《升邪》 第一章 前途自在远方 第一卷 仙天冠盖 白马镇县衙吏房中人满为患,三班衙役齐聚,就连主簿和县丞两位大人也在。平日办差时要分尊卑讲上下,此刻却没那么多讲究,众人说说笑笑,热闹得紧。 今天这日子口有个小小的名堂:本县候补捕快苏景卸任。 众多衙役、差官凑到一起,都是来给苏景送行的。一个少年把令牌、制服等物还回吏房,交办了手续,最后转回头,深深一个罗圈揖:“苏景多谢诸位前辈、长辈这一年的照顾。” 弯着腰、转着圈行礼,或许是用力过猛,站起来的时候少年好像有点晕,神情迷迷糊糊的……其实不转圈也一样,苏景从小就如此:眼中总带了些睡意,由此显得神情总有些迷糊。不过别人没睡饱时大都会皱着眉,苏景却总是唇角勾勾,笑意隐隐,所以他不像没睡饱,而是正要去睡、就快钻进美梦的样子。 对苏景的致谢,大伙纷纷摆手,有说你小子将来发达了莫忘记老哥哥;有说你远行时多长个心眼外面不比小镇那么平静;有说将来娶了媳妇记得要带回来给大伙瞅瞅……衙役们都是粗人,讲不出什么客气话,但是大伙心里都明白,苏景说反了。这一年,是少年在照顾他们。 大捕头当差快三十年,从未有过一年如苏景在时,横刀被打磨得那么锋利,枷锁被保养那么滑顺,官马被喂养得那么强壮,公文被打理得那么整齐,班房、衙房甚至牢房被收拾得那么干净…… 苏景是个外乡人,还在襁褓时就被爷爷抱着,落户于小镇。苏老汉有酱肉卤蛋的好手艺,开了一间熟食铺子,过得虽不算殷实,但养活祖孙两个也还从容。 要说起来,苏老汉心地厚道与人为善,什么都好,唯独有一样:老汉实在太着紧自己的孙儿了。 苏景五岁时,被路过的神威镖局总镖头一眼就看中,觉得此子是练武的好苗子,想要把他带走收做关门弟子,苏老汉不同意;苏景念了私塾,刘夫子觉得他有读书的天分,想写封举荐信,推荐他到州府的大书院去读书,只要娃娃自己努力,将来考取功名不难,苏老汉不同意;最离谱的是三年前,本县县令大人升迁调任,大人膝下无子,又很喜欢苏景,提出想要把他认作义子,带他一起去新任地,亲自调教,将来总会保这孩子一个好前程,可是苏老汉仍是摇头。 爷爷舍不得孙儿离开身边是人之常情,可是像苏老汉这样,把别家孩子盼都盼不来的好机会一次次推掉,这哪里还是疼爱,分明是害了孙儿的前程。 孙子是苏老汉的,别人说破了嘴巴也有用。倒是苏景自己,成天迷迷糊糊,也不觉得浪费那些机会有什么可惜,读书、玩耍、帮爷爷做事,还有磨刀…… 不分白天黑夜,不分场合地点,只要得闲时,他就会从随身的挎囊中取出一把短刀、一块条石,锵锵地磨个不停。 刀子不过尺余长,单面开刃,是屠户常用的、再普通不过的解牛刀;条石更是黑黝黝的全无奇特之处,苏景就那么磨啊磨的,从小到大乐此不疲。有好事的街坊问他为何总是磨刀,这样有什么好处,苏景冲人家眨眼睛,满是纳闷地反问:“是啊,有啥好处?” 一晃十四年,苏老汉去世了。 老人溘逝固然让人唏嘘,不过镇上的乡亲觉得,这对苏景未必不是件好事,以后他的前程不会再被爷爷干预,能够自己做主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的,苏景料理过爷爷的丧事后就跑到衙门里报名做了候补捕快……与京师或大州府刑部铁捕不同的,小地方的衙役都是有县衙私募的,薪俸少得可怜,做的事情却又苦又累,弄不好还有性命之忧。所谓“车船店脚衙”,是中土世上最最下等的五个营生,绝不应是少年的理想所在,这孩子莫不是伤心过度,真的呆傻了么? 不过苏景当差前和大人说得清楚,他只能做一年捕快。一年后爷爷的守孝期满,他将远行。问他要去哪里,还回不回来,迷糊苏景居然摇头:都不知道。 和苏景相处久了的人都明白,少年眼中的睡意、面上的迷糊,并不代表他真实的状态,充其量只能算是……算是习惯表情吧。一个真的昏昏欲睡的家伙,又怎么可能被总镖头、老夫子、前任大人等等那么多人看重,又怎么可能把偌大衙门打理得井井有条。 时光忽忽,弹指一年,白马镇候补捕快苏景卸任,辞别了衙门里的众多同僚,苏景离开了衙门。 远处隐隐有锣鼓、鞭炮的响动,想是哪家有喜事,苏景也不在意,口中哼着个轻松调子,向着家里走去,但是转过几条街,迎面就遇到一伙人。十几个地方上的泼皮闲汉,簇拥着一个青年胖子,一路吹吹打打,放着炮仗,从东来、向西去。 中间青年胖子苏景认识,镇上书香门第罗家的次子罗元,这个人读书很好,十五岁时就中了秀才,最近两年一直在家苦读,准备乡试,一直都是个老实人,不知今天何以如此招摇。 罗元看到苏景,大声地招呼:“苏傻子,你可知,我已拜入青芒山仙家门下,今晚师门就会派剑仙长老来引我去门宗,以后练气修行、长生可期!” 苏景有书不读、有武功不学,却去当了个候补捕快,不是傻子是什么? 可是以前,罗元见了苏景,都会喊一声“贤弟”的。 苏景哦了一声,走出几步他才回过味来,站住,对罗元点点头:“那恭喜你了。” 说完,正要离开的苏景忽然想起了什么,迈步来到了大路中央,挡住罗元:“黄历上写,今天正西‘坏事精’巡游西方,忌金忌火……敲锣放炮的,别向着西面,惹了那位专门坏人好事的神仙不吉利的。你换个方向?” 罗元愣了愣,随即骂道:“放屁,那是你梦见的黄历,哪有这样的神仙,赶紧滚开了!”往日里,这种粗言恶语,是绝不会从谦谦有礼的罗元口中流出的。 罗元年纪轻轻就能考取功名,脑筋自有过人之处,稍稍琢磨了下,就大概猜到了苏景的意思,笑嘻嘻问道:“童试在即,西街中段的王排正悬梁苦读;西街尾宋家寡妇的孩儿有病,受不得惊吓……你不让我们去西街,是为了照顾他们吧?” 苏景叹了口气:“不信黄历没事,但街坊总要照料下的。” 罗胖子“哈”的一声尖笑:“王排年年不中年年考,都三十好几了,还厚着脸皮去参加童试,他也是个傻子,不是傻子,谁能舍得下那张脸皮?宋寡妇的儿子更是个傻子,天生的脑瘫子,要我说,吓死了更好,早死早投胎,没准来世变个聪明人。你护着他们,不就是傻子护傻子么?怎么,你们在玩天下傻子是一家么?” 苏景迷糊,挠头:“我记得,你一直管王排叫世兄、对宋家遗妇喊婶娘的,还对有她个孩子同情有加……” 罗元才懒得解释什么,见苏景不让路,他就笑着打断:“你不让路,会挨打的……挨过打还会被我们带上,先去王排家门口放炮,再去宋寡妇门前敲锣。对了对了,没准那个兄弟不小心,还会弄伤你的一只脚腕,你不是要远行么?一瘸一拐地赶路,一定很威风。”一群闲汉全都笑着附和,“仙缘”,与凡人来说可是不得了的事情,那些泼皮们都争相巴结,现下把罗元哄得开心了,说不定将来就能得些好处。 苏景这才知道厉害了,似乎更清醒了,带了睡意的眼里透出了些光亮,从怀里摸出了几张草纸,对罗元道:“我去屙屎。”说完撒腿跑了,让出了道路。 苏景很少逞强,拦不住的事情几乎不会去强阻。 一群闲汉大声哄笑,不再理会落荒而逃的苏景,簇拥着罗元,大呼小叫,拼命弄出惊人响动,向着西街走去。 罗元得了仙缘,一想到不久之后自己就能遁法飞天、指挥飞剑杀人千里,心里无比的畅快,凡间的那点礼法在他眼中简直就如细雪投炉,滋的一声消失不见。 正开心得不得了,罗元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喊:“罗仙家。” 罗仙家高兴,觉得这人真懂事,笑嘻嘻地转回头,随即只觉得呼呼风向扑面,不远处的苏景,把一块什么东西用力向他扔过来。 罗元慌忙中只来得及一侧脸,本应正中面门的东西,打到了脸蛋上,“啪”的一声响,倒是不疼,但湿漉漉的难受。伸手一抹,一张草纸……还有草纸上黏黏糊糊的马粪,腥臭扑鼻而来。 罗元暴跳如雷,尖声大喊:“打他!”一群泼皮蜂拥追去,苏景不犹豫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嘀咕着:“没找着狗屎,还好有马粪。” 西街安静了,苏景麻烦了。 但是苏景会跑,他往衙门附近逃去,果然,绕了几条街,就在他快被撵上的时候,忽然一声大喝传来:“要造反么?” 大捕头带着几位差官转出街角,冷眼看着双方。 泼皮们不敢造次,罗元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指着苏景对大捕头道:“苏傻子用马粪扔我,抓他!” 苏景也喘着,讲道理:“我又没养马,哪来的马粪。你莫瞎说。” 罗元怒道:“这是什么歪理!哪个规定有马的才能扔马粪。” 苏景眨眼睛,神情更迷糊了:“是啊,谁规定的?” 罗胖子顿足咬牙:“你胡搅蛮缠……” “住口。要么都滚,要么认了当街滋事的罪过,今晚都到大牢里睡去!”大捕头开口,望着罗元:“看今晚来接你的青芒山仙家是会劫狱、还是会在牢房门口等你一夜!” 罗元本有了仙缘,还真就不把大捕头放在眼中了,可大捕头的言辞足够力道,罗胖子也不敢再造次,尖尖地又笑了两声,点头道:“齐头儿,我学仙有成,再回来看您。” 说完转身就走,回家洗脸洗澡去了。 大捕头又望向了苏景,目光也变得温和了,苏景摇摇头:“我没事,草纸垫着扔的,手都没弄脏。”说完,他向大伙伸出手,很有“你们不信就来闻闻”的意思。 众差官一起退开、大笑,之后另位捕快叹了口气:“还以为罗元是个好孩子,没想到得了仙缘……怎会如此呢?” 大捕头半生掌刑,看人看事都极准,摇头道:“和仙缘没关系,罗元本性便是如此的。以前老实巴交不敢张扬,所有的念头都在心里打转,任谁都看不出来。如今有了仙缘,便肆无忌惮、不再遮掩了。普通人去修行,即便成不了仙佛,至少也不会成邪魔,可是恶性人……修不出仙果还好,修成了反倒是祸害。” 另个捕快冷笑道:“这幅德行,就算进了青芒仙门,迟早也会被赶出来。” 大捕头无奈一笑:“他会装,你当他进了青芒山,会和现在一样么?他没仙缘的时候,还不是把大伙都给唬了。修行之人也是人,没那么容易看穿别人本心、本性的。”说着,他叹了口气:“算了吧,莫计较了,没用的。” 苏景迷糊的,仙家、修行这么高远缥缈的事情,他可弄不明白,搔了搔后脑勺,口中重新哼起轻快小调,溜溜达达地回家了…… 天黑以后,罗宅门前摆设香案,一家大小垂手肃立,静静等待着接引仙家到来。亥时未至,夜空中划起一道绿色光芒,直奔白马镇而来。 不长功夫,光芒落于罗宅门前,一个黄袍道士淡淡问道:“罗元何在?” 身着盛装的罗元急忙答应了一声,快步跑上前,跪倒在地,恭恭敬敬,脸上满满的虔诚:“弟子罗元,拜见……” 话还没说完,黄袍道士忽然“咦”了一声,面露喜色,转回头四下张望,仿佛在找什么东西,片刻后他转身就走,全不理会正跪在身前罗元。 锵……锵……锵…… 一声声刀石摩擦的轻响,苏景正坐在自家院子磨刀。此刻少年,目中、脸上再没有一丝睡意,他的眼睛是亮的,朗如星,深如夜。 人影一闪,青芒山的黄袍道士跃入小院,也不打扰苏景磨刀,就站在一旁看着,越看目光就越欢喜。 似乎都没察觉身边有人,苏景也不抬头,从小到大,磨刀的时候他都异常投入,神采奕奕。直到他觉得刀子磨好了,才把解牛刀、条石收回挎囊中,站起来对黄袍道士深深一揖:“晚辈见过仙长。” 磨刀之后,少年又变回了快要睡着的样子,就差再打个哈欠,便可以躺下钻被窝了。 黄袍道士才不在乎他的表情,声音低沉,开门见山:“少年,可愿修行?” “愿意修行,可是不能随您去,还有一件要紧事情等着我去做。” 白马镇上的百姓只知道苏老汉替孙子推掉了一次次机缘,却不晓得,这十几年里,曾出现在苏景面前的机会,又何止读书、习武那么简单! 前后有过三位会法术、御剑飞行的仙长,来过苏景家里,说他身上暗蕴先天灵气,想要把他带回山中传授修行之法、长生之术。修行事情讲究缘法,收徒弟非得你情我愿不可,但不必征询长辈意见,只要苏景愿意,当初苏老汉想拦也拦不住!可是苏景没走,一直就留在白马镇上…… 黄袍道士是第四个。 每次剑仙来时,苏景都在磨刀。不过前三个是不请自来、于双方都是意外;这一次、第四个却是苏景故意引来的。 黄袍眉头大皱:“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不晓事,还有什么事情会比着仙缘更要紧……罢了,你说,你要做的要紧事到底是啥,你拜我门下,那件事我帮你去做了。” 这种说法苏景以前听过四次了,所以他第四次使出摆脱纠缠的办法,伸手入怀,把一枚混不起眼的木铃铛托于掌心,亮给黄袍看:“回禀仙长,我要做的事情是这铃铛的主人交代下的。” 铃铛仿佛有神奇力量,道士一瞥之下,脸上立刻就显出了骇然,目光闪烁片刻,竟依着同道、平辈礼仪对着苏景抱手一揖:“打扰小道友了,就此告辞。” 每次都是这样。但这次苏景还有话要说,及时开口:“道长请留步,铃铛主人曾说过……罗家孩儿品行不端,不合修行的。” 黄袍道士认真点头:“烦请道友转告老祖,青芒山绝不会收录品行不端之人。再祝他老人家勘破仙果、永享逍遥。小道告辞。”罗元能得到拜入青芒山的资格,不是他天分如何,是他父亲烦人托窍,使了重金不知辗转了多少关系给弄来的机会,而且只是个记名弟子,道士根本不把他当回事。 跟着道士轻轻一顿足,又化作一道绿色光华飞遁而起,片刻后,朗朗喝声从半空响起:“罗元,你仙缘已断!给本座记得,若你心中再敢动什么恶念,本座必取你首级!好好做人吧!” 罗元目瞪口呆,全不知道怎么回事,肥胖的身子晃了两晃,咕咚一声摔坐在地,开始号啕大哭…… 苏景听着远处的哭声,静静站了一会,喃喃念叨了句:“我说去西边打锣放炮不吉利,你偏不听。”随即转身回屋,先收拾了行囊,又到爷爷灵前上香,祷念一阵,最后轻声说:“爷爷,我这就要向黑袍仙长去报恩了,估计几天内就会离开,您放心,我会安好。” 说完,苏景又把那枚木铃铛取在手中,用力将其捏碎。 三天之后,不见飞天光芒、不见神仙法术,一个黑袍老者突兀出现在苏景家的院子里。 第二章 少年气魄 鹤发鸡皮,身板挺直,虽然是老者,却没有丁点的慈祥,反倒是透出一股严厉味道。 苏景迎上前来,对黑袍老者躬身施了一礼:“见过前辈。” 黑袍老者上下打量下苏景,问:“这些年,可有认真磨刀?” 苏景回答:“从四岁就开始了,有时间便会仔细磨刀。” “磨刀时有什么感觉?”黑袍再问,没什么语气。 “十岁以前,磨刀时会很困,没办法挡的困,常常会磨着磨着就睡着了。而且平时也总是困的……不是心慌的困,是薰暖舒适的那种困意。但十岁之后不一样了,不会再困,还养成了习惯,一磨刀心思就会沉静下来,不被其他事情干扰。” 说起来,苏景总是带着些睡意的样子,还是小时候磨刀养成的毛病,到现在变成了“习惯”,虽已不困,但眼中困意犹在。 对苏景的回答,黑袍还算满意,点了点头:“当年事情,你爷爷给你讲过了吧。” 这次苏景却摇摇头,一脸茫然:“爷爷在的时候,只是吩咐我要好好磨刀;他走的时候,交代我捏碎铃铛,自会有仙长来接我,其他的他一概不说,其中的事情还求请仙长指点。” 黑袍老者怫然不悦,显然在责怪苏老汉竟然什么都没对小娃说,现在还得要他在啰嗦讲述往事,不过他的神情虽然不耐烦,但还是耐着性子,把事情的原委大概讲了讲…… 十几年前,黑袍老者途径北方一座小城,恰逢马贼作乱入城烧杀。黑袍老者是修行道上的高人,这种人间厮杀在他眼中也不见得和两窝蚂蚁打架有太多区别,并无出手之意,但很快,有一个人引起了他的主意:一个花甲年纪的老者,背上负着个浑身染血的青年汉子、怀中还抱着个婴儿,正拼出全副力气逃命。 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自己都跑不动路,却还背着个青壮、抱着个娃娃,他的辛苦可想而知,那份亲人间同生共死的情谊更让人动容,黑袍仙长略动恻隐,撤掉法术降落地面,迎上了那老汉。 那是一家三代,老汉背的是儿子、抱着的是孙子,至于老妻和儿媳都已死于战乱。 可惜的是那个青壮,老汉把他背负在身的时候他还有一丝呼吸,但此刻已经气绝身亡。老汉怀中的小娃儿,也不知被哪里飞来的流箭射中,伤在肋下,奄奄一息随时都会丧命。 逃难中的老汉见黑袍子飞天遁地,知道对方是有厉害法力之人,当即跪在地上大哭哀求,请仙长出手搭救尚余一息的孙儿,就算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黑袍仙长跃下云头本来也是想救人的,不过在听过老汉的哀求、又探过小娃的身体之后,他的心念稍稍一动,先施法护住了娃娃的伤势,跟着纵起飞剑长声厉啸、迎着城中的马贼就杀上前去。 呼吸功夫,黑袍子就把数百马贼屠戮得一干二净,返身回到老汉身旁,以法术、灵丹救下了小娃的性命,这才说道:“救你们只是举手之劳,我本也没想过让你们报恩,但既然你提起,我这里还当真有一件事,你们能帮得上忙。” 那老汉自然用力点头。 黑袍子没去说及诛杀马贼的原因,但从中不难看出,此人做事一是一、二是二,他救人时没想过要报答,是“救了也白救”。后来想起自己有件事情能着落在被救者身上,便要重新再“计算价钱”,根本不去再提自己对他们的救命之恩,出手杀尽贼人,替祖孙两个报了大仇,以新的恩惠来抵过请他们做事的酬劳。 不用问,那对祖孙就是苏老汉和苏景,至于黑袍仙长,干脆连衣服都没换。 熟食铺后面的小院中,当黑袍老者把往事讲到此处,苏景俯身叩拜,认真道:“叩谢仙长救命大恩、再谢仙长报仇……” 黑袍老者语气清淡,打断道:“救命之恩你爷爷当年已经谢过,不用再提;报仇的事情就不用谢了,一桩换一桩的,我不是白白替你们报仇,当初说好的,你要替我做事情的。” 这时候苏景嗯了一声:“爷爷说过,具体做什么仙长没有交代下来,只是赐下了一把刀和一块条石,要我平时认真磨刀。仙长如此安排,将来必有用处,从小到大,磨刀时我不敢丝毫怠慢的。” 苏景说得一点不错,黑袍老者瞪向了他,苏景笑得挺不好意思……他连后面的事情都一清二楚,前面那些救人、报仇的经过自然早就了解了,爷爷全都和他讲过。 上次见黑袍老者时他还是婴孩,苏景对对方完全没有印象,捏碎铃铛招来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当初的恩公,这才装作什么事情都不晓得,要对方说起往事来印证。若是恩公,他替爷爷、替阿爹报恩全无话说,可若来了个不相干的人,苏景也不会就傻乎乎地跟着对方走。 “为何不装傻到底?自己半路拆穿谎话,不怕我会见责么?” 苏景实话实说:“之前说谎是为了印证身份、以防万一,但确定仙长身份后,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说谎了。仙长救我祖孙性命、替我全家报仇,大恩如天,哪怕你责怪我也不能再做欺瞒。” 对这番的道理,黑袍老者不笑、不怒,只是微一点头。而苏景的话没说完:“还有一件事,要讲与恩公知道。”苏景说的是罗元仙缘之事,他如何冒用木铃铛主人的名义传话,让青芒山剑仙不再收徒等等和盘托出。 此事苏景不说,黑袍永远也不会知道,可仍是刚才那个道理,苏景不想欺瞒恩人。 “你又没做错什么,这种小事,以后少来跟我聒噪。”黑袍冷冰冰得说了句,并未见怪,跟着又问:“对了,你叫什么?” “苏景。”少年报上了名字,稍稍停顿片刻,又笑了起来:“因为整日磨刀,锵锵作响,镇上乡亲又给我起了个绰号,叫苏锵锵。” 苏景一笑,眼中的睡意一扫而空,眸子变得透亮,由此他的笑容也清澈异常,透出一股爽朗和真诚。 黑袍老者不觉得“苏锵锵”这个绰号有什么好笑,还是没表情的样子,大袖一甩:“带上东西,这便随我去吧。” 苏景答应了一声,待取了行囊,却不见了黑袍的踪影,正纳闷着头顶忽然响起一阵嘹亮啼鸣,抬头一看,半空里一头比着房屋还大的黑色巨鹰正盯着他看。 大鹰对着他把翅膀一招,苏景只觉得头昏眼花,再睁开眼睛时不知怎的已经置身于雄鹰背脊上,旋即雄鹰振翅,向着西方疾飞而去。 飞遁九天、纵览人间,任哪个凡夫俗子经历这种神奇事情都会兴奋,何况苏景不过十五岁出头,还未脱少年心性,坐在雄鹰背上眉飞色舞,忍不住的笑着,开心之余还不忘对巨鹰说道:“仙长原来神骏天鹰得道,九天神物化形!” 之前黑袍要带苏景走,跟着老头消失不见,黑鹰凭空跃出,老者不是精怪是什么?自家的恩公居然是个化成人形的妖怪,这倒是让苏景吃惊不小,不过也只是吃惊罢了,不管妖魔鬼怪,他都是恩公。 黑鹰不理会苏景,只一个劲地疾飞,苏景又试探着问了几句都没有得到回应,也就闭上嘴巴不再自找没趣。 飞行了大概三四个时辰的样子,忽然从苏景身后传来了一个慢吞吞声音:“前方小道友请留步。” 苏景回头一看,身后大约十余里外,一道赤色弧光闪烁,正撵着大鹰的尾巴追上来。此刻是黑鹰载着苏景疾飞,不是苏景驾驭坐骑,停不停他可说了不算,而大鹰也并没有停顿的意思,相反,飞得更快了些。 见苏景不肯停,那人又慢悠悠地笑了起来:“前面的小道友,那头黑鹰怕不是你的吧,这头畜生倒也算神骏,送与我如何?我有一位老友八百寿元将至,我正愁手上没有贺礼,把这畜生祭炼了送与他当坐骑,也算有几分面子了。” 苏景没办法不吃惊,对方笑得客客气气,但说出来的话,摆明了就是要强取豪夺,黑鹰化形的黑袍老者要是被人家降服了去,苏景怕是也小命难保。 那人说话虽慢,飞得却奇快,一句话的功夫里,赤色弧光就赶了上来,并未急着动手,而是与苏景并驾齐驱。来者是个中年道士,生得也算周正,就是一对门牙稍大,他一笑就会凸出唇外,看着有些诡异。 道士脚下驭着一柄赤色飞剑,正微笑着对苏景点头:“贫道是赤练峰佘阳子,请问小道友如何称呼、师门何处。” 苏景不理会,黑色巨鹰似乎知道对方的厉害,不敢和佘阳子厮打,双翅又猛地加力向前飞去,同时开始上下转折翻飞,看样子想要甩开敌人。可是敌人遁剑本领奇高,真就仿佛一道电光似的,黑鹰又哪里甩得脱,追逐半日,剑光依旧紧紧缀在身旁。 佘阳子哈哈大笑,苏景的心都凉了,就算他不懂法术事情,至少也能看得出形式、看得出这个贼道士吃定他们了。果然是一山更比一山高,黑袍恩公只凭一颗木铃铛就吓退过多位剑仙,必是修行道上了不起的人物,但今天遇到这个佘阳子,却连逃跑的机会都不存。 苏景心中暗叹了一声,转回头望向佘阳子。 佘阳子微笑:“怎么,小道友终于肯开口了么?” 话说完,佘阳子就看到那个满脸困意、睡眼惺忪的少年,忽然展露出一个笑意,清透、爽朗,与之前的倦容强烈反差着。 苏景笑,讲四字:“你惹祸了!”话音未落,双腿用力一跃而起,他竟直挺挺地从大黑鹰身上跳了下去! …… 苏景也没想到的,自己才刚一跳下,脚下就升起一股极柔软的力量,轻轻托住了身体,下坠的势子随之消失。 张开眼睛一看,一道青色祥光把他托浮在半空,之前一直化作黑鹰的黑袍老者又以人身显形,仍是先前那份不苟言笑的神气,但目光里却多出了几分趣味和好奇,正打量着他。 苏景脱口而出:“你为何不逃……呃?”话未说完他就看出不对劲了:鹰还在一旁悬浮着。 黑袍是黑袍,雄鹰是雄鹰,原来不是一回事。 再看佘阳子,已经完全变了神情,从目光惊诧到神情充满绝大恐惧,愣愣望了黑袍老者片刻,忽然翻身跪倒,磕头如捣蒜:“小人不知老祖法驾在此,更不知原来是小祖宗在骑鹰玩耍,老祖恕罪、老祖饶命。” 黑袍老者根本不看佘阳子,径自问苏景:“你以为,凭你百来斤的分量,会影响黑鹰急行的速度么?你以为,你跳下去了,它就能甩脱追兵么?” 苏景现在还搞不清楚黑袍和黑鹰到底是啥关系,但是他再怎么糊涂也明白危机已除,自己安全了,松了口气从容应道:“总归能更快一点。再就是那个贼道士应该会先追我,您……不是,是黑鹰,黑鹰就会有机会逃走了。” 黑袍挑了下眉毛,饶有兴趣的样子:“仔细说说。” “恶贼抢劫,从来都是一刀拿下然后夺了财物便走,这个佘阳子却追着我们逗闷子,前前后后飞了大半天的功夫,他很闲很无聊么?稍稍一想也就明白了:他有歹意,心里也有顾忌。” 真正的世俗少年,怎么可能会骑着一头神鹰翱翔?佘阳子的确是吃不准苏景的来路,这才一路追赶、闷逗,想看看苏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背景,再决定是否真的下手抢劫。 苏景看透对方做贼心虚,但自己对修行道一无所知,说大话唬贼人怕是一张嘴就会露馅,继续逃下去只会一点点加强贼人的信心。既然如此他干脆不去做那些徒劳试探,直接从大鹰身上跳下去。 贼道士以为苏景背景不凡,自然不会以为少年跳鹰是自杀,而苏景跳鹰那句“你惹祸了”,更让贼道士觉得,少年是要逃走去搬请高手来报复。 事情已经到了那个份上,他当然不能让苏景逃走。黑鹰虽然神骏但还不说话;少年却长着一张嘴,被他逃回去了后面大把麻烦。二者选其先,在杀人灭口和强抢黑鹰之间,贼道士选前者。 说穿了吧,苏景知道,自己总难逃被灭口的下场,不如自己先动,还能掌握先机,再唬敌人一次;而他提前发动,在逼着贼道士动手的同时,也给他以为的黑鹰恩公争取了一线逃生机会。 从头到尾,不过一句“你惹祸了”外加纵身一跃,却是苏景的通透心思和少年气魄! 睡眼惺忪的少年,说死就死。 没死成。 第三章 全凭老祖做主 把自己的想法大概解释过,苏景看看黑袍、又看看黑鹰,一贯不怎么清醒的神情愈发迷茫了:“这个……您……哪个?” 黑袍淡淡应道:“这畜生也没什么神异之处,只是多修行了几年,飞得稳当些,这次我过来只是以神识投影天地,带你飞遁不难,但有些碍手碍脚,便临时从你家附近召了它来帮忙。”说完,他回头对着仍匐身在旁的佘阳子说道:“你欲夺我晚辈坐骑,我便拿你的飞剑相抵,可有异议?” 的确是影子,但并非虚构,是真真正正的实质存在,是有法力、有本领的人物,而这灵识投出的影子,修为或许还不及本尊百分一二,却足以震慑得佘阳子不敢抬头,颤声应道:“全凭老祖做主。” 黑袍伸手一招,佘阳子的飞剑立刻被他招致手中。没了飞剑的托浮,贼道依旧不敢稍动,施展自身法术跪在高空,额头上冷汗淋漓。 红色飞剑藏有灵识,被黑袍握在手中剑不甘心,仿佛一条蛇子似的连连扭曲、挣扎。黑袍手腕轻轻一颤,只听“嗡”的一声轻鸣,剑上附着的暗暗深红,就好像烟霞一般、霍然从剑身中迸出,但并不远去、绕剑三尺氤氲弥漫成一蓬赤色弧光,煞是好看。 再看黑袍手中的飞剑,此刻完全还原成本来的金属颜色,清亮逼人银光耀目,黑袍没什么语气:“剑质勉强,祭炼得却是狗屁。”说着手腕又是一抖,被震出去的赤色光芒迅速回归剑身,飞剑重新变回红色,但再不挣扎了,显然剑上灵识被抹掉了。 黑袍手腕第三次轻抖,不知用了什么法术,那把剑迅速缩小,转眼变成了发钗大小,黑袍随手把剑抛给了苏景:“剑上威力,是采集日出红霞炼就的,谈不上实用,不过起来好歹有几分颜色,青年人喜欢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拿去吧,过几天再帮你收了它。有这个东西防身,高人对付不来,但以前那些想要收你做弟子的,再惹不起你了。” 说完也不等苏景道谢,黑袍再次望向了佘阳子:“算过物,就该说人了,你想杀我后辈,他也真格从又鹰上跳了下去。” 黑袍老人做人从来都清清楚楚,不会主动去欺负旁人,但也绝不容旁人冒犯,苏景是他招去的,坐骑也是他安排的,佘阳子打劫苏景,算是真正踢到铁板上了。 佘阳子被黑袍的话惊得脸色煞白,拼了命的磕头,但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这时候苏景忽然插口:“杀人……不好吧,不知仙长有没有办法,给这个贼人种下个禁制,让他再不敢起异心,以后都老老实实跟随在恩公身后,做个忠心的奴仆。若他还不思悔改,老祖也可在一动念间击杀了他。” 苏景不懂法术,瞎出主意,他可不知道自己上下嘴唇一碰,轻轻松松所说之事,就算是极道高手也难以完成,可黑袍却没有为难的表示,倒是被他一句话里又是“恩公”、又是“仙长”、又是“老祖”的给说得直眨眼睛。 其实苏景好歹是捕快出身,对佘阳子这种见财起意、因贪念敢伤命的恶徒全无怜悯之心,杀了就杀了,只是他还有另外一层想法:佘阳子也有师门、有至交好友,贼道固然该死,但是动手诛杀的肯定是黑袍,苏景若不劝解,便等若给恩公又结下了仇家、增添了麻烦。因为自己让黑袍与人结仇,此为苏景所不愿,是以提出了这样一个办法。 黑袍是修行过漫长岁月的前辈高人,少年心中的小小念头他又怎么可能看不穿?黑袍多看了苏景一眼,仍没多说什么,又望向佘阳子:“可有异议?” 只要能活命,佘阳子哪敢再有奢求,忙不迭点头:“全凭老祖做主。” 苏景挺开心的,从一旁插口问佘阳子:“你到底叫啥?”就凭贼道动手前那份犹豫劲,足见其胆子不大,又哪会在抢劫时报上真名号,这一重苏景看得明白,先前没顾得上去问,现在事情差不多圆满解决,就随口问上了一句。 “小道法号六两,洞府也不在什么赤练峰,是在齐喜山修行。”贼道士恭声回答,跟着又小心翼翼地说道:“小道友……不,小祖宗宅心仁厚,小道求请尊姓大名,他日也好建一座长生祠日夜供奉,以谢不杀大恩。” “他叫苏锵锵。”永远冷冰冰没表情的黑袍子忽然不咸不淡地搭了一句。 六两本来打定主意,不管“小祖宗”叫啥他都会大声赞叹是个好名号,可是听到“苏锵锵”三个字,贼道士什么赞美之词都说不出来了。 黑袍则继续对六两道:“你记好这个名字,以后他便是你的主上!” 苏景一惊,正拟出言拒绝,黑袍就冷笑了一声:“我门中晚辈无数、高手无数,一声法谕八方烟云齐聚,随我心意调遣。就凭这个妖孽,想做我的剑奴还不够资格。” 边说,陆崖九一挥手,不容苏景再讲话,他又继续道:“我的责罚完了,你对这孽畜还有什么责罚,现在说吧。” 这位老祖的性子,当真古怪得很了:你从贼身上得了好处,但与你无关,只是我在罚贼。 苏景问妖道:“你会看病么?”后者面有难色,摇头。 “那你有千年黄精么?” 妖道吓了一跳,再次摇头。 “人形首乌?” “长生丹?” “续命散?” …… “你怎么什么都没有?”苏景把神鬼异志上写的神药都问了一遍,最后失望摇头:“你有钱么?” 终于问到一样六两有的东西了,贼道士赶忙点头:“我洞府中有钱。小祖宗要用钱?我这就着儿郎送过来。” 苏景摇摇头,他跟恩公去做事,哪还需要钱:“东面,慈州白马镇,条石大街街尾有个宋寡妇,你让人把钱送去,给她孩子看病吧。” 六两翻着眼睛想了想:“稍有不巧的,我手上的大本钱刚投进了一桩买卖,现在能直接拿出来不到两万两,不知道够不够,若不够没关系,我再去抢……那个借。” 苏景叹了口气,他做候补捕快一年才五两工食银,这个打劫的贼道却有两万两身家,还是刚投了大本钱……还真不怎么公平。苏景摇头:“三千两就足够宋寡妇上京城请名医再加母子一生富足了,剩下的钱你让手下在白马镇上散了吧,除了那几个富户,大家过得都挺辛苦。” 六两立刻点头,从怀中摸出一只纸鹤,嘟嘟囔囔一阵,纸鹤振翅飞去了。 此间事情暂时了结,黑袍老祖淡淡两字:“走吧。” 苏景再被黑鹰托回到背脊,那个六两道士没有了飞剑,没了法宝帮忙,以他的本事无论如何跟不上天生翎羽、修行成精的神鹰,也跟着“小祖宗”一起骑鹰。 至于苏景说的那个“封印收奴”的法术不是一般的手段,单靠黑袍的影子还做不来,非得到了地头由本尊出手不可。 老祖这次并未马上消失,神识投影御风而行,跟在黑鹰身旁,他不看路,目光总在苏景身上打量着,这样飞了一阵,老祖忽然又开口:“之前你把黑鹰当成了我?” 苏景搔了搔脑袋,嘿嘿笑两声,算是默认了。 黑袍略作沉吟,说道:“你那一跳,还不错。待到了地方,我另有赏赐。”话音落处,老祖身形一震,神识投影就此消散不见。 神鹰行空,振翅千里,重新向着西方疾飞而去…… 飞得久了,苏景渐渐有些无聊,转头问六两贼道:“老祖是谁?” 六两正愁找不着话题和小祖宗搭关系,闻言精神一振,正想开口可目光又闪烁起来,犹豫着应道:“这个……等有了机会还是小祖宗亲自去问老祖吧,他老人家没跟您说身份,小道也不敢轻易透露。” 苏景也不为难他,便不再追问。 六两却由此打开了话匣子,先试探着对苏景道:“小祖宗有所不知……我虽不肖,可平时也一直都是个老实人,不怕您不信,这是我今生第一次做贼,没想到就……就……足见小道和小祖宗有缘。” 苏景失笑,这个贼道士倒是挺会说话,把抢劫也扯到机缘上。 见“小祖宗”面露笑意,六两信心更足,但语气更加悲苦了:“小祖宗当晓得,我们精怪一脉比不得人,没有那份天赋,修炼起来特别辛苦不算,一旦有了些小小成就,老天爷就会来为难,让我们的气运变得奇差无比,真真是喝口凉水都会塞牙,这不,我才第一次起了些贪念,就一头撞在了您老手中。” 这番话让苏景颇有些意外,再次回头望向六两:“你是精怪?”之前黑袍也曾直斥六两“妖孽”,但苏景以为那就是个蔑称,并无其他含义,没想到这贼道士真是个妖怪。 六两赶忙点头:“小道本是齐喜山上的一头松鼠儿,得了大机缘修行成形,手下聚集着百来位儿郎,有一番小小的局面。” 原来是松鼠精,苏景现在再看六两说话时露出的那对门牙感觉自然多了,又好奇问道:“你为何叫做六两?” 六两面露气愤:“我刚刚得到机缘,但还无甚法力时曾遭逢大难,落入了一个猎户手中,他拎着我对同伴笑道‘这身好皮毛,值得六两银子嘞’,后来我侥幸逃了性命,下定决心要刻苦修炼,再不要受这般欺侮,给自己起名‘六两’,就是为了不忘那命悬一线的苦楚,以作激励。” 原来还是个励志的妖怪,苏景“哦”了一声,似乎又有些困了,心不在焉地应了句:“现在呢,或许连六两都不值了。” 若方才黑袍老祖杀了这妖怪,真就连六两银子都值不回来! 六两听得懂苏景话里的味道,满脸尴尬,搓着手心懦懦道:“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保证也再不会又下次,小祖宗的话时刻牢记在心,绝不敢违背半字……” 苏景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先聊着,骑乘大鹰一路向西…… 巍峨大城一晃而过、千顷良田不过是豆腐块,那些本来宽阔得一眼难见彼岸的大河现则变成了一条条青碧玉带……渐渐的,繁荣东土被雄鹰甩在身后,眼前景色换成了重重山岭,连绵起伏直连天边,但看似不绝的山势终归也有到头的时候,大山的那边厢便是西域地界了,隐约可见大片的牧群,在被青草染得翠绿的地面上缓缓蠕动,而西域过后,土地渐渐荒芜,直到最后苏景眼中只剩无尽黄沙。 不知不觉里,雄鹰已经飞了整整二十一天,苏景饥渴交加,行囊中带的干粮早就吃光了,可大鹰却从未露出过停顿之意,根本不容他下去找些吃的喝的。所幸六两随身带了个小小的乾坤囊,里面放了点松子和几壶清水。 见久久未能抵达终点,六两懊恼不已,直言相告:“我本来有个大好乾坤袋,里面放着以前用过的宝贝和兵器,另外有酒有肉还有钱,不过出门时没带上,就只带了这个小的。” 苏景这两天光磕松子来着,听到肉两眼都冒青光:“为何不带着?”他的心思机灵,不等松鼠妖怪回答,苏景自己就恍然大悟:“出门抢劫,不敢带着?” “是、是,万一碰上个狠心的,我没抢到他再让他把我抢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妖怪回答得一本正经。 这个时候黑色巨鹰忽然发出一连串响亮啼鸣,双翅微微收敛陡地提高了速度,苏景和六两赶忙向下张望,旋即两人同时吃了一惊。 第四章 活生生的鬼城 四墙高耸、门楼巍峨,一座座楼台栉比鳞次,尖尖的高塔直插云霄、宏大的道观气象森严,阔直大街纵横交错、车水马龙人潮如织……好一座煌煌大城! 展目远眺,四下里仍是茫茫沙漠,全没有丁点的生机;正中却是一座繁华城池,充满勃勃生气。如此强烈的反差,苏景又怎么可能不吃惊。而这反差之中透出的,又何尝不是一份诡气。 黑鹰开始缓缓下降,苏景试探着问道:“黑兄,到地方了?” 黑鹰灵瑞,轻轻啼叫一声,似是应答个“是”。 苏景心里琢磨着,以前听说修行人求清静,都会选择僻静地方悟道,没想到“老祖”竟然会在这样一座大城里安家。不过沙漠正中央四方一座城,附近没有水脉也不见绿洲,城池越繁华这地方也就越邪门…… 黑鹰特意在城中选了个偏僻角落降下,并未引来旁人的惊奇。苏景骑了大半个月的鹰,终于能够脚踩实地,心里说不出的快活,可是他从鹰背上跳下,鞋底才刚一接触地面,忽然惊呼了一声,身体打晃险险就跌坐在地。 没能站稳不是因为骑坐太久变得腿软脚软,而是地软。看似坚硬的石板路,人踩上去,竟然软绵绵的好像踏沙,直接就没了少年的脚踝。 这样的情形未免也反常了,苏景愣了愣神,右腿单脚站稳,缓缓“拔出”左脚,那脚下的青石板就好像水中的影子似的,微微起了阵涟漪便告复原,青石依旧,看上去硬邦邦的生冷。 再仔细看左脚上的鞋子,鞋底、鞋帮乃至鞋堂里,尽是细细密密的黄沙,被太阳晒得发烫。 苏景试探着走了几步,脚下传来的感觉明明白白,他就是踏足于沙漠,少年若有所悟,恰巧身边有棵大树,他试着伸臂一按,手上轻飘飘的不存丝毫感觉,就那么把手按入了树干。至此苏景终于明白了,这座大城、眼前一切,仅仅是一团浮光掠影,幻象罢了。 少年自角落里转出、走向大街,六两紧跟在他身后,此刻妖怪也是满目惊讶,一边张望着城中的热闹景象,一边啧啧称奇:“据我所知这世上也有不少幻形化影的法术,但充其量一座破旧庙、一片小树林……像老祖这般轻轻松松就催动起一座大城镜幻象,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就是那传说中专擅幻形的神兽蜃,怕是也未必能有这样的法力!只是……老祖法驾何处?” 苏景的神情迷糊到不能再迷糊了。他原来以为,下了雄鹰,面前有座山、山里有个观,观中坐着个老道就是黑袍,哪想到竟会来到一座幻象大城中。这可让他上哪找人去? 而那黑袍的灵识之影,自从降服六两后就再没出现过,苏景试着喊了两声也不见有人答应,六两小声给他出主意,但又不敢直接说:“或者……我记得……小祖宗上次唤出老祖的时候正在自杀。” 苏景不同意,万一这次要是不灵了怎么办。 这个时候苏景忽然身子一震,有个汉子自他旁边路过,不小心撞了他一下。 苏景顿时大喜,要知道这座城是幻象,可那汉子真正撞了他一下子,绝对是真实之人,这其中必有玄机,他立刻迈步追了上去,但是等他走上大街后便骇然发现……摩肩接踵、手脚相触,身边经过的所有人竟然都是真的,活生生、真实的存在。 有人嫌他莽撞,向他怒目而视;有人大度,被他碰到只是呵呵一笑;有人眼色机警,在苏景碰到自己前就先伸手把他挡开了。 此刻六两已经不再是惊讶,而是一副见了活鬼的模样,声音都忍不住微微发颤:“这……这城是幻的、人却是真的?他、他们在这里怎么活?” 熙攘大街上,人们神情各异,或脚步匆匆有事在身,或皱眉微皱心有所想,或面带笑容与身边同伴谈谈说说,街两旁的店铺中有商有客,就着货物地讨价还价。 苏景与六两又特意去试探,城中所有的景物、甚至草木、花鸟、家畜这些事物统统都是幻境,触手不存穿身便过,唯独人是真实存在的…… 幻的城、真的人。 城中人浑不知自己身处幻象中,活得……煞有介事。 饶是苏景的胆量不小、六两见多识广,身处于如此诡异的情形中,两人的胳膊上不由自主地炸起一层鸡皮疙瘩。 苏景摇晃了下脑袋,眼前的情形再如何古怪也和他无关,尽快找到黑袍才是正经,当下也不管那么许多了,伸手随意拉住一个路人:“这位先生,请问……” 不料此人正有急事在身,混不耐烦道:“我家娘子生了急病,我急着抓药!”说着,胳膊用力一甩把苏景推到一边去了。苏景无所谓,道了声“小子莽撞”,就打算再换旁人来去问,不过六两见那汉子推人,当下就着脑了,一伸手抓住那路人,森森冷笑道:“能得我家小祖宗垂问,是你三生五世修来的福分……” 结果还不等妖怪把话说完,那人就又重复:“我家娘子生了急病,我急着抓药!”说着,胳膊挥动又想要把六两推开,六两多大的力气,被他拿住普通人怎么可能挣脱? 路人不停挣扎,而口中就不停重复着“我家娘子生了急病,我急着抓药”,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就是这么一句话,除此之外再无旁言。 重复几遍下来,六两也就大概明白了,此人的脑子多半有些问题,否则怎么可能就会说这一句话,这样的人当然不会知道老祖在哪里,当即也就放了他去,又复跟在苏景身边,去向其他路人打听,可是……这街上每个人都只有一句话! “今日天气不错,正是游街的好时候。” “刘员外的孙儿满月,在醉仙楼上摆开流水席,我得去喝他一杯。” “锦色布庄贴了告示,今天又到了一批好绸缎,价格便宜得紧呢。” “这赵屠户不是好人,卖与我的肉是臭的,我这便要找他理论,若他不认账我非拖他去见官不可!” …… 一路走下来,苏景不知拦下了多少人来说话。 每个人都会开口,但就如那位“娘子生病”之人一般,所有人口中都只有一句话,各不相同、可是就一句,不论苏景问什么、说什么,他们永远就那一句话,甚至在说话时,脸上的表情也随之一起重复。 诡异渐渐变成了阴森,从苏景的眼中、耳中渐渐落入心中,继而发散开来,慢慢融入血液、被带到四肢百骸,不知不觉里,少年的手脚都有些发冷了。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从一条弄堂中跑出来个八九岁的红袍子小童,不偏不倚正和苏景撞了个满怀,随即小娃哇呀一声跌坐在地。 对方跑得很急,苏景也被他撞得向后踉跄了两步。 六两护主心切,赶忙把小祖宗扶稳了,跟着迈上一步,看样子想要对小娃呼喝两句,可是等六两看仔细了那个小娃的样貌,嘴巴里的正要涌出的喝骂忽然变成了一声惊呼:“小……小、小老祖?!” 是小老祖,不是小祖宗。 此刻苏景也看清楚了,跌坐在地的虽只是个小娃娃,并没有皱纹、胡须,但五官样貌像极了自己的黑袍恩公,只是小娃穿得是一身火红长袍。 活脱脱的,娃娃时的恩公。 红袍子小童不理会六两,拍拍屁股站起来,对着苏景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是我毛毛躁躁撞到先生,对不住得很。” 苏景吃不准这个“小老祖”是不是也只会说一句话,当下也没去转开话题,只是摇了摇头,客气道:“不妨事,没要紧的,你摔疼了没有?” “我没事,一点也不疼。”红袍子小童笑了笑,但马上又迈出一步,挡在了苏景的去路上,仿佛怕他跑了似的,又继续道:“我已经道歉于你,现在该你给我道歉了。” 到这城中后,除了六两外,唯一一个和他说出第二句话的人,穿着红袍的“小黑袍老祖”。 第五章 公道是天道 大街上行走,谁都没注意对方、不小心撞在一起,本来也不存在谁对谁错,道一声对不住是懂礼数,不道歉也谈不上如何可恨,不过“我道歉之后你也得道歉”,这样的人实在不多见。 苏景不忙道歉,而是反问:“相撞后你站起来就走,我也不会怪你什么。又何必你先道歉于我、我再向你讲对不住,不嫌啰嗦麻烦么?” 红袍小童一本正经地摇头:“不可以。我没看到你,是我的不对;你没留意我,是你的过失,所以你我才会相撞。因为我有错,所以我要道歉,这是公道;但你也有错,是以也得向我道歉,这还是公道。你若不肯向我道歉,便欠了我一个公道。” 小童果然不嫌啰嗦,仔细讲解了一番,听到这么个小东西一口一个“公道”,即便身处于诡异城中,苏景也不禁莞尔:“怎么你这么讲究‘公道’,这两个字对你很要紧么?” 这次小童神情更加郑重了:“要紧得很,我志在登仙,若求仙,就非得领悟天道不可,天道就是公道,是以我时时刻刻都要讲求公道,莫看我现在没什么本事,但提前去领悟、思索总不会错。” “小老祖”认真的模样,让“小祖宗”无言以对,只有点点头:“刚刚相撞,对不住你。” 话一出口,小童儿爽朗作笑,不在耽搁,迈步就跑开了。娃娃的动作挺快,让苏景都没来得及再多问其他。 苏景和六两面面相觑,妖怪犹豫着:“这、这就走了?” 苏景说了声:“追去。”主仆两个拔腿就去追赶小童,不过苏景多出个心思,没有直接撵上去,而是加快速度从旁边道路小小绕了半圈,截住了小童,并且完全是故意的撞了上去。 才短短一刻过去,红袍小老祖就不认得他们了,一切又都重新来过一遍,小童跳起来,先向苏景说对不住,跟着又要苏景向他道歉…… “小老祖”也和这城中的其他人一样,唯一区别仅在于,他更“聪明”些,能就眼前的情形做出判断,并最终解到“公道”这个大题目上去,如果苏景问他其他事情,小童仍是给他解释“公道”,一遍,又一遍。 …… 苏景被困住了,没有一个人能帮他,随他如何走、如何问,也找不到恩公、寻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大约正午他们进城,寻找了三个时辰一无所获,直到天黑时分主仆两个眼前人影一闪,面色威严的黑袍老者终于出现了。 惊喜同时心里还有点怀疑,苏景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傻话:“你是真的?” 黑袍才不去解释什么,扬手把一块巴掌大的黑色令牌扔向六两:“抵住额头,落印于此,以后若再敢生出异心,下场就是魂飞魄散。” 六两接了令牌,脸上显出个惊骇神情。接受禁制、从此奉苏景为主是早就确定之事,六两本来早有心理准备,真正让他吃惊的是这块令牌…… 黑袍眉宇中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气,六两不敢再耽搁,赶忙捧了令牌贴住额头。黑袍口中轻念了一咒,令牌光芒一闪寂灭,六两只觉得脑海中传来一阵撕裂剧痛,心里明白自己的一线魂魄已经被这古怪牌子夺了去,从此自己的性命就握在了掌令者手中。 黑袍把令牌抛给苏景:“赏你的。”再伸手扬起一片乌光,不管正下拜叩头的六两,只把苏景裹了起来,转身便走。 六两呆坐在地,愣愣看着黑光消失的方向,失神的原因仍是那块牌子,何其宝贵的东西,一旦现身天下,不知要引来多少血腥争夺,黑袍竟全不当回事似的,随手就赏给了小辈…… 片刻之后,苏景已经置身于一座石屋中。 地面结实、墙壁微凉,这屋子是真的。屋子面积不小,其中空空旷旷,连桌椅都没有,就只在地上摆了几个蒲团。 黑袍居中而坐,随手一指身前蒲团,对苏景道:“坐吧,不用拘束什么,有何不解,尽管来问。” 苏景先依着晚辈的礼节做好,发问:“恩公仙山何处,尊姓大名。” “离山,陆崖九。”黑袍把自己的名号告知,可苏景只是个俗世少年,完全不知道这短短的五个字,在修家眼中究竟意味着什么。 无论怎么看,叫做陆崖九的黑袍老者都不是个喜欢废话啰嗦之人,但是见到苏景脸上的迷惑,陆崖九居然很是耐心地给他讲解了几句。 离山剑宗立派时间虽然只有三千年,但地位高高在上。传承的道法、剑法惊奇绝伦、门下弟子精英众多,与普通门宗有云泥之别,是修真正道弟子公认的七大天宗之一。 离山剑宗能有今日的局面,全赖于当年建派师祖的手段了得。三千年前,九位大修行者驻道离山,联手扎住了离山剑宗的基业。而这九人之中,竟有六个悟透大道,破劫飞升,从此晋身仙班逍遥宇宙,试想,他们留下的道法又岂同凡响? 至于未能成仙的三个人,一个是毁在了最后一步,未能跨过最后一步劫数,身死道消,再入轮回后不知去向;另一个半路夭折,突然走火入魔被自身修为反噬惨死;那最后一个人,则是苏景眼前的陆崖九了。 苏景知道自家的恩公不一般,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居然如此了得,以陆崖九的辈分、背景,这天底下怕是没有几个人有资格见他而不跪! 沉静了下心思,把刚刚升起的惊骇压回心底,苏景再问:“不知恩公要我做什么事情。” 由来已久的问题,小时候苏景还不觉得什么,但随着长大,通过其他剑仙见了木铃铛的反应,就渐渐明白陆老祖不是一般的修行者,这样的人,就算把翠薇山搬起来去填平雁栖湖也只当是活动下筋骨,能有什么事情找一个凡人小子来帮忙。 “我快死了。”陆崖九语出惊人,但他自己的态度很平淡,好像在说天气暖了、茶水冷了、花儿开了这些不相干的闲事:“我手上有一本邪门功法,练了或许能帮我续命,但也可能引出更严重的后果,所以需要一个人为我试法,就是你。” 苏景不理解还会有什么后果比着死更严重,但是这种功法事情他一窍不通,问了估计也不会更明白,只是点点头:“哦。” 倒是陆崖九略显好奇:“怎么,你不问问我,这邪门功法你练了,会不会有什么坏处?” “万一您说有坏处,那得多扫兴啊。不问。” 陆崖九先是一愣,随即从未露出过笑容的老头子,忽然笑了起来…… 既然打定主意要报恩,哪管这功法会有什么后果,还不都得练。听着陆老祖一口一个“邪功”地说着,功法指定不是什么好路数,干脆不问了,蒙着被子跳井,落个不知不烦。 分不清这少年是糊涂还是明白,是勇敢还是混不吝。 苏景则揭过此节,问起另个自己最关心的事情:“为什么是我?”跟着,他顺便把这些年里自己参悟出的“答案”也一并提出:“可是因为我资质了得?” 第六章 十万心念十万人 以陆老祖的背景和手段,想要找人试法,真正是随手一抓一大把,又何必非得找上当年那个奄奄一息的婴孩,在苏景想来,唯一的解释也就是因为自己天资惊人,根骨出奇,被恩公一眼给看上了。 “你的资质?以修行根骨来说,全不值一提,就是不入流的散修门下弟子,也比你要强。”陆崖九毫不客气,一碰冷水兜头泼下。 苏景不干了,辩解:“也不是这么说,从小到大,有不少高人都说我天资卓越,还有过几位修家想要收我为徒、带我去修炼。” 陆崖九依旧问问摇头:“你倒是有些机敏心思,被读书人看中不奇怪,这和我无关;但那些练武的、修道的,觉得你根骨不错……你莫忘记,你幼时垂危,我曾出手救你。” 当年陆崖九是以真元修为帮小苏景修补身体上的伤害,在娃娃身上自然也就留下来些真元的气息,结果被那些修行道上的庸才误认为这孩子身上凝聚先天灵气,根本就是闹了个大乌龙。 至于习武高手看中苏景,道理就更简单了,经过陆崖九出手救治过的娃娃,身体当然是特别的好,虽没有修行天赋,练武绝对合适。 苏景得知自己原来不是修真奇才,失望之余旧问重提:“那为何恩公选了我?” “你可知,我毕生修行,最看重的是什么?”虽是问句,但陆崖九不用苏景回答,径自给出了答案:“是机缘。” “那年我刚刚得到这道邪功、正在回去的路上,就见到了你爷爷,被他感动出手救你,这就是机缘。机缘不能刻意安排,只能顺其自然,当夜里我给了你爷爷那枚木铃铛,他问我什么时候让你来报恩,我说随他心意几时都行……我问你,为何你长到这么大才捏碎那铃铛?” 又有哪个老人不希望孙儿为自己送终呢?苏老汉也不例外。既然仙长说几时都行,他就把孙儿留在身边,直到自己过世,之后苏景又自作主张,在家为爷爷守孝一年。苏景如实回答陆崖九之问。 陆崖九脸上的喜色却更浓了:“我对手中邪功心有畏惧,不修习的话大不了寿数不续、身死道消重入轮回,也总比去强练它引发恶果更好些,是以早就不再把它当回事了。最近十年我都闭关清修,想要再突破大道、用正道办法为自己续命,根本再听不到你那铃铛传音了。但一个月前离山剑宗出了件大事,弟子求我出关应策,刚巧不巧你就在我出关的这几天里捏碎铃铛,这不是机缘是什么?” “我面临门中大事,虽以灵识投影去接应你、照应你,却不想浪费法力带你飞过来,便找了头黑鹰载你,因是仓促召唤,对这黑鹰的脚程我可也吃不太准……你可知,若它载着你晚到一天,你便再也见不到我,它能赶得及,又何尝不是机缘?” “幻城之中,十万七千六百零三人,你随意乱走,却偏偏遇到了小时候的老八,这更是天大机缘!” 一番话说完,陆崖九又把话锋一转,兜回最初:“刚说过,本来我已经打消了修习那邪功的想法,可是这一连串的巧合,件件都说明你便是我的‘机缘’,不由得我对那邪功又重拾了几分信心。” 练功的事情就不用说了,恩公怎说苏景就怎么做,但苏景从对方的言语中听出另一件事:“您刚说……晚到一天就再见不到您了……您身上还有要紧事情?” 他怕陆崖九会离开,留他自己参悟那门功法。练好或练坏还在其次,关键是这门功法关系到恩公的命数,他怕没人指点自己瞎练会耽误了恩公。 陆崖九点头:“不错,只待黎明,你就再见不到我了,因我的寿数大限,便在今夜末!” 苏景大吃一惊,想也不想,着急忙慌:“天一亮你就……那还费什么话,赶紧练功吧!” 陆崖九再度笑了起来,缓缓摇头:“这或许就是我最后一夜,练功又急个什么,还有一件事情,我非得做好不可!”说话中,右手轻掐一道剑诀,一道璀璨光华自他指尖冲天而起,打透屋顶直奔星河。 片刻后,空中传来一声清冽啼鸣,振翅声呼呼响起,之前送苏景来此的那头大黑鹰奉诏而来,悬浮在低空,头颈用力垂下,目光中饱含恭敬。 陆崖九对着黑鹰说道:“你帮我送人,我自会与你酬劳,一是我出手帮你贯通气海,助你晋位妖目,然后我手书一封,你带了信去离山剑宗,掌门见信便会与你一道法诏,你可在我离山下辖之地寻一座山岭,从此做一位山中王。” 修真大宗各有势力范围,有时会封些听话、或者帮门宗建功的妖怪做山王或河主,当地小妖受其统辖,也算有个秩序。 这黑鹰不过帮忙送了个人,前后也才飞了二十余天,陆老祖就要帮它晋升一个境界,且封下妖王,十足是赚到了。 但陆崖九的话还说完,继续对黑鹰说:“或者,我传你一套功法,但从今往后,你都要奉苏锵锵为主,无论他要你看守洞府、抵御强敌、还是要煮了你熬汤吃肉,你都不得违抗。二者选其一,速速作答。” 两个选择,乍看上去后一个可远不如第一个好,但这头黑鹰也有几分聪明心思,暗忖自己修炼了几百年,进境越来越缓慢,到了最近十年干脆就停滞不前了。就算陆老祖肯出手帮我硬提一个境界,但以后呢?没办法再提高,终归是望道无门,找个山头做个妖王,再逍遥个几百年,到头来还是尘归尘土归土。 后一个选择,可以得到一本功法。像黑鹰这种从荒野中修炼出来的精怪,无门无派无师傅,修行上最大的苦处莫过于没有指点,完全得靠自己摸索,能够得到一本上好功法,是它们梦寐以求的事情。以陆老祖的气派,赏赐下来的自然是上品中的上品,以后它就可以按图索骥、按部就班的修行下去,这才是登仙的正道。 至于委身为奴,黑鹰非但不以为耻,反倒是觉得,这位小祖宗以后肯定会是离山派中的重要人物,前途不可限量,给他做了家奴,比起离山剑宗指派下去的妖王要更威风也更实惠。 何况在半路遇敌时,苏景还曾舍身掩护黑鹰逃走,黑鹰对这少年心存感激。当下再不犹豫什么,对着陆老祖毕恭毕敬地低鸣两声,示意自己选第二种。 陆崖九扬手把一只记载了功法的玉玦掷出,大鹰张开嘴巴轻轻含了,但并不飞走,又转目望向了苏景。 先前老祖用令牌收服六两的过程,它在天上都看得一清二楚,现在就是等着苏景取出令牌,好让自己完成认主。 苏景并没有取出令牌,抬头对黑鹰道:“那块牌子是用来对付三心二意之辈的,黑兄不在此列,既然你已答应了老祖,我便信得过你。” 此言一出,黑鹰颇有感动,陆崖九则笑了笑,并没多说什么,只是在望向苏景的目光里又多些颜色。 陆崖九神态轻松,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笑道:“两不相欠,我在不欠这人间,人间也不负我,很好,一身轻松了。” 黎明时就会死,临死前要处理好一件事情……竟然是如此微不足道的丁点小事。 挥手打发走了飞鹰,陆崖九还不提练功的事情,仍是问苏景:“还有什么不解的事情,问来吧。” 苏景现下也大概看出来了,陆崖九能这么稳当,自然是早有妥帖安排,仙家的手段和筹谋,实在不用凡人少年跟着瞎操心,苏景也就不去催促了,挑着感兴趣的事情问道:“还有两处,一个是不明白恩公为何嘱咐爷爷,一定要我磨刀不辍;另个是刚刚那座城,古怪得很。” “磨刀之事后面再说,现在不用急着发问,至于那座幻城……最近十年,我闭关精修,或许是大限将至的原因,心思总是不能太清宁。修炼时我倒没觉得什么,但出关后才发现,身边多出了一座城。” 苏景开始没太听懂陆崖九的意思,但是在对方又解释了几句后,苏景懂了,满脸睡意惊散,眼中只剩骇然! 陆崖九说的就是幻城……那城中的每一人是陆崖九见过之人,原本只是他脑海中的影子,但因崖九在修炼时不能专心,精气外泄,以致在他不知不觉中,这些识海投影都凝聚精气、于他体外化作实体。 他们都不是人,只是丝丝缕缕大修为者凝练的精气,因皮囊血肉皆为精元所化,所以看上去、摸上去和真人无异。 说穿了吧,那些人干脆就是陆老祖“想”出来的! 而城中的诸般景物,则是那些人“想”出来,但他们的法力差得远了,由此在苏景所见、所感中,城只是幻象、人却是真实的。 幻城中人的来源是陆崖九的一个念头,并没有真正的灵智,他们做的事、说的话只是陆崖九的一个记忆瞬间,又难怪绝大多数人都只会说一句话。 但是这并不绝对,如果有什么人能让陆崖九记忆特别深刻,识海中的影子越深刻,那么在幻城中的投化出的实体也就“活得越复杂”,比如那个酷似陆崖九小时候的红袍娃娃…… 市井中从不乏神仙鬼怪的笔记小说流传,既有人鬼夜遇的香艳故事,也有仙家斗法的惊险传说,写得光怪陆离引人遐想,苏景曾看过不少,可是那些小说写得再如何精彩,终归只是书生们的臆想,相比于他现在的见闻,不知要逊色了多少倍。 十万心念十万人,几许精气化繁城! “手足九人驻道离山,但九人中只有两个人是真正的亲生兄弟,且还是孪生。”陆崖九又重起了个话题:“其中一个就是我,另一个本名叫做陆角,大结拜后排行倒数第二,改名陆角八……” 提起兄弟,陆崖九眯起了眼睛,表情愉快而恬淡:“那小子天赋惊人,兄弟九个结拜,以他进境最快……他的道不曾对我说起,可我们是孪生双子,天生就有灵犀牵连,所以我知道,他领悟的天道是:公道。现在你知道了,在幻城中遇到的那个红袍子小家伙是谁了?” 幻城中苏景见到的黑衫小童不是陆崖九,而是他的孪生兄弟陆角八。 陆崖九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脸色微微一黯,浅叹道:“再一个时辰天就亮了,该走啦……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第七章 这边有个老道 先嘱咐过苏景不可稍动,陆崖九从袖中取出一盏古香古色的无捻铜灯,摆放于身前,跟着他把腰板挺了挺,开始吸气……一口气,足足吸了大半个时辰。开始的时候苏景还不觉得如何,但不久后便觉得天摇地动,仿佛整个世界都要被陆崖九这一口抽个干净! 苏景不晓得,当陆崖九开始鲸吸,那幻城中的砖石瓦砾、草木人物等等所有一切,都在肉眼可见中枯萎凋零,又变回丝丝缕缕的真元精气,被主人收回体内;苏景更看不见,当幻城如泡影般消失后,远近周围的沙漠也开始缓缓变化。原先沙粒虽然细小,终归还是有形有质之物,可现在却渐渐风化、雾化,渐渐变成了一袅黄烟。一粒沙如此,一片沙漠皆如此,当陆崖九一口长气吸完,大片沙漠也化作漫天黄雾。 方圆数百里内贮藏的天地精气,尽被陆黑袍一吸所攫。若非陆崖九刻意相护,身处于附近的苏景、六两、大黑鹰也会化为乌有。 若换个角度去想,陆崖九只要吸一口气,就能要了六两的小命,这是什么样的修为? 吸饱气后,陆崖九双目半合,稳稳开口,朗朗咏念大咒。 苏景听不懂他念得是什么,但是他能看得见,陆崖九每一字咒言出口,声音非但不会消散,相反还会凝结于实质,变作一个青光闪烁的符篆,仿佛一只蝴蝶,在空气中上下飘荡,灵动无比。 千字大咒,便是从陆崖九口中飞出千只青光符篆,四散飘于石屋之中。 咒言唱罢,陆崖九猛地睁开双手,十指交叉结掐出一个古怪手诀,对着那盏古灯一点,口中如雷大吼:“咄!”随他一喝,石屋中飘散的千字咒陡得汇聚起来,一时间石屋中青光大作,符篆串联成远古咒令,围住古灯开始层层打转。 灯无捻,不可燃,唯有咒令生光,片刻后,一盏豆大光芒自灯上跃起。 黑色光芒。 咒令越转越急、灯上光芒渐涨渐强,如豆、如拳、如盘、如磨……直到它撑满石屋,把苏景与陆崖九笼罩。 当黑色灯光加身的瞬间,苏景也再次后知后觉,哪里是什么光芒啊,黑色来自:漏! 灯上长出的,是一个撕裂乾坤的窟窿。 黑窟一口吞下石屋中的一切。 百般惊骇,还是没耽误苏景及时开口,问了老祖一句:“咱这是去哪?” …… 不疼不痒的,只是眼前一阵恍惚,不久后当视线再度清晰时,苏景已经置身于另一处地方:天穹染血,红得触目惊心,苏景笃定天空的本色便是赤红,并非霞云所致,因为他能看得到日、月、星辰。 由此苏景也大抵明白了,自己现在怕是已经离开中土了。中土世界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有黑色的太阳。 日、月、星辰共存于天穹,无论哪座天体,都是沉甸甸的乌黑颜色。 倒是地面,从脚下绵延至远方,尽透着惨惨的苍白。 血红的天顶、乌黑的日月、惨白的大地。 叮咚一声,那支青灯掉落于身旁。 苏景缓了缓精神,问身边的陆崖九:“前辈,这是哪里?” 催灵灯、遁黑窟,耗费真元极大,即便高深如陆崖九,此刻也脸色苍白,伸手将青灯收起:“化外之境,它具体叫什么我也不知道,姑且唤它青灯境吧。” 世中世,化外天。 无捻铜灯撑开的这方天地,虽然仍在大乾坤之内,却另成世界、自有方圆,与外界没有丝毫的联系。 “这盏铜灯是我意外得来的,此间我之前就来探过两次,具体许多情形我也还没能弄清楚。”陆崖九一句话,把苏景即将脱口而出的一大串问题都给堵回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苏景忽然听到一阵自己身后传来一阵“呼噜呼噜”的怪响,回头一看,就在他身后数丈距离,竟然还有个人。 一个瘦小枯干、蓬头垢面的老道,盘腿坐于地面,手中捧着个不大不小的瓷盆,正在吸吸呼呼的吃面。 腌臜老道根本就不去看苏景或者陆崖九一眼,把全付精神都放在了自己那盆面条上,吃得满头大汗。 陆崖九的神情还算轻松:“以前我来时他也在吃面,对外物不闻不问,应该不会打扰我们。此人高深莫测,你万万不可招惹他。大家相安无事,如此最好。” 苏景点头答应了一声,不过他的心思、眼光一向都不错,很快又看出了问题:那个道人虽瘦小,但吃面时嘴巴开阖极大,正常而言,照他这样的吃法,怕是用不了几口就把盆中面条吞吃个干净了。可是那一盆面条始终满满当当,凭他吃得如何快始终不见少。 苏景小声道:“面条怎么吃不完?” 陆崖九淡淡地应道:“那是聚宝盆,道士用它来装面吃,一万年也休想吃空。” 红天下、白土上,一个脏兮兮的老道捧着聚宝盆吃面,不知他已经吃了多久,不知他还要再吃多久。 一个凡俗少年,忽然接触到光怪陆离的修行世界,满眼满心都充满了好奇,陆崖九明显不耐烦了,说了句:“随我来。”说着,又遁起青光,带着苏景飞出十余里,远离了那个吃面的道士后才重新落地,一老一小相对坐好。 青灯境内一片平坦,地势几乎没有丝毫起伏,只在极远处有座巍峨高山,孤零零地,似乎有些倔强。天地间有惨雾氤氲着,苏景只能勉强看出那座山的轮廓。 没有任何铺垫,陆崖九直接对苏景说:“修行事,从下至上,一共分作十二个境界。” 虽有些突兀,但前辈高人讲道是难逢的机缘,苏景精神一振,立刻坐直身体,认真听讲。谁不慕长生,谁不盼逍遥,苏景自不例外。 见苏景脸上认真肃穆中还透出一丝憧憬,陆崖九微微一笑:“不用这般正式,只是些粗浅的东西,虽与修行有关,却于修行无助,你随便听听就是了,说完了境界,我的事情就好讲了。这十二个境界中,第一层、即最低浅的一层唤作‘通天’。” “通天”两字一出,苏景开始眨眼睛,最浅薄的一层境界是“通天”?这就通天了?那后面还练啥? 第八章 三阶十二景 陆崖九看得懂少年的疑惑,要知道当年他们求道时,可也有过一模一样的念头,仍是微笑着摇头,解释:“是沟通的通,这个‘通天’指的是沟通天地,是以基本功法来调整、锻炼身体,功成后身体会变得更加轻捷和灵敏,从此能够察觉到一些以前无法感觉的东西:天地间的灵元变化。” 若换一种说法,“通天”其实就是洗髓、铸就身体基础。 “通天”境成,不论以后修行如何,阳寿立增三年。 其实在古时这修行的第一境唤作“灵身”,相比之下,“通天”的意思不如“灵身”贴切,且还多出了一重唬人的歧义。可这一重歧义,又何尝不是对初入修行者的一份鼓励、又何尝不是所有修家的宏志大愿。 世人只道山中修家终日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殊不知修行道上从不乏心思活泼之辈,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若修者都是墨守成规的死板之人,那今日中土世上妙法无数、仙宗林立的盛景从何而来? 便是因此,中规中矩的“灵身”渐渐被更活泼、更有趣味和寓境的“通天”取代。 修行第一境、渺小凡人抬起头向缥缈仙界的那第一次窥探:通天。 通天境界之上,“宁清”境。 身体能够感受灵元变化了,这天地落在修士眼中、耳中的感觉,也就会变得更加鲜活。花儿更娇美、雀鸣更动听,由此花花世界对人的诱惑也就变得更强了些,想要修行有成,就非得学会静敛心神摒物于外,这件事说起来简单,但是要完全做到排除外扰、心无所牵绝非易事,非得修习有专门的功法或采取特殊办法不可。 若能完成“宁清”修行,阳寿便可再增九年。 前两个层次里,“通天”是铸身基,“宁清”是铸心基,第三层“如是”境则是铸就灵基了,在这一层的修行中,修士会引导天地中的灵气进入身体,打通周身三百六一处穴窍,这是对身体的进一步改造。 按照陆崖九的说法是,每开一处灵窍,对这世界感觉就更进一步,当灵窍被尽数打通,会有一种新天地扑面而来的感觉,这个时候修士们才会恍然发觉,原来世界竟然是这个样子的,以前活在世上,不过是雾里看花吧。“如是”之名便缘于此。 达到如是境,寿数添廿七载。 说完,陆崖九话锋一转:“通天境铸身、宁清境铸心、如是境铸灵基,苏锵锵,我且问你,这前三个层次里,有何共通之处?” 苏景的心思一向不错,稍稍思考后便作答:“三个境界,都与感受自然有关。”举一而反三、得一则问二,是苏景念书时,在夫子教导下建起的习惯,跟着又试探道:“看这三境……修行的目的是要努力感悟自然、融于天地。” 陆崖九呵呵地笑了起来:“回答得还算可以,但关键上你弄错了。三个境界都是在努力感悟天地,这是对的;不过修行本质绝不是要融于天地,正相反的,是要让自己自成天地、再破开天地!所以便有了下一个境界的修行:小真一。” 要修炼,就得把天地灵元引入身体,就得去领悟世界,不可避免的也会被世界所浸染,这和心境是否安宁无关,而是一层心障。 天地灵元不是井水和苹果,可以任你采摘化为自身营养,灵元虽然没有意识,但却会腐蚀修者的心思,使其渐渐迷失自我,修为越高也就越容易混沌,先是分不清思幻与现实,继而连外境与己身也会弄混,到最后心智全失,之前辛苦祭炼成的真元又复散去,变回普通人不说,还会从此呆傻掉,再没有醒过的那一天。 是以在第三层如是境修炼完成后,修士要明心见性,彻底领悟我是我、天地是天地;我夺了天地间的灵元,并非是我要归融于世界,而是要更坚硬、更强大的独立于这世界。 真我,唯一,修行道第四个境界,小真一。这是一重领悟境。 一旦彻悟自己与天地间的关系,立刻就会引来天雷劫数。破小真一,渡真一雷劫,增寿八十一载。 而跨过了小真一,在修行上也会晋入一个全新的大层次。 显然,再后面的境界和现在的苏景距离实在太遥远,陆崖九也就不在仔细解释,只是大概提了一提。 “小真一”之上,第五境唤作“冲煞”,开气海,增寿三甲子;第六境“夺罡”,开识海,寿数骤提九甲子;第七境“宝瓶”,开心窍通联气海识海,至此身体内外皆强横,为温养元神做好身体上的所有准备,有道是:身若真君古宝瓶,凡水一点化灵精! 结做宝瓶身,寿元再添二十七甲子。 想要养元神,就等若利用天地灵元,在自己身体里铸成另一个神奇生命,非得领悟苍天大道不可,所以第八个境界又是一重领悟境,无人可指点,只能自己入世去体会,是称“破无量”。 修家若能成功“破无量”,立刻会迎来无量雷火劫。 渡劫成功,就真正拥有了不死之身,下面的修行便开始养元神。进入这元神境界,也就真的是在向着神域仙境前进了。仍是四阶修行,分别为“如意”、“欢喜”、“远游”,“大逍遥问”。 其中的前三重境界,指得都是元神成长的阶段,也可称作“如意胎”、“欢喜儿”、“远游子”,大逍遥问又是一重领悟境,破最后一重领悟,迎最后一重劫数,若成功即可得大逍遥、大快活! 通天、宁清、如是、小真一; 冲煞、夺罡、宝瓶、破无量; 如意、欢喜、远游、大逍遥问。 凡人修行的整整十二个境界,陆崖九一口气讲完,其中并没有刻意加重语气或声色渲染,但苏景却听得心驰摇动、激动莫名。 最后,陆崖九道:“问仙路上,前后十二个境界,外加三次劫数,修家管这叫做‘三劫十二境’。” 苏景用力呼出了一口长气:“晚辈觉得……叫它、叫它‘三阶十二景’更贴切些。” 少年有些魂不守舍,不是一时激动,不是一时贪鲜,甚至都不是慕长生羡逍遥,而是陆崖九的一番话,真的让苏景心驰神往,感觉仿佛坠入了从未有过的壮美梦境,他确实很想攀上层层的高阶,去一一领略那些美景。 与那些御剑飞遁、神仙法术没什么关系的,陆崖九的一番话,在苏景眼前打开的是一个全新的……方式?姑且叫它“方式”吧,另一种活着的方式,做皇帝有江山、做财主有庄园、做青楼老板有大群姑娘……可不论如何,都是在活“天下”。 而三阶十二景,领悟天地、自建天地、脱离天地……这也是活,活的是自己。苏景心旌摇动,真的很向往呵。 “三阶十二景?”陆崖九一笑了之,换过了话题:“我一路修行,前后破了九重境、度过两回劫数,最终卡在了第十层‘欢喜儿’上。” 苏景愣了愣:“刚刚不是说,破无量、渡雷火劫后,就能铸成不死之身么?怎么会……” 三阶十二景,是先成就不死身,再开始养元神,陆崖九都已经炼就元神修行中的“如意胎”了,又怎么可能会死? 第九章 那边有个少女 对这一问,陆崖九非但没有不耐烦,反而还目露嘉许,要知道他一口气解说那些凡人听都没听过的境界,若是没有凝神听讲的话,怕是现在根本都弄不清这些个层次的递进关系,苏景能有此一问,足见他听得认真、记得牢靠。 “破无量、渡雷火劫,的确能洗炼出不死之身,但它指的是你的身体自己不会死,并非不会被外力轰灭……修行是逆天之事,天道不会给你无穷时间让你再慢慢修炼的,从你进入‘如意胎’境界、修养元神算起,不管还能活多长,你就只有三千年的时间了!时间一到,管你是如意胎、欢喜儿又或其他什么境界,直接天劫劈下,你能过就过,过不去就身死道消,再入轮回吧!” “从我跨过第八境、修养元神开始到现在,整整三千年了,可元神尚幼。‘远游子’都没炼成,哪有资格去领悟‘大逍遥问’,但是想要度过最后一重天劫,非得从那‘大逍遥问’中领悟出翻天手段不可,凭我现在,应劫不存一丝希望。” 话有些啰嗦和拗口,不过苏竟也尽能明白,当即点了点头。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串凄厉长啸,旋即狂风乍起!当风一触及身体,苏景立刻就觉得剧痛难当,若不是陆崖九即使运起一道水色光华将他笼住,苏景毫不怀疑这狂风会生生把自己的皮肉从骨骼上撕下去。 狂风从四面八方涌起,向着长啸声所在的方向奔涌而去,转眼吹散了弥漫于天地间的层层惨雾。当视线变得清晰,苏景也猛地发现极远处的那座山竟然是一座巨大男子石像:苏景从未见过如此“随便”的石刻巨塑。 剑眉星目鼻梁挺扩,下颌蓄着一簇短须,眼角眉梢隐隐见到些皱纹,大概中年模样,却不难看出他年轻时是个奇美的男子。 身上披着一件长袍,衣襟敞着、露出胸膛、正临风。那是坐像,不同于佛祖老君或其他神祇那样正襟危坐,中年男子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坐在地面,一腿平伸一腿屈膝,似笑非笑地鸟瞰着这座天地。 是雕像,但栩栩如生,那个人物,倜傥、洒脱、不算狂妄却也绝不谦和。 凄厉的长啸不停歇,正从那巨大石像的方向传来。 “那边有个少女,一直在不停雕着这石像,不知她已经雕了多久。她和那个吃面的老道一样,都不理会外人,他们俩之间也互不理睬。只要我们别去主动招惹就没事。”陆崖九以前来探过青灯境,对此间的情形比较熟悉。 “漂亮么?”苏景脱口,话问出想收回来也没办法了。 “很漂亮,看着和你差不多大。”陆老祖也不是什么时候都那么正经的,居然应了苏景,随即又道:“这片天地里除了你我、老道和女子外就在没有别人了。” 过了一阵,厉啸声终于结束,可怕的罡风也随之停歇,雾气再度升腾起来,重新模糊了那如山岳般巨大的石像。 陆崖九也不加以理会,撤掉加持于苏景身上的护体神光,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说道:“十五年前,摩天宝刹的护山大阵出现缝隙,我琢磨着自己劫数降至,就跑去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寻到些不得了的宝物,能够助我尽快提升境界,我的运气很不错,发现一把刀、一块磨刀石、一卷邪功、一块令牌和一盏灯,这些东西放在一处,我自然一股脑收了去。” 苏景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挎囊中的解牛刀、条石和陆崖九刚给他不久的那块令牌。 陆崖九明白他的想法,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些东西。本来,摩天宝刹是远古时的天佛正宗、建于云端的神庙,千万年前坠入凡尘。我以为寻得的东西,怎么着也得应该是正道法器,可没想到的,刀子和石头平平无奇,只是凡物,另外三件却邪性得厉害,是大妖冥魔才会用到的东西。” 说着,他伸手先后指了指天空和地面:“就说这青灯撑出的化外之境吧。化境,另有个称呼你应该挺说过:洞天。” 无论哪位仙家的洞天,都是天光和煦彩霞织锦、满目青翠灵兽穿巡,又有谁会特意开辟出这样一幅可怕世界来? 不用问了,这里是洞天没错,却非神仙的洞天,它最早的主人不是冥君便是天魔。 “我以前也见识过几个古时仙家留下的化外境,虽然不凡,但终归不是完全封闭,总与大天地有些联系的,唯独这一处,与外界隔绝得彻彻底底,连一丝缝隙都没有,足见当初将它开辟出来的邪魔,何等了得。” 说到这里,陆崖九笑了笑:“也就是因为这里与外面完全隔绝,所以我才能躲进来苟延残喘,若青灯境和大天地有一丝联系,天劫也会追打进来,直接要了我的命!” 苏景闻言开心:“这敢情好,恩公就可以在此修炼,等欢喜儿长成遨游子,再参悟了大逍遥问以后再出去,便不怕那天劫了!” 陆崖九用看白痴的眼神,瞥了苏锵锵一眼:“若真能那样的话,我把你带进来做什么?这青灯境中的灵气并非四下散落的,而是凝结成了一条洪浩气脉,一端在那个吃面老道手捧的聚宝盆、另一端则在雕像少女手下的那尊巨像!明白了?青灯境的灵元只在他们两个之间流转,我试过,根本就无法撼动,一丝一缕也夺不下来。” 没有灵元支持,修士就没办法修炼,陆崖九在这里的确能逃避天劫,但又何异于坐牢! 苏景反应挺快,立刻就问道:“我修习的古怪功法,不需要有灵元支持?” 陆崖九点头:“不错,那功法很特殊。”跟着他又把话题拉回之前:“青灯境里的邪门之处不用说了,那块令牌则是妖族大圣才会有的宝物,至于那邪功……它是以怨魂为墨、书写而成的。” 邪功抄录在一块不知名的皮子上,乍看上去没什么,当时陆崖九也没多想,就将它和另外几样东西收了,迅速离开了摩天宝刹,可是等他出来、寻得僻静地方,再将皮卷展开准备仔细研读时,他耳中立刻就炸起来了一片鬼哭狼嚎之声,同时感觉一股阴寒丧力自皮卷上猛冲身体! 陆崖九大吃一惊,赶忙调运玄功抵抗,即便以他的浑厚修为,也和这件邪门东西相持了快一个月才将其镇压。 然后再看皮卷,陆崖九运起目力辨尘入微,旋即发现卷上每一个字,都如蚂蚁般拼命蠕动、挣扎着,一笔一画内都蕴藏着数不清的怨魂,一张张人脸狰狞而扭曲,徒劳地挣动着想要逃离皮卷…… 第十章 三这三那诀 本以为天佛遗址、摩天古刹里藏着的宝贝都是正气浩然的仙佛宝器,哪想到令牌、青灯、不知名的皮卷功法竟一件比一件邪异。照陆崖九想来,应该是古时候摩天宝刹击杀了凶邪后缴获、封存下的战利吧。 陆崖九呼出一口长气:“我自摩天宝刹中走了一趟,得了好几件东西,其他的都还好说,唯独那本皮卷功法,上面的记载匪夷所思,若能成真或许可以帮我修行猛进,不过……我不敢轻易修习。” 对高深修士来说,“死”也是分成两种情况的,一是身死道消,但魂魄还能得以保存,遁下幽冥再入轮回,被封印记忆后转世投胎重新做人,经过多少世的磨难,说不定会在某一生里再得机缘、修行到一定层次回忆起前生种种。虽然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可毕竟还是保存了一线希望。陆崖九如果不能通过天劫考验,就会是这种死法。 而第二种死就干脆得多了,魂飞魄散,从此彻底消失于天地间,连转生的机会都不存。陆崖九是最纯粹的人间正道的修炼者,贸然去修行鬼宗或邪魔功法,正邪相冲很可能会走火入魔,到时候就是魂飞魄散的下场,死得一干二净。 解释到此,苏景也终于明白了,为何明知死期将近,陆崖九还要犹豫要不要修炼那残功,还要再找人试法后才能做出决定。 两种死法不一样的。 魂飞魄散的代价太严重,陆崖九哪敢轻易尝试! 最后,陆崖九望向苏景:“前因后果,我都已经讲过了,你若还有不解之处尽管来问,就算你不想修行那门功法也无妨,我这就送你离开。” 到了现在仍要询问苏景自己是否愿意,不是因为陆崖九对这个少年有多少好感,而是真正的正道人物,对无辜者绝不会恃强凌弱、更不会强人所难。 陆崖九便是如此,哪怕他早就“付过了钱”,哪怕那道邪门功法是他逍遥长生最后的希望所在,他仍不怕浪费唇舌、从修行境界开始说起、把整件事尽数解说清楚,就是为了让苏景做一个彻彻底底的了解,作出正确判断。 放眼天下,能有几人,有陆崖九这般风骨。 苏景昏昏欲睡的样子,都懒得回答了……来都来了,还问个啥呢。 陆崖九一笑,转入正题:“你要修行的功法有个名堂,唤作……”说到这里的时候,陆崖九明显犹豫了下,但还是把功法全称如实相告:“唤作《三圣三冥君三仙三大士百劫屠晚洗剑转生无上心诀》。” “叫啥?”苏竟被这个功法的名字给唬到了。 “三圣三冥君、三仙三大士、百劫屠晚、洗剑转生、无上心诀。”老祖这次加了断句,语气满无奈:“也不知道这个名字是谁起的,更不晓得这个名字是啥意思。” 苏景听到了个“剑”,试探着问:“三这三那诀……是剑法?” 听少年直接把拗口名称改成“三这三那诀”,陆崖九一笑,跟着摇头:“不是,这门功法不是练气正法、也不是神通典篆,但它写得很玄虚……”说着他做了个有些古怪的笑容,没在解释下去。 其实这门功法,在陆崖九这种修行大家眼中看来,实在没什么道理可言,若是哪个本门晚辈拿着它来向他请教,陆老祖一定会训斥对方少看这种故弄玄虚乱七八糟的破书,纯粹瞎耽误工夫。 可是“三这三那诀”不是陆崖九从路边捡来的,它出身自中土世界最最神秘莫测的上古仙庭“摩天宝刹”中,且以怨魂为墨,随卷附着的幽冥之力就连初练就元神的大高手都难以抵挡…… 陆老祖对苏景吩咐:“在你家时,你曾说过十岁后,磨刀会静心,现在磨刀给我看。” 苏景把随身多年的解牛刀、条石一并取出来,就坐在地上打磨起来,正如他自己所说,当锵锵的声音响起,一下下地磨刀中,少年的神情、目光,很快就变得安静了…… 磨刀能静心?其实这是一份“性”,苏锵锵是打从记事开始,就听爷爷的话开始磨刀,自小到大从未有过一天的停歇,早就把磨刀养成了习惯、习性。 有些人能在悬腕运笔中求得安宁,有的人会以琴瑟来平复情绪,并不是笔触或音弦有什么魔力,只是这件事成了他们的习惯,是他们最熟悉的,最容易投入的。 磨刀、运笔、琴瑟,一模一样的道理,苏景磨刀,心思清宁。 “三这三那诀”与解牛刀和条石,三样东西本就是一套,功法开篇上说得明白,要修习这门本领,非得先要经年不停地磨刀,直到能在磨刀中宁心守神,才能开始正式练功。 当初几样东西陆崖九一起入手,曾以灵元探过,令牌和青灯都让他震骇不已,可是陪着功法一起的刀子和条石实在没什么特殊。 那把解牛刀,应该是一件下品法器,不入流的修士炼成的防身家伙,其间的灵识早就不见了,最大的特性也就挺结实的,给苏锵锵磨了十几年还没磨断。 石头只是普通的岗岩,和刀子一样,也只是占了个结实。当年陆崖九反复试探,前后换了好几个法门,最终确定这一刀、一石只是俗物。 再后来随手救下了苏景祖孙,心思一动将刀、石留给了他们。便如陆崖九之前说过的,本来他对这门邪功并不抱什么希望,但他笃信“机缘”,是以就留下了一个由头,将来会如何,自有“机缘”牵引。 而之后的一连串巧合,让苏景在他临死前一天找上了门,也当真让陆崖九精神大振,觉得这个少年、这门邪功,真的就是自己的“机缘”。 苏锵锵磨刀静心,陆崖九的脸上渐渐露出满意之色,抖手亮出了一方玉玦,正式传功! “三这三那诀”早就被他从鬼篆译成了汉家文字,录于这枚玉玦中。只要陆老祖稍稍在玉玦上加持一点法力,内中记载就会化作条条文书现行于空气中。 可是陆崖九才刚一动法,就又皱了下眉头,收起了玉玦,自乾坤袖中取出文房四宝,老老实实地那毛笔,把“三这三那诀”写了纸上。 苏景体恤老人家:“没事,您就让那块玉出字,我看得习惯。” “我是怕自己浪费力气!” 青灯境不同于外面世界,这里没有灵元可供采补,陆崖九动用一份法力,他的修为就会虚弱一份,虽然催动玉玦对他而言也不见得比吹口气更费力,可是能省则省吧,修行大家几千年刻苦望道,都挺会过日子的。 功法早都被陆崖九牢记在心,走笔如飞,不长功夫由一叠澄心堂纸集成的、尚蕴墨余香的“三这三那诀”新鲜出炉。 第十一章 一千零一睡 功诀图文并茂,少年心性,先不急去看注解,着重翻看那些图示,很快苏景就笑了。老祖画功不俗,难得的是他还有几分趣致,图谱上的那些小人都被他画的惟妙惟肖,虽只寥寥几笔,但眉眼、精神都像极了苏景。 最初的笑声过后,苏景的表情渐渐变得古怪了,越翻看图谱,就越显得哭笑不得:“恩公,这个……好像打铁的秘籍。” “怎么,你也这样觉得?”陆老祖的回答让苏景无言以对……无一例外的,画中人或做举锤状、或做钳火状,怎么看怎么是在打铁。 到了现在莫说是打铁,就是挑粪苏景也要去学、去练的。 “三这三那诀”并不复杂,前后分作两部分。 前一半是“打铁口诀”,一连串四十九个字的咒言,要求一口气通畅念出。 后一半是“打铁手法”,要在念诵口诀时,以磨刀石击打解牛刀,每念一字就击打一下。这四十九下敲打中,刀身落石的位置、力道拿捏的轻重均有不同要求。 打铁手法没什么可说的,虽复杂但就是个熟练功夫,只要认真、用心,迟早能把它练熟。倒是前面那一重看起来再简单不过的四十九字“打铁诀”,藏了些玄机。 咒字不是符篆,全都是最普通不过的汉家文字,苏景每个都能认识,张口便能念出来,可是这些平平无奇之字连在一起,音仄声平便骤然变得古怪无比,苏景试着才刚念道第四个字,就觉得嗓子一窒,再念不下去了。 苏景不甘心,把那些咒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想到流畅得不得了,可是一开口咏读,还是会被第四字一下子卡主,苏景一连试了几次,不是念错音字就是滞口难言,非但没能突破难关,到后来居然连气息都不能顺畅了,胸口郁堵憋闷得难受,这才知道了厉害。 “打铁口诀”不止是四十九个字那么简单的,还专门配有一套呼吸、吐纳的练习方法,想要成咒,非得先练它不可。否则别说是小小苏景,就是活了数千年头的陆崖九、无比擅长控制气息的修行大家,也不能直接唱出这口诀。 咒言中的吐气之法,与修为无关、与功力无关,单纯就是一套对气息掌控、运用的法门,但它古怪异常,与天下修家或者武者的练气办法迥然相异,即便陆崖九也看不出它的来历和道理,所以老祖才不敢妄自练习,生怕会养成厉害邪气害了自家修为。 自始至终,陆崖九也没解释“三这三那诀”到底何处能够帮他续命,但苏景也没多问,自己只要做好本分就是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除了用些老祖实现准备好的食、水,和必要的休息之外,苏景就只做三件事:磨刀静心、学习“三这三那诀”上的呼吸、吐纳法、照图谱以条石击打断刀…… 虽然接触的时间不算太长,不过以陆崖九的老辣眼光,还是能看出苏景的性情,由此也能大概想到,即便少年明知道现在学习的功法对长生、逍遥没什么帮助,他仍会努力去学,不提其它,单只“报恩”这一个理由就够了。 “三这三那诀”有可能帮到恩公,便是苏景最大的动力了,若不认真苦练,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只是陆崖九料到了苏景会认真,却没想到竟是如此的认真……“认真”二字,也分很多层次的。 比如,少年心中总会有许多好奇,尤其苏景又是个活络性子,按常理去想,他平时刻苦练习也就罢了,间歇时、吃饭中总是要问些修行上的神奇事,陆崖九也有所准备,打算着若他来问不妨就给他讲一讲,反正身处这无聊天地,时间也无处打发。 可自从修习“三这三那诀”那天起,苏景就再没和陆崖九闲聊过,甚至除了必要的礼貌与招呼外,他都不怎么说话,因他的心思始终在“三这三那诀”上转动着,熟悉咒语、思索呼吸法门、揣摩敲击刀子的方法等等。 苏景全神投入,苏景不分心,苏景竭尽所能,苏景只求尽快炼成“三这三那诀”,不是为了自己如何,而是要给陆崖九一个交代。或许,这是自己唯一能为恩公做的事情吧。 陆崖九从不提自己对苏家的恩情,但苏景也从不敢忘记。 而抛开报恩不谈,苏景还有一重心智:对待任何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全力以赴。从小到大他都是如此,读书就用心去读,玩耍时就敞开心去玩,读一阵玩一会,两样都落不着的,不痛快。 青灯境中日月不动,方位混沌,后方十余里外有个瘦小肮脏的老道一口口地吃面,前方极远处有个没见过面的少女一下下地雕刻,陆崖九静静坐着一动不动,还有个少年苏景,磨刀、练功。 青灯境中日月不动,时间混沌,苏景不知自己已经来了多久、住了几年,唯一计算的办法也仅仅是,每天一觉醒来后,用手中的解牛刀在地面刻上一个数字:他睡觉的次数。 第七十一次起床后,他用一口气,成功念出了那咒诀中的第四个字;第一百六十三次睡醒那天,他已经能念到第九个字了;第三百五十次醒来,咒诀打通第十六字…… 直到这一天,苏景终于完全掌握了呼吸吐纳的法门,四十九个咒字连贯无滞,朗朗脱口! 少年卧榻旁,地面上刻着“九百四十三”。 至于“三这三那诀”的下半段“打铁法”,比起念咒要容易得多,早在“四百次睡觉”前苏景就完全掌握了,击打的位置、力量的拿捏尽数练到烂熟,如今要做的,只是把唱诀、击刀融合起来。 见苏景终于有了重大突破,陆崖九精神一振,自地面长身而起,却不来打扰,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依照三这三那诀的交代,苏景先磨刀,待突破咒诀的兴奋渐渐平复后,长长地吸一口气,口中咒诀唱响,手中刀、石交击…… 念咒一字、击刀一石。需要身心磨合,初试时苏景不停失败,敲错拍子、打错位置、用力不对或口中大咒磕绊。 陆崖九站在十步外,不催促,他不怕等;也没有劝过苏景不要心急,因为苏景不用劝,陆崖九看得出,少年试炼得急但心中平静,偶有烦躁时少年就坐下来磨一会刀,很快便重归平静,跟着开始下一次尝试。 又是五十多次睡去,不停的身心磨合、咒打配合中,终于有了一次,四十九个咒字清楚无错,条石击刀稳定顺利……不知有什么用途的“三这三那诀”,完整、清晰、全无差错地被苏景成功施展。 就在苏景唱断最后一咒、惊起最后一击的那个瞬间,他真真切切得感受到,一股锐利到连天穹都能割裂的可怕力量,骤然从那柄被他把玩了、打磨了十几年的解牛刀中涌出,沿着他的手侵入脉门、冲进身体,旋即便是膨胀,无以复加的膨胀,尤以三处为甚:脑中、胸口、小腹。 这一天,苏景卧榻旁刻着的数字是:一千零一。 第十二章 重若崩天,轻如微尘 分不清挤进来的是什么,苏景的感觉仅在于,头、胸、小腹胀得仿佛一起要炸裂开来,连刹那他都无法坚持,惨叫一声跌倒在地,生生疼得昏厥过去。 而苏景的情形落在陆崖九眼中,又是另一番景象,他只见一道剑影自解牛刀中射入少年体内,几乎同时少年的印堂、中胸和脐下,上中下三座丹田大位上同时迸出森森煞气。 煞气,肉眼不可见,只有大道行的修家才能以天目察觉。 瞬间里,莫名煞气升腾翻滚,把苏景重重包裹起来。 陆崖九大吃一惊,那把解牛刀他早都仔细检查过,确定其中绝无玄虚,又怎么可能有剑影飞出伤人?至于苏景体内涌出的煞气他更曾见过。 事出突兀,苏景危殆,陆崖九玄功转动便要出手救人,可还不等他有所动作,青灯境中异变突起,一声声凄厉长啸从远方响起,旋即大地隆隆颤抖不休,轰轰荡荡的巨响回荡四方,几若天崩地裂……前方远处,始终在雕刻巨像的少女来了。 并非孤身前往,她没放弃那座不知被她刻了多久的石像。 堪比河川粗豪的铁索捆缠于巨像,铁索的另一端被少女负在肩上,比着中土任何一座雄伟的山也不逊色的巨大石像,就这样被少女拖拽在身后。 那巨石像本就是青灯境中的一座大山,不是平摆浮搁在地面的,它有山基、有石根,藏于地下的部分还远远雄于露出地面的山峰,可是在少女的拖拽下,这庞然大物竟真的动了起来,少女一路嘶嗥,巨山也一路咆哮,豁裂大地崩碎沙石,自远及近轰涌而来。 可即便拖拽了一个如此巨大的家伙,少女来得依旧飞快,从天边到身前,不过眨眨眼的功夫! 如此声势,目的不明,陆崖九如何敢掉以轻心,暂时顾不得去管苏景,心意催动下,青灯境中的血色天空上,忽然升起了一轮明月…… 真正的月亮,圆润、皎洁,暗藏了几分寒意,照亮了一方清冷:陆崖九的剑,寒月剑碟。 跑到近前,少女便止住了长啸,停步了,却根本不看陆崖九一眼,明浩双眸只注视着苏景。 陆崖九全神戒备,横身挡在了苏景与少女之间,淡淡问道:“道友意欲何为?” 少女却不理他,拖着山,横向里错开了一步,闪出角度继续去看苏景。 陆崖九冷哼了一声,正想在说什么,忽然从另个方向上、不远之地,又传来了一阵吸吸呼呼的怪响,饶是陆崖九数千年淬炼出的深沉心境,此刻眼中也忍不住闪出一丝骇然…… 雕刻的神秘少女来了,吃面的腌臜道士也来了;神秘少女不曾放弃自己辛苦雕琢的石像,腌臜道士也没有放下他装面条的聚宝盆;少女来得天崩裂,整座世界都摇摇欲坠;道士来得悄无声息,连一阵风都不曾惊动,欺近身后十余丈处,若非他吃面发出了响声,陆崖九根本不知道他的到来! 两个土著,都被苏景身上发生的怪事惊动。 腌臜道士也在看着苏景。他和少女,两个人都一样,面无表情,目光呆滞。 明月剑碟猛做长鸣,急颤中剑气弥漫,肉眼可辨飘却不散,转眼凝化作一道银瀑,高悬于陆崖九头顶,只要主人一个心意,便会翻卷而起,击碎那巨石像、洞穿那聚宝盆,狙杀少女与老道!陆崖九再次开口:“道友自重,莫试雷池。” 第二次出声,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以他的性子,动手前绝不会再费口舌。 寒月长河,离山陆九。 三人都不再动,似是而非的对峙。 如此相持了一阵,地上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苏景昏厥的突兀,醒来得也不慢,这个时候已经能动了。 不过看起来,他的神智还未能完全恢复,体内剧痛也未消除,在地上翻滚着、蠕动着,口齿不清地哼哼,发出完全没有意义的古怪音节。 陆崖九分出一点心神,沉声问:“你可好?” 苏景不回答,身体一个劲地哆嗦着。 莫名其妙而来的老道与少女,生平仅见的大敌,老祖也没办法去照顾少年,甚至没办法向他去投去太多注意。所以陆崖九没发现,地上的苏景,在发羊癫疯似的抽搐里,悄悄把之前扔出的解牛刀又摸回手里,然后仍是在羊癫疯似的抽搐里、哼哼唧唧着、哼哼唧唧着,一点一点向着敌人挪移。 哆里哆嗦、歪脖跳眼、耸肩蹬腿,时不时还哦哇咦呃地哼几声…… 直到不久后少年口中那突兀的一声大吼“动手!”,招呼陆老祖的同时,苏景也一跃而起。 手中解牛刀,直刺身前少女。 …… 苏景醒来时,陆崖九和两个土著已经开始对峙,他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恩公以一敌二处境危险,这种几乎撑破了天的高手对决,他一个凡人小子根本没有插手的机会,但他总得做些事情,哪怕只是让敌人分散一丝精神呢? 如果能选择,苏景更想去扎老道,少女挺好看的。可惜,少女距离他更近,总不能再从她脚边爬去老道跟前吧。 趁着少女被自己吸引的空子里,老祖或许能一举击杀老道?苏景手中刀如毒蛇一刺……四下里,安安静静的;胸膛上,软软柔柔的;下颌上,清清凉凉的? 完全出乎苏景意料的,陆崖九居然没出手;自己也没有被少女一把撕碎,在他暴起发难的时候,少女放开了肩上的铁索,轻轻向前迈进了一步……只一步让她走进了苏景的怀里。 少女的身体贴住了苏景的胸膛,软软柔柔的;少女微微仰头,静静看着苏景,呵气如兰轻轻扫过他的下颌,清清凉凉的。 陆崖九没动手,准确的说应该是他没动成手,苏景纵起的刹那他就发动了寒月长河剑碟,可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剑碟竟不奉诏,拒绝了主人的命令!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除非一个原因:这片天地护着少女和老道,不许任何伤害发生在两个土著身上。陆崖九身在这片天地中,他就无法动手。 这是人家的天、人家的地、人家的世界,便是仙佛进来也得低头!除非外来人的力量远胜这洞天中孕育的浩浩灵元。 苏景的刀子没能刺中敌人,这不算意外,能刺中才是老天瞎眼了,他的手臂还僵直着,伸过少女的肩膀旁,手上攥着刀。 苏景脸上的迷糊、睡意一扫而空,变成惊讶、愕然,低下头直视少女:“我……这……怎么回事,我刚才梦游了?”叮当一声,他撒手,刀子扔到了地上,好像他从未拿过刀似的。 少女长得极美,但她眸中没有一丝神气,脸上没有丁点表情,由此失了灵动,也就不像个活人了。 四目相对,片刻,苏景试探着想要后退,却没想到他才一动,少女忽然张开双臂,就那样、毫无羞赧、小心却自然地给了苏景一个轻柔拥抱。 苏景不敢乱动,可是被拥住的瞬间里,仿佛从对方身上传来了一份神奇力量,顷刻抚平了他身上因练三这三那诀而残留的痛楚,四万八千只毛孔都在懒洋洋地开阖,说不出的舒服。 少女把头埋于他的肩膀上,双目微闭、长长的睫毛不知为何轻轻颤抖着,长长地吸一口气,仿佛要把少年所有的气息都刻入自己的心肺;白玉般的双手小心翼翼、却仔细、认真地摩挲着少年的后背,她的动作轻而又轻。 如此,良久,少女放开了苏景,退后半步,檀口动了几次,似乎在努力着、用力着,想要和苏景说些什么,可最终她还是没能发出丁点声音,把自己想说的话变成了一个晶莹笑容,印到了苏景的眼中。 跟着少女转目,向苏景身后看了一眼,就退回了原地,重新把铁索负于消瘦肩膀。 苏景傻了。 少女退开时,腌臜道士也停止了吃面,箸搭于盆沿,双手捧着面向苏景伸出,似乎在示意他:吃几口吧。 见苏景不敢动,道士干脆放手,聚宝盆轻飘到少年身前。 苏景望向陆崖九,后者点了下头。 吃就吃吧……聚宝盆手感真好,正经的三鲜打卤面,吃在口中啧啧鲜香,味道当真不错。 直到苏景吃饱了,腌臜老道才一招手收回宝盆,和那少女一样,道士也对他笑了下,又向他身后瞥了一眼,接下来就恢复以往,重新低下头开始大口吃面。 苏景忍不住也回头向自己身后看了一眼,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凡胎肉眼看不到的,从他身体中散出的煞气已经从迷迷茫茫的一片又归化于三团,正来回蠕动中,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尤其在苏景吃过面条之后,三团煞气运转得愈发急促了…… 见到那两人不存敌意,陆崖九也放松了些,转回头,双眼紧紧盯住那三团煞气,目光里有憧憬、有兴奋、还有些忐忑。 陆崖九不错目光地盯住苏景身后,口中则对苏景吩咐道:“苏锵锵,去拜谢两位前辈赏赐。” 一个拥抱,一顿面条,就要跪拜叩谢么? 第十三章 要宝贝、要妞、要吃饭 苏景明白陆崖九让他去谢必有深意,当即踏步上前对少女和道士说道:“叩谢两位前辈厚爱、赏赐。”说着,跪倒在地就要磕头。 可让他没想到的,两个痴痴呆呆的人物,一见他跪下,居然也同时把双膝一曲,跪还了回来,显然不受他的这一礼。 苏景正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自他身后接踵传来嘭、嘭、嘭三声闷响,苏景纳闷回头,随即愕然发现,自己身后居然多出了三个人来。 三团煞气凝结实质,竟化作三个身高还不及常人腰际的矮子! 三个凭空出现的人,穿着打扮和苏景一模一样,但都是中年,长相更让人着实不敢恭维…… 左边的那个头大如斗,小小的身体似乎不足以支持这颗大头,摇摇晃晃地都站不稳当,而大头上,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几乎占了半张脸,满满当当地贪婪之色,张口就问:“宝贝何在?都是我的!” 右边的矮子是个胖子,肥头大耳,身形如梨,脸上因为肥肉太多以至五官都被挤压到一处,丑陋中还透出一股色迷迷的样子,也开口道:“有没有妞?屁股要大!” 中间之人干脆是个痨鬼,瘦的皮包骨头,身上的衣服就好像是挑在竹竿架上,讲起话来明显中气不足,远不如两位同伴响亮,气若游丝道:“酒肉何在?老爷饿了。” 每个人都说了一句话,旋即每个人都找到了目标,几乎同时怪叫了一声,三个人各取所需:要宝贝的大头高高跃起,想要去摘陆崖九头顶的寒月剑碟;要女人的胖子满脸欢喜,张手跑向少女;要吃饭的竹竿病痨鬼则留着口水,撒腿冲向老道手中的三鲜面。 尤其那个好色的胖子,边跑还边念叨着:“屁股不算大,有点瘦、还比我高……凑合了。” 三个矮子动作不算快,看起来和普通人差不多,无论陆崖九、神秘少女还是腌臜老道,哪是他们能惹得起的,只听得三声凄厉惨叫,兄弟三个都被人家随手一挥打碎了身体,惨死当堂! 但旋即怪事又起,那边三具尸体尚未落地,这边在苏景身后,“嘭嘭嘭”地闷响中,三个丑陋矮瓜又凭空跳了出来,一个个龇牙咧嘴地,显然刚才吃得苦头太大,让他们疼得惨了…… 不是死而复生,尸体还在那边摆放着呢。那就是转世重生?苏景觉得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三个家伙晓得了厉害,再不冲过去了,一个一个都躲到了苏景身后,大头和胖子还算老老实实,痨病鬼犹自探头探脑,望着三鲜面流口水。 苏景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心说你们躲我后面算怎么回事,当即迈步闪开,那三个家伙同时惊叫了一声,急忙忙迈步跟上,铁了心要让少年来当自己的人肉盾牌。 苏景甩不开三个怪人,无奈望向陆崖九,这才猛地察觉,陆崖九脸色苍白如纸,连目光也有些散乱,不知为何,这位神仙般的大修家变得失魂落魄。苏景关切追问:“前辈有何不妥?” 陆崖九摇摇头,没理会苏景,而是望向那三个矮子,问话声略显晦涩:“为何你们三个不死?” 老祖凶猛,怪人不敢不答,大头当先开口,还挺得意的样子:“只要他不死,我们便死不了,你杀一次我们就在他身边转活一次。”说着,他伸手指了指苏景。 苏景大奇:“有我什么事?” 没人理他。 陆崖九再问三人:“那你们是谁?” 红眼睛大头昂首:“吾乃赤目真人,这天底下所有的宝贝都是我的。”说着,眯起眼睛,仿佛能一眼看穿天地,珍宝尽入法眼。 好色胖子挺胸:“吾乃拈花神君,这天底下的美人,没一个逃得出我的手心。”说着,双手叉腰向外腆肚皮,越腆越显下流。 痨病鬼有气无力:“吾乃雷动天尊,我饿。”说话时,双手捂住了肚子,肚子饿得发出咕噜噜的大响,真好像打雷,倒是把他“雷动天尊”的名号给解释明白了。 陆崖九眼角一跳,杀气迸现,但很快他又强忍了下去,又问道:“那苏锵锵是你们的什么人?” 这个问题似乎不太好回答,把三个怪物问得面面相觑,大头赤目真人想了想,试探道:“阿爹?”苏景难免又吓了一跳。 胖子拈花神君大摇其头,不同意,开口道:“兄弟?” 赤目真人还是觉得不妥:“我们是他?” 拈花神君满脸踌躇:“可他不是我们……我们也不能是他。” 赤目真人:“那算啥?” 拈花神君叹了口气:“管它算啥,我还是想要个妞,屁股大的。” 赤目眼睛一亮,贪婪毕露:“我也想抢宝贝……” 还是痨病鬼“雷动天尊”正经些,对两个同伴道:“真人、神君说得都对,他是阿爹也是兄弟,他是我们也不是我们,我们是他也不是他……但莫忘了,他和你我还有另两重关系:他是我们的主上,他也是我们的犯人!” 这乱七八糟的一番话,把苏景听得头大无比,但另外两个矮子都点头不迭,异口同声:“天尊此言极是,小仙受教,改日请你吃饭。” 三个浑人自顾自的聊天,彼此还煞有介事,都用敬称,但也等若回答了陆崖九的问题,老祖想着、想着,忽然仰头发出了一串响亮大笑……笑声轰轰荡荡,震颤着天地,其中却不含一丝欢愉,只有深深失望与自嘲。 陆崖九悲笑不停,苏景大概能想到,似乎自己身后这三个矮子就是修炼“三这三那诀”的结果,而这个结果,怕是对陆崖九的续命打算没有帮助。 苏景知道自己劝不了恩公,只能在心中暗暗叹息,等了一会,见陆崖九仍魂不守舍,少年转回头问那三个“神仙”:“你们刚才说,只要我活着,你们便不会死?” 三个人一起点头:“不错!” “那就是说,你们想要活,就得保住我的性命?”苏景加重语气,确认。 三人再点头,重复:“不错!” 苏景一跺脚:“那你们刚才招惹了厉害敌人后,又一股脑躲到我身后,这算怎么回事啊。” 赤目神君回答得认认真真:“你不晓得,死一次可疼了!” 另两个一起点头:“不错,可疼可疼。” 第十四章 随风散去、再不理会 修行的十二个境界中,每开一境,或内或外都会有个特征,其中第十一境“远游”完成的标志就是:一气化三清,完全成熟的元神分化出三座分身。 “三这三那诀”有一篇开卷言,言明功诀真正的神奇之处:只消炼到圆满,无论修习者本身修为高低,都可得三大分身…… 由冤魂写成的、封存于摩天宝刹、与大圣令牌和化境青灯摆放于一处的功法,开卷语大言惭惭,陆崖九没有尽信,但心底也对他保留了一丝希望。 这开卷语并非功法的一部分,充其量只能算是个说明,对修炼没有帮助,是以陆崖九没有给苏景抄录出来。 以前,在陆崖九想来,如果开卷语所说确有其事,那会是两个可能:第一,奇功妙法硬生生提升弟子境界,让修习者一跃成为勘破“远游”的绝顶高人,不过这种可能微乎其微;第二则是“三这三那诀”另辟蹊径,修习者的功力、境界并不会提升,但也能得到三个分身。 两种可能,无论哪一种都能帮助陆崖九续命,他已经准好了,只要得到分身,他本尊就会先离开青灯境去接受天劫,身死道消也不怕。待他死于天劫后,分身在离开青灯去继续修炼。 正常来讲,修家的分身与本尊的关系是:分身丧、本尊受重创;本尊丧、分身立化飞烟。 但是陆崖九手上还有另外一套奇异功法,能够完全斩断本尊与分身的从属关系与神识联系,这便是说,就算他陆崖九死于天劫,分身仍还能活着、且承载了他全部的记忆和性格,何尝不是另一个他? 本尊死后,分身回到大天地间,就相当于一个新鲜出炉、刚刚开始元神修炼的修士,一下子便又多出了三千年的时间。 陆崖九想要把自己重活在分身身上,却又哪能猜到这本魂墨功法“炼”出来的三个分身,与修士理解的“一气化三清”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不久前陆崖九收敛了悲苦笑声,坐下来,语气清清淡淡地把有关“续命”的事情和苏景讲了讲,跟着抬手指了指苏景那三个“分身”,浅叹道:“这三个东西……” 赤目真人大怒:“兀那老儿,敢骂你家真人、神君、天尊是东西?” 苏景转头,对着大头鬼斥道:“住口!” “呸!”赤目不听话,一口唾沫吐到了地上。 陆崖九却不在意这点小小无礼,继续着自己的话题:“只看他们的样子就再明白不过了,赤目主私欲、拈花主色欲,雷动主口舌、食欲……它们是三尸啊!” 苏景自小读书,功课一直不错,对佛、道的经典也有涉猎,虽然了解浅薄,但是一些最基本的概念懂得的……道家著述,人体长驻“三头怪灵”,一只藏于脑中、一只藏于胸腹、一只藏于下腹,主掌着私、食、色三大凡人本欲。 典籍不同,对三头怪灵的称呼也不同,有的说他们是鬼,有的说他们是神仙,但“三尸”是最普遍的叫法。 最主流的道家认为,三尸是害人的,尤其会阻碍修行,想要得道成仙就要驱除三尸,自古便有“斩三尸以证大道”之说。 苏景心念一动,问道:“那我现在把这三尸请出了体外,是不是就没了私、食、色三欲?”说话时,语气中压抑不住地惊喜,若真如此,以后他要是能修行,岂不是能直接登天而去。 跟着苏景还特意回忆了下刚才那神秘少女给他的软软拥抱……可惜,心不争气地跳得厉害,看起来私、食还不好说,至少这色欲还没除干净。 陆崖九笑了。真实的笑意。 离山陆九是什么人?当希望落空难免自嘲、悲苦,可是缓过神来,哪怕今生就剩下在坐牢和赴死这两个下场,他也从容自若。陆崖九摇头,给苏景解释道:“修行是逆天之事,私、食、色三欲,就是天道给凡人封下的三道枷锁,不过这三大本欲不是三尸,三尸只是看守‘枷锁’之灵怪。在身体中,三尸会作祟,会努力膨胀你的欲望,但欲望的根本还是来源你自己,和他们没有关系的。只要你本心坚强,三尸终会屈服于你的。” “三尸是敌人,兴风作浪蛊惑本心,阻碍你无法证道成仙;可它们也是朋友,任谁也不能否认的,就是因为三尸的存在,这一生一世里的损丧得失、悲欢离合才会更有味道,才会真的精彩。” “三尸与生俱来,它们在害你的同时,也在帮你……便如刚才那雷动天君所言……于三尸来说,人为父,为手足,为主上,也为囚徒,他们是你、却也不是你。” 陆崖九讲得清楚,苏景悟性不错,一下子就明白了。 见苏景领悟得快,陆崖九略显欣慰,话题一转又说回自己之前的“续命图谋”。 因为三尸与本尊的关系,要真是较真起来讲,离体化形的三尸也还真能被算作“分身”,可这三尸与修家的一气化三清区别何其之大呵。 修家分身不能算是“独立人”,他们与本尊根本就是一体,共享所有记忆与认知;三尸则独立得多,各有自己的灵智,抛开生死不论,和本尊倒更像是“狐朋狗友”的关系,弄出这样三个分身,于陆崖九又有什么用处! 最后说过这两句,对陆崖九来说就是个“总结”吧,讲完后微笑着挥挥手,续命之事就此作罢,随风散去、再不理会! “除了主识有区别,在修炼上你的三尸与‘远游’的分身也不一样。”陆崖九把话题转回到苏景身上:“正经的分身,身载本尊三成修为,分身能修炼、可以不断精进,只要本尊一动念,就能把分身的修为化为己用……毕竟,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修为互通再正常不过。” “而三尸无法修炼,无论修为还是心念、记忆,也都无法和你共通,但却有一样:你有多少修为,他们便会有多大的力量……说白了吧,你一个人修行,就等若他们三个在修行。” 苏景想了想,笑了:“乍一听没用,但仔细想想,也不错。”三尸的死活都系于苏景的性命,虽然没有谁会来杀少年,但苏景真要遇到可怕危险,他们三个肯定会拼出全力来相救。 陆崖九目泛精芒,脆生生的冷笑:“还不错?简直就是好极了、是天大福缘!他们都有本尊全副修为,他们能和本尊并肩共长,最要紧的,只要你不死他们便能不停返生,拥有不死身魂,天下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帮手!可惜……”陆崖九斜眼看了看苏景:“可惜你差劲点,三尸也好不到哪去了。” 对这么扫兴的话,苏景一向不回答。 陆崖九又继续道:“据我所知,三尸显身化形,是亘古未有之事,我也从未从典籍上见过记载,你的奇遇算得前无古人,三这三那诀诡诡怪怪,但也实实在在是一部奇门功法,与令牌、青灯并列一起,果然不冤枉了!” 第十五章 天机不可泄露 这段时间里,少女与道士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看着苏景,到了此刻似乎两个人终于看够了,各自转身离开。 道士一路走、一路吃面,忽然他哼起了一支古怪小调,嘴巴还在吃面,鼻子却能哼曲,诡异之处实在无以言喻;少女拖着她的雄山巨刻,离开时的声势与来时一般惊人,她也在哼歌,调子和道士的一样,即便拖山而起的轰鸣巨响也掩盖不住。 三尸对望一眼,目光中皆有不甘,拈花神君追少女、赤目和雷动跟老道,三个矮子蹑手蹑脚、做贼似的跟了上去。 没片刻功夫,三声惨叫分作两处响起……不用问,三个浑人又死一次,从苏景身后重生,这回可能比这上次死得更疼,哥仨明显老实了,不敢再追。 苏景没答理三尸,手指老道和少女的背影,压低声音对陆崖九道:“这两个人不太正常。” 陆崖九笑呵呵的点头:“是,但凡要正常一点,也把你活撕了,居然还抱你、请你吃面。” 刚才少女和道士的举动匪夷所思,但现在冷静下来想想,苏景觉得也并非完全无迹可寻:功法、青灯等物都出自一处,彼此间定有着一些外人不知的渊源,说不定练成三这三那诀的人,在少女和老道看来就是朋友了,这才有了美色加三鲜面条的待遇…… 陆崖九懒得去理这种永远猜不出不结果的事情,伸手搭在苏景的脉门上,注入一道真元,仔细探查苏景的身体,不久后他撤回手,摇头叹道:“想不通。” 他想不通的是这卷打铁似的“三这三那诀”究竟靠着什么道理把三鬼逼出身体、那把平凡短刀中闪入苏景的剑影又是什么东西。 苏景的身体仍和以前一样,不见什么变化,仍是个平凡少年。 陆崖九想不通,苏景也想不通。但苏景想不通的是另一件事:“您说三尸分身从无先例,不见来者也不存典籍……可您却知道三尸修炼的事情。” 其实很简单,陆崖九见了三尸成形的过程,又和其中那个大头赤目真人交手一记…… 煞气从苏景体内翻滚出来后化作了三团,但其中蕴含的力量小得可怜,根本没能力化为实体,可不久后,腌臜老道请苏景用聚宝盆吃了一顿面条。 苏景根本不明白,这顿面条究竟意味着什么。 要知道青灯境这偌大世界,所有灵元汇聚成的大脉其中一端就老道的聚宝盆上,苏景吃下去的是面条,吞入腹中的却是实实在在、再精纯不过的天元地魄。 苏景不懂得法术,精元存于身体中暂时无法炼化,现在还没什么显性,但是在三尸身上已经略有体现,让它们三个成功化形。陆崖九法眼如炬,看得明明白白:苏景吞了什么分量的灵元,三尸就得了什么样的力量。 只是“面条灵元”苏景还用不了,化形后的三尸也只显出与本尊相同的力量。 再就是,陆崖九和三尸中的赤目交手一记,虽于瞬间将其斩杀,对陆老祖这种高人来说已经足够窥透此獠的身体状况了。 苏景到此才明白陆崖九为何要让自己去谢那两个青灯境土著,可人家不受谢,且早都走得远了。 “那少女也有好处给了你,若我没看错,她在你身上封存了一道犀利法术,具体是什么我不得而知,但终归会帮到你的。”陆崖九又指点了苏景一句,沉默了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边笑、边摇头:“自从你到幻城,我就把你当作了我的‘机缘’,殊不知、殊不知,机缘没错,却不是我的……正相反,我成了你的机缘!” 笑声落下,陆崖九正襟危坐;笑容敛去,陆崖九神情郑重,开口响亮:“苏景,本座问你,你可愿拜入我离山门下么?” 或许是觉得顺口,一直以来陆崖九都不喊少年大名,只叫他“苏锵锵”,且老祖对他也从不以高位长辈自居,自称始终是我,唯独这次,他唤苏景正名,他称自己本座。 当真是天大惊喜,苏景立刻点头,目光明亮神情清透:“晚辈求之不得!” 陆崖九再问:“求之不得,却又始终不开口相求,是何道理?” “三这三那诀事关重大,我不想分心,只求快快练好这门本事,另外三这三那诀练成之前,我求恩公收录门墙,平白生出些挟持之意,我不想如此。” 说完,苏景拜伏在地,没有夸夸其谈,仍是真心之言:“晚辈向往那三阶十二景,求请前辈成全、求请前辈收录晚辈入门墙。” 明显露出收徒之意的陆崖九却摇了摇头:“本座一生修行,事事讲求机缘,就算收了弟子我也不会刻意教什么,干脆就不收弟子,此事无可议。” 说完,陆崖九又把话锋一转:“你已知,修行途中,第八境‘破无量’要参悟天道;但你不知,修行道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有关天道无论领悟到了什么,都不能对其他人讲起,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悟来的,是自己的天道,与任何人都没有干系,不可随便说起。除非衣钵弟子,为师者异常看重,才会在合适时机对其讲出自己所悟天道,并非要弟子依样而为,而是一重大启发。苏景,本座记得,曾有人向你讲过他的天道吧。” 苏景先是一愣,不过马上就记了起来,的确有过一个人给他讲过“天道”,幻城之中,红袍子小娃,陆崖九的孪生哥哥,同列离山九祖之一的陆角八。 陆崖九声音带笑:“你能听他讲道,便是你和他的机缘,我那兄长并无衣钵传人,他走时深以为憾……苏景,本座问你,若今日本座代兄收徒,收你为离山剑宗开教第一代弟子,你可愿意?” 陆崖九自己不收徒,而是要代他那个已经不再中土人间的兄长收徒。 且陆崖九说得明白,代兄收徒是完成兄长遗愿,莫说此事大大地便宜了苏景,就算真是件艰难困苦之事,只要恩公开口苏景也绝不会推辞,当即叩头,拜道:“晚辈愿拜陆角八前辈为师,穷尽全力沿承道统、发扬光大。” 陆崖九哈哈大笑,双目中、表情上的那份欢喜,绝对做不来假。 虽然是“天机不可泄露”,不能直说,但从陆崖九行事、讲话中也不难看出他领悟的天道就是“机缘”二字,苏景能遇到“陆角八”、听到“公道即天道”,这是何尝了不起的机缘。 可惜的是,光有机缘终归还是不够,苏景够聪明、够执着、相处中显现的心性也颇得陆崖九喜爱,可这个少年的根骨实在太普通了,完全没有资格、也几乎不存希望能精修到上层境界。 是以对要不要替兄收徒,陆崖九还有些犹豫,但是在刚刚发生过刚才那些事情后,陆崖九终于下定了决心…… 第十六章 金乌阳火 陆崖九行事洒脱,苏景拜入离山门下也没什么复杂仪式,就是磕了不少头,身前八个牌位一字排开,离山祖师一共九个人,拜了八祖为师,当然也得向其他几位磕头。 拜过了牌位,苏景最后向陆崖九叩头,称呼也从前辈、恩公改为师叔。 陆崖九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呵呵笑道:“离山门下规矩不算少,其他都是小节,不用太计较,可惟独有一样:离山弟子,护山有责。有朝一日若门宗有难,无论你修为如何、成就怎样,都要全力以赴匡护离山!” 这是天地规矩,任何一个门宗弟子都要有的觉悟,完全不用单独加以强调,但苏景心思通透,大概能明白陆崖九为何会这么说,自然毫无犹豫,认真点头答应了下来。 离山九祖,不算陆崖九的话,六个破道飞仙,一个十二境大成却未能成功渡劫,一个修炼中途走火入魔就此夭折,具体苏景的师父是哪个,陆崖九并不去讲解,只是笑着说让苏景将来到了门宗里自己去了解。 陆老祖笑得亲切,苏景觉得自己的师父……怕是不太妙。 之前陆崖九一直担心“三这三那诀”会和修行正法有冲突,不过现在看来,邪功似乎只是“炼化三尸”的法门,对苏景将来的修行不会有任何影响。陆崖九放心把他收入门下。 苏景吃面条积攒于体内的真元,非得他到了第三层“如是”境才会显现出威力,而青灯境中所有灵元都被少女和道士控在手中,就算最初级的“通天”也无法修炼。 由此陆崖九也不急着传功,先是对苏景道:“你的根骨不好,将来能不能有所成就,还要看机缘,可是你当牢记,机缘固然重要,但大毅力、大执著和一颗玲珑心也必不可少,没有这三样东西,再大的机缘也会被浪费;反之,再小的机会也有可能被无限扩大。更要紧的是机缘往往就会出现在坚持之中。你的资质不够强,以后修行时非得更用心不可。” 出自世间顶尖高人之口的,不是什么高深玄虚,而是最最浅白的道理。 待苏景认真应下后,陆崖九这才乾坤袖中取出一本功诀递了过去:“这便是我那兄长、你的师父陆角八修习的功诀。门宗里也有副本抄录、留存,但这才是原本,以前始终为你师父携带,算是他的贴身之物,如今传与了你,要好生保管。” 苏景心头发热,恭恭敬敬地接过册子,封面上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金乌万象。 书名下排了两行、各四字:金乌真策,火中万象。 待想要翻开研读时苏景才发现,这书并非纸质、也不是靠翻的,只要用力一抖便会化作七丈见方的一副巨大帛绢,是被前辈叠成了书的模样。 巨帛质地非织非锦,薄薄的一片触手轻若无物,上面一块一块,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篆,都是修炼之法,帛绢正中央的尺许方圆,绘制了一幅图案:一轮明日中,一头三足金乌振翅昂首,气势煌煌,仿佛随时都会破卷冲出,直上九天归于真日。 图画左右同样各有八字古篆,左首“光热始祖,阳火金乌”;右首“灵炎至道,炽烈天骄”。 三足金乌,又称三足阳鸦,传说中的圣兽,关于它,有两种说法,一是此乌长居于太阳之中;另一种则更干脆,认为太阳就是金乌所化。 不用问了,苏景立时就能明白,手中的这部《金乌万象》,是火行功法。 “没有太阳,何谈乾坤?天地间所有的光和热,都来自天上骄阳。这世上修炼火行真元的功法、流派多到无以计数,可甭管什么道家真火,佛门业火,又或者妖圣赤炼、丧鬼冥火,遇到了老八的金乌阳火,统统都得跪下磕头,喊一声‘老祖宗’。”陆崖九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不像道行精深的修家老祖,更像个忽然得志的暴发户,眉飞色舞地对苏景笑道:“光热始祖,金乌阳火,是万火之源、之祖,至纯至烈、主生主灭!火之极巅,非金乌莫属。” 解过了前八个字,陆崖九又把话锋一转:“以前听老八吹牛,说是把这门功法练到有成,正法真火中可生出金乌之灵,练到这个份上的人物,是称‘炽烈天骄’。反正老八是没能练到那个层次,你苏锵锵若是能练成‘炽烈天骄’,记得带着火中金乌来给我瞧瞧,让我看看太阳神鸟比普通乌鸦,到底是多出了一条左腿,还是多出一条右腿。” 帛绢中央的这十六个字,陆崖九按照当年亲兄弟的说法,给苏景大概解释了下。 苏景深深吸了一口气,“炽烈天骄”这个称呼,他打从心眼里觉得喜欢。 跟着陆崖九又给苏景讲了几句《金乌万象》。 《金乌万象》功法分作两个部分,其一“金乌真策”,这是练气的功诀,用来修炼金乌阳火,是根基、也是正法;另则是“火中万象”,包括法术、禁术、咒术,甚至还有铸鼎炼丹的法诀等等,但是所有这些“术”都是以“金乌真篆”为基础的。 人间正道的修士,无论哪门哪派,何种功法,练气都是修家的根本,至于斗、咒、炼、禁、丹等等那些“术”,只能算是补充。 “你不妨把修行看作是一棵大树,练气正法,既是树根也是树干,那些‘术’则是枝丫叶杈。从道理上讲,没有枝丫,大树也能长到与天齐高;但是有了枝丫,对大树长高会有许多益处,能长得更快更好。” 既然学就绝不囫囵吞枣,哪怕后面还有一万个不解都没关系,但眼前题目一定要完全弄清楚,苏景问:“请师叔示例,比如……剑术,和登仙有关系么?” “剑术算作‘斗’内,修行是逆天事,这一路上风霜雪雨,不知会有多少险阻,没有自保的力量,又如何能走得长远?就是凡人赶路,也会带着把刀防身,一样的道理了。”说到这里,陆崖九语气一变:“打架和飞仙没关系,但打架的本事和保命有关系,保不住性命、防不了敌人,还怎么飞升?再说了,谁能保证仙境里就一片太平、老神不欺负小仙?就算为了将来不受欺负,也得学两手。” 苏景笑,点头了。 “老八在人间并无传承,我和他随时双生兄弟,又同列离山九祖,不过我们所学所练并不一样。修行的大道理给你讲一讲不难,但有关具体的功法修行,怕是没人能指点你什么了,以后就要靠你自己摸索……你的三尸也是如此,如何让他们成为你的助力,只能靠你自己去探索的。” 说着,陆崖九又叹了口气:“其实,真正的修行,都是师父领进门、精进在个人。修行是个人事,终归都还是要靠自己去破悟、去探索。当初我们九兄弟,哪个不是自己摸索着前行,吃尽了苦头、走尽了弯路,但也因此才领悟了真意……如果做师父的大包大揽,那弟子的天资再如何了得,怕也难以破道……可惜,这么简单道理,现在却没几个人能明白。” 是抱怨,但又何尝不是一份鼓励。 也不等苏景在说什么,陆崖九就一招手,苏景腰畔挎囊一动,之前从妖怪六两手中缴获来的那把红色飞剑就自行飞出,落入他手中。 陆崖九手腕一抖,小剑发出锵得一声轻响,化作正常大小,剑身上赤霞光芒流转得欢快,煞是好看。 陆崖九另只手凌空而书,手指过处留下道道青色痕迹,迅速书写了两道符篆,最后他手指挥动,先指飞剑再指苏景,两道符咒随法令而动,分别没入少年与飞剑之内。 苏景啥感觉也没有。 陆崖九道:“刚以符法助你收了此剑,待我传你口诀,以后你一动法诀,此剑便会随你心意,有百步之威。” 苏景脑子好使,法诀也简单得很,师叔说过两遍后他就记得清楚了,口中唱咒旋即心念一动,只见一道赤芒快若光电飞起,向着远处激射而去。 心念再动,飞剑又回到主人身边。先后试了几次,飞剑听话无比,不仅指哪打哪,而且大小也一样能随着苏景的心意变化。 陆崖九眼中比着废铁也差不多的东西,却是苏景有生一来第一次掌握的飞剑,心里那份欢喜简直都没法说了。 苏景的神情又激动又感激,对着陆崖九没口子地谢着,反正他总是迷迷糊糊的样子,现在口中拌蒜、说话结巴倒显得挺配套。 陆崖九笑道:“你没有修为,现在也就是能指挥此剑飞出伤敌,做个防身的物件,不能飞遁。毕竟这只是我帮你收的剑,以后等你修为小成,突破第二境‘宁清’后,就能到剑冢采剑,若能得好剑认主,到那时你再欢喜不迟。” “剑冢采剑?请师叔指点。” 陆崖九却摇了摇头:“这些事情,待你回到门中自然得知,现在先不用问太多。” 这个时候,始终在一旁眼巴巴看着两人的赤目真人忽然凑上前来,脸上满满都是谄媚笑容,对陆崖九鞠了个躬:“师叔,还有什么宝贝没?赏赐两件?” 陆崖九不答理贪心鬼,又一招手,把之前赐予苏景的那枚令牌收回到手中,对苏景叹道:“这才是真正的好东西,可惜凭我的修为,远不够把它炼化为己用……” 话还没说完,青灯境中忽然又开始天摇地动,远处的巨刻崩裂土石,刚刚离开不久的神秘少女又拖着大山,向他们跑来,没片刻的功夫就来到近前。 色鬼拈花神君好了疮疤忘了疼,见少女来到,丑陋胖脸上满满都是欢喜,努力摆出一副倜傥模样,迈着四方步迎上前:“小娘子……啊!” 少女一根玉指向他一点,拈花神君又遭惨死,手脚脑袋都被炸得老高,他再重活于苏景声旁后,真不敢吱声了。 跟着少女向着陆崖九摊开手掌,只见光芒一闪,那枚古怪令牌,就从陆老祖手中飞入少女掌心…… 第十七章 大圣点将玦 三阶十二景,陆崖九攀到了第十境,论境界他并不是最顶尖的,可他的修为深厚、剑术精强绝伦,放眼天下难寻敌手,虽然这天地偏心土著,让老祖无法去打杀对方,但这不代表他不等躲避、抵挡、自保。 少女想要从他手上抢东西,绝不应该是件轻松事情。 可人家只是一摊手就夺去了那令牌…… 陆崖九心里明白,会如此不是少女强大,和这天地“偏心”也没有关系,只因那面令牌愿意遵从对方的命令……所以陆崖九没动怒,静静望着对方。 显然,少女这次是被令牌吸引来的。 老祖不动,但另外一位真人可忍不住了,大头红眼睛的贪心鬼怪叫一声,就要冲上去抢宝贝,下个瞬间怪叫变成了惨叫,少女指尖轻点,又死一个,又死一回。 苏景心里挺无奈,不明白三尸怎么就这么不长记性呢。明知必死无疑居然还一次次的向上冲。 黑色的令牌躺在白皙的手掌上,少女长长的睫毛半垂,仔仔细细地看着它,好一阵子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过去,终于,那令牌动了,就仿佛一块落在积雪上的火炭,它缓缓陷入了少女的掌心,苏景从一旁看着,恍惚中有些分不清,正在融化的究竟是少女的手掌、还是那枚黑黝黝的令牌…… 很快,令牌沉陷于柔荑,而一息过后,它又缓缓浮起,形质不改但令牌的颜色变了:便如少女的细腻肤色,晶莹白润,触目温柔。 轰的一声,肩头的铁索落在地面,溅起冲天尘土,少女脱除桎梏,莲步轻移,缓缓来到苏景身前。 她空着的那只手,拿起了苏景的手掌,翻开、让他掌心向上。 她托着令牌的那只手,反掌轻轻一扣。 她的手在上、苏景的手在下,扣合在一起,掌心之间,是那枚白玉令牌。 令牌又次“消融”,只不过这一次,它在沉入苏景的掌心,随着它渐渐陷落,一上一下两只手掌的间隙越来越小。最终,少女的手完全按在了苏景手上,由此苏景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暖暖的。 就和刚才一样,令牌沉入苏景手心片刻,便缓缓浮出,这一次颜色又有了些改变,晶莹纯白中,又多了微微的一重象牙黄,让它不再那么高高在上,显得更……更朴实了些、更亲近了些。 少女抬起头望着苏景,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可就是无法发出声音,如此良久,她不肯放弃,就那么努力着,努力着……终于,两个生涩无比,又真实无比的字,从她口中响起:“阿……哥。” 少女忽地笑了,好可爱的样子。随即转身,背起她的铁索、拖上她的石刻,一步步远去。 苏景仿佛坠入梦境,刚刚发生的事情并不真实,但却无比自然……苏景不知道的,少女对令牌轻轻柔柔施展的法术,消耗掉的却是难以计数的至纯灵元,以至她离开时,那座被她辛苦雕刻了无数年头的巨大石像,面目都变得模糊了许多。 直到少女走远了,陆崖九才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枚大圣点将玦,她帮你炼化好了,以后你可以随心使用。” 天道煌煌万物竞生,这世上所有的生物都有修行的机会,凡人得道成就仙佛,阴鬼得道晋位冥王,精怪修炼到极致则被称作“大圣”。 那枚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令牌,就是妖族大圣以极致精纯的妖元凝化的宝物。但不是随便哪一位大圣能都打造出令牌。非得身体中传承了上古神兽的血脉、而后又得大机缘修炼登顶的大圣,才能炼成这枚“大圣点将玦”。 从此大圣每收一个妖族手下,大圣点将玦都会索其一缕魂魄,被收服的小妖就再不敢违背主人旨意,否则只要主上一个心思它就会魂飞破灭。 若大圣惨死,这块精气所化的令牌虽然不会碎裂,但是被令牌“记名”的精怪会尽数魂飞魄散,所以大圣麾下的妖兵都忠心耿耿。每当大圣御敌,手中令牌一挥,被点将玦记名的千万妖兵妖将便会赶来相助,声势着实惊人。 这种宝贝只能收妖,而且还非得是自愿臣服认主的妖怪。 这是妖门中的至宝,除了收服手下之外另外还有其他妙用。可大圣之物岂是旁人能够使用的,即便陆崖九本领惊人,但修为不够、道法不通,也没办法将这枚“大圣点将玦”尽数炼化归为己用。 之前陆崖九耗费了不少力气,只能把这宝贝稍稍“开发”了一点:以此令牌,他能收服三个普通小妖,仅此而已。 其实青灯也是一样的道理,青灯的品级实在太高,陆崖九无法将其尽数掌握,只是破开了些禁制,让他能进入洞天,但他没能力真正主掌此宝,若他能做这处洞天的主人,红天白土间的灵元又怎么会被少女和道士掌握…… 可如今,这枚妖圣灵宝,被少女施法、认了苏景了主人,所有功用尽随苏景心意调用。 大概讲解了几句,陆崖九摇头苦笑,面目上有些不解:“大圣点将玦,这么贵重的宝物,她不要也就算了,又何必再耗费真元来重新炼化、把它送给你这小子。还有那声‘阿哥’,什么意思?” 少女自己不说,没人能想清楚。 刚死过一次的胖子拈花神君若有所思:“不是‘阿哥’,她说的是‘矮个儿’,苏景,小娘子嫌你个子太高,她喜欢矮的。”边说,浑人得意洋洋挺胸,头顶尚不及苏景腰带。 …… 随后一段时间,苏景仍留在青灯境,陆崖九没有急着把他送走,主要是苏景刚修习过邪门功法,陆崖九怕他身体会有什么不妥,先把他留下来观察一段,以防会有什么可怕的后遗症。 这里无法修炼,苏景踏实下来,每天里和陆崖九谈谈说说,话题自然离不开修行事和修行道,陆崖九的经历何其广博、见地何其精辟,能和这样的人物说说话也算得一份福气,让苏景着实长了不少见识。 除了修真事情,陆崖九还常常会和苏景聊起剑术,离山是剑宗,门下弟子个个以剑法为傲,他这位老祖更是嗜剑成痴,有时兴致到了,还会拿起长剑舞弄几下。其实以他的心智和资质,本来早就该打通所有境界,但就是因为对剑术太过痴迷,以至耽误了修行。 苏景以前对剑不太上心,他更喜欢刀子,感觉能使得上劲,一抡一大片的……但和师叔相处稍久,对剑之一道渐渐也着迷起来,且这种感觉很奇怪,不是少年心性朝三暮四,而是把长剑握在手中,会打从心眼里泛起亲切、踏实甚至舒服,对陆崖九讲说的剑意,剑道,迅速就能理解。 对此陆崖九也很意外,笑道:“没看出来,你根骨不佳,但学剑却有那么点天分。不过剑术再怎么精强,总是要以真元正法为根基的,你现在不用着急,金乌万象上就有剑法,离山门宗内更是收藏了无数剑典,等你把根基打得牢靠了再去修习不迟。” 第十八章 咱不是没用的神仙 在闲暇时,苏景也常常和他那三个“狐朋狗友”闲聊,三尸虽然不正常更不正经,还是把他认作本尊的,基本苏景有问他们便有答,这四个人本来就是“亲戚”,很快就混得熟络了。 由此苏景也得知,三尸虽然和他心思不通,但无论相隔多远,一旦本尊遭遇性命危险他们都会有所感知,至于如何立刻赶过去救人,这事再简单不过,哥仨立刻抹脖子自杀,马上就能重活于苏景身边。 有次不知从哪里聊到了天分,赤目真人得意道:“小哥儿你有所不知,我们三兄弟现在虽然还没什么法力,可我们好歹是天上的神君,每人都有一样看家本领的!咱可不是没用的神仙。” 苏景饶有兴趣:“说来听听。” 赤目真人精神一振:“我主掌私欲,见到好东西就一定会讨到手,自然目光如炬,天生着一双识宝、辨宝的神眼。什么东西一入我眼,立辨它三六九等。” 陆崖九不是个死板之人,闻言插口笑道:“这是吹牛吧。别的不提,就说那个老道的装面盆,一定比着我的寒月剑碟更珍贵,那次你为何冲我下手,不去抢道士的盆?” 大头赤目撇嘴:“你家真人当然认得那是聚宝盆,更明白那盆子价值几何,不过能把聚宝盆掌握手中的人,一定都是不好惹的。所以本座才去抢你的剑,然后再拿你的剑去对付老道、抢他的盆。” 陆崖九愕然,无话可说,唯有一拱手:“佩服。” 大头鬼一抖长袍:“好说。” 主色欲的胖子拈花神君也是个爱说话的料子,好容易等他俩说完,急急忙忙地开口对苏景道:“我的天赋本领就是辨女人,真心还是假意我一看便知,这天下,只要是女人就别想蒙我……不过我无所谓啦,她真心对我或者虚意相待我都无所谓,只要屁股大就好!” 苏景转头望向雷动天尊,后者不等他问就无力开口:“口舌大欲,没啥说得,只要是能入口的东西,我远远地就能察觉到,以后你要找什么仙草、灵果之类的东西可以找我帮……”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干脆只动嘴不出声了,看来是饿得都说不出话了,可他明明才吞了好几大块肉铺。 陆崖九也颇为诧异,对苏景摇着头笑道:“这三个家伙的本事,当真不可小觑,若用得好,能为你添大助力,不过你也得提防着他们点,三尸的贪心……” 这次不等陆崖九说完,赤目真人就用力摇起了大头:“此言差矣,要知道,就算我在他体内时,也只是怂恿他去抢去争,得来的好处都是归他,和我又没有一点关系。如今我化形成体,大面上不会变的,我绝不会抢苏景的宝贝,就算我得来的宝贝被他抢去,本座也只会骂街,不会动手。说到底,我是由他而来,我的就是他的,他的又何尝不是我的。” 苏景在一旁笑得挺开心,伸手拍了拍赤目真人的肩膀,笑道:“听你这么一说,就有点自家亲戚的味道了。” 拈花神君也点头附和:“不错,苏景的妞就是我的妞……好像不太对劲……咳咳,反正我是不会去抢他的女人,他要是乐意,我还带着他一起去抢别家的女人嘞!” 雷动天君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看苏景吃饭,我开心得很嘞……他要是肯分我一口我就更高兴了。” 陆崖九听得哈哈大笑,而苏景并没太多去想三尸的事情,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有件事想问师叔,但又怕会惹出老人的心思,所以始终犹豫着没开口,此刻见到对方心情不错,他咬了咬牙,把话问出了口:“师叔,弟子想知道……您现在的状况……还有其他的办法么?” “办法?”陆崖九的笑容清淡了些,但仍还在笑着:“唯一办法是一种灵丹,唤作‘天无常’,具体不说了,你找不来的。就算真被你得到一枚,也不用给我送来,自己吞了吧。” 最后一句,深得雷动天尊之心,痨病鬼点头同意。 苏景一贯不知愁的,搓搓手心,想了想,梦话似的对师叔道:“那就找两枚灵丹来,我们爷俩一人一颗。” 雷动天君及时插口、补充:“三枚!” 陆崖九忽然大笑起来,对苏景道:“小子,你是怕我万念俱灰,会钻出青灯境,跑去大天地中领天劫、自寻死路吧?放心,陆九不傻,才不会去寻那个晦气,我就在这里呆着不出去,让天劫满世界找我去吧!” 大笑过后,陆崖九忽然压低了些声音:“不过你刚说的话我也记住了,我在这等着!” …… 前前后后,苏景又在青灯境中睡了差不多一百觉,陆崖九确定他修炼三这三那诀并无遗患,准备送他离开了,临行前苏景特意去向青灯境中的老道和少女辞行,见面后不管他说什么,对方都只是微笑不开口,也不知是不是能听懂少年的感谢的道别。 苏景回来后,陆崖九取出青灯,在准备法术之前忽然问道:“苏锵锵,若我没把你收入离山,你再返回尘世后会有什么打算?” 看似随意闲聊,其实也是有名堂的,这是门宗前辈对弟子的一种试探,修行讲求心性,弟子在俗世中的志向就是对心性的一个注解。 面对如此简单的问题,苏景却满脸意外:“问这个……干嘛?不说行不行?” “恁多废话,让你说便说。”陆崖九瞪眼。 以前聊天苏景从来都是大大方方,唯独这次,目光闪烁着,又皱眉又搓手,好半晌过去才斯斯艾艾地回答:“做个捕快。” 陆崖九不明所以:“入职刑部,带刀携令,也算是威风,不过你做捕快就做捕快,何必这幅德行,贼眉鼠眼的,看着更像个小偷?” 苏锵锵的声音越来越小:“去不去刑部无所谓,在哪当捕快都无所谓……主要是……想当个好捕快。”苏景觉得自己脸都红了,做好捕快,保一方平安……上惩贪官污吏、中敌流寇大盗、下治地痞流氓……实在太丢人,师叔也是,聊点啥不好,非聊这个。 果然,陆崖九纳闷:“怎么会有这么个志向?” “弟子的这个念头,还是因为师叔而来”苏景看了师叔一眼,一副“全怪你”的眼神。 陆崖九更诧异了:“这都是哪跟哪,仔细说说。” “当年师叔纵剑诛杀恶贼,不止救了我们祖孙的性命,也救下了那座小城中的千百无辜……落户白马镇后,爷爷数不清多少次给我讲述您的恩德,爷爷老了,总是喜欢唠叨,这件事他翻来覆去地说不厌,我一次次的听却总也听不烦,说起来,就是这段神仙显灵、救苦救难的故事,伴着我长大的。” “后来长大了些,懂事了,每次再听到、想到这件事,心中除了感激之外,也会生出一份激动,盼着长大后能做个好像恩公那样的人物,就算没有您那样的本领,总要也要尽我所能维护一方安乐,这才想要做个捕快。” 幼年时家门遭遇巨变,会对一个人的成长造成重大影响。如果当年陆崖九没去管那件闲事、苏景又侥幸活下来的话,也许就会愤恨老天不公,随着年纪增长心思愈发偏佞,最后长成个心狠手辣的恶人也说不定。 可是陆崖九出手了,事情便不一样了。白马镇、苏记熟食铺子里的油灯下,爷爷一次次满怀感恩的讲述,一点一点影响了小苏景。他想做个捕快维护一方,不是少年人的头脑发热,而是从小到大、伴随成长而生、而长的信念。 虽然这个念头幼稚、可笑,但苏景当真。 第十九章 关门修行,开门做人 陆崖九对少年的俗世愿望不置可否,而是盯着苏景看了一会,再问:“那你被我列入离山门墙,踏上修行路之后呢?” 问题不是很清楚,但苏景能明白师叔的意思,似乎也察觉到陆崖九的神气郑重,苏景略作思索,诚恳应道:“蒙师叔指点,弟子得知人间还有另一番景象,三阶十二景心中向往无以复加,当尽全力去攀那一阶一阶、去看那一景一景,但真正成仙之前,我还是这世上之人,该做的好事仍要努力去做,遇到恶贼纵剑惩治、遇到良善有难,我会伸手相扶。” 陆崖九语气低沉了些:“你可知,当日救你祖孙,不过是一时动念,我可不是你小时候以为的那个大侠!几千年里我可也没怎么理会过凡人。” 苏景不卑不亢:“弟子也愿如师叔一般,动念间就能救人于水火,由此更要好好修行。” 陆崖九眯起了眼睛,声音变冷:“人间世即为不平世,那么多不平事你管得过来么?今天你救了一个人,明天一个村子等你救,后天一座城盼着你……那还有时间去修行么?又如何能证道、登仙?” “修行为登仙,是吾愿;扬善为做人,亦是吾愿。两下冲突时唯有直问本心,求个……无愧。”苏景的语速变得缓慢了些,但语气依旧执着:“关上门弟子修行,打开门弟子做人。” 陆崖九冷笑了起来:“狼吃羊是强凌弱,你救了羊却饿死了狼,这又怎么说,你怎辨对错?对错难分,你小心好事变坏事!” “狼吃羊是天性,人欺人是恶性。事无对错,但人分善恶。” 当苏景答完最后有一句,陆崖九脸上阴霾扫去,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好个‘关门修行、开门做人’,好个‘事无对错,人分善恶’,有趣得很,越说就越觉得你有趣。” 苏景被老头子笑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也跟着讪讪笑了几声:“这个……弟子的世俗想法,让师叔笑话了。” 陆崖九一摆手,笑声敛去:“其实听上去还不错,那你就好好地修行,再好好地去惩恶扬善吧。” 说完,陆崖九顿了顿,忽然又问道:“那如果我是个大奸大恶之人,你该怎么办?打我?抓我?还是杀我?” 苏景目瞪口呆:“您这不是难为人么!” 陆崖九又复大笑起来,挥了挥手笑道:“滚吧!”旋即祭起大咒催动青灯,与进来时一样,苏景只觉一阵恍惚,在张开眼睛只见黄沙莽莽,空中阳光强烈,他和三尸一起都被陆崖九送出了青灯境。 “啪”的一声轻响,那盏青灯掉落在脚旁。 除非掌握青灯,否则无法从大天地与化境中来回穿梭。陆崖九不能离开化境,掌握着这件宝物也没有用处了,便将其传给苏景。 不过青灯法咒非得是元神阶段、“欢喜”境或以上的大修为者才能催动的,现在苏景还差得远,想要返回青灯境去探望师叔还有得修行了。 “恁地贫瘠,没宝贝没钱。”赤目真人眉头大皱。 “荒无人烟,哪里去找妞!”拈花神君很不高兴。 “饿得不行了,什么时候开饭啊。”雷动天尊不抱怨,只是眼巴巴地看着苏景。 进出青灯境的地方是一致的,四个人出来正在大漠深处,不荒凉倒奇怪了。苏景刚刚辞别陆崖九,心里还有些不是滋味,脸上困倦浓浓,没去理会三个混人,捡起青灯小心收入挎囊中。 如今少年的挎囊也不再是从家里带来的俗物,是陆崖九专门为他祭炼、认主的法器,内有乾坤盛容甚广,唤作“锦绣囊”,比起一般的乾坤袋要强得多。另外这锦绣囊上还有陆崖九特意加持的法术,遮掩了法器灵元,除非修为能到老祖那个地步,否则绝看不出这是件法器。 四下里空空旷旷,松鼠精怪六两和那头大黑鹰居然没有等在附近,苏景不禁皱了皱眉头,就在这个时候,头顶天空忽然一暗,旋即怒啸与厉吼传来,苏景抬头一看,送自己来的那头大黑鹰和一头秃脖子的怪鸟滚做一团,显然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正抱在一起自高空坠下,一边摔落着,两头畜生还在互相撕扯、啄咬着对方,打得翎羽翻飞鲜血四溅。 嘭的一声大响,两只巨鸟摔落在地,苏景不知何事,但只至少能认得朋友,急忙一拍锦绣囊,口中御剑咒诀高唱,朝霞剑一声长鸣斜飞而去,一剑便斩断了那怪鸟的一只翅膀。 这边还没打出分晓,那边又是轰隆隆地一阵巨震,沙尘飞扬中六两老道从地下蹿了出来,在他周身还跟了十几个浑身批满鳞皮、人身蜥蜴头的大个子怪物,一群妖物滚成了一团,正做性命相搏,厮杀的激烈处比着黑鹰的战团犹有过之。 那三位真人、神君和天尊全被眼前的血腥恶斗给吓到了,同时惊叫了一声,没一点主尊死分身散的觉悟,一起跑到了苏景身后躲起来。 六两老道浑身浴血,身上横七竖八数不清多少狰狞伤口,只看他的伤势应该是就快坚持不住了,可是这妖怪的精神却无比亢奋,口中嗷嗷嚎叫身,身体在人形与妖身之间来回变化,一双前肢也时而人手、时而利爪,黑漆漆的妖气自十指上凝聚不停,变作三尺有余的十把锋利妖刀,每一抓都让敌人血肉横飞,迅速占到了上风! 大鹰那边有苏景的朝霞剑相助,不片刻就斩杀了强敌,随即飞剑与黑鹰同时转身又去相助本就越战越勇的六两,这一下更是摧枯拉朽,蜥蜴妖怪被迅速斩杀,最后一头见势不妙,奋力钻回沙中想要逃跑,六两尖声怪笑:“走不了!”说话中,手上妖气凝化的爪刃猛涨,深深刺入黄沙下,旋即一嘭粘稠的血浆从沙下喷溅了出来…… 杀光了强敌,六两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地喘息着,对苏景道:“多谢小祖宗救命大恩……您是不晓得,这三个月里我和黑老大,拼、拼老命了。” 黑鹰还不会说话,它伤得比六两还要更重,干脆趴在地上动不了了。雷动天君从一旁猛吞口水,这么大的鹰烤熟了,那能吃多久啊。而苏景则因为六两之言大吃一惊……青灯境无法计算时间,但他前前后后一共睡了快一千多觉,这一重是绝不会错的,就算练功消耗精神,每一天都要睡三次,那也得是一年有余了,哪知道外面才过了三个月。 由此苏景也大概明白,青灯境的时间与大天地并不对等,要更缓慢得多,又难怪这青灯拥有“灵宝”之名。 喘了一阵,六两气息通畅了些,报上自己这边的情况。当初陆老祖在这里修行,附近的妖物不敢造次,有多远就躲出多远,后来陆崖九离开、幻城散去,沙漠中的妖怪们就三三两两的跑来,盼着上仙走后能留下些什么宝贝、灵丹。 六两是性命被人家握在手中、黑鹰则是忠心耿耿,两个精怪都留在原地等候着苏景回来,自然就和那些来撞大运、寻宝物的妖怪们对上了。 苏景的两个奴仆不愿惹事,无奈本地妖怪既蠢笨又凶横,还道六两和黑鹰捷足先登得了陆老祖遗留下的宝物,二话不说就冲上来动手……就算他俩没宝贝,打死之后吃掉也是美餐一顿。 可是这一来,六两和黑鹰就更不能走了,若是没能守住此地,有天“小祖宗”贸贸然跳出来,岂不是立刻就会被本地妖怪给害了? 开始的时候从沙漠中钻出来的还是些不成气候的小家伙,不用六两大人动手,黑鹰自己就打发了,但越往后来的妖物就越凶猛,直到三天前秃脖子怪鸟与一群沙蜥妖怪同时出现…… 第二十章 三大本术 虽然打了胜仗,六两仍心有余悸,情不自禁缩起了肩膀:“幸亏小祖宗来得及时,要再晚一阵,怕是、怕是就见不到我们了。” 黑鹰也附和着低低地啼鸣了一声,把正围着它打转、琢磨先烤哪里最好的雷动天尊吓了一跳。 刚才的恶战苏景看得清楚,是以并不居功,摇着头道:“黑老大和那头怪鸟势均力敌,你打那些沙蜥怪则稳稳占上风,我不来你们也能赢。” 不料六两大摇其头:“我都快被它们打死了,要不是小祖宗来了,让我及时能破升一级,我也不可能反败为胜。” 苏景皱了皱眉头:“什么意思?” 六两可是松鼠精怪,本来眼睛就大,再瞪起来比着苏景大出了两圈:“小祖宗不知道?是那枚大圣点将玦,哦,恭喜小祖宗把这至尊灵宝收为己用,齐天大喜!” 就连陆崖九都不全知道的,大圣点将玦有三大本术,一是收服小妖;二是被令牌摄下的精怪,若修为在八灵阶以下,可立升一阶,八阶以上的大妖就不行了;三则是令玦内另藏洞天,外人无法进入,只有被令牌记名的妖怪才能进去。 大圣点将玦的洞天中妖气充盈,极适合小妖修炼。 之前陆崖九只是把令牌打开了少少一丁点的效用,三大本术都不曾打开,所以它摄了六两的意思魂魄,六两也未能晋境;青灯境又是完全封闭的,少女让宝贝真正认主后,六两在外面全无感应;直到苏景重回人间,六两才得令牌第二大本术相助,立刻跨升了一个境界。 松鼠妖怪侃侃而谈,让一旁正从蜥蜴怪身上翻战利的赤目真人颇有意外,斜忒着它道:“想不到,你这妖怪懂得还不少。” 六两吃不准这三个家伙的来历,恭恭敬敬地回答:“小人常年都有生意往来,不敢不强学博记,几百年里攒下点学识,实在不值一提。” 这句话倒把苏景说愣了:“生意往来?” 六两点点头:“以前不是和小祖宗说过,我手下有百多个儿郎,经营了个小小的局面……不过我不是呼啸成群占山为王,而是开了个买卖。客人找到咱家,有的想要用灵丹换飞剑、有的想要用法宝买妖姬,或者手上有些法符没用处……我就找找门路,牵线搭桥跑腿卖力,既是做好事,也能从中间赚个差价钱。” 一边说,六两大人一边客客气气地笑着,还真是个生意人的样子。 其实当初他打劫苏景,就是因为有客人出了大价钱,想要寻一头上好的飞禽坐骑。 说了这会子话,黑鹰挣扎着站了起来,但身上的伤势太重,一时间还难以站稳,更毋论展翅高飞。六两修为就比着黑鹰高,一度挺有些看了不上它,可最近一段时间它俩并肩迎敌,倒也打出了几分交情,皱眉对苏景道:“黑老大这次伤得实在太重,没有百十年的修养怕是缓不过来了。” 与人间修士相比,精怪修行更要艰难万倍,但它们也有一样好处:寿命漫长,动辄活个几千年不新鲜。可是在境界、在修为上,一千年的精怪,除非得了极大机缘的,否则还比不得两百岁的修士。 苏景现在仍是凡人,没能力去给大鹰治疗,不过他倒是另外的办法,走上前地黑鹰道:“若你愿意,可以用它帮忙。”说着,他摊开手掌,大圣点将玦自他掌心浮起。 六两之前还真没想到这个法子,当即点头笑道:“使得,使得!” 大圣点将玦不能助妖物疗伤,但它能把黑鹰直接提升一个境界,虽与伤势无关,不过黑鹰的身基会变得强大许多,以后伤势自然好得飞快。 何况大黑鹰本来就认了苏景为主,当初没被令牌记名只是因为少年心地宽厚。 黑鹰的目光中泛起喜色,立刻对苏景点了点头,跟着伏地身体,把额头恭恭敬敬地贴在令牌上。真正认主的灵宝无比好用,苏景连法咒都不用念,心中一动念,只见一道七彩祥光自令牌上升起,围拢黑鹰周身上下游走,片刻后祥光散去,黑鹰破一境,也能如六两一样脱去畜生本形化为人身。 黑鹰化作了一个身披雕翎氅的大汉,体魄甚是强壮,比着苏景足足高出了两头,身上还横纵着无数狰狞伤口,躬下身对苏景瓮声道:“黑风煞永随主公左右,不死不休!” 大黑鹰不善言辞,连道谢都没有,就这一句“不死不休”。 苏景不去客气什么:“我还有些事情要做,暂时不能离开沙漠,你俩都也受了伤不轻不宜赶路,就进我令玦洞天去修养疗伤吧。” 欢喜同时,六两还不忘问道:“小祖宗何事在身?若需得我等帮忙,小人就先不去疗伤了。” 黑风煞点点头,表示自己也是这般意思。 苏景也不隐瞒:“奉陆师叔之命,在这里捉足七十七头赤尾九目蝎。” 离开青灯境前陆崖九交代下,之前有离山弟子求他帮忙在沙漠里抓些赤尾九目蝎以作炼丹之用,他答应下来,但一直没来及去做此事,要苏景帮忙去抓,然后再返回离山。 六两眉头大皱:“这种蝎子都是独居,虽然不甚厉害,但捕捉不易;而且据我所知,它们的毒性不错,可药性少得可怜,无数东西都能代替它们炼丹,离山家大业大,哪会缺它们?” 苏景呵呵一笑,摇头道:“师叔吩咐,总不能违背的,你们尽去疗伤,我自己去抓就好。”说着手上的令牌再次绽出祥光,把六两和黑风煞都收入了妖气洞天。 几乎与此同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欢呼,赤目真人从蜥蜴头大汉的尸体上翻出了一个兜子,看来也是乾坤袋,不用说里面藏了东西,可惜现在他们谁也打不开。 摆弄了半天仍破袋无法,赤目兴味索然,很大方地一挥手,把那个小袋子抛给苏景:“送你了!”跟着他又去检查其他尸体。 雷动天尊没吃成烤大鹰,现在又开始研究那头秃脖子怪鸟的尸体,唯独拈花神君闷闷不乐,坐在滚烫的沙地上低头不说话,附近没小娘子,他实在乐不起来。 很快赤目所搜完毕,没能再找到什么好东西,三尸凑到一起嘀咕了几句,又来到苏景身边,由赤目开口道:“小哥儿,这里荒芜得紧,一点乐子都找不到,咱们哥仨想先离开,去找个镇子快活快活,跟你打声招呼。” 话说的不怎么客气,可三尸望向苏景的目光里都充着满满的盼望……毕竟是分身,总会受到本尊制约,若苏景不同意,他们三个还真走不了。 苏景无所谓的:“你们去吧。” 三尸尽皆大喜,开心得不得了,苏景又叮嘱道:“要妞的可以花钱去嫖,要宝贝的花钱去买,想吃饭的也需记得结账,别去恃强作乱,别去作奸犯科。”说着,摸出几块陆崖九赠与他的金饼子,递给了三尸。 赤目眼睛发亮,接过金子又摸又咬,拈花对苏景的话不以为然,摇晃着脑袋:“就是作奸犯科你能怎地,杀我们?杀得死么?” 苏景面色郁郁,似乎因找不到约束三尸的手段而苦恼:“是啊,能怎地……若你们真做了大恶,我也没办法,只能其他什么事情都不做了,拿全部精力出来毕生苦寻真正诛灭三尸的办法。” 说着,苏景叹气:“那样麻烦就大了。” 拈花吐了吐舌头,又变得笑嘻嘻的了:“小哥儿你是本尊,你说啥是啥,放心放心!” 三尸在体内操纵欲望的时候,尚且要屈从本尊意志,现在离开身体,也不能拗过本尊的强烈心意,没啥可矫情的,更没有反抗的余地,只有听话的份。 跟着哥仨排成一队,撒腿就向着东方跑去。他们三个是灵怪化形,虽有肚皮之欲,但不吃不喝也不会死,全不怕路途遥远身无装备,迟早有他们跑出大漠的时候。 刚跑两步,赤目又转回来:“苏锵锵,陆崖九给你炼化的剑符,分一半来我们防身。”陆崖九在青灯境,为苏景炼化了九张上品剑符做防身之用,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苏景茫然摇头:“什么剑符,没听说过。” 赤目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地追兄弟去了。 第二十一章 通天之苦,万劫难及 陆崖九带苏景进入化境去试炼三这三那诀,因为无法确定苏景需要多久才能练成,是以带了大量食水,足够把苏景从少年养活到老头。 如今苏景离开,陆崖九又早就辟谷,就把剩下的食水一股脑装进了锦绣囊,苏景现在不用为了吃喝发愁,一口气走了近月,直到确认远离师叔当初的清修之地,他才稍稍放松了些,暂时安顿下来,准备开始抓蝎子。 沙漠上的虫豸,都有晚上活动的天性,白天难觅踪迹,白日里苏景无事可做,以他的性子当然不会虚度光阴,取出《金乌万象》开始精心修习。 金乌真策第一重:饮火清身。专做“通天”洗髓之用,分五阶,每一阶都是一道拳术对应一道呼吸吐纳的法诀。 拳术在前,打拳不仅不用清心沉性,相反还要求修习者的心绪越沸腾越好,但必须要一丝不苟地按照拳术去打,稍有差错便是徒劳;吐纳在后,完成拳术,需立刻坐于地面,按照功诀指引做呼吸吞吐。 在青灯境的时候,苏景看得最多的就是“饮火清身”上记载的拳术,没有正式练习,不过也常常比划着,尤其第一阶拳术简单得很,没用半个时辰他就练得纯熟了。 沙漠的上午,太阳何其毒辣,才一活动就满身大汗,反正左右无人,苏景干脆把衣衫除尽,大吼一声开始打拳,少年汗水肆意挥洒! 片刻,拳术打完,确认毫无差错,苏景立刻盘膝坐倒,按照吐纳功诀的指引,先做三短、一长的吸气,又平分作七次把胸中的闷气呼出,继而尽力张大嘴巴,仿佛一头要吞天的蛤蟆,拼劲全力再饱饱地大吸一口气,就是这一口气,苏景猛地发出一声嘶哑惨叫,俯身扑倒在地,浑身颤抖不休! 吞一口气,却仿佛把一道烈焰吸入咽喉、仿佛把一盆火炭倒进胸肺,那份滋味,远远超出了苏景能想象到的苦楚,咽喉撕裂般疼痛、肺脏起火般灼烧…… 无论哪门哪派、什么功法,这第一境“通天”都是最痛苦的修炼,其实只看“洗髓”两字就能明白了,外到发肤筋骨内到五脏经络,人的身体哪一样不是早被天道固定好的,要想将其调整到另一种状态、能够感受、洞察灵元的状态,又怎么可能会是件轻松事? 洗髓,何尝不是刮骨、不是挫筋、不是易经。可是若受不得这刮骨之痛,就别去想什么三阶十二景。“通天”不是儿戏,不是玩笑,它叫通天,实际却是逆天之始! 如今的修真道上,许多门宗都会由长辈出手,为晚辈灌顶来洗髓,直接达成通天境界,这么做简直是又快又好,长则三天短则一夜,弟子就能跨过第一境,而且铸下的身基比着那些自己练功过境的也丝毫不差。 由长辈灌顶,是被动的,虽然一样痛苦无比,但那是“挨打”;自己练功“通天”,无异于自己“自残割肉”,这两种痛苦岂可同日而语?何况前者最多只挨三天就能解脱,后者却缓慢得太多了…… 苏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他的师父不在人间,他的师叔也从没有过为他灌顶的打算,他只能自己去练、自己去挨。 陆崖九没去讲什么道理,更不屑去说自己为何不帮苏景灌顶,但苏景此刻即便疼得要疯要死,心里对师叔也绝无半丝怨怒,因他明白“通天”除了铸就身基,还有一层对韧劲、对坚持心的磨练。 这苦头不会白吃的,这苦头那些直接被灌顶洗髓的门宗弟子想吃也吃不到! 没什么可说的,疼得心肺皆焚、痛得嗷嗷哭号,等缓过劲来苏景抹一把脸,鼻涕眼泪送给沙土,他又再练拳、吐纳,迎接下一次煎熬。 他正练习的拳法没有御敌效用,从本质上说,它只是类似五禽戏、七段锦那样的身术,不过更高深、更玄奥些,暗合了天地间灵元运转的节奏,用以配合吐纳完成洗髓。 “饮火清身”的要求严格,只有当拳术后的吐纳再不觉丝毫疼痛,才算完成,才可以去修习下一阶。什么时候把第五阶练成,“通天”便告突破。 才练过三次,苏景就再坚持不住,一头栽倒于黄沙,沉沉睡了过去,不是偷懒或倦怠,而是精神与身体都被剧痛腐蚀,精力与体力消耗殆尽,有生以来最痛苦也是最煎熬的一天,不知不觉里过去了。 睡去前,有个声音自耳边响起、大笑:“通天之苦,万劫难及。不给你些颜色看看,你还道天道是摆设呢!” 陆崖九在青灯境中对苏景说过的话,言犹在耳……当时苏景不晓得厉害,还跟着师叔一起笑得挺开心。 再醒来时,月正中天,苏景被沙漠上的凄冷夜风吹得直打寒战,赶紧跳起来把身体活动开,回想白天的经历,身体又本能反应,层层炸起了鸡皮疙瘩。 苏景却不甘心,又重拾修炼,一套拳术打完,再吐纳,继而剧痛加身……旋即苏景就惊喜发现,虽然也疼得人想一头撞死,但是比起白天来还是轻弱了不少。 这么快修炼就有了进境,这让苏景如何能不大喜,笑得合不拢嘴同时,信心更足,仗着自己身体还不错,暂时也不去想捉蝎子的事情,趁着夜色一次次的练习个不停。 可惜好景不常,等他练习到筋疲力尽,又再一觉醒来时,迎着沙漠正午的阳光再练“饮火清身”第一重,与昨天此时一般无二、仿佛撕裂魂魄的剧痛又凶猛来袭! 这可奇怪了,昨夜的洗髓时的痛苦明明减轻了,为何今日又复加剧?难不成先是精进了,跟着又退步了?苏景心中疑惑,但练功不辍,没人能指点自己,如果坐在那里干巴巴地思索一辈子也休想有结果,唯一办法仅在于实践中一点点去摸索……接连三天,每天都是白天疼的更甚、晚上痛苦减少,由此他也终于确定了,会如此根本和自己无关,而是昼夜差异吧。 金乌真策是阳火修炼,洗髓也是接引阳火入体,来淬炼、改造身体,否则这一重的修炼何以叫做“饮火清身”。而沙漠上的太阳火力,白昼与黑夜相差了千百倍,以真策修行时,对身体淬炼的力道也会有所差异,白天强晚上弱,当然白天更疼些。 想通了这件事,苏景忽地笑了,从此只在白天修炼,到黄昏时分便休息,半夜起来开始忙活着抓蝎子…… 第二十二章 妖裔 青灯境时,陆崖九曾拿出来一瓶烧酒,问苏景:“能喝多少?” 北方的烧刀子,酒劲霸道,苏景摇头道:“最多喝四两就醉了。” 跟着陆崖九又取出一坛水酒:“这个呢,能喝多少?” 南方的米酒,力量绵软,苏景笑答:“这个好喝,我喝几大壶都没事……醉得话,怎么也得二斤以后。” 师叔点点头:“都是喝醉酒,但如果想练酒量,效果是不一样的,烈酒醉十次,保你酒量见长;温温吞吞地水酒醉十次,酒量没啥变化。”说着,师叔一挥手,把两种酒都扔进了苏景的锦绣囊:“修习洗髓的时候,累了就喝点酒。” 师叔的话暗藏玄机,当时苏景哪能明白他的意思……但是现在,在真正开始接触修行、开始自己的洗髓后,苏景对师叔的指点也有所领悟了:白天洗髓便如饮烈酒;夜晚洗髓仿佛喝米酒。 虽同样都是“醉了”,对身体改造的效果也是不一样的。师叔早就点明了,烈酒更好。 晚上练功洗髓,即便能够成功,最终打下的身基,也不如白天练习来得更稳固、更充分。 但白天的“烈酒”,无疑更辛辣、更痛苦。 苏景怕苦、怕疼,可他更怕辜负自己、辜负恩人,最后若修成了个半吊子,自己会不会后悔“早知当初多辛苦些”,陆崖九会不会无奈摇头“早说过你资质不成了”。 何况,做一事便专注一事,做一事便要力所能及做到最好,本就是苏景的性子。 随后的时间,白天练功晚上抓蝎子,忙碌且单调,但却毫不乏味……沙漠中“杀机盎然”,处处充斥着危险,隔三岔五就会给苏景来那么一下子,有时候是突然爆发的可怕沙暴、有时候是无意路过又正好喜欢吃人肉的土著精怪,至于致命的毒蛇、毒虫和现在的苏景尚无法抵挡的、潮水般的杀人蚁,更是随时都会出现。 对这些,苏景要么指挥飞剑斩杀,要么拔腿就跑,开始有过几次实在无计可施,还把大圣点将玦中的两个妖怪手下唤出来帮忙,但后来随着他对沙漠越来越熟悉、或者说对危机洞察越来越敏锐,就不再用惊动两个手下了。 不过遭遇危险,并未让苏景的痛苦修炼有所耽搁。值得一提的有天夜里,苏景身边忽然传来一声怪叫,矮胖子拈花神君突兀出现在,下一刻,另外两个浑人也告现身:三尸赶路遇到蚁潮,胖子跑得慢被咬死了,重活回苏景身边,赤目和雷动很讲义气,当即抹脖子自杀,陪兄弟一起再重新启程。 哥仨跟苏景打了声招呼,撒腿又跑了…… 一个月完成“饮火清身”的第一阶段;七十天完成第二阶段;第三阶段用去了六个月……自青灯境出来十八个月后他开始冲击第五阶。 随着修行精进,苏景对外界、自身的感觉也在渐渐变化。 于外最明显的有两个,一是沙漠变得“粗糙”了,黄沙细腻不再,沙粒边缘七出八进棱角生硬,一粒粒堆在那里,显得凌乱不堪——沙漠不会变,变得是苏景的洞察;另个变化则是:天上的太阳,似乎更加毒辣了。 于内则是呼吸:吸是一口气、呼也是一口气,以前他从不觉得呼、吸会有什么不同,但现在却能明显探知,当一口气被吸入,身体会将其收纳、分解,送入血脉再传输至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吸纳同时,身体也在“排放”,最后又汇成了一口气被呼出去,这一吸、一呼,气息已经悄然变化,身体中隐藏的奥秘也随之露出点点端倪;伴着修炼的深入,呼吸也不止是口鼻,毛孔也在缓缓开阖,吐纳之中辨查入微,努力体会着天地间飘飘散散的灵元。 至于陆崖九交代下来的那些“赤尾九目蝎”,名头响亮却只是普通的毒虫。苏景在青灯境吃过一顿三鲜面,得到的天地灵元现在还无法使用,但有护身之效。被蝎子蜇几下,苏景至多就是疼痛,不会有其他危害,而蝎毒带来的剧痛,比起苏景日日“饮火”而言,还真有点像享受了。 这种蝎子还算狡猾,可终归是无脑虫豸,如何能斗得过苏景,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捉足了七十七只,尽数养在锦绣囊中。 不过苏景并未离开沙漠。 到了现在,他又怎么会不明白陆崖九的苦心呢。 这世上还能有什么地方,比着沙漠深处的阳火更炽烈、更充分?抓蝎子不过是个幌子罢了,陆崖九真正想要的,是让苏景在沙漠上完成洗髓。 只是这位师叔事事讲机缘、事事都不肯明说,若苏景傻乎乎地抓足蝎子就跑回门宗……那他就是没机缘。 每次想到威严老头,苏景都摇头而笑,师叔那样的脾气和习惯,也的确不适合收徒弟。 这一天,苏景正在修行时,突然觉得头顶处阳光一暗,旋即一道腥风从天而降,向着自己猛扑下来。 沙漠中随时会有危险降临,这种情形苏景见得多了,应变奇快,口中唱咒同时扬手一拍从不离身的锦绣囊,朝霞剑应声而去,直刺天空。 又是个不入流的精怪,挡不住朝霞剑一击,空中一声惨叫,腥风就此消散,不知名的妖怪抓人不成反遭重创,忙不迭遁风逃走。 苏景连看对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的兴趣都没有,心念转动正想召回飞剑,不料头顶上又是一阵风声响动,随即“嘭”的一声,一件事物掉落在眼前:一个七八岁大的男童。 男童口鼻溢血,摔在沙漠中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苏景眉头微皱,眼中的睡意、脸上的迷糊一扫而空,口中咒令再起,本已准备返回主人身边的朝霞剑,猛又长鸣一声,向着正在逃走的妖风疾刺而去!同时苏景把六两和黑风煞都被他从大圣点将玦中唤了出来。 苏景伸手一指天空,两大妖奴齐齐怪叫着扑向正被朝霞剑缠住的妖风…… 路过精怪来扑袭苏景,一般来说苏景都赶走了事,很少会再没完没了的追杀,只要对方晓得了厉害,不敢再来造次就是了。 可是这次不一样。 朝霞剑一击,妖怪负伤逃走、天上掉下个孩子,事情再明白不过,那妖怪之前抓了个孩子。既然被撞了个正着,苏景便不会再留它。 不到片刻功夫天上的战斗就有了分晓,连朝霞剑都难以招架的妖怪,又哪里是两大妖奴的对手,很快被撕了个粉碎,六两和黑风煞落回地面,帮助主人一起查看男童的伤势。 到底是六两见多识广,看了男童几眼就皱起眉头:“这个……小祖宗倒是有些冤枉那个妖怪了,它没吃人……这娃子不是人,他是个妖裔。不过那个没长眼睛的东西敢袭击小祖宗,死得就不冤枉。” 妖怪幻化人形,可以和凡人交媾,一般来说也只是春风一度、事后无痕,不会留有后代,除非是修为精深的大妖怪,已经修到了炼化出天地精元的程度,才有可能留下后代。 这种大妖与凡人的后代,就是妖裔。 妖裔也有强弱之分,强得足以对战普通修士,弱小的甚至连凡人都不如。 “我刚还纳闷,这大漠深处怎么会有人能居住,原来是妖裔,这倒不奇怪了。”六两继续唠唠叨叨:“妖怪打妖裔,算是妖门自己的事情,犬狼争、狮虎斗,和咱们也没啥子关系……” 苏景“哦”了一声,摇摇头没反驳,心中却不以为然,妖裔,至少有一半还是人。 第二十三章 五年一步 黑风煞不爱说话,直接把一缕妖元度入男童体内,小娃是妖裔,倒是受得这份精怪的力量,哼哼了两声苏醒过来。虽还是个小孩子,脑筋却不慢,看看左右就明白自己是被高人救了,赶忙挣扎着爬起来,对苏景等人磕头:“哑巴叩谢三位恩公救命大恩。” 六两又好奇了:“哑巴?你叫哑巴?” “不是真哑巴,是我平时不怎么喜欢开口,说话少,所以爹娘都叫我哑巴。”小男孩解释了一句,跟着又起身煞有介事对苏景道:“恩公们杀的妖怪可不得了,它是百里外黄风寨的大王,唤作黄风大王,它手底下有雄兵七个!” “这七个雄兵个个是虎背熊腰、力大无穷,分别唤作阿一、阿二、阿三……阿七。” “平时这七个妖兵跟随黄风大王呼啸四方,无人敢惹……对了,恩公从哪里来?我以前都没见过,您老是、是神仙么?” “这里是大漠深处,凡人根本来不了,恩公一定是神仙了,您老收徒弟么?您老看我行么?我再给您老磕头……” 不止苏景、六两,连黑风煞都乐了,一向寡言的黑鹰受小娃感染,破例说了一串话:“你真叫哑巴?莫不是你爹娘嫌你话太多,才给你起了这么个名字,盼着你能少说两句吧?” 哑巴大摇其头:“回禀恩公,我真是不爱说话的,我家里……对了,我家寨子唤作红黑岗,四周都有大沙丘拱护,白天热得舒服,晚上也不冷,我们这一族最喜欢暖和,不爱寒冷,我也是如此,恨不得能爬到太阳上去住,可惜我不会飞,我爹娘也不会,我爷爷也不成,但据说我祖爷爷能飞上三丈、飞出也是三丈……” 苏景试探着问:“你这族妖裔,是什么大妖的后代?” “烈火乌鸦!”哑巴自豪得很,苏景等人则恍然大悟,原来是乌鸦的妖裔,难怪这么爱说话,难怪这种凡人间的话唠到了这一族里会被唤作“哑巴”。 小娃还待在啰嗦下去,苏景直接对黑风煞一摆手:“把他送回寨子吧。” 大黑鹰直接把小娃扔到背上,化作雄鹰本相扶摇而起,飞走不见了。 六两则把一个小小的乾坤袋送到苏景手上:“这是那个黄风大王随身所带……我就说嘛,出来打劫千万别带着家当,要不还不知道谁劫了谁呢!” 乾坤袋这一类的宝物,都会被主人以禁制封闭,苏景现在还无法打开。 禁制这一类守护法术,从来都是易设难解,六两和黑风煞的境界虽然比那个黄风大王更高,但对它的乾坤袋禁制也无能为力,只有先收起来留待以后再说。 趁着独处的空子,六两又对苏景道:“小祖宗,小人想求您个事情,您看如今我的伤势早都好了,能不能不再回令牌里去了,就留在您老身边侍候,您整日练功,虽说不怕什么危险,但有个人护法终归是更妥当些。” 苏景奇道:“大圣玦洞天妖元充沛,不是最适合你们修炼么?” “的确是适合,我在那里待着舒服得很,可是……”六两苦笑着,实话实说“可是和黑老大待在一起,这心里总是战战兢兢的,没办法啊!” 精怪修炼和凡人走的不是一条路子,但是牲畜羡人,所以它们在修行上,划出了四品十二个灵阶。 一至三灵阶的妖怪未脱畜生本形,为下品,被称作“妖丁”;四至六灵阶妖怪能化作人形,尚未结丹,为中品,唤作“妖目”;六至九灵阶的精怪结下妖丹,不过妖丹还未能淬炼出真形,为上品,唤作“妖师”;九到十二灵阶的精怪就是真正可怕的凶物了,它们已经把自己的妖丹炼化出形质,便如人类修士养成元神一般,这种妖怪为“天品”,是称“妖灵神”。 十二灵界之上,便是传说中的妖精大圣了。 妖怪的十二灵阶,与修士的十二境界一一对应。 之前苏景在沙漠遇到过的妖怪,大都是些下品的妖丁,不成气候,这倒难怪,沙漠贫瘠荒凉,但凡有点追求的妖怪,一旦修行到中品,也都跑到东土的花花世界享福去了,没有太厉害的家伙会留在这里,否则苏景光靠着一把朝霞剑可护不住自己。 初遇苏景时,六两已经炼化人形,是中品最低等四灵阶妖目,相当于第四境小真一的练气士,后来得了大圣点将玦的提拔,成为五灵阶的妖目。 大黑鹰初时还没有人形,本是三灵阶妖丁,得令牌相助生了一阶晋位中品,但它修行的天分比六两更好,又得了陆崖九传授的功诀,如今进境迅速,虽还不及六两,也相差不多了。 天鹰和松鼠是天敌关系,以前六两比着黑风煞修为高出一大截,自然不在乎什么,现在大家差不许多了,松鼠惧怕天敌的本性便告爆发,就算明知黑鹰不会扑过来一口吃了它,心里也无可抑制的害怕,实在不想再和黑鹰独处了。 而且六两天生是个懒惰性子,他有了机缘,得了漫长寿命,如今也再不可能有猎人抓着它的尾巴笑一声“这身毛皮值得六两银子”,松鼠心里已经满足得很,不想再吃苦去修炼,倒是对做买卖挺感兴趣的。 苏景无所谓的,六两想要留在外面就留在外面,但苏景还特意嘱咐:“有危险的时候不用出手,我若应付不来再喊你相助。” 师叔在沙漠中清修多年,比谁都了解这里的危险,可他还是着苏景在此逗留,心意不言而喻:沙漠的阳火能供洗髓,沙漠中伺伏的危机又何尝不是历练呢? 苏景能明白师叔的苦心。 不久之后,黑风煞戗着毛就回来,在红黑岗他被无数“乌鸦”围住了聒噪,这种痛苦对一向喜欢清静、少言寡语的黑老大来说实在无以言喻了…… 待他回来苏景才知道,红黑岗就在西北三十里处。苏景是在大沙漠上随意游走、寻找蝎子到附近的,抓住最后一只蝎子后就安顿下来,之前并未刻意查看四周,根本不知道这附近还有一处寨子。 到了当天夜里,黑老大在红黑岗中遭遇的痛苦又落到了苏景身上,火鸦妖裔成群结队来感谢恩公了,所有人都在开口说话,而且都是对着苏景说话,那气势、那气氛……苏景真想不明白,那位黄风大王到底是怎么想的,竟敢去红黑岗抓人,没被活活吵死算它道行了得。 不过鸦裔们吵归吵,倒也还算懂事,不敢打扰苏景修行,不等天亮就退走了,此后时时都会有人来探望,但不去和苏景啰嗦,只给他留下些族中自制的美味…… 另就是被苏景救下的小哑巴,基本每隔十来天就会来上一次,远远地守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苏景修炼。 修炼闲暇时,苏景也会招小哑巴到近前来,闲聊上几句,由此得知了鸦裔的来历。古时候有一位高深道长,法号常狩,以大神通收服了一群火鸦看守洞府,这些火鸦得了主人指点,渐渐修炼成大妖,其中一头在游历人间时留下了种子,这才有了后来的火鸦妖裔。 但是这支妖裔像人多过像妖,力量不算太强大,又不被凡人所容,无奈之下远遁大漠,他们体内有火鸦传承,喜热恶寒,在沙漠里住得倒也舒服,唯一的祸患就是被苏景斩杀的黄风大王。 苏景帮他们除去一害,鸦裔对他的感激十足。 苏景干脆好事做到底,着黑风煞又辛苦一趟,去到黄风寨里把那七位“雄兵”也一并拔除了,还了红黑岗一份清静,不过此事秘密进行,他们没告知鸦裔,免去了好大一场聒噪…… 修炼不辍,时光忽忽。 最后一阶“饮火清身”,比起前面都要更难得多,苏景又足足修习了三年半,这天,仍是正午时分他完成最后一次吐纳,再没有丝毫痛苦感觉。 闭目静坐,缓吸、缓呼……片刻后,忽然啪的一声轻响,缠头发箍断碎落地,一头长发无风自动,飘摇飞舞,与此同时苏景身体中也发出一阵细密的“噼啪”碎响,仿佛爆豆般干脆、响亮。 第二十四章 金乌仙天冠盖 守护在旁的六两知道这是“通天境”完成、修者成功洗髓筑基的前兆,当即面露喜色,跪拜在地恭声大喊:“恭喜小祖宗铸成身基!” 苏景不理,摒心静气,而他身体中爆豆脆响持续不停,六两的脸色也渐渐变得诧异起来,身体中的碎响,代表着“通天”的成就,声音持续的时间越长,便说明修习者铸下的身基越扎实。可一般而言,能响个一盏茶或半炷香的功夫就已经难能可贵了,哪像苏景,到现在一炷香过去仍未有歇止的意思! 狐疑之中,六两又恍惚觉得,今天的天色有些古怪,似乎明亮得出奇,光线如此炽烈、刺得他双目都有些发痛,眯着眼睛抬头一看,松鼠精怪忍不住低低发出了一声惊呼……沙漠之上,那几乎从未云朵、永远那么空空如也的天空中,不知合适凝聚起一片巨大怪云。 肉眼可见,怪云飘摆,缓缓化成一头三足巨鸟,双翅开展引颈昂头,分明就是一头阳火金乌形状。更加诡异的是,乌形云挡在天地之间,却并没有遮暗大地,阳光穿射“乌云”,反而变得更加炽烈、明亮,是以整片云彩也透出了灿灿金色,照得这沙漠玄光闪烁。 “这是……仙天冠盖。”六两喃喃自语,天云异象让他心情激荡,声音也在微微发颤:“小祖宗的金乌仙天冠盖。” “仙天冠盖”不是法术神通,这种云朵异象更像是一种“认可”,只在修者勘破通天境时出现、本行灵元对初入修行之人的认可。 不是随便哪个修行者一过通天都有“冠盖”,正相反的,冠盖出现的机会只能用“凤毛麟角”来形容,它有两个条件:其一,修炼的功法是某一行属的本源正法,修行道上所谓的正法多如牛毛,可要说起本源,水灵的本源是什么?木灵的始祖在哪里?虚无缥缈吧! 另则,同样是完成一个境界的修行,实际上也是分作许多层次的。这就仿佛凫水横渡大河,有人天生亲水,游得又快又好,不久便到达终点;有些人得外力相助,或是顺着风向、或是被河对岸的前辈用绳子拽着,轻松上岸;也有些人,只能靠着毅力、靠着自己搏击风浪,游得又慢又苦……可他上岸时,不仅是完成渡河,还从凫水之中得到了锻炼,强健了体魄,更重要的是他在游泳时,熟悉了暗流的规律、察觉了水浪的频率、了解了大河的变幻莫测。 抵达彼岸即是勘破境界,这只是结果;凫水则是过程,而这个“过程”还有另一种叫法:修炼。 把这一境界中能学到的、能练到的尽数学成、练成,达到境界内的极限再一举破关,是称“大圆满”。在这仿佛被天火焚烧过万年的干燥沙漠中,苏景苦苦修炼了五年,每一天里都要承受无数次难以想象的痛苦,身体发肤到五脏六腑,随时随地都会受到至阳至猛的烈火焚烧,却不曾中断过哪怕一个白天的修炼,他若不能圆满,谁还有资格圆满! 修行“本源正法”,并且把通天境炼成大圆满的修士,才能引起本属灵元的共鸣,引出这九霄天外的“金乌仙天冠盖”。 五年,一步。 苏景即将突破境界的这几天里,正巧小哑巴来看他,此刻妖裔少年蹲在六两身边,张大嘴巴呆呆望着天上的“冠盖”,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这是……什么妖怪来了?越看越觉得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六两直接告诉他:“那是你祖宗!” “前辈你怎么骂人呢?”小哑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正想给六两讲一讲自家的族谱和历代所处能人高手的事迹,突兀又反应过来,哎哟惊呼一声,变蹲为跪,砰砰砰地冲着穹顶冠盖磕头。 火鸦身承金乌血脉,小哑巴是火鸦大妖的妖裔后人,自然也要拜金乌做祖宗,在他们族中随处可见金乌图腾,只是放大到天上,小哑巴一下子没认出来…… 又过了片刻,苏景体内脆响渐轻、渐消,头顶高空的金乌先天冠盖也散去不见,少年张开了眼睛。至此,通天勘破!那条长得几近缥缈的登仙大路上,苏景终于踏出了他的第一步。 五年,一步。真个漫长,真个煎熬。 但这一步,他踩得结结实实,破关时体内长久不歇的爆响与天上的仙天冠盖便是最好的证明!修行路上,三阶十二景,环环相连循序渐进,通天既是最粗浅的,同时又是一切的基础。想要大树茁壮长成,非得深根牢扎! 六两急忙站起来,想要上前恭喜小祖宗,可还不等他走进,忽然“嘭”的一声闷响,一道道三尺有余、透着淡淡金色的火蛇自苏景身上燃起,转眼妖娆火蛇勾连成片,变作熊熊烈焰,把苏景周身上下层层包裹。 火中苏景,不惊讶、不痛苦、不迷惘,只有满面笑容。 金乌真策,每修成一阶都会衍生出一道本命法术,不用修炼,与境界齐生。但具体法术因人而异并无定项,苏景得到的是护身赤炎,此刻他修为尚浅,赤炎威力与范围都有限,不过随着苏景修行渐渐精深,谁敢说有朝一日,此刻少年身上的三尺赤炎,不会延展万里、化作灭世焚天怒焰! 试过护身赤炎,苏景心意微微一转,又是“嘭”的一声闷响,火焰消散不见。 苏景变了,眉眼如昔、神情如旧,可是气度却不同了。相比以前这区别就仿佛同个窑口、同个匠人烧出一对净瓶,一只被供奉于佛堂百年、另只却始终摆放在杂货铺的货架。 又是几次呼吸后,最后外放于身体的一点气焰也被收敛,苏景完全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好像就快钻进美梦中的、眼中带了些迷糊的快乐少年。 五年时间,本应让正成长的少年模样大改,但是因为修炼的关系,苏景除了被晒得黑了,面目和身形都并没有太多改变。 …… 酒楼,吃饭的地方。无论老板再如何有背景、噱头搞得再如何精彩,最终的根本都还是要落到酒菜的味道上。所以大酒楼里就有了“食味供奉”一职,东家花重金聘请精通美食之道的能者,就酒楼中经营的酒馔做出品评和指点。 毗邻大沙漠的西域城池多兰中,有一座飘香楼,三年多前雇请了一个又矮又瘦、好像痨病鬼的“食味供奉”,此人自称姓雷,那可当真是位能人,从他到来后,飘香楼酒菜的味道层层提高,顾客食髓知味,去了又来,短短几年功夫飘香楼就从城中的二流馆子,一跃成为当地最出色的酒楼,号称“力压江南十二楼、羞煞中原奇味斋”。 能人大都有些特殊癖好,飘香楼的雷供奉也不例外:别家食味供奉试菜浅尝即止,他一次非得吃两锅不可。而且不管有没有新菜,他每天都得吃两锅。 今天雷供奉刚吃了半锅菜,忽然身体一震,总也睁不开的小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眨了几下,扔掉筷子拔腿就跑,先去隔壁的富贵当铺找了做大档手的赤目真人,两人又联袂去美人居找到做龟奴的拈花神君…… 通天境成,不吝于一段崭新生命的开始,本尊身体有如此重大变化,三尸虽相隔遥远也能感知。 三位神仙凑到一起,对此品头论足,到底是“好兄弟”,苏景那边小有成就,他们三个也跟着兴奋开心得不行,雷动天尊口中咂砸,好像在品着什么绝世美味:“踏破通天、铸成身基,从此对世界的感悟便与以前不同,一切都变了样子,这就仿佛……就仿佛茹毛饮血的生番,开始吃起了熟食,才知道世上还有如此多的美味。” 赤目真人摇头晃脑嘿嘿笑着:“我也好有一比,苏景就好像个一世清苦的农夫,走进了皇宫大内宝库,这才知道世上原来还有这么多漂亮宝贝。” “两位仙家说得好,不过总还差了一点点,要我说么……”拈花神君闭着眼睛,双手半抱虚空摸索,想象着自己正抱着个大屁股小娇娘:“苏景以前就好像个生涩处子,今天被破了身子,疼虽疼、苦虽苦,又流泪、又流血……可是以后就会越来越有滋味……欲仙欲死、欲仙欲死,欲罢不能、欲罢不能啊!” 另两个浑人一起拍着桌子放声大笑、大声叫好。 苏景自是不知自己被这么恶寒地比喻了,他正在算一笔账:突破通天境,阳寿立增三年;自己在沙漠里修行了整整五年……三减五负二,赔了。 第二十五章 天水灵精 青灯境中,静坐中的陆老祖此时也想到了苏景,心中盘算着:这孩子资质不好,修炼上非得多下些苦工不可,我着他去抓七十七头赤尾九目蝎,差不多会让他在沙漠中耽搁一年,以大漠的阳火之威,若他修炼刻苦,差不多也能破开第一境了。 老祖知道苏景资质差,但也没看出他差成这样……幸亏陆崖九不晓得苏景足足用了五年时间,否则该会有个冲动,冒着天劫危险冲出青灯境斥骂苏景:你这资质还修行个什么劲,回家开你的熟食铺去吧!或者干脆把《金乌万象》从苏景手上抢下来,免得这小子丢了老八的脸。 可是话说回来,若是陆老祖知道苏景第一境功成时竟引发“金乌仙天冠盖”,说不定又会哈哈大笑着来一句:我就说这小子行嘛…… 苏景把一旁的小哑巴唤过来:“我在大漠修炼事了,这就要回东土去,以后你也莫在来了,留在家里多帮爹娘做些事情,如果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说着,苏景笑着拍了拍他的头顶。 哑巴一听他要走,脸上立刻显出不舍之色,伸手抓住了苏景的袖子,可随即又觉得自己放肆了,赶忙又放手:“恩公先不忙走……族长亲口吩咐,说一定要再来拜会您一次,等我啊……等我回来!” 说完他转头就跑,回去找族长,奔跑时还时时回头,生怕苏景会就马上离开。 见小哑巴神情迫切,苏景也就留了下来,回东土也不在这一天功夫,鸦裔虽然有妖族血统,又废话连篇,但为人淳朴,感觉上比着凡间众生似乎还要更平实些,和他们道个别再走也好。 说也奇怪,修炼时只觉时间飞快,等人至多不过一天工夫,却异常无聊,苏景心思一动,自锦绣囊中取出了分别从蜥蜴怪和黄风大王处得来的两只乾坤袋。 踏破通天境界,身体能感受天地灵元的流动,同时修炼的过程里,也让苏景体内炼化、积攒了一点金乌阳火,到了这一步,他便能运用些简单法术了。 而帛绢上那些能供初入修行道学习的法术,其实并不浅薄低微,它们都是“水涨船高”之术,将来苏景修为的提高,法术的威力和境界也会随之变化,“金乌摧禁咒”便是其中之一。 苏景取出《金乌万象》,准备细看摧禁咒,但没想到是,他才刚一展开帛绢,就在“金乌真策”饮火清身的功诀下,忽然显出三行赤红色的小字,异常惹眼:半月破通天,心中甚慰。 三月破通天,资质不足,愚钝不堪,苦笑不已。 五日破通天,冠盖三千里,惊震四方意气风发,气得陆崖哇哇叫,哈哈。 三行字迹各不相同,不用问了,最后这行小字是师父当年留在功法上的批注。至于前面两行字,应该是在陆角八之前修行《金乌万象》的前辈留言。 这帛绢神奇,苏景未破境之前,看不到前辈的留字,如今突破通天境,帛绢自有感应,他一触手当年批注自然显现,但就只这三行字,其他地方并无变化。 或许苏景突破第二境,陆角有关第二境的注言才会显现吧。 看着注言,苏景除了无奈还是无奈,师父用了五天,徒弟用了五年,这差距未免……未免…… 至于三千里的冠盖,更是羡煞了苏锵锵。据六两形容,小祖宗的冠盖大概三十里左右,这还是六两巴结主子,拼命夸张后的说辞,挤干水分,能剩十里就不错了。 虽然冠盖与真正的力量无关、只是对功法和修行者的认可,可是自古以来,破通天现冠盖之人,十之五六都能破道飞仙,是以冠盖也有“预兆”之意,会引动所有修家的主意,简直威风到不得了。可惜苏景是在杳无人烟的沙漠深处修炼,压根就没有修家看见,真正锦衣夜行了。 但最最可恨是第二行留字之人,三个月破通天就愚钝不堪了,那五年才过境岂不是死不足惜。 一边郁郁着,一边本能地伸手去摸那几行注言,颇为意外的是,随他手指抹过,火红色小字居然浅淡了些,原来注言是能擦掉的。 咳嗽了几声,身体挡住帛绢,手指悄悄用力来回抹动,苏景偷偷摸摸地去涂前人的绝大成就…… 字迹尚未消除,苏景又觉得这么做有点不厚道,尤其第三行是师父的留言。琢磨了片刻,手指凝聚阳火真元在帛绢空白处轻轻一划,果然如他所料,能涂就能写,苏景不再去毁前人留字,而是在师父的注言下,写了第四行字,算是给后人的留言:我也过了通天境,多久,你猜?我也有仙天冠盖,特别得大! 苏锵锵笑,满意。转头去看“金乌摧禁咒”。 顾名思义,这是专门破解别人设于法器禁制的本事,苏景按照功法指点,把自己炼就的阳火精元注入黄风大王的乾坤袋上,随即就听到“噼噼啪啪”一阵怪响,仿佛烈火烧灼什么东西的声音,跟着乾坤袋轻轻一跳,禁制被破、就此打开了袋口。 这可把一旁的六两吓了一跳,那黄风大王不堪一击,但好歹也是三灵阶的修为,对应境界,比着现在的苏景要稳稳高出两层;何况正常来讲,修者设下的禁制,就算落到再高上两级之人手中都难以解开……苏景不过才打通了第一境,就如此轻松把这口袋给打开了。 六两不知道的,金乌真策修炼的阳火,是所有火焰的根源,最是霸道犀利,冲击旁门法术的禁制本就是它的拿手好戏;苏景的境界是低,可他给自己打下的基础无比牢靠,远胜于同辈,他发出的阳火精元虽小却不弱,更精纯无比;再加之金乌真策是玄通正法,远胜黄风大王修炼的那些旁门左道,综合种种,苏景一举破开了这只乾坤袋,实在没什么奇怪。 苏景手一抖,黄风大王收集的东西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一些炼至半成的法器,品色远不如朝霞剑;几枚画得歪歪扭扭地符篆,上面灵气稀薄,也是不入流的东西;大笔金银,价值惊人,沙漠里这玩意没用,但不难看出,黄风大王一个劲儿的攒钱,多半也是想以后修成了人形就入世去。 耀眼的金银堆里,有一只金镶玉的匣子,苏景好奇,将其捡到手中,才一打开来,只觉得异香扑鼻,六枚龙眼大的青色丹丸,整整齐齐地码放于匣中。 六两常年做生意,是识货之人,拿起一枚青丹嗅了嗅,又一点不见外地伸舌头舔了舔,笑道:“这是楼兰果,已经失传了的东西。这一盒子药,比起黄风大王收集的全部金银还要贵重得多。” 被称作果子,实际却是丹药,集合了七十多种珍贵药材配置而成,所有入方的材料都是西域或沙漠的特产,其中有几样价值堪比百年老参、千年首乌,甚是珍惜。 楼兰果千多年里在西域一直被称作圣药。不过,所谓“圣药”只是对凡人而言,楼兰果对通过练气已经改善了身体的修家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处…… 至于其他,大都是些没用的东西,但是在翻翻捡捡中,又有六个成人小指肚大小瓶子引起了苏景的注意。 小瓶子不知什么材质制成的,竟是透明的,苏景取了一只拿在手中,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六两老道也在一边跟着看,试探问:“空的?” 瓶身透明,并无一物,顶口处有符篆封印,苏景没多想,运起一点真火抹掉封符,旋即就觉得一股潮湿水汽扑面而来,气势宏大到前所未见,真就仿佛一枚滔天大浪正向着自己轰轰砸下。 藏于体内的阳火精元立时便生出反应,嘭的一声轻响中金红烈焰氤氲体表,护住了苏景全身,同时也一举烧爆了他手中的瓷瓶。 瓶子不是空的,里面装有一滴水。 水滴晶莹剔透,完全不受光线折射,装在透明的瓶子里全无形象,直到此刻瓶子碎裂,它轻轻滴下、落地……轰的一声闷响直闯耳鼓,这次苏景眼前真的翻起了层层大浪。 一滴水,落地炸裂,旋即便是狂浪翻腾,转眼化作了方圆足足十里开外的大湖! 苏景和松鼠倒足了大霉,猝不及防里被洪水冲了个七荤八素,所幸水势虽然凶猛,却并没其他古怪,苏景被灌了几口,倒是甘甜得很……被吓得都显出真身准备迎接大难的六两妖道,冲上水面,后知后觉地对苏景大喊:“天水灵精,天水灵精,小祖宗,这是好东西啊,真正的宝贝啊!” 第二十六章 比翼双鸦 沙漠干旱异常,但世间万物,总难逃“物极必反”四字,干旱到了极致,造化神奇便会悄然显现,暗暗凝结出源水精华,若没有人加以干扰,这点精华就会慢慢发展壮大,化作神奇水脉。 这源水精华,便被称作“天水灵精”。是修习水行道法者梦寐以求的宝贝。 天水灵精世间难寻,非得有大机缘才能找到,而一般的正道修家,就算找到了它也不敢轻易采摘,这源水精华可是天地造化,将来是要变成水脉、滋养无数生灵的,把它摘了无疑是自伤造化,必遭天谴、定会夭折的。 这个黄风大王不知是啥来路,修为不怎么样,但应该有些天赋本领能采摘天水灵精,几千年里在大漠中跑来跑去,见到天水灵精就采下来,前前后后竟攒下了好几滴。六两估计连黄风大王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这宝贝的贵重之处,全当好看好玩的东西拿来收藏了,否则它把这些宝贝带到人间去,只要别让人杀了,大好功法早都换回来一摞、修炼出气候了。 不过话再说回来,黄风大王采了这么多天水灵精,难怪它会遭了天谴,该巧不巧地碰到了苏景。 沙漠干燥,天水灵精迸出的大湖漫漫渗漏于黄沙,苏景和六两拼了老命,总算把另外五只小瓶子给找回来了,这份收获让少年开心无比,他修炼金乌阳火用不到这东西,可离山剑宗的主流传承是以水法为基的,将此物带回山门,他这个“第一代弟子”就不算是空着手回家。 天水灵精被采摘了就再种不回去,当然不能浪费了这好东西。 苏景贪心,六两更是财迷,光找回天水灵精远远不够,主仆两个一趟趟下水,把黄风大王的财宝打捞回绝大多数才告罢手。 第一个袋子里开出了好东西,苏景精神大振,依样而为又去开那只从蜥蜴怪处缴获来的乾坤袋,不过这一次金乌阳火送过去,封袋禁制没有丝毫动静。 苏景加大“火力”,可任凭他费尽力气,金乌阳火便如泥牛入海,宝贝袋子岿然不动。 六两大掌柜又想不通了,他和蜥蜴怪、黄风王都交过手,明明就是后者的道行更高一些,苏景连黄风王的袋子都开了,却破不了另一个,这事说不通……说不通也没辙,打不开就是打不开,苏景倒是不着急,反正袋子在自己手里,里面有金山银山也好、是一堆废纸也罢,迟早都是自己的,急啥? 头发、衣衫上还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好在绣锦囊水火不侵,里面的东西都没湿。苏景在湖里游了大半晌,肚子早都饿了,从囊中摸出个馒头张口就咬,可没想到,只听嗖的一声响,馒头居然没了…… 馒头不见了,苏景手上多出了两张纸条,陆崖九的笔迹。不用问了,馒头是师叔幻化的,类似点石成金的手法。 第一张纸条上书:吃到馒头便有机缘,剑冢选剑后,离山东凝翠泊黄裙女子,有空可去拜访。 第二张字条写道:另张手书可予黄裙,她若问我,青灯尚在我手,其余如实回答……而这一张字条上另有法术,苏景才艺看完便自燃化灰,随风消散了。 师叔哪里都好,就是太看重“机缘”二字,几乎都到了矫情的地步,要是没碰巧吃到这个馒头,苏景这辈子也不晓得还有黄衫女子。更要命的是,挎囊里还有无数馒头,天知道还有哪个馒头是假的、被师叔动过了手脚。 苏景这边正一个一个掰馒头的时候,鸦裔的族长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小哑巴并未跟随,被留在了寨子里。 族长来到面前长身一揖:“听哑巴说恩公打算离开沙漠了,老头子心里不是个滋味,哎,多亏您仗义出手,铲除了黄风大王,您是不知道,这个妖孽每过几个月都会来我红黑岗打猎,他手下还有七大妖兵,分别唤作阿一、阿二……” 鸦裔本性,开口就会废话,苏景赶忙打断:“阿一到阿七是吧,我知道。” “可不就是阿一到阿七,幸亏就七个,要是有七十个我们鸦裔就不用活了……恩公不用瞒我,我们前阵就有人去黄风寨看过,七个妖兵都被人打死了,一定是您做的善事……我知道恩公不喜欢聒噪,又怕打扰您老修炼,我就一直没来说什么,但是大恩一定要报的……这个东西,您老务必收下。”族长从囊中掏出来一只铁匣,打开来,里面有一根赤中透出些金色的羽毛和一张绘制在皮子上的地图。 接下来难免又是一连串的啰嗦,刨除无数废话,苏景听明白了大概意思,鸦裔还未迁来沙漠的时候,先祖火鸦大妖曾来探望过这些混种后裔,当时留下了一副地图和一根羽毛,言明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按图索骥去寻它,拿着这根羽毛就能通过护山大阵。 族长摇头叹道:“先祖的仙府距离我们万里之遥,凭我们根本就去不了啊,何况他老人家帮得我们一次,总不照顾我们子孙万代,所以祖上还是决定迁入大漠,这两件东西也就保留下来。我们留着它也没什么真正用处,不如就送给了恩公,火鸦一族从不欠人恩情,您拿这两件东西去找我家祖先,它老人家会替我们感谢您老。” 苏景手上有《金乌万象》,背后有离山剑宗,又哪会再贪图什么烈火乌鸦的赏赐。但是看到那根羽毛,心里微微一动,暗忖自己修行的是金乌火法,烈火乌鸦这种飞禽身上就带了金乌的血脉,以后要是有机会见上一见的,或许能印证下功法、对自己的修行有所帮助。少年不矫情,道了声谢接过地图和鸦翎。 族长的谢礼还没送完,又挥手一指身后,跟他一起来的一群青年男女:“这是我们寨子的精壮后生,按照老祖宗留下的法子,训练成四十九对乌鸦卫,这是有名堂的,唤作‘比翼双鸦’,以前就是靠他们,红黑岗才能和黄风大王勉力周旋……如今妖物被恩公铲除,寨子里不用再养兵,就让他们跟着您老吧。恩公修炼神仙法术,自然用不到他们保护,但遇到那些不长眼的宵小,恩公出手会染脏了手掌,就交由他们来教训……哦,您老放心,我让他们口衔石,他们就没办法聒噪了,这个法子好使。” 九十八个鸦裔精壮,分作四十九对男女,男子身材高大强壮,长发束成马尾,女的身材娇小黑里带俏,却都刮了光头显着几分野性。无论男女都有三个特征:右眼周围纹了一头红色乌鸦,透出妖裔的气焰;身后背着黑色的弯刀,夜中无形,不仔细看难以察觉;口中衔着块石头……男子喉结上下滚动、女子口唇抽抽,显然想说话得紧了,强自苦忍。 一眼望去,这些乌鸦卫的确威风凛凛,透出一股与东土武士截然不同的气势。 虽然是被“送人”,但这些乌鸦卫个个目透渴望,眼巴巴地望着苏景。 不难理解的,年轻人哪个不向往繁华之地,这沙漠深处住得虽然自在,可毕竟太荒凉,一辈子被困在这样毫无希望的地方过活,实在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苏景能明白他们的心思,想了想后,微微一点头,忽然喀嚓一声怪响传来……原来是一个乌鸦卫见他点头答应,心情激动下一口咬碎了牙齿间的石头。 反正石头也碎了,那乌鸦卫干脆抱拳一跪,大声道:“一谢主公救我族大恩,再谢主公收容我等之恩,乌上九安敢不效死!” 一个破戒开口,其他有样学样,全都吐出了石头,九十八个人同时开口,转眼间,静悄悄的沙漠吵翻了天。 第二十七章 小祖宗放心上吊 乱哄哄里,苏景倒是听明白了一件事,四十九对“比翼双鸦”,名字就是从乌一到乌四十九,男女分上下,男的就是乌上几,女子为乌下几。 苏景抬起手,亮出了大圣点将玦:“此物封魂定忠,若真心想要做我护卫,便纳额于我大令,从此生死不吝,是人、是鬼都永随于我!” 火鸦后裔倒真是恩必偿的性子,四十九对“比翼双鸦”毫不犹豫,轮流接替着令牌、将其纳在额头上……随即一声声的惊呼接踵响起,每个拜过令牌的乌鸦卫都立起变化,男子身形扩大五成,一个个小巨人似的,女子身形则正相反,变得更娇小玲珑了。 乌鸦卫有妖族血统,大圣点将玦的作用对他们也有效,抽下一丝魂魄同时助他们提升一灵阶,现在众乌鸦卫已经从不入流的妖裔,变成了一阶小妖丁。 苏景一出手就是这么神奇的本领,所有乌鸦卫都惊喜万分,心底对这位小主公更佩服了,苏景动作快得很,不等众鸦吵闹起来,笑着说了句:“这就去修养下吧,以后会有功诀与你们,需记得好好修炼。”说完令牌一晃,把九十八人都收入令牌洞天内。 苏景不是贪图这些死士、护卫,而是想起金乌万象上有一道训练火鸦做道兵的法门,唤作“金乌九劫兵诀”,九劫是为九道大阵,威力一道比着一道更凶猛,这些鸦裔青壮不是真正的火鸦,但他们是修炼成大妖的火鸦精怪后裔,身上藏着的血脉,比起普通火鸦还要更纯正,正适合来炼这“九劫兵诀”。 如果练不成或者乌鸦卫们以后不想再修行也无所谓的,大不了把他们再送回来,就当带着他们去人间玩了一趟,至少是做了件好事。 大圣点将玦洞天内,正修炼到要紧时候的黑风煞,只觉得耳中忽然炸起轰的一声大响,险险就被惊得走火入魔了,张开眼睛一看,只见一群鸦裔满脸惊喜,呜哩哇啦个个大喊大叫,有的向他行礼问安,有的互相说话,大好洞天灵境变得比酒肆赌坊还要更喧闹万倍。 大鹰满脸不耐,陡然显出真身,他是猛禽,生克上稳压这些乌鸦后裔,凶猛妖威一肆弥漫普通鸟儿全都得噤若寒蝉。果然,乌鸦卫们人人惊慌……可惊慌也没挡住他们的废话:“上仙这是……饿了么,您要吃就吃,我绝无二话。” “只是我们不好吃,鸦族血脉浸染,肉有些发酸……哦,我们当然不会同族相啖,是有次黄风大王来我们寨子打杀时无意喊出的。” “那黄风大王可凶猛得很,他还有七个手下,分别唤作阿一、阿二……” “上仙要想吃禽鸟,不用自己动手,我们去帮你捉来,别看我们现在不会飞,但是在地上架起一个笸箩,笸箩下撒上诱饵,再找根绳子……” “天鹰上仙爱吃鸟儿,但更爱吃兔子,我听说兔子这种东西,耳朵长尾巴圆,耳朵没有尾巴圆、尾巴没有耳朵……上仙别走啊,别走啊。” “哪个敢跟来我活撕了他!”黑风煞撩了一句狠话,落荒而逃,好在洞天大到无远弗届,能让大黑鹰躲他们远远的。 不管怎么说,苏景总是收了鸦裔的厚赠,当然要有所回馈,自锦绣囊中取出了一道寒月天河剑符,送给了老族长,并传下动符口诀。 陆崖九亲手炼制、送给苏景防身的,一共炼化了九张,每张符都有寒月天河剑一击之威。这样的一张符,放到外面,就算有人拿几十个红黑岗鸦裔寨去换都休想求来。 就此辞别了老族长,辨明方向,苏景带着六两向东而去,他知道大黑鹰最近正处在冲击五阶的关键时候,也不去打扰让他出来代步,可苏景就忘了,他放进去近百只“乌鸦”,险些把大鹰给活活吵死。 苏景由六两带着飞,松鼠没有了飞剑,飞起来速度远逊黑鹰,而且难以持久,飞一两天就得休息上好一阵子。 朝霞剑在苏景手里,可松鼠想要用就得破去陆崖九设下的禁制,那是根本没可能的事情,苏景见他飞得卖力且辛苦,对他道:“等我回到离山,就请师兄帮忙破去禁制,朝霞剑还给你。” 不料六两大摇其头:“献给小祖宗的剑,绝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说着,他露出一对门牙,搓着手心笑了起来:“要是小祖宗觉得我可怜,看看离山宗里有没有哪位仙长弃用的废剑、残剑,就赏给我一口。” 离山剑宗是什么地方,说得夸张些,就是宗内的废铁都要比着外面那些品色不纯的飞剑更强些。六两倒是打得好算盘。 苏景呵呵一笑,没应承,也没回绝。 自从修成精怪以来,六两第一次这么玩命地飞,前后用去快二十天,终于来到大漠边缘,其间苏景已经把“金乌九劫兵策”的第一重功法抄录下来,给了乌鸦卫,着他们好好修炼。 还有就是锦绣囊里无数馒头,他也扔进了大圣玦,让乌鸦卫闲暇时去一个个地掰,看还有没有师叔藏下的“机缘”。 六两偷偷潜入令牌几次,去窥探乌鸦卫,不得不说,这些妖裔战士平时吵闹得让人受不了,但是在修炼上却没有丝毫马虎,那股认真劲比起黑风煞不遑多让。 周围人烟渐渐浓稠,苏景阔别人间数年,如今回来心里说不出的亲切,隐隐看到前面有一座城池,就请六两收了飞天的法术,徒步向前走去。 六两找路人打听了,得知此城名叫多兰,是这方圆几百里最繁华的大城。 进了城,由六两张罗着置办新衣,又找了客栈让苏景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再重新穿戴起来,少年由此焕然一新。 在沙漠上打妖怪,让苏景真正赚了大钱,客栈中好酒好菜点上来,主仆两个大吃了一顿,待酒足饭饱,苏景找来了一根绳子,往房梁上一绕,又盘了个绳扣。 六两看得纳闷:“小祖宗意欲何为?” 苏景拽了拽刚围好的绳兜,感觉挺满意,对六两笑道:“上吊啊,你没看出来?” 六两点点头:“看出来了,小人的意思是……谁上吊?” “我。”苏景一指自己的鼻子。 六两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该说点啥,心里琢磨着这莫不是陆老祖传下的特殊修炼办法? 苏景是打算找他那三个分身。三尸不知道跑哪去了,找他们最好的法子“上吊”,三尸能察觉到本尊的性命危机,立时就会自杀赶来相助。 这个“上吊找人法”,是苏景早就想好的,若要只是他自己,无论如何也是不敢尝试的,但身边有六两就不一样了,万一三尸不来,六两也能在他断气之前把人救下来。 这事不怕六两不上心,因为大圣点将玦的缘故,苏景一死,六两也立刻魂飞魄散。 苏景把事情仔仔细细地跟六两交代了遍,千叮咛万嘱咐“一见我吐舌头,就赶紧把我放下来”。 六两嘴巴动了动,似乎是有话想说,但最终还是没说啥,点头答应了下来。 苏景踩着凳子上去,把头伸进绳套前,还不放心地叮嘱六两:“我死了,你可也就死了。” 六两坚定点头:“小祖宗放心上吊!” 咣当一声,凳子踢翻,小祖宗放心上吊了。 人挂在绳套里,晃……晃了好久……一盏茶的功夫了……半炷香过去了……苏景还在晃…… 苏景开始眨眼睛,心里纳闷,绳子勒脖子有点疼,可怎么一点不觉得憋得慌? 不憋得慌,上吊怎么死?把自己饿死? 似乎是看明白了小祖宗的疑惑,六两在下面小心翼翼地说:“小人听过……通天境完成之人,发肤毛孔皆可呼吸,不用口鼻也没事。” 第二十八章 邪性 可把苏景气坏了,下来后摸着脖子问六两:“怎么不早说?” 六两挺冤枉:“我以为这事小祖宗不可能不知道,您还这么做,定是有其他道理……” 正说着,敲门声响起,客栈的小二哥进来收拾碗筷,一边忙活着一边对苏景和六两笑道:“看两位客官的模样,是从东土来的吧?可是来参加聚灵斋今晚的多宝大会?” 六两生意人出身,闻言就多问了句:“聚灵斋?多宝会?什么由头,你仔细说说?” 聚灵斋是多兰城里的大商号,不做普通生意,专营奇珍异宝,从东海里的红珊瑚到戈壁中的羊脂玉,从东土的名家书画到西域的宝马良驹,甚至番邦的胡娘和大漠的美姬,各色珍玩应有尽有。 除了日常的买卖,每隔两三年,聚灵斋都会发请柬给各地富豪,召开多宝大会,会上展卖的东西样样了不起。 “多宝大会”名号虽然响亮,但还是凡俗买卖,弄明白这一重,苏景和六两都显出不感兴趣的神情。 小二哥见客人提不起兴致,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以往的多宝会,虽不乏奇珍,但终归是些世俗宝贝,可这一次不一样,我听说这次聚灵斋主寻得了几样仙家宝贝……”说着,他把声音又再降低,几乎是趴在六两耳边说道:“尤其其中一件,听说和离山仙宗有着莫大关联。” 苏景从一旁听着,闻言猛地抬头:“当真?” “错不了。”伙计随口支应一声,跟着正打算给两位客官讲一讲“离山仙宗”是个如何美丽的福地、山上的剑仙都是如何超脱的存在,结果才一抬眼他就看到苏景脖子深深的勒痕,继而抬头又看到了房梁上的绳套,伙计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哭丧着使劲给苏景作揖:“客官,人各有命,您要有什么打算小的不敢阻拦,但您可千万别害了小人啊……” 苏景满脸无奈,又想起自己白白上吊一回,忍不住斜眼去看六两,后者不敢迎小祖宗的眼神,径自对小二哥道:“这是我家祖上传下的辟邪法门,谁知道你这店里干净不干净,你看不懂莫胡说!我且问你,想参加那个多宝大会,非得有请柬不可么?” 小二哥不敢再提上吊的事,口中诺诺应道:“没有请柬的话,便须得交上一笔证金,只要有钱压在那里,一样能进去的,不过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 “多大多小也总得有个数目,你说。” “纹银五万两。”小二哥说出了个天大数字。 六两又问明白多宝会的时间地点,打发了小二哥,苏景拍了拍锦绣囊,先是轰隆一声,把从沙漠上打妖怪攒下的金子银子一股脑都倒出来了;跟着又是轰隆一声,楼板被压塌,连银子带人从二楼房间掉落一楼……幸亏下面没客人入住。 小二哥刚出门就听到巨响连连,又转回去一看,房间没了人地板上只剩个大窟窿,走上前向下瞧,只见下面满眼金银,那么大的一个钱堆,两个客官正被埋在银子里,相视傻笑。小二哥彻底懵了,张大嘴巴愣愣出神。 苏景讪讪笑着走出客栈,到外面转了一圈,再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四对“比翼双鸦”。 虽然离山剑宗的宝物流入凡俗商人手中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既然赶上了,总还是要去查一下的。为进多宝会他得摆弄大笔金银,难免惹来贼人觊觎,怕倒是不怕,就是麻烦得很,是以招出八个乌鸦卫以作震慑,能免去不少事情…… 有本地人路过客栈,和掌柜打招呼:“掌柜的,好生意,客栈都住满了吧?” 老掌柜摇头:“哪有,不过三房客人。” 路人吃惊不小:“三房客人,何以这般喧闹,好像住满人似的?” 掌柜苦笑:“有位客官带了八位伴当,这八人说起话来……不得了,了不得啊,当真有千万人一起吵闹的气势!” 晚饭过后,金银装车,苏景带上六两和八个乌鸦卫,向掌柜的问清道路,赶往聚灵斋。他们走后,客栈一下子清静下来。 …… 多宝大会时辰将近,聚灵斋门前热闹得很,接到请柬的各地富贵人物陆续抵达,都是大财主,其中还有家传多少代的雄厚门阀,这些人无论丑俊胖瘦、打扮华贵或朴实,无一例外都带着份气势,身边自然也都少不了健奴与侍卫。 聚灵斋的掌柜抖擞精神,带着众多伙计站在大门前迎接贵客,正忙碌着,忽然身边响起一个声音:“请问,可是此间召开多宝会?”掌柜的吓了一跳,都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到自己身边的,转头一瞧,发问的是少年人,长得眉清目秀,不过眼中带了些睡意,显得有点迷糊。 好像这种明知故问的人掌柜见得多了,待会多半会从兜里摸出个什么瓶子罐子,自称是家传宝物想要上会展宝,其实就是吃准聚灵斋今晚要招呼贵客不愿生事所以来打秋风的。掌柜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负责把守门路的伙计,但对少年却笑面以对,客气道:“这次多宝会小号筹备数年,会有一番大忙碌,恐招呼不了小兄弟,还请自便。”说着,把一小块银子递到手中。 少年倒也懂事,掂着银子高高兴兴地走了。 掌柜心里叹了声,长得似模似样,又是小小年纪,做些什么不好,偏学那些泼皮,可惜了……跟着又振作精神,继续去迎接贵客。 片刻之后,只听碌碌的车轮碾压石板路之声,一辆大车缓缓行进,车上不知装了什么,看那两匹拉车的老马走得颇为吃力。掌柜转头一张望,眉头就皱了起来,他眼力不错,看得清清楚楚,赶车的正是刚刚来打秋风的少年。 可旋即他又看到跟在大车旁边行走的一个中年道士和四对黑衣护卫,掌柜忍不住在心里打了个突,老道还罢了,但那四对护卫…… 别家富豪带来的护卫,不乏器宇轩昂、神光外溢之辈,任谁一望就知道是好手,看上去令人生畏,可那也只是“生畏”而已,混不像正走来的这八个人,看得让人后脊梁直蹿鸡皮疙瘩……掌柜的自忖见多识广,却从未见到这么邪的武士。 就是邪,没道理的让人觉得邪性。 高大男子的马尾、娇小女子光头、右眼角处的文身、身上的乌羽披肩、背后的黑色弯刀、甚至他们口中衔着的石头,无一例外全都透出一股妖邪劲。 这就是小妖丁的“气质”了,因为修行不够,无法做到妖气内敛,在人间行走时,凡人虽看不到他们身上的妖气,却会被它们的妖威所摄,自然就觉得心里不舒服。倒是修为更高的六两,给人感觉全然无害。 掌柜的不敢怠慢,快步迎了上去,六两上前搭话:“我家主公路过多兰,闻听聚灵阁多宝会之说,便来凑个热闹。车上是证金,你点正出据吧。”说着一挥手,乌鸦卫掀开车帘,一大堆金银珠玉也不装箱,就乱七八糟地堆在那里。 六两语气淡漠得紧:“车上具体多少银钱,我们也没数过。” 掌柜的常年跟银钱打交道,一掌眼就知道这一车金银,足超五万之数,点头笑道:“够了,远远超了,怕是两倍都有余。”说话同时心中称奇,就算是没有请柬来赴会,也都是银票做证金,哪有直接弄来一大堆黄金白银的,还连个准数都没有。 苏景一行初到贵地,金银是有不少,可要去银庄存兑点算,实在太过麻烦,他又不想在凡人面前露出锦绣囊之类的法术,干脆就雇车一股脑装来了。 跟着掌柜着问中年道士:“不知贵上现在尊驾何处,可用小号派人去接引?” 六两摇头,扬起下颌向车辕上一指:“我家小主公在此,你引路吧。” 掌柜这才晓得,刚刚来询问自己的迷糊少年,居然就是富贵小主。自己把人家当成泼皮混混,还赏了块碎银子……掌柜尴尬不已,苏景不当回事,跳了下来走到六两身边,手一抛,把一块散碎银子扔进车厢,发出了“当”的一声响,笑:“这就进去吧。” 苏景一边走,一边对六两道:“原来赶大车一点也不难。”车马行之前接了笔大生意,现在只有车没有车夫,苏景少年心性觉得好玩,自己把大车给赶过来了。 六两心中念叨:下次我不用妖威降服马匹,你再赶个试试。口中则应道:“小祖宗是天赋奇才,什么事情一摸就能上手。” 这么响马屁苏景可不接着,笑而摇头正想说什么,忽然从远处传来“哈”的一声大笑,只见头大身小、肥胖如梨、骨瘦如柴三个矮鬼从长街一方,兴高采烈地向着苏景跑来。 第二十九章 相面掌柜 苏景没想到三尸也在多兰,意外之余挺开心。反正大会尚未开始,先不急着进去,和三个家伙说笑了好一阵。对多宝大会,拈花和雷动都不怎么感兴趣,唯独主掌私欲的赤目真人最最喜爱宝物,非要来凑个热闹,另外两个也就跟着一起来了。 可进门需要五万两押金,哥仨凑不出那么多钱,商量着要不要违背苏景嘱托一次、靠歪门邪道进门,正在一起讨论究竟是抢钱还是抢请柬,就看到苏景进门,这一下十足大喜。 眼看时辰将近,苏景带上三尸和六两进门,又被面带难色的掌柜给挡住了,原来多宝会有规矩,一家富商至多只能三人入内,六两闻言怫然不悦:“那一车金银,虽说没个准数,但十万两怎么也有了,一家不行你就分摊做两家,莫在多言,让开吧。” 一家只能进三人的规矩不假,但并非不能通融,其实掌柜的就是不想让三尸进去,这三位的长相实在有碍观瞻,说不定就会惹来挑剔贵客的不满。 六两说的道理明白,掌柜无言以对,只有让开道路,待客人过去后他转身去找东家,放三个矮鬼进来,说没事就没事,万一惹出事来就是他的责任,总得提前跟主人打个招呼。 聚灵斋的主人是个花甲老者,闻言并未着恼,而是若有所思:“那三个矮子,与少年是旧相识?” 掌柜点头:“是,看上去应该还有主属之分,少年的地位更高些。” 花甲老者闻言略作思索:“把那少年一行请进楼上雅座,不可怠慢。” 高看苏景一眼不是因为一车金银、八个邪卫,而是三尸……三个浑人身形太特殊,在多兰城中算得家喻户晓的人物,雷动天尊到了飘香楼,酒楼生意蒸蒸日上;赤目真人坐镇富贵当铺,经他手之物从未错过半分;至于美人居中的拈花神君,虽然是个龟奴身份,但上到老鸨下到婢女全都和此人有染,个个被滋润都白皙水嫩。 一辈子都和奇珍异宝打交道的人物,眼光自有独到之处,聚灵阁东家知道三个矮鬼各有本事,他们又都把少年当成主上,少年的来历怕是真不一般了。 苏景被请上楼,稍觉意外,问三尸:“你们仨在城里是不是挺有名的?” 三尸含笑不语,高深莫测之状,胜过千言自夸……苏景笑了:“托了三位的福气,咱们坐雅间。”苏景的心思通透,明白就凭自己带来的那一车财宝还上不了楼,仔细一琢磨就想透了原因。 一行人被请到楼上单独隔出的雅间中,斜倚木栏全场一目了然,既清静又舒适。 六两知道苏景和三尸有话要说,屏退专门在房中服侍的漂亮侍女,把房门一关,就再无人打扰。 拈花神君当时就急了,跳下椅子要去追赶侍女,要不是苏景拉着他就跑出去了。 多宝会开始,前面都是些夜明珠、翡翠塔之类的凡间宝物,苏景看出漂亮,但全无购买之意,倒是那个主持之人妙语连珠口若悬河,很会调动气氛,逗起了诸多富豪的心思,场面渐渐热闹了起来。 六两的眼力也是拔尖的,看看珍宝,听听介绍,忍不住冷笑了声:“明明就是个瓜子,硬是被说成了松子!” 拈花神君志不在此,正百无聊赖,闻言反问:“瓜子和松子,有什么区别么?” 六两瞪起双眼,答得理所当然:“松子可要好吃得多了!” 苏景从一旁给三尸解释:“你们忘了?他是松鼠修行成的精怪。” 三尸恍悟,连连点头…… 另外苏景的三尸,在人间历练了几年,行事看来也有了些收敛,对下面展示的诸般宝物,赤目只是瞪眼睛、吞口水,并未像以前那样,直接冲出去抢夺。 多宝会前面无聊,苏景暂不去理会,对三尸道:“我已修成通天境,这就准备回离山去了,你们三个和我一起么?” 三尸一起摇头,他们是欲望灵怪,离山那种清心寡欲的修行地,他们一向敬而远之,这花花人间才是他们的欢乐所在。 苏景也不勉强,说实话他一想到离山剑宗里忽然多出三个成天要妞、要宝贝、要吃饭的浑人,自己也挺憷头的。 雷动天尊正在风卷残云,扫荡桌子上的糕点:“你回去好好修行,需记得,你有多高修为,我们便有多大力量,我们力气大了,帮你做事也方便。”一边说,从他嘴里一边向外喷点心渣,不过没关系,等他把点心吃完,就会开始去捡喷出去的点心渣。 赤目真人目不转睛盯着下面正被叫卖的白玉杯,口中也对苏景道:“陆崖九不是说过,待你第二境完成后,会去剑冢选自己的飞剑么?到时候叫我,我能看得出品色,帮你选把真正好剑。” “要是想和道侣双修,喊我,教你几手。”拈花神君免不了又重复一遍自己的本事…… 不知不觉里一个多时辰过去,下面的普通珍玩尽数卖光,有所得者面色欢喜,无所获者也不失望,都还等着最后压轴的几件宝贝。 大会至此也暂告休息,仆人奉上精致酒馔款待贵客,当然少不了苏景这一份,雷动天君又告大喜。苏景也有点饿,跟着一块吃,正吃得高兴时,忽然敲门声响起,一位掌柜打扮的中年人进来,不是之前苏景等人见过的那位:“请问贵客,多宝会后半段,还要不要再赏光?” 聚宝斋买卖做得广阔,自然不止一位掌柜,这次多宝会人手不够,从外地分号抽掉了不少能员回来帮忙。 六两不悦:“这是自然,我家小主公既然来了,怎会半途离开?何必多此一问!” “后面再展售的几样,都是真正的仙家宝物,要是贵客有意再看看,需得再添证银,凑足半百之数。” 六两的脸沉了下来:“可是见我们之前未出手,便刻意刁难么?当知我家主公只是路过此处,适逢其会,又有谁会随身带了五十万银钱四处乱走?” 掌柜摇头微笑:“您莫误会,不是针对谁,东家定下的规矩便是如此。” 从楼上望下去,果然,见不少富豪因拿不出那么大一份证金,纷纷起身离去。也有些不服气的,吵吵嚷嚷和聚灵斋的人辩道理,指摘聚灵斋不曾提前告知。 苏景眼珠一转也就明白了聚灵斋主人的想法,随身带五十万银子的人少之又少,可毕竟还是有的,何况与会者有都是来看宝、买宝的,身上带钱不够数目的,自然没实力也没诚意,趁早就不让他们再掺和了。带钱足够的,才是真正财大气粗,就算待会现钱不够结,只要签下字据也不怕对方会反悔。 六两知道小祖宗身上可没那么多钱,他们来这聚灵阁就是为了看看什么“离山珍宝”流入坊间,绝不会现在就走,六两望向苏景,明显在征询主人要不要用强动粗。 赤目真人也知道了苏景来此的目的,问那掌柜:“听说后面的宝贝了不起得很,连离山之宝都有,可是真的?” 掌柜只笑不回答,苏景沉吟了下,对他道:“我身上的银钱肯定是不够,不过我也有样小玩意,价值几何不敢妄语,或许能抵过证金,用此抵押,不知能不能行。” 六两闻言心中转念,要说苏景身上的宝贝着实不少,无捻青灯、大圣令牌、天水灵精、寒月长河剑符等等,可是这些都是修家宝物,没有一样适合在这个场合亮出来。 掌柜当即点头:“请贵客示宝。”也有其他客人提出类似要求,反正这个规矩就是为了证明客人的身价,钱或物都可以。 苏景摇摇头:“还是唤你家主人来看吧。” 掌柜却站着不动,脸上笑得还是那么客气,但语气清清淡淡:“敝东主正在忙碌,这位公子放心,您的宝物,小人便能辨得。”原来此人曾学过麻衣相术,尤擅观面,自诩几十年里从未看错过一个人,他见苏景长相虽然也算不俗,可绝无富贵样兆,心中定议此子绝不会有什么实力。可他又怎么知道,苏景是修行之人,经通天洗髓过后他面相就再不是麻衣相术能够掌清的。 苏景不和他计较,只是摇头、重复:“还是唤你家主人来看吧。”说完,低头喝酒、吃菜,不再看他了。 六两则心意微转,身上妖威稍稍一放,自有一股逼人气势,他没动,但他陡得凶猛了。 见苏景不肯退让,身边的道士又气势了得,掌柜不再坚持,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待会小人会与敝东主同来,盼着贵客能让小人一开眼界”,便转身离开了。 不久之后脚步声响,聚灵阁主人在掌柜带领下来到房间,先对苏景拱手,一翻场面话过去,转入正题:“听闻公子身怀奇珍,还盼示下,让老朽开开眼界。” 苏景伸手入袖,把宝贝拿了出来。 第三十章 第一件仙宝 少年手上,一只金镶玉的匣子,打开来清香扑鼻,六枚青丹摆放整齐。聚灵斋主人和他身旁的掌柜都是鉴宝的大行家,一嗅味道再看形质,就知道这是“楼兰果”。掌柜的不敢怠慢,请示过苏景,从匣中拿出了一粒,又再仔细辨认,片刻后满脸诧异,对东家点点头。 两人对望了一眼,目光里都带了些惊奇。楼兰果被称作“圣药”,药效自有神奇之处,医经上有实实在在的记载。 娃娃若能得一枚楼兰果,那便是脱胎换骨,西域史上最最有名的三位猛将,倒有两位在幼时吃过这种奇药;至于老人,白发转乌、耄耋生牙,看本人体质,得灵药相助,增加一年到三年的寿元总是没问题的;就算对濒死之人,楼兰果也有吊命三十日的奇效。 有这种灵药的都是巨富门庭,能让老人多活几年、或者吊命月余等待在外子嗣赶回交代身后事,自然是无比重要的大事。 更要紧的是,楼兰果的配方失传了,这世上存剩下来的成药,怕是加起来都不如少年手上的多。一是有钱也休想再买到,而换个角度再想,少年手上一共六枚药丸,若卖给皇室,再由皇室召集名医能士着力研究,说不定能重拾古方……分开来卖,一枚楼兰果或许值不到八万两银,但六枚放到一起,价值远超五十万两。 聚灵斋主人对苏景点头微笑:“公子的灵药端的了得……”可没想到话还没说,少年的袖口忽然动了动,一只小松鼠从苏景衣袖里跑到手上,两只小前爪扒在药匣上,鼻子抽了抽,似乎在挑拣,片刻后松鼠儿从匣中选中一枚丹药,捧将起来,啃啃嗑嗑地吃了起来。 聚灵斋主人和掌柜的同时惊呼了一声,这么贵重的东西被松鼠吃了?跟着再一看苏景表情如常,托着药匣与松鼠的手动也不动,聚灵斋主人这才恍然大悟……是恍然大悟,也是骇然吃惊:这稀世灵药,竟是少年拿来喂松鼠的食饵么? 苏景眼中有睡意,脸上仍迷糊:“想给您看的是这头松鼠儿,不是玉匣……这家伙不怎么听话,除非喂食否则不怎么肯跑出暖和袍子。” 掌柜觉得自己额头青筋都在突突突地跳,中土世界随身携宠之人不少,在衫子里养下一头调皮松鼠也算常见,可是这种小玩意,名种也就值得个百两银子。若非亲眼所见,打死他也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把楼兰果当松子嗑的松鼠儿。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身份?!再想到之前曾看轻了苏景,背上更是冷汗淋漓。 还是聚灵斋主人更镇定些,吸一口气努力恢复平静,又仔细去看那松鼠…… 乍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小松鼠,体型比着一般的老鼠差不多,可是若仔细观察,此物青绿色的双眸灵动闪烁,一身纯黑色的毛皮,不沾半丝杂色,黑中还隐隐氤氲起一份赤红,不是残忍血色、不是浮夸花红,而是旭日染天涯的赤红霞光。 再看那条毛茸茸的尾巴,尖端一点灿金,便如从乌云边角闪烁出的一道阳光。 珍奇异宝,聚灵斋主人见得多了,瑞兽奇虫他也有过贩卖,但这头越看就越让人挪不开目光,让人心里说不出的喜欢的松鼠儿,他从未见过。 老头子伸出手,试探着问苏景:“可否……容老朽上手?” 苏景点头:“有何不可。”说完也不用招呼,那小松鼠似乎能解人言似的,此刻吃了小半个楼兰果,肚子也抱了,把宝贝药丸胡乱一扔,轻轻跳跃进聚灵斋主人的手掌上,大尾巴一扫一扫,舒舒服服地卧了下来。 松软毛皮接触皮肤,聚灵斋主只觉得一股柔和暖意自手掌游走身体,四万八千只毛孔都为之开阖,舒坦地打了个激灵,险险就要呻吟出声。 只托在手掌上便如此舒适,不难想象这个小东西在主人衣襟内爬来爬去,会是什么个什么样的享受。 松鼠儿入手,聚灵斋主观察得也就更仔细了,看得一清二楚,小东西的双眼各有一道金丝横穿瞳孔,这便说明此物已经有了真灵,可避邪驱鬼,有它在身主人万邪难侵! 如何看出一个人的身价?聚灵斋主深谙此道,不是他手上戴了多闪光的戒指,不是他帽上有多耀眼的美玉。真正的大富之人,只在细节处显峥嵘,手中把玩的一对胡桃、扇子上的一枚印章、腰带上隐绣的族徽、甚至领口畔扣的特殊编法……这少年随身的玩物小松鼠儿何尝不在此列? 有钱人求的又是什么?不外两处,一是享受,一是平安。 这松鼠两项占齐,此物根本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非得还有大机缘才能求得!说穿了吧,有钱都买不到,遇到好此物者,这头小宠能卖出个惊天动地的价钱! 聚灵斋主缓缓舒了一口气,恭恭敬敬地把松鼠递还给苏景:“请问公子,灵宠从何得来,寿数几何?” “多大我不晓得,是几年前偶遇一位仙长,赠与我的。”苏景半真半假的应了句,继而反问:“老先生觉得,它可值得证金么?” 聚灵斋主笑了起来:“公子说笑了,这等灵宠若都不值,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公子请稍坐,待会老朽的宝物便会献出,届时还请公子指点。” 只是验证身家,也不用真把松鼠儿带去库里封存,再说万一这小东西死在聚灵斋的库房里,那得是多大的一个麻烦。聚灵斋主又客气了几句,就此告辞,走到门口时苏景忽然又叫住了他:“老先生,劳烦您给估一估,这小东西的一身皮毛价值几何?” 老头儿吓了一跳,回头望向苏景,后者补充道:“就是好奇问问,不会真卖它皮毛的。” 聚灵斋主略作沉吟,明白苏景不会做这桩买卖,他也就实话实说:“我劝公子……不卖,留作传家,此物有真灵,即便有朝驾鹤去,小小身躯也会留有吉祥,当会保佑公子子孙代代。” 话说完斋主人带着手下离开了,他们可就没注意,这屋子里少了个人,先前随同少年一起的那个道士不见了。 关上门,松鼠变回老道。而敲门声再起,之前看清苏景的掌柜在东家离开后又来到访,进门就是躬身一揖:“公子非等闲人物,适才小人两眼昏花,言语得罪还请公子见谅。” 苏景本来也没和他计较什么,两句客气话将其打发了…… 让六两来装宠物,苏景觉得这事办得不太厚道,正经对他道歉,六两全无所谓,摇头笑道:“还是托小祖宗的福,我现在晓得了,自己的皮毛再不是当初那个‘六两’了。” 雷动天尊眼巴巴地望着六两:“楼兰果好吃么?” 赤目真人喜爱宝物,不过对这种活物不甚在意,倒是好女色的拈花神君打量了六两两眼,对苏景道:“靠着这头可爱松鼠,什么女子都能被你勾搭上,不信改天你试试。” “凡人女子自然无妨,但若是名门下的仙子……说不定会被看出真形一剑斩了。”性命攸关,六两赶忙做出重要补充。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场面重新安静,能留下来的才是真正富甲一方的人物,六两动用灵识探查后,对苏景道:“还剩下十三家。” 留下来的买家被带离会场,由专人引领者左拐右转,分别从不同暗道进入一处经过特殊布置的宏大密室,十三家各自进入隔断,彼此不可见,也不知道隔壁坐得是谁,但都能看到展宝的那方小小平台。 隔断内还有一头小小的白鸟,看不出是什么品种。 赤目真人天生贪宝贪财的灵怪,附近有什么好东西都逃不过他那双红眼睛,才一落座,赤目就盯住了前面台子上的一炉熏香,捅了捅苏景,伸手向着聚灵斋主身边的几案一指,低声道:“那香,宝贝,孟婆涎。” 到了此刻也不再用别人主持,聚灵斋主亲自登台,一番开场白后,老头子也不隐瞒什么,说道:“下面的三件宝物,样样非同凡响,不用老朽多说什么,诸位也能明白,仙宝价值登天,但同样也是可怕祸根,是以老朽动用着收藏多年的一炉孟神香。” 孟神香,也叫孟婆涎,闻上去并没特殊味道,但这香有个神奇效果:香灭时,所有人都会忘记燃香这段时间里发生过的事情,但只要吞服解药,立时就能恢复记忆。 单只这炉香,就是价值惊人的东西了,可在此处它不过是个防卫措施。 聚灵斋主继续道:“老朽已经吞服解药,当三件宝物售出后,老朽亦会为得宝者奉上解药。至于其他贵客,只是不会记得今日此间展卖过什么,绝无旁的损害,敬请放心。”说着,老头子笑了起来:“若是哪位觉得聚灵斋这事办得不厚道,就请离座而去,老朽奉上一坛百年封存的猴儿酒做赔罪。” 有了事后忘却的孟神香,在座众人大可放心买卖了。 赤目在隔断了耸起肩膀,地笑:“我们三尸是灵怪,不受这香的影响。” 六两也说道:“这香只对凡人和下等修家有用,我是中品妖目,无妨。” 苏景刚踏过第一境,无论如何也脱不开“下等修家”的帽子,皱眉问:“我怎么办?” “没事,我们给你讲。”三尸异口同声。 等了一会,见无人离座,聚灵斋主又微笑道:“另外,还有个小小的规矩,诸位不用再开尊口,落墨成价,由鸟儿传递于我。再就是,聚灵斋上百年的字号,老朽以祖宗脸面担保,将来就是有强人用我妻儿性命相挟,老朽也不会说出宝落谁家。” 老头子这番这样的安排是再加了一重“保险”。随便举个例子,假如待会卖出去一颗续命仙丹,各买主以价单往来报价,到最后也不知道最终是谁买了去。万一孟神香失效,以后有人回忆起今日展出的宝贝,他也不知最终买主。 最后几句说完,聚灵斋主不再废话,双手一拍,手下竟引了个身怀六甲、浑身赤裸的女子上了台。 女子年纪不算大,长相丑陋身材臃肿,头发干枯如秋草,她双目紧闭,几乎看不出什么生气,行尸走肉似的被领了上来,站在台上一动不动。唯一能让人看出的一点生机仅在于她高高鼓起的肚子,偶尔会拱起一个小小的鼓包,是腹中的胎儿在活动。 聚灵斋主声音平静:“今日第一件仙宝,请诸位过目。” 第三十一章 势在必得 一个赤裸、丑陋、活死人似的孕妇是仙宝? 场中所有人都觉得稀奇,就连一向不怎么在意宝物的拈花,也被勾起了几分好奇,一个劲地往台上看。大伙都是在看热闹,唯独赤目与雷动是在看门道,前者死死盯住那孕妇的肚子,片刻后赤目低声对苏景说了两个字:“灵物。” 雷动天尊吞咽着口水,点头附和:“好香。” 稍待了一会,等众人都看清楚了那个孕妇之后,聚灵斋主又开口了:“东北深山盛产人参,千年老参得机缘可开灵智、化人形,是称参仙童,便是传说的人参宝宝了。” “西北雪域孕雪莲花,九百年造化雕琢,亦开灵智、化人形,世人唤作雪莲仙子。” “北地有大妖魔,通邪法,最善炼奇药。抓人参宝宝,困雪莲仙子,自幼豢养一处,辅以法术、符篆及诸般灵药滋养。三百年后男女仙童成人,喂服霸道药物,参灵莲仙神智混沌万事不清,只知疯狂交媾,七日后参仙童元阳耗尽枯萎而死,莲仙做孕怀下奇胎,至今整整百年,分娩在即了。” 六两老道听得眼珠乱转,对苏景低声道:“确有其事。” 六两身在妖门,又是个“买卖人”,消息灵通,聚灵斋主说的事情,他还真的听说过,那个北方的大妖怪名唤“卅枯”,是一棵毒藤修炼成精,活了不知多少年,独来独往性情凶狠,抓木灵同类制造神药正是他的拿手好戏。据说此妖修为已经是顶尖妖师,距离“妖灵神”只差一步之遥。 此妖作恶多端,十几年前终于惹来了修真正道的高手惩戒,一番恶斗之后卅枯被打得魂飞破灭,诸般邪药也都被缴获一空,唯独妖藤花费心血最多、也最珍贵的一味“参莲子”下落不明,不知被他藏在了哪里。 多少修士和妖精都曾花费大力气去寻找这味“奇药”,但最终一无所获,想不到竟然被这个聚灵斋主给寻到了。 拈花真人听得好奇,问六两:“这参莲子有什么功效?” “不知道。不止是我不知道,是除了已经死掉的卅枯老怪,旁人都不清楚。”六两摇了摇头,继续解说:“但据说参童和莲女的所有精华,都凝聚于胎儿一身,且此胎生具先天之灵,在加上卅枯的那些邪门妖术,娃娃身上的药力,比起父母加起来还要强上多倍。” 拈花点点头:“雪莲仙子都长得貌若天仙,但若身上的精华都给了孩儿,就再维持不住美貌了,难怪此女相貌丑陋。” 这个时候台上的聚灵斋主也大概介绍过了做孕莲女,指着孕妇的肚子对众多富豪道:“灵胎,既为灵药,胎儿诞生之日,就是灵药炼化大功告成之时。这味药珍奇到了极点自不必说,但它究竟有什么效用,老朽不得而知,这就要靠得宝者自行去探索了。若需聚灵斋援手加以探访也无不可,但那是后话,是另一件事,自然再要另议一个价钱了。” 诸事说完,聚灵斋主把声音略略提高了些:“仙宝在此,价高者得。银限七十万起,请诸位落笔标价吧。” 苏景在纸上写了几笔,将其装入封笺,隔断中的白鸟甚是乖巧,跳到桌上衔起信封,翅膀一震飞出前去,将其抵到聚灵斋主手中。 其他诸多隔断里,也是白鸟往来,替主人递送价签,十三个买家里,共有八人出价,有意拿下此宝,剩下的多半是因为自忖找不到“药物”的效果和用法,干脆就放弃了。 聚灵斋主退后两步,一一打开信封查看报价。 前面的六份价格,最低的也有九十万银,最高的则直接给到三百万两,足见那富豪对这“参莲子”有多重视。 不同的隔断里,信封上的标记不同,聚灵斋主自然知道谁出什么价,第七个信封来自真页山庄的庄主,聚灵斋将其打开,看过后就笑了下……真页山,合起来就是个“巅”字,只是这庄子的名号就足见主人的狂妄了,但他也的确狂妄得起,巅庄数百年长盛不衰,富可敌国,人间朝廷都换了几轮,巅庄仍稳当得很。 巅庄主人给出的价钱是:加五十万银。 不论旁人出多少,他都再加五十万两。甚至他都不去问除了巅庄外最高的价格到底是什么,聚灵斋怎么说他就怎么给,只要能买到宝贝,其它事情巅庄不在乎。 聚灵斋主暗忖,若没有意外的话,这参莲母婴,一定是归巅庄了。一边想着,他又打开了最后一个信封,跟着眉毛微微一挑,抬头向着苏景的隔断望了一眼。 最后一个信封,就来自苏景处,上面没有价钱,只有四个字:势在必得。 势在必得的另一重意思,是:不计代价。 聚灵斋主轻轻咳嗽了一声,微笑着说道:“天字和玄字出得价格相当,还要再请二位尊客再重新斟酌一次。” 能坐到这里来看宝的都是真正有身份、有见识之人,不会像之前拍卖那样一层层的向上喊价,更不会有斗气或斗富这种俗事,他们写在纸上的钱数就代表着诚意和底线,若不行也不会再加,由得宝物旁落,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所以一般来说,此间叫价一次后就会有结果,除非出现同样的价格,才会继续斗价。 小小白鸟,又重新飞回到天、玄两号隔断内,等待着苏景和巅庄庄主的新价格。这两个人也都明白,自己出的并非“实价”,既然聚灵坊说是相若,那对方给出的价钱肯定也是“虚”定的,由此,下一轮斗价更不可能是一个数字胜出的。 巅庄庄主这次没动笔,直接从怀中摸出了一只锦囊,给白鸟衔了,飞去。 苏景则老实巴交,又提笔在纸上写了些字…… 两头白鸟分别飞回宝台,聚灵斋主先接过了锦囊,才一打开,囊中就氤氲起一蓬乳白色的祥晕,映照得老头子的脸色仿佛都有些神圣了。 锦囊中的宝物倒出,被聚灵斋主托在手心上,一枚清白色的舍利子,祥光湛湛,若凑得近一些,隐隐还能听到舍利子上传出的轻灵禅唱。 聚灵斋主的手掌稳稳托住舍利子,一动不动,凝立了不久后,舍利子上氤氲起的祥光渐渐凝聚出了形状:一只巨大的蝉儿。 赤目真君的眼睛更红了,嘿地低笑了一声:“青蝉舍利子,辟邪、清心,用处不是很大,但在凡间信佛者众,在佛徒眼中这是件圣洁物,无价宝了。” 巅庄主人的意思很明白了,除了那“加五十万两”外,再加这一枚青蝉舍利。若对手没有能比得过此物的宝贝,就退去吧。 拈花神君看得眉头大皱,嘟囔道:“早知道咱们就把松鼠拿过去了。” 苏景笑了下,没说话,对这种看着花里胡哨,实际却没有什么作用的宝贝他混不在意也懒得去注目细看,少年只是等着,等着看聚灵斋主见过自己那份报价后的反应。 仔细收好舍利子,聚灵斋主先对巅庄道了声谢:“谢过甲字号中的贵客示下宝物,让老朽大开眼界。”跟着他放下锦囊,打开了来自苏景的信封。 第三十二章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看过苏景的字条,聚灵斋主明显愣了下,白眉蹙起稍作犹豫,随即他露出了一个笑意,伸手脱下了自己的长袍,转头给那位赤裸孕妇裹好,随即对在场众人朗声宣布:“宝物落于玄字,恭喜贵客。”说完,他对玄字隔断中的苏景点了点头。 苏景第二次送上的信笺,只有寥寥两行字: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烦请老先生给她披一件衣衫。 后一句可以忽略不计,只是少年的一份善良心思,但前一句就有些意思了。 将来那婴儿是灵药,诞生出来后下场可想而知,不是被投入丹炉炼化,就是被放进大锅烹煮,之前还会被抽血、剥肉……那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则表明苏景不会伤害母婴,他参与叫价,是想要救人。 虽然苏景没出过实价,但聚灵斋主已经认定他出身不凡,银钱事情他不在乎,那头松鼠比起舍利子毫不逊色,真到交割宝物时,此子给出的酬金价值不会弱于巅庄。 既然苏景出得起价钱,聚灵斋主人就只要在“善、恶”之间做一个选择了:卖给巅庄,将来胎儿死定了;卖给苏景,且不论他说的是否属实,至少从聚灵斋这里,还是给胎儿留下了一线生机的。 聚灵斋主选了后者,参莲子归于苏景。 舍利子被奉还,巅庄主人只是稍稍有些意外,并没有其他表示,微笑着把自家宝贝收了起来。 赤目和雷动同时兴奋了起来,前者再想那胎儿究竟会有什么灵效,后者琢磨着将来是吃椒盐的还是红烧的…… 第一件仙宝落槌,孕女被带下去,待散会后再交割,第二件宝物呈上台来,是一把三寸长的小剑,颜色非金非铁,不知什么材料制成的,剑身上一面绘制山水,另一面镌刻两个篆字:离山。 苏景认得。他听陆崖九说起过,这种小剑是信物,离山剑宗外门弟子的信物。 小剑三寸,不像孕女那样站在台上就能一目了然,当下被摆在玉盘中,由聚灵斋中豢养的心腹高手托护着,依次走入隔断单间,请与会之人仔细观瞧。 苏景通天圆满,五感远胜以往,虽然还听不到其他隔断中有什么声音,但能明明白白地察觉到……躁动,众多金主的躁动。 聚灵斋主在台上朗声夸宝:“诸位贵客见多识广,想必都能认得这剑牌正是修行正道七大天宗中,离山剑宗外门弟子信物。持此牌在手,虽不敢说就此横行天下,但也真没什么人敢主动招惹了。若有强仇上门,老朽不信对方见了此物,还敢再生事;若嫡亲子嗣无意中闯下什么祸事,请出这枚剑牌,老朽断言风波立时平息。” “这一枚护身符,可比着请什么神像都要好使得多,而离山剑宗远在东南,少有弟子行走人间,仙长们专注修行,也不会有谁专门下山来寻这枚外门信物,买回家大可放心使用……但饮水思源,要是哪位贵客能收得此宝,老朽还是建议,贵客在家中为离山供一座长生祠,以谢仙长护佑家族的大恩。” “论珍惜、论灵效,这枚剑牌无论如何也比不得之前的参莲子。但论起实际的用处,这枚剑牌比起那不知炼法、不知疗效的参莲子,可要强得太多了。”闲话说完,聚灵斋主转入正题:“仙宝在此,价高者得。银限百三十万起,请诸位落笔标价吧。” 仍是和卖参莲子时一样的说辞,但起价提高了快两倍。 苏景连离山都还没去过,对门宗当然也谈不到什么感情,但他明白,师叔陆崖九对他们九兄弟的心血异常看重,对门宗的爱护之心深厚。若非如此,苏景都不会来参加这个夺宝大会、来查探到底是什么“离山仙宝”流入了民间。 凡人眼中的仙宝,不过是离山门下的一块牌子,而且还不是真传或内门弟子的命牌,只是外门普通传人的剑牌。 此物在离山高人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可是若见到了,也定会将其收回,否则被旁人拿去了招摇撞骗,岂不是败坏了离山剑宗的清誉。 没什么可说的,苏景落笔,在纸上写了六个字,折叠好封入信封,另外还放进去一块小小的牌子,正要交由白鸟送出,一旁的赤目真人按住了他胳膊:“你这条子一递上去,多宝会立刻就得结束,你再等等,三件宝物刚见识了两样,这不还有一件宝贝没展出么?好歹等看过最后一样呗。” 苏景也不着急,有他在此那枚外门剑牌就跑不掉,一笑之下便依了赤目真人,成全了他那份看宝贝的心思。苏景握住了信封,没有交给白鸟,放空了这一轮。 苏景此举,仿佛是对剑牌毫不动心,聚灵斋主人不由对他又高看一眼。而在场众人里,有十一家通过白鸟报上价格,除了苏景还有另一家没出手,不知是谁。 谈不上争夺的过程,聚灵斋主一一看过信封,宣布这枚剑牌的归属:甲子号贵客。 甲子号中的真页山主人笑了笑,喜色自眼中一闪而没。 三宝中两宝落实,只差最后一件了,却再没什么东西被提上台。聚灵斋主说了半晌子的话,嘴巴也发干了,先不急不缓地喝了杯茶,落座休息够了,清了清嗓子,再度开口:“不瞒诸位,今天的第三件仙宝……我还没能得来。” 买了个关子,等了片刻,由得隔断里的金主与手下面面相觑,聚灵斋主才微笑继续道:“此宝仍与离山剑宗有关,不知诸位可能听说‘扶乩仙子’的名号?” 三尸一起望向苏景,正宗嫡传的离山第一代弟子、离山九祖之一陆角八的衣钵传人笑容讪讪……他根本不知这个扶乩仙子是谁。 “这位扶乩仙子,乃是离山剑宗真传弟子,千多年前的人物了,诸位不太了解也不奇怪——”聚灵斋主好整以暇,缓缓道来:“当年扶乩仙子风头极劲,一出道就连败诸多成名高手,仙子疾恶如仇,百多年里辗转万里,一人一剑,斩杀了不知多少大妖巨魔,可惜……钢极易折,仙家人物也难免遭遇厄运,令人扼腕。” “离山内的魂灯泯灭,扶乩仙子必是陨落无疑,可是她老人家的尸身下落不明,此事始终是一桩悬案……也是机缘巧合,仙子尸体的所在之处,被小号探到,但不瞒诸位,那个地方险恶得很,以老朽之能,全无办法接近仙子遗骸、更毋论启回了,否则也不会拿出来卖与诸位……今天的最后一件仙宝,就是扶乩仙子葬身所在了之处。” 找到离山剑宗重要人物的尸体,将其送回师门,一定会得到重酬;若只是通知离山葬身之地,肯定也会有酬谢,可是比起前者,分量上就差得远了。 再往恶处想一步,扶乩仙子那么厉害的人物,尸身上多半还会有什么宝物,就算不把尸骨送回离山,只贪下那些宝贝,价值便无法估量了。 这聚灵斋主果然是生意人,什么都敢卖! “扶乩仙子的埋骨之处,价值几何老朽便不赘言了,想必诸位心里有数,这一桩买卖不再是黄白俗物的交易,自然也不设起限银钱,诸位若觉得自家手上有什么宝物,能抵得过我的地图,尽可告与我知。” 宝贝未必都随身带着,不过没有关系,大可先写在纸上,告诉聚灵斋主自己打算用什么东西来换地图,若斋主觉得合适,便能达成意向,先落字为据待以后再交易。 富人胆子小?真正大富贵之人,远比普通人胆子更大,绝大多数金主都在执笔疾书,录下自己能供交换的宝物,有谁能不对扶乩仙子的葬身处不动心? 在场的除了有钱,也都是实力有势力之辈,聚灵斋主启不出的仙子尸体,他们自忖未必启不出。 就苏景最省心了,他刚才就写好了,不用再重新写,直接把信封往白鸟口中一递就成了。 第三十三章 剑出离山 聚灵斋主并未来一信就拆一信,而是等所有信封都汇聚到手中才开始拆封。 等了好一会,主要是真页山主人刷刷点点,写了好几页纸,不像是交易买卖,倒像科考试子在答卷子,不用问了,他罗列下大批自家收藏的宝贝,是铁了心要拿下这最后一件“仙宝”。 半晌过去所有信封都收集完毕,十三家里买主中有十二家传上报价,聚灵斋主人面上微笑从容,目中闪过一丝疑惑,不易察觉地向着“地”字隔断看了一眼……地字贵客是白头岭的常大当家,坐拥一方的巨富。在场十三家,除了“巅庄”和不知来历的少年,就属这位常大当家实力最雄厚,可是从开始到现在,三件宝物接连上台,白头岭却始终不出价。 唯一一个始终不出价的人。 白头岭的场面一向很大,遇到好东西大都会争一争的,今天这个样子,实在有些反常了。 东西再怎么好,买不买也是人家自己的事情,聚灵斋主人也不去想太多,开始拆看金主们的报价,因为苏景没出价竞之前的剑牌,聚灵斋主稍觉遗憾,所以这次他先拆看了苏景的信封来看…… 看了一眼,老头子的脸色就变了。 纸上六个字:离山剑宗,苏景。 苏景报的不是价格,而是名号。 信封中还有一块玉牌,质地润泽,隐隐有些透明,正面两个正楷,镌着“苏景”二字,背面则是四个古篆,上书:剑出离山。 剑出离山,苏景。 每个离山门下真传弟子手中,都会有这样一面牌子,不止是镌刻了几个字那么简单,玉牌内还由门中长辈封印了一道霸道绝伦的法术,以作真传弟子防身之用。 陆崖九在青灯境亲手为苏景所制,且不论老祖封印于其中的法术,单只这命牌所向,便是离山上下每一柄利剑所指! 命牌背面的四个字,也是当年修真正道上广为流传的八字箴言的后半句,全语为:道起天元,剑出离山……最近千年,这八字箴言依旧流传,但在顺序上有了些微变化:剑出离山,道起天元。 聚灵斋主识得这块牌子,知道这牌子代表的意义,所以老头子觉得自己要疯了……就如他之前所说,离山剑宗的高人不太下山行走,就算有一些在人间穿梭的,又哪有这么巧,偏偏在今天来到西边毗邻沙漠的多兰城。 就是那么巧啊。聚灵斋主做梦也没想到,凡俗买卖里跑来一个离山真传弟子。 满嘴苦涩之余,聚灵斋主心里还莫名其妙的蹦出来一句:我就说此子不同凡响吧…… 苏景也不说话,静静看着聚灵斋主如何应对。老头子叹了口气,随手就将其它信封都撕掉了,不知是习惯使然还是真正生意人的觉悟,他居然还坚持着完成了这桩买卖,涩声道:“最后一宝,落于玄字。” 巅庄主人本来信心满满,哪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写出来的宝单人家连看都没看,一时间愣在了当堂。 巅庄主人更没想到的是,聚灵斋主跟着又对他道:“尊客,对不起得很,你刚买下的第二件仙宝,小号也得收回,今日之事就此作罢……” 不等说完,巅庄主人惊怒而笑:“你可是在消遣人么?” 就在这个时候,地字隔断中忽然传出一阵欢笑,一个白面书生走出了隔断,对巅庄主人劝道:“别动气,别动气,其实是好事。” 巅庄主人皱眉:“什么叫做‘其实是好事’?这里没常当家什么事情,还请让开。” 常大当家应道:“你买下了也带不走,现在聚灵斋不卖给你,省得你被抢劫,这不是好事么?” 话一出口,聚灵斋主人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冷冷望向常大当家:“老朽耳音不好,还请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抢劫、杀人、再一把火烧了这里。很难懂么?”白头岭当家慢条斯理,对聚灵斋主人说着:“三件宝贝太惊人,我实在想要,又实在信不过你,万一走漏风声,以后数不清的麻烦。” 聚灵斋主人觉得头疼,来了个离山真传弟子还嫌不够,白头岭当家居然也抽风了,想要抢聚灵斋?这种想法实在太很无聊……此间若是那么容易被人抢了,聚灵斋又怎么可能开到现在、怎么可能成为西域最顶尖的珍宝行。 意外突起,其他富豪纷纷起身,但并无太多惊惧,聚灵斋响当当的招牌,自能护住大伙安全,白头岭想要动粗,先得踢翻聚灵斋这块浑厚铁板。 巅庄主人也不开口,只是冷笑着静观其变。 苏景带着三尸和六两也走了出来,目光迷糊,打量着那个口出狂言的常大当家。对方也迎上了苏景的目光,笑道:“我有些好奇,你到底出的什么价钱,拿下最后一宝?” 不用苏景开口,聚灵斋主人就代为回答:“凭得就是他的身份,离山真传弟子。” 话出口,密室里哄得一声就乱了,白头岭常当家也是大吃一惊,可随即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就凭他?不过通天境的修为,还离山真传弟子?他要是真传弟子,我就是……我就是……” 到底,这个白头岭当家还是没敢直接拿离山来说事,就此转开话题:“倒是他身边的老道,稍稍有点意思,是个五灵阶妖目。” 苏景皱了皱眉,对方能看透自己和六两的修为,肯定就不是普通人了。六两更是大吃一惊,在他眼中那位常当家只是凡人,足以说明双方差距不小,三尸则是老样子,排着队躲到苏景身后,探头探脑。 就在大笑声中,白头岭常当家忽然伸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用力一扯,竟直接把身上的人皮尽数拔了下来,往地上一扔…… 人皮软塌塌地堆在一旁,再看常当家完全变了个模样,身上被细密鳞片包裹,双目狭长眸子明黄,没有鼻子只有两个小孔,因大笑裂开的嘴巴里,蛇信摇摆不休,分明就是一头蛇妖! 画皮而来的蛇妖。 随着真身显出,蛇妖把自己的妖威骤然外放!甚至都不用他动手,正奉着聚灵斋主人命令蜂拥上来准备擒拿蛇妖的武士们,只觉得腥风席卷,继而心惊胆战,身体上的力气、骨血中的勇气瞬间被驱散,连站都站不稳,全都摔坐在地,目光惊骇望着此人。 聚灵斋的实力本来不是如此不济,斋里曾有一个中品妖目和一个先天境界的武者做供奉,可是在探访扶乩仙子葬身地时,两个供奉全都惨死…… 旁人这才知道厉害,想逃想喊,可又哪挡得住妖威席卷! 六两也摔得极惨,颤声道:“七灵阶……妖师!”松鼠精怪实在可怜,到处都是天敌,平生最恨就是没有哪个松子能修炼成精让他来欺负欺负。蛇也是他的克星,何况对方修为远胜于他,此刻连逃跑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七灵阶的妖怪,就算黑风煞率领乌鸦卫尽出,在人家眼里也不过是笑话! 蛇妖稳稳吃住全场,笑声愈发欢畅了,根本都不去看苏景一眼,一双妖目盯住六两:“若拜奉我为王,能饶你一命。”正说着半截,蛇妖忽然觉得眼前一亮……月亮? 就是月亮,蛇妖看到了月亮。 深夜中看到月亮,是在平常不过的事情,可现在所有人都在密室中,怎么会有月亮? 屋中的月亮,氤氲着寒光,自苏景头顶升起…… 银芒万道,一闪而灭! 明月天河剑符,凝聚着陆崖九的一击之力,下品妖师虽然了得,可如何能当得下老祖一剑?来自白头岭的蛇妖甚至还没弄清为什么屋子里有了月亮,就被剑符彻底轰杀,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强光过后,众人已经找不见蛇妖了,地上一个大坑,台上一个少年,口中正嘟囔着:“这妖怪莫名其妙”,伸手把妖怪的画皮收入囊中。 巅庄主人目光惊骇,但反应不慢,立刻站起来,对苏景准备做拜谢大礼,六两也恢复了神气,知道小祖宗不喜欢应酬这些事情,动作极快,闪身几步抢上宝台,伸手掐灭了孟神香。 半躬着身体的巅庄主人当即就面现迷惘,不明白自己在干啥,重新站直回头问伴当:“就快开始了吧?” 伴当犹豫着点头:“应该快了,不知是什么了不起的宝贝,弄得这么神神秘秘。地上怎么有个大坑,也不说收拾收拾……” 苏景也觉得脑子里恍惚了下,记忆回到刚进场时,但感觉上还有说不出的古怪,正想开口发问,六两就以妖法传音入密:“小祖宗莫发问,先冲那老儿冷笑。” 苏景听话,瞪着聚灵斋主人冷笑……刚才的事情全不记得了,不过苏景还是能明白似乎有什么邪门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当即按照金乌真策上的运功法门,催动自己那份少得可怜的真火阳元,自体内流转一周。 旋即只觉得脑中猛地一清,被孟神香蒙蔽的记忆尽数恢复。 金乌阳火,光热始祖,虽少却精纯无比,孟神香那点影响根本挡不住苏景驱驭的真火冲击,立刻就消散无形。 场中其他人还都懵懂着,聚灵斋主人不敢再做主说话,抬眼望向了苏景。 不关这些富商什么事情,苏景摆了摆手,聚灵斋主人似乎松了口气,好歹解释两句就派手下把其他人统统送走,自己则战战兢兢地走向苏景。 到现在也不用客气什么了,苏景语气清淡:“卖过了活人卖离山令牌,卖出了离山令牌又卖离山弟子的尸体,老先生的买卖做得太大了。可有话说?讲无妨的。” 事已至此,老头子也没太多忌讳了,心里怎想嘴上便怎说:“卖死人的事情我不会做,我只是卖扶乩仙子的葬身之处,说穿了,我卖的东西就等若一份藏宝图。那地点是我手下无意中探到的,我不是离山弟子,没有通知你门宗的本分。我把我之所得作价卖出,才是我生意人的本分。” “那枚剑牌是本主卖给我的,他幼时被离山前辈相中收做外门弟子,但修炼上难有寸进,碌碌无为几十年,趁着一次下山的机会偷跑了,想用这剑牌换一个后半生的富贵,辗转找到了我,他卖我买,两厢情愿,忤逆离山的是他,不是我。我只是把到手的货物卖出去,仅此而已。” “参莲子的来历,也不是强取豪夺,是个山里采药的少年无意中发现的,我得了消息赶去将钱与那少年,为防消息走漏,干脆就把他带到了斋里做了个伙计,你若不信现在就可找他对证。参莲子根本就不算活人,他们是草木成精的妖怪。再说……就是修士抓住了人参娃娃,还不是直接扔到炉中炼成精华服下,何况我只是卖参莲子,没动过杀害他的念头。” 事情说完,聚灵斋主闭上了嘴巴,等了一阵子见苏景不说他,老头子又开口道:“我犯了离山剑宗的忌讳,又撞到你手上,要杀要剐我无话可说……” 这次话没说完,苏景就站起身:“我在你这里住上几天,杀不杀的……以后再说。” 聚灵斋主没想到会等来这么一吩咐,愣了片刻,也不多问什么,点点头命人安排上房,苏景则转回头,对六两交代了几句。 暂住聚灵斋当晚,斋主又来造访,把孕女、剑牌和绘了扶乩仙子葬身处的地图一并奉上。其他两样苏景只是一看便罢,随手收入锦绣囊,留待日后返回离山,再将其交给门中主事之人,那个参莲孕女,被他暂时留了下来。 第三十四章 怎么吃,怎能吃 “你可听到我说话?”苏景问孕女,后者全无反应。 六两从旁边插口道:“若母亲所有的真灵都归了婴胎,纵能听到、怕也应答不了。”说完,松鼠亮出一对门牙,笑道:“还没恭喜小祖宗,收下了这样一枚灵药,将来服用下去,必有神奇效果。” 三尸没回自己的住处,都凑着跟苏景来住了,雷动天尊舔着嘴唇嘱咐苏景:“待你找到炼化和服食的诀窍,记得喊我啊,我亲自料理这道美味……” 苏景当即摇头:“我不会吃,也不想害小娃儿性命。” 雷动瞪大了眼睛:“不吃?这是何等的美味!”赤目也眉头大皱,插话:“不说味道,只说神效,参莲子,比起什么人参娃娃雪莲仙子,可都强出无数,修家服用妙处无穷。” 苏景苦笑了起来:“那不是个无智的畜生,那是个娃娃啊。有灵智的,会哭会笑,再长大一点点还会和你说话、吵闹,闯了祸会怕你责罚,做了得意事情会向你邀功……他能懂你的想法,他还有自己的念头……怎么吃?怎能吃?” 雷动眨了眨眼,撇嘴:“不吃就不吃,反正你说了算。” 这两句话可把六两给急坏了,天灵地宝,竟然不吃?松鼠怪劝道:“就算我们不吃,这小娃将来的灵气和香气也瞒不住人,自会有人来抢、抢走去吃,小祖宗要三思啊。” 苏景呼出口闷气,心意早决:“不吃,用师叔的话,能遇到就是个‘机缘’,养在令牌里吧。” 参莲子也是精怪,只要效忠也能进令牌,那里倒是个稳妥的去处。 六两知道苏景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他决定的事情就再不容动摇,当下不去劝了,话锋一转,开始称赞小祖宗宅心仁厚、正道典范。 这个时候赤目忽然“咦”了一声,伸手指着孕女:“动了。” 众人循着他的手指望去,不知何时,孕女的脸上淌下了两行清泪……她的身世何其可怜,参童与她同为精怪,两人一起长大,且同病相怜,两个小妖精早就彼此爱慕,结下深深情意,莲仙子为参童怀了个宝宝,心中苦楚同时,又藏了无尽幸福,这种感觉远远不是外人能够体会的。 父母的精元尽归胎儿,莲仙不能开口说话、除非牵引也难以稍动,但她五听未蒙,外面发生的事情她全都知道,这世上所有灵智之物,无论妖魔、修家还是凡人,全都在图谋着她腹中的孩子,可怜做母亲的却全无反抗之力,舐犊情再深也抵不过将来加在孩儿身上那把挖心的刀。 可做梦也想不到的,她刚刚竟然听到一个声音……“怎么吃,怎能吃!” 母子不止连心,且连命。若母子只有一条命,一百个娘亲里,会有九十九个将其留给孩儿。 眼睛睁不开,看不到那个人的样子;身体一动如万针攒刺般剧痛,但仍是一点一点的、颤抖着、用力着,向着那声音所在的方向,跪下。 苏景动容,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加重了语气,对她道:“放心,我护着你们。” 丑陋女子脸上的眼泪更加汹涌了,苏景叹了口气,唤出大圣点将玦,轻轻按于她的额头。 雪莲仙心中早就有了臣服认主之意,连母亲带腹中胎儿,都被令牌抽取一丝魂魄,随即苏景把她送进了令牌洞天,想了想又赶忙让六两也进去,传令给那些乌鸦和大黑鹰,千万别把这母女当成补品吃了。不仅不许吃,还得好生照料着。 忙活完了参莲子,又把之前叫出来的几个乌鸦卫和满满一车金银重新收起来,苏景抻开被子,舒舒服服地睡觉了…… 待小祖宗睡下后,六两施法在房间周围布下几个守卫禁制,防备厉害修家远远不够,但用来对付凡人足矣了,施法过后,六两背着双手溜溜达达地离开了聚灵斋。 随后一段时间里,苏景就住在聚灵斋中,一切平安无事,斋主人明白自己落在苏景手里完全没有反抗余地,倒也不曾生事,甚至连逃跑都没去试。 三尸住了一阵觉得无聊,和苏景打过招呼,都跑回去做自己的差事了。 直到十几天后,六两回到苏景身边,向他呈禀道:“小人问过百姓、也联络过附近的小妖,大概查清楚这聚灵斋并无大恶。” 做珍玩生意的,平时与普通百姓本就没太多联系,聚灵斋主驭下又算是严格的,是以他的势力和实力都不小,但是并没什么劣迹。 苏景点点头,又对六两吩咐了几句,后者没二话,转身又走了。 这次六两去了整十天,递给了苏景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的事情着实了不少,苏景接过来一看就皱眉了:“怎么这么多?” 六两应道:“今年年景不太好,入春以来就开始大旱,到了夏天终于有了几场雨,可旱情才刚缓解,牲畜又爆发了疫病,虽然与人无害,可西域牧民多,损失得惨了。这城里不觉得什么,但外面、这方圆千里地方,灾民实在不少了。” 就在这个时候,苏景耳中忽然听到一阵急促鼓声……只有他才能听到的鼓声。 大圣点将玦的洞天正中,设有一面巨鼓,里面的人若有事,敲响即可告知主人。 苏景翻手唤出令牌,心念转动唤出几个乌鸦卫,不等他发问对方立刻同时开口:“生了,女的生了。” “死了,生完就死了。” “生了个男孩……是男孩吧?” “真是个男孩,两腿之间,一条小虫两只铃铛,这一套错不了的,不过草木妖怪也分男女么?” “这可不好说,或许一会男一会女,变来变去也没准,回去再仔细看……” 苏景立刻就觉得头大,他才只放出三个乌鸦卫,就被他们吵得天昏地暗的,赶忙摇摇头静下心思,喝道:“一个一个说!参莲子出生了么?谁死了?” 得下莲女的时候,她就已将临盆,这小一个月下来,终于到了时候,顺利产下一枚男婴,便是参莲子了。 而父母精华尽归此婴,生产之后莲女便彻底枯萎,就此离世,但死前她至少听到了孩儿的哭声,至少知道孩子以后安全无碍、成长无碍,是以她含笑而去。 娃娃则茁壮得很,据说哭声异常响亮。 为丧者唏嘘、为生者欢喜,苏景的情绪有些复杂,传令下去立刻就有鸦女抱着小娃出来,那么丁点个小家伙,因为刚出生,所以全看不出神采,不像天地至宝倒像个小老头,小手小脚乱摆乱蹬,哭咧咧地。可他一见到苏景,立刻就停止了哭声,眼睛眨啊眨,眼泪流啊流。 只流泪不出声,奋力挣扎着,想从鸦女手上钻进苏景怀中。 毕竟是灵物,他知道苏景是谁,知道那个答应照顾自己、那个给自己娘亲最后一段好日子的人是谁…… 苏景抱着小娃,手足无措、茫然无助的样子。 莲女分娩后就会枯萎,这件事对苏景来说十足意外,皱眉问六两:“没了母乳,他可怎么办?要不要找乳娘?” 六两摇头道:“这一重小祖宗放心,参莲子可不是普通的娃娃,他是带了先天灵智的妖怪,只要是妖灵充沛的地方,他就能活、就能长,对他而言,大圣点将玦就是世上最好的地方。” 乌鸦卫的老大乌上一笑道:“主公敬请放心,我们鸦族后裔最擅长照顾小乌鸦。” 乌上一的媳妇乌下一附和,嘎嘎地笑道:“把这小子交给我们,鸦女保他白白胖胖,香喷喷地长大!” 本来苏景都放心了,听乌鸦卫这么一说不免又有些紧张了…… 第三十五章 两种该死 手脚僵硬地哄了小娃一阵,苏景把他交还给乌鸦卫,又吩咐道:“就把莲女葬在洞天里吧。” 乌上一应道:“主公想把她葬在外面也做不到,莲女一死立刻身容大地,如今已经融化在洞天里了,再无法分开了。” 说完,对着苏景深鞠一躬,几个乌鸦卫带着小娃回去了。 苏景呼一口气,拿着六两之前交给他的那叠纸去找聚灵斋主,老头子接过来一看,上面一条一条写得都是附近各地的灾情和受损的状况。 这种东西只有各地方的衙门才会有统计,不用问了,六两最近没少往衙门去溜达。 聚灵斋主心思转得快:“小仙长的意思是……要我去赈灾?” 苏景挺关心他的样子:“你钱够么?” 聚灵斋主又从头到尾把“账单”看了一遍,默算过价钱,深吸了一口气,对苏景点了点头:“只求小仙长能放过我那三个孩儿。”说完转头走了。 苏景又住十天,聚灵斋一旦发动起来办事着实有效率,一笔笔银款或由钱庄划拨、或是自各地分号转调,陆续发往灾区,钱或未到但消息已经放出,聚灵斋出巨资救助灾区。 六两再去探过,确定事情没错,苏景笑了笑,伸手一拍六两肩膀:“我们走了!”说话同时,把一颗药丸放在了桌子上。 六两施展法术,妖风一卷,带了小祖宗腾空而去。 …… 就算聚灵斋实力雄厚,要赈济方圆千里内的重重灾情也异常吃力,几十年积攒下的底子近乎尽数被掏空。但苏景交代的事情,聚灵斋主不敢不做,卖离山剑牌、卖离山弟子的葬身之地,被抓到了个现形,老头子自忖死定了,但若是讨好了苏景,说不定能保下膝下几个孩儿的性命。 聚灵斋主根本不知道“煞星”已走,直到仆人去给送晚饭的时候才发现苏景不再。 斋主人得到传报,急匆匆赶去一看,果然人去屋空,只在桌子上留了一颗青色丹药,正是西域圣药楼兰果。老头子愣住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颤巍巍地跪倒在地,向着离山所在的方向,恭恭敬敬地叩头,口中喃喃祷念着什么…… 六两带着苏景向东南飞去,虽然远远比不得乌鸦卫,不过六两也是个爱说话的妖怪:“小祖宗,小人不明白。” “哪里不明白?说无妨。” 六两不啰嗦,直接问道:“聚灵斋犯的事情,灭他满门、甚至个个诛灭魂魄都不为过,你就这么饶过他了?别说咱们离山是天宗,就是普通的江湖门派,聚灵斋做了这么犯忌讳的事情,也得杀了。” “那老汉犯的确是死罪。不过死罪也分作两种的,一种是可挽回、可补救的,对这种,只要他心底不恶,又肯赎罪,不一定要杀的;另一种就没的说了,恶错已成再无挽回,非杀之不能偿还。这是一位前辈给我讲过的。” 苏景说的前辈当然不是陆崖九,而是白马镇的正直捕头:“聚灵斋是前者,的确是卖了犯忌讳的东西,但他没卖出去,未铸成大错。且他立意并无大错,只是对离山不敬吧……其实他有句话说得没错,他不是离山弟子,又没受过离山恩惠,尊敬离山不是他的本分。加以惩戒就是了。罚他去捐大笔银钱出来救人救灾,我觉得比灭他满门更好些。” 六两耸了下肩膀,又问:“那何必还给他留下个药丸?难不成他还有功了么?” 苏景摇摇头:“他不是恶人,那颗楼兰果也算不上奖赏,只是个鼓励吧……竞买参莲子的时候,咱们始终没叫实价,因我那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便把那对母婴卖给了我,固然是他以为咱们仍会给出大价钱,但其中也有他一份善心的。” 买卖孕妇虽残忍,可是对人参娃娃、雪莲仙子这类的宝物,绝大多数人都只把它们当成药品的,这是根深蒂固的认知,对此苏景并不想多矫情什么。换句话说,如果有人吃过人参娃娃,苏景也不会将其一剑杀了,只是会疏远、不加往来罢了。 六两倒是听明白了另一重味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头子若肯听这句话,救下的不止莲女母子,另外还有他自己的命。” 苏景一笑:“事无对错,但人有善恶,看得清楚些才好做决断。” 六两犹豫着,又说道:“小祖宗,有些话我本不是我应该说的……您老千万别介意。您做的固然是大好事,可……就拿这次来说,又去查聚灵斋是否为恶,又去探周围灾情、还要确认聚灵斋遵守吩咐调款赈灾……一下子就耽搁了一个多月的功夫,修家的寿命能随着境界提高,远胜于凡人,但因修家要走的路更遥远,时间比起凡人更宝贵的,这个……真的没有多少时间可供挥霍。” 苏景能明白他是好意,其实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修家做事大都雷厉风行,就比如聚灵斋的多宝会,被别的离山高人撞见了,直接收了几样宝贝然后发动神通轰杀全场,哪会去和那些凡人再浪费时间去分辨对错。 敢买卖离山的东西,本身就死罪了。 苏景叹了口气:“我碰不到也就算了,既然碰上,便要求个无愧。可能我这样的心性,不适合修行吧,师叔说我资质差,估计也包含这一点。”可旋即,少年又笑了起来:“但我还是修行了,三阶十二景,刚走过一步,感觉好得很,继续!” 修行是修行,做人是做人,苏景踏入登仙路,但不想因此就改变什么,便如他对陆崖九说过的那样:关门修行,开门做人。 此刻苏景不知道的,聚灵斋主已经传令,派出去的所有赈灾款项,在聚灵斋前全都添上了离山剑宗苏景的名义,只怕用不了多久,他的名头就会响彻西域。 除此之外,聚灵斋主还招来工匠,在自家院子里修了一座小小的长生祠,把苏景供奉了起来,每到初一、十五都会率本家子弟拜奉祷告,诚心致敬,祝少年得天寿、享仙福。 …… 六两的飞行本领实在不怎么样,那个能飞的黑风煞正努力冲击关口,苏景也不想打扰他,主仆两个就慢慢悠悠地向着离山方向飞着,又是二十余天过去,他们离开了西域地界,进入东土世界。 东土不比西域,六两飞行途中,身后身边常常会振起几道剑光,显然,他们是在路过人家的地盘,下面的门宗弟子上前查看,但一般都不说什么,只是做出监视,六两老实巴交地向前飞,也不会有人来主动干涉。 这种情况在来时苏景就遇到过,算是习以为常了,不太当回事。 这一天,在经过一片“无主”地时,苏景忽然咦了一声,对六两道:“我怎么觉得……下面有人在喊我?” 第三十六章 真页山城 不是真的听见什么叫喊,而是心里的感觉,下面的人在苦苦召唤自己。 六两见多识广,知道是怎么回事,解释道:“下面有人动用了祈灵香坛,不是专门在喊您,而是在向附近、和路过的修家求救。” 祈灵香坛算不得太了不起的东西,但在凡间也不是很常见,此物的功效仅在于两字:召唤。 召唤附近的修士。 不能传达具体消息,充其量只能算是在喊:喂…… 只是召唤,但能不能招来就要看修士自己的意愿了。 修家是什么样的存在?时间宝贵且力量强大。一般而言就算哪座城里有祈灵香坛轻易也不会点燃,没有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专门靠它召唤神仙取乐的,万一遇到个暴脾气的修家,来了之后得知没啥正经事,一怒之下斩了那些祈灵人也再正常不过。 是以这种祈灵坛,专做求救之用,除非城中有了什么跨不过去的大劫难,才会将其燃点起来,盼望着能有修家仗义出手。六两解释了几句,散去妖风向下张望了下,前方不远正有一座城池,看上去着实繁华,祈灵香坛的呼唤就来自此处。六两问苏景:“这种闲事……小祖宗也要管么?” “没碰到就算了,碰上了便不躲,总得下去问问怎么回事。”苏景想也不想。 六两听命,带着苏景回到地面,两个人徒步而行向着大城走去。城头上镌刻着四字醒目:真页山城。 苏景一愣,失笑:“还真是有缘。” 真页山城正中就是真页山庄,无论庄子还是城池,都是一家。这是巅庄主人的地盘。 这倒说得通了,若非“巅主”,这城里也不会有祈灵香坛这种稀罕物。 还不等进城主仆两个便觉出不对劲了:城头上全副武装的守卒,排成一排全都扒在墙垛上向下张望;城门内,百姓、卫兵都拥在门洞处向外观瞧……所有人都目光呆滞,面无表情;所有人都在看着苏景和六两。 没人出城,全都在城内,就那么呆呆地望着。 忽然,一个城中人笑了,随即所有人都笑了,下一刻他们突兀散了开去,四下里走动着,仿佛是努力在做出正常的样子,可僵硬的动作、吞咽口水时喉结的滚动、时时瞟向苏景的眼角余光,早把心里的想法尽数暴露。 世上最拙略的演技,透出的却不是可笑。 他们应该是不能出城,所以他们在等苏景进城。 苏景皱起眉头,在青灯境时他曾听师叔说过类似的情形,心中有了个大概的猜测,对六两道:“可知祈灵香坛设在何处?” 六两点头:“城中心。” 苏景吩咐:“飞起来,直接去那里,既然有求救,就还有幸存之人。” 六两显然也看出了厉害,明显犹豫了下,但还是咬了咬牙催动妖风带着主人飞奔城中。 妖风急急,赶赴巅城中央,苏景从高处看得清清楚楚,这座城池中的人尽数变作了行尸走肉,全无一丝生气。无一例外的,他们都抬着头,望着空中的外来者…… 片刻之后,六两喝了声:“到了,小祖宗千万不可大意!”说话间把法术一收,与苏景一起跳落在地,置身于城中央一座华丽大宅,正是真页山庄。 甫一落地,六两便开口断喝:“哪个点燃祈灵香坛,速速赶来相见!” 随即便听到一阵脚步声响,院落中四处都有人出来,个个面色激动喜悦,一窝蜂似的迎向苏景和六两,口中纷纷念叨着“这下可好了,终于有仙长来搭救”之类的碎语,为首一个管家打扮的老汉,来到近前颤巍巍地就下跪,玉带哭腔:“拜见两位仙长,仙长救命啊!” 一个跪,一群皆拜。 苏景挥手把老汉扶起来:“把事情经过仔细说与我知。” 不等老汉开口,又是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一群健壮护卫簇拥着一个中年人匆匆赶来。正是真页山庄的主人。 苏景在多兰城待了一个月,耽搁了路程,是以这位巅庄主人比着他走得还要更快些,已经回家好几天了。 多宝会孟神香好用得很,到现在真页山庄主人还迷糊着,是以不认得苏景,抢步到跟前长身一揖:“晚生白翼拜见仙家长辈,敢问前辈仙山何方,尊姓大名。” “我家主公乃是离山门下弟子。”不用苏景开口,六两就代为回答。 巅庄白翼神情一喜,他身后的众人也全都露出惊喜之色,离山剑宗的名气太大,几乎人尽皆知,现在晓得是离山的高人出手,大伙活命又多了几分指望。 白翼一边引着苏景去正堂上座,一边把这城中的情形做了介绍。 白翼刚回城的时候,一切都还正常得很,但第二天就有人来报,城中一处在打井的时候,井下忽然喷出了一蓬黑雾,中者当场昏厥。白翼专门派懂得些玄术的手下去查探,不过什么发现也没有,被黑雾熏晕了的人没多久便苏醒了,甚至正常活动自如,似乎并无异常。 当下大伙也没在意,只是把那口井填上了事。 到了第三天,又有人来报,城中出了一见蹊跷事,沿在城墙下、东南西北四条大街,路面被人满满泼上了鲜血,四条围城大街,干脆就变成了四条血路。 这可不是什么小工程,绝非恶作剧,就算是真页山庄的敌人来寻仇,也绝不可能做得这么悄无声息。 这件事还没能查出一点端倪,又有了新的可怕事发生:所有跨过血路、离开城池的人,走不出三步就会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就此惨死,开始的时候其他人还不知道厉害,见外面有人摔倒赶紧出去扶持,结果出去帮忙的也尽数中招。 死得蹊跷,死后更蹊跷,地面仿佛融化了似的,尸体缓缓下沉,很快就消失不见…… 苏景看了六两一眼,松鼠妖怪沉沉点头:“冥间鬼法,画地为牢。没人能走出去,否则必死无疑。” 就算巅城如何了得,发生了这种可怕事情也难免人心惶惶,城主白翼不敢怠慢,当即返回内宅,捏碎了一枚珍藏已久的木铃铛。 距离城池北方三百里处有一座洪波湖,湖中有个妖怪修为不错,带着一群虾兵蟹将自封为湖大王,与真页山城白家世代交好。这湖妖也是真页山重要的倚仗。 接到求救消息,湖妖当天就带着手下赶来,可是不等进城,湖妖透过城门一看大街上的血色,就摇头对城头上的白翼叹道:“贤孙儿啊,这块地方已经被猛鬼下咒了,这件事远不是我能管的,也没办法把你救出去,你在外面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现在就交代给我吧,我一定帮你办好,也不枉了与你家代代相交的情谊。” 讲到这里,白翼苦笑着摇头:“那位湖妖大王的修为,已经到了六灵阶大成,就快突破妖目、晋位妖师了,不知道是什么猛鬼,让他甚至都不敢靠近城池一步。” 松鼠六两大王听得直甩手,六灵阶大成的都知难而退,它这个才刚攀上五阶的小妖怪却一头扎进来了…… 湖妖大王走了,白翼不甘心束手待毙,就此请出家中珍藏的祈灵香坛,盼望着能惊动某位路过的神灵来搭救全城。同时他把城中十三岁以下的孩子,统统都集结到自己的庄子里。 庄子里一共集结了千多幸存者。 到了第四天,城中各处开始长出好像叶脉似的古怪痕迹,弯弯曲曲,在大街小巷、房檩屋脊上蔓延、生长着,随后城中百姓也统统变成了行尸走肉。 就只有真页山庄未受其害,这庄子当初在建造时,花费重金寻请高人来指点,庄基深埋诸多辟邪之物,就算有邪气也能抵挡一时。 从发动祈灵香坛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四天时间了,根本就没有修士来探过,直到刚刚,苏景带着六两下来。 事情说完,白翼小心翼翼地问苏景:“敢问仙长,修行到……到第几重境界?” “通天境大圆满。”苏景不瞒人,实话实说,迷迷糊糊得笑着,看上去蛮开心的。 旁边那些不懂修行的普通人一听说“通天”两字,全都变得神采奕奕;见识广博的白翼却打了个愣,呆呆望了苏景片刻,发出“嘿”的一声苦笑。 第三十七章 人间趣味 这城中发生的事情,是猛鬼的手段。 比起修士和妖怪,恶鬼一般比较少见,但其中也不乏修为强悍之辈,比起高深修家也毫不逊色。 在青灯境,陆崖九和苏景闲聊时,曾讲过有关猛鬼道的种种,回忆师叔所讲,在联想这真页山城前后种种,苏景很快就把事情想得差不多了。 应该还是在古时,有恶鬼被高人封印在此。看真页山城附近山青水美,是一等一的灵秀之处,但没人晓得,此地的灵秀并不是天然孕育……地下有猛鬼,时时刻刻对抗着封印,想要挣脱而去,恶鬼的每一次冲击,都会让封印中的灵元发生波动、扩散出去一些。 封印上的灵元不停扩散,积年累月,这才养成了这样一片漂亮天地。 再如何结实的封印,随着时间推移,也会渐渐松动、渐渐失效,刚巧城中人在这个时候一口井打下去,破了印咒,恶鬼得以逃脱。 那恶鬼被镇压了不知多少年,力量必定虚弱,所以它不急着遁走,而是就地施展鬼术,先画地成牢困住全城,之后便是“困地起阴脉”、“阴脉聚鬼元”……这是一连串的养鬼之术,这城中所有人都会从活人变成丧鬼,最终的下场不外两个:一是变成下面那头猛鬼的补品,另则被抹掉神智变成它的鬼兵鬼丁。 这种手段,在猛鬼道上算得是大神通了。不难想象下面那头鬼物的实力,也难怪湖妖大王看一看就走了。 如今城中心的真页山庄就快抵挡不住了,来的时候苏景看得清楚,庄子外墙上都已经长出了那些叶脉似的阴脉,只要这些东西蔓延进庄子,里面的人就和外面一般无异。 苏景心里有了个大概的念头,抬起头正想对白翼说话,却发现对方双眉解锁、低着头正做沉思模样,不知在琢磨什么。 苏景咳嗽了一声,白翼这才回过神来,不等苏景说什么,他就抢先开口:“小仙长只因一道召唤,便赶来相助,仙风侠骨白某平生仅见,感激涕零。但那个鬼物厉害异常,怕……怕不是您能应付的,白某就算再如何贪生怕死,也不敢因此连累离山高足,小仙长就此离去吧,白某和全城百姓只有感激之心,绝不敢有怨言半字。” 说完,稍加停顿,白翼又继续道:“另外还有一事……仙长回到离山,能不能替我给小儿带几句话?” 这么一说苏景可就诧异了,反问:“你的孩儿也是离山弟子?” “犬子拜在离山龚仙长门下,名唤白羽成——”说起孩儿,白翼笑了起来:“我叫白翼,儿子叫白羽成,不太合体统,不过另有番意思,我那夫人姓程,和我青梅竹马,诞下长子就唤作白羽成,是取了个谐音,白与程。” 小小的一份人间趣味,轻轻一点夫妻情调,苏景笑了,即便大战当前也还是忍不住笑了。 其实白翼在多宝会上,拼劲全力去争夺那三样宝贝也都是为了儿子,尤其后两件都是与离山有关的事物,他争下来后会交给儿子,白羽成将其呈上师门,必是大功劳。 可怜天下父母心,白翼在多兰城做的事情,在离山闭门苦修的白羽成根本就不知道…… 可是看苏景笑得没心没肺,白翼又有些狐疑了,别看他说得轻松,心中可是暗藏得意的,白羽成天赋了得,一入离山就直接被列为内门弟子,这些年里修行上进境奇快,大有希望成为真传弟子,在离山的晚辈中风头极劲。 眼前这少年本应一听白羽成三个字就会面露尊敬,怎么看他的样子好像不知道此人似的?难不成是个西贝货? 不过就算是假冒,苏景也是来援手帮忙的,白翼只有感激得份,自然不会去追究什么。 但是一旁的六两老道却皱起眉头,满脸不悦,质问白翼:“你儿子就是修家,又是离山这等大门派,家里出了事你为何不唤儿子回来帮忙,却摆起了香坛召唤我等来救命?莫不是你儿子娇贵,我们的性命不值钱么?” 白翼赶忙摆手,连称误会。 白羽成的确给家里留了个木铃铛,有急事时做联络之用,可这种法器只能传铃声、不能传音传讯,就算这边捏碎了铃铛,白羽成也只知道家里有急事、不晓得具体什么状况。他不知道厉害自己赶来,以城中现在的阵势,非但救不了人,还得把他也搭进来。 而且从离山到真页山城万里迢迢,白羽成多半都赶不及回来,与其如此,又何必耽误了儿子的功课……其实白翼的反复解释里,总归是脱不开袒护孩儿的心思。 苏景摆了摆手,没让六两在质问下去,直接说回正事:“下面的鬼物凶猛,怕是不好应付,不如……”说到这里他忽然皱了下眉头,伸手一拍额头,苦笑着嘟囔了句“打你个没脑子的东西。” 随即苏景又抬头,对着白翼笑道:“没啥可说的了,只能放开手和那个东西斗一斗,打起来看吧!” 本来苏景不想正面争斗,想把大黑鹰叫出来,救人要紧,就算它正修行到关键时候也顾不得了,请黑风煞和六两协力,先把庄子里的人全都运出城,然后他在骑着飞起来奇快大鹰去离山搬救兵,请了厉害师兄一起来除掉这个鬼物。 可是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来,此处已经“画地为牢”,人人被鬼咒所摄,进得来出不去,只凭着他通天境的修为,绝抗不过那猛鬼咒术的。 之前白翼让他先走,也是盼着他能有抵御鬼咒的法术。 可惜,苏景没有,但他有杀鬼的手段!诛杀此獠,咒禁自解。 上品妖目看一眼转头就走的鬼阵,才过通天境的小修士竟大言惭惭,说要斗上一斗?白翼心中苦笑不已,正想再说什么,忽然天空中一道火红云霞急转而至,一个少女声音呼喊:“什么人点燃祈灵香坛?” 又有修者赶来相助,白翼霍然大喜,对苏景拱手告了声罪,带着手下急匆匆迎去。苏景也跟着大伙一起去看热闹。 少女与苏景年纪相仿,人如云驾,火红罗裙、火云纹靴、额头前垂着的一枚荔枝红宝石,还有左手腕上赤金手镯,一眼望上去就真就好像一团火焰。 跃下云头,云驾化作一方红绸帕子,落入她的手上,少女落到地上后,对正赶来的众多庄中百姓直接摇头,声音清脆快人快语:“不用行礼,直接说什么事情,这城到底怎么了?” 刚问完,她的目光忽然扫到六两,圆圆的眸子上下滚动,把妖道好一番打量,问道:“不是你在干坏事吧?”虽是质问,不过语气里带了些试探,不算太无礼。 她能这么问,自然看出六两的妖身,不用问修为不低,至少比苏景高出一大截去,但她没直接揭穿六两是妖怪,倒是透出她一份善良心思,其实她发觉凡人求救就赶来,也足以证明她的心地了。 六两对小祖宗唯唯诺诺,可对别人他也是有脾气的,一撇嘴一扭头,不理她。 第三十八章 卖相惊人 白翼赶忙搭声,先说明六两和苏景也是来帮忙的,跟着又把城中鬼法说了个大概,最后还特意强调苏景是离山弟子。 对恶鬼的法术少女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倒是对苏景挺感兴趣,迈步走到苏景身边,说话大方自然,也没什么敬称措辞,笑眯眯地问道:“我是涅罗坞启巧,你是离山门下?” 不等苏景回答,正撇嘴的六两忽然低低惊呼一声,一扫满脸不悦,换而恭敬谨慎,认认真真对火苗儿似的少女抱拳施礼:“适才不识仙子法驾,万乞见谅,小道是齐喜山修家六两,见过涅罗真传启巧仙子。” 中土北方有大湖唤作涅罗,湖底有一道狰狞裂隙,内中地火翻滚终年不休,这“水叶火根”的奇景是中土著名异象。 “涅罗坞”依湖而建,门下弟子都依靠地下的恶炎火脉来修行火行道法,因为他们是“水中取火”,功法很有特别之处,开宗立派逾五千年英才辈出,与离山剑宗同列七大天宗之一,只是不像离山的风头那么劲锐罢了。 涅罗坞这一代有七位真传弟子,火苗儿似的启巧正是其中之一,居于末位,是小七。 不论大小门宗,真传弟子都是同辈翘楚、正宗嫡传,将来有资格成为掌门人的,是以七大天宗全都加在一起,也不过百来位真传弟子,个个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六两混了这么久,全都了解。 一旁的白翼面现狂喜,做梦也想不到的,竟然请来了一位天宗真传弟子,这下子真的有救了。 启巧对六两点点头,笑:“启巧见过六两道友。之前我瞎猜误会了你,莫放在心上。”这个丫头不笑不说话,身为天宗真传又没有丁点的架子,竟然还对一个小妖怪道歉,实在让六两受宠若惊。 苏景和外门人说不着自己的身份,对她点头笑了笑:“离山弟子,苏景。” “我和你们离山剑宗的伏虎姐姐要好,回去替我给她带个问候,让她记得找我去玩。”启巧拉家常,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全不担心城中的鬼物。 苏景可不知道本门中还有一个叫“伏虎”的师姐……这名字怎么听也不像个师姐。 说话的这阵功夫,不知不觉的天色已经沉黯,西天尽头那一抹赤光最后又猛地挣扎了下,继而消失不见。 不知是鬼术缘由还是天气原因,天幕沉沉,不见星月。 天,说黑就黑了,来得如此彻底。仿佛只一眨眼,便跨越了一个世界。 就在天光泯灭的瞬间,庄子外忽然传来一声声凄厉长嗥,转眼汇集成可怕声浪,充斥天地间! 启巧不见外,拉住苏景的手把他挡在自己身后,笑道:“你修为还不成,打架的时候,只要我在你就躲我身后,算起来我也是你师姐,师姐照顾师弟,你被我护着不算丢人哦。”说着,她还转回头,眯起圆溜溜的眸子,皱了皱鼻子,对苏锵锵做了个鬼脸。 苏景迷糊的,听说不用打架满脸开心,笑着点头答应,结果换来启巧的一声轻笑:“你这孩子笑起来好看,以后要记得多笑。” 话音刚落,负责瞭望的壮丁忽然仓皇呼喊:“攻庄,敌人攻庄!” 白翼大吃一惊,前几夜可都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外面被鬼术所慑的百姓,到了天黑也只是继续闲逛,从不曾攻击庄子。 不等白翼传令,哐、哐地撞门闷响便告响起,苏景让六两带着自己飞到高出张望,心里不由打了个突,只见这城中的百姓,都好像畜生一般,四肢着地半趴着奔跑,速度奇快,轻松一跃便是一两丈的距离,正从大街小巷中汇聚成潮,嗷嗷嘶嗥着,向着真页山庄围拢而至。 下面的恶鬼等不及了,它要屠庄、加快自己的法术。 庄子里的兵丁、青壮并非没有准备,或拿了弓箭兵刃墙头狙敌、或用檑木去死死撑住大门…… 只要那些“行尸”攻进来,所有人都会没命。 可是变成行尸后,无论力量还是速度都大增,只凭着普通壮丁、就算其中有个别出色武士,也绝难抵挡。 白翼不是普通角色,连串传令,安排手下把妇孺孩子都带入地室躲藏,自己随手从身边人处接过一把钢刀,他不敢指挥修家,只能做足自己的本分。 启巧拦住白翼,向他问明了那惹祸的孤井所在,随后对苏景道:“我得去掏恶鬼的老巢,没办法护着师弟了,还得劳烦你守护庄子,若你守得好,完事我请你吃饭。” 天宗的真传弟子个个出类拔萃,人家如何行止,苏景自忖根本没有插嘴的份,只是点头应道:“你放心,庄子不会有事。”只见少年一摆手,随即腥风席卷、摄人邪气轰然弥漫,场中凭空多出一大群黑衣武士! 九十八个人,分作四十九对,整整齐齐排列站在苏景身前。每一对男女武士身上都氤氲着凛冽邪气,尤其让人感到诡怪的是……他们的站相:比着成年男子魁梧三倍有余的彪形大汉,稳稳站在地上;身形娇小比着娃娃也大不了多少的女子,都坐在自家汉子的左肩上,唇角弯弯挂着妩媚……妖气森森的风情万种! 正要启程的涅罗启巧,也满是意外的“啊”了一声,这些乌鸦卫的实力不在她眼中,真正让她诧异的是这伙子妖兵的卖相……端的惊人! 苏景也没这才短短一段时间没见,鸦男身形又高猛长、鸦女则再度娇小玲珑,比翼双鸦居然又有变化,脱口问道:“怎么回事?” 哄的一声,九十八头乌鸦同时开口,和他们说起话来的热闹相比,外面那成千上万的鬼兵嘶嗥,简直就是清风。 启巧被他们吵得打了个激灵,赶忙驾起自己的火云帕走了…… 苏景暗骂了自己一声没脑子,暂时也不去理会他们为何又有变化,扬声喝道:“助守本庄,闯入者格杀勿论!” 外面的人都是无辜百姓,但为了不伤中咒者却再搭上庄内众人,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假慈悲、真糊涂!苏景绝不会做这种糊涂事,当断则断、该杀必杀。 乌鸦卫话虽多,但作战听令绝不含糊,齐齐应了一声:“诺!” 苏景对着被一起唤出令牌的黑风煞点了下头:“你和六两一起,也帮忙守庄。” 就算是个白痴,也能看出苏景手下的妖兵妖将是什么成色,远远胜过那些壮丁和武士,白翼见这个“通天境大圆满”的少年居然有这样的班底,立刻大喜过望。 说话同时,红色霞光吞吐闪烁,苏景祭起了朝霞剑,准备迎战正在攻庄的行尸。 忽然“乌下四十九”大喊道:“主公,他咋办?” 苏景循声望去,咳了一声,那个鸦女手上还抱着参莲子呢,小东西睡得正香,可能还在做梦吃奶,小嘴吧嗒个不停。 苏景把令牌一晃,直接把小东西收回洞天,但片刻之后,苏景便感觉一道阴冷气息突兀从远方袭来,重重围住了自己所在院落。 院落中不止苏景一个,但旁人,包括六两与黑风煞在内,所有人都恍然未觉。 五年大漠苦熬、金乌真策为他打下的身基非同凡响,虽然战力、神通、修为和妖目远不能比拟,但五感上那种细腻洞察,苏景还能略胜六两一筹。 忽然间,众人觉得眼前明亮了些……一轮寒月升上天空。 第三十九章 寒月天河剑符 月非天上来,月自符中升。 六两知道这轮寒月代表什么,是以他有些疑惑:这是杀手锏啊,小祖宗怎么这么早就动用了? 念头才刚一动,还不等松鼠妖怪去问苏景一声“为何如此”,悬于中天的寒月突兀发出一声怒鸣,剧烈震颤中洒下一蓬银色光华,把苏景等人所在的院落照得亮如白昼。 直到此刻众人才发现,院子里多了一个。 院中壮丁列队、家眷奔跑,再加上正要开始行动的乌鸦卫,足有数百之数,多一个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察觉的,之所以被大家一眼看到,只因她太醒目了:大红色蜀纱长袍,大红色绣凤综裙,大红色四环如意带,大红色云头靴,还有高高挽起的发髻上斜插的赤霞钗……除了大富之家的新娘子,没有人会这么打扮。 可“新娘子”不是个女人,身高三丈开外、绿油油的皮肤,青面獠牙掀鼻血口,额头三只肉瘤角,周身肌肉高高隆起,十指指甲漆黑如墨长逾二尺,分明就是一头猛鬼。 真页山庄里没人办喜事,人世间更没有这样的新娘子。 寒月冷光,明见纤毫!若非剑符示警,众人根本不知道凶猛鬼物已经做法遮掩身形、侵入了庄内。 那丧物也没想到自己的隐身法术竟会被驱散,面现愕然、正向苏景飞扑的身形为止一滞。 “不好!”远处空中猛地传来一声惊呼……寒月一起,本来去直捣敌巢的涅罗启巧就知道这边出事里,赶忙转头,正远远看到庄子里的喜袍恶鬼,忍不住惊呼出声。 便是这个刹那,空中寒月陡然炸碎,犀利剑气化作银瀑倒卷,贲烈一击轰袭喜袍猛鬼。丧物厉声咆哮,双手交叉向天空一翻掌!竟也是一枚月亮,只是她的月殷殷如血、残残如钩。 血色残月一出,苏景耳中便听到万鬼凄惨哭号,鼻中血腥恶臭翻涌,瘆瘆阴风如刀如针割刺周身。 丧物只是用血月去硬扛寒月天河剑符,院中众人就几乎抵受不住,若猛鬼直接向他们出手,今天在场的又有几人能活?! 阴魂血月、寒月天河,两股修家大神通轰然相冲,对抗之下丧物竟不落下风!只凭这一出手,喜袍丧物的修为就稳稳踏进元神修家或妖灵神的境界。 未能将其一举击杀,不是陆崖九的修为不济,而是剑符终归比不得本尊御剑,符法只能承载陆老祖一剑之力,却无法发挥他的精妙剑术和恶战时用到的诸多配合法术。 “哎呀!”还在空中、正放出红莲法宝的启巧仙子发出第二声惊呼,俏脸煞白,天宗真传弟子的眼力何其了得,她看得出剑符的威力,当然也看出喜袍丧物的本事……启巧是宝瓶境的修持,本以为自己稳稳能对付那个鬼物,万万不曾料到对方竟如此凶悍。 正在恶斗中的苏景,见一道剑符无功,想也不想双手齐挥咒令高唱,又是两道寒月天河剑符放出,本已渐渐消弭的剑气又告猛涨。三轮寒月同心所向、三道剑气长河殊途同归,寒芒巨浪中血月炸碎、鬼哭尽散! 喜袍鬼被镇压了千万年,实力损丧严重,终归挡不住三道寒月天河剑符的强袭,法术被破身体就再无遮掩,被剑气一举割裂,腐臭尸身、浓稠黑血四散迸溅…… 突如其来的恶战,皆因“参莲子”而起。 喜袍鬼催动外面的“行尸”攻庄,以求尽快完成自己的法术,但她自己阴元未复,本来是不想亲自出手的,可没想到,她正在地下修养,忽然察觉到一股极致香甜的灵气,当即放出阴识查探,发现了被乌鸦带出令牌洞天的小娃娃。 天材地宝,滋补绝品,正是她最需要的。且据她认知,谁也不会把这种灵物饲养太久,随时都可能将其一口吃掉,自己想夺宝绝不能多等。再以阴识一扫又发觉在场众人全都不值一提,当下也顾不得再养伤,亲身赶来夺宝。 苏景则是察觉到了她之前的阴识窥探,又想到参莲子的宝贵之处,不敢丝毫怠慢,立刻放出一枚剑符护身……要不是少年机警,这次真的连做了鬼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坏了!”拼命往庄子里赶来启巧第三声惊呼……碎尸万段,丧物伏诛,苏景却毫不犹豫,叱喝一声“走不了”,双手急挥,又是四轮寒月升天! 启巧在天上察觉的异状,经金乌真火初步淬炼过的目光也同样看得清清楚楚,丧物虽灭,可那身“喜服”还在。没有了身体的支撑,喜服变得软塌塌的,大红颜色也随之退去,变得几若透明,稍不注意便难以察觉,此刻这身衣服正随风急飘,速度奇快向着庄外逃去。 鬼身只是煞气凝结而成,喜袍才是阴魂真正的附着之处,当年这丧物就是靠着这个障眼法,不知逃过多少次追杀。 可惜这一次,她没想到看上去修为全不值一提的少年身带如此犀利的剑符,才一交手就遭重创。本就元气大损,此刻再添重伤,丧物急急逃遁;她更没想到少年的目光如此犀利,立刻发觉了她的真形。 四月当空,四剑齐发。 寒月银盘,剑气冲霄。旋即,月破、银光裂,天河倒泄! “天那!”天上那位启巧仙子第四次怪叫,这次她的惊呼因苏景而起,这小子到底是什么人,身带如此可怕的剑符……还多得好像用不完。 并没有反复对抗、法术相斗的过程,冥冥中只听到一串痛苦嘶嗥,下一刻嘭的一声轻响,那身“喜袍”在寒月天河剑符的全力夹攻下,炸起一层幽绿色的鬼火,燃烧中寸寸飞灰化为乌有。 六两觉得自己的心都抽抽了,苏景的最后一击,竟然一口气用去了四张剑符,打一个身体都碎了的恶魂,又哪用得到这么大的手笔。 大黑鹰则暗赞了一声“小主英明”,他是猛禽,天生好斗,打斗的经验要比着六两丰厚太多。这个喜袍鬼何其可怕?她全盛时怕是比老祖也不遑多让!对上这样的强敌,非得下死手不可。最简单的道理,如果苏景最后只打出一两道剑符,万一只是让她断灭生机,却没能完全打死,那后果便是惹来她濒死反扑、同归于尽的法术,在场众人谁也活不了。 这种时候,只求把她打灭、打爆,有什么手段都得一起用上,绝不能心疼家底。 一次打出所有剑符,并非无知孟浪,倒是少年气魄。 “小心!”第五次,启巧尖声大叫,神情惶急,催动身形与法宝,几乎是直接从天上“栽”下来,风驰电掣般扑向苏景身前。她看得清清楚楚:四道剑符合击下,那喜袍竟还不曾化作飞灰,变成绝难察觉的虚影,狠狠一兜扑向苏景。 虽是意外,可也不值得奇怪,若那个丧物轻易就会毁灭,当年对付他的高人又怎么可能只是设下禁制将其镇压,而没有直接把她打散。 不过喜袍连挨上“一而二、二而四”前后七道寒月天河剑的猛击,也变成了强弩之末,她用不出厉害法术了,更连逃回巢穴的力气都不存,最后一扑只是类似夺舍的鬼术,能夺下他的身体最好,就算夺不下,至少也要抹掉他的魂魄,和这个看上去迷迷糊糊、却在相斗时心狠手辣的小贼同归于尽! “完了!”第六声大叫,着急且沮丧,启巧还是晚来了半步,她赶到时喜袍丧物已经扑上苏景。气得六两啊,要不是打不过,松鼠非一脚踢飞这个启巧仙子不可。 而同个瞬间里,嘭的一声轻响里,苏景身上陡然卷起忽忽烈焰,赤炎之中透出淡淡金色,在夜空下分外妖娆…… 金乌真策,护身赤炎! 冥冥之中,突兀炸起凄厉惨叫,连绵不绝闻者变色,庄内的普通人被这惨叫折磨得几乎站不住脚,纷纷摔倒在地,就连大黑鹰都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金乌真火纯阳至烈,本就是阴丧鬼物的克星,苏景现在修为浅薄,可喜袍丧物又何尝不是灯枯油尽?丧物这最后一扑,遇到苏景的护身赤炎,干脆就等若是把它自己投进了炼魂炉。 苏景周身火光熊熊,旁人都纷纷后退,唯独启巧反而走进了两步,被火光映得异常明亮的双眸尽是意外……涅罗是火宗,真传弟子个个都是玩火的行家,启巧却不认得这是什么火。 惨叫声渐渐低靡,半炷香的功夫之后,终于彻底消失。六两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道袍脱下来,琢磨着小祖宗把自己衣服也烧没了,待会得光着出来,做妖奴得有这点眼力价,提前做好准备。 元凶魂飞魄散,外面的行尸也停止了发疯,空洞洞的目光里先闪过一丝清明,跟着又升起一片迷惘,随后身体脱力,一个个摔倒在地就此昏厥。 很快,天亮了。不是旭日破晓,而是真页山城中的阴丧鬼气消散一空,月色明浩星光璀璨,轻轻柔柔的把这座城照耀起来。那些遍布于大街小巷、砖墙瓦顶的丧家阴脉,随着主人的消亡迅速枯萎…… 七道剑符,三次强攻,一战剑气纵横、惊心动魄,前后加起来却也不过几乎呼吸的功夫,否则启巧也不至赶不及。 庄内,又是“嘭”的一声轻响,苏景护身赤炎散去,正要拿着袍子往前冲的六两满是意外的“咦”了一声,跟着还怕是自己被火光耀花了眼,使劲揉了揉眼睛在看,六两的神情更惊奇了……苏景身上穿着衣服呢,准确讲应该是换了衣服,不是原来那身长袍,而是一身刑部铁捕才有资格穿的黑色飞鱼袍。 一把火,把苏景烧成个小捕快了?这事未免也太奇怪了些。 不过苏景的飞鱼袍稍有变化,胸口上烙印的大字不是“捕”,而是个“好”字,显得异常不着调。 第四十章 施恩不望报,事了抄家去 六两到底是混了多年的妖怪,脑筋转得飞快,转念一想便惊喜问道:“这是……那件喜袍?” 喜袍本来是件宝物,被丧物所得,炼化成自己的栖身、附魂之处。刚刚丧物和苏景拼命,它想要夺舍,而夺舍是个先合身一体、再击破主魂、最后独占身体的过程,丧物只完成了第一步就被烧得魂飞魄散,也是在这第一步中,苏景、丧物同时成了这袍子的主人,再加之真火炼化,丧物死后,袍子自然就成了苏景的。 可以说,若丧物不来夺舍,凭苏景现在的修为,一辈子也休想炼化了这件袍子。 苏景没注意自己胸口上那个“好”,看看袖子、看看下摆,还挺满的,对六两点头笑道:“我还担心它会是喜袍呢,那可真没法穿了。” 鬼袍神奇,并没有本属形质,会随主人变化,不过它不因主人命令而变,只是如实反映出主人本心。如果苏景的志向是厨子,那现在袍子就应该是条围裙。 苏景暂时顾不得欢喜,先确定真页山城已经稳定无虞,又闭上眼睛用心体会新得的鬼袍,自己的袍子被自己的剑符打得太狠,残损异常,还需慢慢炼化、助其恢复。 这是一等一的好东西,苏景着实乐了会子,这才转目望向一旁的涅罗启巧。看着火苗儿似的女孩一脸惊疑模样,苏景忽然心生狭促,笑道:“不好!哎呀!坏了!” 启巧是个开朗性子,又知道苏景没恶意,闻言自己也笑出了声,混不在意地接道:“天呐!小心!完了……”说完,她又复清清脆脆地笑起来,开打之前还大包大揽,让苏景躲在自己身后,没想到打起来了,从头到尾她自己就六声惊呼。 这种事不能想,越想就越好笑。 好半晌过去,启巧才止住了笑声,问苏景:“那个丧物想嫁人,你的志愿是做个好捕快?”她也不认得鬼袍是什么宝物,但她心思通透见识广博,猜出鬼袍会映射内心。 苏景还不明所以:“捕快就是捕快,‘好’从何来?怎么会有这么一说?” “写你胸口上了,那么老大,想看不到都难。” 苏景拉着胸襟低头一看,这才明白怎么回事,当即窘得不行,急忙抢过六两手中的道袍裹在身上,心说这件鬼袍平时不能外穿……飞鱼袍上斗大一个“好”字,用白马镇乡亲的话来说,实在太二了。 鬼袍认主,也如大圣玦一般,随时可以被苏景收于体内,都不用什么时候都穿着。 等苏景忙活完了,启巧再问道:“你真是离山弟子?据我所知,如今离山门下根本没有修火弟子,还有,你那是什么火?又怎么会有那么多霸道剑符?” “我传承的是八祖神通,金乌阳火。”苏景挑着想说的回答了,跟着反问对方:“该抄家了,你去不去?” 启巧眼睛一亮,可随即又摇了摇头:“你打下的恶鬼,你自去抄家……那丧物厉害,巢穴下应该有好东西,我跟了去,想拿会觉得不合适,不拿又看着眼睛发疼……我可不找那份罪受。” 开了句玩笑,启巧又道:“此间事了,我身上还有师门之命,这便走了。”说着,素手一晃,把一根两寸长、火红色的树枝扔到苏景手上,继续笑道:“我不是那个丧物的对手,是以算起来,这次是你救了我的命,哪天有空记得来涅罗坞找我,到地方拿着此物通报一声即可,师姐带你好好逛一逛,走了!” 说完,祭起火云腾空而去,片刻后空中又传来她的笑声:“下次要还能一起打架,我躲在你身后。” 苏景一笑,也不再多待,伸手一晃大圣玦,把那些都快吵翻了天的乌鸦卫全都收回洞天,由两大妖奴带着一跃而起,去往城中那口惹出大祸的井。 真页山城主人白翼还一直在旁边等着,他见苏景和启巧在谈话,不敢过来打扰,打算着等他们说完了再来行叩拜大礼,谢过小神仙的天恩大德,不料人家说走就走,自己竟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到了现在白翼哪还会再对苏景有半分轻视,他肉眼凡胎,辨不出击杀喜袍丧物用的是剑符还是法术,只道小神仙法力无边,先前自称“通天圆满”是开玩笑的话。要说起来苏景这一仗也的确打得干净利落。 白翼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崇敬,瞧着对方飞走他无法、更不敢阻拦,只能跪倒在地,纵声大呼,口中言辞满溢感激之情。 庄子里所有人都随着白翼一起对天叩拜,直到苏景等人离开半晌后,管家才跑上前扶起了白翼,老管家也多有唏嘘:“施恩不望报,事后拂衣去,当真是仙侠本色。” 白翼说道:“施恩者不望报,受恩之人却不能不报。”可是话说完,他又长叹了一声。 身旁的夫人明白老爷的心思,蹙眉道:“莫说小神仙已经走了,就是他还在庄内,咱们手上的凡俗宝贝,又怎么可能酬得回他的天恩大德。” 白翼是一方之主,心思转得颇快,眸中精光闪了几闪,先后想过好几个报答办法,最后选了个自认为最合适的,对身边传令:“去把毛、倪两位夫子请来。” 夫人一听说他要请白家宗堂里的饱学之士,立刻就想到个大概:“老爷是要为小神仙立传?” “为仙家立传,我哪有这个资格。我只是请两位夫子编写一本异志,讲一位离山门下、名叫苏景的少年剑仙行走人间,斗妖降魔救民于水火的好故事。”白翼微笑着:“这书要编得好看,还要写得快、印得多、运得远,我要东土各地都有售卖……不,不收钱,我白送……不妥,收不收钱我再想一想。” 倒不是白翼财迷或动了赚钱心思,而是有些东西,不收钱的话反倒会变成破烂货,白翼是真心想要为苏景打出一份响亮名声,是以如何才能让这“鬼怪小说”真的广传东土,他还得好好斟酌。 夫人眼眸清澈,望向夫君的目光里轻扬着些些崇拜:“老爷的法子,真的很好。” 可是话说完没过多久,夫人的眼圈又悄然泛红。离山弟子大展神威,与可怕丧物滚滚恶斗……全城得救固然值得欣喜,但夫人也因此被勾起了心思,当危机过去,开始不由自主地想念同样在离山修行的孩儿。 白翼明白夫人心中所想,咳了一声眉头微皱:“你看你,又是这个样子,羽儿在离山修行,那是登仙正途……就算最后未能成仙,至少也可享受千百年的性命。离山剑宗又是何等威名,有什么妖魔鬼怪敢去哪里撒野?孩儿他能长寿、得平安,你还想怎么样嘞。” 白夫人垂泪。修行之路漫长无边,凡人却只有短短几十年光阴。孩儿要走得长远,便得专心修行,父母不敢打扰,就只能天天忍着、盼着、数着。数来数去也数不知,今生此世,还有几次相见。 修行之苦,苦的又何止是修士自己。 苏景不知道白翼夫妇的说话,更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写进书里了,他现在重新打通了那口井,正深入地下……抄家。 第四十一章 没穿喜袍的喜袍鬼 井深二十余丈,尽头处地面泥泞,软塌塌地直陷脚踝,苏景眼睛尖,稍一检查就发污泥下有隐隐透着些金光,俯身摸索,触手冰冷、生硬,捡起来一看是一只已经开裂的小金剑。 六两施法、黑风煞出力,迅速打通泥泞土层,继续向下,又在深入了数十丈后,众人眼前豁然开朗,已经置身于一片巨大地窟之内。 主仆三个不敢大意,各自提起真元护阵身体,苏景把朝霞剑也放了出来,小心戒备四周…… 剑上绽起的赤色光芒,勉强照亮了这片暗无天日的空旷地,借着光芒苏景隐隐看到不远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向前走上几步,同时眯起眼睛运足目力观瞧,片刻之后他忽然发出了一声怪叫:“快跑!”说着话拉起六两和黑风撒腿转头就跑,悬于头顶的朝霞剑则奉着主人心意,向着前面那个东西疾刺而去。 两位妖奴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反应都不慢,苏景一说逃他俩就化烟化风,带上主人一起向上飞去。身后传来“当”的一声大响,朝霞剑已经斩中了那个东西,交击声未落尽,苏景三人都已经逃回到地面了。 六两胆子小,这倒不怪他,本性如此,他还在做畜生的时候就是“逃派”的,到了地面上还觉得不踏实,一个劲地催促着:“这里也不安全,速速飞天……干脆直接回离山去,到了离山就算阎罗集结阴兵来讨也不用担心了。” 黑风煞是“斗派”的,在之前庄内恶战没帮上忙,心中一度懊恼,此刻应声道:“老六带着主公先走,我留此断后!” 要说起来,妖怪之中也不乏聪明绝顶之辈,可他们毕竟是后天开通的灵智,就算聪明,心机上多多少少也会有些缺陷,两大妖奴一个想逃一个要打,都忘了问一问苏景到底在下面看到了啥了……苏景看到了喜袍鬼。 苏景摆手止住两个手下的说话,心念一动,旋即赤霞光芒闪动,飞剑从地下飞了回来。 下面的恶鬼并未对付朝霞剑,挨了它一斩就把它放回来了? 刚刚事发突兀来不及细想,毕竟喜袍鬼太凶悍,一见她苏景当即被吓了个魂飞天外,此刻惊魂稍定,苏景的心思也重新活络起来,又仔细想一想,下面那个是喜袍鬼,长相、身形甚至架势、气质都和庄子里见过的丧物一般无二,仅有的区别在于:地下那个喜袍鬼是赤裸的。 没穿喜袍的喜袍鬼。 确定了细节,苏景的胆子又重新从肚子里长出来,带上两大妖奴重新跳井、原路返回,小心翼翼地靠上前去……凶猛恶鬼栩栩如生,面色狰狞怒目圆睁,但它不是活的。 没有喜袍加身,它什么都不是。 但足以分金裂石的朝霞剑,却没能在它身上留下一丝白痕。 既然它不还手,苏景就再挥动朝霞剑试了几次,每次斩杀都会掀起一声金铁大响,恶鬼岿然不动,只凭朝霞剑根本伤不到它。 六两若有所思:“这个可能是那喜袍丧物给自己炼化的另一具身体。” 三个人继续在地窟中搜索,不过找来找去,不外两种东西:一是深井尽头见过的那种小剑。前前后后苏景捡来了九十九支。 古时大修家以金剑布阵困压喜袍鬼,和苏景之前的估计差不多的,无数年头下来,剑禁威力渐渐消弭,变得脆弱不堪,堪堪就要压制不住恶鬼了,真页山城的百姓又来打井,毁掉了一支占了法阵主位的金剑,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让喜袍鬼脱困。 可惜苏景等人找到的小剑全都是碎裂的,禁制一垮,金剑也随之被毁,再没有一丝灵气了。但它们质地非凡,落在修行高人手中仍是好东西,重新祭炼后便能承载、发挥全新威力。 地窟里另一种东西就是把离山第一代真传弟子苏仙家吓得三魂出窍的“死鬼”了。前前后后,苏景等人竟找到了十三头这样的鬼物。 所有这些“死鬼”,都是喜袍丧物给自己祭炼的身体。她被镇压在金剑禁制之下,原先的法身早被打碎了,只剩一身喜袍。不过这地下不远处有一条阴煞地脉,这种煞气对凡人无害,对喜袍则有补益,能被她炼化成实质、凝聚身体。 喜袍出不去,无数年头里就给自己炼了一具又一具身体。 乍看上去,她平时只能用一具身体,给自己弄出这么多身体纯粹无聊。可是若仔细想一想,待她元气尽复、带着这些身体重返天地,再与人争斗时,一具身体被打碎,喜袍一转又能再启用另具身体,着实是厉害手段了。 另外,据六两所知,像喜袍丧物这种鬼道高手,多半精通炼尸之术,这些由阴煞气凝聚成的身体,无疑是极好的“坯子”,待喜袍重见天日,找齐了其他材料,就能把这些尸体炼化成极厉害的帮手。 听着六两的解说,看着一具具“死鬼”,苏景心中泛起层层恐惧……涅罗启巧来之前,他想的也是凭着六道剑符,进入深井内诛杀鬼物。后来阴错阳差,才让那场恶战在庄内爆发。 也幸亏鸦女把参莲子抱出洞天、引诱了喜袍。而喜袍又轻敌在先、急匆匆杀出去未带上几具身体做防备,这才惨死加送礼。 在这地窟里,丧物能来回转换身体,每一具身体都能发出对抗一两道剑符的法术,他手中剑符就是在多几倍怕也死定了! 苏景心有余悸,六两更是冒出了冷汗,小声劝道:“小祖宗,下次再做好事真得先掂量一下……若是非做不可的话,是不是……至少也得把脸蒙起来,万一惹上了厉害怪物,逃掉后就不用担心他寻仇了。” 苏景点头:“是,再做好事要蒙脸,以防万一。” 金剑是好东西,“死鬼”同样珍贵。虽然现在还没什么用途,但也不能就此放过,拍拍锦绣囊,一股脑将其收了,又使劲搜索了一阵确定再没有了其他东西,最遗憾的是没能找到丧物的乾坤袋,估计是她被镇压时,在恶战中打爆了。 三个人就此启程,黑风煞的修行到底还是被打断了,干脆也不再着急,由他来担当座驾。 镇压喜袍的地窟极大,苏景三人在下面搜索,不知不觉用去了十几天的功夫。其间苏景唤出乌鸦卫,弄明白了他们身形又起变化的缘由:莲女死后身化沃土,而残存于她五内的最后一点真灵妖元因此飘散出来,让那片地方变得异常“肥沃”,乌鸦卫就是沾了她的光,修为得以迅速精进,身体也随之变化。说起来,这或许是莲女对乌鸦卫照顾自己孩儿的最后报答吧。 待他们重返地面时,真页山城已经恢复了生机,恶鬼死了,被鬼咒所困的百姓在苏醒过来后就恢复了神智,只是身体还虚弱,需要一段时间来慢慢调养了。 正是清晨时分,朝露打湿屋脊,空气说不出的清甜,大街上有人往来、有店铺开张、有小贩叫卖、小娃背着书袋去学堂,一边走一边揉眼睛一副没睡饱的模样…… 六两又想起了那些剑符,心疼得愁眉苦脸,见苏景全不在意似的,忍不住问了句:“您……不心疼那些剑符?” 物尽所用,且不说外面、将来,就说庄内这千多人,都因那七道剑符而活。苏景以为值得了,便不用心疼、不必沮丧。不过他的话没说出口,笑了笑,随口应了句:“还好了。” 六两替小祖宗不值:“就老祖的那一张符篆……咱就这么说吧,若是杀一千人能得一道剑符,外面的不知多少人会毫不犹豫地动手嘞。为了他们您一下子把剩下的剑符全用光了……” 对此苏景无意辩驳,看法不一样,算法也就不一样,这种事不用矫情了。 黑风煞振翅疾飞,六两回过头,最后又看了一眼真页山城,长叹一声:“你们都得好好活,活上百岁……那是七张寒月天河剑符换回来的命啊!” 第二卷 耀世天灵 第四十二章 西边来的苏景 崔巍、崔晨,亲兄弟。 哥哥三岁、弟弟两岁时,被云游的离山长老相中,收做外门弟子。不久前兄弟俩同时打通了第三境“如是”,跨入“小真一”境界。 “小真一”是领悟境,入世行走、寻求感悟是这一境的修行方式之一,兄弟俩就此下山,漫无目的地瞎逛,进入西域地界,很快听说了一桩传闻:不久前,一位名叫苏景的离山弟子赈济灾民。 越往西走,这桩传闻被提及的次数就越多,连崔氏兄弟都沾了光,当地百姓听说他们也是离山弟子,全都当成在世神仙一般恭敬、款待。 崔巍性情木讷,在离山的时候和同门也没太多交往,问弟弟:“苏景?我好像没听说过。你知道这个人么?” “你没听说过就对了,因为压根没这个人。”弟弟崔晨笑答,一奶同胞,可兄弟俩性格截然相反,弟弟为人外向热情,和同门混得极为熟稔,就连内门弟子里都有他的朋友,是以离山上下,大小事情他知道的着实不少。 离山弟子众多,崔晨就算多长十个脑袋也记不全人名,但他下山前特意打听过,知道离山门下现在世间行走的都是谁,其中根本没有这个苏景这一号。 崔巍更纳闷了些:“没有?那这传闻怎么说得好像真事似的?” 崔晨心思活络,想了想就找出了缘由:“照我估计,应该是有个叫苏景的人,想拜进咱们离山门下,又怕被拒绝回来,所以就先把名声打出去,替咱们离山行善,说不定长老们一高兴,就他收下了。” 崔巍皱起眉头,一根筋的想法:“做善事是做善事,想入门是想入门,两件事混成一体,不伦不类,更失了诚心。” 崔晨摇头笑道:“就算投机取巧,总归也是做了善事,救了许多人,我倒觉得,师门应该收下苏景。这样以后大伙都来学他,想入离山就先去做好事,哈哈,不错啊。” 崔巍没再辩,只是说道:“有人冒了离山的名头做事,无论善事恶事,都要通知师门。”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枚小小纸鹤,对其轻语几句,又取来一盆清水,把纸鹤放了下去。 纸鹤入水立刻化作一袅轻烟,就此消失不见。 …… 黑风煞疾飞,又快又稳。不知大黑鹰又想到了什么,没头没脑地赞了句:“老祖赐下的仙法,果然了得。” 六两随声搭腔:“怎么?老祖赐给你的功法,你又有新领悟?” 黑风煞却摇摇头:“不是说我,是说主公。初下地窟时,他竟能在我前面发现‘死鬼’,要知道鹰之一属,真正引以为傲的不是如何能飞,而是目光锐利。何况我还是逼近五灵阶的妖目,主公刚刚打通了第一境。” 黑鹰的目光的确锐利,比起金乌呢?只怕也跟瞎子差不多了。 苏景第一境修行得无比缓慢,可是打下的基础也是少的牢固,身体被被金乌真火洗了又洗,眼睛也不例外,目光自是锐利。当然这不是说他现在能看得比黑风煞更远更清,但是在近距离、细节的观察上,还是苏景稳胜一筹。 黑鹰的飞天术远非六两可比,这一路上也再没遇到什么闲事,半个月后,主仆一行就进入了离山地界。黑风煞转回头对苏景道:“主公,再向前便是离山,是飞过去还是……” 话没说完,松鼠六两就抢话回答:“自然是飞过去,小祖宗是什么身份?难不成还要像那些不入流的修士一般,早早按下云头步行去离山?” 离山位列天宗,不是普通地方,方圆数百里内,外门人物大都不会飞遁赶路,而是老实巴交的走路通过,这不是离山的规矩,但却是别家的尊敬、是离山的气派。 苏景第一次回门宗,不欲招摇,没答理“鼠仗人势”的六两,对黑风煞吩咐道:“降下去吧,我们走过去。”说话时极目远眺,远处一片山峦起伏,看上去并没有太起眼的地方,和他的想象大相径庭。 可是还不等黑鹰完全降落,远处便升起数道剑华。一个声音传来:“前面是哪一位仙家?还请报上仙山宝号、讲明来意。” 话音落处,六个年轻人便御剑而至,都很年轻,大的不过双十,小得看上去也就是十三四岁,个个长得器宇轩昂,腰间都挂着剑牌。与苏景从多宝会上得来的剑牌不同,他们腰间小剑都是玉质,苏景听师叔讲过,这是内门弟子的信物。 之前喊话的是那个一行内门弟子中年纪最长的。 几个离山弟子来到近前,看看黑鹰又看看鹰背上的乘客,不等苏景开口说什么,另个十六七岁的薄唇少年就笑着年长弟子说道:“赵师兄,你看走眼了,哪是别派的修家,根本就是个不入流的扁毛怪物。” 赵师兄只笑不说话,其他几个离山弟子则纷纷点头附和,显然薄唇少年才是一行人中的核心。 黑风煞是帮陆崖九做过事情的,算起来苏景能有今日的机缘,还多亏它当初一路相送,听对方出言不逊,苏景直言回应:“你说话注意些。” 即便是陆崖九差遣黑鹰,也始终礼貌有佳。而老祖的狂妄,哪像面前几人那么肤浅。 薄唇少年名叫樊翘,是离山剑宗一位长老的嫡亲第七代玄孙,平时很得长老宠爱,在内门里虽然不敢作威作福,但也有几个拥趸。见了这种外门妖怪全然不放在眼中,闻听苏景顶撞轻蔑笑道:“人家修行你们也修行,却没修成一点见识。你们是在哪个荒山僻野修行的?可知这是什么地方?赶紧下去步行过境!莫说咱家没提醒你,在离山界内瞎飞,本座一剑刺穿了你们,你们也只有认倒霉的份。” 话说的狂妄,但终归还是不敢随便动手的,离山剑宗门规森严,轻启事端必受重罚,就是他祖爷爷也护不了他。再说这几个内门弟子是修行闲暇四处乱逛玩耍,正好在山界内见到了飞鹰,才赶来看看打发无聊,并非职责所属。 这个时候,又一道剑光飞来,不过飞行之迹歪歪斜斜,远远比不得几位内门弟子,来得是个方头方脸的少年,看剑牌是个外门弟子。 不得不说的,苏景还真没见过脑袋长得这么四四方方的人。 方头少年赶到,顾不上和几位内门师兄打招呼,就气喘吁吁对苏景一行道:“抱歉得很,门宗内正在演练大阵,为免误伤道友掌门传下封天令,还请暂落云头,怠慢处万勿见怪。” 这个四方头才是真正当值、负责拦截附近飞天人物的弟子,他眼力差、飞得慢,所以来晚了片刻。 和苏景说过话,四方头又战战兢兢地对几个内门弟子作揖施礼,似乎想替苏景求情,却又不敢多说什么。 四方头辈分低,比着另外几人差了一辈,嘴里结结巴巴地喊着“师叔”。 樊翘似笑非笑,根本不理会四方头,望着苏景:“就凭你们几个,想领教离山仙剑还不够资格,下去吧!” 与樊翘同行的那位赵师兄心思更沉稳些,就多问了句:“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六两冷笑,代为回答:“我家主公苏景,乃是……” 真正的身份还没报出来,樊翘好像忽然想起什么,插口追问:“你就是苏景?打从西边来、在西域做善事的苏景?” 一边说,一边尖声大笑,似乎苏景这个名字牵连着一个大笑话似的。 第四十三章 水幕天华大阵 樊翘笑声轻蔑,六两和黑风煞自然翻脸,同声叱喝:“笑个屁!” 外门弟子四方头摆出一副粗声大气的强调,对苏景道:“怎么还不听劝,快快下去!”同时却频频对苏景打眼色。脚下飞剑也稍稍移动,把自己挡在两伙人中间。 这倒是个好心眼的少年,生怕苏景和樊翘再争执会吃亏。 只是四方头觉得苏景这个人,看着迷糊,人比看着还要更迷糊,这都什么状况了,怎么还在天上待着不下去。 樊翘笑声不止,摇头道:“走不了了!前几天我看到崔家哥俩传回本门的消息,这个苏景在西域冒充本门弟子,招摇撞骗、不知有何图谋,姓方的你让开,本座这便要拿下了……” 话未说完,樊翘忽然眼前一花,一件东西被苏景从手中掷向他面门,樊翘还当对方抢先出手偷袭,冷笑中都懒得去看飞来的到底是什么,脚下飞剑一闪,“当”的一声将其斩飞。 几乎与此同时,身边的赵师兄也急急喊了声“师弟不可!” 喊声稍慢,剑一磕飞“暗器”,樊翘不明所以,赵师兄则身形一闪向着“暗器”追去,伸手将其抄如掌中仔细观看……越看,脸色就越不对劲。 樊翘皱眉发问:“到底是什么东西?”说话功夫,他也看到了赵师兄掌中之物,旋即脸色骤变! 苏景扔向樊翘的,是陆崖九亲手为他炼制的命牌,真传弟子命牌。 离山弟子分作四大类: 记名弟子,多得没法数,资质普通少见良才;外门弟子,有些资质,但成就大都有限,有数千众;内门弟子,门中骨干,资质上乘天赋了得,不到五百人;真传弟子则个个都是修行奇才,有望成就元神之辈,如今整座离山加起来也不过十二个人。 可以说,真传弟子才是门宗未来的希望,地位远非其他弟子可比,就算掌门对他们也珍爱得紧。 真传弟子的来由分作两种,一是天赋特别精奇,一出生就引得云惊雷动天现异象,被离山高人及时发现后引入门宗,不过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另一种则稍稍“平凡”,原本是某位长老门下弟子,修行刻苦进境非凡,一路都取得了不起的成绩,被掌门人看中、得众家长老青睐,经各堂决议后得以擢升,被提拔成真传。一旦成为真传弟子,从实际意义上来说就不在是原来那位长老的门徒了,而是整个离山剑宗的衣钵弟子,本人也会搬离原先所在山峰,进入门宗特别为其指定的清净处修行,他的功课事情由掌门人和更资深的宿老接手、加以指点。 而离山门下弟子无数,但只有真传弟子才有资格继承九位师祖的衣钵、修习他们的本宗正法。 当最初震愕过后,樊翘又复冷笑:“假的吧!姓苏的好大胆!” 赵师兄却脸色迷惘:“是真的……这命牌是真的。” 樊翘双眉一挑,断然否定:“不可能!获真传的一共就十二人,且师兄们都在门宗内修行,哪来的第十三个?” 六两闻言森森冷笑:“狂妄小辈,你又是什么角色,离山大事,用得都向你呈禀么?嘿,之前在我家主公面前自称本座,你也不怕折寿。” 樊翘的天分不错,自幼被接来门宗修行,一共也没下过几次山,平日里得长辈的爱护,又知道离山天宗名满天下,由此养出来了一份骄气,可一旦真遇到事情,立刻就没主意了,口中只是一个劲地说着不可能,呆呆站在原地,全不知该如何处理。 那位赵师兄对苏景换了颜色,神情恭敬异常,不过真传命牌仍被他握在自己手中,并未归还,抱拳一礼:“请问道友,这块命牌从何而来?赵庆守护山门有责,还望道友点名其中渊源才好向师门呈禀。” 陆崖九还另外给了苏景一块玉玦,其中有老祖亲口之言,证明苏景身份。 苏景正想将其取出,忽然心念一动,琢磨着:万一这帮小子拿了两件信物扭头跑了我怎么办?两件信物同失,我说的话离山上下又哪有人会信我。 当下苏景摇了摇头:“你把命牌呈上去就是了,其它你不用问。” 涉及真传弟子的事情,不论真假本都不是几个内门弟子能管得了,等他们呈报过后,山上下来重要人物,苏景再递上玉玦就不怕了。 赵庆点点头,对身后几位师兄弟使了个眼色,转身正想走,可做梦也没想到的,樊翘突然大吼一声:“拿不出别的证物,你便是假冒的,还不束手就擒!”说着猛一拍飞剑,连人带剑一起扑了上来! 就连赵庆都失声叫道:“樊师弟你做什么!” 樊翘误会了……赵庆向他们打眼色是让他们看住苏景,他这个草包却以为是先拿下来出、借机打一顿出口气再说。事后就算长辈追究,也未必就没有狡辩的余地,毕竟天下皆知,离山就只有十二个真传弟子,而苏景又不肯说出这第十三枚命牌的来历。 在场几位离山弟子中,偏偏就属樊翘修为高,小小年纪就已经突破了第五境冲煞,他的动作奇快,旁人都来不及阻止。 黑风煞和六两同时大怒,叱喝一声全力出手,哪还顾忌对方是个离山弟子!可双方才一接触,离山内门的纯正心法和精怪杂门修行的差别立时便显现出来,虽然六两是五灵阶、黑风煞也接近五灵阶,却根本拦不住樊翘,被一拳一脚同时打摔到一旁。 下一刻樊翘的飞剑磕开赤霞剑,双手扣住了苏景的肩膀,只待稍一发力就能卸掉他双臂关臼,给苏景一场好疼痛。 此刻身边忽然冷风侵袭,一柄飞剑从斜处刺来,扎向樊翘手腕。那个外门方头少年出手,老实孩子想救苏景。 方脑袋老实,但老实人也有老实心思,天底下怎么可能会有人拿着假的离山真传弟子命牌,跑到离山界内来招摇?这其中必有原委,岂能轻易动手拿人。 没一点用,方脑袋本领低微,飞剑速度太慢,还未能逼开樊翘,就被樊翘的飞剑挡下,他自己也被一脚踢翻摔下高空。 苏景没想到事情竟会这样,勃然大怒!想一想,从头到尾,他也不过是质问了对方一句“你怎么说话”,樊翘又有什么可委屈的,竟在确认过命牌真属无疑,还要动手伤人。 可惜师叔赐下的剑符都被用光了,否则此刻苏景怕是真要发动一轮寒月了! 苏景现在的修为不值一提,身上又再没有可以依靠的宝贝,飞鱼袍自动成形准备护主,苏景也心意流转要催动护身赤炎,但绝没想到的是,就在自己要放火、就在樊翘堪堪要发力的瞬间,遽然一蓬暴戾妖气,自苏景身上冲天而起! 樊翘大骇,哪还敢在伤人,拼出全身的力气倒飞出去。 苏景身上的暴躁妖气,仿佛大海决堤一般轰轰散出,有如实质一般转眼凝结成形:一头身形百丈开外的,巨大的九尾狐狸,悬浮于半空,稳稳将少年托在了身上。 继而,妖狐引颈长嗥,叫声并不凄厉,相反却霸道充盈,震动得天地摇摆,烈烈妖威之下几个离山弟子甚至都稳不住身形,飞剑哀哀名叫了一声,歪歪斜斜地向下摔去。 苏景能感觉到,这头妖狐在等待自己的命令,只要自己转个心思,它便会猛扑出去,人挡杀人佛挡弑佛;虽只是法术化形,但那份气焰为他生平仅见,就算真页山庄中那个喜袍丧物也远远比不得它。 由此苏景有点想不通了……它从哪来? 而妖狐现身之际,远处的离山也有了反应,那座山峰在苏景的视线中突然恍惚了一下,旋即一道水华冲天而起,到高空时猛地炸碎开来,每一滴水珠都化作一柄利剑,那是千千万万支飞剑啊,仿若乌云,遮天蔽日,把方圆百多里地方尽数笼罩其中! 万剑齐啸,凝而不击,锋锐对准妖狐。 离山剑宗护山的第一道大篆,水华天幕剑阵。无需刻意发动,当有威胁便会自动开启,不过小角色就算怎么发威也休想把它唤起来…… 护山大篆,被妖狐惊动。 离山的水幕天华大阵,最近这一千年里就从未发动过……苏景回山的威风大了。 第四十四章 拜见师叔 樊翘摔在地面上,漂亮衫子滚满泥土,目瞪口呆地望着天上的妖狐、苏景,脑中乱成一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在想些什么。 黑鹰和六两只是被打飞,伤得不算太重,黑风煞顺带还接下了帮忙援手的方脑袋,重新飞到苏景身边:“主公安好?” 六两咬牙切齿:“非把那小子活吃了不可!” 苏景却面色恍然,终于想到了这头九尾妖狐的来历——青灯境内,雕刻巨像的少女送他那个拥抱。师叔曾明言:她在你身上封印了一道法术,但是什么不得而知。 法术神奇,原来只要苏景一动震怒,法术便会显现,化作一只九尾妖狐,供他驱使、杀敌。苏景平时心态都挺好,从沙漠到离山,都没什么事情让他真正动怒,就算打喜袍丧物时也是心境平稳,直到刚才樊翘造次。 少女更神奇,那么柔柔软软的一个拥抱,竟然就送出了如此可怕的一个妖物法术。 苏景是真心疼,这凶猛妖狐,撕碎喜袍鬼都能轻松胜任,如此珍贵的法术,居然浪费在一个不知好歹的混蛋身上。 但转念一想,苏景又放松了心思,法术也好剑符也罢都是身外物,再如何厉害也不能保自己一生,真正想要变强变大、想要去看那三阶十二景、想要能助人时可以从容出手、想要成就炽烈天骄,终归还是要看自己的修行。 怒火一消,法术也就散了,积于天地间的凛冽威势也化作清风宛转,但是让苏景意外大喜的是,少女送他的护身妖狐法术散而不消,蓬勃妖气又重新回到他的体内潜伏下来,等待着主人下次发脾气……除非遇到真正可怕的敌人,把妖狐完全打碎,否则法术不会消失。 苏景重新回到黑鹰身上。 这时离山那边传来动静,一个声音朗朗问道:“哪一位妖门灵神到访离山,沈河有失远迎,道友万勿见怪。” 一个中年道人来到苏景跟前,在他身后还跟了十几个人,男女都有、年纪各异,这群人都不是御剑飞来,是凭了自身的修为凌空虚度,仙剑都背于身后未出鞘。 离山是俗家门宗,不过中土凡人的修行大都源于道门,所以高深修士即便不曾身负道统,也常常会行道家伺天之事,会扮作道装,甚至有自己的道号。 苏景心里一惊,他听师叔说过,现任的离山掌门就唤作沈河,自取了一个有趣道号“拎水”。 离山上有的是厉害人物,平日里沈掌门都在静坐修行,就算护山大篆被惊动,也轮不到他老人家亲自出来查看。今天情形有些特殊,正如四方头所说,山中正在演练大阵,掌门主持,算是适逢其会,他就亲自出来看看了。 离山剑宗的掌门是什么样的眼光?眼睛一扫,连苏景带两个妖奴,三人修为立刻心下了然,一个看上去有些迷糊、修为才刚过通天的少年,竟能唤请那样一头妖物,心中自不免惊疑。但高人风度哪会一惊一乍,对苏景点头、和气笑道:“原来是人间少年,不是妖门弟子,先前我说错话了。空中难尽待客之道,还请三位随我落下吧。”说话间,沈真人向着离山方向一摆手,护山大篆偃旗息鼓,放出来的无数飞剑并未收回,而是化回水形,变作一场淅淅沥沥地甘露,轻轻洒落人间。 落地之后分说事情经过,之前的“赵师兄”恭恭敬敬将苏景命牌递上,苏景也把师叔传下的玉玦给了沈真人,哪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沈真人先对苏景点点头,随即转回身,对脸上犹自不服气、明明他辱人在前动手在先、却还觉得对方如何可恶的樊翘道:“苏景当真是本门真传弟子。” 不用再说其他,与事的几个离山弟子一起上前,都深躬诚谦,连那个外门四方头也跟着道歉,樊翘换上笑容连连拱手,看似态度诚恳:“先前误会师弟,是为兄孟浪了。千万莫放在心上。若是心里还有愤懑消解不开,我让师弟打一顿来出气。” 真传弟子的地位都高高在上,但他们受到尊崇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精湛修为和惊人天赋。动手时樊翘看出来苏景自身修为不值一提,那头妖狐多半是来自什么古怪符篆或宝物。 前嫌仍在,是以就算苏景真传弟子的身份得沈真人亲口确认,樊翘仍不服不忿,掌门让道歉他就道歉,摆了个亲热相,可自称“师兄”,反正他入门肯定比着苏景更早,自称师兄谁也挑不出毛病。 苏景迷糊的,分不清樊翘是真心还是假意,只是呵呵呵地笑着点头。 “跪下!”沈真人忽然开口,呵斥樊翘。掌门有令,樊翘不敢半分犹豫,立刻双膝一曲跪倒在地,不过提前扭转了身体,跪的是掌门,并非苏景。 沈真人冷冷道:“不是让你跪我,是让你跪苏景。” 掌门身后一名黑口黑脸的老者闻言皱眉,插口:“同门师兄弟,闹了误会惹出不快,有错的可以门规处罚,但同辈相跪,没这个道理的。” 这是离山的掌刑长老,名唤龚正,人如其名最是公正不阿,只要觉得不对他就会开口,无论对方是掌门还是普通弟子。 沈真人笑了:“何止樊翘,就连咱们都要跪,苏景是就九祖代八祖收下的亲传弟子,是你我的小师叔!” 真人洒脱,说完率先一跪,对苏景朗声道:“弟子沈河,拜见师叔法座。” 真传弟子没错,而真传弟子之外,也是有辈分的!离山现在这一代的掌门和长老,大都是九祖弟子的弟子,比起苏景来统统矮了一辈,初次见面当然要按规矩行大礼。 苏景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心里最先跳出来的四个字是:师叔蒙我……现在再回想青灯境时,陆崖九提及辈分总是含糊其辞,那活了几千岁的老头子,玩弄起字句功夫简直就是高深莫测,老祖可从未明说过什么,但反复隐示,诱着苏景还以为现在的掌门、长老都是和自己平辈。 少年可从来都没想到,掌门见了自己,竟然是要磕头的;苏景更不知道,自从他离开了青灯境,陆崖九百无聊赖时,每想起师侄和那些侄孙儿掌门、长老见面时、苏景脸上那副惊骇样子,都会捧腹大笑…… 苏景懵了,诸多长老懵了,樊翘更懵了。 掌刑长老龚正反应不慢,对樊翘冷声道:“那还要再加治你一条不敬尊长之罪!”说完也对着苏景翻身下摆,口称:“弟子龚正,给小师叔叩头!” 真把苏景给窘坏了,连跳上大黑鹰逃走的心思都有了,双手乱摇乱摆,平时能说会道的嘴巴也仿佛含了九天玄冰,呜哩呜噜地啥也说不出来了。 站在一旁的大黑鹰,几乎都要乐歪了嘴,打从心眼里佩服自己:选个山头做个妖王,不过是个小快活,随便见了那个离山弟子都得恭恭敬敬,哪像现在,跟了小主公……算一算辈分,妖奴比着主人矮上一辈,那俺岂不是和离山掌门同辈并肩了?这件事要传出去,什么乌鸡妖女、紫燕妖姬、海鸥妖妾,还不都得抢着往俺怀里扎,赶都赶不走啊。 越想越乐,黑老大险险就一声大笑脱口而出。 规矩不可废,一群活神仙般的人物执意要磕头行礼,苏景想拦也拦不住,直到众人觉得礼数周全了才纷纷起身。 苏景也分不清自己的身骨现在是发飘还是发沉,但有两个人他没忘记,先望向四方头,老实孩子刚站起来,一看他望向自己,咕咚一声又跪下了:“方先子拜见太师叔祖。” 方先子见了掌门和长老要喊师叔祖,见苏景就是太师叔祖,也幸亏只差了三辈,若再多一辈,他就不知道该喊啥了。 苏景看着他的四方头,心里琢磨“你还真没姓错了这个方字”,手上则把他扶起来,问道:“刚才看你御剑,水色盎然,你修行的可是水行法门?” 方先子低着头、半躬着身子:“回禀太师叔祖,弟子修得正是水法,唤作……” 苏景没兴趣他的功法叫什么,摇头打断:“你我初见,小小一份礼物,谢过之前你出手救我。是我在沙漠修行时偶然得来的,留着也没什么用处。”说着,从锦绣囊中拿出一只晶莹透明的小瓶子,塞进了方先子的手中,跟着又笑着提醒道:“可小心,莫打碎了,里面装的是一滴天水灵精。” 最后四个字,不止苏景自己出声,在场那么多顶尖高人,识货的大有人在,有三四个长老都同声惊呼“天水灵精”,正和上苏景的拍子。 咕咚一声,才站起来方先子又跪下了,修水的,哪个不知道天水灵精? 离山九位师祖,就老八和其他人格格不入,修习金乌万象,其他几位大修家修炼的都是水行道基或金、水双修,现在离山的传承,水法是重中之重。 天水灵精何其珍贵,苏景拿来随随便便就赏赐了小的,连长老们都忍不住使劲眨眼,以阻挡眼睛里就快伸出去抢宝贝的小手。 那几个内门弟子更懊悔得恨不得张口把自己吞下去,早知如此,之前哪还会故意放慢动作让樊翘去欺负人,应该合身扑上、用血肉之躯替苏景挡上一剑才好! 第四十五章 我喜欢这孩子 方先子捧着宝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终望向掌门:“掌门真人,这个……太师叔祖厚赐,太贵重,我、弟子不敢收……献给掌门真人。” 沈真人笑骂了一声:“胡说,太师叔祖的赏赐,岂能由得你随便送人,快快收好了,回去……这样吧,即刻起你转为内门弟子,拜入红长老门下,由她助你炼化了此宝。你的天分远远比不得秦、韩等真传弟子,但得了这枚宝贝相助,再刻苦用功,未必就不能再进一步,成我离山真传弟子。要记得认真修行,莫辜负了这粒天水灵精,更不可辜负了你苏太师叔祖的栽培之恩!” 做梦似的就从外门弟子跨入内门弟子,甚至还有望得到真传,方先子神情大喜,转着圈的磕头,拜过了掌门拜苏景,拜过了苏景又去拜红长老。 红长老是位看上去三十不到的美妇,也做道装打扮,美目里甚多喜悦,掌门让带着宝贝的方先子投入自己门下,也含了照顾她的意思,虽然不可能抢小辈的宝物,但指点、帮忙方先子炼化这粒天水灵精的过程里,她肯定也会沾光。 赏过方先子,苏景转身,望向了樊翘。 …… 年纪轻轻就踏入第五境,以修行而论,樊翘的天资毋庸多言,但说到做人就差得远了。不难想象的,还是个娃娃的时候樊翘就被带上了离山,从此封闭少与外界接触,就算师父勤加教诲可那毕竟是嘴巴里说的道理,不曾亲身到人间淬炼一番又能有什么用处? 平日里在山上同门师兄弟不会和他计较什么,甚至因为他祖爷爷是长老,还会刻意关照些;就算偶尔下山外面的修士听说他的身份更是礼让三分,樊翘从小到大就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心中暗藏骄气再正常不过。这倒不是说所有自幼上山的修行弟子都如樊翘一般,不过樊翘也的的确确代表了一批人。 平心而论樊翘本性不恶,只是有些骄蛮不懂事,许多少年都会有的毛病,但樊翘与普通少年不同,他自幼修行坐拥大力,如少了一颗敬畏之心,将来再遇到其他事情,只要转错了一个念头,就不知会坑害多少人! 在场诸位长老看得出苏景有意追究,旁人都不说话,唯独那位掌刑长老开口:“离山弟子触犯门规,当交由刑堂发落。” 掌刑长老和樊翘没有一点关系,他只是讲规矩,莫说身前的只是苏景,就算是陆崖九,他仍是这般说辞。 苏景忽然问道:“若我不追究了,能不能免了他的责罚?” 掌刑长老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愣了下后应道:“无理滋事、恃强动剑、同门相斗、不敬尊长,樊翘犯下四道门规,师叔若不追究的话,可免他最后一罪,但前三条仍要追究的,与师叔无关。” 离山剑宗门规森严且周密,每一道大规矩下还有无数细则,视情节轻重、惩罚也不相同。比如同门相斗,要先辨明缘由、再查清谁先动手、还要看相斗造成的伤害等等,所有这些都经过总结、是写在离山刑典中的条目,犯了什么事就有什么样的责罚,清清楚楚照章办事。 樊翘今天犯下的事情,到刑堂领一顿狠打是必不可免了。 掌刑长老说完,又追问:“师叔可是确定,免他不敬尊长之罪了么?” “免了吧,不追究了。”苏景摇摇头:“这位弟子有股子生猛劲头,我很喜欢。” 刚刚掌刑长老点数罪责,樊翘在旁边听得冷汗淋漓,而此刻听说苏景帮他免去一责,心中非但没什么感激,反倒是琢磨着:是了,八祖早已不在,九祖也不知去向,他的辈分不过是个虚摆设,自己修为又差劲,初回门宗他终归还是不愿多事。 苏景的话还没说完,又转头望向了掌门沈河:“陆师叔将我收到师父门下时,要我发扬金乌一脉,将师父的衣钵传承下去,师叔吩咐,若我觉得离山上哪位后辈弟子资质优秀,可收至门下传授火法,若他真有天分和机缘,将来列位真传也不是不可能。樊翘就很好,性情直率,如火贲烈。” 听到这里樊翘有些糊涂了,不明白苏景想要做什么,但不是谁都像樊翘这么没见识的,他那位七辈祖宗、离山樊长老闻言,脸上神色微微一变。 果然,苏景继续道:“可惜的是,樊翘之前修行的是水法,与金乌一脉截然不合,可是这个孩子我实在喜欢,舍不得放手。” 说到这里,苏景忽然笑了:“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请掌门真人或诸位长老帮忙,散去樊翘身上的水修,还玉为璞,我再领他进门,悉心教导,传他阳火正法。” 樊翘脑子里嗡的一声,彻底乱了套!而此刻,他眼中苏景的笑容,又哪还有丝毫的迷糊,眼中睡意尽去、眸子明亮且清澈,这个笑容可亲、诚恳、充满期待、甚至注目者情不自禁地想要还上一个微笑…… 樊翘目瞪口呆,望向祖爷爷,可祖爷爷双目低垂、不看他;看掌门真人,沈真人面带微笑,似乎觉得苏景说的挺有趣,还频频点头…… 苏景后面的话他根本都听不到了,耳中轰轰乱响、脑子乱成一团、五内火烧火燎,片刻后樊翘只觉得胸口憋闷欲炸、天旋地转感觉袭来,再也站不住了,咕咚一声摔倒在地。惊、怒、恐惧之下就此昏厥过去。 苏景敛去笑容,又变得迷糊了,意外道:“看这孩子,欢喜得昏过去了。好是好,可惜宁清境铸就的心基不牢,将来还得花大力气帮他夯实。” 刑堂责罚樊翘,那是刑堂的事情;樊翘对苏景又打又杀,苏景反击,是少年自己的事情。 苏景分得很清楚。 之前和樊翘在一起的那几个内门弟子,全都深埋头颅,心惊胆颤,此刻谁还敢再去看苏景一眼?万一对上了眼神,这位师叔祖神情一喜:咦,我喜欢这孩子…… 一群离山长辈没人替樊翘说话。苏景扯着两位开山始祖的旗号,《金乌万象》虽然没人学,但也是离山的真传正法之一,苏景说出的理由不止冠冕堂皇,而且再正经不过,任谁也没法开口去辩驳。 以苏景的辈分、以苏景的理由,他要为离山金乌一脉开枝散叶,挑几个内门弟子来教导谁能阻拦?何况这是九祖“亲口嘱托”的。就连沈真人也只有点头的份:“一切都依师叔吩咐。”跟着迈步上前拉起苏景的胳膊,笑道:“这便请师叔法驾入山吧!” 说完,沈真人祭起飞天法术,带着苏景返回离山。 南方山川大都灵秀,离山也不例外,一眼望去郁郁葱葱,山峦连绵起伏。天空艳阳高照,自山间蒸腾起袅袅轻雾,汇聚成淡淡云霞,衬得青山也缥缈了……山色清俊,但也仅仅是清俊罢了,苏景也不觉得离山和这世上其他的雄峰大山有什么区别。 沈真人拉着苏景的胳膊,众多长老跟在两人身后,没有动用飞剑或飞行类的法宝、法术,就那么一步跨到天上,然后缓缓走向离山,和他们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离山众位高人来时,苏景只是个旁观者,见他们“走”没有太多特殊感觉,但是此刻,当他与掌门把臂同行……不跳不跃不飞纵,只是平平稳稳的一个迈步,便是十里距离。 耳中没有疾风、脚下没有颠簸,苏景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在移动,而远处的那座离山,却一跃、再一跃,轰轰向前,直冲向苏景! 心思清明,知道是自己在前进;感觉恍惚,仿佛大山在逼近…… 行走中,沈真人发问:“师叔刚完成通天修行不久?” 苏景点头:“辞别师叔后在沙漠修炼《金乌万象》,四个月前通天境圆满,就此启程返回离山。” 沈真人略显诧异,重复苏景的话:“通天境圆满?”只勘破境界不能算圆满,非得把这一境修炼到极致,才能称之圆满。 “回禀掌门真人,我家小主确是通天境大圆满,破关时空中显出金乌仙天冠盖,煌煌三十里,明耀一方。”不等苏景说话,六两就恭敬开口代为回答代。总不能让小祖宗自卖自夸吧,需要显摆的时候就得由咱们代劳,好妖奴得有这份眼力价。 苏景努力想让自己沉稳点、低调些,结果还是没忍住,笑了,怎么也掩饰不住的高兴。 炼狱般的五年苦熬、苦练,换来的一顶“仙天冠盖”,苏景没法不珍惜,提起它没法不笑出声。 沈真人明显就是一愣,随即放声而笑:“恭喜小师叔,恭喜八师祖、九师祖,更要恭喜我们离山剑宗,又一棵仙苗儿破土,正茁壮长成!” 掌门如此一说,身后的众多长老也纷纷开口,面带笑容对苏景恭喜不休,自古以来得仙天冠盖之人超过半数都能成功证道,按照这个概数去算,第一境若能修成大圆满,就有了五成以上的成仙机会,怎能不惹人瞩目。 离山如此强盛的门宗,十二个最最优秀的真传弟子中,也不过四人在通天境时取得了大圆满。而那些普通门徒中,如果有谁得了仙天冠盖,掌门也会毫不犹豫把他列入真传。 苏景平时不喜欢应酬,但不说明他不会应酬,在小镇时读书懂理,口中言辞或许比不上那些几百上千岁的老妖怪,不过也应对得体,答谢从容。 口中客套着,苏景心里却一个劲地念叨着:撞上了、撞上了……撞……他被掌门带着越走越近,眼睁睁地看着一座雄峰“跃来”,照这样走下去非迎面撞上不可。沈真人却丝毫没有停步的意思,就那么漫不经心地迈出一步。 下一刻,苏景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自己穿山而过,这才明白外面看到的离山,不过是类似画皮的法术…… 一张山水画皮,掩藏了一座离山天宗。 第四十六章 离山天宗 刹那黑暗过后,眼前霍然明亮,脚下一座宏伟大湖,无远弗届仿佛直连天边,若非湖面平滑如镜无一丝波澜,任谁都以为这是一片汪洋大海。 一座座岛屿露出湖面,隐约可见岛上有弟子活动,见了空中的掌门和众多长老,纷纷躬身行礼。 沈真人微笑道:“小师叔初回门宗,我们登高一些,看得更真着。”说话间凭空蹬踏,带着苏景迅速升至高空,苏景这才看清楚,离山界内远不止一座湖。鸟瞰下去,一片片平滑大湖静卧于地面。 红长老开口解释:“离山共有无量湖四十一座,彼此由水脉相连,环绕山界,算是外围。其中十七座是无人之境,专供饲养水生异兽。另外二十四座湖,共卧岛礁三百零一块,供记名弟子居住、修炼,他们的根基浅薄,只能借助地水修行。”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乌光一闪,一个黑裤黑袄、又矮又瘦的丑陋老妪挡住了众人道路,声音尖细刺耳:“沈小子,干嘛抽干我的湖?”说着,回手向斜下一指,苏景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见远处有一座深不见底的泥泞巨坑。 老妪出言不逊,沈真人却不以为意,满脸堆笑:“回禀裘婆婆,刚刚外面闹了点误会,动用了一道水幕天华,这个……护山阵刚好选中您的湖,不是晚辈们故意。” “下次抽老王八的湖、抽鲤汉子的湖、抽鲶傻子的湖,反正别再动我的湖!否则休想我再帮你们疏通水道。”老太婆一脸的不痛快,但也没太追究,甩了句闲话,又哼哼了两声,身子一震一扭,转眼消失不见。 红长老对苏景低笑着解释:“发动水幕天华,需要水元支持,动用阵法一击,就会抽干一座大湖,不过不用担心,快则三天迟则十日就会被重新注满。这位裘婆婆,是数千年的泥鳅精怪,除她之外还有十余水行大妖,各居一湖,他们都是当年被九祖收服,带回离山永驻的,道行深辈分更高,掌门在它们眼中不过是个小娃娃。” 苏景呵呵笑着点头,六两借机表忠心:“小祖宗放心,将来您的子嗣晚辈,就是我的小小祖宗,小人怎么对老祖、对小祖宗,就怎么对小小祖宗,含在口中护着捧在手心供着,绝不会像泥鳅老太婆那么无礼。” 苏景被六两的忠心惊起一后背鸡皮疙瘩,没理会妖怪,径自问红长老:“水幕天华一击,动用一座大湖……这就是说护山大阵可接连发出四十一击?” “正是如此,”红长老点头:“离山的第一重护阵就是四十一道水幕天华。” 红长老说完,众人也踏过了重重平湖,一座山峰进入视线,谈不到如何雄伟,而苏景看到那山时,脑中立刻跳出两个字:孤绝。 那山是“瘦”的,就仿佛一把神锥,耸立于地面、直戳入天穹! 锥山通天,无一草一木,与其说是山,倒更像一块被放大了万万倍的尖石,远远望去,山体还泛着淡淡金色……不是泛起,而是流淌。 孤绝高山,通体流金。 苏景凝神,运足目力再仔细看,随即恍然大悟:有巨瀑自山顶来、披挂直下,映了灿灿阳光,所以让这锥子似的孤山显出金色。 红长老继续解释:“这样的镌天石崖,一共有十九座,彼此相望,仍是错落成围,算是咱们离山的中圈了。石崖顶上都有一座大阵,终日里聚云行雨,灌溉孤山,这就是挂山瀑布的来历了。每一石崖有三百座石穴,是咱们离山外门弟子的修行所在,他们有了些境界,可以借天水修炼。” 经过镌天石崖时,可闻水声轰鸣如雷,巨头仰望,视线尽头隐见乌云滚荡,人间绝难见到的可怕暴雨终年不休,巨瀑冲山而下,汇成洪流注入外围大湖,湖亏则补、湖盈却不溢。 十九座石崖围拢成圈,所以天顶的乌云也勾连成环。 苏景心念一动,问道:“中围的镌天石崖是不是也能成阵?” “小师叔好通透的心思,怪不得九祖把你引入离山门下。”红长老得了个带着天水灵精的四方头徒弟,心情显然不错,顺带着也喜欢上了苏景,赞过一句后给出答案:“平时供弟子修炼,需要时这里随时可化出‘壬水雷母篆’和‘戊石紫剑阙’两道阵法,这是咱们离山的第二道守护屏障。” 说的这些事情在离山中也算不得什么秘密,红长老又是个开朗性子,笑语妍妍:“再向里走还有一阵,不过我觉得用不到。只现在这前后两重、三道大阵守护,小师叔大可安心修行了,一般的妖魔鬼怪休想能闯进来。像我这样的,连外面的水幕天华都挡不住,就是咱家掌门,杀到镌天石崖也要止步了。” 掌刑长老冷哼了一声:“红长老这么一说,可把掌门人也化作妖魔鬼怪了。掌门真人可要追究?”他是真上心,并非开玩笑,只要掌门一点头,他立刻就会治下“不敬之罪”。 沈真人摇头:“龚师弟不用总那么较真,自家师兄弟说笑罢了。”跟着他又望向红长老,借着她的话题继续说下去:“我听说当年内、中、外三重护阵建成,九祖中的八位曾轮番出手试阵,八个人都能破水幕天华;但闯过石崖的只有五人;在最后一阵里,能破去‘千江水月、万里云天’的,就只有一个人了。” 红长老也不知这段典故,追问:“谁?” “陆崖九老祖。”沈真人回答。 这个答案让苏景颇感诧异,离山九祖六个证道、一个只差半步、另个半路夭折,陆崖九跨入元神境界三千年,现在还在第十境“欢喜儿”上打晃,真要把九位师祖以修行、境界排个名次,他不是倒老幺,也是倒老二。 似乎看懂了苏景的疑惑,沈真人解释:“境界越深战力越强,这是没错的,但并不绝对。陆九祖便是一例,他老人家剑术通神、战法惊仙,他才刚刚踏步‘如意胎’时,就斩杀过炼就远游子、得三座分身相助的凶猛强敌!追溯往昔,他老人家的每一战都曾被奉为传奇……九位师祖里他的境界不算最强,但他的战力名列前茅。” 一只铃铛就能惊退众多修家,一个神识投影就吓得妖怪魂飞魄散,陆崖九的名气不是白来的。 在蚂蚁眼中,一只兔子和一头大象也不见得有什么区别,青灯境时苏景见过陆崖九出手,可苏景的境界实在太低,根本不晓得如果陆老祖把他的剑术真正施展开来,会是什么样的威力! 陆九祖能打,离山上下皆知,红长老不像苏景那么诧异,就着自己的好奇追问:“九祖之中还有一位并未出手试阵,是哪位?为何不出手?” “八祖未出手。据说……那天他懒得动。” 穿过镌天石崖,前方只有一团白蒙蒙的云雾缭绕,内中情形完全看不清楚。 “从外面看就是模糊的,待走进去就能看清楚了。”沈真人解释了一句,脚下加快速度,带着苏景走入迷雾。 说也奇怪,才一跨入迷雾,目光仿佛被无量真水清洗过似的,眼前景物霍然清晰,而苏景也再忍不住心中惊骇,低低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呼:前方有山峦,数十座,叶茂林盛通山青翠,山峦并不算雄伟,充其量三五十里的方圆……可是,苏景眼中的每一座青山都飘悬于半空,错落有致,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在缓缓旋移。 无根、无凭,飘摇于空中,这是飞的山、天上的山! 还找什么神域仙界?这里何尝不是一方仙境? 从不见底的湖到连着天的崖再到现在飘旋于半空的山……来自目光内的强烈冲击,让苏景愕立当堂。 第四十七章 缥缈星峰 没人会笑话苏景的惊诧模样,在场每一个人,当年被师父引入门宗、乍见这番气派、气象时,也都如此刻的苏景一般。 “这四十六座缥缈星峰,才是咱们离山真正核心重地,有些是长老洞府,率同各自的内门弟子居住、修行;十二位真传弟子每两人居一座星峰,周遭清宁便于修炼;另外的星峰则各有用途,有的用来培养灵花异草、有的用来推衍阵图试炼法术、有的是库房重地,如此等等。”红长老微笑着解释:“外看模糊、内观清晰的那团雾气,是最纯正不过的真水灵元,适合本门……大部分本门心法。和外围无底湖、中围镌天崖一样,待需要时这里也可以衍生出一道大阵,便是掌门这人刚刚说过的:千江水月、万里云天。” 说完,稍加停顿,红长老望向掌门人,目光里带了些征询之意,待掌门点头后,她忽然一声轻叱,抬手打出一道淬厉剑光,向着距离最近缥缈星峰急斩而去! 苏景还看不出厉害,但也能明白离山长老的手段非同小可,一剑既出云碎山惊!但红长老的浩荡剑气攻到星峰百丈前,突兀消散不见了。那座山的周围,荡起一层层涟漪,七彩光华氤氲,炫目而迷乱苏……苏景恍然大悟,每一座缥缈星峰单独还有阵法守护。 而红长老突兀出手,也惊起了内门重地里众多离山弟子,一道道剑光骤然从众多星峰中散出,人人御剑、个个凌厉,赶出来查看端倪。 红长老咯咯笑着,对众多弟子一挥手:“是我手痒,没事,回去继续修行。”跟着转目望向苏景,措辞也不讲究:“咱家星峰都是藏在‘气泡’里的,有百丈距离,除非遇袭否则不会现形,你平时往来要小心。” 苏景魂不守舍,点头喃喃:“是,多谢红长老提醒,要是提前不知道,非撞上不可,那可就丢人了。” “至于最深处,诸多星峰环绕的中央,就是掌门所在的‘离山巅’了。那里有特殊法术护持,除非特殊状况否则离山巅都隐于形、不可见,有事求见掌门可以剑蝶传讯。”红长老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蛮开心:“终于说完了,我都记不清上次说这么多话是什么时候了。” “今儿早上。”掌刑长老龚正冷冰冰地提醒。 无量湖、镌天崖、缥缈星峰;水幕天华大阵、壬水雷母篆、戊石紫剑阙以及千江水月万里云天……这一路走来,苏景心旌动摇激动莫名,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评价,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这就是离山……这才是离山! 短短三千年崛起于世、修行正道七大天宗之一、剑出离山道起天元中的离山! 沈掌门见他神情恍惚,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口扯了个话题:“不知小师叔修炼通天境,用了多少时间?” 苏景正魂不守舍,本来早就打定主意这一件谁问他都坚决不回答的丢人事,随口就给出了实话:“五年。” 沈掌门的笑容登时僵硬了。 长老们的神情比掌门还不如。 五年?那就算修成了仙天冠盖,又有什么用处。在元神境界开始之前,三阶十二景前八个境界,每破一境都能增长相应寿数;但修士在一个境界中修炼,同样也需要时间。 随着境界的突破,天增的寿数层层递长;而随着境界的提高,修士们破境需要的时间也数以几倍的加长。 虽然并无准确的衡量数字,但大概的规律还是有的,就以前四境而言,一般来说,修士每进入一个新境界,修炼用去的时间,是上一个境界用时的五倍左右,资质好的能缩减到三或四倍,差一些六倍、七倍有之。当然,这个规律并不绝对,修真道上从不缺乏鬼才、奇才、天才,不过用它来做个参考没什么问题。 给苏景按五倍计算,第一境“通天”他用了五年,第二境“宁清”就得修行二十五年,第三境“如是”最少一百十二年……加上他起步时的年纪,到时候一百六七十岁了。 减去破三境赚来的三十九年,苏景正常的寿元能有一百三? 就算他是人瑞,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寿数就是一百三,成功勘破第三境之后呢?一百多岁的老子头住着根白拐棍,再由六两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入世去领悟小真一? 这话题是没法再聊下去,沈真人干笑了几声,对红长老说道:“我的‘离山巅’内正祭炼一项法术,灵元激荡不易控制,小师叔去了怕是不方便,我俩先到你的红鹤星峰去坐坐。” 离山核心悬浮小山统称缥缈星峰,但也各有各的名字,红长老的星峰唤作“红鹤”。 沈真人又转回头对其他人道:“先都散去吧,通传各星峰、镌天石崖所有弟子,庚午日辰时齐聚离午剑坪,设香坛恭迎小师叔法驾还宗。” 庚午日在五天后,上上吉日。 众人应诺就此离开,苏景则由掌门和红长老带着,飞赴一座星峰。这次沈真人飞得很快,苏景几乎没机会再浏览什么,只觉得眼前景物飞转,片刻后置身于一座不大却雅致、氤氲着淡淡清香的厅堂内。 红长老张罗着奉上香茗后就此告退,容掌门与苏景静谈。 此刻没有了寒暄客套,沈真人直接问出心中最关心之事:“九祖他老人家……如何了?” 五年之前,陆崖九大限到。可是离山高手始终没能侦测到他的天劫,陆崖九则失踪不见,十足的怪事了。 或许是躲进青灯境让陆崖九觉得丢人;或许他还有其他什么忌讳,在苏景告别时老祖叮嘱过,有关青灯境前后、包括苏景磨刀、三这三那诀等等所有事情都不许少年讲与旁人。 苏景摇头推说不知,有关他和老祖的渊源,按照陆崖九的“教导”胡乱编造了一段说辞。这番谎话是陆崖九亲自操刀,沈真人虽然听得怀疑但也休想找到破绽,只能作罢。 事情说完,苏景先把另外四粒天水灵精摸出来,递给沈真人:“大漠偶得,尽在于此,我修行金乌正法,留着这种宝贝没什么用处。” 沈真人眼睛猛地一亮,小心翼翼地接过。 得了这种宝贝固然惊喜,但更让沈河开心的是,苏景并没有当众献宝,而是独处时将其奉上…… 掌门人不好当,底下还有一群师弟师妹、十几个真传弟子眼巴巴地看着。若少年在众人面前献宝,苏景自己会有大面子,可沈真人以后会多少有些为难:人人都知道他得了天水灵精,人人都想给自己讨一粒,给谁或不给谁?总归是麻烦的。 少年人,能有这份体谅人的心思和心地,很难得了。 第四十八章 师父是哪个 沈真人笑着:“师叔可知,只凭一粒天水灵精,再加以法术相佐、十年之内,我离山就能再多养出四座无底湖。两粒便能让无底湖凑足四十九座,水幕天华得七七之乘,威力也会猛增五成。” 苏景点点头,忽然问道:“我们离山是不是有什么大敌?” 离山内中外三环,都牵扯到凶猛的禁制大阵,固然威风,可未免也有点太……太煞有介事了。凭着离山的威名和实力,天底下根本都没什么人敢来此间捣乱,掌门真人得了天水灵精第一反应还想着增强外围大阵的威力……苏景疑惑。 “师叔放心,离山太平得很。”沈河微笑着应了句,轻飘飘地卸掉了苏景的问题,随即沈真人换做正容:“师叔厚赐,沈河拜领。这其中两粒天水灵精,专做无底湖炼制之用。” 而后沈河伸手,把一粒天水灵精捻起,又还给了苏景:“这一粒还给师叔,就算自己没什么用处,将来看哪位弟子合缘,又或者和那位长老交好,不妨赏赐下去。” 沈河老于世故,虽然以苏景的辈分不可能会被欺负,但毕竟初来乍到,身上有几件降人的东西能让日子过得更好,所谓“降人”,不单是指大威力的法术神通,更重要的是能邀买人心的手段,这粒天水灵精就是给他傍身的。 苏景不矫情,笑呵呵地收了下来,跟着见掌门真人又拿起另一粒天水灵精递向自己,当即摇头:“我不再要,哪怕你自己炼化了它增加修为也好……” 不等他说完,沈河就笑了:“师叔误会了,这是个空瓶儿,里面没东西。” 苏锵锵愕然,透明的瓶子里装着透明的天水灵精,分量仅仅极细微的差别,莫说凭苏景现在,就是五境、六境的修士也分不出来哪个是空的,哪个是有料的。 苏景手一挥,把空瓶收起来的同时,又取出从多宝会上得来的外门令牌和扶乩仙子葬身处。 前者还好说,但是当苏景讲清那张地图标注何物时,沈河真人先是大吃一惊,随即脸色狂喜,而弹指后目中又显出浓浓悲恸,刹那三变的神情,最后都汇作绝无法作伪的真挚感激,沈河起身,对苏景长长一揖:“弟子沈河,代扶乩师姐,谢过师叔大恩!” 沈河小心翼翼地接过地图,仔细看过后认真收好。 掌门真人为何如此动容,苏景不得而知,他也无意去打听,不过以苏景的心思至少能看出,扶乩仙子对沈河意义重大,这一宝算是真正送对了人。 可笑多兰城聚灵斋主人自作聪明,若他老老实实把这张地图送回离山,得到的报酬将远远超出他自己的想象。 重新落座时,沈真人的神情已经恢复如初,正想说什么,不料苏景又是一拍锦绣囊:左面一片阴森弥漫,十几具“死鬼”横七竖八;右边闪闪金光耀目,几十把小剑堆在一起。 沈真人的眼光自不必说,眼睛一扫就晓得成色,因而诧异失笑:“小师叔身上的宝贝还真不少。” 沈河也不客气,手一挥右面那堆金色小剑被他收入囊中:“剑我先收下;这些阴煞凝结的鬼身我要了也没有用处,倒是小师叔带着它们,说不定有天会派上用场。” 苏景把十几具鬼身重新收回锦绣囊,问:“有件事还请掌门真人指点……我的恩师,是九祖中的哪一位?” 沈真人被他的话给问糊涂了,语气古怪:“小师叔师承陆角八师祖……” 苏景咳了一声:“我自然知道师父是谁,我想问的是……离山九祖里,不算九师叔的话,有六位证道、一人功亏一篑一位夭折……我师父是哪个?” 沈真人不糊涂了,但更诧异了:“师叔不知道?” 苏景脸色尴尬,摇头。这事陆崖九不给他讲,六两虽知道但有关离山之事妖奴从来都不敢说,黑风煞干脆啥也不知道,这种事他又没脸去问外门人,一直都憋着,就等着回来直接问掌门了。 沈真人赶紧给出解答:“陆角八师祖惊才绝艳,莫说我们这些后辈,就是九位师祖也都有公认,八祖是天赋最高、修为最强的,可惜天妒英才,八祖在精修中突遇巨变,影响心境以至走火入魔,半路夭折,此事不止为离山大憾,也让修真正道无数高人唏嘘。” 一边说着,沈真人一边摇头叹气。 一边听着,苏景这颗心一边向下沉……师父就是那个走火入魔的。又难怪偌大离山,弟子无数,竟没有一人继承八祖道统。 沈真人手捧茶杯,抿了口水,再开口时岔开了话题:“离山内门现在浮起的星峰四十余座,不过都是以水法相佐,不合你的修炼,弟子会着几位长老为师叔改造一座星峰,快则三月、迟则半年,应该也就完成了,届时专做师叔清修洞府。在这之前,还要委屈师叔……待会弟子带着您在各座星峰转一转,看看哪里合心意,就先暂住上几个月。” 苏景摆了摆手:“不麻烦掌门真人了,若红长老不嫌弃,我在这里叨扰几个月。” 人生地不熟,在哪座星峰落脚都一样,苏景无所谓的。和红长老虽然接触不多,不过看得出她心性外向容易接触,暂住这里挺好。 闲聊一阵,沈真人还专门以真元试探了下苏景的身体,看来是收了重礼投桃报李,想要力所能及指点下小师叔的修行,结果真人收了真元,只干笑了几声…… 随即红长老被唤了进来,中年美妇果然面子十足,听说小师叔要借住,当即就要收拾她在峰顶的居处让给苏景,苏景哪肯这么麻烦别人,坚决推辞,好一番拉扯,最后他被安排到山腰处的居处,谈不上如何宏阔,但难得的清净雅致。 把苏景带到住处,红长老张罗着收拾一番,跟着又指派了一双女弟子,专责来照顾苏景。 两个少女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年纪,或许是修行水法的缘故,容貌清秀双目灵动,皮肤白皙吹弹可破,仿佛青瓷般地细致,最难得是两个丫头长得一模一样,是双生姊妹。 红长老门下,居于星峰,自然都是内门弟子,两人都是刚过小真一,正在修行第五境“冲煞”。 沈真人显然和红长老关系亲近,说话也不甚在意,打趣道,对红长老道:“宁清境修行,摒身凝神专注于内是重中之重,你派剑尖儿、剑穗儿这对丫头来,是生怕小师叔不会分神么?” 红长老笑:“要不换一换,我派两个丑小子来?” “不用不用,已经太麻烦你们,不用再麻烦换人了。”苏景双手乱摆,一本正经。 沈真人与红长老联袂告退,走到门口的时候,沈河停住脚步,忽然问道:“小师叔,要是您不曾修行,仍居于尘世,有什么样的志向么?” 又来这套,苏景满心无奈。 第四十九章 喜静之间 月色清朗,沈真人和红长老也不施展法术,在山间缓步而行。红长老长长吸了一口气,很惬意的模样,随口闲聊着:“陆老祖干嘛不自己收徒弟,却要代兄收徒?” 还是沈真人对师门长辈了解得更多些,笑道:“陆九祖凡事都要讲机缘,也许这位小师叔撞了老祖‘代兄收徒’的机缘呢。” 红长老耸起了肩膀,不以为然:“八祖的金乌真火是那么好练的?弄不好将来就得再走火入魔一个。” 沈真人摇头:“一来,《金乌万象》肯定是没问题的,否则以八祖的见识、眼光,又岂会把它奉若至宝?多半还是他老人家在修炼时自己出了岔子,苏景只要稳住了,肯定不会有事;另则……以苏景的资质……实在是……咳咳,就这么说吧,他练不成什么的,就算想到高深处去走火入魔,怕也没这个资格。所以九祖代兄收徒,大可放心。” 红长老秀眉微蹙:“苏景的资质真不行么?” “的确是不好,我以真元探过,凭他的身骨,五年破通天还真不是‘吹牛’——”沈真人摇头苦笑:“要是正常来讲,这位小师叔,连做个离山记名弟子的资格都没有。” 红长老俏脸生疑,很是迷惑:“那就说不通了,他资质如此差劲,九祖怎么会把他选入门墙?”说完,想了想,目中疑惑尽散,又复笑色充盈:“我晓得了!别看小师叔姓苏,但说不定他是八祖或者九祖在凡间的血脉传承,老祖宗找到了玄孙儿,心里一高兴,就送到离山给掌门人当小师叔来了。” “胡说八道!”沈真人笑骂一句,跟着又说道:“不过陆老祖把这孩子送来,总是含了一份要我们好好照顾他的意思,苏景暂住你这里几个月,麻烦你花费些时间,助他打通第二境,我再带他去找风长老,按他体质给他配些丹药,好歹把他的寿元延长到两三个甲子。咱们能做的尽于此了,以后苏景想要继续修行,或者去当他的‘好捕快’,都由得他自己心意。” 第二境界铸就心基,不像“通天”洗髓那么痛苦,但却多出另外两重难处。 其一是险,在掸念锤心的过程里,稍有不慎就会陷入绮念或烦闷不堪,虽不致走火入魔,可长此以往也会伤身伤元,所以修炼时最好能有正法高手帮忙看护,这也是苏景为何要先返回离山再开始“宁清”境修行的原因。 另个难处则是“不可断”,宁清境的修行,一旦开始就不可中断,否则前功尽弃,又会回到刚刚勘破“通天”境的水平。 在三阶十二景前两个境界,修士都能够靠外力相助。第一境是用秘法灌顶;第二境则是以琴声或咒唱,助弟子清心清念,不像灌顶那么直接,但也能让弟子快速过关,毕竟,有关宁清的修行重点就是在心念上,心一静下来,什么都好办了。 红长老的红鹤笛便有此效。 但是从第三境“如是”开始,外力就再无法相助,完全得靠弟子自己努力去修行了。 以苏景的资质,在沈真人看来,即便红长老全力相助,想要过第二关最快也得半年工夫。堂堂离山长老,几个月不修炼、不做事,天天给一个少年吹笛子听?这份人情实在不算小。 红长老非但不反对,反而笑眯眯地点头:“吹笛子比练功有趣多了,这可是你吩咐的!” 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家伙,沈真人居然伸手拍了拍红长老的头顶……一如当年,他奉师父之命,给那个刚刚进门、脸上满满懵懂、眼中还藏了些许恐惧、不给听故事就不肯睡觉的小囡囡讲故事时的样子。 红长老笑了。 掌门真人收回手,突兀道:“小师叔带回了扶乩师姐的下落。” 红长老先愣了愣,随即笑容散碎,但眼中的喜色却更浓了,声音有些微微发颤:“当真?” 沈真人缓缓点头:“这几天我会把身上的事情交代下去,争取十日内能动身启程,亲自迎回师姐法蜕。” “你亲自去?”红长老神情里多出了隐隐担忧:“九鳞星峰气象显现,任长老怕是随时都会破境出关,这个时候你离开不好吧,或者我去迎回扶乩师姐?” “不用担心,我自有计较,放心吧。”沈真人再次转开话题,手掌一翻亮出一把金色小剑:“你觉得,这剑的成色如何?” 红长老“咦”了一声,接过来仔细观瞧,眼睛亮晶晶的:“好东西,送我吧!” “别那么贪心,你手上还缺飞剑么?”沈真人摇头拒绝。 …… 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负责照顾苏景的剑尖儿、剑穗儿也都是一副自来熟的性子,没一会功夫就和苏景混熟了,说说笑笑倒也融洽得紧。有她俩在身边,离山上下大小事情,苏景全都能了解清楚。 三个年轻人聊到深夜,姐妹花才告辞而去,其实大家都住在一个院子里,所谓告辞也就是走几步、换间屋子的事。 待两个丫头走了,两大妖奴进屋,黑风煞向苏景请示过后,一头钻回大圣玦洞天继续去修炼,六两则犯了财迷的毛病,满脸满眼都是心疼:“小祖宗,您怎么把那些金剑都送给掌门了。我倒不是说别的,可终归那些剑都是您打回来的,七张寒月天河剑符才换回来的啊!再说您自己修行的又是火法,将来修为深厚了,必有锻炼神通……” 不等说完,苏景便打断:“本来也没想给,但递上扶乩仙子葬身地图,沈真人着实动容,我才把金剑也一并送出。” 六两听糊涂了,眨眼睛:“这是哪跟哪?” “我觉得,掌门人总得有掌门人的气派吧?哪好总占我这个小师叔的便宜。”苏景神情里带了点迷糊,语气越明白得很,说完,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笑:“睡觉,这床是香的!” “小祖宗,我想回大圣玦,您看成不?”六两急忙问了一句。以前是因为害怕大黑鹰才不回去,可如今离山上下到处剑仙,随便哪个剑滑了大好妖奴的小命就完了,反倒是回去和大黑鹰呆在一起更踏实些。 苏景手一挥,把妖奴收了。 通天境过后,身体得以调整,又有了金乌阳火的支持,精神也远比以前旺盛,每天只消睡上短短一两个时辰便足矣,是以苏景睡得虽晚,醒来时天却还没亮。 起身、出门,才一踏入院落,就感觉有两道灵识探了过来,苏景笑着开口:“不用你们照顾,我自己转转,没事的。” “多谢师叔祖体恤。”双姝没客套,苏景说什么就是什么。 洗漱过后,苏景走出院落。黎明前的离山,自有一番气象,站在山腰眺望,眼中处处剑光闪烁、水华荡漾——内门弟子的修炼哪分什么黑夜白昼,时时刻刻都在刻苦用功;一只只白鸟穿梭于夜空,巴掌大的小小笔仙在鸟背上正襟危坐,左手捧薄右手执笔,煞有介事地左顾右盼、时不时低头写上几笔——那是刑堂饲养的灵怪,尽职尽责地记录各峰各崖各湖的弟子动向,哪个触犯了门规符灵都会立刻上报;远处还有一队队高大武士,身着重甲手执长戈,迈着沉重脚步,行走于山水之间,——离山的黄石卫闻名天下,日夜不停巡游山中,普通妖孽绝无法逃过他们的寻查。 苏景笑着,喜上眉梢,目光却平静。 以他现在的状况,进入恢弘浩荡的离山剑宗,无异于乡下的无知少年突兀闯进了帝王家。若换成别人,此刻不外三种感觉:因出身低微心中惶恐暗暗自卑;或因辈分高高在上所以妄喜自得;另则是两者兼有,既怕人看不起又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由此情绪起伏表现僵硬。 但苏景不是,开心,也平静。开心是真的,离山有强大的法术,有凶猛的高手,有仙家的气派,他喜欢这个环境,有这样一个家园他很满意;平静同样是真的,在来之前他就想得明白了:我住在这山里,可这山不是我的。我与这山有关,但这山与三阶十二景无关。 离山好,身边每一个人都在跑,会带动着自己也向前跑;离山不够好,此间没有三阶十二景,但这不怪离山,三阶十二景哪里都没有,只在自己脚下才会出现。 便是如此,苏景因环境而喜,苏景因自己而静。 随便找了块平整山石,苏景坐了上去,长呼、长吸……最近这几天里都不会有什么事情了,暂时安定,可以修行了。 宁清境修行不能被打断,否则前功尽弃,几天后会有个“欢迎大会”,苏景当然要出席,修行会中断……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几天的时间罢了,至少苏景能熟悉一下下个阶段的金乌真策,至少能对宁清境的修行多一些了解,总好过干坐着或四处闲逛。 第五十章 长老之首 金乌真策第二重“乌眠于心”,对应着宁清境的修炼。这段功法看上去异常简单:只是催动着自己的阳火真元,按照功诀指示在体内正转七七四十九周,再逆转四十九周。待正反共计九十八次运转完毕即可大功告成。 不过,有个前提的:静心。 阳火真元运转的线路特殊,每一寸移动都与心脉相关,只要稍有杂念,运转就会受到影响、自行中断,凝聚起的真元也将归于四肢百骸。 静心,才是最难的,如何才能真正清空心海、除了修行事外再不存一念?苏景坐了片刻,即便他以为自己的心思足够沉静了,可还是达不到功法要求。 静心,也是最容易,也许只在于从小养成的一个习惯?来离山的路上,苏景早就把这一阶段修行的内容看得烂熟,他有一个小小想法……苏景从挎囊中取出了伴随自己长大的解牛刀、磨刀石。 锵……锵……锵……无比熟悉的磨刀声响起,来自解牛刀的每一声轻吟,在苏景听来都是如此悦耳,像极了熟食铺院子里的毛毛细雨、像极了白马小镇上的清清春风,雨落下、风拂过,洗净了、吹干了他脚下的青石板。 如以往每次磨刀时一样。 看似没有道理,可又再正常、再自然不过的,苏景的心思迅速沉静,阳火真元无碍凝聚、开始缓缓游走……两道灵识从他身上扫过,还在院落中的剑尖儿、剑穗儿对望了一眼,两个清透少女的脸上都带了些愕然。 剑尖儿眨眼睛:“他这就开始要修行第二境了么?” 剑穗儿皱眉头:“原来是个急性子,可到了庚午日,会被打断了。” 剑尖儿无奈:“哪用等到好几天后,只要心思稍乱就没法再继续,他能坚持片刻就算不错了。” 剑穗儿却笑了:“师叔祖想做啥都由得他,咱们不用管……来,小妞,给大爷香一个!” 剑尖儿也笑了,双臂微乍,摆出个莽汉的模样,粗声道:“你是小妞,咱家才是大爷!来,小妞,给大爷香一个。” 姐妹俩你亲亲我脸蛋,我亲亲你脸蛋,自顾自笑成一团,不再理会自也不会去打扰苏景,由得他自己行功。 苏景这边迹象不错,可是才刚开始按照心法运功,忽然身前一阵破空声响,有人来到他身前,随即一个响亮声音说道:“弟子任东玄,拜见师叔祖!” 宁清境修行不能中断啊,刚刚那、那整整小半盏茶的修行白费了啊……可把苏景心疼坏了。但是张开眼睛,脸上还是迷糊的:“你是哪位?” 任东玄满脸恭敬,拜服在地:“晚辈是九鳞峰任长老门下弟子,特来拜奉师叔祖,冒犯之处请师叔责罚!” 苏景神情有些纳闷:“刚刚你说你师尊是……” “家师名讳任夺,列位离山十七长老之首,最近正在闭关苦修以求突破境界,昨日未能恭迎师叔祖,是以师叔祖还不认得。” “十七长老之首?”苏景打断任东玄:“离山十七位长老,也分大小排次么?我听到过的说法可不是如此。” 任东玄脸上笑意浮现:“从门规上是不分的,诸位长老都是平居而列。不过我辈修道,总有个境界差别,在十七长老中师尊修为最深厚,我们这些小辈也都公认他老人家是离山长老之首。” 苏景恍悟,点头:“是这样啊……陆崖九师叔位列九祖之末,是不是也是这个原因?他的修为最差,所以排在最后一个。” 任东玄的笑容僵硬了:“这个……九祖排行与修为无关的……把师尊排在诸位长老之首,只是小辈们的天真念头,不值一提的,师叔祖不用放在心上,不值一提。” 苏景笑了下,做了个手势,示意任东玄继续讲正事。 “师尊虽闭关,但留有一线神识在外,得知师叔祖归来,特命弟子前来拜见致奉敬意。另,恭请师叔祖法驾移至九鳞星峰,不日师尊便会出关,届时将以‘龙筝’助师叔祖修行。” 苏景摇头拒绝:“敬谢好意,但不劳任长老费心了,师叔教导言犹在耳,苏景修行不会请旁人相助。” 三阶十二景,本就是苏景要自己去走、自己去看的,这是他自己的风景,与旁人不相干的。而且,借助外力提高的修为再如何雄厚,总归还是不如凭自己之力练就的本事来得牢靠。 任东玄却想岔了,低低咳嗽了一声:“师尊的‘龙筝’之韵名闻天下,远胜其他清心秘法,红长老的红鹤笛虽也清雅,但比起龙筝还是差了一筹。有龙筝相助,师叔祖顺利勘破第二境指日可期。师叔祖刚刚回山,有所不知,师尊修为精深,莫说其他十六位长老,就是整座离山,也以他老人家的境界最为了得。您若能得师尊指点……不是指点,是照料,来日必得大好成就。” 任东玄喋喋不休,苏景越听越觉无聊,但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欢喜。 见了少年的表情,任东玄心中暗笑,琢磨着辈分高又怎样,不过是个没点见识的小子,我若再把师尊的境界说出来,当即便会折服了他,抖擞精神正在再开口,不料苏景忽然欢笑起来:“你很好!越说我就越觉得,你心中暗藏火性,修炼金乌万象必有成就。” 一招鲜吃遍天,苏景的“我喜欢这孩子”大咒,差不多能打遍离山弟子无敌手。 内门弟子,修持再差也超过苏景一大截,苏景不信面前这个任东玄来时看不出自己在练功。称呼尊敬、言辞尊敬,可要是真的尊敬又怎会直接去打断旁人的修行。 莫说是长辈,就是同辈、甚至路人,见了别人正专注于某事,也不该去随意打扰,这是最最基本的礼仪。何况任东玄说得都是些什么,昨天遇到个樊翘自以为是,今天又来了个任东玄句句替自己师父吹嘘,离山上下从他口中就分出了个三六九等。 任东玄哪想到苏景口中会蹦出这么一句话,昨天山外发生的事情任东玄已经听说,登时省起樊翘的遭遇,吓了个魂飞天外,愣愣望着苏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苏景笑眯了眼睛:“惊喜成这样?话都说不出了?难得你有这份心,想要传承八祖道法,待会我就和掌门去说……任长老修为再高也是咱们离山的长老,不会不放人的。着实不成我送他一粒天水灵精,怎么也能把你换过来了。放心,你修习八祖道法之事,包在我身上,一定让你如愿以偿!” 任东玄把自己的牙齿都咬疼了。师骄徒傲,这位任长老的地位在离山的确特殊得很,任东玄又是他最得意的弟子,苏景想要抢徒弟怕是不会像收樊翘那么简单,但天水灵精是什么样的宝贝?任东玄琢磨着,师父说不定真就会动心,答应了苏景。 苏景不再说话,跟着任东玄一起开心着…… 半晌过去,任东玄才再度开口,声音干涩:“弟子……资质不足,根骨奇差,能传承八祖法统自然无比荣幸,可、可是怕会辜负了八祖、更会辜负师叔祖一番苦心,还是、还是拜辞,求师叔祖体谅。” 苏景挺失望地“哦”了一声:“可惜了,什么时候你改了主意,记得来找我。回去吧,替我谢过任长老。” 任东玄如逢大赦,哪还敢再耽搁、唠叨,忙不迭起身告辞,转身飞走。他来时没和红长老打招呼,走时也只是对苏景告辞…… 事情来得无端,且透着一股很烦人的味道。 苏景招招手。剑尖儿剑穗儿两个丫头疾飞而至,并肩躬身:“尊领师叔祖法旨。” 尤其剑尖儿,眼角还一直向任东玄离去的方向瞄着,大有苏景一点头,她立刻就拔剑追过去的意思。 红鹤星峰是红长老的地盘,此间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红长老的探知,只是她没出面罢了,出面做什么呢?九鳞星峰来请苏景,难不成她还要去争夺?这种事情,都由苏景自己做主吧。 剑尖儿剑穗儿也早都知道任东玄来了,但红长老传音入密,要她们莫管。 苏景站起身向院落里走去,他只想好好修行,懒得去理会这种看着简单、内里却纠结着不知多少麻烦的烂事情,何况以他现在,有管其他事情资格么?是以苏景都没去问任长老和任东玄是什么人,只是对两个丫头吩咐道:“最近几天我想静心练功,再有这种无聊人物,你们帮我挡下。” 双姝齐声应是,苏景又笑着说道:“还有,咱可不能像他那么不知礼仪。” 剑尖儿点头而笑:“师叔祖放心,我俩去别的星峰找师姐妹玩,都会山外通报、登山向长辈问安、离开前告辞。” 剑穗儿脆声接口,稍有委屈:“我们从不会怠慢,就是有时候长辈们嫌烦,懒得答理我俩。” 第五十一章 乌眠于心 离山剑宗很大,大到骏马昼夜不休地奔跑十几天,也休想贯穿而过。 离山剑宗也很小,小到才一天工夫,苏景回山的事情传遍了所有缥缈星峰和镌天石崖。 内外门弟子皆知,有个叫苏景的少年,得陆九祖代收、陆八祖亲传,从外面回到离山,直接当了掌门真人的小师叔。辈分很高,修为却差得要命……尤其可笑的是,此人修炼通天,竟用去了整整五年时间。 有关消息,是樊翘身边那几个内门弟子传出的,出口言辞上虽然不敢诋毁长辈,但从语气到隐意,都藏了重重的不屑。是以任谁得知此事都想不明白,这种连“庸才”都算不上,只能归于“废物”一类的人物,怎么可能会被陆老祖相中? 除了那个得了宝贝的方先子外,离山内外两门的弟子,怕还真没有几个人瞧得起苏景。不过心中的看不起归看不起,见面不敬那可是万万不敢的:听说他把天材地宝随手就赏给了傻小子方先子,又把冒犯他的樊翘收到了门下……散去了修为。 有些脑筋灵快的弟子,大概也能猜出些端倪:苏景初来乍到,地位高可实力差,得到弟子尊敬是不可能的,以后相处里,说不定就会被谁顶撞上几句,面子难堪同时,也不可能总因这点小事去麻烦掌刑长老或者掌门真人。 是以这位小师叔祖一进门就先立威,不得不说,这个威风还真不是白给的,离山上下哪个还敢再对他不敬?至于樊翘,直接撞到了刀刃上,运气太差了。可话再说回来,若他老实安分,也不会惹这无妄之灾。 洪泽星峰上,樊翘直挺挺地跪在七代先祖、也是师父的樊长老面前,泪流满面。从昨日众人散去后直到现在,他一直长跪不起,求师父能想个办法,保住自己。 开始的时候樊长老不理他,但时间长了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走出来手一挥,把樊翘扶了起来,后者开口:“弟子知错了,师父救我。” 樊长老摇头:“那人是谁?那人是我的小师叔!如今九祖都已不在,离山上还有比他辈分更高的人么?他说话,何异于言出法随,怎么可能更改?且掌门都已点头答应下来,死了心吧,你的事情再无更改了,待会我便出手废去你的修为。” “哇”的一声,樊翘大哭出声。 樊长老恨恨:“要哭就滚到外面去哭!你心中骄气太甚,本来我也想着找个机会给你锉一锉,如今倒省心了,由小师叔出手惩戒了你。” 樊翘收声、苦忍,不敢再哭出声。 樊长老缓缓叹了口气:“不过,你也莫绝望,我辈修真,想要求取天道,怎么可能不遇到些劫难、困难。就当此事是场磨炼,拜在小师叔门下之后,收心敛性、诚意改过、未必学不到正法。八祖虽夭折,但金乌万象的道法绝非等闲。” 樊翘又急又气:“可那个……那个人何等狡诈、何等歹毒,我得罪他在前,他又怎么可能再传我真法。我入他门下,用不了几天怕就会被他折磨惨死!” 樊长老忽然目露寒光,冷冷望着樊翘,森然道:“这句话,你敢再说一遍么?用不到你拜入小师叔门下,我就先要你这逆徒魂飞魄散!” 师父、祖宗不管自己也就算了,竟然心里都没有丁点偏袒,樊翘憋闷得心肺欲炸,但哪敢再有不敬言辞。 樊长老的声音依旧森冷,但语气放缓了许多:“你的天资很好,脑筋却蠢笨如猪。陆九祖是什么样的人物?以他老人家的为人,怎么可能把一个卑鄙小人收录到离山门下?小师叔的手段的确犀利,但本心绝不会差。你信不过苏师叔,还信不过陆老祖么?” 樊翘无言以对。 樊长老继续道:“记得我的话,小师叔若觉得你真的改正了,自然传你真法,不会再给你委屈……”说着,长老忽然跳起来,毫无来由的,扬手一记耳光打在樊翘脸上,怒骂:“小畜生,明明心地不坏,小时候还总会做些善事好事,怎么偏偏就养成了一副骄气性子。活该你有此一劫!” 洪泽星峰上又哭又打,九鳞星峰却一片寂静,任东玄毕五体投拜、匍匐在峰顶、师尊闭关之处,一言不发静静等待。 良久,一个略显嘶哑的声音响起:“怎样,他肯来么?”只有声音,不见其人。 “回禀师尊,不知是不是得了掌门真人什么好处,师叔祖不肯离开红鹤峰。”任东玄毕恭毕敬地回答。 一声冷笑,嘶哑声音说了句“不识抬举”。 …… 苏景都快把樊翘这个名字忘记了,至于任东玄根本都没存于脑海,返回自己居住的院子,磨刀、静心,催动阳火精元,以“乌眠于心”的心法正转一周……一周,顺利得没法再顺利,直接就走下来了,苏景心中一喜,然后断了。 稍有遗憾,可仍是开心不已!金乌真策当然不是那么容易练的,但是不论什么功法,在“宁清”境的修炼上,最重要的部分就是静心,行功只是辅助。拜陆崖九所赐,苏景自幼磨刀,养成了磨刀静心的习惯。几乎可以说,以前虽然不曾踏入修行道,但有关第二境的修行,他从记事就已经开始了。 再次磨刀、心平气和,重新凝聚真元,“乌眠于心”的修行再次开始。 当心思完全沉静,时间与世界便全都失去了意义,苏景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工夫、不知道自己身在处,甚至他连这些“不知道”都不知道,脑海中一片死寂,一切均告沉陷、不存一物……直到正转四十九周结束,开始逆转行功,也就是在正逆交替的瞬间里,苏景忽然觉得脑海中“轰”的一声闷响,旋即,眼前光线大亮、耳中鹂鸟啼鸣、鼻端清香洋溢身边空气薰暖……不知为何,因静心而几近封闭的五感同时打开,周遭情形陡地清明起来,尽收于心底。 可是古怪到无以言表的是,苏景的心仍是沉静的,五感的开放,居然对他的“静”并无太多影响。 不过,既然觉得奇怪,也就是心生杂念了,苏景的修行又一次中断。 左门框、右门框,两个少女一人把持一边,各自探出脑袋,异口同声:“师叔祖可要用膳?可有吩咐?” 苏景笑着摇头打发了双姝,开始仔细体味正逆交接时那种古怪感觉,想了好一阵子,忽然伸手一晃大圣玦,唤出了乌鸦卫的首领,乌上一。 妖裔一现身,苏景立刻命令道:“不许讲话,先听我说!” “拜见主上!听黑爷爷和六爷爷说您老到离山了,这就是离山么?离山可是很高?小人听说过,离山是个不得了的地方,当年九位老祖驻道于此,分别是刘旋一、季展二、仇魁三、黄蓝四……主上您刚说啥,我出来的急,没听清楚。”乌上一总算看出了苏景脸色不善,及时止住话头,问了一句。 第五十二章 就当洗萝卜 苏景直接问乌上一:“记得有次听你们吵闹,我好像听到了句,你们睡觉时都会把眼睛留一条缝?” “正是如此,这是咱们天生的本事,一边睡觉,一边还能警戒四周,主上不知,若非有这个本事,红黑岗早就不知被黄风大王偷袭过多少次了,黄风大王的七个手下不止凶猛,也一样是偷鸡摸狗的行家,这七个人的名字……” “这门本事,是否也是火鸦天性?”苏景已经及时出声打断了,可鸦裔的嘴巴太滑,瞬瞬里就流出了这么多话。 “不错,这是火鸦的习性,不过火鸦睡觉不是目留一隙,而是睁着一只眼睛,便如我这般。”说着,乌上一张一眼闭一眼,冲着苏景摇晃脑袋:“可它们具体是闭左眼或右眼,这就不得而知了,小人觉得此事很可能不存定数,那只眼睛痒痒就睁……” 苏景张手亮出了大圣玦,忽然他又想起一事,问:“参莲子现在如何?” “回禀主公,这小子好得很,白白胖胖,还坐不太稳当,成天躺在那里,抱着自己的脚丫子舔……”这次话没说完,又被苏景扔回了令牌。 废话连篇的交谈中,苏景弄明白了一样事:金乌真策的第二重,阳火精元运转时的正逆交替后,五感开、心仍静。便如金乌入眠,心神歇而独目张! 精神已经完全沉寂,心神入寐,身体却依旧醒着,保持着对外界的观察、探知周围的一切甚至还能够做出些反应。 乌眠于心。乌眠,于心。 传说中,有些绝顶天赋的武学高手,能在熟睡时继续练功,精神入眠脑筋不动,身体却仍旧按照拳谱,一丝不苟地修炼着。“乌眠于心”的修炼,与这种状况很有些相似了。 心入眠、神已睡,身犹醒、五感明。 又一次,苏景磨刀……体内真火正四十九转,随后逆转,五感又告开放。意料中事了,心境再没有一丝波动,这世界他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却不存于心,苏景心中什么都没有。 …… 几天时间一晃而过,庚午日到。 黎明时分,双姝来到苏景身前,伸手轻轻敲门,等了一阵,里面没有动静。 剑尖儿灵识一扫,探知苏景端坐在榻上,看样子还在练功,小丫头眉头微蹙,对妹妹道:“师叔祖仍在入定。” 剑穗儿耸了耸肩膀:“进去叫醒呗,他早知道今天有事情,不会怪罪咱们。”说着话正要直接推门而入,没料到房门忽然开了,苏景站在门口,看着她们微笑,神情一如既往,带了些许迷糊,让人分不清他是没睡醒还是正想睡。 姐妹俩盈盈下拜:“奉掌门谕令,为师叔祖沐浴更衣,准备辰时之会。” 苏景没说话,点点头,迈步走向院落西侧的水浴房,房中早已蒸汽氤氲,偌大浴桶摆放正中,热水满注,粉红相间的花瓣漂浮水面,透出阵阵清甜香气。 姐妹俩都跟在苏景身后,本拟交代几句、再客气几句,然后等师叔祖一句“你们先出去吧”就退回院中,可万万没想到的,苏景走到浴桶前直接就开始脱衣服,从外袍到内衫转眼脱了个精赤,然后迈步跨入浴桶,根本就没说过一个字。 虽说修行中人眼中红粉如骷髅,可两个丫头从小到大,也从没见过真正的男子身体,眼睁睁望着师叔祖一丝不挂走进水中,剑尖儿看看剑穗儿,剑穗儿看看剑尖儿,姐妹两个全都傻眼了。 剑穗儿反应得更快些,努力压住砰砰地心跳,轻声问道:“师叔祖可还有什么吩咐?” 师叔祖不吭声,静静坐在水里,连个头都不回。 长辈没说话,那不是“没有吩咐”,而是“不用再吩咐了”,侍奉师叔祖沐浴更衣,是掌门和师父的法谕,同样也是晚辈弟子的本分,剑尖儿咬牙再咬牙,转头向妹妹打了个眼色,双生姊妹心有灵犀,剑穗儿明白姐姐的意思:就当小时候在家里帮阿姆洗萝卜了…… 萝卜是萝卜,苏景是苏景,区别还是很大的。剑尖儿脸色嫩得快要滴出水了,剑穗儿眼光羞得都迷离了,但苏景还是那副样子,干脆就是个无动于衷,任由姐妹俩帮他擦洗身体,表情没有丁点变化,更没有过只语片言。 好一通忙活,洗过了澡,给他换上一身月白长袍,束发而冠,苏景焕然一新,笑得正清爽。 两个少女道了声“请师叔稍候”,手拉手跑回自己屋子去更换礼袍新衣,剑穗儿声音低低:“师叔祖好像有点不对劲。” 剑尖儿深有同感,但没急着点头:“是不对劲儿还是成心的,有点分不清。” 剑穗儿嘻地一笑:“这有什么值得成心的,吃亏的可是他。”说着,伸手揽住姐姐的肩膀,眉飞色舞:“离山第一代真传弟子,掌门真人的小师叔的屁股,原来也不是特别的圆!” 剑尖儿哭笑不得,连声啐了妹妹几口,做姐姐的毕竟比妹妹沉稳些:“待会我先走一步,把小师叔的情形报与师父,你带着师叔祖随后再来。” 不长功夫,剑尖儿遁剑赶赴峰顶,此刻离山掌门沈河真人和诸多长老都已到了红鹤星峰,正聚在一处,一边低声说笑着一边等待苏景。 剑尖儿把师父拉到一旁,小声报上苏景的古怪,红长老听得纳闷,问题和弟子如出一辙:“他别是成心的吧?” 剑尖儿听了直甩手,红长老又哪有点师尊的样子,居然还冲她挤了挤眼,这才转身去向掌门师兄呈报。 倒是沈河真人,眼界开阔见识广博,闻言后若有所思,但并没多说什么,转回头对负责安排这次大会的长老道:“赵师弟,我记得会上有一项是请小师叔高台训诫。” 所谓“训诫”,其实就是讲几句话,以苏景的辈分和身份,以待会的那个场合,应该站到大家面前说上几句的。 待赵长老点头后,沈真人又道:“取消了吧,小师叔年轻尚轻,当着大群弟子面前独讲,怕是压力不小。” 掌门人说啥就是啥,赵长老点头应下,随即苏景由剑穗儿带领着来到。 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但辈分总归是摆在那里的,以沈河真人为首,众人纷纷上前见礼,苏景真哑巴了,一个字都没有,不过该还礼还礼、该点头点头,其他事情都做得一丝不苟,别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甚至对苏景还不熟悉的那些长老,都不曾觉得这少年有什么异常。 苏景抵达,众人准备动身去往离天剑坪,忽然有弟子赶来传报:外面来了大群客人,加在一起足足数百人,都是离山附近小门派的掌门或山湖中的妖王,个个携带重礼,说是听说天宗有前辈归山,特地赶来恭贺。 七大天宗各有势力,离山剑宗也不例外,门下有数不清的小宗派依附,离山办礼典他们蜂拥而至、赶来送礼送人情,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过,沈真人的本意是关起门来办这次礼典,并未邀请同道,各峰各崖的弟子也都得了命令,暂时先不要把苏景归山的消息外传,结果没想到消息还是泄露了出去,惹来那么多不相干之人,少不得又要应酬麻烦了。 掌刑长老龚正问沈真人:“掌门可要追查泄露消息的弟子?” 沈真人点点头:“不过查出来后不用开典请刑,着当师父的好好训斥一顿就是了。”跟着他又望向平时负责外联、待客的长老:“劳烦孙师弟,引众宾客入内观礼。” 离山自有离山的气派,外面那些同道既然来了,自然没有再把他们赶走的道理。 孙长老天生一副笑脸,好脾气的样子,点头笑道:“分内事,不麻烦!”说完转身正要走,突然又有弟子来传报:天元道掌剑真人冲霄道长在山门外求见,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鹤鸣观掌门求鱼道长。 前者大名鼎鼎,在中土修行世界中无人不晓;后一个……是谁? …… 剑出离山、道起天元。 离山、天元两大宗门不止同列修行正道天宗,且并居于七宗之首。前者是因九祖道法惊仙崛起迅速;后者则传承悠久,在正道上算是最“年长”的门宗,根基牢固底蕴深厚。 天元道宗设有天、地、人三位掌剑真人,地位比着门宗中的长老还高一截,仅次于掌门人。三位掌剑真人的道号分别是:冲虚、冲霄、冲灵,取了个谐音被正道修士合称做天元三重。 天元地剑掌剑真人的名头不必多说了,但红鹤峰上诸位离山长老听说此人来访,却大都皱了皱眉头。 修真正道,对邪魔时同仇敌忾;自处时却并非铁板一块。 两派之间出过一件大事,当年不知为何陆角八竟一剑斩杀了天元道现任掌门的师叔、也是天元三重的师尊。此事曾经轰动一时,天元道三掌剑、二十八星宿长老、四十九法尊齐聚离山兴师问罪,但是离山方面并未尽起高手迎敌,只有陆角八、陆崖九兄弟,两人两剑,凝立山前傲视天元……准确说其实只有陆角八一个人,陆崖九虽也出山但并无出手之意,面带微笑地站在一旁,摆出了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固然托大,但那份凛凛威风,也真的做出睥睨天下的气势直冲云霄,两位陆老祖的气势。 陆角八杀天元高人,此事来得蹊跷,了结得也莫名其妙,最后双方也没打起来,不知什么原因天元道居然自行退去了。也是自那之后,“道起天元、剑出离山”的说法变成了“剑出离山、道起天元”。 从此天元与离山也开始明里暗里的较劲,两派弟子见了面,斗一斗嘴、显一显法术甚至小小摩擦,就再不曾间断过。天元三重更是从未踏上过离山半步。 离山礼典,不曾通知外人,周围的小门宗都来了还不算稀奇,但天元冲霄到访实在让人意外了,还有那位什么鹤鸣观求鱼道长,干脆都是大伙没听说过的人物。 沈河真人笑了下:“孙师弟去照顾其他宾客,天元的冲霄道友,本座亲自去迎,小师叔与其他诸位师弟先去离天剑坪准备,辰时礼典不可耽搁。”说完,给了红长老一个眼色,示意她照顾好苏景。 第五十三章 破烂门宗 离山画皮之前,一架天舟稳稳悬浮。 其他小门宗来恭贺的修士,到了离山界内都不敢失礼,早早就收起遁法,站在地面上等待,唯独这艘天舟高高在上,显得格格不入,舟中之人来自何处也就不用再问了。 巨舟水色昂然、湛湛欲滴,若仔细观察还能发现这舟身有水纹荡漾、暗波流转,甚至偶尔还会啵的一声轻响,一尾红鲤露出头来,惊动一片涟漪。 一青袍、一紫袍两位道长背负长剑,并肩站在船头,静静等候着。 青袍道人长得粗壮魁梧,肩膀、胸口的肌肉高高鼓起,几乎都快撑裂了他的道袍,脸上一把络腮胡子,朝天鼻厚嘴唇满脸凶相,哪像个修行人,若是换身装扮,干脆就是个杀猪宰牛的屠户,但此人始终闭着眼睛,看上去好像盲者。 紫袍道人则截然相反,四十左右的年纪,面如冠玉身材修长,临风而立衣袂飘荡,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不久之后,笑声朗朗传来,离山掌门带人出迎,一边凌空而步一边笑道:“哪阵仙风,把两位仙长带来了,沈河迎接来迟,两位万勿见怪。” 说话间沈河真人来到舟前,面带笑意,先对那个粗壮凶横的道士拱手:“离山沈河,见过冲霄道兄。”要是苏景在场免不了又会迷糊一下了,原来丑陋的青袍才是大名鼎鼎的高人,“人不可貌相”这五个字,果然是不错的。 至于那个一派仙家气度的紫袍,沈河一打眼就看出此人不过是个散修,道法不纯修为稀松,第五境冲煞的境界,放在离山剑宗内充其量当个内门弟子。两个老道搭乘的天舟多半也是紫袍的法器,这座天舟华而不实,把水色弄得那么明显还嫌不够,另又养了几条鱼,完全是娇柔作造,真正修行高人的气象绝非这种表面光华。 以前有什么不睦,毕竟还是同道,不会一见面就喊打喊杀,满脸凶相的冲霄同样开心而笑,寒暄了两句后说出来意:“贫道云游途中,听说离山近日出了件大喜事,有前辈高人传承了八祖衣钵归山修行,心中欢喜按捺不住,特地赶来恭贺。”冲霄措辞得体,举止有礼,但他始终没把眼皮撩开哪怕一条缝隙。 对此沈河真人既不见怪也不奇怪,他早就听说,“天元三重”在修行一项厉害神通,从百年前开始,冲虚闭听、冲霄闭视、冲灵闭言。 跟着冲虚又指了指身边的紫袍道人,给沈真人介绍道:“这位是太平湖鹤鸣观求鱼掌门,是贫道多年好友,途中偶遇,便一起来了。” 求鱼老道微微一笑,接口:“久闻离山剑宗仙名,无缘拜会始终引以为憾,这次偶遇老友,得知他要来离山,便厚着脸皮一起来了,叨扰之处还请见谅。” 天元与离山龃龉不假,但天元的道统是没的说的,掌剑真人会和这种华而不实的散修成为老友,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而天元掌剑与八祖有杀师之仇,听说八祖衣钵传人归回离山,他们能欢喜、能来道贺,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来意不善,但不让进门的话,离山未免就太小气了,沈真人笑容依旧,又说笑几句,请两位客人一起进离山,还不等抵达待客之处,那个求鱼老道手指掐诀一指自己的法器,天舟化形,迅速缩小,变成了一张水毯,舟中求鱼老道的几个弟子也悉数现身,在师尊之命下对着在场长辈磕头行礼。 唯独有两个鹤鸣观年轻弟子端坐于水毯纹丝不动,沈河看到这两个小道士,便一下子明白,冲霄到底是来干什么了、为何他还要带着个稀松无名的散修求鱼。 求鱼对沈真人诚恳道:“我这两位劣徒,正在宁清境关口,心思沉定全然不知身外事情,未能向前辈见礼,失礼处还望海涵。” 沈真人目光里很有些趣味,深深看了求鱼片刻,随即一颔首:“无妨。” 求鱼继续笑问:“能做沈真人的师叔,必定是神仙人物,不知这位前辈修为几重?” 沈河淡淡回答:“师叔辈分高,但入门晚,才开始修行不久,刚刚勘破通天境界。” 冲霄接口再问:“能得离山先祖真传,必定是绝伦天赋的奇才,这位前辈踏破通天,不知用了几天功夫?” 沈河不说话,看了看冲霄,忽然笑了。 冲霄也笑了,同样没再说什么。 求鱼不过是喽啰,跟着冲霄一起笑,此人笑容一派仙家气度。 …… 辰时正,悠扬钟声回荡于重重山水之间,离山剑宗真传、内门、外门数千弟子与门中重要人物积聚离天剑坪。 无量湖小岛上的记名弟子不曾与会,他们还没资格进入离山核心星峰,再说离天剑坪也是星峰之一,只是被削去了山头,有了一片空旷平台,地方有限容不下那么多记名弟子。 剑坪东首筑法台设香坛,众多外门宾客站在剑坪北侧观礼,为首两人正是天元冲霄与鹤鸣观求鱼。 离山门下自有主持礼法的前辈,先带众弟子拜祭离山先祖,再高声朗唱宣布苏景归山之事,所有晚辈弟子拜师叔祖,掌门登台当众施法为苏景锻出魂灯,掌刑长老向苏景念离山戒,执礼长老赠苏景本门衣冠……迎接新来师叔祖的离山大聚,一项一项进行得有条不紊。 众多弟子都知道苏景是个没真材实料的,心中对他全然谈不上尊敬,不过门宗礼典上人人肃穆,都把那份蔑然藏于腹中。 自始至终苏景没有说过一个字,脸上仍是那份带了些迷糊的笑意,总好像有些魂不守舍的,但他行拜、示谢、还礼等等一连套做下来,总算能过得去,并没什么纰漏。 礼典召集了离山全部骨干,但流程并不繁复,小半个时辰后就行将结束,只差最后一环做个收尾,今天之会便结束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肃穆剑坪上,突然响起了一串啪啪地暴鸣声,乍一听像极了凡俗间喜庆节日时燃放的爆竹。 怪响引得离山弟子人人侧目,循着声音望了过去。 天元道冲霄真人咦了一声,对身旁的求鱼笑道:“恭喜道兄,高徒破宁清境,从此又上新阶。” 当然不是炮仗,没人敢在离天剑坪上放鞭炮的,暴鸣是修行破境的预兆……破宁清。 通天洗髓过关时,体内会响起爆豆声;冲过宁清境时,会引动空鸣外相,就是那噼噼啪啪的响亮暴鸣。同时还会有灵元涌动,进入修家体内,规模不大但远胜第一境修炼所得。 离山核心水灵充沛,那个求鱼也是修水的,他的弟子能在此处破宁清,算是好福气了。不过求鱼带着弟子一起,随冲霄上离山,可不是为来占这点小便宜的。求鱼谢过冲霄,继而笑道:“我这个弟子愚钝不堪,在这第二重上耽搁了三年,今日才总算得以破境。” “三年过第二境,也算可以了,还说得过去。”冲霄应了句。 一恭贺、一回答,声音不算他响亮,但也稳稳传遍了全场。 话音刚落,暴鸣声陡然增强一倍,求鱼座下另个正在第二境中修行的弟子,竟也在此时破关。 冲霄再恭喜:“好事成双,两个弟子同时破境,不多见的。” 求鱼还是那番表情,摇头摆手:“这个弟子就更不堪了,整整五年啊!五年才勘破第二境,我看他是没有仙缘了,来日里再看一看,若真不是那块材料,就着他回家去吧。” “第二境用去五年……这……当真有些勉强了。不过道友莫灰心,你看那里。”闭着眼睛的冲霄抬手,稳稳指住仍在高台上迷糊着的苏景:“我听说这位离山上下人人叩拜的少年,也是用了五年时间破境……通天境。他是陆八祖的真传弟子,八祖是什么样的人物?道法何其深厚、剑术何其精妙?虽然半路夭折,但目光绝不会差,他老人家的爱徒五年破通天,你家弟子五年过宁清,足以欣慰了。” 求鱼挑了挑眉毛:“这么说,我那劣徒还算是不错?” 冲霄点头:“不错,自然不错!安知他将来不会也是一门之长,受无数晚辈顶礼膜拜?便如那个少年,便如此刻离山。” 求鱼苦笑起来:“真人说笑了,以我那劣徒的道行,要是还能被门宗内万众叩拜……那个门宗得破烂成什么样?您老切莫再拿贫道打趣。” 冲霄霍然大笑了起来:“那个门宗得破烂成什么样子?道友这句话说得有趣,当真有趣!” 第五十四章 离山界内第一人 到了此刻,冲霄来意再明白不过。 天元道传承深厚,门中诸多神奇法门,只要找到快将突破宁清境的弟子、只要提前算好时辰、及时辅助秘法,让他在正时刻突破境界,对冲霄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如果他带天元弟子来做此事味道还差一些,弄个不入流的散修弟子来比衬天宗第一代真传弟子,那才是真的有滋有味。 当真难为他了,要知道苏景回山不过才五天功夫,冲霄就找到了合用的晚辈、赶来了离山…… 冲霄放声大笑,胸中对离山、对杀师大仇陆角八的一股怨气尽融于大笑,滚荡四方! 沈河面色如常,甚至脸上还挂着微笑,似乎根本没听到对方的讥讽。 不是谁都有掌门真人那样的胸襟,众多小门宗的人物面面相觑,固然诧异于冲霄搅局,但更惊讶堂堂离山第一代真传弟子,竟用了五年才破第一境,这样的庸胚也能得八祖真传么?再望向苏景时的目光藏了些鄙夷;再看堂堂离山,居然为了这样一个少年煞有介事地办礼典、大群凶猛可怕的离山精锐对他又跪又拜,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当然,只一瞬便即刻隐去笑纹。 而小门宗中也不乏精明之辈,此刻暗暗皱眉,他们与冲霄不是一路,来观礼就是为了和离山拉拢关系,那个离山小师叔无论是天才还是蠢蛋都和他们没有半个大钱的关系,没想到现在情势突变,观礼道贺变成了来看离山的笑话,说不定还会让离山弟子误会,冲霄这么一闹简直把大伙都给搭进去了。 有些与离山亲近的修家,神情更是无奈,如果是旁人笑话,他们早就出声呵斥了,偏偏那个人是天元掌剑,万万得罪不起。 众多宾客念头各异,剑坪上离山内外门的弟子们却大都是一样的心思:恼怒。 被外人在门宗内、在众多宾客间笑话了,如何能不恼怒? 人心之中暗藏嫉妒两字,就算修行中人也不能免俗,离山众多门徒自忖比苏景强得多,却没有他那么好的机缘,难免对他看不顺眼,现下离山因他被人嘲笑,众多弟子不自觉地就把一部分对冲霄的愤怒,转移到了苏景身上去:若他争气些,也不会被人上门笑话。 而当众多弟子也想苏景怒目而视的时候,这份恼怒也就变得更甚:高台上的那个小子,不知何时竟低下了头,双手垂下低头肃立,真就像个做错事等待惩罚的样子…… 当知,冲霄的大笑仍未落,无数外人都还在旁边看着。你非但不昂首挺胸反唇相讥,反而摆出认错的模样,这是在告诉外人冲霄笑的对、说得对么?这是在告诉我们刚才对你又跪又拜,的确是个笑话么? 苏景只是低着头,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目光看着自己的鞋尖,一动也不动,不知是傻了还是僵了。 红长老一直跟在他身旁,见他情形越来越古怪,顾不得去理会其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苏景放松些,不用把眼前这点事情放在心里。同时红长老也有些纳闷的,在她看来,苏景的修为、天资的确不值一提,不过这孩子绝不是个懦弱性子,回山之后赏赐、收徒、献宝、轰走任东玄等等事情都做得利落得很,现在他身后有整座离山,断断不该怕了那个冲霄,可少年却全无反应,没有一点要反击的意思。 甚至,对红长老的轻拍,苏景也没有反应。红长老美目轻眯,怕苏景真有什么不妥,正打算送一道真元进去探查,沈掌门传音入密就过来了:“无妨,不用打扰他,静静看着吧。” 红长老收手,略带不解地看了沈真人一眼,后者迎着她的目光轻轻一笑。 剑坪北侧,天元冲霄把笑声一敛,又换做关切语调:“台上的苏前辈,似乎有些不妥,没什么事情吧?贫道这里有些清心醒神的丹丸……”话还没说完,脚下地面忽然晃动了起来! 幅度并不算大,但频率奇快。 不止离天剑坪,而是离山核心、所有的缥缈星峰,都在轰轰震颤,轻,却急……还有西北方向,七彩光华流转不休,散起层层旖旎,天现异象。 有离山弟子低低惊呼:“是九鳞星峰。” …… 西北方,九鳞星峰之上,白云从四方汇聚而至,转眼凝聚成一朵巨大云莲,含苞待放。 那盏云莲就在众人的目光里,缓缓开放,一瓣一瓣地绽开来,不长功夫云莲盛放,又是一道白色云气,自莲心猛地冲起,一路扶摇直上、直到九霄高空,凝止、凝止、凝止……突兀震颤一下,云气崩散四下散落,如一场半空里的鹅毛大雪。 雪花落下,轻轻盈盈地飘荡着,三三两两地追逐着,又开始再度凝聚,最终在初时那朵巨大云莲周围,又结做三朵小一些的白莲,争相盛放! 而离山众多弟子,也在此刻尽数爆发出一阵欢呼……云莲异象,与体内爆豆、空气暴鸣一样,都是修行破境的征兆,只是云莲的境界远超其他:破第十一境、远游子修炼大成,一气化三清、得三座分身的征兆。 四朵云莲飘散,换而一串畅快无比的长啸声,四道人影快若闪电,自九鳞星峰飞至离天剑坪! 一前三后,四个一模一样之人,面色威严目光锐利的玄袍老者。 内外门众多弟子尽数拜服,齐齐吼喝:“恭贺任长老破关!” 声音响亮直冲云霄,远远回荡于离山界内。所有弟子都运足了真元,任长老出关的刚好,要知道修行道上,已经整整三百年无人勘破远游,如今离山再拔这五甲子的头筹,这可比着用言辞去回击冲霄要更有力得多! 离山之前破十一境的高人,或是飞升去了或是未过天劫身死道消,就只剩下两个与苏景同辈的师叔祖,一姓贺一姓林,这两位高人早就入世去领悟“大逍遥问”去了,几百年都没再回过山。 如今离山界内,修行境界第一人,长老任夺。 莫说离山了,就是七大天宗全加在一起,也只有十一个进入第十二境的仙长,如今离山又多出来一个,十二人中占了三位,更站稳了天宗之首的位置,这让剑坪上的众多弟子如何能够不喜。 不止弟子们,包括沈真人在内,众多长老、执事也都向任夺道贺。 台上的苏景,依旧低头不动,根本不知道任夺来了、不晓得门中又出大喜事似的。 任长老好歹应酬了几句,并不在台上多待,更没看苏景一眼,转身直接走向剑坪北侧的冲霄,三个分身紧随本尊身后,从动作到表情,全都一般无二。 冲霄仍闭着眼睛,只是脸上的笑意勉强了一些,起身拱手道:“恭喜任师兄破关,证道飞仙指日可待。”以前在其他场合,冲霄与任夺也见过面,不用旁人引见。 “多谢。”任夺声音天生带了些嘶哑,两个字就恢复了冲霄的致贺,继而话锋强劲:“我破关之际,听闻冲霄道友放声大笑,不知何事让你那般欢喜?” 冲霄语气淡淡:“与老友交谈甚欢,故而发笑,和离山、和道友没什么干系。” 任夺点点头,岔开话题:“若没记错,差不多十个甲子前,任某见过天元冲虚仙长一面,当时相谈甚欢,他老人家现在可好?” 冲虚是天元道三个掌剑真人之首。谈及师兄,冲霄语气恭敬:“师兄一切安好,劳任道友挂念。” 任夺再问:“还是老样子?” “还是老样子。”冲霄微笑回应。 “那就还在欢喜儿上修炼?当初见到冲虚时,我是如意胎的境界,比他老人家差了一层,想不到如今却高出仙长一境了……”讲到这里,任夺忽然放声大笑,殊无欢愉、尽是轻蔑!虽未明说,但他这一笑,笑得是天元三冲之首资质不堪进境缓慢,十甲子未有寸进,实实在在被任夺给比下去了。 随着长老的笑声,离山弟子个个都觉得心情舒爽,刚才受得气尽数被讨了回来,看冲霄、说不出的憎恶;看苏景、心里着实厌烦;看任长老,则是无以言表的崇拜。 大笑同时,任夺转身便走,但才走了几步他就停步、转回头,对冲霄道:“道友勿怪,我突然想起了一件趣事,这才开怀而笑,与天元、与道友都没有干系。我是在想……若我离山也设立三剑之位,我这三个分身,刚刚好能胜任。反正他们三个也不可能有太多作为,一人分一把剑至少能落个威风,哈哈,说笑,说笑而已。” 哄的一声,许许多多的离山弟子都随任长老一起发笑,不管好笑不好笑,笑就是了,笑话天元道,人人不甘落后。 冲霄脸上怒色一闪而没,随即也笑了起来,就此岔开了话题:“任道友刚刚出关,怕是还不知道门内喜事,台上那位少年得了八祖传承,按照辈分来算,是道友的小师叔,你出关的时机正好,正值礼典,不用再应酬贫道,快快去给长辈见礼吧。” 求鱼老道附和着点头,眼中笑意昂昂……天元三冲再不济也都是元神境界的修为,至少不会给一个庸胚磕头行礼。 任夺扫了苏景一眼,又去看其他同门长老,当即有人上前,低声给他解释过往,任夺早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还是摆出了一副初闻的样子,眉头皱起最后望向了掌门。 沈真人也不拆穿他,点了点头:“苏师叔由九祖代收、八祖亲传,有命牌和陆老祖的令玦为证,师兄请上前见礼。” 任夺却岿然不动:“这个少年资质愚钝,五年时间才破第一境,以陆九祖的眼光,怎么可能会将其收入门宗?此事来得蹊跷,还请掌门真人彻查。” 谁也没料到事情再起波折,任夺竟会不认苏景做师叔。 第五十五章 鸦潮乌涡 不等沈真人再说话,掌刑长老就沉声开口:“命牌、令玦,已经由掌门和诸位长老反复查验过,确属真实无疑,苏景的身份绝不会错。” 任夺缓缓摇头:“命牌、令玦都是真的,也不代表人就是真的……我不是说这少年就一定是假的,只是想不通,凭他的资质本万无被九祖看重的道理,当做细查,弄清此子与九祖结缘始末、取旁证笃实。当知,邪道妖人手段层出不穷,凡可疑之事我辈都应小心以对。无论如何,都应先查清苏景身份。” 他这一番话,真正打中了大多数弟子的心坎。 众多门徒本来就对这个凭空跳出来的师叔祖心无敬意,再加上外门人物的嘲笑和苏景今天那副窝囊样子,众人是真不想以后对着这个人磕头。 任夺说完后,不少离山弟子都轻轻点头。 刚刚任夺帮离山出气,就算平时与他没什么相干的弟子都觉得这位长老令人敬佩,此刻更觉得任夺做事明白,相比之下,掌门真人这次似乎都有些托大了,直接就把这小子认作了师叔、领着大伙一起磕头。 掌刑长老为人刚正,不肯就此退让:“有关陆九祖一切,苏师叔说得准确无误;有关苏景的音形特质、陆九祖在玉玦中也讲得一样不差。且苏景的真传命牌中由陆老祖亲手炼化,其中有他一道魂印为证,身份毋庸置疑,任长老多虑。” “已经说过妖人手段防不胜防。只是龚师弟久居门内,对那些妖邪的心机有些轻视了。”说着,任夺微笑起来,话锋一转:“若要我信他身份也不难,只要他能讲清楚、且让我相信那个关键:他何德何能,会让九祖选中。” 不知为何,任夺才一出关就要拿下苏景。而他牢牢抓住苏景资质差的这一点要害不松手,任谁也无法去反驳什么。 掌刑长老不再反驳,掌门真人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数千人的目光同时集中到苏景身上,少年仍低着头,不用问了,他没话说…… 离天剑坪一片寂静,片刻后,任夺又复开口,问台上的苏景:“怎么,少年,你低头半晌,仍没想好要如何分说么?” 苏景垂头、不理,木头桩子一样。 任夺冷笑了一声:“既然如此……”刚说了四个字,晴空之中,忽然炸响了一声惊雷,将他的说话拦腰斩断。 雷声来得突兀且无端,人人心中吃惊。而惊雷并不止歇,第二响、第三响、第四响……轰轰巨响接踵而至,不计声响只论频率,比着爆竹还要更快更急! 仿佛鞭炮般的持续雷鸣?就在这个时候,沈真人也莫名其妙地,蓦然放声大笑,对着苏景长长一揖:“恭喜师叔堪破宁清。” 此言一出,众人才回过神来,这空气暴鸣声不久前才响过两次,这个预兆象征着什么,任谁都无比清楚。 所有人都面色骇然,以前莫说亲自见识,就是听都没听说过,有谁在勘破宁清境界时,会引发出堪比惊雷的暴鸣! 但雷声再大,也只是过了个宁清,不值得大惊小怪,真正让在场众人都内心惊骇的是……时间。 天下皆知,宁清境的修行要闭心自守、摒念凝神,仿佛求鱼的那两个徒弟,想要突破就得坐在那里不知外物一动不动。可是苏景在冲霄发难之前,他还在对众弟子还礼。这便是说,这个苏景,从冲霄出言嘲笑离山开始到现在……多长时间?有一炷香么?他竟然、充其量、只用去、一炷香的功夫就勘破宁清境! 又何止如此简单?需知,这短短的功夫里,还掺杂了有外门人物的嘲讽讥笑,离山弟子的怒目相向、本门长老的冷眼质疑,所有这些,哪一样不会对心境有重大影响? 可是明明白白的,苏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仅用了一炷香的功夫就勘破清宁境。 以往前辈高人勘破宁清最快的记录没有确切记载,但“燃香破一境”……这都不能算作传说,只能是个笑话!不提心境如何,就说第二境的修行,还得有真元运转相辅,一炷香时间,根本不够行功圆满,又怎么可能破境? 不信也得信,活生生的苏景,活生生的例子,活生生地摆在所有人眼前。 单以第二境的修行而论,此刻苏景,震烁古今! 震惊过后,便是全场哗然,观礼宾客们交头接耳,离山弟子虽不敢乱动,但嘴巴都在动,沈真人也不去训斥门下,径自笑着对任夺说话,声音则传遍四方:“师兄的疑惑现下该解开了吧?不是小师叔资质差,而是咱们的眼光差,不识璞玉。九祖神目,辨出了这块神玉,收至我离山门下!” 谁还再有话说,谁还再有不服。再有什么质疑,都随着苏景第二境的突破,粉碎。 就连红长老也瞪大双目,不可置信地望着苏景,她本来还想着等礼典过后用红鹤笛助少年过关,哪想到事情居然会变成现在这样。 离山众多弟子也很快有了共识:是了,师叔祖刚刚低头不语,并非服软示弱,他是听到外门嘲讽,便即刻修行打通境界。师叔祖自然知道自己的不凡之处,是以懒得去辩解什么,片片刻破了境界,就是天大地大的威风。 “燃香破宁清”便是苏景的一记响亮耳光……扇在谁脸上,谁自己心里清楚。 沈河真人的声音不停,不再针对任夺,转目望向了冲霄,语气含笑声音和蔼:“冲霄道兄,敢问天元仙宗的长辈,破宁清最快的那一位,用去了多少时间?” 冲霄脸色沉沉,闭目不理。 今天始终没说半字……准确讲自从三天前把乌上一丢回大圣玦后就再没说过话的苏景,终于抬起头开口了,讲话很厚道:“天元的道友不想说就算了,不用为难。” 他的声音不大,无法响彻剑坪,但又有何妨?要知道在场的都是修炼之辈,个个五感强锐,人人都能听到他的说话,离山弟子们随之发出一声哄笑。苏景则不管睁不开眼睛的冲霄能否看见,展颜,一个清清透透的笑容送了过去。 轰雷般的暴鸣声仍未止歇,苏景已经破境,能再开口讲话,可是事情还没完……破空声骤起,聒噪声大作,与苏景破第一境时仙天冠盖明耀四方截然相反的,剑坪上原本明亮的天空迅速沉黯下来,一朵浓重乌云遮天蔽日、翻覆滚荡——又哪是什么乌云,那是千千万万头玄铁一般颜色的乌鸦! 呱呱的乱叫震耳欲聋,铁羽玄鸦围在苏景头顶疯狂旋飞,自空中汇聚成百里巨大乌涡,层层流转触目惊心。 第五十六章 元吉天都火翼 离山本来没有乌鸦,后来有一位前辈高人想要训练一支剑鸦道兵,几经努力忠告失败,剑鸦却留在了离山,繁衍生息。不过这些扁毛畜生天生聪明懂得规矩,平时都在缥缈星峰之下、地面上的山林中栖息过活,轻易不敢飞到上面来。 但无论火鸦、剑鸦、云鸦、玄鸦或者其他什么品种,这世上所有的乌鸦,都藏有金乌血脉,只是很少和特别少的区别。此刻剑鸦感受到先祖的阳火气息,早都忘了忌讳,成群结队冲上剑坪,聚在苏景头顶狂叫狂舞。 群鸦遮天乌涡滚滚,场面蔚为壮观,就算离山弟子都见识不浅,也没见识过如此气象,一时间都有些发愣,抬起头呆呆看着空中异象,修行之人不太关注外物,可是又有谁不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有一份这样的华丽浩荡。 这个时候沈真人开口,传令:“孙长老带本部弟子保护宾客,其他离山弟子,御剑。” 一直都仙风道骨的求鱼道长脸色大变……离山门下御剑?这是要对付谁……脚下轻而又轻,躲到了冲霄身后。 离山弟子齐齐应诺,人人御剑,刹那里剑坪上剑光夺目剑气纵横,天地浸染寒剑萧杀!不过掌门人没有进一步命令,离山弟子也并不发动或高飞,每一支剑只离地三寸,托浮着主人……充其量两三个呼吸功夫,乌涡鸦群似乎也感觉到异样气息,聒噪声陡然增强数倍,震耳欲聋般吵闹,随即,轰隆隆的巨响一声又一声地贲起,离山核心千年弥漫不散的真水精元向着四方飘开,少了水元支持,四十六座缥缈星峰一座接一座,仿佛天外流星一般向下坠落,轰轰烈烈地砸在地面上! 弟子们全都傻眼了,什么跟什么,好端端的为何水元散开、以至缥缈星峰都掉下去了,域外天魔突袭离山么?还不等他们想明白怎么回事,遽然阵阵燥热袭来,仿佛自身边空气中抽离而出的阳光燥热,从四面八方汇聚成潮,直直向着被红长老及时扶持于空中的苏景而去。 沈河真人的声音再度响起,通传门下弟子:“能忍则忍,耐不住的话可祭护身法术,无需惊慌,片刻后就会好。” 有些反应快的弟子此刻已经明白发生何事了:破宁清境,会有灵元汇聚到破境之人身上。 苏景修行的阳火精元,缥缈星峰则真水灵元弥漫,水火不容,若水灵不散,阳火精元根本涌动不起来,少了这层汇聚,苏景就算铸成心基,修为也会大打折扣。 水元散开为阳火让路,并不是掌门或者其他长老刻意为之,是这里的法术设计本就如此——离山剑宗就是九祖联手打造的,整座门宗虽以水元为基,但关键时自家的法术绝不会影响金乌阳火精元的涌动,水元会自行避让。 道道火元扑来,把苏景重重包裹,少年周身上下金红光芒大作,璀璨夺目不可直视,那个瞬间里,他真就仿若一盏骄阳,悬于离山半空! 空气之中热浪涌动,不催人、却摧心,忽然北侧传来“啪”的一声脆响,求鱼真人的那件能在天舟与水毯之间来回幻化的法器,似乎受不得躁动阳火的烘烤,彻底粉碎开来,碎得无与伦比地彻底,几乎连渣子都没剩下。求鱼和手下弟子怪叫不迭,连带着法器中藏下的那几位活鱼一起险险就摔下去,所幸离山弟子反应迅速,及时把一行人中还不会飞的下等修士接住。 沈真人视而不见,但传音入密给红长老:“太小气了。” 阳火精元虽然纯净,却并不会主动攻击旁人,求鱼的法器倒霉在红长老手里。 红长老传音入密回答:“我又没拿剑扎他、没灭了他鹤鸣观满门,不许说我小气。” 沈真人笑了一声,不矫情:“成了,放开苏景吧。” 红长老听话,说放就放,一点不怕苏景会掉下去摔死。 失去了扶持的苏景陡然下坠,免不了又惹得天上鸦群大惊,再度增大了吵闹的音量。 阳火精元来得突兀、消隐得也迅速,差不多就在红长老撤手之际,燥热火焰又重新隐融于空气,一阵风拂过,天地间又重新恢复了清凉。 离山弟子凭剑空浮,无一例外的,低下头把目光盯在正迅速摔落下去的苏景……一息……两息……三息。 便是三息,裹于苏景周身、那阳火精元汇成的金红光茧陡地被他尽数融入体内,继而又是“嘭”的一声轻响……那声轻响之后,便是无数离山弟子的惊呼:全无道理,更全无征兆的,一双金红羽翼,骤然从苏景背后撑开。这个人……师叔祖……长出了一双翅膀! 烁烁金光自双翅绽放,层层赤色火焰自翎羽间流转,羽翼挥动之间,一滴滴璀璨赤炎滴落,好像露水,却足以烫穿任何人的目光!火滴飘洒,却不远去,自空中划出一道道绚丽弧线后又复重归苏景身体。 当然不是骨肉翅膀,而是金乌阳火结成的法翼。 金乌真策每过一重,都会生出一道本命法术,过通天时苏景得“护身赤炎”,过宁清时得“元吉天都火翼”。 以真元凝练双翼的法术不能说没有,但极为罕见且高深。一个刚完成宁清修行、勉强算是三境修士之人,有了一双法翼……仍是那两个字:奇迹。 天都火翼轻震,苏景飞回原处。 阳火精元消隐,真水灵元重聚,刚刚掉下去的诸多缥缈星峰得了水元滋润,又重新悬浮而起。苏景辛苦忍住马上去四处乱飞的冲动,心念微转收起天都火翼,几次呼吸过后,周身因阳火而蒸腾、氤氲的气势也尽数收回体内。 苏景,仍是那个脸上带了些迷糊、眼中藏了点睡意的平凡少年。 雷鸣爆响、万鸦乌涡、燃香破境、星峰坠落、阳火蜂拥、背生双翼,连串的惊变兔起鹘落,让人目不暇接,此刻终于告一段落,离山剑坪却再度寂静了。 台上、台下,一个人和几千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直到苏景忽然露出了个爽朗笑容,躬了躬身、对台下一拱手,数千离山弟子陡地爆发出一声震天价般的欢呼喝彩……响亮,且真实。 苏景转目,望向了任夺。 第五十七章 赐宝 任夺迎着苏景的目光,全没有半字废话,当即翻身跪伏在地:“弟子任夺,见过小师叔,恭贺小师叔破境。” 无论如何一炷香功夫破去宁清境,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迹,任夺提出的质疑不攻自破,再没有争辩下去的余地了,任夺能放就能收,立刻认可了苏景的身份。 其他弟子也如梦初醒,马上停止欢呼,同时躬身下拜:“恭贺师叔祖破境。” 之前离山众多弟子对苏景不服、不敬、不满,皆来自“此人平庸”、“他凭什么”,但随着苏景实至名归,他就从那个“命好的庸胚”变成了“离山之福”,变成了“老祖的目光果然了得”。 苏景眼光迷糊的,难免反应慢,直到任长老三叩四拜把全套参拜长辈的礼数都完成后,苏景才急急忙忙地说道:“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司仪长老再度登台收尾礼典,待盛会结束后,众家宾客围拢而至,纷纷对苏景、对沈真人恭贺道喜,当然也少不得对一气化三清、勘破远游子的任夺道贺。 无论放在哪里,破第十一境和破宁清境的成就都如云泥之别,但任夺闭关参悟、精修“远游”是众人皆知之事,他破境算是意料之中;苏景燃香破宁清却事发突兀、震撼人心,因破境引出的一连串变化又让人看得几乎瞪爆眼珠,是以苏景的风头反倒把任夺给牢牢压下去了。 天元冲霄与鹤鸣观求鱼也走上前,他俩一刻也不想再多待了,可是名门风度和高士礼仪总还得顾及下,草草地说了几句客气话就准备告辞。 苏景忽然一伸手,拦住了求鱼老道,还不等说话,冲霄就微笑着开口:“求鱼道友与我同来、同往,不知苏道友还有何事?” 求鱼老道的道观在天元道势力边缘,算是依附天元的小门宗之一,但他地位低微,冲霄这样的高人他以前连见一面都难。这次碰巧他手上有两个弟子都处在第二境突破边缘,合用于冲霄的催关秘法,这才被选中。又被给了好处,许诺以后加以保护不会被离山寻仇,就跟着来了一趟离山。 所幸,冲霄还算讲义气,事后没有自己一走了之,见苏景有留难求鱼的意思,冲霄就先开口了。 苏景神情里有些不好意思:“因我破关,害得这位求鱼道友法宝受损,心中实在过意不去,盼能补偿则个。”说着,苏景从锦绣囊中摸了摸,在冲霄、求鱼面前摊开手心亮了出来。 求鱼仔细看了看,苏景手上是个指肚大的小瓶儿,纯粹透明、晶莹漂亮,但他眼力有限瞧不出有啥稀奇的,转头又看了冲霄一眼,目光里有询问、有求助。 冲霄闭着眼睛也能辨宝,一哂、淡淡道:“这瓶儿里装的是天水灵精,苏道友好大的手笔。” 求鱼大吃一惊!周围众多宾客也齐齐发出一声低呼……没见过、听过说,谁都知道天水灵精是什么,尤其对水法修士来说,简直是梦中难求的宝贝。 旁人望向求鱼的目光几乎都快冒出火苗儿了,不明白这个老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就凭他那样的天舟,一千架堆在一起都值不回看一眼天水灵精的票钱;而他们对苏景,既惊讶于这位离山小前辈的出手阔绰,更纳闷此人莫不是脑子有病么?求鱼又不是离山的至交好友、正相反的,这个装模作样的老道干脆就是来捣乱的。 咕噜一声,求鱼顾不得他的仙风道骨了,狠狠吞了一口口水,声音都有些发颤:“拜谢苏道……苏前辈厚赐……” 苏景不废话,直接把天水灵精向他手里塞去,就在这个时候,离山掌刑龚长老开口道:“师叔且慢,门规上写得明白,灵虚上的宝物,不得赐予外门人物。” 典礼散去后就重归苏景身后的剑尖儿剑穗儿对望了一眼,她俩记得明白,和苏景第一天见面闲聊时,她们说起过这条规矩,不知师叔祖何以明知故犯。 苏景皱了下眉头,有些为难地望向龚长老:“我已开口,破例一次不成么?或者……有没有其他变通的办法?” 龚长老冷冰冰的回答:“门规不可违,就算师叔将天水灵精强赠求鱼道友,刑堂也会加以追讨,至于变通方法……除非他肯拜入离山门下,又或者他对离山有过重大恩典,否则无可破例。” 苏景再问:“那若不能补偿,求鱼道友的法器岂非白白因我而损?” 龚长老应道:“这好办,师叔若说赔,我这就着弟子去祭炼,最迟三天炼好,保证和求鱼道友的飞舟一般无二,也能养鱼虾螃蟹。” 苏景转回头,笑容尴尬,对求鱼道:“我刚回门宗,好多规矩不甚明白,原来这东西还送不得,对不住得很,我会请同门帮忙,尽快为你重塑法器、再送至府上。”说着,把天水灵精收回,重新放回了自己的锦绣囊。 求鱼脸上掩饰不住地失望,但目光在深深一黯后又开始闪烁不停,看起来似乎在纠结、犹豫着什么事情……冲霄先不理他,又对苏景等人说了几句场面话,这才一拍求鱼的肩膀:“道友,这便启程了。”说着,挥手扬起一片玄光,把自己与鹤鸣观众人都裹了起来,缓缓升空,由离山长老引领着,向外飞去。 苏景抬头目送他们离开,口中则低低对双姝笑道:“数数,快。” 剑穗儿眨眼睛不明所以:“数数干什么?” 剑尖儿更听话,先不问就开始数……刚数到六,还未飞出去太远的玄光中,求鱼猛地一咬牙,似乎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深深对冲霄一揖:“掌剑真人,我……晚辈还有事,要再在离山耽搁一阵,请您老先走。” 他们身边还有离山送行的长老,是以冲霄只是皱了皱眉头,但并未废话,冷冰冰地说了句:“道友自便。”就把鹤鸣观一行都放了下去,自行回山去了。 求鱼重回剑坪,三步并两步跑到苏景跟前,猛地往地上一跪:“刚刚目睹任前辈和苏前辈神技,晚辈心驰神往,愿拜入离山门下,求前辈收录。” 旁边的众多散修全都面露鄙夷,求鱼跑回来拜师的目的简直都写在了脸上,无非就是为了那颗天水灵精吧!可再转念一想,这等天材地宝,要是拜师就能求的话,我也跪下磕头了。 若在深一步琢磨……不少散修忽然面露笑意:天元冲霄带着求鱼来搅局,弄了个灰头土脸不说,结果连同伙都被离山剑宗给收买了去,满脸虔诚地跑去给人家下跪磕头,只剩冲霄一个人灰溜溜地回山,此事不能细想,越想就觉得可笑,干脆成个笑话了。不管怎么说,天元道这次丢人丢大了。 离山家大业大,用一件宝贝来毁天元道的脸面,到也不是不可能,就是可惜了那件好宝贝…… 第五十八章 收心敛性 求鱼拜师,看上去荒唐,其实老道自己心里计算得一清二楚:一来,这次来离山礼典捣乱,如果冲霄乘兴而归,将来或许还能再照顾下鹤鸣观。可冲霄灰头土脸地离开,以后肯定没什么兴趣在答理自己了,鹤鸣观休想再从天元道上讨得好处;二来,求鱼实际上和散修也没什么区别,一座小道观,七八个蠢弟子,全无根基可言,哪怕不要道观了,投入离山他全无损失。若苏景不收他,大不了找地方搬家离开从此不再和天元道打交道了,同样也没损失;三来,就算他得了天水灵精,消息无法保密,以后说不定多少人会去找他抢宝贝,拜入离山门下可就不一样了,哪个蠢贼不长眼敢来离山抢劫?得了宝贝又能安心修炼,简直美妙无比;最后,刚才苏景和龚长老的谈话里已经说明白了,自己只要能拜入离山,就能得天水灵精,他不信堂堂离山小师叔会当众食言。且苏景的境界差些、年纪轻轻,可他辈分高得不得了,认了这样一个师父,身份比起原来反倒高出无数。 一条一条算计得明白,而更重要的是……天水灵精,对水行修士来说实在太珍惜、太难得,放在求鱼身上,那就是好几个境界的修为和大段大段的寿命,实在没办法不动心,机会一闪即逝,他非得立刻回来,赶在其他观礼宾客尚未散去前磕头拜师不可。 苏景的表情有些意外:“道友当真愿意拜入离山门下?” 求鱼语气诚恳、真挚:“只求苏前辈开恩,收入弟子入门墙。” 苏景笑了起来:“好!那便不啰嗦了,师长交代,想要列入八祖门墙,会有一道领悟门槛,你且起身、入世去,三十年为期,回来时告诉我何谓‘以德报怨’,若过关你便可做我弟子,但在这之前,你不是离山的人,和我也没有丝毫瓜葛。” 求鱼有些恍惚,苏景随口胡诌的规矩……不是收、也不是不收,让求鱼的处境着实有些尴尬。幸好,苏景下一个动作,让求鱼大喜过望:苏景重新自挎囊中摸出透明瓷瓶儿,笑道:“现在你我虽然没什么瓜葛,但总算有了那么点渊源,这个给你,应该不算违背门规了。” 拜不拜师不重要,得宝贝才是真正关键,哪怕没有离山庇护,大不了就逃到荒原或海外去,哪怕有什么风险,为了天水灵精也全都值得。求鱼都快跪不住了,双手高举过头,颤声道:“谢前辈恩典。” 苏景把宝贝放进对方手中,笑道:“去领悟吧,三十年后我等你的‘以德报怨’!” 掌刑长老眉头再皱,门规一是一二是二,没有浮动的余地,算起来苏景还没把求鱼收入门墙,送上佳宝物仍属违规,但他再仔细一看瓶子,又把冲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 剑尖儿剑穗儿要急眼,她俩都给苏景洗澡了,还没说得到什么赏赐,这个求鱼简直莫名其妙地就得了件宝贝,让双姝如何能够甘心。剑尖儿又着急又委屈,眼圈都红了;剑穗儿比姐姐更大胆些,当场就要出声制止,不料还不等开口,姐妹俩耳中就传来红长老的密语:“换了,现在这个是空瓶儿。” 苏景不止有一粒天水灵精,他手中还有个空瓶来着…… “啊?”姐妹俩同时低呼出声,回头去看离山长辈和眼力精强的真传弟子们,个个都在笑,就连一向黑口黑脸的掌刑长老都眯起了眼睛。 求鱼谢了再谢,攥着梦寐以求的水行至宝天水灵精……的瓶儿走了,一出离山,吩咐弟子们先回鹤鸣观,自己一个人施展遁法全力疾飞,寻找无人荒境去了。 不用想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求鱼都会匿藏荒野,惶惶不可终日,小心躲避着无数寻找他、要从他手中夺取天水灵精的凶恶修家。 有朝一日他发现苏景赏给他的竟只是个空瓶,究竟是会破口大骂还是捶胸顿足就不得而知了。尤其可恶的是这件事他说出去也压根没人信,别人还是会恶狠狠地来找他夺宝。 …… 多兰城,九味居,崭新的大酒楼,今天是头天开张,据说是从东土江南请来的名厨掌灶,为了一口吃的敢死十次的雷动天尊如何能放过品尝美味的机会,早早就来了,与两个兄弟霸占了一张桌子,此刻正等着上菜。 坐在凳子上,三个矮子双脚都够不到地面,六条小短腿悬空,晃啊晃啊……忽然,六条腿同时凝止,三个人一齐打了个哆嗦,赤目真人红眼猛翻:“苏锵锵勘破第二境了!” 拈花神君乐不可支,几乎笑成了一朵花:“竟然这么快,果然是咱们的本尊!”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这是新养成的臭毛病,开心时若没有小娘子可摸,他就摩挲自己肚皮上的肥肉。 雷动摇头晃脑:“铸成心基,从此便可真正的凝神专注,不受外景诱惑,把心思全都投于修行。修炼事,何其艰难,全神贯注才有望成事。” “正是——”赤目附和:“这就仿佛一件珍玩摆放面前,什么天地世界周遭景色全都会化作虚无,眼中就只剩那东西,唯有如此,才能看出珍玩之美,享得珍玩之乐。” 拈花也喜欢举例子:“男女欢爱时,有不少人都喜欢把眼前人想象成旁的女子,殊不知大错特错、谬之极矣。万万不可去想其他女子的,只有眼前人,只有眼前乐,若能做到这般,滋味立刻直升几层,其中感觉……不可言、不可言啊!” “两位说得不错。”雷动没接着“仿佛”下去,而是另起了话题:“我有个这么个想法,咱们做分身的,总要和本尊搭一搭步调,如今苏景铸成了心基,咱们三个是不是也该收心敛性,以后都沉稳些了?” 雷动主食味欲,这是最最根本的欲望,所以他也是三尸之首,另外两个都听他的话,纷纷点头:“言之有理,便如天尊所说,咱们也都该把心思稳一稳、性子沉一沉了。” 雷动微微一笑,不再废话,平平静静地拿起了筷子,向前方轻轻一点,微笑道:“菜来了。”满脸笑意的伙计托着菜盘从厨间向他们快步走来,雷动果然没有像以往那般大呼小叫连声催促,甚至连拿筷子的手都没哆嗦,真的沉稳了许多。 不料,伙计从他们桌旁走过去了,上来的是另桌客人的菜肴……砰砰砰的大声突然响起,桌子被掀了,雷动跳到凳子上破口大骂:“怎么还不给你家老爷上菜,饿死老子了!开酒楼的想要饿死人么!” “开酒楼的想要饿死人么?” “开酒楼的想要饿死人么?” 另两个浑人都跳到凳子上,附和老大。 第五十九章 黄裙浅寻 天元冲霄的笑容,一直保持到离开离山界,随即变得脸色铁青。本来他还打算去拜会一位老友,如今再没有了兴致,催动法术急行直接返回门宗。 才飞了五百里,忽然护身灵识一震,一个女子不知从何处闪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袭鹅黄罗裙,一柄长剑由双臂抱于胸前,女子年轻、长相清秀,但却透着一份懒洋洋的神情,这倒和苏景脸上常年挂着的困意相似,只不过苏景看上去是迷糊的,这个年轻女子却是仄仄的、完全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不等冲霄发问,黄裙女子就淡淡开口:“久闻道长剑法通仙,浅寻仰慕,盼道长赐教。” 冲霄从未听说过“浅寻”这个名号,皱眉道:“你到底是何……” 不等说完浅寻就摇头打断:“试剑较艺罢了,何须样样打探清楚,请道长示剑。”说完,她缓缓抽出了自己的长剑。 剑一出鞘,浅寻的神情就变了,神采飞扬! …… 苏景的归山礼典一波三折,最后总算圆满收场。众家宾客散去,他们带来的礼物都不算轻,可是对苏景都没什么用处,沈河真人手一挥全都充了离山库,内外门的众多弟子各自回缥缈峰、镌天崖去修行,剑坪重归平静,只剩下离山门宗内二十几位重要人物。 不知是天生性子孤僻、还是破了远游子成为离山界内修行第一人眼界高了,又或者还有其他缘由,任夺对苏景并没有一丝好颜色,也不上前解释之前的刁难,其实这对苏景来说倒是好事,省得应酬了。 待万事落定后,任夺直接问苏景:“听说小师叔现在居于红鹤峰?” 沈河掌门代为回答:“不错,现在的缥缈峰行都不适合火行道修行,小师叔暂住红鹤峰,后面几个月里,还要请陈长老和诸位师兄弟想想办法,为小师叔改造出一座合适修炼的星峰。” 任夺摇头:“没有这个道理。小师叔的身份虽尊贵,却也不能一回山就劳师动众。以我之见,就请小师叔驻于光明顶好了。那里本来就是八祖道场,小师叔传承八祖衣钵,去光明顶再合适不过。” 一位姓陈的长老眉头微皱:“自从八祖仙逝,光明顶就荒废了,虽然一直都有专人看护打理,可毕竟不适再住。而且光明顶已经飞不起来了,让师叔住在咱们脚下……”此人在离山的职责掌管与凡间朝廷的工部很有些相似。 不等陈长老说完,任夺就摇头打断道:“不适再住就修葺一番,总好过重新开掘出一座星峰来。至于其他……尊敬摆在心里的,真要分出个上下,未免太流于表面了。” 光明顶是八祖故居,本来也是缥缈星峰之一,但陆角八夭折、身后又没有传人,是以此峰沉落了。 离山核心由四十余座缥缈峰与平时不可见的“离山巅”组成,而浮峰下当然不是虚空,是有地面、有山峦的。只不过所有弟子都在上面活动,底下渺无人烟也几乎无人打理,环境实在不怎么样。 苏景回山后第二天就开始了修炼,有关事情了解得不多,还真不晓得八祖道场就在下面荒着,当下也不用别人再在多讲什么,他就先欣然点头:“我就去光明顶住了,待会直接搬下去。” 他自己愿意,别人也没啥可坚持的,此事暂时定议。 沈真人另起话题,对在场众人道:“诸位还不知道,小师叔寻得了扶乩师姐法蜕所在之处。” 话一出口,众人都面露惊讶,沈真人继续道:“五日之后我会下山,亲自去迎师姐法蜕归山,这几天里我做了些功课,发现师姐所在之地,颇有些凶险,想请一位长老随我同行。” 连沈河都觉得危险的地方,自不是谁都能去得的,他要找帮手,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刚刚出关、修为、战力在离山境内最高的任夺。可是任夺却摇摇头:“破境之初,我的元基还有些不太稳当,这一趟怕是不能与掌门同行了。” 沈河笑了笑:“本来也不敢劳动师兄大驾,我不在的时候,门宗内总得有人坐镇的。”随即掌门点选了一位姓李的长老同行。 苏景留意到了一件事,除非特殊场合,否则沈真人很少以本座自称,称呼其他长老,也都是师弟、师妹,就只有对这个任夺唤“师兄”。 跟着,沈河把自己不在家时的事情分派了下,其实就算不交代也无妨的,毕竟是三千年的门宗,长老、真传和诸多执事各司其职,早就如一架精密机械,无人看管也运转无碍。任夺则又问道:“掌门还没说,您不再时‘离山巅’和‘千江水月万里云天’,由谁主掌。” “离山巅上正祭炼一道法术,除我之外旁人不能上去,那法术祭炼一时半时也完不了事,把它放在那里吧,大家不用理会。‘千江水月万里云天’现在是触禁自发,若有外敌攻入,大阵立刻运转,也不用人专门值守。”离山中最重要的一地、一阵,沈河两句话揭了过去,也不容别人在问什么,挥挥手示意大伙散去。 苏景又和掌门人打了声招呼,便由“工部”陈长老带着,一路向下去八祖的光明顶了…… 红长老没急着回自己的红鹤峰,而是跟在了沈真人身后,从小到大,她都是沈河的小尾巴:“你说过苏景天资不行,结果人家燃香破宁清,看走眼了吧。” “他不是燃香破宁清。我听前辈讲过,金乌真策在第二重修行里,能够身醒心眠。”对这个小师妹,沈河基本有问必答:“今早时的苏景便是如此。” 沈真人法眼如炬,说得分毫不差,当“乌眠于心”下半重、火元逆行开始,苏景就自开五听,进入“身醒心眠”。随着火元逆行运转越深,苏景的身体越发清醒、心境则更加沉寂,他看得见听得到,而且能对身边发生的事情做出判断和应对,心境却依旧沉寂,全不受任何影响。 当然,他的应变只能是些基本事情,想要他算几道数术或写篇工整文章那是绝不可能的,不过做个牵线木偶,在红长老不停指点下应付礼典不露破绽,已经足够了。须知,他听得到、有反应;他看得到、有应对,只是“不动脑子”罢了。 身、思分离,有些像梦游,但更纯粹得多。 直到逆转四十九重行功完成,“乌眠于心”大功告成,他在高台上低头沉思一动不动,也就是那一炷香的功夫,正是破镜前最后的收官。心思缓缓与身体、五听同步,思想如丝绵延,伸展到四肢百骸,把身体从类似于本能的掌控中接管回来。 外人不明所以,看他礼典上活动自如、又见苏景只入定了一炷香,自然以为他是“燃香破宁清”。 就只有沈真人看出了苏景的状态,心中惊讶同时,还着门下长老取消了苏景在礼典上的训诫发言,以免打扰他的修行。 沈真人继续对红长老说道:“苏景第二境的修行,应该是从打发了任东玄之后开始的。算一算时间的话……大概四天左右。” 红长老扬眉:“四天,那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以我猜测,苏景这孩子应该是有什么特殊的法门,能让自己清心宁静下来,宁清境的关键就在于此,他若能真正清心,四天破境也就不算太奇怪了。”沈河语气沉稳,正说到了点子上。跟着他转回头,望着红长老微笑道:“不许再问这问那了,苏景落户光明顶,一应事务还等着你去操持。下山之前我有件要紧事,没空应酬你。” “啥事?”红长老又问了一句。 “与公冶长老一起,炼剑。” “给我炼一双子午玄海剑!” “去去!” “那就只炼一柄青岩冬纹剑成了吧?” “去去去去!” “哦。”红长老被“去去去去”也没一点生气的样子,不再跟着师兄,甩着手高高兴兴地走了。 第六十章 光明顶金乌殿 苏景以为八祖留下的光明顶会是一座山,没想到,只是一片柱子。 一片平坦石坪,百多根金红色大柱,就是光明顶了。 每一根柱子都有磨盘粗细,大约十丈高矮,几乎没有一根是垂直耸立的,看上去就仿佛刚刚遭遇发疯巨兽冲闯的树林,杂乱地斜倾着、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坍塌倒下。 苏景纳闷问,随他一起下来的陈长老:“怎会如此?” “这里本是光明顶巅峰金乌大殿,听长辈说,八祖他老人家就是在此间闭关时突然走火入魔,整个人暴躁成狂乱打乱冲,金乌大殿被他彻底砸塌、打碎,就只剩下这一百七七根撑殿大柱。之后八祖狂笑中一飞冲天,离开门宗,不久便告夭折。光明顶的浮悬法术与其他星峰大相径庭,没有八祖亲自主持,这座山峰也沉落了。” 陈长老稍加停顿,又继续道:“光明顶落地后就开始向地下沉陷,直到金乌大殿基地与地面平齐时才告停止。前后不知多少次,我们把光明顶起出、另选地方摆放,终归是八祖的道场,让它陷入地面不妥的,可奇怪的是,不论放在何处,光明顶都会沉陷,我们用尽办法也无法阻挡,就只能这样了。” 光明顶金乌大殿遗址上,有一处后建起的青瓦小院,本是给执役弟子居住所用,苏景也不挑剔,暂时就落户于此。于初领略法术神奇、只想一心修行的少年来说,只要有片瓦遮头,皇帝的金銮殿和贫民的苦寒窑也真没太多区别。 闲事说完,陈长老开始指挥弟子仔细收拾光明顶……其实真没啥可收拾的,不过就是个石坪,平时又都有人照看打扫,大伙装模作样地干了会,就和苏景告辞离开了。 陈长老一行前脚刚走,红长老带着剑尖儿剑穗儿和红鹤峰一群杂役弟子又来到光明顶。 在离山,不同级别的弟子有不同规格的器物配备,从灯盏、座、榻等起居之物,到木剑、法鼎、香丸、玉玦等施法或修行之物一应俱全,红鹤峰的职责就是掌管的勤需,红长老给苏景带来的安家诸物,当然都是上上品。 众人动手,没一会功夫就打理妥当,小小的几间青瓦房虽然简陋平常,但当熏香点燃,应上屋中陈设,也透出了几分清雅味道。 以苏景的辈分和身份,红长老还应在他的府地做两项禁术,一是封山护禁,只要苏景不点头,任何人都不能踏上光明顶;另则封灵护禁,开阖随苏景心意,打开时与白地无异,封闭后则任凭少年如何试炼法术、舞弄宝贝,气息都不会外泄,外面的高手也无法以灵识探知。 可是不知道八祖当年用了什么手段,如今的光明顶虽早已荒废,却不受任何禁术,莫说红长老,就是沈河真人带着门内高手齐至,也休想在此间设禁。 “不过,光明顶神奇,即便没有封灵禁,外面的人也无法以灵识探查这里,师叔要是有什么不想被旁人知道的私藏,尽可以在这里拿出来把玩,没人会知道。” 苏景点头:“那就好,太好了。” 红长老笑得甜美:“这么说小师叔还真有好东西?” 苏景笑得厚道:“外面探不到这里最好,免得吵到诸位长老,耽误了大伙的修行,我罪过可就大了。”言罢一挥手,四十九对乌鸦卫尽数现身,哄的一声,立刻把光明顶吵了个沸反盈天,把红长老和手下众弟子吵了个面如土色。 乌鸦卫现身,此地实在不宜久留,红长老留下传讯用的木铃铛,又对苏景说道:“缥缈峰底有古时遗迹,其中一些被九位老祖施法封印,小师叔记得见了禁制就莫在前行。尤其东边七十里外的白狗涧,内中是一座重狱、关押着些穷凶极恶的邪徒,除非有掌门谕令否则不容有人靠近的。” 草草嘱咐了两句,红鹤峰众人在无数“仙子您走了啊”“仙子再坐一会,容乌鸦待客”“仙子以后请常来”“仙子气度,乌上四平生仅见”“仙子……”的聒噪声中落荒而逃。 光明顶沉落于泥土,峰顶则金乌大殿只剩残骸,没有柱子会显得荒凉,可只有柱子却又平添了几分悲冷。苏景飞上一根大柱举目四望,只见山峦起伏,眼中尽是长疯了的密林,没有葱翠山林的赏心悦目,倒显出了几分阴森可怖……实在算不得什么好地方,可苏景心里却是快活的,悲冷也好、荒莽也罢,自己终归有了一座府地。 府地是什么?是修行人的居处,是修行人的家园,也是修行人的根基所在。 几间瓦房不起眼,但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标志:入“山”。 苏景人已入山。 心情大好,不过也受不了那四十九对乌鸦卫,赶忙把他们都收起来,就只把眉眼机灵的好妖奴六两留了下来。 如今破了第二境,苏景手上还有好几件事情要做,此刻也不再耽搁,先把《金乌万象》取出,果然如他以前所料,才一打开,第二重“乌眠于心”的功法下,就显出了三行小字,前辈修士留下的批注。 第一行:心难静、难静心,四年破宁清,黯黯长叹。 此人破通天只用了半个月,算得奇才,没想到在静心这一关上遭遇重重困难,比起前一境竟多花去近百倍时间。 第二行:半年破清宁,意料之外,甚喜。 这位前辈三个月破第一境,六个月破第二境,当真算是很不错了,苏锵锵却不以为然,如今他成了暴发户,心里美滋滋地笑着:六个月啊,太久了,此人资质怕是不太好。 第三行,陆角八的注言:第二境没什么意思。 “啊?”可把苏景气坏了……这次他实在信心满满,琢磨着肯定能把师父和另外两位前辈比下去了,可万万没想到,师父居然留下了这么一句。 苏景一脸的不甘心,嘟囔:“没意思您老也给留个时间啊!”本来苏景都想好自己的留言了:四天破宁清,暴鸣如惊雷剑鸦汇天涡,稍嫌缓慢仍需勤勉啊。 如此威风得意的成绩,如此威风得意外加臭显的留言,拿来和师父的“第二境没什么意思”一比,立刻就落了下乘。 苏锵锵思索片刻,昧着良心给后人留下了五个字:嗯,真没意思。 帛绢暂放一旁,苏景又取出了一只乾坤袋……沙漠时取自蜥蜴妖怪身上,但一直未能打开。 真元流转,阳火摧咒。 过宁清,苏景的修为比离开沙漠时足足提高了几倍,阳火精元也更加纯烈,可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手上这只下等妖怪的乾坤袋,居然纹丝不动。 送进去的阳火精元仿佛泥牛入海,这袋子的禁制莫说被摧毁,甚至连松动的迹象都没有。 苏景连试几次徒劳无功,收了金乌真火,手中掂着这只小小的乾坤袋,非但没有失望,反而笑了起来:越难开的袋子就越贵重,打不开倒应该更开心才对……过宁清开不来,那就等过了第三境“如是”再试。 袋子在自己手中飞不跑,境界在自己脚下还有得走,总有阳火破禁的那一刻! 收起乾坤袋,苏景背后忽然一阵金光绽放,元吉天都火翼亮出,这才是苏景最最得意的本事。少年人,初识修行之乐,能自己飞舞于天地,岂有不畅快翱翔一番的道理。 双翼铺展,苏景疾飞,青山莽林一掠而过,罡风扑面吹得脸孔有些微痛,却也同样吹得满心畅快! 进入第三境的修士可以修习浮空法术,能够御风而行,不过速度有限灵活不足,毕竟这个阶段的修为低浅,想要御灵成风再加以驾驭颇为吃力,也不可能飞太久。苏景却不同,这对元吉天都火翼是因本命法术而生,不用他刻意施法不用刻意驾驭,就如他天生了双翅一样,虽也耗力但与前者相差天地,这是他的法术,更是他的翅膀! 越飞苏景就越畅快,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欢喜,一声快活长啸中,身形陡转之上,飞向更高处…… 红鹤峰,方先子正坐于一块岩石上,按照红长老的吩咐闭目精修,功行一周只觉得神清气爽,一边琢磨着红长老传授的正法果然了得,一边长吸一口气准备再行一个大周天,就在这时忽然前方传来了“嘭”的一声闷响。 四方头张开眼睛一看,只见百丈外,苏景正口眼歪斜地贴于半空……所有缥缈峰都是有“罩子”的。苏景飞得忘形全忘了这个忌讳。 方先子吓了一跳,老实人只有老实心思,赶忙变坐为跪:“方先子拜见师叔祖。” 几乎同时,红长老的声音也传来:“弟子拜见小师叔。”声音清清脆脆,掩饰不住的那份笑意盎然。 “免礼。”丢人之下,苏景还没忘了礼数,揉着脸扇着翅膀落荒而逃…… 第六十一章 金乌小炼世 灰溜溜地回到光明顶,苏景重新拿起帛绢。《金乌万象》上有一项法术,他早就看准了,只等完成宁清境的修行就要修习。 一桩在苏景看来神秘无比、也同样威风无比的符篆法咒:金乌万巢大咒。 随后一段时间,除去吃饭和必要的休息,他都抱着帛绢,仔细阅读功诀、仔细揣摩着成咒所需的阳火运转方式。一晃五天过去,黎明时分忽然一道遁光抵达光明顶,掌门真人来了:“弟子沈河拜见师叔。” 苏景赶忙收起帛绢起身相迎,请掌门人进屋,落座后沈河道:“待天亮后弟子将出山去迎回师姐法蜕,特来向师叔辞行。我不在山中时候,师叔若有吩咐直接找红长老便可。”说着,他自袖中取出了一只剑匣:“这是师叔之物,如今奉还。” 苏景接过剑匣打开一看:一层层金色翎羽整齐摆放。 “师叔赐下的那九十九支小剑中掺杂了紫凰庚金,质地不凡,沈河不敢领受,本就打算着将它们重炼后再奉还师叔。只是有些犹豫,不知剑丸、剑碟、剑叶或是剑篆哪一种更适合你。”沈河微笑着,解释:“但礼典时师叔得天都火翼给了我些启发,就请公冶师兄帮忙,把九十九剑炼制成剑羽。弟子自作主张,还望师叔莫怪。” 得自真页山城井下的九十九柄金色小剑,被沈河修复完整不说,还改变了真形,变成更适合苏景使用的剑羽。 六两在一旁看着,满脸羡慕的同时,也恍惚想起了苏景对他说过的“掌门人总得有掌门人的气派,哪好意思总占我这个小师叔的便宜”。 当时六两不解,如今恍然大悟。 苏景也着实欢喜,正待道谢,沈河真人就摆了摆手:“不用客气,更不用谢,陆九祖在时待我甚厚,他看重小师叔,我自当全力相助,何况小师叔厚赐在前。”说完他便揭过此事,口中话锋一转:“这几天一直没来得及和师叔详谈,礼典当日种种,你怎么看?” 苏景当时“身醒心眠”,一切都入耳入眼,之后也有完整记忆,闻言只是笑了笑:“掌门人一直没怎么开口,也只是想看清楚谁在背后开弓罢了。” 少年的话莫名其妙,沈真人却眼睛一亮,回答得更是不知所云:“一个明里打锣,来挫离山锐气是假;一个暗中擂鼓,想要邀买人心是真。不管真假都是冲着我来的,小师叔只是适逢其会,却成了众矢之的,麻烦到你,沈河惶恐得很。” 苏景摆手示意无妨,这种事情透着一股烦人味道,少年懒得去多想,转开话题问起自己关心的事情:“以前我听陆师叔说过,突破宁清境后就可到剑冢选剑,这件事……” 沈河却摇了摇头:“还请师叔稍待,剑冢自五年半前便已封闭,具体什么时候会重开尚无定论。” 沈河启程在即,来不及仔细讲解,剑冢之事一带而过,就此告辞离去。 掌门人前脚刚走,光明顶又有客人来访,剑尖儿剑穗儿两个又带了些器具应用之物,来给苏景完备新居,一边张罗着干活,剑尖儿眉飞色舞地对苏景道:“师叔祖怕是还不知道,前几天山外出了件怪事。你归山礼典当天,来寻咱们晦气的那个天元冲霄,他离开离山之后,有散修看到他被一个黄裙女子拦住比试剑法。堂堂天元掌剑真人,名气大得不得了,却被那个无名女子一剑斩断发髻,披头散发地败走了。” 剑尖儿补充:“何止发髻,我听说连道袍都被剑气搅得粉碎,天元仙长是光着膀子回去的。” 两个丫头咯咯笑,开始讨论黄黄裙女子的来历,显然她俩以前从未听说过此人。 她俩正说得热闹,又有三人来访。为首的是洪泽峰樊长老,跟在他身后的少年可算是苏景的熟人了,张狂不知自敛、直接被苏景“收入门下”的樊翘。最后一个人是个白袍青年,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形修长长相俊朗,可眼角眉梢里中透着一份森冷,看上去不易接触。 樊长老带着樊翘上前,躬身对苏景道:“奉掌门真人与小师叔法旨,弟子将樊翘带到,樊翘原有水行元基已被洗净。”说完,转头对樊翘冷喝道:“还不叩拜,等待何时。” 不止被散去修为,樊翘还因触犯门规领受了刑堂责罚,如今没了道基又一身重伤,哪还有丝毫锐气,跪在地上老老实实地给苏景行礼。 樊长老继续对苏景道:“从此樊翘为光明顶弟子,再与洪泽星峰再无一丝关系,另外,弟子以为,樊翘今日的心境和往日的表现,尚不足以传承八祖、师叔法统,或者……先从杂役弟子做起比较好。” 杂役,连记名弟子都算不上。樊翘人虽还在门宗,却已被除名。 对樊长老的一片苦心,苏景心中大概有数,闻言先对老头子点了点头,随即转目望向樊翘:“你先起来,在这里静养一阵调理好身体,痊愈之后我还有件差事要交给你。” 六两上前扶起虚弱得几乎都难以起身的樊翘,带着他去了别间屋子,樊长老也没再废话,躬身向苏景告辞后转身而去。 那个白袍青年没走,对苏景施礼道:“律水峰龚长老门下弟子,刑堂执簿白羽成拜见师叔祖。师叔刚刚归山不久,如今又立户光明顶,有关门规事情怕是还了解不多,弟子奉师命暂住光明顶半年,助师叔祖理清门规种种。” 派出弟子外驻其他星峰、石崖或小岛,监督当地,本就是刑堂的权力。 苏景心思转得快:“怕我会虐待樊翘?” 白羽成不置可否,平平淡淡地应道:“弟子冒犯门规,自有刑堂惩治,平时师长对弟子做处罚惩戒,只要不太出圈都无妨,但滥用私刑绝不可以。” 苏景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白袍青年,笑了:“白羽成?白与程?” 差字却同音,白袍青年只道他连唤了自己两遍,躬身道:“弟子在。” “你自便。”苏景没去和他攀亲戚,吩咐一句后抱起剑匣来到门外的空地上,把玩着剑羽,喜爱之色溢于言表。 九十九柄剑羽金光璀璨,原先剑中的禁制也被沈河破去,现在变成了无主之物,苏景想要将它们化为己用,还要给它们炼制禁制,让宝物认谁为主,就得谁亲手炼禁,这件事沈真人帮不上忙的。 有关法术金乌万象上就有记载。帛绢铺展开来,苏景很快便找到了这一项,“金乌小炼世秘法”。 苏景犹豫了下,毕竟是真正意义上自己的第一套飞剑,心中实在挨不住对剑羽的喜爱,暂时先停下对“金乌万巢大咒”的修炼,先行修习“金乌小炼世”。 …… “金乌小炼世”,分作上下两重,上一重是阳火炼禁之法,下一重是阳火炼器的法门。 中土传说,太古神祇开天辟地之初,乾坤混沌四方不正,山川大海无根无基动摇不稳,随时都在坍塌倾覆,后来金乌降下正火,席卷天地凝练大型。经过烈火的一番淬炼,天地才得以真正成形。有了这个壳子,才有了后来的万象世界。 连世界都能炼化,这世上的万物,无一不能被金乌阳火淬炼。 “金乌小炼世”的下一重,现在看起来对苏景并没太多用处,但上下两重秘法相辅相成,既然要学自然没有学一半的道理,苏景精神奕奕,当即便开始修习,仔细阅读秘法、真元运转不断揣摩着。 而在了解秘法后,他对下一重倒是更感兴趣一些。 以金乌小炼世的记载,阳火炼器是淬炼法器的之上法门,能去其糟粕、大幅提高器属与器真,苏景看得心痒难耐,又不舍得用那些剑羽来练手,厚着脸皮去找暂时留在光明顶看热闹的双姝借剑。 姐妹俩把自己的剑看得跟命根儿似的,说啥也不给苏景,苏景皱眉数落人家:“俩女孩家家的太小气。”然后从锦绣囊里把自己的朝霞剑取了出来。 …… 不需要剑炉火钳,朝霞剑握于右手,按照“金乌小炼世”的炼器法度,阳火流转浸入剑身,火势不停变化着,时而涓涓细淌、时而激流猛进,时而猛绽元阳浩热强攻一处,时而舒缓四散轻拂全剑。但不管如何变化,阳火始终内敛于长剑,剑外见不到一丝火光、更不会感受热量。 随阳火涌动,朝霞剑缓而又缓的变化着,先是剑上附着的赤霞氤氲开来,但并不远去,继而丝丝缕缕又被抽回剑身,这一散、一收,便是一次淬炼,用去了八个时辰。苏景又累了个满头大汗,修为太浅,没办法的事情,非得缓口气休息一阵再继续。 剑尖儿接过朝霞剑,名门正宗的五境弟子,眼光甚是了得,剑一入手她就看得明明白白,剑上的霞晕,比着以前变得更加“紧凑”、也更加“贴服”。 这种区别就仿佛前者是把红纸贴在了瓷器上,后者则是以朱砂画于细瓷上。外相如此,内质的变化则在于,霞光灵韵与剑进一步融合,不用问的,再用起来威力也会有所提升。 苏景现在的“火候”还不成,即便是朝霞剑,他一次淬炼也远未尽全功,按照剑穗儿的估计,依样再来个七八次,把“朱砂描绘”变成“瓷胎彩釉”,这把剑就算炼到极致了,较之以前威力应该能再提升两成以上。 苏景听完,泄气:“再练个七八次,威力提升三成?听上去没啥意思。” 可双姝再看苏景的眼神都变了……需知,斗术、丹术、器术三项永远都是道法中的重术,善炼之人走到哪里都是修者争相讨好的对象。且两成多威力,对法器来说已经是个不得了的事情了,若是离山哪位长老答应双姝给她们的飞剑提高一成威力,姐妹俩去给人家干一年苦役都心甘情愿! 第六十二章 紫凰庚金剑羽 苏景休息了一阵子,重拾朝霞剑,准备开始第二次淬炼。 剑尖儿见状好意相劝:“这把剑没什么前途,师叔祖用它练手,摸索出秘法的规律、诀窍也就是了,没必非把它炼到极致。浪费时间也浪费力气。” 一如既往的,苏景笑了笑、没解释,径自运转阳火开始炼剑,但是与上次不同的是,在淬炼之中他空着的另只左手动了起来……敲敲打打。 剑尖儿说的道理苏景不是不明白,仍执意淬炼朝霞剑只是因为“冲动”。 仿佛擅凫者乘船游湖,见到湖水青碧涟漪波荡,会不自禁地想要入水畅游一样,在第一次炼制朝霞剑剑时,苏景心里升起了一份“冲动”:三这三那诀,他想敲打剑身。 没道理可讲的,这份冲动来得无端,似乎扣中了什么玄机,苏景一开始炼剑,青灯境中修习过的三这三那诀就蠢蠢欲动,简直连手指都在跳。但刚刚是“金乌小炼世”之初试,为见秘法效果苏景要强行忍住。 所以有了这第二次淬炼。 左手五指收拢握攥成拳,金乌阳火灌注,比起炽烈铁锤也毫不逊色。相隔几年,苏景又一次施展三这三那诀,只是解牛刀换成了朝霞剑、粗糙条石换成了赤手空拳。 拳头敲打着剑身,时急时缓,冲起的当当声仿佛暗藏古怪韵律,听上去并不躁耳,却充满着诡异的古拙……剑尖儿剑穗儿初时表情迷惑,不晓得苏景这是干啥,可是才片刻功夫,姐妹俩眼中的困惑就变成了惊讶,眸子越瞪越大,不自觉里连嘴巴都张开了。 坐在一旁、对苏景打铁毫不关心的白羽成,见了双姝的表情,忍不住起身走上前,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的,才看了朝霞剑一眼,脱口就“咦”了一声,跟着再也挪不开目光了:随苏景的“三这三那”与“金乌小炼世”并施,剑上霞云震颤不休,肉眼可见层层收拢、凝聚……剑红在缩小!不是消失散去,而是紧紧浓缩,变得越来越纯烈,到了最后长剑耀目雪亮,而满剑赤霞灵晕凝聚成了一条碧红如血、却远比血色更淬厉更鲜亮红线。 名门弟子见识非凡,看不懂苏景的法门,但至少能看懂朝霞剑的变化,剑穗儿急了,一反手把自己的飞剑亮出来:“待会我要请师叔祖帮我炼剑,他让我干啥我都答应!” 剑尖儿也不腼腆了,把自己的飞剑拿出来,对妹妹道:“咱俩一起求他。” 白羽成没亮剑,但也对双姝低声道:“你们帮我向师叔祖求求情。他若答应,红鹤峰的弟子再偷着跑出去玩,只要别让师父知道,我保证刑堂没人追究。”表面上硬邦邦生冷的刑堂高足……表面上的。 剑尖儿眼睛大亮:“真的?” 剑穗儿撇嘴不屑:“刑堂打过我,休想我帮你。” 三个人正嘀咕着,忽然“当”的一声锐响刺耳……苏景手中的朝霞剑,断了。 剑尖儿剑穗儿见状齐齐一愣,赶忙把自己的命根儿飞剑收起来了,白羽成也咳嗽一声,又恢复了冷冰冰的模样,转身走开了。 毫无意外的,苏景又把自己累惨了,满眼心疼的把断剑收回,倒头大睡。 不过他的睡梦是甜的,朝霞剑硬是被炼断了,但苏景心里清楚那不是三这三那诀或者金乌小炼世的过错,只是这剑的质地不足、受不得真正上法的锤锻;只是自己的经验还不够,没能准确拿捏好法器能承受的极限。 那些九十九柄剑羽会经过锤炼,又会变成什么样子?苏景做着梦都在期待着。 而后三个月里,苏景的日子过得昼夜不分,每天除了适当休息便是炼剑。 三这三那诀、金乌小炼世两术相合,反反复复,锤炼着一支剑羽。仅一支剑羽。 整整九十天后,终于苏景一抖手中剑羽,笑声畅快无比。 始终侍奉在不远处的六两见状立刻抢上几步,大声恭维:“恭贺小祖宗炼成绝世好剑!” 好妖奴的夸大其词苏景早都适应了,只是笑着问:“你能看出这支剑羽的不凡?” “回禀小祖宗,小人看不出来。”妖奴回答得理直气壮。 真的看不出来,沈真人送来的剑羽是什么样子,苏景手中的剑羽就是什么样子,若丢入剑匣,六两自忖是无论如何也挑不出来的。 苏景笑呵呵地,把手中剑羽向他一抛:“给你仔细看。” 不用仔细看,甚至还不等六两伸手去接住剑羽,六两的神情就微微一变:剑羽,真的如翎毛、如轻羽,被苏景扔出来后,竟随风飞舞、飘飘荡荡,似没了丝毫分量。 沈真人与离山门下专责冶炼的公冶长老,只是破去了剑中的禁制、改变了金剑的器形,但金剑本质未改分量不变,以前的剑羽若脱手会直接落地直没土石,哪会像此刻,真的变成了一根金色羽毛。 六两把羽毛拈住,触手轻若无物、几近毫无感觉。六两吸溜了一口凉气,不难想象的,若被这把剑扎进身体……死亡或许会比疼痛来得更快! 到底是买卖家出身,六两识宝的本领比起同辈妖精强出太多,仔细端详片刻,脸上的惊讶更甚:“这是……这是至纯庚金?至纯的紫凰庚金?这又怎么可能?” 五行生克,烈火克锐金。但真正金精非但不怕火,反而天性亲火,因只有烈火才能让它更纯粹、更闪亮。 金剑本身是以一丝“紫凰庚金”混同其他金属炼制成形的,而经过苏景淬炼,所有杂质都被阳火熔去,就只剩下最最纯粹紫凰庚金,翎羽之形不改,真正提高的是这只剑羽的行属与行真。 以前铸就金剑的前辈也不是傻瓜,自然都明白还金以淬、铸剑以真的道理。之所以还要混合其他金属来炼铸小剑,很重要的一重原因在于“紫凰庚金”自有怪性、不受独炼,非得掺和其他金属才能成形,由此大大降低了金剑的品质,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紫凰庚金特性如此,就算再厉害的火焰、再高超的铸炼手段也奈何不了它,只凭金乌小炼世,就算能炼化杂质,剑羽也无法保持形状。不过配合金乌小炼世的三这三那诀却有神奇之处,虽然苏景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实实在在的,在古怪手法接踵不停地敲击下,紫凰庚金不仅受了苏景的阳火,而且它也服了苏景的阳火。 金乌小炼世上下两重,苏景炼器的同时也完成炼禁,心念一转剑羽化作一道金光一闪而没…… 有风掠过,光明顶附近的一片莽林忽然扬起了层层叶雨,飘落的叶儿无一例外,每一片都是半叶,切口平齐、笔直。 大好妖奴免不了又是一番盛赞,最后又笑道:“一支剑羽便如此了得,若小祖宗把整匣好剑都炼成,真不知九十九道剑羽齐发,会是何等惊人、何等威风!” 苏景却苦笑了起来:“一支剑就用了三个月,九十九剑,二十年啊,那真没法修行了!” 到了此刻,苏景也完全理解陆崖九曾经过的“术误法”之说了,正法才是通天之路,诸般法术只是配合之道,沉迷于各种法术就会耽搁了修行。这是极简单的道理,却偏偏有无数人会犯这个错误,就连陆崖九也因痴于剑而误了修行。 只因修行每精深一步,就会多出无数光怪陆离、功用喜人的法术,它们摆在那里随时可以学用,让人舍不得放弃不理,真的舍不得啊。 修士也是人,是人就得面对诱惑,修行苦、修行难,指得绝不仅仅是人间欲望、身体苦楚和千年孤寂,这修行本身何尝又不是随时在衍生着诸多诱惑,迷花了修家的眼睛。 第六十三章 金乌万巢大咒 把剩下的剑羽全部炼制全功,眼下绝不可能,苏景不敢那么贪心,其余剑羽只炼禁不炼器,这一来便简单得多了,前后只花了七八天的功夫,这些剑羽远无论威力、灵动抑或隐蔽之处都远不如第一根,但至少能随苏景心意而动。 差不多就在苏景收拾好剑羽的同时,大圣玦洞天中鼓声猛震,喜讯传来,黑风煞修行有成,终于突破关口,跨入五灵阶妖目。 晋升一阶的黑风煞看上去并没什么变化,至少苏景看不出啥来…… 这个时候光明顶的杂役弟子樊翘也伤势痊愈,苏景对他早有安排,唤到跟前来,自囊中取出一枚“楼兰果”:“东土江南,靖州白马镇,有一位宋寡妇,你替我跑一趟把这枚药丸送过去,让她给儿子服用。然后也不用回来,到县衙报名做个候补捕快去吧,时日到了我自会唤你回来。” 苏景说什么就是什么,樊翘哪有反驳或多问的余地,收好楼兰果就此告退。苏景则唤过六两:“你跟在他身后看着点。另外……你的齐喜山距离白马镇应该不算远吧?” 待六两点头后苏景笑道:“樊翘那里,你大概看看就好,这事不算麻烦,有暇你也回山看看,这几年里贵宝号东家都不在,你再不去照看下,说不定买卖就散了。不用急着回来,有事我自会唤你。另外还有两件事,一是替我给白马镇大捕头传几句话……” 六两无心修炼,在离山简直度日如年,听说苏景放他下山大喜过望,嘴里则唠唠叨叨,全是“小人不走,时时刻刻、生生世世侍奉小祖宗身旁”这类的废话。 打发了杂役和妖奴,苏景又望向白羽成,两人在光明顶同处了三个多月,虽然一共也没说过几句话,但彼此间也算是熟悉了,苏景问道:“光明顶没有水行环境,你在这里会不会耽误修行?” 白羽成如实回答:“前阵我修行急功近利太过着急,险险引得真元逆行水灵反噬,师尊着我暂停几个月,是当必要调整。” 苏景点点头:“好容易得闲一阵,却把时间耽搁在我这里,该有多可惜。” 白羽成不置可否,没有丁点反应。 苏景又问道:“若我有事情要你去办,你可听我命令?” “只有不违背门规,晚辈自当从命。师叔若有差遣,请直接吩咐弟子。” 苏景又摸出两粒楼兰果:“几个月前,我曾与真页山城白翼有过些交往,当时走得匆忙没打招呼,你替我把这两颗果子给白翼和夫人送去吧。” 白羽成愣住了。 …… 这三个多月里,剑尖儿和剑穗来光明顶探望过几次,苏景和她俩熟稔,炼剑之余总会闲聊上一阵,凭着双姝的性子,有关白羽成的大小事情自然少不了讲个仔细。 离山不是苦修门派,允许弟子返乡探望亲眷,但也不是随时都能走,此事要由师长来做权衡、考量,主要还是从弟子本身的修行出发。白羽成天资极好,自己又刻苦,是最有希望成为离山下一个真传弟子的人选,师父龚长老对他期望极高,督促严格。 白羽成不敢辜负师父的苦心,且他又是刑堂掌簿弟子,除了繁重课业还担负着刑堂弟子的职责,空余时间少得可怜。最近几年里,他有两次本已请下了假准备回家探望,却都因刑堂临时有事,不得不放弃了。 算起来,人伦羁绊,也是修行的苦痛之一,不是谁都像苏景那样无牵无挂的。 在真页山城,苏景和白翼没说过太多话,但那个“白与程”给他的印象颇深,还有巅庄主人在提起儿子时那份快乐和期待……举手之劳,能成全一对父母对儿子的思念,似乎再好不过了。 愣愣望了苏景片刻,白羽成忽然笑了,接下楼兰果对苏景认真施礼:“谨遵师叔祖法谕,弟子启禀过师尊便会出山,最迟一个月,回来向师叔祖复命。” 说完,白羽成稍加停顿,似乎想说一声谢谢,可终归还是没出声,御剑离开了光明顶。 前后不过才走了三个人,光明顶却一下子变得空荡荡了。 黑风煞侍立在旁,对苏景抱拳道:“主公尽情安心修炼,老黑为您护法!” 苏景一笑:“离山腹地、缥缈峰下,怎么可能会有危险,不用护法的……不过你先莫急着回去,等我一会,我变个戏法给你看!” 苏景又稍稍纵容了一下自己,没立刻去修习金乌真策第三重,而是继续完成“金乌万巢大咒”的修炼,这个咒法他本就钻研得七七八八了,距离真正完成只差一步,并不会耽搁太多时间。 又按照帛绢上的记载揣摩片刻,确定自己能够成功施术,苏景取来了一叠玉玦。 美玉通玄,可以容纳修士的真灵法谕,是修行的必备之物。以苏景的辈分外加红长老的刻意偏袒,他手中的玉玦每一块都是上品。 苏景盘膝而坐,目观鼻鼻观心,再不用磨刀,短短五息后心思沉寂。继而心念转动,催动阳火精元体内三转,苏景缓缓伸出一指,在第一枚玉玦上写写画画,盏茶功夫,真火写下的符篆完成。 第一篆完成,苏景吐纳片刻,体内阳火九转,再次出指,第二枚玉符、第二个阳符火篆,这一次写符时间长一些,用去了一炷香的功夫。 跟着,阳火二十七转,第三只玉上阳符写了半个时辰。 最后一篆,阳火八十一转,画符时一手已经不够用,双手齐书刷刷点点,苏景的手上期下落动作奇快,但这张篆复杂到难以想象,足足写了两个时辰才大功告成。 而这四张阳火篆完成,苏景闭目调息,缓缓恢复画符耗去的真元…… 修整良久,苏景自觉恢复元气,张开眼睛扬臂一抄,第一只玉玦尽数入手,苏景开口轻声断喝:“夺!”,喝令同时真火流动自掌心直冲玉玦,刹那玉玦金光流转,之前画好的阳符火篆猛地跃出玉简,化作灵光一闪,射入苏景眉心。 依次而为,四玦四射,四只金乌大篆入体,苏景只觉得脑海中光明大作,摒心闭目展开内视,清清楚楚地看到,四篆整齐排做一列,化作一张金红符咒,沿着身体经络轻轻漂流一周,最后驻于丹田,再也不动了。 生平炼化的第一张法篆,苏景毫不掩饰自己的开心,哈的一声笑,伸手一弹打出一道真火,呼的一声在他身旁三尺处燃起一蓬烈焰,跟着对不远处正眼巴巴望着他的黑风煞笑道:“看好了!”说完,护身赤炎涌起,继而心法催动丹田法篆,苏景一头扎进了刚刚升起的火堆,随即……主公消失不见! 黑风煞吃惊不小:“火遁?” 同时动用妖识一扫,发现小主公确实已经消失不见,黑风煞面色大骇:“坏了!” 天下各种道行衍生遁法无数,但一般而言,谓之“遁”,实则“隐”,借本行之助隐去身形、同时可以迅速移动,并不是破碎虚空穿梭乾坤。 不过金乌万象上的遁术,却是真正的穿空遁——金乌万巢大咒。 咒存于身,一经催动,方圆三十里内任火而行。只要有明火,施咒者便可钻出钻入、破火、破空而遁。 一钻进火堆,苏景眼前立刻变得虚空无物,只有三四处光环闪烁,这是三十里之内所有明火所在。 苏景想也不想,随意选了一个比较柔和的光环,催动咒法遁去。 旋即,苏景便觉得一跳。分不清是自己在跳还是天地在跳,他便遁火穿空,跃出了虚空。 少年胸中狂喜涌动,习成“金乌万巢”,以后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强敌,只要身边有团火拔腿就能走。金乌万象,大好法术! 可是还不等欢笑出声,待看清身处的环境之后,苏景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不见,换而惊疑不定。 第六十四章 邪魔之地 一只方鼎,火苗跳动光芒柔和,不知已经燃了多少年,不知还会再烧多少载。 苏景火遁的出口,便是这只古鼎了。 鼎外是一间巨大石室,四下里空空荡荡,只在对面的石墙下吊着一整副镣铐,腕箍、踝箍、颈箍、腰箍,甚至还有一副“杀肩”,由铁链相连,没入墙壁。 所谓“杀肩”,是一对锋利铁钩,刺穿犯人的琵琶骨,让人有力使不出。苏景好歹做过一年捕快,认得这种专门用来对付穷凶极恶又武艺高强之辈的全身镣。犯人被上铐、关入牢房,就算再如何挣扎也只能在铁链限定的范围内活动,想逃跑或再行凶无异白日做梦。 苏景没想到的,自己遁火一钻居然钻进了一间牢房。 牢房不算什么,真正让他惊疑是那镣铐上、铁链上、甚至墙壁和屋顶上留下的火燎痕迹:此间曾被烈火灼烧,焦痕还透出一层金红色晕……别人或许不觉什么,可苏景又怎么可能看不出,这是金乌阳火焚烧过的痕迹。 天下火焰万种,唯独金乌阳火过后,焦中隐现金红! 这镣铐上,曾锁住了一个精通金乌火法之人;那这镣铐、石屋又是什么样的宝贝,连金乌真火都烧之不化? 看《金乌万象》的注言留字,算上师父陆角八,在苏景之前一共就三位前辈修习过此术,此间又是光明顶周围三十里范围之内,曾被镣铐锁住的人不用去猜苏景也能想到是谁。 心中惊疑,牢房中的情形一目了然查无可查,苏景转身欲出门再做探索,可当他转回身才骇然发现,片刻前还空空如也的门口,现在多出来一个女人,正望向他。 看上去二十三四的年纪,荆钗布裙不施粉黛,长相娇美,但不知为何她的眉目间总是透着股邪气,说不清的邪异。 苏景稳了稳心思,脸上一如既往的迷糊着,看看门口的女子:“你是哪位?离山哪位长老门下?” 女子声音清甜:“我姓蓝,蓝祈,莫耶蓝祈。我不是离山弟子。” 苏景神情迷惘:“莫耶蓝祈?什么意思,你不是姓蓝么?” 布裙女子倒稍稍有些意外:“你不知道莫耶是什么?”说着,她忽然笑了,而一笑之中,眉宇间的邪异更盛:“不知道就算了,我叫蓝祈,没莫耶什么事了。” 苏景也不追究,点了点头:“这是何处?我刚入山不久,几乎哪里都不认识,人也认得不全……”正唠唠叨叨地说着半截,石室内陡然金光大作,近百剑羽凭空而现突袭蓝祈。 毫无征兆间,苏景发难! 莫耶是什么?苏景曾听陆崖九给他讲过,莫耶是一个地方。 不是山、不是岛、更不是州府村落,没人知道它在哪里,莫耶失落于天地,但仍与天地相连。 莫耶不与人间共存,但却能通过太古时遗留下的古怪仙阵互通往来。 凡人都怕鬼,其实鬼自人而来,也有好有坏、有善有恶。但来自莫耶之人不同,每一现世,必会惹出无边杀戮、滔天血海。 莫耶地,邪魔地。来自莫耶之人,僧道两家、正邪两道、人妖鬼三界均视之为邪魔大敌,只要是中土世界的生灵,对莫耶人人得而诛之! 早在古时中土世界与莫耶地的联系就被修家高人设禁阻断,人间已经千万年不见莫耶之人的踪迹了,苏景今天的运气看来不是一般的好。 曾关押过金乌弟子的牢房,能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身后、来自莫耶地的妖邪魔女,苏景哪敢有丝毫托大,剑羽齐飞之间,元吉天都火翼呼地亮出,带动着身形快如流光向着遁出的火鼎猛扑。 没什么可想的,只要火遁再起逃离此处,汇合了离山众多高手,就再不用担心什么了,届时在回头仔细追查这里。 袭击突兀、剑羽不凡,莫耶蓝祈却全没有丁点意外……石室再空旷又能有多大,近百支剑羽密布,无论魔女是挡是躲都会被阻挡一瞬,足够苏景火遁逃命了。 可蓝祈只是轻轻一跨步。剑羽之间狭小空隙,她辗转、她倾肩、她扬手、她投足。只是一步呵,却藏了眼睛无法看透的身姿、目光无法追逐的轻旋,魔女穿透剑羽阻挡,抢于苏景之前挡住了火鼎,俏脸上的笑容不变,甜美依旧,邪异依旧。 石牢特殊,明火难生,唯一的出路仅在于那座火鼎,挡住了它便挡住了苏景的逃生之路,魔女目光轻松、单手微张,等待着苏景自投罗网,可做梦也未料到的,她等来的不是少年,而是一头狐狸。 长毛欺雪、双眸凝冰的九位妖狐。 落入莫耶魔女手中生不如死,为生计苏景拼劲全力。 来自青灯境神秘少女的恩赐,苏景怒则妖狐现! 魔女的瞳孔陡然收缩,面上轻松尽化惊惧,双手及时一搓石牢中飓风狂放,旋即轰的一声闷响,妖狐与魔女掀起的狂风狠狠撞在一起。 两败俱伤的对撞,九尾白狐的妖精结像被凶恶狂风绞得粉碎,魔女则七窍沁血、长声惨呼向后摔飞开去,让出了身后的火鼎。 苏景连剑羽都来不及收,更顾不得心疼神秘少女给自己种下的保命法术,双翅猛震一头扎向火鼎。 就在人已入火、堪堪要发动遁法时,苏景耳畔忽然又响起森森冷笑:“走得了么?” 受妖狐一击,远远摔飞的魔女竟不顾体内气血翻涌、一闪身又冲回原地,速度比着苏景疾飞快了不知多少倍,五指如钩正抓住苏景后心,奋力向后一拉,继而魔女只觉得手上一轻……明明白白,她抓住的是人,但扯出火鼎的居然是一只破破烂烂的飞鱼袍。 苏景卸袍脱壳。 魔女咯地一笑,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欢喜,右手持袍、另只空着的左手如电一探再入火鼎,几乎已经触到苏景脚踝的刹那,魔女突然心生警兆,猛地仰身再次向后急退……她手中的鬼袍下,竟轻飘飘地射出一根羽毛。 苏景最得意的一根剑羽,藏于鬼袍下,闪动间轻若无物,更不带有丝毫灵元颤动,就是强若魔女都未能事先察觉。 剑轻如羽、剑急如光,魔女反应惊人身形陡化虚雾,躲过了被利刃贯脑的厄运。 花招用尽,苏景也终于为自己争取到了可供逃命的瞬间,金乌万巢大咒动念,洞透虚空穿火而遁。 眼前三四只光环显出,苏景随意点选一处,就是此刻,他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五内如焚、鲜血沸腾经脉巨震!比起洗髓修炼还要更甚的剧痛,与全无防备时凶猛爆发。 第六十五章 赤目不是后娘养的 以前绝无法想象,只能用“无以复加”来形容的可怕剧痛,让苏景脑中一片灰白,除了嘶哑惨叫再没办法去做任何事情,又何谈继续火遁逃命。 很快,一只手探出,抓住了苏景的手腕,轻轻一拽将其带出虚空、重返石牢。 到底,苏景还是没能逃走。 苏景不明白身上的剧痛来自何处,隐隐约约里,他似乎听到身旁一串砰砰闷响,只见三个矮子凭空跃出。 见了三尸,苏景哪还能不知道:自己要死! 若非察觉到本尊有性命大难,他们三个又哪舍得自杀赶来相救……可惜,苏景这次闯下的性命大祸,凭着三尸根本无法解救;所幸,苏景身边还有一位女子,莫耶之地、魔女蓝祈。 和苏景想象的有些出入,蓝祈没杀他,自身带伤下,竟还素手伸出按住了他的头顶,真元灌入助苏景疗伤,口中则笑道:“金乌归巢是真正的穿空遁,玄奇妙法,凭着这一手,你在外面不知要羡煞多少人了。只是……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为了活命狗急跳墙了,虚空穿梭对身体伤害极大,凭你现在,钻进去就得死。” 苏景难言却能听,剧痛之下,闻言仍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帛绢上根本没说明虚空伤身。还有,自己钻来的时候身体全无异状。 蓝祈看懂了他的表情,摇摇头:“金乌万象是巅顶正法,不过许多基础学问是没有记载的。你见过哪本高深数术算本上会记载算盘口诀?一样的道理了。至于你来时……你的这件袍子很不错。”说着,她把苏景的飞鱼袍扔到了地上。 虚空不是任谁都能穿梭的,苏景遁来的时候之所以完好无损,全赖他的鬼袍护主,此刻飞鱼袍变得破破烂烂,并非魔女抓烂的,而是为主人抵挡了一次虚空侵袭所致。 不止修为惊人,魔女还很了解金乌万象,对苏景也并非传说中的莫野之人那么凶残嗜杀,甚至还不计前嫌,主动出手救了他的小命。 魔女则把美目一转,转头望向了愣愣站在一旁的三尸,饶有兴趣:“这三个是什么东西?” 赤目与雷动不吱声,对付女人一向是拈花开口,胖子一口唾沫啐在了地上:“你家仙君不是东西,看在你救了苏锵锵的份上,本座便不调戏你了。” 魔女点点头,语气轻飘飘地:“看得出,你不好杀。不过你得信我,再口无遮拦,你一定死得干干净净。” …… 清凉感觉自蓝祈的手心灌入苏景天灵,游走体内,层层削减着虚空反噬,不长功夫体内剧痛便被驱散。 蓝祈放开了手,对苏景点点头:“没事了,不过不许在跑,别以为我不敢杀人。”说完,她又笑吟吟地望向三尸,显然对这三个家伙很好奇,口中继续问苏景:“你叫苏锵锵?他们是谁?莫胡乱担心了,我不会伤你。” 苏景没隐瞒:“他们是我体内三尸,受秘法炼化成形。” 三尸察觉本尊命悬一线,直接撞头自尽,来得太急,雷动天尊手中还拿着双筷子;拈花神君攥着一件女子亵衣;赤目天尊则在赶到之初,急匆匆地往袖子里塞着什么,不知在藏的啥。 对不能调戏的女子,拈花没兴趣应酬,而是围着赤目打转,不停地闻着、闻着:“你刚藏起来的是啥?” 赤目目光发飘,神情则强作镇静:“自是了不起的宝贝,给你看你也不识得!” 拈花摇头:“我刚扫了一眼,没看清楚,但肯定不是啥宝贝。”说着,他又望向雷动:“你瞧清楚了没?” 雷动也摇头:“我也没看清。不用瞎猜,抢出来看看。”言罢雷动拈花两个矮子同时扑过去,伸着小短手就去抢赤目的袖子。 本尊没事,三尸继续浑着……苏景咳了一声,正要制止,拈花就“哈”的一声大笑,从赤目的袖子里抓出来一团花花绿绿的东西:也是件女子亵衣。这一来连苏景都有些好奇了,拈花真人带着件亵衣来不足为奇,赤目居然也带了此物,实在让人费解。 赤目犹自嘴硬:“此乃宝物,你们莫损毁了。” 拈花把亵衣放到鼻子前闻了闻:“尚有余香。”又仔细摸索了两下,这方面的本事无人能出其右,他继续道:“是刚脱下来的,香暖宜人……赤目,你干嘛抢我的买卖!” 雷动也顿足叹气,一脸怒其不争,对赤目道:“你怎么干了拈花的勾当,错了,乱了,错了乱了啊。” 赤目被人揭穿,终于恼羞成怒,红眼睛死死瞪着拈花:“我问你,你天天在女人肚皮上打滚,可总也有下来的时候吧,闲来无事,是不是也会找雷动喝上两杯,吃些酒菜?” 待拈花点头,赤目又瞪向雷动:“我也问你,你吃饱喝足,街上溜达的时候,看到地上有一锭银子,你会不捡么?” 雷动愣愣点头,赤目双圆瞪圆尖声怪叫:“许色鬼吃饭喝酒,许饿鬼捡钱藏银,凭什么就不许我偶尔睡个女人……凭啥不许?我赤目、我们私心上尸也不是后娘养的。” 不用苏景再费唇舌说明了,蓝祈完全明白三尸都是些什么东西了。 另外两个矮子赶忙安抚赤目,赤目倒是好打发,三言两语就消气了,贼眉鼠眼地开始上下打量蓝祈,显然魔女身上带了宝贝。 拈花溜溜达达走出石牢,站在院子里踮起脚尖四下眺望,问苏景:“这里是离山吧……离山也有女弟子吧……她们住哪?” 雷动天尊干脆就不曾撒手他那双筷子,看着苏景:“不知离山的厨子,比起飘香楼如何。” 苏景挠头不已,魔女也算是长见识了,不再理会三尸,转回头重新望向苏景:“刚才你跑什么?” “中土世界早有公论,见莫耶之人立杀无赦。”苏景不矫情,如实回答:“你敢对我说你是莫耶之人,要么是咱俩关系非同一般你信我不会泄密;要么就是你最后一定杀我灭口……咱俩又不是太熟,我就跑呗。” 魔女想了想,忽然笑了:“有道理,应该跑。”说完,转身走向门外:“把你那堆零碎收拾收拾,来外面坐。” …… 院落清静,几棵梧桐错落,树荫下一展方桌,两座石凳,对方没有杀心,苏景也就不再逃跑,与魔女相对而坐。 而这个时候再看蓝祈,苏景的心中很有些恍惚,对方……变了。模样未改衣着仍旧,只是之前那份让人心头发紧的邪异气质消散不见。 蓝祈不邪了,变得温文尔雅、落落大方。若是凡间相见,任谁都会以为,她是哪家书香门庭的贤淑媳妇儿。 “修习金乌万象,会金乌万巢,有天都火翼——”蓝祈开口,语气仔细:“你身负陆角衣钵,是他的传人?” 待苏景应是,蓝祈再问:“陆角早就死了,他也没有弟子,你如何入他门墙的?” “陆崖九师叔代兄收徒,苏景有幸传承八祖法统。” 蓝祈释然点头:“这就难怪了。”她的唇边泛起些些笑纹,对苏景道:“你资质不行,若陆角在世一定不中意你。不过……你乱七八糟、层出不穷的花招,我却很中意。很好,陆崖很好,收下了你;你也很好,至少将来不会吃亏,省得我操心。” 怎么听怎么像是自己人在说话,苏景直接问道:“前辈究竟是谁?此间又是何处?” “陆角是我夫君,这里是陆角的家。”蓝祈的声音很轻,可是再说这句话时,她的眼睛异常明亮,那是认真?是自豪?抑或快乐?这个女子,毫不掩饰她对陆角的喜爱。 苏景懵了,真想跟她说声“别闹”。 第六十六章 开门见山 苏景迟疑了片刻,小心措辞:“只是以前从未听陆崖九师叔提过前辈。” “我是莫耶之人,此间生灵要么对我畏如蛇蝎、要么对我喊打喊杀,凭着我和陆角的情谊,他那几个兄弟不会如此,可若说出去终归会有麻烦,还是算了,不提,落个清静。”蓝祈笑了笑:“陆角从未对其他人提及过我,但对我却总是讲起他那几个兄弟……你说,他这个样子,在他心里,究竟是我更重一些,还是他的兄弟们更重一些?” 苏景咳嗽了一声,全当没听到后半句问话,直接问道:“不是说中土与莫耶早就被截断了么?” 蓝祈也面露不解:“又何止你们这边做了封禁,我们那里也早有前辈施法断路……中土视莫耶如蛇蝎,我们莫耶又何尝不是视中土为虎狼的。两边早就无法往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修炼之中忽觉天旋地转,再一睁眼就到中土了。” 说着,她摇了摇头:“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查之无果,但不是坏事,能遇到陆角,便值得乾坤颠倒。” 前辈的情事纠葛苏景不敢打听,有关中土与莫耶的禁路封印苏景更没有丁点兴趣,刚刚蓝祈提到过修炼,苏景就着这个话题聊了下去。 反正只是闲聊,并没有什么正题,蓝祈似乎也是孤单得久了,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徒弟谈谈说说,很轻松的样子,闲谈之中,苏景把自己第一境时的仙天冠盖和燃香破宁清的光荣事迹摆出来,随即追问了句:“不知我师父过宁清用了多长时间,对这一境他有什么看法?” “我遇到他时,他早都破了宁清,用时多长我也不晓得,但他讲过:这一境的修行,很无聊的。”回答过后蓝祈似笑非笑,望着苏景点破了他的题目:“现在信了?” 好端端的去聊修行,为的就是这一问,苏景被对方拆穿了试探,但一点也不脸红,恭敬起身,叩拜:“弟子苏景拜见师母。” 蓝祈安然消受了苏景的三个响头,着他起身后,微笑着继续道:“怀疑我的身份,无需这么拐弯抹角的试探,你去打开门看看,自然就明白了。”说着,她扬手向着院落大门一指。 苏景依言,走过院落、开门,随即愣住了:院门外面并非广阔天地,竟是一面漆黑山岩。 门外是山?或者这套小居干脆就是在挖于山岩而座? 可是在院子里向外看时,碧柳茵茵天蓝云轻,偶尔还有飞燕掠过。 蓝祈指了指院墙外的春色,又指了指头顶碧空:“法术幻化罢了,你若飞出去,会碰得头破血流。院子外的一切都是假的。”言罢,她把衣袖一摆,忽然之间天黑了……不是天黑,因为此间根本没有天,院落上三丈处,便是漆黑山石,院墙之外也是如此。 蓝祈微笑:“现在明白了?这座院落不在‘外面’,而是‘里面’,陆角的光明顶之内,此间就是光明顶的山核所在。另外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你施展火遁会来这里?你随便点选了一处火光就来了,其实不是随便点选。你选了,只是选的时候你没想。” 再一次,苏景愣住了。 这里就是离山陆角与莫耶蓝祈的家。 家藏于光明顶的山核,陆角以火遁往返于此间与金乌大殿,石牢中的火鼎就是他回家的门路。那只长燃鼎不是俗物,内中火焰永不会熄灭且与金乌阳火相称相合。不止陆角的,只要修习金乌万象的弟子,都会对其心生亲切。 苏景选了这堆火来遁出,正如蓝祈所说:并非他随便点选凑巧而至,苏景选了,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盈盈长袖再一挥,天空、浮云、诸般景致又告出现。 苏景回座位,又重新打量这座小小院落,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石牢。蓝祈知道他想问什么,不等他开口就回答:“石牢、镣铐,都是陆角亲自打造的,用来锁他自己。” “他遇到了一件事情,具体是什么事情他从不肯说,但后果严重,恶魂入体,与他的元神纠缠一处,争夺不休。每到争斗时他都会头痛欲裂生不如死,后来他想到一个治病的办法……他捉了一头金乌。” 刚说到这里,苏景忍不住“啊”了一声:“中土世上还有金乌?” “他捉到了,自然就是有。”对苏景的惊骇,蓝祈觉得很无聊,继续道:“他要夺金乌之魂、以金乌的魂魄命火,来焚毁恶魂。” 平淡到没办法再平淡的语气,讲得却是匪夷所思到极处的事情。苏景听得头皮都有些发麻,排成一列站在苏景身后听故事的三尸也目瞪口呆。 “金乌是仙禽神鸟,夺其魂魄无疑是邪魔所为,若走漏消息,离山立刻就会从正道天宗变成邪恶魔窟。是以陆角连其他几个兄弟都未告知,不是怕他们会阻拦,只是不想给他们惹麻烦吧。这里就是他夺魂金乌的地方。”莫耶蓝祈笑了笑:“反正这里已经藏了一个莫耶女魔,不在乎他再多做一件邪佞恶事。夺魂金乌过程痛苦不堪,人会暴躁发狂,陆角就建了那座石牢,每到施法夺魂时都会把自己锁住。” 苏景嘴巴发干,可惜桌上并无茶水,只能吞两口唾沫,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他成功了。他的病好了。可惜,只好了七十年,金乌命火的确助他摧毁了恶魂,但被他夺入体内的金乌精魄,何尝不是另一头恶魂呢?”说到这里,蓝祈浅浅一叹:“饮鸩止渴罢了。终归还是难逃走火入魔的下场。不过……最后这七十年,真的很好。” 蓝祈声音或语气中都没有丝毫愁苦,相反,还透出一份恬淡满足:“最后七十年,他的头再不疼了,精神健旺心情爽朗,每次来时他都笑着,还着我好好修炼,说要两个人一起飞仙,到了仙界,便再不会分什么中土莫耶了。” 说到这里,蓝祈忽然面相苏景,俯身微微前倾、向他靠近了些:“你看我的眼睛,仔细看。” 苏景依言、凝神,随即只见蓝祈的瞳孔轻轻一荡,转眼间邪气播散,她又从端庄少妇变成了妖冶魔女。而这一次苏景看得清清楚楚,蓝祈会有这样的变化,仅在于:眼睛。 莫耶之人,目重三瞳。 三瞳并非分散开来的,而是环环相套,外环比中环、中环比内环都只稍扩一线,除非凑到近前仔细观察否则绝难察觉,但是因为三环之故,让莫耶人的目光无可避免的变得迷离、邪凛。 蓝祈不动,对苏景继续道:“你再看。” 言罢,瞳孔又是微微一荡,三环归一,变成了单瞳,目光随之平静,整个人的气质也随之而改,蓝祈又重新变回了那个端庄贤良的美妇。 “莫耶与中土人的区别仅在于瞳,我早已修成督目之法,只要我愿意,做个中土人再简单不过,也只有最顶尖的修家才能看出我的出身。” 蓝祈挺直身体再度坐好,跟着笑了起来:“那个家伙,明明是自己想飞仙,偏偏还拿中土、莫耶来说事,好像非得我俩都飞升到仙界才能光明正大的并肩逛大街似的。其实在中土我俩出双入对又有何不可?放眼天下,督目后还能辨出我的人,加起来能有多少?只消躲着点他们便是了。不过无所谓了,他想飞仙我就努力陪他一起,反正我也不喜欢中土,这个世界很无趣。” 小小的院落安静了下来,蓝祈不再开口,她的故事说完了。 即便有千年相守、有千年纵情,只要未能成仙便还是会有个尽头。陆角八走火入魔、身死道消,蓝祈的故事结束了。 第六十七章 玉露金风 苏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少年人本就不谙情事,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师父师娘,呐呐半晌干脆随口另起话题:“这倒真是巧了,我火遁来这里,刚好赶上师母在家……” 话半截,迎上蓝祈略带古怪笑意的目光,苏景说不下去:“您……您、你不是一直没离开过吧?” 蓝祈微笑着:“离开?去哪里?哪里也没有他呵。” 讲述过往、提及陆角时,从神情到语气蓝祈都没有太多波动,从头到尾只是娓娓将来,声音平静略有恬淡,觉不出她对他有太多眷念,可是……陆角死后无数年头,她却不曾离开这座小院半步。 苏景能觉出自己声音中的干涩:“这么多年……你怎么过活?” 蓝祈没回答。少年的话没什么意思,而且苏景说反了。困在这院子里她才能活。 忽然,抽泣声传来,苏景闻声回头,惊见胖子拈花神君红了眼圈,肩膀抽抽带动着全身肥肉一抖一抖——哪个多情种子不是天生多愁善感的心思啊。不止苏景被吓到了,就连赤目和雷动都受惊不浅,赤目不解风情,楞楞质问:“哭啥?昨晚上女人睡少了?” 拈花不骂不反驳,只是一字一顿,说得咬牙切齿:“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拼出大力讲过八字,浑人哇的一声,正经开始放声大哭:“只是我上哪再去找这样的师娘啊!” 苏景吓了一跳,赶忙叱喝:“胡说,是再找师娘这样的女子。” 蓝祈被浑人逗笑了:“这简单得很,莫耶女子皆如此,与你之前刁钻古怪百无禁忌,与你之后不离不弃生世相随。若将来你能寻到去莫耶的办法,我破例出山,带你去莫耶寻个婆姨。” “屁股要大。”大哭之中拈花不忘关键。 被拈花一闹蓝祈心情转寰,思绪不再沉溺于往事,笑容不变但目光明亮了许多:“你是陆角的传人,便是我的弟子,我的正法玄术,你也得学一学。” 蓝祈有意传道授业,这是天大好事,可苏景脸上却带了些踌躇:“这个……不瞒您老,一门金乌万象我都学不完,弟子资质鲁钝,实在不敢再贪多……” 蓝祈是什么人,她的模样再如何端庄贤淑、表形再如何温柔善良,毕竟是来自莫耶地的魔女,性子偏佞行事果断,哪会听苏景废话,直接一扬手再次扣住了苏景的天灵,口中淡淡道:“闭嘴。” 苏景没能闭嘴,而是一声嘶哑惨叫,随即七窍淌血、身体震颤不久! 三尸大惊失色,异口同声怒喝:“住手!”三人齐动,动作整齐且迅速,风似的,一齐躲到了苏景身后。然后龇牙攥拳、怒视蓝祈,仿佛随时都可能扑出、但一直没扑。 …… 狂风呼啸。 苏景不知自己置身何处,只觉得罡风扑面,耳中隆隆巨响如雷,那是飓风嘶嗥。 风一卷,衣衫尽碎;风再卷,长发断碎消散,皮肤寸寸枯萎、拔出无数皴裂!风不停、苏景枯萎不停,迅速干涸的皮肤终于再锢不住身体,散了、碎了、褪了。 发肤之后便是血肉、血肉被风蚀尽便是骨骼、经络、内脏。苏景就那么“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凶猛飓风层层吹断!难以稍动,噬魂之痛挥之不去,直到最后,一道强光自眼前炸起,转瞬间淹没天地…… 再张开眼睛,自己已经不再院落中,而是躺于一张软榻,三尸并排守在床边。 或许是莫耶习俗,床塌比中土高出一倍不止。三尸矮,踮着脚尖、双手把这床沿,齐刷刷露着三颗脑袋,眨巴眼睛看着苏景。 “醒了!” “醒了!” “醒了!” 见本尊苏醒,三位仙家一人一句,闭着眼听跟一个人重复三遍似的。 苏景还有些恍惚:“怎么回事?” 赤目眼神惊惧:“师娘想杀你!” 拈花心有余悸:“幸亏我们使劲瞪她,她害怕了,收手了。” 雷动最为沉稳:“我们继续瞪她,她就更怕了,不止收手不再杀你,还传功给你。” 苏景就算是个实心傻子也能听出是怎么回事,打趣道:“多谢你们啊。”说着,费力起身。 “不谢不谢,亲生的亲戚,分内事。”三尸挺客气,奋力垫脚、抻腰、扬臂,举着小短手做出扶持苏景的样子。 苏景盘膝坐好,凝心屏念内视身体,体内除了之前辛苦修炼出的金乌阳火,又多出一只鸡蛋大小的淡金色风团,正轻轻自旋。 不用问了,这就是蓝祈灌顶为他铸下的风行道基。 金风与他的阳火全无冲突,恰恰相反的,风团对阳火还颇有亲近,时时都会拂散开来,轻轻柔柔地缭绕于火元。而金乌阳火对其也没有丝毫排斥,火借风势,变得更加妖娆旺盛。 苏景心下大喜,从床上一跃而下正要出去找蓝祈,门轴吱呀一声响动,蓝祈迈步进了屋子,问他:“怎样?” 苏景不废话,直接就要俯身拜谢,蓝祈则伸手把他扶住,毫不掩饰自己的开心与得意:“独火难启,有风而活,这门正法唤作‘玉露金风’,为我独门所创。” 中土世上有关风、雷的法术都多到数不过来,但这些都是术,直接把风、雷当作正法来修炼的少之又少。不过莫耶世界里,风行道却是修行的几大流派之一,蓝祈来中土前就是修风的好手。 陆角死后蓝祈千年孤寂,无所事事中,她以本门风法结合金乌特性,研创出这门“玉露金风”。 此门功法可以独修,至高深境界威力了得。可是这套风法的来由,皆因蓝祈思念故人,它的巅顶妙处在于:若与金乌阳火兼修于一身,便有“风借火势火趁风威”之奇效,一火、一风两门正法相辅相成互为奥援也互为补益,刚开始修行的时候,要两门正法兼顾、会耽误双倍时间,可是自冲煞境开始,双法便会合而为一,阳火动则金风起,金风过则阳火生,事半功倍,端的神奇。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玉露金风”,点出了这道风行正法的关键,却又何尝不是她对陆角在天之灵的浅浅一笑。 蓝祈没想到陆角还有个传人,就连自己也不曾料到,这份慰藉内心的无用之作,实实在在地成全了苏景的风火双修。 蓝祈不用苏景道谢,看到“金乌阳火”与“玉露金风”真的有机会并成于一人她比着苏景还要更开心,拉着他的手一起坐下来:“玉露金风的修行,与你的阳火并无区别,金乌真诀上怎样说你便怎样修炼,不过是倒换下基元。” 说着,蓝祈将一枚玉玦递了过来:“这其中录了些风行法术,你若有暇又有兴致,可以挑拣些来修习,不过用时要小心些,玉露金风和你的身份不太相称的。” 玉露金风,这个名字听着美妙,但实际是阴邪风法,单独施展的话阴风瘆瘆哀号冥冥,绝非正道人物的手段。其实这再正常不过,金乌阳火至刚至正,也只有至柔至阴的风法才能与其配合。 苏景笑:“没事,我鼓荡阴风之前先把脸蒙上。” 蓝祈嗯了一声:“中土世界多出一个蒙着脸到处吹阴风的邪道妖人,我倒是挺期待的。”说笑一句又把话锋一转:“你放出的那只狐狸是什么来历?” 对蓝祈,苏景全无任何隐瞒,把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苏景在青灯境的经历也算得上神奇,在加上他的好口才,蓝祈听得几次目瞪口呆,最后摇着头笑道:“那头狐狸不是普通的凶猛,所幸你太差劲,若是那个古怪少女出手,我凶多吉少。” 苏景略显尴尬:“是弟子莽撞,没问清楚就直接动手。” 蓝祈肃容:“你那样就对了,这是优点,永不许改。你记得,可动手可不动过手的时候,就动手;可杀人可不杀人的时候,一定杀人;可饶人可不饶人时,决不饶人。” 魔女训诫,苏景听得心里发毛又不敢不点头。拈花远远听着,不以为然,对俩兄弟道:“师娘一副魔鬼性子,把咱本尊都教坏了。” 赤目、雷动痛心疾首,齐声长叹。 第六十八章 斗魁冥明尊 “你那道九尾狐的护身法术被我毁去了,”蓝祈的语气又复轻松起来:“不管怎么说,弄坏了小辈的东西,做师母的不能不赔,这件东西你拿去吧。” 比着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钨铜三足香炉,被蓝祈摆在苏景面前:“未遇到你师父之前,我曾在中土乱闯过一阵,此物本是一个妖僧的法器,唤作‘斗魁冥明尊’,很有趣,我就收下它了,后来遇到你师父才晓得,这东西很有些来头。” 斗魁宗,比着七大天宗里最古老的天元道还要更久远,曾盛极一时,不过它是不折不扣的邪派。 古时,斗魁宗的高人不知用什么方法,探明了四十八条阴煞地脉,继而大兴法术,沿着每一条阴脉,建四十九座“栽头法坛”,前后耗时千年,遍布于中土各处,一共两千三百五十二座法坛被深埋地下。 斗魁宗门下弟子人手一座“明尊”,无论身处天下何处,只要遇敌便可施法催动明尊,距其最近的“栽头法坛”立生感应,即可召请一名凶猛冥将遁入阳间,相助弟子搏杀。 可以说,有明尊在手,就等若随身带了一个穷凶极恶的阴曹丧物,普通修家又有谁敢再招惹斗魁宗弟子?不过世事循环,再如何强大的势力都难逃“盛极而衰”这四字天理,有这样凶猛的幽冥法术护宗,斗魁宗到最后还是衰败了,偌大门派烟消云散。 被蓝祈斩杀、夺宝的那个妖僧,就是斗魁余孽,不知第多少代的传人弟子。 斗魁宗请鬼的明尊分作阴、煞、幽、冥四品,对应于着门下不同级别的弟子,请出来的鬼将自然也有区别,落入蓝祈手中的这只冥明尊为至尊一流,的确是不折不扣的好东西。 “此物我早就炼化过了,咒诀录于之前给你的那枚玉玦之内,施咒同时、你用玉露金风的本元即可催动冥明尊。不过宝贝再好,也是跟着主人修为来的,以你现在,招出来的丧物估计比着之前的九尾狐还会逊色不少,他日你若踏入神仙境界,未必就请不来阎王老爷帮你打架。” “再就是动用这冥明尊一次,要温养三个月后才能再次召鬼,这一重你要仔细记下,它不能用时你就老实些。” 少年不会假惺惺地推辞,领下宝物诚心拜谢。 苏景真心觉得,拜师娘可比拜师父实惠多了。若陆角八尚在人间,肯定没有这般厚赐。 师娘的赏赐还没完,她又取出了一枚巴掌大的玉牌,样式和凡间小娃常带的长命锁很像,背面篆刻离山景色,正面则是顶头两个大字:如见。 “如见”之下,是九个人的名章篆印: 刘旋一、季展二、仇魁三、黄蓝四、张齐五、商照六、曲嘉七、陆角八、陆崖九。 九祖落印,这方玉牌的意思也就再清楚不过了,见牌,如见九祖。 苏景愕然:“这是……” 蓝祈解释道:“离山九子都还在时,有天陆角去找另外八个人,说是在外面欠了个天大人情,要打这样一面牌子给对方送去。将来离山弟子见了持牌者一定要奉若先祖,不得丝毫冒犯。陆角言语不详,就这么一套说辞,也不肯仔细解释,另外八子也懒得多问,过命的兄弟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就听了他的蛊惑,联手造了这枚牌子。之后昭告全宗弟子,见牌如九祖亲临,跟着陆角就拿着牌子走了。” 咕咚一声,苏景给这块牌子跪下了,他也是离山弟子,见了这牌子如见九祖亲临,哪能不跪。 蓝祈却视若无睹,静静笑着诉说往事:“其实哪有什么大恩人,陆角弄这块牌子就是送给我的。他怕我会被离山弟子冒犯,万一他不在身旁,双方动了手谁伤了谁都不合适,有了这块牌子自然万事大吉。现在……我留着它全无用处,送给你了。”说完话,一伸手将苏景扶起。 其他什么宝贝苏景都敢收,可这牌子是八祖遗物,是蓝祈对陆角八的一份念想,苏景摇头拒绝:“我现在是离山门宗里辈分最高的那个,掌门见了我都要喊师叔,哪有人敢冒犯我,这块牌子我带着也没用的。” 蓝祈一哂:“中土世界哪有好地方,处处都是江湖,你有辈分没本事,不用想也能猜得到,少不得会有麻烦,拿去就是,蓝祈送出手的东西又岂会再收回。”说完,停顿片刻,她又对苏景点点头:“再就是……我有这院子,便足够了。” 领受了师母的厚礼馈赠,苏景心思一动,讪讪笑着:“还有个事想麻烦您,您给看看这个?”说着,他自乾坤囊中取出了一张软塌塌的“人皮”。 “这张画皮还不错,”蓝祈一见便笑道:“怎么,想让我助你炼化了它?” 多兰城、聚灵斋、多宝会上,苏景杀灭蛇妖,得了这张“白头岭常大当家”的画皮,之后它一直就被收在锦绣囊中再未动过。苏景对蓝祈点点头:“觉得这个东西挺有意思,以后没准会派上用场也说不定。” 这等事情对蓝祈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当下痛快答应,苏景则岔开话题,问道:“师母喜欢小孩子么?” 问题来得突兀,蓝祈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小孩子?” 苏景挥挥手,一个鸦女抱着参莲子现身屋内,躬身施礼:“乌下一拜见主公!”施礼同时四下打量,不等起身废话就到了:“这是何处?清静幽雅、香喷喷的屋子,还有这位姐姐好俊俏。” 三尸异口同声:“不是姐姐,是师娘。” “主公的师娘?陆角八前辈的妻子?”乌鸦大吃一惊,不敢置信,加大声音确认:“可是刘旋一季展二仇魁三黄蓝四张齐五商照六曲嘉七陆角八陆崖九之中的陆角八的妻子?当真是刘旋一、季展二、仇魁三……” “你住口。”苏景受不了她,伸手把参莲子抱过来,跟着又对孩子道:“你住手!” 参莲子躺在苏景怀里,两只手正抱着左脚丫子,美滋滋地往嘴里送。 有说话的机会鸦女是绝不会放过的:“他最爱吃自己的脚丫子,一吃能吃一天,主公放心,他就是舔舔不是真吃,由得他,没事,等舔够了他就睡了。” 另一边,一见到参莲子,蓝祈的眼睛亮了。 快五个月的婴孩儿,已经完全长开了,再不是刚出生时那副小老头的模样,如今的参莲子肥肥胖胖,脸蛋白里透红,一双眼睛咕噜噜地乱转,有趣是他的头顶,没有头发,而是一片桃形绿叶盖着,更显得讨人喜欢。 莲女参童都是人间绝色,父母一身精华又尽归于此子,这小娃的卖相若不行就真没天理了。 蓝祈把小娃从苏景怀中接过来,伸一只手指轻戳小家伙的娇嫩脸蛋,参莲子摆动脑袋,小小的嘴巴寻过去,一叼,刚刚吃过自己脚丫子的嘴巴裹住了蓝祈的手指,一边吮着一边乐。 困守于光明顶之内,千年深情之下藏着的千年孤苦。寂寞就是寂寞,和能不能忍得、和会不会无悔都没有丝毫关系的。一个人静静的过活,一个人静静的等死,小小一座院落,便是蓝祈的天地。而对这寂寥世界中突然冒出来的可爱娃娃,蓝祈又怎么会不喜爱。 苏景的心思不言而喻。蓝祈不会再出去了,若能有个欢喜宝宝相陪无疑是件乐事,参莲子也无父无母,他身带灵气也不能随意抛头露面,在大圣玦里跟着一群乌鸦厮混,还不如伴在蓝祈身边长大,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苏景三言两语,把参莲子的出身来历介绍了一遍。 雷动则蹑手蹑脚地凑上来,试探着问正逗弄小娃、面色欢愉的蓝祈:“师娘,这小子咱怎么吃……啊!”一句话惹来一次杀身之祸,雷动愁眉苦脸地重活苏景身边,另外两个矮子赶紧跑上前,伸着小短手上上下下地给雷老大按摩。 苏景实在懒得看三尸,径自对蓝祈道:“师母若喜欢这孩子,不如把他留在身边,这孩子能得您教诲是他的福分……” 话没说完,本在笑吟吟听着的蓝祈似乎发现了什么,忽然皱起了眉头,挥手对苏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跟着快走几步,把参莲子放到榻上,左手按住小娃头顶、右手抱腕探脉。 片刻之后蓝祈手势一变,左手食指中指并戳参莲子眉心,右手则缓缓在小娃身上各处游走、摸索。 这次过了良久,蓝祈才告收手,俏面上的笑容早就消散无踪:“这孩子内元混乱、心脉不整,活不长久了。至多……还有一年性命。” 莲女与参童虽然都是为草木仙,可父母二人不同纲属,就算交媾也不会有子,世上本来就不该有参莲子这种“东西”。之所以有了这个娃娃,全是因为那个大妖施于莲女、参童的秘药与邪法。 而大妖造参莲子的本意是炼丹服药,如果不是后来出事,小娃一出生就会被炼化,当初在“养药”时它自然不会去管参莲子能活多久。 说穿了,参莲子空有一身神奇的药元妖基,却先天不足,活不了太久的。 苏景自然也舍不得小家伙就这么死了,问蓝祈:“有办法救么?” 蓝祈声音平静:“针石无效真元难救,上天入地,能救这小娃的就只有一人,你。” 看着蓝祈指向自己的手指,苏景瞪大了眼睛,目光不可思议,仿佛蓝祈的手指开出了一朵花似的:“怎么救?” 第六十九章 金乌焠真 “金乌阳火,为他重锻心脉、洗炼身体。”蓝祈回答得理所当然,似乎觉得苏景多此一问。 苏景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和炼剑不太一样吧。” 蓝祈皱眉看他:“你学金乌小炼世的时候,没顺便看一看与之对应的‘金乌大焠真’么?” 蓝祈说话略带些异域口音,雷动刚死了一次,耳朵里还有些异响,没听得太真着,问兄弟:“金乌大啐谁?啐谁?” 赤目有些心不在焉,随口应着:“啐谁?” 拈花最认真,回答两位哥哥:“金乌想啐谁就啐谁。” …… “金乌炼世”炼天炼地;“金乌焠真”焠生焠死! 光热源头、生命所依,金乌阳火除了焚毁一切的火之恶性外,它还有生善天地的暖性。金乌大焠真本就是锻铸命基、助燃命火、洗经伐脉的无上法门。 以苏景现在的修为倒是能学习此术,只是这门本领不是普通的复杂。且不提运气的诀窍、动火的技巧,就仿佛郎中施针,光学会了扎针手法,但是对病情病理、身体结构、五内联系、体内阴阳正邪全不了解,又怎能治病救人? 若是只苏景自己,就算他把金乌焠真练到极致也休想能救回小家伙,但他身边还有个蓝祈。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帛绢铺展开来,原打算暂时不练法术、专心修习正法去冲击第三境的苏景,为了再救参莲子一次,开始精研“金乌大焠真”。 山腹中的小院没有时间概念,黑天或是白昼全凭蓝祈的法术做主,看烦了蓝天白云她就挥手换了天,瞧腻了星河明月她就再一挥手。兴致来到时偶尔她下个雨飘个雪什么的,当然,以魔女的修为,她最喜欢的就是刮大风。 苏景心无旁骛,一边修习金乌大焠真,一边现学现卖,在师娘的照看下拿参莲子练手。而蓝祈的指点也从不会一带而过,每次都伴有讲解,为苏景仔细解释明白医理、命理、生理以及身基命火等等道理。 所有人都说苏景的资质不好,但那指的是他修行的身体条件,少年的脑筋和心思都是没得说的,学习得又快又好,见他受教蓝祈欣喜,苏景又何尝不是长了学问、学到了真正本事。 更难得的是,金乌大焠真所涉及的运气、炼火的法门纷繁复杂,远胜于金乌小炼世的心法,虽然这只是门法术,从根本而言对苏景突破境界没有帮助,但实际上他修习此术的过程,对掌握、运用自己的阳火也添了无数心得,这是只有在实践中才能积累下的经验,当真受益匪浅。 至于参莲子,小娃不会说话可该懂得全都懂,被苏景送入体内的阳火烧灼得再怎么痛苦难受,他都咬牙忍着,常常憋得自己小脸通红眼泪汪汪,实在让人心疼得不行。 蓝祈修为精深早就辟谷,居然还储备了不少食材,平时被她置于乾坤袋内长保新鲜,也幸亏有吃的,苏景才能在这里长住,否则不等治好小的,他这个大的就先饿死了。 苏景的修行浅薄,金乌大焠真又是极消耗真元的法门,对小娃的“炼化”进度缓慢,休息回气的时间倒比着施法时间更长,不过对这种没办法改变的事情,苏景从不会去白白着急。平时修整间,苏景常常和蓝祈闲聊几句,之前他与陆崖九结缘的经过、青灯境内外经历等等,慢慢都讲与了师母。 有次苏景提起陆崖九藏在馒头里的纸条机缘,蓝祈听后忽然露出个少女才会有的古怪笑容:“陆崖九着你去找那个黄衣女子么?陆角八早就走了、陆崖九困于青灯再出不来,你没有师父缘,倒是有不小的师母缘。” 苏景听得出弦外音,追问:“离山东凝翠泊黄裙女子,是陆师叔的……” “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我不晓得——”不等苏景说完蓝祈就插话打断:“我只是曾听陆角讲过,有个名叫浅寻的女子,喜穿黄裙、痴恋陆崖九,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为了陆崖九,那女子不知做了多少事情,其实修行寂寞,结一位情义道侣是好事,可陆崖九就钻在牛角尖里不出来,说什么也不与人家往来,对方为他做什么,他一定会再替对方做一件事补偿回去,坚决不欠人情。驴子一样,又蠢又倔,伤透了那女子的心。” 陆角八死得早,有关陆崖九的情事纠葛,后半段蓝祈一无所知。 小院密封于光明顶内核,全无通往外面的路径,苏景不走三尸也得陪着,坐在旁边听故事的拈花使劲皱眉头,对苏景道:“陆崖九让你去找她,我琢磨着不像好事,痴情女子绝情汉,黄裙女子因爱生恨,你送上门正好给人家痛打一顿。” 蓝祈笑得开心,居然附和拈花:“不是打,是削!我听陆角讲过,那个女子来历神秘,修得独门秘法,但最最了不起的是她的剑法精妙绝伦,真要放开手脚拼命,陆崖九都未必拿得下她嘞。” 陆崖九自然不会坑害自己,听蓝祈此言苏景便恍悟,老祖之意是要自己去和此人习剑,又难怪纸条吩咐,要剑冢取剑后再去拜访。 不过以陆崖九和黄裙女子的纠葛,苏景去了究竟是学剑术还是挨剑削,估计陆崖九也吃不太准,用老祖的话说就是:看你的机缘了。 …… 不知日月,时光忽忽,进度缓慢但也总有大功告成的那一天。随着苏景收回阳火、完成最后一重“祭炼”,一向不怎么哭闹的参莲子,忽然爆发出一阵哇哇大哭,眼泪鼻涕齐下、小手小脚乱挥,动静实在有些吓人。 苏景心里不踏实:“怎么会哭成这个样子?莫非有什么不妥?” 蓝祈却笑得轻松:“人世间,苦难间。不论是妖是人,生到这世上就是受苦来的,所以新诞婴孩都会啼哭个不止,这小子现在哭,便说明他真正成‘人’,真正得了性命,是好事。” 苏景这才松了口气。焕然重生的参莲子较之以前有了三处变化,一是头顶儿上的那片叶子不见了,变成了茸茸软发,塌塌地贴在头皮上;在他的心口位置,多出了一道仿佛文身的青青印记:一参、一莲并蒂结梗,栩栩如生;第三重变化,对参莲子可就实惠得多了——小娃身上那浓浓的药性灵气尽数收敛,莫说苏景,就是蓝祈都无法察觉。 虽然还是妖属,但看上去和一般孩子全无区别,就算把他扔到神仙窝、妖怪洞里去,别人也只会当他是个普通小娃。 这三处都是外相浅变,而小娃还有一项真正本属内变:以前他空有一身药力,可自己无法控制,如今那份蓬勃药力尽数蛰伏于他的经络,来日慢慢修行将其炼化为妖力,早晚成为一代木行妖仙! 会如此固然是“金乌大焠真”神奇,但与蓝祈的眼力与指点也密不可分。师徒合力,最终成就的不止是小娃的造化、不止是一桩性命善事,更是一项让自己开心、让他人受惠的快乐事。 当初造出参莲子的那个大妖早已魂飞魄散,参莲子的用途、炼法随之失传,就算把他煎熬入药,也难以将其药效发挥出一两成,经过苏景一番炼化,小娃以后得以自炼自元,十足是个大圆满的结果。 蓝祈笑容欣慰,对苏景道:“由我做主,参莲子以后便是你的弟子了,不过你自己还要修行,他先留下跟着我,有关他的修炼事情全由我来指点。” 苏景欣然点头。此间事了,他这个离山小师叔失踪许久,估计离山早就炸开锅了,苏景不再逗留,准备离开了。 临行前蓝祈嘱咐道:“你的那件袍子,充其量能再护你一两次,金乌万巢的遁法能不用就别再用,会要命的。” 苏景目光一黯,不能火遁,以后想来探望师母就难了。蓝祈一笑嫣然:“待你破第七境,结成宝瓶身,虚空就再伤不到你了,好好修行吧,总能再见面,至少将来我得把徒弟还给你不是。又说不定哪天我待得烦了,一剑把这光明顶劈开两半,出去转转看看。” 大礼拜别,相处时不觉什么,分别时心中却悄然多了一份戚戚,苏景纵入长燃鼎。 第七十章 伏虎师姐 让苏景着实意外的,他来时在金乌大殿上燃起的火堆,居然还未熄灭,从哪来的又从哪里钻了回去,才一跳出火堆,耳畔猛然响起一声大吼,黑风煞悲喜交加扑到近亲:“老黑拜见主公!我就知道主公一定会回来,日日守护着这火堆不容它熄灭,我就知道,你一定回来……” 大黑鹰不善言辞,说来说去总离不开那句“我就知道”,但足见其耿耿忠心。光明顶上空荡荡的,再没有其他人。 问过才知道,苏景这一去一回整整八个月的时间。与他性命相连的妖奴未死、礼典时被移入中宫的魂灯未灭,是人都知道他还活着,可他长久未回,众人就以为他遁法不精、迷失在虚空回不来了。 开始两个月各峰长老还派遣弟子在光明顶守候,见他迟迟不回,弟子们也就散去了,最近还会来探望下的,就只有白羽成和红鹤峰的剑尖儿剑穗儿,另外那个从苏景手中得了天水灵精的四方头,倒也知恩图报,修炼之余偶尔会到光明顶上看一看。 捏碎木铃铛通传离山诸位长老……苏景突然回来的消息比他失踪还要更让人震惊,只见一道道剑光飞纵,自各处赶赴光明顶。 苏景到底有个“第一代真传弟子”的辈分,从各座长老到门内重要执事再到地位较高的真传和内门弟子,呼啦啦着实涌来不少人,片刻功夫光明顶就人满为患。 红长老目光惊喜,见礼后问起缘由,苏景早就编好了谎话,就说自己迷失于虚空,四处乱转总算回来了,这番话是蓝祈帮他想的,正和众长老的猜测扣合。 苏景说完,目光从人群里寻索几次,都没能找到掌门沈河,问道:“掌门人呢?” 红长老回答:“掌门真人还未回来,想来是扶乩师姐的法蜕不易取出。不过不用担心,每月初一他都会传讯回来报上平安。” 这时候带着三个分身的任夺冷漠插口,问苏景:“虚空对人有大害,小师叔如何能挡得?” 这一重瞒不过去、苏景也不打算瞒,闻言就开始脱衣服,把任夺吓了一跳:“小师叔这是干什么?” 很快那件破破烂烂的飞鱼袍露了出来,苏景笑道:“全靠了这件宝贝,我才能在虚空中存身,幸亏及时赶回来了,否则袍子全烂我也得死于非命。”说话时他没忘伸手挡住了袍子上同样破破烂烂的“好”字。 任夺淡淡一笑:“小师叔的宝贝真多。”随即不再说话了。 接下来少不了一场寒暄和啰嗦,苏景一一应付过去。 过了整整一天,苏景身旁才“嘭嘭嘭”的三声闷响,三尸钻了出来。 本尊有难时三个矮子会不想不顾的自裁赶来,但这次苏景只是回来,他们三个实在怕疼,即便早在那小院里待得不耐烦了,终于熬到了重见天日时,又犹豫再犹豫,最后还是师娘出手,成全了他们三个。 三尸不喜欢离山,苏景通传红鹤峰,由红长老派人把他们三个送了出去。 他们前脚刚走,一道人影摸上了光明顶,看了再看、直到确定四下无人后,这才脆声通报:“弟子扶苏,求见师叔祖。” 扶苏,离山十三真传弟子之……原来是之九,后来多了个苏景,就没法排了。苏景辈分大却入门晚,谁也不知道该把他排在真传的老大还是老幺。 苏师叔祖的排位飘忽不定,其他人自然也没得排。 扶苏少女模样,据说凡间出身豪门,从出生那天起就被无数规矩管束着、教导着,五岁来离山,始终懂事知礼,对长辈尊敬有佳对同辈关爱谦和,真正的贤淑仙子。 苏景和她一共就只讲过两三面,全无交情可言,纳闷迎出去。 扶苏盈盈下拜,口中言辞精致,但也都是些没用的废话,不外是路过此处来探望长辈之类,若非她长得还算好看,苏景早就不应酬她回去练功了。 客气话说完,扶苏道出来意:“师叔祖归山之初,弟子接到涅罗启巧传讯……” 听到这里苏景心思一动,笑道:“扶苏……伏虎?你就是启巧说的那个离山的伏虎师姐?我本还奇怪,没见咱们离山真传弟子里有一位伏虎仙子。” 扶苏微笑道:“启巧师妹精灵古怪,念着谐音给人乱起绰号,本就是她的拿手好戏。”说话间,她再次下拜,语气真挚诚恳:“启巧师妹与弟子交谊深厚,师叔祖救她性命,便若再造于扶苏。”在真页山城,如果不是苏景与喜袍鬼意外开战,启巧莽莽撞撞地冲鬼穴必死无疑,说苏景救了启巧一命也不算言过其实。 客气话越说就越客气,道谢过后还是道谢,扶苏开始还从容大方,可是说到后来也目光发飘神情尴尬,偏偏就是不肯走…… 到最后苏景还是不耐烦了,问她:“你肯定还有别的事,直接说!” 扶苏似乎也下定了决心,咬着牙从袖中取出一只玉匣,双手捧上:“师叔祖救启巧之恩,弟子无以为报,唯有此物略偿一二。” 苏景打开盒子一看,三十颗指肚大小的红色药丸,纳闷问道:“这是什么?” “天香镇元丸。”扶苏应了一声,同时脸上的神情也变得鬼鬼祟祟,转目四顾好像生怕有人看见似的,语气焦急:“您快收好……先收好它再听弟子讲来。” 以贤淑温良著称的离山扶苏,明明白白地摆出了一副做贼的模样,这可当真是一副奇景,苏景又吃惊又好笑,把玉匣收入囊中:“什么情况?莫非是赃物?” 看苏景把匣子收好,扶苏轻舒了一口气,神情放松不少:“这是师父的珍藏。本来是个错误方子,炼出来的药物也没有预期之效,不过师父觉得还有修改的余地,是以将这盒天香镇元丸列做收藏,以便有暇时能细辨药理再做改进。不过水灵峰上奇花异草无数,他老人家天天都忙得不行,这匣丹药放了几十年他老人家都没再动过,我……我就取了来献给师叔。” 在列位真传弟子之前,扶苏一直在水灵峰修行、是主管丹草药石的风长老门下弟子。 看她的样子,取是没错,但一定是“不问而取”了。 扶苏继续道:“天香镇元丸主效无用,但却多出了一门副效:弥补虚空对身体的伤害。它对旁人几乎全无用处,对师叔祖却正合用,以后若遇紧急事情需要发动火遁,可以靠它救命,一次一颗。” 苏景闻言动容,跟着无奈笑道:“弥补虚空伤害……药效如此,赶明风长老发现药物丢失闹起来,就算傻子也知道是谁偷了它。” 扶苏赶忙摇头:“这一重药效就算师父也不晓得,是我以前助师父整理丹方药理时无意中参透的,师叔祖放心,没人能怀疑到您老。” 扶苏做贼难,送贼赃更难,好容易把事情讲清楚,再不敢逗留,又道了声“打扰师叔祖了”,慌慌张张地转身离开,走了几步还是有些不放心,又转回头望向苏景:“您用那药丸……千万不可让别人知道。” “晓得,万一被旁人知道了,我就说是我捡的。”苏景点头,跟着又咳嗽一声,正色道:“扶苏,你这心态不行,以后还得练。” “谨遵师叔祖教诲。”这是熟词儿,纯粹脱口而出,说完后扶苏愣了愣,腹中啼笑皆非,脸上微笑恭敬,拜别苏景飞纵而去。 随后两天光明顶无事,苏景乐得清静,抱着金乌万象仔细研读,为即将开始的第三境修行做准备功课。但是第三天清早起来,忽然一阵阵破空声传来,宗内长老纷纷从自家星峰赶来光明顶。 苏景意外,望向和自己最相熟的红长老:“怎么了?” 红长老摇摇头:“还不清楚,是任夺传讯请大伙过来的,多半没什么好事,不过小师叔不用担心,离山自有离山的规矩,不是修为高了就能只手遮天的地方。” 话音未落,任夺带了三个分身,还有四五个和他交好的长老落足光明顶。红长老的话尽数入耳,任夺笑声嘶哑:“师妹的话没错,离山自有离山的规矩,本领高不能只手遮天,辈分高也得照章办事。” 第七十一章 瞎了 略一见礼,任夺站直身体,对苏景道:“离山九规七十一律,其中第五十四律写得明白,凡我离山弟子出山游历,其间所得法器、宝物,归山后一律上缴门宗,由门中师长商议后,或赐回本人,或缴库收藏。” 任夺所说确有其事,其实不止离山,不论哪个门派弟子在外面找到了不起的宝贝,回山后都应该向师长报备的。 不过一般而言,这条规矩是针对低阶弟子而立。低阶弟子因为机缘或是什么特殊经历,从山外带回来好东西,可是自身修为低浅,把好东西留在手里完全发挥不出作用,将其上缴师门,从掌门到师父也不会亏待了他,收了弟子的宝贝,自然会有更合其用的法器赐下作为补偿。 任夺转目望向了掌刑长老,沉声问道:“龚师弟,我说的门规没错吧?” 龚正双眉皱起:“门规的确如此,但小师叔情形特殊,他已经是离山界内辈分最高之人,哪还有师长能再收他的法器?何况苏景是九祖亲自收入门下,他身上之物,多半来自老祖赏赐……” 不等说完,任夺就打断:“门规和辈分又有什么干系。小师叔再高也高不过九位师祖一起定下的规矩吧。” 红长老在一旁冷冷开口:“掌门师兄也和我讲过,小师叔归山之初,就向他奉上了在外所得,扶乩师姐葬身之处与天水灵精都在其中。” 任夺摇头道:“得十物,献一物,便是过关了么?离山的门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宽松了。” “回山报备山外所得”,这本就是一条自律大过旁人监督的规矩,即便龚长老那么死板的人,对这道门规也不会太苛责,但任夺就字字落钉死咬字面不放,任谁也奈何不了他,总不能说“九祖定下的规矩不对”或者“我就不执行它”吧。 现在是大清早,苏景似乎还沉浸在昨夜的美梦里,目光仍带着困意,神情迷糊着,问任夺的话也着实可笑:“你这是要抢我的宝贝?” 任夺摇头:“任夺只是照章办事罢了,若师叔祖真有奇珍,弟子也绝不敢起贪念,只是暂时封库,待掌门回来再做定夺。” 苏景似乎清醒些了,伸手拍了拍身上:“我啥也没有,你们也不用吵了,都回去吧。” 要是这么容易就能耍赖过关,任夺便不会跑这一趟了,闻言一哂:“我离山弟子,每一件来自师门或转由师长赐下的法器都登录在册,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没有记载的东西便是私藏。李执事,请你念一念,小师叔的册页上都记了些什么。” 离山掌门之下,最主要的两大职位便是长老与执事,其中长老皆为上一代真传弟子,执事则是上一代内门弟子中的佼佼者。 李执事是跟着任夺一起来光明顶的,踏上半步双手一摊,摇头道:“小师叔尚未造册,全无记载。” 稍稍停顿,李执事又补充道:“若按门规计较的话,小师叔身上所有法器,都应归缴门宗。” 红长老沉了脸色,站到苏景身后:“这还真成笑话了,小师叔是陆九祖亲自引入门宗的,难不成老祖赐下什么宝物,还要专门再跑回门宗来建册做录?” 任夺没表情:“未造册之物便收缴上来,留待掌门回来处置,本座只是照章办事。若小师叔说一句:门规错了,我不用执行。本座转身就走,决不再啰嗦半句!” 红长老语气讥诮:“开口门规闭口门规,什么时候九鳞峰成了我们离山的掌刑之地了?” 任夺呵呵一笑:“离山的规矩,只要是离山弟子便要维护,和哪一堂、哪一峰有关系么?” 这时专责炼器的公冶长老插口:“至少小师叔的九十九道剑羽,是掌门所赠,这一重绝不会错。剑羽是掌门托请我为小师叔锤炼的,或是沈师兄下山匆忙忘记记册。” 公冶长老看上去颇为苍老,但身形魁伟、肤若熟铜、周身肌肉高高隆起,自有一番威风,说着他迈步走到苏景身后,继续道:“又或许,沈师兄觉得根本就不用为小师叔造册,他可想不到,自己不在门宗时居然还会有人真把鸡毛当成令剑。” 任夺全不理会公冶的最后一句,大方挥手:“既然如此,小师叔的九十九只剑羽便不用上缴,李执事,还不为小师叔录下这些法器。” 李执事答应了一声,自乾坤袖中摸出册子,站在原地就开始写录。 任夺这边死死咬住门规这一条,不论怎么辩驳都撼不动他的道理,苏景还是那副样子,没别的话,就那一句:“我啥也没有……” 任夺笑了笑:“有或没有,申屠长老会助您澄清。”说话间,一个又矮又瘦、两眼昏花的老头子从任夺身后踱步而出:“弟子申屠灵灵,拜见苏师叔。” 申屠灵灵,离山司宝长老,门宗宝库就是由他看管着,此人一辈子和宝物打交道,那份贪婪气质倒是和赤目真人有几分相似。 申屠灵灵左手揽这个小西瓜似的圆石,右手那这块丝帕不停地擦拭着圆石,口中继续道:“此石天生神奇,后来又经前辈高人炼化成宝,名曰‘上尸神目’。” 苏景吓了一跳,不知这石头和赤目有什么关联。 其实两者殊无联系,这块石头有“照宝”之能,无论是藏于乾坤囊中、或是被符咒法术封闭气息的宝物,都逃不过它的映照与洞察,这和上尸神能辨宝的本事差不多,所以有了个“上尸神目”的称呼。 “小师叔身上带了什么宝贝,由此石一辨即知,”任夺语气轻松:“申屠长老,这就请施法吧。” 申屠应了一声,收起丝帕单手在圆石一摸,石头的质地陡然变得清透,仿佛铜镜般闪亮,光可鉴人,申屠就拿着这面“镜子”,缓缓照向了苏景。 苏景对此挺好奇的,站着不动,就由它照过来。 石镜才一对准苏景,立刻就氤氲起一层黑雾,但清透不变,仿佛黑色水晶。申屠则低低地欢呼了一声:“白为下品、红为中品、紫为上品、黑为极品,小师叔身上有极品天宝。” 说完,申屠就屏住了呼吸,石镜变色后,很快便会将宝物的影形缓缓现于镜面中,申屠屏息以待,等着仔细看看苏景身上到底有啥奇妙宝物。 石镜越来越黑,镜上的光芒则却越来越盛。肉眼可见石镜中玄光流转,缓缓凝结成形,就算它堪堪将苏景身带的宝物映出轮廓、但尚未清晰显现之际……啪! 突如其来的一声脆响。石镜居然碎裂了。 申屠灵灵啊呀一声怪叫,在场众人也皆尽目瞪口呆。来光明顶的,除了苏景个个都是高手,任谁能看得清楚明白,不是有人作祟捣乱击碎石镜,而是这块石头好端端的突然自己爆裂损毁了。 任何事物都有个承受的极限,“上尸神目”虽是宝贝也不例外,它刚刚准备照的是什么?是无捻青灯、是大圣点将玦、是飞鱼鬼袍、是天水灵精、是斗魁冥明尊! 尤其前两样,来自摩天宝刹、连陆崖九也不知其具体来历、无法掌握的至尊之宝,这种级别的东西,又岂是一块宝石能够窥探的。 苏景的确有对策,但石头居然碎了,这可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上尸神目……瞎了?” 红长老笑容甜美,搭腔:“瞎了。” 申屠灵灵心疼得脸上皱纹都在抽搐:“真瞎了!” 苏景忽然笑出了声音:“我怎么想起儿时和伙伴玩耍,有句开玩笑的话,叫做:晃瞎你的狗眼……申屠长老莫怪,只是幼时记趣,绝无诋毁之意。” 第七十二章 名声在外 在场之人见识没有差劲的,谁都明白“上尸神目”会爆碎的原因,诧异之余心中也不免多出一份骇然:苏景的身上到底藏了什么惊人的宝物? 任夺继续揪住原题不放:“上尸神目碎裂,足以见师叔身上,有些应该上缴门宗的东西。” 苏景能答理他这个?数不清第几次双手一拍长袍:“我什么都没有。” 任夺摇头、面色微沉:“神目都已碎裂,师叔竟还说身无长物,实在有些可笑了。” 苏景咳嗽了一声,声音不大、带了点犹豫:“我身上真没宝贝。以我自己揣摩,或者……我自己就是一件万年难见天材地宝,耀瞎了‘上尸神目’的是我这幅清奇根骨?” 任夺看了苏景片刻,声音低沉了下来:“小师叔如此坚持,当真让弟子为难了。” 苏景瞪大了眼睛:“你这么说,难不成还敢搜身不成?” 任夺目光平静:“门规是为大义,得罪之处还请师叔体谅。” “任夺,你放肆了!”红长老翻脸了,踏上一步把苏景挡在身后,公冶长老犹豫了下,也随之迈步,与红长老并肩而立。 其他诸多长老都皱眉不语,显然谁都不想得罪。 只有掌刑长老再森森开口:“任夺,你若对前辈不敬,自有门规惩处!” 任夺一哂:“待师叔上缴法器之后,我自会去律水峰刑堂领罪!”言罢,缓缓迈步上前,他一动,三个分身皆动,十一境大成的气势煌煌扑面,又岂是大山倾覆能够比拟的! 虽然地位相同,但红长老比起任夺相差得太远了,当对方气势绽放,她几乎都有些透不过气来,公冶长老也不好受,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忽然传来苏景的声音:“红、公冶两位长老请让一步。” 说着,苏景伸出双手,把红长老和公冶长老向左右一分,自己迈步上前。 任夺脚步不停,微笑着回答苏景:“待弟子执律过后,自会向师叔行礼、拜领冒犯之……”话到半截戛然而止,任夺也止步不前,脸上满满的惊讶,望着苏景目瞪口呆。 片刻后,咕咚一声,任夺跪了。 苏景还是苏景,与之前一模一样的迷糊着,笑着,唯一一点不同仅在于:刚才他摸出了一块玉、好像凡间小娃娃的长命锁似的玉牌,挂在了脖子上。 玉牌上顶头两个两字:如见。 “如见”之下,是九个人的篆刻名章。 不止任夺,所有人都跪了。 人人都知道离山有过这样一块牌子,人人也都清楚这块牌子才一打造完毕就被八祖拿走从此消失,但谁都没想到它居然在苏景身上。 见牌如见九位祖师,离山弟子谁敢不跪,又有哪个敢在对苏景无礼。 红长老也跪,不过她跪得心甘情愿、跪得眉花眼笑。 大礼参拜过后,任夺脸色发青,苏景有“如见”护身,想要从他身上讨好处的想法干脆就是做梦,最恨的是苏景有了这块牌子,今天的事情根本就无从谈起,可他偏偏不提半字、直到最后才把它亮出来。 再没什么可废话的余地了,任夺施法飞离光明顶。 正主走了,此间事了,其他长老也陆续离去,苏景望向红长老:“这个任夺,看我很不顺眼的样子。” 红长老似笑非笑:“那你看他顺眼不?” 苏景当然摇头,红长老的笑靥也随之绽开:“那不就得了。” 苏景也笑了:“有道理,反正我没吃亏。” 红长老也不多待:“弟子还有事,这便告退了。待会剑尖儿剑穗儿会送些应用杂物来光明顶,这两个丫头都是大嘴巴,分不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您听过就是了,莫和她俩计较。” …… 红长老走过不到半个时辰,剑尖儿剑穗儿手拉着手来了。 见面后不用苏景发问,剑穗儿就先笑道:“刚刚听说师叔祖再显神奇,又让任长老跪了一回。” 剑尖儿随即说道:“我听说,当年陆老祖在时对其他弟子都还不错,唯独对任师伯极为严苛,从未有过丁点的好脸色。” 剑穗儿接口:“自从被列入门墙,任师伯动辄得咎,数不清被陆老祖责罚过多少次,据说还有一回,他险险就被老祖废去修为逐出门宗。照我看,任师伯心中怕是要恨死老祖了,如今恨屋及乌,他少不了要刁难师叔祖。” 妹妹的言辞对长辈不敬,做姐姐的有些心慌,扯了扯剑穗儿的衣袖提醒道:“不可胡乱评说长辈。” 光明顶上没有别的人,苏景更是“我亲手给他洗过澡”的亲近人物,剑穗儿无所顾忌,非但没有收声,反而更激动了些,撇嘴道:“是有人心胸狭窄,又非我凭空捏造,为何不能说。其实何止刁难师叔祖,他可是连掌门都不放在眼中的。据说当年真传之首为扶乩师伯、任夺次之、沈真人再次,扶乩师伯出事后,掌门大位本来是要落于任长老的,但不知为何最后由沈真人出任,多半是师祖前辈也看出此人的心胸不够,不适合做掌门……” 事情越说越大,剑尖儿的小脸都有些发白了,她劝不住妹妹,干脆直接岔开话题,对苏景道:“最近这几天,门宗里出了件蹊跷事,水灵峰丢了一匣子药,据说只是无效败品,可风师伯大发雷霆,门下弟子全都红了眼。就连扶苏师姐这次都动过了真怒,放出话了,要偷药之人立刻去自首认错,若是被她查出来是哪个,她绝不留情。” 果然,剑穗儿立刻被新话题引住了心思,吐了吐舌头:“还以为扶苏师姐永远不会发脾气呢,没想到生起气来也怪吓人。” 苏景和扶苏不熟,对此不加评论。 剑尖儿则话锋再转,对着苏景笑嘻嘻道:“另外还有件事,前阵子有在外办事的弟子归山,带回来了一本书,专门写得是小师叔的故事,据说在民间流传甚广,东土国度人人都知道离山剑宗有一位仙风道骨、救民水火的小剑仙苏景!” 苏景愕然:“不会吧?” 剑穗煞有介事:“确有其事!多半是你在凡间行侠,泽惠者感恩图报,为你出书立传。你自己都不晓得,你现在凡间的名声有多大。” 剑尖儿与有荣焉,挺起胸脯仰着下颌:“凡间的名气还算不得什么,师叔在离山弟子中的名气,那才是真正不得了嘞!五年才破通天、燃香便过宁清、回山惊动水幕天华、游荡虚空数月不归、民间称颂传遍东土……你身上这些事情,早都惹得离山弟子诧异不停。等过几天今日耀瞎‘上尸神目’之事传开去,啧啧,大伙更不知道该说点啥好了。” 剑尖儿并未夸张,苏景身上奇事怪事不断,在普通弟子眼中,这位离山的小师叔,无异就是怪物一个了。 第七十三章 耀世天灵 双姝走后,光明顶真正沉寂下来,苏景重新专注于修行,把功诀研习透彻后正式开始闭关精修。 三阶十二景之第三境,如是。人身天生三百六十一处大穴,在“如是”的修行中,要以正法真元一一打通要穴。一枚穴窍其实就是一条“气路”。修行的根本道理之一是吸收天地灵元来净化和强化自身,所谓“气路”便是灵元在大天地与修家体魄间往来的通道。 开一处穴窍修者便多一条气路,身体吐纳天地灵元的效率自然也就提高一分,同时修者对自然乾坤的体会也会更深一层。不难想象的,当三十百六十一处大穴尽数打通后,修炼的效率相较以前会有怎样一个飞跃。 具体到“金乌真策”,第三境如是的修炼正法唤作“耀世天灵”。 不同于其他的功法,“耀世天灵”并不会动用真元专门去冲击穴窍,而是集束弟子体内阳火精元,一遍遍行功运转游走全身,当修为到时关窍大穴会便会自然开启,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每开启一盏关窍,都会有一道金乌阳火进驻其中,当三百六十一枚关窍尽有阳火所驻,这个境界的修行就算是完成了。 道理简单得很,让苏景头疼的是“耀世天灵”的运功线路,纷繁复杂绕来绕去:任督二脉、正奇二十经与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可以说苏景体内每寸都不放过,阳火精元统统都要走过一趟才算完事。 行功之初,苏景磕磕绊绊,常常会因错转气息导致运功中断,前前后后用去了快一个月的光景,才慢慢对“耀世天灵”的运转熟稔起来,真元运行的速度逐渐加快,第三境的修行步入正轨。 按照莫耶蓝祈的嘱托,苏景风、火兼顾,金乌阳火一次大周天、金风玉露一次大周天,两道正法交替修炼。 如此,日复一日,除了修行全无杂事,转眼两个月过去,苏景能察觉自己体内的阳火变得更旺盛、那团金色风团也涨大一圈,修为的确有所长进,可是三百六十一处大穴,却还没有一个露出松动迹象。 这天苏景走出小屋,捏碎铃铛联络红鹤峰,请她们帮忙准备些东西,剑尖儿剑穗儿正闭关,来听命的是其他弟子,和苏景不太熟悉,拿了他列出的清单便告离开,倒省去了好多啰嗦。 没一会功夫苏景所需尽数被送来,面粉、蔬菜、新鲜羊肉、干鲜果品以及锅盆碗灶等等,另外还有四盒精致糕点。 东西装进锦绣囊,黑风煞收入大圣玦,苏景吞了一枚天香镇元丸,随即发动金乌万巢大咒,烈火隐遁穿空而去! …… 对苏景的突然到访,莫耶蓝祈着实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苏景笑而摇头:“除夕夜,来找师娘包饺子!”说话间一拍锦绣囊,食材、炊具尽数取出。 不知不觉,除夕已至。 修行人超凡脱俗,对人间的三节四庆早都没了概念,哪个门宗也不会有人张罗过年包饺子,但苏景没忘……一顿饺子算不得什么,辞旧迎新也不过是个噱头,重要的仅在于他牢牢记住了,光明顶的封闭山腹中,有个女子困守千年。 这个女子是自己的师母,于自己有莫大恩惠。 蓝祈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喜,以至这个瞬间里她心旌动摇没能守住瞳术,双目三瞳相套邪气凛然——欢喜之邪,古怪、诡异的光彩迷人。 过年总要有个过年的气氛,只有蓝祈、苏景外加参莲子师徒三代相对、略显冷清?苏景放法宝。 轰的一声,聒噪声弥漫天地,九十八个乌鸦卫齐齐现身,眨眼之间小院就被吵得摇摇欲坠了…… 开开心心地包饺子,热热闹闹地过年,其间少不得提及最近的经历,由此蓝祈也得知苏景现在是靠灵药来穿梭虚空,魔女没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一笑嫣然。 灵丹对苏景的重要之处不言而喻,而光明顶内外一个来回,就是两颗“天香镇元丸”,只为让蓝祈派遣寂寞、只为让师母能开怀一场。 值得了。 闲聊中,苏景提起了一件事:“过年这几天,赶着十五前我想去趟凝翠泊。” “去看黄裙浅寻?”蓝祈笑问:“不怕她会拔剑削你了?” “开始的时候我没多想,后来仔细琢磨了下,师叔着我去探望这位前辈,固然是为了我好、希望我能修习到出色剑术,可是离山以剑称尊,门下怎么会缺了精奇剑诀?未免有些说不通了。想一想,不外一个缘由——”苏景也笑了:“师祖也惦念着浅寻前辈吧,明里是学剑,实则是让我有空就去探望她。” 蓝祈点点头:“名分上陆崖九是你师叔,但实实在在的,他也是你真正的师父,陆角是你大师父,我是你大师娘;陆崖就算做你的小师父了,过年去看看小师娘,理所当然。” 沙漏计时,新年旧岁交于子时,噼啪鞭炮震耳欲聋,苏景带着妖奴和一群乌鸦给师母磕头拜年,那份欢快和热闹比起人间哪里都不会稍有逊色,吃过饺子换上干鲜果盘。值得一提的是乌鸦卫个个都是嗑瓜子的极道高手,一把瓜子抓在手中,顷刻皮如雨下,一个鸦女如果站在原地不动吃瓜子,不用半个时辰她就能把自己埋起来。 守岁、过年,热闹满满、欢快满满,直到初一中午时分,苏景辞别了师母,火遁重返光明顶。不料他才一跨出火堆、刚刚踏足金乌殿,一个尖细刺耳的声音就从耳旁响起:“你就是苏景?不好好在光明顶修行,跑去了哪里?害得你家姑婆平白等了你大半个晚上!” 苏景循声望去,说话之人是个又矮又瘦的老太婆,长相丑陋凶恶,她身上的黑袄黑裤不知有多久没有换洗过了,隐隐透出了一层油腻腻的光泽。 看对方的样貌稍有些眼熟,苏景仔细想了想才回忆起来,以前果然是见过的,他刚回离山时,这个老太婆曾因抽干“水幕天华”抽干湖水之事向掌门人兴师问罪。离山上下都称此人为裘婆婆,是个泥鳅精怪。 就在苏景愣神的功夫里,裘婆婆老大不耐烦:“你这小辈,没听到老身在问你话么?” 苏景应道:“昨天除夕我包饺子去了。裘婆婆来光明顶何事?” “修行之人还过年?那还修行个屁。”裘婆婆一点不客气,随即摆了摆手:“你干什么去我管不着,把你身上的天水灵精一并交与我,我还有急事,没工夫与你磨牙扯淡。” 好好讲话、说明缘由,大家总算同门同宗,万事都有的商量,一见面就斥骂个不休、要宝贝跟饭馆里点菜似的那么理直气壮,苏景会把宝贝给了她才怪,双手一拍:“我的天水灵精早都呈上掌门,你想要就去找沈真人,和我说没用。” 裘婆婆面现怒色:“沈河的两粒天水灵精已经交予陈长老去祭炼新的无量湖,新湖早就动法开工,宝贝被耗用掉了。我不信你把所有天水灵精都给了沈河,你身上一定还有私藏。识相便现在交出来,别逼你家姑婆动手!”说话时妖威绽放,森森威压有如实质、张扬弥漫于光明顶。 苏景却一耸肩膀:“我没有天水灵精,我也没逼你动手,你自便吧。”说完不再理会对方,脚步轻松走向了自己的青瓦房。 裘婆婆脸色一变再变,浑浊老眼死死盯住苏景的背影,身体接连动了几次,可终归还是没有扑跃追上、去强抢宝物。 砰的一声门响,苏景进院了,反手关上大门。 第七十四章 我倒是无所谓的 住在无量湖中的水行精怪,都是当初九祖在外面收服的大妖,让它们入驻门宗是为了与离山弟子守望相助、增添离山的实力。离山九子不是傻瓜,当然明白妖性难驯,说不定哪天这些妖怪就会和后世弟子起冲突,到时候助守不成反倒成了离山之患,哪还了得? 是以每个大妖在入山之处都被九子种下厉害禁制,一旦它们伤害离山弟子立刻会遭到禁法反噬。但此事就只有掌门人和妖怪们自己清楚,莫说普通弟子、就连诸位长老都不晓得大妖身带禁制。 苏景也不知道,不过凭他的心思,要是连这点小小玄虚都猜不透,陆崖九也不会代兄收徒了。 由此苏景踏实得很,他不信离山前辈收服来的大妖敢对离山弟子下手,回家打来清水好好洗漱一番,又换上了一件新袍子,收拾停当准备出山去给“小师娘”拜年。 前前后后耽误了小半个时辰,再打开门一看,裘婆婆还没离开,站在门前不远处,老脸阴沉着、一口细碎的牙齿磨得喀喀酸响。苏景由得她去咬牙,自顾自亮出元吉天都火翼腾空而起。就在此时裘婆婆忽然又复开口,声音沉沉嘶哑:“小子,要怎样你才肯予我天水灵精?” 苏景混不理会,振翅向前飞去。裘婆婆身子一扭,登天而起拦在了他的面前,傲然道:“有什么条件不妨开出来,又或者你看谁不顺眼,把地方和名字告诉我,只要不是离山弟子,我保他一年内满门死绝!” 苏景摇头应道:“婆婆糊涂了,我好歹也是离山真传,身后有门宗依仗,若真有仇人也不用借您的手段。还请让路吧。” 老太婆不肯让路,语气愈发阴冷:“难不成要我下跪么?让我跪也无妨,只是你要掂量清楚,就凭你,受不受得起老太婆这一拜!” 苏景忽然笑了,显得古里古怪。 裘婆婆怒道:“你笑个什么?” 苏景摆摆手:“没事,我就是有些纳闷,你当真不会好好说话么?别说要宝贝,就是找人借钱,也总得跟人客客气气的吧。” 裘婆婆来讨宝并非为自己修炼,否则又何必现在才来,当知“苏景身带天水灵精”的事情早在少年归宗时就已经过了传遍离山了。她是当真急需这宝贝救命,来之前心急如焚,空等大半宿再加上苏景对她的威风和身份全不买账,此刻心中憋闷欲炸,一双小眼睛都隐隐透出了血色:“你到底想怎样。” “说个‘请’字,或许有的商量,您要总这么理所当然……”苏景一哂:“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理所当然。” 裘婆婆森森冷笑:“小子,你可知,我是两千多年前应刘旋一之邀才入驻离山的,就连你师父陆角八、师叔陆崖九,见了我也会喊一声老姐姐。” “我对你又何尝不是恭敬客气。”苏景笑了笑,懒得再多说其他:“我想不起自己欠你什么,您快忙您的事情去吧,我还得出门。” 裘婆婆的确是狂妄惯了,离山的晚辈没有一个被她放在眼里;但苏景也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心地善良和喜欢犯贱可是两码事。 眼看苏景又要走,裘婆婆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腕子,似乎想要继续发怒,可是犹豫再犹豫,终归还是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脸色铁青、声音低沉:“你若有天水灵精,请赠与我,恩德不言谢,来日必当补报。” 裘婆婆低了头,苏景这次却没如她料想的那样讥笑嘲讽,只是反问:“前辈到底为了什么需要天水灵精,还望如实相告。”说着,天都火翼轻摆,重新落足于光明顶。 “我侄儿命在旦夕,天水灵精或能为它续命。”裘婆婆强忍着心中的不耐烦,大概讲了讲事情经过。 裘婆婆早年被大祖收服进入离山,活得舒舒服服逍遥自在,但她这一脉人丁稀薄,就只有一个兄弟,后来弟弟和弟媳因参与妖门争斗而死,留下来一个侄儿。 凡人求道讲究心无牵挂,妖门修行倒不用太清心寡欲,对家里的独苗,裘婆婆的宠溺可想而知,不料越是在意越是有事,小泥鳅近日修炼到从五灵阶跃入六灵阶的关键阶段,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身体突然红肿、五内剧痛异常,拼命坚持着赶到离山向姑母求救,才一见面就告昏厥,到现在仍未苏醒,随时都可能丧命。 离山上专责针石药丹、医术最精湛的风长老已经去看过小泥鳅,但是对它的怪病也束手无策,风长老断言,它至多只剩十日性命。天水灵精也救不了小泥鳅,不过这枚水行至宝,或能帮它吊住性命,把死期向后拖延一两个月……说起宝贝侄儿的怪病,裘婆婆心疼得脸上皱纹都一并发紧:“便是如此了。” 话刚说完,裘婆婆忽见苏景挥手将一抹亮光抛了过来,老泥鳅扬手接下来一看,一只清澈透明的琉璃小瓶,正是天水灵精! 裘婆婆反倒愣住了,之前少年“百般刁难”,此刻居然这么痛快就把宝物送给自己了? “最后一颗了,准备给剑尖儿剑穗儿的,但又觉得四方头被红长老收入门下,红鹤峰弟子再得好处,会惹来别的星峰不满,让红长老为难。本打算以后寻个由头再送双姝,现在您急用就拿去吧,这份人情就算到剑尖儿剑穗儿身上好了。” 沉默片刻,裘婆婆对苏景点点头,沉沉说句:“小子,好样的。”言罢转身就要走,这时候苏景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急忙道:“婆婆请留步,我还有一句话要问:就算天水灵精能为令侄续命两个月,再之后呢?可有救他的具体办法?” 裘婆婆长声一叹:“渺茫得很……除非太古时大圣重现天地,把我家孩儿直接擢升六灵阶,否则……多出两个月,总归是六十天的希望,多谢你。”她所说与苏景所想几乎一样,这不难猜,小泥鳅是在升级跃阶时出了状况,只要能一下子冲破关口,古怪毛病大概也能随之消弭。 裘婆婆无心逗留,不承想苏景问过话后干脆跑上前直接拉住了她,堂堂离山小师叔,不知为何现在看起来总好像有些贼眉鼠眼似的,左看看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之后苏景低声道:“您且留步,我有一样东西请您过目……” 天水灵精到手,裘婆婆一心赶回去给侄儿续命,摇着头苦笑:“我现在哪还有心思应酬你,有什么事情都回头再……咦?” 老太婆的话戛然而止、正欲纵起飞跃的身形也随之僵立,一双小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苏景的掌心。 大圣点将玦晶莹华美,映衬得裘婆婆的目光也变得璀璨明亮,老太婆目瞪口呆! 离山上下人人都知道苏景身边有妖奴追随,可又有哪个能想得到,苏景是用大圣点将玦来收容妖奴的。 裘婆婆把大圣玦拿在了手中,仔仔细细的端详,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再开口时声音都无可抑制地微微发颤:“这……你……真的?” 苏景点头,裘婆婆犹自不敢置信:“可……可是这怎么可能啊。” 一个凡人修士得到大圣点将玦,虽然惊人但至少还能理解,但裘婆婆看得明明白白,苏景不仅是得了这块令牌,还将其彻底收为己用,若非亲眼所见、这是老太婆做梦也不敢相信的事情。 “我的经历有些奇特,机缘之下得了这件宝物,婆婆当知,靠着它能助八品以下精怪直接跃升一阶,只是要认主才可以。若是您和令侄愿意……”苏景搔了搔脑袋,笑了:“我倒是无所谓的。” 拜奉主上直接牵连着侄儿的性命和它后半生的福祸,裘婆婆再怎么心急火燎此刻也得强作镇静认真思索,想了一阵后对苏景道:“若你不介意,我想和你手下妖奴谈一谈。” 苏景咳了一声,笑道:“它们哪会说我的坏话,您想见它们就见。”说着,挥了挥手放出黑风煞,随即又怕裘婆婆觉得人少谈不出详情,再放了三头乌鸦出来。苏景有眼力价,放出妖奴自己先进院子回避,让裘婆婆去和他们谈个够……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裘婆婆就来敲门了,把天水灵精递给苏景:“此宝奉还,还请你随我走一趟,救回我的侄儿。” 苏景与裘婆婆腾空而去,赶赴无量湖途中忍不住好奇问道:“您真要让小泥鳅拜奉大圣玦?” 裘婆婆缓缓点头:“一来,就算信不过你,我总还是信得过陆老九的,他看重的门徒不会差劲;二来,几个小妖也说了些你的事情,我心里有数了;三来……”说到这里时老太婆忽然停顿了下,有些突兀地反问:“刚才那样的乌鸦妖裔,你手下一共有多少?” 苏景实话实说:“一共四十九对。” “三来——”裘婆婆点点头,继续之前话题:“乌鸦聒噪成那个样子,你还养下了近百只……能忍住不杀光他们,算得上宽容厚道了。” 苏景无言以对,呵呵笑了几声,叮嘱道:“我有大圣玦的事情,知情人不多,还请婆婆……” 不用说完裘婆婆就点头道:“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第七十五章 四渎龙王之后 裘婆婆飞得又快又稳,不多时便带着苏景从光明顶赶到她的无量湖,随她一个手诀湖水轰轰向下里翻卷而去,让开一条宽阔大路直通湖底。 即便在离山精怪之中,裘婆婆也算是老资历了,地位摆在那里,她家里有事来帮忙、来探望的着实不少,既有门中大妖也有离山长老,全聚集湖底的水晶仙鳅宫中。另外还有几个水灵峰风长老门下弟子,他们是替师父留守仙鳅宫、以便小泥鳅病情有所变化能及时施救。 虽然心中全然谈不到难过,但是表面功夫总得做个十足,众人都愁眉不展,满脸满眼的担忧之色。待见裘婆婆居然把苏景带回来了,大家又略略显出了些意外。 裘婆婆大步走入洞府,对众人道:“苏景要为小侄问诊,还请大家暂作回避。诸位的探护之德老太婆牢记在心,待侄儿病愈再当登门道谢。” 大伙一听裘婆婆居然要让苏景给小泥鳅治病,惊讶之情溢于言表,不过主家开口了,且苏景的辈分又不一般,旁人就算想劝也不好开口,就此告辞而去,唯独一个中年汉子站在原地不动。 汉子头大如斗、脖子短得几乎看不出来,上半身魁伟异常,两条腿却又干又瘦,上下极不对称。此人身材古怪,长相更古怪:两只眼睛都快长到太阳穴上去了,嘴角几乎和耳根相连,偏偏还没有下巴。裘婆婆和他站在一起,又脏又臭的老虔婆立刻就便成了风华绝代的大美人。 此人姓年、晚辈都叫他年七叔,和裘婆婆一样同是离山门中的大水妖,他是头鲶鱼精怪。 年七叔侧着身,先用左眼上下端详了苏景一番,跟着半转身,再用右眼与之前一模一样的打量苏景,之后他没再动、直接用空出来的左眼望向裘婆婆:“就凭他,成么?老姐姐你想清楚,病急乱投医万万要不得。”他的声音有气无力,而且强调拖得又细又长,好像裹了层粘液似的,让人说不出得难受。 显然鲶鱼和泥鳅交谊匪浅,裘婆婆心中着急却没发脾气,只是摇头道:“老七,帮我守好外面,谁也不许放进来。”说着拉了苏景的手,向洞府深处走去。 年老七一点头:“你心里有数便好。”跟着他又对苏景道:“小子,你多用心!”说完转身走出水晶仙鳅宫,双手抱着肩膀往门口一站,摆出了拦路的架势…… 水灵峰弟子也离开了仙鳅宫,其中一个姓刘的青年心中不忿:“也不知道裘婆婆怎么想的,连师父都束手无策的怪病,凭苏……凭他能有什么办法?辈分高和修为高是两回事,修为高和医术高又是两回事,何况他才刚过了第二境,连第三境的大门在哪里都还没找到。” 另个姓苏的少女不以为然:“刘师兄小瞧人了,说不定师叔祖真有什么厉害手段呢。” 刘师兄不屑:“他若能治好小泥鳅,我就……” 不等说完,苏姓少女就笑着打断:“莫乱许愿,现在话说得太满,小心到时候填不回来。他老人家的道行,远非你我能够猜度的。” 刘师兄耸了耸肩膀:“不明白你对他哪来的信心。” 苏师妹闻言把胸膛一挺,理所当然:“自然有信心,姓苏的个个了不起。” 刘师兄咳了一声,失笑摇头:“这不是胡搅蛮缠么……”话还没说完,脚下大湖深处陡然传出一串串牛吼般的巨响,旋即一道道水柱拔湖而起直冲苍穹!黑风似的妖元有如实质,自水下乱冲乱撞搅动得整座大湖都仿佛开了锅。 苏师妹大吃一惊道:“怎么回事?” 做师兄的无论修为、感知还是见识都比身边的同门强出一大截,当即应道:“妖元蓬勃、威势新成,这是……这是小仙鳅成功破关进阶?但、但是……怎么可能啊。” 风长老门下个个精通医术,都能明白小泥鳅转危为安的关键就在于“晋阶”,此刻几个人相顾骇然,苏景才下去了多少工夫?这就助小泥鳅晋阶了?这是什么样的手段,就算古时大圣亲至也不外如此吧…… 有大圣点将玦,要八灵阶以下的精怪升上一级对苏景来说甚至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来到仙鳅宫深处,裘婆婆手按小泥鳅顶盖天灵,以浑厚妖元将其激醒片刻,简明扼要陈说利害,小泥鳅信得过姑母,立刻对苏景臣服认主,额头往令牌上一碰,这事就算完了,前前后后加起来,连一盏茶的工夫都不用。 小泥鳅晋升六灵阶的过程全无悬念,但晋阶之初的情形着实惊人,全不像普通妖物那样神光内敛,反而妖气外泄,小泥鳅口中大吼不停,化作真身来回翻滚跳跃,身形大小也随之剧烈变化,眼瞧着不过半尺长短,呼吸间就化作数十丈巨大身躯,再一眨眼又变回五寸,如此往复不休。 可是不论身形大小,妖物摇头摆尾之际都裹挟着巨大力量,撼得整座水晶宫都摇摇欲坠,苏景连护身赤炎带残破飞鱼袍一起发动起来,才能够勉强挡住小泥鳅绽放出的烈烈妖威。 折腾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小泥鳅非但不曾止歇下来,反而挣扎得越发猛烈了,口中呼号也越来越响亮,如闷雷一般震耳欲聋。 见小泥鳅这副样子,苏景心中也没把握了,沉声问身边的裘婆婆:“要不要把风长老请来?现在的情形怕是不妥。” 不料裘婆婆却哈的一声尖笑,连老脸的皱纹缝隙中都夹了满满的喜悦:“不妥?没有不妥,简直是大大的妥当、天大的妥当!”说着,老太婆一手拉住苏景,另只手向小泥鳅头顶一指:“你看那里!” 顺着裘婆婆手指方向望去,之见小泥鳅的顶盖天灵正一次次的凸起、越鼓越高,仿佛又什么东西正要从它头颅中拱出来。苏景不看还好,看了心里更觉悬得慌了,小泥鳅连脑袋都快炸裂了…… 又何止头顶拱恶瘤,小泥鳅一身细密的鳞叶也在哗哗大响中不断脱落,一片黑鳞落下,一片银色鳞叶重生,肉眼可见的这条时大时小的妖怪,正一点一点从难堪的灰黑颜色,渐渐变成闪亮银色! 裘婆婆已经想明白了事情的缘由,笑得连嘴吧都合不上了:“造化,造化,先祖显灵,老裘家这次总算扬眉吐气了!”或许是想到了家里人丁稀薄、也可能以前她家这族泥鳅精怪饱受外辱,回忆过往再看如今的侄儿“造化”,嘟嘟囔囔中老太婆的眼里又泛起泪光。 苏景不傻,最初担心过后,再见裘婆婆现在的样子,哪还能不明白小泥鳅身上发生的是好事,长舒一口气后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老太婆用脏乎乎的袖口抹了抹眼角,反问苏景:“你可听说过四渎龙王、济水河神?” 太上古时,中土世界除了四海龙王之外,另外还有四位龙尊分别掌管长江、黄河、淮河与济水,合成四渎龙王,它们的地位不若海龙王那样高高在上,但也是实打实的一方神君,统御着庞大水脉。 这是故老传说,几乎每一本神怪异志上都有些,苏景自然晓得。 待苏景点头之后,裘婆婆眉飞色舞:“我们老裘家祖上,曾与济水河神攀亲,子子孙孙的身上,也都带有龙王血脉。” 听上去名头唬人,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世上的精怪妖兽,大都身负远古血缘,比如天下乌鸦无论什么品种,几乎都能和三足金乌攀上点亲戚。有血脉传承是一回事、血脉浓厚稀薄是另一回事、体内血脉能否觉醒又是另一回事。 除了最初与济水河神攀亲的那几代,之后老裘家祖祖辈辈,再没有过龙血觉醒的事情发生过,任谁也没想到小泥鳅生具造化,体内蛰伏的河神血脉竟然得以觉醒。 但他血脉觉醒的时机大大险恶,正赶上破境跃阶之际,外界涌入体内的灵元、升级时迸发的妖力与血脉中苏醒的力量绞成了一团,不受控制逆冲五内,这才忽生恶疾,险险就要了它的小命。 如今得苏景相助小泥鳅顺利晋级,灵元妖力归窍还脉,只剩血脉神力,小泥鳅自然险关已过,剩下来的就是造化了,当下谨守心台全无躁动,任由血脉暴发蓬勃力量来改造身体…… 这一场折腾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终于,顶盖三尺独角如锥、周身换过银甲,小泥鳅昂首一串嘹亮长吟,震彻离山! 第七十六章 东北妖怪 嘭的一声轻响,保住小命、得了造化的小泥鳅幻化人形,变成了一个白袍后生,看上去比着苏景要大上几岁,差不多弱冠年纪,长得不似姑母那么瘦小丑陋,但满脸横肉疏眉立目,一副混横模样。 小泥鳅抢上几步,跪下就给裘婆婆磕头,瓮声道:“多谢姑母救命之恩!那啥,以后有侄子有一口肉吃,就决不让您老啃馍,那绝不能够!” 裘婆婆是真动情,老泪横流,伸手把他搀扶起来:“平安儿,莫说傻话了,老裘家就剩咱们两个,我就是泼了性命也得护你一个平安。”说着她想起了身边的苏景,忙不迭又把侄儿向旁边引领:“你不用谢我,这位苏小仙才是你真正的救命恩人,也是你以后的主上,快快去拜谢。” 小泥鳅的大名叫做裘平安。 被拉到苏景跟前,裘平安却没急着下跪,而是佞着目光瞪人:“那啥,刚才没问清楚,你是哪疙瘩的,叫哈呀?” 之前苏景还没听出口音,现在如此明显,苏景忍不住笑了:“东北妖怪?” 一提起此事裘平安面现得意:“你哪知道啊,东北水冷,所以鱼儿满膘虾子顶油,比着南方的水族鲜美得多,哎呀妈呀,好吃得不得了,爹娘死后老子就迁去了东北……” 不等他说完裘婆婆斥道:“没大没小,恩主面前岂容你胡言乱语,再敢自称‘老子’我撕你的嘴!少说废话,快快跪拜。”老太婆声色俱厉,主要是裘平安已经被大圣玦收了,若惹了苏景生气,小泥鳅吃一辈子苦头也不稀奇。 裘平安还不肯跪,又把话题拉了回来:“我说你这银不厚道,赶着我要死的时候收我做跟包,你这是趁银之危啊,要不还是咋的。” 不知为何,苏景听他的口音就是想笑,也不生气,摇头道:“你要不是快死了,我又何必收你?就是因为收了你,你活了性命、得了造化,你姑母也老怀畅慰,你还想咋地啊?” 裘平安天生性子憨直,倒不是故意刁难,闻言眨了眨眼睛,嘟囔了句“好像是这么回事”,随即又瓮声道:“那啥,恩公再上、主公再上,受我裘平安一拜,以后有我一口肉吃,就决不让你老啃馍,姓裘的说到做到!”言罢一个头磕在了地上。 救他一命,受他一拜,苏景当得起。受了它的礼数,跟着实实在在讲出了真实心意:“对你施展大圣玦,皆因你当时命悬一线,全无其他办法,至于认主之说,你实在不用当真。只是大圣玦能收不能放,我也没办法帮你消除契令,但是无妨的,你我心里有数就成。” 这番话若之前他对裘婆婆说,反倒显得做作,此刻讲出来正好。 裘婆婆动容,大好妖奴谁不想要,何况裘平安“济水龙王”血脉觉醒前途不可限量。可是在苏景看来,妖奴再多对修行也没有丁点用出,再如何强大的奴隶或手下,他也不怎么稀罕。 而裘平安又翻起了怪眼,东北腔十足:“你出尔反尔啥意思啊?扯犊子呢?瞧不起老……老……我呗!” 苏景不跟二愣子计较,笑着摇头转身欲走,裘婆婆却伸手拦住了他,正容道:“以前不明白陆老九看中你哪一重,如今才算是真正领教——”妖怪中像六两那么会讲话的不多,裘婆婆说得明明是好话,却仿佛和苏景刚刚打过一架似的,“老婆子心服口服,也明白你只是救人不贪图回报。不过我也有几句话要说。” “不提其他,只说这大圣玦,摄取了平安儿的一缕魂魄,从此我家孩儿与你生死与共,你若丧身,他也不能独活,这是一重谁也抹不掉的牵连。虽说你得离山庇护,但仙路漫长危机重重,身边多一个帮手总是好的,真要以后出了什么事情,说不定平安儿就能派上大用场,即是救你性命,也是保他自己的小命。” “且大圣玦暗藏洞天,最适合我辈妖属修炼,平安儿龙脉觉醒,如今最缺的就是合适的修炼洞府,能进福地专心修行,何尝不是他的福气。再说我们老裘家,祖祖代代多少辈从不欠别人的情分,你救下他他为你效命再合适不过……分不一定两害、合却一定两益之事,何乐不为。”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景还有什么可矫情的。 裘平安身上那股浑浑噩噩的尽头,比起三尸来又是另一番“风味”,刚刚以为苏景要收他做奴心里大大不甘,待后来得之苏景不打算要他他更不服气,此刻则一个劲地念叨,恨不得立刻钻进大圣玦洞天区看看。 小事一桩,苏景嘱咐了两句一挥手裘平安就进了洞天,还没来得及打量周遭景色,只觉得耳中“哄”的一声大响,千万个声音几乎同时涌进耳鼓:“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大圣玦洞天?” “乌上三十一你糊涂,能进这里的当然是被主公收录新手下。” “此事我自然晓得,我这么问为了显一显咱们乌鸦卫的威风,不给新人立规矩,以后咱们说话他总打断,那可不要命了么。” “小子,你是什么精怪,因何被主公收录……你别开口、先别说,待我们九十八个人轮流猜一猜,看看哪个能猜中。” “一人猜一遍哪够,最少每人猜上三次。” “三次就够了么?要我说,大家轮着猜,什么时候哪个猜中了,咱们再问其他。” “……” 裘平安是个二愣子,东北地方又“妖风彪悍”,基本上是两句话没说完就动手开打,他哪见过这样的阵势,目瞪口呆站在原地,一个字也讲不出来了,要不是黑风煞及时赶来救他,小泥鳅会不会被吵得走火入魔都未可知了。 …… 小泥鳅血脉觉醒一度妖气鼓荡,四面八方都被惊动,不知多少人都赶来探望,就连任夺都派了心腹弟子前来,结果统统被年老七挡在了门口,谁也不得入内。等了好一会,水晶仙鳅宫门才告开放,裘婆婆陪着苏景一起走了出来。 不等众人发问,裘婆婆就朗声开口:“此次我侄儿遭逢大难,幸得苏小仙仗义出手,如今小侄儿已然无恙,劳烦诸位牵挂。”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惹出了万般惊诧,果然是苏景救了小泥鳅?可他凭什么、他到底有多少手段? 毫无疑问的,苏景的神奇事迹又多了一桩,怕是用不了几天功夫就会传遍离山。就是此刻,众人再望向苏景的目光中便已多出了一份友善。 人与人相处大都如此:苏景入门时空有辈分,几乎没什么同门对他真心接纳,不过是一桩又一桩的“不可思议”在他身上接连发生,累积下来或许还谈不到威势,但威风总是不会错的。一个人有了威风,旁人的友善、信任也会随之而来。 相比于离山弟子,精怪行事更简单得多,年老七不去追问具体缘由,直接伸手一拍苏景肩膀:“我曾领受裘大姐重恩,今日你帮到了她便等若帮到了我,姓年的欠你一个人情,来日若有差遣,到我居湖喊上一声,年老七决不推辞。” 苏景一笑点头,他本来要去给“小师娘”拜年,此刻裘婆婆事情了解,也不再多呆,和离山相关人物打听过“凝翠泊”所在,展开元吉天都火翼一飞冲天,离开了门宗。 一路向东,凝翠泊毗邻离山东侧,不多时苏景就飞到了地方,随即便有些傻眼了……他能想到凝翠泊是一座湖泊,却没料到湖泊竟然如此巨大,身在高处放眼望去,水烟濛濛碧波无尽,根本看不到头。 湖泊四周山峦起伏,绵延不休,数不清的小岛静静卧于大湖中,如星罗棋布,这可让苏景上哪里去找人? 在天上来回盘旋,苏景蕴足目力、动运神识细细寻查,小师娘也是修行之人,她所在之处必定灵气充沛,同时他把黑风煞也唤了出来,黑鹰天生神目帮忙找人再合适不过。 刚收的小泥鳅裘平安则被苏景安排下水,遁入大湖去排查那些小岛,苏景还专门嘱咐他不可犯浑莽撞。 寻找了好一阵子,眼看天将黄昏,苏景终于在湖畔一处山峦感受到灵元氤氲波荡,几乎与此同时黑风煞也看出异常:“下面有一处洞府,入口有花枝林木遮掩,甚是隐秘。” 苏景一点头,主仆二人落下地面,徒步穿过密林,果然一座隐秘山洞,洞口一块石碑,龙飞凤舞两列古篆大字:乾坤至嗅,天地原香。 这八个字倒和“光热始祖阳火金乌”有些相近意思,虽然芬芳香薰是不入流的旁门小道,但是敢如此自夸也算得狷狂了。 第七十七章 天地原香 狂妄师父找狂狷师娘,这倒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苏景站在洞口不敢造次,整肃衣衫后朗声道:“离山弟子苏景求见,冒昧造访,还请洞府主人见谅。” 喊完等了片刻,洞中一个凶狠声音传来:“什么人在我天香府外喧哗,活得不耐烦了么!”话音落处,一个道人出现在洞口。 道人身形瘦高,一袭绿色道袍不知什么材料织成,比着丝绸还要更薄更飘,仿佛葱衣般轻巧,看上去就让人感觉凉爽。道人的脸不是一般的长,更稀奇的是他的脸色,鼻梁之下透出一股青绿色,双眼之上直到发线则白白净净没有一丝血色。再就是此人的头发,未着冠不扎髻、但也不是披散垂肩,尺余长的焦黄头发就那么根根直立,好像铁丝似的。 自从踏入修行道,妖魔鬼怪、修行怪人苏景也见识不少了,可面分双色的还真没见过。 绿袍道人打量了苏景一眼,不等少年说话他就抢先说道:“天香府从不见外人,见你年纪轻轻,恕你不知之罪,从哪来回哪去吧,恕不远送!” 苏景既然来了,总要努力见上正主一面的,当即笑了笑,说道:“打扰仙长了,但……” 正经事还没来得及说,洞中又一个苍老声音传来:“没有但是,速速离开!”随着说话,另个人走出山洞,这次是个老和尚。 和尚的肤下渗出一层姜黄颜色,手上、脸上甚至光头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皱纹,皱纹如此深刻,几乎遮住了此人的相貌。 黄袍和尚与同伴并肩而立,昏黄色的眸子盯住苏景,目光里饱含敌意。 和尚老道长得都不像人,多半是精怪一流,这倒不值得奇怪,大凡高深修士,多会豢养些山魈野鬼来看守洞府,苏景自己就要有一大群妖奴。不过到现在为止苏景还没办法确认这座“天香府”究竟与“小师娘”有没有关系,是以耐心下来,继续客气说道:“在下来到凝翠泊寻人未果,还请两位仙长指点一二。” “不知道不知道!”黄袍老和尚比着道士还要更不耐烦:“莫再聒噪快快滚开,再说一字,让你也尝尝油锅之苦!” “油锅?”苏景似乎被吓了一跳,重复和尚的话:“让我也尝尝油锅之苦?”其中那个“也”字咬了重音。 黄袍和尚一挥大袖:“若晓得厉害就快滚。” 苏景的眉头轻轻皱了下,眸子里的迷茫悄然消退,变得闪亮清透:“我不明白,‘也’从何来?在我之前还有别人被两位下了油锅么?又或者,你们经常拖人下油锅?” 言语无礼苏景或许不会计较,毕竟是自己贸然上门。可这两个怪物若是没事就架起热锅把活人当油条来渣,苏景便不会客气了。 大黑鹰就跟在苏景身旁,侍奉主人时他不像好妖奴六两那么八面玲珑,一般不会主动插口说话,但他也又自己的一定之规……黑风煞的规矩很简单:主公不怒我没事,苏景翻脸我拼命。 一见苏景质问,黑风煞当即叱喝一声,蓬勃妖威绽放,朗朗晴空转眼妖风大作!黑风煞是五灵阶的精怪,品阶算不得太高,但他最近几年都在大圣玦的洞天福地中修行,所练得更是陆老祖赐下的正法,大怒中的气焰,远非普通精怪可比。 绿袍道人面无惧色,对着大黑鹰冷笑:“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扁毛畜生!”说话间伸手一挥把薄薄的葱皮道袍揭在了手中,一股辛辣气息霍然弥漫,浓浓味道狂风也吹之不散!一目了然的,这件道袍就是他的法宝。 黄袍僧人未取法器,而是以一双大手用力摩挲着自己的光头,每一抹头顶就会变得光亮一分,片刻功夫头顶就变得光滑油亮。 苏景才懒得去追究对方动用的究竟是什么法术,翻手亮出斗魁冥明尊,心中催动咒诀,冥冥之中一串稚嫩笑声响起,异常欢愉但也无比凄厉,顷刻间苍翠山峦万木萧瑟,阴寒气息笼罩四方! 黄袍老僧倒是识货,一见苏景手中的小香炉,再一感受周遭的阴风煞气,当即脱口惊呼:“斗魁冥明尊?你是什么人?” 绿袍道人脸上的惊骇一闪而过,先对同伴招呼一声:“你管他是谁!”随即凶眼一转,瞪向苏景森森冷笑:“仙家,你要问啥?” 苏景一时间还真没反应过来老道服软了,就在此刻一个笑面小鬼突兀跳出虚空。 满脸嬉笑的小鬼,貌不惊人,显身后满天萧杀也一扫而空,看不出来他有多大的能耐,但是他只抬眼一扫,苏景只觉得心中一紧,周身血脉仿佛都被阴气侵蚀,冷得他头皮发炸,轰的一声护身赤炎自动跃出护主。 小鬼直奔主题,问苏景:“杀谁?” 苏景答了句:“等会。”跟着望向僧道二人:“先把那个‘也’字说清楚吧。” 莫耶蓝祈曾讲过,现在苏景发动冥明尊唤出来的恶鬼,比起神秘少女为他种下的护身九尾狐还差了几分,可即便如此也是不得了的凶物,老道和尚与之差若云泥,现在若还敢动手真正就是找死了。 实力相差悬殊,天香府中的两人哪还敢造次,黄袍老僧沉沉一叹,应道:“天地大洪炉,人人皆釜中。万生万灵尽于油锅之内,只是有人自知有人混沌,施主还年轻,不晓得……” 这种云山雾罩的说辞怎么可能糊弄过去,苏景笑了起来。 冥明尊主和奉召赶来的小鬼笑面相应,落在天香府两人眼中说不出得狰狞,尤其那个小鬼,凶恶之外还知趣得很,伸手向着旁边空地一点,众人只觉得一股热浪扑面,再看他所指之处,凭空现出来一架油锅,下面柴火正旺、锅中热油滚滚,咕嘟嘟的沸腾着。 小鬼嬉笑:“热油煎烹,本就是咱家的祖传手艺、咱家的拿手好戏!” 绿袍老道急了,怒叱和尚:“都什么时候了,还扯那些没用的东西。”说完他转身面向苏景:“那个‘也’字,说的不是旁人,更不是我俩以前经常拖人下油锅。那个‘也’字的来由……是……是我们,我俩的同族,生生世世、子子孙孙,都在油锅中受苦啊!” 不知凭了什么手段,笑面小鬼似能辨别道人所言真伪,点着头笑道:“他俩说的是实话,不过这也怨不得别人,他们天生就该下油锅、他们天生就是下油锅的料子!” 苏景则一愣,同族万代辈辈下油锅,这是何等惨事,皱眉追问老道:“为何会这样?” 不等两个出家人回答,小鬼就放声大笑,对苏景道:“枉你身带冥明尊,眼力却如此差劲,难道没看出来么,这两头妖物,一个是大葱修成的精怪,一个是千年老姜炼化人形!谁家炒菜熬汤,不放上些葱姜提提味道?” 苏景愕然失笑,脱口道:“葱姜也能成精么?”又仔细端详两人,果然道人就是根生葱、和尚就是块黄姜。再看看“天香府”洞口的石碑,乾坤至嗅,天地原香……若在添个横批“葱姜炝锅”,真正就算是圆满了。 葱老道面色不忿:“许那紫藤修妖、许那月桂成精,凭什么我们葱姜就不能得道?天道公正万物竞生,我们也是这乾坤中的生灵,自然有机会修天证道!” 姜和尚面色悲苦:“油锅之苦,煎炸之痛,葱姜一族从不能免,老衲只求有朝一日得浩大法力,改一改天下人的口味。” 苏景当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咳嗽了一声对笑面小鬼道:“不用杀人了,你回去吧。” 小鬼笑眯眯,摇头:“第一次用冥明尊吧?你还不晓得规矩,我既然来了,就非杀人不可,你若不杀他们也无妨,只消让我杀了你就成。你自己选吧,我不挑。” “去去,别闹,赶紧走。”苏景一点不担心,冥明尊这种凶器不是闹着玩的,受赐之初他就和“大师娘”反复确认过此宝,全不受小鬼蛊惑。 “哦。”小鬼骗杀人不成,有些讪讪:“带着冥明尊又不心狠手辣,你这人没劲。”说着准备离开阳间。可是就在他将走未走之际,忽然一个年轻的女子声音从高处传来:“喊打喊杀,想走就走,凝翠泊可有怎么便宜的事情么?” 说话的声音清脆动听,但语气却是仄仄的,似乎对眼前的事情提不起丝毫兴致。 第七十八章 丢不起那个鬼 循着声音望去,距离众人数丈开外的一棵巨木之上,一个二十出头、身着黄色长裙美丽女子,怀中抱着一柄长剑,正斜斜倚坐于枝丫间,俏面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漠然地望着苏景等人。 地上的笑面小鬼神情惊疑不定,能被冥明尊唤请来的丧物绝非等闲之辈,可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女子是什么时候来的。 葱姜二妖一见黄裙女子,立刻面露大喜,忙不迭抢上前叩拜行礼:“晚辈小妖拜见仙子法驾!” 苏景见对方穿了件黄裙子,也躬身一礼,语气恭敬试探问道:“敢问仙子可是浅寻前辈?” 黄裙女子不予理会,甚至都懒得去问苏景一句“你找我作甚”,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你们三个,向天香府的两位主持叩拜赔罪,自毁法器再自断一臂,可以活着离开。” 小鬼笑了,笑声如铃,对树上女子道:“我只是奉召唤而来、依契法办事,你又何必为难我?行个方便让我回去,你也能在阴曹地府中留一段人缘,何乐不为呢?有朝一日你身入轮回,在底下多个朋友便多一份照应……” 唠唠叨叨的服软话正说到一半,笑面小鬼遽然张口吐出了一面小小的黑色令旗! 令旗落地无风自动,鬼哭狼嚎之声充斥天地,肉眼可见空气中绽开一道道黑色裂璺,阴鬼丧物蜂拥扑进阳世,齐齐冲向黄裙女子。 小鬼的笑声凄厉,左手箕张,五根手指上鬼甲森森,如电暴涨,化作五根锋锐长刀,与他唤来的丧物一起合击强敌。 他的右手上不知何时缠绕上一根幽绿色的粗大锁链,小鬼肩膀用力,锁链挂动阴风在他头顶呼呼旋转、越放越长。看似缓慢,实则不过一眨眼间,锁链就已放出百丈,乍望过去仿若一条幽冥鬼龙,上下翻腾跃跃欲击…… 这天香洞府深处山岭之间,门前并非空旷平地,而是葱葱郁郁的山林,又哪里有百丈长索挥舞的地方?鬼索也并未如想象那般把山石树木抽碎打飞,而是像一道影子似的,眼可见、形于外却无质可言,就那么“穿过”树木、石头,不动其分毫。 可是明明白白的,鬼索飞旋荡起了呼呼风响,卷动众人衣袂、裹挟寒冷催人! 长索不急着参与夹击,只是封住浅寻所在的一方小小天地,无论她是进是退还是选择硬拼,总归会露出一丝破绽,给小鬼可乘之机。 丧旗、鬼甲、拘魂索,笑面小鬼一出手便是全力施展,口中则对苏景尖叫道:“你逃命去!” 苏景则气急败坏:“你不可造次!”飞身疾扑身边的小鬼,想要打断他的鬼门丧法。 但还不等苏景靠近,眼前陡地强光一闪,小鬼的笑声变作惨叫,一蓬暗红色的鬼血泼溅,小小的身体倒翻开去,任凭他鬼法尽出、惹得天地变色,却还挡不住黄裙一剑! 甚至那头小鬼都没能看清,对方究竟如何刺出的这一剑……是一剑,却不止一刺,无数丧物身首异处摔落在地,五支鬼甲齐根而断,拘魂索断碎数十截噼里啪啦地散落下来,仿佛被砍断的蚯蚓一般犹自扭动挣扎着。 天地重归宁静,乾坤朗朗晴空白云。 黄裙浅寻仍坐在枝丫上,仿佛不曾动过,从神情到目光,仄仄的平静:“居然没死?” 小鬼没死,但也差不多了,一道凄厉伤口从右肩斜贯至左胯,满口鲜血却仍狰狞笑道:“你家小祖是滑头鬼,乘人之危、黑手偷袭、临阵脱逃正是咱的拿手好戏,想一下子杀老子哪有那么容易,想我死,还得麻烦你再补一剑!” “别杀!”苏景依旧气急败坏,扑跃的势子不变,落步在两人之间,把小鬼挡在了身后。 滑头小鬼手脚抽动,但嘴巴不停:“我动手时你喊停,她杀我时你拦着,你这人有毛病吧!” 黄裙浅寻是陆崖九在意之人,若真伤在了自己唤来的小鬼手上,不论对恩公还是对自己苏景都交代不过去;而冥明尊上另有禁制、被唤来的丧物无法伤及尊主人,苏景就算修为低浅也不怕会被小鬼打伤,是以刚才全无丝毫犹豫,说什么也得先把丧物的法术打断。 苏景以前听莫耶蓝祈讲过,晓得这位小师娘剑法惊人,但当真没想到她竟凶猛如斯…… 至于此刻他又护着小鬼,想法再简单不过:这个丧物是我找来帮忙的,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魂飞魄散。 对苏景的“两头忙活”,浅寻没有丁点好奇,连话都懒得再讲一句,轻轻一挥手,一道剑气自她袖中急射而去,直钉滑头鬼,挡在半路的苏景自然逃不脱被利刃穿身的下场。 …… “叮”的一声轻响。 始终倚坐巨木的浅寻忽然动了起来,挽剑出鞘身形奇快,飞纵到苏景身前挥剑击溃了她之前打出的那道剑气。 一杀、一救,电光火石。 双剑交击,荡起小小风旋,吹得苏景衣袂轻摆。苏景从阎罗殿门前转了一圈,脸色煞白双腿发软,手上则僵硬平举、牢牢捏住了自己的“护身法宝”:左手上,从馒头中吃出来的、陆崖九留给自己的那张字条;右手上,陆崖九亲手为他炼制的离山真传命牌。 若非及时将其亮出来,若非浅寻眼力好身法更好,现在的苏景说不定已经见到师父陆角八了。 浅寻收剑、扬手自苏景手中取下两件事物,命牌她稍一打量、辨明是出自陆崖九之手后就抛还给了苏景,但是那张字条,她看得异常仔细。 下一刻,砰砰砰三声闷响,三个矮子跃出虚空……生死大难立生感应,三尸舍命来驰援本尊。 看看左右,似乎没什么危险,大头赤目挺不耐烦,对苏景道:“你能不能让我们省点心,好好地不行么?怎么总是要死?” 肥胖拈花的眼睛溜溜乱转,上下打量着黄裙浅寻,扯了扯苏景袖子问:“这妞是谁?” 苏景摇头低叱:“规矩些,这是小师娘。” 拈花诧异:“怎么又一个师娘?陆角八娶了俩老婆?” 苏景简明扼要:“不是,是另个师父的……” 刚说到这里,雷动插口了,病痨鬼很不高兴:“你又拜其他师父了?我说苏锵锵,咱们名门正派的弟子,总要讲究个从一而终的。” 跟三个浑人越扯越扯不清楚,可又不能置之不理,要不三尸指不定又说出什么浑话会惹恼浅寻。苏景勉强耐心下来:“她是陆崖九师叔在意之人,陆崖九也算是我师父的。” 说到这里拈花就先恍然大悟:“她就是被陆崖九流水无情的那个落花有意?” 三尸这么古怪的东西,只要是修行之人没有对他们不感兴趣的,但浅寻无动于衷,她在看字条……寥寥两行字,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全神贯注着、认真而投入,虽然那不是陆崖九写给她的留言。 浅寻的性情孤僻,苏景现在也不敢去打扰他,叮嘱了三尸几句,转头望向笑面小鬼:“你怎么样?” “还死不了。”小鬼龇牙咧嘴,疼得眼角直跳,因天生笑脸欢颜,显得异常古怪。 “你是滑头鬼……刚才怎么没跑反倒冲上去了?”问题无聊,但苏景好奇,忍不住问道。 小鬼一挑眉峰:“咱家好歹也是一族少主,既然奉召来了,就没有舍了你自己逃回去的道理,我丢不起那个人!” 赤目多嘴,纠正道:“丢不起那个鬼。” 喘息了片刻,小鬼奋力坐了起来,扬声道:“穿黄裙的那个女人,别总低头看字条了,我问你一句,你还杀这个傻小子不?若不杀我便回去了。臊气烘烘的阳世,我待久了不舒坦。” 又等了好一阵子,浅寻终于看完了那张字条,并未还给苏景,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其收入怀中,缓而又缓地的一个呼吸,美目一转望向小鬼:“你走吧。”说着,向他一扬手,又把一枚黑色的药丸扔了过去:“这个给你疗伤用。” 小鬼结果药丸一嗅,立刻哈的一声笑:“好东西,冲着它,咱俩的恩怨一笔勾销!”说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子溜溜一转消失不见。 浅寻又问苏景:“陆崖是你什么人?” 苏景把自己和陆老祖的关系大概做了个交代,名在师叔师侄、实则为师徒的事情说得很明白。浅寻点了点头,转身望向天香府的和尚老道,葱姜二妖一迎上她的目光,赶忙跪倒在地:“仙子有何吩咐?” “之前对我家晚辈无礼,磕头谢罪、自毁天香府,凝翠泊地界之内再没你们容身之处了,三个时辰之后若我察觉你们还在附近逗留,便不用活了。”浅寻语气冷清地吩咐。 第七十九章 梧桐树紫铜棺 磕头谢罪还好说,但天香府是他们经营了数百年的洞府,如今要他们自己毁去,这个责罚着实不轻,葱姜二妖万般不舍,可又不敢再开口讨饶求情,一时间呆立原地,葱道人的脸色惨绿、姜和尚的目光枯黄。 苏景咳嗽了一声,为二妖求情:“只是一场误会,如今事情澄清,下次大家再见面就是朋友了,您就把他们留下来吧。” 姜和尚没想到苏景居然会帮他们说话,老脸上显出感激,葱道人的反应更快些,忙不迭对苏景躬身,大声道:“您既是仙子她老人家的晚辈,便是我们天香府的贵宾仙客,以后若有差遣,只凭小神仙一字谕令,天香府赴汤蹈……” 不等老道把豪言壮语说完,浅寻就对苏景道:“你想留下他们便留下,随我来。”说完裙袂飘飘凌空飞渡,苏景展开双翼跟上,黑风煞幻化本形驮着三个矮子,一起向湖心飞去。 临行之前一向少言寡语的大黑鹰忽然心血来潮,问葱姜二妖:“天香府里没有蒜大仙么?” “她正在闭关修行。”姜和尚脱口应道,葱老道想都不想地补充道:“若非三味齐全,何敢自称天地原香?” 葱姜蒜都有,大黑鹰踏实了。 …… 跟着黄裙浅寻徐徐飞行,脚下平湖如镜,反衬着青天白云,浮光阵阵掠影憧憧,别有一番景色,而这番景致非飞行之人不能领略,这又何尝不是一份修行之乐呢,苏景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从来都不肯满足、可似乎又非常容易满足的少年。 行进中浅寻对苏景道:“有关陆崖九,你和他相处、所知一切,尽数说与我知。” 按照馒头里第二张纸条的吩咐,苏景开始讲起他与陆老祖结缘经过。 跨过小半座湖泊,一行人来到一处光秃秃地小岛之前,浅寻长袖轻扬,空气轻颤涟漪波荡,匿形法术撤去、荒凉小岛立刻变了个模样。青黑礁石便成了青青绒草地,一棵棵梧桐错落,围绕着一座白墙青瓦的小小院落。 在浅寻带领下几个人落足小岛,穿过草地进入小院,于堂屋中落座,黑风煞讲究规矩,站在苏景身后不肯落座,三尸自来熟,一个个都爬上椅子,舒舒服服地坐着。 浅寻身边有婢女,见来了客人不用吩咐,便迈着细碎脚步上前奉茶,几个小婢身体凹凸有致,行走时腰肢摆动自有一番风情,只是她们几个全都蒙着头纱,不知是什么地方的风俗,让人看不清样貌。 见到女人拈花神君大乐,前倾着身子去接茶杯,又胖又短的手指头当然免不了去轻轻摩挲人家姑娘的滑嫩手背,可是他才和对方稍有接触,似乎被突然扎到了似的,猛地打了个哆嗦,急忙扯回双手,小包子似的脸上尽是惊愕。 浅寻看了拈花一眼,但没说什么,转回头对苏景道:“你继续讲。” 良久,与陆崖九有关的事情,苏景尽数讲完。夕阳没入湖面,只剩余晖苦苦挣扎,小小院落已经暗下来,主人却没有掌灯的意思,所有人都坐在黑暗中…… 浅轻轻呼出了一口浊气后喃喃道:“他仍活着呵。我还以为你会把他的死讯带来,我还以为今天能痛哭一场……原来不用。” 说着“不用哭”,可就那么毫无征兆的,两行眼泪淌下……仅流泪,她的神情依旧没有过丝毫变化。那张脸庞美艳不可方物,但却仿佛画中颜色,再如何美丽也不会动、不肯动。 “他让你找我是为学剑,总算……他肯让我为他做一件事了。”轻飘飘的声音里,她挥手抹去眼泪,跟着又问苏景:“他不是要你采剑之后再来么。剑冢封闭,无人能再采剑,你又来做什么?” 苏景从锦绣囊中取出了两盒点心:“过年了,来给您拜年。” 说话同时苏景站到浅寻面前,依着晚辈礼节给浅寻拜年。 三尸不肯当晚辈,一个都不动,坐在椅子上晃着小短腿,从一旁乐呵呵地看着,没事人似的。 浅寻的双眸终于不再漠然,变得有些好奇了:“拜年?” 就是这一抹好奇,让她突兀变得鲜活、生动,随之而来的便是璀璨芳华……可惜,只是刹那,弹指过后她又变回那个寂寞女子,没去追究“拜年”的话题:“知道了。” 淡淡三个字,她便不再说话了。 不知为何,随着她的沉默,堂屋中的几个人心中都微微一沉,说不出得冷清呵。 过不多久,天边最后一抹红霞终于挡不住黑夜侵压、散碎于无形,天彻底黑了。瞬间里,小岛沉溺于暗夜,陡然变得阴冷起来。 抬头可见星河璀璨,岛上却伸手不见五指;明明没有一丝风掠过,苏景却觉得如坠幽冥。空气粘稠得让人几乎难以呼吸,却偏偏冷得彻骨,难以言喻的阴寒,死死裹住了这座岛。 苏景的金乌阳火已经有了不错的基础,五感敏锐洞察四周,立刻发觉岛上阴寒与天气无关,所有的寒冷与阴晦,都来自幽冥——阴丧煞气! 苏景皱起了眉头,起身对浅寻道:“您请稍坐,我出去看一看。” 恬静美丽的小岛忽然变得鬼气森森,苏景能想到的唯一原因就是:笑面鬼重伤回去心有不甘,又请了厉害鬼物回来报复。苏景自问这件事是他惹出来的,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缩在屋里装无辜。 浅寻看透了少年心思,摇头不语,盈盈起身迈步向外走去,苏景跟在她身旁。刚走出小院,冥冥中忽然传出一串痛苦嘶嗥,声若锉刀直戳耳鼓,让人毛骨悚然。 嘶嗥过后小岛上阴风更甚,同时地面也开始剧烈颤抖,岛上的梧桐树都被摇曳得哗哗乱响,断枝散叶纷落如雨。 来自恶鬼口中的呼号越来越凄厉,渐渐连成一片,无边的阴瘆与嘈杂让人气血浮躁心绪不宁,以苏景现在的道行,几乎都难以守住内心清明!雷动看得出本尊不好过,伸手扯住苏景的袖子给他出主意:“恶鬼聒噪惊人,唯有把乌鸦放出来,以毒攻毒以闹克闹。” “天尊所言甚是。”大头赤目立刻附和,说完后才觉得这次“附和”好像有些单薄,似乎少了个人?赤目转头去看拈花:“你怎么不说话?咦,你怎么了?病了?” 拈花好得很,正背负双手、面带微笑地左顾右盼,不像身处鬼蜮仿佛正游春赏花似的。雷动一见他的样子也满满意外:“不懂得害怕了,一定是病了。” 赤目真人面色严峻、双眸如血,沉声道:“莫不是被丧物俯身了?” “老三整日流连花丛,阳气最弱,端的容易被俯身夺舍。”雷动煞有急事,说得头头是道。 拈花“咳”了一声,双手乱摇:“不是那么回事。全不用担心,并非阴兵杀到,岛上会如此都是咱们小师娘的手段!” 此言一出包括苏景在内人人诧异,黄裙浅寻则轻轻“嗯”了一声,转回头看了拈花一眼:“摸过小婢的手就能知道它的真身,你还算不错。”跟着,她又对苏景道:“我在家里养了些尸奴,地下还养了些尸兵,算一算时间,如今也差不多放它们出来了。” 几句话的工夫,小岛的“颠簸”更加剧烈了,旋即只见那些梧桐树下泥土翻腾如浆,一口口棺椁自地下缓缓浮出。 十二棵梧桐树,十二具紫铜棺。 紫铜棺由重重符篆封镇,此刻棺上符文赤光闪烁、越烧越红,就算苏景不懂这门法术也能看得出,镇尸符篆正暴发全力来抵抗棺内活尸的躁动。 浅寻走上前,一一查探棺木,内中尸煞能察觉到主人的气息,只要她一靠近便不再挣扎了。 转过一圈,浅寻的语气里稍显欣慰:“很好,都出来吧。”说着,轻轻一挥手,棺上的符篆尽数化作青烟,旋即嘭嘭闷响震耳欲聋,座座紫铜棺轰然散碎,十二头尸煞纵跃而出! 体若巨熊身缠乌链,乌靴乌甲乌遮面,层层青幽光芒自甲胄上吞吐闪烁,这些尸煞得脱自由,个个仰天长啸,尖锐呼号直冲苍穹,震得繁星暗淡。 良久,厉啸停歇,黑甲尸煞列做两排,齐齐对浅寻匍匐跪拜。 浅寻转头问苏景:“怕么?” 苏景叹了句:“都够不省心的!” 第八十章 禁忌之术 尸煞受浅寻控制,再如何凶猛也不会伤到苏景,又何谈害怕。浅寻问他“怕么”其实另有所指:养尸、炼尸,是禁忌之术。 养尸炼尸自荒古便有,此道中人有个统一的称呼:丧修。 千万年里丧修中出现过无数高人,炼尸法术也得以不断完善。不过丧修再如何天资了得、手上尸术典籍再怎么高深精奥,找不到好尸体也是白搭,这是炼尸之道无法弥补的缺憾。所以丧修总也发展不起来,始终都是小门小户,和修行大派相差云泥。 但世事无绝对,据说在古时曾有一个唤作“沉世渊”的炼尸家族突然崛起,门下煞尸质地惊人,横冲直撞无人敢惹,就连修行大宗也被他们挑翻了两个。 而“沉世渊”为何会有这么多上好尸煞,也惹来了无数猜测。 天下没有能够永远隐藏的秘密,“沉世渊”的尸煞来源终于被人探明……找不到上好尸源无妨,大可自己来“造”尸体:阴谋算计埋伏袭杀,狙杀修士,之后将其相貌、特征毁去,送至养尸穴中秘法炼制。 用高深修士或凶猛妖魔尸体炼成的尸煞,质地自然非同凡响! 秘密传出,修真道上掀起轩然大波,沉世渊的下场不用问了,正邪两道、妖门鬼派统统视其为邪魔,群起而攻,没过多少年沉世渊弟子被屠灭一空。 沉世渊覆灭后,天下修宗共议,干脆将养尸炼尸被列为禁忌之术,以绝他日有野心丧修重蹈沉世渊覆辙,再有修习之人一律诛杀无赦。 如今世上再不见丧修,任谁都以为这门异术早就失传了,苏景可没想到,在小师娘家里居然有幸目睹……大师娘是莫耶魔女,人人得而诛之;小师娘毫不逊色,丧修余孽,躲在离山东侧试炼尸煞,一样是个个人人得而诛之,又难怪苏景会有感而发,叹上一声:都够不省心的! 意外十足,但也只是意外罢了。反正已经有了个邪魔大师娘,此刻再多一个妖佞小师娘,苏景无所谓。 正道人物雷动天尊凑上来,试探着问浅寻:“那这些尸煞的来源……” “我是沉世渊的后人,不止养尸炼尸,采尸的法子也一样是沉世渊的传承。” 雷动倒吸凉气,与两个兄弟面面相觑,哪还不明白对方的话中之意,三尸齐刷刷,抬头去看苏景。 一向期做好人、愿行善事的苏景,听说浅寻杀人炼尸之事却无动于衷,雷动又去扯他袖子:“你倒是说句话啊。” 苏景笑了笑:“信不过小师娘,还信不过陆师叔么?没啥可说的。” 果然,浅寻对苏景点了点头:“年纪轻轻,看事情倒还不错。十二具尸煞生前个个该死,既然如此,死后也别浪费了。” 苏景忽然心念一动,一拍锦绣囊,砰砰砰地扔出一片尸体,问浅寻:“您看这些……这些东西合用么?”本来浅寻对苏景扔出来的尸体并不在意,只是随目一撇,可目光才一望过去就轻轻“咦”了一声:“你从哪里寻来的它们?” 真页山城,喜袍丧物的洞穴中,十三具“没穿喜袍的喜袍鬼”。 待苏景说过十三具“死鬼”的来历,浅寻没什么表情地点了下头,跟着探手向他的眉心按来:“莫运功,容我查探。”说着,把一道真元送入苏景体内,游走于经络来查探他的修为基础。 不久后,浅寻的眉峰轻挑,略带意外:“邪煞阴风?从何而来?” 苏景没提大师娘的事情,应道:“是一位亲近前辈为我筑基,着我与金乌阳火一起修行。” “阳火阴风、相辅互济,很好,当真很好……”浅寻沉默了好一会才再度开口,几乎是毫无来由的,她给苏景讲起了养尸炼尸的基本道理。 对应着修者境界,尸煞也由浅至深、分作十二品级,因传说中的太古四大尸尊都喜欢居于高塔,所以尸煞的十二级别被丧修称作十二重塔:茅、木、铜、金; 魆、魁、魇、瑞; 地、天、玄、垩。 其中前八个境界,都是由丧修按照秘法施为,尸体并无神智,什么都不用做也什么都做不了,就躺在那里被炼化就是了。但当第八重瑞尸炼化大圆满,尸煞就会经历“悖生之劫”,一旦渡劫成功便能开生灵智。 这便是说,从第九重“地尸”开始,它们就懂得吞吐日精月华天地灵元、可以自己修炼,不再需要主人相助了,但伴随神志而来的是主人对尸煞的控制也渐渐便弱。 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手下越聪明主人就越不容易做,古时候凶猛尸煞反噬主人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过。 说到这里,浅寻伸手一指自己刚刚放出来的十二具墨甲尸:“我这些尸煞都是七重塔、魇尸,单打独斗的话,遇到普通的宝瓶境修士它们也有一战之力,算是不错了。” 苏景笑了,对浅寻道:“您客气了,这岂止是不错,简直是天大的了不起了!” 苏景在杀喜袍鬼时遇到的那个涅罗坞真传弟子启巧,也不过是宝瓶境的修为,而堂堂天宗涅罗坞一共才七个真传弟子。 眼下小师娘的岛子上,可就有十二具七重塔的魇尸! “它们受天资所限,七重塔已经是极致,没前途了。”浅寻摇了摇头,随口应了句。 岛上有三大仙尊见多识广,小师娘话音落下自有人给她出主意,大头赤目先拔头筹:“无妨,它们天资不行,你大可再去猎杀更凶猛的修士拿来养尸。” “以小师娘的本领,杀几个如意胎、欢喜儿还不易如反掌?照我看远游子也不在话下!”拈花根本看不出浅寻的本事,反正往高处说就是了,总不会得罪人。 话都被赤目、拈花说了,雷动张着嘴巴愣了愣,临时抻了个话头,满脸正气的做补充:“杀之前还是要先查明,此人是否真的该死,若是便没什么可说的,若不是……就再等等,不信他真能一辈子不做坏事。” 可能是寂寞的久了,对三个自从现身以来就废话连篇的矮子,浅寻并无厌恶,继续摇着头:“对修家遗蜕的炼化,尸门中早有四字定论:尸杀三品。炼到极致,还是会比生前低上三个境界。生前第四境小真一的修士,死后尸身至多只能炼成一重塔的‘茅尸’。” 三个矮子点点头,片刻后把账目算明白了,又不约而同地吸溜凉气:“这里的十二个‘七重塔’……以前都是第十境修家?” 如此简单加减题目,浅寻不予理会,直接去问苏景:“如何,敢不敢修习炼尸之术?” 苏景如实应道:“没什么不敢的……” 话没说完,旁边的三个矮子就齐齐出声喝止:“不可!” 赤目双眉紧锁忧形于色:“禁忌之术你也敢学?小心将来人人喊打,嫌自己命太长么?” 苏景拍拍赤目的肩膀,示意他少安毋躁:“又不是带着尸煞出去招摇,学过了不让旁人知道,又能有什么危害。” 拈花接口,不以为然:“学过了却不能用,那还学他干什么,你要实在闲得难受……我带你去逛窑子啊!” 提到“逛窑子”三个字,拈花容光焕发,眼睛亮得没法说了。 “小师娘面前不可胡说八道。”苏景满脸无奈,摇头道:“不是不能用,而是不能随便乱用,虽是禁忌之术,但到保命的关键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艺不压身,练就一门厉害手段防身总是不会错的。” 一旁的黄裙浅寻目光欣然,少年的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禁忌之术并非不能练,只是不能轻易施展罢了,或者说只要不让别人知道就成了。 看似再简单不过的关窍,但能轻轻松松就想明白这一重,显出的却是一份胆色,需知“禁忌”两字不是说笑,随时牵扯着杀身大祸! 和离山沈河、莫耶蓝祈一样,乍见苏景的时候,浅寻也想不通陆老祖为何会把这个资质平平的小子收入门墙,可是接触稍久便渐渐明白了…… 没人留意到浅寻的目光变化,病痨鬼雷动继续劝说苏景:“要说起来,这门本事也不是不能学,不过苏锵锵,你不觉得这门法术的名字有些……有些不对劲么?我们三个是‘三尸’,你学炼尸之术,虽然不是一回事,可、可听了还是别扭啊。” “想我三兄弟,自你降生以来,生死追随不离不弃,与你同心同德、为你殚精竭虑,如今你却要去修习炼尸之术,这让我们情何以堪,让我们如何能不伤心结郁。” 苏景眨了眨眼睛,愕然道:“这是说哪去了?” 唉……三尸齐声长叹,千言万语融入无限唏嘘中去了。 “你们三个适可而止吧,杀你们或许不易,不过想要你们不死不活地受罪真不是什么难事。”浅寻插口,清清脆脆地敲碎了三尸的唏嘘。 三尸同时冷笑,神情不屑,背负双手迈步躲回了苏景身后。 苏景这边却又话锋一转,对浅寻道:“炼尸奇术弟子敢学,但却不想学……也不能说是不想学,是学不过来了。弟子资质平庸,时间实在有限。” 身怀金乌阳火和玉露金风两门正法,第三境如是的修炼会平增一倍时间,而年前三个月的闭关清修几乎徒劳无功,连一个穴窍都没能打通,再跟小师娘去学“沉世渊”的炼尸正法,真就是贪多嚼不烂了。 浅寻的眼光仄仄,有些无精打采地望着苏景,声音全无波澜:“若由得你挑三拣四,我又如何敢应你那一声‘小师娘’。” 苏锵锵愕然:“不学不行?” 浅寻目光慵懒,静静看着苏景,不作答。 第八十一章 一百一十二年为限 “不是——”苏景直想甩手:“我是给您拜年来的……而且师叔的意思,也只是让我跟您习剑……” “剑我会教,炼尸法门你也一样要学。”浅寻淡淡应答:“陆崖凡事都要讲机缘,你吃到那个馒头,便得了从我这里习剑的机缘;而你带了十三具‘鬼身’前来,便是你要修习炼尸的机缘了。莫再多言,既然来了你就要明白,学或不学都不是你自己能做主的。” 浅寻不再废话,转回原题继续讲道:“尸杀三品,狙猎修士来炼尸虽是提高实力的捷径,可是仍没办法炼出极品。想要炼出惊世之煞,非得找到逆乾坤倒天轮的好尸才行,这不是努力就能有所得的事情,得看造化。” 说着,浅寻稍稍加重了些语气,素手轻点苏景:“你就得了这一重造化。” 即便不想学,但非学不可时苏景仍会全力以赴,闻言若有所悟:“您指的是我得来的这些鬼身?” “不错。”浅寻点头:“十二重塔的最后四重,地、天、玄、垩,说得不止是尸煞的力量境界,另外还各有其意,其中‘地’为地养、天为‘天炼’。九重塔的地尸,非得经过至阴的地煞气脉滋养、重塑阴身不可。” 浅寻暂时收声,容苏景思索一阵,她才继续道:“那个喜袍丧物非同凡响,它给自己打造的鬼身,皆由阴气地煞所炼,正扣合地尸祭炼之道。但它不是炼尸,而是为了给自己凝造鬼身,是以你这十三具‘死鬼’并无灵智……” 道理并不深奥,可是越说就越拗口,浅寻的性情清冷,懒得仔仔细细地去给苏景解释,干脆直接给出答案:“你不妨这么想,一具凶猛善战的九重塔地尸,被人打散修为与灵智,但躯壳完好无损。你的十三鬼身,便是这样的情形了。” “高深修家因故修为散尽,只要身体与经络完好,再重头修炼起来,进境或速度都会远超从前。这些尸煞也是一样的道理,祭炼起来事半功倍。若肯花些心思,把它们炼化成真正的‘地尸’绝非难事!更难得的是十三丧身成形于阴脉,就炼尸而言前途不可限量,说不定它们真能攀上第十二重塔,成就绝世垩煞。” 情不自禁,苏景喘了口大气,这笔账再好算不过了,不奢求它们能炼到垩煞境界,只要能炼成九重塔地尸,在实力上就相当于如意胎的大修家了,而且……是十三个。 说到这里,浅寻把话锋一转,反问苏景:“你觉得,炼尸之道到底是什么?” 问题虚无缥缈,但苏景心思灵活,思索片刻就找到了方向,又再细细想了一阵后回答:“是术。算是斗术也是器术……论到根子上,和学剑、祭炼法宝差不多。” 炼尸未成禁术前,丧修是修行世界中的一个流派,可是就算把尸煞炼成了神佛金仙,又和丧修本人又什么关系?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了:炼尸仅仅是“术”,是用来保护自己、争夺资源的手段。 “答得好。”浅寻轻赞了一声:“炼尸只是术、是丧门弟子的自保手段,会如此只因术从法中生:丧修修习的正法是冥火、阴炎之类,正好能够用来炼制尸煞。” 听到这里苏景面露彻悟之色,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她施礼:“多谢您传我炼尸之术,之前是弟子见识浅薄,小师母万勿见怪。” 出乎意料的,浅寻忽然笑了起来,毫无征兆、如此突兀,就那么一下子,凝结在她身上仿若千年寒冰的壳子散去不见了:“是个聪明后生,难怪他看中你。” 短短的十二个字说完,她的笑容也隐去了。 …… 光热始祖,阳火金乌。这世上所有的火焰,都是自阳火蜕变而来,反过来也是一样,各种火焰能够做到的事情,金乌阳火万全能够胜任,甚至还能做得更好,早在青灯境时陆崖九就和苏景确认过此事了。 有金乌阳火,苏景根本不用再去修丧家的正法冥火,只要修术、学习该如何控制火焰去炼化尸煞便足矣。 这一来事情岂止简单了百倍。 说穿了,苏景炼尸不过是多掌握一门有关阳火的运用罢了。 浅寻则接着说道:“豢养尸煞,炼为主、洗为辅,前者不必多说,后者要借靠充沛水源,便如我炼出的这十二具七重塔,整整一座湖泊都被我作洗尸之用。自古以来,丧修炼尸大都是这般做法。不过……也有例外的。” “沉世渊之所以比着其他丧门更强,除了杀修采尸之外,还因为我家祖上找到了更好的‘洗尸’手段:在我家所在山坳深处,有一只风洞深不见底、直连幽冥,阴风终年鼓荡不休,先祖研创出阴风洗尸的办法,效果比起用水要更好得多,可惜啊,沉世渊被各派联手剿灭时那只风洞也被毁掉,我这个后人空有其法却无以施展。” 话说到这个份上,浅寻的“非学不可”就再明白不过了…… 不知是惮于浅寻的威严还是真心觉得此事不错,三尸的口气全变了。赤目摇头晃脑:“苏锵锵有金乌阳火炼尸、有玉露金风洗尸。更难得的是他还有十三具‘地尸’品阶的鬼身。” 雷动满脸感激:“难怪小师娘说苏锵锵有了炼尸的机缘。” 拈花摩挲肚皮:“若他不去修习炼尸法门,简直天理难容了!” 逼迫苏景修习丧家手段,浅寻说的冷清、做法霸道,但这又何尝不是来自“小师娘”的厚重赏赐。 浅寻把一块玉玦放入苏景手中:“炼尸的法门尽在其中,你何时开始修习、祭炼我不过问,以一百一十二年为限,十三鬼身至少要炼至五重塔魆尸。” 拈花纳闷:“怎么还有整有零的?” 浅寻不应,反正规矩由她来定,想多少年为限都是她说了算。 赤目多嘴,也反问道:“若未能炼到呢?” “那就准备接我一剑。”轻飘飘的回答中,浅寻起身走向小院,头也不回的吩咐道:“今晚便是如此了,都早些休息,明天一早听我讲剑。虽未采剑,但剑术可以先学。” 将进门时浅寻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回头问苏景:“湖里那条泥鳅是你的手下么?若是的话就把他唤回来吧,凝翠泊是洗尸池,逗留久了对它妖身有损。” 苏景都把小泥鳅给忘了,闻言赶忙催动大圣玦召唤裘平安,不久之后一阵水浪波荡,小泥鳅跳上小岛,东北腔十足对苏景大声道:“启禀主公,这湖里有古怪!你没下去不知道,你猜咋的,鬼气缭绕阴寒阵阵,那家伙,我跟你说……” 苏景一扬手把他收进玉玦,让他跟乌鸦卫说去了。 第八十二章 三尸留下 歪歪斜斜的百多根金红大柱,空空荡荡的八祖道场光明顶。 剑尖儿剑穗儿手中抱着些替换下来的杂物,从苏景所居的小院中退出来。苏景不在,三年没回来了,但是光明顶日常勤杂,双姝还是一丝不苟的照料着。 “你说,师叔祖去哪里了?”剑穗浅浅叹了口气:“他走前说是要出山去给一位长辈拜年……谁家拜年要用这么久?” 剑尖儿摇头:“这位师叔祖啊,回山没多久就跑进虚空里,一下子游荡了八个月,好容易逃回来,没能安稳几个月,又跑走不见人了。这次更离谱,整整三年没见人,连消息也没传回来一个字。” 剑穗眯起了眼睛,上下打量着姐姐:“提及师叔祖时,眉锁轻愁目带春色,小妮子到底动了什么心思,还不给本座从实招来。” 噗嗤一声,剑尖儿笑了:“不知道是哪个小妖孽先提起师叔祖的,如今却倒打一耙,这可算是做贼心虚么?” “大胆,敢骂本座是小妖孽,不让香一个,本座跟你急。”你亲亲我、我亲亲你,这套把戏两个丫头从小玩到大,很快就笑嘻嘻地闹成一团。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苏景正在凝翠泊湖心岛辞别小师娘。 当初苏景来凝翠泊只为拜年、尽上晚辈的一分心思,可做梦也想到,浅寻在传他丧修炼尸法门后,又强留了他整整三年,直到今日才放他离去。 不止被禁足于小岛,还被禁止修行阳火、金风以及其他任何法术,一千零八十个日日夜夜,除了必需的休息和调整之外,所有时间都在学剑。相比于正法破境,其他一切都是辅助小道,以苏景的修行资质而言,这三年的确有些耽搁不起,只是小师娘那份冷冰冰的霸道,又哪有苏景讨价还价的余地。 不过苏景没有怨言……又怎么可能会有怨言呢?能随浅寻习剑,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天大福缘,更何况苏景自己对剑术也充满喜爱。浅寻教导严厉,这三年学剑的日子着实不好过,可苏景却始终兴致勃勃。 唯一美中不足仅在于小师娘的漠然,苏景练得好她不赏也不笑,苏景练错了她必罚却不怒,这冷冷清清的女子,似乎天生不晓得情绪为何物。 相处三年,从未有过半分颜色,此刻苏景向她辞别时,浅寻依旧如此,素手一挥把苏景扶了起来,淡淡道:“他没看错,你学剑的资质很……很好。本来我以为要用十二年次才能做成的事情,没想到你三年就完成了。而且比我以为的样子还要更好得多的。你去吧,记得以后没事少再往我这里来,三尸先留下。” 旁边的三尸闻言,脸上的笑声顿时僵硬了。 这三年里三尸也被浅寻强留凝翠泊习剑,以雷动等人的性子,没珍馐没宝贝没大屁股小妞的日子简直生不如死,本以为此刻终于熬出了头、能跟着苏景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不承想浅寻竟还不许他们走。 三个欲望灵怪,受天命所限不能修习法术,但他们是不死之身,又拥有和本尊一样的力气,练剑再合适不过;更妙的是他们三个同出一体心有灵犀,天生就有修习精妙剑阵的好本钱。浅寻想要把他们调教成才、让他们将来能成为苏景的助臂奥援,短短三年可远远不够。 话说完,浅寻不再理会苏景,也没去看三尸一眼,转身回去了自己的院落。与莫耶蓝祈不同的,见到与那个故人有关的苏景时,浅寻不激动、不失神,就那么冷冰冰地把自己能做得都做到最好。 但很快浅寻又回到院门口,很有些突兀地问苏景:“你有女人了没?” 苏景愣愣要摇头,浅寻淡淡道:“女人,有三分颜色,便有七分毛病。你要牢记这句话。”完全莫名其妙的叮嘱,之后她回到小院再无半字。 苏景嘱咐了三尸几句,最后对着小院深深一礼,火翼展开腾空而去…… 七天之后、子夜时分,三尸所住的居屋之内,矮子们互相换了个眼神,最后随着雷动天尊用力一点头,三尸齐齐跃起,一个以头抢地、一个挥首撞墙、一个猛冲向柱! “自杀”是三尸逃跑的不二法门,又狠又快,眼睛一闭再一张就能回到本尊身边,三尸都准备好了,哪怕惹苏景发怒他们也不肯在这座小岛上多待了,天天学剑……这是人过得日子么? 只是这次没有头颅爆裂的闷响,本应坚硬的地面、石墙、大柱竟然变成了软绵绵的稀泥,三尸的脑袋各自陷于“淤泥”无法自拔,双手乱挥双腿乱蹬,死活也挣扎不出来,最惨的莫过于大头赤目——他是以头抢地的那个,此刻就是个倒栽葱,四肢全无着落…… “这是浅寻的法术,她料到咱们要‘死遁’?”雷动的声音从石柱中传出,枯瘦的双手犹自用力,撑着柱子想把脑袋拔出来。 不等另外两人回答,浅寻的说话声就清清淡淡的响起:“天亮时法术不解自消,到时候你们便可出来。天晚了,早些睡。” …… 又是七天过去,三尸各自拿着一把剑,在小岛的空地上有模有样地挥舞,耍着耍着,赤目忽然低叱一声:“动手!” 三尸手中剑势陡变:雷动剑刺赤目心窝、拈花横斩雷动咽喉、赤目猛扎拈花眉心。 剑光闪烁,每人都确定自己击中目标,心中尽做大喜,这次总算是成功逃脱了,可还不等脸上现出笑容,雷动与赤目猛地醒悟:怎么不疼呢? 随即惨叫声响起——拈花哇哇喊疼。另两个浑人眨了眨眼睛,跟着异口同声惊呼:“见鬼了!” 不知怎么搞的,三把明晃晃的长剑,全都插在拈花的肚皮上,连拈花自己的剑也不例外。要知道三尸都是侏儒身材,腿短手短,凭着拈花的胳膊就算他想倒转长剑扎自己的肚皮也做不到,这可不是见鬼了么? 拈花中了三剑,但剑剑偏离要害疼得要死偏偏就是死不了。 不知何时,浅寻出现在的不远处,身体斜倚一棵梧桐树,对三人道:“再想别的法子吧。” …… 三尸体质特殊,伤愈奇快,再七天后拈花又复生龙活虎,这次不再遮遮掩掩,他带上另外两人大摇大摆地直接去找浅寻“谈判”。 行走之际赤目还有些怀疑,问拈花:“你说的那招当真能好使?” 拈花森森冷笑:“我是何人?主掌色欲的天灵上神!天下女子的心思,便如我自己的掌纹一般清透,岂有我对付不了的女子!” 说话之间三尸走到浅寻门口,拈花一点不客气,开门见山道:“你若不放我们走,我便要脱衣服了,我们三个都脱!” 浅寻稍显纳闷:“脱衣服?” “不错!若不放行,从此以后你家小岛上便会多出三个赤条条的大男人,成天跑来跑去,光着屁股练剑……” 不等拈花说完,浅寻就一点头,打断:“明白了,脱吧,无妨。”她不侧头、不回避,就那么望着拈花,目光平静且懒散。 拈花仔细打量了浅寻片刻,没脱衣服,而是问道:“我错在何处?”到底是主掌色欲的灵怪,能看得懂女子神情,拈花看得出对方是真格不在乎自己的威胁。 “沉世渊的弟子,若连一块布都看不穿,也就不用去和尸体打交道了。”浅寻如实回答。 拈花恍然大悟,冷笑了一声:“你让我脱我偏不脱,走了,练剑去了!” 第八十三章 少年锋利 三年不见,离山依旧,和苏景离开时没有丝毫变化。沈河真人还没回来,不知他遇到了什么麻烦,不过每个月他都传讯回来报上一声平安,凭着他的本领,旁人也实在不用担心什么。 苏景回山算不得什么大事,可他的辈分摆在那里,山中重要人物都过来打了声招呼。用了小半天的工夫把这些同门寒暄一一应付过去,苏景闭门谢客,重拾“耀世天灵”、再次开始如是境的修行。 黑风煞主动请缨,离开大圣玦来到光明顶为主公护法,大黑鹰忠心耿耿,该他做好的本分绝不会有半点含糊。 小泥鳅裘平安也跟着一起出来透透气,两大妖奴守在小院门口,坐了一阵裘平安无聊起来,开口道:“黑哥,我听那些乌鸦提到过,咱家主公是两门道法同时修炼?” 待黑风煞点头后,裘平安撇了撇嘴吧:“就主公那根骨、资质,还两门功法一起修行?” 背后指摘主上是妖奴的大忌,不过东北妖怪性子直,想说啥就说啥。 见黑风煞不开口,裘平安也不当回事,自顾自地说道:“两门功法并修,习有所成法术威力大增,这是没错的,可是莫忘了修行用去的时间也跟着翻倍,自古以来,能修得不同法基于一身者,莫不是惊才绝艳之辈,咱家的主上啊……我觉着这事整瞎了。” 大黑鹰摇了摇头:“你有所不知,主公的风火双修是经高人指点,两道元基相生相济,彼此补益。破境小真一之前的确会用去两倍的工夫,但之后,风动则火生、火起则风至,就再不会耽搁时间了。” 裘平安眼睛一亮:“还有这等奇妙事情……不过就是小真一之前,耗用两倍时间主公也受不了吧?” “受不受得了,不是咱们能担心的,主公自己心里有数便是。”说着,黑风煞面露微笑:“你追随主公时候尚短,还不晓得他的性子。他这个人做事情,要么不做,要做便做到最好。平坦大道通山腰、崎岖小路抵山巅,他就一定会选那条小路的。” “这脑子里想得都是啥玩儿啊,”裘平安嘿嘿嘿地笑,压低了些声音,原来他也晓得数落主人得小点声:“崎岖小路是能通达山顶,但爬之前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若是死在了半路上啥景色可都瞅不见了,还不如选那条平坦路,至少还能到山腰去瞅瞅。” 黑风煞平时少言寡语,但他心里有数,看事情比着东北泥鳅明白多了,继续摇头道:“所以说老弟还是不晓得苏景的性情,他宁可死在险路上,去博一个登顶的机会,也不愿只去山腰,你说他傻,他却觉得这样才是爬山嘞。” 说完,黑风煞把话锋一转,不肯再去评论主人,两个妖奴换过了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转眼两天两夜过去,耳听得小院里传出动静,裘平安笑了句:“主公练功暂歇。”起身推开院门去看苏景。 阳火、金风,两道元基轮流运转大周天,以苏景现在的程度,至多修炼二十几时辰就是极限了,由此他的闭关,只是不理会外事,并不是凡人想象的那样入定几十几百年纹丝不动。 草草吃过些东西,苏景连衣袍都不曾脱掉就一头倒于榻上沉沉睡去。两个妖奴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不料才离开院子还没来得及关门,忽然又听到屋中传来“锵”的一声轻鸣。 黑风煞与裘平安不敢怠慢,重返屋中探看主公,苏景不知为何又坐起身来,手中正横着一柄长剑,之前那声轻响就是长剑出鞘时的嗡鸣…… 妖奴认得这把剑,是浅寻赠给苏景的。普普通通的长剑,凡间就能买得到,三十两银子一柄。 裘平安皱了皱眉头,正要开口问一声“还不睡你干哈呀”,黑风煞手疾眼快,及时捂住了他的嘴巴,同时传音入密:“莫打扰,主公并未醒。” 准确说苏景不是未醒也不是没睡,他现在的状态,非修炼过金乌真策之人很难理解:乌眠于心。 心眠而身醒。 凝翠泊三年时间,够不够养成一个习惯,让苏景在睡梦中不自觉就发动“乌眠于心”、拔剑出鞘?会如此或许和刚刚过去三年日夜不休的习剑有关,但更重要的是苏景喜欢剑,他痴迷于剑。 此刻的苏景变了模样,往日里无论醒时或梦中都挂在脸上的微笑不见了,长发垂于肩、神情漠然且肃穆,腰身笔直正襟危坐。 乌眠于心让人处于特殊状态,苏景的神情也会因此而更改么?无关的,会有这样的变化仅在于:一剑在手。 到现在为止,苏景甚至还不会一招剑法,因为三年的辛苦修炼,学习的并不是什么剑术剑法,而是剑意……仁见仁智见智、无法言喻却直问本心的,剑意;让妖更妖魔愈魔、让仙佛永念慈悲、让心性变本加厉的,剑意。 即便现在苏景清醒,他也未必能明白讲出自己养下的剑意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它太玄虚、难以言辞形容,但说不清不代表它不存在,当剑锋于执掌,锐意便自然涌起于心胸,这便是苏景的剑意。 剑在手,心头锐,这便是少年锋利! 不曾起身舞剑,不曾纵跃扑击,苏景坐于榻上,静静把玩着长剑,偶尔歪歪斜斜地刺出一剑,继而微微侧头,好似思索着什么。身虽醒可心已眠,自然不可能再思索揣摩。与思虑无关的,他只是在感受,以身体去感受手中长剑。 良久,长剑还鞘,苏景仍不睡不醒,又取出了九十九只剑羽,继续着他的“感受”。 把玩剑羽时,他的神情又有了些许变化,之前的锐利萧杀减弱少许,但威严煌辉气度更盛…… 一天之后,苏景真正苏醒回来,略作准备后又催动阳火、金风,继续第三境的修行。 如此,两天静心凝神专修正法、一天金乌于心感受剑意,往复不休,苏景把自己困在光明顶,再不理会其他事情。 不知不觉里一年过去,三百六十一处穴窍依旧没有松动的迹象,修行事急不来、何况着急也没用,这条路上计较的不是得失,而是“耐不耐得住”,这一重早在青灯境时陆崖九就已经给少年点透,是以苏景平静得很,认认真真地修炼,心境并无半点松动。 直到一次,金乌阳火受心意催动,缓缓游走于经络,一个大周天尚未完成,苏景只觉左额角突兀跳了几跳,继而一阵轻风拂来,仿佛额头破了个窟窿似的,那风儿真就从“外面”一路吹拂着、流淌着,自额头直入体内,游走于四肢百骸,让他遍体清凉说不出得清朗舒爽。 不是风,是天地间的灵元;不是额头穿洞,是一条“气路”开通!苏景欣喜异常,又怎会不明白,自己终于打通了一枚穴窍! 内视中清晰可见,金红色的阳火精元化出一线直冲左额角,与开窍处跳跃不休,最终化作一滴炎熔,以极难察觉的速度缓缓的旋转起来,而它每旋转一周,就是这道“气路”的一次吐纳,就是苏景修为的一丝增长。 但是刚刚开通的这枚穴窍,并不是三百六十一处大穴之一。 在如是境修行中,要打通的三百六十一处大穴,指的是任督二脉、正十二经与奇经八脉上分布的重要穴位,每一穴都记录在册有案可查。而人身结构何其复杂,除了这三百六十一处已经为世人探明的主穴之外,另外还有无数无名穴道。 这些无名穴道不定、无应甚至都没有固定的位置,它们真实存在,可是全无表象难以察觉,这一类穴位有个统一称呼:阿是穴。 苏景这次打通的,就是一枚阿是穴。 第八十四章 贺喜我主 在中土的医经、武典中,阿是穴的地位远不如三六一主穴来得重要,但是对于如是境的修行来说,被打通的阿是穴明明白白也是一条“气路”,在吐纳天地灵元的效果上,与正穴主窍没有丝毫的分别。 由此这铸就灵基的如是境,也是对日后修行成就影响最最重大的筑基境界。要知道,打通三百六十一处主穴是如是境破关的标准,但并非全部,更不是圆满……再好算不过的一笔账,于正穴之外,每开一个阿是穴便会多出一条气路,修炼的效率、吸敛吐纳天地灵元的效率自然相应提高。 陆崖九给苏景讲过,他在如是境的修行中,另外打通了三百七十七枚阿是穴。换个说法便是陆崖九比起那些普通修士,多出一倍有余的气路,身体吸收“养分”的速度也要快出一倍有余! 当时老祖面露笑容目蕴得意,显然是个了不起的成绩了。 只是阿是穴游走不停隐藏难见,根本没有一个确定的办法能将其打通,这种事说穿了和撞大运差不多,修家省心得很,干脆将其归入“天资”。 一般来说,在如是境的修行中能“顺带”打通百枚阿是穴,就是很不错的天分了;想陆老祖那样一口气打开近四百枚阿是穴,简直就是奇才鬼才。 …… 阿是穴,开一窍。 苏景长长呼出一口气,按下心中的欢喜,平心入静继续催动真元。十天之后,左尾指的末节轻轻跳动,又开一处阿是穴,不过这次是金风开壳,一团风行真元驻窍;再十天,阳火又破新窍,依旧阿是穴;仍是十天,金风也打通新窍……到现在苏景也能想通,之前一年的修行并非徒劳无功,而是在“温养”,待火候到时穴窍自然一个接一个的开通。 之后苏景修行进境异常未定,十天开一窍几乎从无变化,一个月下来稳稳当当打通三窍。 山中无日月,转眼四年流过,苏景周身上下已经打通了近一百五十枚穴窍,进境不可谓不快,但他打通的无一例外都是阿是穴,正穴大位仍无一松动。这其间双姝偶尔会来光明顶探望,两个丫头关心师叔祖,每次来都会讯问他的修行进境,苏景懒得多做解释,没提阿是穴的事情,只说大穴一个没打开。开始双姝还劝他耐心,苏景倒是真挺耐心的,就是到了后来见他五年还未开一窍,俩丫头都急眼了…… 这一天黎明时分,苏景休整完毕正要再度行功,突然大圣玦中鼓声隆隆,苏景催动令牌放出击鼓传讯的乌上一夫妇,问道:“何事找我?” 乌上一一个头磕在地上放声喊道:“贺喜我主!” 乌下一跟着夫君一起跪,大声附和:“齐天大喜啊!” 以乌鸦卫那么滑的舌头,只这一句之后两口子居然收声了,嘴巴用力闭着、看他的神情简直忍得比死还难受,愣是不再说话,足见他俩有多想苏景能追问一句“喜从何来”。 “喜从何来?”苏景凑趣。 乌上一如释重负:“回禀我主,您老赐下的《金乌九劫兵策》,乌鸦卫日夜操练不敢怠慢,今日终于突破关口,练就第一劫杀阵!” 道兵训练初有成就,这倒当真是个好消息。 乌上一的眼中带着浓浓欣喜:“主上有所不知,自从咱们四十九对比翼双鸦追随麾下,咱们这心里始终不是个滋味……” 夫君的话说得有歧义,乌下一急忙插口解释:“您老莫误会,不是说您不好,正正相反的,您老对我族大恩如天,对我们这些妖奴武士也无比照顾。” 乌上一用力点头:“心里不是滋味是因为咱们总觉得自己没用,修行差劲武艺低微,您真要遇到厉害敌人,咱们帮不上忙啊!” 乌下一摊开双手,叹道:“谁说不是呢,咱们没用,遇到敌人只能吵架不能打架,心里惭愧地吃不香睡不熟,恨不得能赶快修炼出些成就报效主人。” 乌上一随媳妇沉沉一叹,跟着重新转回喜色:“如今便好了,乌鸦卫有了本事,若再有宵小之辈与主上为难,只要您老一声令下,无论是吵架还是打架,属下万死不辞!” 苏景大圣玦一挥乌鸦卫尽出,鸦裔天生爱说话但心眼不呆,晓得主人唤大伙出来是为了什么,当下顾不得聒噪,迅速踏入阵位准备为苏景演练刚刚练好的第一劫杀阵。 但杀阵发动在即,阵眼上的乌上一又面现犹豫,问苏景道:“主上,这里是师祖爷爷的道场,虽然就剩下些柱子了……但是打坏了柱子也是不妥的,这阵法威力了得,能把黄风大王和他七个手下一起轰成渣子。” 苏景笑而摇头:“放心吧,这些柱子轰不坏,当晓得师父他老人家狂躁之下都未曾……”说到这里,苏景忽然皱了下眉头、收声了。 当年陆角八突然发狂,他是什么样的修为?狂躁出手的威力可想而知,就算是一座铜精铁髓的大山也会被砸塌了,将一座大殿夷为平地毫不稀奇,可是……这些柱子呢? 一百七十七根大柱歪歪斜斜,足见陆角八疯癫时也曾对它们出手,但它们仅仅是歪斜而已,无一损毁无一断裂、不见掌印剑痕,充其量只留下些斑驳痕迹。这些柱子到底是由什么铸成的,怎么会如此结实,连陆角八全力轰击都奈何不了? 苏景来到光明顶的时间不短了,只是宫殿不见、大柱犹存是废墟遗迹中本就该有的模样,所以他也没有多想什么,直到刚刚提到此事,他才恍然生疑。 虽有疑惑,但柱子和现在也没什么关系,苏景暂时将其放到一边,传令乌鸦卫演练大阵。 来自金乌万象中的道兵真法威力自不用说,而《金乌九劫兵策》并非单纯的合击战阵,这门兵策是豢养、训练道兵的法门,具体落到乌鸦卫身上,干脆就是他们的修炼功法。 如今四十九对比翼双鸦不止能发动一道犀利杀阵,各自也都有了不错的阳火元基,比起苏景刚刚突破第二境时相差不远。 探明乌鸦卫的阳火修为后苏景心念一动,招呼鸦裔齐齐坐好,苏景再传两道正法:专做炼器之用的《金乌小炼世》,以及《三这三那诀》的下半重“打铁法”。 两门法术,前者只是运气之法,体内阳火精元达到标准即可行功;后者更简单,就只是敲敲打打的手段,没用多少工夫乌鸦卫就修习熟练,跟着苏景美滋滋地取出自己尚未炼化万全的那九十八根剑羽分发下去,最后随着小主公一声令下,乌鸦卫们齐齐返回大圣玦洞天,帮他炼化剑羽去了。 乌鸦卫的妖力比起苏景依正法修成的阳火精元要逊色得多,不过人多好办事的道理绝不会错的,四十九对比翼双鸦分九十八根剑羽,刚好一人一根,炼化起来就算再怎么耗时漫长肯定也比着苏景一个人对付九十八根剑羽要省心得多。 打发了乌鸦们,苏景端坐入定开始行功,和往时一样风、火两道真元轮流运转,直练到心神疲倦难再之称才告停歇,正想要倒头睡下,不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纳闷中苏景起身走了出来。 光明顶上来了不少人,黑风煞正横眉立目地拦在门口,不许他们进门打扰苏景。裘平安刚好几天前从大圣玦中出来,此刻站在黑风煞旁边,操着一口东北话给同伴帮腔。 大黑鹰一贯黑口黑脸,但并非不分好歹之辈,此刻之所以态度阴冷语气不善,主要因为来的客人不讨喜:离山界内修为第一人,长老任夺。 刑堂长老龚正随任夺一起前来,在两个长老身后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背着口剑、看五官长相与任夺颇有相似之处,多半是他不知多少代的玄孙。 除了最前面的三个人,还有不少内门弟子,统统都是九鳞峰门下。 苏景拍了拍两个妖奴,示意他们少安毋躁,随即望向任夺:“找我何事?” 任夺草草一礼,说道:“真传弟子得同辈敬仰、长辈宠厚,但也因此会平生骄气,反倒耽搁修行、辜负师长一片苦心。为免此情形,九位师祖在时曾定下规矩,无论哪一峰长老,只要觉得真传弟子修行或德行有亏,均可向这位真传提出一次考教。”说着,他转目望向刑堂龚长老。 龚长老对苏景点了点头:“确是有这样一条门规。” 不用问了,任夺矫情门规的本事一流,刑堂长老也没法子,被他拉来做见证。 稍加停顿,刑堂龚长老又继续道:“真传弟子修行程度不一,门内能者提出的考教也不能无边无际,点下的题目当要合适才行,若是刻意刁难,本座必不应允。”话是向着苏景讲得,却是说给任夺听的。 苏景大概弄清了是什么事,望向任夺:“任长老觉得我有亏真传弟子的身份?” 任夺一哂:“算算时间,自小师叔突破宁清至今,差不多九年了。百多个月里,你连一处正穴大窍都未打通,是否有亏真传两字,还用我再说么。” 修行高人法眼如炬,苏景打通多少正穴大窍,任夺一凝神就能够看穿,但阿是穴没有显象,就算神仙也看不出这种穴窍的开启。 苏景一点头,没去辩驳什么,继续追问道:“考教的话,过关怎么说,不过又如何?” 第八十五章 立于不败之地 “不过也无妨,”任夺冷冰冰地接口:“只是若不能过关,我以为,小师叔至少要检讨下自己了,九年修行连一个大窍都未打通,小师叔或无所谓,离山的脸面却有些受不得!” 苏景睡眼惺忪,事情再明白不过……没事找事的任夺。 揉了揉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苏景对任夺道:“要怎么考你说吧。” 任夺伸手一指跟在身旁的那个少年弟子:“我的题目,便是这个晚辈。”跟着他又那个少年喝道:“还不上前向长辈见礼。” 少年弟子走上两步,依着身份一丝不苟地对苏景行晚辈大礼:“弟子任畴乘,拜见师叔祖。” 任畴乘,内门弟子,名不见经传,七年前被任夺收入九鳞峰。 起身后任畴乘继续道:“启禀小师叔,弟子入门一年后,得恩师相助,突破宁清跨入如是境,至今六年有余,却连一个大窍都未能打通。” 恭谨语气中还带了些讪讪、带了些羞赧,无论怎么听,这个任畴乘都规矩得很。 苏景笑了:“原来咱来一样,但我是九年不通窍,你才六年。” 任畴乘苦笑着:“主要还是因为弟子性情浮躁,积累下一点元基之后,看什么法术都觉得有趣,都忍不住去学,犯了贪多芜杂之忌,以至修行进境停滞不前,弄得自己样样都会却样样稀松。” 苏景饶有兴趣:“都会什么,说来听听?若真有趣我也去学。” “您老快别挖苦我了。”任畴乘的脸都红了,一副无地自容的模样,但他的话依旧说得稳稳当当:“弟子自己最得意的,是剑术和炼术,另外机缘巧合里,还养下了七十七头红鲤道兵,恭请师叔祖从这三门小术中挑选一道,指教弟子。” 题目终于亮出来了。 苏景只是个三境修士,就算任夺想刁难他也不能把题目难度挑得太高,否则公正何在?派这个任畴乘来刚刚好,入门更晚、与苏景同境、而且还是请他三术择一,这样的话如果苏景仍是输,脸面就真丢到鞋底子上去了。 至少看上去,这场考教没有刻意为难苏景…… 苏景想了好一阵子,好像有些拿不定主意,最后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刚刚还在行功,身心俱疲,须得休息调养一天才能应下考教。” “师叔祖说笑了,您曾追随陆九祖身边、又得八祖衣钵真传,就算有些疲惫,指教弟子也绰绰有余。” 苏景摇头:“哪里是说笑,当真疲惫不堪,站都站不稳又如何能施展法术。” 任畴乘措辞恭敬却毫不退让:“师叔祖是前辈高人,应付我又哪用专门做一次休养。随意指点一二便够弟子终身受用。” 此子说话时笑容真挚,却是个厉害人物,优势总是越大越好,他要求胜,只要是利处便要全力争取。 苏景才不受他言语所激,反正就要回去睡觉、明天再比,说着说着眼睛都快睁不开了,随时都会睡倒了似的。 两人都不退让,这样的扯皮争执哪有尽头?最后还是任夺不耐烦了,咳嗽一声插话道:“这便请小师叔去休整调养,一天光景,弟子们尽可等得。” 说完,任夺当先盘腿坐倒:“弟子在此等候,明日此时,恭候师叔祖法驾入试。” 任畴乘也不再说话,与其他九鳞峰弟子一起,整整齐齐地坐在师父身后,刑堂龚长老皱了皱眉头,但也没多说什么,苏景如愿以偿转回屋去睡觉,经过门口时对自己的两个妖奴笑道:“不用守门了,有九鳞峰的高手相护,不会有不妥。” 回了屋苏景真就一头睡下了,两个妖奴去了另间屋子。裘平安是急性子,不等落座就问黑风煞:“黑哥,你看咱家主公这次能赢不?” “剑、炼、道兵三术选其一,主公的金乌阳火天下一绝,正合淬炼之道;乌鸦卫也争气,刚刚突破关口炼成了一劫杀阵,威力非凡。倒是剑术,虽然之前在凝翠泊随小师娘习剑三年,可主公炼就的只是剑意,现在用来相斗,怕是略嫌不够。” 裘平安点头:“就是说不能选斗剑,炼术和道兵咱都能赢?” “也不敢这么说,”大黑鹰皱起了眉头:“任夺到底是逍遥境的大修,他的安排绝不简单,若没有必胜把握,他又怎么会把任畴乘派出来。” 裘平安有点要急眼:“咋又把话扯回来了呢!到底能不能赢呗?” “小点声,莫吵吵,再惊扰了主公。”大黑鹰训斥兄弟,之后摇头道:“能不能赢我也说不好……不过,那个叫任畴乘的小子不怎么样,明天他要敢赢我家主公,老黑立誓早晚找个机会生吃了他!” 裘平安使劲吞了口口水,重重点头:“那敢情好,到时候记得喊我。” …… 十来个时辰的一场大睡,转过天来苏景带着两大妖奴推门而出,光明顶上聚集的人比着昨日更多了:九鳞峰考教苏景的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各个星峰都有弟子赶来,有如红长老、白羽成、剑尖儿剑穗儿这些关心苏景的人,更多的则是来看热闹的。 任畴乘快步迎上恭敬施礼:“恭迎师叔祖法驾,您老休整妥当了?” 苏景笑了笑,没回答。妥当了么?睡醒一觉的苏景,眼中困意犹存,看上去也不比昨天更精神。 周周全全的礼数,任畴乘再问:“请师叔祖示下,要指点弟子哪一门……” 不等他问完,苏景就直接道:“剑术。咱们都快一点,无谓拖延时间耽搁大家。” 任畴乘一时语塞,昨天闹着睡觉的明明是苏景,此刻又嫌耽搁时间了?而苏景身后的两个妖奴则同时一惊,剑术炼术和道兵三样,剑术输面最大、明明是最不能选的一项,小主公这是还没睡醒么? 任畴乘向后退开了几步,手一翻亮出了自己的长剑:“请师叔祖赐教。”说完稍加停顿,他又补充道:“师叔祖剑法通仙,弟子请您老恕下不敬之罪,要先出剑。” 只要是优势任畴乘一定要抢,苏景却没像昨天一般和他扯皮争执,痛快答应:“好,待我取剑。” 出手在即,任畴乘的声音忽然变得平静了,几乎一字一顿,缓缓道:“请师叔祖示剑。” 苏景一拍锦绣囊,取出了自己的剑,黄裙浅寻送给他的那口普通长剑。 剑未出鞘。 似乎是嫌衣衫束缚,苏景又伸手松了松衣领,之后仍不拔剑,就那么松松垮垮地一站,对任畴乘认真点了点头:“全力出手吧,让本座见识下九鳞峰的犀利所在!” 可刹那前还跃跃欲击的任畴乘,此刻却仿佛被人打穿祖窍、盯住了魂魄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色古怪目光呆滞,愣愣望着苏景一动也不动了。 不止任畴乘,在苏景面前所有离山弟子无一例外,全都木立当堂,呆呆得看着苏景,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两大妖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面前大群离山弟子发呆,裘平安纳闷异常,传音入密于黑风煞:“他们咋了?姓任的咋了?不动手还等啥玩意呢?” 黑风煞茫然摇头……两个妖奴都站在苏景身后,自然不会明白:刚刚苏景松解衣领之际,把脖子上挂着的“如见”玉牌露出来了。 任畴乘都恨不得把手中剑扔了,对面那小子挂着块“如见九祖亲临”,哪个离山弟子敢拿剑去扎九位开山始祖?哪还比斗个什么劲啊。 别说一个小小的任畴乘,就是任夺亲自下场,凭着这块牌子苏景也稳稳立于不败之地。 最可恨的是苏景刚才还答应让任畴乘先动手。 其他观战众人可也没想到苏景居然挂着这块牌子来比剑,这脸皮也太厚点了吧。 还是红长老反应快些,眼中有笑有意外,带上剑尖儿剑穗儿盈盈下拜于“九祖亲临”,其他人如梦初醒,口中唱喏轰轰然一起见礼。 任夺以前就在“如见”上吃过一次亏,当然知道苏景有这么个护身符,只是任夺无论如何没想到苏景真敢不要脸,对星峰考教、晚辈挑战竟然也要请出“如见”。 而最最尴尬的那个莫过于任畴乘了,进也不能退又不敢,满脸无奈地转回头望向师父,任夺站直身体后对苏景道:“小师叔这个时候还挂着‘如见’,怕是有些不合时宜吧。” 苏景摇头:“前辈厚爱,我不敢稍有怠慢,没有不合时宜,时时刻刻都要挂着这块牌子。” 任夺一哂,清清淡淡地说道:“所有离山弟子都会敬重这方玉玦,但山外的妖魔外道,若对小师叔不利,又岂会看那牌子一眼,我看小师叔还是尽量少出山为妙。” 似乎觉得问题无聊,苏景回答得心不在焉:“山外的话,也不是随便什么角色就能对我张牙舞爪的,几个三境四境的修士,还不够我这两位手下一顿饭的。” 咕噜,裘平安望着任畴乘,吞口水的声音清晰响亮。 第八十六章 裘平安的后背 苏景不再理会任夺,转头望向任畴乘,而这短短一会功夫,任畴乘也有了新的打算,迎上苏景的目光苦笑道:“弟子万万不敢先出手了,就请师叔祖示剑赐教,弟子只求能侥幸抵挡、躲过您的一两剑,就不枉这番修行了。” 苏景有“如见”傍身,在离山界内没人敢向他动手,但任畴乘仍能挡能躲。 任畴乘对自己的剑术和身法颇有信心,自信这一仗就算赢不下来至少也能拖到平手。试想,苏景打来打去也打不到他,任畴乘则不能还手,最后落个表面上的和局,可真正丢人的还是苏景。 苏景露出些许意外:“还要比?当知我的剑术也稀松得很,一个控制不好说不定真会伤到你。” 凭着这种无赖话吓不退任畴乘:“只求师叔祖不吝赐教,弟子虽死无悔。” 苏景转目看了任夺一眼,当师父的没表情没表示,苏景又静静看了任畴乘片刻,忽然笑了起来,摇着头说了句:“何必。” 真正的笑容,脸上的迷糊眼中的倦意消散,换而清透与爽朗,在场不少人都记忆犹新的笑容……初回离山要说要将樊翘收入门下、入门礼典上说要把天水灵精赏赐给求鱼老道时,苏景挂起的笑容就是这般开心明亮。 锵,一声轻鸣,苏景拔剑。 啪,一声脆响,苏景的发簪突然崩断,头发垂落披散于肩,有风掠过长发飘舞。 笑容隐去,神情静如止水;目光清澈,纯粹地几近映彻了头顶的青天白云,一剑在手,苏景变了。 普普通通的剑,连法器都算不上,只是凡间兵刃;勉强第三境的小修士,如是境中的正穴大窍一个都未能打通。可就在剑出鞘的刹那,当平凡刃落入平凡人手中的一霎……人已静、剑正寒! 苏景的声音冷清:“两剑并于一刺,你不见血,我便输。” 任畴乘神情冷肃郑重,却没能藏住眼中的轻蔑,在他看来……不止他、所有在场的普通弟子都是一般的心思:姓苏的这样也太造作了。 可光明顶上的高深之辈、包括任夺在内的诸多长老却人人变了颜色!他们看得出发簪是因何而断、看得出苏景又因何而静,这份来自少年心头的锐意,这份……剑意! “输了!”不等任畴乘点头应下苏景的话,任夺就抢先开口认输。他带人来光明顶是给苏景难堪的,不是让弟子来送死的。 任畴乘颇为意外,但是师父开口他绝不多言,对苏景躬身道:“师叔祖神技,弟子输得心悦诚服。” 长剑还鞘,苏景又变回了那个轻松、迷糊的少年,笑呵呵地:“甭客气了,慢走不送。” “弟子还有一件事不明白,请师叔祖指点,”任畴乘也在笑着:“您老有‘如见’傍身,又有穿天利剑,昨天随便一伸手就能打发了我,何必还要推迟一天?” “昨天我是真的困,不想拔剑只想睡觉。”轻飘飘地应了一句,苏景对人群中和自己相熟之人点头招呼了下,跟着转身返回小院,砰的一声,院门紧闭,没再多出半句应酬。 这次考教的收场,在众多普通弟子看来实在是莫名其妙,干脆就把九鳞峰认输的缘由归结到“如见”上:任长老见苏景带着那块牌子,觉得弟子不能还手太吃亏,反正认输也不丢人。 任畴乘也是差不多的想法,返回九鳞峰对着师父不隐瞒自己的心思:“弟子不明白,师尊为何要认输,凭弟子的九转剑,和他周旋些时候总不成问题。” 任夺一指旁边的任东玄:“为师还有要事处理,去问你大师兄吧。” 任东玄是九鳞峰首徒,他晓得师父对这个小师弟异常看重,是以对任畴乘讲话时异常耐心:“师弟还是经验不足,姓苏的拔剑时气机流露,那不是矫揉造作,而是真正的气韵行布,决不可小觑。” 任畴乘略显诧异:“剑意?” “正是。”任东玄点头:“姓苏的剑意还有些稚嫩,但那份浑然天成之势,为兄都自愧不如。只凭这份剑意,就足见得他的剑术曾受过陆老祖悉心指教。不过这事他从未提过……师弟还不晓得他的为人,我曾和他打过交道,姓苏的着实有一份狡猾心思。” 任畴乘还有些不服气:“剑意再强,也不能伤敌,真要放开手脚相斗,我也不一定输。” “他修得剑意在身,只是师父叫停考教的缘由之一。”任东玄摇头:“更要紧的是他说的那句‘两剑并于一刺’,并非挽出多少个花,而是他真的有两支剑。” “姓苏的拔剑之后,自他怀中另外还透出一份‘软软贴贴’的古怪杀意,多半是剑羽、剑叶之类的柔剑,只是当时长剑寒人清冷、他剑意迸发,遮掩住了怀中另只剑的气机,让师弟无法察觉。” “现下师弟明白了?他已经出了第二剑,只是还未刺到你眼前,你却懵然无知。若非师父及时打断,只待你一点头应是,下一刹便会伤在他手上了。”说到这里任玄放松了语气:“姓苏的本就阴险狡诈,师弟涉世未深,输在他手上也算不得什么,当知修行事终归是要看根骨的,姓苏的再怎么心机深沉,终归还是难有成就,和你远远没得比。” 任畴乘明白了,谢过大师兄指点之后,又把话锋一转,笑道:“大师兄法眼如炬,不过我瞧当时光明顶上众人神情,能看穿苏景把戏的晚辈几乎没有,我觉得,大师兄的修为怕是犹在那些真传弟子之上吧。” 任东玄一笑,不置可否:“做真传弟子有什么好?哪比得上追随师尊左右。” …… 光明顶上,吓退一个任畴乘不过小事一桩,苏景全不受影响,倒是裘平安不知为何激动得不行,拉着了黑风煞叠叠不休,翻来覆去矫情苏景带着“如见”去打架这点事:“你说苏景咋还能这样呢,不光彩、不爷们啊!咋就逼得人家不能还手呢。” 黑风煞被他烦得不行,鹰眼一瞪:“你到底啥意思?不满主公么?!” 裘平安双拳紧握、双眼圆整,那副混横长相里透出难以言喻的光彩:“不是不满,是觉得……觉得……哎呀妈呀,这事老过瘾了!真的!你说他咋想出来的这好主意?” 黑风煞心里转了句“不要脸就想出来了呗”,口中则沉沉应道:“主公心机如渊,岂是旁人能够猜度的。” 两个妖奴守在门口聊聊说说,苏景在内堂静心运功,继续他的修行,光明顶又重回往时宁静。 但才不过几个时辰之后,子夜时分苏景只觉得周身毛孔猛地一缩,莫名阴寒侵袭身体、激得他打了个寒战。轰的一声护身赤炎自然运转,一道道妖娆火蛇妖娆摇摆护住少年。 苏景一下子从入定中醒来……这是警兆。 邪魔之威凛凛扑来,有可怕人物已经踏足光明顶! 离山腹地,怎么可能会有凶险? 苏景甚至还没能完全回过神来,院门外裘平安的惨嚎与黑风煞的怒吼便一起响起,几乎同个瞬间里大门碎裂石墙崩塌,苏景见到了裘平安……裘平安的后背。 第八十七章 一剑盈盈 一个衣衫褴褛、形容狼狈的赤发老者,右手抓着生死不知的黑风煞的头发,拖拽急行,左手则卡住裘平安的脖颈,硬生生地推着他撞碎墙壁,直扑到苏景近前! 裘平安奋力显出真身,可是凭着他六灵阶的妖力和济水龙王的血脉,在老汉手上竟真变成了一尾没用的泥鳅,摇头摆尾全无挣脱之力。 赤发老汉见到苏景全无废话,半闭的双目向他猛地一瞪,苏景只觉眼前强光乍现耳中巨响轰鸣…… 区区一抬眼,煌煌震天雷! 一个是如是境的小小修士、一个是目张雷落的狠辣老魔,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抗。 护身赤炎炸碎万道,少年被目中雷当胸击中、向后摔飞开去。痛呼之声嘶哑且凄厉,仿佛狼子被斩断前爪的哀嚎,可口中喊得虽无比痛苦,苏景的伤势却并不严重……破破烂烂的飞鱼袍,消弭了那可怕一击中的绝大力量。 喊得仿佛随时会死去,摔飞地又重又狠,两件法器已经自锦绣囊中悄然取出:斗魁冥明尊,只要心意催动厉鬼立刻显身,未必不能和这个赤发老鬼一斗;木铃铛,光明顶有八祖遗留的古怪法术屏障,此间闹得天翻地覆上面星峰也无从查知,只能靠木铃铛传讯示警,捏碎铃铛上面就会派人来查探,到那时便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苏景将两样法器取到手中、却还没来得及发动的时候,左耳中响起一声骚魅入骨的荡笑、右耳被塞进一声沉闷难听的蛙鸣! 左侧,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全身赤裸的美妇,轻轻一甩头,长发如瀑飞卷十余丈,缠到苏景的左手、夺去木铃铛,铃铛一到她的手上立刻变得暗无光泽,层层枯萎、化灰,此物蕴藏的法力被她破掉了;右侧,一个又矮又壮的中年汉子大嘴一张,殷红长舌快如闪电射至近前,在冥明尊上一卷,轻松抢下此宝,跟着长舌缩回口中,中年汉子用力一抻脖子,直接把冥明尊吞进了肚子里。 刹那接触,苏景变得两手空空,此刻赤发老汉最初发出那道目中雷的强光犹未散尽……雷光未灭、火色乍起,大圣玦洞天开放,九十八只乌鸦卫齐齐现身! 催动大圣玦不需任何动作,只要苏景一动心意即刻,之所以发动得稍慢片刻,是为了给乌鸦卫留出时间布阵。 在令牌中乌鸦卫已得苏景命令,现身之前便集结成阵、现身之瞬便是第一劫杀阵!冥冥中金乌长啼,光明顶火云流转。天火怒焰如恶浪奔袭,直取强敌。 可惜,阵法虽然奥妙,结阵道兵本身的实力还是太弱了些,乌鸦卫不过是初入三灵阶的妖丁,再如何卖命,轰出的杀灭阳火威力终归有限,用来应付一般敌人绰绰有余、但对上这三个妖人远远不够。 赤裸美妇腰肢摇摆,腥臊白雾升腾弥漫,凶猛烈焰稍一触碰白雾便告熄灭;那个吞掉冥明尊的中年壮汉发出“咕”的一声大吼,嘴巴大张,恶臭血泉从它口中激溅冲起,血泉所到烈焰崩散…… 只才一个呼吸工夫,乌鸦卫祭起的杀阵就被打散。 美妇咯咯娇笑着:“这个小鬼狡……”话没说完,笑声却戛然而止! 当火光散尽,在苏景身边又多出了一个人:笑靥嫣嫣、手挽长剑、身悬半空、脚步款款向着三个妖人走来的少女。 黄色衣裙的少女。 乌鸦卫炼成第一劫杀阵的威力苏景心里有数,凭着这道阵法绝奈何不了三个妖人,唤乌鸦卫出手只是为了争取一点时间,一个呼吸的功夫,足够苏景拍开锦绣囊、捏碎一枚玉玦了。 一直以来,苏景最为信赖、也最为珍惜的护身神通、保命玉符,在青灯境时由陆崖九亲手为他炼制、封印了一道绝大神通的离山真传命牌! 只是苏景也没想到,真传命牌中的神通,竟是凝化成浅寻真像的剑气。 不是真人,只是剑气;而眼前的浅寻也和苏景见过的稍有不同,“她”更年轻、更开心。 三个妖人的脸色终于变了。 眼看着少女盈盈走来,他们想退但无法迈步、想躲但无法缩身、想抵但无法行功、甚至张开嘴巴都无法哭喊一声!只有一个“浅寻”,分处于三个方向的妖人却都觉得她在走向自己:脚步轻盈、不停靠近。 她举剑,一寸一寸、从胸膛扎进心窝。 皓腕轻轻一转,把那颗心搅得稀烂。 灿灿的笑容里,她拔剑,与刺来时一样:一寸、一寸地拔剑。 三个被屠灭的妖人眼中无比缓慢、清晰的过程,在苏景看来却只一瞬——“浅寻”挑剑一刺,电光火石,三个妖人心口鲜血喷涌。 尸体倒地,但事情未完,只见三具尸体的天灵各有灵光闪烁,三道虚影逸出,转头就逃。三个妖人都是炼就了元神的大修家! 三个元神一为少年、两为胎儿,长相与本尊酷似。元神境界中,“如意”修是胎儿之形,几乎没太多独力活动的能力;“欢喜”修才能有“少年元神”,但不能离体太久;只有“远游”境界的元神才算是真正独立了,可以不依靠身体而长久存活。 三个妖人的境界再明白不过,两个九境如意、一个十境欢喜! 即便离体活不多久,“浅寻”也不肯饶,剑光再起,刺耳惨叫中三道元神散碎,真正的魂飞魄散,连再入轮回的资格都不存。 明白了敌人的实力,苏景心中连呼侥幸:妖人应该是想要留活口的,突袭时未尽全力,否则单凭自己那件破破烂烂的飞鱼袍,万万挡不住赤发老鬼一击。 剿杀了强敌,神通法力也告耗尽,“浅寻”轻轻颤了几下消失不见。 苏景传令乌上一立刻赶去上面报信,自己则快步抢上黑风煞和裘平安,所幸,和他刚才的猜想一样,两大妖奴都还有一口气,对方没下杀手。 但是还不等他喘匀一口大气,不远处又是一阵冷笑传来,抬眼望去,两堆白花花的肥肉。苏景从未讲过这么肥胖的人,普通人高矮,身上颤颤肥肉却足以填满一间大屋! 修为比起之前三个妖人毫不逊色两座“肉山”。 突然之间,大浪滔天。 真正的浪花、洪水,比着决堤之江更汹涌万倍!整整一座大湖之水暴散开来,恶浪咆哮席卷光明顶,两座“肉山”首当其冲。 天水灵精。 再好的宝贝也不如性命值钱,苏景拍碎了他最后一粒天水灵精。 洪水来得如此突兀、如此猛烈,两个胖子同时吃惊,苏景则趁着敌人疏神刹那,挥动大圣玦把所有妖奴都收入洞天。 眨眼功夫两个胖子就察觉洪水只是凡水,不存法力更没有威力,根本都不用抵挡,当他俩准备继续去擒杀苏景时,忽见人影憧憧,十三个身形高大、饱蕴丧力的恶鬼飞扑而来! 十三鬼身苏景还没来及炼化,它们仍是“死物”,只是被当成暗器扔了过去。可两个胖子又哪里晓得,偏生他俩修为高眼力强,一眼就看出这群恶鬼“质地”惊人。且他俩不过比着前三个人晚到光明顶片刻,赶到时就发现三个同党已死,先入为主自然觉得苏景凶猛,不敢丝毫怠慢,暴发全力施展神通抵抗。 这个空子里,苏景做了两件事:吞一枚天香镇元丸;打出一道金乌阳火。 之前未发动火遁是因为两大妖奴都落到敌人手上、他自己还有真传命牌可以一拼;现在若还不逃,苏景有那么傻么? 身边水势虽大,但至纯阳火燃烧无碍,苏景催动金乌万巢大咒,只要跳入火堆便能逃出生天。 就在此刻,不知从哪里忽然钻出来一个小女娃,四五岁的年纪,唇红齿白大眼溜溜,嘟嘴向着苏景燃起的火堆轻轻一吹,呼的一声轻响,火堆熄灭了。 小小囡囡面前,风火难灭的金乌阳火,不比一根蜡烛上的火焰更坚强。 第八十八章 你不明白 苏景大骇,抽身急退,不过才退开数丈,他的背脊就撞上了一座山,肉山。 漂亮女娃笑了:“我一直在旁边看着,阿哥的花样真多,真好看、真精彩。” 法宝用尽、手段使光,竟还是逃无可逃。苏景长长一个呼吸,对小女娃摇了摇头:“你们逃得出白狗涧,也逃不出离山。” 女娃稍显意外:“原来不止花样多,心眼也挺多,猜出咱们的来路了。” 缥缈峰下、离山腹地,怎么可能突然冒出来这么多凶狠邪魔?想要从外面潜入,先得问过离山三层护山大篆。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了:这群邪魔本来就住在附近。 同在诸多缥缈星峰之下,光明顶以东七十里,白狗涧、离山狱。 被镇压于白狗涧的重犯逃脱,光明顶首当其冲。 又难怪这些妖人没有飞剑法宝,全靠神通应敌;又难怪他们要留活口,能逃出大狱却跑不出离山,迟早会和山中高人对上,现在手上多一个离山弟子将来就多一份筹码。 女娃眼波清澈:“阿哥,你也别再胡思乱想了,你哪只手动一动,我就斩下来;你哪条腿迈出去,我就撅断它;还有你那些手下,只要再一出来立刻就会变成死乌鸦。说到做到,小妖怪才骗人。” “不敢当,我不是你阿哥。”苏景摇了摇头:“你早就来了?眼睁睁看我杀你三个同伙?” 女娃的眼睛眨了眨,恍然大悟的样子,望向两个胖子:“阿哥挑拨离间呢,这话是说给你们听得呢。”说着,她从身上的小花袄口袋里一摸,竟甩出了两具离山弟子的尸体,扔给了那对胖子。 两座“肉山”面露喜色,下一刻咀嚼声大响,两个胖子狼吞虎咽离山弟子的尸首。 女娃笑得欢畅,对苏景道:“看,他们吃得多开心。挑拨离间没用的,他俩都是我的好狗儿。前面那三个家伙不同,都惹我生气:红发老儿仗着辈分比我高一点,总不听我的话;大嘴蛤蟆最喜欢偷东西,他不是还偷了你的冥明尊了么?我家的东西以前也被他偷过,可惜还没来得及追赃,我也被抓了,至于黎姑姑……” 女娃嘟起了小嘴,可怜兮兮:“她从不喜欢穿衣服,偏偏胸脯还那么大,我见了她总想去吮几口奶汁,可她又没有奶,还是死了干净。” 苏景换了话题:“看守白狗涧的弟子还有幸存么?” 女娃轻轻叹气:“我本想留几个活口的,可是你想啊,以前他们凶横霸道,天天欺负大伙,待大伙破了禁止逃出来,怎么可能还留他们活命。狗儿们都发了性子,我一看就没拦着。” 几句话的工夫,两座肉山已经把尸体吞吃得一干二净,女娃对他俩令道:“回去告诉大伙,此间太平了,让他们都过来吧。” 两个胖子领命离去,女娃又从自己的小口袋里摸出了一根手指,仿佛吃胡萝卜似的,嚼得清脆有声,同时问苏景:“阿哥是什么人,独守在此,还带了这么多零碎宝贝,一定是门宗里了不起的人物。” 苏景望着两个胖子离去的方向:“我若真是离山了不起的人物,早就一剑把你斩了。”冷冰冰的声音落处,苏景周身突然火光再起,元吉天都火翼展开,振翅便逃! “嘻嘻”一声欢笑,才告飞起的苏景只觉身后微微一沉,女童已经追了上来,稳稳当当地趴在他的背上,在他耳边轻松笑道:“不乖,要受罚的。”说着,那双肉嘟嘟的小手一转,左手按住苏景肩头,右手就扯住了他的一片火翼,用力一撕…… 只是法术幻化的火翼,真的被这头小小恶魔撕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撕心裂肺的剧痛,苏景法术被破掉同时,经脉也被邪劲猛冲遭受重创,自半空中栽向地面。 而女童那串欢快笑声,陡然变成了惊呼!一道金光急闪如电,苏景的剑。 境界相差天地遥远,凭着天都火翼怎么可能成功逃走?明知无望还要逃,不是苏景自讨苦吃,他只盼着这个邪囡能“说话算话”:哪只手动就斩、哪只脚迈步就断,若是动翅膀呢,是不是也要来撕? 天都翼由阳火精元化形,根根翎羽惟妙惟肖,紫凰庚金剑羽就藏于其中,行迹无可寻、阳火同源剑羽气机尽数为火翼遮掩。 白天在应付九鳞峰的考教时,若苏景以火翼藏剑羽,只怕任夺也无从辨知,但那是同门较艺苏景不想下杀手,是以只把剑羽藏于怀中,惊退对方即可;而此刻还有什么好说的,苏景只恨另外九十八根剑羽尚不堪用! 嘭的一声闷响,苏景重重摔在地上……娃娃的笑声再度响了起来,但比起之前略嫌沉闷,邪囡满口鲜血,牙齿都松动了,但那根射向她口中的剑羽被她死死咬住了,终归未能洞穿她的咽喉。 邪囡两腮用力,剑羽哀鸣半声,被她硬生生地咬断、吐到了地上。红殷殷的舌头伸嘴巴,邪囡表情贪婪、舔食着自己的血,由此口齿变得不那么清楚了:“居然还有花招,你这个人太麻烦,我得吃你一只眼睛……咦?” 邪囡饶有兴趣,看着苏景手里拿着一柄剑,费力撑着自己站起来。 真正山穷水尽了,苏景只剩这把剑了,浅寻送他的剑。 邪囡满脸善意,对着苏景摇头:“就吃你一只眼睛,保证不吃耳朵鼻子,快坐下歇着吧。”说着,她还怕苏景不肯停手似的,又加重语气劝道:“我若能逃出离山,没准不会杀你呢,你很有趣,受我一道禁制,做我的独眼小小狗儿,帮我咬大狗。” 苏景不矫情,只是实话实说:“你不明白。现下你抓了我,赶明是要用我来要挟离山其他弟子的。” 邪囡先点头再摇头:“是这么回事,我哪里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丢不起那个人。”苏景平平淡淡地讲出心里话,终于站好了,继而,拔剑。 “花招那么多,修为却差得不行,还道你是个绣花枕头,没想到小小年纪居然养成了剑意。”邪囡再次显出意外,随即露出一对小虎牙,欢欢喜喜地笑了起来:“以前我也练过剑,可惜,剑被你们离山的人给打碎了,现在只能将就用这个了。” 说着,从口袋里又摸出了两根手指,一根被她塞进嘴巴,她的零食;另一根被她捏在手中,她的剑。 死人手指,苍白且僵硬,虚点苏景眉心。 第八十九章 都是我杀的 破晓时分。 剑尖儿剑穗儿手拉着手从红鹤峰下来,去往光明顶。今天是初一,循例要为苏景替换起居、修行等诸多应用之物。 一路说说笑笑,姐妹俩的话题不离昨日九鳞峰考教苏景之事,但才一靠近光明顶,说笑声立时中断,双姝面色陡变:小小院落荡然无存,残碎尸体散落四处,水淹火烧新痕斑驳,光明顶上一片狼藉! 先是大骇继而大惊,双姝立刻捏碎木铃铛传讯师尊,同时亮出飞剑护身,疾飞光明顶去查探。 不过片刻功夫红长老当先赶到,一见光明顶的惨状,她的俏面也变了颜色。 红长老的见识自不是剑尖儿剑穗儿能比拟的,光明顶上倒处倒伏的残尸,只要还能看得清面目的,有半数她都识得,另外一半不认识的,她也曾听说过:无一例外,都是关押于白狗涧的重犯。 白狗涧出事了。红长老只觉得头皮发炸,还来不及细想忽然不远处传来剑尖儿的惊呼:“苏景在这里。” 呼喊声未落红长老已经闪身近前。 苏景躺在地上,满身血污生死不知,他的右手边是一柄平凡长剑,咋看上去完好无损,但用手稍稍一碰,剑形立刻崩碎,化为齑粉随风散去,转眼消失不见;苏景左侧是一具又矮又壮的中年人尸体,此人死状凄惨,除了心口有一道致命剑创外,还被人开膛破肚,五脏六腑都翻得乱七八糟,若是苏景干得话……不知道他要从尸体肚子里找什么。 十足意外、十足惊喜、十足让红长老觉得诡异的,苏景还活着,经络遭受重创,身上大小伤痕无数、体内真元散乱不堪,但明明白白的,此子还有微弱呼吸、心脏还在轻轻跳动…… 很快离山门下的重要人物悉数赶到,众人分工有序,把苏景送到水灵峰医治、有人留守光明顶检查、有人赶赴白狗涧查探。 不久之后消息传回,白狗涧重狱被破,其中镇压的二十一名凶魔悉数逃脱,平日镇守白狗涧的离山弟子无一幸存,尽遭残害。 白狗涧中防备森严,且每个凶魔身上都设有重法禁制,他们是如何脱开桎梏、甚至驻守于此的离山弟子都没来得及传讯就被他们杀灭一空,此事甚为可疑。不过相比于另一件事怪事,这点疑窦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了:二十一名逃狱重犯,十三个死在光明顶,其中包括最最凶名昭著的墨灵童;有五个死在从白狗涧到光明顶的路途中;另外三个死于白狗涧内。 重犯的确逃出白狗涧,但没有一个得脱活命,全被人杀了。 验尸细节,廿一邪魔中有两个死相最好:赤发天魔与黎娘娘,先被一剑穿心、随后又被搅碎元神,落了个全尸;修行朱蛙邪法的哈先生死因与前两人相同,但是不知为何尸体又遭剖腹;剩下的十八个人就没那么好运气了,统统尸体残碎,被至强锐意割裂成二三十段。 再追究细节痕迹,离山长老还原恶战经过:光明顶上先暴发恶战,诛邪之人杀尽入侵光明顶的邪魔后,又奔赴七十里外白狗涧,沿途诛杀五人、重狱内杀三人,真正是除恶务尽。 至于白狗涧中倒毙的离山弟子,一看致命伤势就明白他们死于邪魔的神通,虽然也被碎尸泄愤,但是和犯人的死法迥然相异。 与红长老刚到光明顶时一样,离山众多长老、高位执事和重要弟子人人都觉得心中惊悸…… “够资格”被离山永世关押的,无一不是老魔巨孽,都曾在修行道上呼风唤雨招摇一时,这伙子人逃了出来,匿藏于星峰之下,若他们偷袭发难,强若离山也非得吃大亏不可。天幸他们都死了,可杀他们的人又是谁? 不可能是苏景,就凭他?随便哪个老魔啐口唾沫足够淹死他十次;但若不是苏景,这附近根本没有别人。 红长老手中握住苏景那块已经碎裂的真传命牌:“会不会是命牌中封印的神通,助小师叔杀灭魔头?” 发生这种大事,长老们哪还顾得上平日里的小小隔阂,任夺缓缓摇头:“不可能,就算陆九祖亲至,怕都无法做到,何况他老人家封下的神通。” 此时又有消息传来,负责查验尸体的长老有了新发现:一个叫做“鼓道人”的犯人只是身体被搅碎,元神得以逃脱不知所踪。 离山秘法传承、高人辈出,通过尸体查看大修家是彻底魂飞魄散还是身死元神遁,他们有这个本事。 鼓道人是九境邪修,元神只是胎儿之形,离开身体庇护活不了多久,元神力量孱弱无力作祟,已经不足为患,但若它还存活离山众人就能知道事情真相,长老们二话不说,立刻带领着精锐弟子展开搜索,务必捉到鼓道人的元神。 至于苏景,经过水灵峰问诊后确定性命无碍,但一时三刻休想能清醒回来。 …… 昏迷九天之后,苏景醒了。 缓缓睁开眼睛,一时间尚不知身在何处,苏景脑筋混沌、目光迷惘。 忽然,一个年轻女子闪入视线,笑容从容优雅:“师叔祖醒来了?”语气中的欢喜让人觉得亲切舒服。 离山真传之一、出身水灵峰的扶苏。 认出眼前人,神智随之复苏,之前发生的事情立刻呈映脑海,苏景的心思还陷于光明顶的苦战,陡地坐直身体,旋即剧痛传来四肢百骸发肤屋内无一不疼,惨叫着他又摔回榻上。 扶苏赶忙抢步上前:“师叔祖小心。” 一疼一摔,难受则以,但也让苏景更清醒了些,见到同门弟子、再看看房中情形就明白自己已经脱险,可是心中的疑惑更盛,脱口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或许是给他送过贼赃的原因,在苏景面前,扶苏少了一点端庄熟雅、多了些许俏皮活泼:“师叔祖还问怎么回事?全离山的人都想来问您老到底怎么回事。平时韬光养晦深藏不露,看上去不过三境的小小修士,怎就会纵剑成狂,一人一剑大杀四方,诛灭所有了白狗涧逃狱邪魔。” 苏景乐了,没心没肺的:“乍一听还以为你说的是我呢。” 扶苏笑弯了眼睛:“说的就是您老,绝不会错。这可不是我编的,有人证的,言之凿凿。” 苏景笑不下去了。 低头寻思了好一会,他示意扶苏把自己扶坐起来,认真问道:“什么人证、到底怎么说,你给我自己讲一讲。” “人证”不是人,是个失去躯壳的元神,鼓道人。 离山高手没用多少时间就搜寻出鼓道人的元神,那时它已垂垂将死,且神智完全混沌,说出的话颠三倒四词不达意,几无重点可循。 “鼓道人没说上一阵就魂飞魄散了,长老们把他死前的胡言乱语好一番揣摩,虽然没能得出准确意思,但大概……好像……是你化身疯魔,御剑暴起杀光所有人。” 鼓道人没能给出准确的口供,复苏所说的“推测”来源于鼓道人反复大吼的“小心那小子”、“剑魔化身”、“离山弟子”等几个短词乱句。 扶苏身份斐然,仅次于掌门与诸峰长老,是以对鼓道人的口供她有资格知晓,大概把此事交待过,扶苏反问苏景:“长老们都盼着您快快苏醒,好向您印证事情具体经由。” 可惜,事情的经由苏景不知道。 不是装傻,他是真的不清楚。当夜自己手段用尽,只凭手上最后一柄长剑与邪囡死斗,对方以“指”做剑催动起一道巨大剑影,他则只觉脑中一声轰雷巨响、眼前天地尽化血色,旋即一无所知,直至苏醒。 若苏景“泉下有知”,一定以为当时脑中轰鸣、目见血色是因为中了邪囡的剑、身死道消矣。 另就是在听扶苏讲述现场情形时,苏景心思微动、以一丝神识去探自己的锦绣囊,随即又暗吃一惊:被蛤蟆怪吞掉的冥明尊、被邪囡咬断的庚金剑羽、被他扔出去吓唬人的十三鬼身,竟都被收了回来、安安静静地躺在锦绣囊中。 苏景继续摇头,没去回答扶苏所问,先放出一只乌鸦讯问妖奴伤势,黑风煞和裘平安都没事,伤得比苏景轻得多,在妖气充盈的洞天中休养,用不了多久就能尽数回复。 苏景放心了,至于其它想不清楚的事情,此刻实在懒得多动脑筋,口中换过了话题,和扶苏闲聊了起来,问明了自己昏迷多久、身在何处等事情,随即笑问:“真传弟子修行为第一要务,水灵峰上又有诸多医家圣手坐镇,怎么会劳动你的大驾,我这点伤势哪用得到你亲自照顾。” 扶苏情不自禁压低了声音:“若是师父给你问诊查伤,以他老人家的秘法,只要你三个月内服食过‘天香镇元’他都能查探出来,那样的话可就麻烦大了。我非来不可!”一边说着,她的目光也开始闪烁,果然不是做贼的料子,几年前偷过一次东西,到现在还忍不住心虚。 怕苏景最近吃过天香镇元、更怕师父在疗伤时看出端倪,一听说苏景出事扶苏立刻就从她清修的星峰赶来了。她是水灵峰风长老最得意的弟子,有她代劳风长老乐得清闲。 就是扶苏此举稍嫌孟浪,有些关系亲近的姐妹笑她“莫不是对他动了什么心思?”,其他弟子不敢直接和她打趣,但心里想一想、私下谈笑几句总是难免。为了遮掩做贼事,扶苏忍了…… 闲聊之中,扶苏又为苏景问诊,确定他伤势无碍、只差休养功夫后,她起身出门,把苏景醒来的消息报于门中前辈。 长老们进门,剑尖儿剑穗儿仗着师父的宠溺和跟苏景的交情也一起进来,诸长老免不了的一番客套过后提及正题,讯问事情经过以及众人最最关心的、众多邪魔到底是怎么死的。 苏景眨了眨眼睛:“嗯……此事……他们都死了……是啊,是我杀的。都是我杀的。”心虚之情只一闪而过,小师叔就变得目光清澈义正词严,口齿清楚起来:“白狗涧重犯伤我门宗弟子、冒犯八祖道场,凡我离山弟子人人得而诛之。当谨记,除魔卫道,我辈义不容辞。” 长老们寂静无声,没人知道应该说点啥。 第九十章 旷古烁今 反应最快的仍是红长老,躬身道:“谨遵师叔教诲。” 其他长老也是一个样子,躬身行礼重复:“谨遵师叔教诲。”礼数严谨声音整齐,但语气里掩饰不住的干巴巴。 起身后,又是一阵寂静。大伙真心不知晓的该怎么说他。 过了片刻任夺开口:“妖人居心险恶胆大包天,个个该死,这一重自不必说,只是他们都死于师叔手下……还请你仔细解说。” 苏景笑了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任夺岂能让他不开口就蒙混过关,继续道:“此事关系重大,务请实言相告。” 苏景露出来了为难的神色,又在任夺几次催促下,终于应道:“罢了,诸位都是我离山栋梁,便直言相告吧,是陆师叔传承于我的绝顶神通!” 说不清的事情就往陆老祖身上推,无所对证的牛皮永远戳不破。说过后苏景又一本正经的嘱咐道:“陆师叔曾叮嘱于我,这绝顶神通不容外人所知,你等不可泄露出去。” 什么神通能让一个三境小修杀光一群魔头?任夺口气冷淡:“小师叔说笑了。” 六个字,任夺收声。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苏景的话太荒谬,以任夺的身份都不屑去辩驳。 “不屑”是态度,但并非真的不反驳。任夺人老成精,其实以退为进,等着苏景瞪眼问一句“我又何曾说笑”,他再开口直斥,如此一来这番交谈就从“晚辈向小师叔求证”变成“苏景苦苦解释”,其他且不论,至少词锋和气势任夺稳占上风。 不料苏景根本不吱声了,洒然一笑,无声之语不言而喻:爱信不信,有辄你想去。 没能抢到语锋,任夺的大把道理反倒被闷回肚子里没法说了。任夺闷立于当场,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头再开口,只有微微侧头,把一个眼神递了出去。 站在任夺身旁的一位虞姓长老不慌不忙地开口了:“白狗涧二十一名重犯个个邪法惊人魔功了得。这些魔头凑在一起,陆九祖的寒月天河剑固然绝顶于世,只怕也力有未逮。” 虞长老与任夺一向交好,不过他本人平时并不招摇,成天笑呵呵的,看上去老好人一个,说完后稍加停顿,又补充道:“弟子不敢指摘陆九祖,只是心存疑惑、就事论事,陆九祖亲至都难以做到的事情,只凭他老人家传下的一道神通……” “一夜之间斩杀那二十一个魔头,陆师叔做不到么?”苏景想了想,居然点头附和:“的确做不到……以前做不到、以前他还在离山时的确做不到。” 苏景加重了语气,声音响亮起来:“只是诸位不晓得,师叔最后一次下山之后,又得奇遇炼就惊世神通!” 虞长老摇头:“陆老祖最后一次下山至小师叔归山,前后加起来不过二三十年的工夫,纵然陆老祖得了机遇造化,这短短工夫也不够炼化一道大神通的吧。” 任夺、虞长老等人亮明了架势,今天是一定要把事情较出来个真章的,苏景耐心得很:“普通修家自然是不够时间,但陆师叔是什么人?非常人非常事,他的修行又岂是我们能够揣度的。” “这个……”虞长老面色踌躇,似乎不愿和师叔争论、却又因“真义所在”不能不说:“小师叔说的道理是没错的,但若只是道理的话,未免成了空谈。” 苏景微笑摇头:“本以为不用多说虞长老就能明白的。” 虞长老恭恭敬敬:“弟子愚钝,请小师叔指点。” 苏景却不再理他,转头望向了剑尖儿剑穗儿两姐妹:“你俩可知,白狗涧中关押的魔头,都是什么样的修为么?” 剑尖儿脆生回答:“九境如意胎或以上,无一例外,都是元神境界。” 苏景嗯了一声:“便是说,他们都还是修家,尚未成仙。” 诸多前辈在场,剑穗儿不敢笑,不过语气轻松:“这是自然,若他们中有仙家,一来早就飞升仙界不存于中土,另则……就算他们还在世上,怕也没有敌手了,岂会被咱们抓来关押。” 苏景追问:“照你们看,以这些魔头的修为,有资格抵御最后的飞仙大劫么?” 剑尖儿瞪大了眼睛:“最后一道升仙大劫?绝不可能,魔头们的手段虽强,但还远远不够登仙的资格。” 剑穗儿顺嘴帮腔:“若他们的劫数到了,只有灰飞烟灭一个下场!” 苏景把话题从魔头引到天劫,继续发问:“登仙最后一劫很凶猛吧?” 前辈怎么问自己就怎么答,这一重是绝不会错的,剑尖儿如实回应:“修行本是逆天行事,那劫数就是天道阻止修家飞仙的最后一道关隘,动用九天之力、引寂上杀灭之雷入劫,蕴乾坤怒、天地威,是这世上最最凶猛的力量。” 苏景点了点头:“陆师叔能过这一劫么?” 言及老祖宗,剑尖儿有些迟疑,剑穗儿则不管哪套,有啥说啥:“陆九祖的境界稍差,第十境的修家渡这最后一劫,不存侥幸、没有希望。” “是啊,师叔他老人家境界未及、时间却到了,他过不去最后一劫。”说到此处,苏景忽然把语气一转:“可是……师叔的劫数呢?” 苏景笑意浮现:“踏入元神境界后,修士就只剩三千年时间,时辰一到劫数便至!天下修家皆知,离山陆崖九的时辰到了……早在十几年前,他的‘三千年之期’便满了。我还是那一问:他的劫数呢?!” 陆崖九躲避大劫的真相只有苏景自己知道,在场众人谁能答得上来? 苏景的笑意更浓了些:“大劫难渡,终归还是有人闯过去了。远古高人到今时翘楚,不知多少人都闯关登仙。证大道、得永生逍遥,这份成就固然了不起到了极点,但前有古人后继来者,算不得旷古烁今。” “唯独,陆师叔!”苏景提高了嗓门,重伤之下声音反而有些嘶哑:“大限早至而天劫不见,此事可曾有过先例么?他老人家才是真正的神鬼莫测,才是真正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为何他的天劫不见了?说起来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师叔得了莫大造化,另辟蹊径参透无上神通,硬生生地拖慢了劫数、硬生生地从老天爷手里抢来新的寿数!单只这份手段,试问天下修家哪个能及?莫说与师叔比肩,就连一窥端倪怕是都没资格吧!” “陆师叔的手段就摆在那里,不过有些弟子没留意吧。” 苏景长吸了一口气:“白狗涧的重犯,哪个不是被关押了几百上千年,纵使修为了得,在禁制下还能继续修炼么?日夜不停受酷刑煎熬,刚刚逃脱之际,能有全盛时的三四成本事就顶到头了;反观陆九祖,连修天大劫都被他拖慢了,这等惊才绝艳之人,传下一道神通、助我一夜之间屠灭廿一妖人,不可能么?很滑稽么?” 除非陆崖九现在从青灯境里钻出来,否则谁能再反驳苏景。 有惶恐、有懊悔、有恍悟、有欢喜,虞长老摆出的表情精彩,连连点头称是。任夺眯起了眼睛、静静注视苏景片刻,终是无法从少年那番“死无对证”的说辞里找出破绽,只冷冷淡淡地说一声:“小师叔好洪亮的声音。” “讲实话的时候底气足,声音自然响亮。”苏景受之无愧,笑得清澈:“魔头我杀的,都是我杀的。” 第九十一章 面条作祟 到了这个份上事情再没啥可说的了,长老们又对苏景的伤势叮嘱几句,就此告辞。倒是苏景心中还有疑问未解:“请问红长老,那些妖魔鬼怪个个都是罪大恶极,既然如此又何必把他们养在白狗涧,直接杀了岂不更好?” “暂时留下他们的性命,是因为他们身上都牵扯了些机密事情,比如邪魔的巢穴、又或者妖法魔劲的来源、古器冥丹的藏匿地点等等,就这么说吧,进了白狗涧就死定了,但是在他们死前能再榨出些东西来岂不更好。” 苏景点点头:“重犯里有个四五岁的小女娃,长得蛮讨喜……” 不等问完红长老就知道他说得是哪个:“这个老魔唤作墨灵童,白狗涧的囚徒中以她凶名最为昭著。” “嗯,杀她我费了不少劲,此人什么来历?” 红长老应道:“邪教出身,但并非修行道上的魔门邪派,而是凡间的邪教,唤作‘至黑天’,拜奉一种叫做‘墨巨灵’的邪神。” 中土天下信仰驳杂教门林立,大至三清佛祖小到山精树怪,都有百姓虔诚拜奉。是以免不了的会有些神棍巫医故弄玄虚、打着神仙旗号愚民敛财,“至黑天”便是这种骗人的教门,它供奉的“墨巨灵”在有识之士看来根本就子虚乌有、是神棍生编硬造出来的。 邪囡的母亲只是个偏荒地方的愚妇,举家信奉“至黑天”,因为有几分姿色被圣教主看上、做了侍妾诞下一名女婴,小娃开始一切都好,但五岁时忽然昏迷,整整十年未醒,身子也再没长高一寸。 待苏醒过来,小女娃就变成了邪囡,不知从哪里传承了可怕的力量与无数邪佞法术,自称墨灵童。从她张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杀人,先是身边亲人、法坛中的信徒,继而周边郡县的无辜百姓,诡异的是她杀得人愈多她的本领就越强。 没过多少年,小小邪囡就变成了一方巨孽,她杀人全无道理,似乎获得神力就是为了屠灭世界,修凡不论正邪不分,心情所致她想杀就杀。结果惹来修者围剿,不料此獠的修为远比她之前显露得更高明,被她钻出了口袋逃出生天。 之后墨灵童隐遁世间,不再那么招摇,变得神出鬼没,但却更难对付了。曾参与围剿的门宗被她一一报复伤亡无数,就连不少修家名宿都栽在她手上,最后离山高人出手,墨灵童于海外孤岛“伏诛”。 “伏诛”只是对外边的说辞,墨灵童引出公愤,非杀掉否则难以向同道交代……“伏”是千真万确,“诛”则子虚乌有,墨灵童被囚于白狗涧。 不杀她有两重缘由,一是从她的行事做派来看,这人绝对是个疯子,可实际上她条理清晰心智明澈,那她杀人的道理何在?离山前辈觉得此事蹊跷,更怕墨灵童背后还藏着什么阴谋、背景;另则,墨灵童的一身本领来得实在诡异,一个五岁的娃娃睡了十年便得了接近“远游子”的神力和法术,她的力量来源也非得彻查不可,这才暂时留下了她的性命。 因为口供一直逼问不出来,墨灵童就在白狗涧苟活了千多年,不承想今日险些酿成大祸。 事情说完,红长老告辞离去。 …… 随后一段时间,苏景就留在水灵峰疗伤养气。 离山是中土第一流的修行大宗,门徒无数,重要人物负伤普通弟子无需刻意登门,否则养伤之人一年半载别想消停,不过苏景的辈分摆在那里,其他星峰、石崖来水灵峰办事的弟子,总是要探望一下长辈的。由此苏景也明显察觉,离山弟子看他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邪魔逃狱非同小可,尤其他们是如何破除自身禁制,这一重关键离山非得弄清不可,百年之内只要和白狗涧有过接触的弟子都被请到刑堂问话,因而光明顶恶战之事也传遍离山。 之前还在议论着九鳞峰考教真传、苏景用“如见”做挡箭牌无耻的离山弟子们,突然听说“苏景一人一剑,廿一老魔伏诛”的消息,人人心中骇然。 只要是离山弟子就知道那些重犯是什么样的人物,平时遇到一个,自己连逃命都无望的,想不到竟被苏景杀光了?! 荡平邪魔,保的门宗无恙免受大灾,这是天大功勋;更要紧的是,这个苏景到底是什么实力?陆九祖引入门宗的,到底是个根骨差劲的后生还是转世重生的剑魔?尤其九鳞峰任畴乘,听说此事后脊冒出了一层层的冷汗,几乎都湿透了背襟,这样的家伙,自己还耀武扬威地跑去和人家比剑? …… 水润万物、滋养天下,五行之中疗伤道法效果最好的非他莫属,再加之由扶苏这样的高手亲自照看和门中滋养补品的调理,七个月后苏景伤势痊愈、修为尽复。 白狗涧群魔脱狱之事最终也没能查出个所以然来,长老们人人心中有数,但表面上早就放松下来了,暂时算是个不了了之的局面。 重返光明顶后,苏景又花了些时间,把断掉的那支紫凰庚金剑羽重新炼化完好,后面他打算出门转上一圈,手上总得有一把合用的飞剑才行。 苏景的第一站,火遁去往山核小院找莫耶蓝祈。 一见蓝祈苏景执大礼参拜,认真道:“谢师母救命之恩!” 蓝祈纳闷:“什么救命之恩?” 苏景比她更纳闷:“不是您?” 自从苏景醒来,对当夜诸魔伏诛就有了个猜测:是师娘察觉光明顶有异,及时杀了出去,扫荡妖人救下自己的小命。 之前在诸位长老面前苏景煞费口舌、把这桩大功劳死乞白赖的拦到自己身上,主要就是怕长老们会继续追查、在光明顶及周围寻找那个“伏魔之人”。万一因此查出师母的藏身地,说不定就是一桩大大的祸事。 另外……这么大的功劳,没人领不就浪费了?凡俗出身、普通人家的苏景可见不得这种事。 蓝祈拉着苏景坐下,待他把事情从头到尾讲过后,她缓缓摇头:“不是我。我的五感仅落于这座院子,从不会外探。而且那些魔头的本领,真要遇上了,我能不能全身而退尚未可知,在几个时辰里把他们尽数诛灭断不可能。” 既然不是师娘所为,苏景自然也就不再纠结此事,这次来山核,他还有修行疑问要向师娘请教。 先把自己这几年修炼的情形和盘托出,跟着苏景说道:“在白狗涧出事前,我静心修行第三境有五年多的时间,可打通的却尽是阿是穴,主窍一点动静没有,越练心里就越不踏实。” 修炼到死也未能破第三境的修士有的是,但阿是穴开了百多个、主穴全无松动迹象的情形异常罕见。 蓝祈愣了愣:“怎会如此?莫不是金风对阳火有什么影响?”说话间将一道真元探入苏景体内,缓缓游走经络仔细查识,足足几个时辰的工夫过去,她的眉头皱了起来:“阳火金风相处融洽,没有冲突更不存影响,奇怪了。” 对上这种怪事,若有见地当时就能找出根由;若是茫然无绪就算想破头也没用,可蓝祈显然不肯罢休,纤指轻敲额头苦苦思索个不休。苏景不忍让她如此费心,咳嗽了一声随口岔开话题,讲起些不相干的事情。 要哄师娘开心,当然就要说师娘赏赐的宝贝有多好用,苏景提到当初冥明尊唤来滑头鬼少主,蓝祈则心不在焉,随口支应着:“冥明尊现在威力比起少女送你的那头狐狸大有不如……”说到这里,蓝祈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双眸猛地一亮,三瞳涣开、邪异凛然,脱口道:“三鲜面!” 苏景愣了愣:“啥?” 因为提及少女送给苏景的“一怒则妖狐显”的法术,进而想到腌臜老道请苏景吃面这个关键,蓝祈开解了难题,心情大好,笑眯眯地点头:“陆崖九的眼光一定不会错,他不是对你说过:那顿面条灵元,要到你修行至如是境时才会显现威力么?” 待苏景点头,蓝祈继续道:“那你修行到了第三境,可有察觉‘面条灵元’的作用?” 苏景心思灵活,到现在哪还能想不明白,本应在自己踏入如是境之后就开始发挥力量的面条灵元并未“如约而至”,而第三境的修行里却多出一项“势如破竹打通阿是穴”的古怪情形。 不用问了,自己的阿是穴一个接一个的开,指定是“面条作祟”。 青灯境中的少女和老道是连陆崖九都无法窥探的高深人物,有关“面条作祟”的具体道理蓝祈无从揣度,但也不用再做追查了,那两个人对苏景充满善意,阿是穴连开是奇事而非坏事,开解过疑惑苏景和蓝祈的心中也就轻松了…… 第九十二章 要死就趁现在 陪着蓝祈谈天说地,参莲子最近正在闭关修行,苏景不去打扰他的功课,在山核中待了大约七八天的光景后向师娘告辞离开,临行之际他又问了另一件事:“自从打通第一道阿是穴后,我就常常会听到金乌长啼,而且阿是穴开得越多,耳中的乌啼就越响亮,现在几乎有些惊心动魄的感觉了,这个事情正常不?” “以前没听陆角提过此事。”蓝祈轻轻摇头:“不过如是境的修行就是这样,每开一窍修者对天地的感觉就会更甚一层,你修行的是金乌正法,察听到冥冥乌唱也说得过去。” 师母的解释和苏景自己琢磨的结果差不多,苏景大礼拜别蓝祈,这时候蓝祈忽然问道:“你确定不是任夺?” 问题来得突兀,但苏景知道师母指的是什么,摇了摇头:“不确定,但可能不大,我仔细想过。”说完他火遁重返光明顶。 几乎没作停留他便出山去了。看过了大师娘,苏景又跑去凝翠泊探望小师娘。 浅寻对苏景可没有蓝祈那份热情,见面后不等苏景讲出来意她就冷冷道:“以前说过,没事少再来我凝翠泊。你最好能有个站得住的说辞。” 苏景直接挑最严重的讲:“弟子在光明顶修行时遭遇邪魔围攻,个个都是元神境界的高人。” 这么大的事情,浅寻依旧无动于衷,漠然打断:“再如何凶猛的魔头,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既然如此,便是没事了。” 苏景讪讪闭嘴,寻思片刻,再度开口时他改路子了:“对付邪魔时我动用了师叔给我真传命牌,内中封印的神通是剑气化形……是您老。” 果然,这句话好使,浅寻愣住了。 好一会,浅寻浅浅地叹了口气,对苏景道:“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光明顶恶战又被苏景说了一遍,浅寻听得认真,但只有在命牌碎、剑形现那一段显出了些神采,之后又变回仄仄的样子了。 事情讲完,苏景问浅寻:“您赐我的那柄剑……” 浅寻明白他想问什么,当即摇头:“千真万确的凡铁、再普通不过的人间兵器,那把剑只是给你揣摩剑意用的,并无其他稀奇之处,更没有封印什么神通。” 答案笃定,苏景“踏实”了。 不是蓝祈杀上光明顶,不是浅寻的赐剑有玄虚,再加上鼓道人死前的胡言乱语,难不成真的是自己“剑魔附体”了? 想到这里苏景居然笑了,想想那个吞了冥明尊又被开膛破肚的哈先生,和重新被拾回锦绣囊的那几样宝贝,自己疯魔之后还不忘把东西都捡回来,果然是平民出身、本色不褪。 浅寻坐在桌前单手托腮、静静地想着心事,根本没去留意苏景,更不会问他为何发笑。 而苏景没心没肺发噱之时,拈花神君也忽然傻笑起来。 三尸没在岛上。从前年开始,他们就被浅寻扔进了阴森森的大湖里,在暗潮与浊流中练剑,四五个月才能上岸一次,不是休息、是接受浅寻考教,若进度有亏少不了吃点苦头。 现在三个矮子还在湖底,根本不知道本尊来了。 见兄弟发笑,赤目运力把手中长剑一圈,附近湖水立刻被剑气击散,矮子们身周显出了一片数丈方圆的空地。这些年里,苏景那边练功不辍、三尸力气与日俱增;浅寻教导更是不凡,三尸的剑术着实有了些成就。 腾出片没水的地方,赤目才得以说话,问拈花:“你笑啥?” “终于盼来了脱身之日,就要重返花花世界,自然要笑!”拈花神情欢喜、小眼睛亮得吓人。 毕竟是天生的灵怪,开始的时候还不觉得,但后来拈花渐渐有所感觉,自己三兄弟身上都被浅寻附着了一道“眼识”,只要他们还在凝翠泊域内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探知,所以浅寻总能洞察先机、让三尸“求死无门”。 不过三尸的天资各不相同,也只有拈花能察觉到浅寻布下的“眼识”,另外两人都没感觉。 赤目和雷动闻言动容:“怎么说?” “眼识散去了,估计是小师娘因为什么事情走神了,要死就趁现在,快快快!”拈花连声催促,三尸各挺长剑发动“死遁”,彼此对准要害就扎了下去。 利剑穿胸、心口剧痛,三尸却真正大喜……真如拈花所说的那样,这次自杀小师娘没再出手阻止,当真死成了! 砰砰砰,三声闷响连成一串,三尸重生于本尊身旁。 三尸心花怒放,齐齐放声大笑!雷动双手叉腰:“哈哈,天可怜见,咱们兄弟终于逃了出来。” 拈花手摸肚皮:“哈哈,苏锵锵,你可有想念咱们哥们?” 赤目摇头晃那:“哈哈,这次多亏……咦?” 三尸看清了地方,看到了浅寻。 “苏锵锵,你怎么会在凝翠泊?!”异口同声,三尸捶胸顿足,又委屈又恨、真委屈真恨。 “回去继续练剑。”浅寻淡淡开口。 三尸数不清被浅寻收拾过多少次了,早都怕了这个冷冰冰的妖女,整整齐齐地喊了声:“谨遵小师娘法谕!”肩并肩地跑回湖边跳下去了。 重返湖底,拈花面色凄苦:“本尊不长进、不争气,咱们分身再努力又有什么用!” …… 小师娘喜欢清静,苏景并未在凝翠泊停留,问明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之后就告辞离开。临行前浅寻告知苏景:“三尸留在凝翠泊专心练剑,这些年不会再去找你,就算你遇险他们也无法赶去。” 有浅寻看着三尸根本死不了,就算感知苏景有难也白搭。 苏景恍然:“我还纳闷白狗涧出事时他们仨怎么没来呢。” “他们三个当时找过我,又闹又跳又骂,剑都不练了,躺在地上闭眼等死,天亮之后见自己还没死,骂你不争气来着。”浅寻清清淡淡的应道。 另外浅寻又送了苏景一把剑,仍是普通货色,和之前化作齑粉的那一柄没太多区别。 到了现在,对于白狗涧重犯逃脱当夜发生的怪事,苏景倒是个想法,但此事无以证明,也没有人能为他解惑,只有等他将来修行高深自己去揣摩,现在就先将此事放在了一旁。 展翅飞出凝翠泊,苏景不回离山,向着故乡白马镇疾飞而去。 从当初捏碎老祖留下的木铃铛到现在,仿佛只是晃了晃,不觉得过了多少时间,可是仔细算一算,离开白马镇十五年了,就连他回归离山都已经有十个年头。 白马镇上的小娃娃,如今都该长成青壮、当家立户了。 苏景想要回乡去看一看,顺道还有件事情,有一个离山弟子被他废去修为“发配”小镇十年了。 修行门宗处于人间却又与人间隔绝,山中清宁凡俗难扰,是以离开修行地后苏景才发现:不知何时,东土大乱。 昔日朝廷倾覆无存,诸侯割据各怀雄心。十余年前还是太平安宁的东土世界如今变得四分五裂……东土汉境又逢乱世。 一路之上烽烟遮目杀声盈耳,乱世正愈演愈烈,昔日清秀小镇黑烟滚荡、往日繁华城池饿殍横街,惨状让人不敢直视。一如既往,只要遇到了就不会视而不见,苏景力所能及,对难民施以援手;对趁火打劫的流寇乱匪严惩不贷。 相较于无可挽回的大势,他的作为无异杯水车薪,苏景本领再大也救不了整个天下,只求个无愧于心吧。 第九十三章 乱世洪炉 清早时分,一串马蹄响亮,从长街一直敲到白马镇百姓的心里。 马上的青年结实壮硕,生着一副让人羡慕的好身板,但他的衣袍满是尘土、双眸暗淡无光,掩饰不住的疲倦。 青年自镇外赶至县衙,下马后直奔大堂。 乱世降临数年,白马镇早都没有县官大人了,现在坐镇于衙门的是全镇公推的长者:土生土长于此,深得百姓信任的老捕头:齐树生。 托了所处地势的福气,白马镇未遭兵祸波及,还算平安。 密谈过后,齐头儿拍了拍青年骑士的肩膀:“辛苦了,快去休息,后面咱们还有的忙。”说完,起身走向外面,衙门口上早都聚集了大批等消息的百姓。 来到人群前,齐头的声音低沉:“前方秦王兵败,快则五日慢不过七天,福威侯的先遣便会抵达,带队将领是大丑。” 话音一落百姓哗然,人人皱眉叹气……福威侯来自北方,得了塞外蛮族的拥戴,军容盛大实力了得,此人性情暴虐,大军所过之处血流漂杵,他麾下“三凶两丑”五名大将残暴尤甚,这次带队的正是其中的“大丑”。 大丑率领先锋来到小镇,大伙真就不用活了。 其实天下皆乱,白马镇又怎可能独善。总会有这么一天的,不过迟早事情罢了。 白马镇再不能呆了,齐头传下命令,百姓重返家门收拾行囊口粮,明日清晨举镇迁离…… 人心惶惶,小镇乱成一团,那个甘冒奇险探来重要消息的青年却再支持不住,勉强回到住所一头倒在床上沉沉昏睡过去。才睡了片刻,忽然觉得有人拍他肩头:“樊翘,醒来,先莫睡了。” 十年光景、凡俗打磨,昔日离山上心骄气傲的内门弟子,如今白马镇上满面风霜的青壮汉子。 樊翘一惊而醒,还道兵祸袭来,伸手去就抓自己的横刀,旋即他才看清来人:“你?你来做什么?” 头戴祥云冠、身着七星袍,背负长剑手横拂尘,一位中年道长端立于床前,当真有几分仙家气势,只是一双门牙稍大,于他微笑之际凸出于上唇,看上去诡里诡气。 大牙道士稍显意外:“你还认得我?” 樊翘放下了手中的兵刃,没什么语气:“光明顶主人座下第一妖奴,六两大人,我又怎会不认得你。”樊翘从内门弟子被贬为光明顶奴仆杂役,以他现在的身份,甚至都没有称呼苏景为师叔祖的资格。 六两笑了,由此一对大板牙凸出的更加明显:“成了,别那么阴阳怪气的,我可不欠你什么,正正相反的,既然见面了你总得谢谢我。” 樊翘纳闷:“把话说清楚,我该谢你什么?” “庞家那一门三飞贼、席凤坡的十五铜锤、七关寺里的那个老妖僧、关东来的马蹄刀……”六两的回答莫名其妙,樊翘却面露惊讶,不等说完就追问道:“原来是你在帮我?” 十年前樊翘受命于苏景,来到白马镇给宋寡妇的儿子送药,跟着留在县衙做一名候补捕快。光明顶主人怎么说,他这个奴仆就得怎么做,但具体做成什么样子苏景没有刻意要求,樊翘自然破罐子破摔,活死人似的混吃等死。 但衙门中的齐头儿对他反复规劝,樊翘毕竟不是普通少年,不久后他便想通了,既然仙缘已断,自暴自弃又有何用?振作起来也不能再问长生,可至少不会辜负这一世为人。其实樊翘本心不坏,天生来一副热心肠,只是少年太得意以致狂妄骄横,再重拾本性后,做个捕快正好。他的修为被废去了,不过身体基础比起普通人来仍要强得多,抓贼时一贯奋勇争先,对小镇上的百姓也照顾有加。 刚刚六两提及的那些人物全是巨寇悍匪,世道乱了,凶狠人物一下子就多了出来,小镇还能守住当年的平静,其中樊翘功不可没。樊翘在缉捕他们的时候都曾遭遇过可怕凶险,只是每次均能化险为夷,不用问了,是六两暗中相护。 樊翘的神情缓和下来,对六两深深一揖:“多谢你。” 六两呵呵笑着:“怎么说咱们也是自己人,用不着这么多礼。” 樊翘却不起身:“另外还有一件事,樊翘要拜托六……六爷。” 六两笑道:“六爷这个称呼无论如何我都不敢当,你若看得起我,就唤我大号六两,或者,叫我老宋也成。” 精怪修炼成人,大都喜用谐音给自己取姓,松鼠姓宋也在此列。 六两拉着樊翘坐了下来,大好妖奴生了一副机灵心眼,反问樊翘:“若我没猜错,你是想请我帮一把白马镇?” 小镇民风淳朴,樊翘孤身一人逗留十年,今天被刘二哥拉去喝酒听戏、明天又被三嫂子张罗着去相亲,每逢节庆衙门里的兄弟也不会撇下他,樊翘心中对此间的感情着实不浅,闻言点头。 六两摆手道:“就算你不说我也不能坐视不理,白马镇是什么地方?这是小祖宗的成长之地,除了这些年新添的娃儿,哪个不是小祖宗的熟人朋友?六两在此,岂能让他们遭灾受难,你放心好了!我已经传令下去,儿郎们今晚就到,到时候催动云驾把大伙都先送到齐喜山,好生照顾着安顿下来,待兵乱过去再送大伙回来。” “此事你就放心吧,我来找你是因为另一件事,”六两继续道:“我接到小祖宗传讯,他老人家回乡省亲,此刻已经临近白马镇,用不了多少时候就会赶到,你心里要有数,提早有些准备。” 樊翘并无喜色,反倒是皱了下眉头,起身张罗着给六两倒了杯水:“宋老,你暗中照看我是因为苏……主上的之命吧。” “不错,是小祖宗命我看着点你。” 樊翘笑了笑:“我终归是樊长老的玄孙儿,若是不明不白的死在外面,苏景也不好向樊长老交代,他让你来照看我,缘由不外如是。不过你救我几次都是真的,我不理会苏景的‘好心’,但我受下了你的情谊,来日若有机会补报,哪怕把性命还给你,樊翘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前半句话说的略嫌刻薄,但樊翘语气平静,只是讲出心中所想,不含其它意思。 “的确是那么回事,我只管你死活,其他的和我没有半点干系,如何让你洗心革面,是另个人的事情,你能否重返离山做回内门弟子,也是由此人评判。” 樊翘追问:“谁?” “你的顶头上司,齐头儿。你知道小祖宗是被老齐看着长大的,还曾在他手下当过一年差;可你不晓得,小祖宗对这位老上司推崇备至。小祖宗还要修炼,怕是没有时间帮你洗炼心思重拾本性,所以把你交给了齐头儿。你觉得被发配小镇是他故意刁难,我却觉得这是一份苦心。” 事情便是如此了,樊翘心中没有恶根,只要能洗掉那份骄气,苏景不会断掉他的仙缘。但苏景自忖没这个能耐也没那份工夫去督导樊翘,这件事就被他拜托给了齐头儿。 这十年间,由六两中间代为传话,有关樊翘的事情苏景基本都了解。 六两再次笑了起来:“齐头儿觉得你不错,我估计着,小祖宗这次会带你一起返回离山了。” 樊翘犹自不敢相信,迟疑道:“苏……他真有这份心地?当晓得,他回山的第一天我就得罪了他,还向他动手……” 虽然比不得乌鸦卫,但六两也是个爱说话的妖怪,当即拉开话匣子,挑了苏景归宗前的几件事迹讲给樊翘,最后六两道:“小祖宗行事有他自己的一套作风,但绝非心胸狭窄之人,否则他能饶下倒卖扶乩仙子尸身的商贾?否则他能为了一群凡人一次用掉七张陆老祖亲手炼化的剑符、还无怨无悔的?” 听过苏景以往的处事手段后,樊翘愣住了。六两又叮嘱了他几句,就此起身去找齐头儿。樊翘这才回过神来,急匆匆跟在了六两身后。 听说齐喜山妖大王会出手相助接应百姓,齐头儿霍然大喜,正待把喜讯通传乡亲齐头心中忽然又升起了另个年头,对六两道:“宋仙长,我有个不情之请,白马镇的传承不短了,大家祖祖辈辈居于此地,人能走可根还在,宗祠祖庙、屋舍家坟都在这里,您看能不能大伙不用走……” 迁徙逃亡实属无奈之举,何况有些老人根本不肯走,宁可留守等死,齐头的意思很明白,他想请六两带上些妖兵驻防于白马镇。 见六两面有难色,齐头又急忙道:“仙长放心,只是请您麾下仙兵在镇外转一转,福威侯的兵马虽凶,毕竟还是凡人军队,借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冒犯仙家,姓齐的人头担保,见了齐喜山群仙法驾,他们绝不敢造次,一定会绕道。” 说着,齐头望向樊翘,盼着樊翘也能帮忙开口劝说六两。 “齐头儿,您有所不知,此事的确是难为老宋了。”樊翘摇了摇头:“修行道上自古便有公议,无论哪门哪派、无论何方修家,都不能干预凡间秩序。” “可是……可是白马镇惨祸当头,离山不是第一流的正道门宗么。”不是齐头得寸进尺,所谓故土难离,若大伙能不走,齐头不怕舍了自己那张老脸,哪怕下跪拜求。 樊翘无奈一笑:“正道修家不为非作歹、不恃强凌弱,但也不是如您想象的那样日行一善四处去行侠仗义,否则哪还有时间去修行?只是心情所致偶尔做做好事……其实能做到‘拥大力而不欺人’便无愧‘正道’两字了。” “就算仗义拔剑,也是在那公议的大题目之下的。便是说,助乡亲们离开小镇无妨,见到凶兵杀伤无辜百姓也可以管束惩戒;但是助一方驻守城池,或帮哪路反王夺去某地、甚至只是出谋划策,都决不允许的。” 齐头儿只是个普通人,再如何事故也难免受层次所限,对樊翘之言不是很理解:“那……那就是由得这乱世去乱、就算暴君得势也不予理会?” 六两接过了话题:“凡间乱,便由得它乱,乱后自有清平重生。但修家若插手,事情就不一样了。需知修行道上又何尝不是门宗林立、势力交错,今日白狼门的修士插手战事、帮了刘反王;明天白狼门的对头野狗宗就会出手,去帮另一路反王来对付刘家势力;后天白狼门门请来了摆手;大后野狗宗约到了朋友……如此不休,修凡共缠于战事,那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乱。” “凡间自乱,仿佛溪涧中泥沙翻腾、浑浊不堪,可是时间长了,泥沙终会沉下去;若修家卷入进来,那就是溪涧下地火翻腾,会把整条水脉都得煮开、烤尽!” “道理说得有些远了,归结到今日白马镇之事,若我齐喜山发兵白马镇、违反古约的话,便只有一个下场:正邪两道共同扫灭齐喜山,就是离山剑宗也不能护佑于我。” 齐头明白了,对六两抱拳道:“我是见识短浅,刚刚的言辞宋仙长不必放在心上。” “齐捕头太客气了,是我该谢过您老的体谅才对。”六两恪守本分,对小祖宗的故人朋友客气得很。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纸鹤忽然从外面飞了进来,落到六两耳畔低语几句,六两立刻面露凶相,怒道:“什么人如此大胆!” 跟着他转回头对齐头、樊翘说道:“我家儿郎在半路被人打了,伤亡不轻,我这就赶去看看,两位稍待,用不了半日我便回来。” 六两心里有帐:路上的小妖是奉命来接应白马镇的;白马镇是小祖宗苏锵锵的老家;苏锵锵是离山现存辈分最高者之一,就连掌门人见了他都得磕头问安……打了小妖就是打了白马镇乡亲,打了白马镇百姓就是打了苏锵锵,打了苏锵锵……那岂不是罪同攻打离山仙宗? 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攻打离山仙宗?!好妖奴底气十足、气势汹汹地飞走了。 第九十四章 看热闹没罪 不到半日六两就回来了,对方不知道是哪个门宗的弟子,与齐喜山小妖偶遇下言语失和动起手来,小妖们修为不成吃了大亏。六两赶到之后亮明了身份,为方便山外行走,离山高人门下妖奴也会配发信物。 不料那几个弟子居然一口咬定信物是假的,且言辞倨傲不肯吐露自家师承,说不得又是一场好打,六两是五灵阶的妖目,就算他不喜修炼,本领手段也远超那几个不成器的修家后辈,这一战形式反转,对方受创不轻落荒而逃,六两则惦记着白马镇的事情没去追赶,远远地喊了几句狠话就折返回来。 刚把事情的经过讲了讲,还没来得及吹嘘几句,小镇上马蹄声响起,又一路齐头派出去的探子返回,带回来了最新的军情,大丑率领八千青头蛮开拔,沿途村落尽遭洗劫,青壮掠为奴、女子充入营,稍有反抗便屠戮一空,前面一个叫做鸿寻州的千年古镇已经化作火海。 鸿寻州与白马镇不过四五天的路程,两个镇子平素多有往来,听闻噩耗齐头双眉紧锁,但最后也只能长叹一声。乱世如釜,人人都陷在这水深火热中,自顾不暇又如何能再去帮别人? 怨只怨,命不好! 就在这个时候,远天处忽然传来一声嘹亮的鹰隼啼鸣,六两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当年面露喜色,哈的一声笑:“是老黑的招呼,小祖宗到了!”说着双手分别拉起齐头和樊翘,再动云驾赶上前去迎接苏景。 苏景抵达白马镇,黑风煞、裘平安跟随身边。 离乡十五年,苏景的模样并没太多改变,可齐头却老了,当年威风精壮的中年大汉如今须眉皆白,身板再如何挺括也掩不住风霜磨砺,老了就是老了。 唏嘘之情深藏于心,苏景欢笑,在这白马镇上,他不是离山剑宗的小师叔,只是个卸任的候补小捕快。 见礼过后,问候几句,苏景一指长街:“要打仗了么?”早在高空时他就看得清楚,镇中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都在套马装车收拾行囊,明眼人一看就晓得怎么回事。 好妖奴立刻开口,把前方的战事仔细呈报。苏景听罢一哂:“我从南方过来,但这一路上也常常听到‘北地福威侯’的凶名。” “小祖宗放心,小人已经安排妥当,明日一早便护送乡亲去往齐喜山,只要六两还有一口气在,绝不容大伙儿受半点委屈!”六两慷慨陈词。 苏景对六两点点头,转目望向齐头儿:“请您老跟大伙儿说一声,不用那么惶急的。我们既然来了,总不能让咱们的清宁小镇毁在凶兵手中。” 话一出口,齐头儿、六两和樊翘都打了个愣。齐头追问:“你的意思……是大伙不用逃了?你要守御白马镇?” 对齐头儿苏景不用隐瞒,心中怎么想便怎么说:“我会守镇,无论青头蛮还是福威侯,休想动白马镇一草一木。但我没办法一辈子守着镇子,今天打退了福威侯,明天还会有其他诸侯乱兵,乱世不止镇子便永无宁日,所以大伙儿还是要走,只是不用急在这几天里。” 苏景呼出一口长气:“祖辈于此,根脉长延,又岂是三五天工夫就能搬空的,让大伙儿放宽心、慢慢收拾吧,若需帮忙就跟六两说。” 小祖宗的交代六两责无旁贷,但苏景打算阻挡福威侯进兵,这可不是小事,六两忍不住开口劝说:“凭着您老的手段,区区蛮兵还比不得一窝蚂蚁,您老咳嗽一声,他们便灰飞烟灭。不过……修家干扰凡间秩序,仗剑助守一方这种事情是犯忌讳的,后果着实严重,小祖宗要三思啊。” 苏景笑:“多大事儿,说得我都冒冷汗了。” 咳……六两没话可说了,小祖宗看着随和,性子里却藏着份混不吝的狠劲,六两早就领教过了,知道再劝也没点用处。 随后两天黑风煞率领乌鸦卫离开小镇,去接应周边镇县和村落的百姓,难民源源不断地被送至白马镇,苏景则走街串巷探访乡邻,并没怎么答理樊翘,也不吩咐什么,只说让他自己去忙,用不到跟在身边。 镇上百姓以前就隐约听说苏景得了仙缘,如今危难之时见他归来、又再听过齐头儿最新宣布的“不用着急”之说,人人开心欢喜。 尤其是得苏景赠银两施灵丹的宋寡妇,对苏景感激涕零,见面时几乎要下拜叩谢。 苏景是她看着长大的,哪能受她的大礼,赶忙搀扶住她,笑道:“婶子要折煞我了,我从小没娘,不知得了你多少照顾、多少好处,我那些小小回报,你可真别放在心上。”跟着他转目在院中打量:“宋杨呢?” 宋杨就是宋家寡妇的那个傻儿子。十五年前苏景让六两派人送来银子,宋寡妇找到名医给儿子医好了脑疾;十年前苏景命樊翘送来楼兰果,宋杨服食后几近脱胎换骨,他自己又喜欢摆弄枪棒,练出一身不错的本事。 两年前宋杨不甘现状,想趁着乱世一展身手,就离开小镇投军去了,从此再没回来过。但时常托人捎带口信回来,说他一切安好。 提起孩儿宋寡妇免不了忧形于色,苏景不好说什么,只有劝她好男儿出去闯荡一番并非坏事。 六两给小祖宗帮腔,也对宋寡妇劝道:“你不晓得,楼兰果可赋人勇武和兵智,乱世对普通人来说是炼炉,对吃过楼兰果的宋杨来说却是珍贵契机,你大可不必担心。” 几句安慰话冲不散当娘的忧心,但宋寡妇也不再啰嗦,张罗着杀鸡煮酒留苏景在家吃饭。不料饭还没熟镇上警钟长鸣,远处烟尘四起,一队没有旗号的军马正向着白马镇急行而来。 福威侯的军队在北方,这队人马是从东方来的,而且人数和打扮也不对,区区二三百骑的规模、汉家兵马的衣甲,比着青头蛮规模远逊。不是福威侯的凶兵,也可能是乱军或流寇,乱世之中什么样乱七八糟的队伍都会有,苏景不敢怠慢,远远地迎了出去。 来的那队骑兵正在赶路,忽然觉得眼前一花,一个少年、一个道士、一个黑壮大汉突兀出现,挡在了大路中央。 带队的是个少年校尉,五官清秀但眉目森严,代住坐骑喝问:“何人拦路,速速让开!” 苏景身后六两森冷道:“前方是我家主公的道场,容不得凡俗打扰,尔等绕路。”好妖奴真是替主人着想,修家助守小镇是干扰凡俗秩序,由此他把白马镇说成苏景新选道场,变了个名目,至少将来被问罪时还能有个说辞。 少年校尉不为所动:“哪里来的神棍,再不让路……”话没说完,后面一个中年军士“咦”了一声,跳下马快步到队伍前列,望着苏景迟疑道:“你……可是姓苏,名叫苏景?” 被人叫出了名字,苏景仔细看了看那个军士,片刻后面露笑容:“梁薪?你是梁薪?” 梁薪是白马镇人士,比着苏景大个四五岁,原本是街上的泼皮,不想投军去当了个大头兵。乱境之中故人相逢,就算以前没太多交情,现在也透出几分亲热,梁薪哈哈大笑,伸手拉住了带队校尉的马缰,为双方引荐:“都是一家人,这是宋杨,宋家婶子的娃儿;这位就是苏景,十五年前离开镇子……” 苏景走时宋杨还是个病怏怏的娃娃,见面后互不认得再正常不过,但宋杨如何不知道苏景是自己的大恩人,当下惊呼了一声,忙不迭下马上前跪拜施礼。 细问缘由,宋杨离家后就加入了附近一方自命“秦王”的诸侯队伍,此子心机通透作战勇猛,接连立下大功,两年光景便擢升校尉,统带一营骑兵。日前秦王与福威侯决战,宋杨一部并未参与,而是奉命去东方执行其他军务,返回时得知秦王兵败身死,福威侯的凶兵正逼近小镇。 宋杨急匆匆的赶来,也是为了救助家乡,能帮着大伙逃走最好,若时间来不及,就算自己的人马不值一提,也要和那些青头蛮周旋一番了。 六两嘴巴快,把苏景的想法大概告知宋杨,后者闻言大喜,少不得又要跪拜致谢,苏景笑着把他抓起来:“赶紧回家看你娘去,刚还说到你来着!” 一场误会变作一场欢喜,众人说笑着返回小镇。才刚一进入镇子,九霄云上忽然剑光闪烁,一名白袍青年御剑而至,来到苏景身前恭敬行礼:“弟子白羽成拜见师叔祖。” 当着家乡父老,被晚辈弟子“戳穿”身份、辈分,苏景心里乐啊,所幸脸上总算绷住了,没有笑出声音,好奇问道:“你怎会来这里?” “弟子奉命巡查四处,到此处见到师叔祖法驾,特来拜见。” 凡间兵祸四起,修家不会主动参与,但各大门宗都不会掉以轻心,排遣精锐弟子巡视各处,一旦发觉妖人或不懂事的年轻修家会介入凡间势力争斗,立刻通知门宗同时出手惩戒。 白羽成到此只是巧遇,不过苏景拦截骑兵的事情他在天上看得一清二楚,当下把苏景请到安静处,小心提醒了几句,说辞与六两如出一辙,但最后白羽稍稍加重了语气:“此事牵连重大,弟子不敢视而不见,这几日会追随师叔祖身边……还请您体谅。” “若我驻守白马镇,你会执行离山律,将我拿下?” 白羽成正想再说什么,苏景忽然又笑了,拍着他的肩膀:“放心,我就是个看热闹的,看热闹没罪过吧。” 第九十五章 你不可失礼 苏景的话纯粹是对付,白羽成苦笑着摇头:“如今天上地下,不知多少大宗弟子明察暗访,想要以修家神通击溃一支军马又不为人所知,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苏景摆了摆手,干脆换了话题:“你爹挺好的?” 白羽成误会了,认真应道:“家父安好,有劳师叔祖挂念。但眼前小镇的危难与当年真页山城不同,鬼物作祟修家出手无妨,凡间争端修家万万不可……” 苏景失笑:“我问白庄主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乱世之中他如何自处。” 不久前白羽成刚刚收到家书,家里情形了解得清楚:“诸侯争霸、流寇四起,家父身负一方安危,也招兵买马以求自保……不过这些事情我绝不参与,人已入山,再不会涉足凡间争执。” “跟你聊天怎么这么吃力呢,不用想太多!”苏景继续笑道:“简简单单地说明白,白庄主如今也是一方雄主了?” “一方雄主还算不上,不过家父胸中有些念头、手上也有些实力。”白羽成说得挺客气,如今诸侯名号中也实实在在有“真页山”的字号。 真页山的情形和苏景想得差不多,他这才说出心中想法:“我有个小兄弟,凡人,但心思身手都不错,有志于乱世中闯荡一番。之前效命的秦王垮了,我看他也不会安分守在母亲身边,不如让他去真页山帮你父亲,就算帮不上忙也请你爹看着点他,总比他一个人乱闯瞎跑的强,你觉得成不?” 白羽成的心思不差,当即就猜到了苏景说的是谁:“刚刚带队回镇的那个少年校尉?” 待苏景应是,白羽成痛快点头:“能为恩公效劳,家父求之不得。弟子这便修书一封,他随时都能过去。不,回头我亲自送他过去,把她母亲也带上,暂住于真页山,师叔祖尽可放心。” 苏景又去找宋家寡妇和宋杨,母子俩闻讯皆尽大喜,这样的时候少不得六两来凑趣:“真页山遇鬼危困时白翼庇护全城妇孺、白马镇大难前宋小哥冒死驰援,两个人可都是有情有义的好汉子,小祖宗的‘撮合’,说不定就成全了凡间一代明君猛将,那可真真的一段佳话。” 不得不说六两这番话的确顺耳,在座诸人全都笑了起来…… 又过两天,北方地平线上烟尘弥漫,风中传来青头蛮行军时的沉闷鼓声,福威侯麾下先遣逼近白马镇。 凶兵将至。 即便明知有修家庇护,百姓依旧无法抑制心中惶恐,家家关门闭户,白马镇死般寂静。 苏景站在小镇北口,六两和黑风煞分立左右,乌鸦卫紧随其后。 但裘平安不在,白羽成也不在……白羽成在天上。 悬浮高空、飞剑凝势,白羽成双目微闭,灵识远远播散开去,他劝不住苏景,那便没有别的办法了:洞察四方警戒周围,今日之事决不能泄露出去…… 他已经稳稳锁住了两个修家,一个在西面隐藏云后、一个藏身于地下泥土三尺处,白羽成摒心静气,继续搜索着。可没想到突然一个清脆声音忽然传入耳中:“是离山的白师弟么?” 旋即只见一道火红云驾飞到面前,云驾上两个人面带笑容,望着白羽成。 前面那个大红袍、虬须汉,邋遢但不失粗犷;略靠后的是个少女,红衫红裙红云靴,火苗儿似的姑娘,之前开口打招呼的就是她。 白羽成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怪响,遇上些普通修者他尽能收拾得一干二净,哪想到会巧遇高人。白羽成目光惊讶、赶忙俯身下拜:“离山晚辈白羽成拜见谢三祭酒、见过启巧师姐。” 来的是涅罗坞的人物……与离山同列正道七大天宗的涅罗坞。 涅罗坞门下不设长老之职,而以“祭酒”代之,其实只是个称呼差别罢了。面前这个虬须汉在祭酒中排行第三,论辈分是白羽成的师叔,他也是启巧的师父。 白羽成是离山最有希望晋位真传的晚辈,也算得离山的重要弟子,以前曾与谢三祭酒和启巧有过数面之缘。 谢老三伸手把白羽成拉起来了:“恁多礼!我最烦别人磕头。” 涅罗坞真传启巧则笑道:“白师弟远播灵识,再找什么?我帮你!”说话间美目流转,很快就看到地面上的苏景,少女“咦”了一声,又在高空云上仔细看了看,随即面露喜色:“下面的是苏景?没错,就是他了。” 不等白羽成搭腔,谢老三就追问启巧:“救你小命的那个苏景?” 待启巧笃定点头,谢老三哈哈一笑,对白羽成道:“苏景救我徒儿,早就该登门道谢,结果乱七八糟的事情不断,一再耽搁,今天可巧了,来来来,一起下去!” 白羽成只有应道:“正是师叔祖法驾……” 话没说完,已经催动云驾的谢老三忽然又止住了身形:“坏了,把这事给忘了……他辈分比沈老怪还要高一重,我见了他岂不是也要磕头喊师叔……”说完,想了想,虬须汉猛地打了个激灵:“不成,我可没这个脸皮,对着个小娃又磕头又道谢,我得走!” 十五年前离山回来了个叫做苏景的小师叔,此事不是机密,天下大宗皆知。 启巧也在心里算辈分,她也不想磕头,附和着师父:“我跟您老一块走。” “你既然碰到恩公,哪能转头就走?你留下好好磕头谢过恩公,记得不可失礼,别让人家离山笑话咱。”谢老三不管徒弟了,说完起身就要走,还是白羽成急忙拦住了他:“谢祭酒不是离山传承,用不着磕头,师叔祖也不是那种乱讲究的人,您请放心。” 拦下谢老三,白羽成有自己的打算。 谢老三走也走不远,待会下面打起来他必然看个满眼,休想再保密,与其如此还不如带他一起下去。苏景见到别宗高人,说不定会有所顾忌改变主意。反正让他一起下去的后果,总不会比放他离开更严重。 听说不用磕头,谢老三轻松了,再度催动云驾,启巧拽了拽师父的袖子,小声问:“那我也不磕头了成不?” “那哪成,你还小,见了长辈岂能不行礼,莫让人家离山笑话了咱们。” 对两个不速之客,苏景也颇为意外,但神情并无太多变化,笑呵呵地见礼、寒暄,致谢过后谢老三看看苏景身边的阵势,再望了望北方渐行渐近的凶兵,以他天宗高人的眼力,哪还看不出眼前阵仗。 谢老三的眉头皱了起来:“苏道友可是想阻挡军马、守这小镇么?” 苏景不置可否,反问:“谢祭酒有何指教?” 谢老三的语气平静下来:“若真是如此,便有些麻烦了。” 苏景看了看谢啦三,忽然笑了,还是那个说辞:“我就是个看热闹的,不动手,看热闹。” “不是就最好。我也喜欢看热闹、陪你一起看。不过有件事须得提前招呼,万一道友见热闹太大、有什么其他想法的话,我会把你带走。”谢老三语气依旧清淡:“你们掌门沈老怪救过我两次,他的门宗里若有人不懂事、要给他惹祸,我不会坐视不理。” 说完,他又望向自己弟子:“启巧,待会若为师与苏道友离开,你留下监察那队军兵,攻城占地无妨,乱伤无辜不行。” 启巧脆声领命,又一个劲地给苏景使眼色,示意他不可造次。启巧明白师父的脾气,碍于规矩他不会阻挡军马,但有他在此也决不允许兵马作孽。这座镇子的百姓安全无虞。 苏景迎上了启巧的目光,看了半晌脸色迷糊:“没看懂?” 圆溜溜地眸子一翻,给了苏景一个白眼,启巧不理他了。 第九十六章 妖灵神六两 过不久,青头蛮大军来到近前。 来自苦寒塞外、茹毛饮血的野人,身形比着汉人高出一头有余,车轮大斧扛在肩头、精赤上身不着甲胄,每个人的腰间,都挂着一老、一中、一少三颗人头。这是他们的习俗,其中讲究无人知晓。但苏景至少能看懂,娃娃啼哭、青壮愤恨、老人悲凉……临死前的表情。 都是新鲜的头颅。 随着黑风煞一声冷哼,九十八名乌鸦卫同时绽放妖威,前方军马当即受惊,马嘶人吼、行军鼓号大乱,青头蛮却彪悍无惧,个个举起手中大斧,喉咙里嗬嗬怪响,只等将领一声令下他们便要冲杀。 乌鸦卫齐齐腾空,并不高飞只离地三尺,结阵,转眼火光冲腾! 亮出了本领,也就亮明了身份,带队的大丑大吃一惊,挥手制住手下聒噪,怪眼转动来回打量着拦路众人,好半晌后,汉话生涩:“修行的、不管军队、别挡路,惹祸……一起打你们!” 居然还是个“懂规矩”的蛮将,苏景挺意外:“不惹祸,看热闹的,看看不犯法。别打我们,还手,你们挨打。” 说完,苏景身子一侧,做出了让路之势。 大丑很有些迟疑,对苏景等人又是好一番打量,终于挤出了个丑陋笑容:“不打,谁都不打,好朋友。” 话音刚落,一直肃静无声的乌鸦卫中,乌上一忽然开口,声音不大、语气平静:“好你妈。” 乌上一媳妇乌下一更干脆,与夫君一样的语气,望着大丑表情安静:“肏你妈。” 乌上二接口:“肏三凶两丑的妈。” 乌下二:“肏三凶两丑和所有青头蛮的妈。” 乌上三:“肏三凶两丑、所有青头蛮和福威侯的妈。” 乌下三:“倒是给我留个空啊。”这话是对乌上三说的。 乌上四乐了,接口:“没人了还能长辈啊,你笨,肏他奶奶。” 乌下四:“还有祖宗。” 启巧名门出身,修为精深但涉世尚浅,平日里在涅罗坞长辈对她宠爱有加同门对她尊敬无比,哪见过这等污言秽语的阵势,瞪着圆溜溜的眸子呆住了。 青头蛮又怒,他们来汉境多日,都懂得简单汉话,特别是平时挨骂得多,骂街基本都能听懂。大丑凶残却不失狡诈,知道不能和这些修家先动手,当即按住要往上冲的队伍,连声以蛮话大吼不许手下造次,反正只要自己人不动,修士就不敢出手。 可大丑万万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在他的队伍里忽然传出一声大吼:“怕他们干哈啊,修士了不起咋地,咱们也有神仙!” 东北腔十足,声音凶狠、语气霸道。话音落地腥风大作,蓬勃妖威轰然绽放,只见蛮子军队中一头巨大妖物扭动身躯,张口喷出一道清泉,向着苏景等人狠狠打来。 邪气凛然的妖物,紫背银鳞头顶独角,乍一看像龙、仔细瞧更像泥鳅…… 也不知道是苏景身后哪妖奴,见状嗷地怪叫了一声:“兵马中暗藏妖物,福威侯得邪魔相助!” 大丑骇然变色,自家队伍里怎么可能会带着精怪?!福威侯不在场,否则被气吐一口血也不算意外。 “修家不得干涉凡间秩序,福威侯犯了大忌!”苏景义正词严,传令手下:“缉拿妖物、彻查此事!” 妖奴齐声应命,哪还有半分犹豫的,直接发动神通就向着青头蛮轰了过去,哪是捉妖,分明就是杀人! 青头蛮虽强,可是两个五灵阶的妖奴法术犀利、乌鸦卫的第一劫杀阵更是了得,加之妖怪们都在天上打,他们又哪有还手之力,转眼死伤狼藉,至于军队中那个妖怪……气势甚强,可他好像只会吐口水,没点像样的法术,时不时还扭动身躯跑来跑去,一路碾死不知多少“自己人”。 苏景一只手早都摸住了锦绣囊中的冥明尊,万一涅罗坞的两人要出手捉妖,他就只能请鬼入境来阻拦了,总不成让他俩把裘平安抓走。 所幸,谢老三并没有动手的意思,反而对苏景道:“道友不去降妖么?” 苏景面色一喜,护身赤炎升腾、元吉天都火翼展开杀入敌阵,扬起巴掌亮出一块白玉令牌,离山天宗的小师叔出手果然不同凡响,不是把敌人打死打残,而是直接把那条冒充银龙的泥鳅精给拍没了。 精怪遭擒、杀戮却未停。 六两、黑风煞和乌鸦卫杀得起劲,全没有停手之意,苏景则返回谢老三身旁,说道:“多谢。” 他谢得是什么大家心照不宣,谢老三没什么表示,而是莫名反问:“蒙得过去么?” 苏景笑了笑:“说得过去就行。” 谢三祭酒琢磨了苏景的回答,跟着笑了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 这伎俩不高明,但今日之战也不用非得“天衣无缝”,以离山的地位、以苏景的辈分,只要他们有个说辞,有个借口便足够了。 蒙不过去无妨,只要说得过去便足矣。 笑过几声,谢三祭酒正想再说什么,忽然浓眉一轩目光陡转望向战场,眨眼工夫他的宝贝徒弟启巧也“咦”了一声,随着师父一起望去。 再一眨眼,站在苏景身旁的白羽成也有古怪反应,先前脸上的无奈一扫而空,先换做意外,继而化作惊喜。 唯独苏景还不知道发生了啥事,茫然问同伴:“怎么了……哈!大丑!”话没问完他就察觉到了,在青头蛮的队伍里有修家的气焰升腾。 正八经的邪魔气焰! 来自蛮将大丑。 事情简直明摆在眼前,福威侯的军中就是藏有妖人,不知用什么秘法遮蔽了气息,平常时候就连谢老三这种修行大家都察觉不到,可它现在被苏景手下妖奴打得惨了,遮掩法术告破……根本就不用苏景传令,白羽成微一扬手,指尖一道敕令化作青烟、一口洪钟从天而降,罩向大丑。 蛮将大丑只是遮蔽气息的秘法了得,真正的本领稀松平常,哪逃得过离山门下精锐弟子的缉拿,甚至都来不及怪叫一声就被古钟稳稳扣中。 跟着古钟震动几下,被白羽成收入袖中。 这还真是意外之喜,不止“说得过去”,也能“蒙得过去”了。 火苗儿似的启巧啼笑皆非,问苏景:“不想说点啥?” 苏景应道:“果然如我所料、被我逼出了原形……我想说这句,又怕你们不信,还是不说了。” 启巧脆笑,谢老三不再停留,放开声音喝断:“福威侯借助妖力,扰乱凡间,此事关联重大,还请苏道友彻查,若有差遣涅罗坞弟子随时候命!” 卖了苏景一个情面,谢老三最后一拱手,腾起云驾带着徒弟走了。 大圣玦中鼓声隆隆,苏景一挥手把打鼓的小泥鳅放了出来。裘平安光着膀子,满脸不甘心:“咋这早就把我收了,还没杀够呢,能再打会不?” 大丑是妖孽,整件事也从栽赃变成了“诱敌”,苏景笑着点头:“去吧!” 裘平安大喜,膀子一甩化作妖身,裹挟着烈烈风雷扑向青头蛮……毫无悬念的厮杀,对上飞来飞去的妖孽,蛮子军队只能挨打无法反击,人再多又能如何?加之主将遭擒军心涣散,没能再支持片刻就溃败而逃,众多妖奴不依不饶,大呼小叫地追杀了下去。白羽成也跟了一段,确定青头蛮中再无妖孽,就此返回向苏景告辞,带上宋杨母子去往真页山城。 足足追了一个多时辰,大群妖奴才止住云驾,杀得开心,裘平安笑容满面,一点也不嫌唐突,伸臂拦住六两的肩膀:“六爷,听黑哥说你不喜修炼、只爱做买卖,没想到一打起来也不含糊啊。” 黑风煞从一旁笑道:“小裘,你这话可太假了。” 大家在一起施展妖法,谁有多大力气、使出了什么样的神通是一目了然的事情,相比之下六两的确差劲不少。 六两也笑了,对黑风煞道:“老黑,你还别瞧不起人,今天我就给你开开眼界,看好了吧!” 言罢六两随便找了个地方按落云头、五心向天盘坐于地,几次吐纳之后缓缓抬头、张开了嘴巴,旋即金光迸现! 璀璨光华中,一枚鸽蛋大小的金丸自六两口中升起,溜溜乱转个不停,片刻后猛地一震,化作一头小小地金松鼠,搔首、眨眼、伸展身体。 轰的一声,百多道惊呼齐齐响起,跟着又是无边静寂……乌鸦卫、黑风煞、裘平安,除了妖裔就是精怪,个个都是内行,哪能看不清楚,六两吞吐的分明是妖丹。 而且是已经化形的妖丹! 精怪分作十二灵阶,只有修为达到七阶以上的妖师才能结出妖丹;如妖丹化形,那是十灵阶以上的妖灵神才有的本事。 妖灵神是什么?论境界、论修持、论本领,都不弱于元神辈的大修家! 黑风煞都快把眼珠瞪爆了,六两吐出的化形妖丹精气纯净、生气盎然,绝对做不了假。 可是……六两,妖灵神?快别不要脸了。 第九十七章 妖铃莲子 六两把妖丹吞回体内,起身望向黑风煞:“怎样?” 黑风煞嗓子发干:“怎会如此?” 裘平安的眼神也变得直勾勾的,这要是彼此不认得,在野外见到六两吞吐妖丹,他非得下跪磕头不可。 自己人面前,六两不卖关子,低头将一枚小小的八角铃铛吐到手心,托到同伴眼前,笑道:“这就是我的化形妖丹。” 裘平安不嫌腌臜,不顾铃铛上还沾着六两的口水,将其捏在指间仔细端详:“这是什么?” “极北玄天下、封冻界域内,亘古冰川沾染灵气内蕴奇胎,有人有兽也有奇花异草,不论是什么样的胎珠,只要能长大、出世,那可都是不得了的东西。其中就有一味胎珠唤作妖铃莲,在玄冰内千千年发芽、万万年生蒂、那数不清多少年才会开花结莲蓬,你手中的宝贝,便是这妖铃莲的莲子。” 裘平安瞪大了眼睛:“这么大的来头?” 六两掩饰不住的得意:“这是自然。若不是一等一的好宝贝,又岂能幻化妖丹而不留破绽?就连仙佛都窥不透其中玄机。” 妖铃莲子形如铃铛,来历算是不得了,不过它未开灵智就被采摘,生机断灭后就只剩下“冒充妖丹”这一个用途。可就算冒充,也得先经由秘法炼化,这个法门早就失传了。 要说起来这也是六两的机缘,在认识苏景之前,他曾偶遇一位年老妖僧,见对方落魄垂死,六两发了好心照顾了它几天。 那个妖僧也别无长物,只有一道不知来历的妖铃莲子炼化法卷,就送给了六两。妖铃莲子是稀罕物,空有炼化法门寻不到莲子也白搭,六两当时也没在意,将法卷丢入库房封存起来。 这十年里,六两借着离山妖属的名头,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场面越办越大,一次做买卖的时候,上门的主顾无意中言及自己手上又一枚妖铃莲蓬,的确是稀罕东西,奈何没有丁点用处,六两想起妖僧传下的法卷,当下就买下了那枝莲蓬。 跟着他炼化了一枚莲子,果然成功。 絮絮叨叨讲述经由,六两手一翻自乾坤袖中取出了一枝足有雨伞大小的莲蓬,笑嘻嘻地对黑、裘和乌鸦卫道:“妖铃莲蓬天生异种,形硕大,莲子上百,刚好够自家兄弟们分一分,见者有份一人一颗!这可是好东西,齐喜山的儿郎我都舍不得给。” 精怪妖孽不论什么出身,心里都会藏着一抹顽皮性子,闻言尽皆大喜。给自己弄个假冒的妖丹,对修行没有半点用处,但它是唬人的仙宝,十足有趣好玩。 不管起因如何,六两到底是第一个追随苏景的妖奴,如今做买卖发了家,对同门妖属颇有几分老大哥的味道。 雨伞大的莲蓬被掰开,莲子人手一个,到最后还剩下了三枚,交回到六两手中,妖奴们打了胜仗、又得了新鲜玩意,个个兴高采烈,一路吵闹着返回小镇。 …… 兵祸暂时消弭,白马镇平安无恙,苏景真正轻松了下来,六两这才找了个机会,把齐喜山这十年的经营仔仔细细地交代了一遍,对生意上的事情苏景一窍不通,大概一听也就是了。 之后六两又把话锋一转:“有关‘天无常丹’,这十年间小人仔细查探,可惜……小人无能。” 天无常,青灯境时陆崖九提及过的仙丹,唯一有可能帮他摆脱窘境的灵药。 陆崖九一生心高气傲,最终躲进青灯避难,此事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向门徒提起。所以有关“天无常”的事情,苏景也未向离山讯问,以免同门乱猜到老祖身上,而是着六两追查。 苏景皱了下眉头:“全无线索?” 六两摇头:“倒是有些端倪,可是用处不大。天无常的丹方早就失传了,千万年里有无数高人寻访,但查之无果,应该是被毁了;就算找到了丹方,据说炼丹所需之材尽是天材地宝,绝难采集齐全;最要命的哪怕有了丹方、找齐了材料也还是没用,因为这种丹只有远古时‘江山剑域’的嫡传弟子会炼。那是早都倾灭无数年头的门宗,又怎么可能再有传人。” “江山剑域?剑冢?”苏景在离山修行十年了,修行道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他了解得不算少。 那是传说中的天宗仙门,远古时与摩天宝刹齐名,一道一佛,主掌中、西两域。 摩天宝刹早已坠落大海,远古时的梵音只能唱给鱼儿听;江山剑域也不例外,偌大门宗只剩下一片石崖,插满千万柄上品飞剑的石崖……便是今日修行弟子采剑的剑冢。 剑冢是古代遗迹,其中无数好剑均为先辈遗惠,是天下所有修行弟子共享的财富,此事早就有了共议,各门各派的修者,无论正邪出身,只要修行进入第三境,便可到剑冢去“采剑”。 但这样并不是说谁都能从剑冢内得到好剑。说是“采剑”其实是被剑选。神剑有灵,修士只有被剑认可才能将其从石崖拔出、归为己用。否则就算十一境、化三清的大修家,也休想把剑拔出,更毋论使用。 且来自剑冢的好剑,修士用则用矣,但不受祭炼、不能传承。待剑主死后,长剑会自行回冢,静静等待着下一位主人……若非如此,剑冢早就被人“摘采”成光秃秃的石头山了。 少年弟子剑冢采剑、好剑伴其一生、修家离世后剑归原处,无数年头里都如此往复,本来一切正常,直到十五年前,不知为何剑冢内忽然万剑惊鸣,继而锐意自起,剑冢竟自行封闭了。 无论修者还是凡人,只要踏足剑冢所在三百里范围,内中长剑便会鸣啸示警;不顾而接近,百里后会有剑气阻拦;自持修为了得继续前进……万剑暴起诛杀无赦! 最近这些年里,修行世界中的两大悬案之一就是剑冢异动;至于另一桩悬案,苏景倒是知道答案:离山陆崖九的天劫哪去了。 苏景想了一阵,神情渐渐轻松了:“还好。” 事关陆老祖,就算六两心里不在意,他脸上也得摆出满满愁容:“还好?哪里好?” “剑冢有异动,总比它死气沉沉、全无变化要好!” 六两大概能明白苏景的意思,皱眉道:“自从剑冢封闭,无数修家高人都曾赶去查探但全无所获,连靠近都不能,又何谈调查?咱们要查,怕也不容易吧。” 苏景笑了笑,不置可否。 六两则后脊发冷,苏景的性子他了解得很,这小子想做得事情一定会去做,六两生怕他开口说出“赶明你去剑冢看看”,当下咳嗽了一声,另起话题:“小人还有一件事,想要劳动小祖宗金身法驾……” 不等说完苏景摆手笑道:“可别这么客气,鸡皮疙瘩都蹿到头皮上去了,有什么事情就说。” “想请您到齐喜山住上一段时间,不用太久,两个月即可。两个月后三阿公会来齐喜山,您若在场便再好不过了。” 苏景纳闷:“三阿公?你家亲戚?” “我哪高攀得上他老人家……”苦笑摇头中,六两忽然想起自己的本分,又急忙把胸膛一挺:“再说小祖宗的身份地位何其尊贵,六两追随您老办事,又何须去攀他的亲戚。” 苏景失笑摇头:“直接说正事。” 六两答应一声,加快了语速:“三阿公是妖门中的元老人物,真身是修炼大成的三足金蟾。这一属的妖家天生懂得聚财进宝,做买卖的绝顶好手。” “三阿公就更不得了,就这么说吧,他老人家的买卖字号于妖门,等若聚灵阁于多兰城。莫说在妖门,就是整座修行道上三阿公的‘天酬地谢楼’也是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苏景点了点头:“是修行道上的大商贾。来齐喜山是和你做买卖?他亲自上门,足见你的局面也不得了。” “的确是谈一笔生意。”六两应道:“这十年齐喜山的生意兴旺,但又哪比得了三阿公脊背上的一颗疙瘩?这等人物纡尊降贵亲自前来,说到底还是托了您的福,三阿公冲得可不是我这头松鼠儿,是您这位离山第一代真传、掌门真人的小师叔。你若能去和他见上一面,就最好不过了。” 苏景本就要送白马镇乡亲进山,当下痛快答应,跟着又说道:“在齐喜山里,你帮我找个寂静地方,虽然我住不长,但也别平白虚度。” …… 和六两说过话,苏景再出门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樊翘在外等候多时了。 樊翘的神情有些复杂,低声道:“拜见主上。”这几天里他都在帮着镇民收拾家当准备迁徙,有些话早就想来问苏景,四个字之后,他忽然不知该怎么说了。 苏景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言,直接说道:“这几天你好好想想,回离山以后是老套路继续修水,还是换个路子炼火。前者我省心,把你还给樊长老就是了;后者你自己有趣,万一以后能有点成就……修水到半途转炼火,可以拿来吹牛。” 说完,苏景不再理他,快步向着县衙走去。 樊翘愣愣站在原地,此刻脑中想的究竟是什么,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 而苏景走出几步,又复站住了脚步,转回头问他:“我和齐头约好晚上喝酒,你去不去?灌老头儿!” 第九十八章 山阴残脉 有苏景、六两这些修行之人帮忙,白马镇的迁徙变得简单了许多,什么家当都不用舍弃,归拢整齐后把苏景唤来,让他用锦绣囊一收了事。甚至有些光棍懒汉连收拾都免了,把六两请来家里,笑嘻嘻地一指屋子院子:“都要,老神仙受累。”六两应上一声:“得嘞!”双臂挥动,锅碗瓢盆被子床褥尽数如袖,转眼“家徒四壁”。可惜房子离不了地基,否则也都一起搬走了事。 击退凶兵不久白马镇就收拾妥当,几个妖怪催动云驾,裹起全镇老幼飞赴齐喜山。对凡俗百姓而言,能有机会凌云飞遁当真是一件做梦都想不到的妙事,初时的紧张过后,人人喜上眉梢,娃娃欢笑大人开心,就连一贯稳重、最讲究礼节仪容的刘夫子,也忍不住伸着脖子向下眺望,一路上接连不停做了十几首诗,还把当年私塾中的得意弟子招苏景招过来,让他品评新诗,摇头晃脑喜不自胜,兴致到时老夫子发了痴性子,非得要喝上两杯不可…… 这种快乐来得简单且直接,一如小镇人心思,苏景也在笑着,可是笑得久了,胸中却升起了些些唏嘘,下次再返乡刘夫子、齐头儿这些老人,或许就见不到了吧。 修行路遥遥,比起他们,苏景终归是要走得更远的。 …… 抵达齐喜山后众人暂只能先住入山洞,不过六两已经另外选好一片平坦山谷,他手下的儿郎正伐木烧砖,张罗着搭建新屋。苏景抵达后将妖奴也派出去帮忙。如此,热热闹闹地忙活起来。 盖房子这种事情,多苏景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见六两安排得仔细他就放心了,繁杂事情都由手下去做便是了。 现在距离“三阿公”登门还有四十几天的光景,苏景不愿耽搁时间,打算趁着这段工夫继续修炼。可惜六两的洞府不合火势,苏景让他带路去往山中静谧之处,寻找合适的练功地方。 可是没想到的,六两引着他一连看了三四个地方,都不适合阳火修炼。入山时间稍长苏景也渐渐觉得不对劲了。 地方没问题,都是向阳之处、安静无扰。有问题的是大势:不知为何,苏景总是觉得齐喜山透着一股阴凄之意,浅浅淡淡却非同寻常。苏景拦住正打算再带他去看新地的六两:“你家的山怎么这么‘瘆’。” 六两茫然:“瘆?” 苏景把自己的感觉大概解释了几句,六两却更迷糊了,摇头道:“我在这山中生、山中长,从未觉得有什么异样,更分辨不出这里和别处山峰有什么区别。” 说到这里,六两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顿住话头思索了片刻:“有个传说在齐喜山代代相传,倒是和小祖宗的感觉对应得上。” 苏景饶有兴趣:“说来听听。” 六两一开口就把事情支到了太上古时……简而言之,以前的世界要比现在大得多,世上有一道山脉名曰昆仑,自西向东绵延无尽,干脆就是横亘在大地上。后来大地巨震世界分裂,昆仑山就此碎裂。 昆仑山在中土大大有名,几乎是本古代志异就会提及此山,苏景早有了解。 “山中前辈相传,齐喜山曾经是昆仑山的一部分。”说到这里,六两又把话锋一转:“不知小祖宗对堪舆之说了解不?” 苏景不置可否:“你直接说下去就是,若有不解我自会发问。” 以中土堪舆的说法,大凡巍峨山脉都有阴阳两大穴眼,曾经是天下第一山的昆仑自然也不例外。而近日的齐喜山,当年紧邻昆仑山阴极穴位。 “想那巍巍昆仑,古往今来第一神山,它的阴极穴位必定不得了,齐喜山早年沾染了穴眼中的阴气,时至今日仍未散尽。”六两给出了结论,跟着又笑道:“不过这种气势我们是感觉不到的,只有小祖宗这种修习乾坤正法的阳火天骄才能感到异常。” 虽是响亮马屁,不过说得也是实情。齐喜山透出的阴凄于常人无碍,对普通功法的修行也不存丝毫影响,就算修为精深之辈也未必能探知。 但是这种“阴势”,与金乌阳火之意截然相悖,颇有些针锋相对的味道,是以苏景能发觉有异。 六两意犹未尽,对着苏景继续赞叹:“真真没想到,小祖宗一进山,就破了齐喜山这桩万万年的悬案……” 这次不等他说完苏景笑着打断:“我在山里随便转转,你不用管我了,忙你自己的事情去吧。” 有关齐喜山的来历,如此久远的事情无可考证,不过在这种地方修行金乌真策无异自讨苦吃,事半功倍不算,还有阴寒逆冲走火入魔的危险。但也是因为此间的“山势”,苏景生出了另外一个念头:阴凄于淬炼阳火不利,于炼尸却再合适不过了。 打发了六两,苏景走走停停,一路寻觅着,忽然笑了一声……自己现在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只小狗,差别仅是狗靠鼻子闻、他靠灵识体会。 大半天之后,苏景总算找到了一处满意山谷,偏僻静谧且阴凄甚甚。充其量只是试炼,苏景不贪心,就取出来一具“鬼身”,一人一尸端坐相对…… 与淬炼法宝不同的,尸虽也是死物,但体内有脉、胸中存煞、骨中藏性,想要炼成上品尸煞不止要打通尸脉、更要唤醒尸性、激壮煞根,至于淬炼骨皮只是末节罢了。所以炼尸初始讲究“开煞”,此时苏景的阳火精元并不做祭炼之用,而是主人心性的载体,自我五内入尔煞身,以吾道根开汝煞心! 秘法催动,阳火流转于一人、一尸之间缓缓流转,苏景面无表情、尸煞一动不动。而两人所在七丈方圆,泥土渐渐稀软,苏景与尸煞缓缓沉陷,不久后彻底沉入地下,又过片刻地面回复正常。 “入土为安”是开煞的重要辅助,能够安抚尸性免其躁动。至此,苏景、尸煞与这座阴凄凄的小山谷融为一体,除非高深修家刻意查找否则绝难差距苏景的存在。 一晃七天,苏景从地下跳出来,他饿了。 吃饱喝足休息足够,带上尸煞再次“入土为安”,如此往复转眼三十余天过去。 这一天正午,齐喜山外来了一老、一少、两中年四个人。 老人看上去年近花甲,穿着一身团簇宝蓝长袍,脸上带着些笑意,面团团和蔼的一位老员外;身旁的少女有说有笑,十三四岁,青衫荷裙,稚气初褪青涩犹存,本来中上之姿,但是因为一双眼睛离得远些,所以打了个折扣。 两个中年人从举止做派到穿做打扮,都是伴当模样,亦步亦趋跟在员外和孙小姐身后。 富足之家祖孙出游,两位家人随性跟差,无论放到何处都不会惹眼的四个人,来到山脚下站定了脚步。胖员外回头看了看两个伴当:“整肃衣衫,上门做客不可失了礼数。” 两个伴当掸袖提带,把本就整整齐齐地衣袍又整理了一番,胖员外这才满意点头:“把礼物取出来吧,我这就要通报了。” 我到门前我来通报,胖员外的家风一贯如此,从不弄那些下人唱号奴仆传声的劳什子。 吸一口气,胖员外开口,似乎是对着齐喜山说了句什么,但就算他身边的孙女,也只见他嘴动、听不到丝毫声音。 不过身处齐喜山深处的六两及众多精怪,耳中都突兀响起了一阵和蔼笑声:“天酬地谢楼金来到拜访齐喜仙山,求见六两先生。” 第九十九章 红脸泥鳅 六两闻言一惊,金来到就是妖门中鼎鼎大名的三阿公,他来齐喜山是早就约好的事情,算不得意外,可是比着双方约定的日子早了九天。以三阿公的身份地位,不打招呼突兀提前造访,实在不合常理。 人已经到了门口,六两来不及多想什么,口中传令不迭,手下儿郎立刻忙碌起来,另外六两还不忘特别去叮嘱乌鸦卫,请他们无论如何安静一阵子,贵客面前损了齐喜山的面子不打紧,但是丢了苏景的脸那可不是妖奴的本分。 片刻功夫,六两带着心腹儿郎匆匆赶赴山外迎接三阿公,黑风煞和裘平安也被他带在身边壮门面。 双方见面,六两快步抢上以晚辈问礼:“三阿公法驾光临,齐喜山蓬荜生辉,后生晚辈迎驾来迟,万望您老恕罪。” 三阿公也迈步上前,胖墩墩的身体弯下扶起了六两,完全没有上位妖灵的威风,笑得又和气又开心:“六两先生这么说可折煞我这个老胖子了。这趟拜访先生,途中本来打算处理另一桩麻烦事,没想到出乎意料地顺利,由此省出了不少时间,提早来拜访齐喜山,是我唐突、向你告罪才对。” 寒暄的工夫,双方手下换过了烙刻着本宗气息的门帖,彼此身份确认无疑。大家是第一次见面,六两当真没想到堂堂三阿公竟会如此平和,而三阿公望向六两的目光里,也带了几分赞许……齐喜山出迎的排场不算太大,六两以下众多精怪,穿着打扮谈不上如何华丽气派、但干净整洁、透着一份精气神。 三阿公是什么样的人物?以齐喜山现在的家底,不管弄出什么样花里胡哨的场面,也入不了三阿公的法眼,反倒落了下乘。像现在这样,以朴素本色示人才是中正之道。 另外,三阿公的目光还在黑风煞和裘平安身上稍作停顿,跟着对六两道:“这十年里齐喜山声望日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其他且不论单只两位贵属,便足见齐喜山的风采了。” 大黑鹰本就是神骏之物,自从修习陆老祖传下的正法以来,天生的威风越发纯透逼人;裘平安则因先祖血脉觉醒,乍看上去虽是个二混子模样但神光内敛。 这两个妖怪现在的修为或不值一提,但都有一份大好前途,三阿公的称赞就是因此而来。 六两摇头笑道:“三阿公误会了,他们两个并非齐喜山的属从,而是晚辈的好兄弟,一起为我家主公效力。”说着,把黑、裘两人引荐给对方,三阿公也指了指与自己同行的少女:“这是我的外孙女,名唤青云。” 青云小姐款款上前,敛衽作礼,一口官话软软糯糯:“青云见过三位先生。” 苏景麾下三大妖奴一起还礼,六两和大黑鹰都还好,可裘平安那对斜吊吊的眼睛,在望向人家的时候,几乎就是“噌噌”的冒精光,显得颇为无礼。青云还是个小姑娘,被他骇得小脸煞白,情不自禁倒退了两步,想要躲到外公身后去。 裘平安平时浑浑噩噩,但还从未像此刻这样失态,黑风煞见状低低叱喝一声:“小裘,端庄些!”六两也急忙开口替他遮掩,向对方道:“我这位兄弟刚刚破阶晋位,心神尚未完全安稳,三阿公、青云小姐切勿见怪。” 三阿公则抬手挡住了自己的外孙女,不许她躲入自己背后,训斥道:“人家高看你一眼,你却不谢反惧,像什么样子?”青云懦懦止步,不敢说话但也不敢去看裘平安,小泥鳅也如梦初醒,混横家伙居然脸红了…… 六两咳嗽了一声,岔开了话题:“好叫三阿公知晓,我家主公现下也在山中,主公听说您老要大驾光临开心异常,特意来此等候。只是……只是他以为您会九天后才到,此刻正在闭关修行,晚辈这就派人去请主公出关。” 三阿公立刻摇头:“万万打扰不得。早到已是冒昧,若再打断贵上的功课,老夫这张脸皮可就真的挂不住了……不过,既然知道苏小友就在齐喜山,若不能见上一面我是万万不甘心的。” 说着,三阿公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只好打扰六两先生几天了,只看我的身形……先生千万别嫌弃老头子饭量大。” 三阿公要在齐喜山小住等待苏景,六两面露喜色:“三阿公说笑了,晚辈求之不得!快请进山。” 一行妖怪说说笑笑,进入山中妖巢落座,先谈正事,齐喜山与天酬地谢楼的生意谈不上如何了不起,双方公公道道很快就落实下来,再之后宾主间的寒暄客套,气氛融洽得很。 …… 六两妖巢中正热闹,一个脚步略嫌疲惫的少女,走进了苏景“入土为安”的偏僻山谷。脸上灰一道白一道的尘土,遮掩了她的颜色;眼帘低垂着,愈发显出她的倦色,少女粗布衣衫,腰间挎着一柄镰刀、肩上背着一只竹篓,满满当当的草药。 齐喜山从来都不禁凡人出入,再普通不过的采药女子。 站在山谷入口,确定四下无人,她的脚步忽然轻快了起来。随她的奔跑漾起一阵轻风,无形无质、来过、消失。竹篓、镰刀都被扔到了一旁。 素手翻了翻,白皙水嫩的掌心托出了一只乾坤囊。少女口中哼起一个悠扬的调子,自乾坤囊中取出一件件……罗裙。 折叠得整整齐齐、颜色鲜艳质地精良的衣裙。 少女笑了,从漂亮衣裙间挑挑拣拣,最终选了一件淡紫底色隐绣茶花的长裙,继而窸窸窣窣一阵忙活,解掉身上的粗布衣服、换上了新衣,赤着双足蹦蹦跳跳地来到谷中的水潭旁俯首相照。 跟着她哎哟一声轻呼,头发还是乱糟糟、脸庞上还尽是尘土,再漂亮的衫子穿在身上也不像样子……罗裙飘落在地,那具窈窕胴体钻入了水中,浪花儿轻溅,水声动听,这时候有风吹过,青山微笑。 出浴。当那件茶花霓裳重新被穿好,当那乱蓬蓬的头发被挽成如今东土最为流行的盘桓髻,再有一枚玉钗横别云髻、一枚紫珀滴于额头、一串火红琥珀珠儿映衬皓腕……山中采药的朴实女子不见了。 粉妆玉琢、清秀甜美的明媚少女。 对着水潭照了又照,忍不住扶一扶头钗、提一提长裙,自顾自地美丽着,如此良久。可到底,她脸上的明媚笑意还是散去了,少女略显郁郁,叹了口气,这身打扮太张扬了,不能穿到外面去,至少现在还不行。这份颜色无人能见,自己也只能在这偏荒山谷中顾影自怜。 忽然少女一皱眉,眼中现出警惕神色,双手盘结掐出一个手印扣在自己的心口处,随即她的气息完全消散,人未动、但除非直接看到,否则再无法察觉她存在的痕迹。之后少女抬起头向东方望去:十余道剑光闪烁,御剑之人正努力散出威势,向着齐喜山飞来。 正在府中款待贵客的六两也有所察觉,微微皱了下眉头,来者的气势直指齐喜山,错不了是来找麻烦的。但还没等他做什么,黑风煞就伸手一拍他的肩膀,传音入密:“你自款待客人,我去看看。”说话同时他对裘平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随自己同行。 按着黑风煞的意思,两个人悄悄退出去就是了,可裘平安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还装模作样地摆出了个威风模样,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特别是少女青云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什么人如此大胆,来找死么。”这才转身迈步、雄赳赳气昂昂的离开。 一贯的东北口音,也变成了字正腔圆的官话。 当着客人的面不好说什么,出门后黑风煞斜瞥裘平安:“你没事吧?” “咋也没咋地啊?啥事没有。”裘平安觉得自己挺无辜,应了一句,催动云驾与黑风煞飞起迎应向来人。 来的都是些年轻人,剑光驳杂遁法普通,唯独为首的那位青衫男子器宇不凡,目中神光聚拢,看样子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与两个精怪一照面,青衫男子就问同伴:“是他们两个?” 紧随其后的一个颇有些姿色的少女摇了摇头:“不是,是一个中年道士,自称宋六两,还乱吹大气冒充离山妖属,那个妖孽实在可恶。” 男子点点头,再望向黑风煞与裘平安时面色倨傲:“你们下去,叫宋六两出来拜见仙家法驾,若他诚心悔过或许还能留得性命。” 苏景抵达白马镇前夕,齐喜山的小妖在去接应镇民的途中,曾与一群修家弟子口角打斗,先吃亏跟着六两赶来扳回了局面,双方各有损伤。此事黑风煞曾听六两提到过,刚刚再听到对面女子的说辞,心里就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 黑风煞懒得废话,直接把离山配发的信物扔给了对方,冷声道:“自己看,看完了快走!” 第一百章 妖人见面分外眼红 青衫男子是识货之人,扬手接下牌子一看就知道妖怪们的确是离山门下,双眉皱了起来……此人唤作严辰,是栖霞山的弟子,门宗威望远远不如七大天宗,是在二流、三流之间晃荡的普通宗派,不过他本人的天资还算不错,不久前刚突破小真一晋位五境修士,这样的成就比起离山普通的内门弟子还要更强些,由此他深得门中长辈看重。 他身后的艳丽女子名叫李萼,所在的倾云涧就更差劲了,全不入流,若倾派而出、人人拼命,大概能和当初那个被苏景用“空瓶灵精”坑掉的求鱼老道的鹤鸣观拼上一阵,但迟早落败。 李萼与严辰认识的时间不短,两个人背着长辈偷偷厮混,不久前李萼和同门与齐喜山冲突,究其缘由还是李萼倨傲、挑衅在先,结果被六两打得落花流水,愤懑难当传讯情郎。 枉严辰有大好前途,却迷煞了这个惹祸精,本来他正在为师门办一件重要事情,但受到消息后还是绕路赶来,要为李萼报仇,这才来到了齐喜山。 离山剑宗又哪是一般人物能惹得起的,严辰一见信物心中就打了退堂鼓,但又不想在心上人眼前丢面子,强撑道:“既然是离山门下,便更该检点些,在外面胡作非为,没的辱没了天宗威名。”说着,把信物抛还了个黑风煞。 山中有客人,这边打起来六两面子上不好看,是以黑风煞不欲多事:“你说的是都是些什么?快快回去吧!” 裘平安可不管那一套,对黑风煞吆喝了一声:“跟他扯那些没用的干哈啊!”言罢膀子一晃妖威轰然绽放,小泥鳅双目圆整瞪向对方,混横劲尽显无疑,大吼道:“一块上,爷爷接着!” 济水龙王的血脉不是白来的,妖威暴发,对面有几个修为浅薄的修士连飞剑都驾驭不稳,歪歪斜斜地摔了下去。白袍严辰的脸色更难看了,“惹不起”已经让他骑虎难下了,现在又来了个“打不过”,就凭小泥鳅的威势,严辰自问远不是对手。 其实裘平安算是客气的了,没直接表演“吞吐妖丹”给他们看。 无奈从脸上闪过,青衫严辰冷冰冰地甩下一句:“我敬重离山威名,今日不与尔等为难,但此事未了,有暇定到离山向你家刑堂问一个公道!”说完对着同伴说了声“我们走”,掉转飞剑迅速遁去。 黑风煞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了正要追打下去的裘平安,后者满脸不痛快:“你拉我干哈?就这么样他们走了?怕他们咋的?” 一向正经的黑风煞居然用上了一副轻飘飘的语气:“要说啊,大开杀戒、你崩溅着一身鲜血回去,再进门时还身上血还冒着热气,的确是挺威风的。” “我就这么想的。”裘平安脱口而出,随后才愣了愣:“你咋知道的?” 黑风煞笑了,话说得飘忽:“俩眼离得那么远,按理说你不值当这么上心吧?” 裘平安脸红、嘴硬、装傻:“啥呀,你说得啥呀,我听不懂。” 情之一物果然没道理可讲,裘平安走南闯北,遇到过不知多少想抱他粗腿的妩媚妖精,他都不放在心上,没想到今天…… 严辰已经打定主意了,若李萼如以往那样稍不如意就大吵大闹,他拔腿就走,可是没想到的,在遣散了师弟师妹后,李萼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默默饮泣。 心上人的这番神情,严辰以前就见过一次:她将身子交给他的时候。 严辰忍不住了,轻轻咳嗽了一声:“那些妖孽来头不小。” “结怨起因我未讲真话,先前是怕你听了会生气。”李萼幽然开口,但并不看严辰,仿佛只是自言自语:“那些妖怪出言轻佻、侮辱于我,开始我还忍得,可后来它们句句不离……不离夫妻之间的事情,忍无可忍,我才拔剑动手。” 李萼轻轻一叹,抬眼望向了严辰:“我晓得,你有苦衷的,你走吧。”说完她决然转身,纵剑方向仍是齐喜山。严辰急忙拦住了她,李萼低着头不与他对视,心中却闪过一丝得意:给你说实话你装窝囊废,非得气一气才要来劲,男人,贱呢。 语气不变,李萼的神情凄婉,随口编造着自己的委屈,严辰越听目光闪烁地就越厉害,听了良久、更犹豫了良久,严辰终于下定决心,沉声道:“此仇非报不可,齐喜山无人能活,但此事绝不容第三个人知道。” 李萼转悲为喜:“仔细说与我知。” …… 来找事的人退去了,齐喜山六两府上热闹依旧,唯独小泥鳅有些遗憾:没能溅一身血回来,在她面前威风一回。 僻静山谷中的少女也放松下来,自嘲一笑,因为自己的疑神疑鬼。不过紧张过后,之前试穿华裳的兴致也再提不起来了,少女叹了口气,脱下了身上的漂亮裙子,仔仔细细地折叠整齐重新收回乾坤囊。 但她并未穿回那身粗布衣衫,此间荒僻不会有人闯入,少女只穿着亵衣,手中结印闭目盘膝,缓缓吐纳、入定。 两天过去,子夜时分、夜阑珊,荒冷小谷的地面微微一震,苏景带着尸煞冲出地面,连续一个多月的炼尸终于了有进展,苏景已经摸索出了些门道,月色映照之下少年满面喜色……旋即,喜色变作惊讶:任谁才睁开眼睛就看对面坐着个美艳不可方物且衣衫不整的女子,都难免惊讶。 少女也立生感应,从入定中醒来,她又哪会想到地底下竟然会钻出个大活人来。 两人同时惊呼。 苏景“咦?”、少女“啊?”,苏景再“嘿嘿”,少女还是“啊!” 愣愣对望片刻,两人又同时开口: “丧修余孽!”少女见识不错,看到对方身边的尸煞,很快便猜到端倪。 “莫耶魔女!”苏景的语气更惊讶,意外相见中少女没能守住心境,“督目”之术破去,双眸中三瞳环套,虽只是细微变化,但又怎么能逃过金乌洞察;光明顶山核中就摆着一位来自莫耶的师娘,苏景又怎么可能认不出眼前少女的出身。 少女美丽依旧,只是那份明浩消散不见,换而邪异凛然!星月清朗、山谷静谧,邪异昭彰却更显妖娆的女子…… 少女一眨眼睛,重新“督目”,又复明媚动人,跟着她笑了,对苏景道:“你炼尸、我莫耶,都是妖人呢。” 苏景接口:“大家都见不得人,不如做个朋友?” 少女欣喜点头,正要再开口说什么突然一翻手,一枚黑色的种子被她抛落地面;同个瞬间苏景也没闲着,一拍锦绣囊冥明尊取到手中。 两声轻响同时传出,一个身着青叶甲、手执枯木剑的树灵尊显身少女身旁;苏景这边唤出的鬼物并不显身,只有一团煞气缓缓蠕动着,浮于苏景身后。 少女面色焦急,忙不迭摇头:“是我不小心让灵种落地,树灵尊这才现身,你放心,我这就把它收回去。”一律神识却暗送入树尊,催动其立刻动手。 苏景一样满目歉意:“我的丧卫自动跃出来护主,你也别误会……”藏在背后的手则悄悄打了个手势,命令恶鬼进击。 轰的一声,树灵与恶鬼各展神通打成一团,颇让苏景意外的是,少女请出的怪物实力着实了得,与斗魁冥明尊唤来的丧物打了个不分胜负。 苏景面色诧异,望着少女:“这……他们两个怎么不听话了,竟自顾自地打起来了。” 少女神情纳闷:“是啊,怎会如此?难道它俩以前就有宿怨?” 苏景释然:“定是这个缘由了,它们两个厮打与你我无关的。”话还没落地,他的双手连连挥动,眨眼间十余道真火飞旋直扑少女。 少女出手不比苏景慢半分,七八道长藤自她身前破土而出,或劈或刺、或裹挟风雷或悄然无声,从四面八方向着苏景打去。 嘭嘭嘭的闷响连串,苏景的护身赤炎勉强抵住灵藤偷袭;少女祭起的天茴盾吃力抵住真火猛击。 “无耻!”两个人异口同声,骂对方。 撕破了脸,少女再不遮遮掩掩,全力催动神通轰杀苏景;另一边,阳火、金风疯狂流转,炽焰熊熊凶狠反击。 少女看着柔弱,但她斗法的路数着实勇猛,不同于普通修家那样相隔遥远彼此“放箭”,她揉身于自己唤起的草木之威,气势如虹,直奔苏景杀来。 可是再怎么霸道又怎及苏景?有道是“风疾火烈”,他风火双修,体内真元躁动,不往前冲苏景自己都不舒服。 闷响变作轰鸣,金风怒嗥炽炎妖娆,长藤挥舞草木成狂,待两人冲到对方跟前,打得就更加凶险了,这个张口喷出一团阴风,那个甩头青丝中飞旋出三片叶刃;这个抬手挥出两道烈火鞭、那个顿足惊起七只乙木刺…… 两个人斗在一起,偏偏大家的本领在伯仲之间,谁也奈何不了谁。山谷中闹出的动静越来越大,少女的目光渐渐焦急,手上不停,口中对苏景道:“这么闹下去,惊动了旁人对大家都没好处,不如罢手吧。” 苏景出主意:“一起数到三,大家一起收手。” 少女怕他使诈,皱眉道:“要先立个誓,数到三必须停手。” 苏景同意,两人各自立下誓言,跟着异口同声数了个一二三,然后谁也没停手,打得更凶了。 第一百零一章 死也要漂漂亮亮 又乒乒乓乓地打了一阵,猛地一串惨嚎传来,少女唤出的树灵尊与冥明尊请出的猛鬼竟斗了个玉石俱焚,同时消散不见。少女的面色愈发焦急,看来是真的不敢再耽搁下去了,沉声对苏景道:“小贼,你我也要像它俩那样、非得同归于尽不可么?” 苏景望上去比她还无奈:“你先停手?” “做梦!”少女杏眼圆睁,愤怒中不知为何,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似乎就是因为这份委屈,让她忽然变得决绝了,咬牙道:“死便死,有你垫背至少不吃亏,跟你拼命!” 说话间,她背后生出一对蝶翼、摇摆生香,由此她的身法也陡地灵活百倍,于恶斗中抢到了上风;苏景不甘示弱,金光闪烁中天都双翼亮出立刻又扳回了局势,两人自地面搏杀变作空中扑击。 较之刚才,形式变得愈发险恶了,双方已经是真正的性命相搏,稍不留意就是身死道消的下场。苏景眉头大皱:“就算你我的身份都不能外露,可说到底大家无冤无仇。” 少女的眼圈红了,委屈更甚、楚楚可怜:“谁想平白拼命,你逼我的!” 苏景眼中精光闪了几闪,莫名说了句:“我先九成!”随即他的攻势稍缓。“九成”之意,是从全力以赴的出手,变作只用九成力道的攻击。放缓一成力道,会让他略处下风,但又不会立时落败。 少女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点点头,手上也缓慢下来,跟着又道:“八成。” 两个人又同时撤去一分力道,继而同声道:“七成。” “六成。” “五成。” …… 如此这般,直到最后两人终于停手罢斗,人还悬浮于半空,四目相对全神戒备。大眼瞪小眼地对峙了一阵,少女总算放松了下来,目光里笑意隐隐望着苏景。 一看她的样子苏景就觉得不妥,果然下个刹那身体立生反应,他猛地扒开自己的衣襟低头去看心口,怒道:“妖女!” 只见苏景的心口皮肤,正一跳一跳、一枚小小种子正努力发芽,呼吸工夫就破皮而出、长出了寸许高的一节茎子,苏景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中的招。 少女的笑容一下子明媚起来:“这根蔓子唤作‘仙截’,莫看它那么不起眼,但我一个心意,立刻就能断了你的心脉……你若始终全力与我相斗,有真火护身、我便没机会在你身上种下它。怎么样?饶你狡诈多变,还是难逃你家仙子的手段。” 笑语妍妍、得意洋洋,少女话正说到一半,忽然觉得自己左胸传来微微刺痛感觉,纳闷中低头一看,俏脸立刻变了颜色;一根金色的剑羽,悄无声息地钉在了她的胸襟上。 紫凰庚金剑羽,早就吃住少女了。之前它的位置拿捏巧妙,就挂在少女的亵衣上,却没有触及皮肤,直到此刻奉苏景之念,绽放出些许锐意,少女才有所察觉。 和苏景中“仙截”一模一样的,剑羽也是在少女收力时趁虚而入的。 少女愣了愣,苦笑了起来:“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心软,给你种下仙截之初便立刻发动,直接要了你的性命。” 苏景一哂:“说不定是你中剑羽再前呢?” “罢了,说这些没什么意思。你可知,我和你死拼到底,其实……其实不光是我出身之事,还因你、你看了我。”少女伸手裹了裹亵衣,却愈发引人遐想了,而她心中的念头早都转过几次,盘算着自己有没有机会让苏景稍微失神、在剑羽刺穿自己心脏之前,先以仙截拿下强敌。 不料还没等她算计完毕,灵识一颤、就此失去了与“仙截”的联系。再看苏景胸口已经恢复如初,那截怪蔓化为枯灰散落。阳火擅炼,“仙截”虽灵异,但还是挡不住金乌阳火的淬炼,时候耽搁得稍久便被苏景彻底毁掉了。 修为相近、手段类似、宝贝相若、就连心机和脸皮都不相伯仲的两个人,在一次又一次平手之后终于分出了胜负,苏景侥幸小胜、少女虽败犹荣…… 苏景抬起手,对着天空摆了摆。 山谷中的恶战动静不小,妖奴们有所察觉,黑风煞与裘平安联袂赶来查探,此刻已经进入了苏景的灵觉范围。苏景控制了局势,自然不用旁人帮忙,见他摆手妖奴会意,传音入密说了句“三阿公已经到了,待此间事了请主公去六两的洞府”,跟着转身离开。 苏景又把剑羽提了提,悬于少女咽喉。拼斗时你死我活,不用太计较什么,可现在仍把剑羽对着人家女孩的胸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此刻少女的神情归于恬静,一言不发,无视剑羽,甚至都不看苏景一眼,轻轻一拍乾坤囊,从中取出了不久前刚刚试过的淡紫色茶花长裙,背过身去开始穿戴起来。 死也要死的漂漂亮亮,她打扮得很仔细,苏景等得也挺耐心,没催促她半个字。 好半晌,少女才打扮整齐,曼妙且美丽。转回身来少女扬起下颌望向苏景,苏景笑了笑:“很好看。” 莫耶少女不领情:“少废话,动手便是。”炼尸是禁忌之术,事关身家性命的大秘密,岂容旁人获知?少女自忖死定了。她又哪知道苏景根本未动杀心,堂堂离山第一代真传弟子,玄妙法术学之不尽、会去修炼禁忌之术?就算少女说出去有人肯信么?苏景只想擒下她问清楚一件事情罢了。 “不杀行不行?”苏景问,仿佛剑在人家手里似的。 “行啊!”莫耶少女回答得干脆极了,一点没犹豫。 “你来了中土,又该怎样回去莫耶?”苏景替师母问的。蓝祈困守山核,在这个世界上此情无处可消解,如果没有意外,她一定会终老山中。可是如果能回去呢?如果能回去莫耶地、回去故乡,或许她能快活起来吧。 苏景想问的仅止于此,他想问清师娘回家的道路。 莫耶少女皱起了眉头,片刻后蓦地笑了:“若我知道该怎样回去,还会不走么。你以为我喜欢此间?我喜欢……”她的目光瞟向被扔在一早就扔到旁边的粗布衣衫,后半句话并未说出口,而是语气一转:“少再转弯抹角了,说吧,放我离开有什么条件。” “其实我对莫耶来人的印象还不错。”苏景说了句在少女听来毫无来由的话,跟着剑羽一声轻鸣,返回了少年手中。 莫耶少女意外,但机不可失,就算心里存了三万斤的疑惑也不耽搁她身形一闪疾飞空中。可她不过才离地丈余,双眸中陡显骇然。 不止她,苏景也大惊失色! 没法不惊……天塌了。 第一百零二章 山崩地裂 惶惶威势、浩浩巨力从高空直落齐喜山。 挡无可挡,堪比飞星坠地的凶猛力量,凭苏景现在的修为,只消被稍稍波及就会粉身碎骨;避无可避,巨力死死笼罩住方圆百里范围,整座齐喜山都在其中,莫说来不及、就算苏景有时间发动火遁,仍逃不出去。 灭顶之灾,来得如此无端、如此强横,如天穹塌陷……有人施展浩大神通,轰袭齐喜山! 连“惊天动地”都不足以形容的力量从高空落入齐喜山中,山尖刹那崩碎,土石四撒绝岭飞灰,如此下去不消刹那齐喜山万千生灵无一能活! 就在此刻,遽然一声蛙鸣震彻天地,遥见六两妖巢所在之处,三道金光直冲苍穹,同样霸道狠辣的神通巨力迎向天降神威!事发突兀,没人知道天顶压下来的可怕力量因何而来、从何而来,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坐以待毙,总要先保住自己的性命:三阿公和他手下两个伴当倾尽全部修为,出手抵挡大劫。 一上、三下,两个方向,轰轰烈烈的对撞! 旗鼓相当。 强光爆碎,刹那间方圆数百里亮如白昼;力量并未抵消不见,而是崩然散碎化作千股万道,裹挟着刺耳啸叫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乱流激荡,包蕴杀机,论及伤害比起普通修家挥出的飞剑也毫不逊色。向着偏僻山谷扑来的混乱气流着实汹涌,凭着苏景或莫耶少女的手段都难自保,唯有联手才能渡过难关。 性命比天大,苏景和莫耶少女哪还顾得上先前的间嫌,甚至都不用招呼一声两人便并肩而立,苏景风火如刀逆劈乱流,少女织藤架林护佑周围,两个人一攻一守默契配合,咬紧牙关苦苦支撑…… 莫名之灾,来得无端散得也迅速,不长的功夫乱流消散一空。 山崩地裂。 所有峰峦皆遭碾压,有的轰然坍塌、有的诡异斜倾摇摇欲坠、个别一两座山体特别结实的尖峰干脆被压入泥土。占地数十里、号称六顶十三峰的齐喜山被抹平了大半,片刻前还昂立于天地的座座险峰,现下无一例外,只还剩三十余丈的残骸。 咔咔的怪响从山体残骸中不停渗出,落入耳鼓让人不寒而栗。 苏景面色苍白,莫耶少女目光恐惧,两个人对望了一眼,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神情。 片刻恍惚,苏景回过神来,对少女道:“你快走吧。”随即天都双翼展开向着六两洞府的方向疾飞而去。 大难不死,莫耶少女目中的惊惶很快散去,又复灵动鲜活起来。遥望着苏景离开的背影,她饶有兴趣的样子…… 六两的洞府崩塌了,一片残垣断壁。 当乱流横扫四方时,六两拼命去保护麾下儿郎;裘平安直扑青云,护住了几位贵客——三阿公和手下的两个伴当全力一击,自己也受大力反挫,都伤得不轻,当时已经没有自保之力,幸亏裘平安的魂被青云勾了去,否则三阿公等人就算打碎了天降之劫,也得被乱流剿杀;乌鸦卫及时结阵护住了自己;就只有黑风煞一个人,去保护白马镇百姓的营地。 万幸的是扑向白马镇百姓的乱流不算太多,黑风煞拼着自己受伤挡下了大半;可惜的是黑风煞一个人,终归还是无法保护偌大营地,还是有一道乱流波及到营地边缘,伤亡十余人。 当年曾和苏景一起做捕快的王老三死了,当年曾想把苏景举荐到州府书院的私塾老夫子死了……把白马镇迁入深山,就是为了保大家一个平安,可是谁有能想到今日的无妄之灾! 三大妖奴都在抵抗乱流中负伤,其中黑风煞和裘平安伤得颇重,都无力起身了,六两情况稍好,折了一条胳膊,头皮也被掀掉了一大片,敷药也难以阻挡鲜血渗出,绷布染红了一大片,跟在苏景身边喏喏道:“是我该死……当时只想着儿郎,忘、忘了小祖的乡亲。” “不怪你。”苏景没什么表情:“你手下怎样?” 六两摸不清苏景这么问意思何在,心中稍藏惊疑,但还是如实应道:“都保住了,总算没闹出人命。” 苏景说道:“调一些过来帮我安抚大伙,你带我去见三阿公。” 没有寒暄应酬,没有虚伪客套,苏景找三阿公只想弄清楚一件事:天降劫难,和他们有没有关系。毕竟,三阿公一行才进齐喜山不久就出了这样一件祸事,多少有些巧合。 三阿公的回答直截了当:“我会查,但与我有关的可能不大。提前造访齐喜山于我自己都是个意外,更毋论我的仇家。” 苏景点点头,对着三阿公深深一揖:“若真与前辈无关,苏景先谢过前辈仗义出手之德,我还有事要做,您老好好休养。此番大恩来日定当补报。”说完转身离开,又问跟在身边的六两:“你有什么仇家?” 六两脸色茫然,纯粹习惯使然伸手去挠头,结果触及伤口疼得他打了个哆嗦,苦笑道:“小祖宗知道我的为人,没什么雄心壮志、从不会惹是生非,齐喜山也不是称霸一方的妖精门宗,不过是个买卖字号,且往来交易都是公平买卖,没见哪位主顾不满意过,哪会有什么仇家。” 跟在六两身后的一个妖怪头目插口道:“前两天不是有些修士上门找事么?您看会不会是他们?” 六两想也不想就摇头:“那些修士本领稀松,师门肯定也不没什么了不起,怎么可能发动出这样一道大神通。” 苏景一直在地面下入定炼尸,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当即插口讯问,六两先解释过前因,又带和小祖宗一起去找黑风煞、裘平安了解当时的细节,最后黑风煞道:“其他人都不值一提,唯独领头的那个青衫青年有几分气势,出身应该还算可以。” 苏景追问:“他们是哪一宗门下?” 黑风煞和六两同时面露难色……对方都是些庸才,完全不入妖奴的法眼,都不稀得去问一问他们的出身。 苏景不怒、不怨,对黑风煞、裘平安嘱咐了一句:“你们静心休养。”转身走出门外,奇怪的是,他前进的方向空无一人,就那么走在瓦砾砖石之间,直行三十余丈,对着面前的空气问道:“前两天来离山闹事的修士,你见到了么?识得么?” 空气中一阵涟漪波荡,莫耶少女居然没走,而是捏了个隐身诀悄悄跟在了苏景身后。 少女的神情有些意外:“你怎能看出我的叶隐法术?” 金乌淬炼,于细微中见真相,少女的隐身法门虽然精妙,但近身五十丈内逃不过苏景的洞察。苏景并没回答她,又把问题重复了边:“前两天来离山闹事的修士,你见到了么?识得么?” 不是“病急乱投医”撞大运般胡乱发问。莫耶少女藏身齐喜山,为自己安全着想也应该将附近的修行门宗摸查清楚。果然,少女应道:“西方四百七十里,有一座倾云涧,那天来的大部分都是倾云涧的弟子,但为首男子我不认得。” 六两也知道倾云涧,虽然是近邻但修家和妖门有别,平日里素无往来。 “多谢。”苏景转身欲走,又停步,对少女道:“莫再跟来了,再有,齐喜山遭此大难,用不多久就会有高人来巡查,你快些离开,万一被他们抓到,说不定会把此事算到你头上。” 跟在苏景身旁的六两,闻言心中惊疑,忍不住又多打量了少女几眼,心中暗忖:这女娃娃是什么人? 要知道齐喜山挨下的那道神通绝非等闲,普通的妖人就算想担下它都没资格。 对苏景的话,少女不点头也不摇头,仔细看了看他,她小声道:“看你心里很生气的样子,莫气了,打架的时候得心静。” 小妖女“变化多端”,苏景无心分辨她的真实想法,只是一点头便不再理会她,也不向始终跟在身边的六两解释什么,而是突兀问六两:“你手上有没有好东西?符篆丹丸都可以,多多益善。” 小祖宗开口六两绝不财迷,离开不久便转了回来,把一只未封口的乾坤袋递道苏景手中:“这是我压箱底的好货色。” 苏景看都不看直接将其置入自己的锦绣囊,对六两道:“我离开一阵。” 六两急忙道:“小人追随小祖宗一起。” 苏景摇了摇头:“安抚乡亲、照顾好老黑、小裘和几位客人,这些事情都着落在你身上了。”说完,苏景望向早就侍立在一旁乌鸦卫:“剑羽给我。” 收回剑羽,苏景又说一句“乌鸦卫随我来”,展开双翼向着疾飞而起。 莫耶少女眨了眨眼睛,待苏景走后,她又隐去了身形悄悄跟住了他,只不过这次距离得远了些。不料,前面的苏景忽然又止住了急行,少女吓了一跳,还道他又发觉自己跟来,忙不迭也止住身形。 苏景并未向身后张望,而是低头鸟瞰齐喜山,缓缓盘旋了两周,就此启程向着倾云涧的方向飞去;莫耶少女也低下头去张望,心里猛地打了个突:人在山中时不觉得什么,此刻自天空俯视:崩裂的废墟中,赫然显出了一只巨大的……脚印! 巨灵一脚,踏碎百里齐喜山。 第一百零三章 齐喜山来的 目送着苏景远去,六两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掀起衣襟下摆去抹额头上的冷汗……跟在他身边的心腹妖怪有些纳闷:“大王为何恐慌如斯?” “混账!”六两皱眉呵斥:“说过多少次了,要喊我东家。” “东家息怒、东家息怒。”心腹妖怪没记性,但有眼力价,立刻就改了口。 六两这才点点头,回答之前的问题:“未能全数保住白马镇百姓的安全,我自然会心虚害怕。” 一般的妖怪哪会把普通人命放在眼中,闻言心腹笑道:“那么大的灾祸,才死了十几个人,算得不幸中的万幸了,要我说,大王……东、东家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嘞。” 六两摇头:“你不晓得,当初小祖宗祖孙两个落户白马镇,得了镇民不少帮助,小祖宗的爷爷去世,有关丧葬一切都是镇上人齐心张罗、操持的,于小祖宗心里始终觉得小镇有恩于他,镇上的老老少少,哪一个都是他的眼珠儿。” 心腹妖怪愈发地糊涂了:“可是我也没见小祖宗发怒啊,刚才不是一直平平静静的?” 六两嘿了一声:“你又哪晓得小祖宗的脾气?我给你讲,平时没事的时候,他老人家的眼里都是带着些困意、脸上挂着些迷糊的;他琢磨坏主意……不是,动了伏魔心思的时候,他会笑得爽爽朗朗,可是你见他刚才的样子,目光清透可有丝毫倦意?面色沉稳哪见丁点迷糊?我追随小祖宗这么长时间,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但是不难猜的……他老人家真正动了雷霆之怒,我又职守有亏、如何能不心虚啊!” 心腹妖怪明白了,又提起了另个问题:“小祖宗不是去倾云涧查案么?他找您要宝贝做什么?” 不愧是苏景麾下第一妖奴,六两还真明白主上的心思:“查案是没错,可是这么大的事情,客客气气地上门去问,又怎么可能有结果?是以非得动用非常手段不可,没什么可说的,直接打上门去、从上到下统统都抓起来严刑拷问!” “但拷问到最后万一要是误会了怎么办?说声对不起怕拍屁股就走?小祖宗不是这样的人,也做不出这样的事,他找我要宝贝就是事先存了可能是误会的心思,到时候会给人家补偿的。” 心腹妖怪撇嘴:“小祖宗是什么样的身份和地位?就算冤枉了那些不入流的庸才又怎了?犯得着和他们交代么?” 六两伸手给他脑袋来了一下:“你才是真正的庸才,小祖宗用得着给别人交代?他那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心腹妖怪挨了一巴掌,脑子里又被打出一个新疑问:“对了,刚刚来轰灭咱们齐喜山的神通,那是何等的可怕,小祖宗身边又没有高手相护,就这么去追查,岂不是送……送……送自己升仙?” “所以说你还是不了解他的性子,他还没有修为的时候,为了掩护座驾黑鹰逃命就敢直挺挺地从天上往下跳!咱家这位小祖宗……真要犯起性子来,真就把自己的性命当成别人脚上的破鞋,说扔就扔了!白马镇一下子死了十几个人,你让他先别去追查?纯粹做梦了。” …… 齐喜山与倾云涧相隔不足五百里,这样的距离放在凡间是遥远路程,落在修行道上却是近邻了,前者几乎被彻底轰灭,后者自然有所感应,宗主穆童被传来的动静惊得着实不轻,传令全宗严加戒备,自己也披挂起来坐镇中宫。 虽然齐喜山倒霉了与自己无关,但小心点总没有坏处。 不料怕什么就来什么,天还没亮,东边就气势汹汹地来了一群人! 为首那个背衬火翼,挥动之间金红迸射;他身后的黑衣人看上去出奇邪异,男子身形魁伟高大、清一色的马尾长发;女子则娇小玲珑,尽数刮了个锃亮光头。 不过修行道上样子吓人的怪物比比皆是,徒有其表没用处,什么样的修为就会有什么样的威压,穆童看得出这群东方来人修为平平,由此心里也踏实了不少,扬声问道:“何方道友光临倾云涧,还请报上仙府宝号。” 苏景根本不予理会,回头吩咐身后乌鸦卫:“要活的,没我点头,一个都不能死。” 苏景声音不大,但修行之人耳明目秀,穆童照样听了个一清二楚,哪还有什么客气的,当即冷笑道:“哪里来的妖孽……” “齐喜山来的。”苏景忽然转头向着穆童所在之处往来,吐气开声。而话音落时,四十九对比翼双鸦结成大阵……破晓之前朝阳未出,天却亮了。 赤霞流转火光升腾,火鸦妖裔周身烈焰升腾、继而勾连,以玄奥阵法唤请元阳之怒,顷刻,一道火云凝聚成形,四十九对比翼双鸦就藏身于这灿灿火云中,直扑倾云涧!一见乌鸦卫亮出的阵势,穆童大吃一惊,但还心存侥幸,叱喝一声,号令座下弟子出手,自己也一掐剑诀,背后飞剑唤作遁化青光,迎向强敌。 激斗不过片刻,穆童的心就沉下去了:火云滚滚自东向西,前进不算太快却势无可挡,倾云涧弟子打出的神通或飞剑,非但没能阻其片刻,反而尽数被火云吞没。 倾云涧,全不入流的门宗,宗主穆童就是比起六两尚差了老大一截,他门下弟子又怎么可能高明? 金乌九劫兵策,专为火鸦量身打造的道兵秘法,如今入阵的道兵都是火鸦大妖的后裔,又有幸于最适合精怪的大圣玦洞天内精修……玄门正法、资质契合、洞府天成! 乌鸦卫现在都还是妖丁,他们只炼就了九劫中的第一劫,在像样的修行宗派面前或还无法逞威,但对付倾云涧绰绰有余! 最初试探之后,东天上的火云陡然加快速度,直直冲入倾云涧腹地,所指之处尽化火海。 穆童的飞剑也被火云吞掉了。当初为了追求威力,剑中被他辛苦炼入一律魂魄与心头精血,剑毁时本尊遭受反噬,受伤不轻。眼看着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穆童深吸一口气,勉强镇定心神,口中喃喃唱咒几声,身形轻轻颤了几颤、就此消失不见…… 苏景没出手,跟在道兵大阵之后,一路畅通无阻。正前进中,苏景忽然转身单手一挥,金光乍现、近百枚剑羽呼啸飞旋!旋即便听到一声嘶哑惨叫,明明空无一物的空气中血花四溅,穆童身中数剑,再维持不住偷袭所用的隐身法术,向着地面重重跌落。 苏景看也不看,收起剑羽继续前进。 宗主遭受重创,剩下的搏杀再没丝毫悬念,倾云涧弟子无心恋战开始逃散,可他们的飞剑大都被火云毁了去,单凭御风法术,又怎么会比得上传承了火鸦血脉的乌鸦卫,更何况乌鸦卫身后还有个长翅膀的苏景。 天亮后不久,倾云涧归于平静,从宗主到弟子六十五人尽数被擒。 苏景问:“齐喜山之劫,究竟怎么回事?” 穆童的修为差劲,但性子天生倔强,冷笑着应道:“你问我,我去问谁?若我有那一击断岳的大神通,又岂容你们这些妖孽放肆!” 苏景不矫情,对着乌鸦卫道:“上刑。”说完,他退到一旁,坐于一块巨岩冷眼傍观。 乌鸦卫和黑风煞、裘平安厮混得久了,也当真学会了不少厉害手段,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诸般酷刑一一演练,没用多少时间倾云涧弟子就挨不住了,纷纷招供,把前日与齐喜山结怨的弟子尽数供出。 莫说昨夜大祸和两天前的闹事,就是前阵子门下弟子和齐喜山小妖动手之事,穆童都不知晓。不过意外之下,他依旧匡护门徒,对苏景怒道:“只是晚辈弟子的意气之争,小小的争斗罢了。若只因以前打过架,就要把毁山之罪硬栽过来,公道何在?” 苏景没表情,不回应,对着乌鸦卫点点头,示意他们继续。但无关人等不用再挨酷刑,受刑的只是那些和齐喜山打过架的弟子。 很快问讯有了新的进展,乌鸦卫问明了,最初争斗是因李萼而起、两天前的那个青山青年也是李萼请来的帮手。 苏景指了指李萼,乌鸦卫会意,丢开了旁人,所有刑罚都向着她一个人身上招呼。充其量一盏茶的工夫,李萼就受刑不住,但这是关乎生死的大事,她自然不敢吐露实情,哭嚎道:“青衫男子是我的一个朋友,两天前是我请他来帮忙对付齐喜山的精怪,但昨夜之事确确与我无关。” 让李萼意外的,苏景并未急着追问青衫人是谁,只是招呼乌鸦卫:再打。 第一百零四章 巨灵足 正如六两所说,苏景不确定什么,所以在来之前就存了补救的心思,若真是冤枉了倾云涧他会加倍补报……但在这之前,他先得弄清楚究竟是不是误会。 李萼大呼冤枉,乌鸦卫哪听她废话!直到正午时分,李萼终于挨不住了,嘶声开口:“昨夜齐喜山的祸事有、有可能是我那朋友做下的……多半是他基于义愤,私下替我报仇……绝非是我挑拨……上仙明鉴,此事当真于我无关的,我全不知情。” 乌上一声音阴戾:“仔细说!” “我那朋友……说、说他手上有一件厉害宝贝,还说要我等待……他必给齐喜山一个好看,可是两天前我得知山中妖仙真是离山门下……就打消了再和它们纠缠的念头,我还劝我那朋友……要他不可造次……” 李萼心里算得清一笔账,既然这些活阎王知道自己请过帮手,不问出帮手是谁是绝不会罢休的。待他们追查到严辰那里,事情便再也遮掩不住了,如今能做得只有把过错全往严辰身上推,把她自己摘个干净。 宗主穆童在一旁听着,气得双目圆整,怒叱道:“孽障,齐喜山的事情当真与你有关?!” 苏景终于出声了,径自问李萼:“你那朋友师门何处,叫做什么?” “小人不知天高地厚,与齐喜山仙长结怨……即便昨夜祸事与我无关,我也犯下了冒犯仙长的死罪……只求您大发慈悲……留下我这贱躯,有生之年日日祈念仙长恩德。”李萼唠唠叨叨,不肯直接回答,最后的口供也是最后的筹码,活命的唯一本钱。 苏景毫不犹豫:“说出此人,饶你不死。” “还要斗胆……请仙长立下誓言……再不追究于我。”李萼加重语气,咬住“不再追究”四字,只立誓不杀是远远不够的,要真正放过她才行。 修行中人,认定天道昭昭、笃信神佛在上,由此也格外看重誓言,轻易不会立誓,立誓后也大都会遵守诺言。苏景不愿和李萼再周旋下去,直接道:“我对神佛立誓,只要你说出青衫人来历姓名,便再不为难你,若违诺,七天之内我死无葬身之地。” 苏景毒誓过后,李萼把严辰的出身来历如实招来。 最初惹祸的是她,后来逼着骗着情郎把事情搅得是她,最后为了保命、把情郎供出来的仍是她。 听完,苏景又问:“严辰手上的宝贝是怎么回事?” 这个李萼当真不知,摇头道:“他只提了一句此物了得,其他的并未多说。”说着,她勉强坐起身,对苏景磕头:“小女子再谢过仙长不杀之恩。” 可是她当真没想到的,待说过话、磕过头,心口遽然一冷……心脉被截断了。大罗金仙无救,只剩盏茶性命。 片刻寂静。终于,李萼发出一声尖叫,歇斯底里:“妖人,你违诺,七日内必不得好死……不得好死!黄泉路上,我等你来……严辰,无用之人,你口口声声应我齐喜山必会毁于一旦、再无人能活,旁人也无从追查,结果如何?你害死了我,无用之人,你害死了我!” 已经必死无疑,李萼哪还有什么顾忌。而她死前的咒骂中,对严辰的怨毒反倒比着对苏景还多。 对她的诅咒苏景无动于衷,声音平静:“截是截了,但未断,你学艺不精分不清罢了。” 金乌大炼真,淬脉煅经锤骨煎皮,苏景掌握了这门法术,对人经络大脉了如指掌,对李萼做出个“截断心脉”的假象,于他而言不见得比吹口气更难。 尖锐咒骂戛然而止,李萼目光闪动着,正想再寻找其他说辞遮掩,只觉金光一闪,随即眼前变得漆黑一片!双耳和鼻根微微一凉,跟着湿热满面……刺目、剜耳、削鼻。 剧痛传来,李萼捂脸嘶声惨嚎:“仙长曾立誓……不再追究了……饶命。”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就只能紧紧抓住“苏景立誓不再追究”的誓言了。 苏景应道:“没忍住。罢了,此事就此了结,你可活命。” 性命就握在对方手中,心中再如何怨毒,李萼也不敢造次。听了苏景的话,李萼心里也稍稍一松,哭道:“多谢仙长……”不料话没说完,胸口又是微微一冷。 苏景声音清冷:“这次是真的截断了。” 这个女人苏景一定要杀的,若因此惹来背誓神罚……这个神不信也罢。 苏景转目望向倾云涧宗主穆童,后者冷汗淋漓。 苏景开口:“你虽不知情,但事情从你弟子处起来,你教导无方、御下不严的罪过无可推诿。三天之内,自己去齐喜山向六两请罪。还有,这个李萼的人头我要带走。” 除了点头,穆童哪还能再说出半个字来,乌上一大步上前手起刀落,将李萼的人头割下放入囊中,苏景也不再停留,双翅展开一飞冲天,带上乌鸦卫赶去栖霞山、缉拿严辰。 …… 三天后,栖霞山、描金顶,真武殿上一片寂静。 栖霞道掌门妙方真人双目微闭,面沉如水。良久,他张开双目,对着直挺挺跪在大殿上的爱徒严辰招了招手。严辰起身,低着头来到师父面前。 “孽障!”妙方真人猛挥手,一记耳光打在严辰脸上,出手异常沉重,只一掌就把严辰摔翻在地,眼角、嘴角同时破开、鲜血迸溅:“这一掌,打你不遵师命,胆大妄为,竟因为一个贱婢就动用了那件宝贝!” 严辰爬起来,垂手肃立:“弟子罪该万死。” “住口!”第二记耳光扇中,妙方子声音低沉:“这一掌,打你明知齐喜山是离山剑宗门下,竟还敢动手!” 严辰再次站起来,妙方子毫不留情,第三记耳光抡了上去:“这一掌,打你事情失败,就吓得心慌意乱,本座问你,为何不在回来之前,先把那贱婢灭口?!” “师父息怒……弟子性命担保,李姑娘她不会出卖我。” 第四掌抡了过去,严辰一时间爬不起来了…… 十余年前,机缘巧合之下,妙方真人得了一件法器:一枚四四方方的黑玉印。看上去混不起眼,内中蕴藏的灵元也不是很多,期初妙方真人也没太在意,闲坐无聊时拿在手上把玩,印上的封禁不难破解,没一会功夫就被他完全掌握,随即他便惊喜发现:黑玉大印自己没什么力道,但它能唤请出惊天一击! 因为黑云印请出的神通是从天而降、落下后地面会出现一枚巨大脚印,仿佛一位施展了隐身法的巨灵神跳出来踩裂大地,由此妙方真人给这枚印取了个名字:巨灵足。 得了奇珍仙宝,妙方真人不敢声张,只将此事告知门宗内几个信得过的心腹,严辰便是其中之一。 “巨灵足”是唤请神力显形的宝物,最简单的道理,这道神力一定得是真实存在的,才有可能被唤请出来。若能找到这股力量的根源所在,未必不能将其炼为己用,若能成真,飞仙逍遥指日可待。 所以最近这十余年来,妙方真人费劲心思去追查“巨灵足”的出处,只要稍有可能他就会带上赶去查探,跑了数不清的地方但一无所获。不久前他又发现了些线索,但门宗内另有要紧事情分不开身,就命心爱弟子严辰替他跑着一趟。 寻找与“巨灵足”的神力源头,非得把这方大印带上不可,若真找对了地方,大印自然会有所感应。 在妙方真人看来,严辰或许有些毛病,但还是听话、值得信任的好弟子,但又哪想到他会为了一个女人惹出这样的大祸! 修行讲究清心寡欲,但也不一定就得绝情断欲,道侣双修携手飞仙的例子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有些人的情根远比旁人更深、更强,严辰便是一例。若他遇到一个好女子,对他殷殷鼓励、切切爱护,以后他的成就会更加高远;可他遇到的那个女人,小肚鸡肠自以为是,在李萼心里想的是“我的狗儿见我受了欺负都会扑上前咬人,我的男人更应替我报仇”。 遇到这样的女子,严辰有哪还有前途可言! 再说当日严辰受李萼所激、所惑,恰逢他身带“巨灵足”,下定决心要动用此宝摧毁齐喜山,李萼闻言心中舒爽,但多少也有些害怕,不敢留下来亲眼观瞧,扯了个师门急召的借口先走了。再过两天严辰准备好法术,发动了“巨灵足”。 这件宝贝的威力严辰心里有数,但他不知道齐喜山中有三阿公做客,满以为那一脚下去山中再无活口,就算事后有高人追查也难以寻得线索。 全不料巨灵足被硬生生地挡下来。 严辰明白这样一来事情便麻烦了,急忙传讯给师父请他早做准备,自己也慌慌张张跑回门宗,哪还敢隐瞒半个字,把事情经过尽数告知掌门。 第一百零五章 描金峰 妙方真人当真被气得七窍生烟,眼见严辰倒地不起他仍想再打,这时大殿上一位中年女冠看不下去了,伸手拦住了妙方:“辰儿年纪尚轻,这才没能经受住蛊惑,师兄就算打死他也没用,当务之急还是要想个办法,先消弭了后面的大祸再说。” 女冠是掌门人的师妹,道号妙常,此刻能站在真武殿上,自然也是妙方无比信任之人。 妙方暂时收手不打,这时候忽然一道纸鹤飞来,落在他的肩膀上,摆动几下、噗嗤一声化为青烟消散不见。妙方对师妹道:“妙庆师弟已经赶到齐喜山,探得明白,离山门下直属妖奴只是受伤。” 妙庆是掌门的另一位心腹,妙方在接到徒弟的传讯后立刻把他派去齐喜山打探消息。 女冠妙常一听面露喜色:“这就好,总算还有回寰的余地,大不了我们多加赔偿便是。” 掌门妙方正想说什么,又是一只纸鹤飞来,听过消息后妙方冷哼一声:“远哨弟子传讯回来,有人正向着栖霞山赶来,为首的那个身背一对金红火翼。” 栖霞山的传人,无论修为还是见识都比着倾云涧强太多了,妙常闻言秀眉一挑:“金红火翼?离山的那个小师叔苏景?” “不是他还是谁?齐喜山的妖怪本就是他的妖奴,不用问了,事情败露,如今人家找上门来了。” 正在地上吃力起身的严辰脸色一变,又复摔倒在地……既然离山的人找来了,便说明他笃信无比的李萼把他供出来了。 眼看着爱徒脸上挂满惊讶与不肯置信,掌门妙方叹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入内堂。足足一个时辰他才重回真武殿,对妙常道:“我已传讯无双城李逸风,给他讲明了‘巨灵足’的好处,说要将此物赠与无双城。李逸风很是高兴,正亲自赶来。” 无双城,与离山剑宗同列于七大天宗,李逸风是城主驾前七大供奉之一,地位与离山长老、涅罗祭酒相近。无双城高高在上,与栖霞山没太多交情,但以前有过几次往来,妙方和他们至少还能说得上话。 妙常闻言一惊:“巨灵足岂能送人?” 爬起来不久正勉强站立的严辰身体一晃,又复摔倒在地。 “师妹糊涂。”妙方摇头:“你以为闹出齐喜山的大祸,我们有巨灵足还能瞒得住么?那再进一步,若天下皆知我们有这样一件宝贝,就凭栖霞山的实力,咱们保得住它么?” 女冠妙常皱起眉头:“就算送人……又何必送给无双城?还不若给离山,正好当作赔罪之物。” “错!就算离山得了巨灵足,他们也会说此物是凶器,收缴去是理所当然,不仅其他赔偿分毫不能少,还不会领咱们的情;无双城则不同,平白收了咱们这一件大礼,多少会对栖霞山生出一份眷顾,以后若有事大可向他们寻个照应。” 妙常又问道:“那若待会离山苏景赶到,索要此宝又当如何?” 掌门妙方一哂:“这话就要看怎么说了……我主动把巨灵足呈给离山,他们当作凶器收缴带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换个角度呢?惹祸的是我的弟子,不是宝贝,这是我栖霞山之物,离山凭什么索要?我不给也全然说得过去!若苏景聪明,趁早就别开口。凡事抬不过一个理字,离山有头有脸,我不信他们敢动粗抢夺,堂堂天宗上门杀人夺宝,离山担得起这个名声么?” 妙常点了点头:“那……辰儿呢?你怎么打算,不会把他交出去吧?” 苏景一定会找栖霞山要人的。掌门妙方左眉跳了两下,声音低沉:“不交!妖奴受伤、洞府被毁,该怎么赔就怎么赔,但没闹出人命便不用赔命,这是到哪里都说得通的道理。我的弟子,我自己来责罚,痛打过后给离山的人看一看,便是交代了。” 到底是最最心爱的弟子,妙方决意保住严辰。 “这便去开启栖霞大阵,苏景空有辈分没什么本事,就凭他还打不穿我们的护阵,让他在外面空着急就是,有什么事情都等无双城的人到了再说。届时有李逸风在一旁看着,我们又该怎么赔便怎样赔,说破大天不过是些身外物的损失,我看那个苏景还能再如何抓住不放!” 能做到一门之长,妙方自有过人之处,心里早把得失利弊、双方处境算得清清楚楚,应对之策也算得体,尤其直接舍了“巨灵足”更显出几分气魄。 此事定议,妙方唤来刑堂弟子:“把严辰拖下去打,越惨越好,还得断几根骨头!”这是给离山的“交代”,非如此不可,心里再不舍也得放开了打,何况这个不肖弟子害师门丢了一件了不起的宝物,本就得受罚。 接下来的,便是等待了……傍晚时分,苏景带着乌鸦卫赶到栖霞山。 已进山界,却不得其门,栖霞道不是野修散宗,他的守山大阵颇为结实,肉眼可见一道暗红光芒稳稳包裹住了主峰描金峰。 这是栖霞道的地盘,对外来之人,主人家想见就见、不想见便关门,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何况山下知客道童对苏景解释得客客气气:掌门真人正在闭关,暂时无法见客。 乌上一目光虐戾,打量着对方的护山阵法:“闯下大祸,以为躲进龟壳就没事了?兄弟们结阵,未必就砸不碎它。” 苏景摆手拦住了他,亮出大圣玦:“不必浪费力气了,都进来。” 乌鸦卫被收入令牌,一团阳火打在地面上,一枚天香镇元含入口中,金乌万巢发动苏景遁入虚空,自要去的方向上随意点选了一处火光,心念一转人已置身描金峰上。 栖霞大阵虽然也是护山阵法,但是和离山的水幕天华天差地远,栖霞大阵不会辨别敌我、更不会主动攻击敌人,说穿了不过就是个结实罩子,这样的护山术,对上敌人的轰袭或许还有些用处,但遇到真正的穿空遁干脆就成了摆设。 苏景从一座偏殿的供奉火鼎中钻出,殿上几个小道士十足吓了一跳,不等他们弄清楚这是神君显灵还是妖孽作祟,眼前又是一片缭乱,九十八个乌鸦卫重新被苏景放了出来,扯开嗓子齐齐大吼:“离山剑宗真传苏景驾临描金顶,栖霞掌门速速来见。” 苏景迈步走出偏殿,来到外面的空地上等候,任由乌鸦卫们去大喊大叫。 正在真武大殿闭目养神的妙方真人听闻聒噪微微一惊,护山大阵没有用处、苏景已经上山了? 很快就有门人弟子来报,大概说明情况,女冠妙常从旁边听着,目光里也满满诧异:“不是说这个苏景没什么本事么?怎么可能会穿空遁法?” 现在讨论这些还有什么用处,妙方一个深深呼吸,起身传令:“召集弟子、请诸位长老,随本座一起迎接离山高人!”苏景算不得什么,但他是离山第一代真传、沈河真人的小师叔,单只这个身份,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容旁人轻视半分。 山巅处洪钟悠扬,刚刚发动起来的护山大阵又被撤掉,栖霞道上下身着盛装,跟在掌门身后整齐列队,迎接了出去。来到苏景面前时,掌门妙方早就换上了一脸笑容:“不知离山高人造访,迎接来迟万祈见谅。” 女冠妙常也跟着一起微笑道:“久闻离山苏道友威名,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大家不同门宗,不必非得遵照辈分叙礼,栖霞道只对苏景称道友,待会或许会有艰苦谈判,现在气势上不能输了。 寒暄亲切、礼仪得体,根本不提之前封山拒客之事。苏景没什么反应,不说话不还礼,充其量只是点一点头。 对上苏景的冷漠态度,妙方掌门不见丁点尴尬,呵呵笑道:“贵客请随我来,上大殿落座奉茶。” 苏景摇了摇头,站在原地不动:“不用了,我来栖霞山所为何事,你当知晓吧。” 妙方变得严肃起来,很有些沉痛地点头:“孽徒严辰做所作为,我已尽数知晓……” 不等他说完,苏景就打断问道:“严辰在么?” “把那个孽徒带上来!”妙方语气严厉,目光里饱蕴怒色。不多时栖霞弟子将被打得只剩下半条性命的严辰带了出来、放在地面上。 妙方继续对苏景道:“孽徒犯下大罪、触犯栖霞门规,苏道友放心,我绝不会姑息于他,必定重重责罚、严加管束。” 话说得漂亮,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栖霞道不会把人交出来。乌鸦卫闻言个个神情狰狞,九十八双眼睛都望向苏景,只待他一声令下就结阵开打。但是对此苏景并不觉得意外,之前见到对方启阵封山,就不难猜到栖霞道的态度了。 栖霞道不同于倾云涧,这里是有名有姓的门宗,掌门人、座下长老都有几分真本事,凭着苏景带来的人,想要在这里逞凶完全不现实,别的不论,人家派出几位长老,就能稳稳抵挡住乌鸦卫的大阵,到时候老道也不杀人、就那么挡住你,让你无法造次,苏景又能怎么办? 见苏景漠然不语,妙方继续道:“这孽徒胆大包天,竟敢去袭击齐喜山,伤及离山门下妖属,罪该万死!苏道友放心,有关齐喜山一切损失,栖霞道绝无二话,全部承担。万幸的是这次并未酿出性命大祸,万事都可挽回。” 听到这里苏景的神情终于有了些变化……异常古怪,难以形容的神情,他侧目于妙方:“哪个告诉齐喜山没死人?” 第一百零六章 你们哪个伤我 妙方心里一抖,“没闹出人命”是保住严辰的关键所在,若是齐喜山有大妖惨死于这场横祸,说到哪里严辰都得偿命,栖霞道再休想护住他。 女冠妙常插口:“苏道友可能是一心赶路,未曾及时了解齐喜山的状况,山中妖门完好,受伤者众但并无陨丧,敝宗已经排遣弟子、带了上好灵药赶去,该我们做的、赔的,敝宗决不退缩。” 苏景仍是之前的语气:“哪个告诉你齐喜山只有精怪?” 妙常不明所以:“苏道友指的是什么?” 不用苏景开口,乌上一代为回答:“山中还有凡人百姓,他们的性命,便不是性命了么?” 一听“凡人”两字,栖霞道众人明显面色一松,妙方咳嗽了一声:“这个……仙法神通、殃及凡人无辜,固然让人心痛,可总是、总是难免的。不过苏道友敬请放心,栖霞道虽远远比不得离山,但也是修行正道,山中百姓的伤亡敝宗定会加以补偿,金银抵赔,定让他们满意。” 苏景没心情再废话,抬手一指瘫在地上的严辰,直接问妙方:“这个人,我今天带不走了?” 掌门身后,也是妙字辈的一位栖霞长老声音冷清:“这个人,苏道友的确带不走。” 妙方掌门摆了摆手:“妙清师弟,贵客面前不可失礼。”跟着他对苏景笑了笑,开口说的,还是之前那一番话:“齐喜山的损失,栖霞道加倍赔偿;山中伤亡百姓,敝宗妥当善后,请苏道友放心。” 女冠妙常面带诚恳:“或许……这就请苏道友列出齐喜山的损失?待会无双城的李前辈会到栖霞山做客,刚好做个公证,有无双城的仙家鉴证,栖霞道绝不敢食言。” “明白了。”苏景忽地笑了,对妙方、妙常点了点头。 两人报以微笑,妙常应道:“道友明白便好。”妙方则说:“还请阁下体谅。” 苏景说道:“有关赔偿的事情,我不管的,请贵宗派人与和齐喜山妖主商量。” “这个自然,我当亲自登门赔罪。”妙方应道。 苏景沉思片刻,又道:“人我带不走,剑能带走吧。我要严辰的剑。” 虽意外,但并不过分,苏景登门问罪,总不能空手而归,把凶手的剑拿走也能算是个交代了。妙方痛快答应,传令一声,片刻后有栖霞弟子将严辰的飞剑取来,呈予苏景。 剑出半鞘,苏景看了一眼,对妙方道:“打扰了,我走了。” 妙方笑得客气:“道友不再多坐一阵了?离山高人莅临,敝宗总要尽一尽地主之谊。” “我赶时间,头七之前我得回去。”苏景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答道。 掌门身后,另一位长老传音入密,语气颇有些意外,问妙常:“这就完了?就这么走了?” 女冠妙常面色不变,密语却带笑:“咱们只要低头认错、愿意赔偿,其他所有的道理就全都是我们的。他不走还能怎样?讨了把剑离开,总算他识相!若真要闹事,最后只能闹个灰头土脸,没有丁点用处……” 没料到,她的密语还没说完,拿剑走人的苏景忽然又站住了脚步,转回头,对栖霞众人道:“对了,还有件事情。” 掌门妙方微笑问道:“苏道友还有何事?” 苏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妙常,问题古怪透顶:“你们哪个伤我?” 众人都被他问的一愣,而苏景却猛拔剑,锋锐倒转,一下子刺入了自己的右胸! 长剑贯穿身体,血光迸溅,苏景自残,栖霞道的剑。 这一刺对普通人足以致命,修家身体远胜凡人,虽不致命,但伤得也决不轻。 突如其来的变化,饶是在场众人皆为修行之辈、遇事沉稳心基深厚,也忍不住齐齐惊呼了一声,妙方更是脱口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又何止栖霞道与乌鸦卫,隐身于远处,遥遥望着描金峰的莫耶少女也大吃一惊,心中悸动叶隐松动,险险就显出了身形。所幸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苏景身上,没人注意到远处空气中荡起的那阵涟漪。 叮当一声,苏景拔出染血长剑,扔在了地上,乌鸦卫围上来七手八脚地帮他止血疗伤,苏景的目光仍平静无澜,对妙方道:“头七之前,我要赶回齐喜山,李萼、严辰,两颗人头一个都不能少,给或不给,你自己做主。” 妙方愣住了,他明白了苏景的意思,心中猛地一沉:爱徒保不住了。 苏景自己修为浅薄,手下也没什么绝顶高手,把他放在修行道上,当真算不得什么……可他毕竟是九祖代收、传承八祖衣钵的离山第一代真传弟子、现任离山掌门和众多长老的师叔。 苏景手下的精怪吃了亏,离山不会大动干戈;但若苏景被人打杀、重伤,离山岂能善罢甘休?就算一向与他不睦的任夺,也决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若连辈分最高的人都难保平安,以后哪还有人敬畏离山?没了敬畏,离山便永无宁日! 轰塌齐喜山,对栖霞道宗而言不过是丢宝贝、赔灵丹法器这等“钱财”事,至多至多再交出凶手;可是苏景登门后遭受重创,离山的报复顷刻便会将栖霞山碾成齑粉!这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女冠妙常瞪大了眼睛:“你这是……自残……这么多人共做鉴证,与我栖霞道无关。” “哦,是么。”苏景没什么语气,只回答了三个字。其他的他才懒得多说,山上的确有无数人见到是他自己自残,可除了乌鸦卫,其余无一例外都是栖霞山弟子,就算他们诅咒发誓又有什么用?谁会信苏景好端端的会自己插自己一剑?何况那凶器明明白白地刻着栖霞道宗四个篆字。 “苏道友何等身份,用这种嫁祸手段,未免太配不上了吧。”妙方目中精光闪烁,语气低沉:“何况……” “何况个屁。”苏景言出无状:“人头予我,便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伤自己;若不给,便是我登门到访,被你栖霞山无耻偷袭。登山前我便传讯离山,告知同门我到你栖霞山来了,此刻诸多长老也已在途中,估计天亮前就他们就到了。” 苏景喘息了片刻,伤得着实不轻,但他眼中全不见痛苦,相反还带了些微笑意、冷笑:“若真不打算交人,你们干脆现在把我斩杀了吧,反正栖霞道灭门之祸无可更改,多杀我一个,还能赚回一点点……明白了?带不走严辰的人头,我死在栖霞……无所谓。” 若六两手下那个心腹妖怪在此,当能明白东家所说的那句“咱家这位小祖宗……真要犯起性子来,真就把自己的性命当成别人脚上的破鞋”。 白马镇的百姓,是跟着苏景进入齐喜山的。如今遭遇横祸死了十几人,不给他们的在天之灵一个交代,苏景便无法和自己交代! 两颗人头,不带回去,不行。 栖霞山众人个个脸色铁青,苏景自残的这一剑,又何尝不是对准了他们所有人心窝的一剑!女冠妙常实在喜爱严辰那个晚辈,事到如今仍不肯退让,冷声道:“公道自在人心,离山剑宗诸位仙长更是法眼如炬,苏道友这般做作,也不一定就……” 话没说完,远处天边遽然传来一阵笑声,一个朴实声音传来:“妙方掌门一向可好?俺老李来迟,让你久等了!” 妙方、妙常等人闻言面色一喜,无双城供奉李逸风驾临栖霞山!此人身份非同凡响,此刻到场,未必不能解开栖霞道的窘局。“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李逸风要接下“巨灵足”这桩好处,总不能看着栖霞道陷入麻烦而不理。 爽朗笑声之中,祥光流转,李逸风坐在于一道青色的芭蕉云,也不用人出迎,直接飞赴描金峰。 李逸风来得稍晚,根本不知道前面发生什么事情,待他踏足封顶,看清眼前的情形,神情先是微微一愣,问苏景:“敢问这位是……” “离山苏景。”苏景报上名号。 李逸风可不像涅罗坞谢老三或者栖霞道门下,闻言立刻俯身下拜,全不顾什么面子、身份,以晚辈自居,行礼一丝不苟:“晚辈无双城李逸风,拜见离山天宗苏景师叔。”起身之后他又关切问道:“师叔因何受伤?” 不等苏景开口,妙方真人赶忙抢上一步,把事情大概说出来,最后长长叹道:“前面都说得好好的,不料,苏道友忽然自刺了一剑……李前辈明鉴,真是他自刺了一剑!” 苏景没有丝毫辩驳的意思,仍是先前说过的那三个字:“哦。是么。” 李逸风深深看了妙方一眼,转身走向苏景,不去追究事情经由,而是问道:“苏师叔的伤势可要紧么?晚辈这里有些丹药。”说着双手奉上疗伤灵丹:“或者,无双城离此总比离山要近一些,师叔随我一起去无双城疗伤?” 苏景摇了摇头:“不敢麻烦李先生,我的伤势无碍。” “无碍就好,无碍晚辈便放心了。启禀苏师叔,晚辈身上还有城主交代下的要紧事情……” 苏景微笑:“李先生尽管去忙,他日有暇,还请到离山一叙,容苏景一尽地主之谊,谢过今日先生的赠药之德、眷顾之意。” “苏师叔言重,七大宗门同气连枝,晚辈理应如此。还请师叔稍待,晚辈尚有一事要与栖霞道了断。”说完,李逸风转头望向妙方。 后者心中一喜,只要无双城肯收自己的宝贝,今天的局面就有回寰余地,当即应道:“李前辈请稍等,晚辈这就取那宝物献于您老。” “住口!哪个要你的宝物,”大大出乎意料的,李逸风突兀翻脸,根本不理会宝物,声色俱厉:“大胆栖霞道,伤我同道前辈,无双城岂能容尔等作恶!”说话之中,一道紫色光华被李逸风打到半空,旋即雷声轰荡、浩浩乌云催压描金峰! 栖霞道上上下下无人不惊,妙方妙常面色惨白。 苏景是离山弟子,他接了李逸风的人情,但离山事情离山了断,全没有假手于外门人物的道理,当下开口道:“这其中还有其他事端,我自会理清,多谢李道友援手之意。” 李逸风不过是表明个态度,闻言便收起法术,又客套了两句,最后一抱拳说了声“珍重”,再不去看栖霞道一眼,就此腾起云驾离开栖霞道,一走了之! 第一百零七章 何苦来哉 能做到无双城供奉之人,不仅要修持精深,更得有一副精明心窍。 之前敢收栖霞道的宝贝,是因为齐喜山没伤人,李逸风觉得此事化解不难,何乐不为?可苏景现在摆出的是“玉石俱焚”的架势! 李逸风能辨出妙方说的是真话……看得出又有什么用?待离山高人赶到,还不是苏景说什么便是什么! 其他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离山剑宗的上位人物,不能随随便便就被外人所伤!只凭这一个道理,煌煌离山又哪会再去和栖霞道浪费口水。甚至可以说,就算离山高人看出是苏景自伤也没有用,只要苏景一口咬定是栖霞道所为,他们就一定会动用霹雳手段摧毁描金顶。 事关离山的脸面,绝无转圜余地。这个时候谁再帮栖霞道,那就是真正与离山为敌了。 李逸风当真没想到,堂堂离山第一代真传,竟会用到青皮混混儿才有的自残招数来嫁祸栖霞道,但是不得不说,这一招的确有用,苏景自刺了一剑,直接把事情变成了死局,除非他自己松口……青皮混混儿之所以得罪不起,就是因为他们自持烂命一条,遇到沟沟坎坎就敢用小命做垫。栖霞山敢和苏景同归于尽么?敢么? 情势已变,事情随时可能恶化,巨灵足虽然难得,但还远远不够为了它要与离山翻脸敌对的程度。李逸风当机立断选了立场。 …… 李逸风说走就走,没有片刻的耽误,栖霞山描金峰一片寂静。 苏景已经把自己的小命摆在秤盘上了,就看栖霞道敢不敢去秤了。 为了一个被女人吹几句耳边风便把师命抛到九霄云外的弟子,就要把栖霞道的基业彻底抛开不顾?就要搭上所有弟子的性命?当然还有妙方自己的性命……这种事妙方做不出来。 妙方犹豫再犹豫,咬牙再咬牙,最终还是闷哼了一声,嗓音略带嘶哑:“便依苏道友,人由你带走吧,这个孽徒犯下不赦之罪,留在栖霞山照样同样也是必死无疑!” 服软归服软,漂亮话总还是要说几句的。 苏景却摇头:“我不要人,只要头。要么我带着人头离开,此事彻底了断;要么我自己走,明日破晓前离山弟子再来造访。若你等义愤难当,现在就把我斩杀于此也无妨。” 若之前痛快交人,苏景不会过分为难,现在苏景自刺了一剑,还想让他立刻下山,又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栖霞山不是心疼严辰么?苏景就逼栖霞山自己动手砍严辰的头。 女冠妙常双目圆整:“苏景,莫要欺人太甚!” “他不轰齐喜山,我根本不会来。你这句话,对严辰去说吧。”苏景淡淡回答,眼皮低垂,都不去看对方。妙常不忿,张口欲再指责,掌门妙方挥手止住了她,跟着传令其他弟子,去砍严辰的首级…… 装着人头的四方木匣呈于苏景面前,苏景看了一眼,抬头去望妙方,少年看老道的眼神和看严辰人头的目光没有丝毫区别:“还有,凶器。” 没有半字争辩,妙方自袖中取出“巨灵足”:“便是此印。” 女冠妙常恨声道:“此物有封禁,不过离山高人自有仙家手段破解,用不着我们栖霞庸才做什么吧。” 话刚说完,不料苏景忽然唤出剑羽,对着巨灵足奋力一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大好宝物就此爆碎,再无用处了。 一见到此物,不知是不是因为它沾了白马镇百姓鲜血的缘故,苏景就觉得打从心眼里那么厌恶,想也不想直接出手将其捣毁。“巨灵足”不是飞剑仙锥一类直接攻杀敌人的法宝,它的威力在于唤请外力,所以本身并不结实,根本挡不住苏景狠力一击。 苏景此举再度出乎所有人意料,栖霞道中不少人忍不住又一次低低惊呼。 毁掉一件能够夷平大山的宝物,似乎看也不见得和打碎一只茶杯有什么区别,苏景还是没表情的样子,抬眼望向女冠妙常:“你说话时语气恨恨……我不明白,你恨什么?你愤什么?你又有什么可委屈的?!” 女冠欲辩,但张开口才发觉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不是有人对她施展了什么法术,而是她自己张口无言! 掌门妙方岔开了话题,问苏景:“道友还有何吩咐?” “你会尽快派人,去齐喜山和六两商讨赔偿有关之事,对吧?” 待妙方点头之后,苏景也点点头:“甚好,那便只剩最后一件事了……”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伤口:“我的剑创。” 女冠忍不住又开口了:“你自刺一剑,难道也要算在我们头上?” “恶徒毁灭大山、损害人命,死有余辜的。严辰犯下大罪,你栖霞山交凶徒、缴凶器是天经地义之事,但你等不肯,非要我自刺一剑,逼你们上绝路才低头。理应你们做好的事情,你们没去做,那多出的这一剑,不算在你们头上,算在哪里?”苏景的语气不轻不重,好像闲聊天的样子:“还了这一剑,万事皆休。”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除非栖霞道敢和苏景同归于尽,否则苏景说什么就是什么。掌门妙方狠狠心抽剑反刺,与刚才苏景一模一样的,把长剑刺入自己的右胸。 栖霞门下弟子急忙上前救护,妙方却一挥手把众人遣开,目光直视苏景:“现下苏道友可以走了吧?” 苏景站着不动,又次问了古怪的问题:“你师父是谁?” 妙方闷哼,不答而反问:“苏道友又想怎样?” “我师父名唤陆角八,引我入门墙的师叔名唤陆崖九,两位老人家均为离山剑宗的开山始祖,离山剑宗蒙天下修家抬爱、公推为正道天宗之一,我便是离山门下第一代真传弟子。”苏景垂目而言,没语气,说话有些像念经、莫名其妙的经,全都是人尽皆知的废话。 右胸的伤势不轻,说到这里苏景稍加停顿、缓了两口气,跟着又把话锋一转,同时撩开眼皮望向妙方:“你师父是哪位?栖霞道是什么门宗?你妙方又算得哪一号?我这一剑,能换来离山剑仙倾宗而出;你那一剑,能请来一位元神大修么?我这一剑,能在明日天亮前让世上再无栖霞道三字;你那一剑,能动得了离山上的一只麻雀么?” 苏景放慢了语速,目光牢牢盯住妙方,几乎一字一顿:“就凭你,自刺一剑?还得上我么?” 苏景为人并不刻薄,但不说明他不会刻薄。 妙方怒气勃发,正待反唇相讥,猛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身边人,不对劲。 苏景出言阴狠,常理而言、常态来说,栖霞门下长老、重要弟子都该翻脸大怒,就算不动手至少也该喝骂出声。可是自掌门之下竟无人吭声…… 没人再叱喝,只因苏景的表现已经让栖霞道众人看得明白:不是虚张声势、不是小人得志得寸进尺、更不是不知死活,他是真的不顾死活!只要稍不满意,他真就敢死,拉着一座栖霞山陪葬……苏景,撒泼。 仍是那个关键,唯一的关键:我敢死,你们跟不跟? 念及此,妙方心地一寒。既然不敢,还有什么可说的。 妙方语气沉沉:“那……你到底要如何啊?” “栖霞道所有长老、人人自刺;全宗弟子披麻戴孝、为齐喜山殉难之人执孝子礼七七四十九日、真武殿前立碑镌刻今日之事永做戒训,方可抵回我这一剑。”苏景应道。 严辰之恶,长辈难逃其咎。但是这句话苏景没说出口,他没兴趣去讲什么道理。 掌门身旁女冠妙常眸中血丝横生,恨恨应了声:“好!”猛抽剑自刺小腹!看上去决绝干脆颇有烈女之风,可也只有她自己明白,之所以如此痛快是因为她真的怕掌门对苏景怒吼一声“栖霞道跟你拼了”。她还不想死,更不愿被疯子拉去陪葬。 苏景才不管她心中是如何想的,他只要他们都吃苦头。 掌门一言不发,妙常动手,其他长老也陆续动手,再气再疼也顾不得了,只求能快快送走面前那个年纪轻轻的煞星…… 苏景的目光扫过全场:“现下两清了。”稍作停顿,又淡淡说了一句:“你们啊,何苦来哉!”言罢把首级带上,在乌鸦卫的小心搀扶下飞天而去。披麻戴孝、立碑戒训之事以后他自会派小妖来监督。 天边火光妖娆,苏景一行离开。 栖霞山,描金顶,只剩下死般沉寂。 第一百零八章 江山匣 赶在王老三、老夫子等人的头七前,苏景返回了齐喜山,以两颗人头告慰枉死之灵。 苏景暂时没回离山,就留在残峰断岭间养伤,修行之人有真元相护、身体也远比普通人更强韧,且这次负伤只是单纯的锐物之创,所以恢复起来很快,静养十余天后,已经行动无碍了,只是暂时还不敢动用法术。 三阿公也没走,和苏景一样留在残山中休养,天酬地谢楼又派来了新的伴当侍候主人。 莫耶少女再未出现过,估计已经离开了齐喜山另觅藏身之处去了。 这其间倾云涧登门赔罪、栖霞山赔偿损失,离山剑宗也有要紧人物来探望苏景,这些事情他都不太放在心上,倒是几次“惊见”伤得乱七八糟的裘平安,不顾伤口疼痛、跟在青云小姐身边眉飞色舞指天说地。 青云文文静静地,看她的样子对裘平安实在有几分忌惮,不过横祸降临当夜三阿公等人脱力受创,全靠着小泥鳅护住性命,想来就是因为这重关系,对他的唐突青云也就忍耐了。 六两跟在小祖宗身边,说道:“这个小裘啊,我给他说过几次了,青云小姐不是普通人物,她可是三阿公的掌上明珠……这种事不可掉以轻心的,万一要是唐突了人家小姑娘,三阿公必定着恼;又或者……青云小姐也有意、可三阿公对他不称心,再加上小裘那副混不吝的性子,弄不好就是一桩大祸。总之是个麻烦,最好敬而远之。可不管我怎么劝,小裘就是不听。” 苏景饶有兴趣:“怎么?裘平安对青云有情?” “可不是!我看这小子这次是真动了春心。”六两面色不屑,说话一点也不讲究:“我以前只知道虎豹发情不得了,没想到泥鳅发情也这么凶猛。” “咳,”苏景笑了:“小裘年纪轻轻就踏入六灵阶,体内济水龙王血脉觉醒,他的姑母又是咱们离山的元老大妖,青云小姐虽然娇贵,可是论本事、论前途、论出身家世,小裘哪样配不上她?只要是两厢情愿,咱们用不着阻拦。” 六两眉头大皱:“那万一……万一以后三阿公不同意呢?又该如何是好?” 苏景替小泥鳅说话:“你怎么就知道三阿公一定不同意?没准到时候三阿公乐得合不拢嘴呢?” 六两张大嘴巴,暂时忘了小祖宗的威严:“裘平安?三阿公乐得合不拢嘴?这两件事能往一块扯么?” “青云小姐的长相,也算不上太高明不是。总之不用理会,随他如何,只要别头脑发热闯祸就成。” 这些话说完还不到两天,三阿公就主动来找苏景了。 宾主落座,三阿公永远是那副和气模样:“叨扰多日,主人家好客是没的说,但我们总不能厚着脸皮住个没完没了,特来向苏老弟告辞,另外还要谢过你手儿郎的护佑之德,谢过老弟你去倾云涧、栖霞山追惩凶手、替我们这些伤者报仇之恩。” 人家说的是客气话,苏景又哪能装傻点头,虽然类似的话前几天就讲过,此刻仍是得再做重复:“三阿公说反了,若非您老及时出手,这齐喜山上上下下哪个能活?这份大恩德,苏景铭记五内永不敢忘。” 三阿公很开心的样:“我帮帮你,你帮帮我,岂不是越帮越亲热?这样最好、最好喽。”说着,对刚刚赶来山中接应他的奴仆摆了摆手,奴仆会意,自袖中取出一只江山匣,恭恭敬敬呈于苏景面前。 江山匣与乾坤袋一样,都是修家储物之器。苏景将其打开,内中有四个格子。 第一个格子里整整齐齐摆放了近百根三丈三尺三的乌黑长梭,鹅蛋粗细两端尖锐,梭子上铭刻符篆,隐隐似有火光闪动;第二只格子里是对头码放的弯刀,形质与乌鸦卫的佩刀完全一样,但匣中刀冷光侵晕触目凄冷。苏景的目力了得,由此发现刀身上的光芒竟然是在不停变化的,正一点一点变得明亮起来,只是这变化的速度奇慢,几乎难以察觉;第三个格子是一对雌雄剑,雄剑长盈丈阔七寸,雌剑长不及尺宽不及寸,双剑均为隐隐赤红,仔细端详仿佛有血将滴未滴;最后一只格子里盘着一条银亮长鞭,鞭身布幽兰鳞甲,肉眼可辨,鳞甲间有银色雷光游弋。 “我看老弟麾下儿郎暂时还没有趁手的兵刃,就临时寻来了几样。”不等苏景发问,三阿公就先开口了,伸手指向那些长梭:“若我没看错,老弟麾下的道兵都是火鸦妖裔、修炼的也是正宗火法,我本来是想寻一株扶桑来给他们打造兵刃,可惜扶桑神木实在难寻,暂时就先用邬桑将就了,初步炼成这九十八支邬桑朱虹梭,给孩儿们先用着,将来找到扶桑木,咱们再换更好的。” 扶桑神木,传说中金乌的诞生之树,那是神话故事里才有的东西,哪里能找得到?至于邬桑,应该能算作是扶桑木的近亲,也是极为珍贵之物,由其锻造成的法器尖锐、锋利、结实自不必说,最难得邬桑生具火性,于乌鸦卫的法术大有增益。 说过长梭,三阿公又掂起了一柄弯刀:“这也是给乌鸦卫的,我见他们随身都配着弯刀,想来是用惯了的家伙,不过质地么,还是凡俗间的兵刃吧。”三阿公微笑摇头:“由此我命人选映月寒银打造了这批新刀,它们比不得邬桑朱虹,但是对贵属来说胜在用得顺手。” 映月寒银,银矿裸露、有亲月天属,千万年里横陈地面受月华熏染,养成了银芒随月而动的特性,自初一起银芒会渐渐增强、直到十五时饱满锃亮,随即开始缓缓黯淡下去,如此往复不休,因而得名。映月寒银本就是打造飞剑的上好材料,加之光芒变化之趣,在如今修行道上的身价不菲。 跟着三阿公又说起第三格的双剑:“这对剑名唤赤血离离钩,本质算不得如何,不过它以前的四任主人,都是灵鼠一脉的精怪,飞剑的性子适合六两先生。”六两就侍奉在苏景身后,自从他的朝霞剑被老祖收去后始终再没能找到合适的兵刃,见到这样一对好剑,心中惊喜不已。 最后三阿公一指长鞭:“这条鞭子唤作‘天溪’,也不知道多少年前,南沼中出了一头异兽雷蚺,四处作恶,终于惹来了高人的惩戒,最终它被活炼成这条‘天溪’,鞭上有雷霆之力,鞭内藏雷蚺精魄,老弟麾下的黑鹰大将,天生克制蟒蛇一属,降服此鞭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江山匣中的兵器算不得巅顶绝品,但也都是上好之物,尤其它们适合苏景手下妖奴,说是量身定做都不为过。而意外之余,苏景也注意到一个细节……看来三阿公是真不怎么待见小泥鳅,否则为何唯独漏了裘平安那一份。 这个礼物匣子着实有些分量了,苏景抬头:“三阿公到底何意?” 三阿公应道:“先前不是才说过嘛,护佑之德、报仇之恩,老头子一定要谢过的。这便是谢礼了。” “那我便谢过三阿公的赏赐了。”苏景心思转得很快,微笑说道:“您老用这重礼抵过了我们做过的那点小事,剩下的便只有我们欠您的救命大恩了。” “不止,不止,老弟忘记了,那祸事是冲着齐喜山来的,我是登门做客无辜受到牵连。客人受这无妄之灾,你们做主人家的,便欠了我一份人情;至于我出手挡下‘巨灵足’、救了所有人,又是另一份恩情了。”刚刚还送出大礼的三阿公,忽然变得计较了起来,把人情账目算得仔仔细细。 第一百零九章 不是卖萝卜的 苏景没什么反应,做了个手势请三阿公继续讲下去。 “老头子活了一把年纪,别的本事一样没有,只会做生意。做生意最要紧的一条就是:清清楚楚。之前我受连累、我挡大灾、你们护我、老弟追查凶手等等等等,乱七八糟这些人情裹在一起,看上去是我对你们有恩,你们对我有义,你好我好大家好,实际却是不清不楚。如今你们为我做的事情,都被这江山匣抵消了,剩下来的,便清清楚楚了。” 罗里啰嗦的一段话之后,三阿公稍稍加重了语气:“苏老弟以为如何?” 苏景肃容,语气认真:“苏景不是知恩不报之人,就算没有这匣宝器,三阿公对齐喜山、对我的救命大恩我也不敢相忘。”一边说着,一边把江山匣往自己锦绣囊里装:“日后三阿公有事,我当全力以赴。” 三阿公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巧了,现在就有件小事,刚好苏老弟能帮得上忙。” 才开过“价码”,差事跟着就来了,苏景点头:“请三阿公吩咐。” “想问老弟借一个人,跟我去办件事情。”三阿公语气轻松得很:“裘平安。” 苏景根本不问他要小泥鳅去做什么。天酬地谢楼好手无数,什么时候也轮不到裘平安这个外人去帮三阿公做事。苏景挑出了关键,问:“这件事有些危险吧?” “和聪明人讲话,就是省心省力。我带裘平安去做的事情的确有些危险,或许……他就回不来了。不过苏老弟放心,万一贵属折损,天酬地谢楼一定加倍赔偿。伤你一个六灵阶手下,我赔你一个真正的妖师做奴仆,不,两个。” 莫说苏景,就连六两都能听得出来,裘平安只要跟了三阿公去,不是或许回不来,而是肯定回不来! 苏景不置可否,仍是追问关键:“因为青云小姐?” 三阿公终于不再拐弯抹角:“我这一脉虽是妖属,但是对门风也有几分穷讲究,青云还是个姑娘家,成天被一个浑小子缠着成何体统?本来也不一定非得把他如何,不过老头子自忖眼光不差,不会看错人,这个裘平安不是个听劝之人。正正相反的,你越劝、越警告,他怕是就会越放肆、越变本加厉。既然如此,干脆痛快了断了吧。于老弟、于老朽,应该都不是坏事。” 妖门中人皆从鸟兽修炼而来,骨子里永远深藏一份杀性,何况在三阿公眼里,杀一个六灵阶的小妖怪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恕难从命。”苏景不愿矫情,直接四字拒绝。 三阿公语气清淡起来:“就在片刻前,老弟可还对我说过,若老朽有事,你当全力以赴。”老头子不笑了,苏景却笑了起来:“是,我一定全力以赴,或者……我跟您走?裘平安就算了。” 三阿公冷哼了一声:“我救了齐喜山所有人的性命,就用这条小泥鳅抵回来,这么大赚特赚的买卖,老弟还不知足么?” “我的天酬地谢楼好歹也是一块招牌,老朽说上一句话,妖门里不少朋友都会给个面子,苏老弟若不嫌弃,你我大可多多走动,有什么大事小情不方便离山出面的,不妨交给老朽去做,当然报酬免不了。不过老弟得明白,有些人就算肯出钱,天酬地谢楼也不一定就会出手帮他做事。” “就算把我对齐喜山的恩情放到一旁,苏老弟也当晓得,多出天酬地谢楼这个朋友,便等若多出了无数条好路子,以后随便你怎么走。为了个小妖怪就要堵死这么多条路,得不偿失了。弄不好,还会把朋友变成仇家,离山虽势大,天酬地谢楼也未必就怕了它。更要紧的……离山上的诸位剑仙,未必会为了老弟手下的一个妖怪,就大动干戈吧。” 不知不觉里,六两背脊已经渗出了冷汗。最难听的那句三阿公没说,但苏景怎会听不出来:凭着天酬地谢楼的势力,想要除掉裘平安也未必是难事。 苏景这边仍是没什么可废话的,任凭三阿公威逼利诱浪费口水,到最后他还是那四个字:“恕难从命。” 三阿公的脸色沉了下去:“这么说,苏老弟保定那个浑小子了?你能保得他十年、百年,难道还能护他千年平安?” 苏景还想说“恕难从命”,但又觉得总这么一句太单调了,这次换了个说法:“请您老换一个吩咐吧。” 三阿公抬眼,静静望着苏景,好半晌他才再度开口:“好!你若能替我杀一个人,裘平安之事我或可先放到一旁。此人名叫:金鼓。” 讲出名字,好妖奴六两心中猛地一惊,苏景则一脸茫然:“金鼓是谁?” 三阿公是三足金蟾,本姓金,他说的金鼓就是他的亲儿子,长子。如今天酬地谢楼的少东家。 六两把这其中的关系给苏景解释清楚,苏景也面现惊诧,这世上哪有父亲买凶去杀自己儿子的,当下问三阿公:“他忤逆?” “不忤逆,说起来,他还算孝顺。” 苏景更诧异了:“那你为何要除掉他?” “我有五个儿子,幼子最讨我喜爱,但他还小。”三阿公声音冷漠:“我都这般年纪了,飞仙无望,将来迟早要归于泥土,我身后这偌大家业,是要分给他们的、平分。我在时,老大不会说什么,我走后,老大未必不会对其他兄弟的产业动心思,毕竟,他追随我时间最长、心思最强、功劳也最大,我把家业平分他心中会有不满。” “老二、老三、老四我不担心,他们比不得老大,但好歹也都成人成势了,老大想吞他们不是件容易事,唯独老幺……涉世不深、遇事毛躁且没什么朋友,他一定会栽在老大手中。” 为了小儿子,要杀大儿子。这种事情也就在妖门中才会出现,在苏景想来实在匪夷所思:“因为以后可能发生的家产之争,你就……虎毒尚不食子……” 话没说完,三阿公就打断:“就是因为虎毒不食子,所以我自己下不去手,否则何须找你出手。” 接连两桩“吩咐”,一件比一件不像话,三阿公还说裘平安是个浑小子,在苏景看来老头子比着小泥鳅可要更混得多,偏偏三阿公还把这些不是理由的理由说得理直气壮。 苏景心里转了个念头“那老二老三老四将来不会对付老幺么?是不是也要一并除掉?”不过这话肯定不能说出来。 苏景双手一摊:“这事我也帮不了你。” “若是三阿公答应你,除掉金鼓之后,从本该分他的那份家产里拿出三成给你呢?”三阿公越说越不正常:“我说到做到,只要你点头,现在我就立下契约,再请离山来做公证,你大可放心。” 苏景摇头:“还是请您再换一桩吩咐吧。” 三阿公垂头摆弄着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口中说话再没了一丝语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苏景,你真当三阿公是个卖萝卜的,可以由得你挑三拣四么?” 苏景满是无奈:“说实话,我倒真盼着您老是个卖萝卜的。” 卖萝卜的,不会不把人命当回事,更不会把自己儿子的性命不当回事。 “老弟台,知恩不报便是欠情不还。欠情不还尤甚欠钱不还。欠钱不还的,可从来是三阿公不共戴天的仇人。”三阿公扬臂,把手放在身旁的几案,扳指碰及桌面,“嗒”的一声轻响。拇指翘起、落下,又是“嗒”的一声。 第一百一十章 另有一事 六两想开口做一番解释,可是苏景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言,六两嘴巴动了动,终归还是没出声。 苏景自己也不开口,又有什么可说的,报恩和替三阿公去杀儿子压根是两回事,但老头子非得把两件事混为一谈,这道理实在说不清,干脆不出声了。 残破屋中彻底安静下来…… “既然老弟台喜欢多个仇家,老朽也没什么可说的。那只江山匣老弟收着吧,就当是帛金也不错。”三阿公等了一阵,见苏景无动于衷,他站起身向外走去。到了外面没再看跟在身后苏景,唤来外孙女青云和手下腾云而去。 追在青云小姐身后“散步”的裘平安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用官话客气招呼着:“三阿公,您老这就走了啊?何不再多住几日,让晚辈进一进孝心。” 三阿公哪会答理他,转眼飞走不见。 六两一把拉开犹自对天空挥手的小泥鳅:“你快消停了吧。”好妖奴眉头皱成了一团:“这都是哪跟哪,这三阿公的脾气、行事未免太、太偏佞了……” 话还没说完,不料阳光微微一黯,三阿公又踩着云驾折返回来,老头子脸上冷冰冰地,来到苏景跟前:“之前那两件事作罢,眼下另有一事,你若肯答应,其他的都好说。” 听上去好像有转机,可是就冲三阿公前面给出的两桩差事,这第三件事怕是更加不堪。苏景哪还敢再说什么“必当全力以赴”,只笑了笑:“您先说说看。” 三阿公不急着说话,转回头望向青云,后者知道外公要谈正经事,道了声“我去那边转转”就回避了。裘平安接了句:“那边风景很好,我为青云小姐引路。”拔腿也要跟着人家一起走。 “裘平安留下。”三阿公冷冷开口,小泥鳅没心没肺,痛快答应了一声,暂时舍了小姐来巴结外公:“您老有啥吩咐,小裘必当全力以赴。” 三阿公冷笑:“不敢当,一模一样的话,你家主子也对我说过,后来还不是扔到了一旁。” 小泥鳅平时是有点混,但他不傻,哪还听不出来事情不对劲,看看苏景又看看六两,闭上嘴巴不敢说话了。 “这件事你若还不应允,老头子说不定就会恼羞成怒,大不了……就当我没救过这座齐喜山!”三阿公不理裘平安,径自望向苏景,说出了他的要求:“结婚!” 苏景头大、发懵:“结婚?谁跟谁?” “姓裘的二愣子小子,和我那宝贝外孙女。”语出惊人,而三阿公那张冷得都快上冻了的老脸,也忽然绽出一个爽快笑容,继而哈哈大笑,问苏景:“怎么样,这件事能答应不?”裘平安傻了,长大了嘴巴站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是欢喜的傻了;苏景和六两也傻了,不过是被三阿公给吓傻了,这老头子今天太不正常了。 愣了一阵,苏景勉强回过神来,点点头:“这事能答应。小裘的娶亲大事,还得问过他姑母……不过就凭‘三阿公的掌上明珠’这几个字,裘婆婆必定开心点头。” 三阿公的笑声更响亮了,显然是真正开心:“苏老弟莫惊,老头子没发疯;苏老弟更莫怪,实在是青云丫头的情形有些特殊,不由得我不为她多动一动心思。” 青云的母亲是三阿公最最疼爱的四女儿,可是这位四小姐偏偏喜欢上了一介凡人,三阿公拦也拦不住,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生下了半人半妖的女儿青云。 可凡人一生不过数十年,成形大妖的寿命则以数千年计,百年好合之后,便是千年寂寞了,四小姐也非普通的精怪,把青云托付给三阿公后再无牵挂,遁入空门削发为尼,从此青灯古卷去求半生静寂,再不踏足外间半步。 三阿公是真的疼惜青云,是以定议,将来过身后,要分给宝贝外孙女整整一成家产。 天酬地谢楼的一成,那是了不起的事情,青云的五个舅舅都不同意,但三阿公心意已决…… 说清楚这些经由,三阿公把话题重新拉了回来:“你欠我的人情,不用还给我,老朽把它尽数放到青云身上,苏老弟……”不用三阿公说完,苏景就接口道:“您老放心,我晓得怎么做。有苏景一口气在,就不容青云姑娘受丁点委屈。” 到了现在,苏景完全明白三阿公那头两件“差事”的用意,说穿了,试探吧。 裘平安浑浑噩噩,但三阿公眼光老辣,他敢笃定这小子是真心喜欢自己的外孙女儿。青云跟了他肯定不会受委屈。要说起来,裘平安的身份背景也着实不错,给离山第一代真传做妖奴绝不是件丢人的事情。更要紧的是三阿公修得识妖密法,他看得明明白白,这条混泥鳅的龙王血脉复苏,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但是妖奴的性命、前途是掌握在主人手中的。苏景的为人如何,对三阿公来说倒比着裘平安还更重要些。 这几日里天酬地谢楼发动起来,调查有关苏景的一切,有关少年的事迹三阿公也知道了不少,心中还算满意,可是光凭那些传闻还不够,由此便有了那前两件“差事”,一探苏景对裘平安是否够重视;再试苏景是不是见财起意、贪图宝物之人;最后三阿公要看苏景对“争家产”一事的态度。 三阿公自己也说不准,将来五个儿子会不会向青云争抢那一成家产,若他们真来抢的话,苏景会护着裘平安和青云,可是三阿公又怕他心狠手辣去对付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富甲一方高高在上的三阿公,何尝没有自己的苦恼? 还好,苏景的“护手下”、“不参与”,让三阿公很满意,这桩喜事全没问题了。 至于三阿公送给苏景的“江山匣”,妖奴强便是苏景强;苏景强便是裘平安、青云的后台强……三阿公是从来不会做亏本买卖的。 倒是苏景现在,另外又有些顾虑:“只是青云小姐对小裘……” 当初四女儿不听话,此事现在被三阿公当作心病,闻言闷哼一声:“放心,娃娃的婚事全由长辈做主,由不得她多说半个字!” 裘平安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子上去了,看着比三阿公更像蛤蟆精,他是真想附和一句“对对,不能由她自己做主,三阿公做主,必须的”,所幸他还没真浑到那个份上,只是嘿嘿嘿的傻笑。 而三阿公又把语气放松下来,微笑道:“但是……我也能看得出,青云丫头对裘小子也有几分意思,否则……咳,不说这个了。” “啊,别不说啊,您老说说吧。”裘平安终于忍不住了。 三阿公一摆手,岔开了话题:“另外有一件事,非得和你们提前交代清楚,青云丫头以前嫁过一次……莫误会,只是穿上了吉服坐上了花轿,但一没拜天地、二没见高堂,更没有入洞房,青云自己不愿意,我也觉得勉强,就给推掉了。充其量只能算是穿着红裙子去人家转了一圈。” 裘平安的脸色一度都变青了,又听说没行礼,马上又笑了起来:“无妨,无妨,能娶到青云小姐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哪会再计较这等小事。”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先天之缺 暂时定下的只是婚约,有关喜事的诸多安排,都留待裘婆婆与三阿公碰亲家的时候再商量,说笑一阵三阿公带着青云走了,苏景和六两啧啧称奇,裘平安傻笑。 以后挺长一段时间里,裘平安都会好端端的突然冒出来一声傻笑,着实有些惊人。 苏景把江山匣中的兵刃分发下去,妖奴皆尽大喜,又在齐喜山休养了月余,直到老夫子、王老三等遇难乡亲的尾七过后,苏景才启程,与以前一样一路管着凡间的闲事返回离山。 六两继续留在他的“齐喜乱岗子”收拾烂摊子,其他妖奴和“杂役”樊翘与苏景同路。 抵达离山附近,苏景在进入山门前忽然停住了身形,头也不回地说道:“快回吧,这可不是等闲地方,你当心小命。” 裘平安、黑风煞等人闻言皆回头想去,可苏景身后空空如也,又哪有人在。 苏景笑了一声,仍是不回头的,抬起手向着身后挥了挥手,再没说半字揭开山水画皮进入门宗。进门后苏景心里琢磨着:没诈出来,她到底跟没跟在身后? …… 苏景进山不久,距离离山画皮数里外、空气一阵涟漪,山坳中那个莫耶少女显形,俏面上笑容明媚,可神情里又带了几分狐疑,口中喃喃:他到底是知道我跟来了……还是诈我? …… 进山之后苏景先去无量湖找裘婆婆,老太婆听说自家的独苗要成亲,新媳妇出身显赫,立刻笑得合不拢嘴,对苏景没口子的道谢,苏景笑道:“是小裘有本事自己争气,这才被三阿公看上,和我有什么相干,婆婆这可谢错人了。” 裘婆婆不管那套,一个劲地谢就是了。不过这桩喜事只是自己人知道,暂时没有声张出去。接着苏景返回光明顶。小师叔回山,每次都免不了的,要和众多长老见个面、寒暄上一阵。但九鳞峰任夺、红鹤峰红长老和刑堂龚长老不在山中,门下心腹弟子如剑尖儿剑穗儿、白羽成等人也随师父一起出山,不知做什么去了,苏景也没去多问。 送走来探望的长老,“杂役”樊翘来告假,想去探望樊长老,苏景自然点头答应。光明顶重新安静下来,苏景不再耽搁,回到早已重新翻盖的小院,默运玄功继续自己的修行。 …… 离开十年,如今又重返门宗,樊翘哪能没有感慨?由裘平安带着,尚未飞到樊长老所在的洪泽峰,他的眼角就有些湿润了。裘平安见不得这个:“你说你这银,哭哈呀,这不是回来了么,好事啊。” 樊翘早就不再是那个骄狂少年,勉强笑着点头:“是,您讲的对,是好事。” 裘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飞到洪泽峰前大声通报:“光明顶裘平安,求见樊长老。”樊翘也跟着一起开口:“晚辈……樊翘求见樊长老。”声音压抑不住的颤抖,没有这一个得失来回,又怎么能知道,就是这门外一声通报的资格,都是难求的一道荣光、一种幸福。 很快就有洪泽峰的弟子出来接应,把樊翘接入星峰去觐见长老。 跪拜、唱礼,一丝不苟的晚辈礼节,樊翘自己也没想到,眼泪竟全不受控制……不想哭,但哭个不停。 樊长老是修行多年的高人,心境自不会像修行被废的晚辈那么浮躁,只是招手把他唤到跟前来,着他坐下来:“这十年你是如何过的?” 诉说过往,以前没数过也就没主意,现在仔细一说樊翘才发现,小到维持街面、帮老太太抓鸡找狗,大到跨刀挂锁、奉官命追缉恶匪,这些年他办过的案子当真不少,一桩一桩,到后来都把樊长老说得有些不耐烦了。 樊翘尴尬地道:“是弟子啰嗦了。”直接把讲述跳到了苏景到达白马镇后的事情。 樊长老听过后问道:“重修水行道或改学火行道,苏师叔让你自己选?你怎么打算。” 樊翘应道:“弟子想重归洪泽峰,再入您老门墙。”这是人之常情,再正常不过的选择,樊长老痛快点头:“只要苏师叔答应便没问题。待会我和你一起再去一趟光明顶。”说着,他伸手拿住樊翘的脉门,将一缕真元注入其中…… 真元游走于弟子经络,看他这十年中身体有何变化,以便为樊翘选择合适的功法修行,只是“例行公事”似的普通探查,毕竟樊翘以前的资质就很不错,相隔十年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可是很快樊长老的双眉就蹙成了一团,喃喃道:“怎会如此?”言罢,伸手一搭樊翘的肩膀,说了声:“随我来。”带着他一起去了水灵峰。 …… “怎会如此?”三天后苏景从入定中醒来,正抱着大碗吃饭,听身边裘平安呜哩哇啦好一番长篇大论后,苏景一愣,停箸问道。 “怨不得别人,是这小子身体不好。”裘平安耸着肩膀、双手一摊。 苏景追问:“他人在何处?” “还在水灵峰上躺着呢,樊长老力请,风长老受不住纠缠,就再给这小子仔细检查一次,不过意思不大,结果应该不会变。” 苏景猛扒了两口饭,把大碗一放,展开双翼飞起:“我去水灵峰看看。” “风长老都没辙,你看有啥用啊?”裘平安大声喊着,也腾起云驾跟在了苏景身后……他们说的人是樊翘。元基被散去,道理上讲不会对身体经络有太大的影响,以后大可重新修炼。尤其当初废掉樊翘的樊长老,在施法时刻意加了小心。 但时隔十年樊长老再探樊翘的身体,意外发现他的经络枯萎,变得脆弱不堪,再不复当年资质,根本无法再练气。 樊翘被送去水灵峰,经风长老问诊,很快就确定是樊翘的体质有缺,与旁人无关、与曾被废掉修为无关,是天生的体质就有问题。 在修行道上,天资不错、进境颇快的优秀弟子,忽有一日经络无端枯萎,以至真元四散暴体而亡的情形,并不算太罕见。说穿了就是他的经脉藏有先天缺陷,承受不了太厚重的灵元真力。樊翘便是这种毛病了,只不过他发作的方式不一样,以前的修为一聚一散、让这“病症”提前暴露出来。 至少从道理上,这件事怪不得苏景,风长老说得明白,当初他的修为若未被废掉,以樊翘精进的速度,至多再修行十五年,便会突然经络崩碎的恶果,因为全无先兆所以必死无疑。 先天之患,任谁也无法提前察觉。 小泥鳅看着混、口音横,但心肠不错,樊翘之事让他心中唏嘘,跟在苏景身后叹道:“你说这事……受了十年的苦,好容易重返门宗继续修行,回来一路上我瞧这小子眼睛都发亮,结果……唉,招谁惹谁了。” 苏景来到水灵峰时,风长老刚完成第二次问诊不久,结果早定,再查一千遍也不会改变,樊翘已经知晓噩耗,整个人都离了魂,黯然站在一旁。 除了水灵峰的弟子,洪泽峰不少晚辈也在,正围着樊翘低声劝慰,樊长老则默然不语。 一见苏景到来,众人纷纷见礼,樊翘也依着规矩对苏景行礼,可是那声“拜见主上”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不是对苏景不满,此刻他的胸口仿佛被堵住了一块顽石,连呼吸都难,又如何吐气开声。 先天不足,比着那三重天劫尤甚,从此修行路断再无挽回!樊翘脑子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仅是找到一个无人处,放声大哭一场。 苏景伸手把他扶起来,笑着说道:“多大事,不值当这样。” 他是怎么想就怎么说,可是听在别人耳中难免生出歧义,在场的洪泽峰晚辈人人心生不忿:多大事?修行人无法再练气求仙,何异于天塌地陷!这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事情! 苏景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是滋味,摇头笑道:“莫误会,不是说仙路断无妨,是说你没啥事,身体没事。”洪泽峰之人怒气稍缓,水灵峰弟子又都面露不满:苏景之言好像在说风长老误诊。 但樊翘却仿佛抓着了最后一点希望,抬起头,费力道:“你的意思……” 看苏景的神情,他是真没当回事:“不就是病了么?治好它不就得了,用不着这么垂头丧气,跟我回光明顶去,我给你治。” 话一出口,不论洪泽峰、水灵峰弟子,还有正在此处的几位长老、执事,人人都忍不住摇头,有的腹诽暗笑,有的无奈暗叹……莫说门宗之内,就是整座修真正道都晓得“离山风”的医法神术,风长老铁口判下了“死刑”,那就是判官手中的朱砂笔。何况“后天可医先天无治”的道理,莫说修行道,就是凡人都晓得。 风长老忍不住开口:“小师叔打算如何救治樊翘?” 樊长老也无奈问道:“小师叔真有把握?”不治的话,樊翘就是不能再修行,享受以后数十年的性命总是没问题的,但让个二愣子来治,说不定就把人给治死了。 苏景还是那么轻松,对樊长老道:“应该能行,八成把握吧,值得一试。”跟着他又望向风长老,这次回答得简明扼要:“怎么治?烧他!” 言罢,于或鄙夷、或无奈、或惊诧的目光里,苏景带着樊翘飞走了。 裘平安看不得众人的目光,没急着跟苏景回去,而是乍着膀子,对水灵峰上众人不满道:“你们不信咋的,主公当初就把我治好!看我现在活蹦乱……”说着半截他自己也纳闷起来,由此后半句变成了自问:“可樊翘又不是妖怪,他想咋整啊?” 众人根本不知道苏景有大圣玦这回事,又哪听得懂小泥鳅的话,裘平安当然不解释,急急忙忙地飞起去追苏景,去看他到底“想咋整”。 第一百一十二章 倒灌苍穹 区区一个樊翘,以前怎样、以后如何没多少人去关心。但苏景要给先天有缺之人治病,这件事未免太匪夷所思了些,消息自水灵峰上传出,闻讯者诧异有之、疑惑有之、嘲笑或坚决不信亦有之。 苏景返回光明顶带着樊翘躲进小院,开始闭关为他疗伤,小泥鳅负责把守道场,不论来客身份,一律是一句:奉主公谕令,暂不见客! 不过有时候他会脱口喊成:奉主公谕令,暂不接客! …… 苏景闭关,三尸也在闭关,他们是在凝翠泊大湖中闭关。不同于以前的水中习剑,这一次浅寻在湖中设下大咒,除非有朝一日,三尸能靠着自己的剑破开禁制,否则一辈子就在湖中呆着吧。 拈花神君很是着恼,这次下水前,小师娘说得明明白白:你们三个若肯好好用功,十年有望重见天日。十年?就按一天一个姑娘的话,那就是“漏睡”了三千六百个小娇娘!这些天里拈花一直在发脾气,手中剑舞得好像一团银光,在湖底下跑来跑去、搅和得泥沙翻腾。 雷动天尊倒还算镇静,就跟在拈花身后,时不时就能捡到被前者从泥底翻出来的虾蟹,有道是生吃螃蟹活吃虾,也算别有一番滋味。 赤目一样忍着性子,跟雷动一起吃湖鲜,他正在嗑一枚螃蟹腿的时候,忽然“咦”了一声,抬头直视前方浑浊湖水,片刻后他喊了声:“神君住手!”。 拈花还在发脾气呢,舞剑不停口中反问:“真人为何让我住手?” 不用赤目说话,雷动就代为回答:“赤目真人最善识宝,多半是前面有好东西,神君快停下。”做老大的体恤兄弟,一边说雷动一边走上前,把手中的螃蟹壳递给拈花:“累了吧,吃点东西歇歇。” “多谢天尊眷顾,要是有点姜醋就更好了。”拈花接过了螃蟹壳。 赤目则快步跑上前去,一双眸子殷红如血,在浑浊湖底寻寻觅觅,时不时还蹲下来用手抓一把泥巴来看看,如此良久,赤目终于嘿了一声:“在这里!”言罢手脚并用,开掘湖底淤泥,另外两个矮子也上前帮忙,把手中长剑当铁锹使。 湖底的淤泥松软,三尸又都有苏景的力气,挖起来混不费力,可赤目发现的东西埋得奇深,三个矮子一路向下,足足挖了七八天,还未能见到宝物端倪。 胖子拈花浑身腌臜不堪:“还没到么?”说着,让耐不住打了个激灵,随口骂道:“真他娘的冷,越向下越冷。” 雷动也是一身泥巴,不知从哪摸出一只虾子扔进嘴巴,嚼得津津有味,纠正道:“不是冷,是阴寒,万年玄冰才能透出来的那股子阴寒劲儿。” 赤目比他们两个更不堪,全身都被淤泥给糊住了,就剩一双红眼睛露在外面,对于挖宝贝这种事最上心的就是他:“我察觉得到,已经很近了,莫讲话耽误工夫,快挖。”这个“很近了”又是五天的奋力挖掘…… 终于,赤目欢呼了一声:“找到了!”说着奋力把两个帮手推开,生怕他们粗手粗脚会碰坏宝贝,自己则小心趴在大坑的泥底,双手抹来抹去小心翼翼除掉最后一层薄泥。 凝翠泊湖底、深深的泥坑尽头,赫然摆放着一具棺材,冰棺。 重重阴寒氤氲而起,三尸站在跟前忍不住地牙关打战;层层祥光炫目流转,映得附近湖水璀璨迷离……赤目眉飞色舞:“这冰唤作‘七悦九股沉寒’,别的不说,单只这口棺材就是宝贝。但真正的宝贝还在尸首身上!” 玄冰棺,透明清晰,从外面能够清楚看到尸体:一个两三岁的小囡囡,穿着一件黄色裙子,身周摆满永不枯萎的花瓣儿,囡囡双手合于腹,长长的睫毛垂下、小脸上带着甜美笑容。哪像具尸首,分明是个躺在阿姆怀中,正在做着美梦的小娃。盯着她看得稍久,甚至还会恍惚觉得她那又密又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似乎随时都会张开眼睛,向你送上甜甜一笑。 饶是三尸都不喜欢孩子,见了这个囡囡也不禁升起一丝疼惜。才这么小,当真是可惜了。 犹豫了片刻,贪心本性毫无悬念地战胜了对小娃的疼惜,赤目道:“我要开馆了!”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掀棺盖,不料一旁的雷动忽然伸手拉住了他,颤声道:“使不得!” 赤目误会了,摇头道:“放心,我也疼惜这小娃,我只拿宝贝,不会惊扰她的尸身,棺材我也不要,只凭‘七悦九股沉冰’,足以保她万万年不腐……” 雷动打断了他:“不是你说的哪回事,你……你再仔细看看这个小娃,觉不觉得……她、她像一个人?” 雷动不说的时候另两人没觉得,现在再去仔细端详,没片刻赤目和拈花就同声惊呼:越看就越像,冰棺中的囡囡,五官眉眼,赫赫然就是个小娃娃时的浅寻。 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过小师娘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永远没有颜色,活着仿佛死了;小囡囡却满面稚趣,透着那份只属于她的生机,死去却好像仍活着,两下里差如天地,加之大小有别这才让三尸一时间没能认出来。 与小师娘有关,赤目哪还敢再去动这冰棺,红眼珠里满满都是疑问:“这个……和小师娘……是怎么一回事?” 拈花就更实际得多,缩着脖子道:“这……别是看了不该看到的东西了吧?” 雷动却还没惊讶够似的,哎呀一声怪叫,把另两个矮子吓了一跳,回过头想问一句“天尊为何哎呀”,结果全都张口无言……不知何时浅寻来了,就站在坑中,静静望着那口冰棺。 三个矮子彼此对望了一眼,然后齐刷刷的躬身大喊:“弟子拜见小师娘!” 自从来到凝翠泊头一遭,三尸如此规矩懂礼。 浅寻看了他们一眼,淡淡两个字:“重埋。” “谨遵师娘法喻!”三尸应答的响亮干脆,开始填埋大坑。填坑总比挖坑快,三尸把自己弄成了泥巴鬼,总算让湖底又恢复原样,浅寻还没走,一个人坐在湖底,单手托腮愣愣出神,不知在想着什么。 她不出声,三尸也不敢乱动,这几年里他们在浅寻手上吃了数不清的苦头,早就被收拾得服帖了。还好,浅寻并没有责罚的意思,望着拈花问道:“我记得你会弹琴。”拈花在勾栏里混了好几年,学到了一身好本事……何况琴棋书画这些事情本就是勾引女子的必备手段,拈花样样精通,前阵子还在岛上学剑的时候,偶尔他也会弹上两段。 拈花点头:“小师娘想听琴?我这就随您上去给您弹。” “不用上去。”浅寻自乾坤囊中取出一架长琴:“就用它,弹……就弹‘小胡笳’吧。” 胡笳十八拍,东土名曲,小胡笳是为其中一段,创曲古人是在表达思乡之意,可是思乡、思人、甚至思议过往岁月,化于琴声中又有什么区别呢。琴非凡品,水中不仅唱音无碍,且还隐隐引动湖水共鸣,水韵揉于琴波,这声音从回响四面渐渐变成八方和应。 浅寻再无半字,侧头静静倾听琴声,良久…… 突然,浅寻拔剑! 身化一道长虹,投身于这冰冷大湖,剑随波人逐流,是一路剑法,更是一场盛大的舞蹈,黄裙女子一个人的盛大舞蹈。 没有浅寻的吩咐,拈花琴声不敢停顿,而琴不停剑不止,水泱泱,剑清冷,浅寻黄裙盈盈。没办法分清究竟是多长时间,也许是三天两夜,也许只是顿饭工夫,整整一座大湖尽数被剑色浸染,原本宁静的湖水变得锐意森森、水如锋,清寒四溢。 浅寻不停,依旧无法计数的时间,大湖彻底被她搅荡起来,前一刺万涛奔涌而后一斩千波退避……直到最后她一剑向天,凝翠泊爆发出一声贲烈怒嗥,偌大一座湖泊啊,万万钧湖水仅为剑意所动,轰轰荡荡直冲天空! 洪湖逆起,倒灌苍穹! 拈花大吃一惊,手上一颤,嘣的一声怪鸣,一根弦被他拨断,琴声中断;浅寻终告停手,剑犹指天。她不动,抬着头,默默看着正渐渐高远的湖水…… 飞得再高,终归还是落下的,当巨流倾泻重返大湖时,浅寻依旧不动,甚至她都不曾施法护住自己,只是素手轻扬给三尸加了一层灵甲庇护。 水落了。 那是一座望不到尽头的大湖! 倒落时蕴含的力量何其凶猛,以至浅寻无法站稳,踉跄着被冲到在地,从来都纤尘不染的黄裙沾染污泥。 当一切重新归于平静,浅寻起身、抹掉嘴角的血迹,对三尸道:“继续练剑。”说完,她离开大湖,那支好琴和佩剑都被她丢在了湖底。 第一百一十三章 侍剑童子 离山弟子不知道浅寻这个人,更不知道她在湖心小岛上炼尸,但离山与凝翠泊似乎藏了些不为人知的默契,大湖倒拔这样的惊人异象就发生在离山东麓,却没有一个高人下山来查探。 那湖依旧平静,仿佛一直如此,以后永远如此。 时光忽忽,转眼大半年过去。 光明顶上,负责看守道场的裘平安大声嚷嚷:“我说你这银,没完没了了咋的,待主公出关自然会见你,他不出关你一天跑八趟也没用,惊扰了主公,害得他走火入魔发疯发狂再口吐鲜血含恨而死,你赔还是咋地啊?” 风长老站在他对面,被数落得满面怒容:“大胆妖孽,不过是个奴仆,怎敢如此说话,惹恼了本座,请出离山律例,拔了你的舌头!” 自从樊翘被苏景带走治病后,这七八个月里,风长老每隔三五日就得来一趟光明顶,连修行都耽搁了。大凡有一项专精的修家,都会对自己的专精之事怀有几分痴性,风长老更为甚之,仙医之道就是他活着的真意所在。对樊翘的先天之缺他以为绝无法治愈,偏偏苏景那么笃定能治,这可让风长老心里痒得不行,总恨不得来探看下结果。 不过,开始的时候风长老心里想的还是“他到底用什么法子”,后来碰壁的次数多了,心中渐升不忿,现在抱定的态度已经变成“我就不信你能行,我得看你怎么把樊翘害死”。老头子是真赌气,盼着苏景托着具尸体破关的念头,比着樊翘欢蹦乱跳出来的想法要重得多。 裘平安抱着膀子,斜眼打量风长老:“没大没小?那我问你,你喊苏景啥?喊师叔对吧?我喊主公,你喊师叔,咱俩同辈!我再问你,你喊裘大海啥?你得喊婆婆,老子喊姑母,这么算,我比你还大一辈,没大没小?谁啊,你自己说,谁?” 风长老一愣,心中头个念头居然是“裘婆婆本名唤作裘大海么?我还真不知道。”随即才回过神来,一甩袖子,怒道:“我跟你这浑人没话说!” “跟我没话说?扯犊子呗,是我请你来的?”裘平安神采飞扬,煞是得意。可惜乌鸦卫不在,否则随便乌多少,听了他这种档次的吵架只会含笑不语。 风长老拂袖欲走,裘平安却不依不饶:“慢着,老风我问你,你三天两头来光明顶,到底是关心病人,还是来看笑话的?” 裘平安可没有看穿别人心思的本事,他这么说纯粹是泼脏水气人。 风长老一肚子不痛快,闻言哪有好话:“我就是来看你家主公是怎么害人的!樊翘那小子前生不知造了什么孽,今生才会落到你家手里!” 说来正巧,就在这个时候吱呀一声,不远处的院门开了,苏景伸着懒腰、笑呵呵地走了出来,樊翘精神奕奕,跟在苏景身后。 外面吵架苏景听得一清二楚,苏景回头对樊翘笑道:“你上辈子造孽了?” 樊翘是刚醒过来,加之他现在没有修为耳力不强,没听到风长老的气话,被苏景问愣了:“没有啊……不是,我不知道啊……咳,应该没有吧……” 风长老总算见到人出来了,一把推开裘平安,快步走上前抓起樊翘的腕子马上去探查他的经络状况,不长的工夫脸色就变了,口中喃喃念叨着“不可能”,老头子重新换过一道灵识,再查,还是一样,樊翘的大脉通畅、经络坚韧,之前的枯萎之象一扫而空! 如今樊翘的根骨,虽然算不得绝顶清透,但至少不逊于他未“生病”时。 探诊两次,风长老还不甘心,口中仍是那翻来覆去的三个字“不可能”,干脆一抓樊翘肩膀:“跟我去水灵峰,我给你好好查查!” 裘平安又搭腔:“老风,你还查哈呀,我就看不懂了,你到底是盼着樊翘好呢还是不好?” 苏景摇头笑道:“别胡说八道,让风长老给樊翘再仔细查一查,这是好事。” 风长老带着樊翘回水灵峰,苏景和裘平安跟在他们身后,飞遁中小泥鳅道:“你给他瞧了这么久的病,也够辛苦了。” 苏景呵呵一笑:“还好,比起上次炼小参莲,这次还算简单了。” 金乌焠真,帛绢上的秘法,以阳火主生之暖洗经伐脉,正正对上了樊翘的先天之缺! 对苏景而言,这个治病的过程本就是一重修炼。 跟着他又想起了什么,对小泥鳅煞有介事道:“快,你快去一趟洪泽峰,就说樊翘痊愈如初,请他们都来水灵峰。” 这么着急地喊人来全无必要,反正樊翘很快就会去洪泽星峰拜见祖爷爷,不过苏景医好了不治之症,这么露脸的事情要是大张旗鼓地吆喝一番,苏景心里不舒坦……小泥鳅不负所望,催动云驾来到洪泽星峰前放开嗓子大声喊道:“裘平安报喜,好叫樊长老知晓,我家主上辣手回春,樊翘兄弟完璧如初!” 连喊了三遍,樊长老亲自迎出,问过几句后匆匆赶往水灵峰,小泥鳅又想了想,没急着去向主公复命,而是云驾一转又跑去别家星峰跟前嚷嚷去了…… 水灵峰上,风长老好一番检查,就差用刀子把樊翘剖开来看看,便如当初樊翘经脉枯萎、风长老查上千遍也好不了一样。如今此子先天之疾尽去,老头子再怎么不信,人家好了就是好了。 待樊翘从风长老的静室中走出来,水灵峰上着实聚拢了不少人,裘平安没回来,他还在满世界嚷嚷……樊翘来到苏景面前,恭恭敬敬跪拜于地:“小人谢过主上再造之恩。”听上去不过是句简简单单的客气话,但他的语气诚挚,不难断定的,发自内心的感谢。 “主上之类的称呼,以后不必再提了,当初你行断有亏我才惩戒于你,如今你已改过,可再回门墙、重归洪泽樊长老门下,以后再不是杂役身份,是真真正正的离山弟子了。”说着,苏景伸手去扶他起来。 早已定下来的事情,借着今天的场合苏景宣布出来,算是个正式的交代。 樊翘却并不起身:“八祖道法之妙,弟子亲身感受,心中向往无以复加,斗胆求师叔祖开恩,将弟子列入八祖道统。” 原本想要重修水行的樊翘改变了主意,说出来的道理是阳火神奇引人神往,没讲出口的道理则是两个字“知恩”。 苏景倒是无所谓的,转目望向樊长老,后者躬身应道:“全凭师叔做主,要说起来,这孩子能进入光明顶,本就是他的福气。”苏景稍作沉吟,对樊翘点头道:“依你所求,今日起你便是……便是光明顶侍剑童子。” 侍剑童子,不在离山弟子序列之内,也不跟着排行辈分去论,但地位颇为不俗,大都由星峰主人的亲信但当,可受星峰之主传法,若将来修为有成可以直接转为真传弟子,届时便可修习九位师祖传下的正法。 樊翘以前是樊长老的内门弟子,苏景直接把他收做弟子会有些不合适,“侍剑童子”这个职掌刚刚好,既顾全了洪泽星峰的面子也给了樊翘真正的实惠,不会耽误他的修行。就是樊翘如今已经长成一个二十多岁、略带沧桑的青年汉子,喊“童子”怪别扭。 皆大欢喜之事,在场众人少不得上前道贺,一旁的风长老终于等不及了,不耐烦推开众人道:“拜师父收徒弟都等回你们光明顶去再说,我问你……求请师叔指点,您给樊翘重塑经脉,究竟用得什么办法?” 正好此时裘平安喊够了回来了,远远就插口笑道:“老风,你想学呗?我跟你说,你还真能学,不骗银。” 风长老是医痴,闻言想也不想就应道:“若能学我自然学!” “哪还不简单!我家主公所用手段,自然是八祖的传承,你要想学就也拜入咱们光明顶,跟樊翘一起做个侍剑童子……侍剑老童子。” 苏景挥手让裘平安收声,对风长老道:“的确是来自师父留下的道法。阳火精元您无法再修习,但‘金乌大焠真’中对攻脉、建络之术也有特殊见解,回头我抄录一份给你送来。” 风长老闻言大喜,他的性子简单,也不会说什么客套话,直接道:“以后师叔若想用什么丹药,派个人来直接跟我说就是……别叫他来,我不给他开门!”说着伸手一指裘平安,小泥鳅笑嘻嘻地:“你这银,咋还真记仇呢。” 就是在这个时候,大圣玦中突然鼓声雷动,苏景怕内中妖奴有急事,挥手放出打鼓的乌上一,大圣玦早已认主,随苏景心意调运,唤出妖奴不一定非得亮出令牌,苏景身边之人只道他用的是“生生袖”一类可以容纳活人的宝物,没人太当回事。 乌上一一出来,乍见到这么多人也吓了一跳,毕竟是乌鸦卫的大首领,该给主人做脸的时候绝不含糊,一改往日废话连篇的作风,单膝跪地双手向上一捧:“敬呈吾主!” 英姿飒爽、言简意赅,比着黑风煞还像黑风煞,在乌上一手中捧着的是一枚剑羽。 紫凰庚金剑羽! 当初苏景自己炼化剑羽用了三个月,论及境界,现在的乌鸦卫比着那是的苏景并不逊色,但乌鸦卫修炼的阳火来自“金乌九劫兵策”,阳火成色比起苏景的正法所得要驳杂得多,是以前前后后用了两年工夫才告完成。 乌上一出来报信,并未把所有剑羽都收缴上来,只是带了自己炼化的那根。 剑羽飘飘,苏景略加把玩,对乌上一微笑道:“辛苦了。” “敢不为主公效死!”乌上一断喝锵锵,陪着他那小巨灵似的身形,谁敢信他平日里那一大肚子废话啊。 苏景估计着,别看乌上一现在铁汉子似的,怕未必能忍多久,没准下次开口就呜哩哇啦聒噪起来了,扬手把他收回去了,跟着正要收起剑羽,人群里猛地爆出一声大吼:“且慢!”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宗气象 大吼之人,古铜皮肤身形健壮的老者:专责炼器,公冶长老。 公冶长老双目瞪得堪比铜铃,死死盯住苏景手中的剑羽:“这是庚金剑羽?纯粹庚金?!” 论起痴迷程度,公冶对炼器一道,比着风长老对医术有过之而无不及。以前苏景那根好剑羽几乎没在离山的公开场合亮相过,公冶如今乍见纯粹的紫凰庚金剑羽他如何能够不惊讶? 苏景明白他的意思,当即道:“阳火无法传下,但是锻造这剑羽时配合了另一套远古时的敲打器术,回头我给你也抄录一份。” 公冶这边还来不及道谢,忽然有同门法讯传到:前阵下山去的任、红、龚三位长老率同弟子归宗,此刻已到山脚下,另外还有大批正道修士赶来拜山,其中不乏天宗高人以及其他门宗的宿老名剑。来者均带喜色,显然是好事情。 没什么可说的,宗内长老一声令下,离山山门大开,重要人物与核心弟子更换盛装出迎。苏景本来不想理会这种事,但他适逢其会,身为第一代真传再想躲已经晚了。 苏景来离山的日子不短了,但从未赶上过大规模接待同道的盛会,当初他的“归山大典”本来只是内定仪式,是以他没见过更未想到,在对真正有分量的宾客开放门庭时,离山竟然还有另一番气象。 随着一道道烟鹤谕令传散四方…… 外围无量湖无风起浪,惊涛拍岸水华冲天,可猛烈的躁动之下,湖水非但不曾变得浑浊,反而越来越清澈,不久之后当大湖重归平静时再看……好一片纯透!每一座无量湖都变得彻底透明,即便凡人,站在湖畔也能轻易看穿层层清波、深处游鱼轻易可见。不过无量湖、深无量,莫说是湖水透明,就算抽干大湖也还是一眼望不穿尽头,而清涟、游鱼和越看越觉得深邃的黑暗,搭起的更是一派迷离景色。 十九座镌天石崖水声依旧,但终年压在崖顶的滚滚乌云却不见了……并非散去,而是翻卷垂落、化作一身玄甲披挂于石崖之上!云未消,雷霆犹在,仍于云中闪烁狂舞,那一道道灿烂痕迹便是那黑色战甲上的辉煌剑痕。 镌天崖、乌云甲,雷霆剑痕! 离山核心处的缥缈星峰并无变化,变化的是托浮星峰的真水灵元:平日里的缥缈灵雾不知到哪里去了,而每座星峰之下,赫然显出一条青色巨龙! 负山之物,水尊青龙。水灵化形,龙威昭彰。声声长吟悠远,缥缈峰,水龙吟…… 苏景看得目眩神迷,裘平安也眼前的异象惊到了,眨巴着眼睛看了会,又古里古怪地笑了起来,对苏景道:“我听黑哥讲过,当年你归宗大典上燃香破境惊起千万头乌鸦……若你现在再把那些乌鸦都喊上来,一定更添气象!” 苏景道:“现在召那些剑鸦?大材小用了,那么热闹的东西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动用……待你和青云小姐的大喜之日,我让它们飞去给你好好热闹一番。” 裘平安不受苏景的恐吓,咧开嘴巴笑:“我和青云都是水行妖,喜事会在水底下办。” 主从两个说笑着,与离山众人一起向外飞去,不久就迎上了归山的三位长老和众多宾客,才一见面,还不等旁人说话红长老就带着剑尖儿剑穗儿飘然上前,三个女子美目含笑,对着苏景盈盈下拜:“启禀师叔,弟子幸不辱命,与众位正道前辈戮力同心,终于于漠北极寒之地寻到‘血玲珑’的老巢,魔头伏诛余孽死伤狼藉,再不足为患。” 龚长老同样带着白羽成踏步上前,边行礼边说道:“还要谢过师叔提点,正是师叔慧眼如炬,识破邪魔行迹,否则我们都要被他们蒙骗了。” 当着外人面前,任夺不能失礼,即便心不甘情不愿,也跟着前面两位长老一起施礼,口中说了句:“谢过师叔提点。” 红长老说的是场面话,苏景倒是不觉得什么,但龚长老的话着实让他有些糊涂,不过就算再糊涂也不耽误他脸上那副淡然清高,反正冒领功劳这事也不是第一次干,微笑摆手:“你们辛苦了,快快起身。” 三位长老还没完全站起来,跟在他们身后的众多外门修士就轰然出声,虽然不怎么整齐,但也勉强能听得出,他们喊的、谢的、敬的,差不多也是“苏前辈慧眼如炬,洞悉妖人诡计”。 此时白羽成的传音入密总算送过来了,苏景一听心中又惊又笑……不是冒领,这次真是他的功劳:白马镇前,白羽成将大丑缉拿,后面审讯口供、顺藤摸瓜,没想到越查事情就越大,当年恶名昭著、一度被正道打散的邪魔门宗“血玲珑”逃到漠北休养生息,并且修成了一项隐蔽气息的秘法,借着如今的乱世想要东山再起。 查清此事后离山立刻广邀同道赶赴漠北,剩下的事情就不用说了,凭着他们的实力自然旗开得胜,不过妖人狡诈,也着实和他们周旋了一阵。 其实离山根本用不着广邀同道,不算敌人逃逃藏藏那些手段,单以实力而论,离山的三位长老便足以铲除血玲珑。但这是离山扬名、凝聚同道的好机会,所以才大张旗鼓的折腾了一番。 真页山城曾受苏景大恩,白羽成自然向着苏景说话,把苏景在白马镇前的栽赃嫁祸误打误撞,说成了师叔祖发现疑窦巧计诱敌。难得的是涅罗坞谢老三师徒也顺水推舟帮着苏景说好话…… 留在离山的众多长老先前只以为是刑堂弟子在巡查中发现有妖人干扰凡间、正道联手除魔,并不晓得原来是苏景“慧眼如炬”,当红长老等人把事情解释清楚,众人免不了又是一场惊诧:以前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再怎么古怪,毕竟还是隔一段时间才来那么一件,哪像今天这样,先是治愈先天之疾、跟着纯粹庚金剑羽被发现、随即又爆出他“发现妖人”的大功劳,三件事情一股脑地来了,让人没完没了的惊讶。 吃惊这种“东西”,原来也是能积累的。 但老天爷还嫌离山弟子的嘴巴长得不够大似的……离山众人正应酬宾客时,外面的知客弟子又有消息传回,闻讯的诸位长老都微微一愣,红长老转目望向正在身边的龚长老:“他怎么来了?” 龚长老也正纳闷着:“咱们与天酬地谢楼素无瓜葛,三足金蟾亲自登门所为何事?” 自己瞎猜又有什么用处,对方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登门拜访总要隆重相迎,有什么事情一见面不就晓得了?不多时负责司客的孙长老就引领贵客进入离山。 三阿公还是老样子,穿戴毫不显眼,但干净利索,拜山帖子上写得清楚,随他同来的人不多,一行才寥寥二十余人,可他的五个儿子、三个女儿另加一个外孙女全都到了。 随行大妖护卫没几个,全家直亲近属却都来了,这样的阵势自然不是来找麻烦的,但也更让离山长老们疑惑了。而三阿公走进来,远远地就和苏景打招呼:“苏老弟,一别数月别来无恙?老头子临时起意,想来就来了事先也没打个招呼,唐突登门、打扰勿怪。” 苏景拱手寒暄:“三阿公太客气了,咱们是真正的一家人,您老什么时候想来就能来,哪还用提前打招呼。”说话间两个人互相为对方引荐自己这边的人物,裘平安规矩得跟个饱读圣贤书的秀才郎似的,对着“娘家”的三姑四大爷无比恭敬。 三阿公多精明的眼光,略略一扫周遭人的神色,就问苏景:“怎么,那件事老弟还没和离山诸位神仙讲过么?” 苏景略带歉意:“一回来就赶上了件事情,闭关到今天才刚刚出来,还没来得及说。”跟着苏景又补充道:“不过裘婆婆是知晓此事的,她老人家开心得很,本来说的是待我出关,和她一起去登门拜访三阿公,没想到我们还没启程,您老就先上门了。” 后半句是客套话,三阿公哪能听不出来,摆着手笑道:“好家伙,苏老弟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幸亏我来了。我们是娘家,理应先登门的,哪能让裘婆婆先去我那里,没这个道理。” 至于离山众人,包括在场宾客都忍不住面面相觑……娘家?三阿公是娘家? 裘平安这时候才想起自己应该做点啥,说了声“姑母还不知道三阿公登门,我去请她老人家!”说着一溜烟向着裘婆婆所在的无量湖赶去。 苏景则放开声音,三言两语把那桩喜事解释了下。他的话说完,离山就上乱了……宾客们议论纷纷,这才明白三阿公登门居然真的是来“碰亲家”的。离山的高人不会像宾客那么浮躁,不过无一例外的,每个人眼中都了浓浓喜色。 三阿公嫁外孙女儿,“结盟”还算不上,但至少是天酬地谢楼与离山的亲近之举,就算离山不稀罕什么外援势力,但若能得了三阿公这个朋友、亲戚,无疑是一桩大大的喜事。 喜色过后,众人再望向苏景的眼光也变化了,旁人不知道事情经过,但是全都明白裘平安是个什么料子,凭他能打动高高在上的三阿公?大伙倒宁愿相信是苏景促成的这桩好事。 若说苏景发现妖人、最终让正道扬威铲除血玲珑,是给离山挣了个大大的脸面;那他撮合裘家与三阿公的喜事,便是给门宗添来一桩了不起的实惠! 苏景笑呵呵的陪着三阿公谈天说地,当真没有丁点居功自傲的意思。 正说笑着,三阿公一拍脑袋,笑道:“老朽第一次登临离山仙福宝地,光顾着高兴,险险就忘记了,来呀,把礼物抬上来!”身后的大儿子应了一声,伸手捏碎了一枚木铃铛。 不久之后,就听山外惊天动地的号子声、震耳欲聋的怪兽嘶鸣同时响起,轰轰脚步之中大队人马涌入离山!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缸薄礼 趴伏在地身高仍在十丈开外,从头到尾更是百丈有余,头顶尖锐长角、尾悬巨大骨刺,四百头麒麟大蜥。 四肢堪比擎天大柱、身上批满黑红长鬃、双目殷红如血,一对森白象牙凄厉入刀遥指前方,四百头天罗野象。 双角冲天,呼吸间鼻端冒起滚滚黑烟,蹄如巨磨、身比山丘,皮上透着黑白花纹、层层叠叠仿若一副青烟山水,四百头山水神牛。 整整一千两百头体型骇人,蛮力惊仙的巨怪……它们只是劳力、苦力罢了。三阿公门下分不清是奴隶还是伙计的小妖,手舞长鞭加以驱赶。 鞭梢挂风,声声响亮,巨兽队形整齐脚步一致,在它们身上大链穿引、巨梁横架,在巨兽的队伍正中、悬绑着三阿公送给离山的礼物。 用一千两百头巨兽才能驼架起来的礼物:一口缸。 黑黝黝的大瓦缸,混不起眼,比着当年苏记熟食铺里的水缸要小一圈。缸上还有个竹篾盖子。 三阿公引着苏景和离山长老来到瓦缸前,伸手掀起了竹盖子,问苏景:“老弟,你看里面的东西,可有些眼熟么?” 缸里有水,七成满。水中有石头,一块一块相连摆放,形状嶙峋高耸,看上去是一片山脉形状。苏景看不出眼熟,笑着应道:“这个大盆景很好看,可惜我不识得。” 三阿公应道:“你认不出来也不奇怪。六两先生不在,否则他一眼就能辨出来。” 苏景心思转得快,稍一咀嚼他的话就有所领悟:“这是……齐喜山的山形?” 三阿公笑了起来:“不错,缸里的石头就是按照齐喜山的模样打磨的。” 说完,三阿公略略提高了些声音,对离山众多长老笑道:“离山是名门天宗,什么样的仙宝神器都不缺,老朽也实在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恰好以前收藏过一座养山的缸子。前阵子离山门下妖家弟子的齐喜山遭遇横祸,灵秀山川毁于一夕,我便把缸里的石头打磨了一番,修成齐喜山之形,来日重现名山风采,算是个小小心意……薄礼一缸,敬请诸位仙家笑纳。” 三阿公说得不太详细,但“养山的缸子”、“重现名山风采”这几个关键点出,在场无一不是见多识广之人,又哪会听不明白:石头是山,装在缸里的山。 或者说,瓦缸完好时石头还是石头;若打破缸子,石头便会化作这凡间的大山! 三阿公送给了离山剑宗一座大山,见面礼。 这礼物算不上什么大实惠,而且口中说是送给离山的,其实是卖给苏景的情面,是以礼物到了离山,三阿公并未传令给巨兽拆锁卸货,从这里转过一圈后它们还得走,直接去往齐喜山旧址。 排场就是排场,与实惠没有关系,三阿公一出手,便是天酬地谢楼那响当当的名气! 礼物越惊人,离山的面子便越重,尤其是今天这样的场合。 很快裘婆婆赶到,少不了又是一番寒暄客套,把三阿公和离山几位有关长老都请到她的水晶仙鳅宫。在喜事上三阿公态度明确,一定要大操大办风风光光,但是新娘子过门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全不需要婆家特殊照顾,反正裘平安吃什么青云就跟着吃什么,只要别少了她那一口就成了。 三阿公做事大气,又难怪天酬地谢楼能有今日的局面。接下来就是诸般细节的商讨,苏景没要求自然也就没意见,陪坐了一阵渐渐无聊起来,三阿公见状笑道:“这些琐碎事情,都由我们这些老家伙商量便好,苏老弟不用陪着,要是因此耽误了你的修行,那可万万担当不起。” 说着,三阿公又从袖口里摸出了一本残旧册子,递到苏景手中:“老弟闲暇时不妨翻翻这个,上面记载的都是些趣事轶闻,说不定对你的修行有所补益。” …… 从仙鳅宫中出来,又和离山中其他宾客打了声招呼,苏景返回光明顶,从热闹之处回到清宁小院,心里的感觉还真是解脱。随手翻了翻三阿公送的册子,是一本前辈手札,年份早已不可靠,只知此人名叫袁朝年,闲云野鹤般的散修。 按照手札来看,这个袁朝年从中土出发一路向南向南再向南,所到之处早已超出了中土世界现有的版图,手札上记载的就是他南行所遇种种。三阿公特意交给苏景的,其中必有深意,苏景耐下心思仔细翻阅,好在这位袁朝年前辈性子诙谐、文笔也颇为生动,他的记述读起来颇为有趣。 翻翻看看,苏景忽然“咦”了一声,找到了一处让他和感兴趣的记述,由此苏景也明白三阿公把这本册子交给自己的本意了。 再仔细阅读一阵,苏景收好了前辈手札,跟着他又把《金乌万象》的帛绢铺展开来,挑选了一阵子,最终选定一门《云灼鱼焰谱》,将之抄录于一枚玉玦内,把门外的樊翘唤了进来。 “这是自金乌阳火蜕变而来的一门火法,我仔细看过,别有精彩之处。”苏景将《云灼鱼焰谱》递到了樊翘手中:“咱们离山的规矩你知道,非真传弟子不能传授九位始祖的本门正法。不过这门也来自金乌万象,相比于其他内门弟子修炼的法术要更纯粹得多。拿去好好修炼吧,若有所成、能被列为真传,修行八祖传下的巅顶妙法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说完,苏景又想起他与风、公冶两位长老的约定之事,着樊翘稍待,又把“金乌大焠真”有关攻脉的技巧,以及“三这三那诀”的下半重打铁法分别抄录下来,一起递给樊翘:“替我跑一趟,给两位长老送过去,另外……你还没飞剑吧?公冶长老的手段可非同凡响。” 后半句,苏景笑着对樊翘点头。 樊翘好歹在衙门里打了十年滚,当即便会意苏景是在提醒自己“送打铁诀的时候大可敲一敲公冶长老的竹杠,给自己讹一柄好剑”,樊翘躬身应是,欢欢喜喜地去了。 …… 七天之后,小泥鳅和小金蟾的吉日确定下来……被三阿公重金请来、随他一起来到离山的鬼谷高人好一番推衍,算出一对新人的天赐大吉之日在四十四年后。 三阿公笃信这一套,而且在凡人看来完全不可能等待的时间,放在精怪的漫长寿命里根本算不得什么,裘平安的四十四年,不见得比着凡人的三五个月更漫长。 日子确定,三阿公告辞而去。光明顶的日子重归平静,苏景摒弃杂事,专心于修炼。一如当初,两三天全力修行,随后休养一日、身醒心眠把玩长剑或剑羽。 樊翘也抱住了那套“云灼鱼焰谱”开始重新修行。 六个月后,樊翘突破通天境,铸成身基;重拾心基、勘破宁清用了九个月时间;至此侍剑童子与道场主人列位同一境界,又用了五个月做行功准备后,樊翘正式打开了第一枚大穴,之后势如破竹,差不多每隔五六天就能开一窍,一个月能开四五个正位大穴,另外还能捎带着打通一两枚阿是穴。 按照这样的速度,六到八年樊翘就能完成第三境如是的修行。 反观苏景,一晃两三年过去,正窍大穴还是一个不动,稳稳当当的一个月开三个阿是穴,如今阿是穴已经开了两百多枚……距离他踏入下一境小真一的日子,还遥遥无期。 裘平安当值守护光明顶的时候,看看苏景的状况,又瞅瞅樊翘的修行,然后一个劲地嘬牙花子,有天趁着樊翘修行歇息的时候,裘平安对他道:“你差不多得了啊。” 樊翘被他说得发懵:“你指什么?” “指你的修行,”裘平安一点不客气:“侍剑童子修为境界超过道场主人,你这是要把咱家主公摆出去让人笑话?” 樊翘最近光顾着修炼,真没想过这件事,闻言迟疑道:“我当然没有此意,可……可总不能不修行啊。” 裘平安冷哂:“你修行得比主公还快,他性子宽厚不会计较,可落到外人嘴巴里,说出的话可未必那么好听,咱们做属下的,能害他丢人?不过你也莫为难,喊一声裘大哥,给你指条明路!” “请裘大哥指点。” “联络你以前那些内门、外门的师兄弟朋友,让他们帮忙仔细听着,有谁拿这事乱嚼舌头就来告诉你,然后你再告诉我,我打上门去!”裘平安眉飞色舞,说不出的高兴:“那些晚辈弟子背后编排师叔祖的不是,打了也是白打……白打咱为啥不打?” 樊翘哭笑不得,而小院之中苏景的笑声也响了起来:“小裘,你要实在闲得难受就去趟齐喜山看看六两那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裘平安摇头插口:“我若不在,光明顶值守要务便会全落在黑哥身上,会耽误他的修行。”小泥鳅说的好听,其实他是懒得跑。 苏景声音不停:“我的话还没说完,探过六两后你再跑一趟天酬地谢楼,替我传一句话:就说我谢过他老人家的赠书之德。” “不过我也当真想念六两老哥,最近就先辛苦黑哥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莫问前程 山中日月浅,一晃又是七年过去。樊翘勘破如是境,三六一枚大穴打通的同时,还开了三十二道阿是穴,这样的成绩放在离山内门弟子中算是中规中矩,虽不强但也绝不差劲。 向苏景禀告、得了允许之后,樊翘带上长剑下山,在游历中领悟第四境“小真一”去了。 至于苏景……他有点被自己吓到了,仔细算一算,将在两位师娘那里耽搁的、以及养伤探亲等等时间都刨除出去,单只用在第三境的修行时间,已经差不多十五年了,阿是穴足足开了五百有余! 五百阿是穴什么概念? 师叔陆崖九在如是境的修行中另开三百七十枚阿是穴,在修行道上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而他以后能够法力惊人,与这比其他人多出来的近四百条气路休戚相关。此刻苏景打开阿是穴,比着老祖还要多出快三成,且照这个样子下去,苏景还会开通更多的阿是穴。 但要命的是苏景一枚正位大穴都未开,甚至不曾露出丝毫松动痕迹。 樊翘下山后不久的一天,忽然钟声飘扬,传遍诸多缥缈星峰,苏景识得这是召集弟子之讯,当即展开双翼飞赴同门聚会所在的离天剑坪。 不长工夫,各星峰弟子尽数到齐,专责护法的任夺卓立高岩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道明集会之意:最近几个月里,东土四处都发现血修、魔徒出没的痕迹,正道诸多门宗都派出弟子去追查,离山身为天宗自然也不能例外。 不过现在还是追查线索,这种小事无需劳烦天宗高手,长老们订议,由内门及真传弟子中选出二十四人下山。 至于怎么选,离山自有规矩:抽签。 两档弟子混在一起,抽出来谁算谁……看似儿戏,若是换个角度去想呢?这不是什么重要任务,谁去都能胜任,但既不能扬名立万也不存实惠,甚至连磨砺都算不上,平白耽搁了修行的时间。没有谁愿意去做的差事,就只有抽签最公平了。 任夺言罢,一位离山执事手托着一只乾坤袋,横穿剑坪来到一座小小的水潭前,扬声道:“这便开始抽签了!”说完,把手中布袋一抖,倒豆子……乾坤袋内装的全是小小青豆,落下来漂浮于水面,潭中养有锦鲤,鱼儿们立刻浮上来抢食饵料。 苏景略显好奇,轻声问身边的红长老:“不是抽签么?怎么去喂鱼了?” 红长老应道:“喂鱼就是抽签,青豆饵料受过法术,内中烙下了弟子姓名,一股脑倒下去由鱼儿去挑选,最是公平不过。” 小潭中锦鲤成群,几百枚饵料根本不够它们争抢的,负责抽签的执事站在一旁,目光如炬牢牢盯住水面,片刻后待青豆只剩下二十四枚时他猛一挥袖,剩下的青豆一股脑被他收回手中。 普通人要数二十四颗豆子,没一会功夫休想能数清楚,可修家一双神目辨尘入微,不过一打眼的事。 执事将其交还给任夺,后者把青豆向空中一抛,啪啪脆响之中青豆爆碎成齑粉,细细尘灰并不散去,而是如烟轻舞,在空中显出了一个个名字。 抽签的法子谈不到惊人,但也真正让苏景耳目一新,正微笑之际,他猛地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愣道:“怎么还有我?” 辈分是第一代传人,身份却是真传弟子,这次大抽签当然少不了他。红长老混不当回事:“您不想去就不去,一句话的事。” 苏景却摇摇头:“无妨,我去。”抽签是九位开山始祖定下的规矩,苏景无意破坏,何况在山里修行了这么久,下山活动活动也是好事。 凑巧的是从数百人中抽出来的二十四名下山弟子里,倒有三个都是苏景的熟人:扶苏、剑穗儿和当初得了苏景一枚天水灵精的四方头方先子。 见下山弟子中有苏景,任夺也稍显意外,来到跟前淡淡说道:“师叔出山后一切小心,须知,‘如见’能约束本门弟子,对那些邪魔妖人却是无用的。” 苏景眼中倦意隐隐,语气有些心不在焉:“你只见过我的如见,没见过我的飞剑,任长老过虑了。” 任夺一哂,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回去和其他长老商量了片刻,把二十四个弟子分作八组,下山后分别赶赴八个方向。扶苏被分到了苏景身边。苏景身份不俗且名声在外,万一出事或出丑离山的面子都不好看,非得有个像样的好手跟着他不可。 本来红长老还想把剑穗儿塞到苏景身边,但转念一想,小师叔下山身边跟了两个漂亮丫头,落在其他弟子眼中怕是不太好看,就把方先子并入了这一路。 修者的家什全都在乾坤囊中放着,也不用收拾行囊,领命后即刻出发。二十四位弟子出了离山,彼此道了声“平安如意”,各自散开向着目的地赶去。苏景等三人是向西南而去,剑穗儿的那一路则是正南方向,有小段的顺路大家便凑在一起前行。 方先子谨守着本分,一出门就催动了自己的飞遁法器,把几位同门都请了上来。他的法器殊为奇怪,非舟非剑非云驾,而是一根收不及尺半、放则长逾百丈的桃花枝,枝上桃花锦簇煞是好看。 坐在上面只觉得异香扑鼻,苏景对方先子开玩笑:“看你傻小子似的,居然还藏了颗女孩家的心思。” 方先子脸一红:“不是我自己炼化的,是师父赏赐下来的,让师叔祖见笑了。” 这么脂粉气的法器,方先子自己用着也挺窘。 飞出一阵后,一行人中修为最高的扶苏忽然说了句:“请方师弟暂止飞遁。”跟着转身向后朗声说道:“何方道友,还请显身一见。” 苏景等人这才晓得有人捏了隐身诀暗中跟随,尽数起身迈步,与扶苏并肩而立。 桃花枝身后三里处空气涟漪播散,一个少女显身,笑容明媚遥遥敛衽:“齐喜山中一小修,见过离山仙长。”桃花枝上众人皆知齐喜山是苏景妖奴的地盘,闻言向他望来。苏景认得这个少女,语气意外:“跑到离山附近,胆子太大了吧?” 曾在齐喜山偶遇、还和苏景打了一场的莫耶少女。 莫耶地来人,中土人人得而诛之,不老老实实躲在荒山僻壤,竟跑到离山势力笼罩范围之内,简直就是不知死活。 少女笑眯眯的样子:“在附近转转就是‘胆大’,那大摇大摆进出离山、还在山中修行,又该怎么说?”修习“炼尸”这种禁忌之术,照样是个“人人得而诛之”,却敢在离山进进出出,相比苏景,少女小巫见大巫了。 苏景岔开了话题,笑问:“跟着我们做什么?” “想看看你修行得如何了。”莫耶少女把苏景上下打量了一番:“好像没什么变化,怎么回事?进境这么慢。” 苏景一本正经:“修行事不可惶急,需得按部就班、踏踏实实。” 莫耶少女没答理他假惺惺的道理:“我早已突破‘如是’、开始领悟小真一,要领悟,就得入世乱转……与其四处瞎撞时时刻刻提防着别人,倒不如追一个‘灯下黑’、到离山脚下来得更安全。现下你的修为不成了,以后单独遇到我千万得小心。” 稍加停顿,少女又问:“你去做什么?我跟在身边方便不?” “我去汇合同道高人降妖除魔,你觉得方便不?”苏景反问。 少女摇了摇头,垂肩长发随之飘摇:“那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对了,还没问过你叫什么?” 苏景才不说真名:“我姓任,任畴乘。你呢?” “你叫任畴乘?”少女笑了起来,明媚灿烂:“那我就姓苏,单名一个景字,有个绰号唤作苏锵锵。”笑声之中她对苏景摆了摆手,身形一转飞遁离开了。 苏景愕然,对着少女背影嘟囔了句:“明知故问,很有趣么?” 两人的说话并未背人,扶苏等人隐隐听出这少女出身不正,但离山小师叔的朋友又怎么可能是妖人?她们也不去过问,方先子催动法器带着大家继续赶路,到第二天正午时分,苏景等三人与剑穗儿那一路同门分开。 再向西南前近,渐渐开始汇合其他门宗的弟子,扫荡邪魔不是离山一家之事,七大天宗都排遣弟子下山,正道上的大小门宗都以天宗马首是瞻,大都派人参与进来。千里之后,苏景三人身边已经聚集了四十余位别宗修士。 而这一路上的天宗弟子,除了离山外还有一名天元道士。 天元宗门下诸职设立得也比离山更复杂得多,自掌门真人以下,除天地人三剑,另有二十八星宿长老和四十九法尊。与苏景一路的天元道士便是四十九法尊之一,道号“冲纳”,与上次借苏景归山大典去离山捣乱的冲霄真人辈分相同,不过身份差了一筹。 苏景在赶路中依旧是老样子,只要见到凡俗有难就会飞落云头加以援手。前两次苏景下去助人没什么事情,但他第三次下去再回来的时候,冲纳老道开声了:“若人人都如苏道友这般说离开就离开,大家又何须汇拢在一起赶路?” 苏景刚刚救起一个落入江水的小娃,因为发现及时出手迅速,小娃安然无恙,是以苏景心情不错,没去反唇相讥,笑了笑没说话。 要知道今日苏景早就不再是当初那个小小的见习捕快,身负火翼来去迅捷、风火神通手段非凡,且身边还有扶苏这等高手帮忙,普通的凡间危难在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从半空到地面一去一回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且他从不用大队人马停下等待,每次都是做过事情加速赶上来,不会耽搁大家赶路。 冲纳并没有住口的意思:“苏道友可知……” 哗啦一声,苏景从锦绣囊中拿出来一本书,对着身边的扶苏晃了几晃:“前两天下去救人的时候捡了这本书,你看过么?好看么?” 凡间流传的神怪异志,书名《屠晚》。 扶苏一看书名就笑了:“回禀师叔祖,这本书弟子读过,好看得很,书中讲得是一位名唤苏景的少年神仙,仗剑行侠扫灭人间妖魔的故事。长剑所指便是朗朗乾坤、少年所在便有昭昭红日,晦夜晦暗皆为所破,故名《屠晚》。” 苏景眉飞色舞:“书中主人也叫苏景?倒和我同名了。” 扶苏继续道:“不止是同名,书中那位少年神仙的师承也是离山剑宗。《屠晚》由真页山城两位饱学大儒合著,据说是真事改编而成,早就传遍大江南北,上至朝堂下到百姓都有流传。” “那我更得看看了。劳烦你帮我看着点地上,有事情就喊我。” 扶苏清脆应了一声,自空中去注视人间,苏景斜依桃花枝,美滋滋地开始看书,再不去答理冲纳老道。 旁人都不再多说什么了,可是苏景身旁的方先子却皱起了眉头,似乎遇到了重大难题,几次想要开口,但见师叔祖正在津津有味的读故事、时不时还笑上几声,四方头又不敢打扰,看上去着实难受。还是苏景察觉到他神情有异,暂时放下了那本通篇夸赞自己的志异,问道:“你怎了?” “弟子愚笨,有件事情想不通,盼望师叔祖指点。”方先子赶忙开口。 四方头是个憨直性子,嘴巴又笨,翻来覆去说了好半天,才算把心中疑惑讲清楚,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外是正道修家不为恶,但仍应以修行为重,像苏景这样总去管闲事,不止会耽误修行的时间,还说明他心中有执想、与修家应持的淡泊天下之心相悖等等。 类似问题早在青灯境时陆老祖就和他讲过了,此刻苏景无意再对方先子去解释什么“闭门修行、开门做人”之类的道理,只是朴实应道:“遇到了,又哪能假装看不见。” 同门讲话,不远处的冲纳咳嗽了一声,自顾自地插话进来:“似苏道友这般,终归是会影响修行的。当年回归门宗,庆典当时燃香破宁清,惊煞天下修家,个个都道你是天纵奇才……可今日再看呢?若我老眼无差,你还在第三境上打转、连一个正穴大窍都还没开吧?若后面再无改观,阁下的修行路怕是要止步于‘如是’,苏道友应该检讨一下了。” 离山、天元素有间嫌,冲纳借题发挥,哪会有什么好话。方先子窘迫异常,觉得是自己挑起话头,害得师叔祖被人指摘。 苏景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冲纳是谁?路人一个。苏景有和他计较的那份闲心,还不如去看《屠晚》。苏景伸手拍了拍方先子的肩膀,示意他无需自责,琢磨了片刻又对方先子笑道,答了他之前所问:“但行所愿,莫问前程。便是如此了。” 冲纳几次开口苏景都不予理会,偏偏老道自己丝毫不觉得无趣,这次仍准备开口,但是在听到少年说辞后,他明显愣了一愣……莫问前程。 是啊,莫问前程。冲纳自己的前程尚未可知,又何必、又哪有资格去指摘别人! 众人都不再说话,就此加快速度,向着西南疾飞而去……一路五千里。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双双欢喜大寺 宝梨洲,版图三百里,地形受周边山水大势所治,像极了一枚梨子,因而得名。古时此处曾是西域各藩镇与东土汉家帝国通商的必经之路,久而久之繁荣起来。后来随着新路开辟旧的商路渐渐废弃,不过宝梨洲规模已成,并未就此颓败,一直以来都是西南繁华大州。 名义上宝梨洲隶属于东土汉国,但汉家历代君王对此处都不怎么上心,到如今东土乱世未休,更没人理会这里,反倒成全了宝梨洲的安宁。 苏景一行的目的地便是此处。 有关“邪魔踪迹”,是因为宝梨洲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大约五十年前,一群番僧来到这里,大兴土木建起一座“双双欢喜大寺”,他们供奉的神佛就唤作“双双欢喜佛”。大寺建成后,番僧对外宣称神佛对求子之愿,心诚则必灵。 事情果然如番僧之言,只要来这大寺祈愿求子的女子,不论年纪不论身体有什么毛病,回家不久便会珠胎暗结,更玄异的是孕女分娩并非一胎,全都是并蒂落生的双胞胎。 双双欢喜佛如此灵验,名声很快传播开来,一时间大寺香火鼎盛,许多本来能生擅养的女子因为盼望双胞孩儿也到大寺焚香,甚至还有香客从东土内陆来祈愿……如此,直到不久前一天,夜里忽然狂风大作,待到转天清早起来,大寺人去庙空,百多名番僧全都消失了。光和尚走了算不得什么,真正要命是就在这一夜之间,宝梨洲上上下下,共有八百余名孕女不见了。 失踪孕女无一例外,都曾到双双欢喜寺祈愿求子。当地人现在回想,其实早在番僧来到之初,宝梨洲就开始发生孕女失踪的案子,只是案发较少、未曾引起大家重视罢了…… 苏景等人抵达宝梨洲之前得道的讯息就是这些,不料到了地头上事情又有了新的变化:欢喜寺落成至今已经有五十年了,宝梨洲中不知添了多少双胞胎,就从三天前开始,上到花甲、下及婴幼,州内所有因邪佛前祈愿来的双胞胎突然开始自相残杀,前一刻还是相伴长大、分享秘密分担风雨的亲密手足,下一刻猛地变成了不同戴天的仇人,全无道理地生死相搏。 有些被家人发现及时将两人分隔开来;更多的则相残到底直到其中一人被活活打死。 有些洞府或门宗就在附近的修士,比着苏景先行抵达宝梨洲,其中一个叫做“洪世玉”的中年人看起来颇有些威望,双胞胎自相残杀的事情就是由他讲给苏景等人的。 闻所未闻的邪性事,天元冲纳双眉皱起:“即便邪魔,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害人,其中必有隐情。” 老道这句废话听得苏景满心无奈,没去接他的话茬,直接道:“先去寺里看看吧。” “诸位请随我来。”洪世玉头前引路,众多正道修士凌空而起,向着双双欢喜大寺飞去。途中苏景向洪世玉打听宝梨洲周围修家势力,但也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此地远不如东土灵秀,落户附近的修家都不成气候,至少看上去他们都没有做出这桩大案的本事。当知,使祈愿人受孕双胎是“篡改天伦”,只凭这一重便可断定番僧的妖术非同一般。 飞遁如风,不长的工夫众人赶到地方。号称“大寺”,规模却不过尔尔,放在东土世界怕是连三流寺庙都算不得,高墙圈起了几十亩地,既无前一重的天王殿、钟楼、鼓楼,也无后一重的讲法堂和藏经阁,就只有孤零零地一座大雄宝殿与几排禅房。 当地官家明事,怪案暴发后立刻派兵护住了这座邪庙,这才没被愤怒的百姓捣毁,为后面的追查保留了寻找线索的机会。 众人止步于三解脱门前,大都皱起了眉头:这寺庙的颜色……白的,上到屋顶瓦片、下至登门石阶,统统都白色的。 不是晶莹剔透的京白、不是神圣光辉的洁白,而是苍白——死人皮肤一般的,晦暗、阴冷的苍白。 “原来不是这样,这座寺庙虽然简陋,但也漆得朱门赤柱、金盖彩幢,颇有几分颜色。”洪世玉为从东土赶来的同道解释着:“不过几天之前,不知为什么,这座寺庙忽然开始……开始褪色了。不是剥落或洗净,就那么肉眼可见的失去颜色,连门顶的匾额也不例外所有颜色都在缓缓褪去,不到两天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忽然间,嘭的一声闷响自人群中传来,苏景不知为何竟唤起了护身赤炎。如今苏景对赤炎的控制随心,仅于身周燃起寸余长的火焰,不会殃及身边同伴。 包括方先子在内,对苏景做护身法众人都有些纳闷,天元冲纳干脆讥笑出声:“苏道友小心的有些过头了吧?敬请放心,老道早已发动灵识扫过几遍,此间不存妖邪。就算有……正道门宗同气连枝,贫道但有一口气在也当为诸位拼一个周全。” 后一句只是气派话,前一句却千真万确,不止冲纳,来到大寺的每个修士都调运五感仔细查探过周围,确定这里空无生灵,至于大寺的惨白,也不过是视线上给人一些冲击罢了,看着瘆,实际全无威胁。 苏景不理会老道,对扶苏、方先子道:“这寺阴森,都要小心些。”与当年在齐喜山发现山势阴瘆的感觉如出一辙,这是阳火对阴势的反应,与灵识、五感的探查迥然相异,只有苏景自己觉得不对劲,旁人、哪怕修为远胜于他的冲纳、扶苏都无所察觉。 方先子一向听话,闻言应了声:“多谢师叔祖指点!”手诀一掐芬芳四溢,把自己的桃花枝亮出来护在身前,目光炯炯巡梭四周,仿佛妖魔下一刻便会跃出来;扶苏不像方先子那么煞有介事,但也把素手一翻,白皙掌心上趴伏了一只蝴蝶,蝶翼七彩煞是美丽。 其他修士大都摇头,这倒难怪,正道门宗派出来的几乎都是年轻弟子,心中骄傲、不肯人前示弱。 天元冲纳更是托大,哈哈一笑迈开大步跨门而入。 大雄宝殿极高,穹顶离地足有五丈。殿中不见十八罗汉,没有观音大士,那端坐于欢门后、宝盖下的更不是佛祖金身,而是一尊怪胎:两腿盘坐,上身挺直,但身上伸出四条胳膊,肩膀之上有左右两颗头颅。两颗脑袋做互望,是以朝拜者只能看到邪佛的侧脸。 两个侧面,正对视而笑。笑容欢快神情亲切,由此邪佛的造型虽古怪,但一眼望上去并不骇人,相反还让人觉得这对“兄弟”亲近友爱,忍不住随着“它们”一起微笑。 大殿的面积不算小但空空旷旷,几乎一目了然,众多修士来回转了几圈,上下找了数遍,没能找到丁点线索。 苏景没有参与搜索,而是立于供桌前抬头注视着邪佛像,半晌之后他对扶苏招了招手:“来帮我看一看。” 扶苏飘然而近,站在苏景斜后半步对方:“领奉师叔祖法喻。” “不用那么正式。”苏景一笑,继而转入正题,伸手指向邪佛:“你看它俩笑得,真的那么欢畅么?” 扶苏运起目力又仔细端详了片刻:“只看这尊塑像的话……的确是和睦样子,笑得很是开心的。” 苏景却摇了摇头:“总觉得不对劲。”骄阳光芒普照世间,地之上、天之下,这世上哪一寸角落没有阳光?修行金乌阳火不止炼就火之生杀,还能炼化一双犹如阳光明辨纤毫的神目。 又看了一阵心思忽然一动,背后天都火翼亮出、轻摆,苏景缓缓悬浮起来。 离地一丈……所处高度不同,光线折于两颗佛头的位置也有变化,再看邪佛双颅表情,居然随着光线变化而变,两张侧面全都没有了笑容,冷冷对视着。 这份变化究竟是神奇雕工还是法术使然,苏景分不清楚。 火翼再动、苏景再升高一丈,那两张脸的神情在他眼中又有复变化,全都变得龇牙咧嘴眉目狰狞,同体双头怒目相对,仿佛随时都会扑咬到一起、仿佛不生啖对方便泯灭心中那滔天大恨! 那副凶狠模样,看得苏景心中一凛。而他再飞得高些、超过两丈之后,邪佛头颅重归于暖暖笑容,一团和气、和气一团! 无论邪佛是笑是怒,到底也只是尊泥巴像,似乎对追查邪魔并无大用,但苏景还不肯放弃,缓上缓下凝视邪佛。会如此只因,他先前对扶苏说的“不对劲”指的不单单是表情,还有这尊雕像身上若有若无的那一丝阴冷、一丝邪凉……就在越看越入神时,苏景突然见到,那两张脸同时向自己看了一眼! 泥胎像不会动,更毋论转头瞠目,可邪佛真的望了他一眼:苏景看得明明白白,对方的目光是活的,自邪佛的眼角漏出、望来。 妖人尚未离开,至少他们还留下了“眼线”,观察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苏景及时错开了眼神,并未与邪佛目光接触……我知道你看我,但你不知道我知道你看我。 不惊、不骇、苏景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全当不知邪佛的目光活转。片刻后邪佛眼光悄然流转,去看大殿中其他修家…… 又过了一阵,天都火翼一敛、苏景落回地面。扶苏踏上两步:“师叔祖可有发现?” 苏景摇头:“没什么,怎么看都正常得很,走吧。” 见苏景摇头,天元道冲纳搭声:“看苏道友上上下下飞了那么久,还道你发觉了什么蹊跷,原来是在寻大伙的开心!” 上面有个“邪佛”正盯着,苏景自然不会内讧,笑了下,带上扶苏与方先子向殿外走去。不料冲纳忽然“嘿”地一笑:“苏道友若端详够了,这等害人邪佛,便再不用继续留在人间了!”言罢一道青光自他袖中向着邪佛像激射而去。 苏景大吃一惊,急声制止:“不可!” 但又哪来得及,一声闷响中邪佛大像被冲纳打了个粉碎! 第一百一十八章 千军提头来见 苏景不止见到了邪佛眼光流转,他还读懂了对方的目光:不存恐惧,不见厌恶,甚至连反感都提不上,那眼神中唯一的情绪仅在于:讥嘲。 到底是什么样的邪魔人物,会用这样的目光来打量包括“离山”、“天元”高手在内的近百修士?苏景不知道,但他至少能肯定对方不怕自己。 一点也不怕。 正邪双方孰强孰弱,“邪佛”那一缕目光早已说得清清楚楚了。 苏景不动声色,本想离开此处后再和大家商量,不行就再从离山请好手来驰援,哪怕是虚惊一场也总好踢上铁板,但他又哪料到冲纳竟斗气似的、抬手打碎了那尊大佛。 邪魔妖人既然偃旗息鼓,就不会再轻易现身。若是愤怒凡人或低阶修士动手毁去佛像多半不会引出什么可怕后果,但冲纳不同,他是名声在外、修为精湛的高人。他为了损苏景脸面的出手,却传递给妖人一个错误讯息:冲纳老道察觉到我们在看他? 佛像轰碎。 就在烟尘散起的刹那,冥冥中遽然传出一声凄惨啸叫,仿若一根长满铁锈的长针,狠狠刺入所有人的耳鼓,旋即,天旋地转! 大雄宝殿的穹顶不见,众人能够直接看到天空,惨白色的天。天不整,一眼望去森森惨白中透出无数黑色裂隙;天不稳,激烈颤抖不休,仿佛随时都会坍塌、伴以哗哗的怪响,若再仔细看……那是无以计数的白骨,由累累骸骨铺就的天! 脚下的青砖地消失,化作无尽大海。黑色的海,血液干涸后的颜色。海无波,平静如一摊死水……是真的“死”了,否则何以会透出浓浓腐臭,以至根基不牢的修士被呛得五内翻腾真元不畅,连施法都难! 狂风席卷——千百道剑气汇聚而成的风,又或者与剑无关、此间的风势本就如此犀利?没人能分得清楚,但任谁都明白,只要被狂风扫中就只有碎尸万段一个下场。 一声清脆叱喝、一声低沉闷吼。 扶苏手上的蝴蝶飞去,微微振翅间众人眼前突然变得旖旎了,七彩祥光迎风流转,绮丽光华中剑气冲腾!翩翩蝴蝶,扶苏的剑,剑蝶。 比扶苏慢了一瞬,方先子手中的花枝猛颤,团团拥簇的桃花被抖落、飘零,香气氤氲中无数花瓣飞旋而去,带着惹人怜惜的娇弱、却决绝到无以复加的冲进狂风。花瓣被风无情搅碎,但风也因其而滞,是以花儿余香犹存。方先子的剑,得自红长老的赏赐,桃花红。 最先出手、于狂风加身之际及时护住大家的两个人,离山弟子,扶苏、方先子。他们听从苏景劝告,从踏入大寺起便唤醒法器、始终提着一分警戒之心,所以他们两人才能最快。 离山真传岂同反响,扶苏双手再翻,又是两只蝴蝶飞起,不再是七彩翼,而是一红、一黄两朵纯色蝶儿,扇动翅膀继续迎向狂风。 三蝶、桃花,飘舞间,狂风散碎再不成势。 先得苏景赏赐天水灵精,又得师父相助炼化宝物,方先子早就不再是二十年前那个普通修家了,如今他的修为已然踏入第五境,发动桃花之后相助扶苏后,又自袖中取出一支红色的竹笛横于唇边。很快一支悠扬的调子响起,闻声者心中一清,之前那些被死海腐臭气味擒住修为的修士精神大振。 片刻之后,狂风被彻底击溃,三只蝶儿回到扶苏身边;花瓣隐于空气,方先子的桃花枝又复锦簇团团。 大寺消失不见,换而恐怖天地,其他人都晓得厉害,纷纷亮出法器飞剑护身,就连冲纳老道也对着离山弟子点了点头,抵挡古怪狂风的人情他不能不领。跟着老道把大袖一挥,一张符篆翻飞,随他响亮咒唱,灵符金光暴现,化作大群金甲神将擎戈执锥、护住了外围。 一道灵符相请,千军提头来见! 冲纳老道为人不怎么样,一身法术还是颇为了得的。 修士们略略安心了些,纷纷取出联络所用法器,向门宗求救搬请救兵,但很快就发觉这片古怪天地隔绝灵讯,消息传不出去。 冲纳咳嗽了一声开口欲言,就在此时海天之间突然涌起震耳欲聋的古怪声响,把冲纳要说的话猛冲回腹中。 怪响,全然无法形容的声音。 破漏的皮鼓,被鼓槌狠狠夯砸,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一万只破鼓。 开裂的号角,被人用力吹起,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一万柄残号。 没了下巴、脸上皮肉腐烂翻卷的士兵,拼命发出的嘶吼,会是什么样的声音;四蹄卷扬着幽绿冥火、踩着黑色的死海奔驰,会是什么样的声音;锈刀断刃厮磨于残破铁甲、敲击着腐朽盾牌,又会是什么样的声音……覆盖了浩浩死海、遮掩了森白苍穹,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千军万马,阴兵冥勇铺天盖地! 所有修士都变了脸色。苏景轻拍锦绣囊,取出了三枚“天香镇元”,将其中两粒递向扶苏与方先子,沉声道:“速速吞下。” 就凭在场众人的修为,对上这等阴兵狂潮,或能支持一阵,但绝没有获胜的可能,迟早是一个力竭落败的下场。 火遁只有三十里,莫说逃不出这片天地,就连阴兵大潮都无法穿透,可是总不能束手待毙,逃一步看一步吧。方先子是老实头,接过药丸就要往嘴巴里扔,却被真传扶苏及时拦住了。苏景皱眉:“怎么了?” 扶苏自囊中取出一枚玉玦:“得罪之处师叔祖莫怪。” 离山真传的人人皆有、封印了一道大法术的命牌。 扶苏根本不容苏景有所反应,手拿着玉玦向他额头轻轻一拍。 苏景只觉眼前强光迸现,耳中风雷轰鸣,待一切重归平静、再张开眼睛后愕然发现,自己正悬于半空,脚下百丈是人来人往的宝梨州,视线尽头赫然是那座惨白色的双双欢喜大寺。 自己已经重返人间,妖僧邪庙巍峨耸立…… 骨天死海中,眼睁睁看着师姐把师叔祖给打没了的方先子骇然惊呼:“哪……哪去了?” 阴兵大潮距离尚远,大家还有一点时间。 碎裂开的真传命牌被仔细收好,扶苏道:“以前游历时我偶得一支灵草,晋位真传后师父亲自帮我求情,请了掌门真人亲自出手、把那棵灵草炼化成一道法术,封印于我的真传命牌。师父说,女娃娃尽量少打架。” 扶苏命牌中封印的不是杀人的法术,而是逃命的神通:三个时辰。受术之人无论身处何处,都会立刻转回到三个时辰前所在的地方。 不是时间倒转,只是把人送去三个时辰前待过的地方。 方先子恍然大悟:“师叔祖现下已然脱离险境?” 扶苏点头,问方先子:“只能送走一个人。有没有怪我送师叔祖,不送你?” 方先子真没怪她,闻言赶忙摇头,心里则对师姐没自己逃佩服不已,扶苏心思通透,居然看穿了四方头的心思,笑道:“你道我不想逃么?可若只是我自己逃回去,丢下你还好说,连师叔祖都丢下,回了离山怎么交代?龚长老岂能饶过我。” 不等方先子应声,扶苏就岔开话题,问他:“方先子,你今年多大年纪……算了,不用答了,肯定比我小。”说话同时,扶苏的目光迎向越冲越近的阴冥大潮,身边三朵剑蝶翩翩而起:“来了……小屁孩,跟在姐姐身后,我没倒下你不许动手!” 一贯温婉良淑的扶苏忽然语出不逊,她笑吟吟的。 …… 苏景捏碎了木铃铛,传讯回离山、向门宗求援。但他不打算踏踏实实地等待——离山距此遥遥五千里,自己能等得,扶苏、方先子他们等不得。 随便寻了个偏僻地方落脚,把心思沉静下来,仔细回想自己在“双双欢喜大寺”中经历过的一切,不久后他一拍锦绣囊,将斗魁冥明尊取在了手中。 咒令到处宝尊发动,刺骨煞气一绽即收,苏景面前多出一个男子。 看上去与苏景相仿的年纪,身形高挑、裁剪合身的黑色长袍,长发不簪、用一方白巾随意扎起,神情冷峻目光冰冷,奉召而来的不似丧物,倒更像个肃穆的少年剑手。 黑衣少年一见苏景,不知为何微微皱了下眉头,但并无不满之词,只是冷漠问道:“何事唤请本座?” 苏景心中一松,他还真怕自己会请来一个不会讲话的丧物:“我有一事要向你请教。白骨满天、死海阴晦,寒风如剑还有无边阴兵冥军,是冥间的地方么?你可知它到底是何处?前面的双双欢喜大寺为何会与冥间相通?” 一连串的发问,直指正道众修被困的关键所在:进入大寺探查之人,统统被妖人扔进了冥间。敌人的实力未必有多么强大,但他们能将大寺与冥间相连……这才是真正要命的地方。 黑衣少年没立刻回答,而是说道:“那个地方,你再说得仔细些,还有那些阴兵的模样。” 苏景精神一振,既然要自己详细说,那对方必定是有所领悟,又把当时所处环境、冥军大潮的情形,认认真真地给黑衣少年描述了一遍。 待他说完,黑衣少年笃定摇头:“你说的地方不是冥间。”跟着他脸上挂起讥笑,莫名道:“枉你手中还托了一只斗魁冥明尊!” 第一百一十九章 引幽冥入阳界 苏景哪有心思和他斗闷子:“什么意思,请你直说。” “照你所说,那个地方分明就是‘栽头法坛’!名叫法坛,实际你也可以把它当作阴阳两界交汇之地!杀向你们的也不是阴兵,它们是法坛的符卫篆侍。” 当年天下第一修门斗魁宗,沿四十八条阴脉建两千余座栽头法坛,冥明尊唤请猛鬼入世的法术才得以成形。苏景是托尊之人,却不识得栽头法坛,又难怪对面的鬼物会面带讥讽。 黑衣少年继续道:“至于双双欢喜寺,它的大殿就坐落于栽头法坛之上。兴建之初便被人施以邪法接连法坛,只需一声咒令便能把大殿中人丢进法坛。” 苏景沉吟:“是斗魁宗余孽所为?” 黑衣少年斜忒了他一眼:“你不就是斗魁宗余孽么?怎么反倒来问我。” “秃子未必都是和尚,”苏景随口应了句,继续道:“事关重大,你知道什么还请说与我知……别总夹枪带棒的,烦人得很。” 黑衣少年冷漠依旧,但没有着恼:“是何人所为我不晓得,但应该不是斗魁弟子。当年他们要借法幽冥、兴建栽头,与我们早有约定……当年之誓有大咒相持,斗魁门下违背不了。” 苏景无意追究斗魁弟子和冥间约定,但他从黑衣少年的话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追问:“是另一伙妖人利用斗魁宗遗留的栽头法坛搞风搞雨?而且他们做的事情,相悖于斗魁宗当年与你们立下的毒誓……”越说他的心思就越清透:“便是说,这伙子妖人犯了你们的忌讳。什么忌讳?” 一边问着,苏景转入旁边的密林中,窸窸窣窣地不知在鼓捣些什么,同时还不忘对黑衣少年说一句:“你继续说,我听得到。” “引幽魂入阳间,投胎!”黑衣少年字字如刀。 冥间自有冥间的秩序,尤其转世投胎之事关乎阴阳轮转,容不得一丝差池。栽头法坛接连两界,当初斗魁宗不知给了“下边”什么好处,得以借法借力,但冥间决不允许斗魁弟子利用法坛引诱那些游荡于幽冥的孤魂野鬼投胎阳间。 可是双双欢喜寺的妖人以秘法加持于栽头法坛,偷偷引幽魂投胎,不过一直以来行动隐秘、规模也不大,直到最近才被发觉。黑衣少年从冥间深处赶来附近就是为了追查此事。意外察觉到有人发动冥明尊,这才上来看看。 要说起来,他和苏景办的是同一桩案子。 “你也在追查妖人?苦于找不到人?”待黑衣少年解释完毕,苏景的声音从密林间传出:“妖人仍在……不肯走便是说他们还没完事。这里有一个关键的……栽头法坛吧。” 说话间苏景转出了树林……出来的不是苏景,而是一个白袍、白面的书生。 若真页山城白翼或多兰城聚灵阁主人在此,当会愕然瞪目:白头岭常大当家? 那蛇妖的画皮经过师娘蓝祈的仔细炼化,苏景穿起来“合身”得很,旁人绝难识破。黑衣少年皱眉:“你打算做什么?” …… 空荡荡的天地,天上不见白云飞鸟,地面戈壁绵延,空气燥热燎燎。 褴褛僧衣、弊衲布鞋,枯瘦到皮包骷髅的头陀闭目而坐,身后摆放着近千枚水缸大小的黑色茧子,低哑地哀嚎自茧中不停传来、此起彼伏。 另有数十名番僧,口中唱着古怪咒文,从茧子间走来走去,时不时就会趴伏在茧子上倾听一阵。 忽然一只茧子剧烈震动起来、伴随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嚎,众番僧不惊反喜,一窝蜂似的围拢上前,口中大咒唱得山响,似是在安抚那茧子。如此,好半晌过去,女子的惨叫猛地中断,换而一声异常嘹亮的啼哭!跟着茧子层层碎裂开来,一个宝梨州民妇打扮的女子横尸其中,下腹破裂血浆四溅,一个四足、三臂的畸形婴孩正躺在那片血肉模糊中哇哇大哭。 有番僧抢上前,用绣满经文的红布将其包裹了起来,抱到枯瘦头陀面前:“骨尊者,此子安好,请您过目。” 骨尊者看了一眼,点点头:“好生安置,去吧。” 这个时候一阵洪亮笑声传来,一个胖大番僧自干裂地泥土中冒出头来,继而“节节高升”、仿佛踩着石阶一般一步一步走了“上”来,在他手中拖着一条紫红色的锁链。 在场的众多番僧一见此人,立刻双手合十躬身施礼,胖大番僧混不理会,径自来到枯瘦头陀面前:“尊者手段端的了得,那些正道人物被栽头法坛拖得油尽灯枯,我下去手到擒来!” 说着,用力一抖手中锁链,以冲纳为首来探双双欢喜寺的众多正道人物,被锁链捆绑着一个接一个地拖上了地面,扶苏与方先子也在其中。 骨头陀张开眼睛:“巴赞上师谬赞,全赖师尊布置得当,才能把这群贼子一网打尽,我不过是依令而为罢了。” 名唤巴赞的胖大番僧笑容不减,赞了几句“名师必出高徒”之类的废话,又把话锋一转:“什么七大天宗、修行正道,好大的名声,结果还不是一群窝囊废……” 骨头陀冷笑了一下,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轻蔑:“若不依靠栽头法坛,不知巴赞上师能抓得住他们中的几个人?”说完,不等巴赞再开口,他又望向俘虏:“只有这些人?” 来查探大寺的正道修士共有百余人,可被俘至此的不过三十几个。巴赞被骨头陀讥讽了,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得罪对方,点头应道:“其余的全都死在法坛中了,活下来的只有这些。”头陀、番僧这些妖人借“倒头法坛”之力来施展邪术,但法坛毕竟不是他们的,从掌握到运用都不甚流畅,更谈不到明见纤毫,是以根本都不知道还有个人逃了出来。 骨头陀继续吩咐道:“大事将成,容不得丝毫大意,还请上师仔细审问这些俘虏。” 番僧巴赞心里憋了恶气,直接将其砸向被锁链绑在第一个的冲纳老道。 不料才刚开始拷打,骨头陀便一皱眉头:“又有人来。”说着,伸手在地面一抹,他面前亩许方圆的一片地方变得净润如镜,映出双双欢喜寺中的情形。 两个人正并肩走入大寺。 巴赞顾不得再拷打囚犯,急忙凑到近前:“正道人物?”骨头陀不予理会,低着头仔细观看。被俘的正道人物也相距不远,闻言后心中喜忧参半,全都注目观瞧,待看清楚入寺那两人后,扶苏心里微微一惊,她认识他们。 …… “黑哥,这咋还有座庙呢?别是找错地方了吧?”东北腔十足,左首的汉子天生一脸混横相,一边走在双双欢喜寺的院中,一边左右打量着。 右首的黑脸大汉身披雕翎大氅,脸色肃穆:“地方没错,庙是后来盖的。” 混横汉子哦了一声,发动灵识于寺庙中一扫,笑道:“荒了,没人,在这地方盖庙,不荒还能咋地……他咋还不来?不是说他会先到么?” 黑脸大汉不喜说话,就应了一个字:“等。”随后不进殿、不闲逛,就席地一坐开始闭目养神。 “伸手……摸姐的小足儿,小足儿细细……上兄肩……”混横汉子哼着个市井小调,溜溜达达在大寺各处转了一圈,但他没进大殿,只从门口巴望了一眼了事。转得无聊了,他又回到同伴身边:“黑哥,我跟你梭,那啥……” “住口。”黑哥不听他废话,直接道:“我吐息一阵,小裘你给我护法。” …… 番僧巴赞自“镜中”看着两个汉子,忍不住又小声问道:“骨大师,这两个人……” “不是人,是妖物。”骨头陀应道。 巴赞继续皱着眉头:“您说,他们为何不进大殿?会不会是瞧出了什么?”不进大殿便无法将之丢入栽头法坛,不由得巴赞不生疑。 骨头陀冷笑了一声:“充其量和我修为相若,这样的道行还窥不出大殿和栽头法坛的联系?上师多虑了!” “那就好,那就好,总之一切有骨头陀主持,在下放心得很。”巴赞正奉承着,不料骨头陀忽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巴赞吓了一跳,赶忙又去转目观瞧“镜子”,随即心中大骇,脱口道:“妖丹化形?是、是妖灵神?!” 寺庙大院内,黑脸大汉长呼长吸,化作小小金鹰的妖丹随他吐纳欢腾翻飞,与他同行的东北妖怪似乎是看得眼热,笑道:“黑哥,咱哥俩斗斗丹?”说着,张开嘴巴竟也吐出来一枚妖丹。 自“镜”窥探大寺的骨头陀、巴赞面面相觑、四目骇然。 妖灵神,就是妖门里修出元神的大家,放到中土何处都当得“高人”两字。而高人行事自有主张,许多高深修家在人间游走时都扮成全无半点法力的凡人,这两个妖灵神喜欢装作五、六灵阶的妖怪也不值得奇怪。 反正,化形妖丹是无论如何做不来假的。 第一百二十章 太岁头上动土 番僧巴赞声音干涩:“怎么会有妖灵神来这里……咱们的事情和妖门没有丁点关系,他们两个来作甚?” 骨头陀强自镇定:“未必是冲着咱们来的,他们先前不是说要等人么?等到人或许就会走了。” 巴赞仍不踏实:“两个大妖非同小可,待得久了他们会不会察觉到我们?” 对此骨头陀倒是信心十足,傲然一笑:“你不晓得,太古时有一件不得了的宝物,形若大碗内藏造化,我师门老祖有幸进入那碗中仙境中游览一番,回来后念念不忘,便花费无数心血,仿着那神碗炼造了这口难鸣钟,代代传承下来、又经我门中历代师祖的法术加持,咱们藏身于钟灵境,仙佛下凡也未必能看得穿此宝。就算看穿了又有何妨,只凭两个妖灵神,怕是还打不破这口宝钟!你放心便是。” 巴赞安心不少,不再废话,也没再去提审犯人,恭恭敬敬坐在骨头陀身旁静静注视着大寺的情形。 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半个时辰后脚步声响,一个白面书生背负双手,脚步轻松走进了双双欢喜寺的院子,两位妖灵神一见来人立刻收了妖丹,黑脸大汉神情恭敬,起身后行礼一丝不苟,大声道:“老黑拜见主公!” 性格使然,小裘虽也施礼但动作寥寥草草,也不等主公说免礼他就站直了:“主公,你干哈去了,咋才来?我跟黑哥这老半天等得你。” 巴赞和骨头陀又对望了一眼,这个不起眼的穷酸竟然是两个大妖的主上?除非他是天宗掌门或者传说中的妖精大圣! 白面书生扬手把一枚玉玦抛了过去,妖灵神老黑接住一看便皱起眉头:“离山真传?” 另个妖灵神则眨巴着眼睛:“咋回事啊?您遇到离山的人物了?” 躲在难鸣钟内的番僧和头陀运足目力向黑风煞手上瞧了过去,确是离山真传命牌无疑,命牌上还有明显裂璺,显然命牌主人发动了内中封印的大神通。两人惊讶同时心中也稍稍安定:白面书生手持此物,至少说明他也是个魔徒,大家是同道中人。 果然,白面书生冷笑道:“附近有正道人物出没,我本不想多事,没想到碰上了一个离山真传,他不知死活,我便成全了他,这才来得晚了些。” 两大妖灵神反应各异,老黑皱眉沉吟琢磨惹上离山这个大麻烦以后该如何应对;小裘骂骂咧咧恨不得现在就跳出去再找几个正道人物来打杀,白面书生则一摆手,直接道:“总之此处已成是非之地,你们两个助我完成法术、尽早离开吧。” 说着,白面书生迈步向着大殿走去,但他才到大殿门口忽然站住了脚步,微微侧头似在感受什么,片刻后“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但笑声殊无欢愉之意。 小裘满眼诧异,与老黑对望一眼后,凑上前问道:“不是说准备咱家的法术么?你又笑个啥?” “我笑仙宗凋零了,什么样的宵小之辈都能随意欺负,什么样的无耻蠢贼都敢来偷咱们的东西,我笑的是……有人在太岁头上动土!” 笑声一敛,白面书生衣袖猛甩,大寺院落中陡然炸起一片鬼哭狼嚎之声,一个黑衣少年凭空而现,双手托着一尊小小的香炉,对书生躬身行礼:“拜见吾主,侍奉吾主!” 黑衣少年面色冷峻,周身煞气犹如实质氤氲升腾,所在的数里方圆都随他显身而沉沉一寒!只凭这道丧家鬼势,此子的修为便不弱于宝瓶境的修家。 诛杀离山真传、自称仙宗后人、大妖为奴猛鬼为侍,再加上他的莫名笑声,骨头陀与巴赞惊诧同时与愈发糊涂了,琢磨不透对方到底是什么人,但又再看过那尊小香炉后,骨头陀低低地“啊”了一声:“斗魁冥明尊!斗魁宗还有弟子传人么?” 冥明尊是在谱的宝贝,只要见识别太差都能认得此物,人人皆知冥明尊可以唤请鬼物,但也没有谁见过斗魁宗发动宝尊时到底是个什么样。 在骨头陀看来白面书生一挥袖、黑袍恶鬼捧尊显身,就是他催动冥明尊召鬼了…… 白面书生手托斗魁尊,昂首对空说道:“我晓得,阁下能看得到我。敢问一声,可认得此尊?若识得,我便要再问一声:阁下为何擅动我斗魁宗先祖法基!到底是何方神圣用我宗法坛行事,还请现身相见、大家当面说个明白吧。” 难鸣钟灵境内,番僧巴赞见识浅薄,根本不识得冥明尊,待骨头陀三言两语解释过后,他才恍然大悟。事情似乎再明白不过了,自己这边利用栽头法坛行布邪法,结果人家斗魁宗弟子也来了此地、寻本门法坛来祭炼法术。 人家是嫡传正宗,自然能察觉到自家法坛正被旁人利用,遇到这种犯忌讳的事情,随便哪个门宗弟子都会翻脸喝问。 巴赞望向骨头陀,后者一哂:“由得他喊叫,不必理会,能奈我何!” 只凭两句话就把人喊出来自是不可能,无人现身是意料中事,白面书生并不着恼,继续道:“我虽不肖,但也不能坐视师门法基被别人随意摆弄而不理……”话还没说完,白面书生好像又发现了什么,“嘿嘿”一声冷笑:“好手段!竟还把这大殿与栽头法坛接于一处了,踏入大殿之人,只要阁下看不顺眼,便可直接扔进法坛去,让护坛符兵去对付了。” 说着,白面书生居然带着三个手下迈开大步走入宝殿:“阁下看我顺眼么?要不要把我也扔进法坛里去?” 静待片刻得不到丝毫回应,白面书生暂时不再说话,剑做笔地为纸、本命真元便是他笔尖朱砂,在大殿的青石地面上飞快画出十三道符篆。 剑上吞吐不停的瘆瘆阴风,地面上正逐渐成形、与道家敕令迥然相异的鬼符煞篆,都明明白白地表明他出身邪宗魔门,是个地地道道的妖人! 斗魁宗的真传正法到底是什么,这世上早就无人知晓了,用蓝祈传下的阴风来冒充全无破绽。 符篆成形,白面书生收剑:“盏茶之内,道友若还不肯显身,我便毁去这座栽头法坛,大家一拍两散!” 言罢白面书生盘膝一坐,再不说话了。 …… 发动冥明尊、一眼看透大殿玄虚、邪法魔术做篆,白面书生是斗魁传人的身份算是坐实了,番僧巴赞语气犹豫着、对骨头陀说道:“或者……尊者发动法术,把他们统统打进栽头法坛,万一那小子学艺不精、符兵不认他呢?就算他能从容进出,对咱们也无损不是。” “栽头法坛是借力召鬼的祭坛,它不是直接用来杀人的宝贝,内中符兵实力有限,之前与那些正道修士大打一场已经消耗不少了,再对付那两个妖灵神都未稳胜,何况还有黑袍鬼和白脸书生!法坛万一吃不住他们,便会毁于一旦。” 骨头陀语气沉沉:“可师父交代下来的法术尚未完成,栽头法坛现在不可有半点损坏……而且,他又怎么可能学艺不精。” 巴赞双眉紧蹙:“可小白脸宁可毁掉法坛也不给咱们用,这又如何是好?” “正因如此,就更不能把他们打进法坛了,伤不到人不说,反倒把仇怨结死了,现在的事情未必不能开解。” 巴赞听出了骨头陀的话中之意:“您这……这是打算出去和他们谈一谈?请尊者三思,这些人都是凶徒恶煞,我们动了他家师祖留下的法基,他岂肯善罢甘休,又哪会听您分说。” “这倒未必,当年斗魁宗倾盖天下,最后还不是毁在了那些自诩正道的修家手中?如今的修行正道才是他的仇人,大家好歹算是同仇敌忾。再就是……你难道看不出么?他又何尝想毁了这栽头法坛,不得以为之罢了!如此便有的谈,当知,能一举摧毁法坛的不止他一人!我还有难鸣钟在手,真要动手也未必就怕了他。” 就只有骨头陀自己明白,他这么不厌其烦地,把道理一条一条摆清楚,与其说是给番僧解惑,倒不如说是给自己打气……那个白面小子是个什么样的狠角色再明白不过,骨头陀实实在在不想和他打交道,但有师门严令在身,那道法术绝不容失败,想一想师父惩罚门下的手段,骨头陀只觉得脊背发冷。 啰嗦完,骨头陀咬了咬牙,掐诀唱咒纵身跃出了难鸣钟,继而口中大笑道:“误会了,真真是误会了,道友万勿见怪,万古泉沉砂活佛门下骨头陀见过斗魁仙宗高人!” “尊者万事小心,此间有我坐镇不必担心……”番僧巴赞本想说这句话,全没想到眼前强光一闪、再看自己也被骨头陀拉着一起来到了双双欢喜寺的大殿之内,心中破口大骂,嘴上却恭恭敬敬,对着面前的白袍书生躬身合十:“贫僧乃是辛昌红谷大赞恪寺住持巴赞,见过仙家法驾。” 而这两人显身,落在苏景眼中的情形是:大殿角落的钟磬架上,一枚混不起眼的蒙尘小钟轻轻一跳,头陀与番僧便落足地面,那口小钟也落入了头陀手中。 白面书生打量两个出家人一眼,点了点头。 骨头陀又客气问道:“敢问道友仙称宝号?” “乌上一。”白面书生借用了大圣玦内另一位妖灵神大人的名号,稍加停顿,传令:“都杀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初恶道兵 一声喝应,黑衣少年双手箕张,煞气暴涨黑风催命! 只有猛鬼动手,两大妖灵神双手抱胸含笑而立,怎么看怎么像是敌人太差劲,根本不值得他俩动法,小裘还笑笑嘻嘻地说道:“这小鬼的法术,黑风滚滚煞气弥漫的,倒应了黑哥你的名号。” 老黑一笑了之,用下颌一指骨头陀手中宝物:“那口钟有点意思,主公若不要便归我了,你别跟我抢。” 骨头陀擒杀正道修士,依靠的是师门布下的古怪法术和倒头法坛的神奇符兵,他自己的修为比起裘平安尚且逊色一筹,哪有资格与黑衣少年放对,忙不迭催动手中难鸣钟挡下对方狠击,同时纵声疾呼:“乌道友且慢动手,先听我一言。” 白面书生不理,黑袍少年更不会停手,心念到处煞气凝聚成形,围住番僧与头陀溜溜打转,混黑煞气时聚时散,此刻化作千万冥蜂,眨眼又凝聚成一条狂猛丧蛟,但骨头陀的难鸣钟神奇,护在主人与巴赞身周上下翻飞,无论煞气如何猛攻都被它稳稳抵挡下来。 黑袍少年连续攻了几次都无功而返,左手一晃五指鬼甲疯长犹如天刀劈刺,右手则荡起幽绿铁索,忽忽旋转中被越放越长,但并不急着参与夹攻,而是在静静等候着一击而杀的机会。 白面书生见状不禁“咦”了一声,黑袍少年这套本事他看着眼熟,以前分明见过一次。 黑风煞也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他也见过…… 裘平安看样子有点不耐烦了,搓着手心笑道:“小鬼儿,你要还不成,我便要上了!” 方才骨头陀对番僧吹嘘师门宝物时神情得意,可是现在真打起来心里着实不怎么踏实,毕竟宝物不是他的,运用起来不太顺手,而且难鸣钟是另开化境同时专注防御的宝贝,只能守不能攻。就凭对方的攻势,稍有不慎自己便是身死道消的下场…… 骨头陀自信被其所夺,越斗越胆战心惊,再听到那个妖灵神也要下场,赶忙喊道:“实不相瞒,我若想走只需心念一动,灵钟便会裹住我破空而去,你们想拦也拦不住!若真到了那般田地,我必会摧咒毁掉下面的栽头法坛,到那时大家可就真的一拍两散了!” 白面书生仿佛能看出难鸣钟的神奇,微微皱了下眉头,伸手拦住了跃跃欲试的裘平安,但并未唤回鬼奴,那个能打的现在还不能停手。 眼看事情似有转机,骨头陀精神一振,继续道:“在下借用栽头法坛绝非故意冒犯,是当真不知斗魁仙宗还有传人弟子!今日之事纯属误会,还请乌道友体谅。贵宗慷慨大义,万古泉也绝不会视而不见,只待法术成形,不仅栽头法坛原样奉还,另再奉上三、三百‘初恶’道兵以作酬谢。还请乌道友遣开贵属吧,你我同仇敌忾,这般斗下去只会让那些自诩正道的假仁假义之辈看笑话……” 白面书生终于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摆了摆手,黑衣少年退后一步,刹那间煞气消散一空,大殿恢复暖意,猛攻停歇。 骨头陀松了一口气,对白面书生点了点头:“多谢乌道友。” 白面书生没反应,径自发问:“同仇敌忾?” 骨头陀稳稳点头:“七大天宗、修行正道,把持灵山霸占秀水,自以为是,欺压同道,为我万古泉死敌!”说话中掐了个手诀,咕咚一声从难鸣钟内掉出了一个人。 空口无凭,说自己是邪道人物,总得有点“表示”,骨头陀把捉拿到的俘虏亮出来了一个。简单解释了之前经过,骨头陀指着被他扔出来的人得意笑道:“莫看这个小子不起眼,却是真正的天宗弟子,离山门下的高足!” 为了确定身份,白面书生特意看看掉出者身佩的剑牌,跟着笑了:“脑袋长得这么方,也能被离山看上么?” 方先子看过了全套的戏码,就算再怎么糊涂也知道白面书生是谁,老实人心里觉得,现在应该破口大骂上几句,可苏景的身份……他又实在不敢恶语相向,嘴巴动来动去就是出不来声音,没一会功夫连脸都憋红了。外人看上去,倒是一份又恨又怕的表情。 小泥鳅生怕妖人会一剑斩杀了方先子来证明身份,当下哈的一声怪笑:“离山的肉我还没吃过!”言罢猛一甩头化作真身,血盆大口一张把四方头整个吞进了肚子。 济水龙王的血脉、银龙似的怪鳅,表象夺人目光、裘平安吃人的动作又干净利落,不留一丝破绽。 白面书生皱眉看了手下一眼:“都不吐骨头么?” “又不是吃瓜果,不用吐核吐子那么麻烦。”泥鳅回答得铿锵有力,跟着他望向骨头陀:“光有男的,没有女的么?老爷喜欢就着吃!” 骨头陀神情踌躇,女的倒是有一个,但她是离山真传弟子,抓回门宗是大功一件、遇到正道追杀是绝好的护身符,他舍不得拿出来请客。 泥鳅怪眼一翻,正想再喝骂,白面书生挥手止住了它,问骨头陀:“刚刚你还提到了初恶道兵?” 骨头陀又掐动手诀,这次从钟内取出的,是不久前刚刚自茧子里诞生出的畸形婴孩,双手捧了递上前:“便是他了……乌道友请仔细观瞧,能看出此子有何不同么。” 白面书生根本不理会对方卖关子,直接道:“我懒得看,你说。” 骨头陀略嫌尴尬,他身边的番僧巴赞赶忙接口:“启禀乌仙家……”才说了五个字,妖灵神老黑冷冷打断:“我家主公让骨头陀讲。” 巴赞立刻噤声,再不敢多说半字。骨头陀咳嗽了两声,讪讪开口:“我师尊偶得前辈秘法,闭关七百年辛苦参详终于有所突破,参出了这一门‘初恶’道兵的炼化秘法。乌道友莫看这娃娃相貌丑陋,其实此子天赋了得。好叫乌道友知晓,炼化‘初恶’道兵的关键道理便在:‘人之初、性本恶’这六个字!” “便以双胞胎儿来说,还在娘亲肚子的时候,他们便开始争抢,大的欺负小的,强的压制弱的……”骨头陀好一番长篇大论,而在场之人,无论苏景、妖奴还是来自冥间的黑衣少年,全都听得面色惊诧。 四足、三臂、身体扭曲头壳硕大,小小婴儿这么畸形仅仅是因为:“他”本来是一对双胞胎,但还在娘胎中,其中一个就把另一个活活给“吃”掉了!强的那个夺了弱小兄弟的一切,包括身体、四肢! 先以栽头法坛引诱冥间的幽魂,导其投胎到来求子的女子腹中。 人伦生产是天地造化,不可能凭空更改,骨头陀的师门让来求子的女子怀上双胞胎,这其中包含了无数复杂法术,其中“引双魂入腹成双胎”是至为重要的一环。 再之后由于秘法使然,一双小小胎儿在还未开灵智前,就开始彼此争夺,最终胜出者占有一切,这样成形的胎儿不仅畸形,更是凶根深重,是天下一等一的凶婴!待他稍大些、要出世时连母亲都会被他反噬。 “双双欢喜大寺”从来到宝梨州就开始用活人偷偷试炼这桩法术,只是他们一直行事小心,而且把规模控制得很小,直到不久前秘法真正试炼圆满,又再隐忍半年,这六个月里到大寺求子而得双胞的孕女,肚子里怀上的无一例外都是凶胎,继而妖人真正发动,把孕女尽数掳走,等待怪胎降生。 婴孩饱染先天戾气,若将其集结成众、加以修行训练,不用太久、数十年后必定成就惊人,再配合道兵阵法,实力非同凡响。 “初恶”的炼制秘法解释完毕,但骨头陀师门的图谋尚未完结,如今栽头法坛还在源源不绝地聚拢游魂,两天之后月圆之时,凶残法术笼罩宝梨州全境,所有在当夜行过夫妻之礼的年轻女子均会做孕双胎。 待完成这一步,骨头陀才算是大功告成,圆满完成师命,届时会将所有孕女摄入难鸣钟,离开此地返回师门复命。 骨头陀承诺给“乌道友”的三百道兵,虽是自作主张,但他也完全能承受得起,回师门交代清楚便是,应该不会受到责罚,没准还会因为“结交同道”被记上一功。 至于巴赞的番僧一脉,是西域密宗不入流的一家邪派,算不得什么重要角色,但因他们修持的一项“双合”怪法有助于“初恶”成形,所以才被万古泉邀请来参与大事。 白面书生把那个怪胎娃娃接过来,单手抱着看了看,另只手压住小娃脉门,探入一缕真元去查探他的经络身体,不过这次他催动的是阳火真元而非玉露金风,当然这一重骨头陀和番僧看不出来。片刻后白面书生把小娃还给了骨头陀:“这样的娃娃,你现在有多少?” “一共只有七八个,其他的还在娘胎里。”骨头陀把怪娃娃抱在怀中,如实回答。 白面书生点了点头:“便是说你许给我的这三百初恶,现在仍是空口白话?” 骨头陀加重语气:“道友尽可放心,骨头陀敢对天立誓决不食言,只盼斗魁、万古泉两宗能够冰释前嫌,来日多加亲近……” 不等他再说什么,白面书生忽地笑了笑:“不用了,杀了。” 这一次,回应他的是三声喝应!之前并未出手的两大妖奴,也和黑衣少年一起同时摆出了动手的架势。骨头陀大惊失色,全不明白这个“乌上一”何以又翻脸了,刚刚和黑衣少年一战打得他心惊胆寒,此刻再加上那两个妖灵神……天大地大性命最大,骨头陀心里怕了,哪还敢在外面停留,不等强敌动手就掐诀一晃,带上番僧巴赞逃进了难鸣钟。 逃回钟内灵境两个妖人踏实了不少,师门有严令,骨头陀实在不想就这么一拍两散,施法传音不甘问道:“乌道友为何又要动手,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说话时他恍然发现,“乌仙家”身边的那两个妖灵神不见了,白面书生正把什么东西塞进嘴巴,跟着随手在脚旁打出了一道火焰。 番僧巴赞如临大敌:“他又打算干什么?莫不是……打算攻进来?” 骨头陀被这个出尔反尔的乌上一搞得着实有些憋气,恨恨应道:“他做梦!有难鸣钟护身,就算他手眼通天,也奈何不了你我,若他真不肯留余地,大不了……”就在此刻,还被骨头陀怀中怪娃娃突然发出一声嘶哑哭嗥,扭曲的身体中忽然暴起了一蓬金红色的火焰。 还不等他把小娃丢掉,骨头陀就骇然看到一个大活人,竟从娃娃身上燃起的那道火光中钻了出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冥间事情冥间了断 金乌万巢大咒,穿空遁法! 之前借探查娃娃身体之际,苏景给其种下火种,片刻后火焰暴发,苏景遁术成形。 难鸣钟虽是宝物,但还远远比不得青灯境,它的灵境与大天地有着数不清的联系,根本挡不住苏景的遁法。 骨头陀哪料到“乌上一”竟还有这等妖法,真就觉得头皮发炸,口中本能“哎呀”一声。 白面书生几乎是从骨头陀怀里跃出来,两人距离何其接近、事情又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哪还容得施展什么法术,白面书生右手伸出,死死扣住了敌人的肩膀。 骨头陀心下大骇。这样的情形再容不得丝毫花俏,只剩你死我活一条路走!什么法术都不管用了,想活命就要比拼谁的修行更深厚、谁的真元更强大,全没思考余地、唯一能做的仅在于两字:较力。 心念如电,真元翻腾,骨头陀催动毕生修为,沿着对方抓在自己肩膀的手猛攻而去,旋即头陀霍然大喜! 此刻双方已本元相抗,修为是什么斤两再不能弄虚作假……骨头陀做梦也没想到“乌上一”性子邪佞、手下凶猛,但修为竟不值一提,居然才是个三境修士。骨头陀的真元一举攻入对方身体,这样下去用不了两个呼吸工夫白面书生必死无疑。 但是骨头陀只高兴了一瞬,下一个刹那他猛就觉得天旋地转,同时剧痛暴发! 从身体发肤到血肉骨髓,全无法想象的可怕剧痛,可是骨头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两个人的搏杀落在被俘于钟内的扶苏眼里,又是另一番情形,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白面书生自火中显身、抓住骨头陀、奋力钻回火中,继而两个人同时消失……离开瞬间,白面书生左手一挥,黑风煞与裘平安落地,两大妖奴留在了钟内。 苏景吞了两粒天香镇元丸,所以他能发动两次火遁,一进、一出,刚刚好。 以实力而论,骨头陀不难对付,但那盏难鸣钟实在棘手,苏景只有这一个机会、苏景时间紧迫。 看上去冲进钟内灵境是“中心开花”,可苏景以前有过青灯境的经历,又怎么会不晓得,钟是人家的宝贝、那灵境就是人家的地盘,在灵境中和骨头陀放手打杀多半会吃大亏。若是中规中矩地去打,待他把众多妖奴放出来,人家骨头陀也早都准备好了。 所以苏景选了更狠辣也更冒险的法子,拼着让骨头陀真元侵入体、拉着他走一趟虚空,看挡不挡得虚空对闯入者的反噬! 那个刹那里,骨头陀被苏景抓住、他的邪元侵入苏景经脉,两个人已经连为一体,苏景入火起遁,骨头陀便被虚空吸入…… 骨头陀的修为未及宝瓶境,死得妥妥当当。 苏景拉上骨头陀自钟内消失的同时,就重新显身于大殿,骨头陀已死。 黑衣少年动作奇快,扬手拔了自己一根头发,迈步上前自苏景手中抢下骨头陀的尸首,口中喃喃唱咒,手中发丝如针向着头陀的祖窍用力刺下,随即就听到一声缥缈哀嚎,一道虚影被头发捆绑着,自尸首中被拉了出来,冥间鬼法,拘魂青丝! 趁着头陀新丧、魂魄尚未遁入冥间转世,黑衣少年抢先将其拘押。 …… 钟灵境内,两大妖奴横扫四方,巴赞一脉番僧本领不值一提,皆被碎尸万段;双双欢喜寺大殿内,根本没有审讯过程,黑衣少年发动“听魂”冥术,新魂在他手中全不存说谎的机会,脑中所记心中所想尽被掏空。 按照骨头陀的记忆,黑衣少年催咒施法,鼓捣了好一阵子,总算把难鸣钟灵境打开了一道缝隙,两大妖奴护着一众正道俘虏重返于大天地! 大功告成,白面书生长舒一口气,望向裘平安:“不是真给吃了吧?” “那不能够,再说他那么方,吃得下怕是也拉不出。”裘平安得意洋洋,胡说八道中化回妖鳅本形,脖子抻了两抻,哇的一声又把方先子吐了出来。 此时,以冲纳为首诸多正道修士走上前来,齐齐对白面书生躬身施礼,冲纳道:“多谢道友仗义援手,敢问道友……”外人不认得苏景的妖奴,自然也无从推测恩人的身份。不等老道说完,白面书生伸手抓着了自己的头发用以一抻,画皮甩开,少年露出本来面目! 众人面露惊愕,这才晓得居然是苏景转回来救了大家!片刻过后,神情上的惊讶重新归于感激,而感激之中,掺杂的那一份敬佩是无论如何做不来假的。 骨头陀或许算不得太精明,可他也绝对不是个傻子,想要冒充妖人把他骗到谈何容易?这一套戏码苏景做了个十足十,先以“妖灵神”起势、再用斗魁尊唬人、冒险踏入大殿相激、从头到尾牢牢抓住“对方舍不得栽头法坛”这个关键……而这场戏不是有人配合、有斗魁尊在手、懂得随机应变就能唱下去的,苏景还要以功法证明自己就是个妖人、还要再关键时刻施展犀利手段斩断骨头陀发动难鸣钟的机会。 若非少年博学,今日在场的正道众人谁能幸免! 修士自然也少不了一番道谢,裘平安等得不耐烦,插口问苏景:“这些东西怎么办?”说话间他一拍自己的乾坤囊,自灵境中带出来的“初恶”黑茧铺满地面。 苏景望向黑衣少年,后者知道他想问什么,直接摇头:“孕女都已身中邪法,就算胎儿尚幼、及时堕掉她们也是无救。” 苏景不再犹豫,对妖奴道:“毁掉吧,一个不留。下手干脆些,莫再添苦痛。” 妖奴领命,但方先子闻言后皱起了眉头,老实人犹豫再犹豫,终于下定决心,来到苏景面前一揖:“启禀师叔祖,孕女虽已无救,可胎儿还是能生下来、活下来的……虽然凶恶,但他们无辜。” 方先子的真心之言,在别宗修士听来却是“一唱一和”,“初恶”道兵非同小可,哪个门宗得到它也不会舍弃不用……做师叔祖的碍着天宗的面子说一句“毁掉”,做弟子的从旁边及时劝几句“无辜”,最后师叔祖顺着台阶下来,高高兴兴把这一支力量收入麾下。 不料苏景摇头,回答方先子:“是无辜,但不能留。” 他们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世上,因秘法降生、恶根深种身心,于人间而言他们是祸根,于凶婴而言生命又何尝不是折磨。 妖奴立刻动手,神通降下,巨大黑茧被彻底毁去,这坚决之举被旁人看在眼里,心中免不了又生出一层敬佩:是了,离山行事的气派,终归不是别宗可比的。 天元冲纳为人不够大气,但到底是天宗名士,至此他也真正心悦诚服,对苏景再次躬身施礼:“因为些许前嫌,冲纳曾言语无礼,是我目光短浅了,诚心请罪!他日苏道友若有差遣,冲纳绝不推脱。”说着将一只木铃铛递到了苏景手中。 苏景应了句:“道长太客气了。”但并没去接他的木铃铛,离山上高手无数,什么时候也轮不到冲纳的铃铛。 小小的一份少年骄傲,冲纳混不在意,笑了笑把铃铛重新收起:“贫道说过的话不会收回,苏道友要不要这铃铛都是一样。” 苏景笑着一点头,算是应酬了老道,又转目望向黑衣少年:“后面的事情……” 黑衣少年摆了摆手:“这里的手段,不全是人间法术,还有我冥间秘法掺杂。冥间事情冥间了断,你等阳间修家不用管了。你放心,万古泉完了,两天后那邪法成形不了,宝梨州不会再有事。”他夺下了妖人的记忆,后面再如何做事自有办法。 “如此最好,辛苦你了。”苏景点点头,岔开了话题:“你在下面认不认识一个笑嘻嘻的小鬼,自称滑头鬼、是一族少主。” 当年苏景在寻访小师娘浅寻时,请出过的笑面小鬼,打架的手段与黑衣少年如出一辙。 黑衣少年忽地冷笑起来:“苏景啊,快二十年没见面,你的修为不见长进,眼力也照样差劲!见过我出手,竟还认不出来故人。” 苏景啊了一声,再仔细看看,黑衣少年和当年的笑面小鬼哪有丁点相似:“你就是?不是,不光气派变了,眉眼五官也不对了,能认出来就见鬼了……是见鬼了,你画皮了?” 笑面小鬼这一族猛鬼,在成长中可以随意变化面容,不用问他对现在这张脸更满意。黑衣少年摇摇头,懒得对苏景解释这些,大剌剌道:“本座追查幽魂投胎之事,你助我缉拿妖人有功,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苏景喜扬眉:“你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没有比你的冥明尊更强的。”黑衣少年面色不改,一句话。 “那你还敢问我想要什么?”苏景语气无奈,在思索片刻后他又道:“我有一件袍子,你能不能帮我补一补?”说着亮出了自己那件早就破烂得不像样子、却始终无暇祭炼修补的飞鱼袍。 黑衣少年见了袍子眼睛一亮,但声音依旧冰冷:“这是件好东西,你不怕我拿了它跑掉么。” “刚没多想,就觉得你来自恶鬼道,应该能修补它便把它拿出来了。跟着我才想到你未必靠得住,咱俩不熟,算了,不用你帮忙了。”苏景又把袍子给收起来了。 黑衣少年斜忒苏景一眼,不过还是淡淡说道:“这件袍子你若没时间祭炼,可寻阴寒冷煞之处深埋,袍子神奇,自会吸敛煞气缓缓复原,只是时间漫长罢了。”说着,取出鬼判笔写写画画,写出七道符篆一并递给苏景:“配上这几张符咒,效果会更好些。” 苏景接过符咒收好,又指了指大殿:“埋这里行么?” “栽头法坛种于阴冥大脉上,算是数一数二的煞地,你说行不行。” 苏景笑着点头:“多谢!”而后又打量了黑衣少年几眼,笑得更清透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别扭,以前那个笑嘻嘻的小鬼、话唠似的,多讨喜。” “本座面前不得放肆!”越挨说黑衣少年越端着:“此间事了,我下去了!”说着,对苏景和两大妖奴一拱手,身形晃了几晃就此消失不见。 小鬼离开,妖人魂魄也被拘押带走,但那口难鸣钟还摆在地上,这是苏景打下来的“战利”,自然归离山所有,旁人谁敢染指。 除了宝贝钟,邪魔头陀的尸体也被小鬼丢下。 第一百二十三章 女修不容易 苏景在尸体上翻了翻,找出骨头陀的乾坤袋直接收入囊中,而后对扶苏一招手:“那口钟给你了,快收好。” 刚刚向离山传讯自己一行已经脱离险境的扶苏闻言,眼中喜色一闪而没,但还是依着礼数说道:“扶苏的性命都是师叔祖所赐,哪敢再领受厚赐……” 不等说完苏景就打断:“帐不是这么算的,若非你发动真传命牌,我现在也得被困在钟里。再说这口钟不是赏赐,只是抵回你命牌中的大好法术,别废话了,快收下!” 扶苏欢喜道谢,把难鸣钟收入囊中后,又对苏景道:“师叔祖借一步说话?” 苏景随着她走到清静处,两人独处时扶苏更自然得多,笑眯眯的:“师叔祖若真觉得弟子有那么一丁点功劳……弟子还想向您请一桩赏赐。” 苏景痛快点头:“你先说,我再看给不给。”扶苏敢开口,肯定是自己有的东西,其中有几样苏景是无论如何也不舍得送人的。 “师叔祖或许不晓得,像扶苏、剑尖儿、剑穗儿我们这些女弟子,在修行事上要比着男弟子吃亏许多。就这么说吧,男弟子修十年得来的真元,我们需得修十二年才行……” 第一句话就把苏景给说懵了:“为何会多出两年?这是什么道理?” 扶苏在眉宇间挤出些愁苦,但整个神情还是在笑着:“男弟子不顾惜容貌,我们却舍不得,要多花一分力气来维持形容,让自己老得慢些、再慢些。您看看樊长老,再看看红长老,要知道他们两人几乎是同时进门的、据说修行资质也不相上下。” 樊长老是个白胡子老头,红长老看上去则是三十出头的美妇,两人站在一起好像父女,还是晚得爱女那种。 扶苏这几句话可是把天下大多数女修家的心思都讲出来了,哪个女子不爱美貌,修士没飞升前就还是人,无法完全免俗…… 苏景失笑:“怪不得诸位长老中红长老修为最差,大把真元都用在维持容貌上了?” “师叔祖入门时候也不算太浅了,可您的样子一点没变,以您的心性自是不会为了脸膛去耗费修为,是以弟子斗胆猜测,您应该是有什么特殊手段……没准是一道驻颜奇药或方子?” 苏景明白她想要什么了。 修行之人,采纳天地元气,能够极大程度的延缓衰老,但是在达到元神境界、成就不死之身前,仍然会缓缓变老。苏景到离山二十余年了,干脆就没变样子,又难怪扶苏会以为他有什么驻颜奇药。 以前苏景还真没琢磨过此事,此刻仔细回想……三这三那诀?雕刻少女的柔柔拥抱?腌臜老道的三鲜面条?又或是《金乌万象》之功?总归逃不出这几样“缘故”,但说到奇药妙方,他又哪里拿得出来,摇头苦笑:“这个真帮不上忙。” 扶苏眨了眨眼睛,她大抵了解苏景的性子,知道他若有那道方子断不至私藏,失望难免但并无埋怨,笑道:“那我就当师叔祖生赋异禀、天生就有不老之容。” 宝梨州事情了结,众多修士拱手作别就此散去,裘平安返回大圣玦,黑风煞唤起真身,带上主公与剧战脱力的扶苏、方先子启程返回门宗。 回到令牌洞天,面对一拥而上问东问西的乌鸦卫,裘平安得意洋洋,双手一挥:“都别说了,听我讲!哎妈……我跟你们说,这趟差事老霸道了……” 洞天内裘平安口水横飞,连比划带说;大世界里,黑风煞飞了一阵子,方先子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赶忙来提醒苏景:“师叔祖,您还没埋袍子。” 苏景应道:“不能埋在这,万一黑衣小子转回来偷我袍子怎么办,大家交情不多,信不过、信不过。” 方先子点点头:“是弟子愚笨了。” 苏景正色摇头:“是你老实了。” 扶苏噗嗤一声轻笑。 这个时候大圣玦中鼓声响起,苏景挥手把敲鼓的妖奴唤出来:“何事找我?” 击鼓之人,乌鸦卫雌鸦之首,乌下一。伴随精修,雌鸦的身形越来越小,但整个人的神气则越来越妖冶,乌鸦女迈步来到苏景面前,双膝弯曲直接跪倒在苏景面前:“乌下一拜见主公。” 苏景市井出生,受不惯这种礼数,赶忙把她扶起来:“何须大礼,出了什么事?” 乌下一应道:“主公两探欢喜寺,以大智慧破大险恶为天下百姓谋福、为离山立下卓绝功勋,得同道修家敬仰,乌下一特来恭喜。只是……只是……”满口的漂亮话,乌下一却越说越委屈,面色凄然双目黯淡:“只是乌鸦卫有一事想不通,求主公解惑。” 苏景道:“你直接说。” “乌鸦卫追随主公二十余年,日夜精修、不敢丝毫怠慢,只求回报主公大恩,只要主公不弃,我们便万死不辞!可是……双双欢喜寺中,妖人身藏灵钟几乎立于不败之地,手握秘法随时能将您陷入栽头法坛,此行何其凶险,主公却只带上黑、裘两人,把我们乌鸦卫置于洞天内。您可是嫌弃我辈修为低浅不能为主上分忧么?” 黑风煞性子木讷,本来不喜多嘴,但是听乌下一语气凄婉声音楚楚,忍不住转回头插口劝道:“弟妹啊,你想得太多了。主公行事自有方寸,不叫你们显身是有道理的……”说到这里,大黑鹰心思转了转,很快找到说辞:“金乌九劫威力惊仙,你们修炼这套本事,将来成就不可限量。须知越是犀利的手段越应小心隐藏,主公是把你们当作杀手锏,不愿让外人得知他还有你们这一道凶猛道兵,是以平常事情都不用你们出手。” 话说完,黑风煞心里给自己喝了声彩,这番道理说的,既给了乌鸦卫面子又解了小主公的尴尬……不料乌下一苦笑摇头:“多谢黑兄想劝,乌鸦有自知之明,主公是嫌弃我们聒噪吧!” 苏景则对黑风煞笑道:“你放心,乌鸦卫没事,我估计着……”说着,他转目望向乌下一:“没能冒充妖灵神,所以急眼了?” “啊?”乌下一眨了眨眼睛,下一刻面上凄然消散一空,换而妩媚笑容:“我主明见万里,乌鸦这点小小心思,哪能逃得过您的法眼。” 乌鸦卫就是听裘平安口水横飞,讲过双双欢喜寺之事……乌鸦的天性是禽鸟中最最顽劣的,得知冒充妖灵神这等趣事居然没有自己的份,心眼里一千一万斤的不甘,无论如何也得找苏景来说道说道。 大圣玦中乌鸦们着实商量了一阵,编排好整套说辞,循序渐进、最后会落到“这次就算了,下次一定得喊我们”这个题目上,还特意选了嘴巴最最伶俐的乌下一出阵,没承想刚说了两句就被苏景揭穿。 不用乌下一再说什么,苏景就应承了她,乌下一大喜,跟着免不了就是无数废话,苏景刚刚完成了一件漂亮差事,心情着实不错,也就没把她轰回去,留在黑鹰背上说说笑笑,倒也热闹。 几个人正聊得开心时候,扶苏忽然咦了一声,对苏景道:“同门剑讯。” 随她指点,只见一道金光快如闪电疾闪而至,眨眼便从天角尽头来到苏景眼前,下一刻金光散碎、剑穗儿的声音传出:求请扶苏师姐驰援虎儿礁! 短短一句话,之后再无声息,苏景与扶苏对望一眼,伸手拍了拍座下黑鹰,妖奴会意翅膀一兜就此转向,向着虎儿礁所在方向赶去。 …… 同样是下山追查邪魔踪迹,剑穗儿那一路离山弟子去往南方虎儿礁,与苏景等人相距最近。 之前苏景一行遇到危难,没去找剑穗儿是因为那三个弟子修为平平,来了也帮不了什么;但苏景身边跟了真传扶苏,剑穗那边遇到麻烦自然会先向他们求援。 扶苏秀眉微蹙,不管剑穗儿是否向离山求援,先把收到剑讯一事通告门宗。扶苏和方先子都负伤脱力,以苏景本意是先放他们下去,自己带着妖奴去虎儿礁,但两个弟子如何肯应?坚持要同行。 扶苏不再说话,闭目养息争取能在路上多恢复一分力气。苏景在对付骨头陀时也受了些伤,不过并不严重。 乌下一央求苏景这趟事情让她留在外面,诅咒发誓绝不多嘴妄言。 一路肃穆,黑风煞全力疾驰,其间方先子几次以同门剑讯联络剑穗儿等人,始终没能得到回应。不久后苏景等人终于赶到虎儿礁…… 南方有大湖,方圆七百里,古时传说每逢涨潮时浊浪翻涌声震四方,仿若猛虎怒啸,由此得了个虎儿湖的名字,湖心一座大岛就被唤作虎儿礁。 几年前虎儿礁上赤光冲天,明耀一方,虽然很快赤光就散去了,但还是被附近修士发现,因为这份异象酷似宝物显世,得见的修家并不张扬,或邀约好友或汇集同门等岛查探,结果转了好久也一无所获,此事不了了之。 不久之前,岛上突然又传出了异兽的凄厉长嗥,声音把整座大湖都震得轰轰巨震,岸边大堤因此决口,洪水倾泻人间,着实伤了不少人命,这才惊动了正道天宗,派遣弟子汇合当地同道来查探。 苏景赶到附近,只见大湖边缘剑光闪烁、云驾穿梭,已经有大批修士汇集到此,不过大都是些平凡修家,偶尔有几个白胡子修为也是稀松普通。 无一例外的,所有人都面色焦急,向着湖心岛方向张望。争吵声不绝于耳,那是莽撞后辈想要前去探岛、被老成持重者阻拦时发生的争执。 黑风煞深吸一口气,开声大喝:“离山剑宗、光明顶主苏景、真传弟子扶苏、红鹤峰方先子法驾到此,尔等速来相见!” 大喝如雷滚滚荡开,将所有嘈杂声音都压了下去,众多修士一听有离山高人驾到尽数露出喜色,忙不迭围拢过来,苏景全无应酬之意,直接追问这里究竟发生何事……数不清多少人同时开口,七嘴八舌乱成一团。 苏景正不耐烦,忽听到一个苍老声音喝道:“都闪开了!”,一个灰袍道长来到近前施礼:“无定道宗拙季见过离山高足。” 第一百二十四章 焦糊大山 虎儿湖附近有一座无定道宗,比不得七大天宗,但稳居二流门宗中游,四千年道法传承,自有精彩之处。 不用苏景发问,拙季老道便道出详情。 七天前,以离山剑、无双城两大天宗弟子为首,正道修士百余人结伴而来,跨过大湖登上虎儿礁,这些人都是来办正经事的,附近门宗的修士要么参与其中、要么在宗内继续修行,没有谁会专门跑来远远地看热闹。是以当时具体是什么情形无人得知,只知道当天大湖之水倒卷而起,化作一道厚厚水幕垂悬于天地间。 这么惊人的异象,附近门宗全被惊动,当水幕重新落回大湖后,之前那些登岛修家便失去了联络。登岛的百多人里,有二三十人是远道而来,其他的莫不是附近门宗的精锐栋梁,自家的人丢了,同门自然焦急,纷纷汇聚到此。 无定道宗是本地正道之首,且他们也有两位重要长老登岛后消失,掌门人不敢怠慢,率同七位师弟和两百七十七名精锐弟子,结无定大阵再探虎儿礁……这次大伙看清楚了:承载大阵的煌煌云驾才一落上小岛,湖水便再次冲天而起,遮蔽了外人目光。 过不多久,水帘落下后人又没了。 拙季老道是无定道掌门的师叔,前些年里修炼时出了岔子,一身修为剩不到两成,本已山中养老,这次出了如此大事,晚辈弟子又把他请出山,比起苏景不过才早到了一天而已。 莫说拙季是抱残之身,就算他修为全盛又能怎样?在天宗高手赶到之前,众人就只剩下三个字:干着急! 把事情说完,拙季老道低低咳嗽了一声,问苏景:“敢问道友,贵宗其他仙家何时能到?” 无定道宗地位不俗,门下高人见闻广博,听说过苏景其人……如今离山剑宗门内辈分最大之人,可惜空有个大辈分,本领不值一提。 “不日将至。”苏景随口应了一声,拙季老道点点头,焦急目光里又多出了一抹失望。 苏景不再和老道多说什么,自大圣玦中唤出裘平安:“入水探看,查一查有没有大妖的行迹。”裘平安吼了一声“末将遵命”,化作银鳞龙鳅一头扎进大湖。妖怪诚心卖弄,下水片刻只见大湖生漩浊浪轰荡,声势殊为震撼。 湖心岛出了事情,当然要先排查大湖。拙季老道又对苏景道:“一直以来这虎儿湖都平静得很,岛上的怪事应该与湖水无关。” 果然,没一会功夫,裘平安就跃出水面,变回湿漉漉的混横小子对苏景道:“启禀主公,湖中不可能有妖怪……这满满一座大湖,虽然是活水但不存丝毫灵性,养鱼无妨修妖免谈!也是因为水无灵,就算有什么外地妖怪住进来,也无法靠着水意来遮掩妖气、无法匿藏妖气,属下人头担保:湖中无妖!” 说完,泥鳅想了想又补充了句:“我上来后,湖中无妖!” 湖水无可查,便只有登岛一探了。赶在苏景动身前,扶苏劝道:“刚刚收到门宗消息,红、樊、赵三位长老率同本座弟子、带‘青枫浦上’下山,此刻已在途中,或者……等一等他们?” 中土修家皆知,离山剑宗传承着有九枚古签,每一签中都豢养着一宗道兵,“青枫浦上”便是九签之一。 “很好。”苏景面露喜色,但他并无停留之意:“我在离山的朋友,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剑穗儿算是一个,就这么坐等心里不得劲。” 说话间踏上黑风煞的云驾,扶苏也纵深一跃,与苏景并肩而立:“我随师叔祖同往……你站住,不许去!”后半句是冲着正要跟上的方先子喊的。 方先子吓了一跳,站在原地不敢动了。扶苏冲他一笑:“你留守此处接应同门。” 而后黑风煞一声长鸣,带上几人向着虎儿礁飞去,裘平安自水中潜行,与大黑鹰一上一下彼此呼应。 横穿大湖,一路太平,在岛上黑风煞盘旋了一阵,锐利鹰眼见不到丝毫异常。正缓缓盘旋中,忽然一道剑光闪烁,无定宗拙季老道御剑飞来:“贫道与道友一同探礁!” 拙季老道修为大损飞升无望,垂暮之年唯一一点牵挂就是门宗了,漫长一生都在门中度过,其中感情何其深厚。如今整座无定道宗的精锐都告陷落,让他如何能不焦急,老道在岸边等不下去了。 苏景能明白他的心思,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弹指打出一道火焰,自半空直落湖底,金乌真火不惧凡水,落在水下仍跳跃燃烧。给自己留好退路,苏景再不犹豫,一声令下黑鹰降落、泥鳅上岸。 稍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苏景踏足小岛,先是听到冥冥中一声怪叫……压抑、嘶哑、难听,但却并不让他厌恶,反而还对这声怪叫生出了些亲近感觉:鸦啼。被放大了万倍的鸦啼。 乌下一也愣了下,脱口道:“乌鸦?” 黑风煞纳闷,问她:“什么乌鸦?”大黑鹰什么都没听到。拙季也面露迷茫,他的耳中也不存任何声响。 扶苏则双眉微皱,问乌下一:“刚刚那一声,你听着是乌鸦啼鸣?” 乌下一点头、苏景接口:“怎了?” 扶苏目光闪烁:“我听到的是一声怒喝,男子声音、震耳欲聋,很有些催魂夺魄的意思。”裘平安跟着附和道:“不错,我听到的也是男子怒喝,绝非鸦啼。” 两个听是鸦唱、两个听是大吼、两个干脆什么都没听到,一声怪响在六人耳中,竟是三种迥异感觉,几个人面面相觑,但还不容他们再多说写设么,大湖便爆发出轰然巨响,水华倒卷如屏如幕,遮蔽视线阻挡灵识、把虎儿礁完全封闭。 留在岸边观望的修士不由自主地惊呼了一声,跟着又屏住呼吸,瞪大眼睛仔细观望,不过几个呼吸工夫,水幕摔回深坑,湖心岛上再无一人! 与之前登岛众人全无分别,苏景一行也告消失…… 苏景面色惊讶。 身边人都在、脚下小岛不变,只是没有了湖、没有了水,岛还能叫做岛么? 当湖水逆冲,登岛众人加紧提防,亮出护身法器同时灵识也远远散开,除了围岛水障外没有丝毫异常,不久后水幕落下……是真的落下去了,没了湖、没了岸,由此苏景脚下的虎儿礁也变成了一座山峰巅顶,万仞高山! 湖水直落山下,肉眼可见当其落到山腰时,浩浩水势一振、再振、三振,陡然化作一团巨大云雾,旋即山风吹过,散了。 抬头仰望,天空湛蓝、白云轻飘,一轮金阳高挂,真正一个好天景;四下远眺却触目惊心,眼内山峦起伏,但是无论险峰或矮丘,无一例外的都是斑驳的黑灰颜色,寸草不生、山岩裸露……没了草木衣,再神骏的山也变得狰狞了。 青天红日、朗朗乾坤,和一片黑色大山! 裘平安目光闪烁:“又是个化境?” 没人能回答的问题,扶苏取出用于同门联络的法器,片刻后对苏景摇了摇头:“剑穗儿没回应。” “四处转一转。”苏景腾起天都双翼,其他人或腾云驾或驾法器,随他一起飞入群山。 才一腾空,苏景又提醒同伴:“小心山岩,尽量离得远一些,说不定会有烈火焚起。” 裘平安不明所以:“啥意思?” “烧糊的。”苏景声音笃定:“山被烧过、不止一次、不是一般火焰。” 裘平安不信邪,不顾警告催动云驾来到一座山崖前仔细观察,正如苏景所言,黑灰山体上存留着烈焰灼烤痕迹,山岩触手光滑、几近化为琉璃之质,若非大火淬炼又怎会如此、又难怪这重重峻岭不存一草一木。 金乌阳火是天下万般火焰的祖宗、苏景如今也算是个玩火的行家,是以他对火后留痕的观察更敏锐些。 能把方圆数百里的大山炼成琉璃砖的大火,会是什么样的怒焰?裘平安嘴巴动了动,正想再说什么,天空中突然又传来连串大响。 苏景、乌下一耳中的鸦啼;扶苏、裘平安耳中的威严怒吼;拙季、黑风煞仍就全无察觉的“大响”。 一声响亮过一声,一声急促过一声,短短三两个呼吸间,那声音便仿如洪钟大吕一般震彻这一片天地。苏景与乌下一并没有太多感觉,充其量只是觉得有些吵闹。 但扶苏和裘平安的脸色迅速苍白下去,耳内怒吼已成靡靡魔音,催得他俩心浮气躁、连真元运转都告滞阻,内心那一点清明正摇摇欲坠! 只看他们样子苏景就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立刻将大圣玦一扣,把裘平安收入洞天,另只手按住扶苏的头顶,一缕阳火精元自天灵缓缓注入,助她抵御魔音。 修为虽浅、但金乌之炎至阳至纯,有正心正法的奇效,得苏景相助扶苏的面色一缓、心中的躁动渐渐平复。 乌下一帮不上什么忙,转回头去看黑风煞与拙季:“你们可好……”才说了四个字,乌下一的瞳孔遽然收缩,惊骇中尖声怪叫:“主公小心!” 连怪响都不曾听到,无论怎么想黑风煞与拙季都不应有事,但乌下一看得清楚:他俩的眸子,都变得溜圆、混黑……两人眼睛变化的程度并不算太夸张,不过乌下一对这两双眸子却再熟悉不过:鸦眼! 第一百二十五章 苏景点将 黑风煞、拙季的双目,不知为何皆变作鸦眼。 诡异双眸一眨,旋即雷光贲烈!黑风煞抖动“天溪”神鞭,裹挟道道雷霆直击苏景! 诡异双眸一眨,锐金摩擦刺耳,拙季老道大袖猛挥,七枚金环呼啸旋转直扑乌下一。 乌下一不过是个妖丁,自己的神通法术不值一提,如何能挡得七巧金环突兀一击,眼看便要无幸,不料耳中突兀响起连片怪叫……聒噪不堪、吵闹异常,却再亲切不过:大群乌鸦卫踏梭而出! 苏景及时放出了洞天中的乌鸦卫,之前裘平安刚进去,乌鸦们得知外面出事了,立刻开始准备,被唤出后不用乌下一入阵,而是大阵围拢乌下一布成。 乌鸦卫日夜修炼大阵,《金乌九劫》几近变成了他们的本能,乌下一根本连想都不用去想,身边同伴一到体内妖元立刻运转开来,刹那成阵!浩浩烈火卷扬,狠狠迎上拙季老道的七巧金环。 拙季老道修为残损,现在的实力还比不得离山普通的内门弟子,且烈火克锐金,他神通、法宝的生克本就受制于乌鸦卫的手段,才一交手立刻吃了大亏,金环哀鸣光泽顿时,拙季老道双颊殷红如血、双唇却苍白到几近透明,受创不轻。 苏景这边则金红乍现,平时藏于火翼中的九十九枚剑羽尽起,看似杂乱无章实则错落有致,扣合正大明明之道,稳稳挡下了黑风煞的突兀一击。不等黑风煞再动雷霆,苏景猛抬手亮出古玉令牌,吐气开声响亮断喝:“黑风煞听令!” 大圣点将玦下,苏景点将! 黑风煞的一缕魂魄被摄于令牌,这是除死之外永远无法割断的联系,闻听主公断喝大汉微微一愣,鸦眼中闪过一抹清明,就趁着他这一愣神的瞬间,苏景揉身扑上,挥动令牌将它收入了洞天。 在黑风煞之前,裘平安刚被收入洞天,大圣玦与大天地完全隔绝,小泥鳅一进来便不再受魔音影响,现下看到大黑鹰,急忙问道:“咋回事?你咋也进来了?外面啥状况?” 黑风煞愣了愣,看看自己手里的长鞭,脸上尽是纳闷:“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主公喊了我一声,然后就把我收回来了。” 裘平安在认主前天南地北的闯荡,性子混横但见识不差,稍一琢磨就大概明白了,嘿嘿笑道:“那啥,黑哥,你站稳了听我给你说……我估摸着,你闯祸了!” “内患”铲除,焦糊大山之间,就只剩拙季老道与乌鸦卫苦战,乌下一平日里是个没心没肺之人,从小到大都从未想到过一个“死”字,刚刚遇险真正被吓坏了,此刻力气恢复但心神还没缓过来,不知不觉地就泪流满面,嘴里一个劲地喊:“他杀我!他刚才杀我!他杀我!” 婆姨如此,可把汉子给心疼坏了,乌上一嗷嗷怪叫,带动得大群乌鸦都一起呱呱怒啸,人人拼命之下,大阵中火光冲天。拙季本就不是对手,再斗片刻连宝贝都被烈焰毁去,惨叫半声转头就逃。 乌鸦卫如何肯依,催动大阵便要追杀下去,就在此刻天地间忽然一静——震彻乾坤的“鸦唱”止歇了。安静,来到如此突兀,以至那本应让人心神清透的安宁变成了莫名窒闷,乌鸦卫本能闭口、异变下不敢再去追袭那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大阵收缩护在了苏景身前。 魔音消散,扶苏便无碍了,乌黑的眸子眯起、望着越逃越远的拙季。 眼看着拙季就快跑没影了,乌上一多少有些不甘心,忍不住问道:“主公,要不要追老道?” 可还不等苏景回答,忽然“呼”的一声响起,风声骤起。 只有风声,却不见觉又风吹过,非但没有丝毫清凉,反而燥热扑面……放眼望去,火光冲腾!又哪里是什么风声,那是怒焰登场的呼号!目光之内每一座大山都卷扬起烈烈炽焰。 烈焰摇摆层层勾连,火势煌煌暴涨,不用片刻这重重黑山就会化作千里火海,山中人又能往哪里逃? 天上逃。 苏景火翼一振,准备飞天掠起,但待他昂首仰望的时候才发现:天没了,上面只有山。 与身边一模一样的山。天穹顶盖仿佛变成了一面镜子,倒映了地面上的一切:黑色的山、狰狞的火。是倒映、却绝非虚影,苏景能感觉到,天顶上倒垂的山真实存在、山上的火焰足以熔化钢铁烧裂大地。 那是实实在在的大火,从天而降! 先以魔音摄魂,若未能拿下强敌便催动烈焰、直接把这方天地化作炼炉,闯入者全无立锥之地,只有被烈焰焚化成灰这一个下场。 火有灵,被魔音夺魂的拙季已经变成了“自己人”,全不受火焰所伤,三转两跃就此消失不见。见老道逃走,苏景反倒松了口气,剑穗的心基远不若扶苏稳固,十成十被魔音慑服成了傀儡,虽然狼狈丢人,至少性命应该还在。 至于眼前的局面,即便阳火精强,苏景也不觉得自己能熬过这场从地面烧到天空的大火。但古怪的是,即便明知大火危险足以致命,苏景却讨厌不起来,他觉得这火焰很亲切…… 再亲切也不如自己的小命亲,到了现在别无他法,苏景取出了两粒天香镇元,同时挥动大圣玦收拢妖奴,准备发动火遁冲回虎儿湖。 但让苏景没想到的是,本应乖乖回到令牌的乌上一,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浓浓地尽是喜色,突兀大吼道:“主公且慢,不用回去……不用回去啊!”此刻火势尚未完全合拢,大家还有腾挪躲避的余地,也有说上两句话的功夫,乌上一声音不停:“主公不觉得,此间有些熟悉么?像、像不像常狩真人的道场?” 常狩真人?这个名字苏景似乎有点印象,可急切间又哪想的起来他是谁。乌上一继续提醒:“常狩真人座下大妖,是我们这一族的老祖宗……族长赠与主公的羽毛、地图……” 说到这里苏景恍然大悟。 …… 离开大漠前,苏景收了鸦裔族长两份礼物,一是四十九对比翼双鸦,另份礼物是一张地图和一根鸦羽信物。 之后苏景专心于修行,地图与鸦羽一直被封存于锦绣囊,苏景根本都没去看过那张图,是以不晓得,图上有一段注言、说明了常狩真人洞府所在山川的概貌。 苏景不知道,但乌上一知道。他是乌鸦卫之首,当初在族内是年青一代的领袖人物,有资格参加族中的长老议事。有次闲聊中,族长曾按照地图注言给他讲过先祖洞府的样子。 刚刚进入“焦糊大山”时乌上一脑子里全是“打老道、给婆姨报仇”,对周围山形并未太在意,但大火熊熊烧起后,与他的记忆立刻印证起来,这才忙不迭地提醒。 苏景动作奇快,反手自锦绣囊中取出了那根火鸦翎毛。 火鸦妖裔的先祖曾明言,后辈子嗣若到山中找他,凭着这根翎毛信物便可通过护山大阵。 果不其然,当鸦翎在手,如怒潮汹涌扑来的烈焰猛地一滞,继而火焰摇摆退散两旁,无比驯服地给苏景一行让出了一条大路! “火路”蜿蜒绵长,一路弯弯曲曲绕过层层山岭,直指远方。不用问了,这条路直通常狩真人洞府。 苏景对同伴们点点头,手持鸦翎沿着缓缓而行,扶苏紧随其后,乌鸦卫则一扫往日聒噪恶习、个个都闭上了嘴巴面带虔诚走在最后。 前进中苏景三言两语解释过鸦翎来历,扶苏点了点头,神情里并没有太多轻松,毕竟,乌鸦卫的先祖只是常狩的妖奴,双方见面后那位常狩前辈会不会给面子放人,任谁都说不好。 苏景明白她的想法,莫名道:“这倒解释得通了……为何我会觉得山中大火亲切,我的修持是金乌阳火,山火则是火鸦炽焰,同源于一脉,自然会觉得亲切。这是火鸦大妖的本命法术,常狩真人用其来做护山大篆,足见乌鸦卫先祖在山中的地位了,应该能谈的。” 扶苏颔首,苏景不再啰嗦,一行人稳稳赶路,不多时便来到一座尤其高绝的黒峰脚下。 路到尽头,苏景高举信物朗声道:“离山弟子苏景、扶苏,凭借好友祖上些许渊源,斗胆求见常狩真人!” 乌上一也随之开口:“乌氏一族、不肖子孙,求见明玑老祖,玄孙儿给老祖宗磕头、给常狩大仙磕头。” 明玑老祖,便是常狩真人门下大妖、大漠乌家的老祖宗。 其他乌鸦卫也轰然唱道“玄孙儿给老祖宗磕头、给常狩大仙磕头”同时拜伏于地恭恭敬敬地叩头。 很快,一阵清清朗朗的笑声自山中传来:“我本还纳闷,哪里的乌鸦崽子如此没规矩,敢在不烬仙境里撒野,结果一万个没想到,居然是我的孙孙儿,快快滚上来吧!” 笑声落下,天地间无尽怒焰翻腾旋转,赤光耀目依旧炽热却消散不见,大火形质幻化、变成了一道瑰丽霞云,翻卷过来托起众人升上山腰洞府。对方的话中全没理会“离山弟子”的意思,不过云霞也没有“分门别类”,把苏景和扶苏一并带了上去。 苏景和扶苏对望一眼,眼中均有喜色,从对方说话中不难听出开口之人就是明玑老祖,能直接见到这位大妖无疑胜过去和常狩真人打交道。 洞府门口一个中年人面带微笑、负手而立。见面之下,火鸦翎就自苏景手中脱离,飘荡至中年人身边,上上下下欢快翻飞,最终贴上他的长袍,翎毛消失不见、长袍上却多出一道古拙绣纹。 若非明玑老祖本尊,饱蕴妖灵的鸦羽又岂会臣服归身,乌鸦卫个个面色大喜,再次拜伏于地行大礼见过祖先,苏景和扶苏也依着晚辈礼节躬身长揖。 第一百二十六章 剑之所在 与想象中不一样的,这位烈火乌鸦的老祖宗一点也不像乌鸦。头戴高冠身着古祖长袍,颌下三缕长髯、面容清癯目光清澈,面上的笑容温文尔雅,全不同于乌族男丁那么硕壮威风,更像位经纶满腹的风雅之士。 对离山来人,明玑老祖只是把袍袖一甩,让他们在一旁等候,径自去和玄孙儿们叙旧,眉宇间的亲近、口中的笑声都绝作伪不来,见到这群威风凛凛的晚辈他当真开心,但不曾把众人带入洞府,只在门前石坪上说笑。 这是明玑老祖主上的洞府,想来是有些忌讳,不容外人进入的。 烈火乌鸦一家相聚其乐融融,苏景不催促,耐心等候。乌鸦聊起天来可是件不得了的事情,一晃三天过去仍不见停歇之意。站在一旁的苏景和扶苏目光发直,左眼是等的、右眼是惊的。 总算是乌鸦卫们还有些眼力价,晓得主公等得太久了,几次把话题转到苏景和众人此行的目的上去,明玑老祖终于转回头望向了苏景,眼中的欢喜一下子散去了,口气冷清:“修行正道?莫名其妙!本座良久不曾踏足人间,你等却三番两次闯进来扰我清修,究竟是何道理?可是以为常狩真人不在,便能到这无烬山中来为所欲为了么?” 苏景如实应道:“虎儿礁上异象连连、引人瞩目,虎儿湖又无故决堤水漫数百里,唯恐是邪魔作怪,我辈才赶来查探。” 明玑老祖似是完全不知外面发生的事情,闻言愣了愣:“所言当真?” 乌上一点头、插口:“启禀老祖宗,确实如此。” 明玑老祖皱起了眉头,目光很有些疑惑,就此沉吟不语。扶苏却从刚刚明玑老祖的话中听出了另一份意思,谨慎追问道:“刚刚前辈说,常狩真人不在仙山之内……” 只凭守山神通便足见常狩真人的本领,扶苏修行多年博闻强记,这世上的成名人物无论正邪或妖门她大都知晓,可她从未听说过无烬山、常狩真人、明玑老祖这些字号。 明玑老祖心不在焉,随口应道:“主上早已破道飞仙,我留在此地,一边修行一边为主上看守洞府。” 扶苏追问:“常狩真人证道长生,晚辈万分崇敬。敢问前辈他老人家是何时飞升……” 明玑老祖不耐烦地打断:“我自山中修行,哪管日升月落,谁还会去数年头,少再烦我!” 扶苏毫不着恼,原来是从古时候“过来”的高人,与今时世界早就没了牵扯,又难怪她不曾听说过。 一直以来苏景都以为大漠乌族充其量几十代传承、常狩真人仍是当世人物,当真没想到乌家传承远比他以为的更久远,那位常狩真人早都不知飞升多少年了。 很快明玑老祖重新抬头,望向苏景:“就算有异象,也应该先通传、拜山,然后再说事情,哪有如你们这般直接闯进来的?今时今日的修家,全都没点规矩了么?” 苏景正想开口,明玑又冷冷道:“再就是,你年纪轻轻、修为如此浅薄,便开始学习前辈收妖为奴了,不嫌太早了么?” 这事用不到苏景辩解,乌鸦卫们乱哄哄的开口,七嘴八舌地开始解释,明玑果然是烈火乌鸦的老前辈,硬是能从近百只小乌鸦杂乱无章的说话中理清大概脉络。明玑老祖面色稍缓,但眼中清冷仍在:“情有可原,不过我心里仍不得劲,你想做我家后辈的主上,总得先问过我一剑!”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莫说苏景,就是扶苏全盛怕也挡不住眼前这个大妖一剑,但苏景还镇定:“晚辈已经见过前辈一剑,万分佩服。” 明玑老祖一扬眉:“笑话,你何时见过我的剑?” 苏景应道:“魔音摄魂。” 乌鸦卫面色各异,有的着急、有的纳闷,更多的则是无奈,法术是法术、剑术是剑术,完全不搭便的两件事,苏景的回答未免太不知所谓了。 明玑老祖却没如乌鸦卫想象的那样发噱讥讽,而是一摆手:“仔细说来,听一听。” “摄魂没错,但这魔音,也是剑术。”苏景应道…… 修家手中的剑,可以是一根羽毛、一枚泥丸、一只蝴蝶甚至一轮明月、一座大山,本就不拘于形,又为何不能是一段声音? 回想之前,当魔音响起时,黑风煞与拙季听不到声音便是根本看不到对方出剑,何谈躲避或抵挡?只有中剑;裘平安觉醒龙王血脉、扶苏修得真水明心,他们能“看到”敌人出剑,至少有相抗的余地;而苏景修习金乌正法、乌鸦卫有火鸦传承,他们能听出“鸦啼”,便是认出了魔音的本源、窥到了这一剑的本相,由此破掉了这一剑、全不受伤害。 魔音是法术、何尝又不是剑术,只不过幻化了形质、由攻身变作攻心罢了。 若不谙剑术、不解剑意之人,听了苏景这番话只会觉得他强词夺理,不过苏景自己明白,这些年不停揣摩剑意,于“剑”之所在,他自有领悟。 苏景说完,扶苏也不管明玑有何反应,径自对苏景敛衽为礼,轻声道:“师叔祖教诲,弟子领受。” 明玑老祖静静看了苏景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少年人能看透这一重算是不错了!” 苏景不得意但也不肯妄自菲薄,笑着应了声:“前辈夸赞愧不敢当。” 明玑老祖的笑声更加欢畅了,两天两夜的闲聊里,他早就问明白了苏景的为人,刚刚责难也不过是他的小小试探罢了:“精修金乌正法,剑术见解明白,有恩于我家孩儿,又是个大门宗的大辈分小师叔,小崽子们跟着你也算不吃亏了!冲着这重渊源,我就恕过之前那些修士的无礼之罪,你且放心,他们都没死……” 话说半截突兀中断,明玑老祖大声咳嗽了起来。他的修为旁人不得而知,但至少炼成了化形妖丹、晋位妖灵神的凶猛妖孽,又怎么可能气息不畅咳嗽气喘?莫说他,就算苏景手下的乌鸦卫们平时也绝不可能咳嗽半声。 明玑老祖咳嗽起来半晌不停,到后来整个人身体都如虾子一般踌躇着、躬起来,直到最后他把一口鲜血喷洒在地上,才终于能长吸一口气,止住了咳嗽。 乌鸦卫尽皆大惊失色,一窝蜂似的簇拥上前七嘴八舌问候不休,要是一般人身体不妥又陷在这等聒噪中,怕是立刻就得红着眼翻脸,可明玑老祖非但不烦躁,反而还面带笑意目含享受……那吵吵嚷嚷,久违的亲切了。 过了一阵明玑老祖才挥了挥手,止住了小乌鸦们的吵闹,微笑道:“生老病死,升不了仙便逃不过这四个字,不用无谓担心,我无妨的。” 乌鸦卫们脸色再变,老祖宗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的修行之路怕就要走到尽头了。这时候苏景从旁边忽然插口:“晚辈修炼得‘金乌焠真’之术,或能帮到您。” 为参莲子重铸生机、为樊翘锻造经络,苏景以前两次施展金乌焠真,乌鸦卫都曾亲眼见证,闻言后个个欣喜,又是哄得一声,尽数开口去向老祖宗描述主公的神奇功法。其实又哪用乌鸦卫多嘴,明玑老祖身为火鸦至尊,自然明白金乌阳火的威力所在,一听苏景说出“金乌焠真”四个字他就能大概明了这门功诀的效用。 扶苏也轻声开口:“晚辈粗通医理丹学,愿为师叔祖搭手。”话是对着苏景说的、说给乌鸦卫和明玑听的。不出所料的,乌鸦卫眼中的希望与欢喜更浓了,扶苏出身水灵峰,是风长老的得意高足,她的医术在离山门内也算是名列前茅。 两个人一起出手,明玑老祖在生死簿上的名字哪怕被阎罗王勾掉了,也未必不能再重新写回去! 明玑老祖是个痛快性子,不提什么虚伪感谢,直接对苏景道:“如此,便有劳了。” 扶苏问道:“敢问前辈,可有自查过?”她的本事是正经医仙之术,诊治之前少不得要先问明病灶情形。 “前阵子……我也记不清是多久前,忽然就觉得周身发冷。”说到此明玑老祖又咳了起来。 苏景与扶苏对望一眼,以他的修为会觉得发冷?那龛中的泥菩萨也会打喷嚏了! 所幸,这次明玑老祖咳得不太剧烈,很快就调匀气息,继续道:“冷过一阵就恢复正常了,但自那以后,身子便开始虚弱下来,咳嗽得越来越频繁、时间也越来越长。照我看来,应该是这副身骨吃不住了……其实也该吃不住了,太久了。” 面上带笑,语气里不易察觉的一点唏嘘。 苏景望向扶苏,后者明白他的意思,恭敬道:“师叔祖先请。”苏景迈步走向明玑老祖,口中问道:“就在这里?” 他问的是看病的地方,要知道大家现在还在洞府门口的石坪上。明玑老祖的反应却很古怪,闻言后眼中居然闪过了一丝恐惧,随即摇头道:“看病还分什么地方,就在这里吧,这里很好!” 主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苏景全无异议,伸手搭住了明玑老祖的左腕,心念转动以金乌大焠真之诀催动真元,一律金乌阳火自脉门缓缓流入明玑老祖体内……下一刻,苏景脸色骤变,正运转的心诀也随之一窒、阳火就此中断! 而明玑老祖眸中的精光,也于瞬间崩散! 第一百二十七章 青枫浦上 面色变化只是刹那事情,苏景很快恢复正常,咳了一声掩饰尴尬,跟着微笑道:“刚刚未能静心以至阳火不续,让前辈见笑了,咱们继续。” 明玑老祖却摇了摇头,缓而又缓地收回手,就那么静静望着苏景。 好半晌过去,他莫名道:“你……知道了?”绝顶大妖声音低沉,略带了些嘶哑。 苏景收敛了笑容,肃容点头:“晚辈知道了。” 明玑老祖的眸子愈发黯淡:“我也是才刚刚知道……我也是才刚刚知道的。” 苏景继续点头,仍是那句:“晚辈知道。” 突然之间,明玑老祖哭了起来,面容悲戚、泪如泉涌、哭声窒闷,不见丝毫大妖气度,只是个孤苦无助的老人…… 乌鸦卫不明所以,呼啦啦地跪倒在地,有心想劝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扶苏也是一头雾水,传音入密于苏景:“师叔祖,他怎了?” 苏景目光低垂,摇摇头未回答。 当阳火度入明玑老祖的脉门,不见其经络、不见其五内,体中空空荡荡不存一物……活生生的明玑老祖,不过是一具“骨肉皮囊”! 苏景自己会炼尸,是以晓得尸煞或丧鬼体内,有煞筋、有阴脉;苏景曾和前辈高人谈天说地,由此知道元神虽不同于肉身凡体,但也有气络、有精脉。 面前这个明玑老祖非肉身、非煞体、更不是元神精胎。倒是在青灯境、苏景与陆老祖闲聊两人初见时一件怪事,提到了这样的身体。 明玑老祖的哭声渐渐敛去,对面前仓皇跪拜的乌鸦卫摆一摆手:“孩儿们,起来吧,不用再跪了。待会有你们要跪的时候。”他的声音还有些哽咽。 说完他也不解释什么,重新望向了苏景,点一点头,莫名道:“多谢你。” 苏景无言以对,只有笑了笑。 “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不知是不是心神已乱的缘故,明玑老祖的话说得不仅古怪,且还无端,突兀又拉出了一个话题:“刚刚不是和你们讲过,前阵有一天,我突然觉得很冷么……当时我心里忽然多出了一份恐惧,不敢回头看。我起身便直直向外走,不敢回头去张望一眼,直到走出洞府,我才重新踏实下来。” “偶尔我会在山中游荡、更多时候就呆在这门口的石坪上,自那时起我就再未回过洞府,不是不想回去……是害怕进去。可为什么害怕我却不晓得。”说着,他望向自己的重重孙儿们,抹去眼泪、微笑重归于面:“听糊涂了吧?其实原因再简单不过,只是我不肯想、所以就永远想不到罢了,直到方才姓苏的小子为我诊治、以阳火真元试探我的身体经络,我才恍然大悟,想不悟也不行了……想不悟也不行了。苏小子把那层窗户纸给捅穿了……我这才知道:我死了!” 说到这里,明玑老祖转过身去,双手掐诀一挥,扎扎的刺耳摩擦声中,楚河清苦石铸就的洞府大门缓缓开启,明玑老祖说了一声“都随我来吧”,当先迈开大步走入洞府。 古时仙家留下的洞府自有气象,可现在谁都没心情去左顾右盼,一行人神情肃穆步履匆匆跟在明玑老祖身后,数不清几次转折过后,大妖止步于一座由巨大红玉挖琢而成的大屋前。 明玑老祖伸手按在了门上,苏景忽然踏上了半步:“前辈,这道门不开也罢。” 面皮轻轻抽搐、身体无可抑制的颤抖,明玑老祖目光闪烁莫名,片刻后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对苏景道:“既然躲不了,那还躲什么?让开。”言罢手上劲力微微一吐,轰地闷响中坚于钢精的门化作齑粉。 惊人异象显于眼前,却没有人惊呼,常狩真人的洞府中只有沉沉寂静。 红玉屋中陈设简单,只有一香炉、一玉榻……榻上一人正襟危坐,虽然身体饱蕴光泽,但以在场众人的眼光还是能轻易辨出,此人已死多时了,只是生前修为了得,肉体不化罢了。 高冠、古袍、面容清雅、三缕长髯,玉榻上的尸体从衣着到样貌再到身形,明明白白就是明玑老祖! “我死了……只是我不知道。”苏景身边的明玑老祖一字一字,说得很轻、也很慢,说完长而又长地一呼、一吸,以前不曾留意过,空气是甜的。明玑老祖的眸子又复黯淡了。 大漠深处,陆崖九“想出”了整整一座大城,城中人皆为修家精元所化,有皮肉骨血、能走动会说话、甚至还各有各的“执着”,外表看去与活人无异;无烬山中,明玑老祖于辞世之前,“想出”了一个自己,每个人最最深刻的记忆就是自己,所以“他”与明玑无异,能活得煞有介事,甚至可以说“他”就是明玑。 “他”不是元神,明玑老祖真正的元神已经陨丧、枯萎了,“他”只是因明玑老祖不知自己已死而凝聚成的一道……一道神识?一蓬精气?一段记忆?或者说是一截执念吧。 元神丧、身体亡,“明玑老祖”起身走出了洞府、甚至还在离开自己的红玉屋时关好了门,从此游荡于山中,不知岁月深浅。 精元所化,是以仍有法力,能够发动护山大篆、能够施展法术;但本尊已死,他会日渐虚弱、力量一天天衰退,可他不知自己死了,还以为是“自己的身体”出了毛病,还开心欢喜地请苏景为自己诊治! 没人能想到事情竟会是这个样子,特别是乌鸦卫,被以为是一场祖孙欢聚,直到此刻才明白原来是一次生离死别。 洞府寂静,没人多说半个字,全都愣愣站在原地,脑筋僵硬心思呆滞。 倒是明玑老祖,此刻已然恢复常态,伸手一招、自尸体的乾坤囊中取来一尊巴掌大的黑色小鼓:“之前入山众人,尽遭鸦唱所摄,此峰东南七十里有一座石窟,他们都被置于那里,找到后运鼓七声便可恢复无碍了。救人后我会撤去禁制放你等出山,不可停留速速离开。” 他又取出了一只木匣,递到乌上一手中,匣中是九枚赤红色的琉璃瓶,内中一道道烟霞流转,煞是好看:“待修成妖目后,打开瓶子,以你们的本元加以炼化,具体效用不多说了,到时你等自知,盒子里有玉简录着瓶中物的用法。” 跟着他嘱咐众人一句“等我片刻,去去就回”,迈步走向洞府深处,不久后转回来,手中多出了一只未设禁的乾坤袋,将其递给了扶苏:“主公常狩非正非魔,但一生修行不犯凡人分毫,是我死后法力衰退,未能控制好‘璃璃水墨’,这才引得洪水泛滥。袭扰人间非我本意,这囊中有些金银,你们替我分与受难之人吧,能做的仅止于此。” 同样的道理,也是因为他控制不住护山宝物了,所以山中气象才会从虎儿礁中透露出来、待到后来修士来查探时,尽数被陷入山中,若明玑老祖未死根本就不会发生这连串事情。 言罢,明玑老祖甩袖、逐客! 根本不容苏景或乌鸦卫再多说半字,洞府内禁术发动,直接将他们送回了山脚,继而大门紧闭,任凭乌鸦卫怎么叫喊敲打仍纹丝不动。 苏景心里惦记着剑穗儿等人,按照明玑老祖的指点振翅赶到地方,果然见到大群正道修士,个个目光呆滞、仿佛根木桩子似的站在石窟内一动不动,剑穗等三位离山弟子都在其中,之前曾险险杀掉乌下一的拙季老道也在。 鼓很小,声音也不如何响亮,但它自有神奇之处,接连七响落下,众多修士齐齐身体一震,眸中渐渐恢复清明。而无烬山魔音古怪,被摄魂之人在清醒后,并不会丢失这段记忆,如此一来都不用苏景去解释什么,众人便晓得是眼前这个年轻修家救了大家。 待剑穗等几位离山弟子上前见礼、拙季老道满脸激动躬身道谢时,众多修家才晓得苏景的身份,惊奇于他修为低浅的同时、心中也升起了难言的敬佩,这无烬山的可怕之处他们了解得再清楚不过,若非离山弟子手段,他们又怎么可能有解脱之日。 苏景全无心情去应酬这些事情,并没过多理会旁人,只是望向和他最有交情的剑穗儿,微笑问道:“害怕没?” 剑穗儿摇了摇头,如实应道:“不曾怕,我晓得后面一定会有救兵,离山弟子想死在外面也不是件太容易的事。只是……只是没想到,救我的人是你。”说话的时候,丫头的眼睛亮晶晶的。 苏景一笑:“先出去再说吧。” 带队飞到半空,苏景对着明玑老祖洞府所在的方向,鼓足真元朗朗开声:“晚辈苏景,拜别老祖!”不是没话可说,而是完全不知该怎样去讲,八个字后苏景哑然无声。 …… 虎儿湖畔,仙威凛冽! 一个时辰之前,红、樊、赵三位长老率同本座弟子、挟“青枫浦上”古签道兵终于赶到了地方,长老们的见识何其了得,很快便探出这方圆七百里的巨大虎儿湖,不过是一枚遮眼青叶罢了,这是类似于离山画皮的法术,又难怪先前裘平安在探湖时说水中无灵。 要破去这重法术并非易事,若只是弟子陷落或许长老们还会再商量片刻,如今连小师叔也搭进去了,离山来人哪还能等、略略商议几句就决定立刻动手,随着樊长老把古签一挥,千里碧空如洗……天空蓝得仿佛要滴出水来,而偌大苍穹上,再没有了一丝云彩。 “青枫浦上”道兵并未显形,但八方烟云、千里水灵均被夺入大阵! 樊长老古签再挥,七百里虎儿湖面上的空气,肉眼可见尽数颤抖起来,神通未起但烈烈威压四下弥漫开来,红长老及时传令离山弟子施法、护住了岸边同道,只凭着那些人的修持和心基,在堪堪发动的“青枫浦上”附近站稳的资格都不存。 樊长老转目,望向红、赵二人,后者微微点头,示意樊长老这便发动大阵,不料就在此刻,虎儿湖突兀一震,一眨眼间七百里大湖消失无形,换而七百里焦黑大山! 未等离山来人真正出手,对方就撤去了画皮?跟着众人就看到苏景、扶苏两位离山弟子,带同着先前陷落于虎儿礁的大群修士飞了出来。 片刻错愕过后湖畔欢呼响起,但也未能掩住苏景的传声:“请三位长老收起神通。” 樊长老古签一撤,青枫浦上扬起的威压消散一空,层层流云再度回归天空,而就在苏景一行离开山界时,那连绵的焦黑大山之间陡然升腾起层层烈焰…… 明玑老祖再无只言片语,但他的意思再明不过:常狩真人早已飞升而去,他自己身神俱丧,这片无烬山再无存留意义,一把焚仙烈焰,烧它个干干净净吧。 乌鸦卫伏地号啕大哭。 虽然和明玑老祖毫无交情、虽然无烬山与自己全无关系,但苏景心里仍觉得阻塞。 师叔陆崖九,剑法惊仙神通广大,大袖一挥离山千万弟子为之效命赴死在所不惜,到头来却被困在小小一盏青灯之内;火鸦大妖明玑,山中精修无数年头,得飞仙高人指点受惠不尽,他求仙之念何其强烈、坚定、否则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自己死了,可最后依旧没能尝到仙果……修行之路,实在太过漫长,最终能走到那扇仙光烨烨的大门前的人,又能有几个。 此时此刻,身边还有无数同伴与苏景同行,一千年后的今天,身边还剩几人?或者,连他自己都不在路上了吧。 苏景没法子不唏嘘。 忽然,一道晶莹光华自熊熊燃烧的无烬山中飞射而出,直接落到苏景手中,苏景低头一看,是一枚小小的琉璃罩子,有些像茶杯盖子的样子。 第一百二十八章 律水碑林 明玑老祖的声音随之传来:“若非你,我还不知自己已死,能算作有缘么?这顶‘璃璃水墨’送与你了。” 虎儿湖是无烬山的画皮法术没错,但这法术是因“璃璃水墨”而来,选定山门,发动宝物一扣,便改头换面外人再无从选找了。此物对修家并无补益,但是对修行门宗却大有用处。 苏景收好“璃璃水墨”,对山中拜倒:“苏景愧领前辈厚赐,无以为报,唯有这三拜。” 少年的声音回荡于山火之间,再没能得到明玑老祖一字回应。 …… 离山高人准备动用道兵仙阵、大湖消失不见、焦黑大山冲入眼帘、烈烈炽焰几近烧熔苍穹,连番突变惊得周围修家魂不守舍,但总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各个门宗的掌门与重要人物纷纷走上前来,向苏景致谢。尤其拙季道长,老人家来到苏景面前深施一礼:“仙长初到时,贫道曾怀心存轻视,如今想来何异井底之蛙!溢美之词不堪入耳,唯有一句:来日小仙长若有差遣,无定道宗自拙季以下,决绝效命。” 身份、辈分、甚至身后门宗,统统都是身外之物,若要服人终归还是要靠着自己的本领和手段,宝梨州降魔天元冲纳道歉、虎儿湖救人无定拙季致敬,皆因如此。而今时今日苏景也不过还是如是境上一小修,连一个正穴大窍都没能打开。 看出小师叔无心应酬,红长老出面替他当下众多修士,一一答礼周到非凡,丝毫不显天宗的架子,其他修者心中对离山的敬佩不由更增了一筹。几个时辰后修士们渐渐散去,苏景却足足停留了一个月,直到烈火熄灭、无烬山真正化作一片灰烬,他才收拾心情、带上乌鸦卫离开此处。 回离山的途中,苏景特意绕道去了趟齐喜山,拜访白马镇故人同时,按照变冷了的笑面小鬼之前指点,把自己的袍子埋于阴山小谷内。齐喜山虽是重起大山,但山阴煞处不曾改变,把鬼袍养在这里,也不见得比栽头法坛逊色多少。 以前曾在此地修炼的那个莫耶少女早就离开了,不知去了哪里…… 待回到离山苏景才得知,自己迟归了一个多月,因而躲开了无数应酬:宝梨州、虎儿湖的修家当面谢过还不算完,又纷纷来到离山致谢,一来救命之恩深重总得登门才算把心意送到、另则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和天宗离山多加亲近的好机会。 不管是什么目的,事情搞得越隆重,苏景的名声也就越响亮,这一重总是不会错的,今日修真道上,苏景两字也算是个小小的名号了。 而苏景这一趟下山再归来,大部分本门弟子对他的看法也悄然改观,师叔祖不止在家里“战无不胜”,下山后也照样风风观光……离山剑宗这四个字是离山所有弟子头顶上的招牌,谁能把它擦得更亮,大伙就对他爱戴有加。 连番事情下来,也当真没有谁再会小觑这位修为平平、平日里在光明顶深居简出、偶尔露面也总好像有些睡不醒似的离山小师叔了。 才进离山,苏景还没来得及回到光明顶,就被刑堂龚长老半路拦住:“请小师叔随弟子去一趟律水峰,有些事情要向您印证一下。” 刑堂请人问话,一般都是派个笔仙去叫,可苏景辈分太大,得龚长老亲自来请才像话。苏景有些纳闷地看了龚长老一眼,暂时也没多问什么,展开双翼跟在了他身后。 …… 离山内核四十余座缥缈星峰,各有各的灵秀,就连主煅擅炼的公冶长老,也把自己的星峰布置得一片青葱。唯独刑堂所在的律水峰气象森严,峰上见不到一草一木,除了简简单单地几座院子外,就一前、一后两大片碑林。 前面的碑林,由一只只被炼化成巨像的古鼋背负,石碑斑驳却庄严,碑上所录的九祖的生平及携手创建离山的经过;后一片碑林规模更大,但相比前者稍嫌简陋,石碑基座并非真正的异兽,而是由青石雕刻而成的赑屃,石碑的形质也小了不少,迎头七前十九后二十六块碑铭刻离山律例大纲细则,再向后则是功过碑林:立派三千年来所有犯错弟子的名姓、所犯罪责以及遭受的处罚;为门宗立下大功者的事迹……林林总总尽数录于此。 苏景回山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来到律水峰,忍不住放慢脚步浏览了一下。龚长老也不催促,就跟在他身后。其他都没什么可说,但有三块碑引起了苏景的注意。 一块是丰绩碑,记载了上一代真传之首扶乩仙子所立的大功,密密麻麻记述颇多,正如当初那位聚灵斋主人所言,扶乩一生几近传奇,丧于她剑下的大魔巨妖数不胜数,真正是个厉害人物。对扶乩其人苏景没什么要说的,但是见了这块碑就想起了沈河真人,当下回过头问龚长老:“掌门人去迎接扶乩仙子的法蜕,这都二十多年了还没回来,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龚长老轻松摇头:“小师叔放心,随掌门人一起去的李长老前几日已经回来了,事情并无异常,凭着掌门真人的手段独自应付绰绰有余,只是需得等待时机,耗一些时日罢了。” 具体什么状况龚长老知晓得很详细,但苏景无意追问,他知道沈河没事就成了,跟着他又望向另一边的一座石碑,空空荡荡就只有抬头两行字:一代真传叶非 欺师灭祖之罪 所有“罪人碑”,最后都写了如何惩治,就只有这块碑有罪名无惩治。 不用苏景开口,龚长老就应道:“论辈分,叶非是弟子的师叔,此人鬼迷心窍,行刺六祖,后逃往南方,陆八祖曾亲自下山缉拿,但还是被他逃掉了……这么久尚未追缉到他,是我刑堂失职。” “连师父都未能抓到的人,不怪你们。”苏景说着,走到自己注意的第三块碑,眉花眼笑:“这个太客气了吧。” 这块碑上刻着的,是第一代真传弟子苏景的重重功绩,从杀灭白狗涧、探出血玲珑到最近的大破双双欢喜寺等等…… 龚长老正色摇头:“这片功过碑林,就是为警醒和鼓励后辈弟子所设,有功就应刻文,不是客气更不是恭维。有朝一日,若小师叔不慎犯错,镌刻罪名时我也绝不会手软。” 苏景笑呵呵的:“龚长老放心,我哪会触犯门规。”若非那个师叔的辈分,龚长老真想问他一句“门规你都背不全吧”。 在碑林中流连了小小一阵,苏景随着龚长老走入刑堂正堂,才一进门就看到了任夺,另外还有七八位长老在座,草草施礼后任夺直接开口:“这次诸多弟子下山……” 苏景误会了,还道任夺是像上次那样又来找他抢宝贝缴公,现如今几乎天下皆知他从虎儿湖得了一只“璃璃水墨”。苏景咳嗽了一声,好像觉得屋里闷热似的,把长袍的领扣解开,“如见”宝牌露出衣襟,没法言喻的醒目。 其实璃璃水墨苏景自己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但任夺若来说三道四他就坚决不给。 任夺和在场众多长老对望一眼,个个都目光无奈,止住说话又给九位祖师爷下拜磕头。如见宝牌落在苏景手中也真算是物尽其用了…… 任夺的心思转动得何其迅速,起身后冷哼了一句:“小师叔误会了,我等都知晓,你这次下山未曾得到半件宝物。请你到此是为了另一件事。” 苏景笑:“你们说。”一边说话,把牌子塞回去、但没去系扣子,待会若需再请宝牌方便些。 任夺继续道:“弟子们下山,尤其是向东、北那几个方向去的弟子,归宗时带回了凡间的消息,如今东土世界乱世仍未休止,但已经从群雄割据、八方混战渐渐变成了南北对抗之势……” 群雄逐鹿十年乱战,实力不济者被陆续淘汰,今日中土只剩两路强大势力正在做最后角逐,其一便是真页山白家。另外值得一提的,楼兰果果然神奇,当初白马镇上宋家寡妇的孩儿、被苏景送至白翼麾下效力的宋杨屡立大功,如今已经成了名震一方的骁勇战将。 白翼能成大势,倒有三成功劳要归于宋杨。 苏景不解,望向在座诸位长老:“这事跟我有关系?”说着,他又皱了皱眉,望向刑堂龚长老:“白翼虽是我离山弟子的家眷,但白羽成曾对我立誓,绝不会相助父亲、参与人间争端,以白羽成的为人,当不会去插手的。” 龚长老点点头:“这一重我早查得明白了,为了避嫌,羽成这十年来就再不曾下山。” “白贤侄的事情无需师叔操心,有龚长老的教导管束,那孩子绝不会犯错。”虞长老接过了话题:“我等想要向师叔印证之事与白羽成无关,下山的弟子还带回了这个,不知小师叔可曾见过。” 说着,虞长老自袖中取出了一物:一座小小龛阁,内中供着一块排位,正中大字“侠剑仙祖 苏景 长生永奉”,左侧小字“弟子胡迭蓝虔诚叩拜,求祈师祖垂怜”。 这个东西把苏景看愣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长生永奉 五年前东土一场攻坚战,真页山王亲率大军苦战破城。大凡艰苦的攻坚战后,做将领的都会放松军纪,任得兵卒在城中奸淫掳掠一番以作犒赏。各路诸侯中白翼算是仁厚的,但这个时候也只禁烧杀奸淫,对儿郎们掠劫百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太出格就是了。 破城当晚白翼麾下大将宋杨带兵巡城,路过一户白日里遭到劫掠的人家时,见到一座小小的长生供龛被摔烂在门口,服食过“楼兰果”的宋杨目力非凡,稍一留意就看清了龛中排位字迹,竟是大恩公苏景的长生位,当即找来那家主人讯问缘由。 原来这家人是从西域迁过来的,当年遭受天灾、受过聚灵斋的赈济才得以活命,那次赈灾聚灵斋打出了苏景的字号,这家人知恩便在家中给苏景立了一块长生牌。问明缘由宋杨传令追查抢劫兵勇,不仅把财物如数奉还给这一家,还把作恶者狠狠责打了一顿,不是打他他们抢钱,而是打他们敢对“苏景”的长生牌不敬、竟把它摔烂在大门口。 此事被白翼所知后,当众称赞宋杨做得好,自此真页山的大军中多出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见到苏景的长生位不可不敬。 很快这件事情就被好事者传了出去,而且越说越玄,到了其他城池甚至变成了真页山王本欲屠城,不料长生牌显灵苏景真仙下凡喝阻凶兵……凭着一本《屠晚》,苏景在东土凡间本就有不小的名气,再经过这么神神鬼鬼的一传,这个名字就越发响亮了,身处战乱中的百姓人家有人特意“苏景长生永奉、弟子虔诚叩拜”的牌位为保佑家宅。 白翼也是有心成全,大兵到处,只要有苏景长生位供奉的人家就一定会分毫不损安然无恙,如此一来这长生牌位可就真的灵验了,少年剑仙苏景的名气在凡间更上层楼。 随着这些年真页山大军所向披靡,势力越来越大,如今东土世界随处可见苏景的长生牌位。 身处乱世中的凡俗人只盼“平安”两字,管是狐狸精还是玄天祖,只要你灵验我便拜奉。 “日升月落昼夜往复,四季交替草木荣枯,一切自有秩序。凡间由宁入乱再自乱返宁也有天意主持。兵乱,便会死人,虽非我辈所愿,但也不得随意干涉……”任夺再次开口,声音沉沉:“如今东土处处,都可见你的长生牌位,师叔或许不觉得什么,但有些事情的变化,的的确确因这块牌子而改。一两件不起眼,三五件无所谓,但千千万万件小事汇聚一起呢?师叔,我们修行中人,不该干扰凡间秩序的。” 苏景若有所思,片刻后渐渐皱起了眉头:“你想说什么?我没听懂。” 任夺才不会再浪费唇舌去解释,淡漠回应:“我只想拨乱、返正。” 苏景说道:“若他们供奉的是佛祖呢?难不成天下的佛门修宗也都干涉凡间秩序了?那可麻烦了,谁家要是供奉了黄大仙的牌位,任长老还得四处去抓黄鼠狼。” 任夺神情不变:“神佛不会干扰凡间、黄家一脉的精怪更不会不懂规矩。” 黄鼠狼是妖精大宗,修家将其称作“黄家一脉”。 苏景想也不想直接道:“有人掉河里了,神佛不去搭救,我跳下去救也不行么?那我得问清楚,是任师侄觉得不应该,还是神佛觉得不妥当?” 任夺终于皱起了眉头,与任夺一向交好的虞长老开口接过了话题,对苏景笑道:“弟子有几句话要说,或有不敬但字字都是我心中所想,小师叔万勿见怪。小师叔刚刚修行不久,‘小真一’、‘破无量’两个领悟境未过,所以心境、眼光仍受着小世界所困,您说的和任长老说的其实不是一回事,这个……您的话有些、有些……” “胡搅蛮缠?”苏景替他把那四个字说了出来,跟着伸手去摸脖领子的如见宝牌。 虞长老满眼的无奈,直接转开话题:“再就是,白翼与我们离山弟子白羽成的关系,不少人都晓得,真页山成势,外面对离山本就有些流言蜚语,再加上白翼不伤长生牌供奉之家,就更容易让外人误会了。纵然我们问心无愧,总还是要尽量避嫌的,或者……小师叔劳动法驾下山去找一趟白翼?” 总算虞长老说得客气,苏景没再把如见宝牌拿出来:“我去找白庄主做什么?让他废掉长生牌不抢的规矩?以后不管有没有长生牌都去抢?还是专门去抢有长生牌供奉的门户?”说到这里苏景笑了,被自己的说辞荒唐得笑了:“最好还是让他谁都别抢……成了,我跟他说去,不过我找了他一趟,以后真页山的军队真正变成仁义之师了,你说天下百姓会不会觉得是我点化君王、施仙泽于人间,又再给我多盖几座长生祠?” 说到这里,苏景和龚长老点头招呼了下,站起身来迈步就走了,今天在刑堂里说的这些于他而言完全是莫名其妙,现在哪还有兴趣再多待。不过抛开其他,单说事情本身,凡间里有我许多长生牌位么……苏景不自觉地就笑了,想一想还真觉得神奇。 回到光明顶,收心敛性、杂念驱除心外,第三境如是的修行又复继续。 耳中金乌啼啸悠长,体内一阵阵暖意充盈,“耀世天灵”——金乌真策第三重玄功缓缓运转,一枚又一枚不存于医经脉典的阿是穴被阳火或金风冲开,修行的速度有条不紊。 偶尔苏景内视,自己的身体真就仿佛遥望着一座祈愿道坛一般,星星点点的光芒闪烁……每开一穴,一滴阳火或一抹金风就进驻其间,镇守这条气路确保它为苏景勾连大天地、永远畅通无阻。 不过驻扎于穴窍的精火与元风现在还泾渭分明,被金乌阳火打开的穴窍金风绝不染指,反之亦然。 便如此,半风半火的苏景半风半火地修行不辍,岁月轻贱寒暑无痕,不知不觉里又是十五年过去,凡间乱世早已结束。真页山城白翼力克强敌坐稳了江山,开国号“洪”。东土世界灵秀丰饶根基深厚,乱世过后迅速恢复生气,万事复苏,透出一派欣欣向荣之意,盛世显露端倪、指日可期。 洪朝开国皇帝的“大皇子”白羽成也不负众望,精进神速,如今已经逼近第六境大成关口,要知道他进入离山门墙也不过几十年时间,这样的速度十足引人瞩目,长老们早就和掌门沈河传书定议,只待此子突破关口踏入第七境宝瓶,便将其引入真传之序,授予真正的离山衣钵。 这十五年里,苏景又开了五百余枚阿是穴,加上之前打通的,周身上下开“杂穴”千窍,简直骇人听闻,如今苏景一动玄功,能明显感觉到乾坤灵气浩荡流转,自条条气路汇聚入体、冲荡丹田涤经清脉,那份畅快感觉简直无以言喻。 可三六一大穴不开,他就过不了这一境,过不了境便增不到寿数,照着现在的情形下去,就算苏景把自己的阿是穴开成了个漫天星斗又有什么用处! 所幸,到阿是穴开至一千零八十个整,事情终于有了变化,再开不出阿是穴了,镇窍的金风、阳火开始缓缓“融合”。 这个过程和开窍很形似,按照心法催动阳火,或许是再无新的阿是穴可开,一滴火元会“侵入”金风窍,催动金风时亦如此,而阳火、金风一相遇,全无冲突或对抗的过程,两种元力轻轻一触便相合相融化为一体。 苏景特意耗去了两枚天香镇元,去向师娘蓝祈请教,蓝祈的估计倒是和苏景自己的琢磨差不多:待风、火尽数融合之后……再看。 蓝祈笑问苏景:“没准小命不够用了,愁不愁?” 苏景无奈点头:“一想起来就烦。只好不去想,接着练呗。” 蓝祈点了点头:“是啊,只能接着练,回不了头……何止修炼,这天底下又能有几件可以回头的事情……能回头的,无一要事。”说着,她自随身挎囊里取出了几片绿叶,乍一看上去平平无奇,但苏景如今开了千窍,五感何其明锐,立刻就闻到了一抹沁人心脾的芬芳,当即问到:“这是什么?” “药渣?或者……粪便?”蓝祈皱了皱眉头,似乎这个问题有些不好解释:“是你徒弟在修炼时排于体外的无用之物。他是阔少爷出身,肚子装着金山银山,与他而言的废物,在咱们眼里可就是宝贝了。” 苏景饶有兴趣:“参莲子的叶子?那还真是宝贝了!” “我仔细查验过,是好东西没错,可惜给你用不太合适,倒是对妖属门下很有好处。” 蓝祈这么说自有她的道理,苏景挥手放出了大圣玦内所有妖奴,裘平安因真龙血脉之故不受此叶;黑风煞性子倔强,想要个夯实妖基不愿借助外力;如此一来几片叶子就全都便宜乌鸦们了,山核小院中沸反盈天,乌鸦们喜笑颜开、七嘴八舌地道谢个不停。 耽搁了几天,待蓝祈传下叶子的炼化之法,苏景告辞师母返回光明顶。临行之前,苏景把偶遇一位莫耶少女之事告知师娘,蓝祈略显意外,但并无太多震惊,这座小院就是她的世界了,陆角不在了,故乡莫耶与凶险中土不见有何什么区别。 蓝祈笑了笑:“莫耶的女子,平时比着普通的中土女子更活泼一些、处事更决绝些、为达成所愿脸皮会更厚一些……可说到底,也仍是女子。” 第一百三十章 大易扶灵气魄 重返光明顶苏景闭门谢客,专心继续第三境的修行,现在的风、火合窍比着以前开通阿是穴速度要快上将近一倍,差不多是十天两穴的速度。如此五年下来,周身开通的一千零八十处阿是穴中,已经有三分之一成为风火共占。 在这几年的修行里,苏景并没其他特别感觉,唯一不同于以往的仅在于耳中的金乌啼鸣愈发响亮了,苏景甚至感觉金乌就在自己身旁,由此他也渐渐听出那烈烈啼鸣中,似乎藏了一份悲凉、一份惊怒,还有些许渴望…… 这一天苏景正在行功,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嘶哑问礼:“九鳞峰任夺,同诸位长老求见师叔,搅扰师叔清修务请见谅。” 跟着当值看守光明顶的裘平安声音响起,两个字:“不见!” 长老们并不理会裘平安,一个接一个的报名问礼,裘平安声音隐含怒意,毫不客气:“光明顶上岂容聒噪,若打扰了我家主公,尔等担当得起么……”话还没说完,吱呀一声门响,苏景走了出来,摆了摆手向妖奴示意无妨。 十七位长老,来了九个,红长老前阵下山去了此刻不并不在门宗。 任夺迈步上前,开门见山道:“我等前来,只为求解一事——小师叔何时能破第三境?” 自从回到离山任夺就处处刁难,苏景都有些习惯了,笑呵呵地应道:“头两天还琢磨任长老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来过……破境的话,就快了,耐心等待。” 任夺脸上没有表情,话中也没有语气:“若我没看错,师叔一个正穴大窍都未打开,怕是快不了。” 众长老中的龚正冷冷开口:“任长老,与长辈讲话,心中不可不存敬意。” “这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逆耳难免却非忤逆。”任夺应了龚长老一句,又望向苏景:“师叔归山四十年有余,当初燃香破宁清震惊门宗,何等威风!可之后呢,这么久第三境如是却全无寸进……”说到这里任夺忽然顿了下:“是我说错了,看师叔神气隐隐,应该是开了些阿是穴,不能算是全无寸进。敢问师叔开了多少阿是穴?” “挺多的。”苏景随口应道。 任夺一哂:“二十枚?五十枚?八十枚?就算八十枚吧!但你的正穴大位可曾打开了一个?有个数字账目,我想帮你算算清楚。来离山四十多年、之前破第一境用去五年、十五岁才起步开始修行……如今师叔的寿数已经六十开外了。破第一、第二境,增寿十二载,即便如此,师叔已经虚度半百年华,剩下的时间怕是不够了。” 苏景摆了摆手:“你还是直接说事情吧,这笔账我自己总算,比你清楚。” “你是离山真传弟子,”任夺的声音清冷了:“但‘真传’的身份并非永固不变,九位师祖定下的离山律中写得明白……若真传弟子犯下大错、半数长老过议便可褫夺这个身份。” 苏景身后的裘平安怪眼一翻:“话要说清楚,我家主公犯啥错了?” “修行之人精进不利,还不是最大的过错么?真传弟子困死于区区第三境,莫说堂堂天宗,就是二流三流的门宗,也担不起这样的笑名。”任夺的目光盯住苏景,语气平淡依旧:“师叔因自己是离山第一代真传意气风发时,或许没想过,身上也因此担了一份离山清誉吧……无妨,你想不到,我们会替你想。” 这时候与任夺一向交好的虞长老接口,他的脸上长年挂着和蔼笑容:“所以我们来光明顶,想向师叔求一个破关时日。离山上下、千万弟子可都在盼着师叔勘破这第三境‘如是’。” 苏景哪还不明白他们的来意,订下个期限来,若届时未能破境真传身份不保。 三千年离山,有死掉的真传,没有被褫夺的真传。 苏景的眸子很亮,看了看虞长老,又看了看任夺。 虞长老继续笑着:“或者……十年为期?小师叔觉得如何?” 苏景不置可否:“你心里早有定数,又何必来问我。” 任夺接口:“人生七十古来稀,十年之后小师叔便是古稀之人……这十年之期,不短了。今日是癸未年庚申月癸亥日,八月十八,十年之后,癸巳年、八月十七,便是这十年期的截止之日。” 此刻裘平安已经显出了翻脸之兆,额角青筋暴露、一只眼皮微微跳动、脸上的皮肉发僵,厉声骂道:“你们是些什么东西……” 才刚说了半句话就被苏景打断,少年望向几个长老:“夺得下真传,还能夺得下辈分么?” 虞长老笑道:“这自然万万不能、今生今世您都是弟子的师叔。弟子告退,打扰师叔清修,万祈恕罪。”说着,一丝不苟地施礼,其他长老也一起下拜,随后转身准备离开,不料苏景突然道:“留步!” 众人转回头,任夺问道:“还有何事?”苏景不语、伸手解开长袍的领扣把“如见”宝牌露出来了,他没事,就是想看他们磕头…… 还没等长老们飞离百丈,裘平安已经大骂出声了,东北腔的脏话着实气势惊人,苏景还算平静,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浪费那个力气。” 小泥鳅瞪着怪眼:“恁地可恶!上门欺负人,你不生气?你的修行干他们屁事,可惜老赎不在,否则全部砍翻一个不留!” 苏景纳闷:“老赎是谁?” “陆崖九赎啊,你咋还……气糊涂是咋的?”小泥鳅的姑母以前与陆崖九以姐弟相称,老祖自然是小泥鳅的“老赎(叔)”。 苏景笑了下:“我也气。”说完转身向小院走去,走到门口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转回头对小泥鳅说道:“当初三阿公把你和青云小姐的婚期定在四十四年后,其实也是瞄着我的修行来的。” 说完也不解释什么,跨步进了小院,轻轻一声门轴响动,大门紧紧闭合了起来。 …… 十年之期,有关荣辱;精进速度,有关生死;而这修行本身,更是苏景的宏志大愿,“三阶十二景心中向往无以复加,当尽全力去攀那一阶一阶、去看那一景一景”,青灯境中自己讲过的话言犹在耳。 何况自己事自己知,一千零八十枚阿是穴全开,这是何等的成就!但若不能破那三六一正穴便全无意义。仿佛家中苦读终得经纶大义的学子却因山洪断路无法赴京赶考,空有满心锦绣却不能一展抱负。这让人何等不甘! 学子今年考不成可以等明年,苏景却等不得来生,能做的仅止于拼尽全力去修行。 任夺不留一丝情面,离开光明顶后便向离山所有弟子宣布,若十年后苏景未能破境“如是”便不再是真传弟子。意料中事,苏景闻讯后并未发怒,全神贯注、只看自己的修行。 十年有多久?只看人在何处吧。起点时,十年漫漫无期;终点时,回头一望,原来只是弹指瞬瞬…… 耳中一声金乌啼啸,苏景自入定中醒来,一千八十穴窍尽数为风火融合!苏景迈步出屋,心念微微一动,阳火真元汇聚、化作金红风驾将他缓缓托浮而起。五感尽开张目四望,便是这个刹那里,四下里的茫茫山林、半空的缥缈峰、更高远的朵朵白云,这一片大好天地陡然扩大! 世界不会变、苏景也不会变,差异仅在于距离,百里之外高山不过小丘、人在山前小丘何异雄峰?一千八十穴窍,打通的是气路、接连的是乾坤,那远远散开的明锐五感何尝不是一条条游丝,捆绑了白云、牵引了星峰、缠绕了莽林……由此,这片天地就被猛地拉到苏景身前;由此,这百里方圆的小小世界,皆为苏景所查、所悉! 此时,距离十年之期只还差六个月。 长呼、长吸,灵元如潮涌入身体,经络间风火双元相辅相济欢快流转,阿是穴再无异动,苏景闭目静静体察着真元冲击三百六十一正穴大窍的感觉,不久后笑意浮现。 值守光明顶的黑风煞等在一旁,黑大汉的脸上永远生冷,看不出表情:“主公,怎样?” 苏景正要开口,忽然大圣玦中鼓声雷动,他一挥令牌放出了击鼓妖奴,但让他更加意外的……妖奴没见到,乌鸦飞出来一大片! 乌羽、火睛、金喙、银爪,身形包裹于熊熊烈焰之内,整整四十九对烈火凶鸦嘎嘎怪叫着上下翻飞。雄鸦庞大威猛,双翅展开三丈开外、身形大愈巨雕;雌鸦娇小灵活、比着雏鸽还要更袖珍几分,偏偏乌鸦这一族最疼老婆,飞舞之际都是巨大雄鸦围着小小雌鸦来回打转,那么一群威猛地大家伙谄媚献宠,看上去实在古怪。 在大圣玦里修炼的裘平安也跑出来了,对着苏景禀报:“乌鸦卫突破,自妖丁晋位妖目。” 乌鸦卫得了参莲子的“废叶子”相助,这十几年里辛苦修炼,不仅自身得以晋位妖目,“金乌九劫兵策”也告重大突破、炼成了第二劫杀阵。 精怪自妖丁修成妖目,便可脱化畜形变作人身,而乌鸦卫是妖裔,本就是人形,是以突破后的情形与普通妖怪正相反,他们得了一道本形变化。 做人的时候尚且聒噪无比,此刻做回了乌鸦,那份吵闹简直就不能用言语形容了,不过苏景和另两个妖奴都忍了,难得的大喜事,闹吧闹吧,反正离山也不会被它们吵塌了。 …… 着实欢喜了一阵子,乌鸦卫又变回人形,整整齐齐地排成一队要向苏景行礼,之后乌上一自袖中取出一方木匣:“主公可还记得明玑老祖?老祖宗走前曾交代过,待我们突破妖目便能炼化内中之物。主上您看……我们是继续修炼金乌九劫,还是先炼化了祖先遗馈……” 苏景哪能不明白他们的想法:“自然是先炼化明玑老祖留给你们的木匣,待完成后再继续修行金乌九劫吧。” 乌鸦卫霍然大喜,乱哄哄的道谢,又急匆匆地钻回大圣玦、迫不及待的去炼化老祖宗留下的宝贝了。 裘平安没回去,对着苏景嘿嘿笑:“乌鸦卫都妖目了……连徒弟、带妖奴、再加那个一直没回来的侍剑童子,那啥,就您修行最差。” 苏锵锵笑,没多说什么,转身回小院去修炼,不料还没来得进屋,大圣玦里又传出咚咚鼓响。下一刻乌鸦卫们再被放出,乌上一捧着木匣,他婆姨乌下一拿着个刚刚被打开的琉璃瓶,大群妖裔簇拥着他们乱哄哄地向外跑去,就留下队伍最末的乌下四十九对苏景解释:“瓶子里是‘大易扶灵气魄’,大圣玦里炼不了。” 见主公一头雾水的样子,乌下四十九正要仔细解释,外面遽然传来几乎要轰破天穹的聒噪声,平日里栖息于四野莽林、从不敢来打扰光明顶的无数剑鸦,尽数被惊起、汇聚成无边黑潮,浩浩奔涌齐聚光明顶! 乌下四十九欢呼一声,那么爱废话的女子,居然顾不得再和苏景说什么,撒腿就向外跑去追赶同伴。 第一百三十一章 剑冢之约 再看乌下一,手中高举着取自木匣的琉璃瓶,不断催动真火炼化此瓶,在她身边另有九对乌鸦卫,女子人形端坐在地、男子化作鸦身悬浮半空,按照明玑老祖留下的玉简指点结成古怪阵法,各自催动妖元鸦火相助乌下一。 不久后,一道红色烟霞凝聚不散、自琉璃瓶越升越高,仿若一道红线直指苍穹。滚滚汇聚而来的鸦群更加疯狂了,拼命聒噪着、围住红线飞旋不停…… 只从无烬山主“常狩”真人的名号便不难看出,此人精通驭兽奇术,当年明玑老祖不过是一头普通火鸦,被常狩真人收归于门下、得了妖修的机缘这才修成了一代大妖,如今明玑老祖留给后世子孙的“大易扶灵气魄”,就是驭兽俘宠的宝物。 以鸦火淬炼、凭借瓶中气魄,苏景的乌鸦卫可收服普通乌鸦为宠,被收服的乌鸦得了气魄相助,在认主的同时也就得了修妖的缘法。不是说这些乌鸦都能成妖,但至少他们有了成妖的机会。 栖息离山的剑鸦本来就不是凡品,它们的灵性比着普通乌鸦强上无数,但没机缘、没助力,只凭它们自己努力千代万世也难以修出一个妖怪,如今突然见到一个可修炼、脱畜身、得长生的机会,怎能不欣喜成狂、趋之若鹜? 而更关键的,此刻召唤它们前来效命之人并非别族异类,是乌鸦本门本属的火鸦妖精,被四十九对乌鸦卫收归麾下,剑鸦心甘情愿! 比翼双鸦收宠、万千剑鸦投主,光明顶内外乱成一片,苏景看了会热闹,见乌鸦卫一时间完不了事便不再等待,回归小院重新开始修行。以苏景的心基,外界嘈杂对他的行运玄功全无影响可言。 四十九对比翼双鸦轮流罔替,一个累倒另一个立刻接替上去,如此接力不休,转眼又是五个月过去、距离褫夺真传的十年之期只差一个月了。 …… 崔巍、崔晨,亲兄弟,离山外门弟子。 五十年前就是他们两兄弟游历到西域,将“有个叫苏景的少年冒充离山弟子做善事”的消息传回的门宗。 当年他俩下山游历是为了领悟小真一,如今半百岁月流过,两个人仍未能领悟“真我、唯一”的真谛,境界停滞不前,昔日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如今看上去已经是沧桑中年。他们也早都被召回了门宗,值守于山界。 正百无聊赖之际,忽见一道淋漓血光自远天疾飞而来,向着离山界迅速接近,兄弟俩不敢怠慢,催动剑光迎了上去,崔巍口中唱喏:“离山弟子崔巍、崔晨有礼。何方道友驾临敝宗,还请暂止云驾道明来意。” 血色剑光顿止,护身剑气散开,一个颇有几分气度的中年道士显身,就是一笑之际两颗门牙凸出嘴唇,显得有些滑稽:“贫道宋六两,主上乃是光明顶主人苏景。”说着,六两把离山妖属的命牌信物递上前:“贫道有事寻我家主上,还请两位仙家放行入内。” 验明正身,放六两进山,崔氏兄弟留在原地继续值守山界,哥俩修行不顺,但性格未改,弟弟崔晨低声笑道:“这个时候妖奴突然进山,多半是师叔祖刻意安排的。” 兄长的心思死板,闻言皱眉:“为什么?” “你想想,十年之期只差一个月了,我看师叔祖没什么希望了,谁能在山里坐着等被褫夺真传身份……山外妖奴出事、借机离开门宗一段,好歹把这段丢人的日子混过去再回来吧。” 崔晨的脑筋挺灵活,这也算是替苏景出主意了,跟着他又话锋一转:“想当初,归山大典上燃香破宁清,何等威风得意,那时候人人都道他天赋惊人身骨凛异,又有谁想得到,后面五十年他竟连一窍都未开。” 崔巍摇了摇头:“过不去了,真传身份必备褫夺……就算能过如是又如何,后面还有小真一,悟不透,全加在一起也不过区区百年寿数吧。”说到这里,他沉沉一叹,想起了自己的修行,再也不想说话了。 崔晨也叹了口气,就此收声。 抛开崔晨的乱猜不提,两兄弟说的话也真正是离山绝大多数弟子的想法,看过苏景归山后的连串事迹,人人都惊讶、少不了也会心生一份佩服,可是说到底修行人的根本,还是要落在“修行”两字上,如今苏景的状况,莫说第一代真传、师叔祖,就连“离山弟子”这四个字怕是都配不上。 …… 六两轻车熟路直接来到光明顶,他是御剑飞天,自高处遥遥一见光明顶,心里当即打了个突——天黑了。 仿若被人盖上了一张黑毯、更像掌管世间文章的天神泼下来一道重墨,光明顶变得乌黑一片。待飞得稍近他才恍然大悟,会如此只因乌鸦满铺,除了苏景修行的小院,乌鸦占据了光明顶每个角落,密密麻麻、敛翅于地静静栖息。 心头释然,但六两仍觉得难受……所有的乌鸦头抬起了头,黑红相间的眸子紧紧盯着来人,任谁被千万头乌鸦盯住也不会觉得舒坦。 乌鸦卫刚刚收复了附近所有剑鸦,明玑老祖留下的“大易扶灵气魄”居然还剩了一瓶,绝顶大妖的毕生珍藏,果然不同凡响。 现在的剑鸦还只是兽宠,虽有资格修妖但还不属精怪,就算它们想对苏景臣服大圣玦也不收它们,只能栖息在外面,听奉乌鸦卫的命令。 六两才一靠近,苏景便告察觉,妖奴突然造访必定有事,苏景暂停修行起身出门,剑鸦本就聪明,得“大易气魄”后更加懂事,都晓得苏景是主人的主人,齐齐伏低身体深埋头颅行礼,同时挪动身体,为苏景让出道路。 一人独立,万鸦俯首,光明顶上的情形诡异却雄壮! 四十九对乌鸦卫簇拥上前,面色疲惫、目光兴奋,这五个月他们累得惨了,现在连废话吵嚷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收了这铺天盖地的一片乌鸦他们心里着实高兴。 苏景笑着对乌上一点点头:“都收干净了?辛苦了。”随即望向刚刚落足光明顶的六两:“有什么事情?” 恭恭敬敬地施礼后,六两说道:“并无其他事情,只是小人估计着小祖宗出山在即,特来侍奉左右!这些年蒙小祖宗体恤,放我在外面逍遥自在,未能尽到奴仆本分,这一次无论如何……” 苏景被他说糊涂了,打断了大好妖奴的忠心词:“我要下山?没这个打算啊。” 六两愣了愣,面色惊诧:“您不打算下山?” 苏景比他诧异多了:“何来我要出山之说?” 六两的心思比着其他妖奴都活络得多,稍加琢磨便面露恍悟神色:“或者……您不知道?这么大的事情您竟还不知情?” 苏景愈发糊涂了:“出了什么事情?和我下山又有什么关系?” “不久前剑冢重开,天下修家又可入内采剑了!” 剑冢便是当年的江山剑域,牵扯到“天无常”丹,事关陆崖九离开青灯境的唯一希望,六两不敢丝毫怠慢,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 五十几年前剑冢无故自闭,修家最终将原因归咎于以往采剑太过频繁。这次剑冢重开各大门宗公议,采剑不可再像以往那般全无秩序。 剑冢是前辈遗惠,任哪个门宗也不能独霸,这一次七大天宗尽显名门风度,订下的规矩不偏不倚:无论门宗大小,一次就只能派一名弟子进入剑冢采剑。 这条规矩一宣布,天下修家全无异议,自家洞府不过小猫十几只、人家天宗门下成千上万的弟子,大家都出一个人,又哪还能再有不满。 其实这便是目光差距了,乍看上去大门宗的确是吃亏了,可要是不能一视同仁,天宗威望多少会受到些影响;而再站得高远些去看,过个一两百年,剑冢得了足够休养恢复如初,又复“任君采撷”,到时候还不是门宗越大就越占便宜。 另外众多修家还定下了采剑之期:每年十月初一至十月初十,且只能本人进入,师长朋友一律在外等待。至于平时,各宗遣下的高手驻扎附近,禁止采剑……保证此地不受滋扰,以供剑冢休养元气。 现在距离这第一个采剑之期已近,六两明白小祖宗一定会去剑冢,凭着苏景的辈分离山的那个名额肯定不会旁落,这才急匆匆赶来准备侍奉主公。 事情说完,六两目现凶光:“这等大事,离山弟子居然未曾禀报小祖宗,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办事的,现在的晚辈越来越不像话了!” 苏景没多说什么,展开火翼飞起去找红长老,待到了红鹤峰得知红长老不在府地,她和诸多长老都去了九鳞峰议事,苏景转向赶赴任夺所在的九鳞星峰…… 除了平时几乎不过问门宗事情的炼器公冶、司宝申屠和丹草风三位,其他十几位长老都在九鳞峰上,见到苏景来访众人都有些意外,红长老问道:“小师叔有事?” 苏景并没太多不满,但也不会故作无事:“剑冢重开的事情,红长老应该告知我一声的。” “师叔恕罪。”红长老解释道:“主要是见你专心修炼,而且据公冶长老所言,小师叔的那套剑羽质地了得……是以弟子以为,这趟采剑你不会在意。” 虞长老从一旁微笑插口:“小师叔问及剑冢,可是有意下山采剑?这可巧得很了,我们正在商议采剑弟子的人选。” 第一百三十二章 昔日荣光 苏景没狂妄到要说“不用商议了,就由我去”的地步,而是认真应道:“我有要紧事,须得进入剑冢,能不能占上这次的位置?我会去和公冶长老说,请他开炉为落空的那位弟子单独铸上一把好剑。” 红长老当即就点头,正想再说什么,九鳞峰主任夺忽然插口:“还差一个月,小师叔的真传身份便要不保……要紧事?弟子不明白小师叔心中还有什么事情比着‘真传弟子’的身份更重要,请师叔解惑。” 苏景摇头:“我的事不用你管。” 任夺笑了起来,不理苏景径自向下说道:“又是十年过去,小师叔的大穴仍是一个未开,弟子不敢管小师叔的事情,只是忍不住要劝一句,以你现在的状况,就算从剑冢内采到一把绝世好剑又有什么用处?寿数将尽、修行末路之人……没资格想别的。” “任长老,放肆了。”红长老不满开口,但也只能说他态度放肆,找不到其他反驳之词。 苏景不去分辨什么,但决不让步:“这趟剑冢,我非去不可。” 任夺一声大笑:“你是师叔,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可你也是离山弟子,要遵从长老们公议的规矩,正好大家来这里就是商量此事,刚刚有了个结果:比剑夺位!” 离山不缺剑,但是从剑冢内有望得到绝世好剑,谁都想去搏一搏运气。剑冢关闭五十多年,如今离山够资格去采剑的弟子多不胜数,让谁去不让谁去是个为难事情,干脆由小的们公平竞争,既然离山是剑宗、这一次是采剑,便让有资格去剑冢的弟子以剑相争。而且这些年掌门不在,门宗内寂静已久、都没有过像样的大比,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让新进弟子们活动活动。 红长老三言两语给苏景解释了此事,不等苏景有其他表示,任夺又说道:“离山弟子想去剑冢,便要参加比试,否则公平何在,又会让其他晚辈如何想?” 苏景不想废话,直接点头:“便依你。” 似是没想到苏景居然如此痛快,任夺先是一愣,继而又笑了起来:“小师叔毕竟是小师叔,高高在上的辈分我们不能不顾,我看这样吧,前面那些比试你不用参与,角出七位优秀弟子后再加你一个,与小师叔而言从头到尾最多三场比拼。” “另就是,小师叔的修行要紧,我们会安排好时间,这个月都不会打扰于你,十年之期的最后一天,请小师叔入试,”说着话,任夺的笑意越发明显了:“不能劳动师叔法驾,最后的比剑之处,干脆就放在光明顶吧,届时离山内外两门弟子、诸峰长老、执事齐聚光明顶,共瞻师叔御剑风采!” 任夺的意思也再明白不过,最后一天,光明顶论剑……他要苏景在八祖的道场先输剑试、再被褫夺真传身份。 话说完,停顿片刻,任夺又想起一件事,收敛笑容正色道:“门宗大比,庄严盛世,你那块如见玉牌……” 不等他说完苏景就摇摇头:“放心,这次我不用如见。”说完,和红长老等人点点头,迈步向外走去,可是走到大门口他又停了下来,转回身对任夺道:“你不提玉牌,我还差点忘了。” 说话间,解开衣领、又把宝贝牌子给亮出来了,同时道:“除九鳞峰弟子,其他长老免礼。” 任夺不笑了,行礼、起身,也不忌讳什么冷声直道:“很有趣么?” 苏景神情恬逸:“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 苏景返回光明顶,裘平安得知比剑之事皱起了眉头:“这事吃亏啊!就我知道的,离山这些年里新近崛起的少年弟子就有许多,第五境的一抓一大把!” 此事苏景何尝不了解,不过这许多年里运功时开窍、休息“乌眠于心”身体体会剑意,他的修行一直是风、火、剑两法一术交替而行,趁着这个机会检验下自己的剑术,无论怎么想都是好事。 除此之外苏景还另有个目的,不过解释起来太麻烦,他懒得去讲。 见苏景没啥反应,裘平安有些着急:“要是第一场就被人家给打下来咋办?” 六两更是忧主人之忧:“就是最后一场被哪个不孝晚辈打下来也不成啊,难不成就不去剑冢了?” 苏景神情放松,对裘平安笑道:“能顶着自家门宗的名头去最好,实在不行的话……不是天下大小宗门都能派一人去么,到时我套个画皮,再托请你老丈人找个修家小门派的路子,去剑冢也不是什么难事。” “老丈人”三字把小泥鳅说得心花怒放:“你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苏景和六两异口同声,笑着纠正:“你老丈人身上!” 比剑的事情苏景没有太多准备,全副心神仍放于自己的修炼上。而这一个月间门宗内专做集会、试剑之处的离山剑坪热闹非凡,从早到晚剑光纵横咒唱飞扬,最近几十年拜入离山的人人登台献技,既是晚辈们对一个攫取好剑机会的争夺,又何尝不是门内长辈对晚辈们的一次考教、一次查验。 抛开输赢不论,单是连番比试中,就有近百位优秀的记名弟子被提升至外门,十余位资质可期的外门弟子被各星峰长老收至内门。 二十余天过去,新进弟子中七名佼佼者终于比拼出位,又休养几天,八月十七黎明时分,随着悠扬钟声响彻门宗,离山十七位长老、七位入试的优秀后辈赶赴光明顶。 …… 癸巳年、八月十七。 公开比试,内外门弟子均可观摩,而之前胜出的七位弟子虽然资历浅薄、但每个人都在剑意、法术上有出色之处,任谁也不想错过连场的精彩比试。更何况今日不止是决胜之日、还是那个光明顶传人被褫夺真传身份的最后期限,这场保持了十年的悬念,终于到了揭晓时刻,镌天石崖、缥缈星峰众多弟子都遁起剑光,追随于师长身后,自四面八方齐聚而来;另外还有四五头离山大妖也联袂赶来,为首的正是裘婆婆…… 各路剑气、云驾流光溢彩,汇聚成片片绚丽霞潮涌向光明顶,裘婆婆等久居门宗的大妖心中都升起了一份唏嘘,遥想当年八祖在时,光明顶如红日高照、众星峰拱护相拥,每逢甲子年破岁时八祖都会开坛讲道,连记名弟子都可闻听受教,所有离山弟子趋之若鹜,那时的光明顶何等荣光! 而八祖死后、光明顶沉落,千百年里再无盛景,直到今日……只是此刻繁华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今天光明顶主人的一场奇耻大辱吧。 想到这里,裘婆婆忽然冷哼了一声。 与她并肩而行的年老七明白她的心思,低声劝道:“离山内务自有掌门和那些长老主持,咱们干涉不得,老姐姐还是把心思放松些吧。我说句不好听的,苏景的真传身份保不住的……你强出头只会让事情更僵、让那孩子更丢脸面。” “十年之期是苏景和长老一起约定的,我不会管,但苏景始终是我老裘家的大恩人,若有人在夺去他身份后还想再折辱此子,姓裘的绝不会坐视不理。”裘婆婆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大妖怒气摺叠其间。 普通的弟子、包括诸多长老在内,根本都没见过八祖在时的盛景,心里自然也不会有大妖们的感慨,但是在他们靠近光明顶时,却着实吃了一惊…… 看不到光明顶了,只有一片乌黑鸦潮。万千乌鸦昂首,紧紧盯住天上来人,眸子中满是戾气与警惕。 无以计数的清醒乌鸦,却不存一声啼鸣,偌大光明顶只有沉沉静寂,似乎此间主人全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六两、黑风煞、裘平安三大妖奴并肩侍立于主公清修的小院门前,四十九对比翼双侠分坐于鸦潮之中,对浩荡而来的离山弟子视若无睹。 乌鸦们没有腾地方的意思,大群离山高人落地踩乌鸦又成何体统,诸位长老暂止云驾悬于半空,彼此对望了一眼,毫无意外的,任夺飞前几步,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说话,就在此时光明顶上忽然传来吱呀一声门响,小小的院落木门打开,苏景着一身月白长袍缓步走了出来。 万鸦俯首、妖奴唱喏,苏景拍了怕六两的肩膀示意免礼,跟着又对乌上一道:“带鸦群去林中修炼吧。” 四十九对乌鸦卫齐齐领命,旋即同声长啸,分作七个方向飞走,他们一动群鸦随之而动,刹那间乌潮崩散万鸦冲天,汇聚成滚滚黑龙、裹挟着烈烈风雷投林而去,虽然全无妖威可言,但那份凛凛声威也足以让无数名门高足动容! 转眼全场清空、光明顶重现,苏景昂首对半空里的大群同门道:“来得还真是早,都请下来吧。” 辈分之别,一人在上,千众在下,堪称轰轰烈烈的行礼问安过后,任夺起身对苏景道:“小师叔还是一个穴窍都未开啊。” 即便当着无数晚辈面前,任夺也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蔑意。苏景指了指东方天边:“刚刚破晓,还有十来个时辰,你很着急么?” 任夺摇头:“师叔不急,弟子又怎会着急?” 言罢苏景与任夺相视而笑,两个人笑得一般开心。 第一百三十三章 来者何人 这时有其他长老上前为苏景引荐那七位佼佼者。偌大离山千万门人,苏景能叫出名字的加在一起未必凑得足百人,尤其参与这次大比的都是尚未去过剑冢的新进弟子,他能识得的就更少了,可没想到的是,那七名出位弟子中居然有他两个熟人:红鹤峰门下,老实人方先子;九鳞峰门下,任夺最喜爱的幼徒任畴乘。 另外五个人中,一位来自律水峰龚长老门下,其余四人竟全都是滇壶峰虞长老的弟子。 苏景有些意外,对虞长老点头道:“你教徒弟的本领了不起得很。” 不等虞长老说话,任夺就微笑插口:“我们这一辈师兄弟,单以剑法而论虞师弟稳坐头把交椅,怕是只有扶乩师姐复活才能和他论剑,名师出高徒,这次滇壶峰大出风头实在算不得意外。” 虞长老摇头笑道:“剑法再强也只是术,小道而已、不值一提。” 七强弟子加上苏景,凑足八个人,先要分作四场两两相斗。有离山执事为八人抽签作对儿,第一场比剑就是苏景认识的那两个弟子:方先子、任畴乘。 规则简单得很,入擂弟子只许用剑,不能动用法术,其他则全无限制,弟子们在擂上尽可放手一战,至于会不会误伤同门,这不是比试者该有的顾虑,场中自有高手长老看护,在必要时会出手干预。 比剑夺位,相斗中不可运用其他法术,但修为直接与真元相关,修为越高则力越大、身越坚、体越轻……所有这些,又有哪一样不是剑术强大的根本? 主持长老点名两声,方先子与任畴乘登场,互通姓名、执手问礼,一番少不了的寒暄规矩后,方先子扬手亮出了自己的桃花枝,正容道:“愚兄之剑,蕴剑意于花红熏香之间,师弟请小心。” 说话间桃花枝轻轻一颤,飞红流转之中,一朵盛放桃花自方先子身后显出、围住主人缓缓打转。 方先子伸手轻轻一拈,拿住了那桃花,面上笑容轻现:“师弟请。” 当年宝梨州除魔时,方先子的“桃花红”就显出峥嵘之意,如今他修为更上层楼,再不是花瓣飘舞而是淬炼出整朵桃花剑气,苏景看得出门道,回头对红长老笑道:“方先子越来越像样子了。” 红长老面带得意,笑靥比着徒弟的桃花更动人:“他能有今日成就,归根结底还是师叔赐下的那枚天水灵精之效。” 五十年前的为离山守大门的老实头,如今动剑之际,已经隐隐有了些高人气度! 任畴乘握拳右手翻上、展开,他手中握着的是一团雾气。随他放手青青雾气弥漫开来,转眼模糊了方圆五丈之地,就此凝止不动了,悬浮、却不再氤氲,任畴乘语气认真、自雾中传来:“雾即剑,请方师兄赐教!” …… 没有惊雷咒唱,不见煌煌剑气,甚至连相斗的过程都不存,落在众人眼中的只是:方先子带着他的桃花,走进了那团雾气,停顿三五个呼吸的工夫,方先子破雾而出,桃花枝依旧但桃花不见了。 雾气又开始蠕动、渐敛渐清,任畴乘重现于众人视线。 方先子歪着头、皱着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不久后他忽然展颜一笑,转回身对任畴乘抱拳一揖,眉宇间的沉重一扫而空,轻快笑道:“愚兄受教,佩服万分。” 任畴乘恭谨还礼:“方师兄承让了。” 似乎是比斗太平淡,没能换来观战众人的喝彩?还未过小真一的诸多弟子都略显失望,但几乎所有四境以上的离山门人眼睛都是亮晶晶的,甚至连一向好热闹的裘平安都在笑,眉飞色舞。 任夺笑问苏景:“小师叔觉得如何?” “还不错……挺好的。”苏景的回答含含糊糊。任夺却非得问出个真章不可:“师叔觉得好在何处?” “连这也看不出?你那三个分身是找弟子画皮装得吧?”苏景耍无赖了,把另一旁的红长老给逗笑了。 说完苏景又想起一事,随口问任夺和他身后的两个分身:“对了,怎么少了一个?” 任夺身边只有两个分身,第三个不知去向。 “我着他去修炼了,师叔莫再挂心晚辈了,”任夺语气清淡:“若有那份精力,倒不如加紧修……” 他的话尚未讲完突然空气暴起一声闷响,三个矮子凭空跃出,并肩而立于苏景身后! 身背长剑、头戴斗笠、身着蓑衣,三个矮子一副流浪江湖的剑客打扮,无论是大头红眼、肥胖如梨还是那个瘦骨伶仃的,全都目光清冷神情漠然,说不出的沧桑与缥缈……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三人个子矮、身后剑却长,剑鞘几乎都快戳到地上了。 任夺骇然于面、大吃一惊!离山是什么地方,内外三道大阵守护,怎么可能有闲杂人等随意出入;在座众人是什么样的修为,竟然事先察觉不到丝毫气机变化,这三个矮子从哪里来? 又何止任夺,光明顶上大群离山弟子皆尽吃惊,虽还不至亮剑造次,但每个人都以气机牵引、将剑势牢牢止住三个矮子以防他们发难。 而下一刻,三大矮子剑客的气势轰然崩散,瘦骨嶙峋的那个眼巴巴望向苏景:“快开饭吧,饿得不行了。” 头大如斗的那个眨着血红双目,围着任夺的两个分身转来转去,口中嘟嘟囔囔:“分身?啧啧……活的!” 最胖的那个满脸痴呆,嘴里嘿嘿笑着,双手摩挲着自己的肚皮,直愣愣地向着红长老就走了过去……苏景赶紧把他抓回来了。 任夺眼角微微跳动,语气低沉:“来者何人!” “我家亲戚。”苏景应了句,对三尸笑道:“你们怎么来了?” “不是偷跑,学艺精进,小师娘教无可教,遣我们下山了。”三尸得意应道。 “让六两带你们进屋,先吃饭,我还有事,一会再详谈。”说着,苏景对六两招了招手,怎么说苏景也是三尸最最亲近之人,闻言同时应了一声,兴高采烈地跟着六两一起向小院走去。 任夺不知道三尸的身份,但大概能明白他们是苏景的人,神情放松下来,又冷冷地赞了一句:“好剑!” 本都转身要走的拈花陡然回头,目光凶狠声音凌厉:“大胆,竟敢辱骂仙家……”说着,他的语气又变得犹豫了:“你们三个……谁骂的?”拈花的目光在“一本二分”三个任夺间转来转去。 任夺才懒得去解释,红长老微笑着开口:“任长老是赞你们的剑,不得了啊。” 三尸的剑的确非同凡响,红长老这句话真真打进了他们的心坎,拈花嘿嘿笑着又要冲她过去,这次是被六两给拉走了。 本来三尸在人间磨练得已经不是那么没出息了,但是在凝翠泊学剑几十年,除了那个冷冰冰的小师娘几乎就没再见过活人,今时今日终于得脱自由,一时间还真有点控制不住了。 而此刻完成第二次抽签的主持长老又复开口:“光明顶苏景师叔、律水峰友书齐入擂。”宣布完毕,虞长老啼笑皆非,这一来后面不管再怎么抽签,他的那四位弟子都非得“自相残杀”不可了,但抽签是规矩、更是天意,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三尸闻言则同时止步,赤目皱眉:“苏锵锵要打擂台?” 拈花意外:“苏锵锵是好脾气啊,怎么也做起这种好勇斗狠之事了?” 雷动眉宇间隐含担忧:“他尚未突破第三境,与离山优秀弟子动手,怕是会输,而且输得难看啊。” 六两也暂停脚步:“或者咱们看完小祖宗比擂,然后再吃饭?” “先吃饭先吃饭……”一语惊醒梦中人,三尸省起了更要紧的事,六只小短手推着六两奔小院去了。 苏景这边听到喊名,和身边几个人略略点下头,身形一飘跃入场中,那个叫做友书齐的少年弟子也稳步登场来到对面。 看着自己的爱徒入擂,龚长老一改平日里那副死板模样,微笑着对律水峰其他弟子道:“律水峰的弟子下场,师兄弟们总要给个助威喝彩吧。” 师父开口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律水峰门下同时开口唱助,为同门小师弟喝彩。 这倒不是龚长老故意和苏景为难,不过苏景这边的确人单势孤,光明顶就一个算得上弟子的侍剑童子,现在还不在家……可是连苏景都没想到的,律水峰的助威声未落,这光明顶的四面八方,陡然炸起了轰鸣巨响,震得所有人耳鼓发颤!周边莽林之中,所有剑鸦一飞冲天,口中哇哇地怪叫,这些畜生得了“气魄”体质大涨叫声本就远胜以往,千万只同时开口,哪里还是乌啼,分明是惊雷震、骇浪崩,横扫三百里,什么声音都给压下去了。 乌鸦们一见主公的主公要下场打架,一个不落全都飞起来呱呱叫着给苏景助威喝彩……龚长老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暗骂自己惹祸,害得所有人耳根受苦。 好半晌的工夫,乌鸦们总算重落山林,友书齐对苏景深施一礼,跟着右手一提,一只小楷毛笔被他拿在了手中。 苏景好奇问道:“你的剑是笔?” 第一百三十四章 剑因戒训而来 友书齐又把左手一翻,亮出了一本册子,恭恭敬敬地回答:“启禀师叔祖,弟子的剑不是笔也不是书,而是运笔落在这书上的字。” 苏景饶有兴趣,反问道:“落字生咒一类的本事?” 待友书齐点头后苏景又问道:“那是法术,不能算作剑术吧?” “弟子落字并非咒法符篆,而是我离山戒训。九祖训诫暗藏剑意,弟子二十年抄录戒训偶有所悟,又得白师兄相助创出了这套本领。弟子悟得是律中剑意,是以这套本领应是剑术、而非法术。” 说到这里稍加停顿,友书齐又继续道:“启禀师叔祖,弟子修为粗浅,本来远远不及之前与我相斗的诸位师兄,他们败于我手,皆因我占了个便宜……弟子的剑因九祖所立戒训而来,所有离山弟子皆受管辖,因此他们赢不下我。” 不止对苏景,前面快一个月的比试中友书齐每打一场,之前都会把这个道理给对手讲一遍。离山戒训高高在上,晚辈弟子对此人人心怀敬畏,剑宗界内怕是再找不到这么好的攻心题目了。 苏景挑了下眉毛:“照你这么说,任夺长老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万法皆可破,所有的规矩都能变成废话,只看‘力’够不够!弟子的境界与任师伯相差天地、真力判若云泥,万万不是对手。”友书齐正色摇头:“但若真力相差无几,弟子遇到我们离山门下,几乎稳操胜券。” “你现在什么境界?”苏景又多嘴问了一句。 “刚踏入第五境‘冲煞’半年。” 苏景笑了:“好家伙,你可比你白师兄能说多了,成了,我已经怕了,动手吧!”话音落处背后元吉天都火翼猛然撑开,金红火光中苏景缓缓升起、于地面七丈处悬浮不动。 剑羽藏于火翼之中。 苏景已亮剑,剑意及心,脸上笑意崩散、目中倦意消弭,面色淡漠但双眸煌煌,仿若帝君高高在上俯视那轮回了三十七代却永远都只能侍奉在自己驾前奴仆! 友书齐从未见过这样的剑势,以至一个瞬间里,他甚至有些分不清苏景看的到底是不是自己:对方的目光的确落在了自己身上,可友书齐却恍惚觉得,苏景眼中并没有自己…… 深深一个呼吸,友书齐摒弃心中杂念,朗声开口:“请师叔祖赐教。离山仁、信戒训!” 说是“落字于书”,却全无书写过程,更无字落于书卷,友书齐笔尖一触手中卷,苏景身前三丈处、空气中陡然显出一行飞舞大字,一个苍老声音自冥冥中威严断喝:离山弟子求仁求信,若仁信不两立,舍信求仁! 吼喝如雷轰荡四方,古篆龙飞凤舞字字如刀削斧凿,苏景悬于半空一动不动,甚至连神情都没有丝毫变化,仿佛真的被“戒训”桎梏,友书齐却微一皱眉:冥冥大吼不过是摄人心魄的迷音法术,篆字中的剑意却是千真万确的,一字一剑本应呼啸飞去剿灭强敌,可他的那些“剑”,在他出手后便与他失去了联系。 字迹漂浮,却全无攻击之意! 擂场内的主持长老也稍有意外,苏景绝不应是能抵挡这“戒训剑意”的实力,他本以为双方一动手,自己就要施法去救助师叔了…… 友书齐执笔,再喝:“离山,忠、孝戒训!” 第二行篆字显身空中,第二次大吼震彻莽林:离山弟子求忠求孝,若忠孝难两全,直问本心选其一,大世无圆满,求不得无愧求无悔! 字迹显于天地间,剑意纵横比划中,但与之前一模样,“剑”在,却不受控制、不攻敌。 苏景依旧不动,友书齐额角见汗,玄功疯狂流转、运起全部真元发动杀机最浓一剑:“离山仙、义戒训!” 第三行篆字,第三次大吼: 离山弟子求仙求义,若仙、义难取舍,当须记得:长……生……不……是……偷……生! 仍是老样子。九祖留下的戒训句句铿锵,但友书齐的剑不见一刺。 观战众人间,普通弟子面色纳闷,修为精深之辈面露意外,律水峰龚长老摇了摇头,无奈一笑! 友书齐的眼角轻跳不休,就在刚才他还以为抽到师叔祖是上上好签,哪想到竟会出现如此古怪的事情,要他现在罢手他无论如何也不甘心,饱吸一口气正欲再写戒训,苏景忽然对他笑了笑。 随着苏景笑容,周围空气中掀起连串小小涟漪,七十六根原本隐于空气中的剑羽随主人心意,撤匿显身:三行戒训、七十六个篆字,每一字头上都被一根剑羽稳稳钉住! 友书齐出剑时苏景也出剑了,只是剑羽隐于空气、飞射间不带丝毫震荡,友书齐未能察觉罢了。 众多弟子皆尽哗然……空中那三行戒训,并非书法横幅,与其说是“字”,倒不如说那那是“意”,是幻、是影,虽然能被看到实际却无形无质,又怎么可能被实实在在的剑羽、好像钉钉子似的钉在原地挣脱不得? 友书齐的脸色变了,那是他的字、他放出去的剑,此刻见到苏景亮出的剑羽,又哪还能不明白这其中的关键所在!剑羽钉住的不是字,而是掐住了、截断了他与自己“字剑”之间的气机牵连。 引剑、控剑的那根“丝”,被苏景斩断了,友书齐又如何再御剑伤人? 友书齐忽然放松下来,输赢已定了。 收起书卷、墨笔,友书齐躬身一揖:“师叔祖手下留情,弟子感激不尽。”这不是客气话,人与剑的连接气机都被寻到了,若是真正对敌,催动剑羽“顺丝寻源”,友书齐能不能再活下去就只能看运气了。 苏景双翅一敛,火翼与剑羽同时消弭不见,双脚落回地面,摇头道:“除非你能真正借到‘训诫’之势,否则只这样扯虎皮拉大旗,总归没什么意思。” 比着上一战,这一场斗剑也不见得更有趣,但场边的离山门人个个面色惊讶……普通弟子惊于苏景出剑无形且“剑羽钉虚字”;修为更深、眼力更强的内门弟子诧异苏景竟能勘破气脉、截断人、剑;而真传、长老这些真正高人则更意外于苏景的这句话。 友书齐借的不是剑势而是“戒训”的名头,他自称“戒训之剑”不过是个唬人的噱头罢了。高手眼中不值一提,但区区三境的苏景能看穿这一重,就足见他对剑之领悟颇有些火候了。 友书齐败斗离场,苏景却皱起了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是小师叔,此间是光明顶,他爱怎样就怎样,别人也不去管他,执事与主持长老再度抽签,两位弟子登场,可苏景还是站在原地愣愣出神。 苏景在中间站着别人又何如斗剑斗法,主持长老走上前:“恭喜师叔旗开得胜,还请移驾场外休息。”苏景明显心不在焉,对长老说话置若罔闻,后者等了片刻,又轻轻地咳嗽一声,关切问道:“师叔无碍吧?可是有什么事情?” “不够啊。”苏景莫名其妙地回答了三个字,之后才回过神来,看了看眼前的状况、讪讪笑了两声迈步离场,可是才刚走了两步他又站住了脚步,问主持长老:“下面的比擂能不能改一改规矩?” 此事不是一个人就能做主的,后者闻言面露难色,转目向任、红等其他长老望来。红长老扬声发问:“师叔想怎么改?” “剩下来的另外五个一起上吧,对我一个。” 声音落地,万众哗然!之前苏景出手颇有神奇之处,但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三境小修,能赢下一场已经算是运气了,现在竟大言不惭,要以一人之力应战所有入擂弟子! 诸位长老也没想到苏景会口吐狂言,一时间面面相觑,龚长老最先开口:“师叔不曾见过之前的比斗,可能不太清楚……尚未登场的那四位滇壶峰弟子,个个都是少年才俊,无论剑术还是修为,都非我那不成器的弟子友书齐可比。” 红长老点头附和:“并非龚师兄妄自菲薄胡乱客套,友书齐、还有我门下的方先子,比着那四个孩子的确差了一筹。” 虞长老随之开口:“启禀师叔,我那四个弟子……咳,剑术什么的就不提了,但他们入门时间差不多,几十年朝夕相处、共同学艺并肩修炼的娃娃兄弟,多少懂得些彼此配合、互相弥补的门道,这个……您实在是吃亏了,请师叔三思。” 不管如何措辞,终归是告诉苏景“你太托大了”。 但苏景既然开口就不会再改变主意,只是笑着摇头。 带着两个分身站在一旁、始终没再开口的任夺突然冷笑了起来:“既然师叔心意已决、我们又何必再费口舌,让孩子们过去吧,先打过这一场再说!” 四位滇壶峰弟子下场,师出同门、身着打扮完全相同,但四个少年样貌各异,第一个神情严肃目光冷冽、第二个又黑又瘦佝偻着腰仿佛个小老头、第三人长得虎头虎脑面一副憨厚模样、最后一个却是个面色苍白身体消瘦的盲人。 连同之前胜过一阵的任畴乘,五个年轻弟子并肩站于苏景面前,苏景当先开口:“就一件事——请诸位用力,哪个把我拿下,我便请公冶长老赠他一柄真正好剑。”说完他转回头望向公冶。 公冶长老曾受苏景赠与“三这三那诀”下半段打铁法,那是真正的神奇法门,在苏景或旁人手中时不会没用,但也没必要去追根溯源,“知其然”便足矣了;可公冶是炼器的痴子,非得要“知其所以然”不可,得了“打铁法”的这些年里苦苦研究不辍,越钻研就越觉得此法惊人,心中对苏景当然也少不了一份感激,听他这么说老头子痛快点头:“不敢说比剑冢内的绝顶好剑更强,但一定能好过剑冢内的普通货色!” 几个年轻弟子闻言都面露喜色,正待对师叔祖施礼道谢再加报名号,不料苏景摆手制止了,笑道:“不必叙礼,直接开打,有什么话等打过后再聊吧。” 声音落地、苏景扬手催剑、疾刺五个少年才俊!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池子浑水 再不是之前那种玄机比拼,苏景出手便是强攻,剑羽裹挟着灿灿金光,分向五个对手激射而去……先一、再三、后九,三波十三剑、每人十三剑。 薄雾乍起,任畴乘藏身于雾中,第一道剑羽射入无声、再三道剑羽引得薄雾轻轻一跳、后九剑穿入雾气引出了的却是一阵金铁交击的大响,任畴乘的雾剑被逼出了锐金真意! …… 滇壶峰的冷漠少年断喝一声,晶华闪烁七彩迷离,周身七丈方圆突兀结出一块巨大玄冰,十三根剑羽尽被冻住其中。玄冰如镜清澈透明,清晰可见少年自己也被冻在了冰中……微弱光华一闪,少年竟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苏景身后! 再看冰中,他仍在……那个不是他,玄冰急冻、留下的只是冷漠少年的影子。 少年冷笑,探手射出一道寒芒——九尺冰锥,刺向苏景后心。冰中求剑,冷漠少年的剑术。 …… 小老头似的黑瘦少年仿佛陀螺般溜溜一转,身上长袍卸下迎向苏景剑羽,看着再普通不过的袍子,剑羽居然无法洞穿,两下里的交击中尽是金属摩擦的刺耳嘶鸣,他的袍子就是他的剑,剑、袍。 而他的急旋不停,再一转内袍也被卸下,黑瘦少年上身精赤,白色内袍迎风一抖,干瘪的袍子陡然迸发淬厉锐意,锋利远胜普通飞剑、行迹却飘忽难测,直扑苏景。 一内一外,小老头为自己炼化了两件剑袍,两把剑。 …… 憨厚少年嘿地一笑,身后一拍腰间的葫芦,近百枚剑丸呼啸而出,叮叮当当地与剑羽斗成一团,旋即那葫芦也遁化做一道青绿光芒、剑啸龙吟飞射苏景!少年用葫芦养剑丸,但就只有他自己晓得,这葫芦才是他真真正正的剑术所在,剑葫。 …… 皮肤惨白的盲人少年自从入场就微微侧着头,仔细聆听着,当苏景剑羽飞袭时,此人大袖一抖,三张黄色符篆显出护在主人身侧,是符篆,但纸上所写并非敕令,而是一副红色剑画。 剑篆。 三剑护身,安全无虞,盲人少年又张口一吐、自口中翻出了一张剑篆,养在体内整整十五年、最为珍惜的一道篆、一把剑。 最后的剑篆并未出手,就那么衔于口中,盲人少年一动不动,头微侧、倾听着。 对面五人同时应变,任畴乘藏身于雾气专心相斗十三剑羽;滇壶峰四位少年中三人挡剑、反击;一人蓄势以待,静静等候着出手的时机…… 光明顶周围,齐齐一声响亮喝彩。 剑出离山! 激斗场中却不见一把真正的剑。 他们的手中青锋、心头锐意,早就不再拘泥于那把“剑”,这几位少年的手段落在高手眼中,或许火候尚有欠缺、剑势不够老道,但是莫忘记他们也不过才是离山门下最近这几十年中的新进弟子! 不用非得分出胜负,只凭现下还不到一个来回的激战,这个门宗便无愧于“剑出离山”这四字狂言! 一出手便人人都打,可对方不是齐喜山的小妖、不是倾云涧的庸胚,苏景这样的斗法又岂能得手?此刻惹来凶猛反扑简直就是活该! 苏景的脸上却不见惊惧,反而目光明亮神情兴奋,背后火翼再震、又是一片剑羽显出。 三九之数,廿七剑羽。摆出守御之势。 不再疾飞远去攻袭强敌,护于苏景身周三丈之地,好像是在布阵,可它们飞舞得实在杂乱无章,甚至有的剑羽彼此间还会碰撞在一起,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 之前对十三剑羽的对抗,滇壶峰的弟子对苏景的斤两已经了然于胸:剑羽了得、速度非凡,可第三境就是第三境,剑主人脱不开境界限制,力量终归有限,可惜了大好紫凰庚金剑羽。 三境的修为、把剑羽用来偷袭再好不过,拿它们硬打硬杀,着实没有太多意思。 滇壶峰三位弟子联手反击,每一个人心里都笃定,只凭苏景散于身边的二十七剑,万万挡不住他们的猛攻……不止场中人,在周围观战的数千离山弟子,心中也大都是同样的念头:此战再无悬念。 主持长老催动真元暗祭神通,第二次准备出手救援苏景。 反击凌厉,剑葫、剑袍和冷漠少年的冰中剑快若流光、分从三个方向齐齐攻到! 不出所料,苏景放出的廿七剑羽,远不足以阻挡来自任何一处的反击,甚至那些剑羽都不敢去碰一碰敌人的剑,就想被花猫追赶的蝴蝶一般,忙不迭向着一旁四散躲闪,轻飘飘仓皇皇;可是让人十足意外的,“蝴蝶”乱套了、“花猫”自己却也好像喝醉了,才一冲入剑羽之阵,三道煌煌反击忽然摇晃起来!御剑的滇壶峰弟子大吃一惊,忙不迭提转心意、快掐剑诀,奋力加强对自己飞剑的控制。 主持长老身形略略一动,旋即又强自收力,双目神光昂然望着苏景,既意外又欣喜。 远处的任夺也不禁“咦”了一声,与身边的虞长老对望一眼。元神境界的大高手看出了门道:苏景布于身边的廿七剑羽搅起了“一池子浑水”。 苏景守的不是自己,他守的是身周三丈的一座小小天地;廿七剑羽不结阵不狙敌,它们乱飞乱飘,扰乱的也是苏景身周三丈天地…… 天地大世界、生灵小乾坤!灵气便是滋养这世界的血养,它的流转行运自有脉络。不妨把浩浩乾坤看作一棵大树,苏景周身三丈便是一枚小小的绿色树叶,剑羽飞舞、先统统截断了这绿叶上的叶脉,再随苏景心意将其胡乱接驳起来。 由此这片叶子变得“乱七八糟”,这片小天地的灵元气脉彻底混乱,除了苏景便再无人能够理清! 三丈方圆,灵气横冲直撞、乱流无数,法术、御剑术闯进其间又哪能不受影响?这与帆舟冲入乱流潭全无任何分别。 若舟足够大、之前蓄势足够猛烈,或可不受乱流侵袭,但滇壶峰的几位弟子还做不到这点…… 苏景现在的手段,从根底而论与刚才截断友书齐“戒训之剑”是一回事,只是散开了规模、提升了威力! 以现在苏景所能,二十七根剑羽乱世、搅动三丈天地,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可即便如此,足以让对他关心之人满面惊喜,对他仇视之人诧异低呼! 剑之极:星、巅、瞬、域!四字不分排名,各有所长,它们是剑法登峰造诣的四项奇技。其中的“域”便是剑划天地、自封一方疆域,剑域之内剑主称君,灵元气脉随他心意而变,造化生灭以唯他喜好所变,敌人陷入其中便是与那一方天地为敌! 苏景只是乱截气脉,好似涂鸦一般毫无章法,他能勉强不受影响“乱流”影响,却还远远谈不上将其为己所用;他充其量只能搅乱三丈距离,比着一间屋子都不如,又何谈“疆域”。 可是明明白白,篡改灵脉就是自划疆域的第一步,苏景做得这样不足那样不行,但“剑域”的雏形却是无论如何也脱不开,它千真万确! 任夺等人又怎么可能不惊讶,惊讶之下便是浓浓疑问,不过三境小修、入道区区几十年……若他们知晓苏景一切过往,或许会释然不少:苏景剑术师从浅寻,浅寻的剑术何等造诣?从她斗剑大败天元掌剑冲霄足见一斑了,而浅寻不曾传授苏景一招一式,她只是教会了苏景体会剑意、领悟剑锐的方法;苏景习得金乌小炼世、金乌大焠真两项奇术,前者炼天炼地、后者焠生焠灭!乍看上去只是炼器、炼命的法门,但却以小见大、自细微中见乾坤、从器与命中领悟大世界的气脉运转;人人都以为苏景第三境毫无进境,又有谁知道他已开一千八十阿是穴、通连一千八十气路,莫说比起普通修士,便是陆老祖,正窍旁穴加在一起也不过打通七百余道穴位。苏景有这千零八十气路,对身周的灵元变化感觉何其敏锐;青灯境时,苏景曾亲眼见过陆崖九与两个神秘土著对敌,事后也曾听师叔仔细分解过当时的情形,那片化境世界为少女老道两人所控,陆老祖空有一身惊天神通竟无以施展…… 一处又一处的关键,浅寻、陆崖九两位剑术大宗师都首肯确认的“苏景有学剑天分”,再加之他几十年不辍揣摩剑意,此刻扰乱身周三丈小世界来遇敌,实在算不得意外! 来自滇壶峰的三道猛袭不可谓不强,但才一近身剑势便显散乱,威力虽未变可惜准头丢了、对苏景也就谈不到如何危险了,苏景身形摆动,轻轻巧巧地避开猛击。 与此同时,苏景的天灵顶盖,忽然闪出了一抹光华、悬浮半空不消不散。 此刻苏景的情形殊为古怪,遥遥望去,少年头顶三尺处,居然悬起了一盏“灵灯异火”。红长老一见就失笑出声:“好家伙,居然开了一窍。” 第三境“如是”,正位大穴每开一处,一炷香内都会有一盏灵火对应着穴窍位置凌空而现,苏景“顶灯”正是头顶百会大穴开通显像。 第一百三十六章 剑啸光明顶 虞长老面带笑容:“可要恭喜小师叔了,可惜才开了一处……终于开通了一处。” 话音落,场中激斗又有变化,三个滇壶峰弟子奋力控制自己的飞剑,其他地方无论怎样飞舞都无妨、唯独一近身便剑意凌乱难以驾驭,完全伤不到苏景,更毋论将其击败,在一旁悬剑以待的盲人少年察觉到同门攻势不利,便不再等待,一声轻咤口中剑篆疾飞出去。 剑篆直飞高空,遇风猛涨、转眼化作数里黄烟、沉沉压在苏景头顶……下一刻,剑气如雨当头倾落! 一道压头剑篆,威力比起前面三人围攻也毫不逊色,剑气及身三丈也告颤抖纷乱,苏景也无可避免的压力骤增,便是此刻再见两道光华闪烁,空气中再添两盏“灵灯”、又是两枚正位大穴开启。 战中破窍惹人惊奇,但于盲人少年来说眼前一战才是真正关键,单以剑意夹攻无效,他又把双手剑诀接连几遍,空中剑篆所化数里黄烟流转,呼吸工夫凝化成一柄烟霞神剑,而光明顶上那一片天空忽然变得昏暗了…… 明明白白的,这方圆十数里的所有光明尽数被烟霞神剑吸敛,所以天地变得昏暗;可同样明明白白的,烟霞神剑饱饮光明,自己却不曾更加明耀半分。 天因剑而暗,剑却未因天而明!那狭长十余里、斜横天地间的……神剑一刺! 毫无意外的,夹杂着无尽惊呼的喝彩声轰然而起,剑篆化烟霞、烟霞绽剑气、剑气凝天剑,一剑三惊变,来自一个先天残疾双目失明的苍白少年! 第三次,主持长老长袖摇摆,虽还未动却已玄功饱满,随时准备出手干预,他看得出苏景的剑域在应付三方猛击之下,再挡不住这凌于天的威猛一击。 苏景的神情也变了,但绝非惶恐、绝望,正相反的,他愈发兴奋、兴奋、兴奋……亢奋!口中啊哈一声,响亮大笑中他甩开了那乱飘不休的廿七剑羽、他冲出了自己苦心行布的小小剑域…… 君不在、域未消,廿七剑羽犹自乱舞,维持着那三丈混乱,加之另外三个滇壶弟子谁也没想到苏景居然会跳出去和盲眼少年拼命。由此他们的“剑”都被剑域拖住了片刻。 苏景争得便是这个“片刻”,抢到手的先机!几位滇壶峰弟子尽数骇然,这等激烈的拼斗,一个“片刻”足以定乾坤、夺生死,只要苏景趁机攻杀过来,立刻就会有一个滇壶弟子要下场了。 冷漠、黑瘦、憨厚三少年失声低吼,忙不迭抽身向后退去,但想象中的危机并未到来,他们的骇然也随之变作了震惊,脱壳而去的苏景没有攻击任何一人,他的火翼一并冲天飞起,直直迎向了盲眼少年的第三变剑篆。 由此滇壶弟子也恍然大悟,至少在这个刹那,苏景求的不是胜,他求的是战啊! 酣畅淋漓、全力以赴的一场剑之斗战!胜负弃之一旁,苏景看到了那一剑的破绽,只是看到还远远不够,他还要试一试自己能不能破去此剑。 烟霞神剑自天上来。 苏景自光明顶直飞。 天都火翼荡起的灿灿阳火划破昏暗天地,苏景迎上天剑,火翼中再起金芒,一根剑羽被苏景握在手中。 剑光掀翻天地,刺目的明亮暴散于苏景与烟霞天剑交汇之处!两股剑力相触,洪钟大吕般的锐响横扫光明顶。 所有三境之下弟子掩耳遮目,小真一之上修为众人则看得清清楚楚,苏景斜举着一根剑羽,奋力挡下了那煌煌一剑。 两剑锋锐相抵,看似凝立不动,可任谁都能明白,那两点锋尖之间、来来回回激荡的锐意与力量的较量是何等可怕! 盲目少年的脸色愈发苍白、几近透明;剑羽裹护中的苏景咬牙切齿、面皮狰狞,忽地灵光闪动,四盏灵灯再起、而后又是八盏灵灯,苏景又开十二大穴! 挡住对手一剑只是开始吧,苏景最后六枚剑羽同时显身,一路向上、急旋飞舞、区区六剑却唤起了疾风暴雨般的猛攻,自四面八方猛击烟霞神剑,交击剑鸣明锐且响亮,而下一刻随着苏景一声嘶哑大吼,火翼猛震他升高三尺……神剑压头,他再升三尺。 烟霞神剑并未退让半分,苏景却能高升,只因他放出的六根剑羽狂舞截灵、让对手御剑变得困难、减少了主人支持的神剑变得脆弱了些,由烟霞幻化实质的剑尖挡不住苏景的手中锋锐,被他硬生生割裂开来。 烟霞神剑的剑尖绽开一道裂璺! 苏景便在这缝隙之内,火翼再度震动,一尺、一尺带着苏景节节高升,他要自下而上、把这烟霞从中豁开! 金风凶猛、阳火激烈,体内真元汹涌激荡,十六枚灵火再起。 盲眼少年的剑篆摇摇欲坠,此刻已然摆脱剑域的剑葫、剑袍、玄冰剑三子同时招呼一声,全力催动飞剑投入战团。这三人一动,廿七剑羽也受苏景召唤齐齐飞起,又回到主人身边“划地称尊”。 灵元暴躁席卷四方,剑意疯狂气吞天地,一对四,光明顶少主对滇壶峰四位少年才俊,至此才算得是真正对决,而那轰烈暴散的灵元剑气虽弥漫了整座光明顶,却还不足以遮掩如萤火飞舞、层叠不休的破穴灵火。 卅二灵灯刚起、六十四道灵光又现……光芒微弱却倔强,任谁也不能忽略不见!须臾之间,苏景已开一二七处正穴大窍! 时至此刻,周围众多长老哪还能不明白,苏景是在借斗剑之烈、之锐来开窍。 跨域了半百岁月、几近凡人一生的第三境如是的修行,周身阿是穴尽开、尽得风火所容,最后这几年的修行苏景玄功运转通畅无比,三六一正穴不断松动,但就差那最后一线、始终无法真正突破。会如此只因苏景修行渐深,真元中不止得了阳火真髓、也渐渐攒下了一份金乌之意。 九天神鸟、太阳化身,平日里都要以熊熊烈火化身的三足金乌,性情中那份“烈”又岂是言辞能够形容的?想要完成这第三境的修行、想要耀世天灵的功法圆满,只修为到了尚不足够、还非得逼出那份“烈性”不可! 要去剑冢调查不一定非得顶着离山的名号去;可若没有这场门宗大比,苏景自己也得找人去打架求突破。既然如此,为何不参加? 打过友书齐那一场,苏景觉得力道还不够,这才有了现在这一场以一敌五。 任夺哪里会知道苏景破关的方式如此古怪,本以为会搓尽少年锐气的一场折辱之战,居然成了苏景迈向第四境的踏脚石。事已至此,就算任夺后悔想要打断比试也不可能了……遽然一声清冽长啸,擂场中一个人动了:盲人少年。 他只有四张剑篆,三张小篆抵挡十三剑羽、一张大篆还在与苏景相持,此刻少年再无长物,却突兀站起身来,步步登高、向着半空中那激烈战团走去。 脚下虚空,他的步伐却稳定无比;双目不见物,他的方向却清晰异常。身形凌空衣袂随风,落在旁人眼中显出了一份莫名的空空荡荡……只因消瘦吧,如斯消瘦、如斯苍白的盲眼少年! 前后十七步,盲眼少年走近战团,不见丝毫犹豫,第十八步,少年迈出,同时手微扬,他拔下了自己的发簪,白玉无瑕、光泽圆润的一柄小剑,他的第五剑。 第十九步,跨入剑羽围城的那三丈之地,单薄的身体挡住乱流激荡,身体摇晃不休,手中的剑簪依旧稳定、向前,他用自己为那最后一剑开路! 第二十步,盲眼少年遇到了苏景。 连番的变化,精彩绝伦的一场大擂拼斗,此刻却再没了喝彩,只剩连片惊呼!包括诸位修为精深的长老和光明顶妖奴在内,谁都不曾想到的,已然祭出所有剑羽、打到山穷水尽境地的苏景,此时此刻竟还有余力……苏景不弃剑羽、苏景另手拔剑! 第二次得自小师娘处,值得三十两银子的凡间长剑。 三丈剑域迎抗剑葫、剑袍、玄冰之剑;左手剑羽纵剖烟霞神剑;右手执长剑指向近身之敌。苏景脸上的兴奋躁动散去了,目光平稳神情漠漠,所有的神采、神气都已经放入手中利剑。 剑簪向前、长剑迎上,叮的一声轻响,两剑锋锐相抵,就此凝立不动。 最近五十年中入门、离山中剑术最最出色的四个弟子。随便哪一个,都是门中晚辈弟子心中发誓要努力超越、却被越甩越远的目标,可如今四个人合在一起拼尽全力,仍奈何不了一个苏景。 四秀合力、仍奈何不了的一个苏景! 惊呼落尽,全场寂静,人人屏住呼吸去关注战局。 即便现在胜负未分,也再没有一个离山弟子会再笑话、敢再笑话苏景的修行进境。时至此刻,观战众人、尤其是晚辈弟子望向苏景的目光里,已经带起了一份敬意和一份憧憬。这是苏景货真价实打出来的威风,这份因崇敬而起的安静他当得起…… 一惊一寂,苏景之威。 擂斗仍在持续,一对四的僵持尚未分解,两个呼吸的工夫过去,忽然间苏景身上灵光又现!不再是三抹五道,那情形就仿佛一块烧得正旺火炭被狠狠掷于冷石。 火光崩散,炸起的是一片璀璨光芒! 第一百三十七章 剑沉眠 只一眼诸位长老便数的清清楚楚,这一次,两百三十四枚灵火迸溅悬空!加上之前散出、此刻仍悬于苏景身周的那一百二十七盏灵灯…… 体内风火双元流转如电,经脉被撑得撕裂剧痛,面对四位滇壶峰新秀的强大攻势,苏景已到极限,而剑、风、火三重锐意的激烈冲荡之下,第三境那最后一层桎梏也终于被他彻底打碎,至此三六一处大穴全部告破,“耀世天灵”功成圆满! 斗中破窍虽少见却还能理解,但是于斗中、前后怕还不到燃香工夫就连破三六一处大穴,从连第三境的门路都未窥到的境地直接破境跨入小真一,这是闻所未闻之事。 五十年前燃香过宁清的那个人,今日又一战破如是! 轰的一声,光明顶上人人诧异出声,免不了的又是一场议论、一场嘈杂纷乱。 而冥冥之中自有造化,奇事之后总会有异象显现,当三六一枚灵火聚齐,齐齐一振后自苏景身周飘摇直上,直飞到百丈空中才告停止。灵火高远、但对应苏景大穴的位置不变,由此光明顶上众人都能一眼看出,那些灵火在半空里勾勒出了一道人影,苏景之影。 金乌阳火于第三境的正法修炼,本就是要么不开一窍、要么三六一大穴于短时间内接连绽放,灵灯三百余盏勾连成片闪烁于天空,“耀世天灵”之名也因此而来! 忽然,“人影”中又有火光闪现,一盏接着一盏,层出不穷、拥挤在“人影”中显得密密麻麻,仰视众人大都在纳闷,苏景破关已告完成,身上再无灵火飞出,空中人影却仍迭现火光? 剑尖儿剑穗儿都不去看比斗了,昂首看着空中异象,忍不住问身前的师父:“这是怎么回事了?” “灵火映照的是他打通的穴窍,三六一处主灯周围……是他打通的阿是穴。”红长老的语气还算平稳,但声音略嫌干涩。 “啊!”双姝异口同声地惊呼。 当正位灵火聚齐、勾勒成形后,之前苏景开通的每一处阿是穴,也会有一个显像。 红长老的声音虽不算响亮,当光明顶上的弟子个个都有修为根基,全都听了个一清二楚,自双姝惊呼的下一瞬,之前光明顶上因苏景破境掀起的纷乱蓦然沉寂。 第二惊,第二寂,仍因苏景。 人人目瞪口呆、仰望苍穹,那些灵火……上千处?五十年间他一个大穴没开,却开了千余阿是穴?就算那十几位真传……莫说真传了,我离山的长老们……干脆长老也甭提,我离山开宗立派的那九位老祖,又开了多少阿是穴?!九位老祖加在一起又开了多少阿是穴! 这件事情本身何其疯狂,得见此事的众多离山弟子又如何能不心旌动摇。 苏景入山五十余年,这其间,为救治参莲子在山核耽搁了八个月、被小师娘强留凝翠泊习剑三年、白狗涧重犯越狱激战让他负伤休养一年、下山去带回樊翘探望白马镇耽搁数月,另受命出山追查邪魔耗去月余……所有所有这些“闲事”加起来,一共才几年?除却这些,哪一天、哪一刻苏景不是在刻苦修行?! 而之前所有那些事情,又有哪一样是苏景故意怠慢、为了玩耍而躲懒?! 离山弟子只看他一个大穴未开,只道此子根骨不堪、修行懒散,却不曾去想“修行”只是个人事,稍有成便敲锣打鼓传告四方,哪有算什么修行?! 关门修行、开门做人,苏景心中信条。但这门“一关一开”便已注定,天下人只看得到他“开门做人”,却难见他关门后的修行。 直至此刻,当那耀世天灵高悬九霄、当苏景一人一剑与同期入门最优秀的四人打了难解难分,众人才真正明白苏景这数十年究竟在做什么。! 五十年破如是,速度不值一提,可他是风火双修两倍耗时、他另开一千零八阿是穴三倍于普通正穴,再加之他的剑术……纵有机缘相助,若没有刻苦修持,又怎么可能会有今日成就! 五十年破如是,不说寂寞! 片刻后红长老回过神来,给不远处的任夺送去个笑容:“不世之才,险险被你夺去真传身份,你是不是该去找风师兄,为你配一副洗眼睛的药水了。” 苏景还在鏖战这中,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但空中那璨璨如星、已经开始缓缓消散的灵火,又何异于苏景带上三尸一起的一句狠狠恶骂:瞎了你的狗眼! …… 听到红长老的话,光明顶上所有弟子都忍不住望向任夺,以任长老的身份和成就,哪个弟子也不敢对他埋怨半句,但投向他的目光之中少少少少的那一点无奈总是遮掩不住的。 任夺无话可说,神情淡漠继续观战,这件事全没辩解余地,虞长老也没法替他开脱,只有岔开话题,微笑道:“九鳞峰的弟子,果然都从师兄那里学得了一丝傲气,我那四个劣徒仗着人多势众,一起围攻小师叔,任畴乘师侄却始终不肯参与,年纪虽小、可他这身风骨已经现出几分挺拔之意……” 从开始到现在任畴乘始终凝剑雾漠立不动。 不料虞长老的话还说完,剑雾裂开一线,任畴乘闪身而出,对仍与四位滇壶弟子成僵持之势的苏景朗声笑道:“不知师叔祖还记不记得,当年弟子曾启禀您老,我擅剑、擅炼、擅道兵三术。”他的语气、神情一如当年,稚气中透着虔诚与认真。 言罢,任畴乘掐动剑诀,之间青光摇摆,先前苏景打向他的那十三枚剑羽蒙上了淡淡青芒,随他号令上下漂浮……众人这才明白任畴乘一直不曾出手,竟是躲在剑雾中悄悄炼化苏景的剑羽! 至少半数离山弟子侧目,比拼就是比拼、夺擂就是夺擂,以实力一决高下,谁胜谁负都无可厚非,但任畴乘任由四位滇壶弟子去和苏景打出真火,自己躲在一旁悄悄炼化了苏景的剑羽,厚道的在心中说他声“无聊”、不客气的干脆低声骂一句“下作”。 可是不管怎么说,剑羽被任畴乘炼化了,苏景都是丢人了。眼看着爱徒扳回一局,任夺目中笑意隐隐,口中则对身边的虞长老道:“畴乘这孩子,还是修行日短、心基轻浮,大家在擂上相斗激烈,他却只顾着玩,竟把小师叔的剑羽给炼化了。” 虞长老永远都顺着任夺说话,笑道:“让我惊奇的倒是师侄的煅淬本领,要不是心中笃定我还真要怀疑,下面那个不是畴乘贤侄,而是当年那个少年公冶师弟嘞。” “别说,还真有几分神似。”任夺笑了起来,笑声不算响亮但欢愉满满。 苏景的剑羽被任畴乘夺去了?纯粹笑话吧!紫凰庚金剑羽是金乌小炼世设禁,就算设禁时苏景的修为尚浅,但以真火之纯烈,任畴乘的境界再翻一倍也休想在这短短一会功夫里破掉十三剑羽的禁制。 不过是任畴乘修习了一门异术,暂时蒙蔽了剑羽器灵罢了。只要剑羽一回到苏景手中立刻便会回复本真,可任畴乘的秘法颇有几分隐蔽,外人看不透端倪,还道他真的夺下了苏景之剑。 对任畴乘的话,苏景并未理会。与滇壶峰四人苦苦鏖战,几乎占去了苏景全部精力,但他要想说上两句话总是没问题,只是他的心思正在关注另外一件事…… 自修行用处上,阿是穴与正位大窍一般无二,但正穴的位置更重要,每一处都是勾连经络的关键所在,所以想要铸成灵基完成第三境,非得把正穴尽数打通不可。 当正穴尽开,于外五感更加明锐了些;而相比之下,内视比着以前才是真正“焕然一新”,陡然提升了几个档次,与原来全不可同日而语,由此苏景愕然发现,自己身体中藏着一把剑……样式普通但出奇清亮;剑身上隐现花纹,仿佛火煅纹路但要复杂百倍、仿佛古咒符篆却又轻扬许多;剑锷上两个篆文古字,应该是太古时的留字吧,以苏景现下的见识居然不认得。 剑如烟,有形却无质;剑缥缈,游荡于脉络间自己却无所察觉;剑沉眠,全无力量波荡,正沉沉睡着。 经过浅寻的教导,苏景对剑的认识绝不浅薄,自然认得出那不是真的一柄利剑,它是剑魂……玄功运转、全力抗衡强敌,勉强分出一份精神仔细“端详”体内藏剑,他又哪有心思去理会任畴乘。 体内多出了一柄剑?虽意外,但也不是太吃惊,有一件往事他可从未忘记过:青灯境内三这三那诀初成,那一刻的异象不止三尸显形,还有一道剑影自解牛刀中闪入了自己的身体! 陆崖九、沈河真人、大小师娘……多少顶尖高手以真元灵识探过自己的身体,都未曾找到的那道剑影,如今苏景自己看到了。 任畴乘哪会知道苏景的“大发现”,他只道苏景再无余力说话,当即朗声一笑:“弟子曾败于师叔祖剑下,数十年间弟子日夜牢记您老的指教,修行、练剑不敢丝毫懈怠,今日再请师叔祖指教。” 笑声之中身周剑雾暴涨,仿若一团瘴气弥漫开来,看似缓慢实则快愈罡风,猛扑苏景!赶到战团之前任畴乘声音再起:“师叔祖的厚赐剑羽弟子不敢拜领,原数奉还!” 十三根青色剑羽急闪,射入苏景身前三丈小天地! 靠秘法蒙蔽视听只能得逞一时,那十三道剑羽任畴乘明白自己根本就留不下,现下正是“主动归还”好时机,如此一来苏景“被晚辈夺了飞剑”的名声便死死坐实了,何况这十三剑羽总能让苏景再分出一份精力……雾气飞霜,紧随剑羽之后任畴乘全力杀到! “输了”,所有人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即便苏景自己也不例外。 与滇壶峰弟子相持下,他再无余力应付任畴乘了。此刻情形,莫说是得任夺悉心调教、修持与剑法均为济辈翘楚的任畴乘,就是随便加入一个外门三境以上的普通弟子,苏景也必败无疑。 以一敌五,纵然威风八面,不过终归还是超出了极限。但输了又如何?这一战苏景打得欢畅淋漓,五十年辛苦所学尽数得以验证,五十年辛苦修行终又结成一枚香甜善果、自己又跨上了新的一阶,这样的败仗以后哪怕再吃一百场、一万场苏景也心甘情愿! 十三枚反攻主人的剑羽飞到,不用去刻意观察苏景便知道,只是不值一哂的小把戏,甚至他都不需分心,待那些剑羽一碰到主人身体立刻就会恢复“清醒”。 但苏景万万没想到,那些剑羽才刚刚近身十丈范围,他的心中突兀升起莫名憎恶。 不是他憎恶什么,这情绪不是他的,是他体内长剑的。 剑藏于身,憎恶因剑而来,浸染人心。 那柄沉睡、飘荡于经络间的剑魂,真就仿佛被利刃突然斩伤尾尖的毒蛇,陡狰狞、猛地亮出了它的毒牙! 第一百三十八章 剑疯癫 剑惊、剑醒,剑疯癫。 剑魂陡然化作一道淬厉银线,一道苏景并不陌生却绝不习惯、更无法言喻的锐意,自经络间直蹿而起、由经入脉、入手、入剑,旋即一声仓仓剑鸣直刺苍穹。 便是这个刹那,十二真传、十七长老,离山界内修为最最高深的二十九人,随身所带仙剑尽做长吟,便如一条毒蛇遭遇另条毒蛇时的吐信嘶嘶。但也只有剑主人才明白的,听上去毫不示弱的怒鸣,其实色厉内荏!剑连心,剑恐心微慌。 再看苏景手中那把平凡长剑,银芒层层流转于剑身、豪光喷薄于锋刃,明艳至目光不敢直视、璀璨到一剑之光投射于苍穹倒映出八百里离山!不世之剑、煌煌独立! 剑微振,啪的一声脆响,盲目少年的玉簪崩碎;剑再振,剑器哀鸣连串,篆、葫、袍、冰尽被破去。 若有意诛杀,滇壶四秀无一能活,所幸“苏景”无意对付他们,振剑破局只为摆脱桎梏,之后长剑锋锐一转,迎上了正激射到面前的十三根青色剑羽。 只一斩。 十三根剑羽尽折两端,再没有丁点威力,好像垂老孔雀身上脱落的翎毛,失了光彩、毫无生气地散落在地……本能被轻松收回的剑羽,苏景竟斩断了它们。剑势不肯就此停歇,灿灿流光暴涨、直刺裹挟着任畴乘的剑雾。 “嘭”的一声闷响,青色雾气遇到苏景一刺,连瞬瞬僵持都不存便彻底炸碎,任畴乘甚至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是这个瞬间,一道乌光击中苏景手中长剑,场中主持长老出手。同时两道人影急闪而至,任夺的两个分身赶到近前,一个握住了苏景的手腕、另个奋力踢开任畴乘…… 剑受外力影响,歪了些准头;任畴乘被师尊分身踢飞,错开了些距离,千钧一发之际得到施救,侥幸逃得了性命。 剑芒落空、啪的一声锐响中,狠狠刺中不远处的一根金乌殿大柱。 金乌大殿的柱子何其结实,受剑芒一击竟裂开了一线! 噼啪的轻响几乎细不可闻,大柱受创之处,拔出了层层细密裂纹,仿若蛛网。剑魂一击不止伤及表皮。 随即又是一声惨呼震天,握住苏景手腕、阻止他出剑的那个任夺分身,口中鲜血狂喷,整个人也仿佛个被顽童一脚踢飞的木鸭子,翻滚着摔飞开去,而他去握苏景的那条右臂扭曲诡异、竟然被巨力震断! 任夺本尊立刻入场,顾不得去理会苏景,忙着去查看分身和弟子的伤势,随即他松了口气,分身受怪力反冲、伤得不算轻但撤手及时总算根基无碍,调养个一年半载便能回复。 任畴乘就更没事了,不知是不是踢他的那个任夺分身下脚太重,任畴乘此刻昏迷了过去,但身体完好无损。 受伤分身还能勉强施法,这就飞起回九鳞峰休养去了;另有其他弟子上前将樊翘抬到场边,施以醒神药物加以救治。任夺本尊面色铁青,返回原位…… 而光明顶周围其他弟子,再看苏景的目光,仿佛凡人看到恶鬼一般! 事情似乎再明白不过,任畴乘夺了剑羽,苏景受辱后心中大怒,祭起惊仙一剑、先破身边围攻、再自断剑羽、剑指任畴乘。 瞎子都能看得出,苏景用的是剑;聋子都知道,入擂弟子尽可放手一拼,全不用担心会误伤同门,场中自有长老看护。苏景并未违背规则,更谈不到作弊,就算任畴乘被他杀了也是白死。 人人都知道这位光明顶的小前辈不好惹,谁惹到他最后肯定是个灰头土脸的下场,但是谁都不曾想到他竟不好惹的这般程度:大庭广众、同门较艺中,真敢一剑杀人? 而真正让人心惊肉跳的是……他……这个苏景竟把任长老的分身重创!这又怎么可能?什么时候听说过奔跑的兔子能够撞塌一座大山! 任夺沉声开口了,对苏景道:“举剑便杀人,小师叔的手段当真狠辣。若非我们及时出手,小徒现在已经丧在师叔手中了!”他只说弟子,不提分身,也实在没脸去提。 苏景无动于衷,目光低垂看着自己的手中剑,手腕轻轻一抖,精炼长剑忽然散了。不是崩碎、更不是拔裂,就是真真正正的化为齑粉、随风飞散;心眼开,内视身体,剑魂又归于安宁,静静躺在自己的经络间,随着真元流转轻轻飘荡着,不见峥嵘。 所有人都误会了,动剑的并非苏景,元凶是他体内之剑,哪怕苏景去拦也休想拦得住! 至于刚才那个握住苏景手腕的分身,他活该倒霉:不是苏景出剑,分身想要截断的是剑魂的暴怒,被剑魂反击重创再正常不过。 见苏景不作应答,任夺又复开口,:“怎么,师叔敢杀晚辈,却不愿解一句缘由么?” 此时忽然一阵依依呀呀地歌声传来,循着声音望去,被抬到场外的任畴乘转醒过来,晃晃悠悠地爬起,脸上尽是痴痴呆呆的笑容,一边起身、手舞足蹈着哼着个山歌小调,分明是痴呆了。 风长老上前问脉,片刻后一哂:“离忆蔽魂,也不用太担心,傻个三五天自然就回复清醒了。吓的。” 修行之人,尤其勘破第二境之后的修家,个个心基牢固、心神稳定,于争斗中惨死在所难免,但是于比试中被活活吓傻,还真是罕见了。虽只是暂时疯癫,却也未免太、太夸张了些吧? 苏景那一剑之威,尚震慑着数千离山弟子的心神,是以众人丝毫不绝任畴乘可笑,正相反的,只觉得面前场景诡异。 任夺门下弟子人人皱眉,这次九鳞峰的脸面丢大了,任畴乘则不管周围,脸上憨憨傻笑,双脚错步在地上来回转圈,口中呐呐不休:“和尚……妖怪……嘿嘿……老头子……” 只看他这副样子,大伙当然能想到“苏景那一剑惊仙,否则以任畴乘五境修为何至于如此”,但也仅此而已了,光明顶上数千修家,真真正正了解到那一剑究竟如何可惧的,便只有曾身临其境的任畴乘:哪是单单一剑?剑魂的狂躁一击,落于任畴乘眼中,分明是一个仙魔世界:阴兵鬼将、巨妖垩兽、高僧活佛、剑仙大修,绝不该出现在一起的凶猛能者,竟汇涌成潮、铺天盖地、在那一刻间齐齐向他杀来!还有、还有一座座雄峰峻岭、一座座洪湖大海、甚至那个天、那个地,整整一座乾坤,全都化入剑髓,欲置他于死地! 乾坤为敌,世界视仇、天诛地灭!任畴乘他被吓傻,一点不冤。 毫无征兆的,“呱呱”聒噪猛然炸散四方,千万乌鸦再度汇聚成潮翻涌而起,畜生们哪管什么死人不死人,眼看主上的主上大获全胜,尽数飞起为苏景喝彩。 天上混乱到无以言喻,地上却只有无边沉寂…… 任夺不肯就此罢休,口中质问不停,语气越来越严厉,苏景突然抬头望向任夺:“目无尊长之人,若不忿、便请入场!” 话音落,众人脸色再变。 任夺双目如电迎上苏景,可对视片刻,他的目光闪烁了起来……现在下去打算什么? 比试?赴剑冢的人选之比,与任夺何干;报仇?莫说任畴乘没有大碍,就算他被诛杀当场,任夺也没有报仇资格;或者单纯的同门过招,试剑炼法?让苏景吃个苦头或许不难,不过当着离山所有重要弟子的面前,无论怎么比,真正丢人现眼的都绝不会是苏景。 苏景能开口,但任夺不能应战。 何况苏景那一句“目无尊长之人”,也真正直戳要害,任夺怒而忘形、造次了。看半空里,千万鸦潮中几只白鸟分外醒目,隶属刑堂的小小笔仙跨在坐骑上满脸严肃奋笔疾书,把任夺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质问之词都抄录在案,留待日后问罪时作为证据。 龚长老一言不发,但他望向任夺的冷冷目光早就说明刑堂的态度了。 任夺的脸色愈发难看了,他身边的虞长老咳嗽了一声,踏上一步开口为任夺垫台阶:“任师兄的语气是稍有不妥,但心思毋庸置疑,是为了小师叔好。” 苏景一句话逼住了任夺,见虞长老开口,少年只是一个冷哂,不再理会他们,低下头重拾思绪…… 一位主持长老、任夺两大分身也仅仅是让那一剑稍偏了一点,见过了它的威力,四十年前发生在光明顶的那桩悬案也有了解释:屠灭白狗涧逃狱重犯之人,就是苏景自己。或者说,是这剑魂假苏景之手杀光了那些魔头。 只不过那一次剑魂暴发得更激烈得多、自己则修行尚浅,被巨力与剑意轰灭了神智。 “三圣三冥君……三仙三大士……百劫屠晚……洗剑转生……无上心诀……”苏景口中喃喃,反复咀嚼着《三这三那诀》的全称。 由无数冤魂写成的古怪功诀、混不起眼的解牛刀、普普通通的磨刀石。三件一套、与大圣令牌和无捻青灯摆放在一起、出自摩天古刹的宝物。它们的效果远不止炼化三尸那么简单,现在苏景几乎断定,自己体内的这枚剑魂才是三件宝物真正的关键。 但是这剑魂从何而来?为何会沉睡于解牛刀中?更要紧的是它遁入自己体内究竟“意欲何为”、它和自己又算是个什么关系……投店的客人与客栈东家的关系?乍一想是这么回事:剑魂来了,原来客栈里的三位客人被赶了出来,但那三个客人不是客人,三尸算是自家亲戚,这么算的话,剑魂顶替了三尸,也成了苏景的自家亲戚? 越想越荒谬、可越想又越觉得有那么点道理,自从修成三这三那诀,苏景开始喜欢剑,对剑术颇有痴迷,且陆崖九、浅寻都说他有学剑天分、在修习剑术时他的悟性与进境都颇为惊人……这些未必不是这剑魂的功劳,它是真的在帮助自己、它也真正给自己添出一份爱剑、求剑的欲望。 若真如此,苏景觉得自己还真是与众不同了。 无数念头纷至沓来,苏景的脑筋都快转成一团乱线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第三惊、第三寂 苏景垂头沉思,裘平安则追着虞长老的话头笑问:“虞长老,你给说说呗,姓任的哪里是为小师叔好?” “不说任畴乘生死如何,单说小师叔这一怒杀同门,实在有些冲动了……冲动为十九心障之一。当知‘如是’之后便是‘小真一’,冲动不散、心障难破,又何谈领悟真我、唯一?任师兄之前所言,字字皆指师叔心障,十足好意。” 裘婆婆冷笑了一声,接过了话题:“没听到十足好意,只听到十足歪理,虞小子,刚才那番话你自己说着不觉得可笑么?” 虞长老全无怒色,相反,他还笑了起来,摇头道:“想要领悟小真一,不破心障又怎能破境?自古以来有多少修家只因心障难破最终路断小真一,这是考验智慧的一境,做不到清心平欲,就算小师叔这等亘古难见的奇才,怕也是……” 说到这里,虞长老对犹自沉思的苏景深深一揖,悄然转换了讲话的对象:“师叔才刚入第四境,现下还不晓得,但以后几十年的领悟、思索,于漫漫长路之中总会明白任师兄今天的一番好意……”话还没说完,就在此时高空之上遽然传出一连串轰荡雷鸣,把他的话拦腰斩断。 畜生修妖、小鬼凝煞之初最怕的就是天威,正乱飞狂舞的鸦群受惊,忙不迭降落密林再不敢忘形,离山众人抬头仰望苍穹,只见一道乌云自视线尽头升起、直奔离山而来。 乌云隐隐透出明紫颜色,尤其醒目的云边还透出层层金光,红长老身后剑尖儿仰望苍穹:“劫云?真一雷劫之云!”内门弟子个个都见识不凡,紫韵金边正是真一雷劫之云的特征,她哪有认不出来的道理。 这倒巧得很了,虞长老才说到小真一,就有真一劫云显于天边。 …… “冲着光明顶来的。怎么,有师兄弟此刻悟透了小真一么?”一边说着,剑尖儿的目光扫过全场,但又哪能找得到即将应劫之人。由天顶罡风催动着、劫云一振千里,刚刚还在天涯海角,两句话的工夫便已压至光明顶。 剑穗儿接口,语气里带了些诧异:“是真一劫云没错,不过……是不是太大了些?” 雷劫因修士破悟而来,是劫数也是考验,来自天道的考验。既然是考验,便脱不开“公平”两字,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同一级别的劫云规模就永固不变,若以前有一万个修家渡劫小真一,那曾升起的一万道劫云从规模到威力也全都一般无二。 可现在光明顶上浩浩滚荡的劫云,足有普通真一劫云的四倍大小。 每个人都清楚自己的修为,眼见劫云压顶,自知与己无关,众多弟子不用前辈吩咐便向外退去,苏景也不再胡思乱想,头顶上压着这么危险的“家伙”哪还能再傻站着不动,一边展开双翼向外撤离、招呼妖奴带着三尸赶快离开小院,苏景心里还隐隐泛了些小气劲:哪个家伙明知要渡劫还跑来光明顶,把雷劫引到我家来…… 可是让苏景做梦也想不到的,小气念头尚未转完,头顶上那片巨大劫云猛一震,四道雷霆从天而降,其中最为粗大的一条,竟直直向着苏景头顶劈落! 另外三道则并行一路,向着苏景的小院轰去。 “不可能!”一声气急败坏的怪叫,苏景护身赤炎升腾,风火双元全力运转迎抗雷霆;“啊!”三声濒死惨叫齐齐响起于小院,三尸被劈死当堂……同时又复活到本尊身旁;“哄”,离山弟子无一不惊,不是大家心基不稳,只因眼前之事太过匪夷所思,任谁也无法压住那一声从心地直冲而起的惊呼! 随即雷劫之威尽数铺展开来,贲烈巨响轰动天地,千百雷霆层层散落,光明顶彻底湮灭于雷光之中。 那滚滚雷云也并未就此悬浮,它迅速沉降,落于地面、把光明顶紧紧包裹起来。 真一劫,并非乌云高悬落雷当头,而是“云包雷裹”的云内雷劫! 雷暴只与应劫之人有关,这是天数,任谁也无法帮忙,只能靠苏景自己去撑,众多离山弟子尽数后撤,退到劫云笼罩之外,但他们并未就此散去。 口中的惊呼被雷声炸碎,数千弟子又复沉寂…… 第三惊、第三寂,仍因苏景起落! 从大家来到光明顶到现在,一共多长时间?任畴乘与方先子第一场相斗之后…… 苏景以剑羽钉虚字; 苏景划地为域与滇壶四秀恶斗不落下风; 苏景一口气打开三六一处大穴,擂中破“如是”;苏景气机显露,他已开通了千零八十处阿是穴;苏景恼羞成怒纵剑成狂,破四秀围攻、一剑吓傻了任畴乘顺带打飞了任长老的一个分身;还是苏景,他破了第三境才多长时间?吃得完一顿饭么?小真一是领悟境,是需要领悟的,多少人入世几十年都无法破题,可……他领悟了么?他什么时候领悟的?他领悟到的是啥?这都是什么跟什么他就迎来真一雷劫了! 还有,凭什么他的劫云比别人都大?! …… 三尸自苏景而来、与他同力共长,苏景有劫数时他们三个也一样会有,空中那片雷暴乌云其实是四块劫云,只不过拼凑在了一起,外人看不出端倪罢了。 三个矮子身体特殊,他们的怪力并非真元,对上真一神雷全无抵抗之力,只挨一下就“死回到了苏景身边”。 拈花满面惊惧体如筛糠、混不明白是怎么会是;赤目双眼空洞、一样被吓傻了;就雷动天尊还算镇静,抬头仰望雷霆:“是……” 雷落,他死了,再活:“真……” 雷再落,再死,再活:“一……” “雷……” “劫!” “疼……” “唉。” …… 劫云压顶,光明顶周围三十里方圆皆为乌云与雷光笼罩。 无关应劫众人都全都退散到外围去了,剑尖儿盯住那片灿金荡漾的乌潮,梦呓般的语气:“怎么、怎么就突然应劫了?他到底是什么做的啊。” 红长老却一直皱着眉头,此刻应道:“不是好事情,这一劫于苏景……绝大凶险。” 剑穗儿闻言一惊:“师父觉得他过不去?”本就交好,再加上苏景救过她的性命,剑穗儿没办法不担心他。 红长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转回头看了双姝一眼:“这便是关心则乱么?你是度过真一雷劫之人,如此简单的道理怎会不知道。”师父话中含有责备之意,剑穗儿心里一紧,赶忙平复绮念、仔细去想有关真一雷劫之事,旋即少女脸色骤变! 前后打通快一千五百条气路,苏景的前途不可限量、以他的状况如果按部就班的前进,迎真一雷劫根本不用担心什么,但问题就出在:他领悟得太快了。 随便举个例子,人家入世领悟“小真一”,至少会在晚上修行用功、练气养元,十年参悟总有五年修炼。苏景呢,他用一顿饭的时间就悟道了,简直太好了,可惜没顾上拿出半顿饭来修炼。 就算他在以前几十年里陆续开通了千余阿是穴,体内积攒了混厚真元,可是莫忘了他还刚刚大战了一场,消耗何等巨大? 而最最要命的是,苏景一举破掉第三境如是,的确威风惊人,但他少了一个关键步骤:三阶十二景中除去领悟三境,其余九境修家每破一层,本属真灵都自天地间涌来,为修者洗炼身体,这个过程会促成修为的跨阶飞越……破如是后,苏景未能迎来火元的洗炼。 之前光明顶斗擂,接二连三的惊人变化,夺了巨大多数弟子的心神,剑尖儿剑穗儿也不例外,是以忽略了破境后该有洗炼之事;苏景则因过于关注体内剑魂,也没顾得上去想这一重,结果一千个一万个没料到真一雷劫就那么生猛热辣的飘来了! 现在的苏景,拿什么来迎抗真一雷劫? 劫数凶猛,道道雷霆蕴含天威,准备充分时尚需全神贯注,此刻心思若再乱下去又怎么可能会有活命的机会。最初慌乱过后,苏景迅速宁定心神,依着平时运功的法门盘膝端坐于地,全力催动真元护身。 心宁定,并非寂静空洞,苏景比谁都明白,这样下去自己必死无疑。 心眼顿开内视经络,剑魂全无动静,再无暴起护主之意,这不意外,这把剑本就不能被拿来做“指望”的,离开青灯境五十多年里,苏景遇到几次性命危难,剑魂也只在白狗涧和刚刚觉醒过,其他时候都在沉睡。它不会管苏景的死活,只因自己想动才会动。 天降劫数,无比避、逃不脱、无人能相助、就连自己炼化的法宝飞剑都不可用,只能凭着修者自身真元去硬扛。 且真一雷劫封闭四方,除非撑过劫数,否则修士都无法离开劫云笼罩之地。 火光熊熊,阳火精元得金风相助,于苏景身周烈烈升腾,一次次消弭着雷霆轰荡。苏景左手摸出一枚天香镇元吞入口中、右手轻轻点地升起一丛阳火。 真元不够、不足以抵挡劫数,现在修炼纯粹是梦话,活命的唯一机会就在于:破境灵元洗炼…… 自己修炼的功法不会有问题、金乌真策上写得明白,如是境破境洗炼会有怎样的效果,且早有前人验证过;离山整体的水元环境不会有影响,五十年前苏景破第二境时就有体会,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虽然匪夷所思,但只有这一个可能:师父的道场、专供火行修炼的光明顶不知有什么古怪禁制,阻挡了火元洗炼! 离开光明顶,才有唤出火元洗炼的可能。苏景非走不可。 第一百四十章 白骨金乌 苏景默运金乌万巢大咒,但将灵识探望火堆时,心里微微一沉:火中无路、虚空封闭。果然是走不了的,劫数域内,穿空遁无法使用。 额角见汗,努力维持着心思转动而心境不乱。 又是一炷香的工夫,苏景忽然开始长呼长吸、粗重有声,周身上下一千四百余窍尽数贲张、随同主人一起拼命聚敛游散灵元,苏景在蓄力!又过片刻,他缓缓开口,对三尸道:“待会会用到你们三个的力气。”说话间,他缓缓起身向前走去。 天雷刺目、阳火贲烈,却还不足以撕裂那如墨乌云,苏景眼前仍是无尽漆黑,五听尽数被劫云遮蔽,感觉滞涩;人一动、雷霆变得更加汹涌,他在云中,所以雷不止天上落,而是蛇潮一般、成群结队、四面八方而来! 金风阳火已经疯狂流转,苦苦抵挡雷暴的轰击,苏景走得不稳、走得很慢,随时都仿佛会跌倒,但他仍在前进着、摸索着……他在找一根大柱,一百七十七根金乌大殿遗柱中的一棵。 苏景走在前面、三尸“死去活来”地跟随身后,区区八十步,却是有生以来最最艰难的一段路,苏景终于找到了那根大柱。 下一刻金光闪烁,所有剑羽都被苏景唤起猛攻大柱! 法宝飞剑无法为主人抵挡劫数,但并非不能调用,苏景用剑羽去大柱子不存丝毫问题。 真正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三尸再没半字废话,奋起全身怪力狠狠撞向大柱,雷动与赤目还未撞到目标就被天雷斩杀,只有拈花把自己撞死在柱子上。 苏景咬牙,本已发挥到极限的金风阳火陡然再告壮大,连同三尸一起护住了,他要保证三尸都能带着怪力去撞柱!少年心中仅剩的念头:打断它未必能活;可打不断就死定了…… 金乌大殿的残骸中有古怪法术存留,此地不受禁术、不受外面的灵识查探。 破如是的火元洗炼未能到来、多半也和八祖留下的古怪法术有关。可早在苏景之前,离山中的高人就仔细检查过光明顶,找不到丝毫法术或阵篆痕迹。 古怪,只能藏于这些坚固到难以想象、连八祖发狂时都未能损坏的大柱之中。 凭着苏景和三尸,就算力气再大十倍也休想撼动一柱,但这根柱子刚刚受了剑魂一击,表皮拔璺内中开裂!这是苏景最后的机会:毁掉一柱、或许就能破去八祖遗留法术,让火元涌起来完成洗炼。 四方雷劫都被苏景独力接了过去,三尸再无其他困扰,嗷嗷怪叫之中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撞死在柱子上,七八轮下来雷动忽然想起了什么,尖声骂道:“糊涂笨蛋、拔剑放宝贝啊!” 另外两个如醍醐灌顶,齐齐应了一声,与自家老大一起,各自从兜里摸出一枚黑红色、拇指大小、长方形的小小木匣,挥手将其抛向了半空…… 三只木匣迎风而涨,由此也显出了真正的形质,哪是什么匣子,明明白白地就是质地诡异、经由秘法炼化过的童棺!而破空声大作之中,童棺竟展开了六只透明翅膀:仿佛蜻蜓般的透明翅翼,隐隐可见翅上有脉络蔓延。 十八盏翅膀急震不休,三只童棺在三尸的指挥下去撞击大柱。 放出了宝贝三尸又告拔剑,转眼间剑光迸现,叮叮当当的大响堪比滚滚雷霆,三个矮子围住了柱子发狠猛砍。师从浅寻归来,三尸的宝贝、长剑、剑法甚至拔剑的法子都有特别之处。可苏景此刻却再没余力去看他们一眼……眼前只剩无尽漆黑、脑中金光乱绽、身体无可抑制地颤抖着,几十年的修行、全部全部的力量,都被他调运而起,用以迎抗真一雷劫! 一人之力,未经洗炼之躯,迎抗四个人的真一雷劫。 时间没有了意义,三天的闲逸日子与生死边缘的一万年苦苦挣扎究竟孰长孰短?苏景只能强撑,至死方休! 开天辟地头一遭,三尸也打出了真火,雷动披头散发嗷嗷怪叫,赤目圆整双眼怒声斥骂,拈花衣衫碎裂面皮狰狞,手中长剑化作乌黑、暗青、乳白三道长练,围住大柱层层打转。 雷惊电绕、火怒风急、剑气如虹、大柱巍巍,小小一方光明顶,天震怒人疯癫! 如此过了不知多久,苏景颤抖得愈发激烈、阳火不屈但身形摇摆不休,七窍中淌下的细细血线触目惊心,体内经络刺痛暴发显出崩溃之象再坚持不了多一会了。 就在此刻,“啪”的一声脆裂锐响炸响于光明顶……大柱终于碎裂了,不是想象中的从中折断、向旁倒塌,而是轰然散碎开来、砖石泥沙被莫名巨力裹挟着、向着四面八方崩散而去! 三尸猝不及防,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法术就被打碎了身体,惨死当场同时重活于苏景身边,苏景虽有阳火护身但也未能完全幸免,被一枚石块擦过头顶,头皮被豁开一道狰狞伤口,刹那血流披面。 大柱碎、沙石散,原先大柱所在之处只剩下两寸长短的一截小小白骨,离地七尺悬浮不落,骨中隐隐金红光芒。 而当一柱碎裂,犹如爆豆急促的啪啪脆响弥漫光明顶,其余所有大柱均告拔裂,肉眼可见那一道道伤痕不断生长、不断扩散,前后不过两个呼吸的工夫,屹立于光明顶数千年、结实道无以复加的大柱尽告崩碎! 与第一柱相同的,光明顶上、金乌殿内,一柱藏一骨! 苏景没猜错,打碎了柱子,便破了光明顶上的古怪法术。就在他堪堪支持不住的时候,阳火真元蜂拥而起。迟到许久的如是破境洗炼,终于到来了。 不止阳火,还有瘆瘆阴风,双元并修风火洗炼。 周身上下四万八千毛孔、一千四百四十一道气路欢快张合迎接洗炼,火元到时只觉得周身薰暖、阴风过处凉爽无比!就在此时,苏景耳中响起了一声金乌啼鸣、高亢且欢愉。 一百七十七大柱,内藏一百七十七枚骸骨。 当桎梏尽去,这些遗骸白骨迅速飞旋,转念凝聚成生前本形,饶是苏景心基沉稳此刻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悬浮于他面前的,赫赫然一头三足白骨金乌! 师母蓝祈讲过,陆角八为了对抗入体恶魂,曾炼化了一头三足金乌。只是任谁都不知道的,他把那头金乌的尸骨藏炼入光明顶的大柱之中。 吃惊同时,苏景恍然大悟,以前在光明顶修行中、耳内时常听到的金乌啼鸣究竟来自何处。 骨金乌静静悬浮于苏景面前三丈处,双眸空洞冷冷盯住了他。 这头神鸟和陆角有不同戴天之仇,父债子还天经地义。苏景心中暗叹,打碎了柱子的确得到灵元洗炼,只是没想到还有一道仇杀劫也随之而来!凭现在的状况,他又怎么可能挡得住骨金乌一击……念头尚未转完,哗啦啦地轻响中骨金乌双翅一振扑向苏景! …… “啊?”轻呼中,剑穗儿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阳火灵元来了!”旋即又纳闷道:“怎么还有风?” 高处鸟瞰,一道道金红色的光芒自空气中闪烁而出,彼此勾连汇聚成潮,虽缥缈缓慢却无可阻挡地,一波又一波渗入光明顶那浓浓劫云中去。 金风元气自地下升腾,如影如雾晦暗阴涩,流动之中荡漾起层层哭号…… 乌云倾盖、雷霆不灭,金红火元天生、阴暗风元地起,古怪景色梦中难见。 另个方向上,九鳞、滇壶两峰弟子聚拢于一处,一起关注着光明顶,虞长老的神情里古怪:“他是风火双修?”说着,老头子“嘿”了一声,继续摇着头感慨道:“一边应劫,一边被真元洗炼身体,这样的情形听都没听说过。要说起来,咱们这位小师叔也确实当得‘神奇’二字了。任师兄,依你所见,这一劫他过得去么?” 任夺面色平静,淡淡望着光明顶,不置可否地应了五个字:“最好能过去。” 虞长老愣了下,随即笑了起来:“是啊,小师叔生俱造化,以后前途不可限量,若真夭折在区区真一劫中实在太可惜了,最好能过去……最好能过去。” 火元汇聚,新的异象显于光明顶,有人欢喜兴奋有人无动于衷,而更多人的心中只存一种情绪:惊奇。 正如虞长老所说,于渡劫中召唤灵元洗炼身体,闻所未闻的怪事。 不知不觉三个时辰过去,离山众多弟子心中的惊讶非但未能平复,反而更甚了:风火灵元还未散去,仍在不停地渗出,从四面八方汇入光明顶! 洗炼的时间越长,铸就的元基就越稳固、得到的修为就越深厚,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但是一般而言,破境洗炼的时间不会太久、更不会无边无际的蔓延下去。短则一盏茶长不过一炷香,若能有半个时辰便撑破天了,待洗炼结束元灵便散去了。 可是眼前光明顶,风火灵元汇聚渗入劫云,已经持续整整三个时辰了! 自从苏景归宗,他在离山做出的“神奇”事情一样接一样,每次离山弟子都以为自己适应了,不承想每次都会更惊奇,要说起来苏景的路数的确不是那么好琢磨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火树黑鸦 劫云之内,苏景长呼、长吸,身周风火妖娆不变,但范围缩小了许多,不再匡护三尸。 三尸并无半字怨言,苏景不死他们不灭、苏景吹灯大家一起拔蜡,这个道理三尸比谁都明白。 被雷劈死很疼,但死死活活的次数太多,难免就有些麻木了,雷动与拈花满脸无奈,活过来时干脆连眼睛都懒得睁了,唯独赤目,一双眼睛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抓紧一切机会死死瞪向苏景的手、左手。 金乌是神物,虽已神消身毁却骨性犹存,所以苏景在修炼阳火时能够感受到乌啼、所以现在这些骨头还能够凝聚成生前形状,但是这副骸骨剩下的也仅仅是骨性了,连神魂都被毁掉,又怎么可能还记得仇恨。 所谓骨性,充其量只能算作习性,没有智慧、不存好恶,只是与生俱来、烙印入骨的本能罢了。 金乌有天生向火的本性,最爱徜徉于阳火灵元中;遗骨属丧物,与蓝祈的阴风属性相扣相合,沐浴其中也是本能驱使。是以骨金乌扑向苏景不假,但是和报仇扯不上半分关联,它是冲着风火双灵去的。 可惜煌煌神物,如今只剩下一副骨头,在苏景身边它能受到风火双灵的轻拂,却无法被这些灵元收用于体内,本能的追逐着、本能的焦躁着,围住苏景飞来飞去躁动不安,直到苏景伸手将其捧在手心…… 三个时辰之后又是三个时辰,灵元渗出不绝。从上午到黄昏、从黄昏到子夜再到黎明,继而第二天、第三天,离山弟子们不惊了,五脏六腑都惊累了,脑子也惊麻了。 直到第四天破晓时分,劫云之内突显异象,一声声古怪的啼鸣声自光明顶直投云霄,雷光闪烁中,肉眼可见那片劫云内,闪现出一头巨大猛禽的轮廓,而最最明显的特征莫过于:那鸟儿有三只长足! 直直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惊人响亮的啼鸣才告停歇,随后风火灵元消失,劫云笼罩下的破境洗炼总算结束了。 又过一个时辰,正午之前,于最后一阵几近疯狂的雷光扑涌之后,压在光明顶上整整四十八个时辰的厚重劫云忽然崩碎开去,转眼隐匿于风中,劫数已过! …… 众人苦苦守候四个昼夜,此刻终于等来结局,全都精神一振,把目光投向光明顶、寻找苏景,不料,就在劫云散去的下个刹那,还不等众人看清楚什么,一蓬烈焰猛地从地面冲天而起。 熊熊烈焰,笼罩了整座光明顶;灿灿金红,明耀八百里离山! 阳火璀璨,乌潮再起,莽林中的剑鸦振翅狂舞,围住那巨大的火堆层层打转,呱呱乱叫个不休。这个时候苏景的声音自烈焰中响起:“速速退散十里!” 剑鸦通晓人言,立刻四散飞去;离山弟子明白将有异变,谁都不是不听劝的二愣子,也向外扩散开去,而片刻后,在“轰”的一声暴鸣里,光明顶的大火陡然扩展开来,向外延展整整十里。 下一刻,火焰自蓬勃爆发后又迅猛收缩,不过眨眼的工夫,仿佛要把整座乾坤都炼掉的凶猛阳火便消失于众人视线,而光明顶正中无端显出一棵参天巨木:火红干、火红枝、火红盖! 风缭绕,有红叶自枝头飘落,还不等落地便化作一道火焰、又复飞回树干。 刚刚那大火,变成了一棵火树!树盖宽广,稳稳笼罩住光明顶。 一棵树,还是两棵树?只看一侧,不过是棵桑树罢了,虽然苍耸雄伟,但脱不开桑树之形,但是两棵桑树同根偶生,更相依倚,再加之它们的火干火冠……那便是传说中的金乌栖身神木:扶桑古木! 金乌真策,每破一境得一门本命法术,苏景破第三境得到的本命法术就是这棵凝结天地火元、由真灵幻化而成的神木扶桑! 剑鸦一见扶桑神树,黑红相间的眸子里立刻露出浓浓向往,纷纷振翅飞上前去,一只、两只、千只、万只、直到最后所有乌鸦全都并翅立于枝头,由此火红树盖也变成了乌黑颜色。 苏景就站在树下,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满脸满身的血迹,但他的眼睛很亮,看看树、看看乌鸦、看看终于“死到头”的三尸、再看看没有了柱子的光明顶……忽然,笑了起来。 “攀那一阶一阶、看那一景一景”。 劫数到来时的惊愕、火遁无法发动时的失望、重重雷劫下的求生、风火双元涌入时的欣喜……这他娘的就是风景了,一场好看得要人命的大风景! 破境了,而且一下子破了两境; 续命了,如是、小真一,加起来一百零八年,这要算进岁数里去,自己现在还没出娘胎嘞;渡劫了,还没准备好呢劫数就来了,这还没过瘾呢劫数又走了;洗炼了,破境灵元是洗炼,劫云雷暴何尝不是洗炼,现在这神清气爽的,怎么就能这么有精神;再就是……发财了,真格发财了,师父就是师父,给没见过面的徒弟留了件好东西。 苏锵锵越想越满意,没法不笑。而越笑就越响亮,开始时还是稳稳当当地惬意欢笑,仿佛刚刚吃过了一尾新鲜蒸鱼、听过一场悦耳琴笛;后来就变成了突然捡了大钱成了暴发户似的大笑,眉飞色舞、不能自已,打从骨子里透出来那份小人得志的笑声。 这就是修行之乐么? …… 红长老转回头,看了身后弟子一眼:“你们傻笑什么?” 剑尖儿、剑穗儿、方先子,三个晚辈站成一排,一起望着苏景、咧着嘴巴和他一起笑。 其实又何止他们三个,此刻光明顶四周数千离山弟子中不知多少人都在笑。 其中有裘婆婆、扶苏、白羽成这些与苏景亲近交好之人,更多的则是和苏景并无太多交往、甚至以前从未来过光明顶之人,只因苏景笑得太开心、笑得太清澈,让旁观之人不由自主就随他一起笑了起来。 一边笑着,苏景回过头去看三尸,六翅古怪童棺收回、极品长剑还鞘,雷动与拈花立于苏景身后,目光冷清神情淡漠、双手抱胸、头微垂,静静看着自己的脚尖,说不尽的沧桑看不透的杀气,真正是一份浪迹天涯的剑客气质。 唯独那个赤目,没去和兄弟一起装样子,围住光明顶上的黑鸦火树爬上爬下,时不时“嘿嘿”傻笑一声:“宝贝。” 苏景目光再转,光明顶已经变了样子,一百七十七根大柱荡然无存,不知是阳火淬炼还是火树扎根之故,青石铺就的地面已经变作琉璃之态,隐隐泛着剑红光芒。 还有,十三个被剑魂斩断的剑羽堆放一处,映衬着阳光、亮晶晶的,它们只是被损坏,假以时日祭炼一番便能重新使用。之前的雷劫只对人不对物,对它们不存丝毫影响。 苏景笑够了,迈步过去把地上的散碎剑羽收回囊中。 忽然一个苍老声音响起:“采剑斗擂,胜出者光明顶弟子苏景。我离山赴剑冢采剑人选已定,恭喜苏景师叔。” 以一敌五,败了四个吓傻了一个,苏景完胜全无异议,主持长老尽职尽责,朗声宣布结果,为之前的剑试大比收尾,之后他又落到地面,当先对苏景躬身一揖,语气真诚且欢喜:“再贺苏景师叔破如是、悟小真一、闯过真一雷劫!弟子恭祝师叔仙途坦荡,早日勘破仙果永享逍遥!” 众多离山弟子也都回过神来,由本宗师长率领着纷纷落地,围拢于光明顶齐齐向苏景躬身唱祝:贺苏景师叔祖破如是、悟小真一、闯过真一雷劫!弟子恭祝师叔祖仙途坦荡,早日勘破仙果永享逍遥! 喊喝不算整齐,但却嘹亮惊人,暗含真元的声音汇聚一起化作滚滚声浪,直冲云霄! 苏景从人群中找出了任夺:“我还是真传弟子吧?” 任夺语气淡淡:“自然是,师叔保住了真传身份。” 苏景静静望了对方片刻,忽然一笑:“认个错,我便不追究了。” 周遭又复安静下来……任夺会向苏景致歉?若他不肯低头,苏景又能再追究什么?! 任夺回望苏景,神情同样平静……三息过去,他鞠身深躬,出乎所有人意料他竟退让了:“我错估了师叔的成就,致歉、望勿怪!”言罢说完、稍作停顿,老头子的眼中忽然划过了一丝笑意,虽快、却未能逃过“金乌之眼”的辨查,笑意一闪而灭,任夺又拱手:“恭喜你。” 苏景点头,笑容坦然:“多谢任长老。”再转目,很快找到之前和他狠打过一场的滇壶峰四位青秀。 四秀之首是盲人少年,但他的反应却最为敏感,比着三位师兄弟还都要更快察觉苏景望了过来,立刻躬身:“贺喜……” 不等说完苏景就摆手打断:“你叫什么?” “弟子王红岩。”盲眼少年回答,另外三人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苏景又去找公冶长老,笑道:“这四个晚辈助我破了第三境,他们的剑器又皆被我毁去,我想请您帮个忙……” 哪还用苏景把话说完,公冶长老哈哈一笑:“好说!” 滇壶峰四位新秀弟子同时面露喜色,忙不迭谢过苏景、谢过公冶长老。 接下来光明顶上少不了一番应酬,有关“如何破悟真我、唯一”、“灵元洗炼为何这么漫长”等怪事苏景一概不答,随口说笑着把离山众人打发了,之后受损剑羽交予乌鸦卫重新祭炼,又对三尸交代一句:“我去看师母,你们也来吧。”随即发动火遁进入山核小院。 …… “体内藏剑魂?白狗涧之战就是它惊醒后所为?什么剑的剑魂如此霸道?”蓝祈大吃一惊。 苏景摇头:“我也不知道。”说话同时将剑魂上镌刻的那两枚古篆字抄录下来,请蓝祈过目:“您可识得?” 蓝祈扫了一眼,耸起肩膀:“我一外地人,能认得现在的中土汉字就不错了,古篆不认得。” 三尸和苏景的识字完全一致,本尊不认识的字他们三个不可能识得,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凑到跟前,翻来覆去地看那俩字。 苏景不管他们,继续给师娘讲自己的事情。 …… “琢磨剑魂与你的关系时,真一雷劫到来?”蓝祈忍不住再次插口,又惊又笑:“乍一听匪夷所思,可仔细想一想也不无道理。剑魂栖于你身从容沉睡,足见它认可你的,身带剑魂之人,放眼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你本来就是‘真我唯一’,那你和剑魂的关系,就是小真一的真谛所在。” “破悟这种事就像捅窗纸,别人都是为了捅窗纸而去捅窗纸,”三尸中的拈花接口,笑得色迷迷:“你则是为了偷看大姑娘洗澡,无意中捅破窗纸,可不管怎么说,窗纸总归是破了,劫数自然就跟着来了。” 这一重因果苏景自己已经想明白了,没有多加评论,接着向下讲去。 …… 当苏景说到有关骨金乌之种种时,蓝祈的神情变了。既因苏景的机遇惊奇,更因是故人之事心情迷乱。心乱了,督目之术破去,蓝祈目重三瞳,端庄贤淑不见,只剩邪异妖冶! 第一百四十二章 金乌蛮 苏景收声后好半晌,蓝祈才缓缓呼出一口气,又复微笑恬淡了:“这么说,你把骨金乌炼化了?” 这才是苏景最最得意的事情,点头之中笑逐颜开。 灵元洗炼身体,并非“用多少就来多少”、而是“一股脑地涌来、用不了的再散去”。苏景燃香破宁清的时候便是如此,当时阳火真元从四方蜂拥而至,诸多缥缈星峰全都让路垂落,但最终为他洗炼身体的不过“沧海一粟”罢了。 这次也不例外,但当骨金乌围着他躁动乱飞时苏景心念一动,将其收入掌中、分出一份心神,对它施展“金乌小炼世”与“阴风洗尸”两门秘法。 以前苏景以“金乌小炼世”炼器,用的是自身阳火真元,他既是打铁匠、也是烈火炉、鼓风箱,但这并不是说小炼世秘法非得动用自身阳火,只是平日里苏景又上哪去找足够纯粹、又能听从他指引、为他尽情使用的阳火真元? 但这次适逢破境洗炼! 浩浩荡荡向着苏景涌来的阳火真元干脆就是现成的炼器烈火,用了几乎不费自己的力气、不用也就平白浪费了,苏景何乐而不为? 整个淬炼的过程,苏景只动用心法与极少的真元作为气机牵引,为洗炼修者而来、游散于天地间的浩荡阳火皆为其所用,反复淬炼骨金乌,而骨金乌受本能驱使,对阳火的炼化不存丝毫反抗。 金风灵元对骨金乌的洗炼过程,也如阳火一般。 牵引风火双元炼化骨金乌的同时,苏景也在控制着灵元对自己身体的洗炼,确保洗炼能够随时为自己提供独抗劫数的力量。 另外他还要控制住“洗炼”的速度,以免一下子就完成洗炼,灵元会就此散去。 若换做其他修士,只能被动得接受这个过程,根本谈不到“控制”二字,可苏景开窍近一千五百枚,对灵元的感受、对气机的掌控远同辈修家,旁人绝不可能的事情,他做起来游刃有余! 便是如此,凭着苏景自己的修为怕是一千年也休想能成功炼化的骨金乌,在短短四天之中,被苏景彻底炼化。 道理有些复杂,但说起来也不过寥寥几句话,不过若再换个角度看看呢?苏景简直是在玩命!要知道当时他还深处于重重雷劫、就在骨金乌显身前片刻,他还要死要活的,结果见了宝贝他就不管不顾了…… 对此雷动天尊很是无奈,皱眉望着苏景:“如此贪心可不是好事,下次未必有今日的运气,苏锵锵,你当做反省。” 拈花点头附和:“天尊所言极是,又不是为了妞。” 赤目则眉花眼笑:“莫理会他俩,遇到宝贝就得拼命去拿!孺子可教……全赖本座平日教导有方!” 苏景摇摇头:“也不全是贪心,当时看着骨金乌欲享风火却不得,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忍不住出手助它一把。” 修炼阳火之人心中自然会对金乌多出一份亲切,苏景出手炼化金乌,固然有贪念、固然很危险,但这份“亲近”使然的原因也绝不容忽视,而当他将骨金乌安抚下,自己的心境也随之安宁。 在雷劫之下,“忙却安宁”比起“不忙但心乱”,总归是更好些。 金乌遗骸只剩骨架,无煞筋阴脉,不能完全按照浅寻传下的炼尸法门祭炼,可它又饱蕴尸性、单以炼器之术也难以让它成器,是以苏景将炼器与洗尸两门秘术并其与一炼,现在的骨金乌变成了介于法宝与尸奴之间的“古怪东西”,比着法器它多了一道本能灵性、比起尸奴又更适应灵元法术的催动。 真一雷劫过后苏景没急着把它显露出来,而是将其融入了破第三境后得来的本命法术……骨金乌就在那棵扶桑神木之内。 破如是的本命法术,没有攻杀拼斗的效用,但它能为苏景招揽天地间的阳火真元,灵木覆盖范围内火元充裕无比,树下修炼事半功倍。 扶桑灵木,是辅助修行的法术。 蓝祈的笑容真实且惬意,那份因苏景精进而来的欢喜无论如何做不了假:“破第三境得扶桑灵木,第四境的本命法术又是什么?” 苏景起身:“您看好了。”言罢,真元微微一荡、带动着衣袍摆动两下。 小院寂静,不见任何法术显现,苏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上去有点呆头呆脑。蓝祈却“咦”了一声,诧异道:“怎会如此?” 蓝祈不曾修习金乌万象,但因八祖缘故,她对这门正法的运转方式和诸多法术都有精深了解,略作意外后就反应过来:“金乌蛮?” “正是金乌蛮。”苏景毫不掩饰自己的开心,点头应道。 金乌是兽属神鸟,除了阳火真力还有无边蛮力,“金乌蛮”便是将修者的阳火真元尽数化为蛮劲。看上去好像没什么用处,但“金乌蛮”之下,修者体质也会随之改变,皮骨之坚固远胜以往。 更有用的是,施展金乌蛮之后,修者从皮精骨灵到眼中神光、所有因修行所带的灵韵会消弭殆尽再无显像。那份精气神全然不见,所以现在的苏景,即便在蓝祈这种大修家看来,也不过是凡人一个。 苏景重新坐回座位,口中换过了新话题:“弟子最近要出去一趟,其他都无妨,唯独担心一件事,光明顶大柱被毁去,师父留下的屏障法术也随之散去……” 这趟来找师娘,把自己的神奇经历讲给她听只是其一,更要紧的是要告知蓝祈此事。 光明顶上屏障灵识的法术已然告破,苏景又将出山,他怕自己不在家的时候,会有高人以灵识扫过光明顶,说不定就会发现山核中的秘密。 蓝祈一笑点头:“我的院落也有禁术守护,外间无法察觉的,你尽可放心。”说完美目一转望向赤目真人:“你多用心,助苏景寻一把好剑回来!” 赤目把胸脯拍得梆梆响:“师娘放心,包在本座身上!” 以前三个矮子也不觉得这位大师娘如何,但是他们跟小师娘吃足五十年的苦头之后,再看蓝祈怎么瞧就怎么觉得亲切,眼下见苏景说完了正经事,拈花就先跑上前献宝,笑嘻嘻地对蓝祈道:“给您看件好东西!” 说着,他把得自浅寻处的六翅童棺放出,另两个浑人也不甘落后,同时放出了自己的棺材,三声呼喝过后,三口长着六只翅膀的棺材在小院里哗哗乱飞。 之前渡劫时苏景没顾上关注三尸的宝贝,此刻颇为好奇:“这是什么法宝?”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哥仨不能修炼法术,再好的法宝我们用不了。”赤目大摇其头。 拈花摩挲着肚皮接口:“所以说苏锵锵你见识浅薄,这六翅阴罗童棺是宝贝不假,但它不是法宝……它是活的啊!”小胖子刻意卖弄,双腿一蹬跳到了棺材上,但不肯就那么坐着,而是把棺盖一掀自己躺了进去,喜滋滋地对苏景和蓝祈道:“看,还能躺呢!” 另两个一见,也都开盖子进棺,一脸享受满目陶然…… 当年的丧修大族沉世渊,曾以此棺试炼秘法豢养童尸,但因法术缺陷童尸始终无法养成。同样也是因为法术的缺陷,导致尸体的戾气与童身中裹藏的一丝灵气都被棺材夺去了。 开始时沉世渊并未察觉异常,这次养尸失败下次改进法术再继续,久而久之,戾气与灵气的积累、阴煞葬地的影响再加上无意中的秘法不停炼化,竟然使这三口棺材转活了过来。 当然棺材转活并不纯粹,此物体内无脑、无心、无脉,永远也不能像真正的灵长那样活起来,但它开通了一线灵智也是绝不会错的。 这种把死器变成活物的事情简直匪夷所思,当初沉世渊的大家主闻讯啼笑皆非,若就此毁掉它们还真舍不得,有对此感兴趣的家中高手开始对三口棺材单独炼化,从养尸转去养棺。由此三棺“步步”精进,炼出大小如意之身和破空追风六翅,水火不侵神通难破、着实坚固。 后来沉世渊被摧毁,这三口活棺流传到了浅寻手上,它们虽有灵智但仍属混沌,并无独立思想,唯主人号令是从,浅寻拿着它们并无用处,又看三尸跑得是真快可不会飞,就把三棺传给了三个矮子。 飞了一阵子赤目天尊最先从棺材里跳回地面,满脸装出来的淡然:“这六翅天罗棺虽好,可说到底也就是个代步之物,比起小师娘赠与咱们的剑,实在不值一提了。” 长剑就背在他身后,但他并不急着拔出来,眯着眼睛用下颌指着苏景:“要不要看?” 苏景自然点头,赤目还不拔剑,而是喊了一声:“两位仙家,出剑了!” 话音落,拈花与雷动重返地面。只见雷动一个跟头翻起来、凌空拔出拈花背后之剑;赤目弯腰把自己背上的剑柄凑到拈花手前;拈花一手去把赤目的剑、另只手也不闲着,趁着雷动翻过自己的时候拔出雷动的剑抵到赤目手中…… 这一番眼花缭乱的“拔剑之势”十足把蓝祈、苏景给看蒙了,两人对望一眼,蓝祈问:“他们这是干啥?” 苏景脑筋转得快,师娘问话的工夫他就恍然大悟:“他们身矮手短,拔自己背后长剑费劲……他们背的是兄弟的剑。” 第一百四十三章 殷天子 轻轻剑鸣之中,三柄好剑出鞘,形质完全一致,但剑色各不相同,拈花手中剑包裹着淡淡地一层青色泓光,如春潭,活泼中透出一丝冷峭,拈花开口:“本座之剑名曰‘承影’,剑凝则影隐,剑动则影杀!” 赤目的剑身蕴起是白色雾气,“我这剑名曰‘含光’,剑意所至漆黑无尽。”赤目故作淡然,忍住不乐。 雷动的长剑荡漾黑色浮光:“剑名‘宵练’,刺出时和赤目真人的‘含光’有些相似,但是一片躁白,且多出一道血色霹雳……” 雷动许久没吃饭了,说起话来气若游丝,拈花接口替老大说道:“不过那道红雷不会伤人,正正相反的,除了赤色雷霆外,宵练荡起的每寸白光都是杀机所在。但此事并不绝对,真正的剑杀所在可随剑主心意,在赤雷与躁光间来回变换。” 苏景徐徐呼出一口气,不难想象的,与“宵练”对敌时,眼中一片白光、一道红色雷霆闪至,任谁都会道这赤雷才是杀招所在,自然避之不及,又哪会想到那才是杀机中唯一的生机所在。 真要想到了也没用,因为第二剑很可能就变了…… 三人收剑,少不了又是一场蹦蹦跳跳,拈花则继续道:“含光、承影、宵练,这三柄剑有个名堂,合称‘殷天子’!” 苏景是爱剑之人,饶有兴趣地追问:“有什么典故?” “小师娘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听,有啥典故我不知道,下次你自己问她去。”拈花理所当然,跟着又把话锋一转,说回到他们三兄弟的修炼上:“我们三个整整练了十年,才算拿稳了‘殷天子’的剑意,这才能完全发挥出好剑的威力!十年光景啊,这还是因为我们哥仨天赋异禀、天生就是练剑的材料,若是旁人,千百年也未必能降服此剑……” 后面的吹嘘苏景直接略过,但前面的话颇有含义,苏景追问:“十年掌握剑意、得以发挥好剑的威力,这么说……剑影、暗霾、赤色雷霆都是宝剑本身的威力?” 苏景猜得没错,刚刚他试过的只是“殷天子”三剑自身蕴藏的威力,而三尸追随浅寻修习到的真正剑法还不曾显露! 待拈花点头确认后苏景满心喜悦:“那还等什么,快来把你们所学亮给我看!” 话一出口,三尸的神情同时一僵……三双目光都直勾勾地望着苏景,后者被他们看得浑身不自在:“怎了?” “数十载苦练,日日人不离剑,握剑握到想死偏偏还死不成,那是什么样的日子?”雷动天尊开口,语气沧沧、声音悲凉:“如今我们兄弟终于重见天日,不用再练剑。你却、却见面后没说两句话就让我们再耍剑……苏锵锵,你可是我们三人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啊。” …… 三尸是个什么料子苏景早就晓得,但即便如此还是免不了一次次被他们搞得无比意外。不过雷动最后一句话说的倒是没错,三尸是自苏景而来、心中永远都会存有一份亲切,久别初见下少年也着实开心,他们不想耍剑他也不去勉强,转开话题问拈花:“小师娘可好?她可知剑冢重开之事?” 只要不练剑其他都好说,拈花又恢复神采:“她当然好,谁能让她不好过?就是因为得知剑冢重开、你会下山去探访,所以她才让我们三个来找你。” 苏景又问:“小师娘会去剑冢么?” “不会,她另外有事情,带上十二具‘七重塔’离开凝翠泊了,做啥没给咱们讲。另外还要我们给你带句话:最近这几十年里她都不会回去凝翠泊,你不用去找她、找也找不见。” 又陪了蓝祈一阵,苏景返回光明顶,他那个“亲传弟子”参莲子又处修行关键处,闭关入定,这次仍是没能见到人。 随后一段时间,苏景回到扶桑灵树下,设下一道屏护法术,收心敛性开始闭关。 修行路上三道劫数,每一重劫数都代表着一个修行大阶段的结束,在下个全新境界开始前修家须得静养回气以巩固成就,一坐月余,苏景周身穴窍顺畅、精元稳固。吐纳之际苏景真就有了一种“吞吐天地”的感受。 仿佛人在画前站,缓缓长吸之中,人便遁入画中,瑰丽世界触手可及;徐徐吐息时人又拔出画卷,天地是天地,我自树下修行! 他映于地面的影子,随着苏景一次次呼吸吐纳,也不停地扩大、缩小,如此往复不休。但是在这金乌大殿的遗址中,本来不该有影子的:光明顶上扶桑倾盖,巨木的阴影已经把这片地方牢牢遮住了。 坐在茂盛大树下的人,怎么会有影子? 可明明白白的,苏景落在地上的影子如此清晰——灵光内放,那影子与天地光线无关,是阳火由内而外的投射倒影。 这是修为的显像。从此开始,苏景的影子与天上的那个太阳再没了丁点关系。 苏景面带微笑,缓缓睁开眼睛,身下的影子轻轻颤了几颤,消隐不见了…… 修行暂告段落,苏景自锦绣囊中取出一只脏兮兮的乾坤袋——得自大漠蜥蜴精怪,之前始终未能打开的那只。 阳火流转、金风相助,金乌摧禁咒施展开来,苏景天生一副活泼心思,开始并未全力以赴,只以两成修为催动咒法破禁,他想看看这只乾坤袋的禁制究竟是什么成色。 如今的两成力道,远胜上次破禁时的全力施为! 真元递送进去,如泥牛入海,苏景缓缓加力,待提至四成力道时他微一扬眉,禁制生出了抗力,开始坚守、抵抗金乌摧禁,苏景心中一哂:原来不过如此,这只袋子今天肯定能破了。 力道加到了六成,苏景能明显察觉,禁制的对抗已经到了极限、封禁摇摇欲坠,只消再微一加力便会散碎。可是……七成、八成、九成……苏景一次次地把摧咒的力量向上提,竟还是徒劳无功,直到他全力施为,阳火精元涌入大咒凶猛冲击,袋子的禁制仍是“随时仿佛都会破、偏偏就不破”! 这可十足意外,苏景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硬是破不了最后那“一线”。到最后苏景不得不放弃,不过少年全无沮丧、相反还挺开心。 一是越古怪、越难开的袋子,里面的东西便越宝贵,这个道理绝不会错,袋子不会变,苏景的修为仍会涨,迟早有打开它的时候;另则……苏景觉得有趣,袋子禁制似乎在“勾引”人似的,要是将来不把它打开自己还真不甘心了。 至此苏景也能笃定了,这只袋子绝不是那些不入流的蜥蜴怪的,多半是它们捡来的。 把袋子重新收好,将《金乌万象》的帛绢铺展开来,苏景长吸、长呼,说不出地那么开心,这次真正胜券在握,从打知道金乌万象有隐藏留字一事后,苏景就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想要和没见过面的师父比一比。 置手于帛绢,苏景忽然“咦”了一声,除了显出前辈破境留言,帛绢上竟还另有醒目变化! 相邻而书的“金乌大焠真”、“金乌小炼世”两门法诀字迹缓缓消隐,不久它们所在之处就变成了一片空白,再一眨眼,新的字迹浮现,题头赫赫四个火红篆字《剑刹天乌》,其下另有十六字副题:万物皆乌、战火铸炼、煌煌东来、烈烈西敛。 再细看正文,越读苏景的眼睛便越亮,待前前后后把这门暗藏于绢的修法看过、了解过后,苏景笑了起来…… 《剑刹天乌》既是炼术、也是剑术。 按其所说,当金乌弟子破小真一、进入第五境后,便可以炼化自己的飞剑了。 不同于普通意义上的修士炼化飞剑,这是《金乌万象》的独有法门。 铸剑之法以“大焠真、小炼世”两门法术相融在加以提高,添出了诸多要诀、更高明自然也更复杂、更难。想要修习此术,非得先将“焠真、炼世”修炼到炉火纯青不可。 更奇妙的是对于铸剑的材质,并不限于铜精铁髓之属,帛绢上讲得明白,随心由性万物皆可!金乌耀世、乾坤万物都受阳光温暖,无论它是山川还是蚂蚁、是水缸抑或萝卜,只要是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便会暗藏一份火性,皆可受炼成剑。金乌弟子不用拘泥于剑形,全凭自己喜好。 有了材料、学好铸法便可铸得一剑,乍看上去没什么了不起。但隐于这帛绢、随弟子修为而显现的法术,又怎么可能会是平凡。 《剑刹天乌》的真髓在于:事物受阳火惠泽,也因此养下了一丝真阳暖意,秘法催之可将其化作一抹金乌元灵,此物便与金乌弟子同根同属;再由帛绢法术淬铸,塑筋造脉、煅灵生经塑……说穿了吧,最后所得之剑,是活的! 能溶于主人骨血、与主人心意相通、能巡弋四方为主人护法、也可守于灵穴吞吐日精月华修炼己身,甚至它还能炼成自己的本命法术。 剑藏乌灵,吞吐天地修炼得来的是它的本元和灵气,而它战力与锐意的成形则来自于另一种磨炼:斗战! 第一百四十四章 剑刹天乌 苏景认真研读“剑刹天乌”,都没兴趣再去理会那三位前辈有关修行进度的“留言”,而在这一道隐藏秘法之下,三位前人也同样留下了注解。 第一个人中规中矩,他选了一把火属好剑来修炼此术;第二个人则疯狂得多,他居然选了一座重狱死牢来炼“剑刹天乌”;而师父陆角八的留言,清晰可见涂抹痕迹,最终落到帛绢上只有四个小字:一只好碗。 苏景仔细辨认之前被抹掉的字迹之痕,大概猜测到师父陆角八,按照“剑刹天乌”的法术先后炼过两三柄剑,可他都不满意,最后寻得了一只好碗…… 不用问了,这只碗必是神奇宝物,这才能落入陆角八法眼,但单就“剑刹天乌”的所需的练剑材质而言,再如何惊人的宝贝,又怎么比得上真正的金乌遗骸。 苏景手上,正有一副金乌骸骨。 而那骨金乌,本就已经得过苏景一次炼化、认了他这个主人,以后再那它修炼“剑刹天乌”事半功倍! 所以看过这门秘法,苏景的眼睛亮得吓人,他的笑容浓得化不开,当然要笑、还得放声大笑! 至于陆角八为何要把金乌骨封入柱子,却不拿来炼剑,苏景估计逃不脱两个缘由:一是他曾夺魂于此乌,遗骸仍有骨性,把它炼成剑难保它不会反噬;或者是时间问题,师父夺魂金乌后就活了七十年,很可能忙于修炼、还没来得及把遗骸炼成剑,就走火入魔了。 …… 赶赴剑冢之期将近,修炼“剑刹天乌”不急在这一时,苏景小心收好帛绢,挥手撤去屏护之术,喜滋滋地起身出关。 差不多就在他出关同时,天酬地谢楼三阿公派了重要心腹来到离山。 裘婆婆的无量湖府邸内,对方苏景说明来意,说是三阿公又找新的高人来为一对新人推算吉日,这次的结果与上次相差不小,今年十月廿八就是千年内小两口最大的吉日,三阿公的意思是其他都无所谓,唯独吉日不可误,想要宝贝外孙女与裘平安尽快完婚。 裘婆婆闻讯笑得合不拢嘴,她只嫌侄儿婚期太晚、如今一下子提到眼前,就算仓促了些她也无比开心。 苏景一窍未开、阳寿堪忧时,三阿公把婚期定在四十四年后,如今苏景现神奇,得突破、得寿数,三阿公又把婚期提前,这其中的意思也实在不用多说了。但不论如何,三阿公始终都扯着一个“高人推算”的旗号,未伤苏景的面子。 借着信使之口,苏景托请三阿公帮忙:赤目是要与自己一起进入剑冢的,需要一个门宗弟子的身份。 此时距离采剑之期也不过十余日了,苏景不再耽搁,与离山长老打过招呼,带上三尸就此出山赶赴剑冢。 此次出行,大圣玦中妖奴一个未带,苏景把他们都留在了离山帮裘平安操持喜事。其实以离山和天酬地谢楼的场面,根本用不到苏景的手下,但是哪个新郎官在喜事前夕身边不都得围拢上一群狐朋狗友么…… 苏景疾飞在前,身后跟着三口扑棱着翅膀的小棺材,出山后飞行不久就见斜刺里一道剑光闪烁,一个声音自其中响起:“侍剑童子樊翘拜见光明顶尊主。” 三十年前樊翘入世去领悟“小真一”,早在苏景刚到离山时,他就是五境弟子了,但是修为一破、一立,从修返俗再重新入山,连番变化对他心境影响极大,这次重新领悟耗时漫长,于不久前才终于破悟渡劫,如今归山正巧碰上苏景。 剑光散去,樊翘显身,看上去愈发沧桑了些,已经是个中年汉子了。 苏景不愿耽误路程,对樊翘招手道:“一起走,边走边说吧。” 樊翘跟在苏景身旁,把自己的修行大概交代一遍,听过后苏景问道:“下一境修行你有什么想法?” “全凭尊主做主。”樊翘没想法,苏景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修行路上三道劫数,将十二个小境界划分成三个大层次,通天、宁清、如是、小真一这四个境界都是在筑基,但更是“领悟大世界”的过程。待这一阶段完成后,便要进入“自成小天地”的层次了。 第五境冲煞,开丹田气海,可以看作铺就大地;第六境“夺罡”,开灵台识海,可以看作是搭建天空;第七境“宝瓶”开心窍为的是连通气海与识海,天降地升彼此映对,至此自我小天地相辅相成、完整结形。 待完成第八境“破无量”后,小天地就真正有了“道”,有了“自然”和“生机”,自成小天地阶段的修行就算完成了。 自第九境至十二境则是“小天地独立于大世界”的过程,换种说法便是“破除大天地”。 在古法中,有关第五境“冲煞”和第六境“夺罡”的修行,修士须得寻找本行同属的“地煞气脉”与“天罡气脉”,再施法引气脉真灵入体冲击丹田和祖窍,自真正的天地中“借气”来完成自己小天地的搭建。 这样做很有些像百姓去抠皇宫的地面方砖来给自己家铺地、揭皇宫的顶盖瓦片来搭自己家的屋顶,好处不言而喻,只要气脉纯净修家的天地就一定结实无比。 但是坏处也显而易见:危险!古时修家在采煞或取罡时被气脉反噬、活活烧死的情形屡见不鲜。 而中土世界繁衍无数年头,修行者多到无以计数,久而久之,像样的地煞、天罡气脉还是被采集一空,越来越难寻得了。 是以今日修家采用了变通办法,大门宗里不乏高手,师长合力施法凝聚天元地灵硬做出一下、一上两道气脉;小门宗或者散修没有这样的手笔,干脆就以普通真元破煞夺罡。后者干脆不用说了,即便前者也是人力施为,效果远逊,不过至少占了安全、方便两个好处。 离山中就有前辈高人凝聚成的天地气脉,门下弟子第五、第六两境的修行都是在宗内进行。但那是水行脉,苏景用不了。 其实苏景要是想按照普通弟子那样修行,大可去涅罗坞冲煞、夺罡,涅罗坞就是修火的门宗,且与离山一向交好,把自家的气脉借给苏景用一用全无问题。 不过苏景另有打算,对樊翘道:“我有意效仿古法,至少在‘冲煞’这一境上求个圆满。你要是觉得有趣不妨一起来,若怕危险,待采剑后我去一趟涅罗坞,他们的真传启巧欠我的人情,让你去借气脉修炼应该没什么问题。” 樊翘有些吃惊:“你的意思……你知道哪里有火行纯净的地煞?” 苏景自乾坤囊中摸出了一本册子递给樊翘:“你自己看。” 前人手札,通篇游记,古时前辈散修袁朝年游历南方所著,亲家老头三阿公送给苏景的那本旧书。 袁朝年游历的“南方”早都超出了中土范畴,天地混沌隔绝造化,即便大修持的高手也不会去探访的荒古野域、杀地血疆。 手札中便记载了一处极南远方的一道烈火地煞。 看了一阵,樊翘找出了手札中有关地煞的描述,沧桑汉子眼中精光闪烁,显然心里挣扎不小,远南不是儿戏之地,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名宿大修曾做探访,能回来之人寥寥可数……但转念一想,修行成仙本就是机会渺茫之事,自己又平白耽搁了多年,几乎已经不存希望,若冲煞再混混完成,今生仙途怕是真就会断在半路了,与其如此还不如去拼一拼。 樊翘拿定了主意,苏景并未让他回山,而是带在了身边,让他给自己好好讲一讲离山律例。 樊翘不明所以,反正苏景怎么交代他就怎么做,把离山律一条一条仔细讲解,苏景开始还听得津津有味,但半晌过去总也听不到自己想要了解的东西,干脆摇头直接问道:“如果有天,我触犯离山律例,罪大却并非恶极,但我又不能认罪,比如……不比如了,就说这种状况,能不能不受责罚?” 这番话把樊翘说懵了,尽量领会着苏景的心思,说起有关的离山律例,半晌过去苏景终于听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了:“循例、破律?仔细说说!” …… 三尸对他俩的谈话全无兴趣,嘻嘻哈哈地自顾闲聊,飞翔之中时而坐在棺盖上、时而躺进棺材里,有时候还会让苏景带着飞,说是让棺材歇口气。 昔日江山剑域坐落于江南,在离山北方。苏景等人一路向北,飞遁途中不停遇到同道修士。在这个方向上赶路的修家,门宗附庸于离山的不在少数,见到苏景招牌式的天都双翼又怎么会认不他来,认出后自然要上前致礼、跟着大家并于一路。 跟着那些修士在途中遇到熟人也会加以招呼,由此苏景身边的修家越聚越多,这也算是一种“名门气派”了,离山五天后,在他身后已经拖起了长长的一道五彩烟霞,数百修家各驾神光,自地面上望去十足瑰丽。 同行众人的目的地都是剑冢,但并非所有人都去采剑,其中绝大多数是给自己晚辈弟子送行的,毕竟这也是修真道上的一场大聚会,借着机会出来走动走动、见一见故人挺好。 既然躲不开,苏景也就不躲了,他本来就是个随和性子,不会平白无故地去摆架子,与身边修士说说笑笑,有时讲道不解之处他也不惮于发问,而他那份随和平实,相比于当年樊翘的那份骄狂,何尝又不是另一份“名门气派”。 途中苏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取出纸笔抄下两字问身边人可否识得。 体内剑魂上的古篆,这文字距今太久远了,散修们大都茫然摇头,直到纸条被传到一个老学究模样的修者手中,此人忽然笑了:“苏前辈这是和咱们开玩笑呢。” 第一百四十五章 堂堂天宗 说话之人所在门宗名曰“入墨”,这一派的修行颇为奇特,他们的开山始祖笃信字因天地而成,悟字也是悟道途径之一,是以门下弟子对今字古篆都颇有研究。 苏景来到老学究面前:“您认得这两字?请先生指教。” 老学究略显尴尬,论辈分他比着樊翘还不如,如何敢当苏景的“先生”,赶忙推让一番,之后才应道:“若我没认错,这是‘屠’、‘晚’两字。” 话出口,附近众人全都面露笑意……中土凡间,有一本神怪小说流行数十年长盛不衰,其间写的就是离山门下一位叫做“苏景”的少年剑仙仗剑降魔的故事,此书就叫《屠晚》。 如今修行道上人人都知道有这么一本书,苏景拿这两字古篆来给大伙看,当然就如老学究所言,他是在和大伙开玩笑呢,以前就听说过此子脸皮不薄,今天算是见识了。 不过这个玩笑无伤大雅,而且开得是自己的玩笑,在众人看来堂堂离山小师叔能不顾身份来博大家一笑……敬佩谈不到,但觉得此子有趣总是没错的。 苏景挺意外,也笑了起来。心中又把三这三那诀的全名默念了一遍——三圣三冥君、三仙三大士、百劫屠晚、洗剑转生、无上心诀。 那把剑叫做“屠晚”,曾经百战百劫,有朝一日,它会再经洗炼,重生于天地? 若真是这样,自己便是那个“洗剑之人”了吧。 至于小说《屠晚》和剑魂“屠晚”同名,就要归于天意了。 再向北飞驰数日,视线尽头遥遥可见层层淡金色雾气缭绕,将一片大山牢牢遮掩,苏景的灵识一送过去,感觉就仿佛伸手去抹快刀锋刃,随未触手但寒意切肤…… 樊翘指向淡金雾霾:“那里就是剑冢了,金色雾气是剑上锐意所聚,不受灵识探查。”他以前来过剑冢采剑,只是他修为被废去后飞剑也离他而去重返剑冢。 苏景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忽觉得体内经络微感刺痛,随即内视发现自己的剑魂似乎醒了一下,浅浅地一次锐意吞吐。 就在此刻,远山剑冢突兀暴发起一阵锐利鸣啸,冢内千千万万柄利剑同做震鸣,汇聚而其的声浪何其刺耳、何其惊人!而那淡淡的金色雾气随之流转,蓦地化作一柄巨剑、锋锐处直指苍穹! 同行众人里,见识浅薄的晚辈弟子无一不大惊失色,没办法不惊慌,他们自己炼化的符咒、法器皆备剑鸣所摄簌簌颤抖不休,立刻影响主人的心境。 诸多长辈倒还算镇定,樊翘也面不改色,给苏景解释道:“剑冢内锐金利意浓重,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暴发长鸣,算是正常的状况。” 苏景点头的工夫里,剑冢鸣啸散去、金色雾气重新弥漫散开,他的剑魂也归于安静,继续沉睡着。 但是经此一变,苏景的灵识再送到淡金雾气之内,原先那股切肤刺骨的锐意居然莫名消失了。 苏景对樊翘道:“金色雾气软了。” 后者茫然无以对,苏景没过多解释,心里明白这种感觉只存于自己身上便足够了。 再向前飞,众人的衣袂开始漂摆不定。 凌空飞遁,乍一看衣袂迎风再正常不过,可是要知道修士们不是鸟儿,他们都是靠着神通、法器飞行,而高空又强烈罡风,被吹久了谁也受不了,是以修士们在飞遁中,或催动剑气劈开疾风、或发动法术裹护身形,苏景也不例外,火翼中的剑羽会绽放锐意披散空中强风。 是以正常而言,修士们飞得比风还急比光还快,但无论衣衫还是须眉都不会有丝毫摆动。 可是现在,所有人都眯起了眼睛,须发飞扬衣衫猎猎作响……侵体的不是风,而是剑冢散出的锋锐劲力,普通修士防无可防。它不伤人,但疾飞中的修士狼狈难免。唯独苏景全无异状,仍是一派从容,这个样子落在旁人眼中,自然也免不了暗赞一声离山修法果然了得。 也就只有苏景自己知道,会如此不是自己的修持如何,而是剑冢的寒意并未对他绽放。 又向前三百里,有大宗派驻附近看守剑冢的弟子迎上了半空,将众人引至采剑弟子的集结之处。今日已经是九月三十,距离修家共议的采剑之日只差半日了,待苏景抵达上,山外的空地上已经聚集了大批修家。 有与离山交好的门宗弟子上前见礼、有与苏景身后修家相熟的修士上前叙话,少不了又是一阵热闹喧哗。这个时候北方忽然空中传来了一阵异响:雨后空气清新、于清爽微风中慢步长街,忽然听到一阵童声清脆的朗朗读书声,循声望去,街边正坐落着一座小小书院……就是这种感觉了。北方天空高远处,隐隐传来的数十人少年齐颂读书声,并不如何响亮,也听不清他们读得具体字句,但随着声音抑扬顿挫、语气的舒畅快活,一股墨香跃然而出,令闻者心旷神怡。 “是‘大成学’的先生们来了。”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带了些亲切笑意,从苏景身边响起。 与离山、天元、涅罗坞齐名,修行正道七天宗之一:大成学。 大成学的法基非释非道,他们自先古大贤的书学中求索悟道,无论玄功还是法术都有独到之处,若较真去讲,这是个“读书人”的修天门宗。 读书人修行,听上去有些可笑,可实际里中土古时乱世中,百家争鸣诸子论道,各大学派中都不乏大贤自书中破法,他们做的是学问,但参悟的却是自然、是天地大道。 悦耳读书声飘荡十余位高冠、宽袍的书生御风而止,书生们年纪各异,但无一例外都身形挺秀、目光锃亮,脸上则是和煦微笑,只见读书人的风骨却不见那股迂腐倨傲。 有的书生低声交谈着,更多的则是闭口注目四方,那朗朗读书声只是他们云驾行转之音,而非一群人边摇头晃脑的读书边前行。与离山苏景一行相似的,天宗“大成学”身后也跟了宗门附庸的大群修家,所谓物以类聚,在书生们身后跟着的修士,几乎不见僧道,大都是儒衫青巾、学生或夫子装束…… “我一直喜欢‘大成学’的飞遁天音,一是好听,再就是其实很张扬、偏偏又不显得张扬。”苏景耳边,清甜说话声再次响起。 苏景这才反应过来这说话声不是同行同伴,转目一看只见红裙红靴、火苗似的少女正站在身后,圆溜溜地眸子里笑意浓浓,涅罗坞启巧。 两个人一共就见过两次面,不过启巧外向活泼、很好相处,她不拘束什么,苏景更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启巧笑眯眯地:“你来采剑?堂堂离山小师叔还会缺了好剑?” 苏景点点头,但没应答问题反问对方:“你不是来采剑吧?” “我早采过了,这次是送师妹过来。”说着启巧拉过身边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为苏景引荐:“这是我师妹烽侨,进了剑冢之后你要多照顾。” 看上去烽侨年纪还小,脸上稚气未脱,但她天生就在眼角眉梢间存了一份媚态,而现在那份童稚与妩媚糅合一处变成了一股说不出的颜色。 还不等苏景开口,他身后一个声音就响亮应道:“包在本座身上!”话音落处,一个体形如梨的小胖子手摸肚皮,目光直勾勾地就冲着两个漂亮少女走过去了。 苏景赶紧把拈花拉回来,烽侨上前见礼,声音轻飘飘的好像有些中气不足,可是能从天宗众多同辈中脱颖而出、占得这个采剑席位的弟子又岂有平庸之辈。 几个人凑到一起正说话的时候,高远天空异象再起,先是西方天边凸显烫金佛光,跟着这天上的白云肉眼可见迅速流转、舒卷,三两个呼吸间层层白云汇聚一起,自西天直铺剑冢,赫赫然一条圣洁大道! 一群僧侣脚踏白云天径徐徐而至;还不等和尚们走近,东天尽头又传来一声声嘹亮鹤鸣,烟霞所化青色仙鹤飘逸迎风,一鹤乘一道,鹤群振翅排做一线,只是队首的道人长相粗陋、而且始终闭着双目。 西方踏云走来的僧侣是七大天宗中唯一的释家佛修,弥天台的高僧;东方乘鹤而至的天元道弟子,带队之人也算苏景熟人:在他归山大典上寻衅的仗剑真人、冲霄。 五十年前冲霄的眼睛就闭着、现在他还没能张开。 三大天宗几乎同时而至,各有各的声势,相比之下苏景和启巧这两路的来时行迹实在算不得什么,但还不等大成学、弥天台、天元道三宗高人落下,大地突兀震动了起来,耳中只听得“嘭”“嘭”“嘭”闷雷般的脚步声踩得地面发抖。 八个身高三十丈开外的紫色巨灵,扛着一座足有五里方圆的小山飞奔赶来,清晰可见,小小山峰上楼台亭阁搭建雅致,俏丽丫鬟与精壮仆从往来忙碌,峰顶上一座绣楼珠帘挑开,一位宫装少女手握扇儿倚栏远眺…… 赤目真人伸出一根手指,捅了捅拈花神君的腰眼,嘿嘿低笑:“绣楼上那个,屁股很大,你一定喜欢。” 一贯见到女人眼睛便放光的拈花,此刻却眼观鼻鼻观心,开口时声音清雅语气缥缈:“脸比屁股还大的,本座不喜欢。” 第一百四十六章 黄金车、青衣奴 真是可惜了小山的雅致,绣楼上女主人是个世所罕见的肥胖女子。 当年白狗涧重犯逃脱时,苏景曾遇到两个肉山般的魔徒,如今绣楼上的那位和他们比起来不遑多让。 不过绣楼主人的身形,丝毫不影响这一行人来时的气势。比着天空里的三大天宗,他们在地上威风也毫不逊色。另外山上众人,无论奴仆、侍卫还是贵人,无一例外的,在额头上都有一道暗紫色印记,自眉心直挑入发髻。 “紫霄国传人也到了,就差无双城了。”看着其他天宗弟子来时的声势,启巧和烽侨的眼睛亮晶晶的,但那份明媚是少女看热闹的光彩,并无半分羡慕之意。要是比排场,涅罗坞哪会输给别家,不过他们没摆罢了。 苏景早就听说过“紫霄国”,位列七天宗之一,但它不能算是宗派,那真正是一座小国。国内臣民并非汉人血统,当然也不是牧民或蛮民,紫霄传承于混沌时一族古猿血脉,严格来讲他们虽有四肢、外貌相近,但却不能算作“人”。但是这一族也有先天灵智,更不是妖。造化无端,若是天地自然的演变过程能再重来一次,说不定如今这世界上的人皆尽“紫霄”,汉人反倒成了小小一族…… 虽然血统迥异,但紫霄之人对汉人颇为友善,视之为兄弟近戚,两族自古便多有往来,到如今除了修凡之分,也没有太多差别了。 四座天宗的高人几乎同时赶到,飞天者落地、扛山者卸“轿”。其实就是送门下晚辈来采剑,放在几十年前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和尚老道书生和“不是人”来时弄出这么大的声势实在有些过分。 但是仔细想一想,其中的道理并不难解:四座天宗来时的排场是卖弄、而显示出来的法术却是货真价实的。剑冢山外聚集了大批修家,众目睽睽下,天宗就得有天宗的威风,若不去找机会、时常的显露一下实力,久而久之谁还会把天宗放在眼中。 比起他们的威仪,苏景来得实在太朴素了。 同为天宗门下,苏景和启巧自然要叙礼,可是还不等他们迈步上前,刚刚安宁下来的大地突然又复颤抖起来,与之前紫霄来人时步伐震地不同的,此刻的震动要“细密”、也更剧烈得多,同时还伴有一声声嘶哑兽吼,循着声音望去,在场众人倒有半数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条七头巨蚺、拉着一台黄金车,正轰轰烈烈地疾驰赶来。 蟒身如赤炼,根本不看道路,所过之处岩石崩碎巨木轰塌,倒是在大蟒身后留下了一条宽阔大路。可惜没人能真的去走,血红色的大路隐隐然幽蓝闪烁,不用问“路”上已然沾染剧毒。 亘古时有巨兽九头蛇相柳,以金鹏为食以蛟龙做奴,威风万年无人敢惹,后来相柳被斩杀但其血脉被蛇兽延承,眼前这只七头赤炼巨蟒无疑身具九头大蛇血脉,只凭它这一路咆哮散起的妖威,不是元神境界的大修休想能拦住他。 煌煌凶兽,不过是拉车的驴子,那车主人又会是什么身份? 七头赤炼蟒来到近前,随着车中一声呼喝,乖乖地止住势子,身躯盘卷起来,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但那十四只巨大蛇眼在扫向面前修士时,仍会闪起层层凶光。 吱呀一声,黄金车门打开,着实让人意外的,跳下来的是个青衣小帽、仆从打扮的小老头,手里捧着个包袱,左右看了看迅速找到苏景,满脸堆笑快步跑上前,咕咚一声就跪在了苏景面前:“天酬地谢楼,金老祖宗门下听差金扁子给苏爷爷磕头,恭祝您老仙途顺畅永享逍遥,还要请苏爷爷饶恕金扁子该死大罪,现下才把东西送到,险险误了您的大事。” 说着,把手中包袱高举过顶。 苏景一手接过包袱,一手把金扁子扶了起来:“三阿公派你来的?”说着把包袱撩开一线,形态各异的几块小门宗命牌,不用说,这些都是进入剑冢的身份。苏景笑道:“这么多?” “老祖宗说,多一些无妨,少一点小人就是死罪,您看还够用不?”金扁子恭恭敬敬道:“请您老放心,这些东西都是好来路,公平交易你情我愿,绝无强取豪夺之事。” 当然够了,现在莫说赤目,就是三尸再加上樊翘都能进入剑冢,要是启巧肯厚脸皮明目张胆冒充别家弟子,她也能跟苏景一起进去。 苏景点头笑道:“足够了!” 金扁子长出了一口气:“另外老祖宗还命小的向您老转呈一句话:天酬地谢楼祝苏先生自剑冢内寻得绝世好剑。”金扁子再对苏景深鞠一躬:“那小人就告辞了。”转身向着自己的车驾走去。 苏景对着他的后背说了声“多谢你。”不承想话刚出口,金扁子转回身又咕咚一声跪倒在地:“苏爷爷一个‘谢’,活活压死小人了,您老万万不用跟小人客气。”说着咚咚咚地磕了七八个头,好歹算是把苏景那一谢给还回去了。 这时候拉车的畜生有些替主人委屈似的,七头蟒中的一只脑袋扬起,遥遥对着苏景露出了獠牙。只见金扁子在磕头中挥手一弹,一抹妖冶金色一闪而过,旋即血光暴现,他竟随手把那只蛇头给斩了下来! 只凭这一手妖刀就看出来金扁子真正的本事了。 跟着金扁子又是好一番告罪,这才起身返回车场,呼哨一声,刚掉了一个脑袋的怪蟒又轰轰烈烈地拉着车走了。 三阿公给苏景送礼,别人看不见的是“进入剑冢的身份”,瞧见的却是一个大大的面子!果不其然,在场众多修士望向渐行渐远地黄金车满目惊讶,而再望向苏景的神情犹有过之。 苏景笑了笑,把包袱递给身边樊翘,转身走向那些天宗同道。 天元道闭目冲霄直接迎上了苏景,他的面容丑恶,但声音还算和气:“一别五十载,苏道友神气更胜往昔,足见修行精进,可喜可贺。” 苏景一样客气话送还,冲霄又谢过苏景在宝梨州除魔、救下天元道冲纳之事,看老道的意思的确是诚挚致谢,不料接下来他又把话锋一转:“苏道友当知,天元、离山两宗当年曾出过些事情,修行正道同气连枝,断不会因此引致不睦,但门宗是门宗,师徒是师徒,若有朝一日,苏道友能跨入元神境界,贫道又侥幸还能偷生于此间,我当领教道友精奇剑法。此事与门宗无关,你我记在心里便是了。” 自己师父杀了人家师父,原因早已无可追查,但人家的徒弟想要讨还一个公道也是天经地义,何况冲霄不凌人,讲明让苏景先去修行,等他实力够了大家再比,苏景痛快点头:“便依道长。” 两人说的是私密话,旁人就算听到也不该插口,但来自弥天台的雷音阁首座神光大师仍是开口,对冲霄道:“修行之人,何苦执著于往事?” 冲霄毫不避讳,直言回答:“往事已成心障,若不能破又何谈修行。” 神光和尚想了想,一笑:“这些事情无趣得紧,趁着还有点时间,老道你再温习下棋谱,待晚辈们进去采剑时,你我摆上一盘。最近我刚得了一件至上宝物,你若能赢我,我就给你看一眼。嘿嘿,反正你闭着眼睛的。”天下皆知,弥天台、天元道虽然分处两大教门,但数千年里交谊甚厚,神光与冲霄也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 接下来天宗六门相熟人物彼此引荐身后弟子,来的人虽多,进入剑冢的也就一个,佛门弥天台送来的还是个孩子,看上去充其量七八岁的小沙弥,法号果先,憨头憨脑地,看上去不怎么聪明;天元道选出的是冲霄嫡传弟子,道号青蝉,眉清目秀、甚至略略带些脂粉气的少年道士;大成学门下去采剑的不像个学生,充其量是穿了书生袍的樵夫,三十多岁的年纪了,脸膛黝黑、胸膛肌肉高高隆起,名叫高英杰;紫霄国的采剑弟子就是那位肥胖女子了,莫看她长得不像样子,身份却着实尊贵,当今紫霄国皇帝陛下的十三公主:紫霄尚尚。 剑冢的开放每年只有十天,且是五十多年里头次采剑,众多门宗赶在第一天前就来到地方,此刻已然是黄昏时分,距离进冢采剑不过几个时辰了,该来的差不多都到齐了,唯独不见无双城弟子。 直到当天深夜,天元道冲霄忽然接到一只纸鹤,再听过灵讯后,脸色微微一变,沉声对身边众多天宗门人道:“无双城来不了了,他们派出的弟子尽遭劫杀,殉道之人中还有一位供奉、一名真传。” 消息说完人人吃惊。 无双城的供奉,无论地位还是修为都不弱于离山长老,真正元神境界的高人。而且无双城弟子在赶路时的情形,也和其他天宗形似,越走身边聚拢的小派、散修就越多,那不是聊聊几人一行,而是至少百人以上规模的队伍,其中也不乏能士好手…… 全军覆没,无一活口。 第一百四十七章 藏剑冢、白衣骸 为免恐慌,无双城弟子出事的消息并未传散,只有一群天宗门人知晓。 出事的地方距离此地不足千里,剑冢前几位天宗长辈略作商议,很快有了决议:晚辈弟子采剑不变,弥天台神光大师留在此处坐镇,另外几宗的前辈高人则赶去出事地方查看。 启巧也要随冲霄等人同去,临行前把师妹烽侨往苏景身边一推:“采剑的时候你帮忙照顾,她要得了好剑我请你吃饭!” 遁光闪烁快若流星,就此消失不见。大部分天宗高手忽然离开,剑冢前众多修家不知出了何事,免不了一阵低声议论。 无双城的事情苏景管不了,也不多想什么,带着三尸走开几步,把三阿公送来的命牌分发下去,跟着又问樊翘:“你采过剑么?”樊翘点点头,早在苏景归山前他就从剑冢采到了飞剑,可后来他修为废去、飞剑也弃他而去重归剑冢。修士一生只能从剑冢得一剑,他已经没机会了。 不过现在樊翘手上的飞剑是公冶长老赐下的,品质比着之前那一柄要更好。 剑冢藏剑并非每一柄都品质惊人,其中绝大多数都只能供修家用到七境,再向上便剑不符修了。但进入其中就会有采到稀世神剑的机会,这才是剑冢最大的魅力所在。 苏景还是把一块命牌递给了他:“就当进去转一圈吧,一个人在外面等着无聊。”说完,想了想苏景又把自己的画皮递给樊翘:“不少人都知道你是离山弟子,换个样子好些。” 这画皮苏景只在宝梨州用过,识得的修家极少。 黎明前,随着各门宗派驻此间专责维护剑冢的高手声声唱和,所有送行的前辈、同门退后,采剑弟子手执门宗命牌向山口走去。苏景带着三尸和樊翘,身边还跟了个又稚又媚的少女烽侨也随着人群向前移动。 修行道上门宗无数,除非有特殊状况,否则谁也不愿错过采剑的机会,苏景环目四顾,与自己一起进入剑冢的足有千人之众,这些人修为各异、男女都有,但可以肯定的他们无一例外都是门宗内、晚辈中的翘楚。 待采剑众人集结完毕,一位护冢高手来到队前:“采剑的规矩众位都了解,进冢前须得查验资格,得罪莫怪。”说着大袖一挥,百多只红头乌鸦被放了出来,这些精怪早都受过训练,呱呱叫着飞入队列,去查验采剑者的命牌。 “罗湖道宗?天下根本没有这么一个门宗,伪造门籍、不过!” “三鼎门……怎么派出两个人来剑冢?当你俩离得远就能蒙混过关么?两个都不过!” “红绸山?当我不知道么,七十年前红绸山就断绝了传承,你捡了他们的牌子也进不去,不过!” “爷爷?哎哟,真是爷爷!红头乌鸦拜见老爷爷!”一头乌鸦检查到苏景面前,忽然察觉到他体内有正宗的金乌气息,大叫一声纳头便拜…… 三阿公送来的身份全无问题,三尸与樊翘顺利过关,不长的工夫红头乌鸦就查过了每个采剑弟子。又等片刻,卯时正,曙光初透,护冢之人朗声道:“当牢记剑冢内不得私斗、否则无论门宗出身,皆以重罪处置。” “当牢记采剑之期只有十日,第十一日天顶金霾沉降,内中无人能活。” “守好这两道规矩,便全无问题,诸位这就请进吧!” 言罢,咒唱声响起封山禁制就此撤去,护冢众人也让开了道路。 苏景跟在队伍中正要迈步进入剑冢,忽然又觉得体内剑魂微微一动,继而剑冢内再一次万剑齐啸,锐响冲天! 正待入内的众多年轻修士同时一愣……剑冢鸣啸不算古怪,但是莫忘了就在苏景等人赶来时,剑冢曾爆发过一次锐啸,这才刚过了多长时间?半天之内接连两次剑鸣冲天,十足的不正常了。 坐镇于此的神光大师微微皱了下眉头,先扬声说了句:“诸位同道且慢进入剑冢。”跟着又对护冢高手道:“请当值的几位执事借一步说话。” 老和尚召集护冢高手只为商议一事:他想随这些采剑弟子一起进入剑冢。 千里外无双城弟子出事;剑冢又接连鸣啸;而更要紧的是,神光大师修持千多年早都炼出成了磐石般的心境,此刻却觉得心神不安……莫名其妙的,老和尚总觉得要出事。 最近五十余年、修行道上的晚辈精英,十之五六都聚集于此、准备进入剑冢,万一他们有所不测……现在或无所谓,但对将来而言,损失简直难以估量。神光大师不敢怠慢,临时改变主意,由在外坐镇改为随同弟子一起进去。 护冢弟子本就是各大门宗派出的好手组成的,其中还有离山的一位执事和四名内门弟子,大家同气连枝,对神光和尚的要求全无异议,老和尚双手合十道谢一句,僧衣一摆当先进入剑冢。 神光一入剑冢身形便告消失,他进来是为了保护晚辈,不会干扰也不会帮助他们采剑,隐遁于高处鸟瞰全场。 采剑众人紧随其后,才一跨过山口,不少修为尚浅的年轻修士便“哎哟”惊呼一声,忙不迭扬手遮住了眼睛,修为精深之辈虽未失态,但也情不自禁地眯起了双目……刺目之痛,真的刺目、真的疼。 那一片嶙峋石崖,真就仿佛直飞过来,硬生生地塞入了每个人的视线,无以言喻的凌厉锐意,自眼中直直刺入心地! 三百里,光秃秃的巨岩、石崖连绵却突兀,数不清的长剑插遍,不知是因千万年剑意浸染,还是剑冢天势本就如此,此间的每一岩、每一崖都饱蕴剑势!与山形无关,是山之韵,剑冢气韵——远古时镇守中土的江山剑域于无尽年头后遗留下的气韵。 不长的工夫,众多年轻修家就适应了剑冢气势,重新张开眼睛环目四顾,苏景却还在发愣,神情呆滞、目光空洞,茫然地看着前方……满心震撼! 不是剑冢气势如何,而是因为他来到山中,体内的剑魂又动:这次不是暴起伤人、不是引动剑冢共鸣,它只是散出了一抹光华,沿着经络一路向上、自腹如胸、自胸入颈、自颈入颅最终在苏景双目中轻轻闪过……便是这个刹那,苏景眼前一切陡然变了样子,目光之内不见山、不见剑,只有满目尸骸! 形销骨立的白衣人,千千万万,年纪各异,盘膝枯坐着,从他身前一直蔓延、遍布三百里石崖,他们的皮肤暗淡无光、双目紧闭身体僵直,不知已经死去了多少年。 剑魂散出的神光为苏景洗目,只一眼,无数尸体。再一眨眼,洗目神光散去,大片尸骸消失不见,一切恢复原样:无数飞剑斜插于石崖。 只一眼,但完全出乎意料的异象彻彻底底地震撼到苏景,让他很有些恍惚。 见他呆呆发愣,跟在他身旁的涅罗烽侨轻声问道:“苏……前辈无妨吧?” 苏景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但还不等他说什么,十三公主紫霄尚尚就粗声笑道:“苏道友这是被山势所摄?大山不会飞起来伤人的,尽可放心。” 话音讥讽,天元青蝉、大成学高英杰闻言都是面露笑意。 说是修家采剑,实际上却是飞剑选主人,这个过程虽然不绝对,但也有个大概规律:将来成就越高的修者,得到好剑认可的可能就越大。离山长老任夺就是一例,他的佩剑“北冥”是剑冢这数千年里被采出的最好飞剑,而任夺果然了得,成功破远游、化三清,只差一境一劫便能飞升仙班。 由此,这一次各宗都派弟子来剑冢,也暗藏了一份比试之意,比一比谁家的晚辈弟子最能得到好剑认可,比一比谁家的晚辈弟子将来成就会更好。 既有比试之意,几位天宗弟子间难免就存了份争斗之心,而离山近年里风头最劲,苏景被旁人当成“箭靶”也实在不算意外了。 不得不说,苏景一入剑冢就愣愣失神,与他天宗门下的身份不符,与他离山小师叔的辈分更不相符。 苏景就算再小气也不会去和一个胖姑娘拌嘴,闻言只是笑笑,懒得多说什么。这个时候,拈花伸着小胖手指向距离他们最近的一柄剑:“赤目,这把怎么样?” 赤目的眼睛从未如此红过,正向着远处张望,听到兄弟招呼连看都不看,直接摇头:“普通货色!” “这你就不懂了,它近在眼前,人人都向山中望,最容易便忽略掉它了,正应了‘灯下黑’的契数,殊不知,它才是最好的那把剑。”拈花满嘴道理,雷动干脆迈开小短腿三两步跑上前去:“好不好拔出来不就知道了。看……呃,好像不怎么样,这剑一点也不亮,剑身硬邦邦的,剑柄还有点长。” 雷动把剑拔出岩石,满嘴胡说八道的品评着,好或不好他本来也看不出来。 三尸纯粹没事找事、自己哄着自己玩,但采剑人群中却掀起了一阵低呼。只有被剑认可,修者才能将其拔出,这是剑冢铁律,眼前这个矮子开玩笑似的就找到了认可他的剑,运气未免太好了些。 雷动哪知道剑冢还有这样的规矩,完全不当回事,口中嘟囔着“这剑不怎么样”,伸手又把它插回岩石,左右找了找,有看上了前面十余丈外另一把剑,迈步走了过去。 “那位施主,快莫费力了,一人一生只能从剑冢得一剑,”来自弥天台的果先小和尚心眼厚道,出言提醒。话没说完,紫霄尚尚又语带讥讽地接口:“你是跟离山苏道友一路吧,怎么这个规矩他没跟你说过么,怎能如此无知,剑冢内你拔出了一柄,就再拔不出第二……啊!” 不止紫霄尚尚“啊”,几乎所有人都“啊”了,包括涅罗烽侨在内,她就在苏景身边,即便是惊呼仍抹不去中气不足的虚弱,听起来却说不出的动人。 雷动把第二把剑也拔出来了,然后给惊呼声吓了一跳,转回头问众人:“啊啥?” 没人知道该怎么回答他,雷动也不再理会他们,嘟嘟嘟囔地把剑胡乱品评一番,又给出三字结论:“不咋地!”插回石崖,又去拔第三柄剑,跟着第四把、第五把…… 第一百四十八章 我佛弟子,不赌不赌 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果先小沙弥的表情最为生动,雷动每拔出一柄剑小和尚的面皮就是一抽抽,好像雷动不是在剑冢拔剑,而是在他的光头上揪头发似的。 一连七柄剑,统统都是雷动口中的“不咋地”,半空里涟漪掀动,神光大师显身,老和尚脸上的惊讶比起大群后辈来也毫不逊色。 而此刻,也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天元的青蝉小道士语气惊喜:“莫不是……剑冢的铁律已改?” 似乎再合理不过的解释,剑冢规矩改了,谁都能随便拔剑了,想拔多少拔多少……众人如梦初醒,刹那散开,也不去刻意寻找,就近而选看到哪把剑就去拔哪把剑,可是任凭他们拼出全副修为,却难以撼动任何一剑! 就连雷动刚刚拔出、又插回去的剑,也没人能再将其拔出。 小烽侨也忍不住出手,结果和旁人没什么两样,拈花围着姑娘转,认真从旁边指点:“不要用蛮力,力沉于腰、震于腕,便如我这般。”言罢,小胖子拔出了一把剑,对着烽侨开心而笑:“看清没?我再拔一次,你仔细看。” 这次拈花换了拔剑,轻轻松松一拔而出。 雷动能做的事情,拈花照样能做。 烽侨懵了,愣愣看着拈花。 苏景何尝不吃惊,转头望向赤目,后者明白他想问什么,直接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明白为啥三尸能够随意拔剑。 苏景不动声色,随着乱哄哄的人群在附近转了转,随便伸手去试着拔剑。他也不曾把剑拔出,不是拔不出、而是不拔出……握住剑柄稍一用力,心里便有数了:自己和三尸,都能在这剑冢随便拔剑! 他倒不是有意隐瞒,只是这件事蹊跷,且和别人无关,犯不着让他们知道,不过一直分出些心思注意着苏景的另几位天宗高足见状,还真道他无法拔剑。 拈花身边有了小妞,哪还去管本尊,接连几次拔剑后见小烽侨发愣,干脆把新采到的剑往她手中塞去:“本座在此,不用你弯腰费力,拿去,送你了!” 烽侨犹豫片刻,道一声谢伸手接过长剑,但还不等她握牢,于拈花手里乖顺得小绵羊一般的飞剑,猛地变成一条凶猛毒蛇,剑气自发逆冲烽侨脉门! 烽侨忙不迭放手,长剑光芒一绽,自行飞回远处。 对苏景与三尸,任君采撷;对旁人,不得认可休想让剑臣服,即便已被拔出、送入手中也不成! 事情何止是古怪,简直是诡异。 众多修士在试过自己无法随意采剑后,又把注意力放回到雷动、拈花身上,浑人不知愁,今次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心中得意无以言表,左拔一剑右拔一剑的加劲卖弄。 苏景出声阻止:“就此收手,别再闹了。” 三尸这次很听话,不存半字反驳,雷动与拈花就插回手中长剑,老老实实地回到苏景身边。 见过了两个矮子的神奇本领,哪还有人敢在轻视他们,再见他们对苏景唯命是从,众人望向苏景的目光里更是复杂。 紫霄尚尚眯着眼睛打量苏景:“苏道友带了三位奇人来剑冢,是想得他们相助采出好剑……”说到这里她忽然笑了起来:“但是采剑非得亲力亲为不可,这么一想,除非苏道友也有他们三个的本事,否则还是枉然。” 苏景笑着摇头:“他们三个跟我没关系,上个月刚认识的,结伴来剑冢而已。” 这时候赤目忽然开口,红眼睛瞪着:“苏景采得之剑,必强于你。”说完,稍顿片刻,他又加重了语气:“他的剑,比你们加起来都强。” 紫霄尚尚不怒反笑,赤目说的笑话,她当然会笑。天元道的青蝉则抓住了话头,望着苏景轻飘飘地开口:“要不要打个赌?苏道友采到的剑,比我们所有人的加起来还要更强。” 赤目指的是紫霄、天元那一小群人,青蝉却引之于歧义,直接把圈子扩大到所有人;而且口出狂言的是赤目而非苏景,青蝉把话直接说到了苏景身上,足见这小道士巧擅辞令。 这种无聊事情苏景才懒得理会,但还不等他说话,青蝉小道士又笑着继续道:“若苏道友输了,也不用做什么,只需到天元山做一天杂役童子便可。” 苏景挑了下眉毛,似乎来了些兴趣,反问:“你输了怎么说?” 青蝉子朗声道:“小道若输了,任凭苏道友差遣三件事,只要不违反修行正道之义、不违反天元门规,赴汤蹈火无所不应、便是要我自裁当场也绝无二话。” 不等苏景回应,大成学的高英杰就笑道:“这么有趣的事情,我也添个彩头。”他有跟注之意,却没说押谁,只是用话脚先把这赌局坐实。 而高英杰说话同时,涅罗坞烽侨皱眉道:“青蝉师兄赌得不公平。” 的确不公平。 不说输赢,只以赌注相较,一天的杂役对三件吩咐,乍看上去苏景占了大便宜。可实际上离山掌门的小师叔去天元道当苦力,青蝉叫押得是离山的脸面;而苏景辈分那么高,就算赢了,无数同道面前也不可能让青蝉子做什么为难事,更不可能让他拔剑自刎。 烽侨转目望向苏景,声音很轻:“事关离山声誉,苏……您……你请三思。” 苏景却不分好歹似的,不以为然的样子:“和离山声誉又什么相干,同道间小小赌斗,无伤大雅的。”说着望向天元青蝉:“赌了,用不用立字据?” “苏道友说笑了,堂堂离山八祖真传,言出法随又何须立据,何况这里还有千多同道共做鉴证。”确定下小小赌局,天元青蝉又继续道:“苏道友觉得自己剑冢所得,会比我们所有人采到的剑加起来更强,这份信心……嘿,稍嫌狂妄了。离山弟子未免太小看各宗青秀。”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拉到了离山对面,一向没什么词锋的苏景不受这一句:“若真有信心,当做对赌;若无甚把握便再做观望,小小赌斗输赢皆无妨,但离山弟子再怎么不成器,也不会卖弄言辞,把不相干的同道扯到身后、添做筹码的。” 光明顶主人说了半晌了,侍剑童子不能总不出声,樊翘接口道:“请青蝉道友自重,你和苏前辈赌斗,与我等有何相干?为何我采到的剑要做入你的输赢计算?恕不奉陪。” 这番话说出口,附庸于离山、或师门与离山交好的修者们立刻附和,纷纷开口,措辞不如樊翘那么直接,但大家的意思都与樊翘相同。 场面稍乱,青蝉的面子着实有些难看。 与离山有渊源的修家退出,与天元交好的门宗弟子自然支持青蝉,至于更多的、和两宗都没什么关系的修士彼此目光交流,心里都在转着自己的念头,这个时候大成学高英杰自袖中取出薄薄的一张纸,满满一篇小楷,看不清写得是什么,高英杰将此物招了招,笑道:“烟云天目篇,押在青蝉师兄身上了。苏道友还有添补么?” 苏景对别宗的法术不熟悉,全没听说过“烟云天目篇”的名头,但只看几个天宗弟子的惊讶神情也能明白这不是件普通东西。 这种时候三尸没的说,一人托着一口棺材就要入局,但有人比他们更快:“白玉谱,游历偶得,奉陪高师兄。” 涅罗烽侨取出一枚玉玦,向着众人晃了晃,涅罗坞与离山一贯共进退、师姐启巧又得苏景救命之恩,即便自忖多半会输,烽侨还是站到了苏景一边。接连两个天宗传人表态,跟随他们的普通修家有了立场,不用问了,立刻有一群人吵嚷着不给青蝉子凑数。 “我也押上一注。”紫霄尚尚瓮声瓮气,自怀中取出了一串九个布娃娃:“三姑六婆,祝青蝉师弟赢下此局。” 三姑六婆,每一个都是有名堂的:三姑者,尼姑、道姑、卦姑;六婆者,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 三姑,皆为侍灵女子;六婆,穿访世俗最得人望,而紫霄国的修法与中土各大门宗迥异,他们传承的是上古巫族异术,紫霄尚尚这一副“三姑六婆”巫偶是承启巫天的宝贝。 这次终于轮到三尸了,举着棺材应下了这一注,如此一来赌注明白、阵营清楚,就差弥天台果先没说话,众人目光尽数集中到他身上。 之前见众人赌斗,言辞往来、你拿宝物我出赌注,小沙弥满脸兴奋,嘴巴情不禁咧得老大,笑得憨憨,此刻突然发现所有人都瞅着自己,不免吓了一跳,愣愣迎上大家的目光:“施主们有、有何指教?” 天元青蝉笑问:“这么有趣的赌局,果先师弟不来押上一注么?” 小和尚恍惚了一下,口中懦懦:“我也能押?”话说完,迎上面前那些鼓励目光,他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伸手入袖但没立刻拿出来,也不知道他手中死死攥着的是啥,光秃秃的脑袋转来转去,看看青蝉这边、又看看苏景那边,过了一阵宝贝没亮出来额头倒先都是汗珠了。 小沙弥这副样子着实逗笑了不少了人,苏景莞尔,好心提醒了一句:“小和尚,你师父还在上面看着呢。” 挣扎这半晌总算做出决定、就要出手押注的果先,闻言猛地吃了一惊,不敢抬头、眼皮向上撩了撩看到师父的身影,赶忙把手从袖中缩回来,双手合十:“我佛弟子,不赌不赌,阿弥陀佛……不赌。” 半空的神光和尚一甩大袖,再次隐匿了身形。 第一百四十九章 第一剑 弥天台不赌,随行的佛宗和普通修家弟子自然也一起退出,自然也不会去给青蝉凑数。此外还有不少与天宗素无瓜葛的修者,其中一些觉得离山风头太劲看不顺眼,有些青蝉子卖弄言辞无聊,各有选择……到最后青蝉背后四百余人。 青蝉回头看了一眼,对苏景微笑道:“就算我们一行只有三成人成功采剑,总也有百余柄,道友需得努力了,才能赢下这一局。” “三成少了些,不如算做人人都能采得好剑,苏景诚祝各位均在剑冢内有所斩获。”苏景笑答,口中说着吉祥话,背后双翼展开徐徐向前飞去,经过之前雷动、拈花胡乱拔剑之处他顺手整理了一下:当时两个浑人拔剑后都将其插回岩石,但只是随手而为,并未自何处出、归何处去。苏景很是仔细,把他们胡乱插下的剑归于出处。 “整理”过后确定无误,依着中土道家礼节苏景又对那几柄剑合手致礼,谢过适才三尸的不敬之罪。 连串举动,有些莫名其妙,但是落在青蝉等人眼中,又何异于苏景施展了一道元神境界的浩大法术! 哄的一声,年轻修士们皆尽哗然。 还剑于巢,少不得要拔剑、插剑……青蝉、高英杰、紫霄尚尚同时变了脸色。大家都是明白人,只见苏景这几下拔剑他们心里便再明白不过:输了。 “苏景采得飞剑,比青蝉等人加起来的还要更强”,赌局如此,苏景只要在离开剑冢时采到之剑比他们多上一两柄,便稳稳赢下这一局了。 输了宝贝,丢了面子,任谁都不会痛快,但此刻青蝉等人胸中的“不痛快”比起心中那份惊骇而言,根本不值一提:离山已经掌握了开采剑冢的手段了么?若非如此,苏景怎么可能随意取剑;若真如此,本已强大无两的离山,再得了剑冢这座亘古宝藏…… 拈花才不管旁人,手摸着肚皮向身前的烽侨献媚:“离开剑冢后就能拿到赢下的赌注,书生那张纸归你。咳,胖公主的布娃娃也归你!都归你。” 赤目闻言大怒,瞪着红眼睛斥道:“不行,都不给!” 雷动咳嗽了一声,正要老成持重的劝解几句,可转念一想两个兄弟一个为美人儿、一个为宝贝,又没有酒肉美味自己跟着瞎掺和啥,不过他已经出声,身边几个人都望向了自己,不说点什么未免有些尴尬,干脆一抬头瞪向了青蝉,嘿嘿冷笑道:“你以为自己输了也没啥?莫看你用什么‘不违侠义’、‘不悖门规’做了大帽子,三件事里,苏锵……苏景想要祸害死你易如反掌!” 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青蝉冷哼一声,全当没听到雷动的话,飞天而起去向了剑冢深处,其他修士也就此散去,遁光四散各去寻自己的飞剑。 只因青蝉子想动“离山的脸面”,苏景才会给对方一难堪,而赌局本身对苏景来说实在微不足道,由此也不见他脸上有什么欣喜,仍旧是眼睛藏了些困意、神情带了点迷惑的老样子,催动着天都双翼徐徐向前。 三尸各自坐于童棺跟在本尊身后,赤目精神奕奕,头颅不停转动、眯着眼睛仔细搜索好剑。 寻宝辨宝,这是赤目看见的本领,八荒六合无人能及,不久后他就开始出声指点,点出所过之处哪柄剑更好一些。但暂时也只是“更好一些”而已,还没有真正的好剑入他法眼。 天命使然三尸都是急脾气,恨不得立刻就把冢内极品找到,苏景则无动于衷,飞得更是奇慢无比:能找到好剑固然最好,可他来剑冢更重要的目的是寻找前阵子剑冢自动关闭的缘由,其中说不定会有关联到“天无常丹”的线索。 那是陆崖九摆脱困境的唯一希望。 灵识如潮,向着四下里缓缓播散;灵识如须,悄然滑过数不清的长剑,小心翼翼地探索着每寸石崖……不知不觉九天过去,苏景已经把三百里剑冢仔仔细细搜过了两遍,未能查到任何异常;赤目这边也是一无所获。 雷动与拈花志不在宝,在一旁早都等得无聊了,不知何事两个人凑到了一口棺材上,交头接耳好一番嘀咕,跟着雷动问苏景:“我俩四处转转去成不?” 苏景没阻拦,叮嘱道:“不可再胡乱拔剑取乐,对此间藏剑当存敬畏之心。” 雷动和拈花齐齐答应了一声,小棺材翅膀扑棱地啪啪细响,兴高采烈地飞走了…… 远远离开苏景,数十多里后,按落棺材拈花和赤目踏足于一方石崖,两个矮子鬼鬼祟祟、左右张望了一阵,雷动还有些犹豫:“苏锵锵说不可胡乱取乐……” 不等说完拈花就大摇其头:“他说的是不可胡乱拔剑取乐,咱又不拔剑,正相反的,咱们是插剑。” 一边说着,拈花一边弯腰,把自己背后的长剑剑柄往雷动手里送,后者也不再犹豫,把“宵练”拔出。 …… 天元青蝉有些沉不住气了。 整整九天过去,他自己都数不清已经试过多少次,可惜没有一次能够得到藏剑认可,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再如何不甘心也勉强不来,能做得也只有在时间截止前不停试下去。他刚刚换了一座石崖,正寻找之间忽然觉得不远处一道乌光闪烁,举目望去之间一柄长剑半插于石崖……以他的见识,一眼就看出那是一柄真正好剑! 剑光耀眼,这也算是一重“暗示”,青蝉深吸一口气,飞到好剑跟前伸手握住剑柄一拔,旋即大喜过望!明明白白的,那柄好剑此刻就在自己手中! 心中狂喜奔放! 可是还不等青蝉笑出声音,不远处两个更欢喜、更得意、更响亮、更说不出来的难听的笑声就抢先响起。一个瘦骨嶙峋、一个肥胖如梨,俩矮子并肩跳出掩身之岩,瘦的那个一边怪笑一边喊叫:“大胆贼,敢偷你家仙翁的宝剑!” 胖的那个上上下下划拉着自己的肚皮,干脆笑得说不出话来。 青蝉子还不明所以,皱眉望着两个矮子:“你说的是些什么?” 直到雷动天尊一招手,青蝉手中的宵练自动飞回主人手中,青蝉这才恍然大悟:这混蛋把自己的剑插在石崖冒充藏剑……这天下怎么还有如此无聊之人! 欢喜落空、沦为笑柄,青蝉气得俊脸都有些扭曲了,目中凶光一闪再闪……可剑冢内绝禁私斗,青蝉不敢犯忌,留下一句“离开此地,定当向两位讨还一个公道!”,腾起云驾就走。 雷动反应快,对着他的背影喊了句:“你若不报仇我便不将此事宣扬出去。” 青蝉身形一顿,稍作犹豫后转回头道:“我懒得与你们两个计较,罢了!”言罢转眼飞不见了。 雷动哈哈大笑,又把宵练插回原处,拈花不忘又来指点:“你别直插剑柄、留出来几寸,要不他们不识货、不过来。” …… 苏景根本都没去想那俩浑人现在在做啥,他与赤目继续搜寻剑冢。 “有奇绝之剑、错不了的!可……他妈的在哪呢?”赤目口中喃喃不休,眼睛愈发地红了。 灵识遍及四周,远处景象尽收心底、近处情形更是细微可辨,苏景忽然回头问身后樊翘:“怎了?” 第三次了,每回樊翘经过这一片地方都会显出古怪神情,苏景回头发问。 沧桑汉子笑了笑,伸手向着不远处一柄剑指了指:“第一次采剑时,就在此处、就是此剑。”那时正年少,意气风发,得藏剑认可时的欢喜雀跃还历历在目。如今虽也很好,但几番波折、几经起伏,心中的唏嘘总是难免的。 现在樊翘的剑,得自公冶长老赏赐,尤适火行道基的法术。单就剑质来说比起剑冢藏剑毫不逊色。苏景却又问樊翘:“之前那把剑,适合是水行基?” 待樊翘点头后,苏景双翅一背、俯冲而下,笑着说道:“试试看,能不能再采它一次!你的修法,最好炼双剑。” 樊翘修炼的《云灼鱼焰谱》,名首那个“云”字不是白来的,这是火行功法没错,但也有水灵修持。远远比不得苏景的风火双修,不过它的水火共济也别具一格,若樊翘能再炼成一柄水行剑斗战时大有裨益。 苏景怎么说樊翘就怎么做,也不多问什么,直接来到旧剑跟前,缓缓伸手握住了剑柄。 似是还识得往昔主人,长剑发出一声清越鸣响,可也仅此而已,樊翘用上全力还是不能将其拔出石崖。 樊翘摇了摇头,正待撤手时,肩膀上微微一沉,随即就觉得一道不算炽烈、但却纯净异常的阳火真元,自苏景按于他肩膀的手中送入经络、一路缓缓向前,直直传透到樊翘握剑之手。 下一刻,长剑破岩而出,颤了几颤、一抹精光自剑身上一闪而没,长剑就此安静下来……苏景撤回手掌,但那一段精纯火元并未收回,将其留给了樊翘:“助你稳固此剑。”一柄剑或许不算什么,但樊翘却真正开心,这种感觉是不足对外人道,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吧。 樊翘不曾道谢,苏景也不须他谢什么,准备再次凌空而起时,他又停下了身形,对着身前空荡荡的空气一抱拳:“敢问大师,可在此处?” 苏景身后空气掀起涟漪,神光和尚显身而出,合十微笑:“老衲在此,见过苏施主。” 老和尚心中有惊讶、也有嘉许。惊讶的是自己隐身而至,虽然没有刻意敛藏气息,但也不是四、五境的修家能够发觉的,苏景却轻轻松松地找到了他;至于嘉许,少年明知他在身后,却向前探问,谦和之意不言而喻了。 合十问礼后,神光和尚又对樊翘点头道:“恭喜这位施主,采得第一剑。” 樊翘稍显惊愕:“第一剑?” 苏景也随之追问:“如此说来,在他之前,大家还一剑未得?” 第一百五十章 血染殷天子 “确是如此。”神光先点头、后摇头,佛家讲究四大皆空,但是到了神光这等层次早已不拘于皮相,失望便垂目纳闷便皱眉,他苦笑着说道:“反常得很,这么多人进来,整整九天过去,之前却没有一人能得藏剑认可……或许和前阵剑冢自闭有关吧。” 说完,稍加停顿神光又问道:“施主与那三位神奇朋友,能够无视剑冢铁律、随意拔剑,着实让老衲大开眼界,忍不住冒昧相问:为何会如此?” 对此苏景自己的猜测是“与剑魂有关”,不过此事他跟和尚说不着,一句“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卸下了问题,跟着岔开了话题:“久闻佛家修持有‘八识心王’绝学,五感识、三意识不仅能够辨尘入微,还能看尽今生来世,万物虚幻皆能破。”苏景语气真诚:“我想请教大师,对这剑冢……您有何看法?” 神光摇头,直言应道:“一片石头、一片剑,仅此而已,老衲的修持浅薄,完全看不出什么。” 苏景不失望,又问道:“大师觉得,这些剑……会不会都是活的?或者曾经活过?” 剑魂洗目后看到的那个刹那,万剑皆枯骸。到现在为止苏景也分不清当时看到的是幻是真,他想听听神光大师的见解。 可是他的问题落在神光耳中,实在很无端,老和尚纳闷反问:“苏施主又何来此问?” 苏景把实话说得异常缥缈:“无尽藏剑,落于眼中却是无边尸骸。” “施主是在和老衲打机锋?”神光笑了,继而摇头回答苏景先前提问:“好剑有灵气,但剑就是剑,再如何灵光盎然终归是器,不会转活过来,生死之说无从论起。” 苏景正欲再做追问,不承想眼前青光一闪,赤目背在身后的“承影”突兀出鞘,漾起层层青光,向着远处疾飞而去。 不是剑主人催动,来自浅寻赏赐的“承影”竟自己跑了。赤目愕然怪叫:“咋回事?”随即呼哨一声,催动棺材急追“承影”。几乎与此同时,剑冢内千千万万柄藏剑,陡然再起鸣啸……与之前苏景听过的两次剑鸣截然不同。 前面两次剑鸣,更像是吐纳呼吸时带出的沉沉慨叹;而此刻万剑长鸣却充满愤懑,是真真正正的凄厉怒啸! 神光和尚面色骤变,他护佑晚辈有责,立刻扬声振喝:“诸家弟子听我号令,速速……”话未说完,堂堂弥天台九大神僧之一、雷音阁首座的明心狮子吼声音竟突兀嘶哑下去!藏剑震怒、剑冢生势,生杀虐戾随剑啸纵横,硬生生截断了他的喊喝。 神光大师的修持毋庸置疑,但是在这太古遗迹之内,他还没有吼喝的资格! 再一眨眼,剑冢的天空蓦地沉黯,明媚清晨退散不见,浓稠黑暗笼罩四方,而三百里石崖上那千万藏剑,则尽数振起刺目精光。 不用去试,剑冢内所有四境以上的修家全都能感觉到:剑冢又告封闭,现在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休想出去。而更要命的是,只看石崖剑势便能明白,用不多久此间千千万万柄藏剑就会发动狂暴一击! 到那时所有人都会被连累。 瞬间惊骇神光大师就定下心神,双手十指盘结、一翻、再翻,好像娃娃们玩翻绳时的动作,直到此时苏景才注意到,老和尚的手十指纤纤、白皙水嫩,足以羞煞无数佳人。 手印结下、向着自己眉心轻轻一扣,百丈高空悄然闪出一盏灯火,如豆微弱,光芒浅浅泛黄。 剑冢的天空漆黑如墨,神光大师唤出的那盏灯火实在太小,连四周都不足以照亮,又何谈明耀天空,可就是这盏微弱火光,于漆黑天幕上朦朦胧胧地映出了一个巨大的影子:佛影。 自地面仰望,佛影隐约、模糊,不可清晰辨。仿佛深夜时的山中独行人登临古寺,山门前遥见大殿中一盏青灯,佛在灯后、包藏于夜。 凝神以待,神通蓄势!神光大师的目光清静。 但三尸的喊声可不清净,简直气急败坏,自西北方向传来:“苏锵锵快来,不得了了!” 苏景立刻展翅赶去,联想片刻前、矮子背上的好剑忽然飞走,继而剑冢万剑躁动,两者之间必有联系,神光大师也驾起佛光与苏景并肩而行。 几十里距离顷刻而止,苏景到地方一看,“殷天子”三剑呈品字形状半插于石崖之中,剑身浸染鲜血、剑气与精光迸现,正齐齐振鸣厉啸! 三尸全都是满手鲜血,分不清是急得还是疼得龇牙咧嘴…… 突变由来:两个混蛋胡闹。 …… 雷动、拈花,肚子里的坏水涌出来,用自己的飞剑冒充藏剑取乐,但他俩没主意到的,每当他们将自己的剑插入石崖,附近飞剑都会氤氲起一抹古怪气势——敌意! 狼群的栖息之地,闯进来几头虎豹,会是怎样的情形? 江山剑域早已陨落,可是千万年过去,这绝代门宗的气势仍未消散,剑冢内无数藏剑内蕴灵光,这三百里石崖是它们的地盘,岂容别的飞剑落足。 两个矮子才刚正准备第四次去蒙人的时候,万年之怒便再也遏制不住,就此爆发开来! 若三尸的佩剑只是凡品,也不会有什么大祸,剑冢一怒它们立刻就会退缩,偏偏小师娘赐下的“殷天子”三剑也是绝品灵物,神剑没有智慧但有灵气,尤其以前跟着浅寻这样的主人,早都浸染了一身桀骜。或许在它们“看”来,不管什么地方,我想进就进、想走就走,管它是谁的地盘?此间主人不说话,我待会就离开;你们若冲我龇牙齿,老子还就不走了。 是以剑冢一怒,当时正插于石崖的“宵练”也告震怒、剑意绽放毫不退让,它的“好兄弟”立刻跳出去帮忙,赤目背上的剑才会脱壳而出。 “殷天子”再怎么强也不可能是整座剑冢的对手,但就算不是对手、就算须臾间便会被碾压成齑粉也不肯退缩! 此刻神剑自铸成以来无数年头养成的凶性已被彻底激发,而三尸接触“殷天子”不过几十年工夫,根本及控制不住它们,想拔都拔不出它们,旁人就更没希望了,只怕手指一碰剑柄立刻就会怒剑反噬。 剑器之争,只存于传说! …… 赤目比着别人早到片刻,主掌私欲的灵怪对宝物灵性了解透彻,赶到后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大声招呼两个兄弟:“学我的样子!”言罢他伸手便向自己的“含光”剑握去……不是剑柄,而是剑身。 锋刃割入手掌,鲜血沾染剑锋。 到现在为止赤目还未弄清为何他们“亲戚”四人能在剑冢随意拔剑,不过不管原因如何,这都是剑冢对他们的认可,此刻以己身之血浸染“殷天子”便等若告诉剑宗藏剑:殷天子三剑是我们的朋友。 雷动、拈花有样学样,都弄了个满手鲜血。 可惜,剑冢不怎么买他们的情面,愤怒之势只稍稍一阵便又复暴发! 一见苏景赶到,赤目立刻向他大叫:“血染殷天子,快快快!” 万剑怒意已近极致,随时都会暴起,届时所有人都会被连累。苏景哪还顾得上多问,割破手掌挥洒鲜血于“殷天子”,而下一刻,剑冢万剑轰然大乱! 怒意不复之前那么整齐,但绝非就此消弭……眼前的情形酷似“军队内乱”,有人不想再打,但有的人却非打不可。若此间剑器真想老和尚刚刚说的“不可能有智慧”,又怎会出现这样的场面。 亘古难得一见的情形,神光和尚与追随佛灯先后赶到的年轻修家皆尽震愕。 剑冢对苏景的重视明显比着三尸高出许多,则印证了另一件事:之前三尸能在此随意拔剑,是传承了本尊的“本事”。 殷天子决绝不退,除非浅寻亲至否则没人能够降服他们;苏景鲜血已经洒出,接下来便只有等待了,究竟要不要掀起一场恶战所有人说了都不算,决定之权在剑冢手中。 剑冢之乱长久不息。万剑暴起、风平浪静?谁也不知道下个瞬间会发生什么,生死边缘的等待十足折磨人心。众多修家早都聚集半空,或祭起神通或亮出宝物以防万一,苏景的剑羽尽藏于火翼,也在暗暗蓄势,同时问已经躲入棺材的赤目:“或者……我在洒多些血?” 赤目摇头:“若它们听劝,一滴便足够了;若决议要打要杀,你把自己串在殷天子上也没用。”说完他就把脑袋缩回去,盖子拉上、只留一条缝隙。 又过良久,万剑争执仍未见结果,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连串银铃般的悦耳剑鸣自东北方响起,听上去并不如何响亮,却稳稳压住了整座剑冢的嘈杂争执;银铃未歇,东南方向一阵洪钟大吕般的混厚重响;西南方向传出朽木交击的钝响;西北传来玄冰碎裂的脆响。 继而,正东龙虎咆哮;正南风雷鼓荡;正西琴瑟铮铮…… 四辅三正,除了北方寂静之外,七个方向、七个古怪声音,七支长剑的唱鸣! 眨眼之间光华尽散、鸣啸齐喑,三百里剑冢之内,所有荣光尽归于这突兀显身的七柄长剑。 七剑一直都在,只是在开声前,它们不显声势,看上去与其他藏剑没有丝毫区别……直到此刻,峥嵘乍现、弹压了所有的躁动。 北方依旧没有动静,想来北方“剑王”早被前人采去了。 嗖的一声,赤目从棺材里跳了出来,全忘了现在还深处险境,眼睛红得好像就快滴出血来,咬着牙、攥着拳、弓着身子,一边自己跟自己较劲一边嘶声道:“妈的,就是它们,藏得真好!” 第一百五十一章 永不入轮回 七支长剑的古怪唱鸣停歇,殷天子三剑也同时收声,但双方的气势均未散去。 剑冢突兀安静下来,剑器之间的“交流”外人都难以理解,唯独赤目能窥透些许,赤目眉头深锁,对苏景道:“不妙,九成九会开打。”说完他又钻回了自己的棺材,合上盖子之前忽然又探出头,问苏景:“要不你也进来,咱俩挤一挤?” 拈花和雷动也知道自己这次惹了大祸,半晌都不敢说话,此刻闻言,雷动急忙道:“我和拈花挤一口棺材。”拈花继续接口:“腾出来的那口给苏锵……给咱们苏大哥。” 苏景没应声,他正开心眼做内观,适才冢内剑争时,他体内的屠晚剑魂无动于衷,直到七枚剑王出现,屠晚随之惊醒,与经络内躁动游动,一道道不含锐气的剑意荡起,似是在向苏景传递着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石崖上的剑器“沟通”告一段落,正如赤目判断的样子,七枚剑王又一次同时做啸,唱鸣饱蕴杀气,剑冢内大响再起,不过这一次再不是万剑鸣啸,而是剑气迸发勾起的风雷咆哮! 隆隆闷响,整个剑冢都开始急促颤抖!此间每一柄藏剑,都在剑王号令之下缓缓出石、拔出了剑锋,慢,却决绝。 所有修士目中都露出绝望之色,劫数已成再无可挽回了。 便是此刻,苏景忽然抬手打出了一道火光,漆黑天地中真火妖娆,甫一现出便投映出了苏景的影子:火在前,苏景在中,影子在身后,投射于一方山岩。 他脚下的是影子没错,但却并非人影,而是……竟是一柄剑影! 苏景投射出的是剑魂之影。鬼剑屠晚,以影显身,继而它的剑鸣横扫四方:人声、一只调子,四个人还是五个人?合在一起哼起的一只小调。 似曾相识的调子,让苏景有些恍惚,古怪且悠扬,青灯境时雕刻少女与吃面老道哼过的那一支! 的确悠扬、轻轻飘飘,比着一片叶儿飘落时都不会更响亮的声音,它连鸟儿都不会惊动;却也是真的横扫四方,剑冢内绽起的滚滚风雷,就在这只调子响起的刹那消弭一空。 但这场争斗未完,影屠晚能威慑万剑,却还镇不住那七柄剑王。“铮”的一声轻响里,正东那只做吟啸入笛之剑轻轻一挣,一寸、一寸跃出石崖,剑身翠绿入叶,四字古篆铭刻清晰:柳暗花溟。 一剑动,另六王皆动,而剑王齐动,千万藏剑又复躁动,剑冢狂躁,只凭影屠晚还弹压不住! 轻哼缓唱的剑鸣依旧,就连苏景也无法感受屠晚的情绪,那道鬼魂似乎根本无视眼前困局,似乎它只是为唱而唱,其他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忽然之间、又一个声音传来自地下传来,与影屠晚“哼唱”的同样的调子,沉闷、嘶哑、不若屠晚那般惟妙惟肖地人声,而是犹如败革厮磨,听在耳中让人心中说不出的窒闷难受,可这个难听的声音,明明白白地就是在附和屠晚。 下一刻,地震了。 不再是普通颤抖,真正的山崩石碎! 肉眼可见那一道道迸绽于石岩的裂隙,犹如转活一般,奋力生长、疯狂蔓延,一个眨眼间它们便从一寸暴涨做十丈,继而百丈、千丈,三两个呼吸过后,三百里石崖尽数崩碎! 剑冢采剑的秩序,不是在江山剑域陨落后就立刻建成的。古时围绕着这片藏剑宝地不知发生过多少争斗,既有丧心病狂之辈曾发动浩大法术想要彻底毁掉剑冢,也有人想要轰裂石崖强夺好剑,但是无论什么样的力量法术,都无法毁掉此间哪怕一小块石头。 此刻,它却自行崩裂了。 更让人吃惊的是,三百里石崖居然不全是石头——不过是一层两尺厚的石皮罢了,当壳子碎裂开来,露出了下面的黑色泥土。 只是石壳崩塌,泥土岿然不动,而那一声来自千余修士、无可抑制的惊呼,也随着石皮碎裂同时响起:土中有人、无数人、死人! 正襟危坐、白色长袍、早已干枯的尸体。这剑冢的无数藏剑,平时就是透过石皮、插于这无数尸骸上的。 一剑,立于一尸。 若非亲眼所见,又有谁能相信、谁敢相信剑冢的真相是这副模样…… 剑不是钉尸、镇尸,正相反的,剑在守尸。 这无数尸体,就是当年江山剑域的万千弟子吧,身死后却不入轮回,而是寄魂于生前所持神剑,又难怪此处藏剑灵气盎然、不受任何祭炼、在认可的剑主离世后它们会重返旧巢! 神光大师说错了。这些剑或许不是活的,但它们绝非死物。 可是究竟为了什么,昔日剑域弟子不肯去转世问生,而要困守孤城千秋万代!有朝一日他们还会再起身么?起身后他们又要去做什么? 那一件让他们废弃轮回、也非做不可的事情! 异象未完。 角落中,空无一尸、一剑、数丈方圆的泥土突然翻涌起来,如泉。那个难听无比的哼唱越来越清晰……一柄剑自地下缓缓升起。 可是……这真的是一把剑么?剑身扭曲、锈蚀斑斑、颜色难看、全无锋刃可言,说它是剑倒不若说是一根烧火棍。 莫说苏景,所有人都没见过如此丑陋的剑。 哼唱声不停,丑剑与影屠晚彼此呼应。剑没有神情、但鸣唱中却藏了韵致,隐隐透出的是一份老友间的默契。 而丑剑出现后,剑冢的狂躁迅速平息,连那七方剑王都告宁静、默默回到原处,虽仍蓄势、但那份不死不休的敌意散去了至少七成。 从出事开始,殷天子三剑就是“穷横”,真要打起来它们必定粉身碎骨,见对方的敌意减退三剑也开始收敛气势,赤目瞅准时机对着两个兄弟招呼一声,三尸同时催动心意,顺势将三剑收了回来。 无数藏剑又复以往一般,安静伫立于尸身、重新开始千万年的等待。偌大剑冢,只有两重剑鸣哼唱,轻轻袅袅地回荡着。 再过盏茶工夫,随着一声羽音飞散,诡怪的调子结束了,投映于地面的剑影摇曳几下、就此消散不见,苏景忙做内视,屠晚剑魂又复安睡,但之前那锃亮剑身完全黯淡了。 那柄丑剑却未重归泥土,悬浮半空,纹丝不动。 赤目见状不顾手上伤口,又跳出棺材……垫着脚尖去推苏景后腰:“快去,拿下来!” 火翼一展苏景向前飞去,途中小心绕开地上尸骸,来到丑剑跟前,试探伸手握住剑柄……剑入手,全无异常,感觉与走在路边随手捡起一根枯枝全无差别。 又是一个呼吸后,天色大亮,剑冢开解封闭。 一场无妄之灾终告消弭,众人这时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放松之下再回想刚才发生的种种,莫说旁人、就连苏景也是一头雾水。青蝉、紫霄尚尚等人对望一眼,本来时间就所剩不多,又耽搁了这么久便更紧迫了,没什么可说的众人散去继续寻找自己的飞剑。 三尸则感到苏景身旁,拈花笑容讪讪:“苏锵锵,恭喜得了好剑!” 雷动眼里掩饰不住的心虚,对赤目吆喝道:“还不快帮咱家本尊掌一掌这稀世神剑有何特殊?” 这次惹祸赤目没参与,所以他坦然得很,直接摇头实话实说:“我看不出这把剑哪好。我更没见过这么丑的剑……不对,是没见过这么丑的棍子。” 雷动咳嗽了一声,不再理会赤目,语气巴结问:“苏锵锵,要不要连那七方剑王一起采了?它们在哪我看到一清二楚,这就去给你采回来!” 不等苏景说什么赤目忙不迭拦住了他:“别去,要是之前还好说,但闹过了这一场再去招惹它们绝无好事。” 仿佛就是为了证明赤目明见似的,他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哇呀大吼,紫霄尚尚看中了一柄剑王,结果手一搭剑柄就遭剑意反噬,看她疼得脸上肥肉都微微颤抖,肯定吃了不小的苦头。 赤目一哂,继续道:“照我看,大伙可以散了,这趟采剑也就现下的意思了,谁也别想再得到藏剑认可。” 拈花立刻接口,仍是巴结着苏景:“这样更好,苏锵锵,咱们这便走吧,我带你去逛窑子!” 小胖子挺热情,大大方方地一挥手:“都去啊,谁也不许不去,樊翘也一起。” 剑冢的情形远比想象中的古怪;而屠晚剑魂与此处的关系更比他以为的更复杂,但这些事情不是靠着想就能有答案的,想要破解题目光有脑筋不够、还得有机缘。苏景也觉得再逗留于此毫无意义,不过他才一想到“走”,脑中忽地闪过了一个飘忽念头,似乎有什么关键被自己忽略了。 垂头稍作思考,苏景蓦然抬头,眼中尽是警惕;几乎同个时候,负责照看全场的神光大师开声吐气:“各宗弟子莫再采剑,速速集结!” 苏景想到的事情,神光和尚也想到了:众人还未退出,剑冢突兀自闭,这么大的事情必会惊动外面的修家,现下剑冢重开,无论如何外面也应该进来探看才对……可是没人进来,甚至连一个法术传讯都没有。 不是冢内修家反应慢,只因先前剑器争斗的变化太过离奇,众人心神皆为所夺,这才疏漏了如此明显的问题。 众人还未曾散得太远,神光大师喊喝后片刻,千余年轻修家便聚拢而止,神光大师也不解释什么,吩咐一句“诸位随我身后”,向着剑冢入口赶去。 剑冢所在位置特殊,四面环山,山体千万年受剑意熏染早已变得金精般坚固,任你多大的神通也难以撼动分毫;高空处则是淡金色的锐金气息弥漫,就算仙佛强渡也会被刮掉一层皮,采剑者进出只能靠着一处山缺豁口,无数年头都是如此。 纵法疾飞,不长功夫众人就赶至山缺所在……人人皱眉,眼前浓浓雾霾,不知何时升腾起来的。 剑冢暗藏锐意,瘴霾漫不进来,但牢牢占住了山缺。 第一百五十二章 某家去去便还 神光大师接连施法,先是几道灵讯送出,得不到丝毫回应,跟着发动神通鼓风而起,连坚硬的花岗岩都能吹化的狂风,送进瘴霾却如泥牛入海,瘴依旧、霾不散! 众多年轻修士也未停闲在,或寄出纸鹤或托字于剑,向外面守候长辈、向各自门宗传起的灵讯,全都一样没有回应。再明白不过的情形:大家被困于剑冢。 每一年,剑冢半空悬浮的锐金气息都会沉降三日,而这次各大门宗特意选在金气沉降前十一天开放剑冢,以防有人会偷偷逗留其中…… 或许是心持稳重、或许是身为领袖强定神情,神光大师的目光并不如何紧张,随口安抚身后晚辈两句,双手再度结印、对着额头轻轻一扣,旋即不再稍动。 千多年轻修士中,最最轻松的莫过于果先小沙弥,在他觉得有师父在什么全不用担心,还有心情给旁人轻声解释:“师父开津识探瘴霾,诸般幻想皆不存于目,当可直视真相,诸位少安毋躁,用不多久师父就会分晓一切。” 可惜,小和尚的牛皮破了,半个时辰后神光轻轻一叹,收了神通,千年精修的神目津识也无法穿透迷雾。 神光并不罢休,伸手入袖,当他再把手拿出来时,两指间捏起了一朵不知名的小小黄花。将其向前抛去,黄花微微一沉旋即化作一朵娇柔蝴蝶,围着神光翩翩飞舞,老和尚的笑容可亲,对那蝶儿道:“去吧,小心些。” 蝴蝶飞,钻进迷雾。 旁人不觉如何,可果先知道这“黄花、蝴蝶”对师父来说意味着什么,小和尚张大了嘴巴。 蝴蝶飞,一去不返。 再半个时辰,神光不等了,转回头望向苏景:“苏施主,此间请你代为照料。” 意思再明白不过,神光要亲自去探这瘴霾!不等苏景说话果先就抢先道:“弟子与师父共进退!” 神光摇头:“你要与苏施主共进退,莫再多言了。” 众人间苏景的辈分最高、手段最神奇、更何况他刚刚得了能令万剑沉默的丑剑,神光自忖把冢内大局交由他主持最合适不过。 这个时候大成学高英杰忽然开口:“请大师稍等,待晚辈看过这片瘴霾后再做决断不迟。”说话间,他自袖中取出一片小篆迎风一挥,纸上字迹迅速变浅,一息功夫他手中便只剩一张白纸了。 高英杰抬头望天、众人随他一起举目张望,半空金雾自外而内灵识难投、自内而外却可以轻易望穿,清晰可见高远天空浮云流转,顷刻汇聚成一只巨目天眼! 乌云做瞳、黑白分明,下一刻,天目眨了一眨,眼珠儿灵活,随即眼帘低垂就此闭阖。 神光和尚微笑:“老衲忘记了,王施主随身带了‘烟云天目篇’。” 和尚说的是客气话,九天前高英杰还将此物在众人面前当做赌注,神光怎么可能如此健忘,不过那是人家的东西,高英杰不开口,神光绝不会去提及半字。 “烟云天目篇”,大成学九著十三篇之一,以书生正气结九霄灵光,化为洞世天目! 有些像符篆,但法术成形的道理截然不同。就凭高英杰现在的道行,还远远写不出这张“烟云天目篇”,这是师门赐下的宝物。 神光夸赞过后,赤目立时急眼了……已经必赢无疑的赌注,现下那个可恨穷酸竟然给用去了,当即就要开口喝骂,苏景没客气,直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高英杰倒也敞亮,近一步施法前还给苏景打了个招呼:“危局使然,还请苏道友见谅。” 苏景笑笑:“理当如此。” 高英杰不再废话,手上掐动法诀,向前方迷雾一指,口中喝了声:“正悉!” 悬于高空的那只巨目突张,眼珠儿一转直直向着迷雾望去,高英杰的双目就此失神,天目所见、即为他眼前景象。众人皆尽屏息以待静候结果。 只才一息,烟云天目微微一颤,跟着猛地飙溅起一道鲜血,法术之眼竟也会真的流血!苏景则出手如电,手上剑羽尽起快若流光急冲高英杰! 天上全无声息,巨目溅血后烟云崩碎再不成形状;地面上却是一声嘶哑惨叫,高英杰手捂双眼一跤摔倒。 苏景也收回了剑羽。 事情发生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修为稍差者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还有人以为是苏景借机偷袭高英杰,有附庸于大成学的门宗弟子立刻厉声斥骂,不过才刚一出声,便同时被数声“住口”喝止——神光、果先、紫霄尚尚以及高英杰自己。 施展烟云天目篇,书生双目与天眼接连,若非苏景及时出手截断那份气机联系,高英杰的双珠就随着法术一起爆碎了! 如今强壮书生的双目受创,但好歹保住了眼睛,休养得当不久后便可恢复。即便剧痛难当,高英杰还是勉强对着苏景所在方向道:“多谢苏兄相救之恩!” 一次惠泽,称呼自“苏道友”不知不觉变成了“苏兄”。 这种事情苏景从不矫情,摆手揭过。同时再次动念,一柄剑羽疾飞射入迷雾,跟着苏景皱了下眉头,剑羽丢了…… 困局未解,连天目都无法洞悉、甚至逆遭反噬的瘴霾,几乎从山口压进了众多修家的心里。 紫霄尚尚踏上了一步,摸出了“三姑六婆”一串九个丑陋布偶,对神光道:“还是先让这些娃娃跑一趟吧,若它们也回不来,咱们再作打算……” 赤目再也忍不住了,不过再次被捂住了。 天元道的青蝉子自袖中取出了一柄三寸长的朱红小剑,不用问也是师门赐下的宝物,随声道:“我当投剑问路,与紫霄师姐的巫偶配合前行,当能从瘴霾中探出些端倪。” 这次神光和尚却摇头拒绝。 小棺材离地二尺,拈花正坐在上面,晃荡着腿看热闹,忽然觉得有人用手捅自己肋下,转头一看是老大雷动,不等他发问,雷动就用眼神说话,眼睛一个劲地往苏景之处瞟啊瞟的,拈花随他指点望去,只见苏景正侧头看着他们两个。 拈花挺纳闷,问雷动:“他看咱俩干啥?” 雷动叹了声“你我还是自觉些吧”,说着一拍棺材直飞向前,来到人群面前朗声道:“诸位莫慌,离山小师叔苏景刚刚赐予在下一道神奇法术护身,这头阵便由我们去打!” 三尸都没心没肺,不过相比之下雷动的心思比着两个兄弟还稍稍重一点,之前惹出剑器之争险险就酿成大祸,雷动心里一直不踏实,刚刚苏景一把目光投过来,他就明白自己得出去“将功赎罪”了。 而三尸是不灭灵怪,去探访诡异瘴霾,这天底下怕是再找不到第四个更合适的人选了。 拈花也随着雷动一起飞出来,他可没想到雷动会主动请缨去做这个苦差事……不会真死,但假死一次也可疼了。拈花愣了愣,面容一整,对着雷动双手抱拳、肃容道:“英雄高义在下生平仅见,万句谢辞不堪入耳,唯有两字‘珍重’送祝!弟在此,恭候英雄扫灭妖魔、大胜凯旋!” “你一起去。”苏景从队伍中开口,吩咐了一句。 “哦。”拈花应了一声,又回头去看还在人群中的赤目:“你去不?” 赤目犹豫了下,拍棺出列,三兄弟排成一列,悬浮于山缺前,又齐刷刷地回头望向本尊,苏景笑:“小心一些,看得仔细些,辛苦了。” “某家去去便还,诸位请了!”雷动上了句茶楼听来的书词,三尸同时拔出宝剑,刷刷挥舞成了一团光,齐头并进冲进了瘴霾。 神光也突然起步,口中留下了一句“冢内诸事,拜托苏施主”,紧随三尸身后踏入瘴霾。 佛门高人自有风度,他是此间的真正长辈、真正高手,探险瘴霾之事他不能不去。 果先哎哟一声惊呼,急纵如风追随师尊,不料还不等势子做足就觉身前用来一股柔和力量,将他轻轻拦了下来,同时神光的密音入耳:“为师不在时,跟在苏景身边。” 剑冢内一片安静。 涅罗烽侨轻移莲步,来到苏景身旁,她没说什么,但她的态度所有人都看得到,唯涅罗坞马首是瞻的门宗弟子纷纷靠拢了过来。 果先遵循师父嘱托,也站到苏景身旁,修士中的佛门弟子见状随之而来。 大成学高英杰的眼睛还睁不开,不过以他的修为能轻易找到苏景,书生没有明确表示什么,只是又道了一句谢,之后便再没转身走开。 天元青蝉与紫霄尚尚对望了一眼,两个人都未动。 苏景若有所思,根本没注意身后聚集了多少人、还有什么人不肯过来。思索片刻,他问身旁的高英杰:“烟云天目篇为何会破碎?”问题稍显无礼,但他全无恶意,又继续道:“所做之事超出法术能力极限,是以破裂散碎,可是如此么?” 高英杰点了点头,闭着眼睛皱眉:“道理是没错的,不过……”说到这里,他又变点头为摇头,面做苦笑。师门赐下的神篇法术居然这么轻易就被毁掉,这种事情他实在想不通。 苏景又复低头思索、剑冢重归安静。 …… 三尸冲入瘴霾,只觉得眼前一黯旋即光明大作,但还不等他们看清周围,遽然一道剑光如电,向着中间的拈花奔袭而来。 苏景修来的力气、小师娘数十年的严苛教导立时有了反映,拈花手中承影一抖,卸字诀在前、粘字诀在后,轻轻巧巧就把来袭飞剑摔落脚下,随即看都不看直接一剑挥出。 拈花动作奇快,偷袭者猛就觉得脚下一冷。承影剑,剑遥刺,影杀人! 第一百五十三章 置仙家威严于何地 偷袭修者甚至连自己将死都未反应过来,心中还在本能催动自己的飞剑,就在此刻身前一股并不霸道、可绝无法抗衡的力道涌来,一下子将他掀飞开去。 “自己人。”本来跟在三尸身后的神光大师,立足于偷袭者之前所在之处,脚下稳稳踩住了拈花的剑影,同时两盏大袖挥动,挡下了雷动、赤目的左右合击。 下一刻,老和尚的身形缓而又缓地……向后退了一步……惊讶之情自神光眼中一闪而过。自从见过三尸能于剑冢随意采剑,神光就不敢再轻视他们,可他当真没想到,三个不存丝毫修持气息的小矮子,随手发动的一记合击竟能把自己迫退一步!还有,脚下微凉,剑影割破了他的鞋底,锐意侵入肌理,很不舒服。 拈花收剑,看得清楚了,对面聚集了数百修家,其中有几个女子他记得清楚极了,都是送同门来剑冢采剑的修家。 小胖子目光一转,瞪向偷袭自己的那个莽撞修者,怒道:“你看清楚了再打!若非爷爷修持了得,岂不被你一剑斩了?” 那人连忙道歉,拈花狠狠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不再理会对方,与自家两个兄弟环顾张望周围,跟着他又吓了一跳:“剑冢哪去了……怎么这么多死人?” 瘴霾不见,剑冢更不知去向,此刻他们置身于一片宽阔石坪,脚下尸骨累累,不知死了多少时候,皮肉均告腐烂。骸骨之间尽是法器、飞剑的碎片散落。再向前张望,只见一座森白大山巍峨耸立,前方不远便是山门,其后诸般大殿栉比鳞次、一路搭建至山巅,建筑宏大气象惊人。 雷动与赤目也惊诧于眼前景色,异口同声喃喃道:“这是哪里?” 没人知道。在场修士来自中土各处,但从没有人见过这座白色的大山、这片宏伟宫殿。 神光打量着四周的景色,忽然欣喜一笑。拈花的余光一直瞄着这个修为了得的老和尚,见状立刻问道:“和尚你笑什么,可是认出了地方?” 神光微笑摇头,伸出右手拇指与中指做拈花轻阖,捻住了一只正围着他上下翻飞的蝴蝶儿,随即蝴蝶变回黄花,被和尚小心地收入怀中。拈花见状赶忙四处张望,果然,很快就从在场一位修士手中找到了苏景的剑羽,迈步跑过去把它收回。 见到神光赶到,之前到此的众多修家精神大振,纷纷围拢上前说明状况:事情来得蹊跷且无端,就在新秀们进入剑冢第八天时,他们所在之处忽然大雾升腾,还不等他们弄清发生何事便置身于此了。 最初慌乱过后,大群修家分作十队,扩散开来查探四方,这里的修士受命留守于原地、居中策应。 被一场大雾送到莫名之地,但也仅此而已,没有任何人手损失,众修家之间以法术传讯通言畅通无碍。四面八方的消息不断传回,周遭空空荡荡杳无人烟,没什么特殊发现。至于前方的白山、群殿,去探望的都是精锐好手,现下仍在搜索之中,那里的情形与石坪相似,随处可见累累白骨和斗法痕迹,就目前情况来看,白山很像一座修行大宗的腹地,但是多年前被人灭门了。 再就是,于白山宫殿中发现的文字扭曲古怪,全不同于中土世界的方块汉字…… 听了一阵三尸就没了兴趣,催动棺材飞起、并非远行而是直直向上,到高空里三个矮子四下张望了一阵,见全无异状他们又落回原地,没妞、没饭、没宝贝,三尸没有丁点探索的兴致,雷动对两个兄弟说道:“没啥,这就回去吧。” 赤目点头:“苏锵锵钻进瘴霾,不就是以后都在这里过日子了么?无碍。” 拈花附和:“是是,快点回去,苏锵锵该担心了。” 三个矮子自顾自的聊天,把“回去”说得好像吃白菜似的平常,可着实惊煞了周围的修家……惊、且笑,嘲笑。数千人中招,其中不乏名宿高人,这么多人一筹莫展,三个一看就不正经的矮鬼居然说“回去”? 唯独神光大师,闻言后正色追问:“三位施主,当真有回去的办法?” 拈花正想作答,赤目就抢先开口:“没有没有,随口一说。” 雷动也随之说道:“我们去那边转转,走走走。”说着随便选了个方向拉起两个兄弟飞去。 拈花不解,一边飞一边问:“为啥不告诉他们?” “咱们能回去,他们是不是一定会要你我带上他们一起?”赤目反问。 拈花愣愣点头。 雷动接口继续道:“可是咱又带不走他们,这其中原因不能说、也说不清楚,那他们是不是一定会发怒?” 拈花愣愣点头。 “他们被困在这里,心绪肯定暴躁得很。” “再一发怒,说不定就会喊打喊杀,咱们三个又哪敌得住这么多人,妥妥被他们打死!”赤目、雷动一人一句。 拈花更纳闷了:“本来不就是要死回去么?被他们打死又有什么关系?” 赤目勃然大怒:“你我都是天上的仙官,岂能死在这些凡俗修家手里,置仙家威严于何地!” 拈花乐了:“咱们死在凡俗修家手里的次数还少么?” “那都是迫不得已,不算数的,但自己送死的事情咱不做。”雷动语气清淡,但藏不住心中的那份骄傲:“离他们远点,咱们自己死自己的。” …… 三尸与神光大师离开快一个时辰了,剑冢寂静。 果先小沙弥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入口瘴霾,佛家修持讲求一个“空”字,小和尚却一点也不“空”,越等面色就越焦急,渐渐地连身体都绷紧起来,随时都会扑进瘴霾去找师父。 忽然果先觉得肩膀一沉,苏景伸手按住了:“莫担心,应该无妨的。” 果先在望向苏景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何事苏景又撑开了背后火翼,摆出的势子倒和自己有些相似,准备急冲向外的样子。 小和尚只当他是随口安慰,叹口气、摇摇头没说话,身上蓄势不卸。 但烽侨对苏景刚刚说的话很当真,问道:“苏……苏大哥可是有所领悟?” “的确想到些事情……我那三个朋友回来时便有分晓了,等不太久的。”苏景应了一句,并未仔细解释,说话同时把一颗药丸扔进嘴巴,又在右手上托起一蓬茶杯大小的火焰。 “那三位朋友很快就能回来?”烽侨显出了些诧异。 这一重苏景比谁都笃定,点了点头。 “可是……”烽侨秀眉微蹙,迟疑道:“外面数千修家均无消息,他们三个真能……” 小姑娘的话正说到半截,三个矮子突兀出现于苏景身后! 既无气息变化也没有灵元震动,甚至连一丝风都不曾掠过,三个人就那么从空气中钻出来,这让周围大群修士如何能够不惊!苏景猛然动了起来——就在三尸返回同时,元吉天都火翼猛震,少年身形凌风直扑山缺瘴霾。 旋即,众人眼前、耳中连串变化! 就在苏景堪堪要冲入瘴霾前,“嘭”的一声窒闷大响震彻天地,风吹不动、神通难破的浓浓瘴霾蓦然消散;凄厉地惨叫声刺穿耳鼓,不远处有人遭受重创;前方数里外,一道暗紫色的遁光飞天而去,速度不慢但轨迹歪歪斜斜,明眼人一见便知是惨叫负伤之人逃走;人影憧憧,数不清多少修家面色恍惚目光失神,突然出现在剑冢外;再就是:一道金红色光华,从冢内直冲远方。 从地面仰望,只见一道灿灿长虹划过,向着就要逃远的暗紫遁光狠击过去! …… 古往今来为宙、四方上下为宇。 自从中土开造化以来,修家对“宇”、“宙”的钻研就未停止过。但是对四、五境的普通修家来说,这个题目未免太大了些,通常不会去专门修习,有关道理大概明白也就是,苏景也不例外。 不过“金乌万巢大咒”穿遁虚空;无捻青灯是完美封闭的小世界;师母蓝祈从另个世界来到中土……经历如此,苏景接触到的“宇”远比同辈更多,虽也不曾去刻意研究,但青灯内追随九祖、青灯外同大小师娘学艺闲暇时,难免谈及“宇”之相关。 以陆崖九和两位师娘的性子,谁也不会去给他讲那些深奥道理,都是接合法术来做解释,由此苏景对“宇”之一字的了解,比着剑冢内众多新秀更透彻得多。 大成学的“烟云天目篇”被破掉,苏景惊讶同时心念一动,再以剑羽试探瘴霾:他能察觉那根剑羽未被毁掉、但却联系不到了。由此苏景便有了个大概的计较,瘴霾那边怕会是“另一方天地”。 这是类似“一步阴阳”、“乾坤两见”的法术,想要破法不外两个办法:一是以强力破之,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多大的盆子装多重的面条,只要被摄入小空间的修家力量大过那里的承受极限,便能破空而出。可是外面大群修家都不见了,不用问妖人的“盆子”又大又结实,这般强大的法力简直匪夷所思,以苏景的估计,对方身上多半是带了什么惊人的宝贝做支持。 破法的另个办法更难实现,师母蓝祈曾讲得明白,“宇、宙”之类法术大都蜕变自天道,天道是什么?天道是规矩。是以只消坏了他的规矩,法术便不攻自破。讲起来晦涩难懂,落到眼前的情形却再容易理解不过:妖人法术的规矩是“去了就回不来”,那只消回来一个,他的规矩便会崩散! 何止一个,一下子回来了三个…… 敌人以法术坑害剑冢内外,应该就在附近;如此强大的法术,一旦被破施法之人必遭凶猛反噬,重伤那是最好的结果。 苏景想通了前因后果,提前就做好准备,只待三尸一回来他便要冲向前缉拿强敌……这才是真正露脸的机会、苏景自己的功劳、离山独享的荣光! 当然,苏景不会为了功劳不要命,天香镇元吞进肚子了、一蓬火焰就托在手上,万一妖人伤后还有余力或者有厉害同道护法,自己也能及时逃命。 不喊冢内同伴帮忙也有这个原因,追击妖人时若有险情他能一逃了之、随他一起追赶的同伴可不会穿空遁法。 今天,苏景的运气很不错。 第一百五十四章 青秀之中第一人 白山世界中的大群修家,或正留守某地、或正调查线索观察四周,忽觉耳中风雷咆哮眼前强光迸现,妖人的法术被破、大家统统被送了回来。可是这个瞬间里他们根本不知发生何事,甚至还不曾意识到自己已经回来了,又何谈追踪妖人;至于剑冢之内的年轻晚辈们就更不用说了,剑冢内外数千之众,其中不乏修为精湛见多识广者,但能真正把握住时机、及时向着妖人追去的便只有一人:离山真传、屠晚苏景。 妖人逃走的机会只存于一瞬,若非苏景,他定能逃出生天…… 金红之弧直击暗紫遁光! 生死须臾,妖人哪还顾得上重伤在身,嘶哑怒叱一声,身后爆起一蓬血色! 天魔解血凶法,以自残身体、骨肉代价唤请魔尊垂怜、发动凌厉一击。 血雾弥漫,第一个瞬瞬中,陡然化作一双血色巨翅;下一个瞬瞬里,巨翅崩碎,万道血翎如刀,疾扑苏景! 血光笼罩下,突兀地金光爆起!同样是翅膀,同样是翎羽,只是不同的颜色!八十六根剑羽尽起,划地为疆、三丈之内搅动灵元乱冲,血翎毛冲到近前便告一窒。 妖人境界远胜苏景,他的解血一击,苏景的剑羽至多只能撑上一息…… 金光再绽、炽烈刺目,继剑羽之后,苏景的元吉天都火翼竟也在轰的一声中爆裂开来! 《金乌万象》的法术并非一成不变,随着修家境界的突破,法术为力也会相应变化、威力层层提高,天都双翼便是一例,苏景突破小真一后,这双火翼也从“遁法”晋升做“杀法”。 翼爆碎,火妖娆,泼风而去迎击血羽,与此同时,妖人身后突兀闪出一片赤红光华。若直视之,仅仅是一片迷离光彩;可是若低头去看这片光华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双翅铺展、高冠醒目、三足分立,那分明是一头金乌投影! 爆开天都火翼、以其中的火焰元力应敌?金乌正法赋予苏景的本命法术哪又那么简单!当火焰散碎,它唤起的是另一道阳火法术:影金乌,夹击于强敌背后。 奇光流转,快如闪电,正正击中妖人后心! 这次连惨叫都不存,先重伤、再解血的妖人直接被打得昏死过去,身体翻滚着摔向地面,他唤起的解血凶法也随之告破。 血光散、剑羽收、影金乌消弭不见,苏景动念重新撑开双翼,自半空里一兜,将正摔落的妖人抓在了手中,生擒活捉! 直到此刻,冢内年轻修家们因三尸突兀出现而掀起的惊呼才刚暴发开来。 所有人都仰望半空、瞩目苏景,包括其他几位天宗弟子在内,无数青秀扪心自问,若上天去追击妖人的是自己……先在已然被对方的解血一击碎尸万段! 直到此刻众人才算明白他的真正实力。 之前苏景在剑冢的种种表现,只能归结为“诡异”、“古怪”,但如今这实打实的一战,却是他实打实的修持、实打实的力量!谁还能不服气、不敬佩。 惊呼散去,须臾,喝彩声爆起!人人都把心中憋住的那一个“好”字吐出,而苏景也的确当得这一字! 三尸对望一眼,雷动天尊站在棺材上飞上去,对着苏景抱拳躬身、放开声音喊道:“苏先生赐下的法术端的神奇,在下幸不辱命,破了妖人邪术、将诸位同道带了回来。” 三尸根本不明白法术事情,但是有功劳就先占上是肯定不会错的。 苏景比他就矜持多了,笑道:“不用喊得那么响亮,大家都能听得到、更能看得到。” 雷动又转回身,面向剑冢内千余年轻修家,脸上从未有过的严肃神情:“之前在下一时粗心,惹出了冢内剑器之争,险险就酿成大祸……”好一番长篇大论,言辞诚恳雷动道歉。可是又会有哪个实心眼的傻子以为他是真的在认错。病痨鬼以退为进,明着认错实际邀功。 但稍有些出乎意料的,众新秀中第一个开口的居然是一到场就和苏景过不去的紫霄尚尚,肥胖公主笑声中的豪迈意思比着裘平安都不差:“这位矮先生如此讲话,可真正让在咱们都无地自容了,大恩当头,之前的小小不快,哪个还敢记在心上!” 话是对雷动说的,却是讲给苏景听的。 天元青蝉也微笑开口,对雷动道:“话再说回来,若非身怀大本领,就算想让剑冢躁动也做不来,对先生只有敬佩之意,绝无半点责怪。” 这两人一开口,其他青秀又怎会再有微词,人群中有笑声、有赞声,尽是感谢之声。 待苏景重落地面,青蝉子第一个迎上前,俊俏的少年道士笑容诚挚:“见过了苏兄的手段、本领,才知自己狂妄孟浪,之前那场赌约,盼请再勿放在心上。” 苏景身旁的赤目一听就要翻脸,但青蝉子又继续道:“苏兄莫误会,愿赌便一定服输,从今以后我欠你三件差遣,随时恭候!” 赌注依旧有效,请苏景不要放在心上的,是那因赌局而来的轻视与不敬。 另外几个天宗弟子也围拢到苏景身边,过了这半晌大成学高英杰双眼已经能够张开了,但眸子红得吓人,赤目和他一比双眼简直能算黑白分明,高英杰接口道:“要说起来,苏兄赢得的确干净利落,咱们这么多人一柄剑都没采到,就只有苏兄与他身边的白面朋友采到好剑!” 说到这里,高英杰压低了声音、笑道:“别说苏兄,就连光明顶的侍剑童子,都压了我们一头。” 烟云天目望向瘴霾前,曾先望向剑冢众人,樊翘的画皮是借用苏景的,本来就不算太服帖,逃不过天目洞察。但现在,又哪还会有人去指摘苏景小小的破坏了规矩。 苏景看看左右,低声嘱咐着面前的天宗弟子:“此事别说出去。”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是年轻人之间、朋友之间才会有的态度,另外几位天宗弟子都笑了、点头。 紫霄尚尚直接“三姑六婆”塞进了苏景手中:“门规所限,催运巫偶的秘法不能外传,娃娃你先收着,这几月里我再炼一张催动符,一年之内送到离山,以后你燃符就能发动娃娃了。” 高英杰跟着笑道:“十三公主殿下,你这样一做,可把我给卖了。我手上的烟云天目篇业已用掉了……不过苏兄放心,我回门宗后就算再如何、也得向师尊再求来一篇,也是一年内送到离山!” 终归是出身于正道天宗的优秀弟子,眼光上或许会有狭隘之处,但都有一副坦荡心胸,赌博输了就是输了、之前看错就是错了,现在坦然相待全没有丁点的不甘与扭捏。 不过苏景又哪会贪图他们的赌注,摇头推辞回去,跟着又是一番拉扯,最终苏景坚辞,现在看来之前那个仿佛笑话似的赌局作废,输家不用赔什么,而苏景却真正赢下了些东西。 再之后少不了的,剑冢内外无数修家上前致谢,人人都打算当面谢上几句,可是这么多人苏景要全都应酬了最少得说上一个月,好歹回应几句,苏景扯了个还要赶回门宗审问妖人的借口,带上俘虏和几位同伴,腾起云驾离开了剑冢。 负责守护剑冢的修家好手中本就有离山的弟子,此刻都与他一起遁走,沿途护送。 谁抓人,谁得俘虏,天经地义的事情,何况离山是天宗,由他们追查此事最稳妥不过,苏景带走妖人众多修家全无异议,又是乱哄哄的道别、道谢,众人目送苏景离开。可是还不等他走远,剑冢陡然又暴起串串激鸣,万剑齐震锐意弥漫,此地又一次自封了,天知道它何时会再度开放! 这一趟,千余修家入冢,最终却只得两剑,尽落离山光明顶! …… 回头观望片刻,苏景又开始赶路。 一路上平安无事,也没见妖人的同党来解救同伴,美中不足的是苏景从妖人身上没能找到宝贝。 那个妖人的伤势着实严重,若不施救根本活不到离山,无奈之下苏景还用金乌大焠真帮加固了下心脉,这才暂时未死。另外三尸重获自由、完成采剑大事,暂时不想跟苏景去门宗,诅咒发誓绝不招摇更不会惹祸之后,终于得了苏景点头,喜滋滋地坐着小棺材飞去人间玩耍了。 有关剑冢发生诸事的消息,传得比着苏景飞得快多了,人还在半途时,大半个修行道便知晓:此次剑冢开放,一共就出来了两把剑,一柄为苏景所得,另一柄则落入苏景同伴手中;有人施展凶猛邪术,几近将大批修家一网打尽,全赖苏景出手不仅挽回危局、还生擒了邪魔! 消息传出,闻讯之人自然会联想以前,归山大典上燃香破宁清的苏景;凡间著书立传、长生祠无数的苏景;大破宝梨州双双欢喜寺、强入虎儿礁无烬山的苏景;让手下妖奴与妖门大豪三阿公结亲的苏景……这次还是那个苏景! 至少最近这一段时间里,苏景的名头响了,而他的名声就是离山的荣光,更是陆崖九的“慧眼识珠”,各大门宗里见过苏景的前辈、高人自问,若先遇到此子之人是我,断断不可能将他收入门墙,由此心中自然会升起些敬意:若非真正高人,又怎能辨得这块璞玉? 如今苏景,与各宗名宿还远远没得比,但是单以名头和人望而论,隐隐已经有了些“年轻修家第一人”的味道。 距离山还有千多里时,剑宗内诸多重要人物便迎接出来,苏景为修行道立下大功,把离山的招牌擦得明耀刺目,由此迎接他的阵仗便不止是“小师叔归宗”了,就连任夺都随众而来。 只是这位“离山长老之首”对苏景依旧是一副找麻烦的态度,上前说过几句话,褒奖得都是苏景的运气。 “斗任夺”简直成了苏景的一门功课了,有问有答、把他应付过去,将仍重伤昏迷的妖人交由刑堂去闻讯,于众人簇拥下、与相熟同门说笑着返回离山去了。 揭开水墨画皮进入离山,抬眼只见如意祥云漂浮半空,无量湖上巨龟披红缓缓巡游,身着喜服的灵怪有的播撒花香、有的结编彩虹、更多的则在飞来飞去不知忙碌什么,离山境内一片喜庆之气。苏景见状笑道:“裘平安?” 红长老点头而笑:“喜事在即,本来还担心你赶不会来,这下大家都放心了。”算一算时间,七天之后就是裘平安与青云小姐的吉日,如今离山的当头大事便是操持好这桩喜事! 苏景去到仙鳅宫,有心帮忙可实在没能供他插手的地方,他在场别人还得专门招呼他,干脆就是个添乱的,裘婆婆笑眯眯地拉着他说了会子话就把他轰走了。苏景干脆回到光明顶,直接等待吉日去观礼就是了。 妖奴们现在都在无量湖围着裘平安转,光明顶上只有无数乌鸦,千万头聒噪家伙正在扶桑灵木间跳上跳下乱喊乱叫,忽见最大的主人归山,声量陡然扩大了无数倍,那一声“呱呱呱”化出的声压,催得周遭无尽莽林都低头摇颤。 闹了这一大声,乌鸦们又省起自己得规矩些,一只一只忙不迭收敛翅膀深埋头颅,很快安静下来。苏景则俯首站在树下,目光巡梭仔细打量着它们。 剑鸦变了,眸子更黑了一点、喙更尖了一点、翎毛更丰韵了一点,细微之极的变化,若非金乌辨真之故苏景也难以察觉……可是莫忘记,他这次下山不过才月余工夫,相比于时间,乌鸦们的变化实委惊人了! 缘由不难猜,扶桑灵木。 离山剑鸦得明玑老祖的“大易气魄”,得了修妖的资格,但真正能够入道的只是少数中的少数,如今它们又得了扶桑灵木相助,机会陡增。 端详了一阵,苏景对群鸦道:“不用那么拘束,但也别太吵闹了。”说完,返回又一次翻盖的小院中,取出了此行最大的收获:丑剑。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大喜之日 七天时间一晃而过。 黎明前夕,天仍未亮,东土汉境有些早起的百姓,推开门走到街上、习惯使然抬头看一看天,随即便愣住了:东方沉沉、尚无日出之意,可是西北方向天边隐透霞光,七彩祥光缓缓流转、虽已显露迹象但仍是隐忍着、等待着。 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 早起的婆姨回屋叫醒仍在沉睡的汉子;刚出门去买油条的老汉把正扫抗的老太太拉出门;打着哈欠倒夜香的小厮赶忙去找平日里相好的丫鬟……闻所未闻的异象,人人仰头望天。 所幸,太阳仍在,不久之后东方泛起鱼肚白,日出、破晓。就在破晓同时,西北方蓄势已久的旖旎霞光也骤然绽放,凡俗可见的、那一道七彩祥云于半空里、自西北向着东南方向铺展而去,眨眼百里层层延展,盏茶工夫过去,一条祥云大路横跨天际! 下一刻,天空之中仙乐飘飘,瑞兽麒麟踏走祥云开路、彩凤成双嬉戏两旁、龙屃昂头清冽长吟、身披彩霞的童子们穿梭往来……百姓们分不出这些神物皆为法术幻化,只道它们皆为真身,急忙俯身叩拜虔诚祷告,这样的场面必是天神下凡无疑! “是天神下凡!大家速速随我下拜祷念。”稽非道长二十年前来到白马镇,盖起道观常驻下来,此刻一见天边异象,立刻大声招呼同在街上的乡亲们。 “老道,少要蛊惑大伙!”喊喝响亮、却含了些笑意,伴随喊声半空里一团黑风赶来,片刻后一个虎头人身的妖怪自风驾中探出头来。 别的地方百姓见了妖怪,全都是惊叫一声仓皇逃窜;可白马镇之人却面露笑容,非但不逃,还招呼着天上的妖怪下来坐坐……人人都识得这位虎大仙是齐喜山妖王宋六两的手下,平日里齐喜山对小镇照顾有佳,简直就是好事做尽。 稽非老道和虎头妖怪也算是老相识了,拱手问道:“敢问虎大仙,这天空异象,不是神仙下凡又是什么?” “天酬地谢楼三阿公外孙女青云小姐出嫁的喜云大路!”虎大仙摇晃着圆滚滚的脑袋,满脸得意:“青云小姐嫁的人便更加不得了了,是咱们小祖宗麾下猛将、咱们齐喜山大东家的好兄弟裘大爷!东家说了,小祖宗的喜事,便是白马镇的喜事,特命我送来酒肉和些礼物,镇上家家有份。”言罢老虎挥手,喽啰小妖提篮挑担,笑嘻嘻地进入镇中。 众人欢喜之余这才明白:不是神仙下凡、而是妖怪娶亲! 十月廿八,上上大吉。裘平安与青云小姐的大喜之日! 三阿公的身家远非普通的妖家、修家能够比拟的,且他这次刻意铺张造势,那份排场就不必说了,而相比之下喜事中的另一家就显得朴素得多了。 离山虽也布置了一番,但是比起三阿公这边的场面,实在不值一提,不过吉日倒数十天之前,离山门下除苏景外其他十二真传、四位长老率同六百门徒下山,分作八个方向四散远行,到旱地则行云布雨,见洪涝则截河补堤,扶苏炼灵药治下了一座小城中的怪病,虞长老没遇到什么灾祸但他所过之处鼠害消失……十日行善,离山剑宗为这场喜事摆出的排场,完全是另一番气象。 …… 从天亮起离山便热闹了起来,各路宾客纷至沓来,司客长老率领弟子门外迎奉,司礼长老抓紧时间做最后巡视、准备喜典,裘婆婆笑得合不拢嘴,平日里那身脏乎乎的黑衣袍早都换成了喜庆礼装,老脸上喜色满满应酬着宾客。 苏景不怠慢,一早就换上礼袍,随着司客门人一起伫立山门,裘平安是他的妖奴,从礼数上说他这个主人就是“亲家爹”,迎宾之事少不得他的参与。意料之中,今天这样的题目到访宾客绝不会少,可即便早有准备,来离山观礼的人数还是远远超出了想象。 除了得到请帖的修家外,还有大群修家不请自来——肥胖公主、俊俏道士、粗壮书生……月初时曾去往剑冢的众多修家全都托办重礼而来,借着道贺之名、还苏景相救之恩。 其实又何止剑冢同道,以前苏景在宝梨州结识的天元冲纳、无烬山救过无定道拙季等人悉数前来,门宗贺礼是门宗的,这些修士都以个人名义道贺。 今天就是应酬的日子,苏景再不喜欢应酬也不会躲清静,抖擞着精神致谢致礼、谈笑风生,正忙碌着前方一声佛号传来,弥天台神光、果先师徒抵达山门。 和紫霄尚尚等人一样,两个出家人也是以自己名义来的,代表弥天台来观礼的高僧另有其人,苏景快步迎上前去。 和尚师徒两个都拙于言辞,合十道贺后也没太多寒暄,神光大师开门见山:“剑冢之难,老衲无力挽回,幸有施主主掌大局,此事非谢不可,这件礼物施主万万不可推却。”说着,他自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黄花。 剑冢时苏景曾见过的、能变做蝴蝶的稚嫩花儿。 “这十几天的工夫,我总算和它讲通了,以后它就跟在你身边,还请你悉心照料。”明明是一朵花,在老和尚说来却仿佛一个小娃儿。神光大师不容拒绝、将其置入苏景手中,也不再解释什么,带上徒弟进山去了。倒是小和尚,三步一回头地望向苏景手上娇弱黄花。 来访宾客络绎不绝,苏景招呼着实在忙乱,暂时没去多想、把黄花收好待清闲下来再跟和尚详谈。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天酬地谢楼的祥吏赶来相报,青云姑娘的喜驾已经进入两千里之内,正沿着空中的红云喜路向离山而来。随着一声唱喜,黑风煞、六两等人喜气洋洋地动身,他们是新郎官的兄弟,按照妖门习俗要在迎于千里之外。 …… 修行道上,结一位伴侣、携手问道之事并不罕见,各大门宗之下都有双修弟子,离山也不例外。但出世之人,就算是结婚也不会如凡间那样大操大办,小小的一个仪式、至多再请一位长辈作为见证。 不过这次情形特殊,结婚的是一对妖怪,三阿公在妖门举足轻重,裘婆婆也是离山的元老功臣、与九位师祖都是姐弟相称,是以这场喜事托于离山、但完全是按照妖门的规矩来张罗。对此离山的诸位长老并无异议。 听说新人将至,离山也免不了地愈发喧闹,可老天爷仿佛还嫌不够热闹似的……与苏景在一起迎宾的孙长老,身上突然传出木铃铛响动,孙长老将其取出置于耳边,片刻后面色微微一变,眼中尽是浓浓喜色! 随即离山门宗内一道道遁光闪烁,除了要应酬宾客不能动弹的长老和执事外,离山界内所有重要人物全都来到山门外,人人都和孙长老一样的神情,就连任夺也不例外。 而众人之中,要以律水峰龚长老的神情最为激动…… 红长老裹挟香风来到苏景身边,给他解释道:“刚刚接到贺师伯铃音传讯,他老人家法驾归宗!” 苏景面露诧异:“贺余师兄?” 红长老含笑点头:“正是!” 在如今的离山剑宗,苏景辈分最高但并非唯一,还有两位第一代真传,一姓林一姓贺,都是突破第十一境、得化三清的当世大修,不过他们早已不理门务,云游四海去做最后一境“大逍遥问”的领悟去了。 苏景这两位师兄性格截然相反,一个诙谐有趣,另个古板木讷,贺余是后者。以前贺余就是离山刑堂执首,现在的龚长老是他的弟子。 红长老特意提醒苏景,待会见到贺余时要检点些。 又何须嘱咐,修行得越久,对这世界就越会生出敬畏之心、对有了成就的高人便越升敬仰之意,对两位从未见过面的师兄,苏景满心敬佩。其实对离山的诸位长老,苏景也从来都不会轻视半分,即便对时时刻刻来和自己找麻烦的任夺也不例外。 至于总是请出“如见”晃一晃,那是另外一回事。“不肯吃亏”与“我佩服你”本就不冲突。 红赵老的唠叨刚过,众人眼前忽然人影一闪,不见云驾不见遁光,一人凭空而现,站到了大家面前。 粗布衣衫、布鞋石簪,黑黝黝的脸膛、粗手大脚的中年的汉子。 迎立于山门的离山门徒一见此人,齐齐俯身下拜,有称师叔有称师伯向其执礼,看上去混不起眼的农家汉子,离山第一代真传弟子、跨入第十二境的大修贺余! 贺余孤身而归,并未带着他的分身。 有些正入门的道贺宾客见状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纷纷唱礼问候,对外人贺余不会失礼,但也全无主人家的热情,随便两句话应付过去,跟着把目光一转望向任夺:“听闻你也勘破远游境,我很高兴。” 对贺余时,任夺全无往日骄傲,毕恭毕敬认真回话。说了几句贺余又望向了苏景,刚刚苏景也对他行礼,但与旁人不同的,他执平辈礼仪。 见对方望过来,苏景再度躬身:“苏景见过贺师兄。” 贺余却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苏景,足足一盏茶的工夫过去,木讷汉子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些笑意,点头道:“我听说过你,好几次。见面前我知道你不错,见过了才晓得……” 说到这里,贺余皱了下眉头,似乎找不到合适措辞,干脆一摆手:“很好、你很好。” 第一百五十六章 惊变 贺余在游历途中,自凡间见过苏景的长生祠、从同道听说苏景除魔、救人等功绩;回到门宗,细看下察觉到此子内敛神光,修为尚浅但气韵初成……性情再如何古板,贺余也是离山的弟子,见到门内又有仙苗正茁长,他自然欣慰! 辈分上是师兄,修行上却是真正的前辈,得了贺余认可苏景也开心得紧。 离山的喜事传遍天下,贺余早已得知,对苏景道:“喜事隆重不可怠慢,你先专心跟好此事,我回山会住上一阵,来日你我兄弟再好好聊一聊。”言罢他迈步入山。 樊长老本就不参与今天的喜事,此刻紧紧跟在贺余身后,做徒弟的了解师父的行事做派,开口问道:“师父回来得如此突兀,可是有什么事情么?” 贺余不答反问:“林师弟回来了么?” 樊长老摇了摇头,贺余微一皱眉,但未再多言。 辰时之前,新娘喜驾进入离山,之后便是三阿公一行,老头子身后跟了无数妖家,都是天酬地谢楼的朋友、同道,大队人马进入离山。待到吉时新人行礼,之后无量湖仙鳅宫排开喜宴。 凡事都按着妖门的规矩来,苏景也不太明白,反正裘婆婆和三阿公怎么说他便怎么做就是了。 喜典的排场、喜宴的热闹自不必说,苏景和裘婆婆坐在首席,不时起身应酬宾客,一顿喜酒直接从中午喝到了傍晚,所幸苏景现在有些不俗的修为基础,否则以他的应酬往来至少要醉倒七次。 …… “我想喝一杯。”红盖头下,青云小姐的声音懦懦。 新郎官正在外面喝酒,洞房内只有青云和三位喜娘。 三位喜娘闻言同时一惊,年纪最长的那个直接摇头:“阿公吩咐得明白,小姐今天决不能喝酒。” “特别想喝,一小杯。”青云的声音很轻:“和三位阿姆喝一杯,你们三个照顾我长大,今日出阁,我总要敬你们一杯的。” 喜娘似是动容,笑了:“少来这套,不行!” 这个时候外面轰然大乱,日落西山,新郎官回洞房了,好兄弟全都跟着一起来了,少不了的一番胡闹,最后还是那位老喜娘把妖威略略一绽、唬住了那群小妖怪,连推带搡把他们统统撵走,三位喜娘一番吉祥话送上、就此离开。 为新人关上房门,播散灵识揪出几个躲在附近准备听房的小妖晚辈,三位喜娘同时松了口气,为首那个笑容略带唏嘘:“小姐嫁了……咱们也该去喝她一杯喜酒了。” 从小带大的姑娘出门了,三个阿姆心里有哪能没点感触,另两个同时点头。但过了片刻其中一位忽然低低地惊呼一声:“忘了嘱咐姑爷莫让小姐喝酒了。” 大阿姆笑而摇头:“我没忘,犹豫来着,后来一想还有啥可嘱咐的?两口子,一家人了,敢娶不喝酒的青云过门子,就得敢和喝了酒的青云过日子!” …… 喜宴散了,酒宴却未散,不用再讲究娘家婆家分别,也不用再往来敬酒,三阿公和裘婆婆、苏景坐到一桌,两位老人家实实在在的开心,这个时候苏景当然不会扫兴,陪坐在一旁说笑闲聊。 …… “咦?”青云小姐躺身于软软喜榻,微笑着问道:“苏景当真如此?” 洞房花烛时、心上人笑意盈盈,裘平安又如何忍得住?进屋之后没说两句话就抱起新娘子共赴巫山了,缱绻过后小泥鳅满心欢喜,抱着自己的小娘子甜言蜜语、轻声说笑。 虽然没有满口文章,但小泥鳅那一嘴文绉绉的官话说得字正腔圆,自从他认识青云开始在她面前便一直说官话。以前都装得太好了,现在想改也不那么容易。 不知不觉里,两个人的话题就聊到了苏景身上。 “错不了的,我家主公心怀善念,偏巧我也天生一副柔善心肠,追随在他身边做事,吾心甚慰。”不伦不类的措辞,跟着裘平安把以前听说的、亲眼所见的苏景所做好事拿来当谈资。 青云听得饶有兴趣,伸手指向着桌子一勾,酒壶与酒杯轻飘飘地飞过来,先为裘平安斟酒,跟着不动声色给她自己也满上了。 一杯,一杯,又一杯……突兀一声大笑响起:“哈,喜欢做这与人为善的勾当,这人脑子咋想的?他到底图哈呀?” 裘平安一时没反应过,跟着点头附和,东北腔也被勾出来:“可不咋的……”四字说完突然醒悟,手端酒杯望向青云,愣一愣、吸口气、找回状态、斯文笑了:“娘子去过东北么?” “哎妈,你别装了!”青云咯咯笑着,把杯中酒泼进嘴巴,从被子里伸出一条白生生地胳膊,挥手在裘平安的肩膀上一拍:“我早知道,你,东北银!我爹也是!” 新娘子手劲不小,打得小泥鳅一晃,险险从床榻摔下去。 …… 天将破晓时,三阿公一行告辞而去,裘婆婆把他们送到山门便回去了,天亮时新人要拜见婆家长辈,裘婆婆还得回去等着行礼,三阿公这边就有苏景代她送出一程。 一路送出三十里,三阿公忽然问道:“在齐喜山的时候,我曾对老弟说,我能看得出青云丫头对小泥鳅有几分意思,老弟还记得么?” 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又是无关紧要的一句话,苏景早都忘记了,随口应道:“三阿公看着青云小姐长大,她的心思自然逃不过您老的眼睛。” “什么小姐不小姐,她是你的晚辈,直呼其名便是了,”三阿公摆了摆手,继续道:“苏老弟有所不知,青云的爹是东北山中挖参客的首领,着实有几分彪悍,若非如此,我那女儿又怎会看上他。”话题来得莫名其妙,苏景只当老头子因嫁外孙女儿而思及爱女,也没去当真,只是点头附和。 “凡间有句话叫做‘儿随母女随父’,青云便是如此了,她的脾气像极了我那位凡人女婿。”三阿公又接着说道。 苏景终于觉出些味道来了:“我以为,青云小姐温文贤淑。” 三阿公笑了起来,不止他,跟在他身后的儿女、孙子等大小金蟾全都笑了:“她温文贤淑?我第一次见她温文贤淑,就是拜访齐喜山见到裘小子的时候!” “那青云平时是什么样子?”少年目光讶然。 三阿公想了想,才应道:“实不相瞒,对小裘的为人、做派,我都曾仔细查过……就这么说吧,比混,裘小子略胜一筹;比横,青云丫头稍占上风,总的来算应该是伯仲之间、不相上下。” 到了现在苏景哪还不明白三阿公那第一问的来由:平时身边的外孙女跟裘平安似的,有天见到了个男子,突然低眉顺眼变回一副小女子模样……这么大的反差,瞎子也能看出她的心思。 苏景哭笑不得,又追问:“那青云第一次嫁人……不是嫁,那次又是什么状况?” “这个事情怪我,她不想嫁,我却觉得对方家世还算可以,便直接安排了,但百密一疏,没想到她在乾坤袖里藏了瓶酒。”到现在三阿公也没什么可隐瞒得了,如实相告:“这丫头心里不痛快,坐在轿子里就开始喝酒。不喝酒时,她还能努力收敛些,但一沾了酒,便收不住了。” 那一次,小金蟾大闹喜堂……婆家却不怒反喜:幸亏娶进门前闹了,幸亏没娶成。 “老弟放心,莽撞暴躁是天生的脾气,神仙难改,但是青云丫头的心性,绝对不会错的。以后小两口之间打打闹闹或许难免,但是对长辈、对婆婆的孝顺,同样绝不会有错。这丫头心里明白得很,若她敢忤逆——”三阿公的笑容敛去,正色道:“我天酬地谢楼的家法,就算她是我的外孙女,也照样承担不起。” 苏景不知道该说点啥。 …… 鸾被一掀,新媳妇青云猛地坐了起来、一边穿衣,一边伸手去拍夫君,东北腔十足,比小泥鳅说得还地道:“咋还睡呢,天快亮了,给姑姑磕头去,你不想去咋地?” 裘平安没睡,但也没起身,他还有点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什么跟什么,胆小柔弱的青云小姐怎么就变成彪悍凶猛的女妖怪了? 最让裘平安头疼的还不是以后的日子,而是待会那一关。 …… 晨钟飘扬,破晓时分,裘婆婆端坐仙鳅宫正堂,等候着新人来问礼。 老太婆的脸扳成了一块冰,心里再如何欢喜,脸上也得紧紧绷住。 待会不止没有好脸色,还要言辞刻薄、随便找理由责难新媳妇,甚至可以出手教训……新婚转早婆婆立威是妖门古来就有的规矩,小裘爹娘都不在了,就由裘婆婆来代替。 越是像样的妖家门户这一关便越发严厉,老裘家虽然人丁单薄,但论古曾与龙王攀亲、论今是正道第一大宗的功勋长辈。一会该如何说、如何做,裘婆婆早都想好了,规矩就是规矩,绝无通融余地! 乍看上去,精怪的行事与修家也没太多区别,可实际上妖门传承了诸多难以理解的古怪教条,只是外人不知道罢了。这新婚后的立威便是一例,有些地方凡人也有这样的规矩,不过是个形式罢了,可精怪对此却煞有介事。 …… 苏景回来得稍晚,重返仙鳅宫时,正赶上小两口向裘婆婆见礼后出来,只见新媳妇脸色苍白、双眸中泪水盈盈,委屈、惶恐、迷惘等等诸多情绪尽显于面上,裘平安则是一副做梦的神情。 一见苏景,少不得又要问礼,不用裘平安说什么青云就盈盈下拜,苏景受过他们一礼,把几句喜庆话送上后,进门去看裘婆婆。 老太婆拉着苏景坐到身边,稀稀疏疏地眉毛皱了起来:“青云这孩子……唉,我刚刚是不是太苛刻了些?我琢磨着,若把下跪那个换成是我,必定翻脸无疑,她却咬着牙一一忍了……三阿公的家教不得了啊,不光是家教,这天生就是个好孩子,天生了一副柔弱性子!” “是,肯定是天生了一副柔弱性子。”苏景笑了,正想再说什么,忽见裘婆婆目中精光暴现,显然察觉到什么。 下一刻,大地猛地一跳,隆隆震颤之中,平素隐匿无形的灵气突兀暴躁起来——先是巨力碰撞、跟着高人斗法! 外面闹出的动静太大,即便仙鳅宫处于大湖深处也能清晰察觉。 这时刑堂龚长老的声音传遍离山:“正法除妖,诸峰长老、十三真传速至光明顶,其他弟子各守其位不得擅动!” 他的喝令才落,又是一个女子的猎猎长啸冲天而起……之前听到“光明顶”三字苏景便已面色突变,再听到这声长啸少年陡开双翅急冲而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漏天 甫一离开大湖,苏景吐气开声:“事有内情,不可胡乱伤人!”焦急喊喝声中,少年化身一道金红长虹,直投光明顶。 尚未赶至光明顶,远处突然又是一声唤剑法诀嘹亮,苏景大惊失色,他听得出这个声音:出剑之人并非离山长老,而是刚刚归山不到一天的离山长辈,贺余。 诀动、剑起,再无可更改! 剑落,却不见长剑所在,只有九霄云上、湛湛蓝天中的突兀显出的一道黑色裂隙。 贺余回山并未负剑,不是藏于囊中和收于身体,他是真的没有携剑。从五百年前开始,他去哪里都不再带剑。 他把剑养了起来……养在九天之外! 贺余的剑在天外,随他一声法诀,便有漏天一刺。 真正的离山第一代真传弟子。 穹顶裂隙三里,那之下正巧一朵闲云飘摇,当裂隙绽开,浮云只一颤,也不见它有其他变化。 飞驰中的苏景猛地怪叫一声,无边寒意扑面而来,千丝万缕仿若玄冰冷刺,嘭的一声护身赤炎卷扬,同时火翼倒卷包裹身躯、还有藏于翼中的剑羽四散飘零结做剑域雏形!苏景的火法与剑术尽被激发,只因贺余动剑……或者说只因他看到了这一剑,漏天一剑,本就与苏景全无半点关系。 飞行的势子就此中断,总算苏景应变奇快,及时调整身体勉强平稳落地。就在他双足接触地面时,光明顶方向风雷乍起! 距离尚远苏景看不见战场情形,所幸贺余的冷笑声传来:“好妖女,挡得我这一剑,也算你有些道行!” 苏景惊魂稍定,双翅再起扑向光明顶,正想继续开口喝止,不料心中再现警兆:危势源自高空!苏景本能抬头……那朵云,漏天一剑划过的那朵云。 云还是云,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但袅袅云气被那一剑之寒所侵,此刻云儿竟化作一团玄冰,自高空里轰轰烈烈,向着八百里离山当头砸下。 云冰压顶的威力算不得什么,真正让人心底生寒的还是那瞬间便让百里之云结做玄冰的贺余剑意! 守山大篆立生感应,第一重水幕天华剑阵弹指成形,万剑呼啸迎上云冰,将其轰得粉粉碎碎。而冰云爆碎于齑粉之时,苏景也终于赶到了自己的道场。 光明顶已然被一劈两半,千万乌鸦散入莽林噤若寒蝉、扶桑灵木歪斜一旁枝横叶落。 一个三四岁、白白胖胖的囝囝躺在地上,双目紧闭生死不知,正是苏景的“真传弟子”参莲子;师母蓝祈一手牢牢按在小娃的胸腹间,另只五指翻翻不停变化手诀,层层风煞结做屏护守住方圆七丈,一道道古拙法篆闪烁幽光,伴风齐飞。 莫耶蓝祈七窍沁血、显然已经伤得不轻,督目之术维持不住,身形也在微微摇晃,可她的神情竟还在笑,满头长发随风飘扬,一派妖魅昭彰! 苏景听说过却从未见过的七百银甲道兵错落结阵,离山九枚古签道兵之一:龙战于野! 兵法幻化十七头白龙法相张牙舞爪,围住蓝祈的法术禁卫之地团团打转,昂昂怒吼中一次次向内冲击不休。 半空之上刑堂樊长老目光威严,刑堂精锐弟子皆侍立其后,樊长老手执着一枚离山道兵古签,在他身旁贺余盘腿凌空虚坐,脸上不存丝毫表情。 …… 参莲子的经络是苏景帮他硬生生锻造、开拓出来的,至少在最初三百年内,每隔十余年就需要外力相助、帮他安抚元基、调理经络,这件差事自然落在蓝祈身上。 而参莲子的体质特殊,全不同于其他精怪或者修士,它不用洗炼日精月华淬炼乾坤灵元,只需把自己的一身蓬勃药力化为妖力即可,是以莫看他现在修为还差,但体内躁动之力异常惊人,蓝祈在施法相助时会颇为吃力。 因为蓝祈吃力,所以维系于身的其他法术会受些影响,小院的屏障减弱两成,本来是无碍的,以离山长老的修持仍是无以察觉,何况也没有谁会专门来探光明顶…… 贺余归宗是为了等一个人,但这个人何时来、如何来他全不知晓,归宗之后便坐入律水峰,心思入定灵识则播散开来,访查四周,只待那人一到他立时便能探知。 境界相同,不代表实力相当,贺余与任夺同为跨入第十二境的大修、都是修习离山正法、都是天资卓绝之辈,但两人入门起步相差了足足千多年,所以论起元基、论起真灵调运和五感探查,任夺要差得远了。 任夺查不到的事情,贺余能探得一清二楚。何况刑堂身负“监山”重责,在当初诸星峰设计上,律水峰本就处在“四面监察、耳目恒通”的位置,由此贺余察觉到光明顶山核内有灵气异动。 这份异动绝非离山道法,更像妖邪动法。惊讶之下贺余命龚长老请出转配于刑堂的九枚道兵古签之一,飞临光明顶再做细查。高深修家的灵识一线,无异于常人的一道目光,这次他看得清清楚楚,光明顶山核内,竟藏了一个女子:双目环套三瞳的莫耶女子! 此时天已破晓,无量湖仙鳅宫喜事落幕、但还有些与离山交好的宾客不曾散去,贺余本不欲声张,不料正专心施法的蓝祈突兀抬头,与他“对望”了一眼! 莫耶妖女是如何潜入光明顶山核的?任哪个离山弟子发现蓝祈的行迹,脑中都会立刻显出这个疑问,而最合理、也最“不违反离山正道”的解释莫过于:她有妖邪遁法,悄然潜入进来。 既能潜入便能逃走,贺余生怕妖女会有什么特殊法术,一下子钻出去、逃到外面便难以收拾了,当即一声令下,早就蓄势以待的樊长老放出道兵、劈裂光明顶缉拿莫耶蓝祈! 离山弟子这边,既然要打便绝不留手,龙战于野全力发动,贺余也引动一剑,漏天狠击。 …… 蓝祈修为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从未对苏景讲起过,直到今日,苏景才真正明白自己这位师母,究竟有多凶猛!为参莲子安抚元基、加固经脉,法术正到半途不能停歇,蓝祈被小娃拖住,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挡住了“龙战于野”的围攻、抵下了贺余漏天一剑。 …… 如见宝牌高擎在手,连串“住手”地疾声大吼中,苏景飞扑入场。 龚长老及时将手中古签一压,银甲道兵暂停猛攻,但阵势不变、战势犹存,随即可以重新发动。 见苏景赶到,蓝祈先是皱了下眉头,但随即又对他笑了起来,微一点头、未多言,双目合拢专心相助参莲子。 贺余眼睛转动,将目光从蓝祈身上转向苏景,这动作很慢,而苏景真就觉得,他的目光是一寸、一寸挪移过来:先看手、再肩、再脖颈、最后与苏景目光相对:“师弟有话要说?” 赶来时一路惶急,完全顾不得解释什么,可现在贺余给了他讲话的余地,苏景却猛然发觉……这件事没法解释。 “不可说。”蓝祈传音入密,她的声音微微发颤,虚弱异常。 想了片刻,苏景终归还是摇了摇头,对贺余道:“没什么可说的,她是我的恩公前辈,我想保下此人,求师兄成全。” 贺余不置可否,反问:“她是你的恩公前辈?如此说来,此人是被你藏匿于光明顶的?” 这次苏景没犹豫,直接点头。就算说出事情,又怎么可能有人相信,于事无补且为八祖徒惹猜疑。 贺余不作思考,直接开口:“小娃可以留下,妖女必死无疑,至于师弟……窝藏妖人于光明顶,但总算没酿成更大的祸事,受罚难免,不过以后还是我离山弟子。” 这样的条件已经是法外开恩了,但苏景如何能接受,再次高举如见,摇头正想说话,不料贺余的手指向他遥遥一点,旋即“啪”的一声脆响,“如见九祖”的玉牌竟被他打了个粉碎! 苏景惊怒交加:“你做什么!” 此刻各峰长老、诸多真传都已赶到,见状无一不是大吃一惊,贺余却神色不变:“损毁如见,罪同忤逆,我认罪知错,将诚心悔过。领火逆三经之刑、罚百年面壁思过,此间事了我自会向刑堂领罪。” 宁可自己领罪,也不容妖女走出离山!一个莫耶女子的性命或许算不得什么,但离山清誉绝不容玷污,何况妖女的修为众人都看在眼中,双方依然破脸动手,自没再留后患的道理。 这个时候,苏景身旁的蓝祈缓缓呼出一口长气,助参莲子行功完毕、她收手了。 参莲子仍未苏醒。小娃没事,只是被蓝祈封住心脉暂入昏迷,三十六个时辰内无法苏醒。 蓝祈并未起身,垂下头缓缓呼吸、长发遮住了俏面。好一会,她才抬起头,双目妖魅、笑容温婉、语气坚决:“不用管我,更不许杀伤晚辈!” 陆角八毕生心血只在两件事:修行、门宗。即便此时此刻,蓝祈也绝不肯伤他心血。一句话说完,她身子便忽然一软摔倒在地。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不从律 苏景大骇急忙抢步上前,还好,蓝祈只是昏迷,不过她的内息混乱不堪,伤得着实不轻。 半空里的贺余又复开口,他自己已经犯下了重罪,却还在规劝苏景,声音冷漠、但语气是柔和的:“师弟,迷途知返,莫之善也。” 苏景仍是摇头,向前迈进了一步,把本在身旁的蓝祈挡到了身后,不用再说什么,他的态度再明白不过。 忽然间,起风了,之前被光明顶之战惊退莽林的大群剑鸦尽数飞起,千万双翅膀齐振,风因此而来。出人意料的是,这次鸦群腾空不闻半声聒噪,无数乌鸦汇聚成阴沉沉地乌云,静静悬浮于苏景身后。 还有前方不远处,嘭的一声轻响,九十八名乌鸦卫赶到、双脚踏于邬桑朱虹梭、周身燃卷烈焰,结成金乌九劫杀阵,但未得苏景命令前阵势内敛、并未指向具体哪个人。 乌鸦卫赶来,其他在仙鳅宫的妖奴自然也悉数到场,黑风煞漠然不语、手中握住了天溪神鞭;身上还穿着吉服的小泥鳅面色冷笑,抱着膀子与黑老大并肩而立;六两心里害怕,他本来就是胆小的妖怪,但也把赤血离离钩亮了出来,眼睛翻了三次,终于抹去恐惧现出凶光。 裘婆婆眉头紧皱,按理说苏景有事她不能不管,但光明顶暗藏莫耶女,绝不是她一个妖属能管得的,突然一阵叮叮当当地细响传来,跟随婆婆而来的新媳妇亮出了法宝。 果然是三阿公的外孙女,青云的宝贝居然是钱,三百枚黄灿灿地铜钱儿,上下漂浮绕于身周。 青云还是那副怯生生的样子,见裘婆婆望过来,声音微微发颤:“姑母……我……” 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裘婆婆叹了一声,扬手拍了拍新媳妇的肩膀:“不用怕,万事都有姑母做主。” 除了裘平安,当真没人听出青云小姐的声音颤抖,并非紧张恐惧,那是兴奋的。 苏景手下妖奴足够摧毁一座小门宗,但这样的阵势还远远入不了离山高人的法眼,贺余甚至都不去看它们一眼,静静望着苏景:“师弟,当真不肯让开么?” 长辈说话,本不容晚辈插嘴,但红长老还是开口,对苏景冷声道:“刑堂执法,岂是你能挡住的,还望师叔及时回头、不可一错再错!” 话说得不客气,但心思是好的。凭着苏景的修为,现下情形里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此刻贺余还耐心和他讲话,不过是照顾他的辈分。大家都是第一代真传、离山界内辈分最高之人,真要撕破脸皮难看得很。 可苏景若执意不退,贺余只需一声令下,龚长老轻轻松松就能制服他。到头来莫耶妖女逃不过丧命下场、苏景还因负隅顽抗罪加一等…… 苏景似乎也想明白了这一重,先皱了皱眉头,随即对众多摆出架势要开打的妖奴斥道:“尔等不可放肆,速归于本座身边!” 妖奴不作半字辩解,催动云驾来到苏景身边,乌下一大概能猜到苏景的心思,落地后抢步上前抱起参莲子:“启禀吾主,小娃无碍、睡得正香。” 苏景不予理会,大袖一挥把所有妖奴都收入洞天,参莲子自然也跟着一起进去。跟着少年又抬头对贺余道:“还请师兄再等我片刻。”说话同时,他伸手搭住了蓝祈的腕脉。 大局无改,最后问诊再敬上一份晚辈的孝心…… “就算我不知道师弟精通火遁奇术,你也不可能逃脱的。”贺余忽然面露微笑:“更何况我知道。” 苏景面色一僵,给师母把脉的右手收回,左手则把悄悄抓起来的天香镇元放回原处,叹一口气:“那我就不试了。” 刚才他把所有天香镇元都攥在了手里,若方向得当,连续火遁应该够他带着蓝祈逃出离山……他自己怎么都好说,真正麻烦的是蓝祈,最理想的结果莫过于先带她逃走,待她安全后苏景再回离山,大不了受罚吃苦,他认了。 小聪明不是什么时候都好使的,苏景重新把蓝祈挡在身后:“真的不能通融?” 到了现在贺余又怎会还不明白苏景不会退让,浅浅一叹,回头对龚长老说道:“请刑堂执律。” 龚长老点头应下随即说道:“光明顶……” 大局在握,点名、唱罪再传令弟子拿人,这是一贯做法,可他才刚说了三个字,苏景忽然开口打断:“苏景不从律,求循例!” 龚长老声音一滞,随即问道:“循哪一例?” “曲七祖门下真传、尘霄生之例。”苏景朗声回应。 律法划界、触禁则必罚,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凶徒作恶因而受罚自不必说,但不能说所有犯法、越界之人都是坏的、恶的。眼下僵局双方都是例子:贺余为了维护离山声誉出手打碎如见、苏景为了维护有恩于己的蓝祈决然不退,两个人都有罪、可他们都没错。 类似的事情在离山也曾发生过,并非每次都要请离山律,便如“尘霄生”之例:一场正道、魔门的恶战之后,参战的离山弟子押解俘虏归山,七祖门下一位名叫“尘霄生”的真传借以自己的地位遣开看守弟子,私自释放一名年轻魔徒。 结果还不等尘霄生破去魔徒身上禁制法术,就被其他离山弟子发现了。 事情败露,尘霄生俯首认罪却又不肯让开半步,甚至还求请刑堂弟子:放了那个魔徒、所有罪责他一人承担。 当时尘霄生已经是第十二境“欢喜儿”的大修,且他的地位、声望在第一代弟子中颇高,此事很快惊动了当时还在山中的四位老祖。他的师父曲嘉七追问缘由,事情再简单不过:他的爹救过我的爹。 被抓的和放人的,曾是凡人时的街坊,尘霄生还未出生时父亲害了急病,全赖魔徒父亲背着赶到医馆,得以及时施救、转危为安。 要说这个魔徒,修为不过才六境,也不是罪大恶极之辈,只是因为师门缘故才参与恶战、遭擒做了俘虏。 平时这尘霄生都是个机灵弟子,那一刻却犯了死脑筋,来回来去就一个道理:若非他爹救我爹,便没有我尘霄生,今日见他落难我岂能不管。若我闭目视而不见,当可继续修行,可心中必生愧疚,做人尚存如此缺憾,又何谈问仙。 情有可原,但规矩就是规矩,改无可改。曲七祖无奈摇头,正要传令刑堂拿人当时尚在山中的八祖忽然开口,问尘霄生:“你当真要救下此人,虽死无改?” 尘霄生并不坚决,思索半晌之后才苦笑着点点头。陆角八继续道:“若能挡得我一剑,你便可带他下山,你之罪责,我代受罚。” 又是良久思索,尘霄生同意了八祖之言。 再之后尘霄生的事情并没有峰回路转,以他“欢喜儿”的混厚修为,却未能挡下八祖一击,暴起一剑肉身被彻底击碎,只剩下一个少年元神。 没了身体,少年元神活不了太久,但还不会立刻死掉,八祖遵守诺言,挥手放“尘霄生”与魔徒下山去了,而后两人不知所踪。 几位师祖共议、破律同时也会留下一例,若以后情形相当,离山弟子也可以循例。 今日之事,几乎与尘霄生当年如出一辙,道理上讲苏景要循例能说得通。 苏景要循例,接下离山中能者一剑,便可以带蓝祈下山。 龚长老略显踌躇,转目望向了贺余。后者直接对苏景道:“师尊还在时曾在闲聊中给我讲过,离山九位开山始祖之中,单以战力而论,最强之人并非九师叔,而是八师叔。” “师弟要循例也可以,但九位师祖皆已离世,你须得接下离山界内战力最强者一剑。”贺余稍加停顿,伸手一指自己,微笑:“我。” “非得说明白不可的两件事——我不会手下容情、必将全力以赴。再就是刚刚我引动那一剑,还想着留下活口审问她为何会藏身光明顶山核、究竟有何图谋,是以只动用了六成力道。”说话中贺余起身,不见纵跃或飞渡,只是轻轻一步,却不存半点突兀地自半空迈到苏景身前七丈之处:“师弟真要循例么?这是死路,请再做思量。” 贺余没有绽放他的修家气势,只是因可能动手所以流露出少许敌意,饶是如此苏景便已经觉得心惊肉跳,不自禁后退半步:“师兄现在是待罪之人,再做执例,不合适的。” 让有罪之人来循例执法自然不合适,贺余还真忽略了此事,闻言微微一皱眉:“那便换一个吧。”言罢他向后退了一步,如何过来的、又如何回去了。 能够不和贺余交手,乍看上去是好事,但人群中的裘婆婆、扶苏、白羽成等关心苏景之人,见状全都变了脸色,在心中暗道一声:苏景糊涂! 若贺余不出手,下一个执例者非九鳞峰任夺莫属! 贺余口中说不会对苏景手下留情,但他对这位师弟的爱护之心人人都看得出;可任夺呢?虽修为不如贺余,但他的一剑也绝不是苏景能够消受的。 一只兔子选择敌人,究竟该选那头对其心存爱护的神龙;还是另一头对它恨之入骨的恶蛟?无论怎么看,苏景都选错了。 果然,任夺的眼睛亮了,踏步上前对苏景道:“那便由弟子持剑为师叔执例了。”说着他还不忘对苏景施了一礼。 晚辈对长辈,总是要施礼的……直到长辈死掉、再不见面也就再不用行礼。 任夺的最后一礼。 第一百五十九章 北冥有鱼 苏景挥手放出乌下一让她暂时照顾师母,跟着掐动法诀向着身后一点,哗啦啦地巨响中,因光明顶被一劈两半而歪斜倒地的巨木扶桑立起。 树为“金乌万象”所化,并非真的扶桑神木,是随苏景破境而来的本命法术,便如护身赤炎、天都火翼一样随他心思调运。片刻之后巨大的火灵树重新耸立于苏景背后。 金光闪烁,数十根剑羽散出,在苏景身周三丈方圆翻飞飘零。 连破两境、强渡小真一雷劫,无论修为还是剑法比着光明顶大比时苏景都精进无数,但他仍让剑羽护绕于三丈境地,内中灵元激荡乱不可言。 做好准备,苏景赤着双手对任夺点点头:“尽你所能,不用客气。” 任夺不急着出剑,转回头对贺余道:“弟子为苏师叔执例,求贺师伯赐下独断之权。” 贺余点头同意:“你执行,你做主,这一重不用多说。” “多谢师伯。”任夺转回身,对苏景扬起三根手指:“我只以三成力道御剑。若是如此你都挡不下……”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轻蔑之意不言而喻。 红长老秀眉紧蹙、裘婆婆脸色铁青。 境界相差实在太远了,以苏景的修为,任夺的三成力道和全力施为根本不存区别可言。大象用一条腿去踩、或者跳起来用身体去砸,对蚂蚁来说有分别么?对上任夺,他便死定了。 路是苏景自己选的,别人全无更改余地,打杀便打杀,即便身死道消至少还是一份少年慷慨。可任夺直接点明他只有三成力道,这又算什么?除了折辱还是折辱。 苏景的表情全无变化,声音更是平静地没有情绪:“请任长老为我执例。” “疾!”任夺再没半字废话,剑咒叱咤,不见剑光闪烁,只有一条鱼。 远远观战的青云脱口惊呼:“鲲!” …… 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没人知道“鲲”的样子,而凭空跃出的那条鱼身形不过两丈,远远谈不到几千里,可是观战众人,无论以前知不知道任夺的剑术,在见到这条鱼时心中都会闪出一念:它便是鲲!海之霸、古神鱼:鲲。 紫鳞、赤脊、银目、金须,鲲一振,猛扑苏景! 剑化形、北冥之鲲。任夺的“北冥”,出自剑冢的真正好剑。 又何止是一条鱼,没人比身临剑下的苏景更明白,随那一剑而来,是如山巨浪、是疯狂漩涡、是轰涌暴潮、是亘古汪洋的浩浩凶威! 苏景的面色漠然,眼睛却亮了!剑藏于心者,得遇好剑又怎能不狂、不热。 剑羽翻飞陡然加急,划三丈混乱境地,可一群小鱼搅起的水波,又怎能扰乱龙船的前进?一触即溃。 鲲至,剑羽齐声惊鸣四散。但少年不退,掐指轻点鲲面,一道白色的影子裹挟着阴风、簇拥着阳火,自苏景身后的扶桑灵木中闪跃而出,急冲、正正迎上剑鲲……藏于扶桑的骨金乌奉召应敌! 没有恶兽的凶猛嘶吼、不闻神剑的急急惊鸣、更不见什么气息绽放灵元波动,那一撞无声、无息,骨金乌散碎,一百七十七根骨头飞溅四方;剑鲲仍在,继续急扑、只是周身紫鳞光芒黯淡了些许。 骨金乌是神物,可毕竟只得过一次炼化、主人的修为又浅薄,以它现在的威力,尚不能阻挡任夺这一剑。 骨金乌显身,出乎了所有人意料;但它未能挡住剑鲲却在苏景意料之中,他仍不退,一声清朗呼喝中,苏景扬手出剑! 剑羽、骨金乌之后,他的第三变,丑剑。 这世上最丑的剑,无锋无刃,一端被苏景握在手中,另一端稳稳点在剑鲲额头。 而那一道能轻松洞穿山岳的鲲之势,在丑剑指点下,竟突兀一滞! 自剑冢回来到裘平安婚事,不过才七天工夫,苏景甚至还没弄清这柄剑究竟有何神奇之处,更毋论发挥它的威力,但它曾力压万剑狂躁,它是剑冢之魁!只要是出自那片石崖的剑,见到它、敌对它时至少会生出一丝迟疑,这便足够了。 任夺的“北冥”就出自剑冢。 剑鸣清越,刚散去的剑羽再得主人心意,陡然重回原位,乱境再成围困剑鲲。 嘶哑乌啼,一百七十七枚白骨重组金乌,神鸟再起猛击剑鲲后颈! 苏景“循例”点选任夺,心中有三重依仗,其中之一便是任夺的剑,“北冥”来自剑冢!这本就在少年的算计之中。 僵持。虽只存于电光火石间,但明明白白地,那是一个僵持的瞬间!任夺心中惊诧,他已经忘记了自己上一次“僵持”是什么时候…… 猛一道轰雷滚荡,剑振鸣鲲嘶吼,原来北冥神鱼的之吼声如雷!旋即剑羽四散、骨乌崩碎、丑剑脱手飞去,而神鲲也不复煌煌,双目暗淡无光、一身鳞甲灰败难看。 杀身大祸犹存!连串心思、所有本领,却仍无法消弭剑杀。这便是突破第十一境的大修家的、三成力道的一剑! 剑光夺目,苏景急退!并非无计可施,但能否避过这一劫还是要看运气……他已皆尽全力争取时间,只看三尸能不能及时赶到。 “北冥”冲及苏景身前一丈境地时,“嘭”地闷声响起,三尸不曾相负! 三尸自苏景背后显身,但苏景人在急退中,闪至他们身后又错步一绕,北冥追杀之势也随之微改,三尸显身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看着一条鱼向着自己冲过来。 每次苏景有难,三尸都会自裁赶来,可每次他们都不曾提前准备好、显身便出手相斗,与其说他们是来救本尊,倒不如说是来看苏景怎么死。 这一回也不例外,来是来了,手握好剑、又有一身精奇剑法,却全无准备,赤目双足落地还打算说什么,结果直接变成了一声惨叫。 三尸尽遭斩杀。 看上去纯粹无用而来的三个人?怎么可能没用!雷动、赤目、拈花,体内怪力随本尊修为而涨,苏景度过真一雷劫,是为五境修士,三尸的体魄便也等若五境,开通一千零八阿是穴、三六一大窍的五境修家。 凡人的刀剑,休想在他们身上留下一道白痕,北冥虽能斩杀他们,可剑中所蕴力量也被大把抵消。 剑羽、骨金乌、丑剑、三尸,接踵打击迎抵一剑,可惜,剑势仍未被完全消减! 它已强弩之末、它只剩些微力道,可是任夺明白、苏景知道,即便北冥已到力竭边缘,凭着剑上残存力量,还是能将苏景置于死地! 剑如电,苏景再也退躲不开,寒芒闪烁中,“北冥”刺入苏景胸口。 “当”的一声大响,剑入身体的声音,竟是金铁交击、洪钟大吕的震鸣锐响! 还有,就在长剑刺中的瞬间里,苏景身上竟再无半点灵力波动,他的气息与凡人一般无二……全身修为尽去,换做可怕蛮力与远胜平时的铁肉、铜筋、银骨、金髓。 勘破第四境而来的本命法术,金乌蛮! 剑上余力足够斩杀第五境的修士苏景,但是够不够杀掉化灵为力、皮骨坚强的蛮子苏景? 呀嗨! 铜皮蛮子的嘶声怒吼!苏景双眼圆睁面容扭曲,身躯硬扛剑鲲不算,双手同时扬起、猛地攥握向那条凶猛大鱼…… 下一刻,鲲鱼碎。 苏景胸口上、双手紧握中,是一把银光闪亮的长剑。 剑势消弭、任长老一击止于此矣! 长剑刺入心口寸半,苏景双手鲜血淋漓。 他未死,伤得也不重,但却疲惫到无以复加;心口并不如何疼痛,只是空落落地难受,为挡下这一剑,几近耗去了他所有精力。 任夺挥出一剑,两人相隔十丈,这场“执例”从头到尾也不过一个弹指,又有谁能想得到就在这“一弹指”,苏景居然能够打出这么多花样……是花招,更是实力!他活着便是赢了、他赢了便是实力! “循例”结束,可是争斗未停,三尸身死同时又从苏景身后跳了出来,皆尽暴怒成狂,雷动手中宵练指天,怒喝:“吾剑巅顶!” 赤目将含光刺地,大吼:“吾剑封域!” 拈花手中承影遥指任夺,怪叫:“吾剑瞬灭!” 三尸追随浅寻学艺,归来后还从未真正显露过他们学到本事,此刻不知是自己被杀还是见到本尊受创,三尸尽起真怒,出手无情!而苏景闻言心中巨震…… 剑之极:星、巅、瞬、域! 剑术的四道臻极绝学。 域,为划地称尊,界内敌人皆受小天地压迫,苏景自己的剑羽便修得剑域雏形;瞬,为时间无间,出剑刹那即为中剑刹那,其中不存“时间”又该如何躲避? 巅,为顶、为君、为高高在上,此术大成既可统御万剑、化敌刃为我剑,亦可点化苍山,凝做一击! 苏景知道浅寻肯放三尸下山,他们学成的技艺就一定不会差,但苏景做梦也想不到,三个只知耍混胡闹的矮子,竟能各自修出剑之一极。 又何止苏景,包括任夺在内在场离山高人皆尽吃惊,只凭三尸的呼喝远远吓不到众人,但他们来得突兀、死得奇快继而竟又复生出手……这是闻所未闻的法术,当初连陆老祖乍见三尸“死去回来”时也被吓了一跳,何况现在的离山弟子。 且三尸手中“殷天子”为剑中上上极品。 谁敢小觑他们的叫嚣? 第一百六十章 不弃离山 任夺不敢怠慢,但又不能就此退走——堂堂十二境的大修家,于所有门宗重要人物面前、被三个莫名其妙的矮子惊走,他丢不起这个人。 剑诀动、心意起,任夺唤“北冥”返回,结果更让他大吃一惊地是,北冥竟慢了一瞬。不是不回来,只是略慢、不仔细察觉都无法发觉的差异,可是巅顶对决、性命须臾,剑回得稍慢也许就是几场生死定论。 此刻它回得慢了一线,那待会应敌时会不会再慢一线?任夺当机立断,立刻舍了“北冥”,抱元守一玄功行运,抵御三个古怪矮子神奇剑术。 巅峰、封域、瞬灭,均未至,杀过来的只有“殷天子”三剑本身所蕴的“影、光、黯赤雷”,虽强,但远远不足以降服任夺,任夺冷笑出声:“原来是信口雌黄……混账!” 话没说话,怒叱乍起。 日出时分,朗朗蓝天,没人注意到的,一颗本已随破晓到来而隐去的天星,此刻又显身于玄天,璀璨如珠、熠熠生辉。 剑之极,除却巅、瞬、域,还有一项“星”:利剑气意洞穿造化,勾连天星、唤请天外星力入剑一击! “剑若朗星”……这才是三尸追随小师娘数十载,学成的真正本领! 极臻剑绝,三尸火候尚浅,与苏景的剑羽化域相近的,还只是雏形罢了,且三尸现在还无法独立施展,非得结阵联手才行。 就算只是雏形,也是剑之一极的雏形,光明顶前惊现奇术,谁能不惊? 任夺也惊——又惊又恨。星剑便星剑,可是那三个矮子喊得是什么?剑术四绝被他们喊了仨,偏偏使出来的是没喊的那个。 这等龌龊诡计伤不了任夺,但猝不及防中他想要一步不退也绝不可能!任夺急退,同时空气中陡然水色荡漾,如涟漪播散开来,片刻便消弭了三尸唤起的猛击。 不等三尸再出手,脚下泥土突兀化作一片汪洋!旁人眼中七尺水潭、三尸身临浩瀚大海!不着痕迹间任夺出手反击,苏景这边四个人加在一起都未能看出他是何时催运的法术。 三尸根本不怕死,但苏景毫不犹豫,直接跨步迈入“水潭”,与三尸一起“赴汤蹈海”。 看上去是少年讲义气,实际却是借势欺人、向任夺耍无赖:循例,只是离山中的强者一剑。那一剑已然过去了,若任夺再伤苏景,贺余岂能坐视不理。 果然,任夺冷哼一声,大袖一摆收起法术,对着苏景冷冷一点头,转身返回贺余身前,躬身施礼:“弟子代师伯执例已毕。苏景所犯罪责,由弟子向刑堂领罚。” 刑堂龚长老皱眉接口:“苏景得外力相助……” 不等他说完,贺余就摇头道:“你说那三个人?他们不算外力的。” 突兀显身、死后这边尸体尚未落地三个人又重归苏景身后,贺余想不到他们是三尸的真相,但至少能看出三个矮子与苏景联系密切,仿佛分身与本尊,却又似是而非。可不管怎么说,这三个矮人不应算作“外力相助”。 任夺也同样看透了这一重,所以他未作指责,直接承认自己失败。 观战的裘婆婆见苏景过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青云却又把眉头皱起来了:“怎么……都这般没规矩了,晚辈对长辈直呼其名。” 她的声音不大,但也足以让所有人都能听清。 刑堂长老冷冷回应:“苏景循例得过,可以带上妖女下山。但走得……回不得!他已不再是离山弟子,称呼上自然要检点些。” 苏景猛抬头,但不等他说话,贺余就对他说道:“循例,仅在于责罚事情。离山三千年清誉,确是不能再容庇护妖女之人,自此你便不再是离山门下。” 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心中惊怒,苏景摇头道:“当年师尊为尘霄生破律、立例,没有过你这种说法。” “陆师叔的确不曾提及身份之事,那是因为……尘霄生必会丧于师叔一剑,又何必再说。”贺余耐心回答,语气清淡,但也毫不掩饰面上的失望。 于门外有声望、行事做派虽显得有些任性可也未失正道修家本色、修行进境神奇无比、且又是离山八祖唯一的衣钵传承,大好弟子,把他逐出离山实非贺余心中所愿。 裘婆婆阴阴冷哼,欲开口,这个时候忽然从贺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八祖为尘霄生开例时说得明白:若能挡下,你之罪责,我代受罚。便是说尘霄生能过关,就不存‘有罪’之说,又何谈逐出离山之说。” 出声替苏景辩解的是刑堂弟子白羽成。 龚长老当即叱喝:“大胆……” 贺余却摆了摆手,阻止了龚长老的训斥,不理白羽成,继续对苏景道:“分不清对错的事情,辩来何用?多说无益了,你带上这莫耶女子离去吧,离山这便会传告同道:你因触犯门规被逐出门宗。不过你放心,莫耶女子之事外人不会知晓。没人会专门去对付你。” 说到这里,贺余笑了下,显得有些无奈:“不光是为了你,离山也担不起‘妖女曾藏身光明顶’这个笑话!你劝她好自为之吧。” 刚说到蓝祈,她便悠悠转醒了,张开眼睛看了看四周,照看她的乌下一立刻说道:“主公循例过关,这便能带您下山了。小囝囝也安好您老放心。” 蓝祈闻言一笑,三瞳妖冶中又添了些欣慰,对苏景点点头:“牢记一事……不可报仇……伤及门下,千万要听……”最后那个“话”字尚未出口,被一口鲜血淹没!不是喷、不是呛,而是在说话中、毫无征兆里,口中忽然涌出鲜血! 苏景大惊失色,忙不迭向她抢去,才刚一到身边,蓝祈突兀一声大咳,口鼻鲜血喷涌,竟是无法抑止之势! 蓝祈却笑着,素手微扬、勾指、一弹,遥遥向着龚长老一弹,但一无法术、更二无风灵,似乎只是个玩笑,吓唬人的。跟着蓝祈身体一歪,软倒在乌下一怀中。 随即肉眼可见,那张鲜活俏脸渐渐黯淡,那如瀑青丝寸寸转灰、变白,身体里的温度随风而散,纵有天大神通也留不住! 一盏茶、充其量一盏茶,来自莫耶地、困守小院内的蓝祈竟伤重不治,丧命于此! 即便离山众人相距较远,凭他们的眼力也能看得明明白白,此人已死! 突兀“啪”的一声脆响,龚长老手中那根道兵古签无端炸碎……又怎么可能是无端!蓝祈死前曾向他遥弹一指,那精巧一击直到此刻才告暴发,而护签的龚长老甚至都不知妖女一击到底从何而来! 离山众人全都变了脸色,蓝祈死前一击,若非对物而是对人的话,离山便稳稳妥妥地要陨落一位长老了。可即便自己身死道消,她仍不肯伤害他的徒子徒孙!弹碎古签,仅仅是她的护短心思:贺余毁了我弟子的玉牌,我便毁了你徒弟的古签…… “轰”的一声爆响,苏景身上乍起熊熊烈焰! 而蓝祈的右手,仍牢牢抓住苏景的腕子,似乎料到他会暴怒、怕他会舍身一击,冲向贺余或其他离山门下。 蓝祈不怪贺余,更不怪其他离山弟子。让她藏于山核、不曾告之其他结拜兄弟……蓝祈的身份是连八祖陆角都不能承担之事,又怎么能让今天这些晚辈、今天的离山承担! 不怪贺余。 谁都不怪。 呼……吸……呼……吸……呼……吸,粗重喘息里,怒焰渐渐收敛,将乌下一收入令牌,把师母的尸身横抱在手,背后火翼展开,苏景再无半句废话,也没再去看贺余、任夺等人一眼,直接向山外飞去。 这样的情形,三尸也不敢再胡闹多嘴,坐上自己的棺材与苏景同行,赤目和雷动都还好些,心肠多愁的拈花泪眼迷离,因师娘过世他哭得着实伤心。 青云不是妖奴,但她得跟着是妖奴的夫君,自然跟在苏景身后。裘婆婆也毫不犹豫,留下一句:“刘旋一的人情我早就还完了,离山已臭,这便告辞!”腾起云驾随苏景一起走了。 白羽成目光闪烁的厉害……当年尘霄生之例就是因“报恩”而起,真页山城白家受苏景大恩,此刻他当真动了随苏景而去的念头;可他破六境的征兆已现,至多再有一两年的工夫便能晋位“宝瓶”,届时必会被擢升真传修习师祖衣钵正法,长生、逍遥的金光大道就在这离山之中,说走、也当真舍不下! 心里正苦苦犹豫,忽然肩膀一沉,龚长老不止何时出现在他身旁,一言不发、目光遥望苏景,但他的手沉稳有力、按住了白羽成。 但樊翘并未过多犹豫,只做一线迟疑,便腾起云驾追在苏景身后,他修的是火法,成仙之路还要靠苏景指点才能走得更长远。 红光闪烁,那株巨大的扶桑灵木散于无形,而苏景满头黑发中多出了一根不起眼的红发。 还有……风再起。 千万剑鸦汇聚一起,追随在苏景身后,与他一起离开离山,那是偌大一倾乌云! 贺余目送苏景离开,口中沉沉一叹。 …… 几乎就在苏景飞出山门的同时,离山灵鹤四起,传讯天下各大门宗,从此苏景于离山剑宗再无瓜葛,苏景脸色铁青,传音入密的声音里则带了些关心:“您没事吧?” “咦?”死得透透的莫耶师娘一动不动,满带笑意的声音却传入苏景耳中:“你居然能察觉是装死?” “不止看出装死,之前装晕我也知道。” 蓝祈以为自己足够了解“金乌万象”了,可她还是小看了这门正法的神奇,她的状况究竟怎样,苏景以阳火真灵探过后心里完全有数。 向前疾飞中,苏景莫名道:“多谢师母……” “看你平时诡计多端的,到底还是个傻小子。”蓝祈回答得比苏景更莫名其妙,跟着“女尸”散开灵识,确定周遭没人监视,马上微一侧头、动作奇快,“噗”的一声把残存在口中未吐干净的血啐了出去,然后继续装死。 …… 光明顶出事之后,蓝祈不会假惺惺地让苏景莫管自己;但也同样不会求他搭救,何去何从都由少年自己决断。在为参莲子疗伤过后,她就装晕了,只为不干扰苏景抉择。 那时她不能装死,蓝祈还是了解苏景的,晓得他心中有一份性情,一见自己死了怕是立刻会暴怒发狂,只会把事情搞得更加糟糕。 待循例过后,苏景要被逐出门墙时,蓝祈便要装死了。这是她给苏景再一次选择的机会;就算苏景仍坚持,至少离山众人以为自己已死,将来的日子会好过得多……即便离山高人不确定她是不是真死了,那也总比知道她没死要好吧。 既是师娘对死去夫君弟子的宠爱,也是莫耶妖女的诡计多端,不过她还真没想到苏景从头到尾什么都明白。 苏景再次传音:“是我连累师娘……” 不等苏景说完蓝祈便打断:“是我自己要住在那小院里不肯离开,与你何干?少往自己身上揽。还有……”这个时候,那具“冷冰冰地尸体”忽然笑了:“挺好的……比想象里要好许多……真的挺好。” 山核小院是蓝祈的家,她和陆角的家。 陆角不在了,她便守着那院子,暗无天日、却是她的天地,她的今生今世。 小院是蓝祈的一切,但又何尝不是她的牢房! 院子在时,蓝祈从未离开,到老到死又如何? 不是没想过离开,只是她穷尽想象也想不到、想不出她还有哪里可去,世界那么大,可是除了这座小院,她不知该容身何处;直到今天异变突起,院子毁了,蓝祈才猛然发觉……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啊。 说破了天地,那不就是一座空荡荡的院落么! 说破了天地,蓝祈是什么人? 该记得的、想记得的,早都已经装进心里、永永远远也不会忘记了!既然不会忘,那院子还有什么可依恋的? 院子若在,她想不到;院子毁了,蓝祈恍然大悟…… 那笑容很复杂,有唏嘘、有郁郁、有不舍,但更多的却是——轻松。 丢了一座院子,却换来了一副真正天地,她又怎能不笑。 最最珍贵的记忆不曾遗失丁点,那条绑在身上的锁链却碎了,她又怎能不轻松! 蓝祈的声音很轻,不再传音入密:“说起来还要多谢你。” 咕咚一声,苏景给师娘跪下了,不敢受她这一谢。 “起来,还没到哭灵的时候!”蓝祈的笑容愈发轻松了,随即她收敛表情,改回传音入密:“真就这么走了?从此不再做离山弟子?” 苏景站起身,密语对师娘:“我正想说这事呢。”说着他转回身面向离山,饱吸了一口长气,开声震耳:“今日苏景下山、却非就此破宗而去!我乃九祖代收、八祖亲传,除非九祖问责,否则天下无人能夺我离山门下身份!” “今日之事,来朝我当亲禀于陆崖九师叔,请他老人家决断对错去留,在此之前,苏景仍是离山苏景!贺余为我师兄,任夺为我师侄,方先子为我是师侄孙儿……离山门下所有弟子皆为苏景同门!你等视我为陌路,我却认得你们是我同门!当年承诺九祖之事,今日言犹在耳,今生此世,苏景不弃离山!” “他朝门宗有事,苏景再来离山、报效九祖大恩。来日再相见,今时我去也!” 大吼之后,苏景随手扯下一截衣襟,咬破手指写下几个字,催动风法将“血书”直吹进离山山门,而后他哈哈大笑、转身振翅高飞! 而他的喊喝中真元滚荡、声震如雷,回荡于离山久久不息,众多离山弟子目瞪口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九祖早就不见踪迹,合着你是不是离山弟子别人说了都不算,就你自己说了算?这不是耍无赖么?!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一剑敬畏 苏景正笑着,蓝祈的密语送来,师母也在笑:“耍过无赖、开心了?” 苏景的笑声更响亮了,他自己心里明白,不止是赌气耍无赖…… 一路向前飞出两百里,苏景挥手将大圣玦众多妖奴放出来,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陡然“哇”的一声大哭,六两捶胸顿足地跳出来:“我的小祖宗的师娘啊……” “住口!不许哭!”苏景说了五个字,可惜每一字都被随后九十八头乌鸦的齐齐大哭声给湮灭了。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突兀闪出一道遁光,奇快无比追赶上来,跟着护身剑华散去,任夺! 裘平安立刻出声喝骂:“姓任的,你来嘎哈?!” 任夺不理会妖怪,直接望向苏景,冷声道:“借一步说话。” 没人觉得苏景该去,少年却把师母“尸体”交给乌下一,向着十余里外的一座密林一指:“去那边。”而后不顾众人劝阻,竟真的与任夺离开了大队。 …… 苏景如此托大,任夺也略觉意外,降入密林后不急说出来来意,而是先问道:“敢随我来,真不怕我会一掌毙了你?” “我在光明顶修行几十年,”苏景笑了笑,应道:“你若真有此意,又何须等到现在。” 跟着苏景又莫名其妙地反问任夺:“你在哪里?” 任夺的神情则愈发意外了:“怎么?你怎知道我不在离山?我在何处你不必管。” “前阵子光明顶比剑,我要杀你徒弟的时候,大概我就有了个猜测。”苏景解释道。 当时剑魂复苏不受控制,情形何其险恶,任夺却只遣跟在身旁的两个分身去救徒弟,自己一动不动……分身只有本尊三成修为,想要稳妥救人,本尊没道理站住不动的。 那便有个很大的可能了:任夺的本尊不在离山。离山界内大家平时看到的“本尊”也是个分身罢了,不过任夺有特殊手段,让分身冒充本尊惟妙惟肖,其他离山高人无法察觉。 苏景继续道:“到循例比剑的时候,你说只用三成修为,之前的猜测算是夯实了。” 任夺点点头:“所以……你提前都盘算好了。” 话说得无端,苏景却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微笑点头。 “蓝祈被发现”,这是苏景绝不愿发生的事情,但光明顶“金乌殿大柱”已毁,不由得他不早做准备。 去剑冢路上拉住樊翘讯问离山律例,苏景就已经存了这份“准备心思”。所幸,以前有过一个“尘霄生”之例,给苏景留了个“护师娘下山”的机会。值得一提的是,在樊翘讲述此例时苏景一度笑而摇头:八祖为尘霄生破律开例时,心中多半有些“兔死狐悲”,想一想自己藏在山核中的莫耶娘子,对那个尘霄生也就网开一面了。 自剑冢归来,苏景心中真正拿定了主意,只要师娘被发现,自己便要循尘霄生之例,接任夺一剑,原因有三:其一,任夺的北冥来自剑冢,会受到自己丑剑的克制;其二,任夺在离山的应该是分身,本领远逊于本尊。 “至于第三重……”苏景笑了笑:“我觉得任长老应该不会真下杀手。” 任夺没什么表情:“我不会真下杀手?整座离山都知道,我看不上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师叔。能堂而皇之将毙于剑下,简直再开心不过。” “刚不是才说过,你要想真想杀我哪会等到今天。”说到这里,苏景依着棵大树坐了下来,还伸手一拍身旁,问任夺:“你也坐?” 任夺一哂,没答理他。 “有件事我不敢不想:你怎么总是找我麻烦?”苏景拍着手上的泥土继续道:“开始我还道你心中记恨九祖,所以连带我一起恨了……可这么一次一次下来,我就真不明白了,你要真恨我直接把我灭掉不就是了,听闻你的往事、见你平素作风,当真是修家典范的:风行雷厉、珍惜时间!这几十年却不厌其烦,跑来和我没完没了的闷斗,是我实在太招人恨,还是你太无聊?” “后来你要褫夺我真传身份,开始可把我气坏了,可静下心想一想……这事根本就说不通,我已阳寿将近,任谁都以为我没希望再破境了。你就直接坐等看我老死这个天大笑话便是了,到时候我丢命、引我入门的九祖丢脸……你若真是恨屋及乌,我那样的下场对你来说可比什么都更解气、更过瘾。” “褫夺真传,看上去是侮辱,实际却多此一举。等我想通这一重,心里便有数了:任长老是一片苦心啊,折辱也好、找麻烦也罢,都是表面文章,想我上进才是您老的真正用意。” “陆崖九师叔的为人我不敢妄加评论,但以他老人家的性情,若是看不上那个叫任夺的年轻弟子,大袖一挥把他赶出山门就是了,又何必没完没了的苛责?偏偏您老又是同辈弟子中成就最高之人,这倒是不难猜测,陆师叔对你的苛责,是一片爱护之心。” “连我都能猜到老祖的心思,任长老自然看得更清楚,所以……恨屋及乌不对,爱屋及乌才对。”好一番长篇大论后,苏景拉回原题:“既然如此,我当然要请任长老为我执例。” “另外还有句话非说不可,我知道你是好意,还总拿如见出来晃……主要是看你认真得很,怕你不止是演戏给我看,所以我就跟着一起扮上了。”说着苏景起身,对任夺抱拳躬身:“无论如何,都要谢过以前失礼之处。” “玉牌在上,我跪的是离山九位师祖,与你没有半点相干!你请出‘如见’时得意洋洋,于我眼中无异跳梁小丑。”任夺一挥手,不受苏景这一礼,随即又点评苏景之前说的那一大串话:“想了那么多,但也没能想全。” “你是指光明顶出事时,贺余师兄在场?”苏景两手一摊,还有些小小得意:“师兄意外归山,不再算计之中,再说我不是也用言语僵住、不让他来执例么。一切照旧,未出差错。” 任夺冷笑,摇头:“我指的不是贺师伯归山,我是说……你以为执例时我不会杀你,谬之极也!那一剑我已出分身全力,只是没能杀掉你罢了。任夺乃离山弟子,执例,是代离山九位祖师而行,庄严处犹胜执律,我岂能徇私舞弊、手下留情。” 停顿片刻,任夺问苏景:“挡下我分身一刺,你开心么?” “能过‘循例’我当然开心,不过单就挡那一剑而言,”苏景肃容,语气里再无丝毫轻浮,认真道:“越琢磨就越害怕。” 循例一刺,苏景用上了自己全部手段,这才勉强将“北冥”制止于距离心脏一寸之处!这还只是分身御剑;而对方所谓“全力一刺”也要看怎么去解释,“任夺”的确运以全部力量投出那一剑……可是若在换个角度呢? 前无端、后无继,只是干巴巴的那么一刺,分身也只用力、另加北冥剑自己的“鲲”剑势罢了。任夺名震天下的“九鳞化龙”剑术根本一招未使,更何况若是真正斗战,他还会有无数配合法术施展…… 苏景是嗜剑之人,见过了、挡过了任夺分身一剑,心中又怎能不添出了一份敬畏。 对任夺、对修行高人、对剑术名宿的敬畏之心。 听过苏景的话,一贯对这小子没有好脸色的任夺,眼中忽然闪过轻松之意:“不过你总算挡下了我一剑,还不错。” 随即任夺不容苏景惊讶或沾沾自喜,又把话锋一转:“还有,你说我爱屋及乌……笑话吧!” “初入离山的几百年间,我的天资根骨算得上乘、我的功课修行最最刻苦、师门历练我都选最难最险之事、同门相处我有应必求,但无论我怎样,九祖待我始终如猪、狗、烂泥。”任夺的语气清冷:“我也晓得九师祖对我爱护,可就算我明白他是为我好,心中依旧怨恨,那时我不过是个一心望道的少年小子,我可不像你有个高高在上的辈分、有一枚人见人跪的如见宝牌!” “动辄得咎”,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又怎么会可能说尽任夺在陆崖九手中受过的苦难与折辱?千多年前的折磨,于今日任夺心中依旧清晰无比。 老祖是好意,任夺明白;但老祖曾赐下的羞辱,他仍接受不了。 “现在你明白了?你若不行,我把你踩进烂泥绝不留情,还会痛快笑声几声;你若争气……也算是我离山之福,我不会郁郁。”任夺给出了答案。 对陆崖九又敬又恨,敬不因恨而灭,恨也不以敬而消。任夺的性情本就如此。 因对陆老祖心怀愤懑,所以对苏景轻蔑不屑;同样因对陆老祖存有了一份尊敬,所以他倒也希望苏景能成才成器。 而回顾以往,苏景在离山中这五十年,任夺不停地给他找麻烦是不假,却从未有过伤害他的心思。 此人心胸并不宽广,但行事仍属磊落,离山现存第二代弟子中修为第一人:任夺。 归根结底,他仍是正道人物、正派人物,陆崖九没看错他。 “不过,”任夺的声音轻松起来:“至少你能看出我对你并非专意刁难,总算你没小看了我。” 一边说话,任夺向后错开半步,给一只来到他鞋边、正打算“翻山”的蚂蚁让开道路,蚂蚁却被吓了一跳,转回身加快速度逃跑……之后任夺终于笑了起来,不知是因为蚂蚁还是因为苏景。 第一百六十二章 好天光 看着蚂蚁,任夺不抬头:“你对离山喊得那些话……你仍当自己是离山弟子?” 苏景点了点头:“不错。” “别人怎么想、怎么看,我们管不了,但是自己心里知道‘我是离山弟子’这便足够了。”任长老的话乍听上去像是安慰苏景,可是若再仔细些便能听出他语气里藏了份唏嘘,由此话也变了味了,仿佛另有所指。 “后面又什么打算?”任夺又问道。 “打算去一趟南荒,找烈火地脉,修第五境冲煞。”苏景如实回答:“我有一份前辈手札记载。” 任夺愣了下,随即点了点头:“以古法修行冲煞,虽危险了些,但得来的修持也要更稳固得多。这个时候离开中土、出去转一圈也是好事。” 他的话中另有含义,苏景追问:“邪魔作祟?或有恶战?” 这一问并非“空穴来风”,当年凡间乱世时,苏景就在蛮兵中偶然发现魔徒踪迹;后来中土各出显现魔徒踪迹,苏景也曾参与下山查探,其中有些是虚惊一场,但大多数却是真有其事;到剑冢时,无双城去采剑的弟子竟全军覆没、剑冢外也遭妖人偷袭…… 苏景听剑尖儿剑穗儿说过,修行道上过去几百年都太平无事。可最近几十年里,有关邪修魔徒的事情一次比着一次更严重,那一份“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稍有些心思的人都能察觉。 任夺笑了笑,没回答、但也未否认苏景所问,就此岔开了话题:“有两样东西送你。” 说着,他先自乾坤袖中取出了一柄剑。 右手持剑、左手轻轻抹过剑身,脸上笑容犹存、目光却专注无比。随即他把剑锋倒持,剑柄递向苏景:“剑冢之剑,不认二主,但你是个例外,执例时可见北冥认你,送你了。” 任夺竟然把他的好剑相赠,苏景脸皮再厚也不敢要,赶忙摇头:“你实在太看得起我了……” “你有奇遇,有些小心思,不过说到底不过是个小小五境修士,何德何能让我看得起?我敬的不是你,是陆崖九师叔。其他都不提,他看人绝不会错的。”任夺把剑一掷,不由得苏景不接,又说道:“如今我修习另一门神奇功法,与此剑相冲,在把它留在身边本就无用,放回剑冢又不舍得,送给你正好。” 长剑入手,一声轻鸣。北冥对苏景不存丝毫抗拒,相反的,剑上光芒一闪、竟变成了一滴晶莹水珠,落入苏景手心。 任夺解释:“这是北冥的本形,它肯对你亮出来足见信任。” 苏景运起目力、辨尘入微,随即轻抽一口凉气:“水里……是鲲?” 一滴水珠,一柄剑,也是一片汪洋大海!一头大鱼正畅游四方,正是苏景今日所见的那头鲲鱼。 任夺点了点头。 苏景心思一转,随他心念,“北冥”又化为剑形,狭长锋锐、精光流转。 这是能看出神奇的好剑,苏景打从心眼里泛出喜欢,虽然无法证实,但剑冢内八个方位只有七柄剑王,这支又名唤“北冥”……不在剑冢的那一柄剑王,多半就是它了。 苏景把北冥紧紧攥在手中,张口欲言,任夺直接一挥手:“假惺惺的客气话免了。” 苏景马上要脱口而出的,还真是假惺惺地客气话,嘿嘿笑了几声,把废话吞回肚子里:“你说的神奇功法,是不是墨灵童的神通?” 话落地,任夺面色陡变,双目精光乍现,并非否认而是反问:“你怎会知道?” 蛰伏于苏景体内的屠晚剑魂,几十年里只暴发过两次,一是白狗涧重犯逃狱当夜、与墨灵童拼命时;另则是光明顶斗剑,苏景剑羽被任畴乘蒙蔽后……苏景曾仔细思量过两件事,揪出了其间一道联系、或者说一个可能:任畴乘“蒙蔽”剑羽的法术,与墨灵童修法同出一脉。不知以前有过什么因果,屠晚剑魂对这一脉修持恨之入骨,所以才会前后两次惊醒。只不过任畴乘的道行比起墨灵童判若云泥,所以第二次剑魂狂躁的程度要轻得多。 任畴乘的修持从哪里来?当然是跟任长老学的。 任夺说要弃剑、另修其他神通,苏景自然会有刚刚那一问。 苏景不解释,直接对任夺道:“放心,此事我从未向旁人提起过。” 任夺没再追问缘由,另起一问:“这么说,你觉得白狗涧重犯逃狱与我有关了?” 红长老曾给苏景解释过,墨灵童一身本领来历诡异,将她关押千年只为逼问缘由,如今任夺已经得了那个邪童的法术…… 苏景稳稳摇头:“你放了我、我传你厉害功法,听上去顺理成章。可是墨灵童没能逃出去就死了。除非她先传功你再放人……她得有多傻,才会答应你这么做?就算她答应如此,传下来的功法若你真敢放心去修,那你得多……多利令智昏?” 任夺点点头:“少年人能有这份心思,算是不错了。白狗涧之事确与我无关,不提它了。” 苏景犹豫了下,但还是说了句:“墨灵童一脉的邪法诡异莫名,你修行时多加小心。” 入山修行是为了什么?飞仙、长生、逍遥! 离山九祖六人飞升,他们传下的衣钵是飞仙正途;墨灵童的本领虽强,但她飞仙了么?任夺又资质了得、精进迅速,他根本没道理半途转去修行邪法。 可任夺会做没道理的事情么?有关内情苏景不欲多问,他知道任夺为人正派、心系离山、更要紧地是陆崖九看重他,这便足够了。 至于修习邪法本身……这天下还有比三这三那诀更邪门的功法么?苏景又哪会指摘别人。 任夺一笑:“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再要说一句的是,你莫怪贺师伯,光明顶内藏莫耶女子,非如此不能收场的。” 苏景也笑了,清清透透,以他的心思当然能明白任夺说的事情,贺余把他逐出门墙看似决绝,但内中另有一个重大关键:贺余并未收缴苏景的帛绢功法! 哪个门宗将弟子逐出门墙,还能容他带着一身本门修为、容他带着本门正法秘籍? 没人提,好像是大家都忘了,但这么大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忘记? 不提,不止是成全、爱护,还是贺余不曾也不能说出口的一句话:我仍把你当离山弟子。 而苏景对离山喊的那几句话,又何尝不是在向贺余明心明志。 苏景又问任夺:“师兄打碎如见,要自领刑罚……能不能免?” 欺师灭祖、但未酿成严重后果、又诚心悔过,贺余自领“火逆三经、面壁三百年”之罚。这个责罚不是贺余自己随口说的,他是龚正长老的上一任、离山刑堂的主持,说出的责罚正是离山之律。 面壁不提,只说“火逆三经”,若仔细想一想……只从字面去想:以霸道烈火倒冲三条经脉。 离山修持是灵水基元! 水火相冲,其中痛苦自不必说,更为严酷的是:水火不容,水性元基淬炼的经脉,被烈火滚过后便是彻底废了! 少了三条经脉,修为骤减不算,以后还怎么修行? 领下这一律,斩断飞仙大路! 贺余迂腐么? 若迂腐,怎么会成全苏景,让他带了一身修为和八祖真传道法离开山门;若不迂腐,又怎么会只为了维护离山的一个脸面,毅然斩断自己的升仙前途? 莫忘记,贺余已经勘破了第十一境,又再第十二境中领悟多年。偌大中土世界,他是最有资格、也最有希望的几个飞仙之人中一个。 “于我等晚辈,无论如何也要阻下师伯自领责罚。”任夺面色沉沉:“可是贺师伯的性子,怕是劝……” 苏景插口:“我写的血书也没用么?” 那封血书被龚长老捡了去、呈于贺余,任夺则盘算着要去追赶苏景做最后一番交代,是以还没来得及去过问此事,现在正好追问:“你血书上写的什么?” “如见宝牌是假的。”苏景在说了七个字,皆为血书所写。 任夺愣了愣,霍然大笑! 打碎真如见,欺师灭祖;打碎假如见,那算什么?算个屁! 苏景手中的玉牌当然是真的,可他自己说假的……苏景自领“我是用假宝牌骗人的小混蛋”,却给贺余留了个免罪的空子。 至少,这件事有了回旋的余地,为离山之誉贺余挺身而出,可他又何尝想自断仙途? 师兄能如此,师弟当一回小混蛋、师侄们当一回“我们以前都没认出来那牌子是假的”的糊涂蛋,又有何妨?! 大笑过后,任夺不打算再做停留:“你虽已不在离山,但仍有大好仙途,以后好好修行,少再弄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好自为之,我回去了。” 说完他施法欲飞,苏景一听就急了:“不是送两样东西么,才只给了一柄剑。” 法术散去,任夺笑了……刚刚越聊越远,他把这事给忘记了,大袖一抖,手上多处一只玉匣。 苏景接过来将其打开一看:一枚蛋。 白玉做皮、内不可见,大小与鸡蛋相若。 “剑冢妖人身上搜来的宝物。一共两枚,人是你抓来的,分与你一颗。”任夺说道。 苏景笑道:“我当时搜了多少遍,都没找到他身上还有玉皮蛋,这个怎么用?” “被他藏进眼中,以你的修为自然找不到。”随口应了一句,任夺正要个苏景解释此物,忽然他的脸色一变,举目向着高空望去。 苏景随他一起抬头,开始难见端倪,过了盏茶工夫之后,他才真正看清,视线尽头一道火光正划破天幕,速度奇快地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飞来。 陨石入界,是一颗火流星。 火流星规模很小、飞得也慢,所挟力量更是有限,对天地全无伤害可言。但它有一点古怪……以苏景的目力,盯住它稍久便能看出,它的坠落之处正是离山剑宗腹地! 再看任夺的神情,居然是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 苏景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任夺摇了摇头,竟再不多说什么,只留下一句:“我去也,以后你好自为之!”言罢腾起云驾迎向那颗火流星。 差不多同样的时候,离山巅顶也闪起一片剑光,以贺余为首诸多长老尽数飞天去接应火流星。 苏景回归自己的队伍,遥望着远方,离山的重要人物迎上火流星后队列一变,自相迎变作追随,不久工夫便没入离山消音不见了。 对此裘婆婆也纳闷不解,苏景有心回去看一看,可一想自己现下的情形,又苦笑着打消了这个念头,反正看任夺的样子那火流星不是坏事,以后有机会再打听吧。 …… 三天时间,中土世界各个修行门宗都接到离山传讯:光明顶传人苏景因触犯门规被驱逐门宗,从此再不是离山弟子,以后他所为与离山再无瓜葛。 消息传开,虽谈不到惊动四方,但小小的引出了几分哗然,宝梨州、无烬山和剑冢三处曾受过苏景好处的修士着实不少,闻讯不禁摇头叹息,替苏景觉得惋惜。 但很快,又有一个消息从妖门传入修行门宗。不知这消息是哪位毛笔成精的妖怪写出来的,言辞骈四俪六、晦涩复杂,简直看得人头疼,简而化之它的意思就是:苏景公告天下同道、前辈,他仍是离山门徒,谁要和离山找麻烦,他第一个不答应。 接到消息,众多修家只觉啼笑皆非,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唯独一个门宗,接到第一个消息时掌门人与亲近长老对视大笑,看过第二个消息冷哂轻蔑:栖霞道。 七天之后,栖霞道门下大长老妙常摆动华丽云驾飞赴齐喜山。毕竟是正道修家,找上门去妙常倒也没想着杀人报仇,只想看个眼前笑话外加向苏景问一句“如今您再自刺一剑,又值几何?”,好歹出一出当年那口闷气,结果抵达齐喜山后,妙常没能见到苏景,恭恭敬敬向山主六两问好,临时改口说是路过此处探访故人……没人告诉栖霞道苏景还从离山带出一个绝顶大妖。 裘婆婆看妙常的目光不比刀子还更扎人。 …… 暂别离山。 对修行同道的议论苏景全不理会,把同伴安顿在齐喜山后去了一趟白马镇,轻轻松松地住上了几天。如今这小镇得了朝廷和齐喜山妖家的特别照顾,百姓日子富足且安宁,可惜的是,苏景走在街上,几乎没人识得他了,路过一座后来才建起的道观时,正扫地的小道童还对他笑道:“你是外地人吧?不妨入内问个前程,我家道长六爻之术颇为灵验。” 尘缘了了。 离开小镇时,苏景心中的一点唏嘘随风散去了,翻手取出了丑剑,轻轻一弹……剑如烧火棍,丑陋不堪,可轻弹之下却轻鸣悦耳。苏景笑了,随口哼起一个调子,过了一阵他才发觉,自己随口哼唱的居然是青灯境中少女、老道的那个调子。 上午时分,金轮高悬,正耀着一场大好天光。 第三卷 剑出离山 第一百六十三章 招摇 三月十九,苏景被逐出离山近五个月后,东土世界江南一域天现异象。 黎明时分,风乍起,转眼吹散了齐喜山间飘飘荡荡的晨雾,随后七七四十九团火焰升跃,直到高空火光散开,四十九对烈火妖乌显形、静静悬浮。 雄鸦展翅数丈身形,火红的眸子转动,精光四射;雌鸦娇小如雀,站在夫君的背脊上梳理羽毛。 片刻后,天地间突然炸响无边鸦啼!无数玄羽铁乌汇聚成一道道黑色苍龙,自山中各处冲天而起! 四十九对比翼双鸦,四十九道“剑鸦苍龙”。 遥遥望去,条条“苍龙”围住主人上下翻腾,景象委实惊人。 随着乌上一一声号令,乌鸦卫聚拢,各自麾下的剑鸦也散开队列混到一起,几个呼吸的工夫,化作一道浓重黑云,将齐喜山沉沉笼罩。 所有的乌鸦都在静静等待。 盏茶工夫,金红光芒闪耀,苏景摆动火翼自山中飞起,黑风煞、裘平安、青云、侍剑童子樊翘和一个大眼溜溜小僮儿紧随其后。 另外还有一团泥浆似的云驾跟随,看上去腌臜不堪,但是就算元神境界的大修家也休想看穿内中……裘婆婆唤起的法术,她受苏景所托、负责沿途照顾重伤未愈的蓝祈。 三尸并未同行,他们三个早就入世玩耍去了。 升至天空,苏景转回头对山中叩拜恭送的六两挥了挥手,传令一行同伴:“启程吧。” 呱、呱、呱!三声鸦鸣惊天动地,黑云滚荡,追随于苏景身后,一路向南! …… 剑鸦汇聚成潮,幸好乌鸦卫严加约束,小乌鸦个个紧闭长喙,这才免去了可怕吵闹,但也因它们全部闭嘴,又平添一份诡异——浩浩荡荡、所过之处天昏地暗的鸦群,却无一丝声息,更让人不寒而栗。 这样浩大的阵势,苏景就算想不张扬也不行,在行程中,沿途经过的大小修行门宗都被惊动。 五十多年前带着“第一代真传”的身份突然归宗,自归山大典上燃香破宁清开始,便一直神奇不断的离山小师叔,直到不久前闹出最大神奇:被离山逐出门墙。苏景的名头在东土修行道上也真正响亮了。 旁人被驱逐,心志脆弱些的就此心灰意冷、心志坚定的深山苦修更加发愤图强,可不管怎么说,破教出宗都不是光彩事,哪有人会像苏景这样,偃旗息鼓没几天、又大张旗鼓地开始行走天下…… 苏景的“行军”引入瞩目,他沿途经过修行之地时,有些修家因为忌惮他“离山弃徒”的身份,怕会惹来离山误会,所以对他视而不见;但也有不少曾在宝梨州、无烬山或剑冢受过他恩惠修家远远迎上来,说笑着送出一程。 从江南到中土南部,仍还远远不够,苏景带着同伴和浩荡鸦云一路向南、向南、再向南。 连日飞驰,眼前景色渐渐变化,人烟渐渐稀少,换而湿沼密林,但偶尔还能寻到修家踪迹。再向前疾飞十余日,世界便真的荒凉了。黑绿的莽林,从脚下直连天边,冠盖浓密几乎难寻缝隙,苏景等人在空中鸟瞰,单凭目力甚至都无法看清林中的景象,不难想象的,如此密实叶盖遮掩下,林中难有阳光……下面是漆黑世界! 有时候大片的莽林会突兀晃动起来,不知是什么样的巨兽从此经过、惹出的动静。 至此,再无人烟,更毋论教化。可是这里仍在中土的版图之内,充其量只能算作接近南荒的边缘过渡。苏景等人也开始频繁落地…… 南方之行,是为了寻找袁朝年手札上的烈火地脉,以做第五境“冲煞”的修行。但南莽野域深处凶险无数,冒冒失失地一头扎进去也和送死没太多区别。 苏景本来的打算是先修炼几样斗战法术、至少将“剑刹天乌”初步炼出个模样后再做南行。可是之前落脚的齐喜山地势阴戾不宜修炼高深的阳火法术,不止苏景一个人,连着那千万头乌鸦的妖休都一起被耽误。 在齐喜山停留了五个月,主要是照顾师母的伤情,待蓝祈的伤势稍加稳定,众人商议决定就此启程开始南行——并非直接钻到南荒中去,而是先到中土与南荒的交接处寻找一个适合火行修炼的地方落脚…… 五行划天地,南向属火,至少从道理上说,越往南行火行旺盛之地就会越多,可是等到了地方才发现事情和之前想象颇有出入。苏景与妖奴连日访查,居然找不到一块可供他修炼的地方。这中土南方的边缘地带,热是足够炎热了,可空气中氤氲的火力皆为“死火”,全无灵性可言,在此修炼难有建树。 这种情形像极了无烬山的画皮虎儿湖,满满一座大湖的水,养鱼再好不过、但水无灵性根本无法修行。 遥望前方似乎没什么危险,那便不用犹豫,再向前行、一路前进一路寻找合适的山头便是了。 如此,又是一个月过去。一路上平安无事,莫说蛮兽凶怪、就连南方最普通的毒瘴都未曾遇到过。可到了现在不止苏景、蓝祈等人,便是一向浑浑噩噩的裘平安都觉得不对劲了。 “按理说,咱飞了这么久,现在已经进入南荒了吧?”裘平安飞上前一步,和苏景并肩前行:“咋和书上写得不一样呢?没见到褐色的疙瘩山啊。” 如今苏景等人就是走在前辈袁朝年的老路上,那本手札裘平安也看过了,上面记载得明白,路上会遇到一片褐黄色的山峦,座座山丘起伏连绵,都是一般的浑圆、一样的大小,山无名、游者定之,袁朝年将之唤作“疙瘩山”。 待过了疙瘩山,便是真真正正的南荒野域了。 按照手札记述的路程,苏景一行在半个多月前就应该经过“疙瘩山”了,可是到现在他们还啥也没瞧见,眼前的景色也始终是一成不变的莽林,与手札上描述的南荒迥异。 苏景比着小泥鳅还要更纳闷,犹豫片刻回头传令:“大家再辛苦一次,散察三百里!”众妖奴与乌鸦齐声领命,包括苏景在内大队人马轰然散开,分作十六个方向去巡视三百里世界,只留裘婆婆和师母蓝祈居中策应。 最近半个月,基本每隔一两天,大家就会这般散开巡查一遍,但是每次都一无所获……和以前一样,苏景带着樊翘向最险的正南去做探查,没想到才飞了百余里突然得到裘婆婆的传讯:东侧的裘平安有发现。 苏景心中大喜,带上樊翘立刻向着东方赶去,不多时就迎上小泥鳅,东北妖怪仿佛拎小鸡似的,掐住一个人的后颈,对苏景得意笑道:“这老道鬼鬼祟祟躲在林子里,见我发觉他,竟还敢对我动手。是个东土汉银,有那么点修为。” 被捉之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但若仔细看……腌臜不堪的袍子上,隐带松鹤纹绣,是道袍。 裘平安将手中俘虏往地上一放,喝道:“老道,快去见过我家主公,他问啥你就答啥,再敢造次老爷活吃了你!” 老道站稳当、抬起头一见苏景,先是明显打了个愣,随即哎哟一声怪叫,也分不清是喜的还是惊的,跟着他直挺挺地跪下去,口中高呼:“拜见苏前辈……不不……不是前辈,不肖弟子拜见师尊!” 苏景被他喊懵了,身边其他人也均告愕然,裘平安眨了眨小眼睛,对也是刚刚赶过来的小娃参莲子道:“贼道士抢你的买卖,不能忍!” 老道见苏景发愣,赶忙用袖子使劲擦了擦脸,其实袖子比脸更脏,不过好歹把脸上的泥污抹得匀称了些:“师尊……弟子是求鱼啊……当年您老在归山大典上,当着无数同道面前……着我去领悟‘以德报怨’。” 说到这里苏景就想起来了,再仔细看也认出来了,心生狭促忍不住笑问道:“那天水灵精你炼化了?” 哪有天水灵精,只有一个空瓶! 求鱼老道可是让苏景给坑苦了,闻言苦笑道:“求鱼有眼无珠,得罪了您老。” 往事已矣,苏景伸手把他拉起来,笑道:“以前的事情不用提了,你也不是我门下弟子。你来这里很久了?” 自打得了空瓶求鱼就躲来了这里……一晃五十多年,他的苦闷自不必说了,而对这片荒莽之地,求鱼比着苏景等人要更了解得多:莽林中没什么危险,但也大得无边无尽,求鱼也曾做远足探险,可是根本就走不到尽头。 尤其是南方,求鱼曾向前走了将近一年、还未能走出林子! 这件事已经不是古怪,而是荒唐了。 到现在苏景哪还会想不到,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苏景皱了皱眉头,正向和同伴说些什么,不料还不等开口,大地突兀晃动起来,坚实土地陡然化作细细地红色沙砾,众人只觉得脚下一轻、身体便要陷下。 不用苏景招呼,修家施法乌鸦展翅,尽数拔地而起飞向半空。 从高处鸟瞰,视线清晰无比,不是十里百里、而是整座大地突起异变,所有植木迅速沉陷于红砂,不足盏茶的功夫莽林尽数消失。 即便苏景经历不凡,此刻眼睁睁地看着茫茫无边的深绿被这古怪大地一口吞掉,心中也觉惊骇。 林子没了,蓝天之下,只剩蠕动不休的红色沙场! 求鱼老道满眼恐慌:“我来了几十年,一直都好好的,从未见过这般场面!” 裘平安伸两指、在求鱼的袖子上轻轻一剪,一块布料轻轻飘落下去,甫一接触红沙立刻沉下不见。 小泥鳅咋舌:“沉得真快!” 青云比他直接多了,叱喝了句“这是啥邪门法术”,手掐法诀一串护身金钱儿轰响地面,以三阿公对她的疼爱,小金蟾的宝贝岂能普通?可是连一方巨岩都能轰成齑粉的钱串儿,落入红沙中却连一个涟漪都未能掀起,也如老道的袖子一样,消失不见! 小金蟾变了脸色,双眸精光闪烁不停,似乎想到了什么。 这时候裘婆婆闷哼一声:“沙在涨!” 苏景也看出来了,地面的红沙滚滚蠕动、层层高涨……方才莽林又哪是“沉陷”,分明是红沙骤起如潮,是淹没! 沙潮起伏,看似不显得什么,实则速度奇快,向着半空众人不断逼近。 情形诡异,但至少眼下还不用太担心,所有人都会飞遁之术,沙潮向上涌大家就再向高处飞便是了,这地上沙子总不能一路拱到月亮上去,迟早会有势竭的时候…… 突然之间,晴空起贲雷,轰隆一声怒响直灌耳鼓! 第一百六十四章 还钱 催魂夺魄之震,苏景只觉心头一闷,真元流转都微微阻滞,但他修行的是巅顶正法、根基又打得十足牢固,声魔侵入阳火立生反应,逆势暴涨刹那消弭影响。 连苏景都被震得心头发颤,那些连小妖丁都不是的剑鸦就更不用说了,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眼球一翻尽数昏厥过去,呼啦啦地向地面摔去! 凭着它们的道行,落入古怪红沙内哪还有活命的机会。千千万万头乌鸦一起向地面摔,要相救又谈何容易。所幸苏景身边还跟了一位真正的能者,裘婆婆猛张口,又黑又瘦的老太婆,能有多大的嘴巴?但此刻她一张口,真真切切给了苏景一份“她要吞吐天地”的错觉。 数千年修炼的一口妖风狂喷!腥膻气息大作,轰涌黑气顷刻铺展开来,犹如一张大网把小乌鸦尽数兜住。 而地面的红色沙潮在那一声闷雷响起后,翻涌地愈发激烈,轰轰上涨速度奇快。 整座大地都在向上升,苏景等人暂时没有别的办法,想要不被淹没只能催动法术继续高飞,可是不久之后,苏景头上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响,跟着乌上三的怪叫传来:“邪门!” 乌上三飞得最高,他碰头了……众人头顶之上,就只有高远蓝天,可是乌上三就是撞到了头、这不是邪门是什么。 他的喊声未落,又是连续几声咚咚闷响,其他几个飞得较高者也碰到了头。 乌鸦卫中心思最为机敏的乌下一倒抽凉气,脱口道:“天是假的,是个盖子!” 人人心中惊骇!以苏景洞察纤毫的明锐五感、以裘婆婆妖灵神境界的敏锐妖识,竟在距离“顶子”不过数丈时,还未曾发觉天不是天! 苏景想也不想,背后双翅一震,金红光芒喷薄而起,剑羽尽出向上猛击。 刹那叮叮当当细密锐响大作,众人恍悟,再顾不得惊诧,或结阵或施法或出剑,全都祭起神通狠击那看不见的顶盖!下面的红沙越拱越高,头顶上却被盖住,若不能轰破了“天”所有人都只有陷落红沙一个下场。 百多人中就只有一个没动手:青云。她时而看看天、时而看看地,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神通四起,炫灿光华伴随轰鸣巨像名耀四方,压在众人头顶的“盖子”似乎不怎么结实,不过几个呼吸功夫,就被夯出了一道道裂璺。“盖子”不可见,但裂隙棕红清晰可辨,狰狞如龙蔓延如脉,满布于目光之内。 包括苏景在内,所有人都面露喜色,正打算再加把劲一口气将其彻底砸碎,却万万不曾想到簌簌碎响乍起,自那一道道裂隙中,红沙如瀑洒落! 就算是个小娃娃也能明白,那看不见的顶子上,也是满满盖着厚重红沙,将其砸碎无异自掘坟茔。 人人停手,个个苦笑。 天无路、地无门,谁又知道这方天地到底是个什么所在?苏景唤回剑羽、骨金乌安置于肩、默默催动护身赤炎,闪身来到重伤在身的蓝祈旁,没有别的办法了,待会只能护着师娘闯一闯那无尽沙潮。 队伍中修持最高的裘婆婆,脸上挂起森森冷笑,长呼、长吸,也开始静静等待,澎湃妖元凝而不发,蓄着那势要洞穿天地的贲烈一击…… 裘平安心中气急败坏,不过在姑母和娘子面前,他还得咬牙挺胸,吸一口气,对青云强笑道:“这不算啥事,你夫君打从落生就在泥污沙水中打滚,带会沙子漫上来,我把你藏肚子里然后咱钻出去,别怕,昂!” 青云已经愣了有一阵了,闻言才回过神来,对着裘平安一笑,开口:呱! 小金蟾未讲人言,而是吐出了一声震天价般得蟾鸣。 裘平安十足被她吓了一跳,脱口道:“你干哈?” 小金蟾不理夫君,再开口一声又一声的蟾鸣,轰轰如雷滚荡四方。虽然远不如之前震昏无数乌鸦的那一声天地暴鸣响亮,可是听上去,两者的声音却有几分接近。 更让众人目瞪口呆地是,随着小金蟾的大叫,上瀑布、下汪洋似的赤红沙潮竟收敛了、平复了……还不等裘平安再问一句“咋回事”,身处的这一片天地突然扭曲变形、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乱、一黑,随即光明大作,再抬眼看,周遭景象彻底改变。 天上裂璺不见,几朵浮云正闲游;地上没了赤海沙潮,一片棕褐色的连绵山脉耸立眼前,与袁朝年手札上描述的“疙瘩山”一模一样。 樊翘不敢怠慢,扬手放出飞剑,长剑破风一路直上毫无阻碍,再没有“看不见”的顶子了。 连番突变,让人如坠梦中,乌鸦卫嘴巴多快,哄的一声近百人几乎同时开口问青云,乱七八糟的聒噪声,也不外“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个疑问。 小金蟾不卖关子,伸手一指前面的“疙瘩山”:“这不是什么山,是一头巨蛤的背脊,肚皮则藏在土下不可见。” 有乌鸦卫追问:“那咱们之前是……” “不小心走进它的肚子里去了。”青云小姐官话懦懦,现在跟大伙混得还不熟,她平时都遮掩着本色,藏得好极了:“它能长到如此巨大,怕是从上古活过来的老前辈了,平时根本都不会动,但偶尔还是会打个哈欠。咱们正赶在这个时候过来,直接走进去了……” 途中偶遇的求鱼老道苦笑:“我可是五十多年前进去的……” 不等他说完,青云便应道:“老前辈活了数不清的年头,动作缓慢非我等能做猜想,一个哈欠打上五十几年,我倒觉得算是快的了。” 有乌鸦卫接口,继续问道:“那也说不通,这片‘疙瘩山’了不起也就几百里。它的肚子也不过几百里大,咱们连飞了这么久,居然还没走到尽头?” 黑风煞也忍不住追问:“沿途所见莽林又怎么说?” 青云耐心得很:“这种巨蛤,大都传承了古神兽‘蜃’的血脉,老前辈吞吐日精月华这么久,幻术怕是早就臻入化境,咱们在他肚子里走不出尽头、眼中永远是莽林,应该都为幻象所致,破不了他的‘蜃幻’,又怎么可能走到尽头?” “蜃幻是老前辈的血脉本术,若我所料不差,应该不是它故意坑人,而是张开嘴巴就一定会有幻境显现,怪只怪咱们的运气不好……至于最后,它的哈欠打完了,闭上嘴巴、幻象渐渐化去,体内血沙开始流转,于我们而言是灭顶之灾。” 说完,稍作停顿,青云再做解释:“蟾、蛙一属偶尔会自相残杀,但绝不会互相吞食,这是本性。” 在巨蛤肚子里,青云先以金钱击沙、听老蛤闷鸣、再看到“天地异象”,大概就能明白自己一行人遭遇到了什么,急忙出声振鸣。 那老蛤嘴巴一张、一闭,虽非有意吃什么,但对吞进肚子的东西他也不会在意,直接消化掉了事,哪还会再吐出来,但同属不相啖的天性不能违背,察觉肚子里有一头小金蟾,这才把肚皮一振,又把他们统统喷出嘴巴。 事情大概说清楚了,无一例外的,众人心中就只有惊诧、侥幸这两种感觉…… 婆姨这次立下了大功,裘平安眉飞色舞,笑道:“走进巨蛤老爷子的肚子里转上一圈,全当长见识了!险则险,不过总算没事,没事了,没事了!咱们继续赶路。” “不成,还有事。”不等别人搭话,青云忽然开口,跟着向疙瘩山敛衽施礼:“请老前辈开目,晚辈还有一事相求。” 裘平安小声问媳妇:“你还找它干哈?” “我那一串钱,落进血沙,它吞了没还我。”青云小姐回答得理所当然。 “疙瘩山”老蛤不会故意伤人,但它是从太古活过来的巨兽,绝不能随意招惹,大家逃得一命已属侥幸,青云竟还不肯罢休?裘平安一听就急了:“不就是件护身宝物么,赶明我再给你寻更好的,莫再和它纠缠了。” “混横”目光自青云眼中乍现……但随即又想到裘婆婆和一众夫君的同伴都在旁边,小金蟾赶忙压住彪悍本性,深深呼吸、怯怯回应:“我是老裘家的人,我的东西便是老裘家的东西,这蛤子抢了裘家的东西,裘家的媳妇一定要讨回来!” 裘平安眨巴眼睛,不知该再说点啥,转目望向姑母,老太婆的神情倒和侄儿差不多,也眨了眨眼睛:“那就……要、要吧。” “还请老前辈速速开目,晚辈等不得太久!”得了婆婆支持,小金蟾底气更足了,开口催促老蛤。若按照打个一个哈欠打上几十年来算,老蛤缓缓睁眼的功夫大伙的确等不起。 催促有效,疙瘩山前地面上忽然青光闪烁,凭空出现了两座小小湖泊……碧波荡漾、水色清亮,又有谁能想到这是巨蛤的一双眼睛! 青云开门见山:“请老前辈还我金钱!” 大凡血脉纯粹的古时巨蛤,全都是温顺性情,而且最讲道理,只因长相丑陋才会被世人误解。但旁人不了解内情,全被小金蟾的胆大妄为给惊住了。 巨蛤果然温和,只见那片疙瘩山微微一震,跟着呼啦啦地一串轻响,小金蟾的一串金钱被它吐了出来,可惜,那上好的宝贝,现在全都便成了蚀锈疙瘩,连本元精髓都被老蛤给消化掉、再无用处了。 小金蟾捡起自己的宝贝,看了看,哭丧着脸对巨蛤道:“赔!” 第一百六十五章 好客之人 再启程时,青云手里捧了块拳头大小的红石头,兴高采烈……老蛤对待同属晚辈当真温顺,居然赔出了一块石头来抵小金蟾的那串钱。 苏景也替小金蟾开心,笑道:“巨蛤的赏赐肯定不同凡响,这是个什么宝贝?” “若我所料不差,此物应该是‘蜃玉’,若能炼化得法,能炼成一道了不起的幻镜神通。”青云笑得合不拢嘴,回答过后,人在半空又转回身,都数不清已经第几次施礼了,对着远处那一双湖泊遥遥拜下:“晚辈再谢过老爷爷的赏赐!” 得了好处,称呼也变得亲昵了许多。 风吹过,湖中清波微荡,老蛤睁眼的时候被青云催促,闭目时再不用着急,估计从现在到它完全合上双眼,最少也得十几年光景,届时湖中都会游鱼生莲了。 “攀那一阶一阶、看那一景一景”,除了修行本身的乐趣,这藏于世界、非慧眼不可见的神奇处处、诡怪处处,又何尝不是一份诱人美景! 众人飞渡疙瘩山,但才飞起不久,始终在摆弄“蜃玉”的青云忽然“哎哟”一声,裘平安在意婆娘,赶忙问:“怎了?” 青云没事,她还在笑:“老蛤给我的东西不错,可惜我用不了。” 乌下一就飞在两口子身旁,闻言插口:“那你还笑得这么开心?” 乌上一同时发问:“怎么用不了?” “我用不了,但蜃玉还是宝贝,宝贝在手里,我就打从心眼里高兴!”小金蟾乐不可支,又去回答乌上一所问:“蟾蛙一属,大都是水元基,个别有水土或水金双属,像我们三足蟾这一脉,便生具水金两性,可是这头老蛤特殊,它是火行怪!这倒难怪他要蛰伏南方了。” 火行老蛤的蜃玉,金水小蟾儿炼化不来,握宝在手便打从心眼里觉得快活的青云居然没有丝毫犹豫,把蜃玉向着苏景一抛:“火行的玩意你用最好,送你了!” 总不能由着宝贝摔落地面,苏景伸手接住,同时摇头笑道:“这个我可不能收,待寻到地方落脚,我帮你炼化了它,再做符引法,以后你用起来也不会麻烦。” “我是金水之身、金水之修,水火不容烈火克金,就算你帮我炼化好了,我带了这件火蜃玉也会让我不舒服,不用多说了,收好便是。”小金蟾不光从阿爹那里继承了东北密林中挖参客的彪悍蛮横,也传下了那份对朋友的豪迈大度,摆着手笑道:“再说,这件宝贝也不是白送你的,我还有事相求。” 苏景应道:“你先说来听,能做的一定做到。” “回头再说。”青云一笑了之,暂时并未多说。 …… 疙瘩山绵延七百里,但众人凌空飞渡,行进奇快,没用多长时间便跨过了巨蛤,跟着眼前豁然开朗! 没办法不“开朗”,疙瘩山后是陡峭悬崖。 一座悬崖算不得什么,可是如果这座悬崖蔓延了整道地平线呢。自西向东,悬崖的边缘无远弗届,横跨于南荒与中土的交界。 南荒在下、中土在上、落差七百丈。 前面的世界,就那么毫无缓冲的、生硬突兀地低沉下去。站在悬崖边缘,只一步便能从中土跨入南荒,但也是这一步,会摔落七白丈! 虽然早从手札中见过描述,但亲眼见到这般景象,谁都忍不住心头震骇。 前面便是南荒了,苏景深吸一口气,和同伴们点头招呼,催动云驾徐徐下落,很快落足于地面,脚踏南荒再回头看,石崖铁壁巍耸入云,中土世界高高在上! 初入南荒,容不得丝毫大意,鸦群散开警戒四周,苏景带着参莲子、樊翘与裘平安行走地面,裘婆婆率领替他人悬浮半空,两路人马彼此策应前行。 最初三百里平安无事,当然南荒的条件恶劣异常:半空里时常会有毒雾、瘴气升腾,藏蕴剧毒随风弥漫;地面湿密灌木中毒虫随处可见,且暗沼匿藏,稍不留意便会把人连皮带骨地吞没……但是这些对凡人足以致命的麻烦,对苏景一行人却谈不到什么危害。 没有人敢掉以轻心,最最简单的道理:只凭环境恶劣,南荒可没资格成为无数中土修家眼中的“荒古野域、杀地血疆”,前方那荒野深处,不知埋藏了多少中土大修家的尸骨。 三百里过后,天上裘婆婆忽做警讯,跟着苏景等人散出的灵识也有感应……密林过后一片平缓高地上,伫立着一座规模不小的村落。 土著肤色棕褐,树皮结衣、大叶为裙,苏景将灵觉送过去探查,对方身上不存丝毫真元迹象,只是些普通人。 一个个瘦骨嶙峋,只看他们的样子就知道生活艰苦,可是这些土著谈吐文雅、讲究礼数,正开心玩耍的晚辈见到大人,一定会稳定站好,跟着恭敬下跪认真问好;道路上两人相遇,看神情明明都有急事在身,偏偏还要整肃自己树皮草叶的衣衫、抱手长揖、微笑问礼。之后再去各忙各的…… 莫说蛮夷世界,就是汉家古城教化圣地,也犯不着如此偏执于礼,而更让人惊诧的是他们执得都是汉家礼仪、口中说得也是文绉绉地古腔汉话。 这个村子可不在前辈的手札中,这倒难怪,袁朝年游历南荒是几千几万年前的事情了,沧海桑田,如今的南荒比着他到来时,早都数不清有了多大的变化了。 眼前土著无害,苏景并没太多犹豫,穿出密林来到村落前。忽见外人到来,简陋的村落忽然安静了一下。不过看土著的神情,主要是意外、并没什么恐惧。很快,距离苏景等人最近的中年汉子就迎上来,讲话前先是长长一揖:“禾潭一氏后人农先见过贤先生,唐突请教诸位造访有何贵务?若有差遣敬请示下,先愿为贤先生效犬马之劳。” 苏景少年时读书功课不错,要是想咬文嚼字远胜对方,可是再这样一个地方去“繁文缛节”实在觉得不对劲,只是礼貌回应:“离山弟子苏景与同伴,远足行途路过宝地,见过农大叔。”不管离山怎么看,反正苏景还把自己当成离山弟子…… “想那离山必是仙乡福地,好一方灵秀水土,只见贤先生风仪便得窥离山盛景。”姓农的土著根本不知道离山是什么地方,但还是谦谦而笑,跟着他又招呼同乡都来拜见“贤先生”。 好一番似是而非的寒暄执礼过后,苏景和农先攀谈起来,很快弄明白,这一族土著已经在此落户数千年,差不多八百多年前一位来自中土的白胡子老头路过此处,不知这位老夫子怎么想的,在此留住数十年,给这些土著灌输教化之妙,教会了他们汉礼汉话,又继续向着南方去了。走时留下了话来,若他们真能“开通教化”,他回来时便会带上他们一起去富饶地去过舒服日子。 在这些土著眼中,那位修家何异于神仙,他的话便是仙佛旨意,一代一代传承着、整座部族都谨慎守礼,巴望着有一天老神仙能回来带走他们。 苏景岔开话题,又问土著可知这附近有没有温泉、热沼一类火属的地方。此刻众人已经进入南荒,当头第一要事就是寻找一个适合火行修炼的落脚处,袁朝年的游记手札上并没有相关记载,这也是苏景造访村落的缘由。若能问出个大概线索,总好过撒开网似的到处乱找。 这一问可让农先犯难了,他答不上来,但土著天性淳朴热情,拉着苏景去了祖祠,召集全族宿老一起商议。 不用问了,比野人强不了的多少的土著会似模似样地建一座祖祠,自然也是八百年前的老夫子的主意。值得一提的是,所谓族中宿老,充其量也就四十几岁年级,可见土著生活艰辛寿数苦短。 七嘴八舌的一番议论,当真被一个人想起,西南方向,据此“七十天奔跑”路程,有一座光秃秃的大山,据族中前辈口口相传,曾有人见过那座山有热气氤氲,远远望去就像刚出锅似的。 苏景再仔细追问,对方开始茫然摇头,先祖一代一代怎么传下来的他就怎么听。 不管怎么说,那座山值得一探,苏景就此告辞,不承想土著实在热情,农先拉住他的手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一定要有请客人去家里吃过饭再启程。 土著淳朴,真诚于目,真正的诚心相邀,苏景痛快一笑:“叨扰农大叔了。” 农先大喜,拉上苏景就向家门走去……走进简陋院落,一个花甲老汉正在修补房顶,农先放开苏景,对着老汉跪拜行礼:“阿爹,有客人登门,今晚要在家中用饭。” 老汉闻言面露喜色:“贵客登门,务必要款待周全。”颤巍巍地爬下梯子,苏景赶忙登高一步去搀扶,生怕他会摔下来。 老汉和苏景等人也是一番文绉绉的叙礼,之后伸手将众人向屋内请,同时笑道:“贵客且请稍待,饭菜马上就好。”说完,对儿子点了点头,让他照顾好客人,自己则带上另一个儿子向着厨屋去了。 苏景对农先道:“想不到还要劳烦老人家亲自烹饪,今天我们算是有口福了。” “苏先生误会了,不是家父烹饪,他老人家是去沐浴洗身了。”农先笑道:“本来商议的是端午时再吃,今日贵客到了,便提前吃。” 第一百六十六章 飞火流星 苏景被农先的话说糊涂了,裘平安则直接笑道:“好家伙,你可把话说清楚了,我怎么听着好像是要吃人似的。” “贵客登门,自然要烹肉煮酒以待,可是今年年景不好。”说到家里贫穷,农先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要请父亲人大……先走一步了。” 苏景只觉得毛骨悚然! 又有哪个会在乎他家里的贫富,小泥鳅目中凶光暴涨:“你……当真是请我们吃你爹?” 农先点了点头,理所当然的样子,他望向裘平安的目光带了些惊恐,全不明白贵客为何要发怒。 不等他再说什么,裘平安便大怒咆哮:“老子剥你的皮!”扬手一道妖气如锁将农先捆绑起来,农先高声惨叫,很快就惊动了其他家人,正准备沐浴的老汉匆匆赶来,满脸惶急:“贵客为何伤我孩儿,可是照顾不周?且请息怒、且请息怒啊。” …… 这顿晚饭自然再也吃不下去,但最后裘平安也并未杀掉那个忤逆农先。 家人苦苦哀求、邻居闻声赶来纷纷解释,包括农家老汉在内,所有人都不觉得这顿饭有什么不对。 蛮荒内过活艰辛,人老了不能再劳作、活下去还会浪费粮食……那千千万万年传承下来的“习俗”便是如此,虚弱无力时老人就会变成一顿好餐饭。老人自己心甘情愿、土著们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今日的青壮后生,将来也会循蹈此路。 南荒之中,有这等习俗的部落不在少数,自教化之地过来之人见了此事会勃然大怒,在当事者眼中看来却是理所当然。 而最可笑的倒是八百年前来过的那个“老学究”了! 苏景又能说什么、做什么?千多人的一个大寨子,无人为恶、个个淳朴,他们当真都是与人为善、乐于助人的善良人…… 苏景一拍锦绣囊,留下大批肉脯干粮,樊翘忍不住开口,算是替苏景劝土著们一句:“后生晚辈多辛苦些,让老人安享晚年,这才是大善教化。” 土著们纷纷点头称是,口中文绉绉地致谢,礼貌周全得不行,可眼中多多少少都藏了一丝“不以为然”,农家的老父也不例外。 苏景突发奇想,问农先:“有没有想过吃我们?” 农先骇然:“你们是客人,怎么能吃掉?岂能如此荒唐!” 或许是金乌辨真之故,苏景看得出、听得出他说的是真心话,除了苦笑他再没有半字废话,与同伴一起催动神通疾飞而去。 转眼飞出了百多里,苏景心里仍是唏嘘不已。吃人算不得什么,邪魔修徒更残忍万倍的法术祭炼苏景都听说过,真正让他唏嘘的,是这南荒的“迥异”。 不止环境、不止气候、不止凶险,南荒与中土世界的差异,是要从根子上算起的。今日所见所闻,不触目却惊心。 南荒,确是领教了! 高飞空中,与其他同伴汇合后,队伍略略调整方向,按照土著指点向着西南飞去,好一阵疾飞过后,遥遥望见一座大山、孤山。 附近地势平坦,唯独一座奇峰凸起,仿若传说中的天魔独角,千仞孤绝,桀骜向天! 也正如土著所言,孤山寸草不生,“周身”蒸腾着袅袅热气,好像刚从沸腾大鼎内捞出来似的。 众人精神一振,加快速度向前飞去,很快便感觉到那孤山荡起的热浪扑面而来。越向前走、热浪便越是灼人,待靠近大山五十里时,大群耐火、喜热的剑鸦就已经支持不住,不敢再靠前了。 苏景吩咐鸦群原地等待,其他人继续向前,不久后樊翘也不得不撑起法术对抗热浪,裘婆婆则皱眉问苏景:“会不会太热了?” 大家要找火灵旺盛之地落脚,但这和往火炉里去跳是两码事。苏景的眉头皱得比裘婆婆更深,摇着头道:“奇怪得很。” 距离渐近,凭苏景近千五百道气路,对孤山的“气机”洞悉无遗,这里火灵浓郁、的确是火行修炼的好地方,但孤山升腾的层层热气、荡起的滚滚热浪,却并非火行灵元所致。 “火行灵元”是这山的内蕴,但火灵元不是真的火,它只是天地灵气的一种存在方式,不会无端燃烧起来;而山体滚烫,则是外因所致,这山真的被一把大火烧过! 可是在举目四望,光秃秃的山脚附近,虽也有些灼烧痕迹,但绝不是那种能烧烫一座大山的火场遗痕。与同伴商议几句,大队人马暂时后撤,只苏景与修持最精湛的裘婆婆联袂去探一探这孤峰。 这一探,便是整整十天!这其间下过一场暴雨,滚烫大山被天水冲刷,冷了下来。 上上下下,苏景和裘婆婆把孤峰反复检查过两遍,他俩非但没能放心下来,反而更加惊疑了。 除了烈焰烧灼的焦痕外,岩石上,峭壁间,有“抓伤”痕迹残留:一只熊挥爪猛拍树干……便是这样的痕迹了,可是这座大山被焚烧过不知多少次,早就被烈火炼得好像无烬山那样的坚硬琉璃质地,低阶修家挥剑急斩都未必能留下一道白痕。 什么样的恶兽,能把抓痕留在这座山上?且不是一处、十处、百处……是无以计数,天知道那是多少,细看之下,孤山上下到处都是狰狞抓痕,算不得太大、但深刻狰狞,密密麻麻布满了整座山峰! 裘婆婆还察觉到这大山的气势中暗藏灵元波荡,若所料不差,山中某处应该藏了厉害禁制、也可能是高深法阵,但灵元的动荡异常缥缈,裘婆婆找不到要害地方;另一重让苏景心中惊骇的是:十天探查,他也真正笃定,以前烧过这座大山的火焰……他不认得。 金乌阳火,光热始祖,这世界一切火焰都源于金乌之火,无论什么业火、真火、鬼火妖火,苏景或许叫不上名字来,但至少能察觉到它们与自己的金乌火之间的联系,不过焚烧这座大山的火焰,与他阳火不存任何关联! 检查得越仔细,发现的怪事便越多,由此两个人也就越发惊心。 两人站在山顶,裘婆婆的声音沙哑:“的确是个火行修炼的好地方,不过诡怪处太多,怕是不适合咱们安营扎寨。安家落户,务求稳妥。” 苏景点点头正要说什么,老太婆忽地一皱眉,左手一抓苏景的腕子,右手掐了个隐身诀,身周空气一掀,再平复时两人已经隐匿起来。 这个时候苏景也察觉到异常:有人来了。“冒出来”的,就那么毫无征兆的、于半山腰处突然“冒”出了两个人,身高七丈开外的巨人。 肤色如铜、巨灵般的壮汉。 但他们的长相并不狰狞,大腹便便、肥头大耳,天生的笑像,眼睛鼓鼓的不显狰狞反倒有些滑稽。 两个巨汉并未发觉有外人,嘴里呜哩哇啦说着苏景听不懂的蛮话,迈开大步向山巅攀来,看上去臃肿,动作却比猴儿还要更灵活些,巨大的脚板一蹬便轻轻巧巧的飞纵十余丈。 一路上攀爬、直到他们落足山顶、距离苏景不过数十丈距离,以苏景的明锐五感甚至都未能查到丝毫振动。 又嘻嘻哈哈地说了几句,两个巨汉忽然动了起来……他们在跳大神?口中呀呀嗬嗬的乱喊,好像是个调子但更像干活时的号子,身体乱扭双脚乱跳,两条胳膊抡圆了甩起来。 像极了跳大神,但无论动作还是表情都要更夸张得多,可笑和诡怪之处全不足以用言辞形容,抽风式的乱耍、偏偏两个人的动作整齐划一,根本没有丝毫错乱或差距。 苏景看得又惊又笑,他是看不出一点门道,但他身旁裘婆婆的目光,在片刻迷惘过后,渐渐变得震骇了! “他们两个……上祈?”传音入密,老太婆的声音遏制不住的微颤。 两个巨汉就是在跳大神。 只不过他们跳得并非穿梭于村寨、神婆巫汉骗人钱财的请神舞,而是嫡传正宗、妖家绝学,祈灵祷圣之舞。乱蹦乱跳、却暗合天机,妖言乱语、却能请出大圣法相成形浩大妖法! 妖门内将之称作“上祈”,其他族类称之为“妖祈”。 早已失传、只存于传说的“上祈”。 无论修持境界、还是背景血缘,裘婆婆都无愧于“妖门老前辈”这五字称呼,虽然她也从未没见过“上祈”,但以她的出身和见识,看上须臾便能笃定,这就是真正的“上祈”。 突兀一声大吼,两个巨汉一起跌坐,相对而坐不再乱扭,开始筛糠似的哆嗦起来,苏景的目光敏锐,看得明明白白,即便是剧烈颤抖,两个巨汉也始终保持着“一模一样”,头发的晃动、身上每一条肥肉的波荡、甚至嘴角甩出的口水沫子,毫无差别,便如当镜对照一般! 足足颤抖了一炷香的功夫,两个人终于安静下来,身上大汗淋漓、又腥又臭的汗味冲人欲呕,巨汉身体一软、因脱力横倒在地。 随即就在他俩置身之处、二十余丈方圆的石崖峰顶上,忽然开出一朵花来。 形似巨莲,但花瓣儿却闪烁精芒、棱角锋锐,一朵白晶山石花。 瞬间开放、又在“啪”的一声脆响中于刹那崩碎成细屑,落于眼中的残像尚存,花儿却已经不见了。 当花儿崩碎的碎屑落地,那一方岩顶石面上赫然出现了一副天星图。 但全不同于苏景见过的二十八星宿图,晶花碎屑排出的星图中,星位排列杂乱无章,星星也有大有小,和平时夜空中的繁星天象完全不相应。 忽然,那星图之中的一颗星星猛地闪烁起刺目光芒……不到一个呼吸功夫,光芒散去,那颗星星也消失于星图之中。 又过不久,整座星图都消隐不见。两个巨汉相视嘿嘿闷笑,似乎做下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两个胖子跳舞,跳出了一朵水晶花;水晶花碎了,洒出了一副混乱星图;其中“一颗星星”亮了下……然后,就完了? 等了一阵,再没什么动静了,两个巨汉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乐着、聊着、望着天。 苏景与裘婆婆对望了一眼,两人身处同一道隐身法术之下,能够望见彼此,两人都从对方的目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神:纳闷。 “走……还是再等等看?”苏景传音入密。 “废话!”婆婆没客气:“等!” 话音才落,便等来了……一颗陨星,飞火陨星! 自天外而来、洞穿穹顶、周身烈焰滚滚、引荡风雷轰鸣、让这天地都为之色变的一枚陨星! 拖着灿灿火龙、轰轰烈烈地向着这孤山砸了下来。苏景和裘婆婆做梦也想不到,两个巨汉好一番忙活,最终竟是把一枚流星引入乾坤! 灭顶之灾。 第一百六十七章 古时妖蛮 苏锵锵和裘婆婆齐声怪叫,哪还顾得上隐身术、哪还能再有看热闹的心思,奋起神通飞天就逃。 可又哪里逃得掉……不是逃不掉,是逃不开。 落下来的陨星,充其量二里方圆,若摆在地上,裘婆婆看都不看便能将其一脚踢飞,可是它自天外而来,这一路疾飞、猛坠,其间蕴含的力量何其巨大,哪怕是元神境界的大修在它面前,也不比一只螳螂来得更坚硬! 它砸落,何异神佛蓄力一拳夯于大地。那是山崩地裂、可怕巨力横扫一切撕裂万物的下场,苏景和裘婆婆逃出个几十、上百里,和直接被陨星砸中也不见得有什么区别。 苏景真就觉得体内真元都告沸腾、乱滚乱冲,简直就是走火入魔的前兆……吓的。 不是苏景怕死,只因他从未直面过这等凛冽天威!和胆量没有丝毫关系,纯粹来自本能的惶恐、当我突然发现原来我如此渺小时的惶恐! 快若光电,来势汹汹的天火流星,已然划入孤峰千丈范围,此刻苏景和裘婆婆也才刚刚逃开十余里。便是这个时候,冥冥之中突然炸响一串凄厉呼号,山脚下、荒地中,蓦地蹿出一头狗。 红毛犬。 直扑空中、迎向飞火流星!它出现时除了毛色醒目些、看上去和普通野狗也没什么区别;但随它扑跃而起,这条犬子的身形也迎风而张! 第一跳、蹿上三尺、犬身长若大犀; 第二跳却足足三百丈!自山脚直跨山腰,红毛犬的身形也扩至三十丈开外;第三跳,干脆就直接冲上了云霄,恶犬大若山岳,而它那一身红色长毛,也彻底化作了腾腾烈焰! 火光万道,凶焰沸腾的恶犬,迎上了同样轰轰浩浩的天火流星。犬子凶口猛张,一下子便将坠世陨星咬在口中。 尖锐的摩擦声洞穿天地,炽烈火光明耀千里! 片刻僵持后,终于在轰隆一声巨响中,陨星被咬了个粉粉碎碎,恶犬的身形也随之散碎、化作赤红云霞四散而去…… 并非真的红毛犬,只是一道法术罢了。 始作俑者,孤峰上的两个巨汉拍手欢笑,爱看死了这个戏法。 陨星崩碎,巨力消弭,但它带来的天火未灭,仿佛瀑布自天空垂洒,尽落于孤峰。 灭顶之灾说来就来、说散就散。苏景和裘婆婆不再奔逃,凝止身形呆在空中愣愣出神,还有些迷糊着,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现下苏景至少明白了,烧灼这大山的烈焰是天外飞星带来的,又难怪之前他辨认不出。 噩运不再但异象未止,孤峰流火、熊熊燃烧之际,山表、岩面忽然掀起了层层涟漪。 细雨落入清潭时,水面的样子。 而每一道涟漪荡漾,便会有一头黑犬显身,比着野牛还要大的黑犬。 片刻功夫,涟漪中钻出数百黑犬、满山遍野。 狗儿狂吠、撒欢地在山上奔跑,还有……贪婪、疯狂地吞吃着流淌于孤峰的天火! 黑犬出现的“涟漪”是法术,但苏景和裘婆婆都能看明白,这些吞火大犬全都“货真价实”,它们不是法术,是真正的妖畜。 不用问了,孤峰上的无数抓痕,就是这些大黑狗在奔跑中留下的。 “祸斗?”苏景做梦般的语气。 “祸斗!”裘婆婆语气坚定,声音却干涩得快要裂开了…… “皮如墨、目晶赤、似犬而吞火,名曰祸斗,做殃四方不祥甚矣”,几乎每一本记述妖邪鬼怪的异志中,都有这样一句话。 异志言话多为传说,就算说中了也是言语不详,寥寥几笔带过去,而妖门中流传下来的有关“祸斗”的说法,便细致得多了:太上古时大妖横行,那时候的兽畜也远比现在更强横,祸斗便为其中一族,降生时灵智半开、体藏妖筋,说穿了这种畜生不需机缘,一生下来便是精怪。 祸斗族中,曾修出过一位了不起的大妖,修得永生不灭飞升天外,但是到“外面”转了一圈后似乎是觉得无聊,又回了出生地,号称“焚穷大圣”。 飞升后再回来——这个说法于今看来荒谬无比,这千千万万年里不知多少大修证道飞仙,从未见过一人重返。但在上古时却并非如此,无论妖族大圣还是人间剑仙,得道后又重返此间的情形并不罕见。 族中有大圣,想不兴旺都难,荒古时候祸斗是个一个等一的大妖族,但突然有一天焚穷大圣不知去向,祸斗的老巢又遭遇可怕天灾,一夕之间精锐尽丧,从此祸斗由盛转衰,早在千万年前就再踪迹可寻,世人只道它们已经灭族…… 祸斗这类妖物喜欢群居,群族观念极重,它们的性情谈不上柔善,但也绝非凶恶种族,异志中所说的“祸斗做殃、不祥”,纯属无稽,只是书生臆想罢了。 孤峰上,祸斗们欢快吞吃天火,召来陨星的两个巨汉满面笑容,时不时还会抱过一只经过身边的“小狗”亲昵一番,“小狗”也和他俩亲近得很,摆尾摇头地快活着。 南荒神奇,来这一趟果然是长见识了,看着“人畜”和睦的样子,苏景放松了不少,前前后后的事情倒也不难猜,两个巨汉勾引流星,应该就是为了得到天火、来喂养这些祸斗,待祸斗将天火吞吃干净他们便会离开,只剩下被烫得冒烟的大山。 裘婆婆在做苦思:“两处不对劲……一来,都是小祸斗。” 祸斗和普通黑犬长得一模一样,苏景自然也按照狗儿去衡量他们,脱口应道:“这还小?” 祸斗长成,身形最少七丈开外、尾尖开岔如叉,眼前这些不过野牛体型,尾巴也尚未变化,算起还只是幼崽。 数百头小家伙,竟没有一头“大狗”,着实有些奇怪。 大概解释两句,裘婆婆又讲出第二个古怪处:“祸斗是火性妖,天生亲火没错,偶尔也会吞火,但是像这么贪婪地吃火,不应该的……”说到这里,老太婆摊开双手:“或许是故老相传的说法有误吧。” 毕竟谁都没见过、更未养过祸斗,裘婆婆也不敢确定妖门中的传说就一定是对的。 这个时候,两个巨汉不再和“小狗”玩耍,咧开嘴巴乐呵呵地向着十数里外的苏景挥手,口中依依呀呀、手势纷繁复杂,不知想要说明什么意思。 苏景和裘婆婆逃跑时隐身法术破去,巨汉已然看到他俩了,只是刚才没得闲,现在才来理会。 对他们的手势苏景完全看不懂,但裘婆婆本身也是大妖,大概能明白他们的意思,对苏景道:“邀你我去做客。” 苏景才不去,万一两个巨汉又弄出颗火流星来招呼客人,他可受不了。 不过两个巨汉的模样和做派,的确是淳朴之辈,苏景对他们并不反感,一拍锦绣囊取出一坛六两事先为小祖宗准备的好酒,催动翅膀靠近孤峰一些,跟着笑道:“送你们。接好!”单臂用力将酒坛扔了过去。 装酒五十斤的大坛子,落在巨汉手上还不如个茶杯大,两人凑到一起小心翼翼地揭开泥封,用最细的小手指勉强伸入坛口沾了沾,放进口中品尝……一个巨汉立刻面现痛苦、大声咳嗽不听,另个则眼睛猛地一亮、喜色昂昂开心大笑。两个家伙反应截然相反,显然一个天生厌酒一个本性贪杯。 好酒的那个喜不自胜,看样子是想要还礼,竟一伸手把自己的眼珠给抠了下来,抬手向着苏景扔来。 礼尚往来。 只是他的礼物……南荒人士都是这般热情么?刚刚遇到一个“请吃我爹”、又碰到一个“笑纳吾目”。事情诡异,可苏景眼前的情形并不血腥,贪酒巨汉自剜一目后,用力眨动几下眼皮,眼中内又重生出一颗珠儿,转动几下、精光闪烁完好初入。 而被他掷出的那颗,甫一迎风立刻幻出迷离光彩,变作一块七彩琉璃飞向苏景。 只是七丈的巨人,哪怕他是小眼睛,也得有磨盘大,何况巨汉还都是凸起大眼。 裘婆婆迎上几步,将其轻轻巧巧地接在手中,妖元略略一探、随即对苏景笑道:“没灵气了,但还是一块大好宝石。” 寻常宝石对苏景这等修家无用,但他给巨汉的酒又何尝是什么稀罕东西?不管怎么说他都赚了,另也足见对方实在。苏景哈哈一笑,对着两个巨汉拱了拱手:“多谢,这就告辞了。” 言罢转身欲走,不料此时孤峰上忽然响起一声哀鸣,一头正在欢快跑跳的祸斗,猛地摔倒在地,身体抽搐不休,身子一僵竟无端端的死去了。 孤峰上的快乐气氛戛然而止。 所有的祸斗都停止吞吃天火,抬起头望向倒毙的同伴……长得像犬,但它们不是兽畜,而是懂悲喜、知爱恨的妖精,望向同伴尸体的目光里浓浓悲恸。 只有悲恸,并无意外,仿佛它们知道那头祸斗会死。 “扑哧……” 轻响传来,倒毙在地的祸斗无火自燃,一团黑紫色的火焰自它腹中蹿出。 祸斗天性亲火,却对这尸身烈焰异常恐惧,无论距离远近,全都不自禁地向后退开几步。 黑紫火焰凶猛,转眼尸体被烧灼成灰,随风散去了。 下一刻,呜呜哀鸣飘散于孤峰,所有的“小狗儿”都呜咽作声,哀悼同伴。两个憨憨地巨汉眼眶湿润,竟然在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而呜咽哀鸣未完,孤峰上,陆陆续续又有几余头小祸斗倒毙,与之前那头一样,抽搐、死亡、体内火起焚烬尸体。 哀声更重了。 虽然不同门不同属,但妖性之间自有相通之处,裘婆婆从它们的哀声中听出了两处意思:既有感怀同伴之情,也哭哀己身之意,似乎它们谁都逃不脱这样的下场。 裘婆婆眉头微皱,苏景则望着祸斗尸体中焚起的火焰若有所思……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大胆妖灵神 过了一阵,哀声散去,小祸斗又散了开来,继续去舔食天火,而苏景的神情却愈发踌躇起来。 见他神情有异,裘婆婆问道:“怎了?” 苏景摇摇头,暂时没回答,而是反问:“我想过去看看祸斗,妥当么?” 裘婆婆愣了下,回答:“祸斗本性不算太凶恶,且你身具阳火为它们所喜……不过还是要小心些。” “小心些”三个字不用老太婆嘱咐,苏景含了一粒天香镇元、在置身半空处和自己手心分别燃起一道阳火。逃命的手段准备妥当了,火翼摇摆起来、苏景放松表情,笑呵呵地向着孤峰飞去。 裘婆婆毫不犹豫,紧跟在苏景身后。 两个巨汉一见他们要过来,都是一副欢喜样子,他俩会绝传“上祈”,却不会最简单的飞遁,一起站到峰顶边缘,老大拉住老二,老二探出身子拼命向前伸手去接苏景和裘婆婆。 苏景犹豫又犹豫,还是不敢直接落进他的手掌里,笑着对两个巨汉点点头,直接落足于孤峰。 两个巨汉也不失望,大脸上因“小狗儿”倒毙的悲戚犹存,此刻又咧开大嘴嘿嘿憨笑,欢迎苏景上山。 正如裘婆婆所料,苏景一落足,附近的几头祸斗就凑了上来,摇着尾巴吐着舌头围住他打转、示好,其中有一头胆子尤其大,直接凑到跟前,野牛般强壮的身子在苏景身上使劲蹭了蹭,若非苏景根基牢靠,就被他直接拱下山崖了。 蹭过还不算完,“小狗儿”再用鼻子拱了拱手苏景的手背,跟着抻了抻脖子、大脑袋前探、伸出舌头去舔食苏景手上那一团为自己逃命用的金乌阳火。 苏景的金乌阳火,纯烈之性远非天火可比,“小狗儿”吃起来被烫得直甩头、脖颈上的毛都乍了起来,偏偏它又是个馋家伙,忍着烫也要再吃上两口。 苏景笑,另只手伸出去,试探着去拍“狗头”,小祸斗似是害怕,苏景触手时它微微缩头,但也只是缩了一下而已,很快它便踏实了,口中呜呜低鸣,不知是在喊“香啊”还是在喊“烫啊”,继续舔食阳火。 无论巨汉还是祸斗,都对他友善非常,苏景渐渐放松,又和身前这头“小狗儿”相处一阵,将一道灵识送入“小狗儿”体内、游走于脉络以作检查。 那头小家伙全不在乎,只顾着吃,任由他查探,其他祸斗也没有阻止的意思。 那两个巨汉并排蹲在一旁,满脸憨笑看着苏景,好酒的那个时不时用手指头沾了酒抹进嘴巴,偶尔还会戳戳身边的同伴,让他再尝尝酒,后者错开了半步、不理他。 苏景的事情进行顺利,就是即将收手时忽然觉得背后感觉有异:另外三四头“小狗儿”见到同伴吃得香甜,也大着胆子靠上前……来啃他的火翼。 苏景啼笑皆非,随手领过另一头祸斗再做探查,不久后他确信已了解到状况,就此收手。那两个巨汉似是知道他在做什么似的,见少年起身,他俩立刻凑上前,好一通纷繁手势比划着。这次苏景大概能看懂:这些“小狗儿”都有病在身。 苏景探查“小狗儿”的功夫,裘婆婆的妖识也早都在祸斗和巨汉之间扫了好几个来回,现在老太婆心中有数了,祸斗妖修不值一提,充其量二灵阶的小妖丁,连苏景的乌鸦卫都比它们强上老大一截。 但是那两个巨汉……一身蛮力,大概五灵阶的妖目,算不得什么厉害人物,可是这样的修为,就算他俩会绝传“上祈”,也不可能“勾引”来一颗煌煌陨星,而更让老太婆糊涂的是,凭着她的见识,一时之间竟看不出两个巨汉究竟是哪一族的妖属。 苏景走向裘婆婆,途中随意伸手去拍身边的“狗头”,小祸斗都对他亲昵得很,用脑门使劲去顶他的手。 “暴毙的小祸斗是因吞吃天火而死。”不等裘婆婆发问,苏景就解释道。 天外之火与这座乾坤中的各种火焰均有差别,祸斗虽有吞火体质,也难以尽数消受……说穿了,天外之火祸斗“消化”不来。 之前小祸斗暴毙后腹中燃起的黑紫色恶炎,便是它们长期吞食天火却无法完全炼化、积累于体内的炎毒。 见过毒炎,苏景当时便能判断出“小狗儿”的死因,可是这件事情又岂会那么简单? 兽畜最懂趋吉避凶,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它们比着人要更清楚得多,从来只有人会误食毒菇毒果而亡,却未见过山中的犬儿、猴儿去吃毒食的。兽畜尚且如此,何况这些落生便是精怪的祸斗。 由此苏景才上前探查…… 灵识游走于小祸斗体内,苏景很快便发现,它们的妖筋都残损不堪、脆弱异常,且还有继续恶化的趋势。 这样子下去别说修妖,只要妖筋一断它们便命丧当场。小祸斗吞吃天火,则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天火有毒、但其中也有补益妖筋的真火阳元,说到底,饮鸩止渴吧! 不食天火,它们充其量再有一二十年的寿数;吃了天火,会毒发身亡、但也有机会坚固妖筋,只要修为能涨上去,就能压制火毒,且多出了一份继续修炼的机会。 把小祸斗的病灶解释清楚,裘婆婆问苏景:“你能救么?” “能。”苏景笃定回答,“金乌大焠真”就是干这个的,随即他又问裘婆婆:“您说,若我救了这些小东西,它们会不会答应我们,让咱们在这座孤峰落脚?” “若它们不答应,你还不是一样去救。”裘婆婆和苏景共事不多,但老妖精看人的眼光一等一的老辣,一语中的。 苏景笑了,还真是这么回事。跟着他转过头去望那两个巨汉,手上比比划划:我要给小狗儿治病。 看懂了他的手势,两个巨汉霍然大喜,忙不迭地点头,双手乱舞、催促着苏景赶快动手。 就在这个时候,东天尽头突然传来了一声清脆铜锣。 并不如何响亮,却一槌之音洞穿千里。旋即只见天空中正漂浮、闲游的朵朵白云,就仿佛发现有恶鲨接近的鱼儿,猛地加快速度四散而逃,眨一眨眼的功夫,蓝天空空,再不见一朵浮云。 片刻后,一道沉甸甸的乌云自东方而来,因之前逐走白云,是以显得尤为招摇,很快来到孤峰前。乌云中又是“当”的一声锣响,云驾散开,只见半空里旌旗招展、盔明甲亮,竟是似模似样地一支妖兵,粗略望去大约两千之众,为首一个将军打扮、瘦竹竿似的妖怪。 “将军”身后一杆大旗迎风猎猎,斗大一个“祝”字。 苏景看得稀奇,传音入密:“将军是猪妖?怎么会这么瘦?” 精怪都喜欢用畜身名称做姓,姓祝的,苏景自然想到猪妖。裘婆婆语气轻蔑:“猪妖姓朱,姓祝的都是竹子修成的精怪!” 一双巨汉、数百小祸斗识得它们,似是怕极了,尽数向后退去。 竹妖身边小妖开声大吼:“典军中郎将祝大将军驾临天斗山,山中精怪还不快来迎接!” 喊声落,孤峰上忽然绽开一朵又一朵巨大火莲,花心正中巨大祸斗显身。 七头大祸斗,最大的身长十丈、最小的也有七丈之躯,尾尖分岔若钗、黑色皮毛之中隐透暗红、双眸亮如炽焰!未绽放气焰,却已足显得传说中那大兽凶妖的凛凛威风。 但苏静皱了下眉头,他看得出,大祸斗的毛色虽漂亮,可是还暗藏了一层黑紫光芒,这是吞食天火中毒已深的显兆。 这也印证了他刚才的说法…… 为首那一头祸斗仰首望向半空的妖兵,口吐人言,沉沉道:“若还是上次那件事,谈无可谈,勿开尊口、请回吧!” 不用小妖开口,竹子中郎将笑道:“霍老大,你别那么死脑筋。我家万岁修得白藕法身,这等大喜之事,我做臣子的当然要托办重礼相贺,可实在找不出能拿出手的宝贝,这才来问你要那对‘山胎’,不过是你们霍家的两个家奴罢了,你何必计较!”说着,他还伸手向那双巨汉一指。 裘婆婆见状先是恍然大悟,旋即悚然而惊! 悟得是两个憨憨巨汉到底是什么精怪:山胎……山之胎。名山有灵,万万年受日精月华熏染,再加上机缘相助,可孕育出灵胎一到两枚,胎儿落生、长大,便是最最纯粹的土石精怪。 老太婆惊的则是……来到南荒才多久,只应存于传说、闻于故事的东西是不是见得太多了? 苏景不了解山胎典故,但也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巨汉是小祸斗的主人,没想到他俩是家仆。 那个竹子中郎将又继续道:“话再说回来,我又不是白要你的家奴。大好灵药,可助你等解毒,除了我祝摆摆,天底下休想再寻得第二瓶!” 祸斗一家取人间姓氏“霍”,霍老大仍是摇头:“我霍家与两位山胎,名为主仆、实却亲如一家,山胎待我以忠,我便待他以诚!你想要人万万不能。” 造化之事,看似无端,其实却暗藏玄妙。祸斗是天生的火行怪物,与狼、犬一脉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但他们偏偏却生了个犬儿身形,看上去莫名其妙……但实际里,祸斗的性情也和犬儿一模一样的,最最看重忠诚、也最最讲究忠诚。即便那个祝摆摆开出大好条件,要他们放弃朋友也绝不可能。 “所以我就说,你这个人死脑筋!上次我提着礼物来和你谈,失望而归。”祝摆摆笑容不变:“这次我带了兵来,你还不答应么?你答应或者不答应……要紧么?” 霍老大目中炽焰暴涨,轰的一声,周身绽起熊熊烈焰,凶威勃发! 他一动法,祝摆摆军中的旌旗尽数升起火焰,几十杆威风大旗顷刻被烧了个干净,只剩下光秃秃地长竿,显得无比滑稽。 祝摆摆是草木精怪,他手下的小妖大都也是同属,天生最最怕火,看似威武的军容立时就乱了,呜哩哇啦大呼小叫,一时间狼狈无比。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霍老大突然大咳起来,周身烈焰散去、面容抽搐四肢颤抖不停……剧毒深入五内,贸然动法必会痛彻骨髓。 祝摆摆惊魂稍定,身边的喊话小妖则放声大笑:“姓霍的,你这副德行还想和我家将军动手么?还有,你的守山篆刚刚发动过,三十天内用不了了吧?识相的就快把山胎送上来,再好生认罪求饶,我家将军有好生之德,说不定会饶了尔等狗命!” 霍老大目光沉沉,英雄迟暮,不外如是。 他如此,他身边另外六头大祸斗那个不是如此!再如何不甘也没有用,人、妖、鬼、怪,再如何好强终归还是敌不过“命”。 霍老大倔强,不做口舌之争,只是摇头:“焚穷大圣之后,不会舍得朋友。” 祝摆摆哪还有耐心废话,尖尖地大笑一声,开口传令:“儿郎们,给我……咦?” 正要攻山之际,祝摆摆对面空中,突然浮起了一片乌云。 真正的乌云……乌鸦之云!无数乌鸦汇聚成潮、寂静无声,向着祝摆摆地队伍飞移而止,对峙之势不言而喻。 另又一道火烫霞光悬于乌云之上,而赤霞之上,则是一团滚滚黑风。 苏景捏碎木铃铛,喊人了。 祝摆摆官拜四品中郎将,也当真有些修持的,何况他手下还有两千小妖,一惊过后便回过神来,双手一翻执起两柄湛清碧绿的竹叶刀,刀锋向着前方的乌云一点:“呔,典军中郎将祝摆摆在此,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号!” 乌云、赤霞、黑风全不理会,转眼来到天斗山前,下一刻赤霞于黑风散去,内中妖精、修士尽数显身,齐齐躬身对山巅躬身,振喝:“参见吾主、侍奉吾主!” 呱……呱……呱! 大群剑鸦现在还不会说话,只有接连三声乌啼震天。 祝摆摆麾下喊话小妖见对方不理会自家将军,自然要替将军发怒,开声大骂:“大胆的妖……妖灵神?” 第一百六十九章 焚穷大圣之后 最上面的黑风内,一个身披雕翎氅的黑面大汉,手提一条雷光盘绕的长鞭,面色冷漠。 黑大汉身旁,一个年轻汉子抱着膀子斜吊着眼睛,混横样子不是装出来的,在他身后站着个怯怯弱弱的小媳妇。 三个人的样子不是关键,关键是这三个人头顶七尺处,都悬着一盏小小的化形妖丹! 一头小金鹰、一条小泥鳅、一只小金蟾。 不是妖灵神是什么?! 祝摆摆大惊失色,别说三个,就是一个他也受不了。他是不知道,还有九十八个火鸦妖灵神没现身呢……之前竹子妖怪根本都没去在意天斗山上的苏景和裘婆婆,现在更分不清三位大妖到底是谁的部属。 天斗山的祸斗一脉早都没落了,照理说不会再有大妖前来报效。可再仔细想一想,祸斗族中是货真价实出现过大圣的,谁敢说眼前三个妖灵神,不是当年焚穷大圣的部下之后? 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个地方是不能再待了,祝摆摆干笑了一声,想再说两句漂亮话,可妖怪就是妖怪,没有过教化自然就没有底蕴,尤其草木精怪本身也不擅言辞,祝摆摆张开嘴巴、偏想不出该说点啥……再想想……还是没想出词来,干脆不说了,转头带上手下走了。 一位混横的妖灵神大是不甘心:“那啥,就让他们走了啊?不打啊?” 不用苏景开口,黑风煞就代为应道:“你要真是妖灵神,主公肯定让你打。” 说话中撤去遁法,众多妖奴落地,当着祸斗面前裘平安等人都讲究得很,再次对苏景施礼。 蓝祈未下来,她有伤在身,受着重照顾,由参莲子和樊翘护着隐于空中,不涉险地。 …… 祝摆摆撤兵,几头大祸斗却未就此放松,为首的霍老大转头望向苏景:“你是何人?” “离山弟子苏景。”苏景报名,好像真没发生过“被逐出门墙”这回事似的,“见过霍老大。” 霍老大从未离开过南荒,根本没听过“离山”的名号,直言问道:“来我天斗山所为何事?” 这个时候霍老大身后,一头身形稍小些的祸斗开口,女子声音:“你只顾着问这问那,却忘了还没谢过离山客人驱逐竹妖之恩。这可不是咱们的待客之道。” 这是一对祸斗夫妻,霍老大听了娘子的话,沉声应道:“该谢的一定会谢,不过苏朋友身后跟了这么大的阵仗,若非急行军去打仗,总要找个地方落脚的!巧的是他自己修得一身好烈火、他手下的乌鸦也都是火修一脉……这方圆万里,怕是再找不到比我天斗山更好的火行地了!” 一边说着,霍老大低下头、目光炯炯望向苏景。 到底是一族的首领,看事情准得很。霍老大正准备继续说下去,天斗山这天上、山上突兀掀起了一阵大乱,剑鸦呱呱狂喊、小祸斗们上蹿下跳,那份混乱简直比妖兵攻山犹有过之…… 乌鸦卫都落在苏景身后,天上的鸦群也降低下来,悬浮于山巅;“小狗儿”们不懂事,天性活泼躁动,又对身怀火行的一切东西都有好感,见了这些乌鸦,觉得又有趣又亲近,“大人”讲话的空子,小东西们一头一头都扑起来去找剑鸦。 它们没恶意、更不是要吃乌鸦,只是想找乌鸦们玩耍罢了。 可乌鸦们哪知道它们想干啥,立刻就吓得炸了窝。 扰了这伙子乌鸦,便惹出了毁天灭地的聒噪,众人全都被吵得头皮发炸,乌鸦卫赶忙安抚鸦群,大祸斗则大声呵斥孩儿、约束这些调皮家伙,乱了好一阵子才算重归安宁,之后霍老大眨了眨眼睛,刚才准备好的质问忘记该如何说了…… 片刻,霍老大干脆不措辞了,直接问道:“你可是要夺我天斗山?莫看你手下有三大妖灵神,焚穷大圣之后宁死不退!” 苏景伸手指了指三大妖灵神,直言相告:“假的。” 裘平安满面冷笑、正把自己的妖丹小泥鳅耍得上下翻飞,忽然听到苏景揭穿老底,饶是他一贯脸皮厚,脸上也不禁一红,嘿嘿嘿地讪笑几声,一抬头把妖铃莲子吞回肚子里,不耍了。 黑风煞做事更简单,伸手便自己的“化形妖丹”抓住、抛向霍家之人:“自己看!” …… 这让霍老大意外十足,但诧异过后,也对苏景好感陡增。“霍妻”问:“这等机密大事,你也肯直言相告?” “这算什么机密大事,又没想过和你们打架。”苏景笑了笑,说的是实话,但是这实话还有下一句他没说出口:妖铃莲子不算机密,一群假妖灵神中藏了个真妖灵神才是他现在最大的倚仗! 见对方敌意减退不少,苏景话锋一转,直入主题:“妖筋脆弱,并非不可重新锤炼;天火之毒,也能慢慢祛除。” 霍老大又是一惊,他的妻子更是脱口道:“你怎会知道?你可有管用法门?” 苏景迈步来到大黑犬身前,扬起一只手掌:“请手。” “霍老大”那巨大的身形一抖,化身一个四十来岁的肥壮大蛮,兽皮裹身、披头散发、赤足赤膊、弯弯曲曲地红色火焰文身爬于黝黑皮肤,迎上苏景、与他双手相握。 苏景说一句:“造次”,缓缓催动自己的阳火真元,顺着蛮汉的手掌流入他的经脉…… “金乌大焠真”稍加施展,不是全套的功法,只是显出了其中拓脉、焠络的几个小小法门,浅浅一放便告收敛,苏景撤手、但并未把那一段流入对方经络的阳火收回,送给霍老大了。 大家都是玩火的行家,苏景露出一手本事,又哪还用再多说什么。霍老大脸上绽放喜色:“进门说话!”说着转身就要带苏景“进门”,苏景却笑了笑,站着没动。 天斗山上光秃秃一片,大小祸斗进出都靠阵力、妖术。苏景不知它们的老巢是个什么样子,又哪会贸贸然跟它们进门,万一里面有什么厉害埋伏,一进门就被架在火上给烤了怎么办。 霍老大马上就想通了这个关节,转了话锋:“大好天景,在外面聊一聊更舒服。” “霍妻”则带上几位同伴返回山里,跟着他们进进出出、两个“山胎”大汉也一起忙碌,铺陈长石摆果酒设野味,很快就在山巅弄出了个待客的模样。 宾主落座,霍老大饶有兴趣:“你这是什么火法?端的了得!” 苏景应道:“金乌正法,太阳真元,其中有一项法术正应得小祸斗的病灶,唤作金乌大焠真。” …… 苏景和霍老大落座说话,青云小姐和裘婆婆、裘平安等人站在不远处,小金蟾眉头微皱,裘平安疼媳妇,见状问道:“在想啥?可是觉得主公何必废话,直接动手抢了这座山最省心?咱家主公不是这样的性子。” 小金蟾摇头:“倒不是这么说,刚才竹子妖怪欺负上门,祸斗明摆着不是对手还要庇护两个家奴,这等又忠厚又倔强的人家咱不能欺负。我是觉得……这山牵扯是非,那个竹子将军未必不会再来找事,咱们寻个落脚之地,清净踏实才是最终要的。” 青云是个富家小姐,裘平安则是个混世魔王,这方面他算是有见识的,给娘子耐心解释道:“见过祸斗和那个竹子妖精,你还不明白么,中土把这里叫做南荒,实则一点也不荒,至少不缺精怪,都他娘的典军中郎将了,老子以前还是黑蛟江大都督嘞……” 啐了一口,裘平安继续道:“不用问了,南荒各处、尤其适合修炼的地方怕是早都被妖魔鬼怪占了,哪还有清宁安宁之地?换个地方便没有是非了么?说不定会摊上更大的麻烦,与其如此,又何必舍近求远。” “再说这天斗山,它有三个好处,一是火行烈,方圆万里难寻;二是这里还算南荒浅处,距离中土近,咱们来去都方便、进可攻退可守;三就是山中有祸斗,又正好身子不行、给了咱们一个施人情的大好机会……最关键处,祸斗是重情义的精怪,咱们帮他们驱逐敌人在前、为他们治病就命在后,以后就算竹子再来找麻烦,它们只会主动承揽。祸斗是盘踞在此无数年头的土著,只要病好了,身子结实了,想要保住天斗山一方太平不是难事。” 一改混横本色,这连番大论小泥鳅说得头头是道,连东北口音都没有,听得大黑鹰上上下下把他好一番打量,都有点不敢信他真是裘平安。 青云和裘婆婆则眼睛发亮,前者倾慕后者畅怀。 …… 霍老大这边,和苏景说起火行功法兴致昂昂,聊了好一阵子终于转入正题:“请你治病,须得什么酬劳?” 苏景也不拐弯抹角:“如你之前所说,我要找个落脚之处。山表即可,不会打扰你们。” 霍老大瓮声而笑:“好朋友在我家住上一千年、一万年也没问题!理所当然的事情,哪能算进酬劳!”听上去的诚恳说辞,细细一品却飘忽异常,“好朋友”是什么?苏景算么? “你未现身前,苏景便打定主意为小祸斗们治病了,就算你不容我们落脚,小狗儿们以后能痊愈。”此时裘婆婆淡漠开口:“也不用霍老大现在就把咱们当朋友,日久见人心,这五个字总不会错的。” 苏景则哈哈一笑:“婆婆说得对,其他都先不用说了,先治病吧!” …… 这天斗山分作内外两重天,平时祸斗一脉都住在内一重,只有需要引动天火流星时才会出来,这山表如何对他们根本无关紧要,苏景想要暂住于此,这个条件实在太“稀松”,霍老大转过几次念头,总是觉得这件事不会那么简单。 祸斗一族待友以诚,但是对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又怎能没有戒心? 大家才初见,没有交情又何谈信任。苏景自然晓得这个道理,这种事情光靠着嘴巴说没有用,只有在做事上见分晓了……一个月后,第一头小祸斗痊愈如初! 第一百七十章 离山天斗剑庐 金乌阳火神奇、金乌大焠真更是中土世界上一等一的神奇本领,这次苏景亲自出手,小家伙自然脱胎换骨。 祸斗是天生精怪,想要把它们的妖筋淬炼到最佳十足是件费力事情,所幸如今苏景勘破了小真一,否则还不知道要用上多久的时间。 可是整座天斗山的“小狗儿”足足几百头,苏景哪有几十年的功夫去为他们一一洗髓焠筋?没得说,这件事落到了乌鸦卫身上。 乌鸦卫曾为苏景炼化剑羽,有“小炼世”的基础在,修习“大焠真”事半功倍,苏景给第一头小祸斗疗伤的月余时间,比翼双鸦努力修习大焠真。之后他们开始正式为小祸斗疗伤,苏景不敢怠慢,在一旁小心看护,如此三个月功夫过去,乌鸦卫对这门阳火法术掌握纯熟了,苏景才算放松下来。 至于祸斗体内积攒的天火剧毒,小狗儿们体内毒素尚浅,以金乌阳火祛除只是简单事情,但大祸斗中毒已深,以苏景的修为尚不足为它们彻底清除,但并非没有办法:金乌万象中有一道专门针对烈火炼毒的法术,唤作“天乌逐晦”。 祸斗修炼的是妖家的赤炼火,精纯之处自是比不了金乌火,但也是一等一的妖宗正法,以赤炼的元基能够修炼“天乌逐晦”,只是效果差了许多,不过大祸斗们用来驱逐自身火毒是足够了。 救人的法术本就不存“私藏”一说,苏景将之抄录下来传给祸斗,要它们去自行修炼驱毒。而这个举动,说浅了是少年仁厚,说重了便是“传功厚德”,无论放在哪里可都是份厚重恩情。 几个月的功夫,有关“治病救人”的事情铺展开来,一切都渐入佳境,祸斗又还能有什么可说的……凭着他们的性情也的确说不出什么来,何须多言,他们领了下了这份天大人情,苏景便是他们的生死朋友了。 共处的时间长了,大家聊起的事情也渐渐多起来,原来这天斗山,曾是焚穷大圣升仙回来后的一处修炼洞府,当年大圣就是“勾引陨星”入世,然后迎上去淬炼、以陨星之威来淬炼骨皮。 这等修炼办法,连妖灵神裘婆婆都听得目瞪口呆,更何况苏景,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怪不得人家是大圣! 大圣在时在山中篆下了一道法阵,以这阵法来引入陨星,他走后再没人能发动此阵。 不过这座天斗山也曾被焚穷大圣以赤炼火认真淬炼了一番,大山由此有了妖性、后来结下一对山胎,拜认祸斗一脉为主。引星阵法是刻在山巅的,也等若刻在山胎身上,是以两个巨汉天生就会发动阵法的“上祈”,这阵法也只有他俩才能发动。 裘平安从旁边问道:“前阵子咬碎流星的那条狗……祸斗法术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焚穷大圣留在洞府中的一道法相,但平时不可见,我们也请不动它,只有天斗山遭遇大险时它才会显身。”霍老大解释道。按照中土门宗的说法,其实就是一道触禁而自发的护山大阵,但它每动用过一次就得休养三十天。 自从大圣消失、祸斗衰败,霍老大的祖先就自南荒深处迁了出来,住进这座天斗山,本来一切都好,经过无数年头的休养生息有渐渐繁盛起来,但是六千年前它们与另一族大妖起了争端,最终打了一场旷日持久苦战,祸斗惨胜可是族中宿老、精壮尽丧,这便出了一个天大的麻烦:祸斗一生下来就是精怪没错,不过它们的妖筋异常脆弱,族中也有一门类似“金乌大焠真”的秘法,小崽儿一降生就得以此法淬炼妖筋,就因为这场大战,这秘法失传了……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能“饮鸩止渴”,天斗山祸斗又苟延残喘了数千年,如今已经到了灭族的边缘,不承想贵人从天而降。 说到这里,霍老大语气变得认真起来:“苏兄弟,我想问你一件事……我们商量过了,待孩儿们病好了,选百头特别强壮的,拜入你的门下……就是不知道你们离山收不收妖门弟子。” 现在祸斗得救只是治标,下一代还是会有妖筋脆弱的大麻烦,本门秘法无处可寻了,只能向苏景讨“金乌大焠真”的法术。 苏景已经传给他们一道金乌法术了,祸斗哪还能再得寸进尺,想要学“大焠真”,于情于理都应该拜师了。 霍大嫂略显紧张,从一旁补充道:“苏老弟你放心,咱们对焚穷大圣发誓,拜在你门下的孩儿,绝不会把你的秘法再转传给其他族人。” 收下一百头小狗儿?苏景笑了:“成吧。” 离山有没有收精怪做弟子的禁令苏景还真不知道,不过他已经有一个小精怪徒弟了,就算有禁令也都违反了。 参莲子这时候也在,裘平安冲小囝囝笑道:“做大师兄了,恭喜啊,请客啊。” 参莲子乐。 当天晚上,裘平安正跟小金蟾唾沫横飞大吹大擂,忽然眼前人影一闪,参莲子怀里抱着果子:“裘大哥,吃果子,我请客。”裘平安很快想起来白天时的话茬,当即笑道:“哎……妈,你这孩子,说说逗你的,咋这实在呢!” 天斗山寸草不生,不用问小娃是跑到山外摘来的果子,虽说附近转转不会有什么危险,但跑着一趟也足见心思了。 参莲子仍是咧嘴乐,奶声奶气回答:“那必须的!”仔细算算,人参只产于东北老林,参莲子正经是半个东北妖怪。 …… 在苏景来到天斗山的第四个月,虽然救治祸斗之事还未曾完成,但他与祸斗一脉的交情已经落到了实处。裘婆婆掐指算了个好日子,孤峰巅顶、一座由南荒祸斗与中土精怪合力开凿出的朴拙府邸前,先是一道火光冲天,巨大的扶桑灵木耸立,冠盖开阔火灵滂湃,颇有仙家风仪;跟着又是一道墨色炫光直冲天幕、继而缓缓散开,方圆七百里尽为所覆,片刻之后水声轰荡,天斗山消隐不见,一座大湖横空出世……无烬山明玑老祖赐予苏景的璃璃水墨。 这道宝贝之前的禁制已经被明玑老祖抹掉,这几个月里又经裘婆婆初步祭炼,已经能够使用了,以后裘婆婆还会再加深祭炼、增添它的威力。 至此,苏景一行算是真正落户于天斗山! 府地有石碑,六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苏景亲手镌刻:离山天斗剑庐! 苏景站在石碑前,笑:“我得给六两写封信去。” …… 不久之后,中土修行正道大大小小的门宗都接到了一个自妖门中传出的消息:苏景落户南荒,建“离山天斗剑庐”,同附详细地标所在,若有正道弟子在南荒出事,天斗剑庐有应必求! 没有哪个修家吃饱了撑的会往南荒跑,自然也不会求到天斗山头上。不过包括离山剑宗在内,所有闻讯之人都啼笑皆非:离山天斗剑庐,这到底算个什么事?被逐出门宗的苏景跑到南荒……去给离山开了个分号? 很快,离山又散出灵讯通报同道:离山天斗剑庐和离山剑宗不存丝毫关系,不属离山统御,也不算离山分支。 接到离山的传讯,大伙更乐了…… 但这件事过了才十余天,离山剑宗突然发生了一桩天大祸事:十七长老中修持最高的任夺,率同九鳞峰亲信弟子三十余人反出离山! 不是如苏景一般被驱逐、不是任夺带了亲信悄悄叛逃,而是真真正正地造反! 出事那天,八百里离山先是轰鸣巨响不断,大地颤抖天空摇晃;一炷香的工夫后,连串撕裂怪声远远播散,平时覆盖于离山的画皮被彻底撕碎,万道水光化作利剑怒鸣不休,水幕天华大阵发动;继而数十道黑色光芒闪烁,自门宗内向外急冲! 黑色遁光均为九鳞峰弟子所化,任夺率同分身独撑大阵掩护弟子逃脱,随后自己也化身黑光,与门下一起向西逃去。 至多五息工夫,离山界内剑华如泉喷涌!以刚归山的前辈高人贺余为首,大群高手出山急追。 这一追、一逃,便是遥遥三千里!路上剑光闪烁如电、法术轰鸣如雷,这么大的动静,沿途修家想听不见都不可能,最终跟在任夺身边的两大分身都被轰杀粉碎,但还是被任夺本尊和九鳞峰弟子逃掉了。 到现在为止,此事的缘由尚不为外人所知,而那场追杀中还有个极大的蹊跷之处:离山修法以水为基,任夺的修行再如何精湛也逃不开一个“水”字,可是他和门下亲信的遁光漆黑如墨、腥臭翻涌,分明是邪徒魔族的法术! 修行道上议论纷纷、离山缄口不言…… 离山惊变的消息,经由六两传至天斗山,苏景当然没如“弃徒”那样幸灾乐祸,也未像“我仍当自己是离山弟子”那般痛心疾首,初闻讯时的惊讶散去后,少年长长呼出一口气,又恢复了平时模样。 第一百七十一章 你是大圣 将有关任夺的消息放在一旁,苏景起身去探望师母,蓝祈在离山受伤极重,以她自己估计没有百年光景休想回复如初。 现在她已经在裘婆婆的看护下,开始行功疗伤,初时还无法长期闭关,每行功一个时辰便会精疲力竭、不得不终止。 虽然辛苦无比,但蓝祈的伤势已然稳定下来,迟早会有好起来的一天。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任夺送给苏景的那枚玉皮蛋被师娘讨去了,具体什么用途她也没多说。 探望过师娘,又和其他同伴、山中祸斗打过招呼,苏景开始闭关精修,不修境界,修元基、修神通、修剑法、修斗战! …… 转眼三年过去,乌鸦卫这边终于大功告成,天斗山上四百七十一头小祸斗,尽得“金乌大焠真”锤炼,昔日病仄仄、随时可能丧命的“小狗儿”们,如今变得生龙活虎。苏景特意暂停修行、出关一次,由霍老大夫妇主持典仪,一百头最强壮的小祸斗拜入苏景门下。 这种热闹事情,蓝祈自然要来观礼,一边看着小狗们趴伏在地对苏景参拜大礼,一边对裘婆婆笑道:“堂堂离山小师叔,收了一群小妖怪徒弟。” 老太婆也笑:“沾苏景的光,将来这些小狗崽子去了中土,个个都是大辈分!” 蛮荒地方,典仪简简单单,不过天斗山是有传承的,今日拜入苏景门下的小祸斗还要向先祖焚穷大圣之灵叩首祷念。由此参礼众人也得以进入天斗山的大圣祠。 到现在,苏景一脉与山中祸斗早都熟稔、信任了,凭着大祸斗给苏景等人种下的一道妖识,他们可以随意出入天斗山内外两重天地,但是焚穷大神祠苏景还是头一次来。 祠堂陈设简单,一上、五下两排六个灵位,最高处的自然是焚穷大圣,下面的则是祸斗一族继大圣之后另外五位飞升于天外的大妖,不过它们飞仙后再没回来。 这个祠堂面积宏大,占地足有三里方圆,几面墙上满满壁画,偏偏还画得粗陋无比……在东土汉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祖祠如此肃穆之处,哪会弄些花花绿绿的涂鸦。 祸斗儿们按照祖礼去给大圣爷磕头,苏景等人依着中土礼节,也去拜过大圣,随后苏景起身打量着四周壁画。 一幅幅壁画中,主角都是一个手握鸿矛、身体肥壮的虬须莽汉,或烧山焚湖施展赤炼神通、或冲锋陷阵斩杀强敌妖寇,不用问了,画中所有都是焚穷大圣的丰功伟绩。 不得不说,这些壁画虽然笔触粗糙人物丑陋,但看得稍久些,不由苏景心中不赞一声“大巧不工”,画中大圣爷的一嗔一怒、一喜一笑着实传神,特别是有一副焚穷大圣怒斩恶蛟的壁画,内中杀气几乎都要从墙面上渗出来。 苏景一副一副地观赏下去,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间身体一震、脱口而出一声低低惊呼! 已经执礼完毕,正站在苏景身边的霍老大纳闷问道:“苏老弟怎了?” 苏景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惊骇残存,但神情已经恢复正常:“东墙第七幅画,大圣爷身边那位前辈是谁?” 人家先祖壁画,用手直指不敬,不料祸斗全没这个忌讳,霍老大小棒槌似的手指头直接点过去:“你说这个人?” 画上,漫天飞雪中,粗犷强壮的焚穷大圣正飞临半空,手中长矛紧握、目光凶光毕现、周身烈焰熊熊,一看就是要去打架的样子。在大圣身边,还跟了另外一个人。 三十左右的男子,剑眉星目长相俊美,身材修长、裹着一件雪白皮裘。而相比于焚穷大圣,他的神情就要轻松得多了,似笑非笑的模样……苏景见过此人。 年纪相差几岁,衣着有所变化,但无论五官或者神情都绝不会错,初入修行道时、随老祖于青灯境内,那个神秘少女刀下雕刻出的高山巨像! 同一个人,苏景自忖不会看错。 可惜霍老大摇了摇头,面露尴尬:“这些壁画都是老祖先们画的,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其中大部分故事口口相传下来,但也有些失了记述,如今我们也不是完全能看懂……这个人跟在我家大圣身边,必是好朋友,应该也是妖门中了不起的人物,可他的身份我们不晓得。多半也是位大圣吧。” 苏景点了点头,又环目四顾,再没其他壁画出现过这个人。 全无线索,自然也无可追查,苏景暂时放下此事,霍大嫂则招呼一声,山中大狗小狗齐声和应,于洞府中摆开丰盛宴席,南荒蛮族没有“拜师宴”这个说法,但碰到好事情是无论如何得大吃大喝一顿来做庆祝的。 席间苏景问霍老大:“我想把孩儿们收入大圣点将玦,你觉得如何?”收徒和收奴是两回事,苏景不贪图那百头小狗儿弟子,但令牌一进一出,它们立刻能跃升一灵界,终归是好事情。 霍老大正端着硕大酒杯,闻言笑道:“我也想啊!可我家大圣的令牌,早随大圣一起消失不见,再说就算那宝贝还在,除非大圣本人我们也用不了……” 苏景这才想起来对方还不知道自己有大圣玦这回事,笑道:“霍大哥误会了,我说的是这个。”说着,手一翻将令牌亮出,放到霍老大眼前。 霍老大混不在意,一边往口中灌酒,伸手拿起令牌观看……噗嗤一声,满满一大口酒啊,全都喷了出去;随即又是噼啪一声暴鸣,肥壮蛮汉屁股下的石凳四分五裂! 手里举着大圣令牌,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张开大得吓人,霍老大坐在地上愣愣发呆。 又是噗嗤一声。旁边的霍大嫂不知夫君怎么了,纳闷侧头然后一眼看见了大圣玦,霍大嫂也正含了一口酒……喷夫君脸上了。 参莲子颠颠跑上前,用衣袖去擦大圣玦上的酒水,一边擦一边用白眼珠翻蛮子夫妇。 霍大嫂先回过神来,但脑筋还是僵硬的,声音止不住的颤抖:“当家的……你手轻、轻点,别捏碎了。” “捏碎了就是假的。”做梦似的语气,纯粹本能使然的回答。 再看酒席宴上,祸斗一族尽做骇然,苏景手下的大大小小的妖怪则含笑不语,眼睛里却藏不住的那份小人得意。 平时用得习惯了,所以宝贝也不当宝贝了,苏景是真没料到祸斗两口子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殊不知,祸斗是出过大圣的妖族,这大圣令牌在他们眼中是真正至高无上的圣物,今天突然见到了一块,如何能够不惊。 苏景伸手把霍老大扶了起来,后者这才如梦初醒,声音干涩:“这个是真的?” “那还能有错?这事还能……”坐在不远处的裘平安笑呵呵地接口,不过光说又有什么用?苏景自霍老大手中拿回令牌,冲着小泥鳅一招,裘平安立刻消失不见、被收入大圣玦。 跟着苏景又一动念,将其放了出来,裘平安刚才那句话还没说完:“蒙人啊!你嘎哈?”最后三个字是冲着苏景说的。 霍老大当真是被惊到了,骇然望着苏景,脱口道:“你是大圣?!” 裘平安多嘴:“你说呢?” “是……还是不是啊……”霍老大干巴巴的语气,一脸的彷徨。苏景笑着摆手把裘平安轰走,不让他再胡闹下去,但也没去仔细解释这块令牌的来历,只说机缘所致、领受神秘人物的赏赐。 霍老大直接灌下去一钵酒,才算压下了心中惊骇,至于那一百头徒弟小狗儿进入大圣玦,他全无异议,祸斗与生俱来的“犬性”不是随便说说的,一旦认下了朋友,哪怕此人是邪魔妖佞、大奸大恶,他们也会相助到底。 那些小狗已经拜师,便会对苏景生死相报,既然如此,进了令牌还能立刻擢升一灵阶,何乐不为。 欢宴过后,苏景将百名弟子收入大圣玦,再将其放出时,小祸斗的身形足足大出一倍,比着大象也小不了多少,一个个目光如炬凶相毕露,呼吸粗重、鼻端喷薄浓浓黑烟……刚刚升了一灵阶,体内火力充沛,“小家伙”们现在还控制不好。 大圣玦适合妖精修炼,但苏景的扶桑灵木能够聚拢真火灵元,相比之下,巨木笼罩范围内,对火行精怪的修炼更有利,由此乌鸦卫、无数剑鸦和这一百头小祸斗都在扶桑周围修炼。 苏景从《金乌万象》挑选了一门还算适合小狗们的“怒烨崩”修法,与“金乌大焠真”一起抄录于玉玦,传授了下去。 应酬过这桩收徒事情,苏景正准备重新闭关,霍老大忽然又步履匆匆地赶来:“苏兄弟,我另有一事相求!你能不能把他俩也收入大圣玦?”说着,他伸手向身后一指,那对天斗山胎巨汉兄弟,肩并肩站在一起,目光期盼望着苏景。 山胎,是大山之子,传说之中他们一动则岩石崩裂、一怒则大地狂啸,可是这对山胎不过是五灵阶的蛮力妖怪。 传说不可尽信,而空穴不来风,远古时凶猛山胎是真正存在过的。 究其原因,或许是老天爷觉得这种怪物太可怕,给它们的修炼设下了两重枷锁,其中第一道便是“六阶不破”,山胎修炼到五灵阶,再向登上一步千难万难,这是天生的桎梏,没有道理可讲。 但是若能突破这一层,到妖灵神前山胎的修行就会一马平川。 这对山胎巨汉,穷尽无数岁月为祸斗效劳,莫看他俩傻乎乎的,却是霍老大的前辈、更是祸斗一族的恩人、朋友,如今他们有了破境、继续修炼的机会,哪怕就此失去这对“奴仆”,霍老大也只有大笑开心的份! 第一百七十二章 成魔 这对苏景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一挥手再度亮出令牌…… 与小祸斗不同的,大圣玦一进一出,这对山胎巨汉的样子并无任何变化,但他们脸上的那份欣喜完全没法子用言辞形容,自身的变化只有他们两个了解! 不过片刻,欢笑就变成了感激了,巨汉兄弟一起跪下,咚咚咚地向着霍老大用力叩头,后者摇头而笑,以巨汉能听懂的祸斗蛮语道:“谢我做什么,谢你家主公才对……要仔细记得,以后你们就是苏老弟的属下。” 来时路上霍老大就给他们仔细讲解过大圣玦相关事情,但他俩没能完全明白,那副憨子心眼仍把霍老大当作主上,闻言一边摇头、一边叩头向他致谢。 霍老大拦住了他们两个,耐下心仔仔细细地又做解释,好一番工夫,两个憨巨人终于明白了。兄弟俩对望了一眼,回头看看苏景,再又看看霍老大,忽然间,他俩哭了,斗大的泪珠落在山岩上,啪啪作响。 霍老大笑着:“哭个什么,你们是霍家的至亲好友,这跟拜奉苏老弟做主上又有什么关系!” 蛮语劝慰好一阵子,两个巨汉止住了眼泪但仍闷闷不乐,苏景大概能看懂,但一来言语不通没法劝,二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只是笑了笑,将两个巨汉收入洞天,让他们自行去修炼。 而后苏景又复闭关。 …… 在苏景原先的打算中,准备拿出十年功夫来精修。 可“金乌万象”上诸般法术奇妙,破真一雷劫后心境开明对剑术的领悟曾冲不穷,再加上他手上需要祭炼的几样宝物……以前没有时间只能望洋兴叹,这次放开了心思全情投入,这个“关”越闭就越久、就越不想出来。 每学会一道法术便领会了一重神奇;每领悟出一道剑意都会觉得身心欢愉笑得想跳;每将宝物祭炼一份都能发觉新的威力或用途……若非修行,如何能体会这般趣味。 修行之乐,又何止于那高远到几乎缥缈的“长生、逍遥”? 日月轻贱,时间忽忽。 这一次闭关,足足用去了十五年!加上之前三年,比着最早的预计多用去快一倍的时间,苏景终告破关,待他走出洞府时才发觉,师娘蓝祈来了,正在扶桑树下招鸟逗狗、玩得挺开心。 师娘的气色不错,苏景见之一喜:“您好了?”话未落,他又看出蓝祈眉心处郁结的那隐隐一道黑气,须得百年调养的伤势哪能好得那么快。 “闭关闭糊涂了吧?”蓝祈懒得提伤势这桩恼人事,笑问苏景:“舍得出来了?快二十年,玩得开心了?” 快二十年的刻苦精修、炼宝炼剑炼法术,但于“飞仙”这个大梦想而言,也是耽迷于术、快二十年的“不务正业”。 苏景吸溜着凉气:“越修就越沉迷,当初师叔在青灯境说他沉迷剑术耽误修持我还不甚明白,现在算是明白了,当真不是说笑的。” 蓝祈却不当回事,把素手一摆:“才二十年罢了,玩得开心就成!这就要下山去了?” 苏景点了点头,这个时候树上树下修行的乌鸦和小狗全都围拢过来,那是什么样的动静,裘婆婆和大祸斗马上被惊动,“离山天斗剑庐”转眼就热闹了起来。 十五年光景,大易扶灵气魄相助、扶桑灵木下修行,大群玄羽剑鸦中已经有二十几头修得真谛,自牲畜晋级成小妖,另又大批同类现在也显现了成妖的征兆,没什么可说的,苏景把大圣玦一挥,助那廿余一灵阶剑鸦小妖丁擢升一境;那一百头祸斗弟子本就是族中最强壮的晚辈,得金乌绝学正法、大圣玦擢升、十五年里树下刻苦修炼,不用提真正本领、只看卖相就远胜于山中普通小祸斗。 而天生的妖孽,修行的进境速度远胜普通的畜类妖修,这也是远古多大妖的缘由,按照现在的速度下去,百名祸斗弟子二十年内便有望突破四灵阶晋位妖目。 小的们修行有成就,做“大王”的自然开心,苏景打算吩咐乌鸦卫,待小祸斗破境妖目,便将“金乌九劫”的合战杀阵之法传授给他们。可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正牌妖奴一个都不见了…… 苏景纳闷:“裘平安、乌鸦卫他们呢?” 看上去快四十岁的侍剑童子回答:“他们打架去了。” 一是为了照顾师娘,另则大家初来乍到,为求稳妥苏景在闭关时,把裘平安等人都留在了外面。 妖精寿命漫长,小泥鳅娶亲二十年,现在还是“新婚燕尔”,这些年他修炼不勤、天天陪着娘子,头两天两人下山游玩,南荒深处是不敢去的、就在附近转转,结果在西南千里处遇到另一伙小妖。蛮荒里的妖怪哪见过中土来的“小姐”,对小金蟾言出无端口齿轻薄,那裘平安就是个混世魔王,哪会忍这口气,正要喝骂他媳妇就直接动手了…… 对方人多势众,小两口也不甘示弱,边打边捏铃铛喊人。黑风煞和四十九对乌鸦卫立刻就冲过去了。 苏景问道:“不会有事吧?” 霍老大笑答:“无妨,那个地方我晓得,是放空湖的一伙子妖怪,修行平平就是人多些,小裘他们肯定能赢。”霍大嫂更周到些,借口道:“本来我想带些儿郎们去帮手,火乌鸦老大说这是离山之事,不用我们出兵。” 苏景咳了一声,转目望向裘婆婆,老太婆知道他的想法,桀骜冷哼:“小娃们打架,我不会理会,若他们打输了再说。” 苏景又把目光从周围扫过一圈,随即诧异:“参莲子……不是也去了吧?” “他也该练练了,从小到大都还没打过架。”蓝祈回答的理所当然。 苏景真是没什么可说的了,这时候樊翘报上苏景闭关时,六两传回的有关中土消息:离山掌门沈河重归门宗;邪魔外道活动渐渐频繁,已经有些小门宗受害;而如今中土修行道上最骇人之事是:任夺成魔! 十几年间,离山非但未能捕获任夺,反倒在追杀中损失了四位长老,昔日与任夺关系最亲近的虞长老也在其中。四位元神境界的大高手陨落,就是实力雄厚如离山,也损失不起,受创着实不轻;还有弥天台的两位神僧、涅罗坞的两位祭酒、天元道“人字”掌剑真人、紫霄国一位大将军,或是在帮离山追杀叛徒时、或是山外游历中大祸天降,皆遭任夺毒手! 有与任夺交手过的正道弟子确认,任夺身边有极厉害的邪魔大修相助,若非如此,只凭区区任夺和三十几个不成气候的九鳞峰弟子,怎么可能杀掉这么多天宗高人。 任谁听到这样的消息都会倒抽一口凉气,苏景也不例外,但也仅此而已了。很快便岔开话题,问樊翘:“准备好没?随我下山去寻地煞。” 樊翘都准备了快二十年了,当即点头。 寻找烈火地煞是为了修炼,而穿越南荒、历险跋涉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历练,在离开齐喜山前苏景就已经定议,此行只带樊翘一人。 南荒寻火煞,和当年陆崖九以“抓蝎子”为名着他在沙漠中破通天一样的道理,这是修行进境与心境视野的两重磨炼……沙漠的凶险远远比不得南荒,可今日苏景也再非当年那个只能靠老祖帮忙炼化飞剑的少年了! 裘婆婆等人早已经被他说服,但大祸斗可不知道苏景有这样的“傻念头”,两口子都开口相劝,还不等苏景说什么,蓝祈就代为开口:“要是怕凶险,何必去找地脉凝煞?干脆连南荒都不用来了,闯一闯不是坏事。” 说话间蓝祈美目流转望向苏景:“以前我对你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蓝祈和苏景说过的话多了,苏景哪晓得她指哪句,不过这也不耽误苏景认真点头:“您的话我都记的。不过……您指哪句?” “可动手可不动过手的时候,就动手;可杀人可不杀人的时候,一定杀人;可饶人可不饶人时,决不饶人。”蓝祈笑得好看,语气轻飘飘的:“走南荒,记好这句话。” 带上师娘这句“嘱咐”,苏景辞别山中同伴,璃璃水墨的护禁绽开一道裂隙,苏景与樊翘一起下山,向着南方而去。 但苏景也并非一个妖奴没带,现在大圣玦中还有一对兄弟——山胎巨汉。他俩的修行正到关键处,这个时候把他们逐出洞天影响不小,苏景就将他俩留在其中了。 苏景与樊翘才刚一离开大湖,就见一道乌云自东方疾驰而来。精修之人眼光老辣,以前虽只见过一次,但苏景还是能认出它。看这云驾的去势必是天斗山无异,苏景双翅一摆迎了上去。 乌云中立刻传来叱喝:“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阻我行军!” 苏景回答:“小人见过典军中郎将、祝摆摆祝大将军。” …… 乌云停顿、黑雾散开,为首的果然是祝摆摆。 当年祝摆摆曾来天斗山寻衅抢人,事后苏景向祸斗问起过此人,得知他不过是个小小妖王,本来不成气候,但后来东方建起了一座“齐凤妖国”,祝摆摆被收编了去,得了个四品将军的官衔,这才开始威风了。 不过上次事后,祝摆摆就再没来过天斗山附近,这次他再来不知所为何事。 祝摆摆打量了苏景几眼:“这小娃眼力倒还不错,居然认得你家将军。” “我家大王今日早已不再是典军中郎将,天恩浩荡,十几年前便擢升大王为怀远将军!”负责喊话的小妖多嘴,得意洋洋地对苏景道,提及“天恩浩荡”时他还不忘向着东天方向一抱拳。 苏景愣了下,随即笑了起来。这官职的学问中土人士尽知,从四品中郎将变成五品杂号将军,能是升官? 想来祝摆摆这些年里犯了错被贬了一品,但麾下小妖无知,都被自家大王吹牛蒙住了。果然,祝摆摆脸上微微一红,岔开话题:“你是什么人,为何拦我去路?” “小人是天斗山巡山使者,见到将军云驾特来相询,不知将军缘何来访。”苏景随口回答,他主要还是怕这伙妖精来找事,若真那样,没啥好说的,正好试一试这十八年精修的成果。 第一百七十三章 金轮明澈、天乌瞬灭 十八年前祝摆摆着实被那三位妖灵神大人给惊到了,哪还敢再来惹事,这次前来也并非打杀,而是公务在身:“回去告诉你家大王,剥皮国狼子野心,屡屡动兵犯我边界,吾皇业已点起大军,即将出征讨伐贼寇,本将军奉命前来征召天斗山霍大将军……” 不等说完,侍剑童子樊翘就摇头道:“笑话,我们天斗山又不是齐凤国的属地,你们要打仗,自去打你们的,此事与天斗山没有半点相干,何来征召之说。” 祝摆摆这次倒不凶,好说话得很:“是本将用错了词,不是征召、是相请,天斗山若能为吾皇效力,必有重重酬劳;再说那剥皮国人个个凶狠残暴,如果被他们打过来,天斗山怕也不能幸免不是。” 妖国打仗,躲还躲不及的是非,怎么可能一头扎进去,苏景摇头代为拒绝:“我家大王正在闭关精修,无暇理会其他,你请回吧。” 祝摆摆就奉命来拉拢各方散兵游勇去助战的,拉到了有功拉不到也无过,是以并不勉强,又笑道:“如此便作罢,代我给你家大王问好,就说以前闹过的那点小小误会,大家都不用放在心上了,待本将军凯旋,霍大王随时可去我绿竹海做客,届时和他好好喝两杯!” 说完,他又想起一件事:“对了,大战在即,吾皇正在选拔能臣带兵出征,伯牙城中设下大擂,若真有本事,在擂上夺个南征大元帅也并非不可能,天斗山几位大妖前辈若有兴趣,大可去试一试……如果去的话,登擂时还请提一句小将的引荐。”说着,祝摆摆笑嘻嘻地把几枚清脆碧绿的竹叶塞到苏景手中:“这些叶子都是我独门炼制,有清心明目之效,当是给小兄弟的见面礼。” 所有的事情都说完,祝摆摆带着妖兵离开,苏景也不再耽搁,火翼摆动继续向南而去,前两天安然无事,飞遁途中天上、地上常常可见精怪小妖,但他们都神色匆匆向着东方汇聚,多半是去从军或打擂,没空答理苏景两人,至多也就是向他们怒目而视。 待到第三天子夜时分,飞遁之中苏景问樊翘:“今晚的风有些粘稠。” 樊翘没感觉,正想摇头忽听到苏景传音入密:“小心。” 两字过后金光暴现,苏景头顶六丈,昏黑天空中突兀升起一轮灿灿骄阳! 夜里,太阳出来了。 “金轮明澈”,金乌万象中的秘法,凝聚金乌正火化骄阳之势,光芒笼罩之下匿踪显隐遁破,幻象亦难再聚。 专破隐身与幻境的秘法,有过巨蛤肚子中的经历,苏景于闭关中特意做过此法精修。 便是骄阳当空的刹那,樊翘只觉得头皮发炸,在他与苏景身周,密密麻麻尽是拳头大小的妖毒巨蚊,多到无以计数,绵延数里的一片巨蚊之云! 这种巨蚊唤作“枯落”,天生就有隐形匿踪的秘法,且口针藏蕴奇异毒液,就算四五阶的修家都难以察觉它们的叮咬。“枯落”以血为食,昼伏夜出成群结队,最是难防不过。时常有赶夜路的妖精,于飞遁途中不知不觉被它们围了,突兀就变成了一具干枯尸体摔落地面,巨蚊的称呼就由此得来。 “枯落”被苏景的法术照破身形,一时间嗡嗡大乱,樊翘正待催动法术突围,苏景反应比他要更快得多,嘭的一声轻响护身赤炎展开七丈,将自己与樊翘一起护住。 “枯落”是南荒异种,可说到底也还是蚊子,又哪经得起金乌真火的淬炼,火中枯落直接化作青烟;阳火之外数十丈范围,枯落也抵不住炽烈热度被活活烤死。 偏偏这些巨蚊还有向火的本性,慌乱不堪却不肯逃散,反倒是吱吱怪叫着向苏景冲来。 这便再轻松不过了,苏景和樊翘不用动一动,就能轻松扫灭了这群孽畜,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偌大一片蚊云被烧得七七八八,两人正待再启程,苏景皱一皱眉,头顶金轮微转,向着左侧照去…… 一老道显身“阳光”之下。 此人瘦得不堪,但手脚奇长,婴孩大小的身形、却有成人长短的四肢,偏偏他的衣袍还肥大得很,迎风飘摆着说不出的古怪。 这老者是“枯落”蚊修成的精怪,但他是族内异种,唤作“七巧四脚蚊”,修炼成气候自称七巧道人。 齐凤国招揽大将,七巧道人雄心勃勃赴京想要夺一份富贵。今日落足附近,将随身携带的蚊群放出觅食,他自顾去调息休养。这蚊群本来能和他的一道秘法配合,是打擂夺帅的厉害依仗,不料一时不查、待他赶到时蚊群竟已被苏景给毁去了,七巧道人怎肯善罢甘休! 但天性使然,就算他自忖能够稳稳吃住苏景,也不愿正面硬拼,本拟藏身一旁待苏景撤去金轮法术,再度赶路时跟上去偷袭,不料被苏景提前发现了。 老道一声冷笑:“小畜生伤我儿郎,赔命吧!”他的声音很轻,却尖尖细细让人异常难耐,像极了夏天时蚊子在耳边晃动的嗡嗡声。 随即妖道鼓起两腮昂头对着半空金轮猛吹喷一口气……妖道眼光不差,他看得出苏景的护身赤炎不是凡品,稳妥起见动手前先把那“太阳”打碎,他便可隐遁身形神鬼难查,立于不败之地。 银瓶绽裂的脆响,七巧道妖术精奇,凭一口气就毁掉了苏景的“金轮明澈”。 骄阳碎、金光灭! 七巧老道冷笑中隐匿身形……掐一个隐身诀能用多久?一瞬、或者刹那?可是就在老道身形半隐、将消未消之际,他突兀爆起半声怪叫,挨了苏景一剑! 少年明明没动,可见鬼的是,妖道明明中了一剑! 剑从何来?而且来得毫无踪迹,于毫无征兆中,就那么出现于妖道身边、凶狠霸道地扎下…… 剑自“金轮明澈”中来,那骄阳是法术不假,但苏景的一支剑也藏于其中:骨金乌。 “剑刹天乌”,苏景的骨金乌能隐于骨血,也能藏于他的法术之中,法术告破时便是骨金乌一击爆起时! 而金乌是太阳化身,光热所在即为金乌所在,这天下又有什么跑得比光更快?这天下还有炼术法术,比着“剑刹天乌”更能成就“瞬灭之剑”? 一剑瞬灭,剑之四绝之一。 可惜苏景的“瞬灭”还差得远,和剑羽划界的“封域”一样只能算是雏形罢了,剑动虽快却仍有气机可循……这也足够妖道倒一次大霉了。 七巧道人哪想到这小子会这么坏,竟把瞬灭剑藏在法术中勾搭人去破,甚至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骨金乌戳中身体。 啪的一声淬厉怪响,妖道长袍粉碎,而那一剑之威也随之消弭,七巧道的第一巧:袍偿命。 不是袍子结实挡住飞剑,而是经过妖法无数锤炼的袍子能代主人死上一次。 这件袍子算得他毕生修持的最大成就、最最珍惜的东西。 要知道他能祭炼成这件袍子,不单是法术了得,更要紧的是他天命里就带了“这一巧”,袍子毁了、命数中的“第一巧”也随之告破,以后就算花再多心血也休想再重炼“袍偿命”。 七巧妖道赤身裸体跃身半空,气得心肺欲炸同时,翻手亮出一柄血红长剑,这是他的嘴,真的嘴——虫形时的针嘴炼化成的剑。 夜牧蚊群伤人害命、蚊群被毁赶来报复,对这样的妖怪苏景也没什么好说,妖道亮剑同时他召回骨金乌准备迎敌。 金乌一震、返回,消隐于主人身体内。 瞬灭之剑无法向普通飞剑那样受主人驱使舞来舞去,它是一剑一杀、再动非得先收剑不可。 妖道的动作要比着苏景更快,叱喝一声,血剑如电而去,刺得却非苏景而是少年身边的樊翘! 樊翘这些年修炼也异常刻苦,立时便显出了效果,身后的水火双剑同做长吟,脱鞘而起,于主人身前五丈处迎上妖道血剑,不料三剑相触之际,妖道血剑陡然化为一蓬血雾,失了形质而速度更快、泼面向着樊翘扑来。 七巧道人的“第二巧”,剑如血。 樊翘大骇,根本来不及躲闪,就在此刻金光绽放,苏景再出剑,三十三道剑羽飘零无端,挡在“童子”身前。 飞剑化血,也不过是一把剑变成“一片剑”,脱不开灵气的辅乘和气机的牵引,血雾泼入剑羽搅起的乱流范围,也立刻变得凌乱散漫,趁着这个空子樊翘急退。 而苏景不退,咒法动处金光更甚,又是一道“金轮明澈”当空照耀,同时双翅猛震,裹荡猛火向着妖道猛扑过去!风火之怒,不是躲在一旁“放箭”斗法,而是冲锋陷阵碾压万物! 又见金轮,妖道这次精明了,大不了就不用隐身法术,无论如何不敢再去触霉头,且他特意分出一道妖识锁住“骄阳”。 若少年想故伎重施,天上金轮非得先破裂不可,提前会有火灵猛震,届时妖道不用去寻找敌剑,只要赶快错开一步便无妨了。 争斗于电光火石之间,连续施展的法术几乎不存先后之分,散乱于“剑域雏形”血雾猛地散开,尽数撤出剑羽控制之地,旋即重新凝做长剑急追苏景。 血剑的飞射,比着苏景的猛扑更快得多。 第一百七十四章 生生赤炎、再来一只 苏景尚距老道十丈距离,血剑已急追至身后,又是一片金光刺目,元吉天都火翼中三十三根剑羽飘零而出! 故伎重施,看似简单,可是从双方动手到现在也不过一个呼吸功夫,苏景为救樊翘所布的第一幅“剑域”尚未消散,第二幅剑域之雏形又告成形…… 血剑入域,受乱流搅动不自主地颤动,攻势受阻。但妖道修持远胜苏景,又瘦又长的双手猛掐剑诀,口中再喝一声:“疾!” 血剑威力暴涨,破开剑羽,直刺苏景。 同个瞬间,苏景似是知道必无幸理,双目圆睁掐手催动咒诀,半空里那盏骄阳应法而碎,他要再次发动骨金乌,于敌人求一个同归于尽。 妖道早有防备,“故伎重施”又岂能有效,身形猛晃向一旁错开三丈,但他才刚站稳身形,还来不及去看一眼苏景是否被自己的血剑戳穿,便又一次爆发怪叫,他又挨了苏景一剑,仍是骨金乌、仍是瞬灭剑。 这次的骨金乌一剑,并非来自金轮,而是苏景手上。 骨金乌能藏于金轮、法术破而瞬灭起,但苏景要动用金乌一剑,也不一定非得先唤出金轮,直接“刺”出去更省心。 偏偏他仍是弄出个太阳来,动剑之前先把太阳弄碎,妖道自然要躲……待他躲好了,苏景的骨金乌一剑出手。 老道先入为主,以前又没和苏景打过交道,又哪想到这小子的花招层出不穷,见到太阳碎了他当然要躲、躲过之后自然就以为没事了。 但苏景现在的“骨金乌瞬灭之剑”只练到十丈威力,敌人离得稍远便够不到,所以刚才他要奋力前扑! …… “哇呀”一声惨叫,这次没有“袍偿命”了,飞进来的是骨金乌、飞出去的是血金乌,老道的心口被苏景一剑洞穿。 而苏景这一边,双翅第三次绽放金光,第三次三十三根剑羽飘零! 十八年精修,九十九道庚金剑羽,苏景能够连起三剑。一而再、再而三!血剑又告受阻,虽只是刹那……但足够了、足够骨金乌洞穿强敌! 血浆喷涌,妖道重重向后摔飞开去,哪还能再控制血剑,苏景身形微晃便告脱险。 可七巧妖道还没死,第三巧,“足上心”。 他真正的要害,能在双脚于心口来回变换,平时就算把他的首级砍下来,他照样能再长出一颗头,要杀掉他非连创他双足与心胸不可。 不过,胸口被骨金乌掏出一个大窟窿,就算不死也是重伤,妖道哪还敢再停留相斗,身体陡然化作血雾。 第四巧,“血迷踪”。 妖道化身的血雾并非凝做一团飞驰,而是四散崩去。 轰轰然,烈焰生! 血雾散得多快,烈火升起地便有多快;血雾散开得多远,烈火覆盖得便有多广。苏景辨不出妖道藏身于那一滴雾尘中,也用不着去辨,直接一把火烧过去便是。 樊翘拔身于高空,愣愣垂头观望…… 为眼前情形所震骇:一片火海,炽焰妖娆,苏景置身其中,飞扬跋扈! 也为刚刚兔起鹘落的一战所震惊:苏景手上有什么宝物,樊翘大概是了解的,而从始至终,他也只出剑羽和骨金乌,宁可涉险而不动用冥明尊和其他宝物。 是来不及还是狂妄?都不是,原因不外:苏景想炼剑。 万物皆乌、战火铸炼、煌煌东来、烈烈西敛。“剑刹天乌”不止要在火中淬锻,还要于斗战中锤炼。 烈火之中惨叫声响起:“大仙饶命,小人有眼不识真仙,冒犯天威,知错了,愿做牛马奴仆效劳,求大仙饶命。”若未曾受重创,逃出火海等闲事耳,可妖道伤得这么重,又哪还有力气抵挡金乌真火。 妖道被炼出本形,一头身形三尺的黑花巨蚊,周身裹满火焰、翅膀焦糊长腿乱弹,哀号求饶不停。至此他也再无余力了,天赋七巧中,四巧接破,剩下三巧一是驱驭“枯落”之术,另两巧则是修行上的好处,于斗战无用。 妖道口中惨嚎,可心里还是想不明白,不过是个五阶小修,自己怎么可能就输了、就要被打死了。 苏景收了别处的烈炎,但加于妖孽身上的阳火未消,到底是成形的厉害妖物,在阳火中还能坚持,一时间死不去。七巧道人嘶声哭号求饶,心里盘算得清楚,只要今日能保住性命,又哪怕以后没有报仇雪恨的机会! 少年人到底是心软的,听妖道嘶嗥稍久,苏景似是不忍心了,皱了皱眉头,迈步走到他身边。 妖道忍住剧痛不再打滚,心里求盼着少年能为他灭去烈焰,果然,苏景伸手……将妖道挂在脚上的乾坤囊给摘走了。 火光熊熊,一盏茶的功夫后,妖孽终被炼化,身体化为灰烬、彻底魂飞魄散,连转世轮回的机会都不存。 苏景掂着妖孽的乾坤囊,回头和樊翘商量:“你带着我飞成不,我开这袋子,咱平分。” …… 金乌摧禁,七巧妖道的修持比着苏景高一截,但驳杂妖术终归敌不过纯正阳火,天亮时分苏景面色一喜:“开了!”言罢将袋子一抖,随即喜色尽变作惊愕,“哎呀”一声又忙不迭把袋子扎了起来。 少年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但还是有百多只蚊子飞了出来。 满满一口袋“枯落”!全放出来,又是一片蚊云。但这一窝枯落并非妖道的“族人”,他还未能完全养熟。 看着苏景手忙脚乱,又唤起少许真火去烧逃出来的蚊子,樊翘忍不住想笑。 待收了真火,苏景琢磨了下,并未就此毁掉这一袋恶心东西,而是转回头对樊翘道:“全都给你,我不要了。” 樊翘吓了一跳,想也不想直接摇头:“我也不要。” 苏景不是一般的大方,摆手道:“别跟我客气!”跟着不由分说,把扎好的袋子塞进樊翘手里。 随后苏景盘腿一坐,取出自己的帛绢,翻翻找找,寻到一门功法,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 一天之后,光明顶小主人和侍剑童子的位置变了,改由苏景催动着一重烈火云驾,樊翘则坐在一旁,抱着枚抄录了功诀的玉简,仔仔细细地研究着。 好半晌,樊翘取出七巧道人的“蚊子囊”,放出一只“枯落”,跟着一道真炎加过去,兹的一声,蚊子烧死了。 樊翘皱了皱眉头,又把法术揣摩一阵,第二次放出枯落,又给烧死了,如此往复,一天下来烧死了百多只枯落。 苏景终于看不下去了:“生生赤炎不是你这般运法……”接下来有关运气法门、火焰力量控制等等好一通讲解。 樊翘的玉简内,是苏景特意从帛绢中为他抄录的功法。“生生赤炎”,听上去虽是“生”,实则颇为歹毒,是专门用来炼化恶兽的法门,淬炼其身、精壮其神、但却摧毁其魂!这是把活物炼化成法器的凶术! 这门火术凶恶霸道,对施术者要求也极高,凭着苏景或樊翘的境界还远不足以完全掌握。现在不是不能修炼,而是修炼不出什么效果。举个例子,哪怕是一灵阶的小妖丁,魂魄也牢固异常,五境小修士运用赤炎炼之,不等焚掉其魂,就先把小妖丁的身体毁了。而用在普通畜生身上,就算能留其身,它的身体也没什么法力,炼来又有什么用处。 不过这一兜蚊子倒是例外,天生带有法力,却是蚊虫之身少灵无智,魂魄渺小得可怜,用“生生赤炎”来炼化正好。 尤其妙的是,樊翘修炼的“云灼鱼焰谱”,一旦施展开来会有法云铺天,若在那云中藏进一大群看不见的蚊子……光明顶主人的金轮中藏杀人的白骨剑;侍剑童子的法云内躲一片吸血的无形蚊。这才算是般配了。 “生生赤炎”是真正的复杂法术,樊翘一时间可练不好。苏景教导一番,又道:“你放出一只蚊子来,我炼给你看。” “童子”听话,放出了一只蚊子,然后“主公”一挥手……也给烧死了。 苏景脸都不红:“再来一只。” “再来一只。” “再来一只。” “……” 两位离山高足,催动着火云儿,你一只我一只的烧着蚊子,一路向南而行。一晃几天过去,路上平平安安。飞遁赶路,但也不能总在天上飞,偶尔也会落地调息静养。 这一天两个人选择片平整高地,休整半日,正待再度启程,不远处忽然层层乌光闪烁,一个三十出头的青衣男子显身。 面如美玉、星目蚕眉、嘴唇嫣红……漂亮得不像人的男子。 对方来得毫无征兆,现身前苏景没有丝毫察觉。 心里警惕暗生,苏景向对方微微一点头,不打算说什么,正打算催动云驾离开,青衣男子忽然微笑开口:“两位小友请留步,我有一事相询。” 说着,他握拳的右手伸出,饶有兴趣的样子:“你猜,我手中是谁?” 苏景神情迷糊的:“兄台说笑了,难不成你手中还攥这个人么?” 青衣男子微微一扬眉:“兄台?这个称呼很好听,好,我便是你的兄台了。”稍加停顿,他忽然岔开话题:“齐凤国和剥皮国要打仗了,你们晓得么?” 待苏景一点头,青衣男子余效继续道:“我是齐凤国的人,名唤余效,有那么一点地位,所以要召集以前的朋友、部署,都来为国效力……我手心里攥着的不是个人,是个精怪妖孽。” 说话间,他把手掌摊开,哪是什么妖孽,分明是一搓尘土。 苏景却笑了笑:“是它啊。” 第一百七十五章 北冥两变、天魔解血 余效笑容更盛,明明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言谈举止也全无女气可言,但他的笑容却只能用“妩媚”形容:“烧成灰了你居然还识得,七巧道人得和你有多大的仇?” 一撮尘土,旁人看不出什么,可苏景又怎会认不出阳火灼烧后留下的痕迹,再联想对方言辞,哪还猜不出“它”就是七巧道人。 剑鸣清越,樊翘双剑并起,随他剑诀掐动,天光忽然黯淡下来,一朵白云当头,不算大但形质古怪:分明是一条鲤鱼。 水火双剑消隐不见,藏于鲤鱼云,剑势则凝而不发、稳稳笼罩余效。 余效根本不去抬头看一眼,他的眼中仿佛只有苏景。苏景见“童子”动剑,却皱起了眉头,语气严厉,呵斥:“不可妄动,速速收剑。” 苏景怎么说,樊翘便怎么听,可“童子”还没来得及动诀,余效似是动了一动,在他手上突然多出了一只白骨金乌。 余效没有这宝贝,骨金乌是苏景的,悄然放出的“寂灭”一剑,竟被这个美貌男子赤手空拳地接了下来! 余效放声大笑:“滑头小子!真被你给骗了!” 叫手下收剑、自己却痛下杀手,不是滑头是什么;余效的确被苏景骗到了,可即便他精神松懈,苏景的偷袭一剑也还是伤不到他! 美貌男子为七巧道人而来,此事又岂有善了,你死我活吧。 余效的笑声未落,手掌中的骨金乌猛地燃起腾腾烈焰。 骨金乌也修得本命法术,燃起护身赤炎。而苏景动作奇快,同样扬手唤出一道阳火,身形一闪钻入火中——这边消失的同时,他已从骨金乌赤炎中钻出,这何尝不是因穿空遁法而成形的、另一道“瞬灭之剑”。 来不及吞食天香镇元、也不用吃药,飞鱼鬼袍得多年滋养,足以替苏景当下这次虚空之害。 金光闪烁,煞气翻滚、尸吼阵阵,苏景遁出刹那,九十九跟剑羽尽起、拍锦绣囊取冥明尊唤凶猛鬼将助战、十三具阴煞鬼神齐出猛扑强敌,还有一条鱼……苏景左手持剑、北冥、鲲。 诸多手段,暴风骤雨般的攻势。 饶是余效见多识广也被苏景这种疯狂打法给逼得手忙脚乱,心念急急一柄碧绿长剑跃出护主,剑一晃便斩杀了冥明尊唤来的厉害鬼物、继而叮叮当当地脆响不迭,抵挡泼雨般得剑羽。 余效自己向后暴退,左臂大袖一挥将十三尸煞卷扔半空,右手则又是猛地探出,直接将北冥剑鲲抓住。只听到一声雷鸣,鲲之惨烈怒吼,北冥的凶猛剑势竟挡不住余效一抓,轰然散碎。 鲲灭,但苏景一剑未完,长长厉啸划破九天,一头金光大鹏突兀显身,势如奔雷猛击向余效面门!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鲲可化鹏直击九天,北冥剑势两变,鲲灭但鹏生! 在任夺手中,北冥只出一变;苏景的修持远远不如任夺,但神剑对他的认可更甚,是以有了这第二变。 余效的修持当真深不可测,猛提霸道真元,张口向着剑鹏狠狠一喷。 一口气、一只鸟,相撞一起却爆出洪钟大吕般金鸣铁啸! 同个瞬间,还有一道金铁交击的惊鸣响起…… 片刻前、鲲化鹏,少年根本就不去看北冥剑能否克敌,右手一翻又亮出一把精光灿灿的匕首,猛刺心窝:他自己的心窝。 右手摸刀、心口在左、动作一气呵成,奇快无比,口中同时大吼:“天魔解血!” 真正的全力自刺,不存丝毫余地,不用眼力多么精强、只要稍有见识都能看出,他这一刀必会将自己刺死,除非他是十万中无一的右心人。 刀锋入肉鲜血飚溅,也是这个瞬间,苏景放开了握刀的手……现在放手还有什么用?刀子上的惯力足以洞穿他的胸膛。 “当”的一声金铁交击之鸣,传自匕首与苏景胸口之间——少年周身再没有丝毫灵元气机、完完全全的普通人。金乌蛮。 这是苏景在闭关时悟出的、召唤三尸的无上法门。正常自刺,自己死定了,这是来自身体的反应,无可逆转、三尸即刻便会察觉;及时唤出金乌蛮、体魄暴增消弭匕首之力,小命保住、伤得还不重。 空气暴鸣,三尸救驾! …… 余效刚击退剑鹏,三尸便跳了出来。 苏景的动作余效看在眼中,他当然知道苏景不会自裁,多半是天魔解血之类自残魔功,苏景自己也是这么喊的。 可天魔解血换来的是一道凌厉法术,余效全力防备苏景会有动作,哪想到会是三个矮子扑出来耍剑。 “吾剑巅顶!” “吾剑封域!” “吾剑瞬灭!” 自离山循例苏景险些身死后,三尸被蓝祈严厉教训了一顿,从此痛改前非,救驾前就准备妥当,一跳出来立刻动手。剑之三绝被他们喊了个遍、然后第四绝从天而降,直轰余效…… “啊!”余效一声怪叫,不是害怕、是气的,只是不知是因为苏景刚刚的“天魔解血”,还是现在三尸吆喝的“吾剑什么”。 天星入剑、劲锐之力自九霄直下,余效的身体陡然散碎! 时值此刻,苏景也终于惊呼出声! 不是被剑力灌天灵、身体轰碎,而是他自己解体,身体化分作数十段、一分即合,下个瞬间他仍站在原地,脸上笑容妩媚,但已“让过”了三尸合击一剑。 这等解体神通,根本就不是苏景现在能够理解的,更不是他能应付得了的,可少年的态度却愈发强横了,金乌蛮散去又化作修家体魄,口中怒喝:“跟你拼命!”金光暴现,火翼剧颤……苏景转身便跑。尸煞、剑羽、金乌什么都来不及捡了,唯独路过樊翘处不忘伸手一抓把他抛到自己后背上。 本尊和三尸在不要脸处心思相通,三尸并不意外,哇哇怪叫着把宝剑舞成一团光,为本尊断后阻拦强敌,苏景逃不了他们才是真正得死。 余效却并未再追赶苏景,脚下随便错步躲过三尸的猛攻,连还手都不屑,只是一扬手把一件东西抛向苏景,大笑道:“你认不认得此物?” 笑声起时,美貌男子身上,因剧斗而起的敌意、气势忽然散去了…… 余效的力道控制得巧妙异常,他打出的那件东西在追上苏景后便减慢了速度,苏景一侧目便看得清清楚楚,樊翘也看清了此物,两人同时惊呼一声。 苏景抄手将其拿住……明明白白、绝不会错:离山真传命牌! 北面四字古篆,剑出离山。 正面正楷题名,尘霄生。 停顿于半空,苏景和樊翘都愣住了,看看彼此、看看命牌、又看看余效。 余效却笑容一僵,他见到苏景另只手上不知何时又握住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红石头……这小子还有手段?不用问了,这个是逃命用的,余效得追上去才能领教。 三尸抬头,看看苏景,又看看余效,确定他们不打了,唤出自己的小棺材,哗哗地飞上天空和本尊汇合,赤目性子急:“什么东西?”拈花哼哼唧唧地嘟囔,一脸不高兴,他是从床上赶来的;雷动最为从容,伸手从棺材里摸出一盒点心。 苏景无暇理会三尸,正待发问,余效又把手一挥,将玉玦召回到自己手中。 这便绝不会错了,真传命牌都是封印了神通的宝物,它们是认主的,除非主人否则无法这般召回! 苏景落地:“当真是尘霄生师兄?” 苏景的心思不差,见“尘霄生”的真传命牌,下一刻便悟出“余效”,雨肖、分明是取了谐音的一个霄字。 惊讶的神情中透出喜色,可口中还是那句:“当真是尘霄生师兄?” “区区一个蚊子妖道,也值得我替它报仇么?你若不是师弟,我才懒得来!”尘霄生笑道:“若再不信,我只能背离山律给你听了。” 哪还用背离山律,见命牌飞回到他手中苏景就已经信了,接连两句发问,纯粹是因太意外而本能问出的。 一来没想到要命的强敌变成同门、二来没想到尘霄生竟还在人间、三来更开心于尘霄生居然还肯把他当作同门,当然这对师兄弟“半斤八两”,都是被赶出来的货色,彼此相认倒是顺理成章。苏景又惊又喜,正经按照离山同门之礼拜见师兄。 尘霄生也执离山礼节相还,当真看不出他们都是离山弃徒…… 樊翘也上前叩头自不必说。 不嫌腌臜,师兄弟席地而坐,苏景一肚子的好奇,正要开口问,转念又想了想,笑道:“我不问了,捡着能说的,您就说给我听吧!” …… 当年尘霄生为救魔徒,受八祖一剑肉身彻灭,只剩魂魄带那个魔徒下山。 欢喜儿的元神离开身体活不了太久,那个魔徒知恩图报,本欲寻找门中宿老,看看能不能救下尘霄生,但尘霄生不欲委身魔道,摇头拒绝,且要对方立下重誓,毕生不得与离山为敌、更不许为他报仇。 待魔徒答应之后,尘霄生便独自离开,找了个能看得到离山的地方等死,不料八祖居然显身。以一只碗施展诡怪法术,救下了他的性命。 苏景自帛绢记述中,见师父提到过碗,脱口问道:“一只碗?” 第一百七十六章 离山剑袍 “青铜碗,隐镌铭文,皆为鬼篆,是丧门的绝顶法器。”尘霄生应道。 人力有穷尽,八祖虽强但毕竟不是包打天下的神仙佛祖,他能救下尘霄生靠的全是青铜碗之力。经过好一阵痛苦炼化,尘霄生从元神便成了“怨魂”体魄。 欢喜儿的元神活不了多久,怨魂至少能在黑夜游移,只消避开阳光就是了。但八祖并未就此罢手,而是将其收入碗中,整整两百年修炼,尘霄生变成了一头真正的恶鬼凶煞! 恶鬼,指的是他的身体;凶煞则是境界,与心性没有关系的,尘霄生还是尘霄生。 尘霄生苦笑了下,他的面貌太美艳,苦笑生怜:“不管怎么说,我这也是重获新生了。临别之际八祖对我讲明,是我师父请他老人家出手的。” 再之后尘霄生便离开了中土,来到南荒游荡,自然也会遭遇数不清的凶险,可他到底是离山的得意弟子,就算修为大减,心机和灵智仍在,一次次化解危机,还因此得了机缘,以鬼修丧法结合离山正法,渐渐修成了名堂,聚拢了不少手下,说到这里尘霄生略显无奈:“后来人多了,我就建了个国。倒不是我想做皇帝,主要是妖精们喜欢这个调调,天天和我聒噪个没完。” 苏景听故事开心,随口笑问:“什么国?”话说出口,他自己就反应过来了:“齐凤国!”再仔细琢磨下,“齐凤”反过来不就是“奉七”,尘霄生是七祖曲嘉门下弟子。 苏景又仔细看了看尘霄生,试探着问道:“白藕法身?”他依稀记得,刚到天斗山时,来抢人的竹子中郎将提到过一句“吾皇炼就白藕法身。” 待尘霄生点头后,苏景心里念叨了句“难怪漂亮成这样”,口中则说道:“恭喜师兄。” 尘霄生一摆手,没把他的喜庆话当回事:“十八年前,我忽然接到中土传来的消息,说是有个叫做苏景的离山弃徒在南荒另立门户,建了座离山天斗剑庐。” 说到这里尘霄生又笑了:“要说起来,你的胆子比我大,居然敢直接挂出离山的名号。” 以前尘霄生根本不知道苏景这个人,但他人在南荒,与中土的联系并未中断,苏景成立“离山分号”曾昭告天下,从南荒传去中土的消息绕了一圈又从中土传回到南荒“齐凤国”,尘霄生这才晓得,天斗山来了个离山弃徒。 跟着尘霄生动用中土眼线,仔细打探苏景其人,所知颇为详细,连苏景被逐是循“尘霄生之例”都探到了,只是不知道他护的是莫耶妖女罢了。 居然是循自己的例子,尘霄生心里立刻就生出亲近了,而苏景是于他有成全之德、再造之恩的八祖的弟子,且苏景仍当自己是离山弟子,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做师兄的当然要照顾下师弟了。 尘霄生曾亲赴天斗山,但见璃璃水墨封闭七百里大湖,他也没去硬闯,只是留下心腹高手,什么时候苏景出山立刻传报于“圣听”,另外那次过去,尘霄生还探知这附近的竹子中郎将曾对师弟起过敌对念头,一道圣旨降了祝摆摆一品,总算尘霄生是正道出身,惩罚一下就算了,没过分追究。 后面的事情就再简单不过了,苏景出山,尘霄生赶上来,途中发现阳火法术的痕迹,本来尘霄生就想试试苏景的本事,就抓了一把七巧道人的骨灰…… 拈花手摸肚皮,面有余悸:“多凶险啊。” 赤目点头附和,对尘霄生道:“你差点就让苏锵锵给斩了。” 雷动满嘴点心:“师兄,苏锵锵本领如何?” 说道苏景的本事,尘霄生笑了起来,望向苏景:“以第五境而论,他的修持算得惊人,但我更想弄明白,你跟谁学得那么多混蛋手段?” 不用苏景回答,拈花抢着借口:“无人教导,都是他自己领悟的。” 雷动好歹先把嘴里的东西吞进肚里,痛心模样、叹一口气:“从小打架,他就从来不肯堂堂正正,失了正道本色啊!” 苏景也笑,换过话题:“我把蚊子妖道斩了,害师兄阵前少了一员大将……” 不等说完尘霄生便一摆手:“他算什么大将,少他一个没什么要紧,此事不用提了。” “再就是我有些不明白,师兄在南荒修炼、游历,何等逍遥自在,又何必和那些土著妖兽计较……”尘霄生闲得无聊,当个妖国皇帝过过瘾也就是了,但现在他要和剥皮国打仗,这事让苏景有点糊涂,毕竟参天悟道才是修家的追求,尘霄生又不是南荒土著,实在犯不着这么“煞有介事”。 “打一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尘霄生轻飘飘一句话把苏景的问题卸掉了,随即话锋一转:“师弟向南方去所为何事?” 苏景把自己的目的如实相告,尘霄生正待说什么,身后不远处忽然闪出一个身着锦缎宽袍、面涂白垩、着唇红的中年人,扭着腰肢小步子跑上前、贴在尘霄生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明明是传音入密,偏偏还要贴到耳边去讲…… 中年人动作扭捏、女里女气,但藏身附近苏景都未能察觉,他的修持便不用问了。 听过呈报,尘霄生皱了下眉头,再抬头时笑容重归于面:“有些急事,非走不可了,这里有些东西给你!”说着他摸出一个乾坤袋递给苏景,但他的话还没说完:“你要想南走,另有两样东西非得准备好不可,你在这里等我两天,我再回来找你。” 苏景忽然想起一事,伸手入胸襟一抓,把自己的鬼袍取了出来:“这件袍子送给师兄了。” 尘霄生炼得白藕身,但他仍是个阴鬼丧物,与这件袍子的丧属相合相补,尘霄生本要走的,但看见袍子眼睛微微一亮:“这还真是件好东西!”毫不客气、伸手将其取来直接穿在身上,旋即闭上了双眼。 鬼袍随心,想做什么人、袍子就会有何变化,不过正常而言,若想用这件袍子非得先将其炼化不可。 尘霄生不急着动法祭炼,他只是动用“鬼触”与袍子“沟通”起来,探看这件宝贝的不凡之处,可即便只是试探,鬼袍还是缓缓地变了形状……这也足见尘霄生与鬼袍之契合。 片刻后苏景忽然笑了:“师兄穿这件袍子合适极了。” 在尘霄生身上,鬼袍化作离山弟子的剑袍。 尘霄张开眼睛,他觉得出袍子好,却不知鬼袍还有这样一重变化,低头一看就愣住了,而后他也笑了,妩媚却灿灿。 他没再说什么,直接带了那个中年人飞天而去。 …… 送别师兄,苏景打开他留下的袋子:一枚传讯铃铛,三道剑符。 铃铛能够直接联络到尘霄生,没什么可说的。而真正让苏景又惊又喜的是三道剑符并非尘霄生所炼,符中火灵流转,苏景以灵识探知,内中阳火纯烈远胜他现在的修持……炼化符篆之人,除了师父陆角八还能是谁? 便如当初陆崖九赐苏景九道寒月天河剑符一样,尘霄生修得鬼身、辞别八师叔时,陆角八也将亲手炼化的五道剑符赠与他防身。不过尘霄生可不像苏景那么败家,到现在也只动用了两道。 剩下三道,他转赠与苏景,这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吧。 三道剑符,苏景分给樊翘一张以作防身之用,另外两张自己小心收好。赤目也想讨一张,苏景没理他。 …… 原地等候两天,但尘霄生却没能再回来,由那个红唇白面的中年人代跑了这一趟。 和上次一样,此人现身后扭腰摆臀地小步跑上前,这回苏景看清楚了,中年人迈步时两脚永远都是踩住一条直线,又难怪他的行姿让人起鸡皮疙瘩。 来到近前,中年人直接跪拜在地,尖声尖气道:“老奴拜见苏小仙。奉圣旨、给您送几样东西。还要请苏小仙放心,万岁一切安好,只是军务缠身,没办法亲自赶来。” 师兄没事便好,苏景伸手将其扶起来:“大叔怎么称呼?” “苏小仙可要折杀老奴了,这大叔两字万万不敢领受。”中年人站了起来:“老奴也没有名字,想叫我啥就叫我啥,都随您的心思。” 赤目是浑人,闻言跳上前:“要叫你‘苟日的’呢?” 中年人捂着嘴笑,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那我就是苟日的,启禀苏小仙,我叫苟日的。” 这南荒的人物,苏景是一辈子也适应不来了,把赤目轰走,对中年人道:“莫理会他,我想叫你什么便是什么,大叔。” “大叔”摆出了幅苦闷样子:“您还是叫我苟日的,我这心儿才踏实些。” 苏景摆手,不再称呼上纠缠了,“大叔”也知趣,先从袖中取出了鬼袍:“万岁爷让我告诉苏小仙,这件袍子他帮你炼化了一番,但时间仓促未尽全功,您先就活着穿。将来若有时间,万岁再将它好好祭炼。” 比起尘霄生拿走时,袍子变得挺括平顺,明显又上了一个档次。 苏景咳了一声,他是真心送袍子,没想到……少年人不去矫情什么,又问“大叔”:“师兄还有什么交代?” 第一百七十七章 剥皮封天 这一次“大叔”从袖中取出两个袋子,细声细气地解释:“这红兜儿里面,是五块身份名牌;这绿兜儿里面,也是五块身份名牌。这红兜儿的牌子可在齐凤国通行无阻,再有瞎了眼的畜生和您为难,您晃一晃牌子然后让他自裁便是了;这绿兜儿牌子,则是行走剥皮国的身份了,现在两国要打仗了,您越往南走形势就越紧张,少不得会遇到盘查。” “在咱们这边,怎样都好说,实在不行您摇一摇铃铛,万事皆休;可是到了剥皮国那边,您就得小心些了,那边的人不讲道理的,非得有个身份不可。” “还有苏小仙,您可记得仔细,红兜儿是齐凤国、绿兜儿是剥皮国,千万别弄混了,若是把红兜儿的令牌用在剥皮国,或是把绿兜儿的名牌用在齐凤国……” 从“大叔”身上,苏景忽然找到了些与乌鸦卫相处的感觉。 仔仔细细地嘱托,又把牌子的用法、尘霄生给他们安排的身份等等全都讲清楚,“大叔”第三次伸手入袖,取出了一串佛门弟子的念珠递给苏景:“在剥皮国若是遇到官家为难,实在过不去的时候就亮出这串珠子,说一句‘我是淡大师方外老友’,或许会有用。” 说完,大叔躬身告退:“祝您老一路上顺风顺水,祝您老所到处大杀四方,祝您老鸿运隆昌天官赐福,苟日的这便告退了。” 啰嗦不堪的吉祥话中,他的身形渐渐浅淡,直至消失不见。 两块一套的身份名牌分发于同伴,雷动还不忘嘱咐两个兄弟:“记住了,红的是齐凤国、绿的是剥皮国,不可将剥皮的当作齐凤,更不能……”不等他啰嗦完,拈花就打断道:“咱们又不跟苏锵锵南行,要牌子干啥?” 南荒里可没有大屁股小娇娘,拈花全无兴趣;但南荒里有中土难寻的野味、说不定还有远古妖族留下的奇珍,另两个浑人都嚷嚷着要和苏景一起南行。 三个矮子好一番争执,最终还是雷动说了句有分量的话:“你怎么就知道南荒里没有美色?你睡了几十年中土小娇娘,来睡一睡南荒的野味小娇娘,那才是快活!” 拈花愣了愣,跟着对雷动一抱拳:“多谢天尊教诲。” …… 云驾再起向南急行,途中雷动天尊撒泼似的闹了一次:苏景急着赶路、不让他下去打猎烧野味。本来他随便走,吃饱了只要一抹脖子就能追上本尊,但雷动又怕疼,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绝不肯自裁。 不过雷动很快就学聪明了,不说自己馋了,骗人说察觉地上有仙花异果,头两次苏景还真上当了,按下云头去查找…… 有三尸在,路上当真不愁寂寞,不停向南飞遁,又过了五六天天平日子,果然像“大叔”所说,来拦路的精怪渐渐多了起来,且并非普通山野精怪,而是一小队一小队盔明甲亮、带旗携令负责巡弋天空的妖兵哨探。 亮出“万岁爷”钦赐的令牌,齐凤国内通行无阻,苏景飞在半空,垂头可见地面上一道道妖雾弥漫,内中掩藏大军,或迅速移动、或扎营助守;另外还有些着长袍、好像军师模样的妖怪做法忙碌、于要害处布置阵法…… 越往前行,见到的妖兵就越多,规模着实有几分惊人,尘霄生师兄果然不是等闲之辈,一座妖精国度被他治理得兵强马壮。 这边气氛紧张,剥皮国何尝不是严加戒备,就算有身份、名牌,也不能从两国即将交战的平原边界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苏景得了齐凤妖将的指点,大大地绕了个圈子,迂回进入剥皮国。 才一入境,苏景就见不远处一片乌云大得无远弗届、遮掩住南方天地。 苏景催动云驾层层拔升,打算自乌云之上飞过去,不料才到云上,陡然一片雷光闪烁! 人在上、乌云在下,霹雳自乌云中来,向上倒打而起,总算苏景应变了得,及时泼出剑羽挡下了这一击。跟着一个瓮声瓮气的喊喝声音传来:“什么人如此放肆,胆敢抢渡摄空大阵!” 伴随喊喝,一队妖兵显身拦住去路,打的是剥皮国的旗号。为首将领体型巨大,身高三丈开外,赤身裸体但皮肤块块拔裂、仿佛龟甲似的纹路。 苏景五人取出身份牌子上前交涉,看上去普普通通一块牌子,但内中暗含古怪妖法绝难作假,苏景按照早就准备的说辞应对盘问,滴水不漏。 见这几个人确是刚从北方返乡的“剥皮国”人,妖将也没过多为难,说道:“大战在即,为防奸细陛下传令封天,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飞遁,你们也一样,都落下去用腿走吧。” 遮蔽天地的乌云,不是自然成型,而是妖国的一道浩大法术! 此事不存商量余地,除非苏景自忖能从这万里乌云上一路杀过去。 可把想吃饭、想美人、想探宝的三位矮子仙家高兴坏了,连声称赞着将军威武皇帝英明,喜滋滋地拉着苏景落回地面。 地上也有妖兵维持战时秩序,对本国的平民,想去哪里都可以,但是只能按照“官家”指定的路线行走,且只能走在路面上,不许钻林涉水。道路两旁都有妖兵严密监视,不容得旁人钻空子。 在苏景想来,齐凤、剥皮两国开战于师兄眼中不过是场无聊时的游戏,就算齐凤灭国,以尘霄生的本领大可拂袖而去。所以进入敌国、找不到做奸细帮师兄的机会,他也不勉强,穿境而过、继续去南方寻找地煞完成自己的修行就是了。 不能凌空而遁,但贴着地皮飞掠还是可以的,赤目坐着棺材在前方开路,一行人行进速度颇快。 齐凤、剥皮都是妖国,但是就如中土世界里有妖魔鬼怪一样,这边的国度也有人类土著、荒民、蛮子等等,且其中也有修法传承之族,苏景几人都换过了装束,扮作荒民全无破绽。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南荒妖国与中土还有一处迥异:中土世界,修家不会参与凡间事情;妖国则全无顾忌,皇帝就是厉害无比的大妖,治下各族混居,一旦开战都是大妖、野修带着小妖或普通人的军队去投入战场…… 苏景等人行走半日,前方忽然又闪出一队妖兵,拦住了去路。赤目眉头大皱,直接把身份牌子一亮:“我乃本国百姓,有要事在身急着赶路,你等为何无故阻拦?” 为首那个妖精校尉查验过几人的身份后,说话还算和气,笑道:“我是一片好心。见你们几个都是有些本领的样子,没有想过从戎参军?就要打仗了,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何不以一身本领搏他个一世富贵?” 赤目如实以对:“我怕疼,不打仗!” 妖精校尉只道他说笑,也不勉强:“或者你们觉得前线投军、功名浅薄?这也无妨,万岁已在皇城摆下英雄擂,若有兴致,大可去试一试!” 苏景还记得祝摆摆说过,现在齐凤国都城正摆擂招贤,没想到剥皮国也弄了这么一出,打仗前才急急忙忙招揽能人,这是妖精国度的习俗么? 赤目财迷、贪图宝贝,追问了一句:“擂台打赢了可有赏赐么?” 妖精校尉笑答:“自然有厚重封赏,而且也不用非得打赢,只要打得像个样子,得了擂官大人的赏识,即可得取功名厚禄、受封将军……具体能封多大的官,就要看本领了。凭着你们几位,至少至少能拿下个中郎将!” 要当中郎将还用来剥皮国么?苏景一笑了之正要告辞,不料那个妖精校尉也是爱讲话之人,继续道:“若是能问擂夺魁,那就真正不得了了,不止有重宝,还有美人嘞!” “什么宝贝?” “什么美人?” 赤目、拈花同时发问。 妖精校尉故意压低了声音:“那是一枚上古时从中土流入南疆的巅顶仙丹,唤作天……天什么常来着……” “天无常?!”苏景心中巨震,不自禁一伸手抓着了妖精校尉的腕子,但少年反应奇快,才一抓便清醒回来,又赶忙放手,勉强笑了笑:“小民放肆了,将军勿怪。” 妖精校尉好脾气,摆手一笑:“无妨!应该就是‘天无常’,看你这样子,足见你晓得那仙丹的好处,我便不多说了。” 深吸、深呼,这算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么?而后苏景笑了,真正的开心笑容! 伸手自囊中取出祝摆摆送给他的好竹叶:“多谢将军指点。” 这个妖精校尉的职责,倒是和祝摆摆有几分相似,专门在这条路上巡弋、见到有强壮“百姓”就上前游说其从军,拦住苏景聊天算是他职责所在,本都没想过要收好处,一个劲地摇头拒绝。 苏景却是诚心相谢、非谢不可!不由分说把竹叶塞进对方手中:“得将军开导,小民茅塞顿开,这就要去京城赴擂了。”说完拱了拱手迈步便要走,拈花当场便翻脸了:“不许走!还没问美人儿!” 妖精校尉哈哈一笑,不等发问便应道:“那是咱们万岁爷的掌上明珠、不归公主殿下,京城的打擂,既是招贤、也是招亲,若能问鼎,便是咱们剥皮国的第三百七十七驸马爷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一惊而醒、一醒即怒 苏景樊翘等人都吓了一跳,又客套了几句,辞别妖精校尉,继续赶路。 方向虽然没有大的改动,但下一站的目的地已变,不再急着纵穿国境,而是去往剥皮京师无足城。忽然得到有关“天无常”的线索,苏景非去不可! 再启程后,拈花坐着小棺材与苏景并肩而行,低声道:“想拿药丸就得打赢擂台、打赢了也就当驸马了,苏锵锵,你可得先打听明白,三百七十七驸马……是万岁爷的女儿多,还是这位不归公主总换老公?” 又是两个时辰的赶路,眼见天色渐暗,突然一串串鸣锣响亮,巡路精怪大声吆喝不休。原来剥皮国从几天前开始宵禁了,平民百姓不许夜间行动。 而后就见前方不远处,路旁一棵参天巨木枝杈摇摆、长藤如蛇蜿蜒盘绕、一张张数丈方圆的巨叶舒展开来……居然是一座古怪的妖木驿站,投宿之人直接睡到巨叶上。 那叶子也有趣得很,舒展或蜷缩都随客人心意,喜欢敞亮的大可让叶子铺开,怕冷的则让叶子卷起、又暖又舒服地大睡一觉。 还有些妖灵儿,拍着翅膀游走于层层大叶之间,它们都是“店小二”,从酒肉到妖妓,客人想要什么只消和它们说一声。因为是官家执行的宵禁,所以投宿、睡上一觉都不用酬金,但是想要其他乐子就得花钱了。 这样的驿站跑遍中土也找不到一家,苏景饶有兴趣和同伴一起投宿,不过也只是形质奇异罢了,真正住进去,和普通店家没太多分别,赶路一天的怪物、蛮子们吆五喝六,着小二拿酒切肉,本是素不相识之人,都凑到一起海阔天空聊上一番、着实热闹。 而众人之间的话题,始终也脱不开两件事,一是即将发生的战事,另则无足城的招贤招亲擂。 投宿驿站的都是些无知“百姓”,说得再如何热闹也不可能会有机密消息,但那些精怪们的散碎言语,对苏景来说已然足够重要了,至少让他大概明白,师兄尘霄生为何要“煞有介事”,与剥皮国打上这一仗…… 剥皮“百姓”在提起将来那场大战时,除了哪位将军凶猛、哪家洞主儿郎精锐这些兵家事情外,说的最多的就是中土如何肥美富饶、是怎样的一个花花世界! 寻常百姓尚且如此,剥皮国的军卒呢?校尉、将领乃至皇帝呢? 剥皮国刀兵所指根本就不是同为南荒妖国的齐凤,而是锦绣乾坤、中土世界! 但剥皮在南、中土在北,中间还隔了个齐凤国。 这一仗尘霄生不能让,非打不可。 中土修行正道离山剑宗的弟子,弃徒。 …… 南荒之中有一条“祖训”流传,定居于此的妖精、凶物,不得去中土为祸。 古时候的南荒土著大都遵守这道规矩,可是年荒月废,时间漫长流转,到如今连那定下“祖训”的人是谁,土著们都不晓得,又哪还会认真照办。不过中土世界自有修行道守护,其他不说,就苏景所知,七大天宗都会轮流派遣弟子巡弋两界边缘,确保不会有凶猛怪物入界。 当然这种巡弋并非全无破绽,但潜过来的大小怪物若连续作恶,迟早还是会惊动正道高人,以正法将其诛灭。 就算魔道邪徒,见自己地盘上跑来南荒妖怪也会诛杀屠戮。 于中土人士眼中,南荒藏灵花生异草、宝石美玉藏于山河不计其数,但环境险恶妖精凶猛,一去难回;在南荒妖魔看来,中土鲜肉满地富饶肥沃,可修家可怕法术吓人,同样是个一去难回。 就如中土修家不会涉足南荒一样,绝大多数南荒怪物也不想去中土。 如今情形已变…… 苏景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叶子上,他不用睡觉,由童子与三尸护法,自己则闭目入定。一夜虽短暂,但多修一份元基便深厚一份,这个道理永远不会错的。 转天清早宵禁结束,苏景等人再度启程,只是这次他和樊翘一路先走、三尸则缀后半日分开来行走,又走了三天后,确定身边的“同路妖”早都换过了几轮、再无人识得自己与三尸是一路后,苏景找到一队巡路妖兵“告密”,说听得三尸议论大战时言辞可疑,怀疑他们三个是奸细。 当天三尸就被抓了。 过了七天,“官府”调查清楚,三尸身家清白、并非奸细,三尸得以脱罪,与苏景重新汇合。见面后赤目对苏景笑道:“尘霄生师兄安排的身份果然妥当!” 苏景要去京城参加的是官办的比试,此事非同小可,一无所获或许无妨,若能崭露头角,想都不用想必会有人去核实他的身份…… 三尸自官府中这一进一出,足见得尘霄生给他们的身份笃实可靠。这也是无奈之举,除此之外苏景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验证了。 苏景自锦绣囊中取出殷天子和小棺材还给三尸,笑问:“进去几天,受苦了。” 雷动却摇了摇头,咂着嘴巴:“妖精国的牢饭还挺好吃,别有风味。” 昼行夜宿,走在妖国开辟的官道上,速度虽比不得高空疾遁不过胜在安全无事,一路顺顺利利,这天正赶路时忽然对面马蹄声哒哒,有人骑马与苏景相向而来。 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一匹土黄小马,马上一个好像大猴子似的老头,也穿着件土黄衫子。 老头子并非骑马,他是蹲在马背上,模样说不出得滑稽。 待双方相错时,老头子忽然“咦”了一声,伸手一挠马脖子,小黄马前冲的势子猛顿,跟着开始倒退。 马儿后退的速度,与苏景等人前行速度一致。 要知道苏景一行都是贴地飞掠,快如疾风,连雁儿都望尘莫及,又岂是马匹能追上的,何况这马还是倒着跑的! 迎上了苏景的诧异目光,老头子笑道:“是个火娃娃,你的火好啊。”边说话、边骑马,老头子还能倾过身体,提着鼻子在他身边嗅了几下。 只凭一撇就看出苏景的修持,苏景却还分不出老头子到底是人是妖。 苏景笑了笑:“您老的马也很好。” 得了苏景的夸赞,老头子抓耳挠腮喜不自胜,这一来可就更像一头老猴儿了:“火娃娃都是火眼金睛,看不错嘞、看不错嘞!” 说完,老汉又挤眉弄眼地对苏景笑了下,跟着伸手在马屁股上用力一挠,小黄马吃痛、又改逆为正,加快速度冲向前去。 不过是行程中的随口搭讪,但也着实有些诡异,苏景忍不住回头向老头子望去,老头子没回头,倒是那小黄马在奔跑中,转回头与苏景对望了一眼……就在这个时候,空中突然传来一串串嘹亮号角,饱含杀伐之意、却又有振奋人心地奇效。 旋即只见空中显出异象,铺满整座天空的厚重乌云忽然绽裂两段,让开了一道七里宽阔的裂隙,自下仰望,那分明是一条“蓝天大道”,自南向北,从京师向着战场方向一路铺展开去! 巡路妖兵也随之而动,纵法悬浮于离地三丈处,刀出鞘弓半弦,带队校尉纷纷开声叱喝:“大太子奉旨前往四手坪督军,尔等还不速速下拜、迎接太子法驾!” 妖兵喊喝落、百姓欢呼起。 人人皆知四手坪是剥皮国的边关重镇,早已陈列重兵准备进军齐凤,如今太子亲自去督军,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讯号:这就要真正开战了。 大路上,行人跪成一片,苏景心中有所图谋,自是不会矫情这种事,跪便跪,今天投出去的银钱,都是明天去买妖孽性命的。 妖兵严密监视着路人,莫说待会经过的只是太子,就是皇帝他们也不用跪,军务在身便不拘于礼,这是妖国之律。 苏景不忘回头,“老猴子”下马跪在地上,他的小黄马竟也四蹄蜷曲、与主人、与所有路人一样跪地…… 号角声越来越响亮,北方天空尽头隐见重重云驾显现,让苏景颇为惊诧的,剥皮太子与一众随从的云驾居然是一盏规模宏大的黑色龙卷暴风! 风尾扫地、漩顶则直入九霄!巨大的龙卷风沿着“蓝天大道”迅猛前进。巡路妖兵再次叱喝:“太子殿下爱护百姓,尔等安心跪拜,必不会受伤!不许抬头观望,否则反贼论处、格杀勿论。” 风雷浩荡,来得奇快,妖兵话音落处,太子云驾便已从天角尽头来到附近,而远处时那尖尖细细的“龙尾”,待到此刻再看,足足三里方圆,足以扫荡一方。 再一个呼吸功夫,陡然天昏地暗,风尾来临、吞没苏景所在之地。并没有想象中的拔山巨力,那看上去惊天动地的龙卷暴风,连路人的一枚衣角都不曾掀起。可苏景清晰察觉,一股阴冷、粘滑的感觉,猛地包裹了自己的身体,千万道妖识如触手一般沿着他的毛孔向身体内猛钻。 不止苏景一个,龙卷风尾中的每一个人均是如此,只是绝大多数“百姓”修为浅薄无以察觉……这是天上有大妖施法,将妖识混于暴风、探查沿途众人。 苏景收拢精元,不做任何抵抗,任由妖识入体查探,五境的火修家在妖国中算得不错,但也谈不到如何惊人,应该不会被高高在上的太子爷注意。 但是就连苏景自己都不曾想到的,自从剑冢内醒来过一次便再无动静、快二十年里始终安静沉睡的鬼剑屠晚,在妖识入体的刹那,一惊而醒。 一惊而醒,一醒即怒! 一声清冽剑鸣,一道冲天雷霆! 苏景扬剑、逆起苍穹! 第一百七十九章 诛杀 不是苏景要战,而是屠晚暴发,相比于当年“白狗涧”那一次毫不逊色。 而相较于那时,苏景再不可同日而语,虽然身体剧痛、经络间锐意暴涨如万刀攒刺,但他并未失智、更不曾昏厥,少年清醒得很。 屠晚无可控制,那便不去控制,不止放任、还要帮忙,他与屠晚是一条性命,若不能成功就只剩死路一条,少年心思通透,怎么会想不通这样简单的道理。 所以苏景拔剑、丑剑。 这天下最丑的剑,绽烁而起的却是这世上最最惊艳的剑弧。 剑弧逆起!那贯通于天地、煌煌不可一世的龙卷暴风,在屠晚面前,比起一个竹筒又有什么区别……一剖两断! 天顶之上,有惊呼有怒叱,更有轰雷般摄人心魄的妖声大咒。 妖如雨下!青面獠牙、四翼三头、有为畜形有化人身、更多的则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物,或施法或执宝,自高空上扑跃而下,向着苏景蜂拥迎来。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声响亮欢呼自大路中传来:“火娃子,好啊!”大猴子似的老汉又蹦又跳,兴奋地脸孔都红透了,长长的胳膊甩来甩去,大吼:“你帮我,我帮你,起!起!起!起!起啊!” 随他一连串“起”字怪叫,沉稳安宁的大地突显狰狞,这地上的每一块石头,皆尽倒起,去势如电急射苍穹。 浮于表面石头飞去,可怒法远远未尽,只见老汉弯腰弓背、四脚着地一次次猛烈跳动,仿佛要把整座地面掀起来才肯善罢甘休。 大地隆隆,一道道裂隙猛绽,藏于地下的大岩巨石尽为法术所夺,一颤、再颤、三颤,继而冲天而起! 惨叫不绝、血浆四溅,半空里开出一片片妖媚血花……护驾妖兵被飞石打碎身体,性命终结时最后闪出的颜色。 身后的石头呼啸、身边的妖兵惨嚎,苏景无动于衷,他不知道屠晚为何震怒、但至少能明白他要杀的皆为该死之人,这就足够了,少年全副心思、所有精神,都用来辅佐屠晚。 剑魂一怒诛妖,少年同往! 天空中、石头砸出的千千血花的正中,一道汤汤血瀑…… 屠晚、苏景才是妖兵拦截的重点所在,整整一支妖军汇聚成阵,以铁石妖法护身,化作钢铁洪流冲向苏景,但只顷刻,钢铁洪流就变成了血肉瀑布。 屠晚剑下,无一侥幸! 古里古怪的调子,是屠晚剑魂的唱鸣、是丑剑嘶哑难听的附和、还有苏景口中也在哼唱——清扬、渺渺、好像若隐若现,可是即便满天杀伐、神通雷鸣也无法将之遮掩,正正相反,正因那喊生喊死的吼喝都太响亮,更衬出这诡异调子这种,那份轻蔑嘲笑之意。 妖咒歇、敕令起,护在剥皮太子身边的大妖同时出手! 一座琉璃白塔降笼罩苏景; 一片赤炼火海自云中倾泻; 黑云如丝横斜结布、瞬瞬成形一座天网拦路;九只银光闪闪、大如堂屋的蝴蝶结做一道漂亮得环,蝶儿眨眼睛、望着苏景……是蝴蝶,却生着一双人目! 屠晚不退、苏景不退;地上的“大猴子”老汉扔完了石头又跳上土黄小马、自己也冲向高空。 剑光贲烈,琉璃白塔崩碎、赤炼火海退散、天网一击动破、九只蝴蝶凄厉惨嚎…… 天上连声痛吼,以心血、精魄祭炼的法宝或法术被屠晚接连破去,施法之人遭受反噬受创不轻。 太子殿下的亲卫实力不可谓不强、反应不可谓不快,可惜他们遇到的是“屠晚”。 黑风顶上的大妖加在一起,实力比起离山白狗涧重狱内廿一凶魔如何?当年屠晚能诛灭白狗涧,今日它亦能屠戮这群妄图染指中土的南荒妖孽。更何况,那时苏景手中只是一把普通长剑,此刻屠晚栖身的却是剑冢内、能与之唱和的万剑之尊! …… 苏景挟剑,冲上云头;老汉骑黄马紧随于身后。 时值此刻,空中大妖哪还能不明白他们绝拦不住苏景,心中再如何不肯相信也没用,当机立断护着太子殿下转身便逃。 骑黄马的老汉嗷嗷怪叫着:“走不了啊!”急追不舍;屠晚一路杀上来,自也不肯就此罢休,可它无意大妖、不理太子,噬魂一刺直奔一个手执紫金杖、身形高瘦肤色惨白、周身纹满古怪黑篆的蛮人! 屠晚面前全无逃遁机会,蛮子嘶声厉啸做殊死一搏、猛用力狠狠折断自己的紫金杖。杖断裂,蛮子周身纹饰便如被突然惊动起的蚊群一般,轰然扩开而起……文身法篆,变作黑烟飘出身体、裹住了蛮子,刹那里法术成形,黑烟滚滚弥漫数十丈,化形做巨大神魔:头顶乾坤冠、身披太岁袍、手执降魔杵的墨色巨灵神! 巨灵显身之时,这高空之上无论大妖护卫、太子殿下还是骑黄马的刺客,无一例外都觉体内妖元一滞,被巨灵气势所侵,竟难再动法……不是无一例外,明明就有一个例外——苏景! 少年剑势不变,迎上降魔杵。 杵若天捶,贲烈力道轰荡四方;剑却不见了之前的淬厉意气,像一截松针、像一根蜂刺,就轻轻巧巧地扎上了巨杵。 黑雾笼罩、巨力轰荡,没人能看清鬼剑与巨灵间相斗的过程,但任谁都能看懂一件事:出剑时少年站在巨灵身前、收剑时苏景却背对巨灵! 洞穿了。 剖开了! 一剑,远不如逆冲苍穹时的威风霸道,平淡无常,甚至连光华都没有,可是……巨灵灭! 明明是雾气化身的巨灵,此刻被屠晚一剑洞穿后,却并未“散去”,巨大的身体层层开裂,黑色皮肤好像瓦片便剥落、摔下高空。 旋即,偌大神魔轰然散碎,寄身于巨灵的蛮子尸骨无存。 …… 猴子似的老者见状手舞足蹈,在小黄马上乐得吱吱怪叫:“火娃娃,还没完,快来帮忙!”欢喜大叫中身形如陀螺般转动起来,与坐骑一起化做黄色沙暴,直接杀入强敌阵中! “火娃娃”却未帮忙。 屠晚之怒皆因蛮子而起,此刻蛮子伏诛、剑魂便告沉寂,又重新回到苏景体内沉睡,全不管周围情势危殆。 而苏景现在,心中、体内,所有精神和力量都仿佛被掏空了一般,说不出的难受,并非真的脱力,只是身体一时间难以适应。 连动一动都难,又谈什么帮忙,苏景直挺挺地向着地面摔去。 这个时候空中那个大妖一伸手就能要了他的小命! 所幸猴子般的老者及时打出一道风沙,把苏景卷了远远抛飞开去,而后此人如疯如狂去击杀剥皮太子,大妖们奋力动法阻挡刺客,转眼又战成一团。没人能再顾得上少年。 苏景从高空直落,尚未落地便被三尸稳稳接住,樊翘双剑出鞘护住周围,手中捏住八祖剑符,喝了一声:“我们走!”天上地下,除了苏景一伙和高空战团,已经再没有活人,附近的巡路妖兵、赶路行人,皆丧于老汉之前掀起的大地狂啸强横法术内,本来樊翘也无法幸免,还好雷动识大体,及时把自己的童棺催涨、装下樊翘救了他的小命。 几个人施法便走,但还不等他们飞出百丈,天空陡然沉黯。 一座大山……实实在在的一座山,突兀跃出苍穹,轰轰烈烈砸向高空中黄马老汉与剥皮太子、大妖护卫的战团! 下一刻,大山崩碎血雨喷薄,天空恶战分出胜负! 其他人均告不见,土黄小马也不例外,只有猴子似的老汉浑身浴血,一路翻滚着摔落地面,再就是他手中死死揪着的一颗头颅:小丘似的蛇头。 剥皮国皇家,均为“洪蛇”妖孽。 洪蛇的情形与祸斗颇有几分相似,均源自远古、落地即为妖,但是这一族蛇妖无法自行蜕皮,每到须蜕皮时,都得有族中大妖相助、把旧皮剥掉才行。 “剥皮国”的名号,就因万岁爷一家这个特性而来…… 不用苏景吩咐,赤目便拍着小棺材迎上前,把“猴子”老者接住。喘息了这片刻,苏景勉强恢复些精神,低声吩咐:“带上一起走。” 老猴子伤得着实不轻,胸腹间三道伤口深入肺腑,一条手臂也自肩膀被斩断,只还连着两根筋、勉强没掉下去。 出气比着进气还多,老汉却还是满脸嬉笑:“我的妖息被小蛇临死前送了出去,带上我你们都得死,火娃娃自己逃、自己逃去。” …… 剥皮太子路过,苏景暴起发难纯粹是个意外,而猴子似的老汉却是货真价实的刺客,他就是来刺王杀驾的。不过敌人的实力远超出他的预料,若非屠晚打了头阵,老头子根本没有成功可能。 到最后,他发动飞天大山一击,尽毁强敌、如愿割下了那颗蛇头,但他的妖息也被剥皮太子截下一段,远远地送了出来。这便等若把逃犯的血绷布给灵犬闻嗅,无论老头子跑到哪里,后面赶来的妖兵都能追踪而至。 若在平时此事不值一提,老汉只需收藏气息就能瞒天过海,可现在他五内受创,连说句话都要喘息半晌,又哪还有余力内敛精元。 苏景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并不废话,直接把大圣玦对老汉一晃:“你意下如何?” 第一百八十章 灭顶训令 两重天地、内外隔绝,进了大圣玦,哪怕剥皮皇帝把那传说中的哮天神犬请来,也休想再能找到老汉。 一见大圣玦,老汉大吃一惊,而情势紧急,哪又再啰嗦的余地,老汉使劲咬了咬牙:“好!” 苏景将大圣玦在他额头一按,先接了老汉诚心拜奉之愿、收去一抹魂魄,跟着苏景心意转动,把老头子收入令牌洞天。 苏景忙碌不停,把最后八粒天香镇元中拿出一半塞给樊翘,跟着发动火遁带上“童子”逃离是非之地。 三尸也没啥可犹豫的,抹脖子跟本尊一起逃命。 刹那逃出百里…… 出口处是一个土灶。山野中的蛮族村落。 百里外的恶战,并未波及此地,但土著受到惊吓都逃往密林深处,村中空无一人,苏景跃出来,众人脚步匆匆遁入密林,苏景坐定、闭目休养,不久后身体不适渐渐消散。 跟着他取出得自老蛤的蜃玉,催阳火动咒法,片刻后空气微微一震,山林依旧、但五个人均告消失不见……来自蜃玉的一重幻境,覆盖住这小小的十丈方圆,便如一块取景本地的画皮,笼罩于原地,只是苏景几人都在“画皮”下。 但藏匿事情尚未做完,苏景取出剑羽,封住樊翘的精气要穴。 樊翘的经脉是苏景炼化的、樊翘的修行是苏景传下的,是以对“童子”的气行元转他了若指掌,封其灵动不过举手之劳。而后苏景自己化身“金乌蛮”。三尸则是诡怪力量,本就没有灵元波荡。至此,五个人都变成了“凡人”。 南荒边缘的那只老蛤是什么样的修为?就算苏景对蜃玉祭炼有限,化成的环境也足以假乱真。或许瞒不过大妖的集中全力的洞察,但这场大到几乎无边无际的搜索,就算剥皮国实力了得,怕也搜索不了那么细致。 天上的妖风往返不停、负责搜索附近山林的妖兵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直到七天之后,诸般动静渐渐消失,又等了几天,几人确定风头暂过。 刺杀太子一战,层层浩大神通席卷四方,战场附近应该不存幸存者。按理说苏景几人的样子不会被泄露出去,不过苏景还不敢妄动,先请三位矮仙家出去转了转。 三尸还没回来,大圣玦中鼓声隆隆,猴儿老汉的伤势远未痊愈,但总算能收拢气息不被追查、可以出来聊几句了。 “你这火娃娃究竟是什么来头?怎么会有大圣点将玦?”老汉跳出来,第一句话。 当初怎么回答祸斗,现下苏景如何回答对方,跟着反问:“前辈怎么称呼?是哪一属的妖仙?”大圣玦收了老汉,但是为救命、算不得收妖奴,苏景仍敬对方为前辈。 “吾乃灭顶大圣之后!”提到自家大圣,无时无刻不在嬉皮笑脸的老汉变得面色严肃,但一句话说完,他又变回笑嘻嘻的样子:“我小时候叫小石头,长大了叫大石头,如今唤作老石头!” 妖门修炼也分作十二境界,登峰造极者为上品妖灵神,再有突破便飞升而去了,也只有飞升过再回来的妖怪,才能算得大圣。 在天斗山十八年,樊翘认真修行,但他要负责时时与中土六两联络,并未像苏景那样闭入清净关,所以有暇时常会和大祸斗聊上一阵,听说过“灭顶大圣”的名头。 灭顶大圣是个山魈,打起架来最喜欢的一招便是唤来一座山峰劈头盖脸地砸下去,这位大圣爷的名号也由此而来。 提到“灭顶大圣”时,祸斗眉飞色舞,他们的老祖宗焚穷与灭顶是莫逆之交,当年两人我喷火你砸山,十足十的强横霸道。 而灭顶大圣也和焚穷一样,两人都是突然消失,且时候相同。 与普通妖族不同的,山魈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妖怪,没爹没娘也无儿无女,又何谈传承?不过因为灭顶大圣的名声十足响亮、又传下了可供山石怪物修行的正法,后辈的山魈石怪均奉其为老祖。 “老石头”便是如此,修习了灭顶大圣留下的法术,便以“灭顶”后人,另外他虽是人身,但自小与山中猿猴为伴,沾染了一身猴儿性子。 跟着谈及行刺之事,老石头稀稀疏疏的眉毛一竖:“俺家大圣曾留下戒训:不许去中土捣乱。那剥皮国的癞皮蛇被臭屎蒙了心眼,胆敢违背我家大圣谕令,老子就要去揪断它们的蛇脑袋!今天揪了小蛇脑袋,休息一阵待俺有了力气,再起揪老蛇的脑袋!” 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会比石头更固执?石性如此,山魈的脾气如此,昔日大圣早已不在,但老石头自诩灭顶后人,莫看他猴儿似的不老实,心里却较真着这个死道理,我家老祖不许做的事情,哪个敢做老子便杀哪个! 实力不济,哪怕玉石俱焚。 苏景饶有兴趣:“这么说,南荒怪物不许去中土的戒条,是你家大圣定下来的?” “这是自然。”老石头得意洋洋:“除了俺家老祖,还有谁能一令封界?” 苏景又问:“前辈可知,灭顶大圣长得什么样子?” 老石头:“山中有石刻,俺晓得,画给你看!”说着他捡了根树枝,在泥土上刷刷刷地画了起来……片刻后苏景和樊翘面面相觑,地上画出来的那是个什么东西啊,若非提前知道是“大圣”,都看不出那是个人。 苏景咳嗽一声,干脆取出纸笔自己画,他的画功普通,但也在学堂里专门学过一阵,画好后与青灯境中少女雕刻的巨像至少五分相似:“前辈请看,可是你家大圣?” 老石头看了看,撇嘴摇头:“不是,哪像这个弱不禁风的。俺家大圣是一付威风凛凛的墩子身形!”跟着他顺着话题说下去:“你要想看我家大圣,就送我回家去啊。” 询问了下,老石头洞府在东南方,颇为遥远,且与苏景现在的目的地方向不复,苏景歉然摇头:“还请前辈……” “叫我老石头就行,你要是觉得顺口,喊我小石头也可以,我无所谓,就是别喊前辈,挺不顺耳!”说着,老石头伸手拨弄了几下耳朵。 “老石头你先在大圣玦多住几天,”苏景挺痛快,当即换了称呼:“若身份未泄露,我要先去无足城,完事再送你回家。” 老石头眼睛一亮:“你去无足城,斩癞皮蛇的臭头?” “砍他的头我怕是没那么大本事。”苏景苦笑摇头,老石头已经拜入大圣玦,就算不是主仆也不虞他会泄密,完全可以坦诚以对:“之前那种剑法,不是想用就能用的,我去打他们的招贤擂,夺丹药……最好还能再得个将军之位。” 说到这里,苏景又笑了:“带兵去打仗……打齐凤国。” 老石头莫名其妙,樊翘则瞬间领悟,对着山魈笑道:“我家主人的师兄,是当今齐凤国皇帝陛下!” 老石头也不笨,眨了眨眼睛便全数想通:“火娃娃小混蛋,你加把劲,抢个征北大元帅来做,哈哈……哈哈……”老石头欢喜地抓耳挠腮,笑得说不出话来。 苏景也笑,不过争元帅之位他不存丝毫幻想,且不论他问鼎擂台千难万难,只说剥皮国的蛇妖皇帝,让一个全无背景可言、只凭打擂台上去的小修士统领他的大军,那得昏庸成什么样子! “被我杀掉的那个蛮子,你可知他是何人?”笑过之后,苏景问道。 老石头行刺之前做过功课,所知颇详:“你杀的是剥皮国师,来历莫名其妙,探听不到,自称至暗老祖。据说癞皮蛇就是受了他的蛊惑才要挥兵中土的,不过你现在杀掉他也没用了,癞皮蛇的心眼已经红了,灭齐凤、进中土,是他的大心愿。” 说了会子话,老石头咳嗽起来,重伤未愈、现在疲惫得紧了,又要回到大圣玦内去养伤,临行前忽然他又想起一事:“大圣玦里那两个石头娃娃,和我算得同门同属,我喜爱得很,你若同意,我收他们做孩儿。” “只要他俩愿意就成,我没说的。”这可是天大好事,苏景笑而点头。 …… 五天之后,三尸高高兴兴地回来,他们特意跑到妖兵面前去溜达,人家都懒得瞅他们第二眼。 这么醒目的家伙都没事,可见大家的身份仍安全,趁一个破晓时分,苏景一行潜上另一条官道,再次走在了通往剥皮国京师的大路上! 一路行走,耳中所闻最多的,莫过于太子殿下与国师一行赶赴前线督军途中遭遇埋伏,被齐凤国派来的刺客斩杀。 开始听到这种言说时,拈花手摸肚皮得意洋洋,本尊做下天大的案子,拈花与有荣焉,但才美了片刻,后脑勺就挨了赤目一巴掌:“你傻啊?看老大!” 听着同行路人如临当场的描述行刺,雷动天尊满脸悲戚,咬牙切齿,一付忍受奇耻大辱的样子。 拈花恍然大悟,赶忙摆出一份悲戚神情。 片刻,苏景密语入耳:“你们仨装得有点过。” 看看这路上行人,虽也都皱眉愤慨,但没还真没人好像他们哥仨那样、被妖人害死了爹似的…… 第一百八十一章 淡大师 又是十几天的行程,苏景一行终于抵达剥皮国都——无足城。 前一刻还是在大路上贴地飞掠,面前一马平川,但下一步跨出,眼前猛地一黑、旋即又光明绽放,于毫无征兆中,一座宏伟大城显于面前。 再举目四望,只有这一座城,其他地方均为望不穿的黑暗,不是烟雾、不是乌云。 赤目吃惊,脱口低呼:“虚空?” 苏景摇了摇头,他也看不穿这城池的妖法,但是能肯定的,只要法术一变、封闭那“一步逾距”的道路,从外面就再休想进入此城。 苏景放缓脚步,混于人群向着眼前的城门洞子走去,不久前太子和国师刚刚出事,城门前盘查森严,身份稍有可疑立刻就被带到一旁仔细盘问。不得不说师兄办事牢靠,以他给准备下的身份、牌子,苏景五人都未被怀疑。 但他们也未能立刻通关,大约五十人被排成一队,有妖兵拿来一把不知什么皮子编结成皮绳,吩咐道:“伸出左手来!” 排在队首的妖国百姓也是初次来京城,笑问:“大仙,这是什么规矩?” “无足城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仙修圣地,自有大阵守护,这条绳儿就是你们的护身符,没有它,立刻就被大阵轰杀!”妖兵亲自把皮绳绑于第一人的左手腕,绑后嘴巴喃喃念了个无声咒,绳儿消隐,那人左腕上多出了一圈黑纹。 妖兵在前面挨个绑绳,苏景排得靠后,身边有回家的本地人士,给随行的朋友仔细解释着:“这博灵环的妙用多得很,一绑上它,你的妖力、修力便与护城大阵相连,只要动法便立刻为监阵大仙察觉、继而看到你的一举一动,若是正常缘由自然无妨,但要是作奸犯科,大仙只要一动念头,大阵就要了你的命!” 三尸闻言赶忙凑到了一起,聊他们的心事,雷动皱眉:“若死过一次,这环纹是不是就留在尸体身上了?” “可能吧。”赤目摸着下巴,吃不准此事。 “那岂不是糟糕!”拈花要急眼的样子:“死一次,没绳子了,大阵就再杀,再死再活、再活再杀,咱们哥仨能把这城填满了!” 不一会功夫,妖兵绑绳到樊翘前面的一个妖怪,绳子上的法术成形、化作黑纹同时,那个妖怪身上突然叮当一声怪响,平时藏于体内的妖刃被“挤了”出来,落到地上。 妖兵笑道:“京城之内,不许身内藏器。” 这是博灵环的效用,那妖怪把自己的刀捡起来,问:“放在藏天袋里成不?” “那倒无妨。”妖兵应道。收入囊中,用前须得先取;藏在身体里则可动用于无形之间,两者差异极大,京城只限制后者。 苏景微笑,还幸亏前面有个活例子,要不绑到自己的时候,咣当一声掉出来一块大圣点将玦,那可就惊世骇俗了。心念微动,苏景把大圣玦、骨金乌唤出,悄然收入腰间锦绣囊中。 同时飞鱼鬼袍自内藏化作外穿,再外面还有袍子,那斗大的“好”字还不至于显出来。 很快“博灵环”绑到苏景手腕上,可没想到的是,妖兵唱过无声咒,皮绳儿非但没能化作“文身”,反而啪的一声,崩裂成四五段,软绵绵地掉落在地。 妖兵面色一变,向后退开一步,问苏景:“你有什么东西未取出来?” 再简单不过得道理,“皮绳”能把修家藏于体内的宝贝挤出来,可若皮绳的力量不够、挤不动“人家”,便会断裂掉。 苏景愣了愣,鬼袍和大圣玦都取出来了……剩下的便只有屠晚剑魂了。 “屠晚”只是一道魂魄,也和这绳儿不容么?那可真没办法了,苏景想拿也拿不出来,只有摇头道:“是我家寨主种在我骨血中的一道剑咒,我自己可取不出来,还有没有变通的办法?” 能让博灵环断裂的,不用问都是高人,妖兵态度还不错,最初惊讶过后便笑道:“若你不介意,可换追灵环。” 樊翘本就扮作苏景的随从,代主人问道:“追灵环又是什么名堂?” 追灵环不会“挤出”身内宝物,但戴了此环,苏景一举一动皆会显影于一盆灵水中,日夜不停都会有人专门监视着。 此环专用身份无可疑、但道行精深又不愿取出体内宝物的入城者身上。 苏景不犹豫,直接点头:“可以。” 妖兵取了追灵环转回来,可没想到施法过后又是“啪”的一声轻响,和刚才一模一样,这道环也碎裂成数段,被废掉了。 苏景开心眼做内视,剑魂睡得香香的,不过剑身上多出来一道玄光流转,看得出,“屠晚先生”不喜欢和妖怪法术共存。 妖兵愕然,苏景也一样,两个人一起低头去看落在地上的碎绳头……这是个实在妖怪,片刻后他抬起头:“你真不是成心的?” 辩解又有什么用,苏景无奈摇头:“还有别的办法么?” 妖兵反问苏景:“你能不能别进城了?” 不用苏景说话,樊翘就瞪目道:“我家少主为京城招贤擂而来,一路千里迢迢,只求报效吾皇、征讨齐凤蛮子!你不让我们进城,是你不忠还是我们不忠?” 妖怪国度里,有似是而非的礼法、有莫名其妙的规矩,但说到根子上还是实力为尊,苏景连破两环,简直就是深不可测,小小妖兵不敢为难他,但是就这么放他进城也是万万不可能,只好撒腿跑去找城门官禀报。 不久后城门官来到苏景面前:“你等等。”然后他也跑了,去找戍卫将军,官卑职小,这事他也做不了主…… 卫戍将军也算不得太大的官职,可这里是京师重地,城门关口职责重大,能来此任职的莫不是皇家心腹、忠心耿耿之辈,眼界于小妖兵大不相同,得报之后将军来到苏景跟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又用手一指三尸、樊翘等人:“你们五个是一路的?” 待他们一点头,卫戍将军便喝道:“来人,先把他们绑了,严加审问,若有可疑直接斩了,若是好来路也轰出去,不许入京!” 总算这位将军大人不喜草菅人命,还要先审问一番,没直接把苏景拉出去砍头。 喊喝声一起,苏景便察觉,高处有几道妖识立刻锁于己身,不用问,附近暗藏着厉害妖物助守城门,只要自己一露反抗之意,它们便出手发难。 “且慢!”苏景赶忙喝了一声:“我乃淡大师故人,有念珠为证!” 苏景没辙了,只好亮出“大叔”给他的那串念珠。这是最后的办法了,如果还不管用,苏景便进不去这妖国都城了。 所幸,“淡大师”其人在似乎颇有威望,妖将闻言立刻喝止住了儿郎们,自苏景手中接过念珠,又重新把他好一番打量,这才吩咐道:“你留在此地,不可稍动。”又转头命令小妖:“去请淡大师来。” 淡大师就在京城,这倒是苏景没想到的事情。 一顿饭的功夫,就见小妖兵引着一位又矮又胖的老和尚来到城门。 不张扬施法、也没有什么高人气势,和尚微笑、缓步,不急不慢地走着……须眉皆白,可是他的脸就仿佛一枚剥了壳的鸡蛋似的,又白皙又滑嫩,连一丝皱纹都没有,不知要羞煞多少俏佳人。 而和尚的眸子是浅灰色的,顾盼之际妖气流露,不用问了,此人也是个妖怪。 见他到来卫戍将军远远便迎了上去,一边见礼一边叙说事情经过,老和尚见了念珠,又望向苏景,对视片刻、微微一笑,对那卫戍将军道:“确是老衲故人,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卫戍将军道:“既然是大师的朋友,那便不会有问题,一切好说。”说完,他自囊中取出五枚蛇形玉坠,分发到苏景等人手中,语气上客气了许多:“在城中要随身携带此物,最好就挂在脖颈下。” 玉坠上的法术简单,就是个“自己人”的标记,护城大阵不会伤害。并无“挤出”体内宝物、随时监视之效。但它是另个档次的“身份符”,专门配发给值得信赖的贵宾。 苏景把玉坠带在脖子上,等了片刻,坠子没被打碎,总算松了口气。不涉体内、效用于外的妖法坠子,剑魂懒得去理会。 待几个人都佩上玉坠,淡大师对苏景招招手,笑容和蔼:“随我来。”说着,带上苏景往城中走去。 京城之外只有无边黑暗,可进入城内……艳阳高照白云朵朵,却是一片大好天光。 不过在城外时见四墙高耸、城楼恢弘,觉得此城颇有气势;进城后才发现,内中其实简陋无比,破屋窄巷、垃圾遍地,实在是破烂得很。不提法术事情,荒野中的妖精城,到底还是比不得造化世界、教化汉家中煌煌繁城。 行走途中,无论是官差官员还是普通妖民,总有人对淡大师点头问候,后者从不嫌麻烦,一一还礼,偶尔还会驻足,亲亲切切地和对方聊上几句,足见老和尚在这城中的人缘。 离得城门稍远了些,淡大师微笑着问苏景:“尘霄生师弟还好么?听说他炼就白藕法身,老衲心中甚喜。” 居然把尘霄生称作师弟,拈花大是好奇:“和尚你也是离山弟子?” 果然,淡大师对拈花摇了摇头:“老衲并非离山弟子。我出身自中土弥天台。” 七大天宗同气连枝,淡大师把尘霄生称作师弟是情理中事。 苏景面露喜色,拈花的表情却更纳闷了:“和尚也会收妖怪做徒弟么?这可是头次听说。” 拈花的本事全在女人的肚皮上,相比之下曾到处去尝素斋的雷动比他有见识得多,不用和尚开口,雷动就代为解答:“佛家高人讲究普度众生、有教无类,莫说妖精,就是板凳……只要愿意皈依和尚都会欢迎。对了,和尚,你是什么妖怪?” 三尸从来都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从不会顾忌言语莽撞,淡大师则全不在意,微笑回答:“我是蛋。” 第一百八十二章 校场 “知道您是淡和尚,问您是什么妖怪。”雷动没反应过来,随口追问。 “不是淡,是蛋,鸡蛋鸭蛋乌龟蛋的蛋。”老和尚耐心回答。 淡大师,本来是蛋大师。 片刻安静、三尸面面相觑,随即猛地暴发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三尸都是一副德行,捧着肚子跳脚大乐,苏景心中何尝不是又惊又笑,不过少年守礼,勉强忍住笑、对三尸道:“不可那么放肆。” 淡大师不以为意:“觉得好笑便请笑,无妨的。能博旁人一笑,和尚自己也是开心的。”说着,他自己也笑了起来,未出声、未忘形,但脸上的笑容却是无法伪作的欢愉…… “蛋也能直接成妖么?”拈花笑了好半晌,总算把气喘匀了,跟着问题又来了。 雷动也同时问道:“大师你什么什么蛋?” 和尚如实回答:“我本是一枚夏过蛋。” “夏过”为西域土语,这种猛禽在东土汉家有好几个名字:秃鹰、秃鹫、座山雕…… 相比于其他妖怪,淡大师的机缘的确奇特,他的父母本是妖物,双修九百年诞此一卵。 妖之卵不同于普通鸟蛋,孵化至少要等百年光阴。可惜没过多久雄鹫便死于妖精争斗,随后仇家上门。恰逢一位出游西域、传经布道的弥天台高僧路过,亲眼目睹雌鹫为护巢而死。 妖门争斗本没有善恶之分,只要不殃及凡间,修行正道一般不予理会,但那位高僧动了恻隐之心,上前交涉希望带走这枚鹫卵,且保证将来孵化出小鸟不会再寻仇。 高僧地位了得,妖怪们便卖给了他一个面子。这枚卵便跟了高僧,听他开坛讲法、听他佛前诵经。 父母为得道妖怪的缘由,蛋和尚虽不是一出生就有灵智,不过内蕴妖气、暗藏灵精总是不会错的,日日夜夜受佛法熏陶。更有幸的,那位神僧修持的是六祖明心见性之法,讲求“顿悟”,一日间“一朝悟道顿见如真本性”,居然立地成佛,荣登极乐世界。 高僧成佛时,天降吉祥、瑞光普照,这枚卵得受天恩惠泽由此开灵智、透祖窍,未等小鸟孵化便得道成妖。 其实不管这卵有没有破壳,它都是小秃鹫,若它愿意大可在成妖时打碎外壳成就妖身。不过小秃鹫受得佛法教化,晓得“肉身不过臭皮囊”,觉得“混元初成、返璞归真才是本性情”,干脆就以蛋为身,由那位神僧的弟子带回弥天台修行。 直到千多年前,蛋妖怪佛法大成,立下宏远要普度天下,只身前来南荒传经布道、宣扬佛法。 初到南荒时,他曾受尘霄生大恩,两人也由此结缘。再之后淡大师进入剥皮国,想要蛮妖野怪信佛千难万难,到现在他连一个弟子都没有,但是千多年里淡大师始终心怀慈悲,处处与人为善、好事做了不多少,深得这一疆域的精怪爱戴;也是因为广播善行,有时候为救人、有时为挡灾,非得施展神通本领不可,而精怪世界以实力为尊,大家见了他的本领,对他更添尊敬。 长久如此,淡大师的善名在剥皮国越来越响亮,连皇帝陛下都曾召见过他几次,赞他仁心奇法,国之仁长。 大概讲了讲过往,苏景便明白了,眼前这位大师在剥皮国全无实力可言,也谈不到什么地位,只是有个好名声罢了。 一路聊聊说说,在妖怪都城中左拐右转,苏景随淡大师来到一座破旧的小庙。 小庙寒酸,禅房更是简陋,莫说椅子,就是蒲团才只有三个,三尸厚道,对和尚、苏景、樊翘笑道:“你们坐蒲团,我们有棺材,能躺着。” 落座后,苏景散出灵识,但还不等他开始探查,淡大师便说道:“你放心,此间无人监视,有话但说不妨。” 能得师兄信任,且出身中土名刹的高僧,苏景心中不存怀疑,开门见山:“剥皮国欲灭齐凤、继而侵中土,大师怎么看?” 满以为和尚会慈眉紧皱,沉叹佛偈,不料淡大师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我没看法。” 见苏景有些迷惑的样子,老和尚又解释道:“见到小孩子抓鱼烤来吃,或见小花猫追一只小老鼠……该有什么想法么?剥皮兴兵开战,也不见得有什么区别。杀生者亦为生,反过来一样,生便要杀生。世界如此,和尚没想法。” 和尚没皱眉,苏景皱眉了,试探着问:“因大师自己是妖身,所以觉得,南荒精怪杀入中土人间,没什么大不了?” “和我是不是妖身没有关系,南荒杀过去、或者中土打过来,在我眼中无甚区别,该怎样的到底还是会怎样,我又何必去想?” 赤目瞪起了眼睛:“佛家弟子不是要慈悲为怀么?打仗便会生灵涂炭,你是妖,不心疼人间便罢了,但也不心疼妖怪么?” 淡大师应道:“我自然心疼,谁死都心疼,可我心疼又有什么用处?我劝过剥皮皇帝,他不听,我便作罢。” 雷动接口:“佛家弟子不是讲究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么?你拦不住便不管了,这修得是哪门子的佛?” 淡大师笑了起来:“割肉喂鹰,活了鹰救了鸽;舍身饲虎,饱了大虎救了小虎。可是去拦大军,死了我也还于事无补。那我为何还要去拦?留下性命,我还能传经、还能布道,说不定还能度几个有缘人。能做的功德,才是我要做的功德;那些高远大事我做不来,白白送死又于事无补,你道我佛弟子都是傻蛋么?” 之后蛋和尚停顿片刻,忽地一笑:“明白了?我只做能做之事。管不了的事情,关我个蛋事。” 老和尚言辞浅薄,可明明白白地,这番话就是他的道理。苏景几个人均告无言,一时间禅房内安静下来。 “总之,这场仗根本就不在我眼中,我谁都不会去帮。”淡大师微笑着,继续说道:“但我曾欠下尘霄生师弟一份厚重恩情,这份人情是要还的,你们想做什么便去做,需我做什么也尽可直说,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与这场战事无关的。” 淡大师无意护卫中土,但因尘霄生之故他愿助苏景一臂之力,和尚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于苏景而言也足够了。 苏景笑了笑,不去评论和尚的想法,直接说正题:“剥皮皇帝摆下英雄擂,征召四方妖勇投军效力,我要去打擂。” 淡大师也不再啰嗦,一句“随我来”,起身向外走去。 …… 出了禅房,并未走向大门,淡大师带上苏景等人直飞而起,剥皮国的招贤擂,居然摆在了一朵白云上。 未登云前,白云缥缈全无异常,但登上之后眼中却不见云彩了,脚下是坚实地面、四周砖石高砌,不见什么擂台,只有一座一眼望不穿尽头的巨大校场! 号角铿锵战鼓隆隆,令旗官高高在上,手中大旗摇摆不休,一队队妖兵队列整齐,粗略望去足有万人规模。 均为有些修持功底的妖修队伍以旗令指挥穿梭不停、时聚时散,正在演练战阵。苏景看不懂阵法中的门道,但他能察觉随着军阵层层变化,这校场中的妖灵元也越聚越浓,显然一道集结万妖之力的浩大法术正渐渐成形…… 不自觉的,苏景皱了下眉头,他大概能想象得出,这样一道法术打在中土凡间,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 偌大剥皮国,甚至整个南荒可能就淡大师这一个和尚,想不认识他都难,负责校场卫戍的校尉迎上前,脸上带笑语气恭敬:“见过大师法驾,请问淡大师有何贵干?” 淡大师一指苏景等人:“送几位朋友过来,他们来打擂的。” 校尉望向苏景等人:“你们五个,都要入擂?” 三尸齐刷刷的摇头,一起伸手去指苏景和樊翘:“就他们俩。” 苏景本就没打算让三尸参与,三尸上擂台万一被打死了,“天魔解血”的杀手锏也随之暴露,实在得不偿失。至于樊翘则是主动请缨,他知道自己的修为还可以,但实战历练实在是短板,想要在这妖国的擂台上好好试炼一番。 妖怪校尉点头:“入擂的随我来,大师请回吧。” 淡大师回小庙去念经,三尸兴高采烈地去这妖怪之城找乐子去了。 苏景和樊翘跟着妖精校尉进入校场,自有军卒上前来接应,交办过手续、登记了身份,两位离山弟子被带到一座大帐内。外面看上去也不过十余丈方圆的皮帐,走入后竟七八里方圆,且帐帘一落,外面的操练声立刻被隔绝。 帐内已经聚集了数十人,既有横眉立目的蛮子也有青面獠牙的精怪,都是来打擂的。 领路军卒并未多言,只说了一句“在这等着吧,到时候喊你们”,便离开了。 苏景不多问,带着樊翘找了个角落坐下,有早到的妖怪望向他俩,随后笑了声:“黄皮蛮子?” 又不少人都笑了起来,笑意轻蔑…… 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廿余人,加在一起近百人的规模,好在帐篷足够大,人再多上几倍也不嫌拥挤。这一等就是一个下午,直到黄昏时分,帐帘才告一掀,一个文官打扮的白皮妖怪带着一高一矮两个校尉来到帐内。 文官不开口,身后的高个子校尉开口喝问:“生、死两道大擂,打生擂跟我走、打死擂的留在此间。” 当即便有打擂妖怪问道:“有什么分别?” 高校尉应道:“生擂只分胜负、点到即止,但打过今天也就到头了,不能再去打下一关,至多得个不入品的骑校,这是选拔勇将之擂,怕死的没前途。” 矮个子校尉接口:“死擂便不吝生死,但胜出之人,可以再一层一层的打下去,只要有本事便不愁做不到大将军!” 说完,稍加停顿,矮个子又冷笑着补充个句:“若觉得生擂没味道、又害怕死在死擂上的,趁现在赶快滚蛋!” 妖怪都有个桀骜性子,居然全都留在了帐内,没人打生擂、更没人退出。 第一百八十三章 帐中擂 白皮文官露出了个还算满意的神情,开口道:“今日共有八十三位壮士赴擂,下官先谢过诸位拳拳之心。”说着他似模似样地拱手、躬身。 帐内众人纷纷还礼,苏景也不例外。 起身后白皮文官继续道:“诸位要打得擂台便是这座大帐了,待会本官便会离开,壮士们尽可放开手脚、尽情厮杀,不用讲究什么规矩。至于胜出……本官只要十个人。壮士们可有疑问?” “敢来打擂,自不怕死在擂上,只是我不明白这赢擂的规矩!”一个“锈迹斑斑”、皮肤黝黑的蛮人瓮声开口:“若是一群宵小合力,先把最强的那个打死了,跟着再合力去打二强的……最后活着出去的,说不定尽是狡诈之徒!” “这位兄弟说得不错!”一个独角妖怪附和蛮人,对擂官道:“最厉害的死了,不厉害的反倒赢了,这岂是为国家甄选栋梁?又何谈公平?” 不用文官开口,身后校尉就冷笑回答:“公平?两军交战,哪个给你讲公平!沙场上的实力,又何止修为和法术,所谓无所不用其极,杀了狗贼、自己活着便是赢了,你们先得搞明白,这是选将参战的擂台,不是比武争名的擂台。” 能杀了别人、活着出去,这才是军队需要的本事,也是“帐篷擂台”的本意所在。 文官把目光寻梭了一圈,见无人再有异议,他又呵呵一笑:“趁我还未走,你们之间有什么要说的,请尽快……一炷香的功夫。” 擂官把“你们之间”四字咬重了语气,稍有心思就能明白,他在给妖怪们拉帮结伙的时间。 沉默片刻,一对头顶绿叶的树木妖怪站起身。南荒的异种树木和中土大相径庭,苏景和樊翘都认不得它们是什么树,有趣的是这哥俩的修为是“写在”身上的:赤裸上身有灰色妖轮之纹,好像年轮似的,几灵阶就有几道纹路,树妖兄弟一个六灵阶、一个五灵阶,在帐内算得实力出众的。 树兄开口:“寻八个好朋友,今天一起杀个痛快,明天一起荣华富贵!” 很快就有一个小妖向他俩走去:“我愿……”刚说了两个字,树弟就皱眉道:“滚开,两阶的小妖,也配和我们称兄道弟么?” …… 在白皮擂官讲过胜擂的规矩后,樊翘的脸色微微一变。他的灵识早在帐中妖怪间扫过几个来回了,并未发现太强大的妖孽,那对树妖兄弟算是最凶猛的了。 若以实力排序选出十个人,樊翘自忖稳稳占据一席,苏景就更不用说了。可是这混战的规矩…… 南荒妖国治下种族无数,各族之间也有亲疏远近之分。不提妖精只说荒民,便分作癞头、黑口、色目、长舌、矮走等等。苏景和樊翘是东土汉人,他俩装扮的是蛮荒中与汉人外形最最相似的“黄皮荒民”、也叫黄皮蛮子。 黄皮蛮身体孱弱、实力差劲,一向被那些体魄强大、基元浑厚的蛮族、妖族所蔑视;但黄皮蛮精通奇淫巧计、是南荒中少有的灵巧之族,和异族打仗时他们总能出奇制胜,这一来那些强横妖蛮对他们,在蔑视之上又出了一层敌视。 装成黄皮蛮来纵穿剥皮国无妨,可是顶着这个身份来打擂却不太合适。 进入大帐之后其他妖怪看他俩的目光,要么是轻蔑要么是虐戾,本就被当作半个笑话加半个仇人,再配上这个混战规矩,“侍剑童子”暗自揣摩,待会乱打开始,他们主仆二人怕是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但是话说回来,他俩也不是无机可乘,毕竟十个胜出席位才是大家真正看重的,现在站出来的这对树妖兄弟实力算得强劲,若是能与他们结盟则胜算大增。 是以“侍剑童子”心里纳闷…… 自家“主上”打架时脸皮能有多厚,“童子”了解得一清二楚,最简单的例子:自从苏景进了帐篷,就变身“金乌蛮”,看上去肉体凡胎一个,谁也不防备他。 只要能赢他什么做不出来?与树妖结盟是成功捷径,可苏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全没有答理树妖的意思。 樊翘看了他一眼,苏景大概能明白他的疑惑,应了句:“狐朋狗友靠不住,你我并肩足够赢了。” 前半句实话,后半句未免狂妄了。苏景声音不大,但帐内妖精个个耳聪目明,全都听得清楚,连擂官和两个校尉都惊诧注目。树兄干脆笑了起来,对樊翘道:“这位兄弟,你的同伴脑袋傻了,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吧,和他同路必死无疑!” 樊翘一哂:“高攀不起、敬谢不敏。” 树兄肯拉一个黄皮蛮子,纯粹看重樊翘五境修为,但对方冷傲,他怒一挥手再不多言,心下打定主意,待会动手若有机会就要先杀这两个黄皮蛮子! 一炷香的功夫,妖怪、蛮子们拉帮结伙,帐篷好一阵子混乱,几乎人人都有几个同伴,唯独苏景和樊翘两个,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 时间一到,擂官也不管他们是否商议完毕,笑眯眯地拱手、说了句:“下官祝诸位壮士旗开得胜!”言罢转身离开。 就在帐帘落下的刹那,苏景突兀爆起一声大吼,身形爆起猛冲向前! 金髓银骨铜筋铁肉金乌蛮!岗岩体魄撕石怪力,挡在他面前的两个小妖连动法的机会都不存便被他硬生生撞了个粉粉碎碎! 轰然大乱,混战就此暴发,樊翘一声叱咤双剑出窍,帐中鱼云现,微一荡漾,云儿落、化作层层烈焰,而那火中有鱼,真的鱼。鱼在火中游,鱼游向何处火便烧到那里! 苏景则不停,如火双眸死死盯住帐中最强的那对树妖,猛扑。 咆哮声大作,一对树妖与临时拉拢的同伴齐展妖术狙杀苏景。 远不止树妖这一队人,帐中的妖孽蛮子,倒有大半同时动手,对付苏景! 或许是看出了便宜,现在杀一个便一个;或许是它们不适应一贯羸弱的黄皮蛮子竟敢发狠,印象中那个想如何欺辱都行的软蛋忽然变成了铁石头,本能使然就要先打杀了他,铜皮铁骨又如何,哪怕你是一块太乙金精在四面八方的轰袭下也得粉身碎骨。 一声“金乌”咒唱响亮,刺目光明绽放! 金轮升于苏景头顶,刚刚捏下隐身法的十几个妖孽再隐藏不住;天都火翼撑开,三十三根金色羽毛自翼中飘出、说不出的旖旎,飘零无端、结护于主人身边;另又三十三道剑羽,三支成“品”,分作十一个方向暴散急射,如电、杀人;右手成拳烈火如龙扑卷而上、左掌摊开金风呼啸烈烈……右拳合于左掌。那是东土汉家最最普通的抱拳之礼,江湖相逢、好友重见都会有这一礼。苏景这一抱拳,同样也是一场好相逢——阳火汇金风,风火如潮席卷八法;法术未散,剑光再起,北冥神剑显于左手,鲲做雷吼洞穿一片血肉,几个妖怪拼出全力将鲲打碎,还来不及缓一口气,便又绝望看到一头天鹏显身、扑下;还有,树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满脸迷茫:他不明白,这头白骨做成的三足鸟从何而来,怎就洞穿了自己的胸口? 烈焰、剑光、血肉,混乱战场,人人都被一个偌大“死”字遮了眼睛,是以没注意,苏景别于衣襟的一朵娇嫩黄花,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只蝴蝶,飞舞翩翩萦绕于苏景身边,全不在意他周身翻卷的熊熊赤炎。未注意也无妨,这一仗根本不必蝴蝶出手,凭着苏景自己足够了。 鬼哭狼嚎、怒吼、惨叫于哀号交织成片,就在片刻前又有哪个妖怪会想到,那个在它们眼中不存丝毫灵元震荡、无异羔羊的黄皮蛮子,此刻竟会化身杀神。 不挑不捡的、逮谁杀谁的黄皮蛮子。 …… 白皮文官离开大帐、发动秘法封闭帐门擂官问两个手下:“是去喝酒,还是看他们厮打?” 大帐内法术重重,其中有一道显影之术,能将内中混战投影于一盆灵水,擂官想看随时能看。不过这擂台已经摆了近百日,开始的时候他们看得还津津有味,现在却早都看得厌烦了,今天来打擂的也没什么特殊人物,高矮校尉提不起兴致,倒是听到吃酒眼睛发亮,笑道:“不看也罢,和大人欢饮一场才是大痛快。” 这顿酒才喝了个把时辰,就有“监帐”妖兵来报,说是帐中已经分出了胜负。 三个妖官略显意外,今天没有真正硬手赴擂,不应该这么快就完事,高校尉问:“胜出的可有树妖兄弟?” 妖兵摇头,矮校尉又笑问:“三角青蛮呢?” 妖兵继续摇头:“只有两人胜出来,那对黄皮蛮子。” 这才是真真正正地意外!白皮文官眨了眨眼睛,嘿了一声,笑道:“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啊。”放下酒杯、站起身向着比擂大帐走去。 …… 遍地尸首、鲜血到处。 苏景和樊翘找了片干净些地方立足。 火翼收敛,名剑归囊,蝴蝶又变回稚嫩黄花,在衣襟上散去清香,苏景对樊翘笑道:“不错啊,我特意给你留了三十三道剑羽,没用上。” 没人故意针对,以樊翘的本领想要自保不是难事。 樊翘却没太多反应……恶战初歇,心中惊骇犹存! 修行的正法、对斗术的精炼、身带的法宝等等原因,都会对斗战事情有影响,低阶修士诛杀比自己境界更高者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离山内门、修习上乘功法的四境弟子,比起小宗、散修中五境修家毫不逊色,甚至还要更强。至于精怪,它们的修法大都驳杂粗陋,更是和大宗正统道法没得比。 苏景修行的最最纯正的阳火阵法,虽只五境却开了近千五百道气路,风火双修相辅相成更添威力,何况他的剑羽、北冥算得神兵利器……这些道理樊翘都晓得,若他闭眼不看、遮耳不听,坐在战场外面等候的话,见最后苏景走出来他不会太意外。 可是他见过刚刚那一场恶战,便没法不震惊没法不震骇,这感觉无以言喻……那个以一敌百、斗战癫狂的混横小子! 第一百八十四章 梦上仙乡 大帐门帘幽光闪烁,封门妖术撤下,白皮文官挑开门帘走了进来,眯起眼睛环顾四周……片刻过后妖怪忽然笑了。 苏景笑了笑:“没收住手,只剩下两个人了。” 白皮妖官摇头:“无妨,也不一定非得十个人,这些日子,一个人走出这大帐的不是没有。”说着他对苏景拱手,话锋一转:“恭喜两位打过这第一擂,得两位虎将效力,实为我剥皮之福。” 剥皮国的选贤英雄擂,又岂是一座帐篷那么简单的。这不过第一擂罢了,甚至连“擂”字都不当得,只能算是一层选拔、试炼。苏景想得丹、想完成图谋,后面还有的打! 苏景哈哈一笑,口中应酬了两句“纯属侥幸、托大人鸿福”之类,跟着又问道:“大人在此监擂多日,我们哥俩这点成就……” 白皮擂官知道他想问什么,却只笑不说话。苏景明白他的意思,自锦绣囊中取出几枚以前炼化的几枚丹丸,塞进对方手中:“还请大人指点。” 白皮擂官这才笑呵呵地说道:“两位出来算是快的,但还算不得最快。真要排一排的话,两位或能排进前二十吧,这只是以出来的速度而论的。还有些厉害人物,杀人杀得很慢……时间还早,来来来,本官还烫着一壶好酒,咱们边饮边说!” …… 黎明时份,苏景坐于一间小小的营房中,盘膝、闭目,呼吸缓慢而悠长。 他在养神,但心思未歇,仔细盘算着白皮擂官给他说过的事情:小小的橙红色猴儿,仰天打了个喷嚏、喷出一片火云,对手尽化灰烬;东面来的金喜鹊,拍着翅膀喳喳喳叫了几声,百多争擂妖怪先是捂耳惨嚎、跟着七窍流血、最后身体炸裂;销声匿迹多年的三手蛮,不知从哪里学来了古怪的剑法,他留在帐篷中的尸体,无一例外身上都有千多细小伤口、没有人要害受创、皆因血尽而亡;混不起眼的蝎怪,一跺脚地面化出无数沙漩涡,敌手全都陷落至肩、下一刻地面又坚硬如铁石,地面上只剩下一颗颗妖怪脑袋,然后他美滋滋地走上前,一颗一颗地把那些脑壳敲开,趁还鲜活时吸干脑髓…… 来之前苏景就明白这个擂台不好打,只是没想到竟会不好打这等程度,或为高官厚禄、或为灵丹美人,这次从深山、沼泽中走出来的凶猛妖物着实不少,甚至还有妖灵神、且不止一个。 后面打擂的规矩校场妖官也不清楚,他们只知道,下一擂尚未开始,剥皮国视“千之数”为上上大吉,要从校场擂中选足千名壮士,再开下一擂。 校场中的擂台已经摆了近百日,大部分时候,每天都能选上去十个人,但也不乏一两人轻松诛灭全场的例子。到现在为止还差两百多人,这便是说,要打下一擂须得在等上一个月左右。 这个时候营房外忽然传来一个难听喊声:“白大人,昨儿的擂比可分出胜负了?” 白皮妖怪也在营房中,当即应了一声,带上苏景和樊翘走出房门。 门前丈于处,排成一列站着十个身高不足一尺的小小人儿,长得尖嘴瘦腮,一看就是个禽鸟妖精,偏偏还似模似样地穿了身官袍子。 白皮妖怪对这些“鸟官”似乎颇有忌惮,满脸堆笑、弓着身子应道:“启禀诸位希大人,昨天过擂壮士在此。” 为首的“鸟官”见了两人,眼睛猛地睁圆:“黄皮蛮子?!” 孱弱之族,居然来打擂、竟然还胜出第一阵?不由得鸟官不惊诧。不过很快它又换做满脸笑容:“敢问两位,是黄皮蛮下哪一氏?” “山溪氏,我叫山溪乌,他叫山溪鱼。”苏景脱口而出,一路走来早都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 鸟官对白皮妖怪和校场校尉神情倨傲,但是对胜擂之人着实亲热,立刻就是一番恭喜之类的吉祥话送上,随后它对身边的同伴道:“老三老六来侍候吧,咱们回去。” 其他鸟官转身飞走,留下来的两个,齐声笑道:“我们特来迎接两位,后面也都有我们哥俩服侍壮士,若有所需尽可开口。” 而后两个“鸟官”身形一晃,变作本形,原来是两头花喜鹊。 变回了鸟儿,身上官袍不见了,可头顶上仍戴着高高的官帽,样子颇有些可笑。 喜鹊拍拍翅膀,分别飞上两人肩头,希老三昂头引颈,“咔咔”地叫了两声,四个强壮蛮奴,抬着两顶滑竿从天上一步一步跑到苏景跟前。 两头喜鹊又一纵身,当先跳上滑竿座椅、用翅膀扑扫一番,这才转回头对苏景、樊翘笑道:“两位请,万岁爷体恤诸位壮士,特意吩咐,开国宾驿馆、让大家好生休养,等待着下一擂。” …… 四个蛮子平步登天,苏景和樊翘舒舒服服地坐着,肩膀上的喜鹊废话颇多,不过比起苏景的乌鸦来,它们两个几乎可以算作哑巴了。 校场就在云上,此刻他们向上飞起,最后仍是落足于云,只是更高的一朵。与之前一样,登云后眼中便无云,视线之内,只有一大片歪歪扭扭的破房子。 苏景侧头问喜鹊希老三:“这是国宾驿馆?” 估计希老三没见过更气派的房子,闻言得意点头:“回禀山溪乌壮士,此间正是!万岁爷亲自给这里赐名,唤作——梦上仙乡。” 苏景和樊翘都笑了,梦上仙乡?看来剥皮国皇帝陛下的也没做过什么漂亮好梦。 之前从校场帐篷中打上来的妖怪、蛮子都住在这“梦上仙乡”中,他们知道每天这个时候会接新人上来,不少人都走出自己的破屋子,冷冷观察着未来的对手。 苏景“咦”了一声,笑了:好多女人。 几乎每个妖怪身边,都有女人相陪:妖冶妩媚、丰乳肥臀,或身披薄纱、或以金箔贴挡要害,更多的干脆就是赤身裸体,毫不顾忌场合,好像蛇子似的缠在自家主人身上,耳鬓厮磨、唇舌挑逗着。 忽然,一个獐头鼠目的妖怪诧异笑了声:“黄皮蛮子?下面的擂台摆得太久了、选不出能人了么?居然把黄皮蛮子都给选上来了。”依在他怀中的妖姬甩开及臀长发,媚眼如丝向苏景望来,吃吃地娇笑。 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苏景觉得周身不爽利,数不清多少道妖识,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先到此的妖蛮们,或笑容讥诮、或目光轻蔑肆,动用灵触探查苏景和樊翘,肆无忌惮。 这还有什么可客气的,心咒微动,阳火精气流转全身,苏景看上去没有丁点变化,却已化身洪炉,侵入妖识刹那被焚化于无形。众多妖怪脸色当即就是一变,妖识被毁虽不至受伤,但那感觉也不怎么好受! 苏景冷哂一声,迈步欲走,但很快又站住了身形,抬头向着一个身着五彩长袍的妖怪望去。此人第一道妖识被毁后心有不甘,又把一道妖识投了过来,这一次他以本元护佐妖识,与其说是“眼线”,倒不是说是一根铁索,牢牢牵在了苏景身上。 花衣妖怪长眉细目,显是一只斑斓蛾成精,此刻他一只手按在身边妖姬的丰臀上,另只手缩在袖内掐诀不断,似笑非笑与苏景对视……两个呼吸的功夫,鸟官希老三跳了出来,笑容满面:“万岁有严令,‘梦上仙乡’内不可私斗,两位壮士,将来有缘自会在擂台相见。” 苏景哈哈一笑,拔腿便走,再不去看花袍妖怪一眼,后者则收回目光,表情不变、转身想要揽着妖姬回屋,旁人看不出什么,只有他怀里的妖女明白,他的手何其用力、都快要抓进自己的肉中了。 即便拼力维持,花炮妖怪还是未能坚持走到屋内,突然开始大声咳嗽,一口、一口,呛出来的不是口水也非血水,而是点点火星犹存的焦糊黑烟! 不至死,不过重伤难免,后面的擂台他也不用再打了。 附近妖怪哗然一片,这个斑斓蛾妖算不得多强横,但好歹也是四灵阶的妖物,只因片刻对望就深受重伤?此事未免太匪夷所思了些,那黄皮蛮子修习的是什么法术? 希老三边飞边回头,看看花袍子又看看苏景,后者摊手:“他被酒色掏干了身子,和我无关。”希老三的确看不出苏景动用的是什么手段,此事追究起来实在麻烦,当下苦笑道:“咱可不能再有下一次了。” 鸟官在前,引着苏景和樊翘七拐八拐,来到两座房前,苏景说道:“我俩一起来的,住一间房即可,分开来聊天都不方便。” 两个鸟官痛快答应,希老三从怀里摸出偌大一串钥匙,挑挑拣拣、又试了几次,终于找出了对锁的那一把,哗啦一声打开门锁,一根翅膀摆开,做了个请进的姿势。 樊翘距离门口更进一些,当先迈步走了进去,可是才一落足屋内他便打了个愣神,旋即一声痛呼,噗地一口鲜血喷洒! 第一百八十五章 胸有橙猴 进屋刹那樊翘明明白白地看见了一座山——离山。 置身于洪泽星峰,举目远眺,镌天石崖水雾缥缈、天顶处墨云滚荡雷雨轰轰;无量湖青碧如境,倒映蓝天;还有,头顶上一只只白鸟翱翔,小小笔仙正襟危坐煞有介事…… 外面望去简陋歪斜的屋子,内景却随心而变,入住之人心中牵挂何处,它便幻景于何处。 梦上仙乡! 妖怪不会盖房子,但他们的法术绝不逊色。 是幻象,却也真实存在,只要樊翘愿意,这间屋子便是离山洪泽星峰,旁人进屋,也与他共处于“星峰”。 樊翘经过一废、一立,心基稳固非常,乍见幻象、片刻失神后立刻收敛心神,同时自咬舌尖以剧痛明智,心化枯潭,屋中的幻象随之消失。 中土正道的修家弟子,在修行时都会留出一截舌尖软肉、故意不去淬炼,为的就是受到魅惑时,可以以剧痛清心、扫灭幻形整齐心智。有“尝过”正道弟子滋味的妖精曾笑言:他们的舌尖软得让人受不了呢…… 总算樊翘应变奇快,离山景象一闪而没,希老三、老六都没看得太清楚……离山修境与这南荒山水迥异,若那幻象耽搁得稍长些,两个鸟官必会看出“此处”所蕴的东土气象,苏景和樊翘的出身自然也不言而喻。 樊翘吐血,两个鸟官都吓了一跳,苏景就落后樊翘半步,离山之象虽只一晃但他照样看得清楚,惊讶同时心中大概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立刻抢上扶住樊翘,对两个鸟官道:“我家兄弟打擂时受了些伤,这时候发作了。” 希老三不虞有诈,摆出一脸的心疼、责怪模样:“山溪鱼大哥负伤,这等大事你们怎不早跟我说,陛下特命御医留住此间,专门为诸位壮士问诊、疗伤。老六,还愣着做什么,速速去请大夫。” 万岁爷还真是周到了,苏景赶忙摆手说不必劳烦,自行运功既可疗伤,樊翘也跟着点头,舌尖被自己咬得不轻,说话含混不清:“不妨事,不妨事,运功就行了。” 连连劝说,好歹拦下了鸟官请大夫的念头。 而这“梦上仙乡”的玄虚仍在,两个人若收敛心思,倒是可以抑制幻形,但那样未免太可疑了些,可要是幻出个白马镇,还不如离山了……苏景心中定念,迈步跨入大屋。 长空万里,血般殷红! 日、月、星辰共挂于穹顶,均为沉甸甸地乌黑颜色。 大地惨白,绵延远方,视线尽头有浓雾弥漫,一座高耸大山被雾气包裹,若隐若现。 和真的一样。 苏景徐徐呼出了一口气,并非放松,而是唏嘘,即便明知这方天地是假的、是印象的法术投影,他心里仍是忍不住唏嘘。 见了苏景的“梦上仙乡”,两个鸟官同时咋舌,希老三笑声干涩:“山溪乌英雄的心中故地……当真、当真是神奇的,下官斗胆问一句,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机缘所在、修行起处。”苏景笑了。 这个时候敲门声响起,有仆役送上美酒佳肴,继而环佩声叮咚,十个彩衣少女手捧长盘,来到门口,整整齐齐地施礼,称苏景与樊翘为主。 希老三拍打着翅膀,从苏景肩膀落到少女手中长盘上,笑道:“万岁恩典,过擂壮士人人有赏,十人席位被两位夺下,那十个人的赏赐也尽归两位。” 十个长盘一模一样,一只白玉瓶,内装灵药,可助妖蛮巩固修为、尽快回复前面打擂时消耗的气力,这东西对苏景没用,但是对正在大圣玦中疗伤的老石头颇有好处;另外还有一捧贝壳。 妖国银钱不以金属铸就,而是这种贝壳,自下而上分作一彩、三彩、六色、九霓虹,皇帝赏赐的正是最最贵重的“九霓虹”。 苏景不客气,连盘子一股脑收入锦绣囊,要不是希老三躲得快,它也一起进去了。 希老六也嘎嘎叫着,催促着那十个少女:“还不快脱衣服、服侍英雄!”说完,又转头对苏景、樊翘笑道:“天下皆知,黄皮一族灵巧内敛,下官特意为两位英雄准备了羞答答的凤仙花妖。” 果然,这些少女不同之前见过的妖姬那样妖冶大胆,都长得文静俏丽,脸上还挂着怯生生的神情,奉鸟官之命脱衣服时,动作也略显僵硬。 苏景摇头:“不用……” 刚说两字,不料希老三眼神机灵,一见苏景有拒绝之意,便立刻出声训斥老六:“偏你自作聪明,两位山溪英雄何等强壮,这些花木妖精则能对得上英雄心思?换人换人,把最会叫的雉妖姬、最缠绵的蛇妖姬……还有最叫劲的那群小母马统统唤来,请我家英雄挑选!” 苏景咳了一声,摆手道:“我们兄弟最近修炼特殊法门,不能近女色,不用妖姬侍候。” 希老三眨了眨眼睛:“不要女侍……或者妖僮儿?梦上仙乡的僮儿皆为小蚌,个个细皮嫩肉,头一晚着他侍寝、转早醒来再一口吞掉,最是滋养不过。” 苏景听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樊翘直接皱眉叱道:“少再啰嗦,妖姬男童皆不要!” 两位希大人看看苏景,又看看樊翘,最后有对望了一眼,若有所悟的样子,希老三咳嗽了一声,小心问道:“两位贤、贤伉俪……” 苏景正小口小口尝着妖怪的美酒,闻言噗的一声就喷了。 樊翘的神情除了无奈还是无奈,叱喝:“胡说八道!” 希老三改口极快,嘿嘿笑道:“是好兄弟、好兄弟!两位还有什么吩咐?” 苏景放下酒壶:“下面的擂台……” 希老三每天迎接新人上来,每天都会被问上几遍同样的问题,应道:“后面的事情万岁爷自由安排,两位少安毋躁,安心休养、放怀玩耍就是!等到凑足了一千壮士,下一擂自会摆开。” 苏景又追问了几句,后面的事情希老三也不知晓,又如何能回答他。 “两位山溪英雄若有差遣,就请摇一摇铃铛,下官随叫随到!”最后希老三自怀中取出一枚手摇铜铃放在地面上,与希老六一起点头哈腰地告退了。 樊翘上前关闭房门,回头给苏景计算:“千人之数,若后面两两对擂,从头到尾须一个人须得打上差不多十场。前面几场或许无妨,但从第五场开始,再想赢怕是不会太轻松了,你须得提前有个准备。” 这笔账算得概数,前面四场过后,就只剩下六十几人了……这千人是从差不多万人中杀上来的,第五场开始的数十人则是从这千人中脱颖而出,实力不言而喻。 其实又哪用提醒,苏景何尝不明白,这个擂不比以前那次光明顶较剑,真的会死人。也真的有远超旁人的高深大妖,可苏景不能不打,除非他不理陆崖九、不想要那“天无常”!更何况,在他弄明白尘霄生与剥皮国真正开战的缘由之后,苏景便已决意参战。 打擂,便是他参战的第一步了。 苏景对樊翘点了点头,但没有多说什么,盘膝坐好、双目闭合,催动风火双元开始修习功法淬炼元基…… 不料刚刚练功半个时辰,忽然敲门声响,樊翘上前开门一看,来访的是个妖冶女子,披了一方黑色纱巾,颜色虽深可纱巾实在太薄了,什么都遮掩不住,胸前一对软肉十足有些尺寸,几乎撑满了樊翘的目光,偏生她的腰身极细。 妖姬扬手,用黑纱半遮俏面,可纱巾一共就那么大,挡住了上面便会露出下面,臀儿浑圆挺翘、双腿修长笔直,只有一道金链儿稀稀松松得挎于丰臀、链儿垂下了些流苏穗穗,勉强挡住了那造化之处。 樊翘是来自教化之地、天宗门下的正派修家,莫说对方只是搔首弄姿,就算骑到他身上樊翘也照样不为所动,摇头道:“我们兄弟只想专心练功,不需侍候,你请回吧。” 妖姬媚笑:“壮士容禀,贱妾只是车辇,送我主人过来拜访贵客。” 樊翘眉头大皱:“你说的是什么?” 话音刚落,那妖姬身上忽然传来一阵咯咯咯地古怪笑声:“是我要她送我来的!”随着笑声,妖姬那对豪乳忽地一荡,一头拇指大小、周身绒毛橙红如明焰的小猴儿,自双峰缝隙探出头来。 樊翘并非凡俗,开门时早就用灵识把妖姬扫过一遍,却根本没发现她“胸有橙猴”。 倒是那头小猴继续笑道:“你的火还不错,但还是差了些,不是你,不是你!” 樊翘听校场白皮文官讲过一头小小的火猴儿法力惊人,心中暗生警惕,正欲开口询问来意,身后苏景的声音传来:“贵客到访,快快请进,正愁喝酒人少,没的味道。” 橙红猴子似是不愿离开那对暖暖的肉馒头,缩在其中不动,妖姬则迈步向前,但一进门,妖冶美人就被苏景的“青灯境”吓了个花容失色。 猴子无视环境,圆溜溜地眸子猛地一亮:“刚才听说有人以火法追线寻源,烧了一头妖蛾子肚囊,我高高兴兴去看热闹,看过妖蛾子又发现这火端的了得啊,见猎心喜,大家同修火行一脉,我可不能不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黄皮蛮子,会有这等好火!” 苏景微笑,随口搭声:“一见之下呢?让你大失所望?” 红猴子并未立刻回答,紧紧盯着苏景,眸子越发明亮了,片刻后它才应道:“请手。” “请手”便是两人握手,互送真元以作修为试探。可猴子“站沟里”,它的手胳膊实在太短,根本都伸不出来…… 苏景找了找:“你手在哪呢?” 猴子还是没有离开柔软乡的意思,应道:“我在摸她胸,你也来摸一摸便是了。” “左还是右?”苏景问。 “我不分左右,你摸她东胸。”猴子答。 第一百八十六章 看剑 百年修行,心基稳固,只要苏景愿意,眼中红粉便是心中枯骨,酥胸又与顽石何异,苏景扬手按了上去,火元轻轻送入,并不伤人。倒是那个妖姬,咯咯一声娇笑,似是觉得痒了。 片刻之后,橙红猴子霍然大笑,赞一声:“好火!”身形一挣,猛地从“沟”里跃将出来,身形也随之长大,落地时已经变做普通猴儿大小。这便是尊敬了,虽然苏景境界、修为在猴子眼中不值一提,可他体内火元之精纯为猴儿毕生仅见! 猴子瞪着眼睛问:“你这是什么火法?” “太阳真火。”苏景的面色也颇多惊讶,应过后反问:“你的火法又是什么?”“请手”即是试探、这个过程是互相的,猴子探得苏景火法同时,苏景也能感受它的妖元。 苏景的见识不差,中土时见过不少火行修士、来南荒后又和祸斗朝夕相处,对诸般火法都有了解,却从未见过猴子的火,霸道、纯烈自不必提,另外还多出了一重沉甸甸的厚重之意。 猴子并不隐瞒:“我是自地下千里、熔岩火河中出生的,你说我是什么火?” 苏景恍然大悟:“石火、地火!难怪。” 猴子天性顽皮,学着苏景的模样:“阳火、天火!你也难怪!”跟着它自挎囊中取出三个小酒坛,笑道:“好火难寻,请你俩喝我的宝贝佳酿!” 樊翘也跟着沾光,接过其中一坛……揭开扣了符篆的封泥,然后……不敢喝。 这坛子里哪是什么酒,炽热气息催面、明红颜色烫目,分明是一罐子烈焰熔岩,但是也明明白白地,透着一股冲鼻酒香。 苏景则试探着,小小地抿了一口,随即仿佛走路踩到铁钉子似的,一下子跳起来多高,咧着嘴吐着舌头,但人却笑着、而且笑得无比畅快,连连道:“好烫,好酒!” 猴子随身都带着好酒,自然是个酒鬼。这天下的酒鬼,从来都不怕别人来喝自己的酒、只怕喝酒的人会不识货,见苏景是个识货的,猴子满脸欢喜,笑得愈发欢喜了:“你修为太低,才会觉得烫……不过话说回来,修得深了、不觉得烫了,这酒的味道也少了好多!” 一句话,不过五十几字,猴子却一口一口又一口,把自己那坛子酒给喝干了。 喜欢下棋的人相逢,少不了要研究棋局;好色之人聚到一起,自然会说女人;精修火法的蛮子、妖怪见了面,话题当然离不开那个“火”字。 苏景的境界不行,法力不及,但他与《金乌万象》朝夕相伴近百年,对火之一道的见识、见解着实不俗,那猴子本就是火中诞生的妖灵,便更不用说了。 有关运气的诀窍、有关法术威力,话题不离火行之力,但也并不涉及各家修法的密要,两个人越聊越投机,猴子一边听、一边说、一边喝酒,仿佛现在这谈资就是天下最最美味的下酒菜;苏景从打修行那天起,就没有人能指点他的火法,完全靠着自己对《金乌万象》的理解而摸索前行,到现在攒下了不少疑问。修法不同,猴儿也解不开他的疑惑,但它所言对苏景来说确是大有裨益。 修行之人,最珍贵的就是时间,同样最不值钱的也是时间,黄皮蛮子和岩浆妖怪聊得开心,不知不觉就是一天一夜,外面忽然又有敲门声响起。 樊翘起身开门……又是个妖女,衣着还算整齐,至少该挡的地方都挡住了,相貌自是极美,但是不同于其他妖姬那么骚媚外露,她是“收敛”的,媚有内外之分,其他妖姬是媚姿,她却是媚骨。 还有,这个女人身上带了股说不出的香气,樊翘一嗅之下心神微微摇荡,恨不得再用力呼吸、把这股难以言喻地馨香全都吸进腹中。 樊翘自省、立刻收心敛性,目光却不由自主,向着那女子的胸望去……倒不是他把持不住,纯粹惯性使然,不知会不会再有一只猴子跳出来。 还不等樊翘开口,火猴子就笑道:“什么风把阿嫣小母吹来了?” 阿嫣小母一笑嫣嫣,对猴子道:“我贪春的小母狗,嗅着阿郎的味道,一路找啊找啊,就找到了这里,但却不是找你。” 苏景和范畴这才晓得,这个妖女并非驿馆妖姬,那应该就是入擂之人了。 猴子“咦”了一声,回头看看苏景,又转目望回阿嫣小母:“你看上他了?看上他什么了?” 话问出口,猴子似是也明白了,伸手一拍自己额头,自言自语:“打你个糊涂东西,这居然也要问!”说话间站起身仰天打了个酒嗝、带起一蓬黑烟,又踮着脚尖使劲伸了个懒腰,对苏景笑道:“你的艳福来了,我便不打扰了,下次再来找你聊。” 话音落处猴儿身子一缩,又变作拇指大小、回到了“自己的沟里”,妖姬起身离开、刚到门口猴子忽然又问苏景:“我叫烈烈儿,你叫什么?” “我是山溪乌,他叫山溪鱼。” 烈烈儿一点头,妖姬带着他出门而去,片刻之后猴子的呼喝回荡整座驿馆:“山溪乌、山溪鱼和我聊得来,哪位大仙若还看不惯这两个黄皮蛮子、想试炼试炼他们,不妨先来和我烈烈儿聊一阵!” 要知道烈烈儿可是这片驿馆中有数的几个凶妖之一,他开口了,敢不听话的当真没几个。 阿嫣小母檀口轻张,脸上带了喜色,替苏景欢喜:“烈烈儿是头痛快猴子,你若能和他做朋友,端的一件好事情。” 苏景挥挥手,把烈烈儿留在地上的数十个空坛子收了,混不起眼的酒坛子,却能装得熔岩烈酒,不用问都是好东西,猴子不要了,苏景可舍不得扔掉。 收了坛子,苏景正要开口,忽然又是一阵敲门声传来,大门现在还开着,来者轻敲算是打个招呼。 这次来访的不是妖怪,而是个青灰肤色、又高又瘦的蛮人,最古怪的是此人的眼睛,硕大眼白、不存黑眼珠,正中只有针眼般一点瞳孔。 模样着实吓人,但南荒里更难看的妖怪多了,樊翘不觉什么。 苏景却不自觉地眼角一跳,是个蛮人没错,但他更像一柄剑…… 阿嫣小母秀眉微蹙,似是有些意外:“三手?你来做什么?” 苏景和樊翘对望一眼,三手蛮?也是校场擂白皮文官点过名的厉害妖物。还有……三手只有两只手,看上去正常得很。 “我来时烈烈儿在,我等,离开一会你又来,不想再等。”唤作三手的蛮人嗓音沙哑,说话时全无语气。 阿嫣小母的眉头舒展开来,甜甜美美地笑了:“不想再等?你的意思是……要和我抢这个男人?”说着,她莲步款款,走到三手蛮身前,呵气如兰:“你可知,男人就是阿嫣小母的命,你抢我的男人,就是要我的命。” 苏景早都明白了,这南荒地方的妖怪、蛮子讲话做事,他是休想能够理解,不理解就不理解吧,苏景不发问、不催促,笑呵呵地站在一旁看着,好像没他什么事似的。 三手不肯退让,但也不想就这么和阿嫣小母动手,摇头道:“我不伤他,只是来问两句话。你要用他多长时间?” 阿嫣小母回头瞟了苏景一眼,然后吃吃笑了起来,轻声回答三手:“要多长时间……我说了不算,得看他能坚持多久。不过看他精精壮壮的,应该不会太快。” 三手仍是没表情、没语气:“我快,了不得一炷香功夫,你让我先吧。” 不过就是个排队事情,阿嫣小母又何尝想为这点缘由和三手为敌,对方口气不再强硬,她也就一笑作罢,对三手殷殷嘱托道:“那你可要快些、再快些……我等得心里痒痒、身上痒痒、哪里都痒痒,难熬得很。” 说完,又回头对苏景一笑,腰肢摇摆走出门去,把苏景暂时让给了三手。 三手径自走向苏景:“昨日清晨运功,吐纳剑气,忽然觉得剑气微有凌乱,是以明白梦上仙乡中来了用剑的好手,心痒难耐、寻了过来,是你么?” 苏景如实回答:“我也习剑、用剑,至于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我,我不晓得。” “给我看看你的剑。”三手冷冰冰说道,不存丝毫客套。 并非倨傲无礼,他从来都是心里怎想口中便怎说,根本不知“客套”为何物,又如何去客气寒暄。 苏景不以为意,但他未拔剑,而是伸出一只手:“请手。” 针尖般得瞳孔似是微微一扩,显出了些兴奋,也让冷冰冰的三手多了些生气,三手举臂,与苏景双手相握。 “请手”之下,苏景并非给他看“屠晚”,那只剑魂连路老祖、大小师娘都无法探到,三手更差得远,苏景亮给三手的,是自己精修剑术、养于体内的剑意! 片刻之后两人放手,三手的瞳孔好像又大了一点点:“就是你。想不到,剥皮国内,除了我还有人习剑!” 妖怪中用剑之辈不在少数,别的不提,就说苏景遇到过的七巧道人,一柄血剑运用得颇为灵活。可是在真正练剑之人眼中,七巧道人根本算不得“御剑”,充其量,是把法术幻做剑的形状罢了,那仍是法术,而非剑术。 三手又问苏景:“你练得是什么剑术?” 苏景不答、反问:“你到底来干啥?” 第一百八十七章 阿嫣小母 因苏景有这天下独一份的正火阳元,所以引来了烈烈儿,来和他聊火。 一模一样的道理,之前烈烈儿来做什么,三手就来做什么。 南荒不同于中土,此间精怪都以本身妖元来修身基、炼法术,几乎没人习剑,可三手却得了机缘、幼时无意间寻到一位来自中土的大修法蜕,得了本了不起的剑修秘法,继而修成一身惊人剑术。 剑术一道暗藏玄奥、引人探究,古往今来修宗凡门无数人痴迷于剑,那不是没道理的平白中邪。三手也不例外,越是精研就越是入迷,御剑之术也就越发高深。 可就算三手修成剥皮国第一蛮神、就算他能以手中剑打遍南荒无敌手,终归还是少了一个识剑之人、一份论剑之乐。 说到底,三手就是查知苏景也精通剑术,所以他就找上门来了,具体找苏景来做啥……蛮子自己也没太想清楚。 这事可不是那么容易说清楚的,尤其三手这种不善言辞的蛮人,对着苏景的问题皱眉半晌,口中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苏景倒是笑了:“你要和我比剑?” 三手摇头:“你不过五境,差得我太远,比剑必输。” 苏景无所谓,双手一摊:“点到即止,试炼剑法,习剑之人常做的事情。” 三手犹豫了下,但仍摇头:“我不会点到即止的剑,一动剑你便死了,这里又不是擂台,杀了你,我也会被问罪。” 苏景吓了一跳,哪还会再提“比剑”两字,话锋一转:“那你是找我来……论剑?” 三手愣了愣,他确是想要论剑,可他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个词,刚刚也是因为不知该怎么说,所以心里也迷糊着。随着他点点头,苏景哈哈一笑,痛快异常,手微晃,指缝间多出三枚剑羽:“这是我平时惯用的几柄剑之一。” 说话间把手一甩,三根剑羽轻轻飘零……剑羽太少,不足以成域,但那份意思是不会错的,三手不是平凡蛮子,一见剑羽之势就看出了门道,瞳孔再扩一份:“这是什么剑术?” 待苏景解释几句,三手的瞳孔就更扩了,从进门时的“针孔”,已经变做绿豆大小:“剑还能这么用么?”三手剑术绝伦,可终归是看书炼出来的,只精通他的本门剑术,其他见识不值一提。 “又何止!剑有四绝,划域不过其中之一……” 苏景刚起了个话头,三手忽然又挥手打断:“你把自己的剑术亮出来,不怕将来台上相见,会吃亏么?” 苏景问他:“我以剑羽结域,能挡住你么?” 三手直接摇头:“虽精妙,但你境界低、火候浅,远不是我的对手。” “这便是了,打不过你的剑术,我也犯不着隐瞒,”苏景笑了起来:“但我另有一套巅顶剑杀之术,除非擂台相见,否则你见不到!” 说到这里,苏景笑容一敛:“那时你死我活,你要当心了。” 三手侧了头,仔细看了看苏景,缓缓点头过后:“你刚说,剑有四绝,另外三绝是什么?” 苏景即刻来了精神,滔滔不绝,不止自己说,还反问三手的剑,而后者也不隐瞒……其实真用不到隐瞒,最最简单的例子,就算苏景明白陆老祖的“月亮”是怎么回事,以他现在的修为有可能避开寒月天河一击么? 论剑与比剑根本就是两回事,既是同道中人,不妨敞开心思聊个痛快。在讲到剑绝瞬灭时,苏景甚至把骨金乌都亮了出来,稍作演示。三手目光吃惊,因这剑术不凡,更因苏景竟真的毫无保留…… 昨天刚刚和烈烈儿说过火法,今天又和三手蛮谈论剑术,苏景的确是痛快了,而三手蛮的脸皮像是被冻坏过,从来没有表情,可他的语气越来越兴奋、瞳仁也越来越大,所幸长到普通人大小后就再不长了,否则撑出眼眶去,未免太吓人了。 不知不觉又是一天一夜了,直到敲门声再起,打断了两个剑疯子的口水横飞,阿嫣小母依身门口,语气幽幽:“三手蛮,欺人太甚。当真和我过不去么?” 三手蛮自从习剑以来,就未如今日聊得如此痛快过,心情大好,声音都带了笑意:“一时入神,把小母给忘了。你来你来,我这便走。” 跟着他又对苏景说道:“你的艳福来了,我便不打扰了,下次再来找你聊。” 和烈烈儿走前之言,连一个字都不差,三手蛮起身走了,到了外面蛮子也如烈烈儿一样,提气开声,喝了一句:“黄皮蛮子与我三手也聊得不错!” 其他并未多说,但驿馆中众多精怪闻言,又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这一来山溪乌鱼兄弟,可着实惹人惊讶了。烈烈儿、三手蛮,其他精怪平时想巴结都巴结不上,这对黄皮蛮子又是什么来头?有什么本事?竟得了擂中两大高手的青睐。 三手走后,阿嫣小母眼波盈盈,望向了樊翘。 苏景点了点头,樊翘暂时退了出去,屋子就只剩下两人。阿嫣小母轻轻呵气,对着苏景笑了:“总算清净了。” 笑容清清澈澈,如山中清泉,但她的眼睛是媚的。 眼儿媚。 苏景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你是来采阳补阴的?” 听过她之前所言,苏景有这一问全不奇怪。 阿嫣小母无辜摇头:“那是害人的邪术,我不练。我不高兴也只杀人,不害人。”说话间,话锋转:“你仔细嗅一嗅,我是香甜的。” 她身上带了古怪香氛,引人心旌摇动欲火暗生。 “我是真水莲花身,生俱纯阴天灵一点,我身上的香气女子嗅不到,只有男人得闻,那是元阴气息呢。”阿嫣小母迈步走上前、继续道:“我找你是补阴没错,却不会采阳,这是阴阳和合的双修,于我有益,于你也大有好处。你不用谢我,只消对我爱怜些……要记得我是你可怜巴巴的小母狗儿。” “我都有点分不清你到底是莲花精还是狗儿妖了。”苏景笑着说一句,跟着又问:“烈烈儿,三手蛮,论境界论斗战,都比我强得多,你怎么不找他们?” “因为你才是香甜的。”阿嫣小母走到苏景身前,止步:“元阳纯烈,与我契合,他们境界高又有什么用?元阳不纯,我才懒得看一眼。” 苏景修的是金乌正法,他的元阳自是无比纯烈,落在至阴之身的女妖眼中,简直就是琼浆仙果,先不提会增补修为,单只那春风一度时的快乐便让阿嫣小母不能自已。 说完话,阿嫣小母长长长长地吸气,仿佛要把苏景一口气吸进肚中去,俏脸陶然。 而后她那双长腿紧紧并拢了,左脚在右、右脚在左,望着苏景的眼波媚得似要滴出水来:“阿郎,小母狗儿受不得你的香甜,湿滑得很了……这便安寝吧。” 素手柔柔,拉起苏景的手向自己那湿滑处牵去。 苏景手一缩,随即微微倾身,双臂一横,把她抱在了怀里,妖女一惊过后、咯咯娇笑起来……笑着笑着,就被苏景抱到了门外,放下。 阿嫣小母不笑了,眸子睁得圆圆的,分不清是意外还是委屈,但绝无恼怒之意:“你不要我?小母狗儿不好么?或者你要头颅高昂的小孔雀?你喜欢什么我便做什么。” 既然是修法,便用不得强,非得要对方配合不可,阿嫣小母的手段比起烈烈儿、三手蛮不差,想要杀苏景不难,但那样做成就不了她的好事。中土也有不少妖精,凭它们的本事抓男人来强行交媾不过举手之劳,但若非你情我愿便做不成采补法术,所以还得做画皮、行魅惑,都是一样的道理。 苏景笑着:“性情,性情!我的火法淬炼的不止是身体,还有这性情两字,妖精,不可坏我修行。” “坏一坏也无妨吧?”妖精不甘,笑着,眼睛是亮的。 咣当。苏景关门。 阿嫣小母侧头、想,半晌过去,她对着屋门喊道:“你修的性情是什么?” “放在睡觉这事上,就是:我想睡才睡,不想的时候便不睡。”苏景回答得明明白白。 阿嫣小母再问:“那你何时想睡?” 苏景的笑声响起:“你真烦人!” 阿嫣小母不以为意,侧头、再想,之前还情欲焚身无可自拔的女妖,现在又明慧通透地仿佛观音大士一般,又是半晌过去,她忽地一笑,不再去烦苏景,脆生生的声音传遍驿馆:“山溪乌是我的。哪位姊姊妹妹想要和山溪乌睡,先来问问阿嫣小母的针线。” 话音刚落,烈烈儿依在他的“沟里”又来了,笑问道:“阿嫣小母,我找他聊聊天,不惹你的针线吧?” 阿嫣小母迈步而去,身姿婷婷袅袅,轻飘飘的一句话甩在身后:“我的针线是给姊妹用的,男人得罪我则是剪刀侍候。分别很大,不可弄错,不可弄错……” 烈烈儿哈哈大笑,也不用妖姬去叫门,自己跳到地上,直接推门进屋:“山溪乌,我又来了,找你喝酒!” 第一百八十八章 必是畅快一战 在参擂精怪中交朋友?这是苏景事先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的。 或许算不得朋友,只是凑到一起,说说火法、聊聊剑术,极少涉及其他,但也是因为这谈资如此单调,所以就愈发纯粹。又何必去管其他,能有一事投缘,胜却人间无数! 一个月里,烈烈儿、三手蛮成了“青灯境”的常客,你方告辞我又来访,更多时候干脆坐到一起,反正烈烈儿有的是熔岩好酒,谁都不会寂寞。 值得一提的是,阿嫣小母也时常来访,喝上两杯酒,脸儿就红晕升腾,问苏景:“今天想要小母狗儿么?” 苏景好奇,问她:“你就非我不可么?以你元阴之身,这一驿馆中那么多门,哪一扇不是你一敲就开。” 阿嫣小母答非所问:“性情,性情,情动性根生,我多来几次……不是有句话么——日久生情。大家混得熟稔了,你就想和我睡了。” 苏景哈哈笑着,由得她了。 聊得多了,偶尔话题也会涉及其他,有次苏景问烈烈儿:“你拜奉灭顶大圣么?” 小猴子是从地心恶炎中蹦出来的,是以有一身霸道火法,但熔岩不属火行,而是土行的火变,所谓土炎、石火,根子上仍是土行,烈烈儿是土行妖怪,与灭顶大圣、苏景令牌中的老石头是同宗。 烈烈儿应道:“我修习的不是他传下的功法,是以算不得他的门徒。可不管怎么说,他老人家都是我族中的巅顶大贤,能喊他一声祖爷爷,烈烈儿心里光荣!” 苏景点点头,试探问道:“我听说,灭顶大圣传下戒训,不许南荒妖蛮去中土作乱,你又来报擂参军……”剥皮国剑指齐凤而志在中土,这是参擂者众所周知的事情。 不等苏景说完烈烈儿就摇头打断:“哪个告诉你我是要去打中土?中土的娘们,还能比得我们南荒的妖精妩媚么?” 此时另外两人也在,阿嫣小母闻言即附和了句:“就是!” “我打擂,是为了做驸马,睡公主!”烈烈儿说出了自己的雄心大志。 苏景赞了他一句:“你真有出息!”跟着又望向三手蛮:“你为何来打擂?” 三手蛮的回答直指要害:“去中土。” 但是不同于其他精怪的掠劫、杀戮念头,三手蛮要去中土的目的很简单:他是剑痴子,而那中土修行道才是剑之根源,三手蛮习剑后的宏志大愿,就是去往剑术发源之地,问剑、论剑、比剑。 两百年前他曾去过中土,但他是个南荒蛮子,一“上去”便遭遇“巡边”修家的围攻,三手蛮敌不过人多,落荒而逃,总算留下了小命。 经过那一战,三手蛮也明白了,凭他自己去中土问剑根本就是个笑话,以他的身份,只要一过去立刻就会被围攻、被绞杀,所以他才要投军、做骁将,有了大军做后盾,情形便不一样了。 苏景又望向阿嫣小母,后者眸子一亮:“想睡?” 烈烈儿笑着待苏景开口:“想问你为何要打擂从军!” “天无常丹是上古仙丹,吞一颗,肚子暖暖地舒服;那个公主就算了,我不稀罕;中土是花花世界,能去转转心里一定畅快,听说那地方有好多淡大师模样的和尚,不近女色……我想去舔舔他们的耳垂,看痒不痒。”说着,妖精端起酒杯、低下头,伸出尖尖地舌儿去舔杯中酒,眸子却向上翻着、带了妩媚笑意去望苏景。 荣华富贵、仙丹美人和锦绣中土……几乎是所有来打擂妖蛮的心声。 烈烈儿转开了话题,并没去问一句苏景为何来打擂,或许他们看来这问题实在多余去问,小猴子儿道:“你们可知,这些天里,有妖怪在驿馆开出了盘口。” 不用问了,自然是赌擂,看谁能赢出来,烈烈儿继续道:“排在前十的,有咱们三个。” 三个里自然没有苏景的份,不过烈烈儿又笑了起来,问苏景和樊翘:“你猜,黄皮蛮子兄弟排在第几?” “靠后吧,估计进不了前五百。” 烈烈儿的笑声更响亮了:“错!一个十一,一个廿三,乌前鱼后!” 苏景吓了一跳,诧异:“我居然是第十一?这也太瞧得起我了。”话说完,少年一转念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拜三位厉害妖怪所赐。 刚到梦上仙乡时,三个厉害妖怪连着喊“山溪乌好”,后面又天天来找他闲聊,其他妖怪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又哪还敢小觑了这黄皮蛮子! 南荒没有“物以类聚”这个词,但却有一模一样的道理,黄皮蛮子若非有过人手段,又怎么可能每日里和三位强大妖蛮饮酒作乐…… 阿嫣小母坐到苏景身边,呵气如兰:“你的名头是拜我们所赐,怎么谢我?” 苏景老大不以为然:“这可不好,人人都觉得我厉害,我还怎么打擂?” …… 修行之事不单单是闭门枯守,苏景的火和剑都是自己摸索习练的,一向少于同道交流,这次梦上仙乡中的连日畅谈,十足得了不少有用启发。 转眼三十七天过去,清晨时分,“青灯境”中苏景与三手蛮论剑正酣,阿嫣小母身子软软、靠在苏景身上打瞌睡,以她的修为三年不眨眼都没事,现在纯粹装睡,苏景犯不着揭穿她,自顾与三手蛮聊天。 忽然一阵咚咚敲门声响起,不等樊翘去开门,喜鹊鸟官的声音便传了进来:“恭喜山溪英雄,今日终于凑足了千位英雄之数,再请耐心等待三天,容最近上来的壮士们稍作休整,就可以开擂了!” 喊了一句,鸟官们又跑去下一家叫喊,整座驿馆也热闹起来…… 很快烈烈儿也来了,三个妖怪都是一个说法:开始专心准备后面的擂战,这几天便不再来喝酒玩耍了,苏景闻言反倒纳闷了:“凭你们三个的修行,身即法、心藏术,上擂前还需特意准备?” 烈烈儿眨眼睛:“我们不用准备,我们是让你准备啊。” 三手蛮点头:“五境修,不小心,会死。” 阿嫣小母趁机道:“前路凶险,何妨今日一睡?你动作快些,我睡过便走,不耽误休整准备?” 苏景又气又笑,摆摆手轰走三个妖蛮,心思收敛、开始静心运功。 而这三天里,喜鹊鸟官往来奔走,又通告了后面的擂台斗法:前三轮是最最简单不过的抽签对战。 而到了这个时候,也有了些“为国家选拔栋梁”的味道了。 每胜一擂都会有来自皇宫的厚重赏赐,但若在台上杀死对方,仍可晋升下一擂,不过再无奖励,还将领受“裂石一鞭”之罚。且每一擂均设擂官,若擂官觉得胜负已分出声叫停,仍动手杀人者,便会被真正问罪。 至于擂台摆在何处,该怎么抽签等等不需苏景关心,到时候一切自由安排。 听鸟官说完,苏景问道:“这样的擂,再打过三轮之后呢?” “选出一百廿五上上勇士后的擂事,万岁另有安排,”鸟官摇头:“现在下官也不知道,山溪壮士也不用想得太多,先赢下前面三轮,下官再来给英雄庆功贺喜!” 待鸟官走后,樊翘皱眉:“怎地这么多花样?” 苏景一哂:“管他怎么安排,打下去就是了。” 三天时间后,破晓时分,驿馆四处“叽叽喳喳”,要说起来这剥皮国的鸟官还真不少,每个参擂妖蛮都有一位专门鸟官驻足肩头、指点前行。 也用不着排队,千多人就那么乱乱哄哄地走出驿馆,而后众人眼前豁然开朗,驿馆前方平添了偌大一片校场,五百石台高筑,仿佛被神剑削去顶盖的小丘,不用问了,一座石台便是一方大擂,差不多十里方圆,至少对苏景、樊翘来说是足够用了。 号角响亮,妖云飞临,鸟官轻声指点,来的是当朝国舅爷、皇后殿下的亲弟弟、剥皮国振军大将军,前面三轮擂台,都由国舅亲自主持。 剥皮皇室皆为洪蛇一脉,是以皇后皇帝都是本家,取姓一个“洪”字,这在东土世界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可妖怪连教化都不存,至多是从来过的中土大修处偷学了一些皮毛,又哪有这些顾忌。 洪大将军驾到,出乎苏景意料的,此人身材魁伟模样威武,不似个软塌塌的蛇妖,更像个雄赳赳的狮虎怪物。 到场后,洪大将军先是似模似样地宣读圣旨,跟着又对千名妖蛮做嘉奖之辞,继而宣读比擂规矩,好一番啰嗦过后,鸣锣一响,呼啦啦地振翅声连成一片,鸟官上前去替妖蛮抽签。 苏景问:“你们代我等抽签,公平么?”其实怎么抽他都无所谓,就是随口问一句。 他肩上的鸟官尚未飞起,闻言笑道:“这等庄严大事,绝不会存有虚假舞弊,乌英雄敬请放心。” 苏景多嘴,又问:“那要是你把我自己抽回来,怎么办?” 鸟官没听懂:“什么叫我把你抽回来了?” “就是我自己抽到自己的名字!” 鸟官愕然,张口无言…… 苏景促狭够了,哈哈一笑:“劳烦大人帮我抽一张上上好签!” 鸟官总算松了口气,拍着翅膀飞走,去去便回,口中衔着一张写了姓名的金箔,将其放在苏景手中后,鸟官道:“祝乌英雄旗开得胜,我给您加油助威了!” 苏景直接问鸟官:“帮我抽了谁回来?”,金箔上弯弯曲曲地妖蛮字迹,他看不懂。 “回禀乌英雄,大好对手,必是畅快一战,您擂对三手蛮!” 苏景一愣,随即嗤的一声轻响,阳火扫过,金箔变作金汁,落到地上、把沙土烫出缕缕青烟。 第一百八十九章 蒙头大擂 鸟官指点,妖蛮上擂。 苏景与三手蛮同时跃上高台。 三手蛮一如既往,没太多表情,嘶哑开口:“没想到。” 苏景毫不掩饰自己的无奈,摇头道:“我也没想到。稍等我片刻。”跟着转头望向石台上的擂官:“大人,小人请降蒙头大擂!” 所谓蒙头擂,其实就是布一层遮蔽妖术,此擂之战外人不可见。 妖蛮天性争强好胜,大都喜欢在众目睽睽下争擂,赢就赢个威风八面。但也有些修得偷袭秘法,这种招式不能见光,否则下次就再派不上用场了。 若只是普通的比斗夺擂,自是不会有“蒙头”一说,不过这擂是选拔骁勇妖将的,所谓兵不厌诈、战场上无所不用其极,有打擂妖蛮想要私藏绝招,规矩上也是允许的,只消入擂两人都同意,便可降下蒙头法术。 擂官长得白白胖胖,像个花生精怪,闻言望向三手蛮:“你意如何?” 三手蛮没作犹豫,直接点头。擂官自怀中取出一枚妖印,口中开始喃喃念咒。 这边的蒙头法术尚未降下,烈烈儿和阿嫣小母就打胜了自己那一场,他俩都不是等闲精怪,妖识一扫便从五百高台中找到苏景,待看清竟是朋友对垒时,两个妖怪同时一惊,纵身飞到附近飞赴附近观战。 烈烈儿眉头微皱:“三手动剑必杀人……麻烦!” 阿嫣小母则直接开口呼喊:“山溪乌,还蒙什么头,直接认输吧!” 苏景从高高的石台上向下望去,送了她一个清清透透的笑容。一个月的相处不长,但彼此之间也有些了解了,苏景不肯认输,阿嫣小母自知劝不来,还了他一个笑容后,她扬起下颌闭上双眼,深深深深地长吸一口气,相隔虽远,但还是能嗅到他的香甜味道。 长长的睫毛轻颤不休,不等阿嫣小母这长长一息完结,苏景与三手蛮所在擂台便微微一震,彻底消失于众人视线、妖识。 香气也被截断了。 外面不可见,内中却并不变化,擂官还在,站在擂台边缘等着两人动手。 苏景无视擂官,径自望向三手蛮:“聊几句?” 仍是毫不犹豫把,三手蛮点头:“好。” 苏景不怕丢人,直接开口恳求:“想请你让我一招,我先动手。” 三手蛮依旧那一个字:“好!” 苏景的目光有些闪烁了,微皱眉:“初见时我说过一句话,你还记得么?” “我另有一套巅顶剑杀之术,除非擂台相见,否则你见不到!”三手开口,把那句话重复的一字不差,连人称都未换。 苏景问:“明知我有手段,为何还应我‘让一招’之请?” 三手蛮回答得简单:“杀你实属无奈,便让你死能瞑目吧。”说完,他停顿片刻,忽然又道:“其实你认输最好!” 擂官的脸色很不好看,两个人唠唠叨叨不肯动手让人不耐,现在居然又商量认输之事……请了蒙头法术之后又认输,这算是调戏本官么? 还好苏景摇头:“不行,我非得赢不行。”跟着他又把话锋一转,笑道:“那时是我骗你,不是一套,而是三套……我藏有三套绝杀剑法。待会用哪一套,你来选吧。” 不难预见的,待会动手只是刹那间事,两人实力相差悬殊,若苏景的“绝杀之剑”无法击溃三手,则必丧于三手的反击之下,三道绝杀,苏景只有发动其中一道的机会。 三手无所谓地摇头:“你自己做主就是了。” 苏景笑了笑,语气却咬得很重:“我请你来选,当是最后一次论剑吧!”说着,双腿一盘居然坐在了擂台上,左掌平伸对三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擂官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意在催促。三手蛮都不去看他一眼,摆衣襟对坐于苏景面前:“好,我看一看。” 苏景自乾坤囊取出了一道剑符,全无顾忌直接抵到三手手中。 后者接过剑符,以自身真元稍稍一探,下一刻他的脸色突变! “这张剑符是我师父亲手炼化,为我贴身之宝、护命之物。”苏景笑容淡淡,解释着:“以阳火纯元入咒,合以他千年修成的剑罡锐意,威力么……我还未用过,一直舍不得。以前杀敌、涉险都舍不得用的东西,今天对朋友……就算用它赢了你,我也不会痛快。” “朋友”这两个字,似是让三手微微一愣,跟着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径自问道:“你的师父,究竟是什么人?”语气中惊骇犹存。 苏景摇头:“我不能说,倒是另一件事很有趣。我师父毕生习剑,天下无人能敌,但他的剑很古怪,是一只碗。” 三手的眸子略扩,他是真正的剑痴子,听到有趣之剑没办法不动心:“碗?碗怎么做剑?靠扣的么?” 苏景下颌微扬、闭目唱道:“万物皆乌、战火铸炼、煌煌东来、烈烈西敛……我门中有一道炼剑秘法,唤作‘剑刹天乌’,可炼化万物为剑,以前你见过的、我的瞬灭剑骨金乌,就是依此法炼成,可惜火候还差得远。” 三手的瞳孔又大了一点,正欲细问,苏景却浅浅一叹:“不说这个了,再说我的第二套绝杀之剑。”说着,他扬手把别在胸襟上的那朵黄花摘了下来,娇嫩花瓣一卷、一舒,变作一只漂亮蝴蝶,依着主人心意翩翩飞向三手蛮,轻落在他手上。 苏景继续解释:“敛如花,绽似蝶,这黄花剑蝶来自高人厚赐……” 不等说完,三手就摇头打断:“这蝶子暗藏古怪法力,的确是了不起的宝贝,可它是法术而来,与剑无关!” 苏景应道:“这你就不懂了,禅念、慧剑,蝶是剑蝶,绝不会错!” 三手仍摇头:“是剑就是剑,不是便不是。我对剑术见识不如你,但剑是什么我还分得清楚。这蝴蝶身具恶力不假,却不存半分剑意,没有剑意的剑都只能算是一块铁,何况它还是只蝴蝶。” 苏景笑了起来:“它的剑意不存于身,不存于天地,甚至不存于此世今生,是藏在前生往世的!古往今来为宙、四方上下为宇。这蝶儿之剑,穿漏的是那个‘宙’字!漏尽一剑……呵呵,越说越远了,不提了,你再看我第三套绝杀:石中剑。”笑容里略带无奈,还是浅浅一叹,任由蝶儿留在三手蛮手上,苏景又从锦绣囊中摸出来一块石头。 刚刚因剑符引出的事情就聊了个不明不白,这次剑蝶又是说到一半跳转话题,三手蛮被勾得心里痒痒,实在不愿就此罢休,摆手道:“先把剑蝶说清楚,第三剑待会再……嘿!” …… 六个时辰过去,天已黄昏,五百擂台大都分出了胜负,樊翘也赢了第一阵,和烈烈儿、阿嫣小母一起站在苏景与三手的擂台前。 蒙头擂战,内中情形看不到,而三个人的表情却越来越惊讶,烈烈儿啼笑皆非的样子:“这个……是不是时间太长了?山溪乌有那么难缠么?” 樊翘眉头解锁。阿嫣小母嘟着嘴不说话,心里的纳闷早都写到俏脸上去了。 终于,华灯初上时,妖元震荡掀起,消隐了形迹的大擂又重现于众人视线,让阿嫣小母十足惊喜的,“阿郎”竟还活着,三手也没死,两人完好无损地站在擂台边缘。 擂官提高嗓门,大声道:“胜出之人,山溪乌!” 每一擂分出胜负,场中众多鸟官都会齐声喝应,这次也不例外,叽叽喳喳地同时喊道:“恭喜山溪乌英雄!” 擂上两人同时落回原地,阿嫣小母满目惊喜走向苏景:“居然还活着,居然还赢了,怎么赢的?” 烈烈儿则迎上三手蛮,猴子瞪着圆溜溜地眸子,笑:“你会输?真输了?怎么输的?” 顾不得应酬小母,黄皮蛮子嬉皮笑脸往三手蛮身边凑:“别往心里去,别往心里去……不就是想去中土试剑么,将来我带你去,说到做到!” 烈烈儿和阿嫣小母见状就更纳闷了,忙不迭追问事情原由,三手蛮不说,苏景自然不会先开口卖弄,三手甩袖欲走,火猴子和莲花妖一左一右都快吊在他的膀子上了,外加个不要脸的黄皮蛮子,缀在身后一口一个“别往心里去”…… 三手蛮实在被缠得不行,站住脚步,语气干巴巴:“黄皮蛮子耍诈!天灵晃!你们去问他!” 天灵晃是南荒的叫法,专指幻象、迷境之类的摄魂法术…… 三手虽强,但也休想挡住八祖亲手炼化的剑法。要杀这蛮子不难,苏景只消一晃符篆……可苏景不想杀他。 三手无大恶,只因一颗爱剑之心,才要去中土寻剑溯源,而这一个月的相处中,大家相谈甚欢,三手冷冰冰、不理善恶,痴迷于剑,心性算得单纯。 不想杀三手,苏景又不能退擂认输,偏偏修为比着人家还差了一大截,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亮出八祖的剑符是为了让三手心神震骇;聊起八祖其人、“剑碗”引三手神思遐想;黄花剑蝶根本不是剑,苏景胡说八道偏偏语气笃定,道理似是而非,三手和他聊了一个多月,一直以来苏景说的都是真话、都让他受益匪浅,这次三手真没怀疑,仍如以往那般苦心思索、想去探破真相,但有关“宙”之一字,题目实在太大太玄,越想就越是一头雾水;黄皮蛮子把前面的戏码演足了,把三手蛮的心思彻底扰乱了,最后把得自老蛤的蜃玉取出来了。 这块蜃玉,苏景祭炼了两重,一是“画皮”藏身之术;另为陷敌于幻之术。 那老蛤是什么本领不必多说,但苏景的祭炼不够深厚,发挥不出蜃玉的全部威力。且三手专情于剑,心思单纯,想要直接靠着蜃玉幻术把他拿下全无可能,非得有前面那一番做作不可。 …… 阿嫣小母眨了眨眼睛,看三手蛮:“在擂台上这么半天……” 三手蛮语气恨恨:“聊了一小会,然后天灵晃,我就一直耍剑、眼前打不完的那么多妖怪!黄皮蛮子在一边坐着看!” 片刻沉寂,霍然一阵大笑,烈烈儿跳脚、阿嫣小母捧腹,全没有像样妖物的风仪,更不管三手蛮的脸面。 就苏景最厚道,还低声低气地劝三手:“是那擂官非得要等,怕你还能破幻而出,这才耽搁了这么久……别往心里去啊。” 第一百九十章 戴胜 三手性情上虽有些木讷,但他心思绝不笨,否则也修习不成高深剑术。这件事看上去是苏景欺负朋友老实,一步一步把他引入“天灵晃”,可是还有另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摆在眼前:苏景没有直接一张剑符打出去。 而苏景请降蒙头擂,除了要保密自己的符篆、黄花等宝贝,又何尝不是想遮掩住三手中幻时的样子,免他在众目睽睽下出丑。 所以三手有无奈、有尴尬、脸面有些挂不住心里有些不知所谓,但没生气,真没生气。甚至还有些想笑。不过不能笑,这时候笑会真被当成傻子。 火猴子笑够了,拉起三手的袖子:“走走走,喝酒去!算是给你践行!” 喝酒的题目对三手而言可实在不怎么样,还是阿嫣小母更贴心些,笑道:“算是给山溪乌个机会,给你斟酒认错……顺带给你践行。” 三手烦,有些想不通怎么就认识了这么几个狐朋狗友,不过他还是跟着去了。 “青灯境”中,好酒还没喝上几口,鸟官希老三就拍着翅膀飞来,给胜出的两位黄皮蛮送来赏赐,和上次差不多,仍是妖姬、灵药和钱贝,不过更丰厚了些。 其他收下,妖姬不要,转送给了烈烈儿,猴子好酒好色,大是开心,连声夸赞苏景赢得好! 鸟官希老三见他们喝酒正热闹,也上前凑趣:“今日高台之上,五百擂战个个精彩,打得热闹的不计其数,但要说最最出人意料的,非两擂莫属,一是乌英雄与三手壮士,蒙头擂中扑朔迷离,看不到却更勾人心思……最后乌英雄得胜,更是让人大吃一惊。另一擂台则是西谷金雀与小蛮妖之战!” 西谷金雀,也和烈烈儿、三手一般,是校场文官给苏景点名指出的劲敌,只凭几声啼鸣便杀了帐中所有人,在好赌妖怪开出的盘口中,这头雀子也是夺魁热门,排于前十,不如三手和烈烈儿,但比着小母要高上一位。 父蛮母妖的小蛮妖,看上去十二三岁的活泼少女,爱说爱笑人缘不错,但实力普通,据说在校场帐擂中她都没敢出手,只是一直跑一直跑,最后居然真被她活下来、跻身当日十强。 直到今日登擂一战,众人才晓得她是深藏不露,金雀子的叫声伤不到她分毫,她取出一只肚兜晃了晃,一团红光涌动把敌手围了,待会红光撒去,金雀妖基被毁、奄奄一息…… 旁人都诧异于小蛮妖的手段,唯独阿嫣小母,咂嘴问道:“她把肚兜拿出来打斗,自己光着身子么?小妮子现在有身段了么?”说话时她挺了挺胸膛,颇有傲意。 希老三讪笑:“是从吞天囊中掏出来的肚兜。” …… 旁人本领如何,那是将来擂台上的事情,“青灯境”中几个妖蛮现在并不关心,开心喝自己的酒,待到七八个酒坛子被放空的时候,三手蛮忽然问苏景:“下擂时你说过,将来会带我去中土?” 此事苏景笃定万分:“只要不死,我必带你去中土转个够!” 三手蛮并不去细问缘由,只一点头:“那便好。那我明天就回去了。” 擂分三轮,今日打过第一轮,胜者休养十天,再去打第二擂;而今日失败之人也并非一无所获,只要愿意,人人都可得“都骑校尉”之职,剥皮国八品武官阶衔,就此入伍参军。官阶算不得太高,但一来俸禄有特别优待,二来这是军中骨干之位,以后再升任的机会大把。尤其三手蛮这等本事,将来前途必定不差。 但三手蛮志不在此,苏景应他能去中土,他又何必去做一个不上不下的妖怪校尉! 黎明时份,酒宴将散,三手蛮取出了三枚木铃铛,先递给苏景一枚,没说什么,另两枚铃铛分增于烈烈儿和阿嫣小母,三手开口嘱咐:“万一……后面台上遇到黄皮蛮子,千万小心。” 烈烈儿哈哈大笑:“放心,我才不会傻了吧唧和他聊,更不会让他先出手!” 阿嫣小母手遮檀口,也在笑,声音妩媚:“我不用小心,我恨不得他能一口吞了我。” 三手蛮就此道别,连一声“珍重”都没有,更没去祝另外几人能连胜下去,只是略略一点头,身形晃动,轻飘飘的离开了驿馆。 …… 十天休整,苏景等人再上擂,大概能察觉得到,在“抽签”一事上剥皮妖官动过了手脚,第一擂中打得出色的妖蛮,彼此间都未相遇,敌手颇为普通,苏景对阵一个五灵阶的熊怪。 虽然境界相同,但实力相差云泥,苏景都未动剑,只用风火法术就将其轻松拿下。 烈烈儿和阿嫣小母自不必说,樊翘遇到了个六阶矮走蛮,好一番苦战后也告获胜。 输在第二轮的精怪,仍是被征召从军,不过他们高了一品,得做七品校尉。 再十天休整,第三轮擂战之上,“侍剑童子”樊翘不知是走运还是倒霉,一签抽中了阿嫣小母。 高台之上,阿嫣小母看着樊翘笑:“你认输,我送你个俏妖精,真真正正的娇俏小奴儿,我亲自调教的。” 樊翘哪会贪图什么俏妖精,但他和阿嫣小母相差太多,这一仗根本没法打,二话不说自己从高台上跳下去了。 …… 苏景这边,在鸟官代为抽签、为他报上敌手名姓后,他十足吃了一惊,瞪眼道:“怎么还有大圣?!” 希老三赶忙摇摆翅膀:“不是大圣,是戴胜,是一头鸟壮士!” 戴胜,是十足漂亮得鸟儿。羽毛漂亮不说,头顶上天生七彩羽冠,发情时羽冠铺展开来,华丽处比起孔雀开屏还要更盛一筹。 苏景笑了,他本来也觉得擂台上跑出来个大圣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但是等苏景跃上擂台,又被擂官告之:须得等上一会,今日适逢戴胜门中老祖得道之吉祭,那个妖怪请求先拜祭先祖,过后再来打擂。此事已得国舅爷首肯。 没什么可说的,那就等待吧。苏景孤零零地站在高台上,小半个时辰过去了,还不见戴胜踪影,苏景忍不住问擂官:“它用得着这么久么?” 擂官应道:“戴胜一族,最喜欢、也最擅长惹人注目,没办法,你再多等等吧。” 擂官大人一语中的,拜祭先祖不过是个幌子罢了,那头戴胜鸟怪想要出风头才是真的…… 在梦上仙乡结缘三个厉害妖怪,山溪乌壮士本就有了些名气,待到第一擂,竟连三手都输在他手里,山溪乌就更惹人诧异了。 现在向下看一看,已经有不少打过擂的妖怪聚拢过来观战,烈烈儿、阿嫣小母、樊翘等人都在其中……这一擂开得越晚,观战者就越多,待会戴胜把苏景打赢了,风头出得自然就越大。 在一群妖蛮间出风头,固然值得开心,不过戴胜更想要的,还是博来天上观战的国舅爷的关注。若能得了位高权重的大妖赏识,那好处,比起夺下擂主又如何? 事情简直再简单不过,苏景惹人注意,他的擂本就在剥皮国舅的关注中;这一擂晚开一阵,其他擂上的厉害妖物都横扫对手、打完了,只剩下境界不高偏有实力相当的小妖在打斗,虽然热闹但实在没太多看头,国舅的注意力自然会集中在苏景与戴胜的擂上。 反正等人枯燥,苏景随口和擂官闲聊:“他就觉得一定能胜我?” 擂官闻言笑了笑:“我哪晓得,不过他敢如此,必定有些依仗的。” 这个擂官看事情倒是明白,戴胜妖怪并不浅薄,六灵阶大成的上品妖目,距离突破妖师只差一线之隔,而境界之外,它还曾追随名师专做斗战精修,头顶的彩冠长翎被它炼化成七盏浑天妖幡,威力着实了得。 就是等闲的七灵阶妖师,也被它斩杀过两个。 戴胜是天性就喜欢卖弄的鸟族,这头妖怪之前一直压着实力,等的就是一个有名气的对手、一个踩着别人脑袋去“展翅开屏”的机会。 刚才得知自己和山溪乌对擂时,戴胜高兴极了。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戴胜总算来到了台上。 衣袍鲜艳醒目,背后七杆浑天妖幡更有颜色,七色妖光闪烁煞是好看。 戴胜脸上带笑,看样子他还想说上几句,可是擂官早都等得不耐烦了,戴胜还没来得及开口,擂官便一声吆喝:“开!”话音落处,轰轰连串恶响,护身赤炎自苏景身上蜒卷开来、扩散四方,偌大一座擂台顿时化作炽焰火海! 和这个只想卖弄、一想只求国舅赏识的妖怪苏景哪有废话。 戴胜缩背耸肩,七根妖幡随他心咒暴涨,眨眼化作七杆烈烈大旗,护于妖尊身前,妖旗摇摆虹光冲腾,顷刻扫灭了攻至身前的烈焰。 鸟妖怪桀桀而笑,心咒一变正待反击,不料烈焰刚退金光又起! 苏景的第一剑,九十九道剑羽齐出,藏于赤炎中。 火海涨时剑羽生、火潮退时剑羽却未消,围拢于妖幡四周、如絮飘零,看似柔弱无力,可它们搅荡起的乱流又何异于狂猛风暴!妖旗剧烈颤抖,七色妖光露出散乱之势…… 第一百九十一章 返璞归真 中土剑绝,南荒罕见,戴胜哪见过这种“法术”,察觉自己与妖旗的“联系气机”被阻挡、搅乱,心下大吃一惊,双手掐诀、口中响亮唱咒想要稳固自己的宝贝。 戴胜这七根浑天幡不是各自为战单打独斗,而是结做北斗连环之阵,同进共退浑然一体,但剑羽之下妖幡的阵法松动许多。 便是此刻,奔雷惊天!一条鲲于昂昂怒吼之中疾飞而至,怒击正中一杆妖旗。 苏景第二剑,祭出北冥,趁妖怪阵法散乱,猛击其中一幡。 一声巨响、大旗摇摆,鲲碎裂、鹏化形;又是狠辣一击,大旗摇摇欲坠,但也勉强挡住北冥的第二击。而金鹏之后,一头白骨金乌不知从何而来,就那么突兀显身,惊鸿一斩……苏景的第三剑! 银瓶破裂般,清脆无比的大响!那根妖幡终敌不过接踵而至的狠击,就此爆碎开来。 一幡碎、连环妖阵告破,刚刚被驱退的烈焰卷土重来,陡将戴胜立足之地吞没。 苏景出手便是火海、剑羽、北冥、骨金乌,惊涛骇浪般的接连猛攻,一步便占到上风。而戴胜心咒突变、剩下的六根妖幡忽然拔地而起,化作长翎本形,快如流光向着苏景疾刺而去! 一根妖幡被毁的确是吃了大亏,但戴胜也明明白白地看到一个机会——猛攻是以放弃守御换来的。山溪乌好剑尽出,自守空虚。 妖幡断裂时,便是敌人得意时;敌人得意时,便是一击逆杀时……妖幡化刺、破法强攻,把妖术法宝变作“蛮力弩箭”本就是戴胜的拿手好戏! 戴胜擅斗战。 北冥、骨金乌两剑剑势已尽,刹那间来不及再动;剑羽则因突失目标些微散乱;苏景放出的犀利手段,顷刻间都难杀伤戴胜。戴胜只消拔地高飞冲出正奔袭而来的火海便可无忧……可是就在戴胜将起未起时,他的心中忽然打了个突! 山溪乌不见了。戴胜牢牢锁在苏景身上的妖识,忽然松散了,失去了目标、六根长翎又如何射杀敌人;山溪乌近在眼前,真的就在眼前……苏景消失于立足之地,苏景出现在正要跃起的戴胜面前。 消失、出现,同个刹那,同一个人——金乌万巢大咒,苏景穿空遁,火焰所在、便是他之所在。 戴胜身周都已被烈焰包围,而苏景现在有飞鱼鬼袍护身,想要出现在他身旁只是动一动心念的事情。 本来苏景能出现在戴胜身后,但黄皮蛮子觉得自己不是偷袭的鼠辈,所以选在妖怪身前出现。 下一刻,戴胜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枚……拳头。 完成遁术、化身金乌蛮,一身修为尽化蛮力,苏景的挥拳、往戴胜脸上打。 凡事都有一道极限,戴胜在怎么凶猛毕竟也不是神仙,苏景的出现、挥拳全然超出了他的反应,躲不开了。 大大出乎苏景意料的,六灵阶大成的修为身体着实坚硬,戴胜挨了一拳虽然血流满面,但愣是不曾昏厥……所以苏景又打了一拳。 啪、啪,接连两声拳肉交击的声音,说不出的响亮干脆。 擂台周围一群妖怪观战,阿嫣小母闻声俏脸都微微一抽:“我都替他疼得慌。” 烈烈儿则长大嘴巴,又惊又笑,脸上是笑模样,但喉咙却被“惊诧”占着,咔咔地怪响。 就连高高在上、妖云中观战的国舅爷都目瞪口呆,回头和身边的心腹对望一眼。要知道这是会腾云驾雾的妖怪比擂,不是小蛮子摔跤,用拳头砸脸这么返璞归真的招数……当真算得神奇。 很快,高台上火焰散尽,山溪乌站在地上,笑呵呵的样子,指着仰倒在地满脸鲜血的戴胜,对擂官道:“昏了。” 擂官的眼角抽了抽:“山溪乌胜!” 真要较真战力,戴胜比起以前苏景遇到过的那个七巧道人还要逊色一筹,连七巧道人都惨死在苏景手上,戴胜又岂有胜理? 遇到苏景,算他倒霉。 这一战打得不算太艰难,但是除了砸脸,那短短片刻中连番起落的变化,也着实让观战的妖蛮心神震荡。 剑羽、北冥、骨金乌接连展露,好东西惹人羡慕,可真正重要的不是黄皮蛮的宝贝如何,而在于他对宝物的运用、对斗战局面的掐握!境界低,但他会打,且还砸人脸,这就很讨厌了…… 不到天黑,所有擂台都分出胜负。 斗败之人只要愿意效力,无论伤残与否尽得六品杂号护军之衔,以后还能打的即刻去军中报到;少数被毁掉根基的倒霉蛋也能得国家赡养、到死都能领一份六品俸禄,倒也彰显“皇恩浩荡”。 苏景、尘霄生不忘自己是离山弟子,樊翘的修为不如他们,但心志不遑多让,他并未就此退走去找淡大师,而是领了将领军符,投军报到去了。 至此三轮比擂结束,从校场军帐中冲上来的千名妖蛮只剩一百二十五人。 能留到现在的妖蛮无一弱者,真要以境界而论,最差劲的非苏景莫属了……可现在还有谁敢轻视这个黄皮蛮子?要知道胜出之人内,有不少可还不如被苏景刚刚重创的那个妖怪! 当天擂事完结,胜出者未如以往那般返回“梦上仙乡”,而是在鸟官带领下,齐聚于擂场正中的高台上,片刻后高悬天际的妖云中隆隆鼓声陡起,云驾散开、监擂主官、当朝国舅爷洪大将军显身,大笑之中两字简明扼奥:“好!赏!” 百余只金衣鸟官手捧长盘,自国舅爷身后飞出,来到高台前。皇帝恩典,今日所有过擂之人,无论后面打得如何,皆赐四品将军之衔,赏十九金斑豹头大氅。 四品将,名号繁多,苏景被封做“奉义中郎将”,当然现在封下的不过是个职衔,未至军中报到,自然也没有兵勇听令,但不管怎么说,打从现在开始,这位齐凤国“御弟”正经做了剥皮国的将军。 虎符收好、大氅加身,众多妖蛮谢主隆恩,声音虽然响亮,但事先未经过训练,各喊各的、说不出的嘈杂凌乱。 国舅爷在空中把双臂一挥,压下乱哄哄的喝谢,语作铿锵:“今日起我与诸位便是同袍兄弟,将来沙场之上,同生、共死、齐富贵!”稍加停顿,又说道:“排宴,本将要与好兄弟们欢饮一场!” 众人最想知道的,下一擂什么时候开、到底怎么打,国舅爷居然未置一词。 大妖怪不说,黄皮蛮自然也没法去问,其实对于后面的擂台打法苏景不太关心,管他如何,自己都得打。就算本事不济、他还有宝贝,反正得赢! 酒宴排开、美貌妖姬穿插作陪,烈烈儿、阿嫣小母自然和苏景坐在一起,烈烈儿算账不太好,用胳膊肘捅了捅苏景:“你帮我算算:现在咱四品了,要是后面还是一对一对的打,过一轮升一品的话,咱能做到多大官?” 苏景想都不用想:“比皇帝还大。”阿嫣小母接口:“大好多。” 直到子夜时分、酒宴将散时,国舅爷才算给了句话:“诸位好兄弟回去好生休养,下一擂,在一个月后。” 当即就有妖怪问道:“敢问将军,下一擂怎么打?” “今日没有将军、部属之分,喊大哥!”国舅爷笑道:“现在不必多问,届时自知,养精蓄锐、安心等待便是!我尚有公务在身,实在不能再待了,兄弟们慢慢饮、慢慢乐,我这便告辞了!” 说完,剥皮国舅起身,带着部属离开,大群妖蛮起身相送,面带媚笑和高官贵戚作礼道别。烈烈儿性子豪迈,看不惯这种趋炎附势事情,举杯把酒泼进嘴巴,对苏景和阿嫣小母哂笑了声:“说到底也没句明白话!咱也走,回梦上仙乡自己喝去!” …… 三十天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再开擂的时候,这天黎明时分,梦上仙乡突然喧闹起来,百多鸟官们带着侍奉妖精分赴妖蛮住处,进门后妖精烧水,为入擂者沐浴,苏景诧异,问希老三:“这一擂要先洗澡?” 希老三笑道:“不是为了打擂,而是开擂之前,诸位要拜祭妖祖,请天降福!” 苏景笑了一句:“怎么这么麻烦。” 希老三煞有介事,连忙摇头:“这可不是麻烦,诸位如今都是国家栋梁,将来会在沙场为我剥皮国建下不世功勋,战场厮杀生死难料,适逢吉日,非得要请妖祖降福,为英雄们保平安才好。” 苏景笑了笑,不再废话,让洗澡就洗澡。 正脱着衣服,忽然一声门轴响动,阿嫣小母施施然走进来,眸子亮极了:“山溪乌,我来找你一起洗澡!” 苏景咳了一声:“去去去。” 阿嫣小母抿一抿红唇,答了声“哦,那我自己去洗了”,甩着手又高高兴兴地走了。时时刻刻来“勾搭”一下山溪乌,现在已经成了妖精的功课了,能不能睡到一起且先不论,但这么玩她觉得挺开心来着。 第一百九十二章 妖祖 沐浴后,鸟官希老三奉上新衣,大红色的压臀短袍,湛清碧绿的灯笼长裤,衣角裤线都滚着灿灿金线,再配上一双紫面银帮的短靴……苏景看着这身衣服,缓缓地抽了口凉气。 见苏景表情有异,希老三笑道:“这等华美衣衫,莫说普通百姓,便是等闲官员也没资格穿着,非得是身份崇高、且在祈福祭祀时才行,啧啧,当真是漂亮醒目,华美无匹。”一边说着,希老三心中忍不住的得意,想这黄皮蛮子,来自偏荒僻壤,莫说他自己,就是祖上十八代全加在一起,怕是也没见过这等华美衣衫,看他倒抽凉气,明明白白是被震惊到了,错不了。 红衣绿裤滚金丝,重粉佩带紫银靴。这等搭配的确是把黄皮蛮子给惊到了。 苏景啥也没说、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老老实实把衣服穿好迈步出门,跟着忽然笑了:他看见烈烈儿了。 那样一身衣服,穿在猴子身上的样子……偏烈烈儿挺胸叠肚,看样子对这身衣服满意无比,对苏景笑道:“你看我,像不像名门望族的新郎官?” “像!”苏景语气笃定。 没一会功夫阿嫣小母也来了,平时妩媚娇俏、以引逗男人为乐的妖精,此刻眼神之中居然藏了羞赧,这可让苏景十足诧异:“你怎了?” “从未穿过如此漂亮的衣衫……有些拘谨。”阿嫣小母不瞒苏景,实话实说。 …… 清晨时分,百多名入擂妖蛮全都收拾一新,一道云驾自九天之上疾飞而来,载上众人飞离驿馆,这次鸟官没再跟上来,希老三等人都留在梦上仙乡,口中吉祥话不断、挥手向苏景一行道别。 剥皮国的英雄擂,在驿馆这一段已告结束,后面的擂台和此间再无干系了。 云驾通体乌黑,且有古怪妖术加持,苏景等人置身其中,无论五感还是灵识、妖识,全无法穿透壁垒,看不到外面的景象、自也不知会被送去何方。 引云飞遁的,是个身穿官袍的老汉,对所载妖蛮满脸笑容,着实谦卑,有人问他此行所向究竟何处,老汉一边点头哈腰,一边把侧头让对方看自己的耳朵,这时众人才发现在他的耳窿中,赫赫然钉住一枚封住妖篆、锈迹斑斑的长钉! 阿嫣小母见状一惊:“上霄金雷楔!” 妖家的刑具,以此楔封住耳听,不是从此就听不到了,而是今生此世、直至身死道消,耳中永远惊雷绽放、锐金交鸣! 这时候妖蛮之中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来到苏景面前,脆声开口:“山溪乌大哥,现下得闲,小妹有件事想要向你请教。” 苏景一笑:“小蛮仙太客气了,什么请教不请教的,有事直接问。” 刚来时名不见经传、第一擂后无人不知的小蛮妖。 小蛮妖笑,唇红齿白、眼睛眯成了月牙儿:“那你也莫客气,什么仙不仙的,唤我小蛮妖便是!我一直想问问,你打架的本事是如何怎么练的。” 这问题莫名其妙,苏景应道:“自然是辛苦修炼而来……” 小蛮妖摇头:“不是问乌大哥的斗战法术,是想问你、问你那股劲。” 苏景更纳闷了:“哪股劲?” 小蛮妖张口、皱眉、干净漂亮的小脸上尽是踌躇神情,似是话难出口。阿嫣小母笑眯眯地从旁边试探:“那股不要脸劲?” 小蛮妖眼中陡显“痛快”神色,对着阿嫣小母就鞠了一躬:“谢谢小母阿姐!” 阿嫣小母下颌微扬,语气飘飘:“阿姐?” 小蛮妖的眸子溜溜一转,即刻改口:“谢谢阿嫂,乌阿嫂!” “乖。”阿嫣小母喜滋滋地,往苏景身边靠了靠:“快给妹子解惑,怎么练的?” “没觉得我有那股劲啊……”苏景应道:“看走眼了吧?” 阿嫣小母一伸手,把小蛮妖搂在了怀中,仿佛已经相处了三百年的小姑嫂似的,亲亲热热:“明白没?天生的!” 小蛮妖咯咯咯地笑,烈烈儿自旁边插口笑道:“小蛮妖,问这个来做什么?说到底打架靠得还是本事,好像当年灭顶大圣,看哪个不顺眼,直接抡座大山砸过去,脸皮再厚也扛不住!” “我也是这么想的,打架靠本事、靠力气,”小蛮妖眼睛大亮,但很快又皱起眉头:“可师父说不行,师父说打架要靠动脑筋。” 烈烈儿再问:“那你师父又没说怎么动脑筋?” “动脑筋就得不要脸,师父让我先学不要脸。”小蛮妖愁眉苦脸。 苏景听得啼笑皆非:“你师父是谁?” “他老人家唤作青眉老祖。”提及师父,小蛮妖昂首挺胸,年纪虽小,身形还单薄,但也有些身姿了。 不止烈烈儿和阿嫣小母,其他妖蛮闻言也都彼此对望,小蛮妖的本事毋庸置疑,她的师父不用问,来头绝不会小,可“青眉老祖”的名号却无人知晓。 烈烈儿再做追问,小蛮妖便告摇头,看模样不似作伪,有关师父的背景、来历她也一样不了解。 少女活泼,随着说话脸上的表情一时一变,时不时都会伸手去抚身上红袍的皱褶,显然也是爱煞了这身漂亮衣服,行途中几个人倒也不寂寞,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乌黑云驾忽然一顿,停止下来。 众人还到抵达目的地,不料只是“中途换乘”,离开旧云、登上新驾,赶云的仍是个老汉,和上一位“车夫”一样的打扮,一样的谦卑。众人这次加了留意,很快发现此人耳中也被钉下了妖楔。 “不止耳内,此人眼中也有钉。”苏景低声提醒,他的境界不行,但金乌明晰纤毫,于细节处的观察比起小母、烈烈儿还要更胜一筹。老汉的瞳孔,也被两枚细钉钉入,只是钉头与瞳仁大小、颜色均一致,极难发觉罢了…… 再过半个时辰,又一次倒换驾乘,第三个车夫更夸张了些,两只鼻孔都被妖家厉害法器封印,并非阻塞,而是从鼻翼两段直接下钉钉住! 第四个“半个时辰”,第四道“换乘云驾”,这次的“车夫”连嘴巴都被缝住了;到“下一站”的车夫,不止耳眼鼻口,身上两百多处妖家穴窍都可见妖钉插满,此人已经五听尽封,也不知道他凭借什么,还能带云引架。 时至此刻,入擂妖蛮们早都安静了下来,耳中楔、眼中钉、肉中刺……一个比着一个更让人吃惊的“车夫”,带众人前往的究竟是什么机密地方? 第五位车夫未再更换,最后半个时辰的路程结束,被妖钉锁面封身几乎都看不出模样的老汉,居然还能摆出个谦卑笑意。对着妖蛮们躬了躬身,挥手撤去云驾,他自己的身形也如一道黑影般消散而去,再不可见。 云驾散于高空、众人自也悬身高空。 才一离开云驾,烈烈儿突兀一声叱咤,一道寸余宽、七丈长短的红绫凭空而现,层层盘绕、护在主人身前……若仔细看一看,哪是什么红绫,明明是一道熔岩细流,自虚空中流下、蜿蜒七丈后由归于虚空不见。 阿嫣小母身周十九朵青莲绽放,看上去平平无奇,可若端详稍久,视线就会变得模糊些,那十九朵莲花皆尽变成眉目俏丽的娇媚女子;眨眨眼、再仔细看,仍还是青莲……莲花、女子,差异这么大的两样“东西”,偏偏幻变得全无痕迹。 还有小蛮妖,她没显出什么玄奇妖术,只是一扬手从挎囊里抓出了一只嫣红肚兜,还有……她那瀑布似的垂腰长发根根倒竖而起、铁针似的蓬散开来,三分可笑、七分狰狞! 会如此,只因出得云驾的瞬瞬,众人眼前大片迷雾,一蓬凛冽妖威自雾气中催面而来,危机饱蕴。 入擂者中顶尖的几位尚且如此,其他妖蛮更是轰的一声,护身法术与精修法宝齐齐跃出、护主。苏景也不例外,护身赤炎升腾,九十九根剑羽藏于阳火,轻缓飘零。 突然一声叱喝炸响半空:“大胆,太后銮驾在此,尔等安敢无礼!” 跟着又一个慵懒、娇媚的声音响起:“金瓜大将无须责备,诸位将军初到吉祥地,会如此再正常不过,并无犯上之嫌。” 百多妖蛮的心神之前尽数被可怕气势所夺,现在循着声音望去,这才发现东方不远处有人:广阔的金色云驾上金瓜斧钺林立,龙凤大旗下一方宝座垂珠挂帘,正是剥皮皇后的驾仪。 皇后隐于珠帘后,只能隐约辨出一个身影;断喝之人则是銮驾前一位手持金瓜、周身长满金色鳞片的威武将军。 国舅爷站在銮驾另一侧,开口笑道:“诸位壮士不必惊慌,此地乃是我剥皮一脉祖祠所在,先祖气势万代留存,自会有些压迫,不过先祖有灵,只会护佑诸位、降福诸位,绝无危害、全请放心。” 随着国舅笑声,一阵妖风卷过,吹散前方浓雾,包括苏景在内,所有妖蛮无一例外,人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身长不知几许的一条铁灰色扁颈巨蛇! 蛇头还在三百丈高处,蛇身耸立一路向下,蛇尾遥不可见。 扁颈扩张,如蝙蝠展翼、山岳般巨大的头颅,正低垂、蛇目凄厉、凝视着百多妖蛮!仿佛随时都会张开大口,将众人连同这座天地一起吞入肚中…… 今日剥皮国带入擂妖蛮祭祀妖祖,并非鸿蒙初开时的万妖之祖,而是剥皮国洪蛇一脉的太上老祖:蚀海大圣! 第一百九十三章 溺春大祭 远古时蚀海大圣凶威昭着,但不同于焚穷、灭顶那样突然消失不见,它是被人打死的。 凶手是谁早已不得而知,那时的天下不太平,中土有江山剑域、西疆有摩天宝刹,飞升走了又回来的也远不止南荒中的大圣。蚀海大圣虽强横,但“陨落”也并非不可能事。 苏景等人眼前这条狰狞巨蛇,便是蚀海大圣的法蜕遗身。 不过……早已死了无数年头的一具尸首,便惊得百多凶猛妖蛮亮宝动法,足见大圣实力! 又难怪这一趟过来,行程会如此隐秘,洪蛇先祖大圣法蜕所在之处,自是不容外人所知。 很快就有妖官上前,引领着入擂妖蛮一起拜见皇后,妖怪国度远不若汉家朝廷那么多讲究,皇后不止身份尊贵,更是剥皮一脉皇帝之下数一数二的凶猛大妖,代皇帝来见一见入擂妖蛮等闲事耳,若是需要时候,她上阵打仗都是理所当然的。 见礼过后,皇后娘娘对众人嘉奖了几句,跟着有个金袍鸟官闪出来,躬身来到驾前,细声细气地提醒道:“娘娘,吉时到了。” 皇后把话锋一转,声音略大了些:“这便开始祈祭吧。” 身后侍女上前掀开珠帘,剥皮皇后显身于众人面前……这蛇妖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年纪,身形丰腴凹凸有致,但脸色苍白异常,连嘴唇都不存一丝血色,不过她的双目炯炯有神,随眼珠转动,目光有如实质般闪动。 皇后走出銮驾,鸟官尖声呼喝:“有请国师、祈祭启典。” 苏景闻言,大吃一惊! 上一个国师被屠晚所杀,断不可能复活,现在这位国师想来是新上任的,可新任之人若是和原来那个国师一脉同修,体内剑魂岂不是又得狂暴一次? 若是像白狗涧那次倒无妨,神剑暴怒、皇后、国师妖兵妖将统统扫灭,正经是件好事;就怕它像上次那样半怒不怒,杀了国师便了事自己睡觉去了,苏景可麻烦大了。 所幸,随着鸟官唱喝,新的国师迈步出列,苏景体内剑魂沉睡不醒,全无丁点反应。 新的国师双目狭长、窄额阔口,只看相貌便明白他是蛇妖一脉,不同于“前任”是黑蛮,至少看起来两位国师之间,应该不存太多联系。 不过,蛇妖国师之前一直就站在皇后队伍的首列,可是在他走出来之前,苏景甚至都不曾发觉此人……就仿佛鸟儿的翅膀上会有羽毛、大树的枝丫上会有绿叶,蛇妖国师于这个地方而言是最最自然不过的存在,他理所当然、他就应该在站在那里,自然就不会引人注意。 苏景还记得,当年在凝翠泊随小师娘习剑时,有次她曾说到过一句:“能做到‘理所当然’之人,你记得远远躲开。” 以前他不晓得什么“理所当然”,今天见识了。 …… 妖怪的祭祀与中土汉家迥异,拜奉中并无多少庄严、反倒是诡异重重,口中嘶嘶蛇鸣、自皇后、国师以下,所有洪蛇一脉子孙,时而腰肢扭摆、时而抖胸震臀,甚至还有偌长一段时候他们都在模仿交媾之态,无论男女皆是目光媚荡笑容轻淫。 百多入擂妖蛮倒不用特意做什么,只是随着礼官指点,时时躬身拜下便好。 满是淫靡之气的拜祭,一个多时辰后,剥皮皇后猛地腾空而起,周身衣裙炸裂,化为大蛇之身缠绕在先祖遗骸上,耳鬓厮磨、蠕动不休,而国师口中哼唱的祭曲,也陡然响亮起来……声音震耳欲聋,调子却越发淫糜了。 直到最后,蛇妖皇后筛糠般地颤抖起来,此刻她连身形都维持不稳,来回变化于精赤女子与铁鳞大蛇之间,口中喊叫也随身变而变,蛇时尖锐嘶嘶、人时则是销魂之音,她脸上红潮阵阵、眸中春情泛滥。 莫说苏景了,就连“贪春的小母狗儿”阿嫣小母都看得目瞪口呆。蛇性本淫天下皆知,可这样的祭祖之典,也实在太惊人了些…… 又是半晌过去,蛇妖皇后彻底被春潮吞没,嘶哑地吼了半声,双目一翻人事不知、身体也自蚀海大圣的法蜕上剥落、一路翻滚着向下甩去。 四位侍女早有准备,展开一张灿金色的巨大织锦飞迎上前,将赤条条的皇后完全包裹起来。 与此同时,苏景等人只觉得西侧有赤色光芒涌动,转头望去,只见一道朱红大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七里外。 高空之上,突兀出现的一座大门。 嘎啦啦的门轴声,压抑且厚重,红门缓缓打开,门后仍是蓝天、白云。 最最单纯的不过的一扇门,上不见门楣、左右不见门墙、下也不存门槛。门开了,内外景色也完全一致,好像一个空荡荡的“方框”,摆在那里,至少看上去没有丝毫稀奇地方…… 这个时候,洪蛇皇脉的祭祀也终告结束,国舅爷踏上几步,声音响亮,对入擂妖蛮道:“校场帐擂,共有一万三千四百一十三位壮士投报,选进千人之众,最后得一百二十五位英雄,随便哪一人,都是百里挑一!” “诸位英雄,皆为我朝顶栋之才!今日共奉蚀海大圣,便是真正的异性兄弟!” “万岁求才若渴,容不得诸位再有分毫损伤;兄弟亲如手足,往后只有同心同德之力、绝无自相残杀之理……是以这下一擂,再不能由诸位对战夺胜。” 废话半晌,终于说到了正题,妖蛮们精神一振,仔细听讲。 “今日为蚀海大圣封圣吉日,万岁命皇后娘娘开此‘溺春大祭’,固然是请先祖降福,而更要紧的是借法于大圣神躯、开九上天巧玲珑界,为诸位做最后一擂!”说着,国舅伸手向着浮现于半空的红色大门一指。 “这灵界颇有意思,内中禁制重重,不过诸位放心,它的禁止不杀人……只扔人。”国舅笑了起来:“谁被禁制击败,就会被仍回到大天地中,所以这最后一擂的规矩也就再明白不过了——哪一位英雄被最晚扔出来,便是这场招贤打擂的鳌头、魁首!便是天无常仙丹的主人、便是咱们剥皮国第三百七十七位驸马。废话不多说了,诸位请入擂吧!” 也不容妖蛮们再多问什么,众人只觉得脚下微微一阵,一朵浮云流过、托浮起所有入擂妖蛮,向着空中那盏朱红大门飞去。穿门时包括苏景在内,众人只觉得眼前一阵玄光迷离、周身粘稠感觉,刹那后五感复明,再看周围…… 好一片鸟语花香! 身后的红门消隐不见,剥皮国的皇亲国戚武将文侍不知去向,百多妖蛮置身于一望无际的青青草地,正是薰暖时节,各色野花盛放于青草间,蝶儿翩翩往来其间,风儿掠过荡漾清香……这里的景色谈不上如何壮美瑰丽,却透着十足的恬静安详,置身其间,心中不自觉便是一静。 可“初到贵境”的妖蛮们心里有哪能静得下来,才一落地便哗啦一声扩散开来,护身的妖术、宝物尽数撑展开来! 并非发觉此间有什么危险,妖蛮防备的是入擂同伴。 最后一个被灵境禁制扔出去的人获胜……那若是有厉害妖蛮把同伴都杀了呢?之后就此人就算连一道禁制都没扛住就被扔出去,他还是魁首吧? 国舅没说不许自相残杀,便是默许了。 彼此警惕、怒目相视,百多妖蛮间剑拔弩张! 苏景、烈烈儿、阿嫣小母三人自然聚拢于一处。 大妖自有大妖气度,阿嫣小母笑容甜美,双臂报于胸前、施施然站立原地;烈烈儿则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抚平身上的大红袍子,两人连护身法术都未露,显示不把敌手放在眼中,就苏景没出息的,头上金轮高悬、背后火翼撑开、手中北冥斜横,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他不装样子,他得赢。 阿嫣小母美目一飘,问烈烈儿:“怎么说?” “不是说有禁制么?”烈烈儿应道:“并肩子上,先被扔出去的是笨蛋!” 阿嫣小母痛快点头:“好!那他们呢?”一个纤细的手指翘起,画了个漂亮圈子,把除了他们三人外,其他妖蛮统统画进了圈内。 烈烈儿整好了自己的衫子,抬头:“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有人舍得死,你舍得不成全?” 言罢,两个厉害妖怪同时妖威绽放! 能打到这一步的妖蛮,没有一个是等闲之辈,岂肯就此退让?火猴子、莲花妖虽强,但也并非远胜侪辈,百多妖蛮中至少还有三四个修持不弱于他俩。 小蛮妖忽然脆生生开口:“小嫂子,算我一个成不?” 来时路上小蛮妖认了阿嫣小母做“阿嫂”,之后就再没改口过了。 “小嫂子”一笑嫣然,不置可否、态度暧昧。随随便便加进来一个,谁能放心? 小蛮妖脸上不见尴尬,倒是铁了心要和那“三人帮”结伙似的,直接迈步来到他们身边,手里的肚兜抖了抖,对其他妖蛮道:“我和我家阿嫂共进退,谁想造次,得先把小蛮妖的脸踩进地面里!” 这句话说得不算轻了,哪怕“三人帮”不接纳小蛮妖,至少其他妖蛮已经把她视作异端。眼下的情形倒是和当初“校场帐中擂”有了几分相似,而苏景这边几位强者结盟,对面的妖蛮自然而然便会同仇敌忾…… 就在这时侯,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古怪声音,“噼里啪啦”,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草丛中扑腾。 第一百九十四章 妖蛇 灵识分出一线、循声探查过去,草丛之中,一只尺余长的小蛇正在上下翻腾,身体蜷曲扭动、在原地上跳个不休。 一般而言,除非被利器斩断了尾巴尖,否则都不会见到有蛇子这么发疯似的扑腾,可那条小蛇身体上全无伤痕,且它眼中精光蒙蒙,不见痛苦反而满满兴奋,看样子它是在玩耍。可是……会有蛇子这么玩耍么? 下一刻,蛇子跳跃玩耍的声音突然“转移”,人群数十丈外撒欢的小蛇,不知怎的就消失于原地,又同时出现在人群中、一个长舌妖怪脚下。 像极了苏景的“金乌万巢”,只是小蛇的穿空遁不见火光罢了。 那个长舌妖怪哪敢怠慢,立刻疾跃而起,手指一弹向小蛇打出一道金光,“吱吱”惨叫响起,一道金光妖法,小蛇却被斩成了七八段,立时死了个通透,再不跳了。 小蛇脆弱,一击而杀,可是还不等长舌妖怪飞越的势子停顿,半空之中突兀探出一条大蛇,磨盘般的巨口一张,直接就把那妖怪吞了下去! 啪嗒一声,大蛇没能把人吞干净,长舌妖怪的一只银靴子掉到了地上。 靴子落地时,大蛇的身体一震又高隐匿不见。 大蛇来得毫无征兆,张口一击快若闪电,待众妖蛮反应过来,事情早都结束了…… 小蛮妖紧紧攥住自己的肚兜儿,眸子瞪得大大的:“长舌他……这就被扔出去了吧?” 话音落,苏景、烈烈儿、阿嫣小母三个人居然笑了起来,全都没心没肺的样子。 苏景手指勾勾,把长舌甩在地上的靴子引到手上:“驿馆中偶尔见面,长舌喊我山溪兄弟,不能让他白喊,出去后我把靴子还给他。”说完、稍加停顿,又对面前众多妖怪笑道:“要是我被扔出去的时候,靴子落在这里,劳烦诸位也帮我收着点、出去还给我。” 苏景的声音轻松,虽未直说,但点出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此间禁制不杀人。 擂台考验都不杀人,入擂众人却一进来就要自相残杀,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 明摆在眼前的道理,又何须多言?苏景可没兴趣给妖怪们掰扯此事,再开口时他把话锋一转:“不敢狂妄自大,但就凭咱们的本事,比着那些皇帝爱将、统领大帅,又能逊色几分?真要打开手脚,大家放个对,谁输谁赢尚未可知!” “但是有一样,咱们全都是出身草莽,隐居荒林,祖上三十代没出过一个当官的,这一路打到现在,上至国舅下到鸟官,看上去对咱哥们礼貌周全,可实际里又能有几分尊重?咱们在人家眼中,不过是群力气大些的泥腿子罢了。” “现在一进来就先自己打起来了,还怕人家对咱们笑话得不够么?话再说回来,不提什么笑话不笑话,诸位来打擂,求得不外是个富贵,如今咱都有了四品将军衔,不管这一擂最后会打成什么样,出去了是一定都会做武官、做将军的。” “说到做官,兄弟们或许想的不多,但我曾得高人指点,大概明白这官场之中,想要步步青云、大富大贵,最要紧的不是自己的本事如何……国舅本事大,可他若不是有个皇后做姐姐,能拜奉二品大将军么?便是这个道理了,可咱们都是光棍一条,家里没势力、亲戚没高官,就算当了个小小将军,以后也没有出头之日,唯一能指望、能互相帮衬的,便是今日的‘手足兄弟’了!” 中土汉家,皇帝办科考选拔人才,同出一榜的贡生拜考官为老师、彼此间称兄弟,为的就是编一道人脉之网,将来官途上相护照应、彼此提携。 几乎从有科考开始,各朝各代都有“天星榜”一说,指的就是一榜上的考生日后都得做高官,会如此自是少不得“团结”两字。 这在中土是再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其中的道理连小娃都知道,可是在妖怪国中,谁曾听说过这种事,苏景耐下心,把事情掰开、揉碎,仔仔细细地给妖怪们讲明白。 南荒的妖怪蛮子,的确没有东土人士那么多弯弯绕的心思,但这是因为他们见识不够,并非脑筋不行,且不说他们是否信得过黄皮蛮子,至少苏景这一番话,的确让他们有所领悟。 擂首只有一个,人人都有机会,可也明明白白的、人人机会都不大,相比之下,倒是已经到手的官职和以后的官途,才是真正的实惠。若是离开此地后,能像黄皮蛮子说的那样,大家拧成一股绳,一起去争个前途,也当真是件好事。 沉默片刻、让妖蛮们寻思片刻,苏景再度开口,提高了声音:“我们几人定下的主意,刚刚诸位也都听得清楚了,同心协力,共抗此界禁制,撑不到最后无妨,但总要晚走、晚走、再晚走些,外面的大官以为咱们充其量撑个一炷香就都得滚出来,咱们偏偏撑他个十天半月不出去……不让他们好好吃上一惊,又哪来的高职、重用!” “与你们先斗上一场的傻事,我们几个绝不会做,这便启程往深处去了,想内斗的请继续,想独行的自顾离开,若哪位兄弟想跟来与我一路,山溪乌诚心欢迎,但有一句大誓我得先说明白:灵界之中,戮力同心共抗禁制,绝不敢残害同行兄弟,否则五雷轰顶!若有人趁机残害我身边兄弟,山溪乌必杀之;就算离开了这九上天巧玲珑之界,我也对此人永做追杀,不死不休!” 刚才就想入伙的小蛮妖,闻言兴高采烈,直接以师尊之名立了个重誓,喜滋滋地站到了苏景身边,还不忘对阿嫣小母鞠躬,喊了声“嫂子!”。 烈烈儿和阿嫣小母对望了一眼,两人眼中都藏了些疑惑,其实不管怎么看苏景说的都是好事,大家聚在一起闯关,总比一盘散沙、一个个地被禁制扔出去好。只是他俩不明白,黄皮蛮子虽是个开朗性子,不过一向不怎么喜欢答理其他妖蛮,为何现在又要把大家聚在一起。 疑惑归疑惑,但烈烈儿和阿嫣小母也都放下一句重誓。很快,妖蛮中另个凶物,唤作“沙包”的土蝎精怪也立誓入伙。 小蛮妖知道他以前的“战绩”,斜挑着眼睛看他,蝎怪沙包面生六目,眼光自是精明得不得了,一看小蛮妖的眼神就明白她的想法,嘎嘎一笑:“我爱喝脑髓不假,但你放心,我绝不会对兄弟的脑袋流口水!今天少吃几口头髓,明天多出一伙子将军朋友,赚的!” 小蛮妖与沙包一入伙,其他的妖蛮也不再太多犹豫,一个两个三个五个,纷纷加入进来,除了刚刚被扔出去的长舌妖怪,众多妖蛮暗藏着满满的戒心暂时结做一伙。 趁着这个时候苏景传音入密烈烈儿与阿嫣小母:“总觉得这一擂不对劲,要小心些。” 具体哪里不对劲苏景也说不上来,他只是觉得这一擂开得……太煞有介事了。想要从一百二十五人中选出一个魁首,不伤人命的办法多的是。 溺春大祭、皇后都赤条条的上阵、为百多个妖蛮开一方灵虚化境,实在太过隆重了吧。 就是因为这重顾虑,苏景才不惜好一番唇舌功夫,把众人聚拢在一起,否则他何必浪费那么多口水,与两个朋友直接飞走了事就是了。 百多妖蛮暂弃成见,集结一起正待商量个方向启程,突然“噼里啪啦”的声音又复响起,和刚刚一模一样的,一条小蛇在不远处扑腾得快活。 直到此刻众人才发现,之前被长舌诛杀的那条小蛇的尸首,不知何事已经消失不见了…… 仿若时光倒流,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又复重演,在不远处扑腾的小蛇突兀来到人群之中,这次众人都学乖了,未免召来大蛇,谁也不去对付小蛇,只是撑起法术小心翼翼地躲开它,同时凝神戒备四周。 不料,自顾自玩耍得开心的小蛇,尾尖用力一颤,身形纵跃而起,向着距它最近的一个女妖扑去。 小蛇快若流光,被它冲袭的女妖也应变奇速,及时把五指一张、一甩,一道灰色妖网泼出,稳稳将小蛇罩住了。 女妖咯咯一笑,正想要说什么,苏景突然大喝了一声“小心”! 那小蛇会穿空遁法,又岂是一张网能困住的,不等苏景提醒声落下,它便消失于网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女妖的腿旁,探首一口,咬在了女妖腿根上。 连惨叫都未及发出,女妖的身影一虚,与小蛇一起消失不见,不用问,肯定也是被“扔”出去来了。 这边事情才刚刚结束,另一边“噼啪”声又告响起,第三条小蛇显身、扑腾着…… 这事情着实烦人了。小蛇不死,它便咬人,穿空遁下防无可防;小蛇一死,就会有凶猛大蛇跃出吞人,来无踪去无影。 “这次我来,烈烈儿助我!”苏景扬声招呼同伴,先唤起护身赤炎,跟着扬手向小蛇打出一道赤炎。 小蛇本身脆弱无比,根本守不住阳火一击,当即被灼烧成灰,而下一个瞬间,于黄皮蛮子身边,几件事情同时发生:巨蛇现身、苏景消隐、金光蓬勃、剑羽四散……还有烈烈儿“哇呀”一声响亮大吼! 第一百九十五章 湮雨 阳火诛灭小蛇同时,苏景便催动金乌万巢,以自己的浑身赤炎为始、以烧杀小蛇的那蓬烈焰为终,苏景“逃命”;小蛇一死,它“牵扯”的大蛇即刻显身,但苏景穿空而逃已不在原地,大蛇一口咬空;苏景逃了,九十九根剑羽却被留在原地、乍起……大蛇隐匿时形迹难觅,唯独显身刹那才有气机可循。 剑羽去处,便是妖蛇的“气机”。一如当年光明顶上苏景以剑羽钉虚字,这次他仍要钉——截断的是气机,钉住的则是形迹! 妖蛇一击不中,想要再消隐时不料周遭妖元气脉皆被绞断,妖法一时不灵、没能走成!烈烈儿早就再等这个刹那,口中一声咒唱响亮,挥手一甩火光席卷攻向妖蛇。 妖术成形,大蛇颈上突兀多出一道烈烈火环……分明是一道恶炎重枷,枷锁之下一道赤炎长索、另一端被猴子牢牢抓在手中。 妖蛇如何甘心被锁住,身体猛晃想要挣脱出来,烈烈儿哇哇怪叫着,蛇子荡起的巨力甩得飞来飞去,可他的手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松。 叱咤声清脆,阿嫣小母与小蛮妖同时催法,猛攻妖蛇,其他妖蛮也如梦初醒,纷纷怒吼出手。转眼间妖气大作、诸般光华闪烁刺目。 大蛇挣扎得更猛烈了,烈烈儿身形翻滚中,忽然觉得脚腕一紧,低头一看苏景业已赶来,死死将其抓住。 苏景的力气也不够,在他身下,火猴子身形猛顿,到底是土行的大妖,重新稳住身形后,双足便与大地相契,犹如生根一般! 双足一错、再错、身子拧动,把长索死死缚于腰背,火猴子双眼快要瞪出血来,咬牙道:“我不成了!” 苏景没有半字废话,风火双元滚荡、祭起“金乌万象”中的霸道法术,并入妖蛮夹攻,狠击妖蛇! 火猴子却忽然觉得肩上一沉、继而脚跟一稳,完全固住了势子……一双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巨汉,脸上挂着憨厚笑容,各自伸出一只大手按在烈烈儿肩膀上,助他一起对抗大蛇的狂躁蛮力。 妖蛇虽强,但依靠的只是蛮力和神出鬼没的遁法,现在被烈烈儿的火枷锁住无法挣脱,对众人法宝、妖术猛攻下就只有挨打的份。依仗着铜皮铁骨硬扛,终归还是有受不住的时候! 但它的身体也着实坚硬,足足撑了三四个时辰,挣扎才渐渐无力下来,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再也不动了。妖蛮们却不敢停手,直到把那颗房屋般大小的蛇头彻底打碎才算罢休。 苏景一挥手,山胎兄弟重返大圣玦; 烈烈儿也是一挥手,火枷赤锁收入挎囊,长长呼出口气,身子一软坐倒在地:“你怎么还有一对山胎兄弟相助?”猴子是土石妖精,自然认得同宗怪物。 “我朋友的家人,跟在我身边修行,他们力气大,正好帮你抓蛇。”苏景应了一句,并未过多解释。 猴子懒得多问,阿嫣小母自也不会多嘴,但上下打量着苏景的目光里,又多出一层趣味,每相处多一阵,就总能从他身上发现些“新鲜玩意”,黄皮蛮子的确有这个本事。 其他的妖怪蛮子们则面面相觑……众人合力,打了快一天才弄死了妖蛇,若是各自为战,入擂妖蛮谁能过得了这一关?! 忽然间,不知哪个笑了起来,很快,所有妖蛮都笑了。打了胜仗当然要笑,本来必败无疑、却最终得胜,那就更应该笑了。 苏景也笑,不过他的目光始终盯在蛇尸上: 大蛇只是灵境内的“禁制”,并非活物,是以死后它的身躯就开始升腾起丝丝袅袅的黑烟,不多时尸身消失不见,黑烟则一路向上飘去高空……黑烟不散。 非但不散,反而在翻腾滚荡中,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后,最后竟化作遮天蔽日、覆盖整座穹顶的一道滚滚乌云! 旋即,连串紫弧穿梭、隆隆惊雷绽放,下雨了,暴雨。 谁也不想被这莫名其妙的雨水浇淋,一百二十三名妖蛮各自撑起法术,屏戒四周挡开大雨。而片刻后,雨中众人无一例外,目光内惊讶闪烁:把一副彩墨画卷扔进暴雨会是什么样子?便如现在的“九上天巧玲珑界”……鲜艳野花,被雨一冲,变得黑晦了;青青草地被雨一冲,变得苍白了。 本来是个五彩缤纷的漂亮世界,但一场大雨,就那么理所当然地把所有颜色冲掉、洗去。肉眼可见,一座漂亮天地越来越晦暗、越来越黯淡,渐渐就只剩下黑、白两色。 或许是“不涉生死”的缘由,灵境变化诡怪,妖蛮心中并无太多紧张,反倒隐隐多出了些期待。不过就算心神轻松,现在也没有谁会轻举妄动,人人举器、凝功、蓄势以待…… 隆隆水响横扫四方,雨水先是如注、继而如帘、现下则如瀑!雨越下越大,这“九上天巧玲珑界”的穹顶仿佛漏开了无数口子似的,不知不觉里,苏景等人眼前的天地又完成了一重“蜕变”,从缤纷世界变作黑白天地、再自黑白变作惨惨纯白:黑色也被洗去、不见了。 苏景不知在想什么,把护身赤炎稍稍一敛,伸出来一只手去接雨水,雨水打在手上,冰冷彻骨、但对人全无伤害。跟着苏景忽然撤去了赤炎……身边的妖蛮须得动用目力仔细辨查才能发现:黄皮蛮子的护身火并非彻底散去,而是收敛到极微小、化作肉眼难辨的一层“火绒”铺于周身。只是这样一来,他的衣服很快就湿透了。 烈烈儿纳闷:“你做啥?” 苏景暂时不理,站着不动,过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居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对烈烈儿道:“大功告成!” 雨水特殊,能把这一座天地都洗成白色,苏景收敛赤炎走进这世界,红配绿滚金丝的衣服,也和那些花花草草一样,被冲掉所有颜色,变作一身皂白装束……黄皮蛮子心里舒服了。 烈烈儿大概看出苏景为啥开心,眸子闪闪尽是诧异:“那么好看的衣衫,你洗掉了?山溪乌,你这人眼光实在不行!” 阿嫣小母借题发挥:“是呢。”两个字里,说不尽的委屈。 又等了一阵,雨更大,泼落于身时,诸多强大妖蛮甚至都觉得被砸压得难受,灵境的地面似也受不住大雨的力道,不易察觉、但也无可阻抗地开始微微颤抖,草皮无法在抓住地面,渐渐被砸碎、冲垮。 不久,失了“草衣”的大地,“溃败”地也就愈发明显,一道道裂隙绽开、层层泥土剥落……不知是哪个妖蛮,突然伸手向前一指:“什么东西?” 本来藏于地下、被暴雨冲刷出来的东西。 磨盘大小、矮矮墩墩的形状,看上去很有些古怪。眨呀功夫暴雨洗去泥沙,居然是一面乌器紫面的大铜鼓,古拙法篆铭刻于边,莫说有修家敲打、就是现在雨水砸于鼓面荡起的声音,都引得不少妖蛮心神震荡,明摆着是一件不错的法器。 这边鼓声未歇,那边又起玄光,一方古镜被冲刷出来,真真正正的照妖镜,镜上玄光闪过“沙包”,蝎怪在众人眼中就化作一头六尾六翅十四足的黑紫巨蝎,玄光过去、他仍是人形,且对自己被照破本形毫无察觉。 忽然间,丹药芬芳扑鼻而来,即便泼天似的暴雨也无法遮掩,泥土中又冲出了一只朱红色的炼丹古炉,炉中无火却饱蕴灵香,便说明这炼炉曾炼出过无数好丹,灵香深刻于炉髓,更说明这只炉子宝贵非常。 而再之后,织星网、钉山锤、龙泉剑、抚海琴、听禅钟……大雨冲刷、大地垮塌,竟冲出来一件又一件宝物! 三道九门,妖鬼佛道林林总总,各门的法器宝贝都有! 可是暴雨成狂,深埋地下的宝物刚被冲刷出来,再之下的泥土也告垮塌,宝贝倾落消失不见,不过下一刻又“翻”出新宝,一轮替一轮,简直层出不穷。 一个骨瘦如柴的青眼蛮舔了舔嘴唇:“杀了一条蛇,便给偌大奖赏么,果然是好地方!” 那个蝎怪沙包则嘎地一笑:“说不定是引我等自相残杀呢?或者暗藏埋伏也说不定,这种天上掉脑髓的好事,我太不敢信!”不得不说,这蝎子看着粗陋野蛮,心思却着实有些可取之处。 可妖蛮们早都眼红了,人人都知危险,但再仔细想想,就算被禁制打到了又有何妨?充其量不过是被“扔出去”,这个险冒得! 不知是谁先动了,随即百多妖蛮一窝蜂似的炸散开来,各自冲向重义法宝。暴雨之中,烈烈儿的声音响彻四方:“捡无妨,抢不允,记得先前重誓、讲个先来后到,反正宝贝有的是。” 猴子一边喊着,自己也扑出去捡宝物去了。 不是幻象,宝物入手,或灵气昂昂或妖风隐隐,都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 值得一提的,南荒不通教化,但妖蛮们对誓言看得却重,说过不内斗便不内斗,蝎怪沙包和小蛮妖同时抓住了一件宝贝,两人怒目相视、对骂一声,然后同时松手扔了那法器,又转头去扑新的宝贝去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重宝 苏景没动,静立原地,双目半睁半闭,一副高人模样。 “你怎么不去捡宝贝?不想同旁人争?无妨,看上什么说与我知,小母狗儿去帮你叼回来。”阿嫣小母呵气如兰,站在苏景身边,至纯的阴身香气一个劲地往苏景鼻子里钻。 苏景摇头,微一笑:“事情来得太蹊跷,总得有人凝神守性戒备四方,大家的眼睛都红了,我便更不能妄动了。” 字字珠玑,也的确是警戒着四周,不过更要紧的:其实他是没能找到入眼的东西……蜃玉、鬼袍、骨金乌、丑剑甚至十三尸煞,苏景身上太多好宝贝都没顾得上完全祭炼。 而眼前被大雨翻出的宝物,虽也有几分成色但比起他身上的东西还差了不少,实在没必要再去捡。 说完,苏景望向阿嫣小母,纳闷:“你怎么不去捡宝贝。” 阿嫣小母的眼睛亮极了,边说、向前靠近几步,几乎都快把自己贴到苏景身上了:“最大最好最香甜的宝贝就在我眼前,哪还会稀罕那些泥巴里的俗物。” “说实话!” “元阴之身,天资所限,除了与生俱来的宝物,别家的东西一概无法祭炼。”阿嫣小母语速很快,一带而过。话说完,妖精忽又“咦”了,望着前方笑道:“好像是个人……真的么?” 十余丈外,泥土轮廓仿佛人形,片刻,泥沙被暴雨冲去,果然是个女子,身体蜷曲、生死不知。 眼前修家法宝无数、身边美貌妖精殷勤却一直不动心的苏景,一见这女子他眼中精光乍现,身形骤起冲碎水帘赶上前去,伸手将此人抱在了怀中! 二十出头的年纪,云髻轻绾,面容秀美的女子,那双柳叶眉梢儿向上清扬、带出了一线眉峰如剑,是以她的美貌少了些许娇柔、却多出了几分英气。 苏景不识得她,但苏景认得她的衣袍——青衣窄袖、离山剑袍!放眼天下,这样的衣袍只此一家!这女子是离山门下。 一道阳火真元流入女子身体,匆匆查验过后……全无生机,即便心里有准备,苏景的目光还是微微一黯。 检查尸身颈下与腰带系畔,不见离山命牌,确定不了她的身份,不过苏景很快注意到,她的左手攥握成全,似是攥着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掰开她的拳头,赫赫然一枚绽开裂隙的玉牌,真传命牌、且内中封印的护身神通已经发动过了。 一面古篆,剑出离山;另面两字正楷:扶乩! 看清那两字名姓,苏景完全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再看,哪会有错,就是“扶乩”。 现任离山掌门真人的大师姐、离山第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真传之首,仙子扶乩! 这位仙子的葬身之处,是苏景亲自从“聚灵斋”带回门宗的,那张地图苏景自然看过,明明白白的是在中土北方某处……就算聚灵斋把事情弄错了,沈河还能看错么?若地方不对,沈河怎么可能会耽搁数十年、致力打捞师姐法蜕?再说苏景已经得报,沈河已然迎回师姐法蜕于离山。 扶乩仙子的尸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苏景的脑子一下子就乱了。 不过也只是乱了一下子罢了,遇到无法开解的疑惑时,他从来都是先放一放。沈河那边到底是什么状况,先不必去问,至少就眼前而言,这女子有五成可能是真正扶乩。 五成便足够了。 论辈分,扶乩是师侄,可是论资历、论本领、论见识或其他一切,扶乩都是前辈。苏景撑起云驾,对着女子尸首执离山挽礼。 离山同门之礼,不同于所有门宗,有关一举一动皆为九位师祖细心所创,内敛气机暗藏元韵,那女子尸首仿佛有所感应似的,在苏景向她拜下时忽然檀口一张,一块黑色的石头掉落。 意外同时,苏景抄手将其接下,触手冰冷异常,可是那份冷冽于苏景而言全无寒骨之痛,正相反的,让他精神一阵、说不出的清凉爽快,蛰伏于体内的阳火真元也自行响应、流转开来,旋即黑色石头中玄光一转,竟沉入了他的掌心。 并非是大圣玦那样“认主”,充其量只是一份“认可”,黑石头似是认同了他的阳火真元,故而肯进入他的骨血内、安稳沉睡。 就在这个时候,扶乩的尸首突然颤抖起来! 苏景自己就是整座天下仅剩的、懂得炼尸之术的两人之一,刚还查验过扶乩,尸身“安详稳定”绝无诈尸可能。黄皮蛮子大吃一惊,忙不迭探手把住扶乩的脉门,又把阳火真元送进去仔细探查……片刻之后,苏景脸上突然喜色绽放,心中则暗骂自己一声:糊涂家伙。 扶乩尚有生机一抹! 离山门宗内魂灯泯灭,必死无疑之人,竟还有生机暗藏于身! 只是她未如普通修家那样,把自己的最后一抹生机蕴藏于丹田、心海或祖窍,苏景刚刚检查匆忙,探过那三处重地与其他要穴后,直到她已生机全无。未料想扶乩竟把她的生机藏在了口中,那舌尖一点上。 其实明摆着的事情:那黑色石头暗藏神效,能助扶乩稳固生机,所以仙子要檀口含石、舌尖蕴藏最后的生机抵于石头借此保命。 可是她把石头“吐”给了苏景,石头与生机的联系已断,这是法术事情,现在再把石头重还于檀口,还得需要她醒来再重新催动法术才能有效。 苏景面色肃穆,翻手一抓把自己的飞鱼鬼袍取在手终归、动作迅速将其穿在扶乩身上。鬼袍有护魂奇效,这是他的宝贝,如果旁人捡到、穿起全无效果,但若是他心中认可则宝贝效用立起。 随即苏景对一旁早都看得目瞪口呆的阿嫣小母道:“我必救此人,小母帮我护法。”话音未落,莲花妖精肩膀微微一缩,再抬头时盈盈小口衔了一枚鸽蛋大小的绯红丹丸,素手探出捏开了扶乩的嘴巴,口对口地把自己的丹丸递到扶乩舌上。 阿嫣小母对苏景笑道:“元阴真香一枚,对女人最最滋润不过,助她巩固生机!” 这元阴丹丸,是阿嫣小母炼化的内丹,对扶乩有极大的好处,当然,只是借给扶乩用一用,并不是送给她。 此丹与苏景鬼袍是一样的道理,就算扶乩现在醒来、把它直接吞到肚子里,宝贝也还是阿嫣小母的,休想能偷走。 “我欠你天大人情!”苏景应一声,之后再无半字废话,盘腿大坐将扶乩置于膝上,双手急挥如风、将阳火真元分注扶乩周身大穴…… 严格讲,金乌大焠真不是医病疗伤之术,但它有锻铸命基、助燃命火、洗经伐脉三重神奇本效,扶乩现在的状况正正对上前两重。 阿嫣小母笑眯眯地从一旁看着,时不时扬起下颌陶然吸气:元阳味道当真香甜无匹,简直要馋死人了。 苏景全心施法救人,可是偏偏事与愿违,当他体内阳火浩浩运转开来后过不多久,耳中忽然传来一阵古怪声音。 似厉鬼哭号,又似恶兽濒死惨叫,不过这凄厉声音对他来说,却没有丝毫恐怖意味,反倒有些熟悉……一个陌生人在痛哭之中唱起歌谣,而这歌谣却是我家乡的俚语山歌。便是这样的感觉了。 百丈开外,方圆里许的一块地方,陡然开始剧烈颤抖,似乎是有什么怪物,正在地下拼命挣扎,想要破土、飞天! 这动静委实震撼,正一件一件往挎囊里塞宝贝妖蛮都被惊动,现在众人还置身“擂中”,迟早会有新的禁制降下,大家心里本就在警醒着,立刻停下手中动作、凝神以待。 烈烈儿则身形一晃,跃回到苏景身边。黄皮蛮子所做事情小猴子都看在眼中,没事时候无妨,一有异状猴子立刻来到朋友身前护法。 若放在中土,烈烈儿是不折不扣的江湖性情,不过颇让人意外的是,和苏景讲义气的不止猴子和小母,小蛮妖与蝎怪沙包居然也不约而同退回苏景身边,都摆出了一副护法的样子。 苏景未能入定,外面发生的事情他都晓得,不过在他心里不存紧张、只有十足惊讶。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百丈外的地面猛地掀起一声闷响,泥沙如泉浆爆起、逆冲轰涌暴雨!大片的泥土被掀开后,轰轰烈烈冲上半空的:一套大屋! 青砖灰瓦、连片四四方方的屋子,整座建筑占地里许,前后两进大庭,院落正中一座莲池,取“廉耻”谐音,池边坐落“公生明”戒石坊…… 妖蛮们面面相觑,何曾见过这样的一片房子,谁都认不出它是个什么地方;但是出身中土、做过一年候补捕快的苏景又怎么可能不识得“它”是什么:衙门治下,铁牢大狱! 泥土下翻滚冲出来的,是一座中土汉家的大牢。 “大牢”冲到半空,全不理会旁人,就那么忽忽翻滚着,震碎雨瀑、裹挟风雷,向着苏景狠狠砸来! 自烈烈儿以下,众多妖蛮叱喝齐声,齐齐动法准备截击此物,苏景却突然开声:“无妨,让它来!” 声音落下,“大牢”也砸到眼前,于百忙之中苏景探手迎上……说也奇快,那堪比陨星轰砸的“大牢”,在碰到苏景手掌时,竟一下子变得“乖巧”了,急急缩小,最终化作普通砚台大小的一方“微雕”,苏景手一翻,将其置入腰畔锦绣囊,重新集中心思再去救人。 虽在诡境内,虽在救人时,苏景还是没忍住,笑了一下……一场湮灭之雨冲出宝物无数,但是比起这座“铁牢大狱”、比起膝上的扶乩仙子,其他那些东西干脆就可以算作废物了。 大雨到现在,真正的宝贝只有两件! 第一百九十七章 杀人,不见血 在苏景之前,有三位前辈修习过“金乌万象”,均有留字注言,为后人讲明自己的修习成就。 于《剑刹天乌》之下,第二位前辈注言,他炼化了一座“死牢黑狱”做自己的天乌剑。 前辈之剑匪夷所思,苏景当时诧异万分,自然也就记得牢靠,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有朝一日他还能得见此剑……甚至收下此剑! 为救扶乩,苏景体内阳火冲腾,突然发觉有一道“剑意”在奋力呼应他的阳火,随即“古剑”出土,疾飞来投。 看似惊人实则顺理成章,苏景与那前辈修法同出一脉,好剑有灵,感受到昔日主人的独门火法,自然会奋力挣出赶来相见。 “好剑”感受到苏景,苏景同样也能感受到它、认出它是前辈之物。 而这柄天乌剑为何会在此,才是苏景真正的大惑所在。 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离山扶乩、无数修家宝物、甚至还有修习金乌正法的前辈遗剑…… 妖蛮见“大屋”被收,都明白是虚惊一场,又复散开去捡宝,烈烈儿歪着脑袋看了苏景一眼,笑道:“我们是拼命去抢去捡,你倒是了不起,坐在一旁宝贝自己向你飞。” 苏景全无反应,倒是阿嫣小母,眉飞色舞、报喜似的对烈烈儿道:“刚才山溪乌欠下了我的人情!” 小猴子哈的一声笑,对俏妖精拱手:“他欠了你的情,总不好意思再不和你睡,恭喜恭喜,终于睡到了。” 阿嫣小母喜上眉梢:“到了好日子,我请你喝一坛好酒!” 烈烈儿嗜酒如命,晓得莲花妖精所说好酒必定不凡,闻言大喜:“好,我一边喝酒一边帮你们守门,天王老子也休想打扰了你。” 两个妖怪正自顾开心时,天上陡然惊雷振起! 暴雨多时,空中雷霆始终不断,但是之前,闪电再如何犀利粗豪,始终是穿梭于乌云之内,这一次却不同,那一道道紫弧,真就如长鞭一边,自天顶乌云向着大地狠狠劈斩而下…… 又何止雷霆紫弧! 肉眼可见,每一道紫弧上,都有一头壮如大猿的怪物,随雷霆一起落地。 闪电便如古藤,怪猿一手攀之,从乌云之上顺藤飞落。 三百惊雷、三百紫弧; 三百紫弧长藤,三百怪猿降世。 从青灯境到东土、从离山到南荒,苏景见过无数凶猛人物、无数浩大法术,但还是被眼前景象惊得心底一震。 妖精性情桀骜,见新的禁制终于来到,烈烈儿当先怪笑了一声:“来得好,等得早烦了!”随大吼,卷动火红云驾直冲半空,炎长锁火重枷脱手而去,若赤霞流光,直奔距它最近的一头怪猿。 其他入擂妖蛮尽数振声长啸,怪叫中尽是兴奋之意,妖法与宝物并起,趁强敌未落地便轰杀过去。 火枷中,哗啦啦地脆响中,怪猿被套了个正着,烈烈儿冷笑着扬手一带长索,正待再催法术以枷上烈火炼化了对方,却不料手中忽地一轻,那怪猿不知怎的竟挣脱了枷锁,欺身而近,扬起利爪猛击下来。 烈烈儿这一惊非同小可,自己的法术自己最了解,这幅枷锁是他的以自己的长尾、自地心烈焰中炼就而来,等闲的妖灵神被锁住也休想挣脱,怪猿怎么可能如此轻松的脱扣解锁?来不及细想太多,烈烈儿凝结全副妖元于双拳,抬手迎上怪猿利爪。 半空之中,“嘭”的一声窒闷大响,怪猿的力道大到难以想象,挡下它一爪,烈烈儿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一时间连云驾都维持不住,翻滚着摔向地面;那怪猿也伤得不轻,一条膀子受火猴儿巨力反挫,噼啪一声爆碎开来,血浆碎肉四散。 可怪猿却凶悍无比,都不看一眼自己的伤势,身形猛纵另只利爪急挥,向着烈烈儿追去…… 烈烈儿与强敌换过一击,其他妖蛮也和这“新禁制”打过了一轮:无一例外,不管妖蛮催动的是什么样的妖术、法宝,打在怪猿身上,就如泥牛入海一般,全不存丝毫反应,而下一刻对方攻杀到近前! 怪猿全然不惧法术,它们自己也不会法术,只是以惊人蛮力攻杀入擂妖蛮。 连烈烈儿这等本领的妖怪和怪猿拼身体都占不到便宜,何况其他妖蛮,这一接战之下立刻便吃了大亏,十数个妖蛮立时被打得“不见了”,与之前遇到大小蛇时一样,人没了、被扔了出去。 另有数十妖蛮呼疼倒地,受伤不轻…… 烈烈儿翻滚着坠下,他没受伤,可是胸口发闷妖筋巨震,顷刻间没办法再聚力施法,可对他追杀的独臂怪猿来势奇快,堪堪就追到了眼前,烈烈儿动弹不得、又如何躲避,心里叫了声苦,估计自己这就要被“扔出去”了,不料就在此刻,他看到了一条鱼。 紫鳞、赤脊、银目、金须……救护扶乩同时,苏景不忘同伴、出剑!鲲自猴儿身边滑过,口中作吼如雷,轰轰然炸碎于怪猿心口! 怪猿不惧法术,但苏景施展的也不是法术——来自东土汉家修宗,好剑、好剑术! 鲲碎、鹏鸟显,钢爪抓住怪猿双肩、锐喙正中眉心,怪猿惨嚎一声,连受三道重击终于在也支持不住,身形炸碎惨死当堂。 烈烈儿差得就是这一口气,苏景替他阻敌的功夫,他已调息通畅,从火里生出来的怪物,当真不是一般的彪悍,回过气哇哇怪叫着,干脆连法术都不动了,直接扑到不远处另一头怪猿身上,爪撕脚蹬尾缠口咬,揪扯成一团,一起摔到地上。 而其他怪猿,因一个同伴惨死于苏景剑下,全都舍了身边的妖蛮,口中厉声嘶鸣、身形纵跃如风,齐齐向着苏景冲杀过来。 没人能帮苏景挡住这群巨力蛮怪,它们来自四面八方,无论苏景怎么逃也撤不到安全之地……苏景双眉一挑,长啸声中火翼展开,既然躲不来便不躲了,风疾火烈、竟向着一方怪猿逆冲而去! 金光迸现!灿灿骄阳悬于半空,明澈四方!灵界内乌云遮顶、雨水洗去所有颜色,只剩灰白惨惨的黯淡世界,这些怪猿就只在这样的环境中才能出现。金轮是法术,但它绽放起的光亮却是最最纯正不过的骄阳金芒。怪猿们一时间皆难适应,本能以手遮目,龇牙喊吼。 金光之下,瞬灭一剑! 一剑之下,剑羽如电! 剑羽过去,一对山石巨汉拳重如山! 巨汉身后,鲲再显、还有个没有了丝毫灵气、化百年修为做铜皮铁骨的金乌蛮! 金乌蛮身旁,一个骑着土黄马大呼小叫着冲锋的、马猴似的、嬉皮笑脸的老汉! 苏景不弃扶乩、也绝不肯就此被“扔出去”,这上九天巧玲珑境界诡怪莫名,前景不可知,苏景也不想知,有路便向前走,没路便走出一条路去。 诸般手段,暗藏帮手,突围时全都用上,双方迎头、交错时,擂鼓般巨响不迭、骤雨般猛击无数,甚至最后闷响声中三尸也显身相助。灵境不杀人,苏景知道、但他的身体不理那套,遭遇危机时三尸自有感应、立刻赶来相救……突围时苏景一个人,突围后“苏景一群人”。 苏景胸口血流如注;老石头胯下土黄马又散碎了;山胎兄弟哭丧着脸用力甩手。拳头打得疼死了;三尸中拈花惨死……又活了,但苏景怀中的扶乩,不曾碰破哪怕一小块油皮,俏面依旧、睡容恬美。 而这一冲之下,十一头怪猿被打得粉碎。 众多入擂妖蛮望向苏景的目光,可要比着看怪猿更震骇万分,这才是黄皮蛮子真正的本领么! 苏景已然置身于包围之外,不过他的神情意外,一大一小,两重意外:小意外的是,阿嫣小母、蝎怪沙包、小蛮妖竟还都跟着自己,虽然他迎敌而上出乎他们的意料,以至于没能立刻跟住守护身旁,但他们都在追苏景、护苏景,这是绝不会错的。阿嫣小母是铁了心要睡这个元阳蛮子,护在身边还说得过去,蝎怪和小蛮妖又图什么? 另外,苏景还有一重大意外,急声问死去活来过的拈花:“被怪猿杀了,还是被扔出去又自裁回来?” “说什么胡话,自然是被怪猿给打死了,看我尸体……咦,我的尸体呢?”拈花先是莫名其妙,随后更莫名其妙。 苏景沉了脸色。 拈花被打败,但并未被扔出去,他死了,只是尸体随之消失……这灵境根本不是像国舅说的那样——不是不杀人,而是杀人、不见血! 怪猿们一下子折损十几个同族,吃亏不小,也不再急着向苏景乱冲,身形放缓,满满集结于苏景对面。 “禁制杀人,大家留意!”苏景喊喝,声滚滚、四散,暴雨雷霆皆遮掩不住。 妖蛮尽做哗然,阿嫣小母皱眉:“当真?” “性命担保!”苏景斩钉截铁,同时将老石头收回了大圣玦,他本就重伤未愈,刚助了自己一手,现下再无余力了。 入擂妖蛮们,立过重誓、心中就多出了一份义气,没受伤的扶起伤者不约而同集结到苏景身后,烈烈儿与那头怪猿打了个势均力敌,现在两人暂时解开了纠缠,各自“归队”。 对峙。 苏景深吸一口气,骨金乌返回左肩、剑羽飘零于身畔、北冥鲲鱼缓缓游弋于头顶。 雷动在前,剑锋遥指前方,赤目与拈花在后,赤目剑尖斜点地面,拈花举剑向天,于苏景身旁结阵以待,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三尸均是一脸肃穆,一派宗师气度。 片刻后,举剑向天的拈花微皱眉:“我这样会引雷。” 雷动沉声:“维持剑阵,不可稍动。” 拈花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很快又恢复了那份宗师气派…… 第一百九十八章 黄花蝴蝶 “溺春大祭”结束良久,蛇妖皇后早已醒来,但并没穿戴整齐,依旧把自己裹在金色的毯内,螓首在外、连带着露出半侧圆润肩膀。 皇后的发髻散乱,修长双腿紧紧并拢,娇喘太急促,以至稍不留意就会带动声喉、荡出一片噬魂媚骨的轻吟。 皇后的金色云驾也不再高空,落于一片铁灰色山岭中,大群侍从护卫不见,皇后身边只剩三个人,国舅、国师、金瓜大将,皆为洪蛇本族。 忽然,皇后的身体开始急促颤抖,双颊红潮涌现、目光媚得快要滴出水来……偏在这个说不出话来的时候,皇后开口了:“先祖大圣威猛无匹……每次溺春大祭后三个月,我总不能自已……” 话颤颤,如梦呓,音调靡靡、断断续续。 国师闻言,躬身道:“皇后也了不起,本座翻看前史,三个月春潮已经是最短的了,您的定力亘古少见。” 皇后咬住了嘴唇,身体狠狠颤了几颤,唇破、血滴下。 国舅从一旁开口,叹道:“每隔千年,送百名好血脉的妖蛮进去献于大圣,着实不是件轻松差事。” 国师一笑:“全赖皇后、国舅英明,这次的祭品远胜往昔。一场招贤擂,把荒沼深野中的妖蛮引了出来。” 此事本就是皇后姐弟的得意之作,国舅闻言哈哈一笑:“一群乡巴佬,狗屁不通偏还桀骜不驯,若是真让他们做了将军,岂不是自乱阵脚?再说,谁能保证那些人中没有齐凤的奸细?送去做祭品却是最好不过!可笑他们自以为是,做梦领兵。” 国师凑趣、恭维:“最妙的是一举两得啊,这一擂摆下来,我剥皮铁骑的实力也确确实实得以补充!” 梦上仙乡驿馆中的千名妖蛮,本就是从帐中擂杀上来的,个个实力不俗,又经三轮筛选后,其中八成多都真正被送入军中。 这八百多妖蛮本事不错,但也算不得太凶猛,领受的职衔则止于六品,在他们之上自有军中的骁勇大将统辖,他们只有乖乖听令的份,这些人补充的是真正的“中坚”之力;剩下的一百二十五人,本领更大但也更桀骜,给了小官他们根本不做、再说上级也弹压不住他们;给他们封个大将?让一群隐居荒山狗屁不通的泥腿子带兵?剥皮国从开始就没这个打算!拿来献祭,再好不过。 这个时候皇后又轻吟出声:“国师,你要不要再算一算?” 国师笃定得很:“皇后放心,我已经算过无数次了,绝不会错,无数年头我洪族大祭从不敢中断,到如今该是开花结果的时候了。这次献祭后,长则百年、短则卅载,大圣爷必有动静……所差的仅是他老人家彻底醒来、还是只显圣一次。” 国舅眉飞色舞,满怀欢喜:“就算只显圣一次,也足够了,圣躯一击、洞穿齐凤之防等闲事耳。” 皇后的声音犹自颤抖:“只盼着,咱们这绵延万代的孝心,真的能有用处吧。” 国舅走到姐姐身前,笑道:“阿姐放心吧,国师何时算错过?” “没算错就好……”五个字说过,皇后面上桃花再起,赤条条的一只胳膊伸出来,抓住国舅的衣襟,金色的毯子一掀,将两人尽数包裹,旋即翻滚起来。 国师、金瓜大将视而不见,脸上既没有惊讶也不存骇然,仿佛那毯中事情再再正常不过一般。 目光眺望远方,国师语气淡漠:“那个探祠蟊贼,还没有线索么?” 金瓜大将摇头:“他的手段非同一般,上次被他逃掉后,就再追查不到。” 国师皱了下眉头,但没再多说什么…… 九上天七窍玲珑界内,大雨滂沱。 扶乩已经被苏景负于背上,后面的大战,再没法抱着她了,只盼扶乩自己能撑住。 窸窸窣窣的怪声自他身周响起,蝎怪沙包褪去人形、变作妖身、化为房屋大小的一头巨蝎;小蛮妖双肩一耸趴伏在地,转眼变身一头三丈白狼,父蛮母妖,小蛮妖修炼有成后就得了母亲一脉的妖身变化。 不止他们两个,苏景身后其他妖蛮,只要能变化的、几乎全都唤起了妖身。 对面的怪猿不惧法术且蛮力惊人,与它们相抗,妖身比人形更合适些。 只是在场的妖蛮,论身体和蛮力,有几个能比烈烈儿更强?烈烈儿只能打一头怪猿,还不是稳赢,其他妖蛮要几人打一头才能赢? 何况他们哪有机会几人打一头,一个人被几头怪猿打才对! 还有,这场试炼真的会死么?那便是没有退路了……众人唯一的希望,似乎只在于那个黄皮蛮子了。 比起中土修家,妖蛮的身体更加强横些,但也只是强出些许而已,妖精的修炼也是以法为本,妖基妖元才是他们的根本所在。 倒是苏景,化身金乌蛮后、在一众入擂妖蛮间以他的体魄最出色,且他还有剑。可惜三手走了,否则这个时候正好大展身手! 那双山胎兄弟,力气比起金乌蛮还要更强些。两个巨汉活了无数年头,因境界无法突破,练不成浑厚妖元,反倒养出了一身开山碎岭的巨力。至于烈烈儿,他是土石火变的精怪,天生火元惊人,可身体比起纯粹的土石精怪要大大不如。 再就是,苏景唤来的三个莫名其妙的矮子,刚刚妖蛮们看得明白,其中那个矮子死了又活了……不灭之身!黄皮蛮子若不是希望所在,还有谁能指望! 而更让在场妖蛮大吃一惊的是,山溪乌的手段竟还未完,自挎囊中取出一只小香炉轻轻一晃,旋即阴风大作,鬼哭狼嚎之中,一个黑衣青年突兀现身……他又召来了一个?! 妖蛮皆不凡,只凭黑衣人出现时荡起的森森煞气便知此人了得! 黑衣青年才落地,眉头便是一皱,瞪向苏景:“都是蛮力怪物,你诚心害我么?!” 苏景的样子意外,生死恶战之前,他居然还笑的出声:“怎么又把少主请来了?” 冥明尊中出来的黑衣丧物,勉强算得苏景的熟人了,当年在凝翠泊、双双欢喜寺中见过两次。 说完,稍加停顿,苏景又继续道:“这一仗弄不好会要命,我想请出个煞物,我真要是死了,下去之后至少它能帮我领个路、说个情,少了好多麻烦。” 黑衣青年冷哼了一声,没理他的话茬,径自道:“我最近一直留意着冥明尊之唤,特意赶来,有事情问你。”说话间,双手一抖,不再是以前见过的阴索和鬼甲,这次他自虚空之中抓出了偌大一柄双手带鬼头大刀! “什么事情?”苏景随口问,生死一战尽在眼前,没办法不紧张,但说说话能让自己放松不少。 黑衣青年的眸子在缓缓“蠕动”,悄然变作两团幽绿色的冥火,死死盯住前方的怪猿,口中则应道:“你第一次唤我时,不是有个黄衣女子么,剑法很好的那个。” 苏景点头:“是我小师娘。” “她下去了!” 苏景闻言心头一震,失声道:“师娘仙去了?仇家是谁?!” 黑衣青年冷哂:“不是死了,是下去……她找到秘法,以阳身入幽冥,带着十几个尸煞到处乱闯,为祸冥间,杀了数不清的人!” “数不清的鬼!”三尸异口同声,纠正。 苏景松口气的同时,心中也更加诧异了:“她下去做什么?” 黑衣青年斜忒了苏景一眼:“我就是想来问你,她下去做什么。”说完,他森森一笑:“没想到,白来一趟……还等什么?”话音落,鬼头刀斩碎雨帘,黑衣青年纵声鬼啸,趋势如风冲杀向前! 一动皆动,自苏景以下众多妖蛮,绽裂妖威、狼嚎虎啸杀向敌阵! 鲲鹏咆哮、剑羽如电、骨金乌一动瞬灭!三尸稳守剑阵,错落有致,殷天子寒光闪烁,每过片刻三尸便齐声大吼一字“破!”,九天之上,必有一道猛力降下,狠击怪猿…… 众多妖蛮各逞蛮力,但是在怪猿面前,几乎没谁有单独放对的资格,或三五成群、或十余人合力、勉强支撑着场面,真正能让怪猿有所损伤的,仅止苏景和身边的几个同伴! 不见法术,没有神通,只有血肉翻涌、性命铺垫的原始恶战。 自逆战开始,苏景与三尸始终聚拢一处,四人之间心意相通配合无间,于暴雨中冲杀来去如风,杀怪猿、援妖蛮!不止是“同伴义气”,就算为了自己,苏景也得去救妖蛮,若旁人死绝,数百怪猿全来对付苏景,那时他又哪有活路! 但是……大不利!以己之弱对敌之强,因几个人的强横暂时或能支撑,可长久以往有哪有胜算?!好剑、好剑术,让怪猿十足忌惮,可是这优势并不绝对,以苏景之力绝撑不了太久。 人力有穷尽,苏景的根基稳固、剑术精湛、气路繁多、正法了得……可说到底他不够是五境一小修,入道仅百年!若是任夺在此,甚至不需本尊,只消一枚分身御剑,情形便大不相同…… 暴雨如浆,大得几近粘稠了,血色才一爆起立刻就被冲散,与之前的鸟语花香相若、这恶战的惨烈,也一样被暴雨洗掉颜色! 就在此刻,一只娇弱蝴蝶突然振翅飞起,苏景衣襟上的黄花不见了……翩翩之蝶,这惨白世界中唯一的一点色彩。 下一刻,蝴蝶消失不见了,十七个人突兀出现在苏景身后! 即便重伤在身、即便狼狈不堪,入擂的妖蛮们仍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黄皮蛮子竟还有“存货”!! 只是……这一次,他唤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十七个只能用“乱七八糟”在形容的人。 恶人。 第一百九十九章 卿眉 娇弱黄花化蝶,唤出的十七个人,每人身上都被捆缚着厚枷重锁,背后插着长签写明他们的罪状:收受贿赂草菅人命的狗官;杀人越货,不留活口的山贼;勾结奸夫,谋害亲夫、公婆的淫妇;打着神佛幌子骗人钱财,香灰误病害人死命的老虔婆……十七人,个个作恶、个个该死,偏他们全无悔改之意,目光得意望向苏景。 苏景则一点头:“落锁,帮我杀人!” 十七人同声欢呼,身上枷锁同时散碎,或尖声大笑、或嘶吼怒嗥着,冲向大群怪猿! …… 释家六神通,“宿命通”为其一,能知过去宿业。 将黄花赠给苏景的神光大师,不是弥天台中修持最精深之人,但他本应是的……他诞生时,西天方向灵光迸现;他三岁时,第一次踏足寺庙,内中所有清香都在三息内燃尽;六岁时被弥天台高僧引入佛门,神庙中摆钟不撞自鸣,悠扬传荡九百里。 如此天资,怕真的是哪位罗汉转世,人人都道神光定能修得禅果,赴身极乐世界。甚至还有高僧断言,神光入释,为弘法先兆、佛门禅家当迎来一场大兴旺……可是等神光开始修行后,所有事情都变了样子。 灵光引证的佛家“圣童”,修持进境缓慢无比,就是比起弥天台普通僧侣也远远不如,若非弥天台中几位神僧都笃定他能有大成就、不惜损耗本元为他灌顶开灵,神光早就老死在修持路上了。 即便得承前辈高僧惠泽,神光的修持也是个不上不下的局面,比起普通僧侣要高得多,但是比起弥天台中同辈、同地位的高僧,他又差得远。 佛门六神通中,他勉强修到第五通便止步。不过就是因为这“宿命通”,他看到自己的往事前生:哪是什么罗汉转世,他能看到的、前面整整十七世,皆为该死之人。 该死,但这十七世,世世都得善终! 佛门弟子修因果,前面十七世皆作恶,却未尝报应,层层恶业积累至今,这一世修行路又岂能平坦?若神光要是顺利成佛,那西天灵台便是邪魔总坛了! 望穿前生,还是千年前的事情,神光彷徨无助,心基摇摇欲坠,又得弥天台三大圣僧相助,以六千年供奉佛前的青灯古捻、助他揽尽前生十七世所有罪业,炼化成了那一朵娇嫩黄花。 佛门神通苏景不懂,但他至少能明白花蝶幻化的十七个人,便是神光前十七世的罪孽! 而“罪人”身上枷锁,便为神光今生修持的禅念。 神光把这只“花蝶”赠与苏景,致剑冢之谢不过是细枝末节吧,神僧此举另有深意……要知道,现在的神光大师,早已不再是千年前那个迷茫僧侣,自黄蝶炼成,他便仿佛脱胎换骨,境界日渐深厚,时至今日他已无愧神僧之称。 “赠花”的内涵神僧不说,苏景也糊涂着……不过苏景倒是笃定一事:这花蝶,是一柄双刃之剑:十七“罪人”可助自己杀敌; 可是哪怕苏景把花蝶用在正途、降妖除魔,对十七罪人来说,都是再添杀孽血债,动用一次,他们的罪恶便更深一层、魔根也更深一截,长此以往迟早会有一天,佛法再降服不了,到那时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黄花蝴蝶,来自佛门圣僧的馈赠,却是最最邪佞不过的宝物! 便是因难以驾驭且后果堪忧,苏景轻易不会动用此物,直到今时此刻,再不能不用了。 十七罪人入战!罪根、罪性、罪孽之躯。 他们的力量不是蛮力,但也不是法力,而是恶业,本厄之力,作孽之力……奉命杀人。 雨浆中的恶战陡然激烈,中土之剑、南荒妖蛮、自轮回中遁入今生的孽恶,诸力与共,齐抗怪猿,每一次扑击身后都会甩荡一道雨龙;每一次对撼都会把轰轰暴雨涤荡飞散! 怪猿惨声长嗥,被“罪人”的指甲撕裂肚皮、抓碎五内;被三尸并剑斩飞头颅;被黑衣鬼主一刀劈断双腿;被山胎兄弟合力撕扯两段……但还不够!三百怪猿,每一头都能于烈烈儿打个平分秋色,即便苏景全力以赴,仍是不够! 半个时辰战团暂分,山胎兄弟均告脱力,一个折腿一个断臂,苏景及时将他们收入令牌;十七罪人个个身躯散碎,他们不会死但已无法再战,又集做黄花插回苏景的衣襟,冥冥之中隐透尖声怪笑,罪人们开心不已,今日杀人不少,休养过后罪孽更深一层;妖蛮们便更不堪了,还活着的只剩七十一人,个个重伤倒卧,只有几人还站着,但也仅是站着了,再无力相斗。若非苏景始终在救护同伴,现在仍能活着的只怕剩不到三成;还有,双手带鬼头大刀断了,来自幽冥的黑衣青年口中鲜血涌出,阴煞身、黑血浆,他也无力再战,躺在地上粗重喘息…… 可对面还有七十余头强壮怪猿、完好无损。 外来之人,还能战者,只剩苏景与三尸! 不难想象的,片刻后再开打,苏景等四人就再没“余地”了,剩下的所有怪猿都会杀向他们。 可能会死,而且可能很大。 苏景也受伤了、早就受伤了。长呼、长吸,苏景忽然说道:“和你们三个一起打架,倒是痛快得很。” 两个矮子没吭声,一个胖子应道:“和我一起逛窑子更痛快。” 就在这个时候,便会人形的小蛮妖摇晃着走到苏景身旁,少女的后身被怪猿抓了三次,娇嫩的皮肉几乎稀烂了,小蛮妖站不稳当,靠在了苏景身上,自挎囊中取出了宝贝肚兜。 站在苏景另一侧的不是阿嫣小母,小母站不住了,躺在大雨中,螓首枕在烈烈儿的肚皮上,居然还在笑:“猴子,你肚皮真软和。” 烈烈儿哼:“脑袋真沉。” 蝎怪沙包站在苏景另侧,三尸还曾一度怀疑这头蝎子是苏景新收入大圣玦的妖奴,否则恶战之中,它为何始终跟在苏景身旁,瞎子都看得出,沙包不是求护佑、而是拼命想要护佑苏景。 沙包的胸口塌了,咳嗽着,但还是说道:“小蛮妖,你的肚兜没用,快收起来吧。” 小蛮妖想笑的样子,但落在脸上的神情却是龇牙咧嘴,痛苦无比:“不是我要用肚兜,是他要出来了……这也不是法术。” 话音落处,红红的肚兜儿忽然一荡,一团红光涌动,向着残存怪猿直扑过去! 这边一动,对面怪猿也告爆起,哪还有什么可说的,丑剑、北冥、骨金乌、剑羽、殷天子……苏景与三尸齐动,又一次逆冲强敌。 下一刻,剑器搅动筋骨血肉的声音,又复响彻这暴雨连天之境,而想象之中的艰苦一战、生死之争,来得却要浅薄得多!是恶战没错、艰苦吃力没错,可是要远逊于苏景心里的准备,甚至这苦战的程度,还不如之前的大混战——原因再简单不过:血战中,有多出了一个人! 肚兜中那灿灿红光,时分时合、来去无踪,但苏景能看得明明白白,赤光之内藏着一个人:不识得,却无疑是自己人,他与苏景并肩诛杀强敌。 那赤色光芒便是他的手中利剑,中土汉家的遁剑、御剑之术,而此人战力……离山的龚长老、樊长老等人也不外如此吧! 小蛮妖的肚兜中,竟还藏了个人! 惊喜交加!苏景还没开口,三尸便异口同声:“干吗不早点出来啊!” 只有一声冷哼回应,赤芒一闪,将一头扑向苏景的怪猿斩杀;另一边骨金乌与鲲鱼齐动,挡下了另一头想要偷袭“肚兜中人”的怪猿。 中土之剑不在法术范畴,剑之锐意与法术杀伤完全是两回事,正是怪猿的克星,有这等御剑高人相助,情势立刻好转。 无论心中如何疑惑,沉沉黑暗中突然划起一道璀璨胜望,总是一件大喜事,苏景与三尸精神大振之下,名剑长啸又复清冽……渐响亮!渐高亢!渐成烈烈之势! 最后的半个时辰、最后一片剑光闪烁、最后一声凄厉惨叫、最后一头怪猿伏诛! 这灵境之中第二场杀劫终告结束。 苏景收剑,喘一口气、又把背后抱在手中,金乌大焠真再起。 来自幽冥的黑衣青年见暂无险情,咳嗽着对苏景道:“没事了,那我回去了!” 苏景腾出一只手,摸挎囊、跟着一扬,将自己那块早就碎裂的离山命牌扔给了他:“万一在下面遇到小师娘,说你是我朋友,她不会难为你。” 黑衣青年看了眼那牌子,一抬手又将其抛还给苏景,自从长大了他就不会笑了,冷冷道:“不用,万一遇见她,是我为难她!” 苏景笑了:“吹吧!多谢!还有……没问过你的名字。” “好说,马伯庸!”黑衣鬼主勉强一跃,就此消失不见,只留下这一句话。 劫过,雨却未停,反而更凶猛了,置身其中,所有人心中都有一个感觉:这是……大海倾泻而下吧…… 此刻灵境的地面再塌陷,雨水开始存积,苏景与黑衣青年短短两句话的功夫,水便齐腰。 总不能这样泡着,苏景催起火灵云驾,把所有人都“捞”起,飞升半空中,大焠真助燃扶乩命火不停,另有分出一份心思,抬头望向“肚兜中人”。 杀尽怪猿后,他没再回去,相反,此人散去了剑光,三十出头的男子,身形不高、面色苍白,眼角眉梢抹不掉的邪气。 迎上苏景的目光,那人声音淡淡:“离山的小子,还可以。” 开口就叫破苏景身份,苏景如何能不惊奇:“阁下是?” 小蛮妖伤在后背,干脆趴在了苏景的云驾上,看样子她是实在懒得起身了,直接对苏景道:“这位就是我的师尊,青眉老祖!”说完,她又望向师父,趴着摆了个磕头的样子:“不肖弟子拜见老师。” 躺在苏景身旁的阿嫣小母突然咯咯一笑,烈烈儿纳闷问她:“笑啥?” “到底还是小女娃,趴得舒舒服服,我都好久没办法那样趴了。”说着,她挺了挺胸膛,蹭上了苏景的胳膊。 另一边,赤目端详着青眉老祖,红眼睛里有些疑惑,青眉老祖的眉毛是黑的,形如柳叶儿,是一双宫娥、女子的眉形……这时他也恍然大悟,为何此人的眉目有邪气:明明是个消瘦男子,却生了一双女儿眉,不邪才怪! 雷动则捅了捅拈花:“一个小女妖,一个熟透了的精怪,你不上前去搭话?怎么改了性子了?” 拈花一笑淡然:“苏锵锵的女人,我绝不碰。” 各方浑人各有各的浑,青眉老祖眼中根本没有他们,径自望着苏景:“既听得‘卿眉’之名,为何还不来见礼?” 青眉是卿眉,内中分别光靠听的确是分辨不出来。 苏景疑惑:“我……应该识得你?” 这次轮到卿眉疑惑了:“尘霄生没对你提起过我?”待苏景摇头,卿眉释然一笑,解释一句:“当年离山门内,尘霄生要救的那个妖人便是我,这才留下了一例。” 一句提点,苏景便恍然大悟,南荒之地,还分什么正邪,何况对方出手相助于己,苏景向对方点头:“见过卿眉道兄,再谢相助大恩。” 苏景还在援助扶乩,没办法真正行礼致谢,卿眉也不把这些俗礼当回事,又问道:“可有怪我,为何不早出手?”说话时,他的胸腹间忽然震了震……应该是一声咳嗽,但被他硬生生地压下去了。 卿眉的本领比不得尘霄生,可也是真正的前辈高人,若他肯早出手,苏景又何止于如此吃力,入擂妖蛮也不至伤亡如此惨重。 苏景却摇了摇头:“不怪,但疑惑。” 人家出手是人家的事情,既然来帮手苏景就只有感激的份,若卿眉见死不救那也是本分,卿眉和苏景很熟么? 卿眉抬头看了看天,暴雨成狂,正下的疯。 “我得留些力道,后面还有大事要办。”卿眉缓缓呼、缓缓吸,调整内息。此人修为精深,但有伤势在身,否则只凭刚才一场斗战他断不至内息不稳。 若是换个地方,对方没有深聊之意苏景也就不多问了,可是眼前大家几近处于绝境,听卿眉之言,他似是了解内情的,苏景就非再问几句不可了。 候了盏茶功夫,待卿眉整息完毕,苏景开口:“还请前辈指点。”问得模糊,总之想怎么说都随卿眉,无论他说什么苏景都会认真听…… 修行之人无论正邪,都要淬炼心性,而这份心性炼到极致,不外两种情形:或无情、或至性,没有对错之分,皆可破道飞仙,不同性根追求不同极致罢了。 所以修行道上无情事随处可见,为一枚灵丹、一柄好剑或者几张仙符,千年交情转眼崩碎;但同样的修行道上,至性事也屡见不鲜,如莫耶蓝祈对八祖陆角一往情深,又如师兄贺余对离山、对同门幼苗的爱护之切。 尘霄生、卿眉这一对街坊,身在正、魔两道、或许心性淬炼还到不了极致,但心中也都有一份好性情,为上辈恩情尘霄生敢赴死救人,得脱大难卿眉也把尘霄生引做义气挚友。 尘霄生来到南荒后,卿眉也随之而来,不过他不在齐凤,而是游走更深,来到剥皮国扎根落户,还收了小蛮妖做弟子。 近年来剥皮准备兴兵犯界,卿眉对洪蛇一脉的妖孽便重视了起来…… “前阵子我接到尘霄生传书,说是离山又跑出个弃徒来南荒,正往南方深处去,要我帮忙照看下。”卿眉的声音很飘,与他讲话苏景找不到重音:“我没答理他,大战在即,哪有空子管你,我得带着小蛮来打这剥皮英雄擂!” 小蛮妖闻言撅了下嘴巴,似是不太服气:明明是她带着师父来打擂。 夺擂、做个剥皮大将军,然后和齐凤尘霄生里应外合……卿眉的念头与苏景不谋而合,但是在此之上,他还有另一重自己尚不能肯定的想法:献祭。 卿眉追查洪蛇一脉时候不短,着实查到了些有用的东西:“或许是真心招贤,或许是要把你们都当作祭品,献于蚀海大圣,里外脱不开这两重结果,不管是什么,我都得来……没坏处的。” 烈烈儿双眼瞪圆:“你的意思是,蚀海大圣还未死?” 卿眉笑了下:“你倒此间是什么地方?上九天巧玲珑界,便是蚀海大圣的识海!那扇红门一开,咱们就走进它的梦中了。还会做梦的东西,会是死的么?” 没人能不惊诧,之前的劫数还在眼前,剥皮国在害人,大伙明白;把他们当成祭品,也并非不能理解。可是这个世界,竟不是一座化外天,而是远古大圣的识海、梦境,这也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第二百章 通仙剑技 蝎怪沙包第一个摇头:“梦中皆幻影,但之前的宝贝却是货真价实!”说话间,他从吞天囊中取出了刚刚捡到的一只木鱼,还敲了两下。 三尸一贯“不务正业”,拈花立刻就岔开话题,问沙包:“你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么?捡来又有啥用?” “这东西长得像块头盖骨,我看着喜欢。”沙包应了拈花一句,马上又转回原题,伸手一指苏景膝上的扶乩,对卿眉道:“还有那个女人,货真价实,活的!” 卿眉坐了下来,自袖中取出一片不知什么灵草的叶子,含入口、压在了舌下:“蚀海大圣全盛时曾炼化了九根玄丝至宝,唤作‘九采乾坤线’。靠着这套‘乾坤线’,他的识海与天下九处灵妙之地相连。” 九根玄丝乾坤线妙用无穷。就算蚀海大圣被强敌打垮,只要这九线不断,他就能保住一缕精魄、不死不灭。 如今蚀海大圣便是如此,他根本未死,只是被强敌重创,魂缺魄残但一点灵精未泯,他沉睡了无数年头,而从远古到现在,洪蛇一脉从不间断的“溺春大祭”就是为本族大圣疗伤的秘法。被送进大圣识海的妖蛮是祭品、更是补品。 另一重,通过这九根玄丝的勾连,那九处灵妙之地的天元地精也源源不断地被送入大圣识海,助他重铸精魂。除却灵元流转,玄丝还能将九处地方有灵性的宝物一并引入识海。 苏景没听说过、自然也不知道那九处灵妙地都坐落何处,但不难想象的,能被蚀海大圣选中的地方,必有不凡之处,古往今来,少不得有高深修家去探访、采补元气。 大凡极妙地方,也都是极险境界。修家冒险前去,或灵元暴潮、或凶兽袭击等等缘由之下,身死道消陨落当地,他们的宝物最终都便宜了蚀海大圣。 卿眉讲得仔细,众人听得认真,待他暂时收声,烈烈儿眯着眼睛打量他:“你怎知道得如此详细……” 火猴子的话尚未问完,卿眉突然大咳起来,刚刚含入口中的叶子也被喷了出来。入口前湛清碧绿、被吐出时焦黑枯萎。 全无法直起腰来,口水、鼻涕、眼泪尽做喷溅,堂堂元神境界的高人,咳得狼狈无比……好半晌,卿眉终于止住了咳嗽,扬袖胡乱抹了把脸,喘息着回答火猴子:“六十年间,我三次遁梦入洪蛇嫡传子嗣识海、四次潜入洪蛇祖祠,你道我的伤是如何来得?若还探不到些有用消息,我也太亏了吧!” 最后一次潜探洪蛇祖祠,卿眉被守祠蛇妖发觉,虽逃了出来但也受伤极重。 烈烈儿点头,三个字:“好样的!” 卿眉不理,把事情继续讲了下去,他俯身于“肚兜”与小蛮妖一起来打擂,以他的见识,一见苏景动手自然晓得此子就是老友所说的那个离山弃徒,不过苏景自己本事不差,在擂中不用人照顾什么,卿眉也乐得清闲。 再到后来,一百二十五个妖蛮被带来“祈福祭祖”,当时卿眉便明白后面会发生什么了,但他不忧反喜,大喜! 说到这里卿眉笑了起来:“正发愁找不到办法进大蛇的识海。他们就把我送进来了,一群蛇妖自作聪明,殊不知……老子进来了!说不定就能弄死他们的大圣爷!” 话一出口,云驾上众人尽皆振奋,苏景的大半心力都放在扶乩身上,暂时没去追问细节,只是点头道:“一切以你马首是瞻。” 识海梦境全无出路,想要活着离开只有一个可能——大蛇把梦做完。可是除非大蛇死了或者醒来,这梦都永远不会结束!若有机会诛杀大蛇,大家才能逃出生天。 卿眉又复抬头、望天。 说话的这一会功夫,惊世骇俗的暴雨已然停歇了,乌云散去、碧空如洗,大蛇的识海世界又恢复了漂亮颜色,只是地面……没有地面了,暴雨灌注,云驾之下万里无疆、尽化汪洋大海! 初入识海,斩杀大小蛇;蛇尸化作黑烟,跃升高空变成滚滚乌云;乌云降下暴雨,汇做汪洋大海,湮灭世界。 汪洋初成形状,正暴躁着,处处骇浪如山疯狂涌动、怒潮激荡之中,一道道巨漩猛转,万万钧恶水咆哮,声音堪比九霄轰雷…… 卿眉缓缓开口:“想杀蛇,先得撑过这第三劫才行!我之前不想出手,是为了留着力气打这一仗。”说着,他长长吸了一口气,自苏景的云驾上站起身来,不再说话、远眺大海。 并没让众人等待太久,一炷香的功夫不到,狂躁大海突兀平静下来。毫无征兆的,眨眼前还是风急浪涌,眨眼后大海就变成了一面镜子似的,连一丝涟漪都不存! 卿眉沉身道:“来了,东面。” 一道白色水线,在碧蓝大海中分外醒目,片刻功夫众人就看得明明白白,铁灰色的扁颈大蛇,身长无以计、见首不见尾。 无论大小还是模样,都与“入梦前”所见大圣“尸身”一模一样。 蛇头浮于水面,双目望向苏景云驾,蛇眼并无残忍或嗜血味道,而是满满的戏谑之意…… 红光氤氲而起,卿眉又把自己包裹进赤霞内,长呼、长吸,准备出手;金色光芒涌动,剑羽飘零左右,苏景把扶乩暂交给小蛮妖和阿嫣小母照顾,自己迈步上前与卿眉并肩而立;三尸很是踌躇,不过总算他们讲义气,几乎是蹭着步子来到苏景身边。 卿眉侧目,看了苏景一眼:“你不行,退开吧!”言罢根本不等苏景应声,卿眉喝一声“诛”,红光如电而去! 旋即卿眉猛掐剑诀,丈余赤色剑芒于飞射之中,猛地扩展开来,化作三里霞光,殷殷血红灿灿夺目,斩向大蛇。 剑光流转,掠过之处大海陡分,足百丈巨浪如墙,向两侧翻卷开去……势不可当、划海分天,中土魔徒卿眉全力一剑! 苏景爱剑,眉飞色舞,脱口一声:“好!” 但万万没想到的,喝彩声未落,海中的巨蛇突然昂首而起,颈子一探、一收;巨口一张、一阖,卿眉惊天动地的一剑,竟直接被它吞了去。 大蛇丝毫无损,甚至连望向苏景云驾的戏谑目光都未变,依旧不紧不慢地游着。 苏景身边,噗的一声轻响,卿眉呕血!赤霞无常形却有常质,那就是他的剑,以自身精血炼化、平时都养于体内,此剑被大蛇吞掉、毁去,卿眉立遭反噬,伤上加伤,几乎都站不住脚了。 卿眉早就知道这第三劫不好打,可是,即便他以为自己足够重视了,却仍是轻敌了……从远古时到现在,无数年头的休养,蚀海大圣的残魂渐渐丰满,远比卿眉想象得更强大。 更要紧的,这里是大圣之梦、蚀海以本相而来,本就相得益彰,在此间它的实力就算不若全盛时,至少也能有五成本领!以卿眉的修为,莫说击败大蛇闯过此劫了,怕是连大蛇身上的一块鳞片都撕不下来! 云驾上众人个个脸上变色。 苏景心思转动,想要催动云驾暂退,随即眉头微皱,云驾飞不动了……被一股莫名巨力死死拖住,不用问,是那巨蛇做得手脚。 逃不掉,打不过,但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剑羽飘荡渐急,苏景一拍锦绣囊,北冥神剑握于右手、八祖剑符捏于左手指缝:剑符是以剑意法变,从根子上算是法术,上一阵用来对付怪猿无用,所以苏景不曾动用,现在打蛇不知有没有用处,总得要试一试的。 就在此刻,远处本来优哉游哉的大蛇,突然变得目光凄厉,偌大身躯跃出海面,扁颈怒展、爆出长长一声愤怒啼鸣! 而苏景手中的北冥神剑,竟也无令自动,剑柄处巨力迸现,挣开苏景的手,旋即寒光一闪,神剑投入大海……鲲鱼游于海。 再不是平时那个剑势化形,不过数丈身形的鲲了,这次是真的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的鲲! 怒吼横扫天海之间,下个瞬间大浪滔天!大蛇、巨鲲,两头亘古大恶轰轰烈烈绞杀于一处! 接连“咕咚”几声,几个能站起观战的妖蛮,都受不住两头巨兽恶战时掀起的凶威重压,接连摔倒,人人望向苏景的目光惊骇,尤以六只眼睛的蝎怪沙包为甚,三双眸子几乎全快瞪出眼眶了;又是咕咚一声,卿眉也一跤坐倒,一鱼、一蛇搅动怒海,众人眼中只有轰天浪潮、看不到具体战况,卿眉发动修家灵识去侦探战场,但才一把灵识送过去就遭巨力反震,本就重伤,再经不得这一震,由此摔倒。 卿眉瞪向苏景的惊骇目光,比起妖蛮们也毫不逊色:“你怎么还藏了这等、这等、这等……”接连三个“这等”,他终于找到合适措辞:“通仙剑技!怪猿时打得那么苦为何不见你使出?” 这一句问的,算是所有妖蛮的心声了。 可这哪是苏景的“通仙剑技”,分明是北冥自怒,神剑自己飞入海中去杀敌,和苏景没有半个大钱的关系,他自己比所有人都更糊涂。 最后一声咕咚,苏景也坐倒了,和卿眉一样,自不量力以灵识去探巨恶争斗……后脑勺都撞到云驾上了。重新坐起来,心里正犹豫着是实话实说、还是“高深莫测”一回,不承想坐下火灵云驾,突兀崩散无形! 众人坠海。 第二百零一章 黄皮蛮子有完没完 虽然身处“梦境”,但此间对苏景等人来说,与真实天地也没什么区别,石头飞到头上就会头破血流、刀子扎进心口立刻身死道消。 那识海大圣在这里能有全盛时的五成力道,鲲则与之不相上下,两凶一见便如仇人般,连试探都不存立刻舍生忘死地斗在一起。这样两头怪物,在打斗时掀挡的力量何其惊人,苏景的云驾正在一道巨力泼散的轨迹上,被其一冲立时散碎无形。 七十多人全都摔落大海,那海中涌动的可怕力量更是骇人,比着天空更凶险百倍!才一坠落海面,四五个运气糟糕的妖蛮就被裹挟恶力的乱流击中,连惨叫的机会都不存便粉身碎骨。 所幸,妖蛮中有一位蛛女精怪,坠落途中拼着伤势加重,自脐眼中喷出一道大网,大部分妖蛮都抓住蛛网,勉强着仍聚拢一处,没有立刻被冲散。 苏景直接扬手,喝问:“你等意下如何?!” 手掌之中,赫赫然一枚令牌。 正哇哇怪叫的妖蛮猛然收声,几近忘记了自己命悬一线,目光直勾勾地望着苏景的令牌…… 打“大小蛇”的时候,黄皮蛮子剑羽斩“气机”;打怪猿的时候,黄皮蛮子花招无数,一个劲地往外召妖请怪来助战;打识海大圣本相的时候,他以剑化巨鲲,现在又拿出来一块大圣点将玦? 这个黄皮蛮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还有完没完…… 苏景或能凭着敏锐五感“避凶趋吉”,但就算他的本事再大十倍,也没办法在这“一锅浑水”中,救护所有同伴。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收妖蛮入大圣玦,自己只需照顾扶乩与卿眉,若运气好些,大家都能活。 第一个应声的,居然是蝎怪沙包,喊一声:“我进去!”妖怪诚心拜服大圣玦,令牌灵光一闪将其收入洞天。 烈烈儿第二,直接纳额于令牌进入洞天,阿嫣小母排在第三,被收入洞天之前妖精不忘卖乖:“就算在驿馆时你拿它出来,我也不犹豫就钻进去。” 有人带头,其他人不再犹豫,也实在没什么可犹豫的:海中两强争霸,凭妖蛮现在的状况,绝逃不过一个“死”字,进入大圣玦,若苏景以后相逼大不了还是一个死,还能更坏么? 前前后后,五十三个妖蛮进入大圣玦,其他的妖蛮不知所踪,救无可救了。小蛮妖也躲进去了,卿眉老祖进不了妖家洞天,留在外面重新附身于肚兜,苏景“带着他”方便得很,就只差扶乩仙子一个人,被苏景牢牢绑缚在背。 三尸根本不用照顾,苏景深吸一口气,背后天都火翼撑起、由金乌阳火淬炼百年的灵识泼散开来,不去深远处探那恶战的情形,只追查因恶战掀起的可怕力量:时而静静悬浮半空、忽然双翅一振横飞百丈;时而沉浮于浪,突兀一坠直奔海底……金红身影,一次次地远跳、逃生。 海中恶战全不可见,只有幢幢滔天大浪扑涌和有如实质的飓风滚荡,天龙之战中,鸟雀莫说参与,就连窥探一眼的资格都不存,不过对于海中的恶战,苏景大概也有个猜测:大蛇一见北冥便暴怒成狂,或许……蚀海大圣当年就是伤在这柄剑下? 而北冥之怒,也真真正正让苏景明白了,当年的江山剑域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此间是识海,那大蛇并非真实大圣,是神魂精魄投于梦中的显影;同样的道理,入海北冥的强大,也不是神剑如何,是附于身的魂灵凶猛。 苏景见过剑冢的“真相”,每一个江山剑域的弟子都不入轮回、附魂于剑,只是他们都在沉睡、未曾醒来……这次,北冥的剑魂醒来了! 北冥绽放的力量,是昔日此剑之主的神威。 梦中一战,比拼的是魂魄之力。 北冥剑,这只是冢内八方剑王之一。 若真如苏景猜测的样子……八方剑王当由八位剑仙执掌,套以现在修行门宗,差不多就是八位江山剑域的长老吧?一个长老,就有诛灭大圣之力,那江山剑域又是个什么地方!比起仙庭神界又有什么区别! 一直都知道,在古时江山剑域是奇绝之地,但真正不曾想到、若未见北冥真力永远也不可能想到的,江山剑域竟凶猛如斯。 还有与江山剑域齐名的摩天宝刹……只是如此神奇的地方,又为何会陨落,一处变成山坳坟冢、一处变成海底遗迹。 心中念头缓缓转动,灵识四散探查周围,苏景小心翼翼地躲避着灭顶之灾。 本来苏景体内也有一道可怕剑魂,若它肯“出鞘”能帮上大忙。可惜,屠晚睡得安稳,全没有醒来的意思,任由北冥与大蛇恶战不休…… 大圣玦洞天之内,大多数妖蛮都端坐于地,以本元妖力行功疗伤,唯独阿嫣小母,来到蝎怪沙包身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蝎怪被他看得浑身难受,六只眼睛齐瞪:“你作甚?” “你不对劲。”阿嫣小母的目光从他脸上转了转,最后选择蝎怪最靠上的一对目,与之对视:“你和山溪乌很熟么?” 在驿馆擂台时还不显什么,但自从大家成了“补品”之后,蝎怪对苏景实在着紧得很。沙包敲头盖喝脑髓不眨眼睛,可是和女人对视他实在不在行,第一双眼很快就闪烁了,第二双眼目力暴涨、顶上,愣愣应道:“关你何事。” 阿嫣小母笑得甜甜,眼光却是冷的:“你不晓得么?我是他的小母狗儿,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人,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我都得先替他嗅一嗅。”说着,她还真的提息嗅了嗅,跟着皱眉:“你这个人,味道不怎么样。” 说话的功夫里,烈烈儿和小蛮妖也都凑了过来,神情均不怀善意。现在大家都重伤在身,可三个残废打一残废,也还是稳赢的。 沙包略作踌躇,颔首张口一吐,把一块金灿灿的令牌吐了出来,亮给几个妖蛮看:“大家都拜奉了大圣玦,也不用再瞒什么了,我乃齐凤国正三品轻车将军,另领鬼耳探尉之职!那苏……山溪乌乃我家万岁御弟,万金之躯涉于险地,本将自得护佑周全!” 说完,稍加停顿,沙包冷笑中带了点得意,又道:“我乃奸细!” 妖怪说话就是这个调调,若在东土汉家,就算自报身份也不可能直接说自己是奸细,小蛮妖大是意外:“你这蝎怪,都在齐凤国做到三品大将了,为何还要打我们剥皮国的擂?肯定做不到三品官的。” 沙包不稀得理会这个脑筋不转弯的小蛮妖。 他是早在数十年前就被派来剥皮国的,这次显身打擂,也不外是那个最最简单的念头:封将带兵,寻找机会助齐凤国。苏景也入擂的消息被淡大师传去齐凤,尘霄生便给沙包传了一道密令,着他小心照看“御弟”。 若是几天之前沙包亮出身份,立刻就得被众妖蛮合力撕碎,但是现在情形已变,且不说大圣玦,就单只“献祭”这一重,幸存下的妖蛮就把洪蛇一脉当作死仇了。至于“报国之心”,他们来打擂都是图富贵、显本领,平时都隐居荒野的妖怪们,哪有什么报国之心。 小蛮妖看着那块令牌,眸子亮闪闪的:“真好看。” 三字评价中,妖怪们散了、运功疗伤去…… 识海中没有日升月落,苏景只能自己揣测时间,或不太准但总也不会差得太多,北冥与大蛇之争,一晃便十余天了。 大海依旧躁动,震彻天地的吼声始终不停,散起的可怕力量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这一仗不晓得还要打多久,苏景有心帮忙又哪有他去参与的余地,但忽然之间黄皮蛮子心中灵光一闪,左手扬起一拍自己的额头,口中笑了声“打你个糊涂东西”,右手自乾坤囊中取出了丑剑。 同出于剑冢,算得“一家人”,北冥自行惊醒、入战,那丑剑是不是也能醒一醒、去帮个忙?果然,丑剑一出,立刻发出一串清冽长鸣,自苏景手中疾飞而去,直直投向汪洋中心的战场! 一个呼吸功夫过后,大蛇的吼声陡然大了数倍,嘶嘶昂昂的怪叫中饱蕴愤怒之意,虽看不见、但都不用猜的,它吃亏了! 能做的仅此而已,剩下的“玄虚之战、剑梦之争”,再没苏景什么事情,又复收心凝神,仔细保命……大概有过三四天的样子,苏景明显察觉海中激荡的恶力小了许多,大蛇的嘶吼,也渐渐从怒嗥变成惨叫。 而此刻,整座大海都已经变作殷殷血色! 再过两天,突然丑剑自行返回苏景手上,旋即只见鲲化天鹏,自海中直击九霄,那神鸟的双爪下,赫赫然的铁灰色扁颈巨蛇。 大蛇从头到尾伤痕累累,除了狰狞裂口外,还有数不清多少处地方,干脆被撕下整块皮肉,望上去触目惊心。大蛇犹自挣扎不休,但又哪逃得脱天鹏神爪。 大鹏鸟飞到高处,双爪猛一用力,大蛇在惊天动地的惨嚎声中,被一扯两断! 血雨迸溅,两截蛇身还扭曲着、翻滚着落入大海,金翅大鹏鸟昂首一声嘹亮长啼,满满激昂、满满喜悦!跟着鹏鸟隐遁北冥又现,飞画长虹,重返于苏景手中。 即便早在几天之前就已经笃定此战北冥必胜,可亲眼看到战果时,苏景仍是打从心眼里觉得高兴,而当北冥重回手中的时候,苏景突然愣了愣…… 第二百零二章 待雪停,杀真蛇 愣过片刻,苏景“哈”的一声,直接笑出了声,喜上眉梢。 三口棺材在海波中半沉半浮、随波逐流,雷动问拈花:“你死了几次?” 拈花问赤目:“苏锵锵笑什么呢?” “他死了七十三次,”赤目先替拈花答了雷动,又再去应拈花:“北冥打蛇,剑灵现真怒,剑上杀意因其苏醒陡增,却未因它再度沉睡而减。” 拈花眨眼睛:“真人所言……啥意思?” “就是剑灵一怒、杀蛇一战,大大提升了北冥剑的威力……不对,不是提升,是回复。如今剑更好用了,莫说苏锵锵,就是本座也想笑。”说到笑,赤目就嘿嘿嘿地笑出了声音,突如其来,把另两位矮神尊都吓了一跳。 北冥在苏景手中。 清清亮亮的一柄长剑,看上去和以前没什么变化,但就只有苏景能辨得出,剑身正反两侧,一侧隐显鳞纹,另侧暗绣羽纹。而原先,剑锷上的“北冥”两字古篆下,又多出了两字:海天。 这个时候,天光似是黯了一些,苏景与三尸同时抬头,随即骇然发现:天空开裂了。 湛蓝天空上,一道道裂痕由浅入深、丝丝蔓延、渐渐勾连,但却悄无声息,若非天光变化,以苏景的五感都无以察觉。 充其量一盏茶的功夫,湛湛蓝天已然“蛛网满布”,裂隙勾结,把偌大天空都拔起龟裂……片刻,忽然掉下来一片。 掉下来一片蓝色天,留下一块晦暗痕迹,分外醒目。 一片之后,便是第二片、第三片……死般寂静中,整整一座天空,就那么散落了! 真正的天崩!但却不同于想象中的轰轰烈烈,不是“房倒屋塌瓦棱坠”,苏景等人眼前的景象更像:下雪。 一片一片的“蓝天”,缓缓慢慢地飘零着,下落途中,它们再次散碎,化作更小片,一次又一次,直到变成真的雪花大小。 每一块天空、在每一次“散碎”中,湛蓝颜色就会消减一分,直到最后那赏心悦目的颜色完全褪去。“雪色”晦暗,灰蒙蒙地,望上去让人心里没来由的憋闷郁郁。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苏景才恍然发觉,原来大蛇梦中的这片大海并非蔚蓝,大海是纯净透明的……之前的海之蓝,只因倒映蓝天;此刻天不在,玄空只剩一片晦暗浑灰,所以大海也变作滞涩、难看、甚至锈浊的铁灰色,倒是与蚀海大圣的蛇皮有几分相近。 苏景暂时顾不得去琢磨北冥,催起云驾,再次把扶乩摆于面前,鬼袍护魂之用了得,仙子的命火虽弱,但还算稳定。 三尸目光惊疑不定,谁也不明白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拈花乱猜:“大圣被斩杀,梦境……变、变作虚空,咱们出不去了!” “胡说!”不是苏景反驳,而是苏景扎在胳膊上的红肚兜出声,跟着人影一闪,卿眉又告显身:“识海投像被杀,与大圣何干?与他而言,不过是做个噩梦罢了!” 苏景等人走进大圣梦中,若他们被杀是真的死;但大蛇被斩,于蚀海大圣全无损伤。这是人家的识海,苏景等人又往哪里去求“公平”两字。 苏景追问:“那我们现在……” 不等说完,卿眉就应道:“待雪停、杀真蛇!”说话同时,他仰望天色,目中、脸上浓浓兴奋! 苏景点点头。卿眉身带重伤,多说一句话就是多费一份力气,是以苏景不去多问,到时候卿眉怎么说他便如何帮忙便是。 整整一座蓝天化雪,须得下上一阵了,趁着这个功夫,苏景在此催动金乌焠真相助扶乩,能帮一时便是一时。 反倒是卿眉,侧目于苏景:“不止花样多、宝贝多,你的根基也扎实得很,离山的小子果然不错。” 从进入这“九上天巧玲珑”界后一路艰险不断,坚持到现在,苏景竟还有余力继续为扶乩疗伤,莫说同界的修家,就算比苏景高出两个境界之人,怕也早都精疲力竭了。 风火双修、同济互佐;千五百气路,广纳博收;经络时时刻刻受阳火淬炼韧性十足……这才是苏景的“本色”! 就算没有那些吓人的宝贝、就算苏景是个傻愣愣的老实头一点不会耍心思……把其他一切都抛开,只说他的修基、内元,今日的苏景,哪个敢说他不是一根仙苗! 对卿眉之赞,苏景如实应道:“我的机缘特别好些。” 大雪纷纷扬扬,整座世界寂寞无声,火灵云驾上也暂时安静下来……但也只是安静了片刻,三尸可没有苏景那份照顾人的心思,一个一个围到卿眉身前,问他到底怎么杀蛇。 卿眉全无不耐烦之意,“诛杀大圣”,何等匪夷所思之事,胸中得意满满,自要说与旁人知:“蚀海大圣以本相入梦,却被人一斩两段、死得惨惨的,这个‘噩梦’可不轻,必让它心神震荡。便是因为这一道震骇,会让它梦中幻象消散、露出识海本色。” “梦没断,只是识海显现……”卿眉随手一划,把眼前天地尽数圈住:“待‘雪’落尽,这昏蒙蒙的天海乾坤,就是它的识海了。只要见其真正识海,就能找到那九根接连玄妙地的‘乾坤线’。” 三尸多嘴,异口同声:“怎么找?” “我自有秘法。”五个字打发了这一问,卿眉继续道:“九丝勾连、九地连环,只要剪断一根,整套宝贝、偌大一桩法术就全废了,蚀海大圣篡夺九处玄妙地灵元无数年头,法术忽破它必遭亟噩反噬,死定了!” 赤目皱眉:“这么简单?” 卿眉一哂:“简单?我先前也是这么以为的,但先得在识海中打败大圣本相!” “不是已经打败了么?”拈花开始“纠缠”了。 卿眉一点头,雷动嘿嘿笑起来:“所以赤目真人说得没错,很简单啊。” 跟三个浑人实在聊不下去了,卿眉无奈收声,忽然他胸口一震,又开始大咳起来,三尸浑却不恶,急忙围上前,拈花帮他敲背、赤目给他抚胸、雷动给他揉太阳穴。 苏景张开眼睛,待卿眉咳嗽止住、气息又复顺畅后问道:“你的伤势怎样?” 卿眉毫不隐瞒:“探祠时中了蛇妖几下,九道正脉受损、三道奇经断裂,死定了!”说到这里,魔道妖人目露凶光:“不过是探一探古时的秘密,它们便要了我的命,那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老子灭他家大圣!” 这事他说反了,不过那份收敛多年的妖人性情,也端的暴露无遗。 苏景笑了笑:“你的伤势或许能治……” 卿眉又哪知道苏景的话是因“金乌大焠真”而来,还道他是随口安慰,卿眉都懒得去接这话茬,摆手道:“雪下得差不多了,你在这里等着,我去转转看!” 言罢遁起云驾飞赴半空,三尸对望一眼,一起跳上自己的小棺材,追着卿眉去看热闹了。 苏景也没去追着解释,待此间事了,疗伤的时间大把,既然自己精通金乌焠真,卿眉便死不了了! …… 溺春大祭已经过去月余,剥皮国蛇妖皇一行四人仍在那片铁灰色的山峦中。 三月之期未过,妖媚皇后在“春潮中”沉沉浮浮,不能自已,这天清晨时分,刚从阿姊毯中起身,正穿戴衣甲的国舅忽然扬手,凌空一抓,一只紫红色的蝉儿出现在他手心。 蝉翼猛震,“知了”“知了”的响着,国舅聆听片刻,脸上陡显喜色,转回头对那躺在毯中犹自喘息的皇后道:“阿姐,大喜,前关开战了!我威武大军,兵发齐凤!” 皇后眼睛一亮,但目光中的清透很快又被欲色湮灭:“好……你去吧,我们留在这里等结果就好,一切小、小心。” 国舅是剥皮骁将,前方开战,他须得会朝听封,随时准备出征。 和中土皇廷差不多的,妖怪国度中最大的功勋莫过战功,听到开战消息国舅开心不已,匆匆和另三人打过招呼,催起云驾向着无足城飞去。 国舅才刚走不久,仍在春潮中的皇后,突然“啊”的一声惨叫,脸色痛苦、双手抱头,赤条条地从毯子中滚落土地,丰腴细嫩的身子抽搐不休,裹满泥沙尘土。 国师和金光大将见状大惊,急忙上前施救……好半晌,皇后才徐徐吐出了一口气,脸上痛苦散去。 不等旁人发问,皇后就说道:“适才祖窍巨震、头颅仿佛要炸碎开来,还有,冥冥中传来一声惨呼,好像、好像是先祖的声音。” 国师闻言面色惊异:“溺春大祭百日之内,皇后都会受大圣识海影响,您头疼,莫不是大圣爷做、做噩梦了?就凭这次送进去的百多妖蛮?他们能让大圣做噩梦?” 说话时,国师目光低垂,皇后现在坐在地上,她的身子他不敢瞧。 皇后全没在意自己一丝不挂,皱起眉头:“那该怎么办?” “皇后大可放心,大圣不会受伤,再可怕的噩梦也只是个梦。”说到这里,稍加停顿,国师又把话锋一转:“不过……若能派个人进入大圣识海,看一看具体情形,则是再稳妥不过了。” 第二百零三章 火行烈,灵妙地 皇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怎能进去?再说就算进去了,又怎么可能出来?” 溺春大祭后,进入识海的红门早就关闭、消隐了,想要再开门非得等上千年、下次大祭才行。 国师压低了声音,语气也愈发谨慎了:“皇后容禀,我通晓一桩秘术,现在还有机会进入大圣识海。这是一桩离魂之术,我的肉身留于此处、魂魄遁入大圣识海,来去皆无妨。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但说无妨。”皇后要国师直言。 国师咬了咬牙:“只是须得以皇后金躯为媒。” “以我为媒?”皇后微惊:“说得仔细些。” “大祭后皇后会受大圣影响,故而您三个月都深陷春潮……春潮便是去往大圣识海的桥路了,若能得与皇后春风一度、同时施展秘法,我便能进入大圣识海。”说着,国师始终低垂的眼帘稍稍抬起了些,目光滑过皇后的娇嫩身躯。 皇后稍一愣,随即笑了,目中欲色又起:“真的?” “我再有一百个胆子,又哪敢欺瞒皇后。” 秘法是真的,想睡一睡皇后也是真的,真得不能再真。 “咯咯”一声荡笑,皇后扬手抓住国师的衣襟,把他拉到近前,好像没了骨头的长腿缠上国师,皇后凑到他耳边,呵气如兰:“要一个国师,想一想还不错……你解开裤子便够了,不得脱去外袍,我要的是国师,不是你。” …… 识海之内,雪停了,这个世界晦暗无边。 卿眉虚坐半空,双目紧闭、入定催法,不久后他的双手翻了几翻,十指盘结捏印,随即他的须眉寸寸化灰随风散落。而他的十根手指甲却仿佛活过来似的,奋力生长、寸寸延长。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卿眉变成了秃头秃眉的怪模样,十指指甲则皆长到尺余长,没有丝毫扭曲,根根狭长锋锐,如刀! 嘭的一声轻响,衣衫崩碎如灰蝶翻飞,消瘦的身体再无遮掩,卿眉手臂翻转,左手当胸、右手翻到后背,十根“甲刀”,尽数压在了自己的皮肤上。下一刻,十指忽做诡异跳动、带动甲刀,诡异却轻快的划破自己的身体。 邪法、生身血符!卿眉在自己身上刻篆。卿眉的脸上不见丝毫表情,安静恬淡……可他的额角、光头青筋贲起、如蚯蚓般扭曲挣扎不休! 卿眉身上,血崩!不过是锋利指甲在皮肤上划些浅浅的口子,可那些小小伤口中血浆涌流之势,比着砍掉一条腿也毫不逊色。 血披身,但它们并不滴落,正相反,因篆刻“生身血符”淌出的鲜血,都在沿着身体逆行、向上。 厚重、粘稠的鲜红,由胸、背至颈;再由颈披面、罩头,最终汇聚于顶盖,就此凝固不再稍动。 第二盏茶,胸、背上血符完成,啪啪脆响中,长长的指甲崩裂、散落,十指再结印,卿眉口中喃喃,念动一道无声咒,唯独最后一字吐气开声响亮如雷:“咄!” 咒起,顶上浓浓血浆落,劈头盖脸,可是不见血花迸溅、不见鲜血四散,而卿眉顶上赫赫然垂落一瀑血红长发。 双目陡张、身形爆起,卿眉双手猛挥,口中又是一字断喝:“散!” 千万血色长发向四方迎风猛涨,脱离头顶暴散而去……每一根血发,都绵延千里! 识海世界,血发纵横。 卿眉又变回了光头,但手上动作不停,取出一只乾坤囊奋力一甩,铃铛,全是铃铛,遮天蔽日。 千万枚、空中翻越却默不作声的铃铛,自空中落下,每一根血发上均挂了一枚铃铛。 血发疯长四处蔓延,犹如无数触手,为主人寻梭那九根“乾坤线”,卿眉缓缓吐出一口气,施法暂毕,剩下的便是等待了…… 三尸在旁边眼巴巴地等着、看着,赤目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大圣识海中,有无数宝贝!” 之前妖蛮们就捡了不少,但又哪捡得完,无数年头中、所有葬身九个灵妙地的修家的宝物,都被乾坤线引入了大圣识海,现在这些东西又都湮埋在大海深处。 赤目的眼珠子红得快喷血了:“那要是杀了蚀海大圣,这些宝贝是不是全都归咱了?” 卿眉点了点头:“不错,我只挑选三件留给小蛮,其他的都归你们。”自忖必死者,还贪图什么宝贝,给徒弟选三件就足够了。 赤目霍然大喜,雷动和拈花大方得很:“我们也不要宝贝,全归真人和苏锵锵。” 赤目笑得合不拢嘴了,望向苏景:“咱俩平分!” 苏景笑得一点不比赤目逊色:“多谢真人。” “自家亲戚,没得说!”赤目摆手,一派宗师气度…… 法术神奇,并没等待多久,一串响亮铃声便划破寂静,卿眉喜上眉梢,哈的一声笑:“找到了。”循着铃声找到那根有所发现的血发,再循着血发向着西北方向一路疾飞,苏景也催动火灵云驾,与三尸一起跟在他身后。 这个时候,又有另一处铃声响起,但卿眉无意旁顾,把九根玄丝尽数找到、和只找到一根全无区别。 不片刻功夫,几个人就追到血发尽头,眼中空荡荡的、不存一物,大圣炼化的玄丝至宝,凭着他们几个的修为还看不到。 看不到又有什么关系?卿眉笃定,玄丝就在血发尽头。 拈花忍不住又问卿眉:“怎么断掉它?” “剑斩刀削、火烧水淹、生拉硬拽,总有办法弄断它!”卿眉应道。 能找到这玄丝乾坤线已属不易,这世上又怎会有如何毁去此物的记载。 赤目性子最急,早在这里呆烦了,恨不得立刻斩蛇、收宝、离境,二话不说纵跃起来,自雷动背后拔出他的“含光”,对准方向挥剑便斩…… 一声惊鸣,含光脱手;赤目身上猛冒出一蓬烈焰! 苏景应变如电,单手扶住扶乩,另只手探出在赤目身上一抹,怪火顿时熄灭,明知三尸是不灭灵怪,能救也还是要救一下,到底是自家亲戚。 可就是这瞬间工夫,赤目业已被烧成一具焦尸,向下坠去。 死便复生,赤目又重活在苏景身边,三纵两跃赶上前去,把含光又抓回到手中,同时怪叫:“有反噬!” 苏景翻手看自己的掌心,尚有少许余焰灼烧,望向火光的目光里不存痛苦,反倒是饶有兴趣。拈花凑到跟前,仰头看看苏景,再转回头看看他手上火焰,好心好意鼓起腮帮子,忽一声猛吹气,没吹灭。 苏景失笑,说了声“多谢神君”攥握成拳火焰自熄,把怀中扶乩暂交于赤目,自己取出“北冥”:“我来试试。” 言罢长剑一振,挥斩下去! 长剑不曾脱手,但剑触玄丝刹那,苏景只觉一道炽烈火灵沿着剑身向自己侵袭而来,跟着也如赤目一般、身上陡然冒起熊熊烈焰!这烈焰比起他修持的阳火,嫣红更甚但金灿远逊。 还不等别人有所反应,苏景身上的烈焰又突兀消失不见,黄皮蛮子分毫无损…… 卿眉修持了得,眼力自是不差,见状问道:“收了?” “这火很好。”苏景点头,语气中带了些感慨:“大圣的法术果然奇妙。” 玄丝上有护持法术,只要一碰便会引得烈焰焚身……因为三尸不死不灭,所以他们的“死”看上去不怎么值钱,每次来相救本尊,不死上几次仿佛就白来一趟似的。可实际上,现在三尸早已脱胎换骨,每个人都身具雄浑之力、精通巅顶剑法,即便没有“不灭之身”,他们也绝不是能轻易对付的小角色。 但赤目对上那真火,瞬间便告惨死,足见玄丝上的护持法术威力惊人。 不过,这道护持法术却并非来自大圣的妖力,它来自玄丝另一端、灵妙地的元力反噬,这一来便等若“灵妙之地”会自行守护玄丝。会如此自然是蚀海大圣的妖法设计,一次成术、便再不用去耗费心神、妖力,真正一劳永逸的办法。 苏景一剑之下,探出了玄丝护法的本源,这才有此一赞。随后又说道:“这根玄丝彼端,是个火行烈烈的好地方,若能找到可助我冲煞。” 卿眉摇摇头:“玄丝一断便再无迹可寻,你得想别的办法寻找此地。” 苏景本就有冲煞目的地,只是随口而言罢了,自己都不太在意,笑道:“还是先想办法把这根线掐断吧。”说着,又是一道阳火挥出,灼烧玄丝。 足足烧了小半个时辰,识海世界不见任何动静;苏景心念一变,真元倒转金风卷扬,但依旧无效。 收回法术,再换过丑剑、剑羽……手段用尽,再一探……玄丝仍在! 而这连番猛攻下,苏景身上也一次次燃起怒焰,护持法术的反击,与他是否直接碰触玄丝无关。 力所不能及,强求也没用,苏景无奈摇头,望向卿眉。 刚刚苏景动手时,卿眉始终眯着眼睛默默思索,此刻迎上他的目光:“我受不住这烈焰反噬,你若能让我不着火,或许还有办法。” 苏景连思索都不存,直接应道:“可以。” 卿眉一点头,下一刻,他突然变成了“木雕泥塑”,呆立于原地再不稍动…… 第二百零四章 玄丝断,烈火崩 拈花吃惊:“他怎了?” 雷动和赤目愣愣摇头,苏景应道:“不可打扰,他在施法。” 一动不动似乎不难,就连小娃娃都能维持上一会,可是,手不动、脚不动、甚至屏住呼吸、不眨眼睛,便是真的不动了么?头发会生长、指甲会变长、血液会流淌、五内会轻蠕……此刻卿眉,便是真正“不动”! 整个人,他所有的一切均告凝止,甚至连毛孔都不再开阖,唯独他的左眼,瞳仁,缓缓变红。 半炷香时间,越来越红的左眸,仿佛要滴出血来……真的滴出了一滴血,自他左眼。 血滴下,他的左眼瞳仁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灰色。 血滴下,“凝固”之人骤然复苏,卿眉左手一抄,接住了自己的眼中血。 “哒”,一声轻响,血溅碎于掌中,小小的一滴血花。 而后三尸便齐齐惊呼…… 染血之手,竟像遇热消融的雪团,迅速融化、消失。 血修邪法,毕生炼化的一滴煞血,若滴于山巅、这滴血能一路蚀噬,假以时日,它能洞穿整座雄峰、自山根下滴漏出来。 而修法之人以自己血肉接下这一滴煞血,自噬身躯、还能更添威力,便如卿眉此刻! 卿眉纵法飞向玄丝,口中疾声道:“便是现在!” 不用吩咐苏景便已然纵身,一只手稳稳抵住卿眉后心,卿眉则探残手,直接抓向玄丝乾坤线。 肉眼可见,一道嫣红火色迅速掠过卿眉身体,但也只是火色罢了,并不是真的火,燃烧更无从谈起,倒是苏景身上,又轰然爆散开一蓬烈焰。 手握玄丝片刻,卿眉空着的右手闪电般拔出,在左臂手肘处轻轻一斩,手如刀、自断一臂! 唯有断臂,才能阻止煞血腐蚀全身;而献一掌便足以将煞血的威力发挥到极致,犯不着把全身都搭进去,卿眉虽自忖必死无疑,但死之前他还要亲眼看着大圣识海崩裂、魂飞魄散。 最后的手段已然祭出,谁生谁死,只看这根细丝断、还是不断! 两个人都动作奇快,呼吸功夫就已经退回原位,不过苏景的手掌并未离开卿眉后心,而卿眉完成了自己的法术。此刻心神稍定,也立刻查知苏景正在“鼓捣”些什么。 卿眉略一诧异、继而面露狂喜,转头望向苏景:“你……” 苏景笑着:“刚刚就说过,经络毛病,或许能治。” 不用等到“金乌大焠真”把受损经络彻底淬炼好,以卿眉的见识,稍稍感受片刻后便能笃定,苏景的阳火法门对自己的伤势会有奇效。 还道时日无多必死无疑,怎料柳暗花溟陡逢生机,卿眉如何能够不欢喜! 不等他再说什么,几人前方那根看不见的玄丝,突然发出一声嗡鸣,就此显出形迹、急急颤抖不休!就算三尸也能看得出,这是卿眉的煞血起了效用。 细细的一根长丝,肉眼难辨端倪,但是辨尘入微的金乌目力看得一清二楚:一根丝,也是有千百股更细之线编结而成。此刻,玄丝在煞血侵蚀下,正股股崩断、层层开裂。眼看着越来越细,这便要断开了。 简直喜上加喜,卿眉想到的、能做的,便只有放声大笑! 可是才只笑了一声,卿眉眼前遽然怪影晃动,一头体型巨大的丹顶鹤,凭空跳跃出来,锋锐长喙,狠狠向他啄来。 几声叱咤响起,殷天子合璧,剑光如电;血色弥漫,腥臭扑鼻;阳火金风,咆哮席卷——三尸、卿眉与苏景同时出手,各逞绝技攻向丹顶鹤。 鸟儿来得突兀,但本领普通,挨上三方猛击,昂头一声尖尖怪叫,就此摔落在地,勉强扑腾两下便断气了。 不晓得这重变化是不是蚀海大圣的“新梦”,苏景一行打醒精神全身戒备,玄丝将断,怕是大蛇的垂死反扑也要随之而来了。 唯独雷动天尊,似是觉得这鸟应该味道不错,留心看了看鸟尸,随即皱眉:“只有一条腿的鹤子?恁地古怪。” 听到“一条腿”,苏景微皱眉,似是想到了什么,向着那鸟儿望去:白色长喙、红色利爪、青蓝羽色、双翅展开四丈开外的丹顶鹤……又哪是什么丹顶鹤,分明是一头“毕方”! “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方,其鸣自叫也,见则其邑有讹火”的毕方!神鬼异志写到的火邪之鸟,吞吃火焰,传说中它们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衔了火、扔到别人家中。 见毕方则必有讹火。 还不等苏景再想什么,下一刻,大圣识海陡然化作无界火疆! 没有丝毫征兆、也不见起火的过程,眨眼前还是晦暗天地,眨眼后面前、身旁、远处、从天顶到地面、这个方世界的所有角落,尽是炽烈大火! 与玄丝上的护持法术同源同质的烈焰。 苏景一声怪叫,一手抓住卿眉,急急扑跃而起,几乎把自己摔出去的模样:还有一个人要救。 离山扶乩,正躺在烈焰中! 翻滚着,苏景把扶乩抱于怀中,可是……却无处可逃。 烈焰熊熊,炽热无边。 这等凶火,便是大罗金仙进来,也会被炼化成一蓬青烟。三尸的生灭业已无可“计较”,顷刻化灰、同时转活,也是转活同时又复化灰…… 烈焰凶猛,内中火灵淳厚十足,但比起金乌阳火到底还是差了一筹,是以这火伤不到苏景,苏景以自身真元度入卿眉和扶乩体内,也能护得他们不受伤害。 可这并不是说苏景就不怕烧,“火灵相抗、庇佑自身”是个对抗的过程,苏景的内元是在不断消耗之中,待他灯枯油尽、照样会被炼化成烟身死道消! 得苏景相护,卿眉暂时无恙,但他面色苍白、愣愣望着无边烈焰,好半晌、脸上苦笑浮现:“太小看他了。轻蔑大圣,死得不冤啊,可惜连累了你。” 诛杀大蛇的梦中本相,已经小看过蚀海一次了;接下来“斩断乾坤线”,又次重蹈覆辙! 乾坤线的护持法术,又岂止引动灵妙地反噬这一重? 九丝勾连、识海与九地连环,结十方世界、诸般灵元循转往复生生不息,滋养蚀海精魄。 卿眉之前的猜想没错,只要断开一届,这“十方世界、亦幻亦真的梦境”便不攻而破,蚀海必遭反噬、魂飞魄散。 可是卿眉没料的,蚀海大圣还在玄丝上加持了另一道浩大法术:玄丝堪堪断裂之前,妖法便告催动、把那整整一座灵妙之地尽数引入识海! 少了一根“乾坤线”勾连,但大蛇识海与一方灵妙地直接相容一起,十方世界连环仍在,“滋补法术”依旧运转安稳。 想要蚀海大圣魂飞魄散,只断一线根本无用。 而灵妙地也是绝厄地,无论九处中任何一处,都有大险恶,“断线”之人深陷其间,有哪有活路! 苏景现在的情形便是如此:仍置身大圣识海内,但也在那一片“火行烈、灵妙地”间! 太古时妖精大圣厉害,这是人人都晓得的事情,可仅止是“晓得”而已!它们到底有多么神通广大,有如何霸道之威,今时今日的修家就算穷尽想象、怕也揣测不到。真相再简单不过:它的办法,你不理解。 就像现在:一道妖术降下,把真实乾坤中的一方灵妙之地,直接搬进来自己的识海,两处合一、虚实统并,这等手段,以卿眉的见识根本都无法理解,又何谈去破掉?即便他以为自己准备的足够充分,他所有的努力最终落在大圣眼中,却不过是个笑话吧! 甚至,真正的蚀海大圣此刻都不曾醒来。 左手扶着周身僵硬的卿眉,右臂揽住软绵绵的扶乩,阳火真元分作三路匡护自己与同伴,苏景目光如炬巡梭四方,灵识聚敛于一处、如针,随目光转动急探火海深远之处……没有用,这世界都已变成了一团火,全然不存避难之处。 呼吸之间,从口舌到喉咙、五内,火辣辣的烫着!根本都没有空气了,苏景呼吸、吞吐的皆为烈焰,此间只有火……还有“毕方”! 苏景低叱,九九剑羽火中飘零、骨金乌瞬灭急斩,两头毕方伏诛!这火邪之鸟,本就是那烈火地的土著、霸主,它们生于恶炎中,任何外来者于他们看来皆为猎物。 两头毕方才落,又有三头凶鸟袭来,剑羽回撤护卫本尊身旁,旋即又是一道剑光乍起,苏景动念、北冥出鞘! 熔浆般血液泼洒,凶鸟被神剑洞穿,北冥击出时,骨金乌又回到了主人肩头。 卿眉法术一出顷刻就被烈火炼化,完全帮不上忙,涩声开口:“不必再管我了。” “如果把你丢掉我就能活,没准我就扔了。”苏景应道。多护一个人,便多占去一份力气。可此地烈火从亘古烧到今日,永远都不会停消,丢不丢掉卿眉,只是早死或晚死、充其量五六天的差别。 这个时候,恶炎四周啼鸣烈烈,毕方终于厌烦了试探,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猛攻苏景。 第二百零五章 第五境 烈焰之中,剑气纵横! 剑羽急急惊鸣,守御的范围越收越紧,最后勉强稳固在两丈方圆。 区区两丈,却是绝杀之域,毕方敢越雷池一步必杀无赦! 苏景身形不动,却并非只守不攻,骨金乌与北冥神剑轮流罔替,一次次剑光闪烁,必有毕方濒死哀号响起,苏景最恨的是自己两只手都被占住了,没办法再去取一张师父留下的剑符来用。 剑随心,剑符却非得以手诀配合不可。 数不清多少邪火凶鸟,层层围拢于苏景身周,但这种鸟儿实力普通,苏景摆下的“圈子”又极小,让它们数量优势无从发挥。 偏偏毕方凶悍,没办法一拥而上便拼命拥挤着,一头两头地向上冲,不知是它们性情暴躁、等不得烈火一点点烧死苏景;又或者是它们脑筋蠢笨,根本就没想到这一重。 苏景的喘息稍加粗重了,一个人修为用来庇护三个人;还要再分出心思同时驾驭三套飞剑对抗又蠢又凶的怪鸟;更关键的,从踏入大圣识海,他便一路苦战,消耗何其巨大,就算他元基深厚也渐觉撑不住了。 真元用一分便少一分,力量消耗不停。但是到了现在,因大祸突降的惊骇已渐渐消散,心境倒是重归于安宁。 片刻过去,苏景忽然笑了下。 自己来南荒的初衷是什么?寻找烈火地煞、完成第五境修行,现在他就找到了:被大蛇引入识海的、九处灵妙地之一,火行烈之地。 虽然苏景还没能见到袁朝年手札上记载的那道烈火地煞,但不用想也能明白,眼前这片火行地是蚀海大圣亲自选中的,火行纯烈、浓郁到无以复加,比起袁朝年探到的地煞自然要更好得多,用来冲煞简直再合适不过……只是没有哪个修家为了冲煞,会一头扎进地煞深处去:无论什么门派的功法,若以真正的地煞来修行第五境,都会面临绝大的危险:引煞容易,受煞难、断煞更难。 地煞灵元一旦被引动便如巨湖决堤,轰轰荡荡冲进修家身体,那时就仿佛小小沟渠迎来大川洪峰,直问修家经络承受极限;就算经络坚固、扛住了考验,待到功行圆满、完成“冲煞”修行的时候,还需及时切断自身与地煞的联络。地煞入体可不是师门长辈传功,哪会管你“够不够”、“要还是不要”,修家敢引流,它便猛灌到底,若不能立刻“断流”,下场就是用小皮囊去装大洪流,爆裂! 由此,修家以古法冲煞时,会置身于地煞边缘,尽可能小规模的引动地煞灵元入体,可即便如此,古时候的修家仍有无数人死在“经脉撑裂”、“暴体而亡”,这两重凶险之下。 坐在火行烈之地中央来行功冲煞,那不是修炼、是自裁! 苏景自不会自寻死路,可死路寻上他了……识海是封闭世界,没有缺口可供离开。以他的情形,还能再坚持多久?十天,十五天?把扶乩和卿眉都甩了呢?再多活十天? 笑容自苏景脸上一闪而没,下一刻他身边的火势陡变!火海之中,一道殷红却炽烈、煌煌不可直视的巨大漩涡突兀成形。苏景动法、于恶炎绝地的中央……冲、煞! 三阶十二景,去攀那一阶一阶、去看那一景一景。 青灯境中少年对黑袍老祖的认真说话,是他的憧憬没错,但也是誓言、是未来岁月中所有、所有、所有的执着所在! 无怨、无悔的修行之路,苏景见识了凡俗中见不到的神奇、苏景做成了普通人永远做不到的事情。不知不觉,已过百年,不管从何而论,苏景都觉得自己赚了。这一个“死”字来得虽突兀,但若无以避,也实在不用惶惶、不用不甘,大不了转世投胎、再重来吧! 生机断灭,死便死了。而这修行之路是自己选的,若死在修行之中,是不是也算:得偿所愿。 等到灯枯油尽时被烈火烧死,还是开穴冲煞、死于第五境的修行中? 苏景因此而笑,这是他骨血中的狂妄。 千零八十阿是穴、三六一正位大窍,全身上下所有气路尽开,苏景引恶炎入体、金乌真策第五境“裂炼崩元”修法开启,炼。 化作烈焰本形的暴戾火灵涌入经络,瞬间,苏景只觉得身体膨胀欲炸,绝无法以言辞形容的剧痛!可苏景紧紧闭着嘴,硬是堵住了那一声已经涌到喉中的惨嚎!下一刻玄功行转开来,引荡火灵迅速流转。 正奇二十道经脉,在火灵猛冲之下剧烈颤抖,仿佛时时都会崩裂开来,可又偏偏不肯碎裂。这是金乌正法的奇效,这世上没有比阳火真元更纯粹的火灵真力,以往百年,无论苏景是修行抑或施法,只要他玄功一动,便是对经络的一次淬炼。 五年大漠苦熬,五十年闭门修行,还有天斗山上十八年斗战锤炼,有关修炼事情,苏景从不敢倦怠丝毫,而今日、此刻,他身体中二十到金玉般的经脉,虽非刻意淬炼,但却实实在在,是他以往辛苦修炼的偌大回报! 火灵暴躁,可苏景撑得住!只凭此一项,便要羡煞、惊煞天下无数修家。 金风乍起,会同火灵。风火共济,其势更烈。 轰的一声,苏景周身燃起烈焰,黑色邪炎: 第五境正法“炼裂崩元”运转,所有入体火灵皆得引领,游走于经脉,这是淬炼、“提纯”地煞火灵的过程。 那烈火灵元被正法炼化做阳火精元,其中毒质、杂元则尽数被苏景遣于体外,便是此刻他身上燃起的黑炎…… 行功不辍,剑犹未停。 当周遭火灵因苏景广开气路、引灵冲煞而化作浩浩火漩时,毕方凶鸟皆尽惊骇,而后则变得更加疯狂,成群结队,潮水一般袭杀冲击! 剑羽振、北冥振、骨金乌振,苏景的一百零一柄利剑攻守互济,往复互补,结划金铁之域、必杀之域,死死守住最后两丈! 还有,卿眉与扶乩安好。 一个几乎是离山最最重要的弟子,另一个在恶斗怪猿时救了苏景的性命……开穴冲煞,苏景都已决心赴死,又怎会在死前相负、让自己死前有愧? 送进扶乩与卿眉体内、助他们抵挡烈火的真元始终未停。 冲煞、御剑、救人,在暴体之前或许会先把自己忙死的苏景,离山苏景。 自外而内,烈火灵元不断冲进身体;自内而外,黑色邪火熊熊燃烧;经由正法淬炼得来的阳火真元越积越多……玄功转,正法变,阳火灵元层层汇聚、自四面八方,迅猛攻向下丹田、开气海! “铸就大地”是大说辞,于修家自身而言,第五境冲煞的修行本质,就是以厚重灵元轰击气海、打通气海。 青灯境中,陆崖九曾为苏景讲道,他要苏景把“气海”看作一座空空大库,大门死死封闭,想要开启此库就只有一个办法:强攻!以自身真元做那攻门摧墙的重锤。 想要打开气海不是一件容易事,可一旦打开了,修家便多出一道储纳真元巨库。 也只有将其打通,气海才能真正归入真气循转。 正奇二十经络可看作是水脉河流、“气海”则是真正的元气之海,到那时“海纳百川”,浩瀚真元藏蕴体内,修行自然登上一重全新境界。 苏景开心眼做内观,真灵凝聚、如浩浩巨流、以决绝之势猛轰气海,下一刻他只觉“眼前”陡然绽起强光万道,旋即一座广博虚空,自“视线”中猛然铺展开来,真就仿佛一头栽进了一座无远弗届的巨库一般。 “啊!”惊讶得几乎是“凄惨”的一声怪叫,苏景心神巨震,差点都要走火入魔……“开气海”说起来再轻松不过的三个字,可实际里这三字是一个修行的境界,任谁想要攻下气海,都得经过无数次真元冲击才有可能成功,古往今来数不清多少修家,都因冲不破这壁垒、得不到气海不得不止步于第五境。 自己就冲了一下,真的就一下,如此简单便打开气海了? 一扇精钢大门,无数修家去撞,有人积年累月、费尽力气终于将其撞开一线;有人穷尽百年也撼之不动;更有人干脆把自己活活撞死在这扇门上。而苏景……都不能算是撞门,充其量是走上前、伸出根手指头敲一敲、试试这门的材料,然后就咣当一声,连门板带门框直愣愣地拍倒了。 即便快死了,苏景还是被自己吓傻了。 是因为入体的烈火灵元太凶猛?是因为金乌正法太玄妙?是老天爷开眼了?还是自己在大圣爷的梦里又做了个梦? 千真万确,气海已开,本已将经络膨胀到极限的真元突然得到宣泄,浩浩荡荡汇入气海! 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缓冲……但也仅仅是缓冲吧。 与苏景而言广博浩瀚的大库,相比于这一座烈火绝地,又实在渺小的不值一提。 绕与苏景身周的那道烈火巨漩迅猛旋转,暴躁火元不停冲入身体,根本没办法截断它们,金乌正法全力发动,内视中的苏景,眼看着自己的气海被层层注满。 三天、又或五天? 气海胀满。 第二百零六章 正法变,烨龙旋 “国师……当真是当世奇、奇男子,”销魂荡骨的呻吟中,蛇妖皇后的话断断续续:“已经七天……七夜,你竟还能不停。” 国师的目光贪婪、双手贪婪、身体更贪婪,喘息如牛,并未回答皇后,而后猛地加快了速度,喉咙里嗬嗬怪响,如此、半炷香功夫过后他才嘶哑开口:“启禀皇后,我这便要遁去了,还请皇后照看我的肉身法体……啊!” 一声怪叫,他的身体突然抽搐起来,旋即目中玄光一黯,再无神采,魂魄出窍、遁入大圣识海!但他身体颤抖又足足过了盏茶功夫才告停歇。 血液狂涌让妖媚皇后的面上、身上片片殷红,目光迷离中,身体古怪反躬,她也在颤抖……好半晌,她身体一软摔回地面,胸口起伏粗重喘息。 过了一阵,呼吸终于平稳下来,丰腴的身体扭了扭,把身上那具无魂之躯甩开,皇后站起身来,不穿衣、不披毯,腰肢扭动走向金瓜大将。 皇后笑容妩媚:“终于清静了,只剩我们两个。” …… 妖法玄妙,元魂穿遁! 元魂离体,蛇妖国师一时不适,只觉寒冷难耐,但刹那过后,待他进入大圣识海便明白了,那寒冷感觉简直是毕生最大欢愉:坠入火海,烫得要死……真要死! 国师吓了个魂飞魄散,简直分不清这究竟是大圣识海,还是天君的炼妖炉,早知如此宁可不睡皇后他也不跑这一趟。 即是火海、也是识海,在此处魂魄也有真身之力,之前北冥剑灵大展神威便是这个道理。蛇妖国师也当真不俗,双手掐诀催动护身妖咒,烈火虽然炽烈,但他也能坚持一阵。 举目四望,除了火还是火,唯一一处异象仅在于极远处,一道烈火漩涡轰轰旋转,气势惊人。国师有秘法,来得便去得,这样要命的地方他哪敢再多耽搁片刻,这莫名其妙的火海成因爱是啥是啥、远处那漩涡爱咋转咋转,就算蚀海大圣是老祖宗……祖宗的老命也不如自己的小命值钱,国师大人没有丝毫犹豫,催动秘法准备离开。 可蛇妖国师做梦也想不到的,秘法行转之下,自己竟无法离开大圣识海! 不是法术不灵验,而是大圣识海的情形已变、与火行烈的灵妙地“二合为一”了。蛇妖国师来的时候得皇后春潮铺路,想走的时候可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国师真恨不得跳脚怒骂,可那又有什么用处。勉强定了定心神,国师举步,向着那漩涡所在方向走去。 长时逗留火海,迟早有妖元耗尽的时候,就只有魂飞魄散一个下场。远处的漩涡看上去着实吓人,但这是火海之内唯一的“异处”,也许是极凶所在,但也可能是生门活路,以现在的情形,一丝的希望,国师也得去试他一试! 只是国师是“一统修持”,护身庇魂的法术催动开来,就没办法再飞遁疾驰,只能一步一步穿越火海,走过去…… 苏景不知道蛇妖国师来了,他只晓得自己快死了。 气海已满、真元饱胀,全身经络摇摇欲坠,在这火行烈烈之地的中央开穴采煞,气路只要一开便再难闭合,烈火灵元依旧向身体中狠狠灌入。 剧烈的膨胀感觉荡起无边剧痛。 身要炸、头欲爆、从骨到筋再到血肉皮肤,无一处不胀烈不堪!修行有了一定基础之后,会对自己的身体了若指掌,苏景知道自己的极限何在,等死等得明明白白。 “淤积”灵元越聚越多、经络已至崩溃边缘,苏景不知哪来的心情,开始给自己倒数起来,从十开始……可他万万不曾料到的,当他倒数至“三”,至多再有一息功夫就将暴体而亡时,金乌正法的行转一变,体内厚重真元忽然逆起向上,竟直奔天灵祖窍而去! 并非苏景故意为之,但确实是功法使然……虽然突兀无比、但真元逆动并无丝毫阻塞,行运得再自然流畅不过,看样子是正法中就藏了这一变。 即便濒死,苏景也还是忍不住一愣:这是要开祖窍? 三阶十二景内,第五境“冲煞”开丹田气海,铺就大地;第六境“夺罡”,开灵台祖窍,搭建天空;第七经“宝瓶”则是开心窍,以连同气海与识海,至此天地呼应,修家初步建成自身小乾坤。 开灵台祖窍是第六境的修行,再说金乌真诀中,除了三个“领悟境”外,其他每一境都有对应正法,第五境“炼裂崩元”不会去做、也做不来第六境的修行……念头尚未转完,浩浩真元便已汇聚成潮、猛攻祖窍! 玄光迸绽,祖窍关口告破! 心眼内视,然后苏景张大了嘴巴: 从道理上讲,丹田气海、灵台祖窍以及第七境要开的心窍,都是纳气所在,但一处比一处更难攻破……苏景没觉得。 和几天前破气海一样,才一攻,祖窍就开了。 苏景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豆腐做的么? 可是不管怎么说,祖窍一开,便是新的缓冲。“诡异”之后苏景下一个感觉便是“宣泄”:无处可去的洪水又找到了一片巨大空池,浩浩巨流立刻席卷而入,经络与气海的压力骤减。 长出一口气的同时,苏景的脑子里有些乱,也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 以纳气而言,识海比着气海要更浩瀚得多,但这也改变不了眼前的状况,这两处“汪洋”的确不小,不过相比于苏景身处的灵妙火行地、相比于他身周的火海:两个小小水洼罢了! 时间缓缓,行功不辍,继识海之后,气海也渐渐被注满,苏景不用想也能明白,自己的修为突飞猛进了,可是又有什么用?之前的剧烈可怕胀痛重新袭来,一切又重蹈覆辙……真就仿佛时间又重新来过了,唯一的区别仅仅在于:这一次开的不是气海、识海,而是心窍。 心窍也开了! 一模一样的,身体堪堪就要爆裂开来时,正法又是一变,真元奔涌而起,一击、心窍开! 苏景真正迷糊了。 第五境的修行,把第六境、第七境的事情全都做完了? 一个境界有一个境界的标准,明明白白的,开了识海便是完成冲煞、破了祖窍就是修得“夺罡”,打通“心窍”则成就宝瓶,充其量十几二十天的功夫,宝瓶境修完了? 可是若换个角度,三个境界,分别是辟地、开天、成形小天地,自己的确打通了三处重窍,不过全没“小天地”的感觉。修家破境自有天人感应,永远不会有“已经破境但自己还不知道”这种事情发生。 烈火灵元汹涌入体、正法自行运转,三处重窍与正奇二十经脉勾连交互,真元游走速度比着原来更顺畅了多少倍! 手上两个人依旧无恙,苏景不死他们便死不了! 三套剑术此起彼伏,毕方杀之不尽……一切都“诡异”地正常着,什么也都没变,苏景还是在等死,等心窍也被真元注满后、暴体而亡。 只是等死之余,苏景稍稍有些走神了……就算再怎么笨,苏景也能明白,连开三处穴窍是金乌正法暗藏的变化,但是有关“炼裂崩元”的修法他早都看得滚瓜烂熟,帛绢上记述得清楚,此法修为就是“铺就大地”,完成“修家小乾坤”的第一步。 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了:三处重关齐开,金乌弟子铺就的大地,是整座身体。 别家修法只能以下丹田做大地,金乌一脉则以上、中、下三重丹田勾连整座身基、炼就大地! 只是如此一来……入第六境后又该如何炼“天”? 是快死了,第六境已经和苏景没什么关系了,但死前想一想也是没关系的,心中有疑问自然就要琢磨,难不成等做了鬼、去到“下面”再找黑衣小鬼去讨论。 或许也是因为将死缘故,脑筋变得异常灵活,琢磨片刻后突然灵光一闪:天,或许就是“剑刹天乌”? 一通百通,豁然开朗!苏景想得没错,金乌正法中确是藏了一道变化! 完成小真一后,若未修炼剑刹天乌,则一切正常,金乌弟子的“冲煞”“夺罡”“宝瓶”三境修行与别家修士全无分别;但若炼就了剑刹天乌……那是活的剑,剑中灵精是主人炼化而来的,它能溶于主人骨血、与主人心意相通、还可以自行修炼——是剑没错,但又何尝不是主人身体的一部分!甚至还可以把它看作是金乌弟子的一座化外分身! 己身为大地、天乌之剑为天空,仍是自成小乾坤!但金乌弟子的这座小乾坤,比起其他修家炼就的小天地,又岂可同日而语! 大喜之色从苏景脸上一闪而灭,刚想笑就省起现在的处境了,哪还有炼“天”的机会啊。 不知不觉间,心窍将满。 …… 识海之中,没有日升月落,蛇妖国师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或许是大圣子孙的缘故,或许他只是元魂妖魄的原因,毕方凶鸟并没有袭击他,省却了国师好大的麻烦。 不过走到现在,国师到了灯枯油尽地边缘,距离那烈火漩涡越来越近,但莫说那里是生门或死路未可知,就连能不能在妖元耗尽前抵达那里国师都没把握。 能做的只有尽量加快脚步,不料正行进间,不远处那烈焰漩涡,于毫无征兆之间突兀暴涨开来! 轰隆隆的巨像声中,火焰疯狂旋转、漩涡层层扩大、节节高升,充其量呼吸功夫,再望去:哪还有什么烈火漩涡,国师眼中,只有一道贯穿天地、暴戾狂躁的……炽烨龙旋风! 烈烈凶威横扫四方!国师大骇、立足不稳跌坐在地,还不等他在站起来,便只觉身前巨力撕扯,根本都没有抵挡的机会,“嗖”的一声,剥皮国国师大人就被吸进了炽火龙旋之中。 第二百零七章 凛凛妖邪 《金乌万象》果然是巅顶正法,金乌弟子就连死,都比别家门徒麻烦数倍。 继气海、识海之后,心窍也被真元注满,再没其他余地了,苏景又一次开始等死,可又一次不曾想到,当那濒死剧痛到来时,正法又是一变、荡起浩浩真元,转头冲向新的关窍! 身体就是身体,苏景辈分再高心思再活他也是个人,哪还有新的关窍可冲? 苏景内视着体中真元,真想问一声:你们去哪? 念头未落,正法引荡、灵元冲关——大圣点将玦!藏于苏景骨血中的,古时神秘大圣的令牌! 这是何等的出乎意料,苏景哪还能再忍得住,啊的一声惊呼出口。 的确是匪夷所思,但这天大的意外只是因为“以前从未朝着这个方向想过”,若静下心思仔细琢磨…… 青灯中的神秘少女为苏景炼化了大圣玦,它已经真正认主。能溶于苏景的骨血、随他心意调遣的宝物,无异于他身体的一部分;而另一个关键处则是:大圣玦内藏洞天! 以修行角度而言,功法只是一道规则、引导真元行转的规则。到现在为止,这第五境“烈炼崩元”的正法真意再明白不过了:当真元爆满、身体盛无可盛时,它会引导真元寻找新的突破口。苏景的识海、心窍就是这样被打通的。 现在也不例外,真元膨胀、而身体内还有其他“储纳”之地,无需苏景有什么心意指挥,正法自然行转开来,再去冲击新窍。 大圣玦是通仙之器,以苏景现在的本领想要打通这种宝物纯粹是个笑话,可单就这一块令牌而言,它认主了,便是说它对苏景不设防!真元怒潮一到,几乎未受任何阻碍,直接冲入令牌洞天! 大圣玦洞天大到无远弗届,岂是苏景的气海、识海与心窍可比。 这道新“窍”一开,苏景就再不是“苟延残喘”。 身外是火灵无边的怒海;体内新打开的又何尝不是一座无底洞!真真正正的生机,就在大圣玦开放的刹那闪现! 一声惊呼过后,跟着便是一声大笑,苏景打从心地泛起的笑声。这是……有可能不用死了? 无尽火海、燃烧世界中突兀开了一个“无底洞”,向苏景中猛灌的“怒潮”一下子增了百倍凶猛,那随之而起的烈火漩涡也化作炽炎天龙旋风! 大圣玦中还有数十妖蛮,当真元冲来时,他们只觉得世界微微一震,旋即九天之上一道道火云划出,层层流转、道道勾连……暴躁火灵在外面的灵妙地中化形为火,但进入苏景身体后、经由正法淬炼,最终沉积下来的阳火精元。它们是灵气。 修水的不是灌一肚子水、修木的不是在经络内种树,此刻源源不断汇入大圣玦洞天的自然也不是轰轰烈焰。 至纯的阳火精元,于洞天内的蓬勃妖气并无影响,对休养其中的妖怪蛮子更不存伤害。 大圣玦洞天一开内中妖蛮均可看到外间景象,自老石头以下,大圣玦中所有妖怪无不大吃一惊! 烈烈儿的眼睛瞪得溜溜圆:“不是在大蛇的识海中么?怎变成了炽烈火海?” 没人回答。 阿嫣小母声音微颤:“这烈烈大火,他还怎能活?” 没人回答。 蝎怪沙包的六只眼睛全都惊疑闪烁:“只听说大圣玦能收妖,原来还能收储灵气么?从未听说过。” 忽然一个“笑嘻嘻”的声音响起:“大圣玦不能收灵气,但火娃子把这令牌炼成了自己的一道穴窍,气海、识海、心窍之外……又另开了个妖巢大窍!如此一来,自然能为他收拢真元!” 到底是大圣之后、经年大妖,老石头为人一副马猴性子、说话做事一贯嘻嘻哈哈,但他的见识着实不俗。 话音落地,妖蛮大哗,他们哪知道苏景“冲煞”的具体过程,只道他是故意把大圣玦炼化成自己的穴窍……就算真有其事,这也是大圣才有资格做的事情吧? 再就是,大圣玦成了一枚穴窍,黄皮蛮子以后的成就,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心里、口中,仍是之前那一问:黄皮蛮子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他还有完没完…… 火海之中,卿眉翻着眼睛看苏景,魔徒伤得极重,但他的眼力仍在,早就看出苏景再冲煞,也明白苏景这样做连“垂死挣扎”都算不上,是以现在无比惊诧:“怎么还没死?” 魔徒心里怎么想的,口中就怎么问。 “功法玄奇,先开气海、注满后又开了识海祖窍。”苏景刚说到这里,卿眉就脱口打断:“不可能!从未听说过这两窍能在一境同开的。” 苏景不反驳,继续道:“然后又开了心窍。” 眼睁睁的,早就该死的苏景现在还没死,卿眉倒抽了一口热气,语气惊疑:“你……当真?那也不对,以你的修为,算你三关全开,现在也该死了。” 忽然间,苏景笑出了声音,全无灵气,傻呵呵的笑声:“然后我又把大圣玦炼化成新穴窍了。” “你他妈放屁!” 想都没想,卿眉脱口就骂出了出来,两字出口,又觉得这么骂苏景有些过意不去,心中转念……没找着其他更合适的措辞。 苏景哪会计较这些,哈哈大笑:“若是别人和我说这些,我也得骂他。” 卿眉不知道该说点啥了。 沉默了好一会,卿眉又开口:“天上有个人,不是人,是元魂。” 国师元神被赤炎龙旋吸进来,正随火风疯狂乱转,又哪有力气挣脱。 苏景早就看到他了。 元神与本尊长得一模一样,在溺春大祭时苏景还专门留意过他,自然认得他就是国师,对卿眉笑道:“让它先转着吧。”而后深吸一口气,又复闭合双眼,苏景还有另一件大事要做! 大圣玦开,让苏景暂时摆脱窘境。 以大圣玦的浩瀚广博、以这火行灵妙地的火灵充盈,后面苏景会有一段时间漫长的修行。而且这场修行,不是苏景想停就能停的,到头来不外两种结果:一是把此间所有火灵尽数炼化、收为己用。这是上上大喜的结局,炼尽火灵,这处灵妙地便会枯萎、粉碎,大蛇识海的“十方世界”法术不攻自破,蚀海魂飞魄散;另个结果就不妙了——大圣玦洞天也收不尽所有火灵,第五境修行已经开始,便等若苏景以身体做口袋,去接盛浩浩洪流,当口袋到了极限,哪怕那洪流只剩下几滴水、滴落下来,仍是会把口袋撑爆。 大圣玦能不能对付一座灵妙地?现在根本看不出结果,最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本来苏景只有听天由命的份,自己做不来什么,可是他已经悟出“烈炼崩元,真元满溢则另辟新窍”的真意……只悟出真意没有用处的,不过,若苏景身上还有其他暗藏洞天的宝物呢? 无捻青灯是一例,总算苏景还有自知之明,明白就算自己修为暴涨,也休想能炼化了那件宝物。 除了青灯苏景身上还有一件“洞天宝物”,随扶乩仙子而来、她曾含于口中的那块黑色石头。 黑色石头具体是什么东西苏景尚不知晓,但此物似乎与苏景修行的金乌正法相合相通,否则它也不会一入手便没入他的掌心,也是因为“相合相通”的原因,苏景能查知石中暗藏洞天。 如今黑石老老实实待在苏景体中,可惜它只是“认可”,而非“认主”。想要它成为自己的“新窍”,非得认主不可……炼化了它便是了! 前途未卜,生死难料,能多出一道新窍保命,自然再好不过。苏景不是迂腐之人,即便黑色石头对扶乩至关重要,现在他也得先借来用一用。 御剑对方毕方、缓送阳元庇护同伴、催动正法做第五境修行,已经分心三用的苏景硬是再分出一道心念,调运起已经炼化妥当的阳火真元,去攻那黑色石头! …… 一天、或者十五个时辰?已到强弩之末的国师,忽然觉得自己五感变得清明了,国师苦笑,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回光返照、死到临头了! 临死之前,国师蕴足目力,向着那风眼望去,总得知道自己是因何而死的吧!若非回光返照,他本还看不清的,此刻勉强看到:风眼正中,一道熊熊黑火烧得正旺,黑火之内,一个赤身裸体的青年,盘膝大坐、双手摊开各自护住一个人。 还有三套法宝,此起彼落,击杀着无穷无尽的凶鸟。 国师见识不差,大概能看出青年正在炼化这烈焰天地,国师眯起眼睛,想把那青年看得仔细些,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对方忽然开目、抬头,与他对望了一眼。 国师心头一震!他活了几千年,从小到大长在妖怪堆里,他自己是妖灵神、更见过数不清的大妖,但从未见过如此妖邪的目光! 没道理的妖邪,不是横眉立目,不是眼卧双瞳,更不是凶残虐戾,那青年的目光平平静静,甚至还带了些笑意,可是他随随便便地抬眼一眼,国师真就觉得被他一眼直接看尽了心底、看进了脑海,仿佛自己的所有秘密,都已经被对方洞悉! 还有……青年“无所谓的”,国师知道他是在看自己,却根本不曾把我纳入眼中,何止“看进”、分明就是“洞穿”!他看的,真是我么? 大圣点将玦,那是妖家圣物,苏景刚把它纳做自己的一枚“气窍”,顾盼之时、神采之中自然添出一份凛凛妖邪! 第二百零八章 藏意石,剑仙子 国师没认出苏景。 他以前从未关注过擂战的具体情形,在溺春大祭时也没太注意这些“祭品”的样子。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刻,苏景的神采、气度完全改变了,身上带着的那份妖邪之意,浓厚得都快凝结出形质了,这层变化何其巨大。 对望之下,国师不识得对方,心中自然便会涌起一问:他是谁? 源自本能的疑问,可国师稍加思索,便悚然大惊! 看这烈火世界,什么样的修为和魄力,才敢于动手将它彻底炼化?看那个青年身上的妖邪味道,在大妖眼中,这份气意是绝做不来假的;更要紧的是,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祖宗大圣的识海……那他还能是谁? 与焚穷大圣留有壁画、模样不同的,蚀海大圣法身尚在,洪蛇子孙都直接对着那大蛇拜奉,没人知道蚀海大圣当年的人形模样。 妖元已尽、神魂将散,蛇妖国师意识已乱,此时苏景心念陡转,三十三根剑羽急起而上,斩断国师身周的火风、将其救入“风眼”。 若苏景能活着离开此地,蛇妖国师便还有用。 不过苏景没想到的,国师下来之后直接一个头就叩在他面前,虚弱得已经语无伦次:“老祖恕罪……不孝玄孙洪灵灵叩见……救命……” 苏景笑得可开心了:“那件袍子,滚进去吧!”说着,下颌一指穿在扶乩仙子身上的“离山剑袍”。 鬼袍没有洞天,但能受纳元魂且有滋养奇效,国师勉强说出一个“谢”字,身子一歪摔倒在地。 苏景还道自己动手晚了,这个妖孽死掉了。不料片刻后,灰烟一飘国师化回洪蛇本相,只是他的浑厚妖元被烈焰烧了个干干净净,变回的洪蛇比着条泥鳅还要更小。小蛇身体一弓一直、无比吃力地爬进到剑袍上。 袍子上立时转出一道小小漩涡,把它收了。 鬼袍也是认主的宝贝,全凭苏景心意指挥,小蛇被封在下长袍下摆一角,且不与它太多滋养,够它不死就是了。 收下国师,苏景又望向卿眉:“你还能坚持多久?” 苏景能为他挡下烈焰侵蚀,但卿眉还身带重伤。卿眉应道:“十天差不多,再往后就得看运气了。” 苏景点点头:“内元归窍,无论如何痛楚都不要行功相抗,切记切记。” 免不了的、卿眉一愣:“这样的情形,你要为我疗伤?” 苏景笑了笑:“也不光是你,她也坚持不住了,命火越来越弱……这不是一头羊也是赶,两头羊也是放么,干脆一起吧。” 话说得轻松,可又哪是那么回事!苏景要同时为两人施展金乌大焠真,一个助燃命火、一个淬炼经脉,同一道法术却是两般决然不同的行转运用!而苏景盘算得又何止“金乌大焠真”?他还要以金乌小炼世去炼化那块黑石头、以“炼裂崩元”做第五境修行、御剑……或者说在斗战中炼剑,用那些凶鸟来磨一磨自己的三套好剑! 哪一件都是关乎性命的大事,都耽误不得,既然如此便一起做了吧。疯子才会有的打算,苏景眼中却神采昂昂,异常兴奋的像样子。 何止兴奋,还有心里发痒,想一想都觉得痒! 走进这识海后、尤其当火行灵妙地降临,诸般神奇接连显现,如今情形暂时稳定下来,若自己不趁机修炼、磨炼一番,简直对不起那些神奇,后面能不能逃出生天犹未可知,但他至少能确定:今日经历、周围环境再不可能重来一次。 福祸难料,那就不去猜度了,只把它当作一场最最单纯的历练便是! 苏景兴高采烈,而因情绪饱满,随大圣玦而来的那份妖邪气意也陡然加重。 卿眉翻着眼皮看了看他,哈哈一笑:“好!” “来了!”两字之后,苏景按于两人身上的手指,忽然跳动了起来,玄功起! 大概十几天的样子,分作两路的金乌焠真渐渐顺畅,时刻不停的御剑与“炼裂崩元”则已进入“本净自应”的境界,无需苏景再刻意去花费心思指挥。苏景闭目,心神开、又一次调运阳火,流向那块黑色石头。 上一次并非真正炼化,充其量只是苏景的试探。 石头着实古怪,内中暗藏无数剑意、或雄浑或犀利,每一道都高深莫名,连苏景这种剑术的“小行家”都难以窥测。 剑意只是气机,并不能伤人,开始时候,苏景曾误以为它是扶乩的剑石,但再做细探便发现,剑意也根本不是石头自己的。 或者说,这是一块收集了许多剑意的石头,挺好玩的……但还是那一问:有用么? 此外,黑色石头上,共设有五道高深禁制,以苏景现在的本事,远远解不开它们,不过让他十足欣喜的,禁制全都接纳他的阳火真元。 不用破禁冲关,直接炼化便可。 这倒不难解释,五道禁制应该是扶乩设下的,大家都是修习的都是真传正法,元力彼此认可再正常不过。 阳火精元流入黑色石头,心念转动,玄功再起,金乌小炼世行转开来,开始炼化石头! …… 无尽烈焰,仿佛连时间被焚烧干净,根本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景跳动的左手忽然一顿、张目。卿眉全身经脉重塑完成了。 再造之恩,岂是一个“谢”字能抵下的,卿眉不去做那假惺惺的客套,只是对苏景点点头。跟着他又摇头一笑,分不清他的神情是无奈抑或可笑:“我来这里,是为了还那个离山弃徒一份人情,没想到,老账没还上又欠了另个离山弃徒的新人情……我跟离山弃徒很有缘么?” 苏景摇头:“若非你,我必死无疑。可惜你的胳膊我复原不了。” “这倒无妨,赶回我去找老尘,让他给我弄条藕就成了!”卿眉笑了笑,随即把话锋一转:“过多久了,你晓得不?” “以你经络之创,我施救最少得两年功夫。”不知不觉,已经两年了。 卿眉是元神境界的高人,要把他的经络恢复如初,怎么可能是件容易事。 “她呢?”卿眉又望向扶乩,仙子依旧沉睡着,恬静美丽。 “最少十年。” “你呢?”卿眉问的是苏景的修行。 苏景苦笑:“你看这烈火世界,可小了一点么?” 环目四顾,卿眉摇头。苏景继续道:“不过大圣玦洞天也还早得很,这趟有的等了。” 聊过几句,一重大焠真的法术就此停歇,重新改回以阳火真元庇佑其身,苏景重新闭目…… 下一次苏景再开目时,另一重金乌大焠真也告结束。 卿眉的口气很是无聊:“十年了?” 苏景比他更无奈:“十年了。” 卿眉望向扶乩仙子:“她还没醒来?” “命火走过她全身穴窍,最终落于心脉,应该是无妨了吧。”苏景是第一次以“金乌焠真”助燃命火,具体状况他也有些模糊,语气颇多迟疑。 卿眉和扶乩没有丁点交情,随口问过一句也就是了,就此岔开话题:“或许不太准……我感觉这片火,大概小了两成。” 不是灵识探寻,只是高深修家的“感应”,玄虚莫测难以解释。他所说的“小了两成”,指的不是身周的大火,而是他们身处的世界。 烈火世界,此间天地乾坤都皆为烈焰,火被苏景收去一分,并不是说空出一块不着火的地方,而是整座世界都随之缩小一分。 苏景的境界远逊卿眉,但他是“火娃子”,对此间的“感觉”比起卿眉还要更清晰:“就是小了两成。” 茫茫十年一晃而过,时刻不停地炼化烈火,但也只拿下了其中两成,如此算来苏景若想把此间彻底祭炼,还得需要四十年光景! 四十年就四十年吧,急不来的事情。莫说以后,就是刚刚过去的那十年都应算是苏景赚来的。 卿眉追问重点:“大圣玦如何?盛得开么?” “差一点,不够用。”苏景如实应道。收敛两成烈火世界,占去了两成半的大圣玦。 此刻,令牌洞天内,四分之一的天空赤霞满布,一道道灵光闪烁、层层灵气涌动不休,景色瑰丽无边! 这道数术很好算,待大圣玦胀满时外间还剩两成烈火灵元。 那块黑色石头已经不再是“备用”手段,如今情势渐渐分明,苏景想活命就非得炼化了它不可! 苏景面色从容,前面十年的炼化一切顺利,后面还有近三十年的时间,应该能将它彻底祭炼让其认主。而石头中藏蕴的洞天,虽不若大圣玦那样浩瀚也足够了。 两个人说起黑色石头的时候,扶乩醒来了。 长长的睫毛轻颤几下,眼帘缓缓掀开,扶乩与苏景对望,她的目光清澈。 苏景暂止话题,微笑:“醒来了?感觉如何?” 苏景的声音落下,那个眉目间藏了一道勃勃英气、却又唇红齿白清透如晶的女子眨了下眼睛,然后……脸红了。 血光千里、纵剑驰骋、曾诛灭无数妖目的剑仙子,居然脸红了,无措的样子。 第二百零九章 命相亲,剑既鱼 性、命相依,命火稳固后精神便开始复苏,早在几个月前,扶乩脑中那一点清明缓缓亮起。只是她不能稍动,张不开眼、更无法吐气出声。 以扶乩的五感,不开目也能探知周围的情形,只是她太虚弱,感觉恍惚着、很像做了一场梦:青年男子端坐于自己身前,一只右手在她身上翻来覆去的“摸着”,能碰的、不能碰的地方全都碰了个遍。 刚刚他和另一人说话……他已摸了十年? 五官清秀、但凛凛的妖邪气意摄人心魄。再就是……这个人没穿衣服。身上之物不过腰间一只挎囊、发鬓间一朵黄花。 魔徒卿眉的境界高,能以真元幻化衣衫,经脉重塑后他就“穿戴整齐”了。苏景没这个本事,他要炼的宝、修的法太多,且又内藏鬼袍,这种没什么实际用处的法术哪顾得上去学。 扶乩知道他在救自己,更要紧的是,从苏景手上送入她身体的那一道道暖意,让她觉得无以言喻地惬意和亲近,是以就算苏景的神采妖邪凛凛,她仍是觉得踏实、安全。 只是初开目、对望时的脸红,还是忍不住的。 苏景的手在扶乩的心口上稳稳按着……扶乩醒来前,苏景都不太确定自己一定施救成功,得护住她的心脉。 苏景手一划,从软绵绵的地方挪开、拿住了扶乩的脉门,她与卿眉的状况一样,性命无碍了但修为损丧严重,还得靠苏景的阳火来抵御周遭烈焰。 “多谢你。”扶乩笑了。让人意外的,剑仙子的声音很柔软,糯糯的江南口音:“你是谁?” 苏景微笑:“离山真传苏景,我囊中有命牌,待腾出手时拿给你看。” 可苏景没想到的,言及“离山”,扶乩竟没丝毫反应,倒是她见了苏景的诧异神情,反问道:“怎了?” 说完,她摇着头、盈盈一笑:“对不住得很,以前的事情,我一时记不起来了。” 扶乩的声音平静,没有无奈更不存狂躁,因她不是今天才醒来的……意识复苏的这几个月里,数不清多少次试图回忆过往,可惜脑中闪起的尽是凌乱“碎片”,全无头绪可循。 仍是“性、命”相依的道理,命火难继时精神也会随之消弭。 扶乩仙子在被苏景救下前,唯一生机仅在舌尖一点,这样的情形维持了千多年,这其间她的精神不会有丝毫活动,连梦都不会做一个。 要知道这不是修持入定,她长时间处在濒死边缘,元识没有命火滋养受损极大,如今醒来后记不起以前的事情,算不得如何异常。 不过也不需太担心,假以时日待扶乩修为恢复、精神真正健旺起来,再返回离山去多多接触以前熟悉的景、物、人、事,过往一切都能再重新想起。 苏景放缓了声音,对扶乩道:“你也是离山剑宗弟子,掌门真人沈河是你师弟。” 扶乩轻轻一眨眼,目光里忽然闪出一抹狡黠,小女孩才会有的天真趣味:“掌门人的师姐,辈分很高吧,你刚说你也是离山弟子……” “他辈分更高!”卿眉随口插了一句。 苏景从来不把自己当弃徒,但也实在没脸皮去和扶乩比辈分,就此岔开话题:“你那块黑色石头,我要借用一下。” 虽然对方想不起过往,但毕竟醒来了,于情于理此事苏景都应和她打声招呼。跟着苏景简明扼要,说起他所知的、黑石与扶乩的关系。 还不等苏景说完,扶乩就笑了:“不用借,送给你。”说完,稍加停顿,她又道:“我能不能再看下石头?”有关黑石,她还残存了一点点印象,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这又有何不可,苏景心意一转,黑色石头显出于手背,扶乩将其拿在手中,看了看,嗅了嗅,甚至又迟疑着、放进口中吮了吮……苏景忍不住笑道:“你别把它咽了。” 檀口一张,黑黑的石头落于白皙的手心,相映成趣。扶乩的眸子清亮,仔仔细细地打量石头。 看她的样子片刻功夫不会完事,苏景由得她去琢磨,自己转目望向卿眉:“有个事很有趣,差点忘了告诉你。” 十年不辍,淬炼火元,刚开始时候没觉得什么,但后来苏景渐渐察觉:伴随着烈烈火灵,被自己不停收敛进来的,还有一股纯烈妖气。 卿眉喜扬眉:“蚀海大圣的?”十年功夫,他的眉毛早就长出来了。 “除了它还能谁的。”二合为一的世界,大圣识海中的妖气与灵妙地的火灵混在一起,如盐溶于水、彼此间并无冲突。 卿眉一边笑一边咬牙:“收它的!” 苏景也笑了:“那还有客气的?” 两个人正说笑着,苏景握着扶乩的右手突然一空,惊愕中抬头去看,扶乩竟然消失不见了! 那块黑色石头失了依托,正向下摔落。 苏景的右手空了,本能挥手去抄黑石,更没想到的……他抓住了一只手,温暖、滑腻、白皙的一只柔荑:扶乩仙子消失得突兀,但下一刻她又凭空“冒了出来”,一只手握住了苏景右手,另只手则轻轻拿住摔落的黑色石头。 苏景心思转得奇快,微一愣后面露喜色:“你还记得如何开启石中洞天?” 苏景所言不差,刚刚一隐、一现,就是扶乩打开了石中洞天一进、一出。 记忆不再,可法术与见识都烙印于心不会丢失,扶乩甚至都没有去刻意回忆,拿到这块石头摆弄一会,自然而然就知道了开洞天的咒法。 扶乩模样开心,笑容柔柔:“里面是个修炼的好地方。” 旁边的卿眉一下子来了精神:“能把我送进去么?” 卿眉在现在的世界中,一来周遭只有火灵元、没有其他行属灵气可供采补,他行功也无用;二来要靠苏景递送阳火抵挡烈焰、他也无法运功,所以这么长时间里卿眉虽然经络得以重塑,修为功力却始终无法回复,此刻听说有个洞天福地可去,他当然在意。 扶乩没回答,而是望向了苏景,征询之意不言而喻。 苏景咳了一声:“你自己做主就是了,不用问我。” 扶乩摇头,声音轻却坚决:“你的石头你的洞天,你说了算。” 苏景不矫情,干脆点头。扶乩立刻催动无声咒、黑石中乌光一闪罩于卿眉,将其摄入洞天。苏景正在境界历练之中,他进不去洞天。 施法过后,扶乩把石头递还给苏景,后者意外问她:“你不进去修炼?” 扶乩显出些微迟疑:“过一阵再进去行么?想……和你在外面待些时候。” 得金乌大焠真相救,扶乩的命火本元就是苏景的金乌真火,扶乩也会对苏景添出一份亲近,这是骨血本命的亲近,就算她以后恢复记忆恢复修为,也再都改变不了的。而她现在失了记忆,就算再如何镇静,心底总也免不了茫然与惶惶。两事合一,现在扶乩不想离开苏景。 似乎是怕苏景会回绝,扶乩嘴唇又动了动,想要再说什么,可有不知该如何恳请,目光也随之垂下,不敢去看他。 苏景由得她,一笑点头:“成,不过我没空陪你说话,后面还有的忙了。” 清清透透的笑容,从扶乩面上绽放开来,她用力点头,未讲话……他刚说过的,“没空说话”。 若非机缘巧合、在这样的情形下接触,又有谁能想得到,最近这千多年里,离山门下飞剑最锋利的弟子,竟是如此柔软的本心、本性。 黑色石头重新沉入体内,苏景正待继续祭炼此宝,心思忽然又是一动:少了一个需要救护之人、多空出了一只手? 空着也是空着。 苏景伸手入囊,取出了同修金乌正法的前辈之剑,一方死牢黑狱! 阳火真元注入其间,小心试探着,而后苏景若有所思。如此良久,待他回过神来时,扶乩已经睡着了,身子软软地靠在苏景身上、螓首搭于他的右肩,扶乩睡得安慰、踏实。 苏景不去打扰,心意调动,阳火流转,开始入定行功。 …… 黑色石头的洞天之内,万里碧空如洗,青蓝湛湛、纯透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大好天光赏心悦目,一眼望上去便不忍再挪开目光。 晴空之下,大海无边,透着清亮的蔚蓝颜色,海深邃浪却浅薄,荡起悦耳的浪涛声。此间没有大块陆地,但小岛如星罗棋布,卿眉就置身一方巨大白色礁石,独臂魔徒抬头望望天、低头看看海,不屑冷笑一声:“正道!” 如此壮美开阔的景色,一看就是正道人物开拓出来的洞天,若是魔家弟子的福地,那可是另外一番颜色。 不过冷笑之余,卿眉也舒舒惬惬地长吸了一口气,扶乩仙子说得没错,这里是灵秀乾坤,极适合人间修家修炼。 一口长气吸完,卿眉忽又“咦”了一声,他置身的岛礁前,一尾“鱼儿”游过。 普通的鱼引不来元神大修的诧异,那条正欢快游弋的鱼儿样子着实有些古怪,卿眉蕴足目力再去观瞧……哪是什么鱼,分明是一把剑! 一柄长剑,在大海里游动? 又何止一柄剑啊!卿眉目力调起,由此也看得清清楚楚……远处不敢说,至少这方圆十数里的海域内,一柄柄长剑,或三两为伴、或成群结队,正欢快畅游于大海。 剑如鱼? 剑既鱼! 这海中无鱼,只有剑。 第二百一十章 怒海撑天 卿眉本就是个大胆狂徒,否则之前他也不敢钻进大圣识海来杀蛇,见海中长剑游弋,想都不想立刻调运所剩无几的真元,挥手甩出一道血线长丝,想要“钓”上一柄来瞧瞧。 不料他的长丝入海,一碰之下长剑竟“消散”了,好像个水中影似的,过了片刻,剑又重新凝结成形,再复游弋开来。 卿眉接连换过其他长剑,接连几次试探皆如此。 片刻惊诧后,再联想苏景之前所言,卿眉大概明白了:那海中游弋的,并非真正灵剑,它们是一道一道的“剑意”! 有形却无质、被养于汪洋灵水的剑意。 它们应该牵连着一桩浩大法术,不过内情暂时无从追究,此事跟卿眉不存半个大钱的关系,他也不再去瞎操心,盘膝坐地开始行功……洞天小乾坤,灵秀且静谧,但它与外面的烈焰世界一样,全不存时间概念。 一场精修,不知过了多久,散于体外的灵识轻轻一震,卿眉立刻从入定中醒来,张目一看,原来是扶乩现在也进入了洞天,站在远处另一块岛礁上。 卿眉向她打了声招呼,而后扬声问道:“外面如何?” “比我醒来时,烈焰世界缩小了不到三成。”扶乩应道,她的元力虚弱,不过又是十余年过去了,卿眉恢复许多,她声音小也照样能听得清楚。 卿眉点点头,又问道:“苏景有说什么吗?” 扶乩摇头,长发随海风轻扬,她笑:“一直没说话。他没空理我。”说完,对卿眉挥挥手,扶乩双手结印置于前额,静心入定开始了她的修行。 仙子修行时并不坐,她站得笔直,如剑。 大圣玦中五十六位妖蛮,黑色石头内正道仙子、邪魔弟子,还有置身火海戴黄花、捧黑狱的妖邪苏景,所有人都在精修,时间无用、不去理会! …… 日月轻贱,时光忽忽,距离上次溺春大祭已经过去整整四十年,皇后与金瓜仍守在铁灰色的群山中,只是两人身旁多出了大群的侍卫与仆佣。 国师洪灵灵的肉身直挺挺地躺在一旁,还是他元神出窍时的姿势,不过金瓜大将帮他把裤子穿上了。 皇后置身于鸾座内,脸色青晦,手撑额头默然不语。 皇后头疼,持续很长时间了,开始的时候还是断续、偶尔,最近开始频繁起来,且有愈演愈烈之势,甚至眼前、耳中还会有模模糊糊的幻象幻听。 不止皇后一个人,洪蛇一脉所有血统纯正的在世子孙,皆如是。 只是旁人都不明白这莫名其妙的头痛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皇后最近才主持过一场春祭,又距大圣法身极近,所以她的感觉更明显些:那幻象中先祖怒鳞贲张;那幻听中先祖怒吼如雷! 再看看一旁国师直挺挺的身子,联想他脱壳去探识海的原因,皇后没办法不惊疑——大圣爷出事了? …… 大圣玦中,所有妖蛮都暂止修炼,一言不发仰望天际,四十年不知不觉,大圣玦的天空几近被烈火灵云铺满,仿佛随时会用燃烧起来的天空! 就只差西北角落,还剩一线蓝天,所有妖蛮都明白,那线蓝天一灭,这座“穴窍”便被注满了,苏景非得再开新窍、否则不能活。 云霞流转,丝丝缕缕、一点一点、吞噬着此间最后的蓝天。 …… 大圣识海、烈火世界。 看上去仍一望无际,不过苏景感应得明白,这世界缩小得不足初时两成,那火行灵妙地的八成真元皆被自己炼化! “天乌剑狱”早已被收起,苏景双目闭合,脸上不存丝毫表情,全神贯注着体内灵元行运,大圣玦将满,最关键的时候终于到了。 就在不久之前,黑色石头已经被彻底炼化,真正认主了。 终于,妖域的天空彻底被火云湮灭,久违的胀裂剧痛猛地暴散开来,气海、识海、心窍、“妖巢大窍”与正奇二十道通脉同时剧颤! 猛然间,玄功变,暴躁火元为正法所引,就此掉转方向,浩浩巨潮向着黑色石头轰涌而去…… 扶乩双手紧握,目光紧张;卿眉单臂负后,神情关切,两人站在平时修炼的礁石上,同时抬头望天。 并没让两人等太久,黑石洞天的穹顶忽然一震,火灵大潮冲到,就在此刻,洞天内的大海陡掀狂澜! 没有风,所以不是浪,而是那无边汪洋,于刹那间倒卷而起、逆冲天穹!下一刻,大海铺尽长空——海在天上! 半声闷哼,苏景身体猛颤一下,黑石洞天未能打通! 可是这块石头炼化的明明白白,就是认主了,又怎么可能突然“变卦”、不受火灵元入内? 不可能的事情就摆在“眼前”,黑石内怒海撑天,不许火灵灌注。 “怎会如此?!”异口同声,黑石洞天中的卿眉与扶乩惊呼。接下来两人反应各不相同:卿眉纵法,大咒中血云升空,轰向撑天水幕,以求破开禁制接火灵入内,可又哪有什么效果。元神境界虽强,但是在这黑石洞天内,实在不值一提!他之所为,蚍蜉撼树。 扶乩则面色苍白,手捧螓首低低一声哀呼,仿佛一下子被人抽干了力量似的,娇躯扑倒在地。似是苏景之苦她能感同身受,此刻剑仙子头痛欲炸! 但只倒地片刻,扶乩又复跃起,颤抖之中勉力施法,她要出去找苏景。贝齿咬破朱唇,一抹鲜血嫣嫣,扶乩动咒离开洞天…… 苏景想不通,可是眼下的情形里,又还有什么可琢磨的,唯一能做的仅仅是集中所有精力,调运灵元再次轰击黑色石头。 第一次冲击刚刚失败,苏景明白只凭此刻涌入身体的火灵元力道远远不够。他需得“加力”,哪怕经络自己受不了,也得把力道加上去。 若破不开黑石洞天、便会身死道消。 大圣玦内,满积于空中的赤霞遽然流转开来,眨眼后流散一空、蓝天毕现!所有火元尽受苏景之命,调运于经脉、汇聚于洪流,去猛攻黑石! 众多妖脉齐齐大吃一惊:一下子抽空大圣玦的火灵元……他的经脉受得住么?! 能不能受得住苏景也不晓得,他只知道,若破不开黑石,他便会死。不止自己,三尸、烈烈儿、阿嫣小母、老石头、烈火鸦小祸斗、六两黑鹰裘平安……大批性命都会随自己一起,身死道消! 苏景搏命,以自己能做到的,最最激烈的方式,去抢那一线生机。 冥冥之中,一声淬厉大响,第二次冲击。 火灵浩浩,汇聚一起,苏景以前做梦都想象不到的浩荡怒潮,分从各道经络疯狂奔涌。正十二经、奇八脉皆现裂璺,无以复加之痛,如无数生了锈的残剑断刃狠戳脑海! 怒潮至,齐轰黑石。 脑海之中那一声贲烈巨响。 黑石洞天轰然猛震,天上的海陡显裂纹,一道道瀑布倾泻,但天仍是天…… 黑色的神奇石头,屹立于怒潮,岿然不动! 潮崩碎,猛攻败。 下个瞬间,自大圣玦中调运而来的厚重火灵归于原位,只是在妖蛮眼中,那天空再不是灵动火红,而是浓如血、晦入霾的昏暗苍穹:红的天,摇摇将坠。 …… 一口鲜血猛喷!皆尽全力仍未成功。苏景双目血红,又一次紧紧咬住牙,第二次未能破关,便再来第三次吧。即便明知自己再承受不住了,却非如此不可,他无路可退。 就在此刻,血色淋淋的视线内忽然闪出一个人,英气勃勃却温婉俏丽的女子——离山扶乩。 扶乩的脸色不比苏景好看半分,全不顾及什么,她直接坐入他的怀中,双手同时抬起。 左手的小指对自己的眉心轻轻一戳,指甲戳破了皮肤,一道小小的伤口,一滴血流了下来。跟着扶乩把五指古怪一捻,好像是个“收网”的动作,而伤口内、鲜血后,涌出了一滴清水。 晶莹剔透、闪烁清亮的一滴水,湛湛于眉心,却不曾淌下。 同时扶乩的右手、同样的小指、同样的位置、划破了苏景的眉心。 跟着扶乩把额头贴了上去。 眉头对眉头,伤口对伤口。冰凉却柔软的双手,轻轻按于苏景的太阳双穴,檀口轻轻翕动着,催念起轻灵咒唱……那滴清露,自扶乩的祖窍进入苏景灵台,轻轻一颤、溶于他的骨血。 下一刻。 天上的大海四崩五裂,万万钧的海水从遥遥高空砸下,卿眉吓得魂飞魄散,奋起所有修为护住己身,这才没被天水拍散了骨头。而海落下,这方世界再无禁防,眨眼间红霞流转:黑石洞天开,苏景又添新窍。 大圣诀的微微一荡,天空迅速明亮起来,红云不变,但那份死气不见,灵动重现。 可怕的痛楚,随着膨胀感觉的迅速消失而散去,苏景逃过了这一劫,以黑石洞天之广博、足以把现在的烈焰世界收敛一空! 扶乩仙子把额头挪开,望着苏景笑了笑,似是没了力气,干脆都不动了,就坐在苏景怀中、靠着他的肩膀,闭目养神……或事睡着了? 两个人眉心的伤口,都肉眼可见迅速愈合,修家的体质本就如此,小小外创不比普通人掉一个头发更严重。只是苏景的眉心愈合后全无痕迹;扶乩的伤口不见、却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抹不掉了,一辈子抹不掉。 第二百一十一章 莫大喜悦 又是人影一闪,卿眉离开黑石洞天来到苏景身前:“怎么回事?” 卿眉在洞天中精修三十年,修为尽复,以他现在的本事,不用苏景帮忙也能抵御烈火许久。 苏景一时间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时伏在他怀中的扶乩轻声开口:“黑色石头曾是我的宝物,就算他祭炼彻底,内中到底还是藏了我的一道精魄,这是秘法施为,外人不可查。他要运用洞天无妨,但将其化为自己的穴窍却是不行。” “我的记忆一直模糊着,未能想到这一重,直到苏景的真元攻来,引得我识海巨震,这才忆起此事。祖窍中的灵精一点,便是我与黑色石头勾连关键,将其度给苏景,黑色石头才算真正归他所有。”说到这里,扶乩笑了:“幸亏想起来了。” 说话时,她始终闭着眼睛,脸色苍白虚弱,神情却是惬意的。 苏景问扶乩:“你怎样?” 扶乩微笑:“无妨,歇歇便好。你如何?” 吐血只因真元逆冲、五脏不调,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冲击黑石时导致经络受损,这一重伤势着实不轻,所幸苏景自己就是淬炼经脉的大行家,性命无碍,就是后面得忙碌一番了。 苏景解释过自己的状况,卿眉接口:“或者,你先专心去炼火、疗伤,我帮你撑一阵毕方?” 几十年下来,苏景等人早都看明白了,这毕方凶鸟是因火而生,只要这烈焰世界不灭,它们就永远杀不完。 苏景闻言瞪起了眼睛:“那怎么行?” 卿眉独手一摆:“不用客套什么,我帮你撑不了太久,但十天半月还没什么问题……” 扑哧一声,那个闭着眼睛的女子笑了,插口:“他不是跟你客气,练功练剑,这是他的修行,他是不许你夺了他的修行。” 卿眉怪眼翻翻:“当真?” 苏景点头同时,纳闷问扶乩:“你怎知道?” “离山弟子,好多都是这一副德行,再熟悉不过!”扶乩回答轻松,苏景则面色一喜:“你记起往事了?” 扶乩摇摇头,秀发轻飘飘地扫过苏静脸颊:“很模糊,谁是谁都记不起来,但离山许多人都把修行当性命,这个印象是有的,不会错。” 短短三千年,离山崛起于修行正道,列位天宗之首,不仅仅是九位师祖之故。 缓缓吸一口气,扶乩终于睁开了眼睛,退后几步,打量着苏景、继而对卿眉笑道:“你看他,是不是又多出一份仙气?” 以论洞天之广博、气运之灵动而论,黑色石头比起神秘少女送给苏景的大圣玦也只逊色一筹而已。莫说扶乩,就是陆崖九也休想炼成这样的宝物。猜都不用猜,石头是前辈剑仙的遗存。 至于扶乩如何把原来的禁制抹掉、又将其炼化成自己之物,她自己记不起来,旁人自也无从探知。 现在苏景把这仙家宝物炼成了自己的穴窍,神采中当然也添出了一道仙家气度……不过,之前因大圣玦而来的妖气依旧浓厚,此刻两股气度混合到一起,那便真真是个“邪”字了! 邪佞苏景,笑意正浓。 修家笑、高人笑,从来不失欢畅,会扬眉开目、会笑声中正、从皮相肉相到骨相皆露喜色,但有一重:心境喜却不妄,根髓欢却不骄,所以高人笑时也自会有一份大器轩昂! 可是现在再看看苏景,那个在离山时辈分高高在上、天天逼着一群长老给他下跪的小师叔,笑得……妄喜中藏着骄欢,骄欢里溢出浮夸,浮夸里还带了份没抓没挠、唯“跳脚”两字否则不足以形容的小人得意,真真可惜了大圣玦赠他的凛凛妖意、更辱没了黑色石头给他的浩浩仙威。 笑得小器无比,只因为他是打从心眼里笑,从人到魂、眼角眉梢到骨头缝都在欢喜,没法子不欢喜:别的修家第五境只破气海,他却连破上下中三关,外带妖玦、黑石;别的修家就算破道飞仙,也不过三个纳气大窍;他却有五个大窍,尤其那大圣玦、黑色石头,一妖一仙两大洞天……简直太大了! 其实在四十年前苏景就开了大圣玦、并动法炼化黑色石头,今日之果早有前因,不算意外之喜,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凶险,此刻再看着结果,便真的无比珍贵! 莫大凶险之后,自有莫大喜悦! 苏景笑,扶乩也笑,卿眉不觉得有什么好笑,咒法一动、回黑石洞天去了。 扶乩也没逗留多久,欢笑之后,手指软软、摸了摸苏景的眉心,也开心而去…… 金乌焠真锻炼经脉、炼裂崩元吸敛火元,欢喜过后苏景收拢心思,也开始了自己的修炼。 而伴随经络伤势痊愈,苏景的真元行转也不再是单纯的收敛火元、淬炼、注入黑石窍。 他的体内真元彻底流转开来,以二十经络为路,浩荡真元在气海、识海、心窍、妖玦、黑石以及千零八十阿是穴、三六一正穴之间来回交换、彼此循环。一次大周天真元行转,要以月相计,时间比以前长出数十倍,可这样一个大周天走完,苏景的体会也真就是那四个字:脱胎换骨! 一次大周天,便若一次脱胎换骨。 不断深入的修行,越来越奇妙的体会。时间又复沉寂,没日没夜,最后一个十年…… 海礁上的扶乩灵觉微振,立刻张开眼睛,跟着她愣了愣,眉头微皱。 苏景来了,正站在她面前。见了扶乩的样子,苏景稍显纳闷,笑问:“怎了,不认识了?” 扶乩嘴唇动了动,没出声,脸蛋却又红了。这个时候一阵笑声由远及近,另座小岛上修行的卿眉见苏景来了,纵法飞了过来,落地便开口:“她是看你穿戴整齐,不习惯了。别说她,我也有点看不习惯。” 离山剑袍、齐云布靴,一直披散的头发也挽簪整齐,干净利落的一个青年修士。 进来的并非真正苏景,而是他的一道神识投影,洞天被炼化为穴窍之后,苏景可以法相来去。 苏景心中所想便是法相所显,当然不能再赤裸着身体,他自己都没注意的,若解开袍子领扣,里面还挂着块如见宝玉。 也不等苏景有什么反应,卿眉就追问:“进来有事?” 苏景正尴尬着,闻言赶紧开口:“外面就快完事了,我来看看小蛇。” 鬼袍一直穿在扶乩身上,那袍子下摆角落,还封着一位剥皮大国师了。听闻烈焰将灭,扶乩和卿眉齐齐精神一振,不约而同道:“出去说。” 被烈火世界生生困了五十年,如今能亲眼看着它烟消云散,算得一大乐事! 重返烈火世界,才一落足卿眉便畅快而笑,无远弗届之地,今时今日只剩下五里不足!它完了! 苏景心念一动,鬼袍下摆一飘,洪灵灵的魂魄被甩了出来,小蛇一点也没长大,落地后它一时间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身子盘环头颅昂起,本能摆出一副戒备样子。但随即认出了苏景,忙不迭解了敌对的势子,灰烟氤氲变回人形,一个头扣在地上,颤声道:“洪灵灵拜见老祖宗。” 如今苏景对两个新穴窍早都控运熟练了,黑石洞天仙气收敛、大圣玦妖气绽放,落在洪玲玲眼中,苏景妖焰熏天,非大圣否则绝不会有的气意。 苏景笑了笑:“洪灵灵,你还认得自己的祖宗么?” “认得,玄孙儿认得,就是您老人家。”一见苏景笑,洪灵灵非但不敢放松,反而惊慌失措,磕头如捣蒜。 第一次见面时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五十年沉睡浑浑噩噩,做梦时的头等大事都是“祖宗饶命”,脑中念头越想便越深刻,今天再见面时,他心中真把苏景当作先祖。 苏景一哂:“你再抬头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你家先祖!” 苏景的话是分作两边来听的,落于洪灵灵耳中,这分明是大圣爷骂他不认先祖,免不了的,国师大人又是拼命磕头:“玄孙儿侍奉大圣不周,罪该万死,只求老祖宗开恩,留下我的贱命,日日侍奉您老身边,赴汤蹈火……” 苏景不出声的笑,欠了欠身子,把手伸到洪灵灵面前。 洪灵灵不知所措,稍抬头,不敢直视、只敢用一线眼光去望苏景,不过还不等他发问,眼前那只手上,缓缓升起一枚令牌:大圣点将玦。 苏景把大圣玦炼化成穴窍,但这宝贝的效用不曾稍减,随时都可移出体外来收服妖物。 洪灵灵是识货之人,一见这令牌,心里就更把苏景当祖宗了,除非真正大圣,否则谁能让点将诀在身体中钻来钻去!当即又要磕头,他不烦苏景都烦了:“少再废话,拜奉点将诀。” 蒙掉国师固然有趣,可苏景哪敢保证自己以后不露破绽,最稳妥的法子莫过于收了此獠。 大圣玦是千万年不曾出现过的宝贝了,但是精怪间一代代相传下来,几乎难见同族间动用令牌的先例,洪灵灵很有些犹豫……咬了咬牙,终于把心中藏了五十年的疑问问出了口:“玄孙儿斗胆,请问大圣爷,我……我究竟做错何事,惹得您老如此恼怒。” 洪蛇不是祸斗那种义气妖族,同族相残的祸事屡见不鲜,不过至少都会有个缘由的。 先前大圣爷任由洪灵灵在炽烨龙旋中被烧到快死,之后漫长年头也只给他活命不给他滋养,洪灵灵自忖,定是什么事情惹得大圣发怒了。 “糊涂东西啊,你送进来的祭品,会把你家老祖害死!”苏景实话实说,心里全无负担。 第二百一十二章 吓死他们 洪灵灵大吃一惊,苏景却不容他说什么,继续道:“你们想要谋害先祖?或是无意而为?我懒得分辨,拜奉大圣玦便可活命,你赚到了。” 哪还有什么可说的,洪灵灵纳额于点将诀,被抽走一丝魂魄后,他咕咚一声摔倒在地,本就虚弱不堪,如今又要支持不住了。 苏景先追问自己最关心的事情:“祭品说,我那玄孙儿皇帝手中,有一枚天无常丹,此事当真?” “启禀大圣,此事千真万确。”英雄擂是假的,可摆出的奖品真实存在,否则何以骗人。 苏景面露喜色,跟着又问了几句其他事情,洪灵灵勉强作答,句句属实。 眼看着这蛇妖又快魂飞魄散了,苏景不再多问,未将其送入大圣玦,而是重新封回鬼袍内。 顺便苏景把鬼袍自扶乩处讨回,就快出去了,总不能再光着身子跑来跑去。 如今扶乩恢复如初,早已用不到鬼袍护魂,只是之前苏景一直在吸敛烈火,就算鬼袍加身也得将其收入体内,照样是个赤身裸体,所以袍子还一直穿在仙子身上。 跟着苏景又分神一线,进入大圣玦洞天。 妖家福地中一修五十年,大圣玦中的妖蛮个个精神饱满,待听说外面烈火降将熄,立刻就掀起了一片欢呼。 火猴子烈烈儿来到苏景面前,问道:“山溪乌,你到底是什么人。” “东土汉家,离山剑宗门下弟子,我本名苏景。”到了现在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且苏景本就有话要说,正好解题引出:“来南荒为求境界突破,赶上剥皮国狼子野心,要先灭齐凤再兴兵中土,就管了这桩闲事。” 火猴子目光闪烁,很有些惊疑:“中土修家,个个都像你这么厉害?” 从头到尾,苏景显示出多少神奇手段?烈烈儿算术不好,数不过来。 苏景笑了:“这个不好说,不过中土世上,真正有高人的。” 火猴子挥了挥手爪子,没再追求此事,又把话题拉了回去:“你要助齐凤、护中土,这便是说待出去后,还会接着和姓洪的打个你死我活?” “这是一定,此事非得见一个生死,否则不能罢休。”苏景点头,脸上笑容没什么变化,不过语气重了许多:“待重返天地,诸位若想返乡归家我绝不阻拦,但有一件事非得先说明不可……” 不等他说完,蝎怪沙包就笑道:“不可再投靠洪蛇一脉?苏大王不必多说,此间五十六人,除我之外,已有四十九人投入我齐凤国!大家早都商量好了,待出去后追随您老,给剥皮过一个大大的好看,然后一起归回齐凤,封官受赏!” 苏景是御弟,但从未受封官衔爵位,沙包不敢直呼其名又不知该叫他啥,干脆以山野妖王相称。 洪蛇把入擂妖蛮当成祭品,幸存之人之恨报仇无门,齐凤国派来的奸细正好借机招揽……沙包可是齐凤三品大将,且他职位特殊,有封官揽将之权。 大圣玦中一共五十六个妖蛮,老石头和山胎兄弟,前者只求自家大圣戒训不被打破;后者憨憨只看苏景不理招揽,剩下五十三人皆为入擂妖蛮,几乎全都被沙包给拉过去了,苏景闻言一喜,同时又纳闷道:“另三个不跟你走之人是谁?” 沙包伸手一指烈烈儿、阿嫣小母和小蛮妖:“这三个人。不是不投齐凤,而是不肯走我的路子,两个妖怪要走你的路子,说是将来能做官更大!小蛮妖说她还有更好的路子!” 烈烈儿翻着眼睛看苏景:“梦上仙乡那么多熔岩好酒!” 苏景大笑:“不用提醒,我记得牢!出去之后再把三手找回来,看他想不想跟咱们一起。” 阿嫣小母早都走到苏景身边了,现在都快贴到他身上,笑容嫣嫣看样子是想说什么,可是还不等开口,只见她眉心处突然现出一道黑线,娇躯颤如筛糠、左眼、右耳各有一道黑血淌下! 肉眼可辨,阿嫣小母目中玄光正迅速暗淡下去,身体中的力量仿佛被突兀抽干,直挺挺地摔倒下去。苏景忙拦腰将其抱住,另只手去探她脉门,皱眉问道:“你怎了?” 虽是法相显身,但这里是他的穴窍,所以与真人无异,苏景连施法都没问题,何况揽住一个人。 脸色苍白、喘息急促,阿嫣小母檀口微张、可一个字都说不出! 事出突兀。 众多妖蛮也告惊诧,只有小蛮妖不惊,但她神情悲苦:“在识海时,阿嫂妖基命元受创,这是无治之伤,到大圣玦后有次她呕血被我撞破……但她不许我说与旁人知。” 烈烈儿立刻大怒,瞪向小蛮妖:“她不让你说你便不说?”跟着又望向阿嫣小母:“还有你,为何不说!”便说猴子边顿足,砰砰跺地声响,一脚便是一蓬烈焰。 这个时候阿嫣小母已然缓过一口气来,声音虚弱到轻轻发颤,目光楚楚望向苏景:“等不到出去了……本以为可以的,也睡不到你了。我只求你能尝、尝一尝我的唇儿……真的甜的。”说话间,她闭上了双眼,左眼黑血,右眼却是一行清清泪水。 在苏景怀中,阿嫣小母下颌轻扬,等待着。人之将死,命火渐熄,她的元阴真香也随之浅淡,几乎闻不到了…… “啊”,一声惊呼,阿嫣小母又直挺挺向下摔去——苏景松手了。 妖精后脑勺都快砸地上了,不知怎的一用力她有站得稳稳当当了,愕然望向苏景:“你怎么撒手了?” 蝎怪沙包嘿嘿笑:“还用问,被苏大王识破了呗。” 阿嫣小母秀眉紧蹙,摇头:“不应该。”说着,眯起眼睛望向小蛮妖:“定是你露出了破绽!” 小蛮妖哪肯服气:“不可能,我言辞真切,哪有破绽。”旋即她手指烈烈儿:“是你了,跺脚那么用力,太过夸张,这才被山溪乌看破。” 烈烈儿怪眼一翻:“她要真死了,我也是这般跺脚!” 苏景又笑又无奈,妖精们! 烈烈儿干脆直接问苏景:“你说,哪不对劲?” “不怪两个帮忙的,一探阿嫣小母的经络便明白了。”苏景做裁官,笑:“论装死,我师母比她装得像多了。” 阿嫣小母又香喷喷地凑过来,好像刚才啥都发生似的:“出去以后你打算怎么对付洪蛇?” 苏景摇了摇头:“一直没能太想好,还得看出去后的状况。”正说话见,他的脸色陡然变得凶戾,目光也随之警惕。 但很快,目中凶光就变成惊诧,抬头向着天空望去。 片刻之后,大圣玦天空陡然现出一道铁灰长云,伴以雷鸣般昂昂震吼。 在场五十多个妖蛮无一弱者,可在这怪吼之下,个个面色惨白目光惊慌,一身妖修竟皆为吼声所摄,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云相越来越明显,很快就有人看出端倪,修为最高的老石头第一个惊呼出声:“蛇……是、是……是蚀海大圣么?!” 若非大圣,谁能在进入大圣玦时还带动云相;若非大圣,谁能只凭几声喊吼就震慑此间大妖!只是它突然现身……是来攻打大圣玦、求个鱼死网破么? 眨眨眼的功夫,空中云相真正清晰起来,赫赫然一条铁灰色扁颈大蛇,与祭祀时所见蚀海法身一般无二! 再一眨眼,云相轰然崩散,大圣玦中的苏景伸手一抓,一条尺余长的扁颈小蛇被他攥在手中,蛇身软绵绵的倒垂,若非尾巴尖偶尔颤动下,当真分不出它是生是死。 蛇鳞参差不齐、皮色黑灰斑驳,又丑陋又狼狈。 苏景看了看它,摊开了手掌,小蛇在他手心勉强结成一盘,再不稍动了。 阿嫣小母若有所思:“这个……它是……” 苏景笑着点头:“不错!” “啊!”又是一声尖叫,虽然自己已经猜到结果,可是在得到肯定之后,阿嫣小母还是忍不住要尖叫。 妖精瞪大了眼睛:“真的是蚀海大圣?” 不是那位大圣又还能是谁?只不过不是真身,元神罢了。 …… 大蛇将火行灵妙地引入识海,并不是说在一个盆里摆入一只碗,而是真正的二合为一,苏景用五十年去炼化的,既是灵妙火行地,也是大蛇的识海。 苏景吸敛了全部火焰,便等若他毁掉了大蛇的识海,不等什么“九丝连环、十方世界”的法术反噬,蚀海大圣就先魂飞魄散了。 这大蛇的元神沉睡了无数年头,之前苏景等人遭遇凶险都是它的梦。若它醒来无非两种情形,一是在滋养下回复魂力、能够重新入主真身,从此复活;另则是死前片刻、回光返照。 濒死之际,大蛇元神惊醒,根本就走投无路了,唯一活命的指望仅在于拜入苏景的大圣玦,永生为奴也总比死了强。 只是烈焰世界亦幻亦真,那“幻”的一面就是元神做的梦,做梦的又如何能够走进梦中?蚀海大圣硬是把已经脆弱不堪的元神一分为二,留下一半继续维持梦境,另一半则钻了进来,求一条生路。 而它太虚弱,根本受不得烈焰灼烤,不等见到苏景,“入梦”的元神就会被炼化成烟。 不得不说,大圣手段非常,先是以魂化虚,融于火灵一起被苏景收拢入体,又复凝虚成魂。 这是苏景的皮囊,蚀海进来的魂力还不等凝聚便被发现,蚀海赶忙凝聚成魂递上投降之意。这才有了苏景先凶后惊讶的神情变化。 大圣,果然与众不同,其他妖怪都是在外面拜奉令牌,它是跑到苏景体内直接向“妖玦窍”投降…… 这个奴仆苏景还真稀罕,且不说它能在对付剥皮之事帮上忙,单就带着它回到天斗山、或又有朝一日返回离山,对着自己那伙子朋友、同门说:看,我收了个大圣…… 吓死他们! 第二百一十三章 气焰滔天 与洪灵灵一样,蚀海大圣也被封印于鬼袍,只是它俩一个在袍子左下摆、一个在右袖口,互不见面、更不知对方的存在。 连蚀海大圣都被收服,这二合为一的世界又能再坚持多久?几个时辰之后,最后一头毕方伏诛、最后一道火焰变成黑石洞天的一丝云霞!便在此刻,苏景只觉一道黑暗笼罩,五感皆告沉寂,仿若坠入虚空一般,但只刹那光景,身体猛然轻松、五感齐复,一阵清凉袭来! 天空浩渺,大地无尽,不用刻意探查,苏景心中自有感应:真正的大乾坤,被困大圣识海五十年,终于重返人间。 扶乩与卿眉就伴在身旁。大圣玦成为穴窍之后,可随苏景心意开启或闭合,这等大好时刻苏景自然将其开放、妖蛮在内中均可看到外面情景,瞬间、一片欢呼声响亮! 三尸悄然出现于苏景身旁,全不理会旁人,连苏景都不理,三兄弟面面相对,一会抱头大哭捶胸顿足,一会又仰天大笑跳脚甩头……五十年的生生死死啊,此刻总算逃回这花花世界了! 出来的地方是一片铁灰色的大山。天上滚滚乌云压顶,大雨下得正欢…… 同一场大雨中、同一做山脉中,蛇妖皇后也在。 古时,此间本是开阔平原,后来被洪蛇一脉选为坟场,早在蚀海大圣之前历代洪蛇大妖皆葬身于此,无数年头积累,化作这一片绵延大山。 洪蛇祖上早有高人算计过,有朝一日大圣能醒来、或者显圣的话,现身之处多半就是这片“祖坟”。 国师洪灵灵也算计得清楚,上次溺春大祭过后,老祖宗至少能显圣一次,蛇妖皇后一行在山中逗留数十年,就是为了等候大圣现形显圣。 双方相距遥远,彼此不可见,但苏景等人一入世,蛇妖皇后立生感应,美目中惊喜流转,双手一撑猛推开正在她身上驰骋的金瓜大将,道:“有人降世,就在山中!” 金瓜大将突然被掀翻下马,闻言便是一惊,顾不得发怒,追问:“可是他老人家?” “不是什么外来人物飞入山中,而是破界灵降,除了他老人家还有谁!”一边说着皇后起身向外走去,从软榻走到帐篷门口,赤条条的身体,腰肢摇摆肥臀颤颤的欲妇模样;扬手挑开帐帘时,她已霓裳加身、华贵雍容。 而帐中的金瓜大将,不知怎的又出现在外面,一身金鳞铠甲威武勇猛,见皇后出帐他快步迎上、躬身待命。 几句吩咐,三声号角,大雨中安安静静的营地突然活跃起来…… 苏景已自洪灵灵口中得知皇后带了人等在山中,一入世便调运灵识远哨四方,营地那边动静一起他立时察觉,和身边的扶乩、卿眉、三尸商量了几句,他们几个人暂回黑石洞天。 而后苏景不退、不迎,就留在原地,抬头看了看天空倾降的大雨,轻轻一伸手、点中了一滴正落于身前的雨水…… 蛇妖皇后行动奇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金色云驾冲碎雨帘来到近前,皇后也舍了平时的凤辇,在一众手下的簇拥下伫立云头。 远远见到入世之人,皇后微微一愣——皂衣白衬交领右襟、扩袖束腰下摆纳大折,胸背肩领袖皆彩织海浪江涯、流云飞鱼!一个青年穿着样式古怪、却肃穆威严的长袍,正站在一处山谷中。 还有长袍当胸,斗大一个古怪字,皇后不认得。 这就是自家老祖,蚀海大圣?皇后与金瓜大将对望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一般的疑问:会不会太年轻了些? 还有,他在做什么? 对金色云驾的到来,黑袍青年无动于衷,他在伸手、去点雨水……动作轻飘飘的,好像顽童在玩“戳泡泡”的游戏,但是每一滴雨水被他一点,陡然就停了下坠的势子、片刻后,那水珠微微一震,就此化作一团小小火焰! 火焰不落、飘于青年身边;青年指点不停,在他身周,数百道火花静静悬浮。 皇后对金瓜大将微一点头,后者踏上一步,扬声道:“洪蛇一脉主母在此,请问阁下……” 话未问完,黑袍青年忽然打断:“我是谁?你说呢?” 说话间,青年抬起头,望了金瓜大将一眼。 与苏景对望,金瓜大将真就觉得心中猛打了个突!那目光里,怎样的一道妖邪凛冽! 大圣穴窍炼化整整五十载,因其添出的那份妖邪气意苏景早已运用纯熟,收敛无形、绽放无度、又或是只纳于目一眼惊煞,皆由苏景心思。 气势相逼,与修为没有直接关联,金瓜大将虽是凶猛大妖,但在大圣玦面前也不过是个玄玄玄孙儿,何况苏景炼化烈火世界时,火灵元归自己、蚀海的妖气则全部拿去滋养大圣玦,他这惊煞一眼,既有令牌本主之威,也蕴蚀海大圣之怒! 金瓜大将心头震,目光乱,一时之间都忘了自己该再说些什么。 皇后尚不明白金瓜大将为何突然哑口了,秀眉微微一簇,干脆自己开口:“此地乃我洪蛇一脉先祖安寝重地,不容外人踏入半步,还请阁下道明身份。” 有可能是先祖大圣,但也不能就此确定,皇后的话中留了余地,有什么事情都得先确定了身份再说。 苏景不答反问:“你等在此,不是等人么?” 皇后守在“祖坟”,此事机密不为外人所知,听苏景这般说,皇后目光亮了些:“妾身留守在此,确是为了等候族中一位重要前辈……” 她的话未说完,苏景忽然笑了笑,扬起手、曲中指、对着自己身前一朵火花轻轻一弹。 火花受力,向旁边飞去,撞上了另一朵火花;跟着两朵火花又撞到另外两朵……一碰二、二碰四……黑袍青年结布在身周的层层火花皆尽震荡、飘散开来。 而火花乱飞、所过之处,每一滴碰触到它们的雨水也立刻被点燃! 连雨都能烧的火。 便如此,“火花”骤增,一两个呼吸功夫,终于轰的一声大响,千千万万火花汇聚成一蓬熊熊大火!雨水非但不能将其浇熄,反倒成了它的滋养,肉眼可见这大火越蹿越高、越铺越元,顷刻间便已成燎原之势! 人影一闪,黑袍青年自火中走了出来,左脚先迈出,落地之时,大火疯长之势猛顿、维持现状不变、不再继续烧下去;而黑袍青年在此显身于皇后等人眼前时,隐藏于内的烈烈妖威,也骤然绽放开来! 火焰、气焰、燎原、滔天!苏景扬眉,微笑,却笑得那金色云驾上所有妖精都心惊胆战! 皇后是这世上血脉最最纯正的几条洪蛇之一,按理说只要一见到自家的先祖大圣,她心中会有所感应。可是这只是“道理上”的说法。她若有所感觉、对方必是我家大圣;但未生感觉,却不能说眼前这个黑袍青年就肯定不是。 皇后心中将信将疑,初见苏景时,见他境界普通,至多两成相信,但此刻见他绽露妖邪气意,心中对他的身份又多信了两成。 “要我一直仰头和你们讲话么?”苏景声音不大,语气平平淡淡。 皇后的脸被金红烈焰映得忽明忽暗,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她还是打出一个手势,扯去云驾落足地面。 苏景似是还算满意,对皇后点点头:“让他和你说吧。”说着,飞鱼袍下摆一兜,掉出了一个人来。 蛇妖众人皆识得他,进入大圣识海五十年未归的国师洪灵灵。 这一次被收入鬼袍后,苏景刻意给了他些滋养,短短几个时辰不会有什么真正提高,但精神健旺了不好,洪灵灵一现身,根本都不看周围,立刻跪地大喊:“效命吾祖、侍奉吾祖!” 苏景摆手:“站起来说话。” 洪灵灵起身时才看到皇后等人,微一愣,咕咚一声他又复跪倒在地,语气里那满满的喜悦,几乎都快撑裂喉咙了:“吾祖重返乾坤,当为齐天大喜,不肖子孙涕零相庆,恭喜吾祖,恭喜大圣啊!” 用力磕头,好一阵恭喜过后,洪灵灵才重新起身,对皇后等人说道:“这便是我洪族大圣,蚀海老祖,还不快快上前施礼!” 看到皇后面露迟疑,洪灵灵怒而顿足:“你们糊涂啊!先祖大圣何等威风,他老人家的神采气度岂是旁人能冒充的!再告诉你等,我已拜奉于先祖点将诀之下,生生世世永奉他老人家。当今天下,除了我蚀海老祖,还有谁能调运大圣点将玦?” 边说着,洪灵灵边回头,目光恳盼望了苏景一眼。 苏景明白他的意思,缓缓扬起一只手,大圣玦自他手心缓缓浮现。 心中本已信了四成,听洪灵灵言之凿凿、惊见苏景手中圣牌,一下子又多出三成信任,蛇妖皇后对眼前这位大圣爷,已然信了七成。 妖怪、仙子和魔徒都在各自洞天里看着外面的戏码,蝎怪沙包双手抱胸,道:“我看蛇子皇后信了大半了,只看苏大王能不能再敲一下,让她信个十足!” 烈烈儿站在他身边,接口笑道:“放一百二十个心,山溪乌一眨眼就是一个心眼,妥妥蒙了皇后,不信你我打个赌,最多一炷香功夫,皇后就会下拜磕头、然后欢天喜地地把自家大圣爷接回皇宫去享福。” 沙包毫不犹豫:“好,我赌你说得没错!” 烈烈儿愣了愣,呸的一声,一口火烫的唾沫啐到地上,烧起一道青烟…… 第二百一十四章 大圣癫,现世报 “七成相信”,听上去似是不少了,可拜奉大圣是何等大事,对蛇妖皇后来说,除非十足把握否则不敢相认。但她的言辞愈发恭敬了,对苏景道:“敢问阁下……” “蚀海大圣”哪有耐心等她问完,直接摇头打断:“连祖宗都不认识的糊涂东西。”言罢右手大袖一甩。 “啊”的一声轻轻惊呼,蛇妖皇后似是探到了真正可以信赖之事,目光残存疑虑尽散,换而浓浓欢喜,俯身便叩拜,娇声呼道:“不肖晚辈洪缠儿拜见蚀海大圣,我给老祖宗磕头了。” 说话间俯身大拜,而行礼之中她身上的衣裙尽数褪入体内,赤身裸体跪拜在地……不止皇后,身后大队中所有女妖皆褪去衣衫,露出光溜溜的身子,但男妖穿戴不动,不知是这是什么礼仪。 另有心腹臣下,不用皇后吩咐就放飞信蝉儿,把天大喜讯传出。 苏景甩袖之际,将鬼袍封印绽开一线,真大圣的气机流露出来,洪缠儿皇后心中立生感应。 鬼袍是认主的宝贝,元神的气机经由这件袍子,就变成了苏景的气机。但皇后又怎想到这其中的关窍,只道苏景真的就是自家大圣,当即拜伏在地。 苏景说话没语气,仍是刚才那一句:“连祖宗都不认识的糊涂东西。” 面前皇后等人哪听得出话里的花样,全道这是大圣的训斥,口中连连恳恕,用力再拜。 大圣玦内烈烈儿笑得开心:“这山溪乌,明明能一下子就让他们磕头,还非得一步一步来,他玩得开心啊……看,皇后的那对馒头还不小,直晃荡。” 烈烈儿看见的,三尸在黑石洞天内一样看得清楚,五十年如一日死去活来的拈花,一见皇后白花花的身子立时便发狂了,甩腿就要向外冲,如今他有苏景之力,猛一动就连扶乩都没反应过来,所幸雷动早有准备,忙不迭拉住了他,好兄弟口中一个劲地安慰“那是蛇,那是蛇,冰凉冰凉的。” 赤目没过来帮忙,他也正忙着在宝贝堆里打滚:识海覆灭之际,内中收藏的无数宝物都被苏景扔进了黑石洞天,生生把十余座小岛都堆满了,赤目快疯了。 …… 洪灵灵侧身站在苏景身前,对皇后等人横眉立目:“上次献于大圣的祭品出了岔子?你等已犯下重罪却尚不自知!快快乞求大圣爷怜恕,否则当心蚀海老祖震怒雷霆,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难免狐假虎威之嫌,不过洪灵灵的确是眷顾皇后,先出声给她们把路指明白……他把话说完,还不等面前同族有所反应,身后苏景就笑着对他说道:“好,洪灵灵,便依着你。” 洪灵灵有些糊涂,“依着我?依着我什么?”正纳闷间,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他被苏景重新封回了鬼袍。 与此同时,苏景身后烈焰暴涨开来,赤炎如骇浪恶潮,上一刹高耸如山逆起向天、下一瞬海啸山崩一般向着皇后众人狠狠夯砸下去! 天地间,铁灰山,骤然化作烈焰火海!皇后等人猝不及防,但这一行人中不乏强者,金瓜大将与几位得力猛将立刻催动妖法冲开烈焰,护了皇后一飞冲天;其他大小精怪也各自施法想要逃离火海。 可苏景之火,是这世上最最纯粹的阳火,比起灵妙地的烈火跟强得多,不是所有妖怪都能逃脱,不少低浅之辈被火海湮灭,嘶声惨叫之中被烈焰炼化! 皇后等人飞身高空,尚未松一口气,耳中遽然传来一声烈烈长啸,只见黑袍青年从火中猛扑而出,狠狠扎进他们的大队人马。黑色身影快若流光,但他荡起的势子却比着一座大山更猛烈,所过之处只有一团团血浆暴散。 队伍中有大妖眼力精强,是以看得明明白白,大圣爷未动咒、不施法,他只凭蛮力横冲直撞,挡在他身前的妖蛮无一例外,一撞即碎! 金乌蛮,苏景冲荡群妖。 苏景封了洪灵灵,但还把袍子开一线外识,让他能够看到外面情形,由此洪灵灵也恍然大悟:便依你……依着那一句“让你等死无葬身之地”! 事出突兀,黑石洞天与大圣玦同时沉寂,从天资绝顶的仙子到凶狠霸道的妖蛮,谁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明明已经成功冒充大圣,接下来再接再厉、大有希望把这群蛇妖耍得团团转,为何苏景突然又化身蛮神大开杀戒? 片刻,大圣玦中的阿嫣小母开口,兴奋快乐的两个字:“漂亮!” 又是片刻,大圣玦中突然欢声雷动! 苏景所为的确不合道理,但是很难理解么? 五十年前,苏景一行被蛇妖骗了,之后接连吃了几个大苦头,被强蛮怪猿冲杀得狼狈不堪、被烈火烧得死去活来…… 苏景是个什么性子?心地善良不假,但自小到大都不肯平白吃亏更是真的!只要能报的仇,他从来都是当场报。苏景不修来生,现世报再好不过。 大蛇识海一进一出,被洪蛇皇后等人坑了五十年,如今出来大家又见面,尤其妙的是,今天也有一场雷雨。总得让他们尝尝被骗的滋味,尝尝被火海吞灭的滋味,尝尝被蛮子撞翻撞碎的滋味! 至于其他……这天底下还有比着“现世报”更要紧的事情? 烈焰成狂,大圣疯癫! 洪蛇一脉可不是东土的迂腐夫子,眼看大圣发狂,又哪肯引颈就戮,何况皇后、金瓜等人心中并无恐惧,就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罢了,眼前之人就算真的是大圣元神,也不过是个五阶的怪物,境界摆在那里,再强又能强到哪去? 皇后怒声开口:“大圣为何无端伤人?” 苏景人在远处,声震如雷:“不认识祖宗的东西,死不足惜。” 皇后目露凶光,懒得再辩,脆声传令:“给我拿……” “下”字还未及出口,突然罡风拍面而来,皇后忙拔身更高处,再低头看去,之前就贴护于身旁的两个心腹侍卫,被突然冲过来的苏景彻底撞碎! 皇后惊却不惧,口中凄厉怒啸,随行大小妖怪齐齐动法,转眼间腥风猛作妖光大起铄,数不清多少道妖法,从四面八方向着苏景打去。 金光震烁,只有骄阳才有的灿灿金辉,顿时把妖孽法术的光芒映衬失色,金乌蛮消隐、离山五境一小修,背后撑开火烫双翅,身形陡转急冲高空,除了三五道大妖打出的法宝能紧紧缀在他身后,其他妖怪的法术皆尽落空。 天顶有乌云,苏景身后带着几件妖怪法宝直飞而入,身形隐没再不可见…… 金瓜大将一声令下,众多精怪速速集结,围护于皇后身边,昂首望向苏景消失之处。 群妖寂静、三个呼吸功夫。 金瓜大将一晃手中兵刃,正向再传下什么命令,突然队伍中几声怒吼响起,无一例外,都是掷出法宝追杀苏景之人:宝贝被毁,他们也遭反噬负伤。 下一刻,雨云之中一串闪电划起,随着紫弧斩落,黑衣青年又复显身,双翅收敛急落中裹挟风雷,手中多出一柄如水色般清冽长剑,身后追随着一轮灿灿骄阳! 苏景之剑,与金轮共坠。 那骄阳何等耀目! 金瓜大将怒叱:“杀!” 皇后异口同声:“杀!” 皇后身边护卫冲天而起! 苏景背后双翅震颤,九九剑羽飘零!再不是以往的三五丈,剑羽扩散开来,方圆十里之地,皆随苏景心意:生、杀、予、夺!五十年死中求活,五十年纵剑不停……于炼剑两字,这世上再没有比斗战更好的办法。 无论妖怪还是妖法,陷入剑羽结布之域,或者身法散乱、或是妖气碎裂,还不等他们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知何处便闪出一道剑羽,破法诛妖! 九十九道剑羽,便如一张大网,所有迎上苏景的妖邪皆被困于其间,无论他们是否被诛杀、又或者很快便能挣脱,于双方交错之时,终归是被耽搁住了,没人能挡苏景分毫。 执剑挎日,苏景飞坠,剑锋一点正指向蛇妖皇后! 又是一串咆哮,三个始终不曾出手的大妖身形一摆,化作三条巨蟒、腾驾滚滚妖风飞起迎敌,遥遥只见苏景猛挥手,将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砸下……迎风而张、前后两进大庭、青砖灰瓦连片四四方方的房子。 妖怪们从不曾见过,但中土百姓人人识得:衙门治下,铁牢大狱! 天乌剑狱暴涨,三头尽陷其中,旋即黑狱骤缩,剧颤不休。 苏景不理剑狱与三蟒之争,剑前、人中、金轮后,从天而来、生生将夜幕剖了两断! 皇后身边只剩金瓜大将一人,将军彪悍、两字如雷:“受死!”金瓜锤脱手而去、遁化金光狠击苏景! 他吼喝同时,苏景也扬眉、叱咤,一个字:“滚!” 身后金轮碎! 金光光芒崩裂四方,无边夜幕刹那惨白。 瞬瞬,刚击出的金瓜锤失了力道,翻滚着坠落;金瓜大将筛糠般的颤抖着,勉力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胸口。 没有胸口了,只剩一只血淋淋的大洞,从这边厢,能望穿那边厢。 一头白骨金乌,正抖落身上的血浆与碎肉。 饱含大圣玦与蚀海妖威的一字吼喝,震慑金瓜大将心神、金轮爆碎强夺大妖五感,还有骨金乌瞬灭一剑!金瓜大将与苏景同时吼喝、出手,换过了一击……骨金乌洞穿胸口时,金瓜才刚飞起三丈。 将军死,金瓜落。 苏景手中北冥,锋锐直指蛇妖皇后。 决绝贲烈,必杀妖后。 第二百一十五章 彼时曼妙身 皇后裸身,昂头、仰望苏景。 瞳孔如线,纵穿双目,皇后人形、蛇目。 狭长瞳线,倒映苏景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剑如电,苏景杀到!皇后突然将身体一转。 白花花的身体,臀摇乳荡,苏景迎上了一片春海肉林:一个又一个“皇后”,自母蛇大妖身中飞起,把苏景团团围住。 七十七个女子。 一个皇后,一个转身,竟晃出了七十七个“分身”? 有襁褓中的女婴,有三四岁的小囡,有七八岁的女童,有十二三岁的少女,有二八年华的佳人……皆赤裸,每个女子无论五官长相或是妖气媚态,都与蛇妖皇后一模一样,即便那还不会说话的婴儿,眼角眉梢竟也饱蕴春意。 从出生到现在,各个年纪的蛇妖皇后。 不是什么“分身”,而是蛇蜕! 洪蛇一脉,血统越纯正、蜕皮便越频繁,妖后每隔一个甲子便要被剥皮一次,其他洪蛇事后都将蜕下来的蛇皮吞吃掉,蛇蜕中蕴含它们的本命妖力,最是滋补不过。 皇后却有机缘,修得诡异秘法,能够将所有蛇蜕都炼化成“彼时曼妙身”,战时的威力和修行时的作用远远比不得真正分身,但胜在数量众多! 每一道“彼时曼妙身”,都有当时身体的半成力道,单此一项,七十七只加在一起便不得了了。而所有“彼时身”皆为同体所出,又合修成一道淫法“痴缠绝尽”,最是污秽不过的采补邪术,无论男女只要被它缠住,要么元阳竭、要么元阴尽,便是一头龙也难逃枯萎而亡的下场。 痴缠绝尽,春欲无边,这是强大法术,因欲而成却又与欲望无关,被困之人可以不动心不动欲,可他的元阳会被法术勾引,没办法不动!苏景陷入其间,只觉体内烈火熊熊、躁动难抑。 七十七具妖身围住苏景团团打转,顷刻化作一道粉红旋风,曼妙身体若隐若现,苏景或沉或浮。 蛇妖皇后的双腿又一次并紧了,面潮红、目桃花,吃吃地笑:“莫撑了,元阳给我,我会让你死得舒服。”身体一阵轻颤,又复勉强开口:“你笑的样子……真好看。” 这是欲壑邪术,被困之人死前大都会笑会叫,苏景也不例外,他笑得开心……还真是现世报,想要元阳就拿去! 笑容绽,烈焰崩! 妖识之中,恶炎喷薄自苏景体内喷涌而出,整整一座世界尽数被他的怒焰吞灭! 可肉眼之中,苏景只是一弹指、打出了一道与烛火相仿的小小金炎…… 真的火,只是那小小的一团。但它的影子、它的气焰,却是苏景所有的修为所在,曾经的那一座烈火世界! 苏景的元阳是什么?便是他的火,金乌正法、太阳之火。 疯狂吸敛五十年炼化入体的那个灵妙地、火世界,既可以是气海、识海、心窍、大圣玦、黑石洞天内的无边火灵;也可以是苏景手上至真至纯的元阳一点! 忍不住的,苏景又要笑!眼前这情形何其熟悉?烈火世界中冲煞,火灵疯狂灌注,想不要都不行;此刻蛇妖以淫术要夺他元阳……给!想不要都不行! 就算皇后修为再高十倍、百倍,她也吞不下那座烈火世界、更吞不下苏景的元阳一点。 冥冥之中一片凄厉惨叫,七七彼时曼妙身顿时焚化成灰! 皇后一声哀嚎,顷刻从巅妙绝顶坠入凄冷地狱:层层泛起红潮的肌肤登时惨白,丰腴细嫩的身体刹那皱着横生,那一头乌黑秀发也化作灰白。 穷尽三千年,辛苦祭炼的本命法术被突兀扑掉,那反噬来得何其凌厉! 七窍沁血、五内如焚,皇后起身便逃,但还不等她飞出百丈,眼前突兀剑光一闪:苏景追到,北冥轻鸣、轻震…… 皇后的身势顿止,又复轻轻颤抖,如之前金瓜大将一样低头,看自己的胸口。 与金瓜大将不同的,她的胸口完好无损,坚挺而饱满。 看了自己一眼,皇后抬头望向面前的黑袍青年。 苏景收剑,刚刚身上绽放的妖、火气焰尽数收敛,平平凡凡的青年样子,对她点点头:“你死的样子……也不错。” 雷惊震,轰鸣四方。 闪电在前、雷鸣在后。紫弧绽烁时苏景从天而降;诛灭大妖时雷动乾坤! 饱满挺翘的左胸上,一道红线突显,血狂涌,皇后向抬手去掩,但只抬到一半时身子便僵硬了。 利剑穿心,死。 剑光又起,少有的、苏景催剑取下了敌人的首级。 皇后的人头留下,腔子坠落地面火海。 跟着苏景一挥手,诸般妖威绽放,大圣玦内众多妖蛮显身,烈烈儿显身便骂:“黄皮蛮子,只顾自己爽快么?”大圣玦内的妖蛮全都恨极了洪蛇一脉,眼看着苏景扬威、杀敌,他们被困在洞天里不能出手,着实憋闷到了。 苏景解释:“主要想掂量掂量自己,就先打头阵了。”说着,他伸手向着半空一指:“拜托诸位,事关重大,不留活口。” 皇后与随行大妖或剑下伏诛或被困黑狱,但半空里大群妖侍卫妖,刚刚被九九剑羽结域拖住,现在大都挣脱出来,正四散逃命。 哪还再顾得上骂人,烈烈儿一飞冲天,其余妖蛮都随他而去,对逃散的妖怪做疯狂追杀。 这个时候苏景只觉脚面一沉,低头一看拈花出来了,正站在他的脚面上,抬着头对他说道:“苏锵锵,下不为例!” 苏景纳闷:“什么下不为例?” “刚才那种,一大堆不穿衣服的女妖怪,吸取元阳的阵法,”拈花一边说,一边挥手:“下次若不让我来打,我、我就……” 就怎样,拈花一时没想好。 雷动在旁边拈花帮腔:“咱们哥们好个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让老三来打个不穿衣服的妖精,这事难么?哎,苏锵锵,不是我说你……”天尊摇着头,又伸手拍拈花的肩膀,安慰兄弟:“这次就算了,以后还有机会,有的是机会。没看女蛇妖都不喜欢穿衣服么。” “他太欺负人了,这都不让我打,太欺负人了。”拈花神君委屈坏了。 苏景赔笑:“下次,下次你上!” 三尸中出来了两个,赤目犹自在宝贝堆里打滚,莫说只是追杀小妖,现在就是苏景有难他都不一定舍得赶来。 黑石洞天中另两人也出来了,扶乩听话得很,纵上天空诛妖去了。卿眉则留在了原地,双法实力相差悬殊,他出不出手都不影响什么。 “苏景,我且问你,你现在到底是什么境界?”卿眉问出心中疑惑。 苏景应道:“我的境界没变,还是第五境,冲煞中。” “吸敛了整整一座烈火世界,第五境仍未满么?你的修法怎么如此古怪?”卿眉更疑惑了,但又随即省起什么,补充道:“这些功法事情我本不该问,你若不愿作答无妨。” 根本不涉及具体修法,苏景无需隐瞒,摇头道:“冲煞境的金乌修法分作两重。” 普通修法,开了气海就算过关;但金乌正法不止要开气窍,还要炼气窍。 这就仿佛人家盖房子,盖完就完了,大功告成;金乌弟子盖房子,盖好之后还得再放火烧一遍。 别人家的房子被火烧就毁了;金乌家的房子被烧则是熔煅、焠炼!因为两家盖房子用的材料根本不一样,前者是砖木土石,后者则是铜铁五金烈炼成钢! 苏景冲煞,连破三关不算,另外还炼成了两大新窍,以机缘、造化、成就而论,算是旷烁古今了,但他现在只是开窍纳元,尚未完成炼窍。“炼裂崩元”的修炼还没有完全完成,自然还是第五境的修家。 解释到这里,不远处的“天乌剑狱”猛震几下,三条巨蟒尸身被甩了出来,剑狱重复砚台大小,旋转着飞回苏景手中。 不由自主的,卿眉的眼角跳了跳,第五境……一战狙杀数名大妖的第五境! “我命好。”苏景似是猜到了卿眉的心思,说道。 卿眉“嘿”了一声:“何止是‘好’,简直是好极了!想不出怎么才能更好了!” 苏景摇头道:“我说的不是修炼事情,是指蛇妖皇后,她若用其他妖术不一定就会输,至少逃命不难。偏偏她要夺我元阳,这就等若她自己一头扎进了那个烈火世界,想不死都难。” 对结束的恶战,卿眉并没太多兴趣,又把话题转回到修炼事情上:“便是说,你再把新穴窍炼化一番,就能破‘冲煞’,跨入第六境了?” 这个时候雷动翻起怪眼望向卿眉:“苏锵锵破关晋境的事情,你这么关心作甚,可是有所企图?” “我想看。”卿眉笑了起来:“听都没听说过的神奇玩意就摆在眼前,我得看看他第六境、第七境……后面再突破境界,会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没等修完三劫十二境,老天就容不下他了。” 苏景也笑了:“炼化气窍的法门不难,至多五年功夫就能完成,不过现在不成……纳元尚未圆满,炼窍得先放一放。” 卿眉愣了愣,苏景笑着:“我有个同门还需火行冲煞,当初是我带着他出来的,是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带他去寻南荒深处的火行地煞,助他完成第五境。” 说到这里,苏景笑得更开心了:“以他的修为,肯定炼不掉整整一条地煞。正好,我的黑石洞天还空着大半。” 卿眉这才明白苏景的野心: 在第五境“冲煞”上,他是想求一个真正的圆满,待五窍皆满再炼窍破境……没有野心,又何必修行。 第二百一十六章 洪蛇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里,远处的追杀也告结束,蛇妖皇后一行尽遭屠戮,妖蛮们意犹未尽地返回大圣玦。临走之前,阿嫣小母不忘轻声嘱咐苏景:“待你我和合之日,你可不能像对蛇妖那样对我。须记得,我是你的小母狗。” 这妖精已经把调戏苏景当成自己的修炼了,苏景实在不知道怎么应她的话,干脆就当没听见。 妖蛮归巢,扶乩等人回黑石洞天,苏景又一挥手,神龙吸水一般、地面上的浩浩火海片刻被他收敛一空。 此刻天上的大雨式微,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于滚烫的地面、嗤嗤作响。 鬼袍微摆,洪灵灵滚落地面。 刚刚的诛妖恶战,苏景只让他看了个开头,在冲入乌云后就彻底封了袍子,现下洪灵灵重归大天地,左右看看,目光之内一片焦糊,被斩杀或烧死的妖怪尸身散落、触目惊心。 洪灵灵跪拜在地,口中颤声说着“侍奉吾祖”,眼角余光还在来回巡梭着…… “你在找她?”随着苏景说话,咕咚一声,皇后的首级滚至洪灵灵面前。 洪灵灵身子一抖,坐倒在地。 苏景绕过洪灵灵,脚步轻快向前走去。他是玩火的行家,地上火海无边时,有两样东西苏景加了留意、没去烧毁……苏景坐在皇后的銮椅上,掂了掂屁股、按了按软垫,还不错、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舒服。 洪灵灵回过神来,捧了皇后的首级,弯着腰一路小跑来到苏景面前,意殷殷言切切:“多谢老祖饶命,多谢老祖饶命!”言罢咚咚叩头。 …… 苏景五十年炼化的,不止是烈火世界,还有大圣识海。 游散于梦境中、蚀海丝丝缕缕的念头……不是记忆,不是什么具体事情,只是这洪蛇大圣的心根本念,炼化过程中苏景对洪蛇的性子了解得再透彻不过:若今日自铁灰群山中显身的是真正的蚀海大圣,皇后这一行妖怪照样会被杀灭,甚至死得更惨。 因为最近一次祭品出了毛病;更因为大圣要立威! 先祖对子孙没有怜悯之心,同样的血脉传承下来,子孙对蚀海大圣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思……非得立威不可! 冷血蛇族,就是这样的本性。 蚀海不是焚穷,洪蛇也不是祸斗。 若是和睦之族的妖怪,见大圣把皇后宰杀了,就算不敢问出口至少心里也得有个疑问:为什么杀她? 洪灵灵却只惊骇片刻,便来向大圣致谢致敬,他理所当然就明白大圣为何诛灭皇后一行,这又何尝不是洪蛇的本性显现。 苏景伸手向后指了指:“那是你的皮囊吧?这就穿回去吧。” 留于火海、第二件没烧的东西,就是洪灵灵直挺挺的法身。 洪灵灵大喜,跑到自己的身体前溜溜一转,化作一道灰烟钻入眉心,过片刻,手脚抽抽、身体抖抖,眼睛睁了开来。 身魂分离五十年,元魂又脆弱不堪,一时之间还指挥不好身体,洪灵灵就像个坏掉了的提线木偶似的,左一瘸右一拐、左臂胳膊肘顶住肋下拿不出、右臂从脖子后面绕着放不下来地来到苏景跟前,想鞠躬却高高的腆起了肚子,就这样口中还不忘谄媚大圣…… 这个时候鬼袍右袖微动,苏景心生感应,真正的蚀海苏醒,要找他相谈。 心念一转,苏景将其放了出来,蚀海的元魂居然是个十二三岁的毛头小子,不过年纪虽轻,模样却着实凶猛,上身人形齐腰下仍是蛇身,青灰色的皮肤,全身赤裸眉发精光,从头顶到脚趾处处纹刻古怪符文,连脸上都不例外,除了双眼几乎找不出一块空地。 眸子幽黄,蚀海的蛇目直视苏景。 洪灵灵也被他的野蛮样子吓了一跳,但随即察觉此子和自己是同族,想来应该是个皇后的侍从、刚刚一战时被苏景收服了。 洪灵灵也是个好妖奴的料子,咳嗽一声,对毛头小子说道:“大圣问你什么,你便说什么,否则有你好看!还不快快跪下叩头!祖宗都不认了么!” 蛇目都转,凶狠瞪向洪灵灵。 洪灵灵贵为“大圣苏醒后第一妖奴”,岂受这小子的怒目,张口便骂:“以前没人教你规矩么?”后面他正想再说什么,苏景就摆手道:“洪缠儿死前曾把我回来的消息传了出去,这大半晌过去,接我的人也快到了,你捧了那颗脑袋去迎一迎吧。” 洪灵灵斜着身子歪着头,恭恭敬敬应了声“是”,抱起皇后的首级,绕着大大小小的圈子飞走了。 盯住洪灵灵的云驾,蚀海道:“我得吃了他。” 蚀海的声音很尖,偏有带了些嘶哑,听上去让人耳根发酸。 苏景一哂:“我呢,你吃不吃。” 蚀海摇头:“我不会动你。” 苏景失笑:“你这话太假了。堂堂大圣、就算时运不济,也不至就此丢了气势吧?” 蚀海大圣并未着恼:“你是天真传人,就算没有桎梏、我情形时也不会动你。” 苏景愣了愣:“天真……是个人?” “你有天真的点将诀,尤其会不知他是谁!”蚀海大圣蛇眼微微一缩,凶光毕现:“降了便是降了,我认命服输,但你若戏弄本圣,穷尽此生,我再不会对你讲半个字。” “我这块令牌,是一位少女帮我炼化认主,具体情由我不了解。”对方已经拜奉了大圣玦,苏景便无需隐瞒什么,实话实说。 蛇身一盘,蚀海坐在了自己的尾巴上,目光放松了下来:“少女能炼化令牌,必是天真的传人无疑,她让你接令,便也把你当成了传人,我还是不会动你。” 苏景总觉得“天真”这两个字感觉古怪,忍不住试探问道:“天真大圣?” “不错,天真大圣!”蚀海点了点头。 所谓“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天真”的古语本意指的是“不羁俗礼不受约束”,到后来才渐渐引申出单纯、幼稚的其他意思。 苏景还想追问,蚀海却变得不耐烦了,摇头道:“我精力有限,废话都留待以后再说,三件事情,你听清楚。”说着,他扬起了一只拳头:“第一件事:这件鬼袍子,无论什么时候也不能脱!” 苏景稍意外,没想到蚀海竟给自己提了一句中肯良言,应道:“不劳提醒,此事我晓得。” 苏景是人,当个黄皮蛮子去打擂还勉强说得过去,可是他想冒充大圣元魂……洪蛇一脉的大妖,又怎么可能分辨不出他的本身是什么? 此事的关键就落在“鬼袍”上了。丧家宝物,稍加催动便能浮现魂魄气意,穿着袍子苏景才能装鬼,脱了袍子就算他修为再高,人家照样一眼看穿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而苏景想得又更进了一步,适才那场恶战,动手前他还要先装足了大圣,除了出气报仇之外,还存了份“试探”之意:试试看,能蒙过去不? 要是连皇后都骗不了,那就别痴心妄想、去人家皇帝面前装爷爷了。 “第二件事,”蚀海大圣扬起了另一只拳头:“洪蛇一脉,只会用祖宗,不会认祖宗。在我之前,万载千秋皆如是;自我之后,性子也不会变。祖祖代代相传要将我唤醒,必有所图,你当小心。” 苏景干脆直接问:“我有两件事要落在洪蛇身上:一是讨一枚灵丹;另则,我要皇帝收兵。” 蚀海大圣根本不问具体缘由,两字回应:“做梦!” “祖宗”两个字,在洪蛇眼中根本不值钱,淫性之族,男人随处播种、女人随性交媾,伦常礼法皆不在眼中,诞下的孩儿连爹是谁都不晓得,又怎么会真的在意祖宗? 蚀海大圣现在与苏景性命相依,提醒前两件事,其实是为了保自己的性命。 苏景点了点头:“你接着说。” 蚀海身子一晃,竟从肋下又长出一只手臂,第三只手的拳头扬起:“第三件事,给我留下三百子嗣。” 苏景痛快点头,能不能让洪蛇灭族他不关心,求灵丹、败妖兵,才是目的所在。 不过蚀海这最后一件事又让苏景稍稍好奇:“儿孙不顾祖宗,祖先也不眷顾后辈,为何还要留下三百子嗣?” “二百七十条于我进补,剩下三十条留个根脉。我不喜欢儿孙,但也不喜欢断子绝孙。”蚀海大圣言罢,不管苏景还有没有话说,身子一摆遁化青烟,又钻回了鬼袍袖口,继续休养去了。 苏景坐在鸾座上若有所思,前前后后想了好一阵子,忽然纵起身形飞越半空,催动云驾急行而去。 …… 洪灵灵东摇西晃、向着皇城方向飞驰,突然面前一声断喝:“前方何人,速速通名,否则刺客论处!” 随着断喝,一队妖兵闪出,拦住了去路。 洪灵灵止住云驾,开口便骂:“瞎了尔等的狗眼,连本座都不识得了么?”喝骂中,他抬头看了看对方的旗号,口气略略放松了些:“常瑞王摆驾至此,可是来迎接蚀海大圣么?速速通报,本座要见王爷,有要事相商!” 第二百一十七章 骄横大圣 “大圣把皇后斩了?”云驾之上,剥皮妖国常瑞王失声惊呼。 常瑞王是皇帝的亲兄弟,奉命来迎接大圣法驾。看着皇后的首级,妖国王爷意外十足,另有一点点遗憾:本还想着等她做完正事,再来和她消遣几次,没想到美人居然香消玉殒,还真有些可惜了。 先放出一只紫蝉,将皇后死讯告知万岁,常瑞王又问:“他为何要杀人?” “皇后和国舅这次准备的祭品不妥当,在大圣识海中着实闹腾了一番,险险害死他老人家,”洪灵灵应道:“所以大圣爷这次出来,脾气坏得很。” 常瑞王瞪起了眼睛:“他发脾气,我去迎他,岂不是要找倒霉?” 洪灵灵压低了声音:“你去迎他,的确有些不妥当。就算大圣消了气,一见来迎驾的居然不是皇帝,说不定又会再发怒。” 常瑞王点点头:“我这就回去,还是请皇兄亲自来迎他吧。”说完,他又迟疑起来,面现苦笑:“可我没能迎到大圣,差事办得不好,皇兄说不定会把我吃了。” 王爷身畔护卫大妖进言:“大圣只是元神苏醒,他能杀得了皇后,却未必是咱们的对手。” 去或返,都有可能死,皇帝是万万打不过的,蚀海大圣么……倒未必会输。 不等常瑞王开口,洪灵灵便冷笑:“莫说我未提醒王爷,即便只是元魂,大圣爷也当得‘法力无边’之词。” 刚刚亮起的眼光又暗淡下去,常瑞王实在不是个英武之才,正不知该进还是该退的时候,突兀警号大作,前方哨探传报,一道火烧云驾来势汹汹,上前阻拦的妖兵蛮将连话都未能搭上便被烈焰炼化、魂飞魄散! 畏首畏尾,那是对皇兄和大圣,其他任何时候常瑞王都是凶猛大妖,闻言目中凶光闪烁,立刻传令迎敌,身旁的洪灵灵忽然开口:“还请王爷再做细探,大圣的云驾就饱含火行炽烈……” 常瑞王闻言免不了又吃惊一次:“来得是大圣?怎么不等迎接便来了?” 洪灵灵又哪知道为什么?常瑞王也不过是随口一问,不等答案便再次传令。 常瑞王麾下儿郎阵势一变,自冲锋杀伐的攻型改作盘身探首的蛇守大阵,层层拱卫于王爷的云驾,向着火烧云冲来的方向迎去。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前方天空突然绽烁金红光芒,一团烈焰般的云驾疾驰如风、迎面而来。 洪灵灵的魂魄与大圣玦相连,心中立生感应,急忙对常瑞王道:“是大圣没错……” 国师感受令牌,常瑞王则直接感受大圣气机,又何用他的提醒,不等洪灵灵说完,王爷便绽放本族气息,放声喊道:“不肖子孙洪瑞特来迎候大圣法驾……” 也不等他把话说话,火烧中的苏景便如雷大喝:“滚,挡路者死!” 火云烈烈,全无避让之意,向着常瑞王偌大行伍直冲过来! 看火烧云的方向,是朝着皇城去的,虽然还有点想不通大圣这是发什么疯癫,可大圣如此,倒真是解了常瑞王的难题,妖王急忙传令,自家云驾沉落、为火烧云让路。 烨烨赤炎自头顶划过,从常瑞王到麾下小妖,都觉得烘烤难耐,洪瑞仰望大圣云驾,眸子都被映得通红,口中问洪灵灵:“大圣这是做什么?” 洪灵灵顾不得理会他,奋起声音喊道:“大圣明鉴,前面乃是我剥皮皇城,卫戍重地,您这般闯荡……不、不妥的。” 回答洪灵灵的,火烧云中冲起的一阵嘹亮大笑! 若没有这笑声,妖怪们的确想不通;但听出了这大笑中的癫狂,洪瑞之前那一问随之开解:大圣这是做什么? 大圣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随心所欲,骄狂混横,他懒得等那就不再等。 与其说是扮大圣,不如说是做大圣。出得识海即诛杀妖后,做得算是不错,但还不够,因为蚀海大圣之威不止于此,凶残之外、还有骄横! 今时此刻,苏景便是骄横大圣。 火色云驾疾飞,方向直指无足城,大圣玦妖威尽数绽放,所过之处妖蛮辟易草木低头! 皇城天空岂容旁人轻易踏足,苏景越靠近,遇到的阻拦就越多,但洪灵灵忠心耿耿,拼着全副力气大吼不停,为大圣唱路开道,妖兵蛮将听说竟是蚀海大圣归来哪敢不让路,有个别稍作犹豫的,苏景全无废话,催动烈焰滚荡过去…… 一路猛进,直到距离皇城百里开外,前方突兀传来一声断喝:“来者止步,敢再踏前诛杀无赦!” 断喝同时,一座汪洋突兀显于天空。 苏景距离无足城不过百里,可面前这大海浩渺无界! 于微毫境地嵌入广博天地,咫尺天涯、上上妖法。 赤云却哪有半分停留,直接冲入妖法,自海面上疾驰而过。 大海顷刻震怒,轰轰巨响之中,一道道大浪轰涌翻滚,显是在蓄势以作凌厉一击,常瑞王可不会去触这个霉头,急忙按住了自己的云驾,停在了大海边缘。 洪灵灵可不敢停,他的性命就攥在大圣手中,想也不想就随在红云之后冲入海疆,同时疾声大喊:“佑洪大将听了,此乃蚀海大圣云驾,你不可放肆!快快收了法术让开道路,否则万岁必治你谋反大罪,灭你螺蛳全族!” 佑洪大将的声音自大海中隆隆响起:“本将卫戍皇城有责,管你是哪个,敢不作通报擅闯进来,必杀无赦!” 这螺蛳大妖修为了得、忠心耿耿,脑中更是生了一根执拗筋,做事一丝不苟最是难缠,也正因如此,他才会被赐下城守重任。 “好个忠心将军,拜我大圣玦,可饶你不死。”不用洪灵灵再开口,大圣爷便从云驾中笑道。 佑洪大将只认令牌与皇帝,根本不为所动:“待你能冲出本将的无边之海再说吧!” 红云之中猛地一道剑光淬厉,清晰可见那湛蓝天空被一剑划开了个口子,红云疾驰不停,从缺口中冲出去。 这圈地生海的本领确实了得,但想要困住现在的苏景差了些,一剑破法,苏景轻松脱困。 若是别家将军,自己施法拦也拦了,算不得有亏职守,这便作罢了,可佑洪大将不是一般的固执,非得要拦下苏景不可,见自己法术被破不惊反怒,一声暴喝法术陡变,刚刚冲回天地的苏景忽觉水华滔天,自己又重陷于万顷汪洋。 但与刚刚不同的是,这次的云驾并非海上,而是大海之内,轰轰碧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死死压住云驾。 头生恶角、手提钢叉的夜叉层层打转,催动怒海不停猛攻,意思再明白不过:先毁云驾、再拿人! 佑洪大将翁声道:“陷于本将的空空之海,天地无路,还不束手就擒么?即便你是大圣,本将面前也不能无法无天!” 话音才落,大海陡生怒漩!似是打破了底子的水缸,肉眼可见偌大汪洋层层沉降,不知倾泻到何处去了。 意外突显,佑洪大将呆立当堂,而大圣笑声朗朗:“空空之海?名字还不错,给我空了吧!” 短短十四个字后,一座汪洋就此消失不见。 想以汪洋困住大圣? 苏景便收了你的海! 黑石洞天中,汪洋一阵躁动,再平复时海面稍稍上涨了些,不多,了不起两三寸的样子…… 大海清空,法术自然告破。 汪洋两变、大圣两破,从头到尾也不过几个呼吸功夫,常瑞王在后面看的清清楚楚,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与身边心腹面面相觑。 现在苏醒回来的只是大圣的元神,未合身归窍之前,他的实力会大打折扣,再如何强盛终归也有个限度,常瑞王又怎会料到他竟凶猛如斯! 那些夜叉翻滚着摔落地面,皆尽显出原形,无一例外全都是螺蛳。佑洪大将也藏身其中。 不理小妖,苏景扬手天乌剑狱打出,不是妖将本领不济,但他的刚刚被迫,妖筋巨震妖元逆走,气血翻涌痛苦难当,又哪还有闪避的力气,直接被剑域收入其中。 就在这个时候,皇城方向传来一个尖细声音,疾呼道:“老祖手下留情,只因前方战事吃紧,洪吉军务、国务相缠未能及时脱身,这才迎接来迟,万乞恕罪。” 一道金色云驾急急赶来,身形瘦弱、脸色苍白的中年人伫立云头,蟒袍玉带,只看穿戴便知他是皇帝。 飞到近前,云驾散开,皇帝率同大批随从落足地面,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跪倒对高高在上的大圣云驾大礼参拜。 起身之后皇帝言辞恳切:“那佑洪大将是我朝功勋之臣,最是忠心不过,冒犯大圣之威的过错,终归还是要落在孩儿身上,与他并无太多干系,还请老祖宗开恩,饶了他的死罪。” 下一刻火云崩散,苏景显身,笑得轻松:“你说晚了,螺蛳死了。” 仍在半空悬浮的天乌剑狱轻轻一颤,哗啦啦的响声中,一片螺蛳壳碎片散落下来。 天乌剑狱旋转了两圈,又变回砚台大小,轻轻巧巧地飞回苏景手中。 第二百一十八章 龟甲誓 洪吉看了看散落地面的螺蛳碎壳,浅浅叹了口气,吩咐身边侍从:“以国礼葬之,佑洪大将是代朕而死。” 侍从小步上前,小心去收集碎裂壳子。 天上的大圣爷挑了下眉毛:“什么时候开始,洪家的子孙变得如此婆妈了?” 皇帝身后的侍从护卫看上去低眉顺眼、恭谦十足,但哪个不是玄光内敛,妖气盈目?阵势看上去没什么,实力却端的惊人,强到苏景看不出他们具体有多强! 大圣立威,到逼出皇帝便足矣了,再打下去大圣就该让儿孙们灭了。 洪吉无奈摇头:“自从建了这剥皮国开始。老祖一梦千万年头,睡得安稳踏实,孩儿们从此没了庇佑,论实力,自保有余、想过富贵日子却难,没别的办法,只好四处邀买人心、网罗手下,建了这一座万妖之国,日子是过得好了些,但拉拢人心就不能不婆婆妈妈啊。” 这是个巧言的妖怪。论辞令,就是东土的穷书生也能把南荒最善言的妖怪说得哑口无言,不过苏景没那份闲心,追着洪吉之前的话锋问道:“螺蛳是代你而死,那洪缠儿呢?” 洪吉面露怒色:“她是值守有亏。这个女人,其他事情全不用管,就只负责溺春大祭这一件事,现于您老的祭品竟还出了岔子,死得不冤,您老不割她的脑袋,我也得剜她的心。归根究底,若真心孝顺、便不会粗心大意。死有余辜,大圣惩治得好!” 苏景天上,低下头、重新打量了洪吉一阵:“若是真心孝顺,也不会把祭祖大事推给婆姨去做吧!你和洪缠儿,到底是谁的洪家血脉更纯粹些?” 洪吉想了片刻,肃容、跪拜:“是我错了,洪缠儿也是替我而死。求乞大圣降罚。” 这个时候洪灵灵匆匆飞来,手中居然拖着一只山水雕背、鹰首扶柄的鎏金大座。洪灵灵几近灯枯油尽,颇为吃力地催起一盏小小云驾,把椅子摆在苏景身后,恭恭敬敬道:“大圣请坐。” 天生的好奴才,见大圣爷讲话时还站着,他转头跑回常瑞王的云驾,把王爷的座椅给苏景搬来了。 苏景落座,笑赞洪灵灵一声:“好孩子。” 洪灵灵喜不自胜、受宠若惊。苏景又把目光投向地上的皇帝洪吉,拉回原题:“请我降罚?杀你?” 洪吉摇头:“我还要留着性命侍奉老祖,杀了我实在不妥当。” 苏景降了降条件:“打你鞭子?” 洪吉苦着脸继续摇头:“孩儿是一国之君,能杀不能辱,挨打这种事万万不可行,会影响民心松动社稷。”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自己说该怎么办?”苏景饶有兴趣的样子。 皇帝似也是苦恼得很:“孩儿也不知该怎么办,要不就先欠下责罚,留待日后将功补过吧。” 短短几句话,皇帝言辞恭敬,但也仅仅是言辞上恭敬罢了,“大圣爷”大概明白了他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手一摆,笑道:“玄孙儿,你我都说些实在的吧!” 皇帝站了起来,颜色仍恭敬无比,口中则再没了虚伪应酬,直言:“求请大圣爷先立下一誓,孩儿这就为您准备归窍灵阵,用不了多少时日便能助大圣爷归窍还巢,真正复活!之后再请您老降下蚀灭神击,崩毁齐凤国三座城池和中土世界两个地方。” 蚀海大圣当年受创极重,元神沉睡无数年头,与身体几乎没了联系。 如今就算身体、元神皆痊愈,想要顺利归窍,还得需蛇子蛇孙施展一座归灵大阵相助。 这对蚀海大圣是拒绝不了的事情。复活之后助子孙打几仗自不必说,苏景最关心的倒是洪吉的第一句话:“立什么誓?” 洪吉恭谨应道:“孩儿已经拟好了誓言,请您老过目。”身后侍从取出一枚龟甲,小跑着步步登天,洪灵灵接下龟甲转呈大圣。 大圣看都不看,看了也不没用,妖国弯弯曲曲的怪字他一个不识得,直接对洪吉笑道:“果然孝顺,连毒誓都替我写好了,我懒得看,你说来听!” “大圣明鉴,孩儿一片孝心,想请您老重归琼瑶、再登仙境,也只有那永生逍遥之地,才配得上您老的身份啊,这凡俗乾坤实在腌臜不堪,没的扰了您的清静。再就是……孩儿还另藏一点点私心,实在是怕极了您老雷霆一怒,会杀伤了我等,蝼蚁尚且偷生……” 洪吉的话说得稍有些模糊,好在洪灵灵乖巧,手捧龟壳,把上面罗列的大圣毒誓轻声念给苏景听,大概的意思就是蚀海大圣不可再伤害子嗣,真正复活、助剥皮国毁掉那几处地方后,立刻飞走天外再不回来。 皇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只要大圣帮忙打仗,完事后就让他离开。 这也算不得过河拆桥,毕竟蚀海大圣是他们辛苦献祭无数代才得以复活的。 至于要摧毁的三座齐凤城池,苏景没太多认识,想来都是坚固要塞,妖怪寿命漫长,一场大战打下来,有个三五百年的纠缠毫不稀奇,苏景在识海中耽搁五十年,放在东土人间可能帝王都换了几朝,南荒中两座妖国却才是刚开打不久。 但是请大圣出手去灭掉的两处中土灵地,苏景就再熟悉不过了:一是当年的江山剑域,虽已变作剑冢,但此地曾是远古时守护中土的高人故园;另则是离山剑冢,今日中土修行正道最最强大的门宗。 …… 对真正的蚀海大圣而言,前一部分誓约看上去中规中矩,但后一半誓罚可着实狠毒了,什么永坠轮回世世猪狗相替、每一世都开先天灵智知自己曾是大圣转生但永无重修翻身之日之类。 皇帝耐心等了一会,待洪灵灵说完,他又继续道:“蚀海大圣一诺千金,天地难撼,这亘古传下的美名绝不会错,只要您立誓,孩儿立刻就去准备您老的归灵大阵。” 洪吉所言不差,蚀海大圣性情暴虐,冷血妖物全无怜悯之心,就连子孙他都照吃不误,又怎听得进别人的哀号哭喊,但唯独一样:大圣重誓。只要立下誓言,便宁死不悔。 说起来,他不伤“天真”后人,也是因为当年一誓。 子孙提的要求还真是又合理又孝顺。是以苏景也没有回绝理由,略作思索后点头道:“立誓无妨,但还得再依我两件事。” 蛇妖皇帝都不去问什么事情,直接愁眉苦脸地应道:“大圣明鉴,我能做的都已做了,再添两件事……实在难煞孩儿了。” 苏景笑而摇头:“好歹你先听一听,说不定都是举手之劳呢?” 洪吉仍苦着脸色:“您老的差遣,岂有轻松之事,唉,您先说来听吧,能做的孩儿一定做,万一做不来,还请大圣垂怜、请大圣体谅。” 苏景开门见山:“第一件事,洪灵灵,在龟壳最后、誓罚之末再添一句:若背誓,让我蚀海断子绝孙!”,说完想来蚀海和自己说话的样子,苏景举起了一只拳头。 洪灵灵愣了愣,回过神来后忙不迭应了个“是”,咔咔地开始刻龟壳填字。 地面上,自皇帝洪吉之下所有洪蛇子孙全都面露无奈,是真无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苏景挺开心的,低下头去洪吉:“这第一件事,你可依得?” 洪吉点头,表情古怪:“依得,依得,大圣不会背誓,洪蛇一脉必能万代繁衍。” “好!”苏景笑得愈发开心了,另只手举拳:“第二件事,我听说你手上有一枚天无常丹……”说到这里,大圣爷身形一震,从高高在上的宝座直落地面,就站在洪吉面前,与之目光相对,两个字声音轻、语气却极重:“给、我。” 洪吉皱起了眉头。 苏景再不多说半字,更没有绽放妖威催动气焰,就那么平平淡淡的站着,目光清透、盯住了对方的眼睛。 沉默片刻,洪吉问:“此事大圣从何而知?” 苏景不答反问:“那你有还是没有?” 又是片刻沉默,洪吉忽然笑了,退后两步,长身一揖:“儿孙的性命都是您老给的,我们有什么,大圣爷予取予夺!孩儿手上正有一枚天无常,这便献于您老。” 私心而论,对这枚灵丹,苏景的关注尚在两国战事之上,他突然提出此事意在试探,皇帝有可能说出的几种托词都在他的盘算之内,唯独没想到,洪吉竟会如此痛快地应下了此事,要将天无常丹送上! 苏景并无欢喜之色,反而将脸色一沉。 有些话不用说出口,洪吉明白他的意思,微笑说道:“大圣放心,我得有多胆大才敢……不,我得有多傻,才会弄一枚假灵丹来蒙骗您老,丹是真的,只是……” 说道这里,他又把话锋一转,笑道:“这就请您老随我去取丹。” 言罢,洪吉转身传谕,大圣被请上万岁云驾,大队人马向着西方急掠而去。 上古仙丹,不是随身携带,更没有藏于卫戍重重的皇城重地,居然放在了外面某处?事情反常,但苏景并不多问,等到了地方自有分晓。 路途不算近,苏景端坐云驾正中,洪吉坐在下首相陪:“此去三天路程,请您老耐心等待。”说完,他把话锋一转,随口扯起了闲话:“大圣爷的这件袍子着实了不起。” “是我那九采乾坤线为我引来的宝物,应该是中土人物的,我喜欢这样式。”苏景应道。 洪吉点头笑道:“若我所料不差,应是随心而相的宝物?” 苏景暗生警惕,扮大圣元魂的关键所在就是这件袍子,若是被对方看破,他就得逃命了。不过大圣爷脸上神情不变:“你的眼力倒是不错!” “哪里,孩儿一共认识二十七个中土汉字,由此看出袍像所显应该是大圣爷爷心中所想,”洪吉呵呵呵地笑:“那‘女、子’两字如此醒目,刚好我还认得这两字……大圣爷放心,待取了灵丹,孩儿就为您安排一场好春色。” 第二百一十九章 云结瑞,黄金屋 洪吉皇帝笑得“尽在不言中”,苏景也没打算再教他认第二十八个中土汉字,就此换过话题,问起了两国间的战事。 齐凤国是尘霄生来到南荒之后才建起的,一共能有多少年头?论根基、论底蕴、论实力,哪一样都比不过由洪蛇一脉经营多年的剥皮国。双方相差悬殊,胜负本来毫无悬念,但双方真正开战到现在,剥皮非但没能占到一点便宜,反而不大不小的、一直在吃亏,五十年里,剥皮国妖灵神修为的大妖猛将,被齐凤国斩了好几个。 会有这样的局面,苏景全不意外。 尘霄生师兄本就不是为了自己的妖国才要打这一仗的。离山弟子,正道本色,自然要匡护中土,他的齐凤国干脆可以看作是中土世界的屏障,当战事开启,尘霄生身后自然会有中土修家的支持,说不定离山也遣来了高手相助。 或许是离开中土的时间不短了,一想到离山,苏景竟觉得心中微微一热,这感觉来得颇有些意外,但也让他惬意莫名。 大概了解战事,知道师兄没吃亏,苏景放心不少,有心再了解下“侍剑童子”的状况,不过这事哪能问皇帝,生怕人家不知道是奸细么?就此收声再不废话了。 言多有失、他又不是真正大圣,还是少开口的好。 一路寂静,万岁云驾向西疾驰,三天路程全无异常,苏景灵识远播,发现沿途全无卫戍痕迹。 堪称仙丹的灵药,剥皮皇帝竟如此托大? 另外,对身边的这位洪蛇皇帝,苏景心中也升起一份惊讶:初见面时,他能感受对方气势,巅顶大妖、修为不俗,可是相处的久了,洪吉又常常会让苏景升起一道“此人不过是普通人”错觉。 并非“忽上忽下”,洪吉身上的气韵浑然天成,截然不同的气势与他身上毫无冲突,若非苏景有烈火世界为基、有金乌法眼为觉,根本都休想探知洪吉这份气韵。 若探不到,不觉什么;探到了,心中想到的便只有四个字:高深莫测。 十二灵阶、上品妖灵神,是妖修飞升前最高成就,可境界相同不表示修为相同、更不说明战力相同。 同个境界,也有云泥之差。 苏景忽然觉得有些兴奋…… 直到第三天傍晚,皇帝云驾停在一片葱葱郁郁的山岭前。 苏景举目远眺,大概五百里方圆层峦叠翠,大小山峰连绵起伏。 洪吉对身边侍卫一摆手:“鸣锣吧!” 一个大妖取出一面紫红大锣,跃身高空,口中妖咒朗朗,大唱声中挥动槌儿,对着紫红打锣狠狠敲了三下。 一面锣,三声响,却各不相同,第一声犹如龙吟般清澈嘹亮,惊颤天空;第二声却如闷鼓似的低沉压抑,闷得大地都是一震;第三声奋力砸出的,却是一串清脆悦耳、仿若风铃的叮咚碎响。 碎响过后,五百里山峦突兀晃动起来,嘎啦啦的怪声中土崩石裂山壳轰塌,山中奇袭的鸟群惊飞,遮天蔽日。足足半个时辰的巨震,当碎石落进、尘埃扬散,五百里青秀山峦不见,只剩百个青黑巨汉! 大山,摇身一变,化作巨汉!饶是苏景见多识广,乍见这奇观,仍忍不住大吃一惊! 剥皮皇帝云驾气势不俗,千人站上去绰绰有余,却还覆不住一个巨人的头顶…… 空中鸟瞰,百名巨人站成一圈,结了一个巨大的圆阵,每人手中都攥着一根粗大锁链,锁链另一段深埋地下,不知牵引着什么东西。 山魈石怪,千形百态,既有山胎兄弟那样的憨厚巨人,也有老石头、烈烈儿那种顽皮妖精,眼前这些石怪则另属一支,唤作大石蛮,身形百丈开外、他们本身就是大山! 巨力无边却灵智混沌,动作更是缓慢如龟,勉强算作妖怪,实际与大块的石头也没有太大区别。 力量蛮横绝不会错,但在打斗中却无比脆弱,一个五灵阶的法术打在头上、胸口或小腹要害便必死无疑,是以大石蛮虽罕见,却没有什么实际“用处”。 百名山一般的大石蛮被宏锣惊醒,愣愣站在原地、昂首望向天空里的妖官。 妖官则望向皇帝,后者摆着手笑道:“不用看我,快请力士们干活吧,请出天无常丹!” 妖官收了铜锣,左手一面大旗摇摆、右手则是一只乌黑的号角,吹响的声音犹如两块顽石摩擦,听得人心浮气躁,大石蛮得了号令,缓缓转身、把手中粗锁链负伤肩膀,如拉纤一般,欠身弓步、一起向外用力猛拉。 一步、两步……大石蛮步伐整齐。 十步之后,金属交击的刺耳脆声突兀炸响,百根长索陡然绷紧,显然吃上了力气,旋即大地开始隆隆颤抖。 与此同时,蓝天之上流云飞转,层层云相变化不停,最终凝化白鹤之形,昂首亮翅、遥对九霄。云结瑞,异宝出世之象! 大石蛮动作吃力、缓慢,但一步一步踏出的结实无比,大地震颤得越来越剧烈,轰轰闷响渐渐连成一片,仿佛下面正有战鼓擂动。 随他们“越走越远”,灵瑞出世的显像也愈发明显了,空气之中七彩灵光迸现不停,微风之内饱蕴香甜沁人心脾,九霄之上甚至还隐隐传出了灵鸟欢畅。 这方圆千多里的气氛,也渐渐躁动起来,清晰可辨,或强或若的妖气自四面八方涌出,灵宝出世的异象如此明显,附近的精怪、异兽皆受引诱,赶来查探。 不用皇帝吩咐什么,身后一位魁伟大将便一飞冲天,如雷吼喝:“呔,尔等山修野怪听好,蚀海大圣与吾皇万岁在此开启丹藏,五百里疆域列禁,擅入者死!”言罢他把腰间绑缚的一只口袋打开、迎风一抖,一队队盔明甲亮的妖兵驾云而出,分赴四方巡逻卫戍。 排出口袋兵后大将军还不罢休,又扬手向天空抛出一面令旗。 小小令旗直飞千丈高空,迎风展开、飘摆几下便告无形,换而一道青灰穹幕倒扣下来,把这方圆五百里的地方稳稳罩住…… 催促大石蛮劳作的号角声,自从响起之刻,整整持续了十七天,巨人拉纤步步不停,这样的阵势又哪是取丹,看他们的架势,似是要把阴曹地府从幽冥中拉出来一般! 苏景端坐云端,静静等待着。 直到第十八天黎明时份,大地深处猛地炸响一声轰鸣,一百根巨锁牵连之物终于被巨人拖出地面:一座小房子。 的确是房子,却非砖木垒砌,更不存屋顶窗棂,四四方方、只看开了一个门洞的房子。 通体金煌,小房子却并不耀眼,更没有金光闪烁,正正相反的,它一出土,周遭天地迅速黯淡,仿佛所有光芒都被它吸敛!屋子还有声音,不是内中传来什么响动,而是这小房子的墙壁自鸣,一声声剑鸣般得轻唱、缥缈悠扬…… 苏景好歹在离山修行了五十年,见识不俗,一眼望去心中微微一惊:这哪是房子,分明是一块成形、纯透、饱蕴灵性的太乙金精! 炼化飞剑、法宝的至上神金,比起那九天玄铁心、绝地紫玉髓还要更珍贵,据说离山公冶长老手上有巴掌大的一小块太乙金,被他视若珍宝,却一直不肯祭炼,公冶长老说得明白,一是自己的修持还不够,现在开炉没准会暴殄天物;另则他的太乙金尚未熟透、需得好生滋养才能变作太乙金精。 小房子浑然一体,并非搭建而成——这么巨大的一块太乙金精,被人挖空、做了一间屋子。 就在黄金屋出土刹那,苏景直觉一股热浪催面,烤得他一时间呼吸都难以为继! 初入南荒时、刚刚被天火席卷过的天斗山,和地上那小小房子一比,简直就是“冰天雪地”! 要知道此刻云驾尚在高空悬浮,而苏景自己就是玩火的小祖宗,连他都觉难耐的热意,其他妖怪便更难忍受了,嘭嘭的闷响连串,大小妖怪几乎尽数撑起护身妖术抵御热浪。 那些拉纤的巨人则尽数沉入地面去躲避这炽烈灼烤。 片刻功夫,就连皇帝的云驾也承受不住那小屋子冲起的热意,竟有了渐渐融化之意,不等陛下吩咐,妖官忙不迭催动云驾避开热意直冲之处,远远地遁去一旁。 不过那黄金屋似是另又法术设禁,不会伤及所在大地,否则凭着它的炽热,假以时日这方圆千百里都会被烤化成熔浆! 洪吉伸手遥指小屋:“启禀老祖,灵丹就在那屋子里,要不要下去看看?” 蛇妖皇帝神情一派自然,对金精中蒸腾起的热浪全无反应。 哪有什么可犹豫的,苏景缓缓落向地面。 大队人马留在半空,蛇妖皇帝居然对苏景毫无戒心,与他一起降了下来,身边只带了一老、一少两个护卫。 两个护卫均为人形,幻形中全无破绽,看不出是什么妖怪。 不过五感清明、探查得明白,云驾上至少还有七道气机牢牢锁在自己身上,不用问,全都是浩大妖法,只要自己稍有异动,灭顶之灾立刻降下。对此苏景只道不知,倒是在下落途中、距离渐近,苏景对黄金屋散出的热意感受得更加清晰了:灼热没错,但这份几近熔烬万物的炙热并非来自于火,而是来自于剑。 烈烈滚烫,剑势。 第二百二十章 巅顶大愿 落足于小屋正面,苏景忽又是一愣:屋子里一对童子,正对坐着一座六尺丹炉,眼睛一眨不眨地监察“火候”…… 深藏地下、热意冲天的黄金屋中有人,让苏景意外十足,而待他看清那两个童子的装束,心中陡掀惊涛骇浪。 样式古拙的青色长袍,今日中土难寻,但苏景却见过:明明白白,就是江山剑域弟子的装束! 江山剑域还有传人么? 心旌动摇,一瞬即止,下一刻苏景凝神在看,人影诡怪的消失了……黄金屋中只有一座丹炉陈列正中,根本没有什么童子。 今日苏景早已不再是那个无知小子,稍一琢磨便恍然大悟。老僧修持、面壁百年后山石壁上会留下他的影子、亘古不散;那两个童子的幻象也是同样的道理,他们守候丹炉不止多少年,这黄金屋又是灵性之物,童子们早已离开,但两人的身相留了下来。 苏景几人落足于黄金屋百丈外,洪吉笑了声:“仙丹就在屋中,只是这里太热了,孩儿修持不够,再靠近怕是力有未逮,您老……” 对这等假惺惺的说辞,苏景没有半字回应,迈步向着黄金屋走去。 越向前走便越炙热,苏景修的是“光热始祖”,全不怕热浪侵袭,可是这座黄金屋的热是因剑而立,苏景不怕热却没办法不怕剑,三十步后,前进的势子便渐渐阻滞。 屋中透出的剑势,连鬼袍都已无法抵御,随他前进、缓缓切入肌理,若再恃强冒进无异把身体撞向刀锋。 皇帝身后的老少护卫对望了一眼,目中尽是讥诮之意。 洪吉则是一副关心神情,声音更是体贴:“大圣,不可逞强啊。” 话音刚落,一串剑鸣轻响,剑羽散出,飘零四周结域相护,层层绞断黄金屋透出的剑势、助主人前进。 云驾上注目苏景的众多妖孽大都面现惊诧:金色剑羽飘飘,大圣裹身其间。不提其他只说那道华丽,连阿嫣小母那么有眼光的精怪都爱死了红袍绿裤滚金丝……留守云驾的妖怪见了苏景的“气度”,眼中哪能没有艳羡。 另外也有些精怪,乍见剑羽时眼角微微一跳,这些人都是修为精深之辈,看出了剑羽行布的气韵。 但地面上的三个妖怪神情不变,皇帝“关心”,老少护卫“不屑”。 苏景的脚步重新稳定。 不久之后,又是三十丈走完,黄金屋的烈火剑意愈发浩荡。旁人或难以察觉,但苏景自己怎能不明白,剑羽之势渐渐散乱、就要护不住他了。 老少侍卫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了,皇帝又欲开口,但尚未出声眼前突兀一道金光闪烁,苏景头顶悬起一轮灿灿骄阳! 骨金乌藏于金轮之中。 剑刹天乌,阳火正法炼化的巅绝剑法,若剑羽炼取了阳火之柔,此剑便焠得了骄阳之烈,单以剑势而论,骨金乌远胜剑羽,剑出而戾烈生! 不是刺出瞬灭一剑,而是以天乌剑势对抗黄金屋的剑势、斩棘开路! 老侍卫的眼睛亮了一瞬、小侍卫眉头稍稍一皱,洪吉则笑着喝彩:“大圣得金火之威,孩儿与有荣焉。” 苏景头也不回,摆了摆手算是应酬了这句客气话,继续向前走去。脚步稳定从容,但越向那黄金屋前进、心绪便越发复杂起来…… 惊讶有之,自己什么斤两自己最清楚。论修,体内藏了整整一座烈火世界;论剑,无论剑羽还是古天乌都是上上好剑,剑域和瞬灭均为绝妙剑法,自己更是从见过小师娘那天起就开始练剑,可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也不过是勉强够上走进这丹房的资格! 侥幸有之,若非识海五十年死中求活的机缘,就算他找到了地方,也只有望洋兴叹的份。 兴奋有之,金精之屋、剑域童子,应该真有仙丹吧。 佩服有之,丹术由来已久,传承至今繁衍无数,可不管谁家法门,炼丹都要用火,只是真火、冥炎、赤炼之间的区别罢了,唯独这里,竟用剑势来炼丹!难怪这天无常丹就只有江山剑域能炼。 忐忑更甚,若真有仙丹,为何洪蛇不取?苏景不信他们没办法靠近丹房……妖怪们看不见的,苏景忽然又笑了,从小到大他可都不是这种“百味杂陈”的性情,这么多年心绪横生,还是古怪了。 其实不古怪,苏景踏入修行、所有所有机缘,都起于离山陆老祖。 有朝一日,攥着拳头去到老头子面前,猛一摊开手掌,把得意洋洋藏在目光中、另只手浑不在乎地摆着:“天无常丹,我弄来了,没费劲。”语气不能太得意,但该卖的乖还得卖……到时候看老头儿啥表情? 助老祖离开青灯境,助他完成飞仙,这是苏景的巅顶大愿! 便因如此,当希望突显,苏景心微乱。 就在这胡思乱想中,苏景飘着剑羽、带着金轮走入丹房。 空空荡荡,除了正中丹炉,屋中再无旁物。 看得稍稍仔细些,苏景便发觉,丹炉并不是摆在屋中的,而是真真正正的“浑然一体”:偌大一块太乙金精,在被挖成屋子同时,还掏铸了这丹炉。 而这一路走来,苏景也大概能确定,这炼丹的烈烈剑势,就源自这块巨大金精本身,说穿了,这黄金屋是丹房、是丹炉,同时也和前辈的天乌剑狱一样……它也是剑! 越是想得多,心中就越是惊骇,惊于前辈手段、骇于前辈神通! 丹炉的顶盖牢扣,不受灵识探索,即便走进了屋子,苏景也不确定炉中到底有没有灵丹。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绮念,阳火真元行布全身,苏景缓缓伸手、按向炉盖。 根本不等他按牢,手指才堪堪触及炉顶,便觉一道淬厉剑气,陡然自丹炉绽放,沿着自己手指逆行入体! 逆袭剑气算不得如何厚重磅礴,但那份锋锐完全超出苏景意料、甚至超出了他的理解!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如此锋利的“东西”!阳火不是不能将之炼化,可是还不等火力涌起它便已划破阻障,深入进来。 这便仿佛苏景站在城墙之后,对方一剑,破不开城轰不塌墙,但却能轻松割破刺穿砖石、继而扎进他的身体。苏景空有厚重城墙,却挡不下那锐绝一剑! 逆袭剑气不会致命、但受创必然,苏景全无办法,不料就在此刻沉睡良久的屠晚剑魂一惊而醒,玄光一绽,也是一道轻轻剑气刺出……苏景耳中几乎听到了“叮”的一声轻响,入体剑气被挡下、消弭。 苏景甩着手,惊出了一身冷汗。 百丈外,老少护卫的笑容已经显于形,就连洪吉都在笑,从发现这丹房之日起,摸过丹鼎炉盖之人,就没有一个能不被剑气受伤的,洪吉不例外,老少侍卫亦如是。 大小洪蛇明知道丹炉的厉害,却没有提醒半个字,等得还不是这一下子。 可随即发现大圣爷口中喃喃似是骂了句脏话,跟着又甩了甩手,又全然没事了,三个人的笑容同时变作了愕然。 苏景开始围着炉子转圈,想找出开炉的机窍,好半晌,非但没能找到机关,反倒察觉这炉中暗藏禁制法术,可苏景脸上的喜色更浓了……自己找不到开炉的办法,别人也一样找不到,这便是说,炉中若真的有丹,别人便拿不走! 这个时候洪吉咳嗽了一声,语气一如既往的恭谨:“启禀大圣,天无常丹就在炉中,可那盖子……孩儿们揭不开啊。炉子还藏了禁制,出土之后就不能再挪动、更不能以蛮力破炉,否则丹毁炉炸不算,说不定还会有可怕反噬。” 之前洪吉那么痛快就答应献上仙丹,如今看来也再明白不过了:我有仙丹,你想要便给你,只是……你拿得走么?! 苏景从黄金屋中探头:“你确定炉中有丹?” “这绝不会错,每隔三千年,丹炉都会吐纳丹气半个时辰,若无丹自不会如此。” 苏景“哦”了一声,笑道:“有丹就好,我再试试,你们得多等会。” 洪吉应道:“大圣爷尽管去试,孩儿等得,等上十天半个月都无妨!”说话时,身后老护卫袍袖一抖,取出了一张宝座摆放皇帝身后。 洪吉落座,脸上的笑容更浓了些,他倒真想看看大圣爷准备怎么对付这个炉子……更想看看大圣最后取丹不成、无功而返时脸上会是什么神情。 七千年前,洪蛇弟子无意中发现此间群山皆为大石蛮力士所化,惊诧之下再做追查,进而发现地下竟还埋藏着一座太古时的丹房、丹炉,且炉中有丹! 一面在附近寻访追查这丹炉的来历,一面深挖地下想要掘出丹炉。 前一件事进行的还算顺利,精怪寿命漫长、古老传说轻易也不会失传断代,有土著精怪听前辈说过,以前曾有一群中土人士在此开炉炼“天无常丹”。 可后一件事做起来就大大的麻烦了,炉藏地心、有凌厉禁制守护,根本无法挖掘。想要丹房出土,只能用当初炼丹者留念的办法:唤醒沉睡周围的大石蛮,将其拖拽出来。洪蛇一脉也当真了得,用去两千年的时间,硬是破解了大石蛮的驱役之术,终于把这丹房弄了出来。 再之后……就真正没办法了。整整五千年,洪蛇费劲心机,竟没办法把这炉子打开来,更毋论取丹。 若蚀海大圣归窍还身,回复全盛时的法力,或许还能对付得了这座炉子;可是现在、就凭元神之力?洪吉就算死上十次,也不信他能开炉、得丹!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丹炉剑气,游刃寻隙 坐在椅上,洪吉笑容惬意、远远地透过门洞去看苏景如何摆弄丹炉,可皇帝陛下突然眯起了眼睛,笑容敛去、目光专注起来:丹房之内,与第一次一模一样的,苏景又伸手,按向炉盖。 就算是傻子,刚刚被蛇咬过一口,也不会马上又去摸蛇头。可大圣的手法不曾稍变,那便不用问了,一样的手法、内中藏了不一样的玄机!洪吉蕴足目力,仔细观瞧,身后一老一少两个护卫也和万岁同样的神情,看得仔仔细细…… 下一刻,苏景又被烫到了,一跳二尺、龇牙咧嘴地向后跃开,头顶险险就撞到了屋顶。 皇帝错愕、跟着啼笑皆非、最后干脆笑出了声音,还道他真有什么办法,原来是逞强。 苏景的确吃苦头了,丹炉剑气第二次侵袭又被屠晚挡下了,可锐意切身的剧痛是免不了的,疼得他直咬牙。 不过苏景真就好像不知死似的,第三次伸手、第三次跳脚呼痛;跟着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若非今天屠晚突然来了精神,苏景的经络早都被打成筛子了。 皇帝等人在外面看得又惊又笑,敢情大圣爷以前强横惯了,今天偏就不信邪了么?那就吃苦头吧。 在妖怪们想来,充其量、大圣试过几次也就该放弃了,可万万没想到的,苏景一次一次的摸炉子自讨苦吃,这一讨就是二十天! 开始的时候皇帝还算耐心,现在实在有些不耐烦了,咳嗽了一声,远远地劝道:“这丹炉着实古怪,不过一时打不开也无妨,待大圣归窍法力归真,再来取丹还不是举手之……” 话没说完,丹房中的大圣变化了手段,身边金轮微微一震消失于无形,换做一块“砚台”飞旋而出,悬浮头顶一尺之处。 皇帝精神一振,住口不再相劝,回头对身后两个护卫笑道:“来了,要动真法了!” 苏景以“砚台”擒杀佑洪大将,这是众人亲眼得见的事情,他这件宝贝威力非凡,如今亮了出来,自然是要发力猛攻。 丹房有禁制,不受蛮力强攻,这并不是说外力一碰它便会炸裂,非得到外力强大得超过丹炉承受极限时护禁才会发动,可是反过来想一想,放眼整座乾坤,又有几个人能轰得动太乙金精?至少眼前这位大圣元神不行、还差得远呢。 是以皇帝全不担心,他开开心心地看猴戏,大圣爷扮猴的戏码,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到的,何况苦等二十天,现在换了新折。 不料,苏景唤出“砚台”没错,却并未驭之攻炉,这黑袍小子居然又一次、伸手去炉盖子了…… 皇帝满脸无奈,干脆不出声了,大圣自己愿意挨“烫”,旁人犯不着劝…… 外面的人能看到苏景的动作,但因他始终背侧着身,见不到他的眼睛。 苏景的目光越来越亮! 唤出天乌剑狱,根本不是要攻炉,只是为了替换骨金乌抵挡丹房内的炽烈剑势。 一切都没变,手指搭上丹炉、锋锐剑气侵袭。 相比于丹炉剑气,自己的力量大多了,整整一座烈火世界的炼化,何其磅礴的精元!可是力量大没有用。苏景现在还未受伤全赖屠晚之功。 因为是“体内之争”,苏景辨查得也异常清晰,连续试探多次,他已经明白了,丹炉剑气锋锐之极,但绝不仅仅是锋锐,它是“游刃”,这是以无厚入有间的法门。甚至可以说,丹炉剑气之锐,倒有大半是因它的“游”。 浑厚真元凝结,化作巨力轰出去,这力量看似浑然一体牢不可破。可实际里,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存缝隙的。西天灵台的不坏金刚又如何?金身照样缝隙无数,只是太细微、无以察罢了。 丹炉剑气,能找到苏景真元之隙,所以它能轻松划过来,直击要害。 所有上乘剑术都以“意”为先,想学剑就要先“会意”,丹炉剑气是一道杀招,又何尝不是一道巅妙剑术,它的剑意便是“寻隙”,它的杀法便是“游刃”。 要破“游刃”,不外两个办法。一是修为远胜、己身己力之隙比着游刃之无厚更无厚,发丝细的刀锋肯定划不进蚕丝细的缝隙;另个办法则是游刃破游刃! 前者比的是修为,后者比的则是剑术了,以“游刃”剑意,世上万物皆有缝隙,那游刃自己也不例外。屠晚破丹炉剑气便是如此。 屠晚绽出的剑气亦为游刃,但更精妙,它能寻到丹炉剑气之隙,继而破之将其化于无形。 爱剑之人突然体会到一重自己从未想到过的精妙剑术……苏景没办法不激动,眼睛没办法不亮! 妖怪们见他一次次地去摸炉子,只道不愿在晚辈眼前丢脸,所以试个不停,又哪会想到他是在揣摩剑意。 此刻剑意体会得差不多了,他收骨金乌入体,却是为了练剑。 炼这寻隙、游刃的剑术。 苏景自己想修这门剑术,且他想开炉,也非得修成这一剑不可。 苏景懂剑,反复试探中渐渐领悟,这丹炉就是以剑为锁,想取丹便得以剑开锁!挡下丹炉游刃,不过是摸到锁头的资格,再以自己的游刃入炉鼎,才是开锁的钥匙。 屠晚能帮助自己挡剑,却不肯“反刺”,想夺丹,苏景就得自己修炼。 自收回骨金乌开始,骨金乌便追随于屠晚之后,屠晚一动,它也随之一动。 屠晚一剑,清晰且精准,不会多费一份力气,轻轻巧巧地迎上丹炉剑意,破。 骨金乌一剑,激烈勇猛,却盲目而散乱,轻轻巧巧地被丹炉剑意破掉……不过没关系,随试炼、心思入静而脑中那一点清明却渐渐开阔了。 金乌辨真,阳火正法本就炼目,有辨尘入微奇效,单以“寻隙”而论,金乌弟子得天独厚;背景莫名的剑魂屠晚,一年到头都在沉睡不醒,偶尔一怒必惊天地,他带给苏景的绝非一道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必杀之术,屠晚真正的好处是让苏景开了剑术的窍。 短短百多年的修行,就把瞬灭、封疆两道巅顶剑术炼出一个初步模样,这天分哪里来的?究其根底,屠晚的剑意熏染。 修法支持、剑意开悟,苏景不怕学剑,只怕无剑可学。 而这游刃最最精奇之处,既是独乘剑术,也是辅乘妙法! 以骨金乌的瞬灭迅疾、再辅以游刃之术;或以剑羽的细腻无端再配上寻隙之法,那有会是什么样的威力?! 先是屠晚在前,骨金乌在后,揣摩之中,模仿、学习;后来金乌抢先动气,试探着去对方丹炉剑意,可惜一触即溃,还是要靠屠晚;渐渐,金乌剑气坚持的时候能稍长一些了,对方在寻隙,苏景控制自己的剑意变隙;再之后,金乌剑气也尝试着开始寻隙、寻丹炉剑气之隙…… 苏景心无旁骛,站在丹炉前,摸、摸、摸……他已真正沉迷其中,可是在外人看来,此事何其无聊。 时间一晃,整整七个月! 皇帝陛下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出声劝阻了,但大圣爷混不理会,只好陪等。 “陛下,这么长时间了,他要摸一甲子,难不成您等他六十年?”整整七个月未发一言的年老侍卫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但他说话竟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不知情者听了必会大吃一惊。 少年侍卫也随之开口:“万岁国事繁忙,总耽搁在此实在有些不妥。”他的声音倒是正常得很。 剥皮立国多年,礼法教统这些事情看上去乱七八糟,但国治自成体统,还真不需要皇帝太多操心,最简单的,若皇帝闭关修炼、动辄就是几百年时间,国家照样平稳有序。而且皇帝现在只是不再皇宫,有什么大事就转呈到此,不会耽误什么,少年侍卫只是等得不耐烦了,随口找个理由罢了。 皇帝张口,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这是修成人形之后添的毛病,之后皇帝起身,看来是打算听从属下劝告、不想再等了。 可是对大圣告辞之言才刚到喉咙、尚未出口,皇帝就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把那些话尽数压回肚内! 不止皇帝,老少护卫的眼中也同时闪过一抹精光:三个大妖看得清楚,大圣按上了丹炉! 右手、食指。 虽然只是一根手指,但明明白白的,大圣一指按在了丹炉顶盖上,再没有被弹开。 苏景脸上却不见喜色,骨金乌的“游刃”已经有了雏形,不靠屠晚帮忙、凭它自己之力,也能勉强挡下丹炉剑气,可说到底,也才一根手指,还差得远了。 看得见的,是他的右手按在丹炉上不动;看不见的,却是丹炉几乎毫不停顿的绽出剑气、猛攻这“加身一指”,短短一个呼吸的功夫,这丹炉刺出了十剑还是百剑?苏景分不清楚,他只晓得,全力催动骨金乌剑气相抗。 从颤抖不休、随时可能被“弹开”到越来越稳定;从整只右手乃至右臂都紧绷用力,到缓缓放松,到最后苏景食指搭在丹炉、与按在一块木头上再不见什么区别,又是一个月的功夫! 苏景凝神,一直翘起的右手中指缓缓放落,搭于丹炉顶盖。 第二根手指。 不出所料的,丹炉内一道剑气急起,直刺中指! 攻袭食指的剑气并未停歇,更没有稍稍减弱,丹炉同时刺出两剑。 心意急转,骨金乌也分出一道剑气迎敌。苏景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骨金乌虽成功“兵分两路”,但剑气也由此失了稳重,随即剧痛传来,两根手指同时失守。 剑魂屠晚玄光轻闪,刺出两道剑气,为苏景挡下了丹炉之袭,轻松洒然,游刃有余。 苏景闭目,长呼、长吸,再开目时非但不见颓然,反而目光更亮、也更清澈了,再度伸手,仍是两根手指,他得打赢这炉子,非赢不可。 第二百二十二章 祥光绽,自己人 以前苏景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和一个炉子比剑。 是比剑,更是习剑。 按住第二根手指,用去了一年。 第三根手指用去时间更加漫长了,整整两年的时间,苏景才按稳了第三根手指。 早就打算离开的洪吉却没走,眼看着大圣一根根手指的加上去,就算他看不懂这是剑术,至少也能明白,大圣找到了突破的法门。 洪吉要等。五千年没能破开的仙丹炼炉,再等上个几年又算什么?他身后又多出了四个侍卫,都是中年人模样,从身形到长相全无分别,一看便知是同胞所出的四兄弟。 不过,“三根手指”之后,苏景的进境又复加快,第四根、尾指用了一年便稳住,到右手最后的拇指时,才只用半年光景……这不奇怪,剑之一道,越运用也就越纯熟,骨金乌同绽三道“游刃”剑气时便突破瓶颈,第四、第五道游刃成形的速度陡然提高。 不知不觉,五年流过,至此,苏景右手稳扣于丹炉顶盖。 一声剑鸣,北冥出鞘;金光寂灭,九九剑羽被主人收回体内。 苏景以北冥替换了剑羽,骨金乌一剑化出五道游刃已经是极限了,所以苏景要再炼新剑,他的左手还空着。 他要把左手也放上去。 开丹炉顶盖,单手力有未逮,更要紧的是,他觉得只骨金乌游刃还不够。 剑羽入体,左手食指按向丹炉……五指,七年。 剑分出几道游刃,御剑之人也要分出几段心神,当骨金乌、剑羽一共绽起七道剑气时,苏景的心神便不稳了,这是一层修行阻障。 破这一障整整三年,再之后又复阔步猛进,前后十二年,苏景以双手抓住丹炉顶盖! 但苏景全无放松之意,仿佛一棵树似的,十指扣着丹炉,一动不动。 苏景在斗剑,自己的十道游刃,随心所向,于十指之间来回变换移转,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叮叮当当”剑鸣声,苏景与丹炉斗个不停,此刻屠晚又复沉睡了,这鬼剑有灵,似是明白用不到自己出手了…… 又是一年过去。洪吉转头,问身后的老、少两个侍卫:“你们说,他开得了丹炉么?” 年老侍卫冷笑:“双手都搭上去的不少,能掀开盖子的一个没有,他不错,但不行。” 洪吉不置可否,又望向少年侍卫,后者开口:“能开他也不敢开!” 皇帝哈哈一笑:“这句话有些意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放眼望去,周遭尽是皇帝的心腹,这样的情形下开炉取丹?这得是多傻的大圣爷啊。 皇帝心里笃定再笃定,就算万一、大圣爷有开炉的本事,他也没取丹的胆子! 话说完,短短三天之后,已经僵立太久了的苏景,忽然转过头,向着蛇妖皇帝点点头,旋即十根手指微振,骨金乌、剑羽暴发全力,前十道游刃抵下了丹炉猛攻,后十道游刃接踵而起,逆袭攻入丹炉! 苏景开炉! 剥皮妖族穷尽全力、耗费五千年未能打开的丹炉,于苏景十指之下开启! 会如此,妖蛮不谙剑法,自然领悟不到江山剑域的丹炉开启之法。至于苏景,他剑术资质了得固然是重要缘由,而另一重关键,他与江山剑域有着说不清的渊源,当年中土时剑冢神剑任他采撷;今日这丹炉也没为难他、真的没为难,这才让他只用了十三年就开炉。 真正的一声剑鸣,清越而悠扬,自丹房之中响起,传遍四方! 那丹炉的盖子揭开来,一道七彩祥光冲跃而起,连太乙金精铸就的屋顶都无法阻挡,炉中祥光透了屋顶,直奔九天。 湛蓝天空如无边大幕,仙光投射其上,映出的:花红柳绿、水秀山青,大湖中有锦鲤纵跃、山坡上有白羊闲逛,农田里几只乌鸦偷嘴、村落里两个小儿摔跤……好一片漂亮世界! 还有芬芳香气,不是丹药香,而是花草清新:随丹炉打开,视线之内鲜花遍布,不是幻象,真的花、真的草,肉眼可见从土石中钻出、茁壮、孕株、盛放!鲜花世界,旖旎无边,有因它出现的太无端而平添迷离。 没人想到苏景竟真的敢开炉,更没人想到灵丹显世竟会绽起如此美景。 丹炉内,一枚龙眼大小的丹丸正溜溜飞转,不带一丝浮夸瑰色,只有无暇洁白。 没有吼喝,只有随身形疾扑而绽放的烈烈妖威,洪吉身后一老一少四中年,六大侍卫快若流光、猛扑丹房。 他们快、苏景更快,金光绽烁剑羽结域;右手一探挽起浮于身畔的北冥、锋锐遥指强敌;头顶一尺处天乌剑狱急急飞旋,剑意凛冽;还有那头白骨金乌,悄然出现在主人的肩头,空洞的眼窝牢牢盯住冲在最前面的那个老侍卫。 …… “要不要开炉”,苏景和丹炉习剑、练剑十三年,这五个字也琢磨整整十三年。 环境不好,甚至可以说极厄,皇帝身边的力量和皇后的阵仗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一旦仙丹出世,谁能不眼红?祖宗在洪蛇眼中又算个屁。 眼下绝不是开炉的好时机。 可是……再糟糕的时机,也好过“没机会”。 只要自己一离开,丹炉就会沉入地下,大石蛮重新入眠,唤醒他们的办法就只有皇帝和心腹晓得,自己能不能把办法偷出来是未可知事;更要紧的,苏景在剥皮国待不久了,洪吉要让蚀海归窍,就算那个阵法再神奇万倍,也不可能让自己这个假元神去入主大蛇,自己的身份立时就会被戳穿。那阵法准备妥当之日,就是自己逃跑之时了。 这次不开炉、下次机会什么时候会再来? 丹房一站十三年,精修剑法不辍,是为了开炉取丹,更为了应付妖怪抢丹大打一场做好准备。 黑石洞天,卿眉老祖身旁,一道血环缓缓旋转,每转上一周、血环的颜色就更殷红一份;扶乩仙子肃容而立、左手食指在右手掌心轻轻摩挲着,越摩挲,她身上透出的剑意越凛冽;三尸各取殷天子在手,剑敛寒芒杀势饱蕴。大圣玦内亦如是,五十六个妖蛮都催转妖元蓄势以待……所有人都得了苏景的招呼,随时准备冲出去放手狠斗一场! “放肆!”突兀一声断喝,皇帝洪吉吐气开声! 是皇帝钦命,更是大妖言法,六个飞扑侍卫的身势被他两字击破,同时落足地面,六人中动作最快的老侍卫已经冲到丹房七丈处,只差毫厘便会迎上剑羽了。 “尔等想要做甚?!”洪吉站起身来,声色俱厉:“何故冲向丹房,欲做乱臣贼子、对先祖大圣不利么?” 少年侍卫心思转得快,立刻顺着皇帝的话说下去:“仙丹现于世,神髓动人心,臣等上前只因修为浅薄定力不足,不由自主被勾了魂……陛下明鉴,大圣明鉴,我们绝无冒犯之心。” 话是这样说,六个护卫也暂告落地,但围攻之势不变,身上随法而动的妖威更不曾减灭半分! 悬于高空的妖精云驾,也趁着这个时候漂浮过来,沉沉地压在了黄金屋之上…… 黑石洞天开放,扶乩等人都能看到外间的情形。拈花替本尊着急,又皱眉又咬牙:“苏锵锵怎么变傻了?好歹先把灵丹收起来再说啊!” 苏景举剑与一群强敌对峙,就任由灵丹在炉溜溜转个不休,竟没伸手去取。 “上上灵丹,不能开炉即取,”轻轻抚摸自己手心的扶乩开口:“灵丹初降于世,须得与天地交融,做一次吐纳。” 仙子的声音清恬,不过短短两句话,却让一旁的卿眉心生佩服。佩服的不是扶乩的见识,她说的是丹家常识,算不得高深道理,只是拈花无知罢了。 卿眉敬佩的,是大敌当前,死战在即时扶乩语气中那份从容! 行功蓄势、真元饱蕴时,普通修家贸然开口讲话会卸掉气势,大修家不存此患,但也得行气驭声以保斗势不衰,由此语气会略显僵硬,卿眉自忖,现在若是他开口讲话,绝做不到扶乩这般“轻描淡写、不着痕迹”。 只凭一句话,修为高下、正法深浅便不言而喻了。 想一想当年八祖那“立例”一剑;想一想好兄弟尘霄生的固执处世;想一想外面那个苏景的花样百出;再看看眼前扶乩仙子的气度,卿眉心中不由自主的一声苦笑:离山,离山! 扶乩仙子为拈花解惑,本来是个一片好心,不料惹了雷动天宗,痨病鬼哼了一声:“我的兄弟,不劳仙子教导。” 赤目搭口,帮老大:“不错,咱们给你又不熟!” 拈花空着的那只小胖手摆了摆手,帮扶乩解围:“她不算外人,早晚要嫁给苏锵锵,算是咱们哥们的小嫂子!” 赤目一愕,随即咧嘴笑了:“那是咱自己人,一家人。” 雷动立刻欢喜了:“仙子教导的是,以后多教导,我们爱听。” 扶乩懵了,身上凝起的淬厉剑势都有些撒乱了,赶忙又使劲划手心重聚气势,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说。 雷动咳嗽一声,又把话题拉回来,继续教导拈花:“你看外面,天上的祥光投影、遍野山花绽放,就是灵丹的‘吐纳’、就是丹与大世界的交融,等到异象尽消才尽全功,之前决不能动它,否则仙丹立化顽石,前功尽弃。” 第二百二十三章 天无常 洪吉训斥侍卫,声色俱厉! 蛇妖放弃夺丹的打算了?又或是另有所图?苏景分不清,所以只对那冲上前的六个侍卫说两字:“跪下!” 六个侍卫毫不犹豫,立刻跪倒在地,苏景心中不敢丝毫放松,但还是笑了,想起以前在离山作威作福的快活日子了。 一边笑着,抬眼望向洪吉。 这个时候洪吉骂得够了,迎上苏景目光:“孩儿定会严惩这几个不懂事的畜生,您老千万别见怪……还有,再请您老跟贵宠说说,让它别老盯着我了。”说到这里,洪吉笑了:“被它看的浑身不自在。” 骨金乌。 只是一副遗骸,本不应目光,但洪吉真就觉得,这头鬼鸟的眼窝中寒光闪烁、正随着大圣一起,冷森森地望向了自己。 苏景没理他的话茬,反问:“仙丹已出,你不动心?” 从呵斥侍卫开始,洪吉就毫不掩饰自己眼中贪婪,闻言直接点头:“动心!” “动心却不抢,我洪蛇子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出息了。”大圣爷目光炯炯,颇有些“你来抢个试试吧”的意思,虽只是“元神”,但眼中那份骄横比起古时真正的凶猛蚀海又差得了几分? “不是不敢抢,是不能抢。非得有大造化,否则不能得仙丹,”洪吉的说辞飘忽:“若是别人的造化,我抢了就抢了,可老祖宗的造化,就是咱们洪蛇一脉的造化,我要去抢,怕是会遭天谴啊。” 说到这里,洪吉又笑了起来:“再说,您老一怒,何异天谴?开炉取丹本就是意外之事,不再孩儿算计中,就当当初没找到这炉子就是了,只要您老肯立那龟壳誓,孩儿便心满意足了。” “先立誓,再取丹?”苏景问。丹在炉内,仍做“吐纳”尚不能取,洪吉这个时候提到“立誓”,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洪吉躬身,仍是笑着:“求老祖垂怜。” 这个时候天光突兀一黯,众人不自禁抬头,之间炉中祥光投于天幕的那片“美丽世界”剧变:大湖中水位暴涨,决堤化洪,顷刻湮灭农田;山坡剧震开裂、地火喷涌而出,山脚村落转眼覆灭,刚刚还安宁恬静的美丽世界,呼吸功夫不到便化作水火地狱! 而地面上随丹炉开放一起长出、绽放的野花,花朵猛地一扣,把游玩其间的蝴蝶、蜜蜂狠狠裹住,旋即“咀嚼”声大作,下一刻,所有花朵都沁出浓浓黑血,无数山花肉眼可见开始腐烂,沙沙怪响中,清甜的香气变成了熏人欲呕的恶臭…… 毫无征兆中,“丹象”骤变。 果然是“天无常”! 给你个漂亮世界,再于顺瞬间,毁了它给你看!炉中的灵丹飞旋不停,洁白依旧,可是现在再看它,圣洁之中,似是有透出了一份邪气。 苏景收回了目光,莫说灵丹只是透出份邪气,就算真是魔丸尸髓,若能帮到陆崖九他也非弄到手不可,喊一声:“洪灵灵,送龟壳来,孩儿孝顺,依了我那两件事,本圣这便立誓!” 丹炉开启,黄金屋接连于大石蛮手中的道道巨锁自断,火烈剑势就此消弭,洪灵灵捧了龟壳一溜烟地从云驾上跑下来,苏景开声:“天地共鉴,本圣蚀海于此立誓……” 后面洪灵灵小声一句一句的念,大圣爷朗声一句一句地跟,直到最后诸般誓罚一股脑说完,主仆两人都没忘了后添的那句“若背誓让我断子绝孙”。 立誓的功夫里,天上的丹景散去、地面野花腐烂殆尽,一切重归原样,“天无常”丹依旧转个不休,但吐纳完毕。 苏景望向洪吉:“老祖宗要取丹了。” 蛇妖皇帝似是真的没有觊觎之心,一声令下,云驾高起、大小妖孽四散退避,清空百里方圆,皇帝的谕令严格:“老祖取丹之时,敢踏入百里之禁者,罪同谋反,九族株连!” 这枚丹太重要,宁可小题大做、也容不得半分闪失,金轮绽放天乌巢日,来自苏景的太阳悬挂半空;冥冥之中,杀威棒顿地“咄咄”声与“威……武……”喊喝震慑人心,天乌剑狱展开、笼罩黄金屋;剑羽飘飘荡荡、黑狱之外再封疆十里;最后则是烈焰翻滚,剑域外方圆百里金乌阳火满铺! 即便剥皮众妖孽知道大圣爷本领了得,此刻见了他摆出的层层护禁,仍是忍不住惊得倒吸凉气。 重重手段,苏景只求安稳取丹。 丹已炼成,即便炉火熄灭也不能放太久。从丹理来说,上上灵丹与胎儿无异,到了离开娘胎的时候就一定要离开,苏景再没有片刻耽搁,玄功催转行运,于三尺之外、右手向着灵丹一引。 以苏景现在的力气,这般隔空一引,就是做巨厦也会被他拔起,可不承想灵丹全不为所动…… 又岂止是“灵丹不为所动”! 不敢直接伸手去拿,怕灵丹初成、立刻沾染人气会受污损,所以苏景隔空取物,不过探出去的真力凝结有质、与他的手臂无异,怎承想自己的真力与天无常丹才一接触,立刻就被灵丹牢牢黏住。 灵丹并未抢夺苏景内元,只是“黏住”了,且丹力古怪异常,苏景竟无法撤力,另就是:那灵丹还在溜溜飞转……苏景只觉浩然巨力传来,自己全无抗拒余地,“嗖”地一下子便被灵丹甩了起来。 松不开“手”,力气不如灵丹大,那天无常转得欢快,苏景会怎样?还能怎样?哇呀一声怪叫里,离山小师叔就好像绑在陀螺上的彩穗儿,立刻飞旋起来。 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这天无常丹是不是太……太顽皮了? 修行百年,苏景上天入海,什么事情没做过?却从想今天这样“转”,一辈子没这么转过。 金乌正法急急催转,苏景想要稳住势子,可灵丹的“力气”大不算,飞旋之中似乎还暗藏了古怪气韵。丹力强拗着苏景和它一起转,丹中气韵则直接影响、牵制了苏景的真元,让他难以相抗。 真正见鬼了! 苏景彻彻底底的发懵,既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啊,更不知该怎么办,要是招呼骨金乌给“天无常”来上一剑估计应该能解围,可毁了灵丹,他哪里舍得! 大圣玦和黑石洞天也一片寂静,苏景只是转,两处洞天的稳定不受影响,不过大伙见了苏景的状况,人人目瞪口呆是免不了的。 身内洞天不受影响,可身外的剑、法术皆随苏景而动,金轮转了、剑狱转了,九九剑羽转了,百里阳火也跟着一起疯狂打转,火之本性、越动便越疾,旋转之中火势层层暴涨,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化作百里怒漩! 百里的炽狂大火,明耀千里世界! 剥皮一脉的妖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皇帝还道是苏景故意示威,放开声音笑道:“大圣只管放心,孩儿绝不觊觎您的灵丹。” 劝慰不管用,火势愈发猛烈了,皇帝满面无奈:“大圣您怎么不信孩儿呢。”一边说着一边催动云驾升高再升高,以避开烈焰…… 苏景快疯了,暂时脱不了身算不得什么,但他隐隐约约地能感到灵丹中透出的气韵,似是要永远这般旋转下去,不会停歇! 还有,不知是不是心理使然,灵丹“抓”了个人之后似乎兴奋起来,转得更快了。此刻已经看不到苏景的人影了,干脆就是一道黑风,围住灵丹团团打转。 等了一阵子,三尸觉得不妥当了,把手中宝剑倒拖在地上,凑到一起商量要不要出去帮忙拖住苏景,拈花和赤目拿不定主意,兄弟俩一起望向老大,雷动老成持重:“再等两天看看?” “天尊妙计!”两个浑人附和,然后没事了。 转眼就是三天飞旋,拈花看了看外面,回头对两位哥哥说:“苏景的鞋甩飞了。” 赤目不知道想到了啥,红眼睛猛地一亮:“天真传人,无鞋大圣!” 言罢三个浑人跳脚捧腹,哈哈大笑。连扶乩都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三尸正兴高采烈之际,外面突兀炸起一声轰隆大响,百里阳火竟禁受不住飞旋巨力,就此崩碎开来,一团团赤炎煌煌烈烈飞袭四方! 真正无妄之灾,外围的剥皮妖兵也由此倒足了倒霉,哭爹喊娘抱头逃窜,千里妖壤轰然大乱。 剑羽、剑域和天乌还能坚持,毕竟都是与苏景骨血相连的宝物,轻易不会散去。 蛇妖皇帝的云驾上有大妖守护,自然不受烈火冲击,但这样的情形委实异常,洪吉开口问了一声:“大圣您无妨吧?”说话同时,与身边大妖同时递出妖识,查探苏景。 片刻,一群大妖面面相觑,他们看得清苏景正在飞旋,可又哪会想到这是灵丹之力,还道是大圣爷故意为之,自己围住丹炉疯狂打转。 洪吉眼中疑惑闪烁,问手下:“怎么看?” 年老侍卫心中应了句“他转得真快,我做不来”,口中则应道:“以臣愚见,应该是大圣爷正在施展什么法术吧。” 洪吉也是这么想的,闻言点头:“连护禁烈焰都为之崩碎,足见此术……非同一般!”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丹世界 不过这个时候,苏景脸上的神情变了,早已不再是气急败坏,更非茫然无措……发簪甩飞了,长发乱舞;面皮因急旋抽搐不停、整张脸都扭曲了,但他的眼睛是亮的,紧紧盯住了那颗“天无常”丹。 丹飞转、苏景急旋,同样的速度,正因如此,灵丹在他眼中也“静止”下来,金乌之目辨尘入微,苏景把这灵丹看得清清楚楚:莹白之下,灰蒙蒙的混沌。丹才龙眼大小,“混沌”又能有多深邃?可苏景真就觉得它牢牢吸去了自己的目光,拔不出。 突然,一道强光绽放!仅只是丹内的变化,若是旁人来看,甚至都不会察觉这莹莹丹丸有什么闪烁,但苏景因为目光深陷,被那道光闪得眼睛剧痛,甚至他还听到随这闪电而来一声奔雷巨响! 苏景分不清,那声音究竟响于丹内,还是响在自己脑海。 丹中灰气迅速收敛、收敛、收敛!而灰幕褪去同时,丹中显出片片湛蓝,苏景不自禁皱了皱眉,不是单纯的颜色,它在“荡漾”,有波、有浪、有漩涡……竟是一片海! “海”得激荡忽然猛烈起来,水潮两分,正中添出一片黑褐,没一会功夫,青绿蔓延,黑褐不见了,那是郁郁葱葱的一片陆地。 风云流转,眨眨眼,鸟儿啾啾百兽穿梭,还有人影闪动。 林地被开辟成农田、平原上拔起城池。山石被开凿、刻成巨大的神佛像,无数人顶礼膜拜。瘟疫袭来死亡无数,幸存人推翻了旧神像、重塑了另一尊神,继续膜拜。烽火连天,鏖战不休,战败了、亡国了,神像又一次被放倒砸碎,换成了入侵者崇拜的神明…… 苏景的一次眨眼,一个王朝从兴盛到衰败;苏景的一个刹那,石头神像换过了几轮;苏景的一个呼吸,丹世界中“他们”的三生五世! 须臾过,丹中偶尔划过几道光芒,丹世界有了修行之人、御剑飞行;天劫现,修行者破道渡劫飞仙宇外,只是“他”并未进入苏景的大天地,不知飞去哪里了……美景不常在,忽然大地巨震烈焰涌出,大海暴躁到沸腾,火山的黑烟与蒸腾的水汽混成灰蒙蒙的颜色,渐渐扩大,直到弥漫了整座灵丹世界,那乾坤灭了。 拔出目光,再看“天无常”,洁莹如玉,纯白无暇。 苏景心中震撼无以复加,天无常,这灵丹,这是丹么?江山剑域炼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分明是一个小小乾坤!破混沌、分阴阳、开造化衍万物,哪一样不是神仙事情? 北冥剑的主人斩杀大圣、天无常丹炼化小小世界,那江山剑域又是个什么地方……至少于“丹世界”而言,炼丹之人就是仙佛,于中土乾坤来说,他们是什么?! 还有……这枚丹,真的能吃么? 没有答案的事情,至少现在苏景找不到答案。 不久过后,灵丹内强光再闪、灰色混沌又告收敛,海重现、陆地升,似是重演、却处处不同……一次次的鸿蒙初开、造化世界、又一次次的无量灭世,苏景就守在丹前,看尽一个世界的无数轮回! 看得稍久,他入神了。 修行人修的是什么?小般说,是性、是命;大般说,则是乾、是坤,是这世界源,是这天地根,是这生生不息的圆起和圆末!得以洞察一方真正世界,这是何等的机缘。 可是归于苏景、现在,他入神得甚至都没去想自己为什么入神……一颗丹,一个世界,全情投入其中,单纯且自然。 不知过了多久,数不清丹中世界第多少次的轮回,苏景忽然目力一涨,注目于一个襁褓中的婴孩。 或许是看得久了,所以就看得透了,不知不觉里,苏景已经能够洞察这世界的气韵与造化。他看得出这个正哭得响亮的娃娃,会有大福缘…… 果然,那个娃娃根骨清奇,小小年纪就被引入修行;娃娃修为进境奇快、娃娃得了机缘吞下仙果;娃娃变成少年、仗剑击败强敌名满天下;少年变成了青年,闭关悟道;青年变成了中年,领悟玄机破关而出开宗立派;中年……突遭噩运,竟然夭折! 苏景愣。 他看得出“气运”看不出命,这个人会做什么、会遇到什么他不知道,此人突遇横祸死掉也算不得太奇怪……可是苏景一早就看出他是有福缘之人,有了福缘还会夭折么? 稍一琢磨,便恍然大悟:天无常! 这灵丹的名字,早就点破了题目!有福缘又怎样?得造化又怎样?天无常,天下之命也无常,今日之花,未必就有明日之果。 目光一转,苏景又选了个“至衰极霉”之人,毫无意外的,一辈子厄运不断,少有喜事也是大祸引序,比如走在路上捡了个钱袋,还不来得及跑到卖烧鸡的摊子就被差役抓了、被当作盗贼下狱等等,到最后也未能翻身,死于非命。 好运会夭折,噩运就不变?未免荒唐了些。心中转了这个念头,苏景又去关注第三人、第四人、第五人……只挑选“极致之人”,要么洪福齐天、要么霉运压顶,而看得多了,似是渐渐明白了:有变,也有不变。 变数不是无常,不变更不是无常。 变和不变加在一起,才是无常! 大不变中,永远藏着小变数?反过来看看,又何尝不是大变数中,始终有着小不变…… 苏景是在开悟?好像如此,可是这题目实在太大,所以他的“悟”也似是而非,仿佛是在不断想通一些道理,但心中始终无法通透豁然,正正相反的,越以为自己明白了,心中就越窒闷、脑筋就越纠缠。 眼前一座世界生生灭灭,苏景的心神是专注的,心思却是迷乱的。 而这丹世界从无到有一回,于“外面”的苏景而言,一共才多长功夫,那他关注的那些人,还活不过苏景一次眨眼。 可苏景的心神皆系于他们,看他生看他长又看他亡,对苏景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生一世? 是一个片刻,也是一个千年,时间的短与长交汇于心,是奇妙经历,更是可怕梦魇!一座深不见底、却无法察觉的漩涡正疯狂旋转,吞没苏景。 苏景几乎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丹内还是丹外,偏偏心思又被那生生息息变与不变搅得乱七八糟……苏景不知道的,黑石洞天与大圣玦,正天摇地动、剧震不休! 心基动摇,所以元基不稳;元基不稳,便会真气岔走,正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剧痛升、脑海中!苏景目紧闭、眉紧蹙,头疼欲裂!被憋在一个难题上,想不通,所以觉得整个人都憋闷无比,偏偏他有根本不知该怎么去想、甚至他连让自己迷惑的问题是什么都弄不清,这又怎么可能破题。 一重迷糊便是一重障,一重障便是一道生杀劫!与天无关,不是天道降下什么惩罚,这是无中生有的心魔大劫。 真的快要炸开了,心基摇摇欲坠,一旦崩塌便万事皆休!两处洞天人人大惊失色,扶乩与卿眉同时动欲赶赴身外相救苏景,便是这个刹那,苏景耳中突然振起一声清越剑鸣! 屠晚动唱。 是剑鸣,更是断喝,算不得如何响亮,但却饱蕴清灵,像极了盛夏酷暑中,酸梅汤中的冰块撞青瓷碗的碎响;像极了深山苦寒中,篝火燃起时火花迸溅的细声;像极了少年迷茫时,那手中的解牛刀摩上条石的那声:锵! 天地陡然沉寂,只有那一声磨刀的轻响……纵穿万里,划越百年,从白马镇苏记熟食铺的院落里、迷糊少年手中解牛刀与条石之间,直直灌入黄金屋中苏景耳内。 轻鸣入耳、入脑,顿化一线清明,苏景奋力开目,双眼血红。 而屠晚剑鸣不停,不是以往它唱过的古怪调子,明明白白的,就是苏景从小到大,磨刀时的一声声“锵……锵……锵……”。 一声又一声的轻鸣,越来越展阔的清明,自脑入心、自心入身,清凉游走身体各个角落,眼中血色迅速消退,苏景心境层层沉淀……当心境真正归于平静,再看那丹世界:一座座神像被土著们镌刻而成,分明就是苏景的模样! 也是这个时候,苏景突然发现天无常丹已经到了自己的手心上,犹自转得欢快,但再不“顽皮”、不抓着自己一起转了。 心境沉定,与情绪并不存本质关联,苏景心中震骇依旧,手中捧着一个世界,又怎么可能完全平静!深吸一口气,心意微微一转,轰轰巨响不停,之前崩散出去的阳火依旧被苏景的气机牵引,千团万簇从散落之处重回丹房之外百里疆域。 烈焰阻断、大妖们再不能以妖识洞察此间,下一刻,黑石洞天中几个人都跃了出来,赤目贪宝、一现身就趴在黄金屋地面爬来爬去;雷动爱丹,跳着脚去苏景手上抢天无常;拈花没事情做,撒腿跑到屋角去,片刻就转回来:“苏锵锵,你的鞋!” 拈花神君双手高举,拎着苏景的靴子,他给本尊捡鞋去了。 扶乩站在苏景身前,急切开口:“你无妨吧……咦?” 话还没说完,仙子的眼睛就亮了,仔细打量着苏景。 第二百二十五章 心花 卿眉也面带惊诧,对扶乩笑道:“看他的样子,何止无妨,简直好得不能再好!”随即又望向苏景:“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苏景自己不晓得,此刻他目中玄光隐隐,周身上下神气行布,还是那个黑袍青年没错,但气度却清透明澈,平添出一份脂玉般光润气韵。 打发了雷动、谢过拈花,靴子先放到一边不急着穿,苏景简明扼要把事情说了一遍,江山剑域炼成的灵丹竟是一座小世界,扶乩与卿眉哪能不惊诧。 卿眉试探着:“我看一看,成不?” 修行之人有机会“鸟瞰”乾坤,谁能不动心。苏景直接伸手将灵丹递到他面前。 三尸同时怒哼,显是不满卿眉要看自家的宝贝。 卿眉默运玄功,独手探向天无常丹,心里准备得妥当、准备和这丹丸一起转起来,没想到根本不等他摸到灵丹……或者说,灵丹感觉到他会来拿,丹上骤然绽放一道锐意,直冲卿眉掌心。 卿眉一声闷哼,立足不稳直接摔坐在地,脸色一片惨白,这下苦头吃得大了。这还是苏景及时撤手挪丹、影响了丹气一击,否则卿眉的独手废定了! 苏景错愕、魔徒惊骇。扶乩秀眉微扬:“我试一试。” 三尸态度立刻就变了,一个接一个地关心提醒:“这丹邪门,你可千万小心些……” 离山第二代弟子中的第一人,修持远比魔徒精湛,可她取丹的下场不比卿眉好半分。天无常丹根本不认他们两人。 一正一魔,两个大修家,连碰都碰不得这“药丸”。 碰不得、便无从“跟着转”,更毋论洞察丹世界。扶乩和卿眉对望了一眼,目中都还有痛色残留,不敢再试了,刚才的接触无大碍,但两人能都觉得出:这丹,真的会杀人! 卿眉坐定,转开了话题,问苏景:“你说,丹世界的神像,后来变成你了?”待苏景点过头,卿眉微笑浮现:“所以你才会走火入魔吧。” 元神境界大修家的见识了得,话中藏了玄机,而苏景本就生了一副通透心思、这百多年的修行也不是白来了的,一经提点就恍然大悟:自己在外飞旋、丹中土著不可能看到他的样子,为何那世界会有自己的神像……苏景看丹太过全神贯注,以至不知不觉中,神识“侵入”丹世界。 由此,土著见到了真正的“神魔”,为他塑像、向他膜拜;可那座世界虽小,蕴含的力量却浩瀚无边、真正是有造化的,苏景神识“入侵”,立时遭了它的反噬。 五境修家如何能承受一座造化世界反侵,立时心神大乱,若非屠晚出手相助,他就算不死也从此疯癫。 这次走火入魔险到了极致,不过对苏景的心境,又何尝不是一次破、立之铸! 有关造化、有关天无常的疑惑仍在、谜题未解,但是全无妨。 就“惑”而言,能见惑,总比连“惑”是什么都不晓得要强得多。这次走火入魔,本就是苏景的一次“明心见性”,一次对“领悟”的突破。不是说他一定要领悟到什么,而是“领悟”这个动作本身,就是心智、神慧促生。 死里逃生。智慧窍洞开!现在苏景身上添出的神气,也和修为没什么关系,完全源于心神的蜕变。修家把这种神采唤作“心花”。 与“阿是穴”相似的,“心花”不是修行的必须,但对修行之人有莫大好处。 最最基本的,苏景想要飞仙还有“破无量”和“逍遥问”两大领悟境,开绽心花之人,破领悟与普通修家绝不可同日而语。 而抛开境界、单说修持,今日苏景开一层心智,于他解悟剑意、运用法术更有无穷妙用! 聊过几句,扶乩等人回黑石洞天,苏景看了看手中灵丹,嘴巴一张,吞了! 吞丹不是服丹,只是把它藏进肚子里,一道真元升起、稳稳妥妥地护住了天无常丹。 下一刻,烈火熄、诸剑收,苏景收敛了心花神气,迈步走出黄金屋,笑呵呵地对九天云上众多大妖挥了挥手。 洪吉立刻带人迎上前,对着苏景好一番道贺,恭喜大圣爷采得绝世好丹,苏景问过才晓得,自己围着天无常整整转了十三个月! 跟着皇帝笑道:“早在您老开炉的时候,我已经传令,着孩儿们准备您老的归窍大阵,现在还差最后一道法术,用不多久便可成阵了。” 这道大阵非同一般,十几年的准备功夫不算漫长,待苏景点头后,洪吉邀他一起去京城暂住,苏景把手一摆:“不去!” 无足城有大阵守护,万一有事他逃跑都没机会。 这理由当然不能说,不过苏景一时又想不起旁的借口,想不到便不想了,只凭“大圣不想去”这五个字还不够么? 洪灵灵机敏,插口道:“那就请圣驾暂住紫桐仙宫,京师人多嘈杂,本就不适您老清修,再说也只有天桐仙宫才配得上您老的身份。” 国师说的地方与无足城相去不远,只要不在京师境内就好,大圣爷笑道:“紫桐仙宫?这个名字好听,便住于此了,引路吧。” 说这话,苏景纵上云头,但马上又转身跳下来了…… 皇帝麾下几个大妖正围着黄金屋打转,既是丹房丹炉,更是奇形好剑,第一流的神奇宝物,洪吉当然不会放过。 苏景之前差点给忘了,急忙忙跳下来抢宝贝,猛拍锦绣囊抢先一步把黄金屋收了。 然后苏景抬头,望着正愣愣看着自己的皇帝:“我鞋在里面。” 皇帝咳了一声,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云驾摆动,众人启程,一路之上苏景随口说笑,心中却不敢放松半点,仙丹在身,便是天大凶险! 元神再强,也不能炼化上上仙丹,在一众大妖看来,大圣须得等到归窍后才能真正用丹。 不过这一路都平安无事,皇帝似是对那枚天无常丹真的没什么贪心…… 三天之后云驾落下,一座紫金宫殿赫赫矗立,气势恢宏且饱蕴灵气,像苏景这种修行人,靠得稍近便会觉得心神舒爽。 苏景略显诧异:“这是树?” “老祖圣明!”洪灵灵应声:“这本是一棵成精妖桐,也不知活了多少年头了,但它始终未开灵智。” 世上本就有这样一种妖怪,于生长之中得了机缘、自然而然就学吞吐日精吸纳月华,可是没有开通灵智,它的修炼只是“本能”之举。它们有修为却没智慧,也是妖,但只能算是妖物,不是妖精。 这棵妖桐便是如此,得了漫长的寿命、积攒了浑厚妖元,可它还是一棵树,只会长、不会想,更不会有什么法术。 不过这一类妖物,都又护元本能,同属的修家或者精怪想要从它们身上夺真灵为己用难比登天。 洪灵灵一边引着大圣向内走,一边笑道:“这是棵好树,但一来它成不了妖精、不能为国效力;二来它的护元本领又强得惊人,任谁也别想从它身上讨便宜,白白浪费了。所以太祖皇帝与其他几位老祖合力降下法术,干脆改了它的形质,让它做一处行宫。” 说到这里苏景就明白了,树还是树,根本未变,只是形状被妖法改变了,变成了这座雄伟宫殿! 从地面到穹顶,大殿的一砖一瓦皆为妖木所化,偏偏不见一点破绽……本来也不会有破绽,妖桐经炼化、如今的它的本形就是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苏景随口问洪灵灵:“它还在长?” “老祖宗法眼如炬,妖桐还活着、自然在长,差不多每三百年,它能扩出一里。” 苏景大概转了转,南荒的妖怪居所,无论大小总脱不开一份古拙气氛,与天斗山内重天相似的,这大殿中也随处可见恢弘壁画…… 暂时算是安顿下来,皇帝洪吉寒暄一阵说“国事繁忙”,就此告辞返回皇宫,临行前指着半空里一片黑沉沉的乌云,对苏景笑道:“这是一队孩儿的亲卫,暂时驻扎于此,随时听候老祖宗调遣。” 是听差还是看押,苏景无意计较,点头笑了笑,没说话。 送走皇帝,遣退侍从,苏景只留洪灵灵在身边,灵识散开洞察四周,确定没有妖识监视后仍不放心,心念转动落下一道护禁真焰,苏景这才落座,开口:“洪灵灵啊,我觉得你离死不远了。” 洪灵灵大吃一惊,忙不迭跪倒在地:“老祖何出此言,可是孩儿服侍不周惹您生气,请老祖降罚,只求能留孩儿一条小命,永侍大圣左右。” 苏景笑了,伸手把他扶了起来:“不是你做错了什么,是我觉得……我快死了。”洪灵灵拜奉了大圣玦,大圣爷若有三长两短,他必魂飞魄散。 洪灵灵愈发诧异了:“您怎会有事……” 不等他说完,苏景就摇头:“我是洪蛇,你是洪蛇,皇帝也是洪蛇,大家都是一样的血脉、一样的根性,别人想些什么,咱们未必不能猜出来。” 洪灵灵听出苏景话中意味:“您是说,万岁他、他另有打算?” 苏景端起桌上一杯不知什么东西酿成的饮汁,轻抿一口,味道很是香甜:“别装糊涂,说!” 第二百二十六章 第五位仙女 一缕魂魄被大圣玦所摄,外加蚀海大圣气韵,苏景在洪灵灵眼中自有无上威严,苏景一声轻喝,他心惊不能自已,立刻说出自己的想法:“皇、皇帝未夺丹,这件事透着蹊跷,孩儿很是想不通。” 只凭灵丹出炉的“麻烦劲”和天上地下显出的异象,足见灵丹神奇,若非大圣玦所制,洪灵灵都恨不得去抢,皇帝竟不要? “皇帝所求,是您老归窍后施展圣法神通,可是孩儿觉得,您老的神通再强,到底还是您的本事,”指摘皇帝时,洪灵灵情不自禁压低了声音:“不过若吞炼了天无常丹,说不定真就能一步登天……这才是自己的造化啊!至少,他求您做的事情,他吞了丹后自己也能做成。” 苏景不置可否,喝古怪饮汁,一口一口地把一杯都喝光了,才问道:“就这些?” 洪灵灵略显迷惘,点头:“孩儿愚钝,想到的就是这些,其他还请大圣爷指点。” “洪灵灵啊,你是忠心孩儿,一心只想我能重返天地,所以有个大破绽你始终看不见,”苏景似笑非笑的,稍顿片刻语气一整:“洪吉要打齐凤、进中土才是多少年的事情?小辈们开始献祭、要复活我蚀海,又是多少年前开始的?!” 剥皮洪蛇受黑蛮蛊惑,想要染指中土,不过是最近百来年才长出的野心;溺春大祭,献补大圣却是从远古时便开始了! 洪蛇做了皇族,看上去似是有了那么点伦常,可骨子里冷血大蛇“父不养子不孝”,完全以实力为尊,这样的妖族,后世子孙辛辛苦苦地复活先祖做什么?给自己找别扭么? 连蚀海本尊都对苏景说过:他们必有所图。 洪灵灵目光闪烁得厉害:“您老的意思……洪吉另有所图?他请您归窍、灭五地不过是个托词借口?”有关图谋他的确不晓得,洪灵灵只是灵脉觉醒,能辨通些蚀海大圣做梦时的流露的气机,这才被认作国师,专门负责祭祀事情。 说着,洪灵灵愈发迷惑了:“可是您老归窍后,一张口连天都能吞掉,那洪、那逆贼又怎么可能还有机会?” “就是想不明白,所以你才得查!查清楚了,我能活,你永生富贵;查不出,我被逆子害了,你也一命呜呼。” 洪灵灵眨眼睛,没听过“呜呼”这个词。 “神言仙话,呜呼就是坏了,完了。”苏景看出洪灵灵的纳闷,笑着给他解释,随即又把话锋一转:“现在你明白了,为何我不许你再将拜奉大圣玦之事说与旁人听。” 离开识海、狙杀皇后那一行妖孽后,苏景传下严令,不许洪灵灵再提拜奉大圣玦之事。 洪灵灵恍然大悟:“我没拜令牌,还能做他们的人,查案方便些;我拜了令牌,他们便视我为陌路,真要对您有什么图谋,定定不会让我知道!” 说着,洪灵灵自然而然想到大圣爷刚“回来”时,自己曾向皇后等人说起“我已拜奉令牌”,忽然间,他的脸色又是一变。 苏景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颜开,随口捉弄:“我杀她,还不是为了灭口,归根结底,皇后是死在你的手里啊。” 洪灵灵一直都以为皇后死于“祭品不好”,不料今日勘破真相,醍醐灌顶啊,原来皇后是死在了自己的一句话上。 他正冷汗淋淋时,苏景忽然又问道:“洪灵灵,想当皇帝么?” 洪灵灵愣神,以前从未想到过的事情,但若有大圣的话……这件事似乎就可以想一想了。 也不等洪灵灵点头或应声,苏景又拉回正题:“先说正事吧,你觉得,关键在何处?” 问题有些模糊,不过洪灵灵心思还算机灵:“孩儿以为,是那个归窍大阵。您开炉时洪吉逆子都未发难,可见他暂时没有动手打算;等您还身后,他就更没机会了,唯独那个大阵……可他图什么?” “你问我?” 洪吉图什么,苏景一点也不关心,他就是想找找看,这件事里有没有什么可供自己“发挥”的破绽。 洪灵灵赶忙摇头,不敢再问:“孩儿一定仔细查。无论那些忤逆贼有什么图谋,孩儿管定给他们呜呼了。” 苏景手微一晃,一个六目妖怪凭空而现,把洪灵灵骇了一跳。 苏景摆手道:“莫惊慌,以前的祭品,个别有聪明伶俐的,我也会收入麾下,他唤作沙包,也要帮我办事,以后还要靠你多给些方便。” 洪灵灵知道大圣爷有话要对沙包交代,一边忙不迭点头一边知情识趣得退到护禁外。 苏景请沙包做两件事:一是打听自己那个侍剑童子的消息,上次分别时还是在梦上仙乡,樊翘做剥皮国六品校尉去了;另就是把自己现在的情形传知尘霄生师兄。 沙包本就是“奸细”,探查消息、往来传讯是他的拿手好戏,至于如何应付国师,让他既帮忙又不晓得蝎怪真正身份,沙包也全能应付得来。 由国师引领着,离开紫桐仙宫。 而苏景内元一动,吐出了天无常丹。灵丹被托于手心,溜溜地转个不休,不知内中世界现在到了第几次轮回。 苏景看着天无常丹,双眉微皱、片刻之后身边人影一晃,扶乩仙子被他请了出来。苏景对扶乩说道:“请你帮我个忙,我传你一道咒法,你送我进去。”说着,自锦绣囊中取出了那盏无捻青灯。 就是九霄神雷、仙佛大法都未必能毁掉的青灯,苏景取它时小心翼翼,仿佛它比琉璃还脆。 陆崖九严令,青灯之事不许与任何人提及,想再见老祖,除非他自己修到十境,可动咒破禁、再入青灯世界。一直以来苏景都忍得住,直到他取得了天无常丹! 真的没办法再忍了,恨不得立刻把灵丹送进去,明知这个地方不合适,他仍是忍不住。 青灯内藏化境。黑石和大圣玦也都有洞天,不过大洞天不能于小洞天内开启,想进青灯只能在外面施法。 扶乩看了看灵灯,又看了看苏景,没多问直接点点头:“传咒于我吧。” 咒言不算简单。但对扶乩来说并非难事。没用多少工夫便演练纯熟,可是扶乩催得动咒法、却打不开青灯! 最最简单不过得道理了,那大门太厚重,扶乩能把门上的锁打开。不够力气推开门也是白搭。 这算不得意外,无捻青灯是不得了的宝物,以陆崖九的修为,也只是勉强破开一线…… 道理不难解,只是此事老祖从未和苏景提起。苏景也没往这个方向去仔细想过,或许陆崖九也不觉得苏景有一天,会真的寻到那灵丹吧。 连续试了几次,扶乩最后还是放弃了。 苏景眼中浓浓失望。 并非没有希望了,以苏景现在的造化,只要将来能修入第十境,多半能进入青灯,只是……还是那三个字:忍不住。 去看老头儿的心思被勾起来了,便忍不住地失望了。 扶乩当然看得出苏景的失望,由此她有些意外。 对苏景以前她不了解,但他在烈火世界咬牙攥拳、浴火重生时张扬骄狂、开炉取丹时专注投入、对大妖强敌连哄带骗……这些事情她全都看在眼里,又怎会不了解他的性子。 这样一个随心随性的凶猛小子,也会失望么? 扶乩的声音带了些歉意:“没能帮到你。” 忽的,那小子又笑了,神情一振、失望扫灭,仍是小心翼翼地,把青灯收回囊中,手一翻又取出了一只脏兮兮的乾坤囊,对扶乩笑道:“开出来宝贝,分你一半!” 扶乩看这个兜子破破烂烂的,摇头莞尔:“它不像装了好宝贝的样子。” 失望过后,总得找点开心的事情,眼下能想到的,莫过于“沙漠蜥蜴”的乾坤囊了,比起上次开它的时候,虽然境界没提升,可苏景的修为暴涨! 金乌摧禁咒运起,澎湃火元直冲禁制……还是没有能打开! 整整一座烈火世界啊,连蛇妖皇后都承受不住的元阳劲力,竟还打不开这个袋子!而且和上次一模一样的,这袋子禁制是“混账”的,阳火之力稍稍一冲它就濒临崩溃了,直到苏景都快把自己冲进去了,它还是就要崩溃,偏偏不崩也不溃。 苏锵锵目瞪口呆…… 听苏景说过袋子禁制的奇妙,扶乩也饶有兴趣的样子,笑道:“恁地可恶?我来试试。” 不料苏景大摇其头,又把袋子收起来了,不给她开…… 有些错愕、又有些纳闷,扶乩返回黑石洞天,苏景的两大洞天最近都在开放着,内中人能看到外面的情形,卿眉失笑摇头:“他……小气?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错!”雷动天尊坐在小棺材上飞过来:“他是怕扶乩真把袋子给开了。” 赤目的棺材紧随雷动,接口:“但不是怕扶乩会拿走里面的宝贝,苏锵锵是个败家东西,总乱大方。” 拈花在最后,他是躺在棺材里的,声音透过棺盖、闷声闷气的:“他是把那袋子的禁制当成自己的好玩意了,怕别人玩坏了,自己就再没得玩。” …… 他们说话的功夫,苏景正背负双手,在大殿中溜达着。 他置身的大殿,是整座仙宫的核心之处,墙上顶上浓墨重彩、满满壁画。苏景随意浏览,忽然苏景的眼睛亮了下,站在一副“仙女飞天”的壁画前,仔仔细细地端详着。 苏景笑着看花,眼光却越来越冷! 霓裳披身祥光缭绕,五位仙女或提篮或横笛,背衬着灿灿旭日、灵兽瑞鸟簇拥着,正飞临九天,画工不值一提,但胜在神髓一点,由此几位仙女栩栩如生。 五个仙女,曼妙身姿各有不同,有正面也有侧身,但第五位仙女是背身。 苏景就在端详这个背着身子的。 看了足足有半炷香的功夫,苏景忽然伸手,向着壁画摸了过去。在那位背身仙子头上一捏……手缩回来时,苏景的手上多出了一根发钗。 画中人,背身仙子的发钗,真的被苏景摘了下来! 再看画中,仙子的头发竟也由此散落,柔柔顺顺、飘飘滑滑的垂下来,黑瀑似的。 下一刻,一根紫藤长鞭自壁画中击向苏景,灵动如蛇、急刺如电。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一条命 剑轻鸣! 苏景未拔剑,手中却响起一声剑鸣……那支钗,如今苏景拈花取叶皆可做剑。 玉钗剑芒吞吐,稳稳刺向偷袭的紫藤,不料就在交击刹那,苏景手中钗突然变做了一只蜘蛛。 银背、紫毛、灿金足的蜘蛛,张口狠咬苏景手指,同时肚囊一缩,一张巴掌大的腥臭网子猛罩向苏景面门;还有那紫藤鞭子,呼啸锐响中狠抽他的双腿。 别人的钗子,果然不如自己的剑好用。 火光现! 玉钗变化出人意料,苏景应变奇快,护身赤炎立时绽放,“吱”的一声惨叫,怪蛛被炼化成灰,蛛网也于火中化为青烟。但紫藤长鞭陡然绽动风雷,破开赤炎继续袭来! 苏景目光惊诧,右手急扬、两指间已然拈起一枚剑羽,却不去抵挡藤鞭,居然抬手护住了面门。 “叮”的一声轻响,一根射向他眉心金针被剑羽挡下。 那根紫藤长鞭狠狠扫中苏景的双腿,其势烈烈、真打中人的时候,却毫无感觉,连阵风都没有:只是幻影吧! 蜘蛛是真的,蛛网也是真的,被焚毁前蛛网又射出一根金针,细若纤毫、绝难察觉,而声势浩大的紫藤长鞭,自始至终都是虚张声势、意在掩护。 紫藤灵鞭的惟妙惟肖,瞒过苏景灵觉洞察,直到赤炎燃起时、真火一炼苏景才明白它是假的;但真正让苏景惊讶的是发钗……是他自己伸手去摘的,钗的位置、形质,暗含摄心妙法,这本就是个“陷阱”:若有人察觉到画中仙女的玄机。本能便会去摘她的钗,苏景便是如此,他自己还觉得是戏弄对方一下,没想到是被对方算计了! 从大漠到离山、从中土到南荒,什么时候不是苏景“花招多”打遍天,不承想这次稍一疏忽就被落进人家的花招里。 下一刻,“忽”的一声轻响,仙女飞天的壁画起火。 不是烈火焚烧壁画,而是真炎烧入画中! 苏景浏览壁画时意外发现,有人隐遁于画中,便是那个背身的仙女。刚刚与洪灵灵、沙包密谈时,绝音护禁笼罩大殿外,便是说他们的话全被这画中人听去了,对方的心机手段又足够惊人,哪还有什么可说的!火起同时,一声真正的清亮剑鸣,北冥出鞘,直刺画中! 剑亦入画,并非执剑斩墙,而是壁画中多出了一条凶猛大鲲、猛扑背身仙女。 苏景催力,画中人随之而动!冥冥之中一串交击声响亮,画中另外四个仙女齐动,三人仗剑抵挡北冥,一人倒扣手中篮儿,另一副海牙图中的浩浩大水尽数被引入她们所在的画中,灭火。 旋即,整座绚丽殿堂、这大屋中的每一幅壁画尽皆活了过来!无论是仙童还是神佛,尽化妖身本相、诸般神通尽起;灵鸟瑞兽也摇身一变,仙光化作腥风,张牙舞爪狠扑苏景! 四面八方,无数攻势,也如之前长藤、蜘蛛的配合一般,有真亦有幻,苏景哈的一声大笑,九九剑羽飘散,管他真的假的,顿时困住所有攻势,脚下则催动烈焰、猛地席卷开来,刹那,这大殿中所有壁画皆陷火海! 何止画中火?还有真正烈焰,苏景要烧屋。 敌人能隐身墙画、藏得如此巧妙以至“金乌辨真”都险被欺瞒过去,究其根由,必是得了妖树庇护,气韵相融,借以逃避探查。 她能融身于树便能借树逃遁,苏景又岂会再给这个机会,干脆连这树妖一并除了! 整整一座烈火世界都在身体中,还有什么苏景烧不得的东西! 果然,内外两重恶炎起,那画中的背身仙女就再也坐不稳了,身形颤抖着、片刻后她竟忽然“哇”的一声,好像个小孩子似的大哭出来:“小奴儿知错了,以后再不敢了,上仙饶命啊。” 肩膀抽动,一边哭着,她自画中转回身,杏眼琼鼻、眉妩目秀,正哭得梨花带雨,迷迷离离的泪眼望向苏景,檀口微张似是正要讨饶、忽然“咦”了一声,哀求变成了尖叫:“苏锵锵,我招你惹你了!” 苏景也“啊”的一声怪叫,十足意外,居然是熟人——“齐喜山中一小修”,这世上除了大师娘蓝祈外,唯一那个莫耶少女。 竟在南疆的妖怪行宫里遇到她,未免太巧了些! 见苏景发愣,少女坐在画中咬牙怒叱:“还不速速收了你的火!” 苏景“诶”了一声,口中答应着,但火未收、只是烧得不那么急了。 少女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了?我没再得罪过你……” 不等她说完苏景就打断:“你先把手上的法术收了。” 一下子,少女笑了,阳光明媚、没道理讲的、笑得就是那么惹人开心,可她脸上还挂着刚刚留下的泪珠儿:“哦,我忘了,真忘了。”素手翻翻,一道精光微闪,随即泯灭不见。求饶时偷袭,这丫头的拿手好戏。 苏景收了火、但剑羽仍行布、飘荡着,语气略显无奈:“还有嘴巴里的宝贝,咱别我说一样你收一样成不?” 莫耶少女眨了眨眼睛,仍笑着,一点点的得意:“看走眼了吧,嘴巴里什么都没有,不信你看!”说着,她还真的长大了嘴巴。 画里的漂亮少女,对着苏景龇牙咧嘴,古怪到诡异。 苏景看着小妖女,头也不抬的伸手向上指、指住了穹顶画中一个身形肥壮的妖怪:“我钉他了啊。” “别!”小妖女急忙出声,只见穹顶上那个肥壮妖怪脖子一抻,好像咽下了什么东西,跟着缓缓地转动了脖子,从俯视苏景变成眺望远方,这才是它的本态。 游神之术,莫耶少女能融于画,那这画中每一个人、每一景都能为她分神而控。 少女笑眯眯地:“防人之心嘛,总应该是有的,你莫在意,我就是防一防……” 这时有护卫和妖仆赶来查探,被大圣爷两句话打发了,莫耶少女继续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可知,你坏了我的大事。”说是“坏了我的大事”,用得却是“成了我的好事”的语气。 苏景不应、反问:“冲煞还是夺罡?” 莫耶少女大吃一惊:“你怎知道我的修法?” 三劫十二境,从第一境到第七境,莫耶地的修持与中土完全相同,他们也得“冲煞”、“夺罡”,有关这两境的修行,莫耶人有一种特殊方法:夺元。 修法使然,莫耶之人完成第四境小真一后,会开得一道天识,自然感应到那里有最适合自己“夺元”的妖物。 小妖女是木行修,她的天识指引,就是这座“紫桐仙宫”了。 小妖女一路寻来南荒,遭遇无数凶险,不过她的手段花样直逼苏锵锵,心思又足够机灵,成功找到了地方。这“紫桐仙宫”是重要地方没错,可也只是皇帝、妖怪贵族来住时才有严密卫戍。最近这百多年都没重要人物来过,只有些奴仆看守,哪里难得住小妖女。 靠“夺元”来冲煞、夺罡,在莫耶地是早就“成熟”的办法了,莫耶少女自有秘法能“骗过”妖树。她遁身于画中,其实就是与妖树融于一身,夺元无妨,只要她没离开,树就不会枯萎,不存丝毫破绽。 平时谁也都没去在意这幅画里到底有几个仙女,多一个背着身的,根本没人发现,直到苏景赏画时、看破了邪修深藏的气机。 这些事情当然是听师母蓝祈说的,不过苏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对少女惊呼全不理会,小妖女见他不出声,耸了耸肩膀:“都不是,宝瓶了!” 这次轮到苏景吃一惊,齐喜山丧修大战妖女的时候,两人还是一样的境界,现在她比着自己足足高出了两境,当然,苏景修得是慢,可人家修得也真够快。 这棵老树活了无数年头,吞吐日精月华,积攒下的木元基浑厚无比、更精纯诱人,莫耶少女遁身壁画几十年,连冲煞、夺罡两境,最近这几年里,正打算连心窍一起开了,靠着妖树炼就宝瓶再离开。 不过她的修法,在冲击宝瓶时非得入定不可,遮耳枯心,不闻外事更不能稍动,莫说苏景之前说话,就是大殿中来人了她都不晓得;可苏景哪知道这些,上次见她差不多是百年前的事情了,自然也认不出她背影,还道她是“奸细”,打过这一场,莫野少女三年的修为都白费了。 前因后果讲得差不多了,莫耶少女说道:“大家好朋友,你坏我三年修行,商量商量怎么赔吧。” 苏景笑了笑,毕竟是自己动手在先:“回头选一件木行法器给你,大家各不牵扯,你继续修行夺元,我还有事情做。” 莫耶少女却摇了摇头:“我不要宝贝,三年修行,你就赔我……”说着,她翻起眼睛望向屋顶,想,然后笑:“一条命?” 笑言中,风雷滚荡! 三十三根藤鞭卷扬而起,再不是什么幻术,真正裹挟了莫耶妖女十成修为,霸道一击自壁画中起袭杀苏景。 苏景的面色也陡然狰狞,翻手亮剑,天乌剑狱。 第二百二十八章 宗师气度 前一刻谈笑正欢,一眨眼又各逞奇术……天乌剑狱翻起,但并未罩向妖女,而是直接向着大殿穹顶而去! 那三十三道藤鞭攻到苏景身边时,开山断岳般的力量突兀凝滞,与苏景咫尺距离、并未攻杀下去。 壁画中的少女单手掐诀控制着藤鞭,抬头望向在穹顶处的剑狱,口中问苏景:“怎样?” 苏景点点头:“拿下了。” 小妖女松一口气:“是凶猛妖怪,冲着你来的?” 之前两人说话之际,有妖孽自屋顶悄然潜入,以莫耶少女的修为根本发觉不了,但是莫忘了,她现在与妖桐融身一处。换言之,她就是这妖木宫的“魂”,只要她未入定,此间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 此事苏景也有所察觉,何况莫耶少女说“赔命”前,一个劲翻着眼睛望向屋顶……能把坏水滴进一个油壶的丧修、妖女,不用言语商量,一个眼神交汇便一起动手坑人。 少女的藤鞭是掩护、苏景的剑狱才是真正要命的杀招。 潜入屋顶的大妖端的凶猛,以他的本领,就算苏景突然发难,他也有逃遁或躲避的机会。至于小妖女的藤鞭,根本就伤不到人家。 可是任谁都以为下面两人各怀鬼胎、为灭口自相残杀,大妖见状还挺高兴来着,哪想到那剑狱竟是向着自己扑过来的,再想躲已然晚了,都没来得及怒骂一声。 对少女之问苏景不置可否,摇头道:“与你无关的,不用多问。” 莫野少女果然不多问,话锋一转:“苏锵锵,我怎么觉得……比起原来,你变得老实了。” 苏景的剑狱打向妖怪,现正急急旋转,和潜入大妖斗得正激烈,妖女的藤子可还在苏景身边悬着,好像蛇子似的,慢慢蜿蜒爬动,绕于苏景身周,虽然没有碰上身体,可也完全没有收手的意思。 当年那个打架不要脸、报仇不要命、还懂得自刺一剑仗势欺人的小小丧修,今天却只防大妖不防妖女,这可不是变老实了么。 苏景正色道:“如今苏景早已不是那浮躁少年了,中正平和,才是我辈本色。你我皆身在险地,理应同舟共济,我不防你,只为你能信我。” 说话时,苏景直视莫耶少女,全不看身边长藤。 扑哧一声,小妖女笑了,同时解下了督目之术,由此明媚笑容中添出邪气,美丽依旧,只是单纯少了些许、妖冶多了几分:“这话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也还是这话。”苏景的语气清淡,一派坦荡。 他一入修行道,就和最顶尖的陆老祖相处几年,之后进离山天宗,高高在上几十年,就算不绽放大圣玦、黑石洞天、智慧心花等等气焰神采,他身上也早都养成了一份大家风范,肃容淡漠之际、渊渟岳峙、隐隐的宗师气度。 莫耶少女诧异模样:“你的意思是,你在离山时是浑小子,被逐出离山之后就变成正人君子了?离山……一直是正道天宗对吧?” 苏景不与她辩:“少扯上离山,收了你的法术,自顾去修行吧。” 等了片刻,见莫耶少女还不肯收回鞭子,苏景皱起了眉头:“怎么?当真想和我分一场高下么?” 莫耶少女又笑了,不过这次像是被气笑了,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道:“你不把剑羽收了,休想我收鞭子!” 顷刻间,宗师气度“一哄而散”,小贼苏景咳了两声:“忘了,我把它们忘了。”说着、手指勾勾,壁画中突然现出一道道金红光芒,少女身边剑羽显形,被苏景尽数收回。 收好剑羽,苏景也反应过来了,无奈道:“你这人,明知我行布剑羽自保,还说我老实勾搭我话,很有趣么?” “有趣!”小妖女咯咯地笑,又甜又脆:“刚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收了剑羽,也休想我收鞭子,有什么事情,都等你还了旧债再说。” 苏景眨眨眼睛:“什么旧债?” 莫野少女怡然自得:“想!” 苏景实在想不起自己欠过她什么。 莫耶少女也看出他是真在纳闷,少女不笑了,至少眼睛里没了笑意,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的样子,不过片刻后还是一咬牙,用力开口:“小淫贼,你忘性倒大!” 话音落处,藤鞭齐动!其实苏景要是还记得“旧账”,笑嘻嘻地说一句“对不住”,小妖女多半也就算了。 可苏景是真没放在心上,这便着实可恶,莫耶少女就非得要旧债不可了:倒没想着把苏景打死打伤,但袍子非得卷碎不可——看回来! 当初在那齐喜山山谷中,少女穿着亵衣和小贼拼死拼活,那份尴尬可只有她自己知道…… 莫耶女子可不像中土少女那般含蓄温婉,有一报还一报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鞭子一动,苏景的脸色也突兀一变,喝一声:“镇不住了!”言罢身形急起,抢在藤鞭袭来前抽身跃起,竟一头钻进高悬穹顶的剑狱中去了。 而苏景一动,壁画中、飞仙少女背衬的朝阳内,也突兀钻出一头白骨金乌,随着主人一起投奔剑狱! 背后忽然飞出只凶鸟,莫耶少女惊呼一声,这才明白正人君子苏锵锵除了剑羽,还布置了别的手段,自己竟一无所查。 见苏景冲向剑狱,莫耶少女第一个念头是“休想逃”,骨金乌显形追随主人而去,她的心中反应则是“太可恨”,可再看那剑狱也的确在急急颤抖,小妖女不自禁又想到“他无妨吧”,只是这一念闪得奇快,她自己都没留意。 思索了下眼前的情形,她站起来……苏景一到大妖接踵而至,此处变作是非之地,还是离开为善,大不了就不靠着树妖来开心窍冲宝瓶,总比无端端搭上小命要强。 但是素手已动、掐诀正待施法遁离壁画时,莫耶少女的面色忽然变了,蹙眉思索片刻,喃喃一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又重新坐回了远处…… 片刻之前,刚一被摄入剑狱,大妖隐匿法术随之被告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目光锐利,仔细打量着周遭情形,忽然,头顶高处一声“啪”的一声惊堂木响亮! 旋即怪声四起,咄咄的杀威棒顿地之声、被拖长的沉声低吼“威……武……”,声音不入耳,而是自冥冥直接灌入心底。 “堂威”,东土汉家传衍无数年头,气韵大成、震慑人心。前辈金乌弟子修剑有道,把这“堂威”也炼入黑狱,熔以金乌之威。 音,亦为剑,摄魂夺魄,强敌一俟被扣入剑狱,先要接这一剑! 没上过东土的官家大堂,不识得这堂堂正正的喝断声音,但妖孽老者仍逃不得扰魂之剑,只觉心浮气躁。 不等他沉心定气,大狱之中剑势行布、剑意流转!或明或暗、一道道剑气,自莲池、自石坊、自行廊、自牢房等等各处惊起,袭杀妖孽! 剑狱之内,从房屋到木门、从砖头到瓦块无一不为剑。 妖孽老者被无处不在的犀利剑气杀得连连怒吼,身上的长袍被道道割裂、鲜血沁出。可即便身处下风、狼狈不堪,老者的目光始终不变,不见惊惧更没有颓然,而是四下寻梭,不停打量着这座黑狱。 没多久,老妖冷笑了一声,向前一蹿陡然化作真身,赫赫一条粗大洪蛇,数百紫鳞叶凭空而现,浮于身周护佑抵挡剑气,一时间叮叮当当的交击之声响成一片。 而大蛇不停留原地,巨大的身形摇摆开来,于剑狱之内四处乱撞…… 看似胡乱发怒,实则暗藏玄虚,它撞得每一处,皆为剑狱“关窍、要害”所在。 每一次猛撞、剑狱便会松动一份,洪蛇狂性大发,狠撞不休,无尽剑气皆被紫鳞叶挡下伤不到妖蛇、冥冥中的堂威喊喝渐呈散乱之势,剑狱则摇摇欲坠,就快困不住他了。 便在此时,剑狱之中突降熊熊大火!剑狱本就是阳火炼化成形的好剑,此刻又得阳火滋润,立刻稳固下来,绽起的剑意也愈发犀利。 旋即,“吱呀”一声门响……黑狱大门看上去普普通通,但妖孽老者晓得,整件法宝之中,这扇门是最最结实、也是剑气最强之所在,所以他冲狱破法、却始终不去碰它。 此刻,大门自己开了,一个黑袍青年迈步走了进来。熊熊烈焰分作两旁,为他闪出一条道路。苏景走入后,黑狱大门又复紧闭。 苏景甚至无意去问对方是谁,只是对他一点头:“来得好。” 大蛇身形一震,又变回人形,紫鳞叶未消,仍上下翻飞为主人抵挡剑气,老者身周又添出一道水蓝胄,辟火护身。 老者盯住苏景,沉声道:“天无常丹奉上,可得好死!” 苏景不理,直接道:“我已入主剑狱,杀不掉我,你便再出不去。我在刑房等你。”言罢竟不再看对方一眼,迈步走过老者身旁,向着大牢最深处的刑房走去。 老者岂能让他如此从容,正欲暴起伤人,耳中突然传来嘭嘭大响,只见一座座死牢的大门碎裂,十七个重枷沉锁、罪无可恕的死囚向他猛扑过来。 人在半空,枷锁褪、桎梏消,十七罪人尖声大笑……老妖瞳孔猛缩! 第二百二十九章 炼身形气、骨肉飞烟 紫金砖铺地、盘龙柱擎天,玉琉璃穹顶湛湛青蓝,抬头望去任谁都会以为这顶子是真实天空。 另一座大殿,华丽之处远胜“紫桐仙宫”。不过此间空荡荡的,只在正中摆放着一张九龙宝座。 皇帝坐于宝座,上身人形、下身蛇相。 洪吉面前,大殿光灿明亮、金碧辉煌;而他身后,另一半大殿黑暗深邃,不见一丝光芒,不受灵识探查,没人能看清内中藏了什么。 光暗交汇于龙座所在之线,泾渭分明。 哒哒地轻响,蛇尾尖轻巧地面,皇帝没精打采的样子:“你的法子当真可靠?” 身后黑暗中,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响起:“这是自然,早都解读过过少次了,陛下也详细研究过那法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本来是放心的,可是真正见了大圣后,不知为何心里又觉得不踏实了。”皇帝声音仄仄。 身后人应道:“传说中的凶猛大圣,自有震慑人心之威,陛下无需疑神疑鬼。” 皇帝摇了摇头:“不止是大圣啊,还有列祖列宗那么多人……姓洪的不讲孝顺两字,可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以前还没人做过吧?”说着,他的眼睛又渐渐亮了起来,似乎有了些兴奋的样子。 “列祖列宗?他们都不认自己的祖宗,你又何必把他们当祖宗。个个不怀好意,陛下把他们尽数炼了,何愧有之?”身后声音说起洪蛇,语气不屑。 洪吉嘿了一声:“当我面指摘洪蛇先祖,你还真是直言不讳。” 身后人似是笑了一声,话锋转开:“倒是陛下能忍住灵丹诱惑,我没想到。” 此人说话一直自称“我”,全无臣子对君王的敬意。 洪吉也不在意,倒是提及灵丹,让他来了精神:“他不炼化那丹,将来丹就是我的;他炼化了,将来丹力还是我的,那我又何必着急,等一等,都是我的!” 身后声音淡淡:“看事通透,成大事之人,理当如此,陛下果然一代明主,一统乾坤是注定之事,我没辅佐错人。” 对这种话洪吉无意应酬,一笑了之,忽然他有伸手在面前一抄,重新摊开手,手心中多了一只紫色的蝉儿。 蝉振翅,知了知了地叫着,暗线传讯、密语妖音,只有皇帝一个人才能听得懂。 片刻后,皇帝开口:“洪大千去紫桐仙宫了。儿子战死,女儿被大圣斩了,这老妖还不偃旗息鼓,看来活不长了。” 身后人语气带笑:“一颗天无常丹,牛鬼蛇神都按捺不住了。国丈爷有雄心、有胆量、有修持更有手段,剥皮国中有资格从大圣爷手中夺丹的,他算一个。这次大圣怕是不好过了,你不帮帮他?” “紫桐仙宫上有四海兄弟留守,他要应付不来自会求救,无妨的,犯不着我一个劲往他那跑。等他打够了,我再给他送女人去就是了。”皇帝两个手指搭在紫蝉背脊上,轻轻抚摸着。 说完话,沉默了一阵子,皇帝忽然笑了起来:“大圣一出世便骄横无匹……也该他碰上个硬的了!” …… 剑狱之中,激斗正酣! 在识海时,苏景曾仔细查探过这座天乌剑狱,前辈手段了得,不止将其炼有堂威、剑气,就连牢中的那些死囚也被他炼成了“囚尸剑”,是狱中绝杀。 可惜苏景得到剑狱时,“囚尸剑”已经散了剑魄,尸骨也化为槁灰,再不能用了。 是以剑狱在他重新炼化剑狱时,仿照前辈手段,把“黄花蝴蝶、十七罪人”炼入黑狱,化作狱中“罪人剑”,不过这道炼术太繁复,苏景未尽全功,只有在他入主剑狱时才能催动“罪人”,且威力不如意。 另一重,到现在为止,苏景也只是让剑狱认主而已,道理上有些像“放狗”,猎犬会听从主人的命令去冲击敌人,可是它具体怎么打,主人管不来。 苏景对天乌剑狱的剑势行、剑气动机还不太了解。 黑狱之中剑气纵横,十七“罪人剑”,与老妖缠斗不休,苏景端坐于刑房、双目凝神关注恶战,神识散开,铺遍黑狱各个角落,一边探索着、一边自己琢磨…… 过了一阵,苏景扬了扬手,金光闪烁开来,九九剑羽自刑房中散去了整座黑狱、暂时并未加入合击,而是各自飘零着,似是在寻找自己的位置。 明显得很,苏景的心思并不再眼前恶战中,他已经入主,这一战必胜无疑。 苏景想做的是借着老妖这一战,揣摩前辈剑术。 磨合黑狱与自己的罪人剑只是其一、最简单的目的。 若有可能他还想于黑狱中合入自己的剑羽剑域,天乌剑狱本就暗含了“域”之雏形,若能与剑羽相融,化作“天乌金羽剑狱”威力当作暴涨! 还有刚刚得来的黄金屋,这柄剑若是也能放入剑狱的话…… 不过看起来,苏景没太多揣摩机会了,老蛇妖越斗越是吃力,看来没什么机会了,勉强靠着身法油滑在做最后坚持。 可是让苏景真正意外的,老妖堪堪就要落败伏诛之际,突兀一声巨响自老妖身上爆起,浩荡妖气化做千万乌锥破风四散! 十七罪人剑分封于各个角度,戮力并攻想要结束此战,哪料敌人还会有这样的强猛手段,身形立刻被乌锥打了个稀碎。 又何止罪人剑?乌锥散去、精准到无以复加,剑狱绽放的一道剑气、皆有一柄乌锥相抵,刹那间来自苏景所有的攻势尽数消弭! 这才晓得,这个老妖深藏不露。苏景在揣摩剑狱的时候,老妖也在做一样的事情,不出手则罢,出手便是灭顶一击。 便如洪吉所言,苏景这次遇上“硬的”了。 苏景惊则惊矣,但心神不乱,飘散四处的剑羽齐齐猛震结域降妖,同时骨金乌随心而起,瞬灭一剑! 就在骨金乌击出同时,苏景心中陡显警兆,身如电急急投入身旁烈焰,这瞬间:大地崩裂般的巨响,可怕力量从天而降,什么牢房刑房伙房石坊,剑狱中所有建筑皆被碾做齑粉!不过建筑被毁,剑狱本身还在,未被催垮;老妖左手一扭,于自己心口前扣住突兀袭来的骨金乌,右手五指猛长,妖风怒旋九九剑羽竟被他一掌尽夺;紫桐仙宫大殿、一盏蜡烛火光微一晃,苏景凭空跃出,把壁画中坐着的小妖女吓了一跳,还不等她问一声“什么状况”,苏景又气急败坏地钻回烛火……下一瞬:苏景又自剑狱烈焰中跃出,老妖似是提前捉住了他显身的气机,苏景才一回来眼前之间一道黑风扑面,既知敌人本领了得,苏景又会再不加防备,叱喝声中北冥出鞘,剑光湛湛破灭妖法;老妖则觉得左手中乌、右手中羽皆微微一挣,别人的宝贝被握在自己手中,挣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老妖却面色骤变:游刃! 苏景回来了,便能御剑,骨金乌、剑羽,十道剑气齐绽,游刃寻隙、直接攻入老妖体内。 妖力深厚,却扑不灭入体剑气,老妖一声怪叫,身体猛地崩碎开去! 是崩碎,却不见鲜血碎鳞,老妖的身形化作一蓬青灰烟霞,四散飞去…… 遁化飞烟,寻常可见,但那些都是“假的”、只是术,那样的烟避不开游刃;老者化烟霞,却是真真正正的“法”,他已炼身形气、骨肉飞烟! 真正以身化气,法术、斗数难伤! 烟霞也并非无隙可循,若苏景将游刃炼到极致,老妖还是得死,但苏景才只炼了十几年游刃,火候还差得远。 烟霞散,十道游刃剑气落空;烟霞聚,老妖又复成形! 剑羽与骨金乌落地,叮当乱响,宝贝无损、但被妖气侵蚀,一时间苏景无法再用,这是老妖一道拿手绝技! 而身形一次聚合对老妖反噬极重,他脸色惨白。斗法急急,哪容丝毫喘息,老妖吼叫声虐戾,对着刚刚破去妖风的苏景大口猛张! 洪蛇老妖现在是人形,比着苏景还要更矮、更瘦一些,能有多大的嘴巴?可他口中吐出的,却明明白白,一道白骨大河。 从出生到现在,所有被他吞入腹中之物,皆被妖法所炼,便是此刻张口喷出的白骨长河。 烈烈怒焰倒卷而起,金乌弟子最不怕的就是幽冥尸术,骨河入火海,咔咔地怪响不迭,暂作僵持。 老妖法不停,双手一晃、巨大蟒鞭凭空跃出! 洪大千,当今国丈,皇后洪缠儿之父。他女儿把蛇蜕炼做曼妙身,他自女儿处学得秘法将自己的蛇蜕编结成这猛烈一鞭! 没有丝毫犹豫,北冥剑脱手而去,鲲鹏两变、缠斗恶蟒。 可老妖手段层出不穷,双手翻起妖印欲施新法,就在这个时候炽烈火意自身边袭来! 苏景自己就是“多法多宝修”,岂容老妖总是没完没了,看准时机毅然出手。 热浪扑来,老妖却并不畏惧,之前身形一散一聚,那件辟火宝胄仍穿着在身……这世上没有不怕阳火的东西,不过这件甲胄也着实了得,足以坚持上好一阵子。老妖本意,硬撑下大圣这道火法,待自己新法施展完毕再抽身退避。 可他估错了一件事:炽烈火烫,并非引火而起,而是剑! 滚烫的剑势,黄金屋! 第二百三十章 不谢 身上那件甲胄防得住火却防不住剑,老妖察觉不对劲为时已晚,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硬着头皮再次散身烟霞! 待身形重聚后、直接俯身哇哇哇三口鲜血呕出,随即身体委顿在地,短短一会功夫,接连两次散身,法术反噬太重,他已无力再斗。 “妖孽!”眼看大敌倒地,苏景非但没有轻松之意,反而满面怒色……到底还是中了老妖的法术! 骨河威力惊人,但它真正的威力所在,是一枚藏于重重骸骨间的“绝神幡”。苏景的游刃能寻隙,洪大千穷尽毕生苦苦炼化的妖幡也可“逆流而上”,且隐意匿势,绝难察觉。 阳火与骨河相斗时,绝神幡悖火逆行,差不多就在黄金屋逼老妖解体时,苏景挨上了这妖幡一击。 只是有一盛便有一衰,不可能什么优点都被一件宝物占尽,绝神幡的威力并不强,不过小小的一重:禁锢。被幡击中,便不能动“意”了,时间也不过半炷香左右。 “意”指的是神识与气机,法术也好、剑术或其他什么斗术也罢,甚至最最基本的行功转元,皆要靠这“意”来牵引,中了妖幡,半炷香功夫里苏景比起普通人也强不了多少,现在就是连乾坤囊他都打不开。 骨河崩碎、阳火散乱,蟒鞭纠缠着北冥一起落地,天乌剑狱中一片狼藉,老妖重伤难起,苏景空有神通却无以施展。 苏景弯腰,随手从地上扣起来一块砖……堂堂离山剑宗小师叔、堂堂天斗剑庐主人、堂堂齐凤妖国御弟、堂堂洪蛇老祖蚀海大圣,看来是要显一显小时候在白马镇学来的街边打架的本事。 老妖洪大千站都站不起来了,嘴巴里都是血却还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苏景被他笑得迟疑了,暂时止步:“笑啥?” “大圣爷果然了不起,仅仅元魂之态,就把我打成了这样……”洪大千喘息着:“不过,到底还是我赢了!”说着,勉力抖了抖袖子,妖气猛绽、一小队紫鳞妖兵突兀显身! 胜券在握,洪大千笑得欢畅:“大圣有至宝点将诀,孩儿从小就仰慕得很,修成些法度、就开始鼓捣……千多年前总算似是而非的弄出了这一面妖王袖,比着大圣玦差得远了,至上也只能收妖目。” 的确是比着大圣玦差远了,没有提阶灵效、不存修炼洞天,只能收普六灵阶之下通妖怪、且至多五十人。 洪大千手下有凶猛大妖,但他此行是为了夺仙丹,平时再如何信任的大妖,这件事他也不敢相托,上上仙丹谁不动心?谁敢保夺丹之后他的手下不会“见财起意”。 所以他只带了霸王袖中的小妖来,本就是个“以防万一”。 之前两个凶猛家伙斗法,这些小妖根本插不上手,洪大千也就没唤他们出来帮忙,没想到现在真派上用场了。 洪大千笑,但他不明白,大圣为什么也在笑。 下一刻,仙子魔徒、灵怪三尸、凶猛妖蛮齐齐现身! 大圣笑得可高兴了,喊:“打!” 身在险地,苏景始终把两座穴窍开放着,情势紧急时大家可自由出入,这和苏景的“意”被锁住完全关系。 适才一战虽有险情,但苏景自忖应付得来,未喊帮手。到了现在帮手不用喊,自然全跑出来了。 洪大千满目惊骇! 大圣一睡无数年,出来后也没听说他有新收的手下…… 剑狱中的乱打全无看头,两座洞天里藏着的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眼前五十个普通妖怪哪够他们打的? 大圣玦内的妖蛮全都打人有瘾,三尸好热闹,不出手只跟着烈烈儿等人乱跑喝彩,扶乩和卿眉则懒得动手,一左一右护在苏景身边。 扶乩对苏景笑道:“恭喜,又打赢一仗!” 苏景却摇了摇头,两个字:“输了。”脸上还在笑,但语气认真。 天乌剑狱快被人家砸烂了、剑羽金乌几乎被夺走、自己明明白白中了一幡,罪人剑尽丧,虽说十七罪业不会死,但一时半会也恢复不来。到最后被逼到拼手下……还不是输么? 就这一战本身而言,苏景自觉打得荡气回肠,痛快得紧;可若再站得高一些去看,骄横无妨,但决不能失了敬畏之心! 算不得当头喝棒那么严重,但这一战中,冥冥天意暗含“警醒”,来得恰是时候。 洪大千见势苦笑不已,不过转眼又换了副神色:“待会大圣便会修持尽复,我欲投入大圣玦,永侍大圣。” 苏景伸手指了指左右:“你看我,缺人么?” 对这小人得志的话,卿眉没反应,扶乩却挺了挺胸膛,好像挺得意似的。 洪大千默然,苏景却有说道:“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你若能为我解惑,我收入你诀、免你今日之罪。” 洪大千立刻问道:“大圣何事不解?” 苏景所问,自然是蛇妖复活大圣的真正图谋。洪大千目光闪烁片刻:“我知道一点,不知这‘一点’,能不能换孩儿一条命?” “说说看。” “还请大圣立誓。” 蚀海重誓,子孙皆知。 大圣痛快,开口便道“天地共鉴,蚀海立誓……”有约有罚,工工整整一份大誓立下后,苏景对洪大千道:“说吧。” 洪大千开口:“大圣沉睡之后,洪蛇先祖借您乾坤线妙法,钻研出一道保魂法术。”虽然后人没有乾坤线这样的宝贝,但有关法术还是可以借鉴的,而对于洪蛇子孙来说,天下什么灵妙地又比得上大圣真身,对他们的魂魄来得更滋养? 卿眉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洪蛇过往先祖都还没死?” “也不能算是没死,只是飞仙无望、大限将至时,将魂魄遁入大圣鳞下,从此入眠、不死不活。”洪大千所知,就是这些。再有其他事情他也不晓得了。 这已经是洪蛇一脉的绝顶机密了,洪大千在族中地位虽高却也没资格知晓,是千多年前有一次与皇帝欢饮,洪吉无意中说漏嘴的。 又追问几句,确定洪大千再无所知,苏景对老妖点点头:“为了颗丹来杀老祖宗,你们的性子啊……我反悔了,刚才的毒誓不算数了。” 洪大千面色惊愕,开口欲言,卿眉便告出手。 又等了一会,妖幡法力消退,众人返回洞天,苏景把几套好剑都收回,重返紫桐仙宫大殿。 落足大殿,一见小妖女还在画中,苏景着实意外:“你居然没走?我要是你早就跑了!” 不打架的时候,莫耶少女对苏景总是笑眯眯的:“你不晓得,我交好运了!” 苏景心中正想事情,闻言笑了笑:“恭喜。”随后便不再出声,坐在桌前愣愣出神。 小妖女似是无聊得很,开始一下一下的眨眼睛,眨一次、督目;再眨一次,散了督目;下一次,又督目。由此那份妖冶邪气好像“闪光”似的,一绽、一收、又一绽…… 自己玩了会,小妖女开口:“苏锵锵,你怎么都不问问我叫什么?” “除非真心相与、决定此生相守,否则莫耶女子不会对男子说自己的名字。结婚以后就无妨了。”天斗山和师娘闲聊时说到过此事。 苏景随口回答,换来的却是小妖女的一声惊叫:“你怎么知道?!” “瞎蒙的。”苏景无意解释,又懒得遮掩,给出了个毫无诚意的回答。 沉默了片刻,小妖女说道:“苏景,应我一句实话,你是不是……还、还有其他莫耶之人在中土。” 声音微微发颤,话也说得有些凌乱,苏景听出有异,抬头一眼更是大吃一惊,画中的那个明媚少女,正紧紧咬着牙,忍着、忍着,不让目中的眼泪滴下来,被苏景一望,她忽忍不住了,急急忙忙挥起袖子,遮住了俏面。 妖女百变,可是这一次……或许是金乌辨真之故?苏景觉得她不是假装。 “我认识一位莫耶之人,她很好,是我长辈、于我有大恩。”苏景没再隐瞒,但也没具体说出蓝祈其人。又有谁能担保,有朝一日小妖女落难时,为自保不会供出另个莫耶之人? 至少现在,苏景不能说。 下一刻,壁画中响起的那一声响亮欢呼啊! 苏景听了,忍不住笑了。 “古时候,就有莫耶之人来过中土,莫耶习俗被中土人知道算不得太奇怪;但你不同,别人见了莫耶之人,一定喊打喊杀,我们初见时你却没再追究,两件事分开都不算奇怪、合在一起就大有蹊跷!”或许是太开心了?小妖女根本不用苏景来问,声音脆脆、语速奇快,就把自己猜断的缘由说出来了,跟着她还想说什么,但就那么突兀、毫无征兆的,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只哭了一会,她就抹掉眼泪:“待离开此处,能带我见一见那个莫耶人么?” 苏景应道:“见或不见在她,我可以帮你问一声。” “好!”小妖女坐在画里,素手一挥,豪迈无比:“只冲你帮我这一问,咱俩旧账一笔勾销!” “本以为你得谢谢我,”苏景笑道:“没想到原来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啊!” 小妖女真的欢天喜地:“不谢!”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大胆逆贼 苏景对壁画摆了摆手,结束了这段话题,重新开始想自己的事情。同时取出骨金乌与剑羽,阳火游走驱散洪大千的污浊妖气。 小妖女收拾心情,“他乡有故人”的欢喜深深藏进心底,面上又变回平时模样,望着皱眉沉思中苏景,试探地咳了两声。 见苏景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莫耶少女干脆直接出声,语气幽幽:“苏景,你我接触不多,不过我真是觉得,咱俩挺像的。” 苏景还不理,莫耶少女也不用他理,径自向下说去:“你我一般的胆大心细,一般的不拘于形,一般的非常人行非常事、非常事用非常手段,一般的……嗯,你长得也不错。” 苏景笑了:“三句话后,你再这么没正事,我就布法绝音了。”言罢手一翻,好剑尽数收起。 洪大千的妖术运用巧妙,污浊好剑的妖气非常浅薄,但稳稳制住了气机一线,是以他的“夺剑”全不费力,在一抓一放间便告完成。急急斗法时,此术堪有奇效大用,不过现在苏景驱散妖气也容易得很,阳火走上一圈既可,也是片刻功夫就收回宝物。 “咱俩这么像,所以我有点想不通了,若你对我说交了好运,我肯定得问一声:什么好运?”小妖女没接苏景的话茬,自顾自的向下说。 苏景不矫情:“第一句了,什么好运?” 小妖女开颜:“我真正收服了这妖桐!” 这倒是稀奇事,“紫桐仙宫”吞吐日精月华要以千、万年计,力量何其充沛,哪是那么容易收服的。 法术事情、剑术事情,苏景都会好奇,扬眉追问:“仔细说一说?” 少女左手扬起、攥拳。 然后右手跟上、从自己的左拳内,把拇指、食指轻轻掰出来,最后拿住第三根手指、捏着来回晃,叹气:“再说就第三句话了,一句可说不清。” 苏景笑而摇头:“正事不算数。” “之前和你拼……和你切磋、问候时,用的是我自己的力道,不过我现在与妖树融为一身——”小妖女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进入正题:“离开之前,我的力道也是它的法力,是以我施法,也算是自它处借法。” “具体道理说起来很麻烦,以后有机会再给你细说,反正就是借法时我露了形迹,妖树发现我夺元了,然后……它就被我收服了。” 苏景被她给说懵了,啼笑皆非:“你说得都是些什么。什么跟什么,它就被你收服?” 话说完,想片刻,苏景恍然大悟:“什么你被它收服了!是你被它拿住了吧?” 小妖女摆摆手:“你这说法不好听,不是明摆着的么,我和妖树融为一体,它拿住我,和我收服它,一回事。” 妖树无智但有本能,察觉有人夺元,便将小妖女困住了。除非把它完全炼化否则少女再休想离开! 这样的情形倒是和苏景被困烈火世界有几分相像,不过树妖不会主动攻杀,现下莫耶少女安全无虞,就是走不了了。 小妖女继续道:“我收服这木妖……” “你被木妖困住!”苏景听不得这么没心没肺的说法,忍不住纠正。 “都一样了,没什么区别。”说到这里,小妖女忽然站起身,对苏景敛衽,语气诚恳、目光认真:“苏景,谢谢你。” 苏景吓了一跳:“谢我什么?” “我得过一件木行宝物,可是内中有前人禁制,端的深厚,我破不开,便没办法将此宝炼化认主。”小妖女又一下子跳转了话题:“本来我也不着急,想着等将来修为深厚了再破禁,可现在……我要拿下妖桐,得靠这件宝物才行。” 苏景明白她的意思:“想我帮你破了此宝禁制?” “所以先谢谢你啊。”小妖女笑:“多谢帮忙,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定有补报。你的火法精湛,定能助我破禁。” 到了现在总算“真相大白”,又难怪她之前不厌其烦、看苏景想事情还一个劲地和他讲话,原来身陷窘境非得请他帮忙不可。 说着,她自乾坤袖中取出了一片竹叶,轻轻一弹,将其送出壁画。 苏景抄手接住,看上去轻飘飘的竹叶,触手刹那却让苏景觉得“猛一沉”! 并非竹叶沉,而是“气势”重,让苏景的浑厚真元都为一动。 只凭这一“沉”,便足见此物不凡了,苏景挺意外:“不怕我拿了宝贝跑了?” “怕。”小妖女想也不想,跟着又摇摇头,反问:“有用么?”她没有别的办法了,唯一指望仅在苏景身上。 只剩一条路上可走,还有什么可再算计、再琢磨的。 苏景掂掂竹叶,对小妖女点头笑道:“我帮你破禁,安心等待吧。你真碰上好人了。” “是是,那么大的‘好’字就写在你胸口上呢。”小妖女笑道,刚才已经道谢过,所以现在不再谢,她正想说什么,望向苏景的目光突兀变得惊讶,与此同时苏景也有察觉:脸上湿漉漉的…… 挥手一抹,竟是几道鲜血! 自眼、鼻流下。毫无征兆。 “你怎了?”小妖女皱眉,身子动了动,随即想到自己出不了画,又忍住了:“可是竹叶与你本元相冲?” 苏景也在皱眉,行功查探身体、灵识检查竹叶……不久,眉头变舒展开来。 不久前走火入魔,心神首当其冲,饱受震荡;刚刚在剑狱中一场恶战,心生敬畏,又是对心神的一震;更要紧的,战前、战后苏景都在思索诸剑合璧之事,牵扯到气机相容、剑术配合、再加之炼法各有不同,内中细节何其复杂,每一问都牵拉心神…… 心花绽开、苏景开智慧窍,这便等若破一层桎梏、让心智、脑力大展,可是这“智慧”一物,何尝又不是另一种玄虚力量,也得讲求循序渐进。自古以来总有智慧之士,为破数术、解星图、算玄机而呕血、伤身甚至陨身,这便是用智过猛以至伤神、反噬。 “想”之本元,与真力没什么区别,皆为力、有反噬。 不过苏景的情形倒不算严重,眼、鼻沁血充其量只是身体在提醒他:先歇歇,别再费脑子了。 待休养一阵,“心花”绽开的动荡期过,心智完全稳定后再费神无妨。 这样看来,莫耶少女不停勾搭苏景说话、分心,反倒是件好事了。 是以苏景伸了个懒腰……修行之人,几乎都不用睡觉,又哪里用得着伸展身体来拉“懒筋”。可是苏景习惯了,觉得这动作让自己舒服。 见苏景的样子,小妖女明白他应该没事,不过还是叮嘱道:“你先修养一阵吧,竹叶破禁不急。” 苏景摇头道:“与行功无关的。”刚说了几个字,他的目中精光一闪,翻手将竹叶收了起来,先抬头看了看大殿穹顶,又转目望向大门方向。 很快。门被推开,一个中年武士躬身施礼:“洪玄海拜见老祖大圣,孩儿得报,逆贼洪大千图谋大圣仙丹……” 此人苏景见过,开炉取丹时,皇帝身后六个侍卫,一老一少、四个同胞中年,他是那四人之一。 不等他说完,苏景就摆手打断:“忤逆儿孙业已伏诛,魂飞魄散了。”说着,拿出剑狱一抖,巨大的洪蛇尸身被甩出,正是洪大千:“去把它挂在宫门外,以儆效尤。” 洪玄海立刻请恕护卫不周之罪,也少不了怒骂洪大千狼子野心,而后他在抬头望了苏景一眼后、神情惊骇:“那逆贼伤到大圣了?” 脸上的血迹已经抹干净了,肉眼难辨异常,但苏景只是大概一抹,肌肤纹理中仍残存了些微血丝,逃不过大妖辨查。 苏景不置可否:“洪大千的本领,很不错。” 洪玄海追问:“大圣无碍吧?” 苏景的眼睛亮了,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直视对方,微笑着一字一顿:“你说呢?” …… 无足城剥皮皇宫,端坐于明暗交界的皇帝正闭目养神,忽然抬手、自空气中捏出了一只秘讯紫蝉。 短暂之极,禅鸣不过两三声,洪吉猛张双目,开声怒吼:“狼心狗肺,大胆逆贼!” 伴随暴喝,皇帝身形急震、遁化灰风向外急冲而去,才一离开大殿、不用刻意吩咐,老少护卫立刻追随身后,另有一道金色云驾暗藏重兵,护佑皇帝急行。 轻飘飘的声音,传入皇帝耳中:“陛下何事震怒?” 遁法急急、快若光电,向着紫桐仙宫的方向冲去,皇帝传音入密、怒声应道:“接到密报,四海兄弟大逆不道!敢向大圣夺丹!” 之前收到洪大千要去夺丹的消息,洪吉不怎么担心,就算大圣不是对手,至少逃命无虞,周围自有四海兄弟接应。 可洪吉没想到,一向对自己忠心耿耿、唯命是从的四海兄弟竟也为了仙丹反了! 轻飘飘的声音似是笑了起来:“洪蛇啊,都是些什么性子!” 皇帝“嘿”了一声,面沉如水、心中怒极……也惊极,不用想他也能猜到大概过程:大圣打过洪大千,四海兄弟趁机捡便宜。 大圣强横,皇帝是知晓的,可洪吉不觉得大圣爷在对付过洪大千后,还能再扛住四海兄弟…… 老天保佑,大圣一定要撑住,朕这便来赶来救你了! 现在,大圣万万不能死! 第二百三十二章 大圣跳 紫桐仙宫,穹顶突兀一震,三个大洞破开,另外三个洪氏兄弟齐齐现身,洪玄海也站直身体,面色沉沉、再不见对先祖大圣的尊敬谦卑,只剩面对大敌时的警惕! 苏景未动,洪氏兄弟也不曾直接动法,暂作对峙。 “天、地、玄、黄,四海兄弟拜见大圣。”新从屋顶打进来的一人声音稳稳。 一句话的功夫,仙宫的顶子又复“愈合”。 苏景笑了笑,和皇帝身后人差不多的感慨:“一颗天无常丹,什么牛鬼蛇神都按捺不住了。” 小妖女一见又有大妖冲进来,赶紧收敛气息一动不动坐好,可乍一听“天无常”……若不是树妖拦着,她就从画中栽出来了。 所幸,四海兄弟全副心神皆投于苏景,没主意画中的微微“荡漾”。 开口的仍是洪玄海:“上上仙丹,谁能不动心?只是大圣太凶猛……幸好,洪大千还不差,让您受了些伤。” 大圣懒得废话,一张口,直接把“天无常”吐在了手心中,问四海兄弟:“给谁?” 灵丹在手心中急旋不休,四海兄弟同时瞳孔一缩,这是做不了假的宝贝,以四海兄弟的眼力,一看便知,真正天无常丹! 洪天海沉声道:“给谁都行,大圣做主。您有所不知,凭一枚丹,分不开四兄弟的。” 四兄弟目光贪婪,但彼此之间并无防备之意,倒真是齐心协力共图大事的样子。 苏景痛快得很,对洪天海笑道:“那就给你吧!”说着话,手一扬,真的将灵丹抛向了他。 灵丹起,斗战亦起! 上上仙丹不能不接,洪天海抢丹。果然是兄弟同心,没人和老大争强,另外三人同声叱喝,动法夹攻苏景! 金光绽放、火焰暴涨,剑羽与阳火并起,整座大殿皆化剑域、火疆。 如今苏景对阳火的控制渐臻化境,一蓬阳火打出,他若想烧、岩石化青烟;他不想烧,飞蛾扑进去照样完好无损,大殿化作火海,但阳火之威、之热只炼入侵大妖,不伤仙宫分毫,更不会伤了画中的小妖女。 “地、玄、黄”攻势稍稍受阻,洪天海催元辟火抵剑,直扑正向着自己飞来的“天无常”,就在他堪堪要将其抓入手心时,丹中剑气突绽! 洪天海久历斗战,自有戒心,大圣可能会再在丹中做下害人法术。看似普普通通的一抓,实际却暗藏了三道结护妖法,防得就是这灵丹一变。可是,即便洪天海以为自己防备足够,却还是吃了大亏! 丹中剑气奇锐、奇快、奇劲猛,结护妖法一触即溃,剧痛自手心中炸开,洪天海痛吼一声,与此同时心中突显警兆,甚至都顾不得去阻挡“丹剑”侵袭,猛一挥手护在胸口……血肉崩裂,护心的那一条膀子彻底炸碎!但也挡下了金乌瞬灭的夺命一击。 丢了一条膀子,保住了小命,洪天海算是“赚到”了。 夺命一剑挡下了,不过由此荡起的巨力并未消弭,洪天海向后摔去,还不等他双脚离地、真正“飞”起来,眼前突兀人影一闪……张大的蛇目中,倒映着黑衣青年、手持清亮长剑,就那么无端的从火中钻出来。 举殿皆赤炎。金乌万巢大咒催动,苏景想去哪里便去哪里,白骨金乌是瞬灭一剑,他的穿空遁何尝不是第二道瞬灭绝杀! 苏景刚离开天斗山时,凭着这手“一瞬灭又一瞬灭”把尘霄生师兄都打得手忙脚乱,如今修为暴涨、再来施展,洪天海又哪里躲得过,惨叫声中身子被北冥剑一斩两段。 临死瞬瞬、满心惊骇,洪天海唯一的念头仅只是:大圣没受伤么? 若有伤在身,怎么可能还是如此强猛! 一剑狙杀强敌,苏景抄手收回灵丹,心中则微一错愕……本来瞬灭之后,他还准备了游刃与犀利火法,结果没用上,皇帝贴身六侍之一,是不是死得有点太容易了? 就在洪天海伏诛同时,大殿猛地一震,洪地海十指箕张,诡异跳动不休,苏景布下的剑羽急急颤抖、散落,剑域被破;洪玄海半人半蛇,尾尖猛甩荡起玄冰阴寒,大殿中烈焰一时凝止,竟被他牢牢冻住;洪黄海则全化蛇形,千万细鳞尽数脱身飞起,铁风黑潮一般扑向苏景。 北冥剑脱手而去,鲲护主,雷霆大吼、与蛇鳞风潮斗在一起。 剩下的三兄弟又各自一张口,地锥、玄杖、黄钩,三件本命法宝打出,各逞妖威打向大圣。 金红光芒怒张,元吉天都双翼撑开于背,而随着双翅展开的护,还有另一蓬烈焰……身后三尺,烈焰暴散,一声清亮啼鸣中,周身烈焰流转的灵鹤冲天而起。 火行灵妙地,凶鸟“毕方”火中生、火中灭,它们本就是那灵妙地的火灵儿。苏景收了整座世界,火灵自也被它收入体内!金乌正法炼化,火灵早昧、灵气却愈发纯透,凝于行、结于质,得精火红鹤,这是苏景自识海中炼成的最出色的法术! 红鹤清鸣,迎上三海宝物,转眼恶斗成一团。 而苏景手段未停,刚刚撑开的天都双翼猛然爆碎,火光寂灭时,洪地海身后、大殿半空一片迷离光华闪烁,这玄光不伤人,可它投于地面的影子……双翅、高冠、三足,影金乌动如电,扑向洪地海;又是炙热席卷,黄金屋飞起、炽热剑势直指洪玄海;还有苏景高高纵跃而起的身形,大圣狰狞,把自己也变成了法宝,猛扑老四洪黄海! 击杀四海老大之后,苏景法门尽开,一己之力独战三名大妖! 风疾、火烈,玉露金风与金乌万象皆为强猛正法,而风火门徒皆为斗战凶神。 越打,便越能打;越打,便与会打,越打,便越混横! 壁画中的小妖女,早都忘了要隐藏形迹,不知不觉了嘴巴长得老大,三环相叠的妖冶目光中,满满满满的惊骇……苏景? 苏景! 三个大妖更惊惧无比,人人都如他们那刚丧命的大哥一般念头:大圣真的受伤了么? 地、玄、黄,每人都在主持着两项法度,一旦撤法便是落败惨死的下场,面对苏景强袭,只有硬撑!妖咒唱响、妖风席卷,三兄弟各自分神一段,连手合力结下层层护禁。 影金乌、黄金屋去势受阻,苏景也觉身前阻力骤增,正拟变换法术,不料头顶突兀一沉、旋即周身紧绷,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张大网,将自己兜头罩住。 下一刻灵识震,苏景不用回头也能看到,明明被一斩两段的洪天海,竟又重新现身,正自狂笑,那网也如另外三兄弟的“地锥、玄杖、黄钩”一样,是他的辛苦祭炼的本命法宝:天网! 莫耶少女大吃一惊,苏景若丧身,自己也就完了,俏目眯起、年幼母狮一般的低吼,咒令起,大殿顷刻森然,紫藤扬鞭、木叶劈刀,所有壁画齐动、猛攻四海大妖。 可是才刚开始修行宝瓶的小妖女,催动起的攻势对几殿中几个大妖几乎全无威胁,四海兄弟随手便化解掉,还好他们都把心神放在苏景身上,暂时没人去理会那个画中妖女。 怎么可能还有死而复生一事?苏景人在战局中,心念急急转动、体会四妖“气意”,刹那便探出端倪,恍然大悟:四个妖怪,一条性命! 杀一个没用,非得四个齐斩才能毁了他们,就算只剩一个跑了,另外三个照样能在转活。 能做妖皇贴身侍卫,又岂能没有惊人天赋? 四海兄弟是一卵所出、连体四蛇,天生一荣俱荣、俱损才是一损。后来得洪蛇前辈大妖相助、身体割裂各自成活,但从老天爷那里领来的恩赐未丢。 四海兄弟都修行深厚,要将他们一起诛灭其实容易事?正相反,不知又多少厉害对手因为不晓得他们四人的奇特本领,反被“死妖”偷袭惨死。 所以四兄弟在夺丹时绝不会内讧,他们讧不起来,谁都杀不死谁。而更妙的是“一荣俱荣”,一个炼化仙丹,另三个照样修为暴涨,又何必内讧? 天网紧收,此宝有类似“绝神幡”之效,但不像那妖幡那么立竿见影,苏景尚有回旋之机,心法都变! 下一刻,红鹤匿、影乌消,他施展的所有法术同时散去,苏景身上的灵气也彻底尽数消失不见,妖识探查过去,他变成了个普通人……穷八荒尽六合,也休想再找出一个这样的普通人:金乌蛮! 皮骨骤坚、蛮力暴涨,被网子罩住倒地的苏景一跃而起! 苏景跳起来了,四个大妖惊得险些坐倒在地,眼前景象对四海兄弟来说,可比诈尸还要更吓人得多。要知道洪天海的天网,就是座山丘被罩住,呼吸功夫也得化作齑粉,这小子……大圣爷竟跳起来了。 苏景是什么?以力量而论,他是整整一座烈火世界!洪天海一网打得尽那烈火灵妙地么? 又何止跳起来,苏景还能跑呢。 不过这妖网也着实结实,苏景一时间撕不碎它。 食客看到上桌的烧鸡忽然拍着翅膀跑出盘子时会是什么神情?四海兄弟便是什么神情。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不死之身 洪天海反应最快,大吼一声,催动法术狠击苏景,另外三人也反应过来,法宝法术一股脑的招呼过来,苏景行动不便,勉强抵挡或躲避,想要带着网子反击是万万不行了,被打得狼狈不堪、虎吼连连。 可拥有整座烈火世界之力的金乌蛮,身体当真结实得惊人,硬是还能坚持片刻。 四位大妖真都惊得头皮发炸了:以一敌四、大占上风;因不知四兄弟天赋本领被偷袭,可还能顶着网乱跑,明明被法术、法宝狠狠打中,却还不倒下……蚀海大圣?不死大圣才对! 但是看大圣只挨打不还手,洪天海很快便放松下来,手中法术催动不停,口中笑道:“启禀大圣,咱们四兄弟,单独算起来,个个都是不死之身……” 胜券在握,只差片刻便能杀灭大圣,洪天海心情大好,不承想话没说完,网中大圣居然也笑了:“其实我也是四兄弟来着。” 话音落,三尸终于现身! 苏景人在网中,帮手杀出来也直接掉进网子,到时候一大群人裹在一起,分不清是吓人还是丢人,唯独三尸,不仅能从穴窍出入,还能“杀身显像”。 三尸自苏景之后现身,不约而同一起伸着小短手,帮苏景撕扯网子。 凭空跃出的三个人十足惹人惊诧,可四海兄弟的攻杀哪会因此停顿半分,拈花神君第一个中法,啊的一声惨叫,死了,又活了。 另两个矮子也一样,眨眼间死了、又活了。 “啊!”同时五声惊叫,四声于大殿,一声于壁画,没办法不惊呼! 而转活过来,赤目红眸紧盯刚刚还在吹嘘的洪天海,冷笑:“不死之身?”话说完,中了地锥一击,死、活,继续冷笑:“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不死之身!” 天地共鉴,这才是真正的不死之身! 下一刻,“啪”的一声脆烈响声,三尸与苏景合力,崩断大妖天网! 三尸皆有本尊之力,换言之,苏景在金乌蛮时,力道与三尸中任一人相同,只是矮子们的身骨不若金乌蛮那么结实罢了。 四个人合力,便是四座烈火世界逞威,妖网再结实也扛不下如此大力,就此散碎了! 洪天海本命法宝被破,受反噬自不必说,而苏景脱网、脱蛮,诸般法度又复轰然猛起! 火翼撑、碎、影金乌现; 背后三尺火光冲天,红鹤浴火展翅; 金轮悬空、破,强光扫灭妖识五感,骨金乌动;还有九九剑羽,不再飘零结剑域,它们本就是剑,紫皇庚金所铸,巅顶好剑! 这怒潮般的攻势,再不是四散杀敌,集结一处,强袭、必杀洪地海! 苏景纵身,招北冥、拔丑剑,直扑洪玄海; 殷天子长鸣,三尸合力,诛灭洪黄海…… 洪老二挡不下那么多法术剑术,洪老三敌不过苏景猛攻,洪老四对上好剑在手、每个皆有苏景之力、又通晓星剑合击之法的三尸更无幸理! 四海兄弟,除了老大之外个个死到临头。唯独洪天海身边没有半点攻势,他又哪还会半分迟疑,催起遁法展身就逃。 可是还不等他逃出大殿,身边突然出现了一群人,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子,血光缭绕的独臂汉子,骑着黄马猴子似的老头,正豪迈大笑的橙红猴子,还有个身姿婀娜、香气诱人的女妖…… 洪天海刚受反噬重伤力衰,又哪挡得住这群强横人物?更何况内中还有扶乩仙子、老石头这等大高手! 不仅是所有手段,还有大群帮手,非如此不足以诛灭四海妖孽。 剑光绽裂妖风轰涌,整座紫桐仙宫都在轰轰颤抖,此番激斗,所有人施展皆为雷霆手段、杀灭一击,是以暴戾惊天却短暂异常,前后几个呼吸功夫,惨叫声连连,四海兄弟伏诛。 苏景挥手收了众多同伴,自己却没有片刻停留,拔身而起冲破大殿,双手盘结金乌大印,阳火真元汹涌而动,苏景吐气开声、大咒之音凶威弥漫,片刻催法,而后向着半空中那道沉沉乌云一点,大吼:“烧!” 烈焰爆燃之声,仿若闷雷滚动于天穹。 那乌云是洪吉派驻附近、卫戍大圣的妖兵,全都是四海兄弟的手下,倒不是说这些妖兵也心怀不轨,不过以蚀海大圣的蛮横,杀灭四海兄弟之后,哪还会再留这朵云驾。 天空中、乌云上大火熊熊,大圣爷胸中恶气吐尽,也不再去追从云驾上四散逃开的妖兵,于大笑声中重返紫桐仙宫。 之前恶战凶狠,大殿一片狼藉,不过妖桐法力深厚,对冲散的余力还承受得住,正不缓不慢地恢复着。 苏景仍不停歇,连同之前洪大千的尸首,前前后后把五条大蛇都拖出了出去,这才回来坐定,侧头、看了僵立画中、表情呆呆目光妖妖的莫耶少女,苏景笑:“哦,我这就给你炼竹叶。” 苏景脸上的笑容一点不凶、一点不丑,小妖女却被吓一跳似的,不过也因此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苏景重复了一遍,从神情到语气,仿佛时间倒转,丁点都没变,淡然中带了恬怡,恬怡中又藏了清高,似乎刚刚那一场大战也不过是阵清风吧。 小妖女眨了眨眼睛,她又“活”了,笑得说不出得好看:“装!” “竹叶我炼不了,等将来回离山我帮你问问长老们,看他们能不能……” “剑仙气派,我心折服。”小妖女机灵得很:“这不是能装出来的。” 苏景笑,这次是正经笑,莫耶少女也咯咯地笑,他打赢了,很好! …… 妖风凛冽,威压逼人,妖皇洪吉催动法术全力疾驰,只怕自己晚到半步,被那四个逆贼坏了大事;更恨自己混用糊涂,竟派四海兄弟去守卫大圣,这不是让狐狸为鸡窝放哨么? 可转念一琢磨,上上仙丹在大圣手中。派谁去驻守紫桐仙宫,都难保不会生出贼心匪胆,还能派谁?除非皇帝自己去给大圣放哨……正胡思乱想着,皇帝目光一震,遥遥见到远处火光冲天,驻兵云驾正熊熊燃烧。 再向前疾飞一阵,皇帝猛抽一口冷气:紫桐仙宫门前空场上,五条巨大蛇尸倒悬! 苏景找不到那么长的棍子挑尸,干脆五根剑羽钉住五条蛇尾巴,就把它们倒悬在空中,曝尸示众! 敢惹大圣,就算你地位了得、修持深厚,也只有死路一条!仙宫门前五具尸首便是例子。 洪吉又惊又喜,喜的当然是大圣胜了,惊得更是大圣胜了! 又何止皇帝,身后老少护卫、再后金云妖兵,各个都是一副震惊神情。 洪大千、洪四海五人是什么实力,皇帝这一行人最是清楚不过,看到尸体之前,任谁也想不到、更任谁也不会相信,活下来的是大圣! 洪吉以为,如今大圣元神到底有什么样的本领,逃不过他的眼睛……这才明白自己错了。 无人不诧异,唯独皇帝身后那个少年侍卫,除了惊诧之外,还略略显出一丝兴奋。 “嘎嘎”的门轴响动,宫门开蚀海大圣察觉到他们的妖气,走了出来,眯眼睛看天上的皇帝。 自是不能高高在上地和祖宗说话,洪吉忙不迭按落云头,开口便是连串恕罪。 大圣爷倒是轻松,摆摆手:“孙子不孝顺,也不能全怪儿子,你起身吧。” “老祖圣……”说了三个字,洪吉觉得大圣的话不太对味、自己的回答更不像话,赶忙把那个“明”吞回腹中,改口问道:“那些忤逆贼可曾伤到老祖?” “放心,无大碍。” 第五个字暗动真元,做澈烈之吼!不过这吼声,普通人听上去全无异常,是以连附近的鸟儿都未惊飞一只,但于大妖听来,却无异惊雷一绽! 只凭苏景这一字隐喝,皇帝等人便知晓,大圣爷好得很。 由此一众大妖心里也愈发讶然,诛杀五条大蛇已经够骇人听闻了,大圣现在要是断条胳膊少条腿,或者躺在床上不能动,大伙心里可能还会好受点。 吼喝之后,大圣爷又道:“逆子该死,但是话说回来,他们的本事倒还说得过去,直接死了,多少有些可惜。” 点题的一句话,苏景迎出来之前就想好了。 果然,皇帝试探问道:“孩儿也觉得……其实老祖把他们降服、收入大圣玦,来得更实惠些啊。” 大圣笑了,身体微微前倾、与洪吉四目相对:“真是聪明主意,难怪你做皇帝。你说,若大圣玦在手……我洪蛇那么多子孙之中,第一个要收的,该是谁?” 刚离开识海的时候,苏景无意隐瞒大圣玦,毕竟有令牌在手,大圣的身份才能做得更牢靠些,不过一步一步走到现在,大圣玦始终不为外人所知,苏景便要瞒下这一重了。 洪吉也在笑:“孩儿忠心侍奉老祖,进不进大圣玦,都是一般的忠心!” 苏景一哂:“这句话我记下了,待我归窍、自体内取出大圣玦时,咱们再来念道一遍吧。” 大圣把令牌藏在身体里,这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归窍之前无法取用。 洪吉应了声是,转开话题:“启禀老祖,美女将至,紫桐仙宫就会有一场好春色,这是孩儿的一片孝心。” 大圣爷挑了下眉毛:“除了能睡,也都能吃吧?” 洪吉愣了愣,点头:“能吃,能吃。” 能吃就好办了。苏景心里松一口气。 第二百三十四章 应景 打发了皇帝一行,苏景重返紫桐仙宫,左手一块砚台右手一片竹叶,玄功两动、修补天乌剑狱与破解竹叶同时进行。另外还分出了一段心神……黑石洞天中人影一闪,苏景出现在卿眉面前。 苏景问:“有事?” 是洞天、也是穴窍,内中人动神识可唤苏景来相见。 卿眉直接开口,毫无来由地问苏景:“你游泳么?” 问过后,也不等苏景回答,他便径自道:“我家地方,四季分明,夏热难耐冬飞雪。镇东有大湖,镇上老幼冬游夏泳习惯自古沿袭。你可知,什么时候的水才是最害人的?” 第二问仍不用苏景回答,卿眉直接给出了答案:“春末夏初,水最凶!” “严冬时水寒如冰,但人人皆知水冷,下水前准备充分,反倒无妨,隆冬时尚且如此,其他季节便不必说了;唯独春夏交际时,酷暑前锋炎热难耐,湖水一摸也温热了,可是等下去才晓得,只是上面一层暖,小腿之下阴寒依旧!热冷交叠,最易抽筋,每年这个时候,淹死的人最多。” “大湖沉冷,只是最上面那一层水,应景而变。”卿眉语气慢慢,把家乡时游水的道理说了个十足,这才转回正题:“蛇妖皇帝,便是春末夏出之湖。” 论修,论斗,甚至论机敏应变,卿眉都不如苏景,可是以经历、见识而论,他是真正前辈高人。摆开了一个道理,给苏景讲明白一个妖孽。 洪吉见大圣笑,见仙丹面露贪心,见洪蛇高手尸体惊,都算不得作伪,但也绝非真是心意流露,春末夏出的大湖,只给人看第一层水,应景的水。稍作停顿,卿眉又道:“洪吉有多凶猛,我看不出来,但有一重我看得明白:他不怕你。” 唤苏景来,只为说这一句话。 苏景听得认真,点头:“多谢你。” 卿眉却一摆手,忽然改作传音入密:“我才懒得和你说这些废话,轻敌不轻敌,到最后不是得死拼一场么?是她看出蛇妖皇帝不简单,请我给你说一说。我问她为何不自己找你,她说她是晚辈,和你说这些事情不合适。怎么,她这时候拿自己当晚辈了么?” 苏景举目向着扶乩望去,仙子正闭目修炼,全不知苏景进入洞天似的。魔徒的语气带笑,话没完:“你说她是真在修炼,还是装的?” 苏景也不知道该说啥……这个时候紫桐仙宫内忽然热闹起来,皇帝给老祖宗安排的“好春光”道了。 四个妖精美人。 皇家调教,真要说一句风华绝代也不为过,比起梦上仙乡的侍寝妖姬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屏退旁人、布法绝查,大圣威压散出折服妖精,再以令牌收了、一股脑扔进大圣玦去,转天一早苏景擦着嘴对送妖精来的侍官笑道:“不错!” 大圣不光睡女人,还要吃女人,这是提前说好的事情,没什么可疑。 从此刻开始,“好春光”就再没间断过,一拨接着一拨的妖精被送入紫桐仙宫,而且一次比一次人更多,今天大圣吃了一个,明天皇帝就送两个,后天便再翻一倍……没过多少时候,大圣玦中已经攒下二百多娇美妖精了,小蛮妖乐不可支,问阿嫣小母:“蛇妖皇帝可是要试探大圣的饭量么?” 阿嫣小母却摇了摇头:“这事有点不对劲了。” 烈烈儿则动念,请苏景投相于大圣玦。“找你就问一句话——”好色猴子指着大群美妖姬问道:“能动不?” 苏景笑道:“你情她愿,我才不管!” 如此接连一个月,直到这一天,门外传报,又有妖精被送来侍候大圣,大殿内,大圣的声音阴寒:“今天来了多少人?” 门外侍官应道:“启禀大圣,共有七十七位侍女……”话没说完,殿门忽然打开,大圣爷正背身而坐,本相:半人半蛇,周身符篆纹刻! 大圣冷声说道:“今天只要一人侍奉……你留下,其他人滚!” 他连头都没回,更不曾出手指点,但被他喊中的妖精,只觉脑中一震,自然知道大圣口中的“你”就是自己,当即向前跨入一步,其他人就此告退,下一刻大殿被禁法封住,大圣森森一笑:“小白蛇,老子喜欢!”言罢身子一转直扑过来,妖精正想应奉,不料眼前忽地一暗,华丽大殿已经变作一片阴森废墟。 大圣与妖精一起进来,半身半蛇之躯绕绕相缠于妖精的柔软身子,大圣凑到妖精耳旁:“这牢狱如何?” “大圣喜欢,奴儿便喜欢。”妖精柔声应道。 大圣的缠绕陡紧,妖精一声娇呼、摇身化作一条白蛇,两人翻滚到一处…… 整整七天过去,紫桐仙宫大门忽然开启一线,妖风掠起、一条白蛇被扔了出来。这次大圣没再吃掉侍寝妖精。 在外苦苦等候的侍官赶忙上前,一见白蛇的样子,忍不住就是倒吸一口冷气,大把的鳞片连着蛇皮一起被扯掉,深可见骨的伤痕随处可见,后颈更是直接少了一大块血肉、伤口触目惊心。 但是再以妖元一探,小白蛇性命尚在,侍官霍然大喜,皇命交代得明白:要一个和大圣交媾后、活着的妖姬。 便是说,只要大圣不停吃、女人就得不停送,只要有一个活着出来的为止! 侍官动法护主小白蛇的性命,急急催动云驾把她送往京城,不料还在半途时,就遇到闻讯赶来的老少两个护卫。 侍官吃惊不小:两位大妖从不离皇帝身边,今次竟亲自来接应,这个和大圣欢好过的妖精如此重要么?还不等他念头转完,老护卫便一指点在了他的眉心! 跟着两个护卫护着小白蛇,一起去往皇宫…… 紫桐仙宫内,蛇尾盘卷,大圣坐在自己的尾巴上,扬手一抹自己的脸,从苏景的模样变会十二三岁的凶狠少年。 烈火护禁升起,绝音禁探,苏景撤去隐身法术来到蚀海面前:“辛苦了。” 以蚀海现在的状况,让他元神化体去和女妖交媾,当真算是个艰苦差事了。 蚀海声音森冷:“你觉得是皇帝在试探你?” “不好说,但不可不防。”这次请出了真大圣来睡妖精,不管怎么说这一关都过了,苏景岔开话题:“难得你出来一趟,聊几句?” 蚀海声音生冷:“聊不来,我已坐不住,非回去不可!” “那你还折腾了七天!”苏景满脸无奈,将其收回了鬼袍。 之后过了不到一个时辰,殿外又有传报声响起:“孩儿洪灵灵,求见老祖宗。” 苏景闻言精神一振,当即放了洪灵灵进来,直接问道:“可有探到什么?” 洪灵灵只负责“勾连”大圣识海、主持溺春大祭,有些地位但全无实权可言,算不得洪蛇一脉的核心人物,又怎么可能查得出洪吉的图谋。 但是以洪灵灵的身份,只要是与大圣有关的祭祀、法术,他都有资格参与,由此他查到蚀海的归窍大阵,是由当今万岁爷亲自主持的。 其实这事算不得什么秘密,不过洪吉自己从不曾提起,若非洪灵灵去查,苏景还真是不知道。 闻言,苏景愣了愣。 黑石洞天之中,卿眉与扶乩皆面露诧异,遥遥对望一眼,卿眉先开口:“会如此简单?” 扶乩应道:“不好说,不过他肯定得试试。” 三尸正百无聊赖,排成一溜坐着小棺材上下翻飞,闻言阵势一散,三个人都飞到扶乩跟前:“啥意思?” 扶乩微笑回答:“阵法和法术一样,败则反噬,主持大阵之人首当其冲。阵法越是强大,反噬便越发犀利。” 果然,紫桐仙宫中的苏景笑了起来:“洪灵灵,记你大功一件。替我通传洪吉,我要看阵图!” 助大圣归窍的大阵,大圣要提前看阵图,光明正大的要求。 而苏景笑时,皇帝也在明暗分隔的大殿中欢笑:“验明无误?” 身后人应道:“小白蛇身中,留有洪蛇根元,虽弱却精纯无比,必是蚀海所出。我已施法,白蛇做孕无疑。” 洪吉的神情更欢愉了:“多长时间?” 他问得无端,但身后人明白他的意思:“一年,卵胎成,再一年先天胎魄能炼化好,陛下再将胎魄炼入己身还需一年……前后三年,一切准备妥当。” 重大图谋,以大圣元神转醒为先;女妖与其交媾为次。第三步如“身后人”所说,邪法做孕、炼胎魂,说到底是让洪吉把大圣的先天真灵炼入自己的元神。 皇帝准备妥当之后,开归巢大阵,先请大圣元神归还真身。 蚀海大圣沉睡千万年,身体未死、但也绝算不得是活的,非得大圣真魂入主才能让其彻底醒来。 归巢大阵另有玄妙法术牵扯,大圣元神归窍、身体醒来之时,便是大圣真魂消散之日。 洪吉元魂弃旧躯、入圣窍:那身体醒了、真魂散了、洪吉元神中则有大圣的先天灵气,再配以邪法加持,他便可收了这副身体……说穿了,他是要夺舍大圣! 而大蛇鳞下藏着的洪蛇先祖魂魄,也都会被邪法炼化,变成洪吉元神的大好滋补。 洪吉哈哈大笑:“好!朕就再养大圣爷三年,再请他老人家作威作福三年!”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不听 夺舍蚀海,区区四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千难万难。 最最简单的道理,只凭两字:大圣! 洪蛇一脉没有这样的本事,夺舍过程中几处关键法术,皆为“身后人”的手段。 苏景不晓得洪吉的野心,其实苏景的关注也根本不在于此,大圣是假的,这事已经毁在根子上了,洪吉有什么图谋都是痴人说梦! 离山弃徒在意的,仅只是破剥皮、杀洪吉的机会…… 对大圣要看阵图的要求,洪吉全不在意,很快就将图诀送来紫桐仙宫。 阵图是真的。夺舍玄虚不在阵中,而是阵外,换言之是两重阵法相套,外一重无以察觉、内一重则是真真正正、全无花样的好阵法。 妖怪的法理、阵图,苏景一窍不通,何况无论阵法籍篆还是相关的注解全都是弯弯曲曲的妖文,不过大圣玦里厉害妖怪不少,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很快便有了好消息,正如苏景料想,阵法若败、万岁爷妥妥地被阵力反噬,这座相助大圣归窍的法阵,内蕴威力着实了得,皇帝挨上这么一下子,不死也得脱层皮! 这便有趣得很了。 洪灵灵探得明白,摆阵之处与溺春大祭地方相同,助大圣归窍,当然要在大圣真身所在之地。 那里是禁地,旁族妖怪不可进入,便是说大军驻防都在外面…… 因为夺舍之事渐渐明朗,万岁爷每天都兴高采烈;因为找到了个机会,大圣爷也整日里心情舒爽,偶尔两人见面,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对方顺眼无比,笑得一个比一个开心。 紫桐仙宫门前,五具大蛇尸首高挑,连洪大千和四海兄弟都惨死于此,等闲妖怪再不敢来夺丹;皇帝对排遣侍女之事也不再像以前那么重视,紫桐仙宫内暂时安静下来。 五个月后苏景破掉了竹叶内的禁护。 莫耶少女欢天喜地,不过接了竹叶后并未道谢,而是对苏景道:“真名是一定不能说的,不过可以乳名相告,总得有个称呼不是。叫我‘不听’便是。” 苏景失笑:“不听……可见你小时候多不听话!” 不听摇了摇头:“族中有长老,擅占卜、知天命,我出生时他去看我,说我会夭折,爹娘就给我起了这个小名。” 不听长老胡言,还是不听天由命?不听。 苏景笑了笑:“不听就对了,这不也活得好好的?哪有夭折。” 不听笑得浅了:“十三岁时莫名其妙的来了中土,于爹娘而言,还不是夭折么。” 她手捧绿叶转回身去,一如今次初见时、背对大殿:“这次入定时候不会短。我知你有事在身,到时候直接忙你的去,不用再管我。若我真有离开一天,自会去找你……你要是死了,我试试看能不能帮你报仇,就当还你人情了。” 说完,停顿片刻,不听的语气又复轻松:“不许再拔我发钗,最后一把了!” “还是蜘蛛么?” 刚刚还说不许拔钗的小妖女,居然又笑道:“你拔下试试便知道了。” 苏景没去碰少女的钗子,取出剑狱继续祭炼。平安无事又过三月,这一天里,洪灵灵又来求见,不是自己来的,身后还跟了两个人,都是国师侍徒打扮,苏景一见大喜! 左面的六个眼睛,蝎怪沙包;右面的则是自己的侍剑童子,樊翘。 沙包不止找到了樊翘,还把他给带来了,其中关节自有国师打点,隐秘得很无人查知。 算算时间,樊翘和苏景差不多同时突破小真一,来南荒后一晃八十年过去了,如今侍剑童子都变成侍剑老爷了,看上去已有花甲年纪,两鬓都告斑白。 这些年樊翘过得着实坎坷,领了剥皮国六品武将之衔,本意是想上前线、看有没有机会内应齐凤,不承想黄皮蛮子不受信任,投军没错却没被送往北方前阵,而是派去了西南险恶之地戍边,常年与无智凶蛮厮杀,数不清遭遇过多少次凶险,所幸他的修法了得,这才化险为夷,活到了今天。 “不过去西南也不是没有好处,那里军纪松散、督管不严,是以我和中土的联络全无妨碍。”说着,樊翘讲六两传来的中土消息大概说了说,归结起来不外两重:一是邪魔异动愈发频繁,几大天宗先后出手,每次都能打胜,但总也无法诛灭源头;另则是任夺,离山始终没能抓住任夺,而真正骇人的是,任夺不知依仗了什么势力,做下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三十年前,任夺偷袭天元道,道宗具体折损不知,但是天元山被轰塌了七座峰,伤亡必定不轻。 事后天元道为保颜面,对天下同道宣称,他们重创了任夺等人,斩杀魔徒高手大批,任夺也遭重创……十年之后,谎话被戳穿,任夺卷土重来,只是这次他打的是另一座天宗:无双城。 虽未斩尽杀绝,但无双城所有宝瓶境以上好手无一幸存。 这一战,算得是——灭宗! 听到这里苏景如何还能不惊!堂堂无双城,竟被任夺连根拔起!再没有恢复元气的一天了,从此中土修行正道,只剩六大天宗! “再之后,任夺销声匿迹,再没出现过。” 苏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惊骇,追问道:“离山现在如何?” “掌门真人归宗后,就再没有过大的损伤,安稳下来了。”樊翘应道。 沙包这边倒是没什么事,如苏景之前猜想,修真正道驰援齐凤,离山也悄悄派来了三位长老,齐凤国根基浅,反扑剥皮力有未逮,但稳守全不成问题,以眼前局势发展,剥皮再打三千年也攻不下齐凤国。 另外,天斗山有尘霄生师兄刻意照顾着,也一切安好。跟着沙包问道:“大王可知天斗山一个泥鳅精怪,二十来岁的样子,混横模样……” 不等说完苏景就点头:“裘平安,他怎了?” “他不得了了!”沙包笑了起来,奉上来自尘霄生的消息:“这位裘老爷六十年功夫,扫平天斗山以西九潭三湖七林十八峰,自封天斗威勇大都督,辖下三千里妖疆,端的威风了得!” 苏景又惊又笑:“他有这么大本事?” 话出口,自己也想开了,裘平安不行,背后还有裘婆婆,还有霍老大,到了最近……大师娘的伤势也快好了吧?凭着这一伙子凶猛人物,威勇大都督还真能坐得稳当,说不定尘霄生师兄也在暗中成全。 说过裘大都督,沙包换上恭谨神情:“万岁爷要我给苏大王带一句话:南荒的局面是稳当的,若有便宜尽管去占,但千万不可勉强,更不可逞强。” 苏景点头道:“帮我传讯师兄:眼下有个天大便宜,不占了它我就不是离山弟子!” 沙包事情说完,苏景又望向樊翘:“寿元大概剩多少?” 樊翘应道:“四十年还是有的。” 苏景动念,护持法禁布下,对樊翘吩咐道:“五心向天、抱元守一,屏气凝神,什么都不必想。”说话间,手掌稳稳按住了樊翘的顶盖天灵…… 一晃四个月,苏景收手、樊翘张目又惊又喜。 为樊翘灌顶,并非助他提升境界,而是为他淬炼体内真火,把樊翘修持的“云灼鱼焰”换成了真正的金乌阳火,顺便又将他的经络淬炼了一遍…… 不等樊翘道谢,面前忽然又人影一闪,一个眉宇间藏了份英气的漂亮女子出现眼前。 苏景指了指她,对樊翘笑道:“离山同门,扶乩。” 刚站起来的樊翘险险又坐回到地上,下一刻他跪倒在地,正欲开口,扶乩挥手将他扶了起来,仙子微笑:“你我平辈,何来大礼。” 跟在离山小师叔身边就是有这个好处:长辈分! 苏景对扶乩道:“烦你带他进洞天。”樊翘戍边剥皮西南,哪还回去作甚?自然跟随苏景身边。 进入洞天,苏景神识也投影而至,心念催动下,天上火灵元流转、降下一些于一座小岛,苏景对樊翘说道:“安心精修,其他的事情不用管。想在此冲煞也无妨,不过我后面还会去南方找那道火煞,你若还有耐心不妨再等一等。从真的火行地冲煞,不一样的。” 无论樊翘是否冲煞,苏景此举都是把自己的阳火真元送给他修炼…… 随后一段时间,紫桐仙宫又复安静下来,转眼又是一年过去,蛇妖皇帝洪吉求见。进门、问安过后,洪吉道:“孩儿今次登门,是来向您老请罪的。” 等了等,见大圣爷优哉游哉喝果子汁,全没问一句“为何请罪”的意思,洪吉心中骂了一声祖宗,口中继续道:“后面一年,孩儿要专心准备大圣爷的归窍大阵,闭入不动关,所以这一年的光景……不能再来看望您老。” 从小白蛇陪真正蚀海春风一度,至今已经整整两年! “一年之后呢?”苏景的嘴还在杯子里,声音闷闷。 皇帝应道:“开阵!大圣归窍!” 啪的一声轻响,苏景把杯子顿在桌上,看了皇帝片刻、霍然大笑:“好孩子!” 洪吉一样开怀大笑…… 第二百三十六章 在即 一场大笑,相见甚欢,皇帝辞别了老祖宗,返回自己的皇宫。 来到皇城大殿前,洪吉并未急着进去,而是站住了脚步,负手、低头静静看着自己的脚面,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过去,洪吉重新抬头,轻轻一字转令:“封。” 身后老少侍卫一起应道:“遵旨。”皇帝则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大殿。 殿门一开一阖,嘭地闷响中,重新关闭。两个护卫留在殿外,各自取出一枚令牌,同时对着地面一晃,旋即大地剧颤不休。皇宫门前、空旷广场,地面迅速拱起,不多时便隆做一座小小山丘……轰隆大响,一条朱红大蛇破土而出。 不若普通蛇子那般身体圆滑光润,朱红大蛇身上长了六个的肉瘤子,额头上一双、身上四只,普通人见了只觉恶心难看,可若是稍有见识的修家见了,必会大吃一惊:六个瘤子,分列“双角、四肢”之位,这朱红大蛇已现龙相,将成大器! 真正成了气候、有了气象的妖孽! 大蛇口中嘶吼,身躯摇摆开来,将皇宫大殿层层盘绕,没过多少时候,赤色光芒炸起,罡风般妖气席卷四方……片刻后光芒收敛、妖风散去,朱红大蛇消失不见,皇宫依旧、只是变了颜色:外墙、屋顶、大门,尽生出了一层血色红鳞。 龙蛇护殿,相融一体。 封闭了大殿,老少侍卫对望了一眼,年少侍卫盘膝、端坐大殿门前,老护卫则一飞冲天,他的身形消隐不见、暗护大殿天空。 外面天摇地动,明暗大殿内却全无异动,洪吉走向自己的宝座,靴、袍、冠随他行走渐渐“融化”,自下而上先化水、再生烟、最后着附于皇帝身上,变作铁灰色的细鳞。 走到宝座时,洪吉赤身裸体、鳞甲遍布。 皇帝落座了。身后黑暗晦涩、面前金碧辉煌。 “有几句话,以前说过,今次还要再和陛下讲一次,”身后人轻轻开口:“你的魂魄,受不得大圣的先天灵气,非得以灵神法度为媒否则不能相容。” “受大圣灵气,陛下也就受了灵神法度,便为灵神于这世间弟子、使者。入门了,便再没反悔余地了。” “身后人”助皇帝做这样一件大事,报酬自然不菲——他要的是皇帝这个“人”。 这不是今日才决定的事情,洪吉早已没了犹豫,他不怕:说到底,不过自己受一层就禁制罢了。只要能进入大圣身体、得浑厚法力,洪吉便有办法破解禁制,到时他还是自由身! 洪吉直接问:“胎魄炼好了?” “炼好了,就在我手中。” 洪吉道:“准备施法吧,是我进去、还是你出来?”自从进入这大殿,“身后人”就再未走出过那半壁晦暗。 “身后人”似是笑了下:“无所谓,陛下与我做了同门,这屋子也就再不用分黑白了。”话说完,黑暗中遽然强光绽放,整座大殿光耀刺目,即便以洪吉的修为,也忍不住眯起双目。 苍苍白光,将后殿的黑暗一扫而空,而前殿的金碧辉煌也同样、于顷刻间被它侵灭!整座宫殿皆化惨白,全无其他颜色混杂,最最彻白、比着浓黑还要更噬人心魄的白。 白光之中,“身后人”也终告显形,形销骨立、面色苍白的光头男子,神态却安详谦和,神髓里……像极了残破古庙中的大佛,慈悲且孤寂。 光头男子的双指,拈着一滴水。 浓浓黑色,却没有丝毫污秽感觉,正相反的、或许因为它黑得太纯粹,反倒显得清透了、干净了、甚至光明了! 光头男子的动作轻而又轻,甚至有些“爱怜”的,将黑色玄水滴入了蛇妖皇帝的额头。 洪吉即刻发出一声惨叫!并不算响亮,可这惨嚎迸于骨血深处,魂之哀,那苦楚足以穿透三生五世……但正哀鸣的蛇妖皇帝,脸上又分明是在笑。 皇帝的痛色是笑容,还是它的笑声是哀号? 下一刻,人不见,洪吉化身本相,铁灰大蛇左突右撞、痛苦翻腾!可是无论他如何翻滚,尾尖始终被桎梏于地面,似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牢牢抓住,让他飞不起、逃不开! 眉心处那一滴玄水正蔓延开来,如暗潮一般,展开于它的头顶,跟着由上及下、纯透的黑色一点点浸染着这巨大洪蛇。 铁灰大蛇,正肉眼可见,渐渐变作黑色。 大殿已经不分黑白,光头男子仍站在自己最习惯的位置:宝座之后。一动不动,他的目光悲悯,望着洪吉。 不知过了多久,洪吉完全变成了黑蛇,可他的挣扎仍未停、黑色的浸染更为完,自他蛇尖一点散至地面,淅淅沙沙的稀碎微响,黑色的脉延伸之地面、大柱、墙壁、穹顶,宝座,黑色开散,吞噬一起。 甚至它们还丝丝缕缕,爬上光头男子的身体,后者露出了些笑容,开心地看着,好像母狼看小崽玩耍目光。 …… 一声叱喝,火色流转,灿灿金红光芒,穿梭于残垣断壁! 苏景悬坐,距下面的莲池三尺,双目闭合、双手结印。 不见火,只有火光。随着火光穿梭,废墟仿若转活,如草藤、如木叶,开始诡异生长。 庭院的地面渐渐平整,碎裂的砖石“愈合”;断墙渐变,先是狰狞的裂隙弥补、消失,跟着墙缓长、变直、变高、变得整齐,而后它长出了横梁、长出屋顶,整整齐齐的一间屋、整整齐齐的一片屋。 方方正正的牢房重新成型。 还有莲池中的花儿、池上的石桥、池边的戒石坊……剑狱中的一切都在迅速恢复。 紫桐仙宫内,不见大圣踪迹,大殿内只有一方“砚台”在不急不缓地旋转着。 这件宝物被洪大千几乎摧毁,前面两年苏景以火温养,如今火候已到,真身入主催法重建! 当剑狱完全恢复原样,苏景手诀一变,金乌小炼世展开,烈烈阳火自身周扩散卡去!重建之后,还需阳火淬炼。 自外看,不见火光,但“砚台”却如被投入炼炉的铁块,渐变红、渐变炽。 黑石洞天、大圣玦内,天空赤霞流转,煞是好看,祭炼剑狱苏景动用深厚修元!归窍大阵之日、暴起发难之时,苏景加紧祭炼宝物、同时阳火动功本身也是修炼。 不止苏景,海岛上的扶乩与卿眉,令牌内的妖蛮,人人都在行功修炼,连烈烈儿都从“沟里”出来,结坐在地闭目行功……大战在即、多一份力气便是多一重生机、多一线胜算! …… 时间流淌无形,蔓延出皇宫的黑水之脉也变得无形、无色,但洪吉知道、“身后人”知道,它们真的存在,爬向全城、爬满全城;紫桐仙宫,剑狱旋转越来越快,不知何时它已飞旋如风,未燃烧、却炽烈如火,通透这红,几近透明! 天空上渐渐凝聚起一片雨云,大得仿佛没有边界,笼罩了小半座南疆,几声全无气势可言的闷雷,下雨了。 总也难散的阴霾、淅淅沥沥的雨水,连天地都被它们染得绵软无力……如此良久。 终于无足城皇宫大殿微微一震,一道黑色光华冲天而起,正中半空雨云。笼罩于皇城的阴霾就此沸腾,眨眼间变浅、变浅、直至消失不见。 早已弥漫全城、无形无色却有质的“脉”仿佛无数受惊的蛇儿,突兀后撤! 被浸染如墨的皇宫大殿内,黑色收敛。 仿佛时间逆转、却快了千万倍,“纯黑”被层层收敛于皇帝蛇身,一切都恢复了本来颜色,而黑色的蛇,也从尾开始,变会本来的颜色——所有的“黑”、最终退回了皇帝的眉心,一闪、隐没。 洪吉重归人形,张开了眼睛。 大殿光明堂皇,后一半的晦暗消失了,“身后人”就站在光明中,对洪吉微笑点头:“恭喜你。” 细鳞幻化,便会了皇帝的装束,洪吉问:“多长时间了?” “刚刚好,一年整。” …… 片刻前,皇宫黑光冲天、融化雨云之际,另一座妖宫内剑意冲霄! 没有光华、全无气象,但紫桐仙宫顶上的雨云,就那么毫无征兆间一分两段,云的切口,纵斩、平齐。 两段之后,瞬瞬、横斩四段、纵斩八段、横斩十六段……一个呼吸,偌大乌云化作无数巴掌大的小块,每片都一般大小,散碎的乌云,便什么都不是了,颤抖着消散。 剑狱内烈焰妖娆,这火烧到极致便成了阳光之色:七彩!旖旎光华绽放之际,便是这一番祭炼成功一刻,火骤熄! 并非被苏景收回,所有用作祭炼剑狱的火元都散于剑狱,火隐入了墙、顶、大牢、地面、莲池…… 剑狱中的苏景开目。 十七个身带重枷的罪人,俯身跪倒在地。 苏景冷冷喝令:“归狱。” 十七罪人起身,带着锁链的难听摩擦声,回到了自己的牢房。 苏景闪身离开剑狱,下一刻现身于紫桐仙宫内,伸手将剑狱收入囊中,扬声问道:“洪灵灵,多长时间了?” 门外侍奉的洪灵灵立刻应带:“回禀大圣,一年整。” 第二百三十七章 诛杀 吱吱呀呀的门轴响动,紫桐仙宫大门开启,苏景缓步走了出来。 洪灵灵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不是他多礼,而是苏景刚刚行功完毕,内元气机流露,气势正猛烈! 大圣玦妖威绽放,来自远古、太真大圣气息行布于外,又有谁敢说,正缓步走出的黑衣青年不是真正大圣! 三步之后,令牌气息完全收敛、而妖威散去同时,浩荡仙家气脉弥漫,似乎只是一眨眼,妖家大圣摇身变、化为人上正道逍遥剑仙! 再三步,黑石洞天也告封闭,正气沉淀于身心,仙家气势消散,黑衣青年又突现森然!冥冥之中怪响缥缈,长鞭卷飞皮肉的恶音、牢头凶猛狠辣的喝骂、囚徒撕心裂肺的惨嚎,刚刚还仙气缥缈之人,身周似是投出一片阴影……这世上最最深暗的黑狱之影。 而黑衣青年也化身这黑狱主宰,面沉心冷、辣手无情! 黑狱一破一立,重新祭炼让苏景大费苦工,但这剑狱的基法根元,也从前辈遗留变成苏景新铸,经此一劫天乌剑狱才真真正正换了主人,从苏景能用的前辈之剑,变作苏景之剑。 黑狱杀气,苏景剑意。 第三个三步,剑归元,意还虚,但苏景气势未歇,东天角,那一声金乌啼鸣何其嘹亮,洞穿万万里、化作薰暖风,围住苏景、一卷、一绽、一收…… 第十二步落下,苏景还是那个苏景,清清透透的黑袍小捕快。 也是第十二步,苏景来到五条巨大蛇尸前,招手守护悬尸剑羽、又一挥手把五具蛇尸收入锦绣囊。 苏景走出紫桐仙宫时,无足城内的那座华丽大殿在动……殿外墙上密密麻麻的血色鳞片,如雪片般层层消融。 护禁法术正撒去,可那条与大殿融身为一的朱红大蛇并未显身。 站置身大殿正中的洪吉,正昂首长吸,七道红色气息挣扎着、不甘着、却还是无可抗拒地被他纳入七窍。 殿外沿的鳞片完全融化、大殿内洪吉将红色气息吸敛一空,衣袍遮掩着不可见:他的身上、自脚踝缠绕至肩膀、多出一条朱红大蛇文身。 洪吉落座,眉峰挑:“这到底是什么法术,怎么会有如此神效?” 从未体验过的力量,正在身体中流淌着,甚至让洪吉在恍惚生出一种感觉:现在自己,可做一切事! 夺舍大圣的感觉,也不外如此吧? “身后人”依旧站在身后:“蚀海大圣的先天灵气炼入魂魄,会让你力量大增。但更要紧的,你受纳了灵神法度,得了灵神的扶持。” 洪吉点了点头,转开话题:“归窍大阵如何?” “完全妥当,随时能开阵。” 洪吉的神情满意,不过还是追问了句:“大圣归窍后会魂飞魄散……” 不等他说完,光头男子就应道:“魂必死,但元魂之力不会消弭,与鳞片下所有洪蛇先祖魂力一起,为你进补。” 说完,稍加停顿,他又微笑着补充:“就算蚀海冒险以元神之态炼化了天无常丹,那丹力到底还是你的,放心便是。” 洪吉不再多问,开声对外喊道:“来人!” 殿门开,老少两侍并肩进入。 才进大殿,老侍卫便是微微一愣……整座大殿,已经变得浓黑一片,深深沉黯,以他的修为都难以查知周围,更看不到皇帝在何处。 曾经光暗各半的大殿,如今彻底被沉黯湮灭;可是在皇帝眼中却并非如此,他的大殿沐浴于祥光,说不出的光明璀璨、甚至圣洁!置身其间、让他心生惬意,难以言喻的欢愉。 在“受法”之前,洪吉从未想到过,黑暗中之中,竟会如此美丽。 一座黑暗大殿,不同人眼中,不同颜色。 少年侍卫的神情没有变化,不是不意外,只是这意外与自己毫无关联,不值得惊讶吧。 洪吉传令:“有请大圣入阵。” 老少护卫领命,离开大殿传令,自有侍官赶去紫桐仙宫,皇帝则与“身后人”一起腾起法驾先行入阵,老少护卫与皇帝近卫尽数追随。 离开黑暗,皇帝仍是原来的样子,但双眉紧紧锁起,转头看“身后人”:“怎么这般污秽!” “这世界一直腌臜,只是你以前从未见过真颜色、不觉得。此刻再出来看,自然不同了。”身后人一边说着,摇头、悲悯而笑…… 苏景得到传讯稍晚,启程也比洪吉晚了一阵,临行前苏景转回头,望向殿中一幅壁画,稍有些意外的,画中仙女不知何时转回了身,静静目送他离开。 云驾升空,洪蛇一脉重要人物“赶车”,洪灵灵与侍官陪奉身旁,苏景分心一段,先去黑石洞天、再赴大圣玦,前一处,扶乩与卿眉全无啰嗦、精心备战;后一处,妖蛮们可就要喧闹得多了,烈烈儿回到“沟里”,小蛮妖吸溜吸溜地喝着猴子的火酒,阿嫣小母则抱住苏景的胳膊不放手……恶战之前、狂欢相祭! 其他人都无妨,只有烈烈儿、阿嫣小母心中有憾:三手蛮子不在。若是自己死了,他还活着,想一想不甘心啊。苏景说说笑笑,想要酒喝烈烈儿不给:“你又不是真人,凑什么热闹,当我的好酒很富余么?!” 在大圣玦中热闹一阵,云驾飞驰不休,周遭天地灵元渐渐躁动,显然归窍阵法蓄势、影响了灵元流转。任谁都明白这“躁动”是浩大法术的征兆。 耳边洪灵灵轻声道:“启禀大圣,就要到了。” “苏景”对妖蛮们最后说一句:“多谢!”,就此回神,很快、护身灵识一震,云驾进入“祖祠”护禁,蚀海肉身进入视线。 当年溺春大祭之处,大群剥皮神官错落安坐,结布大阵。 灰色气息于这些洪蛇妖孽头顶缓缓游走,渐呈汇聚之势,皇帝正端坐于阵眼,他要夺舍,便非得占住这要位不可,否则他何必来亲自主持大阵。 此刻大阵只是蓄势,并未真正行转开来,洪吉抬头,对苏景笑道:“恭喜大圣,今日即可归窍还身,还请您老入阵,孩儿们这便动……”话还没说完,洪吉遽然一声怒吼,身形消失不见,一抹鲜血留于空气、洒落。 毫无征兆,苏景一剑斩落! 不是苏景出手,而是屠晚爆起!片刻前剑魂骤醒、锐利剑气绽放、几乎要冲碎苏景身体,他别无办法,只有抽出丑剑,任由屠晚动力一杀! 在剥皮境内屠晚曾惊醒一次怒斩太子身边国师,以前苏景心有防备、怕洪蛇一脉中还有它要斩杀之人。可是苏景不是今天才认识洪吉的,两人多次见面,屠晚一直安然沉睡,这次突然发难……苏景又怎么可能不意外。 正因这份意外,让他取剑慢了半分、让蛇妖皇帝逃得了性命。 洪吉消失瞬间,便又从西南方向、百丈之外显身,自左眉至右颌一道伤口深可见骨、血流披满!皇帝分不出哪分得出要杀自己到底是大圣还是屠晚,他只晓得之前那一剑、明明白白就是来要自己性命的。 由此,洪吉重新现身同时便开口大吼:“诛杀!” 辨出大圣杀机决绝,又何必再去问一句“你为何杀我”,更难得的洪吉甚至都不再去关心自己的“夺舍”,今日性命才是上上珍贵……若非性情中的天生了一道决绝,洪吉也根本做不了洪蛇族长、当不上剥皮皇帝! 诸般变化同时振起,皇帝传谕诛杀同时,扬手掐诀、向着苏景一扣,腥风暴涨,一条龙相洪蛇显身大口猛张向苏景咬下;东南方,百里外,一股让苏景心中厌恶不已的气息突兀升腾,“身后人”声音传来、急急:“不可杀!” 而苏景手中、由屠晚融身的丑剑猛震,竟一下子脱开苏景掌心,化作一道长弧,分光化影、向东南方冲去…… 皇帝想要在大圣归窍时杀灭大圣元魂,待自己夺舍后化解“身后人”的禁制;苏景想要入阵后摧毁阵法,先以大阵反噬重创妖蛇、在借机发难诛杀;身后人另有准备,他不会杀皇帝,但洪吉夺舍后,他会有一道法术加持、保证得大圣之力的皇帝再不会有“反心”,从此以后一心一意臣服灵神。 每个人都在等、每个人都有盘算,可是所有“鬼胎”所有图谋,都随屠晚惊醒破灭落空。今时此刻,就只剩拼命! 屠晚要战苏景便陪它一起厮杀,反正都是要打,可苏景没想到的,屠晚自己飞了…… 丑剑飞走,东南方的人更该死? 那这一边,便交由苏景吧! 苏景惊诧、苏景意外、但苏景还笑得出。 他是金乌门下、他是天真传人、他是风火弟子,就连他离山弟子的身份也是离山最爱斗战、杀心最盛的陆老祖给的,从心到性从骨到血,苏景遇战而欢! 龙相大蛇巨口腥臭,苏景消失不见,大蛇一口咬住的,是一座黑狱。 剑狱疯长、大蛇也随之而长! 足以磨损金铁的坚硬颚并力合拢,锋锐獠牙狠狠扎入那黑牢。蛇口咔咔作响,想要一口咬碎这“莫名其妙”的东西。 天乌剑狱微震,剑气暴涨,于内于外,它都是上上好剑! 大蛇喉中一声嘶吼,摇头摆尾剧颤不休。洪吉唯一皱眉、正要收回大蛇时,他目光玄光猛一涨、面上喜色升腾! 第二百三十八章 那是朕的龙 红色巨蛇周身鳞片层层暴涨、从蛇子细鳞化作飞鱼叠鳞;黄色蛇目绽放黑色玄光、略略凸起、若虾眼;唇上鲜血淋漓,鲶须疯长;后颈绽裂,狮鬃蓬蓬…… 这大蛇早已晋入化龙境界,但是想要真正化作神物,只有修持远远不够,还得再有一重契机和一重劫数。 “契机”归为天命,是虚无缥缈之物,又上哪里去寻? 但之前在皇宫,大蛇被洪吉收入体内,它便得了这层“契机”!如今再倾尽毕生之力去对抗天乌剑狱的剑气,又开了那重劫数,万事俱备、此刻正是化龙时! 洪吉狂喜,那是朕的龙! 正是最关键的时候,断不能再召回大蛇、且他想招也招不回;而洪吉在狂喜之余,心中还有一层惊疑。他自己就是蛇,虽无真龙血脉永远变成龙,但对“化龙”过程仍熟悉无比。朱红大蛇是被自己收入体内后得了“契机、天命”,就算是真正大圣,尚不能点凡化神,洪吉又怎么可能为大蛇点破“天命”? 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了——“身后人”传给自己的“灵神法度”,真的是神仙法度么? 皇帝转念的不过刹那,远处摇头摆尾、正和剑狱相抗的又有变化:突兀之间、血肉横飞!六个肉瘤同时炸碎,鹿茸长、雏爪伸…… 少年护卫出现在皇帝身侧,天上金色云驾散开,皇帝心腹铁卫显身围护周围。结阵的神官未得命令不敢稍动,仍在原地呆坐。 洪吉一摆手,无需吩咐,四个大妖闪身上前、来到蛇口周围、于四个方向上围住天乌剑狱、但并不出手:巨蛇正化龙,此刻神力暴涨、将来神威无尽,但是在它真正从蛇变龙、蜕变完成时候,会有片刻的失力。 四个大妖结护,准备在那个时候为大蛇抵挡剑狱反扑。 洪吉仍是皱了下眉头,少年侍卫会意,低低吩咐一声:“再去八个。” 又有八个妖孽赶去蛇口,督监剑狱……又何止前后赶过去的十二人,从少年到其他侍卫皆尽凝神蓄势、一有不妥便会驰援大蛇,任谁都晓得,皇帝容不得自己的“龙”有半点损伤! …… 苏景人在剑狱中,洪灵灵心惊胆战地站在大圣身后,苏景把他拉进来的。 剑狱外的情形尽收眼底,大蛇此刻化龙固然出乎意料,但苏景的心思还在眼前——老少二侍中的年老护卫就在面前,内外夹攻! 皇帝出事时,两个护卫动作奇快,少年护到帝王身边,老年则追杀而至,苏景撑开剑狱、顺便把他也收进来了。 对黑狱中的阴森气息,年老侍卫全无反应。洪灵灵呵斥:“洪萧,还不下跪求大圣饶你小命!” 老侍卫不理会洪灵灵,蛇眸稳稳盯住苏景:“启禀大圣……”话一半,苏景眼前景色突兀一变! 蓝天黄土,七十三尊巨大石像耸立四周,皆为大蛇之像,层层妖气流转其间。 是石像,但蛇目都是活的,诡芒闪烁不休,森森盯住苏景。 苏景灵识洞察,剑狱仍在、在外。只是洪萧在剑狱内又结了一座妖域。 洪灵灵怒叱:“大胆逆贼,你何来颜面、竟敢借用祖祠之威来对付先祖大圣?”声色俱厉,但声音里掩饰不住的微微颤抖。 “我借来的,便是我的。法术之内,祖宗的威风是我的威风,和大圣没有半点关系了。”老护卫洪萧天性谨慎,先展开妖术护住自己,这才稳当开口,对苏景道:“受我禁制、随我出去,我性命担保,你不会死。不然大圣说不定会被自己的像打翻,未免有伤颜面。” 抓活的才是天大功劳,大圣的确凶猛,可他要分出大半精力主持剑狱,洪萧觉得,至少自己不会输。 内外交困了,大圣居然全没有着急的意思:“洪灵灵,你觉得他傻么?” “傻!”洪灵灵全不犹豫。 “哪里傻?” 洪灵灵应道:“敢与大圣为敌,敢和您动法……” 大圣摆手、不停洪灵灵的阿谀奉承,又望向洪萧问:“我要是撤了剑狱你怎么办?” 那大蛇正与剑狱较力,它要靠着这一战来化龙,现在就是有人砍它的头它都不一定会松口,若剑狱忽然消隐,它不会有半分犹豫,直接就得咬上洪萧的“祖祠”。 还不等洪萧转过念头,苏景竟真的一挥手,刹那、阴森消弭、黑狱不见。果不其然、洪萧的妖域猛震,近百巨像都发出咔咔怪响! 洪萧恨不得翻手抽自己一掌……其实他所做不能算错,任谁面对大圣都得先求自保,他最得意的本事就是这“祖祠”,想也没想就亮出来了;更关键的,进入天乌剑狱,洪萧根本看不到外面,怎么会想到大蛇正化龙,否则他都不会追过来。 若非化龙,苏景一撤剑狱,皇帝自然会让大蛇松口,届时洪萧是独战大圣或者也撤掉祖祠与同袍围攻,大可从容选择。 一时不查,被苏景抓了漏子、中了他的阴损招数。 苏景收他进来,本意是想在此先狙杀掉一个强敌再说,没想到对方居然敢结域…… 不出所料,大蛇真的一口咬中了“祖祠”,苏景笑,大圣玦哄笑,黑石洞天三尸更是笑成一团。 而外间众多妖孽乍见黑狱突然变成了祖祠,意外、惊讶之下,也隐藏了一份无奈。人人都认得这是洪萧的神通,大概也能猜到怎么回事。 皇帝又气又恨,怒叱一声:“蠢材啊!” 苏景都不再理会洪萧:“洪灵灵,给我指一指,这些石像那个是我?” 洪灵灵还道大圣考校自己,立刻伸手向前一指:“大圣,您在那。” 洪萧只能催动“祖祠”对抗大蛇狠咬,他的修为也当真不俗,硬是把大蛇撑住一阵。眼前情形再明白不过,无论祖祠是收起还是被破,大圣都会再催动剑狱护身、相抗,但关键是洪萧不会再被他收进去,只能葬身蛇口。 唯一活命的契机仅在于“化龙”脱力的时候,可就在自己身前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大圣……正苦苦思索脱身之计,不料眼前的大圣爷竟又一挥手,重新展开了剑狱。 域中域,只不过情形倒转。 洪萧不知他意欲何为,但机会稍纵即逝,哪容得丝毫犹豫,立刻撤法收“祠”,就在此刻大圣出手,骨金乌、北冥剑、九九剑羽、剑狱内十七罪人,还有黑石、令牌两处洞天内所有匿藏高手! 洪萧不是没有防备,可他防备的只是大圣。 即便他全力以赴,对付一个苏景都属勉强,又如何能在应付得了那些完全出乎意料的凶神恶煞! 洪灵灵也全无准备,身边忽然冲出一群妖魔鬼怪,他连什么状况都分不清,啊呀一声怪叫、惊得向后仰倒。 国师大人摔了、但身体尚未挨着地面,洪萧已被斩杀当堂! 众人停手,转回头望向苏景,苏景眸中精光闪动、侧头皱眉、似是在体会什么、等着什么,不过这也没耽误他把洪萧的蛇身收入囊中。 呼……吸,呼……吸,两个呼吸功夫,苏景猛开声:“杀!” …… 先是剑狱变成了祖祠、没一会祖祠又变回剑狱,前一次外面的蛇妖大都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可第二次变化委实无端,连洪吉都皱起眉头。 苏景只让他们纳闷了两个呼吸。 凶神四出! 黑狱火光崩裂! 大蛇变化九像,虾眼、鹿角、牛嘴、狗鼻、鲶须、狮鬃、鹰爪、鱼鳞、蛇尾,真正化龙,还有,失力之刻! 金乌辨真、法眼如炬,而苏景就在大蛇口中,是以他比着洪吉、比着其他蛇妖更能明晰大蛇的气机变化。 苏景留在剑狱中,等得就是这一刻! 平时若把一条真龙摆在面前,苏景有多远就躲多远,可今天大家是生死仇敌、偏又有个旷世难寻的好机会,乍见大蛇化龙时,苏景的心都热了:修行至今,还没屠过龙。 …… 天乌剑狱已经彻底苏景所有,它的剑势之极,便是炽烈阳火之杀! 三尸、扶乩、老石头,五个巅顶人物;卿眉、烈烈儿、阿嫣小母、沙包、小蛮妖,未臻入化境但也绝无愧“凶猛”二字的五个狠辣怪物,再加上一群嗜血妖蛮,甫一显身、数不清的神通妖法横扫四周! 安放在蛇口周围的十二大妖猝不及防,三个人被斩杀当堂,其余九人也被打散,又哪还来得及去接应大蛇。 洪吉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怪响,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强敌?他们都是大圣手下么?大圣的令牌不是还在肉身之内么,他、他他娘的哪里来的这么多厉害帮手! 直至此刻,洪吉才明白,大圣身边始终带着一队兵,强兵! 猛然一声厉啸自洪吉口中暴发,心中惊怒、手上却没有丝毫停顿,妖玦猛扣、天空怒咤、一道惶烈神雷刺入人间,直奔龙口中正起势、欲斩的剑域轰去。 决不能容敌人伤了那龙……那是朕的龙! 第二百三十九章 崩 煌煌一击! 洪吉全力出手,神雷乍起、威力无匹,沿途所涉妖蛮无一能挡,甚至连逃命都难! 就在此刻,三个声音齐齐吼喝:“绽!” 天空猛地一亮……天穹上突然闪出了一颗星。星光璀璨。 可现在正白昼,艳阳高挂,怎么会有星星? 而天上的明亮一点,又哪是什么星光,那是剑光!中土剑术绝学,星剑。三尸联袂出手,接引天星入剑、犀利一刺自天上来! 雷光、星光,交汇一处旋即强光暴散横扫四方!三尸并力,消弭洪吉必杀狠击。 三尸,每人都有苏景之力,更从小师娘处修习巅顶剑术有成,若他们都不能挡住洪吉,还有谁能挡! 众妖斗法、纷乱之地,瞬瞬的安静、寂静。恶斗并未停歇、只因心中突生惊骇、让人恍惚以为“静了一静”。 一直以来三尸都在耍混蛋,妖蛮也好、仙子也罢,都晓得他们不一般,但也不曾太在意,似乎除了怪力大些、不死不灭之外也没了其他本事,直到此刻三位神君联手一剑,众人才真正明白,他们三个到底有什么本钱! 扪心自问,就三尸引星一剑,大圣玦内、黑石洞天中,有谁能挡得下。 洪蛇一脉的精怪又何尝不惊骇!但只一眨眼,甚至星剑、神雷交击的强光尚未散尽,痛彻心扉的嘶吼突兀响起,贯穿于天地,龙嚎。 剑势满蓄,天乌逞威! 黑狱的祭炼来自阳火正法“剑刹天乌”,它的根底、元基就是烈火,当威力彻底展开,它的剑势便是火,光热始祖、烈炼天地之火! 是火,更是剑,烈烈燃烧中的杀机无挡无赦,正自神龙口中、斩杀神龙! 巨龙失力,难动难逃,任由剑狱逆袭,吃痛惨嚎。 洪吉气急败坏,口中怪啸连连,妖法催动开来一道道雷霆劈斩;三尸却神色清明,手执殷天子上下挥舞、脚踏连环游走不休,中土绝学从容施展……突然,雷动曼声唱啸:“红烧丸子。” 赤目接口,唱声铿锵:“红玉王印。” 拈花语调悠长,声意高远:“红布兜兜。” 又到雷动,唱声愈发响亮,腹中也咕咕乱叫:“清炒八宝斋……” 赤目声音断喝,眼睛红得几乎沁血:“清静琉璃塔。” 拈花连眼睛都闭上了:“清水洗澡坐木盆、小妞屁股大木盆不能小。” …… 剑家动锐,高深处会以诀唱相衬,贯通天地线身心归一剑,本是自古便有的事情,算不得奇怪。三尸便是如此,确确实实是唱剑诀的调子,可他们的剑诀……他们唱的是什么啊! 真不是三尸胡闹,欲望灵怪,想要他们清心入定比死还难,浅寻因材施教,既然无法清心便逆其道而行,求另一个极致:至欲!唱什么无所谓,求得是心神归一。 老大报菜名、老二喊宝贝、老三想美人,混账到了极处但他们的剑法施展却越来越流畅,剑术浑然自称,九霄之上,星光频频闪烁,随剑而动! 但是在洪吉听来、在全场所有人听来,三尸的唱词唱调,除了戏弄还是戏弄。 妖孽修性不修心,洪吉暴跳如雷,可是三尸巅妙剑阵完全行转开来,再想要伤到他们又岂是容易事,即便洪吉,一时之间也奈何不了他们。 三尸对妖皇、扶乩与老石率领妖蛮死守龙口附近,剑光凛冽妖术轰动,打得是一场生死,性命就摆在阴阳线上摇摆不休,可是大家争得却是一份“意气”:苏景,再添把火、杀这龙! 就是这个时候,那贯彻天地的惨嚎突兀嘶哑了,天上神龙怒须贲张双目圆睁、但再也无法发出一点声音,身体也不在来回翻腾、变而激烈颤抖。 失力,何止不能动法难以逞威,旧力散去新力未成,身骨中调运不出丝毫劲道,就算身体结实,又怎挡得住天乌剑狱怒斩。 再叫不出来了,天乌剑狱自龙口划到了龙咽……龙咽藏亘骨,最是坚硬不过,破之龙灭,否则功败垂成。 黑狱之中,苏景昂立,气、识、心、黑石与令牌,五大气窍尽展、以己身修为投入剑狱,助剑!龙口中,锐气与火意暴涨,巨龙咽喉亘骨咔咔作响,那声音枯涩、窒闷,落入全场每一人耳鼓深处。 一声暴喝响亮,烈焰自苏景周身冲腾而起。一个穴窍便是一条气路,修时纳灵气为己用、战时以己元化杀机。一千零八十阿是穴、三六一正穴大位全部开放,一千四百余条气路,浩荡真元狂涌而出。 火之灵、化火象,遥遥望去自苏景周身贲起的,分明就是千多道炽烨火蛇! 阳火灵蛇蜿蜒、伸展、入剑狱的砖、墙、牢、池……涌入剑狱每一处“元机气穴”,五十年里炼化的烈火世界尽化天乌剑势。 龙目溅血、龙鳞拔裂,巨龙的颤抖变作抽搐,可那根咽喉亘骨仍做坚持! 巨龙痛苦,但也仅只是痛苦,硬骨全无折断征兆,牢固非常,任天乌剑狱几次催势,剑与骨摩擦得如何激烈。 苏景没想到。 入道至今,遇到得比自己强的修家不计其数;修剑有成后,却几乎从未见过好剑斩之不断的东西。 失力之龙已经如此难杀,待它真正化作神物,所有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外面已经打疯了。千万年洪蛇一脉的庄严祭祀之地,打成了狂魔战场! 三十里血云压顶、卿眉纵身其中,剑、锥、鲤、鹰甚至恶蛟,每一般变化皆为元神邪魔狠辣一击;老石头纵马驰骋、一方方巨岩自地起、从天降;烈烈儿身形飞旋,一道百丈红绫上下翻飞……红绫,来自地下深千里一道熔浆火河!千多青莲飞旋,阿嫣小母手舞足蹈,跳舞跳到七窍沁血;还有一柄剑,不可见、不显形,却剑气呼啸几欲刺穿天地,甚至几次接上洪吉雷法不落下风,离山扶乩、剑仙子。 洪蛇一脉,自皇帝之下人人动手,此刻就连那些神官也纵法而起,大群妖孽或化本相、或结阵合法,诸般妖法如山呼海啸,前方大圣手下的结禁摇摇欲坠、但只是摇、一直摇、偏偏就是不坠! 只有一个人为动手,皇帝身旁,少年侍卫。 洪吉似是并不在意,自己已经怒得发狂,却始终不曾对他咆哮半字…… 突然,冥冥中传来一声清冽长啸! 大圣麾下闻声面色一紧,洪蛇一脉则尽显喜色。 那是龙吟,冥冥音兆!三响之后,巨龙便会真正成形,神力满身、再杀不到了。 剑狱仍卡在龙咽亘骨。 苏景面色殷红如血,他在榨。榨自己,所有力量!心神空明、全凭一道剑意做主。气海枯、识海竭、心窍荡荡如也,黑石洞天与大圣玦天空红霞散净,涓滴不剩、所有元阳真气尽与剑狱。 剑狱猛突、亘骨依旧! 苏景送出了所有力气,从头到脚、自皮肉到五内空落落难受! 而这“空洞”感觉扩散开去,犹如万蚁噬骨千虫咬心,疼到无以复加。 力竭,身苦,剑困,神志也随之恍惚了?苏景四仰于莲池、或沉或浮,双眉紧皱、双目紧闭,口中却在喊……气若游丝、声音几不可闻,可他就是在喊,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喊声。 “真元尽与,身空,怎还会痛——痛自我养下的剑意来。” “剑意非力,为何会痛身——力于身、意于神,剑意反噬于神,身心一体,是以会痛。” 哪里会神志恍惚,正正相反的,此刻苏景脑中一片清明。 天乌剑狱已经得了自己全力支持,发挥出的威力堪以“惊天动地”而喻,可苏景却明白剑之力还能更加猛烈。之所以发挥不出来,只因自己遇到了一“障”。 剑得了我的力,却未得我的“意”。 玄虚以论,便是力已出而意未动! 于剑,有大力却无神髓,自然落到下乘;于己,空有意但无力可寄,常人“心有余而力不足”时尚且会同痛苦,何况修身修神修性的修家。 倾尽修为、泼出性基,只求能换来一剑,但这一剑却未能融入剑意真髓,立时便会引动剑意反噬。 苏景自问自答,只为喊醒自己,破了那一障,融剑意于剑狱! “剑意又从何而来——意从性根生,什么样的本性,就会有什么样的剑意。欲破意,须得先解性!” “根性是什么?” 根性之象,是“理所当然”,处事时不用太多思考,理所当然而为之,那便是根性显现! 冥冥之中第二声龙吟响起,不知何事巨龙已经停止了抽搐,它的喘息变得顺畅、它的目中显出神采! 苏景口唇翕动,不再自问自答,而是历数过往,自己做过的、以为“理所当然”之事。 碎念不休,面色惘然、惘然、惘然……直到心中解出一字,他神情突兀一僵。 第三声冥冥龙吟起唱;同时苏景张目,目光一片清净。 下个瞬间,心中剑意爆碎万千,仿若九霄神雷震响于天、于地、于周身上下四万八千只毛孔。 苏景口齿清、声音烈,一字断喝:“崩!” 第二百四十章 纵剑屠龙、倒映金轮 苏景的吼声响起时,剑狱收力,猛烈攻势一下子消弭无形。 不止攻势,还有它的剑势、杀势、气势,所有一切皆告收敛!瞬瞬寂静,天乌剑狱变成了最最普通不过的房子,不存一丝强横,更不会带来伤害,它……祥和。 这转变来得太突兀,以至饱受此剑折磨的巨龙,刹那里都有些不适应。 “化龙”不是单纯的妖修破境,而是由凡入神、晋位天物。随着神威暴涨的不止力量,还有智慧。第三声龙吟刚起,还需片刻功夫它才能拥有神力,但心智已经彻底觉醒,转念奇快:它收敛了、可是要逃走么?逃得掉么?上天无敌、穷尽岁月,我必做追杀…… 根本不等巨龙念头转完,更不等冥冥中的龙吟落尽,苏景吼喝落定! 一字吼喝,能用多长时间?苏景喊声起、剑狱收;喊声落、剑狱杀! “崩!” 剑展、剑绽、剑崩裂! 大湖水势暴涨、力量汹涌,却无法冲破堤岸;可若是把整座湖都凝结成一滴水,滴于堤岸又会如何? 便是如此了,再没有前仆后继、再没了下一次! 一座大湖凝做一滴水,在一滴水中绽放一座大湖;剑之锐、火之戾、力之浩荡,收拢、收拢、收拢,凝聚于一剑之中,而后,这一剑斩下! 所有真元、那整整一座烈火世界,就在一剑。 我之所有,孤注以一掷,求一瞬绽放。 一剑崩。 如雄峰崩碎、如大地炸裂,那一声怒响震耳欲聋!来得突兀却及时、来得干净却淬厉,自巨龙咽喉响起,饱蕴神物陨丧之哀、之怒、之不甘,从天回荡到第、从耳鼓扎入心底! 一剑、崩! 崩碎的又何止一根龙咽亘骨,还有苏景于剑之一道上前进的天障,还有所有正恶斗之人的心神! 冥冥中第三声龙吟刚起头、又戛然而止…… 心花绽放、智慧窍开,自有神奇效用。 若非得心花,苏景只会把那疼痛当作脱力后的反应,完全领悟不到这是剑意反噬,连“障”都不能察觉又何谈破障? 若非得心花,苏景也未必能想到破开根性的那一字:烈! 初想来:十五岁离开白马镇时、自大鹰背上的一跳;白狗涧群魔脱狱,手段用尽犹不肯降,“我丢不起那个人”,栖霞山描金峰上,一剑自刺哪怕同归于尽……如血性中没有“烈”,如何才能做到这些;再深究,只为一句吩咐便十五年磨刀不辍;为偿还恩情不惜以身试炼、修持邪法;得知妖国有意染指中土,五境小修变大摇大摆的来打招贤擂……这又何尝不是骨性中的“烈”。 真正要紧的,所有这些事情,都不是“迫不得已”,并非“没别的办法了,我只能这样做”。苏景是可以选择的,他选了,选得理所当然。究其根由,还不是:求个无悔、贪个无愧。 为“无悔无愧”敢倾尽所有,便是心性、根性之烈! 总是耍心眼、经常不要脸、喜欢欺负人、整天开开心心的苏景,烈。 灵智、性命,造化是何其复杂之物,岂能一字蔽之!苏景烈,但不是说苏景只有烈。没有一个人的根性是唯一的。 于苏景,烈为性根之一。 而屠龙一战,苏景倾尽所有仍难求一胜,不过是一根骨头,可是打不断它,骨头会变做所有人性命路上的拦路石,过不去便死! 因境而困,因困而悟,因悟而破境……成败边缘、生死交界中的见性。破一障、开一悟,领下一道剑术。 “烈”自“求个无悔、贪个无愧”中悟来,既然无怨无悔,那便百无禁忌!天、地、世界;鬼、神、造化,苏景,一剑崩。 亘骨碎,要害破,龙丧! 就连剑狱都受不得如此强蛮的力量绽放,清晰可见炸开一道狰狞裂隙。 受损、却仍不肯收剑! 全部力量化作一剑而崩,若败则身死道消,若胜则是“真气入剑、剑后化气、真气归元”,剑力还原做阳火精元,迅速归于剑、归于剑中苏景,天乌剑狱带着深深裂隙,又复烈火熊熊,呼啸旋转,自龙咽直贯而下。 亘骨断,再无阻碍。 剑火成狂、黑狱疯魔,锐气割裂骨肉的怪响中,自上至下突进不休,硬是将那图腾之灵、天地神物,从头到尾一剖两半! 从龙口入,从龙口出,天乌剑狱金红璀璨,像极了天上金轮于这人世间的投影。 纵剑屠龙,倒映金轮! 剑狱之中,仿若时光回转,千条火蛇摇摆于苏景与剑狱之间,只不过这次不是苏景送力,而是阳火归元。 苏景眉飞色舞!诛杀一条龙固然让他开心,但更欢喜的还是自己悟出了一剑。 是他的悟,是他自己的剑术!爱剑之人,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一剑,又怎能不欣喜。而更让人心里发痒、浑身舒坦的是“剑之妙”,苏景又从剑中寻得一重真滋味! 高兴得不行,也没耽误苏景动念、残破剑狱一开一合、把两半的龙尸收了进来,这东西他得要……这时候他还有闲心想:根性里是不是还有个“贪”字?能不能再悟个一剑……抢? 忽然,身后传来个熟悉的声音:“提前说好,龙鞭归我,我得补补。” 苏景吓一跳,回头一看才晓得拈花“回来了”,不用问,他在外面被人斩杀了。 下一刻,赤目和雷动也一并“回来”,赤目满腔恼怒:“拈花神君,打架拼命呢,你回头看苏锵锵杀龙!” 三尸结阵应敌,剑阵正行转得流畅,拈花突然不打了,抬起头去看天上的奇景嘿嘿乐,跟着他就死了。 一共就三个人结成的阵势,死了一个,阵势自然被破,剩下两个马上也死回来。 拈花有的是道理,应赤目:“看屠龙啊!死一次值得。” “那也得叫上我们一起看吧!你去看,死一次值了,本座还没看就死了……” 雷动挂记着心事,不理两个兄弟,直接问苏景:“这龙你打算怎么吃?” 赤目一惊而醒,也顾不得再去埋怨拈花:“龙角龙鳞龙皮龙筋龙鳞龙骨龙血龙肉都是宝贝,我的!” 雷动天尊大怒,都给了他还吃什么? 拈花急忙补充:“龙鞭苏锵锵已经答应给我了,还有赤目你说了两遍龙鳞。” 苏景哈哈大笑,黑狱内火光一敛,阳火归元完毕,苏景说一声:“你们仨先留下。”身形一闪向剑狱外扑去。 才刚杀了一条龙,本来不再算计之内的龙,强敌犹在,这一仗还远远有的打! 外面恶战依旧,洪吉收了一条蛇、蛇惊变化龙……然后又眼睁睁看着龙死了,连尸体都被抢走了!蛇妖皇帝暴跳如雷,出手之力何其狠辣!而苏景同伴这边,三尸被斩杀,他们压力陡增。 十七块巨石翻飞环绕,护佑身边,老石头骑黄马,双手结印昂昂嘶吼,正凝聚“灭顶”之术,突兀一道神雷劈斩而来,护身石呼啸而上,轰的一声巨响大石尽化齑粉;甚至不等齑粉散碎,第二道雷光又至,老石头正凝神施法动弹不得,眼看着躲无可躲时,小黄马人立而起,又替主人挡下了这一击。 可雷光不断,第三道……何止三道,洪吉动法,七雷接踵! 老石头自忖无幸,不料身边忽然寒意闪过,毫无来由的一道剑光绽放!剑气如水柔、却也蕴了滴水穿石之韧,迎上妖皇神雷。 远处扶乩出手! 可仍不够。 仙家修行,不是莽汉长力。 普通人,就算便头壳受创变成痴呆,至少力气能尽数回复;而扶乩记不起原来的事情是神识之缺,除非她能尽起记忆、否则修为和战力永远无法重拾巅峰成就,何况此刻扶乩还在挡着一座十七蛇妖结成的妖阵攻杀。 倾尽全力,扶乩只能为老石头再挡下两道雷光! 妖皇面色阴森,第五道神雷轰动,烈烈儿、沙包、卿眉等人都陷入围攻,自顾不暇,又如何能及时救人……就于雷光堪堪击中老石头的刹那,金红光芒闪烁,九九剑羽飘零,苏景出“狱”驰援同伴! 剑封疆、羽结域,雷光冲到近前便告散乱。 “尔敢屠龙,必遭天谴!”一见苏景,洪吉的眼睛红得几欲沁血,咆哮大吼:“还有你那三个矮子帮手,好本领啊……朕已斩了,碎尸万段!” 剑狱已被苏景收回体内,三尸坐在大牢屋顶上,六条短腿一起晃荡,拈花喜滋滋的:“他说得是咱们?” 本来面色轻松的苏景一听“三个矮帮手惨死”,面色陡然狰狞,低吼两字:“纳命!” 妖娆火起,金乌阳火席卷四方,红鹤浴火翔天、影金乌借火遁地,袭杀皇帝洪吉! 紫弧狂舞、雷光爆起,击退红鹤、毁灭乌影,另有一道粗豪雷霆自洪吉手中挥出,仿若天神一鞭,狠斩大圣……大圣呢? 火起时,“金乌万巢大咒”发动,苏景穿火而遁。 大圣在皇帝身后,手中北冥寒芒一闪,斩向洪吉后颈。 第二百四十一章 分光化影,八头九颈 洪吉察觉危机急急向前扑跃,想要避开灭顶之灾。他的身形再快,又怎快得过北冥剑光。 就在剑光将将贴上蛇妖后颈、将斩之际,苏景身形猛震,就那么毫无征兆的、胸口突兀爆碎,血光之中、一条小蛇钻出。 小蛇洞穿苏景,身形一晃又变作人形,少年侍卫。 以穿空遁自背后突袭皇帝的苏景,被少年侍卫以几乎同样的手段、于背后突袭。 少年侍卫始终不出手,等得便是这一隙、这一杀! 或许贪心不足,或许不够精明,但洪吉从来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正相反,他有天大胆子,为能击毙大圣,自己作饵又算得什么?洪吉不怕苏景近身、只怕大圣不来! 苏景胸口爆碎,必杀一击随之消弭,场中同伴人人变色。 但扶乩等人心中升起的那声惊呼未及出口、洪吉向前扑跃的势子尚未止歇,苏景竟又显身。 胸口爆碎的那个,犹自低头、不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空洞心窝。 刚刚出现的这一个,已经追在了皇帝身后,和之前情形一模一样的、苏景抬手一剑,再斩皇帝后颈。 第二个苏景,第二柄北冥,第二次诛杀。 剑正寒。 洪吉口中爆起一声怪叫,身上衣物猛倒卷……冠、袍、裤、屣!铁灰光芒展开、金铁交击声大作! 皇帝衣装皆为洪吉蛇鳞所化,此刻鳞结甲、甲不披身、甲迎敌。 又见到一个大圣爷,从剥皮洪蛇到大圣妖蛮,谁能不惊诧,皇帝的少年护卫也不例外,微微一愣让他反应稍慢,但随即他的身形模糊了一下…… 北冥被蛇鳞所阻,赤条条的洪吉急向前扑,皇帝再躲过一击,于苏景来说也不算意外,正欲再其他手段,苏景忽然面露惊诧,顾不得再伤敌,投身于火、施遁撤走! 几乎就在他穿空同时,原先置身之处,一条小蛇闪电蹿出、随即化回人形,见苏景跑掉,微皱眉、他的身影又告模糊。 兔起鹘落、连番变化,直至此刻,胸口破碎的那个“苏景”才微微一颤,仿佛气泡,破碎、消失,只剩一块红色蜃玉。 对洪蛇妖物,苏景早已没有轻视之心,至少他明白:若皇帝比着洪大千、四海兄弟还容易杀,那这皇帝也等不到他来杀。 第一次“穿空遁”不过是次试探罢了,第二次穿空遁才是真正突袭…… 少年侍卫的杀法唤作“分光化影”,此人跟在皇帝身边千年,但他从不用保护洪吉,他做的事情只是:杀。 谁杀皇帝,他便杀谁。 至于究竟是刺客先杀掉皇帝,还是他先诛灭刺客,他不管。洪吉自己也同意。 第三次,人影闪出、苏景仍是出现在皇帝身后,但少年侍卫也分光而至,追在苏景身后! 大圣先到、少年侍卫后至,虽在时间上有些微差别,可这“差别”远不足以让苏景完成一次刺杀。 除非苏景打定主意与蛇妖皇帝同归于尽,否则只能撤走。 苏景不作丝毫犹豫,闪身入火,少年侍卫的身影再次“模糊”。 而后两个鬼魅人影,自战场各出不停闪烁! 值得一提的是,似乎是法术限制,发动分光化影时少年侍卫非得人形不可,而“化影”后则遁化原形、做蛇身…… 金乌万巢与分光化影不存高下之分,都是瞬息逾距的上上遁法,可是说到底、苏景连白马镇的十五年都算上,只活了不到两百年,且金乌万巢是他修来的本领;那个蛇妖护卫看上去是个少年,实际是数千年的大妖,他大半时间都在精修这门分光杀法,运用得何其精湛,而分光化影更是蛇妖的天赋本术! 比拼遁法吃亏,打不过就会求变、苏景一贯如此,心念转动、这次踏出火遁时,身周突兀剑羽飘零! 离开剑狱时,九九剑羽庇护老石头,而后苏景从中抽走三十三根做贴身备用。 剑羽封疆,正追击苏景的小蛇一头撞入其间。 三十三根剑羽,能化域三里有余,苏景却只让它们结护十丈,内中“乱流”激荡猛烈,小蛇一进来法术便告破,变回人形、身子一时飘摇,几乎把控不住自己。 皇帝雷光凶猛轰袭而至,剑域立刻摇摇欲坠,诛杀小蛇的机会稍纵即逝,苏景动剑、黄金屋! 黄金屋苏景还没来及炼化,他能动用此剑,但一次只一击,扔出去就完了,不能像北冥、剑羽那般随心指挥上下翻飞。 不过黄金屋胜在剑势凶猛,剑狱损坏不可再用之际,此剑的威力最为猛烈! 热浪催面,黄金屋动! 少年侍卫表情瞬息两变,初陷剑域、遭遇逆袭时神情诧异,可还不等黄金屋杀伤力至,他的目光忽又一松,人影虚晃、分光化影再起,竟从容撤出了剑域。 不止人撤走,似乎还在离开之时,以自身妖力打乱了剑羽的行运! 雷光爆裂,剑域散碎,苏景动作奇快,收羽敛屋退避开去…… 而后少年侍卫的攻势不变,他好像只会这一招,展开遁法缀住苏景后背,不把大圣真正从后心至前胸洞穿一次决不罢休。 苏景故伎重施几次,少年护卫却似看透了剑羽的行布办法和剑域的气机流转,完全视其于无物,从容出入、再不为所困。 比着在离山时,剑域的威力提高无数,可巅顶剑法,又岂能那么简单就完全掌握?如今苏景剑域仍为雏形,只是比着“最初的雏形”高深些罢了。 剑域对付不了敌人,苏景又换过其他火法、风法……苏景修炼剑域在前、修习游刃在后,靠的是身开近千五百枚气窍,能对灵气变化体察入微。这是他修行奇术妙法的本钱,也让他于斗战中能提前察觉敌人动法的“气机”,大占便宜。但很快苏景就明白了,以五感明锐而论,少年护卫还要远胜自己! 只要苏景一动法,他必能事先探知,身影模糊化影远遁,下一刻避过法术或剑术鼎盛之威,又复分光而起冲杀到苏景身后。 法术与剑羽都对付不了此獠,反倒是洪吉缓过神来,凝神以待中,时常能捕捉到苏景穿空形迹,驱展雷法助自家护卫一起诛杀大圣,让苏景狼狈不堪。 所幸,洪蛇妖孽以己度人,只道蚀海大圣不会真正关心手下,洪吉与少年护卫全神投入、合力狙杀大圣。若是分出一人去强袭扶乩等人,之怕苏景真要应付不来了。 金乌万巢、分光化影,两人忽东忽西,连番纠缠落在旁人眼中端的诡异,可是于苏景而言却是十足闷斗!之前办法无用,苏景再“变”。 自火中踏出时大圣爷目中灵机突散,周身再无丝毫灵气,化身金乌蛮! 修、蛮变化不过瞬间时间,少年护卫便已赶到身后,蛇形,猛扎苏景后心。 “咚”的一声,拳肉交击的闷钝响动,苏景只觉一道巨力自后背狠狠夯入,筋肉抽搐五内剧颤,噗地一口血雾喷出。 苏景的蛮身何其坚硬,当初四海兄弟全力动法,一时间都无法撼动,此刻竟险险经受不住小蛇一撞。 不足二尺的小蛇。 分光化影、明察气机,再加上强悍非凡的体魄……永远跟在洪吉身边的少年侍卫! 心撞如雷,苏景动作不曾半分停顿,喷血同时转身、挥手、抓向小蛇。 小蛇可也没想到那“元神之躯”会突化铜墙铁壁,何况苏景是有意而为、他是全无防备,又怎么可能好受得了,一时只觉天旋地转、头壳炸了般的剧痛,被苏景一把抓住。 金乌蛮拼着受伤才得来的机会,哪会有半分犹豫,运出全身力气狠狠撕扯。小蛇身体强横,但最结实的地方还在头盖,身体经不得这般凶猛的撕扯……一声脆响、血光暴现,蛇头被蛮子从身体硬扯下来! 死定了! 可苏景做梦不曾想到的,少年侍卫掉落脑袋,那还汩汩涌血的蛇颈忽然“散开”。 有点像孔雀开屏,但哪有美丽可言,只有丑陋与凶恶,一根颈子变成了九根,九根颈子上八个头,另一根血肉模糊! 就算苏景心机再如何沉稳,也如不住惊呼出声……个子虽小但绝不会错:九头之蛇,相柳后裔! 洪蛇一脉中怎会有相柳后裔? 且并非普通的杂种后裔,明明白白是血脉复苏、完全返祖的相柳子孙。 亘古恶兽传承于身,又难怪它身体如此强悍;生了九个脑袋,又难怪它能明察“气机”,五感比着苏景更强! 少年护卫人形时自不必说,化蛇时只以一头示人,谁又能得知他的真身,直到刚刚被苏景揪断了一头,其他八头才散开露了本相。 苏景又惊又恨,心中闪念骂:堂堂相柳后裔何必给洪蛇当差,自己去建个九头国当皇帝该有多好! 八只蛇头獠牙亮出,向着苏景的手背、腕、小臂等处一起咬下! 相柳奇毒,传说中连金翅大鹏都不受不住,苏景又哪敢冒险,没别办法只好撒手将其甩开。这一斗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眨眼功夫,此时皇帝轰雷斩下。而少年护卫脱离桎梏,变回人形落地、身形模糊…… 苏景无奈,钻火遁走。 第二百四十二章 三瞬归一,三命相抵 遁法纠缠,身术比拼。 从苏景出“狱”到现在,充其量盏茶时间。这么一会功夫里,发动“金乌万巢”比以前一百多年加起来次数还多。 身法、身感、甚至蛮身横练,样样都比不过那头相柳,越斗便越落下风。而身上鬼袍为主人抵挡虚空反噬,已经显出几处残破,要再支撑一阵其实无妨,但身袍如此,苏景添出一份“落魄”是免不了的。 因为天龙夭折,洪吉恨极了大圣,见对方斗得狼狈,皇帝开心大笑:“连朕麾下一个护卫都比不过,你又何敢自称大圣?蚀海,你当朕真曾将你放在眼中……” 话还没说完,穿遁中的苏景向他猛一扬手、打出一物。 洪吉目力何其尖锐,大圣动作虽快也逃不过他的洞察,他识得此物,四四方方的石头似的,但就是它斩杀了自己的天龙。 天乌剑狱威力,皇帝亲眼得见,大圣又将此宝放出,他哪敢怠慢,挥动雷光就打了过去。 剑狱来自“剑刹天乌”,是灵性之剑,阳火淬炼而生,性情之烈比着苏景犹有过之,拼着“受伤”更重,剑狱也要急旋而起,火光绽、剑势涨,迎雷而上怒斩妖皇! 轰的一声闷响,雷光逞威、剑势散乱,本就重伤的宝贝,如何能再扛住洪吉的全力猛击,力道尽被打碎,剑身伤痕更深。 “不过如此”,洪吉心中四字,可是脸上的蔑笑刚展开半分颜色、猛又化为惊骇,双眼瞪得老大;心言才入喉尚未出口,就变作“啊”的一声惊呼——那块正摔落的“四方石头”里,突兀又冲出三个人来! 明明被自己打过一次,当时血光暴现、神魂俱碎、死得不能再死的三个“矮帮手”竟又仗剑而出、狠狠扑来! 这是……死而复生还是本来有六个?任谁见了已经笃定身死之人又杀回来,心里都难免恍惚,妖皇也不例外。 三位矮帮手目光凄厉神情狰狞,只为报仇而来,现身后根本不搭话,各自张大嘴巴昂头一吐! 南荒皆妖孽,修炼得有些气候了,祭炼成本命法宝,大都喜欢藏在肚子里,御敌时张口一吐便催宝斗战。 双方之前是真正动过手的,洪吉知晓三尸的本领惊人,上次若不是打着半截突然有一个不打了跑去抬头看杀龙,自己还不一定能杀得了他们。 此刻乍见敌人吐宝,洪吉立刻凝神、聚法、蓄势以待……三尸一人啐出一口唾沫。 三尸肚子里只有无数废话,有个狗屁宝贝。 只恨南荒是蛮夷地方,妖孽皆不谙剑法,让那出手前的、“吾剑巅顶”“吾剑封域”“吾剑瞬灭”的威风吼喝没了用武之地,三尸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入乡随俗。吐口水之际,他们手上明晃晃的宝剑可没有半点停留,结做天星剑阵,便欲施展绝学。 南荒贫瘠,很少见这等混蛋,洪吉当真被三个矮子蒙了,直到看见口水才明白怎么回事,但大妖应变奇快,准备对付“口水”的轰雷秘法陡降,打向持剑奇袭的三尸。 洪吉目光阴沉,这三人再怎么混账,实力都不可小觑,当以重法相对,惊雷落,暗藏九变,一变更比一变犀利,展开时仿若惊涛拍岸、一浪胜一浪! 一浪就打完了。 后面八浪全憋回去了,无用武之地。 曾结阵与洪吉斗得风生水起的三个矮帮手,这次却大为逊色,张牙舞爪着、直接被雷劈成青烟,洪吉反倒释然了:哦,果然是六个,之前那三个死了、这三个人长得一样但本事差远了,难怪蚀海听说之前那三个矮帮手死了就面露凶相…… 苏景打出剑狱后不敢作丝毫停留,立刻投身入火遁走,身后小蛇急追而至。 于火遁之间向皇帝发动剑袭,看上去对苏景再发动遁法无碍。可分心、动剑、牵扯身体与气机,有怎么可能全无影响?只不过普通人看不出来罢了。 普通人看不出,体术精强、体感明锐的少年护卫却查得清清楚楚:敌人遁势微乱,影响的不是速度,而是“灵活”。 少年侍卫冷笑,急追不休! 果然,再过三遁,几乎就在洪皇帝斩杀“三个矮帮手”同时,少年护卫胸中闪念“逃不掉了”,小蛇急颤,直直击向苏景后心。 这是“气机”捕捉,苏景遁法完全落入敌人眼中,是以少年护卫这一击,再不是苏景现、他追杀。而是先判出苏景会从何处显身,他分光化影先行一步! 少年侍卫先动,苏景再钻出火遁,等若苏景把自己的后心摆在了小蛇飞射的线路上,又如何能再躲得过。 稳稳当当,这次能能洞穿大圣后心!少年护卫甚至笃定,对方都来不及再幻化蛮身……突然冒出三个人来,苏景身后。 三个矮子,各持长剑,显身时便是结剑时、便是天上星光闪耀时、便是天星入剑一击必杀时。 苏景把自己摆在了小蛇激射的线路上,小蛇又何尝不是把自己撞向了天星一剑的锋锐上! 哪还有再躲避的机会,小蛇只觉眼前星光刺目、巨力切体而入,剧痛席卷瞬间,他心里的念头仍是:这三个矮子不是死了么? 之前与小蛇纠缠闷斗,苏景并非全无办法,但事情复杂,总得想一想究竟该怎么做、再分神一道和三尸商量下进退调度。 这次对三尸考验空前,非得显身同时便发动剑阵不可,若一击不中,没了奇兵效用,威力大打折扣。这才耽误了一阵子时间,落尽下风狼狈不堪。 苏景把他们三个留在剑狱中不出来,本是打算害皇帝的,那时候他可不知道会遇上如此棘手的小相柳,不过打皇帝也好、对付相柳也罢,反正“私藏三尸”都是他“打架时就不能要脸”的念头就对了。 再说少年护卫,前面好一阵缠斗,先后吃过剑域偷袭和金乌蛮突变的苦头,那还能不晓得这位大圣的脸皮功夫了得,花招多得很,心里自然有所防备。若只是三尸突兀出现大圣身后,他也不一定就中了埋伏。 可三尸对着皇帝去的,跟着他们又在众目睽睽下被斩杀……谁会防备三个连尸首碎了的死人? 再说他们三个是从剑狱跑出来,就算能复活,常理猜度不也又该是再从剑狱里出来么?就算相柳再多九颗头又怎会想到他们会从大圣身后跳出来! 平时浑天浑地,关键时候自家亲戚当真不曾相负苏景,剑阵恰好、星剑正中!小蛇猝不及防,当即被打得显出人形。 同个瞬间,一头白骨金乌突兀出现在少年侍卫身后。少年心口多出一个大洞……瞬灭一剑,到骨金乌显形的时候,敌人已经死了。 苏景穿空,与骨金乌同时现身,根本不看敌人生死,手中一团炽烈到纯白色的烈焰,直接打入少年侍卫张大的口中!相柳太凶猛,非得自内而外才能炼化,苏景几乎打到山穷水尽,不能借此一击除了它,怕是想逃跑都没机会! 相柳强,但他的身法不过“一”瞬,可苏景有火遁一瞬、有骨金乌一瞬,还有三尸转生一瞬,三瞬归一、并力诛杀! 被星剑与骨金乌击中,少年侍卫已然惨死,可烈火入体之下,此獠突然又爆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旋即火光一涨,身体被炼化成灰,随风散了…… 直至此刻,分不清是惊呼还是怒吼的怪叫,才从蛇妖皇帝口中响起! 又一强敌伏诛,苏景转头望向洪吉,正欲开口说话,不料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你且慢,待我先和他说几句。” 苏景吃一惊,他没察觉到说话的方向上还有别人,循着声音望去,心中更是猛地一颤。三尸也齐刷刷地“哎呀”惊呼:一条小蛇,两尺长,九根颈子,但只有六个头。 相柳竟还没死。 这怪物有九个脑袋,就有九条性命,金乌蛮是苏景杀他一次,刚刚星剑与骨金乌杀他一次,苏景烈焰入口炼化又杀他一次,到现在他仍有六条命、六颗头! 打到现在这般地步,才刚杀了三分之一? 苏景觉得自己头都大了,但脸上的苦笑一闪即灭,黑袍青年又复渊渟岳峙,没什么可说,那就接着打吧! 三尸可没苏景那么“好脾气”,雷动目光烦躁,问相柳:“你有完没完!” 赤目声音阴戾,训斥小蛇:“该死不死,还要脸么?” 拈花直接顿足,怒道:“我不打了!” 不料相柳不理会三尸,也不去看苏景,身子一摇又变回少年,只是这次不再是侍卫装束,赤身裸体。 妖兽不通教化,光着身子也不觉难受,相柳对洪吉道:“你我说好的,我还上了你三条命,从此再无瓜葛,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洪吉目光闪烁:“助我杀了蚀海,有什么条件你大可开口。” “帮你杀祖宗?之前是践约无奈,现在……我没倒戈相向,你就该谢天谢地了。”相柳回绝得干脆无比。三尸和苏景可万万想不到事情会有这样一重变化,对望一眼,全都又惊又喜。 相柳不再理会咬牙切齿的洪吉,又转回头望向苏景:“今朝你若能不死,改天你我再较量吧。”说着,迈步就走,但几步之后又站住了身形,问苏景:“古时大圣,打架时都如你这般不要脸么?” “应该不都是。”苏景回答得老实。 “你袍子好看。”少年相柳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又开始迈步,几步之他身上又显出衣衫,居然照着苏景的样子给自己幻了件一模一样的捕快袍,连那个“好”字都没变:“你们好好打吧。”最后几个字落下,相柳一飞冲天,消失不见。 第二百四十三章 堂堂正正,东土大圣 洪吉脸色铁青,但去者不可留,再不去想相柳之事,蛇目盯住苏景:“洪蛇一脉不生善男信女,相斗搏命时各凭本领无可厚非,不过……像你这般狡诈诡变之辈,也真不多见!” 苏景反问:“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在想什么不妨直接说。” 洪吉冷声道:“你是昔日大圣,我乃今日族主,皆为洪蛇,可敢舍了那些花招,与我堂堂一战?不负传说中,蚀海大圣斗如风战如火的威风之名!” 苏景皱了下眉,似是想了想。 或许妖皇提到“大圣威名”之故,点将玦内气息滚荡,片刻之后,大圣妖威随之绽放于身,黑袍青年模样未变,但神采中陡添张狂! 赤炎生,火翼开,苏景身形缓缓升起;对面洪吉身周雷光缠绕,与苏景并起,蓄势以待。 四目相对,苏景的眸子越来越亮,眉头渐渐舒展、目光尽显兴奋,口中喃喃、反复咀嚼着洪吉提出那四字——“堂堂一战”。片刻之后,苏景笑出了声音,一声大喝响亮:“好!便做堂堂一战!” 话音落处,三尸并剑而起,催动剑阵堂堂正正向洪吉大打出手;骨金乌瞬灭一剑再起,堂堂正正打了洪吉一个措手不及;影金乌、红鹤,金风杀灭、阳火烈炼,诸般法术尽起,四面八方惊涛骇浪堂堂正正攻杀洪吉;剑羽飘零,雷下结域,域为雷所破则泼风而起以剑锋相对,锋锐被挡下便改作堂堂正正的游刃、寻隙破敌…… 洪吉想用言语套住大圣,哪承想反倒迎来个“变本加厉”! 苏景哈哈大笑,离山小师叔能吃妖怪这一套?身形一闪钻入火中不见,仍是堂堂正正、向着洪吉穿空偷袭…… 洪吉全无退路,怒喝一声雷霆四起,与强敌恶斗一起!能做到洪蛇一脉之首,身手自然不凡,紫弧缭绕于身,手印翻转不休,恢弘雷法之中穿插诡异要杀,死死扛住诸般猛攻。 其他都还好说,但骨金乌瞬灭来去无端、就算挡下来这怪鸟还会再饶上几道“游刃”;三尸星剑力道雄浑,更是打得洪吉雷法不稳;而最可恨的还是苏景穿空偷袭,每一现身便必挥起……一间屋子。 黄金屋,烧天剑势,力道何其狂猛! 洪吉虎吼连连、气急败坏,但力有未逮,喊声再响亮又有什么用处!又坚持一阵,稍不留意就被骨金乌寻到空隙突破进来,拼着一条胳膊折断护住心口要害,不料骨鸟一击势落、身上又烈焰突起,苏景钻了出来…… 骨金乌出剑、再借鸟身烈焰穿遁补剑,一刹之中两道瞬灭绝杀,本就是苏景的拿手好戏。 洪吉始终在防备苏景火遁,可又哪想打他能遁在骨金乌上,再也躲避不开,被黄金屋一剑正中胸口,胸口立时塌陷下去,嘴中鲜血狂喷摔飞开去。 若是人间修士中了这样一击必定惨死,但南荒妖畜生命顽强、洪吉受伤极重而生机犹存。 除恶务尽,即便他再无翻身机会苏景也不会有丝毫犹豫,随手自空中拈起一根剑羽,正待飞身追上去割他的脑袋,不料这个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平和声音:“留命。” 灵识四布,不用回头苏景也能看到:形销骨立、面色苍白的光头男子,衣衫碎裂、从头到脚周身无数狰狞伤疤,但他目光慈悲、神情从容。 光头男子左手空空,右手则掐住后颈、拖着个人……才从战场抽身离去不久的少年侍卫、小小相柳! 相柳人形,双目紧闭面色如枣,不知是死是活。 少年侍卫本领如何苏景再明白不过,乍见这般情形,苏景如何能够不惊! 光头男子步入战场,空着的左手张开,好像打招呼时、向着仍在激战的妖蛮摆手,可所有被他“招呼”到的大圣麾下妖蛮,就那么莫名其妙地、惨叫一声气绝身亡! 突兀一声大吼,天色沉黯、巨大阴影笼罩下来!老石头早已备好“灭顶”之术,他得了苏景吩咐,先不忙施展、蓄势监视全场以备不时之需。 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法术爆起大山压顶! 霸道之法笼罩所有人,不过老石头自有妙术、只要同伴站在原地不动就不会被伤到。这一重他早就和大伙交代过。 光头男子仍是招手,对山,而那座自九霄来、挟风雷怒的巨大山岳,在半空里突兀一顿,一震,跟着“啵”的一声……融化了。 仿佛水墨画中的山掉入池塘,浸了、染了、氤氲了,眨眼墨迹散乱、山无存! 化掉大山,光头男子手微转,对向法术被毁、正内息难继的老石头,忽然面前人影一闪,一个将英气藏于秀美间年轻女子挡在两人间,她也抬手、右手。 随即扶乩面色一变,目中神采突兀散灭;光头男子的手也告一抖,似是被蜜蜂狠蛰一下子似的,但他笑容不变。 连串事情,也不过是在光头男子“留命”两字间。 如此强敌从天而降,苏景怒叱一声借火回遁,救援同伴;三尸与本尊心意相通,提剑去拿已经被打散元基的蛇妖皇帝! 光头男子一笑,并不急着和苏景相对,而是突兀动起身形,就在三尸堪堪拿住洪吉之时,他也赶到身前,根本不曾看清他如何施法,三尸只觉得手上一空,妖皇已经被他抢去了。 而随着此人纵穿战场,先前场内被苏景燃起的熊熊烈焰彻底熄灭。 苏景这边急急迎向扶乩。 剑仙子身子软了,内元混乱受伤不轻,但离山正法非同一般,牢牢护着了她的心脉、性命无碍。扶乩声音虚弱:“他的元力诡怪,与妖元、真法皆不相同,你当小心。” 苏景微一点头,将扶乩送回黑石洞天。不止仙子一人,除了三尸外所有同伴,都召回两大洞天。 从屠晚暴发开始,这一战打到现在充其量一两炷香的功夫,时间不长但激烈无比,卿眉、小母等人或负伤或脱力,本已到强弩之末。 洪蛇一脉的妖孽也伤亡惨重,暂告停手,收拢于原地。 …… 对峙,光头男子和皇帝在一起,与洪蛇手下成掎角之势、稳对苏景;苏景与三尸也成掎角、对光头男子。 但光头目中根本没有三尸的影子;苏景眼内也没有洪蛇手下的位置。 “我的剑呢?”对峙之中,苏景忽然开口,此人没有气势,但身上带了一份让自己厌恶莫名的“味道”,苏景自然晓得屠晚是冲着他去了,可屠晚没回来! “身后人”略显诧异:“那剑没回么?相斗正酣它突然又飞走了,我还以为你招它回手了。” 稍加停顿“身后人”又好奇问道:“你哪里得来的那把剑,威力恁地惊人,好像还和我有仇似的。”说着,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伤痕,苦笑了下:“全是拜它所赐。” 有些高深的修家或大妖,修得负伤即痊愈的本事,可要害受创无可挽回,看光头男子这一身伤痕,分明是被屠晚碎尸万段的模样,他竟能无事? 屠晚又跑去哪里了? 苏景心中惊疑,脸上不动声色。 洪吉费力喘息,随呼吸口鼻不停拱出血沫子,嘶哑插口,对身后人道:“蚀海狡诈,你休得与他废话,直接杀了了事!” “身后人”忽然笑了,空着的那只手在洪吉胸口轻轻一抹,道:“哪是什么大圣啊!他是东土的汉家人!你听过东土有大圣么?” 胸口被抹了一掌,洪吉只觉得气息立刻顺畅起来,伤势犹在但剧痛消散,精神一下子好了许多,但“身后人”的话入耳何异于惊雷,脱口道:“不可能!从识海走出之人怎么可能不是大圣?何况那小白蛇留了大圣精元……” “就是因为不可能,所以才以为他一定是真的,所以我根本没去想过应该做一次试探。”不等说完身后人就摇了摇头,声音和蔼:“不怪你,错在我,早去试探下,就不会上当了。” 身份被揭穿,苏景挺开心的样子,对洪吉道:“一直骂你不认祖宗,没骂错吧。” “身后人”竟真生了慈悲心似的,从中打圆场,对苏景道:“你也别笑话他了,他对先祖未安好心是他不对,可你冒充人家祖宗也有错的,各退一步,这一仗就当是误会,谁也别记恨谁了。” 苏景没说话,静静等待。 果然,“身后人”继续道:“另外还想和你商量个事情,把蚀海大圣的元魂给我,我和你换。” 不等苏景开口,赤目就冷笑问道:“你拿什么换?” 身后人看着苏景:“用你的性命换,把蚀海给我,你能活。” 苏景开口,应着“身后人”的话:“能活?怕是不能走吧。” “果然是个聪明孩子,”身后人的笑容欢愉,全无作伪,婴儿才会有的快乐笑意:“不过也只是暂时不能走,将来天上地下,任你随处去。” 苏景不听这种兜圈子的话,两字:“直说。” “点化。”身后人同样两字回应,说着,他迈步走向苏景。 两人相距数十丈,他只一步,就与苏景相距咫尺。 不是飞、不是遁,不是缩地成寸更不是一步逾距,身后人迈出了一步没错,可他还在原地,根本没有离开。 “动”的是苏景,可苏景明明没动……那人跨了一步,然后苏景离开了立足之处、被莫名其妙的“拉”到了他的身前。 苏景变了神色,闻所未闻之术。 而他察觉异样时,光头男子的左手已经稳稳按住了他的肩膀,劲力涌入! 第二百四十四章 三丈黑,灭日人 外力入体,苏景却无法抵抗:侵入的似乎不是力量,而是感觉。 苏景嗅到了一阵芬芳香气。 清清淡淡,让人说不出的愉悦。继而身体飘飘,四万八千之毛孔都惬意舒展;四肢百骸薰暖快活。谁在年幼时没有幻想过去云彩上打滚,苏景也不例外。 那小时候怎么想也想不到的快乐感觉,就于身心呈现。 苏景早已忘记的幻想竟在此刻成真,这感觉来得无可抗拒,以至他的风火双元都无法凝聚。 东土民间,常有道士炼化“仙丹”借以敛财,服食之后会让人飘飘欲仙如坠云端,一两次无妨、服食得多了便会成瘾,一日不吃便如百虫噬心般痛苦,倾家荡产也要再去追买“仙丹”,而钱财损失事小,那丹中藏毒日积月累还会害了性命。 苏景做候补捕快时,衙门里办过这样的案子,他也尝过一点“仙丹”渣渣。 眼下感觉和“仙丹”有几分相似,根底上却截然不同,苏景暂时提不起力量、但能明白辨出,“身后人”涌入之力藏蕴了勃勃生机,是真正的“向上”之力,受其熏染,他的阳火与金风都变得“积极”。 仿佛一觉真正睡饱了,醒来时觉得自己快要融进被褥,可皮肉骨头却又充满活力…… “只要我一动念,你经脉寸断,从此废人一个。”光头男子开口,三尸闻言色变,但投鼠忌器他们哪敢异动。 “不过你放心,现在我还不想动手,看你了。”光头男子又把话锋一转:“我现身前已经来了一小会,都看得清清楚楚。” “打架的时候花样百出,是个不要脸面的小子。可是再仔细想想,一个东土汉人,为何要冒充大圣、跑到这凶蛮地方来打架?多半是听说剥皮觊觎中土、你保家卫国来了。寻常人谁能有这样的胆色?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只要能用得到的手段,便都是好手段!” “你的宝贝可真不少,左一样右一样,每样都不差。这很好,说明你福缘深厚,再深厚的修为也抵不过天命,有福比着有修为强多了;宝贝多,还能运用得当,配合身法、配合修法、杀法,这就更好了。心眼活络,又有福气,当真什么都不用怕了。” “再就是修法,既是第五境,又是第八境……你修得是哪一门正法?” 从自身境界而论,苏景仍是第五境,“冲煞”尚未完成。但以修行世界的“公论”,气海、识海、心窍皆告开放,明明就是完成第七境宝瓶的标准,苏景应该算作第八境的修家。 虽然差了破境的灵元洗炼,可苏景还多开出两大气窍、真元何其磅礴。再加之金乌万象的神奇法术、他自己精修的巅妙剑术、乱七八糟的一堆宝贝和三位“矮帮手”,洪蛇一脉那么多大妖丧在这个“五境”小修手中,也算不得太冤枉。 “身后人”眼力了得,是第一个看出苏景真正境界之人。不过对他的疑问,苏景才懒得回答。 “身后人”等了一会,见苏景不开口,全无恼怒之意,转回原题:“是个有趣的孩子,可惜进了歧途,走错路了。你受我劲力,可有觉得难过?” 不用苏景回答,“身后人”便继续道:“我的法是神仙法度,藏蕴天地造化、自然玄机,所以会有一份盎然生机、所以你才会身心愉悦。” 身后人微笑不变,但声音变得缓慢了:“入我门中,受我点化,回归正途见真实世界,领受神仙法度,从此踏入真正的封仙大路,可好?” 这个时候拈花忽然插口:“说得天花乱坠,还不是要苏锵锵做牛做马,为你效劳!” 身后人闻言,目光略显趣味,问苏景:“怎么,你叫苏锵锵么?”跟着也不管别人问不问,他就自报姓名,倒是公平得很:“我叫伏图。” 雷动和赤目一起向拈花怒目而视,怪说话他不走脑子,随随便便把本尊名字泄露给强敌。拈花张嘴、眨眼睛、解释:“不是要告诉名字,主要还是为了骂他。” 伏图转目望向拈花,语气仍是和蔼的,回答他之前一问:“入我门下,自然要做事,但不可弄错了,做事不止是为我,也是为了他自己啊。我们要做的是一件事,他帮我,便是帮自己。我是在收徒,可又何尝不是请他‘加入’。” 赤目是私欲神怪,平日里都是一副凶狠模样,仿佛天下人都欠了自己似的:“一来,咱们有师承了,你的本事虽大,但是比起咱们的师父,怕是还不够瞧;二来,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到底看上苏锵锵什么了?” 伏图笑了:“有师承?再强也还是凡人的修行,实在没什么可说。倒是他师父……能教出如此有趣弟子之人,将来有机会倒是要见一见,若可以,我也会收下他。至于我看上此子什么,刚刚说的那些都是真心话,但还有一样……” 说到这里,话停顿、伏图轻轻吹了一口气。 面前三丈方圆,突然“乱了”。 没有风,不是飞沙走石;未动法,并非灵元激荡,乱的是阳光。 无形无质,看得见摸不着的阳光,被“伏图”一吹突兀紊乱,七彩颜色剥离开来,一时间煞是好看,但只有眨眼绚烂……饱满光线变作苍白之丝,节节枯萎、寸寸断碎! 那三丈境地没了光,变作浓稠黑暗。 “伏图”看着“三丈黑”,目光明亮,由衷地快乐。 可金轮高悬于天,三丈内阳光能被吹散一时,却不能黑暗永世,没过一会功夫,新的阳光注入、一丝丝地来。 黑暗先被割裂、然后散碎、最终崩溃了,一切又恢复原样。 眼看着自己的黑暗不再,光头男子目光突显狰狞!毫无征兆,更全无来由的,此人暴怒成狂!昂首向日面容抽搐,口中污言秽语怒骂不休,只如此仿佛还不出气,右手放开了小相柳,五指如钩凭空一抓、手中多出一道黑色长锥,蕴足力道向着太阳狠狠掷去。 此人,竟要诛灭日头! 锥出手,天昏地暗!锥呼啸,所过之处阳光退散,由此拖起一道长长黑尾……出手时的七尺锥,飞上百里、落于眼中仍是七尺不变。 锥渐远、可锥在长,所以落于目中,它的尺寸始终不变,若能追到锥前去看,此刻怕不是已经大若山岳! 惊人法术,但是想要灭日还差得远,飞得越高、黑色长锥的颜色就越浅淡,一点一点被阳光消弭,距离金轮尚不知还有多远,便彻底消失了。 伏图面色铁青,呼吸粗重……不过每一次呼吸,脸色就缓和一份,盏茶时间后又复“温文尔雅”了,转目望回赤目:“明白了?” 赤目眼睛瞪得极大:“你想灭日?” 待伏图一点头,矮子忽然大笑起来,想要灭掉金轮?看上去是真正可怕人物,原来练功把脑子给练坏了! 伏图全无恼怒之意,居然也和他一起笑,径自说着自己的正题:“灭日是件麻烦事,本以为我做不来……不过苏锵锵修的是真正阳火。” 不等他说完赤目就点头打断:“懂了懂了,你这是想知己知彼,好,神机妙算,本座佩服。”说着,浑人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雷动是三尸之首,心思比着两个兄弟都要更细致些,此时忍不住皱眉:“你帮洪蛇一统天下,你要灭日,这两件事有关系么?” 伏图一笑,回答得莫名其妙:“灭日很难,做不来的话,便要退而求其次。” 对方无意做仔细解释,雷动也不作追问,换过了问题:“你到底是什么人?” 伏图应道:“我是什么人无所谓的,你们只消明白,这世上是真有神佛的便足够了。”说完,他转头重新望向了苏景:“你有三个好下属,该问的他们都帮你问过了。” 苏景没反应。 伏图无所谓:“你受我挟持,现在觉得是坏事,将来却会明白,我是为了你好,会谢我。我说了这么多,嘴巴都有些干了,愿不愿受我点化,你总该应我一声了,哪怕只是一个字呢。” 苏景没再思索下去,目光明亮对望伏图,开口,真就一个字:“崩!” 伏图劲力特殊,梦幻噬人,任谁被他这样制住也无力反抗,可金乌真策又是什么样的正法? 阳光无处无在、暖热滋养万物,连这座世界都是被阳火炼化才成形的!而苏景修行正法,得阳火淬炼的除了经络、修元、身体,还有心性!短短一会功夫的“梦幻迷离”过后,心性复苏、穴窍与经络复苏、风火双元复苏。 该醒的都醒了,该动的都能动,苏景一剑崩。 伏图的左手还按在苏景的肩膀上,苏景没有机会取剑,但是无妨,他心有剑意,他自己何尝不是一柄剑! 动得不止“苏景”这一柄剑,还有另一把……一早就放出去、与皇帝的鳞甲缠斗良久、后来就丢在一旁似是被主人遗忘的,北冥。 第二百四十五章 光热无量,骄阳寂灭 两处血色,无尽森白。 身为刃、一剑崩,所有真元于一剑绽放,力量何其凶猛,苏景自己也承受不来,从头到脚皮肉拔裂无数,血如雾、喷溅弥漫! 而这一剑振起的杀灭之力,自苏景肩膀狂涌而去,直直攻入伏图左手。 伏图完全没想过苏景能摆脱桎梏,更想不到他竟能爆起如此贲烈一剑,甚至连惨叫都来不急,左手、左臂、左肩连同左半边身子刹那崩碎! 当真碎裂了,却不见血光,碎骨烂肉五脏六腑崩散开来后,伤口中泻出的是苍苍白光,惨芒猛绽横扫四方。 一剑崩时,北冥亦动。 之前与蛇皇妖鳞相斗,北冥之力虽不俗但也谈不到如何惊人,但此刻一动:北冥激射妖皇,飞起时神剑不见换而鲲鹏并起,瞬息之后鲲鹏又复归拢,仍是北冥……剑变不惊人,惊人的是洪吉忽然发现,天地不见了,真的不见了。 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面前一柄神剑飞射而来。 连天地都没有了,洪吉又该去哪里躲?何况此刻他重伤未愈,何况北冥之威远胜他曾所见所知,剑光没血光炸,洪吉被一箭穿心! 苏景又怎么可能会放过这头巨孽。 拼却重伤,纵剑杀敌。 两剑皆得手,但下一刻诡异景象入目:惨白光芒消敛,被剑力崩碎的无数肉渣骨屑飞出数十外却并不落地,待剑力散去后,“它们”如何飞散的,又如何聚拢回来。 碎了的半边身体,重塑。伏图无碍,只是半边身子的伤痕更加“茂密”了。苏景明白了,为何他对上屠晚还能不死。 另一边,洪吉被神剑洞穿、尸体倒地同时,另一个洪吉面带笑容,脚步轻快、一路小跑着自皮囊中跑了出来! 并非元神脱壳,是真正的洪吉。这情形像极了三尸被斩,只不过三尸是这边身死那边重生,洪吉却是从自己的尸身中逃出来的。 新的洪吉,连之前苏景给他留下的“重伤”都不见了,提息、用力吸气,妖皇面上尽是惬意,旋即用力一吐,冥冥之中突然传来声声兽吼,腥风播散天地之间! 非但伤势不见,修为更远胜从前! 连伏图都显出些意外:“陛下的法术了得。” 洪吉蛇目明亮:“为修这法术,我已两千年不曾剥皮。” 不蜕旧皮,层层炼化,将一道又一道蛇蜕炼做身外身!洪吉给自己修了一个壳子、一副皮囊。 旧皮在外,洪吉能施展出来的本领也只限于当时修为,从头到尾,苏景一直在和“两千年前的洪吉”斗法。 而身外身不死,真身就不能离开,这倒应了“洪蛇不能自己蜕皮”之说。 妖孽法度,当真不能小觑,从洪大千、四海兄弟到这位妖皇,哪个没有拿手绝技!炼就一副身外身,平添一条性命,且严严实实地遮掩起自己的真正本领,直至一日有绝顶强敌来到,诛杀外身还道大功告成,又怎可能想得到真正洪吉就等在这个时候才出手。 两剑皆中,但两剑皆无用。 一句话说过,洪吉开声,忽做大笑,蛇目却嗜血凶残,望向苏景:“小畜生,你道你能伤我分毫么?之前打打闹闹,都是你家老祖在陪你玩耍!” 苏景躺在地上,浑身浴血,恐怖伤口与血水模糊了脸,看不出神情。三尸仗剑,守护本尊身边。 伏图也望向苏景、摇头苦笑:“搞成这样,你何苦来哉?” “中土曾有本书,写我的;我经络里曾有把剑,我的福缘都大都因它而来。”苏景的声音越来越模糊,说到这里喉中传来“咕噜”一响,吞咽声。苏景把口中鲜血吞进了肚子,口齿又复清晰:“书和剑……都叫《屠晚》,你却让我帮你灭日?” 声音落、笑声起,“呜噜呜噜”的很不清楚,苏景抬起右手,向着伏图和洪吉招了招。 和身体一样,手也血肉模糊,唯一特殊之处仅在,食指、中指、无名,三根手指间夹了两道剑符。 便是这个瞬间,火自天上来,剑于光内起! 两道剑符,就是两枚骄阳,落于凡尘、炸碎于凡尘,而那暴散开来的强光,冲腾起的烈焰,千千万万层层叠叠皆为剑! 辟邪、镇恶、诛妖、万鬼无赦! 师尊一剑,光热无量,骄阳寂灭! 离山八祖,光明顶主,苏景师尊,陆角八。 八祖剑符,经由尘霄生师兄之手,转赠于苏景,一直以来苏景都舍不得用。 剑符发动,陆角法随! 总是那么从容、即便被“一剑崩”打碎半面身子时也神色不改的伏图,一见剑符之威面容突现恐惧,怪叫声中双臂猛一撑,黑色光芒弥漫,遮住十丈方圆,将自己与妖皇洪吉一并笼罩。 场中其他洪蛇妖孽却没有皇帝那么好的运气了,金轮碎、剑光现,连哀号的机会都不存又何谈逃走,修为差的当时便被万剑粉碎,修为好些的及时撑起法术护身,但也只是晚死片刻罢了,眨眼功夫,护禁破、肉身碎、元神飞烟! 伏图的咒唱很快变成了惨嚎,暴怒阳火、凛冽神剑,炼化之痛深彻肺腑,让他忍不住要喊、但越喊就越疼,疼! 苏景也愣了。 有关师父的剑术,苏景曾听师娘与师叔提起过多次,他以为自己知道,但直到此刻亲眼得见才晓得,远远不是自己猜度的那个样子。 他以为是一座火山,师父却炸了个太阳给他看。 这才是陆角八的“颜色”。 苏景没想到师父赐下的剑符会有这般威力,动用它们只是苏景的亡命挣扎,全不料竟能扭转局面! 三尸没了,但光热之剑不伤同门,苏景非但无碍,相反,还得了这剑符之火的扶持,精神与元力齐振,不过真正让他兴奋莫名的还是师父这一剑,阳火之威、金乌之剑。 阳火把眸子烧成了金红颜色,有句话苏景不能不说,不吐不快:“师尊两道剑符就打得你鬼哭狼嚎,想收金乌弟子做你门下,凭嘴说的么!” 之前伏图曾说,“若有机会连你师父一并收了”,此刻剑符之威何异九泉之下陆角的大笑,笑他自不量力,笑他大言不惭! 对着那团黑暗放声怒骂同时,苏景先收回北冥、继而发现小相柳居然还有生机,顾不得多想,将其抓在手中,鼓荡余力飞身便走。 金乌弟子都炼就一副好目力,苏景看得出,八祖剑符虽强……但只凭两道,尚无法炼化掉这个伏图,若苏景能有五道剑符,此孽今日必当魂飞魄散! 待剑符威力过后,苏景仍是不敌,现在非走不可。 遁出剑符笼罩之地,心中亢奋稍平,苏景就觉体内剧痛袭来,身形摇摆难以自控,苏景自忖,此次受伤比着白狗涧时还要更重得多,只是现在身基比离山时天地差别,这才能勉强支持。 就在这个时候,一左一右,两个人扶住了自己,赤目与拈花。雷动则接过小相柳,同时招呼两个兄弟:“向北退!” 苏景却摇头阻止:“去南方!” 小棺材六翅猛振向着南方急行,本尊说什么便是什么,三尸并不多问,苏景强提着精神,心念一动将洪灵灵放了出来。 洪灵灵满面惊骇,跪拜在苏景面前:“见过大……拜见尊主。”诛杀老侍卫洪萧之后,洪灵灵被收进了大圣玦,他能看到外面,此刻已知苏景是冒牌大圣。 “我是不是大圣无关要紧,但洪吉忤逆,你看到了吧。再就是我若死,你必亡,大圣玦是千真万确的。”待洪灵灵点头,苏景说道:“去吧,尽你所能,想想看有什么能帮我的。” 洪灵灵目光闪烁片刻,叩头道:“尊主保重,老奴告退。”说完就此离开…… 半炷香之后,两道八祖剑符威力消散,漆黑光芒收敛,洪吉得伏图相护并未受伤,但四下里一望,一颗心都沉了下去:所有人都死了。 洪蛇一脉,聚拢于身边的所有心腹,尽告陨丧!到现在皇帝真正能信任的人,就只剩下一支,不在身边,远在边关正与齐凤鏖战。 深吸一口气,似是想说什么,但转回头看到伏图,洪吉又大吃一惊,脱口道:“你怎会如此?” 伏图浑身颤抖,他正看低头看自己的身体……身体仍在,只是小了,七尺之躯、遭遇两道八祖剑符,竟被打“小”了快四成! 是真正变小了,从常人身形变成了十岁上下的孩童身躯。 突兀一声满满怨毒的长嗥自口中冲出,伏图怒吼:“到底是什么功法,到底是什么妖孽,什么妖孽!” 洪吉随口劝慰:“只要性命在便无妨,伤势可以痊愈、修为损丧也能重修。” 不料伏图却愈发愤怒了:“放屁!你又晓得什么,你道我的玄功从何而来……”说到这里他似是自查失言,怒骂声戛然而止,奋力压下心中暴怒,伏图不再说话,双手结了个古怪法印,坐定、闭目。 洪吉先以妖识探扫四方,一无所获后妖皇做法片刻,跟着大袖一甩,传讯紫蝉四散而去,传谕剥皮各处、四方兵马追查一个重伤黄皮蛮子的下落。 之后洪吉既不说话也不离开,也盘膝坐定,开始静静等待。 今日大仇非报不可,若不能将苏景扒皮拆骨洪吉寝食难安,更要紧的,苏景身上还带了大圣!势力损丧,实力也就愈发重要了,只要大圣元神还在,他就还有夺舍蚀海肉身的希望。 非追不可。 第二百四十六章 故人 三日之后,入静洪吉忽然扬手,自空气中抓出一只紫蝉,听它叫了几声,洪吉起身欲走。 这时伏图张开了眼睛:“找到了?”三天疗伤,身形没能再长回一分,但目光恢复了光彩。 “南方!”洪吉应了一声,登起云驾向传报方向急行而去,伏图跟随在他身边。 云上,洪吉问伏图:“伤势可好?” 哪还有什么悲悯、从容,提起苏景,伏图目中凶光闪烁:“好不了了,但照样能擒下这小妖孽!”说完,稍加停顿,他又道:“你且放心,我受伤再重,也不影响施法助你夺舍大圣。” 洪吉没多说什么,催动云驾急行。一出洪蛇嫡系的祭祀之处,一道道妖风便从四面振起……皇帝谕令,临时抽调过来的十余名大妖,这些人修持自是不差,但全是别族精怪,一条蛇也没有! 好梦变噩梦,归窍大阵当日一战,除了前方战场皇帝再无堪用之蛇。 待洪吉领人赶到地方时,苏景一行不在,只留下了一片散碎妖尸。 三百妖兵,散落四十里。 不用仔细查探,洪吉一眼便看出这些人死在三个矮帮手的剑阵之下。 有三尸随行护送,苏景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人抓到的! 见万岁面色不善,负责此地卫戍的蛮将愈发小心:“启禀陛下,儿郎们正四处搜寻,钦犯绝逃不掉。” 洪吉没为难这个小小手下,只是冷声吩咐:“不要只查天空,地面也得搜!” 苏景现在就在地面上,相距皇帝七百里,山野密林内、蜃玉画皮下。 小相柳暂时被收入剑狱。 苏景靠树而坐,周身上下不存丝毫灵气,化身金乌蛮。皮肉伤现在已经痊愈的七七八八,新痕遍布好像蒙了张蛛网似的,这倒无妨,假以时日便会消减不见,但内伤着实严重了。 三尸站在一旁东张西望,烈烈儿和老石头也在,“归窍一战”之后,两大洞天中尚有余力的,就只有这两个妖怪了。 拈花无聊起来,小声开口:“苏锵锵,我一直没想明白,天斗山、齐凤国都在北方,咱为啥向南逃?”放在正经算计上,拈花神君的脑子一向不够用。 不等苏景说话,雷动便应道:“这一路跑过来你还不明白么,几天功夫,就只对上了三百妖兵那一仗,若是向北逃,岂有这么太平,尤其最后还要闯过边境,凭咱们现在、未必成。” 剥雷动说得没错,但只是其一。苏景开口,声音平平话题无端:“师父的两张剑符,把伏图的原形打出来了:此人的确强横,但重在‘妙法玄机’。其实早就该想到的,他要真是个神仙,又何必借力剥皮。” 三尸没一个能听懂,异口同声:“啥意思?” “意思就是,第五境若能圆满突破,我未必不能和他再斗一斗。”苏景应道。 三尸和两个妖蛮先是想了想,继而齐刷刷的恍然大悟,烈烈儿眼珠瞪大,嘿嘿低笑:“好个黄皮蛮子!” 苏景去南方是冲着那条烈火地煞去的。 若跑不到地方或者没机会修炼,死则死矣,反正向北跑一样希望渺茫,但若真能有那么个机会,容小捕快圆满破境……那时便是被强敌追杀的苏景,掉回头追杀强敌之日! 旁人败了、逃了,心中最多想的是逃命的办法,活命的机会,这些苏景也会想,但他还会多琢磨一样:打回去的可能。 雷动又问道:“若不求圆满,只以现在修元行功破境,再对上伏图胜算如何?” 金乌真策第五境的修炼分作两重,一是开气窍,二是练气窍。按道理讲,苏景从识海出来后随时可以开始第二重修炼,不必等五窍皆满。以苏景现在的元基,若完成炼窍、得洗炼,修为照样能涨上一大截去。 其实这也是好办法,跟大圣玦里妖蛮商量下,看看谁的老家巢穴在附近,苏景暂时驻扎下去安心修炼,至少占了“稳妥”二字,毕竟,行动得越多、暴露踪迹的可能就越大,三尸可不指望他们能平平安安穿过剥皮国北疆。 “非去不可。”苏景笑了,毫无征兆时,一口鲜血忽然从口中涌出。 三尸大骇,苏景却摆摆手:“其他无妨,但金乌蛮维持不住了。” 连金乌蛮都无法维持,足见苏景状况不堪。以他现在甚至无法自己疗伤,身体自愈的话没个百八十年休想回复。就算没人追杀,凭他剩下那点寿元,也活不到伤愈。 想疗伤,须得借用地煞的纯烈火力……刚刚还夸赞苏景的烈烈儿“嘿”了一声,语气古怪:“都这德行了,还想着杀回去!” 几人不敢在一个地方久待,估摸着外面风头稍过,便再度启程。苏景勉强动念遁入剑狱,三尸和烈烈儿都算醒目,跟苏景一起躲起来,就老石头一个人一路南行。 天乌剑狱自有剑气行布,除了苏景别人的乾坤囊都装不了他,老石头只好把它揣在衣兜里。 这段路不太平,老石头也不敢飞天,只在地面行走。 偏偏祸不单行,刚过了两天平安日子,天乌剑狱哀鸣一声,彻底断裂开来。 老石头正镇静微笑,准备过一道关卡,哪想到呼啦一声,衣兜撑破,乱七八糟掉出好几个人和一大堆碎砖乱瓦……剑狱碎裂便撑出本来形质了,正上前准备盘问的小妖兵都被砸倒了好几个。 此一时无言,老石头与哨卡守备校尉四目相望,谁都没反应过来。 下一刻怪叫声大起,老石头、烈烈儿和三尸全都扑上去了,那守备校尉不过是个小小妖目,手下儿郎就更不堪了,如何能挡得住这几个怪物的猛攻,一会功夫就被斩杀殆尽。 众人收手,可还不等他们松一口气,半空里突兀闪出一串犀利剑气! 三尸脸色皆变,殷天子再起,彼此呼喝着就要想天上冲去,苏景却面露惊诧,及时呼喝一声:“且慢!” 半空剑光散去,三只妖怪用来传讯的紫蝉身首分离、掉落下来。跟着隐匿法术撤散,一个蛮人显身。 青灰皮肤、又高又瘦,眼珠子白森森的骇人,只有针孔大的一点瞳孔。 故人,三手蛮。 “三手?”刚刚认出了他的剑光,但见到“活的”苏景还是忍不住惊讶:“你怎来了?” 烈烈儿插口:“是我传讯,叫他来帮忙的!” 三手还是老样子,脸上没表情,说话冷冰冰:“听说你们倒霉了,我来看看。” 苏景身边人影一闪,阿嫣小母跳出来了,漂亮妖精笑弯了眼睛:“三手,还记得你家小姑奶奶不?”梦上仙乡的妖精、猴子、黄皮、三手,四人伙又告重逢,只是当初个个得意,今日境地窘困交加。 对妖精的快乐招呼,三手非但没有丝毫笑意,反而皱起眉头:“受伤了?”三个字后,他转目望向苏景和烈烈儿:“怎么搞的,连个女人都照顾不好。” 阿嫣小母白嫩小手一挥,笑:“小姑奶奶什么时候用男人照顾?一直是我照顾他俩来着。” 不知是挥手牵动伤势还是吹牛太用力乱了内息,阿嫣小母刚说完,突然有咳嗽起来…… 是非之地哪能久待,一行人匆匆启程,便走便说,烈烈儿把他们这一伙人的遭遇大概说了下,简略再简略也还是说了半晌,三手越听瞳孔就越大,到最后眼泛奇光,三字陈词:“真热闹。” 剑蛮子一向少言寡语,就这三个字足见羡慕了。 烈烈儿笑嘻嘻:“好哥们讲义气,这不赶紧把你喊来,咱一起热闹下去嘛。” 苏景咳了两声,接过话题,对三手道:“去路危险,九死一生,对头凶猛得紧,多你一个没太多用处。” 这是实情,话不好听苏景也得说,三手能来足见情意,苏景又哪能拖着他稀里糊涂地去送死。 三手全无语气地应道:“万一有用呢。”说话时,他用目光点过苏景、猴子、小母三人。与其他三人性格开朗、到处朋友不同的,三手性子孤僻,不善交谊,杀的人比认识的人还多得多,他就这三个酒肉朋友。 苏景一笑,不多劝,也用不着多劝。不承想这时候,从三手的袖口突兀钻出了四颗小脑袋…… 三手炼有生生袖,袖中居然带了四个蛮子小娃娃。 苏景愕然:“怎么还有娃娃?” 三手应道:“我孩儿。”说着抖了抖袖子,四个小蛮子落地,对几个人磕头喊“阿嗲嗲”。 算算时间,梦上仙乡一别至今已经六十几年,三手有了孩儿也再正常不过。苏景却觉得头都大了,回头望向烈烈儿:“他有孩儿,你还叫他来?” 烈烈儿比苏景还气急败坏:“我又哪知道他当爹了!”说着猴子又去瞪三手:“有小崽了,不在家教他们本事,还跑来做什么?” 阿嫣小母也开口数落:“尤其可恨的,自己跑来作死就算了,怎么把孩儿也带来了?” 三手应得理所当然:“小娃娃,多磨练下没坏处,我族一贯如此,所以长大后个个不俗。” 阿嫣小母撇嘴:“我说你同族怎么这么少呢。” 这一来几个人说什么也不让三手跟随了。三手如何肯依,这些年平静日子过得他早都烦了,接到烈烈儿的传讯他立刻赶来,固然是朋友义气,但又何尝不是自己的一份冒险心思。 第二百四十七章 再来 苏景暂时没在多说什么。南行之路不好走,随后二十余天光景,一行人遭遇过三次妖兵,总算有惊无险都能顺利闯关。 洪吉与伏图未能踩对点子,每次都与苏景一行擦肩而过,不过明明白白的,他们已经越追越近。 这一天,正在密林内奔走时,坐在棺材上的苏景忽然开口:“三手,对不住。” 三手不解其意,转头、针眼般的瞳孔看了苏景一眼。苏景并不解释,就此转开了话题:“有几个人我想拜托给你。” 扶乩、卿眉,再加一个小相柳。 苏景同伴不少,但大多数都因大圣玦的牵连与他同生共死,今逢大难,把妖蛮遣散也毫无意义,但扶乩和卿眉不同,苏景的生死和他俩的性命并无牵扯。 而闲聊中苏景得知,当年三手修炼之处距此不远,隐蔽且安宁,扶乩和卿眉随三手离开,要比跟苏景去南方安全得多。 至于相柳,进不了大圣玦,黑石洞天也不容这等恶兽进入,若丢下他,必背剥皮妖兵抓回去、可带在身边着实是个累赘,干脆一并交与三手照料。 听苏景大概解释几句,三手皱眉反问:“重要之人?” 苏景不及开口雷动就一本正经地嘱托三手:“那女子是咱家的嫂嫂,请你千万小心看护。” 苏景叱喝浑人,又对三手郑重托付。 迟疑片刻,三手终于点了点头。苏景将两人自黑石洞天中唤出,此刻境地也实在容不得多矫情什么,扶乩与卿眉遁入三手生生袖内。 但此事还未完,三手把四个孩儿中的老三、老幺唤出来,对苏景道:“这两个娃你带着。” 未明说,但意思再明白不过,相柳不是苏景的熟人所以不算数,三手收了苏景两个要紧朋友,便抵回给他两个孩儿! 苏景一惊,刚说了个“不”字,三手就对两个孩儿道:“叩头、拜师,进大圣玦。你两个随师父学剑,老大老二跟我学剑,再见面时你们四个比一比,谁赢谁就是大哥,输得做老幺。” 三手的家风居然是按照本事排大小,这事固然古怪,但真正关键,还是他交给苏景的两个孩儿。苏景肃容:“当师父没问题,待我归来时……” 仍是不等苏景说完,三手再次打断:“认识一个月,之后六十几年未见,信不过我再正常不过,那句‘对不住’用不着讲。” 大家汇合二十多天后苏景才让三手把扶乩等人带走,是不是太晚了些?不是之前未想过此事,只因扶乩、卿眉都是苏景生死与共之人,又哪能随随便便就托付出去! 但是这二十余天共处下来,三手若真是剥皮奸细,苏景等人早都“落网”了,此人真正值得信赖。苏景刚刚那句“对不住”,就是因为之前有过的怀疑。 三手继续道:“但以后,你若想对得住我,便把两个小崽给我带回来,我这边也一样。我这个人做事,就是这样子。不用再废话了。” 再没有废话,两个小蛮儿被收入大圣玦,又哪还再用得着嘱咐什么“小心”“保重”,彼此点点头,大家分道扬镳。另外,小蛮妖一定要跟在师父身边,也由三手带走了。 南荒妖蛮心性各异,既有烹父待客的热情野人,也有不顾常伦忤逆狠毒、连先祖真身都敢夺舍的洪蛇,还有你敢信我我便不负的三手……又有谁敢说这蛮荒疆域中不存精彩。 …… 三手带了几个人去往自己的修炼之处,一切平安无事,直到两个月后,被安置于石洞的小相柳忽然一跃而起! 这些日子他看上去是昏迷,其实神志始终清醒,外面发生的事情他都晓得。只是被制住了要害不能稍动,如今桎梏之力散去了。 打量了下环境,相柳转头望向端坐洞口的三手:“你知不知他们现在南方何处?” 三手放下手中剑谱:“听小蛮妖说,你本领不错,打赢我,便应你。”隐居荒野、三手蛮实在手痒得紧。 少年相柳不多说了,待三手准备好,他的身形稍一模糊,下一刻小蛇击中了三手的后心,未用力,只是把蛮子撞了个趔趄……三手不弱,那对上相柳的分光化影还差得远。 这种斗战全无趣味可言,三手悻悻收剑:“不知道。” 小相柳的目光一下子冷了下来:“消遣我么?” “你问‘知不知他们在南方何处’,我说‘打赢我便应你’,你打赢了,我如实回答,我真不知道。”三手坐回原处重新开始翻看剑谱。 …… 少年相柳醒来时,苏景所在之处正下雨,大雨。 三尸衣衫浸湿,发髻散乱,长发贴在了脸上,挡住了眼睛。 苏景执北冥,神剑拄在地上,勉强撑着身体。 雨滂沱,地面成泽,而苏景、三尸脚下、方圆三百丈的雨泽尽做赤红!血浆太浓,即便暴雨一时间也办法将其涤清。 老石头、烈烈儿皆告脱力,再没办法坚持了,被苏景收回大圣玦。陷于重围后,连续三天的冲杀,数不清多少妖兵蛮将伏诛,始终无法逃出生天。 三天里,苏景只动过六剑,杀了九个妖兵,吐的血大概能装满自己的一只靴子。真正的指望仍是三尸。 天上,地上,妖风席卷兵云滚荡,四面八方全都望不见尽头。片刻前,忽然一阵号角声响起,怒潮般的攻势撤下来,剥皮妖兵扎住阵势将几人死死围拢,但不在强攻了。 雨水打在剑上,叮叮当当的轻响连串。拈花看看左右,嘟囔:“他们等啥呢?” 苏景应道:“应该是皇帝来了。” 果然,没一会功夫,北方天空一道金色云驾缓缓现于视线,洪吉笑声传来:“朕的兵将不打了,苏小妖怎么也停手了?一鼓作气,杀出去吧!” 伏图的声音平平淡淡:“苏锵锵,有件事你没能想明白:你的福缘是天赐的,但你逆天行事,福缘会很快不见。你的好运气用光了,今天。” 话说完,突兀一道雷霆降下,自洪吉手中直劈苏景! 三尸叱咤,剑阵起、星力显现,想要替本尊挡下这一击,不料远处云驾上伏图出手,一道黑光闪烁,稳稳拦住了三尸星剑。 闷哼之中,苏景被雷光狠狠掀起、跟着摔落雨泽,水花迸溅。 洪吉力道控制恰到好处,让苏景剧痛难当,又堪堪留住了他的性命。 三尸勃然大怒,剑阵加急,一道道星力闪烁,干脆不理会伏图的妖法,催动剑阵遥攻妖皇云驾! 但才三五次星剑运过,洪吉云驾上一道道妖光闪烁,追随皇帝身边的十余大妖联袂出手,其中七人结阵,余者夹攻……此番相斗并不作诛杀厉法,而是缠斗相困。 三尸每个人都有苏景全盛之力,且根本不畏死,想要真正困下他们岂是件容易事,实在不行他们还能自刺,顷刻便突破敌人法度。 那些大妖并不气馁,彼此呼喝着,晃动身法直接来到三尸身外十余丈处再做纠缠,与此同时皇帝云驾上一声声谕令响起,万千妖兵随大令、一队队游转开来,竟是一道与十余大妖配合的浩大法阵。 如此一来三尸立感吃力。 而洪吉劈斩苏景的雷霆从未间断,只打人不杀人!雷光如鞭,每滚荡过一次,便会在苏景身上留下一道焦黑伤痕。 北冥早已脱手,苏景一次次被雷霆卷起、击落,全然无力抵抗,伤势层层加重,七窍血出、旋即被暴雨冲散。 唯一能做的,只有死死咬住牙关,不呼喊,也没有怒骂。 三尸虎吼连连,奈何敌人阵法浩荡!被困其间仿佛驮山陷沼,身外压力越来越大,能供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动作跟不上了,剑阵不攻自破……瞅准了这个空子,伏图蓄势已久的法术祭起,一道黑光当头而降,雷动立时被罩住,空有一身巨力,受古怪法术所制竟无法再稍动。 如法炮制,过不多久拈花与赤目也被黑光所擒。 伏图松一口气,笑了起来,对妖皇道:“成了!” “归巢之战”在前,几个月的追捕、突围之报汇聚,两大妖首都猜到三尸与苏景分身和本尊的关联。这可十足羡煞了伏图与妖皇,必要活捉三尸细细做一番探查,奢望也能给自己炼化这样一套不死不灭的“矮帮手”。 又等了片刻,见妖皇越打越是亢奋,伏图笑道:“别真打死了,留一口气,炼矮子分身的法门、大圣的下落都要着落在这小子身上。” 雷光再起、却未落,化作明晃晃的妖锁,把奄奄一息的苏景死死捆绑,正要提带到身前问话,伏图忽又道:“且慢,此子狡诈,再加些小心。”说着,一道黑光法术祭起,把苏景又“绑缚”了一层。 确定苏景再无“余地”,洪吉这才把苏景带回到云上。 苏景身上、脸上又添新伤,一张面孔都被打得歪斜了。 不等对方逼问,苏景嘴巴翕动……气若游丝……且他他居然还是笑的,脸上笑不出,但目光明明在笑,两个字费力出口:“再来。” 洪吉和伏图不解,再来?再来什么? 两人疑惑中,一枚太阳炸碎于洪吉、伏图眼前! 阴霾之下、暴雨之中、妖皇云驾之上,苏景身体之内,一枚骄阳轰碎……火自天上来,剑于光内起! 洪吉与伏图明白“再来”的是什么了。 第三张八祖剑符。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东土颜色 当初,尘霄生师兄交给了苏景三张八祖剑符。 苏景自己留了两枚,分给樊翘一枚防身…… 上次在剑符上吃了天大的亏,这次又见剑符之威,伏图和洪吉都是一样的念头:何止眼前一颗太阳砸碎,自己脑袋里也有一颗、也炸了! 当真气疯了,也吓疯了! 故伎重施,只有一道剑符,威力少了一半,但是比起上次,它发动的更突兀,更无端,伏图来不及再去护妖皇,就算来得及他也不会护,这道符对自己伤害太大,非得全力自保不行。 大袖蒙头、黑光弥漫,伏图死死护住自己,沉沉黑暗湮灭目光;洪吉“身内身”修持比原来要深厚得多,“骄阳”炸碎之时护身雷法绽放,璀璨到无以复加! 剑符威力下,不容敌人遁法逃逸,只有硬碰硬,唯一活路就是死扛硬撑。 一明一暗两道法持,两大妖首催法相抗。 暴跳如雷、气急败坏,伏图和洪吉还有一重相同的心思:不可能! 这等威力强大的剑符,几个月前刚挨上过,洪吉和伏图又怎么可能没有防备…… 归巢之战,苏景最后“狗急跳墙”祭起剑符,常理揣度,那时候他应该有几张扔几张;只以“常理”还做不得准,妖皇动用北疆兵马追捕苏景,开始时还好,最近一个月里,双方硬仗不断,苏景一行几次遇险,但始终不见他再用剑符,“他没有剑符”的猜测又坐实了几分;被困此处,三天惨烈厮杀仍无法突围;刚刚十余大妖近身缠斗……两大妖首敢笃定苏景没有那宝贝了。 即便笃定了,两个妖首还是小心再小心,雷鞭不止是洪吉的报复酷刑,同时也抽散了苏景如今少得可怜的气力;雷锁之下,无力的苏景根本动弹不得;伏图加持的黑光则层层截断了苏景的“气机”。 动不了的人,如何取符;气机被截断之人,如何催符?就算苏景还有灵符他也用不了。 动符、催符的不是苏景,甚至苏景都没有将最后一张八祖剑符要回来,它还在樊翘身上。不过这道符该如何用,苏景和樊翘倒是早都商量好了的:不见洪吉或伏图,咱就当手上没这宝贝! 蚀海元魂还在自己身上,苏景手中还有筹码,就敢和洪吉、和伏图赌上这一场:赌他们不敢直接杀掉自己! 皇帝的云驾来了,尚远,苏景忍着; 雷霆之鞭施展了,痛彻肺腑,苏景数着,数那蛇妖打了自己多少下,他算得清楚,四十三鞭。 打得再狠,终有结束的时候,终有把苏景带到近前的时候。大家见面一刻,那四十三道雷霆鞭打,老爷一符奉还! 还有,陆角八是什么人?于九位离山师祖之中,不显威不扬名,平时极少出手…… 但天元三冲的师尊,何等高深的道门剑仙,被陆角一剑斩杀!“道起天元、剑出离山”,于八祖一剑之下,从此变了顺序! 莫耶蓝祈,何等妖娆、何等桀骜的女子,却为了八祖枯守一生,千秋万载用住山核小院! 骨金乌的“前身”,远比天龙、金鹏更强大的神物,也逃不过八祖的剿杀…… 且不去想陆角行事究竟是正是邪,只说他的修为,中土世上、五千年内,还有谁比他更精彩、更绝艳。 即便他已不在,可他以前曾是、现在仍是、未来永远都是东土、汉家之人!洪蛇妖孽?黑暗灵神?想要染指中土锦绣,先得问过他老人家一剑! 苏景代师尊,亮出的一剑。 那一轮骄阳,自苏景身内炸碎……黑石洞天内,樊翘见是时候了,就请出了祖师爷的神符。 洪吉、伏图制得住苏景,却打不到樊翘,何况他们又哪能想到苏景还能穴窍藏人。 八祖剑符不伤金乌弟子,堪称寂灭的一剑在苏景体内发动,威力则自他经脉、气路完完全全绽放于外! 雷锁、黑光的桎梏如何挡得住剑符暴发,顷刻被崩碎无形,旋即剑浩荡、火贲烈,横扫四方,万岁爷的妖云眨眼炸碎! 两次抓到苏景,两次都稳占上风,两次都被翻盘,而且还是同一道手段,洪吉与伏图气得心欲炸、头欲裂,恨不得立刻把苏景扒皮拆骨,却又不敢稍动半分! 明知苏景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夺了他的小命,偏偏就动他不得! 几乎就是时光倒流,伏图的惨叫又复响起,两个妖首都修持惊人,勉强能自保,可随同苏景一起回到云驾上那些大妖,云驾附近的精锐近卫,陷于八祖剑符何异残月遇骄阳,没能坚持片刻就灰飞烟灭。 尤其妙的是,统带大军的几个主要妖将,也聚拢在皇帝身边。 妖孽虽多、修持虽强,奈何八祖一剑! 苏景肃道,陆角降魔,冥冥之中师徒并力,给这些狂妄妖孽一个“颜色”,东土世界的颜色! 苏景忽然想笑:灭顶大圣曾传谕南疆,不许妖孽去中土作乱……那他娘的是为了你们这些妖孽着想。 强若蚀海,贵为大圣又如何,江山剑域八方剑王只动其一,便将他重创,万万年难醒;今日江山剑域不再,可中土还有人、正道中人,除魔卫道匡护人间的正道、离山、光明顶弟子! 并非狂妄,只因兴奋,苏景直接笑出了声音。 自己的声音自己听得清楚,竟然有几分洪亮之意,非得中气支撑才会如此,可就凭自己的伤势……苏景一惊而醒,惊喜发现剑符中的纯烈阳火与暴散、流经经络之时,分出了少许,对自己的重伤之躯稍作弥补。 不是阳火“聪明”,这和野火遇到草木自然就会点燃过去是一样得道理,纯粹“本能”而为。 修补不多,但是对现在的苏景雪中送炭,至少让他能动起来,能勉强催动些法力! 哪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苏景转身飞纵! 发动符篆威力和放炮仗也不见得有什么区别,“点火”后就和放炮之人没什么关系了,虽是体内纵符,现在威力展开,也不用苏景守在原地。 此时三尸也一起出现身后:伏图自顾不暇,哪还顾得去维持困三尸的法术,桎梏松动,雷动等人立刻挣脱出来…… 万岁深陷剑火天地生死不知,妖兵阵势岂有不乱之理。 妖怪不通教化,本性或桀骜或散漫,军纪本就远远比不得中土汉家,此刻离得远的向前涌想要去救,离得近的拼命退后生怕自己被殃及,更多的则是裹随人流、眼中愣愣看着天上的可怕景象、脚下全无意识的奔走着。 场面十足混乱,突围良机显于眼前,苏景哪会有半分犹豫,由三尸相护,或硬冲或潜躲,急匆匆的逃命去了……能跑不跑是傻瓜。 剑符持续时间不过半炷香,可军兵混乱一时间难以控制,而皇帝洪吉在扛过这大劫之后,也不去看眼前混乱场面,蛇目紧紧盯在自己的双手上。 洪吉周身上下完好无损,八祖剑符如此威力,却对他全无损害似的,但洪吉却不知为何,身体颤抖、怒目圆睁,牙齿咬得咔咔作响,片刻后猛地喷出一口黑血,直挺挺地摔倒在地、昏厥过去。 伏图的身体则再小一圈,只有七八岁的娃娃模样了。看着自己的身体,心中、目中怨毒浓浓,但此刻他也无法开口或稍有动作,须得立刻行功遏制伤势。 三天后两人相继醒来,伏图一见洪吉当即就愣住了:“陛下……无损,可喜可贺。” 洪吉神气内敛、目蕴玄光,伏图看得出他的修为全然无损!洪吉一哂:“朕乃天命之君,区区一道蛮符能奈我何!” 说着,挥挥袖子屏退旁人,皇帝缓缓扬起双手,对伏图道:“你自己看。” 蛇妖的声音不重,却嘶哑异常。 伏图不解他此举何意,不过看到了对方手掌,伏图缓缓抽了一口凉气:“陛下的掌纹……为何不见了。” 洪吉的双手“空空如也”,干净得仿佛无暇琉璃。洪吉冷冷应道:“寿元没了,天命便没了,只剩两掌空空!!” 妖孽修成人形,并非一般简单变化,而是得了万物灵长的造化与天命,掌纹内蕴玄机,预示这所有一切。只是内中的玄机太复杂,无数高人穷尽智慧也无法完全破解。 不过现在皇帝的掌纹全消,倒是好解得很:没命之人! 命都没了,其他自然什么都不存,干净无比。 伏图追问:“怎会如此?” 这是妖皇的另一道秘法,损寿元保修为。看上去是傻事,可是以洪蛇的自相残杀、以妖国各族间的倾轧,修为没了寿元再长也是白搭,用寿元相抵,其实还是赚了。 剑符之下,妖皇动用了这道秘法。 结果,他的寿元干脆被八祖剑符尽炼了个干干净净! 伏图嘴巴动了动,那句“你怎么还没死”没问出口。 洪吉知道他的意思,摇头道:“幼年时有造化,得命外一甲子,内中经由不必细说,你只需晓得:我只有六十年可活了。要想再续命,非得夺舍大圣不可!” 伏图点了点头,声音重归从容:“陛下放心。” 洪吉又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掌:“真能放心么?此处已近边疆,他们就快逃出朕的地方了。” 伏图却笑了:“只要他们还向南,便没出路,我性命担保。” 第二百四十九章 狐狸规矩 洪吉点了点头,对方不肯细说,他追问也没用,反正非得抓住苏景不可! 蛇心虐戾,洪吉甚至把夺舍之事都放到一旁,必抓苏景,至少是为自己报仇。 哨探四出,追查苏景下落,另外再抽调人手赶来增援,皇帝与伏图耐心等待着,各自行功继续归整元气…… 冲出重围后七天,苏景与三尸终于来到剥皮国的边缘。 与北方敌对齐凤、囤押重兵不同,剥皮南境卫戍算不上森严,有太多的空子可钻。向前再无国度,连妖蛮的粗陋秩序也荡然无存,只剩重重凶山恶水。 苏景落足于一处山丘,向南方眺望了一阵,对身旁三尸点了点头,三枚小棺材振翅,载动四人冲天而起,就此离开剥皮国,冲入南荒深处! 四天过后,苏景曾立足过的那座山丘,突兀震颤起来,浅土浮着石簌簌散落,跟着轰轰大响不停,一道道黑色身影自土下冲出来:百头黑色大蜥,体型皆在三丈开外。 蜥蜴显身,时伏地、时抬头,鼻端抽搐不停,口中舌心吞吐,嘶嘶地细响不停,仔细分辨着苏景等人留下的“气息”。而后大蜥首领抬起头,对着天上一片悠闲白云吼叫了一声,随即身形一蹿,又复入土向着苏景等人离开方向猛追下去。 其他蜥蜴都随首领而动,天上那朵浮云轰然崩散,化作无数纯白云雀,向前四散飞驰,鸟群覆盖宽广,但它们前进的大方向与苏景一致。 又过三天,仍是那座山丘上,一道人影闪出,身材佝偻的紫衣老汉落足,十指结扣翻转几下,捏印施法。片刻之后双手分开,左手自右向左抹过双目、右手则从上而下拂过鼻、嘴。 老汉双目玄光一绽,就此变了颜色,山林、池沼、雄峰湖波诸般景象飞快掠过眼眸;他的鼻子则迅速抽搐起来,口中嘶嘶有声,分明是之前来过的那群大蜥的低鸣。 空气中再掀涟漪,又是两道人影飞掠至山丘,伏图与洪吉赶到,站在老汉身前静静等待。 让皇帝等了有半炷香的功夫,紫衣老汉身体抖了几抖,妖法撤散人从入定中醒来。 皇帝全无往时骄狂,语气恭敬:“敢问阴老,可能发现小妖踪迹?” 老汉声音如钟,异常响亮:“本座的‘地摄’‘天追’齐动,小妖无所遁形!已然追查到身迹,逃不掉了!”言罢污风卷扬,裹起老汉向南方急掠而去。 既请动此人出手帮忙追踪,皇帝等人只消追随便是,两个妖兽也不多问,催动云驾跟在老汉身后。 皇帝过后,又有数百道黑色妖光遁起,紧随于洪吉与伏图,自剥皮边界投入南荒深处! …… 先于追兵七日离开剥皮国的苏景、三尸,正自空中疾飞,雷动手指前方出现的一条红色的大河:“是这条河吧?” 颜色如此醒目,想认错都难,苏景说道:“降下去吧。” 此时他们已转入袁朝年的南游旧路,前辈手札记载,跨过这条红色大河便不能再飞,否则会惹来天大麻烦! 不用想也知道身后追兵来得正急,可苏景现在也实在惹不起新的麻烦了,权衡利弊,苏景最后还是决定按照前辈指点行事…… 小棺材沉降,载着苏景贴地而飞,三尸徒步相护于左右。 边走,雷动边说道:“若真像袁朝年说的那样,倒是轻松了。” 拈花也点头:“就是赶路慢了些,不过无妨,蛇妖他们来到这里,也得向咱们一样靠两条腿走路,大家一样慢行。” 赤目这次只说了两个字:“刺猬。” 脚踩落叶,沙沙轻响中,一只小刺猬摇摇摆摆地走入众人视线,背上还串着两片树叶。 或许是南荒少有人来,刺猬傻乎乎,全不晓得面前几人危险,不改方向、就那么笨拙着,直接向几个人走来。 不是妖孽,更不是什么前辈高人,苏景却发癫似的,从小棺材上跳落地面,抱拳做礼,表情微笑声音和蔼:“在下苏景,一行兄弟四人要向南方去,故此途经宝地,心中绝无冒犯之意,还请大仙行个方便。” 三尸跟在苏景身后,也一起抱拳:“冒昧之处还请大仙恕罪。” 刺猬全无反应,蹒跚着来到众人脚边,小小绕了半个圈子,走过去了…… 苏景等人也继续前进,走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前方又有动静,一头野山羊迎面而来。和上次一样,苏景落地抱拳报名报去处。 野山羊比刺猬也聪明不了多少,傻愣愣地看了苏景一眼,从他们身边溜溜达达地走过。 接下来几个时辰的赶路,松鼠、小鹿、山鸡甚至一只癞蛤蟆……只要迎面相遇,不管是什么畜生,苏景带着三尸都问安施礼,对方则无一例外、全无反应擦身而过。 拈花终于忍不住了:“苏锵锵,我觉得咱像傻子。” 哪用他老人家提醒,从第一开始“拜刺猬”苏景觉得自己不是聪明人了,可袁朝年手札上写得明白,红河之后连绵山岭,只要见到动物迎面来就得行礼,如此可保一路平安。 所幸前辈还特意交代,飞蚊蝇蚁之类虫豸无需理会,否则苏景一路得鞠着躬向前走了。 雷动皱眉:“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明明都是些普通畜生……” 赤目有办法:“老大,你绕个路去走,见动物不行礼,看看它们是不是真有报复手段?反正死了也无妨,还能回来。” 雷动举一反三:“不如这样,让拈花直接飞上天去转一圈,说不定根本没有天大麻烦呢?” 拈花:“我肚子疼,想屙屎。” 苏景失笑,正想开口前方密林中突然转出了一只红皮狐狸。这是真正狡猾之物,其他畜生见到“不认识的人”或许不知害怕,而狐狸见到陌生之物则会特别警惕。 但这只狐狸对苏景一行显然全无惧怕,甩着蓬松尾巴向他们走来。 它迎上前便是十足反常。 拈花小声问:“还行礼不?” 拈花语气含糊:“或者……试试不理它?” 雷动轻声:“与其不理,不如更干脆些……”不等他把“吃了它”三字说出口,苏景就再度跳下棺材,抱拳、施礼,还是刚才那一套话。 正在做的事情的确是傻得可笑,但另一件事苏景看得清楚:半日路程,平安无事! 自从离开剥皮,无论天上、地下,南行之中从没有过半个时辰的安稳,妖蛮野怪、毒云恶瘴,诸般危机层出不穷,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平安。 凭此一项便足以断定前辈指点意殷言切。 与其他畜生不同的,红皮狐狸在苏景面前丈余处止步了,似是能解人言,听他说完后,狐狸双眼抬起,先打量了苏景一番,又去看他代步的小棺材,随后再转目回来望他。 苏景解释道:“在下有伤于身,这才动用了一件法器代步,事非得已,还请大仙通融……” 狐狸会听不会说,没太多反应,但站在面前不肯让路,显然,它的规矩比其他畜生都要大得多:只许徒步穿行,连贴地飞掠都不可以! 既入乡,要么随俗彻底、要么耍浑到底。苏景回头对赤目道:“收了童棺吧。” 赤目依言收了自己的小棺材,狐狸眼中露出一丝满意神色,再无其他要求,且它居然懂得礼数,人立而起,前爪一抱,竟也对苏景做了个抱拳之礼。跟着放低身体、又回复常态,迈步前行与苏景擦身而过。 本已无事,不料红皮狐狸在路过苏景身边时,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身体微微一震,又转回头望向苏景。 苏景不解其意,问了几句,见对方全无反应,干脆不再废话,对三尸用了个眼色示意大家小心,把赤目拉过来当拐杖,迈步向前走去。 那狐狸则掉转身形,十余丈外,不紧不慢地跟在了四人身后,只是跟着,全无异动。 再往前走,不到五里路程,猛地一阵腥风袭来,一条头顶毒瘤的斑斓大蟒蹿出密林,身体摇摆凶威凛凛! 并非妖孽,只是南荒深处的异种凶兽,不过它显身的气势比起六灵阶大成的妖目也毫不逊色! 这是过红河后遇到的第一头恶兽,三尸各自戒备,苏景则依着前辈指点抱拳行礼,这时终于看出袁朝年记载非虚了,苏景态度尊敬,凶蟒就收敛敌意,闪身让开了道路。 苏景过后,大蟒对上他们身后的狐狸,身体立刻乖乖盘结,磨盘大小的头颅尽陷于身内,仿佛奴仆见到了主人。 红皮狐狸对它视而不见,完全不予理会。 随后路程,苏景等人又遇到各种凶兽,他守礼、对方就不伤人。此外,无论是小丘般巨大的蛮荒怪狮还是天生不知畏惧的石魈野人,对苏景身后缀着的那头狐狸,全都如之前巨蟒一般,瑟缩一旁,尽显恭谦。 情形明白得很了,这里是狐狸的地盘,“不得飞天、只可步行、见畜问礼、报名来意”的规矩也是狐狸定下的。 袁朝年或许没发现是“狐狸主事”,但他解了这里的规矩,苏景按照手札所言,一路行走都平安无事,只是前辈的记载里没提过……狐狸会跟来。 黄昏时分,苏景身后早就不再是一头狐狸了。 第二百五十章 狐地 红、棕、褐、黄、灰,各种毛色、大小不一,百余头狐狸跟随苏景。 没有一头上前滋扰,但也没有哪只离开。 待天色沉黯,越来越多的狐狸自密林中钻出、汇聚、跟随,而狐狸越多,它们的步伐声就越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狐群的行动变得寂静无声了。 消弭的不止声音,还有气息。即便以苏景的五感,若不回头直接去看,都无法察觉身后的庞大狐群。 苏景由三尸撑着,加快脚步甚至全力猛奔跑。脚力是由身力来的,没有棺材三尸不会飞,可发了性子奔跑,比着等闲修家的云驾风座还要更快得多。 脚力发动,身后狐狸立刻被甩掉,三尸频频回顾,身后空空如也……可不知什么时候再一回头,他们又出现身后。 几次发动身法,几次都如此。 到了此时,与其说它们是狐,倒不如说是“魂”! 任谁被这样一群怪物无声无息地缀着,心里也不会轻松。再这么走下去,怕是这疆域内所有的狐狸都会被苏景引出来。 三尸低声商议着,要不要催动棺材,干脆不管什么“规矩”了,直接飞到天上去。 苏景心中踌躇,事情明显不对劲了,只凭它们的追摄便晓得这群狐狸不好惹,可至少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露出真正敌意……正犹豫时,前面一棵树上突然掉下来一条小蛇。 尺余长,颈下对称生着一双肉瘤,通体乌黑唯独双目雪白。苏景目力了得,一眼就看得清楚小蛇根本未生眼睛,“白目”只是眼睛位置的白色鳞片罢了。 苏景认得此物,阴褫。 中土的神鬼志异说作恶的毒龙遭遇天罚,才会转生成阴褫。诡怪故事不可考,但是在渡过红河之前,苏景曾遭遇过另一头阴褫,力大、奇速、狡诈且剧毒无比,三尸与之相斗,死了两个赤目一个拈花,才将其击退。 只是击退、不是击杀,那条阴褫五尺长。 怪蛇独特,它们越长大、越修炼身子便越小。 一尺阴褫,真正要命的东西,即便苏景全盛时也未必应付得来,现在那蛇只要一蹿,苏景连躲避的机会都不存……小蛇昂立在前,挡住了去路。是该全神戒备严阵以待、还是继续抱拳问礼? 苏景等人站住,身后狐群也告停步,一如以往全无半点声息。 与其他蛇子不同的,阴褫从不会正面对敌,小蛇缓缓转头,额上、左侧白鳞对住了苏景,没有眼睛,但它摆出了看的姿势,一只眼看。 三尸身子微躬,不是要行礼,苏景明白这是他们准备拔剑的姿势。 须臾,苏景踏上半步,对阴褫抱拳,声音不算响亮但字字清晰,报名做过境之辞。 可是这一次,小小阴褫没有让路,身子慢慢转动,画了半个圈子,又拿“右眼”来看苏景。 赤目是三兄弟中脾气最大的,最近连番恶战更让他打出了旺盛火起,见状沉声冷笑:“问礼不好使了,殷天子开路吧!” 拈花的火起永远只对大屁股小妞,实在不喜欢打架,小手去拽苏景袖子:“你再说一次,没准它没听清,再说一次试试。” 苏景咳嗽了一声,不是身体不适,而是准备动手的暗讯,之后他又抱拳,原话照办再说一边。并非苏景礼数周到——说说闲话、或者笑谈闲聊时突然动手,是他的拿手好戏。 不料还不等三尸发难,小阴褫就拍了拍尾巴尖,嗖的一声划起……蹿回树枝上去,让出了去路。 这等灵物不可能耳音不好,没听清楚。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这小阴褫简直无聊透了,非得听两遍问礼才开心。 小阴褫不比这莽山中的其他畜生,对苏景身后的狐群不用跪身叩礼,口中呼呼叫了两声,声音快乐,像小娃娃遇到好朋友时的招呼。 狐群之中有半数狐狸都对它点了点头。 虚惊一场,苏景和三尸对望一眼,也不知该说点什么,迈步再向前行,可是连二十丈都未走过,于毫无征兆中,前方忽又出现了一头狐狸。 青色皮毛,春草嫩芽的颜色。体型比着同类也要大得多,堪比俊马。 个子虽大,但模样全无凶猛可言,或许是那身无风自动的绒毛太柔软、太蓬松,让人看上去只觉温暖。 自从第一只红皮狐狸之后,就再没有狐狸直接出现于苏景面前过,其他狐狸都是从身后四方汇聚而来。 没什么可犹豫的,苏景数不清第几次抱起了双拳…… 话讲完,青狐不退。 现成的例子摆在眼前,苏景全当它也无聊,第二次开始行礼,但才刚说了三四个字,青狐突然扬起一直前爪,怒拍地面! 苏景伤得重,但也能察觉青狐一爪饱蕴巨力,就是一座山丘怕也承受不来,可它的前爪落地,地面不存丝毫颤抖,甚至树上都没有一片叶子落下。 “嘭”的一声闷响。 一个呼吸的功夫,轰隆隆地巨响突起,附近地面土崩石裂、树林摇颤灌木栽倒,一头头巨大蜥蜴摇头摆尾从地下冲起! 不仅地面,巨力直灌土地深处,深深匿藏的一群巨蜥被青狐一爪尽数震出! 百头黑色巨蜥,每一头都在三丈开外。 这是片有规矩的地方。 讲究礼数,一路太平;自以为是,身死道消! 苏景身后狐群蜂拥而上,恶战巨蜥,转眼厮杀滚滚!这些黑蜥巨力惊人,身法奇快,且有凶狠的本命妖术护身;反观狐群……全无妖元波动,若非跟随苏景时显现过神奇,它们就与普通畜生无异。 可就是这些“普通畜生”,在它们面前,巨蜥完全变成了花猫爪下的老鼠,逃脱无路更反抗无门。 树上的小阴褫忽忽欢呼着,尾巴一摆加入战团,张口就咬住了一头蜥蜴的尾巴尖,奇毒发作顷刻就要了黑蜥的命……不过阴褫就只杀了这一头,然后它张大嘴巴翻开肚皮躺在地上:除了没有四肢,它摆的姿势和那头死蜥一模一样。 小蛇应该是觉得装死比打仗更有趣。时不时它还抬起头,兴致勃勃地呼哨激斗中路过的“狐狸熟人”:来看我装死。 青狐并未参战,在震出巨蜥后,它又举目望天:夜空中,一朵浮云毫不醒目。 但狐眼看得一清二楚,开口一声短促怒嗥,一道道狐影快若浮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大群飞狐,自莽莽山林间一飞冲天,直奔浮云而去! 云惊散,无数白色云雀惊飞溃逃……在不许飞掠之地飞翔,现在想逃实在太晚了点。 相比云雀,飞狐的数量远逊,但飞狐翔天的身法胜出、速度高出了何止百倍! 同个时候,南荒深处正施目于“天追”雀,落嗅于“地摄”蜥的紫衣老汉虎吼一声,从入定中醒来,怒道:“妖狐伤我灵宠,罪该万死!” 洪吉皱起眉头:“阴老把天追地摄遣去狐地了?嘿……何必去触这个霉头。” 紫衣老汉冷哼了一声,不答话,卷动污风向南方急急行进,洪吉和伏图对望了一眼,伏图明白皇帝想说什么,微笑回答:“陛下又不是不晓得,阴老和狐狸一向不睦……其实那些狐狸也邪门得紧,早就该死了,不如助阴老一臂之力。陛下放心,你只作壁上观便是,我来出手。” …… 天上地下,两处凶兽恶战,苏景并未参与,由三尸护着躲到一旁。 此时雷动恍然大悟:“有别家畜生侵入狐狸地盘……狐群追的不是咱们,是地下的蜥蜴。” 拈花如释重负,笑嘻嘻:“没咱事,后面接着抱拳施礼过境去。” 苏景却若有所思,很快就苦笑了下:“出剑、帮忙吧,这根本就是咱们自己的事!” 狐狸跟了自己半天加半夜,就算它们是在追踪地下的蜥蜴,又怎会那么巧,苏景一直和地下蜥蜴走一条路? 何况天上怪鸟、地下怪蜥早不来晚不来,就在苏景到时它们入侵? 以苏景的心思,稍加琢磨便能想到:鸟、蜥都是被自己带进来,这麻烦是他惹的。 三尸听话,亮出殷天子就帮忙杀蜥蜴,相比之下,地上的恶战比着天空里要简单得多,没一会功夫百头黑蜥伏诛,拈花攥着剑跑来问:“苏锵锵,天上还帮忙不?这不让飞,咱上去会不会被打下来?” 这倒真是个问题,苏景迈步走到青狐面前,神情诚挚:“天上鸟、地下蜥都是被我引来的,抱歉得很。” 狐狸的关注根本不在于此,规矩就是规矩,乌龟进来守规矩,就是普通过路人;兔子为追乌龟不守规矩,便是死罪! 是以青狐摇摇头,身子微侧让开道路。 苏景心中一喜,又对着青狐抱拳:“多谢。”带着三尸继续向前走去。 可青狐让路只是让路,并没有离开苏景,而是和狐群一样,转身跟在了他们身后。 而天上的飞狐将“天追雀”捕杀一空后,降低了飞行,贴着莽林灌顶,也跟随而来。 苏景、三尸在前,身后五丈是巨大青狐,再后五丈是越聚越庞大的狐群,还有半空中的飞狐,如沉甸妖云。 苏景行,它们随;苏景站,它们听。 苏景回头问,它们全无反应…… 小阴褫在地上装死一炷香,见狐狸们都走得老远了也没人来理会它,灰溜溜地翻回身来,尾巴尖甩甩,又飞回到树上去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追兵 继续前行,苏景脚步不停,转回头对青狐道:“我身后有追兵,其中还有个高深莫测的人物,用不了多久就会追到你的地方。” 狐狸诛杀“天追地摄”是因为它们自己的规矩,但苏景的的确确从此事中得了实惠、领受了人家的好处,是以这句话不能不说。 不出意外的,青狐全无反应。拈花忽然省起一件事:“苏锵锵,你手下不是有个狐狸精么?” 对人言,狐狸们应该是能解不能说,要是有个通译或许大家能聊上几句。一言惊醒梦中人,入擂妖蛮中就有个狐狸精怪,只是苏景和她不算太熟络,把这事忘记了。 苏景挥手,一个村姑模样的中年女子被他请到外面,女狐前阵恶战负伤,最近都在施法疗伤,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情形。 不过环境改变,女狐立生感应,张目望向苏景:“大圣唤我何事?” 大圣玦收妖在前、苏景冒充蚀海在后,令牌内不少妖蛮现在都直接唤他“大圣”,是个玩笑绰号。 苏景伸手一指身后,对女狐道:“想请胡大姑帮忙做个通译,看看能不能和它们说上几句。” 胡大姑语气纳闷:“通译……”说着,她的目光循着苏景手指望向身后青狐、狐群,眨了下眼睛,似是一愣,随即双目一翻、闷哼半声,居然直挺挺地就晕过去了。 这变化来得未免太无端了,这是惊的?骇的?还是欢喜的?胡大姑好歹是个六灵阶大成的精怪,怎么还能说晕就晕了。 苏景赶忙伸手扶住她,三尸齐齐愕然。这个时候前面树枝微震,吧嗒一声,又一条小蛇从树上掉落地面:一尺长,通体乌黑、目位两点白鳞……还是刚才那头阴褫。这东西跑来拦路不为其他,就是想再听苏景抱拳念叨一遍礼辞。 前面都不知道叙礼多少次,也不在乎对一条顽皮小蛇多说几遍,不过苏景身后的青狐忽然开口叫了一声。 声音很低,且轻,谈不上威严或凶猛,但真正诡异的是,苏景竟听懂了。那青狐一叫,苏景便明白它的意思:不必理会! 自己能解狐语?这可比“胡大姑”突然昏厥更让苏景吃惊,双目睁大回头望向青狐,大有“敢不敢再说一句”之意,青狐却不理会,没有再开口的意思。苏景发愣,阴褫小蛇还在前路上侧着身子等着呢,尾巴尖敲打地面,显得不耐烦。 苏景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听狐狸的,毕竟这里是人家的地盘,没再“多礼”小心翼翼地从阴褫面前走过去了,小蛇昂头、“眼巴巴”地等着、又“眼巴巴”地看着苏景走掉,没人陪它玩耍…… 再之后良久,狐狸都未再吭声,悄然无声地跟在苏景身后,苏景问不出什么,心中糊涂不已,但脚下不曾耽搁,由三尸撑着纵跃急行。 一路向南,转眼两夜一天过去,又到清晨时分…… 此时苏景身后跟下了足足数千头狐狸,青狐身边,也多出了一纯透紫色、一黄若熟铜两头大狐,它们地位与青狐相同,显然都是首领。而他面前的景色也有了变化:一团白色浓雾,目光难透灵识不穿,山中有风但浓雾全不为所动,自地面一直弥漫到九霄。 这团雾在手札记载之内,内中目力难越三尺,不过脚下还算平坦,只消以修家本识把持住方向即可贯穿而过,当初袁朝年走了整整三天三夜。 前辈记载详实准确,按他的指点可保平安,只是身后的巨大狐群实在让苏景心里发慌……正待走入雾中,身后远处突兀响起飞狐啼鸣,一声接着一声,由远及近传递而至,声音尖锐且高亢,即便三尸都能听出其中的示警之意。 赤目眼珠通红,冷笑:“剥皮的人打进来?”苏景转回身,只见群狐目露凶光,纷纷掉转身形向着北方眺望,青、紫、黄三个首领口中呜呜,正做低声商议。苏景留意听了听,现在又全然听不懂狐狸们再说什么。 苏景心思转得快,稍一琢磨就大概明白,不是自己能通晓狐语,之前青狐那声“不必理会”是因它能“传神”!蕴神于声,不用解语便能会意。 三头狐狸首领商议时间稍长,都想随苏景进入浓雾,又不能容敌人随便侵入,分兵两路又怕分散了实力,着实有些为难的样子,就在此时狐群中忽然又传出了一声低鸣。 三大狐王似是领下军令一般,再没有废话商量,口中各自发出一声厉啸,腾展身形向着示警方向奔去,群狐齐动,追随首领而去,它们行动的速度何其惊人,眨眨眼便告消失。 就只有一头狐狸,依旧留在了苏景身后。 苏景认识它,渡过红河后遇到的第一头狐,那只会抱拳、懂还礼的红皮狐狸。 之前发号施令命三狐王去迎敌的也是它。免不了又是一次意外,没想到它才是真正的狐狸老大,游走于边界、混迹于狐群,这算是微服私访么。 另外还剩了条小黑蛇,那阴褫也跟来了,正踌躇得不行,想去追狐群去帮忙打架,但它仿佛又知道苏景这边会有大热闹,一颗小脑袋转来转去,可把它忙坏了。 苏景再次开口,对红皮狐狸:“追兵是冲着我来的……” 不等他说完,红皮狐狸前爪一拍地面,不见如何用力,掀起的声压却恰到好处,把苏景后面的话截断口中。 苏景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转身走入浓浓大雾。 …… 正如所料,来自剥皮的驻兵杀到! 一团巫风裹着紫衣老汉,高悬在红河上空。 “阴老”身后大片白云遮天蔽日;身下则聚拢了数不清的黑色巨蜥,静静悬浮于红河激流,哪还有什么红色河流,视线之内,只剩沉沉乌黑的蜥背连绵。 洪吉与随行手下反倒躲到了后面,“阴老”是他重金请来追人的帮手没错,但阴老与妖狐一脉早有宿怨,现下阴老要借机了结私怨,洪蛇才不会去掺和这个是非。 伏图则与紫衣老汉并肩而立,矮了常人半截,脸上的微笑依依旧和蔼柔善:“阴老,真要打进去么?” “妖狐伤我灵兽,若不给个说法本座决不罢休。”阴老面色阴沉,可终归还是没把“打进去”三个字坐实。 伏图声音轻松:“阴老,您给我一句实话,到底是想打还是不想打?” 阴老冷哼:“不想打我又何必唤起这等阵仗!”说着,他又把话锋一转:“不过……事出突兀,儿郎们一时间征调不起,怕是不好打。” 伏图又哪能听不出老头子色厉内荏。阴老也是这南荒深处的一方豪强,但实力远不如狐地,单打独斗三大狐王哪一头都强过他,调兵遣将的话阴老手下又不是狐群的对手,若非狐狸守着祖训不肯离开狐地,阴老早就被人家灭掉几千年了。 现在老头子拉起阵势,不过是耍耍威风罢了,真要冲杀进狐地,他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胆子! 伏图笑了笑:“若阴老有意,我可代为效劳一二。” 阴老晓得此人深不可测,闻言眼中现出喜色:“你肯帮忙?” 伏图点头:“狐王都交给我,阴老只消与儿郎们对付狐群就是了。” 喜色一闪而没,换而怀疑,阴老望向伏图:“你真要出手?为何?” 伏图应道:“帮你,也是帮我自己,这些狐狸邪门,让我觉得不舒服……特别不舒服!”他说的实话,此地的灵狐让他说不出的厌烦,可为何会厌恶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仿佛是前世有血海深仇一般。 说话功夫,红河对岸妖风乍起,青、紫、黄三大狐王统帅狐群显身。妖势乍起,群狐逞威,河面上的黑蜥埋头入水、天上的白雀之云更显散乱……两伙南荒凶物一碰面,高下立辨。 狐境之内不容飞天遁地,不容纵法逞凶,见畜问礼可保平安,但只要遵从了这些规矩任何人都能随便出入,同样也是狐地先祖定下的规矩。 至于来者的追兵身份,至少狐狸们现在不会管。 是以狐狸们并不叱喝,只是等着对方的动静。 阴老森森冷笑:“伤我七千天追、一百地摄,你们赔出七千一百条狐狸性命,再把逃入狐地的四个妖孽小妖绑出来,今日本座便不大开杀戒!” 青狐抬头,低吼“传神”,一个字:滚。 青狐吼声落下,伏图自空中迈步,就此跨过红河进入狐地,但他人在半空,缓缓飞遁!伏图脸上的笑意不减,低头问青狐:“我进来、我飞了,就凭你们,能奈我何?” 话刚说完,伏图突兀神色一变,口中猛然爆发凄厉惨嚎,同时双手抱头面色惨白,人如箭直冲半空! 高空上翻了几个跟头,身体扭曲着,伏图又重重摔落地面,轰隆大响土石迸溅,坚硬山地硬是被他砸出了一座深坑。 才眨眼功夫,伏图又翻身跳起,不再抱头改作手捂心口,一边嚎一边以头抢地;跟着又将双手按在小腹上,来回打滚不停,口中嚎叫凄惨不堪……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七彩 变故突兀,从洪吉到阴老再到手下大小妖孽,全都大惊失色。 伏图挨了三张八祖剑符,身体小了一半,但他的玄法依旧深不可测,除非亲眼所见否则任谁也不敢相信,他才一坏了狐地的规矩,就遭到如此严惩! 甚至洪吉等人都没能看出来,狐狸们是何时施展的法术。 南荒深处的土著都知道此地灵狐凶猛,可没人晓得它们竟凶猛到这等程度! 此时伏图双手又复抱头,像一条被摔在石板上的鱼,扭曲抽搐,翻滚着乱蹦乱撞! 不止痛苦不堪,还有层层黑气自他身上飘散开来,伏图的身体正缓缓变小。 乱扭之中,伏图摔入红河,他的本事大、挣扎时掀动的巨力惊人,狐狸没伤到一只,浮在红河中的大蜥却被他撞碎了几头,附近蜥蜴大乱,为了躲避他,有的沉水、有的登岸,其他都好说,但是有几只慌乱中蹿上了狐地。 偏偏蜥蜴无脑、惊恐时本能就发动遁地法术,这下子又坏了人家的规矩,被几只小狐狸直接抓出来撕碎。 狐地以河岸为界,伏图坠河就不算是狐狸的控制范围了,但法术惩戒毫无停歇之意,凄厉哀号几乎都将这宽阔大河煮沸! 一行妖孽中最顶尖之人,被对方毫不费力地惩治,洪吉、阴老哪还敢造次,慌慌忙忙把伏图捞起,一声令下大队后撤,有多快就走多快。 阴老之前的雄心壮志都被伏图的惨叫给喊碎了,狐狸太棘手,千万不能再惹了。 伏图疼得撕心裂肺,半个字也讲不出来,身体变小得很慢、但势无可改,明眼人一看就晓得,一时半会这禁法威力不会结束。 不知是惊恐还是愤怒,妖皇洪吉面色铁青、眼角直跳……好端端的跑来惹狐地,简直是无妄之灾! 就算伏图死了,夺舍大圣之事再无希望,洪吉仍是非得拿下苏景不可,但狐地是打死也不敢往里闯了,与阴老商量几句,干脆大大地兜上一个圈子,绕路而行。苏景总不可能待在里面不出来,以洪吉猜测,小贼多半还要继续向南,他们便绕过去追! …… 待“追兵”被吓得魂飞魄散、撤到不见,青狐眨了下眼睛,一下子威严不见,眸中只剩浓浓的纳闷,转回身去望另两个狐王。 紫、黄二狐也和它一样的神情。 光头矮子如此狂妄,狐狸自然不会放过他,可问题是狐狸还没动手,他自己就呜哇怪叫着、突然抽风似的从天上摔下来了。开始的时候狐王还道他在故弄玄虚,但很快发现,那疼痛模样不是装出来的,再说也没人会自废修为来演戏。 三个狐王都没动手……正相视纳闷的时候,呜呜低鸣响起,大群灵狐向三王俯首。小狐狸们不明就里,还以为是自己狐王施展了厉害法术,统统心悦诚服、无比敬仰,一起来俯首示礼。三个狐王又对望一眼,一个一个昂起头颅,雄赳赳气昂昂,厚着脸皮领了这桩没主的功劳。 正要带队回去,突然忽忽的怪叫声响起,小阴褫跑得比光还快比电更疾,赶来看热闹了…… 不久前,在伏图“病发”前曾面色突变,同个时候正身处大雾中的苏景,轻轻地“啊”了一声,随即目露凶光! 迷雾容得三尺辨物,三尸见他有异,立刻拔剑、异口同声:“怎了?” 目中凶光散去,苏景摇摇头,示意三尸把殷天子还鞘,这才应道:“刚刚领受到屠晚的一线气机,凶猛得很!” 屠晚寄魂与苏景体内,冥冥之中自有灵机联系,前一刻剑魂凶威暴发,以至苏景的心性都被浸染。 就在此时,极远处伏图惊天动地的惨叫声传来,苏景的神情有些纳闷了,他也分不清伏图是被狐狸痛打,还是遭了屠晚的猛袭。前者自不必说,如果是后者的话……苏景察觉得到屠晚不再附近,便是说屠晚在另个地方,也能杀伤伏图? 最终还是跟着苏景一起进迷雾的阴褫闻声,小小的身子立刻人立而起,转头望向惨呼方向,再也耐不住性子,掉转身形就向外跑,舍了苏景赶去河边。 雷动看着小阴褫闪入迷雾,吞下一口口水:“阴尺的味道不知道怎么样。”褫、尺同音,小蛇又只有一尺长,雷动直接唤他阴尺,不过内中差别谁都听不出来。 赤目更关心宝贝好剑,追着苏景的话问道:“屠晚在哪里?还回来不了?” 静心以待,认真感受了一阵,可惜,只能感到它在发怒,但剑具体在何处察觉不来,想来距离遥远,苏景摇了摇头,又复迈步、牢牢把握方向向南走去…… 从雾地赶到河边,小阴褫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还是晚到一步,敌人都逃了,大大懊恼,忽忽怪叫几声又忙不迭往回赶,苏景倒是跑不了,可他们在大雾中,那迷雾藏蕴了玄妙妖法,小阴褫也一样只能看穿三尺,等它再回去也找不到苏景了。 装死没人理在前,拦路被无视在后,现在又两头忙两头都丢了,刹那间小蛇只觉天道不公、只恨造化弄人,心中委屈无限,盘起身子伏低脑袋,再也不动了…… 苏景人在雾中。 大雾阻隔目力,但不会挡住天光,大世界日升月落都可清晰察觉。 走了大概两天之后,被苏景重新收入大圣玦的狐妖“胡大姑”悠悠转醒。阿嫣小母凑到近前,关切问道:“可还好?” 胡大姑摇了摇头,又不是被人打倒的,她只是突然昏厥,于身体全然无碍。 烈烈儿伤得比别人都重,此刻还不忘奚落别人,笑道:“胡大姑,我记得你平日里总说自己见过数不清的大场面,怎么一出去就吓晕了?”话不好听,不过猴子还是摸出一瓶熔浆烈酒,给她抛了过去:“压压惊!” 回忆昏厥时的情形,胡大姑面色又是一变,惊异常、但没什么惧色,接过好酒小小地抿了一口,这才开口道:“晕了没错,但不是吓的,只是吃惊太甚。” “被本地狐狸惊的?”阿嫣小母好奇追问:“除了法力高深,也看不出还有什么稀奇之处。” 胡大姑又灌了一口酒,长长吁气,总算把心中的惊慌平复,摇头道:“你不晓得……没法说,你不是狐狸,没办法明白的。” 心思再如何精明、修持再怎么高深,到底也是蛮荒地方的精怪,言辞匮乏心中有话说不出:野和尚忽然见到佛祖驾前罗汉,流浪道人忽然遇上老君座下的青牛……胡大姑乍见此地灵狐时,便是这样的感觉! 可她讲不明白,阿嫣小母和烈烈儿愈发迷糊了,正想再发问,不远处正闭目疗伤的老石头“咦”了一声,张目四下张望,眼光内浓浓诧异。 下一刻,从他身前、洞天的地面上泥土松动,一枚嫩芽破土,肉眼可见,小芽伸梗、吐叶、结苞,花儿盛放……形质、大小都和茉莉差不多,但白色花朵打开、却绽起了七彩光芒。 花儿小、光芒浅浅,不过这份旖旎瑰丽,洞天内众多妖蛮生平仅见。 出身使然,阿嫣小母最爱花花草草,见了这朵七色花儿就错不开目光了,正想要开口问一句“这是什么花”,她的脚旁,悄悄然也钻出了一枚嫩芽。 还有烈烈儿身旁、胡大姐眼前、山胎兄弟附近、三手孩儿周围,一枚又一枚嫩芽破土而出。随即近处、远处、直至天边,大圣点将玦洞天内,每一处角落嫩芽覆盖,视线之内尽做青青春绿。 所有芽儿生长,娇弱却快乐,甚至连结梗吐蕊时散起的沙沙细响,听上去都饱蕴生机,让人心情开敞明亮!短短两个呼吸功夫,所有芽儿都绽放作鲜花,大圣留下的洞天,花儿铺遍,七彩缤纷! 一朵花儿绽起的光芒算不得什么,但万万奇花齐绽,瑰丽之色流转、汇聚,如聚沙成塔、如汇溪做海,七彩玄光层层弥漫,仿佛只是一眨眼,玄光充斥整座天地,把大圣玦洞天浸染得好像仙域、好像神疆、更好像一个灿灿梦幻之境。 而玄光的汇聚、增长之势不停…… 大圣玦有异,苏景立时察觉。从青灯境雕山少女为他将此宝祭炼认主,到现在快两百年光景,苏景从未见过令牌有此一变,惊疑之中站住脚步,心念急转想要将洞天内同伴全都放出来。 洞天内的变化美丽,可是谁能保证这玄光不会伤害内中妖蛮?只是苏景很快便大吃一惊,大圣玦竟不奉主人之命,不肯“交人”! 心念再转,令牌自掌心浮现,这一次倒是“听话”,可还不等苏景再动心思,大圣玦上,忽然氤氲起七彩光芒。 洞天内玄光外溢、泻出…… 迷雾另一处、距离苏景遥远的阴褫小蛇还没能缓回心情,正委屈趴伏闷闷不乐,忽然它捕捉到一丝“异样”,猛抬头、人立而起,小小的脑袋左右转动,随即身子一僵,正正对向苏景所在方向。 小蛇一下子来了精神,口中“忽忽”大叫,满满兴奋之意,尾巴尖甩开,身形化作一道小小的黑色闪电,拼出小命向着“异样”之处追去,急死了,急死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子孙 玄光溢,前一刹还飘扬轻快,下一瞬突兀暴起,旖旎颜色、是光也是线,千条万线,长! 如一道彩虹爆碎,于苏景手中,倾泻入满天迷雾。 耳中一声冥冥长啸,手中令牌猛地一沉,心中却踏实下来。没道理可讲的,苏景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令牌中玄光猛散之际,他就是知道此事于己无害、无令牌内同伴无害。 七彩流转! 十丈、百丈,层层扩散,玄光渗透不停,苏景、三尸只觉眼前明亮异常,大雾也化作七彩……颜色迷离了、光彩明耀了,不过雾未散,依旧容目三尺,看不穿远处。 苏景停步不再前行,静观其变,身后的红皮狐狸也端坐于地,昂首看着眼前景象,被染得绮靡的双眸,藏了几分兴奋、几许紧张。 一等就是整整半个时辰。人在迷雾中,所以苏景看不到,这半个时辰中,玄光丈丈延展从未停顿片刻,直至此时,偌大一片迷雾,尽被祥光穿透……于内,七彩光芒完全渗透,雾中人满眼绚丽;于外,玄光却不曾泄露出半分,雾外人望去大雾依旧苍白而浓重。 而下一刻,散出大圣玦的光芒忽做收敛! 玄光急返令牌,但回来的不止光……七彩光华散于浓雾,便好似一张大网似的,牵扯着丝丝缕缕地雾气,带着它们一起进入大圣玦。 好似大网? 真的是网,七彩之网,无形却有质,将迷雾一网打尽! 一个呼吸,两个呼吸,三个呼吸。散投玄光用去半个时辰,网尽迷雾却只用了三个呼吸!苏景、三尸、红皮狐狸只觉眼前猛地一清,雾清静,天地显。 狐地深处的千万年不曾散去的大雾,被大圣玦收拢一空! 这时苏景才发现,自己一行居然置身一座大山前,再向前十丈便是陡直而上的山崖,若非及时收拢大雾,怕是就要撞山了。 突然一阵噼里啪啦的怪声传来,伴而忽忽乱叫,只见苏景身前三丈处,一条乌黑小蛇,正乱跳乱甩,乍看好像是被人斩了尾巴尖、细瞧才明白它是高兴的,终于逮到了一场漂亮热闹,小蛇大乐,真心觉得老天待我不薄…… 另一方世界。血天、白地、黑日月。 陆崖九正闭目端坐,时间全无意义,老祖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突然远处传来一声长啸,旋即轰轰巨响传来。 老祖张目,凝神远眺,只见雕山少女拖起她的巨刻,正飞快向着腌臜道人跑去,不知为了什么,少女的脸上笑容正浓,口中长啸尽是欢快意味。 陆崖九在外修行数千年,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单纯的笑意。就是开心,好像小老鼠找到了一粒花生米,好像小囝囝被大人在唇边抹了一滴蜜…… 拖着她的山雕,少女一直跑到老道面前,然后停步、不说话,继续笑、一个劲地笑! 老道暂停了吃面,犹豫片刻,把装面的聚宝盆送到少女面前。少女不是来吃面的,但老道不知该怎么庆祝她的开心,身无长物,只有面碗相奉。 少女接过面碗,挑起其中一根,吸溜一声吸入嘴巴。 把面碗递过去后,老道的手就没收回来,等着少女还回来,可少女却眨了眨眼睛,似乎又想起什么,一手拿着碗筷、单手拖住大山,转身又向着陆崖九跑来。 因为太欢乐,所以要所有人都参来到她的庆祝,少女居然把老道的面碗递到了老祖手中。 陆崖九当然明白这碗中的面条到底是什么,刹那发愣后,没有丁点客气,接过面碗呼呼吃面! 少女看着陆崖九吃面,拦着腌臜老道抢碗,还是在笑啊,天晓得她为何如此快乐! 灵元化作的面条入腹,感觉真元流转渐渐饱胀,陆老祖居然有了种吞吃天地的错觉,忍不住笑问少女:“何事如此开心?” 说话时也没耽误老祖吞面,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大修家和雷动天尊都有这个本事。 少女不答,老祖和她共处青灯境无数年头,也只听她说过“阿哥”两个字,是以老祖不以为意,不过想到“阿哥”,他又福至心灵,问一句:“可是苏锵锵在外面做了什么事情?” 少女眸子转动,口唇翕动着,拖山而行来去无风的强大女子,为说出几个字竟无比吃力:“苏……锵……锵……”她又笑了,好像觉得这个名字很有意思。 她到底还是没能说出什么,腌臜老道已经急眼了,死乞白赖地伸手、来抢老祖的面碗。 青灯不曾认主,内中情形苏景一无所知,他正望着眼前的大山发愣。山雄阔,横亘断路,但它不存于前辈手札,是以苏景疑惑:当年袁朝年穿越迷雾时不曾撞山么? 忽然一个人说道:“山像隐于雾,但雾中无山像。” 说话落于脑海,耳中只是一声轻轻狐鸣,红皮狐狸开口“传神”。 狐狸的说法玄虚,对精修之人却不难解:山在雾中没错,可雾中却没有大山,除非有天大雾散去,山才会真正结质、落形。 苏景修行快两百年了,机缘使然,他的眼界远比同辈修家更开阔,别的不说,鬼袍里就收服着大圣一个;锦绣囊中存放着龙尸两段。 他见识过无数浩大法术,自己也祭炼成多样神奇本领,不过今日之前,最让他震骇的,还是少年时在大漠深处见到的那座城——来自陆崖九,十万心念十万人,几许精气化繁城! 平心而论,并非以后没见过更玄奇的法术,比如南荒老蛤的哈欠、比如蚀海大圣的梦境、比如江山剑域的天无常丹,但苏景遇到沙漠繁城时,尚未开始修行,所以那震撼来得也就特别的强烈。 直到此刻,“最”冠易主! 与以前正相反的,就是因为苏景现在是修行中人,有着不错的基础和见识,所以他能明白这狐地的山、雾是什么样的法术……“有”存于“无”则无,“无”中生“有”而有! 一有,一无,两般变化,看上去平平无奇,可是要知道,这自然、造化、天地甚至浩荡宇宙,所有一切的根本,皆来自这“有存于无则无,无中生有而有”! 因为苏景懂,所以苏景震骇,真正震骇。 心生敬畏,脸色变!狐狸暂时不说话,由得他去惊……好半晌苏景终于回过神来,重新琢磨一下狐狸的话,转头问道:“山像?” 红色妖风自狐狸脚下展开,载上了苏景与三尸升空。小蛇忙不迭一跳,也登上了妖风,红皮狐狸转头去看它,它往风驾上一躺,肚皮朝上耍无赖,不肯下去。 狐狸没再理小蛇。 风驾冲腾,扶摇直上,片刻间就升至九霄,苏景鸟瞰下方,轻轻一声惊呼! 人在山中时看不出异样,待到高远处便发觉:那山是山,但更是一座宏峰巨刻。 而真正让苏景惊讶的是,那巨像他记得、让见过、他认识!青灯境内,少女手执刻刀,雕刻无数年头的那中年男子! 蚀海认出苏景的令牌来自天真大神、令牌来自青灯少女、少女不停不休雕刻着一个人……苏景脱口:“天真大圣!” 红皮狐狸稳稳点头。 姿势不同,这是一座卧像,头枕于双手、双目半张凝望天空,二郎腿翘翘,正卧得舒服。不变的则是神情,似笑非笑的模样,不凶、不狂,但也不慈悲不谦和,他真正的神气仅在于三个字:无所谓。 天无所谓,地无所谓,他目光望着天,眼中却没有天! 他眼中受纳万物,却又目空一切! 苏景追问红皮狐狸:“你们是天真大圣什么人?” “子孙。”两字应答,红皮狐狸忽然仰天长啸,随即这狐地之内重重山林、千万灵狐悉数长啸呼应,霎时间群山微颤、莽林伏首! 苏景站于高空,清晰可辨一道道狐影,正从四面八方向着大圣雕像汇聚而来,狐地中的灵狐规模,远胜苏景之前所见! 天真大圣原来是灵狐修天,又难怪青灯少女当年一个轻轻拥抱,送给苏景一尊九位白狐法相护身…… 长啸声中,万狐朝拜先祖,风驾缓缓沉降,红皮狐狸又复“传神”:“雾中大像落形,乃天真大圣回归之兆,我辈弟子从此闭关,借巨像灵气修炼,等候大圣差遣。” 狐性狡猾、狼性凶残、犬性忠烈,这三族精怪性情各有不同,但这三族不同宗却同属,心底生着一道相同的根性:祖为天、亲为地!它们最最重视血脉传承。 此间灵狐千秋万载、代代守候,等得就是有朝一日,天真大圣归来,再追随先祖上天入地,风里火中,哪怕直捣黄泉也无所畏惧! 大雾散,巨像显就是大圣回归之兆,群狐自然欢喜雀跃。而这巨像内蕴灵光,还能助本族弟子修持猛进。 寻常人进入狐地,只要遵守规矩,狐狸根本不予理会,但红皮狐狸从见面后就跟住了苏景……现在想来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苏景的“穴窍”开放,狐狸察觉到本族大圣玦的气机,由此紧随其后。 听了红皮狐狸的苏景又显惊诧:“大圣还会再归来么?” 第二百五十四章 麾下猛将 红皮狐狸摇摇头,并未回答,而是传神反问:“你有先祖神玦,却非灵狐之身,究竟何人?” 对狐狸发问,苏景并未隐瞒,把事情经过大概交代清楚,最后手托令牌说道:“我只是无意中经过此地,大圣玦自行行转收拢大雾。” 苏景的语气有些犹豫,狐狸似是能明白他想说什么,一摇头,应道:“冥冥自有天意,收拢迷雾虽非你故意而为,但先祖传言绝不会错。” 一人一狐在说话,都没注意身边的小蛇: 身子人立,靠尾巴尖急点,在苏景身前从左转到右、又自右转回左,或左“眼”或右“眼”、反正总有一只“眼睛”牢牢盯在大圣玦上。之前奇景重重,小蛇没注意这块令牌,直到刚才,无意中瞥见苏景手中令牌,小蛇又来了精神。 端详了好半晌,小小阴褫突然蹿起,一头撞向大圣玦。 它的动作何其迅捷,苏景重伤之下根本躲不开,三尸未防备更来不及出手,红皮狐狸应该是能阻拦但他全无出手之意…… 想象之中“梆”地撞头声并未传来,小蛇消失不见! 苏景吓得差点把令牌扔掉。 三尸或皱眉、或瞪目,同时左顾右盼寻找小蛇,拈花还口中喃喃:“跑哪去了?” “莫找了……”苏景脸上满满惊骇:“它钻进洞天了。” 三尸异口同声:“不可能!” 又何止三尸不信,苏景自己都不肯置信……大圣玦收服精怪妖蛮不假,但不是说把令牌随便往人家头上一拍就能将此人拿下的。 非得对方心甘情愿认主,令牌才能抽其一律魂魄,那妖怪才能进入令牌洞天。 妖奴不是苏景想收就能收,令牌的洞天更不是妖孽想进就能进。 大圣玦的规矩再清楚不过,可眼前发生的事情也再明白不过:小蛇一头撞进了大圣玦。 它没认主,却进去了。 狐地大雾被大圣玦收拢,此刻化作一朵白云,混于洞天满天红霞中分外惹眼;七彩奇花在盛放后便告凋谢,但梗叶犹存,从眼前铺到天边,化为绒茸芳草地。 进入洞天后,小蛇很快就发现洞天内中大群妖蛮。 山胎兄弟高大威猛、六目沙包模样骇人、红色的猴子双目圆睁……论打,小蛇做着梦就能扫平洞天里这群老弱残兵,可它平时都和狐狸混在一起,从未单独见过那么多“妖魔鬼怪”,愣片刻,身上的鳞片猛地乍起,口中“忽”的一声惊叫,吓得转头就跑。 众多妖蛮一头雾水,全不明白怎么回事,当然也没人活腻了敢去追这个小祖宗。 苏景心念一转,把正惊惶逃命的小蛇扔了出来。 小蛇惊魂未定,转了两个圈子才明白自己离开了“魔窟”,见到红皮狐狸仿佛看到亲人似的,身体直立口中呼呼,似是在说刚刚经历如何可怕。 红皮狐狸都不稀得理它,径自望向苏景:“我家大圣于十六先祖有厚恩,十六先祖对天起誓。世上誓言无数,唯独十六先祖修得真誓之命,誓出法随,后世子孙生来便是大圣玦麾下猛将,不用再行拜奉。不过它也不是没得好处,大圣玦不再身边,它照样能领受大圣玦内妖力,这才修成了现在的一尺身。” 麾下猛将惊魂稍定,又开始转起身体,端详苏景手中大圣玦。 苏景追问:“它是十六先祖之后?哪十六位先祖?” 红皮狐狸侧着头看了苏景一眼:“这小阴褫叫做十六!” “十六”这个名字是跟着“一尺身”来的,狐地奉的是另一长制,一尺纳十六寸,小阴褫的全名应该叫十六寸,当年它两尺的时候叫“三十二”来着。 苏景低头看着又复跃跃欲试的十六,对红皮狐狸道:“它自己不知道?” “它知道自己的身世,也知道自己一出生就拜奉在我族大圣令牌下,但是它不认得你手里的东西就是大圣玦。” 说起浑浑噩噩的小蛇,红皮狐狸目现无奈,跟着又把话锋一转:“不过天真大圣做事,从来只看自己,不问旁人的,他施恩于十六先祖,是他自己想帮忙,由此于大圣而言,这就不算施恩。当初他收十六先祖入令牌不假,但那是为了救人……” 狐狸忽然说这些事情,不外是要他和小蛇之间能“你情我愿”,大圣玦威力了得,若苏景强迫“十六”为奴,小蛇根本没有反抗余地。 苏景古里古怪地笑了,没忍住,回头看了眼三尸。赤目翻着红眼珠子瞪了回来:“干啥?” “没事。”苏景随口应了句,赤目不依不饶:“没事看我们做啥?” 拈花摸着肚皮笑嘻嘻:“我知道苏景心里想的啥。” 这下连苏景都好奇了:“我想的什么?” “你在想‘我身边猛将如云,高手如林,不缺这么条不着调的小蛇儿’,对不?”拈花说完,反问。 苏景脸上的笑意更浓:“别说,还真差不多。”只是差不多……苏景心里真正想的是:我身边不着调的人太多,不缺这条小蛇。 不料这个时候小蛇似是重新鼓足勇气,又是一跃、钻入大圣玦内。 这次小蛇提前准备充分,一入洞天立刻甩着尾巴疾飞如电,大大地兜了个圈子,躲开那伙子“凶神恶煞”,跑到洞天深处去玩了。 苏景由得它玩耍,又向红皮狐狸问起天真大圣往事、青灯境雕山少女来历等等。 没想到狐狸天性最最多疑,苏景有大圣玦、却非我族类,所以狐狸只把他当作半个“自己人”。 于多疑之人心中,半个自己人和不是自己人,也不见得有太大区别。 之前红皮狐狸得见大圣归回征兆,心中着实激动,这才给苏景多说了些事情,现在它心情平复,对苏景所问一概摇头,只说:“将来有机会,所有事情你自会知晓。” 苏景皱了皱眉头,但很快便告释然,没再多问其他:“我需得过境,再去南方。” 红皮狐狸点了点头,昂头发出一声短促吼叫…… 不久之后疾风扑面,四头白鸟赶来,应红皮狐狸之命,驮起苏景与三尸疾飞而起。 人在半空,赤目一脸的不痛快:“照我看狐狸也不是什么孝顺之族!” 雷动点头:“我们有大圣玦在手,助他们收大雾、示先兆,无论怎么说也算得它们的贵人,若是祸斗早都拜服满地,把咱们奉若神灵了。狐狸却冷冰冰的,连顿饭都没请……也没说送给咱们几个狐狸小妞。” 拈花本来乐呵呵地无所谓的样子,不过听了雷动最后一句,立刻显出愤怒神色:“不错!这一窝狐狸不是好人。” 莫说吃饭、送小妞了,甚至都没有一头狐狸相送,就只派出四头白鸟载他们过境。狐狸的待客之道的确不像样子。 三尸愤愤不平,苏景却一笑了之,他看得通透:“大圣玦是青灯境少女送给我的,这次收大雾是令牌自行反应……人家根本不欠咱们什么,能借白鸟给咱已经是人情了。何况我已经得了大好处了。” 赤目不解:“什么好处?” 雷动追问:“你说那条小蛇?” 小蛇跟不跟他走尚未可知,苏景没去想他,摇头道:“是法术上的好处,不止一桩。” 对此三尸毫无兴趣,不再追问半个字,苏景自也没去浪费唇舌解释。 白鸟飞掠,但不肯直接从卧像身上跨过去,兜起大大一个圈子做绕行。疾飞四天后,苏景眼前显出一条湍急大河,这是狐地南方边缘,白鸟只把他们送到这里,落于内岸。 苏景跳下白鸟,由三尸扶着正准备跃过大河,忽然身旁空气一掀,青、紫、黄三头狐王显身,青狐张口吐出一张符篆:“灵符‘迢迢归’,无论你天下何处,一动此符立刻能回到狐地。” 黄皮狐狸眼中流露傲意,接口:“大圣归来前,我们不会离开此地,但也没谁能来此间撒野,遇到凶险你随时回来。” 紫皮狐狸应该是个“女子”,劝道:“外有追兵,你又有伤在身,何不多留一阵伤好后再走?” 苏景剩下的寿元可等不得他养好伤后再走,是以苏景正色摇头:“此去南方是为修行。修行之事,争分夺秒,我辈当……” “他是人,命不够了。”青皮狐狸插口,对紫皮解释道,打断了苏景的慷慨之词。 苏景呵呵笑,牛皮戳穿也不当回事,双手抱拳正向告辞,忽然目光一转,向着自己左手背望去,只见一道黑色纹迹缓缓浮现,不久后显出模样:一条黑体、白目的小蛇。 小阴褫化作文身。 但下一刻,“纹迹”消失于左手,片刻后又出现的苏景颈下。 没待上一个呼吸功夫,“纹迹”再次转移、一次次转移,从右臂到左腿,从胸口到屁股,从肩膀到脚踝甚至在足心上还待了会……显然十六对找到的地方都不满意。 最后小蛇“纹迹”出现在了苏景脸上,盘成一团。 雷动天尊看了苏景一眼,说:“好像屎。” 拈花乐不可支:“没说还不觉得,说了仔细看,越看越像。” 第二百五十五章 巨灵 宁可不要小蛇,苏景也不能让自己脸上顶着这么一坨“纹迹”,伸手拍脸笑道:“换个地方。” 十六心不甘情不愿,慢吞吞地换地方。曾经沧海难为水,上过脸后就再找不到满意的地方了…… 因先祖以誓立法,十六生来与大圣玦冥冥相连,算起来,它就是令牌洞天的“天命妖”。 而苏景炼玦为窍,合于一身,十六自然而然也成了苏景的“天命妖”,由此它能在苏景身上以痕印身。 十六愿意留下,着实是意外之喜,但内中缘由除非它自己开口,否则苏景也不晓得。至于狐狸们,对此全无异议,全凭小蛇自己做主。 此地灵狐讲究规矩、看上去不近人情,但从它们赶来送上“迢迢归”中不难看出,狐狸的面冷之下也藏着一份热心。 这些事情心里有数就好了,实在不用多说什么,狐地事了苏景告辞,与三尸跨过大河、坐乘童棺继续向南。 按照前辈手札,苏景距离那道离火地脉只剩十天路程,雷动一提童棺直蹿高空,左右眺望一阵,正要对下面的同伴喊话,头顶不远处一片白云中突兀传来连串闷雷般得怒吼。 南荒深处危机重重,不止地面上各有妖蛮盘踞,天空也被分成了几层,雷动不知闯入了什么凶兽把持的天空。雷动吓了一跳,降回低空,估计是看他太瘦没什么嚼头,云上猛兽倒也没追来。 回到苏景身边,雷动长吁一口气,这才说道:“左右看过不见追兵,应该没那么快。”不止苏景,连三尸兄弟都料到洪吉必不肯罢休,多半要绕过狐地再做追杀。 苏景点点头,并没说什么,敌人没追上来他当然也犯不着停下来等。 飞了一阵,拈花就无聊起来,没话找话问苏景:“小蛇呢?哪去了?” 脸上、手上,肌肤裸露之处皆不见阴褫纹迹,苏景笑道:“回大圣玦内,发疯呢。” 洞天之内,小蛇全身鳞片乍开,身形快若流光,或于前进中突兀陡转飞纵高空,或于后退中迅猛回头、张口发出连串怪叫:不远处,被它视作神魔恶鬼的那群妖蛮该行功行功,该疗伤疗伤,各忙各的。 普通切磋无妨,但若危及性命之事,洞天内自有禁法阻止,妖蛮没人理会小十六…… 穿行于野蛮之地,根本没有平安的时候,所幸三尸今非昔比,一路危险不断,但三人联手再加不灭之身,总算还能应付。 有过一次,他们遭遇一头赤背飞虎,苏景试着把十六放出。 飞虎识货,一见尺身阴褫,怪叫一声转头便跑;十六连眼睛都没有又怎么可能识货,乍“见”这么大的老虎,也怪叫一声,风似的逃回大圣玦。 三尸哈哈大笑,指摘十六胆小如鼠,身为天命大妖非但不为主人分忧,竟还要靠主人庇护。苏景也笑了,问三尸:“见了十六的样子……你们真不觉得眼熟么?” 三尸一起摇头,实在想不起苏景说的是谁。 一晃七天过去,随他们接近火行煞地,周遭天象也渐渐变化……空气中并无太多炎热之意,但九霄高空,经年不散的赤红霞云越来越浓,情形与大圣玦洞天颇有几分相似。 地面有林、有水,似乎不见什么烈火威力,但若闭合双目只以灵识相探,便能“看到”这一片天地都在轻轻“颤抖”、微微“氤氲”,仿佛地下端坐了一方巨大火炉,将所有景色烘烤其上。 还没到地方,苏景就已觉周身舒泰,不需动念行功,一千四百余道气路自然有序开阖,采纳空气中弥漫的火灵入体。正想把樊翘也叫出来收采火灵,苏景却突兀一抬头望向西南方向,同时伸手一指,沉声道:“转向,去西南!” 雷动一声吆喝,带队转向苏景所指方向,这才问道:“怎了?” “屠晚将亡。” “啊!”三尸齐声惊呼! 苏景心中又何尝不惊!就在刚才,他由此领受到屠晚的“气机”。 所谓气机,只是维系人、剑之间的灵犀一点,不是通言传讯,苏景并非听到了屠晚的求救,而是最最单纯的感受:剑魂垂垂,将死! 且与上次不同的,屠晚应该相距不远,苏景能感知它所在之处。 …… 白狗涧廿一魔头脱狱;殷天子激怒剑冢藏剑,屠晚救过苏景两次性命。若再计较,剑魂藏于解牛刀,苏景修行的所有机缘皆因他而来。 而更要紧的、也只有苏景能明白的,“屠晚”是活的。平时都在睡觉,只要一醒来必定蛮干,都不会提前和苏景打个招呼,似乎混蛋得很。可这“混蛋”是苏景的朋友,是他的自己人! 见到普通人落难苏景都会施援,此刻屠晚危机,苏景岂能坐视不理。 “再遇凶兽拦路不必啰嗦不作绕行,直接冲杀过去。” 三尸应是,殷天子三剑出鞘,口中不时低声叱喝、催促童棺飞得更快些。 两天之后,身边景色突变……正是上午时分,阳光正蓬勃,毫无征兆之中苏景一行居然一头扎进了“浓浓夜色”! “入夜”之前,前方光堂明亮,目中、灵觉下一切都正常;“入夜”之后,抬头望天,隐约可见天空上金轮高悬,可是九成九的阳光,皆被阻挡在外。 所以这片地方永坠黑夜,与阳光无关。 三尸吃惊不小,不约而同减缓疾飞之势,苏景低声道:“不可慢,就快到了。”屠晚的气机愈发飘杳,堪堪便要消散了,它等不得,苏景便等不得。 “夜”之中,山林丰茂小兽穿梭,但无论草木或虫鸟,皆为乌黑体色。越向前行夜色便越浓,再飞半个时辰,沉沉黑暗充斥所有缝隙,目力几近无用,全靠苏景不停出声指点才能继续前行。 又过一炷香的功夫,苏景突然道:“止行,到了!” 浓重夜色,连殷天子的剑芒都已悄然隐没,三尸茫然四顾,眼睛如何用力也看不穿十丈外的情形,雷动皱眉道:“在哪里?” 话音刚落,突兀一蓬金红光芒爆起。沉寂无尽岁月的夜色中,一盏旭日初生。 苏景动法,金轮明澈!虽小、远远比不得高悬苍穹的骄阳,但它是由纯粹阳火炼化而来,谁能说它不是真正的太阳。 至少,照亮着片阴晦夜色绰绰有余! 屠晚,不止是剑,还有苏景。 金轮突兀、煌煌猛绽,“夜色”猝不及防,猛地暴发一声惨嚎,就此轰碎! 真实入耳的凄厉惨叫,这夜是活的。 旋即风声凌乱四面八方,那“黑暗”被阳光刺碎,竟化作千万头黑色怪鸟,鹰隼大小、鬼蝙身形。这些恶心东西在骄阳光芒下无法存活,噼里啪啦地向地面摔去,距离稍远些的则四散溃逃。 苏景心念转动,白骨金乌如电而起,遁入金轮,阳光威势由此暴涨,暗夜崩碎更快! 这地方虽诡怪,但并无凶猛怪物守护,苏景只凭一轮骄阳,便足以扫灭一方……视线迅速清晰,三尸勉强看清真正的景色,异口同声又是“啊”的一声惊呼。 不止三尸。 此刻大圣玦内妖蛮,黑石洞天内樊翘,全都暂停行功向外张望,无一例外、整整齐齐地一声惊呼:前方不远处,高山巍峨。山中有人。 真正的“山中人”,箕坐于地,双臂半垂、背靠大山,早已气绝。 头生双角、身着残胄,此人头颅、颈背、手臂皆嵌于大山。 苏景同伴个个都是斗战好手,一眼便能看出,这个人是遭受重击,被别人硬生生夯进大山的。只如此远不足以让众人诧异,真正惹人惊骇是:此人体型巨大。 南荒天地光怪陆离,什么样的怪物都有,“巨人”也算不得有多稀奇,大圣玦中就有一对山胎兄弟,身形三丈开外,更大的话,沙包记得听前辈说过,还见过十五丈的巨大山鬼。 而眼前之人……坐在地面,嵌入大山的头颅比起山巅,还要高出十余丈! 歪斜坐毙之躯就真正的山还高,这哪是什么巨人,分明是巨灵神! 巨灵双目紧闭,当年毙命时七窍沁出的鲜血化作黑紫印记残留脸上,但尸身不腐不蠹,甚至黝黑皮肤上还有层层玄光流转。 一见尸体,众人便明白这片天地的“夜色”是由他而来。 乾坤宇内,任你修为如何精深也逃不过“一死百了”四字,哪怕妖家大圣修家剑仙,身死道消倒毙路旁的尸体,也不会再比一头死老鼠更强大。 但这巨怪,死了不知多少年头,只凭“尸气”又浸染出一方黑暗天……到底什么来头的怪物! 苏景心中也十足惊诧,见了这怪物自然就想到离山时红长老讲过的,有关墨灵童出身邪教至黑天、邪教拜奉墨巨灵之事。但苏景无暇多想,他看到了丑剑。 巨灵尸身几近散碎了,靠着大山桎梏才勉强维持形状。虽是古尸,但道道狰狞创伤皆为新痕,皮肉被撕裂、筋骨被斩断,眉心、胸口、小腹得要害处更是被凿穿巨洞……此刻丑剑就斜插于巨灵的眉心! 第二百五十六章 十一魂,三寸丁 心念动,丑剑微微一颤,却未能拔出。 苏景暗骂自己一句“糊涂”,招呼三尸催动童棺上前,伸手握住剑柄,微一用力拔剑而出。之后三尸低喝一声,三架童棺冲天而起,此地诡怪不可久留,就算想做细查那也是等苏景伤愈后的事情。 苏景端坐于正中的棺上,一道气机注入丑剑,想引动剑魂归身,不料屠晚不奉召唤……不是不能动,而是不肯动,苏景甚至能够察觉到它在相抗自己。 剑魂不肯归来,苏景便帮不到它。以苏景的心思当然察觉此事蹊跷,但实在顾不上多想,深吸一口气,闭目、遮耳、枯心……随即只见他空着的左手心殷红一点,颜色越来越重,光泽越来越鲜亮,最后一滴红到剔透、藏蕴精光的血珠,无端从手心中冒了出来。 大圣玦洞天内,一心想采苏景元阳的阿嫣小母和几个修持血属妖法的妖怪,不约而同吞了口口水,苏景逼出的是自己的一滴至纯精血。 苏景开口,左手轻轻一甩,精血化作一道小小的虹,直接遁入丑剑,扩散做道道细血丝,结布一道血网,兜住屠晚。 人有三魂七魄。 三魂七魄主掌各异,而修行到高深处,或因人身与天命相冲、或是心魔膨胀动荡心神,常常会有魂魄不稳、甚至某一魂某一魄飞离之事,这是修行中看不到的凶险。 不过这种事情在发生前都会有心兆,上乘修家及时动用网魂之术,赶在魂魄离体前就将其收归原窍,可保无碍。 看上去邪佞非常,但是以自己的本命精血去网捉自己的惊魂,其实再光明正大不过。 苏景动用的就是这道法门,屠晚剑魂既然寄于苏景体内,便能算作他三魂七魄外的第十一魂,此法可行。而屠晚垂垂无力,抗拒不了这道硬抢一般的霸道法术,被带了回来。 而后苏景无法自已,三声低哑咳嗽。跟着紧闭嘴巴,把涌上来的一口鲜血重新吞回肚子……最后一次动用八祖剑符,让苏景伤势稍缓,但也仅只是“稍缓”而已,这时候他敢动用本命精血,无异自插胸肺一剑! 随手抹掉唇边溢出的一缕鲜血,苏景开心眼做内视,屠晚剑身光芒全无,一道道裂痕满布,随时都会崩碎开来。忽然,一道裂痕展扩了些,十足让苏景心中一抖,生怕名剑神魂就此散裂掉。 幸好,屠晚强作坚持,撑住了。 而惊骇过后苏景也察觉异常,刚刚那裂痕扩大,并非金属崩裂那样如脉络延伸。倒更像墨汁滴在纸上,是沁染、浸渗。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 静下心思再做细看,苏景恍然大悟,满布剑身的哪是什么“裂痕”,分明是丝丝缕缕的晦黑气息! 屠晚不会断碎,但若弃之不理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变成一柄墨剑! 催起一道阳火灵元,助屠晚“驱墨”。 从刚才金轮崩碎“夜色”就能看出,苏景的金乌正火与那巨灵古尸之力相克。可是苏景未料到,剑上墨沁远比夜色来得更顽固,非但不曾被阳火驱散,反而仿佛被激怒的恶虫一般,立刻反扑过来! 只在这个刹那,苏景便明白了屠晚为何不肯回来。剑魂明白,回来会害了苏景。 灵气中所谓“相克”,并非猫捉老鼠生杀予夺,而是“水强则破堤、土盛则镇水”的道理,彼此都能直指对方要害,只看哪一方更强。 苏景闷哼一声,竭尽所能催动阳火抵御墨色怪力,同时还有一声剑鸣,未经耳鼓直接落入心底:何其熟悉,但远不若以往那么清冽嘹亮,甚至还带了些勉强与嘶哑……屠晚奋起余力,绽起的寒光犀利却散碎,与苏景合力缠斗那墨沁! 苏景声音低哑,吩咐三尸:“速归火行地煞之处。” 一人一剑都重伤,即便合力也难以降服墨沁,想要打赢这一仗,非得引烈火灵元相助不可!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猛地传来一声咆哮:“小妖孽,看你今日还往哪里逃!” 苏景与三尸回头,身后远处一道道妖风涌动,为首两个人,他们从未见过的紫衣老汉,另个再熟悉不过,剥皮国妖皇洪吉! 突然,一个尖细的嗓音,几近声嘶力竭地怪叫:“杀了、杀了!拿下那把剑与我,还等什么,把他们碎尸万段!” 喊声自洪吉、紫衣老汉身畔传来,可他俩什么明明再没别人,赤目吃惊不小,凝聚目力再做仔细观瞧,这才看到说话之人:三寸高矮、站于洪吉脚旁。他的个子实在太小,如非尖叫出声,任谁都会把他忽略过去。 光头、干瘦,脸上筋肉扭曲、眼中凶光毕现,皇帝的身后人,伏图。只是他的脸上哪还有半分从容、丁点和蔼! 堂堂七尺大汉,身形一缩再缩,如今已经很正变成了“三寸丁”。 穹顶白云滚动,天追鸟;地面巨蜥奔腾,地摄蜴;半空里则是两个凶猛大妖、一个暴怒成狂的三寸丁、和追随皇帝进入南荒深处的妖国精锐! 敌阵动,苏景却不退,体内催动阳火与墨沁苦斗不休,由此脸上硬挤出来的笑容凶恶莫名,狠骂一声:“阴魂不散,死不足惜!” 左手高扬,食指、中指间,一道黄色符篆醒目赫赫! 随怒骂,手腕振,灵符冲天起! 洪吉恨极了苏景,可是一见这道灵符,只觉脑中嗡的一声怪响!大妖灵觉敏锐,苏景灵符将放未放之际,洪吉、阴老和周围妖孽尽能查出此符蕴藏纯烈阳火、行布淬厉剑意,与他以前用过的凶符别无两样! 阴老不是傻瓜,接下妖皇重金礼聘后很快便调查清楚,“小妖孽”曾绽放威力极大的符篆;追杀路上洪吉曾反复思量,苏景若是还有灵符,被困当天应该会一并放出,直接要了皇帝的性命……可这是常理揣度,第一次皇帝也笃定苏景无符,结果直接被打散了命中寿元。 这小妖孽就喜欢一张一张的单扔剑符害人,又有谁能管得了他? 洪吉、阴老咆哮怪叫,一边施法护着己身急退,一边招呼手下暂避锋芒。刚刚如怒洪决堤似的展开的攻势此刻又如退潮一般四散后撤。唯独三寸丁伏图,小小身躯又蹦又跳、气急败坏:“不可能再有剑符,不许退、不许……” 就在他的怪叫之中,九霄雷动,灵符展威! 烈烈强光横扫四方,阳火之怒裹挟于剑,化作徐徐清风! 真的是清风。 比着阿嫣小母顽皮时向着苏景耳朵呵气并不更重,一阵清风拂面之后,完了。 风寥寥,天光正好,苏景的符篆发动完了。 三张八祖神符在剥皮妖国境内就用完了,苏景哪来的第四张。被扔到天上去的那道符,还是他在天斗山修行时炼化的符篆。 莫小看了这张符,炼化它时苏景修为虽低,但灵符暗中扣合本尊与三大分身的冥冥牵连,苏景符篆之威,与三尸昂首吐口水有异曲同工之妙:蕴势可怖、威力全无,吓人比打人厉害多了…… 要是没有八祖神符在前,谁也不会被他的符篆蛊惑;可以前有过八祖神符不是么。且苏景修为与八祖同出一脉,阳火、剑气皆相符……洪吉等人哪能不上当、哪敢不急退! 唯一一个不怕剑符的三寸丁正咆哮怒骂,口中突做长声惨叫!苏景动符、群妖退避,三尸可没闲着看热闹。 剑阵行转,天星之力入剑来!三尸正不知道该打谁才好,正巧前方有个不跑不逃、嗷嗷怪叫的伏图…… 伏图的身形便是修持,最近连遭重创,如今连初时的一成都剩不到,哪里躲得开星剑,惨嚎之中小小身被打飞上天,一路翻滚着、体内又有黑气散出,身形更小了些。 这时大胆贼苏景才心满意足,坐下童棺一转飞遁而去! 眨眼功夫,洪吉就发觉上当,怒火中烧,翻身再率手下急追。阴老追随在洪吉身边,重新催动天追地摄追杀敌人,心中愤怒之余,也多出了些许诧异。 紫衣老妖和苏景没什么接触,是以不明白,这小妖乍遇强敌,非但不肯立刻逃遁,反而还要扑回来吓人,很好玩么? 童棺疾飞。但洪吉此行特意挑选擅长追踪、遁法奇速的帮手,急追之势更胜童棺。 眼看甩不掉敌人,雷动对自己的童棺疾声吩咐几句,着它带着苏景继续逃向火行地脉,跟着雷动又对两个兄弟呼哨一声。 三尸分立两座童棺,停顿于半空。 剑轻鸣、寒光绽,殷天子一剑指天、一剑指地、一剑指向急追而至的大群妖孽! “斩!”一概平时嬉笑废话之态,对铺天盖地的追兵,三尸异口同声,做一字暴喝!旋即剑阵催转开来,随剑意接引,苍穹上一盏又一盏星光接连绽放! 自归窍大阵开始,连番恶斗不停逃亡,数不清多少次冲杀与突围,苏景真正的依靠,只剩三尸。 三个浑人永远都那么浑,但谁说浑人不能杀人。 今日三尸并剑,无异阴曹判官于生死簿上的朱砂一笔! 星力即剑锋,天追云散碎、地摄蜥毙命,敢越雷池一步,便只有一个下场:斩! 第二百五十七章 棕褐土,烈火煞 三尸断后。 身后剑气鸣啸雷霆轰动,激斗与大妖法术施展的诸般声音入耳却不入心,疾驰中的苏景心神专注、调运阳火死守关窍,抵御墨沁的凶猛攻势。 墨色怪力坚韧且凶猛,但它的可怕之处远不止于力量本身,墨沁之中是藏了“气韵”的。 仿佛面对古刹中的巨佛,明知它只是泥胎、除非地动把它晃倒砸下,否则它不可能伤人,可人伫立龛前还是忍不住会心生敬畏甚至顶礼膜拜……因它曾受千年香火、万人拜奉,泥胎有了“气韵”。 气韵不伤人,只摄人。摄人心神。 墨沁便是如此。而它的“气韵”并非想象中的邪恶、阴晦。正相反,黑暗中裹蕴着清明剔透;凶力中透出中正平和,似乎它真的是“本明、本善”。 在相斗之中,墨沁气韵无时无刻不再困扰苏景心神,怪力与阳火的纠缠越激烈,苏景便愈能感到,墨沁为“正”。 没道理可讲的,这种感觉被直接种入了心底,它是对的、它是正的,那与之相抗者便是错的,是邪的。 抵抗墨沁,是一件天大错事,不如迷途知返,不如从善如流,与墨为伍。从此便能拔身苦海,极乐逍遥…… 有万丈雄心、有赴死慷慨,可正在打的这一仗,心中渐渐觉得自己是错的,由此雄心变成了疑惑、慷慨变成了懊恼,这又怎么可能会赢! 阳火相抗减弱,屠晚奋力振鸣却也唤不起苏景重振攻势,正做坚守的一枚穴窍沦陷……墨沁灵性十足,阳火势微时它也缓缓收力,更显“中正平和”之风,以博苏景信任,只以一丝墨色延伸、去接收那枚穴窍。 但那一缕黑暗怪力才入穴窍,四下里阳火真元突兀涌起! 这便是心花绽放、智慧开窍带来的好处!对或错,只由本心做主,哪管“旁人”说三道四!苏景不受墨沁“气韵”影响,阳火示弱也不过是为了狠咬敌人一口。 墨沁“中伏”瞬间,苏景敢用性命打赌,他真就听到了一声怪叫!巨灵已死,可他留下来的力量却是活的,有灵智,有情绪,狡诈且凶猛。 小小胜利,于大局无关紧要,被打疼后的墨沁,反扑和报复也来得更加凶猛! 阳火、剑魂,与墨沁苦战,苏景却猛地张开了眼睛…… 高空中,空气掀荡,紫衣老汉突兀跨出,出现在正乘童棺急遁的苏景身旁! “穿云遁”,一跨千丈七步破空,能在南荒深处称王称尊之人,哪一个不是身怀绝技的可怕妖蛮!三尸催动剑阵狙击群妖之时,阴老已经发动遁法,追到苏景身旁,旋即老妖手印一扣,四道乌光如电打向苏景。 事发突兀,苏景完全来不及反应,甚至连敌人的面目都未能看清,便被乌光分别击中四肢! 奇袭得手,阴老大喜,可那笑容才刚一绽放便告僵硬:不见血肉暴散、不问嘶声哀号,面前的小妖孽中了法术,居然像个气泡似的、“啵”的一声碎裂开来,然后……坐着童棺飞遁的人,变成了一块红色的石头,翻滚着向地面坠去。 苏景端坐童棺贴地急掠,手微扬,尺身阴褫被他握在手中! 前方大群凶猿拦路,它们并非追兵,而是附近密林中的土著,乍见阴褫,凶猿首领立刻低低吼叫一声,提醒同族小心。 如果真到性命相搏时,凶猿不怕阴褫,但若只为了吃上一口肉,就和尺身阴褫为敌无疑不值,凶猿阵势稍稍松动,童棺及时穿阵而过。 苏景没有丝毫松弛,另只手急招,北冥出鞘遁化怒鲲向前方一片密林扑出! 两头地摄黑蜥破土而出,它们才一显身,便迎上一柄神剑的诛杀!腥臭血肉散碎,两头怪蜥被一剑斩杀,不过其中一头死时瞬间,也送出了一道妖识…… 人在天上、刚刚发觉上当的阴老,目中凶光闪过,心咒起遁法动,下一刻便出现在两头地摄蜥丧生之处,遥遥可见苏景正乘棺急遁。 老妖面上冷笑森然、手上妖印再动,四道乌光自苏景身后迸现! 金光闪烁、叮当乱响,九九剑羽散起护身,四道乌光前进之势一滞:竟是四头七寸长的黑金蜈蚣。不用想也知道它们绝非凡品,庚金剑羽都难伤其分毫。 突然之间苏景身后人影闪烁,正狙击洪吉的三尸赶来相救,显身同时星阵成形,怒斩老妖! 同个瞬间苏景闷哼,左手松,放阴褫返回大圣玦,跟着又一拍锦绣囊…… 三尸星剑袭来、将灭顶的刹那,老妖身形突兀消失不见,剑落空,击穿地面落洞深不可测。 消失同时,老妖又告显身……四条黑金蜈蚣只剩其三,另一头蜈蚣突然变成了老妖! “阴老”本就是南荒深处阴沼潭边的一条蜈蚣精怪,天生异种、机缘造化、再加之无数年头的精修苦练,终成这杀疆血域中的一方霸主,那四只黑金蜈蚣是它捕捉的同族、再配以自己的四肢须足祭炼千年而成,既是他的法宝、也是他的手下、身体、甚至身外分身,毒性和威力自不必说,关键时候还能容他“侵身化形”。 是犀利攻势,更是巅妙妖术,一头蜈蚣突然变成了老妖,顷刻局势逆转。 三尸猝不及防,错过阻敌良机;老妖一现身便冲破剑羽阻拦,但是不等他再施展什么遁法或妖术,一道热浪迎面扑来、金灿灿的屋子、金灿灿的剑! 虫豸蚁蝗,本就是乌鸦的零食,蜈蚣的变化再如何精妙,又怎么可能逃得过金乌洞察?三尸没想到阴老之变,苏景却探知得一清二楚,还不等阴老以黑金蜈蚣化形,他的黄金屋就已经出手! 再没有投机取巧的余地,蜈蚣老怪唯有鼓荡妖元,硬扛黄金屋一击。 苏景却都不再多看一眼,急掠而走。 轰隆巨响惊天动地,对撞恶力席卷四方。黄金屋倒卷斜飞,老妖则被打出原形,三丈身展的黑金蜈蚣,重重摔落在地偌大一片密林木碎土崩! 黄金屋火烫剑气侵入身体,老妖只觉气血翻涌五内如焚,虫躯蜷曲百足颤抖,头顶上的两根刺须也被烧得焦糊。 三尸星剑怒起,但老妖疼得满地打滚之际,仍能分出一道心思,催驭黑金飞蜈护身挡剑。 没片刻,大群“天追地摄”冲来,天空中雷霆鼓荡,洪吉也率领手下杀来…… 百足之虫断不蹶、死不僵,阴老这等妖孽,性命最是顽强不过。何况他的修持不在洪吉之下,莫说是鼓足妖元与黄金屋硬撼,就是全无防备下被击中他也不会丧命。 苏景就是明白现在无法将其诛杀,所以才未再出手。 真正逃亡中,哪怕早走半步,都能赶出一份生机;内外交困时,每节省一份力气,等若保住一份生机。 救下自己的和屠晚的希望、逆袭强敌了断一切的希望,就在这一赶、一省之中缓缓扩大,苏景敢拼命,但不逞强。 遥遥望见苏景背影,可面前有三尸拦路一时间又无法突破,俯身于洪吉肩膀的伏图憋闷得心肺欲炸! 连遭重创,毁去的不止是玄法修持,他的心神也随之沦丧,稍遇挫折就狂躁难耐,而他此刻心中关注的,甚至都已经不再是苏景,尖声怪叫道:“小妖,那是什么剑,那到底是把什么剑!” 苏景哪会理会这个半疯的怪物,头也不回向着火行地煞急行。 “那剑名唤……”雷动忽然开口,沉声接下了伏图之问:“伏图的亲爹!你喊他一声爹,他一定应你。” 雷动回答的一本正经,星剑之阵行运到风生水起,恶战。 一路追逃,不死不休…… 死也不休!三尸数不清自己死过多少次。有时是被敌人斩杀,也有几次是为驰援被妖孽追到的本尊。 苏景血流披面,一道妖法擦顶而过,连头发带头皮被戗掉一片;左臂骨折无法稍动,洪吉施展的一串雷霆,若非鬼袍相护莫说胳膊,只怕半边身子都会变成焦炭;背后血肉模糊,伤口和鲜血均为黑金颜色,伤且毒,蜈蚣老妖缓过气来,一记妖爪连鬼袍都抓烂了…… 新伤引旧疾,连遭重创之下,之前辛苦压制住的内伤尽数暴发,而真正要命的是,随苏景力衰气弱,体内的墨沁怪力愈发狰狞,已经渐渐攻近心脉。 黄金屋丢了,丑剑丢了,连北冥都丢了。 第四天深夜,三尸疯狂,如恶鬼;苏景脸色苍白,呼吸粗重。 追兵中最最蠢笨的地摄蜥也能看出,苏景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但苏景也不想、不用去看明天的太阳: 就在前方,松软的棕褐土地,大概十余里方圆,灌木倾盖林叶遮天……苏景舍弃童棺,鼓足余力奋力扑跃向前,人还在空中气力便已衰竭,直挺挺地摔向地面。 三尸齐声暴喝,不再理会敌人,动剑荡起凶狠一击——于苏景落地的同时,身旁地面被剑力破开一洞、如深井。 苏景挪动身体、直坠“丼”中。 苏景摔落之处,前辈手札记述之地。 棕褐土,烈火煞。 下一刻,密林之中飓风卷扬,风声啸叫如凶兽长嗥,整整三百里山峦,突兀变了模样。 第二百五十八章 打你个糊涂东西 没了,什么都没有了!山林消失不见,同伴不知去向,敌人更不知所踪! 九霄“天追”、土下“地摄”,半空中正急追苏景的妖蛮,只要置身“棕褐土”周围三百里之内者,就那么突兀地置身于一片“空空如也”。 目光之内不存一物,空旷天地,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个人! 三尸也不例外,连自己兄弟都找不到了,左顾、右盼、拔剑、自刎…… 手札主人袁朝年的修持如何早已无可考证,但只凭他孤身一人深入南荒、从容来去,足见他的本领了。苏景揣度,境界姑且不论,这位前辈的斗战本领,至少不会差于尘霄生师兄,甚至还要更强些。 但是以袁朝年的本领,曾因这片棕褐土地,被困了整整百年。 他老人家是来游玩、探秘的,来到附近见到火灵弥漫,自然进来看看端倪,可是这方圆数百里地方,火灵分布并无薄厚之分,他明知会有“火源”可就是找不到,足足耽搁几个月功夫才探索到这片“棕褐土地”。 其实直到他踏足其上,都没想到这里与其他地方有何不同,但是一个呼吸功夫过后,天地微微一颤,袁朝年被困于“空空如也”。 前辈准备充分,他是带着沙漏来的。一困五十年,不是他闯出了“空空如也”,而是古怪法术发动一次只维持半百光景,时候到了法术撤销,袁朝年自然脱困。 这一来袁朝年也明白棕褐地暗藏玄机,不敢再踏足其上,站在“圈外”小心翼翼地施法,引了内中一把土到手,不料还是引动了古怪法术。 下一个五十年,在“空地”中,前辈倒是把这把土研究清楚了:原土,真正的原土。 五行有生克,一行到了极致便会衍生下一行,至火生原土。这小小一片土地是火行极致的表现,那便再明白不过了:其下藏了一道火行极煞。 又是五十年熬过,袁大仙拔腿便跑……而这百年光景,落在手札上不过寥寥几句话罢了,还不如他记述一座大湖中的三鳍怪鱼味道如何鲜美落墨更多。 冲煞是修行,苏景敢引追兵前来、不怕他们会打扰自己,依仗的就是此间古怪禁制:棕褐地一旦被惊扰,呼吸功夫过后会有奇怪法术困住周围,他自己则已落入地下深处。 一个呼吸功夫,足够了; 五十年,足够了! 洪吉、伏图、阴老皆为南荒土著,但他们也不可能熟知每寸地方。且此地本就“默默无闻”,妖孽们根本不晓得藏有古怪法术,被困住一点不冤枉。 原土并不厚,充其量十余丈,被星剑彻底打穿,其下则是一道大地裂隙,过隙之后周围陡然开阔,一片漏地岩腹。 不等苏景落地,三尸便出现身边,然后跟着一起翻滚着往下摔……总算这地方足够深邃,容出他们放飞小棺材的时间。 浓浓火元扑面而来,无需苏景刻意动念,周身千多条气路便尽告开放,受纳真元入体。 苏景落地、勉力端坐,金乌真策第五境修法“炼裂崩元”行运。气行周天,将入体真元炼化做阳火精气,随即心分两用,一道心识引导两成精气施展“金乌大焠真”,行功疗伤、修补经络与身体;另一道心识驱驭八成真元猛扑墨沁! 外扰暂清,内困却更重。想保住自己、保住屠晚,就得先结果了这墨沁的“性命”。 初到异境,三尸各自警惕,结阵把苏景护在中央…… 能够生出原土的火灵元,纯烈之处比起“烈火灵妙地”毫不逊色,但与之不同的是这里并无奔腾烈焰。 烈焰是火灵元的表象,而并非火灵存在的唯一方式,这道火行煞是“气脉”。是火还是气苏景无所谓,可对三位矮神君来说就大大不同了,这次不用再被翻来覆去地烧死。 守护一阵,四下里都安静平稳,赤目眼光闪烁,转回头对两位兄弟说道:“似是有宝,你们在这守着,我去转一转。”说完也不等回答,跳上自己的小棺材飞跑了。 又过一阵,雷动提着鼻子用力阵闻嗅,对拈花道:“我也去看看,地下深处,应该有些好吃的,对了,你数着点日子。”言罢天尊大人也告离开。 外面有古怪法术,地煞中却全不受影响,以三尸现在的目力,还能勉强看到头顶高远处的地隙有星月光芒撒入。 这个时候就拈花最老实,拿着宝剑一会指东、一会又猛转身指向西,偶尔抬头见到星光变成了阳光,又赶忙在地上划一道,自己哄着自己玩得挺快活…… 外间天地,洪吉被摄入“空空如也”时心中吃惊,妖风卷扬护住身体,同时妖识散出探查四周、妖念传递联络同伴。 没有用!空洞世界没有边际,散出的妖识泥牛入海;只剩妖皇自己,妖念传去得不到任何回应。 洪吉又一挥臂放出几只紫蝉,不料紫蝉才离开袖子,一下子就消失不见。 妖皇脸色再变,遁起身法冲天而起! 没有用。东南西北、四面八方,所有方向都试过了,根本找不到边缘又何谈出去。 洪吉手掐妖印猛一翻,催起法术砸向地面。他现在用到的法子,当年袁朝年前辈不知试过了多少次,又哪有一样管用! 洪吉当然不肯死心,心念急急转动,一道道狠辣法术击入“空空”,开始的时候还是为突围、做试探,但乱打一阵后,心间愈发烦躁起来:一路追杀、伤亡惨重,明明那小妖再也坚持不住了,哪想到情形突变,小妖不知去向,自己被困在一个见鬼的法术中! 南荒妖蛮心性暴虐,躁念越动就越浓,心中越想越恨…… 他夺了朕的命中寿元! 他伤了朕无数心腹手下! 他毁了朕的夺舍大计! 他杀了朕的龙! 他抢了朕的天无常丹! 他还斩了朕的皇后啊! 不知不觉,皇帝暴怒成狂,双目赤红嗷嗷嘶吼,澎湃妖力化作隆隆神通,洪吉手舞足蹈,一个人发疯乱打! 另一个“空空如也”中,伏图也在发疯。与皇帝不同的,他根本都没想过脱困。眼看就要拿下苏景时,忽然被法术所摄,以伏图现在的心性,根本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直接怪叫一声,开始狂躁乱冲乱闯,偏偏周围空无一物,让他想要撞头抢地都没有机会! “剑,那是什么剑!” “什么剑!” “小妖的剑啊!!” 嘶哑呼号,乱打猛冲,疯狂地仿佛被斩断尾巴的野牛,身形不及三寸的怪物,脑中最最想不通的事情,就是苏景的剑,屠晚。 …… 一口长气呼出,苏景开目,旁边的雷动立刻问道:“还好?” 他和赤目四下乱转一无所获,早都回来本尊身边了。 苏景点点头:“无妨了。”如今苏景得了外力新助,猛攻之下墨沁终告支持不住,被阳火彻底炼化,消散一空! 最要命的东西已经祛除,剩下的就是疗伤、炼剑、修行、破境……都是好事! 见本尊没事,赤目又迫不及待说起自己的事情:“这地方古怪得很,我明明觉得有宝贝,可就是找不到。” 苏景笑了笑:“等我事了,帮你一起找宝贝。过了多久了?” “正数着呢,得等会!”拈花声音传来,他正趴在地上数自己划过的道。 好兄弟讲义气,另两位矮神君都趴过去帮他一起数,半晌过去三人才爬起来:“二百来道,大概六七个月吧。” 沾染在屠晚剑身上的墨沁,一共又能有多少?炼化它竟用去半年多的时间……但苏景并没太多意外,没再说什么又复闭目。 片刻后他又睁眼,望向赤目:“别划道,直接记数,这样方便。” 赤目眨眨眼睛,恍然大悟。 苏景重新凝神,内视屠晚。 剑魂这次伤得极重。剑身清亮不再,内蕴玄光散乱,静静躺于经络中一动不动。 两个“屠晚”之间灵犀相连,苏景晓得墨沁虽祛除,但剑魂也到崩溃境地,若不施救它迟早魂飞魄散! 阳火一分为二不变,两成给自己疗伤,另外八成都送过去,以金乌小炼世相助屠晚。剑魂却微微一挣,不受金乌妙法的淬炼。心咒变换,小炼世换做大焠真,甚至再改作两法合一的“剑刹天乌”,但剑魂都不受祭炼。 几经努力全无效果。 修行中人,本应看淡悲欢离合,人世间一场生离死别,不见得比着草木一季荣枯来得更有感悟,可苏景不行,他的修行不是忘情而是至性。就这样看着屠晚烟消云散,自己却束手无策,心中晦暗无以言喻…… 三尸看得出本尊的神情,面面相觑,这时候谁也不敢乱说话。 不料过不多久,苏景忽然“嘿”了一声,甚至还抬手敲了自己脑门一击,那句“打你个糊涂东西”未出口,但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体内剑魂从何而来?离山最擅炼器的公冶长老将哪一门“打铁法”奉若至宝? 苏景刚刚光想着金乌万象中的法术,居然忘了自己与屠晚结缘的那门诡怪功法……那个懵懂少年一头栽进修行世界、修炼的第一道功法,邪法。 三圣三冥君三仙三大士百劫屠晚洗剑转生无上心诀。 第二百五十九章 心神十立 阳火精元集束凝力,依三这三那诀的“打铁法”,四十九次敲锤一气呵成,果然,这一次剑魂未再拒绝,反而发出一声轻鸣,于“敲打”中领受了阳火淬炼。 真正无可抗拒的、兴奋自心底涌起,苏景“哈”地笑出了声音!而快乐之余,免不了又暗骂自己一句“糊涂”。 在离山的时候他就发现屠晚了,到现在百年光景,自己竟从未想过用此法来祭炼屠晚。 其实这也怪不得苏景,以前屠晚多强横?狐狸家里住了只狮子,就算大伙是亲戚,没事时狐狸也不敢去招惹它,又哪会再想到去喊狮子一起锻炼身体…… 又仔细探查一阵,眼见屠晚有了起色,苏景心情舒畅,以阳元做火、真力起锤、自己的身体干脆就是那座炼剑的炉鼎,施法不停锤炼剑魂。 甚至不自觉里,心中还随着一次次敲打配上“叮叮当当”伴声,这份快乐来得远超意料。没道理可讲,屠晚有救,苏景就是高兴! 至此,“一家大小”的性命算是全都妥当了,放松之余,苏景终于能整理心情,思索伏图与屠晚之战。见过那秃头怪物与屠晚各自模样,诸般细节相护映照,大概线索很快就被苏景理清:伏图一身玄奇法力不是自己修成的,而是来自那具巨灵尸身,只是不知道是伏图自己夺力,还是被“墨沁”浸染。 “归窍大阵”外屠晚与之恶战时发觉伏图与巨灵尸的气机牵连。 哪怕伏图被碎身万段,巨灵尸体不毁他便能恢复,与其和他打个不休不如直接毁了那巨灵尸身!所以屠晚遁走顺着“气机”毁尸去了。可笑伏图还懵然无知,跑来大阵战场,想要收服苏景。 伏图到狐地卖狂时,屠晚寻到了巨灵的尸身,后面的事情都明摆在眼前,不用再想了…… 至于那巨灵神的身份,屠晚剑的来历等等,全无头绪之事,虽然惹人好奇但现在查无可查,苏景不会浪费那份心神,就此屏息凝神,为自己和屠晚疗伤。 下一次开目时,不用苏景发问拈花就笑嘻嘻地应道:“两年七个月另一天!”不划道直接计数果然方便得多。 此刻苏景内伤尽愈,完好如初! 炼裂崩元、纳气入窍不停,三这三那锤炼屠晚不停,同时他还有的是事情要做,一拍锦绣囊,稀里哗啦大堆砖头瓦块掉出来,开始祭炼崩碎的天乌剑狱。一年之后碎砖乱瓦好歹被“炼合”一处结做整体,跟着“嗖”的一声消失不见。 剑狱祭炼远未完成,但它结形之后就能被苏景收入体内,分出一段心神催动“剑刹天乌”的炼化之法,将剑狱做体内祭炼。 腾出双手,又是一拍锦绣囊,左手“洪大千”,右手“老护卫洪萧”,两条蛇尸在手……苏景还有一门“禁忌之术”在身,大妖尸体对他来说是十足的好东西。 阳火焠炼、金风洗炼,小师娘传下的秘法施展,眨眼两年过去,突兀“嗖”的一声,两条蛇妖尸身也消失不见! 赤目吓了一跳,脱口问道:“哪去了?” 三尸之中雷动见识最高:“炼到认主之后,也被苏锵锵收入身体去了,继续在体内炼化。” 拈花听得直撇嘴:“大长虫算得不错,可是‘尸杀三品’,未必就比得那十三鬼身,苏锵锵不炼鬼身炼长虫,小心再见小师娘时,交不出功课,挨上她一剑!” 苏景却恍若未闻,目光闪烁着,不知在思索什么,两手空空地一坐几天,目光玄光一收,又把四海兄弟中的两个取出来,施以炼尸秘法,这次初炼就要快得多了,只用了十五个月,便将其收入体内。 跟着最后两条蛇尸的祭炼,时间用得更短了,十一个月后收大蛇入体,六条蛇并拢一处,于体内以一道阳火、一道金风加以吸敛。 这个时候苏景自觉对小师娘的“禁忌之术”已经掌握熟练,锦绣囊一拍,把“归窍一战”中斩杀的那条龙取在手中! 三尸能想到的事情,苏景自然也能想到,蛇尸或许比不得鬼身,但龙呢? 蛇性、蛇身与龙相似,苏景前后对六条洪蛇做祭炼,全都是练手罢了,他真正要对付的是这条龙! 龙身被剖开两段,无妨,小师娘传承的炼尸法门中,有一道法术专做炼合煞身之用…… 虽是两段龙身,不过炼合他们只占用了苏景一只手。这道秘法施展渐入正轨后,苏景又把心念一转,一道神识化影投入黑石洞天,问樊翘:“伤势怎样了?” 前阵子接连恶战,樊翘负伤不轻,苏景进入地煞这八年多的光景,他都在疗伤,如今已经痊愈。 待他点头后,苏景笑问:“现在出去‘冲煞’,如何?” 樊翘大喜应是,片刻之后,他跃出洞天端坐在苏景身旁,开气窍受纳灵元,做第五境修行!古法冲煞的凶险自不必说,苏景空着的一只手牢牢抵住樊翘后心,助他破境。 而这个时候,大圣玦中的妖蛮,只要不曾行功入定的,个个都被惊到了! 烈烈儿双眼瞪得溜圆:“山溪乌?!这怎么可能!” 穴窍开放,有关苏景内外事情他们都看得清楚,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同时做这么多样事情! 忽然,烈烈儿身边人影一闪,苏景神识投映而来。 咕咚一声,烈烈儿直接坐倒在地……投映神识,就是又添了分心一用! 屁股一沾地面猴子就重新弹起,仿佛看怪物似的打量苏景:“黄皮蛮子,这都怎么回事?” 苏景晓得他的意思,笑道:“不像你看到的那么多,那六条蛇一起被风、火两道法术祭炼,只占两份心神。” 烈烈儿声音干巴巴的:“那也有些太多了吧,你到底能分心几用?” “我在开炉夺丹时,修成了十道寻隙游刃,是十道齐发剑术,但更是十道心神分立!”黄金屋中十三年的修炼,苏景所获远不止一套精妙剑术,分心十用才是最大的好处。 于修法炼器,眼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而斗战之中,十道心神就是十道同时打出的法术…… 沙包的语气也说不出得古怪,一样样地给苏景数道:“自己的修行、锤炼剑魂、剑狱、龙、白发童子,六条蛇算两道心神,再加上你来这里,八道心神……” 不等说完,老石头就接口道:“他还在炼化袍子。” 苏景身上的捕快袍,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整齐了,那些破损都消失不见。祭炼袍子这么大的事情,他当然不会忘记。 用去九道心神了。 阿嫣小母目光明亮,眼中有了神采,人也就愈发娇媚,毫无顾忌伸手抱住苏景的胳膊,岔开话题笑眯眯问:“来这里看我?” 苏景笑道:“一是来看看大伙伤势情形如何。” 对妖蛮而言,大圣玦洞天是真正灵地,八年多休养,就算未能痊愈,至少伤势稳定住了。待众人回应之后,苏景点点头,又伸手一指天空:“二是来看看对它的祭炼如何了。” 天空之中,一朵白云漂浮,火灵赤霞正在其周围缓缓流转,自狐地收拢的迷雾也是件真真正正的好宝贝!但若苏景不点明,妖蛮看不出他在炼化此宝。 老石头笑了起来:“得了,这下十道心神都用满了,佩服!” 闲聊一阵,苏景离开,阿嫣小母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微蹙、稍作沉吟,开口道:“不对啊,他要看狐地迷雾的祭炼情形,直接开心眼做内视就好,用不着投神而来。” 话说完,众妖蛮恍然大悟:那黄皮蛮子哪是来看祭炼的,分明是来向大家显摆自己心神十段的神奇本领! 给自己留了一道心神的苏景正乐不可支,还真是开心啊…… 樊翘的第五境修行只是开气海,待破开桎梏、大窍被将将注满之时,苏景心念急转,直接将他拉回到黑石洞天,正疯狂涌入樊翘气海的火元立时被切断。 修家破境会得本属灵元洗炼,这一重樊翘就在黑石洞天内完成,其中都是苏景炼化的阳火真元,效果比着再外面受洗炼还要更好。 侍剑童子的根基稳固,但远远比不得苏景这种怪物,于苏景相助之下,前后只用了两年不到便破冲煞,跨入第六境。 破冲煞,增寿三甲子,樊翘延出一百八十年的寿元,但模样不会有什么变化,侍剑老爷白发苍苍。 苏景再度分出一段神识,与樊翘商量:“下一境夺罡,但火行天罡在哪里还没有着落,或者,你就在这里直接做夺罡修行?干脆连宝瓶一起打通,有我助你,估计你我离开此地时,你能跨入第八境‘破无量’。” 黑石洞天里不缺火灵元,且是这世上最最纯烈的阳火真元,而苏景此举等若把自己的修为送给樊翘。 苏景的举手之劳,于樊翘而言却是天大恩德! 樊翘没去做虚假客套,那些感激言辞也实在不堪出口,缓缓点头,只两个字:“多谢。”苏景摆了摆手,降下重重真元助樊翘做新境界的修持。 第二百六十章 这龙听我的 空空世界里,妖皇早就停止了发疯,盘膝静坐。 悬坐之中,洪吉的嘴巴微微一动,喃喃两个字:“十年。” 没有日升月落,本不知被困了多久,但是巅顶大妖在寿元将近时能够感知天命,晓得自己大概还能活多久。 “命外一甲子”只剩五十年了。 洪吉不清楚困住自己的古怪法术会持续多久,自然也就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有命离开此处。 但至少他能明白,万一能离开……破开空空世界之日,就是和那“小妖孽”一拼生死之时! 一想到苏景妖皇又忍不住动气,哪里钻出来的混蛋啊! 恨极了苏景,只是万岁爷心里没想一想,如非自己想要夺舍先祖、想要染指中土,就根本不会惹到这个莫名其妙的煞星。 平复心念,洪吉纳气、精修,狙杀苏景已是他最后执念。 “破法之时当有一场恶战”。 不止是皇帝一个人的想法,阴老、剥皮精锐甚至天追鸟地摄蜥皆能勘破这一重,是以所有妖孽都收拢心神,行功运法努力修持。唯独一个三寸丁伏图疯癫依旧,乱打乱冲从未片刻停歇…… 苏景很忙,忙却不乱。 一道道心神统御着阳火真元、施展不同功诀法术,各行其是互不干预。 时光忽忽,转眼又是六年,苏景忽然对身边三尸笑道:“看我六合青龙!”言罢心念一转,六条大蛇被他摆到身前! 无需指挥,六条大蛇便盘结身躯,在苏景面前排做一列,巨大的头颅垂下,动作略显僵硬,向主人低头行礼。 大蛇在世时身上的妖气消散一空,换做浓浓的阴煞气息,森冷可怖;原本铁灰色的鳞片也因炼化变作鬼火似的幽青。 苏景又把心思一转,不用出言吩咐六条大蛇便转动身形,又对三尸行礼。 生平第一次,又这么厉害的妖怪向自己行礼,虽然是“死”的,雷动照样笑得合不拢嘴:“免礼,免礼。苏锵锵,几重塔?” “茅、木、铜、金;魆、魁、魇、瑞;地、天、玄、垩”丧家炼尸十二境界唤作十二重塔。 “都是五重塔,尸魆。不过洪大千和老侍卫祭炼在前,比着四海兄弟要更强些。”苏景应道。 对苏锵锵的炼化进境,拈花大是不满意:“才五重塔,从小师娘这边论起的话,咱们不止是亲戚,还是师兄弟,苏锵锵啊,我得给你说一句:当多用心修炼。” 苏景笑道:“谨遵拈花师兄教诲,不过这个进境当真不算慢了。” 从头算起的话,苏景炼蛇花了十余年光景,看上去时候不算短了,可是莫忘了他是六蛇同炼、且还兼顾其他重要法术。心神分用不存“摊薄”之说,但多法同施必定会分散真元。若非苏景修元厚重且纯烈无比,根本就炼不到这种程度。 不过,这六条蛇尸境界虽低,但生前大妖修为祭炼成的强硬身体是不会变的,这其中的好处不言而喻。 赤目围着六大尸奴转了一圈,不以为然的样子:“六条青蛇罢了,什么六合青龙,哪里有龙的样子!” 不用苏景回答,拈花就摸着肚皮笑嘻嘻应下了赤目之言:“苏锵锵是什么性子,你还不晓得么?” 赤目不解:“跟性子有什么关系?” “他烧一锅水煮泥鳅,都敢说自己‘炼海烹龙’。”拈花应道:“莫说炼了六条大蛇,就是炼六条蚯蚓,苏锵锵照样唤它们六合青龙。” 苏景笑了,想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由此笑得更开心了:“等咱出去我给你们做一道‘酱凤雏’” “啥?”雷动问。 “卤鸡蛋!”苏景笑答,白马镇苏记熟食铺的少东家,他有这个手艺。 “六合青龙”远未达到蛇尸所能及的顶峰,不过苏景没有再继续祭炼下去的意思,将它们一股脑收入鬼袍袖中。跟着也未曾去祭炼那十三道鬼身,而是把省下的力气全都投入龙尸之内。 转眼三年过去,围绕在龙身妖娆摆动的烈焰一闪而没,层层煞气自龙身升腾开来,滚滚荡荡弥漫四方,连苏景也被起包裹在内……如此又是三年,阴森煞气突兀崩散。 龙身复合,静静躺在苏景面前,神物已丧但神气不褪,仿佛随时都会再冲腾而起、登霄而去! 三尸早都等得不耐烦了,见状齐齐欢呼一声,又异口同声追问:“好了?” “好了!”苏景长吁一口气,随即话锋一转:“但是要看怎么说了。” 雷动不解:“怎么说?” “炼合煞身”对整套炼尸之术而言,只能算是准备功夫。到现在为止,龙尸是准备好了没错,可炼尸根本都不能算开始。 赤目一听就急眼了:“缝个尸体就用去十五年?那要把它炼成样子呢?” 苏景苦笑摇头。 炼化之前他就晓得龙身比着大蛇尸体要难对付得多,但也当真没料到竟会难弄到如此地步! “炼合煞身”让苏景对龙身有了个大概了解,他估计,以自己现在的修持、把其他事情统统放下集中全力来炼化这条龙,一重塔大概会用去……六十年? 最快,六十年! 而炼世本质和炼宝、炼剑也没什么区别,由浅入深、越向高深处祭炼耗费的修为和心力也就越多。苏景想一出去就弄条龙来耍的念头彻底落空。 现在这样分散真元、半吊子地再继续炼个十几年,根本就是白费力气…… 分身自然希望本尊的宝贝、手段多多益善,如今炼龙短时间里全无希望,赤目面沉如水:“这可如何是好?” 雷动天尊愁眉苦脸,沉沉一叹:“要不……吃了吧?” 拈花这时候已经提着宝剑去找龙鞭了,口中喃喃低语:“可别是条母龙。” 苏景咳了一声,正想把龙尸先收起,不料脸上突显纹迹,苏景看不到自己的脸,但心神中能感觉是小阴褫十六要出来。 下一刻十六跃出身前,小蛇身子崩地笔直飞纵如电,围住龙尸嗖嗖乱转,跟着又回到苏景面前,噼里啪啦地乱蹦乱跳,分不清它是肚子疼还是发疯了。 三尸看得目瞪口呆,拈花望向苏景:“它咋了?” 大圣玦牵连,苏景能揣摩它的心意:“十六想要这条龙。” “它做梦!”三尸异口同声。 尺身阴褫绝非凡品,它要真做威逞凶,即便在这可怕南荒中,也是横扫一方的凶神。 可十六天生胆小,打从出生就跟在狐狸身后“狐假虎威”,自己一人时见了比它身形更大的敌人就害怕,它这一族的身形就是越修持越缩小,由此小蛇本事越大胆子就越小…… 若非如此,苏景也不至于被追杀到那么狼狈。 不过苏景没怪十六,他没把小蛇当作妖奴。 十六先祖追随天真大圣,与天真大圣有莫大关联的少女把大圣玦送给自己,算起来小蛇应该是苏景恩人的老友之后。 不是自己的手下,又何来怪罪之说。平时任它在大圣玦里随便玩耍,苏景就把十六当成个浑浑噩噩的小个子朋友。 不过龙身这么宝贵的东西,实在舍不得就这么送人。苏景才一摇头、还不等出声拒绝,小蛇就忽忽怪叫起来,声音又是着急又有憧憬,似乎还带了那么点委屈。 雷动问苏景:“它说啥?” “要我等等看。”苏景应道,话音刚落,十六猛一蹿,身形遁化乌光,直接钻进了龙的耳朵里。 三尸免不了又是一惊,赤目望向苏景:“要不要抓出来?”仿佛只要苏景一点头,他就会追进龙耳朵似的。 苏景察觉到小蛇这次不似胡闹,摇了摇头:“等等看。” 过了片刻,小蛇又从另只耳朵里爬了出来,口中“忽忽”算是招呼了苏景一声,跟着它往龙身边一躺。 一龙一蛇,身形相差无数,不过它俩的姿势摆得一模一样。 小阴褫“学人装死”这一招大家都见识过,故伎重施不新鲜了……等了片刻,小蛇再动,躺在地面、缓而又缓地翻了个身,肚皮朝上。 黑色小蛇的肚皮也是黑的。 雷动忍不住又问苏景:“它干啥?” 苏景愣愣摇头,他也看不明白。 拈花干脆不理会小蛇了,提着宝剑走到他觉得“龙鞭”应该在的位置,可那龙是趴着的,拈花嘟囔着:“得给你翻个身。”说着,把宝剑咬在口中。 但是还不等他伸出双手去推,那大龙仿佛能解拈花之语似的,竟“乖巧”无比地,缓缓翻身、肚皮朝上! 红色大龙的肚皮也是红的。 死龙翻身,这事来得何其惊人,拈花大惊失色,呆立当地嘴巴一张,叮当一声,宝剑掉到了地上。 其他人也齐齐愕然。 很快回神,拈花眨眨眼睛,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猛地兴奋起来,顾不得去捡宝剑,小声、试探,对龙道:“你再翻个身?” 等了片刻,巨龙岿然不动,拈花回望苏景,满脸狐疑:“刚才它听我……现在又不听了?” 话音未落,巨龙忽又一动,翻转身体,又复趴伏在地。 “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可曾看清楚了?看清楚了没有?!”拈花的脸膛都发亮了,激动不已,亢奋难耐,这龙听我的吩咐……让它翻身它就翻身! 第二百六十一章 龙辇 苏景、赤目、雷动,全都目光直勾勾……很快,苏景开口,声音稍稍发紧:“再让它站起来我看看。” “这么站……”拈花趴在了地上,四脚着地:“还是这么站?”他又重新站直,两脚落地人立。拈花心细,得先问清楚了。 可是等了会,苏景未回答,拈花神君眉头大皱:“苏锵锵,你得先说清楚了,我才能耍给你看,驯龙非小事,不能太儿戏……” 不料话还没说完,身边巨龙身形挂风、猛地人立而起!拈花诧异无比,一时间有点想不通,自己还未传下谕令龙怎么就动了。 苏景眼睛亮了,盯住龙身、口中继续问:“飞一下呢?” 拈花面色迟疑:“这个有点难,不知道行不行。” “神君回来吧,快别丢人了。”赤目终于回过神来,他、雷动都站在苏景身边,是以看得清清楚楚,哪里是拈花指挥龙身,分明是那小小阴褫! 十六翻身、肚皮朝上,两个呼吸功夫后,巨龙翻身、肚皮朝上;十六再翻、完成一周滚动,仍是两个呼吸功夫,巨龙第二次翻身。 十六尾尖点地人立而起,两个呼吸,巨龙依样而为。 此刻十六正凌空飘起,距离地面三尺处稳稳悬浮,龙再次有样学样,巨大身躯悬浮而起! 十六如何做,龙身就如何做! 不久,小阴褫把自己和大龙一起摔回地面,随即冲到苏景跟前,噼啪一阵乱跳,撒泼打滚地非要讨到这条龙不可。 苏景大惊失色,不看小蛇只看大龙,要是两个呼吸功夫过后,那龙也跳过来在自己面前活鱼似的上下乱翻,未免也太吓人了些。 所幸,小蛇应该是解掉了自己与龙尸间的气机牵连,只有它自己在闹,那条龙没跟着来起哄。 能感受的,十六心思迫切,拼了小命也要把这条龙弄到手。此外苏景还领受了它的另一重心意:有了龙它便再不会怕打架……不是不怕,而是盼着打架了。 苏景现在没时间也没精力去炼化这条龙,给小蛇拿去玩耍一阵倒也无妨,当即和十六商量:“先算借、给不给回头再说?” 小蛇好说话,当即大喜频频点头。苏景又问道:“你怎会有驱驭龙尸的本事?” 对十六的心意苏景只能粗浅揣摩,这个问题颇为复杂,小蛇又叫又跳地解释了半晌,苏景仍是不解其意。 实在说不通,此问只好暂时放弃,十六则把身形一摆,又钻入龙耳朵…… 过了阵子,苏景忽然心念一动,翻手取出了斗魁冥明尊。 很快,煞气一卷,一个鹰鼻鹞眼、目光冷厉的中年丧物跨越阴阳、来到苏景面前,未说话先皱眉,显是不耐烦得很,沉声道:“何事召唤本王。” 话说完丧物就看到苏景面前摆了一条龙,脸色微微一变,上上下下开始重新打量苏景。 “有两件事想要请教王驾,您可曾听说过一位黄裙女子,东土人士,名唤浅寻、精通剑术。”从烈火世界出来后,苏景曾几次发动冥明尊,唤请丧物想要打听小师娘的状况,但请来的都是不通人言的恶煞或冥兽,这次终于碰到一个“汉鬼”,自然要先问清楚。 丧物一摇头,两个字:“不知!” 语气决绝、多问无用,苏景换过第二个问题:“王驾对阴褫了解多少?” 阴褫能够驱驭龙尸,在阳间全无记载,但尸家事、丧家事也与幽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人间无人知晓,说不定阴间早有定论。 果然如苏景所料,这次问对了人,中年丧物对这问题不屑得很:“这有什么好问?顾名思义,阴同幽冥、褫为夺,阴褫天生就会驱役尸身为己所用,否则也不会叫这个名字!” “不过阴褫御尸,一生就只有一次机会,一旦定下了就再无可改。也是因为这重限制,总以为还能找到更好的,许多阴褫穷其一生都未能寻到合适尸驾。” 说完,丧物看看龙尸,又看看苏景,冷笑道:“怎么,你想靠阴褫来驾驭这条龙?莫怪本王未提醒你,其一,龙非凡物,不是随便什么阴褫都能驾驭的,两尺以上的阴褫想都别想。两尺以下的阴褫,端的凶猛的奇物,上哪里找去!” “其二,就算你知道能在何处找到了那样一条小阴褫,本王还是劝你,有多远就躲多远吧,就凭你还想降服它?小心反被它一口咬死,夺了你的龙尸去。” 言语森森、语气轻蔑,不承想这时候小蛇感受到外面的阴煞气息,从龙耳中探出头来张望。一见来了个凶猛丧物,十六又惊又骇,尾巴尖猛甩、哧溜一声直接扑回到苏景脸上,旋即纹迹一闪、钻回大圣玦避难去了。 中年丧物忘记自己说到哪了。 过一会,吞了口口水,王驾总算把张大的嘴巴给合上了:“这是……刚才……尺身阴褫,你的?” 待苏景一点头,王驾大人猛一顿足,语气浓浓不甘:“又是龙尸又是阴褫,苏锵锵,这都是从哪弄来的!” “啊?”苏景身边雷动天尊脱口低呼,随即追问丧物:“你怎会知道他的……道、道号?” 苏景也意外无比,不过他心思转得快,转眼就猜到了端倪,试探问道:“你又改样子了?马伯……” 不等说完,丧物就眯起眼睛冷声打断:“本王将名姓告与你知,但不是说你可以对本王直呼姓名。” 这一来便等若默认了,当年凝翠泊的笑面小鬼,宝梨州时变成冷面少年,如今又变成了阴鸷中年,他不是长大、而是随意幻改容貌,三个“人”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居然又是熟人,苏景笑道:“没想到把你请来了。” “据此最近的栽头法坛周围,只有我够资格应你唤请,本以为斗魁宗有什么厉害传人出山了,没想到是你,修为大进、又有奇遇,可喜可贺。” 师娘蓝祈赐下冥明尊时说过,主人修持越强唤请来的丧物就越凶猛,如今苏景修持了得,等闲丧物都不够资格来奉他的召唤。 话做“恭喜”,用的却是“该死”的语气。自从小鬼长大了,就不会好好说话了,苏景不以为意,笑道:“你从少主做到了王驾,加官晋爵,也要恭喜你。” 丧物却目中一寒,冷冷望向苏景。 一见他的样子苏景就晓得自己说错话了,少主变成王爷,莫不是老王驾崩…… 不过未等苏景致歉,丧物就转开了话题:“阴褫驭尸,也得有个‘驯治’过程,具体多长时候我也不晓得,尽量不要打扰它就是了。别的阴褫以尸为驾,这一条却得龙辇,是它的造化,有龙辇阴褫相助更是你的造化,好自为之吧。无事便告辞了。” 言罢欲走,苏景急忙喊住他:“且慢,小师娘浅寻之事,你必定知晓!” “她好得很,但具体情形本王应承过她,不对旁人多说一句。”小鬼未停留,向前跨出一步、破界返回幽冥去了。 听小鬼话中之意,浅寻与他之间似是有了什么默契,这倒有些奇怪了,不过小师娘无事就好,苏景暂时不去多想。 大圣玦不收尸体,但龙尸现在已经是十六的“法宝”,这又另当别论,小蛇出来把龙尸带回洞天,安心做“驯治”去了。 苏景空出双手也不闲着,取出十三鬼身做祭炼。 禁忌之术施展开来苏景才晓得,鬼身比着普通尸身更易炼化得多,又难怪小师娘把它们当作好东西,前后十年功夫,十三鬼身便齐齐炼至“六重塔尸魁”。 尸奴落地,比着“六合青龙”更有灵性,一拳撑地单膝而鬼,齐齐对苏景施礼,同时开口一喝:“吼!” 苏景笑了笑,摆摆手,十三鬼身又转向三尸,一样拜礼:“吼!” 雷动问苏景:“这十三个叫什么?” “还没想好,先叫十三煞将吧。”苏景应道。 至此,苏景在地煞中已经呆了三十二年,或披身在外、或收于体内从未中断祭炼的鬼袍、剑狱和屠晚都已恢复如初,不过这三样宝物都还未臻极致,苏景不会歇手,继续焠炼不停。 樊翘也早都完成了“夺罡”,正处在第七境“宝瓶”修行关键时刻,若顺利,用不了个三五年的光景,他能就突破桎梏,自第七境破入第八境。而他的修行有苏景仔细照应,又怎么可能会有不顺。 苏景这一边也乐观得很,阳火真元将黑石洞天八成注满,他身处的烈火地煞几近枯竭,长则十日短则七天就会被彻底炼化。 这条火行煞不同凡响,但毕竟和大圣亲自点选的火行灵妙地还有一点差距,连黑石洞天都无法完全注满,但这也有个极大的好处:省却了穴窍满而火灵灌注不停、暴体危险。 就在这个时候,潜心行功的苏景又一次开目,神情中带了些诧异,望向前方。 三尸正海阔天空聊得热闹,见苏景神情有异,同时循着他的目光向前望去,旋即剑光绽放殷天子出鞘! 一个身形魁梧的老汉,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面前。 老汉赤身裸体,赤发红眉、肤色橙红,一看就是南荒中的妖蛮,五官还算周正,可全身上下都密密麻麻地纹满了眼睛,正静静望着苏景。 “莫动手,”苏景吩咐三尸一声,而后对问老汉:“您的?” 问题无端,但老汉能明白苏景的意思,点了点头,同时他还眨了下眼睛。 不止于面上双目,周身上下数不清几百只眼睛同时眨动……又哪是什么文身,这老汉真的长了一身满背的眼睛。 第二百六十二章 元动 苏景肃容,对老汉道:“前辈若有未了心愿,还请示下,尽我所能为前辈效劳。” 三尸敛势却未收剑,这老汉来得太莫名其妙,他们不敢丝毫大意。 老汉不看三尸,无数只眼睛全都盯在苏景身上,过了片刻反问:“你打算把我怎么样?” “布法结护,永保前辈安宁。再做灵犀一线牵于神识,若有人破法闯禁惊扰前辈,我即刻赶回,万里不辞。” 老汉又问:“那你是不是还要给我磕三个头?” 苏景点头:“本当如此。” 老汉似是琢磨了下,开口道:“我没什么未了心愿,不过我想给恩公磕几个头,你能替我跑一趟么?” 待苏景点头,老汉继续道:“一共七位恩公,二十一个头,再加我三个,前后二十四叩首,行么?” 苏景全无犹豫:“前辈的恩人,一样是我的恩公,请您示下他们座身何处。” “我府中有条路,直接通过去的,到时候你自然知晓。”老汉的声音越来越轻,人影也渐渐氤氲起来,说的话却越发无端了。 “还请前辈赐下名姓,晚辈竖碑镌字以拜。” 这一次老汉却皱起了眉头:“我叫……什么呢?那时没想……所以我不知道……不用立碑了,不用了。”说到这里老汉身形消散不见,三尸被俩人对话搞得一头雾水,但老汉消失后,苏景也无意多言,闭目凝神,做最后“采煞”。 八天之后,随着最后一缕火行煞气被苏景收拢体内,这地心岩腹的景色也突兀变了样子:玄光流转,岩土变色。白玉床、黑石鼎、辰丝蒲垫、明心镜……一样样古拙、巨大之器显形。虽都已陈旧到几近腐朽,但摆设错落,简朴而有序,不用有什么高深见识、只消少有眼光便能看出,此间是一座古时修家的洞府! 洞府两条出路,一条就是苏景等人遁入之路,另一条则自岩腹中开凿出去,绵延向南、不知通往何处。 真正让三尸惊骇的是,就在他们面前不远处,一头身展三十丈开外的千目妖蝎沉沉趴伏,摆出的是行走之姿、所向山岩之路,不过它早已没有丝毫生气,死得透了。 蝎子的尸身旁,生着一株蘑菇,冠径寸余、颜色晦暗毫不起眼。 这个时候三尸终于恍然大悟…… 古时有千目巨蝎于此修行,虽最终未能登仙而去,但它一身火行修为浩瀚如海,寿元尽、法身丧,生前的修元散出身体,日积月累化成了这道火行地煞。 前辈大妖的修持,远非现在的火行煞能够衡量,更多的修元散于无形、重归天地大脉,便是说,苏景晚来一天,这地煞的规模就会缩小一点。 地煞外的“空空如也”就是千目蝎子的护山法篆,外面那么多凶猛妖孽都被一股脑困住,也足见布置法篆之人的本领了。而它的护篆只困人不杀人,也能看出洞府主人却心思柔善。 几天前苏景见到了老汉,并非千目蝎子的真魂妖魄,身死之时他的魂魄早已进入幽冥重陷轮回,“老汉”只是千目蝎子的一道残念罢了。 千目蝎子离世前最后所想,就是这老汉所知一切、也是老汉对苏景所言之事:想再去给恩公们磕个头;我的尸身无人埋葬,会不会被后来人毁坏。 苏景解了这最后两问,“老汉”释然,也就彻底消失于这天地间了。 毒蝎可怕,可对这头千目巨蝎,苏景心中只有一份唏嘘与九份敬佩。 苏景采煞修行,实际是在承泽于前辈遗惠,“老汉”出现时他自有感应,这样的情形,该致谢,也应致歉,可是言辞浅薄说之何用,苏景便直接问前辈心愿…… 采煞之事终于告一段落,但第五境的修持未完。 黑石洞天没有彻底充盈,但也能算得圆满了,何况苏景的寿元这就要到头了,哪还有时间再去寻新的地煞,就此把心念一转,正法变化从纳气改作炼窍,阳火精元浩荡奔涌,十二正经、八道奇脉、千零八十阿是穴、三六一正穴、五大气窍同做淬炼,苏景开始将自己铸身于小乾坤之厚土大地! 最后四年,弹指一挥,苏景身体微微一震,随即一声声怪响蔓延不觉,仿若沉沉闷雷,又似亘古巨兽的长嗥。 吼……吼……吼…… 苏景未开口,声音来自身体之内。 此时,黑石洞天中的樊翘业已完成第七境,结做宝瓶身! 于三阶十二景里,第七境宝瓶意义非凡,完成这一境的修行,便于身体上做好了修炼元神的准备,所以才有“身若真君古宝瓶,凡水一点化灵精”之说。 樊翘依旧白发长须,但哪还有一点苍老之意,神采内敛而气意盈身,业已透出一份修家高人的气度了。 若他想要招摇一点,只需将神气稍稍绽放,凡人见了他立刻就会拜倒喊一声“老神仙”。 “老神仙”正立于礁石,听着苏景的“闷嗥”,目光闪烁神情惊疑。 长老嫡亲、离山内门,中土汉家的修行事情上樊翘是真正内行,晓得苏景体内发出的怪声是“元动”,来自真元鼓荡。 第五境的修行圆满,当会有这“元动”之声,可一般而言,就是类似“土石崩裂”的几响。 苏景这第五境远异于同辈修家,“元动”更长、更久不值奇怪,让樊翘惊疑的是苏景元动,竟然做闷雷、兽吼之响!这是听都不曾听说过的怪事! 元动不停,“闷嗥”一声比着一声更响亮,四散远播,沉荡四方! 苏景看不见,外面本是阴霾天,当元动冲透地隙、声压振起时,那霾云仿若冰雪中座入一盏无形洪炉!先是云心一点“融化”不见,继而波及四周,层层云丛迅速消融,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阴霾便破开了百里大洞,金色阳光直落地面普照山林;苏景不知道,有鸟雀兽畜或飞翔、或奔跑中听到他的元动异响,便会突兀觉得身躯轻健、体力生涌,由此飞得更高远、跑得更欢畅;苏景听不到,元动声音笼罩范围之内,幢幢山峦无尽密林,忽然泛起了沙沙细响——那是生长之声,枝丫伸展树叶饱满,一派欣欣向荣! 从正午到子夜,持续了六个时辰,元动才告结束。而这浓浓黑夜又转眼化作赤红天地!火灵元自四面八方蜂拥而出,为破境者洗炼身体……整整七天过去,灵元洗炼完成。 第五境,冲煞,破! 上一次破境时,苏景还在光明顶。 从离山到天斗,从齐凤到剥皮,从选贤擂台到大圣识海再到这蛮野深处,纵穿万里遥远;天斗山十八年、烈火世界五十年、丹炉十三年、火行煞地三十六年,真正把自己的寿元榨干到最后一滴,横跨百多年漫长……时值此刻,苏景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冲煞”! 将己身化为大地、待来日铺设乾坤,苏景不负陆老祖厚望,更不曾负了自己。 苏景笑。 没办法不笑,越笑就心中就越欢畅,可越欢畅人就越是想笑……停不下来了。 三尸一样,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下子添寿三甲子,雷动又能吃饭一百八十年,赤目能寻宝、拈花有了大把功夫去睡大屁股小妞;还有,苏锵锵的本事更大了些,靠三尸拼命保护的日子一去不复……念及此三尸笑得比本尊开心多了。 好半晌过去,苏景收拾心情,赤目第一个跑上来,问:“那具蝎子能碰么?” 苏景不解其意,赤目又道:“它肚子里有宝,我是这么算计的,先剖开它肚子把宝贝取出来,你要是心里过意不去,再用炼尸的法门给它炼合了,就跟没动过一样。” 莫说自己不缺宝物,就算苏景一无所有也不会如此糟蹋千目蝎子的尸身,当即摇头:“已经承惠于前辈了,不可再惊扰它的法蜕。” 赤目双手一摊:“你说了算。” 这时雷动拉起苏景的袖子:“苏锵锵,跟我来。”迈上几步,来到尸身另一侧,雷动指着地上那株蘑菇道:“这是好东西,能收不?” 苏景不识宝:“这是什么?” “剧毒虫蛇巢穴附近,必有解毒之物。”雷动解释了一句,苏景便明白了。 千目蝎子的毒性不言而喻,这混不起眼的蘑菇就是蝎毒的克星。 苏景炼窍的这几年里雷动有八成时间都趴在地上闻蘑菇,早就探得明白了,此物抗毒奇效远不止针对毒蝎一族,真正算得辟毒的灵圣仙草! 还生怕苏景不肯要,雷动又忙不迭补充道:“这蘑菇是自己从地里钻出来的、长大的,不能算是千目蝎子的东西。” 拈花给老大帮腔:“就是,哪有毒虫在自己家里种上一枚克星的,照我看这蘑菇还是蝎子老前辈死后长出来的,否则蝎子早把它烧了。” 苏景点点头,雷动大喜,亲手去摘蘑菇。采这种灵草有无数讲究,不知法门的话不仅得不到灵草,弄不好还会遭受反噬。不过这是雷动天生的本事,全不用操心什么。 雷动采菇后,苏景依诺对前辈尸身恭恭敬敬叩头拜谢,再起身时一声轻咤,动法结界、将尸身连同所在那一片洞府完全封闭,若有人敢擅闯此间,必遭恶火焚炼! 将一丝气机牵挂于护禁法术,苏景做完了第一件事,又复虔诚三拜,苏景起身走向那条“内路”,去完成答应千目蝎子的第二件事情……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七大圣 “内路”绵延,穿于地下岩石中。 路宽敞,但全无平坦可言,脚下坑坑洼洼、两侧岩壁怪石嶙峋,反倒是甬道顶子平滑得很,不过岩顶正中还有一道深深沟壑…… 苏景展开火翼、三尸坐上童棺,低飞急掠于其中。 路通往“七位恩公”所在之处,这个说法颇让人疑惑,是前辈们的洞府相连么?千目蝎子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人物了,如今他的恩公要么身死道消要么飞仙天外,早都应该离开人间。 人都不在,又何谈“替我向他们叩头”。 苏景纳闷,但没作太多考虑,不向前走便一辈子想不通、走出去一切自有分晓,既然如此又何必浪费脑筋。 倒是这条“内路”本身,让苏景颇感兴趣,飞掠之中仔细打量一阵,苏景恍然大悟,对三尸笑道:“这条路并非以法术开拓,而是蝎子前辈用身体硬冲出来的。” 看看“甬道”轮廓,再想一想千目蝎子的身形,刚好能够融身。岩顶整体平滑是因蝎背平整、正中那道深壑则是蝎尾所犁。 想来有趣、但也再正常不过,以千目蝎子的体魄,普通山岩挡在面前又哪用动法开路,直接冲过去、脚下自然就会有路。 随口闲聊之中,心中戒备不敢丝毫放松,不过这一路上都太平无事,莫说危机或敌人,就连一丝法术灵动气意都没有。大约三百余里路程过后,有风迎面吹来,微凉、让人精神一振。苏景看得清楚,出口显出、甬道将尽。 待走到“内路”尽头,站到洞口时几人只觉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地裂峡谷显于面前。 地谷之大无以形容,苏景在这“谷”中看到了山……远处雄峰巍峨、高耸连绵,以金乌正法锤炼的目力,尚且无法望见尽头。 轻松装下崇山峻岭的宏阔地谷、沉渊! 见深渊、望崇山,苏景也明白了千目蝎子着他来此的用意:百里开外、迎面一片高山,被大蝎开凿、塑形,赫赫然七座巨像摆于眼前。 一座像,便是一座山。 七座山,便是七位恩公。 千目蝎为自己的恩公开山立像! 宏山巨刻,苏景已经是第三次见到了。不像狐地卧像暗藏“无中生有”的玄机法术;更比不得青灯境少女那样牵动小世界的灵元气脉铸像。千目蝎子只是行斧凿之功,但它开七山、塑七像,占地之广远胜于前者,于视线的冲击也更要强烈得多。 七座大像,主从之分一目了然:一人在后端在坐,六人在前如燕翅排开分立两旁。 六站像男女老少皆有,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身形肥壮、手执鸿矛的虬须大汉最引人注目,此人目光愤怒、神情凶恶,看上一眼就让人无端觉得,他马上就会化作一团熊熊烈焰,焚烧千里而去——苏景见过他。 天斗山祸斗一脉祖祠壁画之中……从模样到神情一般无二,分明就是祸斗先祖,焚穷大圣。 站在焚穷身边之人五短身材,身上肌肉高高隆起,显出此人强壮同时也把他的身形衬得更矮了,好像个顽强无比的石墩子似的。 苏景知道焚穷大圣在世时有一位至交好友、且他依稀记得老石头说过,他们山魈石怪一脉的先祖生了副“威风凛凛”的墩子身形。 不用请出老石头,苏景便能笃定,焚穷身旁,必是石怪之祖、灭顶大圣无异。 另外四人苏景均不识得。鬼袍袖子一摆,蚀海元神被苏景唤到身边。 半人半蛇的凶蛮少年放眼前望,随即便是一愣。苏景问道:“六座站像,除了焚穷、灭顶两位大圣,其他几人你可识得?” 蚀海笑容森森:“东面第三个,老蛤‘坐地’,西面那三个,鸥祖‘凌霄’、水妖‘补命’、老树‘杀秋’。” 其他几个无需多言,唯独最后一人,惹到了拈花的好奇,忍不住问道:“杀秋这名字古怪得很。” “木行妖怪,脑筋不灵光。天性讨厌秋天,见不得草木枯黄,有次他终于忍不住了,于夏末时施展法术,硬是抹去了那一年的秋天,结果直接将天地引入寒冬,八月时节寒风号号雪飘万里,惹下了好大祸事。自那之后他就叫杀秋了。” 名唤杀秋,是因为此妖真的杀了一个秋天! 三尸对望,倒吸一口凉气。 蚀海继续道:“焚穷灭顶、坐地凌霄、补命杀秋,这六个皆为大圣。” 另外四人和焚穷、灭顶站在一处,身份地位自然不会差得太多,他们都是大圣是苏景意料中事,可即便心中早有猜测,得蚀海亲口证实,苏景心中还是忍不住微微一惊。 而蚀海声音不停:“这六个家伙都被天真收归门下了么?以前没听说过,应该是我沉睡之后的事情,不过也不算意外,天真有这个本事。” 七像,六站,于正中端坐那人,苏景早就认他出来,便是天真大圣。 一行七大圣,唯独天真为首! 只是这一次,天真大圣正襟危坐面色肃穆,没了以前所见时的洒脱之意,却多出了一份凛冽之威! 心中惊骇,所以苏景目光闪烁,问蚀海:“天真大圣到底是什么样人?” “我就与他见过两次。”蚀海应道。 蚀海在世时与天真大圣只是互闻其名,几乎没什么往来。 蚀海久居南荒无聊,便去中土游玩,以洪蛇的性情,到了中土又怎么可能安分守己,那时蚀海为祸中土,很快便惹来守护人间的江山剑域的惩戒。 剑域主人麾下,八位剑仙之一出手与蚀海相约一战。 结果蚀海大败,拖着重伤之躯逃回南荒,那位剑仙也追杀而至……说到这里赤目皱眉打断:“你是飞升天外又回来的妖族大圣,还敌不过人间的修士么?” 蚀海怪眼一翻:“哪个告诉你,江山剑域的弟子都是普通的人间修士?妖家能飞升后再回来、修家就不能回来么?” 江山剑域主人与驾前八位护法,也和妖族的大圣一样,都是修破天道、又重返故里的至上真仙! 苏景也插口追问:“那摩天宝刹呢?” “宝刹与剑域齐名,自然也有相当的人物。”蚀海不耐烦地应道。 当年蚀海被剑域高人追杀至老巢,就算他有吊命奇术也根本没机会施展,危急时刻天真大圣忽然显身,问那位江山剑域的剑仙:“能不能留他一命?” 那位剑仙自然是北冥剑的主人,闻言摇头:“宗主有令,必杀此獠。你若想救它,须得杀了我。” 天真大圣笑而摇头:“我跟蚀海没交情,犯不着为他杀人。可同为南妖一脉,他被人追到南疆夺命,我又不想看着不管……或者,你等我半月?十五天后,若你家宗主不改成命,你尽管杀他。无论事成与否,九尾狐狸都欠阁下一个人情。” 北冥主人收剑一笑:“还请大圣早去早回。” 天真大圣为一个不认识的蚀海出面;北冥主人则为天真一句话就封剑半月,看似不可思议甚至不可理喻,但仙家行事只在一念之间,出剑也好动法也罢,并非敌人怎样,而是自问:我当如何。 既然问过了自己,做事时候自然简单直接。 天真大圣一去十五天,再回来时剑域宗主座前侍剑童子随行,传谕北冥主人饶过蚀海一命。 剑仙返回中土,蚀海气息奄奄,但还是对天真大圣森然笑道:“你将江山剑域的宗主挫败了?”常理揣度,天真大圣这一去一还,必是挑战江山剑域去了,对方不再诛杀蚀海,必是战败无疑。 不料天真摇了摇头:“充其量,我只能与他同归于尽,胜他无望。不是你想的那回事,你也不必多问了。” 蚀海大圣无暇旁顾,点头道:“有朝一日待我醒来,大恩必做补报。” 天真大圣居然笑了:“等你醒来,我也就许不在了。” “那我便会照顾你家后人。”蚀海实在没有心思去多想,就此施法“入梦”,一场大梦跨越无尽岁月,直到苏景被献祭…… 蚀海在鬼袍了待了几十年,只能算是苟延残喘,说了一会子话便熬不住了,又重返袍袖去沉睡。 苏景催动身形,前飞百里直接来到巨像脚前。 距得近了,再看不清七大圣的面目,但宏山巨刻的气势却扑面而来,让人不能不心生敬畏! 落足于千目蝎子早就开凿好的拜祭之位,苏景心中祷念、恭敬下拜。 每位大圣三次叩首,依诺二十一个头磕过,苏景正想起身,不料冥冥之中忽然一阵笑声传来,不入耳鼓直落于心:“晚辈有心,本座有赏,拿去吧!” 苏景“听”得清楚,就是之前洞府中所见那“千眼老汉”的声音,随即眼前红光一闪,一道三尺妖幡现于身前。 法宝如主人,上面画满了大大小小的眼睛,看上去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只看蝎目就能晓得这幡是邪魔妖道的法器,可妖幡上流转出的气意却平和恬淡,又透出了十足的仙家洒脱。 赤目的红眼睛猛一瞪:“就是这道气息,千目蝎子肚子里的宝物,错不了!这是个什么法术……” 苏景回头摆手:“庄严地方,莫喧哗。” 赤目听话,立刻压低了声音:“你再磕些头吧,没准还能有宝贝。” 第二百六十四章 青甲 苏景还真的继续磕头了。 当然不是贪图宝物,因大圣玦之故,他本就有个“天真传人”的身份,见了专门拜祭大圣之处理当作礼,之前那二十一叩首是替老蝎所拜,现在才是他自己的礼数。 三尸都随本尊一起行礼,赤目明显心不在焉,左顾右盼……直到起身也没再见新宝贝掉下来,不免大失所望,心中觉得千目蝎子是个小气前辈。 礼毕后苏景收好千目幡,先不急以灵元试探,展开双翅向前飞去。这大地沉渊、群山藏于巨涧算得天下奇景,既然有缘得见,总要大概浏览一回。 沉渊死寂,不存丝毫声响,灵识散开也探不到任何生机。 有山、有水,却是一片这正死地,连蚂蚁都没有一只。 景色固然瑰丽,但气势未免太过阴森,飞了一阵苏景便没了兴趣,三个欲望神怪更不喜欢这样的地方,一起闹着回去。苏景正要返程时,不料脸上微微一“烫”,小阴褫突然跳了出来,向着前方直飞而去,一边飞还一边回头对着苏景忽忽叫,招呼他跟来。 苏景不明所以,不过还是跟在小蛇身后,不料接下来竟是一连三天的急掠。 以他们飞遁之快,三天跨越的疆土何其广博,可这沉渊仍未见尽头。而三天前行,苏景也渐渐有了发现:峦中、峰间、岭上古洞座座,入内查看古洞皆空置,但从石上、洞顶留下的痕迹不难看出,洞主人都是巨蝎。 越向前行、蝎洞便越多。到后来抬眼望去,山峦皆如蜂窝,密密麻麻全是蝎子的空巢。 赤目的神情吃惊:“原来住在这里的都是千目蝎子的亲戚?这么大的一窝蝎子……哪里还是‘窝’,干脆就是个国,蝎子国!” 雷动就沉稳多了,眉宇间尽是纳闷:“如此强盛的一族,怎会都死绝了?” 拈花有答案:“没准就一只蝎子,天天换窝。” 议论纷纷之际,众人飞越过一片尤其巍峨的大山,随即三尸异口同声,“啊”地惊呼出口……大山背后仍是山,断山残岳、坍峰塌岭! 山阴背后,一片狼藉! 一眼望不到头的,山岳崩塌后的残骸废墟。而碎石残岭之间数不清的尸体倒伏。 不止蝎子,还有人。身着青色铠甲的战士,乍看上去与普通汉人无异。 许多尸首仍保持着死前姿势,蝎尾的毒刺插入兵勇体内、战士双手陷入蝎子的背甲,似是要将其活活撕裂……又哪还能看不明白,一望无际,远古战场。这山岭中暴发的激战,硬是打塌了、砸毁了重重大山! 蝎子之强自不必说,那些青甲战士能和它们打得如此惨烈,自然也不可能是凡人。 苏景等人落入战场,从眺望全场改作入内详探,很快苏景心里就打了个突。青甲人死前狰狞、由此可见他们皆生了一口尖锐獠牙;有人头盔碎裂,露出了耳朵……六耳。 “头顶上有、有眼。”拈花无意中踢到了一颗人头,头盔脱落开来,此人光头,清晰可见他的天灵顶盖上还生着一只眼! 三尸动作快,随意选了几具青甲尸首、拔剑削发,无一例外的,天灵开目。 这些青甲战士充其量也只能说是像人,但绝不是人。 “当”的一声,金铁交击之响,不算如何响亮,于此时此刻却异常刺耳,几个人循声望去,拈花提着剑,迎上同伴目光,笑得略显尴尬:“本想削头发,心慌、位置没拿捏好,直接削在头盖上了……”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反应过来:“没、没砍进去!” 就算持剑之人不用力,以殷天子的锋利,切入骨头也不见得和切豆腐有什么区别,但拈花那一剑,尸首分毫无伤。 不用问了,青甲之强,远胜今人。 苏景、樊翘和大圣玦内的众多精怪,以前莫说见过,就连听都不曾听说过这六耳三眼、獠牙硬骨的怪族。 容他们流连片刻,十六又忽忽叫着,继续向前飞掠,苏景等人跟随其后。 阴褫有向尸本性,普通尸体它们自然不在意,但此间是旷古战场、亡尸多到无以计数,且大蝎也好、青甲也罢都是不凡之身,阴褫的“感应”也就越发强烈。 有了龙,十六再不可能选夺新尸,不过这也不妨碍它出来玩耍,埋骨地于阴褫而言,和神疆仙域差不多,十六兴高采烈,飞掠之中上下翻腾,若身形再大上个几百倍,也许还真会有些龙腾之意。 战场绵延,山墟无尽,苏景几乎分不清,究竟是两族战士的尸骸倾盖了这千里塌山,还是碎石散岩掩埋了无以计数的尸体! 早已被时间湮灭,或者说从未显于世间的地心恶战,此刻被苏景尽收眼底…… 足足千里、纵穿战场,小阴褫带着众人,从一片“一望无际”,来到另一片“一望无际”:眼前地势陡然塌下了下去。 全无过度,这情形像极了中土与南荒的交界,脚下的地面变成了陡峭悬崖的边缘,再一步跨出,便是百丈沉落。 只是此刻苏景面前,那凹陷之地平坦无比。山不见了,石不见了,就那么宽敞、开阔、平坦得不像样子! 山野地方,仿佛无远弗届的巨谷地面,却比着皇帝老子的金銮殿还要更平整。 落足于“谷地”,低飞急掠,地面上有尸骸、有旌旗、有兵刃,不见蝎子,尽是密密麻麻的青甲大军遗骸……都不曾凸出地面。 所有一切被“平砌于地面”,肉眼可见,但即便俯身去仔细摸索,也觉不出丝毫凹凸或不平。 这里仍算得战场,只是还不曾发生恶战,或者说此间是青甲人的大本营,凶兵无数、正源源不断地往前方输送。 不过这些青甲大军还没来得及入战就被“平砌”了。 苏景心念微动,振翅升临高空,继续向着前方疾飞而去……又是一个千里纵穿,终于被他找到了“谷地”尽头:并无意外的,也是一道直上直下的悬崖。 后方,依旧山势崩乱,坍塌无数,比着谷底前方的战场,地势还要更高得多,且乱石碎岩之间不见有尸首,这里的废墟不像因大战而成,更像是一场剧烈地震后的遗迹。 长长长长的,苏景呼出一口闷气。 三尸一贯觉得苏锵锵笨蛋透顶,但有本尊在的时候,他们三个也从不肯动脑筋,雷动直接问苏景:“想到什么了?” “有个猜测,不知作不作得准。”苏景开口,说出自己的想法:“最前面蝎洞绵延,那里是千目蝎子一族的老巢。忽有一日,青甲人冒了出来,蝎子护巢,立刻开战。” “双方鏖战,打塌了千里雄峰,但青甲有备而来,军力远胜,蝎子危殆了。几近灭族时,又有巅顶巨擘赶来,相助于千目蝎子。” 分不清赤目是为了抬杠还是真的不明白:“有帮手来了,从哪来得这么一说?” 此刻苏景等人正向回飞,脚下是那片“平整”谷底,苏景指了指身下:“青甲军多半是从地下深处源源不断出兵入战,要找他们不是很容易……你翻过蚯蚓么?”苏景忽来无端一问。 问过之后,也不等回答苏景继续道:“小时候住镇上,夏天钓鱼用蚯蚓做饵,找个阴湿地方,掀开铺地的青砖,一般就直接能见到蚯蚓了。” 随即苏景转回话题:“有厉害人物来了,没耐心一个个地洞去钻寻敌人,直接掀开了‘青砖’。” 苏景口中“青砖”,远古时巅顶巨擘面前千里山川! 有人来,抵达青甲怪物一方的战场边缘,动用无边神力,直接掀起了山岭、雄峰、那偌大一片地皮! 青甲无从遁形,跟着倾灭一切的神通降下,整片地方被刹那荡平!尚未入战的浩荡大军悉数毁灭,这才有了如此平整的谷底、有了无数青甲尸骸的“平砌”。 而那片掀起的“地皮”,则直接被荡到谷地后方,真就好像掀地面青砖似的,砖头倒翻、砸在后面的砖上…… 千目蝎若有这样的本事,也不会有前面如此激烈的恶战了。 至于赶来相助蝎子的帮手是谁……千目蝎为七位恩公开山立像。 “天真为首,七大圣!”赤目后知后觉,一声叱喝! 只是猜测,不一定就是事情真相。其实真相是什么,和现在也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对或不对都不重要。 但是“不重要”不代表“不震惊”。 古时候,无边沉渊中,千千万万的巨蝎与来历莫名的青甲凶兵鏖战,后来七个人来了,有人掀开了千里山脉,有人扫荡了无数青甲……时过境迁,呐喊声、哀号声、血肉横飞的搏杀声早已湮灭无踪,可绵延几千里的山墟遗迹犹存、七位大圣高耸巍峨的神像屹立! 七大圣。 苏景的心咚咚直跳。 修行,便是如此了,越是有见识,便越觉得自己浅薄无知;越是修元深厚,便越觉得自己弱不禁风! 七大圣如此强横,江山剑域的剑仙和摩天宝刹的神僧又岂能等闲,可是到了现在,宝刹沉于海底、剑域变作枯冢,大圣也只存于壁画、石像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吓一跳吧 收拾心情,苏景不再逗留,从沉渊回到夺煞之地,又对封闭千目蝎子的尸身之地做过谢礼,这才把千目幡取在手中,一道火元注入其中,仔细探索这件宝物。 既然是前辈赏赐,内中法术禁制自然被抹得一干二净,且大家同为火行修家,妖幡对苏景来说既可立即上手。 没过多久,苏景便收回火元,跟着心念一动,把樊翘从洞天中唤至身前,将手中妖幡递了过去:“前辈的宝物非同凡响,想要发挥威力还得仔细祭炼、认真揣摩。” 樊翘十足吃了一惊:“你……您是要把这宝幡传给我?” “不能算作传,是转赠吧,你心中当感念及蝎子前辈。”苏景笑了笑,实话实说:“我的宝物多,不差这一幢宝幡,你就不同了。” 说完,苏景又把神念一转,左手边呼啦啦的大响传来,宝气冲腾器光缭绕,存放于黑石洞天的宝物尽数取出;右侧则人影幢幢,大圣玦内妖蛮都被唤请出来。 苏景一指自己的宝山,对妖蛮笑道:“大家再一人挑选一件吧。” 这些宝贝都得自大圣识海,当初和苏景一起的入擂妖蛮已经拿过一次,但这几十年下来,大家算是同生共死的交谊,苏景手上有好东西,又怎么会亏待了同伴。 当年一百二十五位妖蛮入溺春大祭,其中五十三人拜入大圣玦,到现在也只剩下三十余人了。 妖蛮大喜,哪还会假惺惺的客气。苏景亲手从“宝山”中选出两柄剑,施法抹掉内中禁制、但保留好剑本身威力,将其赠与三手托付来的两个孩儿:“今日起,我正式教你们练剑。” 三手蛮子都没给孩儿起名字,就叫“小三”“小四”,不过两个娃娃可比他们的爹机灵多了,听说要正式开始学剑,立刻跪倒在地喊师父。 阿嫣小母眉头微皱:“三手说是让小娃拜师,但他也没留下个拜师礼!”说到这里,美目一转,妖精大方得很:“我跟三手也算有交情,就当是孩儿家的长辈,赠山溪乌一份拜师礼吧……我就是,山溪乌,收了吧。” 她直接把自己当成礼物送,群妖起哄苏景失笑。 妖精的玩笑话自是不必放在心上,不过由阿嫣小母、老石头、烈烈儿等人操持着,给小三小四补了个拜师之礼,简单却热闹。 两个小蛮子恭恭敬敬,管苏景叫师父,对三尸则称“大师父、二师父、三师父”,赤目和拈花都乐呵呵的,唯独雷动有些犹豫:“这‘大师父’,听上去好像炒菜的厨子。” 拈花劝他:“反正你也会炒菜,就大师父吧,挺好。” 赤目则给两个小蛮子数道:“参莲子是你们的大师兄,天斗山还有一百头小祸斗,是你们二到一百零一师兄,你俩一个百二、一个百三。” 不料苏景却笑而摇头:“少算了一个。”说话间,他又重新望回樊翘:“三十六年之间,从第五境冲煞直入第八境‘破无量’,应该够资格成为离山真传了。” 樊翘闻言,免不了又是一惊。 惊,且喜。 他能有今日进境,全赖苏景所赐。不过七大天宗也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修破宝瓶境,即可擢升为真传弟子。 这规矩不难解,破宝瓶就意味着大有机会修成元神,而元神境界的修家,即便强若天宗也会视之为“重器”,会多加重视。 苏景就从未把自己当成过“离山弃徒”,自然也把座前侍剑童子看作离山门人,如今樊翘完成第七境修行,且这一趟南荒行走,苏景把樊翘的本心本性看得清清楚楚。 而对樊翘来说,能作真传弟子绝非简单的身份转变,重要的是,从此他便能修习真正的金乌正法。 果然,苏景继续道:“真传弟子的身份,总还要回到离山,按着九祖定下的规矩走个仪式。暂时你还是侍剑童子,待妖国事了回离山后,请掌门人和诸位长老主持,那时你便是真正的离山真传了。不过今天开始,我先传你金乌正法。” 一旁的拈花听得直皱眉,低声问雷动:“苏锵锵自己说得热闹,离山之人根本都不认他,回去就得被乱棍打出来……” 不等问完,雷动就摇头解释:“只要拿下洪吉,便挫败了剥皮妖国侵吞中土的图谋,这是守护中土的大义所在,夺了这道功勋,以前有什么过错也全都抵还了,苏景再回山,照样还是作威作福的小师叔。” 两人交谈声音不大,但苏景照样听了个一清二楚,转回头、伸手一指自己的“宝山”:“这些宝贝,回到天斗山后咱们自家人分一分,剩下的我打算带回离山赠与晚辈。” 雷动天尊眨了眨眼睛,改口:“那就不止是作威作福小师叔,而是人人敬仰饱受爱戴小师叔!” 苏景高兴,赤目勃然大怒…… 如此热闹了一阵,众人都返回洞天,苏景另分出了两段心神,一个去大圣玦授剑,一个去黑石洞天传法,他自己则将记载金乌万象的帛绢取到手上。 有关第五境破煞的修行,三位前辈的注言显现。 第一人冲煞时,还未曾炼化“剑刹天乌”,是以只破气海,中规中矩的修行过去了,甚至他都不晓得金乌正法在第五境中暗藏了一变;第二位前辈,即天乌剑狱的主人,在冲煞之前就开始修炼剑狱,由此气海、识海、心窍全开,留言道:修行一甲子,自忖准备充足,岂料冲煞开三窍,大惊失色,凶险无匹,侥幸侥幸,喜不自胜。 再看师父留言,则简单无比,只有四个字:吓一跳吧? 苏景笑了,修行了这么久,根性不会变,但也不可能总如少年时那般跳脱浮躁,伸手上去,在帛绢注言:嗯,吓了一跳。 这不是给后辈的留言,而是相隔千年,师徒两人的你问、我答。 小心收好帛绢,元吉天都火翼展开,苏景一飞冲天,自精修三十余载的岩腹深处重返天地! 全不理会洞府外的“空空法阵”,苏景飞临高空,心识远远散开,动念急急召唤……几个时辰之后,苏景脸上喜色绽放,身形猛动向着前方飞去。 不久,前方剑鸣清冽,先是北冥、继而丑剑,凌空飞渡重归苏景手中! 名剑有灵,即便被主人遗落,也不容别人捡去,就算阴老、洪吉这等大妖也碰触不得。两柄神剑,数十年中斜插于被遗落之地,静静等候苏景召唤。 今日苏景回归,神剑冲天起、赶来相见! 心中当真升起“老友重逢”般的快乐,苏景的笑容就挂在脸上,一如既往的生动、清透。 收回两剑后,苏景身形一转,重新返回冲煞之地。 按照手札记述,蝎子的护山法阵还有十余年才会收敛威力,但那是“以往而言”,如今地煞消失、老蝎残念完全消散,谁也不敢说外面的阵法还能维持原样,运足整整五十年。 所以苏景不走,至多不就还剩十四年么,他等得起。 洪吉不肯与苏景罢休,苏景又何尝不盼着和他有个彻底了断! 这段时间当然不会无聊闲坐,翻看帛绢,寻找适合自己现在修为的新法术来修炼。 三年之后,天乌剑狱的祭炼终于达到了苏景所想——不是可以结束祭炼,正相反的,真正炼化现在才刚开始,九九剑羽散入黑狱,苏景要将两剑合一、两域并统! 一晃又是十一年过去,千目蝎子的护山阵法不受洞府状况的影响,不过苏景的诸般修行忙忙碌碌,倒也不觉寂寞。 这一天,苏景起身,对三尸笑道:“时候差不多了!”言罢,步步登空、出巢! …… “十年!” 雷霆般的怒吼,自洪吉口中炸起,震得他自己耳鼓嗡嗡。空空世界、不见一人,再如何响亮的叱喝,也只能喊给自己听。 这笔账实在太好算了,命外一甲子只剩十年,朕已经在这见鬼的法术中被困了五十年! 洪吉绝望了,不觉得自己还有命离开。原本努力沉静下来的心思,随着性命一天天的虚度,又复躁动起来。 无以抑制的躁动:不甘、烦闷,还有深深愤怒、不死不休的狂怒! 连先祖都敢夺舍的毒蛇,又岂会拜天信命?可十年前,洪吉真的向天祷告,只要能让他亲手杀掉强仇,宁愿以命还愿……老天爷不理他。 如今性命也只剩下最后十年,洪吉改了自己的愿言:只求一个诛杀强敌的机会,只求一个机会! 只要有这个机会,虽死无憾……又过不久,正狂躁的洪吉忽觉得身周一清,眼前“空空”于毫无征兆中猛然散去,头上有天、脚下有山、身边有手下有同伴,还有、眼前有仇敌,做梦都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的大仇! 棕褐色土地上,苏景悬浮,双脚离地三尺,笑得清透、目光明亮,正望着他们。 三尸各自站于小棺材,跟在本尊身后,不过他们未拔剑,而是每人都在手中攥了块石头……雷动目光空洞、赤目垂暮默然、拈花笑容淡漠,攥着石头的三尸依旧一副宗师气度。 第二百六十六章 我真敢砸 “小妖……好!”见到大仇,洪吉竟不知该如何喝骂,除了那一声“好”,再没别的什么字能宣泄心中憋闷。 大喝声中,洪吉便欲动法,又哪还有什么废话可讲! “我扔了啊!”就在洪吉喊喝的同时,三尸齐齐举起手中的石头,宗师气度崩散无形,摆出的是泼皮无赖要飞砖头的架势。 不过三尸举石之势力不冲着强敌,而是对准脚下的棕褐土地。 “不可!”阴老急声怪叫,制止蛇妖皇帝。其实又哪用阴老提醒,被“空空如也”困了五十年,有什么事情也都想明白了,皇帝再清楚不过,那片棕褐土地万万动不得! 一动,就是五十年的“空空如也”。要是再被困上一次,比起其他人、洪吉能赚上四十年。 “真砸了啊!我可真砸!”拈花平时就是话最多的那个,刚刚才喊一声大不过瘾,现在还继续喊。 洪吉急忙收住法术,同时还把几近疯癫、全不管其它只向着苏景嘶嗥冲上的三寸丁伏图抓在了手中。 苦熬五十年,终于得见大仇。明明近在眼前、可偏又不能动手,洪吉真就觉得自己心肺欲炸! 苏景竟还笑着来劝:“等一会,莫着急。” “别动啊,我真敢砸!”拈花威胁,脸上还维持着宗师的神气、嘴里干脆是泼皮的调调。 妖孽们怕的才不是三尸手中石头,以洪吉、阴老的本领,就算三尸同时砸下一百块石头,他们也能尽数挡住、阻其落地。他们怕的是苏景亮出的态度……拦得住石头,却拦不住苏景伸手向地面一击。 苏景不理洪吉,目光一转望向了小小伏图,笑了:“你疯了?” 伏图尖声怒骂:“妖孽,敢与苍天为敌,死无葬身之地!那把剑哪里来的,那到底是把什么剑!” “真疯了。”苏景应酬了他三个字,又望向阴老:“黄金屋在你手上?”他记得清楚,黄金屋是为了狙击这老妖时扔出去的。 虽也是出自江山剑域,但和丑剑、北冥不同,黄金屋是“炼丹之剑”,天无常丹成形时它的灵性尽归仙丹,之后谁都能将它拿去归为己用。 果然,阴老点头大方承认,随后冷笑道:“被打得抱头鼠窜、为保命丢出的宝贝,现在还想再要回去么?” 苏景才不怒,应道:“在你那里我就放心了,没丢就成。” 阴老冷哼一声,换过话题:“小妖,上次我等猝不及防,被你逃入地洞,这次你再也休想……于此间争斗,大不了大家一起被困五十年,如此往复。说破天也不过是比一比谁的性命更长!你当本座真的忌惮你么。” 苏景笑了:“那你动手啊。” “我可真敢砸!”拈花及时喊喝,还是那一句,威风凛凛。 苏景这边对空空法术有两重准备,一是他在冲煞地留了一团火;另则千目蝎传下的妖幡在手。不过金乌万巢或者千目幡能不能破得掉老蝎的守山阵法,这是谁都说不好的事情。 而阴老言辞硬朗,可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哪会真动手,一困就是五十年,又有谁愿意找这个别扭。 “姓苏的,”洪吉竭力压住心中愤恨,沉声开口:“此地禁法碍手碍脚……” 正说到这里,不料拈花神君猛断喝:“看你最不顺眼,再敢多说一个字,我便砸!” 三尸心意相通,雷动与赤目同声帮腔,对洪吉道:“他可真敢砸!” 洪吉双眼血丝密布,红得堪比赤目。但心中也当真忌惮浑人会发了性子,只剩十年寿元,哪还禁得起那见鬼法术!洪吉一时间不敢再出声,气得额头上的青筋都鼓鼓绷起。 苏景爱看皇帝这个样子,笑呵呵地端详了一会,忽然动翅,飘身至皇帝身前三尺,与之四目相对:“走吧,你去选个清静地方!归窍大阵时你不就想与我堂堂一战么,今天是你忌日,我遂你愿。” 本就是要有一个了断了!三尸攥石头纯粹是欺负人图个心里高兴。 妖风一转洪吉向外便走,阴老紧随其后,两个妖首一动,其他妖孽齐动。 苏景甚至都不曾撤出敌阵,始终缀于皇帝身边三尺处。 三尸飞出老远,才百般不舍地把手中石头扔掉、拔剑! 疾飞如电,直直飞离数百里,直到确定法术再不会波及到棕褐土地时,洪吉手悄然一松。一直被攥在手中的伏图得脱桎梏,立刻厉啸一声……他手中射出的乌黑玄光,比着口中喊喝还要更快得多。 苏景没去偷袭敌人就算客气了,又哪会中这样的暗算,弹指一道阳火闪出,轻轻松松噬灭乌光后,其势不停逆冲至伏图身前。 伏图身小、动作着实灵活,立刻向旁边躲闪,不料“火蛇”似是早就料到他会如此,也随之一转,稳稳将其追上,跟着火蛇又古怪一扭,化为七道小小火环,把伏图从头到脚都死死箍住。 哪有他挣扎余地,伏图怪叫一声,摔落地面,连动都动不得。 以伏图现在的状况,降服他算不得什么本事,于黑石洞天中凝神观战樊翘却轻轻喝了声:“好!” 先凝剑形破掉敌人的法术;再起游丝追查敌人的气机,伏图动、他的气机先动,所以阳火料敌于先;又化做七巧连环,落枷、锁脉!苏景打出一道阳火,看似平淡无奇,实则纳藏三变,敌人这才束手就擒。 樊翘这一声“好”,赞的是苏景运用阳火之巧。 老蝎洞府五十年精修,数段心神分立施展不同法术,苏景修的就是这个“巧”字!一千斤的力气挥舞一千斤的大锤,算得勇猛强悍,却还不是极致……一千斤的力气,将八百斤的大锤耍弄成一根绣花针,这才是苏景所求! 坐拥大力不是目的,运用大力才是。 大圣玦中也不乏眼力高强之辈,樊翘喝“好”时,妖蛮们也出声喝彩,不过他们的性情粗犷,喊声可比樊翘大得多了。 降服伏图不过刹那间事,苏景问洪吉:“不是说好堂堂一战么?偷袭无聊的。” 洪吉不理会苏景,妖风陡起直冲高空,同时开声传令麾下妖孽:“结阵!” 万岁爷的心腹高手尽丧于归窍大阵,自皇城中征调的第二批精锐也死于八祖剑符,现在待在身边这些人是临时从剥皮南隅征调来的,实力远不如他以往的手下,但有一道合击阵法还算犀利。 苏景神念一转,顷刻妖风大作,樊翘与大圣玦中的妖蛮一并显身! 众人早都得了苏景吩咐,显身后并不理会妖皇的阵仗,全都集结到三尸身后。雷动手抚长剑,神情高远言声缥缈,对阴老道:“爷爷们陪你玩!” 双方阵势拉开,再清楚不过:三尸对阴老、大圣玦妖蛮对天追地摄;苏景自己对付洪吉和他的妖阵……唯独侍剑童子樊翘,孤零零地站在一旁,平时负于背后的水火双剑暂时收入乾坤囊,换做了蝎子前辈赠与的千目幡。 樊翘面带微笑,饶有兴趣看看阴老这边,又看看妖皇那边,最后还是把目光落回到阴老身上,翻手将背后的千目幡解下,动作平平淡淡,全无妖家一咒法宝冲天的气势,倒更像个赶路之人取伞遮雨。 宝幡在手,樊翘似是想要开口,可还不等出声,拈花就笑道:“不必了。” 樊翘皱了下眉头,没说什么,又将千目幡插回背上。 就在这片刻功夫里,妖皇麾下高手已经结成大阵,妖势冲腾!苏景一改平时做派,只看却不动,由得对方从容结阵。 妖阵就此施展,同时连串轰雷响彻云霄……高空之上,洪吉做法,双手猛挥,三百一十一道雷光洒下! 洪吉之敌,不过一个苏景,又何须三百一十一道惊雷? 苏景凝身不动,因为道道雷霆,无一向他击来。 洪吉手下,有三百一十一个妖孽追随——妖皇猛击,打得竟然是自己人。 自剥皮国追随皇帝而来的妖怪,正凝神施阵、目光、五感、妖识直至阵灵皆落于苏景一人,又怎么可能会想到自家万岁突施辣手,全无防备之中,身体直接被雷霆打碎。 三百余妖卫无一幸免,而躯壳碎裂,魂魄却无法遁入轮回,悉数为雷霆所摄……被困于空空世界时,洪吉精修的就是这一道法术:夺横死妖魂于雷霆,魄蕴雷中、灵动天击! 本就存了试炼之心,见敌人施展邪门法术,苏景非但不惊,反而更兴奋了些,抬头对高高在上的洪吉笑道:“佩服。” 洪吉怒笑隆隆:“苏小妖,你可知,朕只剩下十年性命了!适才你只要再惊动那古怪法阵一次,朕便会枯死其中!可笑你却跑这里来和我硬拼一场……他们是我的手下,哪个敢比我活得更长?现在被我碎身摄魂,死得正好!” 苏景笑了笑,神情、语气皆不存分毫意外:“中我神符,你只剩一甲子的性命,我早就晓得,不过五十年一场精修,我总得找人做一次试炼。动手吧,我等得厌烦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雷即云,一指劫 再没有只言片语,洪吉身形微晃、不见。 那三百一十一道被厉摄为雷魄的妖魂,也随皇帝一起消失。 天地之间遽然窒闷。仿佛暴雨前夕,空气粘稠到无法呼吸,从花草虫豸到游鱼飞鸟,这世上生命不得不于此刻屏息……眨眼后,风乍起、乌云显! 三百一十一道乌云。 突兀跃出天地间,自四面八方将苏景置身之处团团包裹。 妖魂化为雷魄,雷魄蕴于闪电,由此狂雷闪电已活、化形、结云。 再不是云中绽奔雷,那云、即雷。 乌云便是雷霆! 当它们进入视线时,奔雷之威已然绽放、及身。 洪吉融身雷阵,三一一重云雷,每一重都有他,但哪一重都不是他…… 不见强光,只闻巨响,数百轰雷同瞬绽放时荡起的贲烈巨响! 而滚滚黑云之间,一道金红光芒分外醒目,阳火淬炼而成的明锐五感洞察危机,于妖雷扫荡之前刹那,苏景已经拔身而起,堪堪避过这群雷一斩。 雷千丈,灭四方。 火一线,冲天起。 奔雷过。苏景先前置身的小丘安然无恙,丘上有草木,树上藏着鸟雀草间趴伏虫蚁,一切都维持原样,那恶雷的扫荡,似乎不比一阵清风跟强。可是当真的山风再拂过,山丘随之一震,暴散了。化为齑粉、消于无形,再没了什么冲鸟草木山石小丘,这方圆数里所有一切,连丁点存在过的痕迹都不曾留下;乌云散。绽放一击,云雷就此消弭,溶于空气……只才弹指安宁!云雷重现、再次将冲于天空的苏景围住。 雷有魄,它们是活的,甚至无需洪吉动念指挥,它们便会追上敌人!这世上还有人能逃得比雷还快么?! 这次苏景逃不开了。 第一声巨响未落,第二道轰雷又起。 第一次雷亟于地,除乌云笼罩范围之内,妖法威力不曾波及寸草;第二次奔雷在天,那毁灭之力却荡起滚滚威压,肉眼可见空气掀起、似惊涛巨浪横扫四方! 又一次,雷过、乌云散,半空里苏景消失不见……却多出一座森然黑狱! 苏景遁入剑狱,硬碰硬,挡下妖皇一击。 只听洪吉一声咆哮,云雷又复狂涌而至,轰轰巨响挣裂天空;冥冥中一声清冽剑鸣,剑狱飞旋,熊熊烈火反卷云雷,剑势初绽! 一击、一散,一聚、再一击,如此三五次后,云雷阵势陡变,再不消隐离去,三百一十一道云雷,化作三百一十一道乌环,将剑狱死死包裹……原本清朗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变得阴暗沉重,真有千里黑云聚拢而来,千百道紫弧绽放,不停汇入云雷乌环:以法术接连天威,以妖家雷魄勾动九霄真雷,妖皇洪吉借力于苍穹! 雷动如噬,猛攻剑狱。 剑狱急急颤抖、摇摇欲坠,站在莲池石桥上的苏景轻咤:“守狱!”跪于他面前的十七罪人,身上枷锁崩碎,或叫或笑着,有的一头撞入墙中,有的纵身投入莲池:死罪之身、融于黑狱,顷刻中剑狱戾气猛增,颤抖平稳许多。 而苏景叱喝不停,又是一声:“绽起!” 重新祭炼过的剑狱,苏景为它新添了九十九道剑窍,每一窍纳一羽……金光迸现! 九九剑羽冲天去,汇聚做一道锐利长虹,飞出剑狱直击苍穹! 天顶上千里乌云顿时被剑羽击穿,破开数里大洞。 阳光倾泻而下,灿灿笼罩于天乌剑狱。 阳火之势暴涨,剑狱彻底稳定,烈烈鸣啸之中剑气璀璨激射,绞断乌环、对斩狂雷;九九剑羽继续四散飘零,将天顶乌云层层割裂! 妖家雷法能借来九霄雷火,金乌门下的好剑也自有骄阳呼应! 妖皇驱雷阵、苏景掌剑狱,于半空里滚滚相斗…… 另一边也激斗正酣。 大圣玦妖蛮或飞天或遁地,与天追地摄斗得如火如荼。阴老真要动用全部实力,只凭三十多个妖蛮绝无法应付,但老妖只是来帮忙的,自然犯不着把自己的家底全都带出来,自狐地铩羽而归后,他遣散了大部分手下;雷动天尊报菜名、赤目真人唤宝贝、拈花神君想美人,浑不成体统的“剑诀”一声比着一声更响亮,三尸剑阵行转得风生水起,老妖则放出黑金蜈蚣,双方缠斗一处。 打得时间稍长三尸便稳稳占到了上风。 苏景破境,三尸气力再涨、剑阵威力与逃亡时不可同日而语,再加上三个不死之身、随时找机会同归于尽的无赖打法,阴老应付起来实在狼狈不堪…… 而反观老妖,在和三尸这等疯狂敌人相斗,他却不能专心以对:老头子始终分出了一份心神,牵系于樊翘身上…… 阴老没见过樊翘。 樊翘修习金乌正法之后,特意修炼了一道敛气藏意的法门,施展之下,阴老根本看不出他现在的境界。 看不出境界,但阴老能辨出樊翘的宝幡、与那棕褐地诡怪法术同出一脉。 苏姓小妖逃入棕褐地、藏身五十年后大家再见面,他身边多出了个神气活现的老爷爷,手里拿着件流露着诡怪气机的宝贝——阴老哪能不怀疑,那个“老神仙”莫不就是棕褐土地的宗主老怪? 阴老不知棕褐地是什么地方,可只凭“空空法术”就晓得对方也是不得了的人物,哪敢不防备些。 摆弄下千目幡,然后不出手就站在一边看着,这主意是樊翘自己想出来的,很是得了苏景的夸奖…… 天空之中,云雷与剑狱平分秋色,暂时是个旗鼓相当的局面,但纠缠一阵后,洪吉法术再变,奈何不了天乌剑狱的乌环云雷忽然崩散而去。 不再是消失不见,而是化归云形、仿佛受惊鱼群似的四散远逸。 妖皇的气机仍在,并非逃走,苏景也暂时收敛法术,剑羽回归黑狱,凝神、蓄势。 充其量半盏茶的功夫,八方云动! 清晰可见,一道道天地自然酿就浓黑乌云,由洪吉的云雷牵引着,从天角尽头各个方向,向着剑狱所在之处汇聚而来。 数百雷魄,请来无尽黑云! 三五个呼吸过后,重重乌云并拢,一层又一层,压满于剑狱顶上的天空。 剑狱旋转渐缓,凝结四周的烈火不涨、但越发纯透、金红颜色如有实质!苏景仍在莲池石桥上,昂首望着天空上如墨黑云,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墨云飞来、催顶,便再也不动了,似是凝固了…… 云静,天却惊了。目光不可见,灵识却能探知,无以形容的躁动,从云到天,再从天到地! 突然间,一道紫弧蜿蜒,并未击打剑狱,只是自黑云见穿梭闪过。 一道紫弧之后,十条、百条、千条、无数雷霆蕴起,于乌云之中疯狂闪烁,此刻云亦动,隆隆掀荡、滚滚翻涌。洪吉的声音自云中传来:“小妖,受死。” 出奇平静,四个字中完全没有语气。 话音落,强光迸裂,重重墨云翻滚开来,一根手指。 云中所有雷霆,凝结而成的一根手指;气机尽牵于剑狱,将这战场尽纳掌握的一根手指。 雷寂灭,一指劫。 洪吉天雷妖法的极致,这一指,就是他毕生的修持! 大圣玦并非彻底清空,小阴褫还在“驯龙”,当那雷霆之指显于乌云中,十六周身鳞片乍起,急忙飞入龙耳,随即巨龙如蟒蛇般盘身,龙颈高昂巨口大张……愤怒因畏惧而来,戒备因惊悸而起! 雷霆之指缓慢、几乎是一寸寸的向下碾压,但指下剑狱却避无可避,苏景昂头眺望,双眸被雷光映得雪亮,眉峰一挑、脸上不见惊惧,反倒浓浓兴奋,跟着轰的一声、周身阳火绽放。 一道气路,凝出一道金红长索,一千四百四十一道火蛇蜿蜒而去,射入剑狱个个角落,九九剑羽飘起身边,围住主人急急颤动。 阳火精元滚荡开来,自苏景流入剑狱,再于剑狱返于主人。人即狱,狱为人,苏景入主,真正融身于剑! 乌云层层沉降,雷劫一指按下的越来越快,苏景神念转动,剑狱顶封撤散,竟不作结护,放任那一指探入、压向苏景。 苏景的眼睛却愈发明亮了,举臂、扬手、探指,左手食指! 天上一指,粗逾百丈。 苏景一指,再也平常不过。 一息过后,两指相抵。 没有贲烈巨响,不见强风四散,悄无声息的,抵住了。 静。 天指之中雷光灿烂,凝聚八方雷云的磅礴之力;苏景身周火蛇妖娆,一座烈火世界与一道纯烈火煞的澎湃真元。但无论雷霆还是阳火,行转之中都不存丝毫声音,巨力相较、却是死般寂静。 相持。 不过三个呼吸的时间,于洪吉、于苏景,却仿佛漫长过三十甲子。 忽然剑狱一震,缓而又缓、沉降了一尺。 苏景岿然不动,手指牢牢抵住雷霆天指。 剑狱再震、再沉,这一次沉降了三尺。 第三震,剑狱沉降七尺。 第四震,就再止不住颓势,被天上那根手指压着,轰轰烈烈砸向地面。 闷声巨响、土石迸溅,剑狱被碾入大地。 天指不停,剑狱深深入土…… 洪吉隐身于乌云中,面色凶戾目光如血,但那天雷一指湮灭了视线,他看不到剑狱中苏景的情形:苏景动了。 右手拔剑,北冥。 剑抵上、左手手指撤回。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三年之内,拆匾除碑 又一次猛震。 震的不再是剑狱,而是雷霆天指。 洪吉面现痛楚。 苏景抵不过雷霆一指,并非气力不够,而是气劲之中锐意未满。黑狱为剑、金羽为剑,但仍不足凝成苏景所需之“锐”,所以他又出第三剑! 剑狱止住下坠之势。 又是三息相持,剑狱动了,旋转之中缓缓上升。 一层锐意相助,无异平添巨力。胜劣之势逆转,苏景进而雷指退,不到盏茶功夫,苏景挟三剑重返地面,惹来一片喝彩……三尸、妖蛮全都陷于厮杀,但哪怕身边恶斗再激烈百倍,也耽误不了他们的快活与欢呼! 欢呼声未落,天上乌云中妖皇一声大吼:“断!”剑狱中苏景一字叱咤:“崩!” 妖皇“断”的是自己,头盖半掀、左目崩碎,自左胸至右肋血肉模糊、伤口狰狞深可见骨,五内几乎都要滚落出来,还有一条右臂炸碎得彻彻底底。 自断妖身,以毕生苦修祭炼而得的灵性血肉,唤请游散于天地间的恶力凶元入战,雷指暴涨,威力猛扩;金乌辨真,妖皇气机尽落入苏景洞察,管你请天唤地招神引鬼,我自一剑以崩! 没有想象中的轰鸣巨啸,充其量,只是砸碎了一只瓷瓶的动静,可溅起的瓷渣却崩进所有妖蛮的耳鼓深处,扎耳、更扎心;不见寻常神通对抗巨力四散、恶风席卷,正正相反的,当洪吉断妖身苏景一剑崩,雷指与北冥那相抵一点,是在吸敛……吸敛空气、吸敛光芒、甚至吸敛另个战场上正回荡的层层妖力,凭空那一个漩,吞得众人身前只剩一个空! 乌云崩散、雷指崩散,洪吉长声惨嚎着摔落云端;北冥脱手、剑狱脱身,苏景哇呀怪叫着跌坐地面。 妖力神通、火元剑法的对抗,法术而言,大家不分胜负。 洪吉与苏景的拼杀,得失以论,洪吉惨败苏景稳胜……洪吉是以数百手下和自己的血肉身躯换来的厉法,此刻手下尽丧他自己也伤势奇重;苏景的剑都经重新祭炼、他自己也早都纯属掌握“一剑崩”的绽力法门,剑不损身无伤,只是大力奔涌让他气血翻涌、暂告失力。 但洪吉的痛苦哀号中,竟还带有一丝兴奋之意! 因苏景有片刻失力。这个时候,一个不能动的人动了。 被阳火落锁、躺在地上连恶骂之力都不存的三寸丁,突然崩碎火枷,于数十丈外、双臂遥向着苏景猛力一张。 身体瘦小的可笑,但他的玄法神奇且庄严! 旁人看来,一切未变,伏图只是虚张声势;苏景眼中,天沉地黯,整座世界化为乌有,只剩无尽黑色……纯透到无以复加,甚至几近神圣的黑、暗! 伏图眼中哪还有一丝疯狂,他正笑得浅淡、笑得从容,声音传入苏景耳中:“你太小看我了。听话,莫再挣扎。你将死,但身死刹那,即为真生刹那,我送你大好……礼啊!” 剑光绽起,黑暗破碎,三寸丁凄厉惨叫。 苏景力气未复,但他的第“十一魂”早就蓄势以待! 阳火与三这三那诀的铸炼,屠晚更胜从前,无需长剑相附,直接以剑魂之态遁出体外,犀利一斩! 而五十年时刻不停的淬炼,屠晚对苏景的“认可”也更重了些,若是以前见了三寸丁,又哪轮得到苏景出手,但今日大战前后,剑魂都以苏景为念,不让动时便不动,需它相助时立刻绽起一剑! 又何止屠晚。 说好“堂堂一战”的,他们居然偷袭?苏景想都不想,理直气壮地骂一声“无耻”,六合青龙十三煞将外加一条领着朱红大龙的小阴褫全被他扔了出去,只可惜现在苏景还没力气,否则剑狱剑羽北冥丑剑骨金乌影金乌红鹤、外加这些年精修有成的金风阳火妙法就跟着一股脑地上去了。 就算没有那些法术剑术,中了屠晚一剑的伏图,又哪还禁得住那些尸煞猛攻,当即被打得黑烟四散,身形一小再小。 伏图想不通,那把剑怎么可能复原、甚至比着原来还要更犀利得多;洪吉失魂落魄,本以为雷魄之法足以降服小妖,再加上伏图策应稳操胜券,想不到竟还是败了……苏姓小妖这次真的是堂堂一战,朕竟败了,一败涂地! 本以为只剩十年寿元,只求与小妖凶狠一战,虽死亦不足惜,大不了慷慨赴死。可是洪吉自己也不曾料到的,惨败之际,经无论如何也“慷慨”不起来了:还能活十年啊,三千余天,好长时间,好多事情可以做,更要紧的……也许能在找到续命的办法呢?又或者……还能找到报仇的机会? 朕在剥皮城内还有一座凶猛阵法,阵法不可移动,但若能把小妖引入京师去呢? 朕在北疆前线还有心腹掌控的大军,若能挥师北上,快快杀过去……灵秀世界,未必没有神奇之术可供续命! 转念只在眨眼之间,洪吉怕死、想活!伏图那边惨叫正响亮,妖皇已然催动遁法,拔身而逃! 苏景失力、尸煞不够灵活,屠晚专注伏图,妖蛮正与敌人纠缠,小阴褫更是指望不上,暂时没人去管洪吉。而妖皇遁法诡怪,身形一动化作千百道铁灰烟气,四散而去。 三两个呼吸过后,苏景一跃纵起,根本不把洪吉遁走放在心里似的,招手收回一众尸煞,望向伏图:“趁还有命,聊上几句?” 冲煞之后苏景在原地逗留十几年,都不曾抽出几天去捣毁巨灵尸身,就是因为那尸身一灭伏图便会死,苏景还有事情问他。 此刻伏图比着一只蚊子也大不了多少,喘息声却比着三丈风箱还要更粗重,片刻、勉力调匀气息,抬头迎上苏景的目光,语气竟还是平静的:“聊也没用,你不肯跟我走,没法亲眼去看,再怎么说也不会明白。” 说到这里,伏图忽然面色凄厉,声音无比怨毒,平静顷刻变作疯狂,嘶哑吼叫:“小妖,逆神而行,必当死无葬身之地,死前受剥皮、噬肉、拆骨之苦,魂飞魄散永无轮回!不止你一个,还有你熟络的、你认识的、你见过的所有人……” 诅咒至此,体内嘭的一声怪响传来,小小伏图竟引元***,化为小小一摊灰烬。 气机消散,真的死掉了。 狂信之人,全无道理可讲,苏景皱了下眉头,但也不见太多失望神情,伏图会如此也算是苏景的意料之一。仍不想着去追皇帝,他又转头,望向还在和三尸、妖蛮们苦斗的阴老。 妖皇逃了、伏图死了,阴老这个帮手早就没了战意,可身陷三尸剑阵,哪里是他想逃就能逃得掉的。 “还请罢手,老朽有话说!”阴老开口,这一仗又如何能再打下去。 “好!” “不打了。” “早就不想打了,累死我了。” 不等苏景说话,三尸就同时出声,兴高采烈地答应了阴老请求……待阴老微一敛势,三尸手上的剑耍得一下子快了几倍,剑剑都向着老头子要害招呼。 有什么样的本尊就有什么样的分身,阴老立刻被打得手忙脚乱。 还是苏景笑道:“暂请三位神君收手,待说上几句话再打不迟。” 三尸听苏景的,各自收剑向后跃开,阴老这次学乖了,不敢丝毫放松,直到确定敌人真的收手,他才收起法术,同时口中一声尖啸,天追地摄皆罢斗,天地间猛地安静下来。 “黄金屋,还有蜃玉。”苏景先不废话,张口讨要自己的东西。 阴老不存丝毫犹豫,一拍吞天囊,将以前收去的两件宝物归还原主:“我与阁下本无仇怨,只因受了洪吉挑拨,才蹚进了这趟浑水中。好在阁下并无损伤,我那些鸟儿蜥儿也不提了,不如就此……” 苏景摇头打断:“是啊,无冤无仇的,我被你追杀了千万里,落入棕褐土地前,我身上有几处重伤拜你所赐……”说着,苏景算了算,伸一只手、手指摊开:“五处!” 其实他想不起来,随口胡说的。 阴老皱眉,琢磨着应该没那么多,可他也不记得了:“伤及阁下实属误会,老朽定当补偿。”说话间伸手入囊取出几件法器。 老头子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的东西也算不错,可苏景最不缺的就是法器宝物,不等他在开口苏景就笑了:“当初您老万里追杀,我说莫追了你可会听?一样的道理,今日补偿,也不是你说了能算的。想要化敌为友不是不能,但须得依我一事。” 说着,苏景抬手,掌心处白玉莹润,大圣点将玦亮出! 老妖认得出这令牌,当即面色一变,声音变得森冷了:“你是要我拜奉大圣玦?此事万万不能!” 苏景才不会多劝一句,但也没再动法强攻,收回令牌后居然摆了摆手:“那你走吧。”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便宜之事,阴老愣了下,沉声追问:“你究竟意欲何为?” “三年之内,毁你洞府、拆匾除碑,南荒之中再没你这一脉了,速速回去料理后事吧。”苏景不曾绽放气势,可离山上下来的小师叔,早已养出了一份气度,他口中一个字,便是一根天锥钉入大地! 第二百六十九章 青衣 阴老深吸了一口气,似是想说话,身形却突然一震飞天而去。 他弄了个“指东打西”,苏景却全无反应。真的不追,站在原地昂首仰望。 阴老置身于安全处,这才冷声笑道:“我本有意化敌为友,可你相逼太甚!谈无可谈……” 苏景忽然扬手……然后摆了摆手:“那就无需谈了,总有相见之日。” 阴老后面的话被憋在肚子里,一声闷哼转头就走。 三尸围拢到苏景身前:“真的不追了?吓他几句就算了?” “不会。”苏景摇头。 拈花更纳闷了:“那你放他走?” “大师娘的伤势应该早已痊愈,那么多年住在光明顶山腹,又在天斗山疗伤许久,怕是很闷了……我是这么想的,一来,今天是稳胜之局但伤亡难免,不如在这里留下点事情,等咱回去之后,请上大师娘、裘婆婆、霍老大两口子,再带上小裘老黑大小乌鸦他们,风风光光地再回南荒转一圈。”说话时苏景的眼睛简直在放光。 回想前阵惶惶逃命,再想一想不久之后大张旗鼓地回来,苏景没法说的那么高兴。 说完,想了片刻,苏景又补充:“最好再请上尘霄生师兄,还有齐凤国不是也有离山长老么,咱全都叫上……”说到这里,脸上已经笑得开了花。 这时候烈烈儿开口,问苏景:“皇帝呢?为何也不追?” “追啊,当然要追!就是为了追才先放他逃一阵的。他追了咱们千万里,也该咱们追一追他了!”苏景如实回答,总也得让洪吉尝一尝惶惶奔命、逃生无路的滋味。 你给我什么,我便还你什么。苏景从来不怕麻烦。 破境之后五感明锐暴增,苏景信心满满,凭妖皇现在的状况,断逃不过他的追踪! “他会逃回国,但是他进不得狐地,得兜个大大的圈子,咱们就近便多了……不是想回剥皮国么?就在他看得见自己疆土的时候斩杀他。”苏景说得兴高采烈,三尸、樊翘、众妖蛮则面面相觑。 人人都知道苏景心机多变,见他不问洪吉逃窜在前、任由阴老离去在后,大家还道他又准备图谋什么、所以转动心思,哪承想……他是为了玩? 这“苏小妖”真是为了玩! 连雷动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是好,眨眨眼睛、咳嗽一声,转开了话题:“那现在咱干啥?” “毁尸。”苏景早有打算,屠晚如此愤恨那巨灵尸首,苏景要遂神剑心愿。 不管怎么说,刚刚拿下一场痛快大胜总是不会错的,除了小蛇回大圣玦继续“驯龙”,其他人都不回洞天,腾起云驾绽起妖威,大摇大摆向着巨灵尸身之处飞去。 正飞纵时,拈花忽然想起一件事:“苏锵锵,你怎么知道妖皇挨了最后一张剑符后只剩一甲子性命?” 苏景摇头:“我不知道啊。” 拈花纳闷:“你不知道?” “不知道,他自己不说,我又怎么可能提前晓得。” 拈花把眼睛瞪得老大:“那你说你知道?” “妖皇说他只有十年命时,再被困一次就再出不来时,可把我气坏了。”苏景瞪眼,旋即又笑了起来:“可他说这事,不就是为了气我么,咱生气也不能让他看出来……我说我知道是蒙他。话说回来,要不是因为他气我,我就让他死个痛快了。” 这次三尸、樊翘等人都笑了,这才是苏景,果然是苏景! 两地相去不远,两天之后苏景赶到地方,此处黑暗已破,远远就看到那巨大的黑色尸体坐嵌于山峰。 几近散碎、靠着背后大山支持才勉强维持形状,绝无法再重新复活,且尸身中藏蕴的灵性也因屠晚上一次狂斩猛刺而消散殆尽,如今它只是一坨腐烂不了的死肉罢了,可众人再次见它,依旧觉得触目惊心。 又向前疾飞一阵,堪堪接近巨灵尸身时,不料一个声音突然想起于众人耳中:“你们是什么人?” 声音清晰、东土汉家江南口音。 随着问话声响起,众人才发觉,巨山脚下还有一个青衣人,背向苏景一行,正负着双手、抬头打量山岳中的巨灵尸体,问话时头也不回。 苏景一惊非同小可!金乌锤炼的目光、五感何其敏锐,但对方就在百丈之外,若非主动开口,自己都未能察觉他的存在! 青衣人的气机、气势,完完全全与天地、自然相融。站在山岩上,他便是石头;坐在树桠间,他便是绿叶。哪怕独立于大漠,他也是一粒沙子……他不是沙,但任谁都会把他当成沙,就是那么“理所当然”。 不是什么幻形法术,青衣人就那么轻松站于原地,你能看得到他,却不会以为他在。 非神通隐遁,而是玄机所致。 众人立刻止住云驾,心中暗生戒备。苏景开口反问:“阁下又是何人?” 神识扫过,青衣人身上全无墨灵信徒那份惹人生厌的气息,但这也做不得准,高深修家能将“墨修持”完好遮掩,离山任夺便是一例,以剑魂之明锐,都不曾对任夺发难。 至于白狗涧的墨灵童、妖国中的国师、伏图等人,他们根本都不曾遮蔽自己修持,屠晚自然见一个斩一个。 青衣人转回身,三十出头的年纪,面白无须、五官平凡,一道暗红伤疤自左眼角起一路向下蔓延,过颊、过腮、过颈、一直隐没衣领之内,不知长几许。 青衣人打量着来人,苏景和妖蛮他一扫而过,倒是三尸让他目光停留许久。三尸的不凡之处,不是谁都能一眼就看出的。 过一阵,他回答苏景:“我的名字,听过后会死,还要问么?” 不等苏景回答,他身后三个最不怕死之人,就同时冷哂、跨上一步,雷动道:“你是何人、姓甚名谁、为何会在此,说明白吧。” 赤目接口:“我们兄弟倒真想看一看,知道你的名字,会死几次。” 话都被两位哥哥说了,拈花只好没话找话,埋怨青衣:“就是幽冥地府的猛鬼王爷没你这霸道规矩。” “你们三个难杀,他却易死。”青衣人转目望向苏景,说完,他对苏景笑了笑,全无敌意,面贯伤痕也不显狰狞。 “忽”的一声轻响,苏景身周赤炎暴涨、剑狱跃顶急旋转、九九剑羽飘零结域! 身边众人吃一惊,都道青衣人暗施偷袭了,齐齐叱咤一声,三尸拔剑结阵妖蛮纵法凝势,只等苏景一声令下便蜂拥攻上。 苏景自己更吃惊!青衣人根本未动法、又何谈偷袭……他只是笑了一下。 护身火、防身剑,皆因青衣那一笑中暗藏的杀意被激发!不经思索、本能而为。 青衣本欲报名、杀人了,但一见苏景的赤炎,眉峰一挑、口中换了言辞:“阳火?陆角八门下,他还有弟子传承么?” “正是。阁下识得先师?” “退下!”青衣人突兀开口冷喝,声色俱厉!与此同时苏景也察觉,西北远方,几道凛冽威势绽放,欲向苏景扑来! 不是妖家威严,而是修家,邪修魔徒的气焰。 只因苏景应了与陆角的师徒身份,他们便欲动手。但随青衣一声叱咤,那些人又收敛了威风。 不过他们不再隐藏身形,七道青色云驾显于西北,云驾中人冷冷盯住苏景,目光阴冷、敌意彰显。 而后青衣人伸手,按在了自己的左眼角,跟着手指下划,缓缓摸过自己的伤痕,忽然大笑起来,转身欲走。 “阁下与先师恩怨、与这巨灵的干系,还请说清楚。”苏景开口。 “我和这巨灵?看一看罢了,没有半点干系。”青衣人说着,向前迈出一步,脚落地,身形竟变得“透明”了,正午时分艳阳高照,洒落在他身上的阳光,至少有三成都穿过他的身体,“倒是你们离山弟子……”几个字,青衣第二步跨出,愈发透明,苏景众人甚至能透过他的身体看到花草、山石。 “……有人从这些怪物身上得了好处啊!”最后一句话说完,青衣第三步踏出,整个人也消失不见。 他只答苏景第二问,不曾理会第一问。 青衣消失,西北方向的云驾也缓缓向后退去,不久后加快速度飞掠离开,转眼消失不见。 莫说苏景,就连三尸和妖蛮都能看出青衣与陆角有深仇大恨,但他并未立刻诛杀苏景,行止着实古怪。 苏景也想不出其中的玄机,想不通便不想了,传承了师父的衣钵,同时也接下了他老人家生前的恩怨,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将来青衣人要报仇,苏景接着便是,至于其他又何须理会! 跟着剑魂出“鞘”,苏景也催动阳火,两个“屠晚”合力,将那墨色巨灵斩碎、炼化,直到其化作青烟、随风飘散再无痕迹,众人这才离开。 一边追查着洪吉逃亡时留下的痕迹,苏景一路向北,五天之后,不承想又遇到了阴老。 当然不是偶遇,已经离开的阴老,特意返回来找他们。 见面之下,阴老开门见山:“除了拜入大圣玦,可还有其他办法化解你我恩怨?” 苏景就算自信,也不觉得只凭之前几句恫吓,阴老就会去而复返。事情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苏景不急着多问,应道:“只要做好一件事,你我便能化敌为友。但不入大圣玦,那件事我不放心交给你去做。” 阴老神情一振:“不妨说说看,就算千难万难,我未必做不到。” “事情不难。”苏景只答了四个字,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无需多言了。 第二百七十章 追 阴老双眉紧皱,好一阵子沉吟不语。 这个时候阿嫣小母开口:“阴老可知,山溪乌刚到无足城、去打招贤擂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修为么?那时我绑起双手、只凭两条腿就能赢他。”说着,妖精回眸对苏景一笑,媚眼如丝。 阴老不明所以:“什么山溪乌、打擂台?” 阿嫣小母言简意赅、几句话把以前的事情讲了讲,最后说道:“山溪乌本领低微,都敢去给洪吉为难,足见这个黄皮蛮子,他想要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去做。如今他本领高了,就更不用说。” 烈烈儿接口笑道:“等他杀了洪吉,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到你家里拆匾除碑了。” “话再说回来,”妖蛮中的狐狸精怪“胡大姑”适时开口:“打擂时,连我在内,不少人对山溪乌从来没点好脸色,但入了大圣玦,他可从不曾为难过咱们。” “岂止不为难,还善待有加,对咱们好得很。”阿嫣小母又接回话题:“自吹自擂你不信也罢,不过大家打了这么久,您老自己心里没个数么?” 妖精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了,不想或不会觉得,但若仔细想一想……逃亡之中命悬一线,可曾见过苏景派出妖蛮为自己断后?刚刚双方决战,最危险凶狠的敌人,还不是苏景和三尸来对付! 阴老看了苏景一眼,似是想要再敲定什么,但话没说出口,换而长长一个呼吸,沉声道:“罢了!老夫拜奉大圣玦,从此大家生死与共、亲若一家!” 其实老妖心里真想再问苏景一句:真的只是要我做一件“不难的事情”么。 可转念一想,拜奉大圣玦后生杀予夺都由人家做主,现在对方说的再好、答应下再多条件又有什么用处,还不如“光棍”些来得更好。 这头老蜈蚣回来的莫名其妙,不过苏景又哪会和他客气,亮出大圣玦收了他一丝魂魄……虽然不如请上一大群凶猛帮手,直接去拆老妖洞府那么痛快来劲,但是想一想,五十年前追得自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可恨妖怪,如今变成了自己的奴仆、爪牙,心中也另有一份快活。 大圣玦一亮一收,什么仇都报了! 阴老则关切问道:“你……尊主何事差遣于我?” “尊主”两个字,把苏景心里最后一点失落喊了个烟消云散,尊主舒舒服服地呼一口浊气:“守陵!那片棕褐土地是一位前辈洞府,如今前辈埋骨其中,我不想再有人会惊动他老人家。” 阴老面色奇怪,忍不住看了苏景身后、背着千目幡的樊翘一眼,暗道:他不就是? 那肯定就不是了…… 苏景继续道:“那洞府内外两层护禁法术都不算周全,虽有气机相连,但我回中土之后路途太远,顷刻间赶不过来,须得在这南荒深处立一座‘岗’,你正好。” “就这个事情?”阴老扔开心里疑惑,即便苏景刚刚说过“此事不难”,可这个差事未免太轻松了,老头子忍不住又多问一句。 “就是这个事情,就算我践那‘三年之约’,也不会要你性命,仍是收入大圣玦、再让你替我去看护前辈法蜕。” 千目蝎子死前最关心的两件事之一,苏景得了他的恩惠,一定要还了他的心愿。 阴老明显松了口气,早知如此,又何须前后计较。 苏景则反问:“你为何去而复返?” 阴老全无隐瞒,如实应道:“你和狐地连在一起,我实在惹不起!” 上次去狐地寻衅,阴老看出狐狸对苏景有庇护之意。更要紧的,狐地中的小阴褫比着首领红皮狐狸可有名得多,阴老亲眼得见十六现在跟了苏景……不用问了,双方必是好友、同盟。 阴老苦笑:“你说在三年之内,将我这一脉连根拔起……是在等狐狸们出关吧?你们两家联手,南荒确是再没我的容身之地了。” 老头子左一句右一句,苏景越听越糊涂。当下你问、我答,两个人好半晌的啰嗦,苏景总算把事情弄明白了:几天之前,阴老向北急撤,他当然不会穿越狐地,不过他在南荒耳目众多,途中听到了一个消息——近些年狐地发动妖阵,闭关自守,任谁都明白它们这样做不是要孤老家中,正相反的,这是灵狐打破祖训、即将离开狐地的征兆。 闻讯之后,再联想苏小妖和狐地的关系、和他的“三年之约”,阴老稍加思索、便恍然大悟:苏小妖这是在等狐狸们出关,然后和妖狐一起来对付自己啊! 若真如此,老妖琢磨着自己的确没有活路了…… 阴老胸有成竹:“若我所料不差,妖狐必会于三年之内破关。” 苏景想了想,觉得还是别给他解释了。阴老带着身边的天追地摄去千目蝎洞府再设哨岗,苏景和同伴继续向北…… 与阴老分别后不久,正和同伴说笑的苏景不知为何,忽然“啊”的一声惊呼,瞪大眼睛凝势于原地,暂时停止前行了。 身边不知都少人,都异口同声问道:“怎了?” “刚想到的,阴老说灵狐催动阵法,闭关自守。”苏景一边说着,眼睛里精光闪动。 拈花点头:“是啊,怎了?” “便是说,狐地无法穿行了?”苏景目光闪烁得更厉害了。 静了片刻,妖怪蛮子三尸童子齐齐爆起“啊”的一声怪叫,云驾速度陡然加快数倍,由苏景带领着,一窝蜂似的向着北方飞掠而去,惶惶且急急,仿佛背后有一万头墨巨灵在追赶…… 三天后赶到狐地边缘一看,正如阴老所言,七彩妖光笼罩、整座狐地都被法术封禁,再不容外人出入了,想去给内中大小畜生行个礼都没机会。 气急败坏啊! 自苏景以下,所有人都气急败坏:洪吉伤得重,逃回国途中留下痕迹无数,莫说金乌嫡传,就是樊翘也能轻易追查到他的踪迹……但查到踪迹和抓到人根本是两回事,妖皇伤得重,逃得却绝不慢,至少不比苏景等人追得慢。 原本以为自己能穿越狐地、抄上大大一段近路,轻轻松松就能兜上洪吉,哪承想狐地封禁、洪吉要绕的路他们一样也得绕。 哪还有什么可说的,妖蛮、童子一股脑收回洞天,苏景与三尸全力纵出身法,疯狗一般急追下去。 开始还好,跑得久了赤目就开始数落苏锵锵“当初不该放跑洪吉”,拈花嘟嘟囔囔地小声给赤目帮腔,雷动天尊摇头叹息,虽未说话但“怒本尊太不争气、叹三尸未遇明主”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苏景掐了个手诀,把三个矮神尊请入黑石洞天去了。 又过几天,正在礁石上围住樊翘、指摘他坐势欠妥手印不圆的三尸,面前忽然人影一闪,苏景投影而来。 数落归数落,说到底还是自家亲戚,赤目跳起来:“咋样了?” “妖皇已入剥皮国,咱们马上要过境了,”追了这么多天,一直没能追上人,苏景反倒不着急了,精神还不错:“大家警醒一些,随时会有打杀了。” 拈花当然听得懂苏景的意思,抽了一口凉气:“还要继续追?” 苏景点头笑道:“离山律里又没写不许在剥皮国境内追妖皇。”虽只是神识投映,但他的眸子一样亮的厉害。 谁说不能在妖国之内、追杀妖国皇帝! 前面的事情错了、败了,再提还有什么用处,如今要做的——追杀就是了。 另一道神识投到了大圣玦,说的话几乎不差,苏景只是提醒同伴一声,不过提醒归提醒,随后整整四十天,苏景未动一兵一卒。 于苏景而言,当他进入剥皮国境,这场追逐也真正变成了“追杀”。 跨境时,他距离妖皇只差百里了;入境千里后,他向妖皇递出一剑;入境三千里,他冲入被一小队军马结护的妖皇队伍;入境五千里时他斩断了洪吉一只脚、右脚。 洪吉没时间集结大军,也始终未没有巅顶大妖再来护驾,可这里毕竟是他的地盘,处处皆可唤起接应,本以为暂时无忧了,不承想身后那小妖如疯狗、如狂魔……疯狗般的狂魔!来自他的追杀有时凶猛如海啸,驱荡起无边火海,飞扑席卷,数不清的妖兵被焚化成烟;有时又阴冷如蛇,一道剑光如天外惊鸿,剑途上大小妖孽尸首分离! …… 四十天后,苏景再入黑石洞天,对三尸、樊翘道:“洪吉已入皇城范围,咱们也就快到无足城了。” 洞天开放,外面情形大家都看得清楚,雷动道:“皇城里有妖家大阵守护,还要追杀进去?” 苏景在笑,神情清透,可这个时候还在笑的只有傻瓜。 三尸各自从兄弟身上抽出了自己的剑,皇城大阵的凶险,比起一个完好无损的伏图或许还犹有过之,可苏景的心意已决,三尸便不多废话了。 不料苏景摇了摇头:“也许不用打,现在还说不好,须得等一等。” 神识投映于大圣玦时,飞遁中的苏景把方向一转,没有直扑京城,而是去了曾驻几年、距离京师不远处的一座妖国行宫——紫桐仙宫。 第二百七十一章 鞋 相隔五十余年,重返紫桐仙宫,看门的侍卫、妖宫的管事几乎没变,都还认得苏景,这些人消息闭塞、根本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一见大圣去而复返,立刻跪地相迎,口中“恭迎大圣法驾归来”之喝响亮异常。 苏景哈哈一笑,摆手说了声:“免礼。”迈步就向妖宫内走去。 不过片刻功夫,又一道云驾从皇城方向急急飞来,落地之后一人快步上前,不敢进殿,跪在大门口恭声喊道:“老奴洪灵灵,求见主上。” 苏景追赶洪吉到皇城附近,忽然得了洪灵灵求见之讯,便约到此处来相见。 苏景应了一声,宫门大开洪灵灵弓着身子、一路小跑来到苏景面前。 国师大人神情,喜悦中藏了激动、激动内透出想念、想念里还掺了些悲凉……三尸在黑石洞天里看着,赤目点评:“到底还是荒蛮地方的妖怪,掌握火候的本领差了些,戏过了啊。” 拈花点头、同意:“若是六两在此,当能为洪灵灵指点一二。” 妖宫之中,苏景直接摇头道:“废话不许说,直接讲正经事。” 冲到嘴边的无数溢美之词被吞了回去,洪灵灵道:“当年归窍恶战之后,主上让老奴离开,看看能帮您做些什么……洪灵灵牢记主上命令,五十年间辛苦奔走、披肝沥胆,终不负您所托:我把洪吉那忤逆恶贼掀下了龙座!如今他已成丧家之犬,敢与我家尊主为敌,就只能是这样的下场!” 黑石洞天三尸吃惊、大圣玦内妖蛮意外,但苏景的神情并没太多变化……从南疆深处重返妖国后,这一路追杀腥风血雨恶战不断,不过也还是太容易了些。 从始至终,苏景都牢牢掌握主动,妖皇身边不断有人接应,可也只是接应洪吉逃走,并非反击、狙杀,更没有逆袭和围剿。 和当初苏景被追杀时的情形天差地别,如今给苏景的感觉是:妖皇只是“人面熟”、但他似是没办法调运起妖国南疆真正的实力。 甚至许多时候,洪吉都会主动避开雄关重镇、妖兵实力雄厚之处。 现在听洪灵灵一说,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剥皮妖国大权旁落,洪吉被人篡位了。 不是洪吉昏庸,想不到国家可能会易主,而是他在追杀苏景时又哪里想得到,自己会被困住整整五十年! 去去就回,皇位无碍;但一下子耽搁几十年,他的骨干、心腹,大都丧于归窍之战,再回来时,妖国已经不是他的了。 苏景问:“现在的皇帝是谁?你么?” 洪灵灵摇头:“老奴只求追随尊主,绝不会贪恋其他,更没那闲工夫去做皇帝。如今剥皮妖国皇帝是当年的常瑞王。” 刚离开大圣识海时苏景曾和“常瑞王”有过一面之缘,洪吉的亲兄弟,洪瑞。 洪灵灵不是不想当皇帝,只是凭着他的势力、威望,就算剥皮国裂成十八块,也没有一块能轮到他做主,但常瑞王就不同了……细节事情苏景无意追究,直接问道:“洪吉去了皇城,被拿下了么?还有新皇帝对齐凤、中土又有什么新的想法?” “瑞皇帝大权初握,但国内仍有不少洪吉的忠心旧部,若非如此,在南疆就灭掉他了,哪容他能逃到这里。那洪吉也着实狡猾,他向京城来不是为了夺回王位,凭他现在又怎么可能夺得回,只是他要去北方,就非得经过无足城不可……” 苏景皱起眉头,他只想知道结果,实在没耐心听他啰嗦,洪灵灵察言观色,赶忙撇去了没用的废话,言简意赅:“瑞皇帝这次未能抓住他,京师附近有洪吉早就藏下的暗桩,接应着他继续向北逃去。” 北方,与齐凤国交战的大军,是由洪吉心腹把持的,这支力量是洪吉最后的倚仗了。 这个时候外面传报,剥皮国的新皇帝洪瑞到访紫桐仙宫,亲自来见苏景了。 这些年里洪灵灵都在辅佐洪瑞,和苏景的关系洪灵灵也并未隐瞒。 虽不如洪吉那么老辣凶狠,但洪瑞也是修行几千年的大妖,见面后并没太多客套,直入主题:“我愿与齐凤国结永世之好,更不会觊觎灵秀中土,先生尽可放心。” 说到这里稍加犹豫,洪瑞继续道:“先生是明眼人,我也无需隐瞒,洪蛇一脉经此动荡、剥皮一国皇位易主,又哪还有能力再去琢磨那些非分之想。” 苏景一笑点头,示意洪瑞接着说。 “洪吉派出的北侵大军不容小觑,那是他举全国之力,苦心经营多年的精锐之师,洪吉生,他们誓死效命;洪吉死,他们必为恶贼报仇。他们不奉诏、更不认我这个皇帝,已经是叛军了。” “而剥皮北域不比南疆,藏有洪吉的精心布置,如今被他从京城逃脱,身边有叛军奸细照应着,想要在他真正汇合叛军之前截杀他不是容易事情。” “以叛军的实力,在加上恶贼的威望,两下汇合之后,更添祸患。” “不怕先生笑话,朕初掌社稷,这些年花了大力气、为平叛整军备战,如今已经备下了一支雄壮之师,只是……单凭这支军马,想要一举扫荡叛军,力有未逮。” 一条一条,洪瑞把道理摆得清清楚楚,苏景笑道:“陛下还是直说吧。” …… 密谈时间不长,充其量半个时辰,大家就说完了正事,洪瑞站起、长身一揖:“有劳先生了。” 苏景没再说什么应酬话,而是笑道:“另外,我想讨一桩赏赐,还请陛下成全。” “赏赐两字万不敢当,先生看上什么但说无妨。”洪瑞心中稍有紧张,苏景开口讨要的东西必定不凡。 苏景伸手指了指置身的华丽宫殿:“就是这座紫桐仙宫。” 洪瑞神情一松,笑了起来:“朕这便传旨,紫桐仙宫从今日起就是先生的行宫了,旁人绝禁出入,您什么时候想来住就来住!” 苏景摇头:“不是用来住,是带走。” 话音落处,紫桐仙宫轻轻一震,偌大一座宫殿彻底消失不见,苏景、新皇、洪灵灵和一众侍从护卫,全都站在了旷野中。 再看苏景面前,多出了一个俏生生的少女,笑容正明媚,小妖女“不听”。 妖皇及时传下一道妖识,何止住手下那些就要做法拿人的侍卫。 “不听”不理会其他人,眼睛明亮望着苏景:“破了冲煞,跨入夺罡,第六境了,恭喜。” “降服了紫铜妖木,连跨两境,结成宝瓶身,更要恭喜你。”苏景笑道,不忘转回头对洪瑞介绍:“我朋友,这宫殿就是为她讨的。” 洪瑞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歹客套了两句。 苏景又问不听:“什么时候完成的?” “六个月之前,彻底拿下妖木、完成修行。” “为何没走?” 不听耸了耸肩膀,语气轻飘飘的:“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就先留下来了。”说到此、一眨眼,声音又复欢快起来:“没想到,才半年便把你等来了。” 跟着也不等苏景说什么,不听就径自道:“这次你帮了我大忙,我们莫……之人有恩必报,本来说过要为你报仇的,现在看估计是不用了。幸好,我也觉得你不是那么容易死,这半年里另外为你准备了一份重礼,以作报恩之用。” 苏景兴致勃勃:“什么重礼?” “鞋。” “啥?” “鞋。” 真的是一双鞋,薄底布靴。 针脚清晰,从里到面从底到帮皆为手纳,小妖女居然给苏景做了双鞋,来还苏景为她祭炼竹叶宝贝之恩。 “穿上试试,看看合适不,不合适我也不会改了。”不听笑意殷殷。 苏景愣了愣,也不矫情什么,换鞋。 大了半寸,不过也能穿,总比小了强。 “新鞋上脚,两不相欠。”不听欢欢喜喜地宣布,跟着话锋一转:“以前你答应过我的,帮我问那位莫……同乡前辈,能不能见一面。” 苏景应道:“她人在北方,要先问过她,不过她多半会答应。” 不听的笑容愈发明媚了:“你现在去北方么,若是,我与你同行。” 待苏景点头之后,不听又想起一事:“路上凶险么?” 苏景再次点头,这回小妖女改主意了……趋吉避凶,本就是她的看家本领。 苏景无所谓,和她约了个时间,又换过传讯用的木铃铛,不再理会小妖女,挥手放出洞天中的樊翘和沙包,交代几句后两人领命离开,苏景则背后火翼展开冲天而起!洪吉不好追了,可于苏景而言,又哪管什么好追难追,只要洪吉活着,他便永做追杀! 进入北境,洪吉的踪迹明显变得“飘忽”起来,常做长途迂回,有时甚至还会走上“回头路”,一个个圈子兜转下来,也妙避开新皇的堵截与追杀,可他避得开普通妖孽的追踪,又哪里躲得过金乌弟子的洞察。 苏景一人追杀带给洪吉的凶险,堪比洪瑞的千军万马!随后三个月里,苏景几次追到洪吉所在十里范围内,从叛军中来接应洪吉的大妖被苏景斩杀了一个又一个。 可惜,或许是阳寿只剩不到十年之故,洪吉的运气变得不是普通得好,几次身陷绝境、却都被他侥幸脱逃,最后还是被他跑进了叛军的大营。 此地已经算是齐凤国的疆域了,但被洪吉麾下精兵控制。 敌营遥遥在望,苏景止住身形,神念转动,剑狱高悬剑羽飘零,同时两座洞天内精锐尽数被他唤出。 三尸神情骇然,只看苏景的架势就明白,他这是准备冲营…… 这和之前进敌国追杀妖皇大不一样,前面可是一望无际的大军营盘,人家真正精锐力量所在,且大军早有准备,凶兵或陈列地面、或悬于天空,领兵将军怀抱法宝、无数妖师喃喃做咒…… 还不等三尸相劝,身后远处就传来个干巴巴的声音:“山溪乌,你想直冲他们大营?胆子未免太大了些吧!” 第二百七十二章 相柳自在 转回头望,一道云驾正急急赶来,三手蛮站在最前,还是一贯的那副冷冰冰样子,但是当初他从苏景身边带走的三个人,如今一个不差,都被他带了回来。 扶乩的眸子明亮,卿眉面带微笑,还有那个小小相柳,双臂抱胸眉头微皱。 苏景前一阵子就传讯三手,告知自己回来的消息,但是他在面前猛赶洪吉,没空子停下来等人;三手等人就一路猛追苏景不停,直到此刻终于赶了上来。 不用致谢,也无需问候,三手来到苏景跟前,问:“是必死无疑么?” 苏景知道他指什么,摇头道:“应该不是。” 三手抽剑,冷冰冰:“那我跟你一起冲营。” 扶乩对苏景点了点头,她不想多言,同生共死的交谊,也实在不用多说什么,可莫名其妙的,她就看到了苏景的靴子,微笑道:“鞋很好看。” 即便夸赞出口,扶乩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注意他的鞋,为何还要评论上一句。这感觉实在古怪。 一句话说完,扶乩不再多言,收敛心思伸手轻轻摩挲自己的掌心,英气飒爽的女子,身周剑意冲腾! 卿眉真正没有半字废话,独臂挥舞着,血雾缓缓弥漫。 三尸看得直皱眉,雷动天尊叹道:“这不知死活的人身边,肯定得有一群不知死的帮手。” 赤目的红眼睛盯住了小相柳:“你还跟来作甚?” 小小相柳正想说话,拈花便接口诘问:“你可是想与苏锵锵再一比高下?苏锵锵可不怕你!” 相柳一听,眼光明显一亮,欣然点头:“好啊!” 拈花森森冷笑,心中暗想:我是不是给苏锵锵找事了? 小小相柳又把目光一转,望向苏景,点点头:“境界又有突破,神通与身法想来更强了,几时有暇,你我再比一场。”话音刚落,只见苏景脸颊上乌光一闪! 扶乩、卿眉和三手都吃惊不小,不知苏景是什么时候练就了这门用脸皮发动神通的功法。相柳则表情骤变,口中嘶嘶连串蛇鸣,摇身归为本相,九根颈子六个头的怪蛇显身,一头高仰在上,另外五头分护左右摇摆不休…… 从苏景脸皮上蹿出来的,乌身白目的小蛇,正围着小相柳不停打转,尾巴尖甩来甩去啪啪鞭风,口中忽忽叫声又是兴奋又是欢喜。 十六见了别家异蛇欢喜雀跃,相柳可不像它那么浑浑噩噩,见了尺身阴褫这种怪物警惕异常。 但十六高兴归高兴,倒是还能明白小相柳也不是轻易就可以招惹的东西,也不敢就这么扑上前和对方碰碰脑门,搓搓头顶…… 苏景将满心不甘的十六召回大圣玦,对相柳笑了笑:“它没恶意,至于你说的比试,没空奉陪。” 和小相柳这等凶猛妖孽“切磋”,一旦展开全力双方谁也控制不了生死,彼此又没深仇大恨,这种“比试”苏景全无兴趣。 “无妨。”小小相柳摇身变回少年人,直接说出来意:“我有九头九命,归窍恶战中,你斩灭我三个头颅,但你又从妖人手中救回我六头之身,我欠你三条命。或是救你三回、或是为你再赔上三颗头颅,再无相欠后我即离开。” 声音平静,语气无澜,相柳在说一件他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 相柳族中,流传有四字祖训:相柳自在。 九头蛇追求“自在”,但这两字不止是说无拘无束。更要紧的是:心无愧才能心无羁。不欠天地、不欠万物,才是真正的自有心,才是真正的大自在! 他平静,别人可平静不了,能得小相柳“三命相助”这时何等造化,不料一个声音忽然仄仄响起:“我说你这蛇,心眼本来就不多,偏偏还要耍心眼,无聊得很。” 开口之人,雷动天尊。 三尸心思相通,赤目眯着红眼睛接口:“归窍战中,我们斩了你三头不假,但是你那三条性命已然卖给了洪吉,就算苏景欠下三条命,也是欠洪吉的,与你何干?” 小相柳似是想了下,片刻后竟一点头:“不错,我算得不对,是六条命。” “你只剩下六个头,欠了苏锵锵六条命,全是他的了,没啥可说的,直接拜大圣玦吧。”拈花把最要紧的事情给说出来了。 “欠的命,能用救命相抵的,相柳自在,不拜大圣玦。”相柳拒绝。 雷动皱眉:“你不拜大圣玦,哪个敢信你,谁知你是不是洪吉的奸细?” 小相柳一哂:“用得着‘奸细’?归窍大阵时剩下的六颗头,不够拿下苏景么?” “不拜大圣玦,换身衣服总行吧,你俩穿的一样,身形也相差不多,晃人。”雷动退而求其次。 小相柳给自己幻化的衣袍,还是苏景那件捕快袍,连“好”字都一模一样。 少年仍是摇头拒绝,相柳自在,想怎样就怎样,他喜欢这件袍子的样式,不换衣衫。 不知是不是前世恩怨,三尸一见小相柳就纠缠不休,苏景等人也暂时未动。可他们或取剑、或擎宝或催起法术,摆出的架势再醒目不过。 此刻洪吉入大营才几个时辰,刚吞服灵丹,略行功勉强压了压伤势,随即听到属下来报……洪吉“啊”的一声怒吼,苏景小妖竟然冲营?! 铁血大营,不止妖甲无数,更有浩荡妖阵,这样的阵势根本不是凭个人之力能够对付的得了的,就算苏景一伙本领再高几倍进来也是送死。 依着军中将领所想,完全不用理会,他们若真要进来送死,成全了便是。 不过洪吉不这么想。堂堂一国之君,竟被一个连元神都未铸成的小妖追杀了千万里;上上巅顶大妖,竟被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小修家打成了瘸腿残狗! 如今朕已汇合大军,他还摆出冲营架势!眼看着噬骨烧心的仇人如此狂妄,洪吉怎能不怒火中烧。 五脏六腑,都被怒火烧得剧痛不已……不久,大营正中一道金色云驾冲天而起! 遥见敌营中有了动静,三尸顾不得再和小相柳纠缠,目光转动齐齐望向金色云驾。 云驾正中洪吉端坐,四周长戈如林,百战大军的铁甲护卫,比起当年皇帝身边四海兄弟、老少侍卫以及一群大妖追随的阵势,少了些灵动与威风,但多出一份凛冽杀气! 双方距离遥远,洪吉怒,但没疯,并没有靠近的意思,目光盯住苏景、声音嘶哑:“小妖,你真打算攻进来?” 苏景点点头,他不生气,相反,笑得挺开心:“是有这么想。” 洪吉双目圆整:“那还站在原地作甚,冲进来吧,一死百了岂不痛快!” 苏景摆了摆手:“再等等,我都不着急,陛下又急什么。” 洪吉笑了起来,怒极而笑。忽然大营之中一声妖雷响亮!“点兵”之令,正是洪吉“袭杀小妖”的军令传下,要军马整束、准备出征的雷声。 皇帝等不得小妖进来送死,他要倒冲逆袭,彻底碾碎苏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妖兵将领飞身皇驾前,沉声道:“启禀吾皇,有重大军情。” “讲!”洪吉口中应话,目光却死死盯在苏景身上…… 苏景这边,眼看着敌营已动、大军将出,三尸忍不住了。 总得有个人把那句最没出息的话问出口:“不跑么?”雷动问道。 “别打了,跑吧。”拈花跟着相劝。 赤目正准备再帮腔,不料身后遽然传来连串号角声。 是号角,更是妖家法器,声音嘹亮急冲云霄!众人回头眺望,过不多时只见南方天角升腾起重重云驾,规模浩荡,堪以“铺天盖地”而喻。 洪灵灵肩扛大旗,从当头一座巨大云驾上急急冲来,直到苏景面前,将那盏剥皮国的新军巨旗稳稳插好,躬身道:“启禀尊主,剥皮国瑞皇帝麾下镇国大将军,奉旨统御大军讨逆,大军已到三千里外,老奴惦念尊主安危,请调一队先锋先行赶来,有关调度还请尊主示下……” 洪灵灵身后,还跟着一位将领,看他甲胄精美,在妖军中应该颇有些地位。 苏景笑道:“我有什么可示下的,打仗的事情我不懂,就请元帅将军们做主吧,你要不通战事也别乱出主意。” 剥皮的大军本来也不可能交给苏景指挥,洪灵灵领着一位将军过来只是礼数应酬罢了。 跟随洪灵灵而来的妖将不善言辞,向着苏景一抱拳算是打过了招呼,跟着此人面向洪吉大营,舌绽春雷:“奉旨讨逆,投降可活!” 哪有什么可啰嗦的,八字足矣! 洪瑞与苏景在紫桐仙宫密谈过后,新皇帝的大军便做整备、出发。大军速度远不如苏景,但他们走直线,苏景则追着妖皇不断兜圈子,此消彼长,前后抵达差不了多少时候。 南方,来自瑞皇帝的讨逆先锋以号角调度,运兵云驾层层幢幢,催驰中看似杂乱实则错落,严格压住急行军的阵法,缓缓汇聚而来。 苏景昂立阵前,洪灵灵把持大旗侍立尊主身后! 风卷大旗,哗啦啦作响。 北方,洪吉阵中以妖雷为令,无边大营仿佛被突兀惊醒的巨蟒,一下子动了起来,剥皮精锐非同凡响,调度迅速行动有序,洪吉麾下大军摆出了攻击之施,不过他们的目标已不再只是苏景,还有他身后、瑞皇帝的讨逆大军! 第二百七十三章 安敢不为主公效死 洪吉仍在云驾中,只凭区区一支“讨逆先锋”,还不足以让他退回中军大帐……莫说是先锋,就是瑞皇大军主力全部来到又有何妨? 对自己弟弟的斤两,洪吉一清二楚: 不论新皇旧帝,放眼整座剥皮妖国,最最精锐、最最强大的一支军队,就是朕身下的无边大营,百战精锐、千万妖勇都在朕麾下听命! 洪瑞要“讨逆”?笑话吧,朕要平叛才是真! 洪吉身边、妖军骁将神色依旧从容,低声道:“万岁无需担心,叛军不值一提。” 洪吉一摆手,这种废话他没兴趣听,径自望向苏景:“这就是你的倚仗么?” 苏景摇摇头:“还有。” “还有什么?”洪吉追问,但还不等苏景说完,洪吉营中又一位妖将飞上云驾:“启禀万岁,有重大军情!” 不长时间,洪吉军阵中,妖雷突兀急促,军马调度也越发频繁。 苏景等人遥遥望着,难得的是小相柳居然还懂些军马调度之道,开口:“皇帝变阵了,北方有敌人来了?” 以前少年一直管洪吉叫皇帝,现在也未改口。 拈花好奇,望向相柳:“你晓得兵法?” “老七曾专修兵法。”相柳应道。 拈花更纳闷了:“老七是谁?” 九头蛇没再回答,三尸则煞有介事地好一番议论:九个脑袋,莫非是九条蛇?平时不会打架么?这世上可不是随便什么兄弟都如三尸这般相敬相亲的…… 三尸正胡乱猜测之际,突然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从北方极远处传来,跨越洪吉的无边大营,直直落到苏景一行“面前”:“苏景,可还安好?” 尘霄生的声音。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是精妙之术,束音于法、再归法于风,一路飞来时不泄半点声机、直到苏景面前才告散开。 苏景没修过这千里传音的法术,再说师兄人在何处他都探不到,能传也不知该往哪里传,干脆以洪厚修元入声,开声振喝:“多谢师兄,苏景安好、有劳挂念!” 过一阵,尘霄生的声音又复传来,笑的:“好家伙,我还动着‘天听’之法,震得我耳鼓发麻。再贺师弟,修得一身浩荡元力!” 而这一次,师兄声音落下,一道赤红云霞自北方缓缓升腾、同时流转不休,当红云升至天顶,幻化做一道巨大红凤,正做展翅、引颈、昂首! 南荒皆知,这凤云正是齐凤皇帝的标志,云在则皇帝在,皇帝来到两军阵前做什么?自然是御驾亲征! 须臾,北方远处突然振起了隆隆战鼓。 战鼓声如闷雷滚荡,挥荡冲霄煞气,威慑四方。 时至此刻,又有谁还能不明白,北方齐凤重兵集结! 果然,北方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响起,刺云穿霄传遍天地:“齐凤仙国圣皇帝陛下御驾亲征,妖首洪吉必死,余者降可活,战则灭,自己想清楚了吧!” 三尸认得这个是声音,赤目哈的一声笑,亮开嗓门大吼:“狗日的!大叔是你不?” 那个不男不女的声音笑嘻嘻回应:“正是老奴,‘狗日的’向苏景少爷问礼,再向三位矮仙家问礼。当年一别,老奴日夜惦念、寝食难安,总算老天爷待我不薄,让老奴还能再见到……” 不等他啰嗦完,尘霄生的声音又复响起:“洪吉,散了军卒吧,自己赴死便是,何必再拖累小的。” 洪吉云驾犹在半空,不退。他不理尘霄生,只望苏景:“小妖,原来还搬了齐凤军马来……” 尘霄生的笑声传来:“陛下之言差矣,不是‘搬’。苏景吾弟,齐凤是我的,也是他的!他是在调运自家人马。离山弟子,不分彼此。” “离山!”洪吉一声咆哮!他当然知道离山,原先侵吞天下的大计中,“离山剑宗”是中土上必要毁灭的两大重地之一。 不知是不是心智失守,咆哮过后洪吉忽又古里古怪地笑了起来,依旧瞪着苏景,目光中又哪有丁点笑意:“小妖,南北夹击,以为朕料不到么?” 或许没能想到苏景能促成此次夹攻,但洪吉大军北侵之时皇位被篡夺,大势明白在那里,洪吉也好、麾下将军也罢,又怎么可能想不到将来有天,这支大军会陷入南北夹击的境地中。 从驻扎地方的选择到军阵布置再到进路、退路,早都有了准备,就算瑞皇帝与齐凤国两方大军同时杀到,洪吉仍有一战之力,至少不会立刻就土崩瓦解。而大战开启,局势瞬息万变,谁敢说洪吉就一定会输? 洪吉的笑容愈发狰狞了些,正向再说什么,苏景就先摇头笑道:“还有。” 这次不等妖将再来禀报“重大军情”,西北方向,仍是极天远处,突兀传来怪叫之声:呱!呱!呱! 乌鸦啼鸣!千万火鸦整齐开口,三声大叫,天摇地动。 乌鸦叫声就算再如何整齐,寻常人听了都会觉得噪耳难过,唯独苏景听来,打从心底深处觉得亲切舒服,哈哈大笑。 呱……听到主人笑声,每只乌鸦都来了精神,哪还顾得上什么节奏、整齐,全都拍着翅膀引颈乱喊。 之前那三声大喊若是“天摇地动”,此刻的无边聒噪就是“天崩地裂”了。 就在这无以复加的吵闹之中,西北天边火光熊熊冲腾,苏景自离山带出来的无数乌鸦结阵而来! 苏景离开天斗山时,这些剑鸦就有些修成了妖丁,如今一百多年过去,它们又有扶桑灵木相助,早已尽数化妖,得四十九对比翼双鸦调教,精修“金乌九劫兵策”,至今已经颇有成就,修得第二劫。 从境界来说或算不得太高,但乌鸦数量何其之多!且“金乌九劫”本就是给火乌鸦修炼道兵所用,上上妙法加上无尽鸦兵,那道火烧云上腾起的烈焰妖威,几乎烧红了半座苍穹。 相距太远,以苏景的目力也只能看到鸦云荡起的火色,而他见不到的,火云之下地面上,同样烈焰冲腾:两头巨大火犬在前,数百体型稍小的儿郎紧随其后,霍老大夫妇带全族助战,摄足无声,却一样“惊天动地”! 天、地两道烈焰之间,半空里更是滚滚荡荡妖云弥漫,托浮着浩浩大军逼近战场。 妖云阵前为首一员大将,顶银盔罩银甲,胯下一头三睛赤耳鱼尾采云妖鹿,手中一柄明晃晃地枭兽鬼头刀,端的威风凛凛! 而威风之外,小将军左膀高右膀低、歪着脑袋斜吊着眼……不是装的,而是真真正正、与生俱来的混横模样。 洪吉的脸色终于变了,转头瞪向身边大将,声音压低、却掩饰不住的嘶哑:“这是哪里来的人马,从哪来的军兵!” 领兵大将认得新来妖兵的旗号,立刻开声质问:“霍老大,你我之间无冤无仇,今日你率兵前来,是何用意。” 巨大祸斗根本不予理会,继续前行。 洪吉麾下妖将再开口:“裘大都督,你又怎么说?!” 齐凤国西陲,一条不知从何而来的泥鳅精怪,百多年中横扫西方数千里,麾下聚集了大批妖兵、自封天斗威勇大都督。 对这等风头正劲的人物,洪吉麾下将军自有耳闻,只是双方不接壤,以前从未打过交道。 裘大都督可不像祸斗那么闷,闻言仰起头、哈哈哈三声大笑端足了架势:“既有天斗威勇大都督,自然有天斗威勇大王!吾家王上,正是离山天斗剑庐主人、东土离山剑宗八祖嫡传、天真大圣之后、金乌门下弟子,苏景是也!” 樊翘就跟在裘平安身边,齐凤国御驾亲征是蝎怪沙包代为联络,天斗山的凶兵猛将则是侍剑童子请来的,苏景这些年的经历樊翘已尽做转述,裘平安自然知道“天真传人”的典故。 一长串报过王驾名号,裘大都督的声音陡然凌厉:“想瞎了尔等的心思,看瞎了尔等的狗眼,敢于我家王上为敌,个个碎尸万段、死无葬身之地!” 最后裘大都督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做吼喝:“安敢不为主公效死!” 这是黑风煞的词,大黑鹰正与小泥鳅并肩而行,闻言想也不想就开口重复:“安敢不为主公效死!” 两位首领一喝,身后云中无数小妖立刻整齐大吼:安敢不为主公效死! 连跟在裘平安的小金蟾和参莲子也一起开口,前者是裘平安的婆姨,夫君主上便也是她的主上,后者是苏景的大弟子,师父和主上也不用分得那么清楚。 而地上喊喝一落,空中火鸦大阵中,四十九对比翼双鸦也领带所有能吐人言的手下,奋声怪叫:安敢不为主公效死! 天上、地下,妖嗥鸦噪,虽乱,但其中那份雄壮到凛冽的威风直冲苍穹。 不等吼喝声落下,一个阴森森的老妪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稳稳渗入敌营每一个妖孽耳中:“个个碎尸万段,死无葬身之地。” 天斗山皆动,当然少不了裘婆婆与大师娘蓝祈,两人就跟在裘平安身后。 老太婆的话音未落,她身旁的莫耶蓝祈轻轻笑了一声……在敌阵妖兵听来,笑声轻蔑;在洪吉听来,笑声森冷;而是落在苏景耳中,这笑声亲切和蔼。 莫耶女魔恢复如初,她的轻笑,各声入各耳。 不知不觉间蛇目血丝蔓延,洪吉依旧盯住苏景:“小妖,全部手段都在这里了么?找些山贼草寇来,以为他们会有用处么?” 色厉内荏之言。腹背受敌本已不利,就算天斗山的兵马不够精锐,但多出这一面夹攻,洪吉妖军增出的压力不言而喻。 不料苏景竟又摇头:“还有!” 又听到两字,洪吉心里猛地打了个突,自他以下所有将领脸上变色……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一死百了,一笔勾销 三尸也诧异非常,他们没问过苏景的布置,但至少了解本尊的“家底”,瑞皇帝、齐凤国和天斗山三处大军已到,苏景能请来的兵马都在此了,哪里还会再有其他势力。 “狐地?不能够,交情没到那个份上。”拈花猜、自己否定。 “阴老?他在南荒深处,来不了这么快。”赤目猜,又马上摇头。 “莫不是离山?”雷动的揣度还算“靠谱”,另两个矮子同时点头,不承想苏景突然又笑了,对洪吉道:“莫慌,逗你的,没人再来了,也不用再请人来,足够杀灭你了。” 逗你的。 从头到尾不过“还有”两字,说到第三遍,便把所有人都“逗到了”。 苏景总是笑呵呵的。 洪吉奋力压住心中翻涌的戾气,不想也不用再废话了,接下来就是连天厮杀、这片天地都交由血火做主吧。洪吉摆了摆手,正想要返回王帐时,忽然又从大营东方传来一个声音:“妖孽,与我家少主为敌,死不足惜。” 全无语气,不存情绪,死气沉沉的声音……还有,这个声音是从地下传来的。 声音传来,苏景微微皱眉,联军的安排已止于此,再有人来就该是敌人的援军了;可洪吉的神情,比着苏景却要更不堪得多,明显也罢来人当成了敌人。 三尸更是惊疑不定,雷动皱眉:“是谁的人?” “为‘少主’而来,苏锵锵比洪吉年轻多了,应该是咱家援军……吧?”拈花也觉得自己的道理不太稳当。 “一大把白胡子的人都能做侍剑童子,洪吉当个少主又有什么新鲜。”赤目边说,眯起眼睛使劲望向说话人声音传来之处…… 洪吉大营东侧,是一座巍峨大山,随着死气沉沉的声音,大山忽然煞气升腾、自山皮下不断渗出、氤氲,很快遮掩住整片山脉。 过不多时,无端一阵惨白阴风袭来,转眼将煞气扫清:青翠大山已化作幽冥惨绿! 阴兵铺满连绵山脉,多到无以计数,却不存一丝声音。 全无征兆中,一道阴兵大军侵入人间! 山峰最高处,一个尸将环目四望…… 金色云驾上,洪吉的喉咙间忽然涌出了一声怪响——不是没有了么,最后一个“还有”不是胡说么? 怎么可能还有! 还有阴兵。苏姓小妖怎么可能请来阴兵?他又怎么敢去请阴兵啊! 夺舍大圣失败、心腹爱将陨丧大半;追杀小妖遭遇剑符反噬只剩命外一甲子;南荒深处一困五十年,剩下不到十年性命;拖着残破之身被一路追杀,终于回到自己的大军中,不承想才刚刚安稳了几个时辰,又被四面围困! 哪还有胜算,哪还有生机,真正死到临头!皇帝只觉胸口憋闷欲炸,咽喉中腥甜味道用来,一口血逆冲入口。 洪吉狠佞,硬生生闭住嘴,把那口血重新吞回腹中,只是血能吞咽回去,血腥气却充斥口鼻挥之不散…… 置身位置之故,苏景看不到北方、西北方来的同伴,但东面山上的阴兵鬼军被他尽收于眼底。苏景心中纳闷,自己根本未请阴兵来帮手,而“少主”称呼更无从谈起。 “是老幺?”赤目眯着眼睛望向带队尸将。 “是老幺!”拈花也看得清楚了,点头笃定,面色惊喜。 “是不是老幺?”雷动天尊干脆扬声大喊,直接去问山岭上的尸将。 尸将颔首:“正是。” 昔年凝翠泊小岛上,小师娘浅寻炼化了十二道“七重塔”尸煞,苏景和他这些尸煞见面不多,但三尸被小师娘强留几十年习剑,对十二个七重塔再熟悉不过了,如今一眼便认了出来。 小师娘手下的尸煞亲卫,自然要管苏景唤作少主。 乍见故人,而且是领了大军来帮忙打仗的,三尸欢喜雀跃,拈花摸着肚皮笑道:“老幺,能开口讲话了,下去幽冥百年,又得了造化!”小师娘的七重塔本来不会讲话的,更毋论独自带兵为主人办事。 赤目则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雷动追问:“小师娘最近怎样?” …… 幽冥有凸鼻鬼猴儿,唤作“完嗅”,这种小鬼能提前嗅到人间的大灾巨祸。 冥间诸王专门饲养它们,平日里放到各处任由它们去闻,一旦它们有所发现,阴差鬼判便提前集结“人手”,做好大量收魂的准备。 苏景不晓得的,掌管战场附近一片地方的冥家势力不久前刚刚易主,原来的鬼王魂飞魄散,小师娘入主其间。 浅寻下幽冥惹出无数祸事,但她不会轻易干涉地府与阳间的魂魄轮回,打仗归打仗,“下面”诸般活计她不干扰,不久前就有“完嗅”来报,说闻到了大战的味道,妖国大军会添出无数新魂。 浅寻晓得这里是洪吉的军马,也曾听笑面小鬼说过苏景与剥皮妖皇正斗得激烈,那还有什么琢磨的,她另有要事缠身,就命老幺统带一队阴冥入阳间助战,不管这场大战是谁和洪吉打,阴兵都帮忙! 老幺是为了少主来参战,但也没想到这一战本就是自己少主主持。 阴兵入战的原因便是如此,不过“老幺”可没那么多唇舌去解释,对三尸所问一概不答…… “鬼将,你怎敢触犯天条!”洪吉目光如血,恨声诘问。 阴阳两界泾渭分明,幽冥大军不得进入人间,这是天条地律,谁敢轻易违背。 可洪吉又怎会知道,小师娘以阳身入幽冥,又把冥间搅了个大乱,早就已经犯下天条无数了,哪里还会在乎多着一条罪责。 洪吉几乎是僵硬转身,重新瞪向苏景:“小妖,你敢请来阴兵,也一样触犯天条,必遭天谴、不得好死……不得……” 苏景赶紧摆手,不受他的诅咒,笑道:“不是我请来的,长辈垂怜、朋友帮忙,我事先不知道。刚才我也以为不会再有人来了,没骗你。” 洪吉狠狠吸了一口气,声绽如雷,不对苏景而是振奋全军:“我家剥皮忠勇儿郎听了……” 才刚起了个头,苏景身边突兀掀起了一阵怪声,有些像龙吟,可又比龙吟闷得多、哑得多,少了清冽豪迈,又多了阴森死意。 洪吉想不看却来不及闭眼:苏景身边真的多出了一条龙,朱红大龙! 苏景还是笑的:“陛下,这是你的龙。” 洪吉愣了一愣,随即口中“哇”的一声大响,胸肺间血逆气反,这口血洪吉在也无法吞下去了。 妖皇吐血,还如何振奋士气? 西北方向裘平安见状大笑,骂声又起:“我家王上挥手一令,南妖北仙、西怪东鬼皆来效命!瞎了眼睛的蠢妖怪,敢惹我家王上,今日可知厉害了么?” 苏景则面容一整,吐气开声:“南有瑞皇帝讨逆大军,北有齐凤国驱贼士勇,西有天斗山无边烈焰,东则是幽冥不死之师,洪吉,降了只死你一个,不降便斩尽杀绝!你若真心体恤儿郎,还不自裁等甚!” 苏景吼喝一落,北齐凤、南剥皮、西北天斗山所有妖孽,只要能口吐人言的,皆纵声大吼:降!降!降! 号角冲天、战鼓冲天、鸦噪冲天,兵刃自击声冲天,万万妖兵的“降”字吼喝更是冲碎九霄! 只有东山上阴兵默不作声,“老幺”等待片刻,见敌人只是军心松动,却并没有投降之意,扬手将旗帜一挥,不死之师随令而动,没有吼喝、没有鼓号、甚至连脚步声都没有,就那么悄无声息的杀入敌阵! “诶……诶?”苏景诧异,瞪大了眼睛,后面还有一堆话没来得及喊呢,老幺就开打了?尸煞的性子都是这么急么? 拈花摩挲着肚皮:“尸煞最是忠心,但脑子不怎么灵光。” 雷动若有所思:“你说的,不投降,就斩尽杀绝……洪吉不降,老幺就下去斩尽杀绝了。” 赤目瞪起红眼珠:“杀……” 一动皆动,大战开启,杀! 接下来便是旷日连天的厮杀,洪吉麾下铁血大军着实硬朗,于四方夹攻之下,硬是撑了三个月有余! 苏景对战事一窍不通,心甘情愿做一个凶狠霸道的阵头卒,来回冲杀不停,而以前不晓得、这次杀孽惊人他才发现,陨丧在自己手上的性命越多,鬼袍也就“越神气”,不知不觉间,袍子的衣领、束带与下摆滚边渐渐变成了亮银颜色,十足醒目威风。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洪吉麾下大军,还有不少血脉纯正的洪蛇,只要这些蛇子被斩,苏景的鬼袍必然掀起躁动,苏景也不阻拦,放出蚀海元神,任由他用邪恶法子去抢夺死蛇元力来修补自身…… 百日苦战,洪吉军阵告破,撑无可撑,大势已去了。 妖皇百多年前夺舍先祖、一统天下的美梦化作现世之报!洪吉不肯被俘,拖残身领奋力死战,直到最后引动仅剩妖元化作焚身赤炼。 丧身之前,仍在烈焰中怒骂苏景! 苏景只需一挥手就能灭了他的***之炎,继而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苏景没再施展辣手,正相反的,弹指打出一道阳火击碎妖怪祖窍,给了洪吉一个痛快。 该他受的,他都已经受了,苏景无意再多加责罚。 一死百了,阴曹判官朱砂一笔,人间恩怨就此勾销!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不回山 剩下的残兵败将,逃走的自有军马追杀;投降的也有将领带队来押走,这种事情全不用苏景操心。他倒是有心问一问“老幺”小师娘的状况,可“老幺”是个真正的木讷尸煞,打完仗连个招呼都没有,直接带兵返回幽冥去了。 此役过后,剥皮元气大伤,南荒北疆有齐凤、天斗互为犄角,牢牢扼住了通往中土之径,就算剥皮国还有野心未灭,没有几千年的休养也是白搭…… 瑞皇帝还算识趣,战局初定时他就传来圣旨,历数洪灵灵扳倒奸王、平叛贼兵的重重功劳,擢升国师大人做了剥皮妖国当朝宰相。洪灵灵是苏景的妖奴,瑞皇帝此举自然是向苏景示好。 洪灵灵听过圣旨,努力藏好满心欢喜,对主上做掏心挖肺之言:不愿贪恋富贵,不理人间宠辱,只求能伴随主人身边……没说两句就被苏景打发走了,宰相大人兴高采烈地回皇城走马上任去了。 不止洪灵灵自己,大圣玦中的妖蛮大部分也都随着宰相大人一起离开,当初大家来打招贤擂,本就是为了求一个富贵功名,如今与宰相成了“同门”,此去做官最是简单不过,兜了个大大的圈子,经历过无数凶险搏杀,但也总算得偿所愿。 老石头无意做官,给苏景留了一枚木铃铛后,骑着自己的小黄马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了,卿眉老祖在两个月前就和好友尘霄生汇合。 在南荒深处冲来冲去、那热热闹闹的一大群人,最后也没剩下几个了……扶乩跟在苏景身边,三手蛮要跟苏景去中土“寻剑溯源”。 烈烈儿和阿嫣小母犹豫了一阵子,苏景盛情相邀,两个妖怪暂时也留了下来,先去东土世界玩一圈再说。此外小阴褫永随大圣玦,六头相柳则仍在苏景身边,自觉自愿地做护卫…… 这个时候苏景和驻扎在天斗山的妖奴也早都汇合了,打过仗他后好一番忙碌:大群剑鸦成妖,自然要拜奉大圣玦。令牌一进一出,不少本已修成三灵阶的剑鸦得了人形,能够口吐人言了,无一例外,见苏景就磕头:“爷爷!” 较真算,剑鸦都是被比翼双鸦以大易扶灵气魄收服的,它们和苏景是“隔辈人”。 这一别百多年,天斗山群妖早都变了个样子!四十九对比翼双鸦在离山时就破入第四阶,这些年得扶桑灵木相助,修行进境神速,又连破两阶,现在都已经是六灵阶的火鸦妖目了。 另外,它们修炼的金乌九劫,既是修法也是斗战法,相辅相成、斗战于修行有极大补益,经过百日厮杀,烈火乌鸦目中隐投神光,已经露出破境之兆,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能晋位七灵阶、下品妖师了。 黑风煞是所有妖奴中修行最刻苦的,而陆老祖传下的修法就越显神奇,百多年的精修也是连破两阶,此时已逼近七灵阶大成。化作本相时颈下已经添出了一圈金丝翎,此乃“鹏祖”之兆,不止是威风好看,且还为大黑鹰添出了一道“万里长击”的本命神通! 大弟子参莲子得天独厚,他不用去采纳灵元、只消炼化了与生俱来的妖力,修炼上比着其他精怪要顺利得多,再加上大师娘的悉心教导,如今也是七灵阶的妖师了。不过修为涨得快,个子长得却慢,现在也不过七八岁的样子…… 被苏景收做弟子的那一百头小祸斗,妖筋重煅后就是烈火本行的精怪,有大好天赋又得正法修炼,成就自不必说。 小金蟾青云修行上没进境,但是她的肚皮争气,给老裘家添丁进口,生了十三个儿子十七个姑娘。唯独裘平安,还是原来的境界,还是原来的模样。苏景打量了他几眼,笑道:“怎么就你没什么成就?” 裘平安翻起怪眼:“你当那三十个儿女,是青云自己生出来的?” 性子也没变,还是原来的混横二愣子。 苏景大笑中换过了话题,有些无端的对小泥鳅道:“多谢你。” “谢我啥?”裘平安脑子里有弯弯,但能不转的时候他从来不转,直接问。 “沾你这位大都督的光,我也做了回王上,自然要谢你。”是玩笑话,但藏了真意,裘平安一统西疆数千里,是他在玩耍没错,不过这何尝不是一份大成就。其他不说,之前那一场恶战,小泥鳅就当得一份大功劳! 裘平安嘿嘿笑,摆手,手势的意思是“不值一提”,可他面上的神情却“有空得和你好好提一提”,那份得意都快从脸上流淌下来了。 苏景又问道:“还有,你斗战本领是怎么回事?” 大家并肩恶战百天,苏景看得一清二楚,裘平安虽还是六灵阶,真正本事却远超境界,等闲的八灵阶老怪在他手上都得吃亏……这跨境而胜,也不是苏景专美,两个多甲子的时间,裘平安除了生孩子就打架,没完没了的打,而他身中济水龙王的血脉,打得越凶狠觉醒来的也就越充分! 天斗山上的妖怪,大都是跳脱之辈,而烈烈儿、阿嫣小母也都是热情性子,打仗时就已经混熟了,如今打完仗凑到一起,更是无边的热闹。 三手坐在一旁,皱眉:“太吵闹。” 黑风煞沉沉点头:“烦人得很。” 有关苏景离开天斗山后的种种经历,樊翘已经讲过一次,但有颇多不祥之处,上至蓝祈下到小祸斗、小乌鸦,太多喜欢听故事的人了,把苏景团团围住,非得要他仔细讲来。 苏景自然不会推却,挑拣着惊险事、奇异事讲给同伴,待听到莫耶少女想求见本族前辈时,蓝祈痛快点头:“唤她来吧,正好我这边有些有意思的事情……回头再讲,你先说。” 苏景讲到老蝎“后园”,蝎子与怪物的远古战场时,蓝祈若有所思……等苏景都已经说完此事、另起下文的时候,蓝祈忽现恍悟神情:“六耳三目、铁齿铜头,这种怪物莫耶的古志中也有记载,唤作‘桑人’,说是凶残狡猾,远古时曾掀起巨祸。险险就灭掉了人、妖诸族。” “桑人”是早已消失的凶族,苏景不甚在意,但另有一事,他关心得很:毁灭巨灵尸身时遇到的那个疤面青衣。 仔仔细细地将此人模样描述一遍,甚至都画了出来,蓝祈摇了摇头,八祖在时,她从未听他提及过这样一个仇家。 “总之你多小心,当晓得,这世上有资格和陆角结仇之人没有几个。”是在嘱咐徒弟,也是在为心上人自豪,蓝祈笑盈盈的。 这个时候不远处一道云驾飞来,目如星肤欺雪、五官比着漂亮女子仍要多出几分颜色的尘霄生来了。身边未带侍卫,只跟了那个不男不女的老奴。 “战场事情差不多弄完了,过来看看你,你很好。”说话间,师兄微笑看着苏景,目光之中尽是嘉许之意。凭一人之力,把一座剥皮妖国搅得天翻地覆,放眼天下有几人能行?其中少不得运气和机缘,但那运气、机缘何尝不是苏景用性命拼来的! 苏景笑而摇头:“多亏师兄赐下的三道剑符,否则我已死了几十年了。” “那是八师叔的剑符,本就应该传给你。”尘霄生不领这个功劳。师兄弟聊天,本也没有太关键的主题,想到哪就说到哪里:“他老人家的剑符威力惊人,什么时候能修得那样的本事啊……剑符用了几张?” 之前在打仗,细节事情苏景没多说,是以尘霄生不知道。 “三张,全用了。” “啥?”饶是尘霄生一贯从容,此刻也吓了一跳,漂亮眼睛里掩饰不住的心疼……他又哪里领教过苏少爷的败家手笔。 师兄一时间不知该说点啥了,身边老奴适时接口。从袖中取出一本账簿:“启禀苏少爷,战利大概清点出来了,没有剥皮国什么事情,咱们齐凤、天斗山两家平分。” 苏景哪会关心这种事情,摆手示意无需报账,倒是尘霄生又解释了句:“本来全给师弟也无妨,但是我的手下打生打死这么多年,我这个皇帝总要有些表示……” 苏景笑道:“师兄给多少我就拿多少,没什么可说。” 尘霄生点点头,转开了话题:“后面师弟如何打算?” “先回天斗山,还有两件事情须得料理下,事毕后我回离山去。”说到这里苏景稍加停顿,问:“师兄呢?你我一起回去?” “回离山……”尘霄生的语气很怪,而提及离山,他的目光也变得古怪了,有憧憬、有向往,也迟疑,也有些莫名其妙的担忧,他的莲藕身实在太漂亮,眼中泛起异色,漾得整个人都变得绮靡了。 片刻后,尘霄生还是摇了摇头:“不回去了。” 这个答案让苏景十足诧异:“师兄是怕离山不收……” 不等说完,尘霄生就摇头道:“平息剥皮之祸,这功劳足够我们重返了离山了,我担心不在于此。” 尘霄生担心的不是离山。 妖怪世界,从不乏野心之辈。 洪吉离开五十年便被人篡位,若尘霄生离开了,齐凤妖国又能安稳多久? 尘霄生麾下的能臣猛将,无一例外皆为大妖,又怎么可能指望他们会有一份守护中土的心思。 尘霄生没办法保证他不在后,齐凤不会变成下一个剥皮。齐凤几乎与中土世界接壤,若为祸更远胜剥皮。 这妖怪之国何异一头猛兽,尘霄生在,它便是中土世界的看门雄师;尘霄生不在,它随时会化作侵吞汉家血肉的恶蛟。 就是因为心系离山,就是因为还把自己当作离山弟子,尘霄生不回去了。 修行正道,天宗之首,离山门下,七祖真传……弃徒尘霄生。 第二百七十六章 指为剑,箸亦为剑 师兄决意留守南荒,苏景给他留下了两枚铃铛,师兄弟之间自有联系办法,苏景的两颗铃铛是联络别人的:一枚牵动天斗山,无论霍老大还是“大都督”麾下势力,随时听奉尘霄生调遣;另一枚则牵动着南荒深处一个老魔头,阴老。 尘霄生自然听说过“阴老”的名号,接过铃铛时着实有些诧异,可转念一想,师弟袖子里藏了个真大圣,令牌里盘着一条朱红大龙……相比之下,收服一头飞天蜈蚣,实在算不得意外了。 苏景提起巨灵尸身前遇到的疤面青衣,尘霄生同样不识得此人。 沉吟一阵,搜遍记忆,尘霄生想不到八祖或者离山有过这样一个仇家:“后面我会查一查,有了消息会随时传与你知。” 苏景点点头,正要再说什么,忽然鬼袍袖口一阵躁动。苏景神念转动,把蚀海放了出来:“怎了?” 大战中吸了不少洪蛇精元,蚀海精神好了许多,样子没什么变化,但目光凌厉如有实质:“我想留在南荒修炼,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 苏景不答反问:“还有望归窍么?” “不容易,但也不是没可能。” 以前不觉得什么,如今蚀海精神振作一些,苏景才发现他说话一字一字都异常用力,几乎全都会落上重音,听上去让人都替他累得慌。 蚀海稍稍停顿片刻,又继续道:“狼能咬死狼,蛇能吞了蛇,凡人的棍子能打死凡人,大圣玦也是一样的道理,何况天真的修为胜于我,有他的令牌镇压,你尽可放心!另外我应你,你的、你朋友的、还有中土的地方,我不会主动踏足半步,蚀海一诺,天地不改。” 苏景没太多犹豫,点头道:“这就成了,去吧。”说完,他又想起一件事,赶忙喊住这样离开的蚀海:“你飞升过,天仙境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旁边的尘霄生眼睛也告一亮,苏景这一问,哪个修行之人会不在意? “天机不可泄露。”蚀海头也不回:“想知道啥样子,自己长本事上去看!” 蛇魂走后,尘霄生笑道:“沾你的光,见了回活的大圣。” “苟日的”大叔在身后捂着嘴,笑得扭扭捏捏:“也不怎么好看,比万岁爷差远了。” 尘霄生咳了一声,没理自己的好奴才,又问苏景:“就这么放他走了,不怕他真要归窍还身,大圣玦可能镇不住它?” “不是镇不住镇得住它的事情,是他不欠我什么。”苏景应道。 尘霄生笑了笑,没再追究下去,又闲聊几句师兄弟就此道别,尘霄生带人返回皇都;苏景则带上大群同伴飞往天斗山…… 妖怪们各有精进,天斗山也焕然一新,掀开璃璃水墨的护禁,才进山苏景就吓了一跳,从山腰再向上一半算起,直到山巅,建起了连片浩大宫殿,巅顶殿庭正中,重重楼阁围拢住那棵巨大的扶桑灵木。 小泥鳅笑道:“离山天斗剑庐威震南荒,咱家老巢总不能太寒酸。” “南荒妖怪还有这样的手艺?”苏景目光诧异,小泥鳅盖宫殿算不得意外,但山巅大殿气象惊人,巍峨凝重,且不失灵动秀美,内中还透出了几分炽烈火意,与扶桑巨木呼应相称。 比起中土大宗的气象还多有不如,不过要知道,这里是南荒。 洪蛇经营了无数年头的皇都无足城都好像个难民窟似的,就凭小泥鳅的指挥、南荒西方妖怪的本事,能盖成这样的大殿? 裘婆婆从一旁应声:“不是平安如何,是媳妇儿的本事。”说话时老太婆笑起了一脸的皱纹。是小金蟾传讯回家,三阿公派来了大批能人巧匠,耗时八十年,才算把这大殿建出了个模样。 一番浩大工程,连祸斗也跟着沾光了,中土来的能人不止建了外一重,顺带把天斗山内一重也修葺一新。 大殿确实不错,不过进殿之后一见内中的仆从、婢女,苏景忍不住又倒吸了一口凉气,传音入密小泥鳅:“你费心了……能找来这么多丑陋妖怪,当真不是件容易事。” 或狞眉瞪目、或驼背弯颈,一个两个单看上去还无所谓,可他们成群连片的在眼前晃,就是见惯丑鬼的阎王老爷都受不了,更要命的是它们都还穿着中土内侍、或宫娥的彩衣。 裘平安一脸无奈:“地灵人不杰,西面就只有这等货色,这我还挑好久了,不信赶明我带你去看看刷下去的那些。” 留下来的都不忍看了,苏景还能有心去看刷下来的?就连沉默寡言的大黑鹰都淡淡劝了一句:“主公莫去看。” 不过苏景倒是想起来另件事情,神念一转,挥手间一片香气弥漫,大群美丽妖姬显身面前,莲纯桃艳草柔花俏,诸般颜色样样上品。 “哈!” 乍见数百美人,有一人惊喜之余,没忍住笑出了声音。 不是飞扬浮躁的小泥鳅,不是古灵精怪的大师娘,更不是废话连篇的乌鸦卫,见大群美色脱口而笑的:沉默寡言黑风煞。 苏景转头、裘平安转头、蓝祈裘婆婆小金蟾参莲子大小祸斗比翼双鸦全都转头,望向黑风煞。 大黑鹰也没想到自己竟笑出了声音,一时愕然…… 苏景真想笑,忍着忍着总算忍住了。 “奴儿拜见尊主。”漂亮妖姬们齐齐开口,算是替黑风煞解了围。 当年在紫桐仙宫冒充大圣时,有一阵子洪吉天天给祖宗送“好春光”,苏景在令牌里攒下了几百个绝色妖姬,后来其中有些与大圣玦中的妖蛮情投意合,战后跟着夫君离去了,但大部分都留了下来。 本来苏景还不知该如何处置她们,如今正好,把她们充入这大殿做宫娥侍女。 天斗山的妖怪们见了这群绝色妖姬诧异非常,而妖姬们置身于这座出自中土设计的华丽大殿,又何尝不是惊羡万分! 南荒土著,何曾见识过中土之秀! 先对妖精们交代了几句,苏景转目望向小金蟾:“妖姬初到,该如何做事还请青云费心指点。”话是这么说,但苏景还对她眯了下眼睛。 小金蟾的心思不差,当即会意,摇头:“我正有一项要紧法术要修炼,没空子理会这些事情。” “是双修,我得一起,别找我!”裘平安接口,笑嘻嘻。 苏景又去问旁人,从裘婆婆、大师娘一直问到乌下四十九,没有一个有空的,到最后“调教妖姬”的差事落到了大黑鹰身上。 黑风煞咳嗽了一声:“这个……我也须得修炼……” “没人了,非你不可!”苏景瞪眼睛。 “安敢不为主公效死!”黑风煞铿锵回答,还好这次没再不小心笑出来。 跟着苏景迈步走到辽阔地方,再一动念,继无边春色之后,又放出一片冲天宝气!大圣识海中缴来的宝物堆成了山,任由大伙去挑选。 真正实惠之上,更是一场真正热闹! 待喧嚣落定,一切重归于安稳,苏景又去找蓝祈:“有一件事想请师母帮忙。” “青灯?”蓝祈反问。她的心思何其剔透,既知苏景得了天无常丹,早就猜到他会请自己来开青灯。 苏景点点头。 蓝祈直接了断:“开境咒诀和灯都拿来吧。” …… 陆崖九闭目、皱眉、头微垂,不知在想什么,如此良久突兀开目,扬手一指向前点去。 与他相对而坐的,腌臜老道正吃面。 老道见了老祖一指,永远半睁半闭的眼中似是一亮,口中吸吮着面条,吃不停,手中双箸扬起、迎上了陆崖九那一指。 手指、筷子,相隔三寸时,陆老祖就收手了,又复皱眉垂首,半晌过去又是一指……如此仿佛不休,直到第七指时,老祖终于未再收手,直直迎上了老道的筷子。 指为剑,箸亦为剑。 不涉真元,不涉法术,最最纯粹的剑术的相较。 两“剑”相逢刹那,老祖的手与老道的筷子突兀模糊,看不清他们的动作了。下一刻,啪的一声轻响,老道的筷子折了一根。 老祖的手指则又红又肿,好像一根胡萝卜。 陆崖九哈哈大笑,笑眼亮的、笑声亮的、连笑纹都是亮的,又哪里像个老人。 老道一贯没表情,看看手里的筷子,断掉的那根扔掉,完好无损的那根放入碗中,离手之后,一根筷子就变成了两根。腌臜道士手快得很,不等二变四就把筷子抓了出来,跟着连碗带面带筷子,一并递于陆崖九…… 和老道较剑艺,是老祖前阵子找到的新“玩意”,对此老道非但不拒绝,反倒隐隐透出些兴趣,若是陆崖九能赢上一剑,他就请老祖吃面。 不过两人数不清比过了多少次,这次却只是陆老祖第三次吃面。 越比,陆崖九就越佩服老道;而越佩服,老祖也就越要比个不停…… 陆崖九哪会有半点客气,接过碗筷大口吃面! 苏景踏入青灯境的时候,一眼就看见,老祖正欢欢喜喜地吃面。 苏景见到陆崖九同时,陆崖九也见到了苏景,一愣,堂堂离山九祖,修行道上的绝顶高手、千万晚辈心中神仙一般的人物,两字出口:“我操……” 第二百七十七章 天做海,剑中龙 老祖骂街。 当然不是骂苏景或者其他,纯粹心中震惊、或者说被一个大意外撞到心里时的脱口之言。 跟着,腌臜老道把面前和筷子拿走了。 老祖笑了。苏景也笑了,快步上前想要叩头施礼,不料巨响轰鸣、天地巨震! 那少女拖着山,欢呼着、欢笑着,从天边远处一路跑向苏景。 以前见识过、到今天再看依旧觉得不可思议的一幕又复重演。 那时见,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今次再见,还是免不了的心惊肉跳:未修行时,眼界所限,总有些见识不到的东西,可现在苏景堪称年轻修家中的翘楚,对上这个拖着山跑来的少女……竟躲不开。 他距离陆崖九不过几十丈,少女则远在天边。 赶在苏景去到老祖面前时,她就到了、就拦住了她,无论苏景是想躲、想绕还是想飞跃,结果还是落在了她的……怀里。 柔柔暖暖地一个拥抱,一如当年,苏景觉得一下子就被她融化了,被她抱着很舒服。 没见过拖着山还能跑得那么快的人,更没见过这么快乐的人,她怎么就能笑得那么开心啊! 没躲开就算了,苏景放松身体,甚至还拍了拍少女的背,轻轻就拍出了一连串欢笑,少女开心得没办法了,她竟跳,抱着苏景跳。 而陆崖九看着苏景,在稍加打量过后,他的神情恍惚了一瞬…… 修持、境界、元基等等,有关苏景修行的一切都逃不过老祖法眼一瞥,如今不过刚入第六境,但玄光内敛于双目,气意收纳于骨血、阳火般璀璨的精神……陆崖九记得清清楚楚,少年时的陆角也是一样的神气! 而恍惚过后,老祖的眼睛似是明亮了一点,面上的皱纹似是舒展了些,呼吸似是悠长了些……全都是似是而非的细小变化,但拼凑一起、明明白白的,老祖来了精神,也不急着说什么,在原地等着苏景“对付”那个拥抱。 总算放开了手臂,少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苏景。 苏景对她笑着:“我在外面见过天真大圣之像,也去过了狐地……咳。” 少女对他说的什么根本都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地看着他、最喜欢看他眼睛,还有一个劲地笑,最后又欢呼一声,又把他抱住了。 好一会,她终于开心的够了,放开了苏景。 就在这个时候,重新开始吃面的老道口中忽然“唔”了一声,居然把面碗放在了地上,对着苏景伸手一招。 欢愉剑鸣响彻四方,丑剑直接从锦绣囊中飞出、落入老道手中。 而丑剑被老道握住后……变了。丑剑未变,老道未变,变得是青灯境! 永远不变的血红天空中,忽然云霞满铺,不见天更不见黑色日月星辰。苏景探得清晰,哪是什么云,天上那层层流转的烟霞皆为灵气,凝结化形、至纯至臻的灵气。 老道的聚宝盆空了,面归于灵、灵展于天! 烟霞流转疯狂,呼吸功夫再抬头看,“云”便化作一柄剑,灵气之剑、磅礴之剑、亘天之剑!那巨剑才一成形,又是猛地一震,就此崩裂开来,碎却不散,一柄巨剑化作千千万万柄长剑。 剑如鱼群天做海,四散游弋,正欢快。 无数长剑,但每柄都有差别,除了几对“雌雄剑”外,绝不存完全一样的两柄剑。 即便苏景明知它们都是灵元化形,是“假”的,但还是分辨不出它们与真的剑有何区别……另外,苏景还觉天上正游散如风的无数长剑依稀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能望见这么多柄剑的场合,放眼中土只有一处,是以不难想。在想到了那个地方后,对照天空加以印证……巧的是,苏景一眼瞥见了“北冥”。 哪还能不明白啊,老道以灵气凝化而成的,就是剑冢所藏万剑! “啊”的一声,苏景轻呼出口。 来自摩天宝刹的青灯,住着两个“怪物”,天天雕刻不停的美丽少女与南荒天真大圣有着说不清的关系;一碗面吃了无数年头的腌臜老道又和中土江山剑域有着莫大渊源? 苏景怎能不惊。 惊呼未落,满天长剑突兀长鸣,霎时烈烈剑啸横扫天地。 还有一串大笑,老道大笑,他的笑声不算响亮,可即便满天剑啸也遮掩不住! 老道右手持剑,大笑声中,左手扬起、中指食指并拢于丑剑剑身用力一抹……这世上最最丑陋的一柄剑,猛暴散起明耀到不可一世、虹皓如汪洋轰碎的璀璨剑光! 那剑光来得太猛烈、太凶猛,以至苏景的视线都被割碎,模模糊糊地,苏景仿佛看到老道手中的丑剑变了……剑化作一条龙。 并非张牙舞爪、好像大圣玦中的那种龙,仍是剑。可眼中的剑投入心底、映入脑海却分明是龙,那丑剑,剑中之龙! 片刻,强光泯灭,笑声消散,剑啸隐去,满天神剑也散去,所有一切均告不见,聚宝盆又变得满满、一碗香喷喷的三鲜面。 异象曾经存在过的唯一证据,仅仅是老道的手中剑……三尺丑剑变作丈一长刃,有光映照,剑身隐透龙纹,七彩光华流转于剑纹,一放而收,不外泄丝毫。 老道执剑、来到苏景面前。 他不说话,而是皱起眉头、冥思苦想了许久,这才试探着、一只手指了指地面、把剑交给苏景;又伸手指了指天,从苏景手中拿回了剑。 然后望向了苏景。 他的手势不难解:我在这里,剑给你用;待我离开时,你再还给我。 这么简单的事情,不知他为何要苦思这么久…… 苏景不缺剑,但爱剑,自然不会拒绝,点头道:“多谢前辈,随时奉还。” 老道释然,笑了,把丈一龙剑递到苏景手中,重新端起了面碗,吃得香甜。 苏景捧着比自己还“长”的剑望向师叔,陆崖九摇头:“从未听说过这柄剑,收好了吧。” 看剑有的是时间,哪用急在这一时,此刻最急得是要给老祖问礼,收剑入囊、抢步上前叩拜老祖。 陆崖九不拦,他受得这礼数,他也享受这礼数! 可苏景才一起身,忽然又是“哎呦”一声,陆崖九不明所以,纳闷问道:“怎了?” 苏景先把丑剑的来历交代了下,跟着说道:“吃面道长多半就是江山剑域的前辈。” 这一下陆崖九也知道他为啥“哎呦”了,老头子望向腌臜道士:“天无常丹再无着落,我却守着个懂得炼化此丹之人,坐了数不清多少年?” 苏景笑了:“早知道当初试着和吃面前辈问一问此事了,我寻丹时也能省去好大苦恼。所幸,被我找到了。” 老祖一怔:“你说什么?” “弟子找到天无常丹了。” 苏景话出口、老祖猛伸手! 不是要伤苏景,只是乍闻天大喜讯,脑筋心思全部僵硬停顿、身体则本能反应,一把按住苏景肩膀。 不是陆崖九心思浮躁,只是事关生死、飞仙,事关他数千年修行所为的巅顶大愿!老祖也是人,不是那龛中泥胎山崖石刻。 “真找到了真找到了……”苏景不躲也躲不开,口中猛加快语速,一口气不停的“真找到了”。 手才一触及苏景肩膀,陆崖九的心境便重归清明,老祖不造作,反正也按住了干脆探入一道真元,顺便细查下苏景的修持。又过一个呼吸,心思完全沉定下来,由此也就更明白刚才苏景那一声“哎呦”。 这小子分明是在邀功啊。 苏景真的得意,但得意是因开心而来!大漠苦熬,离山精修,南荒之中威风神气,而所有一切的成就加在一起,都不如这颗仙丹来得更珍贵。 灵丹早就不放在锦绣囊中了,稳妥起见被苏景收在黑石洞天内,老祖正在探他修为,苏景暂时无法取丹。 陆崖九心神重新清明,自不急在这一时片刻,倒是苏景的体脉让他大是诧异:“多了两枚大窍……大圣玦……嗯?” 说话间,左手五指在苏景肩膀跳动几下,翻开手掌,竟把那块黑色石头取到了手中…… 石头是苏景的穴窍,也是认主的宝物,和大圣玦一样离体无碍,不过老祖随随便便就把石头取出来,这手法术未免太神奇了些。 陆崖九的神情有些古怪:“哪来的?” 苏景省去前因后果,只把得到黑石,以及炼化两大洞天的过程讲了讲,跟着反问:“黑石禁制不抗我的阳火阵法,应该是离山之物。” 陆崖九没去解释什么,又将石头抛回到苏景手中:“都已炼化认主,就是你的宝贝了。” 苏景没多想,他只想尽快取丹,当即从黑石洞天中取出了灵丹。 晶莹剔透,龙眼大小的仙丹天无常,被苏景托在掌心,溜溜飞旋:“师叔小心,旋丹藏有怪力。” 陆崖九深吸一口气,缓缓伸手、取灵丹。 当初卿眉老祖、扶乩仙子外加四海兄弟中老大,魔、仙、妖三家高人都拿不住的仙丹,被陆老祖轻轻松松的取在手中。 于苏景掌心如何旋转,于老祖手内仍是如何旋转。 看着“天无常”转得欢快,苏景问老祖:“直接吞怕是不妥吧?” 老祖摇头,既知天无常能救自己,那将灵丹炼化为己用的办法自然早就弄清楚了:“要炼化这枚丹,不能人吞丹,正相反的,须得人入丹!” 第二百七十八章 离山,陆九 丹中有世界,暗藏造化,人入丹、融于那一方世界,随转那无数寂灭,才能夺下灵丹造化、将之滋补自身元神…… 陆崖九大概解释了两句,似是而非的道理。 不是他没耐心,而是苏景尚未“破无量”,没经过第八境的领悟,就无法解读天道,也就不可能领会有关炼化灵丹的道理,陆老祖就算把青灯境说塌了苏景也明白不了。 陆老祖对苏景道:“我想钻进去看一看,你等一会。” 并非真正炼化,只是先解一下丹性。待苏景应是,陆崖九动法,正待投身丹世界,不料那个吃面老道突兀怒吼! 一声吼喝罢了。 张嘴、振喉、喊出来个声音,算得了什么? 可腌臜老道一喝,苏景只觉得,双耳、双眼、千多气路乃至从头到脚四万八千只毛孔,尽数被利刃刺入! “刃”入身,掀起疼痛,继而疼痛亦如刃,来自四面八方、多到无以计数、硬生生截断真元行运、截断血脉流转,也截断了所有感官所有心念,那一声大吼入耳时,苏景一动也不能动。 两入青灯境,苏景的样子并没太多变化,可他早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少年,下个刹那风火双元反扑,苏景再夺回身体,而此时老道已经和九祖动手了。 不存半分犹豫,剑狱急旋、剑羽飘零,苏景急扑腌臜老道! 这世上有几个人,谁要对付他们,苏景便一定会对付谁,生死不吝胜败不理,陆崖九就是那“几个人”之一。 面前突兀人影一闪…… 苏景作全力飞扑,以他现在的修为,动作何其迅捷,但那人影比他要更快得多,雕山的少女。 她放开了拖山的巨索,抢到苏景之前,冲进两人之间。一只手按住了老道的肩膀,另只手化去了陆崖九的明月一击。 少女的脸色着急,偏偏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不停的摇头,示意两人莫再打斗。 “慢!”陆崖九断喝,制止住了苏景。 苏景甚至还不明白为何忽起争端,凝势备战同时问老祖:“老道要做什么?” “他欲夺丹。”陆崖九应道。 苏景的目光陡然狰狞! 陆老祖立刻又道:“他不是一见灵丹就出手的。” 天无常丹对陆崖九来说何其珍贵,腌臜老道刚来夺丹时他立刻动法反击,就算打不过也非打不可!但老祖就觉出不对劲了,这件事来得蹊跷:苏景取出灵丹已经有一小会了,就凭这小天地对老道的认可、凭他的剑法本领,要夺丹又何必等到现在。仔细思索老道出手的情形……夺丹不假,但更像是阻止陆崖九“服”丹。 师叔提点,苏景也很快想通,狰狞变作了疑惑,望向腌臜老道:“前辈究竟想怎样?” 老道不开口,似是不能说话,但他指了指丹,又指了指陆崖九,摇头。 “妖、妖……妖……”少女忽然开口,拖山只当轻拈花叶之人,讲话却无比费力,反复地重复着一个“妖”字。 陆崖九不明白少女的意思,但看得懂老道的手势,追问道:“这丹我不能炼化?” 老道点了点头,同时他头顶上飘飘荡荡、体内真元凝成了另一个“老道”,跟着那幻象老道又散碎掉了。 他“比划”的惟妙惟肖,从头顶冒出来的幻形可看作是修家元魂,陆崖九炼化此丹,就会魂飞魄散! 老道抢仙丹苏景急眼,此刻听说他辛苦夺来的仙丹不能用,苏景更急眼了:“炼化天无常丹怎么可能死人?” “妖……”少女仍说着那一个字。 关心则乱,苏景心浮气躁,根本想不通少女那一字之意,目光依旧牢牢盯住腌臜老道,可对方又没了反应,站在原地愣愣发呆。 旁边的陆老祖开口了:“似你这般浮躁,永远也解不出事情真相。” 经过这短短片刻,老祖从容了许多,语气舒缓,声音平静,神情里甚至还多出了一丝笑意,是鼓励。 苏景深吸一口气,努力收敛纷乱心绪,跟着手诀一动,黄金屋被他摆在了身旁,对腌臜老道:“我的丹,是自这屋中取来的。当时丹在炉中、炉在屋中,黄金屋炽烈剑意炼丹、炉中有寻隙游刃守护……” 耐下心来,把自己取丹的经过仔细说出来了,腌臜老道听着连连点头。 事情都说完,苏景最后道:“我取来的,到底是不是天无常丹?” 腌臜老道再次点头。 苏景眼中又现烦躁,陆崖九却笑了:“我也越来越糊涂了。” 有关天无常丹种种,陆崖九早就查得清楚,灵丹绝不会害人。 如果苏景取来的丹如老道所“说”,会要人命的话,那便只有一个解释:苏景认错了丹,他送来的不是天无常。 可是老道又笃定此丹就是天无常! “妖啊!”少女急得不行,加重语气,几乎是在的苏景大喊。 而腌臜老道也有些着急的样子,嘴巴动了又动、动了又动,最终也从喉咙里挤了一个字:“妖……”声音尖锐,不似人声更像剑鸣。 苏景双眉几乎纠缠到一处去了,苦思良久总算灵光闪过,想到了一重可能,重新望向老道:“天无常丹……分作两种?一种给人吃,一种给妖吃?” 老道摇头,一个巴掌举起来,对苏景比划了个“五”。 苏景烦得不行,哪还会和他纠缠到底有几种天无常,追问:“我带来的这枚,是给妖怪吃的,人不能吃?” 终于,这一次老道释然,点头! 是天无常丹没错,出自古时江山剑域之手没错,但这枚丹是剑域为妖精炼化的……又难怪苏景会在南荒得来它! 若非如此,江山剑域当年也不用到妖家地盘去炼丹吧。 苏景以前关注过灵丹世界、甚至以神识侵入其间,但那并不是“服”丹的法门,并无妨害。 事情弄清楚了,苏景却失魂落魄! 空欢喜! 苏景自己空欢喜一场无妨,因为他还有广阔世界,还有大把时间,可陆崖九有什么? 自己带了灵丹进来,“无中生有”弄了个天大希望出来,此刻希望又告破灭,这样的“玩笑”对老祖来说,未免太残酷了些! 苏景起身、来到老祖身前:“是弟子没用……”五个字之后,一向伶牙俐齿、又被三尸、乌鸦这群废话精怪熏染多年的苏景,竟然说不下去了,心中无话就变成了个“空”,这“空”又把喉咙堵住,让他呼吸都难,又谈何讲话。 “你没用?天无常妖丹比着天无常人丹难寻得多了,你把难找的那枚都找来了,还敢说自己没用?将来还怕找不到好找的么?”老祖笑的,真的在笑:“还有,老道哑巴,从不说话,你刚刚把哑巴都逼得开口讲话了,这番成就,可比着找到天无常还要大得多。” 说着,老祖伸手把苏景拉了起来,问:“我且问你,你可知,我是谁?” 憧憬破碎,伤人心肝,可是遥想当初,以为“三这三那诀”能救自己的性命,到最后却炼出了三个浑人矮子,老祖当时又如何?还不是随风散去,再不理会! 他是谁?他是离山、陆九! 平时冷冰冰,其实胸中童心未泯;喜则笑怒则拔剑、被吓一跳时会骂脏话、平时还总要摆架子;事事讲机缘,不理会别人如何想只喜欢和自己矫情;“死”前一夜,仍谨记“两不相欠,我不欠这人间,人间也不亏欠于我”,才肯真正轻松的老头子…… 离山,陆九。 老道趿拉着鞋子,又捧回自己的面碗继续吃起来,不过这次他一边吃、一边围住苏景扔出来的黄金屋打转,两只手一捧碗一执箸都被占住,就用脚去探这宝贝,时不时的提足踢上两下。 少女还留在老祖身旁,打量着他手心的灵丹,跟着又抬起头望向老祖,目光显出渴望之意。 她想要这枚丹。 但她不抢。 陆崖九不慷他人之慨,对少女微笑摇头:“丹是苏锵锵带回来的,你若想要,就去找他要。”少女点头,好开心的样子,素手轻扬、轻轻松松地从老祖手中取过了灵丹,又迈步来到苏景面前,将灵丹放回到他的手心。 少女抬头,与苏景四目相望,又指了指苏景手中的丹:“苏……锵……锵……” 她把丹给苏景,然后再要。 对这样单纯的女子,苏景就算再如何气闷,又怎能发得出脾气,勉强笑了下,纠正道:“苏景!”说着,把溜溜转的灵丹放回到少女手上。 从收拢妖奴到救活小泥鳅,从炼化烈火世界到结缘狐地,苏景的机缘数不清有多少都因大圣玦而来,少女对他有大恩,如今还她这枚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何况,苏景身边的妖孽朋友虽多,但真正能炼化这灵丹的怕是还没有。 少女欢喜,檀口一张把灵丹吞进腹中,不是服丹,妖怪都喜欢把宝贝藏在肚子里,然后歪着头笑眯眯看着苏景,似是琢磨要不要在抱他一下。 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忽”的一声响,一股炽烈火意扑涌而来。老道东一脚西一脚的,把黄金屋的剑势发动起来。 跟着老道又是一脚踢在“墙角”上,黄金屋轻轻一震,散出的热浪消散……不是消散,是收敛!神剑敛势,尽归于屋中丹炉。 苏景先是愣了下,随即想到了什么,面色大喜! 第二百七十九章 步步生灵 黄金屋本就是剑,要发动它的剑势不难,苏景都能从容做到,但要将剑势归于屋中丹炉、再加以运用、以其炼化无上仙丹,非得江山剑域嫡传弟子才有这样的本事。 老道“敛势归炉”,只能是江山剑域的手段! 刚刚苏景和陆崖九还说过“眼前守着个江山剑域的高人,竟不知道去问一问”,苏景恨不得拍自己一巴掌,得知灵丹不能用后失魂落魄,竟把这已经发现的“捷径”忘记了…… 苏景跨步来到老道面前:“道长可知炼化‘天无常’之道?” 老道的神气古怪:双眉紧锁、好像苏景给他出了个大难题;双目又亮的吓人,仿佛找到了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他非要做不可,可是为陆崖九炼一枚天无常,对老道又有什么“重要”可言;还有他的嘴巴,紧紧抿着,连面条都忘了吃,似是在咬牙…… 苏景等了片刻,见老道怪模怪样地入定了似的,忍不住又唤了声:“前辈。” 老道这才一惊而醒,忙不迭把面条用力往口中扒拉,同时对苏景一点头。 霍然大喜!苏景想也不想,双膝一曲直接跪向老道!但还不等他双膝及地,后颈上猛地一紧,被陆老祖抓了起来;老道同时旁跨一步,不受他的跪拜。 “先不说能不能炼得成,只说他炼丹,是为了救我性命,”陆老祖淡淡开口,对苏景道:“你拜谢他,就是我拜谢他……为性命事情,我从不会跪人的。他若真能救我,上天入地我必报此大恩,无须那一跪,更不用你来替我跪。” 老祖说的不是什么道理,而是他的性子。 全没什么可辩解的,苏景点头:“弟子错了。” 陆崖九居然又笑了:“虽然不对我的脾气,但你做的也不算错,你不用总是弟子没用、弟子错了的,烦人得很。” 苏景也笑了,转头望向吃面老道:“炼丹所需仙草灵花,还请前辈示下,我出去后……” 不等苏景说完,腌臜老道就摇头打断了他,吃面同时仰首望天,摆出的姿势着实怪异,双目眨个不停……不用解释,看他的样子就明白,他想不起炼丹都需要什么材料。 苏景见状便泄气了,心中苦笑不已。 雕山的少女也看出了老道的苦恼,轻轻巧巧地走上前,又把自己的天无常吐到手心里,混不介意这是稀世珍宝,将其递给了老道。 老道随手将面碗递给苏景,自己伸手接过灵丹,将其在肮脏道袍上抹了几下。 少女吞丹是法术,哪会有口水,再说老道自己脏得比鞋底子都不堪,竟还嫌弃人家又干净又漂亮的女娃子…… 苏景端着面碗,正全神贯注盯着老道,耳中忽然响起师叔的传音入密:“别耽误吃面。” “谨遵师叔教诲!”苏景守礼节,懂规矩,师叔有言他必有应,回答了一声,开始吃面,不出声的吃。 不出声老道也能发现,不过老道没工夫理他,擦过灵丹放在鼻端仔细闻嗅,神情若有所思……片刻后迈右足向前踏出了一步,足下用力,在地面上留下了一个足印。 一眨眼间,足印猛涨,变作三里方圆红土,肉眼可见,一蓬蓬混黑茎白叶的怪草,自土中缓缓发芽、生长。 苏景不识得这是什么草,陆崖九则微扬眉,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诧异:“混芽。” 老道不看自己的“脚印”,继续嗅丹、沉吟着,过了一阵,仍是右足、向前一踏,这次足印仍涨出三里,但是黑土地,开出的是白梗黑花,七十七瓣的黑色花朵。 老祖的神情愈发惊讶了:“沌株……” 半晌过去,老道嗅丹、落足,第三次脚印,踩出来的是一片池塘,水中生藻,紫蓝色的藻,散出一股浓浓腥臭。 “阴池腥。”陆崖九沉声道。 老道三脚,踩出来的竟是三片“灵花圃”,苏景一样都不认识,甚至连听都不曾听说过的奇花怪草。 再明白不过,老道在用辨天无常妖丹的成分,继而……足下生花! 这哪里还是法术,分明是造化! 腌臜老道第四个脚印,是亩许褐色泥土,钻出土的采木节茎如竹,手指般粗细、长盈丈,开绽金盆一般黄色大花,煞是好看。 陆崖九转目望向苏景:“可知这是什么花?” 苏景摇摇头,陆崖九给出答案:“修行修傻了?连向日葵都不认识?” “真的是向日葵?”苏景当然认得向日葵,可放在这里,他又哪敢认…… 不过转念一想,其实也再正常不过,炼制灵丹须得神奇草木,但不一定所有材料都珍惜无比。 青灯洞天没有真正的太阳,向日葵长出后,所有花盘都“望”向了苏景。 两人说话时,腌臜老道忽然站住了脚步,不再嗅丹而是转回头望向苏景手中面碗,眨了眨眼睛、右脚横跨了一步,随后驻足不动静静等待。 很快,嫩芽破土、绿叶生长,叶宽不及指肚、长约二尺,待过了一盏茶功夫,怪草成熟后老道俯身拔出其中一株,随手去处草叶,将其根茎扔给了苏景。 苏景把它接住,神情里说不出的古怪,与师叔对望一眼,陆崖九则是啼笑皆非的神情,摇着头打从心地里赞了一声:“道长真是妙人!” 落在苏景手中的,乾坤至嗅,天地原香,世间三大奇味之一:蒜! “吃面不就蒜,不如来碗饭。”不知是不是灵丹所致,让老道的心智恢复了少许,想到了这十字“箴言”。 种出大蒜后,老道不再理会苏景,又把灵丹举到鼻子前,嗅着、辨着,右脚跨个不停,步步生灵,一梗又一梗的奇花异草就从他的足印中生出,陆崖九的眼光比着苏景明锐得多,提醒道:“看他的鞋子。” 右脚的鞋子,每次落印生灵,鞋子颜色都会变得浅淡些…… 不知过了多久,苏景所在方圆百多里范围,化作连片仙草园! 待他“种”齐炼丹所需诸般仙草、将灵丹抛还给少女时,右脚上的鞋子已经化为乌有,腌臜老道赤了一脚。 苏景又上前,恭敬问道:“敢问前辈,以妖灵丹……” 老道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不等说完就摇头,继而面色痛苦,比比划划,讲话难,脑筋似乎也混沌得很,想要表达出一个完整意思着实是一件困难事、痛苦事。 但事关重大,苏景非得弄明白不可,耐下心思一边解着老道的手势,一边出言反复询问不停,足足用了大半个时辰功夫,苏景终于明白,老道想说的是:无论哪种天无常,丹方都是一样的,差别仅在炼丹的手法与火候。 苏景点头而笑,转回身将黄金屋恭恭敬敬摆放在老道身前。 想要炼制灵丹,自然得有炼丹的炉子,所幸苏景带了一只进来。 不料老道看了看黄金屋,忽然一抬左脚把它踢到了一边,跟着也不收脚,就势一甩,把左脚上的鞋子甩飞开去……鞋子在半空翻滚,看上去没有半点分量,可它落地时至若流星坠地,轰隆隆的一声大响,尘沙飞扬大地颤颤! 过不久尘土落尽,鞋子不见了,一座里许方圆的小丘半夯于大地。 璀璨七彩中透出金属光泽的小丘……哪里是什么“丘”,分明是一块巨大金精! 金乌辨真、法眼如炬,苏景看得明白,那“金”的本髓与自己的黄金屋一样,皆为太乙金精,但老道的金精幻化七彩、已经熟透,质地更要上乘得多。 老道不要苏景的黄金屋,他自己带了金,他要自己做炉、炼丹! 右脚步步生灵,舍了一只鞋子踩出了无数奇花异草、向日葵外加大蒜;左脚更干脆,直接把鞋子变成了一块旷古奇金! 诧异之下、陆崖九面露恍悟,对苏景道:“道长本就是打算炼天无常丹的。” 鞋子可以幻化金相,但如果没有金,就算神仙也不能把鞋子变成真的金。 老道能如此只有一个可能:他左脚的鞋子,本就是一块巨大金精幻成的,如今只是还了金子的本相! 左脚鞋如此,右脚鞋也不例外,不是什么步步生灵的造化,而是那只鞋本就藏纳了一座仙草园,或者说老道把仙草园炼成了鞋子。 老道一直把炼化天无常丹的“办法”穿在了脚上,不是本就存了炼丹的念头,怎会穿着这样一双“鞋子”。但这么久他都不曾动手炼化,以老祖猜度……或许是他神志不清,直接忘记了炼丹这回事? 对师叔的说法,苏景稍有不解:“道长是闻着仙丹、分辨材料的。” 言语不详,但陆崖九明白他的意思:“辨出一种、跟着‘踩’出一种,是因神志迷糊,没有那丹,他也想不起自己能‘踩’出种种灵草,但说到底,还得是鞋子里有、他才能‘踩’得出。” 苏景又问:“那大蒜呢?仙草园里本来还种着大蒜?” “他为何把灵元化作面条,不化作白米粥、不化作酸汤水饺?因为他爱吃面!爱吃面的道士,在仙草园里种点大蒜有何奇怪。”老祖说得理所当然。 第二百八十章 七彩太乙金精笑像 腌臜老道又端起了自己的面碗,赤着双足走向金精。 口中吸吸呼呼地吃得香甜,时不时还会就上一口大蒜,双脚不停围住巨大金精打转,偶尔伸出筷子,“铮”的一声响,削去一块边料…… 金精质地,苏景就算“一剑崩”未必能伤起分毫,老道却举重若轻,木筷削金如泥。 还有,每过一阵,老道都会从聚宝盆里挑出一根面条,扔进他的仙草园,无论大蒜还是奇花,都长得欣欣向荣。 陆崖九不再关注老道,带着苏景坐到一旁:“你现在的境界,还不足以打开这盏青灯吧。找人帮忙了?” 老祖有严令,青灯之事不许向旁人说起。 苏景犹豫了下:“弟子从头讲起成不?” 陆崖九并无问罪之意,笑道:“讲!” 听说苏景五年才破通天,陆崖九虎着脸不吱声,得知他得了金乌仙天冠盖,老头子面色才告缓和;听说苏景进入光明顶山核意外发现陆角的小院、莫耶师母,陆崖九大吃一惊;听说苏景去拜年结果被小师娘强留凝翠泊习剑,陆崖九微微一笑;听说苏景开了千零八十阿是穴、又在破境后发现剑魂,几乎直接跨过小真一迎来真一雷劫,陆崖九目中精光暴涨;听说苏景剑啸光明顶、听说苏景天斗山创离山剑庐、听说他古法冲煞、冒充大圣、闹归窍大阵先被人追了千万里又疯狗似的把追他的人倒追千万里…… 老祖毫不隐瞒情绪,时而诧异时而骇然,时而哈哈大笑,时而横眉立目。 这是苏景修行路上的故事,陆崖九却听得眉飞色舞,投入非常……或许是因为这少年是自己一手提拔,少年神奇老祖与有荣焉;也可能是因为像!经历虽不同,但那份求道的坚定,那份为了某些事情生死不吝苦苦坚持,为了另一些事情却摇头卿眉不屑一顾的心思、坚持,都像极了老祖自己。 其实不如换一个说法:修行路上,所有大成就之人其实都像极了。坚定的心智、机灵的心窍,还有莫大的机缘…… 从头到尾,苏景把离开青灯境后所有经历都仔仔细细地讲过一遍,苏景不怕啰嗦,既然老祖爱听,他就说的细致、再细致。 陆崖九与黄裙浅寻的纠葛,老祖不曾透露半字,苏景自也不敢去问,只是把小师娘的情形说得无比仔细。听说她以阳身赴幽冥,老祖也惊诧莫名,双眉皱了起来,但也最后也只是摇摇头,不存只言片语之论。 至于来自蓝祈的大师娘,陆崖九看得通透多了,对苏景道:“出去后,记得替我问候阿嫂。” 何须多言,只凭老祖这一句话,蓝祈就有了离山先辈的身份,哪怕天下都要剿杀来自莫耶的妖人,离山也会匡护于她! 于蓝祈而言,她自是不会给离山添惹这样的大祸,但那是她的态度,老祖说的则是自己的立场。 你可以不用我照顾,但若需要,我当倾尽所有,便是如此了。 说起了蓝祈,自然避不开莫耶地,苏景问老祖:“莫耶来人到底在中土惹出过怎样的大祸?” “远古时的事情,早都没了记载,又有谁会知道。”陆崖九声音轻松得很,显然不把“莫耶为魔”的事情放在心上,跟着又把话锋一转:“不过我从无名志异中看到过一种说法,很有些意思:莫耶与中土同脉共生,是镜子两边。” “中土有的,莫耶都有,但都是反着的,比如莫耶的和尚不讲慈悲,是真正的杀人魔徒;比如莫耶的官府不是高人一等,反倒矮人一筹,为奴为仆;还有那里的羊吃虎、虎吃草;女人娶,男人嫁……” 苏景听得直瞪眼,笑道:“这未免也太无稽了。” “细节事情,纯粹是书生胡编乱造。但一镜两边,这个想法本身颇为不俗。你觉得无稽是因为写书的人根本把细节搞错了,老虎吃羊落在镜子里,也还是老虎吃羊,反的是‘方向’,不是事情!” “如真如此,你想一想,莫耶人来到中土,看上去,除了三瞳相套别无区别,可做事的方式、想事的方法甚至许多根子上的认知,都与中土截然相反,那他们的所作所为,落在咱们中土眼中,无疑是异端、邪行,被视之为魔就再正常不过;中土人去到莫耶,也是同样的道理。” 说到这里,老祖摆手笑了起来:“这种事情,一听一想也就罢了,太玄虚,没必要深究更做不得准。反正你认蓝祈做师娘,于你、于蓝祈而言皆足矣,何必再追究其他!说说现在离山的状况吧。” 苏景一口长气呼出,这种话题实在要命,越早结束越好。 老祖已经问起,任夺叛逃、重创修行同道之事苏景不敢隐瞒,在他说完之后,陆崖九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也没嘱咐苏景什么。 后面讨论功法、畅聊剑术,说到快活处忍不住还要拔出剑来比比划划一番……此间无日月,老少相对谈天说地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天,苏景正说起自己双剑合域的炼法时,老祖忽然说道:“走吧。” 苏景收声,一时无言。 终归要走的…… 此时腌臜老道刚刚把金精削除了个大概模样,距离真正的丹房、丹炉成形还早得很。会过多久才能准备妥当没人知晓、妥当之后炼丹还须得多久没人知晓,但在这与世隔绝的小世界中,已经炼就不死之身的陆崖九可以永生不灭,他有的是时间,他老人家不怕天长地久,只怕没有希望。 来到巨大金精前,又仔细嘱托道士,苏景致谢诚恳,老道微一点头,示意他无需多言,苏景深深一揖:“多谢道长,另外晚辈还有一事请教,若有唐突,请前辈直接降罪责罚。” 老道吃着面、翻起眼睛看他,示意他讲。 “您削下来的那些‘边角废料’没用处了吧?”这事苏景真舍不得不问。 少女知道苏景要走了,就跟在他身边,听了苏景之问不等老道的表示,素手翻起指指点点,霎时七彩光华流转,所有被老道削斩下来,散落四处的金精碎块都被少女集结半空。 小丘一般的原金,被老道削落的废料着实不少,少女法度一变,半空里无数零碎金精似是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用力揉搓。没一会功夫就融为一体,足足两丈见方的一大块。 苏景笑得闭不上嘴巴了,见苏景笑,少女比他笑得还要更开心,突然身形一晃跃到半空金精前,手中刻刀翻飞……前后半炷香的功夫,她竟把金精雕成人像:咧嘴大笑苏锵锵。 从身形到相貌再到目光神态,惟妙惟肖,连衣服上的皱着、前胸后背那大大的“好”字都分毫不差,就是金像比苏景本人大了许多。 然后少女就把苏锵锵送给了苏锵锵。 苏景啼笑皆非,七彩太乙金是炼剑的无上宝物。不过以后想炼剑先得把“自己”融了? 突然“铮”的一声锐响传来,旁边的老道伸出筷子,又从面前金精上削下成人大小的一块,直接挥手,将其赠与苏景。 哪等苏景去接,少女就先一声欢呼,抢上前、刻刀动……这次她雕了个自己,眉花眼笑、开开心心的少女金精像,也送给了苏景。 谢过老道,又谢过少女,少不了的,再领到一个柔柔软软的拥抱,最后苏景大礼拜别陆九祖。 飞升路上精进数千年头的修家,早看惯了、更看透了“离别”二字,老祖扶起苏景:“苏锵锵,应我一事——下次再来,除非自己打开青灯,否则我一剑将你打出青灯。” 不难解,这是要苏景好好修行,不用有事没事就往青灯境里跑,没的分心、耽误功课。苏景能说什么啊,也根本说不出话来了,只有点头。 老祖忽又笑了起来:“当初引你入青灯境,以为你是我的机缘,不承想我成了你的机缘。可你这次回来,再看一看……” “你取错了丹,却成全了雕山的少女;也让吃面的道士想起自己要炼丹之事,你又成了他们的机缘。” “少女不提,只说老道,他要炼化天无常,如果真正成功、又肯把灵丹给我,那我离开此地、破道飞仙的机缘,还是着落在了你的身上。世事往复,缘起缘灭,有趣得很呢!有朝一日,等你踏入第八境,破无量、悟天道时,不妨再仔细想一想这些,会有补益。” 是陆崖九的感慨,但更是他老人家的提点,苏景未能修到元神境界前不许再回青灯境,有关参悟天道的指点便提前说了。 苏景再拜,老祖笑而不语。 苏景起身,但又一站良久,陆崖九等了他半晌仍不见他有离开之意,老祖笑了笑:“不用担心,我在这里过得不差,那个道士的剑术端的惊人,与他切磋受益匪浅。就算我没有天劫在身、可以随意出入青灯,说不定我还会住在这里不走。” 苏景只是点头,仍不动身,这次老祖不耐烦了,皱眉道:“天道如浩瀚汪洋,只要没能破道飞升,你我只能随波逐流,分便分、合便合,修行之人怎能连这点事情都看不透!该走时不走,不嫌惹人厌么?” “请师叔施法……我自己走不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做牛做马做双鞋 重回大天地,落足于蓝祈的院落中,苏景收好青灯,对师娘说起此行经过,当然不会忘记转至师叔的问候。 事情讲完时,苏景已经收拾心情。又问过师娘,得知自己此去青灯境,前后也不过二十天的功夫。 蓝祈和陆崖九根本没见过面,对老祖现在的尴尬境地没太多感触,倒是对“镜子两边”之说显出了些兴趣,微笑道:“这个说法,将来若有机会,要和陆崖好好聊一聊。” 巅顶大修,见识上自有独到之处,不过这种高人题目苏景实在不愿去想,绕得头疼。向蓝祈告辞,出了她的院子,没走出多远迎面就碰到裘平安。 小泥鳅面色一喜:“回来了,老祖还好呗?” 苏景点点头,两人随口闲聊,又向前走一阵……当值看门的乌鸦飞来找大都督报事,一见苏景乌鸦立刻喊道:“拜见爷爷!启禀爷爷,外面有一小女子,年轻美貌,身姿窈窕,不笑不说话,一笑明媚生……” “说正事!”离开天斗山百多年,苏景有点不习惯乌鸦啰嗦了。 “那美貌女子自称齐喜山中一小修,与爷爷相约天斗山拜访故乡人,孙儿问她姓字名谁家乡何处,修士精怪门宗哪里,她皆摇头不答,这其中多有可疑,孙儿以为……” 苏景说了声“知道了,去传报师母说故乡人来了”,拔腿就走,剿灭洪吉大战后,得蓝祈同意,苏景当时就传讯莫耶“不听”,请她来天斗山相见。 “启禀爷爷,孙儿不敢去,老祖奶奶有令,哪头乌鸦敢靠近她老人家院子百丈一律赏赐老大的耳刮子。” 苏景请小裘帮忙去给师娘送信,展开双翼出山迎人。 那头乌鸦奋力拍着翅膀跟在苏景身后,嘴巴不肯停:“爷爷,孙儿有个不情之请,您看……能不能让我在您老肩头站上那么一小会,给乌葡萄见了大有面子,她说不定就肯嫁了我。” 苏景哈哈一笑,也不问“乌葡萄”是哪位,笑道:“站上来吧,不过站到肩膀上就不许再说话。” 听前半句时乌鸦兴高采烈,但听了后半句他又踌躇了下,最后还是摇头:“那孙儿不站了,孙儿还是爱讲话。” “为了说话,宁可娶不到乌葡萄?”苏景回头看了看身后乌鸦,啼笑皆非:“许你讲话,站上来吧!你叫什么?” 乌鸦霍然大喜,跳到苏景左肩膀:“启禀爷爷,孙儿本名乌大树,四十九对比翼神鸦门下,乌上十三大仙驾前七百零三弟子,不过孙儿要改名字了,从此唤作乌肩左,永记今日站上爷爷左肩之荣光,不止我自己,将来我有了子嗣传承,长子当名乌爹肩左,长孙当名乌爷肩左!” 苏景烦了一会就不烦了,找回原来感觉了,笑呵呵地由得“乌肩左”在自己肩膀上去胡说八道,火翼加劲向外疾飞…… 莫耶少女不听站在璃璃水墨的护禁之外。 凤栖步摇、金玉簪,浅紫色茶花长裙、孔雀纹绦,还有额头的青色宝石、左腕上的碧玉镯,不听未施粉黛,但精心打扮过。来见莫耶之人,有关她对家乡的全部寄托,她容不得自己丝毫简慢。 周围虎视眈眈的,二十多头乌鸦盯住了她……一边盯住一边聒噪不休、问这问那。 若在平时,不听或许还会笑着应上几句,但今日、此刻,心中莫名紧张,她一个字也不想说,只有微笑沉默。 不久,前方人影闪动,一个人掀开水墨禁止来到外面。 乌鸦们一见此人,立刻喊道:“拜见大姑姑!” 出来的人并非苏景,而是剑仙子扶乩。 扶乩本来正在山中精心养气,忽然没来由的心绪不稳了,还道是记忆未复伤神所致,扶乩想要在附近转一转,散散心,没想到一出来就遇到了小妖女。 苏景冒充大圣暂住紫桐仙宫时,穴窍洞天始终开放,扶乩见过壁画中人;那时扶乩曾显身帮忙开青灯、帮手打四海兄弟,不听也见过剑仙子。 心中忐忑、紧张不安的莫耶少女。心绪微乱、精神稍有涣散的扶乩仙子,见面之下都是微微一愣。 一愣后,不听对扶乩点点头,依着中土礼节敛衽:“见过阿姊。” “妹妹今天好漂亮。”扶乩微笑,她知道不听的身份,也晓得她来做什么:“放心好了,那位前辈人很好。” 不听却有些恍惚了,那个莫耶前辈是凶是善,是美是丑又有什么关系呢?对方是什么样人都无所谓的,于不听而言,她来天斗山的所有意义,也不过是借着一个见面,借着一个同乡之人,来慰藉自己的一份思乡心思罢了。 扶乩仙子丢了许多记忆,但心智依旧,冰雪聪明的女子,见不听失神,她就大概猜到端倪,扶乩继续微笑着,话题却有些无端了:“若我没看错,你已结成宝瓶身。修行路上十二境界,已经走完大半了,有朝一日破道飞升,当可逍遥宇宙中……到那时,又有哪里不能去?虽难,但有希望就好。” 不听此刻竟不知该说什么,轻轻点头:“多谢阿姊。” 扶乩点点头,正待飞身离开,不听忽又叫住了她:“姊姊请留步。” 款步上前,小妖女道:“多谢你。”说着取下了腕上玉镯,递到了扶乩手中。此举稍有唐突,但她并不多做解释。 珠玉值钱,但在修家眼中算不得什么,不过扶乩也不能白要了人家的东西,当即从乾坤袖中取出一面亮晶晶的小镜,还赠于不听。 换过了礼物,两个女子相视一笑,扶乩腾起云驾继续散心去,不听留在原地继续等待。 没一会功夫,苏景就来到山门,门口正聒噪不停的一群乌鸦突兀寂静,个个瞪住苏景肩膀上的乌肩左,目瞪口呆! 几乎就在苏景显身同时,师娘得了小泥鳅的传报,亲自迎出了门。 蓝祈不停步,直接来到不听面前,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突然伸手一拍她的肩膀,笑道:“幺妹儿,长得乖哟。” 旋即蓝祈散去督目,身份再明白不过了!但不等小妖女说什么,蓝祈又转身向山内飞去,口中吩咐道:“随我来,给你看一件有趣东西,苏景也跟着来。” 苏景刚出来又转了回去,乌肩左识趣,拍着翅膀跳下来、落地瞬间化作人形,抱拳躬身:“乌肩左恭送爷爷、老祖奶奶和贵客。” 声音说不出的响亮、语气说不出的自豪…… 跟在师娘身后,与苏景并肩而行,一向机灵百变、脸皮薄得与苏景不相上下的不听,此刻却仿佛得了离魂怪病似的,从目光都神情尽做迷离,身形还算平稳,可那双柔荑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男子心思再如何通透,总不可能如女娃娃那般细腻,苏景从一旁传音入密,笑着劝道:“莫担心,师母为人很好,你花些心思,若能讨得她开心,以后能留在她身边也说不定……你哭啥?” 小妖女挥手抹掉泪水,除掉了证据,便光明正大的不承认:“没哭。” 一路疾飞蓝祈始终不语,回到自己小院门口,吩咐苏景等在院中,自己带了小妖女进屋了。 苏景在院子里干站着,心里不明白师娘见同乡为啥还要让自己在外候着,等了好半晌还不见动静,那也只能等着,他胆子再大三倍也不敢用灵识去扫蓝祈的屋子。 又是半晌过去,突兀听到“啊”的一声尖锐怪叫,出自小妖女之口,但以苏景的耳力,却分不出她是惊呼还是惨叫。 苏景大吃一惊,急忙开口:“师娘……” “没事,你进来。”蓝祈的声音是笑的。 莫耶人性情善变,大师娘就算杀人的时候都会笑,只凭她的语气苏景可放心不下,赶忙推开门迈步进屋:师娘蓝祈端坐椅中,正捧杯喝茶,小妖女则软倒在地,面无血色昏厥过去,在她手中牢牢抓住了一枚蛋……苏景识得此物,离开离山时任夺留给他的玉皮蛋,后来这个东西被蓝祈讨了去。 苏景惊诧,看屋中的情形,莫不是小妖女要从师娘手中夺宝,被蓝祈以凌厉手段惩戒? 从蓝祈处抢东西,就算是真仙也得留层皮!可是以不听的心思,又怎么可能做这种傻事……正胡思乱想着,蓝祈放下了茶杯:“不是你猜的那么回事,我把这玉皮蛋给她看了看,然后她就晕了。” 苏景更糊涂了:“被蛋吓晕了?” “被我吓晕了。”蓝祈笑着,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跟着又纠正道:“不能说吓的,应该说是欢喜得晕了。” 说这话,她又指了指犹自昏迷的不听。 苏景会意,把身体软软的小妖女扶起来,一道阳火点在眉心祖窍。 不听就此清醒过来,看看苏景、又看看蓝祈,猛地想起昏迷前的情形,竟抑制不住、眼泪好像断线珠子似的,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挣脱苏景,不听盈盈拜在蓝祈面前:“求请您老成全,晚辈做牛做马必报大恩!” 蓝祈一扬手,自有风元涌动,轻轻扶起小妖女,笑道:“做牛做马不用,什么时候有空,再给苏锵锵做双鞋就行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接驳乾坤 苏景一头雾水,不明白小妖女求师娘什么大事,更不明白怎么就又牵扯到自己身上来了。 蓝祈不急着解释什么,而是岔开话题,问了苏景一件无关之事:“冲煞之后,第六境夺罡,你怎么打算?” 苏景无奈摇头,完全没有打算。冲煞、夺罡两个境界,在修行的道理上几近相同,不过是前者采集地煞气脉、凝铸修家小乾坤的地面;后者则是采集天罡气脉、来搭建天空。 这两境以古法修行,可得牢固根基,前提是得有上好的气脉才行,靠着前辈记载和自己的造化,苏景冲煞成就非凡,但他又上哪里再去找一条大好的火行天罡气脉去。 蓝祈没什么表示,又一指莫耶少女手中的玉皮蛋,问苏景:“还记不记得这枚蛋来自哪里?” 苏景自然记得,剑冢门外妖人作祟,生擒此人后任夺从他身上缴获了两枚玉皮蛋,其中之一转赠于他。 待苏景点头后,蓝祈再问:“那个妖人的拿手本领是什么?” “宇之秘法,大小世界,乾坤接驳。”苏景应道。 蓝祈第四问:“那你可知这枚蛋是什么宝贝?” “孩儿揣度,应该与‘宇’字有关,但具体是什么就说不清了。”剑冢出事时苏景就猜测妖人是靠着犀利法宝成术,否则以一人之力,岂能将那么多修家一网打尽。 蓝祈笑了,三瞳相套。让她妖邪凛然:“这宝贝具体怎么用你无需明白,只需晓得,它暗藏接驳乾坤之力便足矣了,你去和洪蛇打生打死的这些年,我把它的用法参透了……” 以苏景的心思,听到这里,再想想少女喜极而晕,哪还不明白师母的意思! “您老打通了回去莫耶的道路?”苏景何尝不是又惊又喜,替师娘、也替不听开心。 蓝祈一点头,又把话题陡转回去:“中土世界的天罡地煞都被前辈修家采光了,但莫耶修者靠着‘夺元’来修行第五、六两境,天地间的罡、煞气脉保存得很好……怎么样,敢不敢去莫耶做第六境的修行?” 苏景又哪有半分犹豫,莫耶地凶险,险得过离火世界么?苏景修得是仙道、更是一场“不负”,不负老祖、不负自己,有机会求上乘时,绝不肯将就中流。 “弟子去莫耶,做第六境修行,更要送师娘归乡。” 这边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情,只要能破第六境冲煞,接下来苏景就可继续修宝瓶,回去离山不急在一时,若能结成宝瓶身、进入第八境后再归山,又能多出一份境界上的成就,小师叔一想就开心! 但是对苏景的“送行”之说,蓝祈却摇了摇头:“我不回去,靠这玉皮蛋接驳乾坤,须得一个复杂法术,非我亲自主持不可,所以我走不了。” 苏景立刻应道:“请师娘传下主持之术,弟子这便修习,由我开路,您回去。” 蓝祈笑了,语气中平添了一丝倦意:“回不回去,我还没想好,再说吧。” 回去或留下,她真的没想清楚,那片天地是她的故土,可是这方世界里有他的传说啊!哪怕一切都是陌生的,只凭他留下的痕迹,蓝祈便舍不得离开! 至于一旁的小妖女不听,她是做梦也想着有一天能够重返故土再见爹娘,自从醒来之后,站在一旁眼泪就不曾断过,想笑,真的想笑,可是却止不住地哭…… 不等苏景再说什么,蓝祈自挎囊中摸出一张画皮递过去:“穿上我看看。” 苏景依言披上画皮,模样全无改变,就是双瞳变成了莫耶模样,可眼睛一变、整个人也都跟着变了,蓝祈亲手炼化的画皮自然全无破绽,而女人们的心思也不在于法术,那态度更像给苏景试穿新衣。 蓝祈上上下下打量着苏景,皱眉问小妖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是更好看了?” 小妖女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地应道:“是怪了,看着……让人想、想打。” 蓝祈咯咯一笑:“画皮法术与玉皮蛋相冲,先脱下来,待过去后再穿上。” 跟着她又递给苏景一枚混金铃铛:“与玉皮蛋一起炼化而成的,能够接连两界,什么时候想回来就摇铃,我这边自会知晓。不过玉皮蛋动两次动法之间,须得相隔百日,便是说你过去一百天内回不来,天大风险只能自己担当,切记切记。” 待苏景点头后,蓝祈继续道:“再就是我只能送两人过去,你那群朋友部署全都不能随你去,三尸和尸煞、你那小蛇什么的一概不行,留在洞天中也不行。” 置身“宇”术绝非儿戏,少有差池,可能就会被扔进大虚空,更严重、若“上路”中空间碎裂,身体自然也会跟着一起散碎,连全尸都剩不下! 是以苏景严格依循师娘嘱托,该留下来的全都留下。 看着苏景一样一样地把“零碎”卸下来,开始时小妖女还算镇定,但后来就忍不住了:“尺身阴褫?哪来……龙!龙!龙!”不听泪珠犹存的面上生满惊讶:“七彩太乙金精!这么大……苏锵锵?这块小些、她是谁?” 最后三个字不惊讶了,语气中多出了一丝警惕。 以防万一,苏景把青灯所获两尊大小笑像也取了出来,摆在屋子里熠熠生辉。 随身只带了几把剑和鬼袍,苏景又问师娘:“屠晚呢?” 蓝祈犹豫了下,说道:“这个说不好,留下来吧,稳妥最要紧。” 将屠晚请入一柄普通长剑,再将此剑交由师母保管,苏景这边准备妥当。 “不听是丽山晴族弟子,有朝一日您老若回莫耶,孩儿当以母上相侍。”小妖女对蓝祈认真下拜:“还有,苏景也请您放心,到了莫耶我必会护他安然无恙,以报您老恩德万一。” 蓝祈笑了笑,不置可否,先扬手将两道咒篆打入两人额头,跟着自不听掌中唤回玉皮蛋:“不可行功护身。” 话音落、玄法动、金风起! 师娘动法刹那,小妖女不知是害怕还是紧张,伸手抓住了苏景的手,异常用力。 她的手心里凉凉的,尽是汗水。 下一刻师娘手中玉皮蛋突然绽起一道光华,投于苏景与小妖女置身之地。 肉眼可辨两人的身形渐渐“氤氲”起来,蓝祈开口:“我仔细算过,你们入身之处是西北戈壁,不存人烟,但东、南戈壁边缘外应该有些小门氏,苏景当小心,过去就穿好画皮。另外,苏锵锵,见了我们莫耶的好景色,回来后记得谢我,我要齐香斋的芙蓉糕……” 话说到这里,两人已经消失不见。 蓝祈法术神奇,除了头上微微一紧和脚下稍凉,苏景几乎没察觉到丝毫异样,当玉皮蛋中强光刺来他闭合双目,感觉强光消散后他张开了眼睛,已经置身于一片空旷戈壁中。一片漆黑、应该正是夜中,天上不见星、月,当有阴霾罩顶。 “越界”时,发簪崩碎,所以头皮紧了一下子;脚上的靴子也被奇怪力量搅碎了,苏景赤了双足。 苏景心里暗笑,师娘当是早就知道会如此,所以才有让小妖女再给自己做一双靴子之说。 忽然被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微微颤抖传来…… 回家了么?现在还看不出什么,就是因为可能、却还没有确定,心中忐忑与紧张无以复加,小妖女轻轻颤抖,又何止手?连心都在抖着,环目四顾、恨不得一眼就能看穿整座天地、一眼就能望到家中! 苏景想要安慰她一句,转头……脸上微笑顿时僵硬,又赶忙低头看看自己,心里松了口气……“越界”时有怪力,于身无损、无觉,但能搅碎靴子。 连靴子都碎了,衣衫又岂能幸免?苏景身上穿的是时时祭炼不停的鬼袍,自然无妨;小妖女身上的漂亮衣裙只是凡间之物,可没有鬼袍那么神奇…… 再就是,修家动法时,真元自会行布于身,只需要多转一个念头、一般状况下都能保护衣衫妥当,可师娘吩咐的认真:不许运功护身…… 玲珑少女,玲珑玉体。 不过是瞬间事情罢了,不听的失神功夫比着一眨眼还要更快……我的衣服呢? “啊”的一声怪叫,比着之前在师娘处刚听说能回家的惊叫还要更尖锐得多,少女红着脸红着眼,急眼:“姓苏的我跟你拼命!” 口中喊的是打杀,本能反应却是躲藏,轰的一声、被彻底炼化的紫桐仙宫现于戈壁深处,把不听稳稳笼罩。 “啊!”少女的惊叫一声更甚一声:“你怎么进来的!”话喊出口,她又发现自己的手还牢牢攥着苏景的手呢。有她拉着,苏景想不进来都不行。 玩命似的甩开苏景的手扭头就跑!跑了三步想起来,自从齐喜山之事,自己痛定思痛早已修成了真元幻化衣衫的法术,就是平时不常用、这次一着急给忘记了。 不听觉得自己快疯了。 一套青青衣裙随心念成形,小妖女总算“整齐”了,可想到齐喜山她又省起……齐喜山那次也是这个小魔头! 那一次至少还是亵衣,这次倒好……咬着牙、攥着拳头,身体微弓着,发怒的小母猫似的,死死盯住苏景。 这次得了便宜,真不能再卖乖,苏景无奈苦笑:“我也不知道……不是故意的,什么也没看见……” 眼圈越来越红,泪水涌上来、跟着流下来,不听也分不清自己是委屈是生气或是其他,而今天的种种经历也的确让她心神巨震,诸般情绪都变得活跃异常、躁动异常。 苏景尽量把语气放柔和,但声音还是干巴巴的:“师娘这个人,性子活泼童心未泯……” “你们商量好了的,串通……”说到这里,不听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双手抱膝蹲在地上:“她还要我再给你做双鞋……” 第二百八十三章 暗无天日 苏景不敢吱声了。 不听哭了一小会,抹掉眼泪,恨恨瞪了苏景一眼:“看我哭你还不劝!小魔头,我跟你不共戴天。”说着站起身来,先收了仙宫,跟着心念一转催动云驾。 话说得狠,但她的云驾悬浮地面三尺处,并未飞走。 苏景不能笑也不知道该说点啥,足下微用力跃上她的云驾。 不听转头又瞪了他一眼:“小魔头,不穿画皮,怕以后没人和你打架、怕将来没人追杀你么?” 苏景笑着说了声:“多谢提醒。” 待他穿好画皮,不听又气哼哼说了句“看你样子就想打,穿比不穿还可恶”,这才催动云驾向东飞去…… 才飞了片刻,不听忽然又问苏景:“我们过来的时候,中土是白天吧。” 苏景眉头微微皱着,口中应道:“下午,申时半的样子,怎了?”说话同时,将九九剑羽散出护在云驾周围,但剑羽不露形迹,隐匿于空气中…… 莫耶少女应道:“当年我正修炼法术,突然被摄到中土,出事前刹那我看得清楚,正是黄昏时分,到了中土再看,夕阳半沉。” 以她“离开”时的情形,中土和莫耶时间相同;但这次回来,又差了几个时辰。不过天海无尽、距日有远近之分,不听的说法做不得准,只是她的一些狐疑罢了,跟着她又传音入密:“为何散出剑羽?” 苏景却摇了摇头,没作多余解释,只是沉声提醒:“你也多加小心。” 刚到此地时,身边一场“好春光”闹得人眼忙心乱,无暇顾及其他,但飞起后很快苏景就察觉到异样……不陌生的,南荒深处墨巨灵尸身散出的那股“味道”。很缥缈、很稀薄,稍一放松便探查不到。 不是真的气味,而是因为五感明锐才探到的、没办法说得很详细的“感觉”。好像有墨巨灵来过这里。 这个地方有墨巨灵么?中土上的一具尸体就惹出多少祸事,若此间有活的墨巨灵哪还了得!苏景怎敢不小心戒备。 只是小妖女根本不知道南荒深处那些事情,一句两句的说不清楚,苏景也就没去浪费唇舌。 不听也不多问,真元行转小心戒备着,同时加快云驾飞遁。 急行不停,沿途平安无事,目光之内、五感之中始终空空荡荡,荒凉戈壁不存一物,但两个人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了:越飞越久,几个时辰过去,以不听云驾之快,三千里纵穿总是有的,天空依旧漆黑如墨。方圆数千里的阴云不算罕见,但绵延三千里不存一丝缝隙的云委实异常了。这一路疾飞,两人没能见到一丝星光、月华;更要紧的是,就算苏景和少女是在太阳刚落山时来到莫耶,现在也早该破晓了。可天地沉黯,东方没有一丝光芒绽放。 火光骤起,苏景展开了自己的火霞云驾,替下了不听的青木云,随即火云方向陡变,不再向前疾驰、改作冲天而起…… 急急向上,登临九霄,直到苏景飞到自己力所能及最高处,他也没能看到哪怕一丝云彩! 高空上没有云。 而此间天幕,根本就没有什么星星月亮! 事情古怪,不听的神情却轻松了,之前的凝重、警惕尽数消散,话题无端:“苏景,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么?齐喜山中一场乱打。” 说到这里,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软软的,伸手拉住了苏景的腕子,她的手也软得很。 “记得,为何提起此事?”苏景戒备四周不变,口中应道。 小妖女笑着叹了口气:“现在想一想,那时……”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陡然凄厉:“就该杀了你,哪怕同归于尽!” 说话同时,紫铜仙宫再先,将两人同时笼罩其中,小妖女隐入画墙,宫中诸般法术齐动,向着苏景攻袭而来。 画中不听披头散发目光狰狞,双手结印不停,这一次拼劲全力,必杀苏景! 那棵妖桐的元基何其深厚,且被小妖女彻底炼化后,再绽起的攻势威力与原先判若云泥,苏景被困于宫中,何异走进了人家天地乾坤! 可苏景只是收敛剑羽、于身周三丈处结域、只守不攻,开口道:“其中有误会,你先停手,我们慢慢说。” “有什么可说!此间根本不是莫耶!”不听恨意决绝:“那莫耶妇人骗我……你和她串通好,就为了……为了欺负我、戏弄我!” 苏景曾听蓝祈说过,莫耶世界白日里艳阳高照、夜晚时星月璀璨,夏雨冬雪春华秋实,与中土天地全无区别,可他们置身之处只有无边漆黑,哪里是莫耶。 不听日日夜夜魂梦缭绕,只盼能重返家乡再见亲人,无论如何禁不得这样的玩笑,这一次是她动了真怒,目光染血、一字一顿:“你们欺人太甚!百日之后,我若不能提着你的人头回去,便把自己的人头送你带回去,到时我看那妇人是哭还是笑!” 仙宫暴躁,剑羽抵挡吃力,苏景又祭出了剑狱,立刻稳住局势,摇头道:“师母……”刚说了两个字,苏景的眸子猛一缩:画中妖女竟全无鏖战之意,翻手亮出那枚轻轻竹叶。苏景曾亲手为此宝破禁,自然晓得它的威力,不听妄动此物,当真是两人只能活一个的下场:要么杀掉苏景,要么被苏景破法、不听收厉法反噬魂飞魄散! 突兀一声龙吟清冽,苏景出第三剑,丈一长剑在手、面前藤鞭木尊花阵草刃顷刻扫破,剑锋轻轻点入壁画、正钉在不听执竹叶的右手腕上…… 剑尖只破皮毫厘、剑气则侵入体内,截断了不听的气脉元路,阻住她催动绿叶。 “师母行事或有偏激之处,但你和我、你和她全无仇怨,以她的性情,根本不会兴起对付你的念头。” 换个说法,平常人想让蓝祈来祸害,她都不稀得动手,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妖女,她犯得着么?何况两人还是同乡,苏景以前和师母聊天时,蓝祈还对苏景流露过“若能照顾尽量照顾一下”的意思。 “就算此地不是莫耶,也是法术上出了差错,绝非师母故意而为。”苏景把语气放得尽量柔和:“法术错了,查出毛病在哪里,下次就不会错了,你回家希望仍在,不过是耽搁了百天时光罢了,你要和我同归于尽……就算你把我斩杀了,不也是自断归家之路。” 说完,苏景收剑,不听的手腕上渗出了一滴血。 伤口微小,一滴血已经是极限。 不听的呼吸依旧粗重,胸口起伏,紧咬牙关、她自己也分不清是想忍住生气,还是忍住不再哭出声音。 苏景认真道:“只要师娘能做到,我担保,一定送你回去,这个地方藏莫大凶险,千万不能再意气用事。” 不是不听想要意气用事,只因她的心境实在受不得这样的打击。 好半晌过去,不听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竹叶宝物,激动情绪尚未完全平复,声音有些沙哑:“你担保?” “我性命担保。”苏景的声音放松了些:“话说回来,就算我们串通好戏弄你,你更应该把持好心境,以图后算才是,谁坑你,将来咱再坑回来。” 不听迈步走出壁画,招手间收起紫桐仙宫:“你脱光了衣服给我看个遍,然后再找个天大希望来破灭掉,看你是不是还能把持心境。” 小妖女的话里没有语气,面色苍白的,不再理会苏景,重新催动起自己的云驾,向着前方飞去。 苏景也不再多说什么,飞在她身后。 地方莫名其妙无妨,师娘总不可能把自己丢进个古怪世界后就不闻不问,可此间有墨巨灵的“味道”,这才是真正的麻烦…… 飞驰不停,苏景估计着,应该又是十几个时辰过去,天地沉黯不变,全无日出征兆,不过眼前的景色终于有了变化:一片火红跃入视线。 以苏景先在的目力,白天黑夜几乎不存区别,是以看得清清楚楚,戈壁将尽,再向前是一片沙漠……朱红色的沙,赤沙大漠。 小妖女突兀身形一震,回头望向苏景。 苏景飞快一步,与她并肩而行,问:“怎么了?” 不听用发问的语气回答:“三百里?” 苏景不解,不听也不多解释半字,继续向前飞驰,两人跨入赤色沙洲……又飞了一阵,苏景便明白了“三百里”指的是什么:赤沙洲,从进到出,纵穿而过正好三百里。 不听开口,声音说不出的古怪:“传说,凌霄宝殿前有一位虬龙将军,英武不凡、神力惊人,本有大好前途,但因醉酒乱性触犯天条,被仙帝一怒之下打灭神魂,法身也被打落凡尘,摔落西疆戈壁与中地人间的交界处,化作一道沙洲,形若玉带,色如嫣红,是名叱‘赤沙河’。赤沙河,绵延无尽不知长几许,但无论何处,宽皆为……三百里。” 说了个故事,不听加重了语气:“莫耶的传说。” 而跨过赤色沙地再向前方眺望,远方隐约可见有村落、有方田,似是人间模样。 两人皆不出声,加快遁法,飞赶上前。 第二百八十四章 莫耶 的确是片村落。 有房,但屋脊开裂、墙壁倾斜;有地,但泥土干涸、不见秧苗;有人,但倒卧在地,皮肉腐烂殆尽,只剩一架又一架枯骨。 皮肉虽腐烂,衣衫却还保留了大概模样。见过倒毙之人的服饰,小妖女神情再变,疑惑之中掺进了浓浓恐惧,一言不发,转身进入那些危房,去看屋中的陈设、家什……一口气把这小小村落、几十间房屋都转过来。 待她出来后,脸色愈发难看了。一言不发,催动云驾继续向前。 苏景不问,跟在她身后。 前行百里,经过几个村落后,来到一座规模中等的镇子。过了镇子再向前百里,一座城池摆放眼前。 飞过城池再向前行,目光所见,越走便越繁华……繁华的只是地方! 村落、镇县、城池,苏景与不听走过之处,都如之前见到的第一个村落一样,人死、屋空。 在走到第七座繁华大城时,不听终于忍耐不住心中压抑,俯身、五指入钩狠狠插进地面,喉咙里发出一声母狼般的低吼,同时用力一掀,她面前的半条大街彻底被她掀翻! 街面砖石连着三尺土地尽数掀飞,地下有老鼠虫豸地蛇,一目了然,全都是死的,烂的得只剩骨架。 又何止畜生、虫蚁,这一路上走来,苏景没能发现一丝一毫的生气,连树木藤草也都一样、早都枯萎死掉。 小妖女目光狰狞。飞纵而起,跨到另一条长街,依法炮制又将其掀起,不见活物;她把牙齿咬得咔咔响,又换一条大街,再掀,找不到活的东西,她就再换、再换、再换……终于皓腕一紧,苏景出手了,抓了她的腕子,摇了摇头。 其实又哪里用得着掀开路面啊,以两人的灵识,轻松一探便可知地面之下有什么。 不听站了片刻,另只手伸过来,轻轻拍了拍苏景抓住自己腕子的那只手,示意自己冷静下来了。之后再动云驾疾飞向前。 再过城镇,两人只用灵识大概一扫,不再下去探索了,前进速度快了许多。又疾飞良久,不听终于再次开口:“前面……东南七百里处,可能、可能会有一座山……好像笔架,因而得名……有个门阀世代修行实力不俗……” 苏景拍了拍她的肩膀,换上自己的火烧云驾,替下少女来主持飞遁,向着不听指点之处急掠。 东南方、七百里、笔架山、修行门阀,全被不听言中,只是这里和凡间不存丝毫区别,人死绝、生机灭,空荡荡的楼阁和高塔,摇摇欲坠。 不听的身体筛糠似的颤抖着,勉强抬头、向着东方远眺,无边黑暗、无边寂静。 天幕漆黑不变,不见破晓。 苏景又自握住不听的手腕,一道纯烈阳火注入、助她稳固心脉。此刻少女的脸色苍白如纸。 编贝细齿咬住了嘴唇,不听腾空,对其他地方再不作片刻浏览,认准她要去的地方全力疾飞! 一次长途跋涉,二十天或着更长吧,暗无天日的世界,无法计较具体时间。只能做大概估算,苏景跟在少女身旁,飞行途中灵识散出四方,查不到丝毫生机。 少女不说话,死死抿住双唇,苏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那么一路沉默着,他随她来到一片雄伟大山前。 “莫耶古时,有强族一统天下,立国号‘晴’,历经三十一代皇帝,晴国倾灭,皇室退隐丽山,偶得修行妙法,从此踏入登仙之路,历代皆有高人,千万年传承不断,晴国皇室弟子勘破世事、不再过问江山,但仍以‘晴’为族号。我便是晴族后裔,出生于丽山。”莫耶少女的声音平静,说到这里,她伸手指向前面的巍峨山峦:“那山,模样与我家丽山毫无差别。” 说着,足见一点飞出苏景的云驾,身形化作青色流光,投入大山深处。 和以前一样,苏景紧随于她,火翼展开、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金红色的虹。 山中有强门,幢幢大殿栉比鳞次、祭神法坛庄严肃穆、奉天高塔直耸九霄……依旧没有活人,找到的只有尸骸,配着晴族信物、身边散落晴族飞剑、法宝的尸骸。 名门望族,弟子众多,是以尸骸无以计数,散落各处均有。 走着、看着,这偌大门阀,她不施法术不知要走多久。不听的表情慢慢变化着,从来时的惊慌变作恐惧,又从恐惧化为愤怒,最后尽归麻木。 忽然少女站住了脚步,转回头望向苏景,目光空洞的。看得出,她在努力做出一个笑容,却力有未逮,说话的声音很轻,几近缥缈:“错怪你们了。” 当真是错怪了。 这个死寂世界没有日升月落,但有“赤沙河”,有“笔架山”,更有“丽山晴族”、有不听认识的一切地方,它不是莫耶地又能是哪里! 蓝祈或许有些小小“调皮”,但她的法度没错,玉皮蛋送苏景和不听去往的地方没错,“错”的是莫耶世界! 话说完,小妖女口中忽然涌出一口鲜血,双目犹自睁着,身体却直挺挺的向后倒下。 她被摄入中土时,十一岁,正做第三境修行。名门子嗣,得家族庇护、她是暖棚中的花儿。在家时她的诡计多端,只能算作古灵精怪,是个调皮丫头。 莫耶在中土人眼中是邪魔地方,中土在莫耶人看来又何尝不是豺狼疆域,去到中土世界,杀身大祸随时降临,不听只能靠自己了。 她走不出中土就摆脱不了危险,登仙越界遥遥无期,中土的锦绣人间就是小小女子的苦难世界,心中唯一的一点慰藉也仅在于:回忆。 直到有一天老天爷开眼了,她欣喜若狂,可又哪里想得到,心中的甜蜜乡竟变成了这个样子! 以前想念家乡,即便回不去,至少家乡还在;如今回来了,家乡却没了!什么都没了,父母、亲人、花草、鸟兽,甚至连太阳都没了! 逆气攻心,诸窍失守,真元乱作一团,不听昏厥,走火入魔命悬一线。 阳火一卷,火焰明亮而温软,把不听柔柔地裹住……还有苏景。 苏景盘膝大坐,小妖女横躺在他怀中,火焰摇摆着,自苏景身上起,注入不听经络,助她归拢元气。 小妖女的修为不俗,整整一座紫桐仙宫的元力,何其磅礴! 而助人归拢散乱修元,比起两人比拼修为也要更麻烦得多,不仅要镇压她的木行元,还要保证这场争斗不伤及小妖女的经脉和身体,即便苏景有两大洞天做穴窍,这件事做下来也吃力无比。 但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 在苏景费尽力气,助不听导元归窍、理气顺脉、将她的走火入魔彻底镇压后,她仍未能醒来。 昏迷之中,不听体温骤降,身体冷得仿若寒冰,皮肤苍白几近透明,昔日娇嫩双唇全无血色,全无意识之中眼泪流淌,可泪珠未及滚落脸庞就变做晶莹冰珠儿,她冷,瑟瑟发抖,本能地蜷缩成一团,把自己窝在苏景的怀中;骤冷过后,高烧袭来,少女的体肤中透出诡怪嫣红,周身大汗淋漓,汗水渗出不久就蒸腾化作丝丝袅袅的水烟,飞散了去。不听双眉紧皱、口中喃喃着全无意义的散碎言语,双手用力抓住苏景,涂着凤仙花汁漂亮指甲深深陷进苏景的手臂,她热,身骨如焚,疼得不堪。 寒疫热瘟,交替不休。 以不听的修为,生疫病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究其原因,她的心志沦丧! 没有了心志,等若失了生欲,就算身体完好真元顺畅,照样也是个活死人,于凡人而言,不吃不喝不能动,又能获得了几天?与修家来说,真元约束就会渐渐散去,坚持的时间会长、但迟早是个枯萎陨丧的下场。 而当生欲泯灭、精神垂危,越是平时体魄强健之人,身体的反应就会越激烈,不听便在此例…… 苏景叹了口,把不听抱在怀中,以三十三根剑羽挟带阳火真元行布四周,结域封闭身周十丈,如此一来即便木灵元自不听体内逸出,也离不开太远,若她能醒来、再归元纳气恢复修为会方便得多。 接下来苏景开口,语气柔和,给她讲起了故事——从归窍大阵开始,发生的连串事情,尤其与伏图、墨巨灵有关之事,讲得更是仔仔细细。 苏景能心神十立,为不听布法、讲故事同时,催动云驾疾飞而起! 黑暗世界中,只见一道金红光芒,闪耀于天地之间! 苏景早已摇响了混金铃铛,只要玉皮蛋能再动法,蓝祈就会接应他返回中土,而在这之前,与其漫长等待,还不如在莫耶世界四处去看一看。 飞驰入电,跨越崇山、穿梭凡尘,没有具体目的,苏景只是在“找”,可惜找不到,丝毫生命气机都不存,偌大天地、整整一座世界,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遗迹、遗骸! 莫耶世界,既有修行大宗,也有凶猛妖族! 中土有七大天宗、南荒妖国;莫耶则有七彩门阀、北地蛮酋!蓝祈早就说过,无论门宗强盛、修行实力,或事猛兽之力、荒蛮可怕,莫耶都不逊于中土世界,有天两个世界如果真被彻底接驳,谁生谁灭尚未可知。 可是现在,生机全无,星月消失,太阳永远不会再升起…… 莫耶地,死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中土像 疾飞不止,浏览四方,苏景带着垂危少女,穿梭在已经死掉的世界中。 空旷漆黑的天地连风都没有。 苏景的脸色很不好看。 但他对少女讲话的语气始终轻柔:“刚来时,你问我为什么散出剑羽,因为我探到了墨巨灵的气息。” “那气息很淡,稍不留意都察觉不到,这些天,从戈壁到‘人间’,再从繁华地向北去蛮疆,这股气息都在、一直清淡。无论何处,都不曾变浓丝毫,所以我现在有个想法:他们已经不在此间,但他们来过莫耶,动过法术。” “师娘给我说过,莫耶从没有过墨巨灵这种东西。你再想一想,你才去了中土多少年?了不起三个甲子吧!这偌大莫耶、强者如林,怎么就会在短短二百年中消亡?” “莫耶地被毁了,这里存有墨巨灵的气息,就算不是他们所为,也脱不开干系。你啊……千万别就这么睡下去,这个仇有的报了!” 分一段智慧心神、给不听身边说话不听,这是唤醒她心志的唯一办法。 可是修行之人专门拿出一个境界来铸就心基,轻易不会动摇散乱,一旦散乱沦丧、想要恢复清醒也绝非易事,想要让她醒来,苏景还有的说了。 “还有件事,不知你之前注意没有……没有字啊,咱们走过的地方,一个字都没有。” 大到界碑城牌、中到商铺匾额、小到娃娃身上佩戴的长命锁吉祥牌,全都是平白一块,不存一字。 凡间地方、修家门阀皆如此。抵达丽山之前赶路匆忙,苏景只是匆匆一瞥;不听昏迷后,苏景加了留意,翻过买卖铺子中的账本、进过大城书院中的藏书楼,还去过修行门宗典藏秘法之处,书册都被摆放的整整齐齐,但打开来纸面上空空如也。 死寂世界中,打开一本书,没有字;进了一座庙,匾上空白;甚至来到一片墓园,石碑光滑如镜……苏景的感觉无以言喻。 莫耶的“字”,也如太阳、生机一样,消失不见。 “莫耶字都哪去了?这案子不止大,还怪,我自己可破不了,你还是快点醒来吧。”说着,苏景伸手,轻轻晃了晃小妖女的肩膀,少女如玉雕,一动不动。 苏景不气馁,口中换过了话题,开始给她讲起些轻松事情…… 同样消失的还有灵气。莫耶地不存丝毫灵气。而没了灵元滋养,修行门宗的护山大阵破灭、修家的法宝飞剑变成了凡铁,更毋论什么天罡地煞,世界干涸了,没人能在这里继续修行。 漫无目的的飞行,给小妖女说的话也渐渐失去主题,苏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天地死了,时间仿佛也随之消弭,每时每刻都无比缓慢……苏景不再计较时间,自然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天口中正说着:“你给我做的鞋大了半寸,下次再做得注意些,你要拿不准也别瞎蒙,我把脚给你量个尺寸……”突兀云驾猛震,自从开始给小妖女讲话以来,他第一次收声。 满目震撼,苏景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前方——宏山巨刻,四座人像。 来莫耶许久,苏景见过无数雕像,从圣贤到神佛,甚至土地公黄大仙,无一例外都是三瞳环套,但前方四座大像皆为单瞳,莫耶世界,四个中土人像。 一个身形魁伟、神情凶恶的独目道士,一个身材肥胖面目丑陋的和尚,一个三头六臂、三张脸分作哭、笑、震怒的白发老汉……三个人、五张脸、九只眼睛都望向东方。第四座像未看东方,“他”在看苏景。 雕工巧妙,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都仿佛在与人像对望,这种技法中土早有流传,被“他”看上一眼还不至让苏景诧异失神,真正让苏景震惊的是自己认得这座人像,天真大圣。 “一如既往”,天真大圣无所谓的神情,轻轻松松的样子。 能与大圣并肩等立的、来自中土世界的和尚、道士……虽然不能笃定,但苏景心里至少能有个大概猜测,只是那三头六臂的老怪来历无从揣度。 苏景绕着四座大像仔细查探,可惜全无发现,一字不存的世界,又能有什么线索留下。 四座巨像,平添无数疑问,不过无以追查之事,苏景只存疑于心,流连一阵,继续向前飞去,口中继续陪少女说话:“刚才说到……” “鞋子大了,下次让我先给你量脚。” “对……咦?”苏景的心神被大像所摄,反应稍稍慢了些,此刻回过神来低头看,怀中的不听醒来了,正缓缓开目。 “醒了,还好?”苏景神情一喜。只要醒来,便说明心志崛立,无碍了。 刚睁开眼睛时,不听的目光仍有些涣散,不过随她几次眨眼,眼中的那一点清明迅速绽放。还有衣衫,青色罗裙再次成形……之前走火入魔、心神沦丧,人都死过去了、护身的法术自然消散干净。 “第一双鞋一定要大些的,不能太合适。”小妖女语气清淡,人醒了、性命保住了、但她的生动尚未“回来”:“我会给你再做一双鞋。” 应了声“多谢”,苏景笑了:“你说你这人,我唠叨不休、这些天说的话比前面两百年加起来都多,你始终都不醒,结果我才刚一闭嘴你就睁眼……您别诚心的吧?” “你说的我都听见了,也都记住了。但真正醒来还是刚才。”小妖女全没了平时的俏皮,说着她起身,并不离开苏景,就坐在他怀中、腿上,不听双手结印,准备行功收拢游散体外的真元。 但下一刻她的手印又松开了,身子盈盈一转,没有只言片语,张开双臂抱住苏景,螓首枕靠着他的肩膀,安安静静的抱着。 由她抱着,苏景未动。 任谁处在不听的境地,都会想要讨一个暖暖拥抱吧,而这天大地大漆黑无边的世界,除了苏景,她还能抱谁? 其实又何止这座损丧乾坤,就算回到繁华中土,不听眼前有了多到永远数不清的人,她能抱的也只有苏景一个人。 不听没多想,想抱所以就抱住了,而抱住之后,那颗虽已醒来、却始终悬吊着的心也渐渐安稳、渐渐踏实。 无法抵御的倦意袭来,像极了小时候把自己裹紧软软暖暖的被褥、仿佛身体都要融化的感觉……刚刚醒来的不听,很快又陷入沉睡。 但与之前不同的,不再是“活死人”,而是心神虚耗后的深眠。 苏景止住了云驾,静悬不动,让她睡得安稳。 寂静世界,不听的悠长呼吸,是苏景耳边的唯一声音。 三个时辰或是三天?一觉不知多久,不听醒来了,却没有稍动,继续抱着她唯一能抱的人,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良久。 “你算么?”不听忽然开口,问苏景,三个字莫名其妙。 苏景不明所以:“算什么?”话问出口,又补了句:“不管算什么,你说算就算。” 不听不置可否,又问:“飞升破境,就能找到墨巨灵么?” “那么大的东西,肯定不难找。” 不听听到了想听的答案。长长吸、又长长呼、使劲呼,似是用这道气息将身体中什么东西裹挟出去!几次之后她的眼睛明亮了许多,身子又盈盈一转、背向苏景,重结手印准备纳气收元,可是这次仍未能行功,她忽然笑了:“别乱动,我得行功。” “您老坐我身上呢。”苏景也笑了。 不听坐在苏景的腿上、背靠着他的胸膛,闻言上身微微前倾,留出个空子,跟着她的左臂倒转背后,不回头、芊芊细指按在了苏景的心口:“这里一动,最是饶人。其他地方倒还好些……反正我不下去。”说完绕回手臂,闭目、准备行功,未开始就再次中断,小妖女脸红了:“我还是先下去吧。” 身子一飘,坐到苏景身边,跟着想了想,这个位置不够满意,不听又起身转到苏景面前,和他相对而坐,这一回她总算满意了,屏心凝神、开始收拢真元。 差不多就在不听纳气完成,从身基、心基到元基都告回复时,苏景的混金铃铛响了起来,师娘传讯回来,宝物休养妥当、随时都能发动。 依照来时蓝祈嘱托,苏景摇铃回应,以此玉皮蛋便能确定他们的所在,片刻之后一道光华自天而降,将苏景与不停笼罩,又过几个呼吸功夫,两人重返中土世界! 回来的地方,仍是师娘的屋中。 以蓝祈的性情,先不急着讯问其他,眼望不听,神情存了些好奇与笑意:“你怎么和他一起回来?莫不是把名字告诉苏锵锵了?” 不听与蓝祈对望,摇头:“莫耶已经不存于世。” 蓝祈眉头微皱:“说的什么?” “莫耶被毁,已成死域。不存一线生机了。” 以蓝祈的眼光,自能辨出不听说的是笑话还是真话,她的目光陡然犀利,转望苏景:“当真?” 苏景沉沉点头,还不及相劝什么,“啪”的一声淬厉爆响播散开来,蓝祈所在的堂屋、小院,屋檩房梁、青砖屋瓦,所有所有一切,尽数爆碎化为烟尘! 蓝祈的声音从未有过的低沉:“到底怎么回事,从头讲来。” 第二百八十六章 此去九霄,斩巨灵 莫耶之行,所感所见,苏景无一隐瞒。蓝祈不曾插口半字,脸上不存丝毫表情。 三瞳相套,让魔女笑时平添妖冶,但随她沉面,妖冶尽化凛凛凶光! 小院爆碎动静惊人,包括三尸在内,“离山天斗剑庐”中重要人物很快都赶了来,待听说偌大莫耶世界竟被彻底毁灭,人人面上变色。 尤其三尸、樊翘、烈烈儿等人,曾在南荒深处与苏景出生入死,见过伏图和巨灵尸身,得知莫耶惨事与墨巨灵有关,他们心中震骇更甚。 待苏景说完,拈花先开口:“中土古时有墨巨灵来过,那是说以前墨巨灵曾到咱们这来灭世?” 赤目跟着发问:“天真大圣怎么会在莫耶世界立像?他去过莫耶么?去做什么?和他一起的和尚老道,是摩天宝刹和江山剑域的人?三头六臂的老妖怪哪来的?” 三尸口中所问,全都是现在找不到答案的事情,一个接一个开口,自蓝祈、裘婆婆、苏景以下,所有人都被他们三个说得心烦意乱。 雷动想到的是另一件事,望向蓝祈:“中土的四人像是山雕巨刻,应该大大有名才对,师娘在莫耶的时候没听说过么?” 不用蓝祈回答,不听就开口应道:“可能是以前有什么秘法遮掩,像在却不可见。如今莫耶枯萎,灵气散尽,所以那几座人像显露出来。”雷动点点头,张口又想说什么,苏景苦笑着冲他摆了摆手,实在受不得他们的发问了。 雷动天尊好说话:“那回再说,我先去吃饭!”说着还把两个兄弟一起拉走了,走出一段,雷动沉沉叹道:“浩渺宇宙、万万世界中,只剩最后两个莫耶人,从今日此时开始,对小妖女,师娘一定会多加照顾。” 拈花点头:“大师娘又看重苏锵锵,没准会让他娶了小妖女。” 浑人就是浑人,雷动本是做一声感慨,闻言脑筋立刻就拐了弯:“那将来小妖……小嫂子给苏锵锵生了娃,中土、莫耶的混血孩儿,眼睛会怎样?双瞳相套?” 拈花认真无比:“也许是一只眼睛单瞳,一只眼睛三瞳。” 赤目想了想,也插口:“没准加一起了呢?两只眼睛都是四瞳。” “那这孩子眼睛一定大!”说话间雷动越走越快,他饿了,得赶紧去膳房开饭…… 另一边,蓝祈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开口了,对不听点了点头:“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孩儿。” 才听蓝祈说了一句不听就哭了。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的,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蓝祈的目光平静,微笑:“不用哭,一切有我。”说着,解下了自己的乾坤囊,从中挑选出几样东西收入袖中,跟着竟将乾坤囊的禁制抹掉、连囊带宝一股脑地扔给了不听。 不听吃一惊,急忙跪倒:“孩儿不敢要。” “收下就是了。你是莫耶之人、是蓝祈的孩儿,从今以后,把‘不敢’两字从脑中、心底剔除了去吧,想做什么便去做。”说完,也不等不听再说什么,蓝祈转目望向苏景,向他招了招手。 苏景走上前,蓝祈握住了他的手,微笑不变,目光却更祥和了些:“下次你再去见陆九的时候,替我对他说声‘多谢’。” 蓝祈谢老祖什么?最简单不多,她要谢老祖替她夫君收了一位好弟子!苏景能想通她的“谢”从何来,但是不明白师娘为何现在提起此事。 蓝祈不容苏景讲话,又继续道:“记得以前和你说过,莫耶女子或会调皮、任性,可说到底还是女子,以后不听的事情,你要多费一份心思。” 托付了一声谢、托付了一个女娃娃,蓝祈还想说什么,但琢磨了片刻,她又摇着头笑了:“本想再嘱咐嘱咐你……结果想了半晌,发现没啥好嘱咐的,好孩子,很好。” 宝物增人、言语嘱托,蓝祈摆出的是一副要走的架势,可她又上哪里去找仇人去?苏景没办法不皱眉:“莫耶之祸来得无端,但非无迹可寻,只要有机会弟子必将全力追查,还请师母……” “我吓到你了?”蓝祈忽然一扬眉,又变回了那个张扬无忌的莫耶魔女。 苏景没客气,点头苦笑:“吓到了。” 蓝祈笑容更浓:“放心,我没事……不是没事,但至少不是坏事。”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陡然绽放,之前柔柔细语,此刻字字轰鸣! 风乍起,自天角来、自苍穹落、自身边绕、自脚下升,风从四面八方来,轰动天地间,蓝祈的声音融在风中,分不清那声音是风、是雷,还是魔女的大笑:“苏锵锵,莫耶之事你无需理会,回离山去好好修行,炼合光明顶、重升光明顶,没了那颗‘太阳’,缥缈星峰转得没体统!” “莫耶世界,彩虹七氏明耀天地、匡护凡间。七氏之中,蓝氏尚有嫡传弟子于此。蓝祈活着,莫耶便未死。毁天灭地之仇,蓝祈尚在,轮不到别人去报,一样轮不到你。” 风动如雷,横扫四方,声势震颤九霄,但蓝祈之法不摄人、只惊天! 随她两句话,满头乌黑长发寸寸专做淡青颜色,非春绿非水碧,那是风的颜色!魔女不曾稍动,却缓缓升起、青色长发随风乱舞。 苏景急忙追问:“师母去哪里?” 她望向苏景的目光依旧亲切,回答:“升仙。” 师母两个字,把苏景说傻了,本能追问:“什么?” 笑容狂妄,笑声狂妄,魔女狂妄,回答多了两个字:“升仙,寻仇。” 苏景脑中乱成一团!又何止他,身边不听、身后扶乩,以及裘婆婆、裘平安、黑风煞、小相柳等等一众同伴人人惊骇于当堂,分不清是痴呆还是疯狂。 刚刚离开的三尸,不知是察觉到天地异样还是听到了师娘的说话,慌慌忙忙地跑来,这样的时候三个浑人倒是比着旁人都清明,齐齐向着蓝祈跪倒,异口同声:“恭送大师娘!” 蓝祈哈哈一笑,对三尸摆摆手,又对苏景送来最后一笑,跟着螓首昂、叱咤起,遥对天际一字敕令:“开!” 随她喝令,湛湛蓝天真一分两开,宽宏裂隙中金光流转,蓝祈投身而去! 在她遁身金光天隙那一瞬,从南荒到北原,从西漠至东海,偌大世界每个角落尽起欢笑之声。 山笑、川也笑,云笑、汪洋也笑,有人证道飞升,天地乾坤共同作笑!普天同庆,蓝祈登仙! 天隙中金光猛绽放,映照得举世皆金,下一刻天隙不见,天空又复青蓝,不留一丝痕迹。 苏景只觉得口干舌燥,下意识转头去看不听,身边没人了? 再一找才发现,不知何时小妖女跌坐在地,她的神情比着苏景还要不堪。真真正正被吓傻了…… 在修行境界上,蓝祈早已圆满。 当年她的踪迹暴露,光明顶被劈开两半:小院毁了,但她加给自己的桎梏也随之破碎。重返于世界才发现,她心中珍藏其实和那小院真没太多干系!一次真正释然,便是一次心境重立。 当她回到世界、仍就自守于“小境”,可她不因“小境”而排斥天地。大世界中有她,她心中另又小乾坤,而大小两个世界,又因她的心境开放而相融合一。这是一道明澈心性,更一重是因情而起、以情而生的智慧光明! 蓝祈冰雪心思,当然明白自己已到破悟边缘,只要再进一步便能飞仙。 于别人来说梦寐以求之事,但她却不想走。和不回莫耶一样的道理,这个中土世界有他留下的痕迹,天上有么?找不到他的故事,仙界再美又如何。 蓝祈不想飞升,她故意不去点题,成天乐呵呵指点参莲子练功、照顾小金蟾坐月子、施法帮裘平安盖宫殿……管着管那就是不去做最后那一悟。 不妨换个说法:莫耶蓝祈这些年,一直在和老天爷装糊涂! 可天地暗藏玄虚,万事皆有缘法,那一点灵犀该破时就一定会破,那灵妙机缘点来时,又岂是装糊涂就能躲开的? 苏景与不听自莫耶返回,蓝祈闻听噩耗,心中只存一念:报仇。 与陆角无关、与深情无涉,蓝祈要做一件自己的事情……这不是斩断情丝,而是:天不是为人才存在的;人不是为了天才活的。陆角便是蓝祈的天,但蓝祈还是蓝祈,想他便想他、念他便念他,他可以是一切,但他不会是唯一。 修行路上,每人领悟不同,命运不同,到最后一关是要破的题目也千差万别。可以说,巅顶大修破悟的最后一道壁垒,就是他毕生修行、经历的“总结”!想飞仙,就要过最后一关,而这最后一“关”,每一块砖都是修家自己亲手垒上去的! 蓝祈破题,蓝祈渡劫。 不同于前面的真一、无量两道劫数,最后的逍遥劫也因人而异,蓝祈迎来的是“寂静杀灭”,外人不可见、全不受影响,哪怕修为再高也无法察觉,只有蓝祈自己一人承担。 寂静杀灭,来得奇快、威力强猛,但散得也快……这个魔女,渡劫的时候她在拉着苏景的手、和他微笑聊天! 蓝祈升仙。 此去九霄,报仇雪恨,斩巨灵! 毫无征兆,说走就走,身后留了“一地的目瞪口呆”,莫耶蓝祈。 蓝祈走了,天斗山众人懵了,中土世界却惊了。 天开金隙举世皆见,所有修家都知有人飞仙,不知多少人赶来南荒边缘打探消息,齐凤国与天斗山比邻而居,尘霄生干脆直接赶了过来,远远见了迎出的苏景,也不用假惺惺地叙礼,直接就问:“谁?” “蓝祈。”苏景并不隐瞒。 不久前还曾并肩血战,尘霄生晓得蓝祈其人,更了解她的本事。 而见面之后,尘霄生再传往中土的消息则是:离山天斗剑庐一位前辈证道。 除了离山上几个要紧人物,中土修家根本就不知道蓝祈这个人……但是大伙都晓得,离山的一条万年老泥鳅,修为早已臻入化境,当年随着苏景一起离开门宗去了南荒。 飞仙的是裘婆婆? 错不了的,是裘婆婆飞仙——中土修家渐渐有了公论。 苏景这边,安顿好不听,收拾心情开始与同伴商议返回离山之事。 裘大都督咳嗽了一声,肃容道:“主公归山,末将必当追随,只是……” “好好说话!”苏景笑了。 大都督没理会王上,铿锵依旧,官话说的好极了,不带丁点东北腔:“只是麾下妖精桀骜不驯,若王上不在、末将不在,没人能再约束它们,说不定就会北上入汉为祸中土!末将愿相仿尘霄生师兄,舍却仙家福地,永镇南荒、永保中土!” 苏景不笑了,拱手道:“大都督义薄云天,得猛将如此,老天待苏景不薄!把小妖都交给霍老大统御不就得了。”前半句肃容,后半句又笑了。 “别啊。”裘平安赶忙道,不过不用他再说啥,苏景就笑着摆手:“你想留就先留下,老黑,乌鸦他们都留下。本来我也想请你们先留在此处。” 裘平安一听大是尴尬:“干哈不早说?” 小金蟾帮助夫君说话,对苏景道:“你要早说,我家都督就换套说辞了。” 回离山是修行,在天斗山也是修行,可前者是修家清净地,妖奴们去了都得守规矩;后者则是自家地盘,可以做老爷,有无数小妖巴结,有漂亮妖姬伺候,于裘平安这一伙子人来讲,天斗山比着离山可要舒服惬意得多。 妖怪们怎么想苏景心里有数,自然会成全。 而且天斗山与齐凤国势成掎角拱卫中土,这道屏障建得大好,哪有轻易撤掉的道理。 另一则,“离山天斗剑庐”虽然是苏景胡闹的玩意,可随着他归宗、重拾小师叔身份,这里也真正变成离山插进南荒的一杆大旗,两股力量遥相呼应当有数不清的好处。 苏景归山的心思坚决,但不会因为自己回去,就散了天斗山的大好局面。 侄儿不走,“飞仙”的裘婆婆也留一并留下,有这位巅顶大妖照料全局,苏景也就更放心了些。 众人就此定议,天斗山众将留下,不听暂时不想去汉家世界,也留在了山中。扶乩、樊翘、三手等人随苏景回去。另外苏景的那一百名祸斗弟子更想要追随师父,都与他一起去中土。 三尸也与苏景同行,不过他们可不打算去离山,三位矮神君打完了大仗,这就要重返花花世界去享乐了,和苏景刚好同路罢了。 苏景本欲当日就动身,但裘婆婆把他拦了下来。修行了无数年头的老妖怪,对天地深怀敬畏,她要选吉日、做祭祀、再送苏景启程。 老太婆的道理明白得很:来南荒百多年中福祸相依,最终苏景祛祸得福,不止他自己得了大好修持,还为陆老祖脱困寻得了一个契机。对苏景而言,这趟南荒行走得了大圆满,是他的造化,更是乾坤的厚赐,离开前当做大祭酬谢天地。 前辈良言,苏景遵从,又在天斗山逗留四十余天,待到吉日,由裘婆婆亲自主持,天斗山上办过一场盛大祭祀。 大都督军令传递四方,九潭三湖七林十八峰、天斗山辖下千万妖兵登山入祭,与苏景本部鸦兵、天斗山凶猛祸斗一起跪拜于地,执香向天。 天佑天斗、天佑吾王、天佑中土……无数妖精齐齐开口,三声祈言响彻天地! 有关祭祀诸事,全不用苏景操心,自有裘婆婆为他指点。好一番复杂仪典过后,裘婆婆终于把手中的敬天幡放了下来,裘大都督则一挥中军令旗,开声断喝:“儿郎们,为吾王开道护路!” 山禁大开,火云滚滚妖风鼓荡,天斗山妖兵排阵六百里,恭送王上返回中土…… 没想到的,苏景“气势汹汹”地刚出山禁,南方就有喊声传来:“小妖阴天凉奉吾祖之命,挟百里追天祥云,恭送尊主归宗!” 苏景身边,烈烈儿笑嘻嘻道:“是我传讯阴老,主人回家,他哪能不意思意思。” 一头小蜈蚣带着百里追天云汇入大阵,替阴老为苏景送行,而紧随其后的,又有个熟悉声音传来:“老奴洪灵灵,恭送尊主归宗。” 烈烈儿连南荒深处的阴老都知会了,自然不会漏掉洪灵灵,宰相大人也不是自己来的,幸存下来的入擂妖蛮尽做同行,剥皮国瑞皇帝也借机表心意,另派出一支百里军马依仗,又送礼又送行。 三支队伍合一、才向前飞出百里,东方里又一道云驾斜刺里飞来,云间妖气弥漫,凛凛威势比起天斗山排出的大阵毫不逊色,一人矗立云头,龙冠黄袍、五官奇美,正是尘霄生。 尘霄生身后,魔徒卿眉带着小蛮妖,负手微笑,再之后则是遮天蔽日的旌旗妖帜,齐凤国的仪仗五百里。 得知师弟要走,做师兄的自然要来送行。 想当初,满天乌鸦结云,一路招摇着,苏景从中土来到南荒。瞎子都能知道苏景是活泼心性、喜欢排场,尘霄生那就在分别时送他一道大排场! 阴老、剥皮、天斗、齐凤,南荒四大势力相送,妖云铺天千里,妖威横扫四方,苏景所过之处,苍山莽林俯首称臣,百鸟万兽噤若寒蝉……苏锵锵回家。 第二百八十七章 恭送吾王归宗 煌煌妖云,催迫天地,苏景和师兄说笑了一阵,又对尘霄生和身边同伴道:“等我片刻,去去就回。” 言罢闪身离开云驾,他现在的修为非凡,走得悄然无声,除了身边几人旁人根本都不知道他走了,大队人马继续前行…… 苏景没远走,就是落到地面,仰头看着天上那浩瀚千里的妖云,一边看一边笑:人在山中不识面貌,非得撤出来看个全景不可。 自己跑到一旁看自己的排场,这种事情不是脸皮薄的人能做得出来的,但脸皮厚了、当真另有一番快活。 香风一飘,窈窕身形闪过,云驾上一个送行之人,和苏景一起下来了,莫耶不听。 小妖女和苏景并肩而立,也昂着头看天上的云驾,语气里假惺惺惊讶:“是何方神圣过境,竟有如此排场?” 苏景摇摇头:“你这一问我答不了。” 不听追问:“为何答不了?” “没那么厚的脸皮。” 天斗山休养一阵,小妖女的神采完全恢复,师娘离开前说过“蓝祈在,莫耶便在”,这句话直入不听之心!莫耶还有人在,莫耶便未亡,就算报仇也轮不到旁人!不听的倔强,比起蓝祈毫不逊色。 不听岔开了话题:“莫耶地,我沉迷时你叠叠不休……其间你和我讲了个故事,长得很,说得是一位少年剑仙,行侠仗义扫灭人间妖魔,长剑所至天地太平。” 说到这里、转头,不听转头,长发飘扬之际自由风情:“我在东土时候看过这本书……苏锵锵,你以为你讲《屠晚》的时候不说全名,只说‘苏姓少年’,便不是自吹自擂了么?” 苏景咳了一声,语气里没法遮掩的讪讪:“你看过啊,早知道我就不讲了……” 所以小妖女笑得更开心了:“要是有人给我写一本书,我可没脸把它拿来讲给其他人听……”说到这里她把话锋一转,重拾旧问:“天上是谁的云驾,这么大排场?” “我的!”苏景也笑了。话音刚落,怀中忽然一暖,全无征兆间,小妖女张开双臂,柔柔软软地抱住了他,下颌垫在他的肩膀上。 半晌过后,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多谢。”不听放开了双手,从囊中取出了一双新鞋子递给苏景,不解释,只是说道:“我不送你了,先回天斗山去,有暇时去离山看你。” 说完转身离去,苏景也重返云驾,不料没过一会功夫,不听又回来了:“我改主意了,还是想再送送你。” 小金蟾插口:“干脆和他一起回离山吧。” 不听不扭捏,微笑摇头:“不提其他,至少耽误修行,我得多用功,早一天飞仙,早一天汇合干娘,并剑斩巨灵。”蓝祈走前,把不听认作了孩儿,是以不听对她改了称呼。 小金蟾笑眯眯:“和苏景在一起,为何会耽误修行?” 不听不应,转头望向裘平安:“大都督,休了她吧!” 身边一群妖精全都笑了,三尸也不例外,不过他们听小妖女提到师娘,心中多出了一份感慨,雷动摇头叹道:“苏锵锵,你的两位师娘都不得了啊。” 三尸心意相通,拈花摸着肚皮接口:“一个飞天,去追查墨巨灵的下落,以大师娘的性子,仙界怕是要热闹了。” 赤目继续道:“另一个入地,不知她老人家想要做什么,但已经把幽冥搅得乱七八糟,连阴兵大军都拉起来了。” 两位师娘,飞天入地,之后……便是天翻地覆了! 苏景眉飞色舞,能和这样两个神奇女子结缘,任谁都与有荣焉! 浩大阵势前行不停,天斗山与东土相去不远,飞了一阵子就遥遥见到两界边缘……东土世界的巡边修家现在只觉得头皮发炸:前方千里云驾,散出的妖威迎面扑来如劲风刮面,这是南荒妖怪要兴兵中土么? 不是说有野心的妖国兵败了么,怎么今日又卷土重来。 急急忙忙摇铃传讯回门宗,几支巡边队伍慌慌张张汇合一处,可比起南荒要过来的阵仗……挡无可挡,首领修家率队击退三百里。 苏景在大阵仗的中央,根本不知道前面中土修家都快疯了,眼看着距离中土渐近,对身边同伴道:“就到这里吧。” 裘平安十足诧异:“就到这里?咱们是打算送到离山脚下的。” 一向面沉如水的黑风煞最近得了调教妖姬的重任,脸色变得和蔼了许多,笑道:“主公若有意,在中土兜个圈子再回去也无妨。” 苏景摇头笑道:“不用。” 心思跳脱喜欢热闹,是苏景的本性,自己归宗,四面八方的妖怪都来相送,他笑得闭不上嘴巴;但苏景于南荒深处经历过连番生死历练,见过传说大圣、怒斩巨灵尸身、亲历死亡世界、又得见真仙证道……比起来时,他只多破了一个境,可他是在经历过、见识过种种神奇后,心境早已沉稳了。 性情活泼如风火妖娆,心境沉稳似古井无波。这是一层蜕变,也是苏景于这场修行中最大的收获之一,扣合的正是金乌之道! 举头望日,朝阳饱蕴生机、午阳炽烈凶恶、夕阳别有风韵,太阳一时一变,甚至连每天升起的时间都在变化不停,足见这个“家伙”性情活泼。可仍是这个“家伙”,东升西落亘古不改,主掌四季永恒稳定。太阳便是如此,变于外相而稳于内心。 所以大军送行,苏景开心过、欢笑过也就可以了。雷动天尊说得明白:“过过瘾就得了。” 但是这样直入中土,招摇过境惊扰四方就只为摆一个排场,苏景以为全无必要。 他是此行主角,大家自然听他的,大阵止步。苏景与师兄、裘婆婆、不听等人就此别过,返回中土去了。 连大排场都不要,自不会看重小场面,一百头小祸斗都收入大圣玦,另外或许是记忆未复之故,终于要回离山的时候。扶乩心中没来由得有些恍惚,不想走在外面,遁入黑石洞天,跟在苏景身边的只跟了几个人,轻装简行进入中土。 苏景才一跨入中土境地,身后猛又传来整整齐齐的吼喝:“天佑天斗、天佑吾王、天佑中土,恭送吾王归宗!” 这是小泥鳅背地里操练的号子,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天斗山辖下千万妖孽。皆以妖元入吼喝,汇起的声音何其凶猛。立时震得大地发颤天空动摇,来自齐凤、剥皮和阴老的三支妖兵都被吓了一跳,有些稳不住的小妖连法宝都亮出来了。 苏景哈哈一笑,转回身向着大队人马躬身做了个长揖。 致谢是没错的,可天斗山大都督规矩多,麾下小妖都被调教得妥当,一见大王鞠躬,呼啦啦就跪了六百里。 苏景哪还敢再多礼,跟三尸等人说了句“咱快走”。就要返回中土世界。 不料身后裘平安又扬声大喊:“王上且请留步,末将尚有一事。”说着,催动云驾赶了过来。 不止苏景这边,小泥鳅身边众人也不知道裘平安还有何事,也都跟了过来。 来到苏景面前,裘平安笑道:“差点忘了,是这么个事儿。我那大儿子,如今一百多岁,有了点少年模样,龙父蛟子。将来他也得带兵的,最近这阵子我正给他讲兵法。” 苏景点头:“好事情啊,要我从中土给你送几本兵书?” 裘平安大摇其头:“你看我儿子,像是能读书的样吗?给一本他吃一本。” 苏景道:“小孩子不爱读书无妨,你读过以后再讲给他不就是了。” 裘平安瞪眼:“你看我像读书的人么?再说人能靠字儿打仗么?书本有个屁用处。” 小金蟾从旁边插口:“儿子吃书就是跟爹学的。” 裘平安转回原题:“我最近给他讲打仗,有道是兵不厌诈,打不过就坑。我就打算给他讲这个……哎妈,一讲这个就想起你来了!要说‘打不过就坑’,这手活你整得最漂亮了。不过说道理容易,做起来却不那么简单,我估摸着这里一定有个诀窍,你给我点点?” 苏景笑了,还不等他开口,随着裘平安一起过来的小妖女不听就对裘平安道:“启禀大都督,你弄错了一件事。” 裘平安不解:“什么事情?” “苏锵锵是正道天宗真传弟子,从来不会做‘打不过就坑’这种事情,”不听笑弯了眼睛,甜得很:“他一向是坑不了才打。” 小泥鳅是真看重这件事,小妖女一句话点出关键,裘大都督张大嘴巴、脸上似有惊喜、目中还有迷茫,一时间愣住了。苏景哈哈大笑,最后和同伴摆摆手:“回去了,大伙都保重!” 说着,催动云驾,与身边三尸等人进入中土去了。 入境不到三天,三尸就告辞而去;东土走了五天,烈烈儿和阿嫣小母就觉得无聊了,拉上三手回令牌喝酒去了。 与剥皮洪吉大战之后,三手也拜奉了大圣玦,于旁人来说,拜玦是为奴做侍,但对三手而言,不过是找朋友拿了把钥匙,随时可以去那园子里转一圈吧。 托友换子的情谊在前,其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继续向前赶路,坐在云驾上,随口和樊翘、小相柳聊天,樊翘是不问不说话,问一句答一句;小相柳则是问也不答,木头似的…… 和他俩聊天实在没滋味,正无聊中,小相柳忽然一皱眉,苏景则是一扬眉,下一刻樊翘也有所感应:“有人动用‘祈灵香坛’!” 第二百八十八章 大买卖 上一次归宗路上,就是因为真页山城点燃祈灵香坛向过往修家求援,苏景与后来的大洪开国皇帝白翼结缘,苏景得了鬼袍、九九金剑和十三鬼将,人间则多出一本名叫《屠晚》的仙神故事。 那时候苏景初出茅庐,尚且执剑仗义。 如今大圣玦里连龙都有了一条,得闻人间有难,自然要下去查看…… 苏景按落云头,赶到点燃香坛之地:山中荒僻村落,一户人家的宅院。 灵识扫过、五感顿开,村子也罢家宅也好全无异常,莫说妖魔鬼怪,就是连大个子的狗都没有一条。正值午后,小小山村安详宁静。苏景下来的时候未携风踩火,不曾惊动任何人。 落在院子里,以苏景的耳力,还能听到堂屋中碗筷调羹相碰的声音,这一家人正吃饭,祈灵香坛摆在院子里、冒着烟,没人管。 要知道祈灵香坛不是凡物,以当年真页山城的规模,才有资格收藏一只。 苏景和樊翘对望了一眼,都是又纳闷又好笑的神气。樊翘咳嗽了一声,开口问道:“离山门下,光明顶主人到此,何人动用祈灵香坛,速来相见。” 樊翘的声音不大不小,这户人家能稳稳听到,但喊声不会飘到院外惊扰旁人。这就是正道弟子和妖怪护卫的差别了,若是黑风煞、裘平安在此,早就一声吼喝震碎三千瓦片了。 “啊?”屋中人低呼,胖墩墩的老汉,带着胖老太太、健壮儿子瘦儿媳和胖孙儿,一家五口跑来院子中,胖老汉满脸惊喜,目光一扫:两个后生普普通通,那位白胡子老者目藏神韵,随随便便往地面一站就透出一份仙家飘逸。 胖老汉望向侍剑童子,声音抑制不住地欢喜:“您老真的、真的是神仙么?老汉王千里拜见老神仙。” 老神仙一摆手,止住了他们的大礼参拜,先做好奇一问:“哪里来的祈灵香坛。” 王老汉说起缘由。 祈愿香坛是祖传的,不知历经了多少辈。老王家祖上曾显赫一方,但早已家道中落,从王老汉向上排十辈都是平常人家。 老汉听他爹讲过,这个香坛能唤请仙家,但他将信将疑…… 樊翘一点头,不听老汉继续啰嗦,直接问道:“因何动用香坛,求救于往来修家?” 王老汉听了直眨眼:“求救?不用救……我是有一事,想请仙家帮个忙,但不是求救。” 苏景伸手灭掉了香坛,到现在哪还看不出来,王老汉的事情不大,用不着再惊动其他修家了。同时苏景道:“您直接说什么事情吧。” “小老儿要卖一件传家宝物,约了两个买主下午见面,一个是青年后生,冷冰冰的样子,不过看上去不像恶人;但另外一人会法术,脾气也颇为凶恶,我那宝贝又贵重得很……小老儿怕他谈不拢买卖,会用强抢夺,就想起家里还传了一个香坛,要是能请来神仙帮我镇一镇,那、那就可保万无一失。” 樊翘神情古怪:“就为了这点事情唤请修家?你把修炼之人当什么了?” 王老汉看出老神仙不痛快,嘴巴呐呐想说什么又不知该怎么说的样子。 全没见识、一想当然的山村老汉,苏景哪会和他计较什么,笑了笑说道:“连日赶路匆忙,正好歇一歇脚,顺便为您老镇个场面。” 王老汉依旧忐忑,后生说话不算数,主要还得看老神仙的脸色。 樊翘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更多是觉得啼笑皆非,何况苏景开口,他当然点头。 山村一家皆告欢喜,王老太太张罗着,要请三人入内落座,口中还殷勤问道:“老神仙吃过饭没,要不要用膳,我这就去张罗……”说着,带上儿媳妇就去摆香案,神仙闻香就当吃饭,老太太倒是知道这个规矩。 樊翘无奈摇头:“不吃,别忙了。” 苏景则笑问:“您老有什么好宝贝要卖?能不能给我长长见识。” “启禀小神仙,是和这香坛一起传下来的,一块白铁。”提起宝物,王老汉压低了声音:“平日里暗淡无光,但一到满月时,贴耳于白铁,就能听到内中叮当轻响,好像刀剑交击的声音。” 话说完,苏景诧异、樊翘惊讶……老汉所说白铁,分明就是一块太乙金精。 苏景追问:“有多大?” “小西瓜那么大。” 苏景和樊翘一起倒抽凉气,离山公冶长老的太乙金精巴掌大小,就被他当作至宝,这老汉手中竟有一枚“小西瓜”,果然世间之大,怪事无穷。 这宝贝不止老汉,向上几代人都在卖,奈何凡人不识货,竟一直没卖出去,不承想前几天王老汉一下子寻来了两个买主。 苏景愈发好奇,忍不住问道:“你请我们来帮你主持买卖,就不怕我们抢了你的宝贝么?” 王老汉神情茫然:“神仙哪会抢我的东西。” 太乙金精分作四个层次,铁灰、银白、金黄、七彩,老汉的“小西瓜”比起苏景收藏差得远了。但这件东西也足够让公冶长老跳脚发疯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远远传来:“王老儿,我来了,你的宝贝可准备好了么?”随着说话,一股黑风滚滚,自山脚疾飞而来,没一会功夫落入老汉院中,黑风散去,一个魁伟大汉显身,长得豹头环眼、钢针似的胡子,看上去着实凶恶。 大汉落地,先是打量了樊翘一眼,未作理会,直接一拍挎囊,叮当乱想金光耀目,一片金条散落在地,大汉直接对老汉道:“这些金子加起来比你还重,快快把那宝贝与我看,若是真的,金子归你了。” 太乙金精是修家眼中宝物,根本没办法以世俗银钱衡量,但卖宝贝的是个凡人,只要老汉觉得值得便足够了。 只要是愿买愿卖,苏景就不管。若是去南荒之前,说不定他也会出个价钱,把这宝贝买回离山,可现在,他手中的一座大像,足够公冶长老第八代弟子炼到升仙了,多这样一块没太多用处。 老汉被金子晃得眼花,连连点头:“卖得,卖得……只是还请您老等一等,还有位客人会来。” 在外人听来,他是贪心不足,想等等新的价钱。其实还真冤枉王老汉了,他做梦也没见过这么多金子,更不觉得另个买主会出更多价钱,只是提前商量好的事情,若是人家连见都没见到,白白跑着一趟未免不厚道。 大汉哪有耐心,怒道:“怎么可能还有人出到更好价钱,我又哪有功夫跟你在此闲耗!” 此人样子虽然凶猛,但毕竟是真金来卖,应该是正道门下,是以苏景开口客气:“那位客人想必就快到了,还请阁下再耐心些……” 不等说完,大汉眼中精光暴涨,瞪向苏景:“你们又是什么人?” 王老汉从一旁应道:“这三位是离山光……光明峰的仙家。” 大汉是修行中人,见识远超老汉,闻言便是一愣,语气收敛了许多,但眉头仍皱着:“当真?” 苏景笑着反问:“怎么,总有人会冒充离山弟子么?” 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天宗威严岂容轻易冒犯,修行道上有谁敢轻易冒充离山弟子?而且离山地处中土东南,现在苏景等人的所在,虽未进入离山的势力范围,但也离得很近了,在这里冒充剑宗弟子,嫌自己活得太痛快了么? 另外,不久前南荒大兵压境,事后尘霄生传出了消息,是群妖恭送离山光明顶小师叔苏景回中土。此事中土大小门宗皆有耳闻,大汉也知晓。 这个时候樊翘心念微动,气机流转神采外露,天宗出身、真法修行、又结做宝瓶身的修家,绽放出的那份气度是无论如何做不来假的。 大汉的境界差得远,顿时被樊翘所摄,神情一整凶相收敛,对樊翘躬身道:“大德山石原洞、石原真人门下晚辈李兆拜见苏前辈。” 跟着李兆又对苏景、小相柳作礼:“李兆见过两位师兄。” 知道离山光明顶,自然知道苏景,可李兆又哪里晓得谁才是苏景,白胡子老头气象惊人,必是离山师叔无异。 忽然一阵笑声,从院落外响起:“这位大德山的道友,眼光未免太差了些。” 笑声之中,一个青年男子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二十几岁的男子,身着紫色长袍,五官平凡但一双外眼角稍稍上挑,平添一份高高在上的傲气。 人在笑,眼睛却是冷得。 王老汉、李兆甚至樊翘看来,此人都是平平无奇,不过一介凡人,但小相柳一见他,目中精光一闪,平时都硬邦邦的脸上显出兴奋。苏景也微扬眉,望向对方的目光变得饶有兴趣。 李兆不是恶人,但天生一副坏脾气,皱眉望向来人:“你又是哪个?我的眼光差在哪里?” “我就是另个买主了。”紫衣收敛笑容,声音随之阴冷:“离山光明顶主人就站在你面前,你却拜错了人,这样的眼光还不可笑么?” 说完,他注目樊翘,一哂轻蔑,目光又从苏景身上一扫而过,最后对着小相柳微一点头:“苏道友好大的名气,今日一见,还算不错,比那些虚名之辈强上不少。” 第二百八十九章 归宗 无论道行、眼光、地位还是消息之灵通,紫衣人都远胜于大汉。对苏景在南荒所为他多有了解。 能把妖怪疆域搅得天翻地覆之人,修持自然了得,且南荒皆知苏景穿着一件胸口背后纹绣“女子”两字的怪袍子。 回到天斗山后苏景就穿上新衣了,但小相柳就喜欢“好”袍子,不肯换…… 紫衣没有和“苏道友”攀谈的意思,直接问小相柳:“那件宝贝,离山有意染指么?” 苏景从一边应道:“我们路过此处,只要见证一个公道。” 紫衣根本不看苏景一眼,闻言也不再理会“苏道友”,迈步走到老汉面前,先自囊中取出两张纸递过去:“中州雁西湖畔,千亩好宅和六百里丝茶庄园,这是地契。” 说着,又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满满扎扎的仍是契据:“宅邸护院武师、婢女奴仆、庄园茶农蚕户都已备齐,这是户契人契。” 第二个匣子取出,一块漆金铜牌摆放端正:“有地无势、迟早遭殃,金牌为洪高宗在世时颁下的天眷铁书,有它在手,什么样的贪官都休想讹诈你。” 第三个匣子取出,打开,五颗葡萄珠大小的紫色丹丸流转祥光、清香扑面:“有地、不受欺负,但也得有命享福才好,一家五口,一人一粒,若无外创横祸,一家老小都能活到百岁。” 继而他又一甩生生袖,一个瘦小枯干的老汉显身,紫衣人继续道:“人祸可免,但妖灾鬼患还需防备,有他在万事平安。”他转头对瘦小老汉道:“去王家为奴三百年。看宅护院就好,惹是生非不可。” 苏景和小相柳对望一眼……瘦小老汉并未遮掩气势,明明白白的,也是结成宝瓶身的厉害修家! 紫衣青年那边,稍加犹豫后又对瘦小老汉吩咐道:“若是王家那小娃有意修行,你可传他行气补纳之法。” 瘦小老汉一言不发,跪下向紫衣人磕了个头,起身占到了王老汉身后。 最后紫衣人又一拍乾坤囊,三口巨大箱子摆放院中,一口黄金满满,一口明珠美玉诸般珍玩,第三口则是古籍字画,对王老汉一家道:“实话说于你知,你那宝贝无价,但我只能出到这样的价钱了,你若不肯卖,我就只好动粗了。” 说着,目光一转望向小相柳,口中继续对王老汉道:“你若不请这些莫名其妙的人来,我最多是强买,不会伤人,可你找了这几个人来,还能不能不伤人,我也没把握了。” 苏景站在相柳身旁,闻言笑了笑:“不会伤人的,王老汉不卖宝贝的话,你只管放心动手。” 紫衣人面沉如水,小相柳的眼睛越发亮了…… “我卖!” 老汉再贪心百倍,也想不到那块白铁能卖出这样的价钱,哪里用得到“强买”,他忙不迭就点头答应了,跟着一个劲地催促儿子去取宝贝。 宝贝藏在水缸下面,王家汉子刚挪开水缸,紫衣人淡淡说了声:“不劳驾了,我自己来。”说着一挥手,一道银色光芒被他摄入袖中。 收宝同时已经勘验过宝贝,紫衣人脸上也不见什么喜色,依旧冷冷盯着小相柳,似是想说什么,身上忽然传来一串铃声,紫衣人皱了下眉头,一言不发腾身就走,眨眼间消失不见。 此间事了,苏景也不再停留,和老汉、李兆打了声招呼,催动云驾继续赶路,飞天后苏景问小相柳:“你怎了看?” 小相柳知道他指的是紫衣人,淡淡一摇头:“我不看,打过就晓得了。” 能然小相柳动起出手之意的人,足见不凡了。 苏景咳了一声,笑道:“这不是闲聊么,随便说说。” “我不喜闲聊。”小相柳没语气…… 赶路途中,一如既往的,只要见到凡人有难苏景都会下去相助,全不嫌麻烦,倒是许久没有好事了,这一路上出手不停,让他越干越精神。 行途中再无大事,几天之后视线尽头遥见离山!跟着耳中就传来欣喜呼喊:“小人拜见小祖宗!” 妖光急急,好妖奴六两来得比风还快,见面就要下拜。 六两早就收到苏景归宗的消息,但苏景不让他远迎,是以好妖奴这些日子一直等在离山脚下。 苏景伸手把他拦住,笑道:“宋大掌柜买卖兴隆!”口中说的是笑话,眼中、面上的笑意却货真价实!一别百多年,平时无甚想念,不过见面时心中也真的觉得亲切。 六两满面欢喜:“托小祖宗的福,咱家的买卖越做越顺畅,如今修行道上、妖门里,您老的齐喜山大小也算是块招牌了。这也多亏了三阿公的照顾,他老人家适逢要事在身,没办法赶来迎您,特意要我给您问好,说等事情办完亲至离山探望。” 自己这边的事情两句话说完,好妖奴话锋一转,恭贺小祖宗修成无上妙法、载誉归宗荣光万里,六两是苏景身边第一妖奴,满口吉祥话说得甜而不腻,提及苏景被逐出门宗的旧事满目愤慨、说起小祖宗行走南荒语气里掩饰不住的担忧,说到苏景为中土立下大功声音微微发颤……一切恰到好处,绝非南荒那些乡巴佬妖蛮可比。 苏景放缓速度,随口和六两说笑着,对好妖奴的吉祥话他不当回事,但就和六两聊天这件事本身,确是让人惬意。 两人没能说上太久,前方离山画皮微微一震,一道道剑华闪烁,掌门真人沈河在前、小泥鳅大喜之日归山后就再没离去的贺余紧随其后,再之后则是离山十余长老和诸位真传,另外剑尖儿剑穗儿、方先子这些与苏景相熟的弟子也都得了师尊恩准,一起出迎。 在苏景走后不久,刑堂弟子白羽成被擢升为离山第十四位真传弟子,此外还有一个弟子成为真传:当年在光明顶与苏景比剑,虞长老门下滇壶四秀之首,那个消瘦的盲眼少年。 沈河真人率众来到苏景面前,当先开口:“苏景循尘霄生之例下山,在南荒破妖军斩妖皇,为保中土完全立下大功,循例已过、功勋归了,苏景仍是八祖弟子,光明顶嫡传。” 说的不甚明白,但意思大家都懂。 其实连说都不用说,不过沈河身为掌门,见面时非得有个交代不可的。 说完,沈河稍顿,语气清淡、微笑却真诚,对苏景点点头:“恭喜小师叔归山。” 贺余随之开口:“恭喜师弟归山。” 第三个开口的,是和苏景最最熟络的红长老,三十出头的清丽女子,笑容里透出由衷欢喜:“恭喜小师叔归山。” 第四个说话的,炼器痴子公冶长老,第五个刑堂龚长老,第六个洪泽峰樊长老,第七个、第八个…… 修行地、清静地,离山弟子迎接苏景,自不会像南荒妖精、烈火乌鸦那样上来就拉拉扯扯又笑又跳,但这清清淡淡的一句“恭喜小师叔归山”,分量比起当初苏景在山门外大喊的那一句“我不弃离山”毫不逊色! 这一句话就便足够了。 而“恭喜”之后,才是“恭迎”,除平辈的贺余,自掌门人沈河到身后长老、真传,一丝不苟以晚辈大礼相侍,齐齐开口:“恭迎师叔归宗!” 不算如何响亮,但每一个人的声音都清澈,合在一起后,也就愈发清澈了…… 苏景还礼,暂时不急着说什么,对站到一旁的扶乩道:“可还记得大家?” 扶乩昨天就从洞天重返大天地,在场中人有不少她都觉得熟悉,可她一个也不识得,轻轻摇摇头。 苏景归宗不是奇袭,有关扶乩同行的消息早都传回了离山。沈河等人有了准备,此刻见面心中激动、但至少在行止上仍旧从容,迎上扶乩的目光时,众人都微笑以对。 剑仙子没能一下子认出同门,这是意料中的事情,大家并不失望,待回到山内休养一阵记忆当能恢复。 跟着苏景又向同门介绍从南荒来的几个妖蛮和一百个祸斗弟子,沈河笑道:“只看身边同伴,就能知道小师叔南荒之行必定精彩无比,回山后若有暇,你要给我好好讲一讲。” 红长老也笑着插口:“到时候还请掌门人准许我那两个弟子旁听,两个丫头嘴上不敢说,心里可着实惦念……小师叔不弃离山,小丫头不弃师叔祖!” 剑尖儿剑穗儿没反应,假装师父说的不是她们。 随口说笑中,一行人揭开画皮返回离山,掌门与贺余伴苏景走在最前,飞遁中沈河问道:“听说裘婆婆飞仙了?” 苏景摇头:“不是裘婆婆,是随我下山的那位前辈。” 贺余闻言微微一笑,对苏景道:“恭喜。” 短短两字,语气真诚。 “多谢。”苏景也笑了笑,替师母应道…… 未如当初离开时豪言壮语讲得“它朝门宗有事,苏景再来报效。” 门宗没事,苏景便回来了。但当年那“不弃离山”之说并非意气而是出自肺腑,所以这样很好,离山平安便好…… 似乎只是去南荒转了一圈,破了一个境界,苏景重归离山。 没有响亮笑声,不存激烈场面,但苏景心中自有一份惬意,这快乐来得很踏实,足矣。 意料之中、但仍是让苏景开心不已的是,被劈做两半的光明顶,得离山高手施法业已重新炼合,安安静静地摆在地面上,似是等着苏景归来,带它一飞冲天。 第四卷 乾坤无量 第二百九十章 问钟 沈河与贺余似有要事在身,送苏景到光明顶后,打了个招呼便告辞离去,红长老则陪着扶乩,到离山各处去看。 光明顶上重新建起了一座青瓦小院,早被剑尖儿剑穗儿收拾得干干净净,值得一提的是内中陈设都未改变。 相隔百多年,重返离山时苏景心中只是快乐踏实,但踏足光明顶后人却有些恍惚了,其他长老见他心不在焉,也不急着叙旧闲聊,稍待片刻纷纷告辞。 人多的时候这里不热闹,人少了此间也不会冷清,苏景在屋子里慢慢溜达着,不长功夫心绪重归宁静,稍作琢磨,对三手蛮笑道“随我来”,跟着腾起云驾去找刑堂龚长老。 三手蛮来中土就是为“寻剑溯源”,苏景的本领强眼界宽,但他毕竟才修行了二百年,学识上莫说比长老,就是普通真传也远远不如。三手寻剑之事,苏景请龚长老代为安排,后者自然痛快答应。 具体事情全不用苏景再操心,以后会有长老为三手讲剑、解剑,有真传与三手论剑、试剑。 安排好三手,苏景正想去找公冶长老送上七彩金精,但尚未离开刑堂就得传告,掌门人与贺余师兄去了光明顶找他,苏景立刻返回光明顶。 三人坐定,往事不必再提,苏景把自己的南荒之行大概交代了下,之后问沈河:“掌门人不是找到了扶乩的法蜕……” 沈河知道他想问什么,应道:“此事多有古怪。” 当年掌门真人按照苏景带回来的地图,去到北方一座冻湖中,果然寻到了剑仙子的尸身,静静置于大湖深处。 若道行不够,看扶乩仙子就是在水中,可沈河何等修为,一眼就辨出师姐法蜕在湖中、却不在水中……尸身被一头巨大青眼狗鱼纳入睛内。 这条狗鱼的眼睛与水色全无差别、身体则与湖底融作一体,平时它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看上去好像扶乩躺在水中。 青眼狗鱼和南荒的紫桐妖木一样,都是懂得吞吐日精月华、未开灵智但已经成了气候的妖物。 而这条狗鱼比着紫桐妖木的道行更深厚得多、这大湖又是它的地盘,着实不好对付。 更要紧的,狗鱼在眼内炼化了成厉害妖法,无论它死活,只要眼睛受创,内中收藏立刻会被毁掉,沈河投鼠忌器,这才和它纠缠了几十年。 细节一带而过,沈河最后启回了扶乩的法蜕。 “我请回的师姐法蜕绝不会错。”沈河缓缓道:“但刚才我与贺师叔仔细辨过,随小师叔归宗的扶乩师姐也是真的。” 苏景这才晓得,刚才他俩是去偷偷观察剑仙子去了,以他们的眼力,不用辨认太久就能有定论。 苏景问道:“会不会是分身、本尊?” 沈河摇头:“我以水照之法探过师姐法蜕的元神,师姐丧生时尚未突破第十一境,不应有分身。” 贺余沉声开口了:“还有另一重关键的:扶乩的魂灯灭了。” 人死则灯灭,这是不会错的。离山弟子与魂灯之间的联系并非不能斩断,可一旦斩断,灯会直接碎掉,而不是灯火熄灭。 不管怎么说,扶乩还活着本身就是说不通的蹊跷事。 可苏景带回来的剑仙子是活的更是真的,内中缘由谁都无法说清,只能等她恢复记忆自己来解释了。 三个人沉吟了片刻,苏景再开口时换过了话题:“任夺的事情……” 不等说完,贺余便应道:“师弟归宗,只需认真修行、将八祖的传承发扬光大,其他事情无需理会,你放心,一切都还稳当。” 修行之人,最最重要的当然是修行,贺余是一番好意,苏景不再追问。 贺余则伸手自袖中取出一物递到了苏景手上。 一面山水隐刻、四字古篆“剑出离山”;另一面两字正楷:苏景。 真传弟子,离山命牌。 “师弟的命牌,本应由长辈炼化,但九位长辈皆不在,愚兄越俎代庖,帮你炼化了这枚命牌。” 陆老祖为苏景炼化的命牌早在白狗涧魔头逃狱时就碎裂了,那时掌门不再山中,贺余尚未归宗,没人为苏景张罗重炼命牌之事。 此刻接过新的命牌,苏景心中既欢喜又感动……真传命牌,不是随随便便刻块白玉就算了,外有辨真秘法、内中则封印了一道大神通,想要炼化妥当绝非朝夕之功。 从苏景要回山的消息传出到现在才多少时间?远不够炼化一块真传命牌的。 便是说,自己还在南荒跑来跑去的时候,贺余就已经开始祭炼这命牌了;或者说,自己不弃离山,贺余、沈河、离山也未弃苏景! 贺余不容苏景说什么,又取出了一枚玉简递了过来:“这是咱们离山缥缈星峰的飞阵诀,以前你的修行不够,此物给你也没有用处,以后你若有暇、有兴致,不妨研究一下。” 动一道神识,大概扫过玉简内的记载,苏景霍然大喜! 离山数十座缥缈峰是如何飞上天空的?飞到天上后彼此的引斥如何计较、飞旋的轨迹如何,添一峰或落一峰,阵法会如何变化应对……想要让光明顶重新升起、归回离山缥缈峰的星阵,除了八祖本门正法炼化山峰外,还非得吃透这玉简不可。 光明顶重升,是老祖心愿、是蓝祈心愿,更是苏景和所有离山弟子的企盼!得了这枚玉简,苏景开心无以言喻! 水相内敛火相外放,苏景一高兴,脸上直接就笑开了花,两百年如一日的那副德行,贺余与沈河忍不住对望一眼,离山界内最顶尖的两位高人相顾莞尔。 沈河又开口说道:“十三天之后是大吉之日,趁着贺师叔还未走,我打算召集门宗弟子、再传柬附近门宗,为小师叔归宗做一场仪典。” 毕竟苏景的辈分摆在了那里,一破一回,应该有个像样的场面,借以昭告天下同道,苏景仍是离山光明顶主人。 不承想一向爱排场喜热闹的小师叔笑而摇头:“没那个必要,传个消息告知同道就是了,不必再张罗什么仪典,我和谁要好,自己溜达着去探望就是了,旁人无需打扰。” 他自己不想做场面,沈河乐得省心。苏景则又把话锋一转:“另外还有件事情,南荒一场混战,最后能得胜,真正出了大力的还是尘霄生师兄,他为永镇南荒,不返离山。” 不用苏景把话讲明,沈河就笑道:“刚刚不是对小师叔说,贺余师叔要出一趟门么?” 贺余微笑接口:“我领了掌门之命,带了尘霄生师兄的真传命牌,去往南荒齐凤国。” 尘霄生回不来离山,贺余便代掌门去一趟南荒。从此以后,无论尘霄生人在何处,他都是堂堂正正,离山真传! 苏景喜不自胜,跟贺余、沈河聊了会子天,居然聊出来一桩又一桩的开心,这还真是没想到的。 又闲谈了一阵,两位离山高人告辞而去,苏景几乎没再片刻耽搁,拿起玉简仔细研读…… 法术事情、纷繁复杂,一旦投入便不知日月,苏景全神精研缥缈星阵,剑尖儿剑穗儿、扶苏、白羽成等人都来过光明顶,但听六两说小祖宗在修炼,大家也不打扰、就此退去。 直到一个月后,苏景还是被“打断”了,有贵客来访:三足金蟾,三阿公来了。 苏景得六两传报时,三阿公已经由沈真人陪着、落足光明顶。 沈真人未多待,送客人过来他便离开,三阿公也没什么正经事情,就是来做个探望,这让苏景大是窘迫,本应自己登门去看三足蟾,结果沉溺星峰阵术,把其他事情都忘记了。 先致歉,再闲聊,三阿公不是等闲妖物,那些俗礼他才不放在心上。两人相谈正欢时,忽听得一声洪钟巨响、传彻八百里离山! 钟声全无悠扬之意,倒更像钢铁崩碎的恶响,尖锐、凄厉,冲人耳鼓好不难过。 以前苏景在离山修行时,从未听到过这样的钟声。先是愣了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问钟?” 没听过这种钟声,但苏景曾听剑尖儿剑穗儿提到过……离山山门旁,高悬一座洪钟,名曰“问钟”,一旦被敲响就是这等动静。 问钟,不是给离山弟子或修家朋友敲的,钟名字取问法、问道、问剑、问术之“问”。 是问,更是斗,那座大钟,专门给来挑战离山之人敲的。 剑尖儿说得明白,在离山立宗千年后,那问钟就再未响起过。且不提离山威严、门下弟子高深,单只那口钟,修为若不够根本就敲不响。 门前问钟高悬,算是一份天宗气度,敞开门户不惧任何挑战,无论是谁、只要觉得自己够资格大可来离山试一试伸手。不止离山,几大天宗门前,都有这样一口钟的。 此时离山界内,悠扬钟声响起,并非召集同门之讯,正相反,是要各峰各崖弟子继续修行。 离山自有长老去应付挑战之人,不必惊动大群弟子,也无需苏景出面,不过苏景倒是啼笑皆非:“还真有人来离山挑战么?” 三阿公则反问:“怎么,老弟不知道么?” 第二百九十一章 天魔传人 苏景摇头:“知道什么?还请三阿公详解。” “三年前,一个自称‘蚩秀’的修家,孤身一人登九台山,破开护山大篆、连败九台道宗七位长老,再败掌门,蚩秀大胜而归。” 天宗地位超然,其下修宗划分九流,九台山算得是二流宗派。 挑战九台山后,蚩秀又去了犀角宗、烽火岛、界灵山……每一处都是实力不错的修行门宗,每一次蚩秀都大获全胜。 到一年前,蚩秀又去了紫微宫。紫微宫是道宗修持地,根基深厚、传承悠久,是天宗之下第一流的修行门宗,实力远非九台山、烽火岛可比,是真正有元神境界的大高手坐镇的地方。 这一次蚩秀只打了两场,败了紫微宫两位太上师叔,冷笑收剑,扬长而去,甚至连一字置评都不存。 紫微宫之后,蚩秀又去了东篱剑苑、天星坪、三绝谷、不归涧,每一宗都是仅次于天宗的一等修行地,每次蚩秀都大胜而归! 当然,蚩秀不是凭一己之力去挑人家整座门宗,他只是上门求战,不伤人只求胜负,一对一打过对方门宗内的强者便告收手。 东土汉家的修行门宗,对上门挑战之人,大都能给出“公平”两字,修行之人,若是连这点气度都没有,又何谈参天悟道。 败了不丢人,但哪怕失败也有失败的尊严。 这个蚩秀三年之内屡战屡胜,名气着实响亮得很了。更离奇的是,他的境界也不过才第六境“夺罡”。 苏景诧异:“他才第六境?连连挑战修宗、打元神境界的大修未尝败绩?” 三阿公点头:“要不说是离奇呢。” 苏景皱眉,一脸的凝重:“果然是离奇事情,闻所未闻啊,莫不是天纵奇才?” 大圣玦中,阿嫣小母乐不可支,坐在地上对着天空喊叫:“山溪乌,你的脸皮还能再厚些不?” 中土汉家,名叫蚩秀的小修家横空出世之时,南荒深处,离山的小师叔正横扫大妖……黄皮蛮子何尝不是五、六境的修持,他夸赞蚩秀是天纵奇才,那他自己呢? 三阿公多么深沉的心机,自然听得出苏景自吹自擂,呵呵笑了几声,跟着又转回原题:“但是半年前,最后自不归涧得胜后,蚩秀忽然偃旗息鼓,再不做任何挑战。” 苏景扬眉:“不是收手,是蓄势以待吧。” 三阿公哈哈一笑:“老弟台是明心澈智,所料不差!” 蚩秀四处上门挑战,无论他心底藏了什么目的,这目的都是要靠“扬名”来达成。想要真正扬名,还有什么方式比着挑战天宗更彻底。打过了二流门宗,打过一流修地,接下来蚩秀就要挑战天宗了。 中土修家皆猜度,蚩秀卷土重来之际,必将剑指天宗。 众人猜得没错,蛰伏五个月后,蚩秀重现人间;但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蚩秀新的挑战,竟跳过涅罗坞、紫霄国等宗,直接来天宗之首,离山。 一个月前,蚩秀就放出了消息,与以往不同的,这一次他广派请柬,邀请大小门派、各宗修家齐来见证他这次挑战。 直到收了他的帖,修家才真正晓得了蚩秀的身份——蚩秀的请帖是“天魔柬”。 苏景真的有些吃惊了:“天魔传人?” 古时修宗“天魔宗”,成名还远在斗魁宗之前,这一脉弟子拜天魔,修魔功,行事狠辣、睚眦必报。 “魔”字不好听,天魔传人做事也的确偏佞,但他们不扰凡间,不伤平民,真魔行事无所顾忌,真魔之心却倨傲非常,欺凌弱小的事情他们不屑去做的。 他们凶、他们横、他们杀人灭族不眨眼睛,不过他们对自己比对旁人更狠。天魔传人不会主动去招惹别人,可是一旦有人招惹了他们,哪怕只是一句不敬之言,若讨不回一个说法便不死不休。 而话在说回来,有人骂了天魔宗,算不得多大的罪过,但是骂过后不致歉、不认错,就会九族株连、神鬼难庇! 所以天魔宗虽然可怕、孤僻,却和那些不入流的邪宗魔教截然不同。 因为修道基理不同,天魔宗与中土世上所有修宗都对立,不过只要大家各守各的规矩,既可相安无事。 可是天魔宗做事一意孤行,举个例子,一群修家合力缉捕浑身是宝的凶兽,大家都有出力,最后杀死凶兽的那一刀若是天魔弟子刺出的,天魔弟子就会独占尸身,不分给旁人半点好处;虽然反过来也一样、若最后一刀是别家修士斩下、天魔弟子转身就走全当白忙一场。但是这种事情,别家修宗都只记得前者,忽略后者。 修行人忘情、但绝非不讲人情,天魔宗做事不给别人、也不给自己留余地,在同个天下相处的久了,他们与别宗的积怨也就越来越深,终有一日积怨爆发,天魔宗四面受敌、烟消云散了。 这些都是古老恩怨,到现在,修行世界都换过了几次新天,天魔宗的仇人早都湮灭于时间,天魔弟子的仇恨,与如今的修真道没什么干系。 抛开往事不提,蚩秀接连挑战修宗、甚至问剑离山的目的倒是再明白不过了,天魔弟子将重新开宗,要扬名、要立威,更要和天下大小门宗打个招呼……上门挑战当作打招呼,倒是真扣合了天魔弟子的行事作风。 对天魔宗苏景自己了解一些,其他则由三阿公给他说明白,待老爷子收声后,苏景笑问:“蚩秀今日来挑战,您老今天来看我……还是看热闹?” 三阿公呵呵笑道:“这两件事不冲突吧。” 蚩秀挑战之事早都闹得沸沸扬扬,离山的重要人物自然提前知晓,不过山门前的问钟早就摆放在那里了,只要能敲响就有问剑离山的资格,那蚩秀要来,沈河便等他来便是,提前也无需准备什么。 事情了解清楚了,苏景笑道:“这个天魔传人看上去混不吝似的,其实心眼也不算少啊。” 三阿公背上一个疙瘩就是一个心眼,苏景说的他全能明白,点头笑道:“可不是!他来离山问剑,无论胜负,他都赢了、离山输了。” 要赢蚩秀,以离山的实力全无问题,可关键是蚩秀的修法特殊,他才第六境……离山长老全是元神大修、真传最差的也是宝瓶境,境界都比着蚩秀高,赢了全无光彩可言,输了就平白给天魔宗做了插旗的石台子。 而蚩秀以第六境的修持,连连击败别宗的元神高手,离山的第六境弟子中可找不出这样的青俊……除了一个。 苏景一跃而起,放出烈烈儿、阿嫣小母,唤上小相柳、六两和侍剑童子,笑道:“看打架去!”说着,扶起三阿公的胳膊、腾起云驾赶往山门。 苏景迎上人群时,蚩秀已经走入离山。离山规矩,敲响问钟可在门外挑战;战胜,可入门挑战。 山门外迎战蚩秀的弟子苏景熟络得很,红长老弟子、四方头、桃花剑方先子。 双方只交手一剑,方先子的桃花枝断,蚩秀的表情没有丁点变化,迈步走入离山门内。 天魔弟子造势在先,数不清多少修家都赶来看热闹,离山自有气派,并未将他们拒之门外,山门大开由得他们入内,只要不乱跑、专为观战而来就保证安全。 洪泽峰樊长老应付来敌,与他同行的还有司客孙长老、刑堂龚长老、红鹤峰红长老,四位长老身后则是他们星峰下的本属弟子,另外还有几位真传到场,扶苏、白羽成和盲眼少年都在其中。 苏景一到,离山弟子们欲行礼,苏景一摆手“免了”,带着一伙子妖怪站到到了红鹤峰的弟子间,剑尖儿剑穗儿脚步错动,喜滋滋地来到师叔祖身旁。 天魔弟子这次不是一个人来得,在他身后还跟了七八个同门,待苏景看清为首者样貌着实有些意外,居然是来时路上遇到的那个买金精的紫袍青年。不过他今日未穿紫衣,换了一身艳红剑袍。 天魔弟子喜艳装,苏景以前曾有耳闻。 蚩秀刚进门,双方还未及叙话,在他眼中根本没有苏景这个人,神情倨傲、只看为首的樊长老。 樊长老语气平静:“上门即为客,贵客想要如何比斗,但说无妨。” 蚩秀直接问道:“若能与沈河真人或贺余前辈试剑,当是最好不过。” 离山弟子这边并无愤怒之意,樊长老也不着闹,只是摇头道:“贵客请自重。” 蚩秀也知自己的要求无稽,不作坚持,又问道:“若我挑战贵宗长老呢?” 樊长老点点头:“可以。如何打、打后又如何,还请贵客吩咐。”蚩秀的本领不是吹嘘来的,此战离山早已定议,就有长老应战。 “斗法比剑,打就是打,开始后随便用什么手段,我只求胜负,不会伤人,若伤到离山弟子,蚩秀当自刎赔罪;离山弟子无需受此规矩,比斗时若能把我立毙当场,天魔弟子绝不会寻仇。” 樊长老笑了笑:“若离山弟子不慎伤了贵客,自会赔上性命。” 蚩秀不矫情,一点头,又继续道:“至于打过之后……若我能胜第一场,会再比第二场,也胜则比第三场。第三场后,蚩秀告辞。” 定规矩的时候务求明白,樊长老追问:“要是贵客第一场就输了呢?” 蚩秀应道:“我输了,便不用再继续打了。” 说到这里,他稍稍停顿,而后加重了语气:“我听说,离山每一位长老,都主持一座缥缈星峰,我能得胜的话,就请那位长老沉掉自己的缥缈星峰吧。蚩秀此行,只求以我夺罡修持、让离山降下三座星峰!” 第二百九十二章 阁下好眼力 魔家门徒出言狂妄。 离山弟子修持水行正法,心绪内敛面色不变,但赶来离山看热闹的众多修家齐声低哗,莫说连降三座缥缈星峰,就是沉落一峰这个脸也丢到家了。 尤其可恶的是,蚩秀还特意点出自己的境界。 “斗法争胜,我离山输了,沉落一座星峰,若是贵客输了呢?”樊长老声音仍就从容,问道。 沉降星峰是添的彩头,既然蚩秀要在另外加注,没道理他自己不出本钱。 蚩秀应道:“我输了,这件宝物便留在离山。”说着,自挎囊中取出一物。随即只听“哄”的一声,观战修家喧哗大起——太乙金精,小西瓜那么大的一块太乙金精! 没人能不惊诧,就连离山弟子也神情耸动。片刻后风雷声涌动,一道云驾自离山深处急急而来……公冶长老炼器成痴,生平最爱莫过上好器料,他修行的本领尽在于此,门宗内突然出现金精妙品,他立生感应,当下什么都顾不得了,立刻赶了过来。 一见蚩秀手上的巨大金精,公冶长老倒抽了一口凉气,不过碍于场面,他未发一言,落足于同门之间静静关注。 等了片刻,待喧哗落进,蚩秀再度开口:“以前不提,只说以后,放眼千年中土世界怕是再难出这样一块宝贝,我以此金精抵对星峰沉降,我出无价宝,离山不过撤销一项本就没什么用处的法术,离山占便宜了;我以六境修持,请斗元神境界的大修,离山仍是占便宜了。” 话音刚落,樊长老身后有人说话,语气轻松:“离山哪能占你的便宜。” 苏景开口了,迈步走上前。贺余去了南荒尚未回来,现在苏景又成了离山“最大”,他一出声,无论内门、真传还是长老,在场的离山弟子都没反对余地,只有听着的份。 “是你自己说要挑战离山长老,我家长老首肯后,你又提自己的境界;还是你自己说要赌上离山星峰的沉降,我家长老答应后,你又说自己的宝贝更值钱……蚩秀,矫情了吧。”苏景是谁?离山小师叔、剥皮国大圣爷、天斗妖大王,高高在上的数落人他信手拈来。 说完,还觉得意犹未尽,苏景又加了一句:“你以为自己只是无名小卒、大可以小卖小,丢脸也不打紧?殊不知,如今任谁在提起你的名字,都会在之前加上三个字:天魔宗。蚩秀,莫丢了前辈的脸。” 之前蚩秀句句不离离山,苏景不拿天魔宗说个事就不是苏景了。 煞气一闪而没,蚩秀目光依旧倨傲:“离山的规矩在哪里?哪个无名弟子都能随便开口么?” “离山从不禁言,离山弟子讲礼、讲信、讲义,却不讲狂不倨傲,离山弟子分长幼、却没有讲尊卑这一回事,人人皆望道,人人皆可敬,有话大可直说无妨。”苏锵锵微笑恬逸,侃侃而谈:“你笑离山没规矩,却忘了想一想你口中的规矩,究竟是规矩还是自以为是,你要想笑就笑吧,无妨,笑掉牙齿,离山还是离山。” 前后两番话,句句打到要害,来观战的众多修家心中暗暗点头。 而离山弟子这边,剑尖儿膛目剑穗儿结舌,红长老、龚长老诧异对望,扶苏眨眼白羽成扬眉……任谁可都没想到,印象中那个作弊耍赖、拿着一块如见玉牌横扫八百里离山天天追着任夺下跪的苏景,再回来之后竟能讲出这么一口意境扎实的道理。 其实从小苏景的道理就讲得好着呢,只是他在离山时,身边都是同门、伙伴,做事说话全凭本心,又何必搬出道理来压人。 “口舌之争无聊,”刚刚争胜于口舌的苏景,不等蚩秀再说什么就一摆手:“你说离山占便宜了?好办得很,就由同为六境的离山弟子迎战阁下便是,离山剑宗、光明顶传人候教。” 平心而论,苏景对昔年天魔宗并无恶感,不过今日天魔想要踩着离山的面子来崛起,苏景就砍他的脚! 六境来便六境挡,离山的面子就是陆老祖的面子,老祖的面子就是苏景的命。 “光明顶传人?你是说苏景?”提及曾经见过一面的“苏景”,蚩秀的眼中精光渐长。 苏景点头:“不错,正是苏景,迎战阁下。” 蚩秀视线一转、从离山弟子之中找到了小相柳,点头道:“能与你一战,当是件快活事,不过他说你是六境修持……”说着,他又望回真苏景,冷哂:“你说苏景六境?当天下修家都是傻瓜么?你倒是六境不假,又或者你发了失心疯,把自己当成苏景了?” 说完,蚩秀笑了几声。 苏景回头看看身后的离山弟子,离山弟子都笑了;再转回头看看四周观战的修家,其中认识他的大有人在,是以大家也都笑了。 然后苏景也笑了,五字评语:“阁下好眼力。” 来观战的修家之中,或是本人、或是同门,大都在当年宝梨州、无烬山和剑冢受过苏景相救大恩;另外那些和苏景全无瓜葛的,也都盼着离山能胜,毕竟这个蚩秀只重自己的风头、不顾别人的颜面,所以众人来看热闹不假、给离山呐喊助威更是真。听了苏景那五字评语,轰的一声都发笑出声。 正巧,上次买金精的另一位买主、被蚩秀嘲笑眼光差的那个李兆也来了,低声几句话向身边修士问明白谁才是真苏景,随后拼出全副力气哈哈大笑,这个仇报的无比痛快…… 蚩秀就算是瞎子聋子此刻也能觉出不对劲,目光转动在苏景和小相柳之间转来转去,其间忍不住还扫了两眼樊翘…… “别看了,我便是苏景。”苏景神情得体,真是高人风范,似乎一点都没觉得蚩秀可笑,可前面言语含糊,故意引蚩秀再把人认错一次的就是他。 可把蚩秀窝心死了,但这种事哑巴吃黄连,只能苦在自己心里,蚩秀面色冰冷,双眼一翻望向小相柳:“那你又是何人?” 小相柳的目光比蚩秀冷多了,淡淡应道:“我叫相柳,苏景身边护卫。” 吸一口气,蚩秀又复倨傲模样,语气漫不经心:“相柳?给自己起了远古凶蛇的名字,便道自己就可以凶猛了么?” 蚩秀这么说是为了撑面子,苏景就专门对着他面子下家伙,闻言立刻就跟上了话:“是不是真凶猛,没有人说了算,斗过一场自有分晓,贵客若有兴致,你我先遣手下护卫斗上一场吧。” 小相柳平时少言寡语,可关键时候十足提气,伸手一划,把蚩秀带来的手下尽数圈了,三个字:“一起上。” 苏景跟上、一甩手:“小小彩头,添个趣味。” 一声两声、十声百声、千声万声……连离山弟子带观战修家,甚至天魔宗少主手下、甚至蚩秀自己,齐齐“啊”的一声怪叫! 苏景扔出来了一条龙。 朱红大龙! 虽然是死的,可真龙周身是宝,从鳞皮到五内,从龙角到龙鞭……更要紧的,谁能想得到离山小师叔的“小小彩头”竟会是一条龙啊! 论珍惜贵重,和这条朱红大龙相比,蚩秀那一大块太乙金精不遑多让,毕竟现在的修行道上没有人会炼尸了,龙尸只能入丹或入器;可是比稀罕、比震撼、比惊动四方,蚩秀手上举着的干脆就是块石头! 小阴褫大怒,但被苏景按在大圣玦里了。 蚩秀都说不出话来了…… 愣了一阵,蚩秀总算回过神来,眯起眼睛望向苏景:“既然比护卫,一场太少了些,比两场吧。这个相柳打第一场。”他没办法拒绝了,相柳“你们一起上”再前、苏景“我赌龙”再后,若再回绝,天魔宗的招牌就扔掉算了。 苏景痛快点头,自己手下除了相柳能打一阵,还有另外一个凶猛人物:樊翘。 侍剑童子自己算不得如何,可他有一件真正可怕的宝物,千目幡!一旦施展开来,苏景也要暂避其锋芒。 而蚩秀这边,他早就看出相柳凶猛,单打独斗,自己的手下无一是他对手,但若几人联手也不一定就输,他心中盘算得好,第一阵是七个手下合战相柳、万一输了也不打紧,自己带来了八个人,其中一个有异术在身,就由此人来主持第二阵,应该能稳操胜券……即便一负一胜,也还是平局,不丢人。 这个时候,站在离山弟子间的烈烈儿揭开了一坛子酒,喝了口,嘿嘿笑道:“我要是蚩秀,现在转身就走,不能再待了。” 剑尖儿剑穗儿心意相通,异口同声:“先生是说,师叔祖必定能胜?”姐妹花的眼睛明亮。 烈烈儿喝了口酒:“我的意思是,纠缠到底,蚩秀想哭都找不着坟头。”说着,又摸出两坛熔浆烈酒抛给双姝。 场中,蚩秀一托手中金精:“我便以此物对赌你的龙尸。” 不料苏景微笑摇头:“阁下赢了,龙归你;阁下输了,离开离山后,请做一件善事,具体什么事随你来定,足矣。” 之前,蚩秀用金精赌缥缈峰沉降;此刻,苏景用一条龙押蚩秀做一件善事。 高下立判。 第二百九十三章 阴阳关 或许是觉得自己太占便宜,天魔弟子不屑为之;或许是觉得这赌注差距太大、是对方故意羞辱,蚩秀淡淡道:“若我输,百年之内,见到善事我便做。” 苏景看了看他,一笑,声音诚挚:“谢谢你。” 一条龙赌一件善事,已经让众多观战修家心生敬仰,而天魔“加注”后,离山小师叔竟然向对方道谢……此刻离山气象在众人看来,真的要溢出仙佛光芒了。 蚩秀再没废话,回头对随行的八位手下打了个手势,其中七人迈步上前,只剩一人站住不动。 七人老少各异男女都有,除了神情冷冽,也看不出其他古怪之处。 留在蚩秀身后的那个人,身着黑色袈裟、双手对揣袖中、始终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容貌,是个光头和尚。 七个魔家弟子入场,小相柳也走出人群……随着蚩秀一点头,七个魔徒同时急动。 一人飞天、一人遁地,三人留在地面结阵如叉,最后两人退后半步各一翻手取了法宝在手——蓝的锣、黑的鼓。 两人敲锣打鼓,卖力非常,可观战众人听不到半点声息。 锣鼓声,只入相柳一人之耳、之心! 天锣、地鼓。 天主灭,锣请紫霄神雷之音魄;地主生,鼓唤厚土生机之声魂,生死声音交叠,天魔宗摄魂秘法。只要是这天地中的生灵,管你是元神大修还是小猫小狗,都会被魔音搅动心神。 普通弟子看来的无声古怪;高深修家眼中的凛冽杀机,场中有些见识的修家见了这对锣鼓皆尽皱眉。果然,叫做相柳的离山护卫受魔音干扰,身子颤抖了下……是颤抖,也是氤氲。 下一刻,场中尽是相柳! 惊呼起,遁地魔徒被从地下抓出来扔上天空;土地崩,飞天魔徒被从天上直直贯入大地; 血光现,三叉魔徒口吐鲜血飞摔百丈……残影散了,这场中所有的相柳都是假的,那个身穿飞鱼袍的少年护卫已经消失不见,只有一条九颈六首的大蛇! 身形摇摆而长,小小相柳化巨像,高三十丈的六头怪蛇,凝身形于锣鼓魔徒面前,十二枚蛇目居高临下俯视两人! 锣鼓魔徒登时僵立原地,一动不动了——继承了远古凶蛇的血脉,也继承了亘古恶物的凶威,论摄人心魄,小相柳是那对锣鼓魔徒的祖师爷的祖师爷! 九颈六头的妖蛇爆散妖威,但也如天锣地鼓只入敌人耳鼓一样,它的凶威就落入于两个魔徒心底,于其他人全然无碍,敌人的手段如何,相柳便还给他什么样的手段。 相柳显本相! 离山寂静,连风声都不存,而再一眨眼,小相柳已经变回了人形,一贯没表情的样子,对苏景点点头,迈步走回离山弟子之间,都不再去看敌人一眼。 不是蚩秀手下本领不济,只是相柳的本领太特殊,分光化影身术配合坚愈金精的体魄,旁人若没有防备时,与他相斗哪能不吃亏! 不是魔家摄魂天地音不好用,可相柳还剩六颗头颅,其中有一枚被稍稍迷惑了,对他的杀法不存分毫影响。 总算相柳手下留情,撞人心窝但未以洞穿,留下了几个魔徒的性命。 走回人群的相柳忽又想起了一件事,抬眼望向愕立当场的蚩秀:“我是相柳。” 蚩秀曾笑话相柳给自己取了个远古凶蛇之名。 此刻小小相柳告诉他:我叫相柳,因为我就是相柳。 轰动一声,观战修家终于回顾神来,乱七八糟的声音从口中传起,分不清是惊呼还是喝彩,而乱声一起,两声失魂落魄的怪叫也接踵而至,被妖威所慑的锣鼓魔徒各自大叫着,口中鲜血涌动,双目空洞无神,转身迈步就逃…… 周围一乱,他俩被慑服的魂魄被惊醒,但尚未完全醒来时、身体能动却由本能做主,心中唯一的念头仅只两字:恐惧。不跑倒奇怪了。 蚩秀面沉如水,伸手一弹打出两道流光,将那两个手下绑缚、放到,目光则死死盯住苏景:“下一场。” 胜不妄喜是高人应有仪态,苏景不笑:“怎么打,请吩咐。” “道兵。”回答苏景的不是蚩秀,是他身后的黑袈裟和尚。 即便说话时,和尚也不抬头:“我炼有十三枚鬼柳道兵,你派手下来破吧。” 说话间,和尚忽然一笑。 他低着头,神情不可见,按道理讲就算笑别人也看不到……笑的不是脸,而是他的头皮。 生眉、开目、隆鼻、陷嘴,和尚光秃秃的头顶上,竟长出了一张人脸来,那张脸在笑。 “生脸”同时,和尚的身体咔咔低响,身体层层“塌”了下去,黑色僧袍好像突然泄气的皮球,软绵绵的堆向地面,一个呼吸功夫,众人面前再没了什么和尚,场中空地上则多出一头井口大的、披着袈裟的斑斓巨蛛,“和尚”唯一留下的就是他的头顶:一张笑脸,就在巨蛛后背。 旋即阴风席卷,十三个“鬼柳道兵”显身,五丈巨身、黑面黑甲手执乌锥。 哒哒哒的诡怪声响,巨蛛好像跳舞似的、八足弹动不休,随它掸足十三道兵结阵…… 两道传音入密,几乎同时落入苏景耳中,一道来自三阿公:“天魔宗的‘阴阳关’,昔年横扫四方,老弟勿试!” 另一道来自樊长老:“鬼柳阴身,阵通阴阳,天魔宗绝学之一,小师叔勿试。” 蚩秀为门宗崛起大造声势,自从他散出天魔帖亮出身份后,不知多少修宗都重新打开有关天魔宗的尘封旧卷仔细研读。便如斗魁宗的冥明尊一样,天魔宗的阴阳关之阵曾名震天下,虽已“失传”但留下无数记载,今日修家对其并不陌生…… 借用鬼柳纯阴本性,扣合十三至煞天星之术,再以天魔宗秘法入阵,“阴阳关”打通阴阳两界,这阵法不打人不杀人,但会把入阵者丢入幽冥! 以阳身入幽冥,下场不言而喻,不是谁都有浅寻那样的本领。 古时候天魔宗被摧毁不假,但并未真正灭门,门中尚有精锐残存,它的传承未断,一代又一代天魔传人隐忍图强,他们只是销声匿迹而已。 无数年头下来,准备何其充分?巨蛛和尚的十三鬼柳道兵,四千年前就被开始被魔宗前辈动法炼化,至今已经威力大成,今日此时,他施展出的“阴阳关”,比起古时候的魔阵毫不逊色。 那个巨蛛和尚以身份论,是蚩秀的手下;但辈分上它是蚩秀的师叔。 刚才对相柳一阵蚩秀没让他出手,一是这种蜘蛛天性上受克于蛇、和尚占了劣势;另则蚩秀以为另外七个手下对上相柳当有一战之力;最关键的是,先输后赢、先示弱再逞凶才是摧心之道! 果然,妖僧的阵法一出,离山弟子皆皱眉,观战的众多修家则不约而同向后退去,生怕被阵法连累,被扔到冥间去可就麻烦大了。 三阿公、樊长老的说法略有差别,但那“勿试”两字,用的语气同样坚决。苏景面色踌躇…… 蚩秀说话没什么语气,唯独那重傲意明显:“若知晓厉害认输便是,阴阳关前俯首示弱不丢人。”说到这里他突兀大笑:“尔等何其有幸,千万年后,又能亲眼得见天魔绝学,阴、阳、关!” 大笑声中狂狷骤起,湛湛蓝天上隐隐一道天魔巨影结形! 就在风雷般大笑之中,苏景脸上流出“妥协”神情,摇头无奈,跟着大袖一甩……猛一阵忽忽怪叫,乌光闪烁,围绕着苏景摆在地面上的那条朱红大龙急绕了几周。 十六出来了,见自己的宝贝龙还在、没事,它也不急着驾起“龙辇”,而是止住身形,晃着没有眼睛的脑袋左右“看了看”。 “尺身阴褫!”不知哪个修士惊呼出声,大群修家心中大骇,赶忙又向外散开,这种东西太毒太快太可怕,被它曾破点油皮都得身死道消,退散同时更免不了惊愕,有小相柳做护卫,有尺身阴褫做手下,离山这位小师叔……难不成是蛇妖大圣么? 苏景神情早已恢复清静,不过他倒是真想告诉大伙,自己真当过蛇妖大圣。 十六一听有人喊它,立刻转“目”望了过去,刚刚出声的那位修家恨不得给自己嘴巴来一拳,而他身边同伴也全没客气,呼啦啦地退散一空。 所幸十六无意和此人计较,蛇“目”一转又望向巨蛛妖僧,蛇口猛张凶戾尽显,小小的身躯一震,如电般围住敌阵正转六周、逆转七周。 那头蜘蛛口中发出吱吱叫声,没人听得懂它喊得是啥,可人人都听得出它语气惊慌。哒哒的掸足声猝然急促起来,巨蛛仿佛抽搐般,拼命顿足指挥十三鬼柳道兵行阵移动。 小蛇未入阵,而是在外围阵盘绕,但是正反十三个圈子转完,它就再没丁点忌惮,直接蹿入“阴阳关”,凶狠混横地扑向巨蛛。 那巨蛛一声惊叫,转身便跑。 或许是八条腿的缘故,蜘蛛跑起来飞快,以十六的速度一下子竟还追之不上,不过小蛇锲而不舍…… 小蛇忽忽怒叫在后,蜘蛛吱吱惊呼在前,只见两个妖孽四下乱窜影舞生光,观战修士哪能不哗然,忙不迭再退再退再再退。 十三鬼柳道兵护主,无需主人吩咐,尽数腾起身形四散兜截,哪还有什么阵法、神通,干脆就是怪物们追逃打斗,场内乱成一团。 又过不久,仍是刚才喊出“尺身阴褫”之人,忽然又是“啊”的一声惊叫——不是被小蛇咬了,而是他的见识、眼力的确出色,又看出了一重玄机:“道兵噬主!” 观战修家们仔细看,数不清第几次哗然:鬼柳道兵是在追,可哪里是追小蛇,它们在帮着小蛇围追堵截蜘蛛妖僧。 “阴、阳、关?”离山弟子中,有个声音冷笑传出,正是苏景麾下第一妖奴,什么尺身阴褫、蚀海大圣、灭顶传人,见了他都得喊一声大哥的齐喜山大东家,六两。 小祖宗是仙家高人,不能冷嘲热讽,好妖奴勉为其难,代劳了。 斗场中乱套了,来离山观战的修士们脑子乱套了,天魔宗蚩秀的心里也乱套了,全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第二百九十四章 高人 刚刚妖僧结阵时,苏景面现踌躇,不是因“阴阳关”如何,而是见了妖僧化作笑面蜘蛛本相,大圣玦中的十六就翻腾起来了,一个劲地想要出去,苏景怕它不知深浅,是以踌躇;蚩秀大笑要对方认输时,苏景面露妥协也还是因为小蛇,十六撒泼了,靠着大圣玦倒是能镇住它,但若稍不留意,仙风道骨的离山小师叔脸上就会长出一坨屎来,未免太糟糕,所以把它放出去了,苏景在一旁全身守护便是。 …… 天魔宗的阴阳关威力惊人,但所谓“鬼柳”,其实就是在至阴之地生根、成长、又死去的枯柳。用死树炼化道兵,说到根子上,炼尸吧,不过天魔宗的秘法只对“鬼柳”,不像其他丧修那样会危害同道法蜕。 自古以来,天魔宗的“阴阳关”都是由笑面蜘蛛来发动的,这种妖蛛炼有“裹尸丝”,丝隐匿不可见,能缚尸、驱尸。 阴褫也有驭尸天赋,自然之中,“食物”相同的凶兽大都彼此敌对,同样的道理,妖蛛与小蛇天生就是敌人,而前者是有些特异本事的普通妖孽,控尸靠丝线、和提线木偶差不多;后者则是荒古孽物,连龙尸都能拿能来做辇,两者相差云泥。 十六本就因为苏景拿它的龙去显摆不高兴,又见外面来了个不知深浅的蜘蛛,一股恶气全都砸到它身上去了,天生敌对、小蛇平时的恐惧不再,哪还能忍住不出去教训它。 前后十三转,旁人看不出什么,十六已催法斩断了所有控尸蛛丝,妖蛛对“鬼柳道兵”失去了控制,还谈什么阵法? 那些鬼柳道兵灵智半开,被蛛丝捆绑千年早已恨透了妖蛛,今朝脱绑立刻反噬蜘蛛,这事跟小蛇没关系…… 没追逐多久,妖蛛的八条腿终于跑乱了套,一腿别四腿挡六腿拌八腿,乱七八糟地摔倒在地,十六挟必杀之势猛扑上前,大口怒张,对着闭目等死的蜘蛛忽、忽、忽三声大吼……没咬。 苏景大概能明白它那三声怪叫的意思:你讨厌! 然后十六甩着尾巴尖回来了。 宝贝龙无恙、自己大胜而归,十六心情大好,再看苏景又变得顺眼起来,来到他跟前噼里啪啦地乱蹦几下,“目光”一扫又看见离山弟子中的小相柳了,小蛇就喜欢他,霍然大喜向着他就冲了过去。 眼看相柳如临大敌,苏景及时伸手,把十六和朱红大龙一起收回大圣玦。 这个时候蚩秀正扶起重新变回和尚的妖蛛、手忙脚乱地帮他重新镇压鬼柳道兵,苏景不着急,静静等在一旁,不动声色见气路缓缓开阖,灵识漫出扫过全场……去“看”大伙看他的目光、神情,与回中土时自己躲到一旁看自己的云驾排场有异曲同工之妙。 忽然苏景转身,向着离山弟子群中点点头:“惊动掌门真人,还请恕罪。” 沈河真人不知何时到场了,微笑回应:“小师叔演法,沈河受教。”说完,他又对场中几位长老吩咐些什么,龚长老领命而去,片刻后镌天石崖与缥缈星峰钟声回荡,所有外门、内门和真传弟子都被钟声召集、遁剑赶来…… 不是故意亮出阵仗,更不是要针对什么敌人,掌门召集重要门人只为观摩“前辈演法”,之前应对天魔弟子的挑战沈河没打算惊动苏景,现在苏景已经下场,掌门真人就用这个机会为小师叔再塑声望。 无关输赢的,能为离山站出来迎战强敌,便已值得尊敬。 离山众多弟子到场时,蚩秀也助那蜘蛛收服了道兵,吊稍双目扫过离山门下,蚩秀没什么表情,视线最后落到苏景身上:“百年之内,见善事我便做。” 天魔弟子愿赌服输、言出必行。 苏景点点头,之前道过谢的事情,此刻无需再做赘言,直入正题:“该你我了。能得天魔宗嫡传弟子指教,莫之幸矣。” 苏景不是在随口说客气话,内中点名了一个题目:我对付的不是才刚刚崛起三年的后生晚辈,而是昔日名满中土、法动乾坤的天魔宗传人。 苏景在离山的辈分太高,难免会有“以大欺小”之说,现在言辞就是堵住这个窟窿。 离山光明顶真传对天魔宗嫡传,与辈分全无干系、但身份完全平等之战。 蚩秀却不急着动手,又把自己的“小西瓜”取了出来:“赌你的龙。”负伤手下上前,将少主的小西瓜捧了、站到一旁。 苏景一笑点头,朱红大龙再次被取出,不过这次害怕十六再翻脸,苏景许它藏在龙耳中。 蚩秀不再去看龙,只盯住苏景的眼睛:“你还有其他宝物么?” 苏景反问:“阁下何意?” 蚩秀一抖袖子,叮叮当当的乱响传来,一大堆东西被他丢在身前:断裂两半没有弓弦的长弓、只剩三层的玲珑宝塔、肚脐以下不见的邪佛像、两寸长的一截剑尖、只剩小半的天威环……全都是损毁严重的法宝残骸。 这些东西早就没有了法力,说它们是“破烂”也不为过,可就是这一小堆破烂,金光流转璀璨夺目! 场外修家不乏识货之人,此刻有人眯起眼睛,有人倒抽凉气,有人暗暗咬牙……太乙金精是铸器的至上之料,一般而言,在铸器时掺和少许金精,便足以化腐朽为神奇。蚩秀手中这堆破烂,无一例外,全是纯粹太乙金精铸炼! 二品金精,色如金,质地远胜“小西瓜”。 就算没了法力,至少这一堆东西,还是二品太乙金精! 蚩秀语气淡漠:“这些金精,应该抵得过你其他所有宝物了。” 苏景不置可否,目光在“破烂”中扫了扫,又望回蚩秀。 “赌家产”只是为了堵住苏景的口,蚩秀继续道:“除此之外,还要再加一注。”说到这里,他的话锋一转:“天下皆知,离山光明顶已经落下,我没办法赌你的星峰沉落,只好赌你……” 说话时蚩秀手再一晃,七彩光芒绽放,场外修家终于忍不住低低惊呼——七彩金精所铸绝顶好剑! 真正的赌局就在这柄剑上,蚩秀放缓语速、加重了语气:“若能赢我,剑归你;但你若输了,便放弃离山弟子的身份吧,从此离山光明顶再无传人!” 光明顶沉无可沉,他就要赌苏景的身份。但与之前要赌星峰沉落相同的,蚩秀仍是要在离山剑宗的脸上砍一刀! 离山小师叔自有涵养,全不像观战修家那样大惊小怪,反倒是笑得高深莫测:“你怎么这么多太乙金精?羡煞人了。” “人各有心底所喜,我天生最爱此物,多有收藏。”蚩秀如实回答。而从他收藏,也不难看出今日天魔宗的实力了。 收敛笑容、苏景换过话题:“切磋较艺,是为修持精进;拼斗争胜,是为扬名升势;但你额外赌斗,非得要给离山一个不堪,为得又是什么?” 蚩秀毫不隐瞒:“修真正道,离山为首。” “没有离山,没有修行正道,天魔宗就不开山门了么?损人却不利己,徒惹是非。”苏景笑了笑,把话锋一转:“要赌我离山身份,何须这柄剑呢。” 大家用身份赌身份好了,何必用宝贝。蚩秀明白苏景的意思,傲然摇头:“天魔弟子,生死不易,不会拿来赌儿戏。” 我的身份不能赌,你们的身份则是儿戏……这已经不是骄傲了,而是欺人狂妄。 苏景今天要把高人做到底,不动怒:“阁下走吧,就当从未来过离山。” 蚩秀前面输了两场,而且两场都输到脸蛋上落脚印,若不能在苏景身上扳回来,天魔宗未重立就可散伙了,闻言冷笑:“不敢打,还是不敢赌?” 苏景平静:“我入场来,是为领教真魔传人手段,你不是,我又何必斗你。不止我,离山无人会再理睬阁下。” 离山小师叔言下之意:你不配。 蚩秀目光陡然犀利:“评断真魔身份,你也配!” “天圆地方、春华秋实,真正真相永远摆在眼前,又何须评判。真正魔,心中藏傲念、血中敛傲气,不问人心善恶、不理世间宠辱,只为刻进骨头的一段执念永不回头。”苏景没了语气,说话中全无抑扬顿挫、自然也不存情绪:“妖狂、魔傲、仙逍遥。真魔骄傲,是因自己不言败、不退缩。魔家的‘傲’字,写得是‘坚强、独孤、执着’,而非自觉高人一等,更不会无端低贬他人。” “你只看自己有个身份,却不管别人的传承。阁下又算什么天魔弟子。己所不欲、却施于人,连凡俗间的青皮混混儿都不屑所为。能做出这等事情的,只有一种人——下三滥。” 何其犀利的一番数落,但直到收声,苏景的语气平平、神情淡淡,把激昂怒叱藏进了这份平淡,唯两字可喻:高人。 蚩秀勃然大怒,口中却笑出了声音,死死咬住他的题目:“不敢赌,就直说!怕丢人,你请便。” 苏景注视了蚩秀片刻,也笑了,清清澈澈全无戾气:“好吧,赌。”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七天不短了 纠缠半晌,终于逼得对方同意赌上这一场,蚩秀目光一亮,心念催转魔功行运,闲话书说尽这就准备动手了。不料苏景摆了摆手:“比斗不忙,既然要赌,总得先把事情说明白。” 伸手指了指“小西瓜”,又一指朱红大龙,苏景道:“三品太乙金精一块,对抵我的龙身。” 蚩秀点头:“不错,怎了?” “没事,只是再确定下。”苏景应道。 之前十六光顾着自己的龙和那头“讨厌”蜘蛛,没留意这场赌局,此刻闻言忙不迭从龙耳中跳了出来,遥遥对着主人和蚩秀蹦了几下,它倒不是怕苏景输了自己的龙辇,主要是提醒两人:龙是赌注,龙耳朵里的蛇不是。 苏景笑着对小蛇道:“放心。”跟着他望回蚩秀,同时指向地上那堆“破烂”:“这些二品金精,赌我所有宝物?” 蚩秀明显不耐烦了:“不错,抵过你所有宝物,不值得么?” 苏景忽然迈步,向前走,第一步跨出,轰然巨响、尘土飞扬!不是他落足重,正相反的,他的脚步很轻,不存半点声息,惊动巨响的是他落在身旁的一间屋子,黄金屋! 通体二品太乙金精挖成的,比着普通人家的正堂还要更大些的黄金屋! “值得么?”苏景反问,第二步跨出。 蚩秀瞳孔猛缩…… 不止是一块太乙金精那么简单的,黄金屋是天无常妖丹的炼丹房、是江山剑域古老遗存,来自远古的神奇之剑,自有沧桑、自有神韵!同为二品金精,可相比之下,蚩秀那一堆“东西”,只配堆进黄金屋角落做灰尘。 乍见苏景亮出这样一件神物,场外修家中半数之上都忍不住开口,可还不等他们出声,苏景的第二步已经落下,第二次轰的大响。 旖旎光芒流转,映衬得天地生辉,这次落在苏景身边的,与真人一般大小的一座站像,人像头顶上蒙了红布,看不到五官样貌,可是管它刻得是什么人,那明明白白,是一尊真人大小的七彩、太乙金精! 小西瓜的三品金精?一堆二品金精的破烂?一柄剑的一品金精?全都加在一起,比得上那人像的一条胳膊么?! “值得么?”仍是先前的三字反问,苏景第三步跨出。 蚩秀瞳孔再缩…… 修家喧哗响起了,但是那声浪将要汇聚、却尚未成势的瞬间,苏景第三步已经落下了,仍是轰隆一声巨响,落下来的、依旧是一尊人像。 包括离山弟子在内,所有人都眯起了眼睛,七彩金精,那光芒流转着、直直绽放入所有人眼底,有些痛、但更是无以言喻的美妙,三丈高的金精大像啊! 大像雕刻的人物依旧不可见,头颅上罩了一块巨大红布,不止挡住了容貌、还盖住了雕像的前胸后背。 和刚才一样,管它刻的是什么人物,三丈的高大七彩金精,三丈! 三步,走出三块金精的苏景只看蚩秀,口中还是那三个字:“值得么?” 蚩秀不是三手蛮,瞳孔已经缩到缩无可缩。 几乎已经汇聚成潮惊呼突兀消散,离山界内,死般沉寂。 苏景摊开了左手、迈出了第四步。 再没有了什么大响动,这一步落下时,苏景已经到了蚩秀面前,在摊开的左手上,肉眼可见一枚嫩芽长出,伸梗、吐叶、结苞,花儿盛放,白色的稚嫩花朵,绽出的却是七彩光芒。 右手一掐,将花朵摘下,递到了蚩秀手中,苏景什么也没说,笑了笑,退后了。 一息、两息,第三息时,惊呼声陡然暴发开来……离山那个小师叔,他、他他娘的、金精又多、又好、又那么大啊……还有,他的手上生出了花儿! 场中不乏目光精强之辈,看得明明白白,苏景的掌中开花不是法术、更不是幻术,他未动真力、未请灵咒!掌中的花儿又从何而来?最最简单不过:从造化而来。 他动念、生造化、七色奇花开! 连沈河真人都面现诧异,与身边长老对望一眼……小师叔在南荒多有奇遇,以他老人家的性情,当能给自己弄些好宝贝,金精虽贵重无匹,但至少还有个解释,可那掌心花、生造化,未免太惊人了些。 全场修家无数,知道这花儿来历的也不过烈烈儿、小母、三手等寥寥几个……大圣玦到狐地时,开始生出这种花儿。黄皮蛮子会生个狗屁造化,他是故弄玄虚,从自己的洞天中拿出来的。 别人看不懂,因为放眼天下,除了苏景就再没有一个人,能把洞天宝物炼化成自己的穴窍。 “你要赌我的身家、我所有宝物,稍显轻浮了。”苏景的语气始终是清淡的:“连我的身家都赌不来,又如何赌我的身份。” 蚩秀天性最爱太乙金精,但此刻再看那些宝贝,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憎恶,嘴巴紧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无话可说。 这还怎么赌,自己还能拿什么去赌,之前话说得太满,又哪里想得到自己讲过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此刻又都飞回来、狠狠抽了自己的嘴巴! 苏景静静看着蚩秀,语气中全无得意:“少年得意,难免狂妄,以为自己处处比人强,哪想到会有一天,样样不如人。你当静一静心。” 同样两个“少年”,一个是离山小师叔,一个是天魔宗少主,都有显赫身份,都是名声在外,背景何其相似,可是…… 比手下?苏景两条蛇,打翻了蚩秀一群兵; 比宝贝?都堆在地上了,一目了然,还有什么可说的;比成就?苏景第六境,却开掌中花,动念生造化。蚩秀有什么?不过打败了几个元神修家,且对方修炼的都非巅顶正法。 便如苏景所说,本以为处处比人强,不料样样不如人。 蚩秀脸色铁青,目光仍有犀利,可先前那份气势荡然无存,没有一个地方比得过人家,还有什么可骄傲的! “不过你放心,我还是会和你赌的。”苏景把话锋转回来:“刚刚你说的那些我全都答应,我若输,这些东西尽数归你,苏景破教再不敢自称离山弟子,只是赌局之外,须得再加一件事。” 场外所有观战之人都猜到苏景想要再加什么事情:是了,离山小师叔这是要反过来、去叫押“天魔弟子的身份”了,输了蚩秀便再不是天魔宗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最最理所当然不过。 蚩秀也能猜到答案,但还是沉声问道:“什么事?” 让所有人意外的,苏景并未去赌天魔弟子的身份,而是认真道:“你手上的七色花儿,会有七日盛放,无论输赢,都望你在离开离山后找个安静地方,看这花儿、静思七天。有些道理,想七天足够了。能想通毕生受益,想不通,再耗万年也是无用。” 而此时再看苏景,目蕴玄光神情清澈,不知不觉中,他已添出一份脂玉般的光润气韵……场外自有识货之人,口中轻呼:“心花神韵,苏道友开了智慧窍。” 取天无常妖丹的时候,苏景就开了智慧窍,心花开后自有神采,不过平时他都内敛、刚刚将其悄然绽放。 见过苏景神气,回想他要添做的那件事,再看他递给蚩秀手上的七色花,众多修家恍然大悟:那是一朵智慧花!离山的小师叔并未计较魔家弟子无礼,正相反的,宁可赌上这一局,将身家、身份统统置于险地、冒着身败名裂一无所有的危险,他也要试着点化这个狂妄蚩秀。 苏道友为何会如此?答案不难解:昔年天魔宗行事偏佞,但绝非邪恶教门,不久将重燃祭坛、修行道上又开新花,这是好事情;眼前蚩秀可恨,可他也当真有成就、有前途,一出道就震惊四方,若迷途不返,实在可惜得很…… 先想一想他入场后说过的话,再看一看他摆出的那些宝物,又哪里有丝毫卖弄之意,离山小师叔又何须卖弄,黄金屋、真人像、巨人像,一块块金精就是一声声当头棒喝! 来观战的修家低声议论不休,在想明白事情经过后,七八成修家心中冒出的想法不外一句话:这便是离山么? “弟子受教,拜领师叔祖智慧光。”忽然,离山弟子中,有一人开口,遥遥对苏景行离山晚辈之礼。 离山内门第一老实人,红鹤峰红长老驾前四方头,方先子诚心致敬。 这事有点出乎苏景意料。红长老也没想到,要不肯定拦住他。 有一人如此了,离山其他弟子又哪能再站着,纷纷欲开口、作礼,苏景实在没把握那么多同门一起致敬、自己能不能还忍住笑,是以熟视无睹,及时又对蚩秀说道:“你来时说过,只斗输赢胜负、不搏性命。” 师叔祖又说话了,离山弟子即刻收声、不敢打断。 蚩秀点头:“不错,又怎了?”待他在开口,才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 苏景笑而摇头:“这样很好。打过、你走、静思七天之后,无论是否想通,还请给我传一个消息。”说着他把一枚铃铛递了过去。 蚩秀皱起眉头:“我想不想得通,与你有何相干。” 无论想不想得通,前提都是要“想”,苏景让他想,他就去想了……蚩秀自己都没留意,不知不觉里已经示弱了。 苏景应道:“若能想通,苏景便多了一个朋友。若不能想通,上天入地、生死不吝,我杀你。” “以你现在的情形,若不能悟,放任自流,用不多久便长成祸害。”话中突然绽放杀机,苏景的语气却清淡不变:“我要做长久修行,等不得你太久,七天不短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你还是未明白 语气未变,但话锋陡转。场外众多修家诧异莫名,片刻恍惚后就明白了:离山中正、离山平和,离山是修家清宁地,不争于世却盼天地荣昌;离山锋利、离山凶狠,离山是今日修行正道之首,不容妖邪横行作孽。 苏景有掌心智慧花,更锋锐诛魔剑!跟着修家们再仔细想苏景刚说的话,又发现了一个破绽…… 蚩秀沉默了,死死盯住苏景,一言不发。 离山阵中,沈河真人声音带笑,传音入密身边的同门:“小师叔的攻心之术端的了得。” 苏景自己一百多个徒弟都没工夫教,哪会有闲心去点化蚩秀,在他心中不外两个盘算:这一仗是为离山打的,要为门宗增辉。可是堂堂离山,击败一个天魔宗的后起之秀,不管怎么打都毫无荣耀可言,既然如此苏景便换个方向,让来看热闹的修家们看明白:天宗气象不止有剑,更有悲悯与仁厚;仍是这一仗,事关离山颜面,苏景一定得赢!那蚩秀赌着赌那、恃骄卖狂时,苏景就已经开打了:自己所说所做,样样摧心。 现在再看蚩秀,脸色铁青目光执佞,凶是足够凶,可初入离山时的倨傲早已荡然无存。 天下修宗无数、修法无数,但无论哪一宗、什么法,都追求心神上的极致,所谓“妖狂、魔傲、仙逍遥”,既是评价也是本宗弟子的追求。说穿了吧,放到蚩秀身上,放到马上便要开始的拼斗上,他越傲,真元行转的便越流畅、法术动用得越得心应手、出手的威力越大。 苏景打灭了他的“傲”,未开战,先断他一指…… “小师叔说,七天之后蚩秀不悟就杀他,这说法有个破绽,师兄们听出来没?”红长老兴趣盎然,密语和周围的师兄聊天。 樊长老传音,点出了“破绽”:“小师叔要是赢了全没什么可说的,可若败在蚩秀手上,技不如人、还谈什么七天之后追杀人家。” 离山长辈的密语范围不止掌门、长老,还包括了十几位真传弟子,樊长老说完后,沈河真人转目望向诸位真传,显然想听他们怎么说。 白羽成开口:“便是说,师叔祖在告诉卿秀……” 扑哧一声,有人笑,红长老。 再看其他人,从掌门到真传,或神情、或目光,都流露出笑意,白羽成还懵然无知,没明白大家怎了。 从掌门人处讨得一个“允许”的眼神,扶苏笑眯眯地纠正白羽成:“天魔宗的传人唤作蚩秀;涅罗坞第九位真传,那个头发黑黑眼睛大大的师妹才叫卿秀……我听剑穗儿说,最近白师弟和卿秀师妹往来颇多,现在看来确有其事。” 饶是白羽成心志坚定,现在也忍不住脸红,怎么跟怎么,自己就把蚩秀说成卿秀了。 还是自家师父心疼弟子,见他尴尬不已,龚长老笑道:“羽成,继续说小师叔。” 白羽成咳嗽了一声,讪讪转回原题:“师叔祖是在告诉对方,他老人家必胜无疑!打消魔家弟子的傲气不算完,师叔祖还要把自己的傲意压在敌人心头,此其一。” 一句话说完,白羽成心思重新沉定,继续道:“更有趣的,小师叔先问了……”断一下,想好、稳住、肯定不会再说错名字,白羽成继续道:“先问了蚩秀这一斗只论胜负、不分生死,然后才提了七天追杀之说。” 当年虞长老门下、那位盲眼少年开口,接过了话题:“修行之人皆知,比斗分上下两重:下一重、同门试炼好友博艺,不会拼上全力;上一重,正邪纷争、生死拼杀,绝无退让余地。” 扶苏眼睛亮晶晶的,又开口了:“是以师叔祖那‘七日诛杀’,也等若告诉卿秀……” 白羽成的眼睛都有些发绿了,但扶苏不纠正,全当自己不知道自己说错了,继续道:“待会相斗,他只当作普通的同门试炼,都不会去拼上全力,就算蚩秀赢了,他只当送魔徒一个自省的机会,七天之后,照样能诛杀蚩秀!仍是攻心,小师叔已经稳稳占到了高处,根本在俯瞰魔家弟子!” 一个破绽,两层玄机;而两层玄机皆为剑,同指蚩秀心神! 修行人,活得更长、见识更广,心思自然也会更灵活,苏景故意在言语中现一个破绽,内中含义在场修家中至少半数都能解出,蚩秀也不例外。 至于七天之后是不是真要杀蚩秀,苏景压根就没去想那件事,他现在做的就是摧心、摧心、再摧心,现在能给蚩秀一点压力,待会一战他便多一丝胜算,无论如何苏景都要赢、死都得赢! 沈河的笑声愉悦:“小师叔去南荒百多年,可历练得更凶猛了。” 解出他的破绽不难,苏景能把这个破绽卖得恰到好处才是真正的难事!苏景还不曾真正动法,但已把心机耍了个够、把场面完全变成了自己的,除了真正法术本领之外,其他所有先机、胜算,都被他一把抓了! “掌门师兄说的极是,以后咱可谁也别惹小师叔。”红长老也在笑…… 场中,沉默了一阵的蚩秀突然开口了,两字:“纳落。” 全无意义的词,可修行之人全都了解,两字“虚言”喊喝,是修家的气息调整!前面无论比什么蚩秀都已一败涂地,至此再没什么可说,想要保住天魔宗的颜面,只剩斗法一途。 毫无征兆却并不突兀,蚩秀发动。 无风、衣袂自动,蚩秀红袍猎猎作响,一个呼吸之后,众多修家恍惚看到,场中那个天魔弟子身形陡涨,大如山岳! 赶忙使劲眨眼、再看,蚩秀还是蚩秀,站在原地连动都未动,又何谈暴涨…… 人未动,但气机动了,气运行布、无形却有致的魔家气意绽放而起,他涨的是势! 萧杀天地四方、睥睨三千世界,魔家气焰凝化于身外,蚩秀变,双瞳紫、发亦紫,身形普通的青年男子,站在那里犹如巨岳矗立。 小到草叶虫豸,大到汪洋云霾,乾坤万物皆有其势,这是一份天然神采,更是来自自然的认可。势不会伤人,但身势越强就表示这世界越接受他,他能获得的灵元、气运甚至天眷等来自冥冥支持便越多! 前面蚩秀被连番挫败,众多修家的心思全被苏景夺了去,几乎都忘记了来离山挑战的天魔弟子曾在三年内造访数十强大门宗而未尝一败……直至此刻,见了他的如山魔势。 公平以论,只凭着蚩秀修成的这道魔势,他便有资格向离山挑战! “势”如剑意,并不会主动伤人,但“势”蕴威严,能够摄人心神,蚩秀修炼的魔功专有韵势法门,可以说与他修元相若的修家,势皆远逊于他。每次登门挑战,开始时他都运以势压人,这是他抢占先机的不二法门。 苏景身周行布智慧光华,可那重神采只是“气质”而非气势,当蚩秀动势,他立刻“黯淡无光”。 蚩秀紫瞳转动,先扫过众多惊诧修家,最后才落到苏景身上,冷笑:“说得天花乱坠,原来不过如此……” 不承想话音未落,苏景又重新“明亮”起来。 天清澈了,湛湛真蓝、透亮得几乎要滴出水来,自眼触身,让人遍体清凉;莫名其妙的,耳中似乎想起了海涛声,从耳入心,让人心绪平静;还有风,微带了些湿润,从体肤拂入骨血,四万八千只毛孔都在欢快开阖……场外千万修家的舒畅感觉,皆来自一人:苏景动势。 一个轻松到甚至有些散漫的笑容,正在苏景面上绽开;浅淡到无以察觉、却足以牵动天地、牵动所有修家感觉的气机,正源源不断行转开来,逍遥意味氤氲、仙家正气浩渺。 不像蚩秀那样把魔势凝结成一座大山、如有实质几乎肉眼可见,苏景的仙家气度缥缈四散,却接连了整座世界!他只在蚩秀面前,他又无处不在! 大圣玦气机外露时,苏景就是混横妖圣;黑石洞天开绽时,他便是逍遥剑仙。 可是落在无数观战修家、众多离山弟子眼中,苏景身上升腾而起的,明明白白就是只属于他自己的仙家气度,正道中人见了这样的气韵,除了心折就还剩心折。 就在笑容彻底绽放前,苏景迈步上前,以离山之礼,合手对着蚩秀稍稍一欠身;蚩秀则以天魔礼节,指点额头向苏景微一颔首……两人同时踏上一步,各右手伸出、一握。 是叙礼,更是对势,两个修行道上的后起之秀,于问礼间以势相搏! 此刻,魔家传人是那万仞孤绝一座山;而离山小师叔却是逍遥缥缈大世界。 山巅再高高不过天,山基再厚厚不过地。 当两人靠近,仙、魔两势真正接触,苏景面上的笑容更浓,蚩秀的身形则微微一颤,旋即那“山”没了棱角、没了轮廓,竟似冰雪般开始缓缓消融。 夺“傲”之后,苏景又来夺敌人的“势”! 蚩秀的脸色变了。 苏景对他摇摇头:“你还是未明白。” 有至宝做穴窍,想要和苏景斗势?还不如和他比比谁的金精多。这个道理蚩秀一辈子也明白不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四魔聚,天将雨 “夺阔!” 又是两字“虚言”,蚩秀喊喝如雷,斗势也告惨败,从心神到战机全被苏景抢占上风,可即便如此,蚩秀仍要逞强一战,右手用力一甩。 苏景趁势松手,身形轻得仿佛一根羽毛,飘飘后退,并不急着强攻,真元流转剑意行布,苏景严阵以待。 蚩秀右脚顿地,地心深处哭号大作,青黑煞气自土石之间突兀升腾,化身青面獠牙、背趁六翅、无数阴魂凝聚做它手中钢叉,身形二十七丈恶物自地而生! 修得阴魔真言,顿足之际、唤请阴魔显形。蚩秀的第一魔。 阴魔手中钢叉点地,鬼气森然,七十冥虎跃出,咆哮不绝;右脚顿地同时,蚩秀左手高举向天空猛抓,灵云顷刻惊散,一道巨影突显、由虚入实:独角血发、三目赤瞳、殷红甲胄披身,左杵右鞭,身形三十三丈恶物从天而降! 修得明魔心咒,举手之间、接引明魔法相。蚩秀的第二魔。 明魔巨杵挥动,怒鸣烈烈,三百黑色巨鹰显身,围住苏景层层盘旋…… 蚩秀手段,除了苏景人人皆知。 三年前,蚩秀登门挑战二流修宗,只唤请一座阴魔入战,未尝败绩;两年后,蚩秀开始挑战一流门宗,弃阴魔不用、独请明魔法相,屡战屡胜。 但今时此刻,蚩秀出道以来第一次两魔齐动。 阴魔身边七十猛虎,明魔驾前三百雄鹰,每一头恶畜都是一道真魔神通,甫一发动便铺天盖地,向着苏景轰袭击而去! 苏景拂袖,金光闪烁,九九剑羽飘零四散,结百丈之域将主人稳稳裹护其中,苏景只守不攻,敌人急他不急,反攻契机未至。 而抓天顿地之后,蚩秀动作不停,收回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面色痛苦一生长嗥,硬生生地从自己体内揪出一个血淋淋的“小人”。迎风一甩,小人翻着跟头轰然长大,落地时化做十三丈、六头三身六腿十八臂怪象魔物,旗、塔、铃、刀、幡、令、印……十八臂一手执一宝。 明魔阴魔皆为相,身内魔才是真正存在,饮蚩秀之血、炼蚩秀之命,与蚩秀同体共生。 蚩秀的第三魔。 身内真魔六张面孔齐齐戾笑,身形急旋如风,十八般法宝齐出,这一魔的攻势比着天上地下、明阴双魔和大群凶畜的加起来还要更凶猛得多,见了此獠,又有谁还不明蚩秀敢来挑战离山的倚仗究竟是什么! 就凭这座身内魔,足矣! 蚩秀出手便是天昏地暗,数不清的神通与法宝,暴风骤雨般急攻。 多出一个凶猛魔头,剑域立时摇摇欲坠,自百丈急缩八成,勉强结护二十丈范围,支持得极苦,随时都会倾塌。 蚩秀见状攻势更急,身形一转身上红袍崩裂做七十七盏布蝶……蝶艳艳、血剑蝶,急冲剑域。 苏景扬眉,惊诧有之、惊喜有之!他怕输,但更怕这一仗会无聊,用了三年让自己的名头响遍修行世界的天魔弟子,果然不曾让他失望。 有人惊呼,稀稀落落、但四处皆有。莫说天上、地下和半空里的三大魔尊,就只这七十七枚血蝶的天魔剑术,便足以立一宗、开一派! 就在惊呼响起同时,金红光芒流转绽放,十七枚金色阳鸦自苏景身周飞起,缭绕于剑羽之间,驰援于剑域之中。 破冲煞后,苏景的护身赤炎再次蜕变,继火焰本形、化影金乌之后凝结阳鸦真形,这十七头阳鸦就是苏景的护身火! 剑羽得阳鸦相助,立时稳固下来。 此刻魔家攻势自四面八方而来,如惊涛骇浪轰涌不停,但正中二十丈那金红疆域岿然不动,苏景置身其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手上没有动作、脸上也不存表情,仍旧只守不攻! 观战修家已经不觉得他在等机会,怎么可能还能再等得下去,分明是拼劲全力做死守了。 无论如何看,离山小师叔都处在下风,不过观战修家对他没有半分轻视,相反,心中只有敬佩:能在这样的攻势中坚持下来,实属不易了!换作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怕是早就被打得魂飞身碎了。 可即便不轻视,也还是会失望,仙家高人还是难逃一败。不是离山小师叔不济,只怪魔家真传太强! 蚩秀的强攻不休,但才过片刻,见一时无功,他就再动真魔法度。 魔家传承,本有怒之修持,怒念越浓法术便越强,不过这“怒”是心境而非心绪,蚩秀现在却正反了过来,怒不是怒,变成了躁,他恨不得马上就把苏景打倒在地。 蚩秀咆哮,双手倒插入腹、猛力一撕……众目睽睽下,他竟把自己撕开! 不见鲜血迸溅、不见骨肉剥离、不见五内摔落……甚至连蚩秀都不见了,但是那天、那地、那世界彻彻底底变了模样。 天殷红,地酱紫,风腥臭…… 修得明魔在天、修得阴魔在地、修得身内魔藏于骨血,蚩秀还修得血魔在心,释放心魔于外,化身血魔乾坤。 蚩秀把自己变作一方世界,血魔乾坤! 蚩秀的第四魔。 喧哗大起,观战修家再没办法压抑心中惊骇,将自己化身血魔世界,这是什么样的神通! 场外众多修家,无论来观战的外宗人物,还是离山弟子,都被蚩秀“纳入”世界,但只是“神虚入影”,他们并非真的踏入其间,只以一道神识做入观,看得到战况、全不会受到伤害。 唯独苏景,他是被真的卷进来,又或者说,是被彻底笼罩住。 世界不会主动杀人,可它是蚩秀的身心所化,这是他的地方,从三座魔尊,三百七十凶兽,七七血剑蝶到所有与他有关的神通法术,全都威力暴涨,而苏景再也借不到大乾坤中一丝一毫的灵气相助,剑势羸弱…… 二十丈剑域不得不再缩小,又是八成,苏景身前只剩四丈安全之地。 必败之势无可挽回,观战的外宗修家再回想苏景的“七日追杀”之说,也只有摇头苦笑。 七十七枚血剑蝶忽然撤出了攻势,摇摇摆摆地向着天上飞去,升得越高,剑蝶的身形便越伸展,短短一两个呼吸功夫,剑蝶不见了,化作遮天蔽日的血色乌云,一道赤色闪电、一串沉闷雷声,血雨滂沱! 可血雨才一落地,一滴一滴,尽数化作红色的蝗虫,蹬腿振翅、飞射而起……又哪里是什么蝗虫,它们是剑,一虫一剑,血剑蝗! 血雨轰轰,剑蝗千千万万,无以无数,汇同三尊魔,强攻苏景。 剑羽散乱,顷刻将溃;阳鸦震怒,却无力回天。 这个时候蚩秀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传遍血色乾坤:“现在降了,可保修为。” 苏景的回答很有些无端:“你修的是金行元基啊。” 天魔修持,也要以五行为基,蚩秀是金行元力,他天生喜欢太乙金精不是没道理的。 第一句说完,稍顿,剑域被破、彻底散乱了,阳鸦被接连扑灭,只剩七头勉强护在主人身旁,苏景的第二句却更无端:“天将雨。” 话音落,金风起、阳火生。 黑石洞天、大圣点将诀、心窍、识海、气海,五大穴窍尽展、千零八十阿是穴阳金乌阳火喷薄而出,三六一正巧大穴玉露金风席卷四方。 一座烈火世界、一座火行地煞,两百年间修行来的所有真元,苏景尽数绽放…… 如之前蚩秀一样,苏景也顿了顿足,踩出的是无边火海! 仍是如蚩秀那样,苏景又挥了挥手,荡起的是泼天阴风,旋即风火相济,渐渐妖娆层层扩展,侵蚀魔家弟子的天地乾坤! 阳火炽烈,再得金风鼓荡,这一方天地何异于天神的炼炉,血煌剑被焚烧成灰、血雨被灼烤成烟,血云也未能坚持多久便被烈焰舔噬都干干净净。 烈焰与高温占据了此间每一角落,但只要世界不灭,三座魔尊便不会死,于烈焰中愤怒咆哮着,苏景挥手收了剑羽,对三尊魔理都不理,元吉天都双翼配合金乌万巢大咒,时而振翅疾飞时而穿空火遁,轻松避开敌人的疯狂攻势,专心于火焰催动。 血魔天地迅速干涸,天空苍白、大地拔裂,但还远远未到收手的时候,苏景心念一动再动、催涨烈焰,火烈烈、风急急,而当这世界干燥到了极点,大地深处忽又蒸腾起丝丝袅袅的水汽……金色的水汽。 那颜色刺目的鲜艳,刺目的闪亮。 血魔天地中虎吼连连,分不清是蚩秀在怪叫还是三尊魔在怒啸,时至此刻,魔家弟子的世界已经全然被阳火金风占据,蚩秀根本没办法让苏景离开,除非他自己想走。 苏景不想走,他还要再下一场雨! 观战的沈河真人忽然笑了,似乎已经知道苏景要做什么,笑叹了声:“好家伙。” “水汽”蒸腾,丝丝缕缕地汇聚到天空,成股、成潮,终于化作万里无边、亮丽到骇人的云…… 不久,一声惊雷鸣动世界,如神剑断裂之声。旋即大雨瓢泼。 蚩秀身化世界,他的金行元基也化为实质金铁、藏于大地深处……当阳火金风肆虐乾坤,炽烈高温蒸融天地,金铁被灼烤成“水烟”,从地下深处蒸了出来。 “水烟”升腾、苏景收拢了些火势,温度稍降低了些,金铁汽汇聚成云;苏景再敛火势、温度在降,蚩秀的世界便开始下雨了:金铁熔浆,大雨瓢泼,天地人间、亘古未有的一场——铁雨! 金水铁浆的暴雨。 天降大雨,烫得要死。 第二百九十八章 离山笑 闻所未闻,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奇景。 人人眼中金彩闪烁,目瞪口呆,苏景满意极了,置身于亲手烧起的瑰丽却可怕的景色中,穿梭飞行…… 那被从地下烤上天、又复倾泻的金铁之雨是什么? 是蚩秀的本元修基! 苏景把他修行根本元气都搅得大乱,胜负已分,无须再战。 好半晌,苏景终于哈哈一笑,火翼猛振一飞冲天,带着无尽烈焰一起,冲出蚩秀天地、重返人间世界! 众多观战修士只觉身周一晃,血魔乾坤不再,蚩秀重新显身,魔家弟子脸色苍白,身形抑制不住地颤抖着,若非手下及时上前搀扶,他都无法站稳。 苏景一番折腾,蚩秀倒足了大霉,元基混乱气血翻腾,伤得着实不轻,总算动手前说过“只分胜负”,苏景留下了他的性命。 苏景开口,仍是那一句:“自以为处处比人强,却不料样样不如人。” 化身乾坤,将敌人纳入自我世界来打杀,这固然是巅妙法术,但如何运用也有大讲究,对上不如自己或伯仲之间的敌人,大可施展无妨;对上修元超出自己一截的修家,若将对方贸然收进来,何异于贪蛇吞象、自爆肚囊? 蚩秀能以“夺罡”境界,连败修行大宗,他以前自然少不了惊人奇遇,不提诸般魔家法术,只说他修元之雄浑,的确远胜普通的元神修家。 在之前,比宝比兵比势他都输给苏景,可他不信自己的修元会比不过对方……苏景也不过是六境的修为么! 即便明知苏景在南荒大杀四方,他也只道那里的妖物不济。 拼斗时蚩秀不止要赢,还逼着自己非得赢得干净漂亮,如天魔冲阵一般碾压过去、把这个连番狠扇自己耳光的离山小师叔碾压当堂,这才放出第四魔、化身小世界。 结果遇到身藏两大洞天、炼化两大烈火地的苏景,输了个痛快淋漓。 蚩秀颤抖着、深吸一口气:“你赢了,离山法度,蚩秀佩服。” 一声认输,让苏景这口气彻彻底底地顺了过来,但高人还得继续装下去,心里暗忖着“这可不是我要装,这是给离山做面子”,淡淡道:“天魔宗重开法坛是大好事情,离山弟子同祝。今日切磋,于离山而言本就无关胜负,只是一场见识罢了,赌约不必放在心上,你那些金精都带回去吧。” “你修持不凡,一时失手让你负伤,意料外的事情,七日之约延缓一甲子,回去后先疗伤吧。” 稍稍停顿片刻,苏景又问蚩秀:“怎么,不骄傲了?” 从头输到尾,蚩秀目光黯淡,神色迷惘,又哪里还有丁点的骄傲,甚至苏景的“讥讽之言”落入耳中都没什么反应。 “比人强时骄傲,不如人是就蔫了?那不成‘欺软怕硬’了,哪里还是真魔骄傲。”苏景笑了:“傲是你自己的傲,与强弱无关,与胜负无关。魔家之傲,傲得是天地宇宙,不是输赢胜负。你这个样子……实在不像样子。”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苏景语气轻松,好像和朋友聊天似的,等他说完时大家也就明白了,是安慰是鼓励、更是一份善意提醒,又哪里是什么讽刺。 烈烈儿满脸不解,皱眉问身边六两:“山溪乌在中土的时候,是老好人么?打都打残了,何必再和他啰嗦。魔家弟子以后骄傲不骄傲,和山溪乌有一个大钱的关系么?” 六两对火猴子传音入密:“刚刚小祖宗做高人、说不要他的赌注了,魔崽子没吭声。” 苏景麾下妖精无数,就只有六两最能明白主人心思:就怕魔家弟子傲气尽丧破罐子破摔,顺着高人的客气话把自己那几堆输掉的金精收走,那可大大的不妙。 蚩秀骄不骄傲,和苏景有一个“小西瓜”、一对破烂法器和一柄七彩剑的关系,苏景非得劝他重新振作不可。 蚩秀并没多说什么,更没再去看那些赌注,对苏景点了点头:“告辞了。”说完,由手下妖僧搀扶着地掠而起,但才刚飞出十余丈,他又停住身形,转回头问苏景:“你那智慧花,能不能再与我一枝?” 刚才那支早已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有何不可。”苏景笑了笑,又生出一只掌心花,遥遥向对方一弹,花儿御风飘起,蚩秀接下奇花,下山去了。 另有离山司客弟子上前,引领外宗修家出山。掌门人已经密语传令,对这群闲杂人等无意多做应酬。那些修家们也明白,能进山观战已经是离山大大地给面子了,当下对着沈河真人、离山诸位长老、真传,尤其那位仙风道骨小师叔认真致谢,也心满意足地下山了。 不长功夫,离山就重新安静下来,外人都走得一干二净,但本门弟子、令牌妖属、三阿公还留在原地,沈河真人踏上一步,长长一揖、对着苏景躬身施礼:“谢过师叔、恭喜师叔。” 谢什么,恭喜什么,沈河未说,但所有人都明白。 掌门之后,诸位长老、真传、内外两门弟子,泱泱数千人一齐躬身,致谢、恭喜。 朗朗的喊喝里,有尊重更有欢喜。一个人有了成就,所有人都会欢喜;一个人做了一件漂亮事情,所有人都与有荣焉,这便是离山了。 苏景躬身还礼,却有不知该说点什么,也不过那两个字吧:“多谢。” 掌门起身,似是还想再说什么,可眼光向苏景身后看了一眼,他的脸上忽然显出了一份让苏景看不懂的神情,跟着他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不止沈河,苏景对面所有离山弟子,全都和掌门人一个模样:面现错愕,继而发噱,脸上笑意古怪。 苏景不明所以,顺着众人目光回头观望,空无一人,只有自己在打斗前放出地面、尚未及收回的几样赌注,这又有什么可笑……“我”的红布呢? 看过两眼,苏景恍然发现:三丈大像上,笼身罩头的红布散落了。 七彩太乙金精光彩迷离、三丈大像高耸醒目:那大像、前胸后背斗大一个好字、眉花眼笑、笑口大开、怎么看上去就那么喜庆开心,苏锵锵。 离山弟子们没办法不错愕、没办法不笑——用三丈金精为自己塑像?小师叔这是什么样的……什么样的情怀啊! 十足意外,苏景记得自己那红布绑得好好的,怎么就给松落解脱了……都已经脱落了,又何必再去管为啥,苏景也笑了。 他一笑,弟子们也就笑得更开心、笑得出了声音。笑吧、笑吧,反正没有外人,都是同门、都是一家,大家笑得越开心,苏景自己也就越开心。 笑过了一阵子,苏景咳嗽了两声,望向沈河,后者能看懂他的意思,点头道:“师叔有话便请讲。” “是有几个事情。”苏景一回门宗就被星峰阵图引走了心思,的确有不少事情都被一时忘记了,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来做。 “请公冶长老上前。”说话间,苏景收了自己的黄金屋和青灯境少女像,前者是剑、自己要用;后者则是人家的像,熔炼掉心里过意不去。 至于自己的大像,苏景才不当回事,对上前的公冶长老笑道:“我的这块大金精,还有蚩秀输在离山的那些,都请你收了去,以后要辛苦公冶长老了,为我离山多锻好剑。” 公冶器又惊又喜,伸手指向大像想要开口,掌门人轻轻咳嗽了一声,老头子这才省起直指前辈像颇为无礼,忙不迭收回手指:“这座大像……您也与我?” 待苏景点头后,公冶器又忙不迭摇头:“熔炼师叔之像,大不敬之事,弟子不敢为……” 不等他说完,苏景就笑道:“我自己都不当回事,你又何必当真,这座像本来也不是我刻的,是一位朋友给我开的玩笑。” 扑哧一声,有人笑。除了最没规矩的红长老还有哪个?她笑完不解释,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不信苏景的解释。 公冶长老脑中灵光一闪:“全副熔炼万万不可,或者这样,我好生处理、留下这大像的金皮、内中添入上好铜钢……” 他不嫌麻烦,苏景又有什么好说,点点头算是应了,公冶长老欢欢喜喜收好大堆金精,那柄剑也只是空有其形,剑意、神髓与本炼法术都随以前的主人丧身而逝,须得重新祭炼。 之后苏景又道:“风长老请上前。” 一百多年未见面,水灵峰上主掌灵草、医石的风长老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听到小师叔喊自己他有些莫名其妙,迈步上前:“弟子在。” 苏景一摸锦绣囊,取出一物:“南荒偶得,您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好处用,能不能入丹炼药?” 他手中,一株混不起眼的蘑菇,可风长老见了,竟“啊呀”一声怪叫,喊声甚至都有些嘶哑,都快用上神功身法了一把自苏景手中将蘑菇抢了去……烈火地煞、千目蝎子前辈洞府中生出的辟毒灵菇,走遍天下又到哪里再去寻第二根! 风长老是识货之人,蘑菇到手,心神随之投入,居然一言不发、捧着蘑菇急匆匆跑回自己的灵水峰,迫不及待的分解药力去了。 苏景混不介意,又说道:“申屠长老请上前。” 又老又瘦、两眼昏花的老头子迈步上前:“申屠灵灵拜见师叔。” 司宝长老,离山宝库就是他看管的,他那份贪婪气质,与赤目颇有几分相似。 苏景开始向后退,在两人之间腾出了偌大一片空旷地方,申屠长老不解其意:“师叔做什么?” 苏景摆摆手、示意他一会便知,直到两人之间足能放下一座小山苏景才止步、跟着又一拍锦绣囊! 第二百九十九章 禁地 仙光璀璨、宝气冲霄,苏景挥手之间,在他和申屠长老之间赫赫然堆出一座宝山! 诸般法宝堆起的山。 离山铸器、炼丹、司宝三位长老各有痴姓,此刻申屠灵灵的情形不比前两位好半分,怪叫声中一跤跌坐在地,目瞪口呆仰望面前宝山。 又何止申屠长老,离山弟子齐齐惊呼,长老们个个倒吸了一口凉气,就连掌门人眼中都精光乍起。 苏景提前未打招呼,离山众人自然没准备,谁能料到他们竟会迎上这么一大堆宝贝! 大家都知道苏景在南荒得了奇遇,可是又有谁能猜到……何止奇遇,他还发财了,发了大财! 离山强大毋庸置疑,但只立派三千年,根基尚浅、底蕴不足也是明摆着的事情。 而大圣识海中、来自九座灵妙地的宝物尽落于苏景囊中,再加上后来剥皮国瑞皇帝的献礼、齐凤国尘霄生师兄的厚赠,苏景的收藏何等惊人,现在全拿出来充入门宗,离山的家底一下子就厚实了不少。 苏景笑道:“外面得了些宝物,上缴师门。” 申屠长老失魂落魄:“这……这么多……啊。” 沈河真人面上吃惊神色一闪即过,无人察觉,之后朗声开口,对身后离山众多弟子道:“这些宝物先由申屠长老清点、立册。之后请诸星峰长老、各石崖执事主掌分发之事。” “真传弟子可得三件、内门弟子得一件;外门弟子以自身修持、器属而定,至少每五人落一件法器。”说完,沈河真人微笑:“这是小师叔早就吩咐下来的。” 苏景只管送宝归山,其他事情他才不会指手画脚。何况沈河真人也是此刻才得知苏景居然从南荒捡了一座山的宝贝来,何谈“早就吩咐”。 沈河真人是把苏景的人情送到每位弟子身上去! 掌门话不停顿:“还有,离山得上好金精,择吉日请公冶长老开炉、着手祭炼,所得好剑,凡我离山门下,真传、内门、外门弟子人人有份,不过这个时候可长得很,大伙须得耐心些……”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我也得耐心些。” 话说完,不知哪个胆大弟子,没忍住从心底响起的那声欢呼,一众师长相顾莞尔,不管、不拦,小崽子们想欢呼便欢呼去吧,大好事,高兴是应该的。 得宝、得剑,谁不欢喜,长辈们不出声,弟子们立刻就热闹起来,而掌门人如此安排,至少千多件宝物分发下去,离山中坚实力当有大涨。 沈河微笑着等他们了一阵,这才咳嗽一声,当先施礼,对苏景道:“多谢师叔。” 掌门人四字后,便是离山弟子响亮整齐的致谢之声! 苏景哈哈一笑,跟着,没忍住、哈哈又一笑,一笑在笑,遍体舒坦,还真是快活得很了。 南荒所得都拿了出来,苏景又把樊翘唤出队列,光明顶侍剑童子重归山门传承、擢升真传弟子的事情,苏景之前也忘了说……对此事掌门人与诸位长老全无异议,当选吉日开香台办典仪。 挫败天魔弟子挑战,诸般事情了解,离山弟子们退去,苏景又和三阿公闲聊了一阵,客人告辞。另外火猴子和阿嫣小母在离山待得腻烦了,问过苏景后,由六两带着离开门宗,去东土世界玩耍去了。 一番喧嚣过后,苏景收拾心境,坐入自己的小院中,重拾星峰阵图、继续参研。 一晃十余天过去,苏景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去找申屠长老要了一大块质地上佳的璞玉。 又过两天,贺余归宗了,与掌门真人联袂来访,一进门正看见苏景正把一块玉牌打磨得有模有样,贺余、沈河两人是什么样的眼力,一眼就辨出:那是“如见”。 苏景正照着已经毁掉的“如见”宝牌,重新做一块新的。 那些年沈河不在山,但山内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一清二楚,小师叔颈下一块玉,追着任长老天天跪…… 今天见他竟在重做玉牌,明知他仿造出来也不能用,沈河真人还是忍不住眼角跳动。 贺余也是一副古怪表情。 苏景当然没想着伪造宝牌。重返光明顶后常会念及大师母,如今蓝祈已经飞仙天外,就算还有相见之日,怕是也得几千年后了。她老人家前后赐下过两件宝物,冥明尊尚在锦绣囊中,如见宝牌却碎掉了,苏景重做此物也不过是添个念想罢了。 看似可笑之举,不过苏景重情义、自小便如此,根性无可改。 苏景招呼着沈河与贺余落座,几句闲话过后,沈河问道:“下一境的修行,小师叔有什么打算么?” 这事现在是苏景最大的苦恼,摇了摇头。 不是不着急,而是着急也没用,中土世界再无可用天罡,想要像冲煞那样、再以古法修行第六境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贺余接过话题,说道:“我这趟下山会去两个地方,到南荒探望过尘霄生师兄后,又去了一趟涅罗坞。” 天宗高人互有往来是正常事情,但若于苏景无关,贺余现在又何必对他提起此事……贺余带了重礼拜访涅罗坞,就是为了苏景的第六境修行。 涅罗坞是火行修宗,门内凝有火行“天罡、地煞”,这种修家施法锻造的气脉远远比不得真正煞、罡,但已经是能够想到的最好办法了。 为了维护门宗清誉不惜打碎如见玉牌,自领大罪的贺余,如今又为了师弟的修行去求请于别宗,之前甚至都未和苏景打一声招呼。 离山弟子本色,贺余身上可见一斑。 “已经和涅罗坞讲好,师弟想做第六境修行的时候,随时可以过去。” 苏景未言谢,有些事情落在心里便足够了,对师兄点了点头。 贺余则把话锋一转,笑了起来:“我从南荒回到中土这些日子,两只耳朵里听到的,可全都是师弟的威名。” 与天魔弟子一战,苏景声名大噪,如今修行道上人人得知,离山小师叔法术凶猛、尽得八祖传承,得此传人,离山九门正法中唯一的火行道,开枝散叶指日可待! 更在修为之上的,还是离山小师叔的气度。正道风范、高人气象,宽广心胸、浩渺情怀,大败蚩秀同时,折服无数观战修家,这正道高人的名气,苏景自己不承认都休想甩掉了。 苏景一个劲摆手:“同道错爱,受之有愧,有愧。”有愧之余笑得合不拢嘴。 贺余哈哈一笑,话题再转:“上次归宗后,我基本就留在了山内,不再入世做领悟了。师弟应能想到,我暂停修行,只因离山出了些事情。” 待苏景点头,贺余继续道:“本来我与沈河商议的是,这些事先不必惊动你,你境界尚浅,当专心修行。不过你的名字如今太响亮了。提到离山,必说苏景。这是好事情,但你已经成了离山剑宗的一块招牌,宵小之辈想要对付离山,多半会在你身上动些脑筋的。你在宗内自然无碍,但下山走动时,非得多加些小心不可。” 苏景站了起来,对贺余拱手:“宵小从何而来,为何要对付离山,请师兄明示。” “你随我来。”贺余与沈河对望了一眼,也告起身,带着苏景向外走去。并未飞起高处,就在星峰下的莽林中贴地急掠。 早在初到离山时,红长老就提醒过苏景,星峰之下有离山禁地不容涉足,是以苏景的光明顶虽然沉落星峰之下,但他几乎不曾去莽林中闲逛。 三人一路疾驰,不多时,抵达光明顶以南四十里、一处禁法森严地方,踏足附近时,即便苏景两座烈火地脉的修持,仍觉彻骨的水寒之冷,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掌门人身带入禁信物,不受法度阻挡,引着贺余、苏景直入其中。三五个辗转,又是十余里路后,三人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玄衣老者。 以苏景的敏锐五感,对方显身前竟全无察觉。直至看到了他,才知他在这里。 蓝祈小院被发现之前,苏景驻道离山数十年,却从未见过这位此人。 沈河自袖中摸出三块铁牌递了上去,玄衣老者接过来,一块一块、仔仔细细地摸索着。到了此刻,苏景才隐约察觉,这个双目看上去完好无损的老者,竟是个盲眼人。 玄衣老者一丝不苟,把铁牌摸索了良久,将其退还给沈河,跟着闪身让开道路。 沈河迈步前行,自始至终未和玄衣人讲过半字。 苏景跟随前行,在路过老者身旁时,隐隐嗅到了一股土腥味…… 再前行百丈,沈河扬手揭开一道画皮遮掩,一条地路斜倾向下。沈河又递给苏景一方刻了古拙篆符的泥印:“洞中另有禁制,持此印可保无碍,师叔拿好、切勿掉落了。” 苏景接下泥印与同门迈步跨入地路,甫一进入,他只觉身周微微一沉,旋即面露诧异。 感觉沉重,这是洞中的护禁运转,影响了苏景的护身灵气,不值奇怪,真正让苏景吃惊的是:地路中暗藏的法术是土行基,行转方式更与离山正法迥异……此间护禁,绝非出自离山之手。 第三百章 六耳杀猕 沈河、贺余皆知苏景的疑惑,但不急着解释什么,带着他深入地路、向下急行。 地路倾斜蜿蜒绵长,足足二十里路过后,苏景面前豁然开朗:巨石垒砌,偌大地宫。 以金乌之目,视线尽头之后沉沉黑暗,地宫边际遥不可及;视线之中空空荡荡,不存一物,地宫中什么都没有。 目光转圜,下一刻苏景便发觉,地宫中有人……人在墙壁中。如紫桐仙宫时小妖女融身壁画一样,一个个玄衣人静静端坐于石壁中,一动也不动,对进来的三个人也不闻不问。 贺余缓缓开口了:“石宫之下是一道封禁大阵,永镇一族凶蛮。之前你所见玄衣老者,还有这些石壁中人,也非东土汉家,他们自石壁生、石壁长、石壁修、石壁死,代代传承生生世世,只为看护宫下封禁大阵,咱们离山长辈管他们叫做‘镇士’。” “九位开宗师祖驻道离山时,根本不知晓地下深处还有这样一处地方,直到离山开宗六百年一七年,封禁大阵被冲破,凶蛮冲杀出来。” 那时贺余刚入山,还是个小小修童,对那场恶战印象尤为深刻,现在提及面上仍显余悸,地下深处冲出来的凶物根本不问青红皂白,杀得也不止是人,它们杀生:花鸟鱼虫、草木禽兽,只要是活的东西,便一概杀灭! 那些凶物实力之强,比起普通的修行弟子犹有过之,离山门下猝不及防,顿时伤亡惨重,所幸当时还有七位师祖在山中,当即动剑催法,匡护晚辈斩杀凶蛮;更幸运的是,地宫下的封禁大阵不是被全面攻破,而是行转的年头太久远了,阵基松动出现破绽,于下面的凶蛮、护阵的镇士、和地上的离山来说都是一场意外……离山高人截杀凶蛮,寻根溯源一路杀到这座地宫。 “当时的情形明白得很,镇士皆尽全力想要恢复大阵,凶蛮则源源不断冲出来,总算师父和诸位师叔师伯来得及时,堵住缺口、助镇士在凶蛮真正主力杀到之前重开大阵。” 离山与镇士也由此结缘,之后几位离山师祖又施展手段,助镇士修补阵基,以保大阵将来行转无恙。为了自家门宗着想,离山师祖也得这样做,不过对镇士而言,却是一份大恩情,双方关系也就愈发融洽。 “师父曾说得明白,下面的大阵修补过后,凶蛮想要从自下而上再破大阵,万年之内断无可能。”贺余把“自下而上”四个字要了重音。 跟着贺余拉了苏景的手臂:“再随我来。”说着,带他斜穿地宫,转入侧壁后一座石室,差不多普通人家厅堂,别无陈设、只在地面上横七竖八地堆放了十几具尸首:“那场祸事之后,凶蛮尸体大都被八师叔一把阳火烧个干净,仅在此处留了一些,主要是为了让后辈弟子辨认清楚。这种怪物不存于记载,师父、师叔伯唤他们六耳杀猕……” 说到这里,忽见在端详尸体的苏景神情诧异,似是见过这种东西,贺余问:“师弟识得它们?” 苏景点了点头,青色甲胄、腮上六耳、天灵开第三目、铁齿铜皮,如此明显特征,想认错都难! 有关南荒的经历,苏景曾说与多人知晓,只是沉渊深谷中巨蝎与六耳怪人的战场、虽然震撼宏大,却并未牵扯出其他什么经历,不过就是处荒古遗迹罢了,苏景自己不曾放在心上,在青灯中对师叔、以及回离山后对同门也都没有提起过。 仔仔细细,苏景把南荒深处地谷所见,讲给了贺余、沈河两人。 远古时的恶战和今日离山之患并无没有太多牵连,两位离山高人听过也就是了,贺余翻手取出了一物,将其递到苏景手上,居然是一个香囊。 是香囊,但却没有一点味道,至少以苏景现在的五感无法察觉,将其打开一看,香囊中是两截短短的骨头,看上去应该是人手的两段关节。 “这是镇士尸身上取下的骨头炼化而成,唤作‘骨石香’,当年离山助镇士重新封禁六耳杀猕后,镇士就炼化诸多‘骨石香’回馈离山弟子。”贺余说道。 镇士也不是人,严格讲他们都是石髓土精,身骨炼香有抚魂清心、辟邪扶正的奇效,另外“骨时香”还有一重副效:笑。 它的香气,修家也好妖孽也罢,任凭你多强的修持、多高的境界也无法嗅到,唯独“六耳杀猕”能够闻到,且它们一旦闻到骨石香,就没办法忍住的、会发出几声尖笑。 说到这里,贺余又把话题兜转回去:“大战过后,离山并未将此间事情宣扬过去,这个封印事关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以防野心之辈会打它的主意。再之后,便是太平日子了,离山剑宗开枝散叶,年年壮大。直到有次,八祖下山游历,途中遇到一位同道高人,对方的身份、名气,比起离山的几位前辈也毫不逊色。” “初时八祖只当偶遇,但闲聊了一阵便觉出不对了,对方似是在言语试探,想要了解六耳杀弭之事……这可就奇了,这件事离山缄口、不会走漏半点消息,他又如何知晓?” 八祖心中动疑,面上神情不变,随便扯了个理由,说道:“前阵子偶得一件有趣玩意,我自己有些吃不准此物效用,正好,请道友帮我掌一眼。”说话间自乾坤袖中取出了镇士赠与的“骨石香”。 根本不等递送上前,八祖才将香囊拿到手里,对面之人面色陡显迷醉,无法自动地发出连串欢笑,而笑声尖锐凄厉,全不是人能笑出来的声音。 这一来八祖立时明白了对方的真正身份,那人也晓得自己暴露了,神通与剑术并起、同时转身便逃。 这个人声名显赫,本领更是不俗,以八祖之能当时也没办法将其生擒,要么放他逃走、要么一剑斩杀……哪还有什么好说,八祖自然选后者。 讲过了一段往事,最后贺余呼出一口长气,道:“就因为八祖斩杀了这个高人,后面还闹出了些事端……” 以苏景的心思,又怎么可能没有猜度:“那个人,莫不是天元道三位掌剑真人的师父?” “不错。就是他。”贺余稳稳点头,跟着伸手一招,将一枚“六耳杀猕”的首级抓在手中:“师弟请看,这种凶蛮长相似人,可区别还是明显得很。但它们削耳、缝目、挫牙,化作常人模样,早已混入人间,尤其修行世界!” 苏景没办法不吃惊,天元道宗是什么样的地方?堪与离山比肩,并称天宗之首,连这样的门宗都被“六耳杀弭”混了进去,且还做到一人下万人上的高位…… 这时掌门人沈河开口,沉声道:“凭目力、凭灵识,都无法分辨,唯一办法仅在于‘骨石香’、它们会笑。以后小师叔请随身佩戴这香囊,不可收入体内或置于锦绣囊,一定要佩在身外才会有效。” 斩杀天元道“高人”后,离山几位师祖开始留心追查,这才发现混入修宗的六耳杀弭着实不少。 在活捉几头、严刑逼供后更得知,潜伏修宗的六耳,只是荒古时遗留下来的一小支。 它们族中传说,于天地初开时,六耳全族便被分封到三个地方,分由三座不知哪里来的大阵封禁镇压住,其中一脉早被毁掉;一脉仍被镇压但不知被关在何处;另一脉则饱受地心恶炎、可怕瘟疫之苦,人丁稀薄…… 就是人丁稀薄这一支,因大阵松动,得以逃出,但它们人手不够实力有限,潜行匿踪遁入人间,就是为了寻找尚存的那一道封禁。 苏景忍不住低头看了看地面,不用问了,外面的六耳找得就是这里。 不过遁入人间的这一脉六耳血脉虽延续下来,传承却断了不少,它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族究竟从何而来,又被什么人封印在地下。 “本来那些六耳不晓得他们要找的地方在离山,但那次封镇松动、怪物逃出时,外面的六耳都有了感应,便是说……”贺余声音低沉下来:“它们要解救同族,须得先破封镇;要破封镇,就要先灭离山。” 说到这里,苏景面现恍悟,沈河真人则对他点头道:“小师叔刚来离山时,曾问我为何会如此看重守山大阵,这便是缘由了。” 离山正道,匡护人间,既然知道门宗下藏着无数恶鬼,自然不会迁宗换地,竭尽全力守护封镇,才是离山本色。 在查知祸患之后,离山几位前辈最初的想法便是找出“奸细”,一一杀灭,可着手于此事之后他们才发觉:不可能。 六耳杀猕匿潜人间早在离山开宗之前,潜伏之广、藏匿之深远超想象。尤其麻烦的是,不知多少门宗的顶尖人物都是六耳,离山若妄动,立时就会召至“杀戮同道以求独尊”的恶名,这种事情根本讲不通道理,贸然动强离山便逃不脱“修道公敌”的下场。 苏景追问:“几位长辈又如何安排此事?任夺又……” 不料贺余摆了摆手,认真道:“具体如何应对,师弟不必过问,带你来此、了解事情始末,只是要你心中有个底子,将来外面行走,小心中了杀弭诡计。” 说完,贺余又把话锋一转:“天上、地下,离山两重隐患,此为其一,‘地患’。” 第三百零一章 天患 六耳杀弭蛰伏修行世界、专心一意要对付离山开解封禁,此事已经够麻烦了,却还只是两重祸患之一,苏景不禁皱眉:“另个祸患是什么?” 不料,贺余竟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随即他迈步向前走去,没有什么解释,只说说道:“师弟再随我来。” 石室尽头有门,推开、迈步,另一室。 比起存放六耳杀猕之屋广阔了些,十余丈见方,是一座祠堂,离山九位师祖,皆有牌位供奉。 “镇士得离山相助,心中感恩,在此建了一座香堂,九位师祖牌位长生永奉。”贺余的声音低沉,隐隐还带了些嘶哑。 而此时,苏景也变了脸色,吃惊、疑惑、甚至还带了些恐惧……从大师伯刘旋一到小师叔陆崖九,九块长生牌位,唯独三师伯仇魁的牌位后,赫然摆放着一口寒玉棺! 离山九位开山师祖,六位飞升、一位渡劫失败、师父走火入魔夭折半途、师叔被困青灯境。其中仇魁三是贺余的师尊,他老人家明明白白,是六位飞升师祖之一。 早已破道、成就真仙之人。他牌位之后的棺材中,躺得又是谁。 贺余暂时没在多说什么,带着苏景、沈河一起,先恭敬行礼拜奉九位师祖牌位,跟着他又回到三祖牌位前,再行大礼叩拜。 苏景不敢多问了,随着师兄一起施礼叩拜。 最后以三炷清香相祭,贺余起身,面沉如水:“百多年前,我在人间游历、做最后一境领悟,一日清晨正结坐观想时,忽然领受一道‘天人感应’。” 与灵机乍现有些类似,来的无端、消失突兀,贺余也说不出缘由,但那道“感应”还算清晰:师尊要与他相见。 三祖早已飞仙天外,而远古之后,无论修家、妖家或者其他什么族类,飞仙之人从未有过回来的例子。 惊喜同时也存疑惑,贺余自己都不敢肯定,他领到的“感应”会不会成真,但他又哪会多想,立刻启程返回离山,恭候师尊法驾还宗。 贺余回山时正逢小泥鳅大喜之日,跟着便出了蓝祈行藏暴露、苏景循例护师母出宗之事。 贺余问:“我听任夺讲,在山下你也看到了那道天火飞星。” 苏景点头。那时他正与任夺说话,见一道规模很小的天火飞星落入天幕,向着离山方向而去,随即贺余率领离山重要弟子迎上…… 贺余的声音微微颤抖:“那道天火流星,便是师尊仙驾。” 即便心中已经隐隐猜到答案,听到师兄亲口证实,苏景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 见师尊竟真的返回人间,贺余心中喜悦无以言喻,立刻带上离山诸位长老遁剑飞迎,可又哪里想得到,他老人家回来了没错、但归回的是尸身、法蜕。 那一刹那,贺余如坠冰窟! 三祖飞剑断裂,法蜕上伤痕犹存,致命之害在祖窍、被一道锐利打入,外表看上去不过一抹红痕,实则贯穿颅内、精练元神也早绞杀…… “还有,师尊陨身时,双目是张开的。”说话时贺余落泪,双拳紧握、努力压抑着声音中愤怒颤抖,一字一字,把事情给苏景解释清楚。 三祖是在返回人间途中遭斩杀的,此事为离山绝顶机密,除了贺余、掌门和诸位长老,再无一人知情,仇魁三的法蜕暂时被安置于镇士修建的祠堂内。 贺余闭上了眼睛,深呼、深吸,好半晌才重新开目,语气归于平静:“这便是离山的另一重隐忧了,‘天患’。” 别人都回不来,三祖为何能回来;他老人家回来做什么、为何会在途中被袭杀;截杀三祖的又是什么人、其他五位升仙师祖人在何处……暂时没有答案、甚至查无可查的事情。 唯一能猜测一下的也仅仅是:三祖归来,或与一桩离山祸事有关,他老人家是来示警、帮忙的。 离山“天患”。贺余、掌门等人只知有此一患,却不知这祸患到底是什么、在哪里、何时会发动。 离山九位师祖,还在青灯境中苏景就听老祖说过他们不少事迹,在中土行走时,也时常能再听到他们的故事。 每一个人,在苏景心中都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求仙也求义,求逍遥却不忘守护人间……曾经于中土人间仗剑护道、后来渡劫飞升得证长生、如今静静躺在玉棺死时未能瞑目的离山第三祖,仇魁三。 无需再多说什么,有些事情不用说出口,但哪怕横扫宇宙、也要做。苏景重新整肃衣衫,对三祖的灵柩再做大礼叩拜,心中默默祷念。 …… 苏景跪拜时,蚩秀也在跪拜。 天魔大殿,气象森严,两边祭台上各色高大魔王巨像耸立,唯独正中大龛内,空空如也:真魔无相,至上魔尊不可见。 蚩秀面色苍白,嘴唇灰暗,本元混乱引出的重伤远未痊愈,但拜奉天魔的功课不能中断,口中喃喃祷念魔家祭辞,蚩秀虔诚叩首。 好半晌过去,终于完成功课,正待起身,忽然一个清甜的女子声音传来,语气中惊讶有之、愤怒有之,但更多的是关切:“你真的受伤了?是那里离山小师叔所为么?” 蚩秀闻声,脸上不见亲切,反倒是满眼的无奈。 随着关切之问,香风流转,一个身着红袍,虎背熊腰、豹头环眼的虬须大汉闪入天魔大殿,立在蚩秀身前。 天魔弟子喜艳色,蚩秀平时也是红的、紫的穿着,不过仅止衣袍而已,别无其他饰物、加之蚩秀神采高傲举止阳刚,不显丝毫女气。 可新入大殿的汉子,长相再威风神武不过,红袍也算端庄,偏偏他又穿了一双嫩绿布靴、再加上颈下扎的那道金银嵌边的宝蓝丝巾,看上去可就着实让人不舒服了。 “你且稍等,待我拜过诸位魔祖。”红衣大汉开口,清脆甜爽的女儿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蚩秀脸上无奈更甚,随口敷衍:“你快去叩拜,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说着起身就走……没走出去多远,红衣大汉就草草叩拜完事,追上来伸手扶住他:“我听外间修家盛传,说你为离山苏景所败,心中实在惦念,特意赶来探望你。你摸摸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惶急呢。” 闭着眼睛听,红颜软语、薰暖入骨; 张开眼睛看,虬须大汉、满目柔情。 被他左手搂腰、右手搭臂地扶持着,肉眼可见、蚩秀额头跑过了一排鸡皮疙瘩,一向倨傲的魔家少主忙不迭往外抽胳膊、推开他:“不敢有劳师兄。” 红衣大汉皱眉、“嗔怪”:“魔家孩儿,不分长幼,你直接喊我名字,莫叫师兄。” “戚东来,你我各有师尊交代下的要务在身……” 不等蚩秀说完,红衣大汉又咯咯一笑,纠正道:“骚,戚东来。” 东土汉家古语中,“骚”并无“放荡”或“腥味”之意,原指“动荡、难安”。曾有一族汉家古人,或因战乱、天灾等外因,或因不满环境、追寻肥厚土地等本因,数千年间不停迁徙、从未安定,久而久之,这一族便以“骚人”自称。 在名前冠以族称,本是东土不少地方的习俗。 “骚戚东来,你做的,我做我的,我的事情不劳你操心,受不受伤也和你没有丁点干系。”蚩秀是着实烦腻这位师兄,说话不客气了。 戚东来不以为忤,依旧笑得“鲜艳”:“师父不过两个弟子,我只有你这一个兄弟,你吃了亏,我拼了性命也要帮你找回来的。” 蚩秀挥手:“不用!输了便是输了,我去离山时说得明白,只求一场比试,技不如人、愿赌服输!若之后再找你、再找几位师叔甚至师父去纠缠不休为我报仇,岂非堕了天魔本色!” 戚东来不屑一哂:“姓苏的敢伤你,便已经是在找死了,我成全他又有何妨?” 蚩秀的语气冷了:“骚戚东来,你听清楚,我与苏景之间,只存一场比试,并无恩怨可言,更无需你来助我了断。你若执意找他麻烦,莫怪我不认同门。言尽于此,真魔做鉴。” 蚩秀为人骄狂,甚至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输了就是输了,事后再去报复这种事情他是不屑去做的。 见师弟态度坚决,戚东来也不再坚持,笑道:“你这孩子,怎么还冲我瞪眼睛、还值得请魔尊做鉴?我不就是心疼你么。罢了,罢了,依你便是,我不去主动招惹苏景。” 蚩秀面色稍缓,不料戚东来口中仍扯出苏景不放:“姓苏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为人,有什么样的手段,你仔细说与我知……” 蚩秀眉头大皱,骚戚东来又摇头笑道:“我不会去主动对付他,但我要为师尊做一件要紧大事,说不定就会对上苏景,我总得心里有数。” 这不是戚东来信口而言,他修得“魔算子”,做大事前,他会以加身剧痛为价,求请天魔指点。 但所谓“天魔指点”,不会有凶、吉、成、败之说,只是能解出其中一道关键。 这次戚东来也不例外,不久前动法“魔算子”,揭卦四字:少年锋利。 放眼修行世界,能称得上“少年”,且还当得“锋利”二字了,怕是非苏景莫属了。 蚩秀不矫情,直接道:“苏景的火法修持深厚,若你遇到他决不可小觑。” “比我呢?”戚东来反问。 “不知道。”蚩秀摇头,继续道:“至于斗法手段我了解不多,再就是他有两个凶猛手下。” “尺身阴褫、六头相柳,外面已经传开了,不必细说了,他为人、性情又如何?” 蚩秀正色道:“就这么说吧,苏景做事、说话、甚至对敌、斗法,一言一行都衬得上他离山掌门人的师叔的辈分、身份。” 说完,蚩秀稍加沉吟,又加重了语气:“不是能装出来的,我自忖不会看错,苏景是个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便是正道高人了?”虬须大汉咯咯咯地娇笑出声:“处处标榜德行无亏,做事时束手束脚、只为保住‘道貌岸然’的正道、高人?这种人我最喜欢对付……放心,他不挡我,我不惹他。” 笑了一阵,又换做满脸的关切,对蚩秀道:“好孩子,你安心休养,我为师尊办过事情再回来看你,东天屿的桃花快开了,我陪你去赏花儿。” “我不去。” 随着蚩秀三字拒绝,骚、戚东来留下一串银铃似的笑声,一飞冲天消失不见! 第三百零二章 宁静离山 戚东来隐遁高空,向着西方纵法疾驰。但飞出不远后,他忽然止住身形,半转身,对着前方空荡荡的空气躬身:“骚、戚东来,拜见师叔。” 随他施礼,空气中层层涟漪掀出,一个花甲年纪的绿袍老者显身,神情冷漠,讲话刻薄:“我既隐身,便是不想见你。还非要站住行礼,你是不晓事还是性子贱?” 戚东来脸上看不出丁点愤怒,笑得依旧那么开心:“见了师长行礼问安,这是晚辈的规矩。” 绿袍一摆手:“问过礼了,滚吧,做你的事情去。” 戚东来又是恭恭敬敬地一作揖,继续向着西方遁身而去。 “回来。”绿袍老者突然又唤住了他,冷声问道:“古往今来,三万七千魔,修哪一门不好,非得去修那憎厌魔尊,你到底怎么想的。” 憎厌魔,人人皆憎厌,莫说别族生灵,就连天魔一脉的兄弟同胞,也憎厌此魔,甚至到最后,憎厌魔自己也会憎厌自己。 戚东来笑着应道:“别人对我憎厌多一份,我的魔家本元便增长一份,这么明摆着的好处,弟子反倒奇怪,为何大家都不来修呢?” 绿袍老者反问:“连同门都憎恶,也是好处么?”说到这里,绿袍的眼中稍显惋惜:“我亲眼看你入门,看你修行、长大,你的资质比起蚩秀毫不逊色,又比他早入门了整整十个甲子,师兄的魔君大位本来非你莫属。” 直到三百年前,戚东来还是天魔宗最最重要的弟子,地位远在蚩秀之上,但不知为何他突然开始修持“憎厌魔”,随即闭关自守一甲子,再出关时变成了女儿音,动作举止间也多出了一份扭捏气。 他本相是个威风汉子,如今这副模样,没人能不厌恶他。就连他师父也不例外。再说堂堂天魔宗,将来继承掌门大位之人,又怎么可能是一个不男不女之人…… 自他修持憎厌魔后,师父就把历练机会、扬名事情,全都交给师弟蚩秀。派给戚东来的差事,则是无需抛头露面的山野苦差。这次戚东来奉命去做的“大事”也不例外。 戚东来似是听不懂绿袍师叔的话,抿着嘴笑道:“一魔一真味,我修了憎厌魔,尝到真滋味,欲罢不能啊。师叔若是有暇,其实也可对此法略作参研,说不定会有新领悟。” 绿袍目中惋惜之色消散,浓浓尽是厌烦:“滚,滚滚滚!” “师叔息怒,弟子告退。”戚东来继续向西赶路,但脸上的笑容很快消失不见了,从目光到神情,皆阴冷如冰。 就在这个时候,东方破晓。 戚东来向西行,阳火自背后照耀过来,他又次止住遁法、特意转回身来,遥遥望向初生旭日,双目微闭、深且用力的一个长吸,似是要把所有阳光都吸入体内似的,而他面上的冰冷也迅速消融,换而一个惬意微笑:人人憎厌、天地嫌恶,还好……还有太阳。 唯独太阳不弃我。 太阳谁也不弃,照耀于乾坤,光暖所有一切。 戚东来一笑转身,继续赶路。 同个黎明时,苏景自“镇士”处返回光明顶时。 展开元吉天都双翼飞身半空,继而静静悬浮,苏景环顾四望…… 小小笔仙端坐白鸟、穿梭各处,时不时奋笔疾书,不知谁又触了他们的霉头;高大黄石卫手执长戈、巡检四方,他们的脚步从不停歇,三千年如一日…… “拜见师叔祖。”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传来,看上去七八岁的小丫头,手中托着面镜子,对苏景行礼。 红长老新收入门下的弟子,苏景摆摆手示意无须多礼,小丫头也不用师叔祖发问就笑道:“今天日出好朝阳,师父命我去采些朝霞回来染衣裙。”说着,挥了挥手中的镜子。 苏景笑着点头,小丫头高高兴兴地继续向天空飞去。 不远处又有云驾行过,几个灵水峰的弟子手托白玉瓶,说笑着前行,见了苏景赶忙施礼,风长老常常要采集晨露入丹;另一边,三十三名公冶长老门下弟子正张结大网、五感播散全神贯注,公冶长老要烘烤炼炉,须得邪风鼓火,这些弟子从七天前就开始捕捉邪风,已经捉了满满的十个口袋,但还不够;更远些的律水峰,隐隐有雷声滚动,苏景识得那是“元动”声音,龚长老门下有弟子完成第五境冲煞了,可喜可贺;还有,诸多星峰真水灵元,分作千丝万缕、受修家心念引领缓缓流转;远处镌天石崖不时有剑光闪动、偶尔还会传出几声剑鸣…… 宁静离山。 唤起三尺云驾、收了天都双翼,苏景在天上坐了下来,没什么道理也没什么目的,就是想从高处看一看离山。 一坐、一看,整整十天。 因六耳、因三祖而激荡的心绪渐渐平复,而坐得久了、看得久了,苏景心中也渐渐升起了一个念头。 其实不能算念头,至多只是感觉,踏踏实实、清清净净、再也朴实不过的感觉。 当真不用去计较什么善恶、正邪、大义,单只这份人间难寻的宁静,离山便值得每一个身在其中的弟子认真守护了。 深吸一口气,苏景忽然发了疯,挥手收了云驾,不撑火翼不动身法,就那么直挺挺、让自己从半空里掉下去。 轰隆一声,泥土四溅,苏景摔落光明顶旁,松软泥土被他砸出一个大坑。 身边微风一荡,听到动静的小相柳赶来查看,皱眉问道:“受伤没?” 苏景是换上金乌蛮摔落的,距离不算太高,自然无碍,摇摇头。 小相柳淡淡一句:“你有病吧。”转身走了。 苏景却笑了。小时候,高兴了,会跳起来把自己扔到床上,他刚刚那一摔也差不多的意思。只是蛇子从来不用家具,自然不会懂得这重乐趣…… 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不过心念坚定时,自有一份融会贯通的惬意吧。 重返光明顶,一道道阳火行运开来,剑魂屠晚、老蛤蜃玉、鬼袍三宝分炼;剑狱与剑羽、骨金乌与黄金屋,两两合炼。 苏景随身宝物样样不凡,距离炼化极致还早得很,以鬼袍为例,在老蝎洞府冲煞时几十年的祭炼不辍,但也只是将它炼得更结实,那袍子另有妙法尚,想要挖掘出来非得继续炼化下去不可。 此外值得一提的,路过狐地时收入大圣玦的那团白雾,苏景始终未停祭炼。 于苏景而言,催动阳火炼器本身就是行功修炼。 心神可十分立,除去炼器,剩下的心神分作两段,一重遁入大圣玦内,指点小祸斗和其他几位弟子修炼;另一重继续投入星峰阵图,精研不辍。 几个月后,苏景收起了阵图,心念一转,减弱对体内诸多宝物的祭炼火候,腾转出五成修为……轰的一声闷响,光明顶上火光冲天! 千多道气路便是千多条火蛇流转,阵图研究得差不多了,苏景开始动法祭炼光明顶。 重升光明顶师,母飞升前的嘱咐言犹在耳。其实又何止蓝祈,从阴阳永隔的八祖陆角、被困青灯中的九祖陆崖,到师兄贺余、掌门沈河再到离山普通弟子,又有哪个不盼着有朝一日,光明顶重显于离山之巅。 缥缈星峰便是所有离山门徒的图腾,可没了那颗灿灿骄阳,星峰转得再如何轻灵、终归还是少了些味道。 而更要紧的,在参研星峰阵图之后,苏景明白了:光明顶不同于其他星峰,祭炼升空同时,它会成形凶猛法术。 在外的“水幕天华”;在中的“壬水雷母篆”和“戊石紫剑阙”;在内的“千江水月、万里云天”,离山有三重护山大篆守护,而光明顶升空,则是游离于三重大篆之外的,另一道凶猛杀术。 金乌巡天、匡护万物! 光明顶是缥缈星峰的太阳,自有守护群星之责、之能…… 重升光明顶,是八祖一脉弟子的重责,更是苏景对离山的守护。 至于下一境的修炼,涅罗坞随时可去,但那里的天罡实在没什么可以值得期待的地方,以苏景现在的元基,去炼涅罗天罡,了不起三五年就能功成破境,时间大是从容,是以苏景不急。 转眼一年过去,光明顶的祭炼持续不停。 乍望上去,光明顶上火焰熊熊,仿若一枚沉落于地面的小小骄阳,但动用灵觉仔细辨查就能发现,火焰之下,千多道粗大火蛇来回游走,看似杂乱不堪实则错落有致…… 苏景忽然开口传声,樊翘步入烈火中,结印、端坐、吐纳、行功,苏景则小心控制好火候,保证光明顶祭炼同时,给自己的真传弟子做一番好煅焠! 又过一年,苏景心意再转,大圣玦中百名小祸斗也进入光明顶。祸斗尽化人形,一个又一个光头少年蛮子,按照苏景事先嘱托,分驻火场各处、循法运功。 行功动法,时光轻贱,十年只做弹指一挥。这一天里,光明顶上烈焰翻卷不变,苏景开口:“樊翘,霍家儿郎。” “弟子在。” 一百零一个声音整齐响亮,自光明顶各出传来。 “凝神敛气,受我‘金乌炼日’法咒。”苏景缓缓说道。 第三百零三章 剑映,剑影,剑冥冥 下一刻,苏景没了声息,但口唇仍在动…… 随他无声静念,一个个法言篆字“脱口”成形,于身边飘舞不散,直到三百三十一字法言吐尽,苏景手印翻转、吐气开声:“传!” 三百三十一篆字汇做一道金红大咒,于火海中欢快流转,向着樊翘游去。 抵到樊翘身前,三百三十一咒字又如落樱舞于长空一般,围住他上下翻飞,一字一字于他眉心祖窍,融入体内。 好半晌,大咒尽落樊翘体内,冥冥之中一声金乌啼鸣,樊翘猛张双目、瞳做金红,身周火焰暴涨! 苏景微微一笑,不再理会樊翘,重新静念法言,咒成后仍是一字轻咤:“传!”第二道大咒流转向百名祸斗弟子中的老大……如此反复,苏景传咒不休,前后用去两个月的功夫,光明顶上一百零一人,皆受苏景“金乌炼日”大咒。 之前十一年,樊翘、祸斗,便如公冶长老炉中之剑,只是“被动接受”,借着炼化光明顶的机会,苏景催驾阳火,为他们洗炼血脉、淬炼骨皮;而受下、发动大咒之后,从此反客为主,百零一位真火弟子与苏景一起驾驭着阳火,共同淬炼光明顶! 所有烈火仍源自苏景,对诸多弟子来说,动咒的过程是将苏景的阳火收入自身、再将其散发出来淬炼光明顶,这一收一放,便是一次至纯阳火的洗精伐髓、便是一次汲取火灵滋养本元,补益何其惊人;于苏景来说,则是一下子多出了百多个帮手、助他一起行功淬炼,益处更不必说。唯一“害处”仅在于,弟子们会把一些阳火收入自身,这算是“工钱”了,苏景家大业大,全不在乎。 传咒百人,协力同心,苏景还嫌不够,一道谕令急传南荒,不久之后九十八位乌鸦卫,每人率同麾下最优秀的十名剑鸦妖徒、共计千零七十八头乌鸦回援离山,入火、接咒共同祭炼光明顶! 时光忽忽,转眼又是三十年过去,光明顶上烈焰冲腾,一日比着一日更强猛,金红光辉直冲云霄,明耀四方……一天,苏景正凝神淬炼中,突然张开了眼睛、面现惊讶。 犹豫了片刻,苏景摊开左手,一团金光缓缓凝聚,越来越纯透、到最后几近透明,不过拳头大小的一团,却整整用去了他七天时间才告凝结完毕。 而后苏景开口传令:“有事在身,我须得离开一阵,此间交由樊翘主持,大家继续祭炼。”说话间他身形一晃来到樊翘跟前,将手中那团金光递到樊翘手中:“我的两成元火于此,任你随心调运。” 苏景的两成修为,就是南荒深处老蝎留下的半座烈火地煞!缓缓抽调运用,足够维持樊翘等人对光明顶百年祭炼了! 之后苏景拔身而去,跃出光明顶,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离山年轻弟子,一点没有对师叔祖的恭敬,直愣愣问道:“要出门么?去哪里?” 再仔细一看,哪里是离山弟子,分明是小小相柳,不过他换了衣衫,不再穿大“好”捕快袍,换做了离山剑袍了。 苏景暂时没多说,寄出一道传讯剑蝶,请见掌门人。 离山掌门居于“离山巅”,但这座星峰平时都隐匿不可见,以灵觉也无法探知其所在,求见掌门时,只能以门内剑蝶相传。 小师叔请见,掌门直接来到光明顶旁,苏景只说有些事情,要出山一趟,应该不会去太久。 他未明说,沈河真人就不作追问:“可用遣些弟子随行听调?” 待苏景摇头之后,沈河真人又嘱咐了句:“骨石香可辨六耳,这一重关键还请师叔牢记。”说完,向后退开一步,合手作礼:“恭祝师叔一路顺风。” 苏景道一声谢,双翅展开一飞冲天,小小相柳紧随其后。 揭开离山画皮,苏景向着西方飞去,一边飞遁、将香囊取出,还特意在相柳面前晃了晃……相柳没笑,皱眉问他:“作甚?”三言两语,把六耳怪物的事情交代了下,相柳翻起怪眼:“你这人,练功炼坏脑子了么?” 他是九头蛇,自然不可能是六耳杀猕。 “头次用,明知你不是还是忍耐不住想试试。”苏景笑道。 相柳懒得和他纠缠此事,换过话题:“去哪里?” 不料苏景居然摇了摇头。不是不说,他自己也不晓得。 并非苏景自己想起什么事情,而是七天之前,体内剑魂忽然苏醒了……自从以阳火配合三这三那诀淬炼以来,剑魂日渐强大同时,对苏景也愈发认同,再不会像以前那样随意暴发,有事时会与苏景先做“沟通”。 这一次它醒来后,就一个劲地“催促”苏景启程向西而去,具体要去那里、做什么它却不说。不过它的催促中并无愤怒之意,肯定不是发现了墨巨灵之类的祸患。 一路向西,急行赶路,对于目的地,屠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其实这也再正常不过,屠晚强大毋庸置疑,但哪怕强过了天,它到底也只是一道剑魂。器物灵气再如何浓厚,开出的灵智也有限,与它而言,本能便是智慧了。而苏景也渐渐想到,恐怕屠晚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它只是领受到了一道感应吧。 赶路途中一如既往,见到凡间有难他便出手帮忙。以他现在的修持,化解几场生死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了…… 十一天后,正在疾驰中,相柳和苏景同时皱了下眉头,继而对望一眼,西北方向灵元震颤激烈,显是有人斗法正凶。 还不等苏景说什么,剑魂屠晚陡然躁动起来,杀气迸现怒意急急,再明白不过的意思,有人在施展墨巨灵一脉的本领。 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苏景收了天都火翼、捏起一道隐身咒法,与相柳并肩向着西北方赶去。疾驰七十里来到战团附近……十余白衣修家各展手段,围攻一个黑衣男子。 白衣那边皆为道统修者,法宝、剑术或者神通施展之间,气韵中正气象磅礴,只看本领就知他们是正道弟子,为首一人能有宝瓶境的修持,身边同伴则要差了些,应该是晚辈弟子。 黑衣人施展的便是墨巨灵的玄法,但他的手段比起南荒妖国的伏图天差地远,且似有重伤在身,动法之际全无伏图那份神奇,显得鬼气森森、丑恶不堪,缠斗中落尽下风,正做困兽之斗。 毒蛇睚眦必报,相柳曾遭伏图所擒,从此恨极了墨巨灵一脉,正待出手结果了黑衣人的性命,肩膀忽然一沉,被苏景按住了。 相柳转头,传音入密:“为何拦……你罩画皮作甚?” 苏景已改头换面,应道:“你莫现身,由我来。” 不远处的战团中人根本未发觉有人靠近,随着首领道长号令,白衣道士们催法更急、想要就此结束此役。这时候不远处空气突显涟漪,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凤目、白面男子现身。 白衣道士们一惊,暂时收手、但围困黑衣人的阵势不曾松动丝毫,首领道长沉声问道:“阁下有何贵干?” 凤目男子挥了挥手,在他手中,一只香囊。 修家炼宝、炼剑不拘于形,只要修家自己不嫌寒碜,就是一坨狗屎也能被祭炼成法宝,来路莫名之人忽然晃动香囊,白衣道家同时凝功防备。 但香囊普通,不见丁点威力,反倒是首领道长座下首徒、其他白衣道士的大师兄,突然发出了一串夜枭啼鸣似的怪笑。 便是这个瞬间,凤目男子身上陡掀邪异!无以言喻的凛冽妖威绽放四方,同时一道璀璨剑芒闪烁,直接将那发笑的白衣道士一斩两段。 继而大笑声起,凤目男子身法犹如鬼魅,抢入道士们阵中,伸手掐住黑衣邪徒的后颈便走。 一蓬凛冽邪佞、一道惊鸿剑光、一串嘹亮大笑!杀人、抢人,白衣道士全都来不及反应什么…… 凤目男子劫了本已必死的黑衣人,化身一道金光,眨眼消失不见。 黑衣人被他擒住,全无反抗余地,问道:“阁下何人,意欲何为?”声音低沉,语气里满满敌意,虽然刚刚领受了凤目男子的救命之恩,但他实在太邪佞,落入此人手中,还不如死在那些白袍道士围攻下来得干脆。 凤目男子不急着回答,直直飞出三百里,确定白衣道士们不会再追来,这才停下了身形,不料就在此刻,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叱喝:“邪徒,放人!” 又一个黑衣人现身远方,黑布裹面只露一双眼睛,扬手一剑刺来。 人在百丈外,剑在咫尺间!直刺凤目男子左肩。 凤目男子随手放开俘虏,面目轻松、侧身让过这一剑,可是避剑之后,他却突然变得气急败坏,翻手亮出一柄丈一长剑,高举向天凌空一刺,“当”的一声惊鸣响彻四方;跟着凤目男子倒转长剑,急急向脚下一挥,仍是“当”的一响;这还不算完,最后他又横剑当胸,摆出守御之势,丈一长剑的剑身微微一颤,又挡下了一击…… 后来显身的黑衣男子,出手只一剑,但天如镜,自上而下、“映”了一剑;地趁影、“影”了一剑;最难防的则是最后一击,冥冥回转、又“转”了一剑! 第三百零四章 摧城 对方一剑,引动天、地、冥冥各一刺!若非凤目男子五感明锐可探查气机变化、加之自身剑术了得,现在已经身受重创了。 这还是旨在救人、而非真正放手相搏的一剑。 出剑之人则趁着凤目男子手忙脚乱之时,招手一引把那“俘虏”抓到手中,又冷冷望过来一眼,转身就走。 凤目男子非但自己不去未追,还及时对身边喊了声:“不用跟下去。” 人影晃动,小小相柳显身:“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画皮脱去,凤目男子变回苏景,点了点头:“我抓他,本来就是要救他的,所幸屠晚现在听话了,否则当真麻烦。”说到这里,他忽然又笑了起来,眉飞色舞、开心惬意! 小相柳语气很不耐烦:“你又笑什么?” 苏景摇摇头,不解释什么、无端端的另起话题:“现在离山长老这一代弟子中,单以剑术而论,当属滇壶峰虞长老最强!” 小相柳在离山已经在离山待了几十年,就算平时再怎么不爱说话,也多多少少能了解些事情,闻言皱眉:“虞长老不是死了么?缉拿叛徒任夺未成,反倒让任夺给斩了。” 苏景的笑容愈发快活了:“是是,死了,哈哈,他死了,离山为了抓任夺,死了四个长老呢!” 小相柳突然沉了脸色:“苏景,你当知晓,我一直都想和你再打一场,便现在吧。” “可是因为我莫名其妙的,太烦人了么?”苏景干脆哈哈大笑起来,不和小相柳打,摆开双翼继续向西赶路…… 两个黑衣人也在疾驰,后来之人将一枚丹丸塞入同伴口中:“那人你可识得?” 被救下的俘虏摇了摇头:“此人身上的妖邪气息,为我平生仅见,应该是妖门中的绝顶人物,但古怪的是……他也有石骨香,且一剑斩杀了我想杀的那个六耳杀猕。”跟着他又把苏景显身前后的情形仔细说了下。 后来之人皱了下眉头,没再评论“凤目男子”,语气一转换做森严:“六耳杀猕个个该死,但怎么杀、什么时候杀,都需仔细计较,师兄早有严令,没有他首肯谁也不得动手,只为一头杀猕泄露形迹,引来天下修家追杀,值得么?任畴承,下不为例。” 被一群道士困住的,正是任夺门下弟子,在离山时曾先后和苏景两次比剑的任畴承。当初任夺反出离山身边带了三十余名亲信弟子,任畴承也在其中。 任畴承也知道自己这次莽撞了,苦笑着点头:“弟子记住了,多谢师叔相救。” …… 苏景和小相柳这一边,两个人飞起不久,就听到有人高声呼喊,语气欢喜:“前面两位可是离山道友?白山道宗无尘有礼了。” 喊话的就是那伙白衣道士。 不久前苏景披着画皮,杀一个、救一个,道士们吃了亏但实力相差太远不敢追赶,不过双方行进方向正做交叉,小小绕了个圈子后苏景又和他们遇到了。 此刻苏景已经脱掉画皮,和小相柳都穿着离山剑袍,同道中人一眼就能辨出他们的身份。无尘老道满目惊喜。率领弟子赶到两人身前,可是稍一分辨,发觉两位离山门徒不过是六境修持,目光中又掩饰不住的失望。 在离山时苏景辛苦炼化光明顶,小相柳也不是成天闲坐。蛇性属水、离山的水行基正合它的修炼。四十余年的功夫修炼不辍,修成了一项好本领:藏境,相柳把自己“藏”在了第六境。 相柳炼这个本事,心中存得念头就不必说了。和苏景相处了久了,总得学点“坑不了再打”的手段。 失望之情一闪而过,依着同道之谊,无尘老道施礼,口中问得仍是那一句:“两位可是离山高足?” 只凭身披剑袍,可不能完全确认身份,苏景知道他是想请自己亮出命牌。不过苏景更明白无尘道长找自己为了什么事情:不外是想请离山弟子帮忙追杀黑衣邪徒和“凤目男子”。 苏景微笑摇头,不容对方开口相求:“我们兄弟正有要事在身,无暇顾及其他,就此别过了。”说完也不亮命牌,带上相柳起身欲走。 无尘见状面色焦急,急忙道:“修行正道匡扶人间,满城凡人大难临头,只盼离山高人加以援手!” 苏景微微一愣,无尘所言和他的想象差异颇大,暂停身形:“内中详情还请道长仔细讲来。” “西北千五百里处,真页山城大祸将至。” 苏景愈发诧异了:“白翼……当朝皇帝先祖故里的真页山城?” 当年真页山城主人、大洪朝开国皇帝白翼早已作古,但大洪的江山一直稳如磐石,两百多年长盛不衰。真页山城是白家的根基所在,自白翼以下历代洪皇帝都会兴建此城,如今真页山城已经是除了皇都外,东土汉家第二大城,规模宏大、繁盛昌荣远胜往昔。 不过现在真页山城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无尘老道自己也不晓得,他是昨天突然收到一道求救灵讯。 讯息简单:邪魔作祟,真页山城正临摧城大难,请附近正道修宗急急驰援,三日内务必赶到地方。 但传讯之人却不得了:七大天宗中弥天台,雷音阁首座神光大师。那灵讯上扣下的印鉴是绝无法作伪的。 真页山城与苏景有故人之情、那本《屠晚》就是人家写的;神光大师于苏景更有赠花之德。而凡间有难,说是义不容辞或显浮夸,但苏景从来不会坐视不理…… 于理于情,苏景非去不可,至于剑魂屠晚、也只有让它再耐心等一等了,苏景说道:“大家这便动身吧。”言罢正要动身,无尘却又问道:“两位道友可有师长随行?” 离山剑宗地位尊崇,但是两个六境弟子怕是也没太多用处,若是两个后生身边还有剑宗长辈随行,那就再好不过了。 苏景的长辈,要么飞天要么入地要么被困青灯境,离山小师叔这次没再隐瞒,摸出自己的命牌递给对方。 一见是“真传玉牌”,无尘老道先是愣了愣,待看清那“苏景”两字正楷,老道倒吸一口凉气,面色欢喜乍现! 归宗之初燃香破宁清;修行不久下山大破双双欢喜寺、扬威无烬山;剑冢之行救下数千同道;被离山一弃、一归中间去了趟南荒,杀灭野心蛇皇灭去东土一场大祸;再回山没几天又大败天魔宗高手弟子……离山苏景,年青一代修家中风头最劲、名头最响亮之人。 可欢喜之后,无尘老道又面现迷惑:同道相传这位离山小师叔,修为早都到了元神境界,甚至还有人说他早已化三清、距离飞仙只差一线之隔。 苏景却没耐心再等下去,辨明方向,催动云驾将所有人托浮而起,向着真页山城方向飞去。 不过盏茶功夫的疾飞,无尘老道便疑虑尽去、心悦诚服。苏景云驾催动,速度之快远超老道想象,只凭这道遁法之急,足见小师叔的本领了。 老道却不知道,这还是苏景留了两成修元在光明顶、另有两成修元对体内诸般宝物祭炼不停…… 途中闲聊几句,苏景旁敲侧击,很快弄清楚,白山道宗收到神光大师传讯后,无尘老道立刻率领门下精锐启程,途中察觉有人跟踪窥探,就是那个“黑衣魔徒”了。 赴援真页山城和围战黑衣人本就是不相干的两件事。至于黑衣人的身份,无尘全不了解、更没往离山叛徒那头去想,只道是邪魔故意找正道的麻烦。 不过陨丧了一位大好弟子,让无尘道长颇为难过,苏景自然不会揭穿那人是六耳杀猕,随口安慰了几句了事。 距离真页山城越近,时时可见别宗修家云驾,苏景一概不予招呼,直奔目的地,倒是别家修士见他们的云驾不俗,知道有高人赶来,纷纷面露喜色。 天色擦黑时,苏景一行来到真页山城。 无尘道长见了城中景象,脸上又重现疑惑:城无恙,一切安好。 华灯初上,正是热闹的时候,在天上鸟瞰,酒肆食寮人满为患,风月之地莺莺燕燕,也有不少百姓吃饱喝足,正带着孩儿闲走散步,说说笑笑着、偶尔转入街边店铺流连一番……一派悠闲富足之象,哪有半分“大难临头”的样子。 可苏景与小相柳却同时皱了皱眉头,修为不同、看到的景色也截然不同! 两人眼中,只见“千丝万缕”。 一道道细线自天而降,牵住了这大城的每个人、系牢了城中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是“气机相牵”,莫说凡胎肉眼,就是普通修家也极难察觉。 不难想象的,偌大城池、所有一切皆被气机牢牢锁住,只待法术成形或时机一到,真页山城立成死域。 杀机摧城。 看身边无尘面色纳闷,苏景伸手按住道长肩膀,一道阳火送过去助他洗炼目光,下一刻无尘得见城中玄虚,神情猛地一变,惊骇交加。 骇的是眼前景色;惊得却是离山小师叔的修持,人家阳火一转便让自己目力暴涨。 若是凡间势力倾轧,大兵压境而来,修家不会理会;但有人以法术作祟、威胁城池,这么大的事情修真正道绝不会视若无睹。 苏景和小相柳对望了一眼,传音入密商议几句,苏景又以大袖遮掩、递给相柳什么东西,后者点点头,身形模糊了下,下一刻消失不见…… 第三百零五章 成见 苏景看得清楚,真页山城各处都有灵元躁动,乍看繁乱实则错落有序,应该是先行赶到的正道修家正在准备什么庞大阵法,用以对抗摧城邪术。 不过修家们都捏了隐身诀,城中百姓全无察觉。 这个时候又有几道云驾从别处赶来,与白山道、苏景等人会合一处。 过不多久,一道人影自城中飞上天空,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者来到众人面前:“无为谷沈泰和,见过诸位道友。老朽受弥天台神僧所托,代为迎接各方驰援修家。” 此人只是一介散修,但交游广阔,辈分不低,更难得的是他有这份主动帮忙的热心肠,请他来居中联络在合适不过。 至于神光大师,不用想也知道,他老人家正忙着准备辟邪法术,一座城池大难当头,他又哪里有空出来和大家应酬。 现在不是寒暄的时候,沈泰和开门见山:“弥天台神僧赐下一道护城大篆,凡来驰援的修家都请入阵,诸位随我来。” 一行人落入城中,自有事先安排好的修家上前接应、验证诸位修家的门宗信物、确定身份。苏景看得明白,随他们到来,每个人身上也被挂上了“悬丝”,只是修家都未能察觉。 沈泰和正待离开再去接引新人,苏景及时开口:“请问沈道友,弥天台高僧法驾何处?” “神僧正忙,现在怕是无暇见……”沈泰和随口应道,说到这里、目光转到苏景身上,这才目现惊诧、收声。若非苏景主动说话,他竟没发现自己接下来的这一群修家里,还有一个身着离山剑袍的青年弟子。 当然不是苏景捏了隐身诀,他一直站在人群中,不曾刻意躲避,但他的气息与周围环境相融相合,全不引人瞩目,这才被沈泰和忽略了。 “原来离山的道友来了,这可再好不过,老朽眼拙,万请恕罪。”沈泰和客气一句,又问:“还请道友示下……” 苏景递上命牌,见了牌子上那两字正楷,沈泰和如何能不吃惊,但不等他说话,苏景便道:“烦请道友引路,感激不尽。” “前辈请随我来。”沈泰和脚步匆匆,引着苏景向城东走去。 附近修家听沈老竟对这个年轻弟子口称“前辈”,大都面露诧异,直到无尘老道解了苏景的身份,众人恍然大悟之余,也全都面露喜色……有弥天台神光大师坐镇,再加上离山小师叔相助,邪魔再如何凶猛也能抵挡一阵了。 行走时,苏景伸出两指在老头子肩头一剪,将牵扯在他身上的那根“悬丝”截断,可向前走出不到十步,又有一根“新丝”落下,重新牵住了沈泰和。 苏景皱了下眉头,没再去试。 三拐两绕,苏景来到一座小庙,才跨入庙门,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年纪、有些呆头呆脑的小和尚就迎了上来:“沈老,这位道友是……离山……苏景!” 小和尚霍然大喜! 苏景看他也有些眼熟,仔细想了想,恍然大悟!当年剑冢之会,弥天台送来采剑的小沙弥,神光大师亲传弟子,“我佛弟子、不赌不赌”的那个果先。 那时的面貌七八岁年纪,两百年未见长大了不少,已经变成少年了。 样子变了,举止神态却一点没变,小和尚见苏景来了欢喜得抓耳挠腮,待沈老头告辞而去,果先带上苏景迈步向佛堂走去:“苏先生快随我来,见一见我家师兄。” “师兄?”苏景疑惑。而说话功夫,两人已经跨入佛堂,此地已经清空,驻寺僧侣都被请进后院,佛堂地面被人绘上了副巨大阵图,一个中年和尚居中端坐、正聚精会神端详阵图。 阵图中灵光闪烁,外面每有修家入阵,这座图上都会有相应显示,和尚在此可纵观全局。 中年和尚听到有人,目光迎上了苏景。果先代为引荐,先对苏景道:“这位是我师兄,般若堂执珠弟子、净先。” 苏景执礼,净先却全无佛门弟子的谦和,只是一点头就算应付过去了,继续低头看自己的阵图。 小和尚果先没点眼力,根本没看出师兄的冷漠,高高兴兴地给师兄引荐:“这位是离山……” “离山苏景,你们在院中讲话,我听得清楚了。”净先和尚应道,稍稍停顿片刻,他又抬起头,望向苏景:“此地有我们师兄弟足矣,区区邪魔,劳动不到阁下出手。离山的弟子有空来管真页山城,不如去认真追查下贵宗叛徒任老魔的下落。” 说着,净先冷哂,语气始终清淡:“离山苏景,好大的名头了,修行中人哪个不知。擒杀贵宗叛徒,等闲事耳。待自家事情料理清楚了,再来行侠仗义不迟。” 果先总算听出味道了,站在一旁面色讪讪,倒比着苏景还要更尴尬。 净先又望向师弟:“你若闲得没事做,就出去转一转,指点下外面同道修家布阵。” 果先应了声“是”,拉上苏景小心翼翼地退了出来。 一直退到庙门外,果先在松了口气,忙不迭又对苏景合十鞠躬:“我师兄是真性情,想什么就说什么,他并无恶意,你莫怪罪,都怪小僧,忘了他见不得离山弟子……” 苏景纳闷得很,离山和弥天台平时往来不多,但共为修行正道、天宗门派,几千年里同气连枝,彼此间总是有一份和气面子的:“净先和尚对离山的成见从何而来?” “敝寺般若堂首座、净先师兄的师尊、乘光师伯,在山外游历时遭了任老魔的毒手,所以净先师兄对离山颇有些……有些……还请你见谅,师兄的本心是很好的。” 情不自禁,苏景低头看了看挂在腰间的香囊,叹了口气,没再追究此事:“神光大师不在城中?” “师父早已闭入不动关,不再踏足外间半步。”果先摇头,与苏景便走便说。 两天之前,果先与师兄两人路过此处,看到偌大繁城都被邪法气机扯住,吃惊之余,立刻传讯回门宗求援,正道天宗弟子见了这样的事情,不可能不予理会。 可弥天台也好,其他几大天宗也罢,距离真页山城都非常遥远,非三五日功夫就能赶到,而邪法发动之期不会太远,两位佛家弟子又传讯三千里内所有修家赶来驰援。 果先是一贯的老实人,不过老实人也有蔫心眼,生怕附近的修家不来,便冒用了师尊名义。神光大师德高望重,以他的威望一呼百应不难。 小和尚以前就帮师父传箴递讯,神光对他信任得很,闭关时并未将平时都放在徒弟那里的印鉴收回,这次正好派上了用场。 说话时正路过一家书社,一个学生模样的少年人从中走出,手中拿了一本刚买的《屠晚》,这让苏景颇有些意外,过了这么久了,这书居然还在印、在买。 苏景进门,也买了一本,还特意问老板:“这书卖得好么?” “异志经典,畅卖不衰。”老板应道。苏景又多买一本送给了果先。 拿书在手,突然就感觉这大城挺亲近,苏景笑了下,转开话题:“这里的邪法你们怎么看?” 果先的脸色凝重起来:“不得了的大事!” 修行中人不得滋扰凡间,此事早有公议,算得正道铁律。而修行道上正邪倾轧、门派纷争等种种恶斗自古至今从未停歇,但也都会尽力避免牵扯到凡人,现在有人敢对东土第二大城池直接下手,的确算得上是亘古罕见了。 小和尚眉头深锁,但他说的在苏景听来干脆就是废话一句,摇头道:“我问的是,你家的阵法对上邪术的把握。” “小僧布下的阵法威力如何,就不劳离山高足牵挂了,阁下若不放心,大可在我阵外再布一阵。”净先和尚的声音忽然传来,说话同时,他从两人身边经过,城北某处入阵修士施法有误,他得赶去纠正。 免不了的,果先又是好一阵尴尬。苏景并未翻脸,易位而处,若自己的亲近同门被弥天台的叛徒斩杀,再遇到弥天台弟子他也一样不会有好脸色。 苏景加快了脚步,追在净先和尚身后:“曾有一头凶猛丧物被镇压在此城地下深处,不知此事与邪魔这次大举来犯有无关联,那鬼物早已伏诛……” 对方图谋现在无从揣度,苏景只是把自己所知相告于和尚,让他心里有数,或许会对布阵有用。 净先只一点头。 苏景又道:“我当入阵何处,还请你指点。” 他不谙阵法,对净先的布置全无置喙之处,但苏景有个好处,不懂的事情绝不会去指手画脚,只当个凶猛的大头兵便是了。 净先站住了脚步,看了苏景一眼:“你若留在城中,就做个后备吧,如果大阵被邪法催破,那时就要仰仗阁下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净先说完迈步又走。 苏景无奈摇头,佛家究竟四大皆空,想不到平时眼中、心中空空之人,一旦记了仇比平常人可要更计较得多。 净先走后,果先又讪讪来到苏景身旁:“这个……唉……哦,师兄布置的阵法的确不俗,分作上下两转,第一转会斩断所有牵入城内的邪法气机;第二变则结下封禁、守护全城,邪魔虽然凶猛,但咱们支持上十天半个月应该问题不大,用不多久师门和其他天宗的援兵便能赶到,到那时便无碍了。” 苏景没说话,只在心里叹了句:真有这么简单便好了。 第三百零六章 机锋 且不论施法之人目的何在,单只“灭城”一事,无异于向东土天下所有正道修家宣战。可以说,从两个弥天台的和尚发现真页山城陷入灭顶之灾那一刻起,那伙妖人就开始被天宗为首无数正道疯狂追查、追踪、追杀! 能引发如此严重后果的事情,妖邪若非十足把握,岂敢贸然行动。 可再看看现在的真页山城,仓促集合、草草施阵、没有真正的大修前辈坐镇…… 苏景摇摇头,再开口时换过了话题:“神光大师最近还好?” 话题突兀,且之前小和尚已经说过师父闭关了,所以果先愣了下,但下一刻他的神气变了:神情依旧、糊里糊涂的样子,可瞳仁中心一点蕴起玄光,若隐若现;五官不动、痴痴呆呆的,明明没有笑,却莫名其妙地让人觉得他就是在笑,他的声音也随之清亮了:“闭关,有什么好不好,你又提起师父,想赞他、还是想骂他?” “不赞,更不会骂,是想谢谢他。”苏景应道:“谢他赠我黄花,帮了我的大忙、算得救命之恩。那黄花是什么,你晓得么?” 果先的眼睛愈发明亮,缓缓点头:“师父前生不是好人,黄花是他十七世的罪业。” 苏景问道:“大师将十七世罪业赠与我,其中当有深意,但我不明白其中道理。” “黄花是师父的,他想送给谁便送给谁。这个道理还不够么?他愿意给,你又有用,接下来便是了,又何必再多问。”说到这里,果先笑了起来,再眨眨眼睛,由内而起的那份智慧神气散去,又变回痴呆呆的小和尚,对苏景合十道:“我得帮师兄照看大阵去了,你请便……那个、师兄说话得罪你,你别往心里去啊。” 说完,撒腿跑去追赶师兄去了。 神气一起一灭,小和尚判若两人。苏景却不意外,弥天台,当今世上佛徒心中圣地,门下优秀弟子无数,若果先真是个小小糊涂蛋,当初又怎么可能把他送去剑冢采剑。 小和尚打机锋不说老实话,将来有机会直接问一问神光大师就是了,苏景也不介意,在大街上随意闲逛,净先和尚的态度坚决,肯定是不会让自己参与他的大阵了,但苏景不是冲着净先才来真页山城的,自也不会一走了之。 就在这个时候,苏景忽然抬手,指做拈花自空气中轻轻捉住了一柄三寸灵剑,灵剑温顺异常、不作稍动,片刻后苏景放手,小剑又消隐于空气中…… 苏景稍显意外,迈步就向城中心的白家老宅走去。 万岁祖屋、先皇故居,自有精兵守护,苏景才一靠近便有差官上前拦路,喝道:“此处不容闲逛,速速离开了!” 话音刚落,差官眼前没人了,差官左右看看,目瞪口呆。消失刹那,苏景显身于白家大宅之内,直接开口笑道:“白羽成在家么?” 刚刚他拦下来的那支灵剑是“离山剑讯”,专做危机时联络同伴之用,且还是高级货:灵剑不止飞赴门宗传讯,还会在沿途主动寻找沿途附近离山弟子,相告险情请同门速去相救。 普通的内门弟子都没资格带这等灵剑,非得真传弟子或长老才能携带。 刚刚苏景接到的剑讯是“请离山弟子速来城中白宅相见”,那不用问了,是白羽成传讯。 可是让苏景颇为意外的,显身相迎的并非白羽成,而是一个身着妖甲、膀大腰圆、肥头胖脑地妖怪。修为倒不算差,看他的神气应该是七灵阶、刚攀到下品妖师。 妖怪一捋唇边长须:“你是离山弟子?与俺那贤重重玄孙儿白羽成怎么称呼?” 苏景一听就笑了:“你这人,一见面就论辈分,还怎么论都得输给你。” 胖妖怪双唇奇厚、嘴巴大得惊人,瓮声道:“白羽成的爷爷的爷爷也要叫俺一声大爷爷,辈分明摆着的,又不是俺冒充……看你境界普通、想来在离山也没辈分,白羽成是你师兄还是你师叔、师爷?” 苏景不生气,但也不肯让一个糊涂妖怪占便宜,自己的辈分低了,岂不是还得连累师叔师父他们:“那你跟三阿公怎么论?” “哪个三阿公?”胖妖怪眼睛小,眨了眨、若有所悟:“天酬地谢楼的三足蟾、金老祖爷爷?” 苏景心中通泰:“三阿公叫我老弟台。”苏景还算客气了,没直接问他和蚀海大圣怎么论。 胖妖怪哪里肯信:“金老祖爷爷怎么会和你一个六境小修称兄道弟。” “我和三阿公刚认识那会还是三境。”说着,苏景把命牌递了上去。 离山命牌有辨真法术,这是做不来假的东西,一见“苏景”两字,胖妖怪大嘴猛张……他只道是个普通离山弟子来相见,又哪会想到来的是离山小师叔! 天酬地谢楼三阿公联姻光明顶传人,这是妖门中轰动一时的大事,胖妖怪自然知晓。 苏景问他:“咱俩怎么论?” 胖妖怪面现茫然:“没法论了。” “那就别论了!” “不论,没法说话啊,我该如何称呼你?” 苏景笑道:“敢问道友怎么称呼,怎会在白家老宅。”两人说话的功夫,不少白家仆从侍卫都被惊动,苏景看得明白,所有人都对胖妖怪面带恭敬,显然它不是外来作祟的匪类。 “道友”两字,让胖妖怪醍醐灌顶:“俺名唤李不二,乃是城北三百里洪波湖大王千岁,与真页山城老白家是世交,白羽成的爷爷的爷爷喊俺大爷爷。白家成了气候,我在湖里呆着无聊时,就来他家老宅享几天福。” 一经提醒苏景也依稀想起,当年来真页山城时,白翼提到过这个妖怪。湖中妖,姓李,再看他的样子,必是条大鲤鱼成精无疑。 胖妖怪说着,把命牌还给苏景,神情里似是还不肯置信,又追问:“你真是三阿公的亲家?是齐喜山三百大东家宋六两的主上?俺这身辟火劈山甲就是跟他买的。” 苏景闻言好奇:“‘三百大东家’的称呼从何而来?” “他开出了三百家铺子,咱们妖门中人就送了他‘三百大东家’的绰号。” 苏景失笑,六两的买卖顺风顺水越做越大,可喜可贺了。 闲话放到一旁,苏景问起剑讯事情。 世世代代,李不二对白家多有照顾,白家欠了这个妖怪无数人情,白羽成修行有成后,赠他一支离山剑讯,同时传下发动办法。此事不是白羽成自作主张,曾禀明过门宗师长。 离山有恩必报,且李不二虽然不怎么通透,但是个与人为善的本分妖怪,便应了白羽成所求。 不二大王最近来白家老宅享福,几天前喝得酩酊大醉,不料一觉醒来,发觉这城中处处灵气动荡,聚集了不知多少修家。 以李不二的修为,还看不出城中牵扯的千万“悬丝”,可大群修家聚集而至,让他大是不安,立刻放出了剑讯,没想到立刻就找来了小师叔。 来到内宅落座,苏景把城中危机大概解释了下,免不了的、不二大王大吃一惊,小眼睛转动着:“那还等什么?俺这就召集儿郎,把城中人都送到俺的大湖去……” 不等说完苏景就摇头:“悬丝牵身,就算离城,邪法来时大家还是活不了,都聚在城中,救起来反倒更方便些。” 跟着苏景请李不二帮忙两件事,一是传讯本城太守做好准备功夫,另则安排一间静室以便自己行功备战,李不二就是此间的半个主人,直接将他带到当年白家家主的书房中。 苏景自是不用旁人侍候,摒心静气……邪法的威力、敌人的目的、邪魔的身份等等一切皆不可知,完全无以预料的恶战,苏景不多想,他只看自己。 一声又一声的剑鸣,自冥冥中响起,只有苏景自己听得到:丈一龙剑、北冥神剑、九九剑羽、天乌剑狱、黄金屋、骨金乌……每一剑被神识扫过时,都会轻鸣一声,和应于主人。 苏景完全沉静下来,安安静静地等待。就连一直“催促”他向西去的屠晚似也感到大战在即,重新归于安宁,不再急躁相催了。 不久,苏景忽然扬了下眉毛,似是察觉到了什么,随即又恢复平静,再没丝毫表情了。 如此,两天两夜过去。戌时正、真页山城中暮鼓响起,城门闭合,就是这个时候,果先小和尚的声音传遍四方:“邪法将至、请诸位道友谨守阵位,等候师兄阵令。” 跟着净先和尚的断喝响彻全城:“请真页山城百姓速速归家,关门闭户,不可稍作窥探!” 要知道这里不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小村落,街上人来人往何其热闹,和尚没头没脑的一句吩咐,城中立刻大乱。 自幼遁入空门,再不理会凡间,做事时就难免想当然了! 净先想清场,怎料反倒是搅乱了全城。一时间眉头大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个时候突然鸣锣响亮,衙中差官、城中军马一队队鱼贯而出,穿插、巡检于大街小巷,疏导混乱人群,有家的归家,无家可归的则被带到大宅、衙门、兵营暂住……全赖苏景提前和城中官吏打过招呼,官家有所准备,让一切迅速归于宁静。 半个时辰过去,真页山城真正寂静,大街空空荡荡,再不见人影。 第三百零七章 五十三参,参参见佛 净先不觉得是有人暗中帮忙,还道差官平乱、兵马静路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见城中安静下来,和尚深吸了一口气,结跏趺坐、左手置于腿右手高举以掌心向外,正是佛陀从体起用、普利众生的讲法像。 “众修家,随小僧启阵。”净先的声音并不响亮,语气平平淡淡的,却足以传遍全城。到现在已经有千多修家齐聚真页山城,分作城内五十三处阵位集结,听从和尚号令,按照阵诀指点,同时催动玄法入阵。 净先的面上忽然浮现笑容,宁静且慈祥,口唇翕动唱动无声咒言,动法、率先发动阵眼。 忽然,一只蜻蜓从和尚身边飞出,在他肩头伫立片刻,跟着轻飘飘得飞起来,翩翩飞舞着向着城西一处阵位而去,到了地方,蜻蜓身体微微一震、散碎化作淡淡金光。 蜻蜓不见了,金光却不消散,缓缓下落沉于阵位,下一刻,仿佛火种落于油坛,嘭的一声轻响中,那处阵位金光大作,闪亮于夜中之城。 而此刻,阵眼净先身边,又显出一头巨大白象,在和尚身边流连片刻,迈起沉重脚步,向着城北一处阵位去了,到了地方、和之前蜻蜓一样,化作“火种”点亮新的阵位。 接下来,蝴蝶、青燕、松鼠、黑虎甚至长蛇,种种饱蕴灵光的兽畜,从净先身边显形、出发,把城中分布的五十三座阵眼一一点亮,一炷香的功夫过后,本应沉寂于黑夜中的城池处处佛光氤氲,凡间城、欲望地,转眼变了样子,庄严肃穆却不失灵妙。 苏景已经离开了书房,置身于白家后园高塔,看着佛家弟子施法。 所有阵位被“点燃”,果先小和尚起身、对师兄道:“我去了。”说完,他的神情忽然轻松起来,背负着双手,脚步轻快,向着第一只蜻蜓点亮的阵位而去。 来到那阵位前,果先含笑,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参德云比丘。”说着,迈步走入阵位、闭目颔首、默默站立有盏茶功夫,没再说半个字,转身又想第二座阵位走去。 白家高塔上,望着小和尚的苏景目光微微一亮,离开第一座阵位时,果先身后透起了淡淡佛光。 动作、行止和之前一般无二,来到第二座阵位前,只是这一次入位前果先口中说的是:“参海云比丘。” 待到第三个阵位,他说“参善住比丘”、第四个阵位时他说“参弥伽大士”、再下个阵位又变成“参解脱长着”。 五十三处阵位,小和尚果先一处接一处的拜访、进驻、离开。苏景则看得明白,每走过一处阵位,小和尚身上凝萃的佛光便会暴涨一重、浓郁一重,待他走过十座阵位时,身后佛光已具百丈规模! 又是十座阵位走过,两百丈佛光凝聚不散,而果先的神情也愈发纯透了…… 佛家有典,观世音驾前善财童子遍求法门要义,行历诸地,先后向菩萨、比丘、佛母、天女、长者等等高深学识之士参访请教,一地领一偈,一参得一悟,共做五十三道参悟、终于证得真知。这是善财童子妙演成佛的心路历程,是称“五十三参,参参见佛”。 弥天台弟子在这城中摆下的“五十三参”之阵,就是由此典而来。 五十三处阵位化为五十三处闻知地、领悟地缩影,此刻果先便是那善财童子,以修成境,再以境重演童子证道之途,唤请八方功德力量入阵参演,凝佛心慈悲、聚除魔业力! 三十阵位走完,果先身后佛光不再增长,开始缓缓蠕动起来。 四十处阵位经过,果先的神情净洁得几近透明了;等到五十三处阵位全部走完,果先背后的金光蠕动的愈发剧烈了,小和尚却忽然笑了起来。 无以言语的快乐,果先满脸“妙不可言”,似乎抑制不住心中欢喜,甚至还手舞足蹈、扭了扭屁股。 这个时候,阵眼方向净先和尚的声音传来,语气清淡依旧:“信愿行具足,佛力必加被。” 果先笑容敛去了,但模样更散漫了,几乎是有些心不在焉的、开口应偈:“业缘尽了脱,菩提自圆满。” 净先和尚的声音忽然激烈了:“有求必应,佛光普照!” 果先脸上突显怒容,铿锵吼喝:“忏悔业障,菩提增长!” 净先和尚又笑了:“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啊。” 而果先未笑,目光重归清宁、合十,昂首、望天,字字漫长、字字清晰:“圆融通达时,方显、玲珑……体。” 话音落下时,便是圆润通达时,西天远方,一声佛偈唱响天地,果先身后佛光突兀崩碎,而那光芒绽开之瞬,三百丈神佛法相显身! 面带微笑、目蕴慈悲,眉宇间显着活泼,那身形巨大的少年人不是菩萨驾前善财童子是谁! 而那五十三处阵位,金光闪烁得愈发耀目。苏景不懂佛法,不过他至少能看得懂力量生灭,大阵行衍到现在,他心中也只剩下了佩服。 天宗门下各有绝学,两个弥天台的晚辈僧侣,纠集千多“乌合之众”,便能唤出三百丈善财法相入世,让己方实力暴涨无数,这样的阵法算得“绝妙”两字。 果先转回身,对童子法相合十作礼,相比之下,和尚小得仿佛蚂蚁,但那座巨大法相不因果先渺小而丝毫轻视,同样庄严还礼。继而法相扬手,缓缓向前、双指如剪向着身边一根邪法“悬丝”剪去。 旋即只听一道断裂脆响,震耳欲聋! 佛法精妙,“童子”只剪一根弦,却同断千万丝,随“他”双指一剪,牵扯在真页山城上的所有“悬丝”,尽数崩断。 “丝”断两截,下半段没了支持,顷刻化作青烟,再没什么害处了,而上一段却飘飘荡荡集结过来,千头万绪尽牵于童子法相。 童子全不以为意,双手合一印,淡金色业火升腾于周身,烧灼悬丝。 几个呼吸功夫,悬丝被烧灼一空,果先哈的一声笑,童子法相一样也是哈的一声笑,跟着双手盘合,结不动根本印,大阵第一转已经完成,接下来就是“佛光普照”,以童子法相之力封禁全城、做牢固守御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童子法相身上忽然传出“啪”一声轻响,在“他”胸口中,绽开了一道寸长裂璺。 三百丈的身体,一寸长的裂璺,根本可以忽略不计,童子却面露疑惑、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又是啪的一声轻响,第二道口子裂开,于左手食指,童子的神情更惊讶了,又去看自己的手。 而下一刻,千千万万声脆响,汇聚成一道闷雷般的巨声! 一响便是一寸裂璺,闷雷之下,善财童子法相遍体鳞伤。果先大惊失色,但全不容他做什么,爆裂怪响乍起,三百丈童子法相把崩碎无形。 “他”破了悬丝邪术,但也遭邪术反击……一群元神境界的高手围攻都难伤分毫的童子巨相就此轰碎,果先也好净先也罢,之前毫无察觉,只知道是邪法作祟,却不知敌人的法术是如何做成此事的! 童子碎,阵法破,自净先、果先以下所有入阵修家皆遭阵力反噬,惨叫声自城中各出响起!本以为大局已定,哪料到情势突变。 九霄云上,清晰一声冷笑,落入城中所有修家耳中、心中。 冷笑落下,万丝汇聚成潮,泼天降,又向真页山城奔涌而来。 城中心、高塔上,苏景急急一声敕令,遥向半空猛地挥手……大雾弥漫真页山城。 狐地收拢的大雾,苏景的炼化未尽全功,现在拿出来只盼能应付一时。 “丝”为气机,是法术的指引,或牵于人或牵于物,每一道“丝”都有自己的目标,但狐地之雾连尺身阴褫进去都会迷失,更毋论这些“气机”,哪里还找到得到目标,立刻乱成了一团。 好歹炼化了这么多年,苏景自己不受大雾困扰,闪身来到果先身前,沉声问道:“还好?” 果先周身通红,仿佛被蒸熟了似的,声音颤抖:“师兄……” 没有一字废话,搭上果先去了“阵眼”。小庙之中净先和尚瘫软在地,受的伤比着师弟还要不堪,脸色苍白目光黯淡,见苏景进来、似是挣扎着想坐起来,才一动口中就涌出鲜血。 苏景把两个和尚放到一起,动用阳火相探,心下稍稍松一口气,佛法中正平和,反噬远不如别宗法术霸道,和尚伤得虽重不过性命无碍。 就在苏景救人的这一会功夫里,天际狂风骤起、暴雨裹挟雷霆倾泻,有人催动风雨雷电之术,想要破掉苏景的大雾。 可这大雾如果能被风雨所惊,又怎么可能笼罩狐地千万年。 九天之上,十几个修士裹身于白云中,为首一个瘦骨嶙峋、个子奇高的老者瞩目城中大雾片刻,挥手止住了身后两个正呼风唤雨的手下,开口传令:“攻进去。” 老汉的声音嘶哑,仿佛两块顽石摩擦。 第三百零八章 谁也走不了 呼风唤雨之人退下,一个蜂腰削背的妩媚女子走上前,对枯瘦老者道:“九门、七谷、三宫、十八山都派了人来侍候,老祖要动哪一宗?” “让炼心谷下去探一探。”提及炼心谷,枯瘦老汉的目光变得淫邪了,也不管身边还有手下,直接把蜂腰女子拉进怀中,鬼爪子似的手自她衣领探入,又抓又揉用力得很。 蜂腰女子轻轻呼了声痛,却又吃吃笑了起来,抬手将一道咒令抛向天空。 片刻后一道赤色烟霞自东方流转而至,内中近两百女子,个个妖娆美艳,而这将近两百女子加在一起,身上都凑不出一寸布条。 不着寸缕,更没有廉耻之心,一个个搔首弄姿,对着枯瘦老者敛衽施礼,不怎么整齐的娇声喊道:“拜见老祖,侍奉老祖。” “老祖”嘿嘿笑道:“乖,先下去替老祖破了怪雾,把施法的小妖斩了,老祖就让你们侍奉。”说话时,他手上揉搓得更用力,怀中那蜂腰女子不敢再呼痛,咬住了嘴唇。 红霞之中,“炼心谷”那些女修大都点头,偏有一个自作聪明的,腻声笑道:“奴婢想要先侍候老祖,再去给老祖做事时一定精神百倍……”说话时,故意挺了挺傲人的胸膛。 可她话还没说完,正笑得淫邪的老祖突兀变色,大口一张长舌探出如电,一下子把她卷了,拉进自己嘴巴。 老怪的形貌奇特。但终归还是脱不开普通人的轮廓,而此刻他的嘴巴长得、大得竟真能放下一个人。跟着咔咔的咀嚼声响起,老怪生生把那个做媚的炼心谷门徒嚼了、仰头吞下,对其他人狰狞怒吼:“滚下去!” 红霞中其他女子花容失色,眼中却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似乎觉得同伴死了活该,赤身、亮剑、俯身自九霄云上冲向真页山城雾中。 老怪怀中的蜂腰女子伸手,把老怪嘴角流出的血抹了,放回自己口中吸吮。笑个不停,片刻后突然嘤咛一声,在胸膛上揉搓的鬼爪子伸长了、探向更深处的要害…… 城中,苏景取出离山疗伤良药给两个和尚服下,又给两人各送入一道阳火真元、助其疗伤。 果先很快张开眼睛,他伤得比师兄更重,不过苏景度给他的真元也比给净先多多了。小和尚嘴巴动了动,苏景知道他想问什么,应道:“净先无碍,伤得比你轻。” 刚说到这里,苏景面目一寒,对果先道:“敌人下来了,我出去一趟,你安心疗伤。”言罢起身欲走,一旁的净先这时忽然吃力开口:“此城……拜托苏施主了。” 始终对离山弟子冷面相对的和尚,此刻终于口风软弱了。 离山门下都有一份正义本色,同为天宗的弥天台弟子又何尝不是共存了一道慈悲心肠。净先的托请不因自己而来,只为这满城无辜。 “放心。”留下两字,苏景闪身不见,消失于浓浓大雾。 雾中添出了一股古怪味道:有些香甜、又有些腥臊,乍一闻会让人皱眉,可再仔细嗅一嗅,只要是男子,胸中心脏便忍不住猛跳几下,血脉渐渐贲张…… 两个炼心宫弟子手牵着手,腰肢扭摆,小心翼翼地走在雾中,亮闪闪的飞剑护身飞旋。 她们大队人马一冲下来,没一会功夫就走散了,在雾中每个人都只能看到身周三尺,这两个裸身女子再不敢分开,在大雾中探索前进……突然,一个声音传入两人耳中:“尔等何人,图谋何在。” 两个女修一惊,旋即便镇静下来,一个应道:“婢子西西。”另个接口:“奴儿阿吮。”跟着两人异口同声:“拜见小相公。” 几个字说过,两个女修完全轻松下来。敌人是男人,只要是男人她们便不用害怕。 炼心宫邪法,寻找阴日阴时出生的女婴,待养到九岁九月零九天时,抽干体血炼化成丹,炼心门下弟子每年一颗丹,人人炼就邪阴之体……她们修炼了多少年头,便吃过了多少女婴。 雾中的味道就是她们的体嗅,凡人男子闻了很快便不能自已,心甘情愿供其采补;修士嗅到也难免意乱情迷,定心稍差都会被她们迷惑。 听雾中的声音,不过是年轻男子,年纪不大道行便不会深,多半是仗了师门的宝物散出这样一场怪雾。 “西西”做出环目张望的模样:“小相公你在何处,婢子看不到你,你可看得到我们?” “阿吮”脸色潮红,声音里待了嘶嘶喘息:“小相公,这雾是你的么?”说着,她扬起手去抹额头的汗珠,咯咯笑道:“小相公,你的雾中热得很,你是雾主人,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奴儿不那么热……” 说话间,她两条长腿紧紧并着了,上身还稍稍前躯,把臀儿翘了起来。 另个邪女西西则吃吃笑问:“小相公,你到底在哪里,在她前面还是后面……我猜是在后面。” “前面。”苏景应道,显身两女面前三尺。 人影现、北冥剑光闪烁! 那个躬身翘臀的“阿吮”被一剑刺穿眉心!鲜血飚溅、浓雾中多出了一丝颜色,少了一点甜臊怪味。 连阿嫣小母真正的元阴香气都无法撼动的心境,又岂会给它们这种不伦不类的淫邪法术可乘之机。 而对这种敢动邪法降祸于一座大城的邪修,苏景下手全不留情。 自称“西西”一见敌人显身、同伴被斩,立刻叱喝一声,护身飞剑爆起,同时张口、举手、投足,早就蓄势以待的另外几道法宝法术同时打响苏景……全中! 飞剑、法宝、神通,“小相公”一样没能躲开。 摆出的局面这么吓人,原来是个绣花枕头不堪一击,惊诧之余,西西忍不住露出笑容,可旋即发现对面那个年轻男子居然也在笑……一笑森然,跟着他的身形破散不见了,不过一道幻象罢了。 “尔等何人,图谋何在。”西西耳中又想起“小相公”的声音,仍是那八个字。 淫邪女修哪里还敢恋战,催动法术转身便跑! 急掠百余丈,其间不知冲散了几堵墙、撞碎了几棵树,“小相公”似乎并未追来,“西西”惊魂稍定,忽然又听到不远处苏景的声音:尔等何人,图谋何在。 一样的问题,但不是问她的,苏景在问附近另一个炼心宫女子。 西西面色一惊,并不出声提醒同门。“小相公”盯上了别人,她正好借机脱身、放轻了身法、悄无声息地向着苏景声音相反方向遁走,不过她才刚一动,耳中就明明白白地响起苏景一声冷笑,传音入密、专门笑给她听的、冷笑。 下一刻,不远处那个被苏景质问的炼心宫女子娇笑声响起……眨眼便戛然而止。 没有怒叱、更不存惨呼,娇滴滴的笑声就那么毫无征兆地、被斩断了。 跟着,西西身前“嘭”地闷响传来,刚遭斩杀的同门尸体,被苏景丢到她的面前,耳中响起的仍是那八个字:“尔等何人,图谋何在。” 西西并不答话,飞剑护身、转身再逃。 仍是百丈掠过、仍是一具同门尸体被扔到面前、仍是那八个字追问! 苏景不追她,但他是这场大雾的主人,所有进入其间的敌人行踪他尽在掌握,随心点选、上前追问、不答便斩杀,而后把尸体扔给“西西”看。 一个两个、五个六个、九个十个,西西一路逃,“小相公”真就如厉鬼阴魂一般死死缠住了她,不停猎杀她的同门再送上尸首和那八字讯问。 之前全未放在心上的年轻男子声音、平静追问,此刻再落入西西耳中,何异于阎罗王的咆哮! 下来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西西已经数过了快三十具同伴尸身。 苏景的斗战之力本就惊人,又有这样一场神奇大雾相助,而更要紧的是……他从南荒闯过了一个来回!那是真正腥风血雨的焠炼,相比着普通中土修士,他更敏锐、更野性、也更简单粗暴! 何况他还狡猾。 若普通修家是强壮的公羚,苏景便是咬断过野牛喉咙的豺狼,即便力量有所不及,斩杀对方依旧从容。 这个时候天上的老怪似乎也察觉城中情势不妙,昂首引颈做烈烈长啸,召回女修! 狐地大雾任何人都无法看穿,但并不会阻挡内中人的前进,只要认准一个方向迟早能走出去,只是之前天上老怪未传令,炼心宫弟子不敢逃回去,违反了他的谕令,要比死在雾中更凄惨万倍。 雾中炼心宫弟子如释重负,忙不迭催动法术飞奔天空。 “西西”也急急忙忙动法飞遁,忽然她的额头一烫,被“小相公”打入一道阳火,淫邪女修还道必死无疑,不料侵入阳火非但不伤人,反而在迅速流转中为她洗净了眼睛,旋即、雾中情形她一目了然:百多赤裸女修遁法飞天; 一道金红身影遽然发动开来,快若闪电穿梭于大雾。 剑光如虹,闪烁耀目;惨叫不迭、声声凄厉;鲜血喷溅、尸身摔落……闯入大雾的敌人想要逃遁时,苏景的狙杀才真正开始。 雾中自有金乌做主,苏景不高兴,谁也走不了。 谁也走不了。 第三百零九章 一拍两散 苏景刻意扬威,杀人之际再不是无声无息,剑光凄冷直切要害。中剑的女子谁也活不了,但死前尚有片刻生机,能供她们发出一声惨嚎。 只够一声惨叫的活命。 天上老怪面色一紧……自天顶鸟瞰,大雾弥漫,看不到发生什么,可下面炼心宫女修此起彼伏的惨嚎声,早把城中正发生的屠灭喊得一清二楚。 城中浓雾高六百丈,对于精修之人,疾飞跨越这样的距离,了不起几个呼吸的功夫。百多女修四散奔逃,苏景身法再如何快也没办法狙杀全部。 终于,老怪隐隐看到那些白花花的身子,幸存之人逃到了大雾尽头,堪堪就要冲将出来,总还有六七十人能逃走,不用老怪吩咐,身后十余邪修全都凝聚法术,只待炼心宫弟子离开迷雾便出手接应;西西也在拼命逃升之中,抵达大雾边界了,只盼着那头“恶鬼”去对付其他同门、别再来盯着自己不放……可惜事与愿违,苏景突兀出现在她面前,没什么表情。 跟着,苏景身后金光暴散! 结域时飘零如羽,杀人时激射如电。利剑惊鸣响彻全城、庚金剑羽呼啸四方! 扎心、穿肠、抹咽、削首……一根剑羽之下,便是一条淫邪性命!大雾遮蔽了危机,而炼心宫女子的斗战本领,也远逊于她们的采补之术。 九九剑羽,横扫大雾边缘! 数十声惨叫同时爆发,直入心底的凄厉。 天上老怪眼角猛跳,手上也情不自禁一紧,抓得怀中蜂腰女子闷哼半声、眼中满满痛苦……刚才显出轮廓的那些女子,又重新跌回大雾深处,消失不见了。 但就在其他女修丧命之时,还有一个炼心宫弟子未遭阻拦。 苏景狙杀所有人,唯独留下了西西,她一边向上疾飞一边急切呼救:“老祖救……” 喊出三个字,赤裸裸的身子大半冲出迷雾,只剩双脚还在雾中,下一个刹那,此人突兀消失! 苏景抓住她的脚踝,一把将其掷回地面。 娇嫩的身体砸在冷冰冰的石板路上,苏景接踵而至,站在她身旁,低头俯视:“尔等何人,图谋何在。” 仍是那八字讯问。 说完,苏景满脸厌恶、皱起眉头,一摊水迹正从淫邪女修身下扩散开来……自始至终,苏景未碰她一下,更不曾伤她一根头发,可是这位“小相公”一剑一剑,尽数斩入她的心根、胆囊。 对其他女修苏景催命,对这西西苏景夺魄! 淫女真正被吓破了胆子了,却犹自不肯吐露实情,哀哀道:“婢子照实讲来,只求上仙能绕了我的贱命。” 苏景痛快点头:“讲。” “婢子乃是炼心宫弟子,日前宫主领受奎宿老祖谕令,遣我辈弟子一百九十七人,由大师姐率领,赶来真页山城,我们只是奉那奎宿老祖……老魔之命、按照阵图布置法术,那老魔具体要做什么,婢子人微位轻,当真不清楚的。” 苏景又问:“奎宿老祖是什么人?” 西西只知道他是个凶猛魔头,藏匿西方的众多邪修都听命于他,实力匪浅,老魔和身边几个忠心手下的修为也端的惊人,但此人具体来历她并不清楚。 话说完,淫邪女修叩首不停,乞求苏景饶她性命…… 所谓“邪魔外道”,在古时并非贬义,便如曾经去离山惹事的天魔宗,他们修魔尊,却心高气傲,做事有自己一套规矩,不会欺凌弱小更不会滋扰凡间。 不过现在,邪魔外道在字面意思上已经被引申了,指的是那些行事全无底线、只求利己的恶修,他们的邪法大都以“夺”为主,靠着从天地乾坤、凡间常人中“吸血”以求精进。这样的一个高深大修之下,尸骨累累山河疮痍。 以青灯境时、陆老祖的说法,他们就是这锦绣乾坤的蝗虫,若放任不理,迟早被他们啃掉世界的根子。 还在南荒时苏景就听说,邪魔外道蠢蠢欲动、正邪争斗愈演愈烈,自己这次遭遇到的自然是这伙人,想不到归宗后第一次下山,大家便碰头了! 苏景摆手止住了邪女的叩首,问她:“你在炼心宫修行多少年了?” “回禀上仙,婢子入宗、修行了一百零三年。” “就是说你身上已经背了百零三条性命了?”话音落,金光闪动,剑羽穿心,淫邪女子死得又快又好。 苏景听同门说过这个淫邪门宗。 无可恕就是无可恕,苏景没把自己当佛,恶贯满盈之人和自己说了几句话也不会消减罪孽,仍就恶贯满盈、死不足惜。 最后一个侵入大雾的炼心宫弟子诛灭,双翼展开、苏景动了起来,急行如风、辗转城中各处,找到一具具淫邪女修的尸体,伸手一引、用力向天空一抛…… 九霄云上,奎宿老祖阴沉着脸色,目光闪烁着、正在思索对策。忽然雾中异象显现,炼心宫弟子的尸体被接连不停地扔了上来! 还有阴冷笑声从大雾中传来:“性命留下了,尸身还给你。” 老魔把手从女人的衣裙中缩了回来,五指跳动着、轻轻一挥,苏景送上来的快两百具尸体,于空中迅速腐烂、枯萎,不等再落回雾中就烂成了飞灰,被风一吹四散不见。 而奎宿老魔的手上,多出了一点乳白汁液——女修尸身中残余的邪阴精华尽集于此,老魔开声:“六大天宗,哪一门的人物在下面,报上名姓来吧。” 说着,他把手向着旁边一伸,被他摸索半晌的蜂腰女子立刻面露贪婪,四肢伏地仿佛犬子似的,凑上前、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食他指尖的邪阴精华。 雾中笑声猛地响亮起来:“奎宿老魔,你眼中就只有六大天宗么?未免太小看天下同道了吧!” 从妖狐地方收来的雾气,又在大圣玦中炼化数十年,打从骨子里透着隐隐邪佞和淡淡妖气,修行正道炼化的宝物可不会有这样的气韵。奎宿老祖见识精深,自然能看得出这一重,只是他想不通除了天宗正道,还有谁敢来拦他。 何况前面才破掉“五十三参”,大雾就弥漫起全城。老魔沉声反问:“不是修宗正道,阁下又是何人,为何阻我大事,伤我手下。” 大雾之中,蓦然煞意弥漫,阴森气势滚滚荡荡,旋即雾气变得稀薄了些,大城中心显出一座四四方方的黑色阴影,阴影之中鞭挞皮肉的恶响、凶狠毒辣的咒骂、凄厉惨嚎、大哭求饶和声嘶力竭的喊冤声交织一片,响彻冥冥…… 天乌剑狱的晦暗、阴森之气绽放,再配上鬼袍的之煞、金风之丧,离山小师叔摇身一变,真真正正的判官转世! 浓雾又散去了些,黑狱阴影越发醒目,一个三十出头的、书生模样的身形渐渐清晰,长相没什么特征,唯独一双凤眼、目光凛然。 不止披上了画皮,苏景还亮出了手段: 身后,十三头尸奴侍立;身边,六条铁灰大蛇的尸兽相护,六蛇身体盘结、昂首向天,依旧保持着在世时的习惯,时不时吞吐蛇信,黑紫色的蛇信。 六合青龙、十三煞将。 除了最最亲近之人,又有谁知道堂堂离山小师叔还是个丧家修持弟子。 见了苏景显出的气度,再见了他的尸煞,奎宿哪还能看不出他的身份,老魔稍显诧异:“丧修?” 说完,他又笑了起来:“想不到,中土世上还有丧修余孽,下面的丧家晚辈,敢在本座面前显出修持,不怕死无葬身之地么?” 丧修炼尸哪管他生前正邪,谁的祖坟都照刨不误,这才把自己刨成了禁忌,正邪共同诛之无赦。 苏景声音平平:“在我面前冒充前辈,不怕我刨了你的祖坟,把你的祖宗拿来做奴仆么?那时再看看谁的辈分更大些吧。” 说完,不等老魔怒叱,他又把话锋一转:“正道眼中,我们丧修一脉,和你们这些邪魔外道是一般的货色;你却不和我攀交情、也一样喊打杀,生怕自己的对头太少?你是傻屄么?” 丧修一脉,天天和尸体打交道,女子珍惜容表气质不会怎样,但男弟子大都满口污言秽语,主要是口出恶言也是辟煞镇尸的一个办法,苏景演戏演全套,再说骂街本来也不难。 话不停顿,苏景的语气又稍稍缓和了些:“若是正道中人,老子一个个抽筋剥皮,你不是,未必没的商量,莫急着动神通,聊上几句再打不迟吧!真要谈不拢,大家再一拍两散!” “一拍两散”这四个字点明要害! 若奎宿老魔只想摧毁真页山城,直接降下浩大法术轰砸下来就是了,又何必悬丝前线,把一道道气机挂满全城? 不是多此一举,而是另有图谋。 反观苏景的大雾,诡异莫测,遮蔽一切,只要苏景不作退让,老魔就没办法再悬丝全城,苏景躲进雾中又难以诛杀……如谈不拢,老魔施法轰城、丧修难逃一死,可城池也会被毁,老魔图谋落空,便是真正的一拍两散! 第三百一十章 丧修脏口 奎宿老魔自能明白苏景之意,冷声应道:“商量?你挡我的路、坏我的事、杀我的人,还有什么可商量的么?”口风强硬得很,但他不动手、便已是在商量了。 “挡你的路?坏你的事?”凤目男子忽地笑了,可声音里又哪有一点笑意:“明明是你挡了老子的路,坏了老子的事。” 奎宿老祖皱眉,冷声:“你说的是些什么!道友若真想做个商量,就莫打哑谜。” “龙脉。”无端两字忽然出口,凤目男子目光陡然犀利,穿透天地直视老魔。 奎宿老祖目中,一道精光绽放明显,旋即他眯起了眼睛,毒蛇一般、盯住了苏景。 只凭老魔眼中那精光一闪,苏景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重回真页山城、邪魔万丝垂悬,苏景全然想不通他们到底想要什么。直到他驻进白家老宅、历代家主书房、真正全城核心要地,摒心静气养神备战时,隐隐察觉到了一丝“真龙气魄”。 当然不是听到了龙吟、见到了龙形,只是因为五感明锐而探知的一线“气象”。若是旁的修家,就算修为更强、五感更明锐,探到这气象也不会识得,龙是神物,凡间又有几人得见? 可苏景曾亲历巨蛇化龙、又亲手屠龙,立时辨出了这气象。 东土汉家历朝历代都讲究“龙脉”,听上去玄虚但是确有其事。大洪朝江山稳固、国富民强,冥冥之中自有真龙庇佑。 只是白家占住的龙脉,一不在祖坟、二不在皇城,而是在这真页山城、故居老宅之下! 此事莫说别人,就连白家自己都不晓得。 在书房时,对“真龙气魄”做细致查探,苏景又发觉内中含了些阴晦气息,这又是丧家弟子的本事了。 再仔细思索,不敢说融会贯通,但至少苏景心中有了个猜测…… 喜袍鬼被前辈高人禁锢在地下深处; 丧物被镇压的地方,附近有一条阴煞地脉,喜袍鬼就是靠着这道地煞,为自己炼化出十三鬼身;后来封禁阵法被破,喜袍鬼逃出,杀鬼抄家那些事情自不必提,苏景另外想到的:如果那阴煞气脉是一条丧龙所凝结、且这条气脉又在喜袍鬼破禁时、气韵也随之缓缓散入人间。而真页山城在兴建时,就按照堪舆高人指点,做下了聚气敛意的大好格局,气脉溢出自然都归了他们白家。 在书房,苏景曾在入定之初微微扬眉,猜到了一个皇帝的发家之本,苏景当时觉得挺有趣来着…… 东土世界大小城池无数,唯独真页山有龙脉,邪魔外道来这里,不为龙脉为什么? 剑狱之中,苏景一拍锦绣囊,天上的邪魔还道他要动法,个个凝神戒备!苏景摸出来了一本书,口中喃喃几句法咒,道一声“疾”,书的封面封底张开,如翅膀摆动,那书仿佛一只鸟儿似的,扑棱棱地飞了起来,直奔高空而去,不久飞到奎宿老祖身前。 苏景郑重其事:“你看看这本书吧!” 老魔伸手接下书一看,封面上两个大字——屠晚。 东土汉家,风行几百年畅售不衰、最最有名的志异故事。 老魔手腕一抖,大好故事化作纸屑纷飞:“故弄玄虚的事情,老夫见得腻烦了,道友有话直说。” “这书是编的,唯独开篇是真的。”老魔不看书是意料之中,对方要是津津有味地翻开来看才是见鬼了,苏景开口回应:“差不多四个甲子前,离山那个高高在上的小师叔,在此斩了一头恶鬼,救下满城性命。说句题外话,那个苏景当真有些本领的,有朝一日,诸位道友若遇到了他,最好加一分小心。” 赞过“离山小师叔”,苏景话锋一转:“我乃沉世渊嫡传弟子,门中故老相传,真页山城下藏有一道阴煞气脉,于我家修法有极大好处,可惜古时有大修在此结阵封禁了一头厉害鬼物,大好煞脉一起被封住,只好望洋兴叹!” “不料两百多年前,封禁破、恶鬼除,哈哈,饶那苏景精似鬼也想不到,他斩杀凶狠丧物,其实是给老子帮了个大忙!阴煞气脉重见天日,我又还有什么客气的,自然来此间修法炼尸。”说到这里苏景大笑,凤目画皮邪异凛然。 “老子一个人藏身地下,苦苦修炼。”说着苏景一摆手,身后十三煞将同时踏上一步,苏景继续道:“这十三头恶鬼,就是我自阴煞气脉中祭炼而来的,奎宿,你也算有几分眼力,仔细看一看,还不错吧!” 说到这里,苏景哈哈大笑,满目得意,十三尸煞似是察觉到主人因自己快活,个个仰头烈烈长嗥。 丧修大笑,尸煞怒啸,裹在一起直冲云霄,转眼间天地变色阴风四起! 天上的奎宿老祖眼光雪亮,就算不懂炼尸之道,也能看得出那些尸煞确非凡品,且它们身上的气韵与城下阴煞地脉相符相合,显然同出一处,这一来奎宿自然信了苏景所言。 “老子越是修炼也就越是觉得……这条阴煞气脉不简单啊,竟还透出了一份真龙气象,妈的,居然是条龙脉!”凤目画皮眉飞色舞,打从心底透出来的快活:“过宝山岂能空手而归,既然是龙脉,老子若不把这条阴龙炼了,对不起我师娘!” “我预备法术、布置大阵,准备炼龙,花了不知多少心思,耗用了数不清的宝贝,更不知道用去多少时间,总算准备的差不多了,上来透口气,却不料……” 说到这里,丧修的神情陡然凄厉:“不知哪里来了一群傻屄,在真页山城上悬丝牵线,大张旗鼓布下凶猛法术!还不等老子弄清你就是那个大傻屄,正道的修家又纷纷赶来,真页山城算是热闹了,我的大事也正经麻烦了!” “最可恨的,正道修士请出了五十三参大阵,唤来了善财童子法相,这法术和老子的夺龙办法正好相克,我的阵立刻就被佛光给毁了。” 丧修,成天和尸煞打交道,阴气入脑喜怒无常,一会大笑一会怒骂再正常不过。 这个时候丧修变得暴跳如雷:“老子辛苦布置了四个甲子,你们才他妈的来了多久?奎宿,你自己说,是谁挡了谁的路,又是谁坏了谁的事!我肏他妈的,杀你们几个小娘们,连利息都值不回!” 从头到尾,有来龙、有去脉、有佐证、有脏话,丝丝入扣合情合理,大雾、黑狱中,不见离山小师叔、只有一个气急败坏的丧修余孽。 再之后丧修口中就没人话了,对着天空,满嘴污言秽语破口大骂…… 总算苏景心细,在雾中布下一道绝音法术,他和天上邪魔对话无碍,城中正道却只字片语不得闻,否则一大群正道修家先听苏景是丧修、再听他满嘴腌臜,离山的脸面就直接被小师叔丢进臭水沟了。 奎宿老祖身后一个肥壮如鼎的大汉听不入耳,面色阴寒:“丧修,再敢出言不逊,本座便拔了你的舌……” “你是大傻屄!” 苏景能听他恐吓?第三个字特意咬了大大的重音。继而苏景瞪目、咆哮:“你再开口一字,老子立刻毁了那气脉!” 奎宿老祖及时一摆手,制止手下发怒:“丧修脏口,古来便有,不必当真。”说完,他转头望向苏景:“道友也适可为止吧,事已至此,发怒何补。” 苏景又骂了两句,总算收声了。 奎宿老祖又问:“道友如何称呼?” “好说,沉世渊门下,乌肩左便是!” “山溪乌”这个名号响彻南荒,未必没有传到中土来,现在不能再用了,苏景自己也不知哪来的灵机,想起了天斗山上的小乌鸦。 奎宿老祖性情残暴,但绝非莽撞之辈,眼前的事情再明白不过,大家不是仇人,甚至还可以说是同仇敌忾,是误打误撞才对上的,大有转圜余地。 老怪继续道:“事出误会,可就算老夫现在退走,把龙脉让给乌道友,你也再无法成事了。多则十天,短则七日,正道天宗的高手便会赶来,这短短几天功夫,你怕是来不及再重新布置!不如这样……你且撤了大雾、把城池让于我。至于阁下损失,老夫定当给出个交代,让道友满意。” 苏景不屑冷哂:“这是要赔偿于我?天底下还有什么东西,能抵得过一条阴龙!再说您老未免太小看我了,咱们沉世渊弟子做事,只看心思顺不顺!顺了,万事好商量,大家做朋友;不顺,我去他麻了个痹,大不了同归于尽,老子不痛快,谁都别痛快!” “道友想怎样呢?”奎宿老祖问。 苏景直入正题:“先说说看,你弄出来千万悬丝、气机牵引,到底是什么法术,想要干啥,要屠城、要断龙脉,可犯不着这么麻烦!老子总得知道,我倒霉在什么事情上。” 奎宿老祖不急回答,而是反问:“乌道友恨不恨正道中人?” “废话!毁宗灭门之仇,穷尽天地以报!”提及正道,丧修恨得咬牙,字字怨毒。 奎宿老祖目中戾气消隐,居然笑了起来:“那便是了,老夫要借这城、这龙脉施展的法术,必能让乌道友顺下一口气……” 第三百一十一章 啊呀,不好 邪魔布阵、千万悬丝牵扯全城,邪术发动后,夺人魂、夺城势,真页山所有“生气”都会被奎宿抢夺,并非化为己用,而是统统送入地下龙脉…… 阴阳相悖,若是普通的阴煞气脉被磅礴“生气”逆冲,立遭损毁无疑,可真页山城下面是阴龙煞,藏蕴了真龙的先天灵气,有接驳阴阳之效,是以地煞不会被毁,它会变化、会涨大! 法术复杂,细节无数,奎宿老祖无意多做解释,大概说过两句后,对苏景道:“就这么说吧,老夫的法术成形后,地下阴龙煞就会变得阴阳混杂,纠缠一起再也分不开……乌道友可知,‘阴阳纠缠不清’是什么?” 苏景心中打了个突、凤目男子倒抽一口凉气:“混沌!” 两个字,真正打中了奎宿老祖的得意处,当即放声大笑:“不错!老夫的法术,就是要把这真页山城变作混沌地、天杀地!” “混沌”凶猛,一旦成形,它便开始吞噬四周一切,越长越大,若不予理会,假以时日它便会湮灭整座天地! 苏景翻起凤目:“你这样做,好处何在?” “乌道友糊涂了么?”奎需老祖只当丧修问了个傻问题,对方问“傻问题”不是心思差劲、而是被自己的凶猛法术震慑了,是以老怪愈发开心:“混沌吞噬天地,对世界是大害,那些正道修家、六大天宗能坐视不理么?” “乌道友放心,我仔细算过,以天宗之力,在最初三五百年、混沌杀地尚未真正成气候时,及时扑灭它不难。不过……这‘不难’两字,要看怎么说了!” 正道修宗势力庞大实力深厚,对付这座“混沌”一定能胜,但也不可避免,会因此伤筋动骨、损耗惨重。 这便是邪魔外道与修行正宗的区别了。前者做事丧心病狂,真敢放火,后者却不能任由那火烧下去、非得去救不可。 实力上,正道稳胜邪魔;但做事的手段上,正道却始终处在被动,此事无可破,这也是为何修行正宗始终没办法真正把邪魔外道清剿一空的缘由之一。 “到时候大群正道修士死在老夫的混沌中,天宗门徒伤亡惨重,这还不是我们的好处么?”奎宿老祖抚须微笑:“有关法术一切,老夫都已准备妥当,只要道友撤去大雾、容我气机引线,只消二十四个时辰,便可大功告成。” 苏景皱眉:“正道若不理会混沌,大家便抱住一起死?” 奎宿老祖未作答,又个愚蠢问题,他懒得理会。 其实话问出口,苏景便晓得自己多此一问。不说其他门宗,单只离山而言,若发现这世上有一道“混沌”成形,绝不会坐视不理,甚至明知这是邪魔用来消耗仇人实力的办法,离山剑宗也还是会竭尽全力斩断这祸根、不惜伤筋动骨。 苏景再问:“法术事情变化无端,事先盘算得再如何仔细,偶尔也还是会有意外,你就不怕万一造出来的‘混沌’太大……” 奎宿老祖摇头打断:“非常事当用非常手段,若永远那么小心翼翼,到穷尽天地也扳不倒那些伪君子。再说这道法术,我有九成之上的把握,足可一试了。” 说完,老魔话锋一转:“老夫的法术效用便在于此,用不了多久,此地就会填进大群正道修家的性命,另一重,阴龙煞变成混沌杀地,龙脉也会被毁,大洪帝王气数绝尽、凡间又将大乱,正道中人自也免不了手忙脚乱……乌道友,这口气,可还算顺得么?” 丧修凤目圆睁,瞪住奎宿老祖,后者神情怡然,这桩法术的牵扯何其惊人,莫说下面那个丧修余孽,就是奎宿自己初闻此事时也吃惊半晌,现在乌肩左被吓到,再正常不过了…… 等了片刻,奎宿老祖再问一遍:“乌道友的气顺了没有?” 苏景笑了起来,奎宿老祖与之对视、也笑。 两个人越笑越欢畅、笑声越来越响亮! 好半晌,奎宿老祖先收敛了笑声:“怎样?” “妙得很!”苏景犹自笑容满面,无比畅快的样子,口中却话题忽变:“乌肩左是孤魂野鬼一个,飘荡四方、惶惶不可终日,今日见了道友的阵仗,心中羡慕得很呢。” 奎宿老祖神情不存丝毫变化,微笑依旧:“道友何意?” 东土上稍有学识之人都知道,天上有二十八星宿,“奎宿”正是西方白虎第一宿。 如果只是巧合,老魔就叫“奎宿”,倒是无所谓;可如果他的名号是跟着排行而来…… 第一重疑问、邪魔外道想要做什么如今基本开解,苏景又做第二重试探:“奎宿,你家二十八星宿满了么?若未满,你觉得我如何?” 奎宿老祖眯起了眼睛,盯了苏景良久,终于淡然一笑:“封星拜宿,老夫做不得主。道友若真有此意,老夫可代为引荐。” 老怪这一答便是默认了苏景的猜度,邪魔外道已经不是一盘散沙了。 苏景哈哈一笑,点头道:“道友痛快,乌肩左也不是不懂好歹之人,道友重新准备气机悬丝吧,我这就撤散仙雾,让出真页山!” 奎宿老祖闻言面做喜色:“多谢道友!”说完,对着身后手下接连做出两个手势,一是命令他们准备法术,没什么可说的,涉及施法之人当即领命,开始行功做法;第二个手势则是领命护法弟子:杀人。 只待丧修收拢迷雾,便立即诛杀此人。 奎宿老祖信了苏景所说一切、更相信他是丧修,但信了他不是正道中人,也不是就表示奎宿信任他能做自己人。何况那丧修杀了他一群娇滴滴的淫女部下、又给老怪添出个大麻烦,此人一定得死。 城中大雾翻滚,卷荡不休,丧修和他的黑狱、尸煞消失其中。 至少从天空鸟瞰,丧修的确是在收拾大雾。奎宿老怪等来等去,小半个时辰了,城中浓雾还是那样翻去滚来,动的是足够激烈,可是哪里减少了半分。 这会功夫里,苏景跑遍全城,把五十三处阵位、受阵法反噬的千多修家,连同净先、果先两个和尚,全部集中到白家老宅,顺道还把几个溜出家门结果迷路在大雾里的半大少年送去了衙门。 妖怪李不二跟着帮忙,这是个施恩附近正道修家的大好机会,这档差事做好了,将来大把好处等着。 当然,鲤鱼怪也没不忘讯问苏景:“道友,后面咋办?” 苏景忙完事情,神情有些无聊,左手一本屠晚,之前送给小和尚的那本,右手则摆弄着一块玉简,口中应道:“能拖就拖,拖不过就打,没别的办法。” 又过了一阵,天上奎宿老祖声音传来:“乌道友,大雾因何不散?” 苏景扬声应道:“迷雾法术,施展容易收敛难,还请道友耐心,再多等一阵。” 此刻苏景已经撤掉了雾中绝音法术,一群正道修家听苏景和邪道老魔道友相称、有商有量的,个个诧异万分。 奎宿老祖的声音低沉许多:“还须得等上多久?” “六个时辰。”苏景应了一声。 奎宿老祖皱眉、闷哼:“道友最好快一些。”着急也没用,只能耐心等待,好在六个时辰他还等得了,天宗正道来不了这么快。 苏景则向着天空猛一挥臂,手中玉简直飞冲天:“等待无聊,此物赠你打发时间。” 奎宿接下来,动用灵识一扫……大好玉简,内中录得居然是全本的《屠晚》。老怪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乌道友对这神鬼故事情有独钟啊。” “挺好看的。”乌道友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天地之间重归安宁,城中大雾仍就滚滚荡荡,忽浓忽浅的,看上去仿佛是在收拢,可更像在玩耍…… 良久,奎宿老祖的声音低沉:“五个时辰过去了,道友还剩一个时辰。” 苏景理都不理,和身边的李不二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妖怪可没有小师叔那份镇静功夫,心不在焉地,时不时抬头看天。 第六个时辰过去,奎宿老祖喝声愠怒:“乌肩左,大雾……” “雾你妈!”丧修的声音比着奎宿老祖凶狠愤怒得多:“老子这仙雾尚未完全祭炼好,为你们放了来出来,想要再收拾,比想的更麻烦得多,有耐心就给老子等着,没耐心滚!” 白家一群修家听离山小师叔突然口出恶言,面面相觑惊奇不已。 “多长时候?”奎宿深吸一口气,平下心中怒火。 “三个时辰,必定妥当!” 奎宿老祖闷哼了一声,不再开口。 老魔挨骂居然忍气吞声,城中的正道弟子愈发诧异了……果先勉强还能坐着,双手合十,对师兄低声道:“苏景先生手段灵妙,深不可测啊。” 净先笑了笑,一点头,同意了。 两个时辰一晃而过,城中的大雾突兀猛震起来,剧颤足一炷香的功夫,乌肩左的难听笑声响彻云霄:“好了,成了,耐心等待!” 随他怪笑,大雾缓缓变浅、便淡,速度慢得可以,但和之前的翻滚掀荡决然不同,明明白白的,它就是在收敛,天上老怪和一众手下都看得清楚。 不过大雾收拢得着实缓慢,待第三个时辰到时,雾气至多收拢五成,天上魔头却没再催促,只要雾在敛去便好……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大雾已经变得浅薄很了,仿佛一层薄纱笼罩,城中景物已经隐约可见,照这样子用不到盏茶功夫丧修可尽全功。 奎宿老祖紧紧盯住城中薄雾,脸上喜色渐浓,不料就在这个时候,下面突然响起丧修怪叫:“啊呀,不好!” 话音落处,大雾陡然浓郁!厚厚实实又重新堆满全城。 奎宿老祖脸上笑容登时僵硬。 第三百一十二章 绣剑 这次不等天上邪魔质问,城中丧修就先开口了,估计是自己也觉得过分了,声音里略带讪讪:“这个法术……第一次用,有些状况我以前不曾察觉,再请道友耐心等待,万勿见怪。” 说话同时,苏景身形一动、自塔内立足于塔顶,取剑。 丈一龙剑握于右手;北冥神剑左手倒提;天乌剑狱高悬于顶、缓缓旋转;九九剑羽环绕着剑狱、飘零无端;身旁一座黄金屋光芒璀璨,屋中丹炉上骨金乌默默伫立、眼窝空洞阴冷森森。 苏景身前,还有一柄翠绿长剑静静悬浮……苏景身上的剑各有其用,回离山后专门又向公冶长老求了另一柄剑,专做屠晚“附魂”之用。 将此剑赠与小师叔,并非公冶器随意点选,这把剑本来就和光明顶有些渊源:八祖还在门宗时,曾击杀一头为祸人间的千翅螳螂,尸首带回门宗,由公冶长老的师父炼化三百年,得好剑,名:刀螂。 屠晚融身刀螂在前。苏景身后则盘起了一条朱红大龙,小小阴褫得苏景阳火洗目,能看得穿大雾,正藏身在龙儿中……收敛大雾,拖了将近一天,未必能再继续拖下去了。 奎宿老祖身边那个蜂腰削背的女子媚声开口了:“或者,我们下去几个人,帮一帮乌道友可好?” 苏景坐在高塔上,微笑回应:“阁下又是哪位?”他不着急,多说一句就多耽搁一会功夫。 蜂腰女子不报名:“还请道友将大雾拨开一线,容我们下去吧。” 苏景呵呵呵地笑了起来:“道友是真想帮忙?” “这是自然。”蜂腰女子知道丧修看得见自己,嫣媚一笑:“道友斩杀炼心宫那么多千娇百媚的妹妹,铁石心肠贱妾平生仅见,你这样的人我避之不及,若非带了一片帮忙诚心,我哪敢去你身边?” “这位女道友是以为只要斩了我,迷雾也会随之而破吧?姓乌的修行三千年,见得死人比活人多;听得鬼话也比人言多……”高塔上苏景语气微微一紧:“想来就来,但能不能走,在下可不敢保。” 说完,苏景的语气又复放松:“你们急,我又何尝不急,天宗的人到了,于我有丁点好处么?诸位道友还请再耐心些吧,再有一个时辰……” “不必了,”奎宿开口了,老魔面上已经重归平静,自上而下俯瞰真页山城:“就依乌道友之前所言吧。” “又不必了、又要依我所言,道友可把我说糊涂了。”苏景口中应付着,神识转动、一一扫过自己的剑,剑微鸣、回应主人。 奎宿老祖的声音传来,缓慢且平静:“老夫说不必,是请阁下不必再急忙忙地收拢大雾;老夫说依你所言,依的是你说过的‘一拍两散’。” 哪怕下面那个丧修说的都是实言; 哪怕城中大雾真的会在一个时辰内收敛; 哪怕这一场耗费无数心力、功夫的大好图谋落空;哪怕回去领受“道主”责罚,身受绝大苦楚煎熬一甲子……奎宿老怪也不等了。 天宗长老中没有等闲之辈,邪魔高手中更不存昏庸之人,东土汉家的大修持者,无论脑筋心窍、还是行事决断,都远非南荒妖蛮可比,老怪觉出蹊跷,当断则立断,不存丝毫犹豫。 不要那图谋了,但并非收兵罢手,至少在离开前,他得毁了这座城、轰了那龙脉、宰了那脏口丧修! 奎宿老祖声音落下,身后那肥壮如鼎的手下躬下身子、猛张大口,一挂天河倒灌真页山城。 水势浩浩,奔涌如龙;水色幽绿、饱蕴奇毒!水中隐隐有鳞光翻腾,“昂嗯昂嗯”的低沉吼即便雄壮水声也遮掩不住,毒瀑内还藏了不知什么凶鱼恶蛟。如城不设防,只凭壮汉这一记“口悬天河”便足以毁了真页山;蜂腰女子一扬手,一把抓七十二枚檀珠翻滚。珠凌风、化青烟,青烟破灭,七十二尊金铜罗汉化形,周身披霞环晕、光彩迷离,各执法器俯冲雾城!而随着罗汉显形,天地之间禅唱如轰雷涌动。又有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淫荡妖媚的妖邪女子,修持的竟是最最正宗不过的释家神通;奎宿老怪身后又何止两个手下? 头绑冲天辫,口眼歪斜面目畸形的小童子,吸一口气、撮唇厉啸,他的声音肉眼可见——自口边一道黑色裂璺撕破空气,涨、暴涨,去势如电,仿佛黑色雷霆猛劈向下,音雷哭啸,早已失传的邪魔神通;颌下三缕长须、面目矍铄、郎中打扮的老者,自袖中取出针灸皮囊,喝一声“灭”,抖开皮囊,囊中三百一十一根银针尽化闪亮天锥,法术算不得稀奇,但法宝威力惊世骇俗,锥锥饱蕴巨力,破山断岳等闲事! 还有牵猴的汉子放出了猴子,猴儿身在半空化作百丈身形,大如山岳,一旁的婆娘敲响了耍猴的铜锣,一声一声震得大地开裂;独腿的酒鬼砸出了自己的葫芦,倒吸天地似是将真页山城从地面拔起;黑脸的病痨鬼费力咳嗽,一声一口血、一口血中生一小小罗刹…… 老魔身边,个个大修! 除了贴身高手,还有追随着奎宿老祖的九门、七谷、三宫、十八山,大群邪修显身,各逞神通全力动法,轰袭真页山。 瞬瞬,便是千万法术倾泻。 天塌了,怕也不过如此吧! 大城中,高塔上,苏景一声敕令急急!旋即浓浓大雾之中,剑啸龙吟、风疾火烈! 金风与阳火,巨龙和利剑,从大漠到离山、从离山到南荒,四甲子所修真元、所学神通、所得宝物,尽入十段心神引动,全部投出,苏景死守真页山! 七彩崩裂、轰鸣浩荡,巨力暴散成汹涌气浪横扫半空,敌人的实力远超苏景预料;而那大雾中的抵抗,又何尝不是让邪魔大吃一惊! 天上邪魔本以为弹指间便能完成的“杀灭”,足足持续了半炷香的功夫尚未开始……大雾未散、雾中人未死、雾中神力未消,邪魔的杀灭便开始不了! 但也才半炷香,苏景的脸色已经隐现红晕,气血翻腾难调之像。他心里再明白不过,勉力支撑吧,挡不了多久。 今日情形与南荒诸般恶战皆不相同。南荒诛妖时,无论追、逃或混战,苏景能够飞掠、穿遁,金乌翱翔九天,这一脉正法中的身法优势明显,可现在苏景要死守全城,他能动却不能躲,见了敌人神通,只有硬扛一途。 更要紧的,或者说真正关键,苏景一人之力,敌不过天空中密密麻麻的邪修合力,这是实实在在的差距! 可即便如此,大雾中还是传出丧修一声声怪叫:“老怪,混账,打错了人,瞎了眼睛也瞎了心的鬼崽子……”脸色异常、叫声气急败坏,但苏景的目光是清透的,一如既往、下定决心时的模样。 奎宿老祖的神情大是诧异:“乌道友的修为端的深厚,之前都小看阁下了。” 阳火轰涌,冲碎了不知那群邪修联手投下的一座巨石,苏景的左耳鲜血沁出,顺着腮边划出一道血线、蜿蜒向下直没衣领:“没点真本事,又哪敢请老祖引荐去做一方星宿。” “当得,当得,道友的本领做一方星宿倒也说得过去了,”奎宿笑了起来:“道友再辛苦些,再挡老夫一道法术试试,若能挡下……也还是得死,乌道友命中注定就是孤魂野鬼!” 说完,老怪忽然手舞足蹈起来。 十指柔柔、腕儿灵活、双臂摇摆、摇身扭转、提足跨腿,奎宿老祖竟然跳起了一支舞蹈。 江南采桑娘、纺丝女的柔美舞蹈,可那老怪瘦如骨骸,身高盈丈,此刻扭扭捏捏的一支舞,跳得邪异凛然,让人不寒而栗,偏偏他脸上还满满欢笑、全情投入。 舞森森,舞盈盈,老怪双手来回摆动,像女红引线、像煮茧抽丝,随他一次次牵引,天空中真的被他捉出了一根一根的“悬丝”。 老魔的动作越来越快,“悬丝”也越聚越多。一根悬丝便是一道气机,一道气机引领着一朵青黑法云! 不知不觉中,黑云于老魔头顶汇聚千里,死死笼罩雾城。 老魔忽然开口,笑声尖细:“乌道友的剑法不错,老夫就给你绣一柄剑!”说话间舞姿一变,像个快乐绣女,做起了自己的织绣,刚刚缠在手上、臂上、身上的“悬丝”,于灵活十指中被编结一起。 天顶的青黑法云随之结形……从老魔舞蹈一炷香,天顶法云消散不见,只剩一柄黑色长剑,斜贯三百里巨剑。 苏景已经皆尽全力,哪里还有余力再挡老魔蓄势良久一击,全无悬念的,老魔剑落时,苏景只剩两条路走:要么于真页山城共存亡,要么独自舍了这城、独自逃命去…… 再没有半字废话,施法结剑后,老魔指做兰花,向着真页山城轻轻一点,媚舞终、邪法落,三百里剑,混杂于无数邪修的法术中,怒劈真页山! 第三百一十三章 人世间第一美景 苏景挡不住了。 但也不用苏景来挡。 就在老魔绣出的邪剑堪堪刺入大雾之际,一个形销骨立的黑衣老者,突兀出现在雾之上、邪剑下,黑衣老者扬手,一根手指、抵上了那三百里巨剑之锋! 巨剑发出一声难听鸣啸,去势戛然而止。 不止黑袍老者。 水色寒光,湛湛青蓝,一柄长剑自远天飞来!剑轻震、化清冽长河,迎上邪修的毒水天瀑,一青一乌两道水光如蛟龙纠缠、稍作僵持毒水天瀑散碎溃败,长河之剑逆起诛杀元凶……玉色川汤,苏景认得这剑法,栉雨星峰,秦长老。 秦长老在追杀离山叛徒时,被任夺斩杀。 清脆剑鸣如铃,急急响彻四方,一柄短剑不过尺许,鸣唱声却远胜洪钟大吕,响声震碎人心,轻松破去畸形邪童的音雷哭啸……剑如铃,铃动天地,铃铛剑,清泠星峰,岑长老。 岑长老在追杀离山叛徒时,被任夺斩杀。 虎啸轰隆,腥风浩荡,白色的剑,剑上氲起的奇光映出一头斑斓巨虎,一声吼就震碎了耍猴婆娘的铜锣、一扑又撕碎了那大如山岳的怪猴子……剑藏天虎魄,虎啸渚悬峰,渚悬星峰,雷长老。 雷长老在追杀离山叛徒时,被任夺斩杀。 第四柄剑平平无奇,没有玄法、没有花俏,施展之中,它也只会刺出、劈斩,再也规矩不过的招数,可就是这规矩到不能更规矩的剑,几次劈斩就碎掉了上百根银针天锥、顺带劈断了那枚想要把真页山城倒拔而起的葫芦,这把剑上,阴刻了一副山川锦绣图……一剑一山河、七剑画乾坤,滇壶峰,离山剑法最最精妙的虞长老。 虞长老,也、他娘的、早在百多年前就被任夺斩杀了。 一个巨大怪物陡显云端,四目三口,丑陋惊人,身体扭曲九条胳膊,每只手七根手指、却没有拇指,怪物身形晃动,九条胳膊挥动、面条似的手指抓来抓起,呕血邪修唤出的小罗刹尽数被抓住、捏死……苏景没见过,但听说过,天宗紫霄国,赫赫有名的天灵大将军,修得独门绝技“七指巫祖”。 天灵大将军,在助离山缉拿任老魔时陨落。 佛光万丈,天空震颤!金身巨汉一步一步、踩踏天梯而来,面容愤怒凶猛,巨铃双目却平和、慈悲,巨汉挥手,蜂腰女子唤来的金身罗汉个个被拍碎……普贤菩萨现作步掷金刚明王!唤请步掷金刚明王法相入世降魔,正是弥天台乘光神僧的拿手好戏! 乘光大师,如天灵大将一样,被任老魔狙杀。 还有,不知什么时候,天变了,石钟乳一般,青色“倒刺”垂下、化剑,千柄长剑如游鱼,轻盈且快活,灵动却凶猛,猛冲入邪修群中,横扫四方……苍穹刺,人世剑,天元道“人剑”掌剑真人冲灵道长的成名剑技。 冲灵老道也早就死在了任老魔的手上,此事天下皆知,他死得妥妥的。 离山四位长老、天灵将、乘光僧、冲灵道,还有不发一言却各展浩大神通,从四面八方冲杀过来的另外十几位精深大修,无一例外,死的、死的、死的、死的……统统都是“死”的,统统都是“死”在了任老魔手中的正道天宗精英! 而那“罪魁祸首”,被诸大天宗都引为心头大患的任老魔,此刻就站在奎宿老怪催动的三百里巨剑前,用他的一根手指,稳稳挡住了那巨剑……又何止挡住,黑色玄光、透着无以言喻的神圣,绕着巨剑迅速飞旋,那剑正一点点的氤氲、散碎! 任夺老了。 本来他就是个老者,但在离山时他气度昂然、气韵饱满,身形算不得魁梧但也绝不瘦弱,现在却满面皱纹、腰身佝偻、骨瘦如柴。 精深大修,老去得比凡人缓慢百倍,可若他的心思花费得多过千倍、压力沉重得多过千倍,还不是会老得更快! 大雾弥漫了整座真页山城,城中人看不到天上的发生的事情,也看不到苏景的神情——苏景在咬牙,使劲使劲的咬牙,他想叫、想笑、想作声大吼想哇呀乱嚎,可胸口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让他笑不出来更做不得声,只好咬牙,只能咬牙! 有些事情,沈河真人不说,贺余师兄不说,苏景也就不作追问,可是不问不代表苏景自己不去想。 别人怎么想、怎么看,我们管不了,但是自己心里知道“我是离山弟子”这便足够了……当年循尘霄生之例离开离山时,任夺的这句话言犹在耳。 此时此刻再见任夺,苏景又如何能不激动,不开心。 任夺还是任夺,离山弟子永为离山弟子! 两件事是当务之急,苏景立刻施法,绝音法术充斥迷雾,天上的一切动静,雾中不可闻,赶来驰援、剿杀邪魔的这一支正道力量不能为旁人所知;心念急动、坚决到全无商量余地,硬生生召回屠晚,将剑魂收入体内……任夺的修持,是屠晚的生死之仇。 一群早已死掉的天宗精锐,由正道最最臭名昭著的任老魔率领,直直扑进天上邪魔阵中,与苏景眼中,这是如何动人心魄的景色,乾坤内,人世间第一美景! 他们的出现毫无征兆,他们的修持精强深厚,他们的斗战凶猛狠辣,所以——摧枯拉朽! 随手剥去画皮,浴火挟风、擎剑驭龙,苏景冲出大雾,来到任夺身旁,他终于能笑出声音了,欢愉到无以言喻:“来得刚刚好!” “来了有一阵了,看你耍猴戏正快活,就等了会。”任长老没表情,冷声应了句。 这时苏景身边人影一闪,小相柳显身于身侧,对他点点头:“幸不辱命,抵过一条命。” “全抵了去!”苏景大笑,纵剑登云霄! 而奎宿老怪现在甚至未发现敌人都是“死人”,只道他们是天宗的援兵,是以他想不通:怎么可能来得如此之快,这又怎么可能! 五天之前,果先净先发现邪法笼罩真页山的时候,就传讯向天宗求援了,可无论那一座天宗,也不可能在十天之内赶到这里。 三天之前,苏景抵达真页山,一见城中万丝垂悬的景象,便知此事非同小可,他怕自己应付不来,他要请援兵! 请援于门宗来不及,但苏景在来时路上曾救了一个“黑衣魔徒”,随后“俘虏”又被人劫走,是以他知道,距离真页山城不远处,可能会有一队真正精锐大修、这队人可能会来帮忙…… 进城前,苏景交给小相柳两样东西,一是离山传讯灵剑,另则自己的真传命牌。 依苏景嘱托,小相柳重返“黑衣魔徒”被同道劫走的地方,发动传讯灵剑、开始等待。 苏景的传讯灵剑和白羽成赠与李不二的讯剑一模一样,发动之后它会主动去寻找附近离山同门求援……小相柳等了两天,终于等来了一个瘦骨嶙峋的黑衣老者。 小相柳把真页山城的状况讲明白,又递上苏景的命牌为证,黑衣老者垂目一炷香,沉吟思索,终于还是摇响了木铃铛。等候一阵,人手到齐,小相柳大吃一惊:来的都是些什么人物啊,个个修为精深难测,比起他在离山时见过的诸位长老毫不逊色! 正如苏景所猜、所想、所愿,他请来了一个魔头、一群死人! 任夺等人赶到时,苏景正扮作丧修拖延时间。任夺一行不急着动手,已经死掉的、以后还要继续“死”下去之人,既然来了,天上邪魔就不能留下一个活口,分散、包围、准备法术,务求一击而杀之…… 九霄云上,哇呀一声惨嚎,奎宿老怪的巨剑被任夺破去,老怪遭法术反噬受伤不轻,转身便逃,不料面前人影一闪,一个身着离山剑袍的青年修家挡在面前,怪声笑道:“道友去哪里?” 画皮揭掉、模样变了,老怪本认不得苏景,但一听怪笑顿时反应过来:“丧修?你到底是什么人?” 剑狱剑羽黄金屋、丈一北冥骨金乌,乱七八糟的手段一起施展开来,苏景满面正气:“离山……” 刚说两个字,一道人影突兀抢入,伸手拿住老怪后颈,任夺插手。 老怪本已受伤,又被苏景一大堆神通打得手忙脚乱,哪里还能再避开任夺这等巅顶大修的偷袭,要穴中击、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可把苏景气坏了,最最最关键的……报名、报“离山苏景”的名号啊,老怪还没听见就昏了! 任夺才不管苏景的显摆心思,冷声道:“此人我来审,你不用再管了。” 匪首被生擒,老妖身后的凶猛邪修大都在任夺等人显身时就遭重创,剩下的邪魔外道哪还有心思恋战,引遁法四散而逃,可任夺等人又哪容得他们逃走! 一群元神境界、正法修持的大修家下手无情,扫荡群魔,务求灭口,苏景喜笑颜开地帮忙,跟在任夺身旁:“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吧。” “和莫耶之人为伍还嫌不够,又修持禁忌之术,祭炼尸煞,苏景,你当检点些了!至于其他,你少问。”非但不答所问,反而还开口一番数落。 任夺还是以前模样,冷冰冰的言辞,一点没把这个小师叔当长辈。 小师叔贱,挨了数落还在乐,合不拢嘴嘴巴的乐。 任夺斜忒了他一眼,皱眉不悦,真心看不惯苏景这副德行。 第三百一十四章 血腥气 手上斩杀妖邪不停,口中絮絮叨叨追着任夺问真相,这就是十段心神分立的好处,可惜苏景只有一张嘴巴,如果能再开三张口,他能一起说……可不管怎么问,任长老都没半字回应。 苏景翅膀一摆,又追到虞长老身旁,虞长老没变样,对他客客气气,笑道:“拜见小师叔。” “辛苦虞长老了。”苏景诚心致敬,跟着直指主题:“到底怎么回事?” “小师叔能向任师兄求援,自然就猜到怎么回事了,又何必再问。”虞长老说话兜圈子。 苏景一个劲摇头:“我猜得不算数,再说好多事我还没猜出来,你给说说。” “一别不到三甲子,小师叔的修为竟然精进如斯,当真羡煞弟子了。”虞长老愣是把话题给岔开了,笑容里还真是羡慕样子。 在离山时苏景就觉得虞长老最是狡猾,今天算是又坐实一次,一转头,小师叔看见雷长老了,这位长老性子木讷,但对长辈一贯尊敬,以前和小师叔讲话时都毕恭毕敬、更不会有半字虚言。 苏景笑眯眯地向他飞去。 “邪魔,哪里逃!”一见小师叔要来,雷长老猛一声大吼,向着乘光神僧正追剿的一群邪徒冲去…… 本门长老都不肯说,别家门宗的高手就更问不出来了,找这个找那个,扑腾半晌的小师叔终于死心了。 胜负毫无悬念,除了被俘的奎宿之外再不留一个活口才是关键,苏景扮作丧修装神弄鬼,本以为是给自己争取时间,其实真正成全了任夺一行的布置,这也算是歪打正着。 一场猎杀,整整三个时辰,来真页山城图谋的邪魔外道,真就被一网打尽! 此间事了,任夺不打算作丝毫停留,率领众人转身欲走,苏景及时出声:“任长老请留步。” 任夺暂停脚步,并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何事?” “墨灵童那一脉的修为,会伤神误性……”苏景改作传音入密,话才说道一半,任夺就明白了他意思。任夺的魔功修炼绝不浅薄,从屠晚的反应苏景就能明白这一重。 任长老居然笑了笑,神情有些古怪,不置可否,应一声“晓得了”,催动云驾就此离去。 其他门宗的高手和苏景没交情,至多点一点头,但离山四位长老都做躬身长揖,而后众人遁去,自始至终,也没有人来嘱咐过他一句“我们的事情不可泄露”。 又何须嘱咐,若苏景笨得连这一关窍都弄不清,当初陆老祖根本就不会把他收入离山门墙。 不算任夺,一群已经不存于这世上之人,来去匆匆、救下一座繁华大城! 直到众人消失于视线,苏景收回目光,长长一个呼吸,纵身返回真页山城,挥手间收拢大雾,再请李不二通传城守危机已过、戒严可以解去了。 之前大雾中有绝音法术,天上发生什么事情,城中那群身受重伤的修家全不知晓,可天上那好一场厮杀,邪魔修家的尸身落入城中不知多少,白家老宅的院落中就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几个死人,此刻大雾撤去,见了敌人尸体、再看天空宁静,正道修家哪能不惊诧。 离山小师叔亲善同道,也不让大伙干纳闷,简简单单几句话,把邪魔的图谋、邪魔的实力大概交代了下,但最后的恶战只字未提。 城中千多正道修家,人人伤得不能动弹,但还有不少人能勉强开口,果先发问:“苏先生,那天上的邪魔外道……” “逼人太甚,忍无可忍,就地正法了。”苏景微笑应道,稍顿,不忘补充:“无一漏网,尽数伏诛。” 净先忍不住追问:“可是援兵到了?”话说过净先也觉得自己多此一问,若是天宗援兵赶到,现在早就和大家见面了,由此他瞪大了眼睛:“所有?都是……都丧于先生剑下?” 苏景得笑容愈发清淡了,没否认、便是默认了。 嘶……有人倒吸凉气。 邪魔外道的实力净先等人没能亲眼得见,但就凭城中千多人合布的“五十三参”被人家轻易破掉,就足见对方凶横了。 离山小师叔一个人?杀灭满天邪魔? 白家老宅中的正道群修哪能不惊讶,哪敢不惊讶啊! 苏景谦逊,拍了拍身边小相柳的肩膀,对同道们说:“也有他的功劳。” 小相柳实话实说:“我杀的不多。” 苏景此刻想起另一件事,转头问小相柳:“你怎么还未走?” 援兵到时苏景一高兴,把小相柳欠自己的性命一笔勾销,这种事情他从不会赖账。 小相柳却有自己的道理:“你说的不算。这城,城中其他人我管不着,我的做事情,就是救了你一条性命。相柳自在于心、于己,我自己会算,还欠你五条命。” 这等好帮手,谁愿意平白放走,苏景大喜之余不忘客气:“要不算三条命?你若实在过意不去就两条。” “恁地啰嗦!”小相柳懒得多费唇舌,迈步去城中闲逛了,走不多远冷漠少年眉头微皱,喃喃回味:“我过意不去?我又什么可过意不去的……” 随后几天苏景留在城中,直到距此最近的弥天台高僧赶来,高僧抵达不久,师兄贺余也带着龚、范、红三位长老赶到真页山。 对其他天宗同道、包括离山几位长老,苏景都说自己一怒惩凶,斩杀了遮天蔽日的邪魔外道,语气清清淡淡,得意内敛于平静之中……他就只对师兄交代了实情,说完后,苏景又道:“我怕任长老、虞长老他们会为难,是以并未追问具体缘由,憋住疑问,就等着师兄给我指点内中详情呢。” 贺余笑了:“你没问啊,虞师侄给我的密讯中可不是这么说的。” 苏景气得甩手:“你知道怎么回事,刚我说起经过的时候你又不吭声。” 贺余大笑:“待你回山吧,让沈河把事情缘由给你说一说。门中机密,就算你已经猜透,我也不能说,除非掌门点头。” 笑过之后,贺余又把话锋一转:“师弟做得很好。” 这次苏景未贪功,摇头道:“是我走运。” “若没有自己一份心思,如普通弟子那般只把任夺当作魔头,便不会去求这道援兵,即便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也会白白错过。” 贺余是什么人?律水峰龚正长老的师尊,上一任离山刑堂主事。在他眼中好就是好,当赞则赞。 真页山城大破邪魔,固然有些运气,可如果换成别的离山弟子来此,此刻邪魔的图谋已然得逞,这便是差别、也是贺余赞苏景的缘由。 苏景不虚伪矫情,坦然点头:“多谢师兄称赞。”跟着他又把眉头微皱:“这只是一个星宿。” “此次邪魔行事是三宿联手,由奎宿主持。”显然,任夺那边对奎宿的审问已经有了结果、并密报贺余所知。 苏景的神情并未由此轻松下来。 邪魔有二十八星宿,三宿联手差不多是一成之力……奎宿这次亮出的阵仗,也不过是邪魔势力的十分之一多些吧! “这些年邪魔躁动不休,但始终抓不到他们的要紧人物,这次生擒奎宿,才真正问出些有用的东西,你功不可没。”贺余声音不停:“邪魔之首唤作‘道主’,麾下二十八宿之外,另有骄阳、朔月两重天。” 师兄说到这里,苏景的表情里闪过一丝古怪,贺余目光何等锐利,当即微笑道:“怎么,你也察觉到了?” 苏景明白师兄之意,点点头:“这套阵仗,和咱们离山有些相像。” 离山有缥缈星峰,邪魔有二十八宿。 八祖修炼金乌正法、九祖修得寒月天河,以两位前辈的性情,自然不会去弄什么“离山日月”之类的称呼,但这重意思早在修行道上流传了几千年。邪魔外道则弄出了日月两重天。 “或许只是巧合,日月星辰这种名头,也不是说离山能用,别人就不许用。”贺余的声音渐渐低沉了:“可正邪不两立,就算他们不是故意冲着咱们来的,只冲着大家的名字,便是针锋相对了。” 六耳杀弭盼望重返人间,离山一重内患于地;三祖下界遭遇截杀身亡,离山一重外忧于天;如今邪魔外道的势力也展露冰山一角,离山再多一重隐忧。 苏景深吸一口气,冥冥、隐隐,他嗅到一股血腥味道……堂堂离山,正道天宗,外人只见它万丈荣光,门下普通弟子只觉它安稳宁静,又有几个人才能嗅到这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血腥气! 沉默片刻,苏景又开口:“我还有一事不解,要请师兄指点。” “邪魔外道,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厉害老怪?”贺余猜到苏景想要问什么。 二十八星宿,每一宿的主持都不会差劲,日月两重天犹在星宿之上,实力更不用说,再加上那个莫名其妙的道主……以前修行世界太平了许久,但这并不是说正道修家会放松警惕,正相反的,七大天宗以下,所有正道门宗都对邪魔外道“严防死守”。 按道理讲,邪魔根本就没可能成势;再退一万步,就算邪魔能成势,正道也不可能全不知情。这件事在道理上根本说不通。 可是贺余师兄摇了摇头:“不知道。” 第三百一十五章 随君如意 “别人不提,只说被擒下的奎宿,”不等苏景再问,贺余便继续道:“这老魔的出身门宗,不过是个藏于大山深处、微不足道的小宗。这么说吧,奎宿的门宗,从开宗师祖到奎宿的师父,历代先长全都加在一起,随便他们布阵还是围攻,都打不过剑尖儿丫头一个人。” “这等洞府、小宗多如牛毛,即便正道同宗再仔细百倍,也没办法一一探查清楚,偏偏奎宿天纵奇才,修行三十年后忽然开悟灵光,将他们本宗修法发扬光大……” 苏景忍不住苦笑:“不是、这事不对。” 功法不行,再如何发扬光大也大不到哪里去,师兄现在说的事情,就仿佛一个学生靠着念《百家姓》考中了状元郎一样无稽。 贺余摇了摇头:“确实蹊跷,却也是实情。” 奎宿靠着百家姓真就修成了状元郎的学问,跃身一等大修境界,但他不出山,外人对他也就一无所知,唯独那“道主”不知是巧合偶遇还是什么其他缘由,找到了此人、并将其收之麾下。 有关邪魔外道,暂时知晓得就这么多,任夺对奎宿仍在拷问不停,可是还能不能再问出更多消息,就不得而知了,离山这边只有耐心等待…… 另外邪魔对龙脉的图谋,既已经被天宗所知,自然就不会再给他们施展的机会…… 至于以后是调遣高人守护此脉、还是施展妙法保住龙脉灵气同时抹去煞气,这些自有贺余和其他天宗首脑商议和处理,全不用苏景再操心。 此间事情了结,前后耽搁了十余天,剑魂屠晚早都等得不耐烦了,催促了数不清多少次,见过了师兄之后,苏景与小相柳启程,继续向西去了。 元吉天都火翼绽起的金红光芒划过真页山城,虽非刻意招摇但实在醒目得很……有大嘴妖怪李不二在,有关邪魔入侵的来龙去脉,早都传入了坊间,城中百姓听说以前曾拯救全城的小剑仙苏景,这一次又力挽狂澜、庇佑真页山,心中的感激和喜悦自不必说,见天空金虹、得知恩公离去,全城叩拜在地,这份景象比起正邪恶斗神通往来,另有一份惊人意境。 因师尊遇害、对离山颇有愤懑的净先和尚,也双掌合十,遥对着苏景离去方向,低声念唱了《地藏菩萨本愿经》,为苏景消业增福。 苏景做人厚脸皮,苏景行事不讲规矩,可正如他在青灯境时对老祖所言:事无对错、但人分善恶。 执着自己的柔善心思、拯救无辜之人,所作所为当得满城的叩拜、当得和尚的钦佩和祈福!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真页山城恶战过后,《屠晚》的售卖又告大热,单这一本还不够,另有精明书商重金礼聘名家,出了续传、后传甚至前传;凡间如此,修行道上也不逊色,随城中正道修家陆续归宗,苏景以一人之力大破邪魔之事四散传播。离山苏景的名号,又次响彻修凡两界。 六两人在齐喜山,听说小祖宗又将威名远播,好妖奴笑得合不拢嘴吧,一边传讯回南荒天斗山,让同门都一起开心;同时传令下去:麾下所有买卖字号全数提价一成。修行世界,人人皆知齐喜山是苏景的产业,小师叔的名号就是六两大东家的招牌,就往贵里卖、有的是人抢着买! 好妖奴大发黑心财之时,苏景跨过东土、横穿西域、又飞过戈壁进入大漠,一路向西向西再向西。 时隔四个甲子有余,重新走过大漠,心中怎么可能没有些唏嘘,只是这炙热沙漠中,再不见那座繁华大城了。 稍稍绕了个路,去看了趟“红黑岗”,烈火乌鸦妖裔仍在此定居,远远就听到岗内聒噪喧天,苏景没敢露面,见鸦裔们过得快活也就是了,振翅疾驰而过。 自从再次启程,屠晚的“指点”便从未停止,直到苏景飞越大漠,来到西方大海之滨,剑魂之意仍是那两个字:西行! 悬于海岸半空,苏景眺望前方无尽汪洋。 如今大海中早已没了龙王,但无论东南西北,汪洋远比陆地更大、更广漠,深海中的凶恶怪物不知凡几……都已经到了这里,自然没有再退回去的道理,只盼着没事吧!苏景一拍身边小相柳的肩膀:“走了。”说着双翅振动向前飞去。 小相柳却不再飞,身形翻滚从天空直接跃入大海。他本就是水行妖,在南荒时遇到长河大湖都会下去扑腾一番,这次哪有不作畅游的道理。 大圣玦开放,十六老爷在洞天里看到外间大海,都不再继续炼化它的龙辇,忽忽叫着就冲到了苏景脸上,跟着纵跃入海,追在小相柳身边一起游。 天上一个人,海中两条蛇,继续向西前行。 他们的速度何其惊人,尤其两条蛇,在水中游行甚至比着飞天时还要更快,没用几天就进入了深海,此时苏景也不止在天上飞了,有时会请小相柳展开身体、化形数十丈大蛇、他就坐在蛇脊迎风斩浪;有时干脆捏个辟水咒,遁入海底而行。 天生的活泼、好奇性子,连踏入修行都是为了“攀那一阶一阶、看那一景一景”,来到西方无尽大海,苏景当然要好好浏览一番…… 自然神奇、造物无端,凡人看来的漆黑海床,苏景眼中却是真正瑰丽世界,种种旖旎不必多说,当然也少不了凶鱼恶章想要把小师叔当作腹中餐,这些凶险微不足道,只是些没有灵智的畜生,苏景也不为难它们,闪身躲过就是。 前进速度不曾稍减,但大海景色也不肯放过,放开了心怀,眼中自然处处美丽,但是最让苏景惊奇的是有一天,他居然在深海之中看到了熟人:不听。 光溜溜的不听,未着寸缕,游弋于水中,笑眯眯地向他招手,让苏景“随我来”。 总算苏景明白,就算再怎么巧,大家也不可能会在深海相遇,何况不听若真要光着身子再被自己看到,非得拔刀子拼命不可,怎么可能笑得那么甜。 可苏景瞪大眼睛,连金乌辨真之术都用上了,硬是看不出“小妖女”的破绽。 水波一晃,小相柳潜游过来。 大水妖,对海中怪事多有了解,开口给苏景解释:“这是海灵儿,人身鱼尾的水妖,全族皆为女子,只是长得太丑陋、找不到郎君。” “传说古时,因为无人愿娶她们,这一族渐渐式微。但一头海灵儿追随龙王身边出生入死、为平叛立下天大功勋。龙王问她要什么赏赐,那海灵儿说:只求我族后世孩儿,都能嫁得如意郎君。” “听海灵儿的要求不是要嫁给自己当皇后,龙王爷暗松一口长气。”小相柳一向不苟言笑,他也不会开玩笑,当初他听来的传说就是这样讲的,如今一字不差转述于苏景:“海灵儿的要求龙王爷也做不来,但龙王开了神坛、乞求上界神仙,将海灵儿之愿直送入天听。神坛之前,龙王爷为部下请愿一跪百年,终于感动上苍,为海灵儿一族种下一道天眷法术,唤作‘随君如意’。” 十足神奇的天赋本领,男子见到海灵儿,海灵儿自己不会有什么变化,但在对方看来,她就是心底最深处那个女子的模样。 是幻术,但这道幻术是从见到海灵儿者心中、眼中而生,并非海灵儿自己施展了什么,又难怪苏景看不出破绽。 “有了这一重本事,海灵儿勾引海中男妖就再也简单不过了,或许算不得发展壮大、但至少繁衍、传承无忧。再就是海灵儿性柔心善,被她们骗回家,一辈子享福。”传说讲完,小相柳才问苏景:“你看她是谁?”相柳有远古凶兽血脉,不受水妖所惑。 “她哪能迷惑到我,我早就看出了她本相。”苏景应道,说话同时暗动一道金乌定心咒法,一下子心中“空空”,心底那道影子散去了,前面海灵儿的“随君如意”幻象也随之破灭,被苏景看出本相。 而苏景愣了愣,旋即变得啼笑皆非,问小相柳:“这等姿色,在海中会找不到夫君?” 不远处的海灵儿,不若小妖女那般灵动,气韵上显得呆滞不少,但以五官、样貌、身形而论,比着不听、扶乩、扶苏、阿嫣小母大小师娘等等苏景见过的美貌女子都要更胜一筹! 把她捉到人间去,当得“绝色”两字,被昏庸帝王见了,惹出一场刀兵大祸也不稀奇。 小相柳六头扭摆,语气不耐烦:“落在海妖眼中,海灵儿十足丑陋惊人。” 这时那头海灵儿也晓得自己被对方看穿了本相,怯怯地对着苏景笑了笑,端的漂亮动人,跟着鱼尾一甩游走不见了。幸亏拈花神君不在此间,否则上九霄落黄泉、都非得追下去不可。 苏景不理那小小水妖,好奇追问小相柳:“那海妖眼中美人,该得何等艳丽?” 相柳摇身化作人形,伸手一招、将一尾凸口塌额、双目如豆满口獠牙的怪鱼抓到手中,给苏景看:“样子差异极大,但大概是这类形质。” 怪鱼被人抓在手里如何甘心,摇头摆尾、满是獠牙的大嘴开阖空咬咔咔作响,看得苏景打了个机灵,笑道:“佩服!” 小相柳随手扔掉怪鱼,大家继续前行。 一路都平安无事,又走了两天,这天子夜时分,始终开开心心、但没怎么胡闹过的小阴褫,突兀变得亢奋起来…… 第三百一十六章 回头看看岸是一场空 口中呼呼叫、身子啪啪跳,十六快活不已。 相柳不明所以,问苏景:“它怎了?” 苏景倒是明白怎么回事,笑道:“七月十五了、今天中元节,十六老爷过节,自然高兴。” 东土汉家民俗,又把中元节叫做“鬼节”,所谓“七月半、鬼门开”,相传这一天里子夜时分鬼门关大开,孤魂野鬼得以到世间游荡,因此衍生传说无数、禁忌无数。抛开这些不去追究,就只七月十五子夜,的的确确是一年中阴煞气最重的时候。 小阴褫与幽冥有着扯不清的干系,生性喜阴,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快活不已。 适逢“佳节”,它是水行妖又得以畅游大海,此刻愈发开心,闹腾得比往年都欢实。 小蛇欢喜纵跃,倒也不耽误赶路,苏景就由得它自己玩耍…… 中土鬼节,亦是莫耶中元。 小妖女不听摔倒在地,身体蜷曲、身体无可抑制的颤抖,秀眉紧蹙、神情痛苦。 天上没有星月、地面全无生机,这世界只有无边死寂、漆黑——她在莫耶。 蓝祈飞升前,除了几样贴身宝物,其余所有东西都送给了不听,包括那枚玉皮蛋和催运它的功诀。 小妖女忍不住,还是请裘婆婆帮忙、修炼了玉皮蛋的用法,又一次破开两界,把自己送来故乡。 没道理讲,甚至不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来做什么,她就是想来看看……她以为自己已经知道真相,再回来也能忍住心疼,不听太高看自己了。 入界后没能飞一会她就飞不动了、落地后没能站太久她就站住不了。天之下、人世间,最后一个莫耶女子摔倒在地,心疼到无以复加! 只想放声大哭,眼睛却干涩的几乎枯萎、流不出泪水;喉咙却窒闷得难以呼吸,又该怎能才能痛哭出声!不听想哭,哭不出来。全没办法用言语形容的难过。 上次来莫耶,她发疯、她昏厥、她心丧若死,可那时她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帮她、救她、安抚她。 这次不听孤身而来,没人管她了。或许就是这个缘由,不听开始想念苏景。 过了不知多久,不听仍就未能哭出来,想念却更甚,想的发疯…… 苏景不知道不听现在的情形,他正皱眉头:十六闹着闹着便忘形了。 小东西看上去混不起眼,却是这座世界中有名有号的可怕凶物,它的快活忘形,落在这片汪洋便是:天崩海啸! 忽忽的怪叫,变作风雷浩荡,直冲九霄;啪啪乱跳,每一次蹿起都荡起如山巨浪、每次落下又砸得海坑深陷百里不止,顷刻便闹得星月无光、汪洋狂躁。 它这一搅,这片海域的鱼虾蟹蚌也跟着倒足了大霉,被巨浪、漩涡卷了、四下翻滚不能自已。 小相柳对苏景道:“快让它消停了,这等动静说不定会召来妖物巡海,图惹麻烦。” 这道理苏景当然明白,可是小蛇撒欢了,用大圣玦一时都降之不下,着实费了一番手脚,最终也没把它收入令牌,但十六还是被劝住了,收敛了巨力。 大海很快风平浪静,不料才刚宁静了片刻,前方百里处又陡显巨漩,轰轰荡荡搅得海水冲天腥臭,被卷入其中的鱼虾根本都没有沉底的机会,便被内中巨力搅碎身体! 十六这不知愁的妖物,见状不惧反喜,尾巴尖一甩直蹿上前,快得苏景都来不及阻止。跟着小蛇落入漩涡,随着怒潮一圈一圈的打转。 十余里的巨大漩涡,转得几欲疯狂,三两个呼吸功夫便是一周旋转,十六每到正对苏景位置,都会跳起来,忽忽大叫着、喊苏景和小相柳快快看过来,然后再得意无比地把自己摔回去…… 没一会功夫,前方怒海中,一头黑、红、蓝三色相间、身形足有百丈开外的巨虾自海下升起,在他身后还跟着几枚小虾兵。 虾子长须摇摆腿子弹动,催动漩涡转动更猛,旋即这群妖物摇身变化、开始变作人形,首领口中尖声叱喝,开口一句佛号在前:“我佛慈悲、普度众生!” 宣号之后他便骂道:“哪里来的千刀万剐的该死忘八施主,打扰了你家老衲爷爷念佛超度,害得三百斤鱼死后无法往生极乐,该当何罪!” 苏景和小相柳对望一眼,两个人前半辈子活得各有精彩、遭遇强敌无数,可是谁都没听过这么不伦不类的开山喝骂…… 而骂声落下,虾子已经变作一个头顶尖尖堪比木凿、脸孔窄窄不过四指的丑陋汉子。 脸型如此,长相也就实在不用多说了,奇特的是这个妖怪幻化的居然是个和尚,身披大红袈裟、颈下挂着百零八颗如意串珠,尖尖的光头上甚至还有几枚香疤。 身后的小虾兵也化作人形,但它们修行不够变不完整,化成身穿沙弥僧袍、却还顶着一颗虾头的怪物,看上去十足诡怪。 首领虾和尚这时也看清了来人,面上明显一惊:“恁地丑陋的丑八怪!”随即转头问儿郎:“今天是什么日子,这等丑货寻常难见一个,怎地今天一下子冒出两个?” “启禀方丈,七月半、鬼门开,今天是鬼节。”小虾沙弥算出了日子。 虾和尚点点头,神情似是释然。 被丑八怪骂丑八怪,苏景和小相柳对望一眼,两人神情皆无奈。小相柳现在也是人形,以虾和尚的本事还看不透他的真身本相。 小相柳忽然昂首,长长提吸,片刻后对苏景笑道:“这些虾子味道不错,我请你吃。” 苏景摇摇头,他不怕麻烦,但这种平白无故欺负人的架他轻易不会打,本就是十六放肆在先。苏景对虾和尚笑道:“我们兄弟不过路过宝地,身边孩儿一时兴起忘形,搅动了海水、打扰大师清修,务请恕罪。” 十六是水行身,但并非海中妖,虾和尚不认得它,也根本都没注意还在漩涡里打滚玩的小蛇。 闻言后,虾和尚黄豆大小的眼睛上下打量了苏景几眼,他倒是讲道理,得了一句道歉心气便顺了:“罢了,你们走吧!不过后面赶路,最好把脸孔蒙上。再往前去,会路过谢头陀、单居士、章老尼姑的地盘,他们可不像老衲这般佛法精深、慈悲心肠,见了你俩这么丑陋之人,说不定会动法除魔。” 苏景笑道:“多谢大师提醒。” 虾和尚把骨瘦如柴的胳膊一摆:“去吧。” 说完一群海中妖精转身欲走,但苏景看过他的模样、听过他说话,心中另有念头升起,急忙唤道:“大师留步,刚听得大师提及佛法修持……” 虾和尚重新站住身形:“不错,老衲修持佛法,怎么,你也懂得佛法么?” 大和尚身后,有小虾沙弥接口:“这方圆三千里,海中生灵哪个不知,我家方丈修持精深,几近大道!” 空口无凭,另个小虾沙弥摆出例子:“我家方丈每天要吃三百斤鱼,每餐之后都会再拿出半个时辰,专门诵经超度亡灵去往西天极乐世界,如此礼佛,足见虔诚了,问世间几人能及!” 虾和尚微微一笑,挺谦逊:“比起老蟹大鳝他们,老衲参禅的年头多一些,领悟自然也就多一些。但再往西方远海去,高僧大德多不胜数,老衲这点修持便不值一提了,我听说,西方深海有位老鼋居士,每吃一顿饭、都会诵经三个时辰来超度腹中餐,他的胃口大,整日里除了吃饭便是超度,再不做其他事情,端的虔诚无比,老衲自愧弗如。” 说着,虾和尚长长呼出一口气,双掌合十:“精修事情,无远弗届,永远也不应有停歇之时,有道是佛法无边,回头、回头……回头……” 虾和尚本意是佛法无边,修持无尽,可生平第一次给不是小虾米之人讲经布道,不知怎么就把“回头是岸”接了上来,总算他反应快及时把后两个字止住,可“回头”已出,后面再怎么接都不像话了。 听着虾和尚“回头”个没完,苏景也替他难受,开口替他打圆场:“大师之意,是佛法无边,回头看看岸是一场空。” 岸是空空,这辈子就在佛法大海里游着吧,虾和尚闻言先是一愣,继而欢喜点头:“不错,不错,老衲正是这个意思!原来施主也懂佛法,当真再好不过。再请施主指教!” 苏景笑着摇头:“我哪懂得什么佛法,只是融会贯通于大师指点,在下请问大师,这西方大海中的诸般灵物,皆尽修佛么?” “差不多,不敢说是所有,但八九成都参佛悟道。”虾和尚点了点尖头。 苏景再问:“再请问大师,这海中的佛法传承又从何而来?可是曾有大德高僧来此布道授业么?” 这次虾米和尚摇起了头:“哪有人来布道,又哪用人来布道,不提别人就说老衲,从我爹、我爷、我家祖宗不知多少代,自打降生后就开始修佛。” “没有专门传承,出生、懂事后,自然而然就修佛了?”苏景追问。 “不错。”虾和尚确认了苏景之言,于这一方海族妖怪而言,修持佛法就和水中游泳一样,生来如此、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第三百一十七章 行者大士 小相柳在旁边听着,不插口,但脸上兴致盎然的样子。 他家祖先是海中巨怪,不过小相柳生于南荒、以前从未来过西方大海,实在不曾想到,南荒、西海,两地妖精差异竟如此之大。 南荒中的淡大师,传道几百年一个徒弟都没收到;西海之中,虾妖鱼怪却生来便信佛祖、修释家。 苏景问过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就此出言告辞。或许觉得和两个丑八怪聊得投契,虾和尚又多嘱咐了一句:“我辈修佛修心不修性,看施主是外来人,怕是不晓得深海中的凶猛,再向前行,千万莫再干兴风作浪这种傻事了,另则……最好能剔个光头,再背上几句偈语,如果遇到巡海高僧,这样会方便些。” 剃光头这种事是不用想了,对“佛偈”之说,苏景也笑而摇头:“您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成不?” 东土世界上连无知小儿都会念的“和尚话”,苏景这么说,于他自己本意、和在汉家人士听来不是卖弄学问、而是自认于佛法一无所知,不料虾和尚听了、皱一皱眉头、做仔细思索模样、旋即神情耸动:“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苏景不明白他哪来这么大的反应,试探重复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虾和尚的眼睛亮了、拳头捏得死死的、牙齿咬得咔咔响、连身体都弯了,不知再和自己较什么劲,过一阵猛地哈一声大笑:“还说你不懂佛法!”笑声中,他身形一闪直冲苏景身前,伸手去抓他的腕子:“再来一句!” 苏景要想做什么,不等虾和尚靠前便能打碎他的尖脑袋,不过苏景看得出和尚没恶意,也就任由他抓住,反问:“什么?” “佛偈,再来一句啊!”虾和尚的欢喜不是能够作伪的,一只手抓着苏景,另只手抓耳挠腮,几乎不知该如何自处,这副样子看上去哪里还是海虾妖怪,分明就是猴儿精灵。 妖怪的这副模样未免太夸张了些,苏景一时间有些懵然。 虾和尚却道他不愿传道,声音急急:“再来一句,若说得好,老衲送你一程,保你一路平安!” 这倒是个好买卖,苏景稍稍想了想,轻轻咳嗽一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觉得行么?” 虾和尚又次皱起了眉头,小眼睛中精光闪烁,显是在苦苦思索,然后……他呆住了,木头桩子似的站在海面上,一动也不动了。 小相柳看得稀奇,笑问苏景:“他怎了?” “初闻大道,喜不自胜吧?”这时候苏景大概琢磨出缘由了。跟着拍了拍虾和尚的肩膀,暗中动用了一道阳火为他醒神,口中笑道:“大师醒来。” 大师一惊而醒,左右看看,迅速回神,眼光自呆滞变作清明、又自清明变作期盼:“你……再、再给我说一句。” 苏景摇摇头:“你当参偈是吃蒜么?一口一个嘎嘣脆?一句话说出来了简单,不过寥寥几字,却是佛家前辈做无数修行才得来的灵光一现,曾参悟一句便受用不尽。大师若真心向佛,便不应这般贪心。” 非得把道理给虾和尚讲明白了不可,苏景能记起来的佛偈实在有限…… 虾和尚神情殷殷:“再求一句,就再求一句,虾和尚真心向佛,求大士垂怜,再指点几字。”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皆是错。”苏景缠不过,又送了他一句。 在东土汉家,不用专门修佛、只要稍稍读过些书的学生都能随口说起的佛偈,于西海的妖怪高僧,竟是无上妙言,虾和尚喜不自胜。 而看他的样子,苏景也若有所悟,笑了。 小相柳才不理会什么佛偈,他只在意白来的向导:“和尚,刚刚你亲口说的,要为我们引路……” 不等说完虾和尚就忙不迭点头:“这是自然,一定要引路、一定要护送的!就算这位行者大士不用我做向导,虾和尚也要追随、追随着一路向西。”言罢回头传令:“来呀,吹响法螺,点起阖寺僧兵,随本座护送两位行者大士去往西方深海!” “行者大士”称呼不伦不类,苏景也不放在心上,摆手道:“无需点兵,更不用护卫,烦请大师为我们做个向导,你我三人足矣。” 虾和尚瞪起了眼睛:“那怎么行!大士有所不知,海中巨擘也不是个个信佛,说不定就会遇到那不通教化的蠢物,万一冲撞了两位,虾和尚可就罪孽深重了,就算不带兵,至少也要带上几头鲸鲨做驾……” “恁多废话!”小相柳不耐烦了,摇身化作凶物本相,水中展身三十丈! 阴褫在大海中籍籍无名,相柳可是海中早有无数传说的凶物,何况妖威随真身同显,虾和尚的修为就算不错也挡不住相柳的威风,啊呀怪叫中一屁股跌倒在海面上,脸色苍白全无血色。这才明白,两个丑八怪之一到底是什么东西! 相柳喝一声:“赶路吧!”当先向着西方游去,十六甩着尾巴尖,兴高采烈地追在九头蛇身旁。苏景把虾和尚扶起来,微笑道:“有劳大师了。” “是、是老衲有幸才对啊。”当即动法、充作向导引着苏景一行向西方急行。 一路劈波斩浪,越往深处走,大海中的状况渐渐多了起来,巡海拦路的妖怪时常可见,但只要虾和尚开口,对方也都会卖个情面。 偶尔虾和尚遇到和自己同辈的妖精,还会卖弄一句:“师弟,听好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对面的妖怪也是出家人打扮,闻言稍作领悟、旋即双目大睁:“妙啊……再来一句!” “不可说,不可说,一说皆是错。”虾和尚笑容明慧,引着苏景一行渡水而去。 小相柳忍不住望向苏景:“这海中的精怪都是怎么了?修佛会把人修傻么?” “我有个猜度。”苏景应道:“古时,摩天古刹不是坠入了这一方大海么?” 西海中妖精大都信佛,但无人布道、不见源头,他们这份信仰来得无端;且妖精虽然方丈、大师的自称,身上传了袈裟头上烫了香疤,佛法的修持却少得可怜,手上连本真正的经书都没有,所谓“超度”、“慈悲”之类全是他们自己领会出来的。 “这就是最奇妙之处了,要真是没有一点禅意,就算想破了头,也不可能凭空想出‘慈悲’两个字。” 心中粗略想法,刚开口讲时难免有些词不达意。好在小相柳的脑子不糊涂,大概领会了苏景的想法,反问:“你的意思,摩天古刹的佛意禅味,熏染了这西方无尽之海?” 苏景点头道:“不错!佛意熏染,海中妖怪生来心中就沾染了一丝禅味,所以才会莫名其妙的修佛,但又无人指点无经可查,完全自己领悟,难免乱七八糟;也是因为生俱佛光一点,确实是有向佛之心,所以得一妙偈,欢喜不能自已。” 相柳目露向往:“待你要办的事情了结,我想去摩天古刹沉落之处看一看。” 苏景笑了:“虽不确定,不过我觉得,应该不用另作行程。” 这次苏景被屠晚一路指引向西、抵达海疆时他就开始猜测,除了摩天古刹,这西海之中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屠晚如此在意…… 相柳面色微喜,目中向往更甚了些:“能把无尽汪洋都浸染掉的庙……”说着,六颗脑袋中的一颗转头望了懵懵懂懂的虾和尚一眼,口中继续对苏景道:“尤其让我吃惊的,他们被佛意熏陶,自己却不知晓。” 让海中无尽灵怪生来便信佛、修佛,世世代代往复不休,这是何等庞大、震撼之事,却进行的悄无声息、完成的理所当然! 苏景好歹修行了两百多年,心中生了道,想也不必想便回应:“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便是这样的道理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虾和尚猛地喝了一声好:“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士的指点小僧记下了!”言下神情欢喜且感激,又得一指点。 说完,稍顿,虾和尚又言辞恳切:“这八字可还有前言、去语?求请大士指点于我。” 既然说了,就给他个全套,苏景直接开口:“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说到最后几个字,苏景终于觉得不对劲了,先是失笑,跟着咳嗽了一声,语气讪讪:“大师啊,这句你别记了,这不是佛偈,这是道家言说。” 大海之上,西行不辍,也多亏着虾和尚的照应,一路平安无事,转眼两个月过去,屠晚剑魂仍是要苏景向西,尚未抵达目的地。这天正在行驶中,视线尽头显出接引连绵、十余座巨岛。 凝视片刻,苏景忽然咦了一声……那些岛子的轮廓虽有些模糊,但也足以分辨,一座一座的岛、便是一尊又一尊巨佛大像! 无论江河湖海,虾都是水族之中有名的眼神差,天生弱视、再加上修为远逊,虾和尚根本还没好看到远方岛屿,听到苏景低低惊呼,他问道:“大士,怎么了?” 苏景把前方景色大概一说,虾和尚神情一惊,声音紧张起来:“您可看清楚了,当真是一座座佛陀岛屿?” 待苏景点头,虾和尚伸手拦住了两人:“大士,暂请止步吧,前方去不得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浮海鳌 相柳的一颗脑袋转动,望向虾和尚:“为何?” “相柳施主没来过西海,是以不晓得,前面那些不是岛屿,而是鳌家兄弟。” 虽未见过,但曾听长辈提及,虾和尚一说相柳就明白了,冷哂了下,虽然未说什么但神情中的轻蔑不言而喻。 鳌为巨龟,体大如山性情凶悍,他们这一脉是霸下子孙。龙生九子,霸下为其中之一,所以大鳌都算得龙王后代,可说到底它们失了龙形,算不得嫡传子嗣。 海中龙王一脉都姓敖,巨龟不敢直接继承先祖姓氏,就给自己取了个同音别字,自称“鳌”。 此地距离摩天古刹的沉落遗址更近,鳌家受佛意熏染更甚,连背上的厚甲都生成了佛陀之形,所以远远看去,那些小岛皆为佛祖大像。 远古时九头大蛇纵横四海,没少与姓敖的厮杀,相柳遇上真龙,彼此间或许还会有几分顾忌,但对远处那些血脉不纯的“鳌”家兄弟,小相柳还不放在眼里。 “西海故老相传,龙王爷嫌自己的龟儿子蠢笨,也就不怎么待见这些大鳌,不过好歹也是一脉传承,便命他们世代驻扎于此,看守大海深处的西海碑林,真正的悠闲差事,算是把他们养起来了。反正霸下负碑是在典的事情,大鳌看守碑林也算是它们的本分。” 神鬼传说,多彩迷离,听到这里苏景插口问:“西海碑林?又是什么?” 大士有问,虾和尚必答:“据说就是西海敖家的藏经殿,不过是不是真有这么个地方我也不好说……不敢相瞒大士,这些传说……也未必都是真的,当年虾米小和尚怎么听来的故事,如今虾米老和尚就怎么讲给大士。” 敖家早已消失不见,但大鳌还留在海中,这种东西不怎么聪明,固执守旧无人能及,是不是真在看守碑林不得而知,不过他们世代于此,万万年不作迁徙是千真万确的。 “平时鳌家兄弟都待在海底,倒也没太多规矩,别人要从海面上游过、或者天空飞渡它们也不管,只要不潜到它们的深海腹地就没事。不过……”虾和尚把话锋一转,终于说到了正题:“每隔三五十年,鳌家人都会浮上海面透一透气,不知为何、每到这时它们便会霸海封天,无论天上还是海面、海下,绝尽一切过往,靠得稍近些都会遭凶狠斩杀,绝无通融。” 说完顿了顿,虾和尚又皱眉道:“按理说咱不应该能碰到他们,鳌家人上来透气从来都是在春天,从未听说过它们会在秋天浮海。” 苏景哪有心思追究老鳖什么时候晒壳,问道:“如果绕路会耽搁多久?” 前面不是一头怪物拦路,而是繁衍了不知多少年头的一族凶猛妖龟;眼中看到的只是十几座小岛,天知道再向前还会有多少、又或者尚在海中还未曾浮起。 虾和尚翻着眼睛好一阵算计,摇头苦笑:“这个圈子兜起来可就大得没边了,三四个月不稀奇。” 想都不想,苏景又问:“这些大鳌行遁之法如何?”四个月他可耽搁不起,没得说,重新开始盘算冲关。 虾和尚的脸色发青,行者大士的盘算对他而言未免太惊心动魄。 苏景冲过去就算没事了,虾和尚的根子、老巢都在西海,以后还得继续在这里过日子,哪敢去惹鳌家的人。这一重道理苏景自然明白,笑道:“大师送我至此,在下感激不尽,不敢再劳动大师法驾,你我就此分别。临别之际再送大师四句箴言。” 虾和尚稀罕的就是佛偈,闻言大喜:“请大士赐教。”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苏景会的,都是东土流传最广的佛偈,但若反过来看,流传的广便说明这禅说端的精妙,是以苏景占便宜没错,“讹人”却远远谈不到。 可苏景还没说完,忽然面露诧异,小相柳也察觉有异,不惊、冷笑着说了句:“不知死活的东西。” 这两个“丑八怪”的五感何其明锐,明白察觉身下水流变化,有四座“小岛”正从深海浮升上来,其中最快的一座,出海之地正是他们的立足之处。 就算要冲关、动手,也不急在此刻,苏景劝住小相柳,三人后退让出地方,真元行转心神专注,静静等待。 过不多时,浪花躁动水面急颤,轰隆一声,浪涛惊起四散去,方圆二十里巨佛显世、巨鳌登海! 而苏景只才看了这“岛”一眼,立刻皱起了眉头;小相柳的六颗脑袋则微微向后一仰,齐齐发出了一声“咦”。 地位相差得太远,置身于大鳌身前,虾和尚心胆具寒,忍不住的瑟瑟发抖,可“行者大士”不走,虾和尚也忍住了不逃跑,见苏景、小相柳各显异常,妖怪还道他俩已经被大鳌法术慑服,颤声问道:“两位无妨吧?” 苏景摇摇头,口中却对相柳无端道:“死的?” 六颗脑袋一起点头,相柳沉声道:“死的。” 之前看到的那十几座“佛陀岛”,都在视线尽头,双方相隔数百里遥远,苏景没能察觉异常。但刚刚上来的这头大鳌近在咫尺,苏景和小相柳立刻探知:没有生气! 这岛是死的,或者说,这大鳌是死的。 从海下浮上来的是死龟。 小相柳身形一闪,去查探这头大鳌浸在海面下的身体,不用盏茶功夫他就返回苏景身边:“死了,新丧,大概看了看,不见伤痕。” 这个时候,海面上轰轰荡荡,巨响不迭,另外三头大鳌陆续浮出水面,无一例外,全无生机。甚至有一头干脆是腹甲向上、四脚朝天上来的,连虾和尚也能看出它死了。 虾和尚的嘴巴骇然大张,全然不知该说什么……西海土著,谁不晓得这些大鳌的凶猛,便如东土不入流散修对元神大修的仰望一般,一下子好几头大鳌死在面前,虾和尚的震惊远比外来“大士”更甚! 喉咙里咔咔作响,憋了好半晌,虾和尚终于憋出了一句:“难怪它们在秋天上来了,原来死了。” 身死,毕生修持的精元消散,大鳌身上的岛屿不是真的石头,没了精元支持就变得轻飘飘了,和死鱼也不见得有什么区别,浮上了海面。 妖怪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样一句来,苏景和小相柳早都潜身入海去查探尸体了,过不多久两人重回海面,不约而同向着前方那十几座大岛眺望一眼,跟着两人又对望了一眼……都是胆大包天之辈,哪还用言语商量,一个眼神便交流妥当。 下一刻,一个火翼招摇,凌空而起;另个六头摇摆,凫水而渡,两人彼此呼应,向着远处那十几座大岛赶去。 才一接近,苏景心里就笃定了:一样,都是死的。 把新的尸体大概查验,两人重新汇合时,苏景问小相柳:“辨得出是什么毒么?” 海面上前后近二十头巨鳌,死因几近相同:中毒而亡。 就只有其中最大的一头,是被人以凶猛神通打穿前额、伤及要害惨死,这具尸体苏景和相柳专做仔细检查,探得明白,虽是外力致死、但也是中毒在先。 情形明白得很,这头大鳌修持精强,中毒后仍有反抗之力,额头的重击便由此而来。 虾和尚咬牙再咬牙,还是跟来了,听了苏景之问,不等相柳回答,他先摇头道:“不可能吧……鳌有真龙之血,百毒不侵。” “鳌血算什么真龙血!”小相柳冷笑:“莫说其他,被我或者它咬了,这些龟崽子就活不了!就算真龙,也未必挡得住咱们咬几口!” 小阴褫从一旁甩着尾巴、对虾和尚忽忽叫了两声,示意小相柳口中那个“它”就是老爷我。苏景身边两条蛇,都是这世上真正的剧毒之物! 所谓百毒不侵,也不过是抗毒、解毒的本领强一些,岂能绝对而论。 普通人怕毒蝎蛰,修家根本不把普通蝎子放在眼中,可若是蝎子修成的精怪呢?蝎毒也会变得更强。待修家正道、变成神仙了,蝎子精的毒又不值一提;不过等蝎子修成大圣,神仙还是得小心别被他蛰了。 道一尺、魔一丈、相生相克随水涨船也高,最最简单不过的道理了。大鳌的“百毒不侵”,扛不住比它们更强的凶物剧毒。 “是鸩。”相柳应了苏景之前所问,九头蛇自己是剧毒怪物,对毒物了解也比苏景多得多:“但不是普通鸩鸟,要么就是玄鸩,要么就是鸩鸟中修持得道的巅顶大妖。” 后者自不必说,前者则是鸩鸟中的天眷灵瑞,凡鸟中生出的神雀。 话说完,小相柳的语气放松下来,道:“虚惊一场,继续赶路吧。” 大鳌出水不是封天霸海,而是在下面遇到了凶猛敌人,被人家打死了,西海的妖族争斗和苏景没有半个大钱的关系,自然是继续赶路。 不料苏景却摇了摇头。 下去看看也无妨,相柳无所谓的,但他很有些纳闷,笑道:“行侠仗义上瘾了?离山小师叔连海妖都要照顾?” “不是。”苏景如实回答:“不是我想管,是屠晚翻脸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夺字 说话时,苏景指了指海面上那头体型最巨、额头被人打穿的鳌。 刚刚在检查它额头伤口时,剑魂杀气迸现……鳌已死、巨力消散,苏景和小相柳都未能探到什么异样,但屠晚能明白分辨:打穿额头的力量来自墨巨灵。 没什么可说的,事关墨巨灵,苏景一定要查一查。 相柳对苏景说了声:“稍等。”旋即身形一闪,遁化流光入海、直直冲入一头鳌尸巨目! 虾和尚大吃一惊,问苏景:“他做什么?” 苏景也不晓得,但明白相柳自举必有深意,摇了摇头、安心等待着。 小相柳去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再回来时已经变回人形,左手除了拇指外,每根手指的指肚上都托了一滴湛湛清露:“巨鳌目中精灵一点,下面若真有什么东西,可开目、辨真。” 说着他将其中一滴点入自己目中。苏景有样学样、取过一滴清露入目,小阴褫直接跳上相柳手心,它没眼睛也得凑热闹,用左“目”白鳞蹭去了一滴。 这倒看出相柳早就存了照顾十六的想法,四个人四滴清露……相柳又望向虾和尚:“你下去么?” 虾和尚犹豫着,就在小相柳准备把最后一滴清露弹飞时,他点点头:“我与两位大士同行。” 和尚话音落,忽忽怪叫响起,十六人立海面,它可积愤已久了。虾和尚还算聪明,稍一诧异便告领悟,赶忙改口:“是三位大士。” 最后一滴鳌眼清露落入虾和尚左目,相柳对苏景道:“潜海之事有我主持,你收元敛势,真正动手打架前什么都不用做……还有,把十六收进令牌。” 虾和尚哪想到令牌是大圣玦,还道是生生袖之类能容纳生灵进驻的普通宝物:“我也进去吧。” 苏景笑了笑:“大师留在外面无妨。”挥手把小蛇收入洞天。 相柳妖身变回九头蛇,不急着入水,蛇口呐呐、催动了一道水隐大咒,片刻后水光一闪、裹住两个同伴,再一眨眼,三人均告消失不见。 三人仍在,但目光不见、灵觉难查。天生的海中凶物,相柳的水行咒非同凡响。 相柳对两个同伴点点头:“不可离开我身周三丈境地。”言罢身形一摆潜游入海,苏景带上虾和尚紧随其后。 咒法神奇,但天下不存十全十美之事。施咒可隐遁、不过非得放慢身法不可,三人潜海速度也不比得游鱼更快。 没潜多久阳光泯灭,海中只剩无边漆黑!潜行不停,一路向下不知海深几许,鳌家腹地的深邃,远非虾和尚的小庙可比。 一路之中,或身体察觉水流变化、或是直接抬眼望到,一头一头岛屿般的鳌龟巨尸向着海面升去,甚至有两头前后与苏景擦肩而过。 浮尸带动暗流,在大海深处激荡,闷雷般的躁响从耳中直落心底……潜了良久,忽然之间苏景只觉得左目有灵光闪烁。凝神望去,大海深处,一抹抹柔和白光闪烁,似是有什么东西,只是距离尚远、那光华究竟源自何物暂时还看不清楚。 心思沉定、并不急躁,再深潜一阵,眼中景象渐渐清晰……那是一片矗立海底、方圆千里仍嫌局促的石碑大林! 白色的巨碑,座座高耸百丈,小一些的山峰也不过这个高度吧!看不出那些巨碑的石材本料,不过能扛住深海的巨大压力屹立无数年头,便足见神奇了。 到此刻苏景哪还能不明白,传说中的“西海碑林、鳌家永镇”确有其事。 而苏景眼前的景色殊为古怪:左眼中磅礴碑林漫无边际;右眼中却空无一物、除了黑漆漆的海水——西海碑林是古时龙王家的藏经重地,自有妙法笼罩,以苏景的修为也无法发现,更毋论入内查探或作恶。 但鳌家世代守护于此,不受法术妨碍。这便是小相柳要从鳌眼中取“清露”的缘由了。 苏景只在左眼滴了清露,双目的景色天差地别。 苏景与相柳,无论目力还是实力都在伯仲之间,他能看到的,九头蛇也都一样入眼,小相柳潜游的速度明显又放慢了些,悄然向着海底的遗迹接近…… 再沉落一阵,苏景看得愈发清楚了,碑林附近仍有数百大鳌栖息,只是这些巨大怪物都趴伏在海底,一动不动。 隐约能察觉,他们尚有微弱生机,苏景心思稍稍转动便能想明白:统统中毒了,暂时未死、却动弹不得了。这个时候身边的虾和尚才刚刚看到有碑林,忍不住“啊”的一声低呼。 小相柳身形陡止,再不做稍动,六颗头目光冷冽,巡视四方……良久才确定虾米的惊呼未曾惊动敌人,相柳又继续潜游、同时他的一颗脑袋转回来,口吐人言、对虾和尚密语:“你若再出一声,便永远不用再出声了。” 虾和尚想应一句“大士放心”,刚要出声总算反应够快,赶忙咬住嘴巴,用力点点头。苏景不像相柳那么凶狠,微笑着拍了拍虾和尚的肩膀,以示安慰。 最后一段潜游,小相柳根本不再摆动身体,一道精修元力压住尾尖,只凭本身重量向下沉落,同时无声咒一道接一道祭起,不停抹平下坠途中惊动的水流,真就仿佛一只鬼魂般,全无半点声息、带着两个同伴最终沉落于碑林第一列正中的一块巨碑上。 碑林前有人,两伙。 一拨人间修士,十余人,为首之人长相普通但身形奇特,双臂奇长,他把腰板挺得笔直、手都能轻松摸到膝盖。 此人肩膀上站着一头鸽儿大小的雀子,羽毛七彩目蕴玄光,身形虽小却神气轩昂,颈子扭转、尖尖的嘴巴一咄一咄正梳理自己的漂亮羽毛。 相柳的一颗头望向苏景,传音入密:“玄鸩。” 苏景会意,就是这头小东西,毒翻了整整一族、数百头“百毒不侵”的大鳌! 另一边只有两个人,一女子、一娃娃。都身着黑袍,虽然化作人形,长相却只有“稀奇古怪”四字堪作评价,不知是什么海妖化形。 一看到这两人,苏景便眯起了眼睛……又何必管他们是何方妖孽,大小两人身上,满满当当墨巨灵玄法气象,与南荒见过的那个伏图全无区别! 不过苏景能察觉得出,单以修法而论,这两个“墨灵海妖”比起南荒伏图,还要差上一大截。 碑林前的修家都是修持精湛之辈,身上加持辟水大咒,虽在海底但开口无虞,肩负“玄鸩”的修家首领对黑袍大妖微笑道:“幸不辱命,总算帮到了奎大家。” 他们也才刚刚“完事”,降服了全族大鳌,彼此间正做应酬。黑袍“奎大家”笑声清脆:“参宿老祖手段端的了得,妾身六千年未尽之谋,落在老祖手中,短短十几年光景便做成了,佩服之至。” 石碑顶上,苏景悄无声息地笑了,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大小海妖是墨巨灵的传承,另一边就更有趣了:参宿,廿八星宿、西方白虎七宿之末,这些人间修士的来历不言而喻! “全赖‘道主’赐下了这神雀玄鸩,另外有关布置,也都是敝宗朔月天尊亲力亲为,这才兵不血刃、把这群凶龟一网打尽,在下不过是个跑腿的小卒罢了。”邪魔中的“上仙”插手此事,参宿之主不敢贪功,跟着他把话锋一转:“该我们做的,都已经做完、做好,奎大家得偿所愿,莫忘记答应我家道主的事情。” 奎大家应道:“这是自然,三个月之内,我那七千葵娃娃必定出海。” “海葵精怪。”苏景耳中响起相柳的传音,短短一会功夫,小相柳已经辨出了海妖的本相。 奎大家的话还没说完:“另外再请老祖稍等,我这便抄录碑文。短则半日、多则两天可尽全功,整座碑林一字不落。依先前之约,一式两份,请老祖代为转呈道主。” 话说出口,不止偷听的苏景、相柳,就连参宿老祖都微微一惊:“这么快?” 千里开外的巨石碑林,每座石碑宽十八丈、高百零八丈,而碑上古篆龙文也不过葡萄珠大小,密密麻麻的镌满石碑,整座碑林的记载何其繁杂!莫说一两个妖孽,就算离山的小小笔仙全都修成了真仙飞升,再一起返回人间来抄录这座碑林,也休想在几天内完成。 奎大家傲然一笑:“我这孩儿,其他本事不值一提,唯独抄抄写写,还算有几分功夫。”说着,她转头望向身边小海葵。 那娃娃会意,盘膝坐倒在地,不见催咒不见运功,直接就将双手往地面上一按,旋即他十根手指仿佛一条条活蛇,古怪扭摆起来,至纯的黑色气煞,自指尖飘起。 黑气氤氲、越来越浓重,不足盏茶功夫变作团团乌风,随着那个妖娃子身体猛一跳,乌风向着碑林席卷而去。 乌风过处,背上铭文迅速变浅、消失,而妖娃子的脸孔也变得狰狞、扭曲,龇牙咧嘴、狞眉歪目,说不出得丑陋。 乌风奇快,顷刻间前面几排巨碑就被“抹拭”得干干净净…… 苏景辨得明白,这不是普通妖怪的法术,而是魔灵神传承下的本领。乌风也并非单纯擦毁碑文,它在“夺字”、风掠过、所有文字、一切记述都落入施法之人脑中! 一见此术,苏景便想起了莫耶地,整整一个世界,不存只言半字。 此刻真相大白:被墨巨灵夺去了。 第三百二十章 我乃天神传承 苏景和小相柳对望了一眼。 参宿老祖和一众手下对望一眼。 见了海葵小妖的邪门手段,没有人能不惊讶。 忽然间,一声声凄厉嘶吼响起,搅动的海底浊浪翻腾!镇守碑林的大鳌见碑林被乌风迅速毁掉,气到心肺欲炸、怒到目眦尽裂,但身中剧毒再没有拼杀之力,心中的万钧怒火,也只能化作不甘长嗥。 可即便只是吼叫,也会耗尽它们最后的力气,引动剧毒发作,当即便有七八头大鳌丧命、尸体向上浮升而去…… 碑林前的海葵妖孽、邪魔修家被大鳌齐啸震得心中一跳,随即参宿老怪破口怒骂,海葵女妖则咯咯一笑:“冥顽不灵、不识时务,活该你们都得死。”说话同时,伸手去拍小海葵的肩膀,想要示意他担心、专心“夺字”就好。 可海葵女妖无论如何不曾料到的,她没能拍到自己的儿郎:就坐在她身边、腿旁的小妖,此刻变换了位置……向后倒飞出去,胸口破开一只大洞,被一头白骨金乌穿胸而过。 瞬灭一剑。 直到骨金乌洞穿小妖之后,因这一剑而起的金乌猎猎啼鸣、阳火金灿光芒才绽放于女妖的耳中、眼内! 小海妖的修行差得远,远没到伏图那等与“墨灵尸气机相连、抽丝调力”的程度,胸口被打碎立刻死于非命,夺字的乌风怪法就此消弭。 同个瞬间,一头巨大怪鱼凭空显身,紫鳞赤脊、银目金须!天下修家、海中妖孽,没有不识得此鱼的,不知哪个邪修脱口惊呼:鲲! 何止鲲,还有一只九颈六头、深海展身三百丈的相柳…… 苏景北冥,小相柳真身,齐齐扑向参宿老怪身后一众邪魔修家! 参宿老祖真元陡转,三道污风如链护佑身周、一双金环高悬头顶蓄势……但还不等他出手狙击那一巨鲲一九头蛇,只觉一道阴森气氛席卷过来,眼前景色陡变:莲池、牢狱、十七个身披重枷的怪人正围拢着他,森森怪笑,不远处的石桥上,一个青年男子正望着他。 青年男子身后,一个头顶尖尖的和尚探头探脑,神情鬼祟…… 参宿晓得自己被敌人扣入了古怪宝物,再一见青年男子的装束,参宿目光猛地一缩,沉声喝问:“离山门下?你是何人?” “待会再聊。”苏景微笑应道,阳火生金风起,十七罪人去镣拔剑,九九剑羽翻飞飘零,还有整座黑狱天旋地转剑气喷薄,全力出手! 参宿自己入狱,他肩膀上的玄鸩算得神鸟,反应比着所有邪魔修家都要更快,当天乌剑狱扣下的瞬瞬,玄鸩洞察危机、双翅猛震向前猛一纵、避开了剑狱缉拿。 可是鸟儿才刚稳住身形、正想环顾战场相助同伴,忽然一阵忽忽怪响传来,尺余长、点着两片白鳞假装眼睛的乌黑小蛇,兴高采烈地向它扑来。 苏景遁入黑狱对付邪修首脑,把十六留在外面给相柳帮忙,十六老爷现在看上这头鸟了…… 都是凶横猛兽、都是剧毒恶畜,玄鸩与阴褫实力不相上下。可是莫忘记现在是在大海深处,十六是水性兽,鸟儿虽强、在海底斗蛇又岂能占到便宜! 若在天上纠缠,十六输的妥妥当当,在海下厮打,玄鸩必吃大亏。 相柳、苏景指挥的北冥,与邪魔修家的混战也是如此,追随参宿身边的十余人绝非弱者,另外他们修得合击阵法一座,陆上相拼或能一战,但是在海中斗法莫说胜算,便是生机都不存! 或许是海中鏖战之故,相柳一改往日分光化影的杀法,六头摇摆昂昂嘶吼,神念牵引,无尽海水听他调遣,或是能击碎雄峰的怒潮、或是能搅碎金钢的疯漩,更有灵水化成诛杀一切的千刀万箭……邪魔修家又如何抵挡得来,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叫响起,尸身散碎、崩出的鲜血刹那就被大海洗净。 另一边,玄鸩不是尺身阴褫的对手,鸟儿不敢恋战,一个劲地想要逃遁、只求飞出大海重返天空,斗了半晌终于被它寻到个空子,趁着十六得意忘形,玄鸩发动身形甩开小蛇的纠缠,拼劲全力向上冲去。 就在此刻,突兀一道金光划过,玄鸩惨叫一声,身体翻滚着又摔落海底,几根漂亮翎毛在海水中飘飘荡荡:骨金乌发动一袭,之后又静静悬浮于十丈之外,空洞眼窝死气沉沉地盯住玄鸩。 骨金乌不止是剑。 剑刹天乌,炼剑化灵!虽然灵智算不得大成明慧,但明明白白,它是活的。并非苏景心意指使,骨金乌自己要打这头玄鸩…… 十六喜滋滋,身形如电又去和玄鸩大打出手,没一会功夫不远处观战的骨金乌又寻得破绽,金光再闪、又给玄鸩一击猛击! 混战凶猛、海底动荡不休,邪魔一脉落尽下风已至绝境,海葵女妖却始终未动,她不敢动! 在她面前,静悬着一柄剑,湛清碧绿之剑。 遁入剑狱前,苏景留在外面三柄剑,骨金乌、北冥、刀螂。 “刀螂”斜指女妖。 奎大家不是普通妖孽,也曾和不少厉害敌人厮杀拼斗,却从未像今时此刻这样心胆具寒!甚至连她自己都有些不明白……那柄绿色长剑不俗,但也仅仅是不俗吧,为何自己会怕成这个样子,会觉得剑中有什么淬厉、可怕的东西死死盯住自己,那道寒意从骨皮一直刺穿到心底! 当年伏图第一次对上屠晚,都被砍了个“七零八落”,何况修持远逊的海葵妖怪,更何况屠晚得阳火与三这三那诀淬炼,剑魂威力远胜当初! 对峙越久,奎大家的心神就越散乱,甚至连玄元运转都有些阻滞。女妖忍不下去了,再这般僵持一阵,怕是连动手免了。猛一声怪啸,女妖动法,浓浓黑暗顷刻笼罩四方,碧绿长剑悄无声息、一闪而没冲入黑暗中…… 大修搏杀,不一定都是旷日持久,性命相斗全力以赴,有时用不了太长功夫。 一炷香过后,急急旋转的天乌剑狱突兀不动,“留活口!”苏景跃回到海底,疾声对着小相柳大喊。 晚了。 相柳这边的厮杀,结束得比苏景还要更早些,那些邪魔修家个个被它碎尸万段。凶蛇变回冷漠青年,看了苏景一眼:“怎么还受伤了?” “换成你也得伤,参宿凶猛得紧。”苏景悻悻应道,肩膀上连皮带肉被抓掉一大块,血流如注,染红了他半边身子。 皮肉伤苏景不放在心上,真正让他不爽快的是参宿之强超出想象,恶战时苏景不能不全力以赴,直接将对方斩杀了、没能留下活口问供。 苏景运指如风,封脉止血,给伤口敷上灵药,很快便不打紧了,目光一转又笑了:“怎么回事?” 海底的另一处战团也分出胜负:白骨金乌一足死死踏住玄鸩,毒鸟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骨金乌却不依不饶,头颅低垂、森冷看着脚下俘虏,片刻、尖喙狠狠一啄;又凝视片刻,见玄鸩仍作挣扎,又再一啄,如此不休。 现在骨金乌想要夺了玄鸩的性命易如反掌,但它的猛击凶狠则已,却不致命。 小阴褫在一旁看着,偶尔忽忽喊上两声,不知道是在给谁加油。 对苏景之问,小相柳冷眼以对:“你的骨头乌鸦,你问我?” 这个时候,不远处那一团浓稠黑暗中突兀传来女妖的尖声惨叫,淬厉剑光与血光泼溅四方,黑色玄法告破,西海碑林前最后一处战团分解,胜负已分:“大半个”女妖摔落在地,只剩身躯了,双腿、双手皆被利剑斩断。 女妖负痛惨嚎,四肢散落各处,好像蛇子似的扭曲、蹦跳;青色长剑高悬,屠晚长长纵声鸣啸、满带痛快之意! 苏景闪身来到女妖面前:“说说吧,怎么回事。” “哪里来的妖孽……坏本宫……好事……”女妖声音满满怨毒,哪有屈服之意:“杀伤本宫,便是亵渎神佛,必遭……天谴!” 她的举止、辞令,比起南荒伏图都差得太远了,不过骨子里那份“我乃天神传承”的味道却一模一样。 苏景不理会,又追问一遍:“说不说?” 女妖喘息着,声音嘶哑:“犯下死罪犹自不知……伤我则已,你们以为还能杀我么?”说到这里,她又忽做尖声大笑:“狂妄妖孽,自不量力,你们以为真能杀了我么?我乃不死之身!” 深海底、碑林前,凝神留意的话,便能听到窸窸窣窣的怪响自女妖的伤口中传来,筋肉重生、白骨续长的声音,她的重伤正在缓缓愈合,很慢。 “你杀不死?”苏景本不打算再问了,结果没忍住。 “便将我斩碎万端、炼火焚烧,本宫照样浴火重生!”女妖桀桀笑着:“你若有心一试,大可动手,斩杀我千年万年,到最后再看看是我先陨丧,还是你的阳寿先告终了!大不了一万年苦楚,小小考验算得什么?” 屠晚一声轻鸣,似是在和苏景打招呼,苏景点点头:“早去早回。” 又一声剑鸣回应,屠晚附于绿色长剑,向着北方去了。苏景真就不再答理女妖,转身向着那群大鳌走去。 苏景在南荒的事情,小相柳全都知晓,自然明白屠晚做什么去,问道:“远不远?不会再像上次那样、毁尸不成再把自己也搭进去。” 第三百二十一章 此恩如天倾盖 “不远、不会。” 一样的问题苏景也问过屠晚,屠晚如何回答他,现在他如何回答小相柳。 说话的功夫,他来到一头大鳌身前,伸手按住它的额头,一道阳火注入其中……过了片刻他收手,小相柳追问:“怎么?还能救么?” 苏景神情无奈:“全力以赴的,救一头须得一个月的功夫。” 从南荒带回来的那枚蘑菇,风长老尚未完全炼化成灵丹,苏景自然无可携带,要救这些大鳌只能靠金乌正法中的炼毒法门,那可就是个漫长功夫了。 相柳闻言一哂:“一个月救一头?了不起也就救下一头,其他的哪里再坚持一个月?趁早收手,甭忙活了。”大鳌的死活,九头蛇才不放在心上,死就死吧。 苏景摇摇头:“能救一头是一头吧。”说着,体内阳火行转、准备动法救护面前那头大鳌,不料就在此刻,那头鳌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猛地一震巨大身躯。 强动力气,立时剧毒攻心,它当然不是要杀伤苏景,他是自裁! 只能救活一个的“机会”是苏景随意点选的,可是对大鳌而言无异天大幸运,这大鳌如此侥幸,却自裁……道理再明白不过,这是一头老鳌,它不占这一点生机,留给旁人了。 苏景分不出它们年长年幼,但至少能明白这头鳌舍却自己的心思。 连小相柳都目露惊讶,神情耸动。冷漠青年不废话,身体一摆又变回凶蛇本相,六颗脑袋来回摆动了、目光自群鳌中仔细寻梭、分辨,很快他点向其中一头,对苏景道:“它为精壮少年,救它吧。” 苏景点点头,正要迈步上前,另一边那头玄鸩,口中惨嚎猛然响亮,再看骨金乌,长喙如刀,咄咄如风! 骨金乌不再留力了,下死手,开始“要命”! 玄鸩小鸟躲无可躲,又再强撑几息后终于抵受不住,口中的惨叫突兀变了声音,发出一串“咕咕咕”的呜咽声。 苏景听不懂鸟言,不解其意。骨金乌却“住嘴”了,一只脚抓起玄鸩向着苏景身前一丢,自己则把骨翅振动、飞上了苏景的肩膀,居高临下,空洞眼窝再次冷冷盯住玄鸩。 玄鸩身上鲜血淋漓,费力挣扎着、扑腾了好一阵子才勉强站起,双翅半展、遮挡着自己的头颅,身体深深躬下,好像是在臣服、行礼。 苏景吃惊不小,小相柳也瞪大了十二只眼睛,问:“这是……骨头乌鸦降服了玄鸩?” 要杀鸟,早就杀掉了,骨金乌又何必折腾这么半晌! 施礼后,玄鸩歪歪斜斜地飞起来,似是想要和骨金乌并排站到苏景肩膀,骨金乌却毫不留情,狠狠一嘴把它啄得摔回地面,跟着骨鸟转头、对苏景嘶哑一叫:呱! 苏景大概明白骨金乌的意思,扬手亮出大圣玦,目光如炬瞪向玄鸩:“拜奉令牌!” 真正让人大喜,玄鸩只稍作迟疑,就拜奉了大圣玦,乖乖让令牌抽走了一线魂魄,这次再吃力飞起来,骨金乌不再刁难,向旁边挪动下脚步,容它与自己并排而站。 玄鸩倒是懂得规矩,身形略略伏低,不敢像金乌那样昂首挺胸而立。 玄鸩不是凡物,天生性子骄傲,旁人想要让它认主千难万难,可这次它遇到的是金乌! 金乌、玄鸩都被成“神鸟”,但前者是天之骄子,生于扶桑木、主在金阳宫,凤凰在它面前也得收敛些脾气;后者只是得了苍天眷顾,由普通的鸩鸟孵化而出……这“亲儿子”和“干儿子”间的区别天差地别。 即便苏景的金乌只是一副骸骨,气势上也稳稳压住玄鸩一头,这是先天带来的威慑,改无可改。若非如此,以玄鸩神鸟的骄傲,也断断不可能臣服。 在旁人眼中玄鸩只是挨了一顿打,可非鸟族,便体会不到金乌的慑迫可怕! 一个收奴、一个认主,这其中根本没有十六什么事,小蛇却高兴得不行,拍着尾巴尖在海底蹦来跳去,忽忽欢呼。 苏景翻手把玄鸩抓在手中:“你的毒,能解不?”收服玄鸩,平添强助,以后回到门宗,少不了又是一番威风排场,但那些都是后话,眼前之急莫过于解毒。 尤其见过那头大鳌自裁,苏景就更想要救下这一族了。 这鸟儿的剧毒都藏在羽毛中,谁要这么抓它无疑找死,但对苏景它收敛剧毒,羽毛柔软顺滑,乖巧得不得了,它能解人言,小小的身体颤抖片刻,眼睛用力眨动,很快自眼角滴出一滴碧绿泪水…… “由我来吧。”小相柳变回了人形,小心翼翼地自鸟儿眼角取下绿色泪珠,九头蛇是剧毒物,自身也是用毒、解毒的大行家,跟着他对苏景笑道:“有了这滴眼泪,大鳌便不用死了。” 老鳌匡护同族,相柳看不起这一族,但该有的钦佩也是绝不会少的。 说话同时,相柳不忘女妖,空着的那只手一弹,灵水结形,凝化几盏利刃呼啸而去……女妖惨叫、咒骂再起,刚刚长出小小一截的四肢又被斩断。 解毒的事情自有小相柳操持,旁人无需插手,苏景只消时不时“照顾”一下女妖便好。 三天多些的功夫,大鳌身中剧毒解除。鳌家这次伤亡着实惨重,前前后后一共陨丧了百多子孙。 其中一只体型尤其巨大的鳌身形缓缓转动,化作人形,尚未开口先把苏景吓了一跳:它竟然化身佛祖样貌。 大鳌自己也没觉得不敬,来到苏景面前合十施礼,声音低沉却诚恳:“老衲鳌渚,多谢大圣援手大恩,请问这位大圣仙乡宝号,鳌家当奉长生位,日日夜夜三炷清香,永为施主祈福。” 刚刚苏景亮出了大圣玦收服雀子,鳌家人看得清楚,自然把他当成了大圣。 不止救下了全族性命,更要紧的是他保住了西海碑林,苏景的功德对鳌家子孙来说,确是如天倾盖。 苏景笑而摇头:“在下离山苏景,并非妖精大圣,大师不可弄错。”跟着他问起了事情经过…… 在大海中,海葵之类只是最最下等生灵,就算得了天大机缘修炼成妖,也难成什么气候;这就仿佛东土人间,草木一属的精怪中,树妖藤怪才算得凶猛,草精花妖则不值一提,先天所限,后天再如何努力也没什么机会。 但是让鳌家人不解的,这支海葵妖孽十足例外,非但成了妖、且修持了得,颇为凶猛。 说到这里,不停长出四肢、又不停被人截断的“奎大家”厉声大笑:“老龟,你又怎知我们的造化!神祇传承岂是你辈所能猜度……” “你快消停了吧!”受屠晚影响、因师母蓝祈的莫耶之仇,苏景对墨巨灵一脉憎恶异常,说话时也少有的刻薄:“不过是被尸臭熏染了,自己也变成了不伦不类的臭尸,还有脸说神祇传承?那些玩意若真是神祇,又怎么会被人打死!” 苏景的话大鳌不懂,女妖却听得明白,丑陋脸孔上满满惊诧,脱口反问:“你怎么知道……”刚问了五个字,女妖又变得狂躁、愤恨,尖声怒啸:“渎神之言,小妖孽必死无疑,不止你,还有你所有在意之……” 苏景从不在乎诅咒,但他不喜欢听的话,便不容女妖说出口,不等她说完苏景便一挥手,把一团阳火直接打进对方口中! 女妖的怒骂登时化作惨嚎,苏景冷笑着继续道:“即便是沾染尸臭你都不够资格,我见过另个被墨尸浸染之人,他的本领当得‘神鬼莫测’四字,一尊墨灵尸足够他纵横四方,哪里还用再去修习其他功法!” “哪像你,天资愚钝、有了造化也没办法登堂入室,尸臭都帮不了你太多,这才图谋西海碑林、盼着能再找些更适合自己修炼的海妖修法!” “想当初天地初开,四方不正海蕴剧毒,全仗敖家前辈引水平流、断煞清海,这才有了清静、富饶之洋,才有了海族万万生灵的竞生又共存的盛景,你们这些海兽能有传续、能活在今日,全都是敖家仙长的恩惠。你却为了自己的一点修为,串通邪魔来屠灭敖家后辈、图谋敖家碑林,还要用夺字邪法毁掉人家的传承……你自己说,你不是天生贱物是什么?” “天生的贱物,永永远远是烂泥一摊!真神真佛都救不了你,何况那邪魔的尸身?你连‘知恩’为何物都不晓得,还敢说什么神祇传承?你配!” 一番狠骂同时,苏景也把事情的大概脉络说清楚。 想那南荒的伏图,或许资质并不如何,但怎么说他也是天生开通灵智之人,被墨巨灵尸身浸染后本领惊人,就算现在苏景,带着屠晚、相柳,连十六也算上,再对上全盛时的伏图,怕也仍不是他的对手。 再看这“奎大家”,到底是不入流之物,得了墨巨灵的传承也成就有限,想要从碑林找到能助进修持的办法,可是此地有大鳌守护,她无计可施,不知怎的又和东土的邪魔外道串通了,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至于双方的交易,之前参宿和女妖的对话早都交代明白了。 事情经过苏景猜测清楚,唯一疑惑仅在于“邪魔如何施毒”,想要悄无声息地放倒几百头大鳌,就算有玄鸩在手,也绝不是件简单事情。可邪魔尽丧、女妖不应,鳌家又将此事引为奇耻大辱不愿多言,苏景也没的追究了,归结根底,邪魔的手段了得! 海葵妖怪口中烈火熊熊,又哪能回得半字,苏景下手无情,又往她嘴里添了把火,这才转回身重新面对鳌渚,正想再说什么,鳌渚就合十、躬身,认真道:“多谢施主。” 苏景骂女妖,在鳌渚听来更是赞了它们的龙王先祖,当然要谢、再加上之前大恩,光用嘴巴谢可就远远不够了…… 此恩如天倾盖,谢在口中、谢在心里。 另外还有一份谢意:鳌渚张口一吐,将一方嫣红如血色的玉匣吐到手中。 第三百二十二章 情有可原 鳌渚正待打开玉匣,不料苏景伸手按住了匣盖,摇头道:“无须谢礼,也无须长生供奉,晚辈另有不情之请,若大师能成全,我便感激不尽。” 鳌渚不善言辞客套,直接道:“施主请讲。” “我有一位朋友,身具济水龙王血脉,但神龙一脉的修持无处可寻,空有神仙血脉却没得太好的修炼办法,若他能来这碑林……” 小海妖的“夺字”邪术才告施展就被苏景杀灭,碑林只是前面几块被毁掉,但于整体而言几乎算不得损失。 而碑林包罗万象,有关西海、敖家所有一切均做记述,自有真龙一脉的修持妙法,若裘平安能来这里,就算是取得真经了。 苏景想把实惠落在小泥鳅身上。 施恩不望报没错,但若对方能报、想报,苏景也从来不拦着。应得之报,何必推托?不过这次,对方的谢礼不外是宝物或者灵丹,苏景不缺这些;若是能让小裘浏览碑林,那才是真正的好实惠! 但鳌渚皱起了眉头:“就算身带真龙血脉,也不能浏览碑林,此事不存商量余地,务请施主见谅。”西海碑林、敖家重地,谁能来谁不能来,这些大龟说了根本不算,自有敖家留下的铁律约束! 苏景失望于面:“这样啊……晚辈明白了。” 这时另一头大鳌变作人形,和鳌渚一样,也是一尊佛……不知是距离摩天宝刹更近的缘由,西海碑林选址于海床聚气之所在,摩天宝刹散于西海的佛家气意专有一脉就是向着这里来的,大鳌受得熏染不是一般浓重,每一头大鳌的人形皆为佛相。 这头鳌走上前,先合十施礼:“老尼鳌清,见过施主。贵友现在还不能来,施主也无需失望,待有朝一日,他的血脉若能苏醒……” 苏景这才醒悟,自己之前说的话不太明白,又赶忙解释道:“我那朋友的龙血已然苏醒,原先他只是一头泥鳅精怪,如今一身银甲、头上独角,小银龙似的威风!” 鳌清和鳌渚同时“咦”了一声,前者笑道:“那他随时可来,施主又何须专门相求?” 苏景糊涂了:“不用问,直接就能来?” 鳌渚刚刚拒绝恩公恳求,心中老大的不过意,此刻神情释然:“只要是真龙血脉觉醒,无论他姓不姓敖,都是龙子龙孙,皆可来此取经、修行!昔年龙王先祖建这碑林,本就是为了后辈着想,此事早已传遍天下,施主为何不晓得?” 哪有传遍天下! 就算传,估计也是远古的事情了,今时今日,东土人、南荒妖连西海深处有这一座真龙碑林都不晓得,又何谈来此修行。 好在此刻事情说清,真正皆大欢喜。鳌渚笑得欢畅,继续道:“施主所请,本就理所当然之事,是以那份大恩,我族仍是要谢的。” 鳌清一辈子没出过海,看错了苏景毫不稀奇:“施主若再回绝,便真正是看不起我们鳌氏子弟了。” 虾和尚大着胆子,也跟着劝苏景,虾米的言辞就四海得很了:“您不能不给面子,收了吧。” 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苏景一笑点头,鳌渚打开了赤血玉匣,匣内两个格,左边一只龟甲,巴掌大小;右面一支瓷瓶,装不了一两酒。 鳌渚先将龟甲取出:“甲胄名唤‘不动关’,没有别的神奇,但还算得结实,炼化于身,再相斗时,敌人的等闲宝物可以不用计较了。” 苏景双手将其接过,“不动关”入手,苏景突然轻哼了一声……沉重远超意料,非得真元行转、以六成修为凝力,否则都不足以把持此宝! 见他的样子,小相柳从旁边问:“很重?” “不重,但冰冷惊人。”苏景以传音入密回答,不过不说实话,跟着解去密语,当着大鳌的面前,对小相柳笑道:“诛妖救人,你才是真正功臣,这枚‘不动关’当送与你,接下了。” 苏景就是有个好处,贪心却不贪功,奇遇得宝更不会独贪独占,无论人多人少,身边只要有同伴,他便不会忘记。 另外,小师叔觉得祭炼此甲,以后打架一动心念、身上立时多出一座大龟壳……那份惊世骇俗,他有点承担不来,何况他本就有鬼袍护身。 可不管怎么说,如此贵重珍宝,苏景竟能把它痛快送人,足见他的心魄了!鳌家的长辈先是一惊,随即面色赞叹;小相柳也大是意外,愣了一下子,片刻后一点头,不谢、不废话,只一个字:“好!” 说完,伸手去接龟甲……小相柳全神防备“冰冷惊人”,哪料到一点不凉、却险些被它砸了脚! 堂堂离山小师叔、天斗山威勇大王、天真大圣传人、齐凤妖国御弟外加虾和尚眼中大士,开了个无聊透顶的玩笑,然后他笑得别提多开心。 小相柳满脸无奈,不过再看看手中龟甲,又两眼放光了,嘴巴一张将其吞入腹中。 鳌渚含笑,又将那枚瓷瓶取出:“先祖为霸下,眷顾后世子孙、盼着晚辈之中能出一位奇才、炼得真龙灵。” “是以先祖求请龙王,赐下一滴真龙精血,传承于鳌家世代,若有子孙炼成真灵,再合以精血,可修成龙魄……有了龙魄,便能脱去厚甲、化身真正骄龙!” “可惜后世子孙无能,辜负先祖厚望,这一滴精血族中传承无数年头,始终没能用上,今日赠与施主了。” 是精血,不是普通龙血,敖家的仙长前辈千锤百炼、历经千年才炼化出的一滴灵血。 瓷瓶中一滴血,对现在的大鳌无用却珍贵;可是对苏景而言,没有用处,珍贵也就无从谈起,既如此又何必去拿人家如此重要之物。 苏景才一摇头,还不等说话,鳌清老尼就开口道:“若是无用之物,我们也不会将它赠与施主。这滴精血,施主麾下灵宠受得。”说着,她伸手向着尺身阴褫一点。 十六在一旁已经百无聊赖好半晌了,见有人指自己,立刻来了精神、尾尖点地人立而起,嘴巴里忽忽两声怪叫,似是再问:“干啥?” 苏景不解其意:“还请师太指点。” “贵宠身具龙灵,只是不明不慧,尚在混沌中。无需再有机缘,只消认真修持,迟早有开灵见明开昧之日,到那时,这滴真龙精血,便可助它化身真龙!”老鳌是在真龙族谱之内的妖物,且世世代代看守碑林,它们“审龙、断龙”的眼光、见识远非其他物族可及! 苏景也不知道是该惊还是该笑,心中回忆起有关阴褫的传说:毒龙作恶、遭天罚,转世成阴褫。若真是如此,阴褫生来脑中藏了一点被蒙昧的龙灵,倒也不值奇怪了。 事关己身,十六听得仔细,听过之后低下头、来回来去地看自己的身子,看自己哪像龙。 解释过后,鳌渚将瓷瓶递上,苏景诚心道一声谢,接下了瓶儿递给小蛇,十六也和相柳一样,高高跳起一口将瓶子吞了。蛇还不如瓶子大,但吞下去也啥都看不出来…… 两件珍贵礼物之后,老尼鳌清又从袖中摸出了一条古怪鱼儿:“这头‘水马儿’赠与施主,他日若有差遣之处,只消对它吩咐一声既可传讯于我知,风中火中,鳌家弟子莫敢不至。另外,在这大海中行走,遇到妖精巡海,亮出这枚水马儿,对方应该会卖个情面。” 收好“水马儿”,又闲聊了一阵,苏景忽然说了声“恕罪”,转身走到空旷地方,盘膝而坐、摒心定念……心中感应传令,屠晚到地方了! 近百年的炼化不辍,让屠晚这第“十一魂”与苏景的联系愈发密切,静心之下苏景能见屠晚所见,稍有些意料之外的,死掉的墨巨灵没错,但并非完整尸身,甚至都不能算作“尸”,只是大半个头颅罢了,嘴巴以上还算完整,之下什么都没有。 不难想象,墨巨灵活着的时候与人鏖战,被利器自嘴巴一斩两段!腔子不知何处去了,半个脑袋落入大海,刚好是一片海葵栖生之地…… 那尊尸首的“成色”比起南荒的整尸差得太远了,再加上海葵天赋差,女妖修成个半吊子“情有可原”。 墨巨灵的全尸大如山岳,海底的半个脑袋也堪比小丘,在其周围,围拢了数不清的海葵妖怪,它们的修为远远比不得女妖,但也不容小觑,更胜在数量众多。 屠晚去得悄然无声,小妖们尚未察觉,正对它们的“神头”做顶礼膜拜,个个虔诚无比…… 苏景转头,望向海葵女妖:“死到临头,还有话说么?” 口中烈焰早就熄灭了,可伤口还远未愈合,嘴巴一动就锥心疼痛,女妖本不想再言语,但听了苏景的狂言,她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杀我?凭你们几个小妖?天神庇佑,本宫乃是不死之身!问这世上有谁能杀我?有谁……” 蔑笑至此,突兀变作凄厉惨叫。 惨叫半声、戛然而止……大海另处,屠晚爆起,只一击就把那半颗巨大头颅打了个粉粉碎碎! 海葵女妖丧命,丑陋脸孔上最后表情:不敢置信。 而此刻里,苏景的表情,居然也和女妖差不多,双眼瞪圆、尽是诧异。 第三百二十三章 两人之中必有苏景 苏景惊诧只在于:好像太容易了些。 可就是这么简单,头颅真正粉碎,暴散成齑粉,再不存丝毫玄力,彻彻底底融入了这大海,变成了尘埃。 女妖气绝身亡,头颅旁的海葵小妖更是难逃一死。 将眼中所见讲给小相柳,相柳才不关注细节,屠晚建功、墨巨灵头颅毁掉,这件事就算是完了。 苏景却又思索了一阵,最后若有所悟:“会不会是这样:海中的佛意禅念,对墨巨灵本就有相克之力,所以这颗脑袋在海里泡得久了,就、就酥了?” 是苏景臆想,却并非无端之谈,要知道与墨巨灵一脉有着莫大仇怨的屠晚剑魂,就出自摩天宝刹! “嗯,泡酥了。”小相柳随口支应,敷衍得很。 苏景现下真正轻松了,自囊中取出一块玉简,施法一阵后他站起身,来到虾和尚面前:“有件事情,想托请大师。” 苏景想请虾和尚去一趟天斗山,然后再带裘平安来这西海碑林。取了一枚剑羽叫给虾和尚做信物,又把玉简递过去,内中有苏景留言,说明前因后果,要小泥鳅快来这里做真龙修炼。 他身上带有木铃铛,能够直接传讯大都督,不过事情复杂,靠铃铛说不清楚,另则裘平安来了西海,就凭他的混账性子,说不定一下海就会和土著开战,还是请虾和尚跑一趟更妥当,再带着他一起入海,应该就无妨了。 收好了剑羽、玉简,虾和尚就此启程,可没一会功夫他又回来了:“老衲险些忘记了,大士之前传下四句佛偈,还没说完……” 苏景都把这事忘了,一经提醒,咳了一声,笑道:“是我疏忽,抱歉得很,那四句偈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领了妙偈,虾和尚欢天喜地的离开,一边赶路一边参悟去了。 虾和尚走了,大鳌一家老小却全惊了……它们的佛心比起虾子还要更重千倍,修佛的办法却不比虾子多出分毫,而那四句偈是六祖精修之悟,妙却不涩,东土那么多高僧大德尚且奉若经典,此刻这二十字落入大鳌耳中,稍加揣摩,真就觉得雷霆轰顶,震得眼前一片漆黑、也震得心中万丈明媚! 所有鳌家弟子尽化人形,呼啦啦地围拢上来——几百个“佛祖”围拢住道家传承的俗世小子,人人口称大士,非得让他讲佛说法。 苏景又懂得什么佛法?绞尽脑汁,什么“一切皆为虚幻”、“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能记得的有限几句佛偈全都掏了出来,反正他每说一句,那几百位“佛祖”就会轰的一声爆出一阵惊叹,震得这大海浊流荡荡巨浪翻腾…… 等了几天,绿色长剑凯旋,回到苏景身边。 西海碑林之事,于苏景、屠晚而言不过是“意外之喜”,此行真正的目的还在西方。 此间事了,苏景向大鳌告辞。 浮出海面、抬头看看,皓月当空、又是一个十五月圆时,苏景长吸,海风微凉且潮湿,说不出得惬意,启程继续向西! …… 同个明月下,大海更西、遥远处,一个白衣人端坐于海面,身形仿佛一片叶儿,随波飘荡、起起伏伏——胖叶子。 此人太胖了。 别人胖,至多是看不出腰身;此人胖,却胖到看不出脖子。 盘膝坐海,干干脆脆就是一个“圆”。正昂首向天,行功吐纳、精炼满月精华。 胖,但全无胖人应有的那份富态、福气,正正相反的,他阴森。全身皮肤都惨白到几若透明,以至肤下血脉清晰可见,粗粗细细、红黑青紫、如一张诡怪蛛网笼罩全身。还有那十根尖尖的指甲,随他长吸、指甲疯长;当他吐气,指甲又再窸窸窣窣中萎缩…… 子时过一刻,圆月精华最最饱满的时辰结束,白衣胖人收功、开口:“参宿那边差不多该完事了吧。” 他的声音低沉,每个字出口都如有实质,落于海面、压出一道道涟漪。 海波一盏,一尾大鱼跃出海面,半空翻身之际变作老汉,跪于白衣人面前:“参宿尚未传讯过来,属下这便讯问于他。” 说着,老汉自袖中取出一粒龙眼大小的明珠,口中喃喃催动咒法,明珠光华一放而收。老汉说道:“讯问已传,过不多久参宿便会回应,请月尊稍候。” “月尊”一点头,随口闲谈:“萧老的鱼龙两变身法越发精奇了,可喜可贺。” 大鱼变成的老汉是东土修家,并非妖孽,入海化鱼形飞天结龙相,鱼龙两变是他的独门绝技。 萧老听了赞言,反而面露惊惧,立刻俯首:“月尊面前安敢以‘老’而居,务请主上直呼我名‘萧易’。鱼龙两变这等浅薄修法更难入法眼,主上修持的‘身随月圆缺、心如天无定’,才是真正巅顶妙法。” 月尊嘴角稍稍一翘,算是露出个笑容:“其他不论,至少你的见识还算不错。” 萧易正想再说什么,忽然手中传来“啪”的一声轻响,向参宿传讯的那枚珠儿竟破裂了,柱内精气泻出被风一吹,散了。 萧易大吃一惊:“参宿已丧?”言罢不等“月尊”再吩咐,他又取出几枚珠儿,急急问讯于参宿身边的邪魔修家。 不久之后,啪啪轻响不迭,萧易手中珠儿皆告碎裂! “参宿一行全军覆灭。”萧易声音低沉:“属下再问讯奎大家!” 又一颗珠子被取出、摧咒、片刻后一样碎裂,萧易目光惊诧。 白衣月尊微微皱了下眉头,翻手亮出一枚三寸玉哨,置入口中、动运玄功一吹…… 萧老认得这哨儿,是“道主”连同神鸟玄鸩一起赐下的,专做指挥玄鸩而用,哨音旁人难闻,但玄鸩哪怕远隔天涯,也能听到哨声呼唤并作回应。 玄鸩站在苏景的肩膀上,耳中听到哨音,抬头向着西方眺望一眼,跟着又垂头继续舔舐伤口、梳理翎羽,全不理会什么。 大圣玦牵连,苏景能知有人在召唤玄鸩,意料中事、不值惊奇。可惜的是玄鸩智慧远不如小蛇,御敌时让它帮忙打斗全无问题,派它回到旧主身边去做个刺客或者内应就指望不上了。 西海更深处,白衣人等了良久,又哪里等得来玄鸩回应,他的面色沉了下来。 萧易试探道:“参宿,葵女那一路出事了,或者属下返回去看一看?” 白衣人摇摇头:“不必了,大事当前耽误不得。不用管他们了。”稍顿片刻,忽又沉声骂了句:“废物!” 骂的是参宿。 跟着白衣人摆了摆手,萧易施展法术重新化作大鱼潜游入海:海面之下,一道道玄光闪烁,大批邪魔修家或以咒法辟水、或以宝物清路,在大鱼引领下,向着西方前进。 不过每行走一阵,大队人马便会暂时止步,阵中十余名高深邪修四散巡游,似是在寻找什么踪迹,待有所发现后再继续前行,如此走走停停,时常会绕上一段冤枉路不说,遇到巡海的妖家,也是讲不通、动手闯关的时候居多。 相比之下,苏景走得就顺畅多了,啥都不用想,怎么走自有屠晚做主,偶尔有妖怪上来看看,苏景亮出大鳌赠下的水马儿,对方连话都不多说一句就让开了道路。 几次之后,相柳对苏景道:“水马儿比虾和尚好使多了。” “还不用给他讲佛偈。”苏景笑着应道……一路顺畅平安,转眼又是两个月过去,屠晚终于轻起一声剑鸣:到了! 不在海面、在海底,苏景和相柳潜游入海,直奔海床游去。 可着实出乎意料的,待两人接近海底时才发现:海底有人。 空荡荡海底,只有一个紫红衣袍、嫩绿长靴的魁伟大汉,正蹲坐着,低头仔细看黑色泥沙。 苏景和小相柳未料到有人,自然也没有捏着隐身咒法,此刻再想躲业已来不及了。 魁伟大汉抬起头,望了他们一眼。 四方脸、环眼狮鼻、阔口虬须,再配上他的魁梧身形,端的威风凛凛,只是他的打扮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一见两人衣着,魁伟大汉微扬眉,站起身来、面露笑容。 苏景与小相柳落于他身前十丈,苏景也微笑着向大汉点了点头。 大汉打量了两人片刻,越看他的眼中兴奋就越甚,当先开口:“离山剑袍?你们两人之中,可有苏景?” 声音出口,苏景也好,小相柳也罢,两个曾对敌大妖无数、几经腥风血雨的凶猛家伙只觉毛骨悚然,一人头上蹿出一拍鸡皮疙瘩……堂堂威风大汉,说话竟是娇媚女儿声音! 清甜里带了些柔媚、柔媚中藏了份软糯、而软糯中又不失清脆……还真是悦耳动心的好声音。 古怪神情和鸡皮疙瘩一起,从苏景面上一闪而过,不急回答而是反问:“阁下是?” “天魔宗,”虬须大汉声音甜美:“骚,戚东来。” “天魔宗?阁下和蚩秀如何称呼?”苏景追问了一句。 戚东来摇头:“同宗兄弟亲如手足,无需称呼直唤其名。”说完,目光在苏景和小相柳间略作巡梭,旧问重提:“你两人中,有一个是苏景吧。” “离山门下,弟子千万,人人都穿剑袍……” 戚东来不解释,摇头打断:“两人之中必有苏景,哪位?” “阁下好眼力。”苏景不再追问,平平淡淡的赞了一句,微笑中背负双手,向后退了一步。 把小相柳留在了戚东来前面。 第三百二十四章 钟鼓禅唱,宝刹天音 小相柳可没想到,苏景非但未踏前、反倒是退后了一步。 戚东来的目光自然就落在了相柳身上,微点头:“离山苏景?” 听过戚东来的声音,小相柳对他说不出的憎恶,也受不得他的端详,冷声道:“有话直说吧。” “这么说,是真有其事了?否则又怎会劳动离山小师叔的大驾。”戚东来的话莫名其妙。 小相柳不作声、不理会,也毫不遮掩自己目光的厌恶。 世上人人憎恶,戚东来早已习以为常,神情不变、继续对小相柳道:“苏景你请回吧,就当是白来一趟。摩天宝刹只有我能进,旁人不许进。” 苏景闻言心中一动,本来他就猜测屠晚是要带自己来摩天宝刹,不料到了地方,竟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灵识早都渗入海床泥土,一“目”了然,泥下还是泥,绝无大寺宝刹。 小相柳也左右看了看,反问戚东来:“摩天宝刹在哪里?” 不料戚东来居然摇了摇头:“我也不晓得。该它出现时,自然会出现。” 小相柳又问:“凭什么?”这一问追的是之前戚东来“除我之外宝刹别人不许进”之说。 “凭先来后到,我已经在此守候四十年了。”虬须大汉用清清甜甜的声音回答,同时不忘对小相柳送上一个笑容。 当年,天魔宗主传谕戚东来,说是摩天宝刹的护篆可能将有一线松动,要他赶去西海守候,戚东来到了地方却什么都没有,消息传回师门,师父的命令再来,一个字:等。 一等四十几年,直到今日,戚东来等来了苏景和小相柳。 这里便是摩天宝刹坠入大海之处了,只是想象中、那座半沉于海床的巨大遗迹并不存在,此处空空如也,莫说古寺、大佛,就是连只木鱼都见不到。 “早到四十年,”小相柳声音平平:“是你自己糊涂,白白浪费了四十年功夫,这笔账要算在你自己头上,与我没有半点相干。” 戚东来笑容更盛:“你不讲先来后到,那讲不讲成王败寇?强食弱肉……”话没说完,忽然这深深海底,轻轻传来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四字清晰。 戚东来立刻收声,苏景与小相柳也告凝神…… 三个人灵觉大开、弥漫四周,附近既无修家也无妖物,佛号自冥冥中来,飘然入耳,很快又消散不见了。 佛号落,大海重归宁静。 宁静只片刻,忽又“咚、咚、咚”三声鼓响!声音来自四方,却不经于耳,就直接落人脑海、心田,让人闻声而振!是佛家醒喝鼓,如当头喝棒,正心正觉、清念清神。 鼓声灭,钟声又复回荡,悠扬钟声无形但有质,当它飘来、深处于海底的三个人真就觉得一阵清风缭绕于身,吹透了衣衫、吹透了皮骨,清凉惬意直直送于魂魄深处!不知不觉间,正道修家、南荒妖孽、天魔弟子都面露笑容,真正的爽朗、爽快笑意! 钟声不落,磬声又起,三个呼吸过后,笃笃木鱼声传来,再三个呼吸功夫,有人唱经…… 如初暮时、人在山脚下,隐隐听到山腰寺院的释家功课。禅唱是声音,世界却因有了这声音而变得更加安静。 缥缈、悠远,寻不到它从何而来,却真实存在。 惊疑有之、惊喜亦有之,三人的表情一模一样的。 惊得是异声来得无端,喜的是异声为预兆、摩天宝刹果然有了动静,疑虑则因:宝刹在哪里? 钟磬齐鸣木鱼禅唱,三人身陷声中,不见庙宇何在。 心中沉定、戚东来的面色也随之沉静,目光阴冷望向小相柳:“最后再劝阁下……” 才说六个字,戚东来便告收声,心中免不了的大吃一惊! 莫说对面两个人,就连戚东来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这警告又有何用。 耳中的钟鼓禅唱悠扬缥缈,全然谈不到响亮,又为何连自己的讲话声都听不到? 再定神,恍然大悟,而戚东来心中惊骇更剧:钟鼓禅唱不响亮?大错特错! 那佛家钟鼓震耳欲聋,仿佛一头蛟龙正在耳中翻腾冲撞;那禅唱声声猛烈,仿佛奔雷万盏崩裂脑海! 只是之前他未察觉,只是之前他“以为”并不响亮。换个说法:冥冥间钟鼓禅唱早已震彻乾坤,声声犹如洪钟大吕,可直到他开口讲话前都未能发觉。 这不是法也不是术,而是一重“意”,佛意:佛陀入世,走到面前,在凡人眼中佛陀也不过是普通高矮,没什么稀奇……除非凡人能低下头看一看自己,这才会豁然发觉,佛陀高万丈、亘天地! 佛不高,而是人小。 钟鼓禅唱不响亮,只是海底的三个修家耳蜗浅薄吧! 佛意纳于异响,不点不化,看你造化! 戚东来一言,己不得闻;苏景和小相柳看到对方嘴巴动却未见声,下一刻也想到真相,耳中雷鸣无尽。 而得闻真音,三个人再次变了脸色。不是神情、不是神采,是真真正正的“颜色”,戚东来额头青乌似墨;苏景脸颊嫣红如血;小相柳面若金纸:太响亮的钟鼓禅唱,声声如重击! 自耳如脑、由脑落心,一次次锤击经络、搅动元基,每个人的真元都被巨响打得躁动不安、气血翻涌,强自支撑一阵,可那佛音越发响亮,三个人的情形也就越发糟糕了,真元渐渐散乱难以约束! 只要是修行之人就能明白,这是走火入魔之兆,三人哪还顾得上敌对或其他,各自盘坐于地,身形颤抖、摇摆着,拼劲全力正心、正修……又有什么用处,几乎要轰灭汪洋的禅音无处不在,这“魔”自身外来,挡无可挡也逃无可逃。 三个人的修为并不相同,钟鼓禅唱却暗藏灵慧,“因材施教”,短短一炷香过后,三人几乎同时濒临极限,就在这个再撑不住、马上既要发疯发狂的瞬瞬,巨响佛音突兀消散一空! 钟鼓禅唱散去了,但大海深处却未就此沉寂,诸般异响不知从何而来:窸窸窣窣,是小虫儿正踩过一片枯叶? 滴滴答答,是细雨敲打了芭蕉叶? 沙沙声,有蚕宝宝在贪婪啃食桑叶? 还有小溪欢快流淌、鸟儿远远啼鸣、风儿卷过林间、甚至蚯蚓穿梭泥土……所有这些细碎响声汇聚一起,听上去有些杂乱,但若以身心感受,便不难察觉异响之中暗藏韵律:再明白不过,那是自然呼吸之韵、天地吐纳之律! 无需谁来刻意指点,三个人就那么自然而然、依随这道韵律吐息、行功,之前所有躁动迅速平息,清凉感觉游走全身,一次几近毁灭的危殆之后,便是一层自然的体悟与心基的愈发稳固。 于将来修行,大有裨益。 来者皆有缘,有缘即为善,摩天宝刹送给他们三人的礼物。 又是一炷香的功夫,细碎响声退散了,海底终于重归宁静,三人同时开目、跃起! 戚东来在南、小相柳在北,相隔十丈四目冷对。苏景是没事人,站在小相柳身后,给“小师叔”做跟班。 这个时候,就在魔家弟子与相柳之间,海床上、巴掌大小的一块泥土蓦然耸动,看上去好像有只小螃蟹要拱出来……不一会功夫,泥土破开了,拱出来的不是螃蟹海虾,而是一颗嫩嫩春芽。 即便苏景对大海了解不深,也能看得出这嫩芽幼茎不是海中植绿。 先有异响再出异象,摩天宝刹虽尚未显身,但已露端倪。 苏景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一到此地就得了摩天古刹的惠赠,再动手相争,不止坏了佛门清净、也辜负了前辈高僧的一番心意。苏景从来不怕打,但现在是真的不想打,望向魔家弟子:“若真有机缘,便三人齐入古刹,不争不斗不抢不夺,能得什么全看自家造化,戚东来,你看可好?” 中正良言,戚东来却坚决摇头,先做纠正:“骚,戚东来。”随后才说正事:“我也不想打,但只有我一人能进古刹,旁人谁进我斩杀谁,此事不存商量。” 两人说话的功夫里,海床上的嫩芽蜿蜒生长,几片绿叶绽开又枯萎、绿色的茎子却渐渐茁壮、亭立起来,尺余高矮。 戚东来则继续道:“或者这样,你们离开,算我欠下你俩一个人情,此间事了,我帮你们杀两人,只要不是魔家弟子,随便吩咐。” 小相柳一哂,摇头:“我杀人从不假于旁人之手,你不肯点头便没得谈了。看在古刹慈悲的份上,我让你先出手。” 海床的花茎越长越粗,颜色也由绿变浅、变白,原来是一截嫩藕,藕枝上盘叶伸展,渐渐成形了,到了现在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猜到,那一根嫩芽终将长做一蓬青莲。 戚东来闻言摇头而笑:“真魔在心,骄傲在骨,打从五百年前开始,我就再未先出手过了。” 说完,稍顿,戚东来渊渟岳峙,声音恬静:“不必废话了,天魔宗,骚、戚东来,领教离山小师叔名门正法……” 话未说完,海底乱成一团! 第三百二十五章 魔家傲骨,正道风范 古往今来三万七千魔,无论哪一魔都天生傲骨、言出不改……唯独憎厌魔尊! 此魔全无魔家之傲,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性情无耻行事卑鄙,能背后伤人绝不当面亮剑。 那戚东来口中说的是“你先动手”,却趁着自己尚未把话讲完时,猛地动法强攻! 未亮剑、未动法宝、更不见什么神通法术,戚东来的打法和街边泼皮似的——合身扑上。 快若光电,裹挟巨力,魔家门徒张牙舞爪、飞扑小相柳! 戚东来扑出去了,可戚东来还在原地。 或者说,戚东来打出了一个戚东来? 虬须大汉身内,又飞出一个虬须汉,于他动手刹那,这大海深处明明白白,就是两个戚东来。 从长相、身形到力量,全都一般无二。 戚东来修的真魔是憎厌魔,炼化的魔门杀法则是“魔相”,以己结相,可做七息之行。 魔相杀法,偷袭小相柳。 但是小相柳并未被偷袭…… 小相柳是什么?平时化作人形冷冷冰冰不苟言笑,可那只是他的习惯罢了。他又哪是什么正人君子,想当初在南荒第一次和苏景交手时,他还不是突施偷袭么? 一旦开始捕杀猎物,他便是九头毒蛇,荒野凶兽。岂会和人间修家讲究“你先我让、你准备好我才动手”这一套,它是世上最最凶残的野兽,捕猎时只看时机,不理其他! 就在戚东来话未说完、突兀动手时,小相柳也等来了自己的时机,分光化影之杀,与戚东来的偷袭同时发动。 他未被偷袭,充其量只是相柳的偷袭遇到了敌人的偷袭。 憎厌魔、九头蛇,两个不讲规矩只求胜果的凶物对到一起,站在旁边那个最最不讲规矩之人,自然也不闲着…… 非但不闲,而是最忙,黄金屋、天乌剑狱、影金乌、北冥鲲、执丈一龙剑合身飞刺外加金风阳火诸多法术,十段心神便是十道猛攻齐动,忙死苏景了! 大家都是明眼人,能让戚东来和小相柳同时发动的时机,自然也是苏景眼中最好的强袭时机,那两个凶物动手同时,小师叔也告出手,所有手段齐齐指向站在原地的戚东来。 佛门圣地坠海处、释家前辈慈悲下,正道、魔家、凶妖,三道中青年一代佼佼者于同个瞬间出手,各逞强绝技各有精彩,且一般无二的无耻。 偷袭,偷袭,和偷袭。 相柳分光化影、正中“戚东来身中飞出的戚东来”,相撞巨力顷刻暴散,“魔相”轰然散碎,身体强悍无匹的小相柳也闷哼一声、横空摔落,化为本相六颗脑袋都在迷茫摇转……这一撞让它气血翻涌,此刻几乎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天旋地转好不难受! 以小相柳的力量、且还是在大海中,只能与戚东来的一道“魔相”拼个伯仲之间! 而魔相破碎,对戚东来毫无影响,若在以往,趁着这个时候再做追杀小相柳必吃大亏,可是这一次,戚东来又哪还顾得上。 相柳迎上魔相时,戚东来面前:风疾火烈、龙飞剑舞,苏景杀到! 戚东来不是没防备苏景,之前不动声色间,他已悄然布下了一道法术,专做阻挡苏景之用,只消阻止对方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能从容重创“离山小师叔”,再回头对付这个“跟班”就简单了。 可若把精神分作十成,其中八成都被戚东来用去对付“小师叔”了,毕竟离山小师叔才是真正大敌,只留两成精神、用一成修持布下的简单防备,又怎可能挡住苏景?瞬间也挡不住! 戚东来猝不及防,只来得倒退一步……苏景所有宝物、神通不是好像石头似的扔出去就算了,他所有手段皆有一道神识指引,岂是退一步就能躲开的? 可戚东来并非徒劳后退……他向后退去、原先站立之处,还留下了一个戚东来! 仍是两个戚东来!急变中,他仍能再发动魔相,掩护本尊退走。 魔相是“活”的,身怀巨力,直接迎上苏景,巨力轰荡席卷四方! 戚东来第二道魔相,抵去了冲在最前的影金乌、北冥鲲和金风、阳火的诸般神通攻杀。 魔相破碎,但苏景的诛杀仍在! 黄金屋在前,苏景手执丈一龙剑、头悬天乌剑狱紧随其后,继续追袭戚东来。 再无退避余地,戚东来一声大喝,探手如电、右手一拳狠击黄金屋,以血肉之躯迎上苏景的百炼神剑!又是一道巨力夯撞,黄金屋荡起的炽热剑势轰然散碎!此人一拳,真就打飞了黄金屋! 黄金屋攻敌无功,就在它被戚东来的巨力掀飞刹那,一道金红光芒自屋中绽放!骨金乌栖身黄金屋。 为了将瞬灭一剑藏于炽热丹炉剑中,苏景这些年可没少花精力去祭炼。 剑中藏剑,而且藏得还是瞬灭一剑。 魔家弟子哪里想到还有这样一重变化,他察觉“金光”时,那瞬灭之剑就已经刺到了他的胸膛。 血肉横飞,骨金乌正中要害。中了,却未能如以往那般洞穿,甚至都未能重伤。以骨金乌之锋锐,只是破开了虬须大汉胸前皮肉、又再震裂一根胸骨,仅此而已了! 杀法为魔相、护法为魔身,戚东来修得天魔身,血肉之躯、坚逾金钢。 骚、戚东来,修持、本领远胜师弟蚩秀。 瞬灭一剑也告无功,但这一道因黄金屋而起的攻势却仍未完结!前不久骨金乌刚收了一只鸟儿…… 玄鸩追随骨金乌一起,住在黄金屋里,主人一动它也一起出去杀敌。 论速度玄鸩远远比不得瞬灭一剑,可是黄金屋距离戚东来又能有多远?不过一臂之隔吧。几乎就在骨金乌撞碎强敌胸前血肉时,玄鸩也飞射而至! 玄鸩也是神鸟,力气自不必说,而比起它的毒性,力气又不值一提了。 戚东来气急败坏! 其势煌煌的屋中,饱蕴浩荡剑势,本就难以抵挡了;屋子里还藏了只鸟,一动瞬灭,干脆是挡无可挡,只能凭身体硬扛;而鸟后面……还他娘的跟了另外一只鸟,剧毒无匹,寻常碰触都会要命,何况它直接往破开了血肉的伤口上蹭…… 一剑三杀,这得是多坏的人才能想出来的坏主意、才能来炼出的坏法宝。 见了小相柳的真身,又见了修行道上广为传颂的“太乙金精的屋子”,此时戚东来哪还不知道谁是真正的苏景,师弟口中那个正人君子,苏、他、娘的景! 玄鸩扑向胸前伤口,此事无可更改……好一个戚东来,拳打黄金屋、硬扛骨金乌不过是电光火石间时,就是这“电光火石”,已经够他的灵犀再动、又向后退了一步! 第三座魔相显身、停留原地挡住玄鸩,本尊再告脱身。 千钧一发,戚东来避过剧毒加身之噩,但苏景与天乌剑狱的追杀未解……已到眼前! 天乌剑狱急旋、想要将强敌收入黑狱。戚东来不挡不逃,翻手一印猛扣印堂,魔势接连海天,这一刻他与世界结做一体。想要收他,除非连整座乾坤一起收了去!剑狱再强也没办法吞掉偌大天地! 不过天乌剑狱不是非得把敌人收入其中才能打杀,它是一座黑狱,更是一柄天乌利剑,锐意陡然绽放、怒斩戚东来。 戚东来只一侧身,避开头颅要害,任由剑狱斩向他的左肩,同时右手掐起剑诀,一道青蓝剑光自海床中迸起,正在苏景脚下。 剑就在那里,埋藏了四十年。此刻突兀刺出,没人能分清是剑刺苏景,还是苏景自己一脚踩到了剑上。 戚东来到此的最初十年里,他把自己的憎厌魔剑藏于海床、再施以法术泯灭气息……定好了剑的位置、他也定好了自己的位置,几十年或蹲、或坐、或站,双脚所踏之处却再没挪动过半分:如有强敌来袭,在对方逼退自己两步后,必遭魔剑偷袭、斩杀。 这一剑的威力尚在其次,但这一剑之诡堪称绝伦,苏景也避不开! 同瞬里,戚东来左肩鲜血迸溅,硬扛天乌剑狱一斩,伤口深可见骨;苏景遭魔剑穿身,身形爆碎……然后掉下来一块红色石头。 手执丈一龙剑的苏景?气泡泡,幻象罢了! 蜃玉之幻、惟妙惟肖,戚东来也看不出来。 苏景人在剑狱中! 蜃幻破碎之际,剑狱大开,一道朱红大龙沉闷嘶吼、疾扑在前,苏景手执丈一龙剑紧随其后。 哪有躲避和施法的机会,想活命就只能硬挡硬扛,戚东来右拳怒挥正中龙头! 龙是死的,全靠小阴褫指挥,它的扑杀之力与黄金屋相若,挨上魔家弟子铁拳登时翻滚开去……旋即龙耳中一道乌光如电。 龙辇是十六的心肝宝贝,有人打它的龙,十六就拼命,猛射向敌人眉心! 戚东来应变绝顶,右臂及时回护遮挡要害,第三次血光迸现,小阴褫真就如一根利箭,洞穿戚东来手腕! 也不知是小蛇气坏了、还是一切发生太快以至没来得及张嘴,以身做箭射穿强敌手腕,却忘了直接去咬对方一口。 天魔身坚硬惊人,小蛇打穿戚东来手腕、头过尾未过便告力竭,尺身阴褫想也不想,口猛张、獠牙现……向着戚东来面门唾出了一只瓶子。 瓶子看上去没什么威力,可戚东来敢以人头去赌:此瓶必蕴大神通!能被尺身阴褫藏于腹中、关键时刻喷出伤敌的瓶子,那还得了? 前车之鉴:黄金屋里藏了只鸟,鸟后面跟了只鸟;故伎重施:朱红大龙吐出了一只尺身阴褫、尺身阴褫又吐出一件瓶子法宝,仿佛时光倒流再来一遍…… 几乎一模一样的两套招数,戚东来就一模一样地吃了两次亏,天魔宗千万年难得一见的真魔奇才,觉得自己快疯了。 太……欺负人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小心瓶子,小心脸 从三人互做偷袭、乱战开始到此刻,加在一起也不过三五个呼吸功夫。 小相柳已然恢复清醒,身影模糊、又是分光化影之杀;丈一长剑于苏景手中,急点强敌肩颈要害; 天乌剑狱疯旋、狠击戚东来头顶天灵; 小阴褫也回过神来、转回头獠牙森森、向着戚东来手臂狠狠咬下;还有十六吐出的那只瓶子,水中翻滚着、砸向虬须大汉的脸…… 敌人太强!双方谈不上什么生死仇怨,但混战一起,生死便由不得掌握了,只能拼劲全力以作诛杀! 你死活我,简单之极。 戚东来再也避不开、挡不下,他已经赢不了了,但他还没输。 邪魔外道的修家,大都精通一门自残邪术,名唤“天魔解血”。只看功法之名便知,此法本为天魔宗秘法,后来才传到了邪道上去,被那些不入流的卑鄙之徒修习。 正宗的魔门弟子,岂有不精通“天魔解血”之术的。 而憎厌魔尊,人人嫌恶、天地憎厌,莫看它平日里都嘻嘻哈哈、好像不知道自己讨人嫌,其实此魔内心、更比其他魔尊孤僻虐戾!这一脉的“天魔解血”也远比其他魔尊传承更决绝,干脆就是暴体而亡、换一个天杀地灭。 戚东来双目陡做血红,身体猛涨!他赢不了,但他也绝不会输! 不过人人深陷恶战,谁都不能留意,海床上长出的嫩藕,就在这几个呼吸里,绽开了盏盏荷叶,正中一枝花梗亭亭,花苞显! 花苞显于海底的刹那,正是性命相搏刹那……所有人同做闷哼。 小相柳闷哼,身体突兀猛颤、分光化影的身法再难维持,横空摔落在地;戚东来闷哼,掌控决绝之术的魔家心识忽然中断,正被唤请入杀势的魔家磅礴力也随之消弭;苏景闷哼,真元行转中断,失了力道又何谈御剑,天乌剑狱也微微一震、摔下、斜插海床;小阴褫也不例外,身体软成一根面条似的,从戚东来的手腕上滑溜溜地摔下去了…… 所有人都于瞬间力道全失,解无可解的杀局烟消云散,只有十六吐出来的那只瓶子,翻翻滚滚、“咚”的一声砸在了戚东来的脸上。 力道不算小,还好瓶子够结实,并未碎裂开来。 下一刻,众人力量尽复,小相柳翻身跃起;戚东来疾步后退;苏景心思稍动,剑狱又飞回自己身边,苏景就势将北冥、黄金屋、骨金乌玄鸩等等打出去的宝贝全都收了回来;十六忙不迭把瓶子吞回肚子,又掉头冲去看自己的龙辇。 苏景、相柳、戚东来三人一个比着一个惊讶,不约而同都转目望向那海床上生出的藕莲花苞…… 刚刚就是这含苞、却尚未绽放的花骨朵中涌出一股柔和的力道,不伤人、但轻轻巧巧地化去了所有人的力量。 事情不难解,荷花苞暗藏玄机,不许旁人动法殴斗。 苏景抬手挥出一支阳鸦真火,戚东来弹指打出一道魔家血刃,不等打到对方身前,两道神通各自消弭……试明白了怎么回事,两人冷目对望。 “这便是正道高人的风范么,当真百闻不如一见!”戚东来声音柔美,语气阴冷如刀。 苏景义正词严:“魔家弟子傲气美名,尽辱于你!” 内息流转,心中躁念转眼平息,戚东来回复原样,竟又笑了,望向苏景:“剑中藏剑、龙中隐蛇,幻形匿踪……这次阁下未能将我诛灭,下次再斗,你必死无疑。” 靠拳头砸飞黄金屋,以身体硬扛骨金乌,只凭一道“魔相”便与小相柳斗个旗鼓相当,苏景平生所遇劲敌,伏图之下便以戚东来为最! 以修而论,魔家弟子稳占上风。这次又窥到了苏景的手段、花招,以后自不会再上当。戚东来不是空口恐吓,下次再做性命相搏,苏景情形不妙。 苏景坦然道:“你的修持确比我强,佩服得很。” 小师叔如此豁达,让戚东来颇有些意外,应道:“若晓得厉害,趁现在快走吧,这莲花禁制护得了一时,却保不住你们一世!禁制消除时,便是你们丧身……” 苏景忽然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戚东来不解,眉头微皱:“什么意思?” “我修为不如你,不过从小到大,我也没被瓶子打到过脸上。”苏景笑了:“下次再打,小心瓶子。” 说完,稍稍停顿,苏景又补充三字:“小心脸。” 戚东来脸色又复铁青,就算不是衣钵传人,至少也是魔君两大弟子之一,被个瓶子砸在脸上…… 苏景懒得废话,反正现在也打不了了,蹲到一旁去看荷花。 自从花苞显现,藕、叶、荷便不再生长,玄灵蕴于内中,似是在蓄势。 小相柳和苏景并肩蹲着,九头蛇不把胜负放在心上,问苏景:“摩天宝刹什么时候出来?” 禅音之后生莲花,莲花开了之后又会有什么?苏景又如何晓得这其中的玄妙,摇了摇头,心中遗憾莫过于在青灯境时没仔细问问师叔,当初他老人家探索古刹时是怎么样一个情形。 小相柳又抬头望向戚东来:“你晓得么?” 打杀是打杀,说话是说话,这份胸襟戚东来还是有的,摇摇头:“摩天古刹的玄机谁能明白!耐心等着吧。” 说完戚东来也盘膝坐定,定下心思,仔细思索眼前事情…… 过了一阵,海底莲藕仍不见动静,戚东来又复开口,话题有些无端:“苏景,你可听过‘岐鸣’的名号。” 古时候的事情了,岐鸣子是个道人,创了一个宗派,唤作岐鸣剑庐。 小门宗,岐鸣剑庐最最鼎盛的时候,门中修家只十七人。可就是这座小小剑庐,不知为何与当时纵横天下的天魔宗结仇,岐鸣子率十六门徒,问罪于天魔宗总坛所在空来山。 那时候的天魔宗,地位比起现在的离山也只强不弱,岂会把岐鸣剑庐放在心上。 不过话再说回来,魔家弟子桀骜不驯,他们不想认的错,就是玉皇大帝点起百万神将来也没办法让他们弯腰低头,此事只关乎于心,和对手强弱无关。 天魔宗态度强横,岐鸣子一怒拔剑,接下来便是一战六十年! 不是你追我逃或者埋伏狙杀之类打法,而是岐鸣剑庐十七道士,于空来山脚下拔剑,自山门外一步一步、血战不休、杀入天魔宗老巢!目标明确、绝不作半步后退,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对名满天下的第一大宗发动的一场冲锋,整整冲了六十年! 一个甲子接连不停的血腥恶斗,除了掌门岐鸣子外,剑庐十六门徒相继丧命,天魔宗更是陨落高手无数,到最后岐鸣子一人一剑,真就杀到了天魔宗的象征、要害之处:真魔大殿门外。 岐鸣子止步于殿外,到底未能杀进大殿、未能劈了魔修的法坛。 但他不是败了、被斩,而是来到殿外时,他的天劫到了……就在真魔大殿门前,岐鸣子迎来最后一冲天劫,破道飞仙了。 经此一战,当世修家才明白籍籍无名的岐鸣子是真正身怀绝技之人。 也是经此一战,天魔宗元气大伤,千年后门宗倾灭,与此战也不无干系。 事后自然少不了的,有大群修家去往岐鸣剑庐门宗遗址所在地方去查探,想要寻得岐鸣子的道法真传,不料岐鸣子在问罪前就想到此去无回,动身时便一把真火把自己的门宗烧了个干干净净。 时隔久远了,不过这一战实在太有名,后辈修家几乎人人知晓岐鸣子,苏景也不例外。 待苏景点头,戚东来一抖乾坤袖,取出一只长长木匣,打开来,内中一柄无鞘利剑、一枚玉简、还有一卷手札,戚东来道:“岐鸣子自毁门宗,但他还是留下了传承,赠与后世有缘人。有关事情手札上都写得明白;他毕生所修功法、剑术,皆在玉简中;剑刚祭炼到七成火候,未能用在空来山,继续祭炼的办法也在玉简中。” “摩天古刹中能有何所得,不可预计,说不定还会有绝大凶险,与其冒险去闯古刹,绝不如得了这匣子平安离开合算。”说着,戚东来扣上了盒盖,望向苏景:“你拿了这盒子,现在离开,刚刚之战一笔勾销、另外再算我欠你一份人情,可好?” 戚东来说完,想了一想,实话实说:“这匣子于我魔宗修持无益,对你们却是大有好处。它是我从一群该死之人手中抢来的,不过你放心,我以自己修持的憎厌魔尊立誓,那伙人若来寻仇,由我自己一力承担,匣子赠与离山之事绝不会吐露半字,否则骚、戚东来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戚东来说的仍是旧话:请苏景离开,只让他一个人进入摩天古刹。 岐鸣子的传承,谁能不动心!就算是离山也不能视之为无物,这一套修法、剑法若能补入离山好处不言而喻。 平心而论,他开出的价码不低了,但苏景此行根本不是为了“求财”,自然不会因为一套前辈传承就应他所求。 第三百二十七章 身随月圆缺、心如天无定 见苏景没什么反应,戚东来的语气变得轻飘飘了,柔声如烟:“宝刹有禁制,谁都不能动法搏杀,你俩若执意入寺,我也拦不住你们,不过……骚、戚东来再以憎厌魔尊立誓,只要两位踏入摩天古刹一步,离山便为我毕生死敌,不止你苏景、不止你们光明顶传人,以后我每见离山弟子必做诛杀,曝尸于繁华人间!” “现在打不了,你坐在这里把大海说干了,能让离山掉一片树叶么?”苏景侧目望向戚东来:“省省力气吧,也许荷花开放后,禁制就收敛了。” 苏景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只要禁制一消,大家便一决生死! 魔家弟子把话说绝了,苏景心中也随之定念:必做斩杀。 戚东来没再说话,挥袖收起了木匣。 苏景忽又笑了笑:“还有……好像你们天魔宗就你一个人似的。” 戚东来脸色微变!敢用同门去要挟旁人,自也得有被人家用同门要挟的觉悟。 而苏景在“提点”过后,也不等戚东来再说什么就岔开话题,问他:“为什么?我不明白。” 因为蚩秀曾到离山“问剑”,离山和天魔宗不怎么融洽,但不管怎么说也算不得仇人,两宗的高人同时得了进入古刹的机缘,而古刹中情形不明,按道理讲应该暂作联手结盟、共做探访才对。 就算不联手,大不了各行其是。 再退一步,即便要动手搏命、抢夺对方所得宝物,那也是探访过后、离开古寺时才应考虑的事情。哪有还没进门就先拼个你死我活的道理。 戚东来盘膝、闭目、行功,未理会苏景之问,但在虬须汉心中,却有沉沉一叹…… 三百年前,戚东来修持憎厌魔,修为大涨、但也落得个人人憎厌的境地,从那时开始,天魔宗主就把衣钵落在了师弟身上。 对魔君大位,戚东来没太多野心,师父改传衣钵他心里不舒服、但也仅只是不舒服而已,连怨气都算不得。 真正让戚东来郁郁的是,自那之后他就“闲”了,魔君交给他办的差事再没什么要紧事,便如这一次…… 探访摩天古刹,何等重要之事,从内中稍有所获、都足够今世中一个门宗崛起于修行世界。不过戚东来到此四十几年了,早都想明白了:师父派他来此守候不是因为此事要紧。 不是古刹不要紧,而是魔君根本没觉得古刹会开放……魔君找到了一线线索,察觉到古刹或有那么一点点可能、会做开放,但这点可能根本可以忽略不计,只是若全不理会、万一错过机会又未免可惜,所以他派了戚东来过来守候。 更关键的,戚东来猜到了:在古刹开放那微乎其微的一点可能中,师父也根本不晓得具体时候,或者说“遥遥无期”吧,等四十年、四百年、甚至四千年也说不定,反正古刹不开、戚东来就得一直等下去。 师父让戚东来来办这趟差事,何异于放弃了一个弟子。 不过戚东来对此不存怨恨,九百年前战乱中的流浪小娃,若非魔君,他都活不到那年油菜花开时。戚东来一切都是师父给的,师父不欠他半文,倒是他欠了师父无数、包括性命在内。 耐心守候、四十年枯存海底,师父让他来守他就守,若摩天古刹不现,穷尽此生也就罢了。 魔君没想到,戚东来更未料到,海底异象显现,古刹绽露现世之兆! “只许我一人入内,别宗门徒谁进去我杀谁”,并非魔君吩咐。魔君都不觉得古刹真会现世,又怎么可能做下这样的交代?这是戚东来自己的念头,如此偏佞决绝想法,原因无它,所求不外两字:圆满。 一桩几可视作“流放”的差事,忽然变得重要无比,戚东来哪怕魂飞魄散、再不入轮回,也要把它办得漂漂亮亮、办出一个大圆满:摩天宝刹,归我师尊、归我门宗所有! 不求重获衣钵传承;只盼着师父能因此事再看重自己一些……就算不看重也无妨,大恩如天倾盖,本就是应该去报答的。 是魔便有傲骨,只不过显现不同!憎厌魔行事无耻,但只凭戚东来的这一份心思,谁敢说他不傲!可惜没人看得到,连魔君都视而不见。 静思沉沉、心境沉沉、虬须大汉面色沉沉。半晌过去,忽然浓眉一挑,戚东来开目! 莲藕仍在蓄势、未动,戚东来也没去看那花,而是抬头向上仰望。 苏景和小相柳也察觉异常,同时抬头…… 层层气机笼罩下来,大海浅处灵元跌宕不休,正有大群修家结阵、动法,必杀之势稳稳对住海底三人! 戚东来皱眉,口吐恶语:“傻逼来的。” 苏景也笑了,莲花苞绝尽法术殴斗,此事海底三人晓得,海面上来路莫名的修家又怎会明白。他们布置的阵势再大、准备的法术再凶狠,又有个狗屁用处! 而宝刹随时可能现世,海下三人这个时候也不会离开,由得上面那些人去鼓捣。 不久之后,上面叱喝声响起,穿透层层海波落入三人耳中:“下面三个狗贼,速速浮升海面,否则仙法加身、万劫不复!” 宝刹将现世,事先几乎不曾泄露半点气机,否则离山怎会不知。苏景以为,上面的修家应该不是冲着宝刹来的,转头望向戚东来:“冲你来的?” 戚东来一样不觉得对方是来找古刹的,不过对来者的目的,他倒是有个估计:“刚不是和你说过,我那匣子是抢来的么?多半是冤家对头上门!” 岐鸣子的传承,是四十年前戚东来赶赴西海途中机缘偶遇,自一伙邪魔修家手中所夺,可惜当时情况混乱,未能尽数灭口。 这么重要的东西,对方必不肯善罢甘休,莫说四十年,就是时间再长十倍也不会停止追踪,此刻终于探得了他的行踪、大队人马杀来。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自己小心应付吧。”苏景对戚东来笑了笑。 这个时候海面上又一个苍老声音传来:“海底的妖孽,四十年前胆敢杀人夺宝,今天便要做缩头乌龟了么?好叫你等得知,玄天大道道主麾下,朔月天尊仙驾亲临,还不快快上来奉还宝物、俯首认罪!若能求得我家天尊慈悲,说不定会准尔等再入轮回!” 苏景晓得如今邪魔外道尽归于“道主”麾下,分作二十八星宿、骄阳朔月两重天;来时路上又在西海碑林前听得参宿与海葵女妖的说话,此刻再听到对方报上名号,苏景焉能不知海面上来得是些什么人。 皱起眉头,苏景叹了声:“麻烦。” 戚东来则昂首打了个哈哈,放开声音传话于海面:“不知死活的小崽子,莫怪老子没告诉你们,离山剑宗小师叔苏景在此,想要造次,先掂掂自己的斤两!” 上面的人物明显一惊,不知是被戚东来的甜美声音吓得,还是被离山苏景的名气所摄。 被戚东来拉下水是意料中事,苏景一笑,并不着急。相比于天魔弟子,上面的邪魔外道才是真正的仇敌。苏景淡淡开口:“本座与天魔宗戚东来在此讲法论道,尔等忽来打扰,不嫌唐突、不知无礼么?” 刚刚听上面邪修的语气,似是还不知道戚东来的身份、门宗,苏景也一点不客气,替戚东来告诉了对方。 将来修行正道打杀那什么“玄天大道”,也别少了天魔宗一份出力。 戚东来混不以为意,开口纠正道:“骚、戚东来。” 邪修看来,离山何尝不是眼中钉肉中刺!不过朔月天尊率众数十年追踪不辍,就是为了被戚东来劫走的“岐鸣子传承”,此刻只求追回至宝、不欲节外生枝,朔月天尊亲自开口了:“今日之事与离山弟子无关,还请苏道友作壁上观,这份人情朔月记在心里。” 依旧那是一袭白衣,但满月时肥胖惊人的体态不再,白衣人身形普普通通、不胖不瘦——今晚是初八、天悬半月。 身随月圆缺、心如天无定,朔月尊主的修法便是如此,他的身形会随月而变,从初一到十五一天天吹气般胖起来、从十五到月末再疯狂消瘦回去…… “道主、骄阳、朔月、二十八宿,莫道本座不知你们是些什么人物。”苏景冷声回应:“个个该死,人人当诛,但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样吧,本座结法于海底,尔等尽管放手来攻,若能让我挪动半步,就算你们赢了,我绝无二话、转身便走!” 说话间,苏景站起身来,背负双手、金乌目力透过重重海水、直视白衣邪修。 白衣人到现在连“离山小师叔”到底是真还是假都无法分辨,又哪有耐心和苏景等人多做废话,传令手下:“催阵,打下去!” 大群邪魔修家得了主上之命,立刻行转大阵,浩浩神通切波分海、直奔苏景而去……片刻之后,所有人大吃一惊! 劈山断岳的巨力,在离山小师叔前化作轻柔水波、散得无形了……苏景声音清淡:“只有这点力道么?朔月,不行的。再加把劲吧。” 第三百二十八章 百里为禁,来得去不得 朔月眯了下眼睛! 刚刚那阵中一击不过是试探,本也没指望就此打杀了对方。但海下那个离山少年,不摇不动不出剑、甚至连一句咒诀、一个手印都没有,那么平白无故地化解掉大阵一击,未免太匪夷所思了些。 苏景的奚落传上海面,朔月再传令:“斩杀此人!” 邪修阵法全力催转,千重轰雷解碎汪洋,如天刀如神鞭,狠狠斩向海底,直冲苏景而去……可是又有什么用处,到身前还不是化作清波一缕、微流一盏,轻轻柔柔地在苏景身前转个圈子、然后归于平静。 海上邪修人人变色,苏景一哂:“止于此么?玄天大道,真吓人的名字。” 语气轻松、神情轻松,心里却不存半点轻松。虽然雷霆没打到身上,但邪修大阵的威力苏景看得清清楚楚,绝非等闲杀阵。甚至可以说,若非荷花苞相护,苏景和小相柳现在就须得琢磨下该如何逃命了! 朔月天尊有备而来,麾下大修全都追随主上出海,比起当初真页山城外邪魔三宿联手,人数远逊可实力更强。 再看戚东来,脸上笑容未变,目光隐显忧色…… 海面上邪修的大阵攻势不停,他们不管是否徒劳,朔月天尊未开口他们就不收手。这个时候苏景身边小相柳忽然冷笑一声,身形微做模糊,就此消失不见! 消失于藕荷旁刹那,小相柳显身三百丈外,背负着双手,人眼之中、透出的却是毒蛇戾芒,正阴阴盯住面前一尾大鱼:“朔月派你来偷袭?” 海面上大阵运转不休,轰雷秘法冲击不休,海底之人无论用什么手段抵挡,就算表面再如何轻松,也会耗用大把精力与修为,趁这个机会派最最精善水行遁的大修去探一探敌人虚实、若有机会大可偷袭一下子……还真是不错的算计。 “大鱼”瞳孔微缩,哪还有什么废话,体内玄功行转,最最激烈霸道的杀法出手,刹那里海底光华灿烂、怪浪翻涌,同时大鱼狠扑小相柳,以身术配合杀法神通! “大鱼”出手无情,不料眼看就要杀灭那冷漠青年时,体内劲力突兀消散,身子一软摔落在地、还化回人形,一个看上去五十几岁的老汉。 玄天大道、朔月天主人麾下,十一护法之首,萧易。 萧易此刻感觉,和苏景等三人之前一样,但他相距藕莲遥远,没能察觉到是荷花苞作祟,只觉得那股柔和力道来自荷花苞的方向……苏景就站在藕莲旁,遥遥对他一点头。 还不等力气回复,萧易眼前忽又水波一分,一条尺身阴褫凶猛冲来,邪修老汉心中一沉,暗叹一声“吾命休矣”,却不料赶到他面前三尺处,尺身阴褫猛做停顿、张口吐出一只瓶子,翻滚着向他面门打来。 萧易全身无力难以躲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中悲叹又变作“定是犀利法宝,这是要收了我去炼骨煎皮……”念头没转完,咚的一声,瓶子砸在了脸上。 有点疼、不太疼。 然后没事了。 下一刻萧易力气回复,忙不迭翻身后跃。 十六老爷游上前,大嘴猛张,又把瓶子吞回腹中,旋即甩着尾巴向苏景游去,喜滋滋的呼呼叫,大有邀功之意:任尔等有天大神通,在这大海深处,就只有老爷我的瓶子能砸到人! 邪修萧易如何猜得透真相,还道是敌人故意戏弄,但他的脸上、眼中不存怒色,惊恐尚不迭,哪里还顾得上生气。 小相柳连动都没动,依旧负手站在他面前,此子没表情没语气:“朔月派你来送死。” 这时苏景的声音传来:“打他一瓶子就算了,让他去吧。” 小相柳宅心仁厚,身形微微模糊,又回到小师叔身边,双腿一盘坐倒海底,再不去看敌人一眼,继续赏花了。 萧易如逢大赦,身法施展的能多快便有多快,退回到海面去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离山弟子深不可测! 白衣朔月天尊摆摆手、制止住手下的徒劳猛攻,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既不传令攻杀,也不带人撤走,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吓退了一条大鱼,苏景的目光不见轻松,反倒愈发警惕起来。以那条大鱼拼命时的手段来看,比着一方星宿怕也不遑多让。 倒是戚东来,从旁边看得呵呵直笑,对苏景道:“你再加把劲,看能不能把上面那伙子怂货全都吓退。” 苏景无奈反问:“可能么?” 凭着荷花禁制,唬一唬邪修倒是不难,可想要把他们真正吓走……除非苏景能真正斩杀他们几个重要人物,亮出一道让他们自觉绝无法抵挡的大神通! 戚东来不答,苏景也没什么可说的,静心思索一阵,他才重新抬头,密语戚东来:“天魔宗在附近没有援兵么?” “若有援兵,我还能被那只瓶子打到脸上么?”戚东来的语气倒没什么怨毒。 也算意料之中的答案,苏景呼出一口长气:“你想独进独出断无可能了,或者我,或者海面上的邪修,你选个吧。” 现在海底安静了,待会大寺显身必会再有异象,又怎么可能瞒得住人。 眼前的情势再明白不过,戚东来看得明白,直言道:“你给我交个底。” 苏景居然还有心思笑:“我交了底,你敢信么?” 戚东来不笑,声音清清甜甜:“我信不信都自有主张,与你无关,只消给我交代个明白话就是了。” “就这么说吧,只要不死,我就得进这摩天古刹;可哪怕我死了,也不能让上面那些妖魔鬼怪进古刹。”苏景也做直言。 戚东来闻言做了个惊悚样子,笑道:“好家伙,你和他们得有多大的仇怨!” “未必比得过他们对你的仇怨。”苏景应了一句,再追问:“你怎么说?” “先试着杀灭他们,再打残你俩吧。”刚刚大家都用神通量过对方的脸皮,戚东来也不说什么漂亮话:“有什么打算?” 苏景取出了水马儿,密语交代了几句。 水马是怪鱼,更是经过深深淬炼的传讯领悟,小小的身形一颤、就此消失不见。 苏景这才对戚东来说道:“往东走,运气好的话,十天左右就能遇到援兵。” 于此枯坐下去,样子是够吓人了,可等到最后,必定是个魔门、离山加邪修一大群人一起涌入古刹的局面,且邪修稳稳占上风。 事关重大,戚东来问得仔细:“援兵是离山高人?” “数百深海大鳌,算我的朋友,也算是上面那些妖魔鬼怪的仇人。” “凭你我三人,逃得过他们十日追杀么?”戚东来又问,这件事真没什么把握。 “你天魔解血凶猛,实在不行就爆他娘的,跟邪修同归于尽。”苏景笑答。 “大鳌是你朋友,不会连我一起吃了吧?” “你天魔解血凶猛,实在不行爆他娘的,跟我们同归于尽。” 戚东来后面问的是废话,苏景回答的更是废话,而你问我答之中,三个人已经发动身法,就从海底向着东方而去!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且对天魔离山重要弟子相聚于此,围坐荷花颇有疑问的朔月天尊,忽见强敌向东掠去,难免又再新添一惑。 不过“岐鸣子”的传承他势在必得,此地有什么玄虚大可留待以后再探,月尊一声令下,随行六百邪修也随之而动…… 戚东来抢了邪修的宝贝、杀了邪修的高人、也想到对方回来追杀报复,但他的确未料到对方竟能派出这样的阵势,行进途中问起此事,苏景将自己这边了解的状况给他大概讲了讲。 闻言戚东来越发诧异:“那些邪魔外道被你们修行正宗打杀了这么多年,剩下小猫三五只难免,但又怎么可能还有这么强的势力?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么多邪魔大修?” 真页山城时苏景也曾有此一问,答不了,只有苦笑摇头:“蹊跷得很,还在查。”就在这个时候,海面上忽然一阵躁动,锋头阵位的邪修好像遇到了什么麻烦,正急急转回请示月尊。 这么快自不可能是援兵到了,苏景三人全不理会上面,继续前行,但没能在走出多远,他们三个便明白邪修为何混乱了……苏景、戚东来对望一眼,眼中惊讶、失望一闪而灭,忽然相对欢笑起来,止步、转身、原路返回、施施然又向藕莲走去。 海面之上,云尊接到前方手下的传报,皱了下眉头,声音低沉:“走不出去了?什么意思?” 藕莲为心,方圆百里封天禁海,来得、去不得。 进来时全无异样、离开时待走到禁法边缘,便会被看不到的屏障阻拦,哪怕巅顶大修也不得破! 朔月天尊目光闪烁,再动用目力望传汪洋,见海底的仇敌正笑得欢畅,他心中打了个突,事情似乎再明白不过了:敌人故意引自己来“撞墙”,这是存心戏弄!他们早已布置好禁法、口袋,准备将自己一行一网打尽么? 禁制是藕莲妙法,与苏景和戚东来没有半个大钱的关系,不过借莲花的法术吓唬海面上的敌人,这种事他们两个轻车熟路了。 面上欢笑,惊得邪修心中骇然,但苏景的心又何尝不再沉落……无计可施了,只有等。 等古刹现世、等禁制消失、等和海面上实力远胜于己的邪魔外道做决死之战。 第三百二十九章 那花开时,有佛自西天来 百里封禁,走不得。 不止修家走不了,刚刚苏景看得清楚,放出去向大鳌求援的那头水马儿正在禁法边界乱撞乱转…… 重返莲藕前,三人如品、坐定,好像赏花的样子。 百里一个来回,苏景小小盘算落空、短暂失望过后心绪恢复如初,尽人事听天命,如此而已。反正都是要打,不过是在哪里打的区别罢了! 海面上邪修也重归原位,暂时按兵不动,天海之间一片沉寂。 不知何时,夜空中明月沉落,天空漆黑如墨,仿佛高远、又仿佛直接压在海面。“天快亮了。”戚东来昂首望天,声音清甜妩媚。 满天星月不见,破晓未到,正是天地至暗至抑时。 大凡阳间生灵,心底都生着一份向日本性,此时此刻,无论海底三人还是海面邪修,包括修习月法在内的朔月天尊在内,人人都觉出一份不舒服,这黑暗来得太沉重……所幸,金乌眷顾天地,从不会辜负期待、不会让人等候太久,盏茶功夫过后、东方天骄处,一道赤芒如剑、撕裂沉沉天幕! 便是这个时候,花苞内忽然传出一阵钟声。 微弱之声,轻极。 可就是这隐隐之钟,于响起刹那便浸染了海水、便弥漫了天空,便传播四方、远远飘散…… 南荒、千目蝎洞府前正在结座吐纳的大妖阴老,忽然皱了下眉头,口中喃喃:“哪里来的钟声,听得人不舒服。” 剥皮妖国,无足城内破败小庙中,没有一个门徒的淡大师,站在院中手攀撞钟木、正准备敲响晨钟,耳中突然听到了另一道钟声。淡大师一愣,旋即“啊”的一声轻呼,立刻跪倒在地双手合十,面向西方虔诚叩拜:他不知道钟声从何而来,但他听得明白,这冥冥晨钟中饱蕴真味、神佛真味;离山剑宗,沈河正坐于池来星峰,为常驻于此的真传白羽成解道授业,正讲解中掌门真人眼中精光一闪、暂时收声。呼吸功夫,人影一闪、贺余赶到:“哪里来的钟声?” 幽冥深处,一袭黄色衣裙的女子,静静坐在地面,双腿蜷曲着、下颌搭在膝盖,双眉微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当钟声入耳,女子的神情稍嫌诧异,随即惊讶消散、她闭上了双目:浅寻不知这钟声来自何处,她只能分辨这是来自阳间的声音。进入幽冥太久了,能听到阳间钟声,似也变成了享受;还有东土内陆,江山剑域遗址,自从上一次苏景采剑过后便告封闭的剑冢,沉寂整整三甲子的死域,突兀躁动起来,一柄、两柄……千万柄长剑齐齐振鸣,汇做冲天长啸。 无论中土阳世还是幽冥鬼界,人人得闻晨钟、却无一人能辨出这钟声到底来自何方! 西海、花苞,一阵悠扬钟声,传撤天地、贯透阴阳。 可距离花苞最近的三个人,几乎要屏息以待,才能听到那晨钟——跨越荒古,自早已毁灭的释家圣地摩天古刹中传来的钟声! 当钟声落定,东方海面一朵小小红日正跃升而起;当红日绽放天地、带起人间生机昂昂之时,那含苞许久的荷花终于有了动静! 片片花瓣舒卷蠕动,沙沙细响散入耳中、轻轻佛香氤氲……从海面邪修到海底三人,所有人都瞪大眼睛,谁也不会错过这不知多少年才会显现一次的异象。可就算心里再如何提醒自己此刻不该分神、不能失神,在场所有人仍眨了下眼睛。 无论修为高低、无论心境强若,那一下“眨眼”来得无可抑制更无可抵挡,海面上数百修家,齐齐于这一瞬间眨动眼睛…… 当眼帘重开,目中汪洋已变作纯金之川! 一个眨眼间,到底错过了什么啊,沉沉大海就化作了佛色金汤! 而那荷花已然尽绽,洁白到无以复加、唯有璀璨不足形容的,花! 绿的叶、白的花,荷心间一盏青青莲蓬。 莲蓬台上,一座小小寺庙端坐、四平八稳。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荒古宝刹,坐落荷花。 西方,天海尽头,飞云流转层层汇聚,巨大祥云顷刻结形,赫赫然佛祖法相!云飞驰、云入海,云相佛祖尽入莲台小小寺庙。 那花开时,有佛自西天来! 再一眨眼,莲花献晕,至纯至洁之光自层层花瓣间迸射天地! 还有,那纯圣光辉照着莲蓬台上的小小寺庙,却在无尽汪洋中投映出方圆千千里的宏大神庙。 是影子也是真相,是虚无更是实质,金色大海之中,大寺辉煌而立! 宏阔山门之上,十里匾额三字镌印:刹、天、摩! 摩天宝刹显身人间! 得见宝刹,之前苏景所有猜测也真正笃定: 摩天宝刹的护山大篆只在一字“隐”,大篆行转正常时,大寺便不存于人间,连找都找不到,又何谈去闯、去探;剑魂屠晚探知到宝刹护篆将出破绽,界时大寺重现人间,所以屠晚一路催促、一路指引苏景赶来此处…… 苏景出手、戚东来出手,各自将一道神通打向对方,力道轻、不伤人、意在试探。 魔家劲道打在身上,疼得苏景一龇牙,但也再明白不过,荷花绽、古刹现、不可搏杀的禁制随之告破! 金乌阳火击中戚东来,火辣辣的烫,接下来那道阳火仿佛灵蛇一般、自他的肩膀钻入经络,魔门弟子面色一变,不过苏景打过来的这道真元并未放肆,只在戚东来的双目间一转。 另一边,苏景依样而为,动一道本命真火、为小相柳洗目…… 海面,朔月天尊再没办法维持表情,双目瞪圆、嘴巴大张,骇然、惊讶、狂喜诸般神情就交织于面! 西海、晨钟、佛光、大寺,哪里还会想不到发生了什么、就算想不到,只要不瞎也能看得到,那突显于海底的宏伟大寺,有匾有题,刹天摩! 字序反了?那又有什么关系,也许远古的和尚就喜欢反着写匾,色即是空、正既是反,好禅机! “攻下去!” 心绪膨炸、脑筋混沌,但高深修家,脑中永存清明一点,明慧融于本能,连想都不用想,朔月天尊厉声传令。 严令落海。 蓝天绽裂! 九霄云上,三里裂璺狰狞且醒目,无边寒意自天外涌入世间。而那浩浩阴寒正中,一道淬厉剑华猛做绽放,自天穹直贯海面,怒斩朔月天尊! 荷花古刹,于邪修而言是事发突兀,于苏景来说却是意料之中,又怎么可能等到邪魔先动手! 邪修尚未动法,苏景便捏碎了自己的真传命牌。贺余为师弟封印的保命神通,正是他的拿手绝技:漏天一剑。 对三个敌人朔月岂能没有防备,可敌人在海底,朔月的戒备也放在下方,剑杀却从天上来……防备得再小心又有什么用! 来自掌门师叔师伯一辈、硕果仅存的三四人之一……贺余的全力一击,朔月未能提前防备,便休想能避得开!一剑正中天灵顶盖,朔月厉声怪叫…… 下一刻骨肉崩碎、血污染红金色海面,朔月却完整无恙、除了目光黯淡——死的是他身旁的七个弟子、七个儿子。 七星护月、月隐星现! 朔月尊者的独门秘法,“月”与“七星”永远有气机相连,斗法时七星可自月中借力。可朔月尊者又是什么人,这种对他没有好处的法术他岂会修炼? “七星保月”秘法于他来说真正的用处仅在于:当杀身恶力降临,秘法会将大祸引走、那七星便是他的替死鬼。 只是这门法术,非得有真亲血脉才得修炼,所以月尊特意生养了七个儿子……七个儿子加在一起,能替老子死一次。 生儿子、养儿子、教儿子,防备的就是这一击,小子们死得其所,朔月天尊一点也不觉得可惜,真正让他心疼不已的是:本来本座有两条性命,如今只剩一条了;还有一成修为损丧啊,发动保命秘法,会耗去一成真修。 朔月又惊又怒又后怕,而海底戚东来见此一剑,面色着实惊诧:“还有这等手段?” 苏景一笑:“离山手段岂是外宗人物能够猜度的,再就是这剑那会儿没舍得用……” 此刻海面上的大阵又复行转开来,神雷贲烈、轰响海底……明知没有用处,只是天尊下令,大家该打还是要打,但是让所有邪修惊喜不已的:雷霆逞威! 直接打到了海底、打得三人不得不躲、不得不挡! 苏景的话未说完,就被雷霆打得乱转乱跳,六百邪修错落、其中不乏元神大修的凶恶阵法,以苏景现在的修持挡不得太久。 轻轻一声剑鸣,屠晚附魂、刀螂显身,破阵最大希望便是屠晚能做逆袭。不料此刻戚东来“娇滴滴”一笑:“请离山的高人见识下真魔手段!” 话说完天魔弟子一晃大手,巴掌大小的一面镜子落入手中。 镜分两面,背面一张人面、削鼻立目,獠牙凸出,着实狰狞可怖,不知是哪一位魔尊;正面倒是平整光滑、只是那镜面嫣红如血,光华流转之间,仿佛浓稠血液在缓缓淌动。 “请苏道友护法!”戚东来开声吼喝,跟着抱住他的小红镜子,盘膝坐于海床。 第三百三十章 银月入海,大雾弥天 剑鸣惊天,金乌长鸣,无尽火光迸现,苏景出手! 护法,于无尽轰雷中护住戚东来,没得逃没得躲没得花招手段可使,唯一依仗仅在于:修持! 此刻的情形,又和硬扛天劫有什么区别? 无尽雷光,银雪似的闪亮耀目;灿灿烈焰,骄阳一般光明万丈!而这天雷、地火之争,正在一片金色汪洋之中。神光绚丽奇色旖旎,这等景象,人间万年又能有几回得见! 攀那一阶一阶、看那一景一景,当年的懵懂少年,在他说出这句话时又哪会想到,今时此刻,大海深处这璀璨盛景,正正有着一半就来自于他自己! 看景如何过瘾?创景才是快乐所在、才是癫狂所在。 近千五百气路尽做开放,道道阳火如蛇如练,自这离山青年身周蜿蜒而出,汇做炼海怒焰;火海之中九十八枚剑羽翻飞,火中结域划海封疆、搅扰天雷相助本尊;刀螂、北冥、剑狱等等苏景身边好剑尽做游弋,巡海蛟龙一般,层层斩灭雷光,护持火海;还有护身赤炎所化十七阳鸦,围住苏景翻飞缭绕,但有雷光击穿火海,阳鸦顿化寂灭之火截杀雷霆! 苏景全力以赴! 海面上,无论朔月天尊还是麾下正结阵邪修,谁能不惊讶,谁敢不惊讶!修行道上人人皆知离山小师叔火法精湛,修持了得,可东土修家又有几个人见过他的全力出手?那是一座烈火世界,一道精纯火煞! 天空一片晴朗,没有一丝乌云。 邪修请来的雷法,直接来自苍穹天顶,正所谓“晴天霹雳”,远胜乌云惊雷、暴雨紫弧,且阵内中还掺杂阴月精魄,由此晴雷之中藏入天月法力。这一道晴天阴月雷母大篆,正是朔月天尊骄傲的本钱之一,此獠曾笑言:有朝一日,当以此阵去领教离山的“壬水雷母篆”,看一看谁家才是雷霆之主! 狂言无忌,可有哪想到,连一个才入离山门墙两百余年的青年弟子,都能相抗一时!那还谈什么以此阵去问离山的成名大篆。 一小群邪修入水,之前败过一阵的萧易又复卷土重来,随他一起的邪魔外道皆为元神大修!小相柳早有准备,摇身化作九颈巨蛇,他们的战团游离雷火阵外,一片金色大海转眼浑浊无度! 以寡敌众又如何,小相柳稳占上风。 朔月天尊尚未入战,刚在漏天一剑下侥幸逃得性命,但气血翻涌真元躁动必不可免,暂时不可动法,须得理气归元。不过以眼下情形,似也用不到他出手了。 雷霆浩浩,海底那烈焰正被不停轰灭,盏茶功夫过后,入海惊雷接连成片,倾轧一方,阳火苦苦支持。苏景强,但人力有穷尽,凭他一个,终归挡不住整座大阵……猛的一声虎吼,震得汪洋颤颤,苏景吐气开声,一团阴风被他吐出、随波而长补入烈焰,阳火添强助,风火妖娆! 海面,阵中邪修个个肃穆,口中喃喃呐咒,忽然阵眼大修扬声:“雷动!” 随主阵之令,数百邪修尽数起身,脚踏水面开始游走不休,而动步之后,先前看上去乱哄哄的大阵迅速清晰,内中外三环相套,或正行或逆转,三环也在不停“吞吐”,彼此交替往复不休。 肉眼可见,阵中邪修头顶处晦气涌冒,阵法诡怪,阵中人在用自己后半生的气运换天威!雷霆威力涨过再涨,涨! 海底阳火再落下风,又是盏茶功夫苦撑,又是一声虎吼,这次苏景喷出了一口血,嫣红之中隐透灿金,命血精华补入烈焰! 拼修持,更是拼性命,可他要争的是什么……是一个不知威力几何、不知到底会不会有用处的、天魔弟子发动的法术。 另外……苏景和戚东来很熟么?大家认识了一天,差点同归于尽来着。 十段心神,让苏景在苦撑之余还有机会胡思乱想,突然觉得自己要是死在给戚东来护法这事上,未免太冤枉了些。而念及此,他忍不住又笑了,拼拼拼、拼到头竟不知自己要拼的是什么,世事中不知多少人如此!飞不了仙就还是人,芸芸众生谁能泯俗,只求老天保佑,魔君保佑,让戚东来憋出件像样的法术来! 口角溢血、眉目狰狞,苏景在笑……便在此刻,戚东来终于唱罢了他的泱泱大咒,鲜红的小镜子上一道青光闪过,戚东来一跃而起,似是想对苏景说什么,但一见对方神情,虬须汉又愣了下:“你笑啥?” 若是苏景有小阴褫那样的本事,此刻也会吐出个瓶子去砸魔崽子的脸! 这便是憎厌魔的本事,随时都能惹得人人憎厌。 戚东来哈哈一笑:“苏景,收了法术吧!” 雷火相抗,直接撤去金风阳火诸般好剑,顷刻便是灭顶之灾!可苏景不作丝毫犹豫,既选他并肩迎抗强敌,就总得给他一份信任。心念陡转诸法消散,那满眼雷霆如巨洪倾泻,当头砸下,映照得苏景眉发雪白! 便是这个瞬间,戚东来猛将手中红镜高高擎举,口中尖声叱咤:“转!” 巴掌大小的古怪法宝随令暴涨,瞬瞬化作百丈血镜,如一倾血屏迎向邪修阵法! 千百晴雷,尽落于镜,旋即苏景吃惊疾呼:“你……” 血镜玄妙,折转神通,所有打在镜上的霹雳,尽数被血镜映转至一旁——荷花、莲台、摩天刹! 又何止苏景,海面上众多邪修更是人人变色!大阵催动的雷霆,只对海底几个敌人,哪会去碰摩天古刹分毫。可是被戚东来这么一转……霹雳汇聚,如浩浩银流、如灿灿雷龙,狂轰古刹! 而惊呼未尽,苏景又响亮地喝了一声:“好!” 戚东来终归是魔君的大弟子,身上哪能没有几件宝物,这面血镜便是其一,发动开来便能够折转神通。不过再神奇的宝贝也不可能尽如人意,能转射神通没错,但无法像真的镜子那般“哪来回哪去”。 能转折方向,但不能逆袭施法之人。 戚东来在摧咒动镜之初,就在琢磨摩天宝刹了——那是什么地方?古往今来、中土世界释家第一神圣修持地,岂容别人动法轰灭?不用想也能晓得,庙中必有妙法加持,对它动法之人必遭反噬。 谁敢打它,就等着倒霉吧。 但再如何神奇的护禁法篆,到底也还是法术,不会生出灵智,更不会分辨那打过来的神通中间转了几个弯弯,戚东来移花接木,明明白白的:嫁祸。 此举唯一可虑之处仅在:宝刹沉落无数年头了,万一不那么结实,有可能会被摧毁了这方宝地,又或者“逼”得它又复隐没……那又有何妨?一拍两散,我得不来、谁也休想得来,本就是人之心魔,更是魔家弟子的心持本念! 绽裂强光刺痛双目,轰轰巨响震耳欲聋! 邪修大阵全力之杀,正中摩天宝刹。 也只有苏景、戚东来两个相距最近之人才能勉强看到,雷霆攻动时,宝刹四周隐隐一抹金光流转,邪修的雷霆中其护禁,宝刹分毫无损。 与此同时海面上闷哼连片,来自摩天宝刹的反噬入阵、毁阵! 海底三人面露喜色,可很快又添出一份悻悻,摩天宝刹慈悲为怀,它的法术反噬也添着一份柔软心肠……未伤一人。 玄妙法术,斩断了大阵气机、扑灭了阵中所有灵元气脉,彻底废掉了邪修的大阵,但阵中人毫发未伤。 戚东来忍不住怒叱:“和尚的心肠,最是无聊不过!” 苏景也失望,不过他会从失望中“找乐子”,笑着应了句:“至少破了他们的阵!”言罢烈火再度扑涌开来,携剑去助小相柳去斩杀强敌。 苏景动身同时,海面上一人也动了起来:朔月天尊调息完毕,自水面一跃而起,喝令道:“入水!” 数百邪修随令而动,或神通、或法宝,劈开金色海波,向着海底冲杀而来。 朔月天尊却不急着遁入海中,口中十九言咒唱响亮,右手印扣于眉心,左手高举高举再高举,好像要从天上抓下什么似的。 当咒唱落进,高擎左手用力一抓,再狠狠向脚下大海一甩……真被他抓下来了,月亮。 一轮明月自天顶显于目、轰轰烈烈坠落、入海! 自不会是真的月亮,却是借月色修持秘法:皓月入水,不见海面添出分毫荡漾,反倒是那月亮碎了。 碎做万万道银光,刹那间金色汪洋尽化银白,苏景、戚东来和小相柳三人无一例外,直觉眼前沉黯、五感模糊。 朔月,不可见。 但邪修无需隐身,天尊修持妙法,自能让敌人变成半瞎、半聋之人! 而邪修早都得自家主上开目明心,全不受这法术的影响……在苏景等人的五感中,他们的形迹变得模模糊糊;可是在邪修眼中,三个强敌却再也清楚不过。 朔月天尊一声冷笑,带上始终追随身边的几个精深大修劈波入海,他的修为远胜手下,片刻功夫就赶上大队。 带领数百邪魔精锐,遁速奇快向着苏景等人冲去……摩天宝刹就在海底,朔月天尊等不及,恨不得立刻就诛灭那三个小妖、进入宝刹好好搜寻一番。不料,当他抵到距海底不过六百丈时,迎头遇到了一场大雾。 你有兵来我有将往,你有火攻我有水淹…… 邪修请银月入海,削弱五听;苏景引大雾弥天,困敌当堂! 第三百三十一章 邪魔第三,朔月天尊 自朔月天尊以下,所有邪修只能辨清身前三尺境地! 谁人能不心惊,正急冲入海的大队人马立刻止步,祭起法宝飞剑相护,同时把灵识加强再加强,想要穿透大雾……可又有什么用处,狐地大雾来自大圣手段,岂是他们能够轻易洞穿的。 刚刚还打得浊浪翻腾的大海,顷刻安静下来。 宝刹显身时,戚东来和小相柳都得苏景阳火洗目,不受大雾困扰。见了苏景还藏着这等诡怪手段,魔家弟子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诧,愣愣看了苏景一眼。 苏景没理会戚东来,风火神剑尽起,先助小相柳杀灭他身边的强敌…… 惨叫声突兀传来,大雾不会遮挡声音播散,但这声音会直接入耳,雾中人听得到惨叫、却辨不出声音来自何方。 邪修耸动,队伍微微骚动,朔月天尊的声音响起:“不可妄动,谨守身前,待本尊施法破了这妖雾。” 他的声音刚落,苏景的冷笑传来:“给你一炷香的功夫破雾,够了么?” 两个人、两句话,又是接连几声惨叫入耳…… 银月光芒只是让苏景等人五感大大削弱,并非彻底泯灭;狐地妖雾却让邪修都陷入混沌。 若朔月天尊的邪法让苏景等人变成被剪断胡须的花猫、断掉信子的毒蛇;那苏景的奇雾就把邪修变作戳瞎了眼睛的老鼠、撕掉翅膀的雀子!谁占上风,不言而喻。 之前先行追随萧易下水的一群精锐邪修深陷大雾,连敌人的影子都摸不到了又何谈相抗,没一会功夫便被斩杀半数。但萧易和另外四人还是逃了去……银月光芒对苏景三人的影响也不小,未尽全功正因于此。 这么一会功夫里,朔月尊者连换了几套法术,有飓风有狂漩也有犀利剑气,三尺外大雾不见分毫浅淡。 海底,苏景眯起了眼睛,六百丈外邪修落在眼中,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大片人影。三人对望一眼,都在笑,一个神情便是交代了,哪还用再多说什么,苏景在前、小相柳戚东来在后,三人结阵如叉向着真正的大群敌人潜去。 才一动身形,三人忽然觉得眼角余光闪出些许光华,潜游途中转头望去…… 朔月天尊眉头大皱,破不掉迷雾他们就是瞎子,留在原地只有等死一个下场,心中再如何不甘也不能强撑了,正待传令大队撤返重回海面,不料前方忽然光芒闪烁:层层佛光卷扬、刚刚被银光、大雾两重法术遮掩的摩天古刹,又复显出了形迹! 银光不值一提,但以狐地大雾之妙,也无法遮掩古刹! 海中其他一切依旧不可见,唯独那座太古宝刹,煌煌矗立于海底。 相距不过六百丈啊。 三五里路程而已,对精修之人算得什么?古刹不受迷雾遮掩,冲入其中,还用怕那小妖么……朔月天尊心念陡转,几乎冲到嘴边的“撤”字,变作:“冲!” 只要进入古刹便能重掌先机,所虑的不过是这六百丈迷茫之路!以月尊为首,大群邪徒急催遁法,身法发挥到极致,拼出所有力气,只求尽快入庙! 同个时候,最近已经对苏景“俯首听命”的屠晚猛又暴出一声长鸣,似是在警告,跟着绿色长剑一闪,射入摩天古刹去了。 突如其来的变化,彻底打乱了苏景的盘算,无须出声招呼,相柳陡化真身,六头摇摆唤起怒潮庞攀,巨大身形随波而去,狙杀! 戚东来落足海底,一步一步落足入如山,每一次拔足便是一道魔相显身,五步之后五道魔相,他自己也唤起憎厌魔剑,紧随五相身后斜冲邪修,狙杀! 更少不了的,银光、迷雾之中,一道金红色的长弧!苏景暂时顾不上屠晚,挟剑冲刺,狙杀邪修。 刹那过后,濒死前的惨叫此起彼伏! 绮丽光华闪烁之下,一蓬蓬血浆爆碎于黄金之海!银光削弱一切、却削弱不了惨叫凄厉;大雾遮掩万物,独不能遮掩那份凶狠杀机。 正道、魔门、妖孽,三门中年青一代最最杰出之人全力截杀;数百邪修也拼出全副修为,冲!甚至都不再施法护身,所有所有的修元皆投入身法,对上凶猛强敌、深处无边迷雾,施法护身还有什么用处,反倒会让身法更慢了些,只有逃,逃得越快,活命的机会就越大。 三头恶鲨冲荡鱼群、三头猛虎扑猎羊群,便是如此…… 与手下邪修相反的,朔月天尊非但没有全力急冲,反倒还减慢了些速度,泯然于同伴,置身于队伍之内、不快也不慢:箭杀出头鸟的道理他再明白不过了,这个时候他绝不会冲在第一个。 一路急冲,已行十之七八,距离古刹不过百丈之遥了,突然朔月天尊眼前巨浪翻腾,六首巨蛇斜刺里扑出,獠牙森森向他狠咬下来。 近身三尺朔月才告察觉,惶急间来不及闪避,不知这魔头是不是被吓得疯癫了,一声怒叱中、身形急急跃起、竟于重重月光包裹中,直接扑进了相柳的一张大口之内。 而再一眨眼,吞下朔月的那根蛇颈陡然膨胀、继而血光暴现、另外五只蛇头齐齐惨呼,月华如刀、朔月竟自内而外斩断长颈,破禁而出。 海中凶兽、横行四方,颈子看似柔软其实坚韧之极,喉内也有层层鳞甲相护,想要自内攻破比着从外斩杀还要更难得多…… 一颈断、一头落、一命殉,相柳剧痛翻滚,想要再追敌哪还来得及。 身形所在已经被暴露,朔月再不保留、身形陡然加快,自蛇颈突围后只一闪身便又冲近五十丈,眼前惊变再起,面前三尺、豹头环眼虬须大汉冲来! 如电疾驰中,双方相距如此接近,朔月不肯停步,直直相冲、硬撼!一声闷响,这大海都猛做一沉,虬须大汉碎裂、化作乌有……可是下一刻,朔月又迎来一个虬须汉。 再撞、再碎、再一个虬须大汉迎上……前后七尺急冲,先后五个虬须汉猛撞!戚东来五道魔相用尽。却连朔月半步都未能阻挡——第六个虬须汉! 仍是猛撞,仍是虬须汉散碎,但多出了朔月的一声痛吼:他的肩膀上,一截断剑深插入骨! 以魔功修持,戚东来竭尽全力可凝化五尊魔相,但修持之外,他的憎厌魔剑只消一道法咒便可再结一相。 戚东来共有六相,最后那“虬须汉”是他的剑。 前面五相之后,第六撞、朔月直挺挺地撞到了剑上,憎厌魔卑鄙无耻,斗战阴损、全无魔家之傲…… 可惜朔月应变惊人,接触瞬间便有警觉,及时侧身避让开要害,被剑扎进肩膀,可戚东来的好剑也受不住这巨力冲撞,就此崩碎。 第七个虬须汉!天魔弟子本尊,天魔身修持坚硬如金钢! 第七声闷响下,朔月冲关而过,戚东来面色痛苦,身形翻滚远远斜飞开去,口鼻中涌出的鲜血随他摔飞、在海中划出一道断断续续的红痕。 朔月猛冲不停,摩天宝刹只数丈矣,只消再有一瞬他便能入寺而去,蓦然…… 一座滚烫的黄金屋;一枚阴森的白骨乌鸦;一只毛色绚烂的玄鸩;一条毒牙刺目的尺身阴褫;一头朱红色的大龙;一尾身形惊人的巨鲲;还有一座旋转急急的黑狱;苏景赶到。 再无保留,也不顾上什么剑中藏剑的花招,苏景无数手段同时打出! 月尊不能不停步了,鬼啸声中急冲之势陡止,双手抱膝身体缩成一团,原地急急旋转开来,刹那事情,可就是这个刹那、缩身猛转的白衣人……又哪还是人,明明白白,那就是一盏圆月! 宝物、凶兽,苏景的“乱七八糟”尽中“圆月”,轰轰烈烈的巨响暴散汪洋,而后玄光四散。 骨金乌、北冥鲲、小阴褫等等一切尽数崩散,皆无法伤敌分毫!但朔月天尊到底还是受了巨力狠击,五内如噬气血翻涌,身结圆月之势告破。 不等他回一口气,身前又是人影一闪,苏景显身,一字轻咤:“崩。” 金红光芒暴起,以九十八枚剑羽、苏景做一剑、崩! 分不清是火光还血色,分不清是风雷还是长嗥,所有修持、所有真元、尽入这狠辣一击,风火倾盖、贲烈杀灭! 朔月身形猛涨。 身随月圆缺,一月三十天,他修得三十月身魄,身体之强远超同辈修家,他要狠吃、硬扛苏景的一剑崩! 啪啪的碎响,一颗眼珠爆了、一只胳膊碎了、半边脸颊爆了、左脚五趾碎了……可当巨力消弭,朔月周身血污满满,却仍未死。 独眼凶光闪烁,半张脸孔狰狞毕露,朔月天尊单手结印,反击将至! 小相柳断一头;戚东来魔相、魔剑、魔身皆动,苏景诸般霸道手段尽出,朔月天尊仍在……邪魔外道之中,竟有这等人物。 玄天大道,道主、骄阳天、朔月天,他只能排在第三。 惊诧于敌人强悍之时,苏景也突然明白了另一件事……离山,什么才是离山、为何离山剑宗能立于修行正道之巅。 南荒时,伏图不死不灭,师父的三道剑符便把他打成了个小崽子;西海中,朔月天尊有两条命,师兄封印下的漏天剑直接就斩杀其一,自己和两个凶猛同伴拼了性命,却连半条命都拿不下来。 心神十立,胡思乱想并不耽搁苏景分毫,短刀猛刺胸膛、丧命前陡化金乌蛮,离山小师叔纵声嘶吼:“天魔解血!” 第三百三十二章 宝刹无相,眼见为虚 苏景吃惊,朔月又何尝不癫狂! 离山小师叔,听上去辈分高高在上,可是说到底,他才修行了多少时候?四个甲子修持、第六境界入门!此子再如何有名再怎么招摇,在真正精深大修眼中,也还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家伙。 但就是这个小家伙,杀我麾下如砍瓜切菜、前后一会功夫就毁去护月七星、另外又要了我小半条性命! 朔月当然明白自己的本事,所以他想不通,无论如何想不通! 此刻乍听对方“天魔解血”,朔月心下更是惊骇,同归于尽这种傻事他才不会去做。朔月终于退了,同时手印翻转、一道残月如钩,急斩苏景。 刚被朔月打飞、撞得五内挪移的戚东来听到苏景大吼,也不免大吃一惊,堂堂离山弟子,也修行了这等自裁身躯的狠辣魔功么?蕴足目力使劲望去,可银光害眼,远处模糊一片,看不清楚。倒是另外三声古怪大吼,他听得一清二楚…… “吾剑巅顶!” “吾剑封域!” “吾剑瞬灭!” 三个莫名其妙的矮子突兀显于苏景身后,显身刹那便是出剑刹那! 乱七八糟的叫喊中,晴空之中一道星光璀璨,天星入剑、三尸并剑正中残月法术。 星月相争,锐响纵横如利刃锥心、巨力轰散如雷火焚身,苏景刚做一剑崩、劲力未复抵挡不住,身形暴退闪避。 妖雾是苏景炼化一半的宝物,三尸与苏景同命而生,倒是不受这雾气影响,但雾中还有朔月的银光,三尸眼前模模糊糊、找不到远处的敌人,挡下朔月一杀后也不作扑杀、把手中的殷天子舞成了一团光,护着本尊一起后退。 三尸显身时朔月天尊已经飞身三尺外,看不到他们三个,是以朔月也根本弄不清楚苏景的“天魔解血”解来得到底是什么玩意,白费了苏景的好心机,更白费了三位矮神君的“三绝剑法”。 那些不要脸的招数,也不是次次都能坑到人的。 不过朔月的目标再清晰不过,身形暴退后又立刻前冲…… 这一次再无阻挡了,朔月扑入摩天宝刹! 趁着苏景等人暂时难再出手的空子里,幸存下来的邪修也一窝蜂似的涌入宝刹…… 随即迷雾中的银光散去了,朔月天尊这道削弱五听的邪法不能维持太久,时候一到自然散去。 苏景片刻吐纳,稍作回复后一挥手,也收了迷雾。 自从返回中土,三尸与苏景一别四十余年,样子却丁点没变,拈花摸着肚皮,笑嘻嘻地望着苏景:“苏锵锵,可有想念咱们哥们?” 赤目一双红眼睛,先看看莲花、又看看海底被投映出的宏伟大庙,最后见到那巨大匾额,猛地瞪眼,失声惊呼:“摩天宝刹!” 雷动天尊目光巡回,邪修要么被杀、要么入庙,海底只剩戚东来和小相柳,见相柳脖颈新伤、又少一头,雷动面色大变,当即转头望向苏景:“你唤请我们兄弟,必是扎手的强敌,以我之见,咱们这就返回离山去搬请救兵。” 三尸能不打架就一定不打架,这花花世界,有美食有宝贝有大屁股小娘子,太多有趣了,做什么都比打架来得开心。何况……敌人连小相柳的脑袋都砍了一颗,凶猛不言而喻。 也许下一刻摩天宝刹就会消失不见了,更说不定邪魔能从古刹中找到什么神奇宝贝,哪里等得及援兵,苏景摇了摇头。 雷动很不高兴,皱着眉头又问了句:“对头是什么人?” “邪魔外道,首领唤作朔月天尊。” 雷动天尊闻言,目中精光乍现,一本正经道:“能被唤作‘天尊’之人,必定神通广大、修持通天,难怪你敌不过。” 赤目此刻也注意小相柳只剩五颗头,压低声音:“苏锵锵,相柳怎么伤得?” 对三尸,苏景全不用隐瞒什么,三两句话交代了下刚才的战况。这个时候戚东来、小相柳也缓过一口气,重返苏景身边。 天魔弟子不解苏景本领,对三个新冒出来的矮子很是好奇,问苏景:“他们是谁,你朋友?” 声音出口,三尸齐齐怪叫一声,刚刚收起的殷天子又复出鞘,指着戚东来异口同声:“何方妖孽!” 虬须大汉、甜美声音,实实在在太吓人了些,三尸猎奇天下但也没见过这等“怪物”。 “自己人。”苏景摆摆手拦住了三尸,口中问两个同伴:“还好?” 戚东来笑了声“死不了”,跟着又将嘴巴里一口残血和一颗因剧撞碎裂的门牙吐入海水,狠狠骂道:“朔月天尊,真他娘的硬!干牛粪修炼成的精怪吧。” 小相柳根本懒得回答,蛇目森冷望向大庙。 苏景继续问:“邪修入庙,如何打算?” “宝刹近在眼前,不进去转一圈死不瞑目,你们俩请便。”戚东来应道。 小相柳仍不吭声,脸色不是普通的难看,眯起眼睛只看摩天古刹,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赤目看得纳闷,又不敢直接去问蛇,只好向老大请教,低声道:“南荒时相柳被咱连斩三个头都没事,这次就断了一颗脑袋,怎么气成这副样子?” “这次是自内而外被斩首,那便是……便是到嘴的烤鸭子飞了不说,飞之前还咬了他一口,若是我,也会真正翻脸!”吃货自有吃货的道理,雷动天尊低声回答。 而此刻,苏景已经招手收回诸般宝物,深深一个吐纳,全无废话、迈步向着摩天宝刹走去…… 朔月强悍惊人,不还是独目、半脸、独手、瘸脚了么? 被邪修冲近宝刹又如何,这一架还没打完、这西海深处死得人还远远不够数! 宝刹有两座,莲蓬台上端坐一座小庙、海床上投影一座巨寺。 释家妙义中,有相对、合一之说,所谓“无我相、无人相”,众人是因我存在而存在,我若不在,众人便不再;反之亦然,我的存在也是因为身边众人反应而落入真实在,若是没有了众人,那我也不在了。 莲蓬小庙、海床巨寺应该也如“我相、人相”看似分立、实则统一,根本就是一回事。虽然这是佛家的道理,但东土修家广学博涉,大都能解通海底两庙的玄机,入影子刹就是进真实刹。 邪修都涌入了那宏伟大寺。 苏景几人也来到那巨大寺门前,九十八枚剑羽飞旋护佑四方,凝神静心、将五感发挥到明锐极致,迈步走入大庙! 才一入庙,三尸同时面露惊诧,雷动的神情专注,喉结上下滚动:“这……摩天宝刹正办庆典么,果然了得!” 赤目愣愣盯住前方,眼睛红得几近淌血:“陨天金玉佛陀大像……太乙金精罗汉金身……三果沉阴木大龛……” 拈花神君面现桃花、左顾右盼,说道:“苏锵锵,你以前也没和咱们仔细讲过,我还道摩天古刹是和尚庙,哪知道是座尼姑庵啊……啧啧,老尼姑挑徒儿的眼光不得了、不得了。” 踏入庙门,雷动眼中不见佛,只有连片宴席、素斋景致香气勾人;赤目眼中倒是有佛,可佛不值一提、那些铸就金身的宝贝才是惊人之处;拈花神君看来,大小尼姑忙碌往来,佛门秀色简直妙不可言了…… 小相柳闻言,冷冷开口:“胡说的什么东西?破破烂烂一口庙罢了……和淡大师那座一模一样。”来中土后小相柳也没怎么四处游览,更没登过释家宝刹,但在无足城时他去淡和尚的小庙看过,妖孽不懂东土人间,在他以为天下所有庙宇都如淡和尚的破庙差不多。 苏景和戚东来对望了一眼。 他俩都是汉家儿郎,见识相若,是以两人眼中大庙差不多的样子,入门一座大王大殿、其后诸座佛陀神阁栉比鳞次,绵延直至大雄宝殿、气象磅礴辉煌灿灿…… 三尸和小相柳都说完,彼此也都觉不对劲了,拈花反应快得很,急忙去拉扯苏景的袖子,而后长出一口气,告知同伴:“苏锵锵是真的。” 小相柳问道:“怎么回事?” 苏景应道:“有古怪法术,心内所想、即为眼前所见。” 戚东来接口:“也许不是法术,宝刹本就无相,所以心内所想,便化眼前所见。” 两人后半句说的一样,前半句却天差地别,能懂的自然会懂,不懂的千言万语解释也是白搭。 三尸和小相柳都是“不懂的”,有人眨眼睛有人皱眉头,同时开口:“什么意思?” 苏景闭目,一道定心咒加持,再开目做智慧观,眼前景色就此变化了,什么大殿、什么神佛,统统都不见了…… 戚东来知道他在定心,问:“现在又看到了什么?” “偌大一片地方,空空如也,只有……”苏景如实回答:“七丈外、地面上摆着个破蒲团。” “你以为你没想,没准还是想了呢?”戚东来的话莫名其妙,苏景却能明白他的意思,谁敢肯定这空空、那蒲团,不是他的想象呢? 苏景点点头,干脆闭上了眼睛,玄虚既是混乱,眼不见反倒清静些,随即灵识远远溢出……四下里只有死般沉寂! 充其量先于他们盏茶功夫冲入大庙的邪修,没有了丝毫声息。 第三百三十三章 佑世真君,尼姑豆腐 离山之中,晨雾飘扬。 沈河真人立于律水峰上,率领门中一众长老,合掌、躬身:“恭送师叔,祝师叔、三位师弟一路顺风。” 贺余微一点头,没多说什么,带上三位长老遁剑飞起,片刻后划做四道流光,向着西方急行而去……莫名钟声传遍中土世界,虽不能确定钟声出处,但修行道上有识之士还是能猜到答案。 离山高人简单商议过后,由贺余领人赶赴西海查探。 目送同门,直到他们消失于天际,沈真人才收回目光,正想要离开此星峰,忽有当值负责看守山门的执事赶来:“启禀掌门,山外有人求见。” “是什么人?” 执事应道:“大洪,白瑞。” 白瑞,正是当朝万岁,大洪九五之尊,按辈分计较的,这一代真龙天子是白羽成的七代玄孙。 皇帝微服而来,身边只带了几个随从。 以常人的念头,万岁爷来的全无排场,就这样到山门外递上信物和名帖拜山,未免无礼;殊不知,修宗不是凡间的释家、道门,求真清静,若皇帝大张旗鼓地来参访那才是真正不敬。 掌门人真微微一愣,旋即摇头,甚至都不问对方来意,应道:“修行门宗不问凡间之事,离山也不会和洪家帝王有什么牵扯,请他回去吧。” 离山立宗三千余年,白瑞不是第一个来拜山的皇帝,但管他什么朝代,对这些凡间贵人,离山一向敬而远之。 掌门谕令已下,可那位执事却不肯领命离去:“白瑞说,他知晓离山规矩,但有一件大事,非得要请示过掌门才好定夺。” 不等沈河再开口,同来送行师叔的红长老就好奇问道:“他有没说什么事情?” “白瑞说,苏师叔两次除魔真页山,白家深感大恩……”说到这里,那位执事面色变得古怪起来。 沈河笑道:“直接说,不用吞吞吐吐。” “大洪朝想奉苏师叔为‘佑世真君’。要在各州府广建‘威德祠’,广传仙义永侍香火。”执事把事情说明白了,若非事关小师叔,他也不会因为一个凡间皇帝拜访就来打扰掌门人,直接就请对方吃闭门羹了事了。 “啊?”沈河没办法不诧异,转回头和龚、红等长老对望一眼。 帝王家为“普通人”奉祠建庙自古有之,忠勇名将、一代贤臣等等,供奉他们的庙祠中土各出可见,倒算不得奇怪。 这次万岁“请”苏景做“佑世真君”,奉得是神位,自然不会让苏景朝上听宣、从此伴君护驾,苏景还是离山小师叔,他们自去供奉他们的。 说穿了、皇帝此举两重意思:奉神君建神位,和当初白翼请人写《屠晚》一样,送苏景万世美名,以报匡护大恩;另则,更要紧的……于今日百姓来说,苏景不是横空出世之人,《屠晚》早在两百多年前就传遍大江南北,且洪朝崛立前的乱世里,“他老人家”的长生祠保佑真个灵验,即便到了现在,还有无数百姓家中供奉着“侠剑仙祖苏景长生永奉”的牌位。 于汉家凡间,苏景声名远播。百姓大都知晓此人,更以为苏景和大洪有什么深厚渊源,毕竟是白家为苏景著书立传、乱世时只要奉了他的牌位白家兵马也绝不会碰……其势如此,为何不好好利用,大洪将苏景奉为神君,将“佑世真君”举为国之大教,何尝不是稳固了自家皇廷的好办法。 皇帝的那点小小心思,怎么可能瞒得过离山高人,不过沈河才不会去深究他们,掌门人神情啼笑皆非,对身后的师弟、师妹们笑道:“小师叔,佑世真君啊。” 随即沈河真人对那位执事道:“传知白瑞,他想如何做便去如何做,无需请示离山,我们也不会过问半字,见面也不必了。” 这便等若默许白瑞所为,龚长老闻言立刻皱眉:“此事不成体统,我离山弟子怎么能去做凡间帝王家的仙神,别家修宗闻之,怕是会……” 沈河真人摇头:“管他们如何,是笑是骂,与我离山何干。” 龚长老不退让,又道:“修行门宗不应干涉凡间事务,小师叔被帝王家鼓吹为仙神,百姓叩拜信奉,影响何其深远……” 不等龚长老说完,沈河笑了:“师弟自己也说,我辈不应干涉凡间事情。又不是师叔自己跑去要皇帝为他建庙修祠的,白瑞自己要这么做,我们去拦下岂不正是干涉凡间。” “这……”龚长老一时无言。 “修士皆从凡间来,修宗千万,谁家的徒弟不是从凡间来得?见到好材料、引他入门修行,又算不算得干涉凡间?凡人为凡人建庙就是理所当然,修家被百姓立祠便是大逆不道了?哪有这样的道理。”掌门继续笑着:“修宗不理凡间事情,话不错,但不可绝对以论。心里有一道线,晓得什么样的事要管,什么样的事不管就好了。” 言罢,沈真人闪身离去,那位执事也返身山门,将掌门之意传达白瑞。 听说“随你便”万岁心中欢喜,但未能得见高人又不免有些失落,白瑞于山门前行大礼,遥遥拜上自己先祖与掌门真人。离山弟子看在眼中,自也随得他拜,无人回去理会…… “佑世真君”大仙此刻正在古刹内,灵识四起、却搜探不到邪修的丝毫气息。 真正实力以论,只凭一个天尊,抵挡苏景几人联手都不落下风,何况他还有大群手下,进入大庙之后断不会怕了苏景逃入深处去,应该就在门口伏击杀灭几个仇敌才对。 苏景又把心念一转,狐地妖雾散出,跟着他又叹了口气,将其收敛。 果然,在这庙内雾气更没半点效用。 戚东来自袖中摸出了一块乌黑的泥巴,双手一边捏着泥巴,迈步向前走去,媚声笑道:“进去逛逛吧!” 无需多言,苏景迈步跟上。自踏入三方便门,苏景的一段心神就不停召唤屠晚,可剑魂全无回应。 三尸与本尊心意相通,免不了又要数落一番屠晚的不是、顺便再夸一夸自己的殷天子神奇……三尸眼中的古刹各有一番景色,跟在本尊身后走着,雷动天尊没忍住,从身边的席上抓起一块嫩豆腐放入口中,旋即痨病鬼眼光大亮:“当真有味道,当真好味道!豆腐好吃!” 拈花则伸手,抓了下路过身旁的一位小尼姑的柔荑,触手温软滑腻,那位小姑子的脸蛋红了,稍稍用力甩开了他,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可不久后她又转回头,怯怯地望了拈花一眼。 拈花吸溜这凉气:“苏锵锵,这不是幻啊,小尼姑是真的。” “无我相、无人相。你觉得她在,她便真的在,不在也在,你眼中的尼姑,就是他眼中的豆腐。”戚东来笑着,给出的解释玄而又玄,跟着又摇头叹道:“摩天古刹,果然深不可测。” 你的尼姑,他的豆腐。那眼中的门廊、佛堂又是什么?脚下之路又该如何去走?暂时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瞎走”,随心而行就是了。 走了一阵,苏景停下脚步,三尸在南荒历练得应变奇快,见他止步还道本尊发现敌人,瞬瞬拔剑,殷天子鸣啸摩天刹! 可并无敌人踪迹。 苏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轻哼的缘由并非外间如何,而是来自体内——天乌剑狱之中,十七罪人不知为何变得躁动不堪。 刚入门时,他们还只是烦躁,在自己的牢房中走来走去,但随着苏景深入这圣庙,他们渐渐狂暴起来,到现在已经开始猛撞牢门! 自从苏景在大圣识海动用十七罪人后,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形。 苏景定了定神,继续迈步向前。六个人小心翼翼地探索,摩天古刹却沉寂不变,敌人不知藏身于何处。 又是好一阵行走,六人同时停下脚步:前方十丈,一具骸骨在地。 皮肉腐烂殆尽,只是一具残存了些毛发的骷髅架子。 雷动天尊眼中,连片素斋宴席之间,骸骨倒卧;拈花看来,花蝴蝶似的穿梭的小尼姑脚下,尸骨横陈,小尼姑们路过时都会一步迈过去;赤目看来……众人眼中大寺各异,尸骸周围情形自也不同。 不过六个人能同时见到这具尸骸,便足以证明他不是“无相”,而是真正存在。 三尸与小相柳继续戒备四周,苏景和戚东来上前查探尸体,只做片刻端详,两个人的脸色就变了。 苏景先开口:“看尸骨,死了十年以上,但不到三十年。”精通炼尸秘法之人,勘验尸体绝不会错。 说着,苏景皱眉、喃喃:“这等年份的新骨,怎么会显于古刹?” “还有更奇怪的……”戚东来接口,伸手指向尸骸的右肋,一道黑中透出诡怪幽兰剑痕,看位置是一剑斜挑扎进心脏,致命之创伤。 虬须汉苦笑:“我的憎厌魔剑之创,不会看错。这个人……是他娘的我杀的。” 第三百三十四章 绝世美味,魔家耳眼 戚东来上次杀人,宝刹显世后狙杀邪修; 上上次杀人,则是四十余年前,赶赴西海途中自邪魔外道的高手中抢夺“岐鸣子传承”。 这具被他斩杀、倒伏在古刹中、死了十年以上三十年不到的尸骸又是从哪来的? 苏景开始重新打量这座大寺。屠晚消失难寻、敌人不见踪影、十七罪人狂躁、来历古怪的尸骸……一直以来他都以为会是神圣庄严、且从外面看也的确辉煌壮丽的摩天古刹,现在却越来越让他觉得诡异阴森了。 不知是心绪使然还是“宝刹无相”,从苏景觉得这古刹阴森开始,古刹似是真的变得阴森了。 戚东来口中喃喃“邪门”两字,站起身继续向前走去。 茫茫然的搜索,所见一切既是真的也是假的,唯一的“实在”似乎也只是那句骸骨了……不止唯一,没过多久,他们又找到了一具尸骸。 身死的“年份”与前一具相似,但死因不同,这是具半身骸,自腰而断上半身不见了,一座胯骨连着两条腿骨。 还不等苏景仔细检查,小相柳在见到尸骸腰上伤口时,就皱起了眉头:“像是我咬的。” 说话同时,他的肚子鼓胀、收缩几下,猛一张口,哗啦一声竟吐出了半具尸身:上半身、血肉模糊。这是他吞进肚子里的“肉”,此刻正消化到一半,烂肉脓血之恶心不言而喻。 三尸齐齐怪叫:“恁地腌臜,你搞什么?” 戚东来挥袖掩鼻,满脸嗔怪,生气的声音照样那么甜:“想要臭死我还是想要吓死我?” 相柳怪物不理其他怪物,看看自己吐出来的半具,又看看地面上那半具,问苏景:“是一个人么?你拼拼看?” 苏景才不会去碰这么恶心的东西,其实又哪用去刻意拼凑,凭着他的眼力,只消一扫便已看得明明白白:一个人。 上半具尸身落在九头蛇的胃口里,尚未消化到一半;下半截尸体已经死了十几二十年,腐烂殆尽只剩骨头! 无须别人来问,小相柳就沉声道:“这是个邪修,从海里往庙里冲的时候,被我咬掉一半。” 拈花闻言倒抽一口凉气:“身子脑袋都被咬掉了,剩下两条腿跑进庙里来了……这是什么功夫?” 算起来、诞生世间已经二百多岁的灵怪了,比起初生青灯境时还是没有一点长进。 话说完拈花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像话,略显讪讪、正不知该如何把话再找回来时,苏景已经转回正题:“古刹‘收尸’?” 小相柳在外面把人吃了一半,另一半落入海中,然后被古刹吸纳进来。 戚东来接口:“庙中、海中时间相差遥远。” 从他们开始狙杀邪修到现在一共才过去了多少时候?一炷香不得了了吧,尸骨却横陈几十年,也只有“时间相差”一个缘由能解释得通了。 这个时候拈花忽又“咦”了一声,总是色迷迷的眼睛瞪大起来:只有他能看到的、那些走来走去的小尼姑,此刻全都停下了脚步,一个个立足原地,妙目中满满贪婪,全都望向小相柳吐出的那具半腐尸首。 甚至有几人,口角已经挂起了馋涎。 一群漂亮尼姑,看着一块烂肉似的东西流口水,这样的情形未免太惊人了些。 几乎同个时候,雷动天尊与赤目真人也都低呼了一声。 雷动呼的是:“哪来的?” 他眼中神庙,一桌一桌全是精致素斋,之前只有宴席没有宾客,此刻不知从哪里突兀冒出大群人,男女老少和尚妖怪都有,手拿筷子围拢在一张张宴席台前,看样子正在吃喝,可他们又都僵立不动,人人转头,望向小相柳吐出了的那半具烂肉尸身,目光里满满惊喜,仿佛那才是真正绝世美味。 赤目的惊呼则是:“怎么活了?”他看到的那些珍惜材料塑造的神佛、罗汉,个个扭头张目、个个喉结上下滚动用力吞咽口水,目光所在,仍是小相柳的吐出来的尸首! 下一刻,拈花眼中的尼姑、雷动眼中的食客、赤目眼中的金身神佛,全都跳起来、一窝蜂似的冲向“美食”! 相柳和戚东来眼中大寺是另个样子,相柳“正在院落中”,只见野草疯长、用藤蔓茎叶去舔食尸身;戚东来“置身钟鼓堂”,由此他所见:一口大钟落下、整整罩住尸骸…… 哪还有什么“神圣”、“庄严”,就是被妖精盘踞的森山鬼庙也不见得有这摩天古刹来得更诡怪! 就在这个时候,天魔弟子突兀痛吼一声,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在自己手中的黑泥巴上。 进入大庙这阵子里,他双手始终不停的捏着泥巴,到现在泥巴已经成型:一只圆溜溜的眼珠子、一只尖尖的耳朵。 “耳目”染血,戚东来怒声唱响魔咒,片刻后将两块泥巴奋力向上一抛! 僧道俗妖魔甚至阴丧、巫蛊,天下所有修行流派,都信奉自己的道才是真正道、才能得窥世界真相,自然也都有相应“辨真”的法术,戚东来魔家修持深厚,炼得“魔耳魔目”,两块泥巴一口血再加百言大咒,求借真魔眼界入己目、求借真魔之听入己耳。 耳目凌空,戚东来的左眼变得溜溜圆、右耳变得又尖又长,与那两块泥塑一模一样,可他现在的模样,也就更惹人憎厌了。 施法之后,戚东来忽又一声闷哼,面色痛苦、忙不迭招手将两块泥巴收回来,法术撤销、他的左耳右目又恢复原状,只是眼中、耳中鲜血淋漓! 魔家耳目也看不穿、听不透这佛门圣地的玄机,道行不够、自不量力强动法术惹来反噬,总算他应变够快,见势不妙立刻消了法术,伤得疼痛不已,至少还保住了自己的眼睛耳朵。 正疼得龇牙,戚东来手上稍稍一轻,泥巴耳目被苏景拿了过去。跟着金红光芒闪烁,阳火妖娆自苏景手心而起,金乌正法、小炼世。 单止魔家的神通不够,苏景便借一把阳火于它。 阳火容纳万物,金乌想灭、一把火让万物不存;金乌想生,它的火便是世上最妙灵药……几个人不再乱走,静静凝立等待苏景对天魔耳目的金乌焠炼、阳火加持。 众人眼中的食客、尼姑,不久后就吃完了那一餐美味,小相柳吐出的半具蚀海看上去全无变化,没有被啃掉一点皮肉,只是尸骨间残存的灵气涓滴不剩了。 大概一个时辰,苏景收回阳火,泥巴眼中、瞳孔处多出一点金红;泥巴耳朵、边缘嵌上一道金边。苏景将其交还戚东来:“再试。” 戚东来接过耳目,灵识一扫略作探查,随即打了个哈哈:“想不到,天魔宗还会有和离山弟子共同祭炼宝物的时候。” 虬须汉,女子声音,言谈举止中常常会流露扭捏,好不讨厌之人,只有偶尔那“哈哈一笑”时,会显出些本色豪迈。 不用再洒血,重新催动法咒,泥巴耳目又复凌空! 两家共同祭炼的宝物,再施展开来,苏景与戚东来都能借目、借听。当耳目被重新发动,苏景只觉眼前模糊一片,黑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楚;耳中则是各种怪响扭曲,仿佛把头埋在水中听到的动静。 很快,眼中、耳中剧痛传来!反噬又至,两家联手、魔修阳火共做祭炼的宝贝对上这诡寺依旧力有未逮。 戚东来叹口气,不成就是不成,强撑只会惹祸上身,正待撤掉法术,不料突兀一声剑鸣嘹亮而尖锐、一道剑光璀璨且萧杀,不知从何处而来! 剑光划过魔家眼、剑鸣刺入魔家耳。 戚东来大吃一惊,苏景却大喜过望,他识得清清楚楚,剑鸣剑光皆自屠晚来! 剑魂出手相助,开目正听,为苏景扫清幻迷。下一瞬间,魔家弟子、离山真传眼前景色突变,耳中声音雷动…… 黑红相间的火焰自地面燃起,不见丝毫灼热,顷刻席卷四方,戚东来看得明白,黑火所过之处,青砖地面、金光大柱、庄严大佛、宝盖彩幢乃至琼玉殿顶,眼中所有一切尽数被焚烧成灰,灰烬如蝶亦如雨,纷纷落下四下弥漫。 黑火不伤人,燃烧的声音却如雷轰动,声声灌入耳鼓深处,震得人全身发麻。 也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古怪火焰便摧毁了一切,旋即火焰散去,另一座摩天宝刹显于两人眼中! 人在配殿,伽蓝殿。 地面开裂、狰狞裂隙如蛛网弥补;大柱焦黑中透出惨红,扭曲着仿佛山中鬼木;最最醒目的,大殿正中波斯匿王、太子祗陀、孤独长者三尊护法佛和两旁十八位伽蓝神……彩衣宝冠不变,但个个五官变形、目光邪佞;不见金身灿烂,周身上下与大殿一般黑红相间的肤色。 哪里是神圣护持,分明:邪佛! 还有耳中,黑火熄灭了、火雷声随之消散,换而各种嘶嗥:求佛祖与我长寿。 求菩萨与我富贵。 我要杀了张三。 李四婆娘肚子里的是我的孩儿…… 诸般声音交织一次,声声尖锐、如鬼哭狼嚎。 阎罗殿上恶鬼被浸入油锅的惨嚎,也不过如此吧! 第三百三十五章 五大菩萨,鬼话连篇 一破皆破,一人得窥真相,大庙便再不是“无相”,由此原形毕露!苏景、戚东来之后,三尸和相柳也得见摩天古刹的真实模样! 人人大吃一惊,若非亲眼得见,又有谁敢想像中土世上释家第一圣地竟是邪佛修持。戚东来面色骇然,三尸六目圆睁、小相柳眉头紧皱……犹自不敢相信,心中还存了一念:莫不是我心魔作祟? 唯独苏景笃定,此刻眼中所见即为真相:魔家耳目做不得准、阳火祭炼可能不到火候,但来自屠晚的“开目正听”绝不会错。 而当摩天古刹的“无相”破碎,苏景顿时探到屠晚所在,低低叱喝了一声:“都随我来!”元吉天都火翼绽开,苏景化身一道长弧,冲出偏殿、急急扑向不远处那座黑红斑驳、裂璺满布的正殿:摩天古刹、大雄宝殿! 三尸手中剑光缭绕、相柳真身五头摇摆、戚东来周身魔功行运,人人皆精锐,应变不比苏景稍缓,五个同伴追随苏景左右,一起闯入古刹正殿。 落足、触目,胆子最小的拈花脱口怪叫:“什么东西!” 是啊,这大殿里,都是些什么东西! 大殿地面上,上百具骸骨散落,连皮肉都没了,相貌自然也无从辨认,可苏景、相柳、戚东来都能认得那些骸骨上残留的伤痕,或出自剑羽或留于魔功,自也少不了小相柳的牙印,都是他们在海中狙杀掉的邪修。 数不清的老鼠,在骨头之间钻来钻去,似是意犹未尽,还想再能寻得些吃食…… 宝殿宏阔,百零八巨大罗汉分列两旁,大慈、大智、大行、大悲、大愿五位菩萨结坛法座,可无论罗汉与菩萨,都与那伽蓝殿中诸神一般,相貌丑恶,神情邪佞。 有的箕坐于宝位衣衫不整、直接把那不雅之处袒露出来还怡然自得,有的嘴巴蠕动口中咔咔有声、嘴角鲜血流淌。更悚然的,每座“像”的肚皮都在动,有时会撑出掌形、有时会鼓出足印、有时则是人脸倒印。 再明白不过,这些坛上罗汉菩萨,刚刚吞过人,腹中人还活、还在拼命挣扎! 被它们吃掉的是谁,想也不用想了。 死在海中的尸体,用来喂恶鼠;冲进大庙的活人邪修,被这满殿“神佛”享用。 还有,这些罗汉、菩萨的脸孔在缓缓变化着,戚东来抬眼便看到了“朔月天尊”,或者说“大愿地藏菩萨”,这些邪物吞了谁,就正缓缓变成谁的样子,有的“罗汉”吞掉两三个邪修,是以一颗头上正长出几张脸孔…… 苏景顾不得去看那些怪物,入殿便寻找屠晚,他的目光直接望向前方、正中,那高高在上的佛祖宝龛。 龛中三座大佛端坐,横三世佛。 左首“药师佛”,可本应左手捧的甘露钵,变成了个骚媚赤裸的女子,正喘气吁吁;右手执的救世灵药变成一条铁链,链子上牵着一头赤目巨狼,龇牙咧嘴想要择人而噬,看宝相倒是有几分相似,可它又怎么可能是慈悲济世舍己为人的药师佛;右首“阿弥勒佛”仰天大笑,面色欢喜真正开心,但是这笑容不清净、不明慧、更不是无垢无对之笑,他目光贪婪,双手正捧了小山似的金元宝。元宝缝隙,正有鲜血滴滴答答的流淌。 正中才是真正“释迦牟尼佛”,依旧是假的、邪的,结成道像,结跏趺坐左手捏“定印”,右手却非“触地印”,而是握着一柄剑,碧绿之剑! 神剑不屈,怒鸣之中一剑一剑攒刺邪佛,因为屠晚被这邪物握在了手中,看上去仿佛邪佛在自刺自残,半张脸笑半张脸哭,每“扎自己一下”,巨大的身子都会一阵猛颤,口中发出连串带着哭腔的笑声…… 以前屠晚几次自行伤敌,它对付的无一例外,都是身怀墨巨灵修持之人。但这次不是,苏景感觉清晰,大寺凶恶、邪佛可怕,不过他们的“恶”与墨巨灵的气息截然不同。 古刹之中,尽是邪物。 邪佛食人,看起来他们刚刚吞了入庙邪修,此刻正在惬意享受之中,并未理会后来的苏景一行,也的确无需理会。外人不晓得,这座恢弘大寺,进来便休想离开了。 冥冥之中一声金乌怒叱,阳火贲烈,自苏景身周席卷四方,这样的诡殿,哪怕以前威名再盛,也得一把火烧掉了事! 纵火同时苏景飞扑而起,身形如电直奔正中邪佛,去相助屠晚一臂之力,不料才刚刚掠去,突兀一道锥心刺痛传来。 嘶声惨呼,苏景摔落! 落地那一刻,苏景身周一片人影晃动……十七个人。 剑狱中的十七罪人剑,毫无征兆中力气暴涨,挣脱镣铐、撞碎牢房、又冲破黑狱,竟全都脱狱而出。 不止是躁动,是真正造反了! 之前阳火的辛苦炼化付诸流水。 天乌剑狱是苏景心血祭炼的宝物,突然被攻破,虽然谈不到反噬那么严重,但一阵剧痛难免,心悸下暂告脱力。 忽然之间,大笑如雷!满殿邪佛哄堂大笑! 笑声或尖锐或嘶哑,全都说不出的邪异难听,不过这些邪物并非嘲笑,也没什么轻蔑之意,而是真正的欢喜,似乎在欢喜自己又多了十七个同伴、又似在恭喜“我佛”驾前再添十七弟子…… 十七罪人重返天地,恶心尽显、第一件事就反噬苏景,他们才一落地便转身向着苏景扑来! 苏景身边还有同伴,另外五个人同时抢上救人,法术、剑术、身术皆快如闪电,旋即便是轰隆一声巨响,十七罪人被巨力掀得四散而飞。 另一边,三尸则突兀冒出于苏景身后……死过了一回、眼前他们的尸身落地! 赤目又惊又怒,几近气急败坏:“不可能!” 十七罪人不凡,但也绝谈不到如何惊才绝艳,只不过是剑狱的一道补充罢了;三尸又是什么?每个人都有本尊的力气,若他们真要发蛮起来,搬山撼岳也不是做不到。 可是以前相差悬殊的两方,这一瞬交手,三尸竟然输了。若非生俱不死之身,三位矮神君现在已经可以去投奔小师娘了! 戚东来只觉得头皮发麻,倒不是因为十七罪人如何……不知三尸底细之人,乍见他们最大的本领,没有不头发麻的。 十七罪人摔落,身子又复一挺,再次冲杀过来,三尸非得维护本尊不可,彼此招呼一声催剑再上。而这短短的片刻,那尊“大愿地藏菩萨”,面貌已经完全变成“朔月天尊”,开心着、快活着,一步自他的神台上迈步下来。 月尊就难以应付了,吞掉月尊的假菩萨又如何敌得过?何况苏景暂时打不了、何况新添强敌十七罪人、更何况这大殿中其他“罗汉、菩萨”皆已蠢蠢欲动,就连那些老鼠都竖起了鬃毛龇出了尖牙! 戚东来怪叫了一声“逃”,甩手将苏景附在背上,施展遁法转身便向殿外逃去…… 三个呼吸功夫,戚东来脸色铁青! 以他的修为做搏命飞驰,三息时间莫说一座大殿、就是一座山也都飞过去了,可现在他仍置身原地:来时浑然不觉,想走时才恍然发现任自己如何飞纵狂奔,始终跑不出去脚下三丈。 分不清邪佛的法术是“寸土世界”还是“相随心动”,反正以戚东来、小相柳的修持,他们逃不走! 天魔弟子身形一变,该疾驰为冲天,拔地而起直冲大庙穹顶……仍是三丈、不过变横为纵,走不脱、谁都走不脱! “止步吧,这么逃白费力气。”苏景开口了。跟着戚东来就觉背上一轻,苏景飘然落地。脱力已过,修为尽复。 一片金光席卷,九十八枚剑羽翻飞而去,相助三尸,三尸立刻扳回局势!可十七罪人不知从何处得来巨力,身体坚硬得难以想象,被庚金剑羽、殷天子这等绝顶利刃削斩,他们也只是负痛大吼、却不会负伤太重。 “大愿地藏菩萨”踏落地面,“朔月天尊”笑容慈悲,刚刚“它”未出手,只是站着、看着,看猎物徒劳逃窜,自有一份乐趣享受。 见苏景等人不再逃跑、摆出迎敌之势,邪菩萨眼中失望流露,蒲扇似的大手缓缓摆了摆手,嘴巴抖动几下、吐出一字:“逃……”他没看够,想让苏景继续逃。 “逃你娘。”离山小师叔又口吐恶言。 邪菩萨失望之色更浓了些,这时候,大殿两侧那些诡罗汉纷纷起身,摆出了扑食的架势,“大愿地藏菩萨”突然开口尖啸,一连串苏景等人全无法理解的怪话,不过从他语气中倒是能晓得,这恶物在“护食”,不许同类分享。 他的凶威了得,其他恶物虽恼怒、冲着他龇牙低吼、攥拳挥爪,终归还是不敢“下地”,又都坐回了原位。 但其他四位“大菩萨”与“大愿地藏”相若,不受它恐吓,各自迈下神龛,列做一排遥遥与苏景等人相对。 相峙片刻,五大“菩萨”同时扬起左手;与此同时,苏景吐气开声、鬼话连篇! 第三百三十六章 剑狂 “大慈弥勒”握空拳、“大智文殊”竖三指、“大行普贤”翘小指、“大慈观世音”拇指食指相扣拈花、“大愿地藏”拇指虚按……和苏景、戚东来所知所有释家降魔印截然不同,他们的手印松松垮垮、全无章法,完全是“怠慢、应付”。 可就是这种不算手印的手印,才一展,邪佛殿中陡然光明大作,目光之内处处金碧辉煌,莫说龛中三座大佛、台上百多罗汉,就连地上那些老鼠、骨架,都变得圣洁如天龙八部护法神物一般! 天魔弟子心志坚定、九头凶兽性子倔强,但被他们的手印所照、心中竟一下变得空空如也,自己也不知自己应该想什么、做什么,就剩下一个心思:跪拜、臣服! 只要一跪,便是被邪物的法术慑服,立刻会被收入腹中吞噬。前面入庙的大群邪魔外道,个个都是这样死的。 身体簌簌发抖、双膝沉重万钧,能做支撑的仅只是与生俱来的本能,魔的心傲、相柳的骨硬,撑、再撑,不跪不低头! 苏景的情形不必他俩更好,但他开得心花,智慧自有过人之处,脑子几近混沌了,依旧能大声唱着自己“鬼话”,而且更大声、更响亮。 全无意义的音节,一字接着一字,一共四十九字。 镌刻在脑海深处,就算身死道消再入轮回、用那黄泉水孟婆汤都不能洗尽的怪话……寥寥几十字苏景一气呵成。 当苏景最后一字唱断,那正中邪佛手中的碧绿长剑,陡然爆起一声裂天之吼!是剑鸣,更是咆哮,来自屠晚的咆哮! 邪佛嗷的一声惨嚎,握剑之手五根手指被屠晚暴起巨力震得七扭八歪,屠晚就此脱身! 绿色长剑,迸发的却是炽亮耀目的银色剑芒,那道灿灿的弧倒转,快若流光自五个“大菩萨”身前一划而过。 分不清是哀号还是怒吼,五尊让苏景等人挡无可挡的邪物之物,左臂皆齐腕而断!屠晚尽情暴发的一斩,削灭了它们五个“人”的左手! 苏景等人身上突兀轻松,邪魔捏印的手都被砍掉了,还谈什么印、谈什么法。 屠晚剑魂,三魂七魄之外苏景第十一魂。一人一剑心存灵犀,神剑断腕之际,苏景便疾声提醒同伴:“起!” 吼声响起,苏景召回剑羽、与两个同伴冲天飞起;屠晚也不停,宝剑猎猎长鸣,飞在苏景头前……剑意寒霜,剑气惊鸿,硬生生割裂这邪庙内的困禁,为苏景开路! 再不见三丈之障,能够阻挡苏景等人的邪法,在此刻完全燃烧开来的屠晚面前,不过是迎上火烫刀锋的几片飞雪罢了,化! 轰隆一声大响,开路屠晚破邪佛禁法、开凶庙穹顶,苏景等人紧随其后,直冲向那唯一一点生机所在。 百多罗汉错愕瞪目、五大“菩萨”抱腕哀号,神剑的突兀暴发,让这大殿中所有恶物都猝不及防,就只有正中那座邪佛,目中戾气一闪,半哭半笑的神情不见,面做雷霆之怒,猛地从宝龛中拔身飞起,如光如影子,急追苏景等人! 此獠飞遁奇快,远胜苏景一行,赶到近前大手伸出,抓向逃在最后、堪堪就要冲出穹顶的戚东来。 “佛陀”之手,何异天地乾坤。 戚东来只觉得一座天空都变成大网当头笼罩、整座地面化为猎夹拍向自己! 避无可避! 戚东来躲不开,更不想落得之前入庙那些邪修的下场,魔徒的双目陡做血红,魔功行转、催转自己最后的杀手锏:“天魔……” 瞬间事情吧,刚喊了两个字,天魔解血、以性命换一场天杀地灭的霸道魔功正要行转,戚东来眼前突兀人影一闪:人影,还是有剑影。 明明已经冲出大雄宝殿穹顶的苏景,竟又折返回来,刀螂此刻正被他握在手中。 要是最后不管他,当初苏景也就不会和他结伴搭伙一起探访古刹了。 无论以后是敌是友,至少在这邪佛大寺之内,彼此为:伙伴。 屠晚刺上邪佛大手,只入肉半寸便再无法刺穿下去。 苏景面色清透,一字轻叱:“崩!” 火崩、风崩、剑崩,所有修为尽做一剑崩裂……但还不止! 除了苏景,还有屠晚。这剑魂饱蕴的杀气、怒气、光明气意也随苏景一起,一剑、崩! 戚东来就在旁边。 一剑崩的所有锐意、力道尽数打入邪佛体内,戚东来觉不到丝毫力量,但这一剑的威势,他却感受的清清楚楚……苏景施剑那个刹那,戚东来心中猛显一字:雷! 打进了眼睛里的闪电、轰响在耳鼓上的惊雷、直直夯入脑海深处……几乎掀开了头盖的霹雳一斩! 暴散的强光挡不住邪佛身上爆碎的污血;锐利的轰响遮不了邪佛口中的凄厉惨嚎…… 满殿恶物痛苦掩耳、巨大邪佛遍体鳞伤跌回大殿;脱力苏景与失神戚东来,被转回身来接应的小相柳抓住,闪身蹿出大雄宝殿。 下一刻苏景只觉周身一冷,勉强开目,三人又置身大海,正在邪庙不远处。 屠晚破开的不止是一个屋顶,还有邪庙的古怪法度,他们蹿出大殿便是跨出了一方邪恶疆域,重新返回大海中。 再一眨眼三尸抹脖子追来了,显于苏景身后,正想要说什么,小相柳忽然闷哼了一声,带上几个人摆身便走,全力游动、仍是:逃! 那些凶物未追出来,但那邪庙猛然膨胀开来,“它”想做什么再明白不过,要将几个人再度吞噬回去。 五头大蛇全力急游,可邪庙的“膨胀”速度毫不逊色,穷追不舍。一只蛇头回转观看,目光轻蔑一闪,心中动念催起“分光化影”之术,随即身形微一模糊……未能分光更毋论化影,就只有模糊了一下子,大蛇还在原地。 小相柳目光一凛,本命遁法用不了! 邪庙浸染,这片大海完全不受法术了!万幸小相柳本身就是海中凶兽,游得奇快无比,这才能有“逃”这个机会…… 戚东来勉强回过神来,回头看了片刻,面上显出了一个苦笑。高深修家眼力精准:半盏茶之前,相柳与邪庙相距三十二丈,此刻双方只差三十丈了,大蛇游得快,邪庙长得更快。 三尸也是满目忧色,拈花对戚东来一本正经道:“实在不行,你下去和它天魔解血吧。我给你立块牌位天天烧纸,再指点你下去以后该找谁,咱在幽冥有熟人。” 戚东来似笑非笑,可他居然点了点头:“不用指点,无需牌位,我再活会儿、跟他拼命。” “好、好!”拈花忙不迭点头,送他一连串“好”字。拈花的脸上稍显轻松,很快便又想起旁的事情,问两位兄长:“刚才苏锵锵喊的那段怪话,耳熟得很,什么来由?” “神君糊涂了,”雷动给出答案:“你我化形结相来到这人世间时,苏锵锵唱的就是那段咒啊。” “三这三那诀”,上篇、那四十九个字吐纳法诀。 屠晚被从解牛刀中唤醒时,苏景唱的就是这“鬼话”。 邪殿中、危急时,苏景唱动这篇咒文,其中不存什么法术,只求这咒唱本身能对屠晚“当头喝棒”!而剑魂也不负所望,闻咒成狂! 这个时候苏景恢复些许气力,先把剑魂收入体内。此刻屠晚剑身黯淡光彩全失,所有潜力燃烧殆尽,还能维持魂魄不散已属勉强了。 而后苏景由三尸搀扶着、颇为费力地坐起来,忽然他愣了愣:“大师您怎么来了?” 他面前空空如也,只有海水,哪来什么大师? 三尸面面相觑,拈花自领“大师”称号:“苏锵锵,你跟我说话呢?” 雷动就老成持重得多:“莫不是伤到脑子了?” 苏景闻言皱起眉头,问身边同伴:“你们看不见神光大师么?” 他眼中,弥天台神光大师就站在面前。 不用三尸摇头,神光就微笑开口:“施主不用问了,他们见不到和尚……和尚也不是和尚了,只是一丝牵藏于气机的幽魂散魄罢了,你能见我,便说明和尚身死道消再入轮回了……总要向你道一声谢的。” 苏景完全被他说糊涂了:“大师什么意思……啊,大师已圆寂?” “十七罪人,是我前生恶业,既然把他们召来今世,他们便与我同命相连了,他们死了,和尚也死了。可若我主动死,他们却不会灭。” 苏景直接摇头:“听不懂。” 神光微微一笑:“最简单的道理,时光不回头……以前你做的事情会影响现在的你;你现在做什么,也改不了以前的事。” 似懂非懂,苏景实在没心思去求个“甚解”,含糊着点头:“大师请继续讲。” 当年神光得本寺高僧相助,把前面十七世罪业化为今生十七罪人,就是要想办法杀灭他们。但灭了他们,神光会随之丧命,所以做此事的真元不为今生,而是为了来世修行。 再轮回转世,神光就不会再受到前世牵连,能做重头修行。没了十七世罪业的拖累,他才有望证得佛果。 道理是如此,但当初神光想尽了办法,无论是佛法超度还是佛家业火,甚至求请别宗高人相助,道门、巫蛊等等手段全都试了个遍,把十七罪人打翻容易,彻底抹杀却万万不能。 当时神光最最遗憾的,莫过于离山八祖早走了一步,听说他的金乌阳火为光热之源,世上无此火不可炼之物…… 第三百三十七章 刹天摩,摩天刹 后来苏景横空出世,神光得知金乌阳火有了传人,心中高兴但不敢贸然相求:十七罪人非同小可,是添杀戮便添罪业添恶力的怪物,老和尚不知苏景心性如何,万一他是个根性恶劣之人,十七罪人与他,将来必定惹出大祸。 直到剑冢一役,神光大师始终从一旁看着,苏景做事虽然跳脱轻浮,但他的心底绝不会错,是以神光将“十七罪人、黄花蝴蝶”赠与此子。 不过,莫说赠花时,就算现在,苏景的阳火修持也炼化不了十七罪人。而佛家是最最讲究机缘的修宗,相比之下,陆老祖简直小巫见大巫,神光把花儿送给他,只说是感谢他剑冢出手,真正关乎己身的缘由却没说,后事有后事的机缘,缘分到了和尚自然能摆脱罪业;缘分不到,把事情说上三百年也无补益。 但神光在黄花蝴蝶上附魂一线,若真正事成,这道魂丝会显形、向苏景说明一切、并奉上谢意。 三五句话,神光把事情说完,苏景没能全部听懂,但大概的意思是明白了,神情却愈发迷惘:“十七罪人未死,反而实力暴涨……我都打不过!” 三尸打不过十七罪人,苏景若赤手空拳,肯定也没戏。 神光闻言皱眉,他死前明明白白感觉到,自己与十七罪人的联系被彻底斩断了,话说回来,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死,当即皱起眉头:“到底怎么回事,请你仔细讲与我知。” 苏景伸手指向正急急追来的摩天古刹,还没开口,神光就摇摇头:“我只是专门为你而留的一丝残魂,眼中所见只能是你、耳中所听也只有你的言语,其他皆不可知。” …… 名动人间千万年的摩天古刹。 释家弟子心中,地位只稍逊于西天灵山一线的摩天古刹。 是一座邪佛凶庙……苏景大概几句话把事情交代清楚,神光大师的面色又焉能不变。 有恐惧,有仓皇,有震惊,有意外,可奇怪的是老和尚的神情里并没有迷惑。 稍作沉吟,神光沉声开口:“你们刚刚去过的地方,门匾是倒着写的吧。” 苏景“咦”了一声:“大师怎知道是‘刹天摩’?” 刚刚只是简要交代,根本不曾提起古刹的匾牌写反了。一句问完,苏景又连串问题跟上:“难不成是两座寺庙?一正一邪?那摩天刹又在……” 不等问完,神光便摇头打断:“摩天刹就是刹天摩,刹天摩即为摩天刹,是一回事。” 苏景听得心头烦闷,这种时候哪还有兴致去跟老和尚打机锋。 好在神僧也没打算打机锋,继续讲道:“龛中神佛金身灿烂、古刹大寺禅唱庄严,信徒云集香火鼎盛……但万万香客祈愿,真心向善无欲无求、只想向佛献敬求真知开点之人又有几个?万中无一。” “万人之中,九成九是向佛求福求寿求禄,求自己富贵满门、求仇人家破人亡。”神光大师笑了,摇了摇头:“佛求众生戒贪戒痴戒嗔,众生又来向佛祖求贪求痴求嗔,不可笑么?” “贪痴嗔是什么?是苦也是魔,是障更是毒。每一道贪痴嗔之愿,都藏了一丝魔,一缕毒。” “香火越是旺盛,说明来拜佛的人越多;拜佛人越多的地方,贪痴嗔之愿便越浓,魔更深、毒更甚。” 说到这里,神光大师双手合十,满面虔诚:“我佛慈悲,普度众生。他讲法;他传经;他还愿显力,不是为了让人敬他畏他或爱他奉他,他只是以此告诉世人:我是真正在,修我法度就能成我,人人可升佛!他说:请学我……佛早已做好了自己的那一份。可世人不去学、他们自己不度自己,还有谁能度他。” “不过,无论如何,佛都不弃众生。建寺兴庙,人人可来佛前许愿,每当‘贪、痴、嗔’成念成愿,众生身具之苦、之障便会消弱一丝。但是要知道,那些寺庙不是西天灵台,龛上的泥胎不是真的神佛,日日夜夜受到那些念魔、愿毒浸染,纵有僧侣虔诚诵经、潜心持法,也不一定就能尽数消除。唯一办法,凭高僧的不动心境与灵台明慧将之牢牢镇压。而这些被镇压的魔障,你可将它看作是寺庙的‘反面’或影子。” 这个时候苏景有些明白了,回想古刹之行,当他们窥破真相后,那些凄厉如鬼哭狼嚎的“我求富贵、我求长寿”的祈愿声,就是拜佛之人留下来的“愿毒念魔”、就是他们的“贪痴嗔”。 而那阖寺邪佛、恶菩、诡罗汉,皆为人心之魔,它们汇聚成势、长成气候,凝相结形了,化作不世凶物! 神光大师也真正说到了正题:“天下万物,皆做正反两面,寺庙也不例外。平时你只见它神圣庄严,却不见它镇压于根底的念魔冤毒。但若有一天,镇力消弱魔势涨大,它显现的就是另一面了。” “那牌匾倒着写,便是因为它是‘反面’。这反面是因正面而来,所以刹天摩也是摩天刹,一而二、二为一罢了。” “但不管怎么说,反为正,都是乱、是扭曲,所以那邪庙中时间不对劲。” 若以佛法精持做一个排行,当今世上,神光大师稳稳能排入前五,于佛家事情的见识远非苏景、戚东来之流可比。之前如果他能在场,一看那牌匾就大概能晓得是怎么回事了。 不过佛法的道理,实在有些深奥晦涩,神光修持强却不善讲法,他说的吃力无比,还常常跑题去夸赞佛祖,苏景听得抓肝挠肺,所幸苏景的心思还算通透,勉强听懂了他的意思。 苏景苦笑了下:“若是普通的寺庙也就罢了,可摩天古刹,古往今来第一神庙,也能被‘反’过来么?” “就是因为它太有名,才更有可能被‘反’过来。宝刹在时,天下人就算不能登庙,也会遥拜、向它祈愿;宝刹不在了,仍还有无数信徒做内心观想、在做祈愿……” 苏景点点头,不用神僧再讲了,大概意思领会就是了。其实懂或不懂,区别也不过是做个糊涂鬼还是个明白鬼……邪庙相距他们也不过十丈了。 老和尚依旧絮絮叨叨:“至于我那十七生罪孽,未能葬灭、反而更加强大,道理再简单不过,他们本就是我前世恶业,本源凶力与‘刹天摩’中的魔、毒相合相附……干脆就是一回事情罢了,你带他们入寺,何异持油入火?它们立时便壮大起来。” “不过,它们壮大同时,也成了邪佛的弟子,便是说它们被邪佛抢走了,和我再没有丁点瓜葛……”这话正着说说不明白,神光大师混不嫌啰嗦,又反过来讲:“邪佛多出了十七门徒,我却少了十七世罪业。它们还在这世上,但于我来说,它们已经不在,所以今生我死了、死得干干净净,来生可做大好修行。” 戚东来正端坐于大蛇脊背,摒念调息、准备做同归于尽地一击。 苏景没耐心再听神光啰嗦下去,对他道:“多谢大师指点,再祝大师来世得菩提……”话已说完,就请这丝魂魄离去吧。 不料神光摇头:“我还没指点。有正就有反,倒转去看,有反便存正,你们逃不过‘刹天摩’的追杀,唯一求生之道仅在于:摩天刹!你再将古刹显身、前后情形仔细说与我知。” 听说有望逃躲苏景精神一振,忙不迭把神光所问做仔细回答,说话时语速奇快。心中则免不了的苦笑……老和尚一辈子对佛枯坐,少与外人打交道,做事说话难免迂腐,如此一个惶急时候,居然还去先讲“正反成因”,最后再找逃命办法。 听过“刹天摩”如何显现后,神僧低头沉吟,片刻之后……突兀消失了。 不是他去了哪里,而是彻底泯灭。这不过是一丝游魂罢了,在人间根本坚持不了太久,说了这会子话,所有精力耗尽、就此消失不见了。 只是魂如其人,想得入神、说得入神,全忘了自己待不了多长时候。 苏景啊的一声怪叫,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恨,心里堵得恨不得自擂一拳。 可老和尚“走了”,就算苏景暴跳如雷又有什么办法,努力平静心思、仔细回想刚刚交谈时几个关键之处…… 又过不久,邪庙边缘相距不过五丈了,戚东来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对苏景笑道:“我去了,万一你要能活,帮我给师父带个话,就说……算了,不用说啥……你看啥呢?” 不知何时苏景改坐为趴,双目圆睁死死盯住相柳身后的海床,也不知道再找些什么。 忽然,苏景眯了下眼睛,旋即翻身跃起,挺起胸膛深深一口气——人在海中,但随他长吸,肉眼可见大海开出一道小小裂隙,上面一道海风寻隙而入,被他饱吸入身。 苏景开口:“先别拼,或许能逃。” 戚东来不问如何逃:“若逃不掉呢?” “那你再拼呗,肯定得给你留出个撞头的功夫。”苏景笑答,而后笑容敛去,密语化作五道,如身边所有同伴之耳:“随我来……便是现在!” 话音落处,火翼再度开展,这段功夫里回复的力气尽数投入这一次飞遁! 不逃、不躲,他竟一头撞向了疯狂追来的邪魔大庙! 其他五人均告大吃一惊!但之前苏景说的坚决,此刻又哪有多想的功夫,三尸、魔徒、凶蛇,身形倒转急追在后……撞向邪魔大寺,却并非直撞山门、厚壁,苏景扎向的是“墙根”。 第三百三十八章 最漂亮的瓦砾堆 得了神僧的指点、再仔细看着邪魔大寺……直到此时苏景才看清:辉煌大寺是悬海漂浮的。 虽然它的基底与海床相距只一隙,虽然那“一隙”薄得连一根蚕丝都放不入,但只要它未座牢于海床,就算是“悬浮”。 邪魔大寺悬浮、缝隙之下是海床。 那海床上还有什么? 影子! 邪魔大寺的影子! 本应反的,现在成了正,那正就变成了反;原来的影子变成显像、摩天刹变成了刹天摩;那真正的大寺便成了影子,刹天摩的位置端坐的是摩天刹! 戚东来的本领,苏景由衷佩服,可对上了“刹天摩”还远远不够瞧。若说他的天魔解血能对付一两个邪菩萨,苏景完全相信;但是以他的自灭法术去抵挡整座邪魔大寺……又怎么可能成功。 唯一活命的机会,就只在刚刚得来的一道领悟,没时间解释也没机会再做求证,或者说就用自己的小命去证一证吧,苏景飞扑所指,邪魔大寺下的缝隙、缝隙内那沉沉暗影。 相撞刹那,五感尽失,真就觉得什么都没有了,莫说天地世界,就连自己的身体都感觉不到,仿佛轻到了极点、奇快地飘向天外;却又好像沉重到无以复加,正向着地心猛坠! 没了知觉,也就忘了时间,分不清是一瞬间还是千百年,终于身体猛一震,五感回复、眼前渐渐明亮,几个人都是俯冲进来的姿势,大家一个接一个的趴着。 离开大海,追兵不见! 苏景回头看了看,诧异:“拈花呢?” “他扑歪了。”赤目回答,猛扑时他就跟在拈花身边,看得清清楚楚。 拈花瞄得不够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没钻进缝隙又一头撞进了邪庙。 拈花神君张目一看,大群漂亮尼姑,啊的一声怪叫,狠狠咬牙,一头把自己撞死在地面……漂亮尼姑们见了尸体大喜而上,但很快便有失望散去:拈花留下了一具尸体没错,可内中没有涓滴灵气。 邪庙穷追千里,到头来也未能追到人,好容易最后冲进来一个活人,立刻又告自裁,自邪佛以下,怪菩萨恶罗汉个个不甘嘶吼,瞬间里,这“刹天摩”内鬼哭狼嚎,阴风暴散! 邪庙中的阴森嚎、凶恶啼,不会泄露出去半分,从外面看来,神圣大寺煌煌耸立,慈悲地、庄严地、灵妙地。 比起天外天上,那佛祖的灵山也不逊色半分…… 邪庙那边小胖子的尸身摔倒,苏景身后矮神君双足落地,不用别人发问他便摇头:“没事没事,本座没事,走错门了。” 没人理会他,大家都在举目四望,打量着置身所在。 清澈、明亮、广阔。 有光,明耀所有人的视线,但绝不刺目,正相反的,几近炽烈的光芒居然让眼睛舒服无比。 有香气,不经意间得闻,故意提吸时又全无踪迹了,但精神已经不知不觉的振作起来。 有声音,好像是禅唱,不过全无僧侣唱经时的庄严肃穆,这声音轻松、惬意,好像是樵夫归家时的山歌哩调,经文……还能用这个调子去唱么?声音不知从何处来,能肯定的仅只是,那唱经的人一定是快活的,真心愉快。 有天地,天在高远处,白蒙蒙的一片,分不清是云还是雾,不若蓝天那般清湛,但是白色天更圣洁,更包容,被它轻轻覆盖,温暖于身。脚下的地面是黑色的,这“黑”很古怪,不像是颜色,更像是“荫”,“荫”伏于大地,仿佛一株看不见的大树,伸展巨大树冠将此间尽数遮掩,人在荫中,清凉于心。 还有……废墟,偌大一片废墟! 坍塌、碎石,那远远超越视线范围、用力用力再用力也无法看到尽头的废墟。 苏景一行冲入之处,正是大寺山门所在。 碎裂砖石铺作满地,小的如掌如拳,大的堪比小丘,但无论大小,所有碎石砖瓦的边角都是圆润的,这也是一处小小的慈悲之心么?即便倾塌了,也要收敛锋锐、免得割伤后人。 那巨大的牌匾拍在地面上,裂璺无数,可这座匾额曾经名动四方,曾经为万万人指点迷津,它有它的光荣和骄傲,所以倒了依旧正面向上、依旧不肯完全散碎。 匾上三个大字端方、不存龙飞凤舞的卖弄,更没有字头笔锋的强劲,字工整,字浑厚,字不像字、更像一位严肃先生面上的笑容:摩天刹。 私塾里、学堂中,那个刻板威严、手拿戒尺的威严夫子,忽然对你露出个鼓励的笑容……见到“摩天刹”三字时,苏景便是这样的感觉,所以他也笑了,好像有点没出息的那种、还带了些巴结的笑容。 笑容不值一提,但心里是暖的。 眺望、仍是废墟,曾经的神庙,今天的瓦砾堆,但它是苏景、戚东来、小相柳见过的,最最漂亮、最最有气韵的瓦砾堆。 见了拍倒在地的匾额,哪还会不知此间是何处,虬须汉再望向苏景的目光不免多出一丝惊诧:“你怎找到这里的?” 神僧的指点、自己的猜度,苏景并未隐瞒,前前后后说了个大概,最后不忘对着天空施上一礼:“真正要谢的,是神光大师。” 老和尚词不达意、常常跑题、更罗里啰嗦,可若非他把道理为苏景解通,苏景就算再开一万个智慧窍也找不到逃命的关键。 戚东来笑声甜甜:“既然你这么说,这份人情我便认在弥天台上了。”说到这里,他把面色一整,认真道:“骚、戚东来以憎厌魔尊立誓,以后当还和尚们一个心愿。” 听他立誓,小相柳想起前面的事情,冷冰冰道:“我记得你还立过一誓,若我与苏景踏入摩天刹半步,憎厌魔为鉴,你毕生与离山为敌。” 戚东来面露迷茫,想了想,想起来了:“咳,你不说我都忘了。”跟着笑道:“今时不同往日,之前说过的话你们不用放在心上,不作数了。可是……” 说到这里,他又皱起了眉头:“当时我已立誓,请了魔尊鉴证,这便非同小可了,非得当心应付才行,这样吧!” 戚东来整肃衣衫,面色虔诚,以魔家弟子之礼,行拜向天:“弟子骚戚东来,请憎厌魔尊做鉴,之前对付与离山为死敌那些话,我没说过,谁都不曾听到!” 相柳愣了,三尸愣了,苏景也愣了。 片刻,苏景问:“憎厌魔尊在你心中,到底算什么?” “那自然是尊敬无比、热爱如己!”戚东来回答的理所当然。 跟着虬须大汉不再提魔尊、立誓这些儿戏,换过了话题:“那些邪佛凶罗汉什么的,会不会再攻过来?” 苏景不敢确定,不过神光和他说得那些话,让他多有启发:“摩天刹和刹天摩一而二二为一,本来就是一座寺庙。正反互制、禅障倾轧,此消彼长是没错的,但反面想要两面都为反,却是不可能的,由此以论,那边的邪佛应该来不了这边。” 苏景说得不算太清楚,但戚东来的悟性了得,闻言点点头:“明白了。” 三尸听过神光大师之事,另有想法,见其他几人聊得差不多了,雷动先开口,对苏景道:“老和尚把黄花给咱本就没按好心、想偷偷摸摸地白使唤人,让苏锵锵帮他炼化前世罪孽。” 赤目接口,摇头晃脑:“总算他还有点良心,留下一丝游魂,等完事的时候过来道谢。” “十七罪人被邪佛夺去,老和尚得偿心愿,兴高采烈地死了。游魂跑出来,却又指点了苏锵锵,带咱们逃出生天、进了真正的摩天刹,这便是‘机缘’了。有因有果,妙不可言啊。”拈花跟上,手摸肚皮,陶然欲醉:“师叔当初收了苏锵锵,也不是因为机缘么,苏锵锵,将来你总要领悟天道,这机缘两字当多做参悟。” 最后这一句“教训”,雷动想说、赤目想讲,不料被拈花给抢着说了去,另两位神尊很不开心,但哥们就是哥们,不痛快先放进心里,雷动、赤目一起对苏景点头:“当多做参悟。” 小相柳根本没听懂他们说得是啥,不耐烦道:“有完没完?”迈步就向前走去。不料一步迈出就是一个踉跄…… 小相柳走路哪会在意脚下,就算有什么绊脚石拦路藤,也都会被他一脚趟碎,不料这次不灵了,脚前拳头大的一块碎石,相柳一脚踢上去石头纹丝不动,他自己险些绊倒。 站稳脚步,小相柳面色惊奇:“石头古怪。”说着,伸手一招,想要把石头招进手中看一看。 石头纹丝不动。 不是有什么让法术失效的护禁,相柳感受得明白,自己那一引就落在石头上了,石头不动是因为……力道不够。 小相柳更诧异了,凭他一招手,就是条鲸鱼也都从深海中拔出来了,小小一块石头竟还无动于衷?干脆迈步上前,小相柳俯身,凝力于手直接去抓石头。 一拎、不动、再用力,石头微微晃了晃,仍是没能拿起来。 其他人又惊又笑,笑的是相柳和一块石头较劲;惊得是什么就不言而喻了。苏景问道:“石头与大地接连为一?” 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 小相柳不应答,他和石头赌气,深深几次吐纳,一身彭攀妖力行转、再弯腰抓石……短短一声闷哼,终于把石头抓了起来。 石头离地,可见它与地面全无牵连,独立得很。 再看小相柳,憋得面红耳赤、手抖臂抖肩抖腰腿脚甚至眉毛无一处不抖,完完全全是使出吃奶的力气了。 可就算他把自己抖散了,也只能倒抓石头,想要翻个腕子把石头托在掌心都做不来。 三尸都是热心肠,雷动赶忙提醒:“待会放下时小心,莫砸到脚。” 拈花撸胳膊挽袖子:“用帮忙不?” 赤目却还念着刚才被拈花抢了说辞,心中气闷,正好拿小相柳撒气,冷笑道:“那么使劲,你小心再拉了裤!” 苏景却是在倒吸凉气了,这摩天古刹的废墟中,随便一小块石头都如此沉重么?! 第三百三十九章 三笑 “咚”的一声轻响,小相柳松手,把石头扔回原地,这才能重新站直,瞪了说怪话的赤目一眼,迈步又向大庙深处走去。 几个人便走便试,没一会功夫便弄明白,不止那一块小石头,这座遗迹中,所有碎石都重如山岳…… 山门后的天王殿坍塌了,殿外的钟楼鼓楼坍塌了,再向前重重佛堂、大雄宝殿、林立佛塔,还有后重的讲法堂藏经阁、甚至和尚禅房,目中所见,只有废墟…… 祥光、熏风、佛香、禅唱犹存,但神庙已荡然无存。 行走于废墟之中,又哪能不唏嘘?传说中坐落于九霄云上的摩天古刹! 这个时候,西海深底那朵无垢青莲,轻轻颤了几颤,随即肉眼可见,荷花、荷梗、荷叶乃至那一截嫩藕,变得越来越浅淡、越来越透明……燃香的功夫,一抹灵光做最后闪烁,一切消失不见,莲蓬台小庙、刹天摩、又或摩天刹,皆告消隐了。 寺隐是法术,寺显也是法术,但无论隐显,寺都是真正存在的。 所以摩天刹中几人全不受影响,甚至苏景都不晓得大寺护篆重开。 另一边,刹天摩内诸多邪魔也一样不觉什么,邪佛和几位大菩萨的被屠晚重创的伤势,正在缓缓的愈合,邪佛身上添出一块块新肉、颜色粉嫩,乍看上去好像打了一身补丁。 混不在意自己的伤势,但因到口的鲜活人命逃了去懊恼非常,大雄宝殿中,邪佛暴跳如雷,口中鬼话愤怒凄厉,大声怒骂着它的爪牙手下。 “菩萨”“罗汉”全都噤若寒蝉,不敢做半字争辩……忽然,十七罪人中一个老虔婆跪倒在邪佛面前,口中依依呀呀,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邪佛听着,胖大的脑袋不停上、下、左、右地抖动着,待老虔婆说完了、好半晌,它口中蓦地发出长串“叽叽叽”的笑声,满面尽做开怀模样,周身肥肉上下抖动、哗哗的怪响。 它一笑,两旁邪魔也赶忙附和,刚刚还满是咆哮的邪殿中,又尽数诡笑怪唱了。 而邪佛越笑就越是开心,越开心面容也就越夸张:嘴巴咧得大而又大、笑纹牵扯着脸上的肥肉拥挤再拥挤,整张脸渐渐扭曲起来,到最后,它竟把自己的脸笑得裂开来……脸皮如泥胎上的金漆,片片脱落、砸在高台上噼啪有声。 邪佛却浑然不觉,再笑再笑再笑,笑到最后,一层脸皮脱落殆尽,邪佛也改头换面,完全变了另一番模样:天灵盖、髻法间翻出了一只眼睛,咕噜噜地转动、四下乱看;两腮上生出六只尖耳,急急扇动;还有他嘴里,也生出了满口獠牙。 就在此刻,侍奉邪佛驾前的“大愿地藏菩萨”脸色突兀一变,口中的笑容猛然变成惨叫,双手抱头扑倒在地,好像被扔到砧板上的活鱼、不停翻滚打跌。 其他凶物都被他吓了一跳,邪佛也皱起眉头,收敛笑声、侧头打量着翻滚的“大愿地藏”,但并无出手相助之意。 哀号之中,“大愿地藏”身上皮肤一层一层地鼓胀起来,他的身形也随之胀起,越来越鼓,很快就变成了个肉球似的怪物,反复随时都会爆碎开来。 似是觉得手下这个样子很有趣,邪佛又笑了起来,两只大手猛拍、啪啪巨响如雷。 邪佛一笑,手下急忙忙一起拍手欢笑。阖殿怪物中,也就是十七罪人还算正常,没去疯笑狂欢,冷眼看着地上的“菩萨”。 过不多久,高高兴兴看热闹的邪佛忽然“咦”了一声,眨了眨眼睛……整座邪庙“刹天摩”忽做一暗、一明:邪佛闭目,这凶庙便陷入黑夜;他开眼,凶庙就是白昼。 眨眼后邪佛目光炯炯,盯住了“大愿地藏”的后脑海……光秃秃的后脑上,不知何时又浮起了一张人面:看五官,正是朔月天尊。 不止浮起、还在挣扎;不止脸,还有身体、四肢——“菩萨”的彩衣早都被挣裂,躯体丑陋裹满尘土,就是这具身体,后背中正有一个人在拼命挣扎、要从菩萨体内冲出来! 殿中凶物不仅惊诧,个个瞪圆了双眼。要知道“大愿地藏”在吞噬朔月天尊后,他自己已经变作了朔月的模样,这便说明“完全消化”掉了,现在朔月应该连尸骨都被化掉了,为何还能挣扎? 那只是常理猜度吧,朔月又是什么人! 邪魔外道排行第三,在大海迷雾中连斗小相柳、戚东来、苏景仍大占上风,三个青年高手拼出全力外加苏景无数宝贝和“天魔解血”,也不过才让他在冲锋中停了一步。 这等人物,怎么可能被轻易降服!初入大殿一时不查,被凶菩法术所摄跪倒、跟着又被摄入腹中,但“大愿地藏”也不过才夺去他三十月身魄中的三枚而已,朔月实力尚存,隐忍这大半晌行运邪法攒足了力气,就此发难突围! 那具身体挣扎得越来越凶猛,凶菩后脑的脸孔越来越清晰……凶菩的惨嚎陡然凄厉,旋即骨肉撕裂巨响蛰人耳鼓,朔月天尊冲破桎梏! 脱困后朔月天尊不作丝毫停留,口中暴起一声长啸,飞纵而起直冲大殿宝顶。 大殿中的邪佛法度之前被屠晚所破,此刻尚未重新成形,朔月全不受阻隔,身形如电急急逃遁! 不等其他菩萨罗汉动法追赶,正中邪佛就猛一挥手…… 朔月眼看就要冲到宝顶时,忽觉天昏地暗、一只不知从何处来的巨大手掌迎头拍下,瞬瞬间事,来不及动法更来不及闪避,唯有凭着惊人体魄硬扛! 嘭的一声窒闷大响,朔月被邪佛一掌拍落,重重摔回地面,但脊背才一触地,他身形随之一变,如离弦神箭,周身绽放银色月晕,向着邪殿正门冲去。 邪佛第二次挥手,朔月再被打了回来,而这次同样不停歇、再转方向逃遁! 邪佛面无表情,第三次挥手,第四次、第五次…… 直到十七次之后,朔月终于停住了脚步,不再徒劳逃窜。 连遭十七次重击,再好的体魄也坚持不住了,朔月筛糠似的颤抖着,伸手抹去唇边血迹、独眼中光芒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邪佛也不着急,用手在自己脸上、头顶抹了抹,天目消隐六耳不见,又变回了左脸哭又脸笑的样子。 忽然一阵脚步声响,一员身着金银甲、手托降魔杵的神将自殿外大步走入。铠甲光芒璀璨、反倒将此人的面目遮掩在阴影之中,但哪需得看样貌,只瞧他一身装束,只要去过寺庙之人便能认得,此乃佛陀护法,韦陀大将。 邪佛殿中,有罗汉菩萨、横三世佛,再多出个护法韦陀也不稀奇。 来到殿上,“韦陀”先对邪佛施礼,跟着:“月主,我佛慈悲为念,更有爱才之心,您还不明白么?” 听说话的声音耳熟异常,月尊诧异抬头、仔细看了看:“萧易?” “俗家名姓如前生过往,月主不必再提,如今我已拜奉佛祖驾前,做得护法大将。” 先前大海恶战,萧易带人潜入海底,被相柳打得大败,而后“刹天摩”于苏景妖雾中显现,苏景等人全力去狙击云尊一行,趁着那个空子萧易钻入邪庙,他比所有人进来得都早。 此人曾是月尊心腹爱将,神通花样着实不少,入邪庙为免被吞吃噩运,尽展所学拼命周旋,倒“因祸得福”被邪佛看中了,收做护法。 此时高台上的邪佛,无比吃力地开口,他的嗓音又尖又瘪,望着朔月道:“帝……释……天……” 佛前二十诸天护法神尊,帝释天排行第二,地位高高在上,远非韦陀可比。邪佛说出这三个字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做“道主”手下,得朔月天尊;追随邪佛身边,得“帝释天”神位……更要紧的是天大地大,自己的性命最大!全没什么可犹豫的,朔月躬身而拜。 邪佛侧头,先看了看左手的“药师佛”,后者会意,左手一甩,把掌上那骚媚赤裸的女子扔到朔月身前。 女子咯咯一笑,身体蜷曲起来,化作一头六牙白象,但这白象的眼睛是红的,血泪长流不止。 “药师佛”手上则又显出一个女子,金发碧眼、这次是西域妖姬了,他要换个滋味。 邪佛又转头、去望右首的“阿弥勒佛”,那尊佛从自己怀中滴血的金子中捡出一块,扔向了朔月。“当”的一声响,金子落地时,便做了一杆三钴鬼面杵。 赠坐骑与兵刃,正中邪佛伸手,遥遥向着朔月一点,下一刻朔月周身光芒流转,七彩宝冠流苏璎珞,为“帝释天”点配帝王胄。 朔月只觉身中修元滚荡,如汪洋动潮般,一波又一波涨过再涨,修为暴增…… 当然,随着好处一起来的,少不了还有一道邪佛设下的禁制。而朔月心中,也真就多出来一道虔诚!恭谨大拜,朔月对邪佛施礼,这刹天摩邪庙内,就此多出一尊“帝释天”。 第三次,邪佛开怀大笑! “大愿地藏”也未死,只是月尊逃走后他又变回原来的模样,也跟着邪佛一起叽叽咯咯地笑,开心的好模样。 笑了好一阵子,邪佛摆摆手、口中鬼话吩咐几句。 帝释天起身、韦陀退走。十七罪人上前,结做为一环、一动不动。众多凶菩恶罗汉个个归位,低下头开始齐声唱咒,不知要在十七罪人身上施展什么法术。 邪佛也捏做一个古怪手印,口中呐呐做凶恶之咒,同时他缓缓闭上眼睛。随他合目,“刹天摩”邪庙陷入沉沉黑暗…… 第三百四十章 白面僧,困得紧 另一边,真正摩天刹中,苏景一行继续穿行、探索,古刹规模宏伟异常,废墟大得几乎没有边界。苏景想要把各出走遍不是朝夕功夫,何况还是便走便观察、便搜索。 三尸都是妄言多语之辈,一会不说话就不舒服,雷动问苏景:“师叔又没说过他来时的景色?” “不曾刻意提及。”苏景摇了摇头:“不过他没专门说起,也就说明他来时不见异常。” 这是人之常情,若摩天古刹和想象中差异极大,当初闲聊时多半会被引做谈资。 说到这里,苏景所有所思。 雷动见状当然问他在想些啥,一连问了好几声,苏景才应道:“师叔说过,当年从摩天刹取了三这三那诀,返程途中救下了爷爷和我……从他上次来到现在,不过二百多年的光景,反做正、庙崩塌,这个变化来得未免太大了些。” “哦,变化真大。”雷动眨了眨眼睛,好歹应了一声,他再说什么苏景不理会了,低着头静静琢磨此事。 雷动无所谓,走在苏景身旁,左顾右盼,看哪里都是废墟,口中叹道:“这么惨。” 拈花百无聊赖,随声接口:“真惨啊。” 赤目却是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憋气了好半晌,闻言再也不忍了,怒道:“再惨能有我惨么?这里的和尚心眼都坏得滴水了,用这么重的石头垒庙,摆明了:有朝一日庙塌了,谁也别想来这翻宝贝!” 拳头大的一小块石头,都逼得小相柳用尽全力。他们想要翻一番废墟、找一找遗落宝物的念头,算是彻底落空了。 入宝山却空手而归,赤目真人堵心! 说话之间,几个人不知是来到了“藏宝阁”还是“多宝塔”的遗迹所在,赤目忽然提着鼻子闻了起来,红眼珠开始乱转,片刻猛向前一跃,落足七丈之外,伸手指了指脚下:“底下有好东西!” 话说完,又是一跳,向南蹦出二十余丈,跺跺脚:“这下面有好货!” 言罢又一转身,摆开大步向西飞跑出百丈:“这里,宝贝!” 话音落下,再次跃起,前方十三丈,落足、手指脚下,还是想说有宝,可话到嘴边突兀变作破口大骂,赤目真人捶胸顿足:“老子恨死全天下的秃驴!” 三尸之中赤目的火气最大,另外两兄弟赶忙上前相劝,安慰赤目之余,老大雷动若有所思,转头又去看拈花,好兄弟心有灵犀,不用老大开口拈花就会意点头:“等出去了,我给赤目好好找几个小娘子,有火就该泄,看这憋得都成什么样了。” 赤目不理会好兄弟,又大骂了一阵,最后跳到苏景跟前,几乎都要踩上他的脚面了,抬头问道:“苏锵锵,屠晚带你来摩天刹,就是为了看这废墟么?” 是憋气之问,但也的确问到了点子上了。 万里迢迢,飞天渡海,屠晚引领苏景一路跋涉,来到这古刹,且不论之前误入邪庙,单说现在大家置身真正摩天刹……屠晚带苏景来做什么?看废墟么? 可惜屠晚潜力用尽,陷入沉沉昏睡中了。对赤目之问,苏景只有摇头苦笑。 六个人走走停停,赤目时不时就能发觉废墟下的宝物,越有所查他就越暴躁,闭目遮心视而不见,奈何探知宝物是天生带来的本领,他想“看不见”都不成。 如此,又是几个时辰的乱转,苏景忽然“嗯?”了一声:屠晚刚刚醒来刹那,随即又复沉睡不醒,但苏景仍是从剑魂处领到了一道指引。 依着屠晚指点,向着西方飞去…… 重重废墟之后,仍是一片废墟。 苏景收拢双翼,双座落地,对眼前遗迹做仔细打量:未坍塌之前,此间应该是一片塔林。 但并非精修或礼佛宝塔,看地上遗骸,这些塔矗立时都不算太高,怕是还不到三十丈……这等高度放在凡间不得了,但是摩天古刹中实在不值一提。 赤目也跟了来,红眼睛一扫:“都是坟,死人塔,没什么好瞧的。” 心里别扭、眼前一切都别扭,口中自不会有好话,赤目说得难听,其实此间宝塔另又敬称:舍利塔。 敬供舍利,才是东土佛家宝塔的最初用途,本名“方坟圆冢”。 舍利塔都不算高,可是这一片塔林的占地着实不小,虽然比不得西海敖家碑林,但规模也算得上惊人。不难猜的,当年摩天宝刹中每有一位高僧圆寂,寺中都会在此起一浮屠供奉舍利。积年累月,得此巨大塔林。 苏景迈步走入其间。不同其他地方,这片废墟下埋着先辈高僧的灵骨妙珠,苏景心中添出一份敬意,尽量寻空隙处落足,轻易不敢跨越或登足残垣碎石间。 屠晚的指点必有道理,其他人也不多说废话,都散入废墟间寻找,虽然大伙都不知道自己要找到的到底是什么…… 摩天古刹永远一片莹白,不存日升月落……自也没了时间可计较,一群人不知道找了多久,始终一无所获,到最后莫说旁人,就连苏景都有些泄气了。 而之前打戚东来、打朔月邪修、打凶庙邪佛,接连恶战,让苏景消耗剧大,徒劳搜索到现在身心俱疲,他暂时停止寻找,寻了处平整地面,坐下来打算行功休养片刻。 修炼至今,金乌正法的行运早已变成本能,坐势一结,心思自然就变得空明,风火双元流转,苏景闭上双眼…… 就在双目将阖未阖、眼皮只差一隙便要彻底闭合时,漏出的目光中突然看前方百丈外,莫名其妙地有一扇石门被推了开来。甚至,苏景耳中听到“嘎嘎”地门轴响动。 一个和尚出得门来,向他走了过来。 月白僧衣,半旧了却浆洗的一尘不染,和尚看上去四十出头的模样,略略有些发福了,不算臃肿肥胖,只是中年人才有的硕壮。 和尚脚步很慢,但很稳当。一步踩牢、站稳,仿佛打桩似的把自己钉在地上,然后才肯迈出下一步。便如此,一步、一步、他走到苏景面前。 此人的脸色白,并非苍白,而是白净、白皙,欺霜赛雪的肤色,不知要羡煞多少美人,还有,他的眉乌黑、斜挑如剑,他的唇嫣红如胭脂妩媚。 可是在他脸上,看不出一丝精修僧侣的明慧,正相反的,此人神情痴痴呆呆,甚至有些“失魂落魄”。脸上笼着一层神气,面再白眉再乌唇再红也都没了意义……呆傻的和尚站在苏景面前,一笑。 傻里傻气的笑容。 木讷呆板的声音,好像两块枯木相敲,没有抑扬顿挫也没有语气:“你来了,你还好吧……我困得紧。”说着和尚还真张开大嘴,全无体统地打了个哈欠…… 旋即,苏景眼前一黑。 不是中了什么法术,眼前黑暗只因:苏景正闭目。 苏景眼皮闭合前的一霎,门开、和尚走出;也是这阖目一霎,看到和尚踩桩似的走了几百步、来他身前,说了一句话还打了个哈欠。 一霎,怎么可能放得下这么多事情? 不信也不行,那些事情就发生在眼前…… 眼睛一闭又猛然张开,苏景膛目再看,面前空空如也,前方凡需依旧,哪有什么石门、更不存什么和尚。 犹自不敢置信,明知没必要,苏景还是揉了揉眼睛:还是什么都没有。 苏景见过真的鬼,而且还是地位高高在上的厉鬼,自是明白刚刚不是见鬼。哪还顾得上再行功养神,惊诧中起身向前,走近那“开门”的废墟间去查探…… 跟着他更诧异了:居然、竟然、真的有一扇门! 有门,便有房。 一座普普通通的石头房子。 只是房顶、四周都被倒塌的浮屠塔残骸遮盖、掩挡,而那房子的石料颜色、质地和周围残塔一模一样,除非知道它的所在,否则在无数大石倒梁中绝难察觉,只当它也是废墟的一部分了。 虽然头顶巨石、墙压碎塔,但这房子未塌,更妙的是石门前二尺地方空空荡荡,地面上连一块细小石屑都不存,想要拉开这门至少不存阻挡…… 有许多圆寂高僧的弟子都希望能继续伴师,是以于舍利塔林中建禅房,算不得如何稀奇,在东土许多大寺塔林都有这等情形。 偌大摩天刹中,唯一一处未塌的地方! 如果宝刹完好,苏景等人怕是连眼角都不会来扫它一次,此刻却好像见到九天灵宝。 另外几个人早都凑过来了,个个面色惊喜,唯独赤目真人一脸无所谓:“没塌也白搭,里面没宝贝。再说进得去么?古刹一砖一瓦都沉重无匹,这么大一扇石门,谁能拉得开……诶、诶?苏锵锵你劲儿够大的!” 赤目阴阳怪气地说话时,苏景搭手于石门拉环,本意只是试一试,不承想根本就不用用力,那扇门轻若无物,才一搭手、顺着苏景手掌的分量石门便告打开。 嘎嘎的门轴声音,与“和尚出来”时听到的一模一样。 第三百四十一章 乱涂鸦,迦楼罗 禅房不算小,普通人家正堂相若。 但内中空空荡荡,一目了然,只有两件东西和一幅画:一只已经被坐烂了的破蒲团;一枚早都失去颜色的旧木鱼,老大的几道裂缝醒目,已经坏掉了。蒲团前的地面上,一副碳条潦草图画,那画工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估计在碑林坍塌时,这件石头禅房受到不小冲击,从外面看不出什么,现在苏景开门能看到屋内,只见顶上、墙上,横七扭八、大大小小尽是裂璺,且屋顶已经扭曲,随时都会坍塌的样子。 赤目赌气归赌气,还是认真提醒苏景:“开门轻松或许是法术加持、或许是精工巧做,可这屋子的石材和其他残骸相同,必定沉重无匹,要进去务必小心,万一塌了,真能把你砸死。” 不用嘱咐苏景也能想得到这一重,但他还是对赤目笑道:“多谢真人提点。”说话间在屋外留下一道阳火,金乌万巢大咒暗提,以备随时逃走,跟着他迈步走进屋内。 小相柳有分光化影,身法比着苏景还要更强些、自是不怕,戚东来的本事不在遁术上,不过他胜在脸皮足够结实,也不管小相柳的怒目而视、伸手牢牢抓住了他的胳膊,迈步跟着苏景一起进屋。 三尸探头探脑、见前面三人走进去屋子居然没塌,也都蹑手蹑脚地跟了进来。 赤目来到蒲团和木鱼间,低下头看了看,并不弯腰去摸,对苏景道:“也不能说没宝贝,这蒲团是天心籽玉抽丝织成;木鱼是瓜田木髓质地。可惜,宝丝散断无以为继、仙木开裂神髓尽丧,一烂一破,都废了。” 天心籽玉和瓜田木髓苏景都曾听说过,前者可从石中抽丝,但要抽丝,非得先将宝石浸泡于壬寰真水中浸泡千年,且必须是整整千年,少一刻抽不动、多过一个时辰则石丝腐朽不堪,抽得的石中丝据说可绑天缚海,最最坚韧不过。 至于后者,是木头没错,想要让它成形,却非得以真正天雷淬炼不可,炼成之物神佛难损,亘古不坏天长地久。 摩天古刹,混不起眼的一座禅房之内,宝玉抽丝的蒲团被坐烂了、天雷淬炼的木鱼被敲裂了。 只有木鱼,不见敲锤,拈花蹲在地上仔细看了看木鱼上留下的痕迹,很快瞪大眼睛:“好像有指痕,是用手指敲木鱼……敲碎了……这手指头也太硬了些。” 雷动也蹲着,与拈花并肩,不过他看得是蒲团:“此人的屁股也不得了。” 另外几人对已经废掉的宝物并不在意,他们更关心的是那副炭笔图画,几个人扭动脖子、歪着头、不停变换角度地看画,小相柳眉头大皱:“画得是什么啊?” 乱七八糟的涂鸦,实在难以辨认。又仔细端详了一会,还是赤目的眼力更好些,试探道:“好像是个人吧……这里、脑袋,这里、手……” 一经提醒、越看越像。 合入环境,再看那画中人便愈显端倪,戚东来开口了:“这里……莲花座?这里、佛顶髻?这画中的胖子……无心之言有怪莫怪,这画中之人莫不是佛祖?” 融会贯通,恍然大悟,就是佛祖绘相啊! 由此屋中往事也再明白不过了,曾有个和尚,在地上绘了一幅佛祖肖像,端坐蒲团、手敲木鱼,潜心修持。 如今蒲团已烂、木鱼损坏,修持人不知去向,佛祖依旧躺在画中……所幸佛祖是柔软心开阔心,若是位火性大的神祇,见自己被画得这么惨不忍睹……那这神圣大寺坍塌之谜应该就有答案了。 连小相柳都忍不住摇头道:“不会画就别画了,从庙里找个佛像过来很难么?” 陈设简单,就是那副涂鸦难认了些,辨出是佛祖肖像后,禅房再看无可看。其他几人很快便意兴阑珊,好容易开得一门,原来也不过如此。 但苏景仍在四下打量——屠晚于沉沉深眠中的指点、闭目瞬瞬的白面和尚异象,其中怎么可能没有玄机? 禅房内别无他物,唯一能对目光稍稍牵连的,就只剩墙壁、屋顶上那些大小裂隙了。苏景做仔细观看,裂缝也没什么异常,至少以他的眼光看上去不觉什么,灵识早都蔓延开去,每道裂璺都扫了几遍。 查得再仔细不过,苏景仍不死心,找了一道能容纳手指的大缝子,直接伸手去探。 雷动天尊赶忙提醒:“小心别把房子抠塌了。” 苏景笑道:“放心。”两字轻松,可是声音尚未落地,他神情陡然狰狞,笑声已变作厉声喝骂:“混账!” 伴随叱喝,禅房之内人影闪烁,一群怪物凭空而现、狠扑苏景……十七罪人,莫名现身对苏景突施辣手。 被邪佛收服之后,十七罪人气力暴涨,此刻再显身连模样都变了:头带尖顶宝冠、身着璎珞彩衣,长发披肩,腰身以上人形……无论男女个个体魄强壮,面蕴极怒,腰脐之下却是威武的大鹰身躯,长尾如凤倒垂披散! 半人半鹰,人似残暴君王身做凶猛禽帝,明明白白,他们都被邪佛化作“迦楼罗”! 天龙八部之一,佛前护法天神一众,经中记载的以龙为食的凶物,迦楼罗。 这十七头“迦楼罗”与佛法描述唯一区别仅在于颜色,真正迦楼罗,通身金光灿烂,煌煌不可一世;十七罪人从长发到身躯再到鹰爪长尾,皆为晦涩斑驳的灰黑颜色。望上去不存神圣,只有说不出的腌臜。 而身形变化了,他们的蛮力再告增长。 当头一只“迦楼罗”举双拳,如擂鼓般狠砸苏景。 苏景应变何其迅速,长剑轻鸣北冥出鞘,未化鲲、以利剑本形横挡面前,“迦楼罗”却全无收手之意,等若把自己的双臂送上锋锐剑锋,而后只听“当”的一声大响。 拳头砸上剑锋,竟是两剑交击的金铁大响,“迦楼罗”双拳也完好无损…… 神光的十七世罪业便揽入今生,化作十七罪人;十七罪人被苏景收入黑狱,炼成十七死囚剑;十七剑又被邪佛夺去,最终化成丑恶迦楼罗。 这些东西是业、是恶、是剑、也是现在的半人半鹰的邪魔八部众。 他们体魄会如此结实,敢凭身体与北冥交锋,这其中也少不了苏景一份功劳,当初以阳火淬炼得十足用心,把他们都炼成了奇形好剑……他们是剑! 禅房之内,苏景御北冥挡下迦楼罗当头一击,旋即九十八枚剑羽飘零而起、结布于四方,而苏景并无意于此恋战,开声招呼同伴:“出去再打!” 禅房开裂扭曲,一阵风吹过来都可能让它坍塌,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住两方恶战,万一垮了大家全都逃不脱被砸死的下场。 紧急时候顾不得废话或争执,相柳、戚东来与三尸闪身出屋。 禅房不算小,但猛地涌进来十七头身形盈丈的怪物,立刻就变得拥挤了。不过这些恶物只顾着反噬旧主,对其他人的撤走也不去阻拦,把苏景团团围住卖力攻杀。 顷刻间剑羽便摇摇欲坠,苏景并不慌乱,见同伴撤出险地,扬手在身前打出一道阳火,投身扑入其中。 穿空遁法,屋中苏景投身烈火同时,屋外火遁中他已纵身而出,可苏景的神情很有些古怪,因恶物突袭的愤怒不再,满面满目尽是浓浓惊讶。 三尸关心本尊,见他面色有异,拈花追问:“怎了?被伤到么?” 寥寥几字刚落,还不等苏景回答,连串怒啼响亮,十七头迦楼罗尽数追赶出来。 来到广阔地方,迦楼罗个个把双翅展开一飞冲天,而翔空之际,他们的身形再告暴涨,从丈余魁伟妖物,化作翅展二十丈开外的巨大邪神! 身形涨了,迦楼罗的威严也真正弥漫开来,虽然他们的颜色丑陋之极,但是他们的凛凛张扬、浩浩凶威,又有谁敢小觑…… 于高空振翅兜身,半息都未用,十七迦楼罗又向苏景俯冲而至。 剑光崩绽,北冥冲天,鲲不见而天鹏现,东方猛禽迎向西方鹰怪! 一声龙吟嘶哑,死气沉沉的朱红大龙紧随北冥,十六在龙耳中欢呼雀跃,这种飞来飞去的热闹仗它最喜欢打。 另外五个人又岂会让苏景独自迎敌,雷动一声呼喝,三尸乱跳、殷天子剑光缭绕,剑阵施展开来,摩天刹白色天空中,一盏盏星光接连闪烁,入阵、入剑,随三尸调运迎抗天空强敌。 戚东来魔相再动,一道道与真人无异的“天魔弟子”猛冲鸟群…… 转眼间半空里打成一团,分不清谁的烈烈啼鸣、辨不出谁的长击如虹! 十七迦楼罗胜在飞行如电、力大无穷和身体强劲,但没有什么法术施展,相比之下,苏景这一边手段就要灿烂得多,特别是戚东来,除却魔相本领,他口中大咒接连不断、手上魔印翻转不停,一道接一道魔家法术升腾天空,煌煌且凶狠! 第三百四十二章 金乌凌天,万火朝阳 北冥、朱龙、三尸再加戚东来,与十七迦楼罗打起来势均力敌。小相柳没出手,蓄势凝神,防备还会有新的敌人跳出来偷袭。 苏景投一剑、一龙入战,后者无需他操心,前者只需分出一段心神指挥即可。其实除此之外,他能做的也实在不多了,进入摩天刹之前气力消耗甚剧,风火双元所剩无几。 简简单单施展一个穿空遁,都让他气血翻腾、心浮气躁难受不已。 仰头观战片刻,确定这战局己方稳固得很,苏景对小相柳道:“护法重任,你多担待。” 听他言中有托付之意,小相柳还道他要做调息,当即一点头:“你只管去行功调息,其他不用担心。” 不料苏景摇摇头,挺高兴似的,兴致好废话就多:“金乌万象上有一道法术,我以前觉得没什么用便未学,现在得赶紧学好它。” 小相柳侧目,毫不掩饰自己的蔑然:“现学法术?” “对,也叫临时抱佛脚、或者临阵磨枪!”苏景笑着,居然又迈步返回到危房中去,先扫了一眼禅房内的大小裂隙,不用细数,将其收于眼底、自然就落入心中,四壁、屋顶大小裂隙一百九十七道。 跟着苏景一屁股坐在烂蒲团上,自锦绣囊取出帛绢,铺展开来仔细研读…… 刚刚他曾施展穿空遁。 金乌万巢大咒施展时,身入烈火,虚空中可见三十里内所有火焰所在,施咒者可随心点选以做“出口”。 在他施展遁法、投身虚空后,除去自己留在屋外的阳火,他还看到了另外一片火,近在咫尺、柔和、纯净、且浩浩荡荡的一片大火——灵火精元! 虚空一瞬,苏景辨认清晰,大火就藏在这禅房的裂隙中。 这是佛家“须弥纳于芥子”的法度,隐匿之火,无相无察。 即便苏景是阳火修持、又置身于禅房内,都没有丁点感觉。若非施展遁法、自虚空而见,他根本都不会知道这屋子里还藏了火。 这便是苏景火遁后神情惊诧的缘由了。 和尚为何把烈火藏进墙缝里,苏景不得而知,此刻也没心思太过追究。他在意的是:修元消耗剧烈,想要恢复力气,非得有厚重火元供他吸敛不可,墙缝中的火发现得再及时不过。 但“隐匿之火”连探查都难,更毋论将它们收敛体内做金乌炼化。唯有一道法术……《金乌万象》所录法术,“金乌凌天,万火朝阳”。 施展此术,可引动诸般火灵来支持“金乌”,以作祭炼、修行。 以前苏景只消绽开气路、行运正法,烈火灵元自然就会流入身体,这道法门没什么用处,苏景又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会遇到“不理”自己的火。 研读帛绢,揣度法术,外面打得天花灿烂,苏景坐在蒲团上临阵磨枪…… 禅房外,三尸的剑阵行转得越来越流畅,一道道天星之剑把迦楼罗打得怒吼不已,局势稳当、三位矮神君的心也跟着一起稳当下来,拈花开口、边打边问:“不是说反面来不了正面么?怎么来了,还一来十七个。” 三尸之中雷动见识最广,隐隐猜到些端倪:“这十七罪人,本是苏锵锵的宝贝,所以……所以……”他“所以”了一阵子,也没想好该怎么说,余光一扫,拈花还支着耳朵认认真真地等自己的下文,雷动天尊干脆道:“所以他们就从反面来正面了!” 赤目点头附和:“天尊高见,一语中的。” 拈花愣了愣,险些让剑阵出现纰漏,赶忙使劲舞剑,剑阵重归流畅后,他又道:“不是……我没明白,罪人不是被邪佛抢走了么?喏,都变成鸟样子了。连神光都和他们断了联系,还算苏锵锵的宝贝?还能和主人有联系么?” 雷动也不晓得答案,要是一般人多半就不吱声或者直接应一句“我不知道”,可雷动不肯,咳嗽一声:“你且耐下心,待本座慢慢给你讲。”然后他翻着眼睛,肚子里开始胡编…… 没等编出来,一个柔柔糯糯、风情妩媚的声音传来:“这一重宿命牵连,三位不妨把十七罪人看作神光的儿子。” 戚东来开口了,正待继续向下说,拈花就开始矫情:“他们是老和尚的前生,看成亲戚也得是爹。” 魔家弟子愣,之后没理会拈花,径自道:“神光把自己的十七个儿子送给了苏景做奴仆,有卖身契据的。所以十七罪人,既是和尚儿子,也是苏景奴隶,两重身份。” “后来罪人拜邪佛做了新爹,他们不认旧爹,从此和神光再没干系了,可不管他们是谁的儿子,苏景手中都还握着卖身契,他们仍是苏景的奴仆。大概就是这样的道理了,纵然他们反噬苏景、不肯相认旧主,可十七罪人剑也还是苏景的宝物。” “能从反面到正面来,根底上凭的就是这层联系,另外当还会有邪佛的法术相助。”戚东来的见识很不错,解释得还算明白。 这个时候,几人身旁妖气猛涨……小相柳守护了一阵,不见再有怪物从“反面”过来,摇身一变化作五头大蛇,也出手了。 因心中还存了为苏景护法的念头,小相柳没动用分光化影,巨大蛇身盘踞于禅房前,五头摇摆催动水行之烈,猛击长空! 本来相持不下的恶斗,忽然加进来小相柳这么一头凶狠怪物,局面立刻倾斜。而小相柳动法,又惹到了一位本来躲在龙耳朵中的老爷…… 虽然相柳对十六一向敬而远之,可十六始终把相柳当成“天造地设”的好朋友,一见九头蛇施法入战,小阴褫爆发出一连串欢呼大叫:好朋友帮我打仗,我又岂能再缩藏于耳朵? 乌光一闪,十六穿梭如电,向着十七迦楼罗疯撞乱咬! 十六指挥自己的龙辇,无论在不在耳朵都一样,这一来战场中等若一下子多出两凶蛇,迦楼罗愈发不敌,苦苦纠缠中,被打得翎羽翻飞、鲜血四溅。 不过十七迦楼罗身体实在坚硬,即便以戚东来、三尸等人的凶狠,想要把它们打残打落,短时间内也力有未逮。 另一则,传说之中,迦楼罗本就是以毒蛟猛龙为食的邪神,天生抗毒的本领极强,被小阴褫咬中了,也只能让他们一阵剧痛再加行动迟缓一些,毒不死。 而十七迦楼罗不知“恐惧”为何物,全没有逃走的念头,口中嗷嗷怪叫着,做彻底坚持,真正不死不休! 一时半会打不垮,但又有何妨?于三尸等人来说,继续打就是了!那些迦楼罗已经没有了还手的机会,只剩下挨打的份……好一阵子的鏖战,时光飞快,以众人估量,差不多得有一天工夫,迦楼罗还未打落,强撑着在半空穿梭、苦战。 拈花咋舌,口中啧啧有声:“真他娘的结实!” 赤目嘿嘿笑道:“再结实也有撑不住了的时候……好像用石头砸乌龟,一下一下又一下,从跟苏锵锵开始修行以来,就没打过这么舒服的仗。” 雷动想得更多,目光闪烁着:“这十七罪人还能被苏锵锵再收回来么?要是可以,简直……以后就用不着咱们哥仨再抹脖子来救他了!” 话说完,苏景的声音忽然从禅房内传来:“待会试试就知道了,诸位若能稳操胜券,最好能给他们留一口气。” 闻言,雷动哈的一声大乐、赤目的红眼珠光亮四射、拈花肚皮上的肥肉笑得直颤:从苏景降生那天起他们三个跟着一起来了人间,仔细想想,此子从小到大、活过的这二百多年里……他不抢别人的东西也就算了,什么时候他的东西被别人抢走过。 邪佛抢了他的十七罪人剑,如不想着再抢回来,他就不是苏景。 须得有火元,才能恢复力气;若恢复了力气,他就能再去烧迦楼罗、再去炼罪人剑…… “金乌凌天,万火朝阳”并不复杂,只要完成第二境修行即刻修炼此术,经过十余个时辰的摸索,有关行元运气的法门苏景业已摸清、吃透,应过雷动天尊一句话后,苏景收好帛绢,双目闭合,玄功行转! 所剩不多的阳火真元自经络氤氲而起。苏景依法行元、默持法咒,心中做金乌观想。 阳火随他调运,自四面八方升腾向上,聚于顶盖百会大穴,渐渐凝化成形,正是一头小小的三足金乌。 最后一滴阳火融入“百会”,最后一字咒言无声唱断,穴窍中那头神鸟真正结形凝相,乌目开、乌翅张、小小金乌昂首、开口,一声清冽长啼响彻冥冥天地! 是唤、是请、更是神鸟的威严命令、是正法的无改敕令,灵火闻诏,莫敢不从。 金乌凌天,万火朝阳! 禅房之中,忽然飘起雨来! 雨自裂隙中来,石屋中那一百九十七道裂隙,滴滴清露渗出、滴落,大小不一、自上、四四方、自各个方向飘起,向着端坐于正中蒲团上的苏景缓缓飞来。 雨滴无垢、清露晶莹。 苏景唤请附近火灵来助自己修持,结果却招来了一场雨…… 第三百四十三章 莲花灵火,钟响雷动 三尸与本尊有冥冥牵挂,都晓得苏景在行转一门新法术,也都抓肝挠肺地想去看个热闹。可人在恶斗中,虽说己方大占上风、他们暂时离开无虞,但是就这么走了未免显得太不仗义。 三尸都是讲究人,要来开战场去看热闹,还不能让小相柳戚东来说出什么来。 雷动对着赤目把眼神一飘,赤目向着拈花把眼睛一眯,拈花低声说了句“瞧我的”,跟着自己的左脚绊上右脚,哇呀怪叫扑倒在地,阵势立刻破了,附近两头正做俯冲的迦楼罗,一直被打得苦不堪言,忽见三个矮子显出破绽,哪肯放过大好机会,催运余力速度暴涨,一划而过将三人抓死……三个浑人如愿以偿,回到苏景身边去了。 现身禅房,拈花才一打量就甩手道:“这不错了么,不是要请火?怎么下起雨了。” 雷动愁眉苦脸,显然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唯独赤目真人,那一双红眼睛不是白长的,眯起眼睛仔细端详雨滴清露,口中“嘿”的一声叹:“好家伙!” 肉眼难查,非得动用修家神目辨尘入微:浮尘微小的朵朵白莲,居于雨滴正中……哪里是什么雨水,所谓清露,是那小到不能再小、却精致到无以复加的白莲花散起的剔透荧光。 至于莲花——灵火结形! 火化莲,莲即火,凝结成莲花模样的灵火。 灵火飘飘,向着苏景蜂拥而去,行途中遇到三尸,火莲儿会轻巧绕开。 三尸好打发,看过禅房一眼他们就心满意足了,雷动喊一声:“戚东来相柳莫慌,本座来也!”手中殷天子舞成一片光,带上赤目拈花又冲回战场去了。 …… 苏景心思空明,收敛莲花灵火入体,同时金乌正法行转开来,焠炼火灵化为阳火真元。 莲花灵火裹含禅味、饱蕴佛香,比起苏景曾炼化的烈火世界、老蝎地煞,纯烈更盛,另外却有多出一道柔然气韵,平和而宁静。 火之一道,向以奔放炽烈著称,普通火行修家在炼火中大都会追求“霸道”两字,在他们看来火焰本性便是如此,唯有将其发挥到极致才有成大器。 殊不知真正火焰,恶为表善为本,烈于外柔于内。于人间火之馈赠远比火之所夺要多;于世界火之匡扶也远比火之毁灭来得更甚更重。 眼前的,火能煮饭蒸食能冶炼铸器;高远的,东升西落但永不爽约的那一轮骄阳,光拂乾坤温暖世界! 能在凶猛中添入一份柔善的火焰,才是火中上品,便如现在的莲花灵火。也是因为如此,灵火之韵与阳火本性颇有相似,苏景莲花起来事半功倍。 莫道那白莲小到看不见,但“须弥芥子”、小中藏大,点点滴滴却厚重十足! 相由心生,苏景笑。而这个时候,他以前修行的另一桩好处也完全显现:多开出的千零八十道阿是穴,让他敛气行功快出几倍! 正法行运、火灵入体被层层炼化做阳火精元,随即汇聚一起,如浩浩雄川自经脉流淌而过、灌入五大纳气之窍。 苏景是风火双修,身怀两道正法,“玉露金风”是蓝祈专为配合阳火所创的法术。当初就和苏景说得明白,五境之前两门法术要兼顾修炼,但自“冲煞”开始,阳火生而金风起,双法合一,再不用刻意修风。 此刻便是如此,随着火元入体阳火渐增,玉露金风也一起变得雄浑起来。本是当然之事,不用太过惊诧,可这其中出了一件让苏景十足意外的状况:佛香蕴于莲花之火,既是气韵也是灵性,可莲花火被淬炼做阳火后,那份佛香禅味便被剥离了出来,苏景不修释家,本是要把这些灵光气韵散出体外的,不料玉露金风行转而过,将其尽数融入风元。 苏景想不通内中道理,不过这肯定是好事,高兴就是了。 禅房内,苏景行功不停;古刹废墟间,那场恶斗也渐渐无聊起来。 三尸已经收手了,但小相柳和戚东来都打出了兴致,前者是妖性暴戾越打越收不住手;后者则将此战当成试炼法术的好机会。 比着初到时,十七迦楼罗早都变了样子,人身伤痕累累、鹰身羽毛斑驳,个个鲜血披身。拈花躺在地上,腿搭二郎、头枕双手,看着天空乐呵呵道:“迦楼罗果然是神物,血可真多,流了这么多还能飞。” “也快飞不动了,”雷动天尊躺在拈花身旁,一样的姿势、枕手望天:“挨打也是个力气活。” 现在迦楼罗哪还有来去如风飞扑如电的气势,穿梭飞舞的速度比起普通禽鸟也快不了多少了。 赤目则开声提醒:“相柳,戚东来,手里掂量着些轻重,莫打死了!死一头你们谁也赔不起!” 戚东来笑道:“放心!我都没再砸他们的脑袋。” 小相柳不理,不过手下的力道稍稍放缓了些。 又过好一阵,十七迦楼罗终于失了力气,陆陆续续被打翻在地,一场鏖战前前后后总有个十余天的光景。怪物的力气再如何大,于相柳等人的法术强攻下,也都消耗得涓滴不剩了,摔落地面犹自不甘怒吼,可又有什么用处。 戚东来把大袖一抖,哗朗朗的乱响,一道紫色长链飞出,把十七迦楼罗穿成一串、绑了个结结实实。 北冥还鞘、十六乘龙辇欢喜凯旋,三尸起身来到迦楼罗面前挨着个的大骂“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小相柳摇身变回冷漠青年,跟着身形微一模糊,同时下个身影出现半空、再模糊、再跃升,分光化影不停、从地面直冲摩天古刹那白蒙蒙的天空……不久后他又返回原地,对其他人摇摇头:“白色天不受冲击也不受法术。” 拈花不明白:“啥意思?” “走不了。”小相柳应道。古刹平和,除了从“反面”扑过来的十七迦楼罗外再无危机,可是如何才能离开此间实在是个大问题了。 这不奇怪,西海底莲花收敛,护寺法篆又告行转,外来人谁也别想离开了。 三尸闻言变色,各自放出小棺材,排成一排登天去探索了。 不知是信任小相柳还是心思懒惰,戚东来没去试着找出路:“离开的事情,等苏景行功完再商量吧。”说完,他盘膝坐倒也做行功调息。 但才坐下片刻,戚东来似是察觉到什么异常,猛地张开双目昂首望天。小相柳眼中也闪过寒光,同样抬头向着天空望去……半空之中,一片艳艳红光无声浮现,正做氤氲、蠕动。 小相柳冷声道:“装神弄鬼,什么东西!”掐诀扬手,对着那片赤色霞光遥遥指点,一道海蓝巨漩凭空而现,轰轰旋转巨力迸绽,想要把赤霞吞没,那霞光却不为所动。 相柳手一翻,手诀变化,法术也随之而变,巨漩猛炸裂,一只乌青夜叉自内中冲出。海夜叉纵声大吼,托海钢叉脱手,向着霞光激射而去。 赤霞只是浮光,全不受力,钢叉穿过、飞远。 海夜叉不依不饶,青色双翼展开,自己也扑进霞光,拳打脚踢荡漾巨力,可又哪能把光打散,凭它再如何卖力也只是徒劳。 小相柳五指收拢,微一攥拳,夜叉就此消失不见。小相柳似是宁定了,试过两次后不再施展法术,负手站于禅房门前,面上没什么表情,静观霞光变化。 片刻后,瑰丽再起,红色霞光中,又多出了一道橙色光芒。橙色光芒闪烁不久,黄色霞光又起,接下来绿光、青霞、蓝芒……不长功夫,半空中、十余丈方圆一片七彩迷离! 戚东来与相柳对望了一眼,轻声道:“你守在此间,我上去。”言罢,魔家弟子迈步。 脚下似有无形天梯,戚东来一步一步登高而去,人到半空、绮丽光芒三十丈前停步,跟着他抬起头,对静静悬浮高处、正注目古怪光华的三尸微微点头。 三尸会意,殷天子再度出鞘……高处、半空、地面,五个人分作三处,稳稳站住位置、隐做包围之势。 那片光彩继续氤氲着,对众人的戒备全无反应,自顾自地流转着、蠕动着,好半晌过去也不见其他动静。 不知不觉里,三尸握剑的手心中尽是汗水了,拈花剑交左手,把湿漉漉的右手在赤目身上抹了抹,嘀咕道:“还得等多久?” 不用再等了,就在此刻,七彩霞光之中,突兀绽放一道金色光芒,裹挟着风雷轰动,狠狠打向人在半空的戚东来! 金光之内,煌煌赫赫一柄降魔杵。 戚东来早有防备,十指相扣双手猛震,黑色巨钟突显身前!杵撞钟,不闻钟声响亮,而是淬厉雷鸣。 钟响、雷动!九道黑色雷光自巨钟绽放,反攻突然出现的强敌。 一口大钟摆放身前,看似守御的宝贝,但无论神通、法宝,只要砸上这钟,立刻便会有魔家雷法逆袭反攻,戚东来的好宝贝。 奇光中的来者应变奇快,金色巨杵倒转,顷刻扫灭雷光,下一刻半空之中光明大作,金甲银冠、披红挂彩,右手抱杵左手托瓶,威风神将显身,面容愤怒而目光轻蔑。 地面上,小相柳一见此人便皱起眉头:“是你?” 第三百四十四章 玉瓶甘露 十七迦楼罗之后,“反面”又送过来一个。 来人的打扮,佛前护法大将韦陀,但那张面孔未改,曾经朔月尊者得力手下,邪修萧易。 进入邪庙前小相柳和他照过面,对此人印象清楚。 相柳目光阴冷:“居然没死,还变成这般模样。打扮得这么鲜艳,你来祭祖么?” 南荒里的妖怪,也只有祭祖拜天的时候才会披红挂彩,便如当年苏景和一群入擂妖蛮去参加洪蛇溺春大祭…… “无智妖孽,你又懂得什么!”萧易人在半空,手中降魔杵微微一摆:“本座见得真佛、取得真经,如今拜奉……” “韦陀”的情形一目了然,小相柳懒得听他废话,直接打断,问道:“修持大涨了吧。” 之前两度交手,萧易是什么修持,相柳称量得一清二楚,凭他原来的本事,断断接不下戚东来的“钟响雷动”。 “韦陀”昂首一笑浩荡:“得神佛点化,我已脱胎换骨,今时佛前护法韦陀,再不是昔日凡人修家萧易可比!” 说到此,“韦陀”把笑容一敛,面做狠戾目露凶光:“咄!尔等妖孽听了,乖乖束手就擒,听候神佛发落才,或还能保住性命,若不然……我佛仁厚,韦陀却不慈悲!” 喊喝未落,前方甜甜美美的声音传来:“脑子里进狗了吧?真把自己当韦陀了?” “韦陀”吊睛怒视戚东来,口中却做如雷大笑:“无知小儿啊,本座只消一指便能将尔等碾做尘灰!休要再做无聊事情,俯首跪地认罪讨饶才是正经。” 戚东来一哂,笑一句“看待会下跪之人是谁”,结印双手一拍身前洪钟,大钟顿化一团黑风,向着萧易泼卷而去。 就算再有什么废话,也都等打完再说! “韦陀”也做一声大吼,手中降魔杵再度遁化金光,飞击黑风。 两人刚刚交手一次,都晓得对方不是易与之辈,此刻再斗戚东来以手印动钟,十成修为满蓄;“韦陀”则以大咒加持宝杵,全力施展! 雷声爆起、黑色雷霆绽放;梵音轰动,金色佛光流转,两件宝物纠缠半空,也不过就几个呼吸功夫,猛一道淬烈大响,巨力炸、狠狠掀动气浪怒潮,四下里席卷而去…… 黑风散去,魔家宝钟显出原形,急急颤抖片刻,轰隆一声崩散千万片;那降魔杵也没落得好下场,佛光消隐,金色大杵哀鸣连连,一道道裂璺爬满,腥臭鲜血长流,再眨眨眼睛、断裂成十几截。 两件宝物皆暗藏烈性,势均力敌谁也降服不了对方,竟同归于尽了。这等局面谁都不曾想到,戚东来愣了愣,旋即暴跳如雷,真怒自心底直冲天灵,厉声怒喝:“狗崽子,活撕你了!” 这口钟是师尊所赐,以他嫡传弟子的身份,从魔君处得到的好处自然不会少,但修习憎厌魔后,大部分宝物又被魔君收了回去,剩下的几件每一样戚东来都珍惜无比,毁掉这钟,比着砍他一条胳膊都心疼。 祭起天魔身,戚东来飞扑,裹挟之力比起飞山落岳又差得了多少? “韦陀”毫不示弱,一道法印为自己加持了不动金刚体魄,踏风而起逆冲过来。 撞! 下一刻,戚东来低低闷哼,七窍沁血,身形倒飞摔去;“韦陀”嘶声怒吼,胸口塌陷了一片,摇摆着向地面落去……仍是一场势均力敌之争。 地面观战的冷漠青年身形微一模糊,分光化影,小相柳出手! “韦陀”被戚东来撞得无内翻腾、头昏眼花,加持于身的“金刚体魄”就此散碎,忽然觉得背心一阵剧痛,还不等他明白怎么回事啊,又觉前胸猛涨,旋即一头小蛇浑身染血钻了出来,继而摇身变回人形,小相柳冷笑森森:“不自量力的东西!” 直到见了相柳,“韦陀”才晓得自己的胸口被人家打穿了,啊的一声惨叫惊天动地。 但让人惊奇的,他要害受创竟还不死,剧痛之下“韦陀”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身形猛一翻转,居然还想要再反扑。 小相柳稍显诧异,不过也不用他再出手了……忽忽怪叫声中,一道乌光闪烁,猛冲韦陀。 十六是讲义气的蛇,见小相柳上去打仗了,它尾巴一甩就追随而去。 萧易是识货之人,见了尺身阴褫袭来,哪还顾得上再去对付相柳,忙不迭把身子一缩,刻不容缓间避过了十六扑击。但是还不等他松口气,眼前又忽然一黑……龙! 十六去哪都带着它的龙辇,就算不乘辇、也带着。 朱红大龙紧随其后,萧易躲得过阴褫,又哪还能再躲过“龙辇”,萧易全没其他办法,只有硬着头皮、勉强凝力硬扛这霸道一击! 又是一声轰隆巨响,大龙摔回原地,“韦陀”则翻着跟头被打回高空。 “韦陀”用力吸气,想要尽快稳定身形,就在此时耳中突兀传来三声大吼! “吾剑巅顶!” “吾剑封域!” “吾剑瞬灭!” 威严断喝入耳,萧易真就觉得头皮发炸……“刹天摩”中邪佛与他的恶法加持当真不俗,让萧易修为暴涨,能和戚东来打个平手、足见了得了。 可这趟过来之前,萧易又哪晓得戚东来等人真正的本领。 他只道自己修为大进,以前从未感觉到的澎湃巨力流转于身。而邪佛法度对他心神影响极大,让他变作狂信之人,这一来信心也就越发膨胀,满以为过来后随便伸伸手就能把敌人全部拿下,做梦也想不到,“妖魔鬼怪”一拥而上,“佛前护法”真不够人家打的。 先后见识了戚东来、小相柳和十六老爷的本事,耳听得三尸大叫,“韦陀”神将腹中叫苦不迭,更不敢再有半分轻敌……虽然没见过三尸的身手,但这三个矮子能和相柳等人在一起,岂是易与之辈! 更要紧的,萧易本是东土修家,自己也修炼剑法,剑之四绝他再清楚不过,当即全神戒备,小心不能落入敌人的剑域、提防剑中君王唤起千剑相助、更得注意瞬灭一斩……然后天星入剑阵,当头就打下来了。 “韦陀”又惊又怒又无奈,那灭顶之灾来自瞬间,又哪还有机会再应变,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扬起空着的右手、护在自己的头上。 天顶星光明耀,三尸剑下无情!再一声巨响,“韦陀”哀声惨叫,一条胳膊被剑阵彻底打碎,煌煌神将也摔落地面,鲜血涌出染红了半边身体。 不过他的性命也当真坚韧得惊人了,连受重创竟还未死,躺在地上抽搐不已。 拈花眼睛尖得很,似是看到了什么,拍拍胯下小棺材,向前疾飞而去,兜了个圈子很快返回原位,再看他手中,多出了一根手指:“韦陀”手臂砸碎,崩飞的一根拇指。 拈花拿着人家的手指头比比划划,学着韦陀之前的语气大叫:“无知小儿啊,本座只消一指便能将尔等碾做尘灰……‘韦陀’,你说的是这根指头不?” 韦陀想说话,口中却涌出了一口鲜血,颤抖之中左手稍一用力。他的左手始终托着一只宝瓶,“啪”一声脆响,旋即青光散出,飞射四方。 戚东来早都在防着他会发动瓶子,可没想到的是瓶中法度并未攻向他们,而是射入一旁委顿于地的十七迦楼罗…… 戚东来似是猜到敌人要做什么,魔家弟子当机立断,呼喝:“都杀了。” 岂能再给倒地之敌重新起身的机会,哪怕就此斩杀了那些迦楼罗也不顾得了,算上小阴褫,废墟间六个人齐齐动手! “韦陀”已经没了还手之力,一道道法术打在身上,很快他就连躲避的力气都没有了,干脆也不夺了,嘶声笑道:“得瓶中甘露,十七迦楼罗可再添修持重获巨力!此乃佛祖神奇法度,岂是你们几枚小妖能破解的!” 邪佛赐下玉瓶时,本来嘱咐他一进摩天古刹便打碎,让甘露去滋润迦楼罗,不过“韦陀”以为自己足够凶猛,无需迦楼罗相助,直到挨了一顿狠打才他才晓得厉害。 就在“韦陀”的惨笑中,那十七头迦楼罗眼睛越来越明亮,人面中的怒色越来越浓重,周身青光流转、本就巨大的身体再告膨胀!而邪魔甘露滋润时,众人送过来的剑术、法术等等杀灭手段竟全无半分效果,任凭小相柳等人狂攻猛打,他们只当清风拂面! 咔咔的怪响,戚东来加持于怪鹰身上的魔家锁链正扭曲变形,眼看就要受不住迦楼罗的身体鼓胀了。 随着身体猛长,清晰可辨,迦楼罗的伤痕迅速痊愈,还有他们的长发、双翅和鹰爪,一层层玄光流转,如鎏金一般,正渐渐变作金光颜色。 又做片刻僵持,噼啪脆声连串,锁链寸寸崩断,迦楼罗个个面容狰狞,口中嗬嗬怪叫着,自地面翻身跃起,抖动翅膀便要一飞冲天……便是这个时候,“混账。”一声喝骂,还有十七道金赤阳火如虹,自石屋中迸射而出! 一道阳火,便是一道长索。 一端系于苏景,另一端精准无比,打入迦楼罗眉心! 第三百四十五章 凶恶咒 莲花灵火未尽、苏景的修为也未能尽数回复,但外面的情势紧急,他哪能再无动于衷,就此出手。 “长虹”自十七迦楼罗眉心而入,直击邪神灵台祖窍!苏景这边催运功法,阳火真元滚滚流淌,自他体内源源不绝投向迦楼罗。 心咒加持,金乌小炼世催动,阳火于迦楼罗体内横冲直闯……以往炼宝苏景都心怀敬畏,不会让祭炼之火太过霸道,但这一次情形特殊,苏景尽展金乌之烈! 迦楼罗嘶声长啼,猛震双翅飞向半空,但是从根子上论起,他们仍是苏景的法宝,此刻被阳火深深扎进要害,想要挣脱又谈何容易。 飞起之后,一头头巨大怪鹰就如后脑穿洞一般、身体不受控制,飞得七扭八歪,不断坠落、狠狠扎在废墟间。摔落后挣扎着再飞起、再摔落,如此往复,可无论他们如何翻腾挣扎,十七道阳火长索始终不断,将它们牢牢牵连于苏景的掌握之中。 重新祭炼才一开始,邪佛加持于十七罪人的法度便躁动起来,很快就汹涌而起,浩浩荡荡,迎向入体阳火。 苏景静坐石室,冷哼了一声,加紧摧咒行运阳火迎敌! 新尊、旧主,邪佛法度与金乌阳火,就以十七迦楼罗身体做战场,彼此纠缠攻伐不休…… 十七头怪鹰疯了似的,人面痛苦五官扭曲,口中哀号凄厉,巨大的身体上下翻飞乱跳乱撞,不时狠坠地面、爆起的大响轰轰荡荡连绵不绝!那一份混乱之威,让人心惊肉跳。 三尸相顾色变,催促小棺材高飞在高飞,生怕自己会被怪鹰撞到,那可疼得很;十六更是吓坏了,一溜烟地钻进龙耳朵里,然后大龙盘结、头颅深埋,跟着主人一起瑟瑟发抖;刚刚又遭一顿狠打的“韦陀”竟然还活着,但重伤垂危、奄奄一息,已经深深昏厥过去,戚东来过去试了试,一根天魔针扎进他脑子里他都不醒、也没死;小相柳不太关心苏景与那些迦楼罗的争斗,双眉微微皱着,低垂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戚东来把宝钟碎片小心收拢,宝物已毁,悲戚也无用,天魔弟子豁达,心境早都平复,对小相柳笑道:“在想这个傻子是如何过来的么?”说着,他用下颌指了指“韦陀”,继续道:“多半是十七迦楼罗的缘故。” 反面的邪物不能到正面了,这是一道“铁律”,无可悖逆,即便邪佛修持再如何惊人,他也来不了摩天刹。 十七迦楼罗情形特殊,他们变成了“刹天摩”的邪物,却靠着“苏景之剑”身份,再得邪佛的玄法相助,闯入了正面。 铁律还在,但因迦楼罗的跨界,这铁律稍稍松动了些,换个说法便是“空子更大了”,邪佛、凶菩、恶罗汉这些真正从“贪痴嗔”化形而来的魔物仍过不来,不过韦陀本是中土修家,他只是受邪法浸染,算得“半魔”,倒是能钻过来了。 道理玄虚,戚东来说了几句,小相柳没听明白也不想听,侧目道:“我没想他是怎么过来的。” 戚东来正准备长篇大论、做仔细讲解,结果一肚子话全被憋住了,瞪目道:“那你在想什么?” “有个事情,好像挺关键,刚才一闪而过,现在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事情了……”小相柳喃喃,卖力思索之下,神情愈发郁郁了。 “想不起来就算了。”戚东来当真好说话,伸手一指半空乱飞一团的迦楼罗:“你说苏景能把他们收回来么?” 小相柳没客气:“若能轻轻松松收回来,当初也不会被抢走了。” 的确如此。 苏景神情平静、不存半点变化,但不知何时,额角悄然渗出几滴汗珠…… 邪佛法度与十七罪人本身几近同源,凑到一起相得益彰,更要命的是,十七罪人并非死物,以他们的本愿,自是乐意拜服于邪佛门下。 而苏景的阳火精纯没错,但也要分如何去比:比起别家火法,他的火纯正无比;可若是和“自己”比呢?若今日苏景是第十境的修家,即便修元雄厚不变,只以那时阳火之精纯,迦楼罗必定抵挡不住。可如今苏景,也不过才第六境。 难,真的难。 不止难,还很险,若到最后邪佛法度能破掉阳火,再于破法刹那、阳火之索将断未断时做逆袭反扑,苏景不死也得丢去半条命。 可是若不难,还说什么修行证道?若不险,又谈什么降妖除魔! 废墟间,小相柳话音刚落,忽见一道光芒又自禅房中飞出,跟着光芒炸碎,残破黑狱现世,黑狱陡涨、将十七迦楼罗尽数笼罩,旋即又复猛缩,再化光芒飞回禅房,就此消失不见。 小相柳、戚东来闪身来到禅房门外,内中情形一目了然:苏景端坐蒲团,四周“雨点”飘扬,又哪见黑狱踪影……再明白不过了,苏景将其收入体内。 如此一来,苏景的祭炼会变得愈发强猛,但如果输了,反噬也会来得更重得多。 戚东来与小相柳对望了一眼。天魔弟子和苏景认识时间尚短,了解毕竟有限,见状“嘿”了一声,侧头问小相柳:“这小子一贯这么……这么狠么?” 小相柳没直接回答:“在南荒他没事找事,被人追杀了十万八千里,咬着牙没死,后来又转回头去追杀仇人十万八千里。” 戚东来没话说,又“嘿”了一声。 天乌剑狱收入体内,阳火汹涌而起,自四面八方冲入其间!迦楼罗的挣扎也愈发凶猛了,从人面到鹰爪、十七头凶物周身上下,古怪扭曲的篆文不停浮现,死死抵抗阳火淬炼,同时左突右冲,想从这黑狱中冲杀出去。 骨金乌、黄金屋、九十八枚剑羽尽数补入黑狱。随即心念连连转动,接连八道神识投影于黑狱! 八道神识入狱,就是八个苏景显身,或催动宝物钳制怪鹰,或牵引阳火主持祭炼。 争斗越来越凶狠,苏景的神情也渐渐变化了,痛苦、狰狞与愤怒混在一起,古怪但凶狠。 拼命催动阳火支持祭炼同时,诸多气路继续开放,疯狂吞噬“莲花”补充到自己修为中去。 置于体内的镇压、祭炼,良久不休。苏景得势……也仅仅是得势而已,苏景自己明白,十七迦楼罗的叫声好像是越来越惨,可他们挣扎的力气却越来越大。 艰苦鏖战,不是时光几何,不知不觉间,另一个头疼事悄然显现:禅房中,雨小了。 墙缝中渗出、飘落的莲花灵火越来越稀薄,渐渐呈现枯竭之势。 这个时候,十七迦楼罗嘶哑惨嚎突兀变了调子——仍是惨叫,但添入了抑扬顿挫,似是在彼此招呼、互相沟通。 几个呼吸功夫过后,迦楼罗不再乱冲乱撞,一个接一个,于黑狱中心结做一道圆环。 他们口中的呼号也渐渐统一起来,喊声嘶哑却整齐。 苏景哪能看不出他们妄图施法,心念急转,阳火愈发凶猛,几柄剑全都振起怒鸣、裹挟火势狠攻怪鹰!迦楼罗身体颤抖着,于火海剑潮中苦苦承受、苦苦支撑着,保持接环不散,口中的怪唱越发嘶哑,但绝不肯中断…… 此时再做强撑是为不智,苏景心念一转,想要将剑狱抛出、把那些迦楼罗重新放归废墟。合三尸、小相柳等人之力,大家联手破他们的圆阵、断他们的法术。却不料心念催动了,剑狱却毫无反应! 剑有双刃,这天乌剑狱不止是苏景的宝物,也曾是十七罪人的老巢,被重新收回黑狱后,迦楼罗的确是被动了,但他们也借机将剑狱加持了“不动咒”,让苏景一时间无法将其再扔出去……收得进来,放不出去! 终于,迦楼罗百字怪咒唱罢! 只见一道道灰黑污风自迦楼罗体内涌出,风汇聚、风缭绕,而污风舞动之中,天乌剑狱内尽是“叽叽叽”地诡笑之声! “反面”、“刹天摩”凶庙、大雄宝殿之中,坐在高台上的邪佛,正“叽叽”欢笑,满面满目的惬意,身前众多手下也都忙不迭裂开嘴巴,与“我佛”共做欢笑…… 苏景人在摩天刹,邪佛无论如何也过不来,但迦楼罗得甘露、并将其如数炼入骨血后,便能请他入声于此间。 苦斗到现在,苏景“火源”渐告枯竭;迦楼罗则将甘露完全炼化。 迦楼罗的“请声”法术维持不了太久,但也足够邪佛施展一段凶咒。 怪笑只片刻便告收敛,邪佛声音一变,一字一字、咒唱阴森! 苏景心中沉沉一叹“罢了”。 邪佛的本领远超苏景等人,他亲口执言的凶咒威力不言而喻,这一仗终归还是败了……可出乎意料的,当邪佛唱咒开始,苏景忽然察觉了一丝异样。 初时还不知这“异样”从何而来,待邪佛咒唱第七字时,苏景恍然大悟:地面! 不止苏景,外面几个人也都觉出不对劲。戚东来低头望向地面,诧异道:“怎么回事?” 小相柳的比他更惊讶:“这晃动从何而来?” 地面在晃。 古怪莫名的是:看到的清清楚楚,目光之中地面晃动剧烈;可此刻戚东来、小相柳就站在地上,脚下却感觉不到丝毫震颤或晃动…… 就仿佛人在树荫下,风过摇晃树冠,让地上的荫影也晃个不休,于树下之纳凉之人却没什么感觉。 第三百四十六章 南无阿弥陀 摩天刹,天是白的,地是黑的。 天顶上遮着白蒙蒙的云雾;地面的黑色则是“荫”。 如今,这“荫”在晃。 只是“荫”晃,并非地动。 天乌剑狱中,邪佛法咒唱到第十三字时,古刹的“荫”动了,真正动了起来。 是缩、也是褪。 三尸人在高空,所以看得清清楚楚,摩天古刹地面上那黑色的“荫”层层流转、不停收拢,仿佛退潮一般,从四面八方向着浮屠碑林、石头禅房汇拢而去! 待那“荫”褪去,三尸才恍然大悟:摩天古刹地面本来也如天空一样,是盈白颜色。 事情不难猜,白的天、白的地,古刹本色一片圣洁,可后来一道巨大的影子遮蔽了地面。 后人再来看,就变成了白的天、黑的地……只是那覆盖了整座大寺,几近无远弗届的影子又从何而来? 从何来不可知,可如今这巨大阴影要往何处去却再明白不过,三尸吃惊不小,急忙催动童棺飞向禅房,生怕苏景遇险。 “影潮”翻涌看似缓慢,实则奇快无比,待三尸跳落禅房门口,整座摩天古刹的地面皆已变回莹白,地面上所有的“荫影”全部缩于石室内蒲团周围,再一闪、就此消失不见! 雷动大吃一惊:“哪去了?” “荫影”尽数退入苏景体内!仍不停、沿气路而入、顺经络而行、涌入正被邪佛咒唱充斥的天乌剑狱之中。 猝不及防,挡无可挡,只是一闪之事,“荫影”便汇聚于黑狱。跟着“荫影”再度猛烈收缩……天乌剑狱中多出了一个和尚。 曾经,铺满整座摩天刹大地的荫影;此刻,天乌剑狱中的白袍和尚。 中年、微微发福、唇红齿白皮肤皙嫩,神情却痴痴呆呆,双眼目光涣散,忽然他张开大口……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含混不清地嘟囔道:“困得紧。” 正是苏景之前在塔林中见过的那个白面僧。 和尚傻愣愣站在剑狱中,面上显出疑惑,人也就显得愈发呆傻了,口中喃喃自语:“我不睡觉,来这里作甚?这又是哪里?” 此时邪佛仿佛感到这个和尚的出现,凶咒的唱声猛然响亮、急促起来,一时间邪声怪语来回冲荡,震耳欲聋! 十七迦楼罗躬身俯首,邪佛动咒,他们虔诚以拜,不作丝毫动弹,连阳火与飞剑的猛攻加身,他们都咬牙忍耐下来。 白面和尚的脸色依旧痴呆,但眼中总算闪出了一丝光彩,眉头随之微微一皱,对邪佛的咒唱声很不喜欢。 又听了片刻,白面和尚的神情愈发不耐烦了,双目微闭头颅低垂,似是也要施咒持法与邪佛相较,可马上他又抬起头,好像想到了一个重大关键,脸上尽是憨傻笑容:“省起了,就是被这邪唱吵醒的,来此就是为了破这凶咒。” 欢欢喜喜地想通了一件大事,旋即面上迷惘又现,口中再做低语:“什么咒都不记得……怎么破他的咒?” 莫名其妙的荫影,莫名其妙的和尚。 和尚自顾自地纳闷着,邪佛的大咒却越念越快,随时可能唱完,到那时必有一道凶狠法术成形,苏景能不能活都不好说。 “不用着急,他还有一百零七字才能完咒,待我想一想。”和尚忽然望向剑狱里的“八个苏景”,柔声安慰了一句。 和尚的记性坏到了极点,连自己的法咒都统统忘记了,又怎么会晓得邪佛正施展的是什么咒? 他不晓得邪佛咒,但他就是知道,还有百零七字唱念,邪佛的咒才算唱完、圆满。 百余字,听上去不少,可是落在口中,又能用去多少工夫?何况那邪佛早就加快了语速,正全力摧咒。 很快,和尚自己也等不得了,皱着眉头叹口气,喃喃道“想不起来”,说话时从神情到语气,全是一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模样,跟着双臂扬起、平端,双掌合十于面前。 便是这一个合十,苏景眼前,突兀金光万道! 和尚呆傻、和尚无神,和尚不记得一句法咒,可是当他合十刹那,黑暗剑狱骤然佛光冲腾!苏景甚至觉得,有强猛之光自天际来,照穿了自己的天灵顶盖、照透了自己的发肤骨血…… 神奇之光穿透万物,直落于天乌剑狱。 只因,和尚合十! 和尚依旧呆傻,可那只是神情、只是一层皮相吧。莫说他只是忘记了,就算他真的没有灵智又如何?从第十八层地狱到第九十九重天,跨万万年、穿万万里,所有一切一切生灵,无论虫豸花草还是邪魔恶鬼,只要心中坐着一尊佛,他自己便是真正佛! 和尚心中有佛,就算忘记天玄地黄、忘记宇宙洪荒又有何妨! 合十,开口,和尚的语气干涩,声音低迷:“南无……” 和尚两字,只两字,雷劈不断火烧难禁的邪佛咒唱突兀嘶哑! 可邪佛如何肯甘心收手,纵然嘶哑、纵然吃力,仍做继续咒念,此刻距他完咒,也不过还剩十七字。 十七个字,呼吸功夫罢了! “阿……弥……陀……”白面和尚继续自己的念诵,他的声音很慢。连一辈子没进过城的老太太、连还不曾去读私塾的光屁股小娃都会念的“南无阿弥陀佛”,摩天古刹中修行无数年头的大和尚,却要一边苦想回忆、一边才能念唱出口。 邪佛咒念念得比和尚快得多,和尚一个字,足够邪佛念出五六字。 白面和尚把“阿弥陀”三字勉强记起念出时,邪佛就只差最后一唱便可完结自己的凶恶法咒……就差那最后一个字,偏偏就念不出来! “刹天摩”宝殿高台上的邪佛,只觉一股闷气不知从何而来,死死堵住自己的胸肺,最后一字,就差最后一字。 闷气膨胀、几欲撑炸心肺,剧痛无以复加更无可抵御。 “啊”的一声大吼,邪佛负痛呼喊! 由此邪咒断,最后一字被哽在咽喉,邪佛功亏一篑。旋即他口中爆起“嘭”的一声闷响,莫名炸裂! 凶恶大咒被打断,邪佛也得受反噬之苦……满口牙齿、一小截舌尖连同半侧脸颊,齐齐崩碎,脓血四溅之中,腥臭弥漫。 邪佛嘴巴里那些脓血飞散四处,他麾下的五大凶菩百多邪罗汉蜂拥而起,忙不迭地跃下神坛,去争相舔食,那是“我佛”灵血,吃到一点点便能修为大进! 天乌剑狱中,突兀沉寂下来,邪佛法咒被破,痴呆和尚却昂着头、皱着眉头,双眼使劲地翻、翻、翻。口中喃喃不停,低声重复着“南无阿弥陀……南无阿弥陀……”,六字礼佛之言,他只想起了前五字,最后一个字,他说什么也记不得了。 “佛。”八个苏景异口同声,提醒道。 和尚摇摇头,并无不悦,但也不客气:“莫作声,我在想事情。” 苏景也不知道是该惊、该笑还是该疑惑……痴呆和尚念的不是咒、不是偈,只是最最常见、中土世界随处可问的一句“念佛”罢了,但他就是凭着一声“念佛”、甚至还没念全、最后也是最终要的一个字未出口,就破去了邪佛的凶猛大咒! 他是什么人?摩天古刹中竟还有僧侣常驻? 不等苏景开口,剑狱中忽然又响起邪佛的声音,语气凶狠、但因牙碎舌断颊漏风,显得说不出得可笑:“你还未死?!” 和尚实在记不起最后一字,干脆就不想了,放开合十双手,轻轻回答:“你傻么?我在这里,当然没死。” “杀灭!”迦楼罗请邪佛入声的法术到时候了,邪佛抓紧最后一瞬,传下诛杀谕令。 十七迦楼罗闻令而动,翅猛张、鹰爪寒光闪烁,飞扑白面和尚。苏景又岂会闲着看戏,心念一紧,阳火与诸剑舞动更急,黑狱中转眼又乱作一团。 和尚好像到现在才真正注意到周围的情形,略显迷茫:“邪物?哪来的?”,说着他又打了个哈欠,跟着慢慢弯腰、十指大张,向着黑狱地面一按。 指尖与地面之间,金色光芒潺潺流出,好像被阳光照耀、浸染的小溪,欢快流淌着、毫无阻碍地融入苏景的阳火之中…… 十根手指、就是十道“小溪”。 而融合了和尚禅光的阳火,再烧上那十七头怪物的时候,惨叫之声陡然变得凄厉无比,刚刚掠起的十七头迦楼罗尽数摔落在地,巨大的身体来回翻滚,双臂乱舞、翅膀乱拍、双爪乱蹬,想要再做飞翔……可连站都站不起来,还想什么飞! 苏景大喜! 摩天刹中和尚的修持,正是刹天摩中邪佛法度的克星,有他相助,苏景重新收服十七罪人希望大增! 正释真禅,弹压邪法;金乌阳火,重炼罪人。十七迦楼罗就只剩下翻滚哀号的力气,再没了挣扎反扑的余地…… 苏景精神抖擞,脸上自然笑容绽放。 三尸、相柳、戚东来拥在禅房门口看着,见苏景在笑,几人心中都告一轻。 戚东来手拍胸口,长长呼气。虬须莽汉摆出一副小娘子收到惊吓后才会有的样子,实实在在惹人憎恶! 相柳没主意戚东来,语气轻松了许多:“看来不是坏事。” 忽、忽忽……十六人立于人缝中,明明没有眼睛,也跟着大伙一起往屋里张望,听小相柳开口,它立刻点头附和。 第三百四十七章 火刹阳天 天乌剑狱,佛光流转禅香弥漫,阳火冲腾烈焰妖娆,自然也少不了十七迦楼罗的嘶哑哀号…… 十七罪人得邪佛点化,身形改变、力量大增,同时也变得愈发罪孽深重、邪佞非常。 不过,他们的力与恶虽是同源而来,却分道而驻:力归于身、恶归于心,相辅相成没错,但又彼此分开独立……说穿了吧,苏景的大便宜! 痴呆和尚的佛法精纯,他的法度涌入罪孽迦楼罗之身,消业却不伤力!和尚的佛法,只针对迦楼罗心中之恶、不会抹杀他们身体中的巨大力量。 正所谓:罪业身、琉璃心! 把那一颗心洗涤得如琉璃一般剔透纯净,再如何罪孽深重的身体,也都随之纯洁!佛陀驾前,菩萨身边,这样的例子多不胜数。 那些迦楼罗的心中邪恶被佛法克制、渐被消除,对苏景的炼化就不再抗拒。随着阳火行转,禁制一道道加持不停,十七迦楼罗对苏景也越来越臣服…… 渐渐的,灰黑驳杂的难看身体,升起一道道金红纹线,那是阳火光泽;血红凶戾的双目、眸中瞳心一点,变作闪亮盈白,目通心、那是佛光禅色,洁净无垢。 身上的金红纹线越来越多;目中的纯净白光也在缓缓扩大……不知时光几何,直到最后,他们的身体尽化阳火金红,皮上的邪佛符篆变作朵朵烈焰阴刻;双眼也再没了血腥,不分瞳孔眼珠,一片纯净雪白! 迦楼罗还是迦楼罗,苏景的迦楼罗。 本是罪孽、再坠深渊、如今又被打捞上来重沐光明,这一反一正剧烈震动,就是真正神佛也得消受上好一阵子了,十七迦楼罗个个双目紧闭,身体蜷缩成一团,陷入沉沉昏睡。 这一场大睡,最少怕是也要百十年光景了。 而此刻,禅房中也只剩寥寥几十滴“清露”,莲花灵火自墙缝中尽出,最后那些,正围着苏景轻轻飘零,一点一滴融入气路。 “多谢大师援手。” 天乌剑狱中,诸剑撤回、阳火只留一道于十七迦楼罗身体间缓缓流淌,八个苏景消了七个,剩下的最后一个,以离山之礼,至晚辈之敬谢。 和尚也收手,站直了身体:“你傻么?我做我该做之事,谢我作甚。” “大师的理所当然,晚辈的意外之喜。应该谢的。”苏景转开话题:“请为大师法号,还有……您留在摩天刹中……” 不等苏景把话问完,和尚开口,仍是那三字当头:“你傻么?我连佛咒都不记得了,又怎会记得自己叫什么?我连自己叫什么都想不起,哪还会再知道其他事情。” 和尚便说、打着还欠伸着懒腰,同时身体也告“散去”。 把一块冰放在温软手心,会是什么样子? 融化、冰块越来越小,融出的水四散、流淌、蔓延……和尚就是如此情形,他的身形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他脚下“荫影”则缓缓扩散开来。 遮蔽古刹地面的荫影,是一个和尚。 如今,破咒伏魔之后,他又要再化回荫影,他太困了,要去睡觉。 苏景抓紧时间,试探着问道:“那大师记不记得……青灯……天真大圣的点将玦……还有屠晚?” 再见白衣和尚,又见他“五字破邪咒”,苏景明白之前在碑林见到的不是幻象,当时这个僧人还对自己打招呼,说了句“你来了,你还好?”。 以前素未谋面,苏景知道他不是对自己打招呼,和尚的招呼,多半是因他身上带着的、出自古刹的宝物而来。 果然,荫影暂止蔓延,身形小了许多的和尚愣了愣,而后居然傻呵呵地笑了一声:“屠晚?很有些耳熟,它是什么东西?” “屠晚本应是一柄剑,但剑身不止何处去了,只剩一段剑魂。”苏景应道。 和尚“嗯?”了一声,眉头深深皱起:“剑魂……魂?那不就是死了?死了……” 面前一个糊涂和尚,想要和他清清楚楚地说上几句话,这么简单的事情居然变得困难无比。 苏景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就是因为和尚迷糊,自己才更不能着急,万一和尚能有几字清明之言,也许就能揭穿屠晚身份、解通青灯中老道、少女的来历。 心思宁静下来,苏景再度开口,提醒:“屠晚是剑魂,本来沉睡于一柄解牛刀,刀旁边还有一块石头、一本功诀,功诀唤作三……”刚说到这里,苏景突然发出“啊呀”一声怪叫,再看他的神情——大惊! 而大惊之下,还有大喜,天大喜悦! 刚刚苏景说话同时,气路继续开放,“吞吃”着所剩无几的莲花灵火。当他把最后一滴“清露”收入体内、就是那个瞬间……赤光迸现、天火涌动! 他的灵识清晰可辨,一道熊熊燃烧、光色如黄金般明耀夺目的烈火巨瀑,自九霄天外倒挂垂悬,轰涌贲烈、其势挡无可挡,直直向着苏景的头顶灵台灌来、灌入! 灵识中的金色烈火瀑布,肉眼可不可查。可那“瀑布”中的纯烈火灵元却是最最真实不过。 它自天际来、冲破九霄、直挂苍穹。它是什么? 天罡。 鎏金、灿烂、汹涌澎湃的烈火天罡啊! 早已消失于世界、再也无处可寻的烈火天罡,做梦也想不到的,就在这摩天古刹中还藏了一道! “前因”无以追寻,可是“后果”却不难明辨:禅房裂缝中莲花灵花,是前锋,是火引,待苏景把所有莲花灵火吸敛、炼化,烈火天罡也就此被引动,倒灌而来。 苏景惊得想大吼,也喜得想大吼! 本以为再无希望了、只能平平碌碌完成第六境“夺罡”修行;全未料,精彩天罡突兀起来,还能再以古法做“夺罡”修行,还有望在这一境界得个圆满……何其有幸。 何其有幸! 无以言喻的大惊、大喜,无以复加的大惊、大喜,而这一惊一喜,何尝不是“那一阶一阶、一景一景”中才会有的绝艳盛景、美奂风光。 …… 普通修行中,第五境冲煞开气海、成就“大地”;第六境夺罡开识海、铺展“天空”;第七境开心窍、勾连天地,至此修家以自己的身体自成小乾坤。 苏景在第五境修行时,不止把六、七两个境界才能打开的穴窍一起开了,另外还多出了大圣玦和黑石两大气窍。 也是在第五境修行时,苏景就想通了这家功夫的玄妙:金乌弟子的小乾坤别具一格,将己身炼就“大地”,而金乌弟子特俗祭炼的神剑“剑刹天乌”,会成为天空。 关于第六境的修行,苏景早都有过仔细思索;有关第六境的金乌正法“火刹阳天”的行运法门更是摸索纯熟了……烈焰天罡灌顶而来,火刹阳天正法行运! “剑刹天乌”是炼剑的法门,同时,几代金乌弟子以此法炼就而得的好剑,也唤作“剑刹天乌”。 不同于其他修炼金乌的前辈,甚至比自己那位强大得无法衡量的师父,苏景还要更有些优势的是:不止一柄“剑刹天乌”。 苏景有两柄:白骨金乌,天乌剑狱。 只有两柄么?莫忘了,后来他又把黄金屋与骨金乌合炼;将天乌剑狱与十七罪人、九九剑羽合炼……较真去讲,参入合炼的每一柄剑,都算得是“剑刹天乌”。 这么多“剑刹天乌”,就用来炼就一道天空?未免有些可惜了,苏景的野心大得很,只要有了天罡,万事好说! …… 禅房外,小相柳、戚东来等人个个修持不俗,自也能察觉那道烈火天罡,免不了的,全都大吃一惊。 戚东来吸溜着凉气,手在胸口上拍得更急了:“这、这是……他啥意思?” 拈花纳闷地打量了虬须汉一眼:“古法夺罡,做第六景修行,这都不懂么?又难怪你修持低微。” 戚东来面色古怪:“修行事情我自然晓得,我是说天罡哪来的?他怎么找到的?还有……” 不等问完,赤目就不耐烦摆手:“你放过风筝么?没放过也不要紧,总看别人放过风筝吧?天罡就是风筝,牵扯的线始终在苏锵锵手中攥着,什么时候他高兴了,就把风筝拉下来,开始夺罡修行了。” 莫看三尸平时都和苏景纠缠不清,但外人面前,一旦有机会的时候,三尸还是会替本尊吹牛的。 可这个牛皮吹得实在有点没边了,戚东来被他说乐了,反问雷动:“你自己信么?” 赤目眨了眨红眼珠,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说的话还真没法信,一时双唇呐呐,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这个时候雷动天尊双目半闭、不紧不慢地开口了:“烈火天罡,是翱翔碧空的风筝;苏景手中的机缘,便是牵扯那风筝的灵线。机缘到了,灵线自然会扯动天罡落下,这么说,戚东来你可懂了?” “骚,戚东来。”虬须大汉时时不忘纠正,跟着继续笑道:“圆得不错,你比赤目机灵。” 雷动替兄弟圆说辞,的确说得不错,可戚东来的见识非凡,哪会那么容易让他蒙掉。 眼看着蒙不过去,雷动把大袖一甩:“你这人,愚钝不堪,难做教化。” 戚东来笑得更开心了,开口正想再说什么,面色却突兀一变。 同个时候,小相柳深深吸气、三尸宝剑出鞘,几个人同时抬头望向半空。 赤目横眉立眼:“又来!” 拈花则眉头大皱:“这是什么东西?” 雷动眯起眼睛仔细观瞧:“长矛?” 第三百四十八章 大慈大悲,恶鬼邪魂 六个月。 虾和尚过海跋山、翻山越岭,自从上岸之后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海里的妖怪,平素在自家地盘霸道惯了,哪会把陆上世界放在眼中?虾和尚登岸后,催动起滚滚妖云,大摇大摆向着南荒而去。 经过沙漠、戈壁、西域的时候还没什么,但他要去南荒,非得跨越一小片东土世界不可,这和尚绽放妖威招摇过境,前行时雷鸣喝道暴雨开路,让凡间百姓着实惊恐,这一来立时惹到了修行正道。 正道修家登天拦路,虾和尚还满脸不屑,也合该他倒霉,遇上了一位前辈大家,双方动法相斗,虾和尚就倒足了大霉,总算他足够机灵,见势不妙忙不迭亮出了苏景给他的剑羽信物。 离山小师叔的紫凰庚金剑羽天下闻名,对方识得此物,卖了离山一个情面,总算没取了虾和尚的性命,教训一顿便让他过去了。 虾和尚这才晓得厉害,老老实实地赶路,再不敢招摇了……耗时半年整,终于来到了南荒天斗山。 裘大都督听说苏景派了人来,亲自下山把虾和尚迎入大殿。 黑风煞、小金蟾等人也闻讯聚来,虾和尚把前因后果仔细分说,再把玉简地上,内中还有苏景的好一番啰嗦。 事情讲明、小泥鳅能到西海碑林修习真龙法度,当真是天大欢喜。大都督几乎都看到自己头上要长出一对真龙角了,简直喜不自胜,当即一声令下,宫殿内大排筵宴,举山同庆。 正热闹的时候,最近一直守关不出、不许外人打扰的裘婆婆忽然来到席间,小泥鳅和小金蟾一左一右迎上前,把喜讯告之姑母。 裘婆婆在来路上早都听乌鸦讲过了,眼见裘家独苗有望化身真龙,老太婆那份欣喜就不用说了,但她快活笑容之下,还藏隐隐藏了些担忧,问虾和尚:“你可知苏景的去往何处?” “只知道大士一路向西,具体什么地方,小人也不晓得。”不是自家地盘,特别对上的还是天敌之一……虽然是淡水泥鳅,海里的虾米仍心惊肉跳,不敢再自称老衲。 裘婆婆点点头,对虾和尚道:“能不能请你海中的朋友找一找苏景,只消替我传几句话。” 前阵子,裘婆婆应不听所求,发动“玉皮蛋”通联两界,把小妖女送了过去。 百日之后,玉皮蛋能再次动法,裘婆婆摇响铃铛,通知不听可以回来了,但很快裘婆婆这边铃铛又告响起,一长两短,事先约定好的铃讯:先不回。 裘婆婆只道小妖女痴恋故土,也没当回事,不过自那以后,每隔几天,裘婆婆都会摇响铃铛、问她回不回。 小妖女的回应一直是一长两短,直到不久前,裘婆婆再摇铃,她却没有回应了。 蓝祈飞升前,曾托付苏景照顾好这世上唯一的莫耶之人;不听留在了天斗,苏景返回中土时曾把她拜托给裘婆婆。 如今小妖女丢了,此事不算小,裘婆婆立刻联系苏景,不料苏景也消息不通。 摩天古刹与世隔绝,苏景人在其中,无论铃讯剑讯鹤讯或是其他什么消息,统统无法收到……裘婆婆请虾和尚帮忙找人传话,就是要他把不听的事情告知苏景。 虾和尚自然点头:“小人必定努力寻找大士,传老奶奶之言。” …… 南荒天斗山饮宴欢庆之际,西海深处摩天古刹,小相柳、戚东来等人凝视半空。 众人瞩目之处,空气中涟漪掀荡急促,一根根长矛尖锋不知从哪里刺穿过来,缓缓显于古刹。 六根长矛分作两列,三排,列间七丈、排间九尺,颜色惨白森森…… 长矛不停、自“另一边”刺穿过来,显露越来越长,尖锋过后却不见矛杆,且渐起弧度,此刻戚东来、小相柳都看明白了正“过来的”是什么东西了:象牙,六齿巨象的牙! 雷动对两个兄弟招呼一声,殷天子齐动,管他什么东西要过来,先打几下子总不会错,旋即云天上星光闪烁,当当乱响大作。 星剑斩于象牙,绽起金铁交击的锐响,刺得人耳鼓疼痛。而以殷天子的锋锐、以三尸并剑的神力,至多也只是在象牙上留下一道浅痕、全无法伤其根本,更毋论将那粗大牙齿斩断。 长牙十七丈,之后象鼻垂地、在后象面、象头、象身……六齿白象脚步咚咚,踏入摩天古刹! 白象为吉祥兽,六齿更是罕见神圣,但这一头白象双目殷红、血泪滴滴答答长流不休。 只因这一双眼睛,大好神兽就变得邪气森然。 戚东来的眸子微微一缩,低声骂了句:“妈的!” 白象上有人,盘膝跌迦坐,头顶七彩宝冠、身着流苏璎珞,怀中抱着三钴鬼面杵,正居高临下,冷冷注目众人。 “帝释天?换了东家、升官发财,可喜可贺。”口中说着恭喜,戚东来的语气又哪有丁点恭喜的意思。他认得这身扮相,更识得此人面目:邪修首领朔月天尊。 “韦陀”尊者能从反面来到正面,“帝释天”当然也能自刹天摩进入摩天刹! 只是“帝释天”比起“韦陀”高深太多,要过来耗用的时间也漫长得多,所以韦陀来了好久,他才缓缓跟上、进入宝刹。 朔月天尊的心境已有返璞归真之意,来便来,乘象踏足,破碎空枷,全无韦陀来时那些华而不实的光彩。 对戚东来的讥讽,“帝释天”只是笑了笑,并无半字回应……朔月的修为本就远胜在场众人,如今再得邪佛点化,本领暴涨,于他看来,戚东来等人与蝼蚁何异,和他们说一个字都是浪费唾沫吧。 而此时,禅房之中苏景已经开始夺罡修行,除非破境否则无法稍动,但他心神十立,修行事情稳稳把握之余,一直在关注外面的情形。当即苏景散出两道心神,牵动北冥与刀螂两柄好剑,护于外间同伴身侧。 刀螂平时专门用作屠晚附魂,但屠晚不在时它本身也是好剑,可供苏景驾驭。 还有一道心神,始终在剑狱中与和尚说话,之前天罡突降让苏景大惊大喜,一时失神没再理会和尚,那白面僧也没什么动作,就那么“融化”到一半停滞、低着头反复念叨着“魂……就是死了……魂……”。 苏景又对和尚躬身施礼:“外间又来了一只邪物,大师若能出手伏魔,晚辈感激不尽。那邪物是从‘刹天摩’来的。”最后一句苏景咬住了重音。“帝释天”太强,同伴们应付不来,苏景非得拉到和尚这个强援不可。此事应该不难,从他主动出手对付迦楼罗就能看出。 可现在和尚对苏景之言无动于衷,嘴里来回咀嚼“魂、死”这两件事,同时双眉紧皱、不知在冥思苦想什么。 苏景等不得,声音大了些:“大师醒来,外面……你怎了?” 话说到一半,和尚突然抬头,面容完全变了个样子:双目赤红如血沁、眉心开裂拱出三寸利角,口中倒竖起两枚獠牙,他竟变成了一副魔鬼相貌。 凄厉长啸自和尚口中响起,同时他身体一转,人形消散尽化“荫影”、泼天长弧一般冲出剑狱…… 离开剑狱没错,但荫影并未离开苏景的身体,正正相反的,他要留下来! 全无法形容的阴寒猛然升腾,苏景无可抑制地颤抖……金乌弟子,平白无故又怎会寒冷? 这份阴寒,与五脏六腑无关、与骨血发肤无关,它来自魂魄深处,刹那间苏景只觉眉心撕裂、脑海如沸……再也明白不过的:我被夺舍! 刚刚还大慈大悲,视除魔为分内事的痴呆和尚,此刻竟要夺舍于苏景,他要抢这具大好身躯。 恶事来得毫无征兆,来得天崩地裂! 苏景“啊”的一声惨叫,又何止是夺舍之厄,心神巨震间也险险就玄关失守、险险让那正疯狂涌入的烈火天罡把自己给爆了。 禅房之外、当当两声惊响,北冥与刀螂落地,游散心神被苏景急急召回! 古法修行,夺罡与冲煞同样凶险,一旦开始就难以停止,暴体之危如悬顶利刃;随着和尚的夺舍,天罡入体的造化也变成了随时可能爆发的惨祸、劫数。 天罡、夺舍,两重大难加身,苏景非得全神相顾、全力以赴不可! 时至此刻,苏景才算真正明白了:和尚不是活人!这世上绝无一具肉身夺舍另具肉身的道理,他要么是恶鬼邪魂,要么是元神魔魄。 想当初大圣识海中,身陷烈火世界,以为再无活路、以为杀身大祸在无可逃,不料一次冲煞连破三关、再得大圣玦、黑石两座洞天大窍;再看看现在,意外寻得一道天罡,还道是老天眷顾、机缘神妙,怎承想修行才刚刚开始,和尚疯了动法夺舍,朔月天尊也骑着白象踏入“正面”,内忧外患同时暴发!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也算是一重天道么? 而摩天古刹的废墟之间,当两柄好剑落地声清脆,恶战暴发! 第三百四十九章 古刹法度 星光绽放,殷天子长鸣,三尸催剑; 血红幡、紫金印、金银鼎、囚牛吞头琵琶、五道魔相、十六张魔符外加戚东来自己,天魔弟子手段尽出;海啸声轰涌古刹、壬水雷魄暴散、五头大蛇身形开裂,化作五个冷漠青年、随即五道分光化影;还有一道乌黑光芒、一条朱红大龙! 所有人同时发难,目标共指“帝释天”,若不能毕其功于一役,大家全都没得活…… 金光闪烁,三钴鬼面杵脱手,一击便将朱红大龙拦腰打断,余势仍如闪电迅猛,正中十六额头,小蛇哀鸣一声摔落在地,头破血流痛苦翻滚;“帝释天”左手五指簸张,海啸声变成破风箱般嘶哑难听,水中惊雷烟消云散,邪神五根手指暴涨,全不成比例、更不合角度的分散开来,似是一抖、实则当头重击,一指打翻一道分光化影,小相柳负痛怒吼,翻滚落地,五身合一又变回本相怪蛇,清晰可见每只蛇头顶盖都塌陷少许;左手施法同时,帝释天右手握拳,就一拳,几样法宝、几尊魔相、十余道灵符四散崩飞,戚东来也觉胸口如中巨岳一撞,横身摔在小相柳身边,张口哇地一口血喷出;六牙白象猛地前蹿,看上去巨大笨重之物,一动却如神雀灵巧,挡下三尸接连九剑后冲入剑阵,哇呀怪叫响起,三尸扛不住巨象猛撞,远远摔飞开去…… 弹一下手指的功夫,众人从冲锋到惨败。 白象折返、神杵归位,帝释天仿佛没动过,冷笑不变,注目几人一言不发。 下一刻,相柳、戚东来跃起、三尸又擎宝剑冲回,十六也凶性大发、人立而起亮出了毒牙! 每个人都伤得不轻,但仍有余力再战。 小相柳等人也无一弱者,“帝释天”是强大凶猛,可被他们合围狠击下,也来不及施展重手…… 小相柳似是想到什么,忽然开口对身边同伴道:“给我腾些功夫。” “多久?”戚东来反问。 “四个呼吸、不能再少。”相柳应道。 闻言三尸全都面露无奈,四个呼吸的确不长,但刚刚一次合击就能看出来,若帝释天想动,根本没人能牵制半步、更毋论阻挡。就在此刻,帝释天一催坐骑,裹挟浩大威势、排山倒海般向众人冲来! 哪有思索余地,三尸呼喝一声,就算明知不敌仍要挥剑相迎,不料身后一声清脆甜美的叱咤:“你们退下!” 后发先至、虬须大汉疾扑“帝释天”,靠的近些不等邪魔出手,他便抢先动法……天魔解血,天杀地灭! 三尸齐声惊呼,虬须大汉却哈的一声笑——这一笑,哪还有扭捏女儿音,笑声粗犷、豪气万丈,穿荡于古刹回响千万、其势隆隆! 唯有如此,或许才有四个呼吸。 能不死的话,戚东来一定不会去死;但若避无可避,身边几个人又还算有那么点不惹自己讨厌的话……他宁愿先死! 属于他真正的笑声,只一刹便寂灭,旋即血崩裂、血弥漫!风雷咆哮、天魔吼喝之中,团团赤红翻涌裹住帝释天与白象。 外人看不到那片血雾内的情形,只能听到帝释天的怒吼与白象哀号…… 同伴用性命换来的时间。 小相柳不作丝毫耽搁,人形中翻手亮出一枚龟甲;顷刻又化为蛇像,第一个呼吸功夫,一枚蛇头张嘴把一口浓黑血液喷于龟甲。只是喷出了一口怪血,但那只蛇头眼中精光就此崩散,昂立的蛇颈也变得软绵无力,垂落。 三尸不懂他的法术,十六却看得明白,由此哀哀低嚎了一声。 相柳动作不停,第二个呼吸,第二枚蛇头,第二口黑血喷上;第三个呼吸、第四个呼吸……前后四口黑血喷涂龟甲,四枚蛇头垂落。 旋即只听得那枚龟甲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疯狂旋转起来,再一眨眼龟甲遁化神光、扑入小相柳最后一头眉心。 相柳炼化宝甲不动关! 西海碑林大鳌馈赠,相柳一直没机会做祭炼。他曾以灵识探过,甲胄神奇远超想象,其实也算情理之中,大鳌可不是普通的沉龟大鼋,他们都是敖家后代、霸下子孙,什么样的宝物没见过?且他们本就天生背了重壳厚甲,这件小龟甲若非有仙佛灵异,又怎会被它们如此隆重收藏、与真龙精血共置一匣。 小相柳仔细估计,凭他现在的修持,若想把这件宝物祭炼成功、永远穿在身上,差不多要四千年光景……但相柳一族秘传,炼宝还有个“简便”办法:以先天精魄合以本命精血涂抹宝物,一口血可抵过千年祭炼。 “天精魄合以本命精血”是什么?再简单不过了,那是性根、命元! 一条性命、抵一千年的祭炼!小相柳还剩五条命,一下子用去四条来换这宝甲加身! 凶蛇昂颈、最后一头烈烈长嗥,肉眼可见蛇身上一层层龟裂纹路浮现,从头到尾、片刻功夫便长满全身。 是纹、不是裂。 宝甲加身,和苏景之前想象不同的,并非前胸后背长出一套大龟壳,那套龟裂之纹非但不可笑,反倒隐隐透出一份威风。 而小相柳那四颗喷出精血、本应已死的头颅,虽然无力低垂着,可若仔细看,“它们”的眼睛还在微微转动……命虚弱,却仍活着、都还活着。 就在相柳披甲后片刻,戚东来天魔解血换来的杀灭血雾破碎,再看帝释天,尖顶子宝冠被拍瘪、流苏璎珞彩裳破烂,一只左眼爆碎了,满脸都是血污。座下白象六根长牙断了两根,鼻子也被削去一截,正哗哗淌血。 胸口起伏、呼吸粗重,帝释天退后百丈暂作调整,一只独眼凶光闪烁,死死盯住敌人…… 帝释天战力仍在,戚东来的舍命一击也杀不掉他。 骚、戚东来的一条性命,换回来的不过四个呼吸、小相柳祭炼、传上宝甲的功夫……戚东来躺在地上,正眨眼睛,满脸纳闷。 没死? 没死。 自己的功法,自己最了解,憎厌弟子的天魔解血是诸魔修持中最最暴戾的,施术之人必死无疑! 修行深浅,与天魔解血的威力相关,但道行再如何深厚,动了这道法门都得死。 所以他纳闷得很。 突然之间狂风涌动,小相柳开展身形,一长四十丈,继而蛇尾猛扫,外间众多同伴连同苏景掉落的北冥、刀螂两剑,全都被他送进石头禅房。 “还记得之前和你说的,有个关键事情一闪而过,想不起来了?”小相柳开口,对戚东来说道。 戚东来提不起半分力气,只能勉强“嗯”一声,算是回答。 “现在想起来了,”相柳声音带笑:“那个关键是:邪佛怎么知道迦楼罗还活着?” 回想之前,迦楼罗先到,良久之后“韦陀”再至。 “韦陀”带了邪佛赐下的甘露,能让迦楼罗再添神力……这便小相当时飘飘忽忽没抓住的关键:韦陀来得很晚,邪佛怎知他来时,迦楼罗还活着? 当时众人应苏景所请,对付迦楼罗时手下留了分寸,留了他们的性命,但邪佛不可能晓得此事。 常理揣度,十七怪鹰不是苏景一群人的敌手,在韦陀过来前,早都会被斩杀殆尽。 戚东来没力气了,可脑筋仍在,小相柳一句提点,他再联想后事——“韦陀”被洞穿心脏竟还未死;小相柳舍弃四条性命、可那四个蛇头都还会错动眼珠;自己施展天魔解血,之后小命仍在…… 哪里还能不明白:摩天宝刹暗藏玄机,入内则不死! 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释的通,打到现在,无论反面的邪魔,还是苏景一伙,一个一个都还活着。 不过这道慈悲法度,应该只是针对“外人”,看禅房周围大片舍利塔林,真正于此修持的高僧可死过不少。 慈悲法度没错,但也仅仅是“不死”吧,便如“韦陀”、如戚东来,勉强剩了口气,生机一线,或者没错,可什么也做不了。 面前强敌帝释天,这邪魔的确杀不掉众人,但能把苏景等人打到气息奄奄,捆绑成擒再送回邪庙。正面是“死不了”,反面便是“活不成”! 另外三尸是灵怪体质,算不得这世界的生灵,不受法度庇佑,外面怎么死去活来,此间怎么活来死去…… 相柳说话之间,巨大蛇身摇摆开来,层层盘绕,把众人所在禅房结护得严严实实。相柳一贯不喜欢动脑筋,也找不出什么以弱胜强的好主意,能想到的就只有眼下这个笨办法:穿着宝甲,身护同伴……就让“帝释天”来打吧,看看是大鳌送上的甲胄结实,还是帝释天的邪魔法度锋利! 调整片刻,“帝释天”口中爆起一声大吼,飞杵、奔象、双手结印施法不停,既有他的朔月修持,也有得自凶庙的邪佛神通。 “帝释天”所有手段施展,重击相柳。 第三百五十章 星星之火 邪魔法术,狂风暴雨一般,其间还夹杂着巨大白象一次次头冲牙刺。 这等强猛攻势,就算一座大山也早都被轰荡成飞烟了,盘结于禅房外的相柳却岿然不动! 每有重击落下,蛇身上都会掀起重重涟漪,伴声如大海狂啸呼号,而当涟漪平复,巨力也随之化解。 小相柳不动摇、不吭声,更不去做反击,任“帝释天”法度千万,大蛇只存一念:匡护身下禅房。 一方猛打、一方强撑,这场争斗的结局如何无人知晓,唯有交与时间公断! 听着外面的神通轰鸣,禅房中人脸色很不好看。就算小相柳能坚持良久,就算“帝释天”轰之不动气得哇哇怪叫,可说到底,如今也是个只能挨打不能还手的局面。 一口气直接窝在心底,堵得人不爽快。 十六头顶上的伤口很快就长好了,回到屋中后垂头丧气,心情不言而喻:好朋友小相柳在外面挨打它却无能为力,它自己的宝贝龙辇也被敌人打成了两段,降生以来最郁郁之日莫过今天了。 还有,被相柳扫入禅房之前,十六张口把两截大龙都吞入腹中,现在肚子里胀胀的,难受。 赤目真人长吸、长呼,暂压心中郁结,红眼睛望向戚东来:“你怎样?” 戚东来说话的声音比着蚊蚋也响亮不了的多少:“比死人多口气罢了,多出了四十条经络,也就这个意思了。”说到这里他居然还想笑,可惜没力气让脸皮活动。 十二正经、奇经八脉,无论什么人,无论什么修行,都只有二十条经络,戚东来多出来四十条? 天魔解血下,每道经络都断碎成三截,二十变了六十。 赤目闻言,愁眉深锁沉沉一叹:“苏锵锵修得金乌大焠真,阳火淬炼有重铸经脉之效,百试不爽,端的神奇。” 戚东来一听就来了精神:“当真?” “当真。”赤目的眼中,脸上满满难过:“有他在,你不必担心。” 戚东来仔细看了看赤目的神情:“我有救了,你为何一副死了爹的神情?” “救人有什么可高兴的!为何要救,还不是因为挨了打吃了亏!看你被打成这副德行,我拊掌大乐你就开心了么?”赤目的道理明明白白,戚东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去辩。 赤目也不再理会戚东来,转头望向苏景:“苏锵锵,这有个人,六十条经络了,你伸手给救救……嗯?” 边修行边救人,苏景有这样的本事,当初在大圣识海烈火世界时就是如此,可赤目在发问苏景后,他却无动于衷,赤目也才看出他不对劲…… 天罡冲顶、恶僧夺舍,苏景能对劲才怪! 除了一段神识独立、引导入体天罡、行运正法淬炼之外,其他所有神识全都集中于心,全力对抗那疯魔了的和尚。 摒念而专注,苏景做全力观想!九道神识流转,带动脑海中所有散乱思绪,集中精神时,也就集中了精神中所有的力量,想象自己脑海中存有一团火焰。 苏景尚未炼就元神,全神贯注做本源观想,以想象中的火焰凝结魂魄之力,是对抗夺舍的唯一办法。 全神投入了,苏景只有身内思,根本就不晓得外面发生的事情。 眼前微微一亮,观想下,苏景看到自己祖窍中一蓬烈焰妖娆……可那大火才一开始闪烁,恶僧就于愤怒啸叫中飞扑而来,狠狠一掌派下! 火光泯灭,灵台再受巨震,无以言喻的阴冷更甚。 观想之火不生,对恶僧夺舍便无以相抗,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专心再专心,重新再去想象新的火焰。 第二道火光燃点,片刻明亮、片刻温暖,片刻又被掐灭。 第三道观想之火,第三次无情寂灭…… 阻止苏景观想火焰同时,阴煞之气自凶僧“身上”滚滚散开,狠狠去侵、去占、去腐蚀、去咬噬苏景的三魂七魄! 苏景不过才第六境,感受不到自己的魂魄究竟在何处,但那份噬魂蚀魄的痛苦却感受得再清楚不过!自内而外的阴寒,来自心底深处的冷,即便烈火天罡汹涌灌顶也温暖不来。 意识在无可抑制的模糊,眼前飘晃着那凶僧的狰狞面容;耳中隆隆的凶僧疯狂大笑。 勉强再凝神、再观想,因想象而生的火焰,一次比着一次渺小、火光一次比着一次黯淡。 这根本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争斗,即便那凶僧没有身体,在外面较量,抬抬手也能把苏景打得支离破碎;何况凶僧在体内、何况苏景连元神都没有……冷得神识仿佛都被冻住了,苏景张口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可他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打了哈欠。 思绪乱了,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神识渐渐羸弱,苏景几乎想不起来自己正在做什么。还有:莫名其妙、乱七八糟!一个和尚在禅房打坐、一个和尚引火烧老和尚的遗骸、一个和尚在碑林间散步……散碎记忆、一个个片段,在苏景脑海中乱转、闪烁,这些都不是苏景的记忆。 苏景还在观想不停,一次次的升腾火焰,让自己能强撑下去的,却再不是“意识”,而是本能……是从打落生开始就刻在骨头里的倔强! 第十八次,或者第三十一次?早已数不清了,又一团火焰闪烁于祖窍中,这火小得可怜,如豆。它散出的甚至都不能算作光,模模糊糊、浅淡低黯的一层晕罢了。 从初时的烈火熊熊,到现在火灯如豆。 凶僧的笑声愈发疯狂,依样而为、扑上前举手就向那荧豆火焰拍下……很快、这具躯壳很快就要换个主人了! 手掌未落、阴风已至,小小火焰全无抵抗余地,泯灭,祖窍、灵台中,又复漆黑一片。 禅房中的苏景,满头长发寸寸转白、泛着晦暗的白;皮肤再不见丝毫光泽、仿佛入土已千年;还有身体中散发出可怕味道,并不臭,可是闻到让人心中窒闷、没法说的难受。 苏景还未败,至少现在身体还是他自己的,至少现在,凭他观想还能再有火焰! 再观想、火焰生。 哪里还是什么火焰,只是一枚火星吧!就算不用去扑去踩,它自己又能坚持多久? 凶僧桀桀大笑,闪身、挥手……突兀间狞笑变成了怒吼,这一次在他掌下不见阴风鼓荡,反倒是一声剑鸣响亮! 长剑,不见往昔的明亮、失去曾经的锐气,但这剑还在,剑身狭长、吞吐寒芒,两字古篆亘古铭刻:屠晚。 苏景的第十一魂! 陷于深深沉睡的屠晚终于被危机惊醒,闪念而至、抵挡凶僧一击,为苏景护主那最后一枚火星。 剑来的突兀,凶僧猝不及防,刚那一掌等若把自己的手送到剑锋上,屠晚之锋岂是那么好消受的! 凶僧剧痛,怒吼,目中凶光猛绽,可是当他见到屠晚时,却又猛地一愣,没再急着发动猛攻,呆呆站在原地,目光挪动缓慢、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打量剑魂。 几乎同个时候,一道乌风飞旋而至。墨色浓重、风云浩大,飞舞之际却全无声息。乌风沉落、将那最后一点火星柔柔包裹、层层围护……鬼袍被苏景收入体内时,会化作本相,便是这无形乌风。 鬼袍有护魂奇效,在和尚夺舍开始,此宝无需苏景调运就行转开来,全力对抗凶僧的侵蚀,否则以苏景不堪一击的魂魄,根本就坚持不到现在。 此刻屠晚惊醒赶来,鬼袍也从护魂改作护火。 观想之火能集结魂魄之力,护火即护魂;但那火并非因魂魄而生,是以护魂无益于护火。 之前苏景火起刹那就会被妖僧扑灭,鬼袍全无护持火焰的机会,直到屠晚挡下了凶僧,鬼袍才能真正来匡护火焰。 得了鬼袍包容,火星稍稍明亮了一些。 和尚不动,屠晚不动,就那么默默对峙。 阴冷感觉稍稍减弱,苏景的神志也随之清醒许多,顾不得去理会其他事情,再做全力观想!那火星就是希望所在,只有让它旺盛再旺盛,变作凶僧无法扑灭的阳火怒焰,苏景才能保住身体…… 禅房内,苏景危殆;石室外,相柳苦挡邪魔。其他人现下都还算平安。 十六在地面上转了许久,外面它帮不上忙,这小屋子又实在让它气闷,尾巴尖一甩,钻到了苏景脸上、跟着灵光一闪,就此消失不见。 只要苏景不刻意阻拦,大圣玦它可随心出入,小阴褫返回令牌了。 落身于洞天,小阴褫把嘴巴一张,轰轰两声,朱红大龙两截尸身落地。 十六展开身形,围着大龙转了好几圈,又停留在断口处仔细打量了好一阵子,之后人立而起,口中的忽忽怪叫时长时断,说也诡怪,下半截龙身忽然动了起来。 龙尸本来就是死的,被打成两段也不会再死一次,无论上半截还是下半截,都还能听从十六指挥。 那两只龙爪一撑,歪歪斜斜地向前走了几步,跟着又翻又扭、随着十六的法令,朱红大龙下半身,严丝合缝地接驳于上半身。 巨大尸身拼凑完整,十六老爷似是开心了些,口中又一声怪叫,奉他法谕,朱红大龙双目一张、飞天而起…… 上半截飞起来了,下半截一动不动。 两截龙尸,十六只能指挥其中之一。 意料之中的事情,但还是忍不住大失所望,十六很不痛快、肚皮朝上仰天躺倒,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不过没躺多久,忽然它又跳了起来,口中呼来唤去、张罗着重新把两段龙尸接驳好,跟着又把嘴巴一张,这次它吐出了个瓶子。 第三百五十一章 龙云布雨,龙气生烟 十六蛇身盘绕于大鳌赠送的宝瓶,嘴巴大张咬住瓶塞,脑袋左摇右摆,不料这瓶塞塞得十足结实,试了好几下都竟未能拔出它。 小阴褫不耐烦起来,蛇颈猛一提,蛮力相加,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瓶塞仍未拔出,但瓶子被它给勒碎了。 忙不迭提念,十六催动一道玄风,轻轻托住了瓶中滴落的真龙精血。 指肚大小一滴血,比起凡人鲜血,颜色不见更鲜艳、光泽不见更剔透,看上去没有丝毫奇特,可它落在十六的感嗅,却是奇香无比,几乎让它没法把持的诱惑。 蛇信下立刻就涌出了口水,十六老爷吞一半、流一半。 真龙精血悬空,东面断成两截的大龙,西面口水长流的小蛇。 本来动用龙血就是想修辇的,可嗅到了它的奇美滋味,小十六很是踌躇……盘在地面、苦思良久,十六终于下定决心,狠狠把口水都啐到地上,小小身体猛地飞扑而起,亮出獠牙,向着自己的龙辇用力咬了一口! 咬龙辇泄愤过后,小蛇把法术一转,那一滴真龙精血盈盈颤颤,滴落于巨龙尸身、上下两段的接缝之处。 龙血落,发出滴答一声轻响。缓而又缓的渗入缝隙。 接下来……再没动静了。 龙尸没反应,天地间也无异象,小蛇人立而起,颈子左摇右晃,脑袋上看下看,口中的忽忽叫声满是纳闷。 要知道瓶中不是普通的龙血,而是敖家得道天龙、西海神皇的元精!若小龙初丧得了这滴血,原地复活都不是笑话。这条龙死得久了,就算活不回来,至少也能让伤口痊愈。 尾巴尖一抖,十六跃上巨大尸体,扒着脑袋伸进伤口去看,龙血消失不见、不知渗到哪去了。 寻找半晌无果,十六又跑去看龙头。撑开眼皮看龙目、倒映出一条通体乌黑眼窝顶了两片白鳞的小蛇;钻进嘴缝探龙咽,对着那粗扩嗓眼忽忽叫了几声,回声沉闷;又跑出嘴巴去抻龙须,长须卷曲、被小蛇咬住、抻直了,一松口龙须嗖的一声又恢复原状…… 上上下下探查了好一阵子,十六盘起了身子,委屈无比的把头颅埋于身体,想不通,怎么可能会没用?该发生的事情没发生,那么宝贝的龙血自己都没舍得吃,白白浪费给龙尸,还不如喂狗呢。 十六委屈死了,蜷缩了好久,窸窸窣窣地起身,垂头丧气地爬上龙头、回到它最喜欢的龙耳中去了。 自从滴下真龙精血,小蛇所有心思全都放在了“龙辇”上,它未曾留意,大圣玦的天空中,不知何时一道龙云凝结,从模糊到清晰,从一道云弧开始生出云鳞、云角、云爪……云结龙相,威武且巨大,横贯于大圣玦天空! …… 苏景根本不知道小蛇回来了,一份心神勉强维持夺罡修行,另九道心神聚合一起,全力观想自己的本源之火。 得了鬼袍维护,再加苏景全力以赴,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火星缓缓盈扩,先是萤火如豆、再长做三寸火苗……时间无以计较,到现在那枚火星已经变成小小的一蓬篝火。 只看火焰大小的话,挪入泥炉,差不多能烧起一只砂锅,够两三个人打个围炉、吃上一顿火锅。 同样置身于苏景祖窍中的凶僧,自从屠晚显身他就再没动过……是身形未动,他的脸时时刻刻都在变化。 时而面现恍悟、似是想起了面前这柄剑魂的来历,可很快他的目光又告混乱;时而眼露慈悲,似是清醒过来,神情刹那安宁。但也只是刹那,再一眨眼他又变成疯魔样子! 天人交战之中,和尚痛苦远胜旁人想象。 屠晚也不动,但长剑始终在低低鸣唱。 再不是初到时的怒啸,剑鸣声清澈,屠晚动唱、助和尚回复清明。 渐渐,和尚清宁的时候越来越多、维持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情形大有好转! 苏景却不敢丝毫大意,甚至他都不去关注和尚,只顾自己“想出来的火”,强些、再强些。 数不出的时间过往,终于和尚的面色完全清静了下来,双目中血色褪去、眉心短角与口中獠牙缓缓收敛,他又变回了那个痴痴呆呆的白面僧。 先看了看屠晚,似是觉得这神剑眼熟,但和尚的目光混沌依旧,想了一阵他还是摇摇头;跟着和尚又抬眼打量四周,明显大吃一惊:“祖窍灵台?我怎会在这种地方?” 前尘往事尽数遗忘,不过最最基本的认知不曾丢失,和尚面露苦笑:“进人祖窍,我来夺舍么?那岂不是入魔了!罪过,罪过……” 说话间身形一转就要离开,可是才把身子转动一半,他的动作陡然僵硬。 背身相对,面貌不可见,但他口中喃喃清晰可闻:“夺舍?我来夺舍……我又怎能夺舍……活人怎么可能夺舍另一人?” 说到这里,他的双肩渐渐抽搐起来。 屠晚的轻鸣浅唱始终不停,自从这剑魂进入苏景体内以来,从未有过的耐心。 …… 大圣玦洞天内,突兀一道惊雷响彻四方! 惊雷过后,暴雨滂沱。 十六缩在龙耳中,身体蜷曲、无精打采。 外面雷鸣不休电光闪闪、大雨下得轰轰烈烈,天翻地覆般的吵闹。十六烦不胜烦,可惜一来没长手去赌耳朵、二来他也没长耳朵可供一堵,只有把身体蠕动几下,又向大龙的耳蜗深处拱了拱……忽然,十六老爷脑中灵光一闪:下雨? 大圣玦洞天向来风和日丽,浓浓妖气中暗藏水灵滋润万物,什么时候也没有下过雨啊! 惊讶之中,十六化身乌光冲出龙耳,查看端倪。 才进入雨中,十六的身体便告一僵,嘴巴一下子长得老大……阴褫本就是恶龙转世,是以分辨得再明白不过:这不是普通雨水! 这场雨并非自然而来,它是真龙雨驾。 太古时那些真正大龙皆以雨为驾,所到之处电闪雷鸣,大雨如注! 猛地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十六悚然昂首,闪电余光未散,闪耀于乌云,滚滚黑云阵中,赫赫然一道雪白长烟……龙云布雨、龙气生烟,正是真龙气意。 “龙烟”张牙舞爪,自乌云之间来回游弋。 顷刻十六便融会贯通,滴入“龙辇”的那滴精血,要先成效于九霄,再落用于地面龙尸。 十六霍然大喜,可还不等它欢呼雀跃,天地间突兀一声龙吟嘹亮,万里乌云猛烈颤抖滚荡,万千道闪电于同个瞬间,自乌云各处划起,齐齐打入那道白色龙烟之内。 龙烟轰然崩碎,而乌云、白烟之间所有真龙气意,也尽数被天雷淬炼,化作一道金色的龙影,自九天摇摆直下,正正扎入龙尸之内。 狂雷爆起,紫弧癫狂,大雨下得疯了,冥冥之中那龙吟越发嘹亮,每一振声便湮灭天地所有声音! 金色龙影没入龙尸,再一眨眼,灿金光弧自两段龙尸的裂隙间绽放!如此耀目却并不外泄,金光才一绽放便化作道道轻波,自裂隙而起,分向龙头、龙尾两个方形缓缓播散、蔓延而去。 凡目可见,尸身生肉!那狰狞伤口迅速愈合……又何止愈合伤口?即便小阴褫以为自己足够了解真龙精血的效用,也还是轻视了它! 没有十六指挥,地面上的朱红大龙身体簌簌发抖,紧闭的龙目大开、金色目光如炬;蜷曲的龙须翻卷,威武摇摆;四只龙爪如钩深深抓入身下泥土;还有一声声不甘、沉闷的嘶吼,自它喉中绽放,奋力与冥冥龙吟喝应。 大雨下疯了,十六也笑疯了,口中忽忽乱叫,小小身体遁化乌光,速度比起那云中闪电似乎还要更快些,围住“龙辇”上下翻飞来回缭绕,看过了龙鳞看龙尾,再冲回前面去看龙头,马上又想起来伤口也得注意,看到伤口它又想看龙爪…… 忙死十六了,虽然龙血融于龙尸后,不用施法不用照顾、根本再没什么用它去做,十六还是把自己忙死了。 …… 大圣玦内小阴褫撒欢之际,祖窍灵台中,白面僧停止了抽搐,猛又转回了神! 短角又生、獠牙再凸,和尚又次入魔! 想到了夺舍,就想到了自己“已死”,得知自己死了,他再度堕身恶魔道,而这一次他的沦陷更加彻底,回身后不存丝毫犹豫,满目狰狞十指如钩,向着灵台正中那一蓬火焰猛扑而去。 屠晚不再鸣唱,换而一声沉沉叹气,继而剑魂斜挑,激射凶僧! 凶僧嘶吼、怪叫,屠晚却不再做半声怒鸣,就那么沉默着,于凶僧滚滚相斗,打成一团! 于苏景看来,一僧一剑的战团,只是一团翻翻滚滚的黑风,恶斗具体情形全不可见…… 恶战不久,忽然和尚的戾笑声响起:“屠晚?屠晚!你屠得是什么?屠得掉晦暗晦夜、迎回来骄阳灿灿,又有什么用!你救的了天地,也救不了众生!天该死地该死,众生也该死,该死的东西救来作甚?该死的东西,你再怎么救也救不来!” 第三百五十二章 魂魄妖娆,性命光彩 怪声大笑之中,黑风轰然散去,恶战中的一僧一剑又复显身。 凶僧遍体鳞伤,身上伤口道道深可见骨,连半张脸孔都被剑魂削落,伤势奇重、可到底……他还是赢了。 屠晚潜力耗尽,本就已经强弩之末,斗不过这入魔的和尚,此刻剑柄被凶僧抓在手中,挣脱不得。 凶僧的笑得气喘吁吁,口中却仍叠叠不休:“炼什么剑,徒劳之举;屠什么晚,无用之物!既然是没用的东西,还留着作甚……断了死了,一了百了,哈哈……哈哈……” 和尚入魔之后,似是记忆多了些,说的话虽然古怪无端,却也隐透些往事线索,再怪叫声中,他一手握住剑柄、另只手捉住剑尖,双臂用力,竟是要折断屠晚! 一点、一点,屠晚剑身成弧。剑魂苦苦支持着断身噩运,可它再不吭一声,既无怒鸣、也无哀唱,今时屠晚,沉默、平静。 和尚双臂乍起,用力再用力,身上所有伤口一并绽开,魂魄之身却鲜血盈盈,不断涌出来。 疯魔和尚,可鲜血中飘起的是清馨芬芳。 屠晚发出咔咔的低闷怪响,不是它的鸣唱,而是折身断体的崩裂声音。 剑魂之痛无以复加,但屠晚仍不出声,若天命注定它要折丧于凶僧之手,屠晚沉默以对! 怪啸出口,和尚半张脸孔狰狞,拼出全力,要折断神剑……便是这个时候,一道火光闪烁,凶僧的怪啸猛变作惨嚎。 灵台中央那观想之火,陡然缩成泥丸大小,迸射而起、正正打进妖僧右眼! 魂魄之争,苏景所有的神通、法术、真元全都没有用处,唯一办法、以凝聚了自己魂魄力量的观想之火相袭。 苏景做了唯一能做的事情。 之前只嫌无处躲避妖僧的观想之火,此刻主动射向凶僧! 这小小火焰能有多少威力?纵然能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能给敌人造成些许伤害,到底也还是自寻死路……苏景根本没想这些!蚍蜉撼树,只因不想忍了。 忍得够了,忍到极限了!这莫名其妙的和尚,莫名其妙的夺舍,苏景最想做的莫过去狠狠一指戳上他的额头,问一句:你他妈的是谁?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心性中藏了一个烈字,平时深藏不露,但自有爆发之时。 再就是……屠晚受难,苏景狂怒! 火如丸,狠狠打入凶僧眼睛。 凶僧惨嚎,立刻弃了屠晚,剑魂摔落在地,再没了起身伤敌的力气,一动也不动……凶僧疼得乱跳乱跺,挥手猛拍自己的眼睛,想要扑灭眼中烈焰。 可那“观想之火”是苏景的本命之热、魂魄之灼,此刻烧进了敌人的眼睛,就再不是之前那么容易扑灭的了! 禅房中、蒲团上,苏景面上筋肉扭曲、牙齿间咔咔的摩擦声刺耳,喉中“嗬嗬”低吼沉闷,拼出所有所有的精神,观想观想观想!指挥着自己的火焰,奋力烧穿和尚的眼珠、最好能再烧进他的脑子里去。 凶僧已经摔倒在地,惊天动地的惨叫声,在苏景听来却是无比振奋,活该这凶僧受此剧痛!刚刚他加身于屠晚之痛,如今苏景替屠晚如数奉还。 翻滚、打跌,却始终无法扑灭眼中恶火,无计可施之中,凶僧竟一伸手,把那颗燃火的眼珠狠狠挖了出来。 痛吼如雷! 苏景的命火仍在凶僧眼中燃烧,和尚挖了自己的眼,也就挖断了苏景的“火路”。 剧痛之下,凶僧狂性大发,回手把那颗燃烧的眼珠塞进了嘴巴,奋力咀嚼。 嚼得是自己的眼珠,也是苏景的魂魄性命! 和尚疯了,苏景又何尝不是一样。蒲团上的青年,口中低吼突兀变作长声怒啸,憋闷疯了、气愤疯了、不甘疯了! 舍命一战,不敌而亡……这种事苏景偶尔会一闪念想到,可他从未想过,会死在这样一个疯和尚手中,前因后果一概不晓得,之前还仗义、慈悲的好僧人,转面就变成夺舍恶魔,敌人是个傻子癫子疯子,被这样的人伤到屠晚,再被他打得生不如死、扑灭魂魄、夺舍身体,苏景如何能不疯、不气。 苏景疯狂怒吼,疯狂抵御,疯狂反击,那团火焰不值一提,但他的狂怒轰荡乾坤! …… 禅房内,三尸嗷嗷怪叫,他们与本尊心意相通,苏景狂怒,他们疯癫! 东土人间,繁华大城,刚刚建成的几座威德祠,供奉于佑世真君、侠剑仙苏景神像前,香火疯狂燃烧,眨眼便从头烧到了根! 南荒剥皮国、天斗山、正赶赴西海途中的裘平安、人在离山习剑的三手蛮、坐镇齐喜山的妖王六两等等,所有拜奉大圣玦的妖精,全都感到苏景之怒,刹那里周身妖气崩裂、化作巨大真身! 还有大圣玦内,小小十六,正围着自己的龙辇狂转欢呼,猛亮出毒牙、昂头望天,那是苏景怒啸传来的方向,阴褫能直接听到。 可魂魄之争源自冥冥,众多妖奴能感受苏景之怒,却半点忙也帮不上忙,只能空自癫狂。 就在这个时候,大圣玦内的地面剧烈震颤,嘎啦啦的地裂声冲腾而起,连满天雷鸣都遮掩不住! 十六大吃一惊,而后即不管身边龙辇,也不理会苏景怒啸,催动全力向着大圣玦深处飞射而去…… 洞天深处,大地绽开道道裂隙,一枚枚巨大石碑、百余巨大坟茔,于剧烈震动中升上地面! 几乎直戳天蓬的巨碑,妖家古篆铁画银钩: 吾弟,黄天九之墓; 吾弟,胡真左之墓; 吾弟,侯锐生之墓; 吾弟,李灵须之墓; 吾弟,郎不回之墓…… 还有尤其醒目的一座黑色巨碑,吾弟,阴予夺之墓! 早都被遗忘、再无人知晓的名字。 可是亘古时,这坟茔中每一块碑上姓名,都曾名动南荒、都是一方首领,绝顶妖王!墓中每一人,都是天真大圣麾下良才猛将,是与天真大圣一起出生入死的、翻天覆地的兄、弟! 他们死后,尸骨不作别处安葬,而是永存于大圣玦洞天! 小阴褫来得奇快,冲到这片坟茔前,盘结于那“阴予夺”墓前,额头点地大礼参拜……阴予夺便是小阴褫的祖上了。 当初苏景途径狐地,十六进入大圣玦后再不离开,当时从狐狸到苏景再到三尸个个纳闷。苏景只当是小蛇看烦了狐地的风景,想要跟自己出去玩。殊不知,小阴褫留在大圣玦洞天,是因它查到了先祖气息。 但也只是探到气息而已。陵园深埋地下,无声无相,十六也查不出自己的祖坟到底在何处……直到此刻,陵园显世! 十六刚磕了一个头,忽见一道蛇影自先祖坟茔中闪出,冲透乌云、洞穿大圣玦天空,快如流光只一闪就消失不见,不知去往何处了。 随后,黄天九墓中,一道四耳黄鼬之影闪出;胡真左墓中,三尾灵狐之影;侯锐生之墓,双头神猴之影;李灵须之墓,百须龙鲤之影;郎不回之墓,六翼天狼之影…… 一座大妖坟茔,一道本相飞影! 百多妖影凌天,如此异象自然又把小阴褫看傻了眼,抬头愣愣、连磕头都忘了,片刻才猛又想起正事,忙不迭继续叩头。 …… 祖窍灵台,和尚口中,眼珠已经被嚼成了渣子,那团命火也支离破碎,烧得虽倔强、可终归敌不过凶僧,渐黯淡、溅熄灭。 苏景愤怒依旧,死到临头了,依旧暴跳如雷! 凶僧口中大嚼不停,口齿含糊犹自咆哮着:“该死,该死,个个该死……哈哈,身体与我……哈、哈哈,烫嘴之火,大好炉鼎,烧烧烧,看你这妖孽还能烧到几时,身体与我啊……” 疯狂之僧,疯狂之火,夺舍已到终了时候,苏景最后地抵挡,力量不值一提,但那火中贲烈不变、霸道更盛! 就是此刻,一道蛇影不知从何而来,一闪遁入祖窍灵台、再一闪冲入和尚口中!旋即影子飞散、散于苏景那星星点点的命火之中。 下个瞬间……烈火烹油!那一团灿烂之火绽放于凶僧口中! 全无征兆,和尚不明所以,苏景也莫名其妙,但那团得了滋润、正煌烈绽放的烈焰,却来得再实在不过! 火势暴涨,凶僧猝不及防,咆哮再次变作惨叫! 在蛇影之后,狐、鼬、猿、鲤……一道道大妖飞影也飞射而来!大圣玦、众妖墓中升起的妖影尽数赶到! 它们无可挡、它们不回头、它们光电般飞闪,带着万万决绝、毫不犹豫扑入和尚口中!火势得了它们的支持与滋养,一涨再涨,顷刻化作烈焰之海,喷涌、播散。 刹那之间,整座灵台祖窍,尽化熊熊火海。 口中火落在外,变作加身恶炎;口中火流于内,化作焚心怒焰。 禅房内三尸都赶到本尊情绪变化,个个紧握双拳双目圆睁,脸上透出浓浓兴奋,闭目端坐的苏景则开声震吼:“烧!烧!烧、烧、烧啊!” 命火大作,光明大作。 灵台之中光明万丈。 那是苏景魂魄妖娆、性命光彩! 未必就反败为胜,但终于有了真正反攻的机会,烧! 第三百五十三章 我本火中生 大圣玦的墓园中,坟茔一百零七座。 昔日天真麾下猛将,无论它们中的哪一个,都远非剥皮洪吉之流可比。 早已作古,魂魄再入轮回。但它们落葬时尸身内仍有妖气存留,大圣玦又是特殊地方,尸身内妖气不会消散。 无数年头,妖气养于主人体内,渐渐纯透、渐渐轻灵,渐渐“化气为意”,所谓“尸身意”其实就是执念,不过令牌洞天是福地,自不会有尸变这种事情发生。 何况,众多大妖虽狂狷却豁达,个个都是豪迈之辈,生死不做牵挂,死则死,没什么后悔,自也没了怨气,那执念只是气意变化,并非怨念戾气。 尸中妖气变作妖意,继续沉淀,又再纯透,日积月累又“聚意归元”、继而“凝元入神”……说穿了,妖气于主人体内缓缓行运,最终又生成了新的“游魂”。 不过它们永远也不可能开通灵智,更不会再入主尸身让亡者复生。只是它们的元力和魂魄一致,由此勉强被唤作“魂”罢了。 虽然游魂没有灵智,但它们是因墓主人生前妖气而来、也就沾染了一些大妖生前本能。 当苏景被夺舍、消亡在即;当苏景暴怒成狂、引啸如雷,大圣玦受到震动,墓中游魂察觉危机,以墓主生前护主本能,尽数冲天而去,赶往灵台赴援! 夺舍之战,比拼的魂魄之力,苏景的观想之火就是为了集结自己的魂魄力量。 而洞天陵园中的游魂,皆为最最纯粹的“元魂元魄”,正是观想之火最好的滋养! 祖窍灵台怒火成灾,终于化做了凶僧的劫数,和尚长声惨叫、翻滚于烈焰之中……可他又怎么肯就此被炼化,翻腾中他嘶声大吼:“我!” 声音落、伸手狠拍自己天灵,和尚的身形猛涨一倍。 第二字再喊:“本!”,又是一掌狠拍头顶,凶僧身体又再扩大一倍。 跟着第三字:“火!”,第三掌,第三次身形暴涨……前后一共十字暴喝,十次手击天灵,再看凶僧身形大若山岳,他再于火海中翻腾打滚,又是另一番惊天动地的气势。 和尚十个字大吼串联一句话:我本火中生,你能奈我何! 凶僧疯长骇人,“观想之火”得百多大妖精魄相助又何尝不是越演越烈,火焰层层拔起、汹涌不休,苏景的灵台也随之次次开阔、疯狂延展。 妖僧强大,烈焰猛烈! 时至此刻,和尚再想夺舍已成痴人说梦;可苏景想要将此獠彻彻底底地炼化掉也绝非容易事情。而凶僧入魔、神志疯癫,根本都没有退去或逃走的打算,就在灵台中、与这炽烈火海死缠烂打,不死不休。 禅房蒲团上,苏景的神情已经重新归于平静,但他的心神不存丝毫放松,灵台呈现怒火烧天之势,但要控制火海、让烈焰结成攻势对付敌人还是得靠那两字:观想。 接下来,灵台内魂魄之争旷日连天,于修士而言金子般宝贵的时间,在苏景这里再次变成最无意义之物,烈火熊熊、越烧越猛,凶僧癫狂,仿佛也有用不完的力气。 如此,恶战不过多久,正全力观想的苏景,突然觉得眉心一冷。 不是邪魂夺舍时的阴寒,而是净澈、清凉、让人精神都为之一振的“冷”,还不等他弄清楚这感觉从何而来,眉心又猛告炙热,烫得眉心仿佛要融化、熔穿! 冷、热过后,便是胀!从外表看不存丝毫变化,唯有苏景自己才能体会,眉心狠涨,冲得额头都要炸裂似的,还好只是瞬间感觉,胀消。 可异样感觉未完,猛胀下就是猛缩,扯得眼珠都发痛…… 四种感觉接连变化,只在弹指之间,随后苏景只觉自己眉心在微微跳动。 一跳、两跳、三跳。 便是第三跳,眼前突兀光彩万道! 苏景正做体内观,身外事情一概不知不察,此刻眼前神光,来自祖窍灵台:那片熊熊火海忽然绽放异彩,七色玄光照彻四方,还有、灵台中心显出一道漩涡。 看大小,漩心充其量能漏下一个鸡蛋,可它转得疯!十转中便搅动方圆千丈烈焰,百转内整座火海都被它撩动成狂。 无边烈焰开始浩浩旋转,那漩涡吞没所有烈焰,因观想而来、因游魂而涨浩浩火海,就被那么小的漩涡不停吞噬、飞快陷落! 可这漩涡只吞烈焰,根本不理会凶僧。自漩涡显身,充其量燃香功夫,海就变成了湖、跟着湖变了潭、潭变了滩,再一眨眼,苏景的祖窍灵台漆黑一片,只剩一个大若雄山的凶僧,一件软塌塌的鬼袍,一柄光泽尽失的剑,还有“地面”上一个勉强漏过鸡蛋的窟窿。 漩涡把火海吞干净了,漩心变成了个黑洞洞的窟窿。 凶僧不知发生了什么,他是疯子、自也不会追究,他只晓得火没了自己便赢了,被打坏、烧烂的扭曲脸孔上显出狂喜之色,一翻身从地面跃起……同个时候,那“窟窿”内突兀振起一道金红弧光,猛击和尚光头! 快到无可抵御,飞翔的火光,一头麻雀大小的……三足金乌! 灵台中,烧天火海化为一头小小金乌! 蒲团上苏景倏然“哈”的一声大笑,把周围的三尸、戚东来都吓了一跳。 那小金乌飞掠途中,一模一样的、“哈”一声笑! 金乌一闪,直接洞穿妖僧想要阻拦的巨手,向着他那大若丘陵的光头伸喙一啄,和尚一声惨嚎,额头上一团黑气喷涌开来,小金乌把双翅一展,层层真火滚荡,呼吸功夫就把黑气炼化得一干二净,再看和尚,身形整整小了一半。 小小金乌源自观想火海,可是化形为神物后,它的力气远胜之前火海! …… 禅房中,刚被苏景一声笑骇到的三尸,肩膀挨着肩膀排成一排,站在苏景面前,仔细打量着他。 苏景坐着都比他们三个站着高。正打量中,苏景忽又开口:“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免不了的,又把三尸吓一跳,面面相觑,拈花问:“他说谁呢?” 雷动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说谁谁自己知道。” 赤目继续盯着苏景,纳闷道:“他怎么笑得这么高兴?”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一句话问完,苏景就笑了。相由心生,入定之中重大情绪会直接映于神情,此刻苏景没法说的那么高兴、那么开心:这句话,就是之前被凶僧打得苦不堪言时,苏景最想戳着对方脑门去追问的。 天上大师娘、地下小师娘、天上地下大小师娘一起保佑,现在苏景终于如愿以偿:小金乌猛啄和尚光头,啄一下、喝一字、和尚的身形便缩小一倍,“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一句话问完,接连九次狠击啄下。 再算上先前一啄,十次金乌啄杀,和尚的身形怎么涨起来、如今又如怎么缩回去了,重新变作普通人大小。 他身形一涨、一缩之间,妖魔力量几乎消耗殆尽,再没什么力气挣扎了,更毋论夺舍! 金乌无情,双翅又一扇,烈焰重新冲腾而起,千百火蛇凶狠舔食凶僧! 不过烧归烧,苏景还留意掌握着火候,虽然前面被凶僧打惨了,但这和尚本性慈悲、佛法精湛,只是受心魔反噬了……夺舍之间思绪交融,苏景得了对方不少记忆,由此也知道了不少事情。 好一阵祭炼,恶毒咒骂再不可闻,和尚五官慢慢回复正常,狰狞神情散去又变得痴痴呆呆,他也不再做翻滚挣扎、盘膝合十静坐于火中,可他的身形也几近透明了。 和尚这次入魔彻底,也只有在魂飞魄散的瞬间才能真正清醒回来,苏景等得就是这一瞬,心念转动,金乌听命,立刻收了烈焰。 几乎同个时候,始终躺在地面、不肯归去休养的屠晚也对苏景发出急促剑鸣,苏景会意,剑魂是要自己留和尚性命。 火焰一散,鬼袍立刻飞起、笼罩在和尚身上,此宝有护魂之效,可保和尚不会就此烟消云散。 片刻,和尚重新张开了双目,看看金乌、又看了看屠晚,最后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鬼袍,轻轻呼出一口气:“多谢。” 他谢的不是苏景饶他不死之恩,而是谢苏景赢了自己! 和尚夺舍不成,就未添罪孽,阻止自己作恶之人是苏景,所以,多谢。 一道神识投入祖窍,映做苏景,问和尚:“能记起什么么?” 和尚摇了摇头:“该记得的事情,还是一样想不起。” 苏景笑了笑:“现在袍中里好好休养吧,总能想起来的。”说话间就要把鬼袍收了,不料和尚费力摇头:“慢,我还没谢你。” 和尚不止口中道谢。 话说完,他伸手入怀……何止入怀!他的手缓而又缓,竟自胸口伸了进去。 看上去颇有些猛鬼摘心的样子,但不见鲜血,当手掏入、和尚的胸口一道道玄光播散。 掏了好一阵子,在口袋里找东西似的,终于,和尚把手又拿了出来,伸到苏景面前:“送给你,是谢,也是歉。” 说着,和尚露出了个笑容,傻里傻气的。 然后他的笑容就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第三百五十四章 你是一只鸟 西海深处,敖家碑林。 裘平安化作巨大真身,疯狂摇摆着,一道道银色气韵自他身上来回滚荡,偶尔开口一声嘶吼,一环巨浪由此倾荡、自他身周滚滚播撒开去,七百里不休! 碑林外,鳌家首领鳌渚语气含笑:“这位裘家孩儿,虽然性子毛躁了些、出身浅薄了些,但他体内的真龙血脉也当真了得。” 老尼姑鳌清颔首:“想不到四渎龙王的修持也如此精湛,以前还真是失敬了。” 海中妖看不起江河中的怪物,敖家后裔也从未把掌管陆上四大江河的四渎龙王放在眼中。但小泥鳅是四渎之一济水龙王的传承,来到西海碑林修持后,他精进神速神力疯长,淡水龙王血脉的威力迅速显露,不由得大鳌们不由衷佩服。 鳌渚正想再说什么,忽然一道灵讯自海面缓缓播散至海底,灵讯中声音谦和:东土离山弟子途径贵地,绝无歹意,若打扰了仙家清静务请见谅,来日当登门请罪。 有人自海面经过,大鳌不予理会,不料面前银光一闪,裘平安也接到剑讯、暂停修行来到碑林外,对大鳌笑道:“离山弟子,听声音好像是熟人,我上去看一眼。” 天空中,一队离山弟子正纵剑疾驰,为首之人不到三十岁的样子,剑眉星目、模样俊美。忽然他微一皱眉,传令身后同门:“大家小心!” 话音刚落,只见身下大海陡然开裂,一条说它是龙但更像泥鳅、说是泥鳅却明明又有些像龙的怪物冲出巨浪,拦住去路。 模样诡怪,但它身上蒸腾的狠烈妖威扑面而来,迫得人心头窒闷几乎难以呼吸! 一行离山弟子大都惊骇,但为首那个青年笑了起来,是老熟人了,先摆摆手示意身后同门无需紧张,跟着笑道:“裘大都督,好久不见了。” 龙样泥鳅妖身变作了横眉吊眼的银甲将军,笑嘻嘻道:“白羽成,恁巧啊!” 白羽成这次来西海,除了几位同辈师弟外,随行弟子大部分是入门不足两甲子的晚辈,带他们出来意在磨炼。这些弟子个个都听过说小师叔祖身边有一位泥鳅大将,可谁都没见过,今日领受他妖威一迫,哪还不知道厉害,心中暗暗咋舌:也只有师叔祖才能收服这等凶猛妖怪。 这时候白羽成身后闪出一个三十出头的离山弟子,毕恭毕敬跪倒在云端,施晚辈礼:“弟子方先子,拜见裘师叔。” 裘平安的辈分跟着苏景论,和离山诸位长老平辈。 一声“裘师叔”,把大都督喊得心花怒放,哈哈大笑中伸手把他拉了起来:“四方脑袋,还是这么老实,不用行礼,都免了都免了!” 拉起四方头,裘平安问道:“你们嘎哈去?” “五十年前,冥冥晨钟传遍中土,疑为摩天宝刹现世,贺师叔祖与三位长老赶赴当年古刹坠海之处查探……” 远不止离山一家、贺余几个,当时东土修行道上不知多人都赶赴西海,但他们到时古刹早已敛起形迹,众人一无所获。不过贺余和其他几位天宗大修探得那里灵元波荡异样,怀疑不久后古刹可能还会再显身。 各个门宗的巅顶大修,都有要事在身,哪能枯坐海底无止境地等下去……白羽成此行其实就是去“轮班换岗”、守候古刹坠海之处的。 别的门宗不管,离山每隔十五年就会轮换一次守护弟子,有时是长老带队,长老没空便由真传带了师门传下的宝物去。 把自己这边情形交代过,白羽成又问小泥鳅:“你可知苏师叔祖的行踪?” 裘平安正想问白羽成此事呢,闻言应道:“也是差不多五十年前,我来西海途中,忽觉我家王上暴怒,之后就再无异常感觉……”说着,他又摇头笑道:“不过不用担心,大圣玦性命相连,我这不好好的,他也没事!再说他坑不了才打,打不过再坑,谁能占他便宜!” 白羽成点点头,又闲聊几句便告辞了,带队继续西行,小泥鳅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在身后笑问:“你结婚了没?” 还是来西海之前,小泥鳅得了六两的消息,说是白羽成和涅罗坞一位名叫卿秀的女弟子情投意合,两大天宗也有意撮合这件好事,让他们结为双修道侣。 白羽成停步、微笑回答:“卿秀师妹正做关键修行,还要再等一阵。” “喜事之前,你记得去一趟天斗山!” 白羽成笑道:“这是一定,到时候我亲自登门,给剑庐同门送请柬……” 不等说完泥鳅就大摇其头:“送什么请柬,晃晃铃铛告诉我们一声就成了。” 白羽成纳闷了:“那我还去天斗山作甚?” “大喜之前,哪能不作一场风流快活!托王上的福气,天斗山一片好春色,到时候让黑哥带你好生玩耍!结婚以后够你想一辈子!”小泥鳅笑嘻嘻回答…… 小泥鳅嬉皮笑脸之际,苏景也在笑,自入定中清醒回来、睁开眼睛、对三尸笑,满目满面的快活! 古刹之中没有日月,时间无以计量,苏景自是不晓得,凶僧一次夺舍、灵台一场恶战,竟是整整五十年光阴! 随即苏景又见一旁“身具六十经脉”的戚东来,微一愣:“怎么回事?” 妖僧夺舍、苏景入定时,“帝释天”刚乘白象而来,后面再发生什么苏景一概不知。 发问同时,苏景灵识一扫,外间情形尽收眼底,又疾声问相柳:“你怎样?” “甲胄神奇。”大蛇口吐人言,应了一句。五十年狂攻猛袭,帝释天始终奈何不了相柳分毫,大鳌所赠甲胄,神奇不言而喻!但如今,甲胄已经有些许裂璺了,此刻还能坚持无虞,时间长了便不好说了。 与此同时帝释天的冷笑也传声入内:“挡得住一时,挡不住一世!以为缩头入壳就有永世平安?迟早有被本座砸烂龟甲那一天!” “还有,屋内小妖,现在夺罡修行、还来得及么?就算你修到宝瓶,本座眼中也狗屁不如!” 有小相柳披保甲相护,帝释天看不到屋内的情形,但能察觉禅房中火行充盈、灵气行转古怪,以他的见识,自是明白苏景再做第六境的修行。 三尸不理帝释天的嘲讽,你一言我一语,将他们与帝释天恶战经过解释清楚。 戚东来天魔解血、全身经络崩断;小相柳祭炼宝甲、四颗头颅半死不活……苏景听过面沉如水,但一个呼吸过后,神情又恢复正常,“夺罡”不休,他便动弹不得,有对外面敌人发怒的力气,不如拿来修行! 再开口时,苏景为防帝释天听闻、改作传音入密:“相柳,这些东西你看有用么?”说着,他一翻手,手掌摊开来,一把枣核大小的精雕佛像。 大小不一,形状也不算整齐,但雕刻精细、栩栩如生,共有十三枚。 相柳闻言将一道灵识度入屋内,在苏景手上一扫,观察片刻、巨大身体突兀一震,密语惊骇:“哪来得?都给我!” “哪里来的宝贝?!”身体猛震不止相柳,还有中土人间辨宝第一人,赤目真人!眼珠子红到极点,赤目又大吼:“不能都给相柳!” 苏景笑了,真正开心! 不管赤目大怒,将一把“枣核”尽数交于三尸中最听话的拈花,后者把手攥得紧紧的,起身推开禅房石门。 相柳身体紧紧裹住禅房,本无开门余地,但大蛇稍稍收缩身体,给石门留出了一隙开敞地方,拈花就从这门缝中,把“枣核”全都扔到大蛇身上。 宝甲挪动、鳞片开阖,相柳将所有枣核收入身内。生怕帝释天会趁机进来,拈花忙不迭把门关好。 苏景又望向戚东来:“我助你疗伤。” 不料戚东来摇头:“不忙,先说说你是怎么回事,之前又喊又骂,魔障了似的。不弄明白怎么回事,我心里痒痒难受!” 苏景痛快点头:“成,但请稍等。”说完,又做入定,不过不再是“观想”,九道心神合一、全部投入大圣玦深处,来到一百零七大妖陵园前,认真施礼、做敬谢祭拜。 他到底是大圣玦的主人,虽然一直不知这陵园存在,但得“游魂”相救,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以苏景的性子,非得有这一谢、一拜不可。 拜谢过后苏景正待离开,忽又是一愣,身影一闪、来到洞天内另个地方——“龙辇”所在之处。 见了苏景,十六一跃而起,忽忽怪叫中满是得意,尾巴尖死乞白赖指着自己的龙辇。 苏景问道:“那滴龙血,你用在龙尸上了?” 一提龙血,十六的口水又流出来了,一个劲地点头。 五十年时间,远不够龙尸完全炼化那滴精血,但这龙现在的气韵变化,已足以让苏景大吃一惊! 片刻,苏景突然大笑了起来,没多说什么,心神就此散去…… 破蒲团上,苏景重新张开眼睛,三尸和戚东来早都等得不耐烦了,见他回来,个个精神一振,戚东来催促:“讲吧!” “先给你们看个东西。”苏景不急开口,微笑中眉心处金红光芒一闪,受他之命,一头小东西从他灵台祖窍跳入人间…… 稍作打量,戚东来“啊”的一声怪叫,脸上尽是不敢置信,口中更是语气飘忽:“苏景……原来你是一只鸟啊!” 第三百五十五章 天外罡,纯净火 从眉心跳出入禅房的,苏景灵台中烈火化形的那头小小金乌。 翎羽尚未丰满,绒茸扎扎的;头顶金冠尚未绽开,丁丁点的一根小豆芽;嘴巴根上、开叉处还是稚嫩黄色,金乌幼小、尚是头雏鸟。 可再小、再雏、再稚嫩,它也是三足金乌!铸日为宫、光耀乾坤的火爷爷、火祖宗,三足金乌! 苏景从眉心唤出一头神鸟,谁能不大吃一惊? 而相比于金乌本身,更让戚东来惊骇的是……元神! 魔君真传,今日天魔宗掌门大弟子,自是识货之人。就算经络尽断重伤难动,他目光尚在,看得清楚:这头幼小金乌是一枚元神,如意胎境界才能炼就的元神。 无论什么修宗、什么功法,炼就的元神一定和修家一致,人的元神就是“小人”,妖的元神就是“小妖”,这是绝不会错的事情。苏景放出来的如意胎元神是头小鸟,那苏景也得是只鸟才对。 所以戚东来才有了那一句“梦呓”。 说完之后,戚东来似是稍稍回神,眨了下眼睛、都忘了自己重伤在身,又咬牙道:“不可能!就算你是鸟也不可能!” 修行事情,一个境界有一个境界的功课;每一个境界修炼所得,也是通往下个境界的必经之梯,从不会有隔阶跨境之事。 归结于苏景现在的情形: 冲煞铸大地,夺罡建天空,宝瓶境修行让天地勾连,真正结成内在小乾坤。后面还有领悟境“破无量”,体会天道,这才能让自己的小乾坤清升浊降、衍生自然。 把这四个境界全都修行成功,修家才有了修炼元神的资格。最最简单不过的道理,修炼元神等若在小乾坤中创出一条生命,若天地不整,又何谈生命诞生? 可苏景现在,才做第六境修行,天还没搭起一半,何谈小世界,又怎么可能养出元神! 不等苏景开口解释,雷动就清清淡淡地一笑:“骚、戚东来,你的修行还算过得去,可见识实在差了些,来日重返门宗,还要多看看书。” 赤目接下老大的话题:“乾坤不整、世界残破,所以无法孕育生命,道理是不错的,但我且问你,是先有咱们这中土天地,还是先有的神鸟金乌?” 拈花手摸肚皮,摇头晃脑:“神鸟比着世界诞生更早,那世界成不成形状和金乌又有什么干系?” 莫看三尸平时浑浑噩噩,偶尔中的偶尔,他们也会先知先觉。而天生灵怪,对玄虚事情的解读,的确远胜人间修家。 道理似是而非,但似乎也只有这么一个解释,戚东来勉强摇下头。算是揭过了这一问,又说道:“即便如此也说不通……修炼元神,要有两般‘变化’,第一变或还好说,但以苏景现在的境界,那第二变不可能做得来。” 灵台恶战时,苏景观想…… 观想,是生火之术。 当烈焰真正成形、成势后,观想便是炼火之法。 与凶僧的鏖战持续了多久,苏景对烈焰的炼化便有多久。 灵台之火的源头,由苏景神念凝结而来,虽然那火焰不存于真实世界,可火焰本身却是真实存在的。 此乃第一变:玄虚念、真实火,由虚入实。 以苏景的境界,就算想出了火,也没有太大的用处:一来他的魂魄无力,这火势大不了;另则,一个境界自有一个境界的成就,就算苏景真元再如何澎湃厚重,层次不足、神念力量也有限、对火的观想炼化不会有成就。 可是苏景先得大圣玦妖墓强援,百零七枚精魄元魂为他掀起天大火势;再一重,莫忘记苏景有心神十立!他是以九道心神做观想,九念归一、再加上智慧窍开,其力远超同辈修家。 两道障碍苏景皆破,灵台烈火再由实入形,结真像,得小小金乌,此乃第二变! 抛开这些修行道理,还有一道真正关键的地方:苏景的阳火是真真正正、最纯粹无比的金乌正法,且他又以阳火淬炼骨金乌!随他的修炼,三魂七魄早都沁染了一份金乌灵气,那半百年头的灵台大火、观想入神,最终让灵根生芽、灵株结果。 魂魄中的金乌灵气,被炼成小小的一头金乌元神。 苏景当然不是鸟,但这如意胎的金乌小元神,稳稳妥妥就是他的。而将来修行到了境界,他还能再炼化出自己的本命元神。 戚东来嗓子发干、费力吞了口唾沫:“那你现在算什么境界?” “还是第六境夺罡,不过多了个小元神。”苏景回答,笑容里掩饰不住的得意…… 金乌小元神是意外所得,就当他好事多得多了,老天爷赏赐的吧! 送的。 说话的功夫里,小金乌一会跳到拈花肩上、一会站到雷动头顶,还在戚东来脸上踩过三脚,不管它溜达到哪,被踩之人都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一动也不敢动…… 如意胎元神离体不能稍久,此刻小家伙已经待不住了,苏景将其收回灵台。 也是借着解释小小金乌来历的机会,苏景前引后铺,把有关白面僧出现、破邪佛咒炼迦楼罗、心性骤变入魔夺舍等等所有事情都讲了个仔细。 听者免不了又是连番惊奇,雷动口中啧啧有声:“大寺地面荫影,竟是个和尚……他又怎么会化成影子?” “不是化成影子,而是本来就是一道影子。”夺舍时苏景得了和尚不少记忆,如今那些片段他早在心中理顺,从头开始说:“这间屋子其实算不得禅房,它本是殓房,高僧圆寂后荼毗之所在。” 刚说一句,赤目就纳闷追问:“涂皮?是擦身子么?” “是荼毗。”苏景微笑纠正。所谓“荼毗”,意指遗骸火化。 这座石房子暗藏玄法,墙缝中的莲花灵火接连着一道天外罡火,专做“荼毗”之用。话说回来,摩天刹的高僧法蜕,又岂是普通火焰能够焚化的?非得是天外罡、纯净焰不可。 几人这才明白,苏景正采夺的这道烈火罡,竟是一道天外罡! 拈花不替苏景欢喜,反倒直皱眉头:“用炼尸的火修行,苏锵锵你太恶心了!” “是和尚们引了这道天外罡‘涂皮’,并非苏锵锵用炼尸火夺罡,须得分清楚!”赤目开口纠正拈花,可赤目说完后,见苏景居然在面做苦笑,愣了愣,撇嘴道:“不会真是炼尸火吧?” 天外罡恢弘庞大,可古刹高僧遗骸也不是普通的“费火”,以罡火之力炼不了十几二十具尸首就会耗得涓滴不剩。 虽说摩天刹妙法通玄,但如此纯净的天外罡也不是轻易能找到的,是以寺中高僧又设下一阵,让天外罡荼毗时循转往复、结做一环。 天外罡炼化高僧尸体不断消耗火力,但高僧数千年的精湛修持也化归真灵又补回天外罡,以保其长盛不衰。 三尸听罢,异口同声数落苏景:“恶心!” 戚东来却对苏景道:“恭喜。” 乍一听“炼尸火”确是不怎么样,可实际上,罡火焚化高僧尸体的过程,又何尝不是那些巅顶神僧对天外罡的炼化。如今这天外罡饱蕴佛家修持,几近精纯业火,精彩之处全不用多说。 而苏景现在的修行,天罡入体被金乌正法淬炼成纯烈阳火,另外那份饱满禅意则尽数被金风收容了去,一罡双炼、妙不可言。 对戚东来道一声“多谢”,苏景又把话题拉回来:“当年,这间石屋的主人是个盲眼和尚,负责看护藏于石屋内的莲花灵火。” 且不论这和尚的职责如何,能被摩天古刹收入门墙,就足见此人生具慧根。且释家讲究众生平等,在这佛门圣地中,看守殓房的和尚身份不见得比着主持方丈会低。 “这地上的佛祖涂鸦,就是盲眼和尚修持尚浅时画的。”苏景指了指面前的炭条画。 “瞎子画的,这倒难怪了。”拈花笑道。 后来盲眼和尚修持渐深,六根越清静,就越能明辨六尘,自然也就修得六识,其中眼识修行圆满双目得以复明,但他也没把涂鸦抹掉,佛祖本无相,连看都不用看更毋论难看还是好看。 宝刹清静,有资格请动天外罡焚化尸体的高僧轻易都不会死,盲眼和尚平时就坐在蒲团上、手敲木鱼诵经修持,渐修渐悟、再由渐悟顿悟,数不清多少年头的枯坐,最终缘修圆满,脚踏着金光大道登赴西天极乐世界去了。 “啥意思,是死了还是……”拈花又插口发问。 “成佛了!”苏景应道:“但三百年后,他又回来了。” 说到这里,苏景又赶忙补充:“莫问我他为何回来,我也不晓得。” 南荒有归回大圣,东土江山剑域有回归真仙,摩天古刹也有人“回来”也不算奇怪了,三尸一起点点头,又一起做了个手势,示意苏景:接着说。 盲眼和尚重返宝刹,也不去其他地方,又回到了他的“殓房”。 即便在摩天刹,有弟子成佛也不是小事,这间石屋从此封闭,所有东西原封不动,只有高僧圆寂时才会开启、请天外罡落入荼毗。 证道成佛,一去一回,修持精进无数,待盲眼和尚重新于蒲团坐定时才发觉,自己正对面的一道墙缝、内中一点莲花灵火内,倒映着他的一道影子。 第三百五十六章 丑陋和尚 成佛前,盲眼和尚在蒲团上坐了数不清多少年头。须知他不是枯坐、是持心精修,久而久之,在对面那小小莲花火中,映下了自己的影子。 只是影子极小,若非他已证道,都无法察觉。 而和尚修持的佛法,那莲花火也是佛家火,两下相应,影子也饱染灵性,隐隐有了开通灵智之兆。 这是奇妙缘分,盲眼和尚有意成全,当即端持法度,点化灵火中的影子,耗时良久为它开通了灵智。 高僧之影、莲火中生、成佛者点化,影子不仅成功醒来、转生,且他活起来的时候,就身具曼妙佛法。 随后又是漫长年头,影子对坐于盲眼和尚,受教诲、修缘法。 盲眼和尚对影子甚好,每有高僧圆寂、天罡荼毗后,他都会取一枚舍利置于影子之心,以此助他修持。 看上去,把别人的尸骨送给自己的影子,是为大不敬。其实我佛慈悲,普度众生,若一枚舍利骨能帮到一个神奇影子添禅味增佛香,将来影子成道再点化更多人,何尝不是大好事。莫说盲眼和尚,就是舍利骨主人也会含笑于轮回。 天生神异、神僧教诲、舍利铸心,影子的修行越来越精湛。 再之后盲眼和尚离开摩天刹,入世去传道度人去了,影子和尚留在“殓房”内继续修行。 盲眼和尚在前、影子和尚在后,于石头房子内,坐烂了这蒲团、敲坏了那木鱼…… 说到这里,苏景收声了,影子和尚的记忆到此为止,后面再有什么记忆全都是凌乱无比且没什么意义的碎片,比如一阵烈烈长嗥、几道鲜血泼溅、一个娃娃笑了、一朵荷花绽放等等,根本什么都总结不出来。 苏景说的所有事情,都来自影子和尚的记忆。其中有关盲目和尚飞升前的事情,影子都看在眼里、在得点化之后也就悉数记得,故此苏景才能得知。 戚东来长出了一口气:“盲眼和尚没了,阖寺僧侣不见,古刹崩塌,就剩下一个傻呆呆的影子和尚?” “傻呆呆、而且快死了的影子和尚。”苏景应道。 若非将死,影子和尚不会维持不住人相、化成铺满大寺的“荫”;若非将死,修持大减,“反面刹天摩”也不会压倒正面,显形海底。要知道两百多年前陆崖九来探寺的时候,他直接进入正面,古刹尚未塌成一片废墟。说穿了,影子和尚坚持不住了,这正面的摩天刹也就坚持不住了;若非将死,灵智枯萎,和尚也不会被心魔反噬,变作夺舍妖邪……入世转生,便堕入劫数,只要真正活了就一定会受魔念滋扰,任谁都无法避免。而他本就是开通了灵智的影子,能结人形但不存真正皮囊,何异于“魂”,夺舍这种事他天生就会做。 说到这里,苏景抬起了右手,食指挥动,一道道橙红火焰随他指点流转而出,凝结于空气,他在凭空作画……苏景的画工不错,很快就绘出了一副和尚的肖像。 雷动天尊看了看,皱眉:“你画得是影子和尚?恁地丑陋,还凶巴巴的。” 苏景却摇了摇头,左手又起,于第一幅和尚肖像旁边,又绘出了另一个和尚的模样,口中说道:“这次画的,才是影子和尚。” 雷动有些不明所以,不过还是点头笑道:“第二个和尚痴痴呆呆,看上去倒像是记忆不整神志缺失的样子。那你画得第一个和尚又是谁?” 虽然发问,但雷动心中也有了答案。 果然苏景应道:“这个丑陋凶恶的,就是盲眼僧人。” 盲目之人,因为眼睛萎缩,长相大都会有些扭曲,同时也因他们看不到自己的模样,所以不太控制神情,更没有装扮自己的机会,所以盲人的模样,比起正常人会多几分丑陋。 苏景从影子和尚的记忆中,见到了盲目和尚的模样。 影子是盲目和尚的影子,但被点化之后,他有了自己的性命,也就有了自己的模样,长相上与盲目和尚颇有差异。 说完,稍顿,苏景忽然加重了语气:“盲目和尚,我以前见过……莫耶世界,那四座巨像,有他一个。” 这句话让三尸着实一愣,拈花追问、确认:“和天真大圣、独眼老道、三头六臂老汉一起的那个和尚?” 待苏景点头,拈花“嘿”的一声笑:“盲目和尚,也是做大事的人啊!” “除了这些,我还另外有个想法:屠晚带着我一路奔波,来这古刹遗址,会不会就是为了救这个影子和尚。” 会如此想,一是因屠晚对和尚的态度而来,另则,火中生的影子和尚,若是金乌阳火还不能救,天下就再没为他续命的办法了。 猜想得有些道理,可终归是猜想,没有求证之处,苏景说完也就作罢,不再追究了。 赤目更关心宝贝,虽然那把“枣核”已经送了人,仍忍不住问道:“那些‘金玉菩提’就是盲眼给他的高僧舍利吧?” 赤目看宝贝是绝不会错的,苏景点了点头。 舍利被种入影子和尚心中,初时是为了助他正等正觉;但后来影子的成就比起舍利骨的主人要更高深得多,就不再是舍利助影子,而是影子炼舍利了。 那把枣核,是影子和尚给他的谢礼…… 赤目依旧心疼宝贝,满脸心疼:“都给了相柳,他用得了那么多嘛。” 苏景笑了笑:“南荒之中,咱们只救过他一次,什么欠我六条性命之说,相柳糊涂、我不糊涂。” 前前后后,用去小半个时辰把事情说完,苏景抬手轻挥,面前两枚和尚肖像散去,火灵元重归于他的体内,跟着苏景伸手一引,把天魔弟子拉到自己身前。 右手按住戚东来头顶:“静心练气,这就助你重塑经脉。” “好!”戚东来回答的言简意赅…… 第一道心神,阳火为基、三这三那诀为术,淬炼屠晚、助它回复;第二道心神,进入鬼袍,以阳火的生、暖之意,救护影子和尚;第三心神,常驻于大圣玦,继续祭炼狐地妖雾,这件法宝端的神奇,非得尽快炼好不可;第四道心神,专心做观想,淬炼小小的金乌元神;现在第五道心神,施展金乌大焠真为戚东来疗伤;还有一道心神常驻于心,时不时会和三尸聊上几句,更要紧的是随之关注外间情形……忽然苏景又张开了眼睛,问三尸:“你们的童棺,敢不敢交与我炼化?” 拈花兴高采烈:“好啊!” 雷动老成持重:“别炼坏了啊!” 赤目看穿真相:“便宜你了!”为三尸祭炼宝贝,说到底增强的苏景自己的斗战手段,他还真是占便宜了。 空出的左手接过三尸童棺,又一道心神分立出来,引领阳火对其祭炼。 余下还剩三道心神,全部投入“夺罡”修行,为自己的小乾坤炼就天空! 凭借大鳌宝甲,外面的情形暂时稳定无虞,一切都已回归正途,苏景开始认真修炼,只等夺罡完毕,再和那“帝释天”算一笔仔细账目! 小相柳收入“金玉菩提”后,也摒念入定,开始炼化这神奇宝物,根本都不理会“帝释天”,任他如何凶猛霸道,我有宝甲加身,自岿然不动! “帝释天”这一边,对小相柳大打出手,猛攻数十年,非但不存力竭之象,反倒是越打越精神、越打越有力气……护法之身,斗战就是修炼。更难得有什么东西被他一打几十年仍能相抗不衰,简直就是老天赏赐的试炼良机。 不久之后,随着一道神通轰于相柳甲胄,帝释天猛做开声大吼,只见一道黑气从他耳中飞出,下一刻黑气猛涨、一个面目淫邪的妖僧落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满面欢喜,跪拜在地咚咚叩头,尖声喊道:“吾主在上,孩儿叩首。拜见天帝、侍奉天帝!” 言罢妖僧跃起,催动邪法欲助帝释天一起攻杀相柳,不料帝释天低吼一声:“滚开、一旁看着!” 妖僧立刻又跪回地上:“天帝之令,即为吾命!孩儿滚开一旁!”说完,竟是真的滚到了一旁去,再起身时双臂一晃,面前多出一张黑面大鼓,小妖僧抡动双槌把鼓打得咚咚山响,为帝释天助威。 过了好一阵,帝释天又是一声大吼,仍是耳中冒出黑烟,这次是个满口獠牙的头陀,仍是被喝令退到一旁,比起第一个淫邪妖僧,凶头陀毫不逊色,摆手召来一面大旗,用力摇动猎猎作响,为主人呐喊。 又是良久,第三声大吼,第三道黑气,赤身裸体头顶香疤的妖娆尼姑落地,她幻出了一只箫,吃吃笑着,嘴巴凑上去呜呜吹响助威,同时两条长腿紧紧并拢起来,美目流转,对着身边两位师兄眉目挑逗。 打不停,帝释天吼声每隔一阵便会响起,届时必有一个邪魔出家人落地。 这邪物的修炼便是如此,除了修为渐渐增长、还能引动天命,召唤一个又一个手下出来,以后就是他麾下邪兵魔勇,永世听命于他…… 第三百五十七章 三年两赌 邪物唤来的手下,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东西,个个都是溜须拍马之辈,显身后便执鼓擎锣,大吵大闹为“帝释天”呐喊鼓劲,对着相柳、禅房大喊大叫喝骂不休。 由得他们的猖狂此时,苏景全不理会,只做认真修行。 天外罡、纯净火元灌顶而入,将之层层锤炼化作阳火精元,随即阳火洪流分出一道道支脉,受苏景心神指挥分赴四处各做其用;最澎湃的“干流”则专做第六境修炼之用。 金乌真策,第六境夺罡修持正法:火刹阳天! 气海、识海、心窍、大圣玦与黑石五大气窍全开,阳火真元轰轰汇入。真元洪流不在气窍中作丝毫停留,于五窍中循环流转,往复不休。 天乌剑狱、九十八枚剑狱、黄金屋、白骨金乌,还有已经收服但尚仍在沉睡的十七迦楼罗,沉浸在真元洪流中一动不动……并非炼化宝物,而是要靠这些“剑”来成就苏景的天空! 阳火精元汇聚成的洪流越来越庞大,渐渐躁动起来,激流轰荡巨浪翻腾,苏景的诸多好剑随波逐流、或沉或浮……火候到时、正法自变,忽然间所有被投入洪流中的宝物,以太阳升落之序,自东向西再自西而动旋转起来。 开始的时候诸剑转得奇慢,几乎目光难查,要整整十二个时辰才能自旋一周。 但第一周转过,第二周再转就要快上整整一倍,用去六个时辰;第三周旋转再快一倍,三个时辰;第四转、第五转、第六转……下一转永远比上一转快上一倍,那不就之后,诸剑旋转速度便可想而知!而再过一阵,即便以苏景眼光,也看不出一弹指间他们飞旋了多少周! 剑疯旋! 这时再看,洪流中,每一柄剑周围都被搅出一道急急漩涡。而剑越转越快、全无停歇之势,漩涡也就越转越急、越转越大。 主持第六境修炼的三道心神齐动,把一道道漩涡分散于洪流各出,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能让这些漩涡早早交汇,同时风雷声滚荡隆隆、玉露金风也被苏景引入气窍,共做修炼! 阳火真元的洪流浩渺,做体内观几乎无边无际,但是只要这一境修为未完,诸剑越旋越快之势便不会停歇,它们搅出的漩涡也无时无刻不再暴涨。 做无限增的漩涡,再如何浩大的洪流也有盛放不下的时候,漫长时间过去,洪流中诸多巨大漩涡挡无可挡的,开始交汇。 此时苏景自封五听,驻守于心观察身外的那道心神也做回援、投入正法修持中,仔细主持着这“巨川”的流向,于浪涌、奔流等等无数细节处做小心干预,确保狂漩顺利交汇。 整座“大河”都轰轰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炸碎,一道道巨大且疯癫的漩涡,缓缓交融:骨金乌之漩汇于黄金屋之漩; 十七迦楼罗也是十七狂涡,自转之中又开始围拢住天乌剑狱打转、一枚一枚被剑狱漩涡吞噬;九十八枚剑羽自成一系,彼此交融,但它们不止搅动火元,苏景引入修炼的玉露金风,也被它们的漩涡大口吞噬…… 修炼之中,时间轻贱,不知多少时候过去,帝释天已经身后密密麻麻汇聚了大队人马,足足数千人的规模,敲锣打鼓、吹号摇旗,满嘴的阿谀奉承歌功颂德。 队伍中更有不少淫邪之辈,男男女女凑到一起,全不顾这是什么地方,兴致到了便要做那苟且之事,帝释天非但不管,反倒哈哈大笑,神情得意。 摩天古刹,曾度人无数、慈悲济世的庄严圣地,被一群妖魔鬼怪污浊得腌臜不堪! 就在这喧天吵闹中,苏景收回双手,重新开目、长吁一口气:“成了,经络重塑。” 本来重伤到无法稍动的戚东来翻身坐起,手结印、闭目行气,片刻后望向苏景,不道谢、也不用道谢,径自问道:“过了多少时候,你有计较么?” 苏景应道:“以你的伤,以我的本事,这一番祭炼,差不多七十到八十年光景。你觉得怎样?” “恢复如初,无碍了。”说着,戚东来把灵识向外一扫,神色里说不出的憎恶:“又过七十多年了。还需得再等上……” 本是脱口欲言的样子,戚东来突然闭上了嘴巴,目光闪烁片刻,才继续道:“还需再等上三年。” 拈花纳闷:“等三年,你要作甚?” “出去扒‘帝释天’的皮!”戚东来眼中戾气十足,冷笑应道。 赤目闻言先是惊奇,随即满脸不屑:“凭你?再修炼三年就能出去把他皮?” 戚东来神情一转,笑了起来:“你们可曾听过八个字:天魔转世,万古成骷!一灭一重现,一死一复生,能助我魔家弟子飞纵千里,修持暴涨!天魔解血、经脉寸断后彻底复原,便是我的一死一复生。但我得先做三年修持。” 这个说法苏景倒是听说过,插口道:“不是说只有真魔附体的弟子才可以么?” 戚东来的眼角微微一跳,随即摇头道:“魔家修持你不晓得,总之三年以后,就是我出气的时候!” 说到这里,戚东来扬声喊喝:“外面的狗崽子听好、三年之后,你家爷爷便会出去扒了尔等狗皮!” “正好,我也想要他命,”人家的功法事情,苏景自不会追究,转开话题,也轻松笑道:“更巧的,我也差不多三年完事。” 算一算时间,灵台斗影子和尚五十年,一道心神始终维持夺罡修炼,接下来又是七八十年光阴,前后两个甲子还多,如今苏景的夺罡修行已经接近圆满,三年之内当有建树。 忽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来:“我也差不多三年,此人必为我所杀。”说话的,小相柳。 这些年里小相柳始终没有一点动静,他炼化“金玉菩提”也不见有什么意向,九颗脑袋,断了四颗、耷拉了四颗,情形全无改变。 不过自己的修行自己最清楚,他说三年,那到时候必有好戏! 苏景哈的一声笑:“那就看看是谁先要他性命吧!”话说完,心里来了兴致,又笑道:“不妨赌一局?” “怎么赌?”戚东来饶有兴趣。 “赌什么?”小相柳跃跃欲试。 “我们三兄弟也玩一玩。”欲望灵怪,虽然真正嗜好不在“赌”上,但是对有趣的赌局也一向兴致勃勃。 “赌分上下两局。”苏景应道:“上一局,大洪京师汇香居,谁先打到帝释天谁请客!” “谁赢谁请客?”戚东来和相柳异口同声,都道自己听错了。 苏景理所当然:“那是自然,先打的最出气,占了这么大的便宜,当然得请另两个。” 想一想也有些道理,相柳应一声“好”,追问:“下一局呢?” “下一局就是真正赌、赌大些了!”苏景的声音咬了重音:“谁先拿下帝释天,另几个人要正八景的对他说一声:服了!” “就这?这也叫赌?”赤目翻着红眼睛瞪苏景。 苏景笑了:“能听天魔宗大弟子骚戚东来、南荒九头蛇相柳老爷对我说声‘服了’,我都想不出我能高兴成什么样!” 禅房内外几人,哪个都身家不凡、地位了得,他们能赌什么?等闲宝贝看不上眼,真正好宝贝谁都不舍得拿出来赌,这一句“服了”倒是真能合上几个人的心思,戚东来捂着嘴巴笑得扭扭捏捏,但眼中那份笑意货真价实:“离山小师叔、南荒九头蛇,一起对我说句‘服了’,不枉我在西海一呆两百年!” “好!”相柳不废话,答应一声,重新凝心修炼;戚东来又追问了句:“上一重赌,汇香居……听这名字,是一处勾栏么?我平时不怎么喜欢去那样的地方。”声音里好像带了些“娇嗔”。 “不是勾栏,是馆子,名满大洪!”苏景纠正,不再施展金乌大焠真,富余出一道心神主外,再多废话也不怕。 戚东来愣了下,嘟囔一句“馆子怎么起了个窑子的名字”,最后废话说完,闭目行功。 三尸不用修炼,等着苏景破境,他们跟着一起长力气就好了。干坐无聊,拈花有好主意:“只差三年光景,数数而计嘛。” 缓数七千两百,是为一个时辰,十二个“七千二”便是一天。这种笨法子只有娃娃们嬉戏时会用到,但用来计时倒也差不多许多。 要是几十载上百年光阴,杀了三尸也不会去数,不过三年功夫、加之本也无事可做,三人勉为其难,也就数了……三位矮神君商量明白,第一年拈花来数、第二年赤目来数,最后一年交给雷动天尊。 …… 几个人说说笑笑,从头到尾也未曾密语遮音,是以外面的帝释天听得一清二楚:自己挨一下子值得一顿好酒席、自己的一条性命值得“服了”两个字? 他麾下小妖哗然,口中污言秽语,对着禅房破口大骂。 他坐下白象发出“咯咯”一声媚笑:“帝尊无需着恼,他们真要肯从龟壳里出来受死,才是真正好事。凭他们那点本事,有了精进也不过是从蚯蚓变成泥鳅,能掀起什么风浪。” 说完,稍顿,白象又娇声道:“奴家一吸、是为一昼;奴家一呼、是为一夜,这三年奴家为您仔细记数,到时候也好有个防备。” 白象是“药师佛”赠与他的坐骑,是以帝释天还有几分客气:“有劳了。” 说话时,帝释天森森怒笑,手上神通更重! 第三百五十八章 第三年第三天 西海深处,忽然一道长波翻卷,青光包裹之中,一行四十余人自海面而入、快却不急,徐徐沉入海底。 一行人皆着离山剑袍,他们的身份就不必说了,带队的是四个人,双十年纪的俏丽女子,面上微笑恬逸、行止落落大方,离山真传中唯一女弟子,扶苏。 扶苏左首,形销骨立的青年,双目紧闭面色平静,滇壶四秀之首,曾在光明顶与苏景比剑的那位盲眼少年,姓甄,单名一个截字;扶苏右首则是一对姐妹花,长相一模一样,十七八岁的年纪,清清透透真水凝结而成似的两个秀美女子,不是剑尖儿剑穗儿是谁。 又一个十五年之期将满,扶苏等人奉命来西海替换同门。 站稳于海床,一众离山弟子来到“前一任”龚长老面前施礼问安,龚长老摆了摆手,道一声“辛苦了”,又对同在此处守候的别宗修家打个招呼,领了人踏海而去、返回离山。 龚长老前脚刚走,海底一个快快活活的声音就喊道:“伏虎阿姊,你也来了,好得很啊!” 随着喊声,红裙红靴、圆脸圆眼的明浩少女喜滋滋地迎上来……放眼天下,把“扶苏”喊做“伏虎”的就只有一个人:涅罗坞真传,启巧。 正无聊气闷的启巧,忽见好友也来此做守护,自然开心不已,上前便叽叽咯咯说个不听,扶苏笑道:“你这修火焰的妖怪,果然不能沾水,一下子便回话篓筐的原形了,一会儿再来找你说话。”说着绕开启巧,率领一众师弟师妹来到弥天台弟子前,向为首一位老僧问礼。 几大天宗早有商定,无论各家弟子如何轮班,这西海深处始终都会有一位天宗长老地位的大高手坐镇,龚长老走后,海底地位最高之人,莫过于弥天台的这位老僧。 神光、乘光两位大师的师兄,弥天台菩提院首座,谛光神僧。 谛光含笑还礼。也算巧合的,弥天台这趟跟着老和尚一起来的,还有一位苏景的熟人,少年和尚果先…… 海底深处,扶苏向同道修家问礼时,古刹禅房中拈花如释重负:“我那一年数完了,赤目到你了!” 一年时光已过。 赤目二话不说,接上拈花,开始去一声一声地数第二年。 苏景不理时间,专注于自己的修炼,体内真元大潮汹涌澎湃,骨金乌与黄金屋;天乌剑狱与迦楼罗;九十八枚剑羽外加玉露金风都已完成融合。 阳火真元浩瀚大海,三个巨大无边的凶猛漩涡,分各一方、俨然三足鼎立。 苏景面色凝重,有关“火刹阳天”最最关键、也是最最凶险的关口已到! 三道漩涡越卷越大,不断向外延展,三漩再做交汇之势避无可避。可就在它们堪堪要开始碰撞、却还差一线距离尚未真正相交那个刹那,心念急转、正法再变,苏景体内真元大潮流向陡然逆转。 霎时间,天崩地裂…… 石室内赤目开声数第二年同时,禅房外帝释天坐下白象娇滴滴地提醒:“启禀帝尊,一年时间已到。” 三尸是天生灵怪,掐时准确,拈花数的那一年,和白象所计几乎一致。 帝释天微一点头,森然冷笑:“他们等不到三年了!” 数不清的巨大神通于两个多甲子中不停轰砸,何况帝释天身负神力,大鳌宝甲坚持到现在已经摇摇欲坠,小相柳身上的龟裂纹路越来越细碎。 还能再坚持多久尚不好说,但要撑过剩下的两年,几乎不存这个可能。 白象的笑声中带出了嘶嘶喘息,略显沙哑,更添妖媚:“奴婢求求我的帝尊,快些把那几个小妖孽擒拿了吧,奴婢百多年时时刻刻见识帝尊神力,心儿早都痒得不行了、身子还要更痒万倍,只盼着办完了事情,我也能领略您那神力滋味……” “帝释天”桀桀怪笑,左手邪佛禅印、右手朔月邪法指诀、三钴鬼面杵凌空翻飞、白象也疯狂冲击,诸般妖法催动如狂风暴雨,猛袭相柳。 相柳是宝甲主人,他比帝释天更明白这甲胄“时日无多”了,但他全不理会,全力催动身内妖元,对“金玉菩提”做最后炼化。 石室内,戚东来不知何时也皱起了眉头,应该是查探到了宝甲的情形,可他的“死而复生之修”既然开始就不能中断了。 能断也没用,以前实力远逊帝释天,那样出去迎敌全无用处,所有指望,似是只在宝甲的坚持了。 不止戚东来自己,那是所有人的指望! …… 时日飞梭,又是良久轰砸,“帝释天”忽然开口问白象:“多久了?” “启禀帝尊,第二年已经十一个月另三天了。” 帝释天作声大笑:“至多再有两个月,本座必能破了那乌龟壳子!三年?妖孽,本尊等不得你们三年了!两个月后,本座便将尔等抽筋剥皮!” 怪笑响亮,石室内清晰可闻。 苏景眼角轻轻跳动、戚东来双眉蹙得几乎要纠缠到一起去、小相柳一直沉寂的气势也渐渐躁动…… 时间不够就没了将来,那“将来”再强又有何用! 拈花愁眉苦脸,赤目垂头丧气。雷动天尊还有些不死心,劝慰兄弟:“或许是帝释天的攻心之术。” 这句话被外面的帝释天听到,当即一声大笑:“本座皈依我佛,不打诳语。两月、六十天!我佛做鉴、到时尔等落于我手,若不哀求我快快将你们杀掉,本座便不是帝释天!” 胜券在握,帝释天张狂大笑。麾下众多小妖更是肆意大叫,手中锣鼓吵闹崩天为主尊喝彩助威;口中污言秽语,对着石室又叫又跳。 白象凑趣,也放开了声音,从默记变做唱数,每过一天它都会高声一报…… 从一数到三十,在神通轰鸣与喧天吵闹中,一个月又过! 相柳身上宝甲忽然一层层海蓝光芒闪烁,就连三尸都看得出,这是宝甲崩碎之兆,再坚持不了多少时候了。 石室内剑鸣轻响,殷天子各自出鞘,没什么可说得了,就算不敌也不可能束手就擒,脚踩阵位、三尸严阵以待。 或许是心中悲苦,让赤目多出了一份倔强,口中低低记数始终不停,不过大难临头之际,他忘了自己的第二年已经数完了,他正替雷动数第三年……第三年、第三天。 外面众多邪物小妖忽见宝甲绽放异彩,也全都明白怎么回事,欢呼声、歌颂声、咒骂声纠合一起,声浪猛做暴涨,帝释天何尝不是忘形狂笑,身形猛从白象上纵跃而起,三钴鬼面杵招入手中! 以神力入宝杵,帝释天合身于杵做并力狠击! 那“龟壳”就要完了,儿郎们欢呼声几乎要把这无边古刹掀翻,借着这个势头帝释天要求一个“毕其功于一役”! 便在此刻,相柳突然动了起来,巨大蛇身收敛,化身冷漠青年,身形如电逆冲强敌。 大蛇扛不住打的时候,必然会做濒死反扑,这是意料中事,帝释天非但不存惊慌,反而笑容更加欢畅,手中宝杵再添巨力,向相柳当头砸下。之前双方曾做恶战,相柳是什么斤两,帝释天一清二楚,凭对方实力断断避不开自己这狠辣夯砸。 可想象之中,那红白四溅的颜色并未绽放,帝释天面前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个年轻和尚。 和尚双臂交叉高扬,两条胳膊泛起烫眼佛光,以血肉之躯直接去挡帝释天的宝杵一击! 白色僧袍一尘不染、光头上顶着几枚香疤、剑眉朗目但神情森冷,五官样貌仍是小相柳……小相柳变成了个和尚?准确讲,不是变成、而是变出。 像极了戚东来的魔相神通,正逆袭帝释天的小相柳,体内突然冲出来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和尚,伸手挡住了宝杵,小相柳自己则身形微动、绕开几尺继续扑击强敌。 “当”的一声,金铁交击巨响中,相柳的分身和尚闷哼、双臂金光散去,身形一闪又重回相柳体内,不见了;帝释天只觉虎口巨震,宝杵险险就脱手飞出! 竟是势均力敌的一击,帝释天心头这才晓得惊骇:这又怎么可能,相柳怎会有如此实力?! 而真正小相柳攻势仍在,不动法、不亮宝,只凭身法与蛮力冲到帝释天面前,挥手猛击……居然是老大的一个耳刮子。 小相柳要扇帝释天耳光。 帝释天应变奇快,身形后仰避开了小相柳的巴掌,帝释天化做流光急退。 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另一道身形猛然自石屋中闪出,比着帝释天要更快得多!此人几乎是直接出现在帝释天面前,笑容扭扭捏捏的一条虬须大汉,骚、戚东来。 戚东来的修持不以身法见长,可他能后发先至,轻松追上全力猛退的帝释天,便足见他的修为精进。虬须汉不嫌无聊,和小相柳一个模样:不动法不施宝,扬手挥出一个老大的耳刮子,继续去扇帝释天! 帝释天惊怒交加,他修持端的惊人,心中法咒急转,身形陡化青烟,戚东来那一巴掌也告扇空,再看帝释天重新显身于高高天空。 屋中三尸哪想到这等变化,错愕之余性子最急的赤目脱口道:“不是三年么?” 当初对上帝释天,大家连还手的力气都欠奉。这一次小相柳、戚东来轮番出手,接连两次把帝释天迫退、逃得狼狈无比……不用问了,这一妖一魔的修为都告暴涨。 可是之前说得明明白白,大家都得三年才能完成突破,此刻才两年刚过,还差整整一年。 赤目脱口的五字未落,雷动忽然又惊喜喊道:“完了!” 本尊修行有重大突破,三尸都能感同身受……修炼完了、苏景夺罡的修行完了! 雷动喊叫同时,蒲团上的苏景也身化流光、闪出石室直直扑向高空里帝释天。 第三百五十九章 兆景 相柳、戚东来、苏景,一而再再而三,连番发难! 帝释天做飞烟移形之术,勉强避过戚东来的耳光,又怎想到才一现身空中,还没来得及眨眨眼,苏景又冲到面前。 离山小师叔,出手也和前两个同伴一样、没有丁点的新意,抬手也是一记耳光。 灌风雷、如闪电、能把大山刮得摇晃不休的耳光。 帝释天的“飞烟移形”是符咒之术,一道符炼入了体内,随时可发动,但用过就完了,此刻对上苏景再没了躲避余地,更来不及催动神通,不想挨打就只剩一个办法:帝释天扬手挡架、较力。 古刹的白色天空,“咣”的一声闷响,一打一挡,两人各逞巨力,不相上下。 天上苏景、帝释天较力、一时无法分解,小相柳与戚东来同时看到了便宜,他们两个魔障了似的,仍不肯动用神通,各自飞身而上,非得到敌人身前去、把那一记耳光抽打在帝释天脸上不可! 因为宝甲加身,小相柳无法施展分光化影,身法速度与戚东来相若,分从南北飞扑天空,可还不等他们赶到近前,苏景脸上突兀蹿出一条小蛇…… 帝释天识得阴褫,心下只有愤怒却不觉恐惧,以他修持的月身体魄再加上邪佛点化而得的金刚皮骨,小阴褫根本都伤不到它。 不过十六也无意与他硬拼,小蛇从苏景脸上飞出,又把嘴巴猛张奋力一吐,一条金身巨龙凭空而现! 原来的红色大龙,今日变作金色鳞甲身!再有……龙是被小蛇倒着吐出来的。 自帝释天眼中看来,龙尾在面前,龙头在数十丈外。 下一个瞬间,神龙摆尾! 抽脸。 小阴褫驾天龙而来……仍是一记耳光。 没得躲闪、没得抵挡,帝释天只能靠着脸皮和那条大龙较量一下了。 被困石室的这百多年里,修持猛进神力大涨的,可不止苏景等人,还有一条得了真龙精血的小红龙! 脆响、正中! 帝释天真就觉得,自己的左脸仿佛被一道飞火流星正正夯中。 惨叫,流光! 帝释天哀号着,被龙尾狠狠抽翻回地面,如流星坠地,砸得古刹都微微一震。 人人都想扇他耳光,人人都没想到先拔头筹的,居然是十六。 待帝释天双手撑地、摇摇晃晃爬起来再看,整整半张脸都被抽得粉碎…… 便是这一记耳光,苏景等人全都觉得身心通泰,说不出的神清气爽,什么恶气都痛快出尽! 三人、一蛇一龙,前后扑击只在电光火石之间,直到帝释天落地时,他手下那些妖尼魔僧的欢呼声才戛然而止。 古刹之中刹那寂静…… 三尸提着宝剑跑出来看热闹,但晚了半步,没看到帝释天被金龙用尾巴甩耳光的盛景,赤目问:“第一局谁赢了?” 天上苏景三人没话可说,十六老爷忽忽大叫、兴高采烈。 片刻之后,忽然四声叱喝响起,异口同声:“无耻!” 大吼之人,帝释天、苏景、小相柳、戚东来。 四声无耻,都因那“三年”而来。 不过帝释天是真心怒骂、暴跳如雷,另外三人却相对大笑;帝释天怒骂的当然是天上三人,苏景三个笑骂得却是身边同伴…… 两年零三天之前,戚东来说自己需要三年修持,本就是存了坑骗帝释天的心思,想要到时候打他个措手不及,其实他只需修足十八个月便足矣了;苏景、相柳也都说自己要三年,其实小相柳只需二十个月;苏景还要做的修行耗时最长,须得两年光景。他们两个也不说实话,那不用问了,藏得坏心眼和戚东来一模一样。 可三个人都以为同伴的“三年”是实话,还煞有介事的定赌局……人人有水分、个个想争先,都想要另两个对自己抱拳说了一声“服了”。 半年之前,戚东来行功完毕,但他没急着让小相柳让开,天魔弟子想的是“待九头蛇的龟甲被打到不行、危急时刻我再出手,更显得天魔宗的威风”。 两个月前,小相柳把紫金菩提炼化完毕,但是佛家力量和他以前所修大不相同,反正当时宝甲还扛得住,反正“两个和我打赌之人最快还得一年零两月才能动”,小相柳就先没动,用这段功夫仔细揣摩体内的新力量。 直到宝甲到了极限,小相柳和戚东来才接连暴起! 相比之下,最老实的那个反倒是苏景了……到两个同伴先后发难时,他才刚刚完成“夺罡”的修行。 不过大家的情形不同,苏景会晚是修行所致,那份不要脸的心思比起两个同伴可不会逊色半分。 三位能把坏水挤进一个壶里的青年高手,带着一龙一蛇徐徐落地汇合三尸,个个欢笑!彼此看着,真是投脾气…… 帝释天哪还会再有半分轻敌,顾不得脸上的伤势,纵身跃上白象对身后众多手下喝令:“列阵,迎敌!”话说完他再望向石室前的强敌,瞳孔又猛地一缩…… 他传令的功夫里,小相柳悄然踏上几步,随后他的身形忽然摇晃了起来,化作了一团白色雾气,眨眼间雾气一分两半、就此开裂,跟着变成了两个和尚。 一变二后,两个和尚再做摇晃、化白雾,白雾裂开,二变四,四个和尚。 还未完,四个和尚摇晃、化雾……再由四变八。 八个和尚。 白色僧袍纤尘不染,每个和尚都是小相柳,但从左至右,欢喜、愤懑、悲凉、狰狞、迷惑、混横、庄严、懒散不羁,一人一个表情,各不相同。 全部显身后,八个和尚合十,或嗔或怒、或微笑或清淡,齐齐喧起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佛号响起时,人影又再一闪,穿着离山剑袍的冷漠青年、平时模样的小相柳也告显身,站在八个和尚中间。 一个没表情的青年相柳,带着八个表情各异的和尚相柳,九人齐齐望向帝释天。 不是分身,不是法相,九个人,人人都是小相柳。 九头蛇,九条命,一把金玉菩提不止让那四颗濒死头颅重活,还让之前已经被斩断的四个头颅转生。而重活转生之外,还有新增于身体的浩瀚大力。同样是九颗头,但今日相柳,远非南荒可比。 何止帝释天,就连苏景等人也都惊诧不已……影子和尚的心中菩提,是法力、是慈悲、更是造化。 影子尚且如此,盲眼僧人又该是何等修持?也难怪他能与天真大圣并肩而像。 帝释天目光一转,又去看天魔弟子。 戚东来就站在原地,乍一看没什么,可是做认真打量时就会发现:看不清! 这个人是模糊的。 冷眼一瞥,整整齐齐的虬须大汉;仔细端详,越仔细看就他就越模糊,甚至以帝释天的目力,都没办法看清楚他的五官神态。 戚东来本来低着头,忽然撩起眼皮望了帝释天一眼。后者却猛抬头望向天空——戚东来望他,帝释天却觉得那目光来自天上! 刚刚事出突兀,自己挨了狠狠一个耳光,丢人丢脸,但尚可归罪于那群混账的狡猾,自己不慎中计。可现在大家亮出实力,他又哪里还看不出来:对面两个人,随便哪一个比起自己都毫不逊色! 帝释天静了静心思,再转目望向苏景……戚东来还只是“模糊”,苏景干脆看不见了——红色雾气将他彻底遮隐。 苏景知道对方望过来,笑道:“刚才急着打你,还没来得及洗炼。”摩天古刹中,滚滚真火灵元不知从何处涌出,浓重的红色灵气把苏景团团包裹,难见其身影。 第六境夺罡已破,得灵元洗炼。 戚东来从旁边笑问,语气轻松:“可有‘兆景’?” “兆景”是第六境修行圆满时才会出现的异象:显于自然的景色,因人而异。修水之人的兆景可能是一场晴日细雨;木行修家的兆景也许会是身边草木疯长…… 戚东来话音刚落,摩天古刹忽然明亮起来。 兆景现,苏景的第六境依旧是个:圆满! 他的夺罡,夺下了经摩天古刹炼化无数年头的一条天外罡,又怎么可能不圆满,他若不圆满,这世上还有谁能在这一境得圆满! 古刹中光明大作,从苏景一伙、到帝释天麾下小妖,人人抬头望天:白色天空没什么变化,这光明不是因为古刹如何,而是有光自天外来…… 古刹隐于世,但并非游离世界之外,光明从何而来?再简单不过:从大乾坤来。 同个时候,整座中土世界都分外明亮!高悬九天的骄阳璀璨生辉,正明耀人间! 扶苏、启巧等身处西海深处的修家也在诧异抬头、望向半空,深深大海也被阳光沁染,漆黑了千万年的海床悄然明亮起来…… 片刻功夫,骄阳似是微微一震,回复正常。 可苏景的兆景此刻才真正开始,凡人看不出什么,只有高深修家能够辨查,刚刚金轮一闪烁中、散出了千百道柔光,射入中土各处。柔光落处,必是一位盲眼人头顶天灵,随后失视之人重见光明! 苏景开天,金乌开目,人世间千位盲者拾惠。 送给盲目人的好景色,苏景的兆景哪一家修士可比。 只怕八祖重生也要自叹弗如。 第三百六十章 锦上添花 古刹之中,突然一串忽忽怪叫响起……金色大龙横身半空、张牙舞爪凶威凛冽!十六一反常态,没有钻回龙耳,而是在金龙头顶、双角之间盘起身形、小脑袋昂立,好像一坨屎。 自从苏景等人落回地面,十六就让自己的龙辇摆出这威风姿势,可对面的帝释天看这个看那个,就是不来看大龙,十六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叫了两声,提醒一下。 不是帝释天忽视了那条断身重续、由红变金的大龙,他不去看只因无需再看。它的力量如何、速度怎样、身体如何强硬……帝释天全用刚挨的那个大嘴巴量出来了。 十六又喊,帝释天就是不望过来,小阴褫无奈,觉得刚才只抽那一下还不够,待会还得继续抽。 戚东来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柔美缓缓开口,根本不去看帝释天,对身边同伴道:“在下有个计较,只是不知诸位……” “直接讲。”一个和尚相柳冷冷开口。 “三位矮神君之前吃过白象的亏,现下正是报仇的时候,就请三位降服白象。”戚东来先对三尸点点头,跟着又望向小相柳:“那些小妖滋扰圣地清静,个个该死,请相柳先生与我并肩,降服了这些孽障,还古刹一个清静。” 不等三尸或小相柳答应,戚东来又望向十六:“就请这位小蛇兄带领贵宠为我等压阵,主要还是要牵制那匪首‘帝释天’。邪物不动,小蛇兄也无需动……” 说到这里,戚东来笑了起来:“赌分两局,上一局小蛇兄先拔头筹,下一局的话……大家都出些力气,先把杂碎扫平!待苏道友洗炼完毕、修行事了,你我再各展手段,痛痛快快争个胜负!谁输、谁服了!” 光明正大的计议,帝释天听得一清二楚,半张脸铁青,当着自己的面,商量着打自己的人,最后再拿自己来完成赌局! 是狂、是傲、是胜券在握,是小人得志,更是欺负人。 小相柳稍作思考,重复戚东来的话:“等苏景修行完,大家一起争下一局……好!” 三尸与小蛇也都同意,各自点点头。团团真火灵元之中,也传来苏景哈哈一笑:“多谢诸位,还要谢过戚兄的照顾之意。!” 戚东来笑着摆手,“好说”两个字应酬了苏景,目光扫过其他同伴:“若无异议,咱们……” 帝释天又哪会再等他把话说完,手中宝杵一挥,扬声传令手下:“给我……” 他的话也没来得及说完,一个人忽然动了! 所有人都要动、几乎也都开始动,但此人的动作比着所有人都要快、快得多:正身处重重火元之中、做破境洗炼的苏景,如影如电飞扑帝释天。 戚东来等人也各展神通,就此动手……可三尸不打白象,戚东来小相柳也不杀小妖,十六更没压阵,一个一个全都扑向帝释天。 之前商量的那些话全都是放屁,戚东来就没安好心,其他同伴心里也都是一个想法:让别人说“服了”。 苏景刚刚领教过一妖一魔的“三年”,又哪会再信戚东来的堂皇说辞,人还在洗炼中他就抢先动手。 大家的本事相差无几,可苏景先动了一步,出手便是一道神奇法术,待戚东来等人赶到时帝释天已经消失不见! 苏景止住身形,真火灵元包裹不变,继续为他洗炼身体。 三尸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帝释天哪里去了?”问话同时,殷天子齐动、摆剑施阵,白色天空里星光闪动!与以往大不相同,天星入剑同时还有一道乌黑雷霆从天而降!拜苏景所赐,三尸神力猛涨,另引得星雷破空,相助剑阵。 只一击,便把那头白象打得长声惨嚎,一枚巨大象牙齐根而断。 剑阵施展,天际星光闪烁不休,乌黑雷霆狂落如雨,眨眼间白象就被打得摇摇欲坠,一道道巨大伤口爆裂于身。 帝释天被苏景“收了”,旁人徒唤奈何,小相柳也不问怎么回事,身上玄光一闪、宝甲脱下吞回肚里,跟着他与八个和尚各展分光化影,冲入小妖阵中。十六也忽忽叫着,带上龙辇怒冲敌阵! 戚东来却留在了苏景身边。 三尸不懂修行事情,小相柳对人间修家的法术道理也没太多了解,就只有戚东来看出苏景收帝释天是怎么回事:并非收了就赢了,正相反,收了才是鏖战开始! 完成夺罡,搭起自己的天空,苏景便是将帝释天收入自己的“天空”,再做打杀。 他这法术的道理,与当初蚩秀施展“血魔乾坤”、将苏景纳入自己身体相搏相似。不过蚩秀施术时为求扬威,纳在场修家神识做入内观;苏景则封闭“罡天”,内中恶战外人不可见。 这种斗法,敌人弱小自是无妨,但如果实力强大,一旦破了罡天,苏景的性命也就交到了人家手中,死活再不由得自己做主! “太冒险了吧?”戚东来微皱眉。 “被你们逼的。”洗炼中苏景应道。 见他还有心思乱泼脏水,戚东来倒是轻松了些,又问:“肯定能拿下帝释天?” 这次苏景如实回答:“还不好说,刚开打,‘帝释天’不俗……我总得试一试。” 只为一个玩笑似的小小赌局,苏景争先则以,但还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地,他用这个冒险办法斗帝释天,是为了“试炼”,试炼自己夺罡的成就究竟几何。 戚东来对苏景点点头:“你多小心,好在摩天刹里死不了人!”说完身形闪动,带上五个魔相、结起重重法术杀进小妖阵中。 帝释天的妖兵人多势众,可是他们根基浅薄,百多年里又没作丝毫修行,摇旗呐喊个个精通,神通法术稀松不堪,加之主帅不见了人心涣散,如何是小相柳、戚东来这等凶物的对手。 另个战团打得更加轻松,现在的三尸,一对一只凭蛮力都能降服白象,施阵不久白象就被打翻在地,脱力之下也显出了原形,本来丰腴妖媚的女子浑身血污、面貌扭曲,说不出的丑陋。 雷动来到烈火灵团之前,旧话重提:“帝释天哪去了?” 三言两语把事情为雷动解释清楚,雷动若有所思:“你的罡天……按理说我们三个也能进去吧?” 同体而生,同命相连,苏景的罡天三尸自然能进。待苏景点头后,拈花又问:“用不用我们进去帮忙?” “应该不用,万一撑不住自会喊你们。”苏景应道:“还有,童棺祭炼未尽全功,还须得等一阵。” 三尸不会飞,没了童棺就全靠两条腿,不过力气大、自然跑得快跳得高。三尸手舞殷天子、就那么跑着跳着哇呀吼喝着,帮相柳他们去打杀小妖了。 那些妖僧淫尼早都支撑不住了,现在又迎来三个矮煞星,彻底没了斗志,阵势崩溃四散而逃。 只是几千人在这巨大古刹中乱跑,此间又不死人,想要把他们悉数重创、缉拿干净,也足够戚东来等人忙一阵子了…… 前前后后,追打、搜索,差不多三四天的功夫,摩天古刹终于恢复宁静,所有妖孽都被清剿一空。戚东来施法以魔家修元临时凝结一道大网,数千妖邪被兜在网中,看上去也着实壮观。 小相柳九相归一,和尚全都不见,只剩平时那个冷漠青年;戚东来收敛魔功,模样又重告清晰;三尸也把殷天子还鞘,众人回到苏景身前。 烈火灵元依旧在苏景周围涌动不休,洗炼尚未结束。但苏景把手一挥,“咕咚”一声响、帝释天凭空摔落,重重砸在地面上,两人间的恶战胜负已分。 四肢扭曲、胸口塌陷、一边肩膀被抹去一半。从眉心至咽喉、再到膻中、气海,自上而下四个窟窿排出整整齐齐的一条直线。还有全身上下数不清的伤口,大小不一却统统深可见骨……帝释天躺在地面抽搐不休,伤成这个样子,再没力气动法了。 见了帝释天的伤势,三尸都吸溜凉气,赤目口中啧啧有声:“伤成这个样子,你怎么打的……这是什么?” 赤目眼尖,说话间自帝释天的一道伤口间发现异物,他也不嫌腌臜,自血污间将其拿到手中,居然是一枚脱落的牙齿,赤目愈发诧异了:“牙?你还咬他了?” 苏景应道:“没咬,那是他自己的牙。” 帝释天的牙齿出现在自己的伤口里,究竟是怎样的手段才会打出这个样子不得而知,但足见这邪魔于苏景的罡天内经历之惨! “离山小师叔,一言一行都衬得上他的身份……正人君子、正道高人……”天魔弟子口中喃喃,有感而发,他又想起来西海之前,师弟蚩秀对苏景的评价了,一边说一边摇头笑了起来,片刻后他把笑容一敛,对火元内的苏景一抱拳,声音甜甜糯糯、语气却朗朗正正:“服了!” 愿赌服输,两字响亮! 小相柳也一样,正容、朗声:“服了!” 洗炼之中,苏景开心而笑……意外夺罡、得第六境圆满;应屠晚所愿、进入古刹救下影子和尚;枯熬百多年、击败邪魔生擒朔月天尊,好事一桩接着一桩,如今再得这锦上添花的一声“服了”,心里说不出的通泰、快活。 锦上添的花,怎么看怎么漂亮。 三尸就倦怠得多了,拈花嬉皮笑脸、赤目心不在焉、雷动言不由衷,好歹对苏景报上一声“服了”,随即雷动就岔开话题:“上一局又该怎么算?” 谁先打到帝释天谁先请客……吃人的话十六或许能请,下馆子吃饭,小蛇又如何请得? 忽然“忽忽”叫声响起,十六把众人目光吸引过来,得意洋洋、把小小的身子一缩、再一放,同时张开嘴巴,“叮当”一声,把一枚金锭子吐到了地上。 几个人面面相觑、又惊又笑,连苏景都十足意外,小蛇居然有钱……那块金锭子还不算小。 第三百六十一章 不见前辈,怅怅唏嘘 恶战了断、赌局了断,戚东来迈步上前抓住“帝释天”的头发,对相柳等人道:“我带他找个整齐些的地方,好好审一审,或能问出些有用事情。” 相柳指了指戚东来另只手上的大网:“这些小妖留给我看守。” 天魔弟子一只手拖着数千妖孽,放不得又杀不死,着实是个累赘。不料戚东来摇摇头,笑道:“当着儿郎面前拷打祖宗,这才是我的兴致所在!”说着,口中哼起个小调,带上俘虏离开,明明能飞纵,偏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帝释天”被他揪着头发、拖在地上,眼中满满怨毒却丝毫挣扎不得…… 自从跨界便威风跋扈、一百多年里占尽上风的邪魔大修,被拖行时脊背与地面的摩擦声,和拖死狗也没什么区别。几天之前帝释天得意大笑时,哪会想到今日下场。 又过了大约十余天的光景,苏景的洗炼还未完成。三尸守在一旁百无聊赖,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小相柳也在不远处,低头沉思,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忽然,相柳察觉到异样,举目望向半空。 见他的样子三尸还道又有邪物越界,翻身跃起先拔剑出鞘,这才抬起头望向天空——摩天古刹白色天空,正有异象显现:不知何时、天顶密布厚重乌云,滚滚荡荡翻腾不休。 随着黑云涌动,凄厉的痛号、苦苦的哀求、疯狂的咒骂和濒死惨叫。诸般可怕声响交织一起,化作萧杀寒意飘散四方,让人毛骨悚然。但如墨浓云中,隐隐还有圣洁佛光闪烁;凄惨呼号中,又夹杂着慈悲禅唱…… 三尸仰望天空,正惊疑不定时,忽然又见千万道惨白阴风,不知从何处席卷而来,什么乌云、佛光、惨嚎、禅唱,尽数被扫灭一空!由此天空只剩阴风呼号,鬼气弥漫飘荡,怕是幽冥世界那黄泉河水上的凄风惨雾也不过如此。 不过若是动用五听、仔细感受,又会察觉阴风之中暗藏剑气纵横,风声咆哮另有剑鸣阵阵…… 也不过几个呼吸功夫,突兀一点金红光丸显于天顶,一跳、一跳、就在第三跳时,龙眼大小的金丸炸碎开来,霎时间金光四射明耀苍穹! 阴风与剑气顷刻被金光吞没,散于无形。 这光明来得太突然也太凶猛,以三尸、小相柳等人的体魄都抵挡不住,只觉得双目刺痛难当,忙不迭举手遮目。可强光挡无可挡,全无道理的穿透他们的手掌、眼皮、直直刺入眼内!所幸,弹指后强光就消失不见了。 眼睛遭遇猛烈光芒,就算光散去了,短时间目中还是会留下残影,三尸等人也不例外,一边红眼流泪一边使劲眨眼,脸上的神情则愈发惊诧。 光芒褪去、残留于众人目中的景象……赫赫然一座辉煌浩大的天宫神殿! 忙不迭再抬头去看,古刹的天空又恢复一片莹白,柔和且平静。 异象不见、最近始终包裹苏景涌动不休的真火灵元也告消失,第六境夺罡洗炼终于结束! 人影一闪,被强光扎得眼睛通红的戚东来飞身赶来,人还未到近前,银铃似的笑声已经送到:“还道又有邪魔越界,原来是离山小师叔开天搭顶大功告成,恭喜恭喜!” 一经提醒,三尸、小相柳就恍然大悟:天顶异象皆因苏景而来,洗炼将尽神光外溢,将他的罡天投映于外间世界! 罕见之极、雷动把自己那双饿得总也睁不开的眼睛瞪得溜溜圆:“苏锵锵,你的罡天乱七八糟。” 苏景笑了,开口回应说了句什么……只嘴巴动,却未出声音。 这一下不止旁人纳闷,苏景自己也大吃一惊,不过还不等他开口再试,天空之中便大声轰动,五个字如雷奔放:“我觉得还成。” 正是苏景刚刚说言,话出于口、升于天、再由苍穹绽放! 并非故意而为,仍是神光外泄所致,和之前异象差不多的道理。 戚东来抬头看看天,又看看苏景,甜腻笑道:“好家伙,这番成就可不算小!” 小相柳的眼睛却亮了起来:“可愿与我做场比试?” 苏景才没兴趣和他比试,直接摇头拒绝:“纯粹浪费力气,我还有其他事情。”一句话、十几个字,前一半从天上响起,后一半自口中而出,精归于命、气归于性、神归于魂,气象内敛,苏景完全恢复正常。 长出了一口气,苏景神情轻松,可目光深处还隐透出一份疑惑,赤目看得仔细,追问道:“又在疑惑什么?” “第六境大圆满,可修法上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偏又找不出来。”这种事情,不可能指望从外人处寻得答案,应过赤目苏景就转开话题,问戚东来:“帝释天可又出去的办法?” “不知道。”戚东来摇头:“还一个字都不曾吐露,邪魔狂信,嘴巴紧得很。”说话的时候,魔崽子非但不沮丧,反而还挺开心的模样。 犯人不开口他就折磨不停,憎厌魔门下弟子喜欢做这种事情。 又再闲聊几句,戚东来飞走继续对邪魔施展酷刑去了。苏景自锦绣囊中取出帛绢正待展开,赤目忽然问道:“童棺还没炼好?这么久了。”主掌私欲的灵怪,对宝贝看得比天还中,现在着实想念他的童棺了。 苏景道:“一直没停的炼着,快好了,再耐心等一阵。” 赤目问自己的宝物,却惹来了小相柳的莫名惊诧,追问苏景:“便是说,你斗战帝释天的时候,还分出修元为他们炼化宝物?” 又岂止三枚童棺,灵台里的那头元神金乌苏景当成心肝宝贝、附身于鬼袍的影子和尚奄奄一息、横陈于经络的剑魂屠晚沉眠不醒、再加上大圣玦内的妖雾建有起色,哪一样苏景都不舍得放,即便斗战邪魔,他仍留出部分阳火对它们做持续祭炼! 不过苏景没去给小相柳细数,只是点点头,将手中帛绢铺展开来。 有关第六境的修行,之前金乌弟子的留言依次显现……颇有些意外的,第一行留言八个字:不见前辈,怅怅唏嘘。 以前留言于帛绢的三位前辈,每个人的笔迹苏景都再熟悉不过,这次的第一行字,并非第一位前辈所书,是第二人写的。 断了。 虽不能真正笃定,但极大可能的,第一位前辈修行路断。他错过了机缘,没能及时炼就“剑刹天乌”,修行的步子也就变得和普通修家一样,注定成就有限了,可就这么止步于“夺罡”,还是让苏景微微皱眉。 便如那八个字,不见前辈,怅怅唏嘘。 入道至今,苏景比天下任何修家都明白,能得《金乌万象》修行阳火正法,是何其厚达的福缘,可惜第一人,得了福缘,却又无福消受。 轻轻一叹,苏景把目光移向下一行注解。 第二位、天乌剑狱的主人,这回密密麻麻写了数百字,也不外是他夺罡时遭遇种种,最终成功把“天乌剑狱”炼做罡天,从他字里行间,那份欢喜之情轻易可见。 苏景不由得笑了笑,他得惠于此人,自然心存感激,心中遥遥相祝,四个字洞穿轮回,倒转去了千万年前:恭喜前辈。 很快收回心思,苏景定了定神,再去看师父的留言,简明扼要、一如既往:境界已成,修法未辍。 苏景愣了下,对这八个字稍有不解,可是再联想自己夺罡的修行、洗炼后心中那一点说不出的疑惑,没一会功夫苏景便恍然大悟……境界以论,夺罡圆满;但对修行而言,在真正完成下一境“宝瓶”之前,仍可继续铸炼罡天,让它更加完美。 便如金乌铸日,骄阳业已成形,但金乌的祭炼不辍,让它愈发璀璨、明亮。 苏景大可将新的宝物炼做“剑刹天乌”,随后继续以“火刹阳天”之法,将此宝炼入罡天,更添威力、更添圆满! 细看师父八字留言,下面隐隐约约曾有涂改痕迹,事情也就再明白不过:他老人家在破境后做下注述,但后来又发现可以继续铸炼罡天,又特意做出修改,前面废话抹掉,只留八字指点。 这重指点对后人修行大有裨益,苏景心中自是感激不已,落指于帛绢、先是认认真真的写下:拜谢恩师教诲。 跟着他又把自己现在夺罡的成就录做注解,一行字写完仍意犹未尽,又大剌剌地加了一句:后辈弟子,当随我一起拜谢恩师,陆公,角八。 看过注述、写过注述,苏景收好帛绢,下一刻神情中兴致昂昂,轻轻一拍锦绣囊,将一枚破破烂烂的乾坤囊拿在了手中。 以前一直打不开的袋子。 正法转、阳火动,随着破禁之术行运,一重重阳火如惊涛骇浪,向着袋子的禁制急急猛攻……前前后后忙活了几个时辰,能调运的修元统统调运起来,可是这鬼袋子的禁制仍如以往:堪堪就要破、偏偏就不破! 赤目爱宝贝,早就觊觎这口袋了,现在就蹲在苏景跟前,双拳紧握、咬牙瞪眼,此刻不止眼睛、连脸孔都憋得通红,跟着苏景一起运力…… 小相柳看了赤目一眼,把一百三十多年前大家初入摩天宝刹时,赤目对他的嘲讽如数奉还,一字不差:“那么使劲,你小心再拉了裤!” 第三百六十二章 罗汉欢喜 乾坤囊再如何诡怪,考校的也还是苏景的修持,力所不能及,再怎么着急也没用,何况苏景根本不着急,喜滋滋地把它收回自己挎囊。看模样,没打开比开了更开心似的。 赤目可没有本尊那么豁达,免不了的垂头丧气,正想安慰他几句,苏景忽又挑了下眉峰,扬声喊道:“戚东来,再请过来一趟。” 很快戚东来就疾飞赶到,先认真纠正:“骚、戚东来。”之后才问:“唤我何事?” 苏景不答,站起身来后退了一步。 像极戚东来的魔相神通,更好似小相柳的分身妙法,苏景后退了一步,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苏景退到一步之后,先前所站之处留下来一个和尚。 白面略胖、面容呆傻,正是影子和尚。 苏景施展的不是什么法术,“脱袍让位”罢了,自己撤开、把鬼袍留给了和尚。 是影子和尚自己想出来的,他才是此间真正主人,他要显身苏景自然要把同伴都唤来相见。 不用苏景引荐,谁都能猜到他的身份。其他姑且不论,只凭影子和尚出身摩天古刹,便足以得众人景仰,众人纷纷施礼。 影子和尚对众人点了点头,望向苏景:“本在沉眠,被你破境洗炼惊醒过来,又听你提到要离开摩天刹。” 重返人间是头等大事,几个人全都来了精神,苏景赶忙道:“如何离开,还请大师指点。” 和尚本就为此事而来,也不废话,翻起眼睛一个劲地望天,口中喃喃不知在念叨些什么,好半晌过去他终于计算清楚:“七个月后,护山大篆会衍生下一般变化,届时我当施法,送大家离开。” 终止大篆运转古刹才能重现人间,这是离开大寺的唯一办法。若是以前,影子和尚只消一转念就能让阵法暂停,可如今他太过虚弱,非得等大阵变化契机时才能中断阵法。 苏景面色一喜,跟着又说道:“那大师呢?” 影子和尚微笑:“休养这八十年,记忆没怎么回复,但我的脑筋清楚了不少,自寻死路这种事我不做。” 即便苏景把鬼袍送给了他,以影子和尚现在的状况,没有了苏景持续不断的阳火滋养,他也活不了太久,迟早还是会烟消云散。 “随你出去,到处转转,看一看今日人间变成了什么样子,很不错。或许还能有启发,让我回忆归来。”说着,和尚对苏景合十施了一礼,便准备重归其身了。 可就在此时,苏景只觉得体内正沉睡的屠晚忽然一震,散出了一道“剑识”,不是对苏景,而是对和尚。 和尚微微愣了下,跟着又笑了,扬手轻敲额角,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苏景明白,这是屠晚对和尚说了句什么,和尚回应“应该的”。其他人可都莫名其妙,拈花笑问:“大师,应该什么?” 赤目则笑着接口:“大师是觉得,应该拿些宝物来奖赏咱们。” 不料影子和尚认真点头,对赤目道:“不错,你说得很对。”说完,双手结了一道法印,口唇翕动做无声咒。 片刻后,对宝物有敏锐探知的赤目脸色骤变,红眼睛里异彩大作!很快,苏景等人也都查知,一道道浩瀚之力缓缓涌动,这偌大古刹废墟都在微微颤抖。 初入古刹时,随便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都让相柳拼劲全力,这古刹废墟何其沉重,更足见此刻正随影子和尚咒唱涌起的力量是如何磅礴! 又过不久,影子和尚解开手印,伸手向着东方一引,东方废墟中一道道黑色光芒冲出瓦砾,直落和尚面前。 再一眨眼光芒退散,十八根鹅蛋粗细的乌黑长棍,立于众人面前。 “佛陀涅槃后,为使佛法永续,命十六罗汉与两位尊者永驻人间,弘扬佛法利益人间。摩天古刹仿效我佛,寺中设下罗汉堂,奉十八罗汉之位。这些长棍,即为敝寺十八罗汉所持,降妖除魔,以霹雳手段,行慈悲事情。”稍作介绍,影子和尚对苏景微笑着:“你手下十七位迦楼罗,可用得此棍。” 远古高人风范无缘得见,但至少后人能明白:摩天古刹是什么样的地方?出身于此的十八罗汉,会是什么样的神通本领?他们的法器神棍又是何等威力! 这里一根罗汉棍落入凡间,都会变成修佛门宗的镇寺之宝,如今这十八长棍尽归苏景! 苏景又惊又喜,但是再如何贪心,该说的话也要说明白了:“之前事情,大师已赠‘金玉菩提’相抵,如今再做厚赐……” 不等说完影子和尚就摇头打断:“没别的意思,是屠晚要我对你好一些。” 苏景神色一动,若有所思:“屠晚说什么大师便做什么?便是说大师省起有关屠晚的事情了?”若是对屠晚全无印象,大家“陌生人”,和尚又怎么会听屠晚的话。 可是影子和尚面露迷茫:“我想不起来,不过……我却知道听他的不会错,没道理可讲,我就是知道。”说到这里他的神情又复释然,笑容重回于面:“是以他说什么,我便照做,如此心中踏实得很。” 这些长棍是和尚厚赠,但也是从屠晚那里来的好处,苏景不再废话,心念一转,十七迦楼罗自黑狱进入古刹,翼展三十丈开外的凶猛怪物,整整齐齐列做一排,随着苏景一起对影子和尚躬身,口吐人言:“多谢大师。” 十七迦楼罗被苏景炼入罡天,但它们和剑狱、剑狱、骨金乌都一样,是罡天……同时,也还是苏景之剑,随时可以出来单独“使用”。 影子和尚不作寒暄,把手轻轻一摆,十七根长棍各自归入迦楼罗手中。 还剩一根长棍,形质和其他十七棍几乎一样,只是长出了三寸,影子和尚将此棍拿握在手中,对苏景道:“欢喜罗汉,敝寺罗汉堂首座,他的法棍赠与你了。” 影子和尚放慢了声音,再开口时颇有些轻歌慢唱的味道:“妖魔除尽、玉宇澄清、扬手欢庆、心花怒放……罗汉欢喜。”说话间,影子和尚亲手将其交至苏景手中。 法棍的神奇与威力须得慢慢炼化、慢慢体会,苏景不急在一时,接下宝物、认真道谢。 影子和尚不理会苏景的道谢,又向着南方废墟把手一招,只见一道乌金光芒遁出瓦砾直落于他的掌心。 众人一看,是一枚兽座大印。 印上神兽形正做回头望月之状,其形若黑豹,但头顶独角、双耳尖长,四肢与长尾生有莲花鳞叶宝甲,模样着实威风。 佛家神兽,谁不认识,正是地藏菩萨坐下神骑:大兽谛听。 “摩天刹藏经封卷之印,这印鉴没什么可说,但印上的兽座千万年里观经听禅,参心悟佛,又得盲眼专门点化,颇有些灵性了,更要紧的,它是谛听……和你的那座黑狱相得益彰。” 地藏菩萨带坐骑谛听永镇地狱,“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之宏愿就是这位菩萨所立。 “这枚印也赠你了,用它镇你的黑狱,于你更稳固,于它更是大好修行所在。”说着,一方宝印也交到苏景手中。 这次根本不等苏景道谢,影子和尚又望向了小相柳:“刚刚我说敝寺有十八罗汉,你可认真听讲?” 这话来得无端,问得也不客气,不过小相柳得惠于“金玉菩提”,心中承了和尚的情,全不计较什么,点头道:“我听得清楚。” 影子和尚当真是糊涂的,居然又莫名其妙地讲起了故事:“昔年,十八罗汉行走人间降妖除魔,着实打过不少恶战。其中最为凶险的,莫过于降服‘毗摩质多罗’之役。” “毗摩质多罗”,是阿修罗部四大天王之三,其形九头、力大无边,有举手遮天之能。 影子和尚所说的,并非真正的阿修罗天王,而是有中土人物修行邪佛法度,先修的“毗摩质多罗”法相,再修得“毗摩质多罗”金身体魄,终于成了气候,肆虐天下横行无忌,终于惹来摩天刹出手惩戒,十八罗汉奉旨下山,好一番恶斗终于降服此獠。 讲完了故事,影子和尚又把话锋一转:“阿修罗,生俱天神力量,却行事偏佞、凶狠好斗,残忍嗜杀,但最终还是被佛祖收服,成为护法八部众之一。” 相柳早都听得不耐烦了,皱眉:“对我讲这些作甚?” 不用和尚解释,拈花就笑道:“相柳,你不觉得那阿修罗的出身、脾气、性子,都和你挺像么?” 相柳愣了愣,影子和尚却不理会,径自向下说道:“被十八罗汉降服的那个邪佛修者,也和他修持的阿修罗一样,战败后又得高僧点化、得智慧灵光,幡然悔悟,进入摩天刹修行,终成一代高僧大德。” 说着,影子和尚第三次扬手一招,西方废墟横中一片七彩光华升腾、飞来,落入和尚手中,一只七彩的玉匣:“这就是那位‘毗摩质多罗’作恶时修持的法器,器无善恶,只在用者本心,赠与你了。” 小相柳目光惊喜,接过匣子才一打开,只见一道血气弥漫而起,把他的脸都映得血腥狰狞! 第三百六十三章 一般变化 匣中宝物不止一样。 刀、叉、杵、长索,钟、磬、鼓、琵琶,四样小小凶器、四样小小乐器于匣中摆成一环,围拢着正中一朵黑色花朵。 无论凶器、乐器或是那朵醒目黑花,都饱染血腥、蒸腾戾气,一看就是邪魔之物。 但和尚有言在先,器无善恶,只在用者。 惊喜自目中一闪而过,相柳的脸上又显出些犹豫,不是对宝物不中意,他心中另有顾虑,对影子和尚道:“相柳自在,不拜神不礼佛,你赠我佛家高人法器,我也不会皈依受戒。” 影子和尚笑了:“想的多了,摩天刹的宝贝,也照样能杀好人,怎么用随便你,没人强求于你,我更是盼你能真正自在。” 话有禅意,相柳却不会去想,点了点头,身体摇晃放出另外八个和尚相柳,一人自匣中取一宝物,正中那朵黑色花儿归“剑袍相柳”,随后九个人一起对影子和尚躬身致谢。 影子和尚呵呵一笑,伸懒腰、打哈欠:“困了,累了,回去了,七个月后我再……” “大师且慢。”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略带委屈,暗含难过……戚东来开口了:“骚戚东来、凶兽相柳、离山苏景三人联袂入寺,大家合力对抗‘刹天摩’,大师赏赐了这个、厚赠了那个,偏偏不理东来。都道我佛面前众生平等,你却厚此薄彼。我想不通这是什么道理。” “苏景救我在先、屠晚着我照顾他在后,且灵台一战,我看清此子心怀,故有宝物相赠。”影子和尚又一指小相柳:“紫金菩提为我心血炼化,这九头蛇受了我的菩提,等若承了我心中佛法,这是我与他的缘分,所以我赠他宝物。” 说完两人,影子和尚又望向戚东来:“我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为何要送宝物给你?” “我以天魔解血拦下‘帝释天’。”戚东来捡起自己最大功勋:“若非我舍命,苏景早已死掉,大师怕也没有现在这样的好局面。我种下一因,大师得了一果,就算你不垂怜我,至少也该谢我。” 苏景搭腔,跟着帮忙:“确实如此,能自邪魔狂攻下全身而退,戚兄功不可没。” 但影子和尚不因苏景开口而改念,摇头:“你救他,便让他去谢你;他又救我,我只去谢他。一因可连千果,但一果只对一因,只以我果溯我因,不以他因循我果,如此而已。” 戚东来大失所望,望向苏景。 他的意思是盼着苏景再能帮他开口说几句,苏景也确是这么想的,可一旁的三尸误会了戚东来的意思,还道他要找苏景还账,雷动立刻开口:“你救苏景,咱们大家都承情,可你莫忘了,在刹天摩时你被邪佛抓住,苏景又何尝不曾转身相救……” 不等说完,苏景就摆手打断雷动,以他的性情从不会去矫情这些,而此刻和尚又笑了。话锋略有松动,不容旁人说什么,径自望向戚东来:“与人方便、于己方便。你有宝与人,和尚自也有宝与你。千万年头,摩天古刹只会让人占便宜,从不会让人吃亏。” 戚东来反问:“你指什么?” “看你智慧。”和尚打了个哈欠,身形一转、隐遁于鬼袍,袍子则飞回苏景身内。 “大师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拈花笑嘻嘻地凑到戚东来跟前:“把你的宝贝给苏景,他就会给你别的好宝贝。” 戚东来翻手先把“岐鸣子”传承木匣取出,递给苏景:“试试这个?” 苏景“哎哟”一声,笑道:“多谢戚先生厚赠。”伸手去接木匣……木匣一端被苏景拿住,另一端戚东来却不放手,苏景使劲拽他也不松手……等待片刻,戚东来密语入耳:“提前说好,宝贝送了你,和尚若不还账,你还得再归还我。” 待苏景点头后,戚东来才千辛万苦地松开手指。 岐鸣子之匣之后,一样、一样、又一样宝物,自戚东来袖中取出、进入苏景囊中……到最后戚东来就只剩那几样得自魔君赏赐的贴身宝物了。 戚东来脸皮厚得很,但无论如何不会用师尊的赏赐来开玩笑。试探了好半晌,影子和尚始终没动静,戚东来不生气,可是神情里的疑惑却越来越重,问苏景:“我手上到底有啥你真正有用的宝物?” 苏景的疑惑比他也不少半分,摇头道:“神僧所指,应该不是这些寻常宝物,再说你有什么宝贝他也不知道不是。” 戚东来点点头:“他也不会直接扔出个谜语给我猜,应该有迹可循的……” 不知不觉里,两个人都双眉微皱,做仔细思索,好一阵子过去,戚东来缓缓摇头,苦笑道:“想不通,不想了!” 苏景也解不出答案,一拍乾坤囊,将戚东来“赠送”的宝物悉数取出、归还。 其他几样戚东来收回,唯独“岐鸣子之匣”他没去动:“当初我不是夺宝杀人,而是杀人捡宝,这其间的区别你能明白?” 戚东来赶赴西海途中,偶遇玄天大道邪修作恶,一个看不惯便出手惩戒,杀人之后意外发现此宝。 “这东西宝贵,但是和我天魔宗的修持不搭边界,我拿来没用,送你了。”之前戚东来口中矫情着自己曾救过苏景,不过憎厌魔门徒心中有数,真要计较到根底……若非苏景,他连朔月天尊那一关都过不了,又何谈后面事情。 苏景道一声“多谢”,收好匣子。戚东来笑了句“被影子和尚憋我一肚子气,回去要痛打‘帝释天’!”起身飞走,继续折磨犯人去了。 苏景暂时收回心思,不再去想其他,将影子和尚赠与的“罗汉法棍”平端于膝,一道真元探入,做仔细体会;小相柳也告沉默,催运妖力缓缓恢复“龟甲”,同时开始探索和尚送个他那一盒子宝物。 三尸也不是没事情做,和尚说了七个月能出去,他们又开始数数…… 差不多一个月的光景,始终静坐一旁的苏景忽然起身,抄起乌黑长棍,在地面轻轻一顿,只听“咚”的一声闷响,苏景身边空气颤抖不休,重重涟漪播散开来,将他身形完全模糊。 时候不长,空气回复平静,再看苏景消失不见,换而一个年轻和尚站立远处,长相普普通通但笑容满面、眉宇间透出的由衷欢喜。 三尸吓了一跳,相柳也被惊动,不等同伴发问,年轻和尚就笑道:“法棍中藏了一道身形变化,如何?” 知道和尚是苏景变的,再仔细看,和尚就越看越像苏景;但若是不明所以,就算三尸也辨不出和尚是苏景! 惊奇过后,拈花很是不屑:“变成个和尚,会有多无聊!若是能变成一个采花郎,那才算是有趣。” 赤目还算公平,点点头:“有了一道变化,便是多了一个身份,以后做事情也会多些方便。” 雷动就更中肯了,对苏景点头赞道:“才一个月就摸索出法棍中的门道,很不错了。” 这么快就有突破,主要归功于苏景这次所夺天外罡受古刹多年祭炼,饱蕴佛家真味,与法棍元力相符。 相柳却若有所思,问苏景:“你变了和尚,是幻象、法相,还是画皮之类的障眼法?” 苏景摇头道:“都不是,最最单纯不过、法棍给我的一般变化。” 相柳的声音,莫名其妙的古怪、低沉:“而且还不是本命变化。” 所谓“本命变化”专指于妖精,小妖修到四灵阶,成为妖目后得人形,从此可变换于人皮相或妖本相之间。修行到了境界,一妖身对映于一人形,是称“本命变化”。便如松鼠变成六两大掌柜,六两随时也能变回松鼠。 但若松鼠变成一只鸟、又或者六两想要变成个老太太,就不是“本命变化”了。 专指于妖精的说法,本来就不可能和苏景有关系,可是苏景再略加思索后,不知为何也变了神情,望着相柳:“你的意思是……是那种变化?” “不是那种,又还能是哪种。”相柳笑了起来:“不过你还是得小心些,万一不灵呢。” 苏景也笑了:“这事我还真没敢想。”一句话,八个字,开口时还是普通笑容,收声时脸上业已笑开了花。 三尸被他俩说的一头雾水,赤目脾气急躁,脱口问道:“到底什么意思,给个明白话!” 小相柳一字一顿,应道:“一般真正变化,就是一条大好性命!” 一般变化,便是一条性命!又何止修行中人,这是连凡间百姓都知晓的道理。可是道理容易,真正能为自己修出一道变化之人,放眼天下又有几个?! 不过妖精的本命变化不在此列,之前小相柳提到的那些幻形、画皮之术更不作数。 三尸面面相觑,个个倒抽凉气,眼中那份欢喜就更不用说了,本尊多了一条性命,他们也能活得更踏实些。 过了片刻,拈花脸上的僵硬散去,打从心眼里泛起来的高兴,哈的一声大笑:“苏锵锵!” 没人应声。 三尸回头,再看苏锵锵,早都盘膝重坐回地面,双手牢牢抓住法棍,再去做更新探索了…… 一晃又是一个月过去,苏景再次跃身而起,面色欢喜。 第三百六十四章 无字经 三尸比苏景还精神,异口同声:“你对法棍又有领悟?” 苏景笑而摇头:“没有,是想到了戚东来的关键。”言罢闪身往戚东来拷问犯人的地方去了。 拈花迈步就要跟去看热闹,不料左手右手同时一紧,回头看两位兄长一左一右抓住了他。拈花不解:“干啥?” “慢一步,有话给你讲。”赤目声音压得极低,和雷动你一言我一语,拈花听得眉飞色舞。 戚东来所在,与苏景等人相距不远,全不用施展法术,几个纵跃、呼吸功夫便赶到,一见面苏景便笑道:“在下要向戚先生讨一样宝物,万望老兄成全。” 戚东来看了看他,哈哈一笑:“好说,你要什么,便请直接讲来,在下所有,任君所取。” 苏景正待再说什么,忽然一皱眉:“你又施法作甚?” 戚东来的面貌,悄然模糊了,正是他施法动手的前兆。 便在此刻,忽闻三尸大呼小叫: “戚东来小心!” “这妖僧凶猛!” “来得毫无征兆,苏锵锵受了他的暗算。” 喊声未落,戚东来已然出手! 苏景恍然大悟……自己得了一般变化,戚东来尚未知晓。 苏景本是个活泼性子,对这一重“罗汉”之变既新奇又欢喜,当时没急着变回来,之后又沉心摸索影子和尚所赠宝物,此刻干脆忘记自己还“是个和尚”。 戚东来忽见一个陌生和尚来找自己要宝贝,哪能没有戒心,再听到三尸怪叫,要是再不动手抢攻他就不是戚东来了。 再看三尸,一个个捧腹大笑。 苏景忙不迭变回真身,前后不过眨眨眼的空子,他已经连挡戚东来六道神通…… 三言两语解释明白,戚东来也哭笑不得,指着仍笑得好像刚找到爹的三尸,问苏景:“以前我就想问,他们三个到底是你什么人?有过片刻的正经么?” 苏景如实相告:“他们三个皆为欲望灵怪,本是我体内三尸。” 虬须汉闻言一愣,随即“嘶”地一个长声倒吸凉气:“将三尸炼化于体外?这是什么样的法术?” 苏景只挑想说的回答:“拜陆师叔秘法所传,算是我的造化。” 戚东来点了点头,惊讶很快变作敬佩:“就冲他助你炼化三尸,便当得‘神通广大’这四字评价。离山陆九,端的了不起!” 苏景笑了笑,换过话题,直接伸手一指这些日子饱受摧残的帝释天和他麾下众多妖邪:“这些邪物,统统赠与我。” 戚东来不解后果,但却想得到前因:“影子和尚说的‘宝贝’,就、就是这些邪物?”口中问着,手上法术不停,左手一招把帝释天扔到苏景身前,右手一抖收回大网解开众多小妖的桎梏。 同时苏景扬手打出天乌剑狱,将众多邪物尽数收入黑狱……这一个月里,苏景钻研罗汉法棍再无所获,但他发现了另一件事:被置入天乌剑狱的“谛听封经印”就好像头石狮子似的,傻呆呆坐落在地,一动也不动。 可影子和尚说得明白,谛听与黑狱相得益彰,应该有大好修行才对。 思索一阵,苏景恍然大悟:原来的十七罪人剑,现在变成罪孽身、琉璃心的迦楼罗,它们再不是囚徒了。 没有了囚犯的牢狱,再如何阴森恐怖,也只能算作是“房子”,莫说只是个灵性法印,就是真谛听来了也无事可做,只能睡大觉……一通百通,苏景解了影子和尚的谜题。 果然,大群邪物一入黑狱,“谛听封经印”立刻来了精神,那怪兽摇身而长,四足踏火口中奔雷,将囚徒尽置雷火,炼化不休。 炼化狱中罪孽,正是“谛听”的修持之法。 苏景早有打算,见谛听动法,他的阳火也随之涌动,从四面八方汇入天乌剑狱……此刻情形,何异于百多年前、苏景与影子和尚联手炼化十七迦楼罗? 今日收入黑狱的众多邪魔,来日未尝不是一片狱中罪人剑! 与此同时一串笑声响起,影子和尚身裹鬼袍,一步迈了出来,先不急着说话,高举右手凌空一抓,随他动作,古刹白色天空似是微微抖了抖。 把手收回了、掌心摊开,是一块小小的白玉瓦。影子和尚这才开口,对戚东来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让苏景有所进、让谛听印有所炼,和尚当回报:摩天刹穹顶,三千七百云玉瓦,与你一枚。” 戚东来双手相捧,接过云玉瓦,与地面残骸正相反的,这瓦片真就轻如云絮,以戚东来的修行,半片蚊翅落入手中也照样能感觉得清清楚楚,可捧着这巴掌大小的一块瓦片,真就丁点感觉没有。 肯定是宝物,但具体威力、内中神奇,都要靠戚东来自己去摸索了。 戚东来小心收好,对和尚认真道谢。 免不了的,拈花从一旁笑道:“戚东来,你这威风了,将来出去,大可拿着这块瓦告诉旁人:我曾到摩天宝刹房顶去揭瓦!” 雷动则纳闷问影子和尚:“那些妖邪恶物,对戚东来不值半个大钱,直接和他讨要,他哪能不给。你又何必和他打机锋,让他好一阵愁眉苦脸。” 影子和尚不会隐瞒,实话实说:“见他男身女调模样可憎,我心中厌恶,当然要存心刁难。他愁眉苦脸,和尚满心爽快。” 憎厌魔,就是要人人都来憎厌自己,听说连摩天古刹的高僧都来故意刁难,戚东来反以为荣,笑道:“大师是真性情,骚、戚东来佩服。” 影子和尚不理会戚东来,转目望向苏景:“刚刚揭瓦片的时候想起来另一件事,如今中土世上,还有像样的修佛门宗么?” “修行正道几大天宗之中,正有一座佛门圣地,唤作弥天台。”苏景对佛法了解不多,只知弥天台高僧个个佛法精湛,但具体精湛到什么程度却一无所知,他生怕自己说不清楚,干脆把自己所知有关弥天台的事情尽数转告,让影子和尚自己去判断。 待他说完,影子和尚笑了笑:“能想出‘揽尽十七世罪业入今朝’这个办法,也算他们有几分修持,还不错。苏景,有个事情要请你帮忙。” 苏景点头:“大师请讲。” 影子和尚不急讲话,双脚开立双手合十,站在原地低垂头颅、凝神、调息……过不久,和尚猛地撑起双手做托天壮,同时昂首、开目,对着古刹天穹纵声大吼:“现!” 旋即只见天空中赤红光芒冲腾,火蛇翻卷赤炎缭绕,一蓬大火随着影子和尚谕令而现、烧天! 火势蔓延奇快,不过眨眨眼睛的功夫,大火便翻滚于摩天刹天空每个角落。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晓得和尚这是要做什么。 大火熊熊,莹白天空已经消失不见,众人仰望的目光之中,只剩妖娆烈焰……还有恶炎焚烧过后的“灰烬”,金色灰烬。 如雪如絮,飘飘扬扬,但灰烬并不垂落地面,好像小小蝴蝶似的,在半空里轻灵飞舞,先是两两结伴、跟着三五成伙、继而成群结队。 和尚身边人人目力不凡,此刻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天上被烈火焚烧出来的哪里是什么灰烬,分明是一个一个金色古篆、一枚一枚鎏金梵文! 古篆汇、梵文聚;古篆成列、梵文成行,从凌乱到整齐,从无序到结篇,那熊熊大火之下,半空里赫赫然,万万言字、无尽经传…… 良久过去,影子和尚终于把大袖一挥,铺满于视线的金色经传无风自动,层层叠叠、收拢不休,到最后传出“哗啦”一响,一本经书摔落下来。 和尚脸色苍白,这番施法显然让他消耗不轻,一只手伸出接住经册,另只手把大袖挥了挥手,口中一字谕令嘶哑“收”,满天大火收敛于无形,再看古刹天空莹白依旧。 影子和尚脚步虚浮走到苏景身前,将手中经册递给苏景:“摩天刹千万年精研佛法,历代大德心血所悟尽在于此,来日见到弥天台的和尚,你替我传下去。我的脑筋不好,今日记得、或许明朝就遗忘,拜托你了。” 有宝贝不给苏景也就算了,竟还要苏景代为传报,赤目真人如何听得这种事情,当即皱眉道:“你让苏景替你办事,密篆中所录神通法术,你好歹也得传授他几样吧。” 影子和尚不以为许,摇头解释:“这不是修法,更没什么神通记载,只是最最普通不过的‘三藏十二部经’,随便哪座大些的寺庙都有收藏,我这一部稍有些奇特的,不过是经解和禅释多了些。” 不是修法,而是最最单纯不过的佛法、经法,于虔诚佛徒看来它是无价之宝,于旁人眼中……还不如《屠晚》好看。 摩天古刹早已坍塌,就算影子和尚完全复原,古刹也不会重现昔日辉煌,再无重开山门那一天了。但只要这部经书流传出去,摩天刹的传承就永远不断! 苏景点点头,小心接过经书。 影子和尚筋疲力尽,魂阴鬼袍、袍归原主,沉睡休养去了。 苏景随手翻看手中经书,书中空白,页页无点墨。但若以灵识相探,便如坠入经法世界,眼前有佛祖结相、耳中有高僧讲禅;或以一道真元相加,册中经文又会飘荡而出,结字半空任人观摩、参悟…… 第三百六十五章 换鞋 东土人间,大洪治下春沽城,罗猫忙个不休。 他是城中“威德祠”的知客,平日里专责引领信徒祭拜真君,若有人相询,他会把佑世真君匡护凡人、布惠人间的事迹做仔细讲解。 早在三百多年前,“屠晚”剑仙苏景之名就传彻大江南北,再经皇家建祠、帝王奉位,百多年经营下来,威德祠当真好香火,日日人流如织,进香许愿、酬神还愿,信徒往来不休。是以罗猫平时都很忙。 而今春的年景不好,东土南方水涝成灾,城中聚拢灾民无数,朝廷开仓放粮、威德祠也托佑世真君之名布粥施衣,广赈灾民,罗猫就更忙了。 可是今天,罗猫有些心不在焉,忙碌之中总忍不住把目光飘向站在大殿门口那两女一男:两个女子,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少妇人打扮,本是中上之姿,只是两只眼睛离得稍远了些,由此打了个折扣,只能算是普通长相;另一个十六七岁的年纪,少女模样,五官精巧容貌俏丽,尤其难得的是她天生了一副明媚笑容,微笑之际光艳灿烂,实在惹人心动。 同行而来的男子则是一条大汉,身似铁塔、黑面冷目,身着一件雕翎大氅,那份摄人气势罗猫平生仅见……忽然间,罗猫福临心智,又转头向着殿上神龛望去。 所有威德祠皆有朝廷兴建,无论哪一座都气象非凡,大殿两侧,九十八头天鸦仙兵分列,神台正中三人供奉,中间那个自然是身背长剑、英武不凡的佑世真君,左首为凌霄大将,以黑鹰本形成塑;右手则是托山大将,相传这位将军本是千年松鼠修行得道,以道像而立。 据说,这大殿上的神位布局,就是当年佑世真君第一次相救真页山城、施法备战时的情形。 罗猫目光梭落处,正是真君左首凌霄大将,小小知客心中暗忖:是了,门口那条黑大汉的气度,与凌霄大将颇有几分相似。 其实三个人长得如何,罗猫倒不是特别在意,真正让他纳闷的是,这三个人上午时就来了,到现在天将黄昏,还没有离去的意思。可他们不上香、不拜神,就在门口站着。 少夫人和黑大汉还好些,偶尔会交谈一阵、有说有笑,那个明媚少女却魔障了似的,就那么直勾勾地望着真君大像,面带笑容几不动一动。 只是中午威德祠施粥时,少女跑前跑后,着实帮了许多忙,待施粥过后她又不动了,继续呆立看真君…… “成了,看一天了,见了泥胎尚且如此,见到真人你还不得把他一口吞了。”两眼离得稍远的少妇人终于不耐烦了,相劝、也是调笑。 少女闻言眨了眨眼睛,笑容真正绽开、那份明媚更盛,耀得旁人眼前一亮。 少妇人口中啧啧有声:“去了莫耶百多年,再回来时整个人的神气都变了,我看了都恨不得捏一捏你的脸蛋,要是他见了,怕是会一口吞了你。到时我擦亮眼睛盯着,看你俩到底谁吞了谁。” “除了吞还是吞,改不掉的蟾蜍性子。”明美少女笑出了声音:“什么时候去趟离山,让白羽成和他的皇帝玄孙儿说一声,在龛台上再添一位蹈海大将,苏锵锵身边少了裘大都督,看着总觉缺了些什么。” 小金蟾青云撇了撇嘴巴:“裘平安那副样子上神台?十成信徒见了,立刻走了八成。” 不听摇头:“不怕,捏成泥鳅本相,就看不出混横凶恶了。” 小妖女不听刚刚从莫耶回来,她在家乡耽搁百多年,具体发生什么也未细讲。 当年苏景去西海,跟着摩天刹钟声传遍世界,再后来苏景消失不见,虽然不敢就此肯定,但旁人也大都能猜到,他多半是进了摩天刹。 不听返回中土,想去看看苏景,不管能不能见到,总是要去西海一趟的,正好小金蟾也想去碑林探望小泥鳅,两人结伴而行。 就算她们神通广大,毕竟还是两个女子,大黑鹰义不容辞沿途护送……不久之后天色沉黯,暮鼓响彻全城时,威德祠再告施粥,不听又自告奋勇跟着帮忙,随后拉上小金蟾:“咱们先走,夜里再来。” 小金蟾诧异:“又来?还来做什么?” “那苏景像不对劲呢。” “哪里不对,我看还不错,再怎么说也是泥胎塑形,哪会完全一样,神气有了也就是了。”小金蟾说道。 不听却不理那套,执意要等夜深人静时再来。 子夜时分,当值今晚为神君更香的罗猫忽觉一阵阴风席卷,当即打了个机灵。 心中默念“佑世真君保佑弟子诸邪不侵”,罗猫大着胆子四下查探了一番,威德祠各处安安静静,全无异常。罗猫这才放下心,重返于大殿、点燃三炷清香侍奉神君……突然他觉得这真君大像,似是有了些变化,可再做细看,真君威严、如天人对众生俯视,又全无异常。 上上下下,罗猫对大像好一番打量,终于恍然大悟,两处不对劲,果然有人偷偷动过了真君大像! 第一个不对劲的地方,大像灿然,落入金身的浮尘被人抹拭得一干二净;再就是……真君其他未变,可、可他老人家换了一双鞋。 原来塑像脚踩的登云靴变成了一双薄底软靴。 罗猫膛目、木立。 片片刻就给数丈高的大像改换了靴子样式,罗猫能明白此事人力不能及,必是妖孽所为,但他不明白的是那妖孽为何要给真君换鞋,很有趣么?很无聊啊! …… 摩天古刹,最后五个月一晃而过。 影子和尚又复显身,单腿独立于一处废墟,一手指天一手戳地,摆出了个怪模样。 他的法度苏景等人看不懂,不过也无需懂,终止护山大篆、让古刹重现人间这些事情全由影子和尚一手操持,旁人只有耐心等待的份。 与赠宝、敛经不同的,这次施法,既没有宏大异象也不见巨力涌动,甚至苏景连一丝灵元震荡都察觉不到。 等了好一阵子仍不见动静,戚东来忍不住皱眉,问苏景:“灵不灵啊?” 苏景不置可否,应道:“你再仔细看看影子和尚。” 戚东来凝神关注,片刻后神情微微一变……极难察觉的,影子和尚的身形,正在缓缓变浅淡、变透明。 和尚是影子、是一段魂,身体浅淡便说明他在不断耗去本元。若长此以往,待他完全透明一刻,就是魂飞魄散之时! 影子和尚是在用性命去拼,终止古刹的护山大篆。 又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影子和尚终于收了古怪手势,转身回到苏景身旁,点点头:“成了,稍等。” 此刻和尚几乎五成透明了,众人视线透过他的身体,隐隐约约可见他身后废墟轮廓。 戚东来整肃面容、眼中轻浮一扫而空,以魔家弟子之礼对影子和尚躬身致敬,其他人也不例外,口称“多谢大师”,齐齐向和尚施礼。 就在苏景重新站直身体那一刻,一道金色光芒突兀绽放于白色天空,旋即层层流光飞旋,金光一路铺展,自天边直直延伸到众人身前,宽七丈、长无计的一条金光大道! 无需影子再做指点,人人可知这就是离开古刹重返人间之路。和尚笑容清清淡淡:“走吧。”说着当先迈步,踏上金光一路走向天边。 三尸收入黑石洞天、小蛇金龙早回大圣玦,苏景、相柳、戚东来三人并肩,跟随影子和尚身后。 另外值得一提的,登上金光大道前,苏景自锦绣囊中取出了一双新靴子,手脚麻利给自己换鞋。 不听送他的第一双鞋在去莫耶时碎了,送的第二双他还一直没穿,此刻换上了。 戚东来看得纳闷:“这是什么讲究?” “大道气派,穿新鞋走着,心里更敞亮。”苏景笑答…… 行走之间,影子和尚对三人道:“一天之后,护寺大篆当再做行转,至少三百年轮转。” 苏景点点头:“下次大阵停歇之前,还请大师和我知会一声,苏景邀齐同伴,再去一趟‘刹天摩’。” 戚东来插口笑道:“这是离山剑宗要出手、铲除那邪佛一伙么?到时候记得送个消息来,也算我一份!” “若是把你也叫上,苏景就请不到其他帮手了。”小相柳没开玩笑,他实话实说,有个如此让人厌恶的同伴,旁人谁还会和苏景为伍。 戚东来一指路旁:“有种你下去,别跟我一道走啊。” 苏景一旁听着摇头微笑,心中盘算的仍是“刹天摩”。 就算不能把邪佛彻底诛灭,至少也要让它大伤元气。 摩天古刹虽然隐遁于护阵,但它对世间的影响仍在。最明显不过的,西海中大小精怪都受了禅香沁染,从虾米到老鼋、从螃蟹到巨鲸,个个都天生一颗佛心。 或许他们修行浅薄、还谈不到为善、度人,至少它们不为恶,骨子里那份凶性平时也大都收敛着。 可是现在“正反”逆转,摩天刹被压住了,那再影响西海的便不是古刹禅香,而是“刹天摩”的邪佛法度。 千八百年可能无妨,不过假以时日,谁敢说西海妖族不会从佛变魔?到那时遭殃的可不止是这海中生灵,邪魔恶欲无度,怎么可能安于海域不去花花人间。 拨乱、反正,将刹天摩打回原形,苏景心中定议之事。 第三百六十六章 玄空 金光大道漫长,但路上几人飘飘,不多时便走到“天边”。走在最前的影子和尚面色突变,身形微微一震、猛地站住脚步。 小相柳问道:“大师为何停步?” “路断了。”影子和尚缓缓转回了头,他的神情古怪莫名,疑惑有之、失望有之、难过有之。说话同时,他伸手指向前方。 苏景循着他的指点望去:金色路、白色天,远处时乍看是接驳一起,但现在行至近前仔细观瞧,路尽头与天壁间尚存一隙,发丝般细小的一道缝隙。 苏景所见,身边一妖一魔也都察觉,戚东来直接问和尚:“差了这一线会怎样?” “金桥与天空一隙相距,古刹与人间千里遥远。”影子和尚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里的失望与难过消失,可那份迷惑依旧留在眉宇间,不曾减少反倒更浓了些。 一仙、一魔、一妖,三个青年都曾经无数风浪,遭遇意外都不着慌,苏景平静问道:“具体什么样的情形,还请大师指点。” 说话间苏景心念转动,三尸显身于金光大道,眼下不是胡闹的时候,雷动面色沉着,当先说道:“我们三人中去一个探路,旁人在此耐心等候。” 另两个矮神君神情肃穆,异口同声:“恭送雷动天尊!” 少有的,雷动没和两个兄弟胡搅蛮缠,取了宝剑在身纵身向前跃去。小小的一道裂缝,看上去连片羽毛都漏不下去,雷动偌大活人,才一经过便一声怪叫,就此消失不见! 虽然心中有了准备,苏景等人还是忍不住一皱眉。 此刻影子和尚也收敛心绪,可他想要给出解释,却又不知该如何措辞,踌躇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开口:“不妨把裂隙看作一道巨壑,摩天刹在西、人间在东,中间巨壑相隔。不是虚空、也非实在天地,我们唤它做‘玄空’,想要重返人间,便要穿过千里玄空。” 说到这里的时候,苏景身后人影一闪,雷动回来了,讲起自己经历:“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到,脚下好像有路,我跑了一阵罡风袭来,扛了片刻,然后脚下一空掉下去了。” “天尊是摔死的?”赤目问。 “不是,摔了好半晌始终不见底,等得不耐烦就抹脖子回来了。”跟着雷动又问和尚:“到底有多深?” “一百年。” 雷动问得是深浅,和尚回答的却是时间长短。 也不管旁人的迷惑,影子和尚继续说道:“那里没有光、不存方向。修持再强,身识五感也只剩凡人程度,且玄空内不受灵识探索,不受遁法或飞渡之术,只能靠双腿。” “只要迈步,脚下自然有路,但停步过一息,脚下就再空无一物由此坠落玄空。另外会有罡风、天雷、苦海等等阻隔,挡你前行。” “摔下去,再休想重新飞起,只剩不停坠落。百年后才能落地,不会死,届时人会重返摩天刹。就算不掉落,若百年未能走到彼岸,也一样会被送回寺中。” 听说不会死人,苏景等人的神情并未轻松下来:不死,但出不去有什么用?难不成枯老于这废墟古刹中么。 大概说明状况,影子和尚摇头苦笑:“这‘渡玄空’本是我摩天刹当年的一道题目,我想不明白它怎会出现于此!” 削发为僧,便是出家。若和尚有天不想再修行,会重返人间还俗。 人心复杂、时时会变,现在还想着青灯古佛修持一生,或许下一刻又怀念人间想要还俗,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天下所有寺庙都有还俗的和尚,摩天刹这释家圣地也不例外。 如今苏景面前的“渡玄空”就是摩天刹给想要还俗的僧侣出的题目:你能走去人间,便可出山还俗! 玄空拦路,三尸心里老大得不痛快,听影子和尚解释过后,他们一点不客气,赤目冷笑:“老和尚肚子里得有多少坏水,才能想出这等损透了的题目!” 拈花语气大大不屑:“又有谁能走得过去,谁都得在这耽搁百年时间,最后还是被送回庙里,下不了山、还不了俗。” “要我说,摩天刹何必定这题目,”雷动冷冰冰的接口:“有哪个和尚想还俗,直接绑到大雄宝殿,当着佛祖与阖寺和尚面前,卡擦一刀砍了他的光头,岂不痛快!” 影子和尚也不着恼,只是摇头解释道:“那玄空是还俗之路,但内中险阻又何尝不是从名利心到清静心的修持过程。” 能被摩天刹列入门墙的弟子,自然都有大好天资、有不俗修持。这道还俗的题目,其实就是要过关的弟子看明白:当初你经历许多、如此困难才来到佛前修行,如今又要再回去,不觉可惜么? 未能过关、耽搁百年重返寺中,师父会问他一句:还要还俗么? 若弟子坚持,山门大开放他下山,再不会有丝毫刁难。 但大多数想要还俗的弟子都能在这一关里明澈渐悟,毕竟摩天刹的门徒都慧根深种,幡然悔悟。 至于能一次过关,成功走过“玄空”之人,必是有大定力、大智慧、大坚持之人,这等人,去到哪里不可修行?他还俗入世,又和常伴大殿佛前有什么区别。 这个时候苏景开口了,先望向戚东来、小相柳:“怎样?” “千里不远,又不会死。”小相柳八字回答。 戚东来笑道:“万一我失足摔落,一定会拉把你们拽下去,一百年摔落无聊,得找个伴聊聊天。” 小相柳一脸憎恶,斜忒憎厌魔弟子一眼。 苏景却笑道:“嗯,我也是!” 小相柳闻言,倒是想开了,袍袖抖了抖亮出一道铁索,正是“毗摩质多罗”九样法器之一,铁索如蛇蜿蜒,缠于三人左腕。 绑好了,三个人都踏实了,苏景笑了声:“走吧。” 言罢,三尸收回洞天,鬼袍重新加身,三人对望,彼此点点头同时迈步踏入玄空! 浓稠黑暗立刻降临,以三个年轻高手的目力看不穿半寸距离。五感迅速虚弱,变得和凡人无异。苏景早有准备,心念微转“金轮明澈”法术成形,阳火凝化骄阳、升于头顶三丈。 玄空只禁身法与遁术,普通法术大可施展无虞。可施展了也没有用,苏景能察觉,“太阳”就在自己头顶,眼前仍是漆黑一片。 苏景都如此,另两人就更不用说了。 宝刹玄法,眼中黑。 哪怕你烧起万里大火,自己眼中是黑的,又岂能得见一丝光明! 黑便黑吧,三个人脚下没有丝毫停顿,虽不是纵跃急行、但走得也着实不慢,不敢片刻停留。 但是没走多久,三个人同时感觉:旋转! 并非眩晕,也不是天摇地动,这种来自身外的“旋转”不会影响苏景等人脚步,更没有半分颠簸或摇撼,以苏景的猜测,这是“玄空”自身在改变方向。 又或者说,这片玄虚空间,“方向”在随时乱变。 果然,察觉到外间变化的影子和尚,自鬼袍中传音:“这才是最难的。” 五感无用、眼内漆黑,玄空方向又混紊乱变,就算不停步不坠落,渡玄空之人又怎么可能始终保持向东的方向。 娇娇柔柔的一声“嘿嘿”笑,戚东来开口:“完了,甭走了,聊天吧。” 相柳怫然不悦,不停步:“天魔弟子都像你这般没志气么?” 戚东来语气轻松,不生气:“不是没志气,而是心有智慧光,一眼就看明白这局没得破。” 方向都不存,又何谈去往彼岸。 人间就在东方,可是东方又在哪里? 忽然间,一阵剑鸣轻啸,同时苏景开口:“莫慌,是我的剑。” 放出宝物护身,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可憎厌魔弟子从来不怕惹人讨厌,笑道:“有用么?当心再把宝贝丢在玄空,找不回来。” 苏景居然也在笑,开口莫名其妙:“要不要赌一局?” “赌局是什么?”戚东来问。 “我若能找到方向,你输;找不到,我赢。”苏景应道。 戚东来直接应道:“好!”话音落,明白过来了,戚东来被气笑了:“找到我输、找不到你赢,那还赌个屁。小孩子把戏,你怎么比三尸还要无聊。” 苏景本就如此、一直如此,堂堂离山小师叔,如此无聊的玩笑他总会笑得开心不已,跟着转回话题:“找不到方向,我输,你说赌注吧。” “你若是赢了,我的瓦片给你!”戚东来一说自己的押注,玩笑赌局立刻变成了能够震动东土修行道的惊天大赌局。 苏景立刻摇头:“那不赌了,我的罗汉法棍、镇狱谛听舍不得拿来赌。” 戚东来却把手一摆:“我也不用你押什么宝贝,你若输了,重返人间后跟我去见见我师弟蚩秀,当他面前说一声‘我可不是正人君子,我骗人不眨眼吞人不吐核’就成。我那个师弟正经把你当成正道高人,以后说不定还得让你害了。” 这倒让小相柳纳闷了:“何必苏景亲自去和他说,你告诉他不就是了。” 戚东来笑着,语气却稍稍平淡:“我说,他只会当我脏口污蔑,不信的。” 苏景应道:“不论输赢,我都应你以后不坑他不就是了。” “你不坑他,难保还会有别人坑他,带你去找他,是想让他明白自己心思不足之处,明明傻乎乎的,偏又自傲得紧,太容易吃亏……吃大亏。”一句话说完,戚东来又恢复轻松语气:“就这么定了,少废话吧,敢不敢赌。” 第三百六十七章 骄阳巡天,刹凌九霄 苏景笑道:“我怎么会不敢赌,就是觉得你太吃亏,有些过意不去。” 戚东来是会平白吃亏的人么? 不过他有自己的道理:“没有方向,就等着老死摩天刹吧。你若真能把我带出去,那块瓦片拿来白送你也不为过,现在我拿它做赌注,已经是占便宜了。” 苏景点点头,应了三个字:“我尽力。” 接下来的行程漫长而枯燥,玄空中自有风雷水火等等劫难,这些险阻意在拦步而非诛杀,它们来时全无征兆、暴发突兀,但威力不算太惊人,苏景以“丈一”、“北冥”、“刀螂”三剑护身,另两人也各逞法宝,还能应付得来。 真正的麻烦仍是前题:方向。 但说自己有办法找到方向的苏景久久沉寂,他走在最前、带着两个同伴左拐右绕,干脆就是乱走乱撞,哪有丁点方向可言…… 时光忽忽却无以计较,只知“良久”,不知具体多久。 刚刚又冲过一片惊涛骇浪的猛袭,戚东来不知是高兴还是无聊,对苏景笑道:“我大概是看出来了,你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玄空方向乱,所以你就乱跑……以乱治乱,乱死拉倒。” 苏景闭着眼睛,脸上的神情平静:“快找到了。” “当我多嘴问一句,你到底打算如找方向?”戚东来追问…… “骄阳巡天,东升西落。” 苏景的回答听上去敷衍得很,戚东来“嘿”了一声,语气不存埋怨、反倒是好笑多些:“合着这么久,你一直在找太阳呢?” 苏景应道:“不是找,是让太阳转起来。” 莫名其妙的回答,但戚东来不是平凡人物,有见识更有脑筋,把苏景前后两句话连在一起琢磨片刻,再说话时戚东来语气带了一份惊讶:“你指的……是你的罡天?” 苏景点了点头,之后才省起旁人看不到,开口道:“不错。” 三阶十二景,人间修家的飞仙之路。想要永生逍遥就非得按照这个步骤来,全无捷径可走。所有第六境以上的修士,都修习过“夺罡”,也都炼成了自己的罡天……但也只是“天”吧。空荡荡的蓝天,无风无云、无阴无晴、更无星光日月。 唯独金乌弟子,他们的天不止是天、还有日。 苏景的罡天内金轮高悬! 当外间混乱方向无定,苏景有望从自己的小世界、阳火罡天中寻得方向。可是现在还不行,罡天金轮一动不动,又何谈辨别方向。 玄空中行走,苏景重新催动“火刹阳天”的正法继续炼化罡天,目的只有一个:让罡天中的金乌,也如照耀大天地的真正金轮那般,东升西落行运起来。 乍一听不算什么,若仔细思量、尤其是在戚东来这等大行家想来,简直匪夷所思!修家小乾坤不是真实天地,充其量不过“凝虚拟形、如是观想”,那是虚、是想,谁的天空能真的有枚太阳? 苏景有,不止有,现在还要让它转。 沉吟了好一阵子,戚东来再度开口:“罡天中骄阳升落,是你修法写明的?” 苏景摇头:“修法里没写这一重,算是灵光乍现,走进玄空后才想到的。”玄空混沌惹人烦闷,可是对苏景也真正有一重启发,若非置身如此奇怪境地,他又哪想得到“让太阳转起来”。 “那你可知,你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谈及修法,戚东来异常投入。苏景的太阳真的转了起来,那他的罡天中岂不是就有了日夜、有了四季?再之后呢,又会再衍生什么变化? 苏景的回答,居然是“嘿嘿”一声傻笑。由衷快乐、打从心眼里泛起的笑声。 他早就再想此事,而且想得还要更深,太阳转了起来,将来自己的小乾坤便有了时间、有了方向。时间和方向又是什么? 古往今来为宙、四方上下为宇! 三道劫数,将十二境界划分出三个阶段:认识自我、学习世界、再独立于世界。 有关第五到第八境的修行,都是在学习世界,按照大天地来拟造小乾坤。 而有了那“宇、宙”二字,苏景的小乾坤便是真实存在的了,其他修家的小天地是虚假的,或者说是死的;他的小乾坤却是真实的、活的!那他的成就,当会远胜同辈修家。 不止是力量大小那么简单的,现在苏景能想到的、更关键之处在于他的小乾坤是真的,是大世界之内、一个真实且独立存在的小世界,有了这个基础,在最后一个阶段“独立于世界”的修行中,必得事半功倍的奇效。 不过,就算以后会有天大好处,都先得等自己真把“太阳”转起来再说,苏景不再说话,三个人的玄空之行重归寂静…… 没日没夜,黑暗中的行走,彼岸遥不可及,苏景脚下却不曾停过半步。 又是漫长跋涉,终于,苏景完全沉浸于黑暗中。 不止是玄空的“眼中黑”,还有他的罡天也彻底沉黯:长久祭炼过后,高悬天空从不曾稍动的金轮突然隐没、不见了。 苏景的呼吸缓慢而悠长,关键时候到了,能不能成功只剩静静等待。 黑石洞天中的三尸再次动用笨法子,口中数数计较时间。整整数到七个时辰过一刻,突然,沉沉罡天似是一震。 苏景早把一道神识投映罡天,此刻忙不迭环目四顾、寻找。本在身后、因他转头变成了面前……那前方、极远处,正有曙光初透! 旭日殷红、透染天边! 柔和、稚嫩、甚至只能用弱小来形容的罡天曙光,却真真正正地耀花了苏景的眼睛。 曙光之后,便是旭日升起。这个时候苏景的罡天突兀暴起轰轰闷响,重重天穹剧烈摇晃…… 旭日所现,罡天定东方! 日出瞬瞬,罡天定纪元,正月建子,甲子正初一。 天还是天,但此刻开始,苏景的罡天有了时间、有了方向。 不长功夫,罡天的大响收敛巨震平息,一切恢复了平静,但那一轮骄阳,升转不停,从此开始行运九霄! 与此同时,玄空中的苏景忽然重睁双目,转回头看了看,笑道:“怎么,戚东来,你喜欢啃自己指甲么?” 正边走边啃指甲的戚东来想也不想,直接应道:“嗯,小时候养下的毛病……你怎能看得见?” 罡天日出,苏景辨东,他的心中有了笃定方向,外间的混乱再无法影响到他,玄空密法加于他的“眼中黑”不攻自破,苏景回复目力。 有了方向,又有了目力,剩下的行程便是一马平川,小心应付着那些“风雨雷电”,苏景在前引路向东、三人同时加快脚步,没用几天功夫苏景眼前就出现一道金光巨壁,得了影子和尚的指点,大家晓得这就是“边界”了,不存丝毫犹豫一头撞过去,跟着三个人只觉得周身一凉…… 渡玄空、入西海! 甫一离开玄空,三个人的护身灵识立刻恢复,周围情形一目了然:海床上烨烨生辉,一藕生荷花,一庙座蓬台。 只有莲台小庙,却不见那雄伟辉煌的“刹天摩”。倒是在莲台小庙之下,倒映着一方阴影,不用问了,这“影子”就是被压倒的“正面”摩天刹,苏景等三人就是从其中逃出来的。 只有正面、却不见了反面? 四下里,还有大群海中妖孽跪拜于莲蓬台小庙前,三人灵识一扫心中有数,聚集在附近的全都是些不入流的小妖,都未修得人形,了不得二、三灵阶。 这时候影子和尚又告显身,也不理会苏景等人,站在深海中,和尚神情复杂、缓缓抬起头向上望去…… 苏景随着和尚一起仰望,旋即“啊”的一声低低惊呼! 金乌神目洞穿海水,直投天空,只见九霄云上,煌煌赫赫一座金光大寺高悬!山门上横匾巍峨,苏景等人再熟悉不过的三枚大字:摩、天、刹。 苏景还道自己看错了,用力眨一眨眼睛在看,明明白白,那天上神庙的匾额正是“摩天刹”。 影子和尚的声音从未有过的低沉:“假的。他们改了门匾,但仍是‘刹天摩’。” 正面被镇压海底,反面却投影于九天! 正面永远不见天日,真相无人知晓,反面却偷天换日,“刹天摩”光明堂皇地做起了“摩天刹”! 以反充正,除非进入其间见到邪佛本相,否则谁能辨清真伪。 这个时候苏景心生一兆,挥手一抄,一道璀璨精光被他握在拳中。摊开掌心,是一块小小水晶,内中七彩流转、奇光璀璨。 戚东来问道:“是什么东西?” “玄空。”苏景应道。一方水晶,便是之前他们走过的玄空结形所化。 原来破掉“玄空”同时,也就收服了“玄空”,算是摩天刹送给还俗弟子的礼物。 之前影子和尚不觉苏景等人能过这一关,也就不曾提及此事。 大好珍宝、大好礼物,当真值得欢喜一番,可惜,顶了摩天刹之名的“刹天摩”高高在上、明耀天地,苏景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拆匾 海底发生的事情复杂,小相柳不忙猜度,摇身一变化为九头蛇本相,开口对附近小妖道:“这里究竟发生何事,与某家从实讲来!” 见了三个人突然从海底冒出来,附近小妖们本就受惊不浅,此刻再见相柳显出真身,群妖轰然大乱。相柳全无耐心,怒骂道:“乱跑妄言之辈,诛杀无赦!” 得金玉菩提相助,相柳九命补全;也是金玉菩提的缘故,除了正中一枚蛇头外,两侧八头颈下,都生出一串佛珠纹记。 可是相柳最近又开始炼化“毗摩质多罗”的法宝,颈下佛珠尽数变作了人面珠,无一例外都是哭号、痛苦之面。 相柳发威,颈下所有人面法珠,皆随主人叱喝一起开声尖啸,有的大哭有的厉啸…… 远古凶物的妖威,小妖们根本承受不住,顿时蜷缩在地全身瑟瑟发抖,刚刚要混乱的场面被迅速镇压,相柳又再发问,这次情形就好得多了,几个知情小妖叽叽咕咕,对相柳说个不休。 小妖还没能炼化人形,自然也说不了人言,好在相柳天生就懂得海中妖孽之语,有问有答把事情了解大概…… 一百四十年前,一阵晨钟传遍世界,中土修家陆续赶来、枯守于此地。 人间修士一轮一轮的替换,等待。直到十年前,海床突显异象,灵种破土、生藕展叶;荷花开莲蓬长,小庙端坐莲蓬台。随即金光万道一座大庙显身海床,所有这些事情都和苏景等人当初经历过的一模一样。 只有一重差别:刚刚显身时的大庙,匾额平白一片,并无名称提镌。 如果匾额上写着“刹天摩”,佛门高僧、或者见识广博的中土大修,还能窥出端倪、猜到这海底大庙的本相。但是匾额空白,又有谁能想得到,它会是一座邪佛凶寺。 说到这里,小相柳稍稍停顿,又加重语气对苏景重复:“十年前。” 苏景明白他的意思,无论是正反,古刹只要显形就说明护篆终止……便是说,他们三个人在“玄空”中整整走了十年。 苏景点了点头:“继续讲。” 再接下来的事情,就和苏景等人当年经历大相径庭了:古刹的护篆再未开启,“刹天摩”就屹立在海底,但大门紧闭不容任何人进入。 无人能进“刹天摩”,当然也就没有人遇害。而海底突显如此异象,守护在此的中土修家纷纷传讯回门宗,一时间从人间到西海处处剑光飞遁、抬眼可见风驾云辇,大批修家赶来。 被惊动的又何止人间,西海的土著妖孽也闻讯而至,不过古刹门前人人克制,十年之中,倒没什么凶斗搏杀之类的恶事发生。 正道修家、西海妖孽越聚越多,海底的“无名古刹”安稳屹立,始终大门紧闭。有些高深海妖或中土修家等得不耐烦,想要靠着法术遁进去,不过古刹自有妙法封禁,无人能闯。 直到三天前,古刹突兀迸起刺眼光华,七彩飞旋中,山门上巨大匾额字字凸显:摩天刹。 旋即古刹猛震,一跃破海再跃冲天,直直飞到九霄云上,凌空而悬。跟着禅唱飘散佛香氤氲,那巨大山门缓缓打开了,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传遍四方:摩天古刹重归天日,佛门大开广结善缘。 十六个字,前后重复了七遍。 相柳说到这里,苏景忍不住叹了口气,刹天摩的气象不存丝毫破绽,如今它大开山门……苏景所料不差,远古神庙再现人间,早在此守候多年的修家、海妖,又怎么可能不进去瞻仰一番。 也不是没有谨慎之辈,但这一边有精深大修有凶猛大妖,人多势众实力雄厚,又有什么可担心的。三天前,众人登天拜访摩天刹。在众人进入大庙后山门又复关闭,到现在尚未见一人出来。 至于苏景面前这群小海妖,是因为修持浅薄尚未修成飞天之术,才留在了海底。 这个时候苏景似是察觉到什么,神情微微一喜,扬手打出一道剑讯,同时对身边同伴道:“三百里外有离山弟子留守,我召他来相见。” 不长功夫,剑光分波破浪,一位离山弟子直入海底,四十岁左右的中年。苏景认得此人,洪泽峰樊长老门下弟子,唤作陈恒。 差不多就在这位离山弟子赶到同时,戚东来突然忙碌起来,只见一道道金色飞烟掠海而来,纷纷没入他的手掌。 前后一共十七道、天魔宗召唤弟子的灵讯金烟。 不用问了,这些灵讯都是戚东来被困摩天刹时传来的,金烟神奇,找不到人也不会散去,而是游弋于附近不休寻找,如今戚东来返回人间,它们捕捉到气息立刻赶来。 苏景暂时顾不得戚东来,与陈恒一阵低声交谈,很快,苏景就变了脸色。 与其他门宗不同的,“刹天摩”显身海底,离山并未再派重要人物前来,就由当值在此的弟子负责守候。 扶苏、剑尖儿、剑穗儿、滇壶峰盲眼少年……除了这些与苏景相熟交好的同门,进入邪庙的离山队伍中还有另外两人:黑风煞、莫耶不听。 十年前,不听一行三人自天斗山赶来西海,小金蟾去碑林探望夫君,这会估计早都回去南荒坐月子了;另两人则来到此处,先与离山弟子一起等候,然后跟着一起进去邪庙。 一旁的相柳忽然插口,蛇目阴冷注视陈恒:“为何你没进去?留守在外也不用躲出三百里吧。” “下山前掌门谕令,就算古刹开放,也要在外面留守一人。”陈恒应道:“退出三百里等候,也是掌门吩咐。” 沈河的心思果然是不差的,留一个弟子在外,真要出了什么事情,也能为后来人说明状况。苏景点点头,一道真传剑讯出手,万里急急、将自己所知状况传回门宗,又对陈诚道:“此地无需守候了,你回离山去。” 陈恒面露惊讶,但并未多问,躬身告辞就此离去。苏景又转头望向戚东来:“你有事?” “师门急召。我非得立刻回去不可。”说着,戚东来抬头望向天空邪庙,反问:“你要去闯?” 苏景点点头。 戚东来没去唠叨“师命难违、身不由己”之类废话,只是说道:“万一你们没出来,自有天魔弟子为你们报仇。” 相柳冷哂:“就凭你?” 苏景则笑了笑:“万一出来了,有机会再见蚩秀,我会给他讲一讲‘坑不了再打’的道理。” 这是渡玄空时,戚东来的赌注。闻言,虬须汉肃容:“那赌局明明是你赢了,也还要还我这一注?那没的说了,既然离山小师叔把赢做输,骚戚东来只好把输当赢,那瓦片我自己留下了。” “憎厌魔尊传承,果然名不虚传!”苏景真正笑了起来。那块瓦他不贪图,本想着若戚东来把瓦片拿出来,自己摆一摆手不接,没想到魔崽子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说话时三人身法不停,自海底直直向上,几句话说完,海面轰隆一声大响,巨浪倾荡水华冲霄,三人同时冲出水面…… 此时再看苏景与相柳,已经化身两个年轻和尚。 再没废话可说,彼此道一声“保重”,戚东来腾起云驾向着中土方向飞掠而去,苏景与相柳脚踩祥云,直奔邪庙。 这个时候鬼袍早已重回苏景身上,影子和尚附魂于袍袖中。 正向上疾飞,苏景忽然皱起眉头,小相柳还道有敌人偷袭,目中精光一闪:“怎了?” 不等苏景回答,鬼袍中的影子和尚就沉声道:“要进邪庙,非得如此不可。” 反面去不得正面,一样的道理,影子和尚也不能进入刹天摩。 片刻前苏景忽然发现鬼袍气息变幻,影子和尚竟将自己神魂中的灵精一点献于鬼袍。这便是说,影子和尚“自甘堕落”,把自己变成了鬼袍的器魂。从今往后、身份以论,他再不是摩天宝刹的僧侣,而是鬼袍主人的奴仆了。 摩天刹唯一的弟子,刹天摩作祟人间,他非得进去邪庙阻止不可,莫说放弃了身份,就是魂飞魄散亦不足惜。 和尚不提自己,又继续道:“另有件事,你们要小心……改换匾额,对刹天摩的邪魔来说,绝非易事!” 若无禁法守护,外人想给邪庙换块匾不是难事,可是对于邪庙中的妖魔来说,“刹天摩”是天命之名,它们想要自己修改……除非修得逆天改命的大神通、大本领! “前前后后也还不到两百年的光景,想不通,邪魔为何会力量暴涨。”影子和尚沉沉一叹。 当叹息落下,苏景和相柳已经登临高空,来到那座辉煌大庙门前。 三方便门紧闭,相柳想都不想,迈步上前举手砸门,同时开口想要喊喝,可是叱喝到了嘴边,却突然改了说辞:“你……你作甚?” 相柳抬头,满脸惊讶望着苏景。 苏景正蹿上山门,双手用力摇撼着那块十里巨匾,口中应着相柳:“扰乱视听的东西,看着碍眼,摘了它。” 大圣玦气息外露,高处那个年轻修家,虽是和尚装扮,却满身邪佞肆意张狂,一如当年叱咤南荒、大闹剥皮的妖精大圣! 一到邪庙,二话不说,苏景先拆它的匾额。 第三百六十九章 不妨拍我试试 “轰”的贲烈巨响,“摩”“天”“刹”三字刚劲、足足十里巨大匾额,被苏景一手摘下! 苏景自己都有些意外,巨匾居然不存禁制守护。估计是那一庙邪佛凶菩不曾料到竟真有人如此疯狂、会来拆摩天宝刹的匾牌。 几乎同个时候,摩天刹山门大开! “妖僧放肆!” “罪该万死!” “这便受死吧!” 连串叱喝声中,一群人冲了出来,或法宝或神通接连出手猛攻苏景。 出乎苏景意料的,咆哮着向自己动手的既非凶菩也不是恶罗汉,而是一群西海妖精。 四十多个虾精蟹怪,个个都是和尚化形,人数不算少但修持普通。 哪用苏景出手,山门前还有另一位“妖僧”,相柳和尚满脸不耐烦,一只手抬起来,好像轰苍蝇似的,向着正冲出的妖怪们遥遥一拍。妖精们只觉得一股巨力从天而落,挡不住也逃不开,惨叫声中尽数被拍翻在地。 总算小相柳身怀“金玉菩提”,心中少了几分杀念,见他们不是邪庙凶魔,手上只用了一两成力道,拍断了他们几个骨头做个惩戒。 巨大的匾额拖在身后,苏景跳回相柳身边,面前几十个海妖怪哀号不休,再往山门内望去,只见大队人马气势汹汹,正要蜂拥冲出! 苏景非但不惊不怒,反而面色一喜:涌过来的,要么是西海精怪,要么是中土修家,一打眼足有数千之众。这么多人都毫无损伤,看样子对邪庙还颇有维护之意,便是说邪庙尚未露出凶残本色、邪佛尚未动手。 小相柳没有苏景那么想法,谁想打他他便先打谁,把落下的手再度扬起,依样而为又是遥遥一拍,冲在最前的近百人呜哇乱叫,也被砸翻在地、一时间爬不起来了。 两个外来妖僧,一个二话不说直接拆匾、一个默不作声扬手打人。两下子过来就显出了凶悍,乱哄哄向上冲的海妖、修家们情不禁放缓身法……这个时候忽然一声喊喝传来:“都让开了!” 喊声落下人群止步,马上向左右分开,让出了一条道路,只见十七八个出家人模样的魁伟海妖大步而来。只看场面就晓得这一小群妖怪颇有威望。为首的妖怪两只眼睛分隔奇远、都快长到太阳穴上去了,也分不清他是蛤蟆精还是鲶鱼怪,此妖目光森然、便走便冷声开口:“大……啊!” 小相柳管他是什么妖怪、管他是要质问还是动手,第三次挥掌虚拍,十几个妖怪一个没剩下,或趴或仰全部夯砸倒地。 苏景也看清楚了,聚集附近的妖邪、修家都是平凡之辈,既不见东土大修、天宗门下,也不见西海中了不起的精怪凶物,刚刚被小相柳打翻的那一伙,还没有一个比得上虾和尚。 此时又一个声音响起:“摩天刹远古时主持西方匡扶天地,今日乾坤繁盛也有摩天刹的一份功劳,这等地方岂容旁人撒野?两位太过狂浪,贫道纵非佛门中人,也要向尔等讨一个说法!” 说话中,一个背负长剑的苍老道士走出人群,在他身后还跟了七八个年轻弟子。 小相柳又要挥手,苏景却及时横臂拦住了他,这个老道他认得,当年闯荡虎儿虎无烬山时曾见过一面的,无定道宗的老师叔拙季。 这是个正道人物,为人坦诚实在,不忍让相柳一巴掌拍伤,苏景拖着巨匾走上几步,冷笑道:“哪里来的这么多闲杂人等,庙里的和尚都缩到哪里去了?” 拙季不退让,反问:“你又是什么人?来这庄严圣地撒野,人人皆可教训……” 对面的小妖僧突兀骂道:“恁多废话!”拖着巨匾向前一跨。不见飞腾或纵跃,只是再简单不过的迈上一步,但相隔百多丈的距离,尽灭于他一步之间! 全不容拙季反应,小妖僧空出的一只手向老道脸上一抹。 不问惨叫不见血光,只有冥冥中一声怪笑刺耳,小妖僧手心一空,拙季老道消失不见。 一爪抓碎头顶、一掌拍烂身体,又或者张口把人吞了皆不足为奇,可挥手间把人硬生生的抹掉!便如从沙盘一群泥塑中拿走了一个……谁能不惊。 小妖僧伸伸手,一个修持之人消失无踪。 躁动人群突兀安静,拙季身边无定道弟子又惊又怒,但又哪挡得住苏景挥袖一甩,个个摔飞开去,落地后并未受伤,可经脉巨震丁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了。 下一刻,大圣玦开敞,妖邪气度弥漫而起,小妖僧目光阴戾扫过全场,狞笑:“还有哪个,强出头!” …… 拙季老道这一边,被苏景一掌抹了脸,便觉身体轻飘飘不受控制,刹那过后清凉拂身,说不出的舒服惬意,再看四周已经变了景色:天空火云满布彤彤艳艳,浩瀚大海无尽绵延,一座座岛礁如星罗棋布,自己正置身一座岛礁。 还有三个身高不足常人一半的小矮子各负长剑,正满眼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拙季哪能不惊,拔剑在手,脱口喝问:“这是什么地方?” “道长莫惊,是苏景鲁莽,得罪之处务请见谅。”一道神识投映于黑石洞天,苏景现身。 黑石洞天能“收人”,但石头不止是法宝,更是苏景的一大要穴,真正的要害所在。能被收进来,要么就是真正信任的同伴,要么是本领与他相差遥远之人。 若是强敌苏景决计不敢收到此处,洞天内没有禁制法术、敌人在这里发威苏景非得遭受重创不可。 一见苏景,拙季愈发惊诧了。苏景也不容他发问,三言两语解释前情,随即问道:“凶庙内的情形,还请道长指点。” …… 两个小妖僧踏过山门,面前数千妖、修面色愤怒,但目光大都有了些迟疑,妖僧着实凶猛,远不是他们能对付的。 终于,一声佛号自众人身后传来。 所有人都面露喜色,摩天刹的高僧来了!一边回头观看,一边错动脚步让出道路。 一个中年和尚,长得眉清目秀、穿着干干净净,从头到脚庄严慈悲,哪还有一丝邪魔气息,正双手合十、神情平静地望着两个小妖僧。 苏景、相柳对望一眼,邪庙以假乱真,庙中邪魔也都改头换面。 显身的那个“宝刹弟子”,打量了对面两个妖僧几眼,最后落目于苏景,微笑道:“我说你啊,拆我家匾额做什么?那么大你拿着不累赘么,快快放回去吧。” 没有满口道理,也不会三句一佛偈五言一典故,就那么平平实实的讲话,好像普通人聊天一样。说也奇怪,中年和尚这样的谈吐,反倒更让众人觉得他修持高深,颇有返璞归真的气意。 高僧好言相劝,小妖僧“嗯”了一声,手微晃,十里巨匾消失不见……将其收入了挎囊。 “古刹高僧”见状,摇头笑道:“这位师弟好大的口袋,算了算了,你喜欢你就拿去吧。” 这时人群中一个西海妖怪怒声道:“妖僧狂妄无知,大师又何必对他客气,这等妖孽越是忍让便越是猖狂,还请大师动用雷霆手段,趁早超度了他们两个,也算为乾坤除害!” 一人开口,个个开口,莫不是附和之声,刚刚平静下的人群顷刻又复躁动,群情激奋,都劝高僧降魔除妖,无须对两个妖僧半分客气。 相柳和尚笑了,伸手一划,把对面所有人都圈在其中,对苏景道:“你还拦着我?个个都欠拍。” 无意低语但也没有刻意扬声大喊,那些海妖、修家们大都没留意相柳说什么,可“古刹高僧”听得一清二楚,脸上的微笑由此收敛,神情冷清下来:“这位师弟很喜欢拍人么?好,不妨拍我试试。” “古刹高僧”声内藏法,清清楚楚送入每个人耳中。 相柳、苏景两人又次对望,都是一样的心思:凶庙妖邪假扮慈悲、邀买人心的手段倒是不错。那些凶物真的变了,原来他们凶残狠辣,但噬人吞血的欲望强烈难以自控;如今可以轻松驾驭本能,聪明了、进步了。 “古刹高僧”说完,摆了摆手大袖,示意众人退开一些,以免无辜被殃及。 再看那些海妖、修家,或面色兴奋,或目光炯炯,全都是兴高采烈的模样。待他们再望向两个小妖僧,便如打量死人一般。 “古刹高僧”声音不停,平平静静:“或者师弟就此收手,我不会再追究什么。之前伤于你手中之人,是我照护不周、我的错,我去偿。” 说到此,他又把话锋一转:“若你执迷不悔,再胡乱伤人,便真的走不了了。” 话音落,小相柳的手忽然动了,一样的招式、挥手遥遥拍人;一样的好使,只要被他手掌笼罩之人,只有被打翻在地一个下场! 相柳没急着去打和尚,他向着人群挥掌,刚刚哄闹时最激动最起劲的之人,便是他的巴掌落处! 人群惊呼怒叱,另有三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小相柳手上打人,目光直视“古刹高僧”:“我胡乱伤人了,你能怎地。” “古刹高僧”眼中怒色闪烁,口中叱喝:“入阿鼻地狱吧!”扬手一道灿烂金光震起、直扑相柳。 苏景则对相柳无奈摇头:“打那妖僧就是了,何必与旁人计较。” 相柳再开口,但这次没有说话,嘴巴大张一口吞了和尚打过来的金光,跟着手势不变、又猛力一挥……不再打海妖、修家,而是遥遥拍向了和尚。 轰隆闷响! 拍海妖和修家,相柳只用一、两成力;现在打妖僧,实实在在十成大力! “古刹高僧”之前见相柳出手,觉得自己应该能应付,哪想到对方巨力暴涨……抵挡不住、脸孔朝下、被头顶降临的巨力硬生生碾于地面。 “古刹高僧”也被拍了。 小相柳口中咯咯有声,不知咀嚼着什么,笑声有些含混:“装模作样,什么东西。”言罢,“噗”地一啐,跟着叮当脆响、一枚被咀嚼得不像样子的金刚杵被他吐到了地上。 两个小妖僧对面,数千人的聒噪一扫而空,瞬间寂静。 高僧在地,手抽抽脚抽抽、爬不起来。 第三百七十章 大慈大悲摩大刹 凶庙恶地、邪佛老巢,相柳打翻了一个,自然还会再冒出两个……十六个,第一位“高僧”趴在地上,片刻后十六名邪庙和尚显身。 长相各异,神情却一模一样,不恨、不怒、不怕,神情平静目光冷漠。 其中一人快步上前,扶起重伤同门。地上的和尚性命还在,但一身邪佛法度被相柳砸得粉粉碎碎,废了。 另外十五个和尚散开身形,对苏景、相柳隐成包围之势。 来古刹闹事的两个小妖僧却无动于衷,苏景密语相柳:“老鼠?” 百多年前曾探过邪庙,对内中凶魔的实力,苏景和相柳都有个大概计较:邪佛修持最高,深不可测。五大凶菩,它们的本领大概和后来闯入摩天刹的“帝释天”在伯仲间。 百零八恶罗汉未曾交手,不过他们的实力应该会逊于凶菩,但不会比“韦陀”差劲。毕竟,于俗常眼光看来,韦陀的地位要比罗汉低些。 被相柳打伤的那个,修为比起上次见到的凶物都要差上一截。 小相柳明白他的意思,密语回应:“肯定是那些吃死人的东西,不是老鼠便是怨煞污气。” 苏景点点头,这才抬眼打量刚出来的十几个和尚,对相柳道:“你还得接着拍。” 这时候忽然一个雷霆般的声音炸碎所有人耳中:“何方法师驾临敝寺,摩天古刹罗汉堂弟子明非相迎来迟了。” 声若奔雷、措辞却客气得很,两个和尚并肩而来,说话的那个又矮又瘦、上称称一称怕还不到八十斤。另一个白白胖胖,笑眯眯的看上去和蔼得很。 到近前瘦小和尚挥了挥手,围住苏景、相柳那十几个和尚双手合十、退到了他身后。明白得很,这个明非的地位不低。 见宝刹又有高人出面,刚刚寂静的人群又有些躁动了。 合十敬礼、口宣佛号,明非再问两人来意。另个白胖和尚也借这个机会报名,法号“蚌非”,是明非师弟。 两个外来小妖僧大剌剌站在原地,全没还礼的意思,更不打算客气寒暄。苏景语气懈怠:“我拆匾,他打人,我们师兄弟来此做甚,你还看不懂么?” “看得懂,但想不通。”明非微笑、字字爆响,震得人耳鼓发麻。 “看、不、惯!”苏景一字一顿,应道:“我们兄弟修佛八千年,也不过在大海地下起了个小庙。你们又是哪来的和尚,直接把寺庙开在了天上。好大的气派,惊到老衲了!” 相柳随口搭腔:“凭你们一群不知从何冒出来的东西,敢把庙端到天上,不怕遭雷劈么?” 苏景行布大圣玦气象、小相柳也不隐瞒自己的妖气,西海妖物受摩天刹沁染生来就修佛,这两个看上去也不例外。 事情似是明白得很,两个蛰伏深海的大妖怪,着恼这大寺凌天的招摇,故意来找麻烦了。 瘦小的明非和尚不动气,点过头又问道:“敢问两位法师法号,宝刹何处?” “我大慈,他大悲。我家的寺庙没名字、不过刚刚打定了个主意,想到一个好名字……你们的匾正好,回去我把那一横抹了,直接能挂。”苏景开口便说:“就叫摩大刹!” 这时明非身边师弟,白白胖胖的蚌非和尚开口:“两位法师修持精湛,当有广博盛名,当年和尚也曾遨游西海,却从未听说过两位。”此人声音发闷,说话时引动得身边空气嗡嗡作响。 这个白面和尚本是西海中一枚老蚌巨擘,三天前随众人一起涌入佛寺后,不受寺中僧侣指引,找了个空子自己乱走,误打误撞遇到了摩天刹大方丈。大方丈不但未予责怪,反倒是因老蚌慧根深种万分欢喜,亲自出手点化、收做了门下弟子。 此事早都在入寺人群中传遍了,个个都说老蚌因祸得福,同来的西海妖精人人羡慕得不得了。 “修持精深,就一定得名气大么?我们兄弟深居简出,只知修行从不理会外人,何来名气。”小相柳冷冰冰反问:“反过来,把庙开到天上,名声是响亮了,修持就一定精深么?” 老蚌修得笑面蚌甲,化作本相时他的两片大壳子是笑眯眯的人面,变作人形时他也一样笑眯眯:“既然是我西海修持弟子,两位应该是从一出生就开始参佛了吧。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何你们与生俱来、有一颗修持心?” “便是拜这摩天宝刹所赐啊!”老蚌加重了语气:“宝刹沉海万万年,佛香随浪远播、禅味沁深海床,无数生灵受佛法潜移默化,日久天长,渐渐养出心中一点佛光,又再慢慢开枝散叶,才有了今日西海人人参佛、人人行善的盛景!不止两位,不止贫僧,这西海中所有参修之人皆如此!所有人的修行机缘都是拜摩天刹所赐!” 老蚌的笑容更盛、声音则越发沉闷:“若没有摩天刹,如今西海不过是个妖海蛮汪;若没有摩天刹,西海妖族仍就蒙昧心智、醉生梦死不知大道何在……请教两位法师,如此大的功德,摩天刹不配高悬于天么?” 说完,老蚌双手合十,转向西方遥遥行礼。人群中无数西海妖怪也全都面露虔诚、感激,待他们再望向两个来闹事的小妖僧时,也就愈发鄙夷了……老蚌一番话说到根子上了,没有摩天刹,你们连和尚都做不了,如今做了和尚,还有脸来摩天刹捣乱么? “屁!” 神圣古刹中、人人虔诚时,忽然有人口出粗言,刺耳得很。 喝骂的,摩大刹大慈和尚。 一字响亮,小妖僧苏景稍顿片刻,不以陋言为耻反还有些得意洋洋,先环视了一圈才继续道:“凭什么?” 明非与蚌非两个和尚同时皱眉:“什么凭什么?” “窃贼偷钱、恶盗夺命,前者为不告而拿、后者为恃强凌弱。古刹将禅意种进我心中时,我懵然无知,况我知亦无用、我弱小无以相抗……功德,狗屁的功德!若是循循善诱、为我指点迷津、帮我看清本心,我自会心甘情愿皈依佛前。但趁着我还没出生,就给我种了禅心,何异古刹便绑了我来信佛,这等行径不是盗、不是贼?” “你口中高高神庙,我眼中巨盗恶匪,偷心之贼!”苏景字字清晰,越说越响亮:“佛在西天极乐世界,却悲悯众生,愿众生都能脱离苦海。广布庙宇、传经布道、显灵还原、请诸多罗汉、弟子行走人间……佛陀费劲心思、苦苦经营。” “尔等莫忘了,佛无所不能!只需一句法咒,所有生灵都可禅心深种,一觉醒来人人信佛,子孙万代人人信佛,三千世界万万生灵全都信佛!但是有这么简单的法子佛不用,却不停派人传经、时刻辛苦聆听世间……佛傻么?又或者,你们这里的和尚比佛还聪明么?” “佛不这样做,只因佛要的不是众生信他,佛要的是众生学他!人人都跑去佛前跪拜,心口如一:您是佛你最大……又有什么用!反过来,怀疑佛、行以证、最终明白佛、学习佛,才是真正大道,才是佛陀所愿!” “佛不做的事情,你们做了,不知为错,不以为耻,还自以为得计,自以为慈悲。一伙邪魔外道罢了,还真把自己当作这西海的活菩萨了?!” 说到这里,苏景伸手虚戳面前一群僧侣的脸孔:“一个一个,莫名其妙、自以为是,全都欠我师弟狠拍!” 上次苏景从邪庙中脱逃遇到“神光”大师,听说过“学佛”之说;后来鬼袍附魂影子和尚,偶尔闲谈中和尚听说西海被古刹沁染,不以为喜反还叹气,把其中的道理也给苏景说明白了。 神光是当世神僧,影子和尚就更不得了了,他们两人的见解,再加上苏景的口才,两重道理揉在一番话中说出来,自有气势! 附近数千人,尤其那些西海妖怪,个个面色古怪……乍一听只觉苏景在胡搅蛮缠、可仔细想一想其中的道理又烁烁放光。有些话,是真正的精深见解! 此刻他们再望向这位来自摩大刹的大慈法师,邪佞狂妄不变、却有隐隐透出一层庄严气象。妖威与禅意,狂妄和慈悲集于一身,古怪却醒目! 再说苏景对面那群邪庙僧侣,一个是老蚌成精,佛学见地比着虾和尚也强不了二两,另些则是邪念化形,修贪痴嗔的又能懂得多少真法,或瞠目或皱眉,根本无言以对。 沉闷片刻,蚌非和尚咳嗽了一声,辨无可辨唯有冷笑:“好一番强词夺理,和尚佩服。” 明非和尚也再度开口:“法师的道理,还是留着去和自家的门徒讲吧,于此多费唇舌,只会徒惹笑话。” 小妖僧哈哈一笑,回头对大悲师弟笑道:“腹中无点墨,辩不过就耍赖了。” 相柳不笑,语气淡淡:“不讲理,谁不会。” 对面明非摆了摆手,不想再说下去:“两位法师,还是直言所图吧。” “让你家方丈出来,我要和他商量商量把这庙沉回海底的事情。”小妖僧笑呵呵的,说话同时,伸手指了指大海:“见不得人的破庙,趁早别现世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还钵 明非、蚌非对望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前三声轻笑、浅笑,欢愉却不张扬。但从第四声,邪庙两个和尚的大笑陡然扩展轰烈,如雷霆扫荡,充斥四方! 再没了高僧的矜持与涵养,只剩下滚滚怒意与无尽鄙夷! “好心相劝尔不听、循循善诱尔无视,回头便是岸你偏不回头,既然如此还有何可说。”明非一字一顿,如怒尊咆哮。 蚌非大笑沉闷,听得人心头受窒憋闷难受:“当知佛祖不止有一副慈悲心肠,还有一段除魔火性!给你慈悲你不要,非得超度才甘心!” 相柳冷哂:“你们这等模样,我倒觉得顺眼了不少。” 怒笑声中,明非摇着头向后退去。 蚌非则正相反,大踏步走向相柳和苏景,行走之中伸出手轻轻一弹自己胸口,竟是“叮”的一声轻响,如法磬悠扬,闻者只觉心念一清、精神振奋。 随即只见一层层银色光华自蚌非和尚的身上闪烁开来,眨眼功夫白白胖胖的和尚被光芒染得锃亮……铁银器色、金属光华。 人群耸动,稍有些眼力便能看出这是一重如意金刚体魄! “自你来到山门,几次出掌伤人,看来你对自己的掌力颇有自信。殊不知,井底蛙!你不知道自己渺小,便永不会明白佛法浩瀚!”踏步上前,蚌非双目如火瞪向相柳,口中叱喝不止:“来来来,本座受你一掌,看你能奈我何!若你伤我一根寒毛……” 苏景忽然开口,笑而摇头:“话说得太满了,万一他要把你拍趴下了,你可怎么办啊。” 相柳本就不喜言辞争辩,哪还会多废话,故伎重施,仍是扬手一掌! 蚌非的沉闷大笑戛然而止。 “啪”的一声淬烈怪响,得金刚身魄的白胖和尚并未被打翻。 但他碎了!躯壳崩碎、不见血光没有惨叫,那一块一块身体清清楚楚在四散崩飞,仿佛一件精瓷人像被狠狠掼于顽石。 和尚崩碎同时,一道浅浅的影子自和尚碎身中闪出、欲逃。 与之前一模一样,相柳再把大嘴一张,把那道影子吸入口中、吞了…… 下一刻,噗一声,相柳又啐,只见一片粉嫩嫩的软肉摔落在地,奋力蠕动几下,又变成了白胖和尚,不过他的体型小了许多,不过才拳头大的小人,浑身赤裸面色青黑,抱缩一团瑟瑟发抖。 相柳笑了笑,对地上的“蚌非”道:“珠子还不错,多谢。” 在场都是修行之人,刚刚交战变化虽快、情形虽怪,但大都能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蚌非和尚修成金刚体魄没错,不过他修的是壳。 说穿了,白白胖胖的和尚是老蚌的双壳所化。众人所见的白胖和尚只是壳子,真正“蚌非”躲在壳内。 相柳一掌拍碎了壳子、吸老蚌入口,夺了他万年修炼的精华宝珠,然后把又把“和尚”吐掉…… 沉静刹那,议论声起,人群微乱。 西海妖孽都知晓,老蚌本就修行深厚,把一双厚甲炼得水火不侵巨力难撼。如今他又得大方丈点化、强上加强修出如意金刚体魄,谁还能奈何得了它。 可那个大悲妖僧就那么随手一拍,敲了老蚌的壳、抢了老蚌的珠! 别人看不到,只有苏景能见,这一次相柳出手时,一枚小小琵琶自他掌心一闪而没。看似是挥手,实则动用了宝物。 “毗摩质多罗”传承的九宝之一,老蚌的壳子再硬又怎挡得住这等厉害法器。壳子碎得一点也不冤枉。 之前大话说满,如今不堪一击……再看相柳嘴巴蠕动、两颊轮流鼓起,不用问也知道,他正在吸吮老蚌宝珠,好像吮糖豆,目中带笑、味道应该不错。 一个被打倒,另一个面色目光陡然狰狞,猛一声大喝:“咄!” 喝声落地,金光迸现:三团金光! 第一团瓦罐大小,悬于明非和尚头顶,微一震、化作一枚小小罗汉,手中高举着一只铁钵;第二团金光十里弥漫,悬于明非和尚身后,一震化形,巨大罗汉,同样手中铁钵高举;第三团金光来自明非自己,眼耳五官、皮肤毛孔,无一处不透出熠熠金光,顷刻间瘦小和尚化作金身罗汉,双手高擎、托一座铁钵过顶! 山门之内,数千海妖、修家轰然而乱! 唤请法相、凝形神尊这种法术不算罕见,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明非不是。 头顶那金光小罗汉,是他的真魂投映,那不是“相”,非得修成一颗罗汉心,否则不可能投成此景;身后那金光大罗汉,是他气韵化形,那不是“相”,非得修持一身真罗汉气脉,才能得来那巨大罗汉影;至于体透罗汉光、骨披罗汉皮,更不是“相”!自内而外、从头到脚,再也清楚不过,这个又瘦又小、貌不惊人的明非和尚,已经悟得罗汉真味、修出罗汉真身……举钵罗汉! 刚刚蚌非的金刚体魄虽强,但还是术、是神通。可现在明非化身罗汉,却是法度、是真果,是领悟出慈悲本意才能摘下的真正禅果。 蚌非、明非,两下相比,相差云泥。 怎么可能不吃惊,明非和尚竟是一尊肉身罗汉! 人群中有些愚钝海妖甚至按捺不住满心激动,口中嗬嗬怪叫着俯身便拜。 小相柳想都懒得想,举手又要拍。他身边苏景哈哈一笑:“别总拍了……同行啊!” 前半句是对相柳而言,同时伸手拦住了他;后半句时苏景轻飘飘一步迈到“举钵罗汉”身前,边说话,扬手抓住了举钵罗汉的钵。 传说举钵罗汉成道前,就无时无刻不举着铁钵乞食品化缘,此刻小妖僧上去就抢人家的钵,实在可恨! 偏偏明非和尚个子矮小,苏景身形修长;前者双手高举,后者稍一扬手稳稳可及,居高临下好像大人在抢小孩子的玩具。 见小妖僧如此孟浪,在场众人有的怒叱、有的惊呼,更多的则是鄙夷冷笑……小妖僧真当那钵是叫花子手中的破碗么? 举钵罗汉的钵,是器、是宝、更是法!贸然上去伸手抢夺,除了死无葬身之地还能再有什么下场……没死。 非但没死,小妖僧还在笑,那笑容、打从心眼里透出的欢喜。 然后就抢走了,举钵罗汉的钵被抢走了。 明非两手空空,钵易主! 刚刚散起的喧哗猛地汇聚成一声嘈杂、响亮的惊呼,旋即又复寂静无声!人人瞪大眼睛看着苏景,眼中明明看清一切,心里却犹自不肯相信。 小妖僧眉花眼笑,手中拿着人家的法钵,弹了几下,当当的清脆响声,于寂静山门内飘扬回荡。 忽然两声怪响同时传出,明非身后十里罗汉巨影撕心裂肺的惨嚎;头顶那一团小小的罗汉金光则是哇哇地尖声号哭。 明非自己则脸色苍白,肉身罗汉又怎样,遭受重创后与凡人也不见什么区别,筛糠般簌簌颤抖不休。 明非是邪佛大殿上百零八恶罗汉之一。 …… 佛门法度,与“一百零八”数字有莫大渊源,如经文念诵百零八遍,念珠百零八颗,鸣钟百零八响等等,是以也渐渐衍生出一百零八罗汉,可真正存于经典的只有十六阿罗汉与两位尊者,并称“十八罗汉”。 明非妖僧能做到“举钵”这个有名有姓的真罗汉,在一百零八个邪物中自然算是优秀之辈。但是莫忘了,比着恶罗汉强得多的“帝释天”都被苏景扔进了黑狱炼化,明非又怎么可能是苏景的对手。 夺钵过程,也是较力过程,阳火金风并举齐发,明非只抵抗片刻便告溃败,重伤加身! 看着明非头顶那号啕大哭的“小罗汉”,苏景忽然一伸手……又把刚刚抢来的“罗汉钵”塞回到明非手中:“别哭了。” 抢走宝贝是斗法。还宝贝算什么?脆脆生生的耳光吧。 手捧铁钵,明非突然开始咳嗽,一口一口,呛出的尽是焦臭黑烟,五内都被阳火烧得稀烂,他还能活着就算道行精深了。 黑烟过后,大咳不止,再呕来的则是些黑炭似的东西,分不清哪块是心肝哪块是脾肺,就掉落在苏景刚还给他的铁钵中,又一阵当当乱响…… 时至此刻,那些海妖、修家再望向两个小妖僧的目光里,哪还有半点鄙夷、愤怒,就只剩浓浓敬畏! “快回去,把你家方丈喊来,等和他把事情商量好了我就回去了。”小妖僧旧事重提。 明非却再也站不住了,两眼一翻,瘦小身体直挺挺仰摔地面,手中还死死抓着自己的钵。 他身后那些小辈妖僧忙不迭抢上,有人扶住明非,有人“捧起”蚌非,这个时候忽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来:“古刹山门之内,连伤佛门弟子,两个小妖这就现出原形、受死吧。” 随着喊喝,又有邪庙凶僧前来,白面无须五官周正的中年和尚脚踏祥云,飘然而至。 “熟人。”苏景对相柳传音入密。 对方虽改头换面、易容化形,但苏景还是能认得出,新来之人、就是当初邪庙中与众人争斗最凶的五大凶菩之一,“大愿地藏”。 “轮到我了。”小相柳目光明亮,对这个对手感兴趣得很。 可是还不等相柳动手,古刹深处又一个声音传来,语气带笑和蔼可亲:“愿真,带他们进来吧,一起听本座讲法。” 第三百七十二章 讲经堂 黑石洞天内,无定道拙季老道早把庙中事情给苏景讲清楚:三天前古刹飞天山门开放,大群海妖、修家一拥而入。 古刹内早有知客僧人等候,笑容亲切态度谦和。问礼过后,他们摆动云驾承载众人,一路飘摇观览古刹。这庙宇宏大惊人,飞渡中走马观花般的只看了前几重殿、几重院,就用去了整整一天光景。 其间知客为众人指点景色,自也少不了人向他们问这问那,知客僧大都耐心以答,但关键事情他们都微笑摇头,不作声。 拙季道长记得清楚,曾有人问起“为何古刹隐没大海多年”,知客应道:始为清修,后却为宵小所害,耽搁了这许多年,总算守得云开。说到这里知客合十、低唱佛号,任旁人再追问具体情由、宵小是谁,他都不再作答。 观览一天,寺中有高僧传来方丈法谕:方丈与摩天刹诸院首座于讲经堂迎候到访宾客。此外方丈还为古刹重见天光之喜,做五天说法。 五天说法分作两堂,第一堂三天,但不是人人都能听,修持浅薄者被婉拒在外;第二堂讲两天,这一堂便人人都可听得了。 摩天刹的名头实在太响亮,又在沉落过无数年头后突然重临九霄,主持方丈迎见访客、坐堂说法,适逢其会谁都想去听一听。 即便道家或者俗门的修士,听真正佛家高人的讲道也只有补益没有害处。 何况摩天刹僧侣说得明白,讲法过后,还有一百零八枚久奉于佛前的无垢念珠,选有缘人而赠。 摩天刹的宝贝谁能不贪心?苏景自问,若自己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会留下来试试运气,万一自己就是“有缘人”呢。 苏景面前数千海妖、修家都是平凡之辈,他们不够资格去听第一堂讲法,聚集在山门附近等候着第二堂。至于入庙的离山弟子和其他各宗高手、西海中的凶猛大妖,统统都被请去讲经堂听法了。 亲近之人置身险地,苏景自然着急,可着急又有什么用处。“刹天摩”与摩天刹规模相若,大到难以想象,自己连“讲经堂”在哪里都不晓得,与其乱跑乱撞,还不如就在山门旁“一层一层的打”。 打过了小的,自有大的出面,果然凶菩显身的时候,“方丈”也传声过来了。 凶菩“愿真”闻声,就此止步,先转回身对着后殿方向遥遥合十,朗声应道:“谨遵方丈法旨。”说完,再转目望向苏景时,他脸上的敌意尽数消弭,变作和蔼笑容了:“两位法师,请随我来。” 苏景心中暗喜,但也不会忘了自己现在是“西海深处一老妖”的身份,与小相柳并肩、跨步登上凶菩云驾同时,口中还在找古刹的麻烦:“高僧讲法,解经释义,为众生开视听添心慧,大好的功德!早年佛祖、菩萨说法时,有教无类、众生皆可来听讲。连老鼠臭虫都能来听。摩天刹倒是规矩更大了,听讲之人先得分出个三六九等,不够资格的不许听。摩天刹的老方丈果然了不起,比着佛祖还要更讲究些。” “方丈”的声音传来,耐心得很:“此事敝寺已经解释过了,一是经堂局促,容纳不开这许多人……” “西海深处一老妖”就是来找茬的。什么道理到他这里也休想说通:“西天灵台与人间远隔无数世界,佛尚且不遗余力传经布法,你却用一面墙把向佛之人挡在外面?这道理你自己说着不脸红么?地方不够大就拆墙吧。” 遥远处,“方丈”笑了起来:“地方局促只是其一。还有另一重缘由:老衲第一堂,讲法时会有玄力涌动,修持若差怕是难以抵挡,反受其害。” “玄力涌动、难以抵挡?”苏景也笑了,笑声响亮:“讲法呢还是降妖呢?讲法讲到动用神通?方丈,你真的是我佛弟子么?还是你欺我不懂佛法?说法解经,讲述道理,有疑则答、有驳则辩,用神通做什么、唤玄力做什么?难不成谁不听你的,你便要动手么!” “方丈”语气不变:“不是那么一回事,法师误会了……”说到这里声音停止,似是稍作思量,片刻后他再度开口,依旧笑着:“不过法师所言也当真有道理的,罢了,我这就命人去拆墙;愿真,把山门处等候的诸位施主也一并请来吧。” 对方这么容易就告退让,苏景心中稍觉意外,口中则哈哈笑道:“老衲我诲人不倦、欢喜由衷;方丈你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这时候“愿真”已经载着苏景、相柳飞出很远了,闻言应一声“领法旨”,当即兜转云驾又回到山门,跟着他把大袖一甩,云驾猛涨把所有人都搭载上来。 苏景、邪佛一番谈说,都以浑厚真元贯于声,字字清晰远传四方,山门附近数千人全都听得到,谁也没想到托了“大慈大悲”的福,居然能提前去听法,个个都欢喜得很。 到了现在,两个“摩大刹”的小妖僧露过实力、辩过佛法,连古刹方丈都被他“说服”。在众人眼中苏景、相柳混横不变、可地位早都不知拔起了几重。 有些西海妖怪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将来是不是有机会能与这两人结交,做朋友是不敢指望的,但若往来几次攒下些情面,说不定以后自己身后能多出一座靠山。 大靠山。 心里存了这样的念头,有人鼓起胆量去向两个小妖僧寒暄,谢过两人提前把众人带去听讲。对他们苏景全不理会,小相柳更是面色冰冷无动于衷,唯独有一个尖头窄脸、形貌与虾和尚颇有几分相似的老僧来道谢时,小相柳微笑起来,似是对此人颇有好感:“你家庙宇何处?” 那个海妖化形的老和尚受宠若惊,正待开口作答,一旁苏景笑了起来,对他说道:“你快退下吧,我师弟可喜欢吃虾了。” 老和尚大惊失色,忙不迭躲回人群中去了。其他人啼笑皆非,但也没人再敢来和两个小妖僧搭话了,他们对谁和蔼就是想吃谁,这可十足让人受不了。 凶菩“愿真”主持云驾,徐徐飞行一阵,他的心咒准备妥当,对众人说道:“请站稳,勿惊慌。”言罢施咒,云驾狠狠一震! 众人只觉得眼前先是一黯,跟着光明大作,再看四周已经变了景色。 云驾消失不见,不知不觉间众人落足于地面,四下眺望,远处影影绰绰可见大殿朦胧、高塔揽雾,不用问了,他们已经置身古刹中央。 面前则是一番忙碌景象,数百个小沙弥跑来跑去,忙得满头大汗:拆墙。 高耸入云、一面镌满梵文佛篆的厚重围墙,砌垒巨石皆为三丈见方,小沙弥们蚂蚁搬家似的,几下攀上墙头口中喃喃念咒,抓起比他们身形要大上几十倍的巨石跳下来,再撒腿跑到一个手撑布袋的肥胖和尚面前,把巨石投入袋中。 肥胖和尚笑容满面,一边撑着口袋走来走去,一边柔声相劝:“莫着急、莫着急……待方丈讲法过后再把你们砌回去。” 听了后半句大家才晓得,和尚居然是在劝口袋中的砖头。 工程浩大,但小沙弥们手脚麻利,没一会功夫高墙渐渐显出豁口,墙后是一盏湛湛清透、如镜光亮的平湖。 “此处便是敝寺讲经堂了。”愿真解释了一句。 讲经堂不是堂,高墙围拢的大殿也不是殿,是一座漂亮的湖。 苏景笑道:“有些意思,这个讲经湖真让我开了眼界,只是你家方丈、听讲众人呢?莫不是在湖底讲经?那又何必把庙升上天空,直接在海底呆着,不比湖底更敞亮么。” “还请法师稍等,”愿真全听不懂小妖僧刁难似的,微笑以对:“待围墙全部拆除便可入殿,届时一切可见。” 两个小妖僧暂时不再说话,相柳盯着小沙弥忙碌,苏景的目光更多则是放在那个布袋和尚身上。 燃香功夫,高墙彻底不见,布袋和尚却依旧撑着袋子……数百小沙弥整整齐齐对着宾客合十施礼,跟着高高兴兴地跑向布袋和尚,个个纵跃、全都跳进了口袋。 肥胖和尚这才扎住自己的布袋,将其负在肩膀上,甩着袖、趿着鞋,口中哼起个小调笑眯眯地走了,几步之后消失不见。 这个时候愿真才对大湖合十:“启禀方丈,大家都到了。” “好,诸位请勿惊慌。”只闻方丈之声,不见方丈其人。 而他话音落处,湖水忽然沸腾起来,波涌动涛湍急,层层湖水从四面八方向着湖心聚集,一座大浪顷刻成形,越拱越高。 两三个呼吸功夫,巨浪如山耸立;再一眨眼,巨浪轰动,向着众人狠狠扑来! 眼前湖水翻卷,耳中轰鸣如雷! 谁能不惊骇?一时间敕令响亮宝光闪烁,数千人同时做法以求自保!大浪压头,但想象中的巨力并未袭来,众人只觉一阵清凉加身,目光片刻模糊后迅速清晰起来,忙做张望,眼前景色再变…… 第三百七十三章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那一个大浪砸下,不曾伤人,只是把大湖铺展得更加广阔了。 苏景没有迈步上前,但是大湖前铺十余里,是以苏景一行数千人,已经置身于湖面。 落足于湖面,便是进入了经堂,由此堂中一切都呈现于眼前:前方远处,横三世佛巍峨耸立,佛前一个消瘦老僧身披袈裟,悬湖三尺凌空而坐。 老僧两侧,四位弟子侍立,赤足站于水面,真实身份自不用说。 “经堂”两侧,百多个和尚双手合十,端坐于湖面,他们的衣着与苏景前面打过的明非、蚌非相同,当年凶恶罗汉,今日修持僧众! 恶罗汉身后,则是大群中土修家、西海妖精,其中不乏汉家名宿、海中巨擘,能在此听古刹方丈第一堂说法之人,比起山门处的修家和精怪,不知要高明了多少。 听讲众人也坐于湖面,但古刹自有待客之道,无须客人施法,每人坐下皆有一片青青荷叶托浮。 邪庙经堂有诡怪法术加持,外来人在踏进大湖前看不到内中情形;早到经堂听讲的众多修士,一样对外面事情全无所查…… 两天前“够资格”之众踏上大湖,浮坐青荷,古刹方丈自称“寂界”,又为众宾客引荐了“慈真”“智真”“行真”“悲真”“愿真”五大院首座,之后也没多做寒暄,直接开始讲经。 寂界方丈以梵语说法,听讲人中除了一些中土来的高僧,倒有九成听不懂。 不过听不懂无妨,他说什么话都不要紧。方丈的声音入耳,听讲众人自然就能明白他的话中之意:传神奇术,声入耳、意归心! 寂界老僧不仅见解精妙、讲说引人入胜,声内还暗含妙法,听讲众人只觉神清气爽,越听心境就越开明,难言之妙萦绕于身,精神也就越发集中。 坐湖听讲、泱泱三千众,个个目光昂然神采飞扬,专注于高僧言说,一行离山弟子也不例外。唯独一人,星眸半闭面目倦怠,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本是明媚少女,一贯机灵鬼儿似的,却在犯困时丢了明少了媚,但又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点憨态,人世间最后一个莫耶女子。 小妖女不听不爱听老和尚说法,要不是剑穗儿几次悄悄伸手去捅她腰眼,她怕是真要睡着了…… 忽然间,高僧收声、大湖延展,又有一大群人显身经堂。正听讲的修家、妖精们都转回头向来人望去。 来人中三个和尚站在最前,分外醒目。 剑尖儿目光中掩饰不住的惊讶,密语低声:“那个是‘愿真’?他何时离开方丈身旁的?” 剑穗茫然摇头,双姝望向同伴,身边离山弟子、附近中土同道,甚至包括不远处弥天台谛光神僧在内,众人全都面色惊诧:自讲经开始,古刹五大院首座一直侍立于方丈身边。众人听讲入神,但全都清醒得很,却又谁都不曾察觉那个“愿真”早已离开了经堂。 这事未免匪夷所思,众人诧异同时,免不了对古刹神僧的修持再添敬佩。 不听的眼光不迷茫,反而更加明亮了,上上下下打量着小妖僧苏景,笑了,对身边的剑穗儿低声道:“那个和尚好看!” 剑穗不明白:“哪个?” “好看的那个。”不听欢喜,比欢喜罗汉还欢喜。 …… 苏景被带入经堂,目光稍作寻梭就找到了离山同门,见大家无恙,始终悬着的一颗心立刻放了下来,由此,他脸上的笑容愈发欢喜了。 只一扫而过,不露痕迹,再不多望一眼。 忽然,湖面起微澜,一朵朵荷叶浮现,不见谁动法主持,荷叶便轻轻移转,一片一片来到刚入经堂者身旁。 一个人,一片荷,唯独苏景与小相柳没有荷叶。 “诸位请坐,听敝寺方丈讲法。”愿真和尚转回身,对身后众多修家合十躬身。 众人赶忙还礼、纷纷落座,愿真又对两个来捣乱的小妖僧说道:“两位法师不是要和敝寺方丈商量,将摩天刹重新沉入大海么?这便随小僧去见方丈吧。” 这事对后来的数千人早都不新鲜了,可先入经堂的三千众尚是初闻,马上就明白这两个小妖僧是来捣乱的,当即有十余人呵斥出声。 苏景才不当回事,还对小相柳笑道:“这里的人都不太好拍了。” 相柳不密语,浑不怕别人听到:“一共十四人,我都记下了,等办好正事我一个一个拍给你看。” 大湖上人人耳聪目明,都听得到相柳的狂言,叱喝声猛然响亮。 两个小妖僧都是狂狷东西,一个哈哈一笑,另个面色不屑,迈开脚步踏水凌波,跟在愿真和尚身旁,向着前方走去。 中土的修家还好些,懂得礼数、晓得在这经堂中不该造次,万事自有寺中高僧主持;可那些西海的大妖都凶野惯了,见两个小妖僧全不把旁人放在眼中的模样,忍不住就要发作。其中甚至有几个都站起身来,跃跃欲试、打算扑上来对苏景、相柳动手的样子。 正吵闹中,不知是谁,最先“咦”了一声,跟着越来越多的低低惊呼响起,很快连成一片! 一阵惊呼落后,湖面迅速安静,没人在叱喝,修持浅薄的瞪大眼睛、心基深厚的神情没那么夸张但也人人瞩目……近万双目光,都盯向一处:愿真和尚身后。 愿真正走在湖面上。 平地而行或纵云驭风时,这和尚全看不出什么异常。但他踏足平湖开始,于他身后三丈处就掀起了几道涟漪。 两前、两后,前后相距七丈、左右间隔九尺的四道涟漪。 愿真前行脚步不停,四道涟漪也开始“移动”,左前、右后齐动、继而右前、左后跟上,如此往复,追随于愿真。 每一道涟漪散开刹那,清晰可见那一方湖面微沉,水波荡得快,但修家留意之后眼光更快,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分明是一枚巨大爪印……哪还能不明白,一头看不到的凶兽,正跟在愿真和尚身后! 四道涟漪,因凶兽落足而起,又随凶兽前行而散。 明湖圣水,自有鉴真妙用,开始还只是涟漪、爪印,走过一段“路”之后,水中开始呈映出凶兽倒影,渐渐清晰、渐渐分明:碧睛、白额、通体乌黑的矫健巨豹,双耳尖尖、头顶着长长独角,四条腿与长尾裹挟鳞甲……无人不识,释家圣兽、大愿地藏菩萨坐骑:谛听! 水中有倒影、湖面生涟漪,但愿真和尚身后始终空空如也,那谛听有形有影却不可见。 愿真不语,继续前行,排坐大湖两侧的百多名“凶恶罗汉”语气轻柔,转回头向众多修家解释道:“愿真师叔得谛听天灵,平时都养在体内,只有遇到邪魔时它才会显出形迹,诸位放心,圣兽慈悲,绝不会胡乱伤人。” 见邪魔才会显形的谛听大兽……谁是邪魔,不言而喻了。 众人得了僧侣的解释,非但没有释然,反而愈发惊诧了,“真灵”不是法相、不是神通,它是游散于世间、真真正正的圣兽魂魄气息。 圣兽神奇,魂魄气息得天地造化,会化作灵魅,但绝非随便什么修家都能豢养,要它认主除非你身具真正的神佛修持。归结眼前,谛听真灵追随愿真,便说明愿真已经修得大愿地藏菩萨真法精义。 不妨换个说法:这愿真和尚是摩天刹的门徒,同时他也是大愿地藏菩萨于此间、此世的衣钵传人! 他之所在,便是地藏显圣;他之所望,便是菩萨心愿! 一头大兽追随一位菩萨,一重法度修成一个身份。 愿真,他是人间地藏,他正在湖面上行走。 弥天台谛光大师整肃面容,双手合十,轻唱开口。他身后果先等一众弟子也随声轻颂,弥天台高僧动唱,此间四百余名来自中土各宗的释家弟子同声开口:“愿我临终无障碍,弥陀圣众远相迎;迅离五浊生净土,回入娑婆度有情……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摩诃萨。” 轻唱不止,一遍遍往复轮回,入境平湖陡添神圣。 愿真和尚不停步,但把双手合十于面前,口中也做喃喃念诵……当他持咒,脚下迈步似是沉重了些,也在这湖面上踏出涟漪。 第一步,右脚,涟漪播散,等他拔足而去,那方圆丈于湖水陡变漆黑,做辨尘入微,无数小小魔鬼,正大呼小叫、饮血嚼肉欢笑作乐;第二步,左脚,依旧涟漪荡漾,仍是丈许湖水漆黑,内中大群怪物,正彼此残杀,厮打起劲,鲜血四溅碎骨横飞;第三步,第三潭黑水现,男男女女滥交苟合,时时刻刻都在轮换着淫乐对象,内中人乐此不疲;第四步,小小人儿歇斯底里的尖叫着,把“地上”一块块黄金装进口袋、抱进怀里,实在拿不下了他们竟把金子含入口中吞下肚里,下场不言而喻,片刻就死掉了。随即又有新人涌出,抢那死人的金子,甚至不惜给他开膛破肚;第五步……第六步……愿真一步一步,踩出的皆为地狱景色! 待他八步过后,身后留下来八潭黑水、八座疯狂地狱。 突然之间,八座“地狱”中烈焰升腾,内中怪物挣扎、惨叫,可又哪里逃得掉,尽数被烈焰焚化青烟!顷刻间,地狱干净、黑水复原,大湖重归平静。但之前八座“地狱”位置,显出了八枚金色大字: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亦幻亦为真,愿真心咒化影,正是大愿地藏菩萨的宏志大愿! 第三百七十四章 步步生莲,花开见佛 八字誓言显于湖面同时,沁人心脾的清馨香气忽然飘散开来,还有悠扬钟磬不知自何处传来、萦绕耳畔。经堂之中所有佛徒皆做禅唱,轻声齐诵地藏菩萨本愿经。 言辞不足以形容,唯有身临其境才能体会,此刻明亮大湖,佛法无边、神圣无边! 苏景、相柳对望一眼,两个小妖僧的神情都有些古怪,完全一样的心思:若我不知真相,怕是也会虔诚做拜了。 不能怪别人糊涂,只因这“刹天摩”不存丝毫破绽,谁能看得穿! 古怪神情一闪而没,苏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面上浮现些许无奈,随后停步、转身,身形略沉把双脚沉入湖面下,跟着一路小跑、淅淅哗哗地蹚着水、蹚回到愿真和尚“踩”出的八字处。 再之后,苏景把那八个字给蹚散了。 莫说湖面大群修家、古刹百多僧侣,就连小相柳都忍不住斜眼看苏景了。 人家动心咒、显法度,你若不服气大可施展本领,让别人见识见识你的手段、修持。哪有苏景这般……两个学生在一起,一个写出了满卷好字,另一个不爽快,提起笔把对方的墨宝给画花,大抵就是这个意思了。 愿真是得道高僧,只微微一笑,不呵斥、不计较。 蹚散了愿真的八个字,小妖僧开心许多,回到同伴身边继续前行,忽然。他脚上冒起了几缕小小火苗:刚刚蹚水靴子湿了,此刻生火小心烘烤。 小妖僧头顶结疤、身着僧袍,扮相上倒还像个和尚,只是他脚上的鞋子不是僧人洒鞋,而是一双软底快靴,靴腰上居然还绣了花…… 任他搞什么花样,没人看得起他!众人的目光大都望向愿真,眼中暗藏敬佩;另外还有不少心思活络、见识不错的修家,把目光投向了方丈身边另外四院首座……一个如此,另外几个又岂会差。再细想他们的法号:慈、行、智、悲、愿,正是五大菩萨之名。 愿真修得大愿地藏菩萨的真法精义,其他四人呢? 琢磨着、打量着……忽然吃一惊!之前未曾留意,此刻众人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那四大院首座身后、水面,也显出真灵倒映:悲真和尚身后,大悲观世音菩萨坐骑金毛吼;智真和尚身后,大智文殊菩萨坐骑青毛狮;行真和尚身后,大行普贤菩萨坐骑六牙白象;慈真和尚身后没有真灵坐骑。而是倒映着一棵菩提树,传说大慈弥勒菩萨也如佛祖一般,悟道于菩提树下! 不再是敬佩了,而是敬畏!没人能不惊骇,早知摩天宝刹不平凡,但亲眼得见之前,又有谁能想得到它竟不凡到这般程度。 五大院首座修到五大菩萨精义,那主持方丈又会修成什么? 就在众人心中惊疑不定的时候,湖面上又见异象! 两个小妖僧中,冷目冷面不苟言笑的那个,突然变成了两个:他一步跨了出去,一步盈丈,但“他”还留在原地。 “前一个”相柳和尚走出去了,“后一个”相柳和尚留在了原地。 而前面的相柳脚步不停,一步迈出,身后再留下一个……相柳向前跨出七步,身后留下了七人! 每一个都是相柳,但神情各不相同,或嗔或笑、或凶或善。 相柳动威!他忍不住了。邪庙未动手但一次次扬威,若自己再不拿出些手段,自己都有些迈不动步子了。 八座身家真身排齐一列,迈步向前。不过那个“离山剑袍相柳”未现身,如今是和尚之间的事情,有头发的不用出来。 一个相柳,八个和尚! 来闹事的小妖僧终于显出一线峥嵘!乍看上去八个都是普通和尚,可金玉菩提炼化的真命、真身,自有佛香笼罩!经堂中有的是高僧、大修、巨妖,一见八个和尚气度不由轻轻抽了一口凉气。 普通修家或妖孽看不出小妖僧的佛韵,但至少能晓得……八身即八命,有八条性命的妖怪,岂能是平凡之辈。 八个人手一晃,四样凶器四样乐器,每人各执一件,修罗第三王的精炼宝物,甫一入手邪气暴涨!八个相柳妖僧,身上佛像氤氲,手中血煞弥漫,亦正、亦邪、仍是邪! 见到八个和尚,众人还只是轻抽凉气;当“相柳们”法器在手,众人便是低低的一声惊呼了。 小相柳亮出了自己的势子。 先入经堂的那三千众大概明白了:为何寂界方丈要把来古刹捣乱的妖僧带到经堂……因他们有来摩天刹捣乱的本钱,自然也就有了面见方丈的资格。 冷面妖僧示威,与之同行的那个嬉皮笑脸的小妖僧还在生火烤靴子,不得不说,他的火玩得不错,火苗肉眼可见、来来回回急急滚动,只蒸腾水分不会烧毁自己的靴子。 小相柳侧目苏景:“你真不动?不像你啊。” 话音刚落,忽然,一头毛色亮丽、鸽儿大小的雀子出现在苏景肩头,雀儿身形不值一提,但器宇轩昂,转头顾盼中凛凛生威。 经堂内不乏识货之人,一见雀儿立刻有人低呼出声:“玄鸩!” 一滴口水就能毒死一个元神大修,一根羽毛足以毒杀一个有模有样门宗的剧毒之鸟,玄鸩! 低呼修家身边,有同门师兄,师兄密语轻蔑:“玄鸩虽强,比起摩天宝刹那五位菩萨还差了不少。根本不是一个境界的东西,没得比……” 话没说完,师兄蓦然收声——明明是传音入密,那个肩负玄鸩的小妖僧居然望了过来,难不成他能听得到? 苏景笑着向那对密语的师兄弟点点头,同时大袖微微一晃,一根乌黑长棍被他拿在了手中。 长棍在水面上轻轻一顿,闷鼓般“咚”的一声大响! 水波荡漾、涟漪圈圈散开……当水面回复平静,苏景身后、如镜湖水中,也出现了一枚影子。 便如那些菩萨的真灵坐骑,不见大兽真形,只见水中倒映……龙! 一头金色、护法、巨龙! 张牙舞爪、龙须贲张,周身金鳞逆起的暴怒金龙! 大圣玦中有龙,催一道小小法术将其投影于水中,与苏景的修为而言连举手之劳都算不等。 轰的一声喧哗声,可喧哗刚起,行走水面的苏景又将手中长棍轻轻一顿,咚的巨响压下一切嘈杂声音,水中有出现了一枚影子:鲲! 身形并未完全展开,只维持三十丈的北冥之鱼,海中鱼祖,鲲。 一龙一鲲,两道巨大水影摇摆游弋,追随苏景身后。刚刚被闷声压住的喧哗猛涨,而苏景动作不停,手中长棍第三次,咚一声敲击水面…… “南无阿弥陀佛。” 毫无征兆里,一声佛号整齐、浩渺。 毫无征兆里,十七个僧人,个个手执长棍,出现在苏景身后。再不是倒映,真真正正的十七个僧侣。 每个僧侣都单手持棍,他们的另只手:有人举钵、有人托塔、有人抱着一头小狮子、有人在挖耳朵、有人在捋自己长长的眉毛,还有一个好像开柜门似的打开自己的心口、胸中无心、却有一尊小小佛陀端坐…… 举钵罗汉!托塔罗汉!笑狮罗汉!挖耳罗汉!长眉罗汉!开心罗汉……十七个僧人。再加上那个笑呵呵的小妖僧,明明白白就是十八罗汉! 奉佛陀法旨、常驻世界匡护人间的十八罗汉。 不用证明,不用显法,只消一看就知道,他们就是、真是、一定是十八罗汉! 苏景从自己的欢喜罗汉法棍中领受一道变化,十七迦楼罗也照样能从法棍中领到罗汉真形。这是来自真正摩天刹宝物的神奇,莫说周围修家,就是那邪佛方丈也看不透。 而此刻再看小妖僧的笑容,又哪还有半分轻佻,那笑容发自内心明慧无限,若非真正欢喜绝绝笑不出的、笑、容。 “妖魔除尽、玉宇澄清、扬手欢庆、心花怒放……罗汉欢喜。”苏景轻歌慢唱,罗汉欢喜,苏景欢喜! 玄鸩比不得五位菩萨真传?那金龙呢?巨鲲呢?十八罗汉呢? 喧哗声陡然暴散开来,再也无可抑制。 混不起眼的小妖僧,龙、鲲和罗汉?谁能想得到,谁敢想得到。西海妖孽之中,怎么可能还有此等释家大修。 还有,两个妖僧是来捣乱的,那双方真要打了起来,便是十八罗汉斗菩萨么?! 事情还没完。 终于有人发现了,湖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升起了一朵朵莲花,花苞饱满、将绽未绽。刚才人人都被苏景那三次顿棍引去了心神,竟无一人留意莲花从何而来。 不过不难追查的,一朵又一朵莲花苞还在不停生出,源头就在苏景脚下……他迈步,他前行,他每一次拔足而去,脚下都会生出一朵含苞莲花。 这道法术好看,但境界以论,实在算不得什么,仿佛大将军在拉开八百斤铁弓后,又耍起了木头片子大刀,比起苏景刚刚亮出来的手段,从湖面上踩出些莲花,不值一提了。 正在众人不明所以的时候,苏景第四次顿棍,再熟悉不过的“咚”一声响。 被他踩出的一百零八朵莲花花苞,随他一棍尽数绽放!便是这个刹那,天空中玄光迸放,梵唱之声滚滚如雷!每一朵莲花开放,内中都射出一道金光直冲九霄,而花中金芒投射碧空,赫赫然:五佛、四波罗蜜、十六菩萨、十二供奉、五顶轮王、十六金刚…… 一花开于苏景脚下,一佛映于湛湛蓝天! 大湖寂静,莫说之前的喧哗,就是呼吸声都不复存在,分不清他们是目瞪口呆还是失魂落魄,人人呆呆愣愣,只知道死死盯住苏景。 一百零八莲花,一百零八神佛。 请动佛影投于莲花,世上没有这样的法术! 这是法度、是非得千千万万年佛堂苦修、明澈见悟才能修来的菩提果!最简单不过的道理,莲花圣洁,佛更圣洁,只有心中存真佛才能请佛入花开。 苏景还在前行。 步步生莲,花、开、见、佛! 第三百七十五章 小谛听,唾其面 苏景心里没佛,但他有风…… 被古刹炼化无数年头的天外罡化作他的天乌阳火,原来罡中饱满禅意尽数融入他的玉露金风。苏景甚至不需刻意施为,只消把自己的金风凝相莲花,其它便什么都不用管了。 由得湖中莲花开,由得天穹佛祖现,苏景不再理会,转过头对愿真和尚道:“刚刚我把那八个字涂掉,是为了你好。” 连寂界方丈的目光都告闪烁,愿真的脸色又岂能好看得了,但他还是笑了笑:“小僧不解,请法师指点。” “话说得太满,想收场就难了。”苏景笑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话音落下,始终翻卷在他靴子上的那几道火苗突兀散开,就在平湖水面燃烧起来。 顷刻,小小火苗化作熊熊烈焰,向着四下横扫而去! 但这火没温度,不伤人,自湖面扫过后便告消失。只是烈火过后,澄清大湖再多出了一枚影子:充斥整座大湖的森森黑狱,一道道烈火翻腾鼓荡,成千上万孽鬼恶魂哭号挣扎……又是一座“地狱”,但苏景之狱不是幻象,它来自真实宝物的投影;狱中恶鬼也不是什么小小人儿,个个都有法力、有罪业,哭号与咒骂清晰可闻,如针刺耳。 见了这一道影,本道自己惊讶已极、就算小妖僧再亮出什么手段,自己也不会再惊的修家们,心里不由又打了个突:到底是什么人,还会随身带着一座烈火炼狱! 苏景向脚下指了指,对愿真道:“莫说地狱,就连我这座小牢都还没空,地藏菩萨人间衣钵传承弟子,不该下去做祭炼、超度么?” 这是直来直去的挑战了! 愿真不应战,冷笑了一声:“你的狱又非地狱,我用去么?” 苏景也在笑,但他笑得真坦然、真惬意:“你管是什么狱,内中罪人皆为恶魔、个个都背了沉重罪业,还不够理由下去超度么?”困于黑狱的究竟是什么,稍有见识就能认得。 愿真无以辩,闭口不言。苏景一挥袖子收了黑狱投影,继续笑道:“现在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满了吧?也知道我把那八个字趟掉是为你好了吧。”说着苏景又回头看了看跟在愿真身后的谛听倒影,赞:“威风!” 愿真的声音冷冷清清:“比不得法师的龙和鲲。” “菩萨你说笑了,谛听、金龙、巨鲲都是不搭界的大兽,没得比。”苏景语气谦虚:“真要比,就得拿谛听比谛听。” 愿真本就不愿再和小妖僧讲话,又听他言辞莫名其妙,干脆不去理他。不料苏景又把袖子一挥:“你看看我这头……哎哟!” 甚至包括愿真在内,大湖上近万人,谁都没看清楚苏景这次放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只见到一道流光自他袖中落入湖面,随即湖水暴涨! 事出突兀,众人的心神又全被苏景所摄,一时间应变不及,快一半的修家被陡涨湖水泼溅全身。 离山弟子修为精深,自不会受湖水所害,个个随浪而起,唯独队伍中那个小妖女没躲开……不是没躲开,她根本就没去躲。心甘情愿被苏景搅起的水浪拍中,脸上的笑容被湖水洗过,变得越发明媚了。 把石头扔进水瓶,瓶中水面会升起,乌鸦喝水的故事连中土的小娃娃都晓得,湖水陡做暴涨的道理,众多修家又怎么会不晓得:小妖僧……不。欢喜罗汉把一个庞大、沉重的物件掉入水中。 现在欢喜罗汉哪还有丁点欢喜,一脸气急败坏,怪叫声中急急投身入水,看样子是捞他的宝贝去了。过了片刻他才重回水面,笑容重归于面,边笑边摇头:“堂堂大兽,连凫水都不会,你羞不羞愧!” 小罗汉一手持乌黑法棍,另只手拎着一头畜生的后颈,哪里是什么大兽,不过花猫大小,正在苏景手中猛抖狂甩,甩去一身水,口中呜呜低鸣,不知是不满还是争辩。 数不清第几次,轰轰喧哗骤起,佛门清净地沸反盈天!经堂万人,在看清苏景手中拎着的是个什么东西时,还能忍住不出声的不足三百! 不会游泳、花猫大小、正在苏景手中委屈低鸣的“东西”:独角尖耳、白额皂身,四肢长尾鳞甲满铺,那是一头谛听啊! 又难怪那么小的东西落进水中,会让这座磅礴大湖水位疯涨。 愿真有谛听真灵,了不起得很;可是和苏景手里这头“小猫”一比……门板上的门神画比得真正哼哈二神将么?小庙里龛台上的泥菩萨比得西天真大士么? “小猫”面前,真灵算个什么东西?! 欢喜罗汉手中,胖墩墩的小畜生,小虽小,却是真真正正,活着的谛听。 邪庙方丈以下,所有凶僧面色铁青,眼角轻轻跳动…… 苏景没有活谛听,但他手中的宝印久润佛光、又得只能以“法力无边”而论的盲眼和尚点化,加之最近镇入黑狱重新修炼,业已透出十足灵气,让它显圣出来冒充一会,任谁也休想看透它的本相。 不过苏景是真的不晓得这大印不会游泳……冒充不敢持久,一边眉花眼笑地数落谛听,挥袖把它收回黑狱。之后苏景回头,再看水面,全无丁点风度问愿真:“你的谛听呢?怎不见了?” 就算苏景的印不是真谛听,它也是真正宝物,岂容邪灵与它共存一片湖水,落水时便给了“谛听真灵”一记痛击,将其赶走。 …… 苏景喜欢排场不假,但也不会闲得没事乱显摆。不过这次不一样,他非得“显圣”不可。 早在山门处苏景就看得明白了,人人都把摩天刹当作圣地,个个都会自觉维护古刹。苏景不奢求别人帮忙,可至少不能让这么一大群凶猛家伙去给邪庙做帮凶。 他一定得证明自己“真正佛徒”的身份。 只有如此才能让这经堂中近万修家明白:此子不是来捣乱的,他此行是为除妖降魔! 只是他的手段、宝贝太多,先动哪样再动哪样,什么能亮什么不能亮,心中总得有个计较,所以初入大湖时他什么都没做,只老老实实地走着。偏偏邪庙妖僧沉不住气,又是大兽真灵又是菩萨传承的,一样一样显示出来,反倒让苏景好做安排了。 到底是被镇压暗处,万万年不见天日的邪物,修为高法力深脑筋好,但却不明白这“排场”之道不讲究先声夺人,后发制人才是惊奇满堂彩的关键! “西天、西天行、行……”人群之中,突然一个声音传来,结结巴巴、吭吭哧哧、着急无比,更激动无比。 众人的心早都被“小妖僧”那一桩又一桩异象搅得躁动不已,忽闻怪叫不免再吓一跳,齐齐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弥天台高僧队伍中一个少年和尚攥拳咬牙、眼睛亮得吓人,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盯住苏景喊道:“西天行者啊!” 喊叫的,也算苏景的熟人,神光大师衣钵弟子,小和尚果先。 “西天行者”,西天灵台遣于人间行走的使者,传佛法、除妖魔、正视听、护良善。 这只是释家的传说,是否真有这个“行者”谁也不曾真正见过,就算真正见到了也没用。我说:我乃西天行者。你问:你怎么证实?难不成佛祖还会给这位行者发一枚“真传命牌”来确定身份么? 但随着小和尚喊叫出口,瞬瞬惊诧过后,知晓“西天行者”典故者倒有大半点头,面露恍悟。 若非西天行者,怎能有护法金龙;若非西天行者,怎会随身带一座烈火炼狱;若非西天行者,怎么会有谛听相侍、怎么会有欢喜罗汉身、怎么还会有另外十七罗汉同行、怎么会有步步生莲花开见佛! 若他不是西天行者,还有谁有这个资格。 苏景没想到小果先这么给面子,一笑欢畅,两只大袖轻轻挥舞,鲲隐龙没,法棍消失罗汉不见,百零八多金莲迅速浅淡、透明,化作一汪清水归于大湖,所有异象齐齐收敛,再又猛把双臂一挥,“啪”的一声清脆击掌,双手合十面前。 和尚依旧,但笑容不见,面色入水目光微怒,他身上氤氲起淡淡佛光,小妖僧?小圣僧! 再没有其他花样,苏景径自走向邪庙方丈。 至此,大湖停经……众人也终于明白:出事了! 这摩天古刹,出事了。 登门来找茬的,不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狂妄无知之辈。两个年轻僧侣是真真正正的佛家精修大德!其中之一甚至可能是只存于传说的西天行者。 一方是上古宝刹,一方是真修圣僧……这是一场金刚斗罗汉的惊人大戏! 只是释家金刚又怎么可能和佛门罗汉斗上?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除非,一方是假金刚、或另一方是邪罗汉吧。 没有见识的满怀激动等着看热闹,有识之士心中已然升起了疑问,或许他们不会站到苏景身后,但此刻对这摩天古刹也不再是十足笃定的信任了。 这个时候苏景已经走到方丈寂界面前三丈处,止步,声音平平静静:“你是寂界?” “正是老衲。” 大湖顷刻寂静,人人屏息凝神,仔细聆听,两方佛法顶尖人物终于正面相对,交锋在即,下一刻欢喜罗汉该做厉声质问吧? 果然,苏景目光凌厉,深吸长气,轻轻咳嗽一声轻轻嗓子,跟着开口:噗的一声,一口口水直啐妖僧面门。 不质问,唾其面。 第三百七十六章 照妖 精深修持,形迹脱俗,行事只问本心不看世俗礼法,东土释家中本就有癫活佛疯金刚之说。遇到腌臜东西,必唾之。 苏景一口口水,不含法力更非神通,啐出的只是他的态度:你个肮脏邪物! 不过这一啐十足出乎所有人意料,众人都愣住,小相柳微皱眉,不知自己是不是也要啐一口。 跟着,竟有人喝彩:小神僧真个性情!出声之人,小妖女不听。 还有人附和:阿弥陀佛,心做性,性做行,心有界而行无忌,心行如一,莫之善也。合十附和的那个,小和尚果先。 又是噗的一声,小相柳下定决心,也啐了。 两口口水不存伤害,方丈寂界只稍一摆头就躲过去了。邪庙内五大凶菩、众多妖僧皆做怒色,正要有所动作,老妖寂界却及时把手一摆屏退众人。 打,寂界不怕,而且这两个小妖孽他一定要杀。但他还要邀买人心、还有一道重大图谋,杀人之前他一定得讲话。 寂界面色不变,可语气再无和蔼。人家都把口水往自己脸上吐了,又哪还能再和蔼:“摩天刹沉入海底无数年头,对今日修行世界所知寥寥,不过老衲还能明白,以两位修法、手段,绝非西海妖精之族。你们到底师承何处?是什么人?” 小相柳语气平平,回应:“英雄不问出处。” 苏景斜忒了他一眼,妖精就是妖精。只知吃虾不学无术,小相柳却浑然不觉,还觉得自己说得不错。 不伦不类的应答,不过意思还算明白,寂界冷声道:“你们不说,便道本座不知么?尔等……离山妖孽,离山邪宗来的妖孽!” 经堂中所有来自东土的修家惊愕交加。 说两个小神僧来自离山惹人惊奇,把离山骂做邪宗、门徒唤作妖孽更让人愕然。 不等苏景开口,大湖东侧一个清朗的女子声音便传来:“大师口中‘离山邪宗’指的是哪一宗,还请明示。” 事关离山。真传弟子扶苏非得质问不可。扶苏起身,同行所有离山弟子起身,冷目望向和尚。 “还用方丈再做解说么?”愿真和尚语气轻蔑:“离山剑宗藏污纳垢,尔等邪魔,沽名钓誉!” 无端端的事情突告转折,苏景心中疑惑但不动声色,后面自有扶苏查问,他暂时不作声。 水光闪动,一众离山弟子都随扶苏身后闪身来到大湖中间。不听、黑风煞也在队伍中。扶苏再度开口,声音清冷:“离山清誉不容亵渎。中土、西海无数同道面前,大师若不能分解明白,离山弟子只能向摩天刹讨一个公道了。” “离山立宗三千年,承天护道匡扶人间。离山是什么样的门宗天下共鉴,大师修口、大师自重。”另个清清脆脆的声音传来,涅罗坞启巧开口、起身,她也是一行首领,经堂中所有涅罗坞弟子起身。 “大师修口,大师自重。”弥天台谛光神僧只说八个字,声音谦和、语气平淡,双手合十中也告起身,他身后的大小僧众自然追随。 古刹神圣,佛门同道,但弥天台自有处世之道,谛光知道离山是什么样的门宗,便不容旁人随意污蔑,摩天刹方丈也不行。 “寂界大师,你若不能把话说明白,这件事当真无法善了了。”一个中年书生含笑开口、起身,大成学的修家也亮出了态度。而大成学之后,天元道、紫霄国弟子也同时站起,正道天宗同气连枝! 平时小小口角、争强好胜难免,可关键时刻绝不会自乱阵脚,更不会幸灾乐祸作壁上观望。 “摩天刹”寂界老僧宣一声佛号,不理离山弟子,对其他几家天宗门人语气和蔼:“出家人不打诳语,还请诸位少安毋躁,过不多久自然真相大白。” 说完,他又望向苏景、相柳,转回原题:“你们两个一入经堂,那个离山女子便眉飞色舞,旁人看不穿,本座又怎会被瞒过?早有勾结了,你们两个认、不认,皆无妨,阿鼻地狱中自有公断。”说着,寂界抬起手,向着离山的队伍中一点,指的正是小妖女不听。 苏景笑了笑:“就凭这一重?大师你千万年的修行……修行得都是什么啊。” 不听也笑了,但她未讲话。伴她同行的黑风煞则森然呵斥:“佛门、和尚,总盯着一个姑娘看,你很要脸啊!” 寂界似是也觉得这样的指责说不过去,不理讥讽与呵斥,双手合十再喧佛号,转回头正对全场,另起话题:“当年摩天刹与邪魔一场恶战,两败俱伤。不得以下大寺沉入海底,闭千万轮回之关以图休养。” “休养法度以论,五千年前摩天刹便应该恢复元气、重见天日。但古昔时的邪魔对手比我们早醒来了千年。邪魔醒后修为大损,他们进不来古刹,却能够盗掘古刹灵脉、斩断僧众轮回,彻底毁了摩天刹。” “说来惭愧,摩天刹消隐时,老衲与寺中弟子皆在关内,心智沉眠五听自封,外间发生何事一无所知,对邪魔所为更无抵御之力。” “不过邪魔不知道的,当年摩天刹入海前于人间暗藏了一道传承,他们舍身碎骨回护本宗,最后双方玉石俱焚。总算佛祖垂怜,摩天刹闯过这一劫,可重新飞天之日也被拖延了整整五千年……” “所有这些事情,皆为敝寺人间弟子死前以鲛灵留书所言。古刹重回人间时接到留书……”说着,寂界妖僧手掐一印,对着脚下大湖轻轻一点。 大湖深处波涛涌动,一只金色鲛人自湖底飞快游来,随着哗啦啦地一串水响跃出水面。 甫一离开大湖,身形逾丈的金鲛便急急缩小,同时肤色转青,待它落入方丈手中时候,业已化作一盏九寸青灯。 继而灵灯光华闪烁,一枚枚金色小篆显现,前后一盏茶的功夫,青灯上映出一封长信,泱泱万言细说前后经过。 信中所记,与寂界之前所说几乎一致,可是到了最后,信中又提到另外一件事:那些邪魔死前,曾在人间收下九位弟子,留下了衣钵。 九个弟子驻道离山,开一派先河……只要是出身东土的修家,谁会不知道那九个人是谁! 苏景轻轻皱了下眉。这座摩天刹是“反面”,是邪念成魔,方丈妖言、鲛灯留书之类统统都是假的,当然骗不了他。但是让苏景意外的是,这邪庙凶魔居然会对离山有图谋,且它们早有准备。 信虽长,但修行人心智、眼力都远胜凡人,片刻就从头看到尾,寂界一挥手,灵灯入水重化金鲛,潜向深处去了。 寂界重新开口,语气缓慢:“离山邪宗,凶魔传承,它那九位开山始祖皆为狼子野心之辈,三千年愚昧人间,包藏祸心。全天下都被那九个妖孽骗了。” “旁人不解离山真相,离山自己又岂会不知?摩天刹重临于天,自是它们的心腹大患,想尽办法也会让古刹再沉入海底……偏巧,古刹重开山门第三天,就来了两位小神僧拆匾伤人;偏巧,那个离山妖女与小神僧眉来眼去;偏巧,老衲还有几分识人之能,看得出谁是妖孽、哪里来的妖孽!” 最后一句话,尤其“哪里来的妖孽”这几字,寂界死死咬住了重音,同时双目猛张,向着不听狠一瞪。 不听无动于衷,老妖僧就算把他的眼珠子瞪出眼眶,她也不会掉一根头发,笑眯眯的全不理会。 扶苏则摇了摇头,伸手指向金鲛离开的方向:“晚辈不才,做这样一盏灵灯、写这样一封书信,须得几天功夫。寂界大师修为精深,估计呼吸时间就能做出几盏。” 离山阵中另个真传,滇壶峰盲眼青年冷声接口,对寂界道:“你的灯,你的话,你说怎样便怎样?没有真凭实据,只靠一根舌头遮不住天。” “老衲没证据。”寂界应道。 大湖无数修家闻言,神情都变得古怪起来,前面言之凿凿、到最后却没证据,这口水浪费得未免无趣。 “离山暗藏祸心,做事小心仔细,它能冒充正道三千年不露马脚,摩天刹才重开山门三天,又怎会寻得离山是邪魔传承的证据。”说着话,寂界从袖中摸出了一面小镜子,莫名其妙地、抬手将其向着远处一照。 被他镜子照中的,是一个来自西海、化身俏丽尼姑的妖精。这妖精正坐在人群中,聚精会神看着小圣僧、古刹、离山的纠缠争斗,全没想到老和尚举着个镜子来照自己,愕然道:“方丈大师为何照……” 话未说完,突兀嘭的一声闷响,身形娇小的漂亮尼姑猛变做一只五十丈开外的巨大海蟹!她身边的妖怪猝不及防,全被大螃蟹压在身下,修为差些得直接被挤沉大湖,一时间乱不堪言。 螃蟹更是惊诧,口吐人言:“大师为何要显我原形?” 尼姑就是螃蟹,且它修持精湛,不提斗战如何只说境界,它已经踏上十二灵阶,算得巅顶大妖了。 “小师太莫惊、小师太见谅。”寂界照妖,不是因为尼姑如何,他是要众人见识他的镜子神奇,十二灵阶妖灵神在他镜中一照也要现出原形! 第三百七十七章 证己 寂界妖僧缓缓道:“古镜鉴真,被它一照,万物万象皆归化本形。” 见了这神奇镜子,众多修家心下了然:方丈是要用此镜去照那两个小和尚。若真能破去和尚幻象、映出他们离山弟子的本相…… 两个离山弟子无端扮成和尚来古刹捣乱,那离山的图谋就可疑得很了,之前寂界所言自然也更可信。 不料寂界把镜子一转,不对苏景、不对相柳,而是猛照向离山队伍中的莫耶不听。 与此同时寂界妖僧大吼如雷: “妖女,区区督目之术,瞒得过旁人,又岂能瞒过神佛之眼!你还在海底守护古刹开放时,老衲便已看透你的来历,可笑你还不自知,狂妄胆大,竟真敢踏入我佛家清宁之地!” “鲛灵留书,字字属实,否则摩天刹为何不问别家门宗,独与离山为难?可惜老衲没有证据……没有离山是妖魔传承的证据,但离山与妖魔勾结的证据近在眼前,便是你这妖女,来自莫耶的妖女!” “莫耶地、邪魔地,纵然神佛慈悲,对莫耶恶鬼也绝不容请!天宗之首,堂堂离山啊!若真是名门正宗,为何要与莫耶妖女为伍?!” “上古时那些邪魔,虽罪恶滔天,但还晓得中土世界,不容外域恶鬼踏入;想不到离山的邪徒更不堪,竟敢勾结莫耶。离山、离山!真要倾灭中土人间,才会心满意足么?” “妖孽离山,邪魔离山,真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今日万余修家共鉴,看穿这邪宗本相;来日摩天刹广邀天下修家共赴离山,斩妖除魔!” “莫耶妖女,显形!” 寂界大吼暗藏“传神”玄法,一句一句如此冗长的大段话,却在瞬间尽数涌入众人耳中、字字炸若惊雷,响在每人心底。 不知凭了什么手段,老妖僧竟能看穿不听的“督目”之术! 不听被照在镜下,笑容陡变仓皇,俏脸苍白、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紧紧闭合双目。 情势急转直下,这一番变化谁能预料! 莫耶人的邪魔之名早已镌入中土人心中,只要寂界把不听的三瞳照出,离山百口莫辩,大祸近在眼前。若真如此,苏景、不听的罪责万死莫赎…… “妖女,怎不敢开目?”寂界霍然大笑:“闭上眼睛就能过关么,就算你自挖双目,老衲也有办法让你再复原三瞳……”大笑至此,寂界做佛家狮吼神通。双目如灯死死盯住不听,暴喝:“邪魔,与……我……开、目!” 小妖女身躯猛一颤,被妖僧狮吼所摄,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张开了眼睛。寂界须眉无风自动,不知何时开始层层佛光金晕自他周身氤氲开来,威风无限庄严无限,声震天地:“诸位请看,这妖……咄,还不显形!” 小妖女的眼睛张开了,星眸闪亮、黑白分明,哪有什么三瞳相同,清清楚楚的漂亮眼睛,中土人士的单瞳明澈。 这一次轮到寂界大吃一惊了,忙不迭加持心咒,催动古镜威力,照、再照、照照照。 扑哧一声,不听笑了。 莲步轻移踏湖而上,一步一步走向老妖僧,一双明眸盯住妖僧的镜子:“离得太远怕找不清楚,我走近些,你再试试。” 剑尖儿剑穗儿对望一眼,跟在不听身后一起迈步上前:“大师再顺便照一照我们两个,也看看我俩是不是莫耶之人。” 不听不是离山的人,扶苏不好管束她,但两个师妹被她拦下来。扶苏望向寂界,仍是之前说过的话:“大师自重。” 不听一直走到寂界身前,几乎就站在镜子底下了,明美少女依旧明媚,眸子清清亮亮:“和尚,你侮蔑离山,诽谤旁人,现在可怎么收场啊。” 找不出就是找不出,能让妖灵神显出本形的宝镜,奈何不了不听分毫。 倒是不听借机照了照镜子,对自己还算满意。 之后不听不再理会寂界,美目流转望向苏景:“这位小师父,你的鞋好看。”说完笑眯眯的不听重返离山队伍:苏景来了,她不抢风头,这是他的戏,她看…… 寂界脸色铁青。之前把话说得太满,哪料到古镜无法让小妖女显形,此刻无法收场,尴尬可想而知。离山弟子个个横眉以对,其他几大天宗态度不变,寂界若给不出一个说法,今日谁能善罢甘休! 沉默片刻,寂界右手食指伸出,在自己左臂轻轻一划,旋即血光乍现,他以一指断了自己的左臂。 方丈身旁一众邪庙弟子面露惊骇,寂界便挥手屏退,重新抬头望向离山众人:“便是如此了。” 以一条胳膊相抵之前侮蔑,无论如何也都够了。 可是寂界不辩解不致歉,他的态度也再明白不过:我所言句句属实,只是现在无法证实,这条胳膊不是赔给你们的,而是输给你们的!来日方长,迟早会找出离山是邪魔的罪证,到那时再做计较。 来日会怎样来日再说,今天的事情,地上断臂已做了断。 离山自有风度,扶苏不置一言、带人返回原位,其他天宗门下也重新落座。 邪庙和离山的事情暂告了断,可苏景和邪庙的纠葛仍在,苏景望向寂界:“你不用这镜子照一照我么?也许能照出我们离山弟子本相。” 寂界刚才说两个小妖僧是离山弟子,不过是借此来向离山发难,他自己根本不觉得苏景和相柳是离山门下。 毕竟,邪庙要对付离山是早有预谋,离山对此却一无所知,又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派人过来。 但是苏景敢如此问他,心里也是有把握的,不怕那镜子照来。 这世上没有包打天下的宝物。小妖女就是莫耶之人,古镜也的确有辨真灵效,它照不出不听本相,原因只在于:不听把督目之术修炼到更深,胜过了镜子的鉴真之法。 苏景的罗汉变化来自宝刹法棍,相柳的妖邪八僧源自金玉菩提,这两套宝贝带了的法度,稳稳胜过寂界古镜。 寂界冷哼了一声,收起镜子不接苏景的话,开门见山:“你们两人,究竟为何而来,直说了吧!” 哪还有什么客气,苏景开口将古刹正反之说讲了个明白,最后道:“我来就是送你们去该去之处,本就是见不得光的东西,翻到了光明中,便少不得要挨打!” 此间并非摩天刹而是刹天摩,邪念成魔,以反为正,苏景这番说辞对大湖上绝大多数修家、妖精都新鲜得很。可是越新鲜的东西,就让人越难相信,泱泱万人,惊诧是足够了,但笃信心苏景之言者寥寥无几。 寂界心中更是惊骇,不晓得这两个和尚怎会窥破真相,不过他神情不变:“你说我是反面?那我能不能说你是反面派来、扰乱视听的?” “这有何难,把你的镜子给我,让我照一照。” 寂界一愣,心里叫了声苦…… 他和五大凶菩都不怕镜子,可谁说苏景拿了镜子只来找他们?大可去照凶罗汉,照不出凶罗汉还能去照那些老鼠小妖僧,到时候满寺小和尚皆为邪魔,首座、主持是什么身份不言而喻。这真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镜子万万不能给,就算可疑也顾不得了,寂界冷声道:“刚才照映,耗尽古镜玄神,需得休养三十年才能再用。说老衲这阖寺僧侣皆为妖邪,请你另拿证据。” 苏景想都不想,直接摇头,干脆痛快:“没证据。” 下面无数修家、妖精都听得聚精会神,闻言也不止是该泄气还是苦笑。这算个什么事啊……摩天刹骂离山是邪宗,小圣僧说摩天刹是邪庙,可到头来都没证据,全都是口水仗! 侍奉方丈身边的愿真开口了,语气漠然:“适才我家方丈在自家寺庙指摘离山,说错了尚且自断一臂;两位法师来到我家地方污口喷人,又当如何?” “尔等邪魔,人人可诛,又没说错,不用如何。”小相柳应道,话说得理所当然。无论如何,自断一臂这种缺德事,相柳绝不会用在自己身上。 “住口!”愿真瞪目,开声怒叱:“妖魔鬼怪辱我古刹清誉,请方丈降旨,弟子愿降妖除……” 话未讲完,更不等空寂点头,苏景也开口断喝:“邪庙魔寺,何谈清誉!没证据便不是邪庙了?证不得尔等错,还证不得我对么?邪魔,张大狗眼,看仔细!” 叱喝声中,小罗汉先一拍挎囊,继而双手合十、再两手分开向天空做虚抛之状。 三个动作一气呵成,而随苏景双手猛开,天空陡然变作灿金颜色! 一行行鎏金梵文,一列列淡金古篆……三藏十二部经,整套经书铺满苍穹。 经文普普通通,任哪一座像样的寺庙都有收藏,可那些古篆批注,是摩天古刹无数高僧的心血注解、毕生领悟,是中土世界、释家门内最高成就! 禅释精妙,见地明澈,就算佛陀亲至细解经书,怕也不见得会更加高明。 经堂中高僧不少,稍一细读,大惊、大喜、大骇、大痴,此外更有一层大悟:能够传承这样一套奇经之人,又岂会是邪魔! 影子和尚请苏景代为传下的无字经,终被苏景亮出…… 我证明不了你是邪,但我能证明我是正。 我证不出你有错,但我能证我是对! 我有真正传承在手,你拿得出一道像样经解么?! 何须去证你错?证得我无垢、我圣洁、我一定对,那我说你错,你便是错。 千万梵篆在天,苏景笑声朗朗:“邪魔,狗急跳墙时到了,还不动手么?” 苏景大笑时,寂界传令时:“拿下这两个妖孽,证我佛,正视听!” 第三百七十八章 罡天 古刹威名显赫,但苏景于众人眼中何尝不是真佛传承、在世圣僧。前面连番手段,苏景撑起了自己的身份,不奢望在场众人相助,只要他们两不相帮即可。 随寂界传旨,愿真、行真两大凶菩同声相应迈步上前,心咒已持、法印在手,但该说的话还得说,愿真开口:“回头即是岸,两位莫再执迷。”行真接口:“我佛慈悲,两位若肯诚心悔悟,说出幕后主使,当可再做修行。” 相柳冷哂,对敌人道:“两个不够打的。” 苏景点了点头,对同伴说:“一人对付足矣。” 言罢,两位小圣僧同时向后退去。 各自口出狂言,然后都把敌人留给同伴,这等景象当真不多见,旁观众多修家有人摇头有人无奈。两个凶菩只道苏景二人故意羞辱,再没耐心等待,各宣一声佛号,身形展动神通出手! 人形虚晃,一个相柳化作八名妖僧,各执宝物动法迎敌;在他身旁金光冲霄巨龙咆哮,曾显于水影的护法金龙终于显身天地!十六缩藏龙耳朵,驾驭龙辇紧随于苏景,一起冲向两个凶菩。 恶战起,妖威滂湃龙势弥漫,自也少不了灿金佛光冲腾四方,可想象中的神通轰灭巨力涌动并未发生,眨眼过后场中重归安宁,一个苏景、八个相柳静静站立,一条金龙上下翻飞耀武扬威。 那两个凶菩却不见了。 恶战落,似乎还没打就结束了。 打了,而且还在打。只是苏景把战场换了个地方,就如当初对付帝释天一样,他把两个凶菩都收入自己的罡天,于内而战。 西海的妖精大都看不懂苏景的战法,可中土来的高人都能明白怎么回事,扶苏微皱眉,谛光大师稍意外,小和尚果先使劲眨眼:“这有些冒险了!” 八个相柳和尚同时转头望向苏景:“行不行,莫逞强。” 苏景的回答,“哈”的一声笑!当笑声落下,众人眼中情形陡变。连苏景也告消失不见,他置身之处化作森森阴狱,万鬼哭号烈焰烧天,正是天乌剑狱! 古刹夺罡,炼剑成天,天乌剑狱便是苏景于第六境修行中炼就的罡天。今时此刻,他开罡天、纳灵识,所有人都可见他于两大凶菩之战。 行真、愿真,两个和尚正置身黑狱!万鬼如潮,扭曲着、挣扎着、嘶吼着从四面八方而来,扑向两人!真正地狱,真正恶鬼,只做两件事:想办法逃脱;若逃不出去,便要拼命拉人进来。见有外人进来,个个都恨不得咬他一口肉、喝他一口血。 愿真结坐、一动不动,于他面上不见丝毫表情,仿佛木雕泥塑一般。 不见他持法,但他身畔自有金光闪动,金光如剑、金光胜火,席卷四方扫灭恶鬼!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佛藏于心、佛蕴于光,地藏不动,地藏无敌! 狱中恶鬼被苏景炼化得只剩下罪业恶识,没了灵智,不懂敬畏更不知疼痛,它们所做全靠本能,悍不畏死冲涌不停,前面的被打碎形骸烧做灰烬,后面的依旧猛冲不停…… 狱中恶鬼自有愿真应付,行真和尚不理会,双手飞快翻转,一道道佛家降魔大印冲腾如风,同时他口中咒唱响亮,苦修而成的业火随咒冲腾。印玦、业火相辅相成,猛冲剑狱那乌黑之顶! 无需死战到底,只要砸烂黑狱天顶飞出去,便是破了苏景的罡天、便能让“小妖僧”深受重伤,行真全力以赴! 剑狱乌顶受猛冲,连续爆响震彻人心,就算它再如何结实,只这样挨打也迟早有被攻破的时候……突然间,凶菩再熟悉不过的笑声传来:“砸了百零八下,该歇歇了!” 笑声落,十七头半人半鹰的恶物突兀扑出!翼展三十丈、烈火身、琉璃心、手舞乌黑罗汉法棍,八部众、迦楼罗! 奉苏景之命,迦楼罗护法、迦楼罗降魔。 长棍擎天,怪鹰啼啸,旋即棍落、鹰扑杀! 当年那十七罪人剑不值一提,但被邪佛点化化作迦楼罗之后实力疯长。 当年十七邪恶迦楼罗远远敌不过一个帝释天,可他们再得影子和尚炼化琉璃心、得苏景阳火洗炼罪业身、又在夺罡修行中被阳火炼化了整整一百四十年!如今他们加在一起,比起一个凶菩毫不逊色,何况还是在黑狱内恶斗……更何况他们手中还有罗汉法棍。 法棍破风咆哮,竟是一声声佛号如雷;法棍上涌动的力量不见太强,但乌黑长棍荡起的重重金光中,隐隐似有什么东西涌动。 当长棍真正击下,棍后金光砸碎,一尊又一尊金身罗汉结相、入世、挥掌……崩裂巨响,浩荡一击! 行真结起的法印硬扛狠击,刚刚他如何轰苏景的罡天,此刻这罡天内的法度如何轰他!呼吸功夫不到,行真脸上变色。 就在十七罗汉从天而降时,始终冲锋不休的恶鬼怒潮突然向着两边分开,谛听显,咆哮大吼直扑愿真的护身金光。 在外面是花猫大小的胖东西,掉进水里出个丑;在这黑狱中他却是小山一般的巨兽凶孽,口中金雷奔放,脚下烈火轰荡!本为宝物,再开天灵,它的力量何其凶猛,一扑便是排山倒海,愿真的护法金光缠斗不休,和尚自己则摇摇欲坠。 这剑狱罡天中的“本事”,又何止凶禽猛兽。什么罪人剑、恶鬼魂、谛听印都是苏景后来炼进来的,莫忘记这天乌剑狱本身就是绝顶好剑。当迦楼罗与谛听齐动,黑狱之中剑意暴涨,锐意纵横!一道道淬厉剑气接踵不停,裂愿真金光、碎行真法印! 一动皆动。 这才是苏景罡天的真正威力,被困其间的两个妖僧连连遇险,不多时僧袍染血伤势加身。 狱中恶鬼一见鲜血,又变得愈发疯狂,猛攻之势一涨再涨。 罡天开放,受纳五识,湖上众多修家送入的除了眼识还有身识,狱中神通轰涌荡漾他们感同身受,十成之中足足九成变了脸色。扪心自问,若陷入小神僧罡天之人是自己,只怕…… 不是“摩天刹”两大首座不中用,正相反,这两人修持深厚本领精湛。斗法之中每一动都驾驭巨力,远非普通修家所能想象。可就是因为愿真、行真足够强横,才更显得那罡天的可怕。 两个释家大修持者,落入黑狱连自保都难,现在还说什么去破人家的罡天,能多活一刻,都是佛祖格外开恩了。 就在此时,苏景的笑声又复响起于冥冥,哪有什么释家慈悲之意,满满狂妄凶狠!随即黑狱猛震、猛扩,向着佛台前正皱眉观战的邪庙方丈席卷而去! 观战众人惊呼出口,“小圣僧”斗战成狂,打两个首座不够,还要再斗寂界。 寂界不怒反喜,眼看着两个弟子危在旦夕,却碍于“公平”不能出手相救,正愁找不到机会,小妖孽居然得意忘形,主动来把自己卷入罡天……小妖孽自己找死,寂界自然成全! 人人意外,唯独小相柳面色不变。恶战初时,苏景既然要把两个凶菩揽入黑狱,为何还要让十六带着金龙留在外面? 十六驾驭龙辇,能缠住一个凶菩。小相柳得“毗摩质多罗”九宝,虽只是初步炼化,但实力大涨,与两个凶菩周旋没什么问题。 两条凶蛇联手,正好抵敌外面三个凶菩……苏景盘算好的,他早就打算把寂界引入罡天。 下一刻,寂界入罡天。 可是黑狱之内却不见独臂的老僧,只有……一尊佛,金光大佛! 惊呼声四起,即便明知古刹主持修为深不可测,也还是没想到他能直接化做佛陀入身斗战!不止普通的修家、妖精惊呼,就连弥天台谛光神僧也吸了一口凉气。 主持的修为,远非两个凶菩能够比拟!大佛入黑狱,任由剑气激荡只做清风拂面,左掌一挥十七迦楼罗摔飞远处,右掌一拍谛听翻滚一旁,双掌一合金铁交击大响震耳欲聋,万鬼被慑服伏身在地不敢动弹。 不过迦楼罗、谛听也只是暂时失力。大佛虽凶猛,但此间是苏景的罡天,凶兽猛禽既然被炼入罡天,就会于天同命共生,在这里永生不死,除非罡天崩碎。 让罡天崩碎又有何难?大佛冷笑:“妖孽,自取灭亡。”巨掌高擎,猛击“天顶”!嘭、嘭、嘭……闷响直直压入众人心底,让人呼吸窒闷,说不出的难受啊。 相柳的脸色也变了。 天乌剑狱巨震不休,罡天摇摇欲坠,邪佛破法在即!请佛容易送佛难,现在就算苏景想把他们送出罡天也做不到。 而罡天内的恶战,另个大不利之处也于此刻尽显:一个人人可见的小化境,外面敌人若想捣乱,大可直接催动神通轰击此境。但是外面的朋友想要帮忙,却是万万不能,只有干着急的份。 相柳攥拳、十六咬牙、剑尖儿剑穗儿四手紧握、盲眼青年周身剑气行布……又有什么用处,谁都无法插手! 只有小妖女不听神色从容,她着急她担心,可她也明白,这打法是苏景自己选的。 关键便在于此,是他自己选的,这是他的斗战,输或赢,苏景都不想别人插手。不听静坐,面色肃穆眼睛却依旧明亮,她看,她等。 等他输了为他报仇,等他赢了为他欢呼…… 贲烈巨响,自邪佛手中与黑狱乌顶之间炸醒,顶破大洞,这罡天完了!邪佛纵声大笑,对两个弟子吩咐道:“我们走。”言罢三人遁化金光飞起。 可就在三道金光疾飞、堪堪便要冲出大洞刹那,一朵祥云不知从何而来。 毫无征兆,甚至莫名其妙,残损黑狱中、乌顶破洞下,一片金红云彩横空出世!旋即,祥云崩碎佛光绽裂,一个罗汉欢喜、大笑着、由衷喜悦着,将手中乌黑长棍当头砸下! 第三百七十九章 天外天 欢喜罗汉显身刹那,大湖有人惊呼。 没人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法相、不是神识投影,他是真的欢喜罗汉,怎么可能出现在自己的罡天。 修家的罡天是什么,说穿了,一道养于体内的气脉吧。“体内”两字就是关键,一个人修为再深、本领再大,也不可能钻进自己的肚子里去。 惊呼声中,皆尽那三个字:不可能! 不可能的事情就真正发生了……天乌剑狱是罡天没错,但它也是苏景的宝物,苏景想进就能进。 邪佛何尝不惊骇,可是眼前情形哪容他多想什么,苏景来得太突兀,打得太凶横,邪佛不想自己那颗金光闪闪的脑袋挨棍子就只有一个办法:邪佛举拳、左拳,直迎苏景的罗汉法棍。 木头棍子、血肉拳头,碰触刹那崩山断岳的轰烈恶响!欢喜罗汉哇呀一声怪叫,受巨力反挫,身形倒翻先一个跟头自剑狱乌顶破洞摔了出去。 邪佛也不好过,疼得脸上筋肉抽搐,他自己明白,左手五根手指断碎了三根。但不管怎么说,他破了小妖孽的罡天,只要他能冲出去便赢下了这一仗,便能看那小妖孽重伤呕血、跪在自己脚下! 刚刚不过是小妖孽的濒死反扑吧,邪佛身形不停,带上两个弟子自破洞中冲出…… “吾剑星沉!” “吾剑星耀!” “吾剑星杀!” 邪佛才一冲出黑狱罡天,三声叱喝突兀冲入耳中。一道锐利已极、澎湃已极的剑力从天而降,直直向着他的头顶斩落。 冲出黑狱罡天,外面应该是大湖,是宝刹,是他自己的地盘,不可能会被偷袭!邪佛不明所以,但他应变奇快,双手急撑佛光护体,不料奇袭剑气古怪一转,竟从他身边转开,直劈紧随其后的愿真和尚! 奇袭,来得比欢喜罗汉那一棍还要更快得多、突然得多。愿真此刻尚未完全冲出黑狱罡天,才刚蹿出上半身,完全出乎意料的袭杀他躲不开,凄厉惨叫中头顶血光暴现。 三尸剑阵,引星入战。 剑力洞穿凶菩身体!愿真到底未能冲出黑狱,直挺挺地摔落回去。 邪佛与行真冲了上来,急忙催动法术护身,防备周全后抬眼望去,只见三个怪模怪样的矮子各踩住一口怪模怪样的棺材,飞旋于半空。 一个长剑指天,一个剑锋向地,一个平端宝剑遥对“佛陀”,三个矮子面色肃穆目光清淡,莫看长相奇怪,但那份气度渊渟岳峙,真正大宗师气象。 邪佛再打量四周,哪有大湖,哪有宝刹,此间一片灰蒙蒙,肉眼可见千万道阴风来回滚荡,风中隐隐还有剑气鸣啸。 外面、大湖上观战修家眼前也突兀换了一副景色,罪业深重狰狞可怕的黑狱不见了,唤作阴风呼啸剑气纵横的蒙蒙天……电光火石间的变化,之前因为欢喜罗汉显身于自己罡天的惊呼尚未落进,喧哗声再告猛涨:两重天! 闻所未闻、若非亲眼得见,谁能相信这小圣僧炼就了两重罡天! 天乌剑狱炼得第一重罡天,罪恶天; 如今邪佛冲出“罪恶天”同时,也冲入了第二重罡天,金风天。 天外,还有天。 适才见过了十七迦楼罗,现在又看到了三个矮子,邪佛哪还不知道他的对头是谁,眯了下眼睛,但他未出声。 雷动天尊声音平静:“冲出黑狱,便以为自己胜了么?” 赤目真人语气淡漠:“金风天,我们三兄弟镇守。” 拈花神君笑了笑,眼睛望着邪佛,目光却早已穿身而过投于远处:“你得慢慢熬。” 罪恶天有迦楼罗、谛听和恶鬼封镇,金风天苏景请了自己的三尸坐镇。 言罢,三尸动剑,行运剑阵,罡天中星光闪烁,入剑袭杀!三尸,每一个都有苏景之力,得小师娘剑阵传承,他们出手,威力远胜罪恶天中那些怪物。邪佛再不能如对黑狱剑气那般轻松,心中加持大咒,霎时间金光万道佛影重重,邪魔动法恶战三尸。 行真也结印相助师尊。 行真不弱,邪佛更是强悍,相斗片刻便大占上风。三尸却面色不变似是胸有成竹,童棺振翅上下翻飞,随主人心意变换阵位,星剑滚滚不休轰袭不断。 又打了一阵,三尸愈发吃力,站于童棺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支撑不住,雷动终于冷声开口,招呼兄弟:“请剑!” 两字落下,三声大吼响亮惊天: “吾剑巅顶!” “吾剑封域!” “吾剑瞬灭!” 以前大家打过交道,但那时三尸只顾着与十七罪人拼命,苏景的屠晚又抢尽风头,邪佛没看出三尸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次再相斗,矮子们从现身到现在始终一本正经,真正高人风范,刚才他们偷袭时喊得是“星剑”,施出的就是星剑。 此刻三人各自大吼剑之四绝其他三门绝技,邪佛不敢怠慢,用心提防,然后星剑又从天而降…… 让敌人恼怒难免,可真正伤害却不存,邪佛没傻到只想着另外三绝就不去管星剑的地步,不过三尸不气馁。蒙人这种事情,蒙不到不算赔,蒙上一次就赚了,这回不灵下回再接再厉便是。 而耍赖过后,三尸原形毕露,宗师气度随风散去,只剩下三个又叫又骂的浑人,手中剑狂舞脚下棺疾飞,剑阵已经发挥到极致,但距离崩碎落败也不过一线之隔。 撑不住时,雷动天尊又次怪叫,仍是那两字:“请剑!” “吾剑圈天。” “吾剑立地。” “吾剑封疆划吾界。” 邪佛哪里还会答理,随他们怎么喊,自己只求降服强敌、再冲出这金风天去。可三尸这一次喊喝之后,罡天中突兀爆起剑鸣急急,金色光芒绽放,阴晦寒风流转,邪佛只觉得莫名大力从四面八方湍急用来! 三尸只是守将,不是罡天。这金风天也如黑狱一般,自有巨力蕴藏! 这重罡天,由九八剑羽融以玉露金风铸炼而成,随着三尸呼喊苏景动念,剑羽结域搅动乱流。金风浩荡疯狂涌动,整座罡天结化剑杀风灭世界,威力尽数绽放,攻袭邪佛凶菩。 陷入剑域,与一方疆界为敌、被一方世界仇视!邪佛压力陡增。三尸却不受影响,剑阵流畅星光璀璨! 罡天动、剑结域、风化形凝千百神通……还有欢喜罗汉。 第二次于罡天现身,于第二重罡天显身,没了祥云、但仍有一棍。法棍齐天,风中沉落,砸得还是头,行真凶菩的头。这一次苏景不打恶魁,直取小妖! 两个妖僧早有防备,可剑域金风发动突然,苏景就踩在敌人忽承重压的瞬间突袭,提前料到了又能怎样? 便如飞火流星轰入天际,所有人都能看得到、所有人都能猜得到将会发生什么,但是又有谁能避得开?行真避不开,一身本领又被罡天攻势压制,心中哭喊吾命休矣…… 但行真身边还有邪佛,此獠修持当真深不可测,承受星剑与诸般猛攻同时,还来得及再一伸手,左手、左拳,为护佑弟子再次迎上苏景的罗汉法棍! 又一次相撞,巨力暴散,苏景双手虎口溅血、五脏六腑都受反冲,胸中气闷口中腥甜;邪佛左手剧痛,剩下那两根手指断了,这一只左拳再握不紧、也再伸展不开。 行真死里逃生,心中又惊又怕又狂喜;邪佛则怒火烧心,绝不容那小妖孽逃脱,不顾左手疼痛、以佛陀金身硬扛其他猛攻,所有力量都放在追杀那个正在半空翻转、连身形都稳不住的小妖孽上! 只是两个邪魔都未留意的,苏景显身同时,于相反方向、天角远处,一枚小小金丸跃升……当苏景被邪佛打飞,便是这个刹那,金丸爆裂! 了不起龙眼大的金丸,却炸出了无边无界的熊熊烈火!剑羽消隐了,阴风散去了,灰蒙蒙的金风天被炽烈火焰焚烧一空,由此……换了天! 烈火世界、光彩世界、骄阳世界……第三重罡天。 没有时间,火就那么一下子充斥四方;没有时间,剑就那么一下子洞穿胸膛:刚脱生死大难的行真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心口一烫。 低头,左胸破开大洞,心不见了;回头,一只灿灿金乌正抖落翎羽间的污血,引颈啼鸣。 愿真死时堕入黑狱,随即罪恶天隐没不见,大湖上的修家见不到他的尸首,但行真尸首伏地于众人眼前……人死法灭,就此丢了人形,化作邪魔身质,那尸身丑恶言辞无以形容。 见了“摩天古刹五大院首座之一”的本相,虽不能真正确定什么,可大湖上众多修家心中,对欢喜罗汉之前所言总会更笃定一份。 奋勇追击欢喜罗汉的邪佛,来不及再救爱徒,来不及去想为何又起大火,任凭火蛇舔食身体,他只有一个心思:诛杀那小妖孽,全力动法七十七盏必杀神通猛袭,还有他的右手如刀、切天破地、斩! 苏景无处逃,无可避也无力抵挡,于邪佛右掌与诸般法度笼罩下,他只剩身死道消这一个下场。古往今来,无数修家之中,死在自己罡天内的第一人? 如果没有那间屋子,苏景一定能得这个“第一”。 滚滚烈焰,突然现出一间屋子将苏景罩住,随即硬扛邪佛重重神通和那右掌一斩……黄金屋岿然不动! 古寺夺罡,火刹阳天,苏景前后铸就了三重天!金乌正法神奇,能炼化“剑刹天乌”做罡天,苏景最最不缺的就是阳火好剑。 天乌剑狱罪恶天;剑羽风法金风天;还有现在亮出的,太乙金精的黄金屋,师父留下的骨金乌,焠于浩浩阳火,炼就的第三重罡天,艳阳天。 这才是苏景于夺罡修行中的全部成就,他为自己铸就罡天……罪恶、金风、骄阳。天上有天,三重天! 骨金乌瞬灭运剑,击杀行真;黄金屋稳坐中天,挡下邪佛诛杀。 两个凶菩授首、邪佛左手废掉,但苏景明白,真正的生死苦战此刻才刚刚开始吧! 第三百八十章 三天归一 剑羽阴风换做骄阳烈火,欢喜罗汉又换了一重天。大湖上再没有惊呼了,寂静无声。 两强斗法,兔起鹘落,战局变幻无常。可这场斗战中双方施展的重重惊人法术,比起欢喜罗汉“三重罡天”,实在不值一提了。 小相柳挑了下眉毛,一动皆动,八个相柳妖僧一起挑眉毛,场面也算壮观。当初在真正古刹,苏景破境得真火洗炼后神光外溢,他的罡天投影于古刹天空,一会一变,当时大家还笑话他的罡天“乱七八糟”来着。 直到现在看尽真相,又怎么可能不乱,那是接连三重天啊。 见识过艳阳天后,甚至有些修家心中暗生期待,等着欢喜罗汉再施展出第四重罡天…… 没有第四重天了,但艳阳天之后,苏景的罡天还有一般变化:天起天落,三天归一! 三重天环环相套,既分开独立,也牵连于一体。 黑狱再显,万鬼疯狂,十七迦楼罗与谛听凶猛狰狞;阴风扫荡,剑羽飘零,划域封疆;艳阳天烈火妖娆,先汇于金风、再合于黑狱。 当三天归一,黄金屋疯旋转中接连三次猛震,随即玄光绽裂四方,再看那方方正正的金色屋子,化作一幢巍峨天宫,烈火宝殿。 坐落于无边黑狱正中的、仙宫! 白骨金乌站于仙宫巅顶,空洞眼窝冷冷注视着那尊不伦不类的佛。 肉眼可见,邪佛金面筋肉抽搐、扭曲,分不清他是恐惧还是愤怒。 对峙片刻,骨金乌一声死气沉沉的啼,金佛陀一声邪里邪气的吼,三重天所有攻势尽起,邪佛也凝结全力出手! 当然也少不了“吾剑如何”那三声怪叫,三尸脚踏童棺卷土重来,还有……苏景。 并非欢喜罗汉,踏入三重天,全力围剿邪佛之人,一身剑袍挺括、周身阳火妖娆,再不遮掩面目、离山苏景! 手中所擎也不再罗汉法棍,左手长剑冰寒水清,任夺所赐,江山剑域八位剑王之一:北冥;右手倒擎长剑湛湛青绿,出自离山的好剑:刀螂。 鲲鹏齐现,护佑主人左右,这没什么稀奇。熟悉苏景之人皆知北冥的鲲鹏两变,真正让人惊奇的是,苏景身前,还有一头巨大凶物:千翅螳螂。 刀螂能被列做好剑,剑魂是重中之重,不过被炼化入剑的螳螂魂气渐渐消散、一度变得微弱了,直到它被屠晚所占,螳螂魂气又日渐强大起来。这其中的变化苏景也不甚了解,但是能大概猜到,螳螂得了屠晚之助。 屠晚剑魂来历邪门,性情暴躁执拗。但它是善善之剑,它寄居却不夺舍,它得之于旁人便会再相助于旁人。 一人、双剑、三道真灵、三座分身、三重罡天……离山苏景,诛魔于九天邪庙! 哎哟一声惊呼,小和尚果先面如土色:“苏景!苏……苏景!” 老和尚谛光回头看了他一眼:“是苏先生又如何?大惊小怪,不成体统了。” “启禀师伯,苏、苏景不如何,可离山弟子会有如此精湛的佛法传承……这……这……”总算小和尚还有几分矜持,没直接把“这不是抢了咱家的买卖”说出来。 来自中土的修家就算不识得苏景至少也都听说过此人,听果先喊破了他身份,免不了又是一阵低语议论。 扶苏、剑尖儿剑穗儿等离山弟子,个个都笑了,偏巧这一路离山门徒女子居多,一笑之间花枝招展,美丽妖娆……之前只看欢喜罗汉,谁都认不得他就是苏景,可是欢喜罗汉身边还跟了个相柳和尚。 相柳的“僧侣身”不改模样,五官依旧,他曾在离山待了四十年,离山弟子认识他的大有人在。 不过相柳突然变成一个和尚,神态气质都大大改变,一开始扶苏等人没敢认,但看得时间长了,渐渐也就笃定了。确定了一个,再看嬉皮笑脸耍排场的那个,人能变可作风没变,大伙心里差不多也就有数了。 待到开打,剑狱剑羽三尸陆续显身,哪还不知道欢喜罗汉是谁!可即便知道了,此刻见到苏景还以本来面目,大家心里还是忍不住轻轻欢呼一声……情绪这种东西恁地古怪,见了发髻高挽、剑袍利落的苏景,就是觉得惬意、开心! 任得外面如何混乱,苏景全不理会,入疯入魔、斗战成狂,全力狙杀这面前邪佛。 邪佛又何尝不是全力以赴,三重天、数不清多少好剑再加苏景与三尸,如今他已不想输赢……拼得是生、杀! 性命相搏,恶战滚滚不休,开始时候还不觉得什么,当鏖战长久,邪佛就越来越受不得那往来滚荡、熊熊烈烈的金红火焰!其他攻势都还好说,唯独这火让他最最难受。 当骄阳凌空,晦暗无所遁形,阳火暗藏炼真本性,打得久了,邪佛维持不住的金身,重新变回独臂寂界;而惊涛骇浪般攻势无休无止,又苦撑良久,他连人形都坚持不住,邪佛本相缓缓显现。 又岂止显出原形那么简单。 当天光大亮,所有污秽煞物都会躲藏隐匿,阳火驱邪,这火焰本就是一切邪物的克星,先是觉得束手束脚,邪佛觉得好像有力气使不出,没法说的别扭;随恶斗继续,“别扭”变成了疼,火焰明明只是烧于皮骨,可剧痛却由五内而起,无以抵挡,开始还能忍,渐渐就忍不住、从大吼到怒骂,再从怒骂到哀号…… 看着一个法相庄严、满眼慈悲的大德高僧,一点一点,变成满脸贪婪、身体青黑布满邪咒、满口污言秽语却还长着佛陀五官的怪物,大湖上观战的无数修家面露恍悟,真相已在眼前,哪还用谁再多说什么。 罡天中,邪佛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也不想再做坚持。 疼到无以复加,这个罪他受不了了,何况真身败露,图谋败露,进入古刹中所有人都得死。既然如此,那还坚持个屁!邪佛猛开口,声音嘶哑:“杀!” 湖面三大凶菩闻声而动,再不隐藏真身,邪恶菩萨展秽莲、托污瓶齐齐动法,小相柳和十六早都蓄势以待,阿修罗凶猛、小金龙凶猛,怒吼迎上;还有那些古刹僧侣,身上黑色火焰一滚,变回凶恶罗汉,嘶吼咆哮,挥动神通猛攻向苏景的罡天……扶苏出剑、盲眼青年出剑、剑尖儿剑穗儿出剑,所有离山弟子出剑! 启巧双掌连拍,清脆掌声响彻大湖,还有涅罗坞的水中火,一团一团燃烧于大湖!涅罗坞弟子拔身飞起,从自家真传弟子唤起的火焰中伸手一抄,一道道烈焰长索入手、翻卷如龙;谛光结印,果先扔符,佛光普照这腌臜世界,弥天台僧家持咒做法;大成学中年书生眉飞色舞,伸手一抓自空气中捉出一支笔来……正道天宗齐动,另外大群东土修士与不少西海土著,掷宝动法,护苏景罡天、杀邪庙妖僧。 不动法的时候没有体会,此刻真正动手,众多修家才明白这邪庙的可怕。 罪孽地、欲望地,对修家、妖精的神通法术影响奇重,法术上的道理无需多言,到底也不过一句话:这里是凶僧的地盘! 天雕矫健,但若陷入泥塘与鳄鱼厮打又岂有幸理。所幸外来者人数众多,且不乏精修之辈,混战起时才没立刻吃一个大亏。 小相柳炼化了佛家珍宝、金龙看似活跃其实是尸身丧物,都不受邪庙所制,照样打得生龙活虎。 大湖顷刻乱成一团,双方暂时是个势均力敌的情形,但下一刻,轰轰的脚步声传来,大湖猛震、天摇地动,手提口袋的肥胖和尚从经堂外猛冲而入,正是之前拆墙的布袋和尚。 此人一步,古刹一颤!从远处一路跑上大湖,同样身上黑火翻卷,邪魔显做真形……满面大笑、全身肥肉,赫赫然一尊化身阿弥勒的巨大邪佛。 这尊邪佛身挟轰涌巨力,大妖也好精修也罢,甚至紫霄国及时排起的巫家阵法都无法阻他片刻。 拦其身前,必陨己命!邪魔弥勒不理旁人,直奔苏景罡天而去,狂奔途中手里的口袋一甩,一块块染血金砖被抛于半空,当当怪响中金砖拼合,凝化云天巨杵。 抄杵在手、遥劈罡天,邪魔弥勒口中咆哮如雷:“死!” 无人能挡,苏景非躲不可。 封闭罡天,重返大湖,苏景暴退……在退,却不止是退。 一百五十年前,他曾在邪庙中经历过一次生死大险,那时候看得明明白白:大雄宝殿佛台之上,一排三个邪佛! 横三世,药师佛、释迦牟尼佛祖、阿弥勒佛。中间一个大,旁边两个小。只不过上一次,左右两个小邪佛没来得及动手苏景就已经逃走了。 明知此间有三尊邪佛,苏景又怎会不防备? 陷于三重罡天、化作寂界方丈的那个,已经显出本相,当年佛台上居左而坐的药师邪佛,苏景困斗住他一个,始终也在等着两位两个。 急退闪躲云天巨杵,苏景右手一翻,一盏洁白长弓在握。 除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见过的,洁白长弓! 就在此刻,最后一尊、也是真正巨獠的释迦邪佛也告出手。 此獠始终都在:经堂为大湖,湖畔有神台,台上三尊大佛并座,左右两佛皆为泥胎,正中那个却是真正邪佛! 它不离龛、不起身,抬手一掌便遮天蔽日,巨掌落下拍向苏景! 第三百八十一章 依仗 大邪佛一掌遮天。 若不躲不避,苏景修为再高三倍也难逃粉身碎骨的下场。可苏景真就不躲、甚至都不去看那倾天灭地的巨掌,他的全副精神仅在于手中洁白长弓。 只有弓没有箭,苏景就手挽空弦,不管头顶上大邪佛巨掌,遥遥对着中飞扑而来的邪魔弥勒,松弦猛射。 长弓看上去漂亮、结实,实际里却是“虚”的,苏景一次拨弓,猛震下它陡然化作一团白雾……化雾,因为这弓本来就是雾,来自狐地的妖雾。 几乎是得到这团妖雾后苏景就开始炼化,南荒深处第二次冲煞三十六年,返回离山四十年,再到古刹一百五十年,前前后后漫长时间,苏景终于把这团妖雾炼化出了一个模样:先是返璞归真,妖雾被炼出真形,一根雪白长毛,以苏景揣测应该是九尾神狐身上的一根灵毛;再煅形炼锐,才得这一柄白雾妖弓。 不是苏景要把它炼化成弓,阳火焠煅不过因材施炼,这灵物本身就藏了弓杀真意,那苏景炼出来的就是一柄弓…… 振弦,白弓崩碎;弓碎,妖雾升腾;雾散,一箭激射! 还有响彻云霄的一声凄厉长啼,冥冥之中,有狐长啸,贯彻乾坤。 箭矢破雾而来,平时化身布袋和尚的弥勒邪佛却看到了一头狐狸。 旁人看来更是明明白白,一枝雕翎箭激射弥勒邪佛,箭不慢,但也绝算不得快,至少凭着剑尖儿剑穗儿的眼力,还能够清楚得见。那支箭于飞掠之中的旋转。 唯独当局之人、弥勒邪佛,他看到的是一头通体雪白、双目殷红的九尾灵狐! 初显身时不过小狗那么大,再一眨眼大到铺天盖地的九位灵狐,气势煌煌、飞扑而至!不止大若天地,狐狸还裹挟天地,随它扑来的是整整一个世界。 人在天地中,天地袭来又该怎么躲? 弥勒邪佛躲不开。 他也想不通,一只弓怎么会射出一头狐狸来;这刹天摩明明是自己的地盘、为何会被狐狸挟持了世界……还有最后,死前瞬瞬。他以为自己是被狐狸咬死的,其实是被一箭洞穿眉心。 只一箭,就要了弥勒邪佛的命! 可惜的是,暂时就只有这一箭了。妖弓的祭炼和其他宝物大相径庭,别的宝物是越祭炼威力就越大越强;妖弓不然。一旦祭炼成形就能发挥巅顶威力,但初成时只能用一次,此刻又变回一团小小雾气,再不成形状。 想要连连开弓,苏景将来还有的炼化。 三尊邪佛之一,阿弥勒,射杀! 苏景还活着,那足以致命的邪佛巨掌拍他头顶半尺处停住了……苏景身边突然多出了一个和尚,高举着右手,抵住了邪佛巨掌! 唇红齿白、面色痴呆、略略有些发福了的中年和尚。 苏景不是“独行”,影子和尚始终附身于鬼袍。许多事情苏景还看不穿,比如谁才是真正的邪佛大尊,哪个是左右两个小邪佛等等,但影子和尚看得出,始终都有指点。 若是大邪佛,苏景绝不敢将其收入罡天,倒是“药师”这个小邪佛,苏景跃跃欲试! 无论血肉躯还是邪魔身,断一臂都会自损修为,趁病要命,正是离山小师叔的拿手好戏!三重罡天、风火手段、他自己在加上三尸,只对自断一臂的小邪佛足有得打。 话再往过去说一些,苏景来邪庙是为救人……是临时起意,但绝非全无依仗冲进来送死,古刹修炼三重罡天是依仗;罗汉法棍多给了自己一条性命是依仗;妖雾炼成的白弓是依仗;此刻神裹鬼袍迎战大邪佛的影子僧更是依仗! 苏景叫了声“多谢大师”,罡天重开,苏景于外消失于内重现,再次入主罡天恶斗药师邪佛。少了他的主持,三重天威力逊色许多,药师邪佛趁机猛攻,黑狱颤抖天宫摇摆,堪堪就要困不住敌人时苏景又复杀到! 大湖混战无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对手,但真正能主持今日恶战胜负之人,不过四个:大小两邪佛,苏景影子僧。 影子僧、大邪佛两掌相抵,既不存你推我抵,也不见巨力滚荡,看上去平平静静,仿佛俩人只是把手掌按在一起都不曾用力,正反间的倾轧只有两人自己才能体会,外人无所察。 但相持稍久,优劣之势便告显现,影子和尚一动不动、痴痴呆呆的全无变化;大邪佛身上却缓缓冒起了黑烟,自他眼耳七窍、自他金身毛孔,丝丝缕缕的黑烟升腾,烟中气味熏人欲呕…… 罡天中的恶战也变了模样,再不是“诸天”乱打,三重天内所有一切都归于苏景身旁:黑狱万鬼拜服于苏景身后,哭号中疯狂磕头。十七迦楼罗围住苏景上下翻飞,手中法棍狂舞,并非攻打敌人、而是从头到脚不停敲打苏景;谛听神兽不知何时又变回了花猫模样,蹲坐于苏景右手,长长的尾巴缠于他的左臂;九八剑羽不再飞舞飘零,彼此交织、编结成一尊古里古怪的羽冠,端端正正罩在苏景头顶;二重天的金风与三重天的阳火交融、暴涨,化作千多条风火长链,自四面八方接驳于苏景气路;骨金乌归于黄金屋,两剑合璧化作一枚灿灿骄阳、巡游于天际!可无论这骄阳如何旋转,它的光芒始都拢成一束,始终照耀在苏景身上。 剑羽金冠、风火索扣。掌托谛听大兽、身受罗汉福持。得万鬼侍奉、再得艳阳永照——这是他的罡天,三重天内苏景称圣,谁能与他为敌?谁敢与他为敌! 苏景空着的左手,握住药师邪佛独臂右手。 摸清了敌人的根底,有了必胜的把握,苏景哪还有耐心再和药师邪佛冲来跑去的乱打。两手相握,真元抵敌,再无花俏招式只剩实力对撞,苏景要以阳火焚妖、尽快结束此战! 单以真元雄浑而论,苏景比起“药师佛”还要差上一截,可他的风、火皆为邪佛克星,当风火相辅相成威力更盛!何况还有三尸,三个矮子不在苏景身旁,他们在药师邪佛身后,口中呼喝不断剑阵行转如风,一剑一剑专打邪佛头顶。 药师邪佛不想“握手”,但苏景的手捉来他躲不过;当苏景的手握住,他更甩不脱!到了现在,药师邪佛哪还有初入罡天时的跋扈,被苏景抓住独臂,他又骂又跳,只想逃却又逃不掉。 药师邪佛,身高七丈;苏景在进入罡天后也不过是平时大小。但当双方“握手”,肉眼可辨苏景在缓缓“长大”,药师邪佛正正相反,咆哮怪叫中,他的身形寸寸萎缩。 此消、彼长。 而苏景越“长大”,“长得”也就越快。他从七尺长到九尺用去半个时辰,自九尺长做丈八仍是半个时辰,再长至四丈、与药师邪佛身形相若,只用燃香功夫。至此药师邪佛溃败不可收拾,身形极具萎缩。罡天中的苏景越发高大,宛若天神! 两场真正关键的斗战,苏景已显胜势,影子僧也稳占上风:当罡天内药师邪佛变得比三尸还要矮小时。湖畔佛台上的大邪佛,周身升腾的黑烟终于变作熊熊业火。 灿灿金身被烈火烧熔。层层金汁流淌,眨眼就变作腥臭血污,一度神圣的大佛脓血披挂臭不可闻! 一百十五年前,摩天刹的影子僧与刹天摩的大邪佛曾有过一次斗法,邪佛靠邪魔迦楼罗传咒入古刹,至邪至恶的憎怨大咒,真正的大法术、大神通!影子僧只靠“南无额弥陀”,一句不完整的佛偈便轻松破去。 足见一正一邪相差天地。 即便后来影子僧夺舍反遭重创、修为大减;即便这百多年里邪佛又添罪恶,力量再涨,此刻正邪相遇,也仍还是那四个字:邪不胜正! 胜券在握、看似大局已定,可就在这个时候,大湖之下一阵恶臭冲天,水波乱晃浊浪翻腾,一道黑色光芒自湖底飞快升起。不足呼吸功夫,湖面巨浪轰散,一头怪物冲出……头大如丘,赫赫百丈方圆;身形却瘦小得几乎不见,双手双腿甚至还比不得娃娃手指粗细的怪物。 头大身小到如此不成对比的东西谁都不曾见过,但怪物的脸孔,无论西海妖孽还是中土修家人人都能识得:古佛燃灯。 中土释家,佛分横三世、纵三世。 横三世为“宙”,空间以分,东、西、中三尊佛陀,刹天摩三座邪佛为横三世;纵三世为“宇”,时间做轴,前世、今生、未来,燃灯古佛是为前世佛。 即便苏景对佛法了解不多,见了大湖中冲出的怪物也能明白,“刹天摩”邪佛在炼化横三世后,又开始炼化纵三世。这尊“燃灯”分明是藏在湖底炼到一半、未尽全功的邪佛。 大邪佛已然支持不住,顾不得祭炼未完,唤出这尊怪物前来助战。 怪物甫一冲出水面,原本清澈的大湖也显出本相,浓稠恶臭、白骨沉浮的一座血泥塘!“燃灯”半成,实力不到药师邪佛五成,可即便如此,也没人能挡得住他了。苏景、影子僧正与强敌战至决胜关键,分不得心更分不出力。 “燃灯”出水,直扑影子僧。 这个怪物尚未炼得灵智,不过已经开了眼识,一双血红眼睛死死盯住影子僧……忽然,影子和尚不见了,“燃灯”眼前变作一片苍翠竹林,林中一座不算大却漂亮得不像话的房子。 房前亭亭卓立着一个少女,笑容明媚:“大头,你的头真大。” 笑着,明媚少女眨了下眼睛,三瞳显现,明媚变作了妖媚。随即竹林摇曳竹叶洒落,十片、百片、千万片……事情颠倒了,本应柔软的竹叶儿锋锐如刀;看上去就硬得能砸碎山岳的“大头”却变成了豆腐。 大头碎了,碎成千万小块,与落下的竹叶一起融入湿润泥土,明媚少女的竹林疯长…… 少女再眨眼睛、督目,变回漂漂亮亮的中土姑娘,正想收了竹林、小屋重返外面战场,却又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皱眉片刻似是狠下了心,伸手去抓自己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几下子之后就有了些“披头散发”的样子,这才心满意足,把宝物一收、回到外面去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言出法随,你也请坐 湖面众人眼中: “燃灯”现身时,正跟在离山弟子身边、看似拼尽全力和其他妖僧相斗的不听,扬手抛出一片清脆竹叶,同时她遁化清风钻入自己的竹叶法宝。 竹叶飞旋拦住了、“吞掉了”燃灯邪佛。而后竹叶颤抖片刻,小妖女不听披头散发、身形狼狈地摔飞出来…… 扶苏急忙上前扶住不听:“可有受伤?” 剑尖儿剑穗儿一左一右持剑相护,姐姐眉头微皱:“你怎恁地莽撞,那邪物岂是你能对付的?”妹妹目光警惕左右寻梭:“邪物如何了?去了何处?” 不听面色苍白,气若游丝:“我运气好……它祭炼不足,一动法自己爆碎……已经死掉了。”一边说着,小妖女眼角余光瞟向罡天,结果大失所望——罡天战况未变,可众人位置稍有改变,此刻苏景正背身相对,“握手”药师邪佛,全神贯注于自己的恶战,全没注意她这边。 不听重新站稳当了,对身边扶苏等人道:“不用管我,诛灭妖僧去。我喘口气就好。” 刚说到这里,不料苏景忽然转回头向她望来。 罡天之中,苏景称尊。他转头,三重天万千怪物皆随之而动……身后哭号跪拜的黑狱万鬼齐齐转头、哭丧着脸一起望来;正对他施棍持福的迦楼罗一起抬头,白目威严庄严,瞩目过来;就连他左手托着的小谛听也费力扭动脖子,张望过来,还张开嘴巴对不听遥遥吼了一声。 虽只一回头,场面也自有一份气派,不听被小小地吓了一跳。 三尸不用转头,他们在苏景对面、正从背后对着药师邪佛耍宝剑,剑阵暂时停止,三人异口同声招呼:“小不听,你好啊!” 苏景也对着小妖女笑了:“多谢,伤势无碍?” 小妖女还了苏景一个笑容,可她的笑容刚刚展开就被痛苦神情湮灭,手捂胸口颤声道:“之前经络巨震,真元难以为继……”说着软倒在身边剑尖儿怀中,继续装病。 …… 罡天内可见,药师邪佛越来越小,挣扎得愈发疯狂,可它能使出的力气已经不值一提;另一处战场,神龛正中,大邪佛周身业火熊熊,金漆熔化殆尽,躯壳肉眼可见层层拔裂,破碎在即。 胜负再无悬念了,湖面上的凶菩、恶罗汉等等爪牙做濒死反扑,可就算他们现在立刻生出三头六臂,也于事无补。 又是盏茶光景过去,罡天中怨毒咒骂突然变作半声凄厉惨嚎,药师邪佛真正丧命于苏景手中!不过这尊邪物修持端的了得,身形毁灭、性命沦丧,体内聚集的浓浓魔念却不肯散去,化作一段无灵无智只有阴狠杀念的污风。 这对别人或许是个麻烦,但苏景有一重罪恶天,谛听、迦楼罗、黑狱都能靠炼化罪业来修炼,邪念污风简直是大好“滋补”。 反倒是另个小邪佛阿弥勒可惜了,妖弓威力太强,一箭将其彻底打灭,未见污风。 邪念污风丢入黑狱永做镇压,跟着艳阳天升、罪恶天降,三重罡天各归其位,最后微微一震,阳火金风森森黑狱皆告消失,苏景打赢了自己那一仗,与三尸一起凯旋,回归大湖。 苏景落足湖面时候,也是影子和尚降服巨獠时候! 大邪佛身上的业火猛做暴涨,随即一声淬烈大响。邪佛躯壳四散崩裂…… 这邪庙中的凶菩、恶罗汉等等凶物都是被大邪佛点化而生的,此刻巨獠伏诛,小邪物们虽不会与他同命陨丧,可腐魂蚀骨的痛苦难免,连站立的力气都不存,又何谈再动法作恶。大小妖僧全都摔倒在湖面翻滚挣扎,口中哀号不已。 苏景心念一转,天乌剑狱蓄势以待,不知大邪佛死后会不会有污风,好东西绝不能就此放过了。 大活佛身躯碎裂,命丧当堂!没有污风成形,不见邪气外溢,可是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大佛体内竟还有“东西”! 东土人间,平常人家大都会给自家小娃娃买一个泥胎烧成的空心娃娃,头顶一缝、只入不出,做存储铜板之用。用时将其砸碎在地,存钱罐子崩碎,铜钱落地……眼前便是这样的情形了,邪佛身躯四崩五裂散碎各处,露出了佛肚子内的“存货”。 一张三尺见方的矮几,桌面彩绘精致,山水画作气派恢弘,桌上摆放着方、圆、菱、元宝等等形状几十块小石头,石头颜色分作五彩与纯黑。虽然以前没见过,但在场众人大都能看得懂,这当是一种怪棋。 桌子后面有一人端坐着,之前应该在琢磨棋局,此刻抬起头望向外面……头顶光秃、身形硕壮,单以魁伟而论大概和虬须汉戚东来相若,身着青色甲胄,是个武士模样。可是再细看他的长相:天灵顶盖一只独目圆睁、左右两腮各生三耳,他正笑由此露出了满口尖尖牙齿! 哪里是人,分明是一头六耳杀猕。 大邪佛腹中,一头六耳杀猕,不知是百无聊赖还是修心养性,他正自己和自己下棋。 邪庙中修家、妖孽几乎都不识得六耳杀猕,乍见这个怪物人人吃惊;而认得此獠的苏景,心中更是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六耳杀猕无视众人,一个劲地笑着,同时提起深深吸气,又把目光猛一转望向苏景,口吐人言:“香啊。” 苏景身上带了“骨石香”,六耳怪物闻之则笑,大邪佛腹中这头也不例外。 说完六耳杀猕不等苏景回答什么,他又面露疾苦,长长叹了声:“饿啊。” “啊”为开口音,只要是用嘴巴出声,讲出这个字时就一定会张着嘴。 当两字出口,六耳杀猕嘴巴大张,湖面上因大邪佛惨死而痛苦扑腾的邪庙凶物,陡然飞腾起来。冥冥牵引,它们再如何分离挣扎也没用,飞入了杀猕口中! 邪庙上下千百邪物,被六耳杀猕一口所收。 嚼也不嚼,直接一抻脖子囫囵吞掉,下一刻,六耳杀猕仰天、打了个饱嗝。但是这怪物的神情不见满足,依旧疾苦着,再叹:“渴啊。” 他座下是血沼大湖,邪庙之下则是无尽西海,血水、海水都不能喝。六耳杀猕口渴,他喝的是云,两字落下,方圆千里之内,大小云朵蜂拥而至,就那么一下子涌入他的嘴巴,其间甚至还有一道雷霆穿梭、正绽放天威的乌云! 先吃满寺邪物;再吞千里远天。六耳杀猕吃饱喝足,终于开心了,目光扫过大湖,笑道:“你们好。” 最最简单不过的问候,中土人间随时得闻,但场中修家、妖精听过他的“你们好”后,忽然觉得血脉顺畅、真元饱满、周身上下四万八千只毛孔都快活开阖…… 他说“你们好”,修家们就发觉,自己真的很好。 打过招呼,六耳杀猕彬彬有礼,继续客套着:“你们坐啊。” 近万人,九成九都直接坐了下去,不是他们想坐,而是不得不坐、非坐不可!身体不受自己控制、身体听那怪物的!但听了他的话、坐下之后身体又立刻轻松起来,重归修家自己指挥。 他说饿,食物飞来;他说渴,流云入口;他说你好,你就很好;他说请坐,你就非坐不可……言出法随,不外如此吧。 绝大多数坐下了,继续站立的不足百人。 影子和尚、谛光大师、巨蟹尼姑、小相柳、十六、离山扶苏等人都还站着,场中只有修持最最精强之人,才能抵住六耳杀猕的“你们坐”。 修家眼力精强,不用细数一扫便知,还能站住的,算上十六共有七十三人。 “今日世界的修行之辈了不起。”对“不听话”之人,六耳杀猕并不气恼,反倒语气嘉许:“能有七十八人稳站,真的不错。” 还站着的只有七十三人,他却说七十八个。六耳杀猕继续笑着:“也不用假装示弱,起身吧。” 当然不是此獠不识数,是修家中有人脸皮厚,明明能对抗“言出法随”稳当站着,却就势坐了下去,假扮修为浅薄准备找机会坑人…… 被邪佛点破,这下子坐不住了,有人咳嗽了一声,尴尬起身、双手合十:“也不是小僧故意骗人,正好、正好累了,就坐一会。” 这个人可着实让苏景有些意外,居然是一向老实巴交的小和尚果先。意外归意外,苏景和三尸仍坐得稳当当,全当剩下那“四个能站却坐”的不是自己。 直到六耳杀猕把目光投过来他们四个也不站,赤目瞪起红眼珠子迎上杀猕目光:“你说请坐,老爷们就坐了,有错么?” 雷动语气散漫:“坐下来就懒得再起身了,想要咱们再站,你自己过来搀扶老爷们。” 拈花一贯笑嘻嘻的:“言出法随,也不见得多了不起,上面那位六耳先生,你也请坐,请坐。” 六耳杀猕本来就是坐着的,总不能一听拈花说话就站起来。赤目雷动两个浑人嘻嘻哈哈,对拈花道:“神君让那六耳坐他就坐,言出法随,已得大道矣!” 第三百八十三章 祈愿神佛,有求必应 如果耍赖妄言也是修行之道,三尸早都破界飞仙去了。但不得不说的,六耳杀猕突然现身、前后几句话亮出的摄人之威,被三尸的胡搅蛮缠抹杀不少。 六耳杀猕并未着恼,甚至还对三尸、苏景这四个赖在湖面不肯站起来之人含笑点了点头,跟着又把目光一转,望向影子和尚,说话莫名其妙:“我走运。” 影子和尚神情呆滞,语气也呆滞:“你走什么运?” “若你全盛时我和你相遇,我都不会逃,直接跪地讨饶,求你能发一发慈悲,唯有如此做我才有一线生机。”六耳杀猕声音和善,全没有凶物戾气:“可惜,你现在不成了,杀你只是举手之劳吧。没遇到全盛时的你,我当然走运。” “我这个人的运气,时好时坏,坏的时候万万年不遇的暴风杀劫都会被我赶上;好的时候则一顺千年、战无不胜。运气这个事情当真说不准,呵呵,说不准啊!”说着说着,六耳杀猕又自顾感慨起来,完完全全的跑题了,全不管面前还有近万修家在听自己讲话。 是感慨,是跑题,也是目中无人,自以为尊。 影子和尚表情全无变化,目光浑浊:“这么说,你认识我?知道我以前如何。” 可六耳摇头,把双手一摊:“不认识,是看出来的。我看得出,你全盛时凶猛得不像话。” 影子和尚叹了口气,刚刚以为六耳知道自己以前事情时不见他期待,但此刻得知大家只是初见,却明显能看出他失望。对眼前话题失了兴趣,影子和尚话锋一转,呆呆问道:“你是谁啊?” “说来话长,你真要听?”六耳微笑反问。 影子和尚想也不想,直接摇头:“那算了,动手吧。”影子和尚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又怎会有心思去听凶物唠叨。 而“刹天摩”短短三四百年内实力疯长,影子和尚本就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此刻见了邪佛腹中另有凶猛怪物,自然明白此事与六耳有脱不开的关系。 扶持邪庙,即为邪物,这件事没有善了办法。 这时人群中一个声音传来:“我想听,你说说吧。”开口之人,赖坐在地绝不起身的离山小师叔。 “好!你想听我就讲,”六耳杀猕脾气好得像个善良老人,对苏景痛快点头:“你祈愿神佛,我有求必应。” 听他的说辞、语气,把自己当成真正神佛了。三尸个个表情不屑,正待再开口嘲笑,六耳杀猕忽然扬起手,向着他面前不远处的影子和尚,曲指一弹。 六耳的动作不快,而影子和尚面色痴呆应变却惊人,捏明王不动之印迎上敌袭。下一刻,影子和尚脸色突兀苍白,身体一震,猛向后摔飞! 飞出去的只有和尚,鬼袍却还留在原地。落败还在其次,更关键的,他已经“拜奉”于鬼袍,他是这件鬼袍法宝的器魂。 器之魂。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想要将其驱逐出器难比登天! 击飞和尚后六耳杀猕手指一勾,把空荡荡的鬼袍收入掌心,笑容亲切和善。 之前影子和尚独力对付大邪佛,他的本领有目共睹,见他刹那落败,血湖近万修家谁不胆战心惊!见过怪物出手,再想他说的那句“你祈愿神佛,我有求必应”……影子僧曾对凶物说“动手吧”,和尚祈愿,凶物应了,动手、动了一根手指。 忽然间火光闪烁,苏景动法。但并非向凶物出手,阳火卷向了影子和尚,将他重重包裹起来。影子僧本就虚弱,没有鬼袍傍身他坚持不了太久,非得以阳火相护不可。 “快讲一讲吧,阁下到底何方神圣。”救了和尚、丢了鬼袍,苏景的神情不见喜怒或惊诧,但他眼睛出奇明亮、出奇清澈。 六耳杀猕都不再去看和尚一眼,反问苏景:“今日世界,你们管破劫飞升、又再重返人间的修家唤作什么?” 苏景如实回答:“人称真仙,妖称大圣。” 六耳杀猕笑道:“那我便是真仙了。” 不远处小和尚果先闻言眼中光芒闪烁,面色惊诧、脱口问:“你是飞升后又再回来之人?!” 六耳杀猕才一点头,三尸就来找麻烦,雷动当先开口,语气不屑:“真仙本都是人,你这副样子,也敢叫做人?” 赤目扬起手,偏偏他头大胳膊短,勉强再勉强,总算够到了自己头顶,啪啪拍了几下:“人只有双目,头顶不开眼!” 拈花伸手把自己的招风耳朵拉扇起来:“人只有双耳,你多长出四只,生怕小飞虫不来钻么?” 雷动重新接口:“喀喀喀……”他没说话,嘴巴一张一合反复几次,上下牙齿相碰,喀喀作响,意思再不明白不过:你牙齿也不对,人不长獠牙。 “喀喀喀”之后,雷动对六耳杀猕继续道:“你自己说,你哪里像人?根本不是个人,还说自己是真仙……对了,人脸皮也不像你那么厚。” 雷动又找出一样“六耳杀猕不是人”的证据,得意非凡。 但凡有些火性之人,遭三尸连番挑衅也都翻脸了,可六耳杀猕不以为意,当真有几分得道大仙的味道:“谁告诉你们中土世界只有一种人?” 说完,他想了想,又觉措辞不妥,自己纠正道:“谁告诉你们中土世界只有过一世人、只有过一次人?” 三尸不明所以,可苏景是转过“天无常丹”之人,见过妖丹世界起灭,闻言心一动:“你的意思……” “一纪一荣枯,一元一破立。”不用苏景去猜测,六耳杀猕就给出了答案,他的声音漫长,语气忽然淡漠起来:“天地反复,世界轮回,旧圆末时新圆起。我在上一圆,已断末;你在新一圆,正行转。” 苏景懂了,场中但凡有些见识之人都听懂了,由此,越发惊骇! 世界不会一成不变,以离山传承的道统,混沌破天地开、分阴阳化四象、衍五行生八卦,最终化作万象天地。但有生就有灭此事亘古不易,当这天地生长到极致便开始衰败,一切倒行逆转,万象返八卦、还原五行,收四象敛阴阳,天地合一切重归混沌。 如此,世界往复,从生至灭再由灭转生……一纪一荣枯,一元一破立。旧圆末时,新圆起! 六耳杀猕的说法再明白不过,他说自己是上一纪、上一圆、上一世界的人! 什么元啊圆的,三尸本来一句没听懂,坐在他们不远处的小妖女不听,不顾自己“重伤之躯真元难继”,简简单单几句话帮他们解释清楚,拈花大大抽了一口冷气:“这岂不是……老祖宗的太上老祖宗!” 赤目摇头:“也不能这么算,一起一落,就不能再算到一支上去了。” 六耳杀猕依旧笑呵呵的:“我是旧圆中人,修炼得道飞升去了,再回来不是真仙是什么?总不能因为新圆已成,就把旧圆中人不当人了。” 苏景不理三尸胡说八道,追问六耳杀猕:“你又怎会在这里?” “旧圆新圆,归于根底也不就是漫长时间么?”有求必应,有问便答,六耳杀猕的耐心很好,而他说话时的态度,也温和柔善,迥异于凶恶的相貌:“那一圆,那一年,我证得大道、飞升天外;出去转了一阵,又想回来,可路途不顺陷困乱流风暴,身形被打碎、元神受重创,苦熬了不知多久终于挺过劫难,再回来时,世界转了一道轮回、已经是新圆。” 这头六耳杀猕为自己贴金了,就算当年他是人,今日他也不是真仙,充其量只能算是一段真仙残魂。他回到人间也不过是几百年前的事情,大劫之下伤势严重,几乎到了魂飞魄散的边缘,入世之后他便告沉睡。 说这里,六耳杀猕稍作停顿,转目在站立众人中巡视一周,似是没找到他想找的东西,凶恶脸孔略显失望。跟着又把目光投向四个能站非要坐之人,仔细打量后面色又告一喜,笑了起来:“原来你也是有香火供奉之人啊。” 佑世真君,侠剑仙苏景如今是大洪朝有名的神仙,供奉香火无数,不过他的境界浅薄,距离“感受香火”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什么都察觉不到。 六耳讲得是闲话,但苏景听得重点:“也?” “嗯,也,”六耳点头:“我也是。飞升之前,我在‘旧圆’有些名气,得了晚辈们的香火供奉……重返人间已是新圆,我一梦百多年,着实让我有些意外的,我梦到了后辈儿郎。” 六耳残魂的沉睡是入定休养,根本就不会做梦。他所谓“梦”其实是因香火下诚心祈祝而起的冥冥牵连。醒来后回味梦境,这头六耳十足惊喜:他能“感受香火”便说明今时世上,还有六耳后人在拜祭于他。 “六耳仙”再入定,追查香火源头,拖着残魂去那地方查看……很快就明白了,不知靠了什么手段,真有同族撑过了“末日之劫”,自旧圆跨入新圆。 可他们都被封印,如今那封印的地方,赫然是当世正道第一天宗,离山。 说到这里,苏景忽然开口:“你们真的是‘人’?还能修行、证道?” 第三百八十四章 横扫乾坤,唯我独尊 六耳微微皱眉,目光不解:“前面的话我已经说得清楚了,你又何来这样疑问?” “因你们行凶。”苏景应道:“杀人,杀畜,甚至连虫鸟草木都不放过,目中所见,只要活的一律杀灭……这又怎么可能是人,怎么可能悟道?” 不是指责六耳杀猕凶残,苏景说的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人活天地间,杀生在所难免,可绝非见什么就灭什么。想要良久长存非得取之于天、还之于地,比如伐木与造林、比如收割与播种。 全无理由的杀戮,不是灵智之物所为。就算旧圆中人全都性情残暴,也没道理杀灭一切。 六耳明白苏景之意:“新旧两个圆,处事办法不同罢了。你们讲究和谐与共,体会自然,万物齐生;我们却讲究万灵俯首,横扫乾坤,唯我独尊!天地之间万生万物皆有灵性,只不过平时不显罢了。换成我们的眼光去看,它不显灵就是在装傻,装傻便是不肯臣服,无妨,杀!杀得多了,它们自然就会畏惧,就会臣服!” “上一世,旧圆时,凡我人族所过之处,飞鸟唱路草木俯首、蛇蝎退避虎豹龟缩,这还只是普通人。修行者所到地方,无需施法动咒,自然寒风不动枯枝献花、毒日钻云顽石让路……这才是做人的味道!” 六耳说着、笑着,又把话题转了回来:“杀他们是为了让他们臣服,不是真要把一切杀光。你放心好了,不必太多,无论花草虫蚁或是其他什么,只消杀灭三成,这世上其他七成族类大都会臣服……” “便如现在,我面前,八千七百十七人,我杀掉三千,剩下的应该就会奉我为尊、受我禁制、为我办事了。”说完,六耳杀猕想了想,又笑道:“不过世事无绝对,旧圆中也有永不肯臣服的蠢族,彻底灭掉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 把这世上三成树木杀掉,剩下那七成树木就会臣服?或许旧圆真如此,或许新圆亦如是,不过苏景无意追究,大抵了解便足够了,苏景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六耳杀猕“听话”,就此重归原题:找到同族、想做营救,可那时候他只是一线残魂,莫说离山精锐,就连守卫封禁的“镇士”都能把他轻松打灭。 正无计可施,他突然领受到一道气息:无比执着的贪婪气息。六耳不知其出处却明白它对自己极大补益,立刻化魂为念归入那贪婪气息…… 苏景又插口追问时间细节,两句话后便弄清楚了,六耳领受邪气的时间,差不多就是陆老祖探访摩天刹的时候。 由此事情也就再明白不过,那次古刹现世,“刹天摩”还被镇压在反面,但随着护山大篆停转、它还是有邪气泄露出来,被这头六耳杀猕察觉。 仔细想一想,旧圆中人的心思认知,与“贪痴嗔”之念何其相似,又难怪六耳要用它来进补。而“刹天摩”泄露的邪气也不是单纯气息,逸却不散仿佛触角,当大庙消隐时,邪气又缩回到“背面”去了,融身其中的六耳仙自然追随,由此进入“刹天摩”。 邪气是大邪佛吐出去,最后又被它收回肚里,六耳仙进入大邪佛体内。 说到这里,六耳杀猕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进了邪佛肚子后,便是一道‘相生’、一道‘相克’。” 所谓“相生”,大邪佛是邪念滋生,六耳仙要靠大佛的邪气滋养,六耳吃邪佛。可六耳仙自己也是香火的,他后辈的祈愿莫不是重返人间、杀戮万物称尊霸道,这“贪痴嗔”之念何等强烈,只是六耳仙自己炼化不了,就直接将其转于邪佛,邪佛得了滋养开始疯长。 邪佛疯长,他的邪气越旺,六耳仙也跟着越强大。 最喜欢吃的雷动笑眯眯地,骨瘦如柴之人皮肤松弛,一笑全是褶:“就是说,你给他找吃的,然后再吃他拉出的……香?” 如此恶心的话,六耳仙竟还笑着点头:“如此比拟,勉强也算贴切。” “相生”之后的“相克”:摩天刹的反面,皆为邪念所生,大邪佛算得这邪庙的“本源”。六耳仙则是寄生,无论他得到多少滋养、哪怕他已经比邪佛强大得多得多,也无法反客为主,一邪一凶,如果有事情可以打个商量,但到底还是大邪佛做主。 “更关键的……我进了他的肚子,就再休想出来,除非能有人把他打死、打碎。”六耳仙开开心心地笑了起来,望向正被阳火裹护的影子和尚:“我能重见天日的大恩,拜你所赐,非谢不可的,你若肯奉我为主,我一定多加重用;不肯拜奉也没事,我不会折磨你,直接杀掉就算了,你会死得痛快。” 一番长篇大论之后,六耳仙舒服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一边活动着脖颈、肩膀,一边望向苏景:“应你所愿,往事讲过,现在聊几句我的兴致所在?” 目光望在苏景身上,话却是对所有人说的。 “奉你为尊、受你禁制,然后跟你一起想办法救同族?”苏景反问,这结果不难猜。 六耳点头:“不错!我喜欢和聪明人讲话,你便是……所以有赏,赏你看场好戏……”笑声之中,六耳的声音陡然响亮起来,始终笑眯眯的双眼猛张,毫无道理更毫无征兆的两字叱喝:“拔剑!” 便如刚才的“你们请坐”,此刻当然两字喝令出口,九成九的血湖修士齐声叱咤,有剑亮剑、无剑则亮宝,刹那里经堂中剑气流转宝光冲腾。 “拔剑”叱喝后,六耳杀猕又把双目一眯,冷声道:“收!” 喝声落,飞剑归鞘法宝归匣,大湖上纵横杀气化作风烟、散去了。 两道“法谕”,前后弹指功夫,血湖上众多修家甚至都没来得及细想什么,可他们的身体、动作都无比听话…… 八千余人,就只有那能站的七十八人未动。 六耳杀猕挑起了眉毛,开心模样,问苏景:“好看么?” 苏景居然笑了:“还不错,没看够,要不你在喊声‘杀了我’试试?” “这么无聊的笑话……可是很好笑啊!”六耳呵呵大笑,摆了摆手重归正题:“都能明白了吧,今日此间,顺我人人有赏;逆我个个惨死。” 赤目贪图宝贝,听到“有赏”便忍不住问一句:“赏什么?” “可活命,我的赏赐,你们的性命。”把别人的性命赏赐给别人,这个说法算不得新鲜,从古至今不知多少魔头收服手下时都有过这等说法,可六耳略有不同:他很认真。 神情微笑、而态度认真。 所有人的性命都被他一手掌握,所以他们死是应该的,而他们活便是自己的赏赐……六耳认真是因为他真这么想的。 这时一个来自中土的中年修家冷声开口:“就算今日有人苟且偷生,你道凭着此间的修家,再加上一个你,就能伤到离山么?邪魔,你未免小看了‘剑出离山’这四个字!” 说话之人苏景不识得,不过他能站着,便说明修持不错,言辞可见他和离山关系不错。 六耳的耐心不止对苏景一伙,摇头回答:“孩儿们被困了万万年,带他们重见天日也不急在这一时。离山还不错,扳倒它须得从长计议。具体如何做你不用担心,信我就是了。待此间事了,不用大家跟我杀上离山,你们散去、各自归宗。” 六耳仙性情凶恶,六耳仙自负狂妄,但他不冒险,收服一群手下马上去攻打离山的念头,他根本不曾动过。 小和尚果先恍然大悟,接口:“你收服此间修家,不是要做冲锋陷阵的大军,而是要当潜伏各宗的暗桩?” 或许是重见天日,或许是重新找回“唯我称尊”感觉,六耳兴致好得很,只要有人问他就一定仔细回答:“诸位都是中土修宗的栋梁人物,咱们同心协力,慢慢经营。有我相助,大家都能成势,哪怕坐不到掌门大位,做个门宗里功勋卓著、举足轻重之人当没什么问题。” 再之后的事情哪还用六耳再做解释,三百年、五百年甚至一千年,六耳仙不怕时间漫长,迟早有一日,他要把离山变作修家公敌。 只扳倒离山、把这座门宗打得烟消云散,六耳仙以为远远不够,他很想离山身败名裂,从高高在上的天宗之首变作人人喊打、正邪不容的“藏污纳垢之地”。 这是一件开心事情,数不清第几次六耳杀猕又笑了起来:“离山?自诩名门,守护中土、守护封禁、守护人间……守这个守那个,待它成了落水狗人人喊打时,我想看看那时谁来守它!” “你多大了?” 就在六耳杀猕笑声响亮时,苏景忽然开口,问题无端。 六耳杀猕稍一愣,摇头,继续笑着:“早就记不清了,根本没法子去数,总之很老就是了。” “算你千万岁……”苏景好说话,随便给他个年龄:“千万岁的老前辈,拿了我第七境小修家的袍子,然后说这说那,始终不提袍子的事,你要脸么?” 第三百八十五章 身定乾坤 六耳杀猕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鬼袍,又抬头望向苏景,再开口根本不提袍子的事情:“你应该是离山的重要人物吧。”六耳自然没听说过苏景,但他能看出场中其他离山弟子对他的态度:“抵触我情有可原,我不怪你,你也当明白,这么多人里,我最看重的就是你。” 一个离山重要弟子的暗桩,远胜别宗千百奸细,这是明摆着的道理。而他的话说完,下一刻、六耳忽然“定”住了。 闭口不语,面上微笑不稍改,目光平静无澜,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望着苏景。 他静默,生气就此消失,甚至以那七十多名站立修家的眼光,都看不出他是否还活着。 仿佛动时他才是活的,他不动便是死物。 又何止他一人“死”了!他不动时,这偌大血湖,八千余众,包括谛光、扶苏等能站之人在内,感觉无一例外:我心不跳、我血不流、我真元不转、我之一切尽告停顿,唯一还在的,只剩一道心思。 如此良久,六耳忽又开口:“坐下吧。” 那七十四个站着的人再无法坚持,谛光、相柳、扶苏、果先等人一个接一个坐倒,连十六都跟着金龙一起趴到湖面上去了。 随即六耳又笑了。 他一笑,“定”破灭,刹那间生机恢复,六耳又“活”了回来。 六耳一“活”,湖面也“活”了。修家们个个面色铁青…… “如何?”六耳望向苏景。 苏景如实回答:“了不起。” 六耳再问:“明白了?” 之前他“言出法随”,场中还有近百人能站、能战,虽渺茫但至少还有斗一斗他的希望。可是现在六耳再显“身定乾坤”,根本无人能挡!再次显法,六耳让苏景明白、让湖上众人明白:所有人加在一起,和我相比,依旧判若云泥。 不等苏景回答,六耳变了语气,仿佛老朋友聊天:“有个事情我拿不准主意。你是聪明人,帮我想一想。” “看你的样子,不会那么容易就拜服于我。所以我开始想的是,从你开始,我第一个问你肯不肯拜服。你说一次不肯我就杀一个人。你若真有毅力。就是这湖面上最后一个死的人。”六耳兴致勃勃,说话时眉飞色舞:“离山不是名门正宗么,离山弟子看这么多人因己而死,心里怕是会不好受。可你若是服了我,便是门宗叛徒了……我听说离山有句戒训,什么求无悔求无愧的,到时候你是该无悔还是无愧?哈哈,这件事做起来会有趣。” “可是再仔细想想,这么做又有些不对劲,万一你咬紧嘴巴坚持到底,我把所有人都杀光,一个回去做奸细的人都没有了,岂非合了离山的心愿……” 正说在兴头上,苏景摇头打断,笑道:“你可真爱讲话,刚才我的话还没说完,一不留意就被你岔开、说到天边去了。” 六耳不明所以,微笑问:“你哪一句没说完?” “你问我‘如何’,我说:了不起……但还挡不住离山弟子一剑。” 六耳杀猕愣了愣,“哈”的一声大笑,随即笑容一敛,目光刹那平静,又入定! 他定,天地再定,大湖千万修家再定:“你的离山一剑,何在?” 苏景不动。木雕泥塑似的看着他。但另一个人动了……离山扶苏。 上次六耳杀猕显法时还全无抵挡之力的扶苏,这次竟全不受影响。独立于湖面,冷视凶魔:“邪物。” “邪物。”第二声冷斥,第二个人起身,离山真传、盲眼少年! “邪物。”第三、第四声叱喝同时响起,又两人起身,剑尖儿剑穗儿。 跟着,一声又一声的“邪物”,进入古刹的数十位离山弟子,一个接一个站起身…… 包括谛光神僧这等修持远超离山普通弟子的前辈高人在内,其他门宗的修家、妖精都难稍动,就只有离山弟子,全不受邪魔法度。 所有离山弟子,除了苏景仍自岿然不动,其余尽数起身! 扶苏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被邪法所摄动弹不得,突然一道力量不知从何而来,轻轻松松地加持于身的邪法破掉,她又重获自由。 能站起来之人,皆如扶苏一样遭遇。 身不动凝滞乾坤,六耳杀猕心中却惊讶翻腾,开口一声沉天低吼:“与我坐下!” “邪物。”阴森、冷冰叱喝再起,起身者无人坐,反倒又多出两个人站起:小相柳、黑风煞。 其他湖面修家难做稍动,但心思依旧能想能看能听,人人都明白离山弟子虽强,也不可能每个都能对抗六耳法度。会如此不外一个缘由:另有高人动法、消抵六耳之力,为离山弟子开解桎梏。 那位高人是谁? “唯我称尊?就凭你?”拈花笑嘻嘻的,手摸肚皮站起身。 “不还袍子,你麻烦大了。”赤目一跃而起,对六耳怒目而视。 “本座生平,最恨厚脸皮之辈。”雷动起身缓缓,声音低沉,一副宗师气度。 “忽忽……”古怪叫声一串。 “邪……物。”骂声虚弱,但恨意浓浓。 十六与小金龙再度腾空,最后还有那位之前被邪佛指做“莫耶魔女”的重伤少女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不止离山弟子,连苏景身边朋友、手下也告起身,此刻再看,湖面上站立之人皆为苏景一伙!又哪里还用再猜测,人人心中笃定,那个对抗邪法之人不是苏景是谁? 情形突变! 之前六耳杀猕对三尸挑衅、对苏景斥骂全不在意,是因他完全掌控局势,高高在上的神佛岂会和几头小兽计较。可现在不同,法度被破便是威严威信受到挑战,一心称尊之人又岂能容忍这等事情? 不臣服,便杀灭。 六耳神情陡然狰狞,双掌猛一合,众人座下偌大一片血湖突兀消失不见! 无端端的,一座湖没了。 合掌之后,又告一分。 血湖再现,六耳双掌之间…… 掌合,纳百里之湖于手心方寸之间;并手瞬瞬便是炼化瞬瞬;再开掌时,血湖已变,神通宝物、触之即污,修家妖精、碰之即腐! 两只手掌,两道血河翻卷!腥臭冲天,血浪冲天。 六耳收一湖、炼一湖、掷血河两道。 而他法度未尽,双掌再次拍合,众人只觉眼前一空……庙不见了。所有人置身半空,这次六耳合掌收的整整一座邪庙。 手掌又开,邪庙归化万万邪念,但邪念添灵,顿化万万厉鬼凶魂,嘶声怒嗥飞扑而去。 邪念无边,恶鬼无边,之前苏景的黑狱万鬼与之相比,溪流得见巨川,平湖相望汪洋! 六耳收一庙、炼一庙、投万万厉鬼。 掌合掌开,第三次。与之前不同,他合掌时什么都未变,似是没再“受纳”,可他开掌时却多出一些东西……天外,火陨飞石。 陨石零碎,三百块,大不若瓜、小不过龙眼,但它们自天外急坠,所蕴力量何其惊人,任一块都足以击杀普通元神修家! 六耳收天外三百碎陨,投入人间。 旧圆时,他飞升天外;新圆里,他归返人间。他曾破乾坤大道。得真仙法度!虽那时遭重创奄奄一息,可他精魂仍在。再得数百年邪气滋养……他才是这邪庙中最最凶猛的怪物,大邪佛在他面前也不值一提! 腐血长河、邪庙厉鬼、陨天飞石,三道攻杀接踵起!敢于站在他面前之人,六耳必杀无赦。 六耳三次拍掌,前后不过刹那。当天外碎陨入世时,血河大浪刚刚席卷到扶苏等人面前…… 扶苏挡不住,小相柳挡不住,三尸也一样挡不住,苦笑等死之际,眼前忽然一片竹叶飞舞。 那么轻巧、那么轻灵的一点青绿,迎向最先扑来的腥臭血河。 伤得比死就多一口气的小妖女面色森严,扔出了自己的宝物,可还不等她纵身竹叶持法,在她身后又猛然暴散起一片光华。 明耀到不可一世、虹皓如汪洋轰碎的璀璨剑光! 强光自苏景身上来,一柄长剑激射而起!剑长一丈一尺,剑绽七彩玄光。 不知是不是那剑光才刺眼,所有望向此剑之人,都觉得模糊了……模模糊糊的,看到一条龙! 模糊的不是眼睛:他们看到的就是一柄丈一长剑,可这柄剑自眼睛映入心底,又分明是条龙。 眼睛不会骗人,心更不会说谎,眼中剑、心中龙,只因那丈一利刃是剑、也是龙! 剑动,苏景亦动;剑如光向前,人如电急跃,抄手擎剑! 电光火石间的事情,苏景后发先至,超过了小妖女不听,超过了那片竹叶宝物,手挽龙一长剑刺向血河。 剑入血河,一声长鸣! 剑鸣不含愠怒,却饱蕴威严……这不是兵卒冲锋陷阵时的嘶吼,而是朝堂之上九五之尊的一声谕令。 剑长鸣,剑传令,下个刹那万剑起飞! 在场近万修家,所有人的剑、所有人的宝物,甚至连小相柳的修罗九宝、苏景的刀螂、三尸的殷天子等等等等,尽数疾飞而去,追随那柄龙一长剑投身血河、击灭血河! 这场景何其熟悉!不过刚刚是六耳杀猕显法,此刻是丈一长剑传谕。 恁多修家,恁多宝物,只有寥寥几件不奉丈一长剑之令:小妖女的竹叶儿,苏景的青灯、两窍、三重天和北冥剑。 第三百八十六章 万丈荣光 千万宝物相助丈一龙剑;龙剑绽烁光芒,笼罩于每一宝、每一剑不受血沼污浊。 凌空中,一震、再震,血河崩碎! 一湖化两河,此刻两道大河再化万万水滴……确实是水滴,污血褪色恶臭消散,每一滴都晶莹剔透,衬着阳光散出七彩旖旎。 剑佑天地、剑佑人间,不容这毒血污浊乾坤,一人一剑不止破掉血河、还洗炼了它。 两道血河崩碎……苏景持剑入血河,剑挟万宝破污法……苏景仍在,持剑、疾飞、杀贼! 千剑长鸣万宝呼啸,而丈一长剑默然:其他一切皆为臣、皆为卒,它们呐喊它们冲锋它们一往无前;唯独丈一稳重,此剑为君,此剑为尊,它主掌万物,从开始到此刻,它只开口过一次。 一剑天尊,握在苏景手中之剑! 血河之后,万鬼无边。 摩天刹,主掌中土西方,它曾高高在上,它曾承天护道匡扶万灵,可这摩天刹越强大,那反面的刹天摩便越邪恶,今日圣庙坍塌化归无边废墟,邪刹成魔涌动厉鬼之潮、之海、之汪洋无尽,再被旧圆中的凶魔利用,为、祸、人、间。 鬼海稍慢,六耳杀猕第三次拍掌而来的碎陨更快,此刻直追而上,三百道天火飞驰,融入鬼海……两攻合一,凶法滔天。 剑入星辰鬼海。 万万恶鬼咆哮陡涨,哭号与喝骂编织一起,刺穿所有人的耳鼓。凶无边恶无界,此刻罪恶,奉六耳仙之命,杀! 飞剑颤抖、宝物哀鸣,啪的一声脆响里苏景发钗崩碎,长发飘散!一心向善,那个“只愿我也有师叔之力,维护人间”的小捕快披头散发面目狰狞,好心人善心人,此刻穷凶极恶了,他口中的嘶吼竟与对面不远处的六耳杀猕一模一样一个字:“杀!” 苏景有令,丈一长剑传谕天下,第二声剑鸣清冽。 剑谕天下,真的是天下!它的第二声鸣啸,传天、传海、传这世界乾坤:清朗天空陡然乌云密布,万里墨、万里云,万里漆黑;蔚蓝大海陡然光明迸射,万里清,万里澈,万里明亮。 天黑了,海亮了,这颠倒了的乾坤,只因丈一长剑一声长鸣,剑为君,天地称臣,为它所用! 墨云之中,雷霆万万盏;澈海之中,光芒千千道……天雷是剑,海光是剑!天下海上,即便神佛也数不清,那到底是多少剑。 千千万万,天剑海剑蜂拥而来。追随“丈一”追随苏景,荡入星尘鬼潮。 轰轰浩浩的碎陨崩碎崩碎再崩碎,从一块凶猛石头变作一抹可笑的烟;龇牙咧嘴的恶鬼哀号哀号再哀号,吃人的牙被烈火烧灼、舔血的舌被剑气搅碎……一震、再震,星尘损鬼海丧。化作清清爽爽的雾气,透着馨馨净净香。 第二、第三道凶法破,苏景仍在,丈一在手;苏景仍进。丈一在手,再向前就只剩六耳杀猕。 诛杀此獠,万事皆休! 只差一尺,只一尺。光电般疾掠的苏景、丈一突兀停顿了,再无存进……丈一锋锐困于两指,六耳杀猕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他捏住了剑尖。 煌煌烈烈,任谁也无法阻挡、仿佛永远不会停下的攻势,被六耳杀猕两指掐得粉粉碎碎! 六耳哈的一声尖笑,笑中蕴怒,怒苏景不识抬举;笑中藏惊,惊讶苏景居然还藏了如此可怕的一剑;笑中更充满了得意与狂妄,得意于自己……六耳杀猕,宇宙称尊!旧圆时的霸主,依旧是新圆中的天尊,天之尊! 可就在六耳笑声响起同时,丈一长剑的第三声剑鸣贯彻九霄。 远胜以往的响亮剑鸣,依旧不存怒意,甚至……是笑,剑也笑,不屑之笑、不屑六耳得意狂笑的丈一朗笑。 第三声剑鸣,不落。非但不落,反而暴散开来!似只是喘息功夫,却又仿佛从亘古而来、自今朝而过、向未来而去……“丈一”一剑之鸣,不知何事变成千万柄长剑的齐齐长啸。 千万长剑齐声呼啸。 好像全无征兆,却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丈一龙剑周围,出现了千万柄长剑:其中一支,苏景囊中北冥;其中七支,剑冢内八位剑王,柳暗花溟等七柄;其中千支万支无数支——昔日东土江山守护之神,江山剑域所有藏剑。 剑冢空!内中好剑破碎虚空,尽显如此。 丈一长剑第一声鸣啸,召集附近宝物入战;第二声鸣啸,唤天呼海,凝剑化刃为己助战。可前两声剑鸣,不过是这神剑对自己的小小试炼罢了,它斗战不假,但它不觉得这是斗战。 就只有第三声鸣啸,才是它的真正召唤……召集真正的兄弟、召集真正的部下、召集中土乾坤真正属于它的力量,剑冢,千万藏剑领命赶到。 也是第三声鸣啸,才算得“丈一”发力! 东土深处剑冢空空,西海九霄万剑齐鸣,还是、还是不存怒意,每一柄剑都在笑,都在开心,都在由衷欢喜!区区一个六耳,根本不值得它们发怒。所以万万长剑只有欢乐快活,时隔漫长岁月,昔日同生同死荣辱与共的兄弟,终于又复相聚,便如那悠远往时,无数腥风血雨中,大家一起斩妖、除魔、承天、护道、庇佑凡间! 还有,剑鸣中除了欢乐还有一点点遗憾:眼前的对手不值一提啊,杀他,实在不怎么过瘾。 马足龙沙、驰骋疆场的百战雄狮,今日重新重甲披身汇聚一处,可他们要攻打的只是一伙泼皮无赖,这又怎么可能过瘾。 言出法随、身定乾坤,以为自己稳稳吃定全场,全不把新圆、东土修家放在眼中的六耳杀猕,此刻在万剑面前……铁血大军目中的一个市井混混儿;万钧巨锤下的一头癞蛤蟆。 他算个什么东西! 剑鸣啸,剑闪烁,六耳杀猕碎尸万段,身魂俱灭! 全无抵挡余地,甚至那六耳杀猕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脸上还存着得意狂妄的笑容……脸碎了,得意碎了,狂妄也碎了。 而他死前,听到另一声笑,苏景的笑声:“这一剑,你挡啊?” 挡个屁,死了! 不见血肉横飞,不见污风翻卷,剑到时凶物六耳杀猕死得一干净。身体干脆消失不见,被彻底打灭,只剩一道青光飞快一闪,落入了苏景手中。 翻手将青光收到囊中同时,剑冢万剑诛妖完毕,重新安静下来。但并不急着回归剑冢,静静地悬浮于半空,一动不动。天海北冥、柳暗花溟等八枚剑王各自主掌一方,麾下长剑簇拥周围,无数长剑锋锐皆尽向外、列做一个整整齐齐的“圆”,剑之圆。 苏景心中领受到剑意,松手放开“丈一”神剑。 丈一脱手,缓缓游弋而去。轻轻落入了“万剑之圆”正中……便是此刻,君王归阵的刹那,天上海下陡添异象! 大海深处,透明汪洋中烟霞缥缈,白鸟翱翔,奇峰雄伟山势连绵,恢弘大殿栉比鳞次依山而建。八座剑塔巍峨耸立于群山,守护八方,数不清的精致剑庐围塔而建。另有一座龙亭坐落山、塔阵中,正有青青雾气散出,氤氲缥缈…… 昔日建筑早已散碎得连渣子都剩不下,可那片山形苏景认得,许多东土修家都认得,今日遗骸、远古神迹,江山剑域! 海中只有景,没有人、没有剑。 天空里是另一番异象,高远处,滚滚乌云中人影幢幢,万千人,身着白色剑袍之人正踏云而过,有人肃穆、有人微笑、有人皱眉、还有人头微扬似乎在哼着调子,可无论神情再如何差异,每个人的目光都一样:凝视东方、执着坚毅。仿佛那个方向,有他们生死相托的梦想,有他们生死不吝的战场! 苏景上次见到他们时,他们坐身枯骨,与自己生前的剑在一起,困守孤城千秋万代,他们的残魂沉睡于剑中,他们的尸骸留于门宗,他们不入轮回,他们等着有朝一日,向东再向东,那是心甘情愿、虽死不悔、死后仍要执着相望的方向。 东方有什么?日出,破晓,天光大亮! 云中人影,江山剑域弟子。 天上只有人影,没有剑、没有景。 江山剑域在海中,剑域弟子在天上,剑……剑就在眼前,剑就在天海之间!剑还在人间,谁说江山剑域早不存在?这万剑仍在,剑域便不死不灭,穷尽无数岁月、穷尽这整整一个圆,永永远远守卫东土,人间。 天上人是浮光,海中景是掠影,因万剑再出天地而荡起的幻境只维持了呼吸功夫。下一刻满天乌云退散、露出万里碧空;海中波澜涌动,冲霄光芒层层收敛,透明之海又变回蔚蓝颜色…… 那万剑圆阵也就此崩碎,丈一、北冥重归苏景身边,其余千万剑汇成一条森煞之龙,披风呼啸着向东而去。没有想象中的齐鸣欢啸,也不存什么低吟浅唱的告别,今朝事了、他日杀贼时再见! 来时万剑破空,瞬瞬即至;归时却剑结游龙,飞跨天地……或许它们想看一看今日世界的模样,今日人间的繁盛。 不难想象的,当这样一道煌煌剑龙纵穿天地时,会引来多大的震惊,会引来多少凡人甚至修家的叩拜。 它们当得一拜,因为今日人间本就是它们的荣光所在。 万丈荣光,江山剑域。 第三百八十七章 死得值 收好神剑、鬼袍归身影子和尚重新附魂其中,苏景目送剑龙,直到它们消失于视线,才转回身。古刹没了,众人悬浮半空……一片寂静。 有人仍望着剑冢万剑消失的方向,更多人则瞩目苏景,身体呆滞、表情呆滞、目光更呆滞。诛杀六耳苏景只动了一剑,可这是怎样的一剑啊。 莫说别人,就连三尸都目瞪口呆、愣愣看着苏景,雷动天尊心中惊得没着没落,嘴巴翕动好一阵却又无以表达,到最后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三个字:“他妈的!” 两个矮兄弟同时点头:“真、真他妈的!” 浑人的三字经出口,周围不少修家居然都从心中附和着,唯“他妈的”,其余言辞皆不足以形容他们刚刚见过的那一剑。 万人动容、万人瞩目的场面,离山小师叔司空见惯,先不去看众人,低着头口中喃喃自语……是自语,但在场的皆为修炼之辈,耳聪目明、听得清楚:“谁来守它?离山剑宗自有离山弟子守护。” 不是无端之言。之前六耳杀猕曾妄笑狂言“守护人间、守护封印,离山守这守那,待他落难时看谁来守护离山”。 至此现在,苏景将其杀灭后,才开口应了六耳杀猕那一问:离山剑宗,自有离山弟子守护! 一句话说完,苏景才抬头望向面前众人,面上微笑得体,虽年轻但那份得道高人的气意是绝不会错的,开口之前先轻轻咳嗽了一声……咳出了一口血。 这口血可不在得道高人的算计之中,苏景一惊,纯粹本能反应,翻手一抄竟把这口血接住了,低头看了看。跟着只觉心中一窒、身体空荡荡的难受,一个跟头摔下云端。 一群离山弟子、几个身边同伴全都大吃一惊,忙不迭飞身相迎。已经众身合一的小相柳距离苏景最近,他的身法也最快,第一个赶到苏景身边,正待伸手相扶,不料几近脱力的苏景无比费劲把身子半转,调整坠落方向、从他手旁滑落、不让他来扶。 小相柳先一愣,再回头去看恍然大悟:紧随自己身后去接应苏景之人,发髻凌乱也遮不住那份明媚漂亮的盈盈少女,不听。 苏景落入不听怀中,想说什么,嘴巴动了动却又涌出一口鲜血。 …… 南荒诛杀洪蛇妖皇之后,苏景去过一趟青灯境,剑冢所得丑剑被吃面道士激化原形、化为丈一龙剑。 这柄剑威风漂亮,离开青灯境后再应敌时苏景也曾亮出过几次。不过神剑显现的威力实在有限,仅只是锋利罢了。于斗战之中,这柄剑冢出土时威风八面之剑,被吃面老道无比看重、都不肯送只肯借与苏景之剑,用处还远远不如八剑王之一的北冥。 丈一龙剑怎么可能如此不堪? 不是“丈一”不行,而是苏景浅薄。 以苏景的境界、实力,根本不足发挥神剑之威。就算盘古的开天斧摆在面前,耍不动它也是枉然。若非如此,真页山城遭遇奎宿邪修何必求援任夺;西海深处对上朔月天尊怎会如此狼狈;第一次探访邪庙刹天摩,又哪里用逃命? 五窍三重天,于同辈修家中算得出类拔萃了,可说到底他现在不过是第七境的修家。前辈真仙留在剑冢内的神剑,苏景要敢妄动只有一个下场:看得见的,苏景呕血、重伤;看不见的,锦绣囊中欢喜罗汉法棍断碎十余截。 罗汉法棍给了苏景一般变化。一般变化即为一条性命。 苏景妄动神剑,受反噬身死道消,不过这次是法棍替他而死。 夺罡之前,苏景就算想要舍命运剑也做不到;夺罡之后,勉强能绽放“丈一”龙剑之威。但须得再搭上自己一条性命……一条命还不够,苏景仍遭重创,五窍巨震三天摇荡,只剩下呕血的力气了。 倒在不听怀中,苏景未昏厥,双眼还睁着。眼中藏了些遗憾。左目中遗憾是因为这头六耳杀猕还不够强,宰牛刀杀了只鸡,挥刀者怅然若失;右目中遗憾则是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就被口中涌出的鲜血给湮灭了……当着近万修家面前,挥荡无数神剑,斩杀旧圆巨獠,用一条半性命换回来的威风啊,还没来得及讲两句就摔下来,怎么就没能再坚持一会啊! 苏景伤得不轻,但动用神剑的反噬绝大都被罗汉法棍担了去,剩下来的这半条命还是稳当的。小妖女不听把他接在怀中,送一道真元去探他伤势,弹指间就知苏景性命无碍,当即放下心来,同时小妖女省起自己也是“重伤之躯”,情真意切地痛呼一声,娇躯一软,也向下摔去,两只胳膊却牢牢抱住苏景不撒手。 一道飞云流转,轻轻托住了两人,自有离山弟子施法救护,哪能看着他俩真砸进海里去。 黑风煞、扶苏、剑尖儿剑穗儿等人急急围拢上前,待确定苏景伤势后大家全都松了口气。扶苏是灵水峰出身,又是一行离山弟子之首,随身带了门宗灵丹,当即取出喂服苏景。 这个时候忽然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来:“他日苏小仙有事,天涯海角、刀山火海,贫尼莫敢不至!” 说话之人,那位一度化作巨大螃蟹的俏丽小尼姑,边说,催一道海风托付着一枚小小海螺,交付离山弟子手中。 妖精不善言辞,这番人情她领下了,最后又说一声:“大恩不言谢,贫尼告辞。”就此化作百丈巨蟹,从九霄高空直挺挺的坠落大海,惊起了小山似的大浪。 雷动天尊咽着唾沫目送巨蟹离去,口中喃喃:“团脐大蟹啊……” 一个妖精如此,个个妖精如此,奉上传召法器,口中纷纷“大恩不言谢”,告辞而去,不多时就散了个干净。 心里琢磨着“也别一句不谢,好歹谢两句吧”,苏景脸上微笑从容,轻轻点头。 妖精散去。来自东土的修家自也少不了一番寒暄,但怕打扰苏景休养,只是浅说三两言即止……其实其中大多数,就算苏景完好,此刻他们也说不出太多话。因那一剑带给心中的震骇还不曾消散。 丈一龙剑神奇。杀六耳时掀起的壮阔波澜与苏景关系不大,可是修家们又哪里看得出来,都还道苏景不凡。这位离山小师叔……他初到离山时,天下修家都道他运气好。不知为何讨得了前辈高人的欢心;后来他渐渐崭露头角,大家也只是觉得此子资质的确不错,归功九祖他老人家眼光了得;直到今日他再显露峥嵘,离山掌门人的小师叔,终于实至名归。能刺出那一剑,果然是、只有是离山高人! 西海事情了解,东土修家归去门宗,大家结伴同行,一道道云驾飞腾,浩浩荡荡向东而去…… 苏景躺在专门由黑风煞主持的乌云上,吞过扶苏的灵药后,体内真气归元、五窍三天很快平静,面上恢复了血色。 三尸、相柳个个都是急性子,见他稍稍恢复立刻围拢上来,七嘴八舌,不理他伤势如何,只问那惊仙一剑何来。 几句话大概解释过前因后果,听说他是用一条性命去唤神剑威力,几个人都吃惊不小。好一阵子沉默之后,赤目眯起双眼,说得仍是那一剑:“剑之四绝,星、巅、瞬、域……” 总算被他说道了点子上,丈一龙剑一刃称尊,刚刚它绽放的威力,正是剑四绝之“巅”,剑上君王! 只凭一声剑鸣,让乾坤颠倒让万剑听奉,这才是剑四绝的真正威力所在。相比,三尸的星、骨金乌的瞬、庚金剑羽的域,加在一起也只不过是个笑话!不是另外三绝不行,而是苏景、三尸的剑术还远远不够…… 此时最爱宝物的赤目真人忽又想起一个重大关窍:“你丢了一命,便是说,欢喜罗汉法棍断了?断了?!” 待苏景点点头,赤目真人勃然大怒,直斥苏锵锵败家……苏景摇头而笑,一半是安抚赤目,另一半却是小小的得意:“也不是全无所获。” 说话间,他又强动法术,把三尸收入第一重罡天,剑狱、罪恶天。 三尸才一踏入罪恶天就吓了一跳:黑狱情形变了样子,万鬼收监暂困押不作祭炼,在黑狱阵中,赫赫然坐落着一尊阴森大庙,迦楼罗、谛听、炼狱之火正集中全力炼化那座怪庙。 规模小了许多,但形质全无差别的邪庙,刹天摩。 恶战时六耳将邪庙变作无边鬼海,丈一龙剑破之,恶鬼被打散成邪气,大好机会苏景岂会放过,黑狱大开疯狂吞噬,一场天大丰收! 刹天摩大半被神剑击破,小半则落入了苏景黑狱,可以说如今宝刹的“反面”,仅存于苏景黑狱。 待三尸脸上惊骇犹存、自黑狱跳回云驾时,苏景手中又托了一枚果子,连雷动天尊都不识得的果子:“最后六耳被打碎时,一道青光被我收到手中,就是这枚果子了。” 魂魄精华所在,但六耳是旧圆之人,今世修家对他们知之甚少,这果子到底是用来种树还是吃掉、具体效用如何还得慢慢摸索。 “有得有失,其实都是细枝末节。”苏景重新收好青果:“最关键的,我掌了那一剑……何其有幸,死都值了!” 他本就是爱剑之人、对剑之一道颇有灵性之人,拜丈一神剑所赐,拜江山剑狱所赐,今日苏景亲历剑绝之“巅”,身心体悟,所得领会才是他真正的收获! 今日体会、感悟,所得好处于来日习剑中受用不尽……苏景深吸一口气,他的眼睛亮了,笑着重复:“能够亲身经历那一剑,死得值。” 第三百八十八章 你会做鞋么 聊过一阵,苏景不再理会三尸,转头望向身边“重伤垂危”面无血色、虚弱得几乎结坐都不稳的不听,小师叔法眼如炬,开门见山:“装的?” 不听无力摇头,声音略有嘶哑:“真的。” 苏景望着不听,好半晌,他还是笑了,伸手去按不听脉门,口中再问:“真的?” “装的。”不听装不下去了,抢着最后时机坦白,笑嫣嫣,眼中重唤光彩。 她在竹叶里杀大头的过程无人得见,装受伤也没人能窥破,但后来决战六耳时一度冲锋在前、接苏景是不甘人后,由此露了形迹,哪里逃得过苏景的眼睛…… 装受伤不是要隐瞒实力,更不是想博他同情,不听的想法最简单不过了:苏景唱戏,我不抢风头。 步步生莲花开见佛、三重罡天风火无尽,离山小师叔老本用尽,千辛万苦才打了一个小邪佛。 那个大头燃灯虽比不得小邪佛,但五成实力总是有的,小妖女以为,若轻轻松松就杀了、出来了,未免太抢眼、太不给小师叔面子了。 人前争胜、比他强?这种傻事不听不做,不做不做。 苏景又问不听:“你的修行现在究竟如何?” “莫耶有些奇遇,境界未变,仍是宝瓶身。斗战么……应该比你差些,”不听应道:“我全力施展,再得宝物相助,和大头燃灯在伯仲之间。” 苏景皱起了眉头:“当真?” 小妖女点头,满眼真诚:“不错。” “如此说来,六耳第二次‘身定乾坤’,解妖法桎梏,让大家都站起来的人不是你?”苏景的神情里显出了疑惑,这件事不是他做的,本以为是不听,但小妖女若只和大头燃灯本领相若,是万万解不开“身定乾坤”的。 不听闻言略显错愕:“不是你破的?” 苏景摇头:“那时我身体难动,靠心念催动‘丈一’才得以破他法术。冲跃起来的……这倒奇了。” 不听稍稍眯起了眼睛:“或许……人群之中另有高人,不愿直接出手?” 煞有介事地跟苏景讨论着,其实这件事就是她做的,可她不承认:男女相处,又不是比武夺魁,本领高不见得有什么用处,再就是……中土男子……似乎都觉得自己应该比身边女人强些。 瞪着心上人,雄赳赳气昂昂的告诉他:我捆起两只脚一只手、打你三个都不耽误吃饭……这种傻事不听不做,不做不做。 就让苏景以为她不如他,不听还挺开心的。 苏景脑筋一贯活络,可他哪里晓得女儿家的心思,觉得不听没道理骗自己,对她的话全不怀疑,再开口时专做传音入密:“此人解开了所有我同伴所中邪法,唯独不来管我,这才是最最奇怪之处。” “那时怕你真扑上去送死。”不听心里应着,口中另一番说辞:“此人的修为高不用说了,做事办法却着实古怪了,敌友不辨,又在暗处,你当小心以对。” 苏景缓缓点头,面色凝重、目光闪烁,真是在用力地想,也真想不出那个人会是谁…… 苏景为人,想事情的时候一贯是:如果有望想通便决不放;可若茫无头绪,暂时也不费力气去深究。 苦恼了一盏茶光景,苏景不想了,收拢心神结坐入定,开始行功疗伤。 不料时间不长,苏景第一个大周天堪堪行运完成时,不听忽然“呀”的一声惊呼,苏景吓一跳,赶忙张开眼睛:“你怎了?” 不听眼睛瞪得大大,这次绝非作伪,确确实实地惊骇:“小魔头,你……怎么会有元神。”一句话说完,她的脸都白了:关键不是苏景有元神,而是他的元神竟是一只鸟! 苏景笑了,先抬起头看了看,又转目望回不听:“果然修为大进,能看到我的金乌魄。” 行功一个大周天,最后一环是苏景身体与金乌元神的灵气循转,这时候要将金乌元神放出体外片刻。 苏景本来另外加持了一重法术,金乌元神隐没不可见,不承想还是被不听发现了。 小妖女才不管他如何行功,见了一个人头顶飞出“鸟元神”,这番震骇无以言喻,细白牙齿咬着嘴唇,勉强让自己镇定些,再开口时声音却抑制不住地微颤,问出自己最最关心的那句话:“你……到底是人还是、还是鸟?” 倒不是看不起鸟妖怪,可心里一直以为他是个人,突然间发现的真相,实在让她接受不了。 若再仔细想想:将来相守一处,每次那人一喝多了,就猛地变作一头三只脚的怪鸟…… “既然你看到了,”苏景面色平静,说道:“那我也不必隐瞒了,自我降生一刻,我就是个人。” 小妖女都已经开始攥拳咬牙了,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愤怒还是委屈:“那你不早说……嗯?人?”话说完反应过来了,不听眨眼睛,又片刻、眉开眼笑:“人啊。” 苏景笑着,把自己炼就“鸟元神”的经过大概讲一遍。 少女认认真真地听完了,一脸无所谓地摆摆手:“我又不想听,你是人是鸟,和我也没什么相干,快快疗伤去吧,我给你护法。” 话说完,不听又多嘴问了一句:“你自己估计,大概须得多少时候?” 苏景心中早就想过此事:“八十天左右吧。” 不听本是随口一问,可听过答案后又笑了:“苏先生太自负了吧?”以他的伤势,寻常宝瓶境修家没有十几年的疗养休想出关,即便苏景真元雄厚,想要在八十天里尽数恢复也不可能。 “打赌啊!”苏景来精神了,最近这些年逢赌必赢,离山小师叔越来越喜欢“打赌”。 莫耶少女心眼三千,但本性豪爽,痛快点头:“你赢了我再做双鞋给你。你输了……你会做鞋么?” 苏景只有摇头,他没修行过这门本事。 “但是你会做饭对吧?”有关苏景过往,不听早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白马镇苏记熟食铺的少东家,烧鸡卤蛋酱牛肉不在话下。 中土、莫耶,两大世界年青一代绝顶人物,一双鞋对赌了一顿饭。 苏景不再多说,深吸一口气,重新闭目行功…… 开始的时候还不见什么,但十天之后,海上赶路众人忽觉头顶忽然光线沉黯,抬头一看:一座阴森黑狱沉沉压住天空。正是苏景的“罪恶天”。 随即肉眼可见,数百金红气脉如藤如蛇,自苏景体内蜿蜒而出,入黑狱、化烈火、行转一周后再变会气脉,回归苏景体内。 又是十天之后,罪恶天之上阴风呼号,剑狱飘零,第二重罡天也被苏景放出。 之前与罪恶天的真元行转不变,苏景身上再开数百气路,颜色阴晦,鬼气森森,皆为玉露金风气脉,与金风罡天交换循环。 而两重罡天并非单独与苏景“换气”,两重天之间另有九十九道气脉做接连循转。 第三个十天,艳阳天显,气脉行运如之前……即便心里早有准备,同行众多修家见了眼前奇景,还是瞪大了双眼。 皆为精修之人,谁能不明白啊:修家行元运功以周天而论。各家功法不同,周天行运方式也各有不同,可不管怎么说,终归都是“圆”、都是一个体内的小小“循环”。 再看今日苏景,他与三座罡天“循环”,三座罡天之间彼此“循环”,无论如何循环,所有这些气息流转,都是他的周天行转。 这些还只是能看得到的,旁人不可见的:他身内多出两道大气窍,三重罡天之上常常还会有一头金乌元神……苏景的一个大周天,复杂处远胜同辈修家,行功效果更是相差天地。 果先跟在师伯身旁,遥遥望着离山云驾上那一片“乱七八糟”的气脉行运,吸溜着凉气道:“如此行功……心神指挥得过来么?” 普通修家自然不成,可苏景开了智慧花,十道心神分立,将三道投入其中便绰绰有余了。 不听抬头看了一会,打开挎囊取出针线,又拿出一双已经几乎做好的靴子,走线行针、开始准备赌注了…… 苏景再次开目时已是七十天后,比着他自己预想还早了十天,众人仍在茫茫西海上飞行。 眼中精芒闪烁、周身清香飘扬,苏景长吸、长呼。一次呼吸过后,目中精光收敛、体外清香散去,苏景又变回了平时模样,对正关切望来的不听、扶苏的等人点点头:“好了。” 不听的靴子也做好了。 高高兴兴收了新鞋,苏景笑道:“等回到中土,有机会给你露个手艺。” “我爱吃辣些的。”不听没有丁点客气。 “好您了!”苏景应着站起身来,不再和小妖女说笑,转头望向扶苏和盲眼少年两位真传:“我要去见弥天台谛光大师,你们也一起来吧。” 影子和尚的“无字经”就躺在锦绣囊中,影子和尚嘱托的“传灯”事情,苏景一直牢牢记得。 离山云驾暂停行进,三位真传飞去弥天台的祥云,道明来意后,谛光神僧大惊、大喜! 第三百八十九章 传灯 邪庙大湖时,苏景一度亮出无字经,谛光神僧自然看得出这套经传的珍贵,于修佛之人来说,真正无价宝! 老和尚本来想的是,返回山门后将此事呈禀方丈,看能不能去离山、把它借回弥天台……哪想到还未回中土,苏景就主动把经书送过来了。 “这是宝刹神僧馈赠,苏景代为转呈。”说着,苏景取出无字经:“今日弥天台领袖天下佛宗,前辈大德的精义禅悟也只有贵宗才能真正发扬光大。” 谛光双手合十诚挚道谢,但并未伸手去接无字经,略作思索后开口:“此经还是先请苏先生保管。待老衲归宗禀明方丈,择定洁净日、结成礼仪行,再到离山迎请真经。唯有如此才衬得这部经书的宝贵、才算是对宝刹前辈大德的尊敬。” 当然不是不要经书,老和尚的意思是热热闹闹地做一场取经大典,具体事情不用离山操心,全都由弥天台操办。 不等苏景说什么,小和尚果先就低声对谛光大师道:“师伯着相了,直接接过来就是了。” 谛光着相不着相,哪轮得到果先指摘,谛光如此做事另有深意:即便苏景只是转呈,但这份人情也大得很了。最简单不过的,宝刹正反两面,苏景进进出出哪一次没有过生死大劫。说一句:这无字经是苏景拼着小命才带出来的也不过分。 办一场迎经典仪,不仅是对苏景、对离山的尊重,更是昭告天下释家“宝经之惠,源自古刹、得于离山”,将来这部经书发扬光大,每一位得惠僧侣都要念及离山之情。 天宗高人行事、处世思虑周到,远非小和尚能比,不过果先不死心,见师伯不理他,他干脆传音入密了:“师伯,夜长梦多,经书先拿到手再说……完了,他把经书收起来了!” 苏景大概猜到谛光的心思,能让离山更添声望的事情,苏景当然答应:“如此便依大师办法,这部经已是贵寺的,在下暂代保存,随时恭候贵寺取回。另外我还有一件事,有求于大师。” “力所能及,必不推辞。”谛光微笑应道。 …… 海底深处,阳光难透漆黑无边,唯独这一处,千里海床莹莹烁烁,被柔和白光笼罩,千秋万载光明不灭:西海敖家碑林。 大鳌一族首领鳌渚正伏身碑林前,不知是在睡觉还是修炼……忽然间,巨鳌昂首、目光警惕。与此同时,另外数十头鳌也察觉异常,身形闪动聚集到首领身后。 身躯大若浮岛,但行动之际不仅快如疾风,更不曾惊动一丝水流,身形的巨大蠢笨与身法的轻捷灵动成诡异对比。 又过片刻,确定有人正迅速皆尽碑林,鳌渚沉声开口:“碑林重地,谁敢擅闯。” 八个字,声动涟漪,从海床直升海面,八道涟漪一环接一环地播散过去,延展千里不休。而涟漪扫过之处,浪平复波不起,偌大海面彻底平静下来,再不见丝毫波澜,海平如镜! 沉静汪洋,远比暴躁之海更可怕,偌大汪洋皆做蓄势,只要鳌渚一个心意转动,千里大海立变血域杀疆。 “苏景、相柳来得仓促,未能提前通报,大师见谅。”来者声音带笑,虽时隔百多年,鳌渚依旧辨认得清楚。一愣之下,老鳌满面喜色,赶忙起身迎了上去,口中也笑道:“恩公来此,说什么通报不通报,想来便来,只当是自己家园!” 这一番话,不存威势也就没有涟漪,而蓄势之海也随之解禁,又恢复波涛翻腾的模样。 苏景疗伤醒来时,他们的所在距离西海碑林已近,他想下来看看裘平安,就此脱离大队。离开时他嘱咐过,离山弟子无需停下等候,该怎么走就怎么走。 师叔祖说什么是什么,一众离山弟子继续向东。 苏景身边只跟了相柳、黑风煞、不听和三尸。 苏景相柳自不必说,不听与黑风煞送小泥鳅来碑林时也和鳌家众人见过,大家都是熟人,见面后自有一番热闹。不过小泥鳅最近正在破阶的关键时候,闭关自守不能分心。 苏景也不觉失望,时间长得很,这次见不到就下次再说,又和鳌渚说笑了一阵,苏景自囊中取出了一只匣子:“此物赠与大师。” 鳌渚接过,打开来一看,匣中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套一套大部头佛经,另外还有一枚古铜色的木鱼。 西海妖精个个都修行释家,但无经无传,全都靠着自己胡乱摸索,修得乱七八糟。 这大海中也没有哪个妖精想过要去中土陆上取真经入庙精修,会如此一是天性限制,妖精对地盘珍视无比,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轻易绝不肯离开;再就是眼界限制了,在西海的和尚、尼姑都自以为是得很,佛法稀松却不自知,还道中土的僧侣还不如自己了。 它们的佛法修行实在不堪,可是一颗佛心与生俱来,又实在希望能有机会做精修。 见了一整套的经书,鳌渚着实一喜,立刻取出一本翻看。乍看时,喜不自胜;再细看,又苦笑不已。佛经措辞晦涩、含义深奥,大鳌修为了得见识也不差,但对中土学问终归了解不多,根本看不懂这经书。 苏景早有准备,笑道:“遇到难解之处,大师就敲一敲这木鱼儿,内藏小灵精,可为大师讲经解惑。”说着从匣内取出木鱼,轻轻一敲,随即只见一个尺半高矮的光头小胖子凭空跃出,开口便问:“哪个修禅,何事不解,尽管问来,你有问我便有答,但丑话须得先说在头里……” 说着话,小胖子伸手把木鱼锤拿在了手中,仿佛韦陀尊者执杵般威风凛凛:“凡事只答一遍!若问第二遍不是不答,但须得挨打,打你个不长记性!” 言罢,木鱼锤一挥,左顾右盼,大有讯问众人“哪个先来挨打”之意。 鳌渚托着手中的严华经第一卷,立时便向木鱼灵精请教:“盖闻:造化权……下面这字念什么?” 小胖子果然有问必答,不过因这问题实在太简单,颇为不悦:“念‘舆’,与前字权相合,做‘初始’之意,仔细记得了,下次再问要挨打!” 见这小胖子果然灵验,那么复杂的字都认得,鳌渚大喜过望。 这只匣子便是苏景向谛光神僧请求之事了,经书只是普普通通的三藏十二部经,木鱼灵精则是弥天台专门用来教导小沙弥的灵物,这种小东西和离山的刑堂笔仙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不过前者精通的是佛经释义,后者牢记的是离山戒训。 苏景又对鳌渚说道:“此匣赠与大师,苏景还有所求。” 鳌渚立刻点头:“你讲。” “西海妖族,大都有一颗虔诚心,望大师精修有成时,能开坛讲法,点悟别族妖精,如果能再挑选些悟性出色之人收做弟子,就更好了。” 鳌渚稍一转念就明白了苏景的心思,笑道:“你是想让我将这木匣‘开枝散叶’?” 苏景正有此意。 从弥天台讨来这只木匣再转赠给鳌家,不止是和这西海强族套交情,更要紧的还是“传灯”,碑林大鳌于海中有身份更有辈分,此事他们来做最最合适不过。 恩公愿望鳌渚自不会拒绝,何况这本就是件大好事。之后就再没什么要紧事情,再盘桓一阵苏景告辞而去,大鳌远送七百里这才真正分别。 待走得远了,赤目皱起了眉头,语气责备:“苏锵锵,咱们虽是俗家修行,可传承的终归是道统,你不传道也就罢了,居然跑去帮和尚传灯,怎么想到?” “西海妖精本就信佛,主公顺水推舟,做一份大人情给所有海中妖,有何不可?”黑风煞维护苏景,代为回答。 小妖女不听接口:“依我所想,苏景倒不是要送人情,而是还人情。” 赤目愈发不解:“还谁的人情?影子和尚?” 雷动天尊缓缓摇头:“影子和尚和咱们算是有来有往,大家好朋友,可也谈不到谁欠谁,咱们跟着屠晚去古刹还不是为了救他性命。不欠他情,又何谈去还?” 不听应道:“这份人情还的不是影子和尚,而是摩天刹。”说完,小妖女下颌微扬,望向苏景笑问:“对不对?” 到底还是不听心思更灵巧些,猜得一点没错。 苏景和影子和尚、和邪庙邪佛的纠葛,到底谁有恩谁有仇,实在没必要去多说多想了,但是还有另一重:无论如何,苏景都从摩天古刹中领受了一道纯净的天外罡,本以绝望、只能平庸修行的第六境,又得了一个大圆满。 整整三重罡天,所有与“剑刹天乌”有关的宝物尽入罡天,比着以前想象中的极限还要好得多! 一道天外罡,何其重大的恩情。 古刹只剩下一个痴痴呆呆的影子僧,前辈高人皆已作古,这份人情没办法还于众多神僧,那苏景就还他们一份心愿:传灯、传经,有教无类、普度众生,摩天刹高僧的宏志大愿。 传灯西海,苏景受了古刹一道大恩,还了高僧们一个心愿。 至此,苏景的一段心事总算彻底放下,心境也为止开朗,真正开朗。 仔细想一想,一趟西海之行,有朋友有仇人,有凶险有奇遇,见识了传说凶物也亲掌了巅绝一剑,破了一境又得了几百年寿命可也真正死过了一回,另外又赢了一双鞋……无论怎么看,都算得一场大圆满! 苏景笑,一步一步,好像攀阶梯的样子,从海面登上高空。 攀那一阶一阶,看那一景一景,越往高处就越难攀登,可是越在高处,得见的景色也就越发壮丽了。 第三百九十章 吉日 西海事情了结,不过苏景等人都身无要事,个个轻松,赶路不辍但不作全力疾飞。也不去追前面的修家大队,一行七人,一路说说笑笑向东而行,路过虾和尚的海疆时少不了上门去叨扰一番。 见大士又来了,虾和尚喜不自胜,大排酒宴请众人狠吃了一顿,其他人都还好说,唯独贪吃鬼雷动天尊,饭量惊煞大大小小一群海妖,待苏景等人走后,虾和尚足足做了七日超度,才算把那顿酒宴抵回来。 海上无事,只是汪洋无尽行途漫长,从击灭“刹天摩”算起,足足四个月后苏景等人才弃海登陆。 之后路程苏景依旧飞得不紧不慢,驾云在低空,横穿大沙漠。这天正飞行中,一向少言寡语的黑风煞,伸手指向前面不远处一片沙窝窝:“主公可还记得黄风大王?” 苏景觉得耳熟,稍加思索,耳中恍惚响起了一片聒噪,立时恍然大悟,笑着学起火鸦妖裔的口吻:“那黄风大王手下有凶兵七个,个个力大无穷,分别唤作阿一阿二阿三……” 黑风煞也笑了:“主公好记性!前面那片沙窝,就是当年的黄风寨了。” 时隔数百年,当年的妖怪洞府、沙石大寨,如今只剩下个沙窝,不过再仔细观察,众人有发觉此间有些足迹、痕迹,似是有人在此活动。 何须动用灵识,直接飞过去看看就晓得了,云驾飞驰靠上前去,很快就看得清楚了,如今这妖巢里又有了新的妖怪驻扎,是些草木妖怪,个个皮肤黑绿身上带刺,不用问了,都是仙人掌成精。 一群小妖围着几口老窖跑来跑去,有的在施法有的在唱咒,忙得满头大汗;一股怪味从老窖里飘扬出来,香中带臭,臭里还藏了几分醉人之意,也分不清具体时间什么味道…… 另外还有一阵口哨声响亮,小妖怪吹得一口好调子,大漠的苍凉与雄阔,都融在这口哨声中了。 此间妖精不值一提,但黑风煞还是把身形一晃、化作威风天鹰,巨大黑影飞临妖巢,扬声喝问:“首领哪个,出来说话。” 今日黑将军已经七灵阶大圆满,距离下一阶只差一线,加之天生神骏,他的威风那一伙仙人掌可抵受不了,畏缩在巢穴里个个面色恐惧,好半晌才出来一个,纳头便拜:“小的仙巴掌,拜见前辈大仙家,我给诸位叩头了……十个!” 仙巴掌说话时,同伙也都跑出来跟着用力磕头,生怕得罪了苏景这伙来历莫名的大妖怪,唯独吹口哨的那个小妖恍然不觉,还在忙活着老窖的事情,口中的调子不停……真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精怪了,刚刚踏入妖道,无眼无耳身感迟钝,偏偏就长出了一张嘴会吹口哨,根本不知道有外人来了,吹啊吹得开心不已。 “据此百里,有座红黑岗,一族火鸦妖仙后裔聚集那里,尔等可知晓?”黑风煞无意对付这群仙人掌,只是关心朋友后代,怕这伙妖精又如当年黄风大王一般滋扰近邻,这才上前问话。 仙巴掌闻言面色惊异,想了片刻,又堆起满面笑容:“最近的邻居,自然知晓,可是那群乌鸦得罪了大仙?好歹他们也是咱家的朋友,小的再给您多磕十个头,替那些乌鸦赔罪,您大人有大量,犯不着和他们计较。” 这还真怪不得仙巴掌愚钝,大黑鹰言语不详、说话时又一贯的语气冰冷,再加上一想到当年在红黑岗的遭遇、一提及乌鸦们自然就带出了一份煞气,仙巴掌不误会才怪。 看样子新邻居和鸦裔相处还不错,黑风煞翅膀挥动,一道罡风席卷将仙巴掌扶起来,不受他下跪。不承想这时候,唯恐天下不乱的赤目怪声笑道:“凭你几个头就想为乌鸦消罪,你道上位大仙都是叫花子么?这么好打发!” 仙巴掌目光闪烁,犹豫了一下子,就此下定决心,昂首道:“好歹他们也是咱家朋友,你们若想欺负乌鸦,仙巴掌自不量力,也要向大仙讨教一二。” 言罢摇身一变,化作一枚十余丈的大仙人掌,看样子就准备打架了。 小妖也不是一点威风没有,化作本形后自有妖风缭绕,方圆数里顿时变得萧杀了,但是因为那漂亮的口哨声,让气氛变得着实有些尴尬了,仙巴掌大是不悦,传令同族:“快让仙嘴巴住口!” 赤目又是哈的一声笑,转回头对苏景道:“本座略施小计,试出来了,这伙妖怪算是有几分义气。” 另两个矮子一起对赤目拱手作礼,笑嘻嘻:“真人妙计,佩服佩服。” 黑风煞失笑摇头,苏景也笑着开口,不理三尸,望向仙人掌:“莫误会,我们也是红黑岗的朋友,几百年没再来过,今日途经此处,见你们占了昔日凶物的巢穴,所以过来问一问。” 仙巴掌大大地松了口气,不用和这伙子人打架,简直再好不过,又变回人形,再开口时也没那么拘谨了,笑道:“原来如此,诸位放心,咱们和红黑岗结交百年,平时你来我往,真正的好朋友!大仙请看,咱们老窖里酿的好酒,就是准备送给红黑岗做礼物的。今日乌鸦族中天大庆典,再过两个时辰待酒酿好了,咱们就要去道贺了!” 酿酒不是朝夕可为的事情,不过仙人掌有法术,能快捷了许多。 晓得仙人掌不会和红黑岗为难,苏景一行本拟离开了,但小妖女听了仙巴掌之言,又忍不住问一声:“什么天大庆典?” “听乌鸦说,三百八十年前的今日,一头金乌神鸟展翅遮天,自九霄而落,接引了红黑岗的大恩人苏老神仙,冲破九霄、逍遥宇宙去了。但苏老神仙不是一个人走的,不止身边有鹰、鼠两位大将,他老人家还大发慈悲,点化了四十九对比翼双鸦前辈,一起带往仙庭去享福。” “苏老神仙手上有一枚封仙大令,此宝一进一出……点妖成仙!” “当时那番排场,苏老神仙端坐金乌头顶、鹰鼠二侍分立金乌双翅,身后还有四十九对比翼双鸦追随,大沙漠中遍地生花、平时不见一丝云彩的天上七彩迸现……”仙巴掌说的摇头晃脑,倒难怪他们会和鸦裔结成好友,都是一般的废话、聒噪。 手下人知趣,又跑去一旁,伸手对着会吹口哨的仙嘴巴又捅又捏,后者会意很快又吹起了好听口哨,配合自家大王说故事。 仙巴掌继续道:“所以,今日有两个名堂,一是苏老神仙证道吉日,另则是九十八位火鸦妖裔前辈飞仙大庆,三百八十载大庆!” 除了不知前事的小相柳,所有人都笑了。 仙巴掌口中传说,自然来自火鸦妖裔的吹嘘,那些夸张演绎的地方不必理会,但空穴不来风,今天这个日子确实是有出处的:苏景修成第一境、得仙天金乌冠盖、通天境大圆满! 也是这一天,苏景得了鸦裔老祖宗厚赠,带领四十九对乌鸦卫启程离开大漠。 一晃三百八十年,再细数苏景身边,多出了大群新朋,也有无数旧友辞世。而当年那个懵懂小子,也早已名动四方。 再想一想乌鸦卫。南荒时他们已经踏入六灵阶,最近留在离山炼化光明顶,修为当能再涨,其他不提至少得了个漫长寿命,总算没辜负当年鸦裔老族长…… 这个时候仙嘴巴的口哨声突然急促起来,老窖里酿的酒到了关键时候,大群仙人掌立刻跑回去,施法唱咒忙乱一片,首领大王仙巴掌不敢怠慢了贵客,可心中惦记着好酒,着实有些踌躇。 再抬头看看,几位大仙个个含笑不说话,也不知道再想些什么。仙巴掌灵机一动,跑去把仙嘴巴拉来,对苏景等人说一声“先让他伺候诸位一段”,又伸手指在仙嘴巴身上一阵乱戳,示意他好好吹口哨,自己则跑回去酿酒了。 雷动开口了,语气欣慰:“要说起来,确实该当一庆。” 赤目点头附和:“通天境成,这修行的第一步,能跨出来意义非凡。” 拈花面带微笑:“还有,离开大漠,才真正算得出世,苏锵锵横空出世,名动天下之权舆!” 苏景身边小妖女忽然笑出了声音:“这小妖的口哨声当真悦耳,该赏。”说话间曲指一弹,只见一道青绿元气飘飞而去,围住仙嘴巴层层打转。 片刻后仙嘴巴突然打了个机灵,双耳张双目开,身上的硬刺悄然萎缩但并不脱落,化作一道道蚯蚓似的妖符纹篆留在小妖身上。 “啊”的一声怪叫,仙嘴巴突然开耳开目、只觉体内妖力大涨,连脑筋都活络了十倍,口哨声戛然而止,惊呆在原地。 小妖女是木行修,以她现在的本领,为一只本已踏入妖道的小仙人掌开五听,举手之劳罢了,不听自己混不在意,转目望向苏景,语气征询、眼中期盼:“当庆则庆,何况适逢其会……去红黑岗看看?” 小妖女想玩,苏景自己也想玩,三尸更是不玩生不如死的东西,小相柳不晓得乌鸦们的厉害脸上无所谓的神情,唯独黑风煞面带难色、但咬了咬牙很快点头,舍命陪君子了。 此时妖王仙巴掌又跑了回来,二话不说先按住仙嘴巴的脑袋,让他叩头谢过不听大仙姑,小妖得不听赏赐开五感,仙巴掌看得一清二楚。 待仙嘴巴磕头过后,仙巴掌也对不听认真行礼、道谢,而后正色道:“小人的口哨也吹得不错,要不……我来伺候诸位一段?” 小妖女咯咯一笑:“吹吧,吉祥日子,吹得好听便有赏赐!” 仙姑的赏赐就是“修为大进”,仙巴掌霍然大喜,但他听过不听之言,又不急着自己吹口哨了,而是急忙忙传令,命族中的小娃们先来吹口哨给大仙们听。 苏景和不听对望一眼,这倒是个真心照顾儿郎的妖大王。 第三百九十一章 托孤 两个时辰,好酒酿得。 仙巴掌以下四十三个小妖也在不听面前轮番吹过了一遍口哨,虽然比起第一个仙嘴巴稍差了些,但也都还不错,不听纤指连弹个个有赏,妖巢内一片欢喜。趁着这股喜庆劲,仙巴掌一声令下,众小妖抱坛提罐催动云驾,簇拥起苏景等人,浩浩荡荡向着红黑岗赶去,一路之上,和了酒香的口哨声飘荡四方…… 行途中妖王仙巴掌刻意迎奉贵宾,站在苏景身旁口水横飞,说来说去,尽是从乌鸦处听来的、当年那位苏老神仙的事迹。 有些牛皮被吹得实在不像话,苏景等人听了忍不住要笑,仙巴掌却道贵宾喜欢听仙家往事,说得越发卖力气了,他又哪里想到贵宾之中笑得最快开心的那个,就是苏老神仙本人。 正聊得开心,忽见前方大漠中烟尘沸腾,一支数百人的队伍,正迎面而来。苏景早早就看得清楚,那一行人皆为火鸦妖裔。 过不久妖王仙巴掌也看清楚了,自云驾中显出身形,放开声音遥遥笑道:“乌扬沙,红黑岗办大庆,咱们自当道贺,又何须你带队来迎出这么远,恁地客气!” 口中说对方太客气了,仙巴掌心里却高兴得很,回头对苏景解释道:“下面乌扬沙,是今日红黑岗族长长子,少寨主亲自来迎,哈哈,乌鸦们什么时候如此懂得礼数了。” 苏景却没笑,相反,微微皱了下眉头:差不多三百多妖裔,除了领队一个大人外,其余皆为少年和娃娃,大些的抱着小的,不大不小的则手牵着手互相拉扯,吃力赶路。 再看他们的神情,个个面色肃穆,甚至彼此间都不怎么说话……能让他们不说话的事情,除非天塌了。 见到仙人掌的云驾,乌扬沙面露喜色,扬声喊道:“仙大王,请下来说话。”咽喉干燥声音嘶哑,边说话边重重喘息,鸦裔若不修行,他们的体质比起普通人也不见太多区别,大漠中数十里急急赶路,让他们疲惫异常。 待仙巴掌飞到近前,也看出鸦裔队伍不对劲了。妖王大人目光惊讶:“怎么尽是些娃娃?红黑岗有事情?” 乌扬沙先不开口,竟把双膝一曲直接跪向仙巴掌,但还不等他膝盖着沙,忽觉后颈一紧又被人拉了起来。出手的是黑风煞,呵斥道:“有事情就说事情,动不动下跪,不怕辱没你家四十九对‘乌上下’先祖么。” 仙巴掌也接口催促:“先说事情,到底怎了。凭你我两家百年交情,什么事情咱们都会应允,何须下跪,故意寒碜好朋友么!” 小妖女不听则一翻长袖,取出一枚长颈瓷瓶递过去:“不用着急,喝口水润润喉咙,有什么事情仔细说来。” 青花细瓷的瓶儿,才一拿出来,外壁上立刻氤氲起袅袅水雾,随即结下了细细密密的水珠……只因大漠炎热,而这瓶儿却极寒凉,热冷相加以至如此。 乌扬沙谢接过瓶子,打开塞子只觉一股果香扑鼻,居然是一瓶杨梅露,听得瓶中还有叮叮咚咚地轻响:冰块儿碰上瓶壁的动听声音。 他的确是渴得狠了,烈日酷暑中得了这样一瓶果露,何异琼浆玉液,对小妖女道一声谢,正想仰头痛饮忽然又停下了动作,喉结滚动着,把瓶子给了身边的小乌鸦:“你们喝。” 尺余高的一枚小小瓷瓶,又能装得多少果露,怕是连一个人都不够喝,少寨主身边乌鸦少年接了瓶子,自己也不喝,又给身边兄弟传下去。 不听淡淡开口:“放怀痛饮就是,莫看瓶儿小,你们人再多十倍也全都能喝饱。” 这个时候不知从何处忽然飘来了一朵乌云,遮住烈日、片刻后淅淅沥沥雨散落,炙热大漠立时变得清凉起来。苏景转回头对小相柳点点头:“承情。”相柳是水行大妖,一行人中也只有他有这个本事。相柳一哂:“这些乌鸦还不错,比那九十八个讨人喜欢得多。” 乌扬沙根本不知道有人施法,还道老天爷特意眷顾,仰头张口接了几滴雨水润喉,这才对仙巴掌道:“红黑岗有事相求大王……” 红黑岗所求,想请仙巴掌将这些乌鸦儿郎送往南荒天斗山。 和外人吹牛时,什么逍遥宇宙、飞升仙庭怎么大气就怎么说,其实红黑岗长老族长等重要人物对真相明白得很。而比翼双鸦落足南荒那些年,前后几次回家探望后裔,但最近这两个多甲子他们奉苏景之命,留在离山全力祭炼光明顶,这才和红黑岗断了联系。 红黑岗托孤,寨子中必有大难压头,可乌扬沙只说自己所求,究竟家里发生什么却绝口不提,无论仙巴掌如何追问他只摇头不应,乌鸦的态度明白,不愿意为自己的事情牵连朋友,可他越不说别人就越着急。 而莫名其妙的、苏景笑了起来:“好家伙,我都不敢认了,这还是乌上一他们的子孙么?” 苏景不说旁人也不觉得,但他开口之后,本已面色阴寒老大不耐烦的赤目真人都转怒为笑:“从乌上一到乌下四十九,九十八个多嘴家伙,有什么事情何须逼问,不想问他们都非得告诉我听,这些后世子孙倒好……莫不是吵得老天爷都烦了,让他们喉咙里长出了骨头?” 听到一伙不认识的人又再提到族中九十八位上仙名讳,且还是一副熟人口气,乌扬沙目光惊诧起来,还不等他发问,空中乌云突然崩碎,旋即苍穹奇光大作,金色怪云不知从何而来,层层叠叠汹涌翻腾,不久后怪云结形,正是一头三足金乌! 几百鸦裔全都看傻了眼,愣愣抬头望向半空。 苏景绽放金乌气意,黑风煞也把身形一晃,化作巨鹰本相,口中叱喝:“吾主苏景法驾到此,金乌已显圣,乌鸦小儿还不速速叩……” 话还没喊完苏景就把他拉回到身边了:“也不算外人,不用那么当真了。” 乌扬沙和大群小火鸦,见了天上金乌祥云,听了黑风煞报名,惊呼声中忙不迭就要跪拜叩首,苏景大袖摆动,一道道真元化风行转,止住了他们的势子,同时道:“先回黑红岗,边走边说。” 云驾升腾,连乌鸦带仙人掌一并兜起,化作金红长虹直奔红黑岗。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苏景问道,这一次话音刚落,云驾之上只听轰隆一声,大小乌鸦几百只同时开口,争前恐后、一个比一个嗓门更嘹亮。之前怕连累朋友,一群乌鸦全都咬牙忍住不讲话。如今能说了……小妖女立刻变了脸色,小相柳身上则煞气迸现。 偏偏仙人掌也跟着凑热闹,仙巴掌牢牢抓住乌扬沙的袖子,一口气追问:“这个、这个就是苏老神仙?!那头大黑鹰便是黑风煞老爷了?不是飞仙了?” “飞升去又飞回来了呗。”乌扬沙百忙中回答了一句,不肯戳破以前吹过的牛皮,那就只能越吹越大了。 云驾由苏景主持,飞遁速度何其了得,剩下的几十里路用不了一会功夫,红黑岗进入视线,甚至他还没能从小乌鸦们乱哄哄的讲话中弄清楚怎么一回事。 远远望见红黑岗,苏景还记得一件要紧事,暂停云驾对乌扬沙道:“你先去寨子通报一声,那张剑符可别打在我们身上。” 当年九祖传下九张寒月天河剑符,其中一枚苏景留给了鸦裔。现在正是寨子如临大敌的时候,万一今日族长不够稳重把那张符用上来……那名满天下离山小师叔的死因,未免太惊世骇俗了。 乌扬沙领命去了,盏茶功夫后寨门大开,一群火鸦妖裔急急忙忙迎出来,为首的是个矮胖老者,老脸上满满的喜色,显是得了乌扬沙的细报。 苏景这才纵落云头,一样不用他们叩拜,直接问道:“寨子里究竟发生何事?九祖的那张剑符都应付不了么?” 小相柳眼明口快,一见面前这一大伙鸦裔又有齐声开口之意,当先冷声叱喝:“只许一人讲话,否则谁的情面我也不讲!”便说,凶物妖威绽放,直直催迫过去。 “呵”的一声轻笑入耳,发噱之人,苏景身边大黑鹰。想用妖威去镇妖裔的口舌?差不多同样的事情大黑鹰三百八十年前就做过了,没用。 果然,继小乌鸦后,一群大乌鸦也齐声开口,他们的嗓门、废话远非小娃儿们可比,霎时里红黑岗前吵闹喧天。 既知鸦裔本性,苏景自不会生气,呵呵笑着无奈摇头,不过他不着急,红黑岗现在还没事,自己业已赶到,还有什么可着急的。 鸦裔族长似是也觉得这般吵闹有些不是时候,但他不去呵斥同族,而是拉起苏景的袖子:“恩公老神仙随小孙儿来,寨子里有些东西,您老一见就能明白大半。” 众人进入红黑岗,由族长领路,绕了几个弯子,来到一片黄沙场前,苏景看到眼前景象当即就是一愣,小相柳的目光也告一凛,三尸则异口同声:“是它?” 一只赤炼大蚺盘卧在黄沙中,奄奄一息。巨大身体皮肉开绽伤痕累累,并非普通妖蚺,这头凶物有七根颈子,身负相柳血脉。 七根颈子只剩下一颗头了,其中五根颈子都是新伤,还有毒血不停渗出,只有一根空颈是旧伤。 赤炼妖蚺是被驯服的凶物,在它颈下有辕有辔,身后拖着一架黄金车。 车身坑洼开裂,剑痕、神通轰击的痕迹满布。 拉着黄金车的七头赤炼巨蚺,苏景曾经见过,何况那车上“天酬地谢楼”的标记也再醒目不过!苏景问鸦裔族长:“车中人可还在?” 第三百九十二章 相柳不是好东西 “还在,还在,但他来时已经昏了,始终未醒。恩公老神仙随我来。”鸦裔族长转身带路,说起事情经过:“今天早上……” “捡要紧事情来说,无关经过能免则免。”苏景嘱咐道。 鸦裔族长忽然面带难色,苏景眼光锐利,问:“怎了?” “这个……说话的事情,孙孙儿实在分不清哪桩要紧,哪桩无关,或者这样……”鸦裔族长犹豫着应道:“我直接开始说,您觉得哪里没用,您就说‘住口’,孩儿就跳过去再说下一样。” 苏景笑着点头:“那成,对了,你叫什么?” “孩儿乌起风。” 跟在苏景身旁的不听闻言而笑:“起风过后便是扬沙,你们爷俩名字起得好。” 乌起风面带喜色:“您老好眼力,就是这么个意思!”之后他把话锋一转,开始说正事:“今早起来,如以往一般我正吃早饭,不过今天的日子非同一般,是咱们寨子里的大吉庆,早饭比着平时更丰盛。我那婆娘比平时早起一个时辰开始炒菜,今天这样的日子,早点若没有六菜一汤,我是会发脾气的……” “住口。”苏景轻轻两字。 乌起风立刻跳过“六菜一汤”:“正吃早饭,忽然有儿郎来报,说是外面一道沙龙滚滚,不知什么妖物正飞驰而至!孩儿闻讯又怒又惊,怒的是大好吉日竟有人捣乱,惊得却是这红黑岗附近千里,早都没了凶狠妖物,上一个喜欢吃人的妖怪还是黄风大王,孩儿听祖上说过那黄风大王有妖兵……” “住口。” 寨子外面突显异状,乌起风暂舍六菜一汤,怀中揣着祖上传承下来的剑符,率领儿郎出门查探,那时那道飞沙黄龙已到近前,沙尘落进鸦裔才看清楚,奄奄一息的“七颈独头大蚺”拉着一只破破烂烂的黄金车。 车上人也重伤垂危。 以前比翼双鸦从南荒回家探望后代时,有次裘平安夫妇也跟着一起来玩,小金蟾的见面礼是一块金镶玉的牌子,言明若鸦裔想要去东土玩,凭此信物,天酬地谢楼必会奉为上宾。 何况乌鸦聊天,那是件不得了的事情,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从比翼双鸦口中红黑岗也晓得天酬地谢楼是“苏老神仙”的朋友。 今早见了黄金车上有与金镶玉牌一样的标记,乌起风一声令下,寨门大开将来人迎入。 就算红黑岗鸦裔没见过世面,也能看出黄金车途中遭遇了敌人,巨蚺逃来这里也不是因为知道乌鸦是朋友,而是附近只有这一处地方有人迹、可供避难。 既然是“苏老神仙”的朋友,乌鸦们一定要帮忙的,不过那么凶猛的大蛇都被砸碎了好几颗头颅,敌人凶猛无需多言,凭着一张剑符能不能对付得了,乌起风没什么信心,为防万一就让儿子带上族中孩儿去投奔仙巴掌一伙。 事情经过尽在于此,不算复杂,不过苏景前前后后,也对乌起风说了七八声“住口”。 苏景随着乌起风去看黄金车中人,相柳却留在了黄沙场,冷目大打量着那头毒蚺。 三尸没跟着苏景走,也留在这里看大蛇。雷动心里琢磨着蛇羹,赤目仔细研究黄金车,拈花则跑来跑去、给不断为大蛇泼水降温的鸦女帮忙。 大蚺正沉沉昏睡。不长功夫,它似是察觉到相柳的阴冷目光,猛一下子醒来,伤得几乎难再动弹了,但凶物就是凶物,仅剩的一颗脑袋仍自摆出凶相,对相柳露出獠牙。 可下一刻,它领受到小相柳身上气息,巨大蛇眼凶光退散、换而浓浓惊诧,一颗大脑袋也软绵绵地伏低下去。 相柳没什么语气:“可有兄弟姐妹,就你一个么?” 毒蚺却没反应。相柳淡淡道:“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在我面前也敢装死么?” 他略显怒容,毒蚺眼中立刻恐惧升腾,可它还是不动。 小相柳真正沉了脸色,就在这时侯,手提水桶的拈花跑过来,站到毒蚺身前问道:“可有兄弟姐妹?”毒蚺立刻摇头。 拈花又问:“就你一个么?”这次毒蚺费力点头。 拈花回望相柳:“它只会点头摇头,你连一块问,还怪它不理你?”说完,拈花撒腿跑开,继续去给鸦女帮忙了…… 寨中族长住处,胡杨木枝搭得窝不像窝、床不像床的“东西”上,一个青衣衫矮小老头躺卧,脸色殷红如血,呼吸细弱几细不可闻。 黄金车、青衣奴,当年苏景在剑冢前,和他有过一面之缘。苏景还记得这个小老儿名唤“金扁子”。 苏景坐于榻前,手搭小老儿脉门,一道阳火送入经络。“金乌小炼世”有重铸经脉的奇效,但这是炼体之法而非疗伤之术,金扁子伤不在经络,苏景能做的也只是助他固本定元。 不过金扁子的修持了得,得苏景阳火相助,燃香功夫便告苏醒。 老头子目光涣散,茫然不知己身所在,看了看苏景也没能认出来,老脸上反倒多出了一丝警惕,虚弱道:“多谢阁下相助,小老儿尚有要事在身,这便告辞了。”说着,他挣扎起身,自袖中取出一块玉牌:“来日阁下若去东土,还请移驾到红绸山三寸洞一叙,老朽再谢阁下今日相救大恩。” 金扁子在三阿公手下听奉办事,但他有自己洞府,不住天酬地谢楼。 苏景不接玉牌,微笑道:“金扁子前辈安心养伤,我会传讯三阿公,真有什么事情也不会耽搁,放心便是。” “你识得我?”金扁子稍显诧异,正要仔细端详,忽然三尸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尤其赤目,甚是恼怒的模样:“苏锵锵,我跟你说,相柳不是个好东西……” 以前两人只见过一面,苏景还能记得金扁子是因为七头蚺、黄金车印象深刻;一样的道理,金扁子见到了三个浑人矮子,立时也就认出了苏景,“啊”的一声惊呼打断了赤目的“告状”,老头子诧异道:“金扁子有眼无珠,竟未认出苏爷爷,罪该万死……” 金扁子要挣扎着下床叩头,苏景哪会让他动礼,摇头拦住。 这个时候,小相柳也跟在三尸身后走了进来,本来他有事找苏景商量,见金扁子醒了,便直接问老头子:“那只七头蚺身负我族血脉,将它与我,有什么条件你尽管开口。或者,我去问三阿公?” 相柳先后在挫败蚩秀、攻打邪庙时现身,离山小师叔身边有一头相柳侍卫,此事早已传遍天下,听他开口金扁子就知道了他的身份,摇头道:“小七是我的妖驾,我做得主,公子喜欢拿去便是了,无需去问三阿公,更谈不到什么条件。” 小相柳是南荒妖怪,不懂人情世故,他没想着欺人,但此刻金扁子落难得他们一伙相助,他来要蛇,的确就显出了一份乘人之危、挟恩持报的味道。 相柳根本没想到这一重,直接点头:“我欠你七头蛇的人情,以后会帮你做三件事。”说着把一枚紫蝉递向金扁子:“以后有事放飞此物,我即刻赶来。” 这种事小相柳言出必践,可金扁子又怎么可能找他帮忙?金扁子周到得很,微笑着说一声“多谢”,接下了紫蝉。以后他不会动用此物,只是现在接下来,大家面子上都能过得去。 这时候苏景插口了:“七头蚺……” 拈花插口、纠正:“只剩一颗脑袋的七头蚺!” 苏景不理浑人搅局,径自对金扁子道:“七头蚺是前辈妖驾,少了这拉车的灵物,以后出行怕是多有不便,刚巧我手上也有一头小畜生,多少有几分灵性。” 这句话被大圣玦里的小阴褫听得一清二楚,下一刻小蛇跑上了苏景的脸,十六老爷自忖,苏锵锵身边灵物非我莫属!不承想苏景一翻手,将玄鸩取了出来,十六不免大失所望。 “就以这头鸟换过黄金车的灵驾,前辈以为如何。”把十六送人,苏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但这头玄鸩自己留在身边没太多用处。 小相柳看上了毒蚺,苏景就用玄鸩帮他换了那大蛇。 真要比起灵性、本领,七头蚺全盛时也比不得玄鸩,何况现在大蛇重伤垂危、只剩了一颗脑袋。苏景一出手,事情也立刻变了个样子。 金扁子犹豫了下,未推辞:“原来是灵蛇拉车,以后变作神鸟驾辇,托苏爷爷的赏赐,金扁子愈发威风了,哈哈……”刚笑了一声,又立刻变成了咳嗽。 苏景又把一道阳火真元送入金扁子脉门,转回正题:“前辈怎会在这里?” 小相柳就是来要蛇的,达成所愿,对苏景点点头就出去了。不听见苏景要和金扁子细谈,对三尸笑道:“三位矮神君随我来,不听有些事情要向三位请教。” 很快,大房清静,只剩苏景与金扁子两人…… 过了一阵,苏景与金扁子谈完,迈步离开大屋,刚走了几步忽然察觉到一股异常气息,苏景识得这气意,脸上微显惊诧。而三尸此刻不知从哪里有跳了出来,赤目旧事重提,语气里大大的不痛快:“相柳不是个好东西!” 第三百九十三章 封云困水 不用赤目再继续说什么,苏景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真不是个好东西!私藏金玉菩提,天大的可恶!” 苏景刚刚探到的“异常气息”,与摩天刹时相柳炼化金玉菩提时散起的气意几乎一样,只不过彼时强而今日弱,联想寨中发生事情,这“异常气息”的来由再明白不过:七头蚺重蹈相柳覆辙,炼化金玉菩提,疗伤、生头。 七头蚺哪里来的金玉菩提?相柳真不是个好东西…… 当初影子和尚从自己心里掏出来的、是一把金玉菩提,小相柳八头重长没把这些宝贝用尽,还剩了好几颗,不过蛇性贪婪,没再拿出来、自己私藏了。 赤目眯起了红眼珠,问苏景:“小相柳不够朋友,是打是骂还是怎么罚他,咱们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吧。” “假装看不见。”苏景笑道:“咱臊着他!” 藏几颗金玉菩提是多大的事情?苏景哪会计较这些,倒是因为小相柳找到一个亲戚,苏景挺高兴来着。 不听走过来,问正事:“金扁子怎样?” “他身后有追兵,就快杀到了,实力不俗。”说话间,苏景取出一道妖符,阳火一卷符篆化灰,燃起的青烟则化作一头凌燕疾飞冲天,眨眼消失不见。这是三阿公留给他的传讯灵符。 跟着苏景继续道:“但具体因为什么,金扁子未曾提及。只说要走,怕会连累咱们,我戳了他额头一指头,老头儿睡去了。”人家门内的事情,青衣老奴自己不提,苏景哪好多问。 拈花插口问道:“追兵将至,咱们要管这桩闲事?” 雷动眉头微皱,接口道:“苏锵锵,你是离山小师叔,对错难辨时就揽事上身,有些不合适。”三尸怕麻烦,雷动这么说就是不想打架,不过他的说辞也的确有道理。 不等苏景回答,不听就对苏景道:“你们先走吧,我留下,此间事了我再去追你。” 话音未落,小相柳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伤我族类,我必做诛杀,我也留下。” 苏景笑了笑:“三阿公一向待我不错,他门人有事我哪能一走了之,此事和离山没什么干系,留下来看看怎么回事再说。” 小妖女闻言非但不喜,反而略显失望,不过她没多说什么。 拈花神君看女人心思的本事不是胡吹的,一眼就看出了端倪,待苏景去看七头蛇时,他凑到妖女身前:“小不听,苏景留下你不能胡来,所以失望?” 不听居然点了点头。 拈花再追问:“打算狠打追兵,是因为他们扫了苏锵锵的大庆吉典?” 不听继续点头,俏脸不高兴:“是啊,这些人太扫兴了。” 拈花摸着肚皮笑嘻嘻:“照我看,你俩赶紧办喜事吧!” 不听愣了愣,笑了,没去应拈花的话,开口扬声:“仙嘴巴何在?”没一会功夫,仙嘴巴就跑来了:“大仙姑何事唤我?” 哪用不听吩咐,拈花就笑道:“唤你来还能做什么?当然是让你吹口哨,来个快活的!” 仙嘴巴答应了一声,口哨立刻响亮起来,差不多同个时候,初受金玉菩提的七头蚺身内妖气、凶威,被宝物尽数激发,层层弥漫开来。 三尸回归黑石洞天,相柳静坐黄沙场看护七头蚺炼化宝物;不听卓立族长门前,专心一意地听调子;苏景倚身大寨门框,有一句没一句的和族长闲聊…… 天色将晚落日沁血,大漠黯红,孤零零的红黑岗妖威滚荡,合着一道快乐响亮的口哨声,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不知不觉里一个时辰过去,乌起风正唠唠叨叨,忽见“苏老神仙”眺望前方,他也跟着一起看,黑乎乎地啥都看不清,忍不住问道:“怎了?” “好多蚂蚁。”苏景看得清楚,黑黄相间、千万只寸余长的大蚁穿梭于沙砾中,长须点地时跑时停……扬手一勾,将其中一只捉到手中仔细端详。 乌起风“咦”了一声:“这是什么种儿?以前从未见过这种蚂蚁。” “不是普通虫豸,”苏景解释道:“有灵气的,是修家饲养的灵物,追踪之用吧。”他不为难手上的小东西,说话时又将其弹回地面。 正如苏景所言,蚂蚁浩浩荡荡,“大军”行进路线正是毒蚺的来路行迹。但蚂蚁追到附近并不进寨,而是分兵两路,围绕红黑岗转了一圈,确定毒蚺“只进未出”后,大群灵蚁退潮而去…… 只是些追踪、探路的小畜罢了,苏景并不在意,继续安心等候,过不久他忽然皱了下双眉,抬头望向天空。 乌起风跟着一起看,夜幕中星光璀璨不见有何异常,免不了又问道:“怎了?” 苏景笑了声:“真够横的。” 话音未落,乌起风眼中夜空遽然变得浑浊不堪,旋即破空声如雷轰动,一枚比着小山也全不逊色的巨石隆隆而降,直指红黑岗! 比着寨子还要更大几周的石头,若被它夯中,哪只乌鸦能活?连一句喝问都没有,只因红黑岗收留金扁子,直接动法轰灭满门,这等狠辣心思怕是小相柳都要甘拜下风。 “我来我来。”巨石荡漾劲风,掩不住小妖女高高兴兴的声音,她等得不耐烦了,抢着出手,纤指一曲,一道青绿流光被她弹出。 可那道光芒并未迎向巨石,而是被她射入身前黄沙……旋即之间一枚嫩芽破土、向天疯长。 巨石落得快,不听种下的怪藤长得更快,就在大石砸到红黑岗三十丈处,轻轻长藤迎上了石头。 藤笔直,也不过筷子粗细,可就是这么细小、尖尖的一根藤,仿佛长竿顶球似的,稳稳当当“接”山岳般的巨石。 石头停住了,怪藤地生长不停,并非将巨石倒顶天空,而是“开枝散叶”分出无数发丝般细芽。沿着巨石缝隙蔓延长入,窸窸窣窣的细响,听起来实在不怎么悦耳。 长藤入石内,又再暴涨!须臾,巨石颤了两颤,猛发出一声爆响,被千百藤子撑爆做无数碎片,纷飞四方。 以藤破石,算不得如何了不起的手段,可当巨石碎片飞射四方,竟于激射之中飞火流苏! 碎石起火,再简单不过的原因:爆碎之力奇巨,崩飞碎石奇快…… 黑夜沉沉,红黑岗半空,千万道流火飞石迸射,煞是灿烂好看,仿若烟花绚丽,却远比烟花气势隆重!这时小妖女的笑声传来:“恭喜苏老神仙得道三百八十年,这蓬烟火,就是不听的心意。” 她的笑声未落,远处猛地传来几声惨叫——金扁子的对头不止一人,一群小的捏了隐身法暂躲远处等待巨石轰岗,此刻这些人被碎石击中,重伤落地。 很快飞火落进,天空里忽又阴云密布,再一眨眼,几年也见不到一滴雨水的干燥沙漠暴雨成狂! 依旧没有半字讯问,第一道法术无用对方便知寨中有高人守护,当即又催动第二道法术。 雨如注、自天倾降,荡起的水烟弥漫天地!但奇怪的是如此滂沱豪雨,居然一滴不落红黑岗。 足足笼罩方圆三百里的雨水,只浇盖四周大漠,滴水不进寨子,红黑岗内寸土未湿。 乌起风还道是苏景等人施法,阻住雨水保护寨子。赞叹道:“恩公老神仙玄法通神……不过咱们旱得久了,淋一淋雨也无妨。” “不是我施法,这是人家的法术。” 乌起风没明白苏景的话,还继续道:“是,孩儿看得出,这大雨是贼人的法术,是您老出手让寨子不挨浇……” 这次不等说完,苏景就打断道:“下雨之人故意不淋寨子,我什么都没做。”说完稍顿,苏景又指了指落在沙漠上的大雨:“你再仔细看看,保你就不想淋这场雨了。” 恩公老神仙怎么说,乌起风就怎么做,眯起眼睛使劲看……乌鸦的眼力一向不错,乌起风凝视片刻,面色渐渐变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雨水落于沙,却不渗于沙;正相反的,一滴雨水打在沙中,周围三寸黄沙眨眼“融化”,竟也变成了水。 能点沙化水的大雨。 苏景表情没什么变化,轻松依旧:“这法术有些意思。” 暴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充其量一顿饭的功夫,这方圆三百里的沙漠化作一片烟波浩渺大湖。红黑岗居中而坐,从沙中大寨变成了湖中孤屿。 雨停了,但滚滚乌云不散,依旧堆积苍穹。 另一边,仙巴掌来到小妖女身旁,恭恭敬敬地施礼:“请教大仙姑,这法术又是什么名堂?”小妖怪见了大法术,心中好奇不已。 不听刚刚为苏景放了一场烟火,心境开朗地很,脆声解释:“封云困水,这是怕我们逃走。天上烟云地上水都是污秽物、蕴剧毒,降宝害命,歪门邪道的好本事。” 说完稍顿,不听继续道:“困住之后,应该就是水升云降,来毒杀咱们了。” 整整被她说中,话音落时,天上乌云翻滚不休,向下沉落;三百里污水脏湖波澜躁动、层层涨起,用不了片刻便会淹入大寨。 红黑岗中暂时没什么动静,只有仙嘴巴的口哨声,快活、响亮,好听得很。 仙嘴巴早就不想吹了,可大仙姑未传令,他不敢收声。不听对他笑道:“当真好听,你多辛苦一阵,待今日事了,我求苏老神仙帮忙,助你跃升一灵阶。” 仙嘴巴精神大振,口哨声越发欢快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疤面青衣 云急降、水疯长,苏景却无动于衷。 眼看着毒云压入寨顶、浊湖堪堪就要漫入寨门,乌起风急得不行,忍不住伸手入怀于摸九祖剑符,就在这个时候,黄沙场上的相柳忽然开口:“我来吧。” 话音落下,小相柳化作凶蛇本相,九枚头颅四上五下,全都张开了大口,摆出一个古怪姿势……再一眨眼狂风起! 风从寨中起、从相柳起、从九头蛇每一张大口中升起!不过相柳催动的飓风,未去吹云断水,正正相反的,他鼓荡起来的是阴晦巨旋,不拒挡、不封退,而是把毒云浊浪尽数吸入寨中! 寨顶浓云、寨边大湖剧烈震荡,云狂涌水疯漾,轰轰巨响中,只见四道乌云巨龙自上而下、五条浊水长虹由外而内,被相柳的旋风吸入寨中,落入巨蛇九口。 场面浩荡! 乌起风被眼中所见惊得目瞪口呆,但乌鸦好本领,心里吓死了也耽误嘴巴说话:“他……他是要吞了大湖、乌云?!” 传说古时相柳巨孽,一声喝便是满天云雷,一口水即成千里毒沼,有所出便能有所进,相柳长吸万里无云、相柳取水怒海退潮! 小相柳远未修炼到先祖那么大的本事,但眼前这区区三百里乌云和平湖,还不放在他眼中……封云困水?九头蛇一口吞之! 乌起风嘴巴张得能吞下自己的拳头,再看片刻猛又想起另一件事,急急怪叫:“云、水腌臜有毒啊,吞不得……” 苏景摇摇头:“相柳比着云水脏得多,毒得多了。” 相柳始祖自混沌中生,还有什么能比阴阳不分更浑浊,至于毒性更不必说。毒云浊水?在小相柳尝来甜丝丝的还挺可口。 苏景话说完,乌云尽消、沙湖干涸,对方的浩大法术被相柳轻轻松松吞入腹中。 接连两道法术被破,对方仍不见一字。第三道法术接踵而至:亮了……东南方向,一轮明月皎洁,悄然跃出半空,照耀着红黑岗一片清亮。 月凝于百丈处,一动不动。 片刻,第二轮月亮闪出,西南方向,同样是百丈悬空。跟着第三轮东北、第四轮西北,四偏向之后再有四正向,前后八个方向、八轮明月升天,将红黑岗完全笼罩。 八枚月亮的光芒,将一座大寨照耀得亮如白昼! 形似陆老祖的“寒月天河剑”起手之势,不过月上光华、凝结神势都差得远了。 见了天上的法术月亮,乌起风又想起了自己怀中的剑符,月亮对月亮倒是正好,乌起风咳嗽了一声:“我来。” “您快歇着吧。”苏景忍不住笑了。 黑石洞天内,赤目勃然大怒:“用九祖的宝贝剑符去应付这等小场面,这老乌鸦心眼瞎了么!” “连苏锵锵都说他了,足见一般,老乌鸦不是普通的败家!”拈花笑呵呵的接口,马上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不过还是苏锵锵更败家,我记得当年多宝会上,他为了个打个六灵阶的小妖怪,就扔出了一张剑符,暴殄天物!” 雷动却摇摇头:“要看怎么算了,九祖剑符打六灵阶小妖是暴殄天物,但那是为了救自己的命啊,这样看还是值得。” 三尸追忆往事、比谁败家,寨中苏景动法,金轮明澈,一轮骄阳随他心念升临夜空! 苍穹之主,骄阳凌天! 月亮再怎么明亮,又如何能与太阳相比?一枚红日当头,八轮皎月失色,之前明耀光鲜,转眼暗淡无光。 金轮明澈只是个小法术,以破暗、鉴真为效,如果不把骨金乌藏进去这道法术根本不会伤人。苏景催起这枚“太阳”只是一份活泼心思罢了:弄八个月亮升上来,暂时又凝势不动,摆排场么?小师叔见不得这个。 可是没想到的,苏景动了一道法术,却引来了一阵笑声。 不存轻蔑,不存欢愉,就是笑,没有丁点情绪的笑声,男子声音,东土江南口音:“陆角八的传人,巧得很啊。” 声音略有些耳熟,可苏景一时间想不起何时听过这说话声。不止苏景,黑石中三尸、黄沙场相柳都觉得声音熟悉,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头。 “阁下既然认得苏景,就请显身相见。”苏景应道,说话同时心中突现警兆,纯粹本能使然护身赤炎升腾! 苏景的赤炎早已凝化结形、不再是火焰而是一头头烈火阳鸦,夺罡过后修为猛增,阳鸦也从十七头变作九九之术,刹那间大群金色凶鸦飞散身周,场面着实惊人。 此刻对方也告现身……人在半空中,苏景刚刚放出的金轮旁:青衣人,三十出头,一道伤疤自眼角向下、过面过颈直没衣领。 青衣人正垂头、注目苏景。 便是因他一望,苏景的护身赤炎被尽数激起。 “是你?”一见面苏景便立刻想起了此人,南荒深处、墨巨灵尸身旁见过的疤面青衣。 疤面青衣则一伸手,把苏景升起的金轮摘在手中,把玩着……须得明白那金轮只是法术,是灵气凝结,不是树上的果子、山巅的石头,它有形却无质,如何能像个皮球似的被摘在手中玩耍! 一蓬凶物威严荡漾、一道春木生机绽放,小相柳与不听都如临大敌,分从两个方向飞起、于地面苏景结做铁叉之势,互为依仗准备恶战了。 这两人一动,高空之中也同时现出了几道云驾,皆为邪魔大修,皆为青衣手下,个个荡起凶威,只等主上一声号令。 疤面青衣又将“金轮”摆回原处,对手下摆了摆手,天上的凶魔不存丝毫犹豫,立刻收威敛势,其中一个将手中红色小旗一挥,连那八枚月亮的法术也收了起来。 “一别三个甲子,修为又精进不少,好,很好!”疤面青衣对离山、对陆角、对苏景绝无善意,但不知为何他没了动手之意,说完话转身就走,眨眼消失不见。 但很快,疤面青衣又一句话传来:“转告金不换,百年之内,天酬地谢楼连根拔起,鸡犬不剩……那小妖的口哨吹得好听。” 这一仗打得有些无端,敌人退散得更是莫名其妙。 顷刻里风轻云散,大漠重归安宁。因大湖干涸红黑岗四周化三百里巨坑,孤零零地一座寨子耸立、仙嘴巴未得大仙姑谕令,口哨声响亮…… 小妖女重回地面,问苏景:“是什么人,好像和你有些渊源。” 苏景心念微动,天上金轮消隐、身边阳鸦收拢,缓缓摇头:“我也不晓得,回去后要问一问三阿公了。”也是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发觉脊背上沁出了一层冷汗。 南荒深处上一次见到疤面青衣,当时苏景心惊肉跳,深觉此人深不可测;今朝苏景修为猛进,再见他时却不见轻松丝毫,反而惊惧更甚!修为越强,眼力越强,便越看出疤面青衣的凶猛可怕。 缓一口气,定一定神,偷偷动用阳火烤干后背……吓出一身冷汗这种丢人事情是坚决不能告诉小妖女的。苏景望向乌起风:“搬去天斗山,族长意下如何?” 疤面青衣古里古怪,天晓得他什么时候会心血来潮,抬抬手就毁掉这鸦裔大寨。 全族迁徙这么大的事情,乌起风居然满面喜色:“那好极了,早就听先祖说过天斗山万鸦汇聚,乌鸣如天籁传彻南荒……” 不等他啰嗦完苏景就笑道:“那好极了,如此就要麻烦黑老大一趟了。” “领奉吾主之命!”黑风煞抱拳躬身。 红黑岗久慕天斗山,能搬去那里简直是因祸得福,大小乌鸦个个兴高采烈。仙人掌妖大王仙巴掌也替他们高兴,不过开心之余,妖大王面上又有些犹豫,欲言又止的样子。 不听见了仙巴掌的神情,笑问:“你们干旱地方的妖怪,也想去南荒湿热地?” “大仙姑有所不知……生为仙人掌,扎根大沙漠,这是老天爷安排的,咱们是没办法、改不来这个‘命’字,可、可谁不喜欢水土丰厚、雨水绵泽的好地方。您道咱们自己愿意长这一身刺么。”仙巴掌可怜巴巴:“留居大漠,只是因为咱们修为浅薄,不敢去别的地方。以前就听鸦裔们说过,天斗山洞天福地,大小妖王法力无边数百妖姬美艳无双……” “有漂亮妖姬的事情你们都晓得?”不听失笑:“听了你们一天一夜的口哨,总也算个缘分。”说到这里,小妖女美目飘转望向了苏景,那是他的山,她不会越俎代庖。 不过几十个小妖,算得多大事情,苏景痛快点头,另外又应不听所求,亮出大圣玦,仙嘴巴一出一进,立升一灵界,变成了二灵阶的小妖怪,未化人形、但有手有脚有张脸的仙人掌。 三尸自洞天跳回大天地,拈花与雷动无所事事,煞有介事讨论疤面青衣的来历,从域外天魔一直说到幽冥恶鬼,争执不休。赤目则气哼哼的模样,跑去找到小相柳,开门见山:“你还有金玉菩提不?” 小相柳少见又少见地笑了:“真没了,最后几颗送给我这儿郎了。”说着伸手一指七头蚺。 赤目红眼珠光芒闪烁,不信,语气试探:“我得搜搜才放心。” 小相柳笑容不变,但目光沉冷了:“你试试。” 见小相柳眼蕴凶光,赤目的脸也沉了下来,眯起双目:“信你了。”说完他转身跑了。 第三百九十五章 为了玩 红黑岗中一片喧闹,夹杂钟声重重,乌起风正挥动撞木,把寨子里的洪钟敲得当当响。黑风煞闻声而至,问乌起风:“撞钟做甚?” “启禀黑爷爷,召集全族商讨搬迁大事,咱们在这住了数不清多少年,家当实在不少,哪个要,哪个不要,沿途谁看家当、谁看孩儿,还有天斗山群仙汇聚,咱不能空着手去,用什么来做礼物……一样一样都得全族仔细商量。” 黑风煞点点头:“商量一个月够么?” 乌起风面带难色:“这等大事,只用一个月来商量怕是不够的……” “明早启程。”黑风煞哪有心思去等乌鸦开大会,说话间扔给乌起风一只吞天囊:“有什么东西都装进来,一股脑带走!有什么事等你们到了天斗山再商量去!” 寨子里忙碌起来,大乌鸦跑来跑去收拾家当,老乌鸦和小乌鸦不用干活但嘴巴不停,呜呜哇哇各说各话,也听不清他们到底喊些什么……反正喊就是了。 黎明时分,黑风煞催动风驾,所有乌鸦、仙人掌尽数托浮,大黑鹰对苏景施礼:“属下告辞,再恭祝吾主一路顺风!”言罢,云驾升腾,向南疾飞而去……片刻之后遥遥听得天际轰隆一声,万鸦飞天大是兴奋,齐齐开口了。 目送黑风煞远去,苏景也催起自己的金红火云,连金扁子和七头蚺一并带起,继续向东方飞去。 大漠上酷暑难耐,三尸不喜欢晒天阳,钻回黑石洞。 飞出红黑岗不久,苏景伸手指向前方大漠:“当年九祖闭关之处就是附近了。我能踏入修行道、得今日修为,所有奇遇皆起于此。” 小妖女眉峰一挑:“九祖念化的那座大城所在?” “大概就在附近。”繁华大城早已不在,未留下一丝痕迹,苏景也只能找到大概所在,无法确定真正位置。 或许是因苏景而感念九祖,或许是真心佩服他老人家,不听徐徐吐出一口长气,语气钦佩:“十万心念十万人,何时你我才能修成这等法度。” 苏景微微一笑:“十万人,一座城,的确难得很。” 话平常,但语气里带了些骄傲与得意,由此变了味道,不听诧异:“难道你修得识海入精元、凝化体外真质的地步?” “十万人,一座城。的确难得很。”苏景重复一遍,声音平平淡淡,却越显骄傲了,之后不再废话,结座于云驾。闭目、凝神、摒念,悠长呼吸……盏茶功夫,不听、相柳清晰察觉层层灵气自苏景身周氤氲弥漫。 不听愈发惊讶,转回头和小相柳对望一眼,此刻苏景所为再明白不过,他是要效仿九祖结念化形。 又是盏茶功夫,灵气流转中忽见一道人影闪烁,竟真的被苏景“想”出了一个人来。一人之后,第二人、第三人接连显身! 第一人左右看看,面色迷茫,口中喃喃:“宝贝何在?都是我的。”第二人同样魂不守舍,不止自己身在何处,声如梦呓:“有没有妞?屁股要大。”第三个随之开口,气若游丝:“酒肉何在?老爷饿了。” 三个浑人耍宝、梦游似的在云彩上转悠着,要大屁股小妞的那个又想起一事,望向不听、似梦迷离道:“我们三个不是真正神君,乃是苏景想出来的。” 另两个异口同声:“想出来的,想出来的。” 小妖女早都捂住肚子大笑去了。 苏景也装不下去了,张开眼睛一起笑。像师叔那样想出十万人难比登天,不过三尸就在黑石洞天,苏景“想”他们仨出来易如反掌。 小相柳脸上不见一丝笑意,倒是他不明白了,面前几个人各有不凡,如此无聊的把戏却笑得这么开心……很有趣么? 不过闹归闹,苏景对陆老祖的钦佩由心、由衷:“凝结心意便能化为实质,师叔的真气精纯极致,至少以我现在所见,无人能及。” 说着,苏景合手、躬身,以离山之礼对着那“心念繁城”之处遥遥两拜,谢过、也敬过他老人家。 一路轻松,平安无事,每隔几个时辰黑风煞都会传讯过来,报上他那边的行程,一样全无阻隔,畅顺平静。 穿大漠、跨戈壁,待苏景一行抵达西域时,天酬地谢楼的重要人物也迎头赶到,好一番客套寒暄,把金扁子接了回去,告辞之前天酬地谢楼之人言明,三阿公正有要事无暇抽身,不久后当亲至离山,谢过苏景此次援手之德。 谢不谢的苏景不放在心上,但他需得见三阿公一面,点点头:“那我在离山恭候三阿公仙驾。” 至此,虽还不算中土汉家的地盘,但已经是人烟稠密地方了,三尸兴高采烈入世享乐去了。不听不知哪来的兴致,拉起苏景去重游多兰城。 时隔几百年,多兰城依靠的水脉改道,城中人迁徙干净,昔日西域大城,今日只剩荒凉废墟,不听却兴致勃勃,听苏景说着当年往事,踏足于残垣断壁之中,她的目光明亮…… 离开荒城时,不听忽然问苏景:“你有没想过,自己究竟为何修行?” 苏景看了不听一眼,这样的问题未免有些“陈词滥调”,实在不像小妖女这种人会问的。 不听面带微笑,但目光认真。 修行的好处无数,增寿乃至长生、添力直到逍遥等等,苏景的回答也不新鲜,不过在那几样顶大好处之后,他又把当年在青灯境对九祖之言大概说了遍。 不听了解苏景大小事情,但“攀一阶看一景”这种说法却是第一次听说,闻言后小妖女侧着头、稍作思考,笑了:“原来你修行是为了玩啊。” 话说完,不听的笑意也收敛了,两个字轻而又轻:“真好。” 不提时苏景不觉得,被提到后仔细一想,自己果然是在“玩”。而想到自己之后,也就想到了不听……以前修行是为了回家,如今修行是为了报仇。 “玩”比起“报仇”,又难怪不听会有那“真好”的轻轻一叹。 “莫耶世界的仇,也有我一份。”苏景说道。 且不提不听,只凭师娘蓝祈的缘由,便足够苏景把墨巨灵视为仇敌了。 不听轻轻摇头:“无论什么缘由,你肯帮我报仇我都开心得很,可家乡世界被屠灭的大仇,终归是要着落在我们莫耶人肩上。那是我的仇,不是因为有你帮忙,我就可以懈怠了。” 稍顿片刻,小妖女语气幽幽:“送你回离山后,我会返回天斗山,闭入六甲子不动关修行。”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忽然快乐起来:“所以这一路上,须得好好游玩。” 待苏景到了离山,便是三百六十年分别,小妖女想要一路游山玩水地东行,苏景又怎会不应。 随后大段行程,每逢风景名胜或繁华大城,不听总要拉着苏景下去游玩一番,几乎是飞不了几个时辰就会走上三五天的样子。 苏景身上无事,干脆放松心思,游走名山秀水,领略壮丽乾坤。金乌弟子五感明锐,于壮美之中随时可见细微处的精致。比如,他若放松,前方的瀑布仿若玉带天垂;如果他凝聚目力,看到的便是万万滴晶莹之水,彼此交融却又界限分明……同一景色,修家却能领略得更透彻、能赏玩得更清晰,甚至可以说能站得距离“真相”更进一步,这又何尝不是修行之乐。 仔细想一想,修行快四百年,还从未有今日这样,一下子拿出几个月的光景来痛快游玩。修家有漫长寿命,可漫长寿命又都用作修行,真要是算清楚的话,修家享得的人世乐趣,怕是还比不得凡人更多…… 行程缓慢,小相柳有些不耐烦,但他要时时刻刻照顾着新收来的儿郎行功、炼化至宝。既然不是无事可做,他也就耐下了性子不作催促,反正游山玩水这种无聊事情他是不会做的,苏景和不听下去人间,他就在天上等着…… 不过走得再如何缓慢,终归还是有抵达离山的那一天,足足大半年的时间过去,离山遥遥在望。 让苏景颇有些意外的是,西海一行百多年,再回来时离山周围的景色变了:人烟变得稠密、城镇变得繁华。 当年离山脚下也不是没有人烟,但修行地、清净地,自古便有不成文的规矩,山门附近百里内,除了原住百姓,不欢迎外人迁居过来。当年离山周围只有星星点点的几村、几镇,今日莫说村镇了,就连大城也有了几座。 相隔人间繁华,再去眺望离山,少了几分缥缈仙家气意,却多出了一些欣欣向荣的人间气象。 而后苏景又抬头望向天空,破晓将近,满天繁星,苏景问身边同伴:“有没觉得今晚的星光不太对劲?” 确是不对劲……九霄天外,星空不变,但有人施展浩大法术,以万千法术荧辉,遮挡了真正星光。 凡人或者普通修家辨不出真伪,可苏景、不听、相柳均为精修之人,又怎会没有察觉:目光之内,这漫天繁星都是假的! 第三百九十六章 东天剑尊 这个时候前方剑光闪烁,守护山门的弟子见到苏景云驾,飞来查看。 来的弟子比着剑尖儿剑穗儿还要低上一辈,一见是太师叔祖法驾归宗,忙不迭要行礼,苏景摆手道:“免礼。”跟着伸手一指周围的繁茂人烟:“热闹了许多啊,怎么一回事。” 离山弟子应道:“一百二十年前,两河泛洪,东面几个大州都受灾严重,其中一支灾民迁来了此处,他们根本不晓得离山是什么地方,见此地灵秀就扎根了。有人开先河,旁人见他们未遭驱逐,也都陆陆续续的迁来,有些明明未受灾也装成了灾民模样……人越来越多,百年光景变成了今日的模样。” “沈真人怎么说?” “掌门真人说‘他们挺有眼光的,喜欢住就住下来吧’,着我们不必理会、更不许滋扰。”那个离山弟子笑了起来。 离山是清修福地,门宗附近也都是好地方,天好土好水好还不闹鬼,谁不想来这里住下。其实离山从立宗那天起也不曾说过外人不许来,但普通人大都守那不成文的规矩,离山自然也不会去主动相请。 苏景点点头,指向天空:“此事你可知晓?” “太师叔祖放心,天上的星法是弥天台前辈布下的法术,早已知会过离山。”看护山门难免时常遇客,离山大都会安排口齿伶俐的弟子,眼前弟子也不例外,颇能讲话:“说起来此事也和我们离山有关,七天后就是弥天台选定的‘洁净日’,届时会有高僧行仪仗之伍,来我们离山迎取宝经。那星法也是典仪的一部分,从今夜开始布置,七天后当回有一个精彩绽放。” 那本无字经早已交由扶苏带回门宗,弥天台来“取经”,苏景在不在门宗都不耽误。且之前苏景传讯门宗说自己要“领悟山河”准备下一境界的修行,等闲事情不必来打扰,沈河也知道这位小师叔爱排场却厌应酬,也就未催他回来。 知道“假星光”的缘由,苏景放下心来,转头望向不听:“随我进山去转转?带你看看光明顶。” 不听眼睛一亮,可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摇了摇头:“高人太多,万一被看穿,麻烦得很,还是算了。”分别时刻到了,不听长长吸了口气,依旧笑着:“离山东麓凝翠泊,我会去那里暂住、修行。你家小师娘不在,我主动帮她老人家去看家……你修行烦闷时随时来看我。” 苏景纳闷:“不是说要回天斗山坐六甲子不动关么?” “那是怕你不陪我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骗了……”说着,小妖女对苏景摆了摆手。又对相柳一点头,向着凝翠泊飞去了,留下一阵香飘飘的风。 苏景啼笑皆非。为什么变得好骗了?道理再简单不过,因为他也想玩吧!目送不听背影消失东方,苏景对离山弟子道:“我们回山去。” 那位弟子应了一声,依着规矩在头前引路,疾飞之中苏景和他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问起离山最近的状况。 离山弟子一句句应了,门宗一切安好。这百多年里,一位真传修成如意胎,两位真传领悟天道圆满破无量,离山剑宗又添三位元神大修。掌门最近正和诸位长老商议,准备擢升这几位真传弟子入长老之职。当初因“任夺入魔”损丧的元气,正迅速恢复。 这便是离山了,虽然根基不过三千余年,但它有出色正法、有出色门人。当旧人不在,很快又会有新人崭露头角、担当大任。 小相柳跟在苏景身后,听得有些迷糊:“怎么?小辈弟子修行好了,辈分还能提升么?” 苏景明白他的误会在哪里,笑道:“离山的长老之位,是要务值守的责位、职位,与辈分没什么相干。” 苏景容易相处,说了一会话那位离山弟子就放松下来,笑道:“太师叔祖可能还不晓得,七天之后,除了弥天台来离山迎经,另外还有一桩喜事,您回来的正是时候。” 苏景饶有兴趣:“喜事?说来听听。” “白羽成师伯与涅罗坞卿秀师叔结做双修道侣之喜。” 苏景哈的一声笑:“这还真是喜事,白羽成迎娶新娘子,比起和尚迎取真经有趣多了。” 白羽成与那位涅罗坞的女弟子情投意合,双方师门也都有意成全,促成这门好事。不过修家结做道侣,不会如凡间那样大肆操办,只是选一个吉日、门中长辈到场做一个小小仪式,连外宗人物都不会邀请,更谈不到喜酒喜宴闹洞房之类的花哨事情。 白羽成的喜日是在几年前就定下来的,不承想到了近前正好与弥天台选定的“洁净日”撞上了。相撞便相撞吧,也犯不着改期。 说说笑笑中,苏景抵达山门,对引路弟子道一声“辛苦了”,正要揭开画皮进山去,那位弟子忽又说道:“太师叔祖请留步……” 苏景回头:“怎了?” 离山弟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口中斯斯艾艾,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讲出心中之言:“弟子想求太师叔祖,若、若您有暇时,能不能在剑术上指点弟子一二……不敢奢求什么,只盼着您能给出一两句话,我便终身受用不尽。” 苏景心里一下子就笑得开了花,暗忖这倒是个有眼光的弟子,晓得我剑法好,口中却稳当得很,反问:“我们离山以剑立宗,从长老、执事、真传再到各峰各崖首座,哪一位不是剑法了得,你进了离山,想学不到巅妙剑术都难,又何必专门来找我。” 不等那位离山弟子回答,忽然一个熟悉声音传来,带笑:“离山弟子个个炼剑不错,但‘东天剑尊’可就师叔您一个,有机会向剑尊习剑,自然要珍惜再珍惜。” 说话间山水画皮微微一震,得了苏景归山的消息,沈河真人迎出山门,依着晚辈之礼,对苏景执礼,口称:“弟子沈河拜见师叔。” 沈河身后,师兄贺余跟随,对苏景微笑点头:“回来了,辛苦了。” 先对掌门还礼,再向师兄问礼,不过苏景还是糊涂的,执礼后问掌门:“什么‘东天剑尊’?” 差不多一年前,剑冢万剑突兀暴鸣,便如摩天刹的晨钟一样传遍中土每个角落,无论修宗还是人间处处清晰可闻,旋即万千神剑破碎虚空消失不见、剑冢变得空空荡荡。 这等大事、怪事,立刻轰动修行世界。 谁能不去追查缘由,可一时间又有谁能了解真相?修家们惊骇未平,那千万神剑就“办完了差事”,结做金铁剑龙,浩浩荡荡横跨天地,又从西方返回江山剑域遗址,剑冢又复封闭。 不久后去往西海守候古刹的修家传讯回来,东土各宗才晓得,原来是离山小师叔“一剑称尊”,引动剑冢无数好剑飞赴西方诛杀邪魔! 剑冢内神剑尽起,本就是件不得了的事情,若是江山剑域还有人间传承,古时剑域弟子出世。还算是顺理成章。可将其发动的竟是一位离山弟子……这个消息未免太震骇了些,当时连离山沈河、贺余都呆立当堂木然对望。 沈河说到这里的时候,苏景不止心里、连脸上都已笑开了花。贺余指着苏景、对沈河笑道:“是真看不惯他,没一点矜持。” 苏景冤枉的,如果真没一点矜持,他就不会一直笑不说话了,口中早该催促沈河“接着说接着说”。不过苏景不矫情,口中笑道:“师兄责备得是。” 长辈玩笑,沈河自不会去接口,继续把事情向下说。 以前“离山苏景”的名气就不小,但这一次才是真正轰动天下,一战成名。东土的修行世界,从来都不是一潭死水,有的是活泼之人、好事之辈,也不知是谁先提出了“东天剑尊”的说法。 这个绰号俗不可耐,但他是对应着“西海邪佛”而来的,既贴切又上口,很快就传遍四方。倒是苏景自己都不晓得,继凡间“佑世真君”之后,他在修行道上又添了“东天剑尊”一个头衔。 在山门外说了会子话,掌门揭开画皮请苏景入内,太师叔祖心情大好,不忘讯问值守山门那位弟子:“你叫什么?” “弟子王锤,镌天第十三崖修行……”弟子又惊又喜,急忙应道。 苏景点头:“十三崖王锤,有空去看你。”说着与掌门、师兄进入离山。 离山界内稍显忙碌,和尚们取经做排场,离山也不可能真就什么都不做,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修行道上百年内最隆重盛典,离山是为东道,要准备的事情也不少。 掌门人和贺余也不得清闲,和苏景匆匆聊过几句,请他先修养几天,有什么事情都等“洁净日”之后再细说,两个人就此离开去忙手上的事情了。 何须修养,苏景带上小相柳直奔光明顶,远远就见到光明顶火光冲天! 苏景离山这一百多年里,樊翘带领四十九对乌鸦卫、百名小祸斗与九百八十剑鸦妖徒,用苏景留下的两成阳火精元,日夜不停祭炼光明顶。 如今光明顶还不见飞起之意,但苏景留下的那两成真元就快耗尽、坚持不了多久了。 让苏景颇为意外的,还不等他落足光明顶,忽听到一阵欢喜笑声:“东天剑尊回来了!”随即,三口小棺材带着三个矮子飞起、迎来。 苏景不解问道:“你们不是入世去玩耍了?怎么又来了离山?” 第三百九十七章 洁净日 “听说和尚来离山取经,天大热闹,自然要来看看。”赤目应道,跟着话锋一转:“话再说回来,和尚得了天大好处,他们好意思空手接经书?有回礼则罢,没回礼的话……” 说话间,赤目眯起了红眼睛。 苏景追问:“没回礼怎办?” “本座当场、当众,找他们要!”赤目应得杀气腾腾,打定主意不要脸了。 “在西海邪庙,咱们哥们一起拼命,打出了‘东天剑尊’这个响亮名头。”拈花志不在宝,正为了别的事情欢喜着,岔开话题对苏景道:“这好名头可不光是苏锵锵你一个人的,我们也有份。” 拈花早就把这事想好了,现在的得意洋洋说出来了:“正好四个字、四个人。苏锵锵你为‘东’、雷动老大为‘天’、赤目为‘剑’,兄弟忝为最末、占个‘尊’字,东天剑尊非得咱们四个在一起时才能用,谁自己用谁不仗义!” 说完,稍顿,拈花摇头晃脑:“我看大家的名字也要改一改了,添上绰号……东苏景、天雷动、剑赤目、尊拈花;或者苏景东、雷动天、赤目剑、拈花尊?都还不错,你们看怎样好?” 雷动觉得都挺好,可赤目真人想了想,眉头大皱:“为何我为剑?剑赤目还是赤目剑,都他娘的不好听!” “按大小排的,你正好就是剑嘛。”拈花耐心解释,雷动满意自己那个“天”,也跟着一起劝…… 三个矮子凑到一起,不管什么事情都能纠缠起来,苏景早都习惯了,由得他们去争执,这个时候他忽然身识察觉异常,抬头向着天空望去。 已破晓,东方红日初升,可满天星光不退。反倒因为阳光映衬,愈发明亮了些。 弥天台法术自有独到之处,观望片刻苏景收回目光,遁身投入光明顶上熊熊烈焰之中。 樊翘他们可没有苏景心神十立的本事,投身于这场祭炼。根本不晓得外面发生的事情。直到苏景入阵才晓得他回来了。光明顶上除了樊翘,只剩祸斗、乌鸦,在妖精族内都是性子活泼之辈,立刻就是一阵吵闹欢呼。 苏景哈哈一笑:“辛苦了。”三字之间,千多气路开放,一道道真元化作烈火本相、游走光明顶,以他一人之力,接过了所有门徒的祭炼事情。 光明顶上火焰暴涨,金红光芒直冲云霄! 乌上一嘎嘎笑道:“又哪里有什么辛苦。主公给咱们安排的优差天下难寻!”这场祭炼本就是两厢得利的好事情,对于樊翘等人来说,祭炼所得比着他们自己修炼更丰厚得多。 一头乌鸦开口,一群乌鸦和小狗应和。 跟着乌下一问起主公此行情形,苏景动火同时,把事情经过大概讲述。这趟行程有上古遗迹、有正反两面、有魔念邪佛还有旧圆归仙,再加上苏景的口才,何其精彩的故事。千多妖孽听得大笑大闹,待到最后比翼双鸦得知红黑岗被迁至天斗山,那份欣喜下的聒噪就无以形容了…… 苏景入主光明顶祭炼,六天之后留下一道真元,自己又暂时脱阵而去:洁净日已到,这等盛典离山门下重要弟子都要列席,何况苏景还是那个“传灯之人”。 脱阵时天还未亮,循例,苏景沐浴更衣,又特意把不听给自己做的第三双鞋换上。穿着新靴子,会同众多同门,向八位已经离开人间的开山祖师奉香行拜,做好这一连串事情,天色已然大亮。 此刻正是大忙碌、大排场前难得的清闲时候,沈河指着满天繁星笑道:“弥天台的高僧准备好了这一阵的法术,几百年难得一见,不可错过了。”说着,率领众人登临今日飞得坐高的那座星峰,于闲谈说笑中等待…… 过不多久,辰时正,东土各城池县镇钟声飘扬,四城大开衙门升班,晨钟声声昭告人间,新的一天真正开始。 正是这个时候,一声又一声的佛号,庄严却平和,悠远但响亮,不知从何处传来,飘扬于天空!虽无法传遍世界各处,但至少东土各座像样城池皆清晰可闻。也是这个时候,朗朗苍穹上无数繁星齐齐一震,旋即徐徐落下! 这几天里,繁星伴日的奇景早都引得凡间万众瞩目,此刻天星沉降很快被人发觉,顷刻轰动四方,人人驻足昂首望天…… 天上星星一万五千八百四十颗,对应的正是东土人间寺庙一千七百六十座:九星归一刹。 每九颗星结一“卍”字,闪烁祥光缓缓落入东土各出大小庙宇,下一刻,千七百余寺庙绽金光、升莲云,东土人间处处禅香! “天雷动”是“东天剑尊”之次,见过大场面的人,此刻一边踮着脚尖张望,一边语气不屑点评:“弥天台这法术,就比个大烟花强点有限,不怎么样。” “剑赤目”附和:“衬不上他们天宗的身份地位,若我主事,就将弥天台从天宗中除名。” “尊拈花”煞有介事:“弥天台空出的位子,是给齐喜山好还是给天斗山好,须得好好琢磨。” 别人都不稀得理会他们,也只有平时最爱说话的红长老笑着给他们解释:“高僧的法术,缤纷色彩只是其一,庙宇中散出的祥云和金光,会助附近佛家的虔诚信徒消减罪业、洁净身心,这才是法术的真谛所在。空摆排场、无利人间的无聊事情,弥天台是不会做的。” 话刚说完,门外剑讯传来,涅罗坞卿秀和门中长辈抵达离山。 苏景根本都不晓得今天两件喜事是如何安排的,当即有些糊涂,弥天台放过“烟花”,涅罗坞新娘子上门? “‘沉星升禅普惠世人’是洁净日起始标记,但弥天台高僧队伍还在途中,要两个时辰后才会抵达离山。”红长老为苏景解惑:“而白、卿两人的喜事吉时早就定在巳时,再有一个时辰便到了。” 说到这里苏景便明白,高僧放他们的“焰火”、走他们的路,那都是他们的事情,离山不必理会,现下只管娶自己的媳妇、办自己的喜事。待白羽成与卿秀礼成后,和尚们才会到。两场吉庆,喜事在前、取经在后。 沈河真人在前,辈分最高的贺余苏景相伴左右,长老随后真传再后,一群离山重要人物迎往山外。 山门处双方见面,个个喜气洋洋。寒暄谈笑一阵,正要请涅罗坞众人进门,忽然一道云驾飞来,一位年老书生伫立云头,近百儒生侍立身后,那位老者笑着开口:“弥天台迎经离山,如此盛典可不敢错过,老朽生怕来得晚了,一路紧赶慢赶。不料却还提早到了,又不想再外面干等,只好提前打扰沈掌门了。” 红长老密语苏景:“蒹葭先生,大成学掌门。” 须发半灰半白、面上除了细密皱纹还嵌了几枚老人斑、身形也不如何挺拔,除了精神还算矍铄,完完全全一位朽木老者,今日修行世界六大天宗之一的掌门人。 密语同时,红长老略显诧异。 “取经”是轰动盛事,弥天台和离山都广派请柬,邀请同道来观礼,其他天宗的掌门正有暇来离山也不算稀奇。 可是蒹葭先生是当今世界数得上的高人,于修为而言,怎么可能算错时间,早到整整两个时辰;就算早到了,以“取经”典仪来说,他们也不该先上离山,应该等候弥天台高僧法驾,跟在和尚身后一起上山、观礼才对。 沈河神情不见异样,只有欢喜:“何来打扰之说,蒹葭先生早到一个时辰,却是离山占了大便宜了,我等正好趁着这个时候请先生来提点些好学问!” 蒹葭先生笑道:“天天在家做学问,烦得老头子大把掉胡子,老朽来离山是观礼、喝酒的,不做学问。” 说话间,云驾落于山门,三宗高人正要为身边弟子互相引荐,远处忽然传来夯夯脚步、震得大地发颤,一个妩媚声音遥遥传来:“我来得早了,正惴惴不安、生怕就此上山会扰了离山的清静,不料蒹葭先生比我还要更早,如此我心里可就踏实了。” 话音落时,一群金盔紫皮的巨灵怪物,抬轿子似的扛着一座秀美小山飞奔而至,奔跑速度不逊大修云驾,类似的排场苏景曾见过——另一座天宗紫霄国。 小山上有精巧宫殿,皇后打扮的中年美妇正站在殿外,对着沈河、蒹葭等人含笑点头,在她身后还跟了几人,皆为皇胄或重臣打扮,其中一个年轻女子肥壮惊人,苏景以前在剑冢见过:公主殿下紫霄尚尚。 红长老不忘密语小师叔:“紫霄国正宫娘娘,紫游牵,算是紫霄国的二当家了。” 这边紫霄国的“轿子”还没到离山,另一边又有灵鹤啼鸣,天元道三大掌剑之首,天剑冲虚率领门中一干重要弟子疾飞而来,不提以前天元、离山两宗间的龃龉,远远地就含笑问礼,口中说辞也没什么新意,和前两家一样“来早了,想先进离山。” 至此,除了几乎灭门、闭关自守再不问外事的无双城和正在路上的弥天台,其余几大天宗观礼之人都已赶到,全都是早到两个时辰……而天宗之后,一宗接一宗、一门跟一门,就在短短半炷香功夫里,又有泱泱数千人、大群观礼同道到访离山。 全都是观“取经”之礼的修家,全都早到了两个时辰,全都不等和尚要先进离山。 第三百九十八章 致禧离山 各处修家拥在离山画皮前,沈河面色不变,传令弟子山门大开,迎请众多宾客进入离山。进山的时候,师兄贺余对苏景道:“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事情几乎明摆眼前,苏景应道:“这时候来这么多人,不像是观礼弥天台取经离山,倒像是来恭贺白羽成、卿秀新婚之喜。”说完,他还不忘回头去密语白羽成,笑道:“白羽成,这次你场面大了。” 是密语,但所有附近所有离山弟子都得传音,个个面现笑容。 数千修家涌入,无论以前识不识得,东道离山总要为来宾做一个引荐,掌门沈河把两位师叔长辈和身后的十余位长老引荐于众人。 介绍苏景时,众多同道的那一声“久仰”,可比着引荐贺余和其他长老时候要响亮得多。跟着沈河又是几句场面话、客套话说过,就此退回到同门人群。 普通门宗来宾,自有司客长老率座下弟子去应酬,来得人虽多,可今天这种场面离山早都司空见惯,忙却不乱,离山热闹但事事有序。 苏景等人都跟在掌门身边,与其他几座天宗来人寒暄着,说笑几句,蒹葭先生望向了苏景,并没太多虚伪客套,直接开口相邀:“苏先生几时有暇,请到大成书院一叙,老朽启程前可都答应学生们,会请到先生去为我们讲一堂剑,你可千万莫回绝,要不我回去了这张老脸没地方落。” 大成学是读书人的门宗,门内鸿儒无数,蒹葭先生的学问更不必说,不过他说话简单且爽快……其实天宗高人大都是如此,弥天台的老僧不会满口佛偈,天元山的道长也不会几句话就藏一个道理。修行于身于心,至于口舌用处,只要能把事情说白了就好。 蒹葭先生刚说完,紫霄国皇后娘娘就笑道:“今天这是怎么了,事事都被大成学抢在前面,我也正要请苏先生去紫霄国开一堂剑讲呢。” 涅罗坞谢三祭酒呵呵笑道:“涅罗坞也有此意。”为嫁女也为观礼,涅罗坞现存的五位祭酒齐至离山,不过以谢老三和沈真人最熟悉,他讲话最多。 天宗之间互通有无,请别宗高人去自家门宗做一堂课。以前也曾有过先例……但非得是有大成就之人才会被邀请。 于被邀之人,这是至上荣耀! “东天剑尊”西海中举剑称君,诛灭旧圆归仙。就以那一剑的威力而论,苏景真有资格应上这一“请”。可是三座天宗此举,承认的不止是苏景一人成就,而是今日离山在“剑”之一道上的:天下第一! 沈河与贺余对望一眼,两位高人都是一样的神情,浓浓喜色中透出隐隐担忧。喜的是如此殊荣又落离山,忧的是苏景去讲课? 一剑称君并非苏景如何,那是丈一龙剑的威力,这重真相别人不晓得,离山核心人物已得扶苏详报、都是知道的。让苏景去讲剑实在有些勉强,若是讲贱倒是没什么问题。 几位天宗人物说话声音不算小,来到离山的众多宾客大都听得清楚,其中大多数人都晓得这“邀请作课”的分量,人人含笑望向苏景;离山内众多弟子也都是惊喜模样,唯独苏景不明白……所幸他身边跟着红长老,立刻密语送到:“天宗邀请,无上荣光。离山立宗三千年,就只有两人被别宗邀请过,一是两千八百年前,刘旋一大祖;另一则是两千年前,小师叔这一辈最最出色的一位真传。” 耳中听着红长老的密语,苏景口中应酬着那些天宗高人,心神十立,他有这个本事。 这种事情人家既然开口了,苏景就没办法回绝。 自家事自己知道,他的剑术是不错,但还远远未到能去给人家讲课的程度,要知道对方也是天宗,门下自有剑术高手,跑去露怯丢人么? 点头是个“浪得虚名”,摇头是个“不识抬举”,苏景不拒绝、语气诚惶诚恐;苏景也不答应,说话客气内敛,反正就先拖着吧,此刻考校的是措辞功夫,苏景还行。 沈河、贺余两人也告开口,帮着苏景一起拖,几千岁的老怪物说起话来又是另一番境界了,场面非但不见尴尬,反而越发热闹了。说说笑笑之中算是敲定了,苏景欠大成学、紫霄国、涅罗坞一家一堂课,但具体什么时候去讲就看苏景的时间了。 苏景心里松了口气,红长老笑道:“恭喜小师叔!” 苏景苦笑了下,今日是拖过去了,但又能拖多久?一百年还是一千年?修不到剑上的真正的本领,这堂课又怎么讲……平生最爱沽名钓誉,没想到这次钓上来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不过以后事情大可以后再说,全当激励就是了,本就是心中不存烦恼之人,眨眼功夫他就想开了,又问红长老:“大祖刘师伯之后,是哪位师兄受邀、得此殊荣?” 苏景这一辈的离山弟子,个个都是他师兄,这一重是不会错的,不料红长老却摇摇头:“此人不能算是师叔的师兄了,他早被离山除名。叛逆之人,犯下行刺师长的大罪——叶非。” 这是苏景第二次听到“叶非”这个名字,上一次还是做第三境修行时、在律水峰听龚长老提到过的。 行刺六祖、叛逃师门、从师尊陆角八的追杀下逃得性命的离山叛徒,叶非。 前后三千年,离山只有三个人被邀做课。大祖自不必说,苏景是因为发动了剑冢万剑袭杀……由此却也足见那个叶非的本事了。 众多宾客到访,寒暄热闹中时间飞快,不知不觉已近巳时,涅罗坞谢老三再度开口,对蒹葭、紫游牵等人笑道:“今日除了高僧迎取真经盛典,还是离山小子和我家卿秀孩儿结侣喜日,你等若纠缠个不休,耽误了我那宝贝师侄的吉时,谢老三定不干休。” 蒹葭笑而摇头:“惹谁也不敢惹你谢疯子,沈掌门快快请去,为新人主持喜典吧。不过我们赶上了这桩喜事,总要沾一沾喜气。” 老头子一句话,引出离山的诸多修家千百呼应,全都要为新人观礼。此事自没有拒绝的道理,离山弟子带路,引众多宾朋去往喜堂。 白羽成与卿秀结做双修道侣,本来简简单单的一件小事,因大群同道到来、天宗名宿莅临,也狠狠多出了一份“盛况空前”的意思。 苏景故意慢了半步,和离山一群真传弟子同行,伸手指了指白羽成,对其他人道:“看他笑的,没一点矜持。” 可冤枉死白羽成,他面色正常,如平时一样冷峻模样,哪有笑,又何谈“没一点矜持”。 真传之首姓秦,正走在苏景身边,特意回头看了看白羽成:“师叔祖,白师弟没笑啊。” 另个真传扶苏接口:“白师弟脸上未笑,心里早都笑出一朵花了。你们看他眼睛,眼通心,还敢说没笑么?” “还是扶苏看得通透!”苏景呵呵笑,又望向白羽成:“心里笑没笑?” “笑了。”白羽成应道,而两字之后不止心里,面上也笑了……修家淡薄世事,结双修道侣从不铺张大办,更不会像裘平安娶亲那样摆排场。但此刻、眼前,自己一桩小小喜事突然扩成了一个宏大场面,白羽成还是打从心底高兴,又有谁会不高兴。 典仪简单得很,不过就是双方门宗长辈说上几句话,一对新人结同心誓、再拜过开山始祖便告礼成,前后不过燃香功夫。 赤目眨眼:“这就完了?连杯交杯酒都不喝?” 这个时候蒹葭先生忽然开口:“小小心意,致禧新人、致禧离山。”说话间迈步上前,自袖中取出一枚青色方砚,交到了白羽成手中。 白羽成不敢接。 齐苓砚墨,内蕴玄法,墨香接引天地真灵,化开宝砚落字,书符倍添威力。最最简单的,若当初九祖以此砚做寒月天河剑符,一剑可抵两剑。 着实了得的一件宝物,它若是“小小心意”,那这世上还能称作“珍贵礼物”的东西就剩不得几件了。 沈河真人也是一惊:“蒹葭先生这是作甚?” 蒹葭笑道:“适逢其会,看了喜典、沾了喜气,我就两手空空的站着?沈真人莫忘了,老朽可是读书人。” “紫霄国不怎么读汉家的书,不过我们也有个规矩,唤作‘见喜见礼’。”正宫娘娘紫游牵手中是一件七彩烟霞软甲,托于掌心,那件软甲氤氲彩雾,仿佛随时都会化掉、散去似的。 紫霄修的是巫家本领,外人了解不多,也基本不识得这件甲胄,但只见其形意便能知此宝必定不凡。 “幸亏老道刚得了一块好石头,要不现在可真要被你们僵住了。”天元冲虚从袖中拿出了一块石头,看上去平凡无奇。璞玉原石,石心美玉天成一剑,被一方水土养成的一柄玉剑!这样一柄剑,比着太乙金精铸炼而得的宝刃全不逊色。 三座天宗在前,其他各宗观礼宾客也都早有准备,全都备了礼物,纷纷取出来,口中说辞简单,不外是“致禧新人、致禧离山”这个意思。 双修喜事,甚至都算不得一个“喜”字,简单得几至简陋,从来没有“随礼”一说,可此刻人人奉上重礼…… 第三百九十九章 三百剑画 至此事情明白:一大群观礼“取经”的修家,特地早到两个时辰、故意不等弥天台的仪仗队伍,提前进入离山,就是为了来凑白羽成与卿秀连理喜事的热闹。 连交杯酒都没有的喜典有什么可看?大家赶来观礼,只为送礼吧。 贺余含笑,侧头看了苏景一眼。 沈河也对苏景传来一句密语,同样,声音带笑:“都是些好东西,托小师叔的福。” 白羽成何德何能?能让这么多修家甚至正道天宗巅顶人物托送大礼……东西是交到了白羽成手上,但这些礼物不是给他的,不过是借了他的手、他的喜事,赠与离山的。 为何要赠礼离山,根底缘由不外两字:人情。 离山弟子解西海邪庙之危、还苏景不惜重伤拼死出手击杀邪魔相救同道的天大人情! 扶苏细看这群提前来到离山的修家,不乏熟悉面孔,其中半数当时都在邪庙,另一些本人未至也都有同门来到。三座天宗也不例外,他们的门生弟子为离山所救,掌门又岂能装聋作哑假装无事发生? 但如直接贽见离山,专为离山救了自己人来送礼,未免显得轻视这正道第一天宗了。 倒是今日的连理喜事正好,有一个由头、添一份喜气,这礼物送得心照不宣又理直气壮…… 再如何不凡的宝物也不如性命珍贵,众多门宗今日奉上礼物,也不是要真的抵过离山的相救之德。送礼,真正的意思是要告诉离山:我们领到离山的人情了。 以沈真人的心机,早把内中意思看得清清透透,故意做出些惊讶样子,之后再推却几句,蒹葭、紫游牵等人自不容他拒绝,沈河便顺势退让,皆大欢喜热热闹闹。 数千修士分自大小千余门宗,如此多的礼物白羽成修成三头六臂也接不过来。还是司客长老率同弟子出面,立薄做录,什么礼物来自什么门宗一样一样记载清楚,离山弟子欢欢喜喜地收宝贝。 一对新人轻松下来,先谢过其他天宗的长辈宾客,又转回本宗,逐一见过本门长辈。就算以前都认识,白羽成也还是早再为道侣引荐一遍,仪程便是如此。 卿秀拜见离山掌门时,沈真人送了新人一对玉璧;拜见贺余师叔祖时,得了一面吉祥铜镜。 今日场合,同门之间、尤其是门中长辈还是会为新人备上一份礼物,不过只讲一份祝福意思、求一个吉祥征兆,不会赐下贵重宝物。沈河、贺余的礼物皆如此,精巧、吉祥,放在凡间价值不菲,可对修士来说并不如何珍贵。 或者说珍贵的并非礼物本身,而是前辈的心意。 眼看着一对新人向着苏景走来,也跟在苏景身边观礼的小相柳微皱眉:“我用给礼物么?” “东土汉家,礼仪之邦!你一介妖怪,大可假装没事人。”赤目斜忒了他一眼:“反正丢你自己的人,和咱们没有半个大钱的关系。” 自从发现小相柳私藏金玉菩提,赤目就和他过不去了,说话不好听。不过相柳没当回事,反问:“你们也备了礼物了?” 赤目大点起头:“你道都像你那么不懂礼仪么?我们兄弟的礼物,心意十足、吉祥无边!”得意之际说话的声音变得响亮,到引来不少人注意,想看看“吉祥无边”的礼物到底是什么。 他们说话功夫,一对新人已经拜过了小师叔祖,另外白羽成也把苏景身边的小相柳、三尸引荐给卿秀,说是苏师叔祖的好兄弟,虽不是离山传承但也都是长辈。 卿秀施礼,不提师门只以辈分而论,口称“爷叔”。 苏景这次准备的礼物规矩得很,是一颗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伸手入囊正待取出;三尸满面得意,笑嘻嘻的缩手入袖、去拿“吉祥无边”之礼;小相柳面无表情,但也扬手入怀、不知临时想到了什么礼物…… 就在众人瞩目他们这一刻,忽然一个声音响起,以真元灌注,颇为响亮全场可闻:“一别三个甲子,修为又精进不少,好,很好!” 这句话苏景不久之前听到过:大漠红黑岗中,疤面青衣之言,一个字都不差。 此刻说话的声音不对,语气却一模一样。苏景循声望去,说话之人是个老者,白发白须。几乎同个时候,司客长老的密语也送入苏景耳中:“此人来时未报门宗,只说南方一散修。” 不是离山司客弟子失职,放了莫名其妙的人进来,而是今日典仪盛大,这修行道上随便什么人,只要来离山便欢迎,哪怕他是邪魔,只要不惹是生非,离山便保他今日平安。往日恩怨、来日打杀,均与今日无涉……三千年来,每逢山门大开时皆如此。这何尝不是离山的气派。 倒是司客长老,能在此人开口时立刻传音过来,足见长老的记性了得,且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那些“没有来历”之人。 司客长老不识得无妨,苏景已经认出此人了,红黑岗时,疤面青衣的手下邪徒之一,最后八盏明月的法术就是此人放出的。 白须老者学着疤面青衣口吻说过一句话后,又把语气一变:“苏景,你当记得我家主上之言吧。我家主上从来赏罚分明,你修持精进,他老人家便有重赏,特命我来离山赐你此物。” 人群哗然。赏赐离山小师叔?因为苏景修为精进?这等举动未免太狂妄了些。莫说离山的地位、苏景的身份,就算是普通修宗的低辈弟子也轮不到别人来赏。 不少离山弟子望向掌门,只要他一声令下,众弟子便会拿下这狂徒。不过沈河真人没什么反应,对方是冲着苏景来的,若苏景应付不来,才是掌门出面的时候。 沈真人在看苏景。 白须老者一番话说话,翻卷大袖取出一卷画轴,随即手上稍稍用力、微一抖,哗啦啦地鼓风声中,薄绢展开画卷十三丈,画上三百剑! 下一刻,宾客群中突然剑鸣连串,异光迭起…… 画中剑寒意迸射,几乎分不清它们究竟是墨还是刃,似乎马上就要飞出薄绢,冲入人群大开杀戒! 只因画势弥漫,修为浅薄些的修家便觉大难临头,护身宝物和飞剑都被激起。 白须老者朗朗而言:“昔年天魔宗护教剑魔,临终前做此画卷,此人毕生所修尽录于三百剑画之内,破画之人变可得剑魔衣钵,传承他的巅妙剑法。” 又何须他再赘言介绍,昔年天魔宗中风头最劲的人物便是这个剑魔,独来独往问剑称尊,剑下数不清多少大修授首,他的本领后世早有公论。只是后来天魔宗覆灭,他的传承“三百剑画”随之失踪。 如今天魔宗重开法坛,但剑魔的传承始终未能寻回,想不到落入了疤面青衣手中。 “这幅画便是尊主赏赐了,尊主有言,苏景你听好,”白须老者咳嗽了一声,眼中狂妄退散,换为恭敬,认真重复主人之言:“苏景,剑魔传承算不得什么,但离山之剑更是不堪,有空还是好好看看这幅画。学的好了,下次见我,或能逃得性命。” 或密语传音,或低声相谈,众多宾客彼此议论……蒹葭与紫游牵也对望了一眼,天宗巅顶人物的眼光自是了得,早已看得明白,画真、剑魔传承真。 不客气说。即便是天宗,若能参破这副“三百剑画”,也会立刻多出一道正法传承,白须老者主人的手笔,大得惊人了……这么大的出手,只为羞辱。 白须老者话说完,又把手腕一抖,长卷归轴,迈步上前:“苏景,接画吧。” 所有人都望向苏景,任谁都以为,他绝不会接这幅画。 出乎意料的,苏景接了画轴,语气平静、实话实说:“天魔宗里有我一位朋友,他门宗流出的传承,我既然看到便不能不追。你回去之后替我转告你家主上,因这幅画,苏景欠他一个人情,有朝一日必定奉还。至于下次见面,他杀不杀得我……扯得远了。”说到这里他笑着摇摇头,望向本门弟子,本来他的目光已落在了洪泽峰樊长老身上,可稍作犹豫后,他又转回头、望向了天元道掌剑真人冲虚:“在下想向道长请求一事。” 冲虚立刻就知道苏景想请自己做什么,但还是微笑道:“苏先生请讲,力所能及、必不误所托。” “今日事了、道长归宗时,应会路过空来山附近,在下想请道长顺路去一趟空来山天魔宗总坛,找一位名叫戚东来……骚、戚东来的天魔弟子,将此画给他,若他不在给蚩秀也行。” 冲虚毫不犹豫,直接点头:“苏先生放心,戚东来、蚩秀两人,此画必落其中一人手中。”道长接过画卷同时,心中暗暗赞了一句:离山小师叔的心思、应变都还不错,又难怪这些年他出尽风头。 贺余、沈河神色不变,不过目光里也多出了一份赞许之意…… 对方语气尖酸说话狂妄,苏景也的确是收了“三百剑画”,只看这一重,他似是示弱了。 不过苏景自己不贪图这幅画,他收下卷轴是为了还给天魔宗的朋友。 只凭老者今日出手,足见那位“主上”是势力庞大、凶猛可怕的敌人,甚至他已经明言下次见面会做生死搏杀。但苏景为了朋友,不惜去欠这等强敌一个人情,这又是怎样一份气度。 蕴藏了大修持的宝物,自白须老者手中落入苏景手中,再从苏景手中交入冲虚道长手中。一幅画轴,这三手、两转,转出的又何尝不是一份离山气魄。 若再退一步去想呢……天魔宗曾经还上离山来找过麻烦,如今苏景又和天魔宗弟子结为好友?连那群心高气傲的魔崽子都能折服,离山小师叔的胸怀,就是离山的胸怀吧。 第四百章 好东西 白须老者皱了下眉头,但“尊主”给他的命令就是传话、送画,此刻话传过,“礼物”苏景已经收下,他也没什么可再说的了,心中暗骂一句“小鬼狡猾”,不再言语但也不离开,依旧留在人群中。 “送画”事情了结,一场意外风波结束。 小相柳早都等得不耐烦了,冷眼望了白须老者一眼,口中喃喃说了句“莫名其妙”,转目望回面前新人,礼物还攥在他手心里,递上前时问新人:“礼物只有一件,给你俩谁?” 妖怪是真的不懂规矩,哪有直接问新人的,白羽成和卿秀只有笑着摇头说:“心意拜领、礼物却不敢收。” 赤目立刻紧抓时机,笑话小相柳:“婆家的礼物给新娘子,娘家的礼物给新郎官,这你都不懂,快快退到后面去看着,学好了规矩再来送礼。”说着跑上两步站到两位新人面前,直接把已经伸出手的小相柳挡在了身后。 随后赤目抖了抖袖子,先放出了自己的小棺材,他礼物装在棺材里了。 矮子可比妖怪不懂规矩多了,人家大喜之日,他弄了个童棺出来……若是在凡间,非得被人活活打死,所幸离山不讲究这些,又知道此乃浑人一个,不和他计较了。 棺材打开,赤目真人弯腰忙活着,先拿出来的,又红又圆漂漂亮亮的四个大苹果,一股脑递给新娘子接好,赤目又取出了一摞、八个细瓷小碗,得意洋洋:“我这礼物,唤作四平八稳,恭喜恭喜,以后你俩修行路上四平八稳,一路顺顺畅畅,早早渡劫早早飞仙了去,到仙庭去做一对真正的神仙眷侣!” 剑尖儿剑穗儿自不远处看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姐姐对红长老道:“昨天晚上,赤目真人急急火火地找我来要四个苹果。” 妹妹接口笑:“还道他要自己吃,不承想是送新人……八个碗哪来的?” “找我要的,他说光明顶缺碗了。”四方头方先子应道。 赤目礼物送完,得意洋洋地退下。拈花跟上,也打开了自己的小棺材,从里面端出了一个铜盆。 盆里有水、水中有鱼,两条小鲶鱼。 拈花口吻与赤目一样:“鲶鱼鲶鱼,连年有余,我的礼物就是这个名堂了。恭喜恭喜,以后你俩小日子红红火火,连年有余!” 盆也是找方先子要的,两条小鲶鱼可煞费苦心了,拈花特意跑去了无量湖去,找大妖精年七叔求来的。 拈花退后,口中还不忘嘱咐:“待会你们要煮鱼吃的话,正好刚才赤目给你们碗了。” 三尸之首雷动天尊迈步上前。他未取棺材,他礼物小,口袋里稳稳装下了,先是一颗红枣放进新娘子的手心里,而后又摸出一颗花生,之后是一枚桂圆,最后则是一粒瓜子。 四样东西排成一排、摆在新娘子的手掌上,雷动数道:“枣、生、桂、子。你们两口子啊,修行四平八稳,日子连年有余,也别忘了早生贵子。” 白羽成无话可说了,修家结做双修道侣,将来是不是要同床都因人而异、因修法而异。是结亲、但远非常人过日子,此刻“早生贵子”都来了,白羽成又哪还有话说。 苹果、碗,鲶鱼、盆。花生、枣……两口子收了一堆莫名其妙的礼物,倒是众多宾客都笑不可支。三尸赠礼果然“吉祥无边”,之前因白须老者搅闹的尴尬气氛也消散一空。 三尸是真的得意,一个一个挺胸叠肚,赤目不忘“对付”小相柳:“你家仙长的礼物如何?若觉得自己礼物拿不出手,就赶紧退开吧,你是个妖精,礼数不周也没人笑话你。” 小相柳居然在笑,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我得罪你了?” 赤目撇嘴:“明知故问,私藏金玉菩提不给我……” 话没说完,小相柳就不再理会他,迈步来到新人面前,将一直攥在掌心的礼物交到了新人手中。 一枚枣核,精雕成小小佛陀的枣核。 白羽成夫妇一时间还没能看得出这小东西是什么,忽然听到一声大吼:“金玉菩提!”只见赤目真人暴跳如雷,若不是拈花雷动两人拼命拉扯住,赤目真人就拔剑去和小相柳拼命了…… 赤目做梦也没想到,他竟还有私藏! 苏景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无奈,明摆着的,小相柳送新人一枚金玉菩提是和赤目斗气。 再看小相柳,“打胜一仗”,双手背负下颌微扬,都不去看赤目一眼,由得他气得直蹦跳。 众多宾客又一次哗然,不为赤目发怒,只因“金玉菩提”宝贵!只存于传说、几乎不会显于人间的宝物。相比一枚金玉菩提,之前齐苓砚墨、七彩烟霞软甲、石心宝玉天剑……几位天宗名宿的礼物加在一起怕是也不够看。 几乎人人都知道离山小师叔有排场、宝贝多,可又有几个人能想到,就连小师叔身边妖精侍卫出手都有这等气派! 小师叔自己也没想到,传音相柳问道:“还有几枚?” “我自己用去三颗,给了七头蚺一颗,刚又送了新人一颗,还剩八颗。”苏景来问了,小相柳不隐瞒。 苏景吓一跳,没想到九头蛇竟还有这么多存货。不过仔细想一想,很快便释然:影子和尚是什么样的人物?濒死边缘,百分力道剩不得三四分,依旧从容狙杀大邪佛;全盛时让旧圆六耳“逃都不敢逃、唯有求他大发慈悲才有一线生机”之人! 他收藏于心、毕生祭炼而成的金玉菩提当有何等神奇?!这还是小相柳当时莽撞、直接炼化了三颗,真正让他复原且修为大进的,充其量只需得一颗半。无奈剩下的一颗半已被他妖力化开,无法再还原成“枣核”,只能将其存储体内,留待以后再慢慢炼化。 苏景对小相柳笑道:“那就给赤目一颗吧,拜托拜托。” 小相柳眯着眼睛:“给他无妨,但他先得给我说个谢字。” “你给了他,他立刻就会谢你。” 看看赤目气急败坏、只想拔剑拼命的样子,小相柳将信将疑:“真的?”虽有怀疑,不过苏景开口,小相柳不多矫情什么,走到赤目跟前,以大袖遮掩着、将一枚金玉菩提塞入赤目手中。 “啊!谢谢!”赤目的怒气几乎是“嘭”的一声消散了,立刻就换做满脸欢喜:“本座以前就说过,九头相柳乃九天神物,莫看今朝蛰伏于世,假以时日必成大器,狰狞于仙庭,万千神将莫敢不从……还有么?” 小相柳犹豫了下,又送了赤目一颗,言明:“最后一颗。” 赤目欢喜得恨不得去抱相柳大腿了,相柳赶忙退步让开。 这个时候一对新人已经以灵觉探过手中宝物,白羽成还好些,毕竟他多次见识过苏景的神奇,新娘子卿秀可惊得脸色有些苍白了:“这……这等厚赐,晚辈万万不敢领受,还请相柳爷叔收回此宝。” 相柳传音苏景:“东土人间,送出的礼物还能再收回来么?”听他的语气还挺期待。 “不能!”苏景斩钉截铁,跟着代相柳开口,对新人笑道:“相柳的一番心意,快收起来吧,若再推辞,小心惹出九头蛇的凶性。” 其实这枚金玉菩提,对现在白羽成、卿秀没有太多用处,以他们的修为还炼化不了此宝,此刻当着众人面前收下,待事后还是要上缴师门、呈于沈河真人的。不过以掌门的性子、离山的处事,断断不会亏待他们两个的,届时必有适合新人的大好宝物赐下。 所以小相柳此番出手,离山得大利益,新人占小便宜。另外还有一重……此刻风光,当着众多修家面前亮出宝物,自会有一份风光。 三件吉祥无边、一件贵重无边,爷叔们礼物送完,就轮到小师叔祖了。苏景早已经改了主意,没再拿那颗珍珠,而是取出了一只长长木匣,直接抵到新人手上。 卿秀接过木匣,小心翼翼将其打开,匣中一柄无鞘利剑,一枚玉简和一卷手札。 看匣中物,场中宾客大都明白这是一份前辈高人的传承,可具体是谁的传承没人能看得出。正猜疑间,忽然一道光芒不知从何处而来,正正投射于匣中长剑,随即只见层层寒芒自剑身迸射而起,两行大字龙飞凤舞,投影于天! 岐鸣剑庐岐鸣子衣钵于此,有缘者得。 受我传承,以承天护道。 “岐鸣子!”当大字凌天,在场宾客不知多少人惊呼出声。 “岐鸣子”之名天下皆知,“岐鸣子”事迹耳熟能详!只是无人知晓他还留下了传承、更不知道他的传承落入苏景手中。 连沈河真人都不知晓,当然不是苏景故意隐瞒,他回门宗后大家也没顾上说几句话就各忙各的去了,此刻苏景突然亮宝,连离山弟子都被吓了一跳。 一惊之后,沈河笑了,望向贺余:“好东西。” 贺余也笑着点头,应道:“好家伙!” 第四百零一章 前辈传承 沈河与贺余传音之际,离山诸位长老也在密语交谈。 惊诧之余洪泽峰樊长老先笑道:“小师叔的宝贝当真不少……不过现在亮出岐鸣子前辈传承,多少显得有些……有些……匠气,痕迹稍重、落了下乘了。” 樊长老身旁几位长老点头,但律水峰龚长老另有看法,摇头道:“白须老儿上山挑衅,要么干脆不理,要理会便得尽快、尽快、再尽快打回去。只要能打好打胜便没问题,不用拘泥小节。我倒觉得小师叔做得挺好……小气难免,但痛快……痛快便足够了。” 红长老也笑着:“我觉得龚师兄说得道理更明白,小气怕什么?痛快便足够!” 岐鸣子,一辈子名不见经传,唯独最后六十年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率领十六门徒,拔剑于空来山下,怒闯当世正如日中天、中土世界第一大宗的天魔宗总坛。 六十年冲山不停未退半步,斩杀天魔高手无数,最终杀到天魔大殿门前,岐鸣子渡劫、飞仙而去! 一战如斯,一战成名,一战传说数千年为后人津津乐道。任谁提起“岐鸣子”三字,都会面带尊敬。 此人的剑术、道法传承何其珍贵。 当初戚东来从邪修手中劫走此物,朔月天尊率领一众手下入西海整整追踪了四十年! 此刻苏景把它当作贺礼送给一对新人,离山小师叔的手笔自是不必说了。可送出这份礼物还有另一重深意……当年岐鸣子前辈打得是谁? 打得是天魔宗。 偌大天魔宗,无数高手大修,有谁能挡岐鸣子半步!比起岐鸣子,白须老者提起的那位剑魔又算得什么?比起苏景递给新人的木匣,疤面青衣送来的三百剑画又算得什么。 数千宾客惊讶有之、议论有之,可无论他们在做什么,心里也都有一个大概念头:送剑魔传承、三百剑画来羞辱苏景,那还真是个笑话了,离山小师叔连岐鸣子的传承都当礼物送人了。 你拿剑魔传承当宝?小师叔却是连岐鸣子传承都不要之人。 临时改变主意,苏景不送珍珠改送木匣,根本就不是为了气派,只为扇耳光。 讲什么风度,怕什么匠气,离山大喜日子里人家都敢上门捣乱,苏景若不能立刻就打回来,那他就不是苏景了。 苏景从来都不大气,有仇必报,且还是现世报,能报多快就要报多快。 果然,白面老者面色古怪,有尴尬、有恼怒,若再仔细看看,眼中还藏了些无奈……除了无奈还能怎样,人家的本钱比他厚实得多,没得斗,忍着吧! 免不了的,苏景面前那两口子又要发呆了。 手捧木匣,白羽成和卿秀面面相觑……过了片刻,白羽成才咳嗽一声:“师叔祖厚赠,弟子感激涕零,只是……只是此物太过珍贵,弟子愿进献门宗,绝不敢独享。” 苏景出了心口的闷气,哈哈一笑:“它已是你的了,你想要怎办便怎办,无须再来问我。” 卿秀机灵乖巧,闻言莲步轻移,与夫君一起来到沈河真人面前,盈盈下拜、双手高捧宝匣:“弟子二人得苏师叔祖厚赠,前辈遗惠弟子不敢独贪,进献掌门、进献离山。” 一对新人走过来的短短功夫里,沈真人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伸手接过宝匣,微笑赞道:“好孩子,先起来,你那句话说得好……‘前辈遗惠不敢独享’,前辈之惠,当惠及天下。” 说着,沈河举目望向数千同道:“岐鸣子前辈的传承,离山不敢独享,三月之内,敝宗将于离山脚下建‘岐鸣剑碑’,前辈所有传承尽录于碑石。” “前辈妙法,凡我修行同道皆可观仰皆可修习,唯盼诸位谨记岐鸣子留下的戒训:受我传承,以承天护道。沈河狂妄,立一誓:将来,若有人以岐鸣子前辈绝学为非作歹、行邪魔事情,穷尽天地生死不吝,沈河之下所有离山子弟,必做诛杀。” 铿锵之言说罢,沈河又复微笑,重新望向一对新人:“剑碑立起时,会刻上你们两人的名姓,岐鸣子前辈传承,于你两人手中发扬光大,普惠人间。” 真正哗然!再不是“嗡嗡嗡”的低声议论,换以响亮喝彩、兴奋交谈、畅快笑声!就连另外几座天宗的首领,也都对沈河拱手致礼,由衷钦佩。 任谁得了前辈绝学,都会拼命盖着、捂着闭门自修,唯独今日离山……小师叔将三百剑画归本还源、送给天魔宗在前;掌门人将岐鸣子传承公诸于世,共享修行道在后! 离山的气派,这才是真真正正、折服万宗的:气!派! 正如樊长老说言,苏景这个时候拿出木匣,固然是痛痛快快地杀掉白须老者的威风,但这件事做得痕迹太重,显得小气了。可此事再经沈河处理,立刻又变了样子。 此刻,众多修家眼中,离山的一草一木都似是镶嵌金边、氤氲仙气了,哪还会有丁点小气,人人心中只剩四字:果然、离山! 话再说回来,岐鸣子是强大前辈,可他强得过离山九位师祖么?论斗战,八祖、九祖会敌不过岐鸣子?论修行,六位飞升师祖哪个都比岐鸣子修炼用时更短。 有了九位师祖的传承,离山根本不缺岐鸣子这一门道法。于己无损,于世有益之事,离山从来都不吝去做。 之前沈真人没想到苏景有宝贝木匣,此刻苏景更没想到沈河会将其转送天下,两人笑着对望一眼,而苏景心里除了佩服还是佩服:几千年修行的老怪物,“沽名钓誉”的本领比自己强得太多了…… 场面喧闹起来,三尸也跟着高兴不已,雷动天尊遥遥指点那个白须老者,问两位兄弟:“你们可知,这老儿最大的错处何在?” 话音落,等了片刻无人理会,雷动这才发现,拈花赤目已经踩上小棺材,贴着地皮飞到白须老者跟前去了。 赤目眯着红眼睛:“岐鸣剑碑立起之日,你别忘了再来观礼!” 拈花摇头晃脑:“回去跟你家主人说一声,让他快来剑碑修习本领,若学得好了,下次遇到苏景或能逃命。” 这两句话还真是苏景最想对白须老者说的。可惜身份使然,他没办法亲自去说,三尸却不管那套,该去笑话人的时候绝不落后半步…… “白须老儿最大错处是什么?”,另一边,应了雷动天尊之问的,九头蛇小相柳。 难得小相柳那么给面子,雷动受宠若惊,赶忙回答:“这老儿错就错在……他没赶紧走!得罪了苏景,晚走半步就得倒霉。” 不过是给新人见面礼这么一件小事,最后也都闹成了轰动四方的事情,小师叔就有这样的本事……不过事情没完,还不等白羽成向离山长老走去,山门外一阵阵唱礼声高亢嘹亮,直直传入众人耳中,一个两眼距离有些远的端庄女子,身边带着大大小小一群娃驾云而来。 小金蟾拖家带口的来凑热闹了,远远见到苏景就先行礼:“青云见过王上。” 起身后又对沈真人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径自来到新人面前,青云微笑:“来得迟了,万勿见怪,恭喜两位,喜结连理,举案齐眉。小小镜儿一份心意,两位莫嫌简陋。”说着奉上礼物。 一面小镜子,可鉴妆容、女子常用之物。且于妖门中,自古便有镜为通天门之说,是吉祥如意之物。 卿秀与白羽成道一声谢,接过了镜子,女孩家的天性,手中有镜子便忍不住照一照,卿秀也不例外,可做梦也没想到她这一照竟从镜子里映出一张男人脸孔:吊着眉、斜着眼,满是混横模样的男人。 卿秀大吃一惊,险险就要放剑了,白羽成却认得镜中人,惊讶之余失笑摇头。下一刻镜中涟漪动荡,裘平安自镜中纵跃而出,对着白羽成抱拳拱手,哈哈大笑:“恭喜恭喜,百年……是不够的,万年好合!” 小小玩笑不必挂记在心,神奇的还是这件礼物,镜儿湖,湖儿镜,百里平湖收于灵镜,三千妖兵养于镜湖! 妖兵显于镜,遥遥对着白羽成躬身施礼:“拜见吾主,侍奉吾主!” 小金蟾是什么样的出身,裘平安如今在南荒又是什么样的身份,他们既然要来凑这个热闹,无论如何也得给做足了面子。 而大都督两口子之后,六个蛮子进山、走来,有男有女但都一般的彪悍,尤其为首之人,身形魁梧落步动地,天斗山祸斗老大来到离山。 霍老大身后,六两大掌柜笑得一团和气。再之后三十多个妖蛮大呼小叫吵闹不堪,其中一个橙红色的小猴子,和一个莲花妖女最最张扬,当年南荒和苏景一起打擂的妖蛮几乎聚齐。 在妖蛮之后,三百巨蜥簇拥着阴老缓步而来。 最后,则是整整齐齐的一支妖兵依仗,带队之人也是大圣玦下奴仆,洪蛇国师洪灵灵…… 人人托办重礼,或许算不得惊世骇俗,但也足够贵重惊人,尤其洪灵灵带来两份礼物,一块三千年黄精是他自己的礼物,另外还有动用了大群妖国力士,万里迢迢搬运而来的一座辉煌宫殿,这是剥皮国瑞皇帝的礼物。 与被小妖女收了的紫桐仙宫相似,不过这一座妖宫是金榕木殿,本来也是剥皮皇家的一座行宫,被瑞皇帝当作礼物送来了离山。 巨大妖宫着实抢眼,这种东西也只能南荒才有,东土根本见不着。 苏景都忍不住瞪大眼睛,问刚刚来到身旁的裘平安:“是不是太隆重了?” 本来结道侣只是件小事,的确犯不着这样的场面。裘平安笑道:“谁也没把白小子结婚当个大事,主要是一群老兄弟借着离山喜事的由头,好好聚一聚,不过礼物是脸面,送轻了岂不是让你面上无光?” 小金蟾接口:“至于那座妖宫……我给铁皮蛇皇帝传讯,说是你最最疼爱的弟子大婚……不这么说他不肯出血,这个竹杠不敲白不敲,他把无足城送来咱都不嫌礼重!” 第四百零二章 以后辛苦苏师叔 群妖拜山,致喜新人,好端端的一个清静离山,立刻变得又吵又闹。沈河与贺余相顾而笑,特意密语苏景不必约束,本就是个快乐日子,热闹些又有什么坏处。 有关苏景在南荒的经历,于东土修家之间早有流传,但谁也不曾真正见过“离山天斗剑庐”辖下妖精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直至此刻:祸斗彪悍,阴老沉稳,一对山胎巨人满面憨笑,红色的猴儿一口一口的喝着熔浆烈酒,身材高挑的女妖散出诱人奇香…… 何谓“观礼”?说穿了,看热闹。有热闹可看,观礼修家都兴致勃勃。但最最开心的还是离山白羽成和涅罗坞卿秀,不是因为收了数不清的重礼,而是眼前、身边的这份欢喜热闹:两人以前山下游历,没少遇到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的凡人嫁娶,说是鄙夷或许夸张,可心里的确有些看不起的,凡人热闹不入修家法眼;如果昨天这时候,有人告诉白羽成、卿秀“你俩喜日会有好大喧闹”,两人怕也会笑着摇头,清清静静结为双修道侣便是最好了…… 可事落己身、事到临头时候两位年轻修家才发觉,原来热闹起来也另有一番欣喜快乐!这感觉还真是说不清楚了,几百年修行无时无刻不再追求清静,想不到此刻却开始贪恋起这份热闹,或许还是道心不够吧,白羽成、卿秀相视一笑。 妖精献礼、新人致谢。苏景一边笑看着,同时问身边小泥鳅:“西海修行得如何?” 裘平安应道:“还早了,一时半会修不完。中间歇口气出来看看老婆孩子,来中土转一圈,玩一阵再回西海去。” 苏景追问:“现在几灵阶了?进境还好?” “初到西海修行真龙秘法时进境奇快,五十年里连登两灵阶,后面就再没动静了,不过妖元和力气一直在涨,估计是在憋一个大的。你若有事随时喊我,无妨的。这次离开西海之前我已修得‘鳞断’秘法,随时可以封断修行,不用再讲求连贯了。” 苏景笑了笑,至少现在他想不出,会有什么事情须得喊上裘平安帮忙,就此岔开了话题:“尘霄生师兄呢?他应该也会来观礼吧?” 小金蟾摇了摇头:“我们启程前问过尘霄生,他说这次不回来,着我们给你带一声问候。” 苏景掩饰不住的失望,点了点头。 六两自从向苏景见礼过后就再没说话,大好妖奴晓得什么时候该开口:“离山安好,他便心满意足,尘霄生老爷永镇南荒,何等豪迈。” 苏景笑了:“三百大东家的谈吐可越来越精彩了。” “全赖小祖宗教导……”六两还是老样子,巴结一句后立刻转开话题,就此抹掉了马屁的痕迹:“另外回禀小祖宗,‘三百’已是两个多甲子前的事情,如今是‘千一’了。” 苏景又惊又笑,对好妖奴拱手:“大东家买卖兴隆,可喜可贺!” “都是小祖宗的产业,六两不过代为打理。为小祖宗分忧,虽死无悔!”六两语出铿锵,随即又笑道:“这些年买卖能做得这么顺,全赖三阿公照应,更少不得青云弟妹的帮忙,为齐喜山开出了几条路子,把买卖做进了南荒,规模立刻涨了起来。” 三尸之中有个红眼之人,天生见不得别人得意,闻言斜忒六两:“买卖做得大,东家你一定做事大气外加满腹心机,可你比得离山沈河么?” 六两听得摇头直笑:“赤目真人说笑话了,我哪里比得沈真人。” 裘平安却不怎么服气:“沈河又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了?” 三尸你一言我一语,把群妖上山前的事情唠叨一遍,裘平听得目瞪口呆,六两目中精光闪动连连点头连连称赞,最后六两还说道:“沈真人此举,有气魄有胸襟,还破了‘传承难辨真伪’之疑,宋六两心服口服。” 苏景“咦”了一声,眼睛也亮了。 若非六两无意中点破,苏景还真忽略了这一重,当时自己只想着拿出木匣去寒碜白须老者,却忘记了,他自己知道这木匣是真的,但别人不晓得。 只凭映上天空的那两行字,远不足服众。这重疑虑不能消除,若经有心人一传,再说出的话可难听得很了。 苏景做事有锐气,有心思,可说到底他才修行了多少时候?论起处事老辣、行事周全,比起沈真人还差着境界了……不服不行,心悦诚服。 从新人吉典到现在,几件事情、大群贺客,纷繁热闹之中,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沈真人接到剑讯,弥天台的仪仗已经来到离山西三百里处,这就快要到了。 读过剑讯,沈真人轻轻咳嗽了一声,苏景赶忙密语传令约束自己的妖精下属,场中迅速安静下来。沈河微笑开口,先对新人说道:“拜见门中长辈之事先推迟一阵、容后再继续,可好?” 结为双修道侣的典仪早已完成,拜见长辈也不过是个“谢礼”,不在正式喜仪之中,稍候再拜全无问题,两人应了一声,归入弟子之列。不过卿秀没再回去涅罗坞的队伍,而是随在了白羽成身旁。 “弥天台神僧行伍将至,趁着还有一点功夫,离山剑宗还有几件执掌变动之事要传告同道。”说着,掌门笑了起来:“本想待神僧取经后再说,不料诸位如此赏面,早早就上了离山,干脆早些说了,省得惦念。” 秦、韩、程三位修入元神境界的真传,被提拔做长老之职,补入因“任夺成魔”而陨丧的长老空缺。苏景回山时已经听说过此事,全没什么可说。 另外,早已不再过问具体门务的贺余师兄,也领了一堂首座、他填补的是任夺之缺。而真正让苏景有些意外的,律水峰龚正长老调任,入离山参剑堂顶替虞长老之缺。 前面几句话说完,掌门人忽然望向了苏景,口中继续道:“龚长老调任,空出的刑堂首执之位,由苏师叔担当。” 苏景正笑呵呵地看热闹,哪想到掌门口中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脸上笑容登时僵硬……肯定不是听错了,离山里掌门人姓苏的师叔只有自己一个,那就是掌门说错了? 跟着沈河又遥遥执手作礼,砸实一句:“以后辛苦苏师叔了。” 这下苏景踏实了。 随后是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小小仪式,新担纲的几位长老受所在之堂印鉴,今时此刻正式走马上任……直到接过印信,苏景还是懵着的。 离山、掌刑长老,苏景。 任夺入魔,离山一共少了五位长老,直到今日全部补齐,离山剑宗十七长老再齐! 事情办完,沈河真人笑道:“是时候了,这便启程去迎接弥天台高僧法驾。” 山水画皮揭开,宾客登风驾云、离山弟子御剑,追随于沈河身后,浩浩荡荡迎接出去。沈河身边有其他天宗贵宾,苏景只好来到贺余身边:“师兄,这事提前没说过啊。” “吃不准你会不会撒泼打滚的不答应,便提前未讲。”贺余心情开朗,讲话比平时也活泼得多。 “撒泼打滚”未必,但若私下商量,苏景肯定不会答应的。一是怕麻烦,再就是怕做不好,像现在这样只做高高在上小师叔才是真正逍遥自在。 不过当着众多同道面前,他又哪有拒绝余地。 苏景苦笑摇头:“刑堂职责重大,我又何德何能居此要职……” 不等说完,贺余就打断道:“龚正又不是出山去了,何况我和沈河也在,有什么事情都会帮你看住。另外白羽成真传身份不变,但会重归刑堂做你副手,他以前是龚正的左膀右臂,以后帮你再合适不过,放心吧,这么多人帮衬,你想把差事做砸了都难。也不用你耽搁修行,该用功就用功。不过修行之余、闲暇时候,须得你把心思放到刑堂上去了。” “不是……以我的性子,板板正正地去做刑堂长老,这个安排的确不适合……” 苏景还想推却,贺余笑了:“性子活泼无妨,那就做个笑面判官!万事自有离山律做准,你是喜欢笑着打人板子还是哭着给人上枷,都是你的事情。” 说完稍顿,贺余又道:“苏景,你当知‘真传弟子’之意。所有真传弟子,都是有资格接任掌门的。” 这个话题来得实在太大,免不了的苏景再吃一惊。不过不等他开口,贺余就笑道:“放心,不是要提拔你做掌门,现在你想做我们也不敢答应……但真传弟子迟早都会参与到门宗事务中来。即便来日不做掌门,也会是一方主脑、为离山打理一堂要务。今日离山长老个个都是当年真传弟子。” 事情就是这样,于真传而言,身上多了一份正法传承,也就多出一份对离山的责任;对门宗内的长辈们来说,当“火候”到了,就会提拔真传,让他们介入门宗事务,新旧交替永做循转…… 不过,真传弟子正式领职大都会等到修入元神境界之后,现在苏景才刚入“宝瓶”就让他做长老,也的确早了些。不知是觉得没必要解释还是故意避开这个题目,贺余不作深谈,仍就笑着:“今日起刑堂事情由你做主,你要是喜欢,大可把巡宗的白鸟笔仙换成你的烈火乌鸦。” 想一想无数乌鸦在离山界内哇哇乱叫满天乱飞的情景,苏景赶忙摇头:“不用换。” 第四百零三章 剔透和尚,损煞僧兵 大群修家飞遁如风,追随沈河真人远迎百里。 离山西百里,本来偌大空旷地方,青草小溪秀美非常,可近些年里凡人迁居而至,清秀美景被开垦成田。 季夏天,正是稻花开放时候,放眼望去绿油油的稻田铺展,穗穗白色花儿娇嫩,层层清香随风飘荡……灵秀不再了,可众人眼中这只人间才有的欣欣向荣之像,另有一份动人之处。 景色美丽不输从前,不过小小麻烦也是免不了的:神仙们总不能站在稻田里迎接圣僧。 落不得地面,在半空里浮悬着就是了,离山也早有准备。待沈河驻足后,红长老自袖中摸出一只小小绣囊,打开来,红的白的黑的三枚线轴,选了白色线轴,将其取出迎风一抖,千丝万线迸射开来,疾飞远方。 又再等上几个呼吸功夫,剑尖儿剑穗儿方先子等红鹤峰弟子,齐齐出手助师父收线,只见一朵朵白云被长线牵引着迅速聚拢而来,不片刻功夫,半空中白云铺就一方圣洁巨坪,众人就在这云坪上迎接弥天台高僧法驾。 三尸少不得后知后觉、恍然大悟:“什么颜色的线,牵什么颜色的云彩!” 红鹤峰众人聚云铺天的功夫里,灵水峰风长老取出一枚长颈玉瓶,滴了几滴清露于手心,嘴巴凑上去轻轻一吹,青空白云的,这方圆数十里农田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甘露化雨,田中的病、弱稻苗立刻挺拔起来,同时谷物中丑陋小虫纷纷摔落于泥土,就此死绝再不能为害……有人对风长老赞道:“前辈仁厚心怀。”老头子收好玉瓶:“反正等人,闲着也是闲着。” 不一定时时刻刻去行善,但绝不为恶,有暇时还能记得伸手帮扶一下人间,这就是修行正道了。 等候不过盏茶时间,西方隐隐梵唱传来,七百七十七位盛装僧侣现于视线。 不是驾云御风,也不见法宝相助,弥天台高僧步行于半空,双手合十边走边唱。随着他们的咒法,层层淡金色佛光自队伍中氤氲弥漫开来,映衬得和尚们庄严神圣。 而那金光缓缓流转,不停地结化蝴蝶,金色的蝶儿围绕着高僧们飞舞几周、便掉转方向散去了四方,落入了人间。 一福、一慧、一蝴蝶。 和尚们自西方远足而来,一路之上以自身修为结千万金蝶,赐赠福慧于人间……佛法万卷不外“慈悲”二字。弥天台高僧的排场,自也不会脱开“慈悲”本意。 弥天台的队伍之后,也早都聚集、跟随了大群修家,规模比起离山这一边犹有过之。 云坪轻飘,沈河率领本门弟子迎上前去。大家的道门不同,各施各礼,沈河执手,对弥天台为首高僧微笑道:“离山沈河见过辰光大师,诸位法师一路远行辛苦。” 辰光神僧便是弥天台主持方丈,今日中土世界,万千释门修家首领。此人与之前苏景见过的神光、谛光等同辈高僧差异极大,他一点也不老……非但不老,反而还年轻得很,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 长相谈不到英俊,但肤净如雪唇红齿白,真正晶莹剔透的少年人! 辰光和尚的“少年模样”于修行世界早就不是秘密了,相传此人早慧,幼年修行起精进奇快,但他长得却无比缓慢:到他修行千年时,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模样。 从第二个千年开始,辰光就不长了,不是像女修那样以修为、秘法或者丹药维持容貌,他根本没刻意做什么,可就是不再衰老。 整整一千年,不曾衰老丝毫! 待到他第三个千年修行,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他又一点一点、缓慢无比却从不中断的,变年轻回去了。 辰光大师已有三千七百年的修持,如今变成了个十几岁的剔透少年…… 单若是不老也就罢了,离山小师叔也一样不老,算不得太稀奇。可越活越年轻、逆天反长实在是没道理了。 莫说外人,就连弥天台前辈高僧、甚至辰光大师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如此,也只能牵强附会、归结于佛法神奇了。 辰光大师合十还礼:“非如此,否则不能衬得真经宝贵,更愧对摩天刹神僧眷顾。再说这一路上行走又有何辛苦可言,贵宗前辈将真经带出宝刹,才是真正义勇之行。” 他一开口,苏景等人不免又吃一惊。剔透的少年和尚,声音却如枯木厮磨,嘶哑、模糊、窒闷。 辰光皮相不老,但声音早已老了。 赤目真人吸溜着凉气,对身边小相柳道:“小和尚跟憎厌魔是一个路子!”自从得了金玉菩提,赤目和小相柳要好得不得了,有事没事都会和他说上几句。 骚戚东来是虬须汉柔媚调,辰光大师则是少年相枯老声,相比之下后者要好得多了。 此刻辰光已得身后谛光指点,对苏景合十、躬身:“苏先生传灯之惠,天下佛门弟子共见,老衲谢过先生。” 苏景急忙还礼:“大师太客气了,真经以前为摩天刹历代高僧心血批注;以后要靠贵宗发扬光大,我也不过是转手之劳,无功可居、不敢受大师这一谢。” 寒暄客气罢了,辰光和尚却呵呵一笑:“好!那就不谢了。”说着,他伸手自袖中取出一只布袋,鼓鼓囊囊,还有东西在其中来回蠕动。 布袋才一打开,内中立刻传出怪响:号角声、战鼓声、呐喊声、冲杀声……只有战场上才会有的杀伐动静。 辰光将布袋倒转,稀里哗啦掉出来一大堆小小人儿,娃娃手指大小,头顶香疤却身着甲胄、颈挂佛珠但手执凶刃,彼此纠缠着、厮打着,正做生死搏杀。 他们落在云坪后立刻住手,迎风而长变作常人大小,脸上血污犹存、身上个个带伤,但动作奇快,顷刻结做七道方阵,每阵三百三十三凶僧,整整齐齐对着辰光大师合十:“拜见方丈大师。” “离山苏景先生,传灯弘法普惠人间,大功德者,不容邪魔冒犯。传法旨,损煞僧扶护苏景、不可有失。”方丈传谕,说着伸手一指苏景。 “领受方丈法旨。”七阵、两千余“损煞僧”齐声奉令,又转回身向苏景躬身施礼:“永随先生身边,邪魔冒犯、必做诛杀!” 苏景眼力不凡,一眼就看出这些“僧兵”皆为丧物凶魂,统统都是鬼和尚。 赤目又拉了拉小相柳的袖口:“看嘿,和尚养鬼!” 弥天台不会干涉凡间事情,但每逢乱世,总会有弟子入世,搭救苦难生者、超度枉死怨魂。遇到大的战事,高僧还会施展神通、做浩大法事超度亡灵。 不过,佛有广大神通,众生造业亦不可思议。所谓:业力能障圣道,业力如枭雄,具足千奇百态,难调难伏。弥天台和尚纵然佛法精深,也不能包打天下,时常会遇到无法超度之魂,又不能将其放任人间。 如是猛鬼倒好办了,直接打散了事;但还有些凶魂,性情狠辣法力不浅,可他们本心不恶。尤其生前出身行伍、屡经恶战的“军魂”,这样的例子不少,和尚也只好将它们带会弥天台。 戾气不消、凶魂难度,却可以点化佛光,以他们的凶猛为善、除恶,这便是一袋子“损煞僧兵”的来历了。 弥天台讲究“慈悲为怀”,虽佛家也有降魔卫道之说,但和尚们很少会动法争斗,两千三百余“损煞僧兵”从不曾现世,外人不知。不过以沈河、贺余等人目测,这袋僧兵的威力,当不逊离山几道古签道兵。 辰光又把布袋一抖收回僧兵,转眼袋中又复喊杀冲天……损煞僧凶猛,日日夜夜操练不停,他们的修行就是彼此冲杀;而袋子神奇,凶兵于其中永生不死,再重的伤势,躺下来睡一个时辰便告痊愈。 封口、扎牢,辰光将其递给苏景:“不是谢,而是敬。若不能护持苏先生周全,弥天台愧对我佛。” 苏景最不缺的就是手下,何况离山弟子有什么事情自有离山力量支撑,哪用得到和尚的兵。 但这一口袋凶兵既是僧又是鬼,和十七迦楼罗、谛听封经印又同工之妙,能助他祭炼罪恶天,稍作犹豫、认真道一声谢,苏景接下了口袋。 口袋僧兵是见面礼,非得一见面就送的。这时沈河又开口,与辰光和尚寒暄了几句,离山队伍一分亮开,迎弥天台高僧法驾,众人向着离山飞驰而去。其他人都还好,唯独沈河与贺余两人,似是察觉到什么,目光一转望向南方。 他们瞩目方向,空荡荡的天空,无一物。 但很快沈真人眼中精光散去,面色换做尊敬,对着南方认真点了点头。贺余则是向着南方笑了笑,看样子挺开心。 小小动作,大多数人未曾留意,可苏景、三尸就跟在他们身边,看得一清二楚。三尸面面相觑,赤目先开口:“他俩看见啥了?” 拈花摇头:“不晓得,反正我是啥也看不见。” 雷动为三尸之首,最有见地,淡淡道:“你管他们看见啥了,装看不见难,装看见还难么?”言罢,他也如贺余一般,对着南方笑着点点头,好像他也瞧见什么了似的。 另两位矮神仙如醍醐灌顶,都学着老大的模样,笑容恬淡、向南点头…… 第四百零四章 远游子 前行百里,不长时间抵达离山。进入山门前弥天台献上第二礼,不过不再是对苏景一个人,七百七十七位高僧结阵持法,唤起明浩佛光照耀八百里离山! 为离山求福祉、祈平安大愿。 佛道有别,但这是弥天台的真挚谢意,离山自不会拒绝。高僧持法后,宾主两家又是一番寒暄,众人进入离山。可就在进山时,苏景忽然面色一变,双眉皱起。他跟在沈河身边,神情变化立刻被发觉,沈真人密语传来:“师叔怎了,可有不妥?” 同时贺余也望向苏景。苏景传音入密回答,声音低沉:“附近有我一位朋友,似是出了什么事情。” “高僧取经之事就是个排场礼仪,有暇便列席、有事但去无妨。”沈河想都不想,直接道:“会不会有危险?我请几位师弟随你同行。” 苏景赶忙摇头:“我自己足矣。” 贺余也点点头:“去吧,这边的事情不用担心。还有……”说到这里,他居然还笑了笑:“替我问候你哪位朋友。” “多谢掌门,多谢师兄。”苏景不再多说什么,身形微微一晃,捏一咒隐去身形,悄然离开大队又复出山。 动身之前他不忘将三尸收入洞天。其他人都好说,唯独三尸除了自己之外无人能够约束,苏景真不敢把他们留在离山,万一盛典时三个浑人闹起来麻烦得很。 听说“附近一位朋友出事”,三尸都道是小妖女不听碰到了麻烦,不料苏景离开山门后,并未赶向东方凝翠泊,而是原路折回,直奔西方疾飞。 三尸稍有惊诧,赤目于洞天内大喊:“不是去凝翠泊吗?” 苏景不理,身形隐遁于空中全力疾飞!一会功夫,抵达离山西百里、最初迎接弥天台高僧之处,他放慢了身法,开始缓缓地兜圈子、似是在寻找什么。 正寻找着,忽然肩膀上微微一沉,一个熟悉声音入耳:“找我?” 转头侧望,身边空气涟漪一掀……面如美玉、星目蚕眉,漂亮到几乎有些不像人的青年男子显身。 齐凤国万妖之主,曾被离山逐出门宗的真传弟子,尘霄生。 苏景霍然大喜,撤去隐身咒法,笑着:“原来是师兄!苏景拜见师兄!”当然不是不听出事,何况以小妖女的性子,就算真遇到了麻烦,她也不会在今天这个日子口向苏景求援。 之前连三尸都看出了沈河、贺余的神情变化,苏景更是看得清楚,不过当时他未出声,待众人返回山门后他再来寻找。 和尚取经的典礼隆重,可是再如何盛大的场面,又怎比得上和久违同门聊上几句来得开心!只是苏景猜错了,他本以为沈河、贺余看到的是任夺、虞长老等人,没想到是师兄尘霄生。 三尸忙不迭跳出黑石洞天,口称师兄,嘻嘻哈哈地和尘霄生见礼,个个开心不已。 “还道师兄不来了,为何要隐身观礼?咱们进山去。”苏景不解,这也是苏景猜错人的缘由,尘霄生已经恢复了身份,随时可入离山,非但不会被阻拦,反而还会被盛礼相迎,放眼整座离山,见了他不用磕头的也不过苏景、贺余两人。 尘霄生却岔开话题,无端道:“我早已修成‘远游’境……” “便是还差最后一悟就能飞升,恭喜师兄!”拈花美滋滋的,替尘霄生开心。 赤目眉头皱起,纳闷:“怎么从未见过师兄的分身?” 雷动打量着尘霄生:“没准这就是分身……你本尊在哪?” 尘霄生笑而摇头,突然提起修行境界不是为了和三尸去掰扯什么分身、本尊之事,径自望向苏景,问道:“你可知,第十一境为何唤作‘远游子’?” 元神三大境界,如意胎、欢喜儿、远游子,其中前两境元神尚幼小,可以看作是“孩子”,不能离家太久。只有修成“远游子”,元神才算真正修炼成熟,到了这个层次,就算身体碎灭也不会影响元神。 仿佛游子与家:游子远行、去到多远都没关系;即便家被毁掉,于游子无碍。 可是冥冥相连,哪怕游子已经独立,无论家在或不在,他都会想念、心底永永远远都会有一份思乡羁绊。“远游子”元神会眷恋身体,出窍游荡万里无惧,但归窍时还是会觉得舒服惬意,好像游子归家。 修行如此,做人如是。或者说,因做人如此,也才会有这样的修行吧。 而尘霄生要说的,并非修行事情……他与离山,游子与家。妖国政务繁忙,这次离山盛典他本不想来的,可心里总是惦记着,恨不得来看一看,最后没忍住还是来了。 不过远远地看一阵也就是了,尘霄生不想回山。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是觉得麻烦,或许是觉得自己现在“人不人鬼不鬼”,或许是怕自己真的回去后就不想再走了。 徐徐呼出一口长气,尘霄生眺望离山,金色佛光一时半会不会退散,八百里明秀山川更添空灵,端的人间美景! 师兄不想入山,苏景自不会勉强,就此岔开话题,随口闲聊着。三尸也跟着胡乱插口,少不了奉上“天大喜讯”:东天剑尊之东锵锵荣升离山刑堂长老高位。 本应是个人人吃惊的消息,尘霄生却觉得理所当然似的,笑道:“恭喜师弟,以后辛苦师弟了。” 没从尘霄生脸上看到“大吃一惊”,拈花颇为失望:“苏锵锵做掌刑,师兄不觉意外么?” “早就猜到了,不意外。”尘霄生微笑回答。 三尸聊天,从来都是话题飘忽,此刻他们不去问尘霄生为何“早就猜到了”,而是个个冥思苦想,拈花手敲额头:“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苏锵锵做了刑堂长老,得立下几条新规矩,森严苛刻、人人畏惧!” 赤目手捻眉心:“光立新规矩不够,要慑服众人,须得再做几件厉害事情……最好是以前刑堂长老做不来的事情。” 雷动闻言面现豁然:“以前做不了的?再简单不过,不是有个叛徒叶非始终在逃么?苏锵锵,抓他归山问罪!” 连师父都抓不回来的人,雷动说得跟降服小妖丁似的,苏景无奈摇头。就是这个时候,尘霄生似是察觉了什么,转身向着南方望去。 另外几人都随师兄一起举目,天地空空,哪有人影。苏景开放五感、动用灵识也查不出什么,但尘霄生已然探知对方存在,微笑开口:“阁下修持精深,隐身在侧我等却一无所查,尘霄生佩服。只是不知,我们哪句话引动了阁下的杀机?” 有人藏在不远处,连尘霄生都未能察觉。直到对方心中动了杀念,由此泄露一丝杀意气机…… 对方仍不现身,尘霄生微笑不变,声音朗朗,问苏景:“师弟,你怎么看?” “高人隐遁、不想显身也没什么,本不该强人所难迫人现身。”苏景单手负后、临风开口:“但我们提到缉拿叶非,阁下杀机显露……离山弟子就不能不过问了。” 苏景到现在也不知敌人在哪里,但他心思转得快,师兄点明大意,他立刻就领悟真谛,说话同时,负于背后的左手捏碎了木铃铛,急讯通传门宗。 铃传秘讯,苏景的动作更是悄无声息,不可能为旁人察觉,可那隐遁之人似是仍探到端倪,突兀一声冷笑! 尘霄生面色陡变,三柄碧水长剑自他袖中怒啸而起,尘霄生全力出手。 天昏地暗、风雷咆哮、仙剑长鸣。还有传自冥冥无以言喻的怪响,于刹那中齐齐暴发……而暴发瞬间便是寂灭瞬灭,敌攻、尘霄生守,于电光火石间换过一击,旋即天青云淡,一切归复正常。 苏景慢了。待他亮剑时,尘霄生已经挡下了敌人的凶狠一击。不是他大意,而是敌人出手已经超出了他能应变的极限……对方手段,远超苏景。若非尘霄生在侧,此刻苏景已经是个死人。 三尸忙不迭执剑在手,结做剑阵凝神警惕,尘霄生却摇了摇头:“他已走了。” 雷霆一击,不论中或不中绝不恋战,就此撤走! 苏景心有余悸:“这是什么神通……” 不等说完尘霄生就摇头:“不是法术神通,是剑。”说完,伸手向下指了指,直至此刻苏景才骇然发觉:地上青绿稻田尽化枯黄。片刻前还一望无际的欣欣向荣,变作满目萧瑟,如深秋凄冷。 “目光所及,所有草木灵生尽被他一剑抽干,化作剑杀锐力。”尘霄生解释了一句,稍顿,又淡淡道:“好剑!” 说完,尘霄生望向离山方向:“我先走了,以后你下山行走务必小心。” 苏景略显迟疑,不因自己,而是担心尘霄生:“敌人凶猛,师兄独行……” 尘霄生哈哈一笑:“我倒还盼着他能再找上我,放心便是!”说完,身形微颤,就此消失不见,离开了。 片刻之后,一道道剑光涌动,不止离山弟子,连同观礼众人也都赶来……莫名强敌凶悍一击,尘霄生全力出剑,巅顶大修的一次狠斗,引出的动荡何其惊人,所有人都被惊动。 待赶到地方,见到地面草木皆枯,识货之人全都目现惊骇。贺余、沈河并肩飞在最前,他们身后还有无数宾客,不好传音入密,朗声问道:“什么事?” 问不能密语,答也无法传音,当着众人苏景朗声应道:“有邪魔欲趁今日喜事作乱,与我换了一击,逃遁了。” 第四百零五章 天下无双 想当年,白狗涧,脱狱重犯皆遭惨死,苏景说“都是我杀的”,从离山长老到普通弟子,包括扶苏、剑尖儿剑穗儿在内没一个人信他;再后来,真页山,玄天大道奎宿老祖及麾下大批邪魔伏诛,苏景说“逼人太甚,忍无可忍,就地正法了”,当时众多修家将信将疑;到今天,苏景又去冒领人家的功劳。 唯有巅顶大修交手才会绽放的凶猛威势,无尽良田化为枯槁、眼中所有草木生机断灭……可是这一次,赶来的无数同道中,绝大多数都笃信不疑。不止信了,甚至还觉得那个来捣乱的邪魔能从离山小师叔手中逃掉,简直是鸿运当头。 邪魔远遁,追无可追,沈河掌门不做徒劳之事,派出两位真传携带银两去一趟附近乡里。稻田尽灭源于敌人偷袭一剑,与离山没太多关系,不过农户损失离山还是会包赔。 众人返回离山途中,苏景密语将发生事情尽数告知沈河、贺余,后者对望一眼,可是场合不对,谁都不曾多说什么。 回到离山、转交无字经,弥天台群僧办起隆重仪式。到了这个时候,离山弟子反倒清闲下来,有关典仪所有事情,和尚们早都安排妥当,沈河、苏景等人几乎什么都不用管,只消站在那里受高僧唱赞、致礼既可。 沈河与贺余似是全不受“叶非有关之敌”影响,笑容满面行止轻松;苏景的城府远不如他们深沉,但小师叔有一样好处:暂时管不来的事情便不去管。由此放开心怀,满心欢喜地去享受眼前喜庆…… 来自释家领袖、人间第一大寺弥天台的诚挚致敬,这等荣光,放眼天下能有什么门宗享得?今日离山再添殊荣! 弥天台刻意要做起来的场面,典仪的排场不言而喻,前后三个时辰,随着最后吉祥香花雨落,偌大一场取经之礼终告结束。 典仪结束,真经到手,高僧并不告辞。不止和尚们,众多宾客也未走,上万修家共庆离山的大聚也不过才刚刚开始:今日起接连六天,离山门户大开,入山修家随其心意,可到离山无量湖、镌天石崖观览。 风长老的水灵峰、公冶长老的洪锤峰两大缥缈星峰也告开放,登峰宾客自有星峰弟子引导,游览中讲解灵草种养之道、上器好剑铸炼诀窍等等;樊、红两位长老于洪泽星峰做课讲法,到访宾客只消与身边司客弟子说一声,就能过去听讲;龚、陈两位长老带四位真传弟子,在离天剑坪开坛论剑,讲解剑术道理、剑意修行,若听讲之人有兴趣,还可以和在场的几位真传,就剑术做一番试练…… 整整六天时间,离山法度可看、可闻、可学!莫说普通的修家访客,就是其他几大天宗的弟子也都觉得心中发痒,闻道离山印证自己的修学,这样的机会下个一千年里未必会再有一次。 而离山自有天宗气派,虽不会真的把九祖传下的正法示人,但这六天展示、讲法都有真法奥妙所在,既然开放门户便不会敷衍了事。众多登山心中最恨之事,自己修行不精,没能祭炼出几个分身。 提前就准备好的事情,诸位长老各司其职,来访宾客成千上万,离山忙却不乱,一切井井有条。过不多久,众多修行同道散去离山各处,沈河对始终留在身边的几位天宗首脑点点头:“诸位请随我来。” 六大天宗里,离山、大成学、弥天台三宗掌门都在,天元、紫霄涅罗坞则是仅次于掌门人的顶顶重要之人,天宗要人尽在于此,另有一场密议。 而贺余也对苏景道:“师弟,你和我们一起。” 意外之余苏景挺兴奋,干脆答应了一声,又再嘱咐了妖奴几句后,快步赶上贺余……沈河引路,一行人没去核心星峰,而是来到了一座无量湖:当年裘婆婆驻扎、如今已经空荡的大湖。 分水劈波,直入湖底进入水晶仙鳅宫,待苏景来到宫门附近才发现,这座早已荒废的妖精洞府周围,还有高深修家守护:一个玄衣老者端坐于宫门前,长长的木匣横陈于膝,是在闭目养神,但气机盈布于身,随时都会出手的模样。 苏景不识得此人。 包括沈河在内,来到湖底的天宗要人都对玄衣老者客气得很,或称“姚先生”、或称“姚老”纷纷见礼,老者却面无表情、只是稍一点头,跟着把目光落在苏景身上,身形依旧稳稳端坐,全无让路之意。 贺余微笑开口:“这位是我师弟,苏景。”说着,贺余又望向苏景,为他引荐:“无双城姚九溪,辈分以论,算得你我的师兄。” 听到“无双城”三字苏景微微一愣,迈步上前行礼道:“苏景见过姚师兄。” “姚师兄”不应、不答、不还礼,目光沉沉盯住苏景,又过了片刻,身形一飘让开了道路——他未起身,就那么盘膝坐着闪开一旁。 就算裘婆婆再不回离山,这无量湖仙鳅宫也还是离山的地方,居然要由外人守护,而且还是几乎被灭门的“无双城”前辈……苏景不急着追问什么,跟在掌门与师兄身边,迈步走入仙鳅宫。 沈河引着几人穿过重重大殿,直到仙宫最深处、以前裘婆婆精修静室前,站住了脚步。 不用叫门、报名,静室中就传出了一阵笑声:“诸位道友可算来了!自从沈真人对我说会借着神僧取经的机会做一次小聚,我就开始日夜盼着了……” 声音窒闷嘶哑,明显元气不足,屋中人当有重伤在身,但他语气中的欢愉快活绝非作伪。 话未说完,屋中人又“咦”了一声,继续笑道:“这位小友是离山哪一位高足?以前从未见过。”师门紧闭,苏景也不曾察觉有灵识扫过己身,可是屋中人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了。 沈河应道:“九祖代收、八祖真传,是我家小师叔苏景。” “原来是长辈!戚弘丁拜见苏师叔。”屋中人收敛笑意:“还请诸位稍等,第一次见苏师叔,我当穿着整齐。”此人不是离山弟子,不过他和沈真人平辈以论,全不因苏景年纪轻轻而稍有懈怠。 “戚弘丁”这个名字如雷贯耳!苏景转目望向贺余,后者微一点头,向他确定了门中人的身份。苏景开口应道:“正道七宗同气连枝,大家自己人,戚城主无需客套。” 戚弘丁是一城之主……七大天宗、无双城主。 此时蒹葭先生笑道:“苏先生年纪虽轻,行事作风却是真正高人气意,不拘小节,戚老怪你也不用穿衣服了,光着出来吧!” 被“魔头”任夺灭门的无双城城主藏身离山无量湖,固然出乎意料,但若仔细想一想并非无迹可寻;倒是此刻关于“见长辈要不要穿衣服”的矫情,让苏景啼笑皆非……若苏景不来,他见人时便不用穿衣服了? 苏景身旁,贺余也告开口:“戚城主不必讲究俗礼,轻松自在便是最好。”说话同时,他还捅了捅苏景,后者会意:“是,轻松自在就最好了。” 戚弘丁哈哈一笑:“恭敬不如从命!”话音落下,吱呀轻响中石门打开,无双城主走了出来……饶是苏景见惯风浪,乍见戚弘丁时仍是忍不住大吃一惊! 天宗之主、巅顶大修、中土世界最最有名的修行者之一,红色的人。 戚弘丁又何止没穿衣服,他连皮都未穿!筋肉盘结、血脉穿插,皆裸露!这世上不会有无皮之人,戚弘丁会如此只有一个缘由:他曾惨遭剥皮极刑! 若非修持精深、命火健旺,戚弘丁根本活不到现在。 不穿衣服,只因他的伤势远未痊愈,以真元幻化力有未逮,若是穿普通衣衫,立时便会贴于筋肉,穿上不难,再想脱就不容易了。 对苏景的惊诧,戚弘丁全无反应,笑声朗朗与诸位天宗高人见礼,在苏景面前自认晚辈,问礼过后他才望向沈河:“看苏师叔的神情,他老人家还不晓得我的事情?” 沈河应道:“六耳杀猕祸患、任师兄入魔真相小师叔都知晓,但具体事情他了解不多。” 戚弘丁点点头,忽然对沈河道:“多谢。”无双城伤亡之重、城主经历之惨,天宗中绝无仅有,有关无双城的事情沈河不对苏景说,是对戚弘丁的一份尊重,所以他会有这一声“多谢”。 沈河摆了摆手:“理应如此。” 人家不说是为了尊敬,但戚弘丁豁达得很,直接对苏景道:“九百年前,我就被人俘虏,皮被整张剥了去,制成精美画皮,算起来,从他们制成画皮之时,无双城真正陷落。” 法术事情,苏景全然明白。画皮不一定非得用真正人皮,但要想冒名顶替、完全窃据另一人的身份,最好的办法莫过去剥此人皮以制画皮。 “六耳杀猕?”苏景反问。 “不错,除了他们还有谁。”戚弘丁笑了笑。真正的没有脸皮,笑容狰狞丑陋,说不出的恐怖:“无双城主,天下无双……我没了皮,真正的天下无双。” 前面八个字本是修行同道赠于无双城主的赞誉,如今被戚弘丁用来自嘲,无皮之人目光浑浊、黯淡。 第四百零六章 吾兄,吾师 以戚弘丁的本领,会被悄无声息的擒下、而后李代桃僵被人顶替,事情听上去简直不可思议。天宗首脑、一方雄主这么容易就被人换过了……但若再仔细想一想,连天元三重的师父都是六耳杀猕,足见这些凶物的狡猾、隐忍了。 他们不是什么邪魔、凶妖,六耳杀猕来自“旧圆”,他们曾天下无敌、让万灵俯首!旧时间里的主人,新世界中的大祸! 有城主,有高位要职,接下来的事情便是“清洗”了。一切都进行得波澜不惊,早在苏景出世前,堂堂天宗无双城,真的变成了今时乾坤的无双之地:六耳杀猕的门宗。 “无双之祸”瞒得过天下,唯独离山有所察觉。但这个事情着实麻烦,要知道无双城也是天宗之一,离山虽强,想要强攻人家的守城大篆怕是也不容易!何况这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而是离山手上没有真凭实据,这一仗根本就不能打。 无缘无故,一座天宗去打另一座天宗?生怕早已潜伏修行各宗的六耳杀猕找不到理由、对离山群起而攻么。 直到三百多年前,事情出现转机,被剥皮后长久囚禁的戚弘丁抓住了一个机会,密讯姚九溪。 姚九溪于无双城,仿佛贺余于离山,比着掌门高一辈,勘破第十一境后入世云游、去领悟大逍遥问,多年不回门宗,更不再过问门宗事物。 巅顶大修,行事或决断自有犀利之处,姚九溪接到掌门传讯,甚至他都未回无双城去看一眼,直接上离山求救…… 事情由戚弘丁开始讲起,但涉及离山部分,沈河真人自然接口:“修行至今,我有两次生死大难,都亏得任夺相救。他若想做掌门,只需一句话我便会退位让贤。”说着,沈河微笑望向苏景:“任夺,吾兄。” 哪里还用再仔细说明,掌门这一句话苏景便明白了:一直以来,任夺与沈河的龃龉不过是场好戏罢了,或者说“伏笔”:有朝一日,任夺反出离山的“伏笔”。 杀猕狡诈,藏于修行各宗,甚至已经不能说是“藏”,他们已经化作新圆中人,自幼入宗修行,有些不闻一名,有些则风生水起! 离山强大毋庸置疑,但再怎么强也不可能随意“诛杀同道”,不得以之下才有了“任夺入魔”这条苦肉计,为得只是:诛杀“同道”,是邪魔任夺丧心病狂,与离山无关。 沈河升任离山掌门之日起,任夺就不停“发难”,明明白白的,“任夺反出离山”是早在千年前就已经开始准备的事情了。 最初计议,待任夺修成“远游子”后,会有一场“约斗沈河、争夺掌门、含恨落败、一怒入魔”的大戏,恰巧苏景带会了扶乩的下落,大戏延后沈河先去找师姐了……听到这里苏景笑了。原来此事还和自己有关系。 还不等任夺反出门宗,苏景就先被赶出离山了。 就在苏景去往南荒不久,姚九溪上离山求援,贺余做主不再等了,任夺即刻反出离山。 这个时候贺余望了苏景一眼,师兄的目光中似有意味。苏景稍一琢磨便会意:任夺入魔,准备了千年的图谋,未能完成最后一步就匆匆施行了。会如此固然是为了及时营救戚弘丁,但离山另外还有一个不曾告之同道的缘由:三祖回归、陨落。 突如其来的“天患”,让离山不能再等了,非得先尽快解决六耳这重“地患”不可。 …… 任夺入魔,势孤力单,无妨,虞、秦、岑、雷四位长老先后出山,追随左右;只凭离山仍力有未逮,无妨,离山做了千年的准备功夫,除了无双城,其他天宗的掌门都在经过“骨石香”查验后,得了离山的密讯,几家首脑早都数不清在一起商议过多少次了,任夺起事各宗皆排遣心腹高手相助。 到了这个时候,任夺手上的力量对付普通门宗绰绰有余,可是想要破去无双城还差得远,而且直接去打无双城未免太显形迹,会让潜伏别宗的六耳有所警惕……所以才有了任老魔重创天元道之役。 那一战天元山被轰塌了七座山峰,“折损”弟子无数,天元道从未对外人说过具体损失,不过外间修家估计,天元道五成伤亡总是有的。 天元道被任夺摧毁了一半实力? 天元道被任夺带走了一半实力。 “任师兄反出离山之前,七座天宗内,只有两家是最‘干净’的,一是我们离山,另一便是天元道宗了。”沈河的语气里带了些感激,对天元冲虚拱手:“离山是六耳杀猕图谋所在,不敢再抽减实力,所以‘征兵’重任,就落在了天元山诸位道长肩头。” 冲虚应道:“天元山所以干净,还是因为陆八祖斩杀我师尊而起。” 混入人间的六耳杀猕,即便身死也不会显化原形,杀掉他不难,可杀了他也证明不了此人就是六耳。幸而世事无绝对,天元道法传承悠远,自有玄妙之处,在仔细查验被陆角八斩杀的弟子尸身后发现了一丝端倪……当年天元道重兵压境,准备向离山讨还公道,但又忽然撤兵休战了,就是因为门宗及时传来消息:那个“人”确实不是人。 自那次事后,天元道就有了提防,更要紧的是宗内位置最高的六耳被斩,大树倒猢狲无以遮蔽,被一点一点清理掉了。 “师父图谋人间,确实有罪、死有余辜。”天元冲虚的语气清淡异常:“但师父终归是师父,领我入门、教我修行、授我法术,大恩如天倾盖。身为天元弟子,狙杀六耳责无旁贷;但身为我师尊门徒,有些事情还是要做的。” 说着,冲虚老道望向苏景:“待六耳肃清、待苏先生晋入元神境界,天元三重还是会向先生讨教金乌正法的。” 苏景静静望了冲虚片刻,点头一笑:“好。”说完稍顿,又对冲虚拱手,致以敬礼:“多谢。” 沈河真人刚刚说:任夺,吾兄。 冲虚虽未明言,但也等若告诉了苏景:那个六耳,吾师。 一样的立场,不一样的细节;一样的大义,不一样的情绪。但无论沈河、任夺还是“冥顽不灵”的冲虚老道,皆可敬,当得苏景一声诚挚“多谢”。 …… 任夺身边聚集各宗高手,得天元道大队人马,再得姚九溪指点,筹备十年后终于对无双城施展雷霆猛攻,恶战经过被讲述之人一带而过,他们成功破去护城大篆,一举克敌,所有强大六耳无一漏网,真正城主戚弘丁也被救出。 而后戚弘丁就被送来离山休养,姚九溪也不再入世,就留在仙鳅宫外守护城主。 以前苏景与无双城接触不多,可能够肯定的是:这座城既然位列正道天宗,那它一定曾庇佑一方,曾扫荡邪魔,曾救人苦难曾让万家生佛! 今日无双城不在了,只剩下一位太上师叔,一位没有皮的伤残掌门,孤坐于仙鳅宫内外。 任夺打出了无双城大捷,但于修行正道又何尝不是大败。 无论如何,修行正道七大天宗,就只剩下六宗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任夺一行“杀”天宗弟子无数,绝非杀一个任夺身边就多一人,其中也是有不少六耳杀猕被真正斩杀。 无双恶战之后任夺“征调”的大批天元道弟子归宗,但不露形迹、转入地下修行;任夺则率领着一群“死掉的高手”继续诛杀其他六耳,直到现在。 先后开口的几人都简练言辞,为苏景把任夺入魔、扫灭六耳之事解释明白。 沈河自袖中取出一枚玉简,传于身边诸位天宗同道:“这是任师兄最近所做事情。” 玉简记载,无非是发现了哪里有六耳,任夺等人又诛杀了多少六耳等等。为防行踪泄密,任夺一行只于离山联系,再由离山把他们的行事传告于其他天宗首脑。 而不久前,西海邪庙中六耳杀猕归仙现身,“离山剑宗内封印了一群旧圆凶物”之事为天下所知。几天天宗首脑今次共聚,是为了商量要不要就此召回任夺、同时将六耳潜伏修行各宗的真相昭告天下。 陈权利弊,不过燃香功夫商议就有了结果,任夺在暗,这支力量当继续保持。六耳杀猕比着原来更警惕了,但“任老魔”的真相掩藏极好,六耳尚未察觉,既然如此维持原状便好。 前前后后,加起来不到小半个时辰的光景,有关六耳杀猕所有事情都说清楚了。虽然任夺身份这一重最最重要的关键苏景早已知晓,但此刻仍忍不住呼出一口长气……旧圆中的世界霸主想要重返世界,无数年头的图谋、潜伏;新圆中的万物灵长为庇佑今时世界,绵延千年的图谋算计。 有人缝目削耳挫牙,有人不惜身败名裂背负千年误解;有人甘冒奇险潜入敌人门宗,有人领受凶物大恩依旧执着大义……这一仗无论输赢,都足以荡气回肠。 此刻苏景感觉便是如此,荡气回肠。 第四百零七章 金莲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要说与诸位知晓,”弥天台方丈辰光另起话题:“诸位当知,敝寺中有一座修行院,唤作雷音阁。” 莫说其他天宗首脑,就连苏景都知道弥天台雷音阁,赠他黄花蝴蝶的神光大师以前就是雷音阁首座。 待众人点头,辰光继续道:“三十天前,雷音阁内供奉的七十七座慈航法灯齐灭。事出突兀,提前全无征兆;事后详查,不是妖邪作祟,不是法术所为,找不出缘由。” 雷音阁,名字听上去颇有霸道之意,可实际上雷音辟邪、雷音醒世、雷音标示着乾坤稳正,雷音指引着天境所在,雷音更预示着甘霖将至,是真正慈悲洪音。 内中供奉的七十七座慈航法灯,由弥天台历代高僧佛法加持,一为祈福人间,二为铭志于佛祖:法灯便如僧家宏志大愿,指引迷航普度众生。 慈航法灯长明不灭,普通修家倾力一击都未必能让其中一盏的火焰摇摆几下……三十天前,七十七盏法灯同时泯灭。 蒹葭先生闻言眉头微皱:“一个月前大成学也有件蹊跷事,正气亭上‘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题匾无故跌落。金铁灵木之匾神通难撼,落地却摔了个粉碎。” “三十天前,紫霄天池畔,我族巫祖亲手栽下的那株银杏煞血古木枯死了,一炷香内万叶枯落。”紫霄国紫游牵随之开口。 同个时候,三大天宗显现异象,事情都来得无缘无故,所以也只剩一个解释:大厄之兆。 仙鳅宫内众人对望一眼,但征兆事情查无可查,大家也只能做一个心中有数、打醒精神小心提防。 之后就再没什么固定主题了,天宗首脑又闲聊一阵,说一说自家门宗弟子的修行,讨论一阵邪魔玄天大道最近的动向等等诸如此类。过不多久众人向无双城主告辞,戚弘丁性情洒脱,笑道:“一个比一个忙碌,不敢强留你们,就是盼着你们这群老怪得闲时,记得还有个无皮无双的老友,若能再来看看,那就真正心满意足。” 蒹葭呵呵笑着:“红彤彤的那么醒目,想忘了你都难!安心疗伤吧,走了!” 苏景也在向外走去,忽然又停下脚步,转回头问道:“戚城主的伤势……” “本就伤及元基,又受六耳千年刑讯,想要真正回复怕是机会不大。”算算时间,戚弘丁来到仙鳅宫也有二三百年光景了,休养这么久却还无法施法为自己幻化一套衣衫,足见他的情况不堪了。 苏景点点头:“戚城主安心疗伤,过这一阵我再来探望。”暂时没再多说什么,随着掌门等人离开仙鳅宫、无量湖。 回到地面,其他几座天宗不再逗留,就势向沈真人告辞。离山几位首脑相送贵宾来到山门外。告辞、寒暄之际,西方天边突显一道妖云,滚荡不休、看方向正冲着离山疾飞而来! 云驾中凶威浩浩,几近摧城烈势;云过处电闪雷鸣狂风暴雨! 它来便任它来,诸位天宗首脑只顾寒暄说笑,连看都不去多看一眼,若妖怪真是来生事的,离山自有凌厉手段相对。 这几日里司职山门的司客长老本欲出山去迎那妖云,沈河对他笑道:“正好我在门口,这里的事情就不劳孙师弟了。” 孙长老点头:“辛苦师兄了。”转身返回门内继续忙碌去了。 这时弥天台的剔透少年方丈来到苏景面前:“传灯之德不必再说了,这一重恩情天下释家铭记于心。但另外两件事和尚还得啰嗦几句……炼化十七罪人、助神光师弟洗净罪业在先;闯西海刹天摩,相救谛光师弟在后。老衲两位师弟,先后受了你的恩惠。” 苏景笑了,如实回应:“黄花蝴蝶是大好宝物,在南荒时救过我的性命;再说谛光神僧误入古庙……就算他老人家不在,我也还是会进刹天摩,打那一仗主要是为了救护同门,其实和谛光神僧并没太多相干。” 尤其后半句话,听上去略显不敬,可是面对弥天台高僧,实话实说便是最直接的敬意了。 “我是方丈,我是师兄,助师弟修行救师弟危难,是我分内事情。”辰光微笑:“你做了我该做的,便是帮了我的忙。其他一概不论,你帮了我,我就应该谢你。与门宗无涉,和同道无关,和尚本人谢你。” 说着,辰光自大袖内取出了两件法器:梵篆遍布、一朵含苞待放的金莲,不知是什么金精打造,炼化功夫精巧以极,当得“美轮美奂”之称的佛家法器;另一件则是混不起眼的一枚青色莲子。 青青莲子和尚留在自己手中,含苞金莲递送苏景,辰光微笑道:“听谛光师弟说,苏先生在邪庙中‘步步生莲、花开见佛’,妙法无双,端的神奇。这朵金莲倒是和苏先生的妙法有些相近,一道真元加持、金莲花儿盛放,也会有一道佛影显现,就唤作‘花开见佛’。先生不妨一试。” 西边妖云来得奇快,此刻已经临近了离山,不过对方未显身、离山门前众人仍是不予理会,苏景也不抬头去看,依着辰光和尚所言,将一道真元送入金莲。 法器玄妙,无需咒法催促,得了真元加持便告开放,金色佛光灿灿、芬馨禅香弥漫,花瓣儿一片一片绽放开来……就在此刻,天上妖云突兀崩散,两个身形惊人的庞然大物纵落地面,脚踏大地时惊起一阵轰轰猛颤! 两个大妖,两尊巨佛! 化形佛陀的妖孽…… 佛陀列像于人间,虽然大小寺庙供奉的皆为泥胎,但佛祖身像本身就暗藏神妙,岂是随便什么妖孽都能够化形的…… 几位天宗首脑这才转目望向那对大妖,两尊“佛”却对苏景合十、微笑:“西海鳌家,鳌渚、鳌清见过苏先生。先生高足大喜之日,我们却来迟一步、错过吉时,实在惭愧得很。” 不用问了,肯定是裘平安的心眼。泥鳅媳妇传讯剥皮国瑞皇帝“苏景爱徒大婚”来敲竹杠,大都督妇唱夫随,把一样的竹杠敲到了西海鳌家身上。 不过鳌家一直以西海龙王的古法推算时间,与中土时间计较稍有不同,待他们到了中土才晓得自己算错了时候,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 来得是朋友,万里迢迢特意赶来送礼的朋友。 皇后娘娘紫游牵眯起风眼,仔细打量两尊巨“佛”,笑道:“离山小师叔交游遍天下,各方朋友各有神奇,却又一样的精彩,真心佩服啊。” 修为、本领统统不论,单止这两头大鳌佛陀的卖相,便足够威风了,苏景笑得开心,鳌渚鳌清站在一起确实有面子得很……这个时候蒹葭先生也笑了起来,不过他未看苏景,而是望向辰光神僧:“大师的金莲真真玄妙,花开见佛、花开见佛……花未全开就已经见佛,而且还一下子见了俩。” 除了不知缘由的大鳌,闻言之人都不禁莞尔,果然是“花开见佛”,巧得很,更巧得有趣。 出家人也是人,心境如古井无波,情绪却随风起伏,辰光和尚一样失笑摇头:“面前两尊佛陀是苏先生的朋友凶猛,不是和尚的金莲有趣。” 大鳌突降让苏景暂停行功,金莲半开还未显露玄法。对大鳌致谢两句,请在一旁稍待,苏景继续行功,金莲真正绽开时,散出的金光突然如烟霞般流转起来,于苏景头顶三丈处凝化做一尊常人大小的佛陀像。 同个时候,辰光手中的莲子轻轻一跳,金光猛绽放,于和尚身前一步位置,化作一道磨盘大小的金光之环。 苏景尚未明白怎么回事,贺余、沈河等人已经面露惊诧,贺余开口:“一步乾坤之阵?” 辰光微笑点头:“正是,金莲开、佛陀现,无论花开何处,和尚皆可一步而至。” 金莲与莲子成就的是一道破碎虚空的阵法,起步之处为莲子幻化金环、现身之处则是莲花凝结的佛陀像所在,哪怕相隔天涯也瞬息即至。 诸位天宗首脑都双目现彩,不是动了贪心,而是见到大好宝物、大好玄法,打从心底觉得欢喜,涅罗坞谢老三兴致勃勃:“辰光神僧就请踏足一步,让我等瞻仰金莲神奇。” 辰光却摇了摇头:“宝贝虽好,但只能用一次,现在要是踏足而过,金莲以后就是个摆设件、再无用处了。”说完他又望向苏景:“先生执此莲花,以后但有所需,老衲随叫随到。” 不单单是送了一件宝物,更是送了苏景“一件事情”,甚至可以说一条性命,若再遭遇危险、碰到过不去的坎子,金莲开救星到,有辰光神僧亲至,什么杀劫死难都变风轻云淡! 满以为苏景至少会推却几下,不料小师叔一点没客气,说一声:“大师厚赠,苏景愧领。”收了阳火、金莲复原为花苞,他欢欢喜喜地收入囊中。 可堪大用的宝贝,辰光敢送,苏景就一定敢要。 而辰光也是真心致谢,将来苏景敢让金莲开花,和尚就敢一步杀到! 第四百零八章 牛皮 送过金莲,弥天台群僧告辞,其他几宗也就此散去。但赶在和尚们的云驾飞起之前,苏景又急急忙忙地问了句:“请问辰光大师,若将来执莲之人不是我,您可会出手?” 辰光稍稍愣了下,随即微笑点头:“能帮到苏先生想帮之人,也就等若帮到了苏先生,一回事。”言罢合十,云驾冲天,载了七百七十七位高僧向西而去。 等众人散尽,贺余问苏景:“怎么,想把金莲送人?” 苏景笑着应道:“没有,就是先把事情问清楚了,以防万一。”说着转身跑去应酬两位鳌家来人。 既然大鳌来了,西海那些受苏景相救之恩的精怪们也会来;既然大鳌算错了时辰,西海群妖也就没有一个算对的,不过发现错误后鳌渚鳌清飞得最快,是以他俩先到。 后面陆陆续续,妖风滚滚、乌云叠叠,被裘平安竹杠敲来的海妖相继而至,登门即为贵客,司客长老免不了好一阵忙碌。 天宗高人离开,但其他修宗宾客仍在离山浏览、观法,不久前才见南荒群怪联袂赶来,此刻又见西海众妖接踵而来,免不了又是一阵惊诧。 …… 这一圆中天公地道、万灵竞生,所有族类都有开通灵智修行得道的机会,自远古时候人、妖便共处一片天地间,齐生共长、彼此无犯。不过一团和气也不表示大家就真的亲近无间,人间修宗、妖家门户终归还是有壁垒的。如这次离山,人间修宗吉庆盛事,南、西两域千万妖精道贺,古往今来又有过几回! 沈河,贺余对望了一眼,看门宗为万众瞩目,所有离山弟子都与有荣焉,两位高人自也不例外……可如果慈航法灯熄灭、正气亭牌匾落碎等等那些古怪事情真为一道劫厄兆,那劫厄过后,今日此间还有几人能再相见。喜庆之日,谁都不会去说扫兴话,离山两位巅顶大修只在心中闪一闪念头,笑容便重归于脸上。 苏景这边,在应酬了一阵西海妖精后暂时没什么事情了,转回头去找南荒众人。 小相柳、三尸几人早都和南荒妖精聚在一起了,他们之间的交情、他们与苏景的交情远非西海群妖可比。 那些年,修行路上彼此扶持;那些年,生死大难里攥拳怪叫:黄皮蛮子你有完没完;那些年,腥风血雨内逃命万里又转回头追杀万里;那些年,旷日连天的杀戮里惊喜相见,嗷嗷嚎着:你还没死啊……他们这一伙子的,真正自己人! 苏景终于忙完了“小师叔”该做的事情,跑回“自己人”中,烈烈儿等人齐齐欢呼一声,苏景也笑着,不过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就目光巡梭自众妖中寻找:“参莲子呢?” 参莲子也回来了,现在正躲着山胎兄弟身后。 小金蟾一把把他抓了出来,笑道:“身为离山天斗剑庐主人开山大弟子,你修行差劲,躲不过这一劫了!快去见师父领受责罚。” 苏景离开南荒时,参莲子就已经修到七灵阶妖师,一晃三个甲子过去。如今他还是七灵阶……修行不长,个子和样貌也全没变,还是七八岁的小娃模样,愁眉苦脸被青云婶婶抓着来到师父面前。 其实不是小家伙修行不勤,只因最了解他修行的蓝祈飞升去了,而他的修法特殊,裘婆婆、霍老大等人本领通天却无法教导于他。 自蓝祈走后,修行上所有事情,全都靠着参莲子自己摸索……说好听的是“摸索”,说难听的就是“瞎蒙”,进境能快起来才怪。 小金蟾说得凶恶,但又怎么可能真在苏景面前说他坏话,对苏景道:“这事不怪孩子,来之前我们和裘婆婆商量了下……若不听肯出手相助,教导参莲子,一定合适得很。” 不听也是莫耶之人,大师娘教导参莲子的法子她应该有所了解,且她自己也是木行修,正合了参莲子的元根。不过想要求请这个刁钻古怪的小妖女帮忙,非得苏景亲自开口不可。 小金蟾说话时,参莲子来到苏景面前,怯怯道:“徒儿拜见师尊。” 毫无征兆的,苏景忽然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参莲子的头顶:“我这徒儿,长得可是越来越俊了!”说完,似是犹豫了瞬瞬,竟弯下腰、伸手把小娃抱了起来,笑着、赞着:“好徒儿!” 什么时候苏景和徒弟如此亲近过,可把参莲子吓坏了,有心挣扎逃跑但无论如何也没有那个胆子,哭丧着脸应道:“徒儿修行不勤丢了师父的脸,徒儿错了求师父饶命。” “这娃娃,说什么呢,又不是你的错,师父岂会青红不分,”苏景笑道:“放心就是,跟我来,师父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正说着,苏景目光一瞟又看到了赤目真人,目中精光一闪,满脸假惺惺的艳羡:“以前不曾注意,今天才真正明白,三尸化形入世为人,五官俊傲骨骼惊奇,当真了不起!你们觉得如何?”最后一句时他望向六两等人。 苏景疯了……好妖奴管他疯不疯,和裘平安、洪灵灵、烈烈儿这一众闲杂人等齐齐点头:“不错,没错,了不起了不起……真了不起。” 赤目不明所以,但有人夸赞他就先收了,眯着红眼睛,神情陶陶然:“苏锵锵修行了这么久,终于长了几分眼力。” “来来来,正好我也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左臂抱着参莲子,右手领上赤目真人,苏景向着僻静处走去。 好一阵子,苏景又转了回来,目光寻梭很快找到小相柳,笑:“好朋友、好兄弟!我自南荒、西海跑了一个来回,长修为、获奇遇、得法宝,但最大收获莫过于你我间铁打的交情……莫看别人,相柳兄,我说的就是你啊。” 小相柳真就觉得背脊上有阴风扫过,扎扎地蹿起几排鸡皮疙瘩,满脸警惕、语气阴寒:“你想作甚?” “来来来,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苏景眉花眼笑,还是那一套说辞,又把小相柳拉向了安静地方。 …… 冷冷清清。 离山界内宾客如云,唯独那座无量湖、那座仙鳅宫,冷冷清清。 六宗首脑离开后,戚弘丁未再回静室行功疗伤,一人独坐于仙宫正殿。 偌大殿堂,宽阔明亮,由此衬得无皮之人愈发渺小了,戚弘丁坐在地上,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此,良久。 终于,沉沉一叹之后,戚弘丁抬起了头:“姚叔叔,进来聊几句吧。”姚九溪是城主师叔,不过以无双城的习俗,师叔一向被称作叔叔的。 话音落下,仙鳅宫大门打开,姚九溪身形飘动,来到戚弘丁面前。姚九溪盘起的双腿始终不曾打开,坐着飞;老头子的脸膛也一直僵硬,不存丝毫表情:“聊。” “有几件事,我一直没问过师叔,”戚弘丁语气沉沉:“无双城……” “死了,都死了。”不等戚弘丁问完,姚九溪就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了:“所有你的同辈兄弟都死了,所有你下一辈的子侄都死了。所有你上一辈的叔伯,除了我一个,也都死得干干净净,残存下来的小辈皆为远族外氏,不值一提。” 无双城主大位世袭罔替,只有戚家嫡传才能嫡传。 说完,停顿片刻,姚九溪重复:“都死了,死在六耳杀猕手中。” 沉默,安静了的仙鳅宫,重归冷冷清清。 好半晌戚弘丁再次开口:“城西呼家寨……” “呼家寨?”没表情的姚九溪笑了。整整八百年第一次笑,不见欢愉只有僵硬,无以复加的僵硬,像极了一个已死之人被人强行撑起了嘴角:“同道强攻杀猕,恶战波及七百里,没办法控制的,善后事情几座天宗已经做好……那一战,东、南、西、北,无双城周围七百里寸草未留,所有、所有、所有人死净、死绝。” “哦。”戚弘丁应了一声,他的声音不停:“我七岁时,最喜欢吃呼家寨的炖老鸭,吃得高兴了我就吹牛逼……”一方天宗领袖忽然口出污言秽语,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戚弘丁继续道:“我跟寨中人吹,无双城会护佑呼家寨天长地久,代代平安。” 忽然,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淌下,初现时泪是清澈的,但滚过了没有皮的脸膛,泪变成了血:“他们信,他们不觉得我吹牛;我也信,我不知道我在吹牛。” “姚叔叔还记得吧,”血泪流淌,戚弘丁却笑着:“我幼时嘴馋,为了一口吃的敢上天入地。偏偏我们无双城附近,呼家寨、白彦镇、大石堡、厚老台,小田县……四面八方所有地方都有特产美味……所以一样的牛皮,我吹遍四方。我是少城主,我吹牛不用上税。结果牛皮吹爆了。我自己也没了皮。” 情不自禁,戚弘丁低头看了看自己,真的没有皮。 姚九溪性情木讷,翻来覆去、不过那三个字:“都死了……无双城也快死了。”说着,老头子抬起头,目光阴沉直视戚弘丁:“但还有一口气,城主尚在,无双城这一口气就不会断,几千年的传承便不会断。所有祸事皆因六耳杀猕而起,所有报应也都会还去给六耳杀猕,你是城主,只有你去还。” 从小到大,姚九溪都不喜欢聊天,所以他也不会聊天,就连劝人都那么乏味,这种大道理全无新意可言,也谈不到鼓舞。 戚弘丁一哂:“若苍天真能开眼,我或能恢复……一成?了不起一成吧。” 又是沉沉一叹,心灰意冷,莫过英雄迟暮。 第四百零九章 物尽其用 不是戚弘丁自暴自弃,他只是说出实情,伤得太重了,绝无回复的机会。也是因为他足够坚韧,才会在真正绝望时候正视现实:“姚九溪听令!” 戚弘丁要传位于外姓,他已没资格、更没能力再担当无双城主大位,但姚九溪可以。 “听你妈的令,我是你叔!”姚九溪性情木讷,但性情不代表心思,即刻猜到戚弘丁要说什么,一句话就骂了回去,而后加重语气:“无双城主,天下无双!今日落难又算得什么……” 姚九溪已经面露怒色,可戚弘丁目光淡漠,即便心中还有万钧豪迈,再也找不回力量,又还有什么可说! 就是这个时候,仙鳅宫外一个声音传来:“戚城主在么?苏景求见。” 戚弘丁对师叔摇了摇头,没有见客的心情。姚九溪飘身宫外,冷冰冰对苏景道:“城主行功疗伤正在要紧时候,有什么事情对我说,说完便请回。” “这几样东西,或对戚城主伤势有益,请姚师兄代为转交。”苏景递上一只木匣,说完转身离开。未等他升上湖面,身后就传来姚九溪的事情:“师弟请留步!” 姚九溪看过匣中之物,急匆匆地追了上来,称呼变了、语气变了、神情也变了:“适才言辞不当,师弟万勿见怪,请随我来。” 手捧木匣,姚九溪一边说着,一边把苏景请入仙鳅宫。 见师叔未能拒客,反倒把苏景带入大殿,戚弘丁心中意外但不显于面,笑道:“苏师叔去而复返,十足意外,十足欢喜,快请上座。”一句话说完,之前眼中颓色一扫而空,外人面前,无双城主总得要撑起个架子。 不等苏景开口,姚九溪就把木匣往戚弘丁身前一摆:“苏师弟带给你的东西,你自己看一看。” 戚弘丁愈发意外了,口中仍笑道:“苏师叔太客气了,晚辈又岂敢……”话说到此,他打开了木匣,笑声戛然而止! 木匣不大,两棵“枣核”,一把绿叶。 精雕成佛陀的枣核。戚弘丁修为不再可眼力尚存,只以目光一扫便知这枣核是什么东西! 金玉菩提,哪里还用再多说什么…… 其中一颗来自赤目,苏景生怕戚弘丁的伤势太重一枚不够用,本想把赤目那两颗都要来,可矮子气疯了要拼命,给一颗已经是挖心挖肺,另一颗坚决不拿出来。苏景无奈,只好再找小相柳要一枚。 至于那把绿叶,即便以戚弘丁的见识也不识得。饱蕴参仙炽烈命火精气,至阳无匹;却又暗藏了几分雪莲仙的命元真香,至阴纯透。 人参妖童、雪莲仙子皆为造化神奇,于疗伤、于修行都有天大好处,可是这两道力量各占阳、阴两极,绝难调和一处,唯独木匣中这把绿叶。命火命元交融、纯阳至阴协调……世上根本就不应该有这种叶子! 的确不该有,若非那“卅枯”大妖把参莲二妖强扭一处,人间就不会有参莲子;若非苏景在蓝祈相助下为参莲子重塑经络再锻妖筋,小娃也根本活不了、长不大。 匣中的一把叶子,是参莲子的头发,说也奇怪,在小娃头顶上长着的时候它们是头发,被苏景剃掉后就变成了世上绝无仅有的灵叶。 不过被剃头的时候,师父面前一向乖巧老实的参莲子真正撒泼了。 小娃护头。 不知是不是先天所缺,参莲子一直头发稀疏,几百年、辛辛苦苦的才攒成一个小小的道髻,他自己珍视无比。以前在天斗山跟着大都督出去打仗时,参莲子宁可挨一刀都不舍得掉一根头发,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师父剃了个干干净净。当时苏景还劝他来着:“我知道离山东麓有一座天香洞府,内中有个老姜和尚,回头师父带你去找他,求他的姜汁给你抹脑袋,生发扁方、灵验得很。” 值得一提的是,旁人见小娃变成了秃子好像小和尚都失笑摇头,唯独大圣玦里的小阴褫,不知为何大爱小娃秃头,从洞天中蹿出来直接盘上了参莲子的头顶。 …… 看过匣中物,戚弘丁沉默片刻,抬头望向苏景。脸上没有了面皮,也就看不出表情,似是在笑,比哭更难过、比怒更狰狞的笑容:“苏师叔是不是太慷慨了些?” 素昧平生,加在一起也没说过几句话的人,苏景出手便是稀罕宝物!戚弘丁自忖,若移位而处,自己做不来。何况对无双城,无论情分还是本分离山都已尽到。 这份礼物来得太贵重。 “御宝之道莫过四字:物尽其用。”苏景笑呵呵的:“能帮到戚城主就好了。” 如此一份重礼送给今天才初识之人,无论如何苏景逃不过“败家”之名了。不过苏景不是今天才开始败家的,于他想来“物尽其用”便是最好!无双城庇佑一方、承天护道,只凭他们以往作为便值得过这只木匣。 戚弘丁不推辞,但也没道谢:“苏师叔、离山剑宗这份人情,我还不起。” 苏景摆了摆手:“不打扰了,戚城主安心疗伤,上面还有一群朋友等我,改日再来拜访。对了,我修习的阳火正法中有一门重煅经络的秘法,若戚城主经脉不妥,苏景随时效劳。”说完拱手一礼,站起身来却又不走,微笑着…… 苏景在等,等戚弘丁道谢。 大家又不熟,一下子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听句谢谢也是应该的;可也是因为这份礼物太贵重,一句“多谢”没有半点用处,所以戚弘丁根本也不打算致谢。 谢于心,不存于口。无双城主存念在心,他以为这个时候虚伪应酬反倒是看轻了苏景,又哪知道小师叔这时候浅薄得要命…… 等了片刻,没等来“多谢”,苏景的笑容有点僵硬了,讪讪转身、走了。 “苏师叔请留步。”戚弘丁忽又开口。 待苏景止步回头,戚弘丁从木匣中拈起一粒金玉菩提:“一把灵叶、一枚金玉菩提足矣,多出一枚请你收回。” 宝贝没人嫌多,但戚弘丁是什么人,已获厚赠之下,岂会再私吞一颗? 但苏景把多出那枚金玉菩提收回时,戚弘丁又看不懂了……看不懂苏景的为人:送宝贝来的时候,轻松从容、全不见他有心疼的模样;可是再收回其中一颗金玉菩提时,他欢天喜地啊。 戚弘丁、姚九溪对望一眼,离山小师叔不会算账么?送宝贝时不觉“花钱”,被还回一件却仿佛“捡钱”? 当然不是不会算账,只是苏景的账算得和平常人不太一样吧。戚弘丁和姚九溪自是能看透这一重,由此他俩也笑了起来,起身相送。 …… 这次真正一身轻松了,离开大湖重回六两、裘平安等人身旁谈天说地开心异常,祸斗族长霍老大问苏景:“听说你在炼化光明顶,能看一看?” 这又有何不可,苏景带上大群妖怪,说笑着去往光明顶。 自从开始祭炼,光明顶上熊熊火光就再未中断过,此刻也不例外,樊翘率领着祸斗、火鸦正结阵施法。 旁的妖精见了这等阳火烈焰,不约而同向后退去,可那些大祸斗反倒踏上前去,霍大嫂的双眼被阳火照耀得分外明亮:“苏老弟,咱们能不能上去转一圈?” 苏景应了声“诸位请随我来”带上几位大祸斗登上光明顶……不过苏景也没想到,祸斗在光明顶上一番流连,足足耗去了几个时辰。其间几位大祸斗对祭炼办法、行火关键等等事情问个不休,苏景只道他们天性亲火、见火而喜,一一耐心作答。 几人离开光明顶的时候,已经是子夜时分,霍家夫妇对望了一眼,彼此都点了点头,霍老大转目望向苏景,开门见山:“咱们祸斗都留下,助你炼化这方福地。” 霍大嫂接口:“咱们的妖家赤炼火比不得好兄弟的阳火那么精纯,本来还怕帮不上什么,转了一圈下来才松了口气,原来咱们也能有些用处。” 霍大嫂说得太客气了,岂止“有些用处”,简直是帮了大忙!有他们出手,祭炼光明顶事半功倍! 祭炼光明顶非得金乌阳火不可,但这并不是说其他火焰全无用处,就以祸斗的赤炼火而言,添以辅助全无问题。 另一重,光明顶重新开始祭炼的这三个甲子中,苏景亲自参与的不过前面四十年,其后百多年都由樊翘和一群火行妖主持……樊翘他们祭炼所用,还不是苏景留下来阳火。 就算以后维持这种情形不变,霍老大等人也用苏景真元来施法,可这几头大祸斗全都是玩火的老祖宗,对火焰运用,他们比起樊翘等人强出无数! 这便仿佛同样一块木料、同样一件木匠活,交到大行家手中,和由小学徒来做,无论耗时、工技还是将来的成品都会相差天地。 苏景又惊又喜。而惊喜之外,心里还有另一种感觉……自己琢磨着如何去帮无双城主的时候,另有朋友也在想着怎样来帮自己。 这感觉无以言喻,总之惬意、舒畅就对了。 “不会影响你们……” 不等苏景说完,霍老大就摇头笑道:“能影响什么?天斗山屁事没有,在家呆着也不外喝酒、修炼,到你光明顶上动火一样是修炼,说不定还能从你的阳火中讨些便宜,何乐不为!” 苏景笑着:“多谢!” 离山小师叔可不像无双城没皮城主那么不懂规矩,一声“多谢”说的响亮异常。 第四百一十章 帽子里的朋友 光明顶祭炼绝非朝夕之功,苏景不急在这一时。不管什么事情,至少都要再等几天,待今次离山庆典结束、大群宾客散去后再说。 认真谢过几位大祸斗,苏景与群妖重返前山。 南荒来了大群妖怪,其中剥皮国来的力士和仪仗,办完差事都已退出山外,如今跟在苏景身边的,都是曾患难与共的好朋友,凑到一起大呼小叫说笑喧哗,热闹得紧。 唯独一位贵人,头上戴着尖尖的高帽,轻易不会开口,但只要是苏景讲话,他立刻摆出一副认真听讲、不敢错过半字的模样,同时面色陶陶、如闻天籁似的……剥皮妖国国师兼宰相大人,洪灵灵。 他这么与众不同,苏景想看不见他都难,笑道:“洪灵灵,正好有个事情问你。” 洪灵灵立刻显出受宠若惊的样子,也不管三尸“戏太过了”的笑声,弓起身子一路小跑来到苏景面前:“侍奉我主、听令我主,主上垂询老奴心有荣光,主上垂询老奴知无不言。” “戏太过了,你不别扭我都别扭了,咱以后好好说话就成。”苏景和三尸一样说辞,笑着转入正题:“这些年里你见过大圣爷么?” 不过随口一问,不料洪灵灵脸色骤变,口中期期艾艾,好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苏景心中稀奇,但面色一沉:“还敢瞒我!” 咕咚一声,洪灵灵竟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吾主明鉴,不是小人故意欺瞒,只因……只因祖宗严令难违啊!洪灵灵忠心可鉴日月。可洪灵灵也一样孝心深重,这忠孝不能两全之时,洪灵灵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讲!”苏景声音森严,心里则啼笑皆非,不知道洪灵灵怎么“不两全”了。出乎意料的,自己那“讲”字一喝,居然又十几个声音同时附和……三尸、烈烈儿、阿嫣小母等不少怪物跟着起哄。 更意外的,喊喝未尽,洪灵灵的尖顶帽子忽然掀开。一道黑烟滚滚冒出。 黑烟落地、顷刻化形。竟是苏景收于大圣玦的、最最了不起的那个妖奴:蚀海大圣! 蚀海现身,先一脚把洪灵灵踹倒在地,森森骂道:“不长脑子么?明摆着他诈你!” 苏景又惊又笑,不去理会洪灵灵的欺瞒,直接问蚀海:“你怎么来了?来了又不现身,不提大圣玦,好歹怎也是熟人不是。” 对苏景,蚀海还算客气,笑了笑应道:“我可能得死,万一要是真不成了,死之前总得看看今日世界是个什么样子。我自己又没那份多余力气跑远路,就让洪灵灵带着我出来转一圈。” 蚀海是挟持着洪灵灵出来游玩的,当今东土人间顶尖修宗做大庆,他当然要来看一看。至于他不见苏景……再怎么说蚀海也是一方大圣,修为远逊天真、可地位与天真平齐,堂堂大圣被一个人间小修收做妖奴,很光彩么?若能不见,蚀海盼着一辈子都别再见到苏景。 蚀海语出惊人,苏景诧异:“可能得死?这话怎么说。” 能不见就不见,但是真要见到了。蚀海也不隐瞒什么:“再回去我就准备归窍了。但我还有一道玄关未能打通,会有凶险。” “几成希望?” 满身妖纹、人身蛇尾的凶狠少年应道:“运气好的话九死一生,那一道玄关打不通,希望不大。” 赤目瞪起红眼睛:“那不是死定了?” 雷动、拈花点头帮腔:“死定了。” 少年猛转头,瞪向三个矮子。妖精大圣,虽只剩一缕残魂可威势犹存,目中凶光绽放之时,虐戾气意与嗜杀烈势陡然绽放,摄人心魄!但下一刻他笑了,居然附和三尸之言:“差不多,活命机会的确不大。”说着。他还把尾巴尖甩了甩,拍得地面啪啪响。 苏景追问大圣:“为何不等玄关打通再归窍?急着冒险的缘由何在。” 蚀海有些不耐烦了:“打不通就是打不通,现在打不通,再耗一万年也一样打不通!与其干巴巴的耗时间,还不如冒险一试,不过成算低了些,也不是必死无疑。” 大圣和苏景说话时,旁人都不开口,辈分差得实在太远了。以裘平安的混横、霍老大的直率、小相柳的桀骜、老石头的嬉笑洒脱,尚觉自己没有插口的资格,其他妖精更不必说,唯独三位矮神尊不把蚀海当回事,拈花一手摩挲肚皮,口中劝道:“你也别太急了,修行上遇到什么坎子,不妨仔细说一说,人多主意多嘛。” 雷动接口:“不错,说不定咱们能对你指点一二。” “得高人一句指点,胜过你苦修百年啊。”赤目语重心长,要不是蚀海那小子长得太瘆人,赤目就去拍他肩膀了。 无论是自己修行或者求助外力,但凡能有办法蚀海也不会冒险归窍。连大圣都难住的问题,苏景就不去自不量力了。 是以苏景根本不问具体情形,伸手一拍锦绣囊,将一物取到手中、递给蚀海:“此物能帮到你么?” 一见苏景取出之物,蚀海脸色变了。 远古时的凶物,面色惊诧时却显得愈发凶残:“你竟还有这等妙品?” 苏景手中,金玉菩提——从仙鳅宫省下的那颗金玉菩提。 “能助你打通玄关?”苏景不理蚀海问题,只追问重点。 蚀海目中精光闪烁,声音放缓了:“可能有用,但说不好……现在我没把握……”话未说完,金玉菩提已经划出一道小小弧线,自苏景手中抛入蚀海掌内。 苏景笑道:“可能有用?那就拿去试试。” 剩下一个枣核,还给小相柳,赤目非得活活气死不可;给赤目的话小相柳怕也不会痛快……此刻蚀海能用到,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始终未开口的小相柳忽然说道:“一枚够么?” 这便是九头蛇的桀骜了,金玉菩提被他视作禁脔,但若能救回一位妖族大圣,哪怕他和这大圣没什么交情,他也会拿出宝贝。 不是巴结强者,只因哪个妖怪不艳羡大圣风采?若能让这幼时幻想过无数次的风采重现人间,小相柳甘心献宝。 蚀海转目望向小相柳,点点头,算是领下了九头蛇的心意:“一枚无用、千颗无用,若有用,一颗便足矣。” 说完。蚀海低下头,开始仔细打量手中枣核,片刻后,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是真正笑,声音里满满欢愉。可大蛇凶性使然,他的笑声越开心,笑意中戾气便越足!随他欢笑,天空中流云飞转,一片片白玉从四面八方疾飞而至。 笑不过五声,万里白云簇拥离山; 笑到第十声,白云变色,尽化铁灰怪云; 第十五声笑,灰云化形、变作一条铁灰巨蛇,正是蚀海大圣真身云相! 而此刻,苏景身前半人半蛇的凶狠少年已经消失不见。 天顶突显异象,离山无数宾客都被惊动,个个抬头望着天空巨蛇云相……云蛇凶威播散四方,催迫得众多修家心惊胆战,但它对离山摆出的绝非敌意态势。正相反的,蛇盘结、绕于离山、护于离山,蚀海大圣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此山、有我朋友;此宗、是我朋友! 响亮大笑又过盏茶,于毫无征兆中戛然而止,天空中那条巨蛇也突兀崩散,就此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掌门沈河的密语不知从何处传来,笑问苏景:“洪蛇宰相帽子里那位朋友走了?” 大圣残魂藏在洪灵灵帽子里,瞒得过苏景和众多大妖,却瞒不过离山巅顶高人的洞察。不过未点破罢了,还是那句话:来便来,安分就好。 大圣一来一去,于苏景与身边众妖都是意外之事,但是更让众人意外的,三个浑人矮子一反常态,皆摆出离山祝福之礼,遥对天空,面色虔诚喃喃祷告。 苏景动用耳力,听清楚了……蚀海你可得过关,千万莫糟蹋了那颗金玉菩提。 祷念过后,雷动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来到参莲子面前,给他出主意:“你也可以学一学洪灵灵啊,弄个尖顶帽子戴着,遮住光头,还藏了条蛇。” 这主意实在不高明,参莲子愁眉苦脸:“多谢雷动师叔指点。” 小娃光头上,十六忽忽叫了两声,不知啥意思。 大圣结相,离山上少不了又是一阵躁动,很快苏景又听到师兄贺余的传音,笑着:“好家伙,南荒西海群妖汇聚,又来了位大圣爷,我可都有点分不清这是离山剑宗,还是妖门大派了。” 并无责怪之意,不过是师兄的一句笑话…… 几天过后,离山大聚结束,四方宾客散去,除了几头大祸斗留下来,西、南两域群妖也相继告退,归山的归山、回海的回海。苏景身上还有事情,与掌门人打过招呼后,出山一趟,去往凝翠泊。 参莲子的修行,须得请不听帮忙。 苏景带着大弟子,大弟子顶着小阴褫,六两、小金蟾等几个最最相熟的妖奴追随在后,一起去探望不听。 不听并未进入凝翠泊深处,小师娘留下的守府禁制可不是闹着玩的,小妖女不触那个霉头,她就在“葱姜蒜”三妖的天香府旁结庐,莫看来得时间不长,已经和天香府的三个妖怪混得熟稔了。 天香府三个“原味”妖怪,以前长久受浅寻庇护,算得小师娘的妖属,奉苏景为少主,得知他来了,赶忙和不听一起迎接出去。 引荐过后,参莲子就忍不住的总去打量姜和尚,心里琢磨着姜汁抹头生发的大事…… 第四百一十一章 慈悲赤目,正道本色 指点参莲子修行事情,小妖女痛快答应,伸手把小娃拉到身旁,还不忘问他:“你头发哪去了?怎么扮成个小和尚了?头还挺圆的。” 参莲子多聪明,立刻脆声回答:“师父说姜大师的灵水玉露抹头能长头发,但之前先得把头剃光。” 姜和尚一听忙不迭点头:“姜汁有的是,有的是。”说着当场行功,从手指尖滴出了满满一瓶递给小娃,不忘嘱咐“很是辛辣,抹头时小心别弄到眼睛里。” 苏景的大徒弟,小妖女心疼得紧,接过瓶子立刻就给小娃涂在脑袋上了,十六喜爱小光头,但恨极了千年老姜的味道,甩着尾巴跑回大圣玦…… 苏景没在凝翠泊逗留太久,坐不到一个时辰就起身告辞,临走时对不听道:“刚刚做了刑堂长老,后一阵子会忙,怕是没时间常来凝翠泊。有事便摇铃唤我。” 小妖女不失望,反倒是听说苏景掌管离山刑堂,一副开心样子:“掌管刑堂,岂不是想打谁打谁?掌门可都不敢得罪你了!成了,忙你的事情就好,我这边没事。” 探望过不听,妖奴随苏景一起告辞,但是在离开之前小金蟾忽然一拍额头:“光顾着开心了,有件礼物险些忘记转交。”一边说,一边张口一吐,吐出一只袋子,犹豫了下,还是交到不听手中,笑眯眯的:“有人托我给你和苏景带的礼物,给谁都一样了。” 不听打开一看,满满一口袋的黄纸妖符,最少也有两三百张。不过符篆画得歪歪扭扭,难看得要命,符上蕴藏的妖力也稀松平常,做符之人的修持,怕是比着天斗山的剑鸦妖精还远远不如。 苏景好奇,取出一张看了看,问小金蟾:“谁送的?什么符?” “你一用便知。”小金蟾卖关子,不肯直接回答。苏景真元微动,阳火席卷灵符飞灰,下一刻突然一道好听的口哨声响起。 大漠的调子,苍凉豪迈,却不失轻松快活。 苏景和小妖女相顾失笑,听了口哨声哪还不知道,这是大漠仙巴掌那一族妖怪做的符篆,大仙和仙姑爱听他们的哨子,他们落户天斗山后就做一口袋哨子妖符来孝敬。 小金蟾笑道:“那伙子仙人掌乱七八糟,做符就做符吧,不知怎么搞的,还烧出了一场大火来,一个个被烧得屁股冒烟,然后红黑岗鸦裔大吵大闹赶去救火……啧啧,那场面、那股乱劲,你们没见到十足可惜了。” 仙人掌法力低微,做符出错难免,不过他们的心意当真不差了。 小妖女更爱听口哨,是以苏景只取了十张妖符,其他的都给了不听,又嘱咐了参莲子几句,苏景离开凝翠泊。 身边几位妖奴也准备散去了,六两继续去做买卖,裘平安两口子则要带着孩儿们去探望三阿公。 这次离山大庆,天酬地谢楼的重礼送到,但三阿公并未露面,想来贵人事忙、暂时抽不出身。苏景还记得大漠上金扁子与疤面青衣一伙的冲突,不过大家都忙,为了这件事专门跑一趟不太值得,就托大都督两口子代为询问,另外又提醒三阿公小心。 疤面青衣曾说过“百年之内,天酬地谢楼连根拔起”,此人修为深厚,行事做派也是一副心高气傲的样子,不可不防。 小金蟾笑了笑:“放心,我会嘱咐外公,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据我所知,以前外公想要把谁连根拔起,可从未用过一百年那么久。” 离山的大热闹结束了,三尸也不再回去,拈花特意跑到裘平安身边,问:“你看过三阿公之后去哪?” “回西海修行,问这嘎哈?” 拈花又开始摩挲肚皮,问道:“西海里真有‘海灵儿’?” 拈花是天生色鬼,早就晓得海灵儿这种妖怪。只是他在西海的时候从未见过,没想起来这个茬,但这次离山大聚、和西海群妖聊天时听得他们无意中提起,拈花立刻上心了。 “有啊。”提起海灵儿裘平安眉飞色舞,但又立刻省起媳妇就在身边,马上变得一本正经:“个个丑八怪,反正我是看不上的!” 同样是妖精,情趣眼光却大相径庭,东土精怪受汉家影响,审美和凡人差不多;南荒妖怪视红绿花花为华美霓裳,不过看女人的眼光也和东土相近;唯独西海的水妖独树一帜,姿色曼妙的海灵儿在他们看来,还不如虾和尚长得好看…… “我见过一个,当得绝色之赞。”苏景随口搭腔,笑道:“怎么,神君想要去西海做海灵儿驸马?” “我的想法是这样,还要请你指点,”拈花一反常态,面色严肃,手也不摸肚皮了,攥了个空心拳头放到口边,轻轻咳嗽一声:“那些妖精当真可怜,游荡于漆黑深海中,历尽千辛万苦,只为寻一位夫君,可其中绝大多数海灵儿也只能孤老一生,实在可怜得很……既然能帮一帮她们,便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说完,稍顿,呼出一口长气:“纵然此行万里迢迢,纵然西海疆域凶险,也只有冒险去闯一闯了。” 三尸一向形影不离,拈花神君有慈悲心愿,雷动与赤目自然追随,前者点头:“正道本色,理当如此。”后者附和:“慈悲之行,功德无量。” 厚脸皮这种事情,得分和谁去比,此刻苏景都不稀得搭腔了,任三尸去得意洋洋…… 三个矮子跟着裘平安一家走了,众人在凝翠泊外分别,苏景独自返回门宗。入山后,他直接去了刑堂所在的律水峰。 离山星峰各有职责,不过除了最适合种养灵草的水灵峰、最适合冶炼的洪锤峰之外,其他星峰职责都随主持长老而变,便是说苏景做了掌刑长老,那以后他的光明顶就是离山刑堂了。 只是光明顶现在烈焰熊熊,是以刑堂仍暂时安置于律水峰,龚长老暂住当年虞长老的滇壶峰打理参剑堂事情。 不过苏景才到律水峰不久,师兄贺余也来了刑堂,微笑道:“那些祸斗大妖还在等你,先料理好祭炼事情,再来刑堂不迟。几位大妖好心相助,让人家久等失礼。” 苏景不矫情,答应一声,飞身赶回光明顶。 也不用再寒暄客套,苏景与霍老大等六位祸斗大妖踏入烈火之中,在苏景指点之下,几位大祸斗先后出手…… 祭炼的法术算不得太复杂,关键不过两处,一是火候掌控,另则与阵中同伴的火焰呼应配合,六位祸斗个个都是大行家,三天功夫便已掌握关窍,又过十二天他们便掌握熟练。 就是这半月之后,六位大祸斗的控制火焰的本领尽显无疑,光明顶上的火势非但不曾暴涨,反而变得更小了……原先那一道道数十丈开外、几乎要烧到上面星峰的巨大火蛇缩至六丈左右,但火焰颜色从金红色变成几近纯烈的炽白!以前只要靠得稍近便会感觉炙热扑面,如今即便进入光明顶十丈距离,明明能看得到那峰上火焰妖娆,却感受不到丝毫温度。 会如此,不外一个缘由:火尽其用! 这场大火是为了祭炼光明顶,不是要烘烤离山天宗,甚至可以说,光明顶之外的人感受到的每一丝燥热都是炼火的浪费。得霍老大几人相助,峰上烈焰之热被最大程度投入祭炼! 火“势”小了,可火焰荡起的光彩却远胜从前,光明顶真就仿若一枚沉落于凡间的太阳……从第十五天起,八百里离山再无昼夜之分! 此间一轮骄阳,明耀离山天宗。 而六位大祸斗入阵,也解脱了一个人:曾经侍剑童子,如今离山真传,看上去比贺余还要再老上一截的白胡子樊翘。 从南荒回来时樊翘已经结成宝瓶身,早就该入世去领悟“破无量”,却因光明顶祭炼耽搁了三个甲子,如今大祸斗来帮忙,苏景不在时也无需他来主持大局,终于能够继续去修行了。 苏景好大的过意不去,樊翘却全不在意。若非苏景,自己早已死于经络枯萎;若非苏景,他又怎么可能结成宝瓶身!何况老蝎洞府中,夺罡得九甲子、宝瓶得廿七甲子寿命,在光明顶耽误才不到二百年,算得什么。 再入修行,樊翘没有片刻停留,先于苏景商量、确定,跟着呈报掌门人,直接下山去做天道领悟了。 苏景又再光明顶逗留了十天,向几位大祸斗告一声罪,也抽身离开了火阵。 正要飞去律水峰,忽然小相柳的声音传来:“耽搁你片刻,有件事情和你说。”说话功夫,小相柳已经来到近前,从金扁子处得来的七头蚺正跟在他身后。 妖蚺苏醒了,但还远远谈不到恢复,只是那一颗头醒来,其余六根颈子上还空空如也,对苏景深深低头,瓮声道:“王七拜见苏老太爷。孩儿听老天爷讲过,多亏苏老太爷转增的金玉菩提,我才能有今日造化……” 苏景懵了:“听谁讲的?” “辈分、血脉以论,我都是他高祖,”相柳插口:“我们相柳一族,称老祖为老天爷。” 苏景老太爷对相柳老天爷点点头,明白了,也不用王七再啰嗦道谢,直接问“老天爷”:“什么事情?” 第四百一十二章 琵琶 “小七金玉菩提的炼化远未尽全功,但已效果初现,不仅能开口讲话,脑中混混沌沌的记忆也尽数清晰,”小相柳伸手指了指一个脑袋的七头蚺,继续道:“由此记起幼时,出生地方的莽池、海眼,我打算去看一看。” “若真如我想象的样子,说不定会是我修行的大好机缘。”具体缘由小相柳未作解释,只是加重了语气:“不过那样的话,我一时半会就回不来了。” 小相柳是来告辞的。 “此行妥当么?我帮你走这一趟?”苏景问。 “天底下哪有妥当的事情,不过也不用到你帮忙,有那份闲工夫,你还是抓紧修行吧,才过第六境,九个甲子……全算上也才五百多年可活,万一我回来的晚些,你老死了,那就有趣了。” 苏景哈哈一笑:“或者我让十六随你去?对了,还有天魔宗戚东来,他多半没什么事情做、闲得很,又和你挺投脾气的样子,喊他……” 想到憎厌魔尊传人,小相柳从心底到发肤都说不出的别扭,立刻摇头拒绝:“你太照顾我了,敬谢不敏!” 一边说着,两人脚下云驾翻滚,向着离山外飞去,妖蚺王七低垂着头、恭恭敬敬地跟在他们身后。小相柳离去,虽无必要但苏景还是送了出来,随口闲聊着转眼送出几十里。 小相柳摆了摆手:“成了,回去吧。” 苏景心思周到,不急着走又多问一句:“你要去北方?远不远?” 下山相送便是向北而行,相柳目的所在自然是北方,闻言应道:“远得很了,先过东土、再经漫漫荒野,是极北苦寒地方。” 苏景自锦绣囊中摸出一块牌子递向相柳:“行走东土的时候,有此物在身会方便许多。”离山妖属的命牌,上至裘婆婆、年老七等等无量湖大妖,下到离山辖下山岭谷川各个地方的小妖王都配这样一块牌子,以此证明自己与离山有渊源,离山的面子,中土同道大都会买。只要妖怪自己不为非作歹或是不走运撞到邪魔修家,凭了这块牌子,在东土畅通无阻。 小相柳一哂:“我又不是妖属。” “不过是个字面意思,带在身上行走时方便就是了。”苏景劝道,可相柳心高气傲依旧摇头:“我受不得‘妖属’这两字,免了。” 刚说到这里,相柳忽然眉头微皱,抬头望向北方,目光犀利! 同个时候苏景也有所察觉,转目相望、沉息敛神,这是戒备之态……北方,一道亮金色光芒划破天穹,直向离山而来。 遁光之中威压凛冽,距离尚远苏景、小相柳便已觉重重压力加身、催面! 赶路之人全不掩饰自己的霸道威严,这可不是做客之道。 金光来得奇快,几乎呼吸的功夫便从远远天边进入离山范围,不用苏景发问,自有山外巡查弟子迎上,于苏景、相柳前方不远处拦住了金光,执礼问道:“哪一宗前辈莅临离山,还请讲明来意,晚辈也好代为通传门宗。” 金光霸道,但不为难晚辈,来者就此止步。光芒散去,一个看上去四十出头、短须金袍的男子显身,此人声音铿锵、切金断玉般的响亮:“我找苏景,不进山了,请他出来相见,何事见面自知。” 若是平常,巡查弟子多半会应一句“如此晚辈无法通报,还请阁下示下仙府宝号”,不过苏太师叔此刻就在身后,巡查弟子稍稍犹豫了下,转回头望向苏景。 “苏景便在此处么?”短须金衣目光不错,早已注意到苏景、相柳两人,青年才俊神光内敛,一眼就能看出两人不俗,加之巡山弟子此刻回望,金衣人心中已然有数。 问过一句,短须金衣不再理会巡查弟子,闪身来到苏景面前……不过他的目光在苏景和相柳之间来回巡梭,不用问了,分不出哪一个才是苏景。 “阁下何人?”苏景微笑开口。 短须金衣面色森冷,不答反问:“哪一个是苏景。”语气不善,目光隐透敌意,苏景不废话,手中掂量着“离山妖属”的牌子,微笑之中向后退开一步,把小相柳留在了前面。 故伎重施,早都熟练了的套路,小相柳神情不变,冷声再问:“阁下何人?” “天魔宗,南天魔王查路。”短须金衣报名了。苏景闻言追问了句:“阁下和骚、戚东来如何称呼?” 提起戚东来,即便天魔宗同门也面露厌恶之色,不过还是答道:“戚东来唤我做师叔。”随即他转回正题,双目直视小相柳:“日前天元道士去往空来山,说是受你所托,送回剑魔传承,天魔宗欠你一份人情,是以魔君命我来见你一面。” 原来不是敌人,不用坑人了苏景满心轻松,但现在肯定也不能把身份换回去,就站在相柳身后听着。 单以气度而论,冷冰冰的相柳比着小师叔更像小师叔,淡然道:“骚、戚东来赠我岐鸣子传承,我还你们剑魔衣钵,两不相欠,也谈不到什么人情,若只为此事而来,南天魔王这就请回吧。若非谢不可,回去谢你们的憎厌魔传人就是。” “就算戚东来送你一座天宫,那也是你们私下交谊,我管不着。但你送剑魔衣钵归宗,便是天魔宗的人情,少废话了,拿去。”查路自袖中摸出一枚七寸长的小琵琶:“魔君命我将此物与你,弹响琵琶,魔君会为离山出手一次。” 与木铃铛相若,琵琶有传讯之效,但琵琶本身也蕴藏凶猛威力,四弦齐震音魔杀敌。 除了憎厌魔这个另类之外,其余诸魔皆骄傲无匹,不肯受制于人、更不肯平白领人恩惠,魔君收到苏景送来的礼物必有所偿。 留下琵琶后,查路转身就走:“早些弹响它,天魔弟子不喜欢欠情太久。”言罢金光遁起,驾着烈烈凶威转眼消失不见。 小相柳转手把琵琶扔给了苏景,后者又想递还给他:“我用不到、离山更不会用,你要远行,正好带着防身。” “我有自己的琵琶,别人的用不惯。”相柳接下“毗摩质多罗”传承,九样宝物中倒是也有一件小琵琶,摆手不再接回天魔宗的谢礼,稍顿片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面露笑意:“蚩秀、戚东来、查路……有机会再糊弄一次魔君,那可就是大圆满了。” 小弟子、大徒弟、师叔……天魔宗一大家子高人个个分不清相柳苏景,这种事不能细想,仔细一琢磨苏景也笑了。 再没有啰嗦,就在笑意之中小相柳云驾冲腾,不急不缓地向北而去。或许是被天魔宗的琵琶勾起了兴致,飞渡之中相柳取出了自己的阿修罗琴,铮铮弹动其音如双玉互击,响亮、清澈。 相柳没学过琵琶,但他炼化了这件宝物,自然也就会弹了。 九头蛇凶性深重,阿修罗本为恶物,他的曲子铿锵、满满杀伐之意,却也无以言喻的痛快!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事实本就如此,只盼着朋友安好,再相见时能另有一番大成就、大风采! 小相柳身形消失天边,苏景返回离山。 光明顶祭炼现有大祸斗主持,全不用苏景操心什么,径直去了律水峰刑堂。 刑堂之内,白羽成正在打理笔仙递上来的书报,见苏景来了白羽成站起身来,执礼:“拜见苏长老。” 离山不讲尊卑,但分长幼,尤其律水峰上,该讲的规矩一定要讲,离山立宗三千余年,唯有刑堂当得“一丝不苟”这四字。 苏景点点头:“怎样?” “没什么大事,弟子足以应付了。”行礼过后白羽成的神情轻松下来:“相柳前辈去北方了?” 相柳不是离山妖属,他下山无需向谁报备,自也不会惊动任何人,苏景稍显纳闷:“你怎知道他离开?” “昨天他来找我,要去了一块‘妖属’牌子,说是去北方路上会方便些。”白羽成应道:“相柳前辈算不得离山妖属,但算得离山的亲近朋友,我请示过贺余师叔祖,赠出了牌子。” 相柳傲是傲、凶是凶,可绝非不懂变通石头心眼,他是猛兽,怎么方便怎么来,吃到嘴里的就是肉,这道理他明白得很。 苏景被气笑了,摇着头无话可说,就坐于刑堂正位大座。 才一落座,面前桌面上笔、墨、纸、砚中各自跃出一个小小灵仙,一个个煞有介事,先整肃衣衫,再跪于桌面,齐声道:“属下拜见苏长老,听奉苏长老遣调。” “卷宗,尽数调于我看。”苏景传令:“立宗之日起,所有刑堂行断事情卷宗。” 四个小仙灵对望了一眼,笔灵摸着下颌上好像毛笔尖似的胡须:“这……会很多,苏长老都要看?” “立宗三千余年,肯定少不了。”苏景笑着点头:“多也无妨,都要看。” 苏长老说什么便是什么,四个小仙灵再不多问,驾起白鸟忙碌开来,一道道久已尘封的大卷被取来,呈于桌案…… 不过桌上,永远只有一封卷宗,苏景看完一卷,仙灵们立刻再换上新一卷。 第四百一十三章 刑堂 做甩手小师叔的时候无所谓的,如今做了刑堂长老,苏景就要了解、熟记以往有关这道职责的一切。 刑堂都理断过什么“案子”;每一桩“案子”的来龙去脉;每一位触律弟子的理由苦衷;这些案子前几人长老如何落下刑罚、怎样处理;还有那些“循例”,所有“法外开恩”的经过……不管谁做刑堂长老都少不了“掌刑落罚”,苏景自也不会例外,所以他得学习所有这些事情。 少不了的,将来他会遇到和以往相似的犯律违例,眼前卷中每一案都可能会助他做好这个刑堂长老,哪怕遇不到也无妨,今日所做只有补益不存坏处。 积累了三千多年的卷宗,何其繁杂,但苏景不怕……不怕麻烦,只怕事情做不好。 一直以来苏景都是这样,不做便罢,可一旦要去做,就非得皆尽全力,把事情做到最好为止。 他的雄心壮志不在于“我要做得比龚正、比贺余师兄、比以前历位刑堂长老都强”,苏景只是要做到自己的最好吧。做事如此,修行如此,做人也如此。他不糊弄,糊弄得旁人糊弄不来自己,就算能糊弄了自己,也糊弄不了天! 所幸随着修行精进,脑力心力精力也都突飞猛进,再加上智慧花开,他学得快看得更快,若他还是肉眼凡胎,怕是不等把卷宗都看完就先老死了。 看卷宗的时候,苏景总忍不住吸溜凉气,好多刑堂查处的旧例,差不多的事他都干过啊。 由此可见,龚长老真不称职,都没罚过我…… 律水峰上,苏景枯坐揽卷,这天正午时分正看得入神,忽闻峰上常设的“刑鼓”咚咚震响!这是有弟子触犯离山律被笔仙抓住、待到刑堂问罪之鼓。 苏景精神一振,新官上任开张大吉!随即又觉得有弟子犯禁,自己这么高兴实在说不过去,咳嗽了一声沉下脸色。 鼓响九声,寓意九位师祖对犯错弟子当头喝断,随即一位笔仙坐在白鸟上飞入刑堂,笔仙身后跟了个少年,外门弟子服色。 犯错之人垂头丧气,入离山修行以来头一遭踏上缥缈星峰,以前可从未想到过竟会是刑堂律水峰。走进刑堂后,眼角余光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刑堂原来这么小,比起凡间的县衙公堂也差不多,陈设更要简单的,不见衙役站班也没有县丞小案,只是墙壁两侧、各倚墙而立八根刑棍,看上去也和凡间衙门的水火棍相若。 再向前看,掌刑长老与掌刑大弟子一在上首正坐、面无表情低头浏览卷宗;另一侧坐下首,冷冷向他望来。 犯错弟子心里打了个突,急忙就要叩拜行礼,不料还不等他施礼突然就觉得周身一紧……左侧墙边,距他最近的一根刑棍突兀化身凶恶巨灵,晃手间铁链哗哗乱响,将他绑了个结结实实,同时巨灵森然开口:“在外面不绑你,是为让你在师兄弟间留个脸面,来到这里再不绑你,怕你不晓得此间为何处。” 铁索蕴藏玄法,一绑上来犯错弟子力气尽失,随即铁索绷紧,箍得他几欲窒息。但事情未完,掌索巨灵之后,右墙边第一根刑棍同样化身巨灵,巨掌在他肩头一搭:“跪。” 完全无以抗拒,犯错弟子跪倒在地。绝非普通跪倒,肩头巨掌力量源源涌来,他骨头被压得喀喀作响,身体蜷缩到无以复加,全身骨骼都被挤压到再不存一丝空隙,已到崩溃边缘,如掌跪巨灵手上哪怕再加三两力道,犯错弟子必会身骨寸断! 捆了、跪好,另外十四根刑棍也化身巨灵,分列大堂两旁,有人手捧九祖戒训铁卷,有人怀抱可打掌门的刑律金鞭等等,所持不一寓意不一,但每一位刑堂巨灵都面目森冷,齐齐注视犯错弟子。 这个时候白羽成站起身走上几步,侍立于刑堂长老案前,转目望向苏景。 苏景合上了卷宗,抬眼去看犯错弟子。 白羽成轻轻开口:“刑堂升讯。” 话音落下,犯错弟子只觉身周豁然开朗,面前景色骤变,大堂不见了,而身上枷锁仍在、身内骨骼剧痛犹存。 犯错弟子所跪之处不再是刑堂,换而孤峰绝崖、巅顶处不过两尺方圆,四下里深不见底万仞黑渊,罡风凛冽,吹得他身形摇晃。十六位掌刑巨力依旧列做两排,但悬浮天空层层站高,掌刑长老端坐高天鸟瞰罪人! 故弄玄虚? 确是,不过并非现在,平日里空旷明亮的刑堂才是故弄玄虚,才是法术加持下的布景…… 此刻的孤崖玄天,真真正正的刑堂!律水峰,是被离山师祖炼化做缥缈星峰后才取的名字,这座山峰本名独天角。 苏景高高在上,不开口,白羽成代为讯问:“下跪何人。” 不用犯错弟子回答,带他来的笔仙就高声应道:“启禀苏长老,下跪弟子名唤钟柠西,镌天第九崖修行。入山十一年,修习天璇黎冰法度,正做第三境如是修行。钟柠西资质不错,进境不慢,得樊长老赏识,本拟三月之后收入洪泽峰擢升内门弟子,怎料此子狼子野心!大好机遇摆在面前却惘然不顾,于一个时辰前犯下大罪!” 笔仙回话不是单单报上名字就完事的,还会将弟子大概履历、将来前途做大概交代。 苏景眯了下眼睛。 白羽成语气严厉:“钟柠西所犯何律?” “此子贪心不足,犯下‘擅越’大罪!今日我巡山至镌天第九崖……”所谓擅越指的是“擅自做主、擅越雷池”之罪,说穿了,就是违背了师长命令,可大可小的罪过,要看他具体做了什么。 笔灵话未说完,白羽成忽然打断:“让他自己说。” 笔灵立刻收声,胯下白鸟收拢翅膀向后退开。同时一位刑堂巨灵将手中捧着的镜子猛地一举,照向钟柠西,后者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上的桎梏突兀消散,骨头不疼了、呼吸畅快了,可又有寒冷袭来……从未这么冷过,冷得堂堂离山弟子想哭! 无以言喻之冷,无以言喻的恐惧,甚至钟柠西也不晓得自己为何如此害怕,但很快他就明白这恐惧源自何处了:他看见了自己……身体仍跪在那孤峰上,被罡风吹得摇晃不已。 苏景眼中则是另一番情形:掌镜巨灵将手中镜子一照,一道淡淡白雾从钟柠西天飞出,白雾有形、明明白白就是犯错弟子的模样,摇摇晃晃着,被摄入灵镜。 宝镜摄了钟柠西的魂魄! 不过是三境小修,魂魄被抽离身体,怎么可能不冷,怎么可能不恐惧。但镜子神奇,摄魂后还能保他活命,不会就此魂飞魄散。 镜中魂魄瑟瑟发抖,掌镜巨灵厉声叱喝:“讲!你所犯何错!” 镜中法度再起,自有辨识之法,只要犯错弟子口中有一字虚言便会身受噬魂之苦。其实不用再加持什么法度,钟柠西已濒崩溃。离魂后的恐惧是天性本能,根本无法抗拒,哪里还敢欺瞒,颤声说出自己所犯禁律。魂魄声音从镜中飘出,仿若蚊蚋细不可闻。 掌镜巨灵,叱喝:“大声讲,敢犯禁还怕说么?” 镜中钟柠西脸色苍白,拼力大喊,可是声若蚊蚋是因魂魄出声之故,就算他皆尽全力又能再大出多少,巨灵勃然大怒,全不分青红皂白,喝骂:“死不悔改的东西,故意违抗本尊训令么,大声、再大声!” “哇”的一声,钟柠西再抑制不住恐惧,大哭出声,声嘶力竭喊出自己所犯过错。 苏景早在第一遍时就听清他的话了,面色冷漠依旧,但目中精光闪烁。并非愤怒,而是……有些哭笑不得,下面那孩子犯的错,说穿了不过四个字:私自练剑。 离山弟子人人习剑不假,但有些资质好、将来能在修行路上走得更远的弟子,长辈会故意不许他们习剑:一是过早习剑会影响修行,前三境分别要铸就身基、心基和灵基,至关重要;另则是习剑与修法不同,前面若养成些半吊子的习惯,会大大影响将来对剑术的领悟。 这个钟柠西便是被长辈禁制习剑之例。其实将来他被樊长老收入门下,自有上乘剑法传授,可是少年人心思躁动,又真正爱剑,忍不住偷偷练了,结果被巡宗笔仙抓了个正着……不过说破了大天,他犯得又是个多重的罪啊,了不得教训几句也就是了,都无须把他带来刑堂。 刑堂暗藏诸般法度,便如苏景现在所处、所见,而这些法度不是白来的,每次发动时都须得大把灵石来提供元力。甚至可以说,显出独天角本相、催动刑灵动法所耗力量,对于修行门宗而言,远比一个不起眼的外门弟子更重要。 便仿佛用道家大修的真火去蒸馒头,完全都是划不来的事情。 钟柠西大哭之后,掌镜巨灵面色轻蔑,但未再相逼。 白羽成再问:“剑从何来,所修剑法从何而来?” 第四百一十四章 两审 “半年前弟子下山省亲,帮了一位同道散修,剑与剑法皆为其所赠,弟子真心爱剑,回山时一时心智蒙昧,瞒报此事,可是……” 白羽成哪去理会他的“可是”,转目望向白鸟笔仙,后者会意:“罪据下官已然收没,这便呈堂。”说着,小小笔仙手捧一剑、一简,交予白羽成。 白羽成稍作审视,恭恭敬敬将两件东西摆放在苏景案上,跟着他转回头望向镜里钟柠西,冷笑:“只为这种剑、这等剑法,你便违背长辈嘱托、违犯离山禁律?” 这个时候钟柠西已经收敛了哭声,尽力镇定着,可孤苦伶仃一魂魄,再如何努力说话时依旧声音发颤:“弟子修完了功课,心中升了猎奇念头,所以……求白师叔、苏长老……” 不等话说完,就被白羽成一身冷笑打断了:“求?不用求了。离山刑律,条条明白,你违背长辈嘱托,擅越之罪清楚,断决在此:镌天石崖第九峰,外门弟子钟柠西忤逆抗命,无可赦,以儆效尤!” 无可赦,便是灭身碎魂、连再入轮回都转生为人都没机会的重重刑罚。 钟柠西闻言只觉得五雷轰顶,不过私自练剑罢了,又怎么可能遭来灭顶之灾啊。哭喊、哀求,望向苏景嘶声大呼“弟子知错了,求长老开恩……”。 苏景却不吱声,静静看他片刻,转回头对白羽成微一点头。 罚得太重,苏景却同意了,只因他心里多出一个疑问:白羽成。 白羽成是龚长老高徒,性情与师父颇有几分形似之处,皮相冷漠但骨子里分长幼重规矩,对长辈从不会越礼,更因真页山城的事情对苏景心存感激。一直以来皆如此的白羽成,今天在刑堂却越俎代庖,案子虽不大,可他连审带办把所有事情都包办了,甚至最后落刑大事都未去问苏景一声……这也太妄自尊大了些。 如此反常情形,以苏景的心思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是以苏景不出声,不过在他手中也瞧瞧捏了一道真火,唱戏一切好说,如果掌刑巨灵真要把钟柠西打得魂飞魄散,苏景就非得制止不可了。 钟柠西呼号求饶不过两三声,忽见一向好脾气笑嘻嘻的苏太师叔竟也点头同意落刑,一下子如坠冰窖,一颗心直直向下沉去。 白羽成叱喝:“行刑!” 一个巨灵跃落孤峰,抬起一脚将钟柠西的身体踢落悬崖!而镜内钟柠西的魂魄只觉剧痛袭来,眼前陡然炸起万道强光,随即万事不知,意识崩散…… 过了不知多久,忽然眉心一阵刺痛,钟柠西一惊而醒! 还未死么?张开眼睛,只见一只白鸟正狠啄自己的眉心,鸟背上的小小笔仙满脸憎恶:“大胆罪徒,进了刑堂还敢神飞天外幻想发呆,本官看你是当真不知悔改了!非得办你个‘无可赦’之刑不行!” 钟柠西忙不迭站好身体,左右打量……空荡荡的刑堂,十六根刑棍分倚两侧墙壁,苏长老正低头翻看卷宗。掌刑弟子白羽成坐于偏位,正举目向他冷冷望来。 自己才刚刚踏入刑堂大门。 那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因惧生幻?思及过往,回忆魂魄离体的无边苦寒、发自内心的深深恐惧,最后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被踢入无底深渊的孤苦无助,钟柠西心底阵阵发紧、额角冷汗渗出。 皆为幻?皆为幻!自己还活着,才刚踏入刑堂大门一步,之前事情不是幻象是什么……可还不等他为“再世为人”喜悦开心,左首掌索巨灵显身,手中铁索晃动;右首掌跪巨灵也大步踏来,巨掌举起向他肩头按下;其他诸位巨灵也相继显身,尤其那位掌镜刑灵面目尤其森冷。 之前“梦魇”卷土重来! 就在此刻,掌刑弟子白羽成忽然开口:“慢。” 一字落下,刑堂中涌动的腾腾杀意立刻散去,长棍归墙,大堂又复庄严安静。只有白羽成的声音轻轻回荡:“先说一说,罪徒何人,所犯何律。” 讯问的过程简单且平静,白羽成问,钟柠西答,苏景一言不发,桌案上笔墨纸砚四灵奋笔疾书,书记刑堂上每一字每一句…… 白羽成为掌刑弟子多年,身上早就养出了威严气势;苏景更不必说,修行四百年,大妖、魔徒、邪修、甚至大圣归仙他都狠狠打过,多少次生死恶战,让他肃容时身周气意氤氲:如剑半鞘,锋锐隐隐将现未现……危险之人,端坐高位。 刑堂肃穆。 任哪一个离山弟子踏入其间都会心生敬畏,何况犯错之人。 相比之前梦魇,此刻的平静刑堂何异仙境。可钟柠西却不觉丁点轻松……正相反的,就是因为刚刚经历过一次梦魇,让他心中更添敬畏。不知是不是真被吓到了所以疑神疑鬼,钟柠西总觉得眼前这份平静,似是酝酿着什么。 不长时间,事情经过问得清楚明白,白鸟笔仙呈上长剑、玉简,白羽成扫过一眼,重新望向罪徒:“钟柠西,你犯下‘擅越’之罪,可还有话说?” 钟柠西低声道:“弟子知罪……弟子认罪。” 白羽成“嗯”了一声:“既然认罪,便是心甘情愿领受刑罚了?” “是。”钟柠西心中忐忑,怕,真的怕……却做梦也未曾想到的,白羽成点点头:“那就好,你回去吧。今日刑堂经历,望你能牢记在心,以后永做警醒。” 钟柠西还道自己听错了,愣了愣,这便回去了?知错了、知罪了就可以回去、不用受丁点责罚? 白羽成则望向白鸟笔仙:“事已了断,送钟师侄回去镌天石崖吧。”说完,他又对钟柠西笑了笑,又加重语气,叮嘱:“引以为戒,千万记得。” 梦魇中至深恐惧的经历,真正刑堂上的平静安宁;梦魇中最后落得魂飞魄散,真正刑堂上,居然只有一句“以后要引以为戒”,别无责罚;梦魇中那个白羽成几近恶魔化身、凶恶狠辣铁面无情,真正刑堂上,掌刑弟子最后一声唤他“钟师侄”、还有一笑亲切。 两下里的相差,如阎罗殿到云霄宫,钟柠西如坠梦中……忽然,一个苍老声音传入耳中:“你可是奇怪,为何没有刑罚?” 说话中,贺余自外走入刑堂,来到钟柠西身旁。 于普通弟子而言,已经踏入“大逍遥问”的贺余,无疑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何曾会站到身前来讲话?钟柠西也不知该喜或该惊,口称“拜见太师叔”急忙就要施礼。 “你跪得够多了,今天无需再跪。”贺余拂袖止住了钟柠西施礼。 把钟柠西押解来刑堂的那个白鸟笔仙立刻大声相应:“待会属下传贺长老谕令于全宗,今日镌天第九崖弟子钟柠西,见长辈无需跪拜行礼。” 长辈随口一句,白鸟笔仙煞有介事。贺余一笑,他是龚正的前任、真正老资格的刑堂主事,早都习惯了笔仙做派,望着钟柠西,口中说话转会前题:“不责罚你的缘由再简单不过:已经责罚过了。铁索勒身之痛,强按压骨之苦,抽魂夺身之煎熬。还有死过一回的滋味……” 钟柠西这才明白,面色里惊讶、恐惧和迷茫糅合一起,复杂异常:“刚才、刚才是真的?” “真的。只差让你真正魂飞魄散。”贺余揭穿了“戏法”,再开口时放慢了语速:“离山不禁言,你心中有话随时可以说,哪怕是对长辈不满、对师父嘱托心存怀疑。你入山时就应该被告知了,刑堂除了主掌律例刑罚事情,另外还有一道执掌:开听于所有离山弟子。无论是谁,若有事情和师父说不通,都可来刑堂相询,自会有人帮你分清曲直、辨明真相。” “可是。”贺余又把话锋一转,声音略显严厉了:“事情未分辨明白之前,即便你满腹怨恨、即便你心中天大怀疑,也不可违背师长嘱托……如此,不外一个缘由:修行天地浩渺无边、修行路途漫长遥远,许多事情你看不到。” 还不说话的娃娃,从地上抓了脏东西往口中塞,或事捡了碎瓦锈铁之类危险之物抱在怀里玩,大人制止时小娃会哭闹不甘……因为他不懂事。于浩渺的修行世界,刚刚入门修行十余年的离山少年,又和凡间牙牙学语的小囝囝有什么区别。 “你犯的错不值一提,没什么可惩罚的。但有两重关键,一在你,你得记住、以后都牢牢记得。今日你犯错了,记住这次错,才能在下次不再犯错;另一在‘错’,错就是错,‘错’之一字本无大小之分,小错大错皆为错!不经意、以为无需计较的小错一样也会害死人、害死别人。就是因为这两重关键,才会有那第一堂问刑。” 贺余的话说完了,这一堂刑讯问供也告终了。 钟柠西冷汗淋漓,被白鸟笔仙带走了,离开时笔仙还不忘严声道:“钟柠西,下次再来,可就不会今天这么轻松痛快了!还有,别说本官没提醒你,若不想再来刑堂,今日经历种种,不许你讲出半字!前后两堂问讯是咱们刑堂对付初犯错弟子的拿手好戏之一,泄露出去,以后便不灵了……” “多嘴!”白羽成遥遥叱喝笔仙,爱写的家伙大半也都爱说,的确是多嘴。 贺余则望向苏景:“你怎么想?” “肯定是赔了,”苏景把师兄请上上座,实话实说:“再就是我觉得稍有点过。还有……”苏景笑了:“若我是钟柠西,多半不吃这一套。” 贺余也笑了:“讲话这么实在,你真是苏景么?” 第四百一十五章 值得 “赔了”指的是元力消耗,其他统统不论,只说掌镜刑灵发动抽魂夺魄的神通……若是把宝镜给了白羽成,他动用这样一道神通,怕是会被一下子抽干所有真元。 刑灵是活的,但他们不会修炼,他们的力量来源仅在灵石。 灵石又是什么?能够存储修家真元的石头。比起普通石头神奇许多,算得天地造化,可再如何了不起,它也仅仅是石头,这世上有会修炼的石头么?它藏储的真元,还不是来自离山高人以自己的修持注入其中的。 再说过刚刚的刑罚,钟柠西是个有前途的弟子,否则也不会被樊长老看重、得到擢升内门弟子的机会,不过他的资质绝非惊才绝艳,若运气足够好或许能修成宝瓶身,可绝对到不了今日白羽成的成就。 白羽成现在也是宝瓶身,但是同样的境界,修持会天差地远!何况白羽成以后还有望继续精进,破无量、养元神、甚至化三清;而钟柠西至多、至高、止步于宝瓶身。 简直再明白不过的一笔账了,一匹只值五两银子的马,却花十两银子为它看病?为了一个钟柠西,浪费偌大灵元来施展法术,实实在在不值得!苏景只说“赔了”,没说离山“败家”已经是特别客气了。 至于“稍有点过”,说的则是钟柠西所犯过错……这才多大点事啊,连禁忌之术都练了的苏景真心不觉得:钟柠西偷偷练了一套稀松剑法,值得如此“连骂带吓唬”的?了不起说他几句也就是了。 贺余伸手一引,将偏位上的椅子拉到自己面前,示意苏景来坐。 待苏景落座,贺余开口,话题有些无端:“师弟当知,修行之苦,苦得不止自己。” 苏景反问:“师兄指的是?” “血脉亲人。” 谁也不是石头缝中跳出来的,谁都有父母亲人。苏景是爷爷离世后才踏入修行,像他这样的情形少之又少,绝大部分都是在幼年时被前辈发觉天资不错,征得大人同意后带入山门。 苏景修行之后再无亲人会来牵挂,可他当年见过白羽成的父母对孩儿的想念,所以他全能明白贺余所指,点了点头。 “那些爹娘把孩儿送到离山,所盼的自然是孩子能安好,能长寿,能活得比他们更长久,能过得更有乐趣,能看到更多漂亮景色;而那些父母信的,则是离山里的神仙……信的是你,是我,是沈河,是我们这些离山剑宗的高位长辈。” 贺余微笑着,说话时自然而然想到自己的爹娘:“人间信义,莫过托妻献子。他们舍得把孩儿交给我们,固然有为了孩儿着想的缘由,但是你我又怎敢辜负了他们?” “离山弟子分作记名、外门、内门、真传等种种,陆九祖早在三千年前就说过,这只是资质差别,而非身份不同。无论哪个,只要在离山修行便是离山门徒。真传也好,记名也罢,都是父母的孩儿,都是离山孩儿。” “他们犯了错,你我便要救他们,在所不惜。便说钟柠西,他练了半吊子的剑法,会影响将来习剑;而离山真法,高处里都与剑相关,练不好剑就会影响修行。若因此钟柠西未能达到他能达到的最高境界……离山便愧对了他父母的信任。” “离山弟子维护离山,可离山何尝不是要维护弟子,教他们、帮他们达到自己的至高境界,这才是离山的‘维护’,是离山剑宗对弟子的道义所在,离山剑宗对弟子亲人的职责所在。” 说到这里,贺余稍稍停顿,容苏景琢磨片刻,贺余又另起话题:“师弟当知,修行是逆天之事。你我的寿数、真元、力量,所有因修行而来的一切,归根结底皆夺之于天。” “我如你这年岁时,有幸登光明顶听八祖讲道,陆角师叔说过一句话我始终不敢忘记,他老人家问我们:若世上不存修家,天地间会不会再多出千万良田,添出几条大河,多出无数生灵呢?如果真是如此,我辈修家于这天地乾坤而言何异窃贼。” “所以离山剑宗承天护道,匡扶人间。我们已经天地中拿了不该拿的东西,也该我们为乾坤做些事情了。夺于天地、还于乾坤,也唯有如此才是生生不息之道。” “更要紧的是……离山匡时济世、助善扶正,凡人以为我们是好人、把我们当神仙。但我们自己得明白:好事,不过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我们去帮他们,不是因为你我德行高尚、不是我们仗义仁善,而是因为我们本就欠了他们。” “做好事是分内、是应该、是理所当然。行善尚且如此,又安敢为恶?!” 说到这里,贺余加重了语气:“所以离山长辈始终兢兢业业,不敢让一个弟子出错。长辈教晚辈夺之于天,就更得引他们还于乾坤!只要我们教出一个坏徒弟,便是连累整座离山、连累九位师祖……愧对世界。” “一个弟子没教好,我们便辜负了他本人、他父母、还有这偌大天地。师弟觉得为了区区一个钟柠西动用多大阵仗赔了、过了,我却以为值得……若非如此,何来今日离山。” “一直以来,除非身有特别事情牵绊,否则刑堂问讯之后,值守长老都会亲自点醒犯错弟子。刚才我对钟柠西说的那番话,以后就要师弟去说了。”说着,贺余笑了起来:“当然,到时候你想说什么都由你自己做主,不必学我。再说我生来嘴笨,讲起道理来也啰里啰嗦、说不清楚。” 花再大的力气,动用再多的手段,高高在上的前辈不惜口舌耐心解释,只要能助他知错、能让他再不犯错,便是值得的。 听起来匪夷所思,可是莫忘了,离山是修行门宗,门宗高人的眼光、认知早已超越凡俗。人间做不来的、或者凡人觉得没必要去做的事情,他们会做而且还会做得竭尽全力! 修家之力远胜凡俗,但这力量的体现不止御剑飞仙、移山填海。常人看见的是他们逍遥、他们快活、他们强大凶猛;世人看不见的却是他们执着、他们追求、他们自讨苦吃…… 离山是所有弟子的离山。 离山和睦、离山宁静,又何尝不是因为自九位师祖以下,几乎所有长辈都存了贺余这样的念头。 贺余师兄算不得寡言之人,但是在苏景印象里,他也从未像今天这般长篇大论。 到了现在苏景又怎会不明白,刚刚的刑堂两审,是助钟柠西纠错,也是贺余在借着这个机会来教苏景该如何做好这刑堂的长老。 一番言辞苏景动容,自九位师祖传承下来的“不能教坏一个离山弟子”苏景更动容。 可是贺余的话未完:“师弟还说,这两审的法子对你没用。你不晓得,若你真犯了错,刑堂也不会动这‘两审’之法。” 话中另有含义,苏景微微扬眉:“还请师兄详解。” “四个字:因人而异。对不同性情的弟子,升堂问讯的法子各有不同,当然,不会一个弟子一套问讯法子,那也太夸张了。但刑堂的阵仗,总有百来套的,不管来得是谁,基本都能应付了,一次刑堂走下来、该能保他毕生难忘。这些事情,以后师弟都会慢慢熟悉,我就省些口水、不啰嗦了。” 忍不住的,苏景又次动容……刑堂花样多多,但总不可能来一个犯错弟子。就把这些花样都搬出来、一样一样地去试、看到底哪样管用。 来一个弟子,如何才能选定最合适的问讯和教导的办法?说起来再简单不过:只要长老或掌刑弟子了解罪徒的性情,自然就能选出合适办法。 贺余看得出苏景的惊诧,微笑着:“卷宗里都有啊。离山有规矩的,师父要时时校验弟子的性情,从记名到真传,从执事到长老再到我,所有人的性情就记录在卷宗了。” 即便一切都在卷中,也不能说谁犯错了再现去调阅,难不成让罪徒在门口先等一会么?至少苏景刚刚未见白羽成去翻卷。 苏景望向白羽成。 后者明白苏景想问什么,应道:“白羽成忝为刑堂弟子,有些功课不敢不做,所有内门弟子的为人、性情,我都是记得的。另外,外门中有望被擢升的弟子,我也都会去了解。钟柠西便在此列,我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来审他。” 一个刑堂的弟子,就记熟了数百内门弟子。苏景追问:“那龚长老呢?” 提起授业恩师,白羽成面色由衷钦佩:“外门及以上所有离山弟子,来历、修法、性情等等一切,师父都牢记在心。记名弟子他也多有了解,十成十或做不来,但半数总是有的,尤其是那些性情调皮、胆子大的。” 以前从未想到过的。 少言寡语的龚长老,了解离山大半弟子! 龚长老如此,其他各峰各堂的长老对自己的值守自也不会例外。离山长老高高在上,无论门宗内外,走到哪里他们都风采无限,可又有几个人知道,这“长老”二字何其沉重,这副担子下面的经营和功课何其繁复! 贺余依旧微笑着:“刑堂长老,了解弟子为人是分内事情。不过话说回来,也是因为刑堂长老了解宗内各人,所以这一职为重中之重,一向都是掌门人最得力的辅助……或者说,刑堂长老其实也是最适合做掌门的。” 好端端的提及掌门,不过贺余很快就把话锋转开:“现在晓得了,长老不好当。不过你已经是刑堂的首脑了,以后有关刑堂所有事情,都拜托师弟、辛苦师弟了。” 言罢,师兄起身:“今天把半辈子的话都说了,自己都嫌自己啰嗦!走了,师弟继续忙吧。” 苏景起身相送,心中动念,问道:“我若犯错,刑堂会用什么法子对付我?” “你这算是未雨绸缪、还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贺余笑而摇头:“提前不能说,否则到时候就不灵了。” 两句话的功夫,贺余走到了刑堂门口,忽然又站住了脚步:“实话跟你说了吧,你是龚正在任时来的,对付你的法子应该由他来想,可他始终没能想出来。” 边说边笑,贺余是个老人,老人的笑容开心有趣:“聪明胆大的弟子,他对付得多了;聪明胆大加心细的,他对付过的也不少;聪明胆大心细又脸皮厚的,便不多见了,这种孩子恼人得很。” “聪明胆大心细脸皮厚,外加又有一个高辈分的,龚正从未遇到过,师弟你也就真正棘手了;不过这还不算完……聪明胆大心细脸皮厚辈分高,偏偏还有一个如见宝牌护身,追着长老满山跪的,你让龚正可怎么对付你啊!” “后来我回山了,你出山了,龚正总算松一口气;再后来你又回来了,龚正如临大敌,向我讨教办法……我说:让这小子来当刑堂长老吧,律人先律己,我们管他不如让他自己管自己!”笑声之中老人迈步出门,登云而去。 第四百一十六章 终身大事 不好管的弟子就让他去做刑堂长老?那离山早就乱套了。师兄最后说的是笑话,苏景也真笑了。 是笑话,但不止于笑话,还是师兄对师弟的隐晦提点:律人先律己,今日苏景已经是刑堂长老,如何自处不会有人过问,可至少要给门人弟子做一个榜样的。 目送贺余离开,白羽成对苏景道:“贺师叔祖和掌门真人都吩咐过,您赶上的第一堂讯问,所有事情都有我来主持,以能让您看清刑堂处事。方才弟子越礼,还请苏师叔祖见谅。” 苏景笑着点点头,归坐原位,继续去做自己的功课了。 本就知道这个刑堂长老不好当,但也当真不曾想到竟会如此麻烦。所幸,苏景不怕麻烦,只怕自己做不好。 其实仔细琢磨,离山掌门是县令大人,刑堂长老便是主掌刑名安治的县丞吧,打从根子上也不见什么区别,县丞想要治理一方长治久安,熟通刑律同时,不也得了解地面、熟知人头…… 贺余离开刑堂,返回如今暂住的九鳞星峰时,掌门真人沈河已经等待良久了。 见贺余回来,沈河迎上前去:“您见过苏师叔了?” 贺余点点头,笑道:“好一番啰嗦,说得口都干了,先后搬出了九师叔、八师叔。不过我看他的样子是听进去了。” 沈河真人似是松了口气,神情欣然:“小师叔是真性情,只是略有浮躁。就怕他不喜欢刑堂的差事,若强拗而行,反倒不好了,但他的辈分……也只有贺师叔能开导于他。” “你我都多虑了,他认认真真地去做刑堂长老应该没什么问题。正相反了,我现在倒是有些担心……担心他太看重这差事。会耽搁了修行。” 说到这里,贺余摇了摇头,语气略显无奈:“难两全的事情,只盼他能把握清楚吧。” 得了确切消息,沈河不再耽搁,躬身行礼:“辛苦贺师叔了,弟子告退。” 正要走,贺余忽然又问道:“或者……你暂住于此?整日里躲躲藏藏的,不辛苦么?” 沈河闻言苦笑:“早都习惯了,师叔放心,我藏得熟练了。”说着笑着,掌门真人飞走不见…… 差不多就在苏景得贺余指点,了解到刑堂执掌的真意所在时,三位浑人也到了西海深处。 有裘平安指点、再加上虾和尚的卖力帮忙。三尸如愿以偿、找到一头“海灵儿”。 甫一见面,不如何喜爱女色的赤目便告一惊:“恁地美艳,真正好姿色。” 雷动更沉稳些,微皱眉:“她怎么不施展‘随君如意’,表情也这么古怪。” 那头海灵儿以美丽本相示人。她躲得远远的,神情自卑、怯懦,不敢靠前半步。 拈花最懂女子,对堪称尤物的海灵儿也了解甚多,解释道:“不是她不施展‘随君如意’,而是因为你我三人皆为仙圣。法眼如炬洞穿一切迷幻,她的本事用不到你我身上。”说完,拈花忍无可忍的,打从心肺深处涌起“咕”的一声闷笑……太好看了,那头海灵儿当真太好看了! 牛皮吹得甚大,哪是什么仙圣,是三个本不应出现在人间的怪物才对,不过因为来历特殊,海灵儿的魅惑法术对他们无用。 平时里,海灵儿性情柔软,便如三尸眼中的这一个,查知幻术迷惑不了对方、自己的“丑陋”本色落于对方眼中,她深感自卑不敢靠近。 雷动缓缓点头:“这等美貌、柔弱的女子……本座见了,心中也难免动念啊……或者……” “要说——”赤目接口:“咱们三个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成个家了。” “是,真人之言直指本座之心,以前你我仗剑天地间,终日伏魔忙碌不休,如今也是时候想一想终身大事了。” 三尸各有所好,但并非除了本身嗜好就再无旁的欲望,想当年赤目还藏过肚兜来着。不过凡间女子与他们而言不过鲜花一季,转眼便会凋零枯萎;女妖自有风情可大都骚媚,玩玩无妨想要真心结伴可就难了,再说人家看不看得上三个矮子还是一回事;至于山中女修,还真没有哪个眼睛瞎了,愿意和三尸结做双修道侣的。 唯独西海中的海灵儿,寿命漫长、美丽温婉、贤淑可期,讲究从一而终且自以为丑陋无双…… 拈花咳嗽了一声,对兄弟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收声,微笑着走上前:“前面那位大姑娘还请留步,在下有事相询。” 海灵儿本欲逃走的,自己这一族在海中一旦被人看穿本相,轻则满脸憎厌恶言咒骂,即便人家一道妖法打过来也不稀奇,全没想到竟还有人不嫌自己丑陋,会如此客气、微笑着主动来攀谈。海灵儿稍作迟疑:“你有什么事情?” “请问大姑娘,西海敖家碑林落座何方。” 西海碑林岂是随便谁都能去的地方?海灵儿闻言微微一惊:“西海碑林有鳌家的前辈镇守,方圆千里海床封禁,擅闯之人有去无回。你们……” 拈花淡淡一笑:“姑娘果然是柔善心肠,我们兄弟三人自东土世界,万里迢迢到西海深处,自不是来无事生非的。请你放心,我们早就和鳌渚鳌清约好登门,只是初到贵境,路途不熟,走得迷糊了。” 听他直呼大海中高位前辈名姓,海灵儿瞪大了眼睛:“三位仙长是鳌家诸位老祖的朋友?” 三尸做作,相视一笑显得莫测高深,雷动摇了摇头:“以前只见过一次,算不得朋友。” 赤目接口,语气淡漠:“登门拜访,谈一件事情,不过生意往来罢了。” “什么生意?”海灵儿大是好奇,可话问出口,又觉得自己唐突,显得有些尴尬了。 果然,拈花微笑摇头不作回答,转开了话题:“大海茫茫,越走就越糊涂,如果姑娘有暇,能为我们兄弟做一次向导,那就再好不过了。” 虽只三言两语,但拈花看得清清楚楚,这头海灵儿单纯得很,否则也不敢贸然邀约;而更要紧的,海灵儿其丑无比,这大海何时也没有过她们被掠走的事情,既然无需警惕自也不知警惕。 但海灵儿还是略显为难,踌躇着说出实情:“带路没问题的,不过你们来自外间,是以不晓得……我们这一族于西海之中不太……不太……不太受得别族喜欢,我和你们走在一起,遇到别的妖族怕是会连累你们被讥讽笑话……”越说她的声音就越低。 拈花眯起了眼睛,对海灵儿道:“姑娘莫惊慌,且看那里。”伸手随意向远处一指,随即三尸拔剑,殷天子成阵,接引星力向赤目所指地方打下贲烈一击! 一剑洞穿汪洋,海床也被击出深不见底的巨坑。突兀间的巨力、深窟,万钧海水齐齐涌入深窟,登时牵轰轰巨响,一道恶漩顷刻成形,疯狂而凶猛。 三尸并剑的威力何其了得,海灵儿当真没想到三个矮子竟有这等本事,大吃一惊同时,忙不迭运力稳住身形,以免被漩涡卷走。 三个矮子则如钉子般楔在海底,纹丝不动,拈花的声音朗朗:“有什么前因后果我不问不理,我只知道:姑娘为我等引路、与我等同行,便是在下的朋友了。哪个敢要讥讽于你、哪个敢对吾友不敬,拈花定斩不饶!若整座西海都和你为难,我们三兄弟倾荡此间,屠遍西海又有何妨!” 海灵儿勉强靠着幻术寻找夫君,莫说此刻的单纯少女,就是海灵儿全族,也没谁听过这等铿锵有力的花言巧语,何况他还是当着她的丑陋本相而言。 少女的眼睛亮了,但拈花不容她多说什么,又把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柔和了:“另外,也不会让姑娘平白帮忙,找到西海碑林,在下必有酬谢。” 海灵儿赶忙摇头:“无需酬劳,引路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平日里本也是在海中游弋来寻……寻些开心,以遣无聊的。” 拈花正色摇头:“该谢的一定要谢,姑娘的举手之劳,于我们而言却是雪中送炭。不止我们,就算鳌渚鳌清,也会酬谢姑娘。” 海中的精灵哪里懂得什么是雪什么是碳,但大概能明白拈花的意思,聊了一会子她也放松许多:“那你会如何谢我?” 说着她笑了,那漂亮样子真就让拈花眼前一亮。 拈花此刻是绝世剑客,傲世高人,渊渟岳峙端立原地,语气里的三分亲切、三分骄傲和三分清淡,把最后一分色迷迷全都遮掩了:“只要姑娘说得出,在下无不应允。” “当真?”两个字,心中则是压抑不住的激动,以至尾音都微微颤抖。 露于形迹了,拈花只当没看见:“当真,本座言出法随,姑娘只管放心。” “若是……若是我要的酬谢很贵重……那你、你不给也没关系,但你不可生气。”海灵儿咬着嘴唇,语气认真起来。 拈花微微一笑:“你放心,再重之谢,本座也不会不允,更不会发怒。” 海灵儿眼睛愈发明亮,笑容愈发灿烂,她心里已经想到要什么来酬谢了……哪怕是痴心望向,到时候她也要试一试。 这时候拈花伸手一拍额头,又笑道:“说了这半晌的话,却忘了请教姑娘芳名,当真失礼。”说着,他先报名,又引荐身后两个兄弟。 “我叫海灵依依。”她柔声应道,对面男子有大本领,有狂傲心性,偏又谦谦有礼,让她开心不已。 说完便准备启程了,但海灵依依又临时起意,言辞切切求请三尸稍等她一阵,充其量一两天她就会转回。 三尸自然应允,海灵依依却怕他们不等人,又嘱咐了好阵子才算稍稍放心,展开身法急匆匆离开了……十几个时辰之后,海灵依依返回,一见三尸还在她的脸上由衷欣喜着。 海灵依依不是自己回来的,在她身后还跟了两个海灵儿,少女动了什么样的心思简直再明白不过。 但是海灵依依不敢直说,胡乱扯了个借口:“她们是我妹妹,我须得照看她们,为你们引路远行时就带在身边……三位放心,她们乖得很,绝不会添麻烦。” 待三尸各自点头微笑,海灵依依心中忐忑散去,大家就此启程,同时做姐姐的还为三尸引荐两位妹妹:“她是海灵沧沧,三妹海灵笙笙。” 三位矮子心花怒放,皮相却摆得端端正正,彬彬有礼,真正大宗师模样……终身大事,怠慢不得。 第四百一十七章 剑客 美人相伴,其乐融融,三尸行走余海底,昂首、微笑、淡漠、从容且雍容,他们都是大宗师。 高人凑到了一起,尤其当着三位佳人面前,免不了议论一下这世上的其他高人,天下英雄只做口水谈资,灭世神通等闲事耳,就连那新圆旧圆也不过是博友人一笑之辞,言辞之间三位大宗师唯一钦佩的,仅是今日世上风头最最响亮的“东”“天”“剑”“尊”。 不过非说不可的,这些年里三尸跟着苏景东跑西奔,眼界见识着实不俗,至少比着依依沧沧笙笙强得太多了。 十余天行走下来,大家熟络起来,海灵沧沧问三尸:“你们三人在东土世界,应该很有名望吧?” 少女面色憧憬、崇敬,三人都一样。 雷动、赤目正待傲然点头,不料拈花抢先摇了摇头:“没什么名气的,东土的修行道上,知晓我们的人少之又少。” 海灵依依秀目里诧异流露:“以你们的本领,怎会籍籍无名?我虽无知,但也听得出你们谈吐非凡,一定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靠剑而活的家伙,有剑足矣了,名气何足道。”提到剑拈花笑了,笑得踏实却开心:“剑客,剑为先。在东土人间,我们的剑比我们三个名气响亮得多了。”说着,他脚下稍稍用力,跃升二尺、拔出了赤目背后的长剑。 轻轻一声剑鸣,在海水中飘散开来。 拈花一手握剑,另一手食指中指并拢,轻轻抹过剑身……胳膊太短抹出一尺就抹不动了,不过一尺也足够了。做个势子便成了,拈花依旧笑着:“未能剑中生,但求剑中埋。先问剑,再以剑问天,不把苍天问得哑口无言,我不罢休的。” 望着抹剑一尺的拈花,海灵依依的眸子亮极了,不料正看剑的拈花忽然把目光一转,对望过来:“看依依姑娘的神情,你也是爱剑之人?” “我……”对望之下,海灵依依的目光一下子乱了,错开、轻声应道:“我喜欢它……可我不懂它。” 拈花手腕轻轻一甩,长剑倒转,剑锋被他捏在手中,剑柄递到了海灵依依面前,小胖子大宗师,语气柔和:“它有灵性的,你若喜欢它,它就会喜欢你。你若依靠它,它便会护着你、永不辜负。” 海灵依依小心翼翼,接下了拈花的剑。 剑通人意,落在少女手中并未抗拒,又是清清亮亮的一声长鸣,悠扬悦耳、随波远散…… 承影神剑光彩妖娆,海灵依依拿它在手中,心底迷乱全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拈花暂时不说话,过去半晌他才轻轻咳嗽一声,海灵依依一惊而醒:“你可成家了么?” 要是东土世界,哪里会有少女如此去问男子,可西海妖精不讲究这些,加之心情迷乱,海灵依依脱口问了出来。少女心机浅薄,拈花却不着痕迹,笑着摇摇头:“四海为家、仗剑杀人之人,哪里顾得上结道侣的事情。” 三位少女中海灵笙笙的性情最活泼,闻言笑问:“仗剑杀人?你们经常杀人么?” “不杀人,剑有何用?”赤目真人开口了,应道:“该死却不死之人,找出来,杀了他,剑会开心……最要紧的是他真正该死。”正道人物,一定得咬住“他该死我才杀”这个关键。 此刻海灵依依想到了另一件事,俏脸变得苍白:“你们去西海碑林,莫不是……莫不是要对付鳌家诸位老祖?他们不是恶人。” 拈花接回话题:“依依姑娘多虑了,此去西海碑林是与杀人有关,但并非真的杀人。一笔生意罢了。” 少女中海灵沧沧的脑筋转得最快,听出拈花话中之意:“你的意思,他们请你们出手,助他们杀人?便是说……你们三个都是‘除湮’?” 除湮是本地说法,指杀手之意。 杀手是古老行当,遍布天下,东土自不必说,南荒、西海这些妖精疆域也有厉害妖物专门做这种事情。 三尸对望一眼,全都笑了起来,赤目眯起眼睛:“刚刚说过的,最关键的是,先要看那人该不该死。若是该死之人,正好又有仇家……正好仇家能出得起价钱……赚一笔又有何妨?” 雷动天尊接口:“其实那些仇家不出价钱,只要是该死之人我们也会杀,可谁会跟酬金过不去,不赚白不赚。” 最最关键的一句,自然由拈花补上,大宗师气度散去,拈花手摸肚皮,一副坏小子的样子,笑嘻嘻:“这可是天大秘密,三位姑娘千万莫泄露出去,要不以后咱们可都没得赚了。” 少女们也笑了:三个有大本领、大追求之人;三个高高在上、气度森严之人;三个身在凶狠血腥的杀手行当、却又心思活泼、有点小小财迷小小市侩之人。 这三大剑客的行事做派,确确实实让人喜欢啊。 拈花自海灵依依手中收回承影神剑,口中继续说着笑话:“依依姑娘可有什么仇家么?” 他问得是依依,接口搭腔的却是笙笙,笑道:“我们可没有生死仇敌,就算有也请不起你们三位大宗师。” 拈花笑而摇头:“熟人的买卖自然会有折扣,这样吧,杀两个送全家、杀五个送全村,若杀足十个……” 不等说完三个海灵儿已经笑成了一团。 笑声之中,海灵依依伸手指向西北:“此去百里,住着一位我族中长辈,路过门前我们该去拜访……” 拈花点点头:“理当如此,或者我们随三位姑娘一起?” 海灵笙笙摇头插口:“那位长辈性情孤僻,不肯见外人的,还请三位在此稍等,至多一个时辰我们便回来。” 说完,三个海妖精手拉着手迅速游去。 一直离开了几十里,确定她们讲话三尸绝不会听到,海灵儿才告止步,海灵依依双手攥拳、俏脸上满满兴奋,压得住声音却压不住语气中的开心:“怎么样怎么样?会不会太好了,好像做梦!” 哪有门宗长辈,不过是三个少女扯个借口跑开密谈。 海灵笙笙也不比姐姐矜持半点,一模一样的高兴:“这世上怎么还会有这样的男子,比做梦还要好!” 少女眼中,三尸的本领、气度、为人自不必说了,最最难得的还是他们面对海灵儿本相,非但不存厌恶、反而还隐透赞赏,说笑畅谈轻松惬意,这等快乐从古至今怕也没有哪头海灵儿领教过。 海灵沧沧也兴奋,但她比起姐妹想得更多些:“两件事。他们算不得真正的‘除湮’,但也做这一行买卖,和咱们算是同行了,会不会……” 海灵笙笙摇头:“算什么同行,好像你开过张似的。这世上有没杀过人的‘除湮’么?”说着三个丫头又咯咯咯地笑起来,她们是“除湮”没错,可从未有过主顾,更没做过买卖。 笑了一阵,海灵沧沧说出了第二件事:“莫看他们说得谦逊,但他们在东土多半是大有地位之人,想要他们入赘西海纯粹妄想,真要龙王爷眷顾能成全好事,也得是我们随他们走。” “去东土又有何妨。”一句之后,海灵依依的目光忽然黯淡了些:“我倒是想去,就怕……谁知道他们肯不肯带上我们,他们真能看得惯你我的样子么?” 海灵沧沧说道:“带或者不带,是人家说了算,但我们若打定了主意,也得提早有个准备。” 笙笙纳闷:“什么准备?” 海灵沧沧抬手照着妹妹的额头虚拍:“打你个糊涂丫头,将来登岸以后,你打算用这条尾巴走路?跳啊跳?”说话之间,沧沧、依依两个姐姐一前一后,人立海床,一起弹着尾巴在小妹身前跳、跳、跳。 少不得的,三个丫头又笑成了一团。妖精性情活泼开朗,因“丑陋”而来的自卑不会影响她们自己相处时的开心。 跳着跳着,海灵依依最先动念升法,腰下鳞片层层退却,水波翻卷于长尾,几乎呼吸功夫鱼尾不见,化作一双白皙长腿。 海灵依依低头看了看,问姐妹:“如何?” 笙笙轻轻叹气:“腿难看死了,哪比得长长鱼尾漂亮。”话虽这么说,她也施法,自娘胎中带出的本命变化,鱼尾化作双腿。 沧沧也一样觉得腿不如鱼尾巴好看,叹气道:“再幻一条长裙子,把腿挡起来吧。” 三个鱼尾巴海灵儿游走,一个时辰后三个罗裙少女回来,三尸大是开心。 六人重启行程,再前行时,三个少女也总会有意无意问起人间的风土人情,隐隐透出羡慕相望之意……而前路上,裘大都督早都打好前站,大鳌们打醒精神,早就准备好了隆重典仪,要为三尸在少女面前做出天大的排场。以鳌渚笑言“便是龙王爷重归大海,我们迎驾的排场也不过如此吧”。 三尸在海中开心快活,苏景在离山则忙碌非常。 律水峰上埋首卷宗,新才上任的刑堂长老,心中不敢丝毫怠慢,认认真真做自己的功课。 第四百一十八章 小怪物 乾坤平静。 因弥天台迎取真经而起的离山大聚已经过去半年,慈航法灯尽灭、正气匾额落地、巫祖古树枯萎等等异象预示的噩兆并未降临。 中土安好,全然看不出会有什么大难降临,几大天宗能做的也仅仅是心中提防、戒备等待。 离山平静。 因“任夺”入魔陨落的长老空缺得以弥补,掌门指点、长辈帮扶,相关执掌事情都迅速转入正规,一切有条不紊。坐镇律水峰的苏景也不例外,稳坐于刑堂首座,一份份卷宗于他手中、案上更迭罔替…… 苏景在看、在记,但在凡俗眼光看来,他仅只是翻书吧:厚厚一叠卷宗,解开封绳,一页一页揭过去,洋洋千字眼光一扫便告记牢,用不到呼吸功夫便又是下一页了。 这其间也有些犯错弟子被白鸟笔仙押来刑堂,所犯律例各不相同,但都不是什么大事,不比之前钟柠西的“擅越”更严重,身边有白羽成辅助,苏景开始真正升讯,而小师叔吓唬人的本领,比起白羽成可要强得太多了。 至于升讯完毕、刑堂长老最后对犯错弟子的点化,小师叔更是“变化多端”,时而痛心疾首时而震怒雷霆、时候清高缥缈时而朴实诚挚…… 值得一提的是,在离山年青一代弟子心中,这位辈分高高在上的小师叔祖威望着实不低。这不奇怪,苏景修行到现在不过四百年,时间以论比起内门弟子还多有不如,可是再看看他的成就、他的本领、他的修为,莫说内门弟子,就是离山现在十几位真传又有哪个比得了他。 苏景算不得奇葩,可他屡创奇迹。这便是根由所在了,哪个离山的年轻弟子不盼望自己也能如苏景一般,是以将他立做心中榜样……榜样苏景,又怎么可能没有威望。 来自威望之人的劝诫、道理,犯错弟子自然也就更容易接受、更能听得进去。 几个月下来,刑堂中规中矩,所有事情按部就班。 转眼又再半年过去,刑堂卷宗已经阅读大半,这段时间里被刑堂“办”过的弟子总有一二十个了,苏长老的脸上也渐渐恢复了笑容:做事情便是如此了,刚开始时什么都不熟悉,不敢行差踏错分毫,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模仿”,模仿前任,尤其是需要降服别人的差事,从神情到手段都须得模仿。苏景板起脸还怕不够,升讯时罪恶天开启一隙,黑狱森然气势透露,分不清他是正宗掌刑还是鬼狱凶官,反正吓人就对了;但随着功课深入,对自己值守越来越熟悉、渐渐驾轻就熟,自己做事的办法、风格也渐渐显露,苏景永远都是苏景,做了刑堂长老他也还是那个要攀一阶一阶、去看一景一景的开朗青年,心境是开阔的,面上又怎么可能没有笑意?也没有哪条规矩说,主掌刑罚之人就非得铁面肃容。 至此,苏长老的威严也无需板脸、黑狱气势来托付了。 离山立宗三千余年,有了一位爱说爱笑、年纪轻轻的掌刑长老。 从苏景正式入主刑堂算起,二十个月后他看过了所有卷宗,往时刑堂升讯所有事情都已经了然于胸,至于今日离山弟子的来历、性情、修行等相关种种他也初览过一遍,不可能一下子记清所有人,但心里开始慢慢建立起印象,接下来还是要去磨时间功夫,朝夕难达、只能一点点去加深记忆。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无需苦守于无边卷海了,苏景开始两头忙碌:刑堂无事时返回光明顶,入阵与大祸斗等妖精一起祭炼神峰;所有弟子履历转入玉简随身携带。动火施法时也不会耽误刑堂长老的功课;一旦有弟子犯错被押解刑堂,白羽成会传讯过来,苏景便抽身而去,升堂问审…… 这天里刚刚又教导过一位犯错弟子,贺余又来了律水峰,不过这次还有沈河伴随。 好像没什么事情,只是做师兄的来探望师弟,说说笑笑闲谈了一阵,贺余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本来我还有些担心,怕师弟嫌这长老之位太麻烦,心中会有倦怠。不料师弟功课勤奋,是我杞人忧天。” 苏景应道:“师兄谬赞,只是尽我本分罢了。” 随口支应之言,贺余却赞道:“本分这个词用得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分……”说到这里他又皱了下眉头,又纠正道:“刚说得不对,不能说一人一个本分,应该说一重身份下面就会有一重本分。” 他的话乍一听不着边际,可苏景和师兄接触多多,对他的措辞早都习惯了,稍一琢磨便明白了,应道:“我有离山弟子的身份,山外行走时承天护道是我的本分;我有刑堂长老的身份,熟通功课掌刑公正是我的本分;我还有八祖真传、光明顶主人的身份,祭炼光明顶让它重升于缥缈星峰之上,这也是我的本分。” “不错。”贺余接口:“但师弟少说了一样,你还有个顶顶要紧的身份,甚至比起离山里的诸多身份要来得更……更早、更大:即便抛开离山不论,你也还是个修家。” 修家的本分又是什么? 修行。 这些话说完,贺余来看苏景的目的再明白不过了,他怕苏景会延误修行。 师兄笑了起来:“当初安排你来做刑堂长老、让你被恁多功课、事务缠绕的人是我和沈河;如今又怕你因为做了这个位子会耽误修行的,还是我和沈河……你心里可别骂人。” 苏景也笑了:“不会,师兄放心,我天天在心中赞您来着。”说着,转目望向沈河:“也夸掌门人!” “别!”贺余哈哈大笑,就此转回正题:“下一境的修行有什么打算?” “夺罡”铺地、“冲煞”搭天;第七境“宝瓶”则是将天地勾连一起,这一境修行不像夺罡冲煞那样凶险,无需去寻找气脉相助,但也须得大把时间来闭关行功。 苏景应道:“修宝瓶不急,我现在还在做第六境修行。” 一句话把大修家说愣了:“第六境?你冲煞不是已经大圆满了么?” “境界已成,修法未辍。”苏景应了八个字。 这八个字源自师父陆角于帛绢上的留言,专指第六境冲煞修行,完成了境界、即便是圆满,在下一境修行开始前仍可不停地炼化天空,让自己的天空更臻完美。 自西海归来后,苏景也一直是这么做的,面上看他埋头功课整个人都被困在了刑堂,但他心神十立……人在外面忙着,几段心神分领阳火各有祭炼:第一道心神领两成阳火永驻罪恶天,助谛听、迦楼罗炼化内中恶鬼,弥天台新送的损煞僧兵也被他投入黑狱。更要紧的还是杀灭邪佛腹中的六耳杀猕时、收拢来的那小半座邪庙,想要完全炼化了它可是个漫长个功夫;第二道心神领一成阳火永驻金风天,除了原有的金风与庚金剑羽,苏景正试着把狐地妖雾引入自己的第二重罡天,不过这件事难得很了,能不能成尚未可知;第三道心神领着三成阳火,时刻不停焠炼着艳阳天,没什么新玩意投入其中,这重罡天看似最单纯,其实却是最有“前途”的,因骨金乌还大有力量可供挖掘,焠炼时间越长,它便越有灵性、也会越发凶猛! 修行上,苏景的野心一向大得很,既然要看那美丽景色,自然得攀登绝顶,他以为自己的三重罡天还能更好,除非阳寿吃紧或者其他什么不得以的缘由,否则他不急着去冲击宝瓶。 而三重罡天的行功之外,苏景体内还有其他事情:两成阳火缭绕于鬼袍,袍子里还有个影子和尚,魂魄残损回复奇慢;两成阳火以三这三那诀的办法行运,时刻锤炼剑魂屠晚。 平时如此,苏景入阵光明顶时则会将体内所有祭炼减降到三成火候,主要火元都投入光明顶…… 苏景把自己的修行解释给师兄和掌门,饶是他口齿伶俐,也费了好一阵子功夫才勉强把事情说明白。 贺余与沈河对望一眼,即便两人都是真正宗师,也没听说过这种大把线头穿插一起仿佛瞎疙瘩似的修炼法门。 贺余咳嗽了一声,本来想劝苏景一句“切记芜杂不纯的道理,贪多嚼不烂”,可转念一想:五大气窍三重罡天,冲煞冲了一座烈火世界一道老蝎火煞;夺罡夺了摩天宝刹无数年头养下的一道天外纯净罡……这小子是有本钱的,既然都能“嚼烂”,为什么不去“贪多”。 是以贺余又咳嗽了一声,把到嘴边的话吞回肚子里。但这句话不说,也实在没有别的话可以拿来说了,又坐了一阵,老师兄领着掌门人告辞了。不过无论如何,苏景对自己的修行心里有数,贺余也就放心了。 飞出律水峰,贺余问沈河:“他的修行,你怎么看?” 沈河稍作犹豫:“要先请贺师叔赦了弟子不敬之罪,我才敢说。” “但说无妨,说什么皆无罪。” “这小怪物!” 第四百一十九章 平静 三个海灵儿惊呆了。 西海碑林、鳌家老祖,身负霸下传承!西海中早已不见神龙,昔年龙王的血脉族亲如今大都式微,唯独鳌家固守自封永镇碑林,他们寿命漫长、且从不参与外面的是非争斗,无数年头积攒下来的实力何其雄厚! 随随便便哪一头大鳌,别家妖精见了都要认真地喊一声“老祖”,可这些“老祖”的族长却对三尸毕恭毕敬,礼数十足。 就连平时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海灵儿,也因与三尸同行而添增尊贵,被鳌家视作上宾……其实三个少女都误会了,大鳌平时极少出游,与海灵儿这一脉素无往来,但鳌家人都知晓曾有一位海灵儿先祖,追随龙王身边出生入死,立下不世功勋。 鳌渚鳌清等人自不会像普通海妖那样浅薄,他们感念海灵儿先祖之德,对海灵依依等人的友善不单单是为了苏景的面子,只是三个少女不晓得罢了。 贵客登门时鳌家摆出的盛大典仪就不必说了,但不是把客人迎接门就算了,接下来整整两百天大排筵宴,海中最最出色的舞族、歌族、乐族都被鳌家请来,不提正事只把酒言欢,不如此便不足以向贵宾致敬。 海灵依依见过三尸出剑,见过他们的谈吐与豪迈,但是再经过鳌家的排场后,她还是想不通了……就算是龙王爷回来,鳌家所做也不过如此吧!这三个来自东土的男子究竟是什么人,怎么可能让鳌家排出这等惊人的场面。 惊讶十足,但喜悦却不见了,正相反的,三个少女心中开始忐忑了。越相处就越发觉这三个人男子高高在上,配得上么?本就心底自卑的少女没办法不忐忑。 两百天的欢腾大庆过后,用了一炷香的功夫“密谈生意”,其实就是三尸躲进静谧处,鞠躬作揖满口阿谀奉承,使出全身力气去感谢鳌渚鳌清。 鳌渚摇头:“三位是苏先生的同胞兄弟,便是我们鳌家的血亲手足,为手足兄弟做些小事,何足挂齿。” 鳌清则笑道:“我们也不过是跟着摆一摆样子,庆典所有花费都由裘大都督一肩担去了,说起来我们还占便宜了,混了两百天的好热闹、好吃喝,这样算来,我们反倒要谢谢三位。以后再有这等好事,莫忘了继续照顾鳌家。” 有关花费都是裘平安掏钱,这一重三尸不晓得,雷动望向小泥鳅:“原来是你破费了,这怎么话说的,待你修行有成我请你吃饭……” 裘平安摇头,笑嘻嘻:“我天斗山的钱都不够花,哪还管得了你们的事情,这次事情真正的背后大老板是齐喜山千一大东家,宋六两宋大财主。莫谢我,待你们回了东土去齐喜山谢他。” 苏景从来都善待身边人,主上如此,属下自然效仿,三尸要“行侠仗义,拯救海灵儿于孤苦寂寞之中”,大小妖怪有力出力有钱出钱,一起都跟着张罗起来。 随即裘平安又把话锋一转:“摆排场什么的都无妨,全当我们自己玩耍,宋老员外那么有钱,做兄弟的花他两个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我不明白,海灵儿寻夫于汪洋,只要你们三个点点头,她们自会开开心心随着你们去了,又何必整得这么麻烦。” 拈花又摩挲起肚皮,得意道:“这你就不懂了,别的海灵儿心中想的是‘有便好’,但我们身边的海灵儿,心中所想非得是‘他最好’不可!这才是快乐之本。咱们兄弟这次琢磨的是终身大事,不能马马虎虎。” 聊了几句,最后又谢了一次鳌家的帮忙,裘平安是自己兄弟,无需道谢,三尸就此告辞,鳌渚又带人送出六百里,这才真正分别,总算忙活完了这一趟。 六个人的行程又复安静了,默默前行。 三个少女眼中稍稍显出了些惶恐,于丑陋海灵儿,这几个月的经历无异梦境,如今喧嚣落进,那三个东土男子谈过了“生意”开始返程,事情也终于到了要真正揭晓时刻。 前后相处,三个少女芳心各有所属,性情活泼的海灵笙笙喜欢大头赤目做事直率;有几分心机的海灵沧沧觉得瘦子雷动沉稳可靠;至于海灵依依,最早接触的就是拈花…… 便如拈花所说,其他的海灵儿是“有便好”,可她们三个却觉得“他是最好”,这固然是三尸所愿,可是于三个少女而言,又何尝不是难以割舍滋味、情怀,是以愈发患得患失了。 拈花开口了:“依依。”相处已久,无需再姑娘长姑娘短的称呼了,直呼其名即可。海灵依依止步,目光柔柔望向拈花。 “初见时便说过,”拈花声音平静:“引路之德我等必有酬谢,拜访过鳌家,你功德圆满,想要什么现在就说吧。” “真能依照前言,要什么你都应允么?”海灵依依声音怯怯的,心里没来由得慌张了。拈花笑容缥缈,说过的话无需重复了,不出声便是默认。 海灵依依鼓不起勇气,唇儿呐呐,却始终没有声音。“想要你”再简单不过的三个字,事到临头时却说不出口,怕他摇头、更怕他耻笑……海灵儿生来就被别族憎厌,受过无数嘲讽,本来早都习惯了,可眼前的男子不同,海灵依依真的怕他会看轻自己。 可机会只在一线,无论如何,说出口才有机会,好半晌,海灵依依终于聚起力气,低下头望向拈花,不料她正要说出那三个字时,拈花忽然又开口道:“你说出酬谢之前,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你能应允:若你在西海之中没有太多牵挂,就随我回东土去吧。” 愣了。 少女愣了。 拈花最懂女人心,三个涉世浅浅的海灵儿的心思,哪里逃得过他的法眼。 即知少女心意,又何必非得要她先说出来了? 雷动和赤目可也没想到,憋到了最后,居然是拈花先开口,殊不知这既是拈花神君的君子之风、更是他的高明之处…… “啊!”一声惊喜尖叫,海灵几乎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话:“你是说……要我陪你……我们一起回去东土?!” 拈花点点头:“是,我家在东土。” 一起回东土,一起回家。海灵依依双手攥拳,人在海中所有从不流泪,所以俏脸上也只有惊喜,用力点头:“好。” 拈花笑了:“那就成了,现在说酬谢事情吧,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什么都不要了,已经要来了。”海灵依依笑,忍不住的笑,本就世上绝色,真正开心欢笑时更美艳无双。 一个如此,两个如此,三个皆如此,六个人配成了三双离开西海,接下来漫长时间,三尸带着漂亮海灵儿,也不回离山找苏景,先是踏遍东土,又复游览南荒,没什么具体目的,玩就是了…… 山中岁月,春秋轻贱,苏景做长老、苏景炼罡天、苏景祭炼光明顶,忙忙碌碌中两个甲子一晃而过。 一百二十年光阴,几近凡人两世轮回。放在凡世里,会是数不清的悲欢离合;可是于修家看来,也仅只是几场草木枯荣罢了。 时间是这世上最最珍贵之物,如此浅显的道理,莫说努力超脱俗世的修家,就连东土人间刚上学堂的娃娃也都懂得。可即便珍贵到千金难换的时间,如果没有“标记”,也一样会变得轻飘飘的,如风如烟,恍惚百年。 时间的标记,不外两个字:事情。 苏景身边,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发生。中土安好,离山安好,朋友安好,苏景自己也安好。 刑堂无大案、光明顶未升空、影子和尚没醒来、小师娘还在阴间闯荡没有回来;齐喜山的买卖越做越大,六两时刻谨记好妖奴的本分,每逢离山剑宗庆日都会送来一份重礼,替小祖宗做足脸面;从齐喜山传来消息,三尸在西海找到了婆姨,每日里吃喝玩乐,他们才是真正的神仙逍遥……应该说比神仙还逍遥;黑风煞常驻天斗山,他不娶亲,但小老鹰生出来十几只,孩儿的娘亲都是当年自剥皮国而来的妖姬;裘平安住在西海不出来了,那碑林上记载的玄法神奇,越修行就越觉得深奥;还有小妖女不听,结庐于凝翠泊,自己修行、同时帮苏景教导大弟子,苏景去看过她几次,不听过得安安静静。参莲子得了她的指点,修为再告突飞猛进,可惜修为涨了头发未长,原来姜汁抹头生发的扁方不管用。 至少对参莲子不管用。 噩运未曾降临人间,六耳杀猕不曾起事为祸,就连疤面青衣都“爽约”了:他曾说百年内要将天酬地谢楼连根拔起,如今百年已过也不见有什么动静,绝代高人说话不算?苏景对他看轻了一重。 苏景已然坐稳了刑堂长老,无需白羽成再来辅助,早就放他带着媳妇下山,名义上是白羽成入世领悟,具体他是生儿育女还是卿卿我我也没人知道…… 修行至今,从未有过的百年平静,无需生死冲杀也不用咬牙苦战,忙碌却充实,苏景的脸上总是挂着笑意,这样很好,他喜欢。 第四百二十章 尸煞 整整两个甲子平安无事,就在第三个甲子刚开始的时候,苏景终于迎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标记”,樊翘回山了。 领悟境突破,成功破无量。樊翘领悟了自己的天道、度过了无量雷火劫,领得阳寿三千年、开始了元神境界的修行……便是说五百年前那个在离山门前与苏景为难、浮躁骄傲的少年修士,如今已然是元神境界的大修了。 结成宝瓶身之人添寿廿七甲子,这一千六百余年都是给修家领悟天道用的,即便如此也还是有无数修者止步于此、穷尽岁月也无法领悟到真正天道,有关第八境“破无量”的困难可见一斑。 樊翘只用区区两个甲子就勘破此境,不大不小也算是个奇迹了。 离山上下一片诧异,就连沈河、贺余等人初闻讯时也稍稍惊讶了一下,不过高人见地精深,琢磨片刻便告释然:从春风得意的内门弟子、长老嫡亲,贬为恕罪童子,一身大好修为被尽数废去、再被苏景惩罚入世辛苦做差;终于得以回归门宗却有发现身患恶疾修行路断;重塑筋脉再世为人,自水行法度转入火行修持…… 沉沉浮浮,两破两立,真正经历过人世沧桑、经历过绝望境地的人,对天道的领悟自然比着同辈更透彻。 樊翘微不足道,但他现在是光明顶门下、八祖金乌正法的真传弟子,他载誉而归,光明顶、苏景与有荣焉。 其实对大群离山普通弟子而言,真正惊奇的还有另一件事:把时间再拉得长远些去看,光明顶樊翘竟只用去短短五百年就修得元神境界!这让众人如何能不艳羡? 樊翘可不敢以此为喜,自己事自己知,夺罡、冲煞、宝瓶这三境修为都是在黑石洞天内完成,几乎就是苏景平白送给他的,算不得他自己如何了不起。 白羽成入世,刑堂另有精干弟子听奉苏长老调遣,无需再来人帮忙。不过沈真人与贺余思虑得更加周全,想到樊翘归山能帮苏景去做另一件要紧事情…… 律水峰刑堂内,刚刚回山的樊翘正向苏景报上自己这一趟修行的经过,掌门沈河、师兄贺余和韩长老登门造访。 彼此见礼,做长辈的称赞了樊翘几句,沈河转入正题,对樊翘道:“只要晋入元神境界,就有资格领一门长老职务。不过你才刚刚踏入第九境,须得为温养元神做足准备功夫,暂时不给安排太繁复的事情了。” “但也不能什么事情都不做。离山弟子,修为越高肩上的担子就越重。”贺余接口,微笑:“我和沈河商量过了,有一桩差事要落在你身上:甄选资质优秀的娃娃,引入离山门下……其他星峰法度你不用理会,只挑选适合火行法、金乌法的好苗子即可。” 说着,贺余望向苏景:“师弟觉得如何?” 离山九位师祖,传下了九脉通仙法度,师叔陆崖九没有亲传弟子。但他的正法早有掌门人甄选优秀弟子以做传承,唯独光明顶人丁稀薄,除了苏景就剩一个樊翘。 苏景倒是也有一大群徒弟,可他们皆为妖蛮,是苏景的门徒却算不得真正的离山弟子。 师兄与掌门的意思,是要八祖的法度开枝散叶、要光明顶的传承渊源广博! 这样的安排苏景怎么可能拒绝,一个劲地点头说好。 沈真人又望回樊翘:“为光明顶甄选火修良才事情,你可找韩长老帮忙。” 韩长老是和苏景同批被擢升为长老的真传,选拔弟子之类的人头事务皆归他管辖,闻言对樊翘点头微笑。 “召至光明顶的,会直接列位内门弟子,你们寻人的时候记得宁缺毋滥,资质不够的不必勉强。”掌门望着樊翘,继续道:“另外,不是召进来就完事了,前面的教导还须得你来主持,你家苏长老现在怕是没空。总之辛苦你了。” 樊翘好歹也是元神境界的修家了,寻找好苗子、引入修行做最初教导完全能胜任。 离山弟子行事雷厉风行,领下掌门谕令,才刚归宗的樊翘又立刻与韩长老下山去了。掌门与师兄又和苏景闲聊一阵,准备告辞之际,苏景忽然问道:“百多年了,慈航法灯、正气牌匾那些征兆,是不是没事了?” “我也盼着是虚惊一场,可惜……心想未必事成。”贺余又重新坐稳:“就因心中惦记着这件事,这些年里我翻了不少古卷,查找有关‘征兆’玄说的道理。”修家大都学识渊博,但有再强的修持也无法包打天下,所有事情都能明确知晓的那个不叫修家,叫神仙。贺余也有太多不懂的事情,需用时只能去学、去查。 “征兆”这种东西太玄奇,以前也没有人能整理出一套像样、有序的道理,不过贺余还是查到了一位前辈的说法,觉得颇有些意味。那位前辈以为,“征兆”预示剧变,但征兆的显现并不在剧变发生时,而是剧变开始酝酿之初。 “就这么说吧,假若将来有一棵怪树会疯长到撑爆天地毁灭万物。那灭世征兆显现的时候,并非怪树撑天、即将毁灭乾坤的一刻,而是怪树还是种子、掉落泥土开始缓缓发芽之时。” 话有些拗口但道理简单明白,苏景顿时领会,点头同时无奈道:“就是等着吧!” “不错,只能等着,无迹可寻,也没地方找噩兆根源去,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事情?” “这个事情不来,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苏景笑了笑:“百多年修行平静快活,日子过得越好就越怕好日子会过完。” “修行路上大祸伺伏,有征兆的只那一件,没征兆的说不清还有多少!”贺余笑了起来:“除非死了,否则哪来天长地久的安宁。不必想太多了,今天有好日子今天就好好过,说不定明天就会出什么事情呢。” 明天没事,苏景返回光明顶、入阵动火祭炼,又是太平一天。 但再转过天来,正全力催转火法的苏景忽然“咦”了一声,和霍老大等人打声招呼抽身撤出烈火,伸手自锦绣囊中取出冥明尊。 当年本领差劲时候,总要靠着这件宝贝帮忙,但后来这座召鬼宝鼎很久没再用到过了。 离山安宁,现在又不用打架,苏景更用不到唤请鬼煞帮手。 不是苏景要唤鬼,而是这座冥明尊自己“发疯”了,好端端的突然躁动起来,尊内怪力涌动、尊壁炙热惊人,看样子仿佛“下面”有恶鬼要顶出来似的。 这等情形苏景第一次遇到,心中诧异却没怎么犹豫,动咒催动宝尊……下面有“人”想上来?苏景好奇得很,万一要是有恶鬼越界他自忖也全能应付得来。 咒法动、宝尊开放,森森煞气骤然绽放,旋即只见人影急闪、一头恶鬼猛扑出来! 但是根本不等苏景动法擒他,恶鬼的身子便猛地一软,直接摔在地面,再也一动不动。 恶鬼身着铠甲、将军打扮,不过周身甲胄碎裂、身体上伤痕累累皮肉翻卷,显然刚经历过一场大战,伤得奇重……苏景的脸色变了。 今日人间禁忌之术的唯一传人,一眼就看出自冥明尊内扑出来的并非怨魂凶煞之类的恶鬼,而是一头凶猛尸煞。更要紧的是,苏景依稀记得这甲胄的样式:南荒时各方大军围剿洪蛇妖皇,小师娘驾前十二尸煞中的老幺率领阴兵赶来助战,那老幺的铠甲便如眼前这尸煞的穿着模样! 尸煞沉沉昏迷,苏景哪有丝毫迟疑,左手阴风洗右手阳火炼,即刻施展炼尸之术助他回复。 当禁忌之术施展开来,苏景心中又是一沉,真元行走于尸煞的丧脉,由此尸煞的丧力元基苏景顷刻得以了解,正是沉世渊的炼尸手法祭炼而成的凶物! 下一刻忽然剑意凛冽,掌门沈河、师兄都察觉到光明顶附近有阴丧煞气,缥缈峰下门宗重地,两人不敢怠慢马上赶来查探。 一见苏景在救助尸煞,两人便知无事,收拢剑意同时沈河密语传声,告知正要接踵赶来的诸位长老、真传无需再来,但他二人未走,落足于不远处静静等待。 盏茶功夫过去,尸煞还未苏醒,苏景突然皱起眉头暗骂自己一声“糊涂东西!” 丧修习惯,会在尸煞身上做出标记,不同门宗标记各异,且有法术维护、涂抹不去也模仿不来。伸手摘掉尸煞盔冠,光秃秃的头顶上,赫然一座倒头大山墨纹。 苏景徐徐呼出一口长气,沉世渊的标记,错不了了,面前尸煞就是追随浅寻杀入幽冥的十二座“七重塔”之一。 当然,如今尸煞早已脱胎换骨、修为暴涨,眼前这一头业已是“十重塔”了。苏景无心理会尸煞修行如何,他只在意:小师娘身边猛将重伤垂危,那小师娘又如何了? 确定尸煞身份后,苏景反倒镇定下来,不再胡思乱想、面色沉静全力施法,救护面前尸煞。 第四百二十一章 新意 尸煞并非只逃回人间那么简单,他是从冥明尊里出来的,明摆着就是冲苏景来的。 果然,一个时辰功夫过后尸煞醒来,一见苏景便挣扎起身:“凝翠泊浅寻老祖驾前护卫阿二拜见少主人,主上情势危急,请少主快想办法。” 这尸煞还没能修炼出表情,但他声音嘶哑、语气焦急。讲话同时,他还伸手入腹,摸出小师娘一脉的才会有的尸符信物,再次确认自己的身份。 苏景心中已经有了准备,直接问道:“师娘还在幽冥么?我该如何下去?”有什么前因后果不妨都留待以后再说,既然救人才是当头要务,如何进入幽冥便是关键所在。 可尸煞阿二摇了摇头:“主上率我等进入幽冥靠的是一道阵法,但发动过一次便废了,下去的办法……少主人是离山弟子,或能请离山高人想一想办法。” 苏景转目望向不远处的掌门和师兄,让他失望的,两人同时摇了摇头,离山没有这种法术。以离山的法基、诸位高人的本领,假以时日的话未必研创不出阳身入幽冥的法术,可现去钻研又哪里来得及。 救护尸煞的一个时辰里,苏景的心思始终急转不停,想到的事情着实不少,伸手拉起阿二来到掌门和师兄面前:“亲友有难,我须得立刻出山……” 不等说完沈河就应道:“师叔放心下山,刑堂、光明顶事情弟子代为关照,不会有事。” 贺余跟着开口:“我与你同行。” 苏景闻言一喜,可很快又摇头:“无需劳动师兄法驾。” 小师娘情势危急,离山又何尝不是风雨飘摇,地患天忧、邪魔玄天大道蛰伏、外加那场已经被预兆不知何时会来可随时都可能到来的劫难,离山少不得贺余与沈河坐镇。 何况师叔和浅寻的纠葛,从未向离山弟子吐露半字,请同门去救护小师娘不妥当。 贺余不矫情什么,一点头:“另有一件事你须得明白,以阳身入幽冥或许可以,但是再想以阳身重返人间,却难比登天。” 说得轻松些,下去不易上来更难;说得沉重些便是:有去无还! 这个时候,最近百多年一直在祭炼光明顶的六头大祸斗走出来五个,只有霍大嫂未动。霍老大对苏景道:“祭炼事情由我家婆姨主持。暂时不会有事,我们几个随你同行。” 祸斗生俱犬性,最重情义对朋友忠心耿耿,明知回来希望渺茫仍义无反顾;师兄贺余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是先说“我与你同行”,之后才点名回来困难这重关键。 霍老大既然开口便不容苏景回绝,苏景点点头:“被困幽冥的那位前辈应该知晓回来的办法,只要能救出她便无妨了。” 苏景一直都不晓得浅寻去幽冥做什么,不过常理揣度,她既然敢下去自然就有回来的办法。苏景又望向贺余、沈河:“师兄、掌门放心。我去去就回。” 言罢即刻启程,赶赴天魔宗总坛空来山! 天魔弟子蚩秀来离山斗法时,身边跟了个蜘蛛和尚,这个妖怪能以十三鬼柳道兵结成奇阵“阴阳关”,阵法打通阴阳两界,可将阳世之人丢入幽冥。 天魔的凶恶阵法,任哪一宗的修家都避之不及,如今却是去助小师娘的唯一途径了。 送行至山门处、目送苏景消失天际,沈河浅浅叹了口气。 贺余转头望向掌门:“可是怕他回不来?怪我为何不拦他?”说着,贺余也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此去幽冥,他是做他觉得自己非做不可的事情,又不是为恶,我没道理拦他。” “师叔教训的是。”沈河应道:“弟子叹气确是担心小师叔,但除此之外还有一层感慨:弟子记得,前天您还对小师叔说‘今天有好日子就好好过,不必想太多,说不定马上就会有事了’,您这言出法随的本领……” 贺余失笑:“我说的不是‘马上’,是‘明天’!前天的明天是昨天,今天出事和我可没关系!”跟着他又把话锋转开了:“他救护尸煞时用的法门……嘿,这小子还修了禁忌之术么?” “禁忌之术?听说过没见过。”沈河微笑摇头:“弟子修为浅薄,反正我是看不出小师叔动用的法术有什么不妥。” 关心、担心,只在于心。 两位离山顶尖高人看重、在意苏景,但那份在意都存于心底,不会忧形于色,更不会长吁短叹个没完,既然苏景有他非做不可之事,那便去做吧。 …… 苏景一行急急飞往空来山,云驾之上尸煞阿二说起事情经过,可是浅寻这个人性情冷漠,有什么想法都存于心底,她为什么要进入幽冥阿二至今也不晓得。而在阿二眼中,主人进入阴间后就是不停的打,打打打! 当年浅寻“下去”之后,凭手中长剑震慑群鬼,很快就展露狰狞,后来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连一方鬼王少主也被她收服,便是苏景几次见面、几次变换样子的那个笑面小鬼。 有了势力、有了部署,浅寻便开始征战四方,每次大战浅寻一定会亲自出手,大军所过敌将授首万鬼辟易,几百年下来渐渐称霸一方。 本来一切顺利,但最近一次大战行军调度上出了毛病,接连数战均告惨败,部下伤亡惨重,浅寻陷入重围、死守于一座鬼城。 阿二不在浅寻身边,他和笑面小鬼一起统领着一支阴兵另有军务,得知主上危殆急急忙忙调兵回援,不料另有一方已经和浅寻结盟的鬼王背信反扑,几近全军覆灭,笑面小鬼伤得比阿二更重得多,不过还是指点阿二,自幽冥去往距离离山最近的栽头法坛、逆冲法坛引动冥明尊,向苏景求援。 尸煞言辞笨拙,苏景不通战事,前者说不清楚后者听不明白,但至少能肯定的是小师娘被困、下面正在打仗。苏景伸手一拍锦绣囊,铃铛、紫蝉、水马儿、纸鹤,各种各样的法器,但都只有一桩用处:传讯。 …… 南荒天斗山,黑风煞面沉如水、双目半闭……忽然他双眉一皱,吐出一颗正轻轻作响的铃铛,放到耳边聆听片刻,旋即面色陡变,一把退开正坐在自己身上起起伏伏的美貌妖姬,跃身而起开口传令:“击鼓升帐,传召各峰妖王,白沙漏尽未至中军之人,枭首无赦!”说着,他取出一枚小小沙漏,往身边一摆。 几乎同个时候,裘婆婆赶到:“我也随军同行。” …… 剥皮妖国无足城皇宫大殿,宰相大人洪灵灵与皇帝相对而坐,两条蛇妖之间摆放了一方棋盘,洪灵灵手翻棋谱仔细钻研着、缓缓开口:“陛下,马走日象走田,都不能直着跑……”话未说完他忽然扔掉棋谱,扬手一抄自半空里抓住一头紫蝉,倾听片刻,洪灵灵望向瑞皇帝。 皇帝也都听清楚了,神情无奈:“把几位将军都唤来吧,不帮不行、但也别真把老本扔进去,应酬应酬吧。” …… 东土齐喜山,噼里啪啦算盘声声,六两大东家实在喜欢这个声音,越算就越有赚头,正打得开心,一只纸鹤飘飘飞来,到他眼前纸鹤微微一震燃烧起来,黑烟流转化作两行字迹。六两把算盘一丢,转头问身边一个高大武士:“要打仗,咱们有多少人可用?” 六两做的是大买卖,看店护院、押运货物等等,手下豢养的“武师”妖怪数目可观。 不待武士回话,六两又道:“不管多少人了,有一个算一个,即刻传令,手上的事情放下,尽数启程赶赴空来山北三百里外牛角镇候命。” …… 西海碑林,鳌渚大师端坐蒲团,面上微笑从容,隐透高僧明慧,正为众多妖精讲经说法时,一头小小的水马儿急急游来、钻进了他的耳朵。 很快,鳌渚大师放下了手中经卷,问身边众妖精:“诸位可知离山的苏景苏先生吧?” 破邪庙、传佛灯,前后两件大功德施于西海,西海群妖自然点头。鳌渚继续道:“苏先生要打仗。” 群妖一听,什么木鱼、手珠、经卷,统统往地上一扔,个个纵跃起身,摸出身边传讯法器,这便要招呼儿郎,鳌渚又急忙道:“他言明,去幽冥打鬼,前途危险且可能回不来,绝不勉强。” 此时碑林深处陡然振起一声苍苍龙吟,旋即只见一道银光冲天而起!裘平安破开大海,急急向东飞去。 鳌渚也不理会身前群妖,唤来鳌清商量了几句便定下计议,少顷,百头大鳌于大族长鳌渚率领之下浮海、飞天、赶奔东方! 有人表率在前,西海妖精之中,尤其曾入身邪庙的那些,都再没半分犹豫! 还有,另一片海疆,极北极寒之处,一座千仞冰川,毫无征兆中突兀崩碎,轰轰烈烈的大响轰动天海!无数冰凌散落之际,小相柳显身,冷声道:“你继续修行,我去去就回。” 他身前三十里外,另一座冰川中,七头妖蚺身居正中,一动不动,小相柳则一飞冲天,口中喃喃,语气带笑:“打鬼、幽冥?你还真有新意!” 第四百二十二章 越界 无论西海南荒还是小相柳,都相距东土千万里遥远,短时间内赶不过来,苏景传讯同时疾飞不停,径自赶赴空来山。 不久之后苏景抵达空来山附近。 就只有六两赶在他之前先到,齐喜山在东土江南之域,相距空来山不远,所以来得最快。不过六两的人马分散天南地北,还远不曾集结完毕,大东家身边只有齐喜山本部妖兵,大约两千余众。 六两做事周到,晓得魔家弟子凶横骄傲,不敢去触他们的霉头,带人在山界外等候苏景。天魔宗对妖怪们全无反应,不入山界随你如何折腾,敢越雷池半步便立时让你知道天魔狰狞! 远远地见到小祖宗的金红云驾,六两急忙迎接上前,让苏景颇有些意外的,三尸居然跟六两一起……说也巧合,最近闲来无事,三尸带着媳妇去齐喜山吃喝玩乐,收到苏景传召他们也跟着来了。 顾不得多做寒暄,苏景疾飞空来山山门外,朗声问讯:“离山苏景拜访故友骚、戚东来,有要事相商,请天魔道友代为通传,打扰之处还请恕罪。” 天魔宗内和苏景最有交情的莫过戚东来,自己请人帮忙自然先找熟人。 喊声落下,等不到片刻一个天魔弟子打扮的黑须中年显身山门,没有客气寒暄,直接摇头道:“骚、戚东来奉魔君之命出山办事未归,此刻不在宗内,阁下若再无其他事情,就请回吧。” 这事不意外,来时路上苏景几次摇铃联络戚东来,始终没能得到回应,想来他现在正身处某个秘境内吧。苏景又道:“那蚩秀道友可在?” 蚩秀是戚东来的师弟,可是提起蚩秀,门口迎客魔徒的神情更尊敬得多:“蚩师叔坐入无听无觉无尽关,魔君严明交代,除非修行有成师叔自行破关,否则外人一律不许打扰。” 接连两人都找不到,苏景不耐烦了,一拍锦绣囊取出了魔君命人送来的琵琶,左手五指急拨,魔弦铿锵顷刻撕破天地宁静! 不过呼吸功夫,苏景面前突兀跃出一道青雾,旋即苏景只觉手中一空,琵琶被“雾气”夺了去,雾中声音语气平平:“何事唤请本座。” 山门处司客弟子一见青色雾气立刻跪拜在地:“弟子拜见魔君!” 不是雾中藏人,而是身化青雾,这团青雾即为空来山主、天魔尊主。 苏景才不管魔君炼化了什么身形,拱手施礼、开门见山:“离山苏景见过魔君,我欲去往幽冥,须得请贵宗‘阴阳关’相送,事关紧急,务请魔君成全。” “让柳和尚带他的鬼柳出来,结阵阴阳关送苏景下去。”魔君根本不屑去问苏景下去做什么,直接让门徒传令。而后苏景又觉得手中微微一沉,出乎意料的、对方又把琵琶塞回他的手中。 “柳和尚是蚩秀的部署,蚩秀对你多有赞许,若未闭关当会痛快帮忙,这是你和他的人情,与我无关,琵琶还你、以前说过的本座替你出手一次依旧作数。” “另外是要和你说明白的,阴阳两界音讯不通,你在下面把琵琶弹碎了,本尊也听不到。” 真正天魔,睚眦必报锱铢必较,但不止是对仇,对恩亦如是,这才是魔家弟子的骄傲所在。苏景还回剑魔传承,远不是发动一次阴阳关能够抵回的……苏景以为值得,可苏景的想法不作数,魔君以为抵不回,便不收回那枚琵琶。 至于苏景还能不能回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用这琵琶,魔君不管,他做好自己这一份足矣了。 空来山上下来的人都不怎么好相处,可他们也绝非没有可爱、可敬之处。 言罢青雾氤氲开来,这就要散去了,苏景又急忙道:“魔君请留步,我所请,贵宗阴阳关发动不止一次。后面还有我一些朋友,数量不少、是军马集结,都要靠阴阳关进入幽冥。” “兵马?”魔君总算有了些语气,冷笑道:“带兵下去,难不成你要攻打阴曹地府?” 是问,却没兴趣知道答案,不等苏景回答魔君就继续道:“五个甲子前,蚩秀挑战离山时,你手下阴褫大败柳和尚,此事你可还记得。” 待苏景点头,魔君冷笑着:“是役,十三鬼柳叛君噬主,它们心中生了野性,就再无用处了,归山后柳和尚只能重新炼化鬼柳道兵,至今也不过三百年。” 这个时候那位蜘蛛和尚已经带着鬼柳道兵赶到山门,向魔君躬身施礼,后者摆了摆手,对和尚道:“你的阵法状况,和苏景说仔细吧。” 才炼化了三百年的鬼柳,如何与之前数千年祭炼的道兵相比?现在的鬼柳只能发动一阵,想要再动第二阵不是不行,就是得等……至少五百年光景。 时间还不算什么,更要命的是现在的阴阳关只能送一个阳身入幽冥!苏景有穴窍洞天可藏人、藏妖,但藏进洞天也没用,阵法一样转不起来。 苏景愣了下,不禁苦笑。空有大军听命,却无法进入幽冥。但苏景心性开阔,能下去一个总比一个也去不了要强,不带大军也得去助浅寻,就凭身中一把阳火、手上一柄利剑独自走一趟幽冥又有何妨! 这便是苏景的根性了,有大军追随最好,可哪怕孤身一人依旧威风凛冽!于这世上,又哪有“敢不敢做”之说,他只看:要不要做。 心境开敞了,心思自然也活转起来,追问和尚:“只能送一个阳身之人?若是阴身……” 不等他问完和尚就点头应道:“可以,你若有鬼侍尸卫,阴阳关动阵一次,全能随你一起送下去。” 苏景一笑点头:“辛苦大师了,这便请布阵、送我下去吧。” 三尸迈步上前,对苏景道:“你下去后就试着‘死’一次,若我们能有察觉,便能赶去。” 只要连心感应存在,三尸就能直接“死”到苏景身边去。浅寻是苏景的小师娘,更是三尸的授业恩师,三个矮子就算再如何疲赖,她老人家有事他们绝不会坐视不理,能赶去的话义不容辞。 和尚指挥鬼柳布置法阵,又问道:“大概要去的地方,有计较么?” 苏景闻言一喜:“想去哪里去哪里?” 阿二尸面不存表情,但一双尸目诡光闪烁,显然也兴奋异常,若是能直接去到主人身边简直再好不过! “只是大概。”和尚语气冷冰冰的:“差不出三千里,具体远近看你运气了。” 幽冥世界大得无远弗届,能落入目的地三千里范围已是难能可贵,不得不说天魔宗的阵法玄奇。阿二迈步上前,与和尚商量落足的地方,接着这个功夫,苏景重新祭起众多传讯法器,传告正从四面八方集结而来的妖家好友无需再来了。 这些法器都是简单传讯之物,容不下大段消息,六两对苏景道:“小祖宗放心,我会把详细情由告知各方朋友。” 苏景点头:“代我致谢、致歉。” 谢的是大家收讯即刻集结起兵,歉意则因让所有人都白忙了一场。 不长功夫,阵法列位,和尚化身笑面蜘蛛缠丝施法,同时对苏景道:“准备好打杀,幽冥的恶鬼见了阳身,怕是立刻就会冲杀过来。下面的情形我不晓得,但自古以来,被阴阳关送下去的人再没有回来的,你自求多福吧!” 没什么可说的,苏景与阿二并肩踏入阵中。好妖奴六两立刻跪倒地面,大声道:“恭祝小祖宗一路顺畅,扬威幽冥称尊鬼境……” 后面的话苏景听不到了,阴阳关发动,苏景只觉天旋地转,耳中嘈杂怪响、眼前光彩迷离,天地仿佛疯狂膨胀、身体却似骤然急缩……也许只是弹指,也许三天两夜,剧烈晕眩感觉让苏景无法计较时间,不知多久之后突然身体一沉,诸般感觉迅速恢复。 遁离人间,置身幽冥,以阳火真身入阴曹地府,苏景越界! 还不等他看清周围情形,只听得战鼓隆隆、号角冲天,大军从东方扑面而来!幽绿色的大旗招展,旗上的鬼画符弯弯曲曲,苏景不识得的阴篆。但阿二在幽冥征战多年,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旗号,眼中恨意与绝望交织! “是之前末将与少主说过的,背盟弃义、伏击我部的那个鬼王的手下。” 运气十足差劲,直接落到了一彪敌军面前。这支鬼兵的首领将军认得阿二,而猛鬼见了活人更如豺狼遇到流血羔羊,焉有不作冲杀的道理。 扑来军马不是哪个鬼王的主力,但也绝非等闲,怒潮般的幽冥大军,一眼都难以望穿尽头,浩浩荡荡猛冲过来,阿二两膀晃动,左手墨色长刀右手青紫鬼鞭,身周煞气翻腾、以重伤之躯勉强凝聚力量,沉声道:“少主先走,末将断后。主上人在东方‘不津’城,只盼少主能救出她老人家……” “不用断后,”阿二的话未说完,苏景就开口打断:“给你报仇。” 八个字后,苏景吐气开声,叱喝道:“杀!” 第四百二十三章 精兵 “杀”字吼喝,是威、更是令! 喊声落下,苏景身边忽然响起了一片呼喊和应,声音晦涩、嘶哑,不像人声反倒类似老鹰啼鸣,只是比着鹰啼要窒闷得多。怪声呼喝的——十七头半人半鹰的巨大怪物,迦楼罗显身,各执法棍! 天魔阵法只能送一个阳身入冥间,可迦楼罗本是神光大师前生罪孽,根子上算,他们是煞、阴煞,不是阳身而是煞卫,能随苏景一起下来。 凶狠啼吼中,迦楼罗火翼猛震,手舞罗汉法棍,奉主尊谕令逆冲阴兵! 苏景站在原地不动。 十七迦楼罗之后。苏景身边、突兀间,长出一片片“树林”,金铁之林,三丈三尺三寸月牙方便铲如林耸立! 凶刃寒芒绽烁四方,每一根月牙铲都在急急颤动,阴阳耳环猛撞铲身,暴发锐响如天雷横扫战场! 一铲皆有一僧把持,七座四方大阵,每阵三百三十三名凶僧。 来自弥天台的馈赠,损煞僧兵! 自从苏景收下这道僧兵,就将他们收入黑狱祭炼,原先僧兵手中兵刃一律换作鹅蛋粗细的巨大方便铲;兵刃换了、铠甲也褪去了,他们披袍。肥大僧袍却不系束带,一个个敞胸露怀,长袍大摆随阴风烈烈摇曳着。 损煞僧兵是战场上的恶鬼被高僧点化而来,他们是僧,是兵,更是鬼、是人间天宗训练出来的阴兵! 阴兵非阳身,能与苏景一起下来。 耳环撞击中,高耸的凶器之林不见了……损煞僧兵放倒手中兵刃,衣襟开敞胸怀迎风,紧随十七迦楼罗之后、奉主尊谕令逆冲阴兵! 苏景端立原地,还不动。 损煞僧兵冲上前去,苏景身边蓦然尸气滚荡、煞意奔放!一条朱红色的大龙目光阴森,一条尺身小黑蛇忽忽怒啸;六条铁灰色的巨蛇翻飞摇摆、周身鳞片一乍一收不休、如细碎波浪翻滚于身,还有十三个身形高大的尸将,恭恭敬敬跪拜于苏景面前。 得自喜袍鬼巢穴的十三鬼身,在南荒冲煞时已经被祭炼成六重塔;当年剥皮妖皇手下悍将洪大千、老侍卫、四海兄弟尸身祭炼至五重塔。 它们是苏景真正靠着自己的手段炼成的尸煞,被戏称“六合青龙,十三煞将”。 尸煞不是阳身,能随苏景一起进入幽冥。 朱红大龙自不必说,它本来就是尸身,即便得了真龙精血,实力暴涨平添灵性,它也还是尸、是丧物;而小阴褫本就身具阴阳两性,否则它何以生俱驱尸本领,否则它何以在幽冥的名气比着阳间更大?当年十六初驾“龙辇”,还是幽冥来人为苏景把这种小蛇的本性解说明白,在幽冥世界本来也有阴褫这种东西。 小蛇、红色大龙、六合青龙十三鬼煞,皆不算阳身,他们全都能下来。 猛然间一声龙吟清冽,十六驾驭龙辇,率领六蛇尸、十三鬼身,奉主尊谕令逆冲阴兵! 苏景带不来人间的妖精大军,可是他身边还有一支恶鬼精锐。 真正精锐! 尸煞没有表情,但不知不觉里,阿二已经瞪圆了眼睛……他没想到,真正没想到,这便是少主人的班底么? 对面阴兵的首将,何尝不是一样瞪圆眼睛!无意中遇到阿二,还道是阎王爷开恩平白给自己送来一桩大功劳,可又哪里料得到,那个不起眼的阳间小子一声号令,竟唤出了众多凶魂猛鬼啊。 他是哪来的?他们又是哪来的! 十六率领众多尸煞入战之后,苏景似是犹豫了下,没再唤出其他鬼兵煞卫,而是转头望向身边阿二笑了笑:“应该够了。” 言罢,苏景出剑,丈一长剑、华韵流转!剑中君王,即便它不召唤旧部、不绽放全部威力,君王也依旧是君王,这剑已醒来,它的威严谁敢冒犯! 手中剑长鸣,身周阳火妖娆,苏景第二次高声叱咤:“杀!” 再不是号令,只是助威、为自己助威,苏景入战、逆冲阴兵斩杀恶鬼! 小师娘被困的“不津”城在东方,这支鬼兵自东方而来。 初入幽冥,苏景不辨地形,何谈迂回?情势危急,不知小师娘还能支撑多久,哪有时间绕路?不通兵法,虚实交合声东击西一概不知该如何运用……既然如此,不冲还等什么?什么都没有,自然也就没有可再等待、再犹豫的余地,冲上去,杀光它,如此! 对方阴兵人数远胜,可也不过是幽冥中一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军马,如何能与迦楼罗、损煞僧兵这些精锐相比。燃香功夫的鏖战,来自人间的猛鬼精锐便突破阴兵阵势。 苏景最前,剑气纵横风火席卷,十六架龙辇护法身边,十七迦楼罗紧随其后,军魂凶僧的七道方阵护佑两侧,冲!所有人都在冲!来自人间的逆袭,逆起、袭杀! 喊杀声响彻四方,鏖战不休。阴兵的实力不足但悍勇之处远胜人间军队,拼死不退!可惜……狭路相逢,实力为尊。阴兵的战力远逊苏景一伙,便绝无翻身机会。 半个时辰,苏景忽觉前冲的势子一轻,已然击穿了敌阵,自潮头杀到了潮尾。来自阳间猛鬼立刻转头,倒转锋锐又复逆冲,谁也不会在自己身后留下一队敌人,而初入幽冥的第一场恶战,哪怕只是为了士气也得务求完胜。 潮尾回潮头,第二次冲杀要更轻松得多,不过燃香功夫就完成第二次洞穿。幽冥阴兵打穿这一个来回,军阵彻底崩溃,变作一盘散沙。 无需苏景吩咐什么,七阵损煞僧兵变阵,自方阵化作七柄尖锥,分散四方冲杀阴兵,七柄尖锥所向披靡,而这七阵看似乱闯,实则彼此呼应,仿佛冲入羊群的猛狮,互相策应行止有度,驱散游勇、迂回包围、截断退路……目的直指阴兵守将。 苏景不懂战事,但损煞僧兵精通此道!如何打交给行家,苏景是“尊主”,却心甘情愿做一个凶狠的大头兵! 又是半个时辰,阴兵损丧过半、守将宁死不受俘虏,眼见大势已去、嘶声怒骂中并指猛戳眉心,轰隆一声身体爆碎开来,自裁身死。 大树倒猢狲散,剩下的阴兵不再顽抗四散溃逃。 初战得胜,却只有一声欢呼……损煞僧兵、十七级迦楼罗和一群尸煞归回苏景体内,无人作声。唯独十六不回去,在苏景面前噼啪乱跳,口中忽忽怪叫欢庆大捷。 苏景笑了下,大捷谁能不高兴?但心底绝不轻松,不过才是刚开始罢了! 收剑、俯身将小蛇抄在手中,苏景转头对阿二道:“联络师娘吧。” 阿二领命,取出法器传讯浅寻,但很快他就皱起眉头:“无法传讯主上。” 这也算不得太意外,普通小鬼就算数量万万也休想困住小师娘,敌人中必有强者,布下法术隔绝不津城灵讯传递,再正常不过的手段了。 “引路吧,去不津。”苏景道。 连浅寻都被困住了,自己去管用么?苏景根本没去想这一重,否则他又何必下来?总有些事情非做不可,哪怕困难重重。 阿二指点方向,再度启程,不去隐形匿踪、两人一蛇招摇前行……隐遁根本没有用,苏景是阳身,在这幽冥中无论什么法术都遮掩不了他的“味道”,哪怕是最最普通的小鬼也能轻易辨出他的所在。 正如蜘蛛和尚所说,阳身人进幽冥,便如羔羊落狼群。只要是鬼就不会放过他,无关仇恨,纯粹是本能使然。 打仗时苏景辣手无情,不过对普通的鬼物,苏景要么急冲而过要么动火驱散,不对他们做打杀。苏景分得明白,前者是仇敌、身在战场便要有赴死觉悟;后者是此间的普通生灵罢了,较真算起来,是自己违犯“规矩”在前,就算人家来开饭,也怪不得它们。 行走之中,苏景又想起一件事,取出随身携带的短刀自刺心窝、再及时变作金乌蛮体魄保住小命……下一刻,身后空气接连三声闷响,三尸于阳间自裁、显身幽冥于苏景汇合。 阴阳界限也隔不断三尸与本尊的联系!自从阿二找上苏景,最近这段时间里最让人兴奋的事情莫过于此了。 “什么状况?”三尸显身后,齐声问道。 “刚打了一仗,敌人实力普通,胜了,正赶赴小师娘被困地方。”苏景大概介绍一句,三尸来到身边又添强助,苏景心情大好,笑问:“三位……三位嫂子呢?” 身份以论,本尊最大,要不苏景是“东天剑尊”的“东”呢,可相貌以论……还是喊嫂子苏景心里更得劲些。 雷动摆了摆手:“来之前就和她们说明白了,放心,她们都是明事理的女子,这会子应该正高高兴兴地埋我们的尸首。” 苏景笑着点头:“听说你们三兄弟,娶的是海灵儿三姐妹?” 拈花神君点头:“依依沧沧笙笙三姐妹,雷动赤目拈花三神尊,我是老幺娶了老大,雷动是老大娶了老二,赤目是老二娶了老三,依着姊妹那头论,我现在是大姐夫了。依着咱哥们这头论,原来的大姐变成了小弟妹。” 苏景失笑:“有点乱。” “不乱不乱,我仔细算给你听。”大姐夫煞有介事,开始给苏景掰手指…… 第四百二十四章 调调 大姐夫不厌其烦、叠叠不休,苏景忽然插口:“要不要试试剑?” 拈花愣了愣,环目四顾,附近不见敌人:“为何试剑,我们的本事你还不晓得么?” “这里是幽冥。”苏景提醒道。 三尸剑阵威力尽在接引天星,幽冥世界的天空只有无边惨绿、不见日升月落,这里能不能接引天星入剑尚未可知。 身在险境步步危机,若是等到遭遇强敌时才发觉剑阵不能用了,那可大大不妙。 剑鸣响亮,殷天子出鞘,三尸剑阵行运,旋即只见剑气暴涨、锋锐所指一座小丘轰然崩碎……天空幽绿依旧,三剑成阵时不像以往那样有星光绽放,但星力还是被引入剑阵,威力与阳间全无差别。苏景挑了下眉毛,昂头看了看幽绿苍穹,但没说什么。 蜘蛛和尚的阴阳关阵法巧妙,苏景落地之处就在不津城三千里范围之内,杀退一道阴兵后苏景主持云驾疾飞。金乌遁空之术、飞行何其迅速,若无阻拦,用不了多久就能赶到地方……可他们去往之地,正是一场浩大会战的中心所在,又怎么可能没有阻拦。 疾飞还不到小半个时辰,前方号角冲天,迎面又有阴兵冲来! 无需阿二指点,苏景看得明白,新来阴兵的旗号与之前打散的那支一模一样。 这次连那一字“杀”令都省了,苏景挥手,迦楼罗、损煞僧、诸多尸煞显身,追随主人身边,再战! 三尸一贯不爱动手,可是自从苏景踏入修行以来,南荒西海哪一次血腥鏖战都不曾少了他们相伴!从来好逸恶劳最喜欢胡闹的三个浑人,也是真真正正趟过无边血沼的凶神恶煞!不喜欢打仗,但最不怕的也是打仗! 还有,这三个浑人皆为不死之身!打仗拼命?请,随便拼。 三口童棺翅膀急颤,带着三尸飞起,殷天子本也是杀性奇重的绝世凶器,收割性命时三柄剑比着主人还要更兴奋得多,长长的厉啸,分不清是怒吼还是欢呼,剑意纵横席卷阴兵! 如之前一样,苏景执龙剑冲在最前。规模不过两千余人的凶煞恶鬼,陷入铺天盖地的鬼兵阵中,却如蛟龙入水游弋自如……神剑开路,锋锐所指丧物魂飞魄散,炽烈剑芒若烈焰刺目,一次吞吐便是百丈杀灭!挡不住苏景,又何谈围剿其他尸煞、凶僧;挡不住苏景,阴兵人数再多又有什么用处。 此刻这一场恶战,真就仿佛烧红的刀子切入牛油,苏景等人冲得不算太快,可他们向东行进的方向不曾稍改、脚下步伐不曾稍停……不算轻松,但绝非沉重! 阴兵主将眼力不差,很快就看清了场面:除非能拦住那个手舞丈一长剑的“排头精兵”,否则自家阵势迟早会被这伙猛鬼洞穿。阴兵大旗摇动不休,一道道旗令传下,传令军中修为精湛的好手去狙杀苏景,但又哪有人能挡得苏景半步。 不长功夫,阴兵军中几十名被派去狙杀苏景的凶猛丧物反被神剑所噬,阴兵主将暴跳如雷,手中紧紧握住自己的阴罗大棍,犹豫着要不要亲自上前去截杀那个阳身人……尚未拿定主意,不料那个阳身人突然转过头、目光如炬向他往来! 遥望鬼将,苏景面现戾笑,竟开口传下了无比昏庸一令:“散!” 言出法随,无论僧兵尸煞还是迦楼罗皆无丝毫犹豫,原本集结于苏景身后的凶兵阵势,随他一声法谕轰轰崩碎!再没阵势了,再没呼应配合了,两千余猛鬼就在毫无征兆间、就那么一下子轰散,向着四面八方、各执法器凶器,杀进了阴兵怒潮中。 这变化来得太突兀,而苏景身边鬼煞个个凶猛强横,以至那短短的一会功夫里,阴兵大军被逼退、逼退、再逼退……以苏景立足之处为心,战场被迅速清空!片刻后身边方圆七百丈空空如也、不存一兵一卒。 小股精锐在数量远胜于己的大军中忽然散开了,昏庸无比的命令,但也一模一样的狂妄,狂妄无比的命令! 苏景仍望着幽冥阴兵的主将,未握剑的左手抬起来,苏景拍了拍自己的脸……做脸啊!手下给他做脸!麾下有这等凶猛兵丁,随便换成哪个主帅,都昏庸得起、都狂妄得起。 阴兵主将面色阴寒,看上去似是极怒,可心底却是狂喜。行军打仗岂同儿戏,初时得意全无用处,归根结底你自己弃了优势、弃了胜势……既然你主动放弃,我乐得捡走你的性命!主将身边同时竖起六杆大旗,各自摇摆不休,阴兵旗令接踵传下,阴兵大军变阵,一队队兵马穿插,这就准备分而割之、包围蚕食。 也是这个时候,苏景忽然动了,火翼展开一飞冲天! 那个阳身人化作一道金红色的虹,直直向着阴兵主将冲来! 阴兵不是凡人军队,每一支成编队伍都有飞军卫,苏景才一飞天立刻迎上无边飞鬼……仿若飞蝗、密密麻麻如风如雾,连那一方苍穹都几近遮掩。 阴兵主将一眨眼的功夫、金红的虹消失了,苏景的身影被无边恶鬼包围;主将笑、牵动面上筋肉,情不自禁第二次眨眼……眼中,那一蓬烧天怒焰! 火翻腾激烈、火如云铺天!可再看仔细:什么如云、什么铺天,那就是天,火就是天! 天上大火无边。 一座烈火世界、一座蝎火地煞、还有一道天外罡,金乌弟子举火烧天。 老把戏,自从南荒归来,苏景就没再这么“玩”过,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这把天上的火会烧到幽冥! 千万阴兵陷身阳火烈焰,惨叫哀号顷刻大作。 阴兵主将大吃一惊,本能使然第三次眨眼……熊熊燃烧的天空裂了……烈焰分卷两旁,火天裂,那金红色的虹再次绽放、绽放于烧天大火崩出的裂隙之间。 不知不觉里,大圣玦气息绽放,那个胆大包天、敢在南荒剥皮国地盘上冒充蚀海大圣的狂妄、狂狷、狂横的小子又来了,来了阴曹、地府! 曾在南荒大杀四方,被一群大妖追杀了万里又掉回头来把仇敌追杀万里的狂徒苏景,今日转战幽冥。 昔日,南荒,紫桐仙宫旁,大圣爷一怒烧了妖皇派来的一云彩妖兵。 此刻,幽冥,这支阴兵比起洪吉的精锐又如何?人多了不少,实力却多有不如,何况……那时苏景和现在又相差了多少! 阴兵主将的第三次眨眼、看到了一个混横、凶狠、狂傲的阳间青年。 相隔尚远,可苏景不在乎,纵声长啸举手一挥、一蓬阳火向着阴兵主将激射而去! 阳火飞射如电,速度远胜苏景飞驰,阴兵天部大都陷入天火无法自拔,聚拢主将身边的阴兵护卫也来不及纵身相护,就只有阳火飞驰途中零零星星的一些阴兵就近阻拦…… 是飞蛾扑火还是螳臂当车?都一样了,没区别的。 那道飞驰的烈焰三尺方圆,不大,却是苏景五百年修行精华所在,岂是那零零碎碎的几十个阴兵能挡住的? 阴兵主将凶悍,全无躲避的打算,大吼一声“来得好”,手舞大棍、自己的阴丧修持尽数催动,准备硬挡阳火一击。 阳火飞至面前……变成了个人? 或者说,火中钻出了个人! 还是老把戏,更是拿手好戏,金乌万巢、穿空遁法、还有能坑就坑。 苏景本也没想过要用这蓬阳火杀敌,不过靠它把自己送过去罢了。而破火现身的刹那,龙一出手、北冥出手、刀螂出手、黄金屋骨金乌天乌剑狱庚金剑羽统统出手,所有所有的剑,统统出手! 阴兵煞将的修持不错,可他比得药师邪佛么?比得妖皇洪吉么?差得太远了!以他的资质就算再去修炼千年,也未必能挡下苏景其中一剑。 阴兵主将殆! 剑势不休,顺带绞杀了聚拢于主将身边的一众阴兵校尉、再斩了它们那几盏大旗。 阴兵尚未变阵完毕,就无阵可变了。主将斩杀、中军屠灭,这一仗打完了。 阴兵大乱,苏景麾下则士气暴涨,本就不存悬念的一战,如今只剩杀灭——苏景手下杀,幽冥阴兵灭。 苏景不会打仗,但他会打架。 不过他很久没打架了,自从西海事了,日子就过得平静惬意了……当年跟着爷爷在白马镇开熟食铺子,日子过得不算富裕,但做爷爷的知道将来孙儿会有修行缘分,所以也就不太在意钱财了,每隔一两年都会带上苏景到附近有景色的地方去转一转。 一趟出行,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三四十天,回来后再开铺子,手艺在身的爷爷总会先弄出少少的一点酱肉卤蛋之类,不卖、只为找回感觉,用老爷子的话讲:放了一段时间,得调调。 调调:调整调整。 前后对上两支阴兵,苏景就是在“调调”,第一仗调部署,第二仗调自己。 若非如此,第一仗何须打得那么中规中矩? 若非如此,第二仗斩杀一个小小鬼将又何须诸剑齐动? 他知道自己来的是什么地方,更晓得自己来做什么、会遇到什么。本就希望渺茫之行,若还不能及时拿出最适应、最饱满的状态,就等着转世投胎吧。 第二仗又告大捷,可连一个喘口气、与同伴说上几句的功夫都不存,苏景一行马上又迎来了第三仗。跟着、第四仗、第五仗、第六仗…… 一路向东,恶战不休,不久之后根本在数不清是第几仗,阴兵无边、杀之不尽,陷身汪洋也不过如此吧!由此事情也再明白不过,苏景一行遭遇了敌人的大军、不是小股的队伍,而是真正的、主掌一方甚至封地称王的大、军! 第四百二十五章 援兵 冲杀,旷日连天。 之前几次对上阴兵,对方人多势众但总有洞穿敌阵的时候,可是现在……阴兵无尽无休,又哪有边际可循! 不管如何卖力,不管如何冲杀,身边、周围、远处、目光尽头永远都是阴兵大潮。 阳火烈烈,苏景一次施法,方圆百里顷刻化作烈焰焚杀之地,瞬间清空偌大地方,但是只要再一眨眼,无数阴兵又会扑涌上来,刚刚烧出的空地又被敌人充满。 罡天中有骄阳东升西落,苏景得以计较时间,不知不觉里七天过去,一群来自阳间的凶猛精兵仍在执着前行,他们有方向、却看不到出路! “幽冥势力,都是这个样子?”苏景忽然问身边阿二。 阿二点了点头:“阴曹地府开阔无边、鬼物众多,有大大小小鬼王无数。随便一个小小鬼王都坐拥大军,若是有些势力的,兵马多得就更不得了了。” 三尸打烦了,不再满天乱飞,聚拢在苏景身边,剑阵施展的漫不经心,反正有苏景的风火、长剑开路。赤目闻言搭声:“就是人多呗,不过实力就那么回事。” 阴兵多,多得阳世中人都无法想象,不过到现在为止,苏景等人并未遇到过真正强者。多是多,质素以论,远远比不得苏景的损煞僧。 可阿二摇了摇头:“有精锐,只是咱们尚未遇到罢了。咱们现在打的,是薄衣鬼王的部署,薄衣麾下有一支‘执耳军’,军中士卒个个修行不俗、战力了得……”说到这里,阿二语气带恨:“末将就是一时不查,败在了执耳军手中,以至全军覆没、未能及时去增援主上。” 打了几天了,苏景见过的阴兵旗号就未曾变化过,从遭遇的第一支阴兵直到现在,与苏景为敌的,皆为背盟叛誓的薄衣鬼王麾下大军。 阿二是浅寻驾前心腹大将,他的本部军马自然是精锐队伍,在得知主上被困后,与笑面小鬼起兵赶去相助,急行途中遇到了薄衣鬼王麾下的执耳军。执耳军主将亮出了军令,说是奉了自家王上之命,赶去不津城援助浅寻。 笑面小鬼心生戒备,阿二却心急火燎只求能尽快救出主人,何况浅寻和薄衣一部早就结盟了,以前也曾合作过不少大事。阿二不虞有诈,命儿郎们无需防备,双方合兵一处赶赴不津。 结果在途径一处险要地方时,伏兵蜂拥杀出、执耳军倒戈内应,阿二与笑面小鬼兵败无可挽回。 交待过往事,阿二随手抓过一个敌人阴兵,大口猛张直接咬掉了对方的半颗脑地,声音恨恨:“薄衣鬼王背信弃义,难逃一死!” 三尸成天废话,但对别人口中的废话却不屑得很,赤目撇着嘴看了看四周:“还指不定谁死呢,照我看咱可不妙。” 三尸在浅寻身边学艺几十年,于凝翠泊部署而言三个矮子的身份也同样尊贵,对赤目的泄气话阿二不敢稍有反驳,沉声应道:“末将当舍死以护,性命不要也得护了诸位周全!” 话是这么说,可现在以他的伤势又能护得了谁。不过三尸浑归浑,却绝非不分好歹之辈,赤目未再刻薄言辞,而是笑了笑:“放心,咱没事。” 雷动双腿一弹,从贴着地皮飞的小棺材上跳下来,短腿用力跑到苏景身边,侧着头打量着他:“印堂发黑、双目含煞,你运气糟糕,难怪一下来就遇到敌人主力。” 纯纯粹粹的废话,苏景不理他,手微扬、金风助阳火向着前方席卷而起,眼前一片阴兵魂飞魄散。 “末将也正疑惑此事,薄衣鬼王背盟,必是被肆悦鬼王收买……肆悦便是尊主这次对付的强敌。”尸煞阿二却接下了雷动的废话:“薄衣毁了末将这一路援兵,之后不外两个选择——要么与肆悦合兵攻打不津城,要么就撤兵回师。” “若是前者,此地距离不津尚有千多里遥远;若是后者,他们早都回去自己的地盘了……薄衣把主力大军陈列此地,实在没有道理的。” 拈花懒得动脑筋,身前明明没有敌人也把手中宝剑耍成一团光,另只手摆了摆手,大剌剌道:“待我抓了薄衣鬼王,帮你审问清楚。” 这个时候,苏景扬手中龙一向前方远处一指:“那是什么?” 苏景目力精强,极远处的异状他能看得清楚,身边人却还看不到。阿二、三尸都把眼睛瞪得生疼、苏景长剑所指地方只有惨绿天空和铺天盖地的阴兵。 十六没眼睛,但也煞有介事地、跳上苏景头顶“登高远望”,用眼窝处的白鳞冒充双目,人立着“看啊看”,最后不忘“忽忽”叫两声,示意:我也看不清。 苏景伸手搭在阿二肩膀,一道阳火流入尸煞助他洗炼双目……片刻后,苏景不知又想起了什么,传令身边精兵:“护我片刻。” 迦楼罗、僧兵领命,阵势一变自突击的锥阵改作结护的圆阵,把苏景护在中心。 心中动念,周身上下气路大开;阳火随念而动,化作道道火蛇,自苏景身周蜿蜒而出。 一条气路“飞出”一条火蛇,千零八十阿是穴与三六一大穴,便是将近一千五百道阳火,自苏景而起、没入麾下精兵头顶……苏景以阳火为身边所有人洗炼目光。 没用多久,所有人都觉阴沉沉的世界明亮了许多,旋即苏景之前所见他们尽数得见:东方、极远处,四只明蓝色的灯笼正摇曳升空、越飞越高、直上九霄! 灯笼有古怪法术相护,任那些阴兵如何扑打也无法阻其飞升、无法灭其诡火。 阳间来人不明所以,阿二则目光一亮,语气欣喜:“是马王爷,怪不得薄衣主力集结不散!” 马王爷“千变万化”,笑面小鬼、倨傲少年、冷面中年……以前苏景见他一次,他就变一回样子。他和阿二一起挥军驰援不津,遇伏兵败。乱军之中,由忠心部下护着他和阿二逃了出来。当时身后追兵甚急,笑面小鬼指点阿二逆冲冥明尊去向阳间求援,自己则带人引开追兵。 重返幽冥后阿二还道这头笑面小鬼已经死于乱军,而尸煞心里又只惦记着主上,根本没想过再联系小鬼,不承想此刻看到了他独门求救的讯号。 由此疑惑开解,无论阴阳哪一届,“斩草除根”都是至上明理,薄衣鬼王自不会留下一个祸患,重兵在此只为围剿笑面小鬼,不过这处战场挡在了苏景等人的前行道路上。 一边说着,阿二取出法器联络前方,告知笑面小鬼自己一行人正在赶来,请他无论如何再支撑一阵。 …… 和阿二分开后,笑面小鬼很快又被薄衣阴兵赶上,所幸那个时候,他身边也集结些散兵残部,冲杀之中,他们逃入一座早已荒废的村落,至此也到了穷途末路,在无处可走了。 没想到的,荒村之中还有人隐居,一个老鬼不知从何处转出来,远远地看了看笑面小鬼的旗号和打扮,眉头深深皱起:“大军要来了。” 笑面小鬼伤得只差半口气了,居然还回应道:“废话,要没有大军追,我也不用逃到这。” “你在这会连累我,快出去投降吧。”老鬼劝他。 笑面小鬼应道:“我不降……我也不走,我就死在这了!”说着扬起下颌去看老鬼,简直是赌气抬杠。 不料老鬼笑了起来:“你们滑头鬼都是这个德行!”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个琉璃瓶子,递给笑面小鬼,莫名其妙道:“你看这个够么?” 瓶子半透明,运起修家目力隐约可辨,瓶子里有一座微雕城池,刻工巧妙、臻至精美。 笑面小鬼端详片刻,点头:“还不错,就算够了吧。” 老鬼接回瓶子,口中念念百字咒言,跟着把瓶子往地上狠狠一摔:“还能撑多久,看你造化了。” 琉璃瓶砸在坚硬地面,啪的一声摔个粉碎,旋即荒村化作坚城、青面獠牙的戍卫鬼兵自地下冒出,登城、死守、迎抗薄衣大军。 笑面小鬼身边的残兵败将看傻了眼,小鬼自己却毫不惊讶,对老鬼点了点头:“两清了。” 笑面小鬼是特意逃到此处的,他早就晓得,此处有个厉害鬼物隐居、曾欠了他家祖上恩情,果然老鬼出手帮了他一回。不过人家帮忙归帮忙,不会把自己的性命搭上。留下一座城、千万兵后,老鬼飘身而去,他又不是薄衣的目标,行走乱军中倒没太多危险。 靠着突然冒出来的城,笑面小鬼苦守到现在,不久前察觉攻城敌军调度有异,他看不到正从西方冲来的苏景一行,但他隐隐猜到,可能有人冲进了薄衣大军阵中,不管来得是谁了,立刻放出灯笼求援…… 灯笼飞天,等了一阵子,正在一块石头上躺着的笑面小鬼收到阿二传讯,小鬼明显吓了一跳。 身边亲兵见状急忙发问:“王上,可有不妥?” 小鬼不理亲兵,口中喃喃:“回来了?还、还真带人下来了?” 亲兵小心翼翼地追问:“回来?可是阿二将军……带了援兵来了?”本来不该多嘴,但事关性命,亲兵忍不住不问。 “嗯,是援兵。”笑面小鬼没责怪手下,应了一声,然后又想了想,补充道:“援兵不援兵的,你也甭太当真,据说就两千来人,指望他们把咱救走……有点勉强,陪咱一块死倒是差不多。” 第四百二十六章 执耳军 笑面小鬼说完,开始闭目养神,但没一会功夫他又重张双目,对身边亲卫道:“给阿二回个消息,就说……” 苏景一行向东急行,得知笑面小鬼被困前方,他们冲杀的势子愈发猛烈起来,且不说以前小鬼几次奉冥明尊召唤去给苏景帮忙,单只因“他驰援不津所以落难”这一个缘由,苏景就得去救他。 何况大家本就同仇敌忾;何况小鬼所在正是苏景必经之路。 阳火冲腾,火海翻涌,比着之前更炽烈、更凶狠!正冲杀猛烈,苏景身边阿二忽然开口:“马王爷回讯过来……”说着他自怀里摸出一口三寸长的小棺材,打开棺盖,其中爬出一个拇指大小的丧物,口中咿咿呀呀鬼话连篇。 可是听过鬼话传音,阿二不吱声了。 “他说什么?”拈花着急追问。 “马王爷说……你们要过来送死我不拦着,要绕路逃命我也无所谓,爱来不来,随便。”阿二语气迟疑,代传鬼话后还替小鬼开脱:“少主莫怪,马王爷这个人说话一贯如此……但他的确是好朋友,他这么说也不是没有善意,不过措辞……” 又何须阿二解释,苏景手上风火、神剑不停,笑道:“自从小鬼长大了就不会说话了,无妨,传讯回去……” 这次是小鬼身边亲卫传讯过来,是以阿二回讯给亲卫。 收到回讯,亲卫也面色古怪。小鬼王爷不耐烦:“阿二说什么了,讲!” “阿二将军说:我家少主说,正好路过,顺便救你,反正也不麻烦。”亲兵回答得小心翼翼。 笑面小鬼这次伤得极重,维持不住幻形法术,早就显出本相:天生笑像、板着面孔依旧是嬉皮笑脸的模样,正是苏景第一次见他时候的样子,只是比着那时候看上去大了几岁,十二三岁的小小少年。 听了手下禀报,小鬼挑了挑稀疏眉毛,冷笑道:“扶我上城,我看看他们怎么个顺路、怎么个顺便、怎么就能把我救出去!” 小鬼被手下抬上城头,苏景一行则前行不辍、冲杀不辍…… 转眼又是一个昼夜,地平线上、被阴兵怒潮包围的那座高城终于落入苏景等人视线;而苏景催动的浩荡阳火也分外明亮、被笑面小鬼看得一清二楚。 亲卫的神情兴奋:“他们快到了,或许……或许真能救了王上杀出重围!” 小鬼侧目望他:“或许?我且问你,自从我们中伏兵败后,可曾见过执耳军?薄衣老鬼的精锐还没动!” 提起执耳军,小鬼身边亲卫也如阿二一般,目光中恨意闪烁,但还是心存侥幸:“或许……或许那些执耳鬼已经回去了?否则薄衣老贼攻城这么久,都未见到执耳军的影子……” 不等说完笑面小鬼就不耐烦打断,勉强伸手指向城外敌人大军:“这等货色要多少有多少,全死了也不可惜,执耳鬼却是货真价实的好军卒,修阴法炼煞身、哪一个不是几百年的修行?死一个就少一个,等闲战事薄衣老贼哪舍得动用它们!待战事吃紧的时候,它们才会显身,你跟了我这么久,如此简单的道理……” 还没教训完,笑面小鬼忽然眯起了眼睛,森然道:“说什么来什么!” 便是此刻,刚望见城池的苏景等人,耳中忽然传入一阵细声细气的诡笑:“浅寻以阳身入幽冥,坏了规矩所以要遭报应;没想到浅寻尚未伏诛,又有个小妖人下来寻死了。小子,报个名字吧。” 话音落下,苏景队伍周围,苍白地面上突然荡起滚滚黑烟! 呼吸功夫黑烟化形,变作一个个比着三尸还要更矮小的鬼兵……个子小但人数众多,整整三十里,尽数被矮小鬼兵占据。 小个子鬼兵,长相和阴曹丧物没什么区别,面色乌青五官狰狞,唯独一个特征明显:它们的左耳奇大,几乎垂到了肩膀上。 “执耳军!”阿二恨得咬牙,开声怒叱:“崔天吉,卑鄙小人还不现身,不敢来见本将么!” 尖笑声陡然响亮起来:“不敢见面?阿二将军讲笑话么?”伴随笑声,距离苏景等人足足七十里的地方,一道阴风法驾显出半空,其中百多恶鬼,为首的是个白面丧物,身形又高又瘦,不着铠甲、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麻布袍子。 崔天吉是剥衣鬼王驾前头号猛将,执耳军主帅,这次事情从头到尾剥衣鬼王不曾现身,直接坑掉阿二、笑面小鬼的就是此人。 阿二语气森森:“崔将军以前见我的时候,可从不曾离过这么远。” 崔天吉笑道:“阿二将军有所不知,咱家对朋友,一向有多近就站到多近,离得远了怕是一刀捅不到、捅不准;对敌人的时候,就离得越远越好,太近了,万一被你捅过来一刀子可不妙。” 两人说话之际,苏景打量着周围执耳军。 密密麻麻的矮小鬼兵满铺三十里方圆,把苏景一行死死围拢在正中。 执耳军显身后便开始清场……并非向着苏景等人打杀,他们清理的是同僚友军、之前那些围住苏景等人拼命的普通阴兵。 一见执耳军来到,普通阴兵仓皇后撤,可无论它们是飞是跑,都逃不过矮小执耳鬼轻轻一招手!一招手,阴兵便落入它们干巴巴的鬼爪中,凄厉哭号不过两三声便告嘶哑、原先结实、饱满的身躯仿佛泄气皮球似的,变得只剩软塌塌的两层皮,体内阴煞精华尽为执耳鬼所夺! 阿二、崔天吉几句话的功夫,执耳鬼兵清场完毕,跟着他们扬手摸住自己巨大的左耳,用力一撕!一个两个也就罢了,密布三十里无数恶鬼皆伸手去撕自己的耳朵,那皮肉破裂的响声汇聚如潮,冲得三尸身上乍起层层鸡皮疙瘩。 撕耳在手,迎风一晃,大耳朵不见了,矮小鬼兵手中多出了一样兵刃,刀剑叉鞭、塔环扇笔各不相同。 执耳军,名副其实,它们拿着自己的耳朵打仗…… 阳世中、特别是妖怪修行,都会为自己寻一件兵刃。修行浅薄的小妖丁手中武器,也不比凡人的刀枪斧钺强多少,了不起也就更结实些;可修持深厚的妖怪,手上的兵刃经过炼化后,就不能再算作“兵刃”了,那些是法器。 可以释放法术、可以助主人施法之器。 幽冥中的丧物也是如此……入界以来苏景连日厮杀,遭遇的阴兵虽悍勇,但它们力量有限、不会什么法术、手中所执皆为兵刃。直到现在,周围三十里执耳军,它们手中之物是法器。 一支规模浩浩的大军,皆为修炼之辈! 此刻七十里外的白面鬼崔天吉不再理会阿二,目光一转望向苏景:“小子,你尚未通名报姓。” “待会离得近了再讲与你听,现在这么远,说了怕你记不住。”说着,苏景忽然笑了,大圣玦的气意便是他的气意,一笑狰狞、一笑狂妄!苏景伸手指了指周围执耳军,遥遥对着崔天吉点点头:“还不错。” 以往苏景御敌,大都胸蕴激雷而面若平湖,可是这一次,不知是不是小师娘被困之故,让他少有的激昂于色,转回头对自家儿郎一字一顿、用力道:“进入幽冥几天,总算、遇到些、像样的鬼了!” 咚的一声闷响,十七迦楼罗手中法棍顿地! 金铁交击声惊鸣四方,损煞僧兵手中月牙铲急颤! 将军骄傲,属下就狂横;主公豪迈,属下便无忌;苏景兴奋,他的护法、鬼兵、尸煞就战意冲天……终于遇到些像样对手了! 崔天吉依旧笑嘻嘻的,不带丝毫怒气:“杀了吧。” 话是望着苏景讲的,却是讲给三十里执耳军听的。军令传下号角冲天,执耳军蜂拥而起,三成于天七成在地,手中法器并举袭杀苏景! 崔天吉传令同时,苏景纵声长啸,身动、掌动、法宝动!苏景出手。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执耳鬼兵遇到了铺天盖地的大雾……什么天听体触灵嗅统统不管用了,执耳军卒眼中所见,只有面前三尺。 大雾七十里,不止执耳军,连同外面不少普通阴兵也被笼罩。 狐地妖雾被苏景祭炼成一柄白玉弓,但不是说以后就只能是一柄弓,随苏景一个心意它随时可以变回大雾。 苏景直飞冲出妖物,笑着传令,就是刚刚崔天吉说过的那三个字:“杀了吧。” 一模一样的,话是望着敌将说的,却是讲给自己手下听的。 大雾之中一阵雄壮喝应,接下来鬼兵惨叫不绝于耳! 之前他特意施法,以自身阳火为所有手下洗炼目光,笑面小鬼的灯笼,又何须所有人都看见?只因前方出现异常、苏景估计可能会遇到敌人真正精锐、准备动用狐地妖雾坑人了。 得阳火洗目,看洗炼程度和自身修为,但至少几个月内不会受狐地妖雾迎向。 两军交战,其中一方变成了瞎子聋子,这一仗还怎么打。 总算遇到一伙像样的敌人了……被坑掉的敌人越像样,坑人的那个肯定就开心,刚才苏景的“激昂”只因开心。 崔天吉一眼就看出妖雾可怕,登时笑不出来了。 第四百二十七章 一口吞之 阴间自有阴间规矩,这里的恶鬼凶物想要称王,非得重金贿赂阴司判官不可。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舍得付出、贿赂的宝物够分量,恶鬼便能如愿以偿。 不过阴司判官也不是只进不出,鬼王登基大典上,判官老爷会赠他一本空白的花名册,算是贺礼、也可把它当作判官的认可。 花名册,阳间下至私塾先生的案前、大到皇宫内廷随处可见,再也普通不过。可是在幽冥世界,花名册却是一等一的宝物,非得判官老爷能制。 鬼王得了花名册,便会召集全军问上一声:“尔等可愿效忠本王?” 只要阴兵鬼将一点头,姓名就会被花名册收录,若以后惹得鬼王不开心,大笔一挥勾掉姓名,管你本领多大修为多强,登时魂飞魄散、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不存! 阴兵鬼将也不是傻瓜,自然晓得这花名册的可怕,但幽冥世界是真正弱肉强食的地方,此间凶残更甚于南荒那种妖精疆域,做普通小鬼是最最凄惨不过的事情,比如新婚之夜娇妻须得献去军营;比如每年二百六十天的可怕徭役;比如每年必须得向鬼王贡上七斤新鲜鬼肉;比如年满六十一律送入油锅…… 是以鬼王讯问时,众军士明知自己一点头性命就被王驾握在手中了,依然会应诺高喊“愿效忠大王”。 就是因为花名册在鬼王手中,阴兵打起仗来才会分外卖命:被敌人杀死,鬼身散碎了但鬼灵会被送去冥殿,忠烈战死之灵会得判官老爷的照顾,优先转世投胎;可若临阵脱逃,被鬼王勾去姓名,就是彻底消失的下场! 执耳军也不例外,深陷妖雾中几乎变成瞎子,空有一身本领却只能任人宰杀,耳中同僚的惨叫撕心裂肺,可是撤退的军令未至,他们便不会逃、不敢逃。明知呆在这里死路一条,仍就嗷嗷嘶吼着负隅顽抗…… 执耳鬼兵不逃,崔天吉又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的精锐陷于大雾、被人家当成瓜菜来砍杀,口中对苏景怒骂一声:“妖人,恁地狡诈!”同时翻手亮出他的将军号,置于口中用力吹响。 别家将军身边都跟有传令亲兵,有什么军令吩咐一声、自有手下为他传达,唯独这个崔天吉,他谁也信不过,有关执耳军的行止调动所有事情皆由他一手把握……反正他打仗时从来都会躲得远远的,无需拼杀搏命,有的是时间吹号。 号声急急响彻天地,命执耳军立刻撤出来。 妖雾只有迷途之效,不隔音、也不会阻挠进出。雾中大军听到将军号声,哪还会有丝毫犹豫,立刻动法冲天向外逃去。 雾高六百丈。 以执耳的修为,不消片刻就能冲出险境。雾中苏景鬼兵全力狙杀敌人,可执耳鬼的数量何其惊人,急切间又哪里杀得干净! 就在迦楼罗、僧兵等人拼劲全力却阻拦不住、敌人主力堪堪就要逃走的时候,人在雾外的苏景笑道:“莫着急。” 是劝手下不用急着杀敌?是劝执耳鬼兵不用逃得那么着急?还是劝崔天吉不用那么气急败坏的吹号? 都是! 真的不用着急……笑声之中,苏景忽然把嘴巴一张,吞。 崔天吉的鬼军号突兀变了调子,号声一下子高亢嘹亮到无以形容,尖锐声音刺得人耳鼓剧痛!再一个眨眼功夫,啪地脆响传来,不知什么材料炼化而成的坚固号角竟被崔天吉吹爆了。 就在刚刚,笑呵呵的苏景嘴巴一张,把整整七十里狐地妖雾一口吞掉……不止雾气,还有雾中所有一切,正中两千多精锐鬼侍、内圈三十里方圆密密麻麻的执耳军、外圈四十里疆域大群薄衣阴兵。 这是多少人、多少性命?就被苏景张了张嘴、吞了? 眼前突显异象、巨大惊骇袭来,崔天吉体内气息自然涌动。若他嘴巴空着,多半会大大地惊呼一声,可他正吹号……号角吹爆了。 要说起来,这崔天吉的修为也的确不俗。 好则夸赞,苏景一向公平,点头赞叹:“将军好大的气力。” 同个时候,被手下抬着正在城头观战的笑面小鬼则是“啊”的一声怪叫,兴奋中带了几分不服气、不服气中另藏了一份痛快,脱口道:“不可能!” 双方相距遥远,笑面小鬼身边亲兵眼力稍差,只看到苏景“清场”,却没能看清楚细节,心里着急得不行:“咋回事、咋回事?快给说说。” “七十里,千万兵,被他、他给吞了……一口吞了!”小鬼的声音仿如梦呓,没在意亲兵的无礼,如实应道。 亲兵大吃一惊,不过他听人转述,心中惊骇不比崔天吉、笑面鬼,面色还算镇静,倒抽一口凉气:“开口生、闭口死、一口吞天地?这是大判官爷爷的本领!难不成……不可能啊!” 当然不可能,苏景哪有那么大的肚皮……可他有罡天。凭他夺下的天外罡和离山两甲子的“境界已成,修法未辍”,以罡天受纳七十里鬼兵还不成问题。 妖雾无桎梏,而罡天自成壁垒!这便仿佛把雾气注入罐子中,雾中敌人再想逃走,先想办法打碎罐子再说! 三天合一,并拢缩小、正正“罩住”七十里妖雾。 苏景对阿二说过“给你报仇”,薄衣鬼王背盟陷害小师娘,敌人大军挡住他的去路……这支薄衣鬼王的主力精锐,苏景必做诛杀! 只是他的罡天封闭、不受外人探查,别人看不出他动用罡天受纳鬼军。至于那张口一吞,不入流的小戏法罢了。若苏景不“吞”,还可以跺跺脚、拍拍口袋、伸手虚抓等等,都是一样的效果。 苏景此举也是一场真正冒险:罡天能收容七十里不假,可被收进来的,不是草木小畜,而是真正精锐的鬼兵、无数修行了几百年的凶魂!以他的修为、凭他的罡天,肯定看不住这么多恶鬼的反扑,胜利机会只在于:迦楼罗、损煞僧兵、六合青龙十三煞将能借大雾之利尽快诛灭敌军。 七十里迷雾不见,军兵不见,苏景落足地面,身周一片空空荡荡,就只剩下寥寥三五人:三尸各执神剑、脚踏童棺悬浮不动;十六乘架龙辇,上下翻飞。 此刻苏景要集中全力维护、巩固自己的罡天,他已经没有了自保之力,身边非得有凶猛高手护法不可。 崔天吉从不肯置身险地,不像个大将军的样子,可他能得剥衣鬼王赏识被依仗为左膀右臂、能统领王上精锐执耳军,自有他的本事,随手扔到破号,沉声传令:“集结全军、诛灭妖人!” 就算对面的小妖人真的一口吞了千万兵,他也得消化一阵子!崔天吉猜到苏景短时间里没有动手的力气。 苏景摧毁敌人精锐的时候,又何尝不是被其他敌人摧毁的“大好时机”。 普通阴兵的号令无需崔天吉亲自把握,随他传令,身后亲兵动号、扬旗,漫无边际的阴兵向着苏景所在之处蜂拥而至。 连对笑面小鬼的孤城攻坚都告停顿,所有所有的阴兵尽奉军令、诛杀苏景! 笑面小鬼“啪”的一声狠拍城墙,怒声道:“可恨!” 恨得是这座城……这个时候当城门大开,引兵冲杀出去以呼应苏景,可老鬼留给他的这座城,内中鬼兵只做卫戍、永远不会离开城池半步。笑面小鬼看得见战机却无可用之兵,自然恼羞成怒。 其实崔天吉也是看穿了这一重,才敢连城池的攻势都撤下来、集结兵力去剿杀苏景。 崔天吉不再笑了,面色阴戾声音怨毒,对着苏景遥遥咒骂:“妖人,你道只凭那三五个人就能护得你周全么?此间不是阳界,你们修家斗法那套没有狗屁用处,大军如潮无孔不入,只消一刀砍中便能取了你的首级!某家看你能撑多久!” 三尸的脸色变了,连十六也凝住起来,小小的身躯紧绷,口大张露出獠牙。 “幽冥也有‘狗屁’这个词么?”唯独苏景,居然还在追究人家言辞中的细节,反问:“你们阴间有狗么?” 身周七十里空旷,阴兵滚滚杀来,苏景却盘膝端坐,口中话锋一转,也不知道他是在和谁讲话:“我若身死,尔等也无法得脱自由,唯一下场:与我一起灰飞烟灭。” “我若不死,三年内收火停炼,给你们千日太平日子。” “助我诛杀阴兵,割右耳为证,一只耳朵,免受十年烈焰苦熬,好酒好肉、香火供奉,十年、享福。三片耳朵,免一甲子祭炼。” “哪个如能拿到五只耳朵……你自己选,一是重返人间后我做功德为你恕罪、再请高僧做法超度,从此脱离炼狱再入轮回;或者受我法度,祭炼后得剑身剑魂,转为我狱中罪人剑……不再是囚徒,从此你便是我的狱卒!” 阴兵侵入七十里范围,浩浩荡荡,就快冲到近前,三尸、十六、龙尸已经动剑动法截杀敌人,苏景这边也终于把话说完,最后一声叱喝:“去吧!未来如何,你们自己做主!” 话音落下,阴潮涌动,万鬼显身! 天乌剑狱、罪恶天,内中收容无数恶鬼……那是整整小半座“刹天摩”,人间漫长岁月中积攒下来的“贪痴嗔”邪念、恶念!苏景历经了两个甲子不辍祭炼,也不过才炼掉了冰山一角,内中还有无数怨念凶魂。 苏景开狱。 崔天吉驱赶过来的是阴兵怒潮;而苏景此刻释放出来的,又何尝不是一座厉鬼汪洋! 第四百二十八章 孝袍鬼,狂欢日 与阴兵都有甲胄护身不同,天乌剑狱中出来的恶鬼不着盔甲。 何止盔甲,它们连衣衫都不存,周身上下只有三道镣铐:脚镣、手镣、颈镣。前两道枷锁自不必说,颈镣则是一道细细长索,一头牵于恶鬼的脖子、另头没于苏景体内……但这道锁不会影响行动,除非苏景动念加以限制,否则随恶鬼奔跑或飞天锁链也做增长。 或许是觉得自家鬼兵这样迎敌有些不像样子,苏景心咒急转、一声清清叱咤:“疾!” 琅琅乱响之中,脚镣化形、变作一团阳火围着恶鬼一卷……黑狱恶鬼有了衣衫,白巾包于头、白袍披于身、白靴登于足。 死罪之人、待罪之身,当以重孝裹身,他们穿的是自己的孝! 脚镣化作衣袍,手铐变作兵刃。 人手两件凶器。右手正握车轮矮柄大斧;左手倒执三十七寸解牛刀。兵刃没说法,斧子是因为苏景觉得威风,解牛刀更简单:纯粹苏景喜欢……从小磨刀为自己磨来了苏锵锵的绰号、也为自己磨出了三阶十二景这一路的大好风光! 薄衣王、阴煞兵;罪恶天,孝袍鬼。前者为了名字能留在花名册不被勾掉,后者为了能在以后享福、能不再受阳火日夜祭炼之苦,两道凶魂恶鬼的大军,都浩瀚若海势大如潮,轰轰烈烈对撞于一处,顷刻里杀声崩裂天穹、呼号轰动大地!厮杀。 免不了的,远处观战的笑面小鬼又是一声怪叫:“不可能!” 亲兵用力点头附和,语做铿锵:“不可能!” 从阳间来的人,身上怎么可能会带着一支恶鬼大军!他怎么可能收拢如此多的恶鬼?他又把大军藏在了哪里……马王爷身边亲兵在惊呼过后若有所思,提醒自家王上:“我听说……每过三千年,大判官爷爷都会亲自去往人间巡查,遇到为恶之人直接收魂拘魄带回阴司受审,这个阿二将军的少主……” “闭嘴!”笑面小鬼烦不胜烦,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会把这么爱多嘴的亲兵收拢身边。 不止远处城中的小鬼,苏景身边三尸也吓了一跳,没想都苏景会把罪恶天的恶鬼放出来。战事有孝袍鬼接管,雷动几人清闲下来,重回苏景左右,雷动皱眉道:“妥当么?” 心神十立,修元都去增援罡天,但心神还有“富余”说话无碍,苏景点头应道:“放心,他们都是我的鬼。” 落在罪恶天中被祭炼百年,这些恶鬼的魂灵深处早都被打上了金乌烙印,苏景身死罡天崩碎,它们都得化为飞烟。 雷动点点头,又追问:“不会借机脱逃么?” “在上面不敢放出来,一定会跑,但是在这里不怕。”苏景进入幽冥后就发觉自己的“罪恶天”威力大涨,对狱中恶鬼的管束之力增强许多。这不奇怪,黑狱炼魂,这件宝物的“本性”就与阴司相合,以前“罪恶天”就是阳间里的地狱,现在来到真正阴间,器力自然会有增长。 孝袍鬼兵脖子上的长长锁链,便是天乌剑狱威力增长的体现了。 来到幽冥,就开始接连不断的厮杀,苏景调过了自己、调过了亲随僧兵尸煞,也是时候调一调黑狱中的无数凶魂了! 遭遇一场大战,无论是谁都会自叹倒霉,可苏景却觉得“正是时候”!营救小师娘的途中、正式对实力强大的肆悦鬼王发动猛攻之前,先和弱些薄衣鬼部对上……磨刀石摆在眼前,正好拿来磨一磨自己的斩鬼刀。 浩大战场,凶猛厮杀。阴兵训练有素,孝袍鬼更是穷凶极恶,一时之间战事僵持不下! 苏景不急,外面只有撑住就好,这一战的关键还在罡天之内:三天合一,金风阳火、诸多好剑与僧兵尸煞,借大雾掩护,正掀起一场疯狂杀戮,狙杀敌军。 崔天吉却不能不急,此刻打不死苏景,等一会他“消化”完了,岂不是又要放出那七十里大雾、然后再张口一吞? 他带来的阴兵再多也经不起七十里一口这种吃法。 号角急急战鼓如雷,拼命催促阴兵猛攻,可你家军卒悍不畏死,我家儿郎又何尝惜命贪生,打不下来就是打不下来,把号角全都吹爆、把军旗全都摇断也照样打不下来! 崔天吉做梦也想到自己会遇到一块这样难啃的骨头,口中怒声咒骂,从远处死死盯住苏景,心里甚至已经在琢磨,要不要自己也扑杀过去……不过再看看守护苏景身边的那条小阴褫、那只威风大龙、还有那三个笑嘻嘻的矮子手中长剑,崔天吉立刻打消了这个愚蠢念头。 不知不觉里两个时辰过去,恶战依旧如火如荼,薄衣阴兵根本靠不近苏景身前三十里,又何谈斩首,反倒是孝袍鬼兵,把百年炼狱苦熬攒下的恶气,尽数发泄于眼前恶战中。 刚入战时,孝袍鬼兵脸色铁青目泛凶光,渐渐的面容变得狰狞口中嘶吼厉啸,再后来……到现在,它们脸上依旧筋肉抽搐、狰狞可怕,可那不是凶相、而是笑容;它们口中依旧尖叫声声,但早已不是怒骂恶吼,变成了狂喜、尖笑!它们喜欢血腥、喜欢厮杀、喜欢夺去别人的性命! 尤其在斩杀敌人、解牛刀一划收下对方的右耳后,孝袍恶鬼更是兴奋发狂,哪怕下一刻就死了,也不影响现下……狂欢! 人世间最最邪恶的念头变成的凶煞恶鬼,或许它们的本领还有所不济,可是它们根骨中的那份凶恶邪佞无人能及。惨烈到无以复加的战事,于它们眼中看来,就是一场盛大的狂欢。 究其根底,让孝袍鬼欢呼雀跃、狂喜如癫的原因不外两个字:你、死! 孝袍鬼兵双手执刃,镣铐幻化的衣袍上又没有口袋,收割的耳朵放在哪里?再也简单不过,扔进嘴里含着。 口中含了一块块鬼肉,由此,孝袍鬼的尖锐笑声也变得腥臭难当! 战事胶着,不过士气变化明显……薄衣阴兵不显颓色,勇猛依旧。而孝袍恶鬼更胜一筹,它们越战越勇,越打就越开心。 远远高城,观战的笑面小鬼口中“嘶”的一声,轻轻吸了一口凉气:“阳间的鬼……都这么疯么?” 说话时他眯起了眼睛,本是郑重神情,但他爹娘给了他一副“嬉皮笑脸”相,眼睛一眯、滑稽万分。 崔天吉已然额头见汗,冷汗。 打不下来……还是打不下来!重兵投入、调度通顺、战法得当,一座座大阵之间配合流畅彼此往复,可就是打不下来! 崔天吉为剥衣鬼王效命一千七百年,自从领兵以来未尝一败,真真正正的“常胜将军”,他打胜仗的诀窍简单得很:永远示弱外加欺软怕硬。 人前总是比人矮着三分,待看清你不如我,我再将你一举拿下。若看到对方比着自己强,那就坚决不打……自从苏景进入幽冥、与薄衣阴兵开战,前方军报就层层传报至崔天吉手中,“监察”数日、渐渐笃定阳间来人的实力,凭着执耳军当可一举歼之。 无论生擒活捉还是当场格杀,剿灭“浅寻一脉少主”无疑都是大功一件。 可将军大人哪里想到,真正对敌时小妖人放出大雾、一口吞之、又散出了身着孝袍的恶鬼大军……小妖人竟还有这样的手段!那他之前为何还要亲自执剑上阵、辛苦冲杀啊! 生平头一遭,崔天吉遇到了比自己还会“示弱”之人。 越想脸色就越难看,崔天吉暗暗咬牙。 身后副将小心翼翼地开口:“将军,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或许此刻收兵……王上知晓妖女浅寻的修为,自然也能想到她族少主的本领,这一仗打不下来绝非将军之错,王上当能体谅、不会责罚。” 不会责罚?把薄衣鬼王视作心肝的执耳军丢掉,将军自己逃回去,鬼王会不作责罚?当鬼王是开粥厂的大善人么! 崔天吉摇了摇头,他何尝不晓得这样的打下去不是办法,可是进退两难……就在这个时候,西北方向突然号角急促,那一隅的薄衣鬼兵传递紧急军情:有凶恶人物冲入战场、强到无可阻拦,对方正向东急行。 还不等崔天吉弄清状况,远处便有闷雷般的声音传来:“薄衣小鬼的军卒也敢拦我大军去路么?哪个带队,与某站出来讲话。” 只闻其声,开口喝问者距离尚远,难见其形迹。 把自家鬼王称作“小鬼”,崔天吉非但不怒,反而态度恭敬:“末将崔天吉,奉薄衣王之命助战肆悦大王、围剿妖女浅寻残部……”说到这里,端坐地面的苏景忽然抬头,同时扬手、伸指,向着他轻轻一点。 苏景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你口中腌臜,我听到了、我记下了。 不知为何,崔天吉被苏景指点,没来由的一阵心悸……以前那些名头统统不提,苏景在离山掌刑百年,早就养出了一份威严。 管教修行世界第一天宗的威严!崔天吉也不过是个小小鬼将,苏景那一点指的气意,稳稳震慑于他。 口中微窒,崔天吉不理苏景,扬声继续道:“末将正在此摆开战场,擒拿浅寻手下妖孽,阁下又是何方军马?” 第四百二十九章 沉舟兵,不可挡 在幽冥,薄衣鬼王算不得如何,但肆悦鬼王实力雄厚、称霸一方,崔天吉拉起肆悦王这杆大旗,无论来者是哪里的队伍,大都会买一份情面。 说话同时,崔天吉对副将打了个手势,属下会意,立刻催动法术、片刻后两面大旗翻滚升空,一面足有百里巨大、遮蔽天空,另一面就小得多了、不过十里方圆。 前者正是肆悦鬼王的旗帜,这算是一道证明,阴兵的法旗皆为独门秘法炼化,别家仿造不来的,若非两家合作友军授旗,薄衣阴兵不可能有肆悦王的大旗。 那面小旗子就可有可无了,是薄衣鬼王自家的旗号。 崔天吉这一步走对了,对方听了他的说辞、再看到信物后笑了起来:“这么说,你们算得友军了。我乃削朱大王驾前忠勇将楚三垣,我家王上受肆悦大王所请,特命本将统御沉舟一部助战不津!念在友军情分,某家止步一刻,速速命你家儿郎躲开,莫挡了某家前路。你当知,沉舟兵所过之处仙佛无赦神鬼不饶,只有身死道消一个下场!” 削朱鬼王,与肆悦鬼王素来交好,同为幽冥中一等一的大势力。 沉舟兵于削朱鬼王,无异执耳军于薄衣王,是削朱一脉的精锐之师。正讲话的楚三垣在阴间也是有名的猛将,莫说崔天吉,就是他家的鬼王薄衣,威望也远远比不得此人,若真要相见,薄衣王也得毕恭毕敬地对楚三垣喊上一声“老太爷”。 得知来者的身份,崔天吉霍然大喜,忙不迭喊道:“原来是楚大将军,这可当真是阎罗神尊开目,将军来得正好,还请搭救小将!” “什么跟什么,不是你围剿敌人么?怎么又要搭救?仔细讲来!”楚三垣回应。 崔天吉高声喊道:“将军有所不知,末将已经把滑头鬼王重重包围,本来形势大好,不料浅寻一脉少主人突然杀到,这妖人来自阳间,端的凶猛可怕,薄衣军岌岌可危,求大将军施以援手……” 姓崔的满腹心机,简简单单的两段话中点名了两处关键:滑头鬼王、浅寻少主!这两个人,随便哪个都是卓越功勋,不信那楚三垣不动心! 待到将来回归本部、向薄衣鬼王交差时,崔天吉大可把所有事情都往楚三垣身上一推……幽冥皆知沉舟兵所过之处寸草不留,就说削朱王沉舟兵来抢功,突然杀入战场,自家执耳军因此毁在了他们手上。 再借薄衣王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去向削朱鬼王对质、更毋论问罪,崔天吉误战大罪可免,了不得挨上大王一顿怒骂吧。 功劳就是功劳,楚三垣哪会理会崔天吉的小心思,哈的一声大笑:“让你家儿郎滚开,待本将缉拿这两大匪首!” “只要能剿杀匪首,末将生死不吝,我家儿郎亦是如此,大将军,兵贵神速、万勿让妖人逃脱,这就请进兵吧!”事情突显转机,崔天吉生怕夜长梦多又再生变,不撤兵,只求楚三垣赶快杀了苏景。 沉舟军行军,面前是胶着战场或者空旷平原,从来都不见分别。 楚三垣何尝不想立刻杀过去,见薄衣将军如此识相他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叱喝一声:“孩儿们,与某冲!” 喝应之声如雷霆轰动,可怖大军发动,风驰电掣、急急冲入战场! 是大军,却不见大军,只有小小的一条船。 和阳世间靠湖而生的渔家小船也没太多区别,不过它不行于水上而是贴地疾飞,不过它不打鱼而是收割性命……小小一条船,可它所过,小船左右两侧、各一百七十里范围,寸草不留! 遥遥相望,是条船,也只有在它经过时才会骇然发现:哪里是什么船,分明是一支大军、真正凶悍的猛鬼大军! 类似“须弥纳芥子”的法术,万万大军聚成一条船,一条船就是万万大军……削朱鬼王、沉舟兵! 屠灭。 那条船来了,屠灭沿途所有一切,当小船进入视线,崔天吉眼角登登跳动。狡诈之人也一样会有敬畏之心,真心敬畏。 这才是幽冥中的可怕力量,相比那混不起眼的小船,一直以来被崔天吉引以为傲的执耳军连狗屁都算不得,执耳军能挡得住那条船片刻么! 来势汹汹。 崔天吉眼中一切,孤城中的笑面小鬼也一样清晰可见,小鬼闷哼了一声,声音反倒平静下来,对亲兵道:“传讯阿二,让他带着苏锵锵滚吧,滚得越远越好。” 小鬼的口讯传了过去,阿二却未取出棺材、未听讯,他所有精神都被那条小船所夺,愣愣站在原地。不是怕,修为精深开通灵智的尸煞懂得审时度势、懂得珍惜性命,却从不知怕为何物。 为救主上,反倒把少主也搭了进去……不是怕或者不怕的问题,而是这罪过本身,阿二承担不起。 崔天吉不理手下死活,苏景却不能不顾孝袍鬼兵,无论它们如何邪恶,此刻都是苏景的兵,都在为苏景而战。 苏景吐气开声:“西北退散,我们来会他。” 三尸结阵、十六架辇,围拢苏景身边严阵以待。 战事胶着、两军纠缠,西北方的薄衣阴兵未得军令不肯退散,孝袍鬼兵被它们死死缠住,急切间又哪里撤得下来。而更关键的……孝袍鬼自己根本不想撤!是可怕战场,但更是盛大狂欢,死在狂欢中又如何?孝袍鬼嗜血嗜杀,根骨中的恶性翻涌上来,就是苏景也压制不住。 杀掉它不难,可是想要它把已经拿到手中的屠刀再放下来,却千难万难! 厮杀,即便明知背后沉舟兵已经碾压而至,孝袍鬼兵依旧于挥刀时欢呼、于拼命时雀跃、于杀人后狂笑欢庆。他们是恶鬼,却不因阳身陨丧而生,大千世界、阴阳两界中本就不应该有的这些东西……贪痴嗔化形的邪念、恶鬼! 沉舟兵全不理会面前的惨烈战场,千万年中它们才是战场上的主宰,才是横扫一切的杀神,大军、小船,急行如电,它们面前是杀疆血域,它们身后是不毛之地。 无论薄衣阴兵还是孝袍鬼军,小船到处灰飞烟灭! 遥远处,那条船的船头,始终正指着、正对着:苏景。 不知什么时候,苏景的神情变了。之前的镇静从容不在,换以狰狞凶狠,眼中升起血丝,眼睛红了所以目光如血,死死盯住那条船,片刻后突然对着小船吼喝:“来啊!” 口中喊的是“来啊”,人却不肯在原地坐等,翻手亮出丈一长剑,连体内罡天恶战都不顾了,火翼展开竟然向着那条船迎了上去! 负隅顽抗,困兽犹斗。躲不开逃不了,那就直面相迎吧,金乌弟子毕生都在淬炼阳火,早就一个“烈”字种在了血中、骨中、心中。 苏景一动,三尸与十六齐动,生死追随! 相向急行,双方都行驰如电,几个呼吸功夫便赶到一处!幽冥世界中坐拥赫赫威名的沉舟兵,苏景一伙纵剑相迎! 苏景若死大家全都活不了,三尸拼命催动童棺,赶在苏景身前一步,当先迎上沉舟兵,三尸并剑,轰轰烈烈天星一击。 船到眼前,也就真正化作了无边大军,千万阴家法器并举,无以言喻的浩大法术,如海亦如云,铺天盖地涌向三尸。 三尸打出一剑,甚至来不及去看自己这一剑杀伤了几个敌人,便觉无可抵御的恶力袭来,五感崩碎意识散碎……顷刻间三个人就被打得粉碎,尸骨无存! 身死同时,三尸转生回苏景身后。 十六和龙辇一直跟在苏景身后,三尸打过头阵、死后,就轮到苏景面对凶兵了。 三尸之能,挡不住沉舟兵,瞬瞬都挡不住,苏景又如何? 楚三垣人在“船中”,早就看得清清楚楚,那个阳身之人自然就是浅寻一脉的少主人,见他不逃走反而迎上来,楚三垣哈哈大笑,口中传令:“要活的!” 活的死的,不过是法术的小小变化,沉舟兵所过之处寸草不留没错,但绝非只能杀不能抓,急行之中把人抓进“船”中本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沉舟鬼兵动法,苏景落足站稳脚步、出剑! 一个人,战意昂昂、迎着他根本不可能抗拒的洪浩大军出剑。 一个平凡人挡得住大海怒潮么?此刻苏景面临的情形便是如此。他挡不住,就算修为再高五倍剑术再涨十倍他也挡不住。 挡不住就会败,败了就得死,自己死、笑面小鬼死,再没人去援救小师娘……丈一长剑光华暴涨,挡不住也得挡,因苏景没得退! 东土人间万剑之君,丈一神剑自有神采,旖旎光芒自剑身暴散,那一刹那的光芒几乎刺穿了阴兵双目,绚烂得疼、刺眼疼痛……就是因为神剑太耀目,是以没人留意到,另一道七彩光华自苏景手中流出、落地。 然后在苏景与“船”之间,地面上,多出了一条发丝般细小、几乎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小裂隙。 连蚂蚁都陷落不了的裂隙。 下一刻,小船没了。 就那么一下子,威震幽冥的削朱王沉舟兵没了。 第四百三十章 将军小心狐狸 战场厮杀不休,激烈杀伐之声震得苍穹都摇摇欲坠,可是在远处亲眼看到小船消失的崔天吉只觉耳中瞬间寂静……沉舟兵呢?哪里去了? 抬头看看,找不见、并非飞天;灵识入地,无可查、并非遁地,那么一支雄壮大军、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沉舟兵哪去了?崔天吉想不通,然后他就看见小妖人身边的三个矮子跳脚大笑,对着地面大喊:“傻屄吧你们!” 准确而言,三尸是对着苏景身前、地面上一道头发丝粗细的裂隙在大喊怪笑,不过那裂缝实在太细小了,崔天吉距离遥远、运足了目力、瞪疼了眼珠也看不到。 打不过、挡不住? 苏景打不过、也挡不住沉舟兵。但打或者挡,那是坑不了之后才要做的事情,若坑了,就不用打了。 苏景伸手一引,地面上裂隙消失,一块内蕴七彩的漂亮水晶飞回掌心。 当年西海深处,苏景一行离开摩天刹时,在那金光大道的尽头也曾遇到过一道发丝裂隙……玄空。 苏景闯过玄空考验,成功过关后“玄空”化作一枚小小水晶飞入苏景手中,算是摩天刹对过关晚辈的奖赏,这宝贝他还是第一次用。 沉舟兵凶猛,凶得过摩天刹么? 如果沉舟兵也和普通阴兵那样,规规矩矩的行军,铺天盖地一大片的杀了过来,就算苏景发动“玄空”也没有太大用处:前军陷落、后军自然停止,而后转向绕行。 玄空水晶虽然神奇,却只能“一次一次”的发动,除非前一批陷落之人离开,否则无法再发动。 偏偏沉舟兵将浩大军阵结为一方小舟,是大军但也是小船,小船栽进去了……外面一个没留下。 话再说回来,沉舟鬼兵的阵法根本来自“须弥纳于芥子”之说,这是释家的神通。幽冥军卒似是而非的释家法度,与出自佛门正宗摩天刹的宝物对上……被苏景坑得冤,可他们输得不冤。 至于之前苏景拔剑、冲舟、甚至三尸死上一次……想害人,自己总得拿出点诚意。坐在原地干等,难保沉舟兵不生疑。 …… 玄空之中,时时风雷险阻、不存方向且不能停步,沉舟军又哪里晓得这些奥妙,急急冲锋、眼前就要拿下浅寻一脉少主时,突然众军卒眼前一黑,全然不知身处何处。楚三垣大吃一惊,立刻开声传令:“当心敌人古怪法宝、止步结御小心敌袭!” 军令如山,大伙全都站住不动小心戒备……眨眨眼睛,大军只觉脚下一空,稀里哗啦地向下摔去。 玄空渊,万般法度皆不受,任谁摔落也无法再飞起,只能向下不停摔去。 玄空渊,深百年,除非苏景主动释放它们,否则沉舟军只能摔足百年再出来! …… 崔天吉看不懂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至少能看懂三尸的得意开心,哪还能不明白沉舟兵败! 脑子里轰轰乱想,只有一个念头、三个字:不可能!但从他与苏景接战到现在,不可能的事情来得还少么?这时候苏景收好了玄空水晶,转回头遥遥向着崔天吉点头、一笑。 清清透透的笑容,干净且明亮,落入崔天吉眼中却狰狞无双! 跟着,苏景又扬手,甩出一道符篆! 崔天吉心中大骇,想也不想,立刻催动神通护佑身周。四五样宝物放出来维护四方……符篆凌风、燃烧、化烟,忽然一道嘹亮的口哨声响起。 苍凉、豪迈却不失快乐的口哨声。 请沉舟入玄空,苏景心情大好,想起了仙人掌送来的口哨妖符,那调子好听,来得正是时候。 崔天吉的心直直向下沉,咬牙再咬牙,终于不再犹豫,传令身后:“鸣金收兵!我们走!”连沉舟军都告覆灭,他还有什么可坚持,天知道那小妖人还有什么手段! 片刻,当当的落铜锣锐响传撤天地,薄衣阴兵军阵缓缓变化,敢死队集结、断后兵组阵,开始准备撤退,崔天吉不多待,以手中大刀遥指苏景:“妖人,你家将军另有军务在身,下次再相见定取你首级!” 苏景笑着点点头,应了句:“将军小心狐狸。” 莫名其妙的嘱咐,崔天吉听不懂,心中念叨了句“什么狐狸?”,就在此刻,苏景一跃而起,纵身半空! …… 罡天中,执耳军苦不堪言,深陷古怪大雾五听全闭,凶残敌人来去如风,全无反抗余地!这又哪里是打仗,任人宰割、只剩等死! 唯一自保办法也只有催动法器,上下翻飞护主身前,可还未死之人不明白,这样做全无一点用处,反倒会误伤附近同僚。 耳听得或近或远同僚的濒死惨嚎不绝于耳,这大雾中的每时每刻都变成了煎熬,护身法器旋转得更愈发急促了,执耳鬼兵还没放弃,不过它们心里明白,这次怕是在劫难逃,除非诡雾散去。 阴兵们不知自己熬了多久,突然之间,大雾无端散去,群鬼视线陡然清晰……同个时候,苏景人在半空,手中多出了一柄洁白长弓! 弦上无箭,可苏景却仿佛不知道如此关键之事,手搭弦、弓满月,遥指崔天吉……射! 弓碎、白雾升,雾散、妖狐现! 当年西海邪庙中的弥勒邪佛尚且伏诛白弓下,这个崔天吉的修持比起离山的真传还远远不如,又如何能逃得性命。死前瞬瞬鬼将的最后一个念头:狐狸来了…… 洁白长弓一击后重归于妖雾之形,苏景立刻又将其收回罡天,才刚得清晰视线、还没来得及欢呼一声的执耳、阴兵们,又重新陷入大雾,继续等死! 必杀一弓,更是宝贵一箭,用在区区一个崔天吉身上,实实在在的浪费,后面还要营救浅寻、还要面临大战、还会面对凶猛鬼物……三尸也没想到苏景会如此,同时皱起眉头。 苏景知道他们的想法,微笑道:“放心。”说完也不解释什么,重新坐回地面。不再关注外间情形,催动修元全力巩固罡天…… 三个时辰之后,外面的薄衣阴兵在丢下无数尸体后退去了,孝袍鬼足足追杀出去七百里,最后不得不止步:颈锁拉长到了极限,再无法前行,只得作罢;十七个时辰过后,罡天内恶战结束,执耳军灰飞烟灭! 苏景重新开目,对着不远处的阿二点点头,说过为他报仇的,如今鬼军覆灭鬼将伏诛,幸不辱命。 大获全胜,酝酿许久的拈花神君终于能够双手叉腰,把憋闷在胸中的大笑声尽数吐出,他的力气惊人,大笑仿若奔雷滚荡、边笑边骂:“薄剥衣鬼?又算得什么东西,敢与东天剑尊为敌便是覆灭下场!咱们在阳世间时,连剥皮妖国都趟平了!它们是剥皮,你们才剥衣,差得远了!” 拈花神君一场大笑,把旁边几个人都个笑蒙了,赤目伸手捅了捅他腰眼:“不是剥衣,是薄衣,薄薄的衣衫,薄衣。” “啊?我一直以为是剥衣来着,”拈花愕然:“我说呢,这一族鬼物怎么取了这么个下流名字。” 雷动淡淡接口:“就你把薄衣听成了剥衣,神君的本性可见一斑。” 拈花笑嘻嘻的:“天尊谬赞。” 迦楼罗、尸煞、凶僧、孝袍鬼尽数收回,此战中孝袍鬼所立功勋交由损煞僧去统计,不用苏景操心什么,苏景起身,带上阿二和三尸进入孤城。 笑面小鬼大剌剌的,明明是被苏景救了,却不肯迎接出城,平平稳稳地躺在城楼,摆足了一方鬼王的架势,等他们来觐见。 来到城楼,一见面苏景就笑了:“回复原形了?以前就说过你这个样子更讨喜。” 笑面小鬼冷哼一声,不理苏景的话茬,转目望向阿二,不感谢、不寒暄,出言不逊:“你傻么?本王指点你去阳间,本意是留条活路与你走,结果你又回来送死,很喜欢死么?” 说完,小鬼又转目望向苏景:“他傻,你也傻么?浅寻什么样的本领?连她都身陷重围,凭你?救浅寻,你配吗?” “本以为你要么不来,要么就带上什么离山、什么天宗一群阳世间的凶猛好手一起下来,不承想你自己来了,除了送死又还能做什么!”笑面小鬼斜眼看苏景,满脸不屑:“你莫以为自己大败薄衣、击溃沉舟就了不起了,待你遇到肆悦老鬼的主力时便能明白,小溪冲海、蚍蜉撼树吧!” 苏景不在意,问道:“伤得如何?” “不劳操心,”笑面小鬼平躺、还使劲昂下颌,姿势古怪异常:“本王修持特殊,你们阳间的本事帮不到我,有替我操心的功夫,你倒不如想一想怎么去救浅寻……救出来肯定无望,不过没准你能死在她跟前,见了一面也算没白来。要不就想想回去的办法,全当没来这一趟得了。” “你起来,本座不喜欢打躺着的人!”赤目大怒,未拔剑但是把袖子挽得老高。 小鬼横眉冷对,毫不退让:“我不起来!” 苏景抓着赤目的肩膀把他拉回身边,小鬼就这个德行,并非没有善意,但好话从不肯好好说,阳间时苏景领教了好几次了,现在也不当回事:“我有件鬼袍,对魂体鬼身多有补益,或者你进我袍子里,疗伤当能顺畅许多。” “对了,你还有一件了不起的阴家袍子,本王都忘记了。”说着,小鬼又把话锋一转,旧事重提:“苏锵锵,你傻么?” 第四百三十一章 大红袍,生死判 苏景神情无奈:“我又傻了?傻在了哪里?” “本王问你,你是不是下来之后就连日厮杀,打不完的仗?不止阴兵,就连那些孤魂小鬼本地土著也都来扑你?” 待苏景一点头,小鬼又问:“那你可知为何会如此?” “阳身人入幽冥……”苏景刚答了六个字,三尸接踵开口,老大雷动抢头筹:“便如破了缝的臭毛蛋滚进了苍蝇群!要说毛蛋这道江南小吃,本尊也好久没吃了。” 雷动舔嘴唇之际,老二赤目接口:“阳身入幽冥,仿佛三更天里夜明珠被扔进了飞贼家。”说着,他还真自怀中摸出了一颗龙眼大的夜明珠,哈口气、仔细擦拭爱不释手。 老三拈花神君也有一比:“就好像擦了香粉却没穿衣服的小娘子跑过本座面前……我想依依了,都好几天没见她了。” “我也想沧沧了。” “我也想笙笙了。” 拈花一句话,勾起了两位哥哥的心思,三尸同时愁眉苦脸,一起望向苏景:“你有想的人么?扶乩还是小不听?剑尖儿剑穗儿也不错,扶苏、启巧……” 笑面小鬼使劲一声咳嗽,拉回原题,再问苏景:“那你为何不穿鬼袍?诚心勾引幽冥人物来找你么?” 鬼袍一直被苏景收入体内,他从进入幽冥后就开始没完没了地打,根本没想过鬼袍的事情,闻言反问:“你的意思,鬼袍能遮蔽阳身?” “自然!”笑面小鬼一副鄙夷神奇,斜忒苏景:“那件袍子不是凡物,外穿于身稳稳遮蔽你的阳气。你得了袍子这么久,居然连这一重都不晓得……你这么糊涂,还修什么仙,害怕仙界里没有傻瓜,你去凑个数么?” 苏景笑了,不矫情:“还真是傻了。”说着伸手一抹,除掉了外穿衣衫。 在他脱下剑袍同时,隐于体内的鬼袍显现、披着于身。 东土汉家的刑捕飞鱼袍样式威武,就是前胸后背各一个斗大的“好”字,实在有些可笑。在阳间的时候除非迫不得已,苏景都不会直接将鬼袍加身。但现在也顾不得这些了,能够遮蔽阳气、不再醒目,可笑就可笑吧,总比成天被鬼扑强。 苏景换上袍子,笑面小鬼就微微一笑,一副“本王料事如神”,他身后亲兵也微微扬眉……煞鬼眼中,阳身人皮肤泛着淡淡火焰光芒、头顶肩膀三盏命火高悬;耳中,阳身人心跳咚咚如擂鼓大响;嗅中,阳世味道馨香甜蜜,清清淡淡的却远远就能闻到……所有这些无以遮蔽更不可能抹除的特征,都随苏景穿起鬼袍、自他身上消失不见。 在阳世不显什么,可是在幽冥,苏景穿起鬼袍,就变成了个真的鬼! 这时候雷动天尊又想起了一件事,问道:“小师娘又是咋样?她老人家也是阳身。” 雷动问的是阿二。 几乎在神情里写明白“本王不屑于尔等讲话”的笑面小鬼却又抢着回答:“浅寻是什么修为?她有大军相伴时自不必说,轻装简行时,浅寻会于身周行布十七里剑气结域,只守不攻。她所过地方无人造次则罢,要是哪个不开眼的小鬼贪图她的人肉滋味,稍有妄动立刻会被剑气杀灭!” 阿二也点了点头,示意笑面小鬼所言非虚,不过小鬼说的,是浅寻初入幽冥前两百年的情形,两百年后,“阳身黄裙女子”的名头响彻幽冥,她所过之处小鬼们噤若寒蝉,只盼着这个煞星别来找麻烦,又哪还有敢和她为难的,浅寻自也无需再行布剑气护身。 说过浅寻,笑面小鬼似是还想再讲些什么,可嘴巴张开、忽然又把目光一转,望向苏景,稀稀疏疏的眉毛皱起,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小鬼的神情里有些纳闷:“你做啥?” 苏景站在原地听小师娘的威风,根本什么都没做,不解小鬼的意思:“我做啥了?” “好端端的,你变幻袍子作甚?” 苏景低头一看,情不自禁“咦”了一声。 鬼袍在身轻若无物,苏景能知道自己穿了袍子,但对这件袍子几乎没有感觉,是以苏景未曾发觉,鬼袍正悄然变化:黑色的飞鱼袍,正渐渐转为大红颜色,同时袍子的两袖、下摆也不停变大、变敞,从收腰束袖……从不会影响行动的武人袍子,渐渐向着庄严且华贵的官袍变化。 笑面小鬼还唠唠叨叨:“原来袍子的款式还不错,而且黑色压身,你穿着也算精神,无需修改了,你要真想改,就把那前后两个‘好’字抹了……”正说着,小鬼忽然收声,似乎看出了苏景身上鬼袍的变化趋势,又观察片刻,小鬼忽然“啊”的一声低呼,再开口时语气森然:“大胆苏景!你当是儿戏么,快快改回去,这件衣服你也敢穿,不知死了么?!” 苏景被小鬼说懵了,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对方以为是他施法催动鬼袍改变样式。其实和他没有丝毫关系,是袍子自己在变化。 这样的情形苏景也是第一次遇到。 前后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袍子已经变幻成形、彻底变了另个样子:宽袖阔摆、袍上纹绣径五寸独科花,配金鱼袋、十三玉扣长带束腰……不提颜色,只说款样与袍纹,正正经经东土汉家官袍朝服。 一品大员官服。 黑色的捕快飞鱼袍,变成了朝堂重臣的朝服官衣……不过汉家朝上的大官都穿自下紫色,苏景这件却是大红,烈火般明艳炽红! 原先飞鱼袍上的“好”字不见了,变作了另两个字:前胸大篆写“生”,后背加古文书“死”。 苏景忽又觉得右手一沉,鬼袍变化了样式,又把一块黝黑铁牌送至他手中,巴掌大的令牌,一字铁钩银划、凛冽生威:判! 看着身上的“生死袍”、手上的“判字令”,苏景愣愣发呆……没法不愣,没法不呆,之前被小鬼连番质问,此刻苏景终于觉得:我傻了。 笑面小鬼身后亲兵也告开口,小心翼翼对苏景道:“小九爷,这身装束不是玩笑,可不能拿来玩的,您快把它变回去吧。” 亲兵和他家主人一样,都误会了,苏景摆了摆手,抬头望向对方正向开口解释,不料那个亲兵面上陡然现出恐惧神情,口中“啊呀”一声怪叫,竟双膝一软、咕咚跪在苏景面前! 第四百三十二章 幽冥第二 苏景吓一跳,挥手一道金风流转去搀扶亲兵,纳闷问道:“怎么回事?” 跪倒之后亲兵似也恢复了清明,苏景的金风扶到,他就势站了起来,摇头苦笑:“小九爷穿了大判官爷爷的袍子,威风凛冽、气度摄人,小的把您真当成了判官爷爷,一时腿软跪下了,让您老见笑。” 不单是一件袍子的事情,而是苏景刚刚抬头刹那,他的威严、气意与大红袍相融相扣,亲兵恍惚间看到的不再是苏景……或者说,亲兵眼中,苏景真就变成了那件袍子所代表的上位高官! 苏景听出端倪,抖了抖身上鬼袍:“判官袍?” 笑面小鬼冷哂,插口:“何必明知故问,你不晓得判官袍,又怎么可能让袍子变成这样……” 苏景摇头打断:“有一处误会了,是袍子自己变化,此事与我无关。” 笑面小鬼登时住口,再望向苏景、望向袍子时,他的目光变了,异常古怪、异常惊讶、也异常明亮!小鬼的声音愈发低沉了:“当真?!” 嘿嘿嘿……一阵笑声来得莫名其妙,三尸手指笑面小鬼,全都笑出了声音。 小鬼天生嬉皮笑脸外加贼眉鼠眼,此刻肃容、认真的神情配上他的尊荣,没法说的可笑逗人。三尸又是什么样的家伙,整日里最怕的就是找不到乐子,见了可笑事情哪管场合,是一定一定要笑出来的。 小鬼顾不得理会三尸,目光盯住苏景,又重复问道:“当真?” 三尸的笑声却更响亮了……苏景挥手制止住三个浑人,口中回应小鬼:“千真万确。”说着,将手中的“判”字铁令递向小鬼:“此物也是袍子给我的,应该是原来就封藏于袍内,但在阳间不曾显现过。” 刚刚令牌一直被苏景扣在手中,旁人都不曾留意,直到方才得见。笑面小鬼也好,身边的亲兵阴侍也罢,一见令牌,又是一副吃惊模样。 小鬼不去伸手接令,而是目光闪烁片刻,转头望向自己的亲兵:“你去试试。” 苏景挑了下眉毛,小鬼的言辞古怪,不是让手下接令,而是“试试”。试什么?令牌是真还是假? 亲兵也有趣,忠心听令是不会错的,但不像普通铁血战士那样铁面萧杀,而是愁眉苦脸的迈步,来到苏景面前还不忘嘱咐一句:“小九爷手下留情。”跟着伸出手,战战兢兢地去摸那块令牌。 亲兵手指才一碰到令牌,打从心肺深处猛发出一声惨叫,双膝又软再次跪倒于地,继而他居然号啕大哭,喊道:“小的有罪,小的本来不够资格进入亲卫营,后来打仗从贼兵尸首中发现了一件宝物,私自吞没未曾上缴……又以此宝贿赂寇大将军,这才得偿所愿,调入亲卫营……做得王驾亲卫,有谁想让王驾得知什么,小的就收钱……再说与吾王,不过那些是是非非,小人是从来不敢讲的,那种事情再多贿赂也不敢收。” 苏景颇为惊讶,试探着问了句:“从实与某讲来!” “以前小的带队校尉刘老四家里有急事,向上报假未准,他带了二十盏好香火托请到了我,我收了十盏,而后假装闲聊把此事告知王上,顺带还说了些他的好话,王上开金口,刘老四得以回家,回来之后他又送了我五盏好香火;还有李将军镇守苦瓦窑三百年未轮换,那个地方太艰苦,一守三百年的确有些长,他找到我,我也……” 好像竹筒倒豆子,都无需逼问审讯,亲兵摸到令牌就把自己以前所犯军纪,一五一十如数招供。其实他人倒是不坏,受贿没错,但也是给人帮忙,如自己所言,搬弄是非的事情他绝不敢做。 苏景翻手收回令牌,亲兵手指脱离“判”字铁牌,神志也随之清醒回来,起身、转回到笑面小鬼身前,脸色更加愁苦了:“启禀……启禀王上,确是判官令无疑,小的试过了。” “赵铁瓶,你不错啊。”小鬼冷视亲兵。 咕咚一声,短短一会功夫里,亲兵赵铁瓶第三次跪倒在地,前胸后背冷汗淋漓,心中则十遍百遍的大呼倒霉…… 对赵铁瓶,小鬼心中实在踌躇,想不好该怎么办他。落难逃命时,这个赵铁瓶确实勇武忠心,始终追随王驾身边,一路披荆斩棘舍命搏杀;何况小鬼身边加在一起还剩不到十个人,斩一个亲兵……自损一成兵力?这个账目听起来太大了。 这时苏景开口,对小鬼道:“马王爷,这袍子到底怎么回事?” 笑面小鬼转回目光,先不去理会亲兵,对苏景道:“幽冥世界,判官七品,官袍以彩虹之色,分以赤、橙、黄、绿、青、蓝、紫……” 本就有了些猜测,听小鬼说到这里苏景心中大概有数,但不等他说什么,赤目就喜不自胜:“苏景这一件,是一品大判官的判官袍?”一边说,矮子小手伸出,摩挲苏景的红袍袖,爱不释手的样子。 小鬼点了点头。 事情不难猜,鬼袍本是神奇宝物,不过阴阳两界它的显现不同,阳间时鬼袍直问本心,会折射出主尊的心底向往;回到阴间,袍子则变回本相……当年真页山城作祟的丧物所穿喜袍,竟是阴曹地府中,一品判官法袍! 笑面小鬼在阳间见过这件袍子,能看出是好东西,可他也没看出来、更不曾想到袍子的真相如此惊人。 雷动天尊也眉飞色舞:“一品判官,怎么个说法,什么个由头,你给仔细讲讲?” 笑面小鬼好为人师,以往苏景和他打交道的时候,小鬼口中数落着、目光鄙夷着,但最后肯定会把事情讲明白,这次也不例外:“太上古时幽冥世界,哪有这么多鬼王?那时阎罗大统天下归一,阴曹地府只有一个势力、一家朝廷。” 有朝廷,自然也就有将相史士诸般官员和州府乡县各级公堂,阎罗治下,判官掌刑律、断善恶、判生死、定阴阳,这一职为重中之重,不止要断决自阳间新添来的鬼魂去留下场,幽冥土著的大小官司也都要由判官老爷主理。 阎罗定律,判官七品,分驻于各级阴司地衙,主掌大同小异,但权责和地位因品级不同而天差地别。 “一品判官,也叫做红袍判或者大判官,阎罗神君一人之下,幽冥世界万人之上,监察天下弹劾百官,人间下来的帝王或巅顶妖、修,也都由他老人家主审。便这么说吧,太古时候,幽冥世界除了阎罗神尊,便要数一品大判!” 拈花神君乐不可支,对宝贝不怎么感兴趣之人,也跑到苏景身边,学着赤目的样子去摩挲苏景的鬼袍袖子:“幽冥第二,真正凶猛!” 苏景可不像三尸那么没心没肺,袍子是真的又有何用,自己又不是真正判官,笑着摇摇头,追问:“现在呢?” 小鬼的话始终紧扣“太古时候”,后世多半会有变化。果然,小鬼应道:“现在?阎罗神尊早已不在,大统早废群雄逐鹿,幽冥世界变得乱糟糟了……” 阎罗神君离开的年头久远到无从追溯,以前他的朝廷也随之崩溃,大小鬼王割据幽冥,彼此杀伐争权夺势。 不过昔日朝堂不在、各方鬼王角逐,但阴司主掌的“审断鬼魂、发落投胎”的重责不敢废。轮回事情关乎阴阳稳定,容不得丝毫怠慢。是以阎罗王时候的律例制政有一部分被保留了下来:判官。 幽冥各州府皆设“阴阳司”,也有人称其为“轮回殿”或“判官殿”。 “现在的阴阳司自成一系,不问政事、不理势力争斗,专权独断只管判断鬼魂、发配轮回之事。” “阴阳司所在地方的鬼王不得干扰司中法务,哪怕与别家开战了、地方易主了,都和阴阳司没有关系。胡乱举个例子,刘家镇是刘鬼王的地盘,但刘家镇中的阴阳司不归刘鬼王管,有朝一日,赵鬼王灭了刘鬼王接管了刘家镇,姓赵的也得如姓刘的一般,好好照应着镇上的阴阳司。” 笑面小鬼加重了语气:“不止不能骚扰,还得好生看护、多多帮忙!此乃阴家共识,传承多年下来,早已变成幽冥铁律,哪一家鬼王敢去搅扰阴阳司的政务,幽冥百王千军万万鬼共做诛灭!” 阴阳司,是古时候判官所建,各级司衙的主事便是一到七品的各级判官。现如今,判官老爷的势力早已不是初时模样,但他们执掌轮回要务、又超脱于争斗之外,是以地位超然。 单以威望而论,今时判官比着他们那些权势滔天的前辈犹有过之。 幽冥鬼王便如凡间割据诸侯,争夺不休逐鹿天下;判官传承的阴阳司则仿佛释家或道门,不问世事超脱世外,专心致志做自己的事情。 雷动听故事挺开心,插口、跑题:“不提什么阴阳司,幽冥世界的情形倒是和阳世大海有些相似。” 他不提苏景也想不到,但提到后苏景稍稍思索,果真是这么回事:敖家神龙掌管一个“水”字,江河湖海各族皆奉敖家为尊,可后来神龙不见了……幽冥也是如此,原先有主人,到了后来阎罗王也告消失。 一个跑题了,另个跟着继续跑,拈花又问笑面小鬼:“阎罗王去哪了?” 小鬼挑眉毛、耸肩膀、双手一摊:“无人知晓。” 赤目也有的问:“那阎罗王走不见了,无数年头,大小鬼王打打打,就没有一个真正统一全疆的能人……能鬼么?” “有过一个,也是远古时候的事了,一头三身獠称霸天下,得幽冥大统。不过他做了八百年皇帝后,也如阎罗神君一般,一走了之不知去向。” 第四百三十三章 苏大判官 “三身獠?”苏景一伙个个纳闷,但赤目嘴巴最快,抢先问出:“是个什么东西?” 亲兵赵铁瓶知道自家王上最是敬仰三身獠,刚刚他受判官大令所制交代出自己所犯军纪,想要不死非得把握时机巴结王上,顾不得客人的尊贵身份,立刻开声叱喝:“大胆妄言,三身獠乃上上仙祖,不是个东西!” “啪”,手掌狠拍后脑勺的脆响,自入城以来一直躺着起不来的笑面小鬼忍无可忍、纵跃起身直接把赵铁瓶拍倒在地,跟着小鬼自己也跌回原处,口中怒骂:“什么不是个东西,我看你就不是个东西!胡说八道,待会非砍了你的狗头不可!” 暂时不再理会赵铁瓶,笑面小鬼长吁一口浊气,对苏景一伙说道:“你等也当修口,阎罗之后,就只有那位三身獠一统幽冥八百年,功勋卓著造福幽冥,不容后人诋毁。”然后他在回答赤目所问:“是我阴间冥界的一种凶猛鬼物,生俱三身,三头六臂,三张面孔一怒一喜一悲,是称‘三身獠’,天生地养的凶物,殊为罕见。” “这样?”三尸异口同声,随即三人背背相靠,雷动皱眉瞪目十指簸张做雷霆之怒,赤目龇牙咧嘴双手捧脸做欣喜欢笑,拈花撇着嘴巴捶胸顿足摆出哭丧模样。 真正三个浑人。 小鬼满面无奈:“是、是吧……有些像。” 笑面小鬼实在不想再和三尸纠缠,可三尸要说的话还没完。拈花维持着哭丧神情:“三身獠三头六臂……为何不叫三头獠?” 赤目大笑不改,回答兄弟:“因为三头獠不清不楚啊。我说:前方有三头獠杀到……那你是不是得问我,杀来的是一头三个头的獠,还是三头一个头的獠?” 三尸纠缠不清,苏景却一扬眉……三头六臂、怒哭笑三面的怪物,原来叫做三身獠么? 他以前见过:已经全无生机、被毁掉的莫耶世界中,他曾见过四座中土人物的大像,一为九位妖狐天真大圣,一为摩天古刹盲眼神僧,另外两个人,独目老道不知身份,最后三头六臂的白发老汉,应该就是三身獠了。 天真大圣身边的三身獠,会不会就是曾一统幽冥的三身獠,此事无从追究,至少现在还没得查,不过苏景仍追问:“那位三身獠前辈如何称呼?” “他老人家姓祖,祖乐乐。”笑面小鬼满目崇敬。 三尸闻言都乐了,这个名字倒真是“补缺”,人之四情,喜怒哀乐,三身獠生俱喜怒哀三面,唯独差了“乐”,他就叫乐乐。 笑面小鬼不理三尸,唏嘘一声长叹:“祖高祖幼年孤苦、少年艰辛、青年多难,直到中年时才得了修行机缘,真正大器晚成,到他一统幽冥时,已然白发苍苍……白发又何妨,老人心中何尝不存少年志气!少年志气可吞天地,白发英雄永镇乾坤!神仙人物,为后世子孙万代共敬!” 阳世间,会为风华绝代之人传画立像。但阴间正好相反,只有大恶奸徒、罪及千秋者才会被立像,以供万鬼唾骂,是以这位白发苍苍的三身獠并无容貌流传…… 笑面小鬼把话题从三身獠转回了苏景的判官袍:“你的袍子如何得来的?” 没什么可隐瞒的,把当年真页山喜袍鬼的事情大概说了下,另外又把得自喜袍鬼被镇压处的十三鬼身亮了出来。后面的举动无用,小鬼根本不识得那头恶鬼,见了鬼身也没什么反应。 不过笑面小鬼在听说“喜袍鬼”后,若有所思:“大判官的红袍于阳间会多出一重神奇:映射本心……便是说你打死的那头恶鬼,心愿是想要嫁人?” 是问,但小鬼早知答案,是以无需苏景回答他就继续道:“传说,阎罗还在幽冥时,阳间有一位钟姓书生,此人性如烈火、疾恶如仇、大才如海却家贫如洗,受同乡好友接济入京赶考。本高中状元郎,却因相貌太过丑陋,于金銮殿上惊吓了昏君,被褫夺状元头衔。钟大爷爷一怒撞阶而死,尸身无人敢管,最后还是那位资助他赴考的同乡好友为他入殓下葬。” “人间帝王昏庸,只看钟大爷爷样貌丑陋,却不知他老人家本就是阎罗驾前红袍大判!只因一段尘缘未了才去到阳间一世为人,钟大爷爷回来立刻官复原职,于除夕之夜率三百鬼卒重返故乡,风风光光、将阳世间的同胞妹妹嫁于那位同乡,以报好友恩情。” 这种故事三尸爱听得要命,个个聚精会神,谁也不去装三身獠了。 雷动追问:“后来呢?” 赤目眯着红眼睛:“去杀皇帝了没?” 拈花满脸关切:“钟判官的妹妹漂亮不?” 笑面小鬼把脑地一晃:“钟爷爷的妹妹我没见过,漂不漂亮我不晓得。皇帝没杀,为何要杀他?迟早有天他得下来,还不是要落在钟大爷爷手中!后来?没有后来了,故事讲完了。” 应付过三尸,笑面小鬼又把目光一转,望向苏景:“另外,据说钟大爷爷嫁妹时,万事都准备妥当了,唯独一件事糊涂了:未曾准备妹妹的喜袍吉服。吉时将至,钟大爷爷急中生智,将自己的大判红袍披在了小妹身上。” 笑面小鬼真正讲完了故事,转回正题:“传说不可考,后世千万年里有发生什么事情无可查,你打死的那个喜袍鬼究竟和钟大爷爷有什么渊源也是没办法查清楚的事情。不过,幽冥世界大判红袍流传到阳世本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唯一机会也就在这个传说中了。” 说完,稍顿,小鬼笑了起来:“恭喜小九爷,好机缘!” 从亲兵到鬼王,个个都喊苏景“小九爷”,这个称呼古怪,但苏景暂时没顾上追究,他听得小鬼语气有异,似是另有所指,当下应道:“还请你详解。” “幽冥世界判官传承,有个说法:铁打的袍子流水的官!能明白?太上古时阎罗神君炼化一万三千七百判官神袍,从那时到现在,幽冥世界最多就只有一万三千七百判官,多一个也不能!因袍子神奇,它不认可,任你鬼法翻天也休想穿上它,穿不上袍,便做不得判官。” 阴间里万万年都是如此,一任一任的判官传承,并非判官寻找继任,而是由袍子做主。每有能做判官的新魂进入幽冥,袍子都会有所感应,届时自有阴阳司的官员赶去,核实身份后将其带回总司,做仔细培教,成才后、穿上官袍被派往地方上任。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穿上判官袍,而有关判官行职时诸多玄法事情,都得穿着袍子才能够施展。 小鬼不怕啰嗦,只嫌事情说不明白:“判官袍不是谁都能穿的,反过来看,只要穿得上便是判官……但此事有个关键:阴间!” “关键”所在,小鬼说得不算清楚,但苏景心思通透,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在阴间不是想穿就能穿,可是在阳间,判官袍蒙蔽本相,那时它就不是判官袍了,随便谁都可以穿。 苏景能穿、师兄尘霄生能穿、影子和尚也能穿。 阴间穿不上的袍子,阳间穿上了。不止穿上了,它还认主苏景、还被金风阳火炼化、变成了苏景的宝物……再回到阴间,它变回了一品判官袍没错,可它仍还是苏景的宝物。 苏景笑了,三尸也笑了,爱宝贝的赤目又开始摩挲红袍袖子:“苏锵锵能穿大红袍,他就是一品大判!苏大判官!” 小鬼缓缓点头:“不错,穿得袍子,便是判官!你手中的是判官大令,专做审讯罪徒时所用,大令治下、罪徒会如实招供、以前所犯罪孽无可隐瞒。”说着,小鬼又转回头,瞪了赵铁瓶一眼。 苏景又问道:“那位钟大判官……” “兢兢业业审断冤直、铁面无私公正幽冥,在任三千载,偿报阎罗王知遇之恩,一朝挂印辞官而去,从此逍遥于阴阳两界,再无消息了。”小鬼应道。 阳世中有人流芳百世,阴曹中也一样有人名垂千古!钟大判、三身獠皆在此列。 有关鬼袍的事情终于说完,五百年前,初入道时一次扶危救难,如今让苏景在幽冥中多出了一个高高在上的身份,世事神奇、处处因果、时时刻刻都有“想不到”。 当年真页山激斗恶鬼,苏景一再二、二再四,眨眨眼的功夫就把陆老祖送他的剑符全都用了个干净,曾被赤目认作“败家登峰造极之役”……今天再回想,那可是身着一品大判袍的猛鬼强敌! 现在赤目不骂苏景败家了,眉花眼笑,一个劲地夸赞:“打得好,出手果断,这买卖做得值……对了,刚刚想到的,上次你去青灯境,见了陆师叔为何没再找他讨几张剑符?” 三尸从来都是想起来什么是什么,一句话岔出三百年,不过苏景似是想到了什么,立刻问笑面小鬼:“阳间的天劫,能打进幽冥么?” 第四百三十四章 香火 要是阳间天劫打不过来,请师叔出来转转幽冥世界也是个不错的事情,何况小师娘有难,陆老祖一怒拔剑为红颜,寒月天河破鬼海……苏景一想就笑。 “什么意思?”笑面小鬼哪知苏景念头,被问得糊涂了。 苏景无意解释:“就说会不会有阳世天劫吧。” “不知道,没有阳间修家在这里修炼过。”小鬼摇头、坦言:“不过我劝你,最好别抱侥幸。阴阳两界看似决绝不通,实则千万联系于冥冥,最简单的,你都能下来,天劫未必不会下来。” 师叔一出来就可能面临生死玄关,除非有笃定把握,否则不敢轻易尝试,苏景心中叹了口气,点点头打消这个念头。 天魔宗阴阳关阵法只能送一个人下来,别人藏在苏景的穴窍洞天里也无法跟他一起进入幽冥,但青灯境是彻底封闭于大乾坤的化境,它和外界不存丝毫联系,所以不受限制、能随苏景一起来。陆老祖靠着青灯躲避天劫,也是一样的道理。 这个时候拈花又发问,先看亲兵赵铁瓶再望笑面小鬼:“你们唤苏锵锵做‘小九爷’,这个称呼从何而来?” 哪用幽冥中人回答,尸煞阿二接口应道:“阴间乱战不休,不论哪个成势都会称王称君,我家主上没有这份浮夸心思,不过她征战多年威震四方,自有好事之人为她立起名目,有的因主上平日不苟言笑唤她无情王,有的因她惯穿黄裙取个谐音唤她黄泉王,也有剑术通神、因她身边有我们兄弟十二人,唤她利剑王或十二煞天王,林林总总喊什么的都有,乱得很。” “既然不能免俗,又不喜欢那些乱糟糟的称呼,主上干脆也自封一号,不过她老人家不称王奉君,而是自称九王妃……”说到这里阿二摇了摇头:“这个称呼古怪,但其中缘由我等也不晓得。” 尸煞虽是心腹,却也不知主人与陆老祖的情事纠葛,但苏景全能明白,小师娘自称九王妃,这个“九”字多半是因师叔而来的。 主上是九王妃,少主顺理成章,自然就是小九爷了。真正的九爷,青灯境里坐着呢。 与小鬼见面,说了会子话,苏景转入真正的题目:小师娘如何。 小鬼回答的简单无比,三个字:“不晓得。” 浅寻被困不津联络难通,小鬼何尝不是苦守孤城与世隔绝,小师娘的状况他全不知情。不过前面打薄衣的恶战,后来到场、被苏景扔进玄空的削朱王沉舟兵,倒是给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可见不津仍在坚守,否则也不用新军去增援。 商量了不久……其实也真没有什么可商量的,只知浅寻率残部坚守不津,其他情况一片模糊,自己这边能够调用的人手:苏景随身一窝鬼,外加躺着起不来的马鬼王和身边九个兵……那又何必再罗里啰嗦浪费时间。 即刻启程,苏景摆动云驾正要飞天,笑面小鬼喊道:“带上我!” 苏景扬眉:“你也去?” 以他现在的状况什么忙都帮不上,不过笑面小鬼看重义气,不肯龟缩于此,又补充道:“我与浅寻结盟本是她助我在前,今朝她落难本王岂能坐视不理,到了战场无需你来照顾,我自有亲兵卫护。” 身边九个鬼兵齐齐踏上一步,齐声应诺:“誓死以护我主万全!” 人是少了些,但喊喝也算威风,尤其赵铁瓶声音尤其嘹亮,恨不得把嘴巴凑到主人耳边去似的。苏景不再废话,伸手一引把笑面小鬼牵入云驾。 雷动天尊及时伸手一拍城墙垛子,呼喝:“众将官,兵发不津去也!”言罢三尸驾起小棺材,冲在苏景的金红云驾之前,向着东方疾飞而去。 飞了一盏茶的功夫,没见到敌人,三尸豪气退散懒惰重生,收了棺材回到苏景云驾,舒舒服服或躺或卧…… 飞不多久,笑面小鬼转回头重新打量苏景身上的大红袍——鬼袍回复原形到现在已经有一阵子了,时间越长,这件袍子透出的森严气意便越浓重! 而苏景掌刑人间第一天宗两甲子,离山刑堂长老的气度和这件袍子相融相趁,颇有金风阳火那股并升共起之意。此刻苏景着红袍、变大判,森森威严之势如风如云,自幽冥半空滚滚播散开去! 威风的确是威风了,可是莫忘记,他把鬼袍外穿本意是要遮蔽阳身气息、让自己不再那么惹人瞩目。不料事与愿违,在幽冥世界里,大判官比着阳神人可要更醒目得多。 本尊霸气盈天,三尸与有荣焉,赤目真人得意洋洋,问小鬼:“待我们赶到不津,那群大鬼小鬼忽见一位大判官爷爷,会不会立时倒戈相向?献上老鬼肆悦的首级,就此效命大判官苏老爷爷!” 雷动更稳妥些:“倒戈相向不一定,但多半会呼啦啦跪成一片,然后双膝挪动让开道路,咱们风风光光迎出小师娘!” “要说,小师娘当年就以我们三大弟子为荣,今时今日,咱们三个更要为她老人家面上贴金!”拈花手摸肚皮,遥想当年:兄弟三个怎么死都死不了、想了千万办法也逃不出凝翠泊……若非小师娘爱煞了咱们这三个徒弟,为何不肯放我等离开? 三尸想美事,苏景可不像他们那么没心没肺,思索片刻后,居然把心思一转,收起了鬼袍,同时取出离山剑袍重新穿戴整齐。 赤目大大地不甘心:“怎么收起来了?” 笑面小鬼却点头赞叹:“还是这样最好,援救不津为第一要务,你穿着大判官法袍入战,怕是会节外生枝,反倒添乱。”阴阳司从不过问势力争斗,忽然跳出来一位莫名其妙的大判官攻打肆悦部署、营救不津浅寻,此事多半会震动幽冥…… 苏景不置可否,也没多做解释,主持云驾全力疾飞,同时对笑面小鬼伸出左手:“你晓得这是怎么回事么?” 掌心向上、左手摊开,鸡蛋大小一团青烟,烟雾流转但并不飞散,就在苏景掌心缓缓旋转,清清悠悠地透出一份馨香味道。 好像佛堂香烛气味,又添了些山花香气、另外还隐隐缠在了一点酒香……稍有些古怪,却好闻得很。 三尸没见过这新鲜玩意,全都凑上前来,围在苏景手旁仔细端详。 笑面小鬼一见他掌中物,居然露出了馋像,吞了口口水,语气讥讽:“这是‘香火’,你才到幽冥几天,上面就有人为你焚香烧纸了?人缘不错啊!” “香火?”苏景若有所思,片刻后问道:“这东西有什么用处?” 这等小事何须鬼王大人亲自作答,身后赵铁瓶代为开口,笑道:“回禀小九爷,香火对我们幽冥中人是真正的好东西,往小处说能果腹健体,往大处说可精修化神!不过,您手上这么小小的一团也太少了些,好是好,可用处嘛,至多也就能解个馋。” “另外,在上面为您送香火的朋友,应该不太了解状况,他们的心思肯定是好的,却不知您虽入了幽冥,但还是阳身,他们烧纸也好、焚香也罢,这香火能送到您手上,可阳身人消受不得这好东西,没用处啊!” 苏景当然知道自己炼化不了手中香火,又问道:“便是说,这东西对你们有用?” 赵铁瓶笑得客气:“一来刚刚说的,您手中的香火太少了,二来……” 说到这里笑面小鬼插言,一贯的那副德行,神情轻蔑言辞刻薄:“那么少的一团,还献宝似的举着,不嫌烦人么。快收了专心赶路吧!” “这种香火我有不少,”苏景五指攥拳,收起了手中的那一团:“若真对你们有好处,就送你们一些。” 笑面小鬼一哂:“且莫说修炼,就是本王以前一餐饭,也得吞它个三五里的香火。”说着,小鬼吊起眼角看苏景,仰着下颌对苏景道:“你能有多少?拿出来与我瞅瞅?” 话音落,苏景挥手。 下一刻,啊的一声怪叫,第二次笑面小鬼自躺卧之榻一跃而起,他是鬼,却是一副真正见了鬼的模样,目瞪口呆死死盯住天空。 苏景好说话,想看就给看,他那一挥手:众人头顶天空不见!幽绿色的苍穹被彻底遮蔽,滚滚青烟变作新的天幕……视线所及、无尽长空,尽数化作香火,苏景的香火! “放出来的这些,不到两成。”苏景真没客气,实话实说。 莫说见过,就是做梦笑面小鬼也不曾梦到这么多的香火、怪叫过后愣上半晌,仍是怪叫:“不可能!你哪来的那么多香火!” 在幽冥,苏景是小九爷、是大判官;在人间,他是离山弟子……还是佑世真君! 早在大洪立国之前,苏景在人间便有无数长生牌位供奉,到他第二次救下真页山城,更是被洪皇帝奉为神君,修祠建庙依为皇教、国教。 本就有《屠晚》流传大江南北、又加上朝廷刻意扶持,“佑世真君”信徒无数,再经过数百年积累,苏景的香火何其磅礴,当世无人能及! 第四百三十五章 恶人何在,可有我恶 自从来到幽冥,苏景便发觉自己身上多出了一样东西:香火……除非魂飞魄散,否则阳世间所有供奉于他的香火都会在、永远在。不过这种东西在阳世中无以察觉,它们是苏景的,可苏景以前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东西。 但是进入幽冥后“香火”化形显现,变得能被看到,苏景自然也就晓得自己身体里还有这样一片“怪东西”。 香火多却全无分量,藏于体内,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是好东西,但自己全无用处,若能助小鬼疗伤或做精修之用,苏景肯定不会吝惜。不承想笑面小鬼惊讶过后,全无领情的意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显摆无聊!再多你也用不了,有本事去那些香火祭炼了啊?那样的话救出浅寻的成算立时大增。” 说完他又躺回榻上去了,眼睛一闭,不再去看那满天香喷喷的香火。 “启禀小九爷……刚刚小的话未说完,其一之后,还有其二。”赵铁瓶开口,继续之前话题,给苏景解释道:“这其二嘛……您这些不是无主的香火,供奉之人在焚香祷念时,心中想的、念的,都是您老人家,所以我们也只有眼馋的份,却是无福消受啊。” 话说完苏景就明白了,难怪小鬼不领情,享用不了的香火再怎么多也没有用处。 弄清楚香火事情,苏景没再说什么,分出一段心神投映去了罪恶天。 黑狱之中祭炼暂停,烈火归炉谛听缄口,狱中恶鬼自被封印于此就从未有过如此祥和的日子:以前日日煎熬,今时不再受苦,何异置身于仙庭? 罪恶天中乱得不像样子,无数恶鬼大笑大闹,一边长舌翻卷舔舐身上伤口、一边回味方才的恶战杀戮,群情激奋。 损煞僧兵忙忙碌碌,按照苏景吩咐,正在计算“耳朵”、对参战群鬼的功绩做仔细统算。 见主尊驾到,黑狱很快安静下来,千万目光尽数集结到苏景身上。 苏景先望向僧兵首领,不等说话那个凶僧就应道:“已经算过五耳功劳兵卒,其他还在计数清算,这件事会费些功夫。” 数耳朵的僧兵共有两千多人,乍一看人是不少了,可也得分和谁去比。黑狱中关押的是一片凶魂汪洋,它们刚刚和另一片恶鬼大海打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战……那些耳朵要扔出去,怕是能填了一座湖再堆起一座山,就凭损煞僧兵去数,一时三刻有不了结果。 最可恨的,孝袍鬼凶残又狡诈,说好的只看右耳,它们还弄了不少左耳来充数;个别特别狠辣的,见自己只收集到敌人两耳或四耳,差了一只“过线”,竟不惜忍痛撕下自己一只耳朵。损煞僧兵不止要点数、还得费心费眼的去鉴别耳朵真假,效率就更低下了。 苏景点点头,问:“割五耳的有多少?” “三千七百六十人。”凶僧应道。 苏景稍作迟疑后,吩咐道:“其他无需再数了。” 苏景是主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僧兵首领直接点头应命,不过一众凶僧还是微微皱了下眉头。凶僧都是行伍出身,对军中事情最是清楚不过,带兵打仗为将者当言出法随,最忌朝令夕改,尤其是事先颁布的奖赏一定须得兑现。 孝袍鬼兵受黑狱所制,哗变噬主是万万不能,但讲好的条件不作准了,至少会影响军心,下次谁还为你卖命。 果然,狱中群鬼听说不用再数耳朵,个个都沉了脸色,再望向苏景的目光也变得阴鸷。 猛然一阵雷霆般的嘶吼,蜷缩于黑狱一角、原本百无聊赖的谛听查探鬼物心生戾气,站起身来开口吼喝,周身上下燃起金色怒焰,双目如炬巡视万鬼…… 平时苏景都在外面,谛听才是这罪恶天内最凶狠的“牢头”,它一发威,孝袍鬼军无可抑制地恐惧。 而这许多年的祭炼,谛听封经印的气意早已和罪恶天勾连一起,镇狱神兽一怒,黑狱也顿时有了反应,内中一座座高十七丈、扩五丈的巨大炼鬼炉轰然火起,烈焰于炉中腾腾翻滚,火焰躁动之声如怒海拍岸! 孝袍鬼心有不甘,可是自从他们被摄入黑狱的那天起,就日夜受苦饱受煎熬,对狱中炼炉的畏惧已经烙于本能……苏景此刻也沉了脸色,罡天主人于黑狱中威严无边,他沉面何异天震怒!群鬼的凶气顷刻被打压下去,一个个噤若寒蝉、纷纷低垂目光再不敢怒视苏景了。 又等了片刻,见再无一鬼敢露狰狞,苏景才满意点头,冷声开口:“以前小看你们了!让尔等打仗时本座才明白……嗜血杀性深种于根骨,恶鬼就是恶鬼,永无受教转善之日。” 世上生灵,再如何良善之辈,也有歹毒心念;再穷凶极恶之徒,也会有善良时候……唯独苏景黑狱中这群孝袍鬼,它们活于天地间,却并非自然造化孕育而来。所有黑狱恶鬼,皆为人间恶念化形转生,从心到性从根到皮统统都是恶、极恶。 所以他们见血成狂、所以他们把生死毁灭的大战当作狂欢。 佛门有云:天下无不可渡之人。黑狱中的孝袍厉鬼却是来自刹天摩、来自佛门大慈悲的“反面”,他们自存在、转生之日起,就破了佛门“无不可渡”这一偈! 这些鬼,无可教、无可渡、无可改,生来为恶、至死不悔。 苏景声音冷:“本座平生最恨为恶之人,不过公平以论,尔等皆恶人,却还没机会作恶,倒算不得为恶之人。”黑狱所镇凶物尽数从“刹天摩”而来,可刹天摩刚刚飞临九霄就被苏景破掉了……此刻苏景面前无数猛鬼。千真万确的“恶人”,但他们还没来得及真正作恶就被降服了。 “今日之战本座都看在眼中,”苏景声音不停,语气冰冷依旧,仿佛全无情绪,不过言辞上变了调子:“煌煌大胜,人人有功,战场之上你等不曾负我,我必不负诸位。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去数劳什子的什么耳朵。” “一只耳朵如何,三只耳朵怎样,五只耳朵等等之前所说,尽归一句:今日入战者皆得五耳之功,罪恶天炼狱之火,再不为你等而起。” 声音刚落群鬼哗然。偏偏苏景始终用的是“捕快刑讯、判官问罪”的森冷口气,忽然说出如此恩赏,孝袍恶鬼都还道自己听错了……才一乱,谛听便大怒咆哮,恶兽嘶吼横扫四方,立刻把群鬼骚动镇压下去。 苏景则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声音全不变,字字出口寒若阴风:“罪恶天之火,再不为你等而起!” 声音再冷又如何,再不对他们做烈火焚烧,从此免去可怕煎熬,这厚赐无异是一场新生! 霎时间罪恶天中欢声雷动,千万恶鬼狂呼雀跃。 苏景却一反常态,只给了他们片刻欢喜,便厉声叱咤:“与我收声!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此刻面前,不是妖精部下更不是离山同门,它们是至秽至凶的戾鬼,苏景分得清澈得很,在它们面前不可有丝毫仁厚。 黑狱大老板一声叱喝,群鬼莫敢不从,忙不迭闭口收声,罪恶天内重新安静下来。随后苏景扬手,一根乌黑长棍自他手中呼啸而出,“咚”的一声闷响中,稳稳插于黑狱正中:欢喜罗汉法棍。 在离山的时候,两截欢喜罗汉棍被置于天乌剑狱,苏景以炼化罪恶天时,也总会分出一份阳火来重炼棍子,历时百年终于断棍重合,除了原先断裂处多出一道金红煅痕,欢喜罗汉棍看上去与原来一般无二。 当然,法棍最最神奇的“添一般变化、多一条性命”的效用不可能再复原,但法棍其他玄通不变,挥舞之际风雷动荡,佛家降魔巨力滂湃凶猛。 法棍直插黑狱地面,苏景继续道:“战前本座有言,立五耳之功,两条路任选其一,或者你等转世投胎去;或者追随本座。” “非得说明白不可的,你们恶念中生,想要进入轮回实非易事,即便投胎为人,受今生所累,来世多半也会受苦,不过我也当尽我所能,做功德也补你等罪业,再请当世高僧施法超度,你等放心,该我做好的事情我不会有丝毫怠慢;另个选择,想要追随于我的……你们当知我乃离山传人,承天护道义不容辞!” 苏景把话锋一转,又兜回到“恶人说”:“尔等天性至恶,指望你们去做仁义之师、护天神兵纯粹白日做梦了,不过本座还记得另一句话……”说到这里,第二次挥手,一团阳火飞旋而起,向着黑狱中心竖起罗汉法棍打去。 同个时候欢喜罗汉棍领受苏景心意,于瞬间之中暴长,长长长! 棍长五十六丈,那团阳火击中法棍并不崩碎,化作了一道火蛇,绕着法棍迅速向上攀去,眨眼后阳火抵达法棍顶端,猛地一震,迎风招展开来,赫赫然一盏烈火大旗! 军旗! 旗分两面,炽烈艳红本色,阴惨惨云纹衬底、背面一副三足金乌、昂首展翅烈烈生威,正面三枚如骄阳金辉颜色的巨大古篆陈列于大旗——恶人磨。 苏景说出了后半句话:“恶人自有恶人磨。” “尔等至恶,宁死不行善,无妨;尔等嗜杀,饮血如琼浆,足矣。既是天生恶,便做恶中恶!便作‘恶人自有恶人磨’中那磨小恶人的大恶人!” “旗为号、旗为名,今日本座立此旗、建此军,恶人磨,即为我罪恶天雄兵!” “追随本座,歃血于‘恶人磨’旗下。入我军中,再不计较前身过往,再不是这黑狱囚徒,再不是本座炼狱凶魂,旗下军卒……个个是我苏景儿郎!” “何必刻意行善、管他天理如何,‘恶人磨’所过之处之问两句:恶人何在?可有我恶?” 第四百三十六章 过江 黑狱再乱!孝袍鬼都是有灵智有情绪的活物,自转活到现在,从来都是以恶为豪,听得“生来恶、恶中恶”“恶人何在、可有我恶”这等撩拨之词,凶性迸发引颈长嗥。 仍是只给片刻喧闹功夫,苏景就再度严声叱喝,又继续道:“我家儿郎个个穷凶极恶,恶人磨军不行善。可磨恶人、除恶人即为善行义举!以罪恶身、行杀戮事,最后却还添了功德,就算再转世,也有望过上好日子,这等好事也只有恶人磨军中才有吧……当晓得,我替你等行善赎罪,又哪里比得上你们自己救自己。” 这也是一重关键,除非修成绝代凶煞、以鬼道破天道飞升仙庭,否则说到底众鬼还是要转世投胎的。若能为自己攒下几分功德,来世里也能少受些苦。不过,即便苏景以为对这些凶物足够了解了,其实还是轻视了他们……对苏景的说辞,众鬼并没太多反应。 来生如何他们才不理会,哪怕转世变成屠夫刀下猪牛、变成阴沟中永不见天日的老鼠,他们也不当回事。 真正凶徒,只杀今生、不修来世! 众鬼兴奋依旧,不因“功德转世说”动容,仍沉浸于“恶人磨”的亢奋中……恶人何在?可有我恶? 苏景见状眉峰微挑,暂时没再说什么,而是又一挥手,古怪异香弥漫黑狱,苏景放出一些“香火”。 规模远不像在外面对小鬼“显摆”时那么惊人,但也足够磅礴厚重,青烟滚滚荡荡,把列阵于苏景身旁的损煞僧兵尽数沉浸其中。 这香火他自己用不了,外面的鬼物用不了,但损煞僧兵是认主的猛鬼,只要苏景愿意他们皆可享用主人的香火。 僧兵首领自然识货,霍然大喜:“多谢我主!” 对僧兵,苏景是另一幅神气,笑得轻松:“沙场建功,当得此报,我才该说一声:多谢。” 香火浮动,两千余僧尽数端坐,全力行功吸敛香火。即便他们已得释家教诲,都修得不因外物而乱心神,此刻凶僧面上仍是无边惬意。 只有首领僧不曾坐入香火中,强忍诱惑侍立苏景身边。 对面群鬼乍见香火,先是齐齐一惊,随即全都面露贪婪,目光中渴望与羡慕并存,死死盯住正“享受”的损煞僧兵。 苏景转目群鬼,神情又复阴冷下来:“今日战后,真正缴上五耳者来我面前。” 三千七百六十头恶鬼出列,群鬼中最最强壮、凶猛的一伙,集结于苏景面前。 苏景再挥手,玉露金风有如实质,阴惨惨的一团在黑狱中席卷呼啸,片刻后突兀炸碎,化作三千七百六十箭,自半空里倾泻而下,一箭中苏景面前一鬼。 风之箭自恶鬼天灵射入,直入体内! 三千余猛鬼先是面色痛苦。身体筛糠般颤抖,但盏茶功夫过后肉眼可见他们的身形暴涨……大师娘的风法是真正阴风,与丧物修元相通,苏景此举无异灌顶,这是三千七百六十“执五耳”恶鬼的奖赏。 大赦黑狱对孝袍鬼兵来说是天大奖赏,可对这三千多本就“过线”的恶鬼并没好处,那它们之前岂不是白拼命了?能割回五耳的恶鬼算得骨干、中坚,苏景自不能亏待了他们。 群鬼身形暴涨一倍有余后,于它们的印堂正中,多出一道阴云纹。苏景转回头又对凶僧首领道:“‘恶人磨’成军,诸般事情都要拜托你了,军中大小将领,先从面带云纹人中甄选。” 三千多恶鬼得了苏景的阴风灌顶,本就满心欢喜,又听说还能做官,更是亢奋了,其中大半不懂规矩,立刻引声欢啸,另有三成多些心思机灵,顾不得欢庆马上俯身在地,口中人言搀着鬼话,乱哄哄地谢主上恩赐。 苏景摆手挥退了它们,另起话题重新开口,对所有恶鬼道:“你们都应晓得吧,我带你们来了什么地方:此间已是阴曹地府。” “阴阳两界,阳间由人做主,阴世恶鬼把持……幽冥世界,才是猛鬼老巢。”说到这里,苏景的语气稍变,不再那么平平静静,多出了些情绪,轻蔑有之、对敌轻蔑,骄傲有之、以己自豪:“给你们看一件有趣事情。” 说话间,离山剑袍除去,判官袍显现,红袍大判又把手一扬,亮出了判字令! 这件袍子的本相,阳世中人见了也不识得,只会觉得气息古怪,好像神婆巫汉的穿着;可狱中群鬼生来就有冥冥天知,无需别人告诉它们,自然就认得这一品大判之袍、知晓除非大判官否则穿不得它。 “本应阴间才有的判官,阳间居然也有一个,我便是。”苏景笑了,但不像他平时的笑意那样轻松清透,此刻他面上笑容阴冷,倒是颇有些小相柳的神髓,加重语气:“阳间的判官,来了幽冥。” “更有趣的,我非孤身而来,还带了你们。一个一个,都是恶鬼,却也和阴间没有丁点关系。这罪恶天中、恶人磨旗下,全都是人间的鬼!” “不来也就算了,可既然来了,我就忍不住想比一比,究竟是阴曹的阎罗执法如山,还是人间的判官更铁面无私;究竟是阴间的凶魂法力无边,还是人间的恶鬼更穷凶极恶!” “我下幽冥有要事在身,为达成所愿必有连天恶战!其中前因后果你等不必琢磨,连我自己现在都不作多想,来日恶战,我之所愿所求、诸位所愿所求:此间鬼物在幽冥住得太久,怕是都记不得阳间的事情了,恶人磨须得给它们提个醒、让它们再记起人世间的一句老话……” 金风元基体内行转,瘆瘆风元注入声音,苏景再开口时语气阴冷,短短一句话寒意无边:“过江……不是猛龙,不过江。” 轰轰大响怪啸冲天,万鬼长嗥,纵声喝应! 阴间是鬼疆魂域?阳间也有恶鬼,阳间鬼下幽冥,爷爷们过江、来了! 这次苏景未再制止鬼物吵闹,收了语气中的阴冷,回复平平淡淡的调子:“军旗为界,不愿再战者绝无勉强,置身大旗西,待我重返人间,着手安排你等转世投胎;愿入‘恶人磨’,愿随我征讨幽冥者,置身大旗东,来日里与我同路、在这幽冥世界掀他无边杀戮!” 恶鬼啊!血肉即为盛宴,管他谁的血;杀戮即为狂欢,哪怕陨丧了自己的命!本就凶残之辈不重来生,又听得“恶人何在”在前、“猛龙过江”在后,群情澎湃,嗷嗷怪叫着,大小鬼物几乎全向着大旗东侧跑去。差不多同时个时候,苏景又是一字大喝:“赏!”喝声落猛挥手,异香散起,万道青烟流转,浩荡香火自四面八方注入罪恶天,向着汹涌而来。 所有置身大旗东、愿随苏景征战恶鬼尽得香火重赏! 群鬼早被炼狱烈火烙上了金乌印记,算是罡天附庸,自也算得苏景手下,损煞僧兵能享受香火,它们自也可以。 黑狱恶鬼疯了,喜疯了、乐疯了、亢奋激动的疯了。 罪恶天中乱做一团、闹做一团、疯狂做一团,鬼如潮涌向战旗东,扑入香火纵情享受。到了最后,无数孝袍鬼都入“恶人磨”,就只有一个鬼留在了战旗西。 瘦骨嶙峋、身材矮小的鬼,身体有三分透明,虚弱已极、勉强维持着没有魂飞魄散的弱小丧物,孤零零一个站在战旗西。 如此醒目,苏景想不留意都难。而再看过一眼后苏景面露诧异,他认得这头弱小鬼,伸手一招金风卷了过去,将唯一不愿从军的鬼带到身前:“你还没死?” 这头虚弱鬼物,算起来是苏景将黑狱炼做罡天后第一位“客人”,曾在西海深处把苏景一行打得苦不堪言,前为玄天大道第三高手朔月天尊、后为大邪佛点化成为邪庙护法的帝释天。 恶鬼们扑身于香火大吵大笑,苏景不再去管它们,继续问身前小鬼:“该叫你朔月,还是帝释天?” 小鬼摇了摇头:“本名燕无妄。” “帝释天”被投入罪恶天后,肉身早被烈焰炼化成烟,魂魄继续受炼,本来早就会魂飞魄散,但此间主持祭炼的是那头谛听,兽心凶猛,又知此人曾险些杀掉苏景,刻意改用“文火”,让他受尽煎熬,一直留到了现在。 可以说,此人已然死了,但魂魄被拘押罡天未能转入轮回。一死百了,对他以前罪恶苏景也无意追究,只是有些好奇:“还在记恨以前,不想替我打仗?” 燕无妄忽然笑了,自身上摸索了一阵,是鬼魂、可动作与将死老者无异,吃力、颤抖着摸出了一只耳朵,右耳:“日前一战,我就拿到这一只耳朵……还是撞大运,碰到了一个耳朵齐全的薄衣鬼头。想是有人一斧子把他的人头砍飞,乱军中没能再找到、割耳,便宜了我。” 说话时,燕无妄笑容苦涩。 曾是一方强者,驾前有精深大修听命、身后有强大势力依仗……莫说后来做了帝释天,就是以他“朔月天尊”的本事,翻手间千百薄衣鬼兵灰飞烟灭! 可如今,他连一个最最普通、最最羸弱的薄衣阴兵都打不过。 想要一只敌人的耳朵,过上几天好日子都得靠运气。 其实他能从上一场恶战中活着回来,已经是天大运气了。 颇有些像那时仙鳅宫中的无双城主,心灰意冷,莫过英雄迟暮。人人皆如此,此事无关正邪善恶。 第四百三十七章 进得出不得 燕无妄拿着耳朵,对苏景道:“看我的手……拿着一只耳朵都在发抖,还能再拿得动刀么?还能帮你打仗么?”说着,他手一松,把耳朵丢到地上,罪恶天不受这等腌臜物,立刻一道火焰流转出来,把耳朵焚化成烟。 “再说,我和它们不一样的。”燕无妄望向香火中乱扑乱跳的群鬼。 燕无妄不是天生恶鬼,他本是人。那些恶念中生的怪物不看轮回,他却艳羡来世。跟着燕无妄又把话锋一转:“我以前领教过你的手段,正道高人,行事却偏佞无耻。”不是好话,但他语气轻松,并无责怪或记恨的意思,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倒是我没想到的,你‘鬼话’说得也这么好。” 苏景点点头:“你看出来了?” 尸煞阿二追随浅寻来到幽冥几百年,时候不算短暂,但他毕竟不是本地土著,且最近几十年都带兵在外,不曾和肆悦鬼王打过交道,只知对方凶猛,却不晓得具体差距如何;可是笑面小鬼不同,苏景与他汇合后,迅速了解清楚,肆悦鬼王势力庞大凶兵万万,之前打过的薄衣鬼与之相比,小溪见于雄川吧! 实力相差悬殊,解救不津希望渺茫。未来将是凶险至极的战事,若士气不足就更没成功希望了,苏景非得把自己麾下恶鬼的凶性真正挑起来不可,这才进入黑狱好一番鼓动。 什么可有我恶、猛龙过江,都是鬼话。言辞蛊惑、恩威并施,一切一切只为即将到来的恶战。 燕无妄被炼化到现在,肉身、修为被尽数夺去。但同时他因修行邪魔功法、受邪佛点化而浸染的虐戾、杀意也都洗炼干净,神志重归清明……没了力量、没了杀心,他又做回了未入道前那个天资卓越、心思通透的“人”,是以目光清澈、看透了苏景的想法。 燕无妄又问道:“鬼话,就不用太计较了。” 苏景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笑了笑:“放心,鬼话是为撩拨凶性鼓舞士气,但说过的话也会算数的。此间事了我会助你再入轮回。” 燕无妄没有放心的样子,正相反,面上、眼中满满的怀疑……离山小师叔是不是守信之人,他当年可领教的清清楚楚。 不过他没多说什么,或许是觉得自己现在也根本没有再质疑的资格,燕无妄淡淡两字:“多谢。”又对苏景躬身一礼,转身走回罡天深处。 那边厢,万鬼欢腾;这一边,只有他一个,席地而坐,目光淡漠看着眼前一切。 这个时候损煞僧兵首领来到苏景面前:“再点兵出战时,主公尽量选个大场面,‘恶人磨’这样的情形,宁直落虎群、也不可一只一只的打苍蝇,会消磨士气。不用担心阴兵势力大,突然出现恶人磨会怕,鬼崽子们疯的。” …… 苏景把那道心神从黑狱中收回时,十六驾驭龙辇早已冲杀多时了——离开孤城,向东飞驰不久便遭遇敌军。 不再是薄衣旗号,血色旗血色甲,飞天者以血云为乘、地行者以血河为驾,笑面小鬼指点得明白:肆悦麾下兵卒! 此刻遭遇的敌军还谈不到什么规模,一队队数百至千余人不等,不过是游弋于战场之外的巡游小队罢了。 比起真正的肆悦主力,这样的队伍不过浩瀚大湖外中飘出的小小水珠!可就是这样规模小得不值一提的队伍,带队将领的战力已经不逊于中土四、五阶的修家了,甚至苏景还遇到一个修为堪比离山内门弟子的鬼校尉。 而另一重:笑面小鬼的孤城距离不津一千三百里遥远,苏景一行才启程多长时候?飞出来还不到两百里。 既然遭遇敌人的巡游小队,便说明距离战场不远了。相距不津还有千多里的时候,就逼近战场了?那不津之战、鬼王肆悦摆开的战场会有多大! 现在还无需唤出黑狱大军,只凭十六驾龙在前方开路足矣,可是东方战场上那份难以言喻的雄浑气势已然催面而来……无形却有质,萧杀气意蕴于无声,不知何时就会化作九霄惊雷! 向东,越前行遭遇的敌军阻截就越频繁,遭遇的“小队”就越彪悍,且渐渐开始遇到三两支队伍同时出现配合攻杀,苏景又把“六合青龙十三煞将”放出来助战。 也是这个时候苏景才留意到,六条蛇外加十三头鬼身,比着相斗薄衣军时实力猛涨一截,虽然远不到提升一重塔的地步,可比着他们以前,实实在在高明了不少。 阿二晓得苏景的疑惑,从旁边解释道:“环境使然,尸煞于幽冥天地精进迅猛,这一重就连主上先前也未曾想到。尤其杀伐恶战,凶魂猛鬼的戾气于尸煞是绝佳补品。凭着那份戾气,甚至可破‘尸杀三品’之界。” 不等苏景说话,三尸就一个接一个恍然大悟:“难怪!” 阳间丧修早有断言,以修家法蜕祭炼尸煞,最高成就会比修家在世时的修为低上三阶。生前第十境的大修,被炼做尸煞七重塔已是极致。小师娘身边十二头“七重塔”便在此例。可如今阿二已经是十重塔的凶悍煞物了,能突破极限,全是拜幽冥中数百年杀伐所赐。 “少主的十三煞将,是巅顶猛鬼施法、以至阴气脉凝塑而来的鬼身,就炼尸一道,它们的资质远胜末将十二兄弟,如今来到幽冥,前途不可限量。” 苏景点点头,没多说什么。所有事情都等救出小师娘再说吧,也许过不多久,连“少主”都要交代在战场上,哪还谈什么尸煞的前途。 十六忽忽怪叫着,小小身形来去如电,所过之处恶鬼尽遭穿身噩运;巨龙尸煞紧随其后,一阵阵咆哮中猛冲狠撞爪挥口咬,铁躯所至阴兵鬼将碎尸散落如雨! “六合青龙”“十三煞将”则紧紧贴护于云驾四周,与冲到近前的阴兵厮杀……越向前行遭遇的敌人便也多,行进变得愈发艰难,忽然间一声大吼,恶臭尸气冲腾,阿二也告出手,援手十六一行,为苏景云驾开路。 三尸哇呀怪叫一声,捏着鼻子就冲出云驾去了,太臭,实在受不了。既然出去了,他们也就不再闲着,转眼剑气纵横,殷天子结阵,扫荡拦路阴兵。 但也只顺畅一时,阴兵悍不畏死,他们领奉了将军严命要守护战场外围,见了苏景的云驾,宁可不敌身死也要上前阻拦。 幽绿天空下,那一盏金红云驾显得无比渺小,四下里密密麻麻的血甲阴兵飞蝗般云集不断……终于,炽烈火光一扫幽冥晦暗,苏景动法、烈火当道! 火煌煌,满是振奋之意,可笑面小鬼看得直皱眉:“你一介主帅在外面拼命,留着那一窝鬼在家里享福,莫不是脑子坏掉了吧?” “中土兵法有云,宁落虎群不打苍蝇!”苏景回答的理直气壮。小鬼懵:“什么老虎苍蝇,说得什么啊。” 苏景哪管他听不听得懂,一边催动金风、阳火两样神通大开大阖狠狠冲杀,一边远眺东方。以他的修为,早就不受昏暗天空所限,一眼望去数百里尽收眼底,可东方他看不清。看不到肆悦鬼王真正的大军,视线尽头只有灰蒙蒙的一片,似是藏了一座乾坤、又仿佛什么都不存。不用问了,会如此必是法术缘由,有猛鬼施法设禁,把东方清情景遮蔽起来。 便是如此,厮杀决绝中不停前进、不停向东方眺望。或许是身处情形相似,苏景忽然走神了:西海邪庙,君王一剑后,天海间显现出的异象,远古时江山剑域弟子一路向东、一路眺望东方…… 他们的东方有什么? 苏景还不知道,他只晓得自己的东方有不津,他今日一身本领几乎有半数因她而起的黄裙浅寻、小师娘。 东行缓慢,再到后来,一支一支巡游小队已经没有了界限,仿佛河水中嗅到了血腥气味的水虎鱼,成群结队、四面八方,数不清多少小队堆积一起,渐渐浩荡大军,可苏景仍不开狱,只有苍蝇、都是苍蝇,他还没见到虎群! 五百里,四天。 自孤城向东,五百里路,整整用去了四天时间,终于,行至“尽头”。 当然不是抵达目的地,孤城东行五百里,相距不津还有整整八百里路程;此刻苏景等人抵达的是“视线的尽头”、之前苏景人在远处时望见的那一片“灰蒙蒙”。 灰蒙蒙的大雾笼罩于幽绿天地,目力难穿五感不透。 灰雾浩浩,笼罩范围无可测,自地面直直蔓延到苍天穹顶。只有笑面小鬼是识货的:“肆悦鬼王的封魂烟,笼罩之处于他家儿郎醒神清心,可猛提战力;与外人……也没什么,就是进得出不得。” 四天以来,苏景第一次停步,并非胆怯,而是要弄清状况:“什么意思?” “外面看是雾,进去的时候轻轻松松全不是阻隔;入内后,却置身钢顶铁壁,肆悦鬼王凶了无数年头,曾遭遇强敌无数,据说没有一个能进去后再破壁而出的……试试?” “那就试试吧。”苏景云驾猛震,冲入大雾中。 当年下山追查邪魔外道,双双欢喜寺中骨头陀暗算扔进栽头法坛;当年剑冢采剑,被妖人施展“宇”之玄法封了出口;当年南荒溺春大祭,成了贡品献祭于大圣识海;当年探险西海,把刹天摩当成了摩天刹,误入邪庙;当年……进得去出不来的地方,苏景进得多了,也没见哪次出不来! 第四百三十八章 煞血 一路阻拦、蜂拥汇聚的巡游鬼军反倒不作追赶了,前面不再是他们的管辖范围,至此职责已尽,那朵金红云驾上的敌人进了大雾,和巡游阴兵就再没有丁点关系。 阵阵号角响起,血色云驾飞射四方,小队归回原来的编制、原地散去。 同个时候,罪恶天中战鼓雷动! 鼓声自天上来、自苏景来,这是戒备、集结之令,谛听抬头昂昂嘶吼催促群鬼备战,恶人磨旗下千万猛鬼既没有新军参与大战前的恐惧忐忑,也不像老兵入阵时那般肃穆萧杀,他们……欢呼。 又到了狂欢时候,他们跳脚、捶胸、大乐、引颈着欢呼! 罪恶天内猛鬼齐啸,若疯癫、如狂魔。 苏景则全身戒备,所有好剑、诸般神通法宝都蓄势以待。之前散在四周开路、抵挡巡游阴兵的十六、三尸等人尽数回归云驾,以防敌人雾中偷袭。但出乎意料的,还未等待敌人袭杀,他们就已经穿雾而过! 大雾如碗倒扣。 雾气只是“碗壁”,不过薄薄的一层,以苏景云驾速度,弹指功夫足以洞穿。 金红云驾上众人眼前豁然开朗,自苏景以下所有人,个个大吃一惊! 向下,没有地面,只有无尽血海,滚荡汹涌;抬头,不见天空,血色怪云笼罩一切,层层流转;平望,血天、血海中间两道奇景:自上而下血雨滂沱,正下得凶猛,云中血入海;自下而上,一道道“龙取水”的飓风,把海中血又拔送云内。 不见肆悦阴兵,只有满目血色淋漓,这片乾坤满满鲜血! 苏景目光闪烁:“这就是肆悦鬼王的血煞大阵?” 笑面小鬼沉沉点头,肆悦的拿手好戏,启程前他早对苏景说明白了。 肆悦鬼王精通血煞奇术,阴兵新征入伍后,都会被他浸入煞血池炼化。炼足四四一十六年,阴兵实力猛增不说,另外还会多出一般鬼身变化:随时可化作一滴煞血。聚滴成溪,汇溪成川,再百川聚海,肆悦鬼王坐拥一片煞血汪洋!内中每一滴血都是他的兵。 据说两千年前,曾有几家小鬼王对肆悦不满,暗中奔走拉拢同盟,最后约齐大大小小二十一座势力,结做生死盟共讨伐肆悦老鬼。可就在他们起事当天,各家集结大军准备出征时,肆悦鬼王将二十一张鬼符兵符丢入自己的煞血汪洋。 血海咆哮猛震,大浪轰动中,分出二十一道血色大河,一路奔腾席卷直捣敌人巢穴。不久功夫二十一家实力尽灭,从鬼王到兵卒,统统被血河淹没,尸骨无存魂魄湮灭! 这就是肆悦鬼王的实力了,等闲战事,挥挥手随便从自己的海中派出一条河,然后……就没事了。 而将身高盈丈的阴兵化形为一滴血,好处也绝不仅仅是省地方,阴阳两界里,彼此间最最相融无间的莫过于水,兵化血、血相融,彼此间的默契和谐、作战时的配合呼应无与伦比。 论单兵强悍,肆悦鬼兵都经过十六年秘法炼化,远胜别家;论军阵配合,肆悦的血煞大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更是等闲鬼王无法比拟! 苏景蕴足目力向东眺望,金乌之眼穿透层层血色,遥见不津、正绽放着寒冷光芒的小城……肆悦军马猛攻如潮,以不津为中心,空中血云、地面血海都在疯狂旋转,一上一下两道殷红巨漩触目惊心。 疯旋中,血海中涌起一座座巨浪。骇浪如山,远远比着不津城更巨大、更巍峨!浪轰涌,决绝而凶猛,接踵狠拍小城。比着暴风骤雨更急促的攻势,之间全无间歇,前一浪冲击未消、后一浪又已拍到。 天上的攻势正相反,不似血海那样四面强袭,无边血云凝聚、落下的攻势不过一只“碗口”吧:沙漠上的“黄龙卷”,大海中的“龙取水”……血云攻势便是如此,血云疯转结化一道煌煌天飓,足以将万仞高山连根拔起的鲜血龙旋。 灰色雾气笼罩方圆两千里战场,血海、血云都一样,前扑则后继,后面的“新血”不断涌上替换前线的“旧血”。另外海、云间的暴雨、龙取水,则是两个巨大兵团间的交替呼应,互相支援彼此轮替。 细节谁都看不懂,但任谁都明白,这是一道磅礴阵法。入道以来苏景经历过数不清的恶战,但以场面而论,今日所见前所未有、前所不及! 早在几个月前,肆悦对不津的猛攻就已经开始了,至今不曾停歇过一时半刻。可即便如此,即便天海成狂,那座小城依旧是这幽冥中最顽固的礁石,它坚强倔强;即便鲜血颜色已经充斥、塞满了所有空间一切角落,仍遮掩不住小城周围闪烁出寒光。 光芒闪烁的城,像极了一块宝石! 不津只是幽冥世界一座不起眼的小城,城池本身不会闪烁……发光的是剑:城上天空十丈地方,一柄利剑高悬,剑绽寒芒笼罩全城,任煞血风急浪涌、任鬼兵猛攻如潮,剑不动、剑光不动、剑护着小城和城中人岿然不动! 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剑,杏黄色的剑穗。 但苏景识得、三尸识得,那就是小师娘浅寻的随身佩剑! 冲入战场不过眨眼功夫,苏景才刚看清周围一起,前方就传来了一声喝骂:“妖人受死!” 三百丈外大海轰鸣,血涛四溅,一个巨人自海中显身……不知是不是错觉,苏景一行都觉得他是“站起来”的。似乎他原来只是坐着,身形隐没于血海,此刻站了起来,那深不见底的血海就再不足以遮掩他的身形了。腰为界,腿在海中,身在海上。真正的巨人,天知道他高几千几百丈! 一头巨大鬼将拦路,也是一座海中巨峰横亘面前。相比苏景一伙,几头小小苍蝇罢了。 与天海一样的颜色,巨煞血发血皮血甲。之前苏景收“沉舟”、破薄衣、又一路冲杀过来,入战不津的肆悦鬼军早得了传报,知道来捣乱的是谁,无需多问什么,一句喝骂过后巨煞手中令旗一摆,海中一道血虹拔起,直直向着苏景冲来。 无以形容的感觉,自外面看,涌起的是血水、迸溅的是血滴,也只有置身其中之人才晓得,扑涌而来的是一支大军,阴兵冥将、万鬼如潮。 苏景更没有话说,置身云驾巅顶把其他人都护在身后,金色阳光自苏景周身绽裂开来,护身赤炎爆起,化作九九阳鸦翻飞、护主。 阳鸦周围,一根根金色的羽毛飘零……九九剑羽同显,九十八根结域相守,与阳鸦呼应,最后一根剑羽则被苏景捏在了手中,锋锐直指向前。 还有苏景脚下金红色云驾急急如电,向前激射! 浪起,浪攻,苏景出剑、苏景前冲,金乌弟子、风火门徒不守反攻,迎向阴兵。 一道飞火神箭冲入飞蝗群中、一柄烙红镰刀割入草丛。苏景冲浪、血煞阴兵铺天盖地;苏景斩浪,阴兵中剑、起火、尸身崩碎摔落如雨;苏景破浪,盏茶功夫,周围压力突兀散去,说不出的轻松,那道血大浪涛已经被他甩在了身后。 于巨煞而言,第一道攻势不过试探,见苏景破浪而出鬼将全不惊慌,手中令旗再一摆动,附近血海狂躁,浪涛叠叠……千百大浪轰涌。 一道海浪试探,而后便是千重惊涛涌动,全无铺垫、陡然增强了千倍的攻势!前后两道攻势,云泥间的落差! 骇浪已起,无数血煞阴兵杀出,但尚未冲到近期那时,苏景一字叱喝:“杀!” 血色天海中,一杆金红大旗烈烈飘扬,一面金乌展翅仿若将将破旗冲天;一面灿灿大篆铁画银钩:恶人磨。 损煞僧兵现、黑狱恶鬼现,苏景的军! 让苏景不曾想到的,损煞僧和恶人磨有了些变化,装束上的:凶僧和群鬼身后,都多出了一面三尺战旗。这不是苏景安排,他也不晓得他们背后的战旗从何而来。 大军冲出的同个时候,僧兵首领也是开口一声大吼:“旗!” 损煞僧、恶人磨,军中所有猛鬼齐齐躬身。苏景、三尸等人皆茫然,开战之前先向敌人鞠躬致敬么? 猛鬼又哪会如此周到,下个刹那,所有人背后战旗激射而去!千千万万战旗,何异于千千万万飞梭!那一刻暴发的,是一座遮天蔽海的浩大箭阵啊。 一旗如一箭,铺展四方、向着四起巨浪横扫而去。 如箭却非箭,旗招展、旗灵动、旗子玄光迸射……修行人看得再明白不过,一盏战旗就是一道神通,杀鬼的法术、诛魔的神通! 一根战旗唤起的神通算不得什么,了不得二境小修的法术威力,还是山野散修修行不勤基元稀松的那种,可千枚、万枚、千万枚汇聚一起,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苏景放出了自己的大军,大军又放出了连苏景都不晓得的法术之海。 未完,一声比着猫叫响亮不了多少的长嗥,一头比着花猫大不了多少的小兽,随着恶人磨一起冲出,万旗飞射之际,小兽疾奔,目光所望正是伫立血海中的那头巨煞鬼将。 相距三百丈,小兽只跑了五步……第一步,尺半花猫化如巨象身形;第二步,“巨象”化身小丘之巨;第三步,小丘变作不算太雄伟的山;第四步,“小兽”已经和巨煞身形相若;第五步,扑到巨煞面前时,如雄狮搏兔,身形相比已告逆转。 “小兽”形若豹,色乌黑,头顶独角、双耳尖长,莲花鳞叶宝甲护身,苏景的牢头狱霸。 第四百三十九章 血战 幽冥天地正是谛听界域,在阳间显形时黑狱圣兽不过一头黑色小猫,而阴间发威时它能大逾山岳! 谛听扑翻巨鬼之际,黑狱凶兵散去法旗也告发威——旗招展,青雾升;青雾破,阴雷横扫四方! 时至此刻苏景才恍然大悟,他看出了法旗神通的本相:香火。 是自己留在黑狱奖赏猛鬼的那片香火,被恶鬼炼化做一道神通。一旗一神通,万旗掀雷暴,鬼将掀起的攻势尽灭……扫灭千重血浪!苏景身周十余里血海退散,被瞬瞬清场!损煞僧、恶人磨登场一击,足足震骇敌军。 法旗战法凶猛,但旗子只堪一击,用过就没了。下一刻金铁交鸣直冲天穹,损煞僧兵月牙禅杖入手,急急振鸣不休,结阵于苏景身旁,等候主人号令;恶人磨万鬼昂首厉啸,一手车轮短斧一手解牛快刀,他们哪里懂什么战法军令,尖笑嘶嗥中一窝蜂地急冲向前! 前面有战团,两个庞然大物正纠缠。 那巨大的鬼将修持了得,虽然巨大身体的优势在谛听面前荡然无存,但它怪力惊人,与谛听翻滚一团,厮打不休全不落下风。不过,才撕扯了片刻,恶鬼便不见了:恶人磨杀到,真就如大漠中的行军蚁一般,冲锋、跳跃、攀爬,几个呼吸功夫就把巨大恶鬼“掩埋”。 苏景是黑狱主人,内中鬼物个个都怕他。可相比之下,恶人磨更怕的是黑狱中另一头怪物:谛听。见谛听与敌人翻滚扑杀,恶人磨不敢丝毫怠慢、一拥而上去给“牢头”帮忙。 大斧斩入鬼肉、尖刀撕裂鬼皮,拼命在巨鬼身上豁开一个口子,然后恶人磨万鬼……挖!挖那巨鬼的皮肉,向下向下再向下的挖!那头肆悦鬼将吃痛想要惨嚎,可才一张口,嘴巴里也冲进了千百“恶人磨”,拔它的舌、撬它的牙,还有几头恶鬼冒险抛向更深处,用手中利刃戳它的咽喉! 巨鬼又疼又怒,闭口狠嚼,口中吱吱惨叫不迭…… 而恶人磨相助谛听、将巨大鬼将“埋没”时,另一重更汹涌更凶猛的“湮灭”也催面扑来……三百里血海轰荡、三百里血云流转! 恶人磨军容庞大,可也要分和谁比较!置身于血色云海间,恶人磨也不过一个小小水池罢了。 方圆两千里,尽被肆悦的煞血阴兵充满,还有……莫忘了,肆悦的兵都化身为血。盈丈大汉在这战场中不过一滴水大小! 煞血阴兵中军传令,三百里海、云自不津攻伐中剥离出来,直扑苏景一伙!海吞天,云没顶,仿佛只是一眨眼,苏景等人眼前没了天、没了地、没了一切只剩无穷无尽地血色阴兵。 谛听终于瞅准一个空子,一爪撕碎身下巨大恶鬼的咽喉,三五个恶人磨军卒从鬼将碎裂的咽喉中向外爬…… 谛听击毙鬼将,旋即转身急急汇合主人,此时它身边煞血阴兵杀到,血海血云填满视线,谛听纵有圣听神目,陷于血潮中也难辨苏景人何方。 煞血化形,归于阴兵本相,无以计数个悍不畏死,刚刚那肆悦鬼将的遭遇重演于谛听之身,淹没、不存一丝空间的淹没! 谛听暴怒,身躯猛震中周身业火暴涨,出身摩天刹的开灵宝物,天命克制鬼物、炼化凶魂的神兽祭起纯烈业火……惨烈嘶嗥混于烈火烧灼的怪响中,最先扑上谛听身体的血甲阴兵尽数惨死。 可还不到眨眼功夫,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海无尽云无尽血无尽,所以阴兵无尽,分不清是煞血还是阴兵,就那么前仆后继而来,硬是以阴丧之躯扑灭了谛听的业火! 谛听怒吼如雷,恶人磨蜂拥而起,但是敌人来时是水是云,无孔不入;敌人显时化兵化将,一下子便分隔了所有恶人磨兵卒……每头“恶人磨”都看不见同伴,身边周围、头顶脚下全都是敌人,身着血色甲胄的肆悦煞血阴兵。 居然,还在笑。 由衷欢笑、打从心底里绽起的狂喜挂在恶人磨的脸上!孝袍恶鬼深陷苦战,每个人置身的那片小小天地都是敌人阴兵,性命就挂在呼吸之间,但他们竟还是喜不自胜,只因手中有凶器它们可以杀……杀,即为喜事,当欢腾庆祝。 血腥杀戮中,别人绝望、别人号啕时,它们却在笑,所以它们是恶人磨。 就在此刻,天旋地转。 谛听、恶人磨,还有死死围困住他们的那一大片煞血阴兵,个个只觉天旋地转! …… 当苏景传令,凶僧与恶鬼尽出后,罪恶天就变得空空荡荡,一度喧闹嘈杂的黑狱死般寂静。只有一头鬼留了下来,帝释天、燕无妄。 燕无妄坐在地上,背靠着一座早已熄灭、没了温度的炼魂炉,神情漠然。 坐了片刻,不知动了什么样的念头,燕无妄深呼深吸、双手结印猛地一翻……不见法术成形,只惹来了一阵剧烈咳嗽。 大咳中,燕无妄面色痛苦,目光愈发黯淡,曾经那一身本领荡然无存了。以前甚至无需刻意行元、只需一动念就能成形的小小法术,今天倾尽全力也无法完成,且还惹得逆气攻心、无以复加的疼。 今生完了,只有寄望来世……燕无妄没想过报仇,只求自己不要“灭”、还能活,下辈子好好地活。 逆气平息、咳嗽渐止,燕无妄长长一声叹气,不料长叹未落,眼前忽然光明大作,同时阴风咆哮剑意行布,耳中一阵阵金乌啼鸣、一轮金红骄阳落入黑狱……这样的情形燕无妄并不陌生,三天合一。 好端端的为何要三天归一?再简单不过的答案,苏景打算动用罡天迎敌了。燕无妄眨眨眼就想明白了这一重,旋即大惊失色!不从军、不入恶人磨就是为了不出战,以自己现在的羸弱,再入战场必死无疑。 死无妨,正好转世投胎,可自己今生罪恶累累,还须得让苏景帮自己消除罪业,否则来生哪有好日子可活?而且燕无妄聪明,他想得更多,现在死了,一缕游魂被带到阴司,座上判官一看:咦,这是跟苏景来阴间闹事的小鬼,炸了吧,用文火。 听说幽冥世界,掌管转生轮回的判官和大小鬼王是两道势力,不过有阳间凶物来阴间搅闹,就算他们打的不是阴阳司,判官看他们多半也不怎么顺眼。 留在狱中是为了保命,可事先就忘了,苏景常常会把罡天当战场……早想到这一重,又何必不从军,至少还能分上几口好香火! 又惊又悔时,轰轰的火焰声如雷,黑狱中一座座巨大炼魂炉烈焰升腾,准备迎敌了。燕无妄慌慌张张跳起来,此地即将变作炼狱战场,却没有一个可供躲避的地方。忽然苏景声音从天而降:“爬,你身后。” 赶忙抬头,燕无妄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身后的那座炼魂炉未起火,大鼎似的巨炉可堪藏身,哪还有片刻犹豫,仿佛修为尽复似的轻捷身形,燕无妄自己都不晓得哪来的力气,几下子就爬上去了。 藏好之际,三重天扣合稳当,猛然之间厉鬼的狂笑、谛听的咆哮、厮杀呐喊、兵刃交击与法术轰荡诸般巨响充斥四方,之前还坟岗寂静的黑狱突兀变作恶鬼阴兵的沙场! 刚刚奉苏景命令冲出去杀敌的恶人磨和谛听又回来了,另外还带了大片“血沼”。 …… 三天归一、继而罡天扣罩,苏景把身周五十里战场收入罡天。 这五十里范围,便是谛听与恶人磨大军所在,但他们被煞血阴兵重重包裹,每一人都身陷重围,苏景本领再大十倍也没办法一个个去解救他们,唯一办法:连属下带敌兵,一股脑收入罡天。 艳阳、金风、罪恶,罡天是剑也是域,是苏景的地盘更是他杀敌的手段,三重天内剑气纵横、风火齐升,所有杀灭法术齐展,剿杀阴兵助战谛听与恶人磨。 五十里战场一口吞之,苏景全无停步意思,口中一字传令:“东!” 不津还在东方,八百里。此战、此行、阳间人来到幽冥最终的目的所在:东方不津。汇聚于他身边众人喝应入擂,齐齐向着东方猛冲。 火妖娆!远比幽冥中所有阴家火更明亮、更绚烂也更充满欣欣之意的烈焰,金乌弟子才有的太阳之火。 火非独行,有风相伴,阴晦苦寒、却有个漂亮名字的风,玉露金风!火借风威,风趁火势,东土人间唯一风火双修之人,风火门徒、苏景。 一如既往,苏景冲在最前,他为锋、闯将!十六驾辇,三尸御剑,阿二尸气结法,损煞僧兵身裹风雷七阵配合,紧紧追随苏景身后,众人齐心破海开云,向着东方猛冲。 水流不息、云转不停,罡天吞掉五十里的空出的地方转眼又被煞血填满,鏖战片刻见拦不住苏景,煞血阴兵及时变阵,攻势再非简单的冲锋扑杀,云旋血转、结天海两重杀阵! 血海漩涡成形,九霄血云凝飓,分兵三百里的煞血军,结成与前方围攻不津的一模一样的阵势,剿杀苏景。 若有神目,远眺得望:血色天海中,一大一小两处漩涡疯狂,同样的战势、不同的情形,大漩中那座小城坚如磐石,稳当得几近狂狷;来救人的苏景一行却大大不妙,陷在小漩涡中心,摇摇欲坠。 第四百四十章 石头 不津城荒凉,早在浅寻来到之前,此处就几经战火,早都荒弃、没人住了。 外面阴兵猛攻不休,小城有神剑高悬守护,能保得敌人无法越雷池半步,却免不了巨力对抗时那急促的颤动,整座城都在微微晃动着,几个月里都是这样。 时不时,城中某处会传来“轰隆隆”的闷响,又有房子挨不住剧颤、坍塌了,扬起一片灰尘。 街道坑洼开裂,房屋三成塌方、三成勉强屹立、剩下的……塌一半站一半。 满城破败。 唯独一个地方,门厅敞阔殿堂巍峨,坐落于小城正中的辉煌建筑,与周围的破败荒凉格格不入。 大门上,匾额高悬:阴阳司。 浅寻就在阴阳司。但非司内,而是司上……她正躺在阴阳司正中大殿的屋顶上。 仍是阳间时的打扮,浅黄色的长裙,灵动且充满生趣的颜色,可裙子的主人永远平静着,冷冷清清的女子,全不关心外面的战事,头枕双手看着血蒙蒙的天空。 忽然,浅寻开口:“什么事?” 十二尸煞中的阿大显身屋顶,单膝着地:“西方远处战场有变,似是援兵。” “知道了。”浅寻没有起身的意思,更没想着西方看一眼。 “还有,那个阴阳司中的蓝袍鬼判已经招供,他受了肆悦老鬼的贿赂,故才违背禁令,该如何处置?”阿大又问。 “斩了吧。”和前一句“知道了”一样的语气,浅寻应道。 阿大是十二尸煞中修持最最精深的一个,脸上已经修出了些简单表情。闻言面色惊骇:“这……杀判官非同小可,这鬼判该死,但还是交给阴阳司,让他们去处置更为妥当。请主上三思。” 入幽冥以来,浅寻掀起无边动荡,也曾和阴阳司打过几次交道,但她从不会干涉司务,更没对付过阴阳司的鬼判魂官。不过这次不同,不津的判官不知什么时候被肆悦收买,三天前企图破坏护剑护法术,结果被浅寻识破、拿下后尸煞主审,已经问明了前因后果。 浅寻做事素来简单,阴阳司不涉战事,她就不会去对付判官。 不津的蓝袍判官相助肆悦,她便斩杀不饶! 对阿大的相劝,浅寻全无反应,依旧安安静静地望天,神情仄仄,厌倦一切、无所谓一切的样子。 阿大不再相劝,沉声领命:“谨遵我主号令。”言罢闪身下去了。 …… 三百里血煞阴兵,五十里收入罡天剿杀,余两百五十里结海天两重疯漩猛攻苏景。 海漩引动巨力,苏景等人只觉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捉住双脚,正死命向下拉扯。陷于其中之人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催动、甚至可以说是浪费大把真元来稳固身形,稍一松劲就是被敌海彻底吞没的下场。 如果只是沉陷之力还算得什么,煞血阴兵真正击杀敌人的攻势,是自怒海漩潮中迅速涌动、层层叠叠冲起的大浪。 千百巨浪,自四面八方接踵涌起、扑来,一浪便是千万阴兵的合力一击! 千万浪涛,无尽强袭。 十六怒啸龙辇摇摆迎击骇浪,三尸挥动殷天子接引天星轰灭血涛,两千余损煞僧兵结法阵硬扛阴兵猛攻……可是包括苏景在内,所有人全无例外,无论剑法神通或者蛮力,攻势才是一出手,立刻变得歪歪斜斜全无准头:只因天上还有一道巨力牵引、牵扯! 云涡狂转,血色的飓风压在众人头顶,它的力量死死牵扯了众人的手段,同样是一双看不见的手,拉着三尸手腕、拽着僧兵臂肘的手…… 海漩拉扯身体、云涡牵制攻势,血浪煞涛无数肆悦阴兵趁势猛攻。苏景等人才一迎上敌人大阵就被打得东倒西歪,自家阵势堪堪就要被击溃。忽然间金红光芒明耀血色天地,滔天怒焰! 苏景及时动法,绽放阳火,一片火海突兀降临,横扫四方。 血潮攻势登时被火海遏制,众人借机稳住身形……但也只是片刻罢了,敌人似是永无穷尽,呼吸功夫血海大潮重涨、湮灭火海再扑到苏景等人面前。 三尸的剑阵行运比着平时慢了一倍有余,剑阵挥起的锐劲也远逊平时,赤目脾气最是暴躁,眼见战事不利口中怪叫不停:“这样打下去不成,得快快想个办法!” 十六就更不堪了,它的龙辇虽有灵性,可到底还是死物,迎敌之际少了些应变,刚才险险就被云涡拔到天上去,小蛇又急又气,忽忽叫个不,分不清他在骂谁。 飓风再降怒潮归来,之前一切又复重来……猛然间,一阵金乌啼鸣嘹亮,一轮骄阳横空而现,名耀天海。 骨金乌、黄金屋、金光万丈,艳阳天! 苏景放出了一重罡天,抵挡天上的云涡飓风。 而金乌啼鸣同时,还有阵阵闷雷般的咆哮,一柄长剑自苏景身边一闪,带着璀璨光芒投身入海,冲入阴兵血海。 一柄剑,入海后变成了一条鱼,身形百丈开外的鱼祖,北冥鲲。 鲲入血海,摇头摆尾、大口吞吐,杀敌。 一阳一鱼,来自苏景的反击! 势煌煌、势汹汹的两道大手段,出手不凡,但也只有苏景自己明白:此举,不得已而为之。 三天合一,本来在全力杀灭收进来的五十里血煞阴兵,可己身遇险战况紧急,只得撤出三重罡天中威力最强的艳阳天,去抵挡血云飓风。如此一来,“体内”攻势大打折扣,赢下来或许问题不大,但是恶人磨必添伤亡。 至于北冥鲲,剑为神物,但是这剑真正的威力就只在对付是蚀海大圣时暴发过,平时就算鲲鹏两变,绽放出的威力也有限得很,说穿了,这剑他可以用、却没办法将其发挥到极致。 鲲入血海,对阴兵的攻势只是个小小牵制,并没太大影响。 不过身边的战局到底还是稳当了些,尤其艳阳天,几乎硬扛下了二百余里血云飓风,这让苏景身边同伴都压力大减,少了掣肘之患,再出手时威力大增,很快情势稳定下来。 可今日入战,不是“稳当”就可以的,苏景还得前行……东方八百里,那座孤零零的城。 一声号令出口,众人齐动,剑锋所指、目光所向,东方不津! 苏景动,海漩天涡也随之而动,除非彻底杀灭,否则血煞阴兵的阵势无以破,永永远远地纠缠。 那血漩涡巨力磅礴,站稳、守御已属不易,此刻拔足前行,苏景等人身上压力骤增。 行驰之中,每个人都摇摇晃晃,莫说八百里,如此下去怕是走不出百里阵势又会崩溃……这便是战场了,除非是身怀逆天之力的绝顶剑仙,否则单凭强大些的个人力量,了不得也就是一块扔进平湖的石头罢了:哪怕再沉重,又能激起多高的浪花?就算惊起了冲天一浪,那水还是会落回来、湖面还是会重归平静。 苏景就是那块石头。 搅动了两三百里血浪的巨石,可这片海天方圆两千里,他又算得什么! 再挥手,妖雾弥漫,遮蔽己方身形、遮掩敌兵五感,再前行当能顺畅许多,这是苏景早都盘算好的办法。 不料,没用。 一直以来无往不利、坑过数不清多少敌人的狐地妖雾,这次竟没了用处。 不是雾气失效,深陷其中的血煞军不比之前的薄衣执耳好过,它们只能看到身前三尺……可它们是“水形”,一个一个彼此相融,我在你身中你在我体内,你之所见所感,即为我之所视力所听。这煞血汪洋中,每个阴兵的感识,都为血海中所有人共见。 血海两百五十里,妖雾七十里,陷入雾中的阴兵看得到外面的情形,有大方向指引,它们不会迷失;漩心紧贴苏景等人身边,雾中阴兵晓得苏景一行所在,所以它们的目标依旧清晰,血海疯漩,攻势依旧猛烈! 何止没用,反还惹祸,战场中的阴兵大将见苏景一样一样的宝物、反击、法术层出不穷,不敢掉以轻心,北方处令旗挥摆,转眼号角叠叠,又是三百里血海、血天自不津攻伐中剥离出来,飞驰流转,顷刻融入围剿苏景的大阵中。 天上压力暴涨,飓风狂猛,艳阳天摇摇欲坠! 剑羽长啸、阴风流转,第二重金风天急升、汇合艳阳天。依旧吃力不已、在五百余里血云重压下,随时可能崩溃,但这已经是苏景最后的手段了,罪恶天中恶战正酣,升不上去,只能以金风天驰援。 血海攻势陡地增强,北冥鲲彻底湮灭不见,苏景身边众人已乱……还未散,但阵势乱了,协作与配合不再,每个人都在各自为战,拼出了全副修为却无力回天! 就在这个时候,那一重于御敌时没有太多用处、却能让苏景身边军卒觉得“安全、踏实”的妖雾突兀消散一空。 雾不见,苏景手中一张洁白长弓。 两重天堪堪抵住头顶飓风,三尸、阿二、十六和损煞凶僧暴发全力,于这个瞬间压制住敌人攻势,苏景跃身半空,开弓、遥指北方! 弓弦震,狐啸幽冥。 第四百四十一章 袭杀 前后两次,每次三百里调兵围剿苏景……都是北方血海正中军旗先做摇摆、继而军号响起兵马调动。 整座战场,无论云、海都在浩浩旋转,内中煞血阴兵皆于其中、自从大战开始就从未停下过,但两次传令出来的地方“一般无二”,那个地方是“固定”的,大阵动、它不动! 金乌神目明辨纤毫,第一次不觉异样也就罢了,若第二次仍无所察觉,苏景便不配他现在的修行。 军令传递之处,大阵重中之重,若能灭其“令”,何异斩首于万足巨虫!血煞军第二次调兵,给苏景送去灭顶之灾的同时,也送来了一个金光闪闪的机会……扳回颓势的唯一机会。哪还能再稍作犹豫,出手便是自己能够动用的、两桩最最狠辣的手段之一,狐地妖雾炼化、洁白长弓。 弓震弦,一箭化妖狐,强袭而去! 西海归来后苏景住离山两甲子,炼罡天、炼光明顶、做刑堂长老同时,对自己那几样重要宝物也在不停祭炼,今时洁白长弓,动击一次后只需在阳火中温养三天便可再次震射。若非如此,几天前苏景也不舍得用这等宝贵的法器去击杀薄衣将军崔天吉。 看见的,苏景满弓一箭;听到的,烈烈狐啸响彻天地;而外人查知不到的,大圣玦内天空晦暗大地动摇。狐地妖雾、大圣点将诀,皆为古时天真大圣遗留之物。两件宝物本就有着相通之处,将令牌之力抽出一些支援洁白长弓一击,算得是苏景两甲子炼宝的最大成就! 拨弓之地,西方战场边缘;敌阵传令所在,北方血海深处。两下相去遥远,可苏景这次引动是天真大圣留于后世的宝物!流光闪电、瞬息而至。几乎就在他手指松开弓弦时,贲烈一击就已落入敌阵,正中。 旁人眼中箭,也只有死人才晓得,扑过来的是一头狐狸。毛色纯白、九条尾巴的狐狸。 箭落刹那,整座战场都是狠狠一震!血煞阴兵的浩大阵法为止停顿。 而箭起处与箭落处、苏景与血煞阴兵传令要害之间,血海开裂七丈露出惨白地面、血云开裂七丈露出幽绿天空,天、地,两条触目惊心的“线”,七丈宽、千里长的直线,像极了两条狰狞伤痕。 “伤痕”尽头。方圆三十里血海干涸,袅袅青烟蒸腾,箭力笼罩阴兵灰飞烟灭。 一击命中,竟然如此简单,苏景哈的一声大笑,可是不等笑声落下。东方血海深处敌人令旗猛挥,旋即号角呜呜催促。天、地的“伤痕”愈合,大小两处战事再起,血云、血海旋转疯狂起来…… 又怎么可能这么容易。 令旗、号角传递的命令都是真的,可除了肆悦鬼王一脉之外。其他人都不知晓的:血煞阴兵根本不需要令旗、号角这些东西。 血煞军的大帅、将军、校尉也都如普通阴兵一样,化做一滴煞血、融身于血海或血云中。 阵中阴兵既然能够共通感识。自也可以同知军令,“大帅煞血”传令后、四周煞血会即刻感知,同时向着四面八方传递下去,了不得几个呼吸功夫就能通传全军。至于那些令旗、号角,无一例外都是幌子、陷阱。 幽冥世界乱世持久,千千万万个年头延续,从未没有过片刻的安宁,论起对战事的精通、战场诸般手段运用、兵阵鬼法的奇妙变化,远非人间能够比拟。而肆悦鬼王能成为阴间第一流的大势力,更不可能是侥幸。 如此浩大阵仗,若轻轻松松就被敌人斩首、击溃中军,那肆悦鬼王也早就威风不到现在了。 不是苏景不够聪明,更非洁白长弓威力不足……归根结底,有多大的本领、做多大的事情。 修为、法宝、手下,所有这些都算在一起,此次下幽冥苏景的力量,根本不足以营救不津、不足以对抗肆悦鬼王的大军杀阵,便是那五个字:力所不能及! 他只是一块大些的石头,砸下的势头再如何猛烈、心中的念头再如何决绝,也不可能掀翻这两千里的血海汪洋。若是师叔或师父在此呢?他们是连绵浩大的山,足以把血海砸碎、填满的巍峨雄山。 山才能做到的事情,石头不行。 恶战再起,身边众人阵势散乱,全靠苏景风、火、剑三绝奋力维护才能勉强支持。但又能坚持多久?任谁都明白,灭顶大难近在眼前。 似是嫌苏景死得还不够快,又或许是报复他之前“斩首”,就在苏景与同伴全力硬扛血海强袭时,一滴因巨力轰荡而溅起的、混不起眼的血水突然化形,变作一头血衣恶鬼。 肆悦煞血阴兵,到现在为止苏景所见,无一例外皆着红色甲胄,唯独现在这一头,穿的是衣,不是甲。 身形瘦弱、青面獠牙的狰狞面具罩住脸孔,尤其醒目的是这头鬼物的右臂比着左臂长出了整整一尺。煞鬼显身、动作悄无声息且快如闪电、欺身而近直到苏景面前丈于,手中长刀猩红光芒一闪,剜心之刺。 血煞阴兵中专责刺杀敌酋的凶煞。 此獠屡立大功,不知多少幽冥势力中的重要人物都被它剜除了心,深得肆悦信任。万万大军中也只有它和它麾下十七人可以不受大帅号令,偌大战场随它如何走动,想去哪里都行,哪怕不入战躲去一旁睡大觉也无妨。 而且与其他恶鬼不同的,这头面具凶煞不喜欢用法术,最喜尖刀剜心。 煞鬼手中刀狭长且笔直,阳间南民边族有使用类似长刀的,苏景以前游历时见过,刀长一丈二寸,取“一不做二不休”之意,做了,便不死不休! 真正恶鬼,即便众人全神戒备,能不能防住它尚未可知,何况现在这样的紧迫情形。 苏景的情形比起身边同伴又能强得了多少?两重罡天力抗血云、黑狱发动与恶人磨剿杀入内阴兵,身边风火鼓荡……哪一样不在耗用元力,他已拼出全力,对面具煞鬼偷袭他也来不及躲、来不及挡! 生死刹那,能做的只有动一动心念,一道心念急动! 奉苏景心思,鬼袍猛显、崩碎身外普通布料缝制的离山剑袍,此时煞鬼的刀锋堪堪触到苏景胸膛。 大红袍,一品判,阴曹地府至高无上的身份! 煞鬼是刺客,手下怨魂无数,剜心一刀纵然三千天雷绽裂耳旁他的手也不会抖半分,可面前是大红袍……竟是大红袍!自开灵醒神那天起,只要是幽冥人物都会晓得,大判官高高在上、纵然粉身碎骨也要维护阴阳司,这是根深蒂固的认知、是烙印魂魄深处的本能。 乍见大红袍,无人能不动容,面前煞鬼也不例外,惊骇之下急忙回手收刀。 煞鬼转念如电,收刀同时心思已告清明,幽冥皆知大判官只有一个,骨瘦如柴、左目藏月钩右目蕴七星,绝非旁人能够冒充的,何况面前青年来自阳间、又怎么是大判官,那袍子再像真的也不可能是真的。 冒犯王上,该死;冒充大判官,更是该死之极! 猩红长刀收回半途时,煞鬼手腕劲力再吐、再次剜心而来。 刀一收再一刺,不过瞬间事情,可苏景争得就是这一瞬!没这瞬间必死无疑,有了,便是你死、我活!剑光乍起,剑鸣清亮仿若龙吟!丈一龙剑出手同样急刺、同样剜心! 一人一鬼,手中刀剑皆为长刃,龙剑比刀长八寸、但煞鬼持剑的右臂比正常的左臂又长出一尺,两件凶器的锋刃几乎同时刺到对方胸膛,玉石俱焚之势。 煞鬼不退,当然也没打算同归于尽,动作奇快、左手翻转、双指如钳稳稳捏住了龙剑剑尖,凭苏景的力气,竟无法让长剑再递进分毫。此刻煞鬼长刀尖锋,再次碰到了苏景的袍子。 苏景一样不退……他本就没打算去剜心,剑被扼住?他无所谓的,口中一字轻吐:“崩。” 南荒时悟出的霸道剑法,全身修为尽入一剑,五百年刻苦修炼、五窍三重天内积攒的所有力量,一剑绽放、一剑崩! 电光火石间的搏杀,刀尖刺上胸膛时的,一剑崩。 煞鬼不是没有防备,防他剑气、剑意、剑势、剑中藏魂甚至连敌人有可能透过长剑以真元强袭都防到了,但以前不曾和苏景打过交道的人,又怎么可能想到他会借一剑来引动所有力量! 巨力浩荡!煞鬼只觉骄阳砸进了眼窝、神雷轰中了耳鼓、煞身鬼脉中更是闯入了千百头巨象,凄厉惨叫之中,身形狠狠向后摔飞,狰狞可怕的面具也被恶力崩碎,露出本来样貌,脸色苍白、但五官清秀、甚至眉宇间还有几分羞涩之意的少年。 只看它的长相,分明是个小书童,又有谁会想到他是个凶狠的剜心恶鬼! 口中鬼血喷涌,可中了苏景如此狠辣一击,煞鬼竟还未死,摔回血海中,身形一晃又复站起,但站得有些不稳当、脚步虚浮。很快,又有一个血衣假面鬼物显身,伸手扶住了他。 第四百四十二章 只求一剑 两头煞鬼打扮相似,唯一不同的,新来的那个,看身形像是个少女,她的假面更干脆,雕工精细、惟妙惟肖,就是一副漂亮少女的面具。 少女煞鬼目光阴寒,扶稳同伴后,身形一晃就要再扑向苏景,可“书童”却拉住了她,摇摇头,又对苏景森森一笑:“一面杀一次,这回你若还能活,下次见了我,记得护好胸膛!” 中气明显不足,可声音连贯、无需喘息,足见这“书童”猛鬼的修持了!说完,他带着身边少女,两人身形一转变回煞血,融于大海中,消失不见了。 洁白长弓一箭未能毁灭中军、但那一击杀灭了数十里血海;血煞猛鬼的行刺奈何不了苏景,刺客反遭重创……看上去苏景占足了便宜。 苏景却叹了口气,他赢了那个刺客,但今日恶战输了。必败无疑,必死无疑。 全身力道,一剑崩之!本应用来支持罡天、相助同伴的阴风阳火尽随那一剑而去! 一剑崩过后,散出的真元能通过气路重收于体内,但这绝非短时之功,一时半刻里休想回复力气,而血煞阴兵的攻势,又哪里会再给他喘息功夫。 罪恶天内,剑气消散烈火齐灭,恶人磨与谛听再无助力,所幸打到现在被收进来的阴兵也伤亡惨重,双方势均力敌;金风、艳阳两重罡天则金光沉黯,没能再多一会就告沉落,少了主人的支持,它们挡不住五百五十里血云飓风。 由此,众人再次陷入云、海两重夹攻,苏景龙精虎猛的时候,一群人只抵挡血海尚且吃力不堪,此刻苏景脱力再加上血飓又至,哪里还能再相抗,强撑不到盏茶功夫,阵势彻底散碎,包括苏景在内,所有人沉陷于血海怒漩。 屠晚剑魂深深沉睡,全无苏醒之意;影子和尚枯坐入定,五听封闭,根本不晓得外面的事情。苏景也没办法唤醒他们,真正山穷水尽了! 苏景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大红袍,苦笑了下……袍子是真的,象征着高高在上的大判官。可是袍子刚显出本相的时候,连同伴笑面小鬼都以为它是假的,敌人更不会相信。是以苏景明白得很,凭大红袍,最多也就是引得敌人打个愣,并没太多用处。 入战时他把袍子藏在体内,心里存得念头当然是“害人”。但当时他还以为自己能遇到敌人的凶猛大将、阴军元帅甚至肆悦鬼王本人,盘算着和这等重要人物拼杀时突然亮出袍子,当能吓对方一跳、为自己夺一个先机。 可是不承想,哪有什么重要人物现身。 这就是战场了吧,争胜杀敌才是此间最大的题目,和修宗拜山、登门挑战根本是两回事,又有谁会和你单打独斗比拼神通?藏袍子吓唬人这种小伎俩根本没用,若非来了个刺客,他连亮出袍子的机会都不存。 …… 苏景众人彻底陷落敌阵,半数人被吸上血云、半数人跌落血海。 僧兵、迦楼罗等人再也看不见同伴了,各自为战、做困兽之斗。就只有苏景身边还有同伴:三尸。 哪里还有剑阵,殷天子胡乱挥舞,劈波斩浪绞杀阴兵、勉强维持着片刻安全。 “死定了。”苏景提不起力气,话题更让自己不爽快,所以语气仄仄的。 赤目大砍大杀,不忘争功:“你下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凭咱们哪救得了小师娘。死得没劲,不过死得倒不冤。” 没救出小师娘,死得没劲;死在连小师娘都被困住的鬼军手中,不冤枉。 说到“不冤”,赤目居然咧开嘴巴笑了笑。 败亡、将死之际拈花不忘娇妻:“海灵儿从一而终,以后要守寡了,还好六两、小裘他们都是义气兄弟……”话说一半,悚然而惊,瞪着苏景:“不对啊,你死了,大圣玦那些家伙一起完蛋!” 说完,想了想拈花又古里古怪地笑了起来:“蚀海大蛇得了金玉菩提的时候乐得那副德行……一百多年了,没准炼化好了?正美着呢,结果死了。” “做三尸,我们算是有福气的,化形成人吃喝玩乐五百年……”老大雷动开口了,和两个兄弟一样,说话时他也在笑。 这可让苏景十足惊讶了,平日里连疼都忍不了、只知享乐胡闹的三个浑人,真正生死关口时竟然都在笑。而三尸接下来所说,更让苏景动容了。 赤目算账:“你死定了,所以我们三个死定了,六两老黑小裘他们死定了……” 拈花接口,语气笃定:“这件事挽不回,得死好多人。” “挽不回的人、改不了的事就不必想了,”雷动再接口:“但能救能活的,还是得救,还得让他们活。” 说完稍加停顿,雷动又说了句莫名之言:“最好别白来一趟。” 笑面小鬼早早就被苏景收进鬼袍了,他看得见外面的情形,由此不明白三尸的话了,别白来一趟?指的是多杀几个阴兵么?还不等他想明白,忽觉一股力道用来,把他从鬼袍带到了苏景身边。 三尸疯了似的耍剑,护住小小一片地方,给苏景争取最后一点时间。 不等笑面小鬼开口说什么,苏景就取出了一盏青灯交到他手上:“你若能不死,将此物交与我师娘,就说:九大王在灯中秘境避劫,师娘自会明白。” “什么意思?本王还能不死?” 苏景不理会笑面小鬼,心念连连转动……第一重心念转动,剑魂屠晚被送入鬼袍;第二重心念转动,正陷落血海、负隅顽抗的损煞僧、迦楼罗和谛听灵印忽觉脑中一热、心中一冷、耳中则听到苏景一声笑,人人明白,这是苏景抹去了他们与剑狱的联系,还了他们自由身。 大圣玦可收不可放,苏景没有办法,但损煞僧、迦楼罗他们都是因罪恶天认主,苏景随时可以“放了”他们。 第三次动念……中土人间,西海深处的裘平安、离山光明顶的比翼双鸦小小祸斗、南荒剑庐黑风煞和大群剑鸦、人间游玩的烈烈儿阿嫣小母三手蛮等等,所有苏景大圣玦下妖奴,全无例外,从心底感受到苏景的沉沉一叹。 大圣玦牵连,当苏景情绪极端的时候,妖奴能有所感知,便是如此,众人领受到了主人的那份情绪:沉黯、愧疚。 人间正是清晨时分。 不用只言片语,所有大圣玦下妖奴都能明白要发生什么,反应各不相同。 裘平安猛化真身,龙鳅搅海长嗥烈烈,死前一定得威风凛凛;光明顶的火势突然收拢,乌上把乌下牵入怀中,软声细语不知说些什么、小祸斗起身来到为苏景主持祭炼的大祸斗面前,认认真真地叩头辞别长辈;名山秀水间烈烈儿坐到地上,翻手取出烈酒递给身边的三手和阿嫣小母,三个妖怪彼此一请、昂头痛饮;黑风煞身形急急,化身一道乌光、自大殿中急冲而去…… “你这剑有什么古怪?” 幽冥战场中,笑面小鬼终于看出了端倪,苏景动念时,手上仍牢牢握住那柄丈一长剑;三尸拼命施展剑阵杀敌,目光却未有片刻离开苏景手中剑。 苏景手腕微微一震,长剑发出阵阵轻吟。 挽回不来的事情不必再想;救能活的人;最好别白来一趟……所有希望、最后愿望,就在这把剑上。 丈一龙剑。君临天下!再次动用君王之威,唤请江山剑域千万神剑,扫荡无尽阴兵……救、浅寻! 对煞鬼刺客时,以此“丈一”引动一剑崩,是为退敌、是为自救、更是为了唤醒神剑,为了发动那惊天动地的一击做好准备。 两件威力最大的宝物,洁白长弓未能摧毁中军,就只有靠丈一屠灭全军! 只是这一次再没有罗汉法棍替死,苏景想要动用神剑,得用自己的命去填。 丈一神威苏景曾亲身感受,当能摧毁敌阵,不过阳间神剑能不能遁入幽冥;凭自己一条性命能不能引动剑中君王全部力量……苏景不知道,但他总得试一试,哪怕必死无疑。 剑意渐生,颓然沮丧一扫而空!掌此剑而死,真心、真心是一件爽快事情,神剑吟啸响亮、七彩光华迸射剑身,苏景又变得神采飞扬。 仗剑、起身,剑锋斜挑向天,苏景笑了一声,心中剑意迸发,堪堪就要引动这一刺,以我性命、只求一剑! 不料,就在神剑堪堪发动之时,突兀一道锋锐剑气自东方袭来,正中苏景手腕!剑气巅妙,一下子变击溃了苏景凝聚的气意、更入腕、截脉,就此斩断他与丈一龙剑的气机牵连。 笑声变成了痛吼,手腕剧痛,勉强抓着剑未落地。 剑还在手中,但没了气意相牵,神剑就变成了凡铁,光华瞬间崩散、吟啸戛然而止。 苏景又惊又怒,本能抬头望向东方,想要找出究竟是哪个恶鬼坏了自己的剑法……或许是巧合?他抬头时,身前滚滚翻腾的煞血大阵忽然裂开一隙,这不是破阵的契机、但能让苏景得以远眺。 苏景看到了一个人,极远处、八百里、不津城、浅黄长裙的女子——不知何事,小师娘已经跃上城头,孑然独立,向着他遥遥眺望。 浅寻正收回自己的手指,那便不用问了,是她出手打断了苏景的决绝一剑。 收手,是为了第二次出手。下一刻,浅寻突然飘身而起,身法奇快、身法奇轻……没道理可讲,就是“轻”,如风如烟,飘向城中、半空高悬的剑,浅寻取剑在手。 第四百四十三章 三剑 不津小城能坚守至今,全靠高悬空中的仙剑庇护。此刻剑被主人取走,于血煞阴兵掀起的狂风巨浪般猛攻下,不津连瞬瞬都未能坚持,轰隆隆的连串闷响中,四墙崩塌街道断碎城中的废屋残垣尽数粉碎,小城灰飞烟灭! 血海轰荡,血云翻腾,漩涡与飓风激烈咆哮,云海间暴雨疯狂泼洒,那城没了,这一片小小世界就再没了“异类”,只剩血。 煞血湮灭一切,浅寻的身影也被淹没,视线之中处处猩红、再无旁物。 但下一个瞬间,一道强光撕裂血幕! 像极了窒闷深夜中、宣告暴雨将至的那第一道闪电!只是这光芒来得,远比闪电更夺目、更璀璨、更桀骜、也更嚣张! 强光太炽烈,以至在它闪烁时,整片海天都换了一个颜色……云透明、海透明、血透明,甚至苏景都觉得自己身体被光芒照耀的也透明起来。 光自剑中来,夺去一切颜色的剑,这便是:嚣张。 唯独剑下,轻轻如烟的浅黄依旧……就只有浅寻的颜色,强光夺之不去。正正相反的,一剑光辉反衬得她愈发明显,明显到触目惊心!一贯冷冰漠然的女子,剑在手时,笑得欢畅。 剑光绽,剑意纵横,快乐的浅寻第一剑向天刺去。 千多里血云汇聚的飓风罩向黄裙女子,她长发飘摇、举剑相迎,迎向那一条比她大出千万倍的血色飓风。 苏景的心神,被之前小师娘荡剑强光夺去了,人恍惚,以至他都未能看清小师娘究竟是如何掌御的这一剑,目光中剑入飓风眼、跟着那疯狂的龙卷风突兀一震,崩碎! 真的碎了啊,就那么碎了!没有缠斗、不见法术、更不见浅寻飞腾冲杀,全没道理可讲的,结做整体铺满长天的血云四崩五裂,变作千万碎片,四散飞甩。 血云崩,露出灰蒙蒙的天空,黄色身影悬浮、如烟、醒目。 “啊!”苏景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惊呼、欢呼还是惨叫,眼中情形化作万钧重锤直击心底,任何言辞都不足以形容的震撼! 但一惊之后苏景反倒镇定了,呼吸颤抖着、努力凝结目力、凝神观战……一剑破云霄。浅寻又出第二剑,向下、刺向刚刚吞没小城的血海巨漩。 这一次苏景看清楚了。 剑入漩心,就在手中剑、煞血漩接触一刻,浅寻握剑的手腕盈盈一转,她的剑画了个圆:截然相反的圆。 圆没有正反之说,可画圆的过程有。 血海漩涡以东—南—西—北正转,浅寻在它漩心中,轻轻巧巧地反着方向、北至西至南至东最后重点归于起点、画了一个圆,用剑。 截然相反的圆,截然相反的力量,旋即那疯狂旋转的血海漩涡,突然停顿了……只存在于苏景感觉中的“停顿”。 是感觉,却非错觉,事情正是如此,但这个过程实在太快,即便金乌目力也无以察觉,只因身体里养下了至纯剑意才能体会真相。 “停顿”是因较量:正转的血海漩涡与浅寻反转一剑的力量较量。 有人赢有人输,反转的圆继续反转,正转的漩却彻底崩碎! 血云之后,血海崩碎!小师娘就在苏景眼前,一剑炸碎了一片汪洋大海!迸起的巨浪远胜阴兵之前集结的攻势,可哪还有丝毫威风,除了颓丧还是颓丧。 海,也和之前的云一样,轰轰烈烈的崩碎,惊涛骇浪、万道血虹飞迸四散! 血海崩,露出白惨惨的地面,黄色身影静立、如烟、醒目。 嗷嗷的怪叫声,三尸、苏景、笑面小鬼、还有赵铁瓶和另外几个亲兵,跳着脚的叫,这转折来得太突兀,可也正因突兀才真正动人心魄、让人忘形!一群小子,真都疯了。 喜疯了乐疯了,还有,被九王妃吓疯了。阿二也跟他们一起嗷嗷叫,不过他还没修出表情,叫唤时不见喜乐,好像要吃人肉的样子。 这又怎么可能,她一个人,她的本领……苏景从来都知道小师娘不得了,但他就算再妄想一万倍,也想不到她竟这等“不得了”! 敌人是海,苏景是激起百里浪的石头,浅寻则是山,填海平川的巍峨大山。 见过才能明白,一个人,真的可以对抗天地。 破云、破海,第三剑破重围,一剑在前、浅黄色的“烟影”就那么轻飘飘的,涤荡了她和苏景间所有血色障碍。 前后三剑,海崩云碎,被困孤城的浅寻站到苏景面前。 浅寻收起了剑。 神采飞扬的剑仙子不见了,她又变回那个冷漠女子。暂时没理会苏景,转回头望向敌人:“不打了,你们走吧。” 血煞阴兵多到无以计数,浅寻只是破了它们的阵、一时间毁掉了它们的攻势,想要把所有敌人尽数杀灭绝不可能。可换个角度再看,浅寻施施然就从城中走出来,肆悦摆下的阵势根本就困不住她!再纠缠厮杀下去,没有意义的事情。 想走,她随时都能走,还能再杀灭更多阴兵后再走! 血煞阴兵重新开始集结,云海再度分明,但云无风海无浪,只是蓄势以待,未再强攻,中军大帅正急急传讯肆悦鬼王,等候命令。 浅寻出来的及时,苏景那一群手下伤亡不算严重,但大都伤得不轻,彼此搀扶着聚拢主人身边,苏景这时则恢复了些力气,又把三重罡天合一,偷偷摸摸地发动起来助恶人磨剿杀内中阴兵。 过不多久,笼罩两千余里的封魂烟流转、收拢,最后化作一方薄纱落入血海,随即血云、血海齐齐流转,向着南方撤走,没有只言片语。对苏景收入罡天剿杀的那“五十里”连问都不问。 随浅寻绽放全力,一场恶战就此结束,有些突兀,但也并非没有道理。 浅寻这才转回身,重新望向苏景。 苏景、三尸、阿二这一伙子残兵败将赶忙施礼。起身后苏景讪讪:“弟子坏了师娘的事情吧?” “于阴间鬼物,阳身是上佳补品、珍羞美味,像我这般境界的阳身,对厉鬼来说用处更大,可以炼化成一道阳火身。这是一般变化、也是一条性命,但动法炼化的时机稍纵即逝、非得我将死未死时才行。”或许是许久不见,浅寻对苏景的话多了些。 她说的有些没头没脑,但串起整件事就不难理解了,苏景反问:“您在诱敌?” “待不津将破时,肆悦该会亲自赶来夺我阳身。”浅寻应道:“我想生擒肆悦,他住的地方有犀利阵法,我破不开。” 故意示弱,屡战屡败,最后困守孤城,就是为了诱鬼王亲临,再爆起发难生擒活捉。 为求逼真,就连身边尸煞都不知晓浅寻真正想法,这也不奇怪,她是把所有事情都闷在心中的女子。 现在为了救苏景,浅寻彻底泄露了本领,诱敌的想法败露了。 “援兵”刚到时城中的浅寻不打算理会,但后来苏景打得热闹。金乌罡天、太阳真火、还有以浅寻亲自为他筑下的剑基修成的剑术,再加上三尸的星剑,浅寻哪还不知来得是谁。 苏景来了,她就不会再无动于衷,不过也没急着出手,遥遥望着弟子手段层出不穷。她看得挺入神,直到最后看出苏景要以死相拼,浅寻出手制止、拔剑出城。 “弟子错了,请师娘责罚。”苏景请罪,心里脸上却都是乐的,真正开心,但显得请罪说辞没啥诚意了。 浅寻没理他,转目望向三尸,冷冷道:“刚才快死的时候笑,现在能活了又开始哭,你们三个脑子坏掉了么?” 从小师娘来到身前,三尸就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听小师娘一说,三个人不止流泪,还开始抽搭了。 本来就丑,一哭就更丑了,浅寻的声音愈发冷漠:“什么样子,把这张哭丧脸与我收了。” 看样子三尸是想收来着,但没能收起来,泪更汹涌了,抽搭之外,嗓子眼里又袅袅地钻出低声呜咽。 浅寻俏面冰寒,素手微晃剑出鞘,自三尸脸面上一闪而过! 苏景不死三尸不灭,三个死不了的东西,杀他们一次也无妨,看来浅寻着实厌烦他们了,要给些教训。 三尸都以为自己会死一次……不料剑是“平着”来的,不是削斩,是拍,而且拍得很轻,啪啪啪三声脆响连成一串,小师娘剑拍三神君。 那个刹那,冷漠女子眼中真的滑过了一丝笑意,闪得奇快,若非眼中含笑时让她一下子鲜艳、鲜活了,那笑意怕是没人能察觉。 哇呀哇呀……三尸大哭出声,口中号啕着“小师娘”,一个接一个地向上冲来。可把浅寻腻歪坏了,忙不迭闪身躲开三个家伙,明晃晃的宝剑就在她手里握着,但也没说随手一划把他们“斩杀回”苏景身后。 没能扑到小师娘,三位以后能继续在世上吃肉喝酒抱老婆的矮神君抱头大哭,差点就烟消云散,太委屈了、太委屈了。 重新收剑,浅寻又望苏景:“说说吧,你怎么来的。” 阿二、笑面小鬼都在苏景身边,这经过不难猜,可浅寻不想猜。 从阿二逆冲冥明尊开始,苏景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最后道:“所以我们来了此间,一路赶来,只为搭救……只为、只为……师母搭救我们。” 说完,苏景又笑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我晓得 西海深处,黑云倾盖大雨如狂,海面浑浊骇浪狂涌,一条身具龙形的银鳞巨鳅搅天动海,口中厉啸叠叠,正发疯! 鳌渚自入定中惊醒,急匆匆准备浮海,想要去问个究竟,不料鳌清赶来拦下了他,摇头道:“大都督上去前给我传音一句:苏景将亡。” 鳌渚大吃一惊:“这可如何是好!”众人都知晓他去了幽冥,就算想帮忙也帮不上忙。鳌清黯然叹气:“没办法,苏先生心系离山,以后你我多照应离山吧。裘大都督是苏景大圣玦内猛将,会随主赴难……他已经修成了几分龙魂,心中傲意会在身死前暴发,唉,由得他吧。” 鳌渚点了点头,结坐海底双手合十,口中喃喃唱经,提前开始超度苏景。 盏茶功夫过去了,海面上裘平安长啸激烈;燃香功夫过去了,裘平安长啸激烈;半个时辰过去了,裘平安长啸激烈;一个时辰过去了,小泥鳅的嗓子好像有些喊哑了,又一个时辰……两位大鳌对望一眼,两人都从对方双目看出一问“还没死么”,不过这话问不出口。 …… 南荒天斗山,洪莎儿双手死死抓住黑风煞的背膀,贝齿咬着嘴唇、目中泪水盈盈,俏丽妖女神情有痛楚、有惊慌,却并没有委屈和恐惧,任由黑风煞再自己身体里乱冲乱撞。 就在刚才,她正采撷清晨霞光的时候,黑大王突然冲来,不由分说就剥去衣衫做起了那事,所幸附近僻静无人。 洪莎儿本是洪吉进贡给苏景的妖姬之一,和众多同伴一起留在了天斗山,是妖姬没错,但冰清玉洁。 其他妖姬黑风煞想怎么睡怎么睡,唯独这一个,目光纯透笑容清甜,每次望过来的时候都会引得老黑心中一软,就连大黑鹰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不舍得碰她还是不敢去碰她。 洪莎儿面前,黑风煞一向正派,但如今马上就要死了,哪还顾得了那么多,妖怪做事直来直去,黑风煞直接就扑上去了。 妖精体力了得,不知不觉,大黑鹰抬头一看日头中天,已经正午时分了。 自己还活着,主上应该……这许久过去,应该没事了?希望、惊喜交织,但再一看身下美人目光楚楚神情可怜,老黑心中一沉,不用死当然太好了。可是唐突了她……黑风煞心中百味杂陈,很有些后悔。 “大王……以后切勿嫌弃贱妾。”洪莎儿流着眼泪,可她在笑。 …… 东土美景中,三尸、烈烈儿、阿嫣小母身边堆满了酒罐子,三个妖怪你枕着我的肩、我搭着你的腿醉得乱七八糟;齐喜山上算盘稀里哗啦乱响不停,六两正在算账,他想知道自己死的时候到底是什么身家,越算六两大东家就越开心,渐渐忘了“要死”这回事;光明顶上比翼双鸦卿卿我我,临别情话儿说得他们自己都有些烦腻了,另边小祸斗则数不清现在是第几次对霍大嫂说出“大娘娘保重,孩儿来生再来侍奉您老”这句话了…… 还有,离山东麓,天香府旁一座小小精舍中,沉默良久的不听,面上渐渐升起疑惑,侧目于同样傻坐了好半晌的参莲子:“小妖精,你是不是消遣我?” 参莲子急忙摇头:“孩儿所言字字属实,之前真的收到师父……” 不听打断:“你怎么证明?” 参莲子登时语塞,是啊,怎么证明?除非死了否则都没法证明刚才所言。 “证明不了,便是你顽劣不堪欺瞒长辈,当受罚。”小妖女眯起了眼睛,凶巴巴的模样。 参莲子哭丧了脸,他已受不听指点百多年,修为暴涨同时也早都明白了:和这位“小师娘”没处讲理去。 不听很快就想到了怎么罚参莲子:“去,找几根藤子,给我绑个秋千,我想荡秋千了。” 小妖女还是小囡囡、人在莫耶的时候,每受到惊吓爹娘都会把她抱到院中的秋千上,一边轻轻摇晃,一边柔声安慰。 参莲子跑出采藤子去了,不听捏了个隐身诀跟在他身后护着,飞遁之中,明媚少女眸中光芒闪烁,她心里明白得很,小娃不可能用师父的生死开玩笑,苏景一定出事了,不过他说死却没死……这可就是调戏了。 从小长到这么大,不听想了想,还真没被谁调戏过,小妖女皱了皱眉头,然后笑了,笑得美美。 …… 苏景要死时,群妖的心境清宁,全都感受到大圣玦传来的主人情绪;可小师娘扬威,苏景狂喜时候,群妖都以为自己将死,心境大乱,谁也没能再查知新的“大喜情绪”。 万幸苏景是正道正信正心的修家,妖奴都带有凶性但会受主人影响,即便绝望也不会滥伤无辜,否则群妖发狂,说不准会惹出多少杀戮! 幽冥世界,浅寻把生生袖一抖,另外十一尸煞和“九王妃”麾下最后八千精锐都告显身。他们在袖中早都看清一切,不用主公指点就齐齐施礼拜见少主。 之后浅寻目光平平静静的,望着尸煞阿二:“我记得四十三年前,我命你出兵洪洞的时候说过一句话。” 额角、人中、前胸背后,阿二冷汗淋漓,咕咚跪倒:“属下记得,主上所言:攻克洪洞后你就驻扎在那,除非我传令,否则不得离开。” 浅寻不看阿二,目光空洞望向远方,语气清淡,岔开了话题:“逆冲冥明尊?你真聪明,我都未必想得到。” 这时候三尸哭够了,雷动跑过来指着阿二骂道:“可恨小子,原来是你自作主张!若非看你真心在乎我师娘安危,本座定不与你干休!” 拈花双手叉腰,大声喝骂:“大胆阿二,险些害死苏锵锵,若非看你战时勇猛,奋力护主,本座定不与你干休!” 赤目横眉立目,骂得更响亮:“恁地可恶的傻子!坏了小师娘的绝世惊天之……之、之惊天绝世之计!若非看你一片忠心拼死护主,都已经去了阳世、脱险又跑回来送死的份上本座也不与你干休!” 三尸明骂暗护,不过做得实在不高明,太露骨了些。 对三尸,小师娘冷清两字:“走开。” 苏景咳嗽了一声,也想开口替阿二求情,可是还不等他出声浅寻就摇头制止:“与你无关,站在一旁不许说话。”随后她目光低垂:“阿二,你怎么说。” 阿二目光沮丧:“回禀主公,末将不聪明,逆冲冥明尊全赖马王爷指点。” 他当然明白自己坏了主人的计策,他也心甘情愿接受惩处,不过尸煞的脑筋不拐弯,尤其面对主人的时候,主人怎么问他们就会怎么答。 刚刚浅寻说冥明尊,阿二就应答冥明尊……尸煞只是实话实说,并无害人之意,一旁的笑面小鬼闻言却险险背过气去。 浅寻做事,向来是霹雳手段,且恩怨分明、赏罚分明,莫看笑面小鬼平日嘴巴硬,心里其实对这本领奇高的冷漠女子忌惮得很。 笑面小鬼真怕浅寻会追究到自己头上,不过他应变奇快,咳嗽一声,自怀中摸出一件东西:“九大王在灯中秘境避劫。” 说着,把青灯双手奉上。 什么九大王九王妃,有关纠葛小鬼一概不知晓,不过他心里算盘精明:此灯是苏景“临死”时托付的,必定事关重大,多半能引开浅寻注意,暂时不再追究“逆冲冥明尊”之事。 “你……”这次轮到苏景要背过气去了。 师叔躲在青灯境小师娘是知道的。当初苏景把有关师叔的一切都如实告知于小师娘,唯独一样隐瞒:苏景说青灯不在自己这里,而是陆崖九手中。 虽说苏景是按师叔留在馒头里的两张字条交代才这么说的,可到底还是欺瞒了师娘。 小师娘是什么样的性情,尤其有关青灯的事情欺瞒她,会惹来的惩罚,苏景想一想都觉得头皮疼得慌,忍不住对笑面小鬼怒目而视。 小鬼有理得很,翻着吊吊眼瞪回苏景:“托付青灯的时候你说的,‘若你不死,转呈青灯和那句话’……我没死,照你的吩咐做了,有错么?” 苏景没心思和他纠缠,转目望向小师娘:“青灯的事情,是弟子……” 话说半截,还没来得及认错,小师娘就打断道:“我晓得。” 是一早就知道苏景欺瞒?还是刚刚得知苏景欺瞒、她就猜到是陆崖九的“指使”?浅寻不解释,苏景也无从揣摩“我晓得”的准确意思。 青灯就在面前,陆崖九就在青灯中,浅寻却未接过来,任由小鬼双手捧着。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那灯,看了良久,以至苏景渐渐有了个错觉:她看穿了青灯、看透了化境、看到了陆崖九。 好半晌过去,浅寻终于收回了目光,对苏景摇摇头:“还是你保管吧。” 她未收青灯,更没有进去看陆崖九的意思,浅寻的语气依旧淡漠,但苏景听得出声音里稍稍有了些干涩,淡淡一句话,她说得很用力。 苏景不敢多说什么,从小鬼手中接回青灯,认真收好在囊中。 第四百四十五章 讲道理 不知是不是真的被青灯影响了心境,小师娘居然没有立刻对阿二降下责罚,吩咐道:“先起来吧。” 若以军法而论,阿二的罪责板上钉钉,就算他有千万条理由也不能赎罪,可浅寻做事只凭一己好恶,什么时候理会过规矩,她不想罚便万事皆无。 同样,对苏景“藏灯”、小鬼“出主意逆冲冥明尊”等事,小师娘一概未追究,倒是留意到苏景身上的判官袍,打量片刻:“是真的?怎么回事?” “师娘,这就是苏锵锵从喜袍鬼手中抢来的那件鬼袍子!”与宝贝有关的事情,谁都不如赤目嘴快,跟着又把笑面小鬼讲过的“钟大判官”传说复述一遍,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去摩挲大红袍的袖子。 好宝贝,爱不释手。 讲话的时候,浅寻身边尸煞自囊中取出阴藤软椅,请浅寻、苏景等人落座,另有鬼兵奉上香茗,这阴间的茶和天空一个颜色,泛着绿惨惨的幽光。茶杯蒸腾着袅袅白烟,但并非热气,正相反的,那是阴冷之气。 杯子拿在手里,仿佛冷透露骨血的阴寒,苏景试探着喝一口,味道和阳间茶汁差不太多,入口微苦舌下返甜,还挺好喝。 三尸素来“煞有介事”,一口一口吸溜着阴家茶水,少不得品评一番,最疼娘子的拈花不忘嘱咐奉茶的小鬼:“这茶叶给我取上几包,回去以后分给依依尝尝。” “我也要。” “我也要。” 另两个矮子齐齐开口,有便宜一定得占了。 “启禀三位、三位将军,”鬼兵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们,干脆就叫将军:“茶叶有的是,带走再多也无妨。不过带到上面去,再沏出来怕就不是味道了。” “什么意思?”三尸不解,异口同声。 一旁落座的笑面小鬼代为回答:“是香、纸灰泡得茶,只能在下面喝得出这滋味。要是带到阳世里去沏……你回家后烧张纸、然后兑凉水,一回事。” 苏景听了,把茶杯放下不喝了。三尸却喝得更来劲了,雷动天尊眯着眼睛、咂着嘴:“还真喝不出糊味来。” 矮将军品茶之际,浅寻问起苏景这些年的经历。这可说来话长,上次见到浅寻,还是被强留凝翠泊学剑三年,后来又发生了多少事情……不过长辈讯问,苏景就不怕啰嗦,好一番长篇大论。三尸在旁也频频插口补充。 比剑破境、收服大圣、剿灭邪庙、击杀旧圆归仙。苏景的经历何其丰富又何其精彩,但他从头说到尾,小师娘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唯独一次稍稍扬眉,是苏景讲到最后、说起自己做了离山刑堂长老的时候。 等苏景说完,浅寻挑起了三根手指:“三件事。” “听凭师母吩咐。”苏景不急着问什么事,先点头答应。 “后面我还得接着打,须得重新招兵买马,你带来的鬼兵交与我,我会省些手脚。” 小师娘的第一件事是借兵,这是全无问题的事情。但苏景脑筋转得快,皱了下眉头:“师母的意思……是让我回去阳世?” 浅寻借兵,苏景肯定答应,可浅寻又何须借?若把苏景带在身边。他的兵全自然也都跟着一起听奉“九王妃”调遣。 但浅寻摇了摇头:“你不跟我一起,但也不能回去。”说完也不解释。直接说第二件事:“我带兵走后,阿二、阿七两个留下,它们比你早来几百年,对幽冥更熟悉些,你有不明白的事情,大可讯问他俩。” “第三件事,”浅寻回手向不津一指:“那里缺个判官,你去吧。” 小师娘所指,尽化废墟的小城之中,唯一一座留下的建筑,巍峨辉煌的府衙:阴阳司! 打仗的时候,无论哪一方阴兵都绝不会碰阴阳司,由此这座衙门得以保留。 苏景又惊讶又糊涂:“弟子不明白……” “那里本有个蓝袍判官,差不多你来的时候被我斩了,你去那里主事。反正你有判官袍子,也别辜负这件好衣衫。” 因为苏景有件判官袍,所以他就得去当判官? 小师娘的回答理所当然,就是这么个意思。 苏景啼笑皆非,甩了甩手:“这……这事哪都不挨哪,弟子有袍子但我也不是判官。再说我真去了那座衙门,里面的阴差鬼官也不会听我的。还有,本地判官死了,阴阳司自会派遣新官上任,我在这坐公堂装老爷,这又算是个什么事?” 对浅寻的安排,笑面小鬼也一样觉得全无道理,但他更惊骇另一件事:“九王妃斩了蓝袍判?!这、这可是天大祸事,幽冥世界万余判官,个个都是玉体金身珍贵尊崇,这么多年未听说过哪位判官遇害……阴阳司又岂会善罢甘休!” 浅寻麾下首将阿大沉声回应:“是那狗官破禁在先、收受肆悦贿赂参与兵家争斗,斩他之前咱家已经问了他的口供,落字画押铁证如山。鬼官该死,我家主上斩他又何罪之有?” 笑面小鬼一向嘴硬,闻言嘿嘿冷笑:“嗯,无罪,何况你们才斩了个六品判,还给阴阳司一个一品红袍大判,阴阳司得谢你们才对。” 小鬼话不好听,但也算说中了点子:六品判被九王妃斩了,阴阳司来人一看,小九爷还在这坐着,那还费什么话,先把小的抓起来、再慢慢去找大的。 浅寻却无动于衷,又对苏景道:“你留下做判官,此事定议,无需多言。阴阳司那一边,如果有打打杀杀的事情,你随时传讯,我回来应付;但除打杀之外,其他事情你自己办好。” 长辈的话,苏景一般不矫情,可这次无论怎么想师娘之命也不靠谱:“判官须得阴阳司认可才行,不是弟子想当就能当……” “我不管。”小师娘三个字,把苏景后面的话全堵了回去。她的意思也再明白不过,须得阴阳司认可?那你就去找阴阳司认可你吧,收买贿赂也好、威逼恐吓也罢,你都得当了这个判官。 苏景无奈,苦笑:“弟子领命,但我还想问一问,师母让我做判官的道理何在?” 似是愣了一下,随即浅寻笑了,毫无征兆的,那笑容来得明媚灿烂:“你,和我讲道理?” 若不听她说的是什么,只看这个笑容……好一个妩媚女子。 苏景眨了眨眼睛,也笑了,不再是苦笑,清清透透的开心笑容——果然是小师娘啊。 四百多年前,他提着点心去凝翠泊给这位还没见过面的长辈去拜年,然后直接就被强逼着修习“禁忌之术”,跟着又禁足三年休养剑意。 虽然要苏景所做具体事情不同,但今日情形与当年同出一辙。 小师娘教徒弟,什么时候讲过道理。 第四百四十六章 赴任 浅寻吩咐,乍一听匪夷所思,仔细想想……还是匪夷所思。 可她态度坚决成命不改,苏景反倒放松下来。想当年南荒妖国里大圣都当过,如今在幽冥中做个判官也不见得多了不起! 这正是苏景的豁达之处,既然非做不可,那就痛痛快快的去做。攀一阶看一景,人都来了地府,去看看判官眼中的景色,真不算白来一趟。 是以他的笑容越发快活了些,对浅寻点头:“弟子谨遵师母吩咐。” 笑面小鬼免不了又瞪大眼睛:“什么跟什么,你就‘谨遵吩咐’?!你可知……” 苏景笑着摇头,不听小鬼再说下去,他什么都不知道,但他明白小师娘绝不会害自己,何况做判官这事……好像挺有趣。 不料,不容他不答应的小师娘,见他忽然换上一副轻松神情后,又微微皱了下眉头:“苏景,我让你做判官,不是让你去玩的。” 不用苏景开口,拈花就代为回答:“师娘放心,苏锵锵别的好处没有,唯独一点:要么不做,要做了就得有个模样!既然答应了您老人家去做判官,他就非得做个好判官不可了,拦都拦不住。” 此事已成定议,再啰嗦三天也没用,雷动开口岔开话题,问浅寻:“师娘来幽冥做什么?” 浅寻冷冰冰:“与你等无关,无需多问。” 人人都晓得浅寻的性子,这样的回答也不算意料之外。三尸还想再问什么,浅寻已经不耐烦了,对苏景道:“兵与我,然后我带队出征、你去衙门做官。” 苏景应一声“师母稍等”,随即罡天外放,众人只觉眼前一乱,只见“恶人磨”正在罡天相助下恶战煞血阴兵。 外面早都平静了,但苏景“体内”大战始终未停。 “六合青龙、十三煞将”,十七迦楼罗、小谛听损煞僧之前被苏景收回,也尽数投入罡天参战。 外放罡天后,苏景招呼一声,与三尸一起冲进罡天,冲杀血煞军! 那五十里损煞阴兵已经伤亡大半,苏景等人再杀来它们就更加抵敌不住了。 苏景拼出全力,以求尽快结束恶战,解脱自己的鬼兵;而肆悦血煞残军肯死不肯降,正做最后、最凶猛的抵抗!罡天内喊杀声震耳欲聋,战况惨烈。胜负已成定数,可真要想彻底剿灭这一部血煞兵还得些时候。 浅寻不着急也不关心,她在看战场,但目光空洞,似是早都看透了。 直到一天之后,罡天中的恶战才彻底结束,苏景却没急着把鬼兵带出去,而是双手一挥,香火奉上! 无论“恶人磨”是什么样的恶鬼,它们都是替自己打仗,此刻大捷,当得犒赏。 至于香火,“佑世真君”在阳间攒下无数,手上还有的是。 浅寻不催促,不过见到苏景有大把香火挥霍时,目中透出些诧异……她和苏景接触的时间不长,是以还未了解,这个弟子总是能给身边人些意外。 罡天之中欢声雷动,恶鬼扑入那青蒙蒙的雾气中,大笑大闹大声聒噪。重新动用香火,苏景又想起了一件事,转头问紧随自己身边的凶僧首领:“在外面恶战时,你们都带了一支法旗……” 不用说完凶僧首领就明白他想问什么,应道:“上次主上离开后,得一小鬼指点,大家修成一道简单法术,把您赐下的香火祭炼成法旗,可做投掷一击,一根旗子不算什么,大军同时投出千万旗子,就有些规模了。” 恶人磨,杀戮为最大乐趣,在把香火当作盛宴和炼成杀人刀之间,它们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炼香火做一道杀人神通,最难得的是短短两三天的功夫就祭炼成形,苏景饶有兴趣:“我黑狱中还有这等能人?哪个小鬼?” “燕无妄。”说着,凶僧首领伸手一指。 燕无妄已经从炼魂炉中爬了出来,但他未落地,一个人坐在炉台上,默默看着万鬼狂欢,三成透明的身体枯干瘦小,孤零零的样子。 忽然,燕无妄只觉微风飘动,转头一看苏景已经坐到了他身边,微笑说道:“炼香火成神通,法术神奇,佩服。” “我本是正道元清宫弟子,后来遭遇变故被废去修为逐出师门,那事真不怪我,咳,不提了……不久我又被一个妖精相中,收入门墙再做修行,这次更不走运……具体事情也不提了,我又被废了一次赶出门墙。但很快我又得了机缘,修得了邪法,终于修行大成,做了朔月天尊,最后还被邪佛点化,做了邪庙护法帝释天。” 提及往事,说起自己身入邪道、成一方魔头,燕无妄全无追悔之意,但也不见得意:“正邪妖鬼,我都学过,领受过的法度庞杂异常,这才能找个简单法子,炼香火为神通。不过你也别有太多指望,这法术粗糙得很,你所见的法旗威力已到极致了,再无提升可能。” 苏景点点头:“不论如何,你那法术都帮我杀敌了,多谢。” “你说过要帮我消减罪业、再请高僧开解,助我转世投胎,来生过上好日子。”燕无妄不理苏景的道谢,重新提及旧事。 “放心,我说到做到。” 燕无妄一哂:“我不放心,更不信你许诺。” 朔月天尊也好、帝释天也罢,都被苏景三番两次的坑过,能再信苏景,燕无妄得傻成什么样子。 “不过,”燕无妄又把话锋一转:“有一件事我自忖还看得清,你这人仇必报恩必还,我帮你做些事,是换你为我转生帮忙。明买明卖,我心里踏实,你给我帮忙也不是白忙活,这样挺好。” 苏景哈哈一笑:“以前没发觉,你倒是个趣人。” “我是妖人,邪道妖人。”燕无妄语气淡淡,但也笑了下。 苏景不再和他啰嗦,扬声传令,告知群鬼要随浅寻出征,鬼兵无所谓,只要能打仗,跟谁去打无所谓。 又容恶鬼们享受一阵子,苏景带出大军,损煞僧首领高擎恶人磨大旗,带领万鬼站到小师娘身后。 “和尚你自己留下,我只要那些杀人就笑的恶鬼。”说着,小师娘摆了摆手,麾下尸煞老幺接过军旗,远比恶人磨要精锐的损煞僧兵被退了回来。 另外小师娘要兵不要将,三尸、谛听、迦楼罗、十六等等全都留在了苏景身边,小师娘对苏景微一颔首:“我走了,有事就找阿二阿七,他们能找到我。” 言罢袖儿一挥,大群鬼兵尽数收入袖中,身边只留阿大等几个尸煞,脚下云驾冲腾,这就要走了。 苏景及时问了句:“还有一事请教师娘,判官要做多久?” 哪能一辈子都留在幽冥做判官,总得有个离开的时候。雷动接口:“是啊,什么时候能回阳间?” “等找到回去的办法、真能回去的时候再说吧。”浅寻语出惊人,随即驾云飞天,转眼消失不见。 苏景一行愣愣站在原地,被小师娘的最后一句话给“镇”住了。 来之前苏景就得了师兄的提醒,阳身入幽冥还有可能,可是以阳身自阴间重返阳世却难比登天。一来那时情形紧急,就算回不去苏景也要下来;另则,他以为小师娘当初敢下来,肯定会有回去的办法,哪想到…… 小鬼、尸煞都能来去自如,唯独阳身人会受限,这是一“戒”,也可看作是一重天道,就如水往低处流、闪过才有雷一样,绝对之事无可悖逆。 靠着大红袍,苏景能遮掩阳身、瞒过其他鬼物洞察。可就算骗得过幽冥中所有恶鬼,他自己心里明白自己是阳身。 骗不了自己,又怎么可能骗得了天!阳身就是阳身,穿什么都还是阳身人,受戒限、回不去! “主上下来之前,的确是准备了再回去的法术。”尸煞阿七知道苏景因何发愣,开口解释:“但她老人家下来之后,渐渐发觉阴阳两界之隔,与她之前想象略有差异,差不多三十年前,真正确定下来,事先准备的法术没有用处。” 三十年前,阿二已经带兵远征,不在浅寻身边,根本不知道此事,否则他就算再如何担心主人,下来前也会将此事告知少主。 苏景眨眼睛,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拈花神君眉头紧皱,又开始想媳妇了。 “不过少主放心,”阿七继续道:“十年前主人有次说过,待幽冥事了重返阳间,就无需我等再追随身边,放我们兄弟去遨游天地。主上为人,少主当知,她能如此说话,当是想到了办法……至少还有希望。” 拈花无精打采,但他有良心,自己伤心难过的时候还不忘安慰苏景:“依依我怕是再难见到了,不过小不听有法术有心思,没准什么时候她就下来了,你们或许还有相见之日,成个亲、生几个娃,咱们……咱们也能再多些亲人,不那么孤苦伶仃。” 说着说着,拈花鼻子发酸了。 苏景稍稍弯腰,拍了拍他肩膀,要不弯腰够不到:“走了,随本官上任!” 苦恼事情,又无力解决,那还想它作甚,苏景迈步走向不津城阴阳司,新官赴任去也! 看看远处的阴阳司,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红袍,堂堂一品大员,去一个小小上县主政,苏景昂首:便宜他们了! 第四百四十七章 牛头马面 阿二阿七头前开路,三尸、十六、谛听和苏景自己的尸煞伴随左右,大群损煞僧兵则紧跟苏景身后,一伙子凶神恶煞浩浩荡荡,随大老爷赴任。 没走一会儿三尸就忘了“可能回不去”这桩窝心事情,又凑到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开始琢磨小师娘到底来阴间做什么。 这是不可能商量出来的事情,不过就冲着小师娘在冥间掀起的风浪,也能明白她的目的非同小可,要揣度她的目的,大可放开想象,往大处去想。 三尸就怎么大怎么想,一个说小师娘要称霸冥间,另一个就说问鼎幽冥后再挥师阳世,第三个又说一统阴阳后少不了还得出兵仙庭…… 占领了仙庭,就再说执掌造化,执掌了造化只好去称霸宇宙,然后这番胡说八道到头了,没法再扯下去了。 三尸收声却不收势,个个脑筋转动另寻方向,准备新一轮重新吹过,其中拈花转念最快,抢先开口:“海中无龙、南荒无圣、人间无仙、幽冥中也没了阎罗神尊!小师娘下来,莫不是为了查这桩惊天大案?!” 赤目和雷动各自想到了新的“小师娘来做啥”,但他们想的都不如拈花刚说出的题目大,一时语塞。拈花得意洋洋,转目望向苏景:“东锵锵,你以为本尊猜得如何?” 东锵锵这称呼是跟着“东天剑尊”里那个“东”来的,苏景随口凑趣:“高明,尊拈花见识卓绝,东锵锵佩服之至。” 拈花喜滋滋,继续发挥:“既然小师娘是来查案……啊哈,是了!她老人家吩咐你来做判官,多半是她老人家觉得,将来须得有判官为她帮忙,苏景,你不得怠慢!” 苏景一扬眉,三尸凑到一起,总会有无数胡言乱语,但拈花最后这一句却着实有些道理:或许判官真能帮到小师娘达成所愿,否则她的安排也实在没别的解释了。 拈花点中了一个好题目,但他自己全无察觉,不再理会苏景,重新去和两个兄弟吹牛,从海中无龙追究开去…… 众人脚步快捷,没一会功夫就来到不津废墟,靠得近了,阴阳司落在眼中也就更清晰了。 司门外照壁绘刻贪墨麒麟以示警醒官员,宣化牌巨匾高高在上,南刻“阴阳古治”北书“宣化”,之后便是官衙大门,狰狞石兽镇坐大门两侧,但不是阳间的石狮。 拈花跑上前,踮着脚去摸石兽头顶,个子太矮,远远够不到,小手只能在石兽腿上划拉,笑嘻嘻地望向苏景身边小谛听:“还挺像。” 何止像,干脆就是。阴阳司镇门石兽为谛听之像。 苏景站在门前稍作打量,整座大门三开间,每间两扇门板……一共六扇门。人间歌谣:衙门六扇门,有理没钱莫进来。 想不到治罪鬼魂、掌管轮回的阴司,也和阳间的衙门一样,都是“六扇门”。 阿二、阿七转回头对苏景道:“少主人请稍待。”言罢两头凶猛尸煞一前一后,直接推开大门向里走去。入得大门、绕过屏墙,还未到第二重仪门,忽然一个衙差打扮的小鬼拦住阿二去路,口中叱喝:“大胆刁民,活得腻歪了,竟敢私闯阴阳司……小人给七爷爷磕头。” 紧随阿二身后,尸煞阿七显身。前者一直领兵在外,阴阳司小鬼不识得他;可阿七一直都在不津,从讯问蓝袍判到最后将其枭首,他都跟在阿大旁边帮忙。 连司中的判官大老爷都被这群尸煞砍了头,小鬼衙差岂能不怕,忙不迭跪拜叩头。 任谁都晓得,杀判官是翻天大罪,大判官绝不会善罢甘休。可对本司鬼差而言,无论大判官如何震怒、派出多凶猛的鬼差来缉拿凶犯,在它们抵达前,自己这一伙鬼差都活在人家尸煞的刀下,哪会去触霉头。 阿七对衙差小鬼冷冷道:“这是我家二哥。” “小的有眼无珠,未识得二爷爷仙驾法尊,实在该死,给二爷爷磕头,磕头了。” 阿二不和这小鬼计较,直接道:“免了,有公事交代,司中所有人出来。” 面前小鬼机灵,跳起来双手一翻,左手锣右手槌,敲得当当大响,顷刻间阴阳司内大小鬼差蜂拥而出。 判官以七色分尊崇,以人间官职而论,蓝袍判官是六品官,不算大,但他手下听差着实不少,足足千余众。大都奇形怪状,高大的十余丈开外,矮小的二尺不足。 众鬼差汇聚,除了个别一两个,大都对煞星阿七谄笑问礼,待得知阿二的身份,又忙不迭重新施礼,阿二冷声道:“尔等听好,判官大人已到门口,将主掌本司,尔等当好生侍候,哪个若敢有半分怠慢,蓝袍狗官就是下场。” 被斩了的蓝袍判之下,以一双兽首猛鬼为首,左边的手执钢叉、身形三丈有零,长着一颗牛头,颈下半截人身,腰下又变回一双牛腿、双蹄立地。 牛头闻言一喜:“上官派了新的判官大人来,这么快就到了?当真大喜,刘大人死后官务积压,小的正发愁……” 不等说完,阿七就冷笑道:“哪个告诉你,新的判官大人是你家上官派来的?实话讲与你知,新来判官为我家少主,九王妃爱徒,他来本司做官,是你等前世修来的福气!” 牛头大吃一惊,转头望向身边同僚。 既有擎叉牛头,自然也有抗刀马面。牛头吃惊,马面何尝不是倒吸凉气:“这……这个……二位有所不知,阴阳司的主官不是谁都能当,非得是上官指派,身带信物之人不可……” “你说的‘信物’不就是判官袍子。”阿七反问。 牛头马面同时点头,牛头开口:“正是,判官行断、鬼魂发落,全得靠那件袍子,否则就算坐上大堂,也、也只能坐着,啥也干不了,好像扮戏文那样过过干瘾……” 阿二不耐烦打断:“那就成了,少再废话,统统出去迎接判官大人到任!” 牛头马面对望一眼,目光无奈,均觉此事荒唐不堪。可鬼在矮檐下哪敢不低头,摇头苦笑着迈步向外,其他鬼差也和他俩差不多的神情,一窝蜂地跟了去。 来到大门,乍见苏景,轰的一阵喧哗声起。自牛头马面以下,千多司中鬼差都忍不住低低惊呼……这也太离谱了些,那个人,红袍、一品大判! 众鬼差又在偷眼打量苏景:是个青年,长得清秀,目光明亮。 做阴阳司的差事,成天到晚和鬼打交道,牛头马面算得“阅人无数”,一看苏景的样子就知道他是个心思活络之人。 年轻人调皮,不知轻重想来阴阳司过一回判官瘾,这也就罢了。可实在犯不着还给自己弄一身假官袍……更用不着一品红袍啊!牛头马面又次对望,两人同僚已久又是好友。心中自有默契,都明白同伴此刻的想法:既然红袍都穿上了,直接去封天都阴阳司总衙啊,来这儿有啥意思!罢了,他喜欢玩耍,大伙就陪他玩耍,总比掉脑袋强。 见鬼差喧哗,两大尸煞又欲叱喝,苏景却摆了摆手制止他俩,自己也没说什么,饶有兴趣打量面前一群鬼差,尤其牛头马面,以前传说听得多了,这次见到真的,感觉没法说的古怪。 不料正看得入神时,牛头马面忽然扬起双手一托自己的头颅,跟着他俩竟把脑袋摘了下来。 这回轮到苏景大吃一惊,再仔细一看,“脑袋”下面还是有脑袋,两个鬼差肩膀上还扛着一颗头,平常人模样……“牛头马面”只是两个头罩罢了。不过罩子神奇,扣上了和真的一般无二,连苏景都没能看破。 “牛头马面”手托“牛头马面”,其他大小鬼差则纷纷脱帽,捧在手中,齐齐跪拜唱礼:“小人恭迎大老爷。” 恭恭敬敬三次叩首,待众人起身后苏景也想明白了,直指了为首两个鬼官手中的“牛头马面”:“帽子?” 两个鬼官赶忙点头,“牛头”道:“启禀大人,正是小人乌纱帽。” 马面接口,再做仔细解释,苏景听得津津有味,笑道:“原来牛头马面是官职?不是真有其人?那黑白无常呢?” “大人明鉴,牛头马面确实能算作官职、但也真有其人,那两位上差大老爷常驻封天都,侍奉大判官左右。” “每一座阴阳司、每一位判官大人身边,都设有一双‘牛头马面’,配发牛头帽、马面罩,这是行头、官帽。本司牛头马面就是我们哥俩,以后侍奉大人。” “黑白无常也是一样的道理,不过咱们这里衙门小,黑白二使是须得青袍之上的判官身边才会有的属职……”“马面”滔滔不绝,这时“牛头”忽然想起面前小子就身着红袍,虽然官袍是假的,可至少他冒充的是一品大判,在他面前说这里是小衙门,颇有些讥讽之意。 牛头打断好友,对苏景躬身笑道:“新官上任,小的光顾着开心,却忘了礼数,还未对大人通名,小的牛吉。” 马面也赶忙报名:“小的马喜。” 苏景点点头,笑道:“我叫苏景。”而后咳嗽一声,脑子里想了想以前白马镇县令大人迈步走路的气派,说道:“牛吉马喜,头前带路,引本官入司!” 牛吉马喜齐齐答应,身躯半让准备带路,不料就在此刻,鬼差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第四百四十八章 一品判,幽冥殿 阳世间有傲骨书生,幽冥中也有耿直小鬼。 不是所有鬼差都阿谀奉承,尤其穿着一件假红袍、自己跑来做判官这么荒唐的事情,鬼差中终于有人忍耐不住,冷笑出声。 苏景循声望去,那个方向上的鬼差生怕被冷笑连累,忙不迭散开,显出出声者:一个“小”鬼。 个子太小了,戴着差官帽勉强一尺半,长得倒是白白胖胖。阴间鬼物身形相差极大,是以鬼差的袍子尺码繁多,可最小号的差袍也是个二尺身形的鬼物预备的。小的不能再小的袍子穿在他身上仍肥大不堪,松松垮垮地拖在地上。 刚才众鬼差叩拜时他不曾行礼,不过他个子太小又躲在后面,站得挺胸昂头别人也看不到他。 尺半小鬼面色倔强,毫无畏惧迎上苏景目光,语气不屑:“染了件红袍子穿就真把自己当判官了?你自己看!” 说着伸手一指门内,阴阳司建筑雄伟,但再如何宏大的规模,到底也还是落座幽冥世界,绿幽幽的天空把阴阳司染得一片黯淡:“真正判官进入司衙,便如骄阳凌天、明月耀夜,阴阳司会登时变得明亮。你弄个假袍子,哄着自己开心,逼着司中一众官差陪你玩耍,难不成还能骗了阴阳司、骗了幽冥天么!姓苏的,无聊之极、无耻之尤……” 前面是说事情,后面就开始破口大骂,尺半小鬼跳着脚的骂。 苏景身边三尸都乐了,雷动天尊美滋滋,问兄弟:“两位仙家,你们看,他蹦啊蹦,是不是也还不如我高?” 拈花手摸肚皮,终于找到个比自己还矮、而且矮上一大截的人了:“这小矮子,真矮啊,本座瞧不起他!” 赤目眯起红眼睛:“生得这么矮,我都替他脸红,我要是他,早自裁不活着了,这人脸皮真厚。” 三尸各有议论,牛吉则大声呵斥尺半鬼:“大胆‘妖雾’,脑子里又哪根筋搭错了,胡说些什么,讨打么?” 马喜满面堆欢,对苏景点头哈腰:“大人莫怪,那小子平时都傻不愣登,最爱胡言乱语满口疯话,大人不必理会他。” 苏景哪会生气,倒是挺纳闷,先传音入密让阿二阿七不必理会,再问身边鬼差:“妖物?不是鬼么?” “你家官爷就叫做妖雾,苏小子你能怎地?官爷就叫妖雾!你也不过是小人得志,若不是靠黄裙女子庇护你能有今日?等有天你靠山倒了,官爷先打你三板子!”妖雾越骂越激昂,手一晃,连平时做差时打人的板子都亮出来了,莫看身板小,他的板子倒不小,跟一扇桌面似的,挥动中忽忽兜风,也兜得他自己脚步虚浮,来回乱转。 看得出牛吉马喜是真有些着急,两个鬼官掉换了位置,牛吉跑回来笑着给苏景赔不是,马喜则转回头大声呵斥妖雾。 妖雾说的是实话,阴阳司暗藏玄法,大人离开时光色黯淡混同天地,大人在时则光辉万丈、自内而外明耀一方。这道法术取得是判官“光明正大”之意。 此事司中差官全都晓得,但“小九爷”是来玩耍的,实在犯不着和他讲这些,万一他没能“点亮”阴阳司恼羞成怒,倒霉的还不是司中一众鬼差。 妖雾已然发了性子,不理大差官呵斥,越骂就越响亮。马喜真的翻脸了,手腕一抖,手中大刀变作铁链,上前就要绑人,口中对妖雾骂道:“不给你吃些苦头,你不晓得马王爷的三只眼!” “算了。”苏景出声制止马喜,随后迈步走向衙门。 妖雾却不知好歹,见苏景居然真要进去阴阳司,气得厉声笑了起来:“苏小鬼,你进去吧,到时候阴阳司不亮,我看你是捂着脸低头离开,还是不要脸继续去大堂!什么东西,胆敢冒充判官……啊!” 小鬼骂到一半,苏景跨过大门,进入阴阳司,由此妖雾的喝骂声变成了惊呼……光明大作! 苏景落足阴阳司门内刹那,从屋顶瓦片到殿下石基,从寺内回廊到门外石兽,偌大衙门所有一切,都迸发璀璨光芒!本来被天色沁染得幽暗陈邃的阴阳司,此刻光华万丈,反倒把天空映照得闪闪发亮! “亮了,竟真的点亮了,”小鬼见鬼了似的惊呼怪叫:“你……这是妖法!” 还真不是妖法,苏景什么都没做,九龙司明澈一方,只因他的袍子是真的。 但苏景全不用去分辨什么,因这阴阳司的变化未完……又何止光明大作! 隆隆巨响自四面八方冲腾而起,整座阴阳司都在剧烈晃动,突然大门外光彩迸射,众人赶忙回头:是大门外的照壁正闪烁强光,肉眼可见照壁缓缓伸展,渐变清透渐生光彩,石头筑成的短墙变作三十丈琉璃长墙。 原先墙面刻绘也在变化,肉眼可见原先的贪墨麒麟猛跳到地面,四足生云转眼逃跑不见,换而各色蟠龙浮现,一条两条、三条四条……一共九条龙,或瞠目张颔或弄海拨云。 九龙现,逐走了墨麒麟……赫赫然一座九龙壁。 不津阴阳司,小小衙门口对衬的贪墨麒麟照壁,变作只有阳间皇宫和阴间封天都阴阳司总衙才能立衬的九龙壁! 照壁变了,衙门也随之而变,“六扇门”展阔天阙龙门,仪门化作宫城正门“应天门”,两重门间平凡石廊化作晶莹白玉,御道“天街”! 碧青护河围拢二重门外,“天津”桥桁架清河,有天枢牌高耸桥旁!在向前眺望,重重大殿栉比鳞次,绵延深远。殿堂威严而磅礴,风掠过时龙吟虎啸之声隐隐回荡……哪里还用再多看,眼前事情再明白不过:随红袍大判入主,小小衙门顷刻化作威严冥宫! 阴阳司法度千万,官到而光明绽放是其中一重法度,衙门会随不同级别判官到来、变作相应“官府”也是其中一重。 一品红袍大判来了,六品衙变作一品殿! 妖雾小鬼的惊呼变成了嘶哑惨叫。 和他一起叫的,还有牛吉马喜、千多本司鬼差,外加三尸和十六。 苏景也没想到会有这等惊人变化,本想矜持些、气派些,结果没忍住,笑了,眉花眼笑。 大群鬼差无一例外,全都呆呆的愣神。莫说他们,就连前任的蓝袍刘大老爷也没去过封天都总衙,但对那里的情形总会有些耳闻的,此刻、眼前,新的阴阳司明明白白就是总衙的规模和气派! 牛吉马喜目光呆滞,僵硬扭动脖子,还没忘对望一眼:苏小子身上的官袍是真的啊。大红袍被苏小子穿得平整挺括,这便是说,他真的是判官老爷? 一品大判! 苏景转回头,望着终于哑巴了的妖雾。后者长大嘴、龇着牙望回他,目光里没了恼怒和倔强,只剩无尽震骇。 …… 相比“小九爷”身上的大红袍、相比小小司衙变作的煌煌冥殿,苏景身边那群本应夺人目光的凶僧、恶煞全都变得不值一提了,唯独那头蜷缩在苏景肩膀、把自己团成绒毛球才勉强能站稳当的小谛听……开始鬼差以为苏景红袍是假的,也一样没把小谛听当真。 此刻鬼差眼中,大红袍真了,小谛听跟着一起真了,莫看它现在比着普通花猫还小些,可鬼差几乎不敢再去看它一眼。 沉默之中,尸煞阿二冷声开口了:“牛吉马喜,站在原地,不肯为我家少主带路么?” 两位鬼差这才回过神,想起来之前“判官老爷”吩咐过,让自己兄弟头前引路。赶忙应了一声,牛吉马喜头前引路,但才走出两步牛吉就苦着脸转回头:“启禀老爷……小的也不认识这里的路啊。” 苏景哈哈一笑:“无妨,你们随便转,老爷跟你一起乱转。” 天下宫殿,南起北尽,牛马二差认准方向,带着苏景向北而行。妖雾此刻如坠梦中,人还傻着,愣愣跟着同僚一起前行,再没说什么。几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可落在这浩荡宫殿中,和一队穿梭于山林的蚂蚁也不见太多区别。 三尸跟在苏景身旁,一边打量着四下景色,拈花问牛吉:“那个妖雾是什么人?”第一次遇到这么矮的家伙,不打听清楚他心里不痛快。 “阎王好斗小鬼难缠”,天底下没人比着阴阳司的差官更明白这个道理,对苏景身边人,司中鬼差不敢丝毫怠慢,牛吉语气恭敬:“回禀这位老爷,妖雾是八十年前拿着公文来报到上任的。新丁一个,没人缘,没朋友。此人平时都傻乎乎的,说话从来就没中听过,咱们都觉得和傻子没的计较,不去答理也就是了。” 苏景微笑接口:“没人缘么?你们可够照顾他了。” 之前小鬼指责苏景,牛马二差对他又骂又吓,可其中那份明贬暗护之意苏景又能看不出来。 牛吉笑容讪讪:“老爷法眼如炬,这个……终归是同僚一场,他不懂事,我们却不能不念同袍情分,能照应的时候,尽量还是要给个照应。” 一路行走,随口说笑,可地方实在太大,不久之后所有人都不耐烦了,苏景催动云驾带上众人,加快速度向前飞去。 很快赶到冥宫中轴上最最辉煌的那座大殿,苏景问牛吉:“这里就是大堂了吧?” 看气象、看位置,此间都应是正殿,是大判官审案判公之所在,就等若以前六品判官老爷的公堂。 不过牛吉却面带犹豫,试探道:“可、可能是吧。” “以前”那座阴阳司,和阳间的衙门并没太多区别,格局相似外,还有戒碑律石耸立,上书“公生明、偏生暗,尔等俸禄、民脂民膏”等戒训,公堂上挂着的匾也是“明镜高悬”四字,处处都是在警醒司内官员。 可现在,冥宫内再无戒律警条,正殿上那副巨匾更非“明镜高悬”,而是另外四个狰狞大字:生杀予夺! 第四百四十九章 含冤 匾额威风且霸道,高高在上。 旁人看过一眼也就罢了,唯独苏景肩头小谛听,豹眼生寒猛瞪巨匾。 跟着小东西苏景肩膀扑下,蹿出前小猫似的凶兽迎风而长,落地时已然化作三十丈开外,昂首对着“生杀予夺”牌匾做雷霆怒吼。 三声吼喝下,巨匾忽然“蠕动”起来,仿佛一块玄冰被送入暖屋那样,冰皮开解水汽氤氲,似是有水珠正迅速酝酿。诧异下苏景蕴起目力,一眼望去得窥真相、心中更是诧异:满满怨魂! 匾为阴刻,字凹于面,除了四个大字,匾额其他地方,皆为怨魂倾覆。 一魂大小与微尘仿佛,但四肢皆有五官俱全,一个个目光凄厉神情怨毒,正拼命挣扎万般不甘,若非苏景运起辨尘入微的目识根本无以察觉。 就算苏景对冥术鬼法没太多了解,也能明白天下绝不会有那么小的怨魂厉鬼,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了:法术。 收天于掌、缩地方寸、须弥芥子一类乾坤搜纳之术,一块巨匾镇压无数怨魂! 苏景回头问身边鬼差:“怎么回事?” 鬼差眯着眼睛使劲看……但也只看出匾额蠕动,它们修为浅薄目力不够,看不出细节地方,直到苏景一道阳火送来、助其洗炼目光后,牛吉马喜才看清真相,两人大吃一惊。 牛吉声音微微发颤:“传说……古匾镇恶!罪大恶极之人会被判官大人以浩大法力钉入法匾,再不入轮回也不会魂飞魄散,就在匾内受苦永不超生!” 猛一眼看见无数恶魂,的确有些吓人,可也不用向牛吉这样连声音都发颤,赤目又眯眼睛、一副明察秋毫的样子:“你用得着这么害怕么?莫不是也做了亏心事,怕自己以后会落得一样下场?” 牛吉赶紧摇头,马喜从旁帮老友辩解:“大人有所不知,这是传说啊……传说只有古时阎罗驾前钟大判官有此等法力,也只有他老人家造了这一块‘镇恶’之匾。谁都以为这匾不知去向,不承想它一直藏于阴阳司玄法、今日又现幽冥!” 雷动天尊淡淡插口:“纳魂入匾,算是不错的法术了,但也只能算是‘不错’,不见得有多了不起……以后的判官都做不出一样的匾了么?看来阴阳司的大小官员都该认真修行一阵了。” 别的不说,苏景的罪恶天,就镇压了万千凶魂恶鬼,比起这块匾也不逊色。 雷东看来,匾上法术也就那么回事。 两道鬼差却一起摇头,牛吉道:“关键不是这匾如何,而是被镇压匾牌上的魂魄主人……随便哪一个,都是巨妖恶孽,为祸一方绝难降服。” 苏景点了点头,心中暗道这就是了,自己的黑狱厉害,可他镇下的“恶人磨”都是邪庙小鬼,有几个有分量的? 这个时候,古匾上忽然闪出一阵柔和光芒,撒在谛听面上。 先前谛听察觉到匾额邪气所以嘶吼怒啸,此刻光芒之中,让谛听明白感觉“这些恶鬼被镇压得妥当”,由此大兽收起凶相,又变回了小猫似的,抓着苏景的袍子一路笨拙攀爬、很不稳当地坐回主人肩头。 而匾额上光芒闪过,内中凶魂也重归安宁,巨匾回复原样。 牛吉问苏景:“大人进殿么?” 待苏景一点头,牛吉深吸一口气,拉长调门:“判……官……升……殿。” 马喜接口,但与牛吉截然相反的,他的声音短促铿锵,一字一顿激烈暴喝:“生!杀!予!夺!” 这是阴阳司的威风,无论是否审案办公,哪怕只是老爷进来闲坐,只要判官爷一迈入大堂,牛马二差就须得长声吼喝,原词是牛吉“判官升堂”再接马喜“明镜高悬”。 不过牛吉马喜官都有应变之才,如今公堂变成了冥殿,“明镜高悬”匾换成“生杀予夺”牌,两位差官的喊喝也随之而变。 苏景一行迈步入内,大殿的森严气象自不必说,不过让苏景等人颇为意外,殿上还有人,前七后八足足几十人,直挺挺地跪在殿中,身上都穿着古怪服侍,非胡非汉颜色土黄,看不出是哪里的少民。 几十人年龄各异,从白发老妪到蹒跚学步的小娃都有,看他们形貌近似,应该是一大家子。 “呔,何方小鬼潜伏大殿,可是欲图不轨、行刺一品大判苏大人么?”赤目叱咤响亮。明知不可能是那么回事,但这官威是一定得耍一耍的。 那些黄衣人刚刚经历过一场“公堂化冥殿”的剧变,心中本就惶恐不安,猛听得有人喝骂、说他们是刺客……判官大殿又岂是讲理的地方,到了这里差官说什么就是什么,说你是刺客,立刻架起油锅炸了也稀奇。一群黄衣人惊得魂飞天外,把头磕得咚咚响凄声喊冤。 雷动和拈花本来也想耍威风吓唬人,但一见对方那副可怜相,哪还忍心再说什么,反倒是转回头去瞪赤目:“真人啊,你莽撞了。” 赤目也一脸不落忍:“是是,本座莽撞。” 另有鬼差叱喝殿上黄衣人:“大人和你们开个小小玩笑,大惊小怪成何体统!是开玩笑,笑、都与我笑!” 那些黄衣人又赶忙苦着面孔、僵硬作笑。 免不了的,苏景对黄衣人好奇,问身边牛吉:“他们是什么人?” “启禀大人,这是黄氏一家,上下六十三口,齐齐来到幽冥。”牛吉一边引苏景上座,一边应道。 不等苏景开口,三尸就先吓了一跳,拈花倒吸凉气:“一家六十多人共赴幽冥?这是灭门惨祸!” 赤目眯起双眼:“内中定有冤情,我等不可怠慢,当还他们公道!” 马喜接口:“是是,他们也说自己冤,这才上了公堂想要告状,可巧……不是巧,是可不巧……咳,也不是不巧,就是前任刘老爷升堂,正要审还没来得及审的时候,他的案子漏了,几位尸煞爷爷闯入阴阳司,把他拿下了。” 牛吉继续道:“审案事情,就只有判官老爷才能做,老爷被抓走了,案子自也就没法审了。另外咱们阴阳司有规矩,堂审永不得半途而废,只要一升堂除非案子审完,否则老爷和告状之人都不得离开……老爷被抓走了,可‘规矩’不是我们敢去废的,只好让这些人一直留在这了。如今可好,苏大人到任,能得一品大判主审,是它们十生八代也修不来的福气。” 马喜更小心些,试探着问苏景:“大人可要审这一堂么?若大人劳累了,不理会也罢。” 苏景直接两字:“审吧。” 大群鬼差四下散开,各司其职,有人击鼓有人喊喝,有人执杖侍立两侧,这些都不算什么,最抢眼的是鬼差把诸般刑具摆满大堂,烈火堆上锅内热油滚滚、剥皮架旁大小刀剪插满、三段铡刀锋雪亮……只有苦主没有凶手,哪里会有行刑之说,不过这也是规矩,只要问案诸般“家什”就全都要亮出、备上,无论用不用。 轻车熟路,几个呼吸功夫鬼差的场面就铺开了,牛吉马喜戴上“乌纱”变成了牛头马面,一左一右侍立判官案前。 牛头当先开口喝断:“来呀,打!” 两旁鬼差高声喝应,根本就不问青红皂白,冲上前来,几十个黄家人直接按倒在地,管你是老人还是娃娃,虎狼差挥棒舞板,直接就要打,其中就有那个耿直妖雾,手中高高举着他的大板子。 “且慢。”苏景开口制止众人,别的鬼差都听命主人,唯独妖雾不把苏景之言当回事,口中还喊着:“此乃规矩,问案三板,打过再……咦……你、你还我板子!” 板子还未落下,妖雾只觉手中一轻,再看手中板子被苏景手指一勾,给夺去了。 吃饭的家伙丢了,妖雾大怒,短小胳膊伸出:“还我!” 苏景不理他,皱眉问案前马喜:“不是问案么?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打,这规矩没道理。” 马喜点头:“是是,没道理,大人说不打就不打。”说着给牛吉打了个眼色,示意他直接喊堂审案。 “还我!”妖雾倔强不退,又喊一声。苏景把板子还给他了。 这时牛吉叱喝声起:“下跪黄家,有何冤情速速呈禀,若真是冤枉,大人定会为你做主;若敢含血喷人诬告忠厚,存了害人的心思……你抬头看!” “看”字开口音,被牛吉喊得好像雷霆似的,惊得一群黄家人齐齐抬头。 牛吉继续吼喝:“执、法、如、山!判官大人明察秋毫,一眼就看穿能看穿尔等谎话,届时当受拔舌碳喉之罚!” 这是一套熟词,牛吉喊了几百年,想也不想张口就说……可他忘了公堂已变冥殿,原来悬在堂内的“执法如山”匾根本不见踪影了。 黄家人抬头找了找,没看到哪写着“执法如山”,可哪敢多问,全当自己看见了,纷纷应道:“小人绝无半字虚言,确是含冤惨死,求大人做主。” 马喜开口:“冤从何来、讼告何人,只准一人开口,讲!” “小人之冤,三粒米,一条命啊!”黄家人中,一位白发老者含泪开口。 第四百五十章 皆为判官 声颤颤、神哀哀,白发人苍老声音不停:“小人状告的,是东土大洪治下,冀州小雅县农户林梁。姓林的是当地富户,有好田百亩,植以稻粮。小人一家境遇凄惨、饥肠辘辘,赶路时经过他家粮田……” “是,小人忝为家长管教不严、自身不正,我家上下都有错在先,没能忍住腹中饥饿,大人明鉴,实在是太饿啊!是以我们进了林梁的田地,想要偷些粮食果腹……只是偷点粮食,绝没有其他歹意。” “却不承想,才刚入田地,一张大网就从天而降,将我一家上下尽数罩住、用尽力气也挣脱不得。之后那姓林的恶贼来了,把我们一个个抓了,尽数投入熊熊烈焰!一家上下啊,满门皆遭涂炭……可怜我儿媳尚有身孕,可怜我那最小的孙儿才刚学会自己行走。” 说到这里,看上去已经古稀年纪的老者放声大哭:“确是我们犯错在前,偷了他的田中刚长好的稻谷,可是罪不至死啊!还有……还有……” 堂上黄家众人哭成了一片,老者泣不成声几难成言,喘了好一阵子才再度开口:“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啊,我们这所有人,才只采摘了几截粮穗,所有贼赃全加起来,了不得也不过二百粒粮……六十三口,两百粒粮米,三粒米一条命,小人之冤,求大人做主!” 黄家六十余人,青壮搀扶着老弱、女子紧抱着小娃。哭声悲戚磕头连连,只求苏景做主,还他们以公道! 三尸听得咬牙切齿,赤目按捺不住心中火性,抢着开口喝问:“说的可是实言?” 不用黄家人回答,苏景就点点头:“没骗人。”或许是金乌辨真、也许是鬼袍威力,无需什么道理苏景就是能笃定,下面一群黄家人字字属实,绝不曾撒谎,也根本无需动用判官令。 “那还等什么?”拈花心肠软,见不得这等人间惨祸。下面黄家人哭得凄惨,他也跟着泪眼婆娑,咬着牙哽咽道:“为了些粮食就把人活活烧死,何况他又是个富户……简直丧心病狂。查那姓林的根底、抓他来殿上受审!” 苏景却摇了摇头、消掉了拈花大人之命。本是捕快出身、又在离山做了两甲子掌刑,断案时的心思自有过人之处。乍一听黄家人喊冤莫名,可连想都不用想就找到疑窦好几处,六十多人偷二百粒粮食?还有姓林的一个人,抓了姓黄的一大家子?然后又把他们一个一个都烧死了?姓林的力气得多大…… 再就是殿上侍立的鬼差,全都虎着脸神情肃穆,但眼目通心,至少以鬼差的“档次”还瞒不过苏景洞察,他们望向黄家人时,眼中都带了份“无聊”之意,不是堂审无趣,而是觉得黄家人的冤情“无聊”。 似是鬼差们知晓什么苏景不知道的事情。 初来乍到,不可能事事精通,尤其这审阴阳判轮回的学问何其深奥。苏景开口:“牛吉。” “属下在!”牛吉把胸膛一挺,声若牛吼。 “这堂案,你审与本官来看吧。”判官大人语气淡淡,吩咐道。 “遵……那个小人不敢!”说了一个字,牛吉总算反应过来了,急忙躬身作礼:“大人在堂问案,小的岂敢越俎代庖。何况公堂之上,就只有大人才有问断资格,小的……” “糊涂!”不等说完,苏景冷喝打断:“你管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又管我是何人!” 牛吉本来不糊涂,但被苏景一句话给说糊涂了,愣在当堂,嘴巴呐呐想问又不知该怎么问。好在判官大人声音不停:“不用看官更不用看堂,只需你一眼看看本心!官若不能为无辜伸冤,官拜一品有何用;这大殿不能为良善做主,就算王庭也该拆!官算个屁,庭更是个屁!” “反过来也是一样,你若能为无辜伸冤,你就是官;一座马棚若能给良善做主,那马棚也是正大光明的云霄殿!你管其他什么,只消看一看本心,问一声自己,要不要主持公正,要不要行天大道?若是,那就放心去说、去问,全不用管我如何。” 说话之中,苏景拿起镇木与坚硬桌案上用力一拍,“啪”的一声淬烈大响,另只手一指殿上所有鬼差:“牛吉如此、马喜如此,妖雾如此,你们所有人皆如此,我是大人没错,但这殿上案子绝非只有我一人审得,你等所有人都能审!置身于此,你们……皆为判官!” 说到此,苏景放缓了语气:“此间不是我一人做主,我也不会一人做主,我问案时你们个个都要想、也个个都可问,便是如此了。牛吉,去审吧,我看着。” 判官殿上,人人可做主、人人可审案。鬼差们以前何曾听过这等言说,惊讶、错愕之余,心中也稍稍有一点热意涌动……差官差官,是差也是官,大人面前差、黎民眼中官。 是官,就应审断曲直、昭雪还冤。 牛吉马喜面面相觑,殿上众差面面相觑。小矮子妖雾人缘不好没人和他对视,他就去瞪苏景,面色古怪、不过眼睛亮得很。 牛吉还有些犹豫,越权逾礼,这不是说笑的事情,大人的要求实在烫得很,不敢接。倒是那个妖雾,昂首对苏景道:“他不审,我来审!” 一半是他自己想审,借此看看苏景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另一半则是“意气”,妖雾知道刚才牛马二差骂自己是为救他,现在牛头进退维谷,妖雾主动担下这差事。 对苏景喊了一句,妖雾也不管他是否点头,直接转头望向黄家老汉:“你先说说看,想本官如何为你做主?” 黄家老汉抹着眼泪:“求大人抓了那姓林的,把他送入油锅,让他也尝尝火煎油痛苦滋味,求大人做主……” 不等说完,妖雾就冷笑打断:“抓姓林的下油锅?我且问你,若是那麦家人、梁家人、谷家人都来殿上哭诉,状告你们偷了、吃了他们的孩儿,本官是不是也要把你们扔进油锅?!” 三尸都听得傻了,黄家人吃别家的孩子? 官爷语气不善,黄家老者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大人明鉴……就算我不去吃麦家、谷家的孩儿,它们也活不了啊,照样还是会被别人夺了去……” 妖雾一摆手,又次打断:“你不去吃、它们也会被旁人吃掉?那本官还说,姓林的不杀你,你早晚也得要死。麦梁谷家孩儿被你们吃了不冤,你被姓林的烧死就冤枉了?” 三尸更糊涂了,殿上对答简直莫名其妙。苏景却若有所思,想到了端倪。 “可三粒米,一条命啊!姓林的好多的粮田,哪会差了那几根稻穗,我们吃他一点点他就害了我们的性命……” 妖雾冷冷发笑:“那你们黄家人得势的时候呢?成群结队、铺天盖地,所过之处寸草不留,万顷粮田一夜荒土,你们黄家人啃出来的千里饥荒还少么?从古至今,因为你们黄家所为,饿死的人还少么?若要追究,你们那一大家万万人,是不是全都该死?!” 黄家老者无言以对,但妖雾声的话未完:“蝗虫吃粮食,天经地义;粮食被吃、无论被谁吃,都是天经地义;鸟儿吃蝗虫,仍是天经地义;人为了护粮食来捕杀蝗虫,也还是天经地义!从头到尾根本不存冤报因果,你偷到了粮食活得好,是应该;你没偷到粮食反丢了命,也是应该。” “蝗虫?!”三尸异口同声,这下子真相大白,所有事情都清楚了。但融会贯通同时,三尸不见欣喜,整整齐齐地全都泄了气,一品大判,升殿开张头一案,竟然是审问“蝗虫被人烧”,这……这也能算案子么? 可不知为何,苏景却变了脸色。 “你们几个,纯粹诬告,活在天地间,连什么是天经地义都不晓得,还觉得自己冤枉?该打……三板子!”说完审案的矮大人亮出了自己的大板子,亲自上前行刑,但左右看了看那些“黄家人”,他又转头望向苏景:“他们六十多个,我一个人打不过来,累!” 苏景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算是认可了妖雾的审断,其他鬼差上前,和妖雾一起,把几十头蝗虫每个打了三板子,之后带了出去…… 很快大殿清静下来,苏景问:“蝗虫的魂,和人一样?” 众鬼差齐齐点头,唯独妖雾还是那副德行,撇嘴、冷眼:“这都不知道么,你还真好意思问?不怕对不住身上的袍子么?” “就是不懂所以才问。不懂又不问,不懂去装懂才对不起我身上官袍。”苏景应了一句,之后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凝重:“是只有蝗虫,还是所有阳间魂魄来了幽冥、都成人形?” “花鸟鱼虫、猪狗牛羊,阳世间生灵,也包括人在内,所有所有一切,死后游魂入幽冥,皆为人形不分彼此!” 第四百五十一章 天经地义 苏景的心绪颇有些混乱,以至没分清说话的是牛头还是马面……谁说的不重要,要紧的是这一句话:皆为人形不分彼此。 皆为人形,也就等若皆非人形。幽冥下游魂以人形显现,就是个“符号”罢了。若古时阎罗喜欢,大可让游魂统一做虫、做鼠、做公鸭母鸡小草大树,不过人有口能言、有腿能走、有手能比划,更“方便”些吧。 刚刚妖雾审案中规中矩,哪有什么精彩可言,但其中有个关键地方,苏景听得清清楚楚:蝗虫被人杀了,不追究人;蝗虫吃光了田饿死了人,不追究蝗虫。 自然一切,都是天经地义,谁死谁活,都是应则当分。归根结底那四个大字:不予追究。 阳世中,人为万物灵长,自古便有“人命关天”之说;可幽冥内、判官眼中、甚至轮回看来,人和草、木、蚂蚁、苍蝇没有丁点区别。 天道不仁万物刍狗。阴阳司、判官殿,与世人臆想决然不同,此间万物平等……判官手中的道,是高高在上的天道。 在这里,人命不比蝗虫性命贵重半分。 苏判官幽冥第一案,案情不值一提,甚至有些可笑,但这背后透出的幽冥鬼道的玄虚深奥,如重锤直撼本心! 判官大人愣愣出神,三尸可没苏景那么深重的心思,拈花问马喜:“你们早都看出黄家人是蝗虫了?” 马喜点点头,赤目又问:“怎么看出来的?都是人形、哪有区别?” 雷动也在纳闷此事:“以你们的修为,不会比苏锵锵看得更清楚吧?” 拈花又急忙补充:“苏锵锵就是苏景苏大人,也叫东锵锵、东苏景。还是天真大圣无鞋传人……他名号多,回头再一一讲与你知。” 名头再多鬼差也不敢乱叫,至多“大人”“老爷”两个称呼,马喜不敢接拈花的话,直接去回答三尸疑问,笑道:“这是一份眼力,不过和修为没什么关系。所有游魂皆为人形没错,但服色、神态、举止上,多少都会存一些它们在阳世时的痕迹,小人千年办差,时时刻刻都和这些游魂打交道,见得多了、自然也就能分清楚了。说到底熟练功夫罢了,不值一提。” 妖雾如愿以偿,运足力气打出了自己的三板子,然后挺胸昂头站在殿上,直勾勾瞪着苏景:小鬼不信苏景是真心让别人审案,这是判官专权,怎么可能随意交与别人,其中定有阴谋诡计……现在审完了案子,判官小子多半会发难害人了。 妖雾不怕,他等着。 等了半天,苏景不理他,只顾低头沉思。 妖雾继续瞪,心里琢磨“你总有抬头的时候”。 终于,苏景徐徐呼出一口长气,抬起头来,但根本没去看妖雾,直接问案前两大差官:“还有什么公事?” “回禀大人——”牛吉应道:“刘大人出事、您还未到的这几天,不少游魂下来,都押在司下,您看……是不是要处置了此事?” 苏景点点头:“公事不可耽搁,办差吧。”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苏景不敢稍有怠慢。 牛吉答应一声,转回头又复拉长声音:“判……官……升……殿……” 马喜铿锵吼吼:“生!杀!予!夺!” 旧案审办,再办新差,即便大人没有丝毫挪动也是一次退、升,需得重新喊号子,这仍是阴阳司的规矩。 牛头马面喊完,侍立于大殿门口的一位鬼差接口,喊喝:“带上游魂,参拜本殿判官大人!” 喊声落,门口处另两位赤膊、魁伟的鬼差抡起赤色巨槌,对着身前一面巨鼓用力狠砸。 鼓纵架、分阴阳,一面至黑一面纯白,隆隆作响同时,似还有什么古怪声响自鼓面中透出,随二鬼敲击越来越急促,那怪响也越来越清晰。 白面鼓皮中,雄鸡报鸣、新婴啼哭、鸟雀初醒甚至枝叶舒张……等等声音,只属于“破晓”的动静,乱糟糟的却饱蕴生机;黑面鼓皮中透出的怪声却截然相反,哀哀啼哭、野狼悲嗥、棺木沉入墓穴时与土地的摩擦、尸骨于土中腐烂的怪响……所有声音皆与“死”有关,同样乱但死气沉沉。 诸般碎响裹在一起,其中更有些声音“模棱两可”,让人分辨不出这动静到底是什么,可它们从鼓内透出时,没道理讲的,苏景就是能分清它们是什么,它们代表着什么。 鼓轰动、生死之声。 而鼓声另藏玄法,随大响贯彻冥宫,殿外巨大广场上惨惨幽绿光芒氤氲弥漫,大群游魂缓缓显身,不一会功夫就把填满空旷广场、更填满了苏景等人视线! 可游魂还是一群一群的冒出来,照着样子下去,冥宫根本容纳不来。 马喜眼光活络,看得出大人啥也不懂,小声提醒:“不都是人……人连半成都占不到,飞禽走兽草木虫豸都有。”所有游魂皆为人形。但真正亡人之魂莫说半成,怕是百中、千中也无一! 说完稍顿,马喜又补充道:“其实平时也没有这么多,不过刘大人前几天被尸煞爷爷抓了,公事积压,所以今天的游魂特别多些。不过您放心,阴阳司有法术行转,再多游魂也不怕装不下。” 盏茶功夫过去,鼓声停歇、殿外广场幽光散去,外面密密麻麻挤满了游魂,恭恭敬敬下跪,向着殿内叩拜、齐声喊道:“叩见判官大人。” 从外面望冥殿,只是一片光怪陆离的颜色、也听不到丝毫声音;自内向外看,却是明明白白,一切清晰。 马喜从耳朵里掏出了一个小本子,翻开看了看:“妖雾,今儿轮班到你,去给游魂讲讲规矩。” 牛吉生怕妖雾还会借题发挥,说出什么顶撞判官的话,又喝了一句:“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公事公办,少夹杂那些乱七八糟的言说!” 妖雾撒腿疾奔,赶赴殿外对游魂训话,莫看他腿短,跑得却极快,两条腿几乎舞成了一团风,眨眨眼就跑出大门,立住身形吐气开声,直入主题:“我让你等开口时,你才能开口,贸然出声者拔舌炭喉,从今以后、千生百世,就再不用说话了!” 说完,妖雾环目四顾,见无一人敢说话,神情满意,点了点头继续道:“哪个觉得自己死得冤枉,大可喊冤告状,若真有冤情,你放心,自有判官大人为你做主!” “不过,本官得先教你们一个道理:天经地义。天经地义是什么?就是造化使然、就是自然使之、就是理所当然、就是‘本就该是那么回事’!” “虫子被鸟吃了,天经地义;耗子被狗咬了,天经地义;草被羊啃了根,天经地义;树被人砍了,仍是天经地义!你们这些阳间活物,初下来时十个里倒有九个半觉得自己死得冤,殊不知,你们死得天、经、地、义!” “本官生就一副柔善心肠,所以要劝你们一句:喊冤之前,先想想自己是真个冤枉还是天经地义。除了太个别的几个例外……”妖雾忽然沉沉叹了口气:“阳间生死不过两个字:本分。你活着是本分,死了也一样是本分。” 叹气后,妖雾猛又瞪起双眼,恢复了虎狼差的模样:“若真觉冤枉、喊了冤枉,判官大人会为你升殿问案,但问案前管你在阳间是什么身份,先得挨上三板子再说,否则你当咱家白使唤、好使唤!” 本来在这里还有狠狠的一场恫吓,如莫看只三板,板板如雷十者九毙等等,不过妖雾一想苏小子刚刚把这规矩废掉了,心里就泄了气,直接略过此节:“最后再说审案,如果审断后,发觉是我刚说的‘鸟吃虫’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无疑轻蔑公堂、消遣大人,罚落油锅百年。炸足九十九年三百五十九天另十一个时辰再三刻,最后一刻捞出来敲碎魂魄,灰飞烟灭,阴阳两界、人间幽冥都再没了你这号东西!” “本官言尽于此,你等都低下头给本官好好想一想,待会到底要不要喊冤。” 妖雾小鬼说完,从袖中摸出一炷香点燃,随后跳过高高门槛返回冥殿,昂着下颌看苏景,挑衅似的。不料苏景对他微笑点点头:“辛苦了。” 牛吉马喜悄悄松了口气,妖雾这次总算是守规矩,未曾胡言乱语。 不久,清香燃尽,妖雾又回到殿外:“有冤之鬼,抬头喊冤;无冤之魂,静坐原地。” 前面的恫吓不轻,而“天经地义”之说,游魂也不是今日才听到,它们一到幽冥,接引鬼差会讲第一遍;聚集阴阳司下等待判官升堂时,看守鬼差会讲第二遍;到了堂前,刑讯鬼差讲的已经是第三遍了。 是以绝大部分都能想通其中道理,不喊冤、垂首静坐于原地,耐心等候判官发落,偌大地方、千万游魂,喊冤的只有寥寥十余个。 牛吉声音低低,对苏景道:“大人,喊冤的有‘人’。” 喊冤游魂被带上堂来,要请判官大人一一审断,不过苏景摇了摇头,望向妖雾:“还是你来审,我看着。” 第四百五十二章 太公平 小鬼妖雾狞眉瞪眼,毫不客气:“又让我审?你是判官还是我是判官?” 苏景笑了笑:“咱俩都是。” 又是这个说法,妖雾皱皱眉,再仔细看了看苏景,口中喃喃:“你不是来玩的么?自己又不玩……”但未再诘难,转头望向第一个喊冤的游魂:“喊冤何人、冤从何来、讼告哪个,讲!” 比起六十三只蝗虫被烧、来地府状告农户的荒唐,这一堂也好不了多少,“苦主”是条蛇,蛋被老鼠啃了,它咬了老鼠一口,老鼠中毒勉强逃走,它紧追不舍,不料眼看就要追上的时候,自己又被一头小鹰抓走,蛇要状告的就是那只鹰:“鹰吃蛇是天经地义,若在平时小的死而无憾,也不敢求大人升堂问审,可那狠毒鹰隼抓我之时,正是我大仇将报的一刻,小的实在……实在不能甘心……哪怕它晚杀我片刻,让我能先把老鼠吞掉、报了孩儿大仇也好。” “呸!”妖雾唾骂:“说到底还是鹰吃蛇,你有何冤屈!来呀,先给我打三板子,再绑下去,留待时辰到时送入油锅!” 若是判官大人传令,自有鬼差应命,可妖雾喊喝就不那么灵验了,周围差官都不理他。不过众人都没想到的,三声喝应同时响起,判官大人的三位矮亲随竟一起跑了出来,两个把蛇魂按趴在地上,雷动随便从旁边鬼差手中抢来块板子,乓乓乓打了蛇魂不轻不重的三板子。 从眼前说,是苏景授命妖雾审案,小鬼差的吩咐,别人不应三尸也要应,这是东锵锵的脸面,天、剑、尊三位一定得撑起来。而除此之外,三尸心中还有一重大义所在:比我还矮的人,得帮。 这三位贵人一动,其他鬼差忙不迭上来帮忙,有人把铁链往蛇魂颈子上一套、拉着它钻入地下。 旧案揭过,再问新案,接下来几桩案子,也都没什么新意,了不得就是过程曲折离奇些,根底上还是“天经地义”,妖雾审得极快,前后半个时辰,一连八个“苦主”挨板子、被带下去等着下油锅。 其间苏景曾问过牛吉马喜,妖雾审断的如何,两个鬼差都点头称赞“比着当初刘大人还要有板有眼,绝无问题”,一品官袍在身,苏景辨得出他俩不是包庇同僚,而是真心称赞。 再到下一堂,牛吉又低声对苏景道:“大人,轮到那个‘人’了。” 对人魂妖雾也没有丝毫客气,开口问案,很快就问明白事情经过。 游魂生前名唤刘铁,人如其名,铁塔似的一条大汉,村中少年里力气最大,农闲最喜欢光着膀子和小牛较劲。不过他力气虽大,人却老实本分,甚至还有些窝囊。 刘铁出身普通农户,家境普通,若他安心务农,至少吃穿不用发愁。可少年志气,不愿一辈子面朝黄土背向天、更不想辜负了天生的一身好力气,十六岁时他便离家,进城去讨生活。他运气不错,没多久就被城中一位小有名气的赵石匠相中,收做了徒弟。 刘铁不惜力气、双手也算灵巧、再加上他心性宽厚,相处下来深得师父喜欢。赵石匠曾有一位爱妻,可惜体弱早夭,也未留下一子半女,石匠思顾亡妻,终身未再娶亲,干脆就把刘铁收做义子。 赵石匠多年都是孤身一人,一个光棍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家境颇为殷实,又过了几年,刘铁二十出头,年纪不小了,他出钱出房为刘铁张罗了一门亲事。 是师徒、也是父子,有积蓄更有手艺,日子过得富足踏实,本来一切都好,不料刘铁三十那年,一向身体结实的赵石匠患病卧床,撑不到一年撒手人寰。 他留下的家业落在了刘铁身上,又过了不久,一天晚上刘铁不止中了什么邪,一向大觉无梦张眼天明之人,子夜时分觉得一阵心悸,醒来了。 转头一看,妻子刘陈氏并不在身边,正要起身寻找,忽听得卧房门外低语声传来,妻子正和一个男人小声说话。不听则以,听到了刘铁只觉天旋地转,原来师父是被妻子以慢性奇毒害死,此刻她正和姘夫商量着再给刘铁下毒,那边能顺理成章地夺了这份不薄家产…… 三尸在旁边听着,彼此对望一眼,赤目阴声说:“江湖中人吧。”他们三个在人间闯荡多年,人世间的勾当他们了解甚多。慢性发效、且让一般郎中察觉不到的毒药,普通人弄不来,这是江湖黑道才有的玩意。 高高坐于书案后的苏景也点了点头,他做候补捕快时,曾听大捕头讲过类似毒药。 “那陈姓毒妇,平日里看着温婉贤良,娶她入门我还道是前生积福,真真地爱惜于她,岂料她的心肝竟是黑的!”人魂陈铁咬牙切齿:“听得真相,我气得心肺欲炸!” 当时陈铁冲出去拼命,那姘夫也有三十好几的年岁,是个小白脸相公模样,无论身形还是力气都远逊陈铁。不承想,姘夫身子油滑、身佩快刀且精擅打斗搏杀的本领。 陈铁有力气,可他是个老实人,一辈子与人为善,一身力气小时候顶牛长大了凿石,几乎从没用它来打过人,对方却是江湖恶盗身上背了不知几条人命,这便如骆驼与毒蛇相斗,又岂能得胜。 相斗不久陈铁就被对方一刀扎中要害……空有一人惊人力气却无法报仇,反倒死在杀父、夺妻的小白脸手上,陈铁悲愤可想而知,他又怎能不到殿上告状! 三尸望向苏景,目光中颇有征询之意,想问陈铁供述是否属实,苏景明白他们的意思,轻轻一点头。 供述属实,这是桩铁案,非办不可的铁案。 而人间惨事,判官妖雾全无动容之意,待陈铁说过前因后果,冷声问:“说完了?” 陈铁含泪:“若她与奸夫只是害我,或许我就作罢了,只怪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可毒妇还害了待我如己出、一生与人为善的师父,身为人子、身为弟子岂能善罢甘休,求大老爷为小民做主!” “呸!”数不清第几次,妖雾又是一声唾骂:“本以为你前生为人,心思还能通透些、告状还能有些新意,原来也是狗屁倒灶!” 这个时候苏景开口:“刘铁,公堂之上,辩理、审冤,你若不服大可做辨,有什么想说的都能说出来。” 苏景要弄明白,这阴阳司审阴阳判轮回的道理究竟是什么,苏景何尝不是一肚子话想去反驳妖雾,不过他的身份不合适,干脆让刘铁自己去说。 “毒妇与歹人狼狈为奸,为夺钱财害人性命,不该死么?小人父子凭自己的力气和手艺挣钱吃饭,从不曾违法乱纪、不会与旁人斗气争狠、更不敢有害人歹念,却无辜惨死,我不冤枉么,我那师父、义父不冤枉么!”刘铁满心激愤,又得判官开口得“殿上畅言”之权,双眼通红对着妖雾大吼,一双铁拳死死攥住,身体微微颤抖。 “他们一对姘头该死?两头狼抢肉,胜了的那头就该死么?”妖雾目光轻蔑:“两窝蚂蚁开战,打赢了的那一窝就该死么?人害人,他杀了你、抢了你,他能过得更好,何罪之有?他若该死,那猎户打猎、樵夫砍树、屠户杀牲,岂不是个个该死?” “你们爷俩冤枉?”妖雾的语气越发刻薄:“天地凶险、自然凶险、人间也一样处处凶险,你们争不过别人,所以死得冤枉?那被猎户射杀的鸟兽、被樵夫砍断的林木、被屠户宰杀的猪羊,岂不是个个冤枉?被顽童一壶热水灌入巢穴的蚂蚁、被人走路时一脚踩死的虫豸、被你们随手捕捉玩耍的蜻蜓蝴蝶大肚蝈蝈岂不是更冤枉?” 说着,妖雾居然笑了起来,声音阴森惹人憎恶:“我为你伸冤不难,上去一趟锁了奸夫淫妇的魂来下油锅全不费事;可我为你伸冤前,是不是还得先为你打死过的苍蝇、为你踩死过的蟑螂、为你吃过的鱼虾牛羊伸冤?” 这哪里是什么道理,于人魂陈铁听来根本就是胡搅蛮缠,大汉怒叱:“我说的是人命!你却纠缠其他,道理何在!” 妖雾不生气,正相反的,他的神情和语气全都放松下来,伸手指向陈铁:“你是蠢人……可知自己蠢在何处么?两个地方。” “第一蠢,自以为是人命高人一等,你转头去看看外面,那些游魂和你有何区别?来了这里,万生万灵平起平坐。” “至于第二蠢……”妖雾猛然提高声音:“少拿你们人间法度来问天地自然!这座大堂,主掌的是天地公正,不是你们那些死死活活的狗屁倒灶的‘冤屈’!你死,他得好处,便是你死得好、死得妙、死得活该、死得天经地义!” “我见得鬼多了,晓得你们阳世人都道阴司可怕,以为活着有业、死后会有报……会下油锅,会拔舌头,会活剥皮?一厢情愿吧!”似是还觉得不过瘾、没说够似的,妖雾小鬼桀桀而笑:“于你们为人之魂,这阴司真正的可怖之处,只在三个字:太公平!” “啪”的一声,镇木拍击桌面的脆响传遍大殿,苏景面色阴沉。 第四百五十三章 你放心 离山,光明顶。 苏景没死,妖奴也都还活着,光明顶又复火光熊熊,苏景不在,大祸斗主持火法照样祭炼不休。 沈河就站在那熊熊火峰不远处,打量着面前五个娃娃,小的只有两三岁,大的也不过八岁。都是樊翘在山外找来的,生俱火根适合修炼金乌法术的好苗子。 看过小娃们,沈河微笑对樊翘点头:“都是好苗子。他们的基础功课,就要辛苦你了,须得用心,不可辜负了他们的资质,不可辜负了苏师叔的厚望,更不可辜负了八祖的传承。” “谨遵掌门真人教导,弟子决计不敢怠慢。”樊翘躬身。 “你且随我来,”沈河背负双手,向着周围莽林走去,走出一段后,才对身边樊翘道:“其实就一句话,你在给他们讲解修行境界的时候,第四、第八两个领悟境,小真一、破无量,要加重些语气、多做几句解释。” 樊翘稍有不解,莫说第八境破无量,就是第四境小真一也距离这些娃娃甚远,现在就讲未免太早了些。 樊翘又特意回想当初,自己刚被引入离山时,樊长老亲自讲解三劫十二境,果然,相比其他境界,樊长老对小真一和破无量说的最多,除了讲解两个境界的基础道理,老头子那时还没少吓唬人,什么要看悟性,十之七八都会止步于领悟境,别人帮不上忙只能靠自己云云……不过当时初闻道,心中只觉新奇与敬畏,哪会多想什么。现在再回忆,就发现樊长老是在着重强调些什么。 掌门真人伸出一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壳,笑道:“脑袋这东西,有意思得很。你若是给了它一个难题,然后你又把难题扔到一边去的话……它却扔不开的。不知不觉里,潜行默运中,脑筋都会在琢磨此事,不过你自己不知道、或者没注意罢了。” 樊翘如今也是元神境界的大修家,心思通透,掌门稍加指点便告恍悟。 三个领悟境,最后一重大逍遥问太过浩渺,能攀到这一境的修家万里挑一甚至万里无一,实在没必要多说什么。只说小真一、破无量……早在弟子初入门时,脑袋里就被师父悄悄种下了一粒“种子”,在修行其他境界的时候,弟子就已经开始潜移默化、不知不觉地去思考“什么才是真我唯一”,“天道又是什么”这两道题目了。 领悟境,每时每刻都可领悟。 掌门人今天兴致不错,或者说沈河一贯都会有个好心情,笑呵呵地多说了几句:“入门被种‘领悟种子’,离山弟子人人如此。有时候还不止‘种种子’,对个别出色弟子,门宗还会有些特殊安排,以助他领悟天道,不过领悟事情,到底还是要看自己的……” 掌门没解释“个别出色弟子”是谁,闲话之中腾起云驾,返回上面星峰去了。 …… 幽冥,不津,判官大殿上镇木惊堂,苏景恼怒,因妖雾之言、因那个“太公平”。 本欲开口驳斥,可话到嘴边又收住了,与梗着脖子昂着头瞪过来的小鬼妖雾对视半晌,苏景缓缓道:“待会,你我心平气和地聊一聊,现在你先审案。” 妖雾不废话,转回头来继续审案,哪管刘铁喊冤、不服,三言两语了结这桩人世冤案,按住他打了三板子、带入地下等着下油锅。 苏景没再开口,更不曾阻拦。油锅百年煎熬再打灭神魂,即便在阴阳司也算得极重刑罚,就算早先定案、在行刑之前也要得判官大人再次确定。苏景心里有数,只要自己最后不点头,刘铁就没事。 刘铁案后,只剩下三个喊冤游魂,也一样“全无新意”,都死得“天经地义”,小鬼妖雾审得飞快,一炷香不到,冥殿上就清静下来。 这个时候又有差官走出大殿,朗声高唱“判官退殿”,又厉声告知外面的大群游魂端坐原地安心等待,过一阵判官大人会再回来…… 苏景不解,公事明明还未办完,又何来退殿之说。大人不久前拍了桌子,案前鬼差格外小心,牛吉满面堆笑:“启禀大人,是退殿一会,但仍是为了公事,阴阳司审案的步骤顺序,一直是这样的。” 马喜躬身哈腰:“请大人移步,小的给您领路,到地方您一看便知。” 牛马二差来到冥殿中央,两个人同时用力一跺脚,一道阶梯悄然而现,直直通往地下深处。 又说了一声“大人请”,牛吉马喜头前带路,引着苏景走下楼梯。 石阶长长,一时半会走不到尽头,借这个空子,苏景问也一起跟了下来的小鬼妖雾:“聊几句?” “你说。”一如既往,妖雾用准备吵架的语气。 苏景先说刚才见识过的案子:“以你本心,答我一句:你以为刘铁冤枉么?” “根本就不存冤枉或不冤枉这样一种说法,”妖雾大摇其头:“还是那句话:人之蠢,以人间律法衡量天地自然。人又在阳间得了大势,别类生灵多多少少都受其影响,有些也跟着一起变蠢了,把人间律法当成天条,那些喊冤枉的皆在此类,皆为蠢货。” 苏景反问:“人间律法有何不好?‘害命偿命、善恶有报’即便这不是天地自然之道,但它也不是错的。伸张此道,于乾坤有益于自然无害。” 出乎意料,小鬼没再去矫情那些审案时说过的话,什么“被你踩死的蚂蚁冤不冤”之类一概不提,且他还附和苏景,点头道:“人间律法没什么不好,我也从未说过它不好。因为人间有律法、分善恶,是以人间有序;是以人比起别类力能合到一起来、劲能使到一处去;是以人远胜别族他类。人间的律法于人有大好处。但也只是于人有好处,于这天地并无关系。至于人间律法对还是错,自有乾坤公断,我们阴阳司管不着。” 说了会子话,小鬼就收敛了公堂上的凶恶气度,对苏景虽无善意但也不存敌视,只是就事说事、辩道理:“人间道、阴阳道大相径庭。不同道便不应混为一谈……阳世中人以为自己的律法对,那就去按律法行事好了,没人去管他们啊。你可曾听说阴差鬼官去干涉阳间的朝廷、官府么?但阳间下来的游魂还拿着人间律法来评、来判阴阳司的法度,便是真正愚蠢了。” “刘铁冤,是因为人间道分善恶,可天地自然又哪里会和你去讲究善恶?世上全是柔善羔羊,会有日升月落;天下全都是蛇蝎毒物,照样昼夜罔替!阴阳司主掌的道也是如此,此间不问善恶,何冤之有?!” 妖雾说起道理,条条清楚、面目清透,又哪里还像个呆头呆脑的执拗小鬼:“还有,人间律法,自有人间朝堂去维持,刘铁的案子官府会查,若官家能干,就能查出凶手还他公道,何须阴阳司再为他伸冤?若官家无能……嘿,人间持法护律者尚不能给他人间公道,又凭什么指望我们阴阳司?” 苏景不是来和妖雾吵架的,他只想弄明白其中道理,待妖雾说完苏景想了想,点头:“受教了,多谢。” 对苏景之谢,妖雾有点想不通的样子,仰着脖子好好又把苏景打量了一番,撇嘴:“我说了这么多,你谢我一句也是应该。不过看在你懂礼的份上,我就再送你一句:阴阳司,无业报!阳间人最爱做梦,却不肯低头想一想,他们的善恶因果,连现世都没得报,又谈什么死后报、来生报!” 闻言,苏景微扬眉。 说话的功夫,脚下阶梯已到尽头。不用刻意细数,一趟走下来,苏景自然就知道这一道长梯一千八百一十八阶,之后脚踩平地。 苏景本还有疑问,尤其在得知“此间不看善恶”,那又何必还要问冤审案?反正怎么审都是“天经地义”,只为了打板子、下油锅找题目么?不过已经走到了地方,他暂时收声、环目四顾。 一行人置身巨大、空旷的地宫中,金乌目力也不能攫其边缘,视线尽头,沉甸甸的黑。 包括“三粒米一条命”那群蝗虫在内,之前所有喊冤的游魂,都被锁在这地宫之内。就在前方不远处,有专门鬼差看押。 牛吉伸手,自嘴巴里抠了抠,摸出一套文房四宝,笔走龙蛇不知去写什么。苏景不急着发问,站在原地耐心等待。就在这个空子里,那个被锁下来的人魂刘铁又再大声喊冤。 其他游魂此刻都已老实下来,唯独大汉,当真冤枉、满心冤枉,无论如何也无法甘心!负责看守的鬼差厉声喝骂,骂了几句见没有用处,翻手亮出暗红色的长鞭:“贱骨头,不让你吃些苦头,我看你是……” “退下。”苏景呵斥。 鬼差赶忙收了鞭子,躬身退开了。 刘铁被牢牢锁在地面,见判官大人步步走来,心绪更加激动了,可他是个老实人,越是着急嘴巴就越是笨拙,想要把满腹委屈尽吐,偏偏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憋红了脸更憋红了眼! 苏景对他一点头:“善恶有报,你放心。” 短短七个字,不轻也不重,却是判官大人金口玉言。 第四百五十四章 两重奥妙 说话间,苏景拍了拍刘铁的肩膀,大汉周身锁链立刻化作青烟不见,之后稍作犹豫,苏景又对鬼差吩咐:“都解开吧,只是孱弱游魂,哪用绑成这样。” 随即苏景又望向小鬼妖雾:“殿上你曾说过,你能去往阳间?” “能啊。”妖雾点头:“判官签发大令,司内随便哪位差官都能去人间往,不过我不去!凭你,还支使不动我。” 苏景笑了笑,妖雾不去无所谓,他又转目望向其他差官,迎着判官大人的目光,二差头马喜躬身:“小的愿去往人间,为大人办差。大人放心,长则三天短则两夜,小的定将那对奸夫淫妇的魂魄拘来阴司!” 牛吉马喜当差多年,这点眼力价还是有的,看出苏景要为刘铁伸冤做主。 “多谢你。”苏景点头一笑,马脸鬼差受宠若惊:“为大人分忧是卑职分内事情,安敢受下大人这一个谢字。” 说完,马喜迈步去到刘铁面前,问他所知奸夫淫妇详细事情,以保不会拿错了人。 苏景见状反倒有些好奇,问身边鬼差:“不是说会有一个簿子,人间一切清晰记载,翻开一看,谁杀谁谁害谁,谁的阳寿几何谁转生投胎哪里,都明白罗列……” 马喜嘿嘿嘿地笑:“大人跟小的开玩笑,那是人间编出来的笑话,哪有那么一个簿子。” 自从苏景做了判官,三尸就一直在纠结一事:若是有机会拿到生死簿,要不要打开来看看?不看就按捺不住的好奇,看了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又怕会不痛快。听马喜如此一说,三尸倒是解脱了,整整齐齐长出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牛吉写好了公文,呈于苏景面前:“请大人过目,若没问题就请落印或者画押,这就发落了这些喊冤游魂。” “急急忙忙把咱们带下来,就是为了赶快发落了喊冤游魂?”赤目真人忍不住开口,语气冷冷:“就算要炸它们,也无需如此着急吧?” 此时苏景已经看过了公文,摆手制止赤目叱喝,抬头望向牛吉,语气稍待惊讶:“要送它们转世?” 公文大令上写得明白,一个个游魂的姓名皆录于纸上,不是“立决行刑送入油锅”,而是即刻发往轮回,让他们转世投胎去! 牛吉笑道:“大人初到,虽是真真正正法眼如炬,可毕竟时间还短,有些小事情一时间还看不太清楚,若大人有兴致,小的给您讲一讲?” 苏景当然有兴致,点了点头:“讲。” “小的斗胆,大人恕罪。”大鬼差的礼数一向周全,又咳嗽了一声:“刚刚妖雾说的那些……这小儿冒失莽撞、不会讲话,难得大人不计较,这是他的福气,更是大人的仁厚心德,您老官拜一品,端端是有大道理的。” 此刻拈花忽然笑了起来,插口对苏景道:“牛头的样子看上去傻乎乎的,不料说起话来,颇有些六两大东家的乖巧意思。” 牛吉不知六两是谁,但也还是对拈花躬身谄笑:“大人谬赞,小的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苏景笑道:“快说正经事!” “是是,说正经事。刚才妖雾的那些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可对不明根底之人来说……哦,大人恕罪,您当然知根知底,我说的不是您。”牛头不止嘴甜,还谨慎仔细得很,见苏景确无责怪之意,他才继续道:“旁人难免会有一问:自然之中,死就是天经地义之事,那无论怎么死,在阴阳司看来也都是天经地义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还要升殿、问冤?岂非脱了裤子放……放……小的是个大老粗,口出污言扰了大人的清听,打嘴打嘴。”说着,他真的抬起手,作势拍了拍嘴巴。 他这一说,的确是搔到了痒处,又何止苏景,随他一起下来的三尸、损煞僧首领都精神大振,雷动天尊道:“无须打嘴,大人骂起大街比你凶猛多了,快快说下去!” “这升堂问冤,其实是藏了一报应、一长远两层意思,大人是想先听报应呢,还是想后听长远呢?”牛吉周到,让苏景选。 “先听报应还是后长远的?这不是一个意思。”苏景笑了:“恁地啰嗦,就依你,先报应后长远。” “谨遵大人吩咐,先说报应。这报应,其实是自然中的‘一道’:你死我活,理所当然;损你利我,何罪之有!这便是说,损人利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您老能明白小人的意思?” 待苏景点头,牛吉继续道:“可是若反过来呢?损人不利己,那就天理不容了!往高处说,哪条性命都是造化神奇、天地精血;往浅处说,阳世里的活物,哪一个不是咱爷们辛辛苦苦送入轮回的?你为了自己活得好,害了别人,天不计较;可你没得好处,平白无故就害了别的性命,那他娘的真正弥天大罪,阴阳司岂能善罢甘休?!” “损人利己,理所当然;损人不利己,天理难容?哈哈,”赤目大乐:“这个说法有些意思,接着说,讲讲讲!” 牛吉受宠若惊,加快语速:“所以阴阳司判官大人要升殿问冤,您老想一想,若是自己被‘损人不利己’之事害了性命,该有多委屈、多冤枉?多半是会喊冤的,不过您这次没能遇到罢了,毕竟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不会太多。” “不过话再说回来,损人不利己可恨、该炸,可是并非所有‘损人不利己’都要追究。说到根上,不予追究的情形就在于:没想到,害命者没想到自己会损人不利己。比如无心之过、赶路匆匆踩死了蚂蚁;比如少不更事,小小孩童拿了滚烫开水去灌蚁巢等等。阴阳司真正要办的,就是那些明知自己所为会损人不利己,却还享乐其中的混账。” “要仔细琢磨,这‘没想到’和‘明知’之间,界限模糊得很,具体如何判断,就得靠判官大人的圣明心思了……大人明鉴,阳间生灵都道阴阳司冷血无情,其实从不予追究的情形就能看出,咱们也有宽厚之处啊。小的啰嗦,该死该死,说着说着就扯远了,总而言之,问游魂可有冤枉、判官大人升堂问案,是为了寻查‘故意损人却不利己’者,这等混账有一个咱们炸一个,绝不姑息!” “损人利己,不作追究;损人不利己,阴阳司给他一个天大报应!”最后牛吉不嫌啰嗦,又语气铿锵、总结一遍。 “再说问冤升堂的那重长远意思:这是一场‘甄选’。”说到这里,牛吉暂时收声,神情里颇有些期待。 三尸混迹人间,没少去茶楼听说书,深谙“听故事之道”,异口同声,搭腔追问:“甄选什么?” “甄选蠢材,也是甄选英才。”牛吉神情一喜,讲话时更有精神了:“让游魂喊冤之前,差官都会申明‘天经地义’,说明胡乱喊冤的可怕下场,但还是会有人喊冤,就如大人面前这些游魂……不甘心、不认头,总恨不得能再争会些什么,可不是蠢材么;咱们反反复复给他们讲什么‘天经地义’,他们却还觉得自己冤枉,觉得自己的所感所受所知所想比着真正的天经地义还要更天经地义,还不是蠢材么?” 拈花神君又笑:“好家伙,这牛头不止有六两神韵,更有乌上下那一大家子的气势!” 乌上下是何方神仙?牛头心中问了一句,嘴上却对拈花道:“再谢大人赏赞!” 谢过一句,牛吉又转回原题:“这些游魂,骨子里不服自然不服造化,又都倔强得很难以教化,所以他们是蠢材,个个蠢材,蠢得该下油锅!不过,大人目光高远,望得比小人更远得多,小人是站在梯子上眺远,您老是站在山巅上鸟瞰……大人当然能看清楚:这些人不服自然,所以他们敢与天地争、敢和自然斗。可也就是因为他们敢争于天、敢斗于道,才有了第一条从海里爬上岸的鱼;才有了第一株扎根大漠的胡杨;才有了第一个敢留住火种的人……才有了今日天地世界的繁盛大千!” 苏景笑了,这次是真正惬意而笑,领会到了奥妙,又怎么可能笑得不快活。 “所以这也是一重自然之道,老实本分、顺于自然的,能让自己过得更快活逍遥;倔强顽固、悖逆自然的,活得肯定辛苦,但他们能让自然更丰富、更多彩!所以这些骨子里藏有逆根的,是蠢材更是英才!” “以阳间人的说法,这些游魂都是生了反骨的,不过生了反骨也不一定就是反贼,前面千秋百代可能都是老实人,便如这个刘铁、还有那些傻乎乎的蝗虫,可说不定下辈子它们就能反出些花样来!” “当然这也有一个度,小小的反一反,于自然有益无害,但不能万灵皆反,那天地乾坤岂非乱了套?具体这个度如何把握,就不是小人能知道的事情了,至少到现在为止,咱们阴阳司都靠‘问冤’这个办法来甄选。” “选出来的,是蠢材也是英才。蠢材要罚,打几板子再狠狠吓唬一通,就算罚过了;英才则要赏,让他们马上转世投胎,能够再回阳世,就是天大赏赐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恶贼 啰嗦是十足的啰嗦,但也的确把事情说了个大概明白。 阴阳司不近人情,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此间……有人么? 牛吉马喜、小鬼妖雾、千多鬼差,都有人形不错。可他们又有几个是人?既然不是人,又怎么能指望他们会近人情? 不近人情,却并非无情。至少在听过妖雾、牛吉两番长篇大论后,苏景对阴阳司的印象变好了许多。不过听到最后,苏景又有疑问:“准许他们转世投胎是赏赐?” 人死,游魂入幽冥,再经由阴阳司审断后,抹去记忆重新发往阳间……下来的再上去,上去后再下来,如此往复生生不息。游魂投胎,根本是“应该”,又何来赏赐之说。 牛吉重新举起了公文:“能投胎,的确是大大的恩赏了。还请大人先核准了公文,待送走他们之后,小的再慢慢跟您解释。” 苏景点点头,按照牛吉的指点,以自己的判官铁令在公文上落下一印,同时他又仔细看了遍公文:“只说再入轮回,却没说他们转生为何物、投胎去哪里?” “启禀大人,咱们只是小衙司,只能管到这一步,具体投胎何类、入户哪处,是大司高官决定的,不在咱们的权责之内。哦哦,小人糊涂,大人是一品官,将来什么都能管得到,不过您来得突兀……” 不等说完苏景就明白了,三尸齐声插口,问:“能通融么?” 三尸同情刘铁,盼着能给他个好来世。牛吉马喜能看出三尸的心思,对望一眼、又犹豫片刻,两大差头似是咬了咬牙,点点头:“小的尽力而为。” 随即马喜擎起一支火光惨绿的火把,走向不远处一座圆鼎,鼎内应该有引火之物,受火把点燃,燃烧起来。 不过鼎中火苗孱弱,依旧尺许长短,烧得无精打采。 牛吉跟上去,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祷念还是唱咒,随后把手中公文向鼎中一扔,只听“轰隆”一声,鼎内烈焰暴涨! 几个呼吸功夫过去,一个腰间悬挂大令的玄衣鬼差自鼎火中迈步而出,这个鬼又高又瘦,轻飘飘的身形,双眼翻翻不见瞳仁只有眼白,是个尖脸瞎子。 明明被鼎中火焚烧成灰的那张公文,被他攥在左手,右手则提着一把锁链,摇摆中哗哗作响,刺耳得很。 瞎子鬼差摸索着公文,手指辨字,口中声音又尖又细,一一唱念公文上那些名字,每唱到一人,右手的锁链就会飞出一条,哗啦一声锁住游魂的脖子。一会功夫,前后七十余人都被他念过、锁住,尖脸瞎子收好公文,语气傲慢:“牛吉马喜,这次的游魂都齐了么?” “启禀上差,齐了,您老辛苦。”来者地位甚高,本地阴阳司的两个差头满脸堆笑。尖脸瞎子一点头,转身正要再踏回火中,牛吉喊道:“上差请留步,小的还有件事要拜托您老。” 尖脸瞎子满脸不耐烦,但还是站住了脚步,牛吉跑上前去,在他耳旁私语一阵,最后道:“那个人魂刘铁,还请上差多多照料。”说话同时,牛吉自口中吐出一个小小的包裹塞入对方手中。 瞎子掂了掂手中包袱,语气平平:“这点可不够他投胎做人的。罢了,看你对本官还有些孝心的份上,就让他做人了,不过好日子就别指望了。” 马喜皱了皱眉,也快步上前,从自己的马耳朵里也摸出个小包袱塞进瞎子手中:“小小心意,上差大人辛苦。” 司中两位大差头都自掏腰包了,地宫中其他鬼差也纷纷上前,你一份我一份都出了分“心意”。妖雾开始时候站着没动,可后来有点站不住了,也从袖口摸出个小包袱递上前,不过他的“心意”是憋的,同僚之间以他寒酸为最。 很快瞎子就笑了:“大家份属同僚、情似兄弟。有事互相照应是应该的,诸位这样太客气了,让老哥哥这心里可都过意不去了。成了,大伙的心意我明白,咱也是善心人,发一发慈悲,送他去个殷实人家。” 说着,他还一抖手,解开了刘铁颈上铁索,改绑腰间,这让“犯人”舒服了不少。 马喜又趁机道:“上差大人,这群‘犯人’蠢是蠢了些,不过还算老实本分,上重锁实在太看得起他们了……” 瞎子赚得足,尖脸也从冰变成了花,笑道:“就依兄弟。”右手手腕再抖,所有游魂都从颈索变成了腰锁,跟着瞎子收敛了笑意,正色道:“大家自己人,所以有些话,就算大伙都知道我也得再唠叨一遍:兄弟们的托付,我一定努力办好,可说到底,也只是给他选个像样人家、有个不错的出身,但也止于此了,谁也保不了他一世富贵。他到了阳间以后,活成什么样子都看他自己了。” 说完,于牛吉马喜等人一阵感谢声中,尖脸瞎子带着游魂钻入火鼎离开了,自然苏景也没忘,对始终回头望向自己的刘铁点头道:“你放心。” 待瞎子走后,小鬼妖雾瞪向苏景:“他们行贿瞎子是为了巴结你,我不是,我是对那刘铁动了恻隐之心,小小助他一次……你也莫笑话我的口袋瘪,我就是穷,那没办法,俸禄微薄不说,外快他们分给我的也最少!” “你是新来的,有什么添补,大伙分得时候自然你就最少。”马喜笑道:“罢了,以后你那份也跟其他兄弟一样,你就莫再抱怨了。” “真的?” “真的。”两大差官同时点头。 “小兄弟妖雾谢过众位哥哥!”妖雾终于变得喜滋滋了,撤去了那张臭脸。 大人面前,公然讨论“添补”“外快”,这些鬼差也算得胆大包天了,也足见阴阳司风气如何。 马喜来到苏景身前:“大人,刘铁案那对奸夫淫妇,我已问得清楚了,小的是不是立刻赶赴阳间缉拿罪徒?” “这件事该如何办,有几样细节我还没想好。待想好后你再动身。” 马喜应是,跟着又另起话题:“另外,有关外面大群游魂的发落……是这样的,洪光峰的摘裘王、提提城的楚江王、还有申古郡最近刚起事的参轮鬼,都盼着您能把游魂发落到他们的地盘,开出的价钱也差不多,按着人头算,一个游魂香火三升。” 牛吉接口:“就只有参轮鬼,他才刚刚起事尚未称王,家底薄了些,给不起三升香火的价钱,只能先给两升半,不过他愿立下字据,百年之内再补回一升半,合起来算的话,就是四升香火一个游魂了,倒是比别家的价钱都高。可他到底能不能成事,这就说不好了,没准二十年以后他就让别家大王打得灰飞烟灭了,自也还不了债……” 这番话说的,着实让苏景大吃一惊:“什么意思?” 牛吉笑着解释:“诸王争霸,得有兵啊,兵从何来?还不是地盘内的鬼民鬼丁。所以那些鬼王都要求着咱们,把游魂发往他们地盘,如此才能征兵备军、扩充实力。” 这么简单的道理苏景自然明白,他吃惊地方不在于此,摇头反问:“上面的大群游魂,不送去轮回转生,而是被扣下来充当鬼兵?!” 赤目这次没眯眼睛,相反,红眼珠快瞪了出来:“那岂不是偷阳间的性命,来补阴间的势力?此举何异窃贼?!” 一贯笑嘻嘻的拈花也不客气了,阴沉着脸色,接着赤目的话喝骂:“偷盗造化精华、窃取乾坤宝血的恶贼!” 雷动一时间没找到合适说辞,接着拈花之骂,干脆两个字:“恶贼!” 牛吉马喜赶忙摇头,一个道:“不是全部扣下,十者留其九,后面对众游魂会有大考验,甄选出一成强壮的、聪明的、坚韧的,发往轮回转世投胎。”另个附和点头:“是啊,一成最好的归回自然,剩下的留驻幽冥。” “下来十成,还回去一成,剩下九成被你们卖了中饱私囊,官家差人,坑害乾坤卖鬼挣钱,你还不是贼!”雷动天尊勃然大怒,都伸手去够兄弟背上的宝剑。 牛吉见他动了真怒,目光惊惧满脸苦笑:“大人明鉴,收十还一,这规矩不是我们定的,是阴阳司总衙铁律。也不是咱们不津阴阳司独断专行,幽冥中所有阴阳司、千万年里一直如此啊。” “千万年里一直如此,便说明尔等做了千万年的恶贼,更加该死……”雷动天尊怒骂着,可话说完,他自己又想到什么:“千万年、所有阴阳司一直如此?那……那就不对了。” 那当然不对了,就算三尸不精数术也能明白,这笔账目亏空得实在太大了。 若只有一司、短时“扣九归一”,对阳间或许影响不大;如果所有司,千万年都这样做……那阳间早就该萎缩、凋零了。 可再想一想阳世间,欣欣向荣,一季胜似一季不停发展壮大,又哪有萎缩之相。 三尸望向苏景,苏景望向三尸,简直糊涂、彻底糊涂。 第四百五十六章 刺客 “哪来的?”苏景、三尸,异口同声。 下来十个,回去一个,可阳间规模不见缩小,仍是“十个”,甚至还要更多些……阳间的那九个,哪来的? 马喜摇摇头:“这个也是大司衙、高品判官的事情,另外那九成究竟如何补齐,小人官卑职微,实在不晓得。大人若想了解详情,只能去问上面。” 苏景点点头,刚下来的游魂,十个里只能回去一个,又难怪刚刚鬼差说,刘铁那一群能立刻进入轮回的游魂,是得了大奖赏的。 马喜又重新提起公事:“那大人您看,这批游魂到底如何发落……” 苏景问:“以前怎么做?” “咱们阴阳司做事最最公平,向来都是‘现钱交易、价高者得之’,参轮鬼只能给出两升半香火,没必要理会。摘裘、楚江二王价钱相当,那就一家一半。阴阳司公事繁忙,实在没工夫和它们纠缠太多,差不多就算了,毕竟公事要紧。”马喜应道。 苏景被气笑了,不动怒,继续追问:“赚来的香火又怎么分?” 马喜如实回答:“以前的刘大人对小的们仁厚,会拿出半成给咱们分分。” 牛吉接口了,笑着:“大人明鉴,咱们幽冥这绿幽幽的天下,到处都是鬼王的势力,几乎不存净土。不说其他地方,只说您的这一司辖下,就没有一寸无主之地,那些游魂无论发往何处,都会落入鬼王地盘、也都会被征召入伍。与其被那些鬼王白白征召了去,还不如标个价钱、赚些外快。其实兄弟们口中说的‘添补’,基本就是这一项。” “再说那九成游魂,回不了轮回,只能落户幽冥,也只有从军入伍效命鬼王,才有望活得更好些,若在这冥间做个普通庄户,那是最最凄惨不过的事情。” 幽冥世界,利来利往皆以香火计算;幽冥间小鬼从军是唯一“好下场”,这两重苏景是明白的。苏景皱一下眉头:“才分给你们半成?以前的刘大人太小气了些吧。” 牛吉口舌滑溜,但说话倒还老实:“半成的确不多,不过咱们弟兄也知足了,剩下的香火刘大人也不是全都留下来,还得再拿出七成上缴总衙。” 赤目笑得怪声怪气:“总衙受七成?原来卖鬼的生意是从上面做下来的,阴阳司会有现在的风气,倒真不奇怪了……” 话还没说完,众人面前忽然一蓬冥火暴散!冥火蓝中透绿,全无暖意也没有阳世火焰那么明耀灿烂,但此刻突兀炸起的火团却让场中所有人双目剧痛——刺目的不是光芒,而是锐意,利剑锐意。 一头丑陋鬼灵破火而出,模样很有些像海中的章鱼怪物,一颗软塌塌的脑袋下长满了触手,怕不有上百条,它每根触手都挽着一柄细长利剑,袭杀苏景。 苏景低声叱咤,剑狱剑羽骨金乌黄金屋齐动,还有苏景手中的北冥、刀螂两剑,巨剑相迎。 下一刻冥殿地宫中剑气纵横,诸般光彩大作,金铁交鸣扎人耳鼓响彻四方! 也不过是眨眼功夫,苏景破去鬼灵诸剑,骨金乌入电飞驰,正正打入对方头颅,只听一声凄惨呼号,鬼灵毙命。尸身摔落在地,嗤嗤怪响传来,身体无火自燃,顷刻烧了个干净…… 事情来得无端、过程短暂,直到烧尸之火燃起,阿二、阿七、三尸等人才刚刚反应过来,拔身飞扑;牛吉马喜的应变就更慢了,鬼灵尸首都烧光了他们那声“有刺客”还没能喊出来。 见苏景已经击毙敌人,阿二身形一转,伸手扼住牛吉咽喉,沉声问:“刺客是什么人。”阿七的眼中也泛出诡怪血芒,冷冰冰盯住了马喜。 牛吉涩声喊冤:“大人明鉴、将军明鉴,小的也不知道刺客是什么人,从何而来,以前从未见过啊。” 牛吉骗不了判官袍,苏景知他说的是实情,摇头对尸煞道:“应与他无关,放手吧。”一句话说完,苏景忽然双腿一软,咕咚一声坐倒在地。 刺客百条触手、百柄剑,每条触手都出手三剑。斗剑不过瞬瞬,每一剑的力量都差别极大,此起彼伏的急刺中,与苏景身周掀起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漩涡”、无形但各有引斥。 刺客的手段,最最纯粹的剑术,端的精妙! 相斗过程短得不能再短,苏景被一下子逼出全力。毕生所学、所修的剑术与这一个瞬间里尽数暴发,但暴发之后,心中、脑中空落落的难受,虚脱。 虚脱的不是体力,而是精神损耗,比着“一剑崩”后的脱力感觉犹有过之,紧张过后才一放松就站不住脚了。 心神十立尚且如此! 见他摔倒,还道他受伤了,一群手下就皆尽吃惊,忙不迭围拢上前,苏景及时摇摇头:“无妨,累的。” 骨金乌未归体内,站于黄金屋、高悬苏景头顶七丈处,金红色阳光自两剑上绽放开来,真如一盏骄阳、将四面八方照得亮如白昼。 三尸掌剑并肩而立,背对、紧贴苏景,十六驾辇、谛听踏火一左一右戒备两侧,阿二阿七站在苏景神情,也是背对于他,两双尸目殷红如血,紧盯前方。 一群凶神恶煞,把苏景牢牢护在中央。损煞僧兵尽出,七阵中最最精锐的一阵在外层又围拢一圈,月牙铲全部向外,寒光闪烁流转;又一阵逼住牛吉马喜等一众阴差,虎视眈眈;另外五阵泼散开去,向四周仔细搜索…… 打过一场跌倒在地的一品大员,排场出来了。 苏景坐在地上,不久精力渐渐恢复,难过感觉尽去,之后也不急着起身,就把背后三尸当依靠,灵识散出搜索四方同时,低着头不知再琢磨什么。 好半晌过去,凶僧归来,僧兵首领面色铁青,缓缓摇了摇头,没能发现什么,但他缓缓说了三个字:“阴阳司。” 苏景明白他的意思:幽冥鬼王不会来碰阴阳司,司内出了刺客,自然是“内鬼”。所以刚才阿二扼住牛吉咽喉逼问凶手是什么人。鬼袍面前牛吉没有撒谎的余地,但此事仍与阴阳司脱不开干系。不是苏景这一司,便是从其他司衙而来、甚至总衙。 阴阳司神奇之处不少,真要藏了玄法“暗路”或“一步跨司”的秘阵全不稀奇。 刺客从何而来,虽不敢十成笃定,但总也有九分把握! 苏景站起身,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撤去阵势,转目望向牛吉马喜,打开天窗说亮话:“不说刺客的事情,只说之前……说添补、说分账、还给我讲解司中运作,你们好像真的把我当作了判官。” 话中含义可轻可重,两大差头不敢怠慢,并肩深施一礼,牛吉开口实话实说:“启禀大人……您在我们眼中,就是真正判官。这不是遇强低头,小人是有道理的。” “老大人高升、新大人赴任,阴阳司判官轮替无需公文、任状。以前也都是老大人走、新大人来,判官身上的神袍就是印信、就是身份证物。这不是我们分辨的,而是阴阳司玄法辨认。” “这次的事情……司中没有了老大人,然后大人您穿着一品神袍来了,六品司变作一品殿、您的印鉴扣在公文上管用,那您就是新大人!小人只是办差,其他的事情管不了、更不敢管。或许有天,总衙会来向‘小九爷’追究前面的事情,可那些事情都和小的无关。” “小的只要侍奉大人、做好本分,就没问题了,如今阴阳司认您为主,咱们就追随大人身边,至于其他……小的们不去理会的。” 牛吉马喜你一句我一句,把事情说明白了,最后还不忘再坐实自己的无辜:“小人是真的把您当作判官大人,绝不能、也更不敢做出行刺主官这等大逆不道之事,阎罗在上,小的若有半字虚言,立刻天打雷劈,魂飞魄散。” “好!你们把我当判官,我就真正做了这不津阴阳司的判官。”苏景笑了,清清透透,目光明亮……若樊翘在场,见了这笑容多半会倒吸一口凉气,当年小师叔初次归宗,离山门前对他说出“我喜欢这孩子”时就是这样的笑容;若求鱼老道在场,见了这笑容当会额角见汗,小师叔归山大典上当众赏赐“天水灵精”时就是这样的笑容;若伏图复生,见这笑容当会愤怒咆哮,溺春大祭的恶战,苏景最后打出两道八祖剑符前就是这样的笑容;若“帝释天”燕无妄在外面,会觉得心口一窒,摩天刹废墟中,苏景飞身扑来把自己扔进罡天的时候,脸上还是这样的笑容! 三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拈花摸肚皮,兴高采烈:“急了,急了,苏锵锵急了。” 赤目的语气好像过节:“让百手丑鬼用给扎急了!” 雷动貌似稳重,想说什么,结果嘿嘿嘿地笑出声了:“找小师娘,兵发阴阳司、总衙!” 出乎意料的,苏景居然还真的望向了尸煞:“阿七。” “末将在!”阿七踏上一步,躬身施礼:“可是要传报主上,少主遇刺之事?” 第四百五十七章 万魂奔命 苏景笑而摇头:“这点小事哪用烦扰师母,但有另件事,得先问过她老人家。”说着,苏景搭着阿七的肩膀,向一旁走开几步:“帮我给师母传个消息:弟子学做判官,可只是学着做的话,心中颇有不甘;如果要试试自己的想法又怕会惹祸,实在难以决断,还请师母教导。” 做判官没问题,可阴阳司中那“中规中矩”的判官苏景做不来,要做,就得做自己想要做的那种判官!不过此事非同小可,师徒两个阳身人在幽冥,荣俱荣损俱损,苏景想干事非得先问过浅寻不可。 阿七传出灵讯,苏景暂时不再多说什么,耐心等候浅寻回信。一群鬼差见状也不敢打扰,都跟着一起等。 浅寻走后苏景就来到阴阳司,随后千头万绪、另一道以前从未接触过的律法、做事方法迎面扑来,让苏景应接不暇,但时间其实没过多久,浅寻也走得不太远,不多时就传讯回来。 听了铃铛之音,阿七对苏景道:“主上说:浅寻眼中无大事,想做就做,少在扰我。” 苏景笑,“浅寻眼中无大事”,小师娘这句自评他很喜欢,跟着他又望向另个尸煞:“阿二,能不能联络马王爷?” 笑面小鬼没跟浅寻一路,也不曾随同苏景来阴阳司,而是返回他的“瓶中城”,后面有什么打算他未说。但前阵大败让他元气大伤,想要东山再起怕是不容易了。 待阿二一点头,苏景就道:“帮我请马王爷回来,就说有天崩地裂的大事要和他商量。大事,大事!” 笑面小鬼的回讯也很快:等着! 苏景哈哈一笑,又从囊中取出笔墨,想要写一封信,可动笔时才发现,阳间的笔墨在阴间写不出半个字,笔尖上明明墨汁饱蕴,落在纸上偏偏全无痕迹。心中称奇。口中向牛吉讨笔墨,刚苏景见他写过公文。 一向唯命是从的牛吉,这次却多嘴问道:“请问大人,您这信,是写给哪里的?” “阳间,怎了?” “卑职的笔墨成书,只能在幽冥流传,一拿到阳间立刻就会化成灰烬。不止卑职的笔墨,所有幽冥文书,都不能拿到阳世去,不是不能,是拿不上去。” 苏景心情不错,只觉神奇并无不悦,笑道:“那就不写信了,马喜你上去一趟,无需拘魂锁魄那对奸夫淫妇,只消帮我给带口信去一个地方。” 仔细叮嘱马喜一番,然后牛吉写好通关公文、大人加以印鉴,马喜急匆匆赶赴阳间去了…… 笑面小鬼未至、马喜去往阳世。对旁人苏景也不解释自己的想法,另起话题对牛吉道:“一成游魂重返轮回。该如何选?” “选强壮的、坚韧的,大人请随我来,到时候您一看便知。” 跟随牛吉重返地面,判官大人重新升殿。另外金乌、金屋两剑苏景未收……两剑归一再裹以法术,化作一道金轮,悬于头顶七丈,照亮四周。 金轮明澈,光耀四方,可洞察隐身、鬼阵、化形一类法术,说不定后面还会有刺客,苏景放出个太阳时刻彻查身周百丈,以求稳妥。刚刚那场斗剑太“销魂”,以后能免则免,红袍大判打定主意了,人在幽冥时都要顶着这轮太阳。 免不了的三尸又要评论一番,不过这次他们并未不屑、更没有笑话,三位矮神君都觉得,顶着个太阳来回走的苏大判官挺威风。 冥殿内,牛吉很快又拟定一份公文,可上面全是鬼法秘篆,他画了张符。 “公文符”呈递案上,牛吉道:“甄选一成,须得大人落印。” 苏景不怕牛吉会蒙骗,判官大令一挥扣印鬼符,牛吉将其取回后,走到冥殿上一尊火鼎前,小心翼翼把它投入火中。这次没了火光暴涨,换而满天阴风呼号! 风推、风牵,引动片片晦暗乌云,不到盏茶功夫雷云遮天、死死压在殿外大群游魂头顶。 游魂抬头望天,面色惶恐,胆小者瑟瑟发抖、胆大者也惊疑不定,眼光闪烁着…… 妖雾撒腿跑到殿外,对大群游魂叱喝:“前生功过,生死簿上记载明白……呸,真他娘的晦气,万年不遇之事被老子摊上:这么多游魂,原来生前个个都是杂碎,个个都该死!” 喊喝中,八百鬼差纵身飞起,飞散半空融身于乌云中,人手一盏法镜,镜分灰、红两面,不知做什么用处。 游魂哗然,数不清多少人磕头如捣蒜、口中大呼冤枉,妖雾不为所动,冷声叫骂:“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前生作过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清楚,现在又来喊个屁!大人判令已下,个个打灭神魂!” 话音落,妖雾翻手亮出一柄令旗,旗分黑、白两面,把惨白那一面对着半空一招,云中轰鸣爆起,万雷攒动打向广场! 雷动、雨下,只是这雨……磨盘巨石!惨惨怪云中落下的是巨石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雨水并不密集,石块稀疏。 游魂受阴阳司克制,哪怕前生再如何凶横霸道,来到此间也免不了心冷胆寒,而司中另藏攻心秘法,不知不觉里游魂早都中了法术,心底寒战不休总觉得自己会死、会被鬼差和判官责罚,此刻听过差官宣判、看到雷霆打落,游魂个个信以为真。场中轰然大乱,大劫当头,本能做主,眨眼间“人群”崩碎,四散奔逃。 漫天惊雷、遍地呼号,却遮掩不住妖雾的桀桀厉笑:“逃?哈哈,尔等这么喜欢逃,本官就让你们逃个够!”说话间手中令旗倒转,浑黑面一摇,本来被游魂密密挤满的殿前广场猛又展阔百里……游魂群中最边缘者,相距广场围墙十里。 妖雾继续冷笑:“逃吧,逃这十百里,哪个能翻墙出去,本官就发一发慈悲,饶了他的死罪!” 他不说话,游魂尚且逃散,听他所言,又有哪个还能顾得上分辨真假,至少那十里外的高墙还是一线生机所在。 就是这个时候,游魂脚下坚硬地面突然化为流沙,沙如浪,东凹西凸,起伏不休。凹陷的,细沙流转急急,一眼望去数不清多少杀人的漩涡;凸起的,却是一个个毒蝎巢穴,沙包破碎黑蝎如毒水四溢,扑向游魂! 彻底大乱,万魂奔命。有人灭于天雷、有人陷入流沙,有人葬身蝎群,被杀灭的游魂无以计数。 牛吉低声对苏景道:“大人放心,不是真的杀灭,全是假的、是法术。被‘杀灭’的只是被送入殿后空场,它们死不了。” 当灭顶之灾降临时,自然之道赋予生灵的本性也尽显无疑,大多数“人”为逃生用尽手顿,把挡在面前之人一脚踢开、用身边同伴做诱饵引走毒蝎借机脱身、遇到流沙险阻时推倒旁人做自己的垫脚石。 尤其刺眼的一幕,百多游魂被蝎群困住,众人七手八脚,接连把前面十几人丢出去,当作路板踩踏而过,最先提议扔人铺路的那个游魂,自己也被人扔出去、铺了路。 但绝非只有恶毒,也有些游魂,在本命逃亡之中,遇到身边有人落难,总会尽量帮一把,比如拉起初陷流沙的陌生人,比如随手打掉身旁逃难者身上的毒蝎,比如及时一推让前面的人躲开砸下的大石。 助人之举,几乎都是顺手而为、是以不影响自己逃命为前提的,不过足见本性了…… 杀劫之内,有恶、也有善,数量以论恶远胜善,但绝非尽为恶不存善。有,就够了。 除了害人利己、不损己而助人外,还有个别游魂深陷必死绝境时,不再白费力气去逃生、也不肯就此等死,竟拼出最后的力气拉别人“下水”。 我若死,就看不得你活! 大群鬼差身在半空,双目紧盯地面,对作恶求生、舍人利己者不闻不问,对善行者,哪怕他只是伸手扶了一下身边人,鬼差都会把手中法镜一举,一道赤芒打过去、立刻收了那游魂。 对自己死定,还要拉旁人垫背的游魂同样是镜子一照,不过鬼差会把镜子翻转,用的“灰”面去照。 牛吉和新判官接触了一阵,哪还不知道他的忌讳,生怕大人动怒,急忙解释:“您老放心,被法镜红芒罩住的,是摄入了镜内,它们都是过关游魂、无需再考校,够资格进入轮回了。” 妖雾现在也回到了殿上,接口道:“被法镜灰一面照中的,就直接打碎神魂,真正魂飞魄散,它们损人不利己。” 为自己能活命,害旁人的游魂,鬼差不会追究什么;在亡命时还能辅助旁人的游魂,全部放行进入轮回;临死时给自己找伴的,杀灭无赦。 三尸总算顺了一口气,拈花说道:“这般执法,还稍稍像个样子,总算阴阳司还有点公正。” 牛吉欲言又止,有话又不敢说的样子。苏景见状吩咐:“有话就说,无妨的。” “小人当差多年,也有那么一点愚蠢看法,小的以为……咱们办差,所做一切其实都是为了阳间好。”牛吉吞吞吐吐,但还是说出了想法:“之所以让行善游魂过关,是因为这等生灵会对繁荣阳间有益。那些作恶游魂……天大地大性命最大,生灵都会求自己能活,无可厚非。至于那些损人不利己的,不必多说了。” 第四百五十八章 太贵 同个时候,另个苏景正坐在空荡荡的天乌剑狱、一座熄灭多时的炼魂炉上。 燕无妄和他并肩而坐。 人在幽冥,身边猛将不算少,可是能聊一聊、商量些看法之人……苏景找来找去,就只有黑狱中这个“帝释天”。燕无妄足足有苏景几倍年纪,经历复杂见识广博,抛开正邪不论,燕无妄当得“大修高人”这四字评价。 苏景早把一道神识投入黑狱,几乎是从他进入阴阳司开始,就和燕无妄聊这幽冥、聊这司衙,只有刺客来时,斗剑对精神消耗奇大,让黑狱中的“苏景”消失了燃香功夫。 “牛头这句话,好像说中了点子。”燕无妄饶有兴趣的样子:“阴阳司就不是讲报应、求公平的地方,这座大衙门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阳间兴盛。” 苏景点一下头:“人间在阳间,可阳间不止人间。” “人比蚂蚁多么?人比野草多么?人比树木多么?人比乌鸦多么?阳间若是海,人间不过其中一群大头聪明鱼。”燕无妄晃着腿,声音平静:“阴阳司是照看海的,海好了,鱼自然也都会好。至于人间……就算少了这群聪明鱼,于海又有什么影响?总会还有别的鱼,许多鱼。” 苏景说道:“所以错不在阴阳司。” 燕无妄接口:“而是错在阳间人胡思乱想。想当然,以为阴阳司是伸冤报仇、偿善报恶的地方。不料人家不理你人间那一套,结果就受不了了。其实那妖雾小鬼早都说明白了,什么善恶冤屈,全都是狗屁倒灶。若再仔细想想,人向恶鬼求公正……嘿!” 说到这里,燕无妄想到了什么,笑了笑:“你是正道,见了这样的阴阳司你当然失望。倒是我这个邪道魔头,见了这样的阴阳司,出乎意料没错,但心里也没什么失落。以前可不曾料到,修邪魔法术,还有这样一个好处。” 苏景也笑了:“失望免不了,但也不能全怪我以前想当然。以形而论,阴阳司像极了人间的衙门,主官坐堂官差办公,有俸禄还能赚外快……可它空有其形,内里全不对劲。你见了一头羊。自然会以为它吃草,你还想能抓了它美餐一顿。不料它满口獠牙喝酒吃肉骂大街,怎么可能不吓一跳。” “你这个说法是正道理,好像当初进摩天古刹,结果遇到一大群吃人的菩萨,气死我了。”燕无妄的笑容真正绽开。 孱弱鬼物笑得开开心心,尘归尘土归土,当年的动魂荡魄生死大难,今天的口水谈资了,还好,还能笑。 说完燕无妄暂时收声,此刻黑狱开放,他能看到外面的情形,劫难之地又有变化。 诸般劫数杀灭,游魂伤亡惨重,但他们数量惊人,还是有大群游魂冲过十里之地,接近了高高围墙,不料想,当第一个游魂伸手,堪堪就要触碰到高墙的时候,广场微微一震,围墙猛又向后退缩十里。 尽在眼前的希望,陡然浇熄。重新回到殿外的小鬼妖雾,在天上飞来飞去,尖声大笑:“见你们这么喜欢逃,本官一时心软,就把围墙再扩十里,成全了你们!十里之外,翻过高墙便能活命。” 杀劫不停,亡命不休,十里外的墙! 新的十里之后,后有了更新的十里,墙再向后缩去。而下一个十里之后,又有了下下个十里。妖雾小鬼的笑声歇斯底里,一次次许诺这是最后的十里,再一次次把自己的许诺当成狗屁。 就算是块石头,此刻也知道这小个子鬼差是在消遣游魂,不少游魂都颓然停步,再被劫数打灭前哭号大骂鬼差、大骂判官、大骂阴阳司,可更多的人还在向前跑,奋力躲避着杀劫,奔向他们明知没希望了的那道墙。 初时,游魂可笑,可是渐渐的,可笑变成了悲壮、变成了倔强! 这又何尝不是自然赋予万万生灵的心性、根性:是贪生怕死,更是坚强不屈……活着,本就是件疯狂事情。 终于,在缩退六次之后,围墙再不动了,游魂精疲力竭,但还拼出牙缝里、指甲间那一点点力气,攀爬、攀爬、攀爬……有人翻过墙去,翻墙者越来越多。 又过了不久,忽然一阵以游魂之力根本无法抗衡的狂风扫过,围墙上、围墙内所有所有游魂都被扫落、吹倒。 牛吉进言:“启禀大人,够数了……帮过别人的、爬出围墙的游魂都能再入轮回,此刻已经凑足一成之数,都被带入地宫。” “选强壮的、坚韧的”,到了现在,苏景哪还能看不懂甄选的办法。 围墙燃起了熊熊火焰,再不可能攀爬了,但天地间的劫数也就此消散。未被杀灭、但也未能过关的游魂愣愣站在原地,不知自己还应该做什么。 其他监场鬼差散去,唯独妖雾还留在空中,双手抱揖竟对下面的游魂深施一礼。 游魂神情百态,有的怕极了他,见他忽然行礼情不自禁打个冷战;有的恨极了他,管他做什么都对他怒目而视、喃喃咒骂;有的则惊疑不定,不知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也有游魂忙不迭还礼,想要换差官大人一个好印象,说不定后面有机会不死。 妖雾一扫之前怪声怪气,朗声道:“能撑到现在,妖雾佩服。实话说与大家,生前有什么罪孽,刚才那一场危难狂奔,也全都赎回来了。倒是真正翻过围墙之人,个个都胆大妄为,会被真正处死,连阴阳司的墙都敢翻,不该当死罪么?!你们虽不能再入轮回,但也个个可活,先留在幽冥吧,将来也许还有转生机会。” 冥殿上牛吉又急忙给大人解释:“反正他们也不知道过墙者的下落,告诉他们翻过围墙的游魂会死,他们心里更舒服些。跑半晌怪辛苦的,算是个安慰吧。” 果然,听说自己不用死,场中游魂齐齐欢呼尽皆大喜,欢笑之余,会为自己庆幸“幸亏跑得慢了些”,更有不少游魂幸灾乐祸翻过墙的那些“倒霉蛋”。 黑狱之内,苏景、燕无妄对望一眼,两人神情都古怪得很,苏景摇头苦笑:“这算什么?” 燕无妄笑:“我觉得还不错,若我也是场中游魂,现在一定开心得很。” 一成游魂入轮回、返阳世,后面还有些公事手续,有牛吉在旁指点,苏景办得顺顺利利,“上差”再来,把这些游魂带走,具体他们转世何方投胎何物就不是苏景的权辖范围了。 把能走的送走后,剩下的就该“卖”掉了,牛吉又向苏景提及此事,苏景直接摇头。 “大人的意思是……不理会那些出了价钱的鬼王,”牛吉努力掩饰失望:“就把这些游魂随意发落、派驻各处?” 可苏景仍摇头:“卖还是要卖的,不过不卖给那些鬼王,有一位大王会出更好价钱。” 牛吉精神一振,笑了起来:“原来大人早有打算。”本来他还想问问苏景是哪家鬼王愿出高价,但转念一想,大人的事情还是少问为妙,也就没再吱声,转身离开大殿,带着其他鬼差去安顿那九成游魂了。 …… 一天之后,笑面小鬼马王爷赶到不津城阴阳司,见到了苏判官。 “急匆匆唤本王前来,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笑面小鬼问道,稍顿,又一指苏景头顶:“你头上悬个小太阳作甚,是嫌幽冥太冷还是嫌自己不够亮?” 苏景请他落座,又请他喝香纸灰泡的茶,不接“小太阳”的话茬:“有个事我想听听你怎么说。司中有一批游魂,三升半香火一个,贵么?” “太贵。”笑面小鬼也是一方鬼王,现在落难了,可以前没少做过这种勾当,行情熟得很:“三升一个才是公道价钱,了不得三升一、三升二。你想要三升半,一个也卖不出去。” “我是这么想的,”苏景摆了摆手,示意笑面小鬼先听自己把话说完:“这批游魂‘卖’出去、到了鬼王领地后,从军自愿,不从军的话,那些辛苦徭役、娇妻献营、花甲处斩之类的酷律一概废除,就让他们过些踏实日子吧。” 笑面小鬼冷笑声响亮:“头一重,判官不涉政,游魂发配到了地方,如何安排都是鬼王的事情,你阴阳司的判官说了不算;后一重,就算你说了算,你当鬼王是傻子么?三升半一个游魂,大价钱给自己买回去一群爷爷?本王知道你不聪明,可也没想到你这么傻。” 说着,冷笑着,小鬼端起茶杯,吸溜吸溜喝水,心里赞了句:阴阳司的茶,果然好茶! “你先听我说完,别总是打断,”苏景继续道:“这批游魂我想卖给你。” “噗”,笑面小鬼喷出了口中茶,他没客气,茶水全都喷向苏大人那张脸。 头顶金轮骤然明亮,不等水喷到苏景脸上就已被烤干,笑面小鬼挑起了一根眉毛:“顶个太阳,就是干这个用的?看来向你脸上喷水的人不少。” 苏景仍不理太阳的事:“我没开玩笑。” “一边做梦去!” 苏景坚持:“就当帮我个忙。” “我没那闲钱!” 苏景正色道:“也是帮你自己的忙。” “那我也没钱!三升半?我把亲兵赵铁瓶卖给你!” 第四百五十九章 买卖 苏景笑,摇头道:“你没钱无妨,我有啊。先借给你,等你有钱以后再还我。” 笑面小鬼闻言愣了愣:“你的意思,你借给我钱,我再用你的钱买你的游魂?” “不错,但还不止。除了这一批,以后我这司中所有不能重返轮回的游魂,全都卖给你。游魂之外,我还借兵于你,损煞僧、谛听兽,若你需要,阿二阿七两位猛将也可先随你去,助你站稳脚跟。另外,”苏景稍稍加重了语气:“你放心,我这个判官虽算不得真货,但我会当下去,不津阴阳司是我的,除非将我打灭神魂,否则谁也夺不去。” 苏景这判官半真半假,袍子是真的,人却是假的。此刻司中公事运转正常,但总衙又怎么可能对他放任不理?怕是过不多久就会发难。 但苏景已经打定主意,力所能及,他要把这判官之位做长、做远、做出些自己想要的味道!本来是小师娘严命在前,“赶鸭子上架”似的当了这个判官,不由得他不做,如今却是苏景自己要做这件事了。 笑面小鬼望了苏景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可笑容里哪有欢愉之意,只有恻恻森然:“你和阴阳司的事情我不管,你找我来司衙谈游魂买卖,我就把你当作此间判官。但苏判官老爷,你可知你犯忌讳了?” 判官不涉政,阴阳司只看轮回不问乱世,不津的判官却要支持一方势力,此事绝非说笑,不止会给苏景召来大难,说不定还会在幽冥引发巨大动荡。 “我有什么可在乎的?”苏景微笑。他确实不用忌讳,因他是阳身入幽冥,他本就是这鬼煞世界的忌讳! 苏景停顿片刻,反问:“你呢?” 小鬼收敛了笑容,低头沉思。好半晌冲去,再抬头时笑容重归于面,他笑得森然依旧,不过目光添出了一份释然:“孤魂野鬼一个,也实在不用再忌讳什么了。” 苏景“哈”的一声笑,三尸笑嘻嘻地凑趣,异口同声:“恭祝滑头鬼王东山再起,霸业永驻!” 八字祝辞打中心坎,小鬼快活不已。不过很快他又把话题拉了回来,问苏景:“我晓得你心里有份假仁假义,所以盼着自己手上出去的游魂能过些舒服日子,这一重我能想通。但我不明白的是,你又何必还煞有介事,和我谈什么三升半的价钱?你是判官,游魂发落你辖区内何处全由你做主,一纸公文,直接送去本王的瓶中城不就是了,还谈什么买卖?” 瓶中城距不津不过千多里,也是苏景所在阴阳司管辖之处。 “我帮你没错,但也是真正的买卖,大把香火要给出去。”苏景算账:“卖了游魂所得,司中的差官分去半成,还要给总衙上缴七成,这些都是‘真金白银’,非花不可的钱。” 笑面小鬼没有钱,算是“借”,由苏景先行垫付。 三尸之中,赤目最最财迷,忍不住瞪起了红眼珠:“苏锵锵,你又败家!” 拈花给赤目帮腔:“你照看小的,想分给牛吉马喜他们半成香火也就罢了,可总衙那七成……说不定下一刻人家又派刺客过来;说不定明天就有一群猛鬼大差来拿你问罪!你还想着给他们钱?” 笑面小鬼却一反常态,对苏景点点头:“多谢你。” 苏景笑了笑:“我和阴阳司的事情,本就与你无关,无须谢。” …… 黑狱之中,燕无妄略显好奇:“是为了把滑头鬼王‘摘’出去?” 苏景点头:“买卖游魂,是阴阳司的好生意!我问过牛吉了,对这生意总衙看得很重,所有交易都有明白账目,每隔一个月总衙都会派人下来,查账收钱。得真正给出钱,账面才会平。这样做,至少表面上的道理去看:这就是笔买卖,我和阴阳司的纠葛,跟这买卖没关系、跟滑头鬼王也没关系。” 燕无妄笑了笑:“表面的道理?这‘表面’浅了点。” “表面就够了,至少留了一个余地,我没把事情做绝。”苏景应道。 而除此之外苏景心里还有个想法,他总觉得总衙、那位真正的大判官,这样疯狂敛财有些古怪。这想法没什么根据,只能归于“直觉”,至少暂时、至少现在,他想维持现状。 燕无妄没再追究,问起另外一件事:“你有钱么?” 与此同时,冥殿中笑面小鬼也在问同样的时候:“看来浅寻给你留了不少钱啊。” 苏景却摇头,回答小鬼:“师娘没留钱给我。” 笑面小鬼的表情登时僵硬:“那你哪来的钱?是,本王知道你有大把香火,可那些香火都落了你的印记,别人用不了,那没用!用你的香火付账,纯粹消遣上司总衙!” 幽冥世界,香火做钱,但香火分作“有主”、“无主”两种。 苏景的香火是前者,只能自己或认主鬼魂享用,不能当作“钱”;无主的香火才是阴间的硬通之物。 “哪个跟你说我要用自己的香火?我现在是没钱……可我手上有值钱的东西,能换来大笔的香火。”苏景笑了起来:“卖它一回,应该足够应付一阵。” 笑面小鬼好奇起来:“什么值钱东西?” “兵!沉舟兵!”苏景笑得更开心了:“削朱鬼王势力不是很大么,应该很有钱吧?沉舟兵不是他的精锐么,他不舍得不要了吧?” 玄空水晶中,还困着一支削朱鬼王的沉舟兵。苏大人为了赚钱想出的第一个办法,差不多就是绑票勒索。 阴兵都在鬼王花名册上,若阴兵战死册子上的姓名就会消失。削朱鬼王的花名册上名字未消、但大军没再回来,他自然明白自己的精锐被敌人俘虏了。 笑面小鬼大喜:“这买卖做得!” 苏景问小鬼:“那沉舟兵的价钱……” “一个,香火三百升。” 见苏景吓一跳的样子,小鬼笑道:“这价钱已经是最便宜了,沉舟是真正精锐,比起普通游魂,以一抵百,再正常不过。” 苏景摇摇头:“你不能怎么算,咱是把他的兵卖回给他。要按着市面价钱,他哪能甘心?须得便宜许多,一个百升就算可以了。” 赤目及时插口:“那就报一百二十升一个,给削朱老鬼二十升还价的空子。” 说说笑笑,这边想好了价钱,苏景请阿七帮忙传讯师娘……削朱王、肆悦王都是和浅寻打仗的,如今找对方鬼王商量赎回战俘,还是浅寻出面最好。 消息传过去,小师娘未推辞,亲手打出一道剑讯直奔削朱鬼王府,不提苏景,只说是她自己要和削朱鬼王谈沉舟兵的买卖。 削朱鬼王本来懊恼不已,事前他又哪里想到肆悦王的煞血军会落败,满以为必胜一仗、自己做个锦上添花的人情,全不料大好精兵一去不还!看过浅寻的剑讯,削朱王没片刻的犹豫,直接又发出两道灵讯:一是回讯给浅寻,说自己愿意赎兵,就是价钱太贵,希望能再做商量;另一讯传给肆悦,削朱王的道理明白“我是帮你打仗才吃了大亏,如今赎回沉舟军,你也得出些钱”,肆悦还算痛快,答应分担,但分担多少,少不了一番讨价还价。 如此,消息往来,七天之后苏景,小师娘身边尸煞阿九返回不津,来见少主。 见礼过后,阿九说起正事:“启禀少主,主公已经收了削朱老鬼的赎金。” 苏景吓一跳:“这么快?这么痛快?” 三尸也诧异得很:“削朱先给钱了?不怕咱们会赖账么?” 阿九语气骄傲:“主公闯荡幽冥,从来说一不二、言出法随,此事阴间大小鬼王皆知,削朱老鬼还算明白,知道主公绝不会赖他,痛痛快快现付了赎金。” 说着,阿九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小包袱,比着核桃大些有限,双手捧于苏景:“一沉舟兵,一百一十升香火,他家这支沉舟精兵三十万,赎金三……三……三……赎金尽付,主公说她要一半,剩下一半尽在于此,由末将奉于少主。” 说着,阿九把小小包裹递到苏景手上,又从怀中取出一道鬼符:“这是削朱老鬼的一道灵符,内中有军令一道,命沉舟兵不得再战即刻归营。主公已经查验过,确认无误。凭此符,少主可以放人了。” 香火、符篆苏景都小心收好,低头沉思好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 越想,他的脸色就越沉冷。 “九将军帮我给师母回个消息。”再抬头时,苏景面色肃然,语气中隐含怒意:“削朱鬼王当初发兵不津,这老贼对我师母不敬,苏景与他不共戴天!如今他想讨回沉舟兵?痴人说梦!孩儿不允、不退!师母若降罪,孩儿甘愿受罚!” 阿九愣了下,但未多说什么,抱拳施礼就此告辞,赶回主人身边去了。 阴阳司中苏景转头去看阿二、阿七、三尸等人:“师娘不会真罚我吧?” “她老人家真要罚你的时候,你再赶紧放人,应该没事,没事。”三尸笑嘻嘻,安慰。 “我也这么想的。”苏景点头,眉开眼笑:“难得削朱鬼王这么老实。” 怎么可能是削朱王老实,他先付钱是信得过浅寻。“九王妃”这三个字,在幽冥世界真正是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无论对敌或结盟,对她的信誉大小鬼王都足够信服。 可削朱王哪会想到,说一不二、言出法随的九王妃,有一位好不要脸的爱徒,如今此人也来了幽冥。 第四百六十章 阳间罪孽,阳间了断 月初,天色阴沉。夜半三更,漆黑一片。 阳世间,东土,离山脚下,一处寂静田间。二差头马喜合手抱拳:“奉我家大人之命来传口讯,如今话已带到,两位还有话要带与大人么?” 马喜面前,贺余、沈河对望了一眼,两位真人脸上神情说不出的古怪。 一个时辰前,山门传报,说是有一厉鬼奉了“苏景大人”之命,求见离山掌门与贺余师叔。事关苏景,两位真人不敢怠慢,亲自迎出山门。但鬼差似是很忌惮人间的修行门宗,不肯进山去坐,三人就找了个安静田间说话…… 沈河还礼,对马喜道:“还请转告苏大人,他的托付我已知晓,会尽快办好,顺祝安好,多谢差官大人。” 马喜点点头,身形一转消失不见。 沈河、贺余两人走向离山,并不施法飞遁,平常人那样缓步而行。走了一阵,贺余“嘿”的一声叹:“这个苏景,当了判官?!” 沈河掌门笑道:“我宗刑堂长老,下到幽冥做了一司判官,离山也算是有面子了吧?” 两位真人都摇头而笑。随后沈河问贺余:“小师叔交代的那两件事,您怎么看?” 苏景求请门宗做的第一件事:告状。 找大洪官府,状告刘铁妻子陈姓毒妇和那奸夫,谋财害命连杀两人的大罪。若是官府拿不到人,还需离山门下帮忙,拿下恶徒去送官。 离山弟子出手,奸夫淫妇天地难容,绝逃不掉;离山门人送上大堂的诉状,衙门怎会怠慢,必定严查细审,还含冤之魂一个公道。 小事一桩,举手之劳,但苏景所托远不止于此,关键不是那对奸夫淫妇,而是以后……以后他会把重罪恶贼之名、罪行源源不断送上来,再请阳间官府立案、追查。 苏景所愿,牵一线,勾连于幽冥阴司与人间官府之间。 人间恶性暴露阴世,再从阴世传回人间,交由官府。或许游魂会有恶意诬告、误会错告,皆无妨,阳间官府会核实、查办,以报伸冤不做冤。 苏景所愿,阳间罪孽,阳间了断! 阴阳司处判轮回与人间赏善罚恶完全是两回事,两界的法度截然不同。 以人间法度去衡量阴阳司,无异以尺量斤、举秤称亩。 有关阴阳司的深处奥妙,苏景还没能弄明白,比如为何十成轮回一成、比如大判官狂敛香火等等,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明摆着:这个阳世,好生兴旺! 凭这八个字,足见阴阳司不亏值守。 阴阳司没错,究根追底,它只是少了一重世人期盼、也是苏景期盼的“报应”。少了?苏景给加上就是了,这样做全不会影响阴阳司的法度,但能让苏景开心快活。 天地自然不问善恶,往生轮回不问善恶,可苏景是人间去到幽冥的判官,他没那“大道”的境界,苏景只有个“小心思”:力所能及,能报就报。 “让山中清修之人跑去凡间官府、状告凡间的冤屈,总觉得有些荒唐……”贺余语气带笑,但随即话锋一转:“不过,离山弟子匡护良善,得知罪恶、揭发罪行,本来就是分内事,这是好事,做得。” 沈河点点头:“凡间罪恶,凡间官府了断,这样也算公平。至于另件事……佑世真君的威德祠,本来就是洪皇帝为苏师叔建的,他想请皇帝在给他添块碑,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苏景请门宗帮忙做的第二件事:找洪皇帝,在所有供奉“佑世真君”的威德祠中,加一座碑,背衬刻绘阴曹地府,碑文镌上四个大字:恶有恶报。 “恶报”碑要摆入神龛,受拜奉、受香火。就立在真君像身旁就好。 贺余接口道:“威德祠的香火好生旺盛,在那里立一块戒碑以作警醒,告诉世人生死有报,这也是好事情,做得。立碑算是细节,不过足见师弟的心思了。” “苏师叔行事不羁,但他的心思绝不会错的。”沈河附和……两位真人交口夸赞,谁都没想到苏景立碑,哪关什么“心思”事情,纯纯粹粹是为了敛“财”、收香火。 碑上不曾明确刻出“碑文是谁说的话”,所以碑无名,受凡人拜奉,收来的是无主香火;但戒碑立于苏景像身边,任谁都会觉得这是佑世真君戒言,是以香火会被苏景收到。 人间法度,不能用于阴阳司;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人间明言,放之幽冥四海而皆准,想在幽冥闯荡,没钱步履维艰,就连小师娘那样的本事,不还是扣了苏景一半的赎金么。 “让白羽成跑一趟吧,去趟皇宫。他是今日皇帝的也不知多少代祖宗,一家人,好说话。”贺余吩咐。 沈河应是,补充道:“除了祠内添立戒碑外,再让白师侄给当朝万岁嘱咐下告状的事情,皇帝对刑部打声招呼,以后差官办案会更用心些。” 说完,沈河又想了想,重新开口:“师叔,您有没觉得……其实小师叔托付的这两件事,不用我们离山来做的。” 找天斗山黑风煞、找齐喜山六两,这两件事都能办成,又何必麻烦离山?而且妖奴为苏景办事会更加重视。 贺余笑了笑:“不管怎么说,师弟这两件事,都是‘修行人干涉凡间’,他来找你我,藏了一份‘请示’的意思;另外,尤其第一件事,还须得有个分寸的拿捏,离山沈真人和老头子贺余来做,比着飞扬跋扈的妖怪要更妥当些……早都说过,苏锵锵的心思不差!” 两位真人说起苏景的时候,正是尸煞阿九向浅寻呈禀苏景言说的时候。 浅寻侧着头,左眉的尖尖眉梢轻挑了下。 什么“不共戴天”,什么“甘愿受罚”,苏景说得大气凛然,可浅寻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苏景是在嬉皮笑脸地对她说:师娘,难得机会,咱坑他吧! 铿锵之言,征询之意。 毕竟,苏景再怎么不要脸,这件事还得是浅寻做主。若浅寻不愿违背对削朱鬼王之言,只消传给苏景四字“不放不行”,苏景就算胆大十倍也会乖乖就把沉舟兵放了。 忽然间浅寻笑了,那俏皮模样,光艳四射,花样女子。 琢磨片刻,浅寻抬手两道剑讯打出。 一道飞去削朱王府,一道传于苏景。 …… 游魂自阳间进入幽冥,只有一成能够返回人世,剩下九成全部留住地府。更要紧的,游魂不止人魂,而是鸟兽虫豸、花草树木,是阳世中所有所有死丧的生灵。它的数量何其庞大,远胜人间。 魂多,兵就多,兵多,王就多;王多,乱世就更乱更凶残! 排阵百余里,动兵百余万,人世间几十年难得一见的浩大战役,于幽冥世界却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战斗。阴间里的鬼王争霸,远非人世中的诸侯混战能够比拟。能在这里成就一方大势力的鬼王,无一浅薄之辈,除了精明谋算,更有一身精湛修为。 削朱鬼王便是如此,心思不必细讲,只说他的修为:八千年前它横空出世,其后四千年时间,和别家猛鬼斗法,数不清多少次恶战,他从未输过一场。再之后四千年……他成事了,麾下猛将堆山军马填海,再没什么事情需要他亲自出马。 他修炼的办法很是特别:睡觉。 别人打坐入定,他就睡觉增修。削朱王平时都在睡觉,寝殿大门紧闭,极少打开。 他在寝殿门前养了一只鸡。矮脚、镰翎、短颈的黄羽大公鸡。这种鸡在人间颇有名气,江南靠海灵秀地方松江特产,唤作九斤黄。 人间传说鬼怕雄鸡,可鬼王就养了一只,养得还很肥。 削朱大王睡觉时,若手下有急事禀报,就得靠这只大公鸡了……步履匆匆,一头七丈开外、身形雄壮的鬼物快步穿过宏伟广场,走向削朱王寝殿。 黑袍黑靴、高高的尖顶子黑帽,雄壮鬼物的肤色却白得几近透明,尤其一双眸子,浅浅的棕色,不仔细看几乎寻不到。不过雄壮则以,走起路来却腰肢扭摆,两脚都踩着一条直线前行,显得扭扭捏捏。 九斤黄正在鬼王寝殿门口打瞌睡,察觉有人靠近立刻抬起头,满眼警惕,自喉咙深处挤出低低的一声喝问:咕。 黑袍大鬼赶忙站住脚步,对着大公鸡鞠躬、作揖,小声道:“九王妃传讯过来,有关赎回沉舟军之事,事情重大,还请九斤老爷通传大王。” 九斤黄态度傲慢,但公事不会耽搁,起身昂头,一声啼鸣报晓。雄鸡报晓,鬼王开目……下一刻,寝殿黑门大开,狮吼般的声音传来:“何事传禀?进来说话。” 黑袍弓着身子小跑入殿,路过大公鸡身旁还不忘再哈腰说一声“多谢九斤老爷”。进入大殿,黑袍鬼趴伏在地:“小奴七丈黑拜见削朱大王,浅寻大王传了剑讯过来。” 外表看去,削朱寝殿虽大,但总也有个规模,高不过十丈、长宽不过百丈,可踏步入内便会明白,这大殿深邃无边、宽广无界!削朱鬼王身若雄山,端坐于地。那魁伟高大的皂袍鬼七丈黑,趴伏于他面前,渺小得仿若一只蚂蚁。 削朱王嘴巴动了动,但他身形太过高大,等了片刻他的声音才从天空“嗯,浅寻怎么说,何时放人?” 第四百六十一章 算了,算了,算了 “启禀大王,浅寻传来的剑讯六字:算了,算了,算了。”七丈黑回禀。 “什么算了算了算了?”削朱鬼王面如刀削斧凿棱角分明,双目狭长、一双剑眉斜飞入鬓,听过浅寻的剑讯,山岳般巨大的猛鬼森然反问:“我的沉舟兵,她什么时候放?” 鬼王有动怒之兆,重重威势自身体氤氲散出,压得皂袍鬼七丈黑簌簌颤抖:“她……她……她说算了……应该就是不放了。” “混账!兵不放,那本王的赎金呢?”削朱吼喝如狮,鬼奴七丈黑趴伏在地,被震得心神动荡修元沸腾,阴魂元精都几欲松散。两者修为相差云泥,只要削朱愿意,随口一个字就能把七丈黑的阴魂喊散、彻底抹杀! 七丈黑心惊肉跳,可大王喝问,他又怎敢不回,颤声道:“三、三个算了,一个算了指的是兵,第二个算了指的、指的应该就是钱了……” “啊!”鬼王的威喝忽然变了调子,满满森严、煌煌凛冽的喝问,一下子变成了尖声尖气鬼叫。 下一刻,砰砰怪响自冥冥中爆起,七丈黑眼前一切轰然崩碎! 真的碎了,大若山岳的削朱王、无远弗届的鬼王殿,皆尽炸碎。 鬼奴七丈黑只觉天旋地转,混不知身在何处;眼前光怪陆离诸般色彩迸射,空有一身修为却软绵绵地使不出丁点力气……这样的感觉,所有幽冥世界的游魂都曾经历:死! 死时的感觉。 不过是弹指功夫。于七丈黑而言却漫长得堪比甲子岁月,当可怕感觉消失、感识重归于身时。身周情形也变了个样子:白色的盘龙柱子;纱织的丹凤帷幔;白玉的镜洁地面;琉璃的拱浮穹顶……仍是大殿,但没了深邃没了广漠也没了阴森森的威压,只是中规中矩的一座宫殿。 殿上有床,十丈宽十丈长,四四方方的一座大床,锦绣软褥、丝滑被毯,躺在上面说不出的舒服。 七丈黑就躺在这张大床上。 除他之外,大床上还有一人:小黑袄、短脖子、从头到脚十寸长、白白胖胖的小人儿。小人儿在床上又捶又打、口中咆哮怒骂…… 七丈黑大惊失色,忙不迭滚下大床,跪倒在地,对床上小人儿连连磕头:“惊醒吾王,小奴罪该万死,吾王息怒、吾王息怒,刚刚睡醒就生气最是伤身不过啊。” 这一次削朱王才是真正醒来。 之前雄鸡报晓,通传鬼王。削朱并未真正苏醒,只是散出了一“梦”,七丈黑入大殿,实是走入鬼王梦中,呈报事情。之后……“算了,算了”的。把削朱真正给气醒了。梦境碎、真景现、鬼奴掉到了大王床上。 鬼王暴跳如雷,痛骂浅寻不讲信义,诅咒发誓必报此仇。同时,小小的拳头把胸口砸得梆梆响。七丈黑的眼睛盯在鬼王的拳头上,目光惊惧仓皇:他曾亲眼见过,就是这比着鸟蛋也大不了多少的小拳头,一挥就砸塌了整整一座敌城! 好半晌过去。削朱才勉强平静,坐在床上呼呼喘气。床大,帷幔重重;人小,黑袄白胖子,两下相衬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这时候七丈黑才再次开口:“求请吾王一道兵符,小奴愿带一队兵马去擒拿妖人浅寻,给她言而无信一个狠狠报应!” 气恼归气恼,但削朱还是摇了摇头:“追杀浅寻?追得上么?追上了杀得掉么?就算能杀掉,本王又会有多大伤亡?只为一个浅寻值得么?” 削朱鬼王财雄势大,兵多将广,若在以前岂肯吃这样的大亏,可现在他按兵不动……浅寻凶猛不可轻易招惹是原因之一,但也仅仅是“原因之一”。 七丈黑明白自家大王顾虑的是什么:“您可是担心杨三郎?最近她偃旗息鼓,没什么动静……再说,就算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来打咱们的注意,幽冥天下谁人不知‘九斤雄鸡啼鸣,三山神槐撑天’,削朱大王谁人敢惹!”说话时,七丈黑的目光情不自禁向着鬼王床头瞟去。 大床床头,摆放着三座盆栽,五尺高的树坐落泥盆,槐树。 削朱继续摇头:“杨三郎小觑不得,不可丝毫大意。屏瑶老鬼比我如何?还不是被杨三郎杀灭!她亮了杀势,便不会再收回去了,这个时候先莫招惹浅寻了……” “饶过浅寻?”七丈黑不甘心。 坐在大床上,黑袍小胖子沉着脸蛋:“不是饶过,是暂时不计较,先给她几天好日子过。来日再报、来日必报!” “或者,”七丈黑为大王分忧,寻思着出气的办法:“小奴传言四方,告知天下浅寻乃无耻之人,背信弃义不守承诺,让幽冥万万鬼物都晓得这妖人的本性……” 不等说完,削朱大王就骂道:“糊涂!莫忘了,本王已经收了肆悦老鬼的香火!” 赎沉舟兵的钱,肆悦鬼王替削朱出了一半,那份香火是给到削朱大王手上的。 恶鬼看待事情与人间颇有不同,就说肆悦出的这笔“钱”,是给削朱赎兵的,不是给他上当受骗的。若得知削朱被骗、兵未赎回,肆悦不会追究浅寻,只会找削朱还钱。 七丈黑不忿,牙齿磨得咔咔响:“那就……就这样吃个大亏?就打落门牙吞肚里……” 话未说完,床上的小胖子忽然一弹指,七丈黑只觉口中剧痛,一颗门牙已被大王打落,掉在嘴里。 “给本王咽了!” 七丈黑不敢再多讲半字,打掉门牙吞肚里。 教训过手下。削朱鬼王又沉思一阵,仔细琢磨浅寻的剑讯。三个“算了”,一个指兵,一个指钱,那第三个算了……鬼王心念奇快,指的是恩怨吧! 浅寻与削朱以前全无接触,井水不犯河水,削朱却自己趟进浑水出兵不津,这就与浅寻结下了仇怨。如今浅寻坑他一笔,大家又是两不亏欠,第三个算了。 想通第三个“算了”,削朱长长呼出一口闷气。 当初派兵参战不津,本就是凑个热闹,给老朋友添个人情,哪承想一脚踢上了一座长满刀子山,无端端惹来一个凶悍仇人。削朱懊恼不已,如今浅寻传来三个算了……就当是花钱消灾了。 跟着削朱又想起另件事,喃喃道:“若是杨三郎对上浅寻妖女……嘿,那就有意思了。” 不津之役前,冥间众鬼只知浅寻凶猛,但削朱、肆悦这些一等一的大鬼王还未把她看得太重。至少未把她与那“杨三郎”相提并论。直到浅寻扬威小城,三剑破血海,真正显露实力后,哪个还敢轻视于她! 口中嘀咕着,挥挥手把七丈黑轰出大殿。今天削朱鬼王气坏了,得好好睡一觉补补。 …… “主上有剑讯传于少主。”不津城阴阳司内。阿七躬身对苏景道。 这几天苏大人都在等师娘回讯,心里就没踏实过,闻言赶忙道:“师母说了什么?” 三尸也聚拢过来,乱糟糟地,同时开口催促。 阿七道:“嗯。” 赤目着急:“嗯什么?快说小师娘怎么说?是骂还是……还是骂?” 阿七:“主上剑讯只一个字:嗯。” 三尸:“咦?”异口同声,拈花还生怕阿七会贪污了剑讯似的,不放心、又确认道:“就只有一个‘嗯’?没说别的?” “嗯。”尸煞点头:“没别的,只一字。” 一个皱眉头、一个眯眼睛、一个摸肚皮,思量片刻,三尸齐齐眉花眼笑。 再看苏景,他早都笑了,“嗯”字好解,把事情串在一起就再明白不过…… 苏景:小师娘,机会难得,咱坑他吧! 浅寻:嗯。 苏景一伙个个欢喜,悬了几天的心终于落回肚里,说说笑笑无比轻松。这几天笑面小鬼马王爷也留在阴阳司,虽与他无关,但他就是想看看浅寻是如何骂苏景的,不料结果与想象大相径庭,失望之余起身告辞。 那九成游魂都与笑面小鬼同行,发往瓶中城驻扎。 另外两千余损煞僧、十七迦楼罗、谛听兽和一直与小鬼配合的阿二,都随他一起离开。笑面小鬼在孤城重整旗鼓再开张,附近鬼王岂能容他,开始的时候少不得几场硬仗要打,只靠瓶中城的守军力有未逮,还须得有凶兵猛将助他站稳脚跟。 不止他带走的,若真有紧急情形,苏景把大红袍一收,也会奔袭千里前去相助。送出几步,苏景道:“过一阵,可能还得麻烦你一件事。” 笑面小鬼问:“何事?” “沉舟兵留在玄空没用处,最好能再卖一次,到时候就不能再请师娘联络削朱了,须得滑头鬼王出面。” “再卖一次?”小鬼啼笑皆非:“你真当削朱是蠢蛋么?” 苏景摇头笑道:“九王妃驾前小九哥是真心和他交易,又没打算坑他……他有钱,我有他想要的东西,还怕买卖做不成么?不过现在这买卖没得做,过阵子再说,到时候找你……又或者到时候咱们不缺钱,就不卖。” “成!”小鬼痛快点头,他倒是真想看看,苏景究竟还能不能把沉舟兵卖成第二次。 再没啰嗦,笑面小鬼腾起云驾返回瓶中城,苏景返回衙门,才刚清静不久,忽然远远传来一阵铜锣声响,同时伴以喊喝声音:“封天都星月判尤大人案前孔方差驾到,司中判官速速出迎!” 第四百六十二章 大差头,自己人 苏景来幽冥之前,阴阳司只有一位一品大判,此人姓尤,常驻封天都总衙。 据说尤大人身形骨瘦如柴,长相、尤其双目殊为奇特,左眼瞳下一道银痕仿佛残月,右眼眼白内藏七点蓝芒,如七星闪烁,是以尤大判又被称作星月判。 至于孔方差,于阴阳司中也是大大有名,只听尤大人号令。不过孔方差不管轮回不理游魂,只做一样差事:查账、敛财。 孔方差不止一人,共有三百六十四位,除了四大差头留守总衙,余者时刻穿梭于各个阴阳司,专门为尤大人核查各司游魂交易的账目,负责把那“七成”钱财收缴、带回总衙奉予大人。 黑狱中,投神化形的苏景和燕无妄也对望了一眼,该来的总会来,阴阳司被一个外人入主,总衙又怎么可能坐视不理!不过稍有意外的,来的不是问罪官、虎狼差,而是收账的差人。 于阴阳司而言,星月判官尤大人无异皇帝,他身边近差便是钦差大人,是以孔方差的级别虽低,但各司判官从不敢怠慢,每月奉“讨债鬼”上门时,司中大人都要出迎。 但苏景不出迎,吩咐牛吉马喜:“请他进来,后园相见……无需你俩去,让普通差官去就好。” 苏景做事不拘小节,当年初到剥皮国,见了剥皮权贵也照样行礼,到最后他还不是皇帝拉下马。不过这次不同,袍子以论他和封天都星月判都是一品首官,大家平起平坐。袍子是他做判官的唯一依仗,就算幽冥所有恶鬼都不认可,他自己也得认可这件袍子:阴阳司内,我就是一品官! 宫门外,身材肥胖、好像个肉球似的孔方差正打量着这座完全变了样子的阴阳司……他自总衙来,自然认得出,面前冥宫的规模、建筑,都与封天都总衙一模一样。 若非一品判在堂,绝无此等冥宫! 又等片刻,司中鬼差迎出,请上差大人入内,孔方差似是早料到会如此,并无不满之意:“头前引路。” 一路走来,孔方差目光寻梭来回张望,越看心中就越是惊骇,全无差别、丝毫无异,若非外面不津城废墟相称,怕是真要分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置身总衙。 穿过重重大殿,直接来到冥殿后园,孔方差被带到苏景面前。 见了上差,牛吉马喜对望一眼,此人不是平时负责不津阴阳司的那个孔方差,以前从未见过。 苏景打量孔方差,穿着打扮与普通差官差不多,不过对方在肩膀上打了个补丁。簇新的袍子,唯独肩膀一个破旧补丁,异常醒目。牛吉曾给苏景讲过,所有孔方差的袍子上都有一个补丁,以示廉洁。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这等假惺惺的表面文章做得实在有些可笑。 孔方差不行官礼,笑得一团和气:“下差孔方穷,见过这位大人,请问大人如何称呼。” 听他报名,苏景身后一众差官都面露惊诧。阿七冷言相对:“我家少主,贵姓苏。” 尸煞哪懂措辞,觉得“贵姓”中有敬意就直接用上了。苏景则对孔方穷微笑点头:“大差头亲自赶来,一路辛苦了。” 一穷二白三廉四洁,孔方差四大头领,几千年里常驻封天都,为尤大人掌管巨大账目,从未听说他们离开过总衙,如今大差头亲至不津,也算看得起苏景了。 孔方穷继续笑着,胖脸上满满当当的寒暄客气:“头次见面,还请大人查验下官身份。”说着,亮出一块令牌,但他并不放手令牌,就那么举向苏景。 苏景明白他的意思,也亮出了自己的判官令。孔方穷迈步上前,将手中令牌与苏景的判官令对在了一处……他口中说的是请苏景查自己身份,又何尝不是他要查苏景身份。 真假实伪,令牌对在一起立时分辨,片刻后孔方穷退后几步,咕咚一声拜倒在地,口称:“孔方穷拜见大人,小人何其有幸,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另一位红袍大人,有大人泽被阴阳,实乃两界之福……”满口阿谀中,孔方穷以阴阳司参拜之礼相侍苏景。 对方客气,苏景更客套,笑而摆手:“免了免了,本就是一家人,何必多礼。我为何不在殿上见你,而是请你来了后园?就是因为大家自己人。” 孔方穷起身,又是一阵客套寒暄,但全不提总衙星月判如何,只说自己的敬仰无边,好半晌废话之后,他才转入正题:“以后大人这一司的账目,就由小的来帮你计算,其他那些孔方差脑筋蠢笨,万一弄错了数目,说不定就会惹大人生气。大人身系两界福祉,千万要贵体安康才好,气不得、气不得啊!” 苏景哈哈一笑,转头吩咐:“牛吉,还不把账目取来。” 孔方穷先笑道:“公事公办,小的造次,大人万勿见怪。”言罢才接过账目翻看观看。 苏景才刚做了一次买卖,账目简单清楚,孔方穷眼睛一扫就看明白了,口中啧啧赞道:“大人手段端的了得,上任第一笔买卖就做得漂亮,普通游魂三升半的好价钱,小的可有几百年都不曾见过了。” 说着,他又从自己袖中取出一本账,不津阴阳司上次收了多少游魂、发往轮回多少都记载清楚,这些数目可都不是苏景的账说了算的。随即孔方穷又把算盘取出,当着苏景的面前噼啪一阵乱打,一会功夫就算了好了数目,和苏景的账一对分毫不差。 孔方穷笑得更开心了:“大人圣明,数目再清楚不过,小人能做您这趟差事,真是福气了。” 苏景口中和他应酬着,同时对马喜点点头,后者奉上早就备好的“七成香火”,小小的一个包袱。 孔方穷满嘴吉祥话,做事情时却一丝不苟,取出一杆大秤,反复称了三次,确定全无问题,这才打了收鉴、落上大印。至此公事完结,循着阴阳司的“惯例”,苏景又把一个小包袱单独递进孔方穷手中:“办差辛苦,要记得爱惜身体。” “哎哟,这……大人体恤。小的恭祝大人福天禄地源源无绝、恭祝大人寿海喜川绵绵不休!谢大人恩赏。”收了一份赏钱,孔方穷吉祥话好像泉水似的涌了出来。 再说笑了一阵,孔方穷告辞而去,翻手亮出一道符篆轻轻挥动,符化灰,人也消失不见。 苏景,孔方穷,笑容满面、要好的恨不得抱上十年不松手的两人,一告分别,同时沉冷了脸色。 司中鬼差退散,园子里只剩苏景亲信。“这就完了?”拈花眨眼睛,想不通。 赤目另有想法:“或许孔方差也像牛吉马喜那样,认袍不认人,只管自己的差事,不理会别的事情,冒充判官之罪,自有别的差官来追究。” 雷动却摇摇头:“若如你所说,又何必派大差头来?就让以前的孔方差来收账就是了。” 讨论片刻,没有结果,三尸一起望向苏景:“你怎么想?” 事情完全出乎意料,总衙派了孔方差的大差头来,便说明人家对不津阴阳司着实重视;可大差头来了,也只是查账收钱,全没有其他动作。苏景也想不通。 苏景低头沉思,三尸见状非但没安静下来,反倒催促得更急了,七嘴八舌:想到啥了?到底怎么回事?你觉得…… 被逼问,还不答不行,苏景无奈苦笑,抬起头应道:“我也不知……崩。” 一字喝,一剑崩! 苏景突兀出剑,威力最最霸道的一击。 出手毫无征兆,只因危机来得毫无征兆……园中、苏景身前的一座假山猛地化形,变作一头高大鬼灵,双手擎黝黑长柄大斧,当头向苏景劈下。 鬼斧杀机紧牵苏景,避无可避;鬼斧力量凶狠,非得用尽全力否则无以抵挡,苏景一剑崩! 如以往一样,风火双元全身劲力随一剑绽放,鬼灵敌不过,被巨力彻底剿灭,苏景也不好过,暂时脱力摔倒在地,但好歹保住了性命,又逃过一劫。 苏景入主阴阳司才多长时间?如今却已是第二次遇刺。 鬼灵来得无端,出手突兀,尤其这一次,连头顶的“金轮明澈”都未能提前发现刺客踪迹,全靠苏景应变奇快才得以保命。 而刺客的手段也不同凡响,甚至可以说,如果现在苏景还是破邪庙时的本事、未曾在离山做两甲子“完美罡天”的祭炼,那第一次遇刺时他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少不了的,接下来又是一番仔细搜索,可又哪里寻得线索,白白的忙碌。 三尸都恼怒不已,阿七更是尸目猩红,沉声道:“总衙的鬼差刚走,少主便遇刺,此事与姓尤的脱不开干系!” 苏景却摇了摇头,示意阿七等人少安毋躁,他自己也没多说什么,于同伴护卫下盘膝行功,收拢真元回复力气…… 孔方穷离开了后园的同时,也显身于后园、另一座一品判官殿的后园。 所有孔方差都身陪“路符”,符篆一动身传玄空,可从一座阴阳司直接跨入另座阴阳司,否则只凭三百多个孔方差,如何收得万多名判官的账。 孔方穷双足落地,立刻俯身拜倒:“孔方穷拜见尤大人。” 第四百六十三章 太阳是好东西 封天都阴阳司总衙,与不津阴阳司一模一样的冥殿。后园长亭中,孔方穷跪拜、问礼。 可他对面没有人,只有一方石凳、凳子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顶乌纱帽。 孔方穷就对着这顶帽子说话:“属下已经探过,确是一品府邸、一品红袍,与应大人传来的消息完全一样。那个姓苏的,红袍认主、红袍加身。” 帽子没反应。 孔方穷却混不在意,认真报上此行经过,自己说过什么、苏景讲了那些,从头到尾一字不落,还不忘自袖中摸出两个包裹:“一份是不津衙门当缴的利收;另一份是姓苏的礼增。” 帽子落座石凳,有微风拂过时,帽翅微微晃动,真有些想翅膀的样子,似是想带着帽子飞起来。 事情说完,孔方穷最后又说道:“另外……卑职看到,姓苏的有一处古怪地方,他……他头顶上,悬着一轮小小骄阳。” 话音落,帽子忽然“升”了起来。准确讲,是乌纱下、石凳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臀坐石凳、头顶乌纱:干枯瘦小的老者。大红袍、一品判! “太阳?什么样的太阳?”老者的声音嘶哑:“仔细说一说。” “是。”孔方穷又仔细描述苏景头悬金轮的情形,之后孔方穷又沉声道:“幽冥皆知,大人是星月判,他却悬金轮……这是要做骄阳判吧,这个姓苏的,志气怕是不小。” 老者自然是尤大人,但他双目却与传说中大相径庭,左目无月右眼也无星,双目浑浊黯淡,瞳仁与眼白的界限模糊,以至看上去,他的目光完全是混乱的。 尤判官不置可否,嘶哑道:“知道了,你去忙吧。” 大人有什么决策,不是孔方穷敢过问的,再次施礼躬身退走。 尤判官未起身,也没再缩回乌纱中,就坐在石凳上一动不动。好一阵过去,他面前的空气忽然掀起一阵涟漪,飘出一个人来。身穿蓑衣,也是个老者,比着尤大人还要苍老得多,佝偻着腰背直不起来,但此人身形奇高,纵是弯腰驼背,仍比着普通人高上许多。 尤大人神情里没什么意外,抬头问道:“西面情形怎样?” “一天比着一天更沉黯。”驼背老者缓缓摇头:“几乎彻底黑掉了,越看越烦,我就回来了。” 尤大人微微皱了下眉头。驼背老者并无行礼之意,直接坐到了尤大人对面。 星月判,阴阳司内高高在上之人,驼背老者却和他平起平坐。 都是老者,五官、身形相差极大,可是身上的气度、面上威严异常相似。截然不同的两人,又说不出的相像,两人相对而坐,看上去让人觉得古怪异常。 驼背老者岔开了话题,找了个轻松的事情来说:“我回来路上,听说最近几百年幽冥热闹得很,有个阳间下来的黄裙女子,名叫浅寻,三剑破去肆悦小鬼千里规模的煞血海天;还有东边,冒出来一个‘杨三郎’,听说也是女子,连屏瑶鬼王都死在她手上了……” “杨三郎就是‘它’。”尤大人在最后一个“它”字上咬了重音。 旁人听来,尤大人的回答古怪。可驼背老者明显晓得“它”是什么,愣了一下子。随即喜色迸现,以至声音都微微颤抖:“它……它……活回来了?!这可是天大好事!那几位老爷功勋齐天,竟真的助它转活了……” 不等说完,尤大人就摇头打断:“不是活了,是……这个事情很古怪,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不过杨三郎就是‘它’,这一重绝不会错,可惜,杨三郎还孱弱得很,须得快些强壮起来。” “还有时间,慢慢来!只要它在,西方的灾噩就有望消弭。”驼背老者笑道,心情大好:“我回来一路上听到最多的议论,就是:杨三郎和阳身浅寻究竟孰强孰弱?大鬼小鬼争得煞有介事……哈哈,其他不论,单说出身,杨三郎就比着那个浅寻强出百倍……不、万倍,万万倍!” 尤大人也笑了起来,不过笑意中除了欢愉,还掺杂了一丝古怪:“浅寻本领卓绝,不止肆悦鬼王他们,就连我都看走了眼,一直小瞧了她。而她除了身手了得外,还有个弟子,前阵子也来了幽冥,此人叫做苏景。” 驼背老者不解:“苏景怎了?难不成他比浅寻还更有本领?” “钟大判嫁妹的传说,你知晓吧?”尤大人反问一句,又继续道:“那个传说,看来是真的。” 驼背老者皱起了眉头:“什么跟什么?怎么又扯到钟大判身上去了,传说是真的怎了?假的又如何?” 尤大人不急,耐心得很:“传说是真是假,关系重大:牵扯着一件一品判官袍啊。” 驼背老者一扬眉,眼中精光乍现。 尤大人不卖关子,直接给出答案:“阳世里,真的有一件一品袍!而且还被今世修家祭炼、认主了……就是浅寻的弟子,苏景。如今苏景入主了不津阴阳司,六品司衙,变作一品大殿!” “嘶……”驼背老者吸了一口凉气,眼中精光开始闪烁,真就好像微风下的油灯,时明时暗。 “还不算完,”尤大人声音不停:“这位一品判官苏大人,还给自己炼化了一枚小小的太阳,我还没亲眼看到,不过据孔方穷所说,除了规模差别,那份炙热、那份明耀、那份生生火意,都和真太阳一样。” 驼背老者呆住了,半晌不语。但是待他回过神来之后,忽然又笑了起来,真心的快活:“太阳?嗯,太阳是好东西!” …… 莫名其米的孔方穷,突如其来的二次刺杀,苏景完全弄不清楚阴阳司打算如何对付自己。 想不通的事情就放一放,苏景一向如此,不会在没有线索的事情上浪费心思:没有线索,所谓“推测”就变成了胡思乱想,白搭精神浪费时间不算,还会误导自己。 苏景传令,牛吉鸣锣,召集司中千多鬼差共聚大殿。 殿上众多鬼差整肃衣衫,恭敬施礼,只有那个妖雾不问礼,还是以往那副不服气的模样,挺胸昂首宁死不屈似的。 不过妖雾身材特殊,他站着和同僚趴着差不多高矮,又列位后排,跪不跪都不显眼,苏景就装作没看到他,并不问罪,直接开口:“诸位皆知,总衙差官刚刚来过,查对了本司的账目,一切都顺顺当当。这个月发配游魂的收盈我已算好,这就分与诸位。” 众多鬼差低垂着头,偷偷把目光转动,和身边同伴对望一眼……总衙一个月查账一次,所以阴阳司判官对手下的分账也是一月一次,不过以前都是判官大人直接把“钱”交给牛吉马喜了事,哪会专门升堂当作公事来办。 鬼差们想来,苏大人未免太煞有急事了些。 殿上,忽然一声冷笑传来。 和“上次”一样,冷笑声周围鬼差生怕被连累,忙不迭向两旁散开,露出出声之人……除了妖雾还能有谁。妖雾昂首:“见过了总衙上差,大人可是觉得你这判官就要做不长久了,所以有点事情就要升殿,赶快过一过瘾头。” 牛吉马喜瞪眼,苏景却不以为意,挥手制止两大差头的呵斥,对妖雾笑道:“账目的事情,一定得清清白白。特别是我半路接任,这个月掺和了刘大人的旧账,就更得和大伙说明白了。” 说着,他取出了一枚香火包裹,摆在面前桌案上:“这一份,是前半月,刘大人在任时,发配游魂收入半成,牛吉马喜,拿去分与众兄弟吧。” 孔方穷来时,根本没提前任判官事情,他和苏景算的也只是“苏大判”上任后的那一笔买卖的盈收。但是现在苏景和手下结账,把前任欠余也一并结清,这让众鬼差着实欣喜,本以为刘大人被斩,自己那份钱也跟着一起成风成烟了,哪想到苏景肯担下来。 不用吩咐,鬼差中自有人道谢施礼,一个带头,余众个个跟随,只有妖雾还不动,嘴巴硬得很:“应得之钱,谢他作甚。” 苏景又摸出了一个包袱:“这是我上任后,那一笔买卖分与诸位的利钱,大伙辛苦了。”说着,直接将包裹掷于牛吉手中。 牛吉一接下包袱,面色就微微一变,立刻吆喝身边兄弟:“老马,取称来。” 马喜眉头大皱:“大人赏多少就是多少,用什么称,你怎么糊涂了。” 妖雾立刻来了精神,尖声喊道:“牛头儿,可是分量不够么?可是那狗……那……那人……那个官克扣了咱们的血汗钱?若如此,我定不予甘休……” “塞了他的嘴巴!”牛吉一声叱喝,妖雾身边一千多个鬼差扑涌上来,虽然能动手的也就最近的三五人,但所有人都摆出了势子。 妖雾差官被塞住了嘴巴。 牛吉对马喜点点头:“放心,拿称来。” 马喜似是也想到了什么,自耳朵里摸出专门称香火的阴家大秤,称过苏景赐下的第二个小小包袱后,牛吉马喜同时惊呼一声:“大人……太多了!” 牛吉是判官身边亲近差官,哪会不懂得些经营之道,大人若给的少了,心里再不满也只能假装没看出来;可若大人给得多了,就非得当众计算明白不可……计算的不是钱数,而是大人的恩情,更是大人的脸面。 苏景给多了。 第四百六十四章 酬劳 那一笔买卖,游魂出多少、香火进多少,兄弟们那半成该分多少,牛吉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如今苏景交到他手上的包裹,比着半成足足多出了两倍。 苏景分了他们一成半。 牛吉又道:“半成分账,就已经是大人赏赐,兄弟们感激得不行,您却给了以往三倍,这……这……” 马喜随声附和:“一成半,如此重赏,小的们诚惶诚恐!” 两大差头这时“喊数”,不是为了感激,而是喊给所有鬼差听闻,和之前当众称香火一样的道理,现在喊出来的,仍是大人的脸面。 众多鬼差闻言又惊又喜。要知道最近这笔买卖,游魂数量本就多出平时,又卖出了“三升半”的好价钱,分得半成就远胜以往,何况又凭空翻了两倍? 于这座阴阳司而言,苏景的手笔,算得重赏了。 苏景微笑开口:“以后凡我手上发配的游魂,都是这般计算,赚到多少,总有一成半是诸位的。” 得了大人亲口确认,鬼差轰然大喜,牛吉马喜最会做差,自大人案前退后、回到差官群中,当先躬身施礼:“多谢大人恩赏,小人肝脑涂地,追随大人,效劳大人!” “追随大人,效劳大人!”众鬼差都整肃衣衫,齐齐躬身喊道:“谢大人恩赏!” 这次妖雾也施礼了,之前堵他嘴巴的毕竟都是同僚,下手轻得很,堵得不牢。几下子就被他把“口核”吐掉,跟着大伙一起喊,声音尤其响亮,之后妖雾还不忘喃喃几句:“这礼是谢钱,不是谢你……千多人打我一个,很光彩么……”说着,抬起脚瞄了瞄身前同僚的后脚跟,没敢真踢。 待鬼差重新站直身体,苏景摇头而笑:“谢错了,不必谢,那多出的一成并非赏赐,而是酬劳。酬劳、酬劳,有所劳才有所酬。以后办差时,诸位须得再辛苦些,我要给大伙添一桩麻烦。” “请大人明示,力所能及,绝不敢怠慢。”牛吉马喜齐声道。 “查人魂,追冤案,小小的委屈就不必理会了,但性命冤屈不可放过。多出的那一成,就是这件事的辛苦钱。”说到这里,苏景忽然加重了语气:“多了一成,但还不止。哪位查出一桩‘人魂的性命冤枉’,核实过后若另有其事,本官再谢他一个‘翻倍’。” 不是一成半的总数翻倍,而是鬼差自己所得那份,每查出一桩冤案,可再翻倍。 其实,一批游魂中,人魂不过极少部分,且人间正是太平盛世,绝大多数都是生老病死,不存太多冤屈;何况不津阴阳司不过是个小小衙门,管辖的阳间地方就那么一小块,就算所有人命冤案都被苏景查出也没多少。 不过于鬼差来说,大人的“谢礼”着实不菲,千多双鬼目都亮得放光。此时苏景身边阿七森森开口:“冤案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冤屈,我家少主自有核查办法。若有哪位只想着赚钱胡乱呈案、报冤……前面那位判官的下场,你们当还记得。” 苏景是大善人,上任就分油水;但也是这位大善人,斩执耳收沉舟一口吞去五十里煞血军,他的长辈九王妃更是对正印判官说杀就杀。 鬼差心中,这阳间之人一发狠就丧心病狂。 牛吉赶忙躬身道:“七将军放心,大人的神袍玄法通天,小的们就算想要欺瞒也做不来,绝不会有将军说的那等事情。” 苏景点点头:“反正诸位警醒些就是了,此间每纠出一案,阳间都会有仔细核查的。” 赤目神君红眼睛猛一瞪,目光从大人桌案下透出:“咱家在阳间有的是人,南荒西海无数妖精、东土正道魔门外加整座人间朝廷,都争着帮咱们查案,就快打起来了!” 苏景笑了,摆摆手就此退堂,众差官散去,欢天喜地的分钱去了,此事自有牛吉马喜去料理,大人不过问。 不久之后,牛吉马喜和司中另外几个有地位的差官又来拜见大人。大人给了好处,小的在礼数上须得周到,他们特意再来致谢。 妖雾也在其中,几位差头都觉得大人对这小鬼差甚是友善,所以特意喊上了他。看在钱的份上,妖雾再来答谢时倒也痛快。 寒暄几句,苏景就换过话题,问:“不津阴阳司是六品官衙……” “哪里是六品衙门,分明是一品殿。”大人自谦,属下可不能不为大人“伸冤”,牛吉出言,满眼真诚,身边几位差头纷纷点头,唯独小鬼妖雾不附和,嘴巴都快撇到脸下去了。 苏景哈哈一笑:“一品殿,做的也还是六品差事,无需迎奉,只消为我解惑就好。咱们这族六品司下,应该还辖制着几座七品司吧?” 顺理成章的事情,牛吉马喜却摇了摇头。六品比着七品大没错,但阴阳司的六、七品衙司间并不存管辖关系,只是管辖的阳间地方大小、重要程度不同,所以官职上有所区别。 对“本土”的权辖,六品、七品都是一样的,七品判官不受六品管辖。 妖雾小鬼忍不住又做冷笑:“你做主不津衙门还嫌不够?想再管一管下官,摆一摆威风?” 不等苏景开口,拈花就瞪起眼睛,对妖雾喝道:“还钱!苏景的赏赐没你的份,不给了!” 妖雾大怒,瞪眼望回拈花,语气针锋相对:“之前所言,当我没说。” 马喜给苏景解释道:“六、七两品,确实不存隶属之说,但再向上,就是层层管束了,六、七品司,归于五品衙管束,后面四品管几个五品,三品管些个四品,如此,直到一品总衙统管上万阴阳司。” 苏景问起“下官”事情,是想命手下小司衙也一起追究“人魂冤屈”,可他手下只有差没有官,此事只能作罢。不过他不失望,再问马喜:“能联络下附近几座阴阳司么?” “自然可以,阴阳司之间本就会有联络,小事情小的可代为传报送信,若您有暇,也可直接登门拜访……不是拜访,是巡察,去巡察其他衙司,看他们可有怠慢公事。” 后半句苏景不理,直接道:“你先替我跑一趟,就去最近的司衙,我想和那里的判官谈一笔买卖。” 马喜应声:“最近的阴阳司,坐落西南酬古城,是座七品衙,小人以前去过几次,熟络得很,愿为大人效劳。” 苏景正待开口,忽然外面一个恭恭敬敬的声音传了进来:“下官段旺旺,求见尤大人。” 牛吉闻声一惊:“段大人来了?” 马喜不忘对苏景解释:“段大人本是上官,五品判,您老未到任前,咱们不津阴阳司归属段大人在辖下。” 妖雾又撇嘴:“段大人糊涂了。” …… 段大人不糊涂,但不津阴阳司易主之事,也只有总衙知晓,其他司衙还不知情。段大人造访不津司,可到了地方猛然发现,六品司竟变作了一品殿! 阴阳司的规模会随入主判官的职别而变,段旺旺哪里晓得苏景的事情,一见冥宫自然以为是星月判尤大人巡访至此。 星月判手眼通天,驻地附近有什么风吹草动尽收于心。段旺旺来到不津附近,尤大人肯定能够知晓,段旺旺明白这一重,又哪敢假装看不见、不来拜见。 青袍判,五品官,孤身一人并无随从,毕恭毕敬,垂手肃立于冥宫大门外,耐心等候着。 但大人心里叫苦,他此行是为私事,不承想尤大人正在这里,待会要星月判问一句“你来此做甚”,自己可就麻烦得很了…… 段旺旺等后不久,就见牛吉马喜迎了出来。两位差头躬身问礼,起身后说道:“段大人请随小的们来,我家大人在后园等候。” “你家大人?”段旺旺看了看牛吉马喜,他以前来过不津,认得这俩差头:“什么意思?若非认得你们,我非得把你们当作尤大人身边上差。” 牛吉笑道:“误会,大人误会了。” “这冥殿就是我家大人的,尤大人不在此处。”马喜接口。 “刘循?一品大殿?”段旺旺诧异,瞪目。不津前任判官名叫刘循。 牛吉马喜四手乱摇,一个道:“大人还不知晓,刘大人涉身泥潭、参与鬼王争斗,因暗中相助肆悦王,前阵不津战事中,被浅……被那位九王妃斩了!”另个继续:“不津大战结束不久,差不多半个月前,苏大人到任,他着一品红袍,踏入司衙后,六品衙顿变作一品殿!” 段旺旺大吃一惊:“尤大人之外,另一位一品高官?!”说完稍顿,理了理乱糟糟的念头:“这位……苏大人,到底是何来历?” 疑窦太多,若是“好来路”,不津有大员到任,段旺旺定会接到总衙公文通告;若是“坏路子”,小司又怎么可能变作大殿? “小九爷,”牛吉压低了声音,不作隐瞒:“九王妃的亲近晚辈。” 苏景吩咐的,无需隐瞒。段旺旺倒吸一口凉气,不料凉气直接从肺管岔入肋下,狠狠疼了一下子,忍着疼再问:“总衙……” 马喜知道他想问什么,直接应道:“总衙上差刚走不久,是孔方穷。” “孔方穷亲至?!” “是,孔方上差和我家大人核对过账目,又说笑一阵,欢欢喜喜的离开了。” 段大人愈发惊疑不定了。连身处事间的苏景都未能弄明白的状况,让段大人更是糊涂不已。 第四百六十五章 亏空 段大人止住了脚下云驾,不再前行,明摆着:前面一座烂泥塘,要再前行,搞不好会沾染一身臭泥巴。 但他只是止步,并未退走,眼帘低垂目光闪烁,段大人心中很是为难。 不津阴阳司本是段旺旺的辖下属衙,此间判官易主,这么大的事情自己竟不知情,算得上渎职了。 若是较真讲起来,也不能全怪段旺旺,毕竟千万年头里阴阳司都超然世外,什么时候也没有过判官被外人斩杀的事情,没人能想到的事情,自然也不会防备,可没错不代表无罪。 而自己来了不津,见司衙有异、明知对方来路蹊跷却不作查探,就此退走,这就是明知故犯、板上钉钉的“有亏职守”了。 可是若再往深处想一想,且不论姓苏的和总衙之间怎样博弈,至少,九王妃一伙真敢杀判官,这等煞星幽冥亘古难见,段旺旺大人是真不想去触这个霉头。 这个时候,牛吉又低声进言:“小的出迎前,苏大人特意嘱咐,‘段大人知晓事情经过后,若前来相见,你等要好生侍候;若大人转身离开,你俩替我远送三十里;若段大人停步踌躇,你俩替我转述一言’。” “他说什么?”段旺旺追问。 “姓苏的为官一任,没想改天换日只求不亏值守,同僚往来,只会待为上宾,绝不会平白为难谁。段大人高高兴兴的来了,一定能平平安安的离开。苏景的信誉不值一提,但九王妃的嫡传弟子,胆子再大上百倍,也不敢给长辈信誉抹灰。”一字不差,牛吉转述苏景之言。 阴阳司不理鬼王争斗,但不表示他们对外面一无所知,阳身浅寻说一不二、言出法随,响当当的信誉,段旺旺早就知晓。 安全上段大人不担心了,那又何妨探一探“小九爷”,之后再呈报总衙总算是有个交代。段大人咬了咬牙,继续前行。 另外值得一提的,牛吉马喜虽只是小衙下差,可他俩给段大人透露了不少有用消息,以阴阳司的“习惯”,大人应该有份打赏的。段旺旺却全没有赏赐的意思,没事人似的,由两个差头引着,前往后园…… 后园中,一见牛吉马喜引着青袍判官飞来,苏景远远就迎了上去,笑得和气开心:“久闻段兄大名,只恨无缘相见,今日得偿所愿吾心甚慰,欢迎之至。” 毫无诚意的客气话,不过一个关键:段兄。 苏景不和他论官职。 段旺旺本还有些担心苏景会摆一品官的排场,见状心里松一口气,当即拱手问礼,口称“苏先生”,笑得满面欢畅。 跟着苏景为段旺旺引荐了三尸、阿七,只说他们都是自己的亲随,之后宾主落座,全没正经话题。喝着香灰茶水,你一句“久仰”我一句“佩服”的互相恭维着,半晌过去苏景才把话锋一转,问道:“前任刘大人走后,留下了几本账目。我看上面记着,段兄和他有些私人账目的牵扯。段兄这是……来还钱的?” 哪有账本,也不用账本,听差官进言苏景就知道了,这位段大人曾向不津前任判官借账。前后借过几次,数目不大不小,但从未还过。 公事往来,小事公文传递,大事招下官去往上司处面授,哪有大人主动来找下官的道理;其实段大人每次主动登门,都是一件事:借钱。这次也不例外。 今日、此行,段旺旺的目的,牛吉马喜都能明白,刚刚也对苏景说明白了。 不等段旺旺说什么,苏景又摇头笑道:“刘判官仙逝,他的账目也随风化烟、消散不见了。段大人重信,有欠必还,无奈没处去还了。” 段旺旺微微一笑:“在下修炼‘饕餮贪’玄法,想要修上境界的确要比寻常功法多花几个,有时周转不灵便,就要靠好朋友接济下,让苏先生见笑了。所幸,得了大家的照顾,我算是有了点成就。刘老弟在世时,还曾提过,有朝一日卸任闲去,想能拜入我门下,受传此法……唉,我本有意成全,他已经不在。” “饕餮贪”是幽冥中上上有名的鬼修法门,段旺旺听苏景提及“刘大人仙逝”,还道对方是在敲打自己,就借着话题说下去,提醒苏景自己的修法非同一般,不像刘循那样不堪一击。 因为修炼这门鬼法,段大人的本领确是远超同僚,可他也因此惹了个大麻烦:不久前他修炼“饕餮贪”刚刚跃升一境,本来是好事情,不料新境界有“饕餮入魄”的玄虚,再行功时会受饕餮之性影响,身边有多少香火就会吞吃多少。 这功法不是邪门法度,修行的鬼物是可以控制本心的,但是段大人是初入新境,一时不查,迷糊了好一会,待他发现时为时稍晚:自己迷糊时,把收藏于身上、准备上缴总衙的那七成利收吞掉了小半。 吞得下去,吐可就吐不出来了。算算日子,总衙的孔方差就快上门了,到时难逃“贪污”大罪,之前他已经走过了属下和另外和自己相熟的阴阳司,到处借钱仍凑不足亏空的数目,无奈之下,只好再来不津碰运气。 苏景面露敬佩:“饕餮贪,如雷贯耳的阴修妙法,想不到段兄就有修炼,小弟敬仰。” 之后,话题间又没了正事,重归无聊寒暄,苏景不问段旺旺来访何事,段旺旺自也不会主动提起,不过他渐渐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了。这个时候苏景道:“段兄为官多时,小弟有件事不太明白,还望兄长赐教。” 段旺旺已经准备告辞了,无心再做闲扯,笑道:“苏先生太客气了,段某何德何能,哪有指教先生的本事。” “小弟最近碰到一桩生意,一个普通游魂七百五十升香火,”苏景不理会段旺旺的推挡,直接说道:“不知这价钱是不是合适。” 段旺旺吓了一跳:“先生说笑了,哪会有这等价钱。” 苏景认真点头:“真有,否则我何来此问。” 段旺旺当然不信,笑着摇头:“到底是什么样的买主,会出这样的价钱……先生消遣在下了,以我所知,幽冥世界可没有长了那么大头的鬼王。” “不是鬼王,”苏景也在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段兄看我的脑袋大么?七百五十升一个游魂,买主是我。” 这次不等段旺旺再摇头,苏景就继续道:“我晓得,阴阳司铁律如山,一司有一司的辖制范围,本司游魂不得发往外地,自也就没办法卖与辖地外的鬼王,但我不要游魂也无妨,仍是这个价钱,只消买他几句话。” 段旺旺应道:“先生把我说糊涂了。” “冤屈而死的人魂,”苏景给出了答案:“我有意为他们伸冤,只需贵属问明冤情何在,再传于我知,七百五十升的香火,就是段兄的了。” 段旺旺是五品官,管着不津、酬古等几座低品司衙,同时他自己的阴阳司也须得接收和发落游魂,且他阴阳司的辖地与不津等小司并不重合,便是说他不能把自己司中游魂送到辖下小司的地盘,否则便是犯禁违律。 可苏景不是真要游魂,只要他的冤情,这便不存违律之说了。更要紧的,七百五十升香火,不止普通游魂身价两百多倍……这钱是不用总司抽成,几乎全归判官自己,算一算,足足千倍。 段大人眨眼间就算清楚了账目,苏景则继续道:“至于伸冤报应,无需段兄操心,也不会影响幽冥,所有了断都在阳间。” 一报还一报,一命填一命,为冤魂消平冤屈,便是报了他的性命,以此而论,苏景买“冤”无异买魂。所以之前“七百五十升香火买一游魂”的说法,也不能算错。 段大人哪还不知道对自己而言,这是“稳赚不赔”的生意,不过是让手下差官注意过问下人魂“可有性命冤屈”,问出一个,七百五十升香火就是自己的了,这和捡钱也不见得有什么区别,但他还是微笑摇头:“要问讯人魂,还要分辨冤情是否属实,这些事情都要辛苦小的们,又哪能让他们白忙?七百五十升一个游魂,乍听上去不算少,细数下来,却也不太多。” “最要紧的,”段大人不急不缓:“冤死之人又能有多少?这个水流太细小啦。一座司衙,一个月又能遇到几个冤死人魂?七百五十升香火,放散出来都还填不满一个大点棺材。” 他说得也算是实情,阴阳司买卖游魂,最最主要的一点就是“数量巨大”,阳间的草木虫豸,时时刻刻都有生死交替,每一天游魂都能攒下个不小的数目,人魂连千百之一都占不到,何况冤枉更是极少情况。 “我原本就拿捏不好价钱,多亏你指点,”苏景笑意诚挚:“否则我跑去别的司衙,报上这个价钱,定会遭人耻笑,兄弟谢过段兄。那段兄看来,您若做这买卖,多少香火一个冤情合适?” 段旺旺也是明白人,知道这已经是谈买卖了,不轻不重地说道:“多少香火?以前没有过这等买卖,在下哪里知晓什么样的价钱才合适。”说着,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暗中打量着苏景的神情,也在琢磨着自己的亏空。 不久,他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微笑道:“我与先生一见如故,奈何公务缠身,实在不够时间再多做盘桓,就此告辞,来日有暇再来拜访先生。” 第四百六十六章 妖雾 段旺旺说走就走,但苏景神情不变:“段兄贵人事忙,不敢挽留……”口中客套着,把他送到园门。 这个时候牛吉马喜早都忙公务去了,就有小鬼差妖雾代为相送,头前引路带着段旺旺离开。 一路贴地低飞,直到离开一品冥宫大门,段旺旺取出一张路符,正待发动回归自己的阴阳司,忽然皱了皱眉,转回头向下看:“你作甚……?” 送行的妖雾正拽大人的袍子。 “小的斗胆,求段大人容我升上四尺,再说话方便些……是些要紧话,万望大人成全。” 阴阳司有规矩,小小鬼差除非得到允可,否则不能在大人面前乱飞。 妖雾职别低下,段旺旺本无意和他应酬,刚刚准备离开时根本都没和妖雾打个招呼,此刻见他说得迫切,也就点点头:“飞上来说话吧,长话短说。” “谢大人。”妖雾一蹦,悬地四尺,开门见山:“大人差多少香火?” “什么差多少?”段大人大是不悦:“以前刘循就当我面前骂过你蠢笨,原来不止蠢笨,还是疯的,尽说些癫话!” 妖雾的脾气对正牌判官收敛不少,总算没骂回去,不过让他向其他鬼差那样点头哈腰说“大人教训的是”是万万不能,闭着嘴巴不说话,自袖中摸出了小小包袱,向前一递。 “妖雾,你这是作甚?” 妖雾应道:“我有些钱,看够不够给大人填窟窿。” 段大人“咳”了一声,对下属时,他倒不是个一味摆威风官,只是他的“钱声”不佳,常常借了不还,属下都对他敬而远之。段旺旺也不愿如此,只怪自己修行的那门功法太花钱,可炼到了滋味地方,又实在舍不得半途而废。 段旺旺摇了摇头:“你能有多少钱,没用的,自己留着吧。” “我钱不算少,你先看看够不够,要不够我也没有了。”不顾尊卑差别,妖雾直接把自己的小钱袋往大人手里塞。 接过袋子一掂量,段旺旺微露诧异:“果然不少,但于我而言还差得太远了,收回去吧,好意我领下了。”说着,把小包袱还了妖雾。 小鬼一片好意,段大人又微笑道:“一个小小差官,能拿出这样一笔钱,算得不错了,好好干吧,无论姓苏的如何,他那件袍子总是真的。你等只要尽忠职守、做好本分就没问题,将来就算尤大人要对付苏景,也不会追究你们。” “苏景有钱,上任后就分了些油水下来,要不我还是穷鬼一个。”妖雾随口应答,收好钱袋后,他继续道:“大人说的是,阴阳司规矩清楚,只要他穿的鬼袍是真的、阴阳司能够相认,我们做差的就把他当官,他有令我们照办、他有赏我们照收,全没什么可说。可大人不行,不能真把他当同僚……大人不肯和苏景做买卖,多半是这重缘由吧,大人忠心耿耿,想必尤大人能看得到。” 段旺旺笑着:“之前骂错你了,你眼光不错,看事情也算清楚。” 段旺旺对苏景的生意有些兴趣,可他还是告辞离去,这不是“欲擒故纵”,而是真的有些胆怯:和苏景做生意?对总衙又该如何交代。 再就是,哪怕苏景把价钱提高三倍,这也只是个“细水长流”的盈收。远水不解近渴,于自己所处困境全无补益。说到底,过不了几天孔方差就来收账了,到时“公款私用”事发、免不了革职查办的下场,马上就要倒霉了,还张罗什么买卖。 话说完了,段旺旺在此扬起手中符篆、准备离开。不料小鬼妖雾不肯让路:“大人留步,小的还有几句话想说,只几句话,只耽误您片刻就好,决绝过不了盏茶功夫。” 段旺旺长眉蹙起,但还是一点头:“你说吧。” “大人不在不津,却因地位所致,被总衙、苏景夹在中间,深陷于事局之中;小的人在不津司衙,就受那苏景管辖,但因官卑职微,反倒脱身事外。由此,大人眼中的麻烦事,小的看得可能又是另外一个样子,这就把我的想法说一说,以供大人参详。” “先说总衙尤大人,对这座不津的一品司会如何处置,不外三种情形,其一:浅寻一伙斩杀正印判官,尤大人追究到底,苏景和浅寻不算同谋也是同伙,一并斩杀,双方是为仇敌。” “其二,虽然不太可能,但尤大人超凡入圣,他老人家的念头不是旁人能够猜测的,也说不定,他老人家真的就承认了苏景的大红袍,从此幽冥世界便有了两位一品大判,这一来双方就成了朋友。至于不津前任刘大人的事情,小的说一句不敬之言,他确实犯了重罪、坏了规矩。” “除却敌友之外,还有一种情形:就是想现在这样,不清不楚、古里古怪,不打也不亲、不惩也不认。小的愚见,会如此,要么是尤大人另有深处想法,凭我可不敢揣度,也没处揣度去;要么就是尤大人正在思量该如何处理,孔方穷之行意在试探……这样的情形当不会持续太久,可段大人明鉴,别的不提,就凭咱们的寿数,试探个百八十年,也真算不得漫长。就这么说吧,也许明天尤大人就有明白大令传下,或是打、或是招安,也可能十年之后,两座一品殿还是像现在一般,相安无事。” 妖雾语速奇快,长篇大论,却连想都不想,勤奋学生背书似的。 三样情形说完,妖雾不作停顿,竹筒倒豆子,稀里哗啦继续讲:“段大人您就身在‘两座一品’殿这事局之中,那三种情形,无论哪一样都和您休戚相关,您躲不开的。小人以为,就算能躲,您又何必要躲?迎上前,才是好做法。” “若是仇敌,尤大人正择日开刀问罪,您事先和姓苏的接触一下,探一探敌人虚实、摸一摸敌人状况,这不是吃里爬外……咳咳,小的讲话粗糙,您万万担待……这不是吃里……不是胳膊肘向外拐,而是为大人分忧啊!” “您和苏景接触一番,可能觉得是白费功夫,没能问出、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可尤大人目重百瞳心生千窍,他老人家何等智慧。苏景以为自己没泄露什么,您也没能察觉什么,但这句话送到尤大人处,或许他就能辨出敌人的虚实、看破姓苏的软肋!” “再说第二种情形,以后大家是同僚了,苏景撞上狗头运,硬是得了尤大人的认可,一步登天真成了一品判,这就更好了,段大人和他接触最早,往来最多,不说以后依靠他什么,可无论如何,您都有了个一品官的朋友。” “至于第三种情形……大人请仔细思量,两方半明不昧,似敌似友,于尤大人来说,就需得有一个这样的手下:忠心不二、地位不低、说话有些分量、心思灵活明澈,且和苏景多有往来,能光明正大、想见苏景就能见到的人,平时能看、关键时候更能说的。” “尤其现在……若有一位判官大人和苏景多加接触,对总衙来说绝非坏事。但还有一重关键中的关键,性命攸关的关键:便是和苏景接触时,您要加一分心思,事后一字不漏呈报于尤大人,且每次再来不津前,也都要先请示过尤大人,问他老人家又何交代。” 其他的话都统统扔开不论,就这最后一段话,真正让段旺旺心中一动!那笔香火在段旺旺眼中不是小数,可他也明白对于总衙来说,其实真算不得什么,如果尤大人觉得“小段和姓苏的有往来,以后还有用处”,自然就免了他的责罚,至少不会重罚。 此时妖雾终于收声,人在半空,对段旺旺躬身:“小的愚见,让大人见笑了。”而段旺旺再望向妖雾的目光都变化了,有惊诧也有戒备:“能有这般见识,你当真只是十三级小差?” “我的见识不值一提,大人莫忘了,您是今天才刚知道不津司变成了一品殿,我却是从头到尾一直都在,看着时间长了,没了惊讶,想到的自然也就会多些。” “你太谦虚了。”段大人的微笑一场古怪,嘴角在翘、笑纹在散,脸上笑得和气,可目光犀利,眼中全无欢愉只有威严。他也不听妖雾再解释什么,直接追问道:“你的意思,是想我能和苏景做成‘人魂冤屈’的买卖?” “至少小的觉得,那买卖能赚钱、对轮回无碍、对阴阳司无损,是好买卖,大可去做。”妖雾应道:“大人有没有想过,若您这条路行不通,苏景大可去找其他判官,以他的身份,找一百个判官会有九十九个回绝,但总会有一个胆子够大、能想到我之前所说道理的判官。您不做,自有旁人做。苏景刚想派人去联络其他判官时,您老就来了,正正好时机,段大人三思。” 段大人笑容不变:“伶牙俐齿的妖雾啊,好一番叠叠不休,把道理里里外外的给我讲了一遍,到头来……你是那苏景的说客吧。” “我是什么又有何关系,道理就是道理,出于我口时是口水,入于您耳时是聒噪。真正的主意,还得凭大人的心思。”妖雾语气平静,笑容明慧,又哪像那个阴阳司中不知死活,傻乎乎地就知道和苏景作对的混横小鬼。 第四百六十七章 脚印 “妖雾能把段旺旺唤回来?反正我是不信。”不津冥殿后园中,赤目真人一个劲地皱眉头。 段旺旺初到、在门外报名求见尤大人,牛吉马喜接出门外时,苏景就和三尸等人透露“此人来得正好,买冤的事情可以和他商量”,不过苏景虽有此意,但自己所抱希望不大,毕竟自己的身份敏感。那时妖雾自告奋勇道:“无妨,若你俩谈不成,就着我去送行段大人,我再和他说说,但若我立功,你的酬劳怎么说?” 见小鬼信心满满、跃跃欲试的模样,苏景纵使心中不信也还是笑着点头:“放心,必有重谢!” 之后段旺旺告辞,苏景果然让妖雾送行,他想试就让他去试,反正对苏景来说全无损失。 此刻几个人都还在后园中,等候着妖雾的消息。 三尸都是闲人,一个开口另个立刻搭腔,对外时口风一致对内则抬杠拌嘴,听赤目说“不信”,拈花摸着肚皮摇头:“我看不一定,也许他就能建此大功呢?” 赤目真人冷哂:“就凭他?” 拈花神君摇头晃脑:“需知世事无绝对,当年可又有谁能想到,苏锵锵会在南荒收服一头大圣?谁又能想到你我兄弟四人成了东、天、剑、尊?谁有能想到咱们哥仨,纵横天下不羁如风传说中才有的人物,也都娶了媳妇成了家安安分分的过日子?” 赤目真人笑了:“妖雾小鬼哪能和你我相比?神君若要非说他行,可敢和我打个赌么?不赌金银俗物,就赌个名号,若我赢了,东天剑尊的排号就换一换,我当尊赤目,你去做剑拈花;你若赢了,名号维持不动,神君仍是老四尊拈花。” 赤目一直对自己排在那个“剑”字上耿耿于怀。再就是他耍坏,是赌,却只有赢了的好处,没有输了的坏处。 “就依真人所言,赌了,还请雷动天尊做个公证。”拈花好像没听出来赤目的“耍坏”,痛快答应下来,先对雷动点点头,而后拈花望向赤目:“既然赤目真人说妖雾不能带回段旺旺,那我就赌妖雾带不回段旺旺!” 赤目“哈”的一声笑:“这可是你心甘情愿和我赌……不是,你再说一遍,你赌什么?” 浑人正要开始纠缠的时候,妖雾就带着段旺旺回来了。 不理会三尸,苏景迎上几步。段旺旺也不为“去而复返”找借口,大家都是明白人,到现在不妨开门见山了:“先生的买卖,再提一提价钱吧。” “段兄直言无妨,多少香火一份冤情你觉得合适。” “三倍!抹零,两千升一份人魂冤情。”颇有狮子大开口之嫌,段旺旺留出了还价的余量,不料苏景痛快点头:“就依段兄,两千升香火。” 妖雾做了一回掮客,大功告成,他自己也积极得很,撒腿跑去找牛吉来拟定买卖契约。 定好了价钱,苏景又一翻手,掌上托了个小小包袱,递向段旺旺:“请收下。” “这算什么?”段旺旺不伸手:“实不相瞒,我来不津,本是想向刘大人求一层周转、借一个方便,但刘大人已经不在,此事也就作罢。”段旺旺晓得自己来借钱的本意瞒不住人,如今他与苏景合伙做生意,干脆直说出来,倒还显得坦诚。 跟着段旺旺又把话锋一转:“但先生的钱,我不会收,即便先生说是借,我也不敢借,请收回去吧。” 苏景不收包袱,笑道:“段兄误会了,这也是买卖。两千升香火,只是我给段兄的价钱。” 段旺旺反问:“先生的意思是?” “别家司衙也有人间下来的冤魂,还请段兄帮忙,你给别位判官大人的价钱我不过问。没道理让段兄垫账,我预支一笔理所当然,总之一切仰仗阁下了。” 段旺旺眼睛亮了,他心里有数,一千升足够让从其他阴阳司“买冤”了,转手赚一半的好生意整个幽冥难寻。而他自己的阴阳司管辖地方不大,冤情不多,可联络的判官多了,人魂就多了,冤情自然也会多起来…… 买卖往来,该收则收,段旺旺接过小包裹,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凭这包袱补上亏空绰绰有余。 这时牛吉赶来,取出笔墨,一边询问者两位大人一边拟定文书。可能是后半截过程太顺利,让雷动天尊有些不踏实,对段旺旺道:“你送来的冤情,每一桩都会有能人在阳间反复核查,若你……” 雷动怕他为了赚钱无中生有胡乱报来冤屈。就算阳间还有人核查,也受不了天天都是假案错案。 “我为赚钱蒙骗苏先生,报上无数虚假冤情,是损人利己,天经地义。”段旺旺第一句话险险就把三尸说翻脸了,好在他摆了摆手:“少安毋躁,先听我说完。” “判官审度事情,从都是‘分开两头’,我报假冤,赚苏先生香火,得利了,好,这一头天经地义,全无问题、也就此结束;再说另一头,冤情中的‘凶手’,不能是凭空编造出来的,否则假得也太离谱了,你们不会给钱,那就得是阳间真正的活人……他被我坑得去挨打、受讯问,到头来还是会被核实无辜,于我有何好处?损人不利己,天道之贼!阴阳司办的就是这种孽障,身为判官更晓得这其中的罪孽,绝不敢越雷池半步。雷动先生之说,不会发生,我如此,其他判官也一样。” 说完,稍顿,段旺旺笑呵呵的对苏景道:“其实苏先生应该担心的是另件事:你先给我那一笔不是小数目,不怕我收了钱不办事么?若在下硬吞了这一笔……” 苏景笑了,什么也没说。 只是笑,且还笑得有些古怪,似乎段旺旺的说法很是无聊。 看着苏景的笑容,过片刻,段旺旺恍然大悟,心里暗骂自己糊涂:九王妃已经斩了一个判官,这群阳间下来的人物是真正悍贼!赖他们的账目,真嫌自己脑袋太多么。之前所说,实实在在是个愚蠢问题。 很快,牛吉那边文书拟定完毕,有关买冤的生意,条条目目细节清楚,这是判官之间的买卖,但是和阴阳司无关,是以不能扣判令大印。苏景按手印画押,段旺旺手掌无纹,滴下一滴黑色鬼血以作凭证。 文书作保,双方各执一份,这买卖就算是初步做下了,苏景给出条件颇为宽容,只要段旺旺不想干了,账目理清随时可以退出,这让段大人尤其满意。 以茶代酒聊以庆贺,直到这个时候段旺旺才对苏景提出心中疑问:“两千升一个冤情,本以为先生还会还个价钱……看来先生真正财大气粗。” 苏景不解释什么,只是应道:“哪怕再贵些我也会买。” “嗯,之前见先生痛快答应,我心里登时后悔:要得少了。” 相视大笑中段旺旺告辞而去,这次是真正离开了,至于他如何向总衙呈报、说明买卖状况,苏景全不关心,他想要的仅只是人魂冤屈。 段大人才一走,妖雾立刻跑上前去抓苏景的长袍下摆:“买卖做成,酬劳何在?香火何在!” 苏景自不会亏待他,一个小小包袱奉上,妖雾一掂量便是喜色盈盈,显然对这酬劳满意极了。 三尸个个好奇不已,围拢上前:“你是如何说服段旺旺的?” 妖雾面带得意:“好一番口舌,说到后面我都忘记了前面,反正就是劝,不答应我就缠着不让他走!” 小鬼不肯细说,苏景也不追究,更让苏景好奇的是另一问:“你为何要帮我?” “有钱不赚王八蛋,我哪是帮你,我是不做王八蛋,赚钱要紧!”妖雾一拍怀中小包袱,撒开双腿跑去了…… 不久后,牛吉马喜又来拜见苏景,提醒大人这些日子又攒下不少游魂。 公事耽误不得,判官升殿,问冤、审案、甄选游魂、一成发往轮回,余众送去滑头鬼王的孤城,这次苏景的“运气”不错,审出了两件人魂冤屈,命马喜又去离山。 这个时候离山已经派出亲信弟子,轮值驻守于山门外,专门等候鬼差“送冤”,同时请马喜转告苏景:刘铁案一双疑凶已被缉拿,官家仔细查办再经“三审五覆”,真相再也清楚不过,正如刘铁冥殿所说,确是奸夫淫妇图财害命。 两个罪犯已遭极刑,死时惨状不必细说,尸骨无人收敛,由官家用草席裹了浅浅葬入乱坟岗,这个时候怕是早被野狗刨出来啃烂了。 苏景得了此讯后就开始笑,笑了好半晌,莫说驾前鬼差,就连三尸都被他笑得迷糊了……其实苏景的开心来得再简单不过:值得了。 入幽冥是为了救小师娘,可拼死拼活之后才晓得她根本不用救;之后又领受师娘严令,入主一方阴阳司做做了个判官。前面是白跑一趟,后面更是莫名其妙,就连苏景偶尔时都想不通“我到底干啥来了”。 但今时、此刻,刘铁师徒沉冤昭雪,一桩阳间罪恶,因苏景之故得以阳间了断,苏景觉得自己这趟只能以“无端”形容的幽冥之行,突然有了值得之处。 能伸张冤情,哪怕只是一桩,苏景以为:我便不是白来一趟! 攀一阶、看一景。不单单是人到阶上、身处景中就圆满的,真正的开心、向往是在这壮美风景中留下自己来过的印记:通天时,斩杀黄风大王、还火鸦后人以清静安宁;宁清时,救出参莲子、相助真页山;如是时,大破双双欢喜大寺、带出被困无烬山的众多同道;冲煞境,闯荡南荒,大闹剥皮妖国;夺罡境,斗玄天大道邪修再救真页山,西海深处摩天刹刹天摩来回闯荡……这些都是印记,苏景在一片片景色中踩下来的脚印。 幽冥之行,一桩阳间冤情昭雪,就是苏景于这道风景中落下的一枚脚印。 修行快活,因长寿、因逍遥、因世界变得丰富多彩,更因自己平添大力、能做成愿做之事、能做成自己想要做的那个人。 做了自己想要做的那个人,何等惬意,怎能不笑。 第四百六十八章 不见修家游魂 随后五个月时间,苏景过得异常平静,全不见总衙有问罪的意思,每个月孔方穷都会来一趟,但只是对账、缴款,来得客客气气、走时笑容满面。 以前突如其来的刺杀,五个月中也再未发生过。 买冤的生意做得顺顺利利,看得出段旺旺对此事颇为上心,以他的地位,自己辖下的六、七品司衙自然全都纳入生意。此外段大人还专门传书给相熟的五品判官,说明“买冤”的生意,于大小判官而言这干脆就是捡钱,大都感兴趣,高高兴兴的参与进来,甚至还有几位判官主动找上段大人要做这门买卖。 传到苏景处的人魂冤情,阳间复核大都属实,个别有错案也是因为幽冥的“苦主”误会,不是判官故意虚报。 另外,有些苦主死得冤枉,但大洪官府并非摆设,早在人魂幽冥喊冤前就破案缉凶,家人会焚香告慰苦主,人魂能够得到消息,就不再冥殿告状。 有些出乎苏景意料的是,人间佑世真君的神祠中,新近立下的那块“恶有恶报”碑香火出奇旺盛,这要归功于“万岁英明”。在离山派白羽成去过朝廷后,当朝皇帝召集众臣商议,有能人出了主意:不如专建一司,内里归于刑部统辖,表面则隶属“威德祠”。 这座衙门不理其他,只管离山弟子呈上的冤情,每审清一案都张榜公示四方。这样做一是把“重视”摆在了明面上,把破案的威望送给苏景,示好离山天宗;另一则,佑世真君的神庙,说到底也还是白家巩固自家皇廷的办法之一,佑世真君威望提升,对朝廷只有好处。 果然,一张张榜文贴出,公示佑世真君神殿查办诸多无头案,为已死之人伸冤,于民间引出无数议论,虽然百姓不解前因后果,可仍有些脑筋灵活之人猜到:这或许是死人告状、仙家督查啊! 如此,佑世真君的威德祠中那块“恶有恶报”碑,在百姓眼中也就真正醒目甚至有些凶猛可怕了,拜祭者众,香火自然旺盛。 戒碑香火好,苏景的钱就多,再加上“卖沉舟军”的底子,买冤和替滑头鬼王垫付人魂的账目都能从容应付。 无论阴阳,有钱的日子就能过得舒服,这道理扎实得很。 香火这种东西,于苏景自己无用,于幽冥鬼物珍贵,苏景手上存货多多,不津阴阳司的大小鬼差都跟着沾光,只要大人高兴开心,众差官就赚个盆丰钵满,时间不长司内众鬼归心……苏景初来乍到,大伙都盼着他快走快快走,如今却又盼着总衙别再追究,让这位大人稳稳当当地在不津干下去吧。 几个月间,苏景经手的游魂被源源不断送到千多里外的瓶中城。笑面小鬼这座城是经过高深法术炼化的,颇为神奇,游魂少时它规模可怜,游魂多了它便层层扩展,如今已经有了些气势。 笑面小鬼重信守诺,当初答应苏景之事一一做到,废去别家鬼王共识、幽冥世界皆准的、对游魂的诸般酷律,游魂进入瓶中城,大都能过上一个安稳日子。谈不到享乐,可也不存悲苦。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滑头鬼王善待百姓、瓶中城不行酷律”的消息传出了出去,瓶中城就变成了鬼民眼中的“福地”,每日每夜、无时无刻,都有游魂鬼民从别家鬼王辖地逃来瓶中城。 城中的土著本来还道幽冥世界到处都如瓶中城一般平安,但后来接触的外来鬼多了,他们才明白自己能被发配到此是何等福气! 滑头一脉本来另有属地,可是在上一代就告衰落,这次笑面小鬼到异地重整旗鼓,附近鬼王自是容不得他,几个月里恶战连连,五天一小仗半月一大战,数不清多少阴兵来攻打瓶中城。 战事上,一来城池自有守军不弱,苏景派来的损煞僧、迦楼罗、谛听等兵将更是实力超然;二来,肆悦老鬼撤兵后,附近并没有太凶猛的鬼王,敌人的实力普通;另则,城中住民越多,征召兵马自然也就越容易,滑头王旗下,军兵渐渐聚拢,初步有了小小的一个局面,是以瓶中城稳稳屹立。 莫看苏景刚到幽冥时,尸煞阿二、笑面小鬼狼狈不堪,其实二鬼都是善战之将,战事中先以坚城孤守、再以精锐突袭,着实打出几场漂亮仗,缴获敌人军资大把,大大占了便宜。 靠着打仗,笑面小鬼手上也有了点钱,他不喜欢欠着别人的,让阿二传讯苏景,说要先还上一部分苏景的垫款。 阿七收到消息传告苏景,后者笑道:“回讯告诉他:不要,不急,你别有俩钱就造!” 这个时候,牛吉马喜来见大人,禀报:“这批游魂都已喝下茶汤,封了记忆,发往滑头鬼王城中,一桩公事了断,特来向大人复命。” 阳间游魂离开阴阳司,无论往生转世还是留驻幽冥,都会被除去阳世记忆。苏景点点头,指了指椅子:“来得正好,坐下喝杯茶,有件事情我想问问你们。” 茶就不喝了,牛吉马喜屁股沾着一点点椅子边坐下:“大人垂询,小的知无不言。” “我做判官时间不短,为何不见有修家游魂?”苏景问道。这段时间里来过不津冥殿的游魂,没有修行之辈。无论人间修家或者妖孽精怪,苏景一个都不曾见到,开始时他还道修者寿命长,死得少,可小半年的光景连一个都没有,就很有些奇怪了。 牛吉应道:“回禀大人,咱们这从来就没有过修家之魂,具体为何小人不敢笃定,不过以前隐约听过一个说法:阳间修炼之辈死后,不入普通阴阳司,专有高品司衙负责他们。再具体的,小的就不清楚了。” 马喜道:“或者我为大人跑一趟,去请教段大人?” “不必。”苏景摇了摇头。 黑狱之中,燕无妄深深皱了下眉头。一道心神投影,“苏景”现身黑狱,对燕无妄道:“少安毋躁,待下次孔方穷再来,我会问他此事。” 燕无妄太过孱弱,哪怕苏景有的是香火,他都无法再修出什么成就,最大心愿莫过转世投胎、再迎新生。 如今苏景就是判官,帮他转世不过令牌一挥外加些收买负责转世差官的香火钱而已,举手之劳罢了。苏景本已着手安排此事,可迟迟不见有修者游魂入司,心中生疑、这才向两位差头询问。 燕无妄浅浅叹了口气:“多费心。” …… 两位差官禀过公事、答过苏景所问,但并未告辞离开,对望了一眼后他俩面上都升起了些笑意,牛吉开口:“大人,我们哥俩这几天仔细寻思、想了又想,琢磨着有一门鬼法,您应该能练得。” 苏景饶有兴趣:“什么法门?” “托梦之术。”牛吉马喜异口同声。苏景扬眉:“说说看。” …… 做判官五个月,时间说长不长,但也不算短暂。六品执掌、本司运作苏景早都了然于心,差事做得熟练了,小师娘、封天都、瓶中城等等都无风无浪,苏景重拾真正功课、继续修炼金乌正法。 不再祭炼罡天,他要正式做第七境修行,勾连煞地罡天、结成宝瓶身!幽冥世界凶险莫测,此间不存门宗庇佑、没有大批帮手,重重危机悬顶,非得尽快提高本领不可。不过第七境真正开始前,金乌正法上还有一重行气凝元的小法门要修炼,这是突破宝瓶的准备功夫,非练不可的。 小法门,不占什么精力,一道心神行功就足以应付了,只是得磨上十个月的功夫,同时苏景也不闲着,常常把牛吉马喜唤来,听他们讲一讲鬼修的道理。以苏景的活泼好奇,既然身处幽冥,自然得看看鬼修的奇妙地方。牛吉马喜抖擞精神,把自己所知如数奉上,告予大人知道。 尸、鬼、煞、魂等阴丧体质,与阳间的妖、人大相径庭,虽然修炼的基础道理相差不多,可具体运功行元的办法天差地别,由此炼成的法术也另有神奇。 随着对鬼家修法了解越深,苏景脑中隐隐生出了一个念头,似是什么关键地方,可这想法飘忽莫名,偏偏就无法抓住…… 有关鬼法事情,苏景一听就是半晌,眉飞色舞,甚至还有了那么点羡慕,奈何阳身根基所致,一样都修习不了,只能干巴巴的眼馋。而好奇之外,牛吉马喜为主上分忧,终于想到了一门托梦之术,苏景可能炼得,兴冲冲地来报于大人。 托梦是鬼法,但对体质无甚要求,有鬼袍相助苏景修习无碍。就好像小孩子找到了新鲜玩具似的,苏景大是兴奋,又和牛吉马喜聊了好一阵子,问清楚这法术的个个细节,随即分出来一道心神,试着修炼此术。当然,好玩而已、练练无妨,不会影响到真正的功课。 转眼又是十几天过去,时候到了,宫门外喊声传来:“下差孔方穷,求见苏景大人。” 和以往一样,请入后园,先交办公事,账目清楚香火上缴,随后苏景问起了修家死后、幽冥如何处理的事情。 孔方穷笑得客气,口中却在拖延:“这个……小的官卑职微,虽然知道些事情,但也不敢随便吐露,大人您看……” 大人不用看,摸出了一个香火包袱递了过去。 第四百六十九章 小妖精的调调 “大人误会了,小的不是这个意思,您有垂询是小的荣幸,哪还敢讨要恩赏,这是怎么话说的……”孔方穷神情诚惶诚恐,语气无辜满满,手中却接过包袱,再讲话痛快多了:“据小人所知,阳间修行之辈,一旦身死魂入幽冥,都会被立刻挑拣出来,人间修家解送‘极乐川’,精怪妖孽押往‘无穷春’。” 苏景问:“极乐川?无穷春?幽冥真有这两个地方?” 来幽冥时间不短,苏景了解不少,闲聊时听鬼差讲过“极乐川、无穷春”,这两个地方在阴间大大有名,可它们不是真实地方,就好像阳世人口中的“不周山、章尾山”,都是传说中的所在。 “是不是真有这两个地方,小的也不晓得。”孔方穷应道:“不过咱们阴阳司中有两座衙门,分别以这两处玄虚地之名命名。据小的所知,主掌这两司的大人皆为橙袍大判,二品官,高高在上地位超然……当然,他们可远远比不得大人您,一品二品,看上去不过差了一个数,隔出来的却是一座天啊。” 奉承一句,孔方穷转回原题:“但这两座司衙究竟是真的坐落在玄虚地,还是只借了个名字,小的就不清楚了。”说着话,他掂量了下手中包裹,似是觉得苏大人的赏赐当真丰厚,自己应该多说几句,又把声音压低:“这两座司衙坐落何处小的不清楚,我跟在尤大人身边办差多年,但主掌这两司的橙袍大判,我也从未见过。不止我,所有孔方差兄弟,都不曾见过这两位橙袍判。” 孔方差是做什么?专为星月判收敛香火、掌管钱财的内差。他们之中没人见过两个橙袍判……再简单不过的意思:极乐川、无穷春两衙,和尤大人间没有“钱财”往来,这两司辖下游魂不做买卖! 苏景追问:“为何要专设两司?阳间修炼之辈的游魂不做买卖,是全部发往轮回还是做其他处置?又或者……” 连串发问只因一下子无数疑惑涌起,孔方穷忙不地摆手打断:“大人,您这些垂问,小的无能、一个也答不来。” 苏景痛快,翻手又亮出一个香火包裹:“你再仔细想想,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不用称量分量,只一见这小包袱孔方穷的眼中就显出贪婪之色……不同于其他香火包袱的灰扑扑的颜色,苏景手上包袱是淡金色的。 阳世钱财,铜板不如银锭、银锭比不得金元宝,一样的道理,阴间“香火”也有高下之分。 在阴世“香火”不过是个笼统称呼,此事苏景曾专门和牛吉马喜聊过。 见识见识,下见上识,两位差头“见”不少“识”却不多,有关香火事情他们说得颇为含糊,不过苏景也能大概理解:幽冥中所谓“香火”,绝非单指人间的焚香烧纸,它指的是生灵之念、之愿。 阳间万物,无尽生灵皆有念、有愿。一头蚂蚁死掉,其他蚂蚁凑上前,以触须抚碰,是蚂蚁对死去同伴的愿、念,是阳间传入幽冥的香火;一窝狼崽被毒蛇咬死,母狼彻夜不休凄厉长嗥,是恶狼娘亲对孩儿的愿、念。这些只是世间人能见到的,还有无数普通人看不到、听不见的,但感知不到不代表它不存于天地间,谁说青木不会悲叹,谁说长草不会饮泣。 如果苏景未曾修行,木歌草唱这类事情怕是理解不来,但他出身离山,早都听门中高人讲过类似道理:那三阶十二景里,最后一重领悟境“大逍遥问”,修家入世去领悟,其中很大部分就是去听草木言语、解禽牲情怀! 有命,便有情;有情就有念有愿;有念愿就有香火。幽冥世界的“香火”远不止人间的焚香烧纸。但人是灵智之长,以情而论更是远胜别类,再加上人聪明懂得以香烛助愿增念,是以人间下来的“香火”最为纯烈、最为幽冥所喜,上上品,钱中金。 一直以来,苏景的花销都是“卖沉舟军”所得,是普通香火。“恶有恶报”碑收来的香火他还没动,此刻手上捧着的淡金色包袱,就来自恶有恶报碑。 要知道阳间人是把佑世真君、恶报碑当作真正的仙佛来拜,心更诚愿更重,若一般的人间香火是金子,那苏景手上的包袱就是金中足赤,当得“极品”之称。 孔方穷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但是这次他没伸手去接,笑容无奈、摇头道:“那两座大司神秘莫名,小的得尤大人赏识,能在他老人家身边办差,时常都能说上几句话没错,可我只管账目事情,专责专守,其他事情了解甚少,真个不知了。” 苏景没再追问下去,只能存疑于心留待以后了。 黑狱之中,燕无妄眉头紧蹙,声音少有的低沉,对身边的“苏景”道:“我转世的事情,先请暂停吧。” “苏景”点点头:“你是怕……” “不错。”都是聪明人物,燕无妄知道苏景想说什么:“我怕修家没有好下场!” 阴阳司讲究“天道不仁万物刍狗”,众生下来一律平等,独独修炼之辈会被专门收押。燕无妄、苏景能想到的原因不过一重:争于天地,夺力、夺寿,修行本为逆天之行,阴阳司维护天道,对修家游魂当做严惩。 只是他们俩的猜测,做不得准,但现在也找不出其他解释…… 后园内,苏景拿出来的钱没再收回去,直接抛给了孔方穷。后者办事周到,大喜同时又急忙道:“大人放心,以后若有‘极乐川、无穷春’的消息,小的立刻呈禀您老。还有,这赏赐……小的无功不敢受禄,大人恩赏泽被此园。” 园中还有牛吉马喜妖雾等几位不津差官,孔方穷后一句话是见者有份的意思,鬼差尽告欢喜。 很快瓜分了大人的赏赐,孔方穷躬身告辞,才退到园子门口,苏景忽又叫住了他。 苏景自锦绣囊中取出一道灵符,递与孔方穷:“小礼物,替我转交尤大人。” 大人不解释,孔方穷也不作多问,应一声“是”,再次告辞、退走,发动“路符”直接返回总衙。 同样的后园,尤大人和驼背老者都在,孔方穷报上此行经过,其中对话一个字都不差,最后呈上苏景的“小礼物”,就此告退。 尤大人拿着苏景送来的符篆,仔细端详了片刻,同时辅以阴识相探,摇头道:“藏了一道浅薄法术……浅薄得不能再浅薄,他什么意思?” 驼背老者接过符篆,也没能探出个所以然,干脆笑道:“管他什么意思,发动来看看就是,凭你的修为,还怕被他偷袭么。”说着老者一抖手,符篆飞烟灵力流转……突然间,一道嘹亮口哨声响彻封天都一品殿后园。 阳间才有的调子,饱蕴大漠的苍凉与壮阔,却又另藏了一份小人物在那浩渺世界中挣扎的快乐与希望…… 乐观,好听。尤大人与驼背老者先是诧异对望,但很快就听得入神、听得微笑了。 苏景的礼物,大漠仙人掌妖怪的口哨妖符。不值钱的玩意,却又珍贵异常,放眼幽冥世界,也不过才寥寥几张! 半炷香的功夫过去,最后一个尾音越拉越高,最终升入云霄,袅袅散去。 又过了片刻,驼背老者才微笑开口:“好听。” “嗯。”尤大人点点头:“可他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不津冥宫内,三尸也迷惑不解,赤目问苏景。 苏景耸一下肩膀:“没意思啊,想请阴间的大老爷听听阳世里小妖精的调调。” 确是没什么深刻含义,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拈花叹了口气:“我想仙人掌了。” 仙人掌有什么好想的,矮子神君是思念阳间了。雷动、赤目皆有同感,异口同声:“苏锵锵,再放一张符来听听。” 很快,口哨声响起,好听得要人命。 幽冥世界,空旷广漠,在苏景下来前此间从没有过口哨,如果强要找出类似声音,倒还真能找到一种:阴风呼啸。 阴风呼啸,海上却不见浪涛,比着水潭还要更平静的海。 有风却不起浪,再简单不过的原因:海水太粘稠……血之海,煞血汪洋! 殷红大海边缘,一座岛屿安静趴伏。岛如巨龟背壳,平整得几近光秃秃,看上去全无生机。只有岛屿西侧,耸立着一块石碑。 不大,普通墓碑的形状,碑文只有一个古篆:煞。 忽然,一道幽兰流光划过天际,落入血海中的岛屿。蓝光落地,化作双头四臂、顶盔冠甲的鬼将。 两个脑袋,却只有一副五官,且非一头半副平均分开,左首上生双眉、嘴巴,右边头上则是双眼和一只鼻子。只有耳朵是一头长了一只,左头右耳,另则反之。 鬼将俯身拜倒“煞”字碑前,右首目光低垂眼神敬畏,左头嘴巴开阖语气谦卑:“末将王福拜见王上,浅寻领兵抵于东南六千里外纳合城,但收到大王讯问后她已暂停攻势,有回讯传来。” 第四百七十章 死不瞑目宫 双头鬼将话音落下,面前石碑顶上忽然涌出鲜血。 石中涌血,不算快,远远到不了喷薄程度,但它不停休,听不到流动声音,就那么寂静蔓延着。过片刻,小岛忽然震颤起来,土石翻滚地面崩裂,半塌的瓦顶、残破的砖墙破土而出。 几个呼吸功夫,一座陈旧、残破到无以复加、随时都会彻底垮塌的大房自地下升起,覆盖了小岛。没有门廊、不存跨院,一座没有窗只有门的大屋。黑顶灰墙,门上有匾却无字,两扇木门中一扇不见,另一扇歪斜半挂。 门洞开,隐约可见屋内情形,无数破破烂烂的白色灯笼高悬梁下,地面上铺满白色冥钱,一排排的木板床摆放在地。板上覆以青布,布下凹凸不平……义庄,专供停放入土前尸体的所在。 有微风拂过,顶下灯笼摇晃地面纸钱翻卷,门板吱吱扭扭地怪响。 不知何时,岛前的煞字碑碑文变了,“煞”字古篆消失不见,换而四个歪歪斜斜的晦青大字:死不瞑目。 幽冥中稍有些见识的鬼物都晓得,煞血海、孤碑岛、死不瞑目宫是肆悦鬼王的老巢。但知道死不瞑目宫不过是一座破烂义庄的少之又少。至于肆悦鬼王究竟在哪张“床”上,除他自己外根本无人得知…… 浅寻与肆悦之争,对肆悦来说,真正无妄之灾:他从未招惹过浅寻,甚至都没有过任何接触,不料突然一天,浅寻引重兵来犯。肆悦坐拥煞血汪洋雄踞一方,早就无人敢惹了,无缘无故被人打上门来。岂能善罢甘休,既然对方不说为何开战,肆悦王也懒得多问,打杀了她的军、擒下了阳身人,再慢慢逼供不迟。 这才有了后面的连番大战。 不津之战过后,浅寻带着恶人磨挥师直上,仍是不肯放过肆悦。 肆悦从不曾怕过谁,若是以往,她要打我便奉陪、敌人不想打了都不行!可是最近情形有变。另一重危机隐现,让肆悦不能不去重视,由此也实在不愿再和浅寻打这场莫名其妙的仗,不久前命手下传讯浅寻,问她到底为何要开这场仗…… 肆悦鬼王的声音很“硬”,几乎字字都是“顿”声,自义庄内传出来:“她、怎、么、说。” “幽冥盛传,你有一只碗,是宝贝么,什么样的碗。”双头鬼将一字不改,呈上浅寻传来的剑讯。 “她不是早就见识过本王的碗!”肆悦鬼王语气愠怒,而随他怒气散起。原本宁静的煞血汪洋陡掀躁动,重重骇浪如山,层层巨漩疯转,轰轰恶响充斥四方! 双头鬼将小心翼翼地问道:“大王之言,末将传回给浅寻?” “息!”肆悦王一字喝令,血海顷刻平静下来。之后肆悦王沉默了一阵才再度出声:“王福。” “末将在!”鬼将双头顿地,铿锵喝应。 “你跑一趟,直接去见浅寻,给她讲明白,本王的‘碗’不是什么宝贝。而是我祭炼的封魂烟,她以前在不津时见识过的。” 肆悦大王的“碗”,在阴间被传得神乎其神,其实只是一道鬼术,鬼烟结形如碗倒扣下来,有明军心乱敌志的奇效。 去见浅寻,两颗脑袋可不够,不过王福不存丝毫犹豫,领下王命拔身飞起,遁化幽光向着东南方向赶去…… 义庄并未就此沉回土中,鬼王就在岛上等候回信。心腹将军没让王驾久等,不久后就折返回来,还活着,两颗脑袋都在。 仍是落足于石碑前,无需王上开口王福便叩拜开口:“浅寻明白了大王的碗是法术,她说:不是我要找的那只碗,不打了。如今她已撤兵,末将不敢掉以轻心,派下百路鬼眼严加盯防,不过以浅寻的信誉,她说走,应该就不会再胡来。” 浅寻撤兵,说走就走,肆悦鬼王心中觉得轻松同时,却有升起一份怒气:“这个女子……她要寻碗,听说本王有只碗……所以她就来打我?事前都不问一问本王的碗是不是她要找的那一只?她的头壳坏掉了么、她有毛病么!” 浅寻没毛病,她就是这样的女子,因为懒得问、不想说话,不惜连年恶战,不理敌人强弱。 “王上息怒,末将以为,浅寻虽强可说到底她不过是个过客,迟早还是要回她的阳间去,就算她不回去,以她的性情来看,也不像是想要称王一方争雄天下之人,和这种人打仗最是无聊,就算真把她打到灰飞烟灭,对大王又哪有丁点好处,她肯收手就再好不过。”双头将左首上嘴巴滔滔不绝:“但杨三郎不同,这女子来历莫名,出手狠辣,才一出世就亮出了争霸之意,且她还收服了那群狼,正所谓狼子野心,万万不可小觑!大王重视杨三郎,才是长远目光!” 双头将说话时,两张残缺面孔都是谦卑之情,可他的话并无太多奉承之意,算得直言进谏。这阴间中的鬼物,也不是个个都如牛吉马喜孔方穷那样,自有忠肝义胆的臣子。 义庄内狂风乍起久久不息,吹得地面纸钱乱飞如大雪,肆悦王正狠狠吐出胸中闷气。 好半晌过去,风终于停了,肆悦王另起话题:“杨三郎有什么动静?” “不见她的动静,但那几十头狼子始终徘徊不去,咱们的兵马始终在兜截围堵,可恶狼狡猾,每次都被它们逃掉,却又不远走,过不了多久便再次显身。”说完自己这边的情形,王福又说起别家状况:“削朱王、赫铃王、天陀王、乐意王等诸王也都有消息传来,他们的情形和咱们差不多,恶狼窥探、徘徊不去,现在还分不清杨三郎究竟想要对付谁。” “再就是,乐意王指使附庸他的几个小王家出兵攻打杨三郎,正如大王所料,那里是空巢,只有些法符兵,杨三郎和群狼主力究竟在哪里,还不得而知。” 肆悦王声音沉沉:“继续找!找不到杨三郎,就只有挨打的份!” “末将领命!”双头顿首:“另外还有一件事要报于王上知晓,滑头一脉鬼王于不津城西千三百里处重立旗帜,崛起的势头不弱。附近鬼王屡攻不下,其中摘裘王携了重礼而来,盼望大王能发兵一道,彻底剿灭滑头鬼。末将着他在马尾镇等候,大王是不是要见一见他?” “礼金如何?”肆悦先问钱财。 双头王福应道:“以钱而论,大王出兵一道倒是不亏,扑灭滑头一脉不过举手之劳。但末将听说滑头小鬼与九王妃的弟子……就是后来强入幽冥的那个小九爷相交莫逆,瓶中城内应该就有小九爷的兵马,我们若再出兵,怕是浅寻那边不会罢休。或者,末将先派鬼眼去探一探瓶中城的情形,大王再行定夺?” “不必了,赶走摘裘……礼金扣下,摘裘小儿想拖本王入泥潭,当受惩戒以儆效尤。” 言罢,义庄沉落、死不瞑目宫入土,血海边缘的小岛重新变回光秃秃的样子,那石碑上的大字消失,变回了“煞”古篆。 …… 不津阴阳司,清宁平静,转眼又是四个多月的平淡日子过去。这天里苏景忽然来了兴致,案上纸张摊开,提笔运墨,悬腕挥毫,三两下画了个圆咕隆咚的东西。 三尸踩着棺材飞起一块。看到了他的画,拈花皱眉,问苏景:“屁股?” 赤目眨眨眼:“是有些像屁股。” 苏景“咳”了一声,放下笔,指着自己的画问雷动:“这是什么?” “你画出来的屁股,却来问我是什么?”雷动应了一句,不过还是仔细看了看画,片刻后试探问道:“圆茄子?” “不是茄子,没有茄子那么大,差不多苹果大小,红的,软、多汁,你切开来拌白糖吃,吃过了果肉最后还说那盘中汤汁才是人间绝味……” 苏景一口气的提醒下来,雷动天尊恍然大悟:“番茄啊,也叫火柿子,西域特产,东土没有……你不认识它?” 苏景还真不识得番茄,三尸曾在西域多兰城住了几年,苏景不过从西域路过了两趟,大都还是在天上飞。苏景点头笑道:“受教了,好吃么?等回去了你带我去吃。” 雷动天尊点了一下头,随即反应过来,一连串发问:“你看我吃过火柿子拌白糖?还看我喝了汤?在哪里?什么时候?” 苏景大笑,满满开心:“昨天!天尊梦中!” 托梦鬼法修炼有成,苏景能入相识之人梦中,几天前就修得了,可这门鬼术远不如苏景事先想象的那样有趣。 不是法术不好,而是苏景认识的人……从离山弟子到南荒西海妖精,皆尽修炼之辈,他们不睡觉,只打坐、入定,且无时无刻不是心神专一,就算真躺倒睡觉也绝不会做梦。 这就好像苏景精通木匠活计,却拿到了一大堆生铁锭子,空有本事却全然派不上用场。 就只有三尸“给面子”,他们哥仨都睡觉,也做梦,但梦境都单调无比,连着几天趁着他们睡觉时苏景去“看”:雷动一定在吃饭,梦中相见时雷动大方:“一起吃一起吃。” 赤目一定坐在宝山巅上,手里怀中满满珍玩,看到苏景就喊:“见面分一半!不过你可不许败家,胡乱送人!” 拈花不必说,永远都在床笫享乐,就他不讲义气,一见苏景忙不迭跳下床,两只短胳膊拉起布单把春色遮掩身后:“下次提前打招呼,我再找一个给你……快走快走。” 不过三位矮仙尊都没心没肺,睡觉时美梦不断,可一觉醒来张开眼睛,做过什么梦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更不记得苏景来过。若非苏景好奇雷动昨夜里吃的什么,他们三个还懵然无知。 又说笑几句,苏景话锋一转:“准备功夫做好了,今天开始,就要行运正法勾连天地、修炼宝瓶身。” 这算是个好消息,三尸都笑嘻嘻地替他开心,雷动问道:“需要闭关么?” “不用,我仔细想过,一道心神认真投入、专做正法行运,再分神两道小心守护以备万一,应该就没问题了。照样能说能动,不会耽误司中公事。” 话刚说完,阿七忽然赶来,尸煞面色青灰双目血红,来到苏景面前:“瓶中城战事吃紧,情形不妙。” 第四百七十一章 金乌弟子,烈火为旗 苏景吃一惊,和牛吉马喜说一声“本官出门一趟,去去就回”,带上自己人急匆匆走出冥宫。判官离司,辉煌冥宫立刻黯淡下来,同时规模急缩,从壮丽宫殿变回了原来的六品司衙门。 同个时候苏景也将鬼袍收入体内,坐回了阳神人小九爷。金色云驾一飞冲天,向着不津急急赶去。直到此刻,阿七才来得及向苏景说起缘由:笑面小鬼得了苏景的全力支持,隔上几天就有一批游魂送到,如此源源不绝,城池规模一扩再扩。更加“可观”的是,瓶中城屹立的时间越长,滑头王善待鬼民的名声就传得越远、越响亮。 阴间的传言比起阳间差不了多少,越传就越离谱,许多地方都被夸大,可是说到底,瓶中城的鬼民不受残酷律例、能过上个安稳日子,这等人间看来最最基本的“待遇”,于幽冥世界的鬼民来说却是仙境似的快活。 八方流民来投,除了战时城被封锁之外,每时每刻都有落魄鬼民涌入,且人流越来越雄壮,是以不到一年的功夫,瓶中城得以疯狂扩张。 之前附近鬼王对瓶中城多有攻势,不过几家鬼王之间也互有牵扯,谁也不敢真横投入重兵来袭滑头鬼。直到这一次,几位鬼王联合一起,阎罗神像前立下毒誓歃血为盟,约好日期齐齐出兵,五路大军并起,讨伐瓶中城。 前日五路联军齐至,实力相差悬殊,才一开打瓶中城就陷入苦战,情势岌岌可危。 笑面小鬼为人倔强,明知全无胜算却不愿求援苏景,还是阿二传讯出来告知少主。 大概事情说完,赤目真人翻起红眼睛:“五家联手?也太看得起滑头小鬼了吧?” 这幽冥中的鬼王,无论大小,能成势都是经过数百年乃至几千年的积累。笑面小鬼不过才起事一年,说到天上去他又能有多少实力,值得附近五家鬼王联手? 雷动明白兄弟的意思,点头道:“一定是笑面小鬼人缘不好。” “鬼缘不好,”拈花纠正,之后又加重语气:“岂止不好,简直是太差了!” 阿七却摇了摇头,讲出了自己的想法: 一是滑头鬼有钱,外人不知道真相,只能看到这十个月中,所有不津阴阳司出来的游魂都被笑面小鬼买去了,自然以为滑头一脉家底雄厚。只要擒杀鬼王,接下来就是大称称金坐地分赃;二是瓶中城有“人”,此城不同别处,无酷律,自由身的鬼民众多,打下瓶中城,之前损伤军卒马上就能得以补充,说不定还有赚;三是滑头小鬼坏了“规矩”。幽冥世界弱肉强食,鬼民想要脱离苦海只有从军一途,瓶中城却不理这一套,来者可安居、常住得乐业,这里是安乐世界。就算别家鬼王肯花大价钱从阴阳司买来游魂,到头来也都会逃到滑头鬼城中。 最后,也是最最要紧的,单以今日实力而论,滑头鬼王还比不得附近任一家鬼王,可他发展的势头实在太惊人,若假以时日、再给他些时间,别家真就没有活路了。 综合种种,附近鬼王联手夺城全不稀奇。 “马王爷有想到这些么?”苏景问。当初说好的,苏景这边出钱出人,但建城、起势、打仗等等所有事情都由笑面小鬼负责。 今日局面,苏景想不到没关系,可笑面小鬼若是全无防备,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早在马王爷第一次去阴阳司的时候,末将和二哥、马王爷就商量过了这些事情。只是谁都没想到的,他们几家联手会来得这么快。这附近五千里,几位鬼王之间恩怨重重,纠葛复杂……它们会因瓶中城崛起结盟不奇怪。可是这么早、这么快就结盟,实在出乎意料。” 边说,阿七边摇头,他想不通。 金红云驾飞遁如电,不久之后接近瓶中城。战场铺展六百里,地面、天空密密麻麻铺满阴兵,号角、战鼓轰轰荡荡,喊杀声震天动地。 凝聚目力遥望前方,瓶中城规模远胜以前苏景所见,当初寒酸的小城郭早就变了模样,四墙绵延城楼高耸,一杆杆大旗当空飘摇,守城兵马精锐,随鼓号命令一次次发动鬼法护城。 法术浩大且壮烈,万箭遮天、鬼焰如瀑、巨石轰落、风斩飞旋,另还有一座座小山似的巨鬼不停从天而降,杀灭敌军助守四墙……可是不够,瓶中城诸法齐动,却仍不足以消弭敌人的攻势。 实在太多,蚂蚁、飞蝗般的敌人!斩不尽杀不绝,阴兵悍不畏死,汇聚成潮猛攻不休,前一卒的尸体垫在后一卒的脚下,一浪叠一浪、一浪高过一浪! 时时刻刻,都有敌人自地面攀上城头、都有敌人突破空中禁法落入城内。 …… 五家联军,有三家鬼王御驾亲征,楚江王是其中之一,他率部主攻东方。 楚江王的中军大帐高悬云端,一道道军情自四面八方传递过来,普通状况自有麾下将军料理,用不着他操心什么,但重大事情就非得由王驾做主不可了。 一名鬼将入账,跪拜:“启禀王上,四路盟军依约,各家法军结阵蓄势,燃香过后齐齐动法。我军‘天旗杀灭’也已准备妥当。”说着,亲兵捧出小小香炉,内中插了一支香,刚刚点燃。 幽冥中攻城战最最常用的套路,肉勇在前,法攻在后。先派普通鬼卒冲城,只为消耗守城兵马的法元,反正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性命,前面死些也不打紧;待时机成熟,攻方再动法轰城破禁。 五路盟军消息往来,约定燃香过后,大家一起动法轰城,以求一举破城! 楚江王接过香炉,轻轻吹了一口气,香上火头燃烧突兀加快,眨眼就烧下一寸,楚江王收口,把香炉又递给手下。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自家的攻城法术,要比着别家早发动“寸香”功夫。 跟着楚江王站起身来向帐外走去,行走中他解掉了背后大氅,继续传令:“着‘不见真’出营,随本王隐于旗法、混入城去。”说话间,只见他身上衣着悄然变化,两三个功夫,就变成了滑头鬼军卒的装束,而上位王者的气势也随之消弭,他把自己扮成了再也普通不过的滑头兵。 鬼王身后亲兵见状,略显迟疑:“大王万金之躯……” 楚江王摇了摇头,不听劝。五位鬼王结盟,以楚江修为最深、实力最强。要抢钱、抢兵自不必说,但除此之外,他还要抢城:抢这座瓶中城。 要夺宝,就得先抓到笑面小鬼,逼他让宝物认楚江做新主,待其他几家兵马打来时木已成舟,任他们去懊恼! 楚江王的盘算,先动攻城法术、自己与精锐借法术掩护潜入敌城,寸香过后另外四家的攻城法术齐动,瓶中城必然大乱,趁其乱他要生擒滑头鬼王。 他敢冒此大险,依仗得自然是自己的修持,是自信却非自大,他的本领本就远胜别家鬼王。 大王说什么就是什么,亲兵鬼将传令下去,很快千名精锐“不见真”集结云端,见了大王的装束,无需废话吩咐,“不见真”鬼兵个个幻形变化,有的同大王一样变作守军,有的则变成普通鬼民。 之后每人自袖中取出一面栗色旗帜,身形一晃隐入旗内……只有旗、不见人。 待会大军发动的“天旗杀灭”,是十万盏法旗汇聚成潮,扑涌敌城,它们混行其中仙佛也难分辨。 过不多久,香燃将尽,楚江王也取出一面旗帜,正待施法遁形,忽有手下来报:“启禀吾王,紧急军情,东方有阳身人入阵!” 楚江王吃一惊:“浅寻来了?!” 不等手下将军回复,突然一声龙吟响彻天地,远远不若真龙那般高亢嘹亮,但充斥怒意、满满阴丧萧杀,十六老爷的龙辇鸣啸! 龙吟未落,阿七聚元喊喝:“九王妃驾前太子爷爷,恶人磨之主小九王驾到!” 九王妃是九王的妃,九王的娃娃是太子爷爷。苏景忽然想笑,好像挺乱的。 想笑就笑了,苏景冲上高空,自东方鸟瞰战场,亮相于万万敌人的目光之中。 一行,寥寥数人,连一杆军旗都没有……又何须旗帜,随着苏景一起冲天而起的那烈烈阳火就是再醒目不过的大旗。 金乌弟子,烈火为旗,那火焰烧灼天空的暴鸣声,便是杀伐四方的隆隆战鼓! 苏景无旗,楚江军却有旗、有的是旗子。就在“阳身人”显身同时,楚江王的香燃至尽头。王命在先军令如山,到了时候就要发动法术,王驾没有新的命令前,大军哪管什么阳身人,主阵将军一声令下,军中浩大法术凝结。 十万旌旗齐飞,遮蔽一方天空! 来的不是浅寻,而是“小九爷”,这让楚江王放心不少,狠下心传令:“不必理会……” 话还没说完,楚江王脸色骤变,一股以前从未体会的凛冽杀机,于毫无征兆中突兀降临,稳稳锁住他的云驾:东方,远处,辉煌烈焰中,阳间来的青年男子手挽长弓,满弦,遥指楚江云驾。 洁白长弓。 只有弓、没有箭,但这弓上荡起的杀机刺来,让楚江王心肺剧痛! 第四百七十二章 旗号越大越好 楚江王算不得什么大势力。 但他在幽冥拼杀了千百年,数不清打过多少硬仗、恶仗。他率兵出征十次,倒有八次敌人都妄图冲袭云驾、想要将他斩首于中军。时至今日,楚江王还活着,依旧把自己的中军大帐摆放在醒目之际的高高云上。 楚江云驾从不曾被敌人攻破。 云驾不是简单的飞遁法术,而是真正宝物,内蕴玄法守护主人。 一入战场,无论是否遇险,云驾宝物的禁法都行运到十分火候、至强威力发动开来……只是这一次,楚江王也不敢确定,自己云中坚不可破的守护法篆,能不能挡住“小九王”堪堪脱手的一击! 但鬼王性情倔强,他想要试一试。 楚江鬼王长声厉啸,目中煞气迸现,遥望苏景戾笑:“小儿,来啊!” 鬼吼落,狐啸刺破天地! 来便来。 鬼王自己都不在乎,苏景又有什么可怜惜的,松指、弦放、弓化雾、雾中生狐、神狐杀灭…… 只是苏景引弓暴射的那个瞬瞬,楚江王突然觉得周身一轻,那要命的刺痛、刺得他心肺剧痛的杀机,竟一下子消失了:确实消失了,只因苏景这一箭,并未射向天空中的楚江云驾。 金乌感识明锐,辨得出云驾内怪力浩荡,守护森严,白弓一击能不能将其诛灭,苏景一样没有把握……但苏景探到了另一个机会,更有把握的机会。 九尾白狐破弓而出,自九霄云上、那烈烈天火之中,直扑半空里绵延如云的旗阵! 苏景的箭,射向了已聚力、堪堪就要发动的“天旗杀灭”。 电光火石,白狐冲阵! 神狐长啸忽然消散,就那么一下子收声了。 如此响亮、如此威严、睥睨乾坤桀骜无尽的狐啸,说没就没了,之前不存丝毫征兆。这变化太突兀,以至随之降临的寂静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别人耳中的寂静,却是楚江王耳中的巨响狂雷,脱口怪叫:“不好!” 寂静只一个瞬间,短暂得无以衡量,却是楚江王麾下十万飞旗精锐永远的安宁了。 下一刻,天摇地动。浩浩荡荡的凶恶法力横扫四方,肆虐于楚江军中……十万盏饱蕴灵力的旌旗忽然炸碎开来! “飞旗杀灭”是法更是阵,是集结十万个通玄法、做修行的精锐鬼兵共同施展的一道宏大阵法。人间、幽冥都一样,大阵成形、威力将起的瞬间,就是这大阵最最脆弱的一刻,这个时候若遭打击被伤到阵眼,不仅是阵法废了,更会遭受阵中巨力反噬。 阵法越强、反噬便越重。 苏景来时,飞旗军阵成形、法将生,这么好的时机,他又哪舍得放弃?所以苏景弃了楚江王、一箭升狐杀入敌阵,摧毁阵心。 楚江王的大军不是第一次打仗,十万飞旗鬼兵行运大阵,自有友军守护周围、有凶猛鬼将带队看护阵眼。可事先又有谁能料到,东方会突降煞星! 更要紧的,洁白长弓是苏景手上最最凌厉霸道的宝物之一,满弦一箭曾屠灭数十里煞血阴兵,除非楚江王催动云驾、凭着自己的法宝自己的性命去挡,否则他的军中谁也挡不住那头九尾白狐! 楚江王不敢挡,就算他敢也没用,时间来不及。 鬼兵呈报阳身人入战、十六龙辇吟啸、尸煞阿七吼喝、金乌阳火冲天、楚江阵中十万法旗飞天、长弓满弦遥指鬼王,神箭改射大阵毁阵眼引动阵法反噬……连串变化,从苏景显身到现在也不过三两个呼吸功夫。 而一箭之后,苏景全无停顿,撤去云驾改换天都火翼,化身一道灿烂长虹杀入敌阵! 丈一长剑在手,金风阳火护身,苏景冲,冲在最前。 雷鸣般的怒吼、响彻云霄的啼鸣。一鲲冲杀地面、一鹏搏击九天;嗡嗡的振翅声,算不得响亮,可那声音中的窒闷自耳鼓直直压入心底,让人胸口窒闷头痛欲裂。青绿色的恶魂,千根翅膀的凶残螳螂,时起时落捕杀着面前所有敌人。 北冥、刀螂两剑放出,各领苏景一道心神,杀敌。 烈焰如潮,泼洒前方,火中有剑:一头金乌、一座黄金屋,烧、杀;晦涩的风席卷四方,金红色的剑随风飘摇,收割性命;阴森黑狱,炼魂怒焰千千,锋锐剑气无数,上、中、下三重杀机,摧毁前行路上一切阻拦。 艳阳、金风、罪恶,三重罡天,各领苏景一道心神,杀敌。 还有,殷天子惊鸣,三尸结阵,一道道巨力自天星绽放、随剑轰入幽冥;还有,尺身小蛇飞驰、金红巨龙飞驰,以普通阴兵的身体、兵刃,小蛇过处串串鬼血、巨龙所致碎尸翻飞;还有,尸煞阿七吼喝,一蓬蓬焦黑恶臭的毒烟自他身体中弥漫而起,顷刻结形化作丑陋的鬼蝗,破风般扑去,管你阴兵鬼将,身体一触鬼蝗便告腐烂。 借飞旗大阵被破、阵法恶力反噬楚江阴兵之势,苏景冲阵,杀向瓶中城。 …… 楚江王暴跳如雷! 之前他还准备冒险入城擒拿滑头小鬼;刚刚他还面对洁白长弓怒喝“来啊”,只凭这两件事足见此獠悍勇。但此刻他狂怒之下,却并未亲自出马去击杀苏景。 怒则怒,可是看着苏景的剑、苏景的风、苏景的火,楚江王不敢动。鬼王没察觉自己的“不敢”,只是他根本不曾升起亲自出手的念头吧! 尸煞阿七的吼喝在前,东方楚江军大乱在后,尤其那大阵被毁、恶力暴发荡起的剧烈响动,其他方向的鬼王联军想不察觉都难,一时间灵讯穿梭,蜂拥而至,纷纷讯问楚江王这便的情势,伤亡如何、敌人实力怎样等等。 负责北方主攻的摘裘鬼王与楚江一向不睦,讯问之余还不忘责怪楚江王不顾约定、把飞旗阵提前燃香发动。 楚江王面色铁青,所有讯问一概不理。 战场生变,另外四家鬼军,主将或鬼王以灵讯急急商议,各家的凶法大阵都告暂停、蓄势不变但发动延缓,待看清形势后再做定夺。不过“肉勇”对瓶中城的攻势不停,杀伐依旧、惨烈不改,瓶中城恶战惊天,性命是最最轻贱的东西。 苏景没让鬼王联军等太久,了不得半个时辰,忽然一道阳火自瓶中城内冲上高空! 苏景的阳火,瓶中城内冲起,再明白不过,他已杀开血路,成功入城。 阳火灿烂,昭告四方:小九王来去从容! …… 在幽冥,苏景没名气。 虽曾杀灭执耳收困沉舟气吞半百血海,但这些恶战的具体情形不为外人所知,除去寥寥几人,鬼王势力大都不知苏景是谁。就算知道,也不过冷笑一声“九王妃的亲信晚辈”,联军诸王、主将便是如此,于他们而言,“苏景”这个名字,唯一的意义仅在于:他是九王妃的晚辈,至于苏景这个人?狗屁都不是……直至今时、此刻,众鬼煞才算真正明白,苏景远远比不得浅寻没错,可他自己也足够凶猛。 问这数百里战场中的无数猛鬼,只用半个时辰就能够突破一方、杀入瓶中城……有哪个能做得。 城头上,把诸剑、罡天收起,苏景对笑面小鬼点点头:“还好?” 马王爷顶盔冠甲,看装束威武非常,很有些模样,可他天生了一副嬉皮笑脸的五官,一看脸就威严散尽,目光再如何冰冷他也气派不起来。 “不好!”笑面小鬼不客气,语气冷冰冰:“你自己,有用么?多余来。” 苏景笑了下:“拖延些时间,会有援军杀到,届时轻松退敌。” “援兵?九王妃人在附近?”笑面小鬼眼睛大亮,若浅寻能来,大局定矣。 不料苏景摇头:“不是,哪能什么事都麻烦她老人家,总之尽量拖延就是了。” 除了浅寻,在幽冥苏景还能请来别家援兵?笑面小鬼不信,但也没再多说,不论苏景是不是在说胡话,能守就守下去总不会错的。 这个时候,阿七再度开口,传声四方:“我家小九王,与滑头鬼王相交莫逆,尔等兴兵来犯瓶中城,可有问过我家少主?再若强攻,个个诛杀!” 苏景伸手一拍阿七肩膀,笑道:“旗号扯得不够大,没事,不用担心我不痛快。以后也记得,旗号越大越好。” 十重塔的尸煞,可能表情还是僵硬的,但心思早都灵活得很了,生怕苏景心高气傲、打仗时不愿借师母威名,所以只以“小九王”的字号喊喝。 阿七和苏景接触的时间到底还短,哪晓得“扯虎皮拉大旗”是小九王最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想当年,凭颈下一块如见玉牌,小九王横扫离山仙宗……很是寂寞。 得了少主提点,阿七再次开口,声音更加沉冷了:“小九王之上,我家主公九王妃也曾与滑头鬼王结盟,攻伐滑头一脉,便是与我家主公生死之敌!尔等若真活得腻烦了,九王妃一定成全。” 于此间联军的几位首领而言,这的确是件恼人事情。浅寻是万万得罪不起的,若再攻怕是真会给自己结下强仇;可就此收兵更不可能,任由滑头鬼坐大,又和得罪浅寻有什么分别? 鬼王、阴兵大帅间的灵讯传送再度密集起来,情形突变,少不了一番商议。 第四百七十三章 城即吾命,王为我福 半炷香功夫过去,瓶中城外个个方向,层层叠叠的号角声响起,各家中军同时传令,所有对瓶中城的攻势全都暂停。 又过片刻,一个声音从城外传来:“我等无意与九王妃为敌,但滑头一脉筑城于此,挑战诸王,任谁也不能坐视不理。今日诸王联手剿灭马家,此战与九王妃无涉,小九王若肯退走,我等感激不尽,来日定有补报。” 这声音时大时小、时男时女、时东时西,端的古怪,显然是秘法遮掩,故意让人听不出说话者是哪个、身在何方。好在怪则已,但清晰得很。 苏景显身城头,朗声应道:“要我就此退走万万不能,诸位再商量商量吧,看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鬼王声音飘忽,苏景真身应答,不提其他只说气势,高下立判。 无需商议,几家鬼王已经成议,之前说法只是试探,鬼法传音响起:“九王妃为我辈敬仰,既然她老人家的爱徒出面,马家小鬼死罪可免,但他得奉上一份赎回自己性命的财帛。” “多少?”苏景问。 “三万厦。” “厦”为幽冥度量,专为香火而设,一厦为香火三万升。 三万厦,以三升一个游魂来算,是足足三万万枚游魂。这个价钱是狮子大开口,苏景回头去望笑面小鬼,不料小鬼微微颔首,怡然自得:“本王值这个价钱。” 鬼声还未说完,继续道:“财帛赎命,天经地义。拿出香火,马家小鬼可随阁下离开,但只能他一人离开,兵留下、城留下、民留下。从此以后,姓马的在不得踏入此地。” 联军来打瓶中城,就是为了抢钱夺人除威胁、让笑面小鬼净身出户,也算诸王达成所愿,留他一条性命算不得什么,但对浅寻的面子是个交代。 鬼王的条件说完,苏景未回答,而是把手一挥,谛听咆哮震天、佛偈禅唱轰动、月牙铲耳环惊鸣激烈,谛听、迦楼罗和损煞僧兵齐齐现身于苏景身后。 鬼法传音的语气沉冷:“诸王忍让至极,阁下仍不满足、还想再打么?!” 苏景摇头而笑:“这些兵本来在我麾下听令,是我借给马王爷的,刚刚你说兵要留下,我想问问,我的人,我能带走么?” 稍作沉默,传音再度响起:“可以,你的人你带走。” 苏景笑着点头:“承情、多谢!其他那些条件,我须得好好劝一劝滑头鬼王,他这个人固执得很,诸位稍等片刻。” “无妨……小九王请看。”鬼法传声中,只见五根长香自五家联军阵中升起。 香有多细,放在数百里战场,比着大海里的一根针也不见得更醒目,不过修行人目光卓绝,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香都已点燃,正缓缓燃烧。 鬼法传声继续道:“小九王和马家小鬼想怎么商量都无妨,但无论谈得如何,阁下只有这一炷香的功夫,香灭尽时,马家小鬼若还不肯奉上香火孤身离开,就与这城池共消亡好了。” 事情说完,城中人只有一炷香的功夫,再无回寰余地。苏景不再纠缠此事,而是另起话题,突兀问道:“摘裘鬼王来了么?” 摘裘王来了,但他不显身,全当没听到苏景点名,稳坐自家中军大帐内岿然不动。鬼法传音则回应苏景道:“时间有限,小九王还是顾着正经事做吧,待战事了断,阁下永为诸王座上贵宾,将来有的是亲近时候。” “听说几个月前,摘裘王曾向肆悦大王请愿,求肆悦发兵瓶中城……那件事颇有意思,忍不住想见一见这位摘裘王。”说着,苏景笑了起来:“罢了罢了,回头再说,总有相见的时候。” 摘裘王以重金相求肆悦出兵,却被扣下钱财赶了出来,这件事被肆悦王故意泄露出来,知道的人着实不少。至于肆悦王泄露这消息的用意,再也简单不过:示好浅寻。 苏景的笑声传撤四方,摘裘听得一清二楚,冷哼一声,依旧不作理会。 笑得开心了,苏景和笑面小鬼转身返回城楼落座,赤目性子急,抢着发问:“一炷香的功夫够不够?援兵来得及么?” “来不及,尽量拖延吧。”苏景应道。 三尸一个比一个泄气,拈花伸手指了指城外悬浮半空的香:“怎么拖?人家定下了时候,哪还有拖延的余地。” 苏景没理会三尸,转目望向笑面小鬼:“拖延确是不易,援军能不能及时赶到不太好说,真要来晚了,敌人动法攻城,生死就不在自己手中了,现在你若想走……” 不等说完,笑面小鬼就摆手打断,连话都懒得说。苏景不啰嗦什么,双手结印闭目,好像行功施法的样子,可他身周不见灵元震动、更没有法术成形,片刻后他又张开眼睛,重新放松下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身边人闲聊着,根本不去看外面的燃香。 闲聊不久,三尸又纳闷起来,坐在椅子上、两条腿晃荡着,拈花问笑面小鬼:“你怎么不问问援兵是何方神圣?不好奇么?” “好奇?”笑面小鬼一哂:“若能赶得及,不久之后我自然能看得到;若赶不到,就算援兵是阎罗王又有什么用处。好奇不好奇的,有何干系,本王懒得问。” 三尸面面相觑,赤目眨眼睛:“这番言说……倒有些镇静意思,以前咱们小看他了?” 雷动撇了下嘴巴:“装的吧,不信他不好奇。” 拈花仔细打量小鬼,小鬼眼帘半垂,全不理会,是以拈花有了结论:“定是装的,都不敢看我。” 外面忽然响起隆隆鼓声,阴兵震鼓!时候未到、并非进攻,而是见半晌过去城中没有动静,诸王传令以鼓声相催。 三停、六顿、再九响急急!如此反复不休。五支阴兵、六百里战场内千万冥鼓共振同样节奏。 槌击鼓,鼓声捶心。 萧杀气意伴战鼓升腾,弥漫天地间。 城中自有守卒眺望敌情,很快回报鼓声来历,但第一个报讯亲兵尚未离开,又有另个亲兵入城楼禀报,说是城内鬼民大批聚集,想要求见鬼王。 笑面小鬼不耐烦得很,生死恶战将至,调息养气备战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去应酬城中鬼民。 “去看看吧,反正等着也是等着。”苏景向外走去,经过小鬼时伸手一拍他的肩膀。笑面小鬼哼了一声,也站起身与苏景并肩出去。 此外城返入内城郭,不必从高墙上下来,就能回看城内,笑面小鬼才看一眼便告一愣…… 千万鬼民汇聚,密密麻麻挤满目光中每寸空隙。 再也清晰不过的,鬼民自发分作三阵。 最前面的皆为青壮,自阴阳司发配过来的游魂手中没有像样兵刃,手中只有劳作之器,铲、锄之类,另一部分自别地迁移入城的鬼民曾经乱世,背上简陋弓弩、手中刀刃微锈;青壮之后,是女子与老人,弱女握石老朽执杖,在鼓声重压下努力站着;最最后尽为小儿,真正小儿,大的不过七八岁年纪,自己脸上还满满恐惧,却仍牢记大人嘱托,小声安慰着身边更小的弟妹,城中半大的孩子,都已归入青壮阵中。 之前苏景与诸王言说不曾设禁绝音,城中人都听得清楚。 一见大王现身,鬼民尽数跪拜在地。 没人出声,只有些不懂事的襁褓婴儿啼哭。 笑面小鬼皱了下眉头:“你等这是作甚。” 没人应答,所有游魂都跪着。待笑面小鬼问到第二遍时,鬼民最前排,一个看上去四十出头年纪的游魂才开口回答:“小民愿与福城共存亡……只求大王莫弃城,小民愿与大王共存亡。” 瓶中城有正式称呼,但鬼民都称此地做“福城”。 于鬼民而言,偌大幽冥,唯独此地有福,这里不是福城又是什么。 见笑面小鬼不语,那游魂又小心开口,重复:“小民愿与大王共存亡、愿与福城共存亡,求大王莫弃城。” 这一次,游魂说过话后,有其他游魂开口重复,先是稀稀拉拉,而后万众开口,有的声音低沉,有的语带哭意,有的满怀期盼,那乱糟糟的声音,汇聚一起仍是一句:我愿存亡与共,求大王莫弃城! 笑面小鬼曾挥斥百万大军,曾于大败中惶惶逃命,曾对阵凶狠恶鬼斩首挖心,也曾被敌人打得重伤呕血,活到现在趟过数不清的大场面,可见惯风浪之猛鬼,却不知该如何应对面前情形。 不怪笑面小鬼,只因幽冥世界自大统崩裂后,何时也不曾有过现在景象。 木讷了一阵,笑面小鬼终于回过神来,点点头:“好。”一个字,说完转身就走。 “多谢大王!”有游魂喊道。 笑面小鬼又站住脚步,转回头笑了下:“多谢诸位才是。都起身,养养精神,准备厮杀吧。” 第二阵中,一个老头子游魂,他是外来游魂,七个月前来到瓶中城,过上“死”后最最踏实的两百天好日子,此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叩头大喊:“城即吾命,王为我福……城即吾命,王为我福!” 八个字,是为城中无数鬼民心声,一鬼呼,百魂应、万魂应,所有城中鬼民呼喊相应! 城即吾命,王为我福。 第四百七十四章 飞来飞去峰 城内鬼民呼喝很快散去了,自有鬼兵校尉上前,为他们发放兵刃、编入后队备军,这些事情无需大王操心,笑面小鬼与苏景重返城楼。只是这一去再一回之后,小鬼明显躁动了许多,有些沉不住气的样子,终于提起了援兵的事情:“能不能催一催援兵,请他们早些到。” 城中鬼民情愿,于笑面小鬼来说,事情都不会有丝毫变化,他本就不会投降,这里是他最后的一点希望、一点指望,他一定会与这城池共存亡。 可小鬼的决定不变、行动未改,心境却是两重天地了。 之前,他真不怕输也不怕死:本已一败涂地了,后来白捡了个机会东山再起,输了死了,全当苏景没来幽冥便是;现在,他是真的想能赢……这城是他们的性命,本王更是他们的福气。 苏景摇摇头,回答小鬼:“没得催,催也没用。” 笑面小鬼再问:“拖延时间,怎生才能想个法子。” “我倒是有个法子,且已经用上、已经开始拖延了,”苏景笑得有些古怪:“不过未必好使。” “什么法子?”笑面小鬼不解。 苏景伸手指了指城外、悬空漂浮的五根香;又指了指城楼内,滑头鬼王这边在听过联军条件、时限后自己点燃起来、用以计时的长香。 城楼内的香,只剩小半;城外那五根香,却只烧了小半。 外面悬着五根香,不过是联军对瓶中城的威慑,城内外都另有计较时间的办法,谁都不用去真正看那五根香,示意谁都没发觉它们被动了手脚。笑面小鬼也未留意,直到苏景指点。 自己的香快,敌人的香慢?小鬼稍一琢磨便告恍然,愕然:“你的手段?” “金乌正法,光热始祖,我乃金乌弟子,控它几根香的火头,举手之劳。”苏景回答得煞有介事。 “你这……这也有脸说是‘拖延办法’么?”小鬼哭笑不得,不知道自己是该气还是该骂,连该说点什么都不晓得了。 人家的营中、阵中不知点了多少香来计较、等待,就算苏景把敌人千万长香燃烧都纳入掌控。敌人还有漏刻、有圭、有晷、有水钟有沙漏,更有能够精确计较时间的鬼术、法器……瞪了苏景片刻,小鬼却笑了起来。他算是真正见识了小九爷“大仗只当儿戏,六百里联营摆成家家酒”的本事。 差不多同个时候,外面的鬼法传音再度响起:“城中哪位高人施法,控了五根香。是觉得我大军穷得只剩这五根香计较时间,还是把生死事情当作儿戏?若是前者,让阁下失望;若为后者,我等必定成全!” 人家也发现了香着的慢,三尸没心没肺笑成一团,苏景也全没有点高人风度,眉花眼笑的那副样子,明明就是个顽皮后生。他那小把戏,与其说是拖延时间,倒不如说是自己哄着自己开心。 他们自顾笑,全不理会外面喝问。 鬼法传音语气冰冷:“十时逝其七八,小九爷须得快些奉劝马家小鬼了。” 这次苏景应了声:“还在劝,莫着急。”说完稍顿,又问:“外面那五根香不作准了?没用了的话送给我吧,我有个事也需计较时间,它们烧得慢,对我正好。” “小九王喜欢尽可拿去。” 苏景高高兴兴,伸手一招,将外面一个香纳入手中捏着。 一根就够了,另外四根不要。 鬼声又做最后劝说:“马家小鬼不识抬举,小九王就何必再置身险地,现在走,刚刚好。” 苏景不回答,闭上双目开始静心养神。对方得不到回应,也再没半字传来…… 不久,城外振起的压迫鼓声突兀停止,时辰已到! 援兵未至、再没时间。 苏景猛地张开眼睛:“三尸留在城中听马王爷调遣。” 苏景说什么就是什么,三尸应是。苏景则把双翅一展,一个人向外飞去。 “作甚去?”趁苏景离开前,小鬼及时讯问。 “东土汉家有句话,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们有攻,你做守,我去还。”苏景的声音朗朗,疾飞而去。笑面小鬼哈的一声笑:“好!替我也还上一份!” 时辰道,鼓声停,攻势骤起! 再没有丝毫的情面可讲,浅寻凶名远播,可她人不在眼前,只凭一个虚无的名字还远不足以吓退千百年挣扎于生死边缘的凶猛鬼王;再不是普通鬼兵寻常攻坚,联军的攻势皆为法术…… 南方,幽暗乾坤骤然明亮,炽烈的白光,几乎把这大地、天空、还有那坚固的城都照射得透明,雷霆万万!无数惊雷汇聚一起,化作一道粗豪千丈的雷瀑,自阴兵阵中翻腾而起,怒斩高城;北方,天黑了。幽绿天空本就光亮可怜,可如今这羸弱光芒也被遮住了……被一座山遮住了,他们唤来了一座山,比着瓶中城还要更大得多得多的巨峰!一座山,就那么飞驰着、翻滚着、呼啸着、轰向城墙;西方,勃勃生机暴发。只有修家才能察觉的“生气”,暴发于死气沉沉的幽冥、却比着阳世里最最富饶肥美的水土还要更充盈更饱胀的“生气”。可是这生机是狂怒的、是疯癫的,一根两根……千根万根,数不清多少粗若巨厦的藤!藤破土、藤盖地、藤遮天,如仙佛手中蟒鞭,疯狂抽向福城壁垒;东方,楚江王最最犀利的飞旗杀灭已被毁去,浩大法阵再无法施展,可他军中,王驾之下还有大批修行鬼将、煞尉、凶猛兵卒,没了那阵还有千百法术,虽威力远逊,但东方阵中的攻势最最灿烂多样,风雨雷电煞炼玄冰,林林总总,一样汇聚成潮猛扑福城。 除了大阵猛攻,还有诸般辅攻法术,城北墙下原本坚硬的地面突兀化作柔软沙地,一群群头带美人面具的黑色猴子冲出黄沙,沿着城墙飞攀向上;城西阴风大作,这风是粘的,裹住城砖奋力一扯,嘎啦啦的闷响传来,石碎城裂;城南暴雨滂沱、泛着甜香的雨水,蜜汁似的美味,雨水落在何处,空气中就会突涌出大群红蚁,舔食蜜汁的同时,啃掉砖、啃掉刃、也啃掉守军身体…… 四面八方,凶法冲城! 就是这一刻,那道金红的弧光自层层法术中逆冲而起,苏景出城,逆袭阴兵。 他选了北方,正正迎上了那座山! 撞! 没有轰鸣,不见巨震,天都火翼荡起的火光顷刻湮灭于那巍峨雄浑的巨山之内。 人太小,山太大,一头蟋蟀撞上了大树,震不下一片叶儿,便是如此了。苏景不见了,山依旧。 苏景撞山时,山距城里许。 苏景没了,大山飞进之势不变,轰轰烈烈继续冲着福城北墙砸来……城北守军阿二坐镇。其余兵马都隐于厚厚城垛下,尸煞大将独立,目光如血死死盯住飞来雄山。 罡风催面,雄山于尸煞眼中,已经没了轮廓、没了模样,它已冲得太近,堪堪就要轰上城墙,就在此刻阿二猛张口,喷出养于体内已经整整三百年的一道煞气阴风。 灰黑斑驳,慢慢恶臭的风扑向雄山!而那重逾万钧、鼓荡风雷的可怕山峰,竟像张纸似的,被阿二一吹,飞跑了。 阿二一口煞气尚未吐完,突兀变成了剧烈咳嗽。 北城守备鬼兵何其有幸,能亲眼目睹二将军堪比神迹的法术,一口气吹飞砸城大山! 见将军大咳,众军校只道将军拼劲全力才至如此,满心憧憬满眼激动,口中齐齐暴发出的那一声喝彩,即便四方攻势轰得福城剧烈晃动、震得大响撕天裂地也遮掩不住! 只有阿二自己明白,咳嗽是因为……吓的。或者说,先吓了一跳、然后就呛了,咳嗽。 我吹飞了一座山?阿二死也不信。 自己有多大本事,自己最最清楚,阿二明白凭自己一口气断断不可能吹跑大山……要真有那么大的气力,他早出城吹敌军去了。 他所以施法,不过尽力消弭些大山的势子、抵消部分飞峰的力量。真正去抗下这大山猛撞的,还得是城墙。瓶中城四墙都有高深禁法守护,这禁法才是守军对抗敌阵的倚仗。 迎上二将军一口煞气,大山凌空兜了个圈子、从哪来的回哪去了。总算十重塔尸煞心思灵活,才咳了两声就恍然大悟:山飞走,是因……少主?之前他隐约看到,少主仗剑破岩、撞进山腹去了。 北方攻城阴兵,摘裘鬼王大军。 排山轰,正是摘裘王麾下精锐“搬山”军的拿手好戏。 凭着这一道凶猛阵法,摘裘王不知多少次把不肯臣服的敌城砸个稀巴烂。这位鬼大王有个坏毛病,每次动用“搬山”动用大阵,眼看着大山飞轰敌城时,大王总会长长倒吸一口冷气;再山真正砸到目标时,他总会摆出一副被大象踩到脚趾的痛苦神情,去认真地替敌人疼一疼。 这次也不例外,时间到、鼓声停,搬山大阵发动。山飞去了,摘裘王嘶嘶地吸凉气;山及城,摘裘王准备痛苦神情,然后山又飞回来了。 飞来、飞去、峰;峰、飞去、飞来。 登时僵硬了王的脸。 第四百七十五章 笑如火 山归来,本已随山远去的风雷声,又重新变得响亮、清澈,贯耳催心。 北方城外有些修持高深的鬼将、校尉,忙不迭动法轰迎大山,一时间诸般光华闪动,仿佛灿烂烟花喷薄而起,冥法鬼术阴剑丧器自阵中泼天而去,可那山回来得太快太突兀,猛鬼凶兵仓促施展的法术为力有限,又如何拦截得住。 山飞近,遮蔽了天,所以山就变成了天! 摘裘鬼军中,搬山精锐的大阵疯狂催动,阴晦丧气自阵中暴涨弥漫,隐约可见煞气中,又有一座山峰正缓缓成形……搬山大阵,不是扔出一座山就算完事的,竭以全力的话,大阵可以连做七次行运,能够接连砸出七座大山。 打出第一山后大阵不停,即刻开始酝酿第二山,见山砸了回来,主阵猛鬼急忙调整阵法所向,想以第二石去挡第一山,但仍是一样的麻烦:时间。时间不够! 第二阵来不及。 就在片刻之前联军中又有哪个鬼兵会把时间当成威胁?那是它们威胁别人的手段。 山去山又回,怎么逼别人,又怎么被还回来,这便是大判官的现世报! 山砸下! 山已变成了天,山砸下便是天塌陷,摘裘鬼军轰然大乱。山覆盖不了摘裘的军阵,可它实在有些太大了,即便身处山落范围之外的阴兵,依旧觉得这山会砸向自己,天将倾,蚂蚁似的阴兵乱飞乱跑,却又哪有方向可言,数不清多少人跑反了,整整齐齐的大军阵容瞬间崩乱,变成了个神仙也无法开解的瞎疙瘩。 突然间中军帐中一声威严吼喝:“煞!” 山峰下坠的风雷轰荡、无数神通咆哮、千万阴兵嘶嗥,依旧无法遮掩这一字“煞”吼,旋即只见一道身影破帐而出! 带皮冠、披花裘之鬼,摘裘王。 王纵身半空,斜刺里扑向砸落的大山,右手空着缩在袖中,左手上则托着一只破破烂烂的碗。 比着东土叫花子手中的碗也不见得更体面的法器,祭出这样一件“破烂”,摘裘王的目光却无比决绝…… 山落、王起。相距不足百丈时,摘裘王第二次大吼:“煞!” 吼喝声中,破碗突然光芒绽放,七彩疯悬中宝物脱手射向大山。大王亲自出手! 原本军中的慌乱惊呼,猛地变成欣喜欢呼……本能使然、发自内心,真真正正的感激、憧憬的呼喊,其中真挚远胜平时大王巡兵时的大军呼喝。 摘裘王当得这爱戴之呼,放眼全军,能在这短短功夫内、挽回“巨山压顶”危局之人,非他莫属!只有他才能挡得住那山。 只是人力有极限,挡得住砸向军马的山,就挡不住刺向自己的剑……就在“破碗”出手的刹那,摘裘王忽觉犀利杀机降临! 他不知道这杀机来自何处、来自何人,但以前无数次经历生死边缘的摇摆徘徊,让大王明白得很:孤要死! 孤不要死。 杀机凌厉,摘裘王不敢逞强,想活得长久就得“万无一失”,他选择了最最稳妥的办法:心念急转,将刚刚扔出去的“破碗”又召回身边。 碗归,旋即便是一声锐响,一架三足鸟的骸骨,就那么突兀出现大王身前,正中及时撤回护住主人心胸的那只碗。 瞬灭一剑,古怪破碗。 前者骨骸,后者粗瓷,二者交击,却是洪钟大吕般巨响,大王身下、地面,三百丈方圆阴兵被巨响震得天旋地转,皆尽跌坐在地。 剑从山中来,山破了个洞、洞口尺余方圆。 有人在山中动剑,那洞就是骨鸟剑的来路。 摘裘王心中凛然,这才晓得:山中有人! 挡下必杀一击,摘裘王不见丝毫轻松。杀机仍在、犀利依旧……山再破,紧随骨鸟之后,只是这一次“洞”要大得多,冲出来的“东西”也更大得多:屋子,炽烈滚烫锐意纵横的屋子。 下坠的山里,飞出了一幢熊熊燃烧的屋。 既有骨金乌,自有黄金屋!前后两剑接踵来。 第二剑仍中碗,靠着宝物神奇,摘裘王又扛下一击…… 大山一去一回,须得多少时间?比着两个顽童相隔数丈、互相掷石块也差不多。 山落下,王从斜侧狙击,又是多长时间?电光火石!刹那里挡下两剑,而山距地面也不过数十丈了。 但山还未落地,若此刻摘裘王能急转心意,他的怪碗法宝还有望拦阻大山。可惜,摘裘王没机会,一鸟尸骸、一金房子两件怪东西之后:一条鱼、一只螳螂、一条金红色的龙、一把灿灿耀眼的羽毛、六条尸煞巨蛇十三头鬼身煞将,九十九头阳法火鸦,一头艳丽红鹤,十条阴风鬼索,甚至一座威严森然的“阴阳司”……那山破开无数窟窿,乱七八糟各种“怪东西”一股脑冲了出来。 有法术有法宝,个别威力平平大都犀利霸道,藏在山中的人,把能扔出去的“东西”差不多全都扔了。 摘裘王怪声大叫,一时间手忙脚乱,心里更是惊骇莫名:山中藏的敌人绝非一个,而是一伙!否则怎么可能一下子飞出这么多神通和宝物! 保命都得看运气了,鬼王哪还有心思去拦截大山,拼出全副精神催法动宝抵挡那一大片攻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山滑过身旁,与他擦身而过、砸入军中。 山呼啸,风雷浩荡,巨大阴影遮掩一方,所有被阴影遮住的鬼兵煞将魂飞魄散,可又有什么办法,王未能挽回局势,他们这些小卒就只剩死路一条。 欢呼再变,变成了绝望之嚎。来自疯狂生命最后的不甘……任谁都不曾想到的,就在那巨大山峰距离地面三五丈、堪堪就要夯砸个实在的时候,忽然山中爆起一声巨响,土石崩岗岩碎,那大山竟爆裂开来,变成千千万万块石头飞射四方! 虽然无数碎石横扫地面的威力也毫不逊色,可山终未真正砸入军阵。 山崩巨响轰动天地,却无压住那一阵癫狂大笑:“没砸,想不到吧?吓一跳吧?” 山碎去了,显出一个人,背后的火翼耀目,他的笑容比着背后烈火更灿烂,右手空着、左手持着那烧得只剩半截、被他动过手脚的香。 小九王。 苏景笑得很好看,可是这笑容开心没错,却全无丝毫亲近…… 他的笑如火,绚丽、活泼、痛快,但是烫的!能烧灭所有仇敌的烫! 山,是自内崩碎的,只要稍有见识之人都能看出这一重,就只有山腹中人才能让山这样崩碎。 小九王挡下了山、驾驭了山,轰轰烈烈地砸过来,到最后关头他却又崩碎了山?阴兵不明白,鬼将想不通,他为何如此?难道不想杀人,只为玩、只为吓敌人一跳? 欢笑中的小九王,空着的右手向天空一挥,心念转、正法动,金乌火法发动。 不同以往,他没撒出浩浩火海,而是下了一场雨:阳火之雨,金红之雨,千千万万朵水滴大小、水滴形状火,随他挥手从天而降,泼入摘裘阵中。 平心而论,阳火之雨虽也灿烂,但威力远远比不得苏景管用的火海,凭阴兵中将校的本领,就能施法遮蔽阻挡、护住自己带领的队伍。可是场火雨中,还有无数个苏景! 唤起火雨后苏景就不见了……或者说,到处都是苏景!金乌万巢大咒,穿空遁法,火雨之中处处苏景! 苏景不是这场雨,可这火雨中的每一滴都能是他。 苏景的右手有了剑,丈一之剑;再现身时,苏景开始“收割”,真正斩杀,毫不留情! 一场火雨覆盖六十里,一个苏景杀伐六十里。 右手剑,左手香。 根本无法捕捉的身法,根本无法阻挡的狙杀。 苏景显身时都是在笑,当他遁走,身形不见了笑声还残留;待他再次出现,仍是在笑……所以一个苏景,掀起了数不清的笑声。 雨中处处笑声,甚至众鬼兵都有了一份错觉:这场大雨中,一滴火就是一声笑。 滴滴串串,苏景笑,火就笑。 当年光明顶山腹初见大师娘,蓝祈曾告知苏景,待他结成宝瓶身后便可从容穿梭虚空、随意发动金乌万巢。大师娘的见识绝没得说,不过她再如何神奇也猜不到后来苏景修行会如此神奇。 如今苏景未成宝瓶,但他的身体、真元、战力早都远胜普通宝瓶,只凭肉身遁虚空全无问题。 大山灭顶时,阴兵自忖必死,那时情绪大都是随绝望而来的不甘,反倒没有太多恐惧。现在却不同了,火雨潇潇朗笑叠叠,那个煞星就藏在雨中,随时显身随时索命。天知道哪滴雨是他! 也不过才接战片刻,本就混乱的阴兵阵势就更加不堪了,阴兵都悍不畏死,他们不怕死,可他们怕苏景……没办法不怕:他明明能用大山扫灭一方,却在最后关头又崩了山,然后满心欢喜的投入战场,越杀越笑。也是想到此,有些心思灵活的阴兵鬼将忽然明白了:他为何要崩掉大山? 因为他喜欢现在这样子杀敌吧! 山砸不过瘾,一个人把千万性命把玩手中才痛快! 这雨中,小九王,想要谁死谁就死。 第四百七十六章 任你斩杀,我自冲锋 左臂正常、右臂却比着左臂长出整整一尺的少年,隐身于战场之外。 少年瘦弱,着布衣。面色苍白得有些透明,五官清秀,甚至眉宇间还存了几分羞涩,少年长长的右臂缩于大袖,左手拿着一枚番茄凑在嘴边,正轻轻吸吮果子的酸甜汁。他不像幽冥世界的恶鬼,倒更像个来自东土江南灵秀小镇的读书郎……如果不看他背后的刀的话。 不似修炼之辈那样,把兵刃、法器藏于身体或囊中,他把自己的刀背在身上。 刀锋狭窄、笔直,长一丈零两寸,比着普通成人的身体还要再长出一截。 少年身体瘦弱,比着“同龄人”都要矮小,可他的刀那么长,按理说是不能够背负于背的,否则没办法走路了。但他有办法,他把刀横着背。他站着,是以远远望去,他好像个“十”字木架,有些可笑的样子。 不过幽冥世界中,真正见了这个“十”字少年,还能笑、敢笑的人少得可怜。 苏景和他打过交道,十个月前,不津城外恶战煞血阴兵时,曾被他刺杀过。煞血军中的刺客,肆悦鬼王心腹亲信,只杀敌酋、最喜欢长刀剜心的少年。 少年有一张与自己真实长相截然不同的猛鬼铁面,但现在他未戴在脸上,而是将其扬起、顶在了头顶。 追随少年一起的,还有十七个人,其中十六个站立在他身后,身材各异、鬼煞尸魂都有,身形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剩下一个是把头发编成长长辫子、还在辫子上编进一根青青幽草和几朵娇嫩冥花的少女。 她没规矩,就坐在首领少年的身旁,倚着他的腿,舒服得很。 少年麾下十七人,个个戴着丑陋铁面,唯独少女是个例外:她也戴面具,可她的面具精致细腻,是一张笑眯了眼睛、甜美活泼的女孩子的脸。 她就是女孩子,戴了一张女孩子的面具。 少年前方,恶战正酣,五方鬼王联军猛攻瓶中城,法术往来、杀声震天。“十”少年却无视战场。他的鬼识远播、目光巡索,更关注战场的个个边缘、角落,不知在寻找什么。 少女则不然,她喜欢看热闹,看着前方的大战,看着苏景在摘裘军中狂妄穿梭、怪笑杀人。面具后的目光亮晶晶地,她的右手把玩着一滴水珠。 真的是水珠,动时无形静中浑圆,在白皙娇嫩的手上滚来滚去,晶莹剔透。 目光盯在苏景身上,少女扬起空着的左手,拽了拽少年的袍子。后者会意,将自己吸吮着一半的番茄放到她的手心上。 少女啃了一口,面具遮掩,看不见她的神情,但语气有些古怪,好像是一边咧嘴一边说话:“哥,这颗心不熟,酸的。” 哪里是什么番茄,仔细看,那“果子”还在微微跳动,分明是一颗心。 “特意摘了几颗不熟的,酸的提神,咬一口就不会倦怠。” “不倦怠又有什么用,不也没找到么?说是这里有狼,找了这么久也没看到一头……多半白跑一趟,回去要告诉肆叔叔,他手下探哨谎报军情。”少女嘀咕着,把手上心还给了少年,她不爱吃酸,跟着她从囊中取出一只琉璃瓶,喝水、漱口。 少年没说话,继续吸允那颗不知是谁的心。 “那个家伙……疯的啊。”少女爱讲话,没一会功夫又对哥哥说道,同时素手一扬,遥指苏景。 战场中苏景穿梭如电,少女指向他的时候,他已闪身十里外。 大家曾打过交道,少女见识过苏景在煞血军中冲杀的凶狠模样,但这次不同的,他明明能用大山重创敌军,最后却崩碎雄峰,自己入战快活杀戮,不是疯了是什么。 少年明白妹妹的意思,笑了笑:“一时快活罢了,没有用,挡不住。”说着,他又把“番茄”凑到嘴边,不过很快就发现这颗心已经不再跳动了,正迅速腐烂。 少年抛掉了烂果子,从囊中另取一枚饱满、鲜红、正有力跳动的新果,咬上一口、吸吮…… “苏锵锵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疯了?”福城上,笑面小鬼皱眉头:“杀气恁重,却是个花架子!” 东方,楚江王飞旗军被毁;北方,摘裘王的飞山暂时受阻,但南、西两个方向的鬼法猛攻威力十足,福城动荡不休,护城禁法苦苦支持随时可能被破去。滑头鬼情势危急,可持法、督战、全力对抗两方攻势同时,城中众人都忍不住分一份精神去关注苏景。 确实是“花架子”,小九王杀得疯癫,实际伤敌却比起那一座大山砸下去差得远。 “这你就不懂了。”雷动应道,刀条子脸上笑容高深:“今日恶战并非道义之争,不过争权夺利罢了。” 拈花接口:“不是道义之争,就无需扬威立道,重创敌军比着什么都实在,苏锵锵自是明白这个道理。什么时候要杀敌,什么时候该扬威,他分得清楚得很!” “可他还是崩碎大山,凭剑入阵”赤目也在微笑,接着两个兄弟的话继续道:“其中自有高深用意。” 笑面小鬼挑了下眉毛:“什么用意?” “显而易见,自己去想。”雷动、拈花异口同声。 可赤目这次一不小心实在了,另两个开口同时他说出了三位矮神君的心中实话:“我们哪知道!” 笑面小鬼没追究,只是冷笑了一声:“苏景现在,一时快活罢了,没有用,挡不住。” …… 苏景战于城北万军之中。 北方鬼王摘裘被困于一大片法术、凶兽、怪剑之中。鬼王本领当真不俗,凭着几千载的修为与神奇“破碗”,硬是撑住了一道道致命猛攻。 很快大王的亲兵铁卫一拥而上,舍生忘死救护王驾,自重重杀机中将摘裘解救出来。 鬼王脱困,北冥、刀螂等剑与诸多尸煞并不追杀纠缠,齐齐返回主人身边,苏景挥手尽数收起,继续火遁杀敌,乐此不疲。 小九王似是真正喜欢现在的杀法,他只施展“金乌万巢”一法、只动丈一君王一剑,其他手段统统不再使用。 摘裘脱困,手一翻,居然把那只破碗好像帽子似的,扣在了自己的头上。法宝加冠,奇光迸绽。这是自守的法术,身宝合一护法加身,最最稳妥的守势、以防苏景凭着惊人身法来偷袭刺杀。 王驾之外,三十猛鬼结圆阵、施法术,摆下第二道护阵,保护摘裘;再之外则是三千精兵结更大圆,更大阵。 里外三重护法,摘裘把自己护得稳当了,这才对亲兵道:“传我军令……” 片刻功夫,一杆杆王旗自阵中竖起,急急摆动;震耳战鼓响彻城北,煞气升腾。 旗号、鼓声,皆为鬼王大令,两道命令: 第一令,搬山精锐解除大阵。未免重蹈楚江飞旗军覆辙,摘裘王不向福城继续扔大山了。 第二令,大军冲锋。 凭着阳火天雨和金乌遁法,苏景面前千万阴兵全是摆设,摘裘阴兵再多也挡不住他;可是反过来也一样,苏景又何尝拦得住整支大军! 苏景如虎狼,再凶猛的虎狼也拦不住迁徙的羚群。 摘裘王看得明白,谁也拦不住谁,那有何必怕他。随他斩杀,这么多阴兵,给他一天工夫任意砍杀,杀得掉一成么?大军只管冲锋,直接去攻前方福城。 不止摘裘,远处的“十”字少年、城中的笑面小鬼都能看清这一重:以苏景的锋利,只能袭扰,却无法扫灭。 这便是差距了,若小师娘在此呢?浅寻扫灭,苏景袭扰,天差地别。 王旗招展鼓号叠叠,摘裘王大令如山:与我冲! 被火雨淋头、被苏景袭杀、本已散乱的军阵,忽然重闻王令,哪怕这命令是让他们送死,依旧军心大振。阴兵根本就不怕死,他们的恐惧只源于苏景的疯癫杀势,如今王命传来,大军有了“新的”目标,顷刻万军嘶吼,无需再整列什么大阵,就如潮水一般,向着福城北墙冲去。 他杀任他杀,我自冲锋! 大军海啸山崩仿佛。可他们才刚刚开始冲锋,眼中、前方的城却突然消失了……没了,什么都没了,只剩身周三尺,之外则是白蒙蒙的“不可知”。 刚刚振起的大军气势,迎头碰上了一场大雾! 狐地妖雾,苏景手段! 大雾七十里,笼罩摘裘大军前锋。 阴兵再看不到王旗,听不到战鼓,甚至连不远处的同伴呼喊都不得闻,三尺之外,他们唯一能感知的,只有苏景的大笑。 被困了,却不止步,福城大致所在阴兵还有印象。无一例外,千万阴兵继续冲锋不停!不能停步,因为整支大军都在冲。 身后三尺不可见,但任谁都明白,正有无数同伴从自己身后冲来,停下一步的下场就是被活生生地踩成一摊烂肉鬼血。 只凭印象、没有精确方向,军阵更乱,彼此相撞踩踏多到无可计较,这座充斥着惨嚎、自残的浩大军阵,还是有一个前进的大方向。虽慢、虽乱,但还是在向瓶中城移动着。 大雾也和火雨一样,只能再添困扰,却无法彻底杀灭敌人。 第四百七十七章 看香 摘裘王的心绪很有些古怪……见到一只小狐狸嗷嗷叫着和一群凶猛猎犬打得难解难分,猎人会怎么想? 会瞪大眼睛,会吃上一惊,但也仅此而已吧。 摘裘王就是如此了,惊诧“小九王”的气焰,他一个人真敢与一支猛鬼大军为敌;惊诧于“小九王”的凶猛狠辣,他一个人真就硬生生拖慢了大军的前进。 可说到底,也只是拖、慢。 是以摘裘王惊讶则已,却不怕,一点也不怕。他晓得,这一战他赢定了。唯一一点顾虑:阳身小子可能狗急跳墙,会动用什么犀利手段来行刺于孤。 福城的护法禁制并非分立于四墙,而是一个整体:哪个方向敌人攻势凶猛,护篆的力量就会转去何处。此刻西、南两处阴兵的攻城法术完全施展开来,威力浩瀚,福城的护阵也全力投入这两个方向,整整半座城都透气惨惨白光,全力抵御法术的猛攻,再无余力守护其他方向;主攻东方的楚江王刚刚传下大令,他的飞旗精锐被苏景破掉,可大军仍在,在轰轰战鼓的催促下,阴兵涌动如潮,全力攻打东城。福城护阵指望不上,只能依靠城中鬼兵守御,笑面小鬼麾下士卒和苏景的手下,几乎全都投入东城,硬扛楚江攻势。 西、南有护阵、东方有守军,现在还能坚持,但福城北城已然虚不设防……不是没有守城的人,正相反,北城上密密麻麻布满“鬼卒”,密密麻麻的,红着眼睛咬住牙齿等待厮。 只是那些鬼卒,身上无甲头上无盔,手中的劳具比着真正的刀剑还要多,青壮之中夹杂着半大的少年……哪里是什么“卒”,皆尽游魂,皆尽城中鬼民! 有校尉穿梭于人群,不停地整理着队形,不停地告诫他们现在该如何,可没有太多用处。乱糟糟的人群拥在一起,没有阵型也就没了策应、没了灵活;每个游魂的身体都硬邦邦的,死死攥住手中武器,过早的把力气消耗在紧张中,还没开始打仗就已经疲劳。 或许他们有足够的决心,有足够的勇气。 但除了决心和勇敢之外,他们什么都没有。在真正的阴兵眼中,他们甚至连“不堪一击”都算不上,不值一提吧! 再明白不过的情形,只要北方摘裘大军冲城,此城立时告破。 北方的希望,全系于苏景一人。 这“希望”还能坚持多久? 雾中摘裘军混乱不断,自相践踏、自己人冲撞得人仰马翻,不过这个“瞎疙瘩”整体还是在移动着,虽慢、虽乱、虽伤亡不断,却不曾有过片刻停留。 苏景拦不住,全力以赴之下也不过是拖延,延缓,让摘裘王大军走得慢一些,该来的迟早都会来。 渐渐,摘裘王心中的惊讶不见了,那团雾再如何诡异,看上一顿饭的功夫也早都“习惯”了。 恶战如火如荼,转眼小半个时辰过去。 此刻摘裘王倒是有些纳闷了,他想不通,“小九王”又何必白费这个力气? 破城是早晚的事情,与其雾锁大军,还不如试着来刺王杀驾干脆……鬼王念头才动,大雾、火雨散去!苏景显身,不再纠缠于大军! 而那要命的雾气散得太突兀,摘裘大军反倒爆起一阵排山倒海似的惊呼,非但不曾加快行军借机冲城,反而齐齐止住脚步,高举兵刃或法器,小心戒备。 摘裘王大军前锋,距离福城北墙只剩三里距离。 苏景人在半空,相距摘裘王的三重护阵十三里。 对高深修家,十三里不见得比着十三寸更远、不见得比着一眨眼更久!遥对摘裘王,苏景一拍锦绣囊,取宝物在手。 摘裘王瞳孔微缩,猛鬼见识了得,转念如电立刻想明白前因后果:施展大雾,阻拦大军同时,苏小子自己也告隐遁,没人知道他在何处、在作甚……他能作甚?自是行功催宝蓄势犀利法术,准备刺王杀驾;此刻散去大雾,更不用问,他已准备妥当、要当着所有军卒面前,斩杀本王——必是不凡法宝,必有惊天一击…… 摘裘王全神以待。苏景手中托着一枚小小钨铜三足香炉,炉壁铭文阴篆满刻! 斗魁冥明尊。 摘裘王识得此宝,是以他心中一紧! 不是因为宝物如何,而是:反常。 当年斗魁宗设下的栽头法坛能够贯穿阴阳,但冥明尊的法术只能在阳间行运,在阴世里这香炉根本就是废物! 苏景亮出来一件废物。 如此反常之事,摘裘王怎敢怠慢,双臂猛抖,鬼王双腕上突然多出十余只明晃晃的银环,随他胳膊都等银环乱撞,叮叮当当的大响催人心魄。 摘裘王全神以待、全力戒备,只为迎抗苏景堪堪就要发动的泼辣一击! …… 另个方向,福城东城墙上笑面小鬼、阿二阿七等人,在苦战楚江大军、坚守城池之中,也都在关注着北方情形。 乍见苏景亮出冥明尊,笑面小鬼等人大都一愣,或是口中厉啸微微一窒,或是手上法术稍有停顿,但同个时候也有一人吐气开声,响亮断喝:“御宝之道……” 喊喝之人,三尸之首雷动天尊。 老大出声,老二赤目真人立刻接口:“物尽其用!” 前两人说完,轮到老三拈花,他喊得更响:“别看香炉看里面!” 三个人,十五字,一口气连贯下来,不存丝毫空隙,流畅无比,吼喝结束一道剑阵也告成形,天星入剑来,巨力倒灌城头沸腾,方圆二十七丈阴兵尽灭。 还是三尸最最了解本尊,苏景亮出“废物”,众人全然不解,唯独这三个浑人明白:冥明尊在幽冥发动不了法术,可就算它不是法宝了,也还是香炉。香炉插着香,自然是“物尽其用”。 御宝之道,物尽其用,别看香炉看里面——香炉里有香。 来自五方鬼王、被苏景做过手脚、烧得特别缓慢的那五根香中的一根。 山峰炸裂后,苏景一手持剑,另只手就拿着这根香。 不知什么时候,这香被他插进了香炉。此刻,香已将将燃至尽头。 和三尸的呼喊大同小异,苏景手托香炉遥对摘裘王,微笑喊道:“看香!” …… 战场之外,青幽幽的云中,隐遁着身形、舒舒服服依在哥哥腿上的刺客少女声音古怪:“这个人……真的有毛病啊。” 紧要关头,战场杀伐时,还有心思“物尽其用”的人,确是算不得正常。 说完,少女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侧着头、远远地望着苏景。有铁面遮挡看不出她的表情,不过她的目光很亮,亮得不像鬼。 芊芊素手上始终在流转的那滴水,簌簌颤抖着,似是也在随着主人欢笑。 横背长刀的“十”字少年皱了下眉头:“九王妃要来了么?” 香是用来计较时间的,一直在那阳身小子手中握着,到了现在谁还能不明白,当炉中香燃至尽头时,当有要紧事情发生。 当前情形,对苏景、对福城而言,还有什么比援兵更要紧的?事情不难猜的,他能请来的援兵,除了“九王妃”还有谁。 “嗤”的一声轻响,香真正烧到尽头,最后奋力地闪烁一下子、扬起一片轻轻烟雾后,香灭了。 一炷清香灭。 若隐若无,东方远处有鼓声传来……轰轰的声音,但很轻,若非修为精深者还听不到。 呼吸过后,鼓声渐响,“十”字少年、面具少女,战场中的精修猛鬼都听得清楚了,东方传来的声音不是鼓噪,那是水声。遥远处,大川奔流怒江汹涌的声音,正有凶猛激流向着福城方向奔涌而来! 再一个呼吸功夫,除了声音外,激流的味道也弥漫过来:腥却不膻,熏人五识但绝非恶臭……血腥气,刺鼻辣眼烧心的血腥味道! “咦?”面具少女低呼,语气诧异、纳闷。 “不会吧!”背横长刀的少年皱起了双眉,除了吃惊还有不解。 声音、味道、甚至奔腾之势,正赶向战场的“激流”他们再熟悉不过:煞血红河,万里长击! 果然,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远处的轰轰水声变成了耳中的雷霆轰鸣,浓重的血腥味道笼罩于惨惨天地,东方,煞血洪流现于目光之中,惊涛起伏骇浪跌宕! 肆悦王的大军,来得全无征兆,更全无道理。 战场内一众鬼王都惊疑不定,不知肆悦的兵马为何要来横插一脚,诸王传令下去,围城攻势暂停、各方大军严加戒备,防备福城、更防备血河。 笑面小鬼也是一样,猜不透肆悦派兵的目的,王令传下守军止戈。城内城外军卒罢斗,就三尸不住手,反倒把剑阵舞得更急了…… 猛地,一阵号角自煞血军中响起,红色激流止步于战场东方七十里处。前阵停滞但后军不停,是以很快就淤积出偌大血湖,且“湖水”越涨越高,血线高于地面三十丈方休。 大湖欲裂,威压催人! 旋即血湖中传出万万军卒齐声振喝:“奉王命,侍奉小九王,效死小九王。” 侍奉小九王,效死小九王! 侍奉小九王,效死小九王! 福城周围地势开阔,不见山不存谷,血煞大军的吼喝却依旧叠荡,回声不绝。 援兵到。 第四百七十八章 一碗幽冥 并非黄裙浅寻,而是九王妃一脉的“老仇家”,肆悦鬼王煞血大军。 “啊?”福城城楼,笑面小鬼先是瞪大双眼:“苏锵锵搬请的援兵是肆悦的血煞军?!” 虽是发问,但无需回答,煞血军的喊喝声仍回荡未落,情形再明白不过。笑面小鬼脾气古怪,心思却不差,稍加琢磨便面露释然。 远处、云端,面具少女一跃而起,与哥哥并肩而立:“是红楼将军部署,肆叔叔帮这阳身小疯子作甚?” 红楼将军,肆悦王麾下猛将,当初围攻不津之战就是此将指挥的,虽未能得胜,但过不在红楼,领兵归巢后仍得大王信任。 哥哥的见识比着妹妹更胜一筹,最初惊讶过后脑筋转动不停,大概猜到了些东西:“哪里是帮那苏姓小儿,肆叔此举,多半是和九王妃结做同盟了吧!” “结盟之事,从未听他提过……”妹妹狐疑。 “不津大战之后,浅寻继续与肆叔为敌,一度杀到‘死不瞑目宫’六千里外的纳合城下,可后来她突然就罢兵退走了;跟着肆叔扣下了摘裘老儿请求出兵福城的礼金,将老儿赶了出去……如今想来,肆叔应该是那个时候就和浅寻结盟了吧。”十字少年一边思索、一边回答,条理清晰明白。 少女还有些不甘心的语气:“想当初浅寻无故来袭,咱们可从未招惹过她,如今仇恨未洗就和她……” 仍是不等妹妹说完,少年就摇头打断:“幽冥天下,利来利往,哪有一成不变的仇敌,要我说,肆叔与浅寻结盟是上上之善。阳身女子凶猛狠辣却无意争霸此间,过客罢了,这样的盟友再好不过,于肆叔霸业大有裨益。”说着,少年微笑起来,目光明慧:“虽然没能提前想到,可现在看看,也再好不过、再正常不过。” 对争霸称王的大道理,面具少女不感兴趣,听过也就算了,倒是因“结盟”而来的另一件事,让她又笑了起来:“这么说,姓苏的小子,可以做朋友了?这个小疯子很有趣。” 少年没吭声。 少女又追问:“待会打起来,咱们要不要帮忙?” “你我另有重任,不可牵扯于不相干的战事。”少年见识不错,反应也快:“另外你放心,根本打不起来!肆叔也明白这一重的,出兵则已、威慑足矣。” 刨除杂七杂八的零碎话题,兄妹间的交谈,也正是战场中诸位鬼王的心思。 都是身处乱世、奋力求存的老狐狸,心机转了几转,自然想通前因后果,摘裘大王不由苦笑,他记得清清楚楚,不久前“讨价还价”时,苏景曾特意问起摘裘王、提及他向肆悦借兵之事。 当时摘裘只道苏景嘲讽几句,哪想到……这一记耳光打在脸上,未免太响亮了些! 可是再想一想这次联军的盟友、一向与自己不睦的楚江王的经历,摘裘王心里又敞亮了不少。 楚江王不止是笑得苦,从脸上到嘴巴再到五脏六腑全都苦透了。煞血大军到场,这一仗最好的结局不过就此撤兵。打到现在几家鬼王都有折损,但“皮肉伤”罢了,唯独自己一脉飞旗军尽丧,那是真正的伤筋动骨! 这幽冥世界乱战可怕,整整一支法术阴兵的损失,楚江王实实在在承受不起。 本来楚江王还奢望着。看看后面有没有机会把瓶中城夺入手中,若能如愿当能弥补损失,可如今……更要紧的,能安然撤兵么?万一不能的话,莫忘了,煞血阴兵来自东方,就在楚江王大营背后,他们要冲阵的话,楚江之军连逃跑的机会都不存。 …… 就连三尸都停手了,战场彻底安静下来。每一支大军都严阵以待,暴风雨前的安宁算不得“安宁”,萧杀吧。 唯独苏景,当所有人都凝神、屏息、肃穆以待时,他反而放松了下来,之前的狂妄与狰狞气意散去了,做回了平时那个清清透透的阳间青年,依旧望着摘裘王:“聊几句你再走?” “再走?不是再打么?”摘裘语气平平,反问苏景。 “你们若不打了,便不会再打。”苏景摇摇头,稍顿片刻又补充一句:“他们是肆悦王的兵马,不是九王妃的手下。” 若是前者,今日在场的五王联军必遭屠戮;但来的是肆悦王大军,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卖给浅寻人情,解救瓶中城便足矣了,如无必要不会真正参战、徒增伤亡。 除非五王不肯罢手,否则血煞军不会真正冲杀。 摘裘王不撤三重护禁,抬手将一道赤红色讯令打向天空,已经冲到福城墙下的本部大军接令,开始迅速后撤。 是表明态度,但也是收缩阵型改攻为守以防不测。 随后摘裘王再度望向苏景:“你想聊什么?” “那些银环,晃动起来真响亮。”苏景微笑着,指了指摘裘王的手臂:“这是什么法宝?以前没见过。” 聊几句,苏景聊法术。 “崩魂圈,万一我身死,每道银环都能附着我的残魂一缕,远远崩飞四方,或许能逃走、再图以后恢复,这是惨败时最后自保的手段。”摘裘王从神情到声音都从容得很,甚至还笑了下:“适才见你显身、取宝,还道你要刺杀本王,小九王的手段,我不敢不做最坏打算。” 今日之前,诸王只道苏景是托长辈余荫的普通后生,一番恶战后,还有谁敢再小觑此人! 苏景也笑了下,又指了指摘裘王的头顶:“碗,哪来的?” “我自己的。”摘裘王如实回答:“我的头盖骨炼化而成,原想隐瞒下来留待后日争霸时亮出,这次受小九王逼迫,只好施展此宝。” “能给我看看么?”苏景商量的语气,客气得很。 一方鬼王,自有气度,摘裘王只犹豫片刻就哈哈一笑:“有何不可,请小九王赏鉴。”言罢抬手摘下“帽子”,将其一掷,扔向苏景。 要别人的宝贝来看,是狂妄是无礼更是冒险,万一鬼王心存不轨,待宝物落入苏景手中后施咒催动,后果严重得很。 不过苏景的从容不比摘裘逊色半分,不见他有丝毫防备,扬手接下了破碗。与此同时,一串振翅声传来,无需招呼,生平最爱宝物的赤目真人就脚踏童棺赶来,和本尊一起鉴宝。 鬼王未催咒、苏景也没夺宝,把玩一阵苏景又把破碗抛还给摘裘:“为何炼化成碗,古里古怪的。” “你是阳世之人,有所不知。幽冥世界有个说法,唤作:一碗幽冥。”摘裘接回宝物,不再扣回头顶,直接收入体内了:“相传古时,上上仙祖祖乐乐的本命宝物为一只神碗,所谓‘一碗幽冥’指的就是他老人家执神碗大统天下造福阴世。仙祖离去后,幽冥后世鬼王,只要能力所及大都会炼化一枚碗形宝物,既是敬仰之心,也有效仿之意……存志于大统天下,碗护幽冥。” 苏景记得清楚,笑面小鬼以前讲过,阎罗神君之后,唯一统一幽冥世界的恶鬼三身獠,名叫祖乐乐。 赤目真人又听了新故事,免不了多问一句:“便是说,今日幽冥世界有许多好碗?” “多没错,但也不会有太多。冥冥中似有法度衡量,阴间里碗器不是谁都能炼的,非得修为到了火候才能真正炼化成形。普通猛鬼,孱弱小王,纵有心也无力炼成一只像样的碗。”摘裘回答时略显得意,虽然他的碗破烂不堪、崩边缺瓷,可他到底是炼成了一只碗。 苏景点点头,不再废话了,对摘裘一拱手:“请慢走。” 摘裘同样拱手:“告辞。” 随即军令传下,军中号角重重,大军整理队形、退潮似的开始撤走。 一家如此,家家如此。煞血军虎视眈眈,五王联军哪还有其他选择,围城重兵层层退后,先归于中军,再变化阵型,缓缓退走了。 煞血军始终保持压迫之势,但并未攻杀出来…… 阴兵不同于凡间军队,行动甚是迅捷,半个时辰过后,原本如火如荼的厮杀地,就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座城,惨惨战事告一段落。 苏景也不理会仍列阵待命的煞血军,双翅一展飞回城头。 笑面小鬼立刻迎上前,连串发问:“九王妃与肆悦王何时结盟的?这等大事为何不告知本王?还有,今日恶战,当借煞血之力一举摧毁五家主力才是,将来你我还要在此立足,少不了要和他们继续纠缠下去,下次还能再及时请动煞血军么?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 不等说完,拈花神君就笑嘻嘻的打断:“让煞血军杀上来?你想得倒美!” 笑面小鬼瞪眼睛:“什么意思?” 拈花神君正要回答,苏景忽然抬手将一道阳火打向高空! 滚滚燃烧的烈焰随主人的心意,流转化形,刹那结化成一盏金灿灿的明镜。 阳火明镜陡转,随即光芒暴涨、向远处猛照过去。 苏景突然施法,引得城上众人都随镜光注目,眺望过去……明镜光芒,照射高远天空一朵白惨惨的云端。 第四百七十九章 一字千金 乱战终了,苏景灵识远播,本是为了查探敌人隐匿的探哨,未承想搜到了一件“新鲜东西”:阳火光芒璀璨,正是幽冥隐遁法术的克星,远天云中,缓缓显出了一个“十”字。 十字少年兄妹与十六名手下悉数现身。 一丈另两寸的狭长直刀、右臂比着左臂长出一尺,这么明显的特征,见过一面再想忘记都难,苏景识得他,遥遥摆手,笑道:“肆悦王派你来督军?” “十”字少年听命肆悦大王,但从不过问军政事情,从他为肆悦效命以来一贯如此。现下被苏景的阳火照破了形迹,他也无意多待,一言不发转身欲走。不料福城中忽然传来一声断喝:“且慢!” 威风吼喝者,双目殷红如血,脚踏六翅阴罗棺,正是赤目真人。 少年止住身形,转回头:“怎么,不能走?” 红眼睛眯起,赤目冷面、冷声:“‘一面杀一次,这回你若还能活,下次见了我,记得护好胸膛’,背刀小儿,你可还记得这句话么?!” 是发问,却不用回答,赤目又继续道:“上次不津恶战中相见,你刺杀小九王未成,离开前说的便是这句话了。”说到这里,赤目猛地提高了声音,振喝如雷:“本座眼中不揉沙子,背刀小儿你言而无信!” 扑哧一声,少年身边的妹妹笑了,分不清是气得还是逗得,反问道:“阁下之意,是要我家兄长现在出手、刺杀苏姓小子?” “错!”赤目正色:“我没让他行刺苏景,我只说他言而无信!” 少女懵了,满心眼的不明白,却又不知该怎么问。 又何止少女,她哥哥、她身边十六位同伴、连同福城众多阴兵鬼将再加一个苏景,全不明白赤目到底什么意思。 赤目头微仰、面迎风、目低垂,一副高人模样,高人不解释。 安静片刻,背刀少年动了动。双手向后扶在了自己背后的长刀上,但他扶得“不平”,右臂长左臂短,所以长刀右侧沉、左侧升、略略倾斜了:“有话直说。” “圣贤箴言:人无信不立;君子讲究,一字千金不易。你自是不能与圣贤君子相提并论,念在你还是个孩子的份上,千金不易就算了,算你一字千金可易吧。”赤目再开口时,有清风掠过,他的语气也如风般清清淡淡,飘飘杳杳:“你那一句二十四字,说话不算,一字千金。” 话说完,天地间又是一阵安宁。连少女手上把玩流转的那一滴清清露水都不再流转,凝、浑圆饱满。 “你的意思……”少女的声音古怪莫名:“是要我们赔钱?” “阴阳有别,金银难计较。这样吧,一两银抵一升香火;一金十两银,千金万两银;一字千金,二十四字两万四千金,两百四十万银,两百四十万升香火。”赤目的声音清淡依旧,用讲经传道的语气把账目算得清清楚楚。 浑人把价码开出来,大家也就全都踏实了,连苏景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 少女正要叱喝,少年却一摆手制止了妹妹,冷漠说道:“念在我家王上与你家主公结盟份上,我本有意放你一马,不料尔等不知死活……苏景,站出来吧,见一次杀一次之言。出于我口、落于你耳,你不死便作数。” “可是嫌贵么?不是不能商量。”这一句,高人气象崩散,赤目本色终于露了出来。 这一架纯粹因为浑人异想天开,苏景才不会去打,正想对少年说一句“买卖谈崩了该找谁找谁,别找我”,忽然远散身外的灵觉微微一荡。 不是“异物”闯入灵识探查范围,而是对方始终潜伏在那里,苏景之前未能探查到,此刻潜伏得久了,对方的气机稍稍泄露,这才被金乌感识捕捉到。苏景立刻把心念一转,高悬天空的阳火明镜陡转,“放开”十字少年一行,向着异常方向找去:东南方,遥远处,阳火镜光凝结,一头狼。 耳竖直、吻尖长、尾低垂尾尖倒勾,真正的狼,黑狼。只是身形巨大堪比熊罴,比着普通狼子要大得多。 身形暴露,巨大黑狼迅速转身,遁起黑风疾走。 三尸暂时忘了面前的买卖,齐齐“咦”了一声,心里同样的念头:幽冥世界也有狼么? 笑面小鬼和身边的亲兵不约而同闷哼了一声,惊诧同时面上满满警惕。 十字少年则一声叱喝“休走”,带上妹妹和一众手下,身遁流光向着黑狼急追而去! 眨眼功夫,狼不见,人也不见……苏景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忽又觉得疾风扑面,一个小小包袱自背刀少年一行消失的方向飞来。 苏景把小包裹接入手中同时,少年的阴冷声音远远传来:王命在身,这次算我食言。一字千金,收好了吧!下次再见面,你死我活。 少年要追查黑狼,但他心性骄傲,既然这次不能取苏景性命,那便一字千金! 这可是意外之喜,苏景哈哈一笑,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见,喊喝一声:“多谢!”翻手收好了天上掉下来的狗头金,转首去问笑面小鬼:“阴间也有狼么?” 笑面小鬼暂时没回答,而是连串传令,加派哨探去巡弋四方、整顿守军随时备战、查验护篆以保万全。传令过后笑面小鬼又指向屯驻东方的煞血大湖:“他们……” “没事,不用理会他们,先说狼。”苏景应道。 笑面小鬼这才开始回答苏景所问:“是狼,也是游魂。阳间的恶狼,死后游魂入地府……” 不等说完苏景就忍不住插口:“游魂都是人形啊。” 好歹做了快一年的判官,苏景发配游魂无数,阳世间万生万灵死后皆为人形,这是绝不会错的,何况他还亲眼见过狼魂,明明白白的人形。 笑面小鬼还算耐心,给苏景解释道:“狼魂刚下来的时候一样是人形,和别类全无区别,经由判官发落,封灭记忆去往幽冥各处,不过……”说到这里,笑面小鬼加重了语气:“它们能‘醒’。” 苏景问:“醒字何解?” 小鬼应道:“记忆被封灭了,找无可找,但是狼子的本性可能会再醒来。本性复苏之时,就是它们回复原形之日。” 笑面小鬼说的是游魂被发配后的事情,苏景以前从未听说过,是以饶有兴趣:“是所有游魂都能‘醒’,还是只有狼如此?” “别类生灵也有本性苏醒的,可这样的情形少之又少,万中无一,且它们大都喜爱人形,就算前世的本性苏醒仍会继续维持人形。唯独狼子,不知是根性倔强还是别的什么缘由,恶狼‘醒来’的比别类生灵多得多,十头狼魂中,总有两三头会醒的,再就是狼心桀骜,不羡人身,它们更爱自己本来的样子。” 苏景点点头,又追问:“狼也是游魂,你们见了却如临大敌,肆悦心腹更是紧紧追踪了下去,这又有什么说法?” 笑面小鬼回复原状,话中开始“夹枪带棒”,冷哂了下:“你是一品大老爷,高居庙堂坐享清福,又哪里晓得世间景象……幽冥天下,狼患凶猛!” 大小鬼王都靠花名册来统御部署,可无论哪一类生灵游魂,一旦本性觉醒,它落在花名册上的名字就会消失不见,再不受统辖了。 狼魂苏醒后,会立刻逃出大营,其中不少都被及时发现、处死,但也有不少逃了出去。久而久之,孤狼汇聚成群。 或许是天性使然,也可能是因为游魂开通灵智,狼群对流浪孤狼一向敞开、接受,孤狼一旦汇合同伴后也会全力融入。狼群与狼群之间也在不停融合,群越来越庞大,身体彪悍天性嗜血彼此又亲密无比配合无间,渐渐变成幽冥世界中一股凶猛势力。 可是与阳世间的狼不同的,幽冥狼群不重视领地,随心由性四处迁徙,它们所过之处必是血海滔天生灵灭尽! 尤其可怕的是,狼群不知掌握了什么奇妙法门,能在幽冥世界随意穿梭……笑面小鬼讲到这里,又被苏景打断:“随意穿梭?什么意思。” “行军打仗,不是你想打哪里就能打哪里,仿佛我想去打削朱王,行军沿途,须得打下六七个鬼王才能够到削朱的地盘,可是狼群无需如此,他们神出鬼没!明明周边安好、全无战事或异动,但狼群突然就出现在你家地盘,这样的情形以前发生过数不清多少次,殊为古怪,众多鬼王都在追查缘由,可惜查不出。” 实力雄厚、嗜血好杀,再加上神出鬼没,这才有了“狼患”之说。 狼群入侵,也只有肆悦、削朱这等大鬼王才能够抵挡,像摘裘、楚江那样的实力,莫看攻打瓶中城时威风八面,遭遇狼群的话根本不堪一击。 “更要紧的,外面风传,说是杨三郎收服了狼群!”说到这里,笑面小鬼眯起了眼睛,语气凝重:“这可是大麻烦了。” “杨三郎?又是什么人物?”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小鬼皱着眉头瞪苏景。 “这不是聊到这了,我才问一问么。”苏景笑着回答:“平时要有人和我说‘杨三郎收服狼群’,我都懒得问。” 雷动插口,斜视马王爷:“苏判官的意思是,问你是抬举你了,还不快如实讲来。” 第四百八十章 卷土重来 “呸”,小鬼王低头啐了口唾沫,态度恶劣,不过该说的照样说:“和你师娘差不多,都是最近新冒出来的人物,风头狠劲,才一出世就连灭几方鬼王,就连屏瑶老鬼也一时不查,被她斩杀。” 说完稍顿,笑面小鬼又补充道:“屏瑶鬼王也是一方豪强,论实力,只比肆悦、削朱差出一线……怎么回事?!” 话正说到半截,东方又起异象:肆悦王派来的煞血大军结形血湖,这段时间里一直“扎营”不动,此刻突然沸腾起来。 偌大血湖,开锅水似的,一座座巨大气泡起伏不休,咕嘟咕嘟的怪响如囚牛闷吼! 先是开锅、沸腾,随即动荡、翻腾,再过几个呼吸功夫,大湖躁动至极,竟猛然暴发一声巨响,彻底炸碎! 浓稠血浆崩碎四散,巨大的红色湖泊化做千万红泉逆冲八方……眨眼过后,血湖不见了,因炸裂振起的无数血泉也告消失,一支幽冥大军说没就没了。 “煞血军撤走了?”笑面小鬼语气狐疑,从未听说过这种“把自己炸碎”的撤军办法。 这等小事无需苏景回答,拈花就笑嘻嘻地应道:“煞血军撤走?谬矣谬矣……煞血军根本就不曾来过,又何谈撤走。” 笑面小鬼眉头大皱:“没来过?你什么意思……” “一个字:幻!”苏景不卖关子,直言回应,跟着遥对东方扬手一招,之前“血湖”所在地方,一块混不起眼的石头斜飞而起,落入苏景手中。 半透明,若琉璃,内中隐隐有玄光流转的红色石头。 赤目及时提点笑面小鬼:“听说过‘蜃玉’么?阳世里的宝贝!” 小鬼见识不错,听到“蜃玉”两字便恍然大悟:“假的?” 和猛鬼喜袍、狐地妖雾、诸多好剑一样,这块得自老蛤的蜃玉,苏景平时都收于体内,分出一道阳火时刻祭炼不休。那南荒老蛤的修为何等惊人,它赐下的宝贝神奇无匹。经过苏景几百年的炼化,蜃玉内蕴威力被渐渐发掘出来,终于在今天派上了用处,变出了这样一场大“戏法”。 连肆悦心腹“十”字少年都没能看出入场的血煞军是幻象,就更毋论五路鬼王联军了。 只是这场“幻象”太宏大,法术无法立刻成形,耗用的时间多了些,所以在“援军”赶来前,苏景等人还得苦战一场…… 得知真相的笑面小鬼神情反倒更惊诧了,毫不客气伸手把蜃玉取来仔细打量,边看边赞叹:“果然了不起的宝物!” 苏景笑道:“能得马王爷称赞,可不是件容易事情,小人受宠若惊。” 小鬼看过了宝贝,将其抛还给苏景,摇头道:“原来是样子货,所以你不敢传令煞血军攻杀。小九王好大的胆子啊,万一被识破了怎么办?” 苏景笑得开心,吓走强敌后心里那份自豪,比着真击溃五方鬼王更甚:“被识破了也不会更惨,又有什么可怕。最坏打算不过我施展妖雾,掩护着你们逃走呗。” “难怪是红楼一部,我本还纳闷肆悦为何派红楼将军来驰援,不怕大家以前打生打死会有间嫌么……原来你只见过红楼麾下煞血,只能幻化出他们来!”喃喃自语,啼笑皆非,跟着小鬼忽又把话锋一转:“苏锵锵,你傻么?去幻大军做什么。幻个九王妃出来,岂非省事得多。” 苏景摇头:“若是师娘来了,那几家鬼王、元帅必会上前叙礼,幻象毕竟是幻象,不会应答寒暄,容易被看出破绽。” 小鬼点点头:“本王还有一事不解:为何要崩碎大山,直接砸进摘裘老鬼阵中,结结实实地杀灭他无数军马,岂不痛快!” “不是不砸,是没砸了。”苏景双手一摊,语气无奈。 掌控一座山,不止得力气足够,还得运用得当。 论力气,苏景勉强够了。可是论掌控,苏景稍有不足:那时的情形,摘裘王发动大阵,以山轰城;苏景冲出城头,将大山洞穿一半置身山腹,再将浑厚修元化为沛然巨力,逆转雄峰飞行之势,在城前兜起一个圈子,掉头去轰砸敌阵。 这其中,凡人无以想象的恶力对撞,既要逆转山势还得保证力量运用得恰到好处……不是苏景不想砸,而是力量掌控得不好,不等砸进敌阵,大山就已经崩碎了。 “前面用劲太大,山提前碎了,”苏景眉飞色舞,脸上掩饰不住的那股小人得志的气意:“山要碎,我控制不来,可我不能让敌人看出来,我就疯笑卖狂,让他们以为是我故意炸碎大山,纳闷去吧,吓死他们!” “对,纳闷去吧,吓死他们!”天剑尊异口同声,给本尊东锵锵捧场。 笑面小鬼哈哈大笑,小九王所作所为,深得“死鸭子嘴仍硬、家败了架子不倒”的马王爷欢心,也是这个时候,福城中千万游魂努力克制多时的那一声欢呼,终于爆发了! 敌人退去了,城在命就还在,王在福便长存,这份欢喜又岂是言语能够形容。 自从大统崩乱,万王争霸开始,幽冥天下就再没见过千万鬼民齐齐欢呼的景色了……王争霸、兵虎狼、民苦难,无论谁胜谁负谁兴旺谁败亡,都改不了鬼民苦难,他们又有什么可欢呼的。 今时此刻,福城欢欣在偌大世界中,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可哪怕再渺小,它也真正、真实的存在了、重现了、绽放了! 笑面小鬼摆动云驾,载着苏景一行去往城内鬼王府邸,沿途随处可见鬼民欢呼叩拜,雷动天尊若有所思,对笑面小鬼道:“我在阳世游历时,见过人间帝王的办法,尤其边关大城,百姓闲时会由官家组织起来,授以技击之道、传以军阵变化等等,不白练,管饭的。不是说让他们当兵,而是塞外铁骑入侵时,让他们也有保卫家园的本领……” 不等说完小鬼就点头:“我明白,一直也在盘算这件事,可才立城十个月,真正士兵都不及操练,何况集训鬼民,只能慢慢来,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 战事暂时了结,苏景不急着回去,在福城待了六天,确定五方联军偃旗息鼓、没再卷土重来之意,苏景才向笑面小鬼告辞,重返阴阳司。临行前苏景特意嘱咐阿二,一有军情就及时传递。 不料,返回衙门后苏景才刚刚坐定、审办了这几天积压下的游魂,就接到阿二传讯。 福城布哨两千里,刚刚哨探传回紧急军情:摘裘王军马再动,业已跨过两千里之界,浩浩荡荡杀向福城。 不过阿二在灵讯中说得明白,现在还只发觉摘裘王异动,少主无需操心更不用再专门跑一趟,只摘裘一路兵马的话,福城根本就不怕。 可惜事与愿违,两个时辰之间,苏景又接阿二两道传讯,除了摘裘,五家鬼王中的另外两家,楚江、锦纶也告动兵,跨两千里界线、逼近福城。 雷动真人眉头大皱:“去而复返,莫不是他们问过肆悦王,得知我们的煞血军是假的?” “定是那背长刀的刺客小子作祟!”赤目接口,满眼戾气。明明白白的煞血大军摆在眼前,那五家鬼王撤兵后肯定不会再去向肆悦王求证,生怕自己不会自讨没趣么。 但“十”字少年不同,以赤目揣度,应该是少年传讯问了鬼王,得知被骗后又把消息漏给了五家小鬼王。 苏景摇摇头,没意义的事情又何必去猜:“启程吧,再去一趟福城。”言罢,和牛吉马喜打了声招呼,催促云驾准备启程。 没想到正巧也在附近的小鬼差妖雾忽然蹿上苏景的云驾:“你做啥去?我刚刚下值,正想出去转转。” 金色云驾冲天而起,向着福城方向急急飞驰,苏景这才对妖雾道:“我可不是去玩,少不得打杀一场。” 妖雾闻言兴高采烈:“正好,我最爱看打仗。” 赤目插口,没好气道:“此行乃是去往战场,参与鬼王争斗,幽冥不是有铁律:宦官不涉地方军政……” “判官!”苏景、妖雾、拈花雷动异口同声纠正。 “判官,判官,不是宦官,上面的话说顺口了,”赤目改口,继续道:“待会我们去和鬼王开战,你见了莫要喋喋不休,横加指责。” “成啊。”妖雾一反常态,没去横眉立目的斥骂,反倒答应得痛痛快快,而后还不忘补充:“反正苏景也算不得什么正经判官。”说话间,小鬼差的衣袍变幻,从差官化作一个普通鬼民。 他想去就去,苏景不阻拦也不追问妖雾的真实目的,只加紧摧咒、不断加快云驾速度。尚在半途,阿二的灵讯又至,楚江、摘裘、锦纶外,另一家鬼王的大军也相继现身。 五家鬼王联军,其中四家几天前如何撤走的现在又如何回来了。 所差的,只剩九谷鬼王一部未再转回。 第四百八十一章 狼来了 云驾上,拈花神君提不起精神的样子:“去了也没多大意思,了不起就是护着小鬼王逃出来,前面快一年的辛苦统统打水漂。”他的话说完,三尸整整齐齐的长叹了一声…… 入主不津阴阳司后,除却审断冤案、发配游魂之类“政务”,十个月间苏景就做了三三件事:阳间恩怨阳间了断;修炼,为宝瓶身的修行做好准备;全力扶持笑面小鬼。 前两件事,前者是本性使然,后者是本分所为,全没什么可说,唯独“扶持笑面小鬼”,藏了苏景不少打算:其一,看不惯。看不惯幽冥世界鬼民凄惨,苏景是外来人,或许没资格指摘什么,他也不打算指摘,口水是这世上最最没用的东西,既然有能力、有机会不如直接去做点事情,建一座阴间的“世外桃源”,于他而言是件开心事情。开心,就是风景了,看那一景一景中的风景。 其二,讲义气。笑面小鬼臭嘴臭脾气,可他为人绝不差劲,为救浅寻把自己的家底赔了个一干二净,苏景投桃报李,一定要帮他东山再起的,这算得“义”之所在。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苏景需得自保,他这个判官真假难辨、做得很不踏实,说不定什么时候总衙就会发难,苏景喜欢扯虎皮拉大旗,可他真正在做事时候,大都是靠自己,小师娘可以依仗,但除非万不得已他不会惊动浅寻。是以他要在不津阴阳司左近,建一重自己的大势力。 最后,笑面小鬼强大了,也能更好的帮小师娘。 综合种种,才有了现在的福城。 虽然城池是笑面小鬼的,但这座鬼民心中的福祉地安乐城,也实实在在是苏景的心血所在。 如今鬼王联军又复攻来,之前退兵的花招多半不会再管用。 结局显而易见,这次瓶中城怕是保不住了,花费于此的心血付诸东流。 三尸都垂头丧气,嘴巴里嘟嘟囔囔的抱怨,最恨此间不是阳世,否则一道法谕传召,南方天斗点兵西方群妖出海,东土人间万剑下离山,把几个小小鬼王活活打死,打死十次! 抱怨之时,雷动抬头望了苏景一眼,纳闷道:“你这人,恁地没心没肺,居然还笑得出。” 其实苏景没笑,只是因为他的神情是轻松。看上去好像带了几分笑意……输了就输了,也不见得有多了不起,一头小豹子闯入一片完全陌生的山林,想要立稳脚跟都不是件容易事,何况阳身人来到阴家界。来日方长,不死就没完! 道理苏景无意多讲,弯腰拍了拍雷动的肩膀以示安慰:“也不止是救人逃走那么简单的,到时候你们做主,选一个方向……看哪个方向的鬼王阴兵不顺眼,我们撤走时顺便灭掉。既是报了夺城之仇,也算为小师娘扬威!” 话音未落,小鬼差妖雾就怪声怪气地笑道:“我可不知道,苏大判官还修炼了口吐天河的大本领,你想凭口水淹死他们么……大胆,你作甚……放我下来,再不放手我便翻脸了……真翻脸了啊!” 正说着一半,就被阿七捏着后颈抓了起来,尸煞望向苏景,只要少主一点头,他就把妖雾扔下云驾。 苏景早都不和这个小矮子计较了,笑而摇头:“不必理会,放下来吧。” 雷动没理会妖雾的事情,他在琢磨苏景的话,进而想到一件可怕大事,拉住苏景的袖子:“你可是要动用那柄剑?” 苏景摇摇头:“不会,放心,他们不配。” 不发动丈一龙剑就不会死,雷动着实松了口气。 鬼差妖雾被阿七放下来后老实了不少,不再冷言讥讽,跑到三尸跟前打听之前的战事,念着“矮子帮矮子”的大义,三尸大概把“五王围攻滑头鬼,苏景解围瓶中城”之事大概讲了讲,妖雾听得津津有味,尤其听到“十字少年一字千金”、“蜃玉惊退千万兵”时,笑得嘎嘎响…… 苏景几人抵达瓶中城时,剩下的那一路九谷鬼王始终没有动静,联军从五王变成了四王。金乌飞遁法术迅捷,苏景后发而先至,四路敌军尚在途中。 瓶中城护禁已开,淡淡的白色光芒笼罩全城,城头上军卒正忙碌备战,乍见金红云驾又自东方赶来,守城鬼族个个面现欢喜。 小九王的威望,比着城中王滑头鬼更甚。 笑面小鬼将护禁开放一线,放苏景等人入内,双方见面后笑面小鬼直接道:“来得正好,情形有异。” 苏景微皱眉:“有异?不是四家鬼王卷土重来、再起战事么?” “卷土重来没错,再起战事未必。”笑面小鬼应道:“四家鬼王里,刚刚倒有三家传讯传讯,他们不是来打仗的。” 雷动天尊诧异:“不打仗?那带兵来做什么?” 苏景不说废话,直奔主题:“他们传讯怎么说。” “除了摘裘王,其他几家都传讯过来,”笑面小鬼应道:“说的不清不楚,只说绝无敌意,要我千万不要误会。” “是诈!”赤目冷笑,望着笑面小鬼:“这等伎俩,你也当真?” “有个关键:相差悬殊,何需使诈,联军直接打过来也就是了。”笑面小鬼语气凝重:“另外,前方哨探也有新的传报,说敌人军容不整兵将狼狈,不像攻伐之师,更像逃亡败兵……不是一家两家,四方联军皆如此。” 正在城头说话,苏景忽然转头望向北方,其他人都知道他的金乌感识明锐,齐齐转头随他一起眺望:北方天地空空荡荡,全无异常。 静静等候片刻,一道云驾才冲入视线,幽蓝颜色隐透玄光、规模不算大充其量十丈方圆,笑面小鬼识得它,稀疏的眉毛一挑,神情惊讶:“摘裘老鬼?” 云驾并没靠得太近,于福城三十里外止住疾飞之势,随即玄云散开,果然是摘裘鬼王,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身后连个亲兵护卫都没带。他甩开了大军,轻装简行先行赶到福城。 “老朽摘裘,请见滑头王,去而复返绝无敌意,只因情势紧急特地赶来送信,一片善意阎罗可鉴,城中勇士万勿误会。”摘裘开口喊城,语气谦逊。 城中几人对望一眼,苏景对小鬼道:“你留守,我去看一看。” “一起去就是,自家地方还怕他能翻天不成!”笑面小鬼双手背负,举步登天迎向摘裘王,苏景与他并肩而行,其他人跟在两人身后,小鬼差妖雾也煞有介事,捏了个飞遁法术跟了过去,不过他的法力低微、飞行之际忽高忽低,稍有松劲身子就向下摔。 直到摘裘王面前十丈处止步,滑头王有自己的架势,肃容不语,苏景不讲究这些,对摘裘王点头打了个招呼:“大王好气魄,几天前大家还生死相见,现在就敢只身赶来。” “军卒缓行,本王先至,只为免去误会。”摘裘王应道:“小九王也在,就更好了……对了,两位王驾若还有疑虑,我可断袖以示。” 阴家鬼王,大都修得“袖中帐”,总会有一队精锐兵马常驻于袖以备不时之需。袖中帐的规模以鬼王修为而定。 摘裘王所谓“断袖”,仍是在展露诚意,以示他是孤身前来,连袖子里都没藏兵。 苏景一摆手:“不用了,大王有话请讲。” “狼来了。”摘裘王三个字,点明要害。 笑面小鬼一惊,不再端架子,开口问道:“狼在何处?” “已到我家。”摘裘王笑容发苦:“日前我听奉小九王劝阻休兵罢战,自福城退兵,返回我的洪光锋,不承想待回去后才发觉……唉!趁我不在,狼群突袭,我的洪光锋被恶狼扫平!” “报应!”赤目真人问讯“哈”的一声笑:“顾头不顾腚的老鬼,光想着打福城,却被狼群抄了老巢?当真报应不爽!” 摘裘王未发怒,而是长长叹了口气:“确是如此,遭报应的也不止我一个,我已传讯问过另外四家大王,个个如我一般,全被恶狼抄了后路,家园被毁。” “像我、锦纶、摘裘还好些,我们三个都亲自带兵来攻福城,后防虽空虚可至少我们不在家里,免去了杀身噩运。红线王福星高照,恶狼突袭时他及时逃了出来,和后来撤回去的大军成功汇合;但九谷王就联系不上了……估计已经凶多吉少,被狼子杀灭了吧。” “以狼群的作风,捕杀鬼王同时,也会把花名册付之一炬,从今以后,幽冥世界就再没了九谷的字号。” 摘裘王把自己所知的状况如实奉上,小鬼差妖雾嘿嘿笑道:“你们五个老鬼是被人算计了吧?” “正是,一时不查,中了奸人诡计。”摘裘应了一句,又望回苏景、滑头小鬼道:“老巢被毁,走投无路,所以才引兵来投滑头王、小九王,只望两位大王不计前嫌……” 话未说完,滑头小鬼忽然呵斥:“混账!什么引兵来投,分明是把狼群引来本王城池!摘裘老鬼恁地歹毒,你该当何罪!” 第四百八十二章 我来了 人间,东土,离山。 如当年的崔巍、崔晨一般,今时值守山门的也是一对兄弟,外门弟子,钟伟、钟强。兄弟俩都生得虎背熊腰,不似修行中人更像山里猎户。 当值时候,兄弟俩不敢丝毫怠慢,一个守着影天泉,一个紧盯透地镜,仔细查探山门外的动静,没有片刻松懈……忽然,哥哥钟伟哼了一声:“有人飞天急遁,自北向东跨我山界!” 弟弟钟强闻言略显诧异:“什么人如此大胆……咦,有人遁地过境,也是自北向东!” 哥哥同时道:“他不飞天了,消失不见。” 情形明白得很,是同一人,本想飞越离山又觉不妥,改作遁地急行。 兄弟俩同声冷笑,发动“摄地”护法,要将对方逼出来,离山重地,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纵穿的! 护法立刻发动,但还不等法术狙击狂徒,对方就及时跳了出来,显身于山门附近: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娃,看上去八九岁的年纪,长相颇为讨喜。 小娃手里还托了个油纸包,不知是烧鸡还是酱肉,才一现身钟氏兄弟就追到身前,可还不等兄弟俩喝问,小娃就先开口,苦笑道:“你们两个莫拦我,我急得很……晚回去片刻就得吃苦头。” 莫名其妙的话,钟家兄弟才不理会,哥哥肃容:“离山界内,阁下自重!”弟弟冷笑:“穿山过境不打招呼,当离山什么地方!” 话音刚落,忽然离山界内一个声音传来:“摄地护法行转,是何缘由?”随着问话香风飘扬,又一位离山弟子赶至山门外。 新来之人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法洒然颇有几分仙家气意,他背着一支桃花枝,香气就从枝上桃花而来,值得一提的是此人虽头上高挽道髻、颌下三缕长髯,却仍掩不住他那颗四四方方的头,这么方的脑袋实在少见。 见长辈查巡,钟家兄弟急忙行礼:“拜见方先子师叔,动用护法只因这娃娃先飞天又遁地,不懂规矩妄自过境……” 哥俩话还没说完,不承想方先子面色一紧,竟对那个娃娃施晚辈礼仪:“弟子拜见师叔,许久不见,您老人家安好?” 小娃手托油纸包,神情急得不行:“方先子你好,不必客套我好得很,快快放我过去,晚回去说不定会惹恼师娘,又得挨罚!” 方先子赶忙让出道路,同时挥手撤掉护法,小娃一头扎入泥土,向东方赶去……钟家兄弟愣愣站在一旁,看傻了眼。 过片刻,哥哥钟伟回过神来,小心翼翼问仍对着东方躬身致礼的方先子:“师叔,这娃娃是何人?” “苏师叔祖的开门大弟子,父参童母莲仙的灵瑞妖精,参莲子!” 钟家兄弟同声惊呼:“他就是参莲子?这般年幼?” 方先子站直了腰,语气敬佩:“苏师叔祖是今世奇人,他这一脉的门生弟子,个个不同凡响。”说着,他笑了起来:“想当年,我也如你们两个一般值守山门,正赶上他老人家归山……嘿,一晃八九个甲子,不能想不能想,一想就好像做梦啊。” 参莲子急急忙忙,穿越离山来到凝翠泊,钻出地面。 小娃面前,一只木架、并排挂着两架山藤编成的秋千,双目中三瞳相套的妖冶少女坐于其中一架,白衫素裙、赤着双脚正微微晃。 片刻前,不听刚刚把一张仙人掌的妖符打上天空,明山秀水,柳绿花红,漂亮的口哨声随风轻扬。 参莲子躬身:“姑姑,孩儿回来了,谨遵您老吩咐,老帽山西光岗子白家的酱野山羊肉半斤,少酱少盐我们自己带去的葱姜蒜。” “师娘”是背地里的称呼,当面要喊姑姑,这重规矩不能不小心。 一边说着,参莲子偷偷抬眼,望向不远处随随便便摆在地面上的一枚精巧沙漏,内中白沙尚余浅浅一底,小娃着实松了口气,总算在时限前赶回来了。 不听素手招招,将油纸包引入手中,打开来、拈下小小一条酱肉纳入檀口,并不咀嚼,仿佛入口的不是肉而是糖,会自己融化掉似的,少女微微仰头双目闭合,享受的样子:“推秋千。” 参莲子乖乖上前,去给准师娘推秋千……小娃想不通,御剑乘风飞天遁地之人,还会喜欢晃秋千? 听着哨子,吃着腊肉,晃着秋千,不听惬意得很,晃了一阵子忽然说道:“苏景去幽冥多久了?” “快一年了,十个月多些。”参莲子算得准确。 苏景走后大段时间,不听几乎都在闭关,偶尔出来转一圈也只问苏景是否回来,从未计较过时间,这次出关后就着小娃去卖腊肉。闻言不听少显诧异,侧了头:“才十个月?我还以为好久了……那我还挺快的。” 参莲子不解:“挺快的,姑姑指的是什么?” “改炼那枚蛋,挺快的,十个月就炼成了。”不听应道。 参莲子眼睛一亮:“炼成……您的意思,是靠着玉皮蛋能够贯通阴阳,去往阴世找师父了?” 待不听点头后,参莲子又显出不敢置信的神情:“我记得蓝祈奶奶炼化玉皮蛋,铺路中土与莫耶,前后用去差不多两甲子的光景,姑姑只用短短十个月?!” 乍一想不可思议,但此事另有隐情。 苏景走后不久,曾闹过一次“要死”的虚惊,之后不听就真正打定主意:改炼玉皮蛋,想办法去幽冥找他、帮他。小妖女心意决绝,哪怕炼化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也在所不惜,只要他未回来,我便去找他! 可是待不听真正开始祭炼宝贝的时候,惊喜发现:事情要比自己想象的简单得多。 不听放缓了语气:“这枚蛋被人炼化过、也炼化出了阳世通往幽冥的道路。但后来蛋上法篆又被修改、改成中土与莫耶的通联。” 参莲子懵然摇头:“孩儿不解,怎会如此?” 不听一笑:“再简单不过的缘由了,干娘想靠此宝去幽冥。” 参莲子机灵,一经提点就恍然大悟:“她老人家曾动念,去阴间找师爷!” “必是如此了,但不知为何干娘未去幽冥,或许是觉得,陆角八前辈早已转了不知几世,找也徒劳吧,就把法术改了。” 猜测做不得准,但玉皮蛋暗藏去往幽冥的法篆是绝不会错的,不听无需重新祭炼,只要把暗藏法篆重新发掘出来就好,这才能在短短十个月中以尽全功。 不过还谈不到十全十美,蛋能送她去幽冥,却只能发动一次,且可去不可回。 回不来?不听不担心,找到苏景,就找到了浅寻,浅寻敢下去一定有办法回来……当初苏景也是这么想的。 不听又问参莲子:“能送下去两人,我可找一个同伴,你以为,找谁好?” 参莲子的回答中规中矩:“裘婆婆可以,她老人家修持精深,又对师父着意得紧;又或者小相柳,他与师父相交莫逆又本领高强;裘大都督和黑大哥也是好人选,听说他们两个修行进境奇快,尤其裘大都督……” 一口气大把人选列出,小妖女却一个劲地摇头:“裘婆婆和黑风煞要镇守天斗山,那是苏景除了离山外的另一条根,关系重大,不可妄动;裘平安和小相柳都在修炼,中断可惜。” 参莲子心思再转:“那就只能从离山请人了,只是他们名门正宗,姑姑却是外域仙魔,走在一起怕是大家互相别扭。” 小妖女继续摇头:“别扭不别扭的先不用提,要紧的是离山压力重重,那些长老个个都有重任在肩,随我去幽冥找苏景,苏景见了怕是不会太开心。” “这样的话怕是没有太合适的人选了,尘霄生师伯坐镇妖国难以脱身;六两老兄不擅斗战;离山都未出人,自是没道理去找另外几大天宗;西海那些妖精都欠师父的恩情,可大家的交情也算不得太深厚……或者师娘,您看我成不?”参莲子终于把想说的说出来了,满眼期盼跃跃欲试。 秋千停摆,不听回头:“你真想去?” 师娘口风松动,参莲子满心欢喜,忙不迭用力点头,不料小妖女把话锋一转:“你快歇了吧,本事那么一丁点,去了幽冥立刻变成恶鬼的好补品。再说我又哪敢把他的开门大弟子带去冒险。” 话说完,不听的眼睛突然闪过精光,旋即笑容绽放,显是想到了好人选,但她不多说,另起话题问参莲子:“我要去南荒,后面一段时候顾不得你了,你是随我一起返回天斗山修行,还是留在这里?” 参莲子想了下,应道:“弟子想要四处走一走。” 看似小娃,实际却是天赋异禀、精修四百多年的灵妖,何况最初三个甲子是大师娘蓝祈亲自教导,小妖怪着实是个凶猛角色,在同门、长辈的看护下长到现在,也是时候去做一番游历了。 不听痛快点头,将一枚玉简递给他:“有关你的修行,诸多关键都在其中,游历无妨,但别光想着玩……你师父看着狡猾,骨子里却是个真正老好人,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将来少不了的恶仗。到时候没准你就能成胜负关键,记得好好修行。” 接过玉简,灵识相探,参莲子辨得出是刚刚录好的,不用问了,她支使自己买腊肉的空子里做了这份玉简。 不听伸手拍了拍参莲子的脑袋,不再多说什么,摆动云驾疾飞而去。 向南疾驰中,小妖女心中轻轻念叨着:你再等一等,我来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纳降表,判官做鉴 幽冥中,福城外,滑头大王,亲兵立刻踏步上前,将摘裘王团团围住。只是笑面小鬼身边早就没了可以依仗的精修高手,凭着他手下那几个亲兵,实在没什么威慑可言。 总算阿二、阿七、三尸给面子,念在同盟之义,他们也各自踏前一步,或亮剑或催势,这五个人一动,加于摘裘身上的压力顿时不同了。 摘裘王不强撑,全不掩饰心中惊惧,但他也未露出反抗的意思,摇头苦笑:“滑头王误会了,不是我心存歹念,而是……五家鬼王,五个方向,都被狼群所占,这是个圈子啊,我们都被围住。除了退来圈子中心,其他方向全无出路。” 稍顿片刻,见笑面小鬼和苏景未传令拿人,摘裘稍稍放松了些,继续道:“另外还请两位王驾思量,四家鬼王齐聚福城,再汇合了两位王驾的精锐人马,兵合一处将打一家,我们实力猛增,未必不能和那些恶狼周旋一番。” “乍一听是道理,细一想什么都不是!回师忽见老巢被占,岂有不猛攻收复的道理?慌慌张张逃来福城,不用想也不知道尔等是吃了败仗,打不过狼子!你们几家都来了此处,聚集一起势力大了,那五个方向的狼群不照样汇合,实力更强?”出言的是妖雾。原来这小鬼差不是专门找苏景的晦气,而是天生喜欢骂人,逮谁骂谁:“一头兔子打不过一头狼,五六只兔子商量着咱们聚到一起,没准能打败一头狼……我呸,一个兔子引来一头狼,照样都得死!” 苏景却摇了摇头:“兔子来福城,应该是看中这里有一头老虎吧。” 一语中的,摘裘王立刻点头:“小九王心思明慧,什么也瞒不住您老,来福城是不得已为之,可也藏了我等一个小小心思:肆悦大王的煞血精兵在此听奉小九王之命。六王联手,在加上煞血神兵,又何惧狼群……”话已挑明,摘裘也不再遮遮掩掩,说到这里话锋一转,直接问道:“来为小九王效命的煞血军,应该、应该没那么快撤走吧?” 笑面小鬼伸手一指身后福城,说谎话面不改色:“大军城中扎营,本是防备尔等去而复返,不承想,成了你们的救命符!” 摘裘王面色一喜,但不等他再开口,笑面小鬼又冷声问道:“几天前仗势攻我城池,如今落难求我庇护,摘裘,你拿本王当成阳世里的佛祖了么?本王可没那么灵验。” 这时苏景说了句:“你们慢慢聊,我还有些事情。”说完也不解释什么,展开天都火翼飞回福城…… 苏景的人自然都追随主公一起返城,鬼差妖雾犹豫了下,也跟着判官大人走了。回到城内,请滑头鬼麾下将领帮忙,清出大片空旷地方。 妖雾不解询问:“你作甚?” “马王爷要敲竹杠了,我得帮忙。”苏景应道:“讨价还价用不着我操心,可不管最后谈成什么价钱,摘裘王总得真正见到了、确认了这城中有他的救命符才会甘心付账。”一边说着,苏景跨入巨大空地,将蜃玉拿在手中一掂,笑道:“靠它了。” 妖雾恍然:“你坑人!” “要真能坑来香火分你一点。”苏景大方,见者有份。 “摘裘王妄动刀兵,惹出大祸,于情于理都该给他些教训,你做的对!”鬼差大人义正词严,满目肃穆。 发动蜃玉幻象,只要将咒法打入宝石后就不用苏景再做什么了,等着宝石缓缓“酝酿”幻法便是了。不过苏景没再去往城外,由得滑头小鬼和摘裘王自己去谈。 鬼差妖雾对蜃玉很是好奇,抱着膝盖一动不动,蹲在那里看石头,尺半高的小人儿,偏生又穿了件绿色袍子,蹲在那里好像个半大西瓜。 好半晌过去,亲兵赵铁瓶回城说大王相请,苏景这才再返城外,来到两个鬼王身旁,微笑问道:“谈妥了?” 笑面小鬼没说什么,摘裘王先开口:“小九王适才不在身边,有所不知,老夫说给香火,滑头王不要;老夫说割地让界,滑头王不收……他的胃口大得很啊,不要钱不要地,只要人,老夫这个人!他要老夫纳降表。” 鬼王争霸,一方吞并另一方,不一定非得将战败鬼王彻底杀灭,幽冥也有纳降一说。 不过空口无凭,须得请判官来做中正,战败鬼王落血做契、再由判官扣印以鉴,这其中自有法术成形,臣服者一旦生出异心立刻会遭法术反噬,受尽煎熬直到魂飞魄散。 笑面小鬼毫不掩饰:“滑头做事,最爱‘趁病要命’,你自己送上门来,我又怎能不咬。你若嫌疼大可转身离去,我不拦你!” 摘裘王“咳”了一声,面色无奈:“我都已经答应,王驾又何必再说这些。” 滑头王一笑:“好,不再多说,回头你我去请段大人来做鉴降表。” 降表算是“契证”法术的一种,非得有判官主持才能成术,且不是随便什么判官都行:若投降鬼王的花名册是七品判所制,他的降表最少也得请再六品判来做鉴,如此类推,中证降表的判官要高出“阴兵花名册”判官至少一品才行。 摘裘手上的花名册得自蓝袍六品判官,是以要找青袍判官来主持“投降”法术。 苏景终于听到了个关键地方,站在一旁笑了。 摘裘王则语气诚恳、言之凿凿:“老夫对天盟誓,绝不会反悔,请王驾放心。”随后他把话锋一转:“煞血军应该就在城中吧……” 不等说完,滑头鬼王就再次笑了起来,笑容欢愉,声音却冷清得很:“摘裘王,莫心急,待本王见过你还剩多少兵马再说吧。” 苏景明白,笑面小鬼这是在拖延时间;可摘裘王听来就是另一番意思了:若你剩下的残部太差劲,想投降我都不收,如此的话哪还轮得到你去确认城中是否有煞血军。 摘裘王点点头,笑面小鬼最后对他甩下一句“你先在这里等着吧,本王还有军情大事”,就和苏景等人回城去了。 两个多时辰过去,不知从何处飘来厚厚乌云,几声闷雷滚过苍穹,下起雨来。 幽冥世界有天有云,下雨算不得蹊跷事,不过阴世的雨水远比阳间冻雨还要更冷,雨不冻皮肉,却直接把一道阴寒送入骨髓,让人从心底泛起寒意……雨越下越大,不知不觉里,从淅淅沥沥的小雨渐渐变成滂沱大雨。 雨水落地,崩碎同时荡起些许水烟,继而烟汇聚、染白了天地,模糊了乾坤。 就在这场大雨中,大军冲透烟雾,自北方浩荡而来,于福城三十里外止步,摘裘王残军赶到。 苏景伫立城头,雨雾凄迷但挡不住金乌神目,他看得清清楚楚,重返福城的摘裘阴兵,比着几天前退走时缩减了大概三成,主力犹存。但军容实在不值一提,军中士卒盔歪甲斜神情疲倦,其中至少一成兵马身上带伤,轻重不一。 这还是提前得了自家王上的传报,军中将领努力整肃军容之后的模样。 大军已到,摘裘再次喊城,笑面小鬼传讯过去:等另外三家鬼王都来齐了再说。 人在矮檐下,怎么不低头。摘裘没的选,只有耐心等待的份。好在其他鬼王来得也不算慢,一个多时辰光景,仍是阴冷阴冷大雨中,四家鬼王重聚福城周围。 锦纶、楚江、红线军中情形比着摘裘还要更糟糕些,尤其楚江王,精锐飞旗军被苏景毁去元气大伤,回家后又被恶狼狠狠一冲,逃回福城时只剩下四成兵卒了。 滑头鬼王人在城头,问身边苏景:“蜃玉还须得多少时候才能发动?” 苏景刚刚看过蜃玉,应道:“短则一盏茶,长不过一顿饭。”这宝贝得苏景祭炼威力大增,但还远远不到彻底祭炼完成的地步,发动过一次浩大幻法,时隔短短几天就再次动法,会慢上许多。 笑面小鬼点了点头,修元关注于声音,冷漠传音:“摘裘王,我的意思你再清楚不过,就请你和那三位大王谈一谈吧,若他们不愿,趁早回头。” 摘裘王应了一声,随即以灵讯通传,毫不隐瞒把自己之前和滑头王商定的“价码”传告诸王。 笑面小鬼的条件清楚、意思明白:想要福城庇护、想要煞血军救命,那就一个字:降! 先是灵讯往来,而后四家鬼王干脆凑到一起,着实商量了一阵,最后的结果倒是整齐得很,受了滑头王的条件。笑面小鬼哈哈一笑:“我晓得,若四家大王见不到血煞军,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想见血煞军,就请进城来吧!” 王令传下,福城护篆开放一线,四家鬼王气度不俗,不作丝毫犹豫、不带亲随护卫,遁起云驾从容飞入瓶中城。 蜃玉法,幻象生,福城内煞血巨湖波涛翻滚洪流行转,那一份铁血大军才会有的凶猛杀气升腾弥漫,染得城内森严萧杀! 一见煞血军,穿彩袍带花冠的锦纶王、身形魁伟猛将军似的楚江王、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红线王都面露喜色,彼此对望点头。摘裘王同样暗暗松了口气,悬了好半晌的心终于落回肚里,笑容轻松得很:“滑头王放心,只待扫灭附近恶狼、战事过后,我等便随你去见段大人……” 这个时候,苏景忽然笑了起来:“是我糊涂了,光想着后面的恶战,有件事情一直未向滑头大王禀报,据我所知,这福城之内正好有一位判官大人游历闲住。做鉴降表之事,又何须去找段大人、又何须等到恶战过后。” 几位鬼王都愣了下。 灾厄近在眼前,可投降又何尝不是关系重大。他们所以能答应笑面小鬼的条件,全因“判官做鉴”不是眼前就能完成的事情,总得等到打完仗以后再说。 到时候说不定血煞军和狼群拼了个两败俱伤,几家鬼王大可翻脸不认账。 这幽冥世界你争我夺、尔虞我诈,凡事只存利来利往,又有几个鬼王会去重信守诺……四家鬼王顿时被僵住了,摘裘王咳嗽了一声,维持笑容不变,对苏景道:“小九王来幽冥时候尚浅,有所不知,紫袍、蓝袍的判官是不成的,非得青袍以上才能做鉴,城中的判官大人不知袍色如何。” “够了,够了,做个纳降中证肯定是够了。”苏景语气笃定得很。 滑头小鬼马王爷笑道:“那可太好了,快请小九王引路,带我等去拜会判官大人。” “诸位随我来。”苏景带路迈步就走,笑面小鬼紧随其后。两位小王驾都未带重兵,只有几个心腹随行。 那四位鬼王彼此对望,交换了一个眼色,也跟了上来。 苏景走得不急不缓,身后有鬼王问起判官情形,他一概摇头只说“到了地方一见便知”。 苏景尽选荒偏小路来走,而走着走着,四位鬼王的神情渐渐笃定下来,又走了一段,楚江王开口:“两位小王家心思过人,又难怪能得九妃、肆悦两位大王赏识、依仗为左膀右臂。” 其他三王纷纷点头附和。苏景脚下不停,边走边回头:“大王何出此言?” 楚江王微笑着:“见小王家出谋试探我等,心中感慨,如何想的就如何说了。” 四个鬼王都是一般的想法,花花绿绿的锦纶王也接口笑道:“若我等所料不差,这城中应该没有判官,小九王此举只为试炼我们是否真心而降吧。” “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心思,也当真不得了了,老身如两位小王家这般年轻时,可什么都不懂,整日里只想着和我那鬼汉子厮混。”红线王年纪不轻了,平时还好,一笑起来眼角眉梢皱纹都增,颇显老态。偏偏她还以红袖遮掩了半张脸孔做了付娇羞样子,看得人难受不已。 几个鬼王你一言我一语,明里是夸赞,暗里则是提醒苏景和滑头鬼,这等试探全无意义,还不如省些时间来备战。 判官不涉政,就算阴阳司的大人进入鬼王城池,轻易也不会泄露身份。何况今日瓶中城,在幽冥世界根本不值一提,又哪会有青袍以上的判官来这里游历。眼看苏景越走越偏僻,就算这城中真有判官也不会住在荒草里,四位鬼王“看破苏景之计”。 摘裘王未笑,面色肃穆声音郑重:“二位小王家的心思不必多说了,于情于理也都应有此试探,不过还请两位放心,我们四个老家伙绝非言而无信之徒……” 话没说完,苏景忽然伸手一指前方一座破屋:“到了,判官就在屋中坐。” 哪用开门去看,几位鬼王灵识一扫就只这屋子里空空荡荡,鬼都没有一个,何谈判官。 苏景煞有介事:“几位稍等,待我去见过判官,说明来意。”说着与笑面小鬼一起举手推门,进了破屋,进屋之际苏景还特意对妖雾招了招手,示意小鬼差也跟来。 四家鬼王面色不改,可目光中或多或少都藏了份无聊之意,站在门口等待。 片刻后,小鬼差妖雾重返破屋外,喝道:“滑头王已经和判官大人说好了,几位进屋纳顺表吧。” 摘裘王无奈,回头对三位同伴道“就依两位小王家”,四王迈步要进屋,不料小鬼差妖雾并不让路,左手攥拳顶腰,右臂斜垂撑着自己那柄不比筷子更长的腰刀,威风凛凛地挡在门口。 尺半的小鬼是小九王的亲随,四位鬼王总不能从他头顶跨过去,楚江王皱起眉头:“阁下为何拦路?” “敢情几位做大王时候太久,调役遣差使唤旁人习惯了,把判官大人也当成自家的杂役了。”鬼差妖雾冷冷道:“请判官做中鉴,是平白就能相请的么?大印起落的那份香火钱,进门前就得结清了!” 妖雾说完,苏景的声音也从屋内传出:“要诸位破费,过意不去得很。” 这哪是客气,分明是替鬼差妖雾撑腰,四位鬼王都是心机深沉之辈,不去计较这等小事,各自取出不菲香火交到妖雾手上。 小个子鬼差一一掂量,收了钱,哈哈一笑:“几位请进。” 刚刚在屋里时苏景传音入密,跟他说明白了,这份香火赚头全归妖雾……请判官办事的香火,这可不是笔小钱,妖雾满心满眼的欢喜。 四位鬼王进屋,寒窑陋室哪有桌椅,只有一张硬板床,床上铺盖都已朽烂,小九王也不嫌腌臜,就在这床上坐着,笑呵呵的。 滑头小鬼站在苏景身边,对进屋来的四位鬼王道:“判官在此,咱们办正经事吧。”说着,伸手向苏景一指。 摘裘“咳”了一声,没办法不摇头:“两位小王家莫再开我们几个老家伙的玩笑了,这是……啊!” 话未说完,惊呼陡起! 不止摘裘一个,而是四位鬼王齐声惊呼,眼前异象来得太突兀,饶是鬼王皆为深沉之辈,也没能压住那一声从心底冲出来的怪叫。 破炕上的青年身形微微一震,大红袍加身、判字令在手! 平时好脾气斗战不要命的小九王,就在毫无征兆中,忽然变作执掌轮回审断阴阳的一品大判,几个鬼王谁能不惊讶……谁敢不惊讶! 惊诧过后,如以前每个乍见苏景着红袍之鬼,四家鬼王立刻反应“假的,这阳身小子胡闹”。摘裘王语重心长:“小九王,这个玩笑可开不得,还好这里都是自己人,不虞泄密,你快快……” 不等把话说完,摘裘老鬼眼前忽然一花,苏景把自己的判官令向他抛了过去:“是真是假,你自己看吧。” 如今情势逆转,福城一方稳稳占了上风,“小九王”把令牌扔过来,摘裘总得应酬一下子。把判字令接在手中,小心检查……老鬼面上,先是无奈,但很快无奈就变成了惊诧,继而不肯置信,再变做悚然而惊。虽一次次的查探大令,摘裘王的神情变化不停,到了最后他抬头重新望向苏景时,真真正正一副“见鬼”模样。 判官令牌转手,自摘裘手中递于其他三个鬼王查看,不久功夫,楚江、锦纶、红线都看过了令牌,全是识货之人,是以所有人的神情都和摘裘一模一样…… 令牌是真的,红袍就是真的; 袍子是真的,判官就是真的。 见了鬼了,活见鬼!小九王竟是这幽冥世界中第二个一品大判! 四位大王除了发愣还是发愣,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我说几位大王……”一个声音阴阳怪气,小矮子妖雾从四位鬼王身后转出。也换回了差官打扮:“这幽冥间的规矩,你们不会不晓得吧?什么样的鬼王,见了什么样的判官,该执什么样的礼仪,应该用不着小人再费唇舌了。”摘裘等人,小小鬼王,见了一品大判理应叩拜行礼。刚刚赚了一大笔的妖雾尽职尽责,该他说的一个字都不落。 不甘寂寞似的,妖雾也把自己腰上绑着的令牌解下来:“可是怀疑我的身份么?鬼王大人自己看吧。”学着大判官的样子,将腰牌扔向摘裘。 叮当一声,妖雾的腰牌摔在地上,摘裘王没接,还在原地发愣。 可把妖雾气坏了,犹豫着自己应该大发雷霆,还是先把腰牌捡回来再说…… 苏景也“咳”了一声,忍不住笑道:“摘裘王,看一看吧。” 摘裘这才回过神来,不弯腰不屈膝,伸手一引将妖雾的牌子牵入手中,这次查验得奇快,灵识一扫立辨真伪,对妖雾点点头:“原来是不津阴阳司的差官大人,失敬失敬。” 摘裘王心神有些恍惚,所以反应慢了一瞬,话说完才猛地省起:阳身小子这个判官做得不清不楚,可他身后还跟了正牌差官……果然妖雾应道:“好说,小人供职不津司衙,侍奉我家苏景苏大人。”说完还似模似样地向苏景躬身施了一礼…… 红线王语气古怪得难以形容,问:“不津阴阳司现在由小九王主持?” 何须苏景回答,妖雾就代为应道:“正是!我家大人已经到任十个月,也因他入主,不津六品司衙化形一品冥殿!” 红线王眉头深皱、锦纶王手捻长髯、摘裘王眯起眼睛、楚江王十指紧扣左手食指轻敲右手手背,四位鬼王都默然不语……小九王真正入主阴阳司?这便是说,星月判尤大人认了他的判官身份? 苏景不出声,由得他们去琢磨。 过了好一阵子,楚江王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幽冥世界自有幽冥世界的规矩,‘判官不涉地方军务政务’便是其一……” 老调重弹了,苏景早料到鬼王会由此一说,摇头打断:“是啊,规矩不能乱,所以今日诸位所见,万万不可泄露出去。若因我任性妄为,坏了阴阳司万万年的清誉,苏景可担待不起。”随即话锋一转,苏景抖了抖自己的大红袍,又复微笑:“一品判官,当能做得中鉴了,诸位放心……我也放心。” 语气客气,却是再浅白不过的威胁了。 四家鬼王脑中心里全都乱成一团,事前做梦也想不到小九王竟是一品大判!待此刻才明白人家早就准备、吃定了他们几个。 第四百八十四章 留守此城 “马家子孙再如何愚钝,也不会去开事后才能兑现的虚头条件,几位大王当知,我等不到‘以后’。”笑面小鬼马王爷又一次笑了:“何况我早有明言在前:不投降不勉强,也不必进我城中了,直接带兵离开就是;四位大王都信誓旦旦说愿意归降,这才请你等进城……诸位,该是给一句明白话的时候了。” 寂静片刻,四王中的摘裘老鬼最是痛快,双腿一曲拜向苏景:“小老儿拜见大判官。” 苏景挥袖一拂,在下跪前就将其扶住:“大王何必多礼。” 投降,以后就是一家人,无需太过讲究;不降,顷刻就要生死相见,更无须再叩拜! 就是这个时候,又有军情传来,前方哨探递送灵讯,狼群大军显身于两千里界,四面八方齐头并进,正向着福城而来。 摘裘王全无废话,双手一分“嘶”的锦帛破碎声响,老鬼扯掉长袍下摆,跟着划破手指,因鬼血行书,不到盏茶功夫写好降表。 不降会被斩杀当堂,就算四王联手侥幸冲出虎穴……外面天地已成狼窝,又哪有生路! 以摘裘的身份拜奉滑头小鬼,确是划不来,可若把眼光放得长远些呢?滑头鬼身后有小九王,小九王身后又有阳身浅寻、有肆悦大王、还有蛰伏于暗处的阴阳司!跟了这样的主上,将来脚下未必不是一条金光大道……当机立断,摘裘降了。 小鬼差妖雾先结果降表看了一遍,再转呈滑头王,后者眼皮掀动几下字字读过,全无问题便落印画押,再将其递与苏景,同时点了点头。 妖雾从旁认真指点,在契头、契中和契尾两家鬼王画押之处,苏景扣上判官印鉴。 当三道大印加封,遽然一道灰色光华从降表中流转而出,仿佛灰烟先围着滑头鬼王绕了三周,继而一震,灰色光芒猛地射向摘裘,没入老鬼眉心。 摘裘王闷哼一声,痛苦浮现于色,清晰可见他的双目迅速变灰——那灰光射入眉心后又分开两路,流入他的眼睛。 眼中灰气越来越多,一两个呼吸功夫,摘裘王双目黑白模糊,尽数化作混沌灰色,那灰烟流转不停,渐渐凝形,很快变作一双怪异符篆,闪烁了片刻,最终没入摘裘王瞳孔。 摘裘老鬼眨了眨眼睛,恢复原状,外表看再无异状,但已经领受了降表禁制,从今以后,今生此事,永为滑头王效力! 身份真正改变了,摘裘王谨守规矩,以见上位鬼王之礼躬身,对滑头王道:“臣摘裘,拜见王上,侍奉王上。” 滑头王一摆手,笑容诡怪莫名:“免礼,稍等一会,此间事了我带你们去看一桩新奇法术。”说着,他把目光转回到另外三王身上。 哪还有什么好说的,根本都没有退路了,剩下的三家鬼王现在只着恼自己反应慢了一瞬,被摘裘拔了头筹…… 接下来三王拜判官、写降表、画押落印、判官做鉴,情形与摘裘纳降表时一模一样,半炷香功夫不到了结此事。四位鬼王做事也算敞亮,同时呈上自己的花名册,不料滑头小鬼不接手,说道:“诸位随我来!” 再不是徒步缓行,而是催起云驾一飞冲天,滑头鬼带人穿过福城,回到城中“煞血大军”驻扎之处,先对苏景点了点头:“收起法术吧,多谢了。”随即他又伸手一指那座恶浪翻涌血腥冲天的赤色巨湖,向几个新招降的鬼王喝道:“你们四个,看仔细了。” 话音落,湖崩碎,万万凶兵变回一颗红色石头。 啊! 摘裘等人同时惊呼出口。 滑头鬼语气轻松,还在给他们解释着:“根本没有肆悦大军,只是一块石头,一门戏法罢了。诸位想靠煞血军对付狼子的念头,怕是行不通了。” 四个鬼王全都变了脸色,摘裘王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滑头王:“煞血不存,敢问王上,可还有其他退敌良策?” 滑头小鬼双手一摊:“福城的守御办法,你们早都见识过了,一是护篆,另为守军,就这么多了。” 楚江王铁青了脸色:“只靠守城大阵和军卒,远不够抵挡狼群……” 不等说完滑头王就点头应道:“是啊,远远不够,可也没有别的办法。” “咳……”锦纶王重重一顿足:“狼来时大家都会死无葬身之地,王上你又何苦……何苦再弄出刚才那些事情。” 灭顶之灾前还煞有介事的纳降,很有趣么?滑头王突然尖声大笑:“本王何苦?本王开心!你们几头老鬼,趁我势孤兴兵犯境,见我力薄动法摧城,被狼子抄了后路又想起本王来了?真把滑头子孙当成西天里的活菩萨么,想欺就欺想和就和?!投降于我,就道自己能活了么?哈哈,做你们的春秋大梦!” “不是看不起滑头鬼族么?就让你们这一方王驾之尊,死时身为我帐下奴仆……你们死时,是本王、是滑头、是福城的鬼!” “不是想抢本王的城池么?就让你们和福城同生共死,谁都不用逃、不用跑了,都与本王布防于城池四周,狼子来时你们便去冲杀,为这城战死,死得好、死得其所!” 是鬼便有戾气。 尤其滑头小鬼,本来旺族奈何家道中落,落难凤凰不如鸡,他心中攒下的戾气深重异常,此刻尽数暴发,双目赤红嘶声大笑,模样疯癫可怖。 这个“玩笑”开得的确太辣了些,辣心辣肺!可那降表得大判鉴证,四个鬼王再如何气恼也没有反抗的余地,红线王奋力平复心绪,劝道:“臣等之前愚昧无知,冒犯天威铸成大错,罪该万死甘心领罚而绝无半字怨言,求王上息怒。可当务之急,莫过于狼群犯境,以臣拙见,困守孤城无意,臣等死而无憾大王却是万金之躯,容不得半分伤害。” 摘裘王及时接口:“当速派精锐于各个方向,探查狼群虚实,找出空隙臣等合兵一处,护送王上杀出一条血路,才是上策。” 四王投奔福城是冲着这里的煞血大军,现在没有了血湖,困守孤城无异等死,想办法尽快突围才是求存之道。滑头鬼的笑容收敛,再开口时语气平静了,可眼中狰狞不变:“想逃么?我不逃,你们一个一个谁也休想走。我意已决,留守此城于狼子决一死战。” 四个鬼王劝不动滑头王,齐齐转目望向苏景,摘裘王道:“小九王,您看……” 苏景耸了下肩膀:“你们进城前我劝他半晌了,他不肯走,我也没办法。” 这不是敷衍糊弄,实情确如苏景所言,这一次大祸临头,笑面小鬼竟不想逃走的事情——至少现在不想。 四个鬼王面色沉沉,不再啰嗦废话,腾起云驾返回城外,开始整军备战,明知不敌但也不肯引颈就戮,准备舍死一搏。当然,为振奋军心四王都对部署说“城内煞血大军严阵以待,时机一到便会出城击杀狼群”,这一来城外的鬼王部署倒也军心大振,士气颇为旺盛。 城内,苏景再问滑头鬼:“你真不肯走?” 滑头鬼徐徐吐出一口长气,摇摇头:“你走吧,不必和我搭在一起,狼群虽凶横但不会伤判官一根寒毛,你回去路上遇到他们就亮明身份,不会有事。” “你为何不走?”苏景追问。 滑头鬼再度摇头:“我自己也说不清,就是不想走。” 心底有戾气,这一口气顺不过来; 逃入不津阴阳司可保活命,但总不能把一座城都带入司衙内;逃得走么?狼群合围全无出路,死在逃亡路上,还不如与城共存亡;万万鬼民“王吾命城吾福”的呼喊声犹在耳中回荡,以前滑头王也如幽冥大小鬼王一般,从未得过鬼民拥戴,直到几天前初尝这“古怪滋味”,滑头王撑、不弃子民;数不清多少年里折腾来折腾去,只求重现先祖荣光,每次都徒劳无功,实在累得很了;下次再重头来,然后再重来、再再重来,无聊无趣得很…… 就一个字,乱。滑头鬼的念头很乱,他也说不清自己真正不走的道理,但明明白白的:不想走。 不想走就不走了。 苏景想了想,说道:“那就打吧,我尽量帮你……但最后时候我会走。” 少有的,滑头小鬼笑了笑:“多谢。” “不必,这城也有我的心血,拦不住它要倒塌,总得杀几个推它的贼。” “非走不可的时候若我还能动,会送送你,再就是……我自己选的,无需报仇。” “这事你就别操心了。” 滑头小鬼胡闹,苏景奉陪不到最后,但也会尽量陪得更长些、让他闹得更欢些。 狼群千五百里……过千里界限……只差五百里……军报频频,狼群来得并不太快,可它们行军的阵势极稳,层层包抄围拢,不是没有“空隙”,但那些空隙皆为陷阱。这一重隐秘无人知晓,所有想从狼群里寻空子逃命的人都死了。 凶残,狡猾以论,幽冥狼子远胜阳世。 狼群将至,劫数摧城。 第四百八十五章 万万猛士皆为王 福城周围,各部鬼王急急布防,重重大旗迎风摇摆,铿锵号角回荡四方,将官校尉大声叱喝,一道道大令自王驾口中传入大军,人马穿梭集结不断调整着阵势,准备迎抗强敌。 阴兵军中,豢有凶猛冥兽,畜生们凶性难降,随着大阵变化被驱役时时常会昂起巨大头颅,龇出獠牙暴发巨吼,咆哮声音直贯云霄。 城外忙碌,城上也没有丝毫怠慢,护城大篆稳稳行转,淡淡的白色光芒笼罩四墙;城头环驾三百二十座崩天巨弩,都已绞至七成满弦,七丈长箭扣入射槽,箭上有灵光荡漾,锋锐气意氤氲却不散。 大队人马随滑头、小九两位王家登临城头,执戈横剑严阵以待。 阴兵动作奇快,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大概完成布防,福城重新平静下来……大雨轰鸣,天地躁动,城却寂静。 冷透骨髓的幽冥雨水,洗出来的是一座萧杀之城。 随即,狼来了。 东方,一只狼。 显身于地平线,驻足、昂首望向孤城……很快,又一头狼显身,一样止步于远远的地平线,不过方向截然相反,新的狼来自西方。 东、西之后,便是南、北;四正向后,便是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四偏向。前后一共八个方向、每个方向一头狼。 静静凝视,片刻后,狼向着福城方向跑来。并非疾奔纵跃,而是轻轻松松的跑动,四爪颠颠、偶尔甩一甩尾巴,既不见捕猎时的隐蔽小心也没有面对强大敌人时的警惕紧张,好像散步似的,八只狼靠近过来。 狼行得“又缓又急”。 “缓”是它们的步伐,“急”的则是它们的身法……类似缩地成寸的法术,狼一步,七里不见,寥寥几十步下来,八头狼便跨入福城百里界内。 城头上,苏景身边滑头鬼忽然冷哼了一声,两位王驾身后的阿二张口一吐,左手长弓右手箭矢,旋即拧腰屈膝,弯弓如月震弦破帛,向着天空爆射。 箭破风,锐响刺耳,冲上三百丈高空后,那根箭矢猛做震颤,一化为八,旋即八箭散开,分射八方! 不到呼吸功夫…… 八头恶狼止步,面前三尺地方都有一根长箭斜插地面。 三尸齐齐喝了声好,苏景也点头赞道:“阿二将军好射艺。” 阿二客气:“花架子,中看不中用,比起少主的白雾弓神狐箭相差云泥。” 此刻滑头王身后亲兵赵铁瓶踏上一步,代自家王上吼喝道:“狼王何在,还请显身。” 八头狼目光阴沉,漠漠注视着城头,但全无应话之意。 赵铁瓶冷笑一声:“怎么,恶狼敢侵探我家王上仙境、敢冒犯我家大王仙威,却不敢站出来说句话么?” 狐地迷雾凝结成拳头大小的一团,正在苏景手上缓缓流转,只要狼王一现身,不管它是真是假,苏景直接一箭射杀下去。 可惜,八头狼无动于衷,不知狼王何在。 赵铁瓶正要再说什么,被滑头鬼王摆手制止。滑头小鬼走上两步,手按城楼护垛,目光阴佞,注视着远处恶狼。 城头王上有开口之意,城下四方鬼王阵中同时震起一声炮号大响。 炮号之后,军中无数囚牛战鼓震起,咚、咚、咚、咚……鼓声并不急促,但整齐划一,一声一声,闷响自四城播散天地、震彻天地。 背趁战鼓,滑头王开金口,喝断如雷:“要打便打,不打就滚!” 八字落下,战鼓骤停,换而城上城下无数守军齐声大吼,修持身后者以真元入吼喝,修行浅薄的干脆就以嗓音嘶喊,重复王上八字金言:要打便打,不打就滚! 要打就打,不打就滚!! 要打就打,不打就滚!!! 三遍大吼之后,大军收声,鼓号敛音,瓶中城重陷寂静,可因吼喝而来的凶悍杀气却冲天而起! 也是这个时候,八头狼子同时昂首……不是想象中的引颈长嗥,它们抬起头但不开口,八双幽幽凶眸同时注目天空:正狂挥暴雨的乌云中,骤然一声雷声贲烈! 恶狼动念,天雷传令。 城上城下、阴兵鬼将,包括苏景在内,所有所有守军只觉眼中一暗……天未黑,地黑了。 黑色的潮,自四面八方浩浩荡荡涌向瓶中城。 冲破雨幕,黑色的狼,狼的潮。 千万还是万万?狼多得根本无以计较,它们自视线的尽头、自地平线的起始之处显身,蔓延,只见潮头不见潮尾。恍惚里,守城阴兵有了个错觉:正冲来的不是狼也不是潮,而是一片颜色,黑漆漆的颜色。 从天角尽头蔓延过来的,颜色,狼。 突袭五家鬼王的狼群已经汇合了,变成了“圆”。 满布大地的狼急急奔驰,常理计较,这等大军的冲锋,地面早都会被踩踏的颤颤发抖,甚至连坚城都该有些微微摇晃才对……现在的情形正相反,无数恶狼奔跑不存一丝声息,它们没有脚步声! 还有,它们不叫。 长嗥是狼的标志,不嚎叫的狼还算得是狼么?没有一头狼开口,千千万万,沉默中疾奔。 暴雨声轰轰荡荡,反倒衬得世界寂静如灭。 明明大军急行,偏没有丝毫声息,这反差太诡怪,由此毁灭之军的气势也变得诡异了。 不雄壮,却足够震骇;不威风,而真正致命。 也只有苏景、滑头这些军中高手才能看得出,狼群不是跑,而是飞:虽然它们摆出了奔跑的样子,可每一头狼的四爪都与地面保持一隙之隔。是以狼群在飞,只是很低。 “擂鼓!” 城上滑头、城下四王几乎同时开口,传下一样的军令,狼来的无声,它们的沉默比着叫嚣更催魂夺魄,须得震鼓以增士气。 战鼓响起,不再是声声分明,而是急急如滚雷,隆隆声音入耳入心,阴兵沉了面、冷了眼、握紧了手中利刃…… 狼疾奔,充其量盏茶时间,潮尾仍霸占着地平线,潮头已经冲到之前那八头狼身后。 把持正东方向、最早显身的狼突然开口、吐人言:“想见狼王?” 它的声音低沉却响亮,即便守军阵中万鼓轰鸣也遮挡不住,回答之前赵铁瓶喝问:“如你等所愿……今日此间狼群之中,万万猛士皆为狼王!” 一狼人言说罢,万万恶狼齐齐喝应。 无论大小、无论地位,群中每一头狼都引颈、长嗥。 凶狠且兴奋,陡然暴发的嘶吼!千千万万的长嗥汇聚成可怕声浪,自天角尽头一路席卷,几近掀翻苍穹! 与此同时,大地突兀颤抖起来,地面几近疯狂地跳动,连福城都随之急急摇晃!地震的缘由再简单不过:狼足落地,改低飞为真正奔驰。无数狼、无数爪于同个瞬间狠砸,快要踩塌大地。 大雨的时间不短了,地面早有积水,狼低飞时水面不惊,此刻狼落足——那突然被迸溅起的水雾……明明只是再“柔软”不过的雾,却因暴发得太过突兀,撑裂了目光! 于狼潮凶势前,福城的鼓除了可笑还是可笑。 狼潮奔入福城百里境界,真正开始冲锋。 天摇地动的冲锋。 苏景站在城头,摇了摇头:“了不起。” “幽冥狼患,你当是说笑的?”滑头鬼王一哂:“若我所料不差,这还不是恶狼的真正主力,不过是狼群中的一队罢了……只为一座福城和几家小鬼王,哪值得狼群真正主力出动。” 苏景岔开了话题:“我留下来帮你打仗……可我不会打仗,只会打架。” 他的意思不难解,滑头王眨眨眼就明白了:“我会打仗,可我更喜欢打架。” 苏景略显狐疑:“你离不开吧?” 滑头鬼王笑了:“你当阿二是吃素的?城守事情有他就足够了,我留着也是摆设。”说着,他撑开双臂奋力向后,直直十指交叉于身后、又翻掌心向外撑了撑,之后解开指扣,扬手一拍苏景肩膀:“走。” 走?去哪里? 走,打架去。 狼嚎、狼奔,天摇地动,守军的鼓号彻底被压住,任由鼓士如何用力,振起的大响也无法摆脱被湮没的下场。 这片世界里所有动静都已被狼群把持……直到那一声高亢、嘹亮的长啸声,自城头响起。 激烈、勇猛、饱含战意! 苏景啸,金乌啸。 天空乌云滚荡,地面狼潮奔涌,暗淡无光的乾坤里,连凶器的锋芒都告沉黯,无力且垂垂,守军眼中只剩下一个颜色:黑!黑色的狼潮,单调和沉闷,死意弥漫的黑……直到那一道艳艳的金红崩绽,真就仿佛一盏本色纯金、又置于烈焰中燃烧万年的剑,划破天地、划破视线、划破军兵们眼中的黑。 璀璨、耀目、充满生机! 小九王出阵、滑头王并肩身旁、三尸皆随其后……苏景永远都是苏景,打仗时的大头兵,疯疯癫癫、轰轰烈烈的冲,冲在最前。 三尸疾飞,手中宝剑舞成了一团光还不忘唠叨几句,赤目数落苏景:“一打仗,你就光知道冲。” 拈花替苏景解释:“他又不会行军布阵,除了冲也不会干别的了,你不让他冲他还能干啥?” 雷动也告开口,但他想说话的话刚到嘴边,忽然变成了:“苏锵锵,你做啥?” 战役满满、热血几乎烧着头发的苏景,于疾飞、逆冲之中,突然翻身一个跟头、自半空跳到地面、跳到城外布防的阴军阵前……再前方百丈,就是狼群前锋。 落地,苏景不弯弓不出剑,不动罡天不纵风火,他弯腰,好像对狼群鞠躬。 第四百八十六章 九念 游魂自阳间进入幽冥,无论转世投胎还是被发配地方,全都会被封灭记忆。连自己上辈子是人是草还是鸟兽都不记得了,更毋论名字。 阴阳司的讲究,新旧两条命,阴阳两世人,游魂被封灭记忆后,就变成了“新人”,须得重新登记造册,没有名字哪行?是以游魂被除掉记忆后,鬼差会让他们立刻给自己起一个新名字,并一一记录,新名字一旦登上了簿子就在不得修改,今生此世跟定了游魂。 这事不难想,一个什么都不记得、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的游魂,仓仓促促给自己起下的名字又怎么可能讲究得体、端庄稳重,所以阴间鬼物的名字,大都乱七八糟、拗口可笑。但“死不了”不在其中,虽然当时他也迷迷糊糊,可不知心里哪道灵光乍现,就给自己起名唤作“死不了”。 这当真是个好名字,寓意尤佳——“死不了”死不了。他资质差劲,只能练气健体无法真正炼元修行,是以效命摘裘王四百多年,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头兵,哪里危险就被派往哪里、何处需要性命去堆他就冲往何处。 四百年里,“死不了”记不清大大小小打了多少恶战;记不清多少次灾厄临头、必死无疑;记不清多少次回绝处逢生、鸿运当头;记不清身边的战友死了补充、补充了再死换过多少轮,连摘裘大王麾下的凶猛大将都死了一轮又一轮,可他愣是还活着。 “死不了”觉得,死不了真是个好名字,保佑自己永远不死…… 不过这一次,“死不了”觉得自己活不成了,对上了狼群,就算阎罗王怕是也会脱层皮,他又怎么可能继续活着。不止他,还有身边无数同伴、四方诸王联军、背后滑头王城,今日此间所有生灵,都会死! 和以往每次入战一样,“死不了”被安排在外阵,重盾立于身前、长戈锋锐向外架于盾孔,身体斜倾奋力依住巨盾、双脚撑住地面。 在他身后,千万箭矢凌空,呼啸着掠过头顶天空,激射狼群;在他身前,沉沉巨盾厚如儿臂,普通檑木都撼之不动……可又有什么用处! 箭如飞蝗,比着大雨更密更急,连狼群半步都无法阻挡,透过盾阵缝隙,“死不了”看得清清楚楚,箭落下、射中狼,狼却不停步,冲在最前的千万恶狼,至少半数中箭、其中不少几乎变成了刺猬,可它们不倒下更不停步,就裹着一身箭矢,嗷嗷长嗥着,冲锋! 狼鬃如铁,匡护全身,纵是阴家箭矢都有破甲法术加持,仍难伤其筋骨,入肉一寸便告力衰,阴兵箭阵难阻狼群,反倒愈发激起了这些畜生的凶性。 至于身前重盾……传说狼群锋闯都修得碎灭凶爪,就是厚重城垛在它们爪下也不比豆腐更结实,盾牌么,又和纸糊的灯笼有什么区别! 吼、吼、吼! 狼群已抵百丈开外,“死不了”和身边无数军卒,开始扬声大吼,激发自己的每一寸力气和士气,巨撞将至、生死搏杀已到眼前! “死不了”不觉得自己还能不死,但死前,最好能杀一头狼……不承想,“死不了”眼前金光迸射,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落于两阵之间。 背向盾阵、面向狼群。 “死不了”是个四百多年的老兵油子,可他骨子里柔善得很,上辈子不知是绵羊还是老好人,忽见有人挡阵,想也不想、更来不及辨认来者是谁,纯粹本能使然,惊呼一声:“闪开!” 喊声出口,“死不了”也觉得自己可笑了,人家既然敢来,自不会被自己一声“闪开”喊走。 果然,来人未闪开,而是弯腰、躬身,好像对狼群鞠躬的样子……的确是鞠躬,只为狼子那一句“万万猛士皆为狼王”,便值得苏景在真正大开杀戒前,向他们致去一礼。 鞠躬后并未起身,他就势蹲下了、双手扣住了地面,就此凝势不动,古里古怪的动作、荒唐可笑的姿势。 跟着他就在这别扭异常的姿势里转回头,对刚刚出声的“死不了”笑着点点头:“多谢。” 此刻“死不了”才发觉,竟然是小九王! 王驾不是应该躲在阵后、托以运筹帷幄之名,藏在最最安全的角落里么?怎么小九王跑出来了?来送死?来杀敌?蹲着杀敌?蛤蟆似的神通法术? 连串疑问涌出。 “死不了”想不通,他大概能猜到小九王狠辣、不肯困守孤城要逆袭强敌,但想不通他这个好像马上就要拉屎的姿势是什么本领。 “死不了”看不见,他能见到小九王回头送他的诚恳笑容,却因位置缘故看不见苏景扣于地面的手:十根手指急促颤抖、敲打地面,一道道金红色的“丝”随他法度疯狂蔓延,游于地面、穿梭泥土……狼群不过相距百丈,浅浅两个呼吸功夫,它们就冲到近前,震天长嗥中大群恶狼后肢用力,狠狠扑跃而起,扑向苏景,也扑向阴军! 就在此刻,突兀一声怪叫自苏景口中炸响:“起!” 起了。他面前的地面,方圆三十里的巨大地面,仿佛一张席子、仿佛一块床板,被苏景一把掀翻,倒扣扑面而来的狼潮。 阳火成线,蔓延三十里也勾连、淬炼了三十里,让这方地面凝化坚实整体。 “死不了”恍然大悟,小九王弯腰撅腚,是要掀地面。 三尸恍然大悟,雷动和拈花异口同声,对赤目道:“跟你学的!” 赤目没掀过地面,但他总掀棋盘……闲来无事,三个浑人也总要附庸风雅,摆开黑白子对弈一番,奈何赤目棋艺差劲又是急脾气:输定了、不干了、急眼了、翻脸了,一把掀了棋盘。 地起、地翻、地落、地砸下。 挟金乌之怒,大地倒转夯砸狼群。 暴喝后,苏景又是“哈”的一声大笑,打仗时掀地面不是他的突发奇想,更不是和赤目学来的本事,而是中土世上远古时候就早有人做过。 南荒千目老蝎洞府后古时战场,七大圣掀地“平砌”六耳大军……当年大圣掀起的是千里山脉,今日苏景才戗起三十里地皮,不过他心里那份爽利痛快,比着当时大圣怕也不遑多让,这般打仗当真快活! 随即苏景接势一跃而起,人在半空里,手中长弓盈盈洁白,吱吱声音绞颤弓弦……弓满月、暴射。 一箭过后,弓化白雾,苏景弃之不理,冲! 一如既往,一个人对一支大军的迎头痛击。 三十里地面翻倒、洁白长弓爆烈,前后两击何其凶猛,北方狼群冲阵锋锐大乱。此刻苏景暴发的攻势比着不津城逆冲血煞军那次犹有过之,连大地都成了他砸人的砖头,又怎么可能不乱。 紧随着两记狠击,苏景冲入狼群大军,他又开始笑,咯咯咯的怪笑!可今时的狂妄与大圣玦全没关系,他是天真传人没错,但他更是金乌弟子,火之源头、光热始祖,他的修炼早都注定了此子的骄狂、暴烈! 仿佛搏击长空,穿梭乌云的鹰隼。 鹰挡不住乌云侵近,可那沉沉阴霾也一样阻止不了雄鹰翱翔。 苏景冲阵,心念转动…… 第一念,骨金乌置身黄金屋,化作艳艳骄阳一飞冲天;第二念,九九剑羽混于惨惨阴风破晓席卷;第三念,天乌剑狱急急旋转铺展开来。 苏景前三念,三念启罡天。 三重罡天尽放、三重罡天合一……但事情没完。 第四念,声声怒雷来自北冥巨鲲,护苏景身右;第五念,嗡嗡怪响为螳螂振翅,护主人身左;第六念,丈一长剑握于右手,君临之剑睥睨天下! 苏景又三念,三念请三剑。 来自剑冢和离山的精彩好剑……仍未完结。 第七念,哇哇的聒噪声霍然大作,烈火阳鸦轰散!由护身赤炎衍化而来的神通,九十九头乌鸦以阳火结形,只要苏景不死,它们便不会熄灭,九九阳鸦、九十九个方向,吵闹着、飞旋着,冲、杀! 第八念,那一声清冽啼鸣洞穿云霄,高亢之处比着阳鸦毫不逊色,但音色嘹亮而悦耳,闻声让人心神一震,远非乌鸦那般呱呱闹喊,比着烈焰颜色还要更纯透的红鹤,自苏景头顶一飞冲天! 鹤,扶摇上九霄,如此醒目的神物,纵然沉沉乌云也无法遮掩。当啼鸣落尽,红鹤身形猛震,一明鹤化作七百火魂! 南荒妖国、大圣识海中,苏景收服烈火世界,内中火灵“讹火毕方”被他炼化后得此精火红鹤,这些年里随着修行精进,这道红鹤渐呈返璞归真之像,可凝于一鹤,也可化身千百火魂,若苏景的修为臻入化境,当初在烈火世界中他斩杀了多少毕方,红鹤就能化作多少枚火魂! 火魂飞散,冲入敌阵,如阳鸦一般,冲、杀。 第九念,最最简单不过手段,金乌万巢大咒。每一头阳火乌鸦、每一头火魂毕方都是“火”,皆受此咒。 同行是穿空火遁,但不同于以往在火海、火雨中施法,阳鸦、毕方都是“活”的,它们行动无端、无迹可寻……每一头火鸟都是苏景,苏景行动无端,苏景无迹可寻,苏景冲、杀。 苏景最后三念,三念动三术,身法杀! 心神十立,九念齐动,手段尽出……算得全力以赴了,他答应了笑面小鬼,会尽力。 第四百八十七章 公事 风火贲烈剑意纵横,苏景所到之处恶狼体断尸残、哀号连天。 修法、剑术、身法皆以发挥到了极致!苏景来自名门正派、身份高高在上,但他绝非温室里的花儿,通天在凶险大漠、冲煞于荒蛮妖国、夺罡于诡异深海,至今修行不足五百年,倒有三百多年是在门宗外、险恶地方度过。离山时,他是满眼笑意的小师叔;离山外,他又何尝不是一头狼! 无甚戾气却出手无情、与人为善又杀伐决绝的狼。 苏景狠辣,便是此刻淋漓尽致的斩杀。 冲阵的不止苏景一个,滑头小鬼和三尸也随他同行。他们的本领都不俗,尤其三尸各拥苏景之力、配以小师娘传授的绝伦剑法,再加上他们的不死之身,杀敌时候威力着实惊人,可无论他们再如何卖力,也没办法发出一点光来……此间光华,尽为苏景一人所夺! 风中火里剑下亡魂无数,苏景一个人的腥风血雨。 正冲杀,忽然前方遥远处,几近视线尽头,一蓬惨白薄雾升腾半空。眨眼间白雾结形,化作一个老鬼,悬在天上遥遥笑着:“久闻小九王勇武惊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老朽佩服之至。” 老鬼身形矮胖,衣着颇为古怪,只有一件衫子罩在身上,不过衫子肥大异常,几乎盖过了膝盖。无冠、无裤、无靴,只一件麻袋片似的半长布衫。 说完,老鬼又把目光一转,望向相距苏景不远、同样正逆冲狼群的滑头王:“马家小鬼为救九王妃倾家荡产,小九王又来助滑头一脉逆袭敌阵……这份同盟义气当真惹人羡慕。” “薄衣老狗!”滑头小鬼开口怒叱:“还有脸来见我。” 苏景眉峰微扬,薄衣王,他记得清清楚楚,入幽冥后自己打的第一场恶仗就是对薄衣阴军。这个鬼王本也是小师娘的同盟势力,却背盟弃誓倒戈相残,滑头鬼和阿二的本部兵马就毁在他的手里。 而滑头王怒喝未落,陈兵城北的摘裘王也是一声咆哮:“薄衣老狗,无耻之徒!” …… 瓶中城迅速崛起,被周围五位鬼王视作眼中钢钉,但一起发兵围剿的事情,也不是说五位大王都有此意,就能立刻结为同盟的。 幽冥世界大小鬼王林立,各方势力如犬牙交错,摘裘、锦纶、楚江等王各有各的死敌,他们发动重兵来打滑头鬼,谁敢保证敌人不会趁虚而入、自家后园不会突然起火。 五位鬼王所以能够结做同盟共讨福城,皆因一个人穿针引线:薄衣王。 道理上,薄衣王叛浅寻、毁滑头在前,他是最最不愿看到滑头鬼重新崛起之人;位置上。薄衣王的势力不与摘裘等王接壤,还要更靠外些……具体势力如何纠葛交错无需细说,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薄衣出兵侵袭附近鬼王,确是可造出一个乱战局面,将摘裘、楚江等五王的仇敌尽数牵扯其中,让五家鬼王能够安心联盟、讨伐滑头。 薄衣遣派密使游说五王,依约先行出兵牵扯了“外围”为五王解去后顾之忧,五王曾仔细查探,“外围”乱战绝非伪作,而是实实在在的刀兵惨祸,瞎疙瘩似的战局,就算某方罢手也休想轻松脱身。另外薄衣王又把自己的五个儿子分别送到摘裘等人的王城中做客,名曰做客实则人质。 薄衣王如此做派,五家大王自也打消了疑虑,暂时放下彼此间的仇怨,结为盟军会战瓶中城。 可万没料到,薄衣王竟勾结了“狼患”,一举扫平五家鬼王的老巢。 不同于瓶中城刚刚崛起,摘裘等王都为自己势力经营了几千几百年,各家王城都有天险屏障,就算内防空虚,普通敌人来攻伐也不是几天光景都能拿下的。 奈何,来得是狼…… 虽然没听摘裘等人说过具体经过,但之前连小鬼差妖雾都能想到“你们让人算计了吧”,滑头王自也心里有数,此刻听得摘裘王怒骂薄衣,滑头王大抵明白了,手上神通不停,目光遥望远方薄衣王:“尔虞我诈、背盟弃誓算不得什么,是我自己眼拙信错了你,来日若有机会自会向你讨还公道;若没机会我也就认了自己倒霉。” 说到这里,滑头王话锋一转,语气森然:“不过鬼王、狼群不两立,幽冥众王传承了千万年的规矩,薄衣王都不顾了么?”狼群凶残可怕,阴间鬼王都对其深恶痛绝,早在古时就有公议,与狼群不两立。鬼王莫说投靠了,就是有所接触,即为幽冥诸王死敌。 “滑头王家承渊源,出身高贵,自是不解我辈的苦衷,”薄衣声音中虐戾渐起:“十个月前,我大军在你城前惨败、精锐执耳尽丧……周围强敌环伺、本部元气大伤,不投靠狼主,你可让我怎么活?” “你!” “怪!” “谁?” 苏景忽然插口,三个字,穿空遁发动三回、神通与剑术的三次袭杀。 若非背盟,薄衣王又怎么可能对上苏景,又怎么可能精锐覆灭元气大伤!落入弱势地位他又怪得谁来。 薄衣王眼中凶光一闪:“要怪的实在太多了……比如九王妃明明是阳身之人,凭她的本事,在阳间安泰享福、有朝一日飞仙破界去往仙庭逍遥永生,那该有多好?偏偏跑来幽冥惹是生非,又忽强忽弱的‘变化’着,让人辨不清形势,实实在在连累到我。” 浅寻不在此间,苏景代为回应:“怪师母不该来幽冥、不该隐敛实力?怪的好啊。” 薄衣王哈哈一笑,说话不停:“再比如,滑头一脉、马家小鬼。没错,九王妃和你早有盟约,可人家阳身浅寻是什么样的本领、什么样的身份?她又岂会把你放在眼中,就算你把她当成亲娘祖宗,她也不会拿正眼看你一眼吧!偏偏你却还重视得很,见她落难巴巴赶来相救……连累我了!” 笑面小鬼身边煞气冲腾,诸般鬼法丧术杀敌冲阵,口中冷声应道:“浅寻初到幽冥时,曾助我完成一件大事,本王有恩必偿,她有事我必到场。‘义’字何来、何解,老狗你明白不了的。” 苏景接口:“怪滑头王不该营救不津,他不去救,自也显不出你叛……怪得不错。” “还要怪小九王,”薄衣王笑面、阴声:“你来幽冥的时机未免太巧了些,嘿,害苦我了!” “执耳军我杀的,怪我怪我。”苏景笑了起来。 “更怪肆悦老鬼,什么血煞汪洋万里长击,什么死不瞑目君临义庄,吹得天花乱坠,倒头来数百里大军却连一个阳身女子都奈何不得,坑苦我喽。”薄衣王一边说着,一边摇头。 短短几句中,苏景施遁不停,再深入敌阵十三里,也距离薄衣王更近了十三里……如此明白的意图,薄衣王又怎会看不出来:“小九王,还是省些力气吧。若是浅寻亲至我自不敢现身,可只凭你,怕是还近不得本王身前百里。” 劝过一句,话锋再转,薄衣王应道:“要怪的人实在太多,但本王心胸宽广,不计较了。今日我已改侍狼王、永奉上圣仙主杨三郎,又得新生再世为王,以往坑我、害我、负我者再不追究!滑头王、小九王莫误会,今日我引天狼仙兵来攻,可不是什么私人恩怨,乃是公事。” “哦?”苏景饶有兴趣:“什么样的公事,请薄衣王指教。”话音落,罡天一化为三,于苏景身周疯狂旋转,顷刻清空周围,恶狼的濒死惨叫凄厉如刀、直刺耳鼓! “小九王神技,老朽开眼了。”薄衣王客套得很,回答道:“小九王当知,如今幽冥世界风头最劲的两个女子,非我家仙主杨三郎与贵上九王妃莫属。这阴世里的大鬼小魂议论不休,纷纷猜测两位神奇女子,究竟哪一位更强些……我家仙主对九王妃颇有仰慕,盼能见面聊一聊法度、说一说剑术。奈何九王妃仙踪不定,无处可寻啊。” 浅寻为人清静淡漠,来到幽冥只为达成己愿,对其他事情全不放在心上,更不会去理会什么“九王妃与杨三郎哪个更强”这等无聊说法,可杨三郎却颇有争强之心,她不喜欢自己还有齐名人物。 薄衣王继续道:“我辈臣子忠义当头,理应为主上分忧,是以我向仙主献上一计:滑头鬼和浅寻都是义气中人,诛杀滑头鬼,无需再去寻找、九王妃自会来找上狼群。” 苏景赞他:“王驾好算盘!”言罢三天归一,身影一晃又复穿遁,破碎虚空,斜刺里穿行七里。 不理苏景讥讽,薄衣王说话不停:“我家仙主觉得我的笨主意还使得,拨于我仙兵一道命我做事,这才有了后面连串战事……不料想,小九王也在此间。本来我还担心马家小鬼不够分量,杀了他九王妃未必会替他报仇,你也在,可就再好不过了。” 薄衣王笑了,笑得一派开心:“杀你,九王妃应该会去找我家仙主了吧?不过我更想拿活的。现身说话不为其他,只是为了劝小九王一句,莫再强撑了,束手就擒随我去见仙主,若九王妃来相救,也许说不定还有活命机会了呢?” 第四百八十八章 狼蛮 苏景似是兴奋了些:“能与我师母齐名的女子,苏景可不能不见识……” “这岂不是正好?小九王还不快快收了法术,随我去见仙主。”薄衣王就算在愚笨十倍也不信苏景会就此收手,顺语搭言罢了。 果然苏景摇头而笑:“我也想,可不行。我被公事拴住了脱不开身,若是能请杨三郎移驾,来看看我,那就再好不过了。就怕你家仙主不肯纡尊,薄衣王,我若借你的办法,她会不会来?” 薄衣王明白他的意思,双手连连摆动:“小九王太看得起我了,仙主驾前,我不过是个小小差役,根本无足轻重。就算小九王扣住了我,怕是过不了几天,仙主都会忘了有过我这样一位忠仆,又怎会专程赶来搭救于我?再说……我统御仙兵、占必胜之机,你等困守孤城大势已去,若这样我都能被你抓了去,仙主要我还有什么用处?” “王驾何必妄自菲薄,杨三郎能分兵一道于你统领,足见你在她眼中的地位了。”闲聊天的语气,丈一龙剑猛做长鸣,一道光华吞吐百丈,剑光所过狼血长虹:“而且王驾误会了,我不扣人,我手上没有养你的粮食。王驾放心,我取你睁眼时的人头,送回杨三郎那里时,你还能再看看你家仙主。” 话已至此,又哪还有什么再客套的,薄衣王陡然一声厉笑:“小妖苏景,尖牙利齿!本王人头就在项上端坐,你来拿去吧!莫说利剑刺颈,只要你近得我身前百里,本王便割了人头送你!不过才冲了小小一阵前锋罢了。狼族凶悍你未见一成……无知之人,真道仙主凶兵为儿戏么。”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苏景忽然止住了“金乌万巢”的身法……从掀翻地皮到现在,苏景深入敌阵百三十里,此刻他面前的敌人变了。 仍是狼,但比着前阵,体型要更庞大,前额高高隆起如生骨瘤,两对犬齿凸出狼吻,四爪长长甲刀外露,寒光迸现。长长鬃毛披于狼身,黑缎子似的华丽漂亮,若仔细端详,黑鬃下隐隐泛起一层淡金色光芒。 冲过了前阵,面前是全新一阵、迥异之狼。 逆冲敌营,又何必去管面前敌人的模样,只管斩杀便是。如此浅显的道理苏景当然明白,可他仍止住了穿空遁法,再简单不过的缘由:遁法用不了了。 面前的恶狼军阵有古怪法度匡护,不受灵气浸染。 不受灵气,就没办法施展法术,前方敌阵是一片绝法之地! 七百毕方火魂,九九阳火乌鸦都无法侵入阵中,苏景的穿空遁无以施展。 遥远前方,薄衣王厉笑再起:“小九王可曾听过狼卒六锐?我大军主人便占了其中‘蛮’之锐:禁法绝道蛮力称尊!我劝小九王还是快快退回城中去吧,那样还有机会看到群狼以身撼城、以爪牙破碎雄关厚垒的好景色。” 苏景已经听小鬼说过“狼卒六锐”。是狼群的六项本领:行、法、力、厄、变、不变。 “行”指全族,恶狼神出鬼没来去无踪; “法”指的是狼群中的一部,精擅鬼法修元浑厚,斗战中万法轰动杀术弥天;“蛮”则是狼军的另一部,与法正相反,它们不受法术却蛮力无边,杨三郎派给薄衣王的主力,就是“力”中的一支。 “厄”专指狼群中的巫族,这一群狼数量不多。修得诡异祈术,能够请来天灾地患降于敌城;“变”的数量就更少了,以鬼王估计,这一部的恶狼应该超不过三十头,但它们的本领更可怕。只消看过一眼,它们就能随心而变,化做对方模样,无论声音形貌甚至平时的小小习惯,都一般无二,绝难识破。 至于“不变”,又指回恶狼全族,说得是他们的性情、根骨中的狼性。 话说完稍作停顿,薄衣王又“咳”了一声,想起什么的样子,笑声愈发响亮:“本王险险忘记了,小九王是要砍我脑袋的……苏景你来看!”说着他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颈子:“我的人头就在此处,请你来取!只怕你这就要转身逃命了,转身不难,不过距我人头越来越远吧。” 笑声未落,苏景纵跃而起,不退不逃,继续冲阵。 没了遁法,但还有两只脚,仍是冲、继续冲,就那么一步一步,冲近无边狼群。 阳鸦火魂消散、三重罡天归身,连能继续施展的三柄好剑都收回了锦绣囊,苏景身周再不见一丝灵气。 薄衣王很有些惊诧,扬眉笑道:“小九王执意送死么?” 修家的身体确是比着普通人强悍许多,可“蛮狼”力量又何尝不是远胜普通狼子。苏景收了法术收了剑,薄衣王想不出他还能有什么倚仗,不是送死又是什么? 全无意外,新的冲阵才一开始苏景就“消失”了,但再不是什么穿空遁,而是掩埋、湮灭:恶狼冲上,那些巨大身躯将他团团围住、掩埋;恶狼扑杀,无数利爪尖牙把苏景完全湮灭! 薄衣王皱了皱眉头,他是此战的统帅没错,可他在杨三郎眼中的地位,远远比不得狼群,这一战在大方向上他能指指点点,具体打法却不存开口余地。之前苏景凶猛,狼子早都被他激起凶性,现在想要此人碎尸万段,薄衣王也拦不住。 他有些失望。 本想抓个活的,现在看来连骨头都捞不到一根…… 突然一声古怪大响!不如天雷轰动那般淬烈,不如刀剑相交那般锐利,更不是洪钟大吕般厚重,这大响沉闷到无以复加,却一样震得人心头发颤、耳鼓嗡鸣——崩散声、崩碎声。 那数十十头狼、围攻苏景而结成的小小阵势崩散;所有参与其中的狼子,身体崩碎! 碎尸冲天,鬼血泼散,一片血肉中苏景又复显身,笑容狰狞! 苏景没让薄衣王失望,仍活着。 蛮为狼卒六锐之一,蛮亦为金乌正法之一。 大圣识海烈火世界、南荒深处老蝎地煞、摩天古刹纯净天罡,还有平日里以三六一正千零八十奇众多气路收敛入体的烈火精元,所有修持都已随苏景一道心念流转,归化于体魄,金乌蛮! 金乌万巢,破宁清时所得本命法术;金乌蛮,破小真一时所得本命法术。法术并无高下之分,御敌时的战法却天差地别……狼蛮,金乌也蛮、更蛮、蛮得多。 以岩击石、拿锤子打铁、以尔之强灭尔之强,真正是苏景最喜欢的事情了。 崩碎身边恶狼,苏景不停手,挥拳。 蛮初成,第一拳,扑来的一头巨狼被彻底打碎,尸骨无存;第二拳,另头狼被打死,尸身完整;第三拳,第三头中击恶狼未死,自何处来又被打回何处去;第四拳,那头狼仍是被打回远处,狠狠撞上了同伴,七八头狼翻滚成一片;第五拳,看上去和上一拳没什么两样:狼中拳、狼未死,摔回去撞翻七八个同类……但它们再没能爬起来。甚至连一声哀鸣都没有,黑紫色的腥臭血浆自七窍中淌出,死得干干净净。 自从南荒归来,苏景几乎就没再动用过蛮身打斗,重重真元归于体魄之初还稍有些不适应,但五次挥拳过后,蛮力流转顺畅、力道火候拿捏稳当,至此蛮大成。 力量行转稳当,又哪里还用再挥拳踢腿,身体发肤每寸地方皆为力暴之所在,真正蛮子,哪用抡拳舞臂,管面前是狼是狗还是乌鸡王八刀山火海,一路趟过去便是。 狼万万,看哪个当得小九王一撞! 薄衣王变了脸色,满目惊诧。鬼王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等打法……这哪里是打,干脆是“变”,眨眼之间,那小子就变了个人,从多宝多术多诡诈的人间修家,变成了只凭身体直来直去的铜豌豆。 想吃他?崩了你的牙齿、嘴巴、外加一颗脑袋! 力量变了,打法变了,可金乌弟子的张扬耀目不见稍改,狼之潮杀之海,那个黄皮蛮子理也不理,就一路疾奔,身边时时刻刻翻腾着敌人的碎尸筋肉与猩红血雨,还不忘高抬头望向薄衣,语气殷殷:“你稍等。” 忽然一声狼嚎尤其刺耳,北方头狼长嗥传令……攻城自有其他方向的同类,北方这一部狼群且不去管瓶中城如何,全力剿杀苏景。 随首领大令,北方蛮狼变阵,向着东方急冲的势子急停,无数恶狼汇起的怒潮就此停消。 苏景身边的恶狼也不再扑咬冲击,反而向后退散开来,苏景身周留出空地五里有余。 苏景自不理会,迈步向前急冲,可他动、狼也动,五里空地、包围圈子皆前移、也皆不变。 巨大狼群围而不攻、自顾“流转”,先是最里层、也是相距苏景最近的狼,开始围住那五里的圈子绕行奔跑,很快,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外层的狼也做绕行,它们围着苏景打转。 高空鸟瞰,情形一目了然,北方狼从之前想着东方猛冲的怒潮,正渐渐变成一个巨大滂湃的“漩涡”,就以苏景为心,无数凶狼层层打转、汇聚而成的涡。 第四百八十九章 飘摇依旧,安稳自在 幽冥世界,偏荒角落,天无云地无风,寂静到沉闷,死气沉沉的闷。 忽然,空荡荡的天上炸起一道强光,那个瞬间,此间所有一切都化作炽烈的白。 什么都没了,只有白……片刻后,白光散去,天地回复原来模样,继续着自己的寂静,但半空中多出一个人来。 虎背熊腰,豹头环眼,笑容满面的虬须大汉。 脸上的笑容,是他“上路”时的表情,如今他已离开,刹那前的眼前人,此刻已经相隔两界。不用再笑了,虬须大汉从半空落到地面时,眼色已经变得冷冽。 环目四顾,灵识远播,置身荒凉地方,连鬼影子都找不见一个,虬须汉子皱起眉头。 似是犹豫了下,他坐倒在地,脱下了右脚的靴子,猛向天空一扔。 靴子直上直下,啪嗒一声,摔回地面。嘴角抽搐了下,算是个笑容吧,虬须大汉重新穿好靴子站起身来,向着之前“掷靴”选出的方向走去…… 瓶中城北,蛮狼阵中。苏景化身为蛮,但感识依旧,狼群一变阵苏景立刻感觉怪力扑来。 不凶猛却窒闷,仿佛从开敞大路步入泥潭。 初时苏景还不觉得什么,但随着外围加入大阵的蛮狼越来越多、随着身周的“狼涡”越转越大,怪力对苏景的影响暴涨! 狼卒阵力并非一道,而是千头万绪、胡乱涌动,这力量不伤人却大大牵扯住苏景的身形。四面八方力量或拉或推或挡或绊,让他站稳都难,又何谈跨步前行。 远处的薄衣王笑着开口:“这大阵没名字,阴间狼不像你们阳间汉人那般凡事都喜欢取个名堂。没名字就没名气,怕是小九王以前未听说过,这阵法有两重变化,一为陷困,不必多说,阁下身在其中,当比我更清楚啊。” “还有,非说不可的,这大阵施展会消耗元气,等闲对手蛮狼都不会结阵,小九王能引出了此阵,足见你位高权重、得群狼看重……何其有幸,何其有幸啊!”薄衣王声音轻薄,满面欢容,不解释“何其有幸”的究竟是狼还是苏景。 苏景不回答,全力对抗狼阵“陷困”。 眼见苏景身形摇摆不定寸步难行,三尸齐齐对滑头王道:“你自己小心!”言罢手中长剑一递,拈花诛赤目、赤目斩雷动、雷动杀拈花,这件事三尸早都练得熟稔无比,比着剑阵配合还要更默契……三尸自裁,赶去救主! 这边死时,那边显身,可三人出现在苏景身后同时,也立刻受到“陷困”,比着苏景更不如,哇哇怪叫中被怪力引荡得东倒西歪,手中利剑不受控制的乱划,几次差点伤到苏景,哪里是来营救,分明是添乱。 主尊和三尸力气相若,三位矮子神君站不住脚,苏景一样左摇右摆,甚至摇晃得的更厉害,被狼怪力撕扯得无比难看,整个人都有些扭曲了。 “苏锵锵怎么如此没用?”转来转去,耽误不了赤目的废话,眉头大皱,满脸不高兴,觉得苏景没用。 “他个子高,所以不如咱们站得稳当!”雷动天尊总是有见地的,解释得明明白白。 “天尊高见!”拈花耍着醉剑,担心之余还稍稍有些扬眉吐气的感觉:“让他比咱们高!” 特意证明雷动之言似的,苏景摇晃得更厉害了,有几次脸都蹭到了地面。见敌人落难,薄衣王毫不掩饰自己的开心,笑声里尽得意:“小九王,站都站不稳了,还要打么……这大阵的第二重变换,唤作‘聚击’,众狼之力集于一狼之身,来了!” 话音落,“漩涡”之中忽然冲出一头恶狼,利爪獠牙、腥风裹杂,狠狠扑向苏景! 狼来得快如疾风,可苏景晃得实在太厉害,似乎连他自己都不晓得下一刻身体会被“陷困”之力带往何处,狼又如何能够准确把握?就在恶狼堪堪抓到苏景的刹那,他的身体猛向一旁摔飞开去,狼扑空。 苏景逃开一击,薄衣王非但不见失望,反而笑着喝彩:“小九王好机变,在下佩服!” 苏景晃得狼狈,顾不得理会敌人,赤目则大怒斥骂:“这厮可恶,本座要撕他的嘴!” 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得出,苏景避开恶狼扑击纯粹是受怪力牵引、误打误撞,靠得运气,和“机变”哪有半个大钱的关系。 薄衣好歹也是霸土占疆称雄一方的人物,却全没有上位风范,这般小人得志的讥讽嘲笑,实实在在丢了身份。 薄衣王听到赤目喝骂,手缕长髯语气轻松:“小九王已经要砍我的头了,也不多一个矮子来撕我的嘴。”笑声之中,重新望回苏景,话锋转回“聚击”:“好叫小九王得知,阵中狼可聚集同伴之力于己身,捕杀敌人时力量暴涨,故此称作‘聚击’,更有意思的是,每次扑击力量都会再涨。狼奉十五为吉数,是以后一击是前一击的……十五以乘!” 第一扑,一狼聚集十五名同伴之力,未中;第二扑,便是十五个“十五狼”,一狼身具两百廿五同族大力……扑起! 薄衣王说完话时,也是狼阵行转准备完毕、第二次“聚击”发动一刻。 狼来得奇快,这次好运气未在眷顾苏景,恶狼扑了个正着,苏景踉跄摔退,本就脚下虚浮,挨了一击猛击后就更不堪了,险险就摔倒在地。 苏景狼狈,可那狼的下场更惨,头顶塌陷爪折牙崩! 虽陷于敌阵怪力引荡,但金乌蛮的体魄不会变,凭着两百多头狼的“聚击”,还远远够不得伤他。 “行阵”之狼惨死,狼群漩涡中另有两百二十五头狼无声到底,力量被抽去未归,枯竭而亡。 意料之中的情形,若阳身小子连“两百多头狼”都挡不住,他也根本活不到现在,薄衣王欢畅笑声不变:“苏先生好身体,羡煞小王了。结阵蛮狼的规模,稳稳能够支撑五次‘聚击’,第六次也不是没有,不过只能维持三四成的力道了,小九王还有的撑抗啊,第三击来了。” 狼涡飞旋,阵力发动得越来越快,从蛮狼开始结阵到第一次“聚击”发动,前后快半盏茶的功夫;第二击与第一击相隔了几句话功夫,之后一句话,新的“聚击”便告降临。 第三击。 十五以乘,第三头狼,聚同类之力三千有余,扑杀之际恶狼身披风雷! 狼再中。 苏景再也站不住脚,怪叫之中重重向着地面摔去,不过就在肩膀触碰地面一瞬,似是又被其他怪力及时牵引,一歪一斜在一扭,重新站立起来,跟着继续摇晃。 这次恶狼扑击,仍无法奈何苏景,一座烈火世界、一座老蝎地煞、一座纯净天外罡,五窍三重天炼就的金身蛮体岂同反响! 薄衣王的声音猛做提高:“第四击,五万狼!” 六字落,阵力起。第四头恶狼出阵,第四次十五以乘,五万恶狼聚力之杀。 于前三次“聚击”不同,这头狼并不急着扑咬,稳稳当当、一步一步踏入“漩眼”,大尾轻甩举步谨慎,围着苏景缓缓巡弋,狼的目光游散无定、飘忽异常…… 五万狼,死不休。大阵行衍到此刻,“聚击”就变成了“聚杀”,再不是一扑了事了,而是游斗缠杀,被困阵中之人与“第四击五万狼”只有一个能活。 眼光之中,杀来的普普通通一头大黑狼罢了;苏景感识之内,随它投足甩尾,一举一动,都有澎湃力量,如骇潮怒海涌动不休! 狼不受“陷困”之力干扰,它的步伐坚定身形稳固。看似漫不经心,苏景却明白感觉,双眼、咽喉、心胸、小腹等要害地方一阵阵阴寒凉意拂过,且还带了些微微的刺痛。会如此,只因恶狼的目光扫过。每时每刻,致命一击都会到来。 “五万狼”已足够凶险,何况外面还有无数蛮狼结阵,“陷困”怪力让人连站都站不稳!忽然,不断向前的狼瞳孔微微一缩,猛地站住脚步,似是发现了危险,连尾巴都不再轻甩,就那么一下子“钉住”了自己,再不敢贸然前进:苏景“稳当”了。他还在飘、还在转、还在被陷困之力带动着,可是他的身形是稳的,仿佛风中蝴蝶涛上青叶。 三尸只有苏景的力量,但是除了不死之身与天星剑阵,三尸哪一样比得苏景?偏偏之前苏景晃得比他们三个要更惨得多,直到此刻,三尸恍然大悟,拈花喜色盈盈:“苏景刚刚是在……是在适应?” “金乌感识岂是说笑的?他晃得凶只为洞察敌阵力量起伏!还有,陷困中乱力丛生,像不像苏景的剑羽结域?老把戏了,他玩的熟练!”后知后觉也不耽误雷动开心,稍顿、又旧事重提:“不管怎么说,他那么高的个子,难能可贵啊!” 赤目眯起了眼睛,声音漫漫抑扬顿挫,咏道:“飘摇依旧,身且安稳自在……依旧飘摇,身且自在安稳!” 难得难遇难想象,三个浑人之一,居然说出了如此像模像样的十个字,拈花不甘落后,跟着开口:“云急浪涌,何妨随波逐流。” 赤目天尊是灵光乍现。拈花则因当年混迹勾栏,风月地方流连久了,难免沾染些酸溜溜的“雅致”,肚子里倒是藏了二两文章,可雷动就是吃货一个,菜谱倒背如流,好词却一个想不到。 身为三尸之首,雷动天尊应变不错,望向薄衣鬼王:“狗贼,等着咱们撕你的嘴!”说的是狠话,调子却仿佛唱词。 飘摇依旧,身且安稳自在。 云急浪涌,何妨随波逐流。 狗贼,等着咱们撕你的嘴! 声声吟咏之中,三位矮子神君东倒西歪。 第四百九十章 刀目火眼,动势沉天 苏景飘摇,恶狼定身。 狼举头,幽黄眼珠再不似先前那样寻找机会,而是直直望来、盯住苏景双眸。 一眼凶狠凝望,恶狼的破敌办法:苏景的身势稳当,从头到脚守御得无懈可击,“五万狼”寻不出破绽,便要刺出一个破绽。 五万蛮狼不止力量共聚一身,气势也凝结一起,狼的目光如刀锋锐,直刺。莫说苏景不过第七境的修家,就是元神之辈被这狼眸蓄势一盯也会双目剧痛,忍不住的眨眼,只消一痛、一眨,再完美的身势也会露出间隙。 苏景也不例外,突然被狼子盯住,他眨了下眼睛。 薄衣王知晓蛮狼的对敌手段,一见苏景眨眼,老鬼手捻长髯,眼中笑意实在。可出乎意料的,五万狼未动! 准确说,应该是欲动、提势、凝力,只是最终却未发难。 攻敌良机如白驹过隙,“五万狼”怎会放过?只因苏景眨眼、阖目一瞬,“五万狼”忽然觉得:天黑了。 天又为何会黑?日落西山、阳光泯灭。 身边三尸、外阵群狼、剥衣鬼王等等其他人全无这等感觉,唯独与苏景敌对的“五万狼”明明白白地觉得,随那阳身小子一次闭目、开目,天光沉黯、绽放! 狼未动,不敢动,阳身小子让它的天黑了……狼能凝势于目,苏景又何尝不会育威在眸!狼看我时我看狼,它眼藏刀我灭光!气势与气意之争,为一道先机! 争未停,眨眼过后苏景开目,凝视恶狼,炼天神鸟火意熊熊,苏景双眼滚烫,烧灼恶狼的“毒眼”。相持不过几息,恶狼忽然低垂了目光,好像是害怕了。可就在它“怕了”的同时,凶兽身形爆起,飞扑苏景! 寻不得破绽、刺不出破绽又如何?大不了硬碰硬的杀一场,五万狼、死不休。 前面几头恶狼扑来时或大或小,都身挟风雷,唯独这头五万狼的扑杀,静悄悄的全无声息……不是没有声息,正正相反,它引出的动静如同海崩地裂。只是它来得太快,把声音甩在了身后。 恶狼扑跃如电!攻击前它试探它谨慎它诡诈小心,可一旦攻势发动它就变了,变得决绝且勇敢,变得一往无前,不杀灭不回还!万事万物乃至整座天地,皆不在它的目光之内,于此刻,恶狼眼中只有一个苏景。 苏景消失不见,换而一团浓雾! 雾气甚浓,无人能看穿,即便集聚五万同伴力量的恶狼也不行,来得无端更突兀,狐地迷雾散出,将苏景掩护其中! 蛮狼军禁法绝道,不受任何法术法宝……正常时确实如此,苏景一身宝物却无用武之地,只能凭着金乌蛮硬闯,可后来情形变了:蛮狼结阵了。 陷困也好,聚击也罢,皆为法术变化,狼子自己要动用法术,自然得解开自家军中的“禁法”之制。 并非禁止彻底消除,只是狼子将法禁稍稍开放一线,能让自家大军结阵即可,但苏景的五感明锐,早早捕捉到这微弱的气机变化,关键时候动法催宝护住己身。 其实就连蛮狼的“禁法绝道”也是法术,不过苏景的境界还太低,我无法体会、无法破去罢了…… 迷雾蒸腾,不似往时那样弥漫七十里浩大,只笼住苏景身周百丈方圆。不知是他刻意而为,还是敌阵中灵气稀薄法宝威力无法尽数展开之故。 “五万狼”不回头,既已扑杀就再不肯停下,一头扑入迷雾。 下一刻,狂风骤起、空气的暴鸣声轰轰乱震暴散四方,这是因“五万狼”扑击而来的声势,直到它钻入雾中后才告传来;同个时候,外阵狼涡中,就那么毫无征兆的、五万头恶狼蓦然倒地,气绝身亡。 一下子死去五万头蛮狼,再明白不过的缘由,冲入迷雾的“五万狼”身遭横祸,被斩杀! 声势绽放时,恶狼已死。 远处观战的薄衣王大吃一惊!就算白色迷雾古怪,就算阳身小子凶猛,未免也太了些,要知道那是整整五万头蛮狼合力! 惊,且怒,薄衣王面上笑容不见,死些狼他才不在乎,可若伤亡太大,他这个名义上的主帅难辞其咎,回去后少不得受罚。一想到杨三郎和狼主对付罪人的手段,薄衣王的背后就不自禁沁出冷汗,心中的恐惧尽化口中怒叱:“苏小妖莫得意,杀得‘五万狼’,还有第五击,七十五……” 话未说完,薄衣王猛收声,嘴巴大张双眼圆睁,满脸惊骇望着阵心的迷雾:雾中,冲了一条船。 小小的一条船,好像阳间湖川,渔家捕捞劳作的渔船。混不起眼也谈不上什么旗号,只在船篷上插了一杆小小的三角旗,旗子一面鬼篆阳人难辨,另一面上绘着的图案就有趣了多:三个大槐树下,站着一只肥肥胖胖的大黄鸡。 只要是幽冥中的鬼就认得这面旗子,且一见此旗心中就会自然而然闪出一句话:九斤雄鸡啼鸣,三山神槐撑天! 三棵槐树一只鸡,幽冥万王中几个顶尖的大势力之一,削朱王旗! 至于小小渔船……削朱大王麾下,沉舟兵。 与好友肆悦不同的,削朱的大部军马都是普通鬼卒,不如肆悦的煞血军那般神奇,但削朱麾下有三路精兵,沉舟为其一,凶猛可怕远胜煞血! 在这支大军面前,“五万狼”还不够瞧,死得当真不算太冤了。 …… 苏景初陷蛮狼怪阵时,曾将一道心神投映“玄空”。 那里是漆黑世界,三十万沉舟兵正向下摔,军中主将楚三桓也不例外。他们已经摔了十个月了,还得再摔九十九年零两月才能“到底”。 正昏昏欲睡的时候,楚三桓忽觉眼前光明大作,凝神一看那个阳身小子来到了面前。 楚三桓拜为上将军,本领和见识都不差,晓得面前苏景只是神识入法宝,只以冷目相对并未动手。 “我家师母九王妃已经与你家削朱王和解,传令本座,放尔等回去!往日恩怨一笔勾销。来日相见是敌是友到时再说吧!”说着,苏景扬手,取出削朱王以前送来的“撤兵令鉴”亮给楚三桓。 令鉴也是“投映”,只要是苏景身上有的东西,都能随神识一起投映入宝物之内。 苏景声音响彻玄空,三十万沉舟兵尽数清晰得闻。楚三桓闻言精神大振:“吾王大令即为沉舟性命,他说不打末将便罢兵!这就请小九王收了宝物吧。” “你放心,本座言出法随,既已应承了师母放人就一定会放,不过……外面不是太平乾坤,你们当真要走么?”苏景正色说道,言罢掐动指诀,玄空开放一线,让楚三桓能够看清外面的情形。 鬼王大将眼中精光迸现:“狼?” 苏景点了点头:“不错,狼。恶狼来犯,侵我福城,你们要走本座绝不阻拦,但外面的狼子,怕是不会把你们当朋友。” 狼卒凶残,莫说会误当沉舟兵是敌人之盟,就算它们明知这支大军只求一条出路也不会让沉舟离开,非得见一个你死我活不可。 说完,稍顿,苏景又加重了语气:“我已决意与福城共存亡,你们走或不走自己决断吧。” “玄空”水晶是摩天宝刹送给离寺弟子的神奇宝物,不是凡俗法器,当初在苏景离开古刹时,这宝物就已经认主、从此与他气意相连性命相依,人死则灵宝灭,被困宝物中的鬼兵鬼将自也都会随宝物自爆而亡。 这重关键,楚三桓也能猜得到,更明白小九王哪里是在让他们“自己决断”,分明是咬牙切齿地威胁:你们不赶快出去打狼就得死! “小九王可知今日狼群由谁统御?是杨三郎,三苗狼主或者其他狼族猛将?”楚三桓不是犹豫,只是在出去前要尽多了解战场情形。 苏景摇头:“不是杨三郎或者什么狼王狼主领兵,大军为蛮狼,带队之人为薄衣鬼王。” 楚三桓一愣:“薄衣王?” “内中还有别情,现在不是细说的时候,总之薄衣王投靠恶狼,兴兵来犯。” 苏景一句话说完,楚三桓忽然笑了起来……薄衣老鬼投靠杨三郎的缘由他不感兴趣,但他明白一件事:狼群自重,它们只看重自己与同类,对别族都轻蔑得很。 这一战是薄衣王带队?那就没问题了,无论杨三郎还是狼主,都绝不会把真正的狼族精锐交给他来统带。 狼有六锐,“行”“不变”指全族;“厄”“变”指军中极少骨干,它们都是沙中金,每一粒都稀少异常。六锐中就只有“法”、“蛮”是规模浩大的军队,薄衣王主力为“蛮”不错,但这不是说他带来了“蛮”的主力精锐。 杨三郎和狼主不过是把“蛮”中的一队再普通不过的恶狼调给薄衣罢了。 见楚三桓笑了起来,苏景解其意:“若将军自忖能冲透狼阵,就请传令部署,准备出去打杀吧。另外,我还有一事相请,盼将军成全。” 楚三桓皱了皱眉头,似是猜到了苏景所求:“吾王大令小九王看得明白,命我部见令即刻归营、不得再与九王妃一脉为敌。外面恶狼围拢,为归营我率部突围不算违令,可若助阁下另起战事、真正迎战这群恶狼,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末将没办法向我家王上交代,还望小九王体谅。” 苏景一笑摇头:“将军误会了,我没那样奢望。只是想请将军向那个方向突围。”说着他伸手一指,指向玄空外、战场中,薄衣王所在方向。 第四百九十一章 沉舟散叶,杀中求解 楚三桓扬眉:“薄衣王?小九王想我能斩杀了那个老东西?”说着他的语气有些古怪了:“小九王可是以为击杀了主帅,恶狼大军就会不攻自破?别家军马或许如此;若恶狼本族猛将领兵也可能如此,但今日战场上,这‘斩首’之道行不通,薄衣王不过一介傀儡……” 不等说完苏景就摆手打断:“我只想要他老命。” 楚三桓痛快一笑:“那没问题!末将只求突围,哪个方向无所谓!” 正经事情说完,将军吼喝声起,传令全军准备离开、准备厮杀。 不久,随着楚三桓一点头,苏景心念一转,真正放开法宝。 玄空敛,恶鬼出! 一条乌篷小船,三十万虎狼阴兵,一举击杀“五万狼”,随即冲出狐地迷雾,显身恶狼阵中。 真正大吃一惊,薄衣王目瞪口呆!饶是连作三年大梦,他也猜不到苏景还能“请来”削朱沉舟。 福城周围,已经率部陷入苦战、与恶狼厮杀的四方鬼王,他们的神情也不比薄衣轻松半分……沉舟甫一登场就击杀北阵五万狼,货真价实绝非幻象。之前他们还道浅寻一脉和肆悦王结盟,此刻恍惚明白:原来九王妃是和削朱王结盟? 同个时候楚三桓的吼喝声传来:“沉舟散叶,孩儿们,与某破阵!” 沉舟破雾,小船崩碎! 真的碎了,一条普通渔船就那么轰然粉碎,仿佛琉璃灯摔落地面,迸溅碎片无数……碎片十万,树叶大小、树叶形状的“碎片”。 不用修家神目,哪怕是个普通人,只要目光别太差,稍加留意也能看得出,又哪里是什么碎片,分明是一条条叶般小舟。沉舟散叶,三十万猛鬼集结的渔船,化作三卒把持一枚叶舟。 十万小舟,也是十万青叶! 叶儿飘乱。半数凌空急舞,游于“陷困”的怪力乱流中;另一半呼啸飞驰,布下一片舟叶杀域,围困“五万狼”后自狼阵中急急扑出的“聚杀”第五狼、集结了七十五万头恶狼蛮力的凶物。 苏景不懂兵不懂阵,看不懂沉舟的法度。 但他看不懂又有何妨,沉舟兵、楚三桓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足够了! 杨三郎是最近才崛起的人物,幽冥中人对她都所知不多。但恶狼在阴间为患已久,身为削朱王驾前大将,早都把它们的实力分布、平时习性、战时打法等等能够查到的信息研究熟透,沉舟散叶,正是应付蛮狼疯漩的大好阵法。 相持时候不长,半盏茶过后,北方狼阵中猛爆起一声淬厉巨响,千万道巨力鼓噪罡风,自阵心向着四面八方呼啸而去! 狼迎风,哪怕身体伏得再低、爪子抓入地面再深,到底还是抗衡不了罡风恶力,登时被掀翻大群,由此狼涡急旋之势停顿……蛮狼大阵破。 楚三桓又是一声咆哮:“狼凶猛,我家儿郎又如何?” 大吼声下,十万叶舟再度破碎,法度泯灭、归化本形,一青叶三鬼、青胄青靴青巾包头,十万小小舟儿,三十万青巾雄兵。 兵归阵,大军如龙,齐齐大吼,回应主将之问:“不知,杀中求解!” 楚三桓第二问:“狼无尽,我家儿郎可能突围?” “不知,杀中求解!”第二次吼喝,沉舟兵整齐扬手,解下包头长巾,这群鬼个个蓄发,巾落长发随风飘扬,比着旌旗更招摇也更威风! 楚三桓第三问:“杀人者恒被杀,有朝一日我等也当死于疆场,我想问,身死之日可在今朝?” “不知,杀中求解!”一样的六个字,喊第一遍时萧杀凛凛,喊第二回时威风八面,喊到第三遍,化作豪气冲天!沉舟兵臂膀一抖,手中头巾尽化凶器:锥。 长链铲于臂、可放十三丈,收入破山锤的血色长锥。 沉舟军,不归舟,浩荡大军冲入狼阵! 狼阵被破掉,“禁法绝道”的禁护再次重新笼罩北方狼群,而沉舟兵也不再施法,他们以锥、以力、以勇武冲阵杀敌。 苏景大笑,“我送将军一程”这句话冲到了嘴边,不过看到薄衣王满面惊骇、不敢置信的模样,苏景把放声呼喝变作了传音入密,同时金乌蛮再动,带上三尸赶上沉舟前锋,一起搏杀恶狼。 楚三桓不理会苏景,昂首望向薄衣王:“薄衣老儿,可识得你家楚将军?” “削朱王驾前大将,楚将军统御沉舟,千多年里战无不胜名动八方,老夫早有闻名。”薄衣王面上惊骇褪去,声音沉冷:“不过你当狼卒是好相与的么?今日恶战胜负之数尚未可分!将军现在还是留些口水,待得胜后再做喝骂吧,若你能得胜。” 楚三桓一声冷笑:“老儿,睁大了狗眼看清楚吧……我家儿郎,勇武何在!” 后八字,一道大令传下,沉舟军中轰轰大响,三十万鬼卒右臂甲胄崩碎,因此赤膊。 碎去臂甲后,沉舟兵同时低头,猛张口,森森尖牙咬向自己的右臂:小臂靠上、肘下寸半,拳头大小一枚雄鸡昂首啼鸣的金黄文身。 文身一破,鬼血入口,爆豆般的大响连连、自每一头鬼卒体内传出。想象中的身形暴涨、头凸利角的样子并未出现,鬼兵还是原来模样,但他们的力量变了。 之前一锥打出,了不得打翻一两头蛮狼,此刻再动一击,斩杀三五头恶狼等闲事吧! 破一道雄鸡文身,蛮力猛长三倍有余。 沉舟赤膊,恶鬼破臂,凶上加凶! 摧枯拉朽一般,沉舟大军急冲狼阵,向着薄衣王所在方向……狼族实力与削朱、肆悦这些大鬼王相若,可恶狼来得并非最出色的精锐,沉舟却是削朱王引以为傲的凶兵,两下里的相差,于恶战中立刻显现。 十个月前,若非出自摩天刹的“玄空”太过神奇、沉舟兵一时轻敌未察,苏景早都被楚三桓活捉在手了。 现下就连三尸都变了脸色,一贯自认天下前三的矮子彼此对望,口中都是那一句:“小瞧他们了……” “薄衣老儿,贵为一方王家却投靠恶狼,连‘鬼王、恶狼不两立’的铁律也敢违犯,死不足惜!”楚三桓声音森然,说到此处忽然话锋一转:“但老狗,你好运气啊!” 薄衣王冷哼一声:“本王运气何在,还请将军指点。” “你的运气,是那阳身小子要杀你!”说着,楚三桓侧头望向苏景,忽然变了样子,之前好商好量的语气,尽归于讥诮笑声:“小九王,你仗着宝物神奇,困我大军于沉黯秘境多久?自从某家拜为将军,从未受过此等折辱!碍于王命楚三桓不得向你寻仇,这也就罢了,你却痴心妄想,还想你家将军帮你斩杀仇敌?痴心妄想!我若应你,和自己交代不过去,和我家三十万儿郎更交代不过去!” 说话之中他把手中巨锥一摆,指向另个方向,身后大军尽数追随将军,就此转头另寻方向突围,楚三桓放声大笑:“薄衣老狗确是该死,我本有意取他狗命,可就因你想他死,我偏要放他一马。让你得偿所愿?将军做梦都不会舒坦。” 赤目勃然大怒:“堂堂大将,应承过的话当放屁么?” 拈花心有不甘,还劝楚三桓:“你别赌气啊,该杀的还是得去杀不是。” 楚三桓不理斥骂更不会听劝,只是望着苏景继续道:“阳身小子,洗干净耳朵听好,今次吾王有令在先,将军不与你这小儿计较,来日若再相见,除非你还能有吾王令鉴护身,否则必取你狗头!” 苏景稍有些意外,但也没太多失望,大家以前、以后都是仇敌,脱困前楚三桓虚与伪蛇、离开玄空后翻脸无情是再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是以苏景并未懊恼,只是摇头笑道:“嗯,以后还有机会,你我再见分晓。” 骗过苏景一道,楚三桓心中通泰,哈哈大笑声中,引领大军向西而去,杀入群狼阵中。 此地狼群不如沉舟凶猛,阻拦不住…… 算是逃过了一劫的薄衣王,笑容比着沉舟兵出现之前更浓更盛,远远地对着苏景摇头,口中啧啧:“让小九王失算、让小九王失望了。” 苏景一摆手:“还未完。”金乌蛮劲力充沛,殷天子剑气纵横,苏景与三尸不改方向,继续向着薄衣王所在方向冲杀。 沉舟兵在时,与苏景四人单独冲阵,根本就是两回事,蛮狼层层汇聚,又显出重结大阵之意……即便狼群不再结阵,只凭苏景几人的冲击,想靠近薄衣王也是千难万难。 “小九王还不死心啊。都说恶鬼的执念了得,本王倒是觉得,阳身人的妄想更凶猛些。”薄衣王的笑声愈发开心:“这好半晌过去,老夫的人头仍在项上端坐,阁下须得加把力气了。” “我尽力,你再耐心些。”金乌蛮暴戾,苏景却不急躁,本就是不可能赢下的一仗,正如他口中所说,苏景只求尽力、搏一个无悔无愧。 第四百九十二章 与旁狼无涉 冲杀不停。 前进之中,苏景忽然捕捉到一丝灵气波动……这算不得什么新鲜事,“禁法绝道”没错,可也做不到绝对,偶尔会有灵气游动,只是太孱弱,不足以支撑稍稍微像些样子的法术。 忽然,苏景心念一动,扬手打出了一道符篆。 刚刚好,够了,漂亮的口哨声响起。 沉舟突围于蛮狼,恶狼攻杀于福城,恶战中鬼呼狼嚎、巨力轰鸣,就在这几乎连天空都要埋没的诸般巨响中,阳间大漠的调子来回飘扬,与周围格格不入。 苏景笑,对三尸道:“好听。” “好听好听,好想不听。”灵光乍现,拈花又作了一句诗,随后语气略显失落:“我还真有点想莫耶的小丫头了,精灵古怪,惹本座开心。” 雷动与赤目同时点头,正要接口说话,不知从何处突然传来了一声恶狼长嗥……劲力充沛、声音里满满威严,即便苏景等人以前不曾和恶狼打过交道,也大概能猜到这是“头狼”之嚎。 头狼长嗥,其他恶狼引颈向天纵声嚎叫,以作喝应。 偌大战场,无数恶狼齐齐引啸,那是何等声势!就连正突围的沉舟兵都暂停急行、小心戒备以防突变。三尸更是吓了一跳,赤目脱口道:“怎了?什么意思?” 雷动面色沉稳,以己度人:“饿急眼了,要吃人了。” 对话时候,两三个呼吸功夫,群狼长啸结束,而后又一个嘶哑声音传入战场:“诸家鬼王听好,今日战事已尽,就此止戈罢斗!” 声音飘忽,只能确定来自狼群之中,却寻不到具体方向,更毋论找出具体是哪头狼口吐人言。 仍在前锋普通狼群中冲杀的滑头王闻言,直接反问道:“什么叫战事已尽?尔等要撤兵么?” 随口一问罢了,没想到狼群中嘶哑声音确定:“不错,大军将撤,不再扫荡福城……七息之内,若还不停手、再有一头狼被尔等所伤,我大军必扫灭福城!” 果然,群狼已经“住手”,无论后方大军还是前方已经接战的狼卒,全都不再做杀伐。 摘裘、楚江等城外诸王都把目光投向滑头王,这件事只有他能做主。 虽然摸不着头脑,虽然心中将信将疑,滑头王还是扬手把一道令鉴打上天空,传令四方暂时收手、严加戒备,同时滑头王冷冷开口:“狼肯撤,求之不得,但薄衣王又怎么说?” 不是征询薄衣的意思,而是问狼群对老鬼的态度。 七息已到,之前还热血泼溅、生死须臾的惨烈战场,就在这短短七息中迅速沉静,没了丁点动静,狼卒不动、鬼族也不动,各自警惕着。 又是一声长嗥传来,战场中群狼目光紧紧盯着面前的敌人,脚下则开始移动、缓缓后退。时间仿若凝固,从鬼卒到鬼王全都凝神以待,总觉得这件事来得太不真实,可恶狼真在越退越远,过了不久,恶狼纷纷转身,狂奔而去。 真的退了! 来时有如天洪倾泻,去时仿佛潮汐归褪,滑头王高飞于天鸟瞰四方,黑色狼潮从四面八方而来,此刻又向四面八方散去,场面颇为状况。 说走就走,明明已经占据必胜之势,却全无道理的退兵。福城守军自上到下每一兵每一卒都恍如梦中,敌人退了,便是胜利了?可是这胜利来得太突兀也太诡异,以至没有一人敢欢呼,生怕自己的得意会再激怒恶狼,惹他们转头回来。 守军不明白,薄衣王更想不通,心中着实气恼,恨狼子!他明白自己这个“主帅”只是挂名的,可就算“挂名”,也还是主帅,退兵这等大事,竟没有一头狼来和他打个招呼,着实可恶。 正想要找军中的带队将领去问个究竟,薄衣王忽觉面上微微一痛,抬眼望去,前方阵中,苏景不知何时已经挽起长剑。 脸上的微微刺痛,只因长剑遥遥指向自己,剑尚远、剑上锋锐之意却已侵至面皮。 薄衣王面色阴寒:“天狼退兵,小九王当庆幸才对。” “别操心我了,多想想自己吧。”苏景的声音平平,眼睛却是亮的。 “杀我?到此刻还想着杀我?不怕惹恼群狼再启战端,把刚刚捡回来的性命再丢掉么?小九王,少年得意是好事,得意忘形却是杀身大祸了!” 苏景反问:“杀你会惹恼狼群?” 薄衣王一声冷笑:“小九王是装傻还是真傻,之前我家将军与马家小鬼几句商谈,它的意思很难懂么?” “将军的意思?”苏景的眼睛更明亮了:“它说再有一头狼受伤,立刻扫灭福城。” “狼”字苏景咬下了重音,薄衣王不是狼,跟着苏景继续道:“至于阁下如何处置,将军未回答。” 薄衣王不耐烦了,猛一挥手打断苏景的话,可待他开口想要喝骂驳斥的时候,心中猛然一惊……马家小鬼问“薄衣老鬼又怎么说”,恶狼军中主将未曾回答。 于薄衣老鬼想来,将军不回答是因这等愚蠢问题根本不用回答。 可薄衣王会这样想,不过是“立场”所在罢了,若换个立场、换成浅寻、苏景、滑头一脉的立场去琢磨将军沉默不应的意思……还有,单摆出来难以确定的事情,不妨串联起来看,这又折返回前一问:恶狼为何退兵? 没道理的,恶狼退了; 狼军中被浅寻一脉视作眼中尖钉肉中毒刺的薄衣王该如何处置?将军没有吱声。 薄衣王的额角冷汗渗出,心中不甘犹存,大声怒叱:“小妖,真当本王身边天狼是摆设么?若敢造次,管叫今日此间,万生万物灰飞烟灭!” 色厉内荏的吼喝,苏景岂会放在心上,可平心以论他也不敢十成笃定“将军”的态度,是以朗声开口:“私家仇怨,必斩薄衣,与旁人无涉!” 三尸觉得苏景说得不够明白,异口同声替他纠正:“与旁狼无涉!” 一句试探,没有一头恶狼停步、自也不存匡护薄衣之意,群狼撤退急而不乱,苏景的声音如石沉大海,得不到丝毫回应……情形已经再明白不过了,下一刻,薄衣王眼中划起一道金红色的弧。 军中禁法消除,苏景又能重新展翅,火翼猛震疾飞冲天,手持长剑疾飞而来! 这个时候薄衣王连叱喝都顾不得了,腾起遁法转身就逃。 灰色飞烟急急在前逃遁,金红光芒快若光电紧追在后,地面恶狼退得有条不紊,没有狼抬头去看,更没有狼腾遁飞天去解救薄衣。 薄衣以为自己对狼群有功、得了杨三郎与狼主的信任,不料人家弃他如粪! 非我族类,与我无关,可用的时候不妨用一用,无用的时候不吃了他就已经是天大恩赐了。狼的眼中只有狼。 薄衣王的修持不错,可他强的过妖皇洪吉么?比得了邪佛护法帝释天么?打得过九头小相柳么?而苏景修持金乌正法,飞天遁法本就是强中之强,被这个煞星盯住,他又哪里逃得掉! 何况追他的何止苏景与三尸,明白了恶狼对薄衣的态度,尸煞阿二,马家小鬼、摘裘锦纶楚江红线诸王,个个催动遁法疾飞冲天,向他追来,每一个都欲诛杀这叛徒而后快! 薄衣王为证忠心,此次出征他只身随军,自己的兵马一个都未带,此刻狼不管他了,又怎么可能还有活路。 全力飞驰,可到底还是无路可走,一个多时辰的亡命奔逃徒劳无用,还是被苏景追了上来;薄衣王手段尽出,诸般法术样样法宝层出不穷,奈何技不如人,再怎么拼命也闯不出生路。 趁着两人斗法的时候,滑头、摘裘等鬼王也追赶上来,本来几位鬼王心中还有些忌讳,怕苏景不喜欢别人插手他的斗战,没想到苏景身边三尸热情周到,同声招呼大伙:“一起来,都痛快痛快。” 三尸解通本尊心思,以苏景之能若想速战速决,薄衣王早就该身首异处。但他竟做缠斗如恶猫戏鼠,他的意思就再明白不过:等一等几家鬼王,让大家同来出这一口气! 那还有什么客气,众人各自施展最拿手也最出气的法术,薄衣王真正倒足大霉,右手中了红线王的奇毒,皮肉层层溃烂;左腿被楚江王的三千虫儿鬼围住,身形还不如苏景拇指的高的小鬼挥舞着寸余长的幽绿刀片,凌迟似的割皮、刨肉、刮骨、剜髓;笑面小鬼的鬼爪直接探入了薄衣的肚皮,一点一点的向外掏出他的脏器,滑头王手上力量拿捏稳当,肝胆肺肾上的血脉经络都被拉长却未断,五脏离开肚囊,薄衣还活得明明白白…… 几家鬼王边打边笑,手上尽是阳世间匪夷所思的残忍刑法,苏景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又勉强等待一阵后摆了摆手:“诸位,差不多了。” 五位鬼王同时停手、退后,薄衣老鬼还活着,勉强维持着口中的半口气,费力喘息着,面皮抽搐神情痛苦,目光则满满怨毒,盯着苏景。 苏景笑了笑:“以后你好自为之,下次见面,你未必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说完苏景转身就走。三尸、阿二连同另外几位鬼王全都愕然瞪目,小九王言外之意,竟是要饶过老鬼。薄衣受剧痛折磨,但神志未泯,闻言也是一愣,不自禁瞪大了眼睛。 第四百九十三章 神符 可是还不等他问一声或是说什么,背身相向于他的苏景,忽一弹指,一枚剑羽飞出,快若流光一闪,淬厉弧度划过,薄衣老鬼人头飞离身体。 雷动反应最快,恍然大悟……苏景说过,要取薄衣王开目首级,要他死不瞑目。 薄衣王人头飞起,在半空翻滚几圈,正落进了赤目真人的怀里,赤目真人满脸不痛快,瞪向苏景:“你干啥?” 纯粹巧合,不过砍头的是苏景,赤目就得怪他。苏景笑了:“天意啊,正好真人不是还要撕他的嘴么?” 狠话但说无妨,可三尸都不是嗜血残忍之辈,赤目平时脾气是暴躁了些,不过撕死鬼嘴巴的事情他无论如何不会做,哼了一声忙不迭把人头扔去一旁。 没想到人头一落地,又一个愤怒声音传来:“丢东西的时候留个神,小心砸到旁人!” 循着声音望去,薄衣人头旁边,尺半小鬼差妖雾正对赤目怒目而视……小鬼差本来在福城待着,后来追杀薄衣时他蹿上了尸煞阿二的肩膀,也跟着一起来了。 大家一起打薄衣的时候他站在旁边看热闹来着,刚刚人头落地,险险砸到了他。 小鬼差满脸的不痛快,口中喃喃又骂了几句,抬起脚“咚”的一声,把鬼王的脑袋当个球,一脚踢飞开去。 妖雾个子矮小、修持差劲,脚头上的力量却十足,薄衣的头颅挂起风声,向着前方远远飞去,苏景不知又转起了什么古怪念头,抬手在此打出一枚剑羽,眨眼赶上疾飞中的人头。 剑羽上藏了一道阳火,一碰头颅火焰便冲腾而起,顷刻将其烧做飞灰。 苏景收回剑羽,这才对小鬼差说道:“小心再砸到旁人。” 恶狼远去,举目前往视线中一片空空荡荡,又哪里有人。但苏景说完话,三十丈外空气忽然一荡,一群人现身显形:为首者身形瘦弱身背长刀,刀长一丈有余、横背……肆悦王心腹手下,“十”字少年。 一行十七人,不久前还和苏景等人见过面,不过当时十七人目光森严气度浩荡,此刻却狼狈得很,个个衣衫褴褛血污披身,其中三个伤势不轻要靠同伴搀扶才能勉强站稳。 十字少年奉命来追杀恶狼动向,狼的踪迹他们是找到了,但因一时失算受困于狼群……这些天里不停在狼群中冲杀,可又哪有逃脱之路,不过他们一直在狼群的更深处突围鏖战,与福城战场相隔遥远,苏景这边不知道罢了。 最后,他们堪要坚持不住时,狼群休战,不再攻城了也不再和他们这一行人纠缠。 十七人都精疲力竭,留在原地调息休养,不料薄衣王逃来了这附近,苏景等人赶上……这等狼狈时候,十字少年可没兴趣见苏景,发动了一件宝物来遮掩自己和同伴的身形,但还是没能逃过苏景的洞察。 苏景本也无意叫破他们的行藏,不过少年的匿形法术是类似蜃玉那样的幻法,他们又正处在“薄衣头”飞行的前方,苏景若不出手,幻术也会因人头打扰被破去。 见苏景已知自己存在,少年所幸不藏了,显身出来。 一见“十”字,赤目真人哈的一声大笑,满面喜色:“千金不易,你好!可是来杀苏锵锵的?请啊。” 杀什么杀,身体伤得不轻,真元几乎耗尽,哪还有力气再去斗苏景这等强悍人物。 赤目简直要笑出眼泪了:“上次你可说,再见面时定取苏景性命……这次又不杀,那就老规矩,接着一字千金?” 又被敲竹杠,少女和另外十余人都目露怒色,但少年稳稳点头:“好,仍是一字千金。” 赤目真人喜不自胜:“上次香火二百四十万升,这次一样那个价钱,承惠,多谢。” 赤目言罢,拈花摸着肚皮笑眯眯:“也算老主顾了,给个折扣,二百二十万升香火。” “嗯,买卖也有人情在,下次再‘一字千金’就更便宜些,我等不是贪心之辈。”雷动天尊大度道。 “上一次我急急追狼而去,不欲于俗物上与尔等多做计较,”少年声音冷漠:“你真当我不会算账么?” 一升香火一两银,一字千金万升香火,二十四个字是香火二十四万升,上一次赤目真人愣是算出了两百四十万的“杀天价”。 这事也不像十字少年说的那样“要事在身、不欲计较”,是他当时也没算过账来,赤目说多少就是多少了,可过后不久他就算明白了,心里气得狠了……倒不是钱多钱少的缘由,而是这个“骗术”实在太差劲了些,自己竟然还上当! 这次他无论如何不肯再当冤大头。 赤目可没有丁点脸红,嘿嘿笑道:“一笔归一笔,咱这买卖不同于别家,不算回头账,以前的账目清结了,不能说新账从老账中扣。” 十字少年争得是“公道”,但“一字千金”的架子不倒,扬手把一只香火包袱扔给赤目,一下子少赚了九成也不耽误赤目真人开心快活,没口子的道谢,最后还不忘问一声:“下次相见,你还是要杀苏锵锵是吧?若不改口……” 十字少年懒得再多说半字,只一点头,转回身带着手下缓缓飞去。 强敌罢兵奸徒授首,尤其意外的,还顺带赚了一份香火,虽只是小财一笔但也着实助兴,众人兴致勃勃返回福城,尸煞阿二不忘招手一摄,将薄衣王的无头尸身收入囊中,老鬼身上带有乾坤囊和藏天袖,里面有宝有钱,都等回去了再仔细搜索。 飞遁之中,几位鬼王在苏景身后交换个眼色,红线王堆起笑容:“我们几个见识浅陋,有件事实在想不明白,还望小九王指定。” 苏景笑着应道:“不用那么客气,直说就是。” “小九王那道符篆,口哨声着实漂亮悦耳,此外定还藏了玄机……否则何以能惊退狼群。”红线王说道。 “一道神符飞天,无尽恶狼退却!”锦纶王接口道:“这神符的玄机,让我等好生羡慕,若方便的话还请小九王给说一说,让咱们几个老鬼也开开眼界。” 苏景失笑:“与符篆无关,狼群退走我也莫名其妙。” 摘裘王干笑了两声:“看来是重大玄机,老鬼们冒失了,本不该多嘴询问的,小九王勿怪。” 乱世中厮混几千几百年的老鬼,头发都精明得是空心的,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心里明白得很,也早料到苏景不会说出“神符玄机”,明知得不到答案还来询问,不外一个缘由:小九王一符惊恶狼,此乃得意之作,非得着重提一提不可。 苏景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干脆摇摇头不废话了,由得他们去误会。 再向前飞,福城遥遥在望,苏景却突然“咦”了一声,转头向着西北方向望去,见他神情有异,身边鬼王都如临大敌,运足目力鼓荡灵识,齐齐向着西北方探查过去。 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滑头王皱眉问道:“可有不妥?” 没不妥,反倒有些欣喜,苏景摇头道:“三尸随我来,其他人先回福城等我。”说完也不解释什么,背后火翼猛振向西北疾飞而去。几位鬼王摸不到头脑,但也由得他们离开,其他人一起返回福城去了。 疾飞一阵,来到一片阴树林内,苏景落下身形,喜滋滋躬身道:“弟子拜见师娘,您何时来的?”刚刚苏景领受一道剑意,再也熟悉不过的,出自浅寻之手,是师娘唤他去相见,苏景立刻赶来。 三尸这才知道浅寻在此,个个欢喜不迭。 一阵微风掠过,吹拂树梢摇摆,哗哗的轻响,浅寻显身……怀抱长剑的黄裙女子,斜依在枝丫间的仄仄女子,像极了苏景初见她时的情形。 可不知为什么,苏景总觉得今天的小师娘和往时有些不太一样,一时间又找不到差别在哪里。 浅寻没看苏景,螓首微扬望向天空,口中应着苏景所问:“来了有一阵子了。正巧经过左近,听说马家小鬼情形不妙就赶来看看,见你又打又杀得快活,就没急着显身。你那口哨妖符有何奥妙,何以会惊退狼群?” 苏景还道是师娘施展了什么手段,暗中相助惊退狼群,正打算开口道谢,不承想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当即摇头:“就是以前师母见过的那种妖符,除了封印一道口哨,哪还有别的奥妙。” “那狼群为何退却?以我所闻,狼群攻伐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形。”浅寻低下头,看了苏景一眼。 “弟子也不知道,一样糊涂得很。”无可猜测的事情苏景不浪费心思,话锋一转:“战时那薄衣老鬼对弟子明言,杨三郎有意与您老争胜,师母要小心。” 口中说话不停,但因浅寻垂首望了他一眼,苏景终于找出了“小师娘哪里和平时不同”:目光。 浅寻这个人一贯冷漠,可即便没了表情,她的眼睛依旧是亮的,冷漠也有冷漠的深邃,以前她目中有神。 但是今天,她的目光空洞……以前如灯,明亮、泛着淡淡光芒;今时沉黯,再没了光采,仿佛一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窟渊,正悄无声息的吞没着所有明亮,不知不觉里,她把周围也染得“空洞”了。 第四百九十四章 齐僮儿 对弟子的示警浅寻无动于衷,重新抬起头再望着天。 她不出声,其他人都不敢言语,站在一旁老老实实的等着……如此半晌,浅寻终于动了动:自袖中取出了一架瑶琴,扔了下来。 三尸还记得当年凝翠泊大湖深处,小师娘曾让拈花抚琴,是以一见瑶琴就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无需吩咐,拈花跑上两步接了琴,稳稳当当地架好:“师娘想听啥曲子,弟子肝脑涂地也要弹。” 浑人说浑话,浅寻没身份反应,只是淡漠言道:“齐僮儿,你会弹吧。” “齐僮儿”是一首喜寿祝曲,于东土汉家世界广为流传,专门给小孩子庆贺生日的调子。 曲子不稀罕,说一句“人间世界处处可闻”也不过分,可是从苏景到三尸都忍不住愣了下,小师娘点的这首曲子未免太古怪了些……没人敢问,拈花点头道:“弟子会。” “全谱,弹吧。” 拈花悬肘、沉腕、勾指,闭上眼睛长长一个呼吸,随后指压古弦,琴声响起。 给娃娃庆祝生辰喜日的调子,轻松欢快,非说不可的……拈花琴艺着实有几分火候,手指翻飞琴声叠叠,涨潮似的一个调子一个调子的拔高上去,那曲子越弹也就越欢快,苏景从一旁听得仔细,渐渐因声入景仿佛嗅到喜寿宴席上的酒肉香气、听得宾客欢笑祝辞不断、看得见那小小寿星不听话,不肯老实坐着而是穿梭席间跑来跑去。 盏茶功夫过去,欢快调子渐缓渐轻,一支好曲子接近终了……不料,就在苏景以为曲终时,拈花猛又摆出一道大指连弹,本已低迷下去的调子忽又响亮起来! 可再度响起的琴声,哪还有丝毫喜庆之意,铮音急凸锵声迭迭,尽是怒海暴潮之意,琴声意境,风波诡谲! 浅寻要听“齐僮儿”的快活调子,拈花却弹着弹着弹出来一支险恶调,苏景大吃一惊,小师娘在上他不敢传音入密,只有压低声音:“拈花,你作甚!” 拈花微一摇头,同样低声回应:“齐僮儿全谱!” 苏景不懂琴律,还道他平时在阳世坊间听过的欢快调就是《齐僮儿》,殊不知,齐僮儿曲分三节,只因第一节欢快异常,才被世人选来做了孩子的庆生调子。小师娘要听的是三节全谱,赤目哪敢“贪污”。 第二节的险恶调尤其漫长,好半晌过去,随后琴律又是一转,进入第三节,归于平静了。 前面两节,欢快也好险恶也罢,至少都节律分明抑扬交叠,到了第三段简直变成了“以琴念经”平起平放平收平末,偏偏这一节还特别漫长,若是凡人听了怕是会有一半会在此节昏昏睡去……到了最后,又稍稍有了一点快乐的味道,可惜短暂异常,拈花三指轻轻一拨、跟着手掌扣于长弦,所有声音都消弭在他掌下,曲终了。 枝丫间的浅寻,几近化作泥雕石塑。明明有风、她的裙角、衣袂、发丝都随风轻扬,却让人觉得她纹丝未动,静得让这小小一片乾坤都憋闷窒息;明知小师娘是活的、她有呼吸、有温度、有满满的情绪,可苏景没办法从她身上探知哪怕一丝一缕的生机。 又等了一阵,浅寻仍不说不动。等待之中,苏景恍然发觉:林中徐徐回荡的轻风不知何时停歇了。 风停了? 风未停。 灵识散出林外,轻风依旧。自东来向西去,其间穿过这片林子……入林后,风灭了。 不是挡住,而是“灭”、是“抹杀”,全然不同的两回事。 三尸面面相觑,跟着三个人又把目光投向苏景,齐齐向他使眼色,小师娘不太对劲,须得得意弟子去问问状况。 苏景轻轻咳嗽一声,可还不等他出声,浅寻就先开口了:“还是‘齐僮儿’,再来。” 拈花不敢多言,双掌一分划过琴弦,快活调子再度响起…… 另一边,滑头王与另外几位鬼王返回城池,他还有些不甘心,问道:“苏锵锵的妖符到底藏了什么玄机?听了符篆的调子恶狼便告撤军,究竟是何道理?” 滑头王问得是小鬼差妖雾,小鬼差是和苏景一起来的,滑头王也不太知晓他的底细,把他当成了小九王的亲信心腹。 小鬼差双目半闭,不说自己不知道,当然更不说自己知道,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狼潮莫名其妙地退走,此事让滑头王心里着实痒痒,不肯罢休、还把语气放得更柔和了些:“你到底……” 话没说完,前方忽然爆起欢呼大响,把正一心探究奥秘的小鬼王和凝神扮作高人的小鬼差都吓了一跳,忙不迭举目望去:福城内外,鬼将鬼兵鬼民,五位王驾辖下万万游魂,见自家大王归来,立时报以欢呼!自从幽冥世界有了“狼患”之说,从未有过今日先例! 不是说没有鬼王打赢过,而是恶狼从不曾在占据优势后会停止杀伐,会放弃屠灭。 所有人都自忖必死,哪会料到最后竟然得胜,虽然胜得不明所以,可狼走了,守军就是胜了! 欢呼声自无数游魂口中响起,汇聚成巨大声浪,山呼海啸一般席卷四方。其中滑头王的民、卒那“城即吾命,王为我福”的呼喝尤为响亮。 滑头王笑了笑,摆了摆手想要散去欢呼,不料全不好使,欢呼非但不曾收敛、反而更暴发得更汹涌、更热烈。 鬼兵鬼民都不听话了,可滑头小鬼又怎会怪罪,正相反,他开心得很,打从心眼里开心。这何尝不是一份赏赐!小兵贱民给大王的赏赐。 就在万众欢呼之中,一行人进入福城,其间滑头王又追问了小鬼差几次,始终得不到回应,只得作罢,转回头对摘裘等四王道:“你们随我来,还有事情与几位商议。” 已经纳过降表,滑头小鬼说什么就是什么,四位王家跟着他去了城中鬼王府……五王密议,好一阵子商谈,最后滑头王端起茶杯:“你等若无异议,待小九王归城后,便……” 话还没说完,忽然亲兵赵铁瓶急匆匆来到正堂,单膝跪地:“启禀吾王,紧急军情!” “讲!”滑头王目光一紧,其他四王也各自欠身、关注之意本能流露。 可赵铁瓶词不达意,吭哧了好几句,说什么“西北”、“树林”、“怪事”等等,具体什么情形他也说不清楚。 滑头王没耐心等他措辞,直接摆动云驾疾飞城头,抬眼向着西北望去,确是树林、确是怪事:疯长的诡怪树林。 绿芽破土、呼吸功夫蹿升尺余高矮,再过片刻就长至手腕粗、三尺高,小小树冠开始撑起;而远一排小木开枝之时,近数丈新的树芽儿又再破土……如此,视线之内,那一片浩瀚绿林层层延展、步步推进,不断吞噬着前方的空地,浩浩荡荡向着福城逼迫而近。 “福城西北地势开阔,八百里内不存树木,只在快九百里的地方,有一片不大树林,占地不过十‘楂’。”描述异象嘴巴不灵,但说起城周地势赵铁瓶如数家珍。 楂为幽冥量土度衡,一楂土差不多是阳间四亩地大小。 赵铁瓶声音不停:“已经派出十七路哨探去探查缘由,其中一路由阿二将军亲自带队。” 这个时候,浅寻麾下另一位追随苏景来到福城的尸煞阿七接口:“密林来的方向,正是少主离去方向,两件事或有牵连,所以二哥要亲自跑一趟。” 滑头王点点头,口中连串军令传下,另外四王各归本阵,命麾下人马备战。 福城如临大敌之际,苏景忽然纵身而起,口中低喝:“师娘恕罪!”扬手打出一道剑羽,直刺浅寻身前…… 第四百九十五章 我都有 奉小师娘之命,拈花再度弹响“齐僮儿”,可不久之后,密林之间层层阴家修元流转、弥漫。 不是猛鬼显身、更非异宝现世,苏景探得清楚,林中阴元滚荡只因小师娘:浅寻身上灵元外透,此刻树林中流转的,皆为她的真修元气! 浅寻修剑,但她的元基是丧修阴气,与幽冥生灵本属相契,林子得了她的元气滋养,立刻疯长起来……今日苏景,已经踏入修行快五百年,再不是当年那个辈分高高在上、肚子里却没有半分货色的无知小子,见状皱起了眉头,扬声道:“师娘,弟子有要紧大事呈禀,事关陆师叔。” 哪有什么要紧事情,眼见师娘魂不守舍、元气外泄,苏景晓得这是心魔夺智、清明泯灭之兆!这可如何得了,苏景扬声喊喝、不惜搬出陆崖九的名头,只求能够惊醒浅寻。 可浅寻无动于衷,回应苏景的只有密林疯长的哗哗乱响。 拈花也明白事情不对劲了,停下了手中瑶琴,不敢再弹。不承想他才一停手,身前古琴竟一下子冲飞而起,直直上树落入浅寻手上。下一刻,弦长振,琴声再起,依旧“齐僮儿”,接续于拈花停音之处。 苏景也好、三尸也罢,以前从不知道小师娘还通晓音律。 又何止通晓! 素手横摆芊指轮舞,琴声远比拈花弹奏更曼妙更空灵,无须行家品辨,就是普通人也能听得出小师娘琴艺不凡,精通音律。见小师娘亲自弄琴,惊诧之余苏景也稍稍松了一口气,她能弹琴,应该就说明心神未失吧…… 第一节欢快调已过,第二节险恶调正急,浅寻掌琴如剑,旋旋铮铮,杀伐之意渐起渐浓,而几人身周密林,似是受了琴声催促,扩张得越发迅速。 再如何神奇的琴声也无法催生密林,归根结底,让这林子疯狂的还是浅寻的元气。 元气外泄得越来越快! 刚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浅寻的“宣泄”无异猛虎自断爪牙、富翁散尽家财,正常修家岂会如此。苏景凝神再去细看浅寻,是在抚琴没错,可她的神情空空、目光空空,又哪有一丝清灵模样。 能弹琴证明不了浅寻依旧清醒,苏景还听说过有睡游的木匠半夜下床做活、转天起床见活计完工大呼有鬼的。 哪敢丝毫怠慢,苏景连声呼唤小师娘,前后试过几次皆无回应后,苏景咬了咬牙,飞身动剑,打出一枚剑羽! 出剑,只求打断琴声,助小师娘从她自己织的茧子中脱困。剑羽如电,不敢直接去袭击浅寻,而是打向了她面前的瑶琴。 “铮”,一声轻鸣,一束剑气自浅寻袖中飞起,就在剑羽堪堪击中瑶琴时将其挡下。 浅寻漠漠,螓首微扬,看着天,对苏景的剑羽、对自己的袖中剑气全无法应。 动剑如弄琴,皆为本能应对吧,苏景知道小师娘有这个“本领”,一剑落空苏景再次告罪,随即双手连晃,刀郎北冥、剑羽剑狱、骨金乌黄金屋群剑并起,四面八方齐袭瑶琴。 手段尽出、好剑群动,可仍是“铮”的一声响。 苏景的大把宝贝,于木讷浅寻面前,和第一根剑羽也不见得有什么区别!袖中剑气一次吞吐,便尽数告破。 苏景又怕又急,心念再转三重天外放,同时背后火翼撑开,准备合身以法、剑,亲自扑上冒险夺琴!三尸何尝不急,童棺振翅殷天子出鞘,打算追随本尊一起和那支瑶琴拼命……不料就在这个时候,浅寻忽然开口:“三尸去林外,把那些哨探都挡下,再告诉阿二没事,让他带队回去。” “啊?”苏景惊呼出口,手忙脚乱收罡天收好剑,这才明白小师娘根本没事。 十指一伸压住琴弦,琴静林止。三尸各自吆喝一声,驾着小棺材风一般逃向林外:小师娘没入魔,那就是不肖弟子无端向她老人家拔剑张扬、坏她的心境与琴声了,这个罪过三尸可担不起,都扔到苏锵锵肩膀上去,借着“传令”机会赶紧逃走…… 收起瑶琴,目光一转,浅寻望向苏景:“怕我心魔夺智、走火入魔?” 苏景讪讪点头:“弟子见过一位……一位朋友元气外散、心念执魔,险险就丧命了,是以见了您老刚才的情形……” “我没事,只是不想理会外物,安安静静得听会‘齐僮儿’,”少有的,浅寻给苏景解释了一句,目光依旧空洞着。跟着她又反问苏景:“你有酒么?” 苏景有酒,就在锦绣囊中,可阳间的酒到了阴间,不知为何就变得滋味全无,和白水一样的味道。 苏景都晓得的事情,浅寻比他早来此间几百年必是清楚的,但她仍问酒,想来另有道理,苏景直接从锦绣囊中取出两个小小酒坛递过去。 泥封排开,清水无臭。 “你可知,阴差去了阳间,喝酒一样是没有滋味的,但他们有办法。”明明是心情沉黯的女子,却反常地健谈了,说起无关之事时,她唇角甚至抿起了几枚笑纹:“取来几枚柳树叶浸泡酒中,柳性寒通阴,再催以小小法术即可,那酒水落入阴差口中就有滋味了。一样的道理,阴间也有些通阳的东西。” 她自囊中取出了两只紫身绿斑的小甲虫,分别置入酒坛。虫儿在酒坛里迅速游动着,浅寻口中喃喃动了一咒,过不多久,酒罐玄光一闪,两头甲虫儿振翅飞出酒坛。这个时候,苏景嗅到了清甜酒香,笑道:“这个法子好使!” 浅寻把其中一罐递给了苏景,目空洞,让她的笑容也空洞得很:“今天是个吉庆日子,可以喝些酒。”她身边只有苏景一人,那只酒坛也的确递入他手中,可苏景就是莫名觉得,师娘不是在对自己讲话。 稍作迟疑,苏景问道:“什么喜日?” 再明显不过,小师娘的状况不对头,苏景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搭腔。 “生辰喜日。”浅寻回答了,她没喝酒,把酒坛放在鼻下轻轻摇晃、嗅着。过了片刻,又反问:“你五百岁了,可有孩儿?” 问题突兀,苏景摇头而笑:“没有,弟子尚未成亲,再说添丁进口这等大事,我肯定敲锣打鼓传告四方,哪会向您隐瞒。若有了孩儿,早就告诉您老了。” 浅寻又问:“那你可有蚀骨烧心的必杀大仇、偏有不能杀的人?不是杀不了、而是现在还不能杀的仇人。” 苏景摇了摇头。修行以来,丧在苏景手上的性命不少,可仔细想一想,大都是该死之人、正邪争斗,几乎不存私仇,更毋论想杀却不能杀之辈。 “我有,都有。”浅寻嗅着她的好酒:“孩儿、恨绝却还不能杀之人,都有。” 说着,她手中酒坛被一道风法托浮着,轻轻升起,飞上三尺高矮止住了势子、静静悬浮不动。 “卜”,浅寻催剑将坛底打穿,特意拿捏的力道让坛底穿孔细小,酒水不足以顺畅流淌,只能一滴一滴的、先缓缓凝结再轻盈滴落。 浅寻没去喝酒,她把剑摆在了酒坛下……她的佩剑,曾高悬于不津城头的那一柄。 不同于普通长剑,浅寻这一柄剑狭长、奇薄,若摆放一旁不去管它,就是一阵普通的风儿也能让它轻轻发颤、轻轻嗡鸣。 很有趣,可怜又调皮的剑。 滴一滴酒水落下了,“滴答”一声,打在了剑身上,毫无意外的,薄薄长剑一阵颤抖、伴以欢鸣,像极了馋嘴的囡囡吃到一颗酸溜溜的梅。 浅寻暂时不再出声,静静看着她的剑“喝酒”。 短短一会功夫里,苏景似是想通了些道理,不再迟迟疑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平时和朋友随口闲聊的样子:“师娘有孩儿?” 说话时,苏景努力把自己的语气放得柔软再柔软:“弟子曾听三尸讲过,当年他们在追随师娘学艺时,曾在凝翠泊大湖下胡闹,意外掘出一具童棺,内中安睡着一个小囡囡……” “就是她了。”浅寻的叹气轻飘飘的:“姓陆,只有乳名,没大名……陆崖应该没和你说过。” “师叔很少和弟子说起他的过往。”苏景回答道。 开宗立派、仗剑乾坤,自己的往事陆崖九对苏景说起过不少,可有关他与浅寻的纠葛,师叔从未提起过。苏景还是吃到了“机缘馒头”才晓得凝翠泊有一位黄裙女子曾与师叔有旧。 “是啊,他不会说。”浅寻意料中的事情:“不过你对我说过,陆崖为你炼化的真传命牌中封印的神通是‘我’,那个‘我’是什么模样?” “比您现在年轻些,少女模样,另外……也更开心些、更俏皮些。” 浅寻笑了笑:“嗯,遇到他时我确是没什么烦恼,那时他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离山老祖,我的剑术也稀松平常,比你现在强不了太多。” 陆崖九封印在命牌中的“浅寻”,她初入他视线时的模样,开心快活、或许有虑却无忧的女孩子,她喜欢黄裙子。 第四百九十六章 父母心 初遇时恰年少,同样喜爱剑术、同样修持出色,又是同样的真率心情,互相吸引再正常不过,浅寻是“沉世渊”出身却不会为非作歹,以陆崖九的性子又哪会因她出身邪门就心有芥蒂。 两人相处其乐融融,但并未因情事耽搁修行,正相反的,至情至性之人会因“开情通心”加快进境,有利修行,否则修行门内也不会有“双修道侣”之说。 说到这里,浅寻一拍锦绣囊,取出一只冰盘递到苏景面前:“几千年前的东西,字都有些变化了。” 冰盘之中,三张文书被冻在其中保存如新,寒冰晶莹剔透,那三张鎏金纸笺字字清晰……样式变了、字为半古斜篆,可这些全不妨碍苏景认出它们:聘书、礼书、迎亲书。 所谓三书六礼,至今东土人家的嫁娶喜事仍有这些讲究,冰中那三张纸,既是文书证鉴,也是喜笺婚书。 三书写得明明白白,一双新人,公陆崖婆浅寻。 拿回冰盘,它干净得不能再干净,是以浅寻的轻轻擦拭全无意义。 很快,冰盘被小心翼翼地收回囊中,这是她认真保留了一辈子的宝贝。之后她安静了许久,眼帘低垂遮住了眸子,目光里空洞也暂时被挡住。忽然,浅寻的手指动了动,勾弹身前摆放的那架瑶琴,合喜调,专门用在婚嫁喜典上的曲子……想得入神了,浸入了那天的欢喜中,不自禁就弹起了那天的调子。 可惜,琴一响,浅寻也醒了,琴声又停下,那几声悦耳声音顷刻消失。 浅寻是陆崖明媒正娶的妻子。 并非修宗做典,是民间成礼。 与陆角和蓝祈不同的,不是陆崖九要刻意隐瞒、不把浅寻引荐给同门、同道,而是浅寻自己心中藏了一份傲气。 虽无意再翻沉世渊与正道的旧账,但浅寻心中对正道人物的抵触可想而知,她只要陆崖就好了,他那些同门兄弟、同道好友,浅寻一个也不想见。 “我直言相请,要陆崖不可说出我俩成婚之事。是为了他好,也是因我心中实在不喜正道。陆崖还是想告诉自己那几个结义兄弟。尤其想告诉他哥哥陆角……我们商量很久,他答应了我,我很感激。” 以陆崖九的性情,对自己人的时候,只要点头答应就绝不反悔,更不会阳奉阴违。无论妻子、兄弟或者看重的晚辈,他心中都存了一个“敬”字,这一重是绝不会错的。 浅寻入主凝翠泊,陆崖九修行于离山,以他们的本事和联络手段,说一句“鸡犬相闻”也不算夸张,两人相隔不远,时时都能见面。得红颜相伴、修持与剑术进境飞快、开创离山剑宗基业,那些年是陆崖九的神仙日子,所有事情都顺风顺水,不久之后又一桩大喜事到来,爱妻有喜。 十月怀胎,添丁进口,小小女娃呱呱坠地。这孩子长得像极了母亲,那时两人的欢喜非当事父母能够理解,陆崖九喜得直接破开了一个境界! 再之后一件大事就是给孩儿起名字了,夫君学识通天、娘子秀外慧中,两个出类拔萃的修家,居然想不出一个好名字,今天陆崖想出一个,浅寻撇嘴;明天浅寻灵光乍现,陆崖摇头。 一晃两年,囡囡没名字。好在古时有个讲究,男童七岁定名,女童五岁定名,当时还有时间,大可再想上三年。 有了囡囡固然欣喜,可一桩烦恼也随之而来:陆家的孩儿,岂有不见陆家长辈的道理?陆崖旧事重提,想把她们娘俩引荐给陆角,还想接了浅寻母女干脆住进离山去…… 浅寻不同意。 苏景和小师娘的接触不算太多,但也能想象她的倔强。 这件事讲不通情理,可它也真的和“情理”没太多关系,若陆崖九有事她可舍了性命,若陆角八落难,为了夫君的手足之情浅寻也敢舍命相救,可要真正去和大伯做亲戚,浅寻绕不过心里的弯子。 她不想,但不是说她以为这是理所当然。 浅寻、陆崖皆为苏景敬爱之人,听她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起陈年旧事,觉小师娘做得有些过分还在其次,倒是心里另外升起了一份古怪感觉:说穿了,不就是媳妇不喜欢婆家亲戚么。两个当世大修、阳间东土的绝顶人物,过起日子来竟也不能免俗……若能有个好结局,苏景现在多半会笑。 苏景神情沉穆。 这个时候浅寻忽然岔开了话题:“刚才的《齐僮儿》好听么?” “第一段很好听,第二段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单以韵律也听得过耳,第三段就不敢恭维了。”说到第三段,回想那平淡无味的调子苏景直摇头。 “苏锵锵,这就是你没有见识了。”随着说话,拈花神君重返密林,另两个矮子和他同路,脚踏地面后,三尸齐齐对树上的浅寻躬身施礼:“遵奉师娘谕令,福城那边过来的探子都被打发掉了。” 复命后见师娘没什么反应,拈花的胆子大了些,转目望向苏景:“《齐僮儿》来历非凡,它不是人间的调子,而是天上神仙赐下的调子。” 一去一回中,三尸也少不得一番交谈,有关“齐僮儿”的来历,赤目和雷动刚听拈花说过,此刻现炒现卖,赤目接口:“相传差不多三千年前,一天夜里,汉家名山‘东海乾’山中忽然闷雷叠叠金光暴现,整整三个时辰异象才告消散。转天清早,有些不知深浅的山中人登峰查看,这才发现主峰‘金钊峰’一侧被彻底抹平,石壁平整如镜,整整齐齐地刻了《齐僮儿》的全谱。” “你我兄弟都已修得半仙之体……”在小师娘面前雷动天尊稍作谦逊,没说自己是大罗真仙,继续对苏景道:“抹一片山崖、刻上去些什么也不是难事,不过在凡夫俗子眼中,东海乾金兆峰的异象自然是仙佛所为,那山壁上的谱子也就是仙谱了。” 拈花又接回话头:“名山上镌刻了仙曲,一时间文人雅士八方汇聚,共做敬仰,《齐僮儿》的全谱也得以流传。更有数不清的乐家琴士想要解通此调,可仙家意境岂是凡人所能领悟,全都不了了之。” 所谓“解通”指的是曲中意味,不过《齐僮儿》三节曲风全然不同,无论如何去解都显得牵强,更得不来旁人认可,最后只能归于“仙家意境凡俗难懂”这句话上。 但是因为第一节欢快爽乐、满带新生娃娃欣欣成长之意,渐渐被后世用做小娃生辰的喜调。 这个时候浅寻重新开口,再次转开话题:“苏景,你可知陆角、陆崖是什么人?” 这一问实在无端,苏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也无需苏景回应,浅寻就给出了答案:“他们都是古时齐国后裔,陆崖年轻时有一阵喜欢自称‘齐人’,囡囡像娘亲,她身上没有一点阿爹的影子,是以乳名的便宜就给了陆崖:她乳名唤作齐僮儿,是齐人的僮儿。” 浅寻的声音寂寥,又再讲起旧事:“一岁生辰时,我带她飞去东海乾看日出,那天到得早了,看她睡得恬美,一时兴起就谱下了那首曲子,《齐僮儿》。” 说到这里,浅寻轻轻撩起眼帘,望向苏景,带笑:“剑气凌山石崩岩裂,是多大的动静啊,小小的狗东西就在我怀中睡,硬是没被惊醒。” 或许是因角度?浅寻垂头、撩起眼帘的时候,苏景忽然从她的眼边、额角看到了细细的皱纹。似乎永远年轻、永远冷漠的小师娘,显出了些许老态。 三尸在树下,苏景眼中景象他们看不到,闻言后立刻马屁奉上:“原来《齐僮儿》是师娘所谱,难怪这曲子如此精彩!说到底还是师娘惊才绝艳,琴棋书画、尸剑法道绝艳乾坤!” “那曲子得于一时兴起,却未能一气呵成。”不理三尸恭维,浅寻声音不停:“还有许多地方没能想好,比如三节彼此割裂、串承不好;比如最后一段实在太平淡,我想能平淡,但也不要那么平、没味道了。” 师娘耍剑厉害大家早都见识过,她还会谱曲可是第一次听说,于情于理于巴结三尸都得多问几句,尤其她今天的情形,三尸都想惹她开心,拈花语带崇敬:“弟子喜爱音律,奈何资质浅薄,欲求解音精琴而无路,若师娘有暇,弟子想求解《齐僮儿》三重境意。” 今天的浅寻,耐心不是一般的好,有问则答:“第一节,欣欣快乐,盼她长大、盼她漂亮,我心里快活那曲子就快活了;” “第二节,越是高兴得忘形,之后就越是担心。世间风波恶,人生在世谁能幸免?莫说还只是个孩儿,即便强若你师尊陆角八又如何,齐僮儿那么柔那么软,她能应付得来么;” “第三节,忽然想通了,她若能富贵、若能长寿自是最好,可如果什么都没有,至少我还要求她能安乐,哪怕一辈子平平淡淡也无妨,只要她安好,康健。” 镌刻东海乾的仙家琴曲,浅寻谱给齐僮儿的《齐僮儿》,它的意境说穿了,也不过三个字:父母心。 不值一提的父母心。 第四百九十七章 今生了断,不存来世 不是没人能解出曲中意思,不过仙家曲子,又岂会如此浅薄?解出《齐僮儿》三节意境之人自己都不相信…… “囡囡满岁时,我谱下一曲,可惜未尽全功,当时我不急,时间还有的是,大可留待以后再慢慢思索,大不了就暂停修行去拜访名师再深学音律琴艺,她到了‘正冠名’的年纪前,我总能送囡囡一首真正好调子的。” 说完,浅寻微微侧头,好像琢磨了下,很快又纠正道:“说错了,是我以为……在齐僮儿五岁前,能送她一首好调子……没等到,她死了,两岁时。” 最后九个字,声音平平,语气平平,连她的表情也一样平平。 从眼到口,从神到声再到整个人,平得不见一丝起伏,绝非活人应有的样子……说那九个字,浅寻仿佛行尸走肉,丢了魂魄的女子! 所幸,浅寻并未就此沉默,她浅浅的叹了口气。 一声轻叹远不足以呼出心中黯淡,但叹气有情绪,有了情绪就有了神髓、有了生气、有了活着的证据……可也是这一声叹息、这一份“我还活着”的证明过后,那个斜倚枝丫、执长剑着黄裙、比着寒霜更冷漠但也比着冰雪更晶莹更剔透更美丽的女子,两鬓飞霜青丝披雪! 十万乌黑长发,尽化苍苍白发。 一声叹,一眨眼,一瞬间,她活了,从双十年纪活到白头! 三尸拜身树下,苏景投跪枝丫,齐齐向小师娘叩头,可一贯心思活络伶牙俐齿的四个家伙,今时此刻却谁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是不会劝人,不是肚子里缺少言辞。甚至早在半晌前浅寻开始讲述旧日往事时,苏景就已经开始在心中盘算师娘说到“囡囡早夭”时该如何相劝,可是没有用。以浅寻的心性,无论他们说什么都显苍白。 苏景还是吃力开口了:“往事已矣,师娘节哀……师姐早入轮回,来世也定会开怀快活……” “来世?”浅寻摇了摇头,即便三剑破血海时苏景也不曾见她如此用力:“走时已经魂飞魄散,今生了断,不存来世。” 那时浅寻身边有一尊尸煞,唤作“阿添”。 沉世渊毁灭后,一具“天尸”侥幸存活,被浅寻带了出来。陆崖九不在乎浅寻的门宗家事,但是对炼尸的法门一向不是很喜欢。这是人之常情,何况丧修炼尸是为了斗战所需,浅寻本身剑术出色,身边根本用不着摆一具凶尸相护。 天尸,十重塔,尸中上品,已开通灵智可以自行修炼,也不用再追随主人。 有了囡囡之后,陆崖九就对浅寻明白提出: 不要让尸煞接近小娃,最好是她能把它打发掉,当然不是说斩杀了那怪物,而是遣它去荒僻地方,不得为非作歹从此自己修行;若浅寻实在不愿舍了尸煞,陆崖退而求其次,就让它留在凝翠泊附近,但浅寻须得设下一禁,绝不许尸煞登上她们母女所住的小岛。 浅寻选了后者,但只是“选了”而已。那是她的尸煞,陆崖九不信任,她却踏实得很,心中万分把握,阿添绝不会害了齐僮儿,实情也确是如此,阿添忠心耿耿,对小主的百依百顺、爱护之情尤甚主上。 十重塔,就和现在的阿二、阿七一样,修持内敛煞气于脉,绝不会外溢染到小娃。除了“出身”,他们和东土修家全无区别。 浅寻未设禁,也根本不禁。在陆崖来时,她会着阿添躲开,平时自己修行或是炼剑时,还要阿添帮忙照看囡囡。 说到这里,浅寻问弟子:“万无一失,绝不可能出问题的事情,偏偏就出了问题,苏景,你知这叫什么吗?” “意外吧。”苏景回答。 浅寻摇头:“命!” 惨事过程,浅寻不曾细说,只一句话:“囡囡两岁刚过七天,阿添发狂了,夺了她的魂髓魄精,我发现时为时已晚。” 浅寻未流泪,但原本清白的眸子浸染血色,仿佛失了幼崽的母狼,哀伤到凶狠,恨不得咬碎明月抓破天空的凶狠! “是命,却不怪‘命’,罪在我。”浅寻每个字就讲得吃力,偏偏话说出口,声音却是轻飘飘的:“陆崖劝我搬去离山,我不愿意;陆崖让我打发了阿添,我答应了却没做,不怪我又怪谁……他赶来后,他气疯了。” 真的气疯了,上天入地,焚海断岳都不足以平息的狂怒,无以排解永远结压心底的憋窒。 陆崖九暴跳如雷,不可遏制之中“铮”的一声剑鸣冲天,陆九动剑,直劈浅寻。 那时浅寻像一块木头,呆呆站在原地不挡不避,若真能死在他的剑下……是不是解脱啊。 剑劈下,但堪堪要斩入浅寻肩膀之际,百炼好剑忽然爆碎成一团齑粉,飘散了四方。陆崖九是正道修家,即便狂癫到几近入魔,神志里依旧会保持一丝清明,终还是没能挥下利刃,及时发力将佩剑震碎。 剑崩碎,陆崖九单手捂心,哇的一声呕出一口水,清澈到只能用明亮形容的水,修自乾坤、凝于造化、养在体内的至粹真水,那是他的元基。至性之人,经历这等大悲恸,尤甚要害遭天魔重创!陆崖九重伤。 不是陆九脆弱,只因那件惨事本不该发生!他想不通。 对苏景时,陆老祖说自己是痴迷剑术以至耽误了修行进境,这话是没错,却不全。他被困于欢喜儿、修行变得无比缓慢,也与受过这次“重伤”损及元基有关。 比精血还要重要无数的一口水落地,陆崖九重重喘息,声音嘶哑:“齐僮儿非你所杀,但我痛丧爱女也和你脱不开干系,沉世渊浅寻,你欠我,要还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补还!” 说完,陆崖九撕掉长袍下摆仍在地上,转身走了,离开时老祖泪流满面。 割袍断义,从此陌路,这本是朋友间“仪式”,何时都不曾用于夫妻之间,可陆崖九心智恍惚下哪还顾得了这些讲究,他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风又渗入林中,吹在苏景身上,从发肤一直冷到了骨髓。浅寻又问苏景:“他最后一句话,你怎么想。” 苏景努力让声音柔和些:“他老人家还是在意师母的,他怕您会……”忽然,苏景声音一窒,浅寻抬起了头,苏景发觉她“变了”。 刚刚青丝变白发,可她的容貌仍年轻,头发白了并不显得苍老,而是添出了几分诡异和凄厉;可现在,浅寻好像“长大”了几岁,从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变成了三十上下的妇人模样。 “他怕您会想不开。”苏景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话说完。 听上去的决绝之词,但那份苦心也再明白不过:你欠了我,我说什么时候还、怎么还,你才能还,在这之前你得活着。 浅寻竟笑了,满头白发、面色凄然和缓缓变老的女人,笑起来时没办法言喻的古怪:“他是好人,我害死了囡囡,他怪我怒我也仍怜着我……他是好心,可他不明白的,就是这一句话,让我多出了一个‘蚀骨烧心的必杀大仇、偏又不能杀的人’!” 从始至终,浅寻的语气不带一丝激动,此刻也不例外。她低着头、翻起了眼睛,目光里满满怨毒:“那个人就是我自己。我与我,不共戴天。” 任谁心中都有绕不开的弯子,何况浅寻偏执。心中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孩儿,早已动了求死的念头,但因陆崖九的一句话,她死不成了,她还有债要还! 常人而论,既然决意赴死,又哪还管什么“债”,可浅寻、陆崖皆为固执之辈,他们的道理实在不能以平常计较。接下来的“活”无异煎熬,浅寻挨不住,几次主动去往离山求见陆崖九,想要他给出个痛快话,自己替他完成了“补偿”,再得自裁解脱。 陆崖九避而不见…… 苏景依稀记得,光明顶山核小院,刚见到大师娘蓝祈时曾提到过“黄裙浅寻”,陆角八只道是浅寻痴恋陆崖九,但陆崖九心静如水不解风情。 现在看来,原来是陆角八误会,他不知道前面的那些事情,只看到浅寻多次来离山求见自己兄弟,陆崖九却冷漠回绝,所以才会有了“她落花有意、他流水无情”的猜测。 其实话说回来,陆崖九又岂会不知浅寻的性情、岂能不晓得这般“拖沓”对她是痛苦炼狱!但精修之人更清楚,人世间威力最大的“东西”莫过:时间。迟早会冲淡的……淡了么?彼时撕心裂肺,今时一叹白头! 一边听着,一边琢磨着,忽然苏景神情一振:“当年师叔让我去凝翠泊向您学剑!” 苏景去凝翠泊,就是陆崖九传递给浅寻的一个消息:往事已矣,你不欠我什么了。 一个馒头中,藏着两段“机缘”。前者是苏景修习巅绝剑术的机会,不必细说;后者……囡囡的惨事已过了许多年,陆崖九仍不敢确定浅寻能否真正放下,可他自己已经被困青灯,几乎不存出头之日,以后怕是再没机会见到浅寻了。 是以陆崖九把这件事的决断交给了馒头、交给了天! 三尸偷偷对望,恍然大悟,难怪当年凝翠泊小岛上,浅寻得知陆九遣苏景来习剑时曾泪水流淌,曾轻声说出一句:总算……他肯让我为他做一件事了。 第四百九十八章 百年障 “不过你来晚了。”浅寻望着苏景,说的话莫名其妙。 苏景却满目慌张,慌张到话都说不清楚了:“师娘保重……那些事情都过去了,莫再多想什么,过去就过去了。” 慌张,因为浅寻在变老,肉眼可见,她在一点一点的苍老,皮肤悄然失去光泽,眼角与额头缓缓蔓起皱纹,于她身上时间仿佛快了万倍,黄裙女子的绝艳颜色正被迅速得风蚀、消磨! 四十岁的浅寻。 她已白头,二十岁时不显什么,三十岁时勉强看不出苍老,可四十容貌再配以苍苍白发……她老了。 浅寻摇摇头,示意自己无妨,口中说话不停:“在你来之前,我已经想好为他做什么了,一件他不能拒绝之事。”说着,她话锋一转:“陆崖在这世上,有三个亲人:陆角八、浅寻、齐僮儿。囡囡走了,我再不配做他妻子,他就只剩一个兄长了。后来,陆角八也死了。” “陆角八的本事,我听陆崖仔细讲过,以他的修持竟未能飞升,落得走火入魔的下场,实在让我意外。但闻之他的死讯时,我想到了补还陆崖的办法:入幽冥,把这个人带回去!” “我害了陆崖的至亲女儿,我找回陆崖的手足兄弟!这算得补还了……再就是,陆崖九心肠太好,他一个人在这世上,不行的。” 她下来为寻找陆崖九的兄长、陆角八。 以前苏景无数次猜度,小师娘以阳身入幽冥究竟是为了什么,想来想去只能一语以括:定是惊天动地的大图谋。就是做梦也想不到啊,她来这猛鬼世界,只为“补还”夫君。 这么简单的理由。 她老得更快了,三句话后又是十个华年流逝,五十岁的老妇人了,原本饱满红润的双唇瘪了下去,嘴角也随之塌陷。苏景泪盈于眶,他亲眼看着她老了。 浅寻自顾说着,不理自己的“年纪”:“只是陆角死得太突兀,我全无准备,只能从头做起,以沉世渊秘法,重拾炼尸法门,我要入幽冥,非得以十二具七重塔尸煞才能成阵打通道路。” “炼尸、炼阵,耽误了许多时间,我心中惶急,怕陆角八会转世投胎,但这种事情急也没用的,后来就想通了,去晚了大不了再去追他转世何处,今生哪里,然后再想办法为他唤回记忆。无论如何,这一趟幽冥我总要来。” “但我最担心的还是陆崖九……我怕他等不及。年头过得太快,囡囡离开仿佛还是昨天事情,不知不觉里他已经到了三千年大限,所幸,他得了青灯,还能继续活着。” 又是三句话,浅寻又老了十岁,六十老妪,目光不再空洞,而是浑浊,她的眸子浑了,目为心窗,老去的不止是身体,还有她那颗心。 苏景的眼泪止不住了,随着说话不断变老的女子,那份震撼直恸心底! 人老了,毛病也就跟着来了,浅寻咳嗽了几声,勉强止住、深深几次呼吸,继续她的故事:“总算炼好了尸煞,打通了阵法,我来到幽冥,这里和我想的有些差异……不过这样很好,只讲剑不讲理的地方,做事会更方便。” “茫茫世界,找一个不知还在不在的游魂,不算一件容易事情,且又时隔多年,但手中的剑锋利,脚下的路就会好走得多,到底还是被我探到,陆角来了……他未入轮回,但也不像普通游魂那样被阴阳司拿去,他下来、然后打翻鬼差遁身而去!” “他就在幽冥,却不知去了哪里,让我吃惊,可再仔细想一想,好像也没什么意外,他是陆角。” 脸上还挂着眼泪,苏景错愕当堂。他现在就是判官,虽然修家游魂不归他管,可基本的道理他大概清楚:修家练气焠身、聚元健魂,他们的魂魄远比普通人强大,可身死入幽冥的“游魂”,仅只是魂魄中的“灵智”而非魂魄全部。 就算在阳间炼就了元神也没用,因为下来的不是元神,严格以论,游魂不过是一团“记忆”罢了,弱小得不能再弱小。至于在幽冥中重新修炼、成为一方猛鬼,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是以“游魂”打翻鬼差,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知道弟子的疑惑,无需苏景来问,浅寻就给出了解释:“以我探知,陆角不是靠自己,他带了‘碗’下来。游魂无力可法宝了得……陆崖和我说过,他兄长将一枚宝碗炼化成剑,发动时威力惊人。凭着这件宝贝,击败几个小小鬼差又算得什么。” 不解释还好,解释过后苏景更加糊涂了。 须得明白,师父陆角八不是如浅寻、苏景一般破界而来,他是身死道消!又怎么可能把生前的法宝一起带入幽冥。 游魂持剑而来?这比着陆角八赤手空拳杀退鬼差更匪夷所思。 但浅寻所知,也仅止于此,想要一个彻底明白的真相,除非能找到陆角八。 “找游魂陆角无异大海捞针,所幸他的碗算得特殊,是以我开始找碗,哪里有了碗我就去哪里,当初想办法生擒肆悦,就是因为听说他有一只碗……”说着,浅寻皱了下眉头:“只是和阳间不同,幽冥中的‘碗’实在不少。” 说话不停,衰老不停,鹤发鸡皮的老妇,脸上一块块灰斑横陈,苏景看在眼中,心底颤颤。 花甲到古稀,古稀到耄耋,再之后……人太老了,也就没了样子,皮肉似都萎缩了,身体佝偻着,她还斜依在枝丫,干枯瘦小的那一团,风烛残年的浅寻。 故事说完了,老妇人缓缓闭上了眼睛,很轻的喘息,呼吸之间离她而去的,尽为华年!忽然,浅寻开始咳嗽。 一声、一声,窒闷而费力,枯瘦的手倔强挥动,不许苏景和三尸上前相助。 这是她的苍老、她的咳嗽,浅寻不要别人帮忙! 身体抽搐了起来,瘦弱的肩膀高耸,几乎都要刺到了自己的脸颊,片刻过去,一口浓浓鲜血自她口中咳出! 不腥不臭,却洋溢出浓浓苦味的血。 咳嗽不停,抽搐不停,呕血不停,甚至让人生出了一道错觉:她咳出的血,比着她体内所蕴所藏的血还要更多!拈花哭成了泪人,雷动与赤目目光悲苦。 三尸都飞身上树,却因浅寻将几道剑气行布身周,他们靠近不得! 拈花急得咬牙,伸手去抓苏景的衣袖:“快想办法!” 苏景非但不出手,反而伸手扬起一道阴风,将三尸卷了一起离开大树,落地后脚步不停,再后退十丈。 赤目大怒:“苏锵锵你作甚!” 苏景肃穆摇头:“安静等候,莫再打扰她老人家,否则适得其反。”说完双膝一曲向着浅寻所在大树认真跪好,再无不稍动也再无半字。三尸未跪,各自焦虑,在苏景身后走来走去。密密的枝叶遮挡,他们看不到浅寻的情形了,那一声声的大咳清晰敲入耳鼓,让人心焦难耐! 好半晌,苏景突然开口:“止步,听!” 三尸登时将自己钉在了地面,不敢稍动、连呼吸都一并屏住,侧耳仔细倾听,仍是咳嗽声,又哪有变化。赤目的性情最急,听了几声便忍不住顿足:“还是咳嗽啊,止不住啊!” 雷动要沉稳得多了,仿佛听出了什么,刀条子脸上显出欣喜:“年轻了,声音变了,仔细听仔细听!” 听到的,咳嗽的声音从嘶哑无力、从衰老苍凉正慢慢变得响亮,变得清透,虽然那咳嗽满满痛苦,可明明白白的,她的声音正一点一点,年轻回来。 看不到的,一声咳、一声血,而后是几天还是几月?一时难辨,不过“积累”以查便欣喜可见:她正回来,那些因伤心而逝的年华,正在苦血离身中,重新回到浅寻的躯壳! 赤目听得入神了,不知不觉里嘴巴咧得老大,欣喜的样子傻得要命;拈花哭得更凶了,怕打扰师娘他不敢闹出太大动静,用力憋着、憋着,把哇哇大哭憋成了嗓子眼里时大时小忽高忽低的哼哼。 雷动则已跪到苏景身旁,直挺挺的矮上本尊一大截,安静等待着…… 又过了良久,终于,清风掠过,黄裙女子跃出枝叶,落足于苏景面前。 如瀑黑发垂肩、如爽冷漠盈面、眸子是明亮的再没一丝空洞,嘴边血渍擦拭干净、唇上还有薄薄一层鲜血残存、却显得她的唇更加鲜艳,二十出头的浅寻重新回到苏景眼中。 “今天是齐僮儿的生日,整百生辰,廿六百年。”浅寻淡淡开口,望着苏景点了点头:“多谢你,第二十六次,是最轻松的一回。” 爱女百岁生辰,母亲心中会是何样感慨,浅寻心中又得何等苍凉?自从小娃离开,每到百年今日她都会迎来这一场“心苦劫”。 从修行来看,这是一障,百年轮回一次的“魔障”;对浅寻来说,则是一场巨大煎熬。 无以复加的痛苦,伤修伤身更伤心! 好端端的忽然说起自己与陆崖九的往事,以浅寻的性情根本是件不可能的事情,会如此只因今天是齐僮儿百岁辰、今天是浅寻的百年之障。 因为倾诉,今日破障比着以前二十五次都要疼得更狠;也因倾诉,第二十六次“百年障”对浅寻伤害,比着往日每一次都要轻得多。可即便如此,她的脚步还是有些虚浮。 第四百九十九章 王之王 身体虚弱、修为折损,可是浅寻到底破了这一障,应无大碍了,苏景长出一口气:“您身体欠妥,先请移驾弟子的阴阳司略作休整,待元气尽复再寻找师尊。” 浅寻摇头:“不用,我探得消息,南边又有一碗现世,我要赶过去看看。” “那只碗可是在一个实力不错的鬼王手上?” 小师娘反问:“你怎么知道?”阴间有“一碗幽冥”的说法流传,有些势力的鬼王,都会尽力给自己炼化一只碗形法宝。苏景把自己所知相告浅寻。 拈花举着袍子下摆抹掉满脸鼻涕眼泪,声音还哽咽着就急不可耐地插口:“莫说像样的鬼王,就是马家小鬼刚刚收服的摘裘王,也有一只碗……师娘要不要审他?弟子这就去抓人!” 浅寻微扬眉,刚破障,沉冷的心境还不够稳当,反倒让她的表情更丰富了,意外模样:“只要是像样的鬼王就有一只碗?” 这下轮到三尸意外了,“您不晓得?咳……您说您,来幽冥这些年不就是为了找碗么,这种有关‘碗’又流传甚广的消息,总得留意一下吧。”赤目眉头大皱,大大一场担心过后,莫名其妙地觉得和小师娘更亲近了,说话时带了埋怨语气。 浅寻未怪罪,侧着头思索一下,居然笑了:“我说幽冥里怎么那么多碗呢!”她性情冷漠,找碗就是找碗,着手下买通四方,打听“碗”的消息,一有发现就赶过去,至于其他她才懒得多问,别人又都畏惧这位阳身奶奶的凶残,没谁敢和她多说半句话……所以赤目教训得对,她真该把功课做得细致些。 浅笑,不等完全绽放就已告收敛,浅寻迅速变回原来的样子:“多就多吧,总要一个个找下去。” 谁敢肯定,如今陆角八不会是一方鬼王! 苏景又问:“您着我入主阴阳司,也是为了寻找师尊吧?该如何做,还请您指点!”这件事情苏景一定会尽力,可浅寻依旧摇头:“先做好你的判官,将来若需你相助,我自会吩咐。” 跟着不等苏景再说什么,她就岔开了话题:“你那两千僧兵,还有十七头迦楼罗,我都要带走。” 苏景立刻点头,拈花不忘巴结:“够不?我们哥仨也跟您走!”雷动一旁添计:“让滑头王传令,把那四家鬼王也归在您老麾下。” 唯独赤目最是财迷,闻言惊讶:“又要僧兵?莫不是‘恶人磨’已经打光了?!” “放心,恶人磨还在。之前怕苏景要用人,就把僧兵给他留下了,如今四王归福城,滑头王是义气之辈,他这边暂时稳当下来,我就可以再要人了。” 浅寻只要僧兵,不要其他,苏景一道灵讯传回去,不多时损煞僧与迦楼罗赶来相见,浅寻把素手一招,清越鸣唱中,仍留在枝丫间“喝酒”的薄剑返回主人手中。 刚刚好,那一坛酒此刻漏尽,饱饮美酒的长剑,剑身上竟飞起一抹绯红,好像微醺的女子。浅寻欲走,临行前望向苏景:“两件事,其一,我不想别人知晓我来过此间。” “弟子遵命。”之前哨探赶来,三尸只说苏景修持秘法,连阿二都瞒了过去。 “其二,你得明白:许多人都老了,你正年轻。”言罢不解释,身边空气陡掀涟漪,小师娘就此消失不见。 一道魔障,一场大恸,之后继续完成她的心愿。 浅寻走后,那些受她元气滋养而暴涨的密林,枝叶摇晃树干乱颤,连串怪响之中,尽数缩回了泥土,大片空地重新裸露,一切又恢复原状。 苏景长长呼出胸中浊气,因为师叔和浅寻往事而起的唏嘘犹存,带上三尸返回福城。 飞遁之中,忽然雷动开口:“苏锵锵,求你个事儿。” 痨病鬼雷动,堂堂“天尊”啊,什么时候和苏景说过一个“求”字,苏景吃一惊、吓一跳,再加受宠若惊:“您说。” “下次你去青灯境,带上我一起,我有话想和师叔说。”雷动很认真,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 苏景答应:“好!我也想见他……尽快见他。” 雷动撇嘴:“敢说不好,莫道本座不会撒泼!” 临近城池,苏景从城北驻扎的摘裘王部中见到一个熟悉面孔:刚和恶狼开战时,曾提醒他“小心”的那个鬼卒。苏景对他点点头:“你叫什么?” “小的死不了,拜见小九王!”死不了忙不迭丢掉手中军刃,拜服在地。 不等他跪倒苏景就扶起了他,笑道:“死不了?好名字!”说着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香火包袱塞进鬼卒手中,一句“小心”,苏景承情。 滑头王得哨探传报,此时迎出了城外,远远向苏景打了个手势:“随我来,有件事情。” 滑头、小九王在前,新近归降的四位鬼王在后,一起去了城中鬼王府邸,入正堂落座后,滑头小鬼对苏景道:“须得请你判官身份。” 苏景心念一转红袍加身,变作一品大判,笑道:“要请判官帮忙?备好香火了没有?一品官的价钱可不低啊。” 滑头王用嬉皮笑脸的长相摆出一本正经的神情,自袖中摸出一张刚写好不久的契书,铺放苏景面前:“请判官落印做鉴。” 契书以冥文写成,弯弯曲曲的好像一团还在扭动的蚯蚓,除了最后滑头、摘裘、锦纶、红线、楚江吾王的画押落款,正文上苏景一个都不识得,道:“欺负判官老爷不识字么!”话如此,可苏景信得过滑头王,取出自己的大印就要扣上去,不料脚下一声冷冰冰的呼喊传来:“且慢!” 小鬼差妖雾也跟着一起来了,满脸不高兴,催动浩大法术飞起三尺:“身为大判,袍为信、令为命,连看不懂的东西都敢胡乱落印,幽冥福祉、轮回安稳又岂能指望于你!”说着,伸出短短的胳膊把那张契书取道手中,又瞪了苏景一眼:“幸亏我跟了你来,免了你这小子的胡闹!” 跟着他开始仔细研读契书,身为鬼差,为判官把关看契本是分内事情。 苏景不以为意:“契上说得什么?” 鬼王都把妖雾当成小九王的心腹亲信,摘裘老鬼凑趣道:“如此,有劳差官大人,还请解译此契于苏大人。” 妖雾却把怪眼一翻,瞪向摘裘:“有劳?有酬就有劳!你们几个好歹也是一方王驾,怎地都这么没规矩?” 苏景忽然失笑,问妖雾:“你半截跳出来拦我落印,就是为了赚钱吧?” 一语中的,妖雾面不改色,大义凛然死死攥着契据不撒手……攥得再死也没用,苏景拂手就拿回了契书,倒是摘裘等四王刻意迎奉,装了香火的小小包袱奉送妖雾。 小鬼差的脸色登时缓和,立刻干活,给苏景解释:“滑头王做主、四位鬼王都同意,摘裘、锦纶、红线、楚江四王不再追随滑头一脉,改奉小九王为尊,从此为你族兵家臣!” 这可让苏景十足意外,但不等他发问,滑头王就说道:“我收服他们四人本是为了让他们死不瞑目,不承想你一张灵符就退了狼群……” 说到这里,稍顿,见苏景没有再解释“符中究竟藏了什么玄机”的意思,滑头王彻底死心,继续道:“既没能死不瞑目,我留着他们也没意思!福城能有现在的规模,全因你而来;你又接二连三相救此城,欠你的人情越来越多,本王烦得很。再说能收服他们四个也是你的功劳,总之这四家王臣我不要,归你了!” 苏景不推辞,痛快一点头:“多谢滑头王!”就此大印落下,鬼契改书四王易主,就此成了小九王麾下属王。不过苏景没有带走他们的意思,问四位大王:“狼群撤兵,你们的主城应该也……” 几位老鬼能明白大王的意思,不用苏景说完他们就苦笑摇头,狼群的一贯作风,杀敌灭族、毁城焚郭,不用转回头去看他们就知道,自己的家园定是被夷为平地。 没了守御屏障,自己又元气大伤,再回以前的地盘还有什么意义,等着被宿敌攻杀剿灭么?至少现在而言,他们的生存之道只剩八个字:兵合一处,聚而成势。 “不回去就驻扎福城吧,我不在时,滑头大王之言即为吾令,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你们四位莫悖逆。” “鬼王之王”这个名头苏景很喜欢,但实际里这些鬼王还是要围护福城、助滑头一脉重新崛起的。 滑头小鬼未拒绝,说出自己的想法:“瓶中城有玄法行转,人多则城扩,但法术不是仙道,有尽头的。如今瓶中城已展阔到七八成的样子,就算勉强容下了四王的军马,你在发来新的游魂又该如何?开疆辟域是迟早的事情,我有这样一个想法:眼下情形,拓新不如复旧:不津城。” “一来,不津与福城只隔一千三百里,不津有了模样,便能与我福城呼应,成掎角之势,于攻于守都大相便利;二来,就算为了九王妃的着想,小九王你也应该经营一座老巢,阴阳司做官威风八面,可那差事有钱、有名,却没有真正势力;三来,你的阴阳司就在不津……这一重就不必多说了吧。另外,不津本就是一方福地,就这么毁于大战再无声息,可惜了。” 滑头王的道理明白,对自己、对苏景都有好处,苏景当然答应,由此定议,四王军马和城中鬼民会有一部分去往不津,重建古城再起要塞。这不是小事,不止得有人,还须得大笔银钱,不过苏景还算富裕,且鬼王都会把香火随身携带,那四位王驾也都是财主。 第五百章 天地和合 重建不津的细节无需苏景操心,自有滑头小鬼和四位王驾商议,又闲聊一阵苏景告辞。 三尸、十六、阿二阿七、妖雾等人也都随着苏景一起,先行回不津去了。 金红色的火烧云划破幽冥天空,向东疾飞,云上的苏景有说有笑,黑狱中的苏景却面色沉肃,静静坐于一方熄灭炼魂炉上,眼帘低垂。 从浅寻离开时,苏景的真正心神就来了此间,沉默不语。谛听恶兽蜷伏在他脚下,尾巴一甩一甩、无聊地敲打着地面。 忽然人影闪动,一道鬼影飘到苏景身边,谛听的眼皮撩开了一条缝隙,待看清来者是燕无妄后,它又闭上了眼睛。 燕无妄坐到苏景身边:“怎了?” 浅寻来时黑狱封闭,他不知外面发生的事情,苏景没去解释什么,反问:“你也是个老人了吧?” 燕无妄愣了愣,但还是点点头:“是,很老了。” 苏景挥挥手,一蓬香火流转,把燕无妄包裹起来。 燕无妄的“身体”每况愈下,比着苏景刚来幽冥时更加孱弱了,以他现在的根基无法炼化香火,但置身其中还是会觉得暖洋洋的舒服,仿佛一件轻裘加身。燕无妄对苏景点点头:“多谢。” 不理他的道谢,苏景继续问:“你的年纪,比起沈河、任夺这些离山长老呢?” 问话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燕无妄还是应道:“我刚入山时,他们已经崭露头角,那时正道年青一代的风头,非他们几个莫属。” 苏景若有所思,喃喃:“连你都老了,何况沈河、任夺、虞长老他们。连沈河都老了,何况师兄贺余、尘霄生。” 大师娘蓝祈、小师娘浅寻、离山掌门和众多长老……以前苏景从未真正想过,直到小师娘临别时那句话,苏景才恍然发觉:他们每一个都是老人。 他们撑着天,可他们老了,又还能撑多久。 沉沉叹了口气。 苏景还年轻,五百岁在修行世界算不得什么,放回凡间不过少年郎吧,所以这一声叹息,不该是他的年纪。 除却唏嘘,还有疑惑,师父藏身幽冥,带着他的碗?他人在何处?再就是,苏景想不通,恶狼为何忽然罢兵。 返回阴阳司,苏景再没片刻耽误,和同伴打了声招呼,返回后殿往榻上一坐,心念流转催运真元……以金乌真策正法,开始第七境修炼。 第七境的金乌修法名称应景,唤作“天地和合”,修行之中,以至纯真元打通煞、罡,凝炼天地线,让修家的煞地、罡天得以勾连,结化修家自己的小乾坤。 摒弃杂念、心神转守,天地和合法门指引真元行运,苏景正式冲击新一境:宝瓶! 可才行功不到一个时辰,苏景收敛心法,眉头大皱。 “怎么了?”三尸就在身边,一个一个眼巴巴地望着苏景,异口同声问询。 苏景神情古怪:“气路不通。” 此气路并非苏景在第三境时打通的千多穴窍,而是指他体内真元行运络路,以天地和合之法,真元只要一行运到他的灵台祖窍,便立时消散,再无法前行。苏景反复试过多次,都是这个样子。 真元行转不通,还谈什么修炼。 “这等情形,帛绢上可有解释?” “或者是你准备功夫没做好?” “心境还在受小师娘往日惨事影响?” 三尸各有想法,一句接一句开口,中间不存丝毫停顿。 苏景摇头:“不是那些事情,原因我倒是想到了……”说着,他头顶上突然金光闪出,平日里养于灵台的那头小小金乌元神跃出体外,左右顾盼片刻,选了脑壳最大的雷动天尊,双翅微振跳了上去。 雷动天尊头顶小金乌,受宠若惊,压低声音对身边人道:“别碰我,谁也别碰我,莫惊到了咱家的鸟祖宗!” 苏景不吱声,心念再转,“天地和合”正法行运开来,没一会功夫他又重新张开眼睛:“和我猜得一样,现在行了。” 这一次真元能够顺利通过祖窍灵台。 功法事情,三尸一贯弄不明白的,眨着眼睛问:“什么意思?” “元神金乌驻扎灵台时,第七境的正法无法行运。”从神情到语气,彻彻底底地无奈:“我若想完成宝瓶修炼,就得把它请出身外。” “哦,那就请出来呗……什么?请出来怎么行!”半句话之后雷动总算反应了过来:“这鸟祖宗不过‘如意胎’,离开身体时候稍长就会枯萎散碎!” 苏景何尝不明白此事,否则也不会无奈了。 修行境界,循序而进,一境一境各有其用,只完成夺罡的修家是不可能在体内养出元神的。可苏景是个异数,造化、机缘、经历使然,在西海古刹中硬是养成了这一枚小小的金乌元神。 当时看是造化,现在却为难了,想要行运“天地和合”,就非得保证祖窍灵台空无一物不可,根本没道理可讲,这是功法的要求。此事在帛绢上并无解释,这不奇怪,就算神仙也想不到还会有苏景这样的怪物,在第六境的时候就养下了一枚元神…… 元神金乌羸弱,它诞于苏景祖窍灵台,那里是它在真正强大前唯一能够长久生存之处,离开了灵台,即便进入苏景其他穴窍或罡天,也和来到外面没什么区别。 道理明摆在眼前,想要继续修行?先得舍了这头金乌元神。 拈花吸溜凉气:“金乌弟子舍弃金乌元神,这算大逆不道么?” 赤目不以为然:“舍弃算个啥?莫说元神是苏锵锵自己的,就算真的金乌又怎样?我师父就宰杀过一头!” “咱师父!”雷动拈花异口同声纠正,不让赤目一人霸占。 少有的,一贯取舍从容处事爽利的苏景满脸犹豫,扬手挠头,把头皮抓得咔咔响,元神金乌是小师叔的好大一份得意,又哪里舍得不要! 胡说八道一阵,三尸转回正题,开始帮苏景出主意,这个说“想办法让真元改道、不经过灵台”,那个说“反正也有元神了,干脆不修宝瓶、不破无量,直接从如意胎炼起”等等,统统都是痴人说梦,比着刚才的胡说八道更胡说八道。 苏景就算再怎么踌躇,也明白向三尸讨教修行事情纯粹是造孽,心念一转,把黑狱里的修行大家,朔月天尊燕无妄请了出来。 “小金乌”被放出来到现在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可它已经倍感寒冷,瑟瑟发抖了。 这是苏景淬炼的元神,它的感觉苏景感同身受,请出燕无妄后,苏景正想把“小金乌”先收回去,不料它突然欢快唱鸣一声,双翅一张把自己投向燕无妄。 燕无妄吓一跳,急忙闪躲……没躲开,被小金乌直直冲到身前。随即燕无妄只觉身体一阵阴冷,同个时候苏景和三尸的“咦”声入耳,他赶忙低头一看:“小金乌”并未冲击自己的身体,阴寒侵体是因为之前苏景给他护身的香火不见了。 三尸看得清楚,“小金乌”冲到燕无妄身边,仰头猛一提息,小鬼裹在身边的一蓬香火尽数被它吸走了。 苏景感受得明白,香火入元神体内,仿佛灵元被修家炼化一般立刻行转开来,刚才几乎要瑟瑟发抖的小小元神,立刻暖和起来。 “小金乌”不是冲着燕无妄发难,而是本能使然去抢能让自己暖和的“东西”。 这可是个意外发现,苏景挥挥手,两道香火流转,其一重新裹住燕无妄,另一道直接送给“小金乌”,前者自不必说,后者故伎重施,一口就把香火吸干,仍不满足又要去抢人家的。 这次苏景有了准备,一道心念送过去,小金乌立刻钉住身形,不再去欺负燕无妄了。 以苏景修行所知,元神说穿了就是强壮的魂魄,常理而言,“这东西”是修家自己。不过他的金乌元神太特殊……当初摩天刹内苏景为了对抗影子和尚的夺舍,将九段心神合一做极臻观想,因修习正法而得的金乌灵气入念、再得大圣玦内百多古妖尸身生出的魂元魄精滋养,这才得来了这头金乌元神。 它因苏景而来,它是“强大的魂魄”,它算得苏景淬炼出的元神,可它并不是苏景,虽然没有真正的灵智,却有灵性、有着属于自己的本能。 所以它会选头壳最大的雷动落脚、它会主动去抢燕无妄的香火,当然,只要苏景动念干涉,它就只有听话的份。 心思指挥,小金乌拍着翅膀飞回苏景肩膀,下一刻,肩膀上一团香火弥漫,不大,了不得也就一升的样子,不过这“一升”不是孤烟,它是有源头的,苏景体内香火源源不断续于肩头,表象看去不过小小一团,实则浩瀚无边、佑世真君受凡人供奉所得全部! 赤目眯着眼睛看苏景,伸手捅了捅身边的拈花:“看,苏锵锵长了俩脑袋似的。” 拈花大乐:“真人明察秋毫,真像俩脑袋。” 雷动受兄弟启发,一指燕无妄,笑嘻嘻:“好像个小头葫芦!” 燕无妄被一团香火裹着,只露个脑袋,确实是大球上顶了个小球。 第五百零一章 问道于鞋 苏景不理浑人,面色兴奋问燕无妄:“香火能够滋养元神么?以前没听说啊。不止滋养,它能炼化香火!”小金乌的感觉,源源不断传给苏景,清晰得很。无需主人指挥,它正以本能炼化香火来增强自己。 燕无妄面带迷惘:“我也没听说过。” 苏景五百年修行,又在离山这等顶尖门宗;燕无妄的见识更不必说,可两人都不曾听说香火对元神修炼有大补益。 两个人心思都转得不慢,很快也就释然,不外两个缘由:一是小金乌特殊,若真是这样,现在的情形就没啥可琢磨的了,想也想不通;又或者……香火本就是元神的大好补品,不过修家都不晓得吧,这不难理解,人在阳间根本感受不到香火,又何谈掌驭香火供于元神,何况修者讲究“入山”,古往今来也不见得有过苏景这种“佑世真君”。 一直以来,因境界所限苏景无法以金乌正法去淬炼这枚元神,平时苏景会以阳火滋养外加观想相持,可惜效用小到几可忽略不计,从小金乌成形到现在好几个甲子过去,比着初生时它也强壮不了多少。 如今意外发现它能在香火中“修炼”,这不是因祸得福又是什么?苏景精神大振,小金乌就安置在肩膀,将燕无妄收回黑狱后,再次依照“天地和合”的法门行功,再无桎梏,真元流转往复,真正开始了第七境的修行。 这一境的修行无需闭关,真元于体内催转,苏景还能走能动,审断游魂发配轮回等等公事都不会被耽误。转眼七八天过去,又到了缴款的日子,孔方穷准时前来,公事一切如常,手续事情很快交办完毕。 不知是不是有意,公事了断后孔方穷口中啧啧,笑道:“滑头王当真家财万贯,苏大人这一司的游魂,都被他高价买去了,又难怪他迅速壮大,把周围的四家鬼王都降服了……小的还听说,连那群狼子都在滑头王手上吃了败仗。” 苏景随口支应:“孔方老兄的消息真够灵通。” 孔方穷打了个哈哈,就此换过话题:“小的听说,大人有意为枉死人魂伸冤,寻查人魂枉死的冤案?” 苏景不置可否,反问:“怎了?犯忌讳么?” 孔方穷连连摆手,脸上堆起笑容:“看大人说的,问几桩冤案又怎么会犯忌讳?再说,就算您老真的一时不慎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也轮不到小的过问不是。”笑声之中,他把话锋一转:“小的所以斗胆一问,是想为大人效劳、为大人分忧啊!” 苏景也笑着,亲切得很:“哦?你仔细说说。” “您已知道,我们姓孔方的一共三百六十五个兄弟,平日里马不停蹄,穿梭各个司衙,差不多这幽冥世上的判官大人,我们兄弟都熟络得紧,您想收集人魂冤案,只消吩咐一声,小的立刻让兄弟们去求请所有判官大人。” 苏景身边赤目立刻问道:“价钱又怎么算?” 孔方穷身子半躬,笑容满满:“能为大人效劳是咱们孔方差的光荣,哪敢谈什么价钱!小的兄弟绝不会要钱。不过……这件事我只是穿针引线,真正辛苦的还是各座阴阳司的判官大人和衙差弟兄,他们的那一份……可能还需得大人解囊。小人以为,就按您给段旺旺大人的那个价钱,应该是没问题了。” 苏景笑呵呵的点头:“嗯,我晓得了,我想一想。” “是、是,大人拿定了主意就唤我,小的随时效劳。”孔方穷又打了个深躬,就此告退。 苏景也没和同伴商量此事,返回后殿继续去做他的修行了。 …… 幽冥世界,风阴寒。 虬须大汉却连袍子都未穿,从头到脚,只穿一条肥大束脚黑裤、外加腰间挎了一枚百宝囊。 上身无袍、双足无靴,大汉就那么挺胸叠肚地站在寒风之中,却又哪有丝毫狼狈之态?面色沉肃目光冷冽,赤膊的汉子环目四顾周围,只有无尽的威风……威风不威风,他自己心里明白,大冷天里就穿一条裤子,这等蠢事他什么时候也不会做。 只穿一条裤子,因为他只剩一条裤子。 他是阳身人,阳身入幽冥,凡他所过之处,大小丧物、恶鬼凶魂全都蜂拥扑来!到阴间十一天,他就突围、冲杀了十一天。其中还遇到两支精锐阴兵、四五个真正凶猛的鬼物外加一群恶狼。 袍子、鞋子全在打架的时候扯烂了。 今天的运气似是不错,附近居然没有恶鬼,他来到了一片空旷地方。 虬须汉只晓得自己在阴间,但不知具体处身何处。犹豫了片刻,脑子里空荡荡,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伸手一拍腰间挎囊,取出了一只破破烂烂的鞋。 靴腰撕断、鞋帮碎裂、鞋面干脆找不见了,勉强几根布条扯住鞋子底,没法再穿了,但大汉特意把它保留下来。 不是鞋子珍贵,留它只因它有用,大汉又扔鞋,确定前进方向。 路在脚下,鞋也在脚下,不知何去何从时就问鞋子,这是东土人间迁徙之族的习惯。 啪嗒一声,鞋子落地,指向东方。 虬须大汉眯起双目,向着东方望去,随即大汉面色陡变:视线之中,一条小船这从东方贴地疾驰,迎面向他冲来。 普普通通的渔舟,船篷上插了一面三角旗,三棵大槐树下站着一只鸡。 初到幽冥不久,虬须汉还没听说过“沉舟兵”的威名,可又何须“听说”,护身灵识远远迎上,探得再明白不过,那份煞气冲腾、那份怒意滚滚、那份只有真正凶兵才会有的毁灭万物之威……冲过来的哪里是一枚小舟,就算大海倾覆也不过如此吧! 大汉长得猛莽,心思却转得奇快,一见小船便恍然大悟:难怪附近没有其他鬼物,它们提前得知沉舟兵要来,早早逃散了去。 虬须汉发现小船同时,沉舟兵也察觉到了他,主将楚三桓微一愣:“又是个阳身人?” “又是个阳身人!”很快,楚三桓又重复一遍,一模一样的六个字,语气截然不同,意外、疑问不再,换而浓浓恨意与隐隐兴奋,沉舟兵刚在一个阳身小子身上吃过大亏,碍于王命不明报复,将军心中好大的不甘,不承想如今又偶遇另个阳身汉子。 沉舟兵撤出福城战场,正在赶回削朱王大营途中。 在苏景处受的闷气,尽数落在同为阳身的虬须汉头上,何况他挡在沉舟兵的行军路上,本就已经该死了,楚三桓哈的一声怪笑:“孩儿们,将此人与我打碎万段,抽魂夺魄泡酒来喝!” 雄兵喝应,小舟陡然提速,携巨力急扑虬须汉。 虬须汉一言不发,脚踏七星连退七步。 人退开、人还在。 虬须汉身形后撤,可同个时候另一个“虬须汉”还留在他之前所站地方,他退七步,就多出了七个虬须汉,个个全神贯注准备硬扛沉舟兵! 退步同时,大汉法度不停,连连打出琴、镜、环、剑、偶、山水画卷、血色书轴等等一片稀奇古怪的宝物,用以迎敌。 连日恶战让他消耗不轻,自己事情自己知晓,他敌不过也逃不过那条小船,唯一能做的就只剩背水一战。沉舟兵、不可挡,虬须汉唤起的“七分身”、催动的诸多宝物,都无法挡它半步,轰轰荡荡的法术声中,“分身”碎裂、法宝坠落,小船直直冲到虬须汉面前! 下一刻,小船突兀消失不见。 若薄衣大将崔天吉复生,或者笑面小鬼滑头王在场,当会觉得眼前情形似曾相识:当初苏景对阵沉舟兵的时候,小船也是毫无征兆、就那么突兀没了。 只不过,当时苏景身前地面有一道细小如发丝、几可忽略不见的裂隙,现在虬须汉脚下地面平平整整,不见裂隙……裂隙仍在,只是未陈于地面,而是摆在了天上。 细如发,白色裂隙。 楚三桓和沉舟兵的感觉倒是有了些变化,眼看就要杀灭那阳身汉子的时候,忽觉身体一沉、眼前光明暴涨。 物极而反,光明到顶,一样杀灭目光,让人见不到身边景象,眼中只有无尽亮白。 楚三桓微一惊,立刻传令:“敌人古怪法宝、止步结御小心敌袭!” 将军大人自己可能都忘记了,当初陷落“玄空”时,他也是这句命令……军令如山,大军止步,再一眨眼,所有人都觉脚下猛空,什么飞遁云驾之术全都无法施展,只能向下摔去,不见底、没完没了的向下摔。 楚三桓嘴巴里尽是苦水,一下子就踏实了:十个月前所中招数,十个月后用重挨一边,可他想不通,这等玄妙法术,怎么可能每个阳身人都会使? 阴间的鬼物自是不晓得,摩天刹为想要还俗弟子准备的“玄空”法术,来自于“瓦”。 摩天刹的白玉瓦、玄空水晶,本就是一回事,不过后者多经了一重法术淬炼,改变了形质、加了个“百年之期”。 虬须汉扬手一招,天上的裂隙消失,一块晶莹洁白的瓦片落入他的大手,汉子对着瓦片笑道:“敢与骚人为敌,瞎了你们的狗眼!” 威风大汉,胡子满脸,柔美的女儿声分外动听。 收了瓦片,捡回法宝,不忘把求路的破鞋也重收囊中,只剩一条裤子的大汉昂首挺胸,向着东方而去。 第五百零二章 你见过九王妃么 沉舟兵,三十万,整整齐齐向着“百年深渊”摔去时,孔方穷业已返回封天都,像往常一样来到后园长亭,对摆放在石凳上的官帽仔细呈禀此行经过。 事情说完,“官帽”没反应,孔方穷晓得规矩,正要行李告辞,忽然身有所感,猛抬头望向天空,视线之中,一道幽绿色的光芒自西天尽头向着封天都急急飞来。 见此异象,孔方穷非但没有警觉之意,反而面露亲切,笑了一下,继续对面前官帽道:“大人,顾小姐来了。” 幽光来得奇快,几个呼吸功夫便横跨天空,直直落入冥殿后园,跟着光芒散去,一个差官服色的美貌女子显身,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娇俏时候,对着孔方穷微一点头,她俯身拜倒在长亭前:“顾小君拜见大人。” 对顾小君,尤大人似是更重视,帽翅一震显身于亭,与前阵子不同的,尤大人的模样少有改变……他的左眼。 左眼中瞳旁多出一道银白色的残月痕印。 但右眼仍是平常样子,传说中的“左目月藏如钩”没错,“右眼纳存七星”却不再。 尤大人先对孔方穷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然后问顾小君:“西边怎样?” 待孔方穷离开后,顾小君才应道:“彻底黑了,属下先后排遣十二路干练哨探进去探查……” 话音未落,尤大判身旁忽又传出一个声音:“糊涂!我不是嘱咐过你,无论西方黑成什么样子,也不可派人进去么。” 是斥骂,不过语气并不严厉,无奈更多些。随着说话,尤大人身边,身形高大但佝偻驼背的老者显身,双眉皱起望着顾小君。 驼背老汉出现同时,尤大人用力眨了下眼睛,再张开眼帘时,他左目中的月痕消失了。 顾小君又对驼背老者施礼,口中则应道:“大人嘱托属下牢记在心,只因最近西方黑暗中,频频传出战鼓之声,显出躁动之象,分明是要出手的征兆,属下实在不敢怠慢,这才冒险派人入内查探。” 尤大人和驼背老者对望一眼,此处只有自己人,无需刻意做作,两个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外。顾小君声音不停:“属下的十二路精锐哨探尽数陷落,没能再回来,只有最后一路,勉强传回一道残讯:敌人整备,确有出征之意。事出紧急,属下特来回报。” 两个老者再次对望,面上的意外变成了惊诧。 尤大人转回目光:“知道了,继续盯着,再有异动及时回报。” “是,属下告退。”言罢,顾小君并未向来时那样遁化幽光重返西方,而是像一面被敲碎的镜子一般,身上蔓延起无数细密裂璺,轻轻一震、散碎了……来的不是她本人,只是一道神识投影。真正的顾小君,身处遥远西方,目光从未片刻离开过前面的沉沉黑暗。 “它们现在就等不及了?”片刻后,驼背老者开口,边说边缓缓摇头:“不可能准备妥当,这么急着动手,不怕自讨苦吃么。” “妄猜无益,拭目以待吧。我会着大家小心戒备。”他伸手揉了揉眼睛,“拭目”之后他的眼睛不见丝毫明亮,反而更浑浊了些。 说完,尤大人岔开了话题:“十天之前,又有阳身人越界而来。” 阴阳司执掌两界轮回,身为司中主官,有阳身人越界尤大人立时可知。 来个阳身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驼背老者无甚惊讶,但总有几分感慨:“以前阳间人对幽冥不是唯恐避之不及么,现在转了性子……怎么?”话没说完时,他忽见尤大人微微一扬眉,他们相处太久,彼此都再熟悉不过,见其扬眉便知有事。 “又来了一个……两个。”尤大人嘿了一声,应道。 …… 削朱王勃然大怒,从梦中被生生气醒了,怒叱道:“你说什么?!” “启禀大王……”七丈黑跪在大王的床前:“沉舟兵忽然、忽然没了消息。” 十天之前,削朱收到传报,被敌人俘虏快一年没消息的沉舟兵传讯回来,说是已经脱困,正在回营途中。 精炼凶兵、社稷基石,本以为浅寻不会再放人,哪想到他们还有再回来的机会,削朱王大喜,足足做了十天好梦,不料沉舟兵又失去了联络。 黑棉袄、小胖子,从头到脚十寸长,削朱王坐在龙榻上,手指掐动几个指诀变幻。花名册为媒,只要鬼王愿意随时可以“探查”自己的军马,但和上次一样,指诀无用,削朱王也找不到沉舟兵。 大王脸红了。 他的皮肤白皙,心中怒火中烧时脸膛就会发红,那副样子看上去仿佛个羞赧的小娃娃。 鬼将七丈黑久奉大王,知道这是削朱王大怒前的征兆,急忙道:“大王息怒,只是暂时丢了联系,以沉舟之勇武,想来不会有事。” 这等糊弄鬼的话可安慰不了大王,正向喝骂,削朱王忽然面露惊诧,提起鼻子用力一嗅,双目陡然一张,凶猛瞪起。 他嗅到了一阵香气……活人的人肉香,附近有活人。 削朱王动作奇快,闪电般伸手轻轻一拍自己的龙榻,床、幔、毯、桌、凳、柱甚至整座寝宫,除了摆放在床边的那三棵盆栽槐树之外,此间一切遽然“融化”,器物与宫殿消失不见,尽数归于森森煞气,飓风一般向着鬼王扑来,再一眨眼,十寸高的小胖子化作三十三丈金甲巨灵。 可以睡觉,也可以“穿戴”的宫殿。 寝宫本为削朱王炼化的宝物,他的巨灵煞身。 巨灵抄手,三盆槐树平端掌心,平日里守在寝殿外的九斤黄大公鸡也跳上手掌,昂首挺胸,站在槐树旁。 七丈黑也嗅到了活人气味,骇然道:“浅寻?!” 幽冥世界一共有几个活人?能避过法术禁制与精修鬼侍,突然降临寝宫附近的,除了浅寻还有谁。 削朱王未搭话,点了点头,迈步向外走去。 大王金殿,宫闱重重,寝宫不过其中一座大院罢了。金甲巨灵身躯庞大,脚步却轻灵飘逸,身形晃了几晃,就来到前殿。 果然,前殿广场上,一个阳身女子孑然独立。 周围已有大群鬼王亲卫赶到,将其团团围住。 削朱施大,又是皇城禁地,修为精深的猛鬼多不胜数,可阳身女子的眼中没有这些鬼爪鬼牙,正举目四顾,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周围的宫殿,饶有兴趣的样子。 见鬼王驾以巨灵煞身赶来,众鬼侍手中法器牢指阳身女子不变,口中齐齐吼喝:“拜见吾王,大统幽冥万世永昌!” 阳身女子美目一转,望向了削朱王。 削朱语气平静:“九王妃法驾亲临,小王荣幸备至。难得九王妃好兴致,来我这‘不觉晓宫’中做客。” 大王爱睡觉,宫名不觉晓,比起好友肆悦王的“死不瞑目宫”少了几分生冷,多出几分景致。 “你见过九王妃么?”不料,阳身女子回了这么一句话。 削朱王无言以对,他还真没见过九王妃。 阳身女子跟着又问:“莫非你说九王妃也是阳身女子?”她聪颖,心思转得很快,“捧树托鸡鬼”话中之意,九王妃是不请自来,那他一见自己就误会成“九王妃”,自然两个女子有“独门相近之处”,在这阴间,己身上最最大的特征,莫过于阳身了。 一句话问完,少女的心机再动,阳身女子的九王妃?还有这个“九”字,虽不敢确定,少女还是试探问道:“大王口中九王妃,可是浅寻?” 削朱王心中诧异:“你不是浅寻?你识得浅寻?” 这便等若默认少女猜想,少女眸子亮了,点一点头:“大王可知,九王妃浅寻驾前,可有一位阳身青年,名唤苏景?他刚来不久,还不到一年。” “小九王苏景,来得时间虽短,名气却不算浅薄了。”这等小事削朱王不屑回答,有他身旁七丈黑代为开口。 不知为何,恶鬼提及“苏景”之名,阳身女子一下子就笑了,没法说的那么开心。 本就年轻美貌,又在一笑之间陡添明媚,让她整个人都灿烂了。 心境开朗,少女问题多多,又再问:“大王又是什么王?应该不是阎王老爷,幽冥除了阎罗王,还有其他大王么?以前倒不曾听说。” 到现在削朱王也大概明白了:“你是刚刚越境而来?” “大王神机妙算,”少女的嘴巴甜甜:“我刚到,从上面下来,直接落足此处。” 虚惊一场,削朱王本还纳闷,浅寻本领高强是没错,她要击破禁制杀到这里还有可能,但要想悄无声息的潜入实在匪夷所思。 削朱王也笑了,点头道:“很好,很巧。你是浅寻的什么人?” “我干娘的夫君是九王妃夫君的哥哥,这么论算是亲戚。我还是九王妃夫君的弟子的朋友,这么论……也算亲戚吧?”少女浑不觉拗口,答过后笑道:“大王和九王妃有仇?” 心思剔透,自是看得明白削朱对九王妃的态度。 “言重了,仇倒谈不上,不过有一笔旧账未清吧。” 第五百零三章 没看清,没看轻 当初赎买沉舟兵,浅寻收了钱还回来三个“算了”,削朱王吃了大亏,他本打算不再追究,若是少女早来几天,说不定削朱还会派人相送、另传讯浅寻接应,一来做个顺水人情,二来卖出了交情浅寻说不定也就把沉舟兵放回来了。 可刚脱困的沉舟兵诡怪消失,让削朱大王心里气闷不堪,又想起当初的旧账。 一方霸主自有气度,尤其自己稳操胜券且还当着大群手下面前,削朱王缓缓道:“丫头,束手就擒,本王便不会为难于你,你且放心,孤乃信义之王,不会如九王妃那般处事,只消她付上赎金,我自会放你去见她。” “大王打算要多少钱?”少女全没有害怕的意思,更关心自己的“身价”。 “香火叁仟叁佰万升。”削朱王开的价钱,正是他付给浅寻的赎金。 来幽冥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少女还不晓得此间“香火即为财帛”,皱了下眉头,但暂时没再追问,口中换过了话题:“以九王妃的性情,肯定不会给钱,多半会来突袭大王的‘不觉晓宫’救人。” 少女唠唠叨叨,以鬼王的心性直接拿下也就是了,反正做主得又不是她。不过这个丫头笑容好看声音动听,不笑不说话、说话必定口称大王,让削朱王颇有些开心,忍不住想和她多说几句…… 削朱一哂:“本王倒真想看看,究竟是九王妃长剑锋锐,还是我这王宫法度森严;究竟是小九王妖焰凶狠,还是我的三槐九斤鬼法无情!” 少女若有所思:“那大王能不能确定,来救我的到底是九王妃浅寻,还是小九王苏景?” 削朱被她问糊涂了:“什么意思?” “要能确定是苏景来救,我就不走了。”少女又笑了,能得苏景赶来相救……怎么就觉得那么高兴呢。 削朱王愣了愣,“咳”了一声,摇了摇头。 而少女笑过之后,她自己也摇头:“九王妃肯定会来,做晚辈的岂敢给她老人家添麻烦。还是算了,齐喜山中一小修,请大王赐教。” “负隅顽抗殊为不智,平白耽误了自己的大好性命。”削朱耐着性子做最后相劝,见少女无动于衷,鬼王冷声笑道:“罢了,你要吃苦,本王……” 说着半截,他掌上的雄鸡突兀乍开了翅膀,颈下翎毛贲张;三棵槐树则无风自动,哗哗乱响之中,天色迅速阴沉下来;削朱王的声音也戛然而止,瞳孔收缩死死盯住少女的双手。 刚刚,少女一翻手,左手上捧出了一方青釉瓷盘。 普普通通,东土百姓人家经常可见,用来养水仙花的长方盘子,也有些人会在盘子里倒些清水,再摆上几块五颜六色的漂亮石头,放在窗前也算是个小小的精致景色。 少女手中的盘子,放着小小的“一座山”,假山石。东土也有人家这样摆。 明媚少女、皓腕素手、瓷盘假山,赏心悦目。 削朱王却如临大敌! 手捧盆景,少女又有新问题,莫名其妙的问题:“叁仟叁佰万升香火……听上去数目很大,可我刚来此间,不晓得……还请大王指点,这算是大钱么?能买些什么?” 削朱王的声音低沉:“幽冥的民、兵、王、皆来自游魂,你可明白?” 少女点头:“阴世里的游魂,便如阳间里的人。” “不错,一枚普通游魂,作价三升香火,那笔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数目,姑娘自己算得明白吧?” “那还不错!”少女一笑嫣然;“大王没看清我无妨,没看轻我便好,不想和大王打了。” 少女的意思……看在你给我开的价钱不错的份上,不打了。 削朱王不作丝毫犹豫,对着众多手下摆了摆手,兵马会意、让出道路。 “还请大王指点,何处去寻九王妃和小九王?”少女不急着走,从容问道。 回答之前,削朱王先问道:“何来的信任?不怕本王会给你指一条错路么?” 少女摇了摇头:“堂堂王上,岂会做这等无聊事情。” “去东方,不津城找滑头王,他与小九王相交莫逆,找到滑头小鬼,肯定能找到小九王。”上上鬼王,气度远非薄衣哪等小人可比,说着还扬手把一块令牌抛向少女:“这块牌子拿去,本王辖地之内,军马臣民都不会为难你。就算离开孤的疆土,外面那些小崽子见了此令也不敢造次……沿途路上,你只需小心一样东西:狼。” “多谢。”少女接了牌子:“本还想请大王借一些盘缠,可得了大王令牌和嘱托,我可不好意思开口了。” “借多少?叁仟叁佰万?” “大王明见万里。” 削朱和少女一起笑了起来,少女未在停留,道了声“告辞”一道香风席卷飞天而去,削朱也确是守诺,不派兵马拦截。 待少女彻底消失不见,鬼将七丈黑才小心翼翼地问削朱:“大王,那少女手中的盆景……她放出那座山又有何妨?” 不是普通盘子,与三阿公当年送给苏景的那口缸效用相若:可养山。 养山的法盘里,装的当然是一座真正大山! 不过堂堂“不觉晓宫”若连一山轰砸都挡下,削朱王又何谈上上大王。 削朱王挥散众多亲卫,身边只留七丈黑一人侍奉,转身向着后宫走去:“山算不得什么,但你没发觉的,山中还盘着一条蛇。” “蛇?什么蛇?” “除非它真正显身,否则不得而知,可那份妖威……嘿,还是别盼着知道它是什么蛇了!”削朱缓缓摇头:“倒也不是怕了它,不过真要打起来,太不值得。” “大王仁厚心肠,以德报怨,自不是九王妃能比拟的。”七丈黑又把话锋一转:“不过这个少女也算有趣,讨人喜欢。” 侍奉大王,岂能不懂察言观色,七丈黑看得出自家王上对刚刚那个小女娃有几分欣赏之意,特意出言迎奉。 果然削朱王点头微笑:“这女娃娃应该是小九王的内眷,她的为人更乖巧懂事,不似浅寻那般冷漠狂狷,不似苏景那样生猛无忌,是个有些聪明的好孩子。就盼着她到了九王妃一脉,能让另两个阳身人更晓事些吧。” 削朱王是不近女色的,大王修行了得,思识穿漏阴阳,已经知晓自己在阳间上一世是一株落花生,花生又分什么男女。大王觉得来自阳间的少女讨喜,并无其他念头,纯粹是一见如故的缘分。 少女可不晓得一株花生鬼觉得自己不错,她不动手纯粹是因为“心情大好”,苏景已经和浅寻汇合,当上了小九王,自然是妥妥当当的,原先胡思乱想中的“他落难了,他受伤了,他深处险境”之类种种可怕念头全不曾发生,原来那小子没事。 开心! 那么高兴,不打架不打架。 “看来天真传人在这里舒坦得紧,本座还道他就快死了!”盆景之中忽然传出一个声音,虐戾阴冷,剧毒蛇子吐信的意味。 少女应道:“无事岂不更好,无需护他助他,你便可安心去往那个地方。” 盆景中一阵桀桀怪笑:“不错,他没事总比有事好!” 少女笑眯眯:“大圣圣明。” 追随少女自人间入幽冥,置身于盘中山的蛇,堂堂妖精大圣。 不听把自己能想到的最最凶狠的那个怪物,带来了幽冥。 飞遁中,小妖女一道符篆打出,云驾中立刻响起了口哨声……漂漂亮亮的口哨,漂漂亮亮的不听。 第五百零四章 阳身人 天地和合正法行运,第七境修行刚刚开始,现在还谈不到什么进境,但从小金乌离开身体后,修行事情就归于正常,真元在心法指引下游走于经络,身体暖洋洋的惬意。 一晃又是十余天过去,阴阳司外终于有了动静,福城那边派出的军马与一批青壮鬼民陆陆续续来到不津。 一入小城他们便忙碌起来,清理废墟扫除残垣,建之前先得拆。带队主事之人,归降四王中的锦纶王。老鬼有门路,以重金请来了七位出色大匠,这七个匠人到了地方或飞天鸟瞰全景,或游走于街里,或巡弋周围,又是三天过去,七匠凑到一起,开始规划新城。 这个时候三位矮神尊忽然驾临大营,营门外求见锦纶。 锦纶王已经从滑头王那里得知,三个浑人是苏景三尸……换个角度,他们三个干脆就是苏景,鬼王哪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去迎接三位。 三尸开门见山,一见锦纶王,雷动当先开口:“阴阳司中还有诸多公事等着我们兄弟处理,就不进去坐了,来找大王只为替苏景传几句话,有关不津重建之事,小九王有些想法。” “小九王吩咐,属下莫敢不从,请三位示下王上之意。”锦纶王谨守规矩,说完后还不忘巴结一句:“三位先生主持轮回大事,实为乾坤之福,可先生们也当注意身体,当知贵体如金玉,牵扯阴阳两界万万生灵的福祉。” “天生劳碌命啊,时时刻刻都有游魂下来,又哪有空休息。”雷动天尊沉沉一叹,目光里透出疲惫之意,嘴角死死绷住总算没笑出声音。 拈花踏上一步,言归正传:“小九王说,城西,要建有两横、两竖四条长街,四街交叉如‘井’字,‘井’心挖掘一方小小湖波,四面就是八条宽大胡同,两边兴建绣楼红阁,将来要招揽美人,广布风情。” 怕阴间的老鬼听不懂拈花的高深之意,雷动从一旁解释了句:“就是‘八大胡同井心湖’,盖他一片大大的勾栏地方,要这幽冥中的狂蜂浪蝶趋之若鹜。” 拈花的意思说完,赤目开口:“城东须得有一条街,无需太宽阔,但周围景致非得要‘古雅’,街边房屋要有古风,将来幽冥世界的‘珍宝易卖’之地就要落在此处。” “鬼以食为天,大酒楼不得少了十七之数,风味小寮不得少了七七之数,具体位置都不能太偏僻。”最后雷动天尊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假传圣旨、大事说完,三尸排成一排,喜滋滋地跑回阴阳司去了,由得锦纶老鬼留在原地呆呆发愣…… 返回阴阳司,三尸还是没事情做,似模似样地在冥殿各出溜达一圈,最后还是转回后殿看苏景修行去了…… 苏景正皱眉,脸色不是很好看。 三尸见状齐齐一愣,异口同声:“修行又出麻烦了?” 心神十立,修行同时处置公事都没问题,和三尸说几句话更无妨,苏景摇了摇头:“不是,修行顺利得很,但从昨天开始,心底一阵阵地躁动。” “躁动?”雷动脑海中“躁动”感觉和肚子饿差不多,那是异常的难耐难挨。 苏景也不知这份躁动从何而来,但修行到了他这跟份上,偶尔解出一道“天人感应”、提前察觉恶事将至也不算太稀奇,总之心有所感、不可大意,当即起身出殿,想请阿二代为通传,要滑头小鬼和归顺四王多加小心…… 三尸无所事事正闲得难受,主动请缨接下来这桩差事,驾起自己的小棺材赶去福城。 见到滑头王,转上苏景的示警,马小鬼撇嘴:“今天他心头烦躁,就要我加强戒备,明日他若屁股生疮,是不是得让我出兵攻打封天都?” 滑头小鬼一贯这副德行,奚落归奚落,该做的事情也不曾耽误,一口气几道大令传下,城内成外加紧戒备、四面八方加派哨探一倍有余。 “死不了”也被派出去了。 上次恶战狼群后苏景和死不了说了几句话外加一小包香火奖赏,让死不了身家陡增,连小九王都青睐之人,鬼军中将军更是得看重,所以他升官了,做了四百年大头兵终于苦媳妇熬成婆,在军中做了一位鬼眼校尉,麾下兵丁三十七人,专责阵前哨探、寻查军情。 三十七个兵,在动辄百万以计的幽冥军中实在不值一提,不过人少也不耽误死不了摆出的架势,生平第一次带兵,校尉大人只觉心潮澎湃豪情万丈,前进之际昂首挺胸龙骧虎步,那份显赫威风,比起真正统御千军万马的大元帅也不遑多让。 还好走出不久,死不了总算省起自己是鬼眼哨探,须得静如灵蛇轻比狸猫,又忙不迭放低了身形……一路向着西北方向行进、查探,全无异常情形,不知不觉中距离他们距离福城越来越远。 校尉大人身边有兵丁提醒:“大人,您看走得这么远了……和咱们同个方向的队伍都已掉头回营复命了。” 死不了摆了摆手:“他们是他们,咱们是咱们,再向前走一走。” 新官上任都是这样子,校尉身后兵丁对望一眼,颇多无奈。 又向前行进了百里有余,翻过一道小小丘陵,众人只觉眼中一红,前方大片空地,横七竖八摆满尸首,大概一看怕不有数百之众,酱红色的鬼血染红地面。 “死鬼”身上有简陋铠甲、手中有长短兵刃,一看就知身份:幽冥中再也寻常不过的流寇路匪。 死不了麾下都是精干哨探,训练有素,见面前异状并不急着上前查探,其中半数扎住了队形,另外一半分作三路先去巡查尸堆四周。但还不等巡查的小队走出多远,连同死不了在内的三十八位鬼眼哨探便都露出了惊讶神情。 眼中无人影、耳中无动静,但鼻子里钻进来一股香香甜甜的味道,惹得一群鬼腹中饥火烧灼、嘴巴里满满的口水,再明白不过的人肉香气,附近有活人。 循着香气死不了抬头望去,随即口中“啊”的一声怪叫,刚才还空空如也的半空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 长发不束,虬须如针,豹头环眼膀大腰圆,人在天空寒风鼓荡,他却赤膊、赤足,只着一条扎脚黑裤,裤子肥大正迎风猎猎,蛮神一般的威猛大汉,说不出的威风跋扈! 大汉目光漠然,静静望向地面一群小鬼。他在看他们,可他的眼中根本没有他们。 福城的兵马和别处小鬼不同,他们的“王上王”就是阳身人,自不会一见人肉就扑上去,死不了深吸一口气,奋力压下心中那份因本能而来的馋意。 来幽冥大半个月,虬须汉第一次遇到不扑自己的小鬼,稍显意外。 这些天大开杀戒,他自己都打得厌烦了,对方不来惹自己算他们识相懂事,虬须汉不打算为难他们,面上浮起一个冷漠笑容,身形微动打算就此离开。不料他刚要走,下面的鬼兵首领忽然开口,语气急迫:“先生请留步,您可是从阳间来此?” 废话一句,虬须汉闻言笑了,笑意之中有苍茫、有豪迈、更有凛凛威风,并未开口而是伸手指了指地面尸体,又指了指自己。 他的意思很明白:所有尸体,皆丧于我手! 为何要通下杀手?恶鬼扑人在前。 大汉当然是阳间人! “先生修持精深,当是阳间修行道上的才俊,小的和您打听个人,您在阳间时,可曾听说过一个人么,他老人家也是阳间的修家,风、火、剑三法称绝,名唤苏景。”死不了的想法很简单,小九王是阳身人,在阴世里见到其他阳身人肯定“龙颜大悦”,落到自己身上免不了又是一场大功勋。 听了苏景之名,虬须汉神情一动,面上露出开心、亲切的神情,缓缓点头。 死不了大喜,忙不迭说道:“您老识得苏小仙?那可再好不过,好叫先生知晓,苏小仙正是我家大王……” 话说一半,人肉香气陡然浓郁,天上的大汉闪身近前,不过他身材高大,比着死不了足足高出了一头半,双足落地,仍是低头俯视于他。 咕噜一声死不了吞了口口水:“这就请先生回营,随我去面见大王。” 大汉不动,以他的心机,又怎么可能凭个小鬼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跟他去往猛鬼大营。 死不了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是小人莽撞,先生勿怪。小的这就传讯回营,告知王上故友到来这天大喜讯。” 当即就有手下发动阴家法器,将“找到一个阳身人、据称此人识得小九王”的消息传回福城。 福城接到消息不敢怠慢,层层传报很快就报知滑头王。 三尸正在鬼王府做客,听说消息个个纳闷,雷动问兄弟:“会是谁?” 拈花挑拣了一个自己最想见的人:“莫不是我家娘子,依依来了?” 赤目一样想媳妇:“也许是我娘子笙笙。” “哨探回报说是个男的!”滑头小鬼无情打灭三尸绮念,说话时候鬼王云驾与六翅童棺一起飞天,向着西北急急赶去。 第五百零五章 主母 死不了和部属留在原地,陪着虬须大汉一起等候,其间死不了几次言语试探、想和大汉多聊几句,可对方一言不发不予理睬,无奈之下只得放弃。 等了一阵子,哨探队伍中,有个鬼兵以阳间人听不懂的俚语鬼话问死不了:“大人,依您看来,这汉子真是小九王的朋友?此人看上去冷漠桀骜,可不像小九王那般随和。” “人分百类,心性各异,谁说性情不同就不能做朋友了?”死不了应道:“咱们阴间鬼族比着阳世人多得多,可你们哪个曾见过如此威风豪壮的汉子?这气度自胸襟中来,不用问了,此人在阳间也是一条顶天立地的英雄汉。有道是英雄重豪杰,王八爱绿豆,小九王与他结交,真真是物以类聚,不丢身份!” 另个鬼卒搭腔:“从开始到现在,他一个字都未曾讲过,莫不是个哑巴?” 死不了也有这样的想法,不过当官的,言辞更谨慎些,不敢胡乱编排小九王的朋友,死不了一笑带过:“不出声,尚且如此威风凛冽,他若开口断喝,怕是会一字云开、落水倒流!” 正说到这里,众鬼耳中忽然传来一串女儿娇笑,死不了吓了一跳,急忙四顾,心中纳闷“这附近有女子”? 下一刻,从校尉到小兵,三十八位鬼眼探子只觉鸡皮疙瘩蹿起满后背,身边、那位睥睨天地的汉子,口中正响起惊退鬼身的声音……娇柔妩媚,笑声糯糯:“三位矮神仙,好久不见啊。” 死不了目瞪口呆,想想自己刚说过的话,恨不得挥手给自己嘴巴来上一拳。 远远的,三尸脚踏童棺飞来,西海深处同生死共患难,落下的这份交情堪比当年压在他们头上的海水,三尸各自大喜,齐齐怪叫:“戚东来!” 如以往,戚东来昂首一笑,纠正:“骚,戚东来。” 滑头小鬼和三尸同行而至,但是在听到戚东来开口之后,他的云驾登时停住。王驾神情惊疑不定,被憎厌魔弟子惹人讨厌的本事惊得不轻…… 三尸直直飞到戚东来面前,四个人嘻嘻哈哈好一阵说笑,三个浑人才想起来问戚东来怎么也来了幽冥。 戚东来笑道:“师父眷顾,命我‘入劫’、‘无源’两修合一,再加上些运气,所以来了这里。” 身为魔君大弟子,心慧晶莹资质出色,原本颇为师父喜爱,可他忽然去修憎厌魔,以至人人憎恶身份急转直下。 西海事后戚东来再回门宗,被魔君派去祖山看守前辈陵园,戚东来自然明白这等同“罢黜”,师父已将自己抹除于目、于心。 看守陵园,不能擅离值守、不得与外门人物联系,戚东来随遇而安,趁着安静正好修行。一晃百多年安稳平静,但他不惹事、自有事情找上了他。魔家弟子修行,有三日“魔上青天”之障。 魔上青天听起来威风,其实就是心魔入念,障中修家会神志迷糊,万事皆由那颗桀骜之心做主,变得六亲不认无法无天。 只要是魔家弟子都会有这一障,届时长辈会小心看护,不会有大碍,可戚东来无人理会,他在修行里不知不觉入障,身边没有同门相助。 没人管也无妨,三日障,障三日,卅六时辰过后心魔不攻自破,修家可恢复正常,前两天一晃而过,第三天有一位魔家前辈的后人来陵园祭祖。辈分以论,来陵园之人比着魔君还要高上一辈。 见晚辈入障,若喜爱他就帮他一把;若厌烦他大不了就不予理会,绕开走就是了,那人却直斥戚东来不安心看护陵园,只顾修行耽误守职……话没错,可戚东来正“魔上青天”,哪会和他分辨,直接动手打了过来。 戚东来修的魔让人憎恶,但他修来的本领着实不俗,几个法术打下来那人便重伤逃走,由此戚东来惹来了祸事。 不怪谁,谁都没错,以小师娘的说法:此为命! 天魔宗门规森严,哪怕入障时打伤前辈也要受酷刑惩罚,掌门魔君下令,入劫、无源,两道刑罚归于一身。 入劫,罚身,动以魔家宝物,勾连六座“险恶疆域,九死一生”之地,具体这个地方都是哪里有关记载早已失传,就连魔君也不知晓;入刑者会被送去哪里不以修家心思做主,要看运气。 无源,惩心,八百年,受罚弟子不许再自称天魔弟子;八百年,受罚弟子是生是死,还是被仇家追杀,天魔宗坐视不理。 对他所犯罪责而言,这两道刑罚随便哪一样都过重了,何况两罚归一。 便是如此,戚东来以阳身入幽冥,和浅寻、苏景一样跑来了阴间。 不过对事情的具体精活,戚东来无意仔细解释,对三尸把责罚说成了修行,笑容里看不住丝毫沮丧或悲愤。 三尸没心没肺,不虞有他,说笑一阵后带他来到滑头鬼面前,雷动代为引荐:“此人为我等好友,和苏景同生共死的交情,阳世间天魔宗掌门大弟子,骚,戚东来。” 戚东来笑而摇头:“无源修,无源人,不提门宗出处,只是孤身独人。骚族后人戚东来见过大王。” 滑头小鬼勉强点头,实在不想和戚东来多说话,对三尸道:“老友重逢,必定欢喜,先回福城,本王立刻派人护送你们去不津见苏景。” 说着摆动云驾搭起众人,向着福城飞去。 骚气东来面面俱到,在天上不忘回望死不了,娇声笑道:“你叫什么?回去我会告诉苏景,记你大功一件。” “小人死不了,叩谢先生!恭送滑头大王,恭送三位神尊,恭送戚东来先生!”死不了大喜,有功劳哪还管戚东来是男是女。 “骚,戚东来。”虬须汉在乎族名,随时纠正…… 正疾飞,前方一名守城鬼将驾九足雁翅阴虎急急迎来,在虎背上抱拳施礼:“启禀吾王,西方有探马回报一事。” 将军出城亲自来报,必是要紧事情,滑头王开口道:“讲!” “西方有一阳身女子求见大王。”将军如实禀告。 三尸都乐了:“九王妃就九王妃呗,说什么阳身女子,虎将军你脑子转筋了么?”他们认得这将军,本姓胡,但因骑这个怪模怪样的老虎,干脆被唤作虎将军了。 “不是九王妃。”虎将军摇头:“这位阳身女子说自己是小九王的朋友,要请大王指点何处去寻找小九王。” 滑头小鬼面露意外,不来是一个没有,一来就成群结队?三尸神情和他差不多,先对望,再望向戚东来,后者摇头笑道:“我不晓得,跟我不是同路。” 云驾一转,向着虎将军指点的方向赶去,雷动又问将军:“这人长什么样?说自己是谁了么?” 长什么样虎将军也没见过:“此人自称齐喜山中一小修。” “小不听!”三尸齐声喊道,个个开心,滑头王追问了:“不听是谁?” “小九王妃!”又是个异口同声,滑头小鬼更诧异了,笑道:“苏锵锵媳妇下来了?这可不能不见。”跟着又吩咐虎将军:“传讯那三位鬼王,小九王的媳妇是他们主母,于情于理他们得去迎接。” 三尸开心之余,没口子催促滑头王快些再快些,滑头王已经全力前行了他们还嫌不够,拈花干脆去拉扯戚东来的裤子:“你飞得快,带上咱先去,让他慢慢飞。” 憎厌魔传人,最喜欢惹人讨厌,戚东来咯咯一笑:“好!”他的修行远非小鬼王可比,心念一转带上三尸猛蹿出脚下云驾,呼吸功夫就把小鬼远远甩在身后…… 后面滑头王咬牙撇嘴,前方三尸欢呼大笑。 飞了一阵,遥见那个俏生生的女子身影,不是不听又是哪个! 三尸哇哇地喊着笑着扑下云头,不听眸子明亮,欢欢喜喜地迎上前来,他们之间的交情比起戚东来又要更胜一筹,见面时的亲热劲儿可不是能装出来的,尤其还是重逢于幽冥,笑着笑着拈花神君眼圈又红了,一见他要哭的样子,从来性情坚韧的不听,眼底竟也泛起些晶晶莹莹的光。 趁着没显出狼狈样子前,不听转开了话题,先由三尸引荐和戚东来打过招呼,又再说起自己是如何来到,没说两句滑头王和城内另外三个鬼王赶到。 三位鬼王可不知道小九王连这位“主母”的大名都不知道,谨守着自己的身份,抢步上前口称主母行以大礼。 要知道鬼王非独行,在他们身后,抬辇的、打旗的、护卫的、举瓜擎钺跟了大队人马,倒不是故意摆排场,而是迎接主母,非得有依仗才显重视,大王前面跪了,随行大小鬼物全都下拜,口中“恭迎主母”的喊喝整齐且响亮。 不听手足无措的样子,脸蛋红了。 若苏景在场,非得使劲揉揉眼睛再仔细看不可,不听居然真的,脸红了。 见惯了她时时刻刻准备“耍无赖”的样子,乍看她脸红,三尸一时间也不是很适应。 第五百零六章 昧明钟 “不适应”也掩盖不住三个矮子的浑人本色:被几个老鬼拜做主母,若不听笑眯眯地坦然接受,三尸没准还会上前分辨、说明“尚未过门”;可不听现在不知所措,他们三个看了说不出的高兴快活,非但不去帮忙澄清,反倒还跟着一起起哄。 至于不听自己,心跳脸红,脑袋里晕晕的,想要说明状况可又不知怎么开口,想要躲开众鬼的“拜见主母”又觉得会有失礼……满心机灵、不择手段的小妖女,有些时候,原来也和普通的女孩子没什么区别。 好一阵子窘迫,不听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挨过那个乱哄哄的场面的,滑头小鬼云驾再起,一众猛鬼众星捧月一般簇拥不听返回福城。 路上三尸少不了问起不听如何来到幽冥,小妖女毫不隐瞒,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讲来,还不等她说完,急性子赤目就打断追问:“能来两个人?你还带了谁来?在哪里?” 不听翻手,亮出了自己的盆景:“故人在此。” 三尸不谙法术,探不出灵气变化,自也看不出这盆景有何稀奇,矮子们面色迷糊,不记得自己在中土阳间结交过花盆朋友;云驾上的众多鬼物,修持远逊削朱王,至多也就能看出那盆景是真正大山,却察觉不到山中的可怕气意。就只有戚东来,乍见盆景瞳孔微微一缩,目中流露惊惧之意。 见三尸不解,不听笑眯眯地得意,对盆景道:“蚀海前辈,天真传人身边三位矮神君,着紧想念您老。” 话音落、妖风起,盆景中一道黑影闪过,一个人身蛇尾、周身怪符的凶蛮少年突兀出现在云驾上,桀桀而笑:“三个矮子,好久不见!” 笑声刚起,云驾上突然爆起连串怪响,跟着千百流光从天而起,向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去……所有恶鬼都跑了。不是他们不顾身份,而是大圣威势催魂夺魄。他突然现身,云上众鬼受其妖威逼迫,想也不想本能而逃,逃得又快又远。 偌大云驾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连滑头王都跑了,就只剩三尸、不听、半人半蛇的凶狠小子外加一个骚、戚东来。 事情未完,随着凶蛮小子现身,九霄云上突兀炸起一声闷雷,肉眼可见,幽冥世界那绿幽幽的天空中,不知从何而来的灰色妖气丝丝缕缕、流转飞旋,顷刻凝结一条铁灰色的巨蛇。 妖气结云,云显蛇像,自北向南横跨视线之内整座天空的巨蛇! 蛇非蛇,只是一道影子,来自于云驾上的凶蛮小子,妖精大圣投于苍穹的本相身影! 不过显身、只是显身而已,便是如此威风! …… 洪钟大吕,浩荡轰鸣,滚荡于封天都阴阳司总衙,正埋首于案理断公事的大判官猛抬头,凌厉眼光自他浑浊双目中一闪而过。 大判官放下公事,坐直了身体,静静等待。 昧明钟,伫立冥殿后园,千万年难得响起一次。这口钟只有一个用途:每有凶物显身幽冥,它会作响示警。所谓“凶物”,够资格惊动这口钟之人,还有另一类称呼:金仙、大圣、活佛、大士! 钟鸣三声,回音尚未落下,司中心腹差官就已赶来相报,第一头鬼差身形高大魁梧,足足两丈开外,比着阳间壮汉两个摞在一起还要更高些,迎上大判官鬼差屈膝跪倒:“启禀大人,昧明钟南壁变黑,显身阴间的当为一头妖精大圣。” 大判官不应声不追问,魁梧鬼差也不起身。 又是两个呼吸功夫,第二头鬼差赶到,长相上他和前一个高大鬼差一模一样,但身形要小得多,从头到脚不过二尺长短,拜伏在地:“启禀大人,昧明钟声纹引入冥天版,版图上不津城以西千三百里处,滑头王新建的福城颜色变黑,妖精大圣应显身于此。” 尤大判的眉峰微微一挑。 此时第三头鬼差又到,长得和前两位全无区别,可身形更小了,站在地上不比一头鹌鹑更高,一样地拜倒:“启禀大人,七十三链已经醒来,候命于应天门前,只待大人一声吩咐……” 尤大判忽然一摆手,摇了摇头:“知道了,下去吧。” 大人并未露出缉拿来人之意,三个鬼差不会争辩半字,只有最后抵达的那个小个子鬼差问道:“七十三链该如何?重新睡去还是暂先清醒候命?” “先睡去,若需他们出手再唤醒不迟。” 小个子一点头,与另两人齐声道:“小人告退。”起身退出门外,跟着三衙差跳上二衙差左肩,二衙差跳上大衙差左肩,三个长相相同大小不一的鬼差摞在一起走了。 鬼差走后,尤大人身后人影一闪,驼背老者又告现身:“放一个大圣在幽冥乱逛,不怕出事么?” “就凭滑头小鬼,如何能请来大圣,多半是苏景或者浅寻的朋友吧。”尤大判心思犀利,只凭大圣显身的地方就猜到真相:“先看一看吧,苏景做事还算规矩,那个大圣若是来找他的,应该不会胡来。我会着小应去看着,那个大圣真要造次再去缉拿也来得及。” 说完稍顿,尤大判又道:“上次小应传讯于我,他觉得咱们对苏景有些太宽厚了。” 驼背老者闻言笑了:“就凭他有个太阳,便当得这份‘宽厚’!”说到这里他把话锋一转:“小应还是那副臭脾气么?管天管地什么都要过问,也什么都看不顺眼。” 尤大判也笑了:“可不还是老样子,他不在时,我才能得些清静。”说着他右手伸出去摸自己的左手拇指。 他左手拇指上有一圈宽宽的白印,那是常年戴扳指的痕迹,如今扳指早都摘掉了,无数年头养成的转扳指的习惯却还未改。 “有一品大判的袍子、自作主张占了座阴阳司当判官、放出来一枚小太阳、追查阳间冤案、让经手的游魂免去酷律,如今又从阳间召来个大圣……”驼背老汉声音喃喃,语气里隐隐藏了些兴奋:“这个姓苏的小子,花样不少啊。” 没能摸到扳指,尤大人右手就势转向,自左袖取出一枚殷红如血的玉简,递向驼背老者,后者不急着去接:“是什么?” “前阵我又派人仔细查了查苏景在阳间的事情,他的事迹大都记载其中了。” 驼背老者仍不去接:“懒得看,挑几件像样的事情,你给我说说就是了。” 尤大判收回血玉:“具体事情……挺多的,总之这个小子……挺神奇的。最有趣的是,他总能做成本来做不成的事儿。” 拗口之言引来了驼背老汉的兴致:“玉简给我,我自己看!” 尤大判失笑,第二次取出玉简,但没亲手去递,而是抛给了对方,正向再说些什么,大判官忽然皱了下眉头,再一翻手,将一面湛青色的古镜取在掌中。 随大判心咒一动,古镜上七彩光华流转,显出一个人来:不久前刚刚神识投影来过封天都的漂亮鬼差:顾小君。 “何事唤我。”判官发问。 古镜分雌雄两盏,分执两人可做传景通声之用,即便相隔幽冥两极也可及时传讯,不过镜子发动一回,须得以法术温养十七日才能再用,所以除非紧急事情,顾小君都不会动用镜子。 镜中顾小君神情肃穆:“西方异动,大人请看。” 不再是躁动,而是异动,镜中景色一转,只见远方黑暗沉沉,直扑天角尽头。像草原、像汪洋、像乌云,可那黑暗什么都不是,仅仅最单纯、最深邃、吸敛着一切甚至连目光都会被它夺走的……黑。 “黑”正涌动,如沸腾之海,一道道巨浪自黑暗中扑涌天空。 真正海中,骇浪再如何凶猛,到底还是会落回海中;可那黑暗中冲起的“峰”却越涨越高,直到最后拔身出海,飞到苍穹就变成了墨云,而后激射远方! 数不清多少“黑峰黑云”升腾、飞射,散去四面八方。 这是真正让尤大判惊心的事情,他的面色反倒从容起来,又对着镜子仔细端详片刻,回到案前笔走龙蛇、印鉴落扣,接连传下九道令鉴,这才坐直了身体,对驼背老者道:“有诈,我要赶去看看。” 封天都大判官准备动身之际,不津城的大判官正摸着下巴,围着大钟转圈……一模一样的两座一品殿,前者有的后者都有,不津阴阳司也伫立着一口昧明钟,刚刚三声巨响把众人让人心惊肉跳,可这里的判官“滥竽充数”、鬼差见识浅薄,谁都不知道这口钟是干啥用的,钟声过后大人、差官面面相觑,围着大钟转了几圈,大伙散去、各忙各的了。 福城外,大圣显身众鬼惊飞,总算大小恶鬼胆子还在、未被真正吓疯,逃出百丈时大概也都反应了过来,纷纷止住了身形,无一例外神情尴尬。 尴尬之外,心中还有一份免不了的惊骇:身披大红袍入主阴阳司,举手一张符惊退凶残狼群,小九王已经够神气了,哪想到小九王妃更凶猛,竟带了一位大圣到处走,再想一想九王妃的本事……这一家子到底是什么人啊。 第五百零七章 大大有名之地 三尸生怕几位鬼王还不够丢人似的,望着他们问:“你们干啥去?” 戚东来娇声笑道:“三位矮神仙大好资质,不修憎厌魔实在可惜了。”话是对三尸说的,目光却上下打量着凶蛮少年,生平第一次见到活着的大圣,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堂堂大圣,当年横扫一方,连江山剑域都敢去惹的凶狠角色,竟被戚东来看得浑身难受,阴森道:“再敢看我,挖你双目。” “大圣有命,莫敢不从。”戚东来笑得羞赧,就差敛衽施礼了。 大圣腻歪得不行,挪开目光再不去看戚东来。这个时候众多恶鬼讪讪返回云驾,继续向福城赶去,才告重新启程,忽然又有哨探来报,说是南方又一支军马正向福城迅速扑来,规模了得不容小觑,看旗号与衣甲,来得当是舜先王的大军。 提到此王,鬼王红线面现怒色。 就附近疆域而言,舜先王的地盘更靠外围,以前和滑头鬼、和福城没什么瓜葛,但与红线王打过不少交道。在南方舜先王算得比较大的实力,比着归顺福城的诸王都要强上一截,只是受势力交错的牵扯,最近几百年中没太多作为。 没作为,但也没少欺负身边弱小,红线王饱受其苦。 楚江王沉了脸色:“薄衣王的花名册并未随身携带,死后那册子下落不明,前阵我听说落入舜先老鬼手中,看来是真的了!” 得四王归降,瓶中城实力雄厚,又在不久前击退狼群,那一战具体情形不为外人所知,可恶狼退兵是明摆着的,任谁看来这都是了不起的大胜,一时间滑头王威名大涨,普通鬼王现在绝不敢打福城的主意。 可舜先老鬼想法不同:福城经此一役必定元气大伤,分兵重建不津之类举动不过是个迷惑敌人的假象,真正的实力必定空虚得紧了,加之最近舜先王刚刚收服薄衣残部,兵力大涨士气旺盛,是以兴兵来犯。 不听转目,望向滑头小鬼,她的想法简单:苏景会帮他,那我便帮他。 但还不等小妖女开口,滑头王就摇了摇头,冷笑道:“以为咬到的是个软柿子,其实是块铁锭子!不崩了他的牙才怪。好意心领,但区区一个舜先鬼,还不值得劳动诸位。” 滑头鬼心高气傲,以他想来,苏景前前后后帮了自己不少,如今人家的媳妇刚一到就再帮自己打仗?实在没这个道理,他觉得丢人。而且今时福城人强马壮,打这一仗也的确不用外人相助。 鬼王态度坚决,不听也不勉强,笑道:“我最爱看打仗,请大王成全……我只看,不出手。” 话说的客气,意思更明白,我帮你压阵,万一不敌还有我。 滑头王犹豫了下,这次没拒绝,点了点头。 三尸从不关心战事,不听和鬼王说话的时候,他们围住蚀海喜滋滋的打招呼。此刻转回身一个接一个对不听挑起大拇指:“小不听,好样的!连苏锵锵都不一定指使得动他,你竟能把他请来!” 不听却不居功:“我去南荒,请黑风煞传召洪灵灵,再让洪灵灵代为引荐大圣,然后把事情一说就成了……都说蚀海前辈孤高桀骜,见过面才晓得,他老人家真正是热心之人。” 蚀海哈哈一笑,言辞坦然:“少要恭维,蛇子连血都是冷的,哪有热的心!我来幽冥不外两个缘由。其一,苏景为主,我为仆,既然当初拜了他的大圣玦,总得要尽些本分!” 摘裘、红线、楚江三王闻言忍不住交换了个眼色,目光里惊讶有之,欢喜更有之!这才明白大圣不是主母的长辈、朋友,而是小九王的妖奴!连大圣都奉小九王为主,他们跟了苏景,哪里还有委屈,能和大圣爷爷平起平坐,简直是无上荣光…… 大圣继续道:“另则,这副身躯太久未用了,靠着金玉菩提的奇效虽得以归窍,但身魂融合得异常勉强,这是个大麻烦。” 赤目眨眼睛:“身魂融合的勉强,什么意思?” “你仔细看好。”说着大圣猛一抬胳膊:胳膊举起来了、同时胳膊掉下去了…… 一条胳膊变成两条,准确说,原先的胳膊里,又抬出了一条新的胳膊。先前那只无力垂下,“新”的则顺利抬起。 赤目看傻了眼:“啥意思……哦,魂魄胳膊抬起来、肉身胳膊落下去?” 大圣一点头:“用力过猛时,魂魄能随心而动,肉身却常常跟不上。” 雷动天尊眉头大皱,急忙问起自己最关心的事情:“你这样子,能打架不?” 蚀海大圣桀桀而笑:“实力大打折扣,不过应付削朱鬼那样的阵势,也绰绰有余了!” 三尸登时放心了,蚀海又转回前题:“我在南荒,正盘算该如何解决身魂不属这麻烦时,洪灵灵带着这六瞳丫头来了,说要请我去幽冥相助苏景……这个提醒来得正好,让我省起幽冥中有个地方,能助我身魂真正相融。待见过苏锵锵,他若没什么事情,我就要找去那里待上些日子了。” 说完,他转目望向云驾上几个鬼王:“勑衍海在幽冥何处,怎么个去法?” 四个鬼王面面相觑,没人回答,见状蚀海一哂:“我晓得那不是寻常地方,但我到幽冥,就是冲着勑衍海来的,自是非去不可。你们但说无妨,洪蛇蚀海一诺千金,就算将来有人追究……” 不等说完,摘裘大王就摇头道:“大圣误会了,不是我们不说,而是我们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啊。” 蚀海一愣,再看其他几个鬼王纷纷点头附和摘裘之言,就连滑头小鬼也说道:“勑衍海之名,今日头回听说。” 归降鬼王还有可能说谎,但滑头王绝不会隐瞒,拈花对蚀海道:“他们是真的不晓得了。” 大圣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怎么可能,应该是大大有名之地才对。” “大大有名之地”六字,大圣刻意加重了语气。 摘裘王恭敬应道:“请问大圣,是从何处听说‘勑衍海’这个地方的,您老说的仔细些,晚辈或能找到些线索,说不定年代久远之故,一样的地方,变了两样的名字。” “在上面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老鬼,闲聊了几句,他提起过‘勑衍海’,说是魂魄本形于海中修行,可聚炼肉身;无智尸煞在泥地深埋,可养成真魂,端的神奇之海。” 大圣口中的“上面”可不是平凡阳间,而是他曾飞升去过的仙境神庭!所谓老鬼,真真正正的恶鬼破道,鬼仙人。 地名可能会变,但海中神奇绝不会变,几个鬼王再次摇头,以他们所知,幽冥中根本没有这样的地方。 雷动有了想法:“会不会是那个老鬼骗你?” 蚀海大圣,随心随性,心中沉闷面色随之阴戾,连声音也变得阴森了:“你道我连真话假话都分辨不出么?” 大圣语寒,三尸浑然不惧,雷动背负双手,再开口时说的话莫名其妙:“再过三天,便是我四百九十七岁的生日了……” 停顿一阵,雷动猛抬头望向蚀海:“这句是真话还是假话?” 赤目、拈花同声、重复、追问:“是真话还是假话?” 蚀海小子无言以对,三位神君大获全胜。 大圣?不过如此。 第五百零八章 黑斑 三尸所在,胡闹必然,众人聊着说着胡闹着,疾飞来到瓶中城,滑头王不再招呼贵客,连串大令传下,大军准备迎敌,另外三位鬼王各自归营,调度人马结阵以待,一时间福城内战鼓隆隆号角连天,大战将至的萧杀气意迅速笼罩开来。 不听、大圣、戚东来等人登上城头,一边和三尸轻声闲聊着,目光望向南方。没过多久,滑头王身边亲兵赵铁瓶匆匆赶来,对几个人躬身施礼:“我家主公命我前来,请问不听姑娘,骚、骚先生,是否要传讯不津,告知小九王诸位已到幽冥?如需传告,末将这就去办。” 不听立刻摇头:“先别说!” 想着苏景突然见到自己时、他脸上的惊讶样子,不听又笑了。笑容明浩,眼波却是妩媚的。 不听笑时,苏景也在笑,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笑。 正巧小鬼差妖雾来找,见他笑得古怪,忍不住问道:“给自己看手相呢?” 左掌一转,苏景未回答,但把掌心亮给他看。 金光闪闪。一枚鸽蛋大小的金色痕迹正印在苏景的掌心,不过不是圆形,更像一片鳞叶。 妖雾不解:“长鱼鳞了?” “修行所得。”苏景笑答,左手微微一震,深入肌理的鳞叶竟脱手而出,真就像一片叶子似的,在他身前飘荡着。 心念再动,忽然“铮”的一声锐响,两枚自苏景袖中剑羽激射、斩于鳞叶! 鳞叶猛震,却分毫不伤,在剑羽过后它继续飘舞。 第七境金乌正法天地和合,分为“地归、天擎,天地和合”三境,其中“地归”再分七十二小境,破一小境可得鳞叶一片;“天擎”也有三十六小阶,跨一阶能获羽花一枚。 到最后七十二片太阳鳞叶与三十六朵金乌羽花共聚一身,再以正法熔炼,便能铸成宝瓶身! 至于每一小境修行所用时间,就要看修家的资质了,刚刚钟响过后,苏景就突破了第一个“地归”小境界,左手掌心,得了这样一片“太阳鳞叶”。纯粹由阳火精元淬炼成形,由缥缈虚无的灵气凝实质,叶轻可随风,鳞坚堪挡剑羽全力猛击! 而从头到尾,苏景只用了二十余天就破掉一个小境,这样的速度算是不错了,用不了五六年的光景,他就能炼成七十二鳞叶,完成“地归”修行。 妖雾一点不见外,凑上前仔细端详鳞叶,越看他的神情越惊讶:“以小见大,你的修法算得神奇,将来结成的瓶子应该结实得很。” 苏景“咦”了一声,略显惊讶:“你修行不成,眼力却了得,能看出我这是第七境的修行。” 妖雾撇了撇嘴角:“我的见识,幽冥少有!说正事吧,你还有茶叶么?上次给的我喝完了。” 妖雾大人心里有笔账:一品判是大官,可他是假的;六品司中的衙役是小差,可我是真的,真的对假的不用太客气,喝他几两好茶叶也是应该。 苏景把茶叶罐子递过去,妖雾抱在怀里高高兴兴地走了。苏景挥挥手,收回鳞叶,掌心处金红光芒闪了几闪,鳞叶完全没入手掌,消失不见了。 深吸一口气,正法再动,苏景开始炼化第二片叶子,但这次没能行功太久,他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起身飞出屋外,举头望向西方,满目警惕…… 福城南,舜先王大兵压境,浩荡军马缓缓进入众人视线。三尸跳到城垛上,指点敌兵品头论足,给戚东来讲行军打仗的道理,也不管人家听不听,更不管自己说得对不对。 不听等得有些无聊,斜依着城墙,从袖中取出了“半只鞋”,行针走线开始纳鞋底子。 来敌的进兵号角响了起来,不听侧目瞥了一眼,低下头继续纳自己的鞋底,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身旁的蚀海冷冷开口:“什么东西?” 说话同时大圣昂首,阴森目光望向西方。 几个呼吸功夫过后,已经停下手中针线活的不听也微微皱了下眉头,她的眼中,天沉黯了。 普通鬼兵尚无法察觉,但修行之人目视敏锐,稍稍光线变化立时察觉,天色黑了一点点:从圆睁双目到些微眯起眼睛的感觉,只黑了一点点。 不听之后,戚东来也有察觉。 再过片刻,才是滑头王和另外三位鬼王……修为差别,察觉又先后,可是对最先发现“天变黑”的蚀海而言,当滑头王也发现天色有异时,大圣眼中那绿幽幽的阴世苍穹,比起刚才也就更黑了些。 缓缓沉黯,天在缓缓变黑。 不听眼前人影一闪,滑头小鬼飞身赶来:“应该是舜先老鬼的攻城法术,诡诡怪怪,我从未见过,安全起见你们还是去我王府吧。”不听一伙个个修为精湛,但本领再大他们也是客人,滑头王身为主人,没有让他们涉嫌的道理,非得来说过这一句不可。 蚀海森森应道:“若真是敌人的攻城法术,那这敌人可不是你能应付得了。” 滑头王眉毛一挑,这表情配上他那副尊荣,说不出的可笑:“大圣何意?这法术犀利难挡?” 蚀海懒得废话解释,冷笑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不听侧头,望向了蚀海,大圣明白她的意思,痛快点头:“放心,有我在。” “多谢大圣。”不听重新又拿起了那做到一半的鞋,目光始终望着天空,但针线活不受影响,不看也能做鞋,她有这个本事。 南方来敌的冲阵号角变了调子,号令改变,大军停止前进。 赤目眨了眨眼睛:“敌军停步,想是他们的主将也发觉天正黑。” “改攻为守,这是准备硬扛法术的架势,天黑不是他们的攻城之术?”拈花接口,单从口气分辨,小胖子一派严肃煞有介事,可他的两只手正在肚皮上摩挲,满脸舒服惬意……有大圣在旁边,莫说天黑,就是天塌了三尸也不在乎。 天继续黑。 且黑得越来越快,不到盏茶功夫,阵前鬼兵、城中鬼民也都察觉到天色异常……异常的何止天色,还有苍穹:异象显现,天空长“斑”了。黑色的斑。 很小,星星点点,稀稀疏疏的,东一粒西一粒,排列无序。 雷动撇嘴:“难看!”幽绿的天本配上黑色的“麻子”,能好看才怪。 话说完没一会功夫,雷动又开口:“好像变大了,从芝麻变成松子了。” 天继续黑,斑缓缓长。 “你们见过陨星坠世么?”蚀海口中话题飘忽:“大个的,能灭世的那种。” 三尸看天,仰脖子仰得累了,拈花呼哨一声童棺振翅,他直挺挺地躺上去了,另两个一见都赞“神君智藏如海”,纷纷效仿,三个矮子在童棺上躺尸,排成一排。躺得舒坦了,雷动才去回答大圣:“能灭世的陨星?当然没见过,最好一辈子也别让我看见。” 两句话的功夫里,“斑”又大了些,从松子变成了桂圆,纯透到无以复加的黑色。 福城之中,惨惨白光升腾,将城池彻底笼罩,守城护禁发动开来,南方舜先王的军阵中,卷起了腥臭阴风,护持住自家的兵马。 大圣的身体放松了,目光却愈发阴冷,抬头仰望。与旁人不同的,他的视线凝聚,不看天、不看四方,只看其中一颗“斑”:“我见过,陨星是亮的,也只有一颗,不过它‘从小到大’就是‘由远及近’,和现在的情形倒有几分相近。” “您就直说那‘斑’其实老大、正往下砸不就得了。”赤目躺着,双手垫在了脑下,拈花则跷起了二郎腿,垫起的脚开始晃荡,他更想听大圣说的故事:“灭世陨星砸下来了,后来咋样了?” “斑”下坠的速度加快了,桂圆变成了黑黝黝的锅底,眨眨眼又变成沉冷的磨盘。 此刻不听看出了端倪,有一块斑正冲着不津砸来……大圣一直盯住的那一枚。 另有一块“斑”相距极近,在南,冲着舜先王的大军去了。 由此真正确定,天上黑斑不是舜先王的法术,他的军队同样遭遇袭击。 空中的风雷咆哮涌入耳鼓,一两个呼吸功夫便从无到有,如怒海崩堤的巨响! 可风雷声全无法遮掩大圣的说话,他口中的每一个字,身边人、城头军马、城内鬼民,福城中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咋样了?砸碎它呗,否则乾坤天地就完蛋了。从察觉陨星来袭,到它真正坠入大地,这之间空出来三年时间,我时刻不停准备阵法,整整千个日夜,终于准备妥当。” 雷动插口:“就你自己准备法术?一人之力想要抵挡灭世陨星?” 大圣强悍,可凭一人之力想要硬扛真正的天星夯砸,三尸还是觉得太勉强。 “我没管旁人,他们爱出手不出手,反正我看那块大石头不顺眼,我就得打它!打不打得碎再另说。”说到这里,蚀海大圣面上露出恨恨之意:“不料想,我的法术刚准备好,正待催动,东方突然飞起一道剑龙,一下子斩碎了半颗陨星;西方腾起无数白莲汇聚如海,另一半陨星淹没其中,化为齑粉。老子苦心经营千日的法术竟没派上用场……江山域,摩天刹,真他妈的!” 故事讲完了,“斑”也变成了天! 倾盖视线的黑,压顶于百丈,砸落! 第五百零九章 一声朗笑,黑暗退散 守城护禁爆起,惨惨白光反冲而上,想要挡下此劫……想象中的大响轰鸣、巨力鼓荡并未发生。 禁制的法术迎上去了,如天覆盖的“斑”砸下来了,穿插而过、两者互不相干,那很有些像以张网捕风、举箸捉水。 来自福城的那一“网”、那一“箸”,打了个空。 “挡不住”,大圣早有断言,众人心中都有了准备,哪怕双方一触守城禁制即被黑“斑”摧毁大家也不会太意外,可任谁都不曾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那天上的黑似是一片真正虚无,守城的法术根本都碰不到它。 一声大吼,笑面小鬼掐诀做法,不止他,几位鬼王以下,城中所有有修持在身的丧物皆尽动法,或术或宝,齐齐迎向那压顶的黑! 不谙法术的鬼兵鬼民有盾举盾、有戈横戈,什么都没有也本能扬起双臂护住头颅…… 只有寥寥几人未动,不听、戚东来未动,因大圣已答应出手了,他俩懒得再去费力;雷动、赤目、拈花未动,他们根本就没想到的“动”,看着天上的“黑”临近,三兄弟整整齐齐地走神了,不知在想些什么。 守城禁制都碰不到的黑,鬼物们的神通就有用了么?连大片犀利法术都挡不下的黑,靠着盾、戈、双臂去挡? 黑斑沉降,压到城头三丈,这个时候城头上忽然响起“哈”的一声大笑,发笑之人:蚀海大圣。 就随着这一声笑,众人只觉眼前一亮! “黑”不见了,苍穹又重现眼前,直到此刻大群恶鬼才发现,以前从未注意过的、那绿幽幽的天空竟如此漂亮好看。 来得天崩地裂,散得电光火石,一黑一明之间的巨大反差,让城中鬼物恍惚失神,全都愣在了原地,滑头小鬼也不例外,愣愣的吃惊。 惊诧于这从天而降的黑的诡怪,更惊诧于大圣的手段:一声朗笑,黑暗退散! 忽然一个轻柔妩媚的声音响起:“吞了?不怕闹肚子么?” “黑”不是被大圣喝退的,那瞬瞬事情,城头上就只有不听和戚东来能看清——“哈”为开口音,怪笑时蚀海猛张开大口,把覆盖全城那一片巨大的黑一口吞进肚子里! 城有多大,“黑斑”就有多大;“黑斑”有多大,化身半人半妖的凶蛮小子就把嘴巴张开多大。 蚀海闻言一哂,转目望向身边不听:“能让我闹肚子的东西,我还真没见过!” 不听笑着摇摇头,伸手向旁边一指:“不是我说话,是他。” 站在不听另一边的戚东来对着大圣咧嘴笑,大圣赶紧挪开目光。此时三尸翻身跳下童棺,雷动皱眉:“这黑……见过,和伏图一个路子!” 外人听不懂,但不听知道苏景过往经历,闻言一惊:“南荒的那个伏图?” “不是他还有谁,还有老蝎洞府附近那头墨巨灵尸身散起的黑暗,也是这个调调。‘纯透’而论,刚刚砸下来的黑远不如南荒,但意思错不了!怎么,那种东西幽冥也有么?”雷动的话说得很慢。 拈花关心大圣,来到蚀海面前:“这黑可不是闹着玩的,暗藏古怪法力能够浸染人心,你可别大意……说不定真会闹肚子。”嘱咐之余,他省起大圣下半身是蛇,特意转到蚀海背后去看看。 大圣不明白他找什么:“你作甚?” “要是真闹了肚子,你怎么上茅厕?”拈花想得远了。 蚀海满脸无奈,实在不愿再留在外面和这几个家伙搅在一起,化身一路青烟飞回盆景大山……看上去是烦得不行,其实大圣自己已经察觉,刚刚吞下去的“黑”确实藏了古怪力道,须得小心化解,这才返回山中。 “怎么走了……”赤目的话晚说了片刻,大圣已归山,红眼睛真人满脸不高兴,踮着脚尖扒在城墙垛口,伸手指向南方:“他们好像也没什么事,大圣白吃脏东西了。” 与福城禁制一样,舜先王军中法阵拦不住压向他们的“黑”,他们阵中又没有大圣,下场自是被“黑斑”罩住。 不过笼罩不久,裹挟风雷轰轰沉降落地的“黑”就自行散去,大军重现于视线,赤目看得清楚,敌人正低头检查自己的身体……黑来黑去,身体如旧,感觉不到一丝不适。这就算完事了么? 又等了一阵,敌人确定没事,催促前进的号角声再度响起,大军继续向着福城杀来。 刚刚遭遇了莫名之事,自身是否安好尚不能笃定,竟还要来攻打瓶中城。滑头王森然怒笑:“不知死活,就不用活了!起鼓!” 大王一声令下,隆隆鼓声直冲云霄,福城鬼军士气昂然,各入其位准备厮杀。 来敌虽不如昔日狼群那般势力庞大,但阵容也不差劲,大军铺展开来,顷刻填满视线,浩浩大潮一般向着福城蔓延过来……可就在冲锋中,敌军军卒突然又站住了脚步。 正暴涨的“潮水”,就那么一下子止住了前冲之势,滑头鬼王只道敌阵演变,俯身城垛凝神观望,不过很快他就察觉不对劲了:兵停了,却并非军令变化缘故。 滑头王看得明白,敌军中的校尉、将领一时间都未能反应过来,还在疾呼中前冲。过片刻他们才回过神来,个个气急败坏,连打带喝,斥骂儿郎胆敢违令、催促手下赶快起步继续冲城。 三四个呼吸功夫后,敌人大军再动,但绝非将校所愿的那样再度冲城,而是反噬!他们不向敌城动攻,转回头、举起刀,去斩杀自家的将军! 这个变化来得实在太突兀,福城城头上的守军,十个里有八个发出“啊”一声低呼,声浪汇聚,一片哗然。 敌军内讧对守军可是大大的好事,福城鬼兵站在城头看热闹,个个都笑呵呵的,反倒是平时最爱笑的不听、戚东来,此时沉下了面色,静静看着城下的哗变。 “鬼兵变了。印堂上多出一道黑线。”戚东来先开口,他看得清楚,舜先鬼军士卒,一道黑线自眉心直上,划过额头直入发髻。 “将未变。”不听说道:“变的要杀不变的。” 戚东来一点头:“兵卒力量浅薄,受浸染;将校修为精深,心智仍正常。” “等杀完军中未变的,他们面前还有一城未变的。”不听说道。 一个声音娇媚宛转,另个声音清脆动听,闭上眼睛听,任谁脑中都能迅速勾出一幅双姝并坐、微笑倾谈的秀美图画,可睁开眼睛看见那个满脸大胡子的汉子……连不听都被他连累了。 两人说完,滑头小鬼再传军令,传告全军大战将近,不可松懈半分。 舜先鬼军中的将领,本领力气都远胜普通兵卒,可“哗变”来得猝不及防,不等他们弄清发生什么了,就陷入千万小鬼的围攻之中,哪还有逃脱的余地,即便凭着修为能勉强坚持一时,到底也还是个被乱刃分尸的下场。 半炷香,舜先军中再无“未变”之人。正如不听、戚东来猜测,兵潮再动扑向福城! 所幸,他们与伏图不同。 南荒伏图,本就资质了得,又在墨巨灵尸首前精修了不知多少年头,且他吸敛入体的“黑”纯烈之极,远胜“天降黑斑”,这才练就了一身玄法,连灵智也被高高拔升。 攻城鬼兵,资质差劲、入体的黑气斑驳不纯、又只受了片刻浸染,力量几乎没什么提升,灵智更被蒙蔽,好像行尸走肉一般,什么都懂就晓得只要不是同类便杀! 没了将领、没了指挥、力量平凡、鬼卒自己的思维也告僵硬,即便那份“不是同类就得死”的心性再如何执拗执着也没用,这不是狭路相逢,而是高城厚墙的攻坚之战。 护城大篆再起,城头箭倾如雨,他们就只剩下被宰杀的份,唯一触目惊心之处也仅仅在于他们的“不畏死”,飞蛾扑火般,不停的冲来、再被一片片的杀灭。 明眼人一看便知,福城之战全无悬念。 不听要杀人的时候绝不会手软,但她又何尝喜欢血腥杀戮,对面前的恶战全无兴趣,手中缝纳靴子,脑子则盘算着“黑”的事情…… 滑头王看出她心不在焉,来到面前说道:“大局已定,此处不会再有事,你们早些启程去不津吧。” 不听举目望向东方,那里是不津所在,是苏景所在,微笑着点点头,正待对小鬼王做告辞之言,忽然她的眼睛亮了。 不是自内而外的神采焕发,那眼中的明亮来自光华的映射,站在不听面前的小鬼王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双眸之中,映起了两蓬金红色的火焰! 滑头王急忙转头,东方,千多里外,一道怒焰直冲苍穹,煌煌烈烈正做凶狠暴散! 起火之处,还是一片废墟的小城不津;纵火之人,东土离山光明顶主人苏景。 举火烧天,烧的不是天,而是天上落下来的黑! 第五百一十章 驰援 黑斑远不止一两枚,它们像极了一场雨,四下洒落。瓶中城大圣“一口吞天”时,不津天顶的黑斑还只是一枚“桂圆”。 在见到天顶异象的时候,苏景就晓得之前自己为何烦躁了。他的目力、他的感识,远非三尸可比,远远地一眼望去他便明白:南荒里的“黑”幽冥也有。 墨巨灵一脉,为剑魂屠晚死仇,一遇那种古怪力道,屠晚立刻变得狂躁。苏景的躁,是因自己的十一魂、屠晚而来。 只是屠晚未醒,它的祭炼当是到了关键时候,沉于阳火之中仿如入定一般。但沉睡中,它也还是察觉“黑”在涌动,本能透出了烦躁。 当黑斑摧城而至,五窍三重天尽起,苏景登临半空滚荡火海,迎上、烧! 屠晚睡着又何妨,区区驳杂黑斑,何须神剑之力,苏景一人足矣。 当年南荒时,苏景的阳火就能驱散墨巨灵身边的黑暗,如今他修为猛进、本命阳火愈发纯烈,自能烧毁这黑斑。 金乌阳火于不津城上三百丈遭遇黑斑,随苏景心意火势暴涨,滚滚荡荡铺展开来,火海激荡,惊涛骇浪皆为怒焰千重万叠猛扑黑斑,那方圆百里的“黑”仿佛有灵智,左突右冲,内中不断响起古怪声音,尖声的嘶嗥、嘶哑的哭喊、愤怒的啸叫等等等等,诸般声音混合一起,让人心神恍惚,若是修持浅薄之人怕是只听一听这怪叫就会被蒙蔽心智。 “它们”喊得再凶再惨也没用,阳火有生暖之仁,更有湮灭之戾,苏景定念,火势愈发凶猛……相持不足盏茶功夫,黑斑就显出颓势,一道道白色裂隙于内中疯长;苦撑到顿饭时候,黑斑崩碎了,化作万万片,此后再无抵挡之力,很快被火海吞没,灰飞烟灭! 苏景挥手收了阳火,同个时候身后空气“嘭嘭嘭”三声闷响,三尸先行一步,自福城中赶来,见本尊大获全胜,三尸松一口气。 四人落回地面,正是阴阳司内,还来不及说一句话,司中忽然铜铃声大作。 不用苏景发问,大差头牛吉就急匆匆跑来:“启禀大人,绸古城阴阳司遇险,是否驰援请大人定夺!” 阴阳司自有守护阵法,轻易不会发动,而护篆一旦行转,就会传讯附近的阴阳司,便如此刻,惊响铜铃示警。 铜铃响,不一定是其他衙门遭受灭顶大难,只能说明护篆开启、那里正遭受攻击。 话音刚落,铃声激增,吵人的烦躁声音,二差头马喜也快步赶到:“白面、不更、忘川三地阴阳司也告遇险,请大人速速定夺。” “还有淄河,那是段旺旺大人所在司衙,”随着说话,小鬼差妖雾从马喜身后转出:“不难猜的,应该都是受‘黑斑’侵袭,惊动了护篆,你的本领正好克制黑斑,就请走一趟吧。” 说着,尺半小鬼抱拳,对苏景深深一揖。以前除非收钱,否则什么时候也不见他会对苏景行礼。 小鬼不来求,苏景也会去救,阴阳司维持轮回大事,墨巨灵之力则是苏景“亲戚”的生死大仇,于公于私,这一仗他都得打,苏景直接问:“你们可认路?” 妖雾直接跳到苏景脚面:“我识得,带你去。” 话音落云驾升,金红之弧划破不津的天,按照小鬼指点,苏景急急赴援“同僚”。 三尸也做同行,判官死活他们才不放在心上,雷动拽了拽苏景的袖子:“苏锵锵,跟你说个喜事。” “嗯?”南荒之患显身幽冥,苏景有些心不在焉,用鼻子应了一声。 “上面来人了。”赤目笑眯眯地回答。 苏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上面来人了?” 轮到拈花讲话了:“就是阳间啊,有人跨境过来看你了。” “啊?”果然是喜讯,苏景欢喜:“来得是谁?” “你猜啊。”三尸异口同声,外加一样的嬉皮笑脸。 苏景才不去白费那个脑筋,猜不中会失望:“不猜,快说!” “宋六两!” “黑风煞!” “裘平安!” 三尸都不肯说实话,事先又忘了串口供,被苏景一问,一人说出来一个。把小师叔麾下三大铁杆妖奴凑齐了。 一是心中有事牵挂,二来这三个人也确实是自己最最亲近的下属,苏景还真未怀疑,只是纳闷道:“他们三个怎么来的?” 三尸自忖编不圆这个瞎话,干脆应道:“我们也才刚刚见面,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跑回来了,他们正从福城赶去不津,等你回去他们也该到了,到时候你自己问。” 苏景不虞有诈,点了点头,那三个妖怪是大圣玦下奴仆,更是苏景最信得过的好友,一想很快就能见面言欢,那份从心底升起的快活,把“此间有墨巨灵”的疑虑沉重冲淡不少。 幽冥广阔,好一阵子疾飞才赶到距离不津最近的“绸古城”,遥遥可见一座七品司衙迸绽七彩玄光,将天空倾落得黑斑牢牢顶在城池三十丈半空,玄光守得极稳,黑斑向下压迫再压迫,非但难以寸进,反还被玄光消减杀灭了一层。 此间无事,且阴阳司必胜,但苏景也不能白来一趟,一把阳火烧去助战,云驾却毫不停留,掉转方向向着据此最近的“不更”阴阳司赶去。 赶到不更,城毁司灭! 不更的运气不好,和福城相近,适逢一支浩大阴兵经过附近,天上落下两块斑,司衙护阵护得住城,却管不了城外经过的大军,阴兵被浸染,杀入城内、攻破大篆…… 妖雾的眼珠子一下子就红了,怒吼声中,一个虎扑便从云端扑下去,要和尚在城中游荡的那些行尸走肉拼命! 但还不等他落地,后颈猛地一紧,苏景俯冲抓住了他:“逝者已矣,生者为大,咱还有的忙,没你不行。” 妖雾费力回头望向苏景,这个时候苏景才惊讶发觉:这一贯混账的小鬼差,竟然流泪、他在哭。 挥袖抹去眼泪,妖雾点点头:“东南,段大人的淄河城,快。” 金红云驾疾行,风驰电掣一般,向着淄河城赶去。 不津到绸古,绸古往不更,再从不更疾飞淄河,沿途常常可见被黑暗浸染心魄的鬼兵、鬼民,他们杀人、他们被杀——黑斑沉降之处混乱蔓延。 第五百一十一章 七十三链子 急急飞掠,淄河城终于进入视线……城仍在,出奇的安宁,阴阳司的护阵已经收敛、空中也没有黑斑,想是已经狠狠打过了一场。 城池周围,密密麻麻的尸体铺陈地面,粘稠鬼血浸染地面、泡软了泥土,把那城池附近百里方圆都化作腥臭沼泽!尸体多、且碎,一眼望去,苏景没能找到一具完整尸体。 手、脚、头、股,残肢碎肉四处散落。 苏景能探知,所有这些尸体都是被浸染的鬼物,此间情形并不难解,淄河与不更的遭遇相似,天上被黑斑压顶,城外则是迷失了神志的恶鬼大军的猛攻。唯一不同仅在于:有人在淄河城附近大开杀戒,把入魔阴兵碎尸万段! 正惊疑中,苏景忽然心生警兆,疾飞的势子骤然停顿,九十九头护身阳鸦跃出、护持主人身边!妖雾惦记城中阴阳司的安危,非得要去看过才能安心,见苏景停步他又急又怒:“为何停下,快……”话没说完,前方不远处一座高高堆起的尸堆突兀崩塌! 尸块、碎肉散落下去,一只牯牛大小的怪物显露出来,虎头羊身人爪,尤其一张嘴巴生得奇大,满口獠牙外露,正奋力吞食鬼兵残尸。 没见过但并不陌生,几乎每一本神鬼异志中都有记载的凶兽:饕餮! 骨肉被利齿咬断的声音沉闷,饕餮咀嚼不停,一双暗红色的眸子死死盯住苏景,满满的贪婪……新鲜的人肉,香甜远非鬼兵尸体可比。 苏景不敢大意,沉声问:“段大人?”他依稀记得段旺旺修行的功法名唤“饕餮贪”。淄河城又是段旺旺的地盘,面前的饕餮凶兽或与姓段的有关。 饕餮眨了眨眼睛,又仔细打量了下苏景,跟着怪物笑了,似是认出了对方。 可还不等脸上的笑容真正展开,饕餮恶兽猛扑而起,身形暴涨、裹挟腥风向着苏景凶狠冲来! 就在这个时候,苏景身边忽然传出“当当当”一阵铜锣大响,把苏景都吓一跳,忙不迭分出些余光观看,只见小鬼差妖雾不知什么时候摸出了一盏黑紫色的大锣,正挥手猛敲。 而那头饕餮迎上锣声。仿佛莫大痛苦加身,惨叫了一声自半空摔落在地,挣扎着滚动几下,强壮的身躯迅速萎缩、变形,眨眨眼睛变成了个人:橙色判官袍穿着于身,相貌模样再熟悉不过……果然是段旺旺。 段旺旺晃了晃脑袋。自血沼中爬起身来,先是望了妖雾一眼,神情稍显惊讶,小鬼差则规规矩矩,挥手收起铜锣,躬身施礼:“小的见过段大人。” 段旺旺犹豫了下,点点头没说话。转目望向苏景,依着官职差别深深一揖作礼,同时苦笑道:“阴阳司护篆抵挡黑斑时,一支迷失心性的阴军又来攻城,城中无守军,我只好唤请饕餮身……这是无奈之举,我修持的《饕餮贪》尚未达到能请凶兽法身的境界,强请之下也迷失了心识。所幸,妖雾以锣声唤醒了我,多谢。” 赤目吸溜着凉气,伸手一指周围:“都是你杀的?” 待段旺旺点头,赤目继续道:“以前小看你了,段大人好本事啊!” “这修法的威力是不小,可也十足危险。你们如再晚半个时辰,我就一辈子醒不回来了,变成个永远吃不饱的凶残怪物。” 一边说着,金红色的云驾再起。向另一处阴阳司所在之地“白面城”赶去。途中段旺旺听说不更司衙被毁,脸色阴沉了下来,久久不语…… 又是好一阵飞遁,白面城遥遥在望,天上的黑斑和阴阳司的护篆正做较量,纠缠得凶猛!此处的“斑”比起“同类”要更大些,护篆支持的辛苦,落处下风。 是不是下风都没关系,只要它还在就成,苏景来了! 不料,忽然一阵叮叮当当的乱响从斜刺里传来,在苏景等人的侧后方向,另有一道云驾急急飞天。 苏景转头回望,一座黄澄澄的云驾。不是金黄也不是花黄,而是有些发乌但尚未生锈时、那种黯淡无关的铜黄色。乍看上去,真好像一方巨大铜块在飞天,阵阵锁链乱撞般的大响就来自这座云驾。 与苏景来得方向不同,去的地方则一致,“黄铜块”直指白面城。它的遁速奇怪,远超苏景,三两个呼吸功夫就赶到前面,两朵云驾交错时,苏景看清了“铜块”中人:强壮、瘦子,两个绝不搭界的词同时跃入他的脑海。 强壮的瘦子? 若用千斤熟铜铸像,铸造出来一个瘦子人像……一眼看去,这座人像是瘦子,可它又是纯铜打造,坚硬无匹、强壮无匹! 强壮的瘦子,皮肤也如他的云驾一样,黄澄澄的颜色。 段旺旺和小鬼妖雾也见到了来人,显然认得,段旺旺“啊”的一声惊呼,面上露出喜色,口中低低对苏景道:“是自己人,但不可冒犯,大人当止步。” 小鬼差妖雾倒是语气轻松:“不用忌讳,你是一品官,链子再大也大不过你去。” 这边正说着,黄色云驾已经赶到白面城前百里之地,金铁撞击声猛然暴涨,云驾消失、瘦子不见,只剩下一条黄铜巨索,仿若狂龙翻卷而起,凶狠抽向倾压于城上的“黑斑”。 只一击,黑斑爆碎! 再转眼贯纵百里的黄铜巨链“散去”,瘦子重新现身,站于云驾中,转回身望向苏景一行。 段旺旺立刻施礼:“下官段旺旺拜见上差,得上差相助,实乃白面司衙之福。” 行礼之际,白面阴阳司的判官也飞出城外,大红袍着实抢眼,那判官一眼就看见了苏景,可“苏大人”的身份尴尬……判官犹豫了下,还是转过目光望向“黄铜瘦子”,长身施礼:“拜谢上差相救大恩,下官李虬感激涕零。” “两位大人免礼,小人是阴阳司的差官,除魔护司是分内事情。”黄铜瘦子不以身份自居,说话还算客气,不过他说话声音好像两块铜在摩擦,听上去让人实在不舒服。跟着他向前飞行一段,来到苏景面前,屈身而拜:“小人十七链,拜见大人!” 苏景伸手相搀:“不必多礼,十七链兄好本领。” 十七链就势起身:“小人领尤大人之命驰援附近,杀灭黑斑维护阴阳司清静,但这片地方黑斑倾落远超预计,我一人怕是忙不过来……” “好说,”不等他说完苏景就痛快点头:“你我分开行事,有哪些地方需要我去,直说无妨。” 十七链递给苏景一枚玉简:“大人去处都在其中,有劳大人,小的感激不尽!”言罢他纵法飞天,就此离开。 灵识一探玉简,内中标记了九座司衙所在,苏景也不停留,由段旺旺、妖雾二人指点着。催起云驾向最近一座赶去,待他动身时,身后也终于传来问礼声音:“下官李虬,恭送苏大人。” 连十七链都给苏景磕头,小判官李虬实在无须再纠结什么了。 苏景摆了摆手,金红云驾很快消失远天尽头。 “那个十七链子是什么人?一击就毁去黑斑,本领不得了啊。”苏景问身边的妖雾和段旺旺。 段旺旺应道:“算是差官吧,封天都尤大人麾下亲差。不理司务不问轮回,专责维护司衙安宁。” 三尸一起点头:“打手!” 妖雾嘿嘿冷笑:“说是打手倒也没错,不过不是普通打手,它们还是宝物。阴阳索,进三环,一环一链子!” “进”为数量,七十之意。古时阳间有这种说法,现在几乎没有人再用到。 封天都总衙内供奉着一枚凶猛法宝“阴阳索”,七十三枚铜环串成的一道铜锁,若把铜环拆解开来。每一环也会变成一条锁链。 更神奇的是这些铜环都养出了灵智、修得了真味,可以化作人形,会思考能行动懂法术。 段旺旺接过妖雾的话题,给“东”“天”“剑”“尊”大概讲解了几句,最后道:“七十三扣铜环,被咱们唤作‘七十三链子’,真正凶猛的力量,尤大人轻易不会动用它们。” “刚刚一根链子的力道你们见识过了,”提起阴阳司的犀利之处,妖雾得意非凡,语气咬得很重:“但七十三链子的得意战法是环环相扣、结做本命之形‘阴阳索’,那时它的神威,就是真正的仙佛遇到也得转身逃走。” 或有夸张,但也不算虚言,一环如此,七十三环结索的力量不言而喻。 “你说,小师娘打得过七十三链子么?”拈花又有新问题。 “这还用问?小师娘天下无敌!”赤目想也不想,向着自己人。 “天上也无敌,唯一能和她老人家打平手的就是大师娘。”雷动吹牛不忘飞升蓝祈,孝心可嘉:“大小师娘联手,雄霸宇宙!” 牛皮太响亮,苏景都有些听不下去了,就此岔开话题:“雨还在下。” 不是真的雨水,苏景所指,天空黑斑倾落。 但也真的像一场雨,有些黑斑落下了,另些还在九霄云上、高远天空向前飞驰,随时会落下。 由此苏景等人在前行中,也会突然遭遇黑斑压顶,这没什么可说,直接一把火烧了去便是。 另外有一次,前方一块黑斑砸落,距离苏景尚远,他的阳火够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沉沉黑暗落下。 地面上,正有一场胶着大战:恶狼与阴兵。 第五百一十二章 我听你们的 狼群规模不大,应该是遭遇战,阴兵则数量众多,将狼群重重包裹、围剿……黑斑落下,笼罩战场,随后黑浸染、黑消失,阴兵迷失本性,可让苏景着实意外的是,恶战不曾止歇。 狼群不受黑斑浸染。没有一头狼迷失心性,它们不是“黑暗鬼兵”的同类,所以鏖战继续…… 金红色的云驾辗转四方,按照玉简指点救援阴阳司。其实所谓“救援”,赶过去看一看,这些司衙都遭遇黑斑侵袭,但大多数安然无恙,护篆行运开来击溃黑斑,只有两座情形不妙,苏景及时赶到营救,总算没有白跑这大段的路途。 不过,无论如何苏景都是万里驰援,以判官身份去救护其他判官,这份同僚义气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他所到地方,司中判官都会迎上,真心实意地道一句:“多谢苏大人!” …… 玉简中九座阴阳司都已跑过,苏景心下稍安,抬头看了看,此时幽冥天空已然恢复平时模样,“雨”停了。 返程途中,苏景问段旺旺:“黑斑的来由,你晓得么?” 段旺旺摇了摇头。苏景又问:“我若去一趟封天都,能见到尤大人么?” 他想问问星月大判,这幽冥中的“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段旺旺犹豫了片刻,仍是缓缓摇头:“一来,尤大人公务繁忙,司中早有惯例,下官有事则报,紧情也有急报的办法,不可去封天都打扰大人,他若想见谁另当别论;二来……我照实说一句。你别在意,你的身份实在有些……有些不够清楚,若直接去往封天都找尤大人,不太妥当的。” 照实说,也没把话完全说透,但苏景明白他的意思。 “你可是想去问尤大人这些黑斑来历?”小鬼差妖雾忽然开口。 平日里像个混蛋似的小鬼,居然看透了自己的心思,苏景很是意外。 “黑斑砸向不津时,你急赤白脸的样子……也不难猜!”妖雾解释了句。口中话锋一转:“我劝你还是先好好修行吧,不是正突破第七境吗?等修为大涨、真正能做些事情了,再去追查‘黑斑’也不迟。” 本事差,就算找到黑斑根由又如何。 苏景轻轻点了下头,他执拗没错,但执拗不等若不讲道理、不听良言。 行至半途,段旺旺向苏景告辞。苏景又莫名其妙问道:“段大人,你想去总衙办差么?” 段旺旺不解其意,呵呵笑道:“哪个地方上的判官不想去总衙,可是想去就能去的么?苏大人取笑了。”说着拱了拱手,飞出苏景云驾,回他的淄河城去了。 苏景一行继续先前,赶往不津,渐渐他脸上沉思神情散去,变得欢喜、开心,连眼睛都亮了。 妖雾仰着腰、仰着身、仰着脖子仰着头,在一尺半之处仔细打量苏景:“怎么又笑了?你这人神情一会儿一变,不懂庄重失了威严,可惜这件大红袍穿在你身上!” “板脸判官多了,不缺我一个不板脸的。”苏景是真的开心起来,从说话语气就能听出来。 宋六两、黑风煞、裘平安,三个好朋友来了,距离不津越近也就能越快相见,他自然高兴! 来一个就留一个,回不去是个大麻烦,不过苏景不想这些,总有回去的办法,慢慢找便是。 三尸明白他为何笑逐颜开,苏景高兴了,他们就跟着一起开怀,雷动笑道:“下来三个妖奴就把你喜成这样,要是来个妖女,你还不得欢喜得……欢喜的……” 一时语塞,天尊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赤目帮腔:“欢喜得拉裤!” 一语惊人,连妖雾都笑了:“欢喜到这等境界,当真了不起。” 苏景更是哈哈大笑,有了兴致,话自然也就跟着多起来,追着雷动之言问:“妖女?” “小妖女。”雷动加重语气,拈花和赤目听来,这是欲盖弥彰,随时可能会被苏景看破之前谎话,可苏景已经先入为主,只道雷动在拿他寻开心,闻言绷了绷笑容:“她来又如何,我还是一样。” 雷动撇嘴:“我要信你我得遭天打雷劈!” 赤目摇头晃脑:“莫道我们不知道,你着紧想念她了!” 拈花起哄从不甘于人后:“苏锵锵,你可有想念不听?” “我司务繁忙,追查冤案,帮滑头小鬼打架、周旋阴阳司鬼差判官、还要专心修行,忙成这样,哪有空想她?”苏景不承认,说完仍嫌不够,还掩饰着笑道:“不听来了我肯定开心,但也不会像你们想得那样。” 毫无征兆的,拈花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愁苦了:“我想媳妇了。” 一句话勾起三尸的伤心事,雷动和赤目面带戚戚:“我也想她了。” “她”各有所指,妖雾小鬼却想岔了,以为她是一人,暗中吃惊不已。 三尸都是性情中人,追随苏景于幽冥闯荡无怨无悔,但因回去茫然无期,心中对自家的海灵儿也着实牵挂。这世上没有两全之法,不辜负这一个,就一定会辜负那一个。苏景一只手轮流拍过三尸肩膀:“只是暂时回不去,莫担心,肯定能找到办法。待回去了你们不用再理会我,只管去和娘子耳鬓厮磨,争取转过年来,给我添三个大侄子!” “孩子最好能像他娘,别像爹……”说到这里,拈花的眼圈都红了。 “找一个你喜欢、偏她又喜欢你的人,该是多难的一件事。”雷动天尊目光黯淡,声音缓缓:“苏锵锵啊,若你有机会再见不听……听我一句劝,欢欢喜喜、敲锣打鼓娶了那女娃,然后收一收心,别再凡事都要揽上身,安安心心地清修山中,踏踏实实地护她爱她,有朝一日携手飞升,做一对神仙眷侣,该是多好的事情,你曾见师父是大师娘、师叔和小师娘……他们后悔时已经晚了。” 这个时候苏景哪会去和三尸矫情,笑了笑:“我听你们的。” 雷动摇了摇头,又是沉沉一叹,不说话了……云驾飞驰,归途再没有其他事情,不久之后抵达不津城,自家地盘就是不一样,城中的鬼兵鬼民一见那道金红色的虹转回,齐齐暴发出响亮欢呼! 恭贺小九王凯旋! 除非对上敌人或有所图谋,否则苏景从不会自持身份,笑着拱手:“多谢,总算没辜负诸位期望。” 欢呼愈发响亮了,这世上哪有会对平民笑的鬼王、哪有会对小卒拱手的鬼王! 杀敌时冲锋在前、对自己人宽厚从容得甚至不像个王的、小九王。 落足城主,快步向着阴阳司,来到大门口时,只有司内鬼差出迎,三尸说的“三大妖奴”连个影子都没有。 三尸装模作样左右顾盼,口中喃喃:“这可奇了,说好在这里等的,人呢……” 不等他们说完,苏景突然面露诧异,惊,但更喜,哈哈一声大笑,纵身上前一把从空荡荡的空气中抓出来一个人:“戚东来,你怎来了?” 虬须大汉的隐身法破掉,被他抓了出来。 “骚!”戚东来纠正得烦了,只说第一个字,而后上下打量着苏景:“修为长进不少,趁我见到故人欣喜、心境松动时,竟能看破我的藏身法度。” 对苏景来说,戚东来不比三大妖奴更亲近,但这是个“意料之外”,欢喜就更浓了些:“何须我修为长进,你那么差劲的隐身法术,四百年前也瞒不过我。” “四百年前你就是个屁!”柔美声音口出粗言,说不出的别扭,可随后的大笑声却爽朗悦耳……只听声别看人。 苏景也笑,此时也知三尸说“三大妖奴”是戏弄自己,不计较、不追究,径自追问戚东来:“你怎么来了?又是怎么来的?来来来,进去讲话。”说着拉起戚东来走进冥殿。 不知为何,戚东来一个劲地回头张望,苏景纳闷:“你找什么?” “怕你掉东西,帮你看看。” 苏景被他说懵了,可今天他的脑袋锈住了,还是没能想到关键:“说的什么?” 戚东来口中打了个哈哈:“玩笑话莫当真。”随后他居然真没解释什么,说起自己来幽冥的缘由,当然不说真正原因,那套说辞和对三尸所言一模一样,把惩罚说成了修行。 苏景可不似三尸那样好骗,但老友不愿说他就算听出破绽也不会点明。 戚东来健谈,待把来之前的事情说完,又讲起自己来之后的经历,正说着,苏景突然大笑起来:“你……当真用古刹的白玉瓦,又把沉舟兵给收了?” “这个‘又’字从何而来?”这次轮到戚东来纳闷了。 这个时候两人已经来到后殿,落座。 苏景卖关子,先不回答,而是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慢慢悠悠地抿着,等着戚东来追问。 这个时候一个声音自门外响起:“齐喜山中一小修,求见苏大人。” 清脆、动听的女子声音,带笑。 “噗”一声,苏大人一口茶水,喷向戚东来。 第五百一十三章 白马私塾 戚东来反应奇快,轻轻吹一口气迎上,喷来茶水不等落下就告风干。而茶水风干之际,苏景已然闪身来到门口。 后殿外、后园中,那个女子散去了督目法术,双眸里都是三瞳相套,妖冶横生的明媚,苏景看着不听,懵了。 这场相见来得实在太意外,平时在身上四万八千只毛孔里都藏了机灵的小子懵了。 不听轻轻开口:“我想给你个惊喜,所以把隐身秘法发动到了极致,没料到你只找出戚东来,根本没发觉我。我赶忙把放松了心咒,泄露出气息,好被你抓到……不承想你已经拉着戚东来进殿去了……没办法,只好自己厚着脸皮来求见大人。” 声音很轻,看语气里满满的欢喜! 说完,稍顿,不听又问苏景:“还在懵?” “好点了。”苏景回答得老老实实,的确只是好了一点,懵未全退,脑袋里晕乎乎的。 “慢慢好,我不急。”之后不听也不说话了,就那么浅浅微笑着看他,看不够似的看他。 这个时候三尸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嬉皮笑脸地站在不远处,戚东来也眉飞色舞走来,小鬼差妖雾摸着下巴笑嘻嘻的张望,就连牛吉马喜都在园门口探头探脑……忽然一间宅院凭空而现、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后园,将不听、苏景两人笼罩起来,同时也截断了一干闲杂人等的目光。 青砖灰瓦,江南地方随处可见的院落,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可三尸却都显得惊讶,雷动问两个兄弟:“眼熟不?” 两个人同时点头,赤目咬牙切齿:“恨死这地方了!” 拈花愁眉苦脸:“刘夫子生性刻板、重男轻女,从来不收女娃,大大无聊。” 戚东来不识得这座宅院,但他在中土长大,宅院的几个细节落在眼中,看出这是一座私塾,转到正门处,果然门匾上工工整整四个大字:白马私塾。 戚东来望向三尸:“我记得苏景好像说过,他出身江南白马镇?” 正是苏景小时候读书之处,否则三位欲望灵怪何以如此不喜此地。 不听的紫桐妖宫祭炼大成,能随主人心意做诸多变化,既可化作辉煌仙宫,也可变为普通民宅。结形一座私塾,法术上来说简单得很。 可这座“白马私塾”,从整体到细节全都和苏景幼时所见一般无二,甚至连夫子最喜爱的那支狼毫小楷都还悬在笔架上,正微微晃着,仿佛夫子刚刚才用过它…… “六两天生有过目不忘的好本事,我去找他玩,有时会聊起白马镇的模样,我都仔细记下来。”还是轻轻的声音和藏着欢喜的语气,另外又多出了一点点得意,变个“他的地方”,这是不听的小小快乐。 苏景就站在儿时的学堂里,看着眼前的有心人。 不听走上了几步,与苏景呼吸相闻。 忽然雷动的声音传来:“小不听,我给你发个誓,我若说假话,就让我一辈子再吃不到一顿饱饭!” 赤目跟着发誓:“我若说的是假话,就让我一辈子穷困潦倒!” 拈花也不甘人后:“如果我说的是假话,就再没女的理我!” 这等誓言对三尸来说实在狠毒,不听又是惊讶又是纳闷,不知他们三个又在胡闹些啥:“三位要说的真话是什么?” 外面忽然安静了下来。 等,再等,足足半盏茶的功夫过去,三尸忽然齐声开口:“不久前,我们说‘再见到不听你就娶了她’,苏锵锵说‘我听你们的’。他要娶你啦!” 小妖女神情古怪:“啊?” 苏景神情古怪:“嘿。” 门外戚东来满面欢喜:“哈哈,恭喜两位百年好合,待办喜事的时候,我要讨个男傧相来做!” “不成,你还好是做女傧相更合适些。”三尸登时被他扯去了注意力,跟着三个人又煞有介事开始讨论谁做男傧相这等泼天大事。 后园门口,牛吉马喜对望一眼,自家的大判官要娶亲?这可是头等大事,两人快步退走,召集司衙内几个差头,把自己听到的消息转告,闻讯之后,那间小屋子里先是片刻寂静,随即喧闹起来,正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外面递进来一个阴森声音:“何事喧哗?” 众鬼差听得出,这是尸煞二将军问话,忙不迭出屋相迎,阿二身边、阿七也在。 牛吉躬身笑道:“两位将军,大喜啊!属下刚刚听说,小九王苏大人,他老人家要迎迎娶那位刚刚从阳间下来的姑娘。” “当真?”阿二阿七异口同声。 “千真万确,三位矮神尊和那位大胡子,正在争做男傧相。”马喜接口,长长的大脸认真异常。 两头尸煞对望了一眼,彼此一点头,阿七一道灵讯急传主上浅寻;阿二则把灵讯送去给滑头小鬼和归降四王…… 阿二法力了得,不津与福城相距很近,差不多他这边传讯同时,那边就已经收到,正巧摘裘、楚江、红线三王聚在一起,接到消息都吃惊不小,楚江王瞪大了眼睛:“不是主母么?应该已经完婚才对。” 红线王有想法:“从阳间来幽冥,也算是两世为人,再嫁娶一次也不算太奇怪。” 摘裘王想得更多,苦笑道:“结一次婚就能收一次礼,要我我也结!” 另两个眨眨眼,也都苦笑起来,开始琢磨送礼的事情了…… 福城鬼王府,亲兵赵铁瓶把阿二传讯报于王上,滑头小鬼神情稀奇:“阳间人在幽冥办喜事?苏景的心可够宽的!” 赵铁瓶措辞谨慎:“小九王大婚之喜,您算是他在此间真正的土著朋友,这份礼物……大王怕是要破费了。” 滑头小鬼的目光陡然犀利,精光闪了几闪,缓缓开口:“本王以为,寻遍阴阳、找翻天地,最最贵重的礼物莫过于‘心意’两字,苏锵锵结婚,我必不会怠慢……我当亲自执笔,为他画喜符、写喜联、做喜书!本王可从不曾为旁人做过这些事情。” 话说完,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心虚,忍不住又问赵铁瓶:“你觉得如何?” “大王,挺、挺好的。”赵铁瓶的声音里一点底气也没有…… 私塾中,发懵的那个轮到小妖女了,人飘了、语气也跟着一起飘:“真的?” 苏景点点头:“有这么回事,来时路上还在说。” 又是沉静了一阵,突然,“咕”一声怪响,从小妖女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是笑声,明白了、相信了,然后打从心底绽放的笑声,凶凶横横地荡了上来,就连不听自己都没有准备。 忙不迭用手捂住嘴巴,笑声能被捂住,可笑意又哪里捂得下,小妖女得眼睛弯了,眸子里满满满满的开心。 苏景笑道:“你这是……开心得要现原形了?如实招来吧,你到底是蛙儿精还是鹌鹑怪?就‘咕’一声,我没听真着。” 她笑,捂着嘴巴笑,没办法不笑,甚至想跳一跳。 想跳就跳了,可跳过之后仍想跳,不听捂着嘴巴又跳又笑,毫不掩饰自己那份开心……这就是莫耶女子和中土女子的区别了吧,少了些含蓄委婉,多几分率真纯透。 笑着跳着,小妖女忽又一翻手,从袖里取出盆景,蚀海大圣的声音正从盆景中传出:“莫光顾着自己那点小儿女情怀……”话没说完,素手一掀,不听把盆景扔到屋外去了,正开心得不能自已,嫌大圣打扰。 扔的出盆景,扔不出大圣,妖风一卷蛇尾人身的凶蛮小子显身,刚被扔了一次,可把大圣气坏了,瞪不听:“你说你这人,我又没拦阻你嫁他,不就是想和天真传人打个招呼么。” 说完大圣又对苏景一点头:“我来了!先出去待会。”言罢大圣双手负后,蛇尾扭动游去了私塾之外。 大圣前脚离开,小妖女就又跳,这次直接跳掉了苏景的脚面上,她比他略矮些,垫了双“脚面”,两人一般高了。 四目相对,小女仿佛怕美梦醒来似的,不嫌唠叨又问:“当真?” “当真。” 笑容散去了,可散去的也只是笑容吧,欣喜快活还在她的脸上,不肯跟着笑容离开,她容光焕发的样子:“莫耶习俗,踩脚之言,就再没了反悔余地。” 苏景笑了,不反悔不矫情:“莫耶还有什么习俗?” “很多,你知道的,除非委身于他,否则女子不会说出自己的名字;你没听说的,好合大喜,会在新房里提前备下许多吃食,莫耶的洞房花烛是三天三夜,新人不许离开屋子;你已经领教了、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的:莫耶女子喜欢谁,就会给谁做鞋子,做足五双鞋,便是决意要嫁给他了,情郎敢收,女孩子就敢嫁!” 苏景这才知道鞋子不止是心意,原来还有说法:“我还没收够五双。” “我知道啊,五双还没送齐,可知道你背着我说要娶我,我还是开心……开心得不行!”说着,她又在苏景脚面上跳了跳,再次踏住时她的双臂软绵绵地抱住了苏景:“还想跳!” 她踩着他脚,她抱着他腰,这还怎么跳? 再简单不过,苏景带着不听跳。 苏景试着,带着她跳了几下:“我怎么觉得傻乎乎的。” 不听点点头:“是,我也这么觉得。” 第五百一十四章 投炉 双臂用力,不听又使劲抱了下她的心上人,随后放开、从他脚面上下来了,笑道:“先出去说话,这里待得久了,惹不起外面的胡思乱想。” 两人并肩走出私塾,才跨出门槛三尸就迎上来,七嘴八舌尽是关切:“这么快就出来了?” “小别胜新婚,在里面多待会,我们帮你看门。” “快回去快回去……”说着,雷动伸手去两人,恨不得苏景和不听再回去待上一阵,最好再出来时能抱着个小娃。 不听笑着摇头,挥手收起紫桐仙宫。妖女、大圣、虬须汉这一行人都跟着苏景去往后殿,彼此诉说别来经过,来者事情简单,言语寥寥就把事情说完,可苏景在幽冥这一年经历繁杂,好一番长篇大论才算大概讲完。 随后苏景望向蚀海:“有一桩法术事情,想请大圣帮忙。” 蚀海痛快:“你说!” “大圣请看。”苏景的手从锦绣囊拿出时,手上多了一盏陈旧的青铜灯:“内有秘境,我有催动咒法,但境界不够打不开。” 蚀海把它接在手中看了看,大圣见多识广,自是识货之人:“这等神奇宝贝,你从何得来?” 苏景不解释,只是继续道:“想请大圣帮忙,送我进去青灯化境。” “咒诀与我。”蚀海没再追问,接下咒诀在口中喃喃咀嚼,过一阵他重新抬头:“成了,就你自己去?” “我也去。”三尸异口同声。 这是早就说好的事情,苏景自然答应,同时转目望向小妖女:“师叔为人心高气傲……” 青灯境中困着陆老祖,此事不听是知道的,不等他说完就微笑点头:“我晓得,我不去。” 蚀海把青灯摆在身前,对苏景道:“我这就施法,你准备好……对了,你们三个不是随时都能死到本尊身边去么?” 雷动大摇其头:“青灯境是真正密闭于世的化境,我们与本尊的联系会被截断,死不过去。” 蚀海另有看法:“三尸与主人同生共死,相伴一生,这是‘天作之合、冥冥之数’,联系非同一般!青灯境密实没错,但未必能真斩断你们的联系……” 拈花来了些兴致,想一想,苏景先进去和师叔说话,三位神尊突兀出现身后,去吓老头一跳?小胖子摩挲着肚皮、咧着嘴巴乐:“要不咱们试试?” 蚀海笑道:“自然要试试,青灯如闸、断灭外间;可你们之间联系也如金丝鬼藤,雷斩难断!究竟是他闸门牢固还是你们的藤条坚韧?不试试看又怎能甘心!若是我,我必做一试。” 三尸之中赤目最是争强好胜,心中也被蚀海说得活动了,眯着眼睛望向老大:“试试?” 雷动最稳重:“试试无妨,不过……请问大圣,万一我们进不去会怎样?” “再简单不过,你们死了,却去不了本尊身边,无处落身不外两个下场,一是魂飞魄散就此消失于世;或者永坠虚空、游走混沌,再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或许是灵魂归窍让蚀海身心舒泰,这次他再见到苏景等人耐心好了很多,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少,不过回答三尸所问时他笑得可不怎么好看。 三尸一听就急了,怒道:“真正会死,你还劝我们试?!” 蚀海皱了皱眉头:“生死不外相差一口气,遇到可争的,当然要争一口气。”这还真不是风凉话,蚀海本心就是这样想的,当年他也是就在这样念头下踏入修行,和同类争、和天敌争,和强者争……直到最后争胜了天修成了大圣! 没饭没钱没有大屁股小妞,三尸才不争,口中喋喋不休数落着蚀海蛇蝎心肠,都跑回到苏景身边,原意不变仍和他一起进入青灯境。 蚀海也不再废话,咒诀行转催动青灯! 一声咒唱化一道青符,千道灵符扰动青灯,最后随大圣一声敕令,化境开放!和以前一样,苏景只觉眼前光线沉黯、身体忽然一轻被送入青灯境。 又能见到师叔,苏景心中有些激动,可当他又一次踏入青灯境时,激动消失不见,只剩满心惊骇。 青灯境模样大改。 天仍红、地仍白、星辰日月依旧漆黑,可原本空空荡荡的一个小世界,竟变得满满当当。 高擎天、阔霸地,大到以苏景的见识全然无法形容的、一“坐”就占去了视线所有角落的巨大洪炉! 炉中有声音。 天冷了,家里点起了炉子,蓄以劈柴和煤块,炉火烧起时的忽忽、噼啪的声音混合一起,燃烧的动静。 北方寒冷地方之人,听到这声音就会心中一暖,象征着温暖、舒适的声音;苏景长在江南,可他家中也有炉子,苏记熟食老铺,炖肉、烧鸡都离不开煤炉,他听到炉火响动,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甚至嗅到熟肉香气…… 可若把这让人惬意欣欣的炉火声放大了一万倍、十万倍之后呢? 什么温暖、什么香气都统统不见,火焰升腾的忽忽声,仿佛大海崩裂;木柴上一颗火星爆起的噼啪声,堪比九天神雷! 炉中巨响,轰轰烈烈摄人心魄,哪里还是“声音”,只剩威风——浩荡天威! 炉子并非全部,苏景在这里待了几年,此间情形他熟悉得很,炉子虽大但还填不满整座青灯境……可现在洪炉就清清楚楚地充斥了几乎所有空间,那就再明白不过了:青灯境变小了。 变得只有原来一半大小! 旧得惊讶尚未平复,新的骇然又告掀起,金乌感识巨震,一道浓烈到无以复加的妖家气意直冲苏景心底!就在洪炉东侧,什么都没有,可那里透出的妖气,让苏景连真元都行转不畅、连飞浮的身法都险些维持不住。 吃面的老道不见了,雕刻的少女不见了,少女雕刻的天真大圣像也告不见,偌大青灯境,只剩下一只洪天巨炉和炉东侧的莫名妖气。 所幸,师叔还在,他坐于一个狭小得可怜的角落中正昂首,目光炯炯地看着苏景。 苏景心中惊疑立刻散去大半,欢欢喜喜来到陆崖九面前,带着三尸一起,口称“拜见师叔”行大礼参拜。 陆崖九何尝不欢喜,看看苏景,点头:“比起上次见面修为猛增,境界却只多出一重……又有奇遇?” “弟子去过摩天刹,炼化了古时圣僧遗留下的天外罡。”苏景应道。 陆崖九“哈”的一声大笑:“好小子!”这少年是他修行陌路时最后一桩“成就”,苏景所有荣光皆因老祖而来,少年得意,老祖开怀! 跟着老祖转目三尸,不用师叔说话,雷动就开口:“雷动、赤目、拈花不敢辜负师叔教导,我们救民于水火、护道于危难,伏魔辟邪守卫乾坤,好生忙碌。” 赤目拈花立刻附和:“是,是,可把我们忙坏了。” 师叔嗯了一声:“救民于水火?说几样来听听。” 在师叔面前吹牛无妨,可要生编硬造地骗他老人家,三尸还真做不出这等事情,一下子被问得无言以对,三兄弟口中呐呐:“这个……这个……具体事情么……”终于,拈花想到一事,目光低垂如古佛,面色慈悲胜大士:“为救苦难,我们已然娶亲成家。” 老头先是脸上片刻僵硬,继而哈哈大笑:“三个混账,还是三个混账!” 大笑过后,陆崖九随手一划,问苏景:“这里的情形,吓一跳吧?” “是,远超弟子意料。少女和道长……” “放心,故人安好,只是‘入法’了。”不等苏景发问,陆崖九把此间发生的事情讲出。 青灯境无法计较时间,上此苏景走时,少女还拿着刻刀在天真大像上敲敲打打;老道则一边吃面一边用自己的筷子“修剪”藏在他鞋底的太乙七彩金精,来打造炼化天无常丹的炉子,同时用聚宝盆里的面条来养育灵草仙圃。 苏景走后,陆崖九也分不清过了多久,先是老道那边,有天他突然把筷子一扔,新的丹炉已经打造完美,他种下的诸般仙草也都告成熟、吐花结果。 刚成形的炉子不算小,可也不是太夸张,差不多磨盘大小。 接下来老道猛一抬手,把自己捧了漫长岁月的聚宝盆、连盆带三鲜面一起扣入炉中,炉子登时火焰升腾……也是从那天开始,炼丹炉就告缓缓“增长”,一天天涨大开来,老道不再理会炉子,开始在仙草园中采摘,有些花朵被他以真元烤干,有的草根被他碾压成粉,有些果实被他取出籽粒,如此,他忙忙碌碌了好一阵子,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应该是准备好了所有炼丹的材料。 此刻炉子已经霸占了半座青灯境,停止了“生长”的势头。 马上就能炼化天无常丹,这可是天大喜事,陆崖九正待上前恭喜,不料老道带上炼丹所用诸多材料,竟一跃而起投入炉中! 那炼炉中的火焰如雷崩海烈一般咆哮,就是大罗金仙进去怕也会被烧成一把灰,陆崖九见状大吃一惊,正惊疑间,雕刻少女来到面前笑眯眯地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第五百一十五章 真正清静 老道的炼丹炉占去了青灯境一半地方,陆崖九只好呆在另一半,好在青灯境广阔异常,虽只“剩下”五成,仍是一座无边世界。 就在老道投炉后过不多久,少女又拖着大山来到陆崖九身边。她主动来找,这在以前极为少见,陆崖九起身招呼:“姑娘找我何事?” 少女不说话,攥着手中的刻刀,就拖着她的山,手中拿着刻刀在洪炉东侧的地面上划出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大概三亩地方圆,之后面色沉肃、比划着示意老祖就留在圈内,万万不可离开。 陆崖九不解其意,不过少女一直友善,老祖问了几句见对方只是摇头便不再追究,迈步进去圈子中,对她道:“放心,我不会离开。” 嫣然一笑之后,少女拉起宏山巨刻又回到远处,继续雕刻,充其量也就再忙了十几个时辰,少女忽然哼起了一个调子,同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笑了。 她的声音并不响亮,但盈盈飘荡于青灯境内每一个角落。这调子似曾相识,以当年苏景在此间刚修得“三这三那诀”时,少女和老道曾经哼起过一次。旋律怪异得很,谈不上悠扬也算不得悦耳,不过少女的哼唱中充盈着浓浓的快乐味道——终于大功告成。 大如山、坐于地、目光清澈且高远、望着一切却又睥睨一切的天真大圣巨像,真正雕刻完毕! 大像完成的同时,少女手中刻刀也告散碎,连齑粉都不存,直接变成了一缕清风,无形散去。跟着少女檀口张开低头一吐,一枚急急旋转的灵丹落入她的掌心:上次苏景带来的那枚天无常妖丹。 陆崖九看得明白,少女这是打算真正服用灵丹了。不料少女飞身而起,来到“天真大圣”面前……她自己未服食丹药,而是将手中灵丹小心翼翼地送到了那座冷冰冰的石像面前。 陆崖九凝神观看,只见“天真大圣”嘴巴微微一开,竟活过来似的,天无常妖丹吞入腹中! 而后少女后退数丈,悬浮半空静静等待……吞下了天无常妖丹的巨大石像,仿佛遭遇烈焰灼烤的蜡烛,迅速“变软”。 从头开始,大像的石皮变作粘稠浓厚的石浆,缓缓流淌下来,很快“天真大圣”的脸孔就没了模样。头脸扭曲了,接下来胸腹消融,跟着腰身、双腿、双脚……少女花费无数力气、穷尽无数岁月才完工的巨像,才告成形不久又尽数化为泥浆。 少女看着石像变化,眼中只有喜色! 石像“摊开”,化为偌大一片泥沼,时不时还会在“咕噜噜”的连串怪响中,升起几个巨大气泡……这个时候少女转回头,遥遥向着陆老祖点头,还不忘伸手指了指她给他划出的圈子,示意老祖万万不可离开。 随即少女身形落下,缓缓沉陷于泥潭,不久也告消失。在她的双眼被泥浆吞没前,恍惚中陆老祖似是看到她对自己眨了眨眼睛,那是开心时才会有的俏皮模样了。 陆崖九还了她一个笑容,可惜不够及时,他笑起来的时候,她已完全沉陷。 但变化未完,肉眼可见的,那座巨大、污浊的泥潭在少女沉陷之后,开始自内而外闪烁起黯淡光芒。 光芒很弱,星星点点,有些像黑夜时候荒郊野外乱坟岗中闪烁的磷火,不过泥潭中的光芒颜色更丰富些,所以全无凄迷之意,虽弱小却多姿美丽。 光芒闪烁之间,污浊泥潭的颜色随之变浅、慢慢褪色,变得清透起来;而泥塘越清澈,光华也就越强大,反之一样:光越强,泥塘便褪色的越快。 没过太长时间,泥塘就变成了大湖,远远铺在天边,清澈如镜! 三尸听得惊诧:“大像变成了泥潭,泥塘变成了湖泊?” 陆崖九点头:“不止!” 绚丽光芒于湖水中氤氲、流转,不知不觉里大湖生烟,水化为烟、湖化为烟!大湖干涸,湖水尽化烟霞,七彩迷离飘散于剩下那半座青灯境中。此时老祖看得明白,水烟弥漫了它们能去的所有角落,但并不侵入少女临行前给他划下的圈子里。 突然,于毫无征兆中,灿烂水烟猛地收缩……不止水烟,还有烟霞所至的每一寸天、每一寸地,都随之一起:收缩! “收缩?”苏景有些迷糊:“不见了?” “你小时候吹过鱼泡吧?”陆崖九反问。 鱼泡是小孩子的说法,其实就是鱼鳔。 江南是鱼米之乡,新鲜的鱼宰杀了入锅,尤其大鱼,去鳞净腹时留下来的鱼鳔就是孩子们的好玩具,洗干净了吹口气进去,鱼鳔变成个小小气球。 苏景想了片刻,点点头,明白了师叔的意思:半座青灯境,不妨看作气鼓鼓的鱼泡,气放尽了,它瘪了。 不过青灯境比起鱼鳔“瘪得”要更彻底得多。半个天地不曾消失,它仍在,只是它被水烟牵扯着急剧缩小,小到肉眼不可辨查!只是它内蕴的澎湃妖气还在苏景的五感之内…… 事情经过便是如此,青灯境中的两个“怪物”,一个以洪炉占据半座化境;另个更干脆,以妖法夺下另一半小世界。 听完故事,“东天剑尊”齐齐呼出一口长气,苏景笑道:“是好事。” “当然是好事,当恭喜他们两个。”师叔口称“恭喜”,可神情中,因为苏景到来的那份欢喜却散去了,语气也变得莫名清淡:“上次你走时,可还记得我说过什么?” 苏景点头,应道:“师叔说您老在这里一切安好,无需晚辈惦念。” “不止这一句,还有。”陆崖九口气愈发冷淡。 苏景更加恭谨了:“师叔还说弟子修行不错,有大好前途。” 陆崖九被他气笑了,三字喝:“老实些!” 见师叔笑,苏景赶紧跟着一起笑,趁着机会说出实话:“师叔说,除非我自己破开青灯境,否则不许再来……否则您一剑把我打出去。” 苏景什么境界、够不够开启青灯世界的资格,陆崖九一眼就看出来了,闻言缓缓点头:“你还记得啊,这么说,你来此就是为了领受我一剑了?”说话之间,一轮明月升上半空,陆九动剑,明月天河! 绝顶高人,或许心性有所差异,但无一例外都会重视自己出口之言,尤其陆老祖这等身份,就算苏景是他喜爱的晚辈,他也要说到做到。 “除非自己开启,要不不许再来?”雷动使劲皱着眉头:“哎呀,从未听苏景提过此事!” 拈花连连摇头:“若我知道会惹师叔不快,我绝不会来,死都不来!” 赤目双目圆睁,义正词严:“师叔,快将苏锵锵一剑打将出去……我们哥仨是被他蒙骗的,您可别打。” 苏景赶忙跪好:“师叔教训弟子不敢忘,但此次前来实在有要事呈禀!启禀师叔,师父可能还在!” 果然,陆崖九闻言一惊,把“一剑将你打出”的事情扔到一边:“你说的什么胡话?”骂弟子讲胡话,可他接下来一句却是:“仔细与我讲来!” 苏景从尸煞阿二逆冲冥明尊上离山求援开始讲起,把事情经过仔仔细细讲述一遍,最后道:“为了能够找到师父,弟子斗胆前来,师叔恕罪。” 陆崖九一言不发,直到苏景把事情说完,他又垂目好半晌,这才缓缓开口:“陆角和他的碗在一起,就算他的修为全废,只凭手中的碗,有人能困住他么?” “没人困得住他,那他仍不见踪影,便是他自己不想出来……一样的道理,他若不想被找到,便没人能找得到他;话再说回来,不想出来的人,又何必一定要找他出来,如此简单的道理,你会想不通么?” 苏景讪讪:“什么都瞒不过师叔。” 陆崖九不理,继续道:“浅寻找他,是为了还我的一个亲人,有她的道理;我若有自由身,得知他在幽冥,我也会找他,因为我想念他;你也要找陆角……他是你师父没错,可他根本不知有你这样一个徒弟。你想见他没错,可明知他躲了,以你的性子就绝不会再主动寻找强求相见……苏锵锵,莫忘记是我带你踏入修行的。” 苏景挠头苦笑,口中也只剩那句:“什么都瞒不过师叔。” 陆崖九再开口时直接点中题目:“你找我是为了浅寻吧。” “师叔火眼金睛!”赤目挑起大拇指。 “师叔明见万里!”拈花满脸憧憬佩服。 “师叔心神通天!”雷动语带唏嘘,真正“今日终于遇到高人”的模样。 三尸马屁及时奉上,苏景连连点头:“师叔……” “闭嘴吧!”陆崖九不吃这一套。 被师叔彻底看穿,苏景此行最大目的就是觉得:小师娘太辛苦。 明知自不量力,苏景也想和师叔念叨念叨这件事,万一……万一师叔如能释然旧事,小师娘该会轻松许多吧。 人家修仙,超然世外、越修越淡薄;苏景也修仙,到现在五百多岁了,却还是顾着这个想着那个,家长里短的好像个街上的热心闲汉。没办法,没得改,娘胎里带来的心肠,你们都安好我才得真正清静! 第五百一十六章 难比登天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没什么可再遮掩的,雷动道:“我们来,就是因为小师娘的事情……” 陆崖九转目望向苏景:“是想管长辈的事情?” 苏景立刻摇头:“不是……” 陆老祖不理:“来都来了,就莫再强辩了。离山的规矩大,可也不禁弟子进谏,晚辈想要管一管师长的事情,只要有道理就行。” 语气没变,但语锋改了,老祖的话似有松动,苏景面色微喜,可不等他说话,师叔又继续道:“但一来你要说的为我私事,谈不到什么‘道理’;二来,不管你怎么说,此事都让我不痛快;三来……苏锵锵,你莫以为抬出了陆角做幌子,欠我那一剑就不用还了。” 最后陆崖九语气轻松:“我的意思:想和我说一说浅寻,就先领我一剑……如何,你还说不说?”说话时,陆崖九眼神轻松,是要教训没错,他出剑更绝不会轻,但神情里明明白白的显现,心中并未真正怪罪苏景。 “那先不说了,好久没见师叔,弟子甚是想念,咱先聊点别的。”苏景想都不想。 陆老祖愣了下,他那最后一问不过顺口而为,哪想到苏景会顺着坡下来,片刻后缓缓摇头:“现在不说?待会聊着聊着,再找机会把话题领过去?管你说不说浅寻之事,凭你违我谕令,就该领受这一剑了。” 苏景又问:“说完再挨打成不?” “不成。”悬于老祖头顶的明月缓缓旋转起来,寒月天河蓄势以待:“苏景,起身领剑吧,须得小心些。” 苏景修得出色斗战本领。可是莫忘记,“奇遇”两字从不会是一人专美。 他有神奇正法、神奇经历,陆老祖又何尝不是修行高深正法、经历人间无数。陆崖九如苏景这般境界的时候,声名之旺比起现在的苏景还要更胜一筹,那时丧身于他剑下的邪魔外道,比起妖皇邪佛也不遑多让。 若能时光倒转,让第七境时的陆崖九来斗苏景,谁胜谁负尚未可知,何况今日的陆崖九。 苏景如何能挡得师叔一剑?愁苦颜色自三尸面上一闪而过,跟着三个浑人又变得嬉皮笑脸,正想胡搅蛮差替本尊解围,陆崖九面色一整。沉声道:“你们三个噤声!” 三尸登时不敢说话了。 讨价还价没用,苏景明白师叔言出法随,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来到师叔面前三丈处认真站好,仔细整肃衣衫,跟着又跪倒在地:“师叔教训,弟子拜领。” 陆老祖一点头:“无需行礼了。” “是。”苏景应是,但跪着不动。 “起来吧。”老祖皱了皱眉头。 “是。”苏景还不起来。 “起身!”老祖的语气严厉起来。 “是。”一口一个“是”的苏景,打定主意不起来了。 陆老祖左眉峰微微一挑:“跪着领剑?原来苏先生在外面闯荡得久了,见识过的高人多了,已经不把我这老头子放在眼中了。” 话说得极重,可苏景也不吃“激将”,口中恭恭敬敬:“师叔法度森严。弟子在您老面前站不起来了……师叔放心,我修得金乌蛮法术,施展时所有修为尽入体魄,身如大地安稳、体胜高岗坚韧,当然这法门万万挡不住您老,但师叔尽可催力御剑,只要您老能顺过心中一口气,我骨折筋断、抛颅洒血在所不……咦?” 说着半截。苏景似是发现了什么,仍跪拜不起:“启禀师叔,刚刚发觉,金乌蛮在这里施展不了……没事,你动剑落罚吧。” “上次你来时,我记得你还对我显摆过你的金乌蛮,怎么。上次用的,这次就用不得?” “应该是化境两位前辈施展了什么古怪法度,金乌蛮真不能用了。”苏景信口胡说,明知师叔不信。反正他就跪着不起。 陆老祖又气又笑,瞪了苏景片刻:“你在外面也这样?” “弟子时刻谨记是离山陆老祖领我入门,离山八祖是我恩师,离山剑宗是我门宗所在!我是苏景,但更是离山传人!” “在外面孩儿行光明正大之事,做正道弟子所为,行止端庄一派正气,从不会有丝毫松懈。” “弟子还不敢相忘的,师叔修月、师父炼日,长辈事迹在我心中永镌八字:日月不改,浩气长存!” “还有,弟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我是名门正派……” “住口!”陆老祖听不下去了。 陆崖九当然不会一剑要了苏景小命,苏景若起身站好行功起剑,老祖一剑必能让他吃些苦头领个教训,可面前那小子跪着不起来,干脆不行功护身,陆崖九这一剑又怎么打? 打轻了,之前老祖严命就成了儿戏;稍用一点力道,直接就打死了…… 瞪了苏景半晌,陆崖九不怒反笑,真的笑了起来:“就是我全力一剑,怕也打不穿你的面皮,滚起来吧,坐下说话!” 老祖好对付? 老祖是喜欢这个晚辈吧。 得了便宜不能卖乖,苏景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师叔您先请坐。” 待老祖收了明月坐下后,苏景才改跪为坐,目光中的笑意也随之收起,诚恳道:“师叔,弟子造次了,请您见谅。” 措辞模糊,让人分不清他口中“造次”是因之前的耍无赖,还是后面马上开始的“晚辈妄评长辈私事。” 陆崖九不置可否,但出乎肃静意料的,他居然先开口:“这件事,你了解多少?” “基本应该是了解清楚,那时师娘入障,讲述的仔细。” “嗯,你觉得,我对浅寻太苛刻了?” 靠着“以脸皮抵剑”换来说起此事的机会,可师叔现在主动说起,苏景又不知道该如何去说了。犹豫着点点头:“就是给弟子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妄论您和她老人家……只是见小师娘实在……所以弟子斗胆……唉,师叔,往事已矣。” 苏景结结巴巴,一辈子说话也不曾如此吃力过。心里的尴尬无以形容——不说此事,他就总觉得胸中有个梗,现在师叔许他畅所欲言。他又不知该怎么说。苏景绝非这种犹犹豫豫的性子,可事情涉及他最最敬重的两位长辈。 陆崖九耐心好得很,等他。 好半晌,苏景总算说出一句整话:“师姐的事情实属意外,这其中师娘有不对的地方,但也不能全责怪于她。” “当时我气疯了。曾出一剑斩向浅寻。”此事浅寻提到过,两位前辈说起那一剑时,用的语气相似异常,不恨、不怒,出奇的平静下不见一丝情绪:“那一剑我收住了,因那时我修行有成,哪怕再如何暴躁狂怒。脑中总会留有一线灵智。” “有这一线灵智不昧,我便永远不会做出违背我心意的事情,也是因为这一线灵智让我狂怒之下,还能仔细想一些事情。”陆崖九抬头望向苏景:“你那句话说得对,囡囡之事浅寻有错,但也不能全怪她,就算齐僮儿和我住在离山,我又怎能保得不会有亲近弟子突然走火入魔伤害于她。意外,怪不到谁的头上,要怪就怪……”陆崖九继续抬头,望向了苍穹:“怪这天!” 名门天宗、前辈高人,外人面前他不苟言笑,不过他身上的气意是威严、绝非杀气,更不会有凶狠气,可他望向天空之际苏景看得清楚,神仙般洒脱的老人眼中满满虐戾! 说到这里,陆老祖闭上双目,长长吸了一口气。 当气息饱入,他重新张开双眼时,目光归于平静,眼中戾气散去了:“我撤去斩向她的那一剑时,我就已然想通了所有这些……此刻再如何恨她怪她,到底也还是一时之气,十年不能消减,一百年够不够,一千年够不够?总有一天我不再恨她怪她,忘不掉囡囡就把她小心藏收于心底。” 苏景精神一振:“师叔如今不再责怪师娘了?” 师叔笑了下,可笑容里又哪有欢愉之意,不置可否,另起话题:“你可知,那一口‘水’,本来我可以及时压住的,但我未去压下,还加了一把力,把它彻底激起,吐了出来。” 苏景惊诧:“为何如此?”那一口水来自师叔的元基,真正会影响他的修行境界,后来他修行缓慢,最终进境停滞于“欢喜儿”再无寸劲,和那次又莫大干系。 仍是不解释,仍是话锋一转,陆崖九反问苏景:“那天‘我说她欠我,将来要还来’,这句话你怎么看。” 苏景应道:“您怕小师娘会想不开自寻短见。” “确有此意,但不算全中。”师叔语气平静不变,只是不知不觉里他的语速慢了很多:“从齐僮儿出事那天起,真正恨她、要杀她、要让她尝尽噬魂蚀骨之痛的之人,就是她自己。除了恨还有愧,对我之愧,她没听我的劝告害死囡囡,所以有愧……这就是她的性情,我再熟悉不过,苏景,你修行几百年,也见过了人间百态,可知愧之极会如何?” 苏景摇了摇头。 陆崖九给出答案:“愧之极,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就更不求别人原谅了,她求的是恨——我之恨!我能恨她到蚀骨焚心,她心中反倒会好过一些;若我真要劝她安慰她……我或能拦得住她自裁,但我拦不住她走火入魔、拦不住她心痛至极、懊悔至极时的心智沦丧、彻底疯癫!那时若我真要劝她安慰她,她会疯。” “所以我自伤真水元基、口出决绝之词。” “那一剑是真的,那一口水是假的,那一句话是半真半假。” “当日里,我恨她怪她是真的,齐僮儿之死,与她有脱不开的关系。” “还是当日里,我知道自己迟早能过去这一关,总有一天会原谅了她。因为原谅别人容易,尤其她还是我最最亲近之人;但我更明白,这一关对她太难,姑息自己才是真正的:难比登天!我能为她做的一点事情,只有让她以为我恨绝了她……她会好过些吧。” 稍加停顿,陆崖九再次望向苏景:“不该和她提搬去离山,不该跟她说让尸煞离开,这是我的后悔之事。没提过这两件事,或许……或许她就不会觉得,她是因为不听我的话才害死了齐僮儿。” 第五百一十七章 青灯藤 浅寻的结,没人能解得开。 “让她以为我恨她”,是陆崖九唯一能做的。 话说完,师叔长长呼一口气,似是唏嘘似是叹,就此收声再没了半字。 苏景坐在师叔面前,沉默了好一阵,再开口时岔开了话题:“师叔可还记得,弟子曾向您说过的莫耶女子?” “哪一个?你师父的那个,还是你的那个?” 想当初,以为三这三那诀是自己的救命稻草、以为苏景取回了真正的天无常丹大喜过望,但当希望落空,老祖又何曾颓废过?生来豁达之人,再见过人生百世修得如意妙法,他的心性何等洒脱,说过了往事,此刻再开口时陆九脸上已经重现浮现笑意。 “我的那个。”苏景顺着老祖之问回答,脸上一点不红:“有关此人,有件事情想请师叔做主。” “哦?说来听听。”陆崖九略显好奇,他已困在青灯中,空有一身雄厚真元、一手精绝剑术,到头来还是个“废人”,他什么都做不来,又还能做主什么? “启禀师叔,入青灯境之前,苏锵锵说要娶了这丫头!” “启禀师叔,苏锵锵说要去娶莫耶不听后不久,这丫头就来了幽冥!” “启禀师叔,不听听说苏锵锵要娶她,她拉着苏锵锵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厮混了好一阵子,不知道做了些啥!” 三尸都明白本尊心中想法,找一桩快活事情来冲减陆崖九的沉重心思,这个时候只好“出卖”不听,无需苏景再开口他们就一个接一个开口。跟着赤目又道:“人间、幽冥,咱家只有三个长辈亲人,一是您老,另一个师父他老人家不知人在何处,还有就是小师……苏锵锵想请您做主的,就是他和莫耶女子的终身大事。” 雷动老成持重,急忙补充:“也不是说现在马上办喜事,可这等大事,非得先问过您老不可。” 陆崖九望向苏景,苏景一个劲地对着师叔乐,很快师叔也跟着他一起笑了:“为何不带她一起进来?” 未带不听同行,一是怕陆崖九心高气傲,不愿外人知道自己的境况;另则是苏景要和师叔说浅寻的事情,不听在场如何能谈。不过这两个理由都没法对师叔说出口,苏景全不犹豫,直接把“脏水”泼到不听身上,声音大气得很:“小丫头没见过世面,脸皮薄的连微风都能吹破了,扭扭捏捏不好意思来。” 陆崖九哈哈一笑:“下次你再来时,记得带上她一起。还有,等回了上面,若是离山弟子看你俩在一起不顺眼,你就带他来见青灯境见我吧。对了,你们三个的媳妇也一起带来,能嫁于你们做娘子的,必是奇人,不可不见。” 老祖此言,无异是认可了苏景与不听之事。 陆崖九自己的妻子是邪道妖女、丧家传人;他兄长陆角八更是和苏景现在一模一样的,与莫耶女子结发相伴,老祖又怎么可能阻挠苏景和不听。 意料中事,却仍让苏景欢喜,三尸看上去比苏景可更欢喜得多,整整齐齐地喊道:“多谢师叔!” 不过陆崖九又把话锋一转,对苏景道:“你和莫耶不听的事情门内若有异议,由我一力承担,可别家门宗、别家修士的非议。就得靠你自己了。”说着,老祖重新笑了起来:“这副担子不轻,我和你师父都没能挑起来,如今轮到你了。” 外门非议,自己处置。 老祖的意思当然不是谁非议苏景就赶去打翻谁,“莫耶地、邪魔地”于中土之人心中早就是根深蒂固的认知。离山剑宗高高在上的小师叔,迎娶了一个妖女邪妇?定会在修行道上引动轩然大波。 不用想也知道,此事牵扯了离山清誉,处置不当甚至会影响离山地位……离山是陆角、陆崖等兄弟的心血所在,陆崖九当然不愿见它受到分毫伤害。如何能光明正大的娶得美人归、还能不让离山受影响?这一问便是老祖口中“这副胆子”的分量了。 陆崖九赞同、更鼓励苏景去挑起来,足见信任了。 说了会子话,陆崖九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花盆。 大小于茶杯相若,形状上没什么特殊,颜色比较少见,湛清碧绿的,好像琉璃烧造而成。乍看上去没什么稀奇,可这花盆才一取出来,苏景的感识中就察觉一道清凉气意直沁心脾。 苏景心念转动,催动阳火真元一次次流转于双目,眼睛越洗目光就越明亮,再凝神注目时,模模糊糊地看见花盆外壁似有水纹在波荡,若有若无……开始时只是水纹、看得入神了,就变成了轻波、看得再深些轻波变成劲浪、劲浪化作山岳骇浪,至此,苏景注目之处,那一座小小花盆的外壁,分明是一座浩瀚汪洋! 被人炼化成花盆形状的……大海? 由宏入微,神奇法术。老祖也不用苏景发问,笑道:“是我的水行元,为了炼这花盆,着实费了我不少心思,所幸后来老道大方了,我能吃几口他的面条,都补回来了。”说着,将其递给苏景。 花盆是师叔在青灯境中炼化的,苏景小心翼翼地接下来,触手感觉并无异样。这等神奇花盆养下的,必是不凡仙芝,可是让苏景和三尸都有些失望的,混不起眼的一根小藤蔓,露在土外两寸长短,半死半活地耷拉着,双目细看、灵识感查,哪有丁点稀奇。 “莫看这小藤不起眼,出身却了不起,”陆崖九从旁开口,伸手指了指地面:“它是这境中的草木。” 苏景刚来时老祖就给他讲过,此地灵元结做一道大脉,一头结于少女手中刻刀、另端结于老道手中聚宝盆,循环往复从不会泄露分毫,这里修家无法采气修炼。 而所谓“生机”其实是由灵气演变而来,没有生机不表示没有灵气,但不存灵气,必定是一片死寂寸草不生,就如苏景去过的莫耶世界。 说穿了,因为少女和老道的法度,青灯境里根本不可能长出草木或者其他生灵,实情也确是如此,青灯境空空荡荡,除了少女、老道和后来的陆九、苏景,就再没其他什么活着的东西了。 吃面老道后来种出的仙草圃是用聚宝盆中的灵元面条养活的,不在此列。 苏景来了兴致:“土生土长,青灯藤?如何发现的?”藤子是什么品种苏景不识得,但青灯境中长出的藤子,叫做青灯藤也算贴切。 “吃面老道。”陆崖九应道。 青灯境中两个土著,老道和少女浑浑噩噩,几乎不会说话,永远做着同一件事,直到苏景上次到来,老道总算开始做起吃面之外的事情:种养仙草、打造炼炉,为炼化天无常人丹做准备。 这个过程里,老道的神志似乎也清醒了一点,有天他在给仙草喂面条的时候,仿佛忽然发现了什么,转身走向远处,陆崖九心生好奇,跟在他身后,老道并未拦阻。 老道脚下,缩地成寸之术,陆崖九须得催动身法疾飞才能跟住。如此迅捷的行动,以陆崖九估计,他们至少走了几天的光景,随后老道站住了脚步,俯身、伸指,在干涸的地面上一扣,小小浅浅的一块地面被掀开,一株半死不活的小藤子显露出来。 吃面道士转回头,对老祖露出个呆呆的笑容。 少女拉着大山来看热闹,也是笑眯眯的,很开心的样子。 接下来老道动作古怪,先一指那小藤,又伸手指了指天指地,双臂开拢画了个大大的圆。当时陆老祖没看懂,到现在也没能想明白老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跟着老道亲自出手,把藤子连根带土小心翼翼地采摘出来,但并未移入自己的仙草圃,而是递给了陆崖九。老道好一阵子比划,这次他的意思倒不难解:是好东西,我没用,送你了。 少女一旁点头,她赞同。 后面的事情就不用说了,老祖用至纯水元炼了个花盆,养下了这根藤子。 苏景闻言笑道:“这么大的来头,了不起。” 青灯是了不起的宝物,连蚀海大圣见到它时都是一惊,其化境中孕育出的唯一一根藤子,呆子也能晓得它不得了。 不过具体如何不得了,莫说苏景,陆老祖,就是生俱鉴宝天赋的赤目也看不出来。 花盆被苏景和三尸传看一阵,苏景将其递还师叔,陆崖九摇了摇头并不去接,微笑说道:“我记得你上次说过,莫耶的丫头是木行修,她要做我离山弟子的媳妇,长辈有个见面礼是应该的。是叫做‘见面礼’,但修行中人不必太拘泥世俗,不一定非得等见面时再拿出来,你出去后替我给了她吧。” 本来师叔还怕苏景会推辞,正想再说一句“这藤儿珍贵没错,可具体效用不得而知,只是我一份心意,不可推却,何况我是水行元,又身在化境中,留着这藤子也没用处。” 不承想苏景一点没客气,欢欢喜喜地说道:“孩儿代不听先谢过师叔赏赐,下次让她亲自来给您老致谢、磕头!” 弟子没客气,师叔那大段话也省下了…… 第五百一十八章 面子 陆崖九点点头:“成了,都回去吧!” 苏景并不强留,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向师叔施大礼辞别,师叔垂目喃喃动咒,片刻后忽然张开眼睛:“出去?可没有进来时那么痛快!” 说着老祖欺身上前! 苏景现在的本领不俗,可他连师叔的人影都无法看清,更毋论防备或抵抗,只觉巨力加身,不由自主地转身,随即屁股一疼,被一脚踹起,向前疾飞而去。 不止苏景,三尸也如此。 “东”“天”“剑”“尊”一个不差,全都被师叔踢飞,陆崖九的笑声入耳:“原先说是要将你一剑打出,现在改作一脚踹飞,更让我痛快些!” 笑声之中,陆崖九法术催动,化境的裂隙就破在四个被踹飞如电之人的去向上。 师叔力道拿捏得好,苏景四人不会受伤但全无反抗余地,从青灯境里飞出来,又向前冲了数丈,一头戗在地上。 “被踹出来的?”一直在外等候的戚东来吓了一跳,非但不上前搀扶,反倒还全不顾义气地退后两步,生怕他们摔在地上会溅起泥土弄脏他裤子似的。情有可原,他现在就这一条裤子了,得珍惜些。 “嗯,被踹出来的。”蚀海大圣的眼力何其强悍,一眼就看出实情,笃定点头应了戚东来所问。 不听急急忙忙去搀扶苏景,满目关切:“可有受伤?怎会如此?” 话问出口,手也搭在了苏景的肩膀上,一丝灵气探入,顷刻察觉心上人没事,一下子俏面上的关心、担心以及少许对踢他之人的愤怒散了个干干净净。她又做回幸灾乐祸的小妖女,对正站起来的苏景道:“刚刚佑世真君施展的是什么身法,真正迅捷如电,比你平时的身术更快……何时练的?哪里学的?可是帛绢上的奇门妙法?” “我和师叔说要娶你,他老人家一脚把我踹了出来。”苏景起身,目光黯淡…… 小妖女一愣,笑容僵在了脸上。毕竟没接触过陆崖九,堂堂离山老祖,不准弟子迎娶莫耶女子也再正常不过。 “哦,中间忘说了,”苏景扳回一局就成,哪会真用此事去伤她,口中唠唠叨叨:“我和师叔说要娶你,师叔答应了,说门内弟子谁不服气就让我带了他去青灯见师叔;门外修家若有非议由我看着办。他还送你一份见面礼,然后他说我违背他上次见面时的谕令,一脚把我踹出来……” “啊!” 如此刺耳的尖叫,这是苏景第三次从不听口中听到。 第一次是两人初见,齐喜山深处丧修余孽从土中钻出来,只穿亵衣的莫耶妖女喊了一声;第二次是初入莫耶,跨境怪风吹飞衣料,光溜溜的不听喊了一声。 尖锐刺耳,吓人一跳,不过与前两次不同的,这回的尖叫里,那份因喜悦来得太突兀,以至连自己都不觉得开心、就只剩下惊诧的古怪情绪满满充盈! 惊叫过后,小妖女又愣了片刻,猛地回过神来,急急忙忙问苏景:“师叔的身材怎样?附近有没有相似之人,给我找一个来,快快快……” 苏景被她问得糊涂了:“师叔的身材?” 蚀海大圣从一旁插口:“和我差不多!” 不听:“哦!”迈步就向大圣身前走去。 苏景赶忙拉住不听,三尸异口同声,对蚀海:“去去去,和你差远了,你有脚么你,个子身形更不对……” 蚀海一哂:“大圣身躯,幻化如意!”言罢摇身一晃,蛇尾消隐不见,变成了两条腿……如此还不算完,他的身形时大时小,从普通人缓缓长成百丈巨灵,再从百丈巨灵迅速缩成一寸小人儿,同时对苏景道:“说说你师叔的形状,我总能变到差不多……” 三尸大乐,不用苏景开口,围拢到蚀海身旁你一言我一语的,可浑人说的又哪里是师叔,全都在胡说八道,想让大圣变个稀奇古怪的模样。 还好苏景没那么胡闹,出声指点,蚀海很快就变成了“师叔大小”。 “果然差不多,”苏景笑着,转目不听:“要作甚?” 不听来到大圣身边,一拍挎囊,取出的居然是一根软尺……忙忙碌碌,量肩量胸量臂量腿,小裁缝似的,给蚀海打尺寸。 苏景又问一遍:“这是作甚?” 小妖女手快,片刻功夫就打过了尺子,现在已经开始从挎囊中向外倒腾一匹匹的布料了,有锦有缎有红有蓝,可惜了她的大好宝囊,里面装了个绸缎庄! “陆老祖的面色是白,是黄,是红润还是黝黑?对了,还有胡须和头发,是黑是白?”小妖女要配陆老祖的“颜色”来选布料。 “师叔穿惯了黑袍子,你这是要给师叔做衣服?” 不听一挥手,其他布料尽数收起,只剩黑色料子,即便如此也有七八种之多,色泽略有差别或者隐绣的图案不同,挑选一阵自己也拿不定注意,干脆就选了价钱最是昂贵的那一匹。 跟着她再挥手,私塾变回了仙宫本形,她急匆匆迈步走向其中,这才对跟在身后的苏景说道:“莫耶习俗,新媳……那个新人女子要给长辈做衣袍,他老人家的礼物都赏赐下来了,我还没做袍子,实在不像话,须得赶紧做好给他老人家送去……” 说到这里不听回头,大大的眼睛里尽是无奈,没有责怪、只是无奈:“你呀你,你……你得提前告诉我一声啊,好让我有个准备功夫,现在可好,失礼了,失礼了,就算师叔不计较,咱们做晚辈的心里也过不去,万一老人家要是计较那就……唉!” 着急忙慌的小妖女,甚至都不顾上问一问师叔赐下的礼物是什么。 说话间不听来到仙宫内一间大屋,最醒目的正中一张长案,上面剪刀、硬尺、划粉、针箩线架一应俱全,只有裁缝铺子里才会有的裁衣案子。 此外屋中还有些其他家什,无一例外都是绣、织、纺之类器具,苏景一见就失笑:“想不到啊。” “如今我身上衣裙,都是自己裁剪的。”小妖女得意了,原地转了一圈,衣裙飘飘,随即她来到裁衣案前,铺开自己最后选定的黑色布匹,量尺划线这就开始做活,刚打过线抄起剪子,忽然举得背后一紧,苏景从背后抱住了自己,暖暖的,紧紧的…… “你、你干嘛?”小妖女傻了,素手一松,剪刀落下,她的记忆里这还是苏景第一次主动来抱自己。 剪刀扎中脚面,不疼,连油皮都没划破,这也是修行的好处。 “我错了……”苏景开口,抱得更紧了些,胸膛紧贴着她的背。 失神也不过片刻,不听笑了,本还有些僵直的身体放松下来,笑道:“我没怪你的意思,就是心里着急了、觉得自己这个晚辈做得失礼,随口抱怨几句,哪有不抱怨的女子啊,这一重你得容我……” “不是,是我不该去青灯境……”苏景的头埋在了不听的长发间,他也分不清,究竟是自己拥着她,还是她撑着自己,脑筋混沌了,只是抱住、不愿松手。 他抱得紧,可她是软的,由此轻轻松松就转回身来,不听不解:“怎了?看三尸的样子,老祖的情形应该还好。” “说过小师娘的之后,师叔又复洒然,说说笑笑,还赐下礼物……可他没再问我其他经历。” 见了师叔,苏景细说下幽冥之后的情形,古刹夺罡则是一语带过,但任谁都能想得到,从摩天古刹得纯净天罡,会是何等精彩的奇遇。 上一次苏景去青灯境,有关自己的经历、修行等等,老祖都听得津津有味,一个字都不肯放过;这一回,他居然没去追问古刹之事。 苏景沉沉叹了口气:“做衣袍不忙,最近这段时日不去青灯境,莫再打扰他老人家……是我莽撞,惹得他老人家伤怀,心里不是滋味。” 绕过手臂,不听轻拍他的背。 …… 青灯境,晚辈消失不见,老祖面上的笑容也随之散去。 老人的目光平静,口中喃喃说着:“廿六,两千六百年了……”结座于地,沉默了一阵,他的口中忽然哼起了一个调子,孩儿一岁生日时,妻子谱下的琴曲。 那调子欢喜,那调子险恶,那调子到最后平平淡淡——齐僮儿。 …… 抱着不听也被不听抱着,好一阵子过去苏景心情平复,放开手退后一步;小妖女不松手,跟着他迈上了一步。 莫耶女子不扭捏,从不掩饰自己的不甘心:“这就完了?” 苏景笑了下:“师叔有礼物赏赐,还没给你。” 小妖女几乎忘了这件事,面色一喜,放下了怀抱却不急着受礼,拉起苏景喜滋滋地向外走去。 苏景免不了地糊涂:“接个礼物,何必去外面?” “有面子!”小妖女笑出了声的说话。第一次收他长辈“见面礼”这种大好事、大喜事,那非得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可。 何止面子,还有满心满眼的欢喜! 第五百一十九章 回阳间再说 两人走向仙宫大大门,不过中途又停下了一次,小妖女想听一听苏景青灯境之行的情形,后者没有隐瞒,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讲述一遍,不听点了点头,未曾多说什么,重新迈步向外走去。 出了紫桐仙宫,当着众人面前小妖女风风光光受了陆老祖的见面礼,那花盆惹出称赞一片,就连大圣都微微点头,那藤子就实在不起眼了,几位差头有心迎奉几句都不知该如何下口,搓着手心干笑着:“此物必定不凡、必定不凡。” 戚东来则笑道:“以后不听仙子左手端个盆景,右手举着花盆,来到人间城镇,无需开口自有热心人上前,为仙子指点花鸟鱼虫市集所在。” 一群人说说笑笑,更少不了对不听恭喜一番,小妖女开始时洋洋得意,后来也从容大方,但到了最后脸蛋还是红了,莫耶女子不扭捏,但不扭捏并非不知羞涩为何物……她羞涩时,盆中的青灯藤也害羞了似的,枝身一扭“嗖”地轻响中,缩进了盆土之下,再不“露面”了。 众人见藤子有趣,免不了一阵哄笑,随后大家重入后殿,跟着两位差头一声令下,早就在忙碌的小差官们齐齐喝应,不多时一桌上等鬼宴排开。还好差官都知道这一席是给阳身人开的,那“珍珠翡翠幽魂羹”、“冥韭炒五魄”、“酒烹凶魄尖”之类烹魂饪魄的阴间大菜都没敢做。 不止苏景几人,司中几位和判官相熟的差头也坐下陪宴,小鬼差妖雾一边抱怨着“没有油汪汪的炸魂儿喝酒都没味道”,一边大口满塞顺着嘴角向下流菜汤…… 不津阴阳司热热闹闹,血海边缘小岛死般寂静。 血海粘稠无浪,小岛空空荡荡。只有一块刻了“煞”字的石碑耸立西陲。忽然,一道道流光划破天际,呼吸功夫就来到小岛近前。 流光沉落、散去,一行十余人显身,跪于煞字碑前,为首之人是个消瘦的少年,他的刀一丈零两寸,横着背在身后。 “十”字少年沉声开口:“方亥拜见肆叔。” 话音落下,血海惊浪石碑披血。义庄模样的死不瞑目宫自小岛上隆隆升起,肆悦鬼王的声音传来:“贤侄辛苦了。” 方亥摇了摇头:“有负肆叔之命,侄儿特来领罪,请您降罚。” “十”字少年受命于肆悦王,去往瓶中城附近追查狼群动静。狼的踪迹是查找到了,但他们这一行人也陷落在恶狼阵中,若非狼群忽然退走,他们早都惨死于恶战了。 那场恶战之后,方亥就近寻得安全地方休养疗伤,此刻精神恢复得差不多了,赶回老巢向肆悦王复命。 “无罪,更无需自责。”肆悦的声音平静,并无责怪之意,有关他们追查到的狼群动向、恶狼与瓶中城之战等情形方亥早都以灵讯做过仔细呈报,肆悦无需再多问什么:“身体恢复得如何?” “叔叔命吞云鬼鹤送来的冥丹有奇效,我等皆已无碍。” “正好有一桩新的差事,王灵通领下了,刚要出发,你若愿意,就跟着他跑一趟吧。” “孩儿领命!”回应同时,方亥、其妹以及身后十余属下都目露惊奇之色。 辈分以论,王灵通是他们的长辈;本领以论,他的修为早已臻入化境,煞血军中、瞑目宫下,除去肆悦王就属此人凶猛为最。 王灵通在肆悦王军中地位,无异那只“九斤黄”于削朱王。 至少在方亥的印象里,王灵通时刻相伴鬼王左右,除非王驾出巡,否则从未见过王灵通离开过死不瞑目宫! 什么样的事情,要劳动王灵通法驾?方亥想不通。这个时候,死不瞑目宫内忽然传出“嘎啦”一声闷响:启盖开馆之声。 王灵通出棺。 又过了片刻,一个人走出王宫,员外巾、富贵袍、祥云靴,花甲年纪肥胖身材,除了眉心一道殷红煞气直冲发髻,王灵通看上去和阳世间和和气气的富家翁也没什么两样。 王灵通笑呵呵的,神情和蔼,对方亥兄妹点点头:“辛苦诸位,此行目的我们边走边说吧。” 方亥点点头,带领手下跟随王灵通身后,踏云而起直飞苍穹。 …… 不津阴阳司饮宴未散,又有宾客来访,听说小九王要迎娶不听姑娘,几位归顺鬼王哪敢不来恭贺,滑头小鬼也跟在了他们身后。 四位归顺王都是在幽冥混了数千载的老鬼,口中吉祥话不断不重样,如果串联起来能从东天角挂到西天边。滑头王也一反常态,没了平时的冷嘲热讽,笑逐颜开连道恭喜。随后有人问起一对新人的佳期,苏景尚未开口,小妖女就回答道:“还没确定,不过……如果能回去的话,喜事就不在幽冥来办。” 这话惹得三尸纳闷,雷动先问:“小不听,你可是觉得在幽冥办喜事不吉利?” 不听摇了摇头:“无家可归、异乡之人,中土的人间、中土的幽冥,于我没什么分别的,以喜事而论,阴阳两界都一样……何况我家乡习俗,亡者不存‘晦气’而是充满‘福禄’,所以幽冥办喜事,全然谈不到‘不吉利’一说。” “不怕不吉利,那就是你现在还不想嫁给苏锵锵?”拈花第二个发问。 不听笑了,明媚横生,眼波掠过苏景:“这小妖人死缠烂打,非我不娶,不能与我结发轻则游神躁气影响修行,重则走火入魔傻气冲霄,本座又生就一副慈悲心肠……罢了,索性成全了他的心愿,只盼他得偿所愿后能发愤图强,认认真真做好他的离山弟子、做好他的佑世真君,本座也算是舍却身心、为苍生谋得一道福祉。” 全是不着调的言辞,但“我要嫁给苏景”的意思也再明白不过。 拈花第三个发问了:“那又何必非得去阳间办喜事?就在幽冥把喜事办了,把洞房进了岂不是好!待有朝一日找到了回去的办法,你直接以离山小师婶的身份回去,风风光光,体体面面!说不定姑娘小子都生了三五十个!” 笑容浅淡了许多,但不听仍笑着,这次没再解释,反正就是摇头,望向苏景:“你我的喜事,我很想回到阳间再说。” 苏景似是能懂她的心意,痛快一点头:“好!” 原来不在这里办喜事,送礼之事更是遥遥无期,滑头大王以下,诸位鬼王心里都长长松一口气。 这个时候守门的鬼差传报,又有客人登门,苏景稍显诧异,笑道:“今天这是怎么了,如此热闹!” 新来的客人,皆为判官。 下“雨”时苏景辗转四方,驰援个个阴阳司,得他相助的几位判官彼此相约,一齐登门致谢,可不津苏大判的身份实在让人尴尬,他们又特意去求段旺旺大人同行。 判官也是有智生灵,辨是非明道理,得了苏景的相助之恩,自会生起感激之情,口中的谢辞虽是陈词老调,但都是由衷之言。 几位判官没久坐,心意送到就起身告辞,苏景把他们送到门口,忽又想起一件事:“段大人请留步。”说着,他拉着段旺旺走开几步,低声问道:“判官主掌轮回,权力匪浅,我想问问你,判官能不能主掌游魂投胎后的长相?” 段旺旺完全没听明白:“判官主掌长相?什么意思?” “就这么说吧,我要想让一个人投胎之后,长成我想让她长的模样,成不?” 这次段旺旺懂了,摇头笑道:“美丑善恶,和判官哪有半升香火的干系!反正我职卑位浅,做不来这样的事情,或许高位大判能行?不得而知,不得而知。” 言罢段大人飞天而起,苏景皱眉琢磨片刻,正想转身返回冥宫,护身灵识微微一震,苏景举目凝望……只见一道剑光破开天顶罡风,疾飞而至。 剑光如电,眨眼后落于苏景面前,黄色衣裙的女子,神情如平时冰冷,目光里却比着以往多了些灵动,见面就问:“听说你要结婚?” “拜见小师娘!”苏景、三尸忙不迭施礼。 鬼王和尸煞也赶忙施礼,浅寻不理别人,只伸手把苏景扶起来,重复问道:“听说你要结婚?”说完,她又指了指跟着苏景一起跪拜的不听:“是她?” 和鬼王一样,浅寻也得到了尸煞传出的“少主将大婚”的消息,浅寻已把苏景当成了晚辈,阴阳两界,能和她说上几句话的人又有几个? 饶是浅寻心性沉冷,当时还是透出了一个开心微笑,御剑来了不津城。 小不听刚刚已经施过一次礼了,见浅寻向着自己指点,又起身重新施礼:“莫耶晚辈,见过前辈。” 不等少女再拜下,浅寻就一挥袖子:“免礼。嗯,是个好看的丫头。”小师娘的语气,少有的和蔼。 见了不听,浅寻也不去理会苏景了,对不听道:“陪我走一走。”跟着又对其他人道:“你们不用跟随,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不再讲究什么辈分礼仪,浅寻带着不听,肩并着肩在不津城中随意行走。 不津还是废墟一片,两枚人间的秀丽女子的信步而行,着实给这片荒凉添出了一道颜色。 第五百二十章 风光大嫁 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不听返回阴阳司,她一个人回来的。 三尸歪着脑袋向不听身后张望,雷动问道:“小师娘呢?” “聊完就走了。” 赤目语气埋怨:“也不和咱们打声招呼。” 拈花提起大伙最关心的事情:“都和你聊啥了?” 不听不答,而是美目一转望着苏景:“你想听么?” 苏景自然点头,不听笑吟吟的:“随我去紫桐仙宫。” 三尸急忙道:“我们也去。” “不好,就当不听拜托三位神君。”小妖女满脸笑容,学着东土男子的样子,连连给三尸抱手打揖,这次三尸没死乞白赖非得跟进去,说到底他们都盼着苏景好,让出他和小妖女单独相处的机会。 紫桐仙宫也是完整宫殿,前殿后宫仪场花园一应俱全,只是规模不若苏景的冥殿那么浩大,不听引着苏景穿过几重宫闱,来到一座精致花园,这才站住了脚步,不听道:“小师娘最先问起的,是你我结识的经过,她要我‘只说自己就好了’。” 苏景不是很明白:“只说你自己?” “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她的意思我明白,依她吩咐,我只说自己。”不听垂下了目光,看着脚旁草池中刚刚绽放的一朵的花儿:“莫耶地,邪魔地,我是中土人眼中的邪魔。中土浩瀚,我感觉比着莫耶世界还要更大一些,中土的风光很好,比着莫耶好犹有过之……可山河再好又有何用,偌大世界,无数生灵,个个都欲杀我而后快。中土的莫耶人。活得孤苦伶仃,我不敢去热闹地方,不敢穿漂亮衣裙,除非必要否则我只和花儿草儿讲话,还是先把它们采摘下来再讲——我须得先妥帖确定,它们不是木修的精怪。” “不承想的,忽然有一天,一个小小丧修从泥土里钻了出来,我很怕。丧修余孽。修习禁忌之术,和我一样都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货色,同病相怜,可以做个朋友?错了错了,只有生死相见!” 不津城的废墟间,不听说到这里时,浅寻点了点头,道理她明白得很,无需不听仔细解释。 不听闭上了眼睛,把整颗心都浸入回忆,继续说着:“他只是三境的小小修家,手段却层出不穷,样样不逊于我,打到最后他赢了。意料之外的,他没伤我……他说他对莫耶人的印象还不错。”说到这里不听笑了:“这不是说胡话么?好像他见过其他莫耶人似的。” “可不管怎么说,他收了剑、放我从容离去。”紫桐仙宫精致小园中,不听望向了苏景,两人对视会心一笑,不听的声音不停:“那时我大概明白了,他和我想得不太一样。他没把我当作敌人,甚至连敌意都不存。” “既然没了敌意,那就只剩下‘同病相怜’了,我是莫耶妖女,他是丧修余孽,我没有朋友,他的朋友应该也不多吧。”不听的声音很轻,几乎是在呢喃:“不料我又错了,他的朋友很多……跟着天降巨足、齐喜山塌,他和我都侥幸脱难,但他的一些朋友未能幸免。” 小不听加重了语气:“凡人朋友。” “和凡人做朋友也就罢了,这个小丧修居然还要替凡人讨个公道?率领一群乌鸦精怪,大张旗鼓地报仇去了。真要报仇还是虚张声势?是真的话又该如何报仇?我很好奇,悄悄跟在他身后。” “先去倾云涧,再去栖霞山,尤其后者,不是个普通门宗,我不敢靠近,没能看见过程,但我远远地见他进山,好一阵子又出山,胸口一道剑伤贯穿、手中提着一颗人头……我知道他成功了,我很吃惊。” 不津废墟中,浅寻皱了下眉头:“他受伤了?我不知晓。”幸亏她不知晓,否则栖霞山绝户灭门!这种事小师娘做得出来。 不听对小师娘笑了笑:“我最最羡慕他的地方,就是他有你这样的长辈,护着、疼着、他的一根头发比得过万万人的性命。” 浅寻不置可否,对不听做了个手势,示意她继续讲。 “我吃惊,我也欢喜:这个小丧修很够朋友……我很想有个朋友。于我而言,中土实在太空空荡荡了。结果又一个‘没想到’,丧修小子还是中土第一仙宗,离山门下弟子。” “又何止是弟子,”小妖女苦笑着摇头:“打听过才晓得,竟是高高在上、连离山掌门见了他都要磕头的小师叔!我说你们中土的事情,怎么这么混乱啊。” 浅寻似是笑了下,唇角勾得很浅,几乎看不出来:“也不都是这么乱,是他有些特殊。” “知道了他的身份,我也就明白了,这世上不会有人相信,离山掌门的小师叔是丧修余孽……您别在意,我没有轻蔑之意。” “无妨,接着说吧。”浅寻毕生只争于剑,从不在意言辞事情。 “所以他不怕我泄露他修习炼尸法门的秘密,可我不同,我只有一个莫耶妖女的身份,不能冒险,和他做朋友的心思,只好散去了。”讲述到此,不听有些冷,不知不觉间由此沉入回忆,莫耶少女流浪中土的孤苦,如今回想仍觉得冷。 浅寻看在了眼中,没说什么。 不听缓缓呼出一口长气:“再见他时,已是百年之后……”这时候他忽然笑了:“小师娘,你可知,我在家时常常被骂古灵精怪,因我调皮总喜欢给大人闹出些意外。” 小妖女造次了,“小师娘”这个称呼,背地里跟着苏景等人一起喊一喊无妨,当着浅寻面前,总是要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前辈”,不过浅寻没计较,不听都没留意自己喊错了,接着说道:“不料想来到中土之后,我就从给别人意外之人,变成了被别人给意外的那个——苏锵锵,从人人喊打的小小丧修变成了高高在上的离山小师叔,又被门宗所弃成了孤魂野鬼,待我和他再次相见时,竟又成了南荒大圣、剥皮国皇帝的老祖宗。” 边说边笑,不津废墟、仙宫小园皆如是,不听望着浅寻笑,笑容里有自豪;不听望着苏景笑,笑容里柔柔的情意。 “我心里晓得苏景这个人不能以常理猜度。我以为,我想透了这一重,他再有什么惊人之举,我也不该再意外,可我又错了,他说他有一位长辈是莫耶之人!” “初闻讯,我觉得我快疯了,激动过后我忽然就觉得,他……他很亲近。不久,他又亡命去了,从老祖大圣变成妖皇举国力追杀的恶贼。那次分别过后,我开始常常想他了……我想,我应该给他做双鞋。”眼波盈盈,不听望着苏景,一步一步走进了他怀里。 小妖女的身体很软,软到仿佛随时会融在苏景的怀中,不听轻声:“小师娘是慈悲的,故事说到这里,她说可以了。” “可以了。”不津城中,浅寻挥手打断了不听的讲述。 有关不听,她曾听苏景和三尸讲过,有个大概了解,可她不是莫耶蓝祈,土生土长的中土人物,对莫耶之人都会深藏一份戒心,她要不听说起与苏景的结缘经过,目的不外是看一看,她对苏景是否真心,浅寻有这样的眼力。 不听讲到“第一双鞋”的时候,浅寻已经笃定了她对他的心意,再向下说,就该到莫耶被毁的经历,那残酷事情浅寻不问,免得不听再伤心一次。 浅寻转开了话题,别人提过的老问题:“准备什么时候办喜事?” 不听自是和先前一样的回答,浅寻不解:“为何如此?” “我要风光大嫁!”小妖女的回答,听上去有些浅薄。 风光大嫁?以苏景在阳间的身份地位,似是不难办到,一叠喜帖飞传四方,东土修家西海妖精谁都不会怠慢,南荒的妖怪就更不必说。可是莫忘记,不听是莫耶女子!她想要的喜典越隆重、越风光,苏景肩上的压力便越可怕,陆老祖说的那“担子”就沉重! 可不听还是不解释,表情好像一只倔强的小狐狸,漂亮狐狸。 浅寻的面上没什么表情,也许是猜到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想……哪个女子不盼风光大嫁?她以前也曾盼过,那也的确是凡间的一场好热闹。 “回去之后,把这个交给苏景。”浅寻摸出一方玉简,交到了不听手中。 不听摸出了一方玉简,交到了苏景手中:“我没看,是什么?留下此物,小师娘就御剑离去了。” 灵识扫过,苏景皱了皱眉头:“让人死不了的法术,丧修修法为基。应该是师娘自创的法门,什么意思?” 当然不是施展此术,就能让人永生,玉简中的法门更像是从酷刑中衍变而来,让受术之人求死不得,就算尖刀剜心,也还能再残喘几天……琢磨半晌,苏景恍然大悟:“是用来对付三尸的吧。” “对付他们?为何要对付他们?” “浑人多半要搅闹洞房,可你我防无可防。他们三个一抹脖子,立时就会显身在我身后,这又怎么防备!但真到大喜日子,把他们锁入青灯境未免也太不仗义……”苏景笑了起来:“小师娘想得周全,求死不能,大好办法。” 不听还有些不明白,怎么就说着说着,忽然转到“洞房”上去了,脸又红了,娇艳欲滴的女子。苏景忍不住去摸她的脸颊,但就在他手掌刚刚扬起时,苏景面色突变,口中一声叱喝,风火剑三法齐动! 下一刻,一团幽绿惨雾来得毫无征兆,陡将苏景笼罩其中。 第五百二十一章 天乌喜战 不听大吃一惊,来不及细想,催动法术投身惨雾去助苏景。 她的动作何等迅捷,可还不等她冲近怪雾,内中便猛地传来一声巨响,不听分辨得明白:法术碰撞、巨力相抵、长剑交击……诸般斗战恶响汇聚而成的声音!随即惨雾破碎,苏景的身形重现于不听的眼中。 在苏景脚下,躺着一具鬼灵尸身,已死。 性命没了,鬼灵的尸身迅速腐烂,恶臭散发开来,熏人作呕。 再看苏景,双目无神面色苍白,都站不稳脚跟,身体微微发晃……真正的瞬息生死,惨雾中的恶斗虽短暂却激烈,刹那里苏景几乎用尽所有精力、所有真力,这才击杀了鬼灵应付下来这一场凶狠刺杀! 不听又急又气又心疼,急急强到苏景身边:“如何?” 苏景没受伤,只是力量被一下子抽干,身体里空落落的难受,没力气摇头,只能对扶着自己坐下的不听咧一下嘴巴,勉强笑了笑。 不听一道真元探入苏景身体,查知心上人无碍,稍稍松一口气,此时她心有所感:蚀海、戚东来、三尸等人察觉有异,冲进了紫桐仙宫,几位阴阳司的差官紧随其后。 蚀海来得奇快,几乎不听发觉他进门的同时,人就已经出现在精致小园内,凶蛮小子满眼戾气,看看苏景、看看地上正腐烂的尸首,最后望向不听:“怎么回事?” 不听苦笑着,回答得莫名其妙:“不可能的。” 事情来得太突兀,初时她只关心苏景,不及细想,待见苏景无恙,她的心思又重归清澈。再回想这场刺杀,想到的就是这四个字:不可能的。 紫桐仙宫并非真正宫殿,而是万年妖木化形,再被不听收服后,整座仙宫都与不听的感识相连,不听人在宫内时,任谁进入都瞒不过她的探查。 当然,世事无绝对,不听晓得这世上没有包打天下的法术。可是能悄然潜入、又能躲过自己探查的人物,那此人的刺杀就绝非苏景能够抵挡了。 苏景的本事,不听还是了解的。 但苏景赢了,刺客死了,不听糊涂了。 “莫担心,以前也遇到过。”坐在地上调息的苏景忽然开口:“两次,来的刺客不一样、手段神通不一样,不过杀我时它们带出的那份……那份气意一般无二。”刚刚入住不津阴阳司时,苏景前后遭遇两次刺杀,再之后就太平安稳的过了快一年,不料想今天刺客又告出现。 说话中,苏景站了起来,笑容清透目光炯炯。一见他的样子。不听立刻把心底疑问扔出了幽冥世界,惊喜问道:“恢复了?这么快?” “不止回复,还小有所得。”苏景张开了自己的右手,对着众人招了招。 右手掌心,有东西明晃晃的耀眼:小小一枚金色鳞叶。 小鬼差妖雾眨眨眼睛:“又长出一枚?” 天地和合修法的第一重“地归”,炼就七十二片太阳鳞叶可得圆满,之前苏景用了快一个月的功夫炼成一片鳞叶,藏于左手掌心,如今又得第二片,在右手心。 苏景三言两语,把自己现正进行的修行给身边人介绍了下。除了三尸不学无术,旁人都是大行家,点头同时也免不了惊奇,戚东来看着苏景的掌心……光看还不够,还想伸手去摸苏景的手:“第一片鳞叶炼了二十多天,第二片鳞叶……不到一天就告成功?这样的进境未免太神奇了。” 苏景赶紧向后退几步躲开他,口中应道:“天乌喜战,斗中精进本为修行此法的好门道。”说话时掌心金光泯灭,鳞叶消隐于皮肉之下。 当年光明顶同门斗剑苏景连开三六一处大穴,一战破如是,今日情形也是如此。 于高深修士而言,行元转气便如凡人的呼吸一样,已经炼做本能,行动坐卧看似平常,可他们体内真元无时无刻不在行运,苏景也不例外,“地归”心法引导真元流转。 而“天乌喜战”,那场突兀降临的恶战,非但不会影响他的修行,反而如烈火烹油一般,推着他在修行路上凶猛前跃,大大跨出一步……再得鳞叶一枚。 一片太阳鳞叶,虽只是小境中的小境,但到底也还是一次突破,破境时天人交融、元力入身,是以苏景迅速复原,无需再长久打坐行气来回复。 大胡子戚东来没摸到苏景的手,笑嘻嘻地全不在意,连连点头:“天乌喜战,憎厌魔就是要讨人憎厌。你炼天乌,越打斗越精神,我拜憎厌魔,人越讨厌我的修为就越高,一样的道理,一样的道理。” 苏景被他说得迷糊,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一样的道理”,反正只要不是一样的惹人憎恶就好。 不听跟在苏景身边:“这样的话,在这一境修行里你天天打架,岂不是精进神速?”说着她一挺胸膛:“跟我打,我陪你!” 苏景摇摇头:“一来须得全力投入,逼我入极境、穷境的斗战才行……” 明明本领在苏景之上的不听闻言吐了下舌头:“那我可不成。” 苏景还真不知道不听现在比着自己更凶猛,笑着搭声、不忘吹牛:“是不成,不过你也算不错了,差我不算太远。不过话说回来,打不过我,真的不丢人。” 蚀海目光轻蔑:“由我来,保证逼得你入极境穷境!” “光打到极限还不够……”苏景摇头:“靠斗战破境,非得有浓烈到快能冲昏脑袋的争胜之心不可,就如当年光明顶比剑,非赢不可。那场拼斗胜负与生死无关,但于我而言,那一次胜负重过生死。” 蚀海用尾巴敲了敲地面,算是点点头,一指地面尸首重提旧话:“这个东西你怎么看?” 几句话的功夫里,鬼灵刺客的尸首已经烂成了一片丝丝絮絮、破棉絮似的“东西”,散了形状。 问的是苏景,回话的却是戚东来:“能瞒过大圣耳目的刺客,却连苏景都杀不了,离奇得很。” 这疑问和小妖女的迷惑如出一辙。 “还有一重,阴阳司里遇到过的三个刺客都和我本领相若!连一线之隔都不算。”三次遇刺,苏大判管都侥幸得胜,可每一次都赢得精疲力竭、掏空身体。 一次两次,也许还是巧合,接连三次便大大不对劲了,连番刺杀不停,前一个失败了,再来的肯定要比前一个更厉害些才对。苏景的遭遇,与其说是行刺,倒不如说成“试炼”来得更贴切。 事情蹊跷,在场众人要么见多识广,要么心思通透,讨论不久渐渐就有了像样的猜测,不过到底也还是猜测,做不得准…… 随后一段时间,日子归于平静,苏判官上殿发落游魂、下殿专心修行,不听安安静静地守在苏景身边,给师叔做了精致长袍,为小师娘缝了漂亮裙子,还有送给苏景的靴子,她做得认真仔细。 大圣钻回盆景再不露面,修养身魂,戚东来则闲不住,和三尸结伴四处去溜达,安全起见他们不作远行,只在自家势力范围内游玩。 不久后又到了“缴款”的日子,孔方穷再来阴阳司,还是老样子,态度上恭恭敬敬,公事上一丝不苟,核查过账目、交办了手续,苏景不放他离去,拉住他又密谈了好一阵子,孔方穷时而摇头时而皱眉,最后对苏景躬身道:“您老说的这三件事,一件小的全不知情,另两件更不是小的能够做主……” 把一包香火递入孔方穷手中,苏景微笑道:“请老兄帮我问一问尤大人吧。” “是、是,您老的意思,小的一定转呈尤大人。”收了香火,行过大礼,孔方穷发动符篆返回封天都。 从冥宫到冥宫,从后园到后园,孔方穷一现身就直接跪拜下来,对着园亭石凳上的一品官帽恭敬道:“大人,孔方穷回来了,除去游魂的买卖,苏景那边还有几件事情。” 帽下人显身,星月大判端坐石凳:“讲。” “苏景问起不久前‘黑雨’冲袭四方之事,虽口气轻松,但小的大概能看得出,对那些黑东西他在意得很。” 尤大判问:“你怎么说?” “小的只说不知,他追问了几句,见我只是摇头便作罢了。随后又提起审断冤魂、追查人间冤屈之事,这个差事,他不想交给我们孔方差,而是想请段旺旺大人入总衙,专责负责此事。” 尤大人一哂:“小算盘罢了,无妨,由得他,只要有香火赚就成。他还有其他事情么?”大判官一句话,段旺旺调任封天都,专管阳间人魂冤屈。一冤一笔钱,有多少苏景买多少! “最后,苏景想面见大人,具体见面何事他未透露,不过他还算痛快,若大人应允的话,是他来封天都、您去不津城、又或者约见在其他地方,全听您的安排,他全无异议。” 哂笑变成了冷笑,尤大人一挥大袖:“他当本官如他一般清闲么?下次你再去不津,直言告于他知:不见!” 第五百二十二章 灵机 阳间,东土,离山,九鳞星峰。 贺余独立山巅,负手望天,面色平静。 忽然身后人影一闪,掌门沈河真人赶到,执礼询问:“请问师叔,何事传召弟子和诸位星峰长老?” 片刻前,贺余传讯门中重要人物,齐至九鳞峰相见。 沈河问出一句话的功夫里,离山其他诸位长老也已赶到,齐齐向长辈行礼。 “有所感悟,偶得灵机,差不多该闭关了。”贺余转回身,面上带了些微笑,对赶来相见的晚辈说道。 “当真?!”沈河闻言满面喜色,深深一揖,快活道:“恭喜师叔!” 长老们也和掌门人一样的颜色,个个喜形于色,同声贺喜……贺余所说“灵机”是玄虚之词,大意与“天人感应”相近,旁人听了可能不会太明白,但在他身边的个个都是精修大家,众人皆尽晓得,贺师叔的意思是:十二境中,最后的领悟境大逍遥问,他老人家已经领会到破境的契机! 修行路上三个领悟境界,小真一,要悟透真我、唯一;破无量要领会天道、法则;可大逍遥问与前两者不同,这一境的领悟茫茫无所向,没有一个具体的“道道”,你什么都可以想可以悟,但你所想所悟究竟是不是通天途径? 天知你不知! 大逍遥问,没有固定的道路,不存明确的指引。因此能在这一境领受“天人感应”,得到一线“灵机”,就变得可贵之极,“灵机”不会错,捉住它就能找到方向…… “此事先不要传出去,”贺余对同门笑道:“更不可传告别宗,只是一线灵机,还差得远了,先敲锣打鼓闹得沸沸扬扬,到最后徒劳无功老死山中,岂不贻笑大方。”随后他把话锋一转:“即日我将闭入死关,除非圆满破境迎来天劫。否则再无出关之日,离山事情,就有劳诸位了。” 说着,贺余深深一揖,对掌门和诸位长老。此刻他再不是辈分高高在上的贺师叔,只是一个把肩头重担传于同伴、传于一路相扶相依向着前方不停前进挚友的老人! 老人为离山鞠躬尽瘁,功德圆满,最后一段时间是他自己的。 长老们不还礼,这是离山的惯例,受所托、忠所托,何须还礼何必还礼!面前那个是长辈是师叔,更是同伴是挚友,盼他能一朝飞仙,而我还在,继续守望离山。 站直了身体,贺余重新笑了起来:“没什么可说的,我盼飞仙,更盼有朝一日,和你们重聚仙庭!一个一个进门时的模样我都还记得清楚,全是小猴崽儿……散了散了,散去吧,沈河再留一下。” 在场每一个,都是修行身后心思清透之人,若要献上祝辞,随便张口就是长篇大论。可是不需要,面带笑容一个一个走上前,稳重些的与师叔纳手紧握,轻佻些的干脆张开上臂拥一拥那个老汉,随后众人散去了,只剩下贺余和掌门两人。 贺余指了指脚下:“我闭关,九鳞峰的事情由你代管……正好你也不用到处藏了,先在九鳞峰上住着吧。恭喜掌门人,在离山界内,终于有了个落脚地方。” 沈河俚语相见:“敢情好。” “另外,死关之内五听齐灭,外间有事我再无法察觉,你自己……或者我把林师弟唤回来助你?” 全算在一起,贺余这一辈离山弟子,除他自己外还有三人,尘霄生镇守南荒妖国,苏景人在幽冥,另外还有一位姓林的师叔,与贺余一样破境“远游子”后出山去领悟“大逍遥问”,再没回来过离山。 “先不打扰林师叔了,现在我一人还能应付。万一有事我自己找他老人家便是……” 贺余不勉强,点头道:“你自己看情形吧。”说着,他把大袖一挥,一方棋盘两罐棋子落于两人之间,贺余把黑子拿到手中:“陪我下盘棋。” 贺余喜欢下棋。 一顿饭的功夫,棋下完了,沈河真人大获全胜。 贺余的棋艺普普通通。 虽然输了,但心情爽快,贺余笑呵呵的起身,连声再见都不说,起身向着专供门中重要弟子闭关的“不动星峰”飞去,沈河也起身,不相送不道别不献祝,只有深深一揖,向着师叔离去的方向,久久不曾起身。 …… 孔方穷向尤大人施礼、告退,回到自己平日里办差的大屋。 屋中有人,衣着打扮和孔方穷一模一样的,长相也有几分相似,翻看着账本、手中算盘打得噼啪响亮,见孔方穷来了,屋中人笑道:“哥哥回来了。” 一穷二白三清四廉,屋中人正是孔方差的二差头,孔方白。 孔方穷点了点头,未回答,似是在想什么事情。 哥俩相处数不清多少岁月了,再也熟悉不过,一见哥哥的神情,孔方白就知他心不在焉,问道:“有事情?” “最近你有没见过尤大人?”孔方穷不答反问。 孔方白摇摇头:“上次见大人还是上个月报账,最近二十几天不曾见过,大人怎了?” “大人没事,不过……”孔方穷摇了摇头,言及大老板时语气稍显踌躇:“觉得有些不对劲……” 以前尤大人听他呈报公务,除非特别情况,否则那盏官帽摆在石凳上不动,大人不会现身,就算显身,如非必要也不会和孔方穷“有问有答”的说话。 可这一次,孔方穷才一跪大人就告显身,每到前题结束大人必会问上一句,引出下一题…… “咳,这也不算什么,或许是西方突然起了动静,让大人心神微乱吧。”孔方白在和哥哥聊天时,手上的算盘始终不断,脆响声声,力道十足:“难不成你还怕大人被人冒充了去?先不说大人的本领和七十三链子的护持,就是他老人家那件判官袍,谁能穿得上?穿不上一品袍,就没有这一品殿!莫多想,赶快干活吧,耽误了差事可不得了。” 孔方穷一笑释然,坐入另一副桌椅间,摊开账本取出算盘,开始专心干活…… 一个月后,苏景再次见到孔方穷,听得尤大人的“不见”传言,他笑了下,没多说什么。 日子平静安稳,修行有条不紊,继一双掌心之后,足心、天顶、眉心、人中、膻中、脐门等等身体要害都已得鳞叶相护,前后近两年光景,苏景以“地归”之法炼得三十片鳞叶,七十二金鳞完成了四成。 这其间,游走于阴阳两界、负责把幽冥中查出冤情通传离山的二差头马喜,带回来贺余领受灵机、闭入死关的消息,让苏景好一阵的欢喜。 站在苏景肩膀,时刻受香火滋养的金乌元神也在缓缓长“大”:体型未变,还是那么小小的一头三足鸟,但身体比着原来强壮了,它在香火里舒服得很,趴下身体、双翅笼头,成天美滋滋地睡啊睡的,偶尔醒来,打个哈欠然后接着睡…… 两年的光景,不津的重建也有了个大概模样,由阴阳司发配的游魂源源不绝补充城中,既为守护这一方福地,也为军中丰厚饷酬,青壮游魂积极从军,鬼王练兵时刻不敢怠慢,时深日久之下,军容也有了些威风。 福城、不津两地都有重兵屯扎,掎角之势初成,彼此呼应彼此扶持,这两年里前后经历过四场敌袭恶战,均告大胜……胜得理所当然,人和在手、地利已得,美中不足的是军中少了些精通法术的精锐队伍,时间还太短,哪有功夫给鬼卒们去修行,但这也无妨,每逢大战戚东来、小不听两人必定出阵,有这两个凶猛家伙入战,对手又不是肆悦、削朱之类的强大势力,苏景一脉焉有不胜之理。 值得一提的,打过几仗之后,不听就吵吵着要和戚东来拜个结义姊妹……不听明白为何戚东来会和苏景成了朋友;戚东来也晓得为什么不听和小九王情投意合:大家都修炼了一门脸皮功夫,都是“坑不了再打宗、打不过再坑派”的得意弟子。有这份渊源相牵,自然投脾气。 附近大小鬼王,凡是和不津、福城打过仗,提起那个阳身少女和虬须大汉,脱口而出的必是两字恶骂:无耻! 倒是小九王,最近深居简出,几乎不曾出现在外间鬼王的视线中,内敛得很,初到幽冥时打出的名气、名望,如今已经渐渐沉淀了下去…… 不过附近鬼王心中都还有另一个猜测:很可能浅寻也在双城之一。这绝非空穴来风,十个月前,曾被“天降黑斑”毁去一支兵马的舜先王卷土重来,集结重兵御驾亲征直取瓶中城,但还未等正式攻城,大军就遭灭顶之灾:守卫森严、护法密布的中军大帐被一道可怕神通直接轰灭!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九王妃出手…… 哪有九王妃,怪只怪舜先王出兵前没看黄历、选错了日子,他兵临城下时,闻讯来援助滑头小鬼的不听、戚东来、三尸正在城头聊天,赤目说溜了口,无意间提到莫耶和中土的差别,勾起了不听的思乡之情。 小妖女不开心了,直接放大圣……灰飞烟灭。 第五百二十三章 东天剑尊庐 两年之后又是三十个月的光景,滑头王见福城固守无虞,心中渐渐不安分了,开始把势力向外展阔,行军打仗的事情苏景一概不管,鬼王争霸更没有善恶之分,反正滑头小鬼想做什么,小九王的兵将人马全力支持便是。 战事进行得还算顺利,滑头王攻城略地胜仗连连,杀灭一王收服一王,虽只收服了一个,但滑头小鬼如今也算是王上王了,又能和苏景平起平坐,让小鬼心里舒服许多。 不津阴阳司内,公事样样有序,苏景的太阳鳞叶也一片接着一片的炼成,前前后后快五年光景,六十八枚金鳞成形,只差四叶就能完成这一个小境。 苏景这边,日子过得平平且顺利,小师娘则杳无音信,几年里未曾传回半字消息,苏景曾联络过她几次,就第一次她有回话:莫扰。再之后就不回应了。 一来小师娘的剑法通仙,轻易不会遇到危险;另则尸煞与本尊有冥冥牵连,万一小师娘遇险,阿二阿七必有心识反应,两头尸煞都安稳得很,足见她老人家平平安安,想来还在专心找“碗”吧…… 这一天,苏景审断过新来的游魂,从大殿返回后殿,路过后园时忽然站住了脚步,问:“为何把紫桐仙宫收起来了?” 这几年里,不听就把她的仙宫摆放在一品殿后园,平时自己居住,偶尔出去打仗或游玩,也从不收起宫殿。可今日紫桐仙宫不见,少女坐于一块圆石之上,正垂着头发愣,她的双眉微微皱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苏景询问,不听抬起头,勉强给了他一个微笑。 从苏景认识她那天起,莫耶不听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该厚脸皮时一定厚脸皮,可从未见她有过“勉强一笑”的时候,苏景走近几步来到她身前:“怎了?有什么事。” 不听犹豫了下,轻声开口:“我不想做干娘。” 苏景身边,小鬼差妖雾也在,闻言纳闷:“有人要做你义子?” 苏景挥手把小鬼差轰走,也坐上了圆石。与不听并肩,他当然明白“干娘”指的是大师娘蓝祈:“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和你一起五年,以前从未有过这样长的相处,这次就渐渐明白了。相处越久就越不想走,恨不得时刻都能看见你,更恨不得每次见你你都在笑在开怀……这很好,可偶尔时候我会想起干娘,她那时很……很可怜,我怕自己将来也会如她一般。”说到这里,不听浅浅叹了口气,坐低了些、把头枕在了苏景的肩膀。 苏景拉过她的手,冷的,却软:“所以你收拾东西,要走?” “怕再相处,我会变成了另一个蓝祈,那时就没了不听只剩苏景。”不听闭上了眼睛,声音喃喃:“先离你远一些,把心思放淡一点……莫误会,不是再不回来,我只是想找个、找一个……一个既喜欢你疼惜你、又不会自己忘了自己的……位置。” 不听的话说得很吃力,一贯伶牙俐齿,此刻却不知该如何措辞。 苏景搓手,想把她的手搓热些:“想得太多了,我不是师父,你更不会是大师娘。快别皱眉头了,老得快,等回去后还得随我四处去见人,到时人家一看,好家伙,苏仙长娶了个莫耶老太太……离山的脸面哟。” 不听没笑,依旧闭着双眼:“不必劝我了,我心意已决,只等你来和你打过招呼就要离开。” 苏景当真有些着急了:“幽冥世界处处凶险,比着你在人间犹有过之!恶鬼见到阳身之人便会猛扑过来,没见戚东来来时打得只剩一条裤子了么?就算有大圣相伴也难保完全……” “我请大圣是为了助你的,盆景会留下,我一个人走。”不听的声音平静,但平静下暗藏的那份坚决让苏景心中郁郁。 深吸了一口气,苏景也不知该怎么劝她,再开口时就是那三个最最直接的字:“不许走!” “好啊!”不听张开眼睛,抬起头,喜滋滋地点头:“那就不走了!” 苏景先是愕然,随后被气笑了:“你这人……你说你也几百岁了……还耍这种花枪,很有趣么?” 他说话时,小妖女从与他并肩改飘于他面前,和苏景对面而坐,双目转动、在苏景的脸上左看右看,终于她选好了地方,凑上檀口在苏景的颧上轻轻一啄,快、轻,但柔软到发甜,随即又笑道:“当是赔罪了。” 不过五个字,可还不等说完时她的脸蛋就红了,垂下头、眯弯了眼睛,不出声音的笑。 苏景也笑了,没说什么,握着不听的手紧了紧。 小师叔被人亲过,看似平静从容,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粉唇轻轻一触之际,自己险险就把护身阳火放出来了,不是吓的不是惊的,就是心差点从胸中跳进脖颈。 静静对坐一阵,苏景才笑道:“吓唬过人了,也试炼过我了,还不把仙宫放出来?” 不承想小妖女挥了挥袖子:“仙宫没了。” “什么意思?”苏景诧异,同时吃不准她这是不是真话。 小妖女耸双肩、摊双手:“紫桐仙宫完了,我正心疼你就来了,然后就是刚才那些说辞来哄你开心,嗯,你开心了我就开心,果然如此。”她笑,开开心心的样子。 苏景顾不得到底是谁哄谁开心,纳闷问道:“不是,紫桐仙宫怎么完的?好端端的又怎会‘完了’?” “被吞掉了,被师叔赐下的那盏青灯藤吞了。”不听解释道:“为了探那藤儿的根底,我用过数不清的手段,可惜它全无反应,我也一无所获。后来死心了,把它摆在寝宫窗口,有时藤子会和仙宫有些灵气交换,它们都是木行灵物,彼此做灵气循转也属正常,我就没太在意。不承想就在刚才,嗖的一声,整座仙宫就那么一下被藤子给抽干、吞掉了。” 说着,不听又想了想,点头道:“没错,就是嗖的一声,吓了我一跳。”她自袖中取出了花盆,递给苏景看。 藤子仍是两寸,歪歪斜斜半死不活,被“吞掉”的紫桐仙宫变成绿豆大小,挂在了藤上,若非辨尘入微的眼力,根本都看不出那是一座宫殿。 苏景看得新鲜,又望向不听,不过不等他发问小妖女就大摇其头:“莫问我,我虽是木行修,但也不明白怎么回事。” “你是这藤子主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万幸它没把你一起吞了。” “是啊,我也后怕,要不手那么冷呢,吓得。”小妖女咯咯笑着回答,当时她就在宫内,亲眼得见藤吞妖木的奇异“景色”,但自己毫发无伤:“想来藤子不吃肉,是根和尚藤子,万幸、万幸……对了,你觉得我把这藤子叫‘和尚’,好听不好听?” “和尚哪衬得藤子的身份,得叫方丈,最差也得是大师!” 两人正讨论“和尚方丈”时候,一个中年汉子走进了不津城了,城门处有阴兵盘查问讯,汉子对答从容全无可疑,得以顺利入城。 中年汉身形普通,但神情冷漠目光阴鸷,入城后一路打听着,来到了城中心那座巨大建筑前:小九王府。 苏景常驻阴阳司,但负责重建不津的鬼王好事,非得要在城中再建一座府邸,鬼王还生怕苏景会不同意,特地觐见大王、劝道:“外人不知大王身兼两职,真要有不熟悉的客人上门,总得有个地方应酬。” 苏景点头:“言之有理,往大里盖!” 哪里用劝,小九王是能躲到一旁去看自己的仪仗队伍笑个不停之人……最喜欢排场! 站在王府前,找到了地方,中年汉子却皱起了眉头:他要找的是王府,可这间恢弘府邸的招牌和王府全无干系。 府前巨石、门上匾额,分别用东土汉字和阴家鬼篆写得明白:东天剑尊庐。 这是三尸的主意,苏景由得他们自己去玩得开心,再说这个名号也挺响亮。 “东天剑尊庐”前有阴兵把门,见中年人徘徊不去,带队校尉上前问话:“你是何人,在此流连不去心怀何意?” “我自东方来,”中年人声音低沉:“此间可是小九王府?” 待校尉点头后,中年人目中似是闪过喜色:“小九王可在府中?我有事求见。” 那个校尉倒不是凶狠人物,性情随和爱说话,并未直言叱喝,只是摇头笑道:“你这汉子好不晓事,身份上小九王高高在上,政务上小九王日理万机,修行上小九王勤勉有加,他老人家岂是随便谁都能见到的,莫再胡闹了,快快离去吧。” 中年汉子不肯走,对校尉道:“请你给小九王传一句话:光明顶下朋友来访。有这句话,小九王必会见我。”说话同时,还摸出一包香火塞塞进校尉手中。 校尉不知光明顶在何处,但“朋友”两字他听得明白,由此稍显迟疑,摆摆手未收他的香火:“我去传禀,若王上肯见你自是最好;若是你胡言乱语消遣本官,我绝不饶你。”说着摆了摆手,自有阴兵上前暂时看管中年汉子,校尉则转身走入王府。 第五百二十四章 我很羡慕你 苏景常驻阴阳司,此间由尸煞阿二坐镇,校尉替中年汉子传话也不会直接告予小九王,而是向阿二禀报。 穿过门廊,校尉正行走于宏阔的“东天剑尊府”前院时,忽然被人叫住了:“门官,什么事情?” 说话之人,东天剑尊之“天”,雷动天尊,问过校尉不等回话,他又转回头对身后一群青壮鬼汉皱眉道:“说过了多少次,腰力要沉于脚下才能生根,肩臂肘要凝力但不可使劲,真正的力道自手腕起!非如此,休想把勺掂好!” 东天剑尊府,东锵锵不在,天剑尊可不会浪费这么大的宅院,一月中倒有十五天都在这里,三位各负绝技的爱神君不肯闲着,广收门徒开枝散叶……雷动正在教徒弟们掂勺炒菜。 看门校尉急忙站住脚步,先恭敬问礼,再报上门外的情形,雷动闻言和坐在一旁等着开饭的拈花、赤目对望一眼,三人眼中均有惊诧之色。 光明顶下朋友来访。 幽冥中人哪会知晓“光明顶”的名头! “都与我认真修炼!为师回来时要开饭。”雷动吩咐了弟子一声,与拈花赤目彼此点点头,起身向外走去。 小九王管辖的地界之内,三尸地位超然,来到门前一众阴兵敬称“大人”齐齐躬身施礼,三尸摆了摆手,示意众兵退下,跟着六只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这中年的汉子。 确定是个鬼物,绝非阳间来人;以前也从未见过面。大家不认识……左看右看越看越糊涂,雷动开口了:“是你要见小九王?” 当初小九王阳身下幽冥,身边有三个凶狠矮子追随,此事幽冥皆知,中年汉子也不例外,见三尸亲自来迎他眼中略显喜色,点了点头应道。 赤目皱着眉头:“你知道光明顶?” 中年汉子再点头:“阳间东土,离山缥缈星峰之一,金乌正法弟子修行之地。” 拈花一反常态,不再嬉皮笑脸。面上有笑意但高深莫测:“那你可知,光明顶有什么?” 问题模糊得很,中年汉子应答从容:“光明顶上有金乌大殿、有修行弟子;光明顶中有幽静小院、有世外高人。” 不止知晓光明顶,还知大师娘的山核小院,这让三尸如何能不动容,雷动的声音低沉下来:“光明顶上有同门,光明顶中有亲人。可光明顶下却什么都没有……光明顶下朋友来访……你这朋友来得蹊跷了,你究竟何人。” “我姓郎,名叫郎万一。”中年汉子只报上了名姓。 “姓郎?”三尸异口同声,面上的惊讶变成了警惕! 来幽冥有一段时候了,三尸晓得这个世界上只有一家“人”姓郎:狼。 狼主狼王、狼将狼兵,皆尽姓郎!别类鬼物忌讳狼患,都不会以此为姓。 这个时候一个阴冷声音从身后传来:“孤狼敢入不津,算得大胆了。”不知何时尸煞阿二也赶来了,人在门内伫立,死气沉沉的目光紧盯郎万一。 郎万一不和尸煞对视:“我有要紧事情,务必面见小九王。” 阿二一招手,让郎万一来到自己身旁,带着他向府中走去:“凭你能说出光明顶,想见我家少主便没问题,但你最好能让我家少主明白,你究竟是不是朋友。” 郎万一琢磨了下,自怀中取出一块肉脯,托在手中,片刻后他手上烈焰滚过,鬼肉被灼烤的古怪香气飘起,之后他就把这块熟肉递给阿二:“请转呈小九王,他一见自能明白。” 三尸自告奋勇,接了肉脯催动童棺,急急去往阴阳司给苏景送信。 熟肉被雷动捧在手中,拈花飞在他身旁时不忘提醒:“天尊,这块肉是信物,万不可一时口滑吞了它。” “无需提醒,本座正天人交战,忍住不吃!”雷动回答得辛苦无比。 …… 阴阳司内,苏景见三尸捧了块刚烤好、还在流淌油脂的鬼肉来送给自己,意外而笑:“这是要请我吃肉?阴世的肉我可不敢吃。”口中说着笑话,但把肉接在手中,他的笑容登时凝固,目中尽是惊诧:“樊翘也来了幽冥么?” 这一问反倒让三尸糊涂了:“樊翘?怎地想起他来?” “肉。”苏景一字回答。 苏景是玩火的大行家,肉一入手立时察觉,烤熟这肉的火焰是源自金乌阳火的一门真火,云灼鱼焰谱。 出自帛绢的火法。 以苏景所知,就只有樊翘修行过这门火法……但回答过后,苏景又摇了摇头,察觉出不对劲了,是云灼鱼焰谱的火法没错,可刚猛有余“圆润”不足,力量上胜出樊翘一筹,但在火候掌控上就差了不少。 苏景不作胡乱猜测:“肉从何来?” 待三尸说过“郎万一”之事,苏景直接腾起云驾赶赴王府。 阴阳司、东天剑尊庐同在不津,相去不远,一会功夫苏景便告抵达,直接来到正堂,报上名姓身份之后,郎万一先看了看苏景的肩头,目光有些疑惑:浓浓滚滚的一团香火包裹,小金乌外人不可见。且小金乌虽有神鸟气意,但它是苏景的一道元神,外人只能感受到香火中藏了苏景的“味道”,却领受不到神物威势。 莫说这个狼不归,就是五年前蚀海大圣见到苏景时,也没能看出那团香火里包裹得是什么。 疑惑从郎万一眼中一晃而过,他无异追究其中古怪,对苏景摇头道:“我没见过小九王,不知你是真是假。” 苏景不作辩解,一拍锦绣囊。从中取出一枚幽冥中的果子,阳火一卷,随后将烤熟的果子抛给郎万一。 人能冒充,金乌阳火做不得假,但辨查过果子郎万一仍不放心:“离山光明顶弟子修习金乌阳火理所当然,不过修得阳火之人,未必就是光明顶传人。” 苏景把自己的离山真传命牌递给郎万一:“这个,能证明么?” 接过牌子看了看,郎万一笑了,对苏景点头:“很好,请找个安静地方讲话。” 苏景对一众同伴摆了摆手,余者退出,就连三尸也告离开,正堂内只剩苏景与郎万一两人。此刻也无需苏景再问,郎万一就先开口:“五年前狼群围攻瓶中城,于杨三郎和狼主看来,那只是场普通战事,目的也再简单不过:只为掠劫。” 恶狼为患幽冥,游猎四方,吃肉、夺财就是他们征伐的理由,自古以来一直如此。 “不过小九王入战、助守瓶中城,着实让杨三郎吃了一惊……不是因你敢对抗狼群,而是你身具纯正阳火。” 苏景发问:“我的阳火和杨三郎有什么关系?” “吃的。”郎万一说完,怕苏景不明白,又补充道:“补品。” 苏景扬眉:“杨三郎修得又是什么功法?要吃修火之人来进补?” “不是谁都吃,非得真正纯烈的阳火不可,像我修行的火法,虽也蜕变自阳火正法,但还不够纯烈,她看不上的。”郎万一回答道:“至于她修行的功法,我不晓得。我也不过是狼主帐下一将,所知事情有限。” 狼族有传讯秘法,前方战事,时时刻刻传报于王,五年前瓶中城之战,杨三郎发觉苏景有阳火在身,霍然大喜,言称必要生擒于此人,狼主本已调遣军中精锐,准备赶赴瓶中城,不料一道灵讯传来,杨三郎面露不甘但还是改变了主意,非但放过了苏景,还传令前线,攻城大军散去攻势就此撤退。 苏景自然追问:“是谁传来的灵讯?杨三郎还要听命于人?” 可惜郎万一摇了摇头:“既然我来找你,便不会隐瞒什么,若我知晓的当会坦诚相告,我没说的你也无需追问,必是我不知之事。” 苏景点头表示明白,又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继续说。 “自从上一次狼群撤兵瓶中城,杨三郎就再没流露过要对付你的意思,但不久之前,她又请狼主召集众将,拟筹对福城、不津的攻势……以我看来,此举不外一个缘由:吃你。我来见你就为此事,杨三郎将至,你多加小心。至少以我所知,这些年里杨三郎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做不成的,你好自为之。” 郎万一的话说完了,但并未即刻告辞,神情放松了许多,呼出一口长气,冷冰冰的脸上也多出了几分笑意:“要紧的话说完了,心中纠缠反复都已不在,舒服了许多。” 他是狼,只要狼主一声令下他万死不辞,却主动来向苏景“通报军情”,心中的挣扎可想而知。但此刻警告送到,事情做完再无更改,那份痛苦挣扎也随之消散了。 “多谢。” 有关杨三郎,苏景还有大把疑惑,不过郎万一有言在先“知无不言、不言则不必问”,苏景不再多问,口中转开了话题:“你的火法来历,还请仔细讲明,有劳。” 苏景目光炯炯直视郎万一,相比杨三郎要吃自己,他更关心此刻所问……帛绢上的正法流传入幽冥,事关师尊下落! “据我所知,光明顶上那位前辈在人间并无传人,还是先请你来说一说,你是如何传承了光明顶的正法。”郎万一不答反问。 苏景毫不隐瞒,三言两语将“九祖代兄收徒”之事说清楚,听过之后,郎万一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便是说,你从未见过他老人家、更没领受他一言法传、一字教诲,就做了他的衣钵弟子?” 笑声之中,郎万一摇起了头:“我和你正好相反,何其有幸,我能追随他老人家身畔,得他教导、受他法度,却无缘喊他一声师尊……小九王,我很羡慕你。” 第五百二十五章 一句话的事 生前为狼,呼啸成群千里威风,喝血吃肉桀骜快活,可死后也不过是一缕游魂,和苍蝇老鼠茅草也没什么区别。郎万一死后,很快被洗去记忆,判官大笔一挥,发配至一方鬼王疆域。 不过一段时间过去,郎万一本性觉醒了,相比其他恶狼,他“醒来”算是晚的,足足做了十五年阴兵才一朝恢复本性,还化狼形逃出城去。 “我的运气很好,逃出城后一时间未能寻得狼群踪迹,无法归群、成了一匹孤狼。”郎万一和苏景见过的恶狼不太一样,他爱笑,说话时总是在笑,当然他的笑容不像三尸戚东来之流那么夸张。 幽冥世界,谈狼色变,万鬼千魂都视之为凶残、不祥之兆,恶狼集结成群时大小鬼王无不心惊胆战,可落单的狼子人人喊打,而狼子在本性觉醒后,一旦还化狼形、除非日后再做辛苦修炼,否则再变不回人,无法隐瞒身份,它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成了孤狼是倒霉透顶的事情,郎万一却说自己运气好……因他游荡在一片荒山野岭时,遇到了一个红袍老者。 当时老者的情形很糟糕,倚坐着一棵大树,双眉紧紧皱起,身体抑制不住的发抖,在他身边歪歪斜斜地躺着一只碗。 前世的记忆不会随着本性觉醒而重生,但在阴间的见识永远保留脑海,郎万一做阴兵时也经历过不少大场面,大概能看出,红袍老者经历过一场劫难,此刻正虚弱得很。 依着阴间恶狼的作风,见了“活人”直接扑上去咬死、连皮带骨吞掉了事,此刻红袍老者全无抵抗之力,吃他不是难事。 “不过我没吃他,事情过去这么久,到现在我偶尔回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不知为何,当时就是不想吃他。是天意吧!”郎万一微笑着。 恶狼昂着头嗅了嗅老者的味道,就迈开脚步从老者身边走过去了。 不料还不等走远,红袍老者忽然张开了眼睛,面色痛苦依旧,声音晦涩吃力,可他的语气却是轻松的:“你去哪?” 郎万一吃一惊,忙不迭转回头,目光戒备。 老者混不在意,继续说话:“哪里都不要去,这片荒山难得,不会有人来,可荒山四周遍布村镇,你是狼。出去了死路一条,先在这里藏着吧。” 郎万一死死盯了老者一阵,未曾理会他的劝告,转身纵跃飞快跑开了…… 十天之后,恶狼又重返原地。他已经小心探过周围,老者所言非虚。 红袍老者仍端坐树下,面色虚弱,但神情中的痛苦浅淡了许多,那只碗也被收了起来。 见恶狼去而复返,红袍老者问道:“探过四周了?饿不饿?这山里有兔儿、鹿儿,应该比我好吃。你耐心些,将来我会教给你离开此地的办法。” 若老者说的只是拖延之词,十天前就不会劝恶狼留下,郎万一心思灵活,想得通这一重,是以沉声问道:“教我离开的办法?你为何要助我?” 老者的回答朴实:“因十天前你没吃我。” “因我没吃你?你这算是……报恩?” 老者伸出手指了指地面:“不用那么警惕,坐,舒服些。” 平平常常的笑言,却似带了古怪法力似的,郎万一缓缓坐了下来,这些天东奔西跑、潜伏探查,确是疲劳得很了。 “人间也罢、幽冥也好,狼杀生吃肉都是天性,说穿了,十天前你要吃了我,于你而言是理所当然。”红袍老者接着说道:“可你没吃我,我就得承情了。但我不感恩……我是人不是狼,在我来说,我不被吃才是应该的。不感恩,当然也就不必报恩,我教你离开的办法,是因为:公道。” 说到最后两字,老头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眼睛亮了,人也就精神了,红袍老者笑了起来:“你用你的不应该,成全了我的应该,我自会还你一个公道,明白了?” 郎万一不明白。 但他大概能晓得,这位言辞古怪的红袍老者不会害了他,仍是没道理的信任,不过对狼来说,“道理”这个说法本就没太多意义,它们行事更多是靠本能的感知。 又过不久,老者渐渐恢复了精神,传给郎万一的不止一个“办法”,而是一套功法,云灼鱼焰谱。 那是人间的修法,本不适合狼魂修炼,但红袍老者见地了得,依照狼魂体性硬是把那套修法的几处关键地方加以修改……郎万一也由此修得一门上乘本领,尤其难得的是,身边还有一位旷世高人与他指点,让他的修行事半功倍。 “真正因祸得福,我的运气很好,很好。”苏景面前,郎万一长长呼出一口气:“但还不止如此,相处时间越长,我就对红袍老者越是佩服……先是佩服、而后折服。” 红袍老者的学识渊博,见闻广阔,郎万一修行闲暇,最喜欢与老者谈天说地,不止阳间世情、人界风光,还有他那些有关乾坤、有关修行、有关做人的重重道理,都引得郎万一满心憧憬、满心崇敬。 红袍老者不是寡言之辈,也不像想象中的高人那样不苟言笑冷漠难近,他宽厚随和得很。 “聊得多了,我慢慢得知,红袍前辈本为修行道一代巨擘,与另外八位前辈开宗立派,创下离山剑宗名扬四海。”郎万一的声音沉厚,语气庄严:“他老人家就是你的师尊,驻道于离山光明顶,修习阳火正法,当世时唯一一位金乌传人,陆角八。” 苏景微笑着,没来由的自豪。 相处三个月后,郎万一就向陆角提出,想要拜入门下,可是陆角摇头拒绝。 恶狼俯首于地面,认真道:“世上只知犬儿忠义,却不知犬之忠,皆由狼而来,晚辈虽是狼子,但也请前辈放心,若能得前辈收录门前,我永生永世以作追随……” 不等说完,陆角就打断道:“与你是狼还是人都不存干系,是我自己不想收徒弟。不必再说,白费了时间和力气,快快起身吧。” 八祖心意决绝,郎万一再如何不甘也只好放弃,又过了一段漫长时间,陆角完全恢复了精神,准备离开荒山了……只是恢复了精神,郎万一看得明白,红袍老汉身无修为。 郎万一放心不下:“再有几年光景,我当能修得人形,还请前辈再耐心等待一阵,待我有了人形,就能相护于您老身边。” 陆角八答了一句郎万一听不懂的话:“修为不再,但我还有碗,放心便是。” 郎万一又问:“敢问前辈要去往何处?他日我若修行有成,定当报还您老的再造之恩。” “去何处?”陆角八缓缓摇头,从口袋中摸出了自己的碗摩挲着。面上笑容变得古怪起来:“我也不知道去何处,我就是想找找看……看我到底死在谁的手上。” 言罢再没半字解释,怪碗抛向半空,化作一团瘆瘆阴风,裹了陆角八疾飞而去。 “我又在深山修行百年,火法初成才重返世间,再后来一切顺利,汇合了同伴,又因有本领在身不断积累军功,一步一步做到了将军之位。”对自己的情形,郎万一一带而过:“算一算时日,从头到尾我和陆角前辈差不多三年相处。在他老人眼中,郎万一不过是他在阴间的一段‘公道’往来,可对我来说,却是大恩如天倾盖。” “我未能被他收入门墙,不是他的弟子,自也不是光明顶的传人,了不起只能算作‘光明顶下朋友来访’,郎万一时刻不敢相忘陆角前辈的厚恩大德,你既是他在人间的传承,无论如何我也要照顾一下。” 话说完,郎万一自囊中取出一只皮革袋子,烈酒浓香,昂首鲸吞。狼吃酒,不喝茶。 一口气饮下半袋,重重打了个酒嗝,剩下半袋子酒从郎万一手中传到苏景手上。 苏景不急着喝,问道:“你来给我送讯,再回狼群怕是……不如留在我这里。”他的担心不无道理,狼性多疑,最是狡诈不过,郎万一就算再如何谨慎,也难保不走漏风声。 “就算不被发觉,我自己也没脸回去;留在你这里更不可能,来日狼家兄弟攻来,我又该如何自处?” “那你……” 郎万一摇头:“幽冥广阔,不劳操心。” 来送一个消息的下场,重则当受狼主追杀,自此从同宗手足变为生死之仇;轻则后半生永远孤寂,无颜再对昔日战友、也无法融入游魂天地。 苏景想了片刻,昂首剩下那半袋子烈酒喝掉,幽冥之狼以酒识人,见苏景喝了自己的酒,郎万一眼中露出些许暖意,微笑道:“若能再嘴巴向天,打个酒嗝,就十全十美了。” “打不出来,多少年没打过嗝了。”苏景随口道:“浪荡幽冥,不如……人间如何?离山,光明顶,融身八祖道场,从此专心修炼,岂不是好。” 郎万一闻言目中精光乍现,可很快又告黯淡:“离山是什么样的门宗我是知晓的,岂能容我一头狼魂。” 苏景笑,努力收敛着自己那点得意:“一句话的事情。” 当真不是吹牛,送一个朋友去光明顶居住,苏景做得这个主,何况郎万一又和八祖有过一段渊源。郎万一仍提不起精神:“普通游魂登入人间,须得判官放印,又有哪个判官会放一头狼啊!” “一句话的事。”红袍加身,比着上一句,苏景的语气更加风轻云淡了。 风轻云淡够了,苏景又开口道:“不过在送你过去之前,我还有事情请教。” 第五百二十六章 生死牵挂 恶狼与八祖三年相处,不可能在几句话里把所有事情都交代明白。郎万一应道:“你问。” “之前听我同伴传报,你知道光明顶中有清幽小院……师父对你提起过院中人?对院中人,师父怎么说?” 渡船上、大车上、路边的客店驿站内,常常可见素不相识的旅人聊得热火朝天,甚至平日里不会和朋友、亲人吐露的心事,都会被拿出来作为和陌生人的谈资……为何会如此?只因明日醒来大家各奔东西,穷此一生也未必会再见面。 大家都明白,今日面前喝酒说话到面红耳赤之人,将来再不会和自己有丝毫牵扯和联系,反倒容易掏出心里话。一样的道理,荒山三年相处陆角八和郎万一说了些自己的事情。 郎万一记得,陆角提起院中人时,皱了下眉头;郎万一能看出,蹙眉不是“难过”或“麻烦”,而是担心,陆角在担心。 简单讲过“院中人”的来历、身份之后,陆角缓缓说道:“光明顶山核结庐非我本意。那时离山根基初成,除我之外八位兄弟,或道法精深或剑术了得,有他们主持,门宗渐露峥嵘……再说回我,我本是个跳脱性子,不喜拘束,也不愿一辈子枯坐山中,既然离山有了个模样,我就打算与蓝祈一起去遨游天下,走到哪里修到哪里,做一对画本中才有的神仙眷侣,岂不快哉。” 那个时候的陆角八。境界上自然不曾圆满,可修为上、斗战上,想要行走天下怕也没几个人惹得起他,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莫耶蓝祈。 “打算下山,总要和兄弟们说一声,我最先找到的是刘旋一。”离山九祖,刘旋为长,九兄弟的大哥。 是兄长,但也如师如父,尤其对几个“年纪小”的兄弟,刘旋一照顾有加。 想要下山的原因、有关与莫耶女子的情事,陆角八和盘托出,让他颇为意外的,刘旋一并未如他想象中那样开心恭喜、再含笑骂他几句“你这小子,现在才来对我说出事情,该打该罚”之类。刘旋一只是点点头:“你把她的情形,再仔细说与我知,还有她的修行。” 陆角不隐瞒,依着刘旋一的吩咐又是仔仔细细的一番讲述。而后刘旋一双眉微皱、开始沉默了。 “莫耶地,邪魔地”那是寻常修家的见识,先不提其他,就以九兄弟之间的情谊,老八认准的女人,老大绝不会再计较她的出身。且陆角要带蓝祈去“游历四海”,本也存了不给兄弟和离山剑宗添烦恼之意。 等了一阵,见刘旋一还在沉思,陆角问道:“你可是嫌弃蓝祈来自……” 刘旋一“咳”了一声,摇头而笑:“莫说莫耶女子,就算你要娶邪魔地的男子,只要你自己愿意我也不会阻拦。” 陆角的转述、再被郎万一转述,聚精会神倾听的苏景吓了一跳:“真这么说的?” 郎万一点头:“陆角前辈当初怎么对我说,此刻我如何讲给你。” 苏景失笑。在离山时他听贺余师兄讲过,大祖性情沉稳,平时沉默寡言,偶尔对晚辈开口,要不就是指点功法关键,要不就是修天行道的道理,他老人家算得真正的“金口玉言”,每一字都珍贵无比。 如今看来,对晚辈一个样子,对兄弟又是另一份性情。 容苏景笑了几声,郎万一继续讲述。 一句笑话过后,刘旋一对陆角笑着点头:“蓝祈当是至情至性的女子,要恭喜你。” 陆角心底释然,开心而笑:“兄长同意了?那我这就请他们几个过来。” “不忙,我还有话说。”刘旋一面上笑容散去,言辞归于中正:“九兄弟中以你资质最佳,又修得金乌正法,老八,只要不出意外,你飞升是板上钉钉之事。” 陆角不明白兄长为何提及飞升之事,点点头未出声。 刘旋一反问道:“那你可有想过,你飞升之后呢?蓝祈又当如何?” “她的修行也不差,或许……最好是能一起飞升。” “难。”刘旋一一字回答。 兄弟间讲话无需忌讳什么,陆角混不在意,笑道:“飞升自非易事,不过兄长没见过她,是以不了解,她的资质了得,修持的法度更有独到之处,至少以我看来,飞升是有机会的,且机会不小。” “和资质、功法没太多关系。”刘旋一摇头:“是性情。” “你想和她一起逍遥人间,我绝不会拦你,其他几位兄弟更无须担心,你快活了,大家都会开心痛快。万一弟妹不小心露出形迹,外门人物若有异议,不妨先来和姓刘的剑啰嗦一番。”刘旋一声音稳当,字字清晰。 说完稍顿,他又把话锋一转:“不过,游览人间了不得两三千年的快活,携手飞升才是永世厮守、亘古逍遥……陆角,你面前有一道题目,你得仔细想清楚。” 说着,刘旋一伸出双手,同时在地面上写字,两手,两书。 大祖左手所写:两三千年的人间快活; 他的右手成书:两三成并肩飞升的机会。 若真放手打斗,刘一与陆八孰强孰弱不得而知,但论起对修行的见解,那时陆角八远逊兄长。 “情”之一字,轻易不会影响修行,正相反的,性情中人若能得采得性情,还会对修行有所补益。可是事分两极,入极则生障,情事尤为突出。 蓝祈便在此例,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莫耶女子就是如此,不动情则以,一动便不可收拾,入极巅、入疯魔,最后那影响飞仙的一障,她逃不过了。 极障不是不能破,但想要破它绝非易事。 如果依着陆角的想法,携美同游玩耍人间,于蓝祈而言,“情”无碍,但“性”却是松散了,时时刻刻守在心上人身边,情再深性却平和,难破障难飞仙。 兄长想出的办法,便是蓝祈的漫长归宿:山核小院。 荒山之中,八祖端坐树下,对着一头恶狼诉说往事。当时郎万一很想听下去,可他已经完全迷糊了。到底还是一头狼,不解人间风情,更不晓得修行道理,他能不糊涂才怪。 陆角只是在讲自己的故事,哪怕唯一的听众都听不懂,他也无意解释什么,继续道:“老大想出的办法,是以‘得失’之悟破她的情极障。” 她在院中,不见天日,她有家、有陆角,却没了世界。 他的解释牵强,以她看来其实就是自私,可她无怨无悔,她也千年沉闷。 直到一天,时机成熟,他一剑劈开那小院,领她见同门、见弟子、传书天下她为吾妻、与吾偕老,那一刻天地同归举山齐贺,整座世界携万钧喜悦直冲心窍……那就是蓝祈破障、悟道的一刻! 能不能成功,大祖也没有把握,不过两三成的胜算,但值得一试。 “酒。”苏景道。 郎万一又取出一枚酒袋地上,苏景接过来,并未昂首痛饮,只把一口酒灌入口中。不急着吞咽,让烈酒在舌尖来回滚荡,当然不是品评味道,他只要那种“刺激”喉舌的感觉。 事情和苏景所知大相径庭,不是没人知晓光明顶山核中藏了蓝祈,这个主意就是大祖所出;更不是陆角怕她的身份会影响自己、影响离山,那些都是为了绷紧她心性的做作之词,陆角如此对待蓝祈,只是为了争一个机会。 穷尽天地仍并肩厮守的机会。 不过此事也只有大祖知晓,陆角八没再告诉旁人。 只是提前的算计再如何周密,也追赶不上后来的变化,陆角放松了身体,对面前的恶狼笑了下:“后来,我被恶魂侵体。这份伤害来得极大,只有我自己明白,魂魄受损,我飞升的希望渺茫。但她还有机会……可时机未到,她的境界还不够,那时候劈开光明顶没有一点用处。” “我夺了一头神物的魂魄来杀灭侵体恶魂……我心里明白得很,饮鸩止渴罢了,神物的魂魄灭掉恶魂,可它何尝不是另一头恶魂!” “既然如此又何必麻烦,还平白害了一头神物?神物无辜,我的公道何在?”陆角八声音喃喃,似有痛苦,却并无悔意,自问自答:“我总得撑到她飞仙后再死。” “可到底还是败了,我以为至少能在坚持三四个甲子,她就快破入第十二境了,当来得及。没想到夺魂神物之后,我只撑了七十年,来不及了。” 话说完,红袍老者沉默。长长的讲述,其间有几次老者都面露笑容,可他的眉心始终微蹙,他担心。 他已无能为力,但无法放松心怀,担心。院中之人,生死牵挂。 “院中人,师娘蓝祈早已破开小院,不久后一朝悟道,破界飞升,如今已置身仙庭。”苏景忽然开口。 “当真?”郎万一猛抬头,望向苏景。 “千真万确,她飞仙时,我就在身旁。” 苏景笑了,郎万一也笑了。 笑容里有开心,有唏嘘,有感慨,也有敬佩。虽然后来事情接连变化,可大师娘蓝祈最终飞升的道理,正是大祖刘旋一所说的“以得失破情极障”。 蓝祈飞升,陆角得偿所愿,所有辛苦都是值得的。 特意向郎万一问起蓝祈,只因苏景心中小小的一个“结”,师父把她藏在山核,自私了。 此刻苏景释然。 陆角八就是陆角八,不负他的荣光。 第五百二十七章 口角含春 阳间、东土、离山。 沈河席地而坐,昂首望天,喃喃自语中略带了些欣喜:“终于下雨了。” 雨不大,淅淅沥沥的,掌门真人不避不躲也不曾施法蒸干水汽,就那么惬意微笑着坐在雨中,任发髻衣袍都被打湿。 离山坐落于东土汉境的东南隅,多水之地,一年四季从来都是不缺雨水,今年也不例外。 不缺雨水,掌门人那一句“终于下雨了”就显得有些无端了……沈河会有这样的说法,只因之前整整半个月,天上都在打雷。 十五天,离山天顶阴云密布,隆隆雷声从未有过片刻停歇,但雨水一滴不落,直到此刻,总算下起了雨。 不提雨水只说一连半月的闷雷,这样的天象委实反常,若是放在凡人稠密的地方,怕早都会引起恐慌,可沈河真人和离山诸位长老,全都面带欣慰目藏欣喜:贺余师伯在闭关做最后领悟。 若他未能抓住那“灵机”、未能寻得“大逍遥问”的真谛,就算枯坐万年,也引不来天象变化;反之,他有所斩获,才会引动天意地势,才会有这种诡怪天气。 十五天,雷连绵,是他把握到玄机的象征。 把握玄机不一定能成功破悟,可想要破悟非得先把握玄机不可。 左右无人,沈河伸了个懒腰,再大大的打个哈欠,喜滋滋的舒服,这举止俗不可耐,全无高人风范…… 东天剑尊庐内,说过“山中院、院中人”,苏景又和郎万一聊了许久,话题层出不请,但话中人物只有一个:陆角八。 直到最后,郎万一把自己所有有关陆角的记忆统统说尽,苏景仍意犹未尽,两个人喝光了郎万一的酒。 随后苏景带上郎万一去往阴阳司,判官落印即刻放行,再唤来平时负责和离山联络的二差头马喜,捎上苏景的口讯、带着狼魂去往离山。 临行之前,苏景加重语气嘱托道:“阳间的规矩和幽冥大相径庭,虽也弱肉强食,但还有礼法约束,离山剑宗匡扶人间,规矩不算大可也不能算小……” 郎万一笑着点点头:“放心,能去他老人家的道场常驻、修行,是我的福气,绝不会造次。倒是你这边,杨三郎绝非等闲之辈,你自己小心。” 两人拱手作别,冥殿中法度行转,郎万一与马喜的身形消失于一团幽光之内。 苏景长呼、长吸,转身向后殿走去,脸上笑容清透。 苏景心底那个小小的结被打开了,他想要崇敬之人的确值得崇敬,足够欢喜;师父和莫耶蓝祈,前辈情事让人唏嘘,而蓝祈最终破开了那院子、飞去了仙界,师父达成所愿,足够欢喜! 跨入后园才走两步,香风飘过一个窈窕身形闪到面前,拦住了去路。 不听似笑非笑,仔仔细细端详着苏景:“看你这小魔头眼中潋滟、口角含春……”说着,她混没规矩的,居然昂起素手捏住了苏景的下颌:“啧啧,一副荡漾的俏模样啊!” 小妖女摆出来一副大爷看小妞的样子,洋洋得意,正想再问苏景从朗万一处得来什么好消息以至笑容满面,不料被自己捏住下颌的那个小子,就势把脸凑了过来,又快又软又轻,就那么一下子亲住了自己的嘴巴。 不听的修为如何?咫尺之间一柄飞剑偷袭她都能从容闪避,却没能躲开苏景的嘴…… 腾地一下子,小妖女脸红。 苏景亲得快,一中便退,退后半步,修行事情不分男女,可情爱事情上天生就是男子强势,不听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子,中了一“嘴巴”后檀口微张傻傻得发愣。苏景比着她刚才的得意洋洋更得意洋洋:“我口角含春?春色香甜,要不要再尝。” 就在这个时候,戚东来甩着手走进后园:“苏景,那个郎万一当真知晓八祖的事情,可有什么有趣事情说给我……咦?” 无论修为、经历、见识,在年青一代的修家中,戚东来都算得出类拔萃,走进园子一看,两人面对面,苏景笑眯眯、不听正发呆,凭他的眼力和心思,当即就明白他俩你浓我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若是旁人,会转头就走,可戚东来不,一边说“哦,我来的时候不对”,一边抱起双臂斜依廊柱,笑嘻嘻地望着两人,等着继续看花花戏。 不听正情迷意乱,如何容得一个大胡子在不远处看着,转头望向虬须汉,吸一口气勉强平复心情,笑容有些勉强:“我和苏景有要紧事情谈,骚,戚东来,好大姐,你……快滚!!” 虬须汉对自己名前那个“骚”字看得极重,每有人省略他必做纠正,不听说对了名字,喊他“大姐”他却全不在意,更不把“快滚”恶言放在心上,哈哈大笑着转头走去。憎厌魔君衣钵传承,别人不轰他不走。 待他离开,苏景挑了挑眉峰,旧事重提:“嘴边春色,好吃么?” 小妖女耳朵里几乎都是自己的心跳,听错了,把“好”听成了“还”,心里咀嚼了下“还吃么”,嘴巴有些拌蒜:“怕……怕你啊?” 苏景心思转得多快,还不等纳闷就反应了过来,笑道:“好!本座专治嘴馋的毛病!” 但还不等他再有动作,猛一阵响亮笑声又从园门出响起。 那笑声是真响,可抹不去的一股扭扭捏捏的味道,不用回头就知道,戚东来去而复返:“原来是你的嘴巴香香还是我的嘴巴香香的把戏,”虬须汉捂着嘴,那样子实在惹人讨厌,被一柄飞剑砍在脸上定会惹来无边喝彩,可他不自知,自顾自娇羞如美人:“我可实在好奇,按道理这把戏你们两位耍不了啊,各有脸皮五尺,相距一丈时已然顶在一起再难寸进……我滚。” 这一次真的“滚”了,大笑声中虬须汉化身一片粉色香风,直接蹿上了天去,看那小妖女眼中带煞,戚东来不触这个霉头。 戚东来本就无所事事,飞上天空也就顺势闲逛一会,东飘西荡,东面看看鬼兵操练,西面看看鬼民筑城,南面看看……他从南方看见了一道紫金云驾。 划破天际,飞得不急不缓,向着不津而来。 如今不津早已不再是荒城废墟,重兵把守之地,岂容旁人纵云乱闯,不等云驾当即有一队阴兵飞天相迎,带队校尉开声吼喝:“呔,什么人如此大胆,还不快快停了云驾报上名来。” 紫金云驾止住去势,但并不散开,只飞出了一个人来,判官打扮,身着黄袍,三品官,抬手将一枚令牌亮出。 拦路校尉登时换了语气,笑道:“原来是判官大人驾到,小的鲁莽,还请大人恕罪。”说着一只手背到背后,轻轻挥了挥手,身后阴兵赶忙让出了道路。 黄袍判收起令牌返回云中继续前行,可才告启程不久,紫金云驾迎头又碰上了一阵粉红香风。 有人拦路,紫金云驾不能不听,黄袍判官又一次从云中走出,眉头微皱:“阳身人?可是小九王的朋友么?刚刚本官已与巡城兵卒交代过身份了。” 香风散去,虬须大汉显身,面似带笑可目光冷冽,看了看开路判官,又望一眼紫金云驾:“黄袍三品?算得大员了。骚人想不通,什么人会有如此排场,让堂堂三品大判做鸣锣开道的小卒,莫不是阎罗王老爷重现幽冥。” 可把黄袍判官腻歪死了。 他能辨得香风中有阳身人的气息,又哪想得到粉红的风里跳出来个大胡子,更想不到精壮大汉出口娇滴滴的女子声音。 黄袍判官皱起了眉头:“阴阳司行事自有方寸,岂容外人过问,你既不是司中官员,就速速让开道路!” “幽冥世界以前还不曾有过阳身人呢,往时阴阳司还只有一位红袍大判呢,”口中声音娇软,豹眼妩媚流转,可说的话却狂妄异常:“天底下没有不变的规矩,该改就得改。” 戚东来有杀性,当年西海深处苦斗邪佛一脉足见他的狠辣,不过他为人绝不狂躁,主动拦路是因他大概猜出了来者身份……若真如他所料,那苏景便要迎上一场好戏了,骚人做的:先要夺下一份气势、替朋友夺势! 刻意刁难、无聊之举,却也是争势最直接的办法了。 震翅声噼里啪啦,好像被放大了百倍的蜻蜓飞翔声音,三口长着翅膀的棺材带着三个背长剑的矮子升了上来,雷动问道:“戚东来,在作甚?” “骚、戚东来,”一如既往先纠正,虬须汉跟着说道:“等着见阎王爷!”说着,他又森森而笑:“不过,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黄袍判面上怒色不显,声音一下子变得冷清了:“本官只问三字:不让路?” “明明是九个字嘛。”三尸异口同声。 “好。”黄袍判微一点头,这个时候又是人影一闪,从紫金云驾中再跃出一人,先对黄袍判轻声道:“花大人且慢。”随后此人望向戚东来。 差官打扮,衣袍和封天都总衙、尤大人身边亲差孔方白全无差别,不过此人是个年轻女子,五官娇美、神情干练。 拈花本色,一见女子就喜从中来,笑眯眯:“请问差官大人如何称呼?” “顾小君。” 第五百二十八章 一词之差 飒爽女子报上姓名,目光从拦路几人面上掠过,最终望住了戚东来:“我家大人自封天都而来,有要事与小九王相商,还请阁下代为通传。” 戚东来笑得懒洋洋:“不管。” 顾小君眉峰微挑,但很快眉峰回落,本已森冷的面色平和下来:“阁下拦路,可是职责所在?若如此,还请通融,小九王若有责罚,顾小君一力承担,绝不会让先生担当。” 戚东来笑容不变,身形更是不动:“小九王日理万机,没工夫应酬闲杂人等,这就请转头回去,恕不远送!” 此时紫金云驾就悬浮在南城半空,如此醒目的东西,苏景岂会看不到,但他不出声也不干涉,和小不听并肩站在一品殿后园中,抬头注视着空中情形。 顾小君静静凝视戚东来片刻,忽然露出笑容,再开口时没了官腔:“你这汉子啊,拦路拦得全没道理,搞不懂你到底图个什么……你叫戚东来?” “骚、戚东来。”戚东来耐心好得很,闲聊无妨,说到天黑也不怕:“族为根,族名不可弃,请姑娘记仔细。” 顾小君点点头,自袖中摸出一枚黑黝黝的令鉴,垂下头对着令鉴淡淡说道:“阳身人骚戚东来,藏身不津城,搅扰轮回祸乱阴阳,罪不容赦。”念过罪状,她目光重新望向戚东来:“莽汉,只消本座一令升天……幽冥世上便再无你容身之处,还不让路么!” 封天都,封天令。 阴阳司不涉地方军方,平时司中政务也无需鬼王帮忙。但若有“搅扰轮回混乱阴阳”这等大罪恶徒藏身世间,封天令下鬼王仍会积极卖力,相助阴阳司缉拿恶徒。 “幽冥世上再无容身之处”,顾小君说得客气了,她手中大令飞天,戚东来藏身何处,何处都会招来战祸兵灾!届时自会有人出面、穿针引线集结周边鬼王之力,血洗不津城。 芊芊素手,将黑色令鉴高举过顶。大令微微震动着,只待主人手指松开它便一飞冲天,传于世界每一角落。顾小君的手段算得狠辣,戚东来不让路,不止给他自己招灾、更会给不津、给苏景惹祸。 顾小君面带冷笑,她倒想看看戚东来如何应对,不料突然间心底一阵阴冷感觉弥漫,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她也久经战阵,明白这感觉缘何而来:气机……自己被“气机”稳稳锁住了。 气机一端牵于己身,另一端……不用想也只道,接连着凶猛法术。 这便是不津的态度了,尔敢放飞大令,顷刻杀灭降临碎尸万段! 这态度与戚东来无关,苏景才是此间主人,这种事只有他才能说了算……顾小君努力平稳心思,灵识散开“寻根溯源”查探法术气机的来源。 不追查还好,追查之下,又是接连三个寒颤。不能自已! 三段气机,三个方向: 远处天空中。笑容明浩的少女,盈盈立于云端,手中把玩着一片莹翠剔透的竹叶,不知何时不听飞遁高空;身下一座大宅,正堂屋顶上,人身蛇尾的凶蛮少年抱着双臂昂首望来,脸上有笑容,笑容里却不存欢愉,只有残忍;最后一段气机来自城北,顾小君只能察觉到杀机犀利,却辨不清具体……不津北城正是阴阳司一品殿所在,后园中苏景独立,白玉弓被他拿在了手中。 取弓在手同时,苏景又打出一道阳火。 火焰飞天,升到九霄云上猛一震,火焰暴散开来,一声金乌啼鸣响彻四方!王家大令,金乌点兵,下一刻不津城中号角回荡战鼓如雷,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两头尸煞猛将、一头凶猛谛听、一条用两枚白鳞冒充眼睛的小黑蛇站住方位,队队阴兵腾云驾雾,结阵封锁天空。 顾小君的变了脸色,声如切金断玉:“贼子,安敢!” 戚东来的声音不如她清脆,但妩媚远胜,笑道:“从五年前开始,苏锵锵几次想见封天都里那位大人,都遭断然回绝,他还不是笑了笑作罢;今次封天都来了人,被拦个路就亮出大令……风度实在不堪。现在可不好收场了。” 雷动搭腔,语重心长:“你这女娃儿,好端端的拿什么封天令,把事情做绝了吧?唉,也不能全怪你,你不知道他们是伙子什么人啊。” 赤目接口:“现在可好,一拍两散了,你撒手闭眼吧。” 拈花再接口:“小娘子,芳龄几何?可有婚配?” 这个时候紫金云驾中又走出一人,中年男子,肤色黑得发紫,也做差官打扮,现身后不作劝解,望向戚东来朗声道:“我家大人自封天都而来,有要事与苏大人相商,还请阁下代为通传。” 仿佛被钉在半空里、连封天令都不能让他让路的戚东来,闻言却痛快点头:“好说,请云中的大人稍等,骚人这便下去通报。” 黑皮差官的说辞与顾小君初显身时讲话如出一辙,唯独一处差别:顾小君说的是“小九王”,黑皮差官讲得则是“苏大人”。 一词之差,态度天壤之别。 小九王只是幽冥世界无数鬼王之一;苏大人却是红袍大判,除了星月判外,整座阴世里唯一一位红袍大判! 封天都来人用了“苏大人”的称呼,给出这个态度戚东来便无需再争,身化香风飘飘荡荡地飞赴北城,根本都不再去看一眼顾小君手中的封天令。 戚东来一退,三段杀机消散、万千军马归城,三位矮神君也走了两个,只剩拈花流连不去,和顾小君扯词攀谈:“本座拈花,东土白马镇人士,你可曾去过东土……” 黑皮差官拍了拍顾小君的肩膀,微笑着摇摇头。顾小君面色难看,但还是收了封天令,跟在黑皮差官身后退入云驾,外面只留最先现身的那位三品判官花大人。 又过不久,牛吉带着司中一众鬼差,急匆匆迎上半空,毕恭毕敬引着紫金云驾去往城中阴阳司。 抵达冥宫时,大差头半躬身体,对着云驾道:“苏大人在后园迎见诸位。” 冥宫之中,一位等衔底下的鬼差对身边同伴低声道:“封天都来人,咱家苏大人都未迎出大门,直接在后园相见,这架子……是不是有些太大了?” 同僚尚未搭腔,脚下就有声音传来:“前面对峙是争气势,能算是摆架子,现在却不是了……虽你我都能猜得出云驾中的大人是谁,可他老人家不愿主动露面。苏锵锵若是接出门外,岂非逼着那位大人现身?直接后园相见,是留面子。” 妖雾总有独到见解,他身边几个鬼差也不知他说得对不对,都没答理他。 紫金云驾不再高空飞过,入宫门后就改作贴地低掠,由牛吉等人引领着一路来到后园。 后园之中,苏景身着判官红袍,背负双手微笑而立,见云驾来到,先挥手屏退引路的几位差官,又对刚回到他身边的几位阳身同伴点点头,不听等人会意,也起身离开了园子。 “清场”之后,苏景才含笑说道:“贵客到访,蓬荜生辉,苏景有失远迎,失礼之至。” 紫金云驾终于散开了,算上黄袍判,一行也不过四人,除却已现身的三个,就只剩下一位……果不其然,着红袍、身枯瘦,一目残月抱瞳一目七星散布,真正的一品判尤大人。 “久闻苏大人少年锋利,今日得见,果不其然。”尤大判面带微笑,说的话让人辨不清是褒还是贬。说着,他对三个手下微一点头:“你们外间等候。” 苏景这边清场了,尤大人也屏退手下,倒显得了几分尊敬。 顾小君也退到园门口,让拈花神君着实惊喜…… 一老一少两位大红袍拱手为礼,口中尽是些不痛不痒的应酬之词,脚下迈步来到园亭,分宾主落座。苏景笑道:“身边没人了,大人喝茶么?我去给你沏。” “谢过大人好意,沏茶不必,老夫此行只为一件事,办完便告离开,不会久坐。”尤大人开始点题,苏景自然相应:“请尤大人吩咐,力所能及必不推辞。” “报恩。”尤大人两字突兀。 苏景诧异:“晚辈不记得何时施恩于大人。” “老弟说笑了,是你向我报恩。”尤大人呵呵而笑,口中称呼改变:“五年前,狼群攻袭瓶中城……这件事老弟当还记得吧。瓶中城已入绝境,若非封天都一道谕令传至杨三郎与狼主,这幽冥世上,早就没了那城。” 苏景肃容:“是封天都让狼群退去的?” “不错,封天都每出一令,都有底档记载,老弟若不信,大可随我去往总衙查个明白。”尤大人拖长了声音,说话缓慢:“五年前的一桩恩情,如今到了回报的时候。” “有恩必报,大义之所在。”苏景认真点头:“我这就把滑头王请来,让他给您报恩。” 尤大人一笑:“困于那一战的,不止滑头王,还有小九王。” “我?那不能。判官不涉地方军政,我何时也不曾参与鬼王争斗,更没去过瓶中城打狼,您老记错了。”苏景坦荡荡,回答。 第五百二十九章 不值一提 尤大人愣了下,做判官无数年头,哪有人这等明目张胆地和他耍赖,老大人一时间有些不适应。 随后尤大人笑了,不生气,双眼里透出些“饶有兴趣”的意味,开始重新打量苏景,过了一阵他笑着开口:“老弟为人……坦荡得很啊。” 苏景摇了摇头:“不是晚辈坦荡,是大人太小看我了。” 尤大人眼中趣味更浓:“六年前,得知幽冥世界又出来一件大红袍,老夫吃惊不小……不敢怠慢啊,少不得排遣能员赶赴阳间,查一查这位不请自来的大判官,到底是何方才俊。” 对方的话题颇为突兀,苏景没表示,只是静静坐着、听。 “天宗离山小师叔,南荒天斗剑庐主人,剥皮妖国太岁老君,东土汉家佑世真君神位供奉,西海修佛妖家传经大士……苏老弟的头衔可当真不少。” 其他都好说,唯独其中一个头衔,苏景稍显纳闷:“太岁老君?新封的?” 的确是新封的,和佑世真君有些相似,是妖家供奉的神位,此事由剥皮大国师洪灵灵提议、瑞皇帝点头同意。差不多一甲子前的事情,只是当时苏景正在离山忙得昏天黑地,洪灵灵前后跑来东土三次都未能见到他,大好马屁也就未能及时奉上,大国师引以为憾。 是神位供奉,不过也就是盖了座祠,塑了座像,一直也没什么香火。 对苏景疑问尤大人并不理会,自顾自向下说:“忽然听说这么多名头。免不了又要被老弟吓上一跳。所幸,吓过一跳之后,心里也踏实了不少:你做得那些事,虽有少年骄狂,但未失正道本色。” 苏景插口:“阴阳司也看正道邪道么?” “不看,阴阳司行的是大道,什么正道邪道,都不是判官要行的道。”尤大人应道:“不过相比之下,正道弟子更识得大体,看重乾坤造化,一品袍穿在了正道人物身上,更妥当些。” 尤大人又把话题转回到“调查苏景”之事:“阳间相传,离山苏景虽年轻,但尽得师门真传,心存大慈悲,匡扶人间道。仇怨泯于一笑,恩情报其所能,真正的名门高人。” “讹传罢了,人间修行五百年,苏景没有泯于一笑的仇,该报的都报了,且、皆为现世报。”苏景实话实说。门宗内,谁欺负他他就亮如见;栖霞山,自刺一剑非取严辰首级不可;南荒里,才出大圣识海立刻诛杀妖后;西海中,离开摩天刹便直奔刹天摩,小师叔报仇从来都等不及天亮。 “仇必报,恩呢?”尤大人转回原题,同时抬头。浑浊双眸直视苏景。 “有恩必报,大义之所在。”苏景又变得义正词严了,还是刚才那一套说法,不过他的后半句变了:“但挟恩持怨,困不得我。”稍顿,苏景语气加重了些:“苏景受长辈教诲,从不敢罔视恩情,恩该报,但该如何报我说了算。” 尤大判又次笑了,这判官比着传说中爱笑得多:“果然,小看你了。” 苏景拍了拍锦绣囊,取出了一只瓶子和两个小小瓷碗,掀开瓶塞一股馨香扑鼻。 瓶中琼浆泛红,注入瓷碗之际还有叮叮咚咚的悦耳声音,那是瓶中冰块碰撞细瓷的轻响。“话说得有些多了,人间的杨梅露,大人请尝一尝,润润喉舌。”说话间苏景还不忘将一片“通阴”柳叶放在对方的碗中。 全套东西都是不听从人间带来了的,这是女孩子的情调,不过换过角度再看看……闲七杂八她把能带的全都装进袖中,似是来找苏景过日子的打算。 “恩情恩情,有恩也有情,大人若不看情只计较恩,把恩当作账目、当初放过来本钱如今想要收讨回去,这也无可厚非。不过既然是账目,总得计算清楚才好。”杨梅露酸甜可口、清凉怡人,苏景浅唱一口,惬意从眼中一闪而没:“五年前一场黑色雨水,晚辈不敢懈怠,往返万里奔走周围司衙……总算没辜负了身上的这件袍子,没辜负了老大人的信任和栽培。” 最后一段话仿佛换了话题?未换。黑雨中相助别司、搭救其他判官,若恩如账,苏景已经还清了。 不受恩怨挟持在前;本来也不相欠在后,苏景水泼不进油浸难透。 尤大人暂时没说什么,端起面前的杨梅露,一口一口饮尽,最后连那片柳叶儿也纳入嘴巴,仔仔细细地咀嚼一阵,吞掉了:“所以我要请你做一件事,会欠你一份恩情。嗯,可以。” 平平一句,苏景却肃然起敬,只凭对方的身份,能认得这个小小道理,便值得一份敬意。 “大人请。”苏景拿起瓷瓶,又给尤大人斟上第二杯果露,不忘重新加上柳叶,端起、递上:“大人当知晓,晚辈在离山时,忝任本门刑堂长老,主掌刑罚之事。初任职时,吾兄贺余借一桩案子,给我讲明白了一个题目:值得。一桩大道理下,总会衍生出无数小道理,晚辈资质平凡,领悟不了太多,只在‘值得’之下,多悟出了一重:不值一提。” 第二杯杨梅露饮尽,尤大人喜欢这个味道,放下杯子后才问:“不值一提?愿闻其详。” “杨梅露有的是,柳叶却不太多,多谢大人。”第三杯果汁注满,第三片柳叶儿加上,苏景开口:“该做之事,便如此饮,一杯杨梅露罢了,不值一提。大人喝我些果子汁水,不用还;大人吩咐晚辈做的事,只要扣得‘应该’这重题目,便无恩无怨,无欠无还。我做该做之事,哪怕身死道消,也不值一提。” 该做之事,不值一提。 “当真小看你了。”尤大人放下手中杯,这次剩下了柳叶,再望向苏景的目光变了颜色。 这次“小看”,不因苏景的道理如何,而是源自他的“摇身一变”。 区区五百年修行,但苏景经历丰富,从离山到妖国再到邪佛,和他打交道的尽是地位超然之辈,耍赖时苏景是个奸猾小子,可肃容言说时更会有一份高人气意。 几句话的功夫,少年泼皮就变成了正道高人,这反差实在强烈…… 苏景笑了下,把自己的果汁也喝光,最后说道:“持恩以挟,挟不得我做不该做之事;全无瓜葛,隔不住我做该做之事,离山弟子个个如此,大人究竟找我何事,敬请吩咐。” “三个月后,封天都阴阳司总衙将会崩塌倾覆。”尤大人再不啰嗦其他,直入正题一语惊人,苏景动容。 封天都总衙是千万阴阳司的核心、中枢,若它崩碎了势必影响轮回事情。 而轮回事情,看上去只是“生灵往复”,但根基中牵扯两界气运循转,若轮回不畅,绝非幽冥少来几个鬼、阳世多添一些魂那么简单,届时气运紊乱,必定引动豪杰席卷两界。 尤大人的声音变得低沉、郑重:“若要挽回劫难,非得你我戮力同心不可。” “还请大人详解。” “详解?”尤大人皱了皱眉头,似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措辞,思索片刻忽然抬起手,在自己脸上一抹。 手掌抹过,星月大判变了模样,从身形到五官再到表情神气完全改变! 第五百三十章 或许下一刻就死了 干枯瘦弱、眼藏星月的尤大人变了……哪还有尤大人,苏景面前只有一个双目清澈、身形高大的驼背老汉。 即便驼背,老汉比着普通人还是要高出一截。 或许是因眼睛里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让他的目光远比尤大人更明亮,人也显得精神许多。但如果不看双眸只看面容,高大老汉比着尤大人要苍老,苍老许多。 星月大判变做驼背老叟,他身上艳艳夺目的大红袍也变成了晦暗破旧的蓑衣。 驼背老者不急着解释什么,伸手把第四杯杨梅露端到面前,一口一口喝着,目光则掠过碗沿直视苏景。 大判官是假的?如此惊人事情,苏景面上却不见丝毫惊诧,端坐原地、微笑从容与老头子对视。 果汁饮尽,空碗被重新摆回两人之间的石桌,驼背老叟微笑点头:“少年人能有这份镇静功夫,很不错了。” “是吓傻了。”不开口时的年轻高人,一说话声音又干又涩还带着些颤抖…… 大漠东土、南荒西海、人间幽冥,能去的不能去的地方他几乎都跑了个遍,他的经历算得丰富。见识过的大场面多不胜数,遇到过的重大惊变不在数。可苏景好面子,堂堂离山小师叔,成天一惊一乍的,实在有失高人风度。 是以在南荒时他就炼成了一样本事:越是惊讶,面色反倒越平静。但和自己人在一起时不会用这门本领,今天大判官来访,紫金云驾还在天上时候苏景就已在暗中准备…… 只是事情和想象的有所不同,有言辞上的小小博弈,可对方算得坦诚。心旌动摇面则不显于色是应变本事,但老者以真身相见了,苏景也就不再遮掩惊骇。 一句话说完,苏景赶忙给自己灌了碗杨梅露压惊。 驼背老汉哈哈一笑,无需苏景追问,他直接说道:“我不是尤朗峥,我有两个名字,如今叫做顾明月,以前姓高……高宸成。” 苏景已然撤去了“心惊肉不跳”的本事,闻言便是一愣:“高宸成?”来幽冥六年了,流传于这个世界、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他早都有了解,驼背老汉一句话中说出的两个名字,前一个尤朗峥,就是星月判尤大人,如今阴阳司的主事之人。 后一个,高宸成,一样也是红袍大判!因一品红袍穿着在身时会浮现十朵红花隐绣,又被称作十花判。 十花判,高大人……尤大判前一任,审断阴阳主掌轮回的大红袍、一品官! “死前我叫高宸成,死后我叫顾明月”,驼背老叟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是个死人。” 苏景的脑袋有些乱,随口应道:“幽冥里不是死人的不多。” 驼背老叟好说话,立刻纠正:“嗯,我是个死鬼,死于刺杀。” 突兀的话题一重接着一重,可是做过一品大判之人,讲话又怎会真的颠三倒四?现在看上去是东一句西一句,到最后前言后语必有汇合时候。苏景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干脆放松了心思不去乱想,只追老头子口中之言:“刺杀?一品判丧于行刺?” 老头子不答反问:“很稀奇么?能功成身退的一品判十个里不见得有一个,九成多都死于刺杀,你不是也遇到了刺客么。” 苏景遇到过刺客,头一年里遇到过三次,其后五年间又遭遇两次,每一回刺客来得都全无征兆,即便大圣守在身旁也无法察觉、更无法阻止,只有苏景在事发前瞬瞬会心现警兆。 无一例外,行刺之人都与苏景的本领相若。 这几年里苏景没闲着,修行不敢放松丝毫,可他有了精进,刺客也水涨船高……驼背老汉仿佛知道他的遭遇,微笑:“再多高手护卫防备也没用,行刺只对你一人,无可躲无可逃,只能凭着自己的本领去抵挡,只因要杀你的不是旁人,是你身上的袍子!” 大红袍,刺客生!全无规律可循,或许百年平安无事,也可能三天五次…… “我死后尤朗峥继任,他穿起大红袍,给我起了新名字,从那以后幽冥世上没了高宸成,多出一个顾明月。那时我的十朵花只剩七朵,大家也都改了名字,顾天枢、顾天璇,顾天机……” 前任判官和袍子上剩下的七朵花都姓顾,一个唤作明月,另外七个则以七星为名;新任判官的袍子上没了红花隐绣,但他眼中藏了一枚月亮和七枚天星! 苏景听出些端倪,却不敢妄加揣测,好在驼背老叟不卖关子:“死在一品袍刺杀中的判官,虽死无怨、一缕元魂不散,会驻留于红袍,辅佐下一任判官!当年老夫袍上十朵暗花,就是在我之前的十位判官、老大人!” “元魂留驻红袍,但也不定就非得在袍子上带着,也能附着于现任判官之躯,如今尤朗峥的双眼星月,则是他之前的八位一品大判!” “红花、星月,形状不同,会有差异是因判官的修持不同。我修尸上红花秘法,那十位老大人的元魂平时都以花为形;尤朗峥炼得是星月法度,我们这几个死了的鬼就变作了他眼中的残月与天星;要说威风,还是我的上一任胡大人最是了得,他修持的秘法唤作‘龙虎齐天’,那老儿,袍子正面三虎啸月、背面二虎下山,身上则密密麻麻纹布七龙争海……嘿,不管他穿不穿衣服,都威风啊。” 驼背老叟说得起兴,眉飞色舞。 苏景问道:“高大判接任时,袍纳十朵花,您老卸任时,只剩七朵花?” 驼背老叟点点头,又重复:“随后尤朗峥接任,七朵袍上花,变作七枚眼中星。” 红花变天星之事苏景无意追究,追问:“少了的三朵花哪去了?” 驼背老者声音清淡了许多:“落叶归根,附着于红袍的元魂迟早会消弭,化归元力滋养袍子,让它的颜色更红一分。” 一品大判,高高在上,但从他穿上红袍那天起,就时刻面临凶狠刺杀,随时会死;死后魂归红袍,变成新任判官的老师、前辈,一品判最大的倚仗,就是这些寄魂于袍的“龙虎、红花、星月”;到最后,元魂变作春泥,成了滋养红袍的养料。 过程苏景能懂,但其中的道理他想不通:“大红袍上有玄妙法度,能够幻化刺客……大红袍为何要杀一品判?” “是磨砺、是试炼,更是警醒:或许下一刻你就死了,贪有什么用;或许下一刻你就死了,懒更可笑;或许下一刻你就死了,何必贪何必懒,抖擞精神抓紧时间,赶快做好公事吧。” 苏景面色古怪:“这个道理……说不通吧,或许下一刻你就死了,那还忙个什么,放浪形骸痛快玩乐才是。” 驼背老者笑了:“你说的,是阳间人的想法;我说的,是有资格做这一品判之人的念头。便是这重差别,让有些前辈大判觉得阳世腌臜,我却觉得阳世人的想法,其实也没什么不对。” 他又端起了杨梅露,仔仔细细的喝光,放下碗时,老头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苏景,你可知,你做不成真正的一品大判,差在何处?” 自问自答,不用苏景应声,老人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没有杂念,为了一个目的,全心全意的向前冲。一品判,眼中只有两界安稳、轮回顺畅。为此,不惜舍了天、舍了地、舍了君、舍了亲、舍了师,舍了自己。就如你之前所说,不值一提……只要轮回有序,其他不值一提,这是一品判该做之事。” 苏景站起来,对着老人深深一揖,只因高宸成、顾明月这句话,他就明白自己永远做不成真正的一品大判,但无妨,有人做得,苏景敬佩。 说过了自己的身份、来历,老头子忽然道:“苏景,你且收了红袍。” 苏景暂时不多问,心思一转红袍收入体内,一品殿登时变回原来的六品司,重重楼阁威风大殿尽数消失,两人所在的后园也变一个普普通通的院子。 驼背老汉点点头,很快他身上红光泛起,破旧蓑衣化作威严红袍!而刚刚变回原形的六品司,又因新的一品官入主,规模再起重新变回一品殿。 将元魂也算上的话,一品判有十个,可大红袍就只有两件,苏景看着驼背老汉身上的官袍:“尤大人把他的袍子给了您?”阴阳司会因红袍品级改变规模,这就是最好的鉴真法术。 可驼背老汉却摇摇头:“一品袍仍穿在尤朗峥身上,我这件只是蓑衣……曾向真正红袍借法的蓑衣。” “借法”两字,老汉咬下了重音。 红袍借法,一品大判代代传承的法度,大判官可将衣袍上的法力,暂时“借出”一部分,但不是随便谁都能领受这法力,非得是“龙虎、红花、星月”这等曾担任过大判的元魂才行。 如此一来,若现任大判有要紧事情离开,总衙中仍能有一位大判坐镇,可保阴阳司公事运转流畅。 “得红袍借法,我可掌握大判权柄,与真正一品判官全无分别,唯独两重:一是借法一次,五年为期。”驼背老汉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凝重起来:“尤朗峥出去办事,已经四年另十个月了,他走后就再没了无消息,如今只差两个月……两个月后,我法力全无。” “而封天都总衙与别处衙门不同,大判在时每个月都要以自身精魂血配以秘法滋养冥殿,只要断了一次,总衙登时轰塌崩碎。这便是我之前所说的,三个月后,总衙倾灭。”最后,驼背老汉叹了一声:“事情就是如此,时间不多了,不由得我不做准备。” 做尤大判三个月内仍回不来的准备。 第五百三十一章 第五圆 “我能做什么?”前因后果苏景了解了,直接问道。 没有拐弯抹角,驼背老者直接说出自己所求。“以你红袍借法于我,再续五年法度。” 苏景痛快点头:“如何借法,请您指点。”说完,他又突发奇想,试探问道:“或者我随您一起去总衙,以我红袍入主……” “没有用,”驼背老者明白苏景想说什么,摇头道:“借法只需大判一道咒令和官印落鉴便能成术,即刻就多出五年时间;但大判每月一次对总衙的‘滋养’,则来自一道鬼修法门,你是阳身人,根本炼不了那本事。” “这就请前辈指点借法心咒。”苏景点头道:“先做完正事,晚辈还有些疑问要请您老解惑。” 驼背老者却不着急,又仔细打量着下苏景:“怎么,你就不问一问,我向你红袍借法,会不会对你有什么不妥?” “忘了,对我可有害处?” 苏景回答得实实在在,驼背老者神情愈发古怪了,摇着头笑道:“这等大事都忘记了?分不清你是精明还是糊涂!小子,实话讲与你知:借法于你无损!” 苏景咳了一声,无奈摇头:“赶紧忙正事,我还憋了一肚子疑问,抓肝挠肺的痒。” 正如驼背老者所言,借法的两个关键,一是现任红袍大判愿借,二是前任大判的元魂来接,两重关键满足。借法过程简单异常,苏景习咒、掌令按于对方额头、唱咒。他的红袍、老汉的蓑衣同时振起一片赤红光芒…… 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法术完成,红袍苏景借法于前辈大判。 深深吸一口气,驼背老者静静感受涌入身体的法力,片刻后张开眼睛,对苏景道:“多谢。” “不必,喝杨梅露。”数不清第几碗果汁,苏景递给老汉。 高大判、顾明月接过瓷碗:“有何不解尽可来问,不过有句话我要说在头里,基本上,你所问事情我皆知晓答案,但未必会一一作答。有些事情是尤朗峥一手操办的,我虽明了经过,却不方便讲与你知,除此之外我知无不言,真要问到什么我不合适讲的。你也不用灰心,今日你借法于我,将来尤朗峥回归总衙,当承你的人情,会答你所问。” 老头子把话交代周到,苏景先问刚才冒出来、但还没来得及问的一件事:“大判官随时可能被袍子杀掉,万一大判死得快些,还没选出继任之人……” “你操心的事情还真不少,”老汉笑道:“不可能没选出继任之人,红袍传承无需我等担忧,此事自有袍子做主。这么说吧,我的上一任胡大人,他做上一品判的第一天,就领受了红袍指引,去往金图城把我从城中鬼王手下带走,从此我都跟在他身边,修炼上乘冥法、学习判官法度,他遇刺身亡后,红袍从他身上飞起直接披到了我的肩膀。” “我穿上红袍的第一天,也领受到了袍子指引,把一个小小游魂带在身边……不过我这一任大判做得特别长,那位接任之人熬不过我,死在我之前,”老汉的脸上有些惋惜,不过更多的是得意:“他死了,袍子立刻又起指引,我找到新的继任之人,也没熬过我。如此,一连熬死了十几个,尤朗峥是我找来的第十四位继任之人。总之,无论如何,总有一位候补大判等着继位的。不过最近这几年里,事情有了变化。正好也给你引见一下……” 说到这里,驼背老汉放开了声音,转头对园外喊道:“小君,青花,你们两个进来。” 听到召唤,那位三品黄袍判官与女子差官顾小君一起走入园中。 顾小君进园,正缠着她说这说那的拈花神君也跟着一起来了,拈花进园,另两位矮子跟着;三尸进来了,小不听戚东来之类也全都跟着一起,一下子苏景这边的“闲杂人等”尽数来到。 正事已经做完,后面只剩“闲聊天”,对一群人走进园子驼背老汉不以为意,只招呼自己的两个手下:“来见过苏大人。” “下官花青花拜见苏大人。” “下官顾小君拜见苏大人。” 两人奉命施礼,黄袍判花青花面色谦和,顾小君却微有些皱眉、不太痛快的样子。 驼背老汉转回头,对苏景道:“如你所见,以往都只有一位候补判官,但几年之前,小君还活得好好的,尤朗峥忽又领受到袍子指引……就是这个花青花了。” 未免人心浮躁,星月判不在封天都的消息并未外传,这四年多时间高大人都幻化成尤朗峥的模样坐镇总衙,这次随他而来的三个人都是知道这个秘密的心腹,其中两个是候补大大判,另个黑皮鬼差则是尤朗峥的贴身仆佣。 苏景问:“几年前?” 驼背老汉笑答:“就是你刚到幽冥后不久,照我说,花青花应该认真来谢一谢苏大人!” 幽冥里多出来一件判官袍,自然也就多出了一位候补大判,不过苏景不懂判官法度,红袍对候补大判的指引落到了尤大人那边。 花青花原本就是三品判官,位高权重多见世面,听过驼背老汉之言目中谦和更甚,再对苏景深深一揖:“多谢苏大人,下官必不负大人所望,做好自己本分。” 苏景笑呵呵的,有“这候补是因我而来”这层关系,让他觉得花青花挺亲切:“谢我什么,机缘巧合罢了。” 这时一旁的顾小君忽然开口:“下官一事不解,盼苏大人解惑。” 苏景稍有好奇:“你说。” “来时路上,若下官不收封天令,不知苏大人牵于我身的那道杀机,会不会化作夺我性命的神通。”顾小君当时未能找到第三道杀机来自何处,但事后猜测到真相。 直言相询,算得无礼,且她混不掩饰心中憎恶,任这情绪浮于俏面。她计较得倒不是个人如何,而是觉得苏景既做了判官,就不该再纵容手下拦路总衙来人,更不该对总衙中人以凶法相对。 “你说的是什么啊?什么杀机神通,本官何时对你施展过法术?”苏景一个“不承认”就挡回去了,说完不再理会顾小君,由得她又发愣又着恼,苏景望回驼背老者,另起话题:“阳间生灵丧命,游魂进入幽冥,抹除记忆后再重返阳间投胎,此乃轮回之道……阴阳轮回,其实就是阳间生死罔替、幽冥迎来送往,如此循环不休。” 驼背老汉一点头:“差不多是这么回事。” “可为何十成游魂下来,只有一成能重返人间?再就是这幽冥里的鬼物,实在太多了些。远胜阳间万生总和,这不对劲。” 驼背老汉应道:“你只知世上生灵有生灭,却不知这世界也有生灭……” 话没说完,苏景就应道:“我晓得。” 旁人可能不懂“世界有生灭”这个说法,可苏景南荒时见过天无常妖丹的丹世界,西海邪庙中直接和旧圆归仙打过生死交道,又怎么可能不明白。 侍立老汉身后的顾小君,面露一个讥诮笑容,虽未说话但望向苏景的目光再明白不过:你要真晓得才好。 “一纪一荣枯,一元一破立。”忽然间,苏景身边有人开口漫唱,说话之人三大浑人之首,雷动天尊。 雷动之后,赤目接口:“天地反复,世界轮回,旧圆末时新圆起。” 赤目说完,拈花手摸肚皮,微笑从容:“往世沉沦上圆中,早早断末;天地重归新圆内,正蓬勃。” 前两句原封不动,末一句稍加更改,这话曾是六耳归仙之言,且不论那头凶物本性善恶,到底他是个仙家,他说的话味道十足。 此刻三尸接踵开口,可比着苏景自己去说更挣面子。几年里封天都来人始终关注苏景一举一动,三尸是什么料子,高、顾、花等人心里有数,哪想到苏景手下三个浑人都有此等见识。 对苏景心怀不忿的顾小君闻言又愣了愣,十足出乎意料,高大人则笑而点头:“说得好!一样的言辞,阴阳司中怕是没几个人能说得出,青花、小君,今日明白‘不是猛龙不过江’的道理了?来日当向苏大人多多讨教。”点了自己属下一句,驼背老者转回原题,对苏景道:“既知世界有生灭,事情就再简单不过了:今日中土阳间,是第五世。” 苏景大概知道高大人的意思了:“前面四圆中的生灵……游魂……” “不错,到现在阳间四灭五生,幽冥却安稳如新、不生更不灭!” 真相无关紧要,可即便它和苏景无关,也依旧让人心底震骇:阳世有生灭罔替,阴间却不受其扰,幽冥的鬼那么多,因它还受纳了大群旧圆中的游魂! “得知判官不把‘人’高看一眼,人魂都心怀不忿,却不知阴阳司看惯大世生灭。人,又算得什么?即便今时的这第五圆,万万年后还不是如烟散去。”驼背老者声音缓缓:“所以阴阳司执法才有了‘大公平’之说,十成刚刚经历过一世生命的游魂下来,只选一成重返人间,不足之数也就是空出的机会,由幽冥中的‘土著’补齐。大家都有机会,只是得‘争一争’。” 第五百三十二章 日月冕 阴阳司甄选一成游魂的手段苏景已经见识过了,至于从土著中选择“勇者”的办法,此刻他也全然能够想到:“战死的鬼兵?” “不错。”驼背老者点头相应:“这个办法还是祖大帝想出来的。” 苏景又次反问:“三身獠祖乐乐?” “除了他老人间还有谁。阎罗之后万鬼逐鹿,无数年头里只有他老人家曾一统幽冥,八百年后,太平盛世之中,他却忽然弃位而去。旁人不知道,他离去前曾给当时的一品判管传下灵讯一道:何须安稳、何必安稳,万王争霸,勇士轮回!” “祖大帝离去后,幽冥天下四分五裂,但之前八百年社稷稳固,基础打得太稳当,所以乱世时间不长,百年混战后又有了新的格局:七位大王各据一方,立邦成国,若不出意外,了不得再有千年征伐,七王中自然会有人杀灭余者,称霸阴间。” “但还不等七国真正开始冲突……”驼背老者双目半闭,脸上尽是敬佩,如数家珍:“祖大帝弃位后第一百零三年、七月初一到初七,七天时间、七国君上,一天死一个,七天里七位凶猛鬼王,全都死了个干净。一下子,天下更乱!” “再过六百年,世上又有五国并起,又是一个七月,五天时间,五国鬼王无一能活!” “转眼两千年,新的六国再呈对峙之局,仍是七月。初一到初六,六个鬼王魂飞魄散……如此不休,整整七万年,每有大势将定征兆,雄霸一方的鬼王便会暴毙于七月。” 雷动听糊涂了,翻着眼皮想了又想:“为何都是七月?” 驼背老者手捻长须,微笑回答:“祖大人寿诞在七月,他老人家喜欢热闹……热热闹闹地过生日。” 有能力一天斩杀一王的,除了那位祖大帝还有谁! 幽冥乱世,时时刻刻杀伐不停,哪有正史流传。大小鬼王都身陷局中,无论以前还是以后他们都看不得太远;而阴阳司超脱世外冷眼旁观,稳稳当当地把所有事情都看在眼中、录于笔下。 苏景从一旁听着,只觉心惊肉跳:三身獠祖乐乐。好端端的皇帝不做、舍了自己的大位不算,还要把社稷根基一点点碾碎,直到这个世界完完全全变一盘散沙才肯罢休! 只为“鬼王争霸、勇者轮回”? 对,但不全,更重要的还是三身獠留讯的前八个字:何必安稳,何须安稳——幽冥世界的大统、安稳,对轮回来说全无意义。 既然安稳没有丝毫价值,不如换成乱世,至少还能让“勇者”轮回。 不可思议、难以理解,可就是这样一个道理,祖乐乐翻翻手掌,从此幽冥世界沉沦水火,轮回却安稳无比,阴阳司甄选游魂的效率大大提高,同时去往阳间投胎的魂魄个个坚韧悍勇,以已一生一命争于地斗于天,凶狠地向下活!哪怕什么都不为,只是活着,但活着本身又何尝不是一场争斗,他们敢死便不怕活不怕争。 一圆又一圆,圆圆繁盛! 苏景深吸一口气:“这位祖大帝,后来又如何,还有他的消息么?” 驼背老汉应道:“七万年后,祖大帝将幽冥彻底‘碾碎’,那时阴阳司也找出了自己的办法,大帝功成身退,再没消息了,但可以笃定的,他老人家未死,现在还活着。” 苏景听出话中关键:“前辈口中‘阴阳司自己的办法’,指的什么?” “好像祖大帝那样,让乱世不休的办法。圆不同、大判面对情形不同,所以用过的办法也有多变化,但根底是不会变的……”说到这里,驼背老汉咬字渐重:“阴阳司祸乱幽冥,不让一王大统天下!” “比如?”苏景问。 “比如,狼患。”驼背老汉答。 狼患由来已久,早在尤朗峥等任星月大判之前。此议是由驼背老汉的前任,龙虎判胡大人所订,但真正得以实施、成事是出自驼背老汉十花判之手,这是他的得意之作。 归根结底,狼患是阴阳司维持阴间乱世的办法。 “狼魂能够觉醒,那是它们天性倔强,与阴阳司无关,但扶持它们茁长、养成幽冥的祸患,却和我们脱不开关系。还有,狼群神出鬼没……古时祖大帝在位时,为让四方通联,亲自主持,施以秘法炼化摄地之阵三千一百座,到如今就只剩下阴阳司还晓得这些古阵存在。” “狼患来自阴阳司,这等大事,前辈不怕我会泄密么?”确实事关重大,如果消息传出去,被天下鬼王所知,后果难以想象。 驼背老汉一笑:“你要想毁了阴阳司,又何必以红袍借法?说给你听,不怕。再说你们一群阳身人散出去的谣言,哪个鬼也不会信……更要紧的,你助我在先,我已说得明白:能讲的,我言无不尽。” 苏景点点头,话题转开:“阴阳司要香火什么?” 之前“红袍杀人,来不及挑选继任之人”为苏景借法后的第一问,这一问是临时起意,之后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则是以苏景来到幽冥后的时间为序,所攒下的疑问。这样问会让话题显得突兀,但他自己不会乱。 驼背老汉全无隐瞒:“一来,判官自己要修炼;二来狼患为例,阴阳司是要养兵的,没了香火怎能成;三来、也是最要紧的……阴阳司敛来的香火,是要上供的。” 免不了又是一场意外,苏景追问:“上供给谁?” “不是你想的那样,上供是‘敬奉’,是情分、而非本分。”驼背老汉先解释了一句,跟着给出答案:“祖大帝。” 封天都总衙地宫,设有浩大祭坛,供奉祖乐乐神位,总衙收缴来的香火,大半都会献祭于此。祖乐乐神位一向“来者不拒”,大判奉上多少香火,神位都会尽数敛去。正因如此,大判知道三身獠祖大帝仍还活着,若他已死,他的神位就不会再收敛香火。 只是三身獠如今身在何处,无人知晓。 “不过,最近这些年,对祖大帝的供奉中断了,那份香火被用作它途,这是尤朗峥任内事情,我不便说,以后有机会你自己去问他好了。”说到这里,驼背老者似是想起了什么,先对苏景道:“说了半晌都是祖大帝,让我想起一个有趣的玩意,是他还在位时,送给大判的一件礼物,很有意思,给你看看。”说着,他转回头望向顾小君、花青花:“那件东西,在你俩谁手中?” 顾小君上前一步:“在下官这里。”说着,她从袖中摸出了一块碧绿翠玉,递给驼背老汉,后者接到手中,又对苏景笑道:“仔细看好了。” 老汉一道法力注入翠玉,只见玉中一片奇光流转,投射于亭旁的水潭中……碧水为幕,显出图画。 规模宏大、气象磅礴的一片宫殿,远胜苏景所知人间帝王的皇宫,甚至比起阴阳司一品冥殿还要更加雄壮。 大殿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忽然,一个尖声尖气的太监嗓音,拖得长长地喊道:“仙帝起驾,巡查乾坤!” 话音落下,先是鼓乐齐鸣,继而龙吟虎啸,八百头白色巨虎,脚踏金风蹿出大殿,掠地三寸整齐布阵;跟着六百条青龙身披水雾飞上苍穹,结做大阵封闭天空。 龙、虎霸天封地,随后宫殿中又有一道道剑光闪烁,千余修家遁剑飞出,个个身周金光缭绕、头顶气运结形,一看便知他们的不凡,众剑仙于天地间、半空里集结剑阵,警示四方。 这还只是皇宫周围,再远些的地方,隐隐可见一批批金甲武士托付于云,队伍威武整齐,巡弋四面八方。 龙、虎、剑仙,金甲神兵只是护卫,再之后才是帝王依仗,只见仙鸟成群瑞兽结队,身裹迷离光华的宫娥彩女、驾驭锦鲤唱道八方的内臣宦侍、披紫霞抗祥鼎的黑皮力士……一阵又一阵的仪仗队伍从宫中飞出。 看到这里,三尸、戚东来等人早都倒吸凉气,这等排场、这样的威仪,当真如先前那声太监喊喝——是仙帝、也只有仙帝才能当得! “这、这是仙庭中的景色?”戚东来声音喃喃。 不听的眸子亮晶晶的,看得投入,点头附和:“定是仙庭了……以三身獠前辈的法力、修持,往返仙庭与凡间也不足为奇。” 哪个修行之人不向往仙庭的景色,众人都看得聚精会神。 大家又等了好一阵子的仪仗,端坐于青鸾驾辇的大帝终于现身。面银盆、目朗星,头顶冕旒明珠灿灿,十二旒各穿两珠,一小一大,小珠莹白清冷如水、大珠金红似火燃烧,看到这里苏景未忍住,口中轻轻一声低呼……金乌传人,分辨得明明白白,金色大珠,分明就是一轮小小骄阳! 认出了大珠是金轮,小珠不言而喻,自然是明月。 一只帝王之冕,前十二后十二共二十四条垂旒、四十八个明珠。珠子半数为日,半数为月。 这便是仙帝头上带着的帽子了。 第五百三十三章 敬畏之心 仙帝过后,还有金瓜斧钺、鼓磬提钟等等阵势,偌大依仗,浩浩荡荡向着宫外飞去。也就在仙帝跨出宫门那一刻,驼背老汉手中翠玉光芒陡变,映在潭水中的浩大场面也随之改变……准确讲,变的不是场面,是“视线”,视线一下子被拉远了:刚刚是“站在山上俯视”,此刻则是飞到高远天空鸟瞰。 视线被拉远,浩大宫殿变成了小小“盆景”,威风凛凛的仙帝依仗,也就变成了一群蚂蚁似的“小东西”。皇宫之外的繁城、繁城之外的山水得以进入眼界。 众人本被那排场威仪吸引,都在聚精会神地看“仙帝出巡”,没料到眼睛景色陡变,一时间都觉得有些眩晕。但变化不停,视线被越拉越远,仙帝所在的那一座世界渐渐呈现,而片刻过后,仙帝出游的浩大仪仗,除非苏景动用辨尘入微目力功夫,否则再看不到了。 可“视线”还在不停的升、远,很快就跳出了仙帝的世界……仙帝的世界从外面看,形质圆润、颜色晶莹,那世界之外则是被浓滚滚的绿色包裹。开始时还难以分辨,不过随着视线继续高远,景象变得清晰了:仙帝的世界,不过是颗露珠,那浓厚的绿,分明是一蓬野草! 野草上的一滴露水。 突兀里,一片黑暗从天而降,踩踏了那一蓬草、砸碎了那一滴露……“仙帝”的世界就此毁灭。 视线还在升高,众人得以看清。毁灭一界的凶残妖魔:一只灰不溜秋的兔子,正蹦蹦跳跳地路过草丛。 兔子身后不远处。一只狞猫正悄无声息地跟随着,一在前、一在后,过了草丛钻进前方的灌木密林中去……玄光灭,翠玉法度散去,不津冥殿后园水潭中的景色也就此消失。 三尸没心没肺,只当刚看过一场好戏,嘻嘻哈哈的品头论足,赤目说“又龙又虎的。还道仙帝多了不起,原来是露水里的小小小小虫儿”,雷动说“那兔儿肥肥大大,烤了吃味道必定不错”,拈花仔细回味“宫娥彩女那一阵,第三排第七个屁股最大”。 苏景、不听、戚东来却都已变了脸色。刚见过的景色不能细想,越想便越害怕!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驼背老汉将翠玉递还给顾小君,问苏景:“怎样?” 苏景的声音有些干涩,未回答而是反问:“玉中所录,是真正发生的,还是祖大帝幻绘的?” “重要么?”驼背老汉摇了摇头:“祖帝未留下解释,是真是假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宇宙浩渺,我辈当永怀:敬畏之心。” 深深一吸,跟着长长一口浊气呼气,对驼背老汉道:“多谢。” 他没说谢什么,老头子也不去追问明白,开开心心地又喝了一碗杨梅露:“还有什么要问的,快快问来吧,封天都还有大把公事等我料理。” 没有半字废话,苏景再问:“阳世修者,死后幽魂被送往极乐川、无穷春两衙,他们的下场如何?” “极乐川和无穷春两衙自古便有,专门用来对付修行之辈,不过不同的大判,对修者元神的发落不同……判官行事,并非一成不变,一样的案子,落在不同判官手上,可能就会有不同的审断。现在尤朗峥怎么做我不会说,还是等将来你去问他吧。” 没有答案,苏景并不气馁:“当初您在任时,如何发落修家元神?” “九堂酷刑连施,十者灭其七八,余下一两成抹去记忆,断灭尘根,发往苦寒偏远之地。”明知苏景等人都是修家,驼背老汉仍“言无不尽”。所谓断灭尘根,绝非出家人超脱世外的手段,而是在那鬼魂上打下烙印,标明此魂永坠阴曹、再不得投胎转世! 如实回答过后,驼背老汉不管苏景的神情,又淡淡说道:“修行之辈,窃取天地、谋夺造化,飞仙了去我管不着,没能飞走的,落于我手绝难善终。不止是我,我袍上那十朵红花、十位前任大判,给极乐川和无穷春两衙定下的法度皆如此。” “高大人也是修行之辈吧。”声音妩媚,语气冷漠,戚东来插口反问。 “我修行没错。不过一来,我以香火修行,我的修持来自万生之愿,于天地灵元全无干系、不会影响乾坤繁秀;”驼背老者声音平实,不是反驳什么,只是在讲清自己的情况:“另则……你以为我到了最后,会有一个好下场么?” 说完,驼背老者对苏景一摆手:“我大概知道你的性情,但往事已矣,我早已不是判官,我那时定下的法度于今朝早都没了意义,你也实在不用和我去争个对错。来日见到尤大判,你再去问,问来不满,你大可和他喊打喊杀,和我没有关系了。这次你肯借法于我,我只有感激。” 果然,苏景没和驼背老汉做争辩,追着对方之言就势把话题转到尤大判身上:“尤大判一走四年另十个月?具体日子我记不太清楚了,不过大概记得……应该就在他走前不久,刚刚下过一场‘黑雨’,尤大人离开封天都,与那场雨有关?” 驼背老者微一点头,算是确认了苏景的猜测,但并未没急着开口,沉吟了一阵子他才说道:“有一座山,山上有一万头小老虎,都是虎崽子,未长大,等它们真正长大,就会从山上冲下来把所有人都啃了。山下有人察觉危险,可山势险恶、小虎虽是崽子也凶猛得很,想要进山打虎力有未逮。” “所幸,山下人找到了对付老虎的办法,可这个办法短时间里还无法实施,须得大把光阴去养……那事情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山上的小虎崽子现在冲出来,没了山势掩护它们赢不了,它们需要时间,待长大才能吞噬四方;山下人对付老虎的手段一样需要时间来成形。” “小虎不能下来,山下人也不能上去,大家都在磨时间,等……看是猛虎下山在前,还是杀虎手段完备于先,或者能赶到一起去?那就是决一死战了。” “按道理讲,现在应该是平静的。不料突然有天,万只虎崽子中的一千头,莽莽撞撞的冲下山来,虽也给山下造成些灾祸,可影响甚微。小虎崽子狡诈异常,比着白胡子老头还诡计多端,他们这么做全没道理……山下人的耳目敏锐,目查天、耳彻地,全神贯注仔细查找,终于发现,下山的千头虎崽子中,九百九十九头都在发疯吃人,唯独一头,不招灾不惹祸不吃人,蹑足潜踪、静悄悄地向着一个方向跑去了。” 莫说苏景、不听、戚东来等人,就连三尸都听明白了驼背老者的故事,拈花先拔头筹:“便是说,千头小虎下山,余众皆为掩护,掩护那一头独自前行的小虎!” “正是。”驼背老者稳稳点头,声音低沉。 拈花猜对了,大是得意,手摸肚皮跟着问道:“不是,苏锵锵问你下黑雨的事情,你扯什么小老虎、山下人的,莫名其妙啊。” 驼背老者翻起怪眼:“你这矮鬼,可是在消遣我么?” 拈花更得意了,笑嘻嘻:“你继续,你继续。” 另两位浑人见拈花捣乱,非但不斥责,反而嘻嘻哈哈地跟着一起高兴。 苏景无奈摇头,做了个手势示意高大判不必理会他们三个。高大判话归原题:“山下人不敢大意,追踪那小虎去了。一去,四年零十月,其间不曾有过半字消息传回。” 话说完老汉稍加停顿,又补充道:“细节上或有不妥当,但大意不会错,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了。” 五年前一场黑雨,千万黑斑飞散四面八方,其中一枚另有去向,尤大人追去了,非独行,阴阳司中最最精锐的力量“七十三链”在扫荡黑雨之后,尽数追随在尤大人身边。 如今尤朗峥人在何处情形怎样,驼背老汉也不得而知,苏景没再纠缠尤大人如何:“故事里的‘山’在何处,‘虎’又从何而来?” “西方,幽冥西陲本是寒苦之域,终年罡风不散寸草不生,地穷天恶的地方,没有鬼民在那里安身,自也不存鬼王势力,如今那里已经被浓浓黑暗笼罩。至于‘虎’从何来……”驼背老汉摇了摇头:“我和尤朗峥都不得而知。” 说着话,驼背老汉又向身后一指,对苏景道:“这些年都是顾小君在监视西方的动静,你若还有疑窦,可以去问她。” 还不等苏景发问,顾小君就主动开口:“也没什么可说,那一片黑暗笼罩西陲,如云似海弥天漫地,外人擅闯有去无回,便是如此了。依下官看来,苏大人不过是听故事,实在无须深究。” 言辞简慢语气冷漠,顾小君对苏景全无好感,说话很不客气。 苏景不以为意,态度诚挚:“事关重大,还请顾大人再仔细想一想,黑暗中藏匿的到底是什么怪物;它们的法度如何;这些怪物和阳间可又关联?” 顾小君浑不耐烦,直接一挥手打断苏景之问,回答两字:“不知。” 说完,见苏景微皱眉,她又加重语气:“大人所问,尽是些无解之题。无人能知,我也无可答奉。” 忽然,眉头舒展开来,苏景笑了起来:“无解之题?你不知无妨,我告诉你。” “黑暗中匿藏的怪物,身形大若山岳、头生双角、身着法胄,皮肤黯如晦夜……墨色巨灵。” “以我所见,它们有两重法度,一为沁,沁染人心,与之接触稍久就会变它们的作狂信门徒,同时实力暴涨;二为夺,挥手间一道黑风掠起,所过之处,无论牌匾石刻、笔墨书画,所有字迹都会被夺去……不是抹掉、毁坏,而是夺走。墨巨灵真正的实力不得而知,但只从这两重法度,可见一斑。” “这些怪物和阳间有必有关联,阳世里就有墨巨灵的信徒,也有墨巨灵的尸身。” 话说完,顾小君目瞪口呆。又何止顾小君,连驼背老者也大是惊诧。 过了片刻,顾小君终于恍然大悟……先三问,再三答,这几句话来得轻飘飘的,可被几句话拂过,脸上火辣辣。 第五百三十四章 灵须 戚东来笑、三尸更是一边笑一边对顾小君挤眉弄眼。 不久前闲聊时,不听还和戚东来说过,苏景做事,从高往低会看三重境界:上为“义”,中“性”,下“势”。 “义”分大小,但无论大小都义不容辞,不过和候补女判吵架拌嘴与义无涉;义之下,就要看自己的心情、心性了,顾小君先前冷冰冰的讥讽几句,苏景也不怎么在意,这件事和心性扯不上关系;最后一重,看“势”,墨巨灵是屠晚的敌人,便是苏景的对头;墨巨灵毁灭莫耶世界,大师娘和小不听的死仇,苏景不会置身事外;且这种怪物邪得很,为祸阳间同时还在幽冥肆虐……就对付墨巨灵这件事上,苏景与尤大判、高老头等人同仇敌忾。本来他在阳间了解的有关墨巨灵的情形都要如数告知驼背老者,正好顾小君就此事来和他言语刁难,那还有什么好说,顺势而为,三问挖了个坑,再三答埋了俏鬼官的脸面。 惊诧过后,驼背老汉面色凝重:“你所说这些,当真?” “我在阳间和墨巨灵的信徒斗了个天翻地覆,还曾亲眼得见怪物的尸身,绝不会错。” 驼背老汉点点头,转回头对顾小君道:“还不谢过苏大人指点。” 顾小君迈步上前,道谢。 这女人古怪得很,道谢时态度诚挚,确是真心实意的致谢,可再起身后,面上对苏景的神情依然全无善意。 苏景没把她放在心上。重新望向驼背老者,把自己在阳间遇到过的、那几桩与墨巨灵有关的事情原原本本讲述出来。 驼背老者听得仔细异常,其间几次插口询问……虽已发现劫难藏于西陲,但幽冥力量对墨巨灵几乎全无了解,是以苏景所知的那点事情,都变得重要异常。 到最后,高大人听说莫耶世界已经毁在了墨巨灵手中,老头子皱起了眉头。 见老汉面色有异。不听问道:“前辈熟悉莫耶地?” 不听想多了。中土大判对莫耶世界没有任何关心,老汉皱眉只因:那个世界的凶猛之处,不比中土逊色分毫,如今它已毁灭,对上同样的凶手,中土能挡得住么? 驼背老汉摇了摇头,算是应付了不听之问。随即他继续问苏景:“以你所见,被毁掉的是莫耶阳间,它的阴间如何,你可知晓?” 这事苏景如何得知,正待答上“不知”两字,不料身边不听抢先开口:“阴间也完了。” 驼背老汉的面色愈发难看了。 不听则转回头。对苏景凄凄一笑……苏景在西海的时候,不听曾再去莫耶,百多年未归,惹得裘婆婆等人担心不已。 之所以逗留那么久,是因不听在故乡里失魂落魄地游荡中,忽然领受到一丝微弱灵讯:很古怪的消息,没有具体的字句。可不听就是能感觉到熟悉、亲切,这道灵讯在召唤自己。 没有丝毫犹豫,不听寻根溯源一路追踪过去,好一番积极赶路,终于来到灵讯发出之处:一座神祠,莫耶人拜奉他们的阎罗的神祠。 神龛上、神像脚下,有一个活着的“人”。 不是人,是鬼,莫耶阴曹中的鬼官,七手八脚形状可怖,脸生六目面貌可憎……但不听却十足惊喜:每个莫耶人都晓得这怪物,阴曹中专责施展酷刑折磨罪魂的刑官大人。 莫耶没人了,见到鬼小不听也一样开心! 可她的欢喜只一闪便告消逝,她看得出,猛鬼刑官垂垂濒死,他活不成了。 见不听赶来,刑官费力张开眼睛,对不听道:“莫多问,听说我:黑身之祸席卷阴阳,两界皆丧,我家大人舍命阻敌,命我带了灵根逃出……” 灵根是什么刑官未解释,也不需要解释了,因他逃走时遭受凶法猛击,自己受必死之创、灵根也被法术毁掉了。如今刑官手中,只剩下根上的一个细须。 一条根须,发不了芽长不出叶,但它毕竟来自灵物,内蕴浩瀚之力,修行人眼中至宝。 浩劫过后,凶物离开,刑官勉强还活着,伤势太重生机断灭,他吊住最后一口气的意义仅在:或许能找到幸存者,把灵根须子传下去……炼化了这须子,可让人修为猛增,添出一份报仇的机会。 刑官现在幽冥传讯,可惜苦苦的等待全无回应。绝望之下他来到阳间,这次终于有了回应,一个莫耶少女急急赶来。 还能不死,只因心愿未了,完完全全靠着心中一段执念撑了这许久,待把灵根须子交给不听,刑官的执念散去,身形化归乌有,莫耶世界最后一头猛鬼魂飞魄散。 手下前辈遗馈,不听就在那空担当的阎王神庙中行功、炼化宝物,待告一段落才返回中土,一晃百多年,再回来时,莫耶少女的修为暴涨。 但那段灵根细须还远未炼化完全。 不听的经历就是如此了,只是此事发生在莫耶,一做追忆就让她心痛如刀绞,回来后她绝口不提,即便对苏景也没有什么解释。 苏景这边说话不停,说过莫耶所见,自然提到了藏在莫耶地的天真大圣、丑陋和尚、独目老道和白发苍苍的三身獠。 免不了的,驼背老者又是大吃一惊,之前他可不知祖大帝还去过莫耶…… 说到此,墨巨灵的事情全部结束。驼背老汉沉默了好一阵子,嘿的一声笑:“陆角八的弟子,见识经历果然了得。” 这次轮到苏景吃惊了:“您知道晚辈师尊?可知他老人家现在何处?” “游魂能带宝物下来幽冥的,他是第一个;能打翻阴差从容离开的,他还是第一个!陆角的下落我也不知道,将来你若找到他。记得劝他速速来阴阳司投案,看在你的面子上,如何发落我们好商量。” 苏景根本不理会老汉的规劝,再开口时另起话题:“杨三郎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尤朗峥主持的事情,老规矩,我不说,回头你去问他。” 苏景点着头“嗯”了一声,可口中该怎么问还怎么问:“杨三郎也是阴阳司的人吧。” “明摆着的,她和狼群在一起。”老汉没矫情太多,算是肯定了苏景疑问。 “我听说杨三郎要吃我。”苏景盯住了驼背老汉的眼睛。这是刚刚从郎万一得来的消息,还没来得及转告同伴,此刻不听、戚东来得知此事,或目露阴冷或双眉微皱。 驼背老者坦然得很,点点头:“是,我有听说。这不就急急忙忙地赶来了,万一你要被杨三郎吃了,我找谁去借法。” 苏景笑了:“你不劝劝杨三郎么?” “是这么回事:杨三郎的性子骄傲异常、做事随心由性,她是因尤朗峥而活,以前小尤在时,她还能勉强听话。就如上一次狼群围攻瓶中城,尤朗峥一道谕令传过去,她再不甘心也还是撤兵了。可这次不同了,杨三郎聪明得很,几次消息往来就被她察觉。如今坐镇封天都的不是真正的尤朗峥……咳,直说了吧,我约束不住它。” “你们养的兵,到头来不听你们的话,这又是何道理。”不听皱眉诘问。 “杨三郎身份很有些特殊,与狼群不可同日而语。”有关杨三郎,驼背老汉的说辞里全无重点,让人没法把握关键,老汉也无意做仔细解释,对苏景道:“以你现在的兵马,挡不住狼群;你的修为,怕是也避不开杨三郎的猎杀。或者……你若实在担心,就随我去封天都?杨三郎虽桀骜难驯,但对总衙总有几分忌惮,不会乱来的。” 苏景摇头拒绝,自己能一走了之,瓶中城、不津城不可能一起带到封天都去,况且不听、戚东来、蚀海大圣都来了,还有小师娘这一大强援,自己这边人强马壮,未必不能和杨三郎周旋一番。 苏景笑了下:“一战不接,舍了基业逃走?我没么厚的脸皮。” 道理是没错,可小师叔说自己脸皮不厚,还是惹得几个同伴在他脸上好一阵打量。 闲聊了几句,见苏景暂时没了问题,驼背老者不再耽搁,站起身来:“公务繁忙,我须得回去了,这一次没问完也无妨,他日再想起什么,大可传书相询于我,还是那句话,凡我能说的,言无不尽……对了,一直有些好奇,香火里面是个什么东西?” 驼背老汉指了指苏景的肩膀,一团香火浓浓包裹着,内中金乌元神谁都看不透。 “九天神物!”面皮不厚的苏景回答得字字响亮。 驼背老汉踏上了一步:“不会是你师尊、阴阳司通缉重犯陆角吧?”说着他伸出手,试探着向香火团内探去。 苏景向后退开,笑道:“小心它咬你。” 以苏景的心性,就算陆角真咬人他也不会那样说,驼背老汉哈哈一笑,收回手:“走了,多谢!”言罢紫金云驾自他脚下翻滚开来,随他同行的花青花礼数周全,不忘对苏景行礼告辞,顾小君则草草应付一下了事,仍是先前那副冷漠态度。 就在云驾将起未起时,苏景忽然开口:“且慢!” 老头探出头来:“何事?” 苏景挥手把杨梅露的瓶子扔向了他,笑道:“还有许多,送于前辈了,慢慢喝。” 瓶子炼有受纳乾坤的法术,一间作坊整整三个月酿榨的杨梅露都被不听装在瓶中,一天三碗的话,足够老汉喝上一阵子。苏景心细,随着瓶子一起扔过去的,还有两片柳叶儿。 第五百三十五章 太阳的阳 紫金云驾一飞冲天,不知是不是借法后力量充沛之故,离开可比来的时候飞得快得多,眨眼功夫便消失于天角尽头。 正疾驰中,端坐云驾闭目养神的驼背老者忽然开目,传令:“止步。” 云驾陡然止住疾飞之势,前方七丈处,一个身形尺半的小小鬼差正垂首肃立,不是妖雾又是哪个。 云中老汉伸手一引,将小鬼差妖雾引到自己身旁,后者拜服于地,恭敬问礼:“应无翅拜见高大人。” 待妖雾起身,花青花、顾小君又依着规矩,对妖雾行礼、口称“见过应大人”。礼数周全了,妖雾对驼背老者道:“拦截大判云驾,应无翅犯下逾礼之罪,甘心受罚。斗胆妄为只为问一句:尤大人他……还没有消息传回么?” “赦你无罪。”驼背老汉缓缓摇头:“尤朗峥走后,确实再没消息传回,他的情形无人可知。事出反常,不过他的情形你也不必太过担心,郎铮的本领你心里有数、且他身边还有链子相护……或许是被什么事情困住了吧。” 口中在劝别人莫担心,但驼背老汉自己说起尤大判时,眼中也藏了一份忧色,沉默一阵后重新开口:“我会着力查找他的下落,一有消息,会通传于你。” “多谢大人,应无翅告退。”妖雾磕过头,退出大判云驾,一路歪歪斜斜地飞回了不津城。 小鬼差职卑位浅,离开一阵也没人察觉。回到阴阳司,妖雾一不去差房办公、二不回营房休息,而是脚步匆匆直接去了冥宫中的神祠。 无论哪一级阴阳司,都设立神祠一座,供奉着幽冥之祖阎罗神君的大像。 来到龛前,妖雾三叩九拜虔诚施礼,口中喃喃求请阎罗神君慈悲、保佑尤大人平安归来。祷念过后妖雾起身走向香坛,取过三柱长香,再催动法术于自己指尖升起小小一团冥火,正待点香,全不料自己的手指上突然蹿出一个人来。 准确讲,是从他指尖冥火中钻出一人! 妖雾惊骇叱喝:“何方妖……啊!” 火中人扑出,随随便便一甩手将其打翻在地,总算手下留情,没有直接取了妖雾性命,只是将其击昏。 金披、金袍、金靴,火中蹿出来的。一个金灿灿的人,披风带帽,容貌被遮掩于深暗处,看不清。不过此人身材凹凸有致,应是妙龄女子。 打到妖雾,金衣人正要走出神祠。忽又轻轻“咦”了一声,俯身蹲在妖雾身边,一根手指伸出袖口,在他额头轻轻一敲。 妖雾猛地打了个机灵,就此醒来。 “应无翅。你怎会在这里?”金衣人语气纳闷,声如珠落玉盘清脆动听。 妖雾醒了,但头痛未消,目光还迷茫着:“杨三郎?你……” 金衣女子脑筋转得奇快,妖雾话未说完,她就恍然道:“你在这里当差?上次我的狼群攻打瓶中城,就是你给尤朗峥报讯,他才传令过来命我撤兵的吧?小东西,你坏我好事!” “混账!尤大人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妖雾完全清醒过来,想起了自己被打昏前的事情,勃然大怒:“我坏你的事情?你杨三郎坏了我的大事才对!我正侍神祈愿,被你无端打断,若祈愿落空,老子……” 小鬼差笃信阎罗神君,祈愿时被打扰中断,视为大不祥,事关尤大人的安危,妖雾越说越怒,小小的身体竟猛地一弹,抬起手一拳头就向杨三郎打去。 平时修为浅薄,连飞遁都摇摇晃晃的小鬼差,打出的那一拳藏风、夺光、归烟! 一拳出,奇快却不惊风,不存丝毫动静;一间空旷神祠陡然黑暗,所有光芒都在小鬼差攥拳时被夺下、融于拳力;还有……那拳头竟是“虚”的,不是打,更像是飘、是散、是氤氲! 如此一拳,阳间等闲的元神大修怕是都打不出来,竟被阴阳司内最最没用的小鬼差施展。 猝不及防之下,杨三郎躲不开,被一拳直直打中左眼! “啊!”同样怪叫,分别出自两人之口,杨三郎躲不开挡不下,但挨上拳头的同时,她的手指头也重新点在了妖雾额头。 刚刚跳起来的小鬼差又摔回地面,重新昏迷;杨三郎也不好过,被一拳打翻狼狈倒地,后脑勺都磕到了青砖上。 甫一摔倒便立刻跃起,金色大帽仍罩在头上,她的神情难见,不过紧紧攥着、因太过用力以至指节、手背都隐隐发白的拳头,足以显示她心中愤怒了。 但很快,她的拳头放松开来,恨恨对着直挺挺躺在地上的妖雾道:“看在尤朗峥的情面,饶你狗命。” 说完迈步出门,不到一个呼吸功夫她又转回来,蹲下、提拳、照着妖雾的左眼又是一拳。于杨三郎而言,打碎小鬼差的脑袋是轻而易举之事,不过她没下狠手……挨过一拳,妖雾的脑袋还在,只是左眼眶迅速乌青、肿起。 怎么挨的,怎么还回去,杨三郎这才真正出了气,不再着恼,咯咯一笑中再次转身出门。 到神祠之外,杨三郎暂时止步,凝立原地不动,似是在感受什么,片刻后重新迈步,向着一品殿后园走去。 徐徐不急,步履清闲,杨三郎未施展身法或隐遁之术。 冥宫里虽不热闹,也总有千多鬼差,要紧门户一向有人把守,可她就闲庭信步似的一路走来……不是没人发现她,但才一发现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就被她遥遥一弹指打倒在地。 杨三郎没有大开杀戒。中击阴差都如妖雾一般,只被打昏了事。 穿过重重宫闱,杨三郎走进后园,不远处、园亭中,一身大红袍的苏景端坐石凳,正从容望来:“杨三郎?”不听、戚东来坐在苏景左右,三尸侍立苏景身后。 容貌藏于大帽,杨三郎的神情不可见,语气则有些意外:“你知道我来了?还不逃走?” 苏景摇摇头,未答反问:“你要吃我,想怎么吃?” 杨三郎全不否认,笑声朗朗:“先吸进你的真元,然后再连皮带骨嚼了吞咽下肚……你修炼得很好,不仅阳火可为我用,皮肉骨血也有滋补之效。” 苏景不动怒,再问:“你的阳火修持从何而来?” 杨三郎神元内敛,除非出手否则外人绝难察觉她的修元本属。可苏景探得明白,金衣中的女子,从元基到真气,最最纯烈不过的金乌阳火! 被窥到真相,杨三郎不再隐瞒,身上的长袍忽然燃烧起来……烧,却不散,袍子还是袍子,只是从原来的金颜色变成了金轮火焰。 金乌阳火织就的长袍,晃晃夺目,杨三郎和苏景一样。不答反问:“鱼儿为什么会游泳、老鼠为什么会打洞?” 苏景不解:“听不懂。” “天生。”杨三郎的声音很好听。 苏景愈发糊涂了,他不遮掩。心中所想面上呈现,纳闷的神情。可还不等他开口再问,三尸就耐不住性子了,一个接一个从后面绕出来,雷动最先问:“你当真是杨三郎?” 已到后园,杨三郎眼中苏景就如掌上蚂蚁,在没得逃了,所以她耐心很好,语气带笑:“如假包换。” “杨三郎是男人名字,你却是女子。”赤目眯着红眼睛,很是怀疑:“哪有女人叫这个名字的。” “杨取同音于‘阳’,太阳的阳。”杨三郎刚解释了第一个字,拈花就打断:“何必取音换字,本就有‘阳’这个姓氏,太阳的阳。年幼时未好好读书吧,百家姓上写着的。” 杨三郎点了点头:“是么?那以后我就叫阳三郎了,太阳的阳。” “三郎又怎么解?”戚东来听出了趣味,插口询问。 看不见面容的阳三郎明显愣了下,第一次和憎厌魔弟子打交道的人,初听他开口讲话没有不发愣的……回过神来,阳三郎继续道:“郎字再简单不过,我与狼合作,虽不同宗不同类,但既然一起行事,也就算得它们中的一份子,姓氏非杨不可,那就从名字里取一个‘郎’。” “三呢?”三尸异口同声。 “三?更简单了。我以前有个名字,是三字打头,这次重获新生,可还远不曾恢复,所以只把‘三’字用回来,等将来真正恢复如初,就能用回原来的名字了。”阳三郎放慢了声音。 苏景好像想到了什么,目光惊诧,不敢置信的表情。 三尸能不动脑筋的时候从不会动脑筋,懒得想,异口同声追问:“你原来又叫什么?” “三足金乌。”阳三郎字字用力、字字重音。 冥殿后园顷刻寂静! 但也只寂静了“顷刻”,雷动捶胸、赤目顿足、拈花捧腹,三尸突然爆发大笑。但苏景未笑,飘身出亭:“还请详解。” 火焰妖娆的女子,身具纯烈阳火精元,自称三足金乌……苏景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只有听了她的仔细解释后再去琢磨。 可杨三郎摇头:“往事没什么光彩的,否则我何以落得今日田地?不想说……问完了么?” 第五百三十六章 何其有幸 “非吃我不可?”苏景没问完。 阳三郎开心而笑:“正饥饿时,碰到爱吃的东西,你会不吃么?” 不用苏景回答,雷动天尊就大点起头,阳三郎的说法他深有体会。 “不过我做事会求一个公平,你不是无路可选。”阳三郎声音不停:“一是你们群起而攻,我杀所有人,魂飞魄散再无来生;二是你我公平一战,只死你一个人,我留你魂魄一线,能不能再投胎就看你和阴阳司以前相处怎样了;三,你引颈就戮,我不白吃,除了留你魂魄外,还会承你一份人情,替你完成一个心愿,阳三郎言出必践。三条路,你自己选吧。” 话音刚落,戚东来就笑了起来:“您还不白吃?足够白痴了!”脚下浮云卷荡,托着他缓缓升起、封住半空;小不听挪步,身轻随风,绕到了阳三郎身后、拦住了她的去路;三尸长剑出鞘,脚踩阵位于苏景成掎角之势,相辅相护。 以前不知杨三郎是何方神圣,听说她要杀自己,苏景心中对此人不存半分客气。不过见面之后……她若真是三足金乌,幽冥中怎会有一头金乌,哪来的?即便不是金乌,至少她那一身阳火修持做不来假,阴曹地府里多出另一个阳火传人,仍是那一问,哪来的? 有关这个金衣女子,苏景已隐隐猜到一个重大关窍,平心以论,他现在真不想再和对方动手,可事情由不得他……正微微皱眉、沉吟之中,苏景护身灵觉急震,阳三郎就那么突兀出现面前两尺境地,纤纤细细的一根手指向他眉心戳下。 苏景大骇,火翼急撑身形暴退,同时九九阳鸦飞出护身,北冥刀螂齐动以求阻敌! 一退十余丈,额头安好,阳三郎突袭未中,双剑的反击也如泥牛入海全无效果。苏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可是等他重新站稳身形,耳中忽然响起雷动天尊的呼喝:“苏锵锵,你作甚?” 作甚? 苏景被问得莫名其妙,暂时顾不得回答,抬头再看,阳三郎人还在刚进园门处;三尸、戚东来甚至包括不听在内,都用古怪目光望向自己……在旁人眼中,刚刚那瞬间里,苏景忽然动法暴退、出剑杀向身前,但他身前根本什么都没有! 旁人看得清楚,阳三郎人在原地,从未动过。 “欺势而已。”无需苏景苦恼思索,阳三郎脆声给出了答案。 并非真正动法,只是将“攻杀此人”的念头凝结成势,递送过去罢了! 旁人无所察觉,只有苏景自己能感受……说穿了,阳三郎不过是“想了想”,苏景就深陷困局、真伪难辨! “怎样?选好了么?”阳三郎语气轻松、轻蔑:“再不选,我就当你选了第一重。”说着,她转头,深陷于篷帽内的目光望向戚东来。 和之前苏景一样,戚东来猛怪叫一声。诸般法术乱打、身形疾飞撤向高空……说不出的可笑,更说不出的让人心中阴寒! 不听一声轻咤出口,素手翻翻一片青翠竹叶被取在手中,准备出手,这个时候苏景忽然喝道:“且慢!” 莫耶少女听话,竹叶宝物没有收回,但法术未动、只凝势以待。 苏景迈步上前,来到阳三郎身前二十丈地方站住:“阳火传人若能与金乌一战,何其有幸。” “便是说,你选第二条路?”阳三郎痛快点头:“好,我应承你,只要他们不动手,就只死你一个人,且有望再投胎。” 苏景点点头,从目光到神情再到语气皆平静:“多谢。”两字落地,苏景脚下掀起了阵阵涟漪——金红色的火焰,如水蔓延,从苏景双足向着四周迅速扩散,眨眼十丈方圆。 身边阳鸦双翅微震,飞得高了一些,盘踞于苏景头顶三丈处,结做一环,同样十丈。 第二重罡天外放体外,九十九枚庚金剑羽随金风飘荡,在苏景身周起起伏伏,摇摆不定,仍是十丈。 火成池、鸦结环、剑羽封疆划域,从上到下十丈地方,苏景守势无懈可击。 北冥、刀螂两剑收起,丈一龙剑握于右手,剑锋轻挑斜指阳三郎,最后深吸一口气,苏景朗声道:“请。” “打醒精神,若死得太快就没意思了。”阳三郎的声音不紧不慢,话说完,金衣女子就此消失不见! 消失刹那即为现身刹那,现身于苏景头顶,阳鸦之环。 九十九只阳鸦变成了九十八只,少的那一只变成了阳三郎。 穿火而遁,苏景得意法术,金乌万巢大咒……只是阳三郎施展起来,比着苏景更娴熟更从容也更突兀得多! 苏景以咒遁空的时候,只能从一火穿去另一火,至少先在自己身边生一团火,阳三郎却不用,只凭一念便已入身而去:她本身就是火,又何须再起火承咒。 阳鸦是由护身赤炎结形而成,不是真的鸟,没有灵智,它们受苏景指挥、更遵循护身法术的本旨:一受侵袭,本能迎击!余下九十八头阳鸦齐齐暴发怒叫,奋起烈火之威,身化金色虹光,扑杀阳三郎。 阳三郎右手轻挥,五指捏放古怪,仿佛手印却似是而非,可被她的右手挥中的、冲在最前的那七头阳鸦,就那么毫无道理的消失不见。 不是击溃、不是打散,是被夺下了,被吞噬……鸦为阳火化形,阳三郎要吃苏景,为的就是这一重缘由:夺元! 七头阳鸦被夺,阳三郎再穿空,身形于苏景头顶消失,又从他脚旁火池钻出,这一次她的夺元更干脆了,一个提息,长鲸吸水似的,直接把那十丈方圆的烈火之潭吸入口中、吞下。 生平第一次,苏景的火法于敌人全无伤害,反倒成了她的滋补。这根本不是修为差距,而是“归元”、“生属”,五百年辛苦修行,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让苏景何其憋闷。 擒鸦饮潭,电光火石,阳三郎的一根手指,点向苏景眉心。 剑羽急颤、阴风溃散,这时才是力之差距。那根纤细手指来得并不快,但挡无可挡,剑羽结成的疆域在这一指之下,不比一枚纸糊的灯笼更结实。 剑狱破,苏景闷哼、急退。阳三郎又想笑:他的身法还算不错,可金乌眼中又算得什么?太阳东升西落,只需一个白天就能跨越整座世界,阴阳两界又还有什么能跑得比金乌更快! 阳三郎欺身而进,笑声出口,他逃不掉……但她只笑了一声,随后笑声消失。 消失的不止笑声,还有人:第三次,金衣女子不见了。但和前两次不一样的,阳三郎消失之后就再没现身。 片刻后,苏景的身体晃了晃,咕咚一声跌坐在地,脸色苍白目中惊骇犹存。恶斗的过程短暂,生死之险也比不得以往几次苦战经历,可是这个敌人能抢他的法术、夺他的真元,这让苏景心中说不出的不舒服。 三尸、戚东来满目戒备,巡视四方不敢丝毫大意,雷动不忘沉声提醒兄弟:“事情诡怪,千万小心!” 拈花满心紧张,还不忘附和兄长:“阳三郎明明占尽上风,突然又隐没身形,必有阴谋诡计!” 不听也在戒备,不过目中更多的是关切,问苏景:“你怎样,可有受伤?” 先对不听摇摇头示意自己无妨,再呼出一口浊气,苏景面色恢复如初,很快笑了起来,对同伴道:“不必找了!”说着,箕坐着不急起身,弯腰伸手向着面前地面一拍,只见他掌下七彩光芒乍现,地面上一条细入发丝、除非刻意查找否则绝难察觉的缝隙消失不见,再看苏景手中,多出来一块漂亮水晶。 苏景笑得愈发开心:“掉进去了。” 三尸异口同声:“玄空水晶?” 苏景把水晶往空中一抛,又摊手接住:“妥妥的!” 惊诧、开心、还有纳闷……几位同伴都在笑,可笑容一个比着一个古怪,大判走后大家始终在一起,阳三郎入园前苏景有所察觉,确实也做了些准备,但谁都没看到他种下了玄空。 园中埋“玄空”的时候,封天都总衙来的紫金云驾尚在不津南城,还未落入阴阳司。 怕总衙来人会对自己不利,苏景布下陷阱本是为为了防备大判,但对方没有敌意更未动手,玄空自也无需发动,之后苏景和同伴说起郎万一的事情,暂时没想到取回宝物,刚好用在后面阳三郎身上。 为防阳三郎会察觉玄空,相斗时苏景特意站到裂隙前,后来他退、阳三郎追……然后她就漏了下去。 三尸哈哈大笑,赤目踮着脚尖从苏景手中抢过水晶,高举、对着明亮天空,赤目闭一眼眯一眼,使劲端详、想从其中找出阳三郎。 另两个一左一右,都仰着脖子看,雷动问:“看到了么?” 能看到才怪,玄空内蕴混乱空间,从水晶表皮又如何能得到阳三郎?但赤目不承认,煞有介事地点头:“看到了,就在这。”另只手抬起,对着水晶胡乱一点。 拈花眨眨眼睛,也不肯示弱:“啊,看见了,她还瞪眼睛呢!” 雷动愣了愣,开口:“是是,我也看见了,啧啧,她眼睛瞪得真大,长相普普通通,嘴巴太尖。” 三个浑人正自己跟自己唬鬼,忽然说话声戛然而止,他们真的看到了阳三郎,就在水晶之中。 第五百三十七章 甩袖 玄空水晶,两头尖尖其形如菱,长不过两寸。 阳三郎就出现在玄空水晶正中、最宽高处,脚踏晶底、帽及晶顶。 身上燃烧着金色火焰的女子,而水晶莹润剔透……赤目手中的水晶,因阳三郎的出现,变得鲜活起来,同时也诡异起来:像极了一只眼睛。 面容隐于宽大帽遮之下,看不清阳三郎的模样,可三尸明明白白得感觉到:这女子在笑。 下个瞬间,“眼睛”里的那团火光芒暴涨,长啸激烈中,阳三郎破玄空冲出水晶!周身阳火卷扬,无数道火焰迎风暴涨,尽展百丈开外,冲出来的又哪里是个人,那是一团当年曾陨落、如今又再冲飞的烧天怒焰! 三尸首当其冲,连惨叫的机会都不存就被焚化成烟。 阳三郎的烈火之势更盛,直直冲向苏景! 苏景也曾身陷玄空,靠着罡天中的金轮指引他才找到方向……而阳三郎呢?她说自己是三足金乌,她自己就是太阳!摩天刹时玄空困不住苏景,今天也一样阻不住阳三郎。 事发突兀,苏景哪有躲避余地,想也不想口中一字叱咤:“崩!”风火双元,尽归于手中丈一神剑,五百年修行,一剑绽放、一剑崩! 元力入剑,再由剑出,就再不是风火力量,而是剑力、剑下杀机。 凶猛之火,正撞疯狂一剑,苏景嘶声大吼。遭受巨力反震远远摔飞开去,万幸鬼袍变做判官袍后护主之力更盛往昔,苏景摔得狼狈无比但总算伤得不重,正乱滚着“翻飞”,身后忽觉一暖,不听赶到,从后轻轻接住了、抱住了他;对上五窍三重天绽放的剑力,阳三郎虽强也不好过,闷哼一声,急扑之势一窒,停顿了片刻。 可也仅仅停顿片刻,受挫的熊熊火元又告流转顺畅,金色火焰再涨、阳三郎重新扑起,必杀、必夺、必吃苏景。 不听抱着苏景继续急退,可小妖女修持的身法重在灵动却非疾速。阳三郎确有金乌风范,那女子、那火焰来得太快……戚东来连串法术猛攻想要狙击强敌,奈何敌人的阳火太过纯烈,什么法术法宝攻上去都立刻被炼化成烟,全无效用。 一呼一吸,短短功夫阳三郎就追到近前,苏景是“退”不是“逃”,是以他与阳三郎正面相对,眼看着对方又来夺命,苏景无奈苦笑、用刚刚回了一口气攒下来的一点力气挥了挥手袖子。 袖子里挥出来来了一座盆景。 盆景翻滚,好像一块石头砸了出去,阳三郎的感知何等敏锐,一探便知瓷盘纳乾坤,假石为一山。 一座山又如何?她不在乎。 瓷盆落,山显形、破风呼啸!阳三郎不退不避,朗笑声中右手一挥,轰隆大响中雄伟大山被她一击打向高空! 山算得什么,可盆中只有一座山么? 怪笑之中人身蛇尾的凶蛮小子显身……不听初到幽冥,曾在削朱王宫取出过盆景,那时为了警慑猛鬼,大圣故意绽放些气意,这才被对方察觉;但这次蚀海藏身盆景内,乐呵呵地等着吓人,当然要敛气收势默然蛰伏,阳三郎只看出盆中山,却未能察觉山中蛇。 蚀海出,气势升!即便身魂不属实力远远不如全胜往昔,可大圣爷的威风气势比当年全不逊色。 昧明钟之故,尤大判、驼背老者都晓得有大圣来冥间相助苏景。不过蚀海来后不久,西方“黑雨”冲天,星月判急急忙忙去做追查,没来得及和阳三郎提起此事。 至于十花判,阳三郎实在太聪明了,几次接触过后她就看出对方不是尤朗峥,全不把老汉命令放在心上,十花判自不会再上赶着和她讲大圣之事,让阳三郎吃些苦头,老头子觉得挺好。 乍遇劲敌,阳三郎大吃一惊! 而惊诧之下,并无恐惧,金乌从不会害怕。 只有愤怒、只剩愤怒!阳三郎真就觉得那股怒气凝结如刀,从心底升起直冲脑海,她气,气急败坏啊……那小子身边竟还藏了个大圣!身边明明有个大圣,还假惺惺的公平一战?又何必弄什么方向错乱的玄空?尤其可恨的,他扔出盆景时,居然满脸无奈! 阳三郎冤枉苏景了,他脸上无奈是真的,扔出这座盆景,此战的生死就再不受自己控制!除非迫不得已,他不想杀阳三郎。 蚀海显身、全然无视阳三郎身上烈焰,一拳打出。毫无花俏、比着庄稼把式更朴实的拳头。 阳三郎凛然无惧,同样举拳相迎,两拳相交、轰轰烈烈的一声巨响,蚀海大胜,他的拳完好无损;阳三郎惨败,她的拳爆碎,周身烈焰齐灭、重新变回金灿灿的衣袍。 但也十足出乎蚀海意料的,阳三郎的急冲之势没有丝毫停顿。 她碎了拳头身遭重创,却也因此卸掉了大圣的一击巨力,前冲之势全不受影响,这全不合常理——只因金乌身法太过奇妙! 她滑过大圣身边,继续倔强冲锋。 蚀海哎哟一声,翻身再追已来不及,他打得过阳三郎,但追不上她。 苏景登时不无奈了,眼看着阳三郎疯狂重来,忙不迭再一挥袖,谛听咆哮,四足生火的凶猛巨兽扑出。 阳三郎独手猛挥,恶兽好像个布娃娃似的被打飞远处!她仍在追,奇快接近。 不过阳三郎遭受重创在前,遁法不受影响,力气则损耗奇剧,之前她一拳就算不把谛听彻底打碎,至少也能把它打回封经印原形,此刻却仅仅是将其打飞一旁。 谛听飞去时,苏景又甩袖子,阳三郎恨死了苏景的袖子! 这次甩出来的是一条乌黑小蛇。 堂堂离山小师叔,堂堂阴司一品判,总让一条小蛇在脸上跑进跑出实在有损威严,苏景和十六老爷商量了多次,小蛇总算卖了个情面给他,改从袖子出入了。 十六的本事比着谛听胜出一截,但对上阳三郎的“一挥手”还不够瞧。不料阳三郎这一次没再提拳或挥掌,而是猛握指、捏住了小阴褫。 急怒攻心、阳三郎只想“杀灭”以做宣泄,单凭挥掌还打不死小蛇,她要抓住、捏死! 十六脑袋硬、身子软,一被捏住立刻张大嘴巴。然后……它吐出来一条龙。 死气沉沉的嘶吼、金红相间的大龙。 十六老爷可不是游手好闲之辈,顽皮归顽皮,修行从不曾耽搁,最近一段时间它的功课之一便是:口吐大龙。 蛇才一尺,龙那么大。听上去不可思议,实际里却没什么。那头龙是被他炼化认主的驾辇,大部分妖精和一些修家喜欢把自己的法宝吞进肚里,用时张口一吐,完全一样的道理。 龙身巨大,几乎是被吐出来就直接撞上了阳三郎。 避无可避,只有猛撞。又是轰隆一声巨响,大龙被狠狠撞飞,阳三郎的前冲速度仍未减弱!只差一步她就能追上苏景。 巨龙飞了,但小阴褫还有一击,黑色小蛇化身乌光如电,从龙耳中激射出来……阳三郎心中闪现两字:见鬼! 小蛇明明被自己握在手中啊。 也是此刻她才发觉:手空了。 撞龙之际,阳三郎体内真元迅速行布,护住头、胸、腹等等要害,手上用来捏小蛇的力气自然减弱;阴褫不凡,炼化龙尸之后,两者自成冥冥牵连,这“牵连”不止是主仆、乘驾的联系,还包括一道身法:同样也是穿空遁,只要龙辇在小蛇身周百里内,十六随时可以穿跨虚空,回到龙耳内。 这也是最近的功课,才炼成不久的本事,趁着刚刚阳三郎手上松劲,十六逃回到龙耳。 十六的连串打法,实在不是外人能够揣度的:飞身扑击、口吐大龙、又从龙耳中再飞身扑击……阳三郎躲不开,被小阴褫一口咬中肩膀。 肩膀剧痛,阳三郎只觉心胸窒闷、头脑眩晕,中毒了。 金乌阳火,百无禁忌,至少现在的小阴褫,对阳三郎不该有任何作用,可是她已受重伤,护身的法力不足,难以及时将侵体剧毒炼化。 受大圣一拳、挡谛听一扑、抗巨龙猛撞、再遭阴褫毒口,阳三郎竟还在冲,速度不减! 烈火神物的倔强,于她身上尽显无疑。 戚东来、三尸、蚀海等人全被甩在身后,不听抱着苏景急逃,全无转身时间,她要转身迎敌必会减速,那个空子足够阳三郎赶上来、给苏景致命一击…… 再没有任何障碍了,阳三郎已近强弩之末,力气不足来时半成,可即便半成也足以杀掉现在的苏景! 什么夺元、吃人,这些想法统统不在,此刻阳三郎只盼杀掉苏景。 一步之距变作一尺之距,阳三郎追上了,独手扬起五指捏凿,这就要向着苏景额头狠狠打下。但是做梦都想不到的,本已气力尽散的苏景,突然一挺身从不听怀里跳了出来,口中言辞诚恳“对不住”,手上直直一拳,打在了阳三郎的面上,右眼。 再挨一拳,再也坚持不住了,咕咚一声阳三郎被打翻在地,一直罩在头上的帽子翻开了,始终被遮掩的面目显露。 也就是阳三郎倒地的瞬间,蚀海便追赶上来,一见阳三郎的样子,大圣对阳三郎喝骂变成了对苏景的疑问:“一拳怎么打青了她两只眼?” 第五百三十八章 影身 阳三郎看上去二十出头,五官精致、面容娇美,算得漂亮女子,不过于不听的明媚、扶乩的飒爽、扶苏的温婉不同,她的眉峰轻轻挑起、眼角微吊,显得骄气桀骜。但此刻她双眼眼眶青乌,让她的模样看上去有些狼狈、有些可笑。 右眼乌青来自苏景,左眼的瘀伤是先前被妖雾那如烟一拳打的…… 不听现在还顾不得放松,素手一招将空瓷盘引入手中,随即登云而上,把那座正轰轰下落的大山收回到盘中。差不多同个时候,两位尸煞猛将、一位常驻不津的纳降鬼王齐齐赶到阴阳司:司中飞上天去一座大山,动静十足惊人,异象一现阿二等人就急急驰援。 他们来得不可谓不快,不等山再落回地面就已至阴阳司,可是苏景等人和阳三郎的恶战更快。 苏景先对阿二等人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随后单手拂过摸了摸刚刚用来打人的拳头,对蚀海微笑道:“大圣有所不知,晚辈修得斗战秘法,打一眼则青一眼,击两拳则双目乌。” “啥意思?”蚀海没听明白。 “我也不知道,得问她自己。”苏景哈哈一笑,转目望向阳三郎:“你来之前刚挨过打?谁打的……你莫哭啊。” 始终强横、倔强的阳三郎,眼中竟然泪水盈盈。 不过被泪水浸透的目光,又哪有丝毫的委屈或难过,只有浓浓愤恨!她的性子倔强,情绪却简单直接,于阳三郎心中根本就没有“泪不轻弹”这个概念,需要宣泄时眼泪自然流出。 此刻三尸也跑了过来,拈花看了一眼,对同伴道:“气哭的,错不了!” 天生色鬼,最懂女子,拈花神君一语中的,的确是气极而泣……气疯了。 私藏大圣、私藏私藏了大龙的阴褫、私藏实力,这算什么公平一战!而最最让她气恼的,是苏景打出最后一拳时,居然还言辞恳切地说一句“对不住”。 阳三郎又冤枉苏景了。 苏景斗战不讲究脸皮没错,不过那句道歉之言确是有心而发。 那时苏景的心情很有些古怪,眼见阳三郎执着到几近魔障,连遭重创仍不放弃眼中强仇。即便苏景明知她要杀的人是自己。心中仍觉震动。所以在彻底打倒她之前,脱口说出“对不住”。 阳三郎不擦眼泪,哭不丢人。双手撑着地面吃力坐起,三尸顿时如临大敌,戚东来翻手亮出了魔家炼化的捆缚绳索,大圣却摇了摇头:“放心,她力衰气竭再难作怪,且再好的绳索也绑缚不住她。” 前半句简单易懂,后半句有些莫名其妙,大圣不急着对同伴解释,一双阴森蛇目瞪向金衣女子:“阳三郎你仔细听好,苏景乃是俺故友传人,有蚀海在世,阴阳两界无人能动他一根寒毛!若你知趣,就此罢手还能多活几年,若不知悔改,小儿你死期不远。莫以为不现真身便能高枕无忧,找出你藏身之处,不过举手之劳!” 阳三郎根本不理会蚀海,怨毒目光死死盯在苏景脸上,虽一言不发,但她的态度也再明白不过了。苏景被她盯得难受,开口道:“你放轻松一些,我还有些事情想要请……” 话没说完,阳三郎的身体突兀散碎。不是逃匿遁法,这天下没有一桩遁术会真正炸碎自己的身体:血肉横飞、碎骨与内脏散落四处,她是真的把自己炸碎开来,死得不能再死。 变化突兀,众人难免吃惊,但之前大圣之言露出些端倪,众人也没惊骇到要出声怪叫的程度,苏景直接问蚀海:“怎么回事?” “来的不是真身。”蚀海刚答了一句,三尸就抢话反问:“是分身?” 蚀海摇了摇头:“也算不得分身,不妨当她是道影子。” 精深大修,一道神识投影于乾坤,本尊坐于洞府纹丝不动,影身则八荒六合无处不可去得,有血有肉有法术与真人无异,当初陆老祖把苏景从白马镇带走时就显露过这手本领。 只是影身的力量,难及本尊修为百之一、二,用来传个口讯或者办些小事无妨,真正要用影身斗战,实在用处不大。 听过大圣回答,苏景、不听、戚东来面面相觑,中土正道、魔家、莫耶世界年青一代翘楚人物,自然都晓得“影身”是怎么回事,所以一个一个都吓坏了,影身就那么凶猛?那阳三郎又得是什么样的实力! 蚀海从旁边仔细看着,待确定三个年轻人脸色都显出苍白,他才不紧不慢继续说道:“是影子没错,但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影身。这道影子不是神识投映,应该是什么仙镜之类的好宝贝中来的法术……” 阳三郎如何成法大圣不知细节,但蚀海能看得出,来的这个阳三郎是影身、且与本尊之间能“借力”牵连,影身至少能从本尊处借得七八成的修为。 “不过事无两全,影子能得本尊大法力支持是好事,但是被咱们打得如此悲惨,本尊那边也伤得绝不会轻,放心好了,以后好一阵子,阳三郎都得在老巢里养伤。”蚀海的见识不是普通修家能够比拟的,把事情仔细说清楚后话锋一转又问苏景:“一剑崩后,不是力道全失么?那一拳又从哪来?” 苏景挽袖子上肩,露出大臂上的天泉穴,穴窍上一片金色鳞叶光芒闪烁、很是夺目……无需他啰嗦多言,事情再清楚不过,不听笑而点头:“恭喜,又开一叶金鳞。” 天乌喜战,斗中精进。 得一片鳞叶,就是一个小小境界的小小圆满,会为主人添生新力,用来打翻强弩之末的“影阳三郎”绰绰有余了。 蚀海多少年不曾真正打架了,刚刚一战放在当年,是几可忽略不计的小场面,于此刻却是满心欢喜,开心之下他又望向小十六,笑道:“你这蛇娃娃倒也有趣,来日我闲暇时,再传你几道法术。” 得洪蛇大圣青睐,十六霍然大喜,尾巴尖甩得噼啪乱响,口中忽忽有声,“欢呼雀跃着”跑到大圣身后,用眼窝上的白鳞片对大圣爷仔细“端详”一阵,跟着小小的身体一挺,尾巴撑地上身人立。 蚀海平时都是人身蛇尾的模样,十六虽没有人身,但他摆出的站立姿势和大圣一模一样。 摆好了,还嫌不够,十六嘴巴大张,把才吞回肚子的大龙又吐了出来,龙尸最是听话,领奉主人心意,大尾结盘上身直立,也愣愣呆呆地学着蚀海大圣的模样站好。 眼前情形有趣,众人不禁莞尔,唯独那位虬须大汉,声音轻轻柔柔,一声叹息幽幽:“大圣爷该仔细练一练飞遁身法了。” 憎厌魔,惹憎厌,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十六老爷不懂好歹,闻言大点其头,蛇才一尺长,莫说点头,就是磕头也不会太醒目,可那只大龙有样学样,大屋规模龙头点起来,旁人想看不到都不成。 大圣爷顿时没了兴致,撂下一句“某家回去了”,身形化作青烟钻回盆景,十六忙不迭忽忽叫唤,还没明白刚才还说要传法术,怎么一转眼他又不高兴回家了…… 幽冥东,一叶山。 山巅绝岭,一方石壁光亮如镜,金衣女子端坐于镜壁前,面色惨白,呼吸断续,微蹙的眉宇间痛苦与愤怒混杂。 忽然黑影一闪,身形足足百丈雄阔、如山峰般雄壮的巨灵大汉跃上山巅。 巨足落于山石,却轻得好像一片叶子,全无动静。身形魁梧,面目冷硬,眼中尽是残忍之色,如狼。 大汉身裹厚厚的裘皮,上山后来到阳三郎对面,坐下:“我察觉生影镜壁有法术行转,上来看看。你生影是为找苏景?” 阳三郎并不隐瞒,点点头:“小贼狡诈,身边还藏了一个大圣!” 大汉皱了下眉头,又问:“伤得如何?” “不轻,须得闭关。”阳三郎脸上恨意更浓。 大汉嘴巴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可到底没把话说出口,伸手入怀取出一枚虎符,正要抛向天空,阳三郎忽然说道:“且慢,你调兵作甚?” “一狼伤则百狼起,百狼损则万万恶狼杀到,你名字里那个郎字,于我族而言,不是白叫的。”大汉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召部署、点重兵,恶狼血洗不津城,为阳三郎报仇。 “多谢狼主,但不必。”阳三郎却摇了摇头:“封天都的意思很是明白,你无需为难。” 阳三郎不听高大人之命,但狼群能有今日规模,全赖前任十花判打下基础,从狼主以下,万万恶狼都对十花判唯命是从。是以狼主一直不想发兵不津,只是阳三郎要夺苏景阳火。 “是违背了他老人家的意思,”狼主应道:“将来我自会去封天都请罪,但郎家子孙,有仇必报。” 阳三郎仍摇头:“金乌之仇,不会假手于人。狼主好意我心领了,我的私事不用你管。”说着,她缓缓闭上双目:“将闭关,不送。” 金衣女子态度坚决,高大如山的巨汉不再多言,飞身而起化作一道惨白云雾,离开了山顶。 第五百三十九章 待我出关,看谁怕谁 狼主离开,阳三郎静坐于山巅镜壁前。胸腹不见起伏,面上全无表情……入骨的安宁,让她的生机都消失不见,空有人形却不再像人,更像一块石头……与一叶山相融一起的石头。 忽然,起风了。不知从何处来,带了些微凉意,不过它得太轻弱,吹在身上几乎没有感觉,如果吹进阳间,怕是连一片落叶都无法撼动。 可也是这轻到不能再轻的风,就那么柔柔缓缓地,吹化了那座万仞高山和山顶的阳三郎。 肉眼可见,风过处大山氤氲开来,像极了一副水墨落入池塘,先是颜色再是形质,一点点的散了开去。盏茶功夫过后,微风停歇,刚刚还耸立于天地间的一叶山消失不见。之前大山耸立地方,变作一片旷野,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除了一片艳红似火的叶子。 叶形如桑,乍看上去就是颜色特殊了些,但若细数:叶上四冠脉、十二斜络、三百六十叶齿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集四季、十二月、三百六十天之数于一身的叶子,只存于神话:扶桑树叶。 扶桑树,传说中三足金乌诞生、栖身之木。阳三郎想要做回真正金乌,只修行己身不够,还得炼得一棵真正扶桑。于修行而言,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阳三郎修自己便是炼扶桑,反之亦然。 到现在,阳三郎已经修得一片完完整整的扶桑叶。 叶子娇软,浅浅的一点根脉,勉强扎根于地面。突然,那叶子微微一震,分裂开来,从一片变成了两片、完全一样、都有四脉十二络三百六十齿的扶桑叶。 所谓扶桑,本就是两株巨桑并根结枝、彼此相扶共长的奇树,此刻阳三郎得了双叶,也就得了真正的扶桑雏形:天乌喜战,一场剧烈大战后得以突破的美事,至少于这幽冥中,不是苏景专美。 …… 阳三郎铩羽而归,苏景这一边欢喜归欢喜,但哪敢稍有大意,不仅司衙中众人打醒精神小心提防,福城和不津也严加戒备,秣马厉兵随时防备狼群突袭。不过一晃几个月,想象中遮天蔽日的恶狼怒潮并未到来。 这段时间里,苏景又遭遇一次红袍刺杀,情形比着以往都要凶险得多,刺客持剑快刺如电,剑锋扎入了苏景的眉心,万幸他几年前就开始做第七境的修行,眉心处炼得一片太阳鳞叶,挡下了那夺命一击。 苏大判着实被吓出了一背冷汗,都塌湿了大红袍。 在十花判来过两月后,苏景特意传信去问封天都讯问尤大人的消息,十花判直言相告:未归。 所有人都明白,尤大人出事了,借法五年为期,若他是自由身,无论如何也会赶回封天都的。 苏景闻讯心中沉重,他和尤朗峥没交情,可是对幽冥中的西陲黑暗不能不担心。 又过不久,苏景完成“地归”修炼,七十二片金鳞尽得,开始金乌正法上第七境第二段“天擎”的修行,这一段要行功炼成三十六朵羽花。现在修行时间尚短,连一片花瓣都还没见着。 今天是向总衙缴款的日子,苏景给十花判借法是一回事,大家的买卖又是另一回事。上门收账的除了孔方穷之外,还有苏景的老熟人:修习饕餮秘法的段旺旺大人。 段大人被调入总衙,专责收集人魂冤情卖与苏景,这一块的账目也由他来负责,大家清清楚楚交办过公事,苏景又从怀中摸出一枚香火包袱,递给段旺旺,后者接到手中面上便是一惊:“如此巨大的数目,苏大人这是打算做什么?” “你的修法特殊,想要有进境就得多用几个银钱。”苏景回答:“这包香火对段兄应该有些用处。” 段旺旺目光闪烁,显然诱惑不小不愿放手,可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收一份重礼又觉得有些说不过,犹豫了片刻,还是把包袱递向苏景:“无功不受禄,好意心领了。再说我能进总衙,俸禄已得优待,更难得是时常于尤大人见面,修行事情上前后得过他几次指点,受益匪浅,这些都是拜你所赐……” 客气话不必多说,苏景笑着摇摇头:“怎会无功,老兄你居功至伟!这香火不是白来的,算是……就算是分红吧。” 苏景为媒、离山牵线,地府阴司与人间朝廷“勾结”一起,幽冥中阴阳司查访冤案,阳世间“佑世真君”威德祠辖下官衙为死鬼伸冤,案子一桩接一桩地办,于中土凡人间引发不小震动。 人心贪婪、人心侥幸,阴阳联手查办冤案没能让人间罪恶减少几分,但威德祠的香火还是越来越旺盛,人人敬畏佑世真君和那块“恶有恶报”碑。 经由阳世,送到苏景的香火源源不绝,远超段旺旺去往总衙前数倍,苏景念他一份功劳,送他一份大礼。 苏景解释了几句,段旺旺不再推辞,收下香火就此告辞,离开时正巧碰到小鬼差妖雾进入后园。 刚收重礼,段旺旺心情大好,对妖雾含笑点头,打过招呼后关切问道:“你左目的伤势还没好?我这里有瓶灵药,你试一试。” 一个乌黑的眼圈,挂在妖雾脸上好几个月了,始终不曾消退,这也不算奇怪,阳三郎恨他突然动手,打回来时特意用上巧妙力道,要让这记号在他脸上待足一年才肯罢休。 妖雾一个劲摇头:“我面皮太嫩,受了伤恢复起来缓慢,没事没事。”说着来到苏景身前,又一桩公文须得大判落印。 苏景取出令鉴扣下,同样的问题数不清几个月间问过过少次:“你的伤当真不是阳三郎打得?阳三郎的左眼,当真不是你打得?” 妖雾满脸不耐烦,答也不答,收了公文转头就走。小差官无礼,苏大人全不计较,转身返回平时修行、栖身所在的后殿。 不听也在后殿,端坐于一方长案前,专心致志地以自身元力试探青灯藤。藤子不起眼,可它连紫桐妖宫都吞掉了,足见它的神奇,偏偏不听又对它一无所知,如何能够甘心…… 苏景不打扰她,自己坐到一旁正想专心行功,不料正埋首于案的不听忽然说道:“怕你啊?” 不回首、不错目光,不听就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 苏景:“什么?” “怕你啊?”不听重复,不看苏景,仍望着藤子。 苏景糊涂了:“和谁说话呢?不是走火入魔了吧?” “怕你啊?”不听又重复一遍,这次总算转目望向了苏景,三瞳相套,目光里除了妖冶还有些迷离,见苏景仍是一头雾水的样子,不听抿着嘴笑了,像头正盘算着偷鸡蛋的小狐狸,第四遍:“怕你啊……不觉得耳熟么?” 经提醒、稍琢磨,苏景恍然大悟,果然耳熟得很,上一次不听对自己说这三个字时的情形,他记得清楚得很。苏景笑了起来,同时找回上次的说辞:“本座专治嘴馋的毛病!” 不听扬眉,目光愈发迷离:“怕你啊?” 苏景哈的一笑,起身就向不听走去,小妖女的脸颊红扑扑的,一边眨着眼睛一边也告起身,心跳得厉害,拿不住主意自己应该颔首低头地矜持些,还是昂头挺胸的威风些……来到幽冥,两人天天相见,她还是有些想他了。 可是两人都没想到的,苏景才来到身前,不听忽又“啊”的一声低呼,绝非做作假装,声音真正惊讶。苏景怕她有事,问道:“怎了?” 不听暂时未答,面色变幻不定,过了片刻她才应道:“应该是个契机,须得立刻闭关……”说着抬起头、凑上前,在苏景唇上轻轻一啄,笑道:“待我出关,看谁怕谁!”言罢左手抱起青灯藤,右手将一片竹叶儿一挥,叶子化作七丈方圆一片碧绿眼下,将不听笼罩起来。 差不多小妖女惊呼的时候,十六也在叫,“忽啊”“忽啊”地蛮响亮。 十六在盆景内,山腰上。蚀海大圣站在它对面,抱着膀子笑道:“不过传你两个小小法术,用得着这般开心?喊得‘花’‘花’的。” 蚀海被戚东来奚落,脑子里缺根弦的十六附和,惹得大圣老大不痛快,不过蚀海为人有一样了不起的好处,他言出必践,是以十六得以进入盆景,得大圣亲自指点。 尺身阴褫本也算得神物,资质不凡,学的甚快,几个月里已经练成了大圣传下的两样好本事。 “莫再叫了,与你七十天功夫,认真炼好那两桩法术,到时若真能施展的有个样子,我会再传一桩本领。”说完,大圣不再理会十六,飞身去往山巅做自己的修行。但才到山顶,还没半炷香的功夫,“忽啊”“忽啊”的怪叫声,又从山腰传来。 这一次十六老爷蕴足了力气,大喊声音都快传到盆景外去了。蚀海怫然不悦:“喊个什么!” “忽啊、忽啊!”十六回答得清清楚楚。 第五百四十章 衣锦还乡 蚀海大圣飞身而起,又从山顶来到山腰,只见十六嘴巴大张身体乱甩,在山石间噼里啪啦地乱蹦,那样子不像小蛇,更像条被扔上岸的活鱼。 蚀海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莫非走火入魔? 不过大圣五感了得,无需做真元入体的查探就能感知,十六的妖元稳当、气脉通顺,再看小蛇的动作,虽是乱蹦乱跳但都由筋骨发力,绝非癫痫抽搐…… 再仔细看,大圣“咦”了一声,笑道:“原来是有了突破,恭喜啊!” 十六的样子稍有变化,额头正中微微有些凸起,好像一枚短角似的。小蛇才一尺长,脑袋比着一颗枣子大不了多少,额头上凸起的短角也就更小了,说是一颗黑米粒也不为过。 阴褫露茸角,勉强能算个突破,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是活到了年纪、自然而生的变化。至少这根角真正长成模样前,对它的修行不存显著帮助,只能让它的感触、灵嗅更强些。 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半炷香之前它还没长角,这么短时间里生出的变化,不可能让它脱胎换骨。 大圣见了它的“突破”,小阴褫仍不罢休,围着蚀海来回乱跳,看样子它唤请大圣不是为了显摆自己的新角。 蚀海心思不差,见状试探问道:“你这是……在着急?” “忽啊!”十六用力点头,大声肯定。 蚀海再问:“出事了?” “忽啊!”十六的语气加重,声音更响。 蚀海则更好奇了,他和阴褫接触较少,以往从未见过它这个样子,追问:“事关重大?” “忽啊!” 蚀海缓缓点头:“究竟什么事?” “忽啊忽啊忽啊忽啊忽啊忽啊……” 大圣的目光都快凝固了。一个字没听懂,心中暗骂自己糊涂,抓起十六一起来到外面。 盆景山如今是大圣道场,蚀海设下禁制重重,除非他点头否则十六上不得山顶也飞不出盆景,除了容身的山腰哪里都去不得,所以小蛇才会如此着急。 苏景见两条蛇飞出来,纳闷问道:“怎了?” 大圣把手中小阴褫往地上一扔:“它有不妥,你问一问。” 后殿一角,小妖女封隅闭关,明知她的法术守禁会隔绝外面声音,苏景还是怕会打扰到她,先不急着追问,对两条蛇打了个手势。大家离开后殿进入后园,苏景这才望向十六:“怎么回事?” 这次十六学乖了,没再“忽啊忽啊”,纵身跳入一座花坛,嘴巴张开先一口吞掉坛中所有花草、给自己身周清出了一片空地。跟着小蛇竖立而起,身体绷得直挺挺的,仿佛一支笔似的。 十六就把自己当成了一支笔,在花坛泥土中,一笔一画地开始“鬼画符”。 “十六写得是上古妖篆,古时妖家的文字。如今少有流传,等闲的妖族莫说写,就是认都认不得了。”戚东来不知何时来到苏景身旁,单以见识来说,憎厌魔传人比着光明顶弟子要胜出不少。这不奇怪,苏景还没开始修行的时候,戚东来就已经是魔君大弟子、天魔宗少主了。 三尸也跑过来凑热闹,雷动追问:“妖文写的什么?” “不知道。”戚东来昂首挺胸的回答。 “褫衍之地,浩瀚天海。”蚀海大圣开口了,十六写的字他都识得。 写的什么字了解了,可意思仍模糊,苏景问十六:“何解?”十六笔走龙蛇,不停书写,大圣继续做通译:“气意一线,褫族圣地。”说到这里蚀海笑了起来:“明白了,阴褫源生于幽冥,十六这是领受到老祖宗繁衍地的气意了,脑门上那根角真没白长。” 忽啊! 十六老爷肯定了大圣的说法。 十六是天真大圣麾下大将阴予夺的后世子孙,出生于阳间,可阴褫一族的根在幽冥,忽然领受到祖先源起之地的气意,小蛇一定要回去看一看的。 当年的南荒之行,从祸斗一家、老石头等人身上,苏景就看出妖对先祖的敬重、尊崇,比起东土汉家也毫不逊色,甚至犹有过之,十六想要寻访故地再正常不过。 小蛇人立着,眼窝处一对白鳞“眼巴巴”地看着苏景。 苏景岂会阻拦,挥手:“许你假期百年,去吧,多加小心。若见到你祖宗长辈,记得替我带问安好。”说着,他还递出了一枚香火包袱,笑道:“回老家不能空手。” 十六老爷还不肯走,嘴巴大张一吞、一吐。吞掉的,是苏景送他的包袱;吐出的则是一套套艳俗衣衫:红衣绿裤滚金丝,重粉佩带紫银靴! 眼熟非常,不用想就能记起,南荒妖国溺春大祭的盛装。 尾巴尖点了点吐出的衣衫,额头虚指苏景、大圣、戚东来等人,十六又“忽啊”几声,语气里快乐有之、期盼更重,跟着它又是一通摇头摆尾,简单意思只凭大圣玦的联系苏景就能明白,先笑道:“你这是……要衣锦还乡?” “忽啊!” 衣锦还乡,光有漂亮衣衫不够,还得有一群带在身边夺目光、升场面、惹气派的凶猛朋友。十六是真上心,阳间阴褫回到幽冥故地,那可是自家这一脉老祖阴予夺的脸面。 苏景没太多犹豫,痛快点头答应,跑一趟也不会耽误修行,现下自己手上又没有其他事情。何况让小阴褫跑去见老乡,苏景还真有些不放心。凶兽行事不能以常理度之,谁知道土著阴褫见了十六,会把它当亲戚还是当叛徒。 将一道灵讯送去总衙十花判,言明自己要出门办事几天,苏景不在时司中公务还要请老汉派遣其他判官关照下。之后苏景才问十六:“这衣服哪来的?” 此事回答起来颇为吃力,十六好一通比划,众人大概明白,不知什么时候它见识了妖国的漂亮衣衫心生羡慕,更不知什么时候,找了妖国大国师洪灵灵讨了这许多套来,大大小小尺码齐全。十六老爷的肚子里总有些古怪玩意,大家笑笑就是,见怪不怪了。 十六口吐衣衫是盼着随行朋友都穿得体体面面,可南荒妖怪的审美……戚东来双眉紧皱:“这衣服也太……太那啥了。” “太哪啥?我觉得还不错啊。”蚀海手指勾勾,引了一套花花衣衫过来,身形一转穿好,不看蛇尾巴的话,凶蛮蚀海像极了个唱大戏的。 戚东来眉头皱得更紧了,苏景却哈哈一笑,也选了一套给自己穿上,这些年里十六追随自己跑东跑西,着实立下不少功劳,如今有了个这么个“衣锦还乡”的小小心愿,苏景又哪能让它心思落空。 无论人在何处,苏景身边总是朋友不断,正因他的性情里有这样一点好处:我无所谓,你开心就最好! 第五百四十一章 惹不起 大圣、苏景先穿上花花衣衫,其他人也没什么可说的。眼见众人“焕然一新”,十六大喜欢呼,开心之余它还想着不听,特意叼了一身“好衣裳”飞身入殿,将其放在不听闭关之处旁边地面上。 十六处事厚道,就算不听去不了,好东西仍要见者有份。 穿上新衫,需得提前收起红袍,红袍一收一品殿立刻变回六品司,很快就有司中差官赶来查看,妖雾也跟在众人身后,一见苏景的古怪打扮,尺半小鬼差满脸不高兴:“这是作甚?要招魂还是想吓鬼?” “跟随十六老爷回家省亲!”苏景应道:“自然要穿着体面。” “十六?老家?”妖雾不解。 三言两语苏景解释了事情经过,妖雾一副稀奇古怪的神情:“阴褫的老家还在?阴褫源于幽冥是鬼尽皆知的事情,但阴褫一脉的发源之地早已无迹可寻,十六能找到?” “跟它一起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就算它感知错了,跑一趟也没什么损害。” 妖雾点点头:“成,我跟你们一起去。” 此行路途遥远,不用想也知道会穿越大大小小的鬼王势力,身边跟着个阴阳司的差官大是方便。苏景笑而点头:“成!不过你要同行,这身鬼差衣服可不太妥当!” “我不换这不伦不类的衣……”不等小鬼差说完,三尸就捡了一件最小的妖衫,嘻嘻哈哈地围上前给妖雾披挂上了。一岁娃娃穿六岁僮儿的衣服是什么样子?见此刻妖雾便知。 正笑闹中,衙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唱喝:“封天都衙顾小君求见苏大人。” 苏景等人都迎了出去。毫无意外,衙门口等候的顾小君被这一群穿红裹绿的怪物吓了一跳。苏景面上带笑,寒暄:“有事出门几天,本道大判随便派一位判官来照应下就是,不承想候补大判亲自赶来,劳动大驾,诚惶诚恐。” “下官前来并非值守此衙。奉我家大人之命,沿途随行,护送苏大人。”顾小君公事公办的样子,一如既往地对苏景冷冰冰:“至于不津阴阳司,另有其他判官照应,苏大人尽可放心。” 顾小君是来“护驾”的,着实出乎苏景意料,摇头:“此行不过小小私事,何须护送。更不敢劳动顾姑娘大驾,大判好意在下心领。” 顾小君一哂,全不掩饰自己的挑剔:“苏大人为了私事能随时弃了公事,下官却万万不敢。大判之命,出则无改,苏大人莫让我为难。” 苏景一笑了之。点点头,她乐意跟来就跟来吧,无所谓的事情。 雷动从苏景身后接口,对顾小君道:“既然非来不可,那就脱衣服吧。” 顾小君一听眼中立显煞气。赤目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一行:“脱衣服是为了换衣服,姑娘也看见了。咱们可都换了新衣。”十六摆着尾巴游上前,张口又吐出来一套红袄绿裤。 赤目附和:“要同行,便得是这样一套行头,你若嫌这衣服太漂亮了,怕自己配不上,趁早回封天都去。” 没有丝毫犹豫,但也全不掩饰心中厌恶,顾小君把妖精衣服套在了身上,不理会拈花那一番品头论足,她直接望向苏景:“我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启程。” 苏景这边,又把阿二、阿七两位尸煞猛将唤来,托请两人这段时间如无其他要事就先暂住阴阳司为不听护法,少主吩咐无异王命,阿二阿七躬身领命。苏景也不再耽搁,一群人穿得花花绿绿,登云而去。 引路的自然是归乡游子小十六,驾云的则是凶猛洪蛇蚀海大圣。其他人无需出力,舒舒服服地坐着就好,三尸闲得无聊,拈花从棺材里摸出来一只铁盒子,一摇晃哗啦啦的乱响,打开来居然是一副东土汉家赌博用的骨牌。 是汉家的牌,但是来到幽冥后请归降鬼王新做成的,拈花晃着盒子对顾小君道:“姑娘来摸两把?玩脱衣服的。” 拈花可失算了,顾小君精修法术在身,真要解衣的话,一件一件不停脱、脱上八百年也照样穿戴整齐。不过顾小君岂会与三个浑人聚戏,理都不理,一双俏目望向前方,全无表情。 三尸不强求,打开盒子码好骨牌,三兄弟自己玩得挺开心,戚东来本有意参与,但是看了一会就摇头作罢……雷动输了就摸出个馒头,赤目输了给真金白银,拈花输了便脱件衣服,这等赌法虬须汉掺和不来,干脆去找苏景聊天。 全不在意顾小君就在不远处,虬须汉对苏景道:“十花判派来给你的,不一定是个保镖,对她你得留个心眼。” 苏景当然明白此事蹊跷,笑了笑:“无妨,反正不会是刺客。” 顾小君端坐稳当,对两人说话无动于衷…… 在十六指引下,云驾向着西南方向疾驰不休,在自家地盘无妨,后来走得远了,沿途拦阻不断,无需旁人多言妖雾就跳起来,扬起手中阴差令牌,大声喊道:“公事在身,阴差借道!” 令牌如假包换,阴兵让开道路,待云驾过后阴兵不免议论纷纷:差官怎么如此打扮,阴阳司改换官袍了么? 此时苏景又想起一事,问顾小君:“祖大帝不是留下诸多传通法阵么?” 顾小君明白他的意思,生冷回绝:“下官职责仅在保护苏大人安危,赶路的事情与我无涉。” 她不肯帮忙,苏景只得作罢。 开始的时候还好,但每飞一阵就遭遇阻拦,虽阴差令牌一亮就能畅通无阻,大圣还是渐渐不耐烦起来。待前方又有阴云飞天、当地鬼兵升空拦阻道路时,不等妖雾再开口蚀海突然开口怒吼:“滚!” 如雷霆直击耳鼓。一声吼喝击碎阴兵遁空法术,大群兵马甚至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神志全丧倒头向地面摔去,而蚀海说话不停,声音滚滚:“下面的鬼王听了,某家只为赶路,若再阻拦,鸡犬不留!” 喝断中。云驾下方一座巍峨高山忽然震起淬烈巨响,无数狰狞裂隙于山体疯长,片刻过后道道裂隙勾连,轰隆隆的闷声之中,大山崩塌……不是法术更非蛮力,只因大圣一句愤怒吼喝,硬生生震塌了那山! 下方一片宁静。此间鬼王哪还敢造次,可惜大圣的威风显露不久,一行人就飞入了另片势力,新的鬼王不知厉害,又有阴兵飞天来拦路。 苏景劝蚀海道:“何必计较,大圣消消气,耐心些。” 蚀海闷哼一声:“你莫管。”言罢他的云驾陡然沉降,自九霄云上直降到离地数十丈,于疾飞赶路而言,这样的高度差不多要算是“贴地飞掠”了,人家有什么法术都能轻易打上来。 戚东来从不怕惹事,非但不惊反倒挺欢喜:“大圣可是要下去冲杀一阵么?骚人不才,愿追随左右。” “凭他们?还不配。都坐好了吧!”蚀海的声音阴沉,说话之际脚下云驾突兀崩散。 云驾没了,但不等苏景等人纵法飞遁,另一股稳妥力量又把大家托住;云驾没了,低空中却多出了一条绵延不知长几许的巨蛇,大家都坐在了蛇身上。 大圣不再纵云,唤起真身飞渡鬼境! 扁颈扩张,如乌云盖顶;头颅大若巨岳,遮天蔽日;一双蛇目饱蕴阴戾,邪佞四溢;当年在南荒见到蚀海真身时苏景等人置身高空,蛇头还在三百丈更高处,蛇身则直垂下去根本看不到尾巴,它的身躯何其巨大…… 此刻它在低空飞遁,就显得更巨大了,自地面遥望当真横跨天地! 随着真身显出的,更有蓬勃妖气,大圣威势弥漫千里,如有实质重重垂压地面。 比着一言崩山的上个鬼王疆域,新疆更加安静了:哪敢妄动。 自己地盘里忽然冲进来一头惹不起的妖怪祖宗,而这位祖宗似乎只是过路……只盼它真的是路过,法术蓄势、护禁蓄势、大军蓄势,但鬼王另又传下严令:它不动手,万万不可惹它,连招呼都别去打……惹不起! 蛇背上坐着的,都算是年轻气盛之辈,见过大圣的威风,包括顾小君在内,或表情直接或目光隐约,全都露出羡慕之色,苏景既不像老成持重小师叔更不像德高望重大判官,眉飞色舞笑道:“我再给大圣添一把火。” 说着,心念转动放出一道“金轮明澈”法术,灿灿艳阳挂起、斜照大圣身躯,铁灰色的大蛇镶出两道金边,地面则多出了无界深影,真正威风显赫! 一家鬼王安静,家家鬼王如是,路上总算平静了,再没哪位大王会派兵拦路,美中不足的就是大圣飞得低了,常常会遇到大山拦路,依着大圣的癫狂心思,直接撞过去拉倒,百山挡路则百山崩、千山横亘便让千山碎裂。还好赤目赢了雷动好多馒头,心情大好之下提醒大蛇:“别犯傻,脑袋是自己的。”蚀海这才改了主意,遇到大山时或跨或绕,没去真撞…… 一路疾飞不停,蚀海飞遁的速度非但不曾减慢,反而越来越快,到了这个时候苏景等人也真正笃定了,蚀海跑不过阳三郎,不过是那金衣女子在短途冲刺上有天赋,真要比拼长远“脚力”,大圣远胜于她。 不过幽冥实在太大,以蚀海之能,尚疾飞了半月有余,十六的“忽啊”中欢快之意渐浓,就快到地方了。 又再前行一阵,十六跑到蛇头上,挥动尾巴急敲大圣头顶,巨蛇身形一震又变回凶蛮少年,笑道:“可他娘的到了。” 苏景却皱了下眉头,目光中隐现警惕。 第五百四十二章 天海何在 阳世五次破立,幽冥的根基不会动摇,但阴间世界也会随着阳世里新旧圆的交替、做不停改变:变化最明显的,是“人”。 第四圆时,幽冥世界的游魂、鬼民、阴兵皆为六耳杀猕;待到第五圆,杀弭鬼也变作“新圆中人”的模样,不止模样,还有思维的方式、本能反应等等尽做改变……圆圆交替时皆如是。 让幽冥无数恶鬼全部改头换面,阴阳司没有这样的本事,这件事苏景曾问过小鬼差妖雾,妖雾眯起了眼睛:“‘变’是因‘道’而来,大道使然,谁敢不变、谁又能不变?” 说完稍顿,他清清淡淡地叹了一声:“若把阳间、阴世都看作活人……叫‘阳间’的那个人当会羡慕‘阴世’性命永驻长生不灭,可又哪会想到,‘阴世’活得太久又有什么用?!活来活去,‘阴世’都在附和‘阳间’,他活的不是自己,时间再长也没有味道。” 话说得拗口,可其中着实有些滋味,苏景毫不犹豫,看赏!当时小鬼差脸上的高深散去,眉花眼笑。 阳间一圆虽短暂,却活得“自作主张”;阴世漫长无边,但只能随变而变,只能“附和”。 五个阳间,五次附和……阴间世界广博浩大,鬼王阴司法术精彩,可因“附和”之故,这世界到处都是一个样子。 中土阳间,西海南荒、北原东土,各有各的风情,各有各的精彩,人文不同则天地各异;幽冥却不是,这世界有自己的规则却没有自己的传承,东西南北,山水景色不同,可全不存真正特色。 把阴间说成一个大大大大的村落也不为过,所有人都穿着差不多的衣衫、吃着差不多的饭菜、做着差不多的事情,信奉着同一个神祇。 苏景一路远行不知几千几万里,此刻落于众人眼中、幽冥西南的风土。和瓶中城、不津附近也不见什么区别…… 眼中警惕之色一闪而过,并未惹来同伴注意,苏景暂时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侧头看了顾小君一眼,女子鬼官正微皱着眉头,仔细打量着地面的情形:有山、有水、有城池,平平凡凡的一片幽冥鬼域。没有惹眼的地方,更不见什么上古遗迹、褫族天海。 戚东来问十六:“啥也没有啊,当真是这里?” 忽啊!十六笃定点头,同时飞落地面,甩开尾巴嗖嗖地向前蹿,众人都跟在它身后。开始大家只道小蛇是在引路,可走了一阵全都察觉不对劲了:向东八十里、小蛇摇摇头,折转向南;跑三十里,阴褫犹豫着又转头向北;再几十里路后,他又奔着西面去了……明显十六找不到地方了,戚东来快跑几步。和小蛇并行,又问:“你这是领我们兜圈子吧?你老家到底在哪?” 雷动一路输了馒头无数,不耐烦走路还想翻本,也对小蛇道:“你先找着,找到了地方再喊我们。”说着伸手去拉两个兄弟,招呼着重新打牌。 苏景则示意小蛇暂停脚步:“怎么回事?” 十六比比划划,又写下些妖文辅以说明,总算讲明白了状况:之前它领受到的圣地气意非一线、而似一箭,一闪而过,再无后续。 以十六的本事,只凭这气意一闪,就能确定它来自何处……大概之处。 在十六想来,一来距离圣地越近,当能领受到更多更浓的气意,可做指引;二来,就算没了新的指引也无妨,“褫衍之地,浩瀚天海”,必定是瑰丽醒目的奇特景色,只消抵达附近一眼就能找到。 不料事与愿违,大概地方肯定没错,却不见圣地端倪。 蚀海追问:“大概范围,你可能确定?” 小阴褫在地上画了个“一”,这不是妖文,不识字的人都认得、会写。 “一百里?” 阴褫摇摇头,奋力吸一口气,让自己身体变得更大些。 “一千里?”蚀海看明白了小蛇的示意。 忽啊! 大圣直冲云霄、登高而望,千里景象尽收眼底,又哪有丝毫异常。苏景也展翅飞起,来到大圣身边,运起目力四处远眺……其他人都在地面等待,大圣眼力远胜旁人、金乌神目明辨分毫,若这两人都找不到线索,旁人也就无需再白费力气了。 小十六高昂头颅,眼窝白鳞始终望住天上两人,小蛇没有真正的眼睛,看不出神情,但它的尾巴一甩一甩不停敲打地面,足见心情焦急了。 查找无果,蚀海手中掐一个妖诀,低低一声叱喝:“去!”三百灰风如线,自他手中散去各个方向,或飞天或遁地,去往各处查探。 苏景扬眉:“好法术。” “三百灰风,即为我三百灵触,若十六没找错地方,那什么‘浩瀚天海’断断逃不过我的探查。”大圣双目半闭,感受自己散出的灵触,缓缓说道:“搜探四方,趋吉避凶,此乃蛇子的立身之本,单以这桩本领而论,我蚀海为尊!” 阳火传人,随着修行心中早都炼出一根傲骨,蚀海的话说得太大,苏景笑了笑:“我的帛绢上也有一桩搜探法术,还请大圣指点。” 言罢苏景也掐起一道指诀,向着天空上那轮骄阳一点……幽冥世界不是一片漆黑,但此间天空永远是绿幽幽的颜色,从不见骄阳当空,苏景指点的自也不是真正的太阳——是他的法术,照耀着大蛇一路飞来的那道“金轮明澈”。 随他指点,空中金轮先是光芒猛缩,自不可直视的炽烈光团变作一轮淡金色光盘,再一眨眼光盘轻震,散起千万金丝! 集光成线,化线为灵,和大圣一模一样的、苏景又把手用力一挥,口中轻轻叱喝:“去!” 千万金丝暴涨,向天向地向四方飞快延伸而去! 施法过后,苏景对蚀海微微一笑:“大圣以为,这道法术如何?” 话音刚落,大圣还没来得及回答,天空中猛地迸发“轰隆”大响,正被“抽丝”的金轮突然炸碎!霎时间金光冲腾烈火滚荡,蚀海和苏景人在半空首当其冲,顿时被火光吞没。 地面众人都大吃一惊,不明白究竟发生什么,或踏棺或纵法齐齐向出事地方飞去,只有戚东来不动,虬须汉灵识远散真元蓄势,仔细防备着周围。 不等众人赶到,苏景就手忙脚乱把天上乱涌的阳火收回体内,笑得又尴尬又吃力,对大圣道:“这门法术……得破无量之后才能炼得,果然现在还用不了。” 蚀海的修为何其了得,且金轮崩碎算是“殃及池鱼”,并非苏景刻意猛攻,扑过来的那点阳火根本都伤不到他,不过大圣气得面色阴沉:“滚!” “诶!”苏景应了一声,一溜烟地返回地面。 戚东来斜忒了他一眼,没作声;三尸少不得一番教导,雷动仔细给苏景讲了讲“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至理;顾小君混不掩饰心中鄙夷,面现冷笑;妖雾口中也嘟嘟囔囔,显然不满苏景把他吓了一跳。唯独小小的十六老爷,游到苏景身边,甩着尾巴拍了拍他的脚面以示安稳,大有“你的好意我知道,万分感谢”之意,可把苏大判给感动坏了。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仍在半空的大圣把法术一收,纵回地面,摇了摇头。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小十六不再“忽啊”,无精打采地把身体盘成一团,脑袋缩进了身下。 圣地气意再未出现,连大圣都搜索无果,平心而论大家可以打道回府了。 这个时候顾小君扬手将一道阴阳司的令鉴打向天空,同时朗声喊喝:“顾小君求见本域鬼王!” 清脆声音传散四方,阴阳司的令鉴高悬九霄,司中官员办差时若需相助,鬼王当全力援手,这是幽冥世界千万年传承的规矩。 传声之后,顾小君不看苏景,而是对妖雾说道:“直辖此地的阴阳司,远在六千里外,且从未对总衙报备过此处有上古遗迹,应该不知情,只有问一问这里的鬼王了。” 一直以来,顾小君都对苏景冷面相对,此刻居然主动来帮忙,惹得雷动赤目着实惊奇,拈花不惊奇,洋洋自得:“她看上我了,自然要给咱们帮忙!” 蚀海来时风云失色天地震撼,偌大的动静,本地猛鬼早都看在眼里,可大圣凶猛,它不喊打喊杀,鬼王绝不会主动迎来,但此刻阴阳司传召,鬼王没办法再躲藏,不多时一道灰蒙蒙的云驾就从西方赶来。 云驾远远落地以示敬意,鬼王身体半躬,一路快跑到众人面前:“小王姜蔡,拜见阴阳司上差,有何吩咐敬请示下,小王定当全力以赴。” 顾小君施一礼,对鬼王的态度比着对苏大判好上十倍,说了两句客气话,转入正题:“请问大王,可曾听说此地有一处上古遗迹?” 鬼王姜蔡微皱眉:“小王辖下地方,倒也有几处古迹,可了不得也就三两万年的久远,绝谈不到‘上古’,不知几位要找的是个什么地方?” 第五百四十三章 心悸 “褫衍之地,浩瀚天海。”先报上响亮地名,顾小君又耐下心思,把要找的地方大致解释了下。 鬼王姜蔡谨守礼数,顾小君说话时他不敢打断,可他眼中早已升起无奈之意,待对方说完后他才开口:“阴褫的源生之地?这、这万万年前的地方,如今又到哪里去找啊。” 小鬼差妖雾冷哼一声:“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没用的话无需多讲。” “是,是。”姜蔡赶忙点头,也晓得自己多嘴了,偷眼打量蚀海,鬼王眼力不错,看出那个抱着膀子站在一旁的凶蛮少年就是大圣爷。见大圣没什么不满之意,姜蔡心中踏实了些:“小王入住此间一千六百年,从未听说过上差要找的地方……小王这就传令下去,命我帐下兵勇仔细搜索,一有发现即刻传报!” 召唤鬼王是为了听一听当地土著有没什么传说之类的线索,不是要请他出人手帮忙,连大圣都找不到的地方,普通的阴兵鬼勇又怎么可能寻得。顾小君略显失望,摇摇头正向说话,一旁苏景忽然开口:“大王师承何方?” 好端端的问起师门,苏景话题突兀,姜蔡仍恭敬作答:“我的修为浅薄,辜负师尊教诲。不敢对高人提及师门,实在是我太过差劲,怕会让师门蒙羞,还请上差体谅。” “不说无妨,我也不过随口一问。”苏景大度得很:“你也不必去管原来的师门了,拜我为师。如何?” 这已不是突兀,而是无礼了。鬼王再谦和也不能全无反应,皱了皱眉头,淡淡道:“上差说笑了。” 苏景摇头:“未曾说笑。” 鬼王的面色沉冷了,顾小君也眉头大皱,正想开口质问苏景,忽觉脚面一痛,余光扫过,小鬼差妖雾踩了她一脚,示意她无需多言。 苏景则继续道:“我的法是神仙法度,藏蕴天地造化、自然玄机。入我门中,受我点化,回归正途见真实世界,领受神仙法度,从此踏入真正的封仙大路,可好?入我门下自然要为我做事……但你莫误会。你帮我也就是帮你自己,我们要做同一件事……我是在收徒,但也是请你加入啊。”他的声音和煦、语气轻缓,真正有耐心的循循善诱。 三尸在一旁听着,个个目光闪烁,神情古怪异常。雷动低声道:“这话耳熟啊。”另两个人齐齐点头。 不止言辞,还有说话的语气、态度,都让三尸觉得熟悉莫名……那次经历留下的印象太深刻,稍加思索雷动便悚然记起,低声脱口:“伏图啊!” 当年、南荒、剥皮国归窍大阵恶战中,伏图初现时说的就是这样的话、就是这样的说话。 旁人听来,苏景那一段话。前面是自吹自擂,后面更莫名其妙,可是落在姜蔡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鬼王再度变化,戒备、惊诧、怀疑……他的声音低沉:“你到底是什么人?” 苏景笑了起来:“我是什么人不打紧,要紧的是你须得知道,这世上真的有神佛。” 仍是伏图说过的话。 苏景又一挥手,“金轮明澈”法成,一轮骄阳升上天空,苏景对姜蔡道:“想要灭日、完成大愿么?太阳就在那里,去灭掉吧。” 南荒墨巨灵信徒伏图的宏志大愿,便是灭日,这是他亲口对苏景说过的话。 姜蔡的脸色变得铁青:“你……” “我没事,你的麻烦大了。”苏景继续笑着,不过较之刚才,他的笑容变了,刚刚是伏图的笑容,此刻才是苏景的笑,清清透透:“之前那些话,是你师门中前辈对我说过的,他叫伏图,死得身魂尽灭,阳世里的太阳还高悬九天。” 最后苏景又指了指自己:“伏图是我杀的,你说自己辱没师门也不算错,你的修为比着伏图差得太远了……咳,咳,他跑不了,再说他也不是你的对手,你用不着偷袭。” 后半句话是对戚东来说的。 趁着姜蔡心中惊骇之际,骚人自背后突施辣手,鬼王的本事本就不如戚东来,如何能多避得开,当即被打翻在地,身遭重创,动都动不得了。 戚东来又抛出一道长链,把姜蔡五花大绑,口中应着苏景的话:“魔看众生,一视同仁!背后偷袭,不论修为高低。” “就看不惯你总爱偷袭!”苏景语气鄙夷。 姜蔡身上晦暗玄法的修为远逊伏图,但他另有妙术遮掩自己的法度,外人绝难察觉。可墨巨灵一脉的法度,就算能瞒过天下,也瞒不过神剑屠晚、瞒不过受纳屠晚成第十一魂的苏景! 一到此地,苏景便心生厌烦,再熟悉不过、也再明白不过,他知道这地方有什么。 十六回老家,却意外寻得了一片有墨巨灵法度传承的地方?事情颇有古怪,不过倒也让苏景大概明白了,为何顾小君要跑来与自己同行……苏景望向顾小君:“敌人绝不止这一个鬼王,大家同仇敌忾,还请你将实情相告。” 顾小君扬手先放出一道灵讯,随即开口,将事情经过如实相告:半个月前,封天都总衙之内,十花判正在处理公事,突然觉得一阵心悸。以他的心境修炼,心悸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会如此就只有一个缘由:十花判“死”后,变成了一品袍的“附魂”,红袍若大难临头,他自有感受。 事情再明白不过,尤朗峥有难。 心悸感觉快如白驹过隙,来时突兀去时无端,而因大红袍牵连起来的、只是冥冥之感,十花判知道尤朗峥有事,却无法查探对方所在,只有干着急的份。 十花判强自镇定,专注于心,但再没能领受到新的“感觉”,就是这个时候,苏景从不津传来消息。 阴阳司之间,传讯自有一套从古时承衍下来的法术,司与司通信几乎顷刻便至,哪怕相隔千万里,也不会耽搁功夫,很是便捷。 另外非说不可的,苏景对十花判心存敬意,传讯不是单单说一句“我要出去几天,你派人帮我看家”就了事,另外还对此行缘由做了个大概解释,说明小阴褫领受了一道气意,他会赶过去看一看。 十花判觉得心悸、小阴褫察觉祖先圣地气意?驼背老汉不敢确定这是不是巧合,便让顾小君发动路符,即刻赶赴不津与苏景同行…… 顾小君说到这里,事情也就再明白不过了。唯独雷动天尊,平时心思比着两个兄弟都清明,此刻却不知为何有些糊涂:“啥意思……没懂。” “有人用炼丹炉炖牛肉,炉子扣着盖子闻不到气味,忽然盖子挑开一线,十六闻见了他要找的丹炉的味道,十花判嗅到了炉子里的牛肉香。”戚东来因材施教,给雷动天尊是做饭的事。 十花判领受的是心中感觉,无法追踪;小阴褫领受到的则是老家气意,能够探得大概所在! 雷动恍然大悟,脑子又变得好使了:“果然有道理……不是说尤大判是为追踪‘黑雨’失踪的么?此地有墨巨灵的传承,尤大人必在附近!” 戚东来转头望向顾小君、妖雾,笑道:“两位都是阴司中人,这施刑的本事必是非同凡响,就请两位显露些手段,请鬼王大人开口吧,顺便让我开开眼界。” 果然是阴司中人,提及行刑,顾小君和妖雾眼中同时一亮,各自迈步上前,妖雾边走边对顾小君说道:“我左半身,你右半身。” 顾小君正待点头答应,面色却突兀一变,脱口道:“灵讯受阻!” 几乎同个时候,苏景的密语也传入众人耳中:“又来一个,凶猛。” 密语才刚刚入耳,远处就传来了一阵和气笑声:“规矩是这样的,若有人查到这里,能糊弄过去就最好不过,什么都找不到,走人拉倒;但若来人查到了什么,可就不能放走了。” 第五百四十四章 举世皆疯狗 笑声中,一道黑色云驾显于西方天边。 看似缓缓而行,实却快如光电,不过几个呼吸功夫,黑色云驾就跨越数百里云天,来到众人头顶,跟着黑云散开,云中人跃落地面,全无戒备似的,就那么大大方方地站到苏景一行面前三丈处。 员外巾、富贵袍、祥云靴,花白的头发富态的身形,双手笼在袖中……从神情面目到穿着打扮,和和气气的一位富家翁。唯独眉心处有一道黑色煞气,划过印堂直入发髻,给此人添出了一份诡怪、生出了一份煞气。 一见他的模样,顾小君就皱起了眉头:“王灵通?”身为候补大判,顾小君功课勤奋,对幽冥中成了气候的猛鬼恶煞多有了解,虽与“富家翁”素未谋面,但从卷宗中见过此人样貌、更读过他的生平。 不过顾小君也不敢完全肯定,模样没错,可王灵通额头一道冲顶煞纹本来是要血红色的,眼前之人却是黑色。 富家翁拱了拱手,面带笑意:“正是,在下王灵通,见过顾大人、见过蛇家大圣、见过小九王、再见过这几位先生。”喊一名打一揖,礼数十足周到,且他的客气不是仇敌之间那种阴森森地应酬,而是真正的……和气,他与人为善,好人的样子。 打过招呼,王灵通的笑容更盛:“诸位的盛装……真个鲜艳悦目,穿得如此缤纷,看来是有了喜事,诸位赏光来此,老夫沾染喜气,由衷欢喜、多谢诸位。” 被对方叫破名号。苏景也不惊奇,阴世间的阳身人不多,稍有些见识和心思就不难猜到自己的身份,苏景不理对方之言,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老者:“王灵通?肆悦王帐下第一猛将,王灵通?” 苏景也曾听过“王灵通”这个名字。 “猛将之名愧不敢当,是那些顽皮朋友的嬉戏称呼,他们拿老汉开玩笑的。”王灵通微笑着应道。 顾小君的面色沉冷下来:“便是说,肆悦王和那些西方邪佛联手了么?肆悦称霸一方,堂堂王驾,也会心甘情愿做那些邪魔的走狗?” 肆悦王实力斐然,他若投靠了“西方黑暗”绝非小事,不由得顾小君不多问几句,把事情弄清楚。王灵通却一个劲地摇头:“错了错了,错了好几处。第一处,肆悦大王尚未过来。” 提起肆悦王,王灵通面现崇敬,由心而发绝非作伪:“我是个庸才,大王却待我如士如宾、如亲如友,与我推心置腹、对我礼遇有加,我心中感激无以言喻。不过机缘巧合,上次我为大王办差时候,意外得窥神仙大道,荣幸无比更欢欣无比,于此逗留下来……但我未叛大王。只是现在时机未到,待成熟时候,我会再去死不瞑目宫,请大王加入进来。” 说过肆悦王,王灵通又把话锋一转:“再说第二处错,西方邪魔?”狂信之徒,听到外人亵渎信仰大都会展露狰狞、与渎神者纠缠到底不死不休,但王灵通不是,全无恼怒,而是有些痛心、认真仔细的给顾小君解释:“那黑暗真正干净、真正无垢,在遇到他们之前,我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如此圣洁之物。他们不是邪魔,正正相反的,他们才是最终、才是出路,才是亘古的安宁平静。就如小九王刚刚所说……这世上,原来真的有神佛。” “还有第三处错,”王灵通的声音不停:“不是‘投靠’、哪来的‘走狗’?我奉他,他也信我;我敬他,他也爱我;我为他做事?我是为我自己做事啊。我们在做同一件事,将来就算我请到肆悦王,他也是‘加入’,不是投靠。不是主仆、没有从属,我们是朋友、手足,或者……就是一个人吧!” 像极了伏图。 先前苏景学伏图的调子,不过是“皮毛”,此刻王灵通却是“骨肉”,无论他的语气、言辞还是提及“邪魔”时那份由衷荣光,都不是能学来的,真正存在于心、深镌骨髓的认识! 王灵通说话时,重伤倒地七窍沁血的鬼王姜蔡,始终微笑着点头,那笑容谦和,他的目光执着。 讲过了顾小君话中错处,王灵通话锋再转:“你们没见过他们的真相,所以误会了,错不在你们,不会被责怪,更无需受罚。”说着,他转目望向伏倒一旁的姜蔡,后者笑了笑:“放心,我不怪他们。” 王灵通的笑容更柔和了些,又望回苏景、顾小君等人:“随我去看一看真相,然后留下来帮我们、也帮你们自己,可好?我们不要动手,当我求你们。”说话中王灵动扬手轻轻一点,一片黑暗从他身边升起,缓缓氤氲着,最终弥漫到三丈方圆,不再扩散也停止蠕动。纯透得仿佛一块墨色水晶,与幽绿色的天景相映但全无突兀感觉,仿佛这块黑本就应该在这里。 而注目稍久,又让人心中莫名冲动:恨不得那黑能继续弥漫、大些、再大些,它太安宁也太纯净,望着它没办法不心生向往。 “走进去,感受会更明白的。”王灵通向后退开几步,指了指那块黑暗,对苏景等人做出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顾小君有些犹豫,当然不是被王灵通这几句话迷惑,她是想看看对方口中的“真相”究竟有什么神奇地方,西方沉沉黑暗已成幽冥大患,可阴阳司对他们所知甚少,大大不利。 她曾常驻西陲边缘监视黑暗动向,但眼前的三丈墨色,和她以前所见差异极大,它要更纯粹得多。 不过还不等顾小君拿定主意,拈花就跑过来伸手拽她的袖口:“真相诱惑?除了诱惑还有蛊惑。看过之后多半就会变成王灵通现在的模样,到时候你们变成了一家人、一个人,王灵通若要和你睡觉,你多半会痛快答应。” 顾小君怒抖长袖,拈花哎呀一声被她甩出去老远,后脑勺直接戗在地面,砸出了铁锅大的一个坑……可三尸又岂是等闲之辈?个个身怀苏景之力,拈花摔跤不假,但手上还牢牢抓着顾小君的衣袖,偏偏当初洪灵灵刻意迎奉、送给十六的这批漂亮衣服夹纺苦蚕金丝、又在恶古沼内浸泡了整整十一个月,衣衫最是结实不过,拈花一摔一扯、衣衫未破但被拽得乱七八糟,胸襟拉开老大一道口子。 顾小君修为不差,及时行元布气,与锦袍内再幻衣衫,总算没泄露春光,可是一份尴尬总是免不了的,再加上外袍凌乱不整,模样着实狼狈。 拈花爬起来,短小胳膊奋力伸到后脑勺去掸土,眼睛望着顾小君胸前开缝老大的红袄,咧着嘴巴笑了,一点没生气。 王灵通看着他俩胡闹,也在笑,目光祥和神情慈爱,好像爷爷在看晚辈们嬉戏,满足且惬意的笑容:“害怕变成我的样子?为何会怕啊,你们不晓得,我心从未有过如今的安宁。” 赤目森森冷笑:“你现在的样子倒还像个人,不过你家仙尊还见过伏图的另一番模样:丧心病狂、犹如疯狗!” 王灵通仍不动气,想了想,点头:“嗯,疯狗……举世皆疯狗,只是大家疯得不一样罢了。” 苏景从一旁开口了:“你所说‘真相’,是本这一片黑,还是藏在黑暗中?” “黑中仍是黑,重在领悟,”苏景话问得有些模糊,但王灵通能明白,应道:“走进去,能够好领悟,若有慧根自能心生感悟,顷刻明澈。慧根蒙昧的话,也无妨的,不过是多费一些时间,它不会拒绝任何人的……很好,你很好,谢谢你。” 不用等他把话说完,一向脾气急躁的赤目忽然迈步向着黑暗中走去,王灵通对他致谢、真心实意。 拈花还不忘提醒顾小君:“我兄弟能进得,你进不得,你是女子。” 赤目进入“三丈黑”,并未立刻走出来,王灵通目中喜色闪现,这一道黑暗不是他自己炼成的,而是得自于赏赐,内蕴玄奇力量、走进去再出来,人心一定会变:从仇敌变作同伴,从邪徒变作信徒、虔诚如疯狗。 忽然,黑暗之中响起了一声大大的喷嚏,赤目冲出三丈黑,眼睛比着以往时候更红,急赤白脸怒视雷动:“你的馒头里夹了什么?!”说话之中,眼睛里泪水淌下,鼻孔下也挂出两行清涕,那样子实在不堪,在他手中还拿着大半个馒头。 “古时的秘方配料,唤作‘芥末’,好吃么?”雷动大大地开心:“我在幽冥里配这调料,着实花了大把心血……让你赢我馒头!” 拈花纳闷,问赤目:“你怎么还进去开饭了?” “这不是想在里面多待会,干坐无聊,吃个馒头。”赤目打喷嚏、扔馒头、擦脸、瞪王灵通:“真相个屁,故弄玄虚,和伏图一个德行。” 三尸是什么东西?欲望灵怪,世俗之根,若佛祖来度给他讲经、仙帝点化为他解道……不是不行,得先给钱! 第五百四十五章 金乌两变 陆老祖的向道之心够不够坚定?比起三尸吃喝玩乐的根性,老祖向道只能算是“朝三暮四”。杀了三尸或许不难,想要点化他们?除非天在下地在空、男人生子鱼儿凫火! 赤目从纯黑中转了一圈,全不受影响,拉住雷动反复掰扯芥末馒头的事情。 苏景对王灵通道:“没用的,还是说些正经事吧。” 见赤目无恙,王灵通初时面露惊诧,但很快便告释然:“这位红眼睛先生来历非凡,生为异数仙佛难度……难怪,他去领悟真相,原来是存了消遣我的心思。” 明知赤目存心戏弄,王灵通却全无怒气,心平气和地与苏景对望:“或者,小九王试一试?真相尽在眼前,老汉真心不想与诸位为敌。” 苏景痛快点头,一字应答:“好!”连个准备功夫都不需,一步逾距直接跨入“三丈黑”。 浓重黑暗隔绝一切,无人能在外看穿其中,即便王灵通也不例外。苏景进去之后,暂时没了动静。 三尸混不理会,拈花赤目一起说雷动在输掉的馒头上抹芥末不厚道,雷动强辩芥末比馒头贵多了;顾小君、妖雾两位阴司差官全神贯注盯住黑暗,心中惴惴此刻尽归于目光内的专注;戚东来不看黑暗,把目光驻于敌人身上,是留心戒备、也在寻找偷袭的机会;大圣则始终一言不发,抱着膀子站在旁边,神情冷厉。 不久,黑暗之中。忽然传出苏景的笑容。闻其声,王灵通眼中喜色一闪……笑就对了,当初他自己也笑出了声来,置身纯净领略安宁,笑是唯一的情绪!可没想到的,苏景的笑声才一落下,黑暗中陡然又掀起连串惨叫!再一眨眼,三丈黑暗轰然崩散! 而从黑暗之中“散”出去的。又都是些什么东西啊!一边翅膀大一边翅膀小的畸形怪鸟、长了七条腿首尾都生着一颗脑袋的古怪老鼠、八条腿但肠穿肚烂却偏偏不死的恶心蜘蛛……各种各样的丑陋怪物,自黑暗中疯狂逃散。 突生异变,戚东来、鬼差都吃惊不小,三尸只瞥了一眼、神情淡然无动于衷:当年在南荒深处,走进墨巨灵尸身浸染成的那一片黑暗时,也发生了差不多的事情:一轮骄阳照耀、浓黑化形溃散! 墨巨灵一脉以灭日为大愿;而金乌阳火也正正是墨巨灵玄法的克星。 那时苏景深受重伤,尚在冲煞的修行之中;今日苏景真元盈满、已跨入宝瓶精修。 那时黑暗,源自古怪天魔真身,无数年头沉淀;此刻三丈黑,只是一个魔灵信徒“借来”的法度。 此消彼长,破这区区三丈沉黯,不过苏景举手之劳。 黑暗散去,苏景显身,果不其然在他手中托了一枚鹅蛋大的小小金轮。扬手一抛,法度不停,小小金轮一划二、二做四……一枚一枚飞散开来。随即化作千百道金红烈焰,追射于正逃散的怪虫恶鸟,顷刻间便将那些丑陋东西焚烧成烟。 三丈黑没了。 阳火剿杀了怪物后,领奉苏景心意重新凝聚一团,扶摇直上升于百丈天空,虽小,却也足明耀一方! 苏景在笑,没有讥诮、不存嘲讽,更没有惺惺作态的假和蔼,只是最最单纯的欣然:“我的金轮算不得真,但也不是假的……你连这一重都未能看透,还奢望着要‘点化’我?你不如伏图聪明,那时他一眼就看出我阳火真髓。” 王灵通的笑容早就变了样子,“真相”变成了爬虫、被焚烧的恶臭四溢,他又哪还能再笑得出来!眼中和煦一扫而空,换而阴冷,盯住苏景:“那就只能按照规矩来了。” 苏景一哂:“终于肯说正经事了?” 这个时候戚东来忽然身形一闪,凌空斜飘三十丈。不过他行动的方向,并非包围敌人,而是从同伴之中把自己“摘”了出去,临阵脱逃似的。 数不清第几次,顾小君又皱起了眉头,这女人喜欢皱眉,瞪了戚东来一眼。 戚东来泰然以对,声音妩媚、解释:“我不是逃,是离他远些。”说着同时他伸出手去指蚀海大圣……之前他就站在蚀海身旁。 看似荒唐,实却是无数凶险恶战历练而成的一重明锐心智:自己一行有大圣“在手”,王灵通还敢显身、还能如从从容?或许他是狂信之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也大有可能的,他有对付大圣的手段和信心!恶战将至,戚东来设身处地,若自己是王灵通,出手就非得先毁去敌人中最凶猛的大圣不可,虬须汉有自知之明,还是躲得远些踏实。 三尸在“逃跑”的心智上,也不比戚东来差多少,得他一句指点马上想明白其中关窍,顾不得再说馒头芥末,各自脚踏童棺飞散开去,虽有不死之身,但死一次太疼,能免则免,离大圣越远越好。就连苏景都把火翼一展,也远远躲开了蚀海。 妖雾左右看看,拉起顾小君也散开了。 蚀海似是有些意外,不过他未发怒,反倒是笑了起来,眼角眉梢、唇边口畔满满阴狠!他知道自己有危险,可危险又何妨,大圣自度:我比危险更危险!王灵通真有斩杀大圣的办法?大圣领教! 还没开打,大树未倒猢狲先散,这气势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苏景还仿佛就站在蚀海身边似的,脸上一丁点尴尬都没有:“有件事我没想明白,尔等灭日……怎么灭到幽冥来了?阴世里有太阳么?” 王灵通脸色难看,但还是回答了苏景所问:“阴阳两界都离不开太阳。不过相比阳间,阳光对这阴曹更‘复杂’些。” 苏静不解:“还请详解,感激不尽。” “再简单不过的事情,阳光之中有些东西是这世界所需,比如暖意,没了太阳,此间立刻滑入无尽阴冷,那极寒能冻碎古往今来、能冻跨时间,根本不是有修为就能抵御的;可阳光之中也有些东西,对幽冥生灵大害,比如……你在阳间时应该知晓的,鬼魂怕日出,一照便如炽焰加身,会被活活烧死。” 说到这里,王灵通稍加停顿,容听讲之人思索片刻,再开口时真正给出了答案:“所以幽冥中太阳还在,只是它变了形质。变得比着阳间要冷一些、光芒浅淡一些,且收敛了光中那些对恶鬼有害的‘东西’。明白了?太阳仍在,只是略作改变,消隐了形迹,不可见也无所察觉罢了。” 苏景从未听说过这种说法,心中惊讶显于神情:“那阴间里的太阳,和阳世间的金轮……” 王灵通晓得他想问什么,不等说完就点头笃定:“是一枚。阴阳两界只有一颗太阳,但一颗太阳会有两形变化。阳间骄阳,炽烈醒目;阴间金乌,匿踪敛形。” 苏景问:“这番道理,不是你自己悟出来的吧?” “我又哪有这等道行,”王灵通不居功,缓缓摇头:“是靠着他们的提点,我才得以知晓。” 远远的,赤目忍不住插口:“眷顾着人还照看着魂,太阳大慈悲!这么好的神物,你真舍得把它毁去?” 王灵通回答平静:“领受不到真相之人,只能永坠愚昧,归宿才是慈悲,你永远不会明白。” 得闻一重真相,心中添三分惊讶多七分欢愉,苏景仍笑着,继续追问:“你说的他们,在此间?你说的归宿,是何处?” 似乎两个问题都有些难以回答,王灵通低下头沉思片刻,再开口时:“死。” 一个字,还有一道法术。 毫无征兆之间,天空里落下一只黑色大柱,覆于蚀海大圣头顶,竖直着狠狠砸落。 蚀海面上陡显狰狞……狰狞,就是大圣留在众人眼中最后的神情,黑柱落、蚀海溃!不存巨力碰撞、不闻轰烈大响,不见法术激荡,一声蚀海的凄厉惨叫过后,就只剩寂静。 仿佛死去千年的寂静。 突兀而来、突兀结束。 大柱稳稳伫立地面,扩七丈方圆,高近百丈。直到一切结束,众人才惊骇看出,又哪里是什么柱子,明明白白,从天而降的是一根手指! 黑色手指,其上不见手、腕,更毋论臂膀和主人,就那么孤零零的一根手指头,按下来、按住了、按死了蚀海大圣。 全不受控制的,苏景有些恍惚,想起齐喜山巨灵足那一次灭顶之灾,今日往日,两场大难何其相似,差异不过前为一足今为一指,而这一指之力,比着那只脚强胜出一座天地! 寂静过后,惊呼声起,三尸、戚东来、两个鬼差,即便猜到王灵通有惊人手段来对付大圣,但也万万不敢想这过程竟会如此简单。大圣败亡?如此简单? 王灵通又笑了,一如先前,与人为善的笑容,可他手中再起的法术又哪有“善”,血腥熏天,戾气纵横!三千道煞血长丝自他双手喷起,根根锋锐激射苏景。 先杀大圣,再斩苏景! 第五百四十六章 你来 以“黑暗”一脉的玄法修持而论,王灵通远逊南荒伏图。 那伏图被墨巨灵尸身浸染、修行无数念头,已得尸人灵线牵,力量何其可怖;王灵通拜奉墨巨灵不过是这几年的事情,就算再如何勤奋修行,时候终归短暂……不过他是王灵通。 即便不提墨巨灵的传承,他也是肆悦王麾下第一猛将,纵横幽冥数千年未尝一败的猛鬼凶魂!在他面前,摘裘锦纶这些小鬼王,无异鼠蚁虫豸。更何况“黑暗”玄法奇妙,助他自身修为大涨。 他杀苏景,用自己的本事就足够了。 三千血丝如针如电,必杀苏景。 苏景瞳孔猛缩,面上笑容早已变得阴冷凶狠,迎面于生死杀劫,身形如山岿然不动,单手一翻同时昂首开口两字敕令如雷:“你来!” “你”在哪? “你”在山中,山在盘内、盘在苏景手上。 苏景口中“你”,盆景山中妖,蛇妖老祖、蚀海大圣。 大圣出,妖威崩裂,滚滚威势如山如海,浩荡扑向王灵通;大圣出,妖风鼓荡,满满腥臊、铁灰色的污风席卷,猛鬼血丝一入污风,立刻发出“吱吱”地尖细惨叫,好像被长针刺入头顶的蚯蚓,疯狂扭曲起来,再没半分威力,只剩痛苦挣扎。 蚀海狞笑桀桀,先破掉猛鬼法术。正待爆起雷霆狠击打王灵通一个神魂尽灭之时,却突然脸色骤变,半人半蛇的凶蛮小子怒声叱喝:“混账!” 下一刻烟消云散,满天妖威收敛、法术威力消散,王灵通趴在地上,口中紫色煞血喷涌,戚东来就站在他身后,对蚀海笑道:“大圣谬赞,愧不敢当。” 之前、瞬瞬,蚀海正要出手,戚东来突然抢先动法,一击狠辣偷袭,正中王灵通后脑。修为相比,王灵通就算打不过天魔宗掌宗魔君,也绝非戚东来能够对付的,放在平时戚东来想要偷袭此人纯粹妄想。 可偷袭,讲究的不是出其不备、拿捏时机么? 不是王灵通差劲。只因自己满心笃定,大圣已经被那神奇宝物按死,又哪想到蚀海重新蹿了出来,绝不可能的事情发生在眼前,加之大圣妖威强猛得催魂夺魄,王灵动心中又惊又骇又错愕。仅剩的清明心识则全力行功戒备,准备迎接蚀海的可怕反扑,全不料后面来了一下子狠的…… 从远古时、大圣准备对付灭世流星却被东方剑西方禅抢先毁掉那一次之后,蚀海就最恨自己想打的人被别人抢着打了。凶蛮小子拧着眼睛,死盯戚东来,说不定下个眨眼间他就会大口一张把虬须汉生吞了。 苏景赶忙打圆场,走到两人之间:“戚东来,你不对啊,你不对!这背后偷袭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 戚东来笑嘻嘻的:“我以前可不知偷袭为何物,这不是近朱者赤么?” 蚀海憋了一肚子邪火,可又哪能真把戚东来给撕了,怒气无从发泄,反正戚东来开口他就骂,继续怒叱:“有猪什么事儿!你莫瞧不起猪,朱家也有大圣,一口九齿钉耙杀灭四方无人能敌,想做谁家女婿就去做谁家女婿,本领委实了得!” 大圣没读过汉家的书,戚东来一时没反应过来:“没猪什么事啊,谁说猪了?” 三尸急急忙忙开口,各抒己见各有见地,场面转眼乱成一团,各说各的纠缠不清。 王灵通未死,俯倒在地,耳听着众人聒噪、想着自己竟然被这样一群浑人放倒,心里不是个滋味…… 戚东来惹人厌,平日里都没个正经样子,可他的修为在阳间年轻修家之中,为翘楚而当之无愧,全力偷袭着实凶猛,王灵通全身的修为都被打散,莫说催宝动法,就连翻个身都做不来,但他的神志仍清醒,他想不通。 拜奉真正仙神之后,受赐三件宝物,王灵通奉命助守于此。平时大小事情都由姜蔡打理,等闲的扰客无需王灵通出手,除非来了真正难缠之人。 三件宝物,一是“三丈黑”,蛊惑人心,把敌人变作同伴,能收服敌人才是上上之策,结果被苏景一枚太阳给烧掉了;二为“神仙指”,威力磅礴一击致命,若不能收服敌人,直接一根手指头碾死,明知对方有大圣同行,王灵通还敢显身依仗的就是这件宝物。以他的境界,既量不出蚀海的本领也探不明手指的力量,若是以往,他或许还会担心,这个手指能不能对付蚀海,可如今他已是狂信之徒,他信了那墨巨灵就是天神,自不会再把蚀海放在眼中,神仙赏赐当然远胜蛇子妖精。不过这件宝物也不是随便就能用得,每动用一次就得温养六个月才能再次发动;第三件宝物名唤“天罗睛”,方圆三千里内,任何异动都逃不过此宝洞察,这不算多么神奇,关窍在于被查之人哪怕护身灵识再强,也不知自己被监视了。苏景一伙打着骨牌坐着大蛇来得轰轰烈烈,一举一动都在王灵通的掌握之中,现身之前,他看得仔仔细细。 就是因为看得仔细异常,所以他想不通,蛇妖大圣真身而来,到了地方化做凶蛮小子,和苏景等人有说有笑,且还施展法术搜探四方,他就是真正、真实的大圣啊,明明已经被按在手指下,怎会再从盆里跑出来?除非苏景身边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大圣……狂信会让人盲目信任、思想偏激,但不会把人变成傻子,王灵通至少还明白“孪生大圣”这种可能实在微乎其微。 “啥时候掉包的?”妖雾看了看蚀海大圣,又看了看此刻仍伫立地面、仿佛一根天柱似的黑色手指,问苏景。 苏景这个人,一大堆身份名头,随便拿出一个都高高在上了不起得很,可他的本性,和那些德高望重的名衔一个都配不上,心思跳脱开朗活跃,做了得意的事情他是一定会得意,眉飞色舞,哪有大判风仪:“大圣发动三百灰风搜索千里,我不服气,抽丝金轮跟着一起搜来着,还记得不?” 说到这里妖雾就恍然大悟:“那颗太阳爆了,火把你们卷了……” 苏景笑而点头:“不错,借着火焰遮挡,请大圣归山,以蜃玉化形。” 这个时候大圣的闷气渐渐消减,插口道:“之前他传音入密,说是情形不善,须得小心些。” 确是不善,苏景一到地方就察觉到墨巨灵的气意,又怎么可能会“善”!以苏景的性子,若是出征打仗,最强猛的手段是一定一定会小心藏好的,可这一趟是陪十六“衣锦还乡”,一路威风凛凛地过来,大圣早都露了形迹,只好用个掉包的办法了。 苏景不知道敌人早已暗中窥探,但小心些总是没错,真大圣收藏令牌之内、摆一个假的在身边,苏景觉得踏实多了。 戚东来从旁边点头,柔声笑道:“我还说呢,从大圣搜过四方之后,几乎就不说话了,原来是假的。” 赤目关心宝贝:“蜃玉呢,不会被手指头碾碎了吧?” 苏景一笑淡漠:“能诈了敌人,能打出胜仗,更要紧的能让大圣免于险地,蜃玉毁了也值得。” “不值!”赤目大怒。在他心中,大圣虽好但还是宝贝更值钱。 眼见大圣的眼神又告凄厉,苏景赶紧翻手把那颗红色石头亮出来:“祭炼不辍,使用宝物又有精进,只幻化个把人物,无需将蜃玉摆出去。” 赤目转眼改怒为喜:“没摆出去啊……摆出去也无妨,为让大圣能免于险地,就算蜃玉毁了也是值得的。” 妖雾飞得歪歪斜斜,围着那根手指仔细打量,赤目和拈花也跟在他身后一起转圈,妖雾是在探查这古怪宝物上蕴藏的力道;两个浑人矮子则另有想法,拈花口中咂砸:“肯定不是拇指和小指,剩下三根手指的哪一根?” 赤目眼中红芒闪烁:“这么长,应该是中指!” “真人高见。” 转过一圈,妖雾望向大圣:“若你迎头以对此宝,挡得下么?” 大圣面色郑重起来:“此物非凡,若我全盛时,可闪身躲避,挥手挡下也不难。现在的话……多半是躲不开的,只能张口吞了它。” 吞了也算吃,说到本行雷动插口:“不会被砸烂肚肠么?” “身魂不属,是协调毛病,让我反应变慢、该使的力气使不出来,但身体坚韧一如往昔,凭这根手指头,还毁不掉俺的肚肠!”大圣笑了起来:“就这么说吧,了不得也就是拉个肚子,一泡稀的事情!” 笑声之中,大圣先望向苏景:“你让我回山的意思我明白,不过你还是小看了我。”说着,眼中凶光一闪,他再望向伏地难动的王灵动:“小鬼儿,你信错了狗主!狗主赐你的宝物,你以为依仗的大手段?不过老子眼中一泡稀!” 雷动眉头大皱,口中喃喃:“说着说着吃的怎么又聊到屎了。” 妖怪说话什么时候讲究过,尤其还是蛮荒古时的妖怪,蚀海不理雷动的嘟囔,游身上前,蛇尾微微一阵化作双腿,跟着他抬起一脚,轰的一声大响,天柱般的手指歪斜翻滚,被大圣爷踢飞,飞得远远的。 第五百四十七章 第二条规矩 “墨指”飞走,旁人都没什么反应,唯独赤目真人,口中怪叫一声,急急忙忙跃上自己的童棺,离弦箭似的追了下去…… 不多时,身形不及常人一半的红眼矮子扛着那根巨大的手指头跑了回来,人还未靠近,嚷嚷声先行传道:“这‘墨指’威力了得自不必说,形质也颇为独特,似金铜却多出些柔软;如玉石又藏了几分温暖,它是不是墨巨灵真正的手指头不好说,但大好宝贝绝错不了!就这么扔了,暴殄天物,要遭报应……你们……为何都是这般模样?” 赤目跑到近前,放下手指头,面前众人个个面色古怪,似笑非笑的。 “是宝物?”蚀海扬眉,问了句废话。 赤目笃定点头:“错不……混账!”话没说完,蚀海又一脚把手指头踢飞了,赤目大骂同时又登上童棺追去,和上次一样,抢在“墨指”落地前他就赶到、扛住。 兄弟情深,雷动和拈花也跟了上来,口中一个劲地劝:“别追得那么着急,好像狗儿……追骨头追树枝么。” 远处,蚀海、戚东来、妖雾等人个个大笑开心,一贯性情暴躁的赤目此刻居然心平气和,先问雷动:“若飞出去的是个肉包子,你追不追?”再问拈花:“若飞出去的是个光溜溜的大屁股小妞,你追不追?” 两兄弟点点头,旋即若有所思。赤目真人微微一笑:“那些无聊人物,怎懂得你我兄弟心中所求、怎能解你我兄弟脚下大道,不必理会,让他们笑去。” 雷动拈花开惑,一人一副神仙模样。 一旦离开离山,苏景身边的正经人总是不多,他早都见惯了各位浑人各有各的浑,也不理会他们,伸手一引,一道金风飞旋。把地面上的王灵通扶坐起来:“还有不少疑惑,望你能做开解。” 惨败之下,王灵通不似伏图那样失心疯狂,面上恢复了温和微笑,缓缓摇头:“我想说的,不用你问自会说;我不想说的,滚滚热油也炸不出半字。”说着,他转目望向自己的同伙鬼王:“师兄,走好。” 姜蔡面色微微一变,似是还想再说什么,身体却陡然一僵,眼中两道黑血淌出,就此气绝身死! 众人同时一惊,全都看得清清楚楚,王灵通没出手、更不曾施法,就只凭一句话、四个字,便结果了自己的同伙。 “他的性命,与我心中一念相牵,只消我一个念头,姜师兄就会魂飞魄散。”无需追问,王灵通给出答案:“这一重仙佛法度,是他们加持于我的。” 虽然是师弟,但王灵通才是此地主事之人,败局已定时,他毫不犹豫诛杀手下! 妖雾恼怒,恨声道:“小小鬼王死了算得什么,你王灵通还活着!” 小鬼差说话之际,顾小君已然飘身上前,一只手掌稳稳按住王灵通的天顶:不是要以灭顶相逼,正相反的,她以判官法度加于囚徒之身,玄法行转护持王灵通的元魂,以防他会自裁。 被按住头颅,王灵通费力摇头,声音和蔼:“放心,我不会自裁,我现在也没那个本事了;更请放心,我不想说的事情,一定不会吐露。” 妖雾面现狞笑:“落到咱们手中,吐露不吐露,由不得你说了算,顾大人,且搜他一搜!” 顾小君手上另一道玄法升起,搜的不是身,而是魂。判官秘法,施展之下囚徒脑中所有念头、所有记忆都会被搜罗一空,不用囚徒开口,更不给犯人隐瞒的机会,可很快顾小君就皱起了眉头。 “没用的,我的心识有神灵真法相护,你若强搜,真法会先毁去我所有心识,我变成了个痴子,你们仍一无所得。”王灵通语气淡然,狂信之人,蚀骨之痛难敌心中所信、身死魂灭不及心中所向,他不怕,什么都不怕。 不再理会两个差官,王灵通望向苏景:“怎样?现在动手施刑,还是先听我把想说的说了?” 苏景在他对面坐好,点点头:“你讲,我听。” “两件事,一是你们走不了了。” 苏景不急:“愿闻其详。” “我有一方铁阵盘,得自于赏赐,一旦发动,除非我改变主意,否则七百里封天闭境,无论是人是鬼还是传信灵讯,七年之内再休想离开此间。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是以你们谁都走不了……莫心急,听我说完……”,话说一半,见蚀海等人又面露冷笑,王灵通摇了摇头:“铁阵盘没什么特殊力道,但它可借法,借了你们要找的那方‘浩瀚天海’之力来封闭七百里大天地,想要冲破桎梏,除非你的力量能灭掉整座浩瀚天海。若不信,大可试一试,不过没用处,我劝你们还是省些力气。” 算是解释,但不明不白,王灵通没有再细说的意思。 蚀海的性情桀骜,如何能信这个邪,怪笑一声飞身冲天,急急向上一阵,抬手连串凶狠神通打出……泥牛入海,借法而成的封疆法术岿然不动。 大圣不见气馁,正待再施法强冲,苏景将他唤住了:“待会再试也不迟。” 王灵通对大圣冲击禁制全无反应,口中话题换过:“第二件事,我受命驻守此地时,他们给我留下了两重规矩。第一个规矩先前已经说过了,外人来骚扰,能糊弄走最好,糊弄不走便不必走了。”说到这里,王灵通叹了口气:“你们现在走不了了,这第一个规矩我完成一半。铁阵盘封疆只有七年之效,你们不是真正走不了,只是暂时被留下来。” 咳嗽、呕血,王灵通伤得奇重,口中涌出鲜血时他的身体抽搐急促、面上筋肉都告扭曲了,可他的目光出奇平静。 苏景伸出手,拿住王灵通的脉门。小师叔也是丧修余孽,对尸脉鬼络熟悉得很,一道金风注入助他抑制筋脉剧颤、消除痛苦。 很快,王灵通重新稳定下来,对苏景点头:“多谢。” 实实在在的谢意,全无虚伪做作,金乌洞察一清二楚,苏景有些好奇:“不恨我们?你和我说过的那个伏图不太一样。” 王灵通笑了笑:“心性有别吧。” 幽冥风传,王灵通凶猛、王灵通可怕、王灵通曾于哪一战中杀灭哪个厉害鬼王、王灵通又在哪一役中屠尽千万恶煞……但风传中从未提到过的:王灵通是个期求心静的鬼。 他为肆悦王做事,打仗、杀人甚至屠城,血腥事情做得多了,可再如何血腥,于他而言只是在办差。他杀人不是因为他憎恨对方,只因对方是敌人。反过来,他从不会因恨杀人……实际里,自从修行有成,他就再不恨任何人了,他自己也不太确定,自己到底还会不会“恨”。他只求平静,求得几乎失去了“恨”这种情绪。 这一次也是一样,他信了墨巨灵,他要维护心中所信,敢于冒犯之人他一律斩杀不留,可是在他心中,不恨苏景一行,即便他败了、遭重创,仍不恨。 敌人就是敌人,须生死相见,但与恨爱无关。 苏景再送王灵通一段金风真元,远不够他兴风作浪,但能助他守住经络、防止伤势恶化和下一次剧痛侵袭,随后苏景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 “现在的情形,就得按照第二个规矩来办了。”王灵通也不再道谢,言归正传:“第二条规矩是,我若拦不住,就把你们放进去。” 雷动斜挑着眉毛:“这是什么意思?先拼命拦着,等拦不住的时候再放进去……一开始又何必拦?” “退而求其次呗。”戚东来的脑筋更活络些,说出了关键。 雷动明白了,给仍自糊涂的赤目解释:“苏锵锵偷东西,咱放哨,有人来了、发现了,咱就把他杀了灭口!万一咱杀不了,就开门放他进去让苏锵锵杀,反正不能让他走了,七年以后他会去喊官差回来,那时候苏锵锵还没偷完,会坏了好事。” “咱仨都打不过的人物,苏锵锵能打得过?”拈花纠正:“得是咱仨偷东西,苏锵锵看门。” 王灵通看着苏景:“门将开,不由得你们不进。若要杀我,趁现在。” 没有半字废话,苏景动法,一道阳火打在王灵通眉心,心境平和的猛鬼闭目、摔倒,再没了反应。 “杀了?”大圣问。 “晕了。”苏景摇摇头:“不想杀,他受墨巨灵法度沁染时间尚浅,阳火或能洗净、还他一个清明神志。”说话间又一道金风卷过,将王灵通送入盆景山。 差不多同个时候,突然开始天摇地动,大圣望向苏景:“走不走?若走,我再试着去轰一轰封疆法术,未必砸不开!” 另一边的顾小君则冷声道:“若能走,随便你们,但我不走!”尤大人身在险境,哪怕“浩瀚天海”是一口炼魂油锅,她也要闯一闯! 小鬼差妖雾则实在多了,单膝一曲跪倒于地:“苏大人,求请援手、感激不尽!”什么时候可以斗气,什么时候要以大事为重,妖雾分辨得清清楚楚。 第五百四十八章 翻天覆地 又是金风一卷,苏景扶起小鬼差:“不敢当,一起去。” 十花判借法维持阴阳司只是权宜之计,轮回安稳终归还要靠尤大人,尤朗峥就在“里面”,身陷困境、不知还能坚持多久。苏景脸皮厚、不讲理、喜欢玩耍胡闹……可他也是离山弟子,承天护道义不容辞。何况,就算他想走,身内第十一魂屠晚也未必答应! 天摇地动,来自乾坤的颤抖愈发剧烈,苏景只以真元行运护身,不施展其他法术,更不去相抗外间的摇晃,盘膝端坐地面,等着王灵通所说的“非进不可”。 苏景要“进去”,戚东来开口相询:“真要进去?可有把握?”语气怀疑,但不存反对,仅只询问而已。 “有个狗屁把握!”无需苏景回答,雷动就开口相应,满满的不痛快:“每次皆如此,苏锵锵,恁地任性!” “成天随心由性,可惜我三兄弟惊才绝艳,居然托生到这小子身上!”拈花一样不高兴,不想去。 “苏锵锵心性不稳,枉为东天剑尊之首!”赤目忽然想到了一件要紧事:“今时此刻,罚为东天剑尊之末,排名重新来过,东雷动、天赤目、剑拈花、尊锵锵。” “这个……还有待商榷啊。”拈花的语气变了。 苏景哈哈一笑:“你们三个差不多得了!不就是陪十六回个老家么,多大事情。”说完,他把目光一转望向戚东来:“若能留下的话,或者你留在外面?” 三尸、大圣、小蛇都与自己同命共生,顾小君、小鬼差营救自家大人属分内之事,唯独戚东来,他犯不着跟着一起进去冒险。 虬须汉摇了摇头:“一起去吧。” 此事的确与他无关,但他非去不可,两个他不愿解释的缘由:一是他在师门“劫罚”中,天魔宗的规矩,在劫罚中只能迎难而上,于战不可避。被罚入幽冥,或许魔君都不再把他当成门人弟子,可戚东来仍当自己是天魔门生。 另则,憎厌魔,天憎地厌,唯独太阳不会嫌弃自己……谁灭日,谁便是戚东来的生死大仇! 虬须汉四字平淡,心意却再明白不过。苏景不相劝,把语气一整,铿锵道:“大圣且请归山,十六返回令玦,三尸请戚东来一同驻进黑石洞天。” 众人齐动,转眼隐没苏景身中,继而近千五百气路尽开,道道火蛇蜿蜒,一方烈火“牢笼”,将苏景、顾小君、妖雾笼护其中。 严格以论,两个阴阳司的差官还算不得苏景的自己人,若把他俩收入体内,无论黑石洞天还是罪恶罡天都有些不太适合,只有放在身外,结赤炎以护。 震颤剧烈,顾小君还能坐得稳当,小鬼差妖雾则东倒西歪,根本站不住脚,所幸他腰上又被苏景以阴风结索牢牢绑住……三两个呼吸功夫过后,外间三人猛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光暗交替、七彩闪烁缤纷。 修行境界还不到,苏景再如何努力也没办法抗拒本能,双目紧闭。又再过了片刻身体猛地一沉,晃动休止闪烁不见,眼中只剩无尽幽幽青绿。 如雷咆哮、振翅风声,火笼之外北冥巨鲲、千翅螳螂两头恶物显身!另外一声长剑轻鸣,如龙吟悠扬:苏景知道“进来”了,三剑并起,严加戒备。 急急忙忙开目,护身灵觉四散洞察八方……幽绿的世界,乍一看和“外面”没太多分别,但若稍加留意便能发觉:此间更纯粹! 那幽幽之中暗藏的深邃、诡怪,那绿色的森冷、飘摇,比着幽冥世界的颜色更纯粹得多。两者间的差别,如一块冰和一块羊脂白玉。 举目远眺,一望无际的空空荡荡,不见尤大判、七十三链,更没有阴褫、墨巨灵。 脚下软绵绵的,是……一片海? 灰蒙蒙的海。确有水波荡漾,浪涛翻卷,可是这海不伦不类,东一团西一团的拼接而成,身边一片鼓鼓囊囊好像棉花堆,眼前一边坑坑洼洼好像泥塘,稍远些的海又高高鼓起像个小丘。乱七八糟,西凸东瘪的怪海。 置身海面,稳护自己与同伴,苏景再举目望向天空。 “天上是什么云彩?如此古怪?”穴窍开放,黑石洞天中的三尸和戚东来都能看到外面情形,他们也在抬头望天,雷动面色惊诧。 天顶云相诡怪:大山起伏,峰峦叠翠郁郁葱葱,但填满视线的山都是倒扣着的,山峰向下山根在上,那山上的树啊、草啊也皆为倒垂,甚至还能看到几处银帘挂于绝壁,不过这些瀑布也是“翻转”的,水倒流,隆隆不休! “不是云彩。”三尸不学无术,戚东来可不糊涂:“海市蜃楼听说过没有?一样的道理,天上的是幻景罢了。” 黑石洞天内几人说话之际,盆景中的大圣也传声于苏景:“上去看看,好像有块山碑。” 金红云驾升腾,托着苏景与两位差官扶摇直上,不多时飞入“天上山”中,靠得近了苏景也清晰看到,山中一座倒垂悬崖分外醒目,仿佛被利刃抛开似的,悬崖绝壁光滑如镜,四枚巨大的黑色鬼篆镌刻崖上。 这四个字苏景都不识得,但他来幽冥好几年,平日里公事往来,常常能见阴家文书,鬼篆见过不少,这种文字大概模样他还是了解的,是以现在看石崖,总觉得那四个字似是而非,和以往见过的鬼篆有些不太一样。稍动些心思他便恍然大悟:山崖倒垂,写在山崖上的字应该也是倒着的,难怪看不顺眼。 “写的什么?”苏景望向身边两位鬼差官,话问出口他又“咳”了一声,虽心怀戒备但还是失笑摇头:小鬼差妖雾为看倒字,施展了一道法术把自己的身形也倒转过来,脚上头下,可他忘了衣服,人一倒转,袍子的下摆倒垂……妖雾大人正手忙脚乱地拨挡衣服、露出头脸来。 四个字不难认,妖雾弄好了衣衫很快就应道:“翻天覆地!” 听过山碑所刻苏景心念微转,一道金羽领受剑谕,向着距离众人最近的一座山峰激射而去,旋即剑破石岩的闷响大作,剑羽落处碎石飞溅林木崩碎。 “苏景内外”除了已经察觉真相的大圣和昏迷不醒的王灵通之外,所有人都面色微变,这“天上山”又哪里是什么“幻景”,它是真正土真正石真正林木倾盖的大山。 九霄天上,大山倒扣! 这也算得一重提示,知道头上的是真山,再去看下面的“海”,那海越看越像……云,连绵无尽起伏不休的云海! 山在上,云在下,石崖中四字鬼刻铁画银钩:翻天覆地。 这等景色,让人如何能不惊诧,这个时候盆景中的大圣忽然跳了出来,垂目端详云上:“好像也有些字。”之前人在“海面”时距离太近,此刻飞到“山下”,视线受纳更广,反倒看得更清楚了,蚀海提息,长鲸吸水般饱饱引入一口气,随即用力一吹,狂风有如实质自大圣口中直泄如海。 风呼啸,一片云海巨浪鼓荡,翻卷着向四下滚滚退开,露出海中白玉似的一座小岛。 也如山碑一般,小岛平平光滑如镜,三枚黑色大字醒目。 这次无需苏景发问,小鬼差妖雾就认字开口:“褫衍海。” 蚀海大圣“啊”的一声低呼,追问:“勑衍海?” 褫,声同尺;勑,声同赤,两字声近但音略有区别,妖雾是差官出身,平日里解辨官书咬文嚼字本就是拿手好戏,摇头:“阴褫的褫,褫衍海。” 大圣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又是几道人影闪烁,三尸、戚东来、小阴褫也跳出来了,雷动问大圣:“你之前记错地名了?” 大家都知道蚀海来幽冥所为两事,一是相助苏景,天真传人不死蚀海大圣才能活得安稳;另则是为寻找那位鬼仙口中的幽冥“勑衍海”。 初闻“褫衍之地,浩瀚天海”时,谁都不曾多想,直到此刻见到这方“云匾”,中间几个字被直接略掉,直愣愣的“褫衍海”三个大字……大圣的眼睛亮了起来,笑道:“最好是我之前听错了!” 三尸对搭救尤朗峥的事情都不怎么放在心上,雷动去恭喜大圣,赤目喃喃念叨着“阴褫老家,浩瀚天海,天在下,便是云海了”,拈花则蹲了下来,问十六:“你家里一切都是反着的么?那你也得是反着的才对。” 十六趴在苏景的云驾上,闻言身体一翻,便趴为躺肚皮向上:忽啊? 拈花大是开心:“忽啊忽啊!这样才对,你试试还能爬么?” 十六多大的本事,尾巴甩甩,肚皮向上照样爬得飞快。 这个时候顾小君沉声开口:“尤大人全无音信。” 从进入“翻天覆地”开始,顾小君就未曾停顿,一口气接连传出十七道灵讯,各种办法想要寻找星月大判和七十三链,可始终不得音讯回应。 三尸闻言非但不忧心,反倒在心底松了一口气,赤目摆出悲戚模样:“没回应,应该是已经遇难了吧,那咱们就赶快回去,为他老人家操办后事吧,人死为大,耽误不得。” 雷动对蚀海道:“勑衍海就在下面,你去泡吧,我们就不再奉陪。” 拈花则规劝十六:“根虽在此,可你这一支早已飘零在外,不属此地,看过一眼也就是了,咱这就回吧。” 第五百四十九章 某家不强求 三尸一样的心思,都不想在这诡异世界中多待。 “趁早死了这份心,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大圣摇了摇头:“不论什么秘境,都会有一重开启的法门,找不到离开办法,想走?除非你的力气比着这重天地更强。” 说话间,苏景已动身,向着这片颠倒了的天地深处飞去。 苏景为众人之首,他一动余者皆动,大圣、三尸等人都追随身后,顾小君对苏景道:“你在山下寻索,我入云海查看,时时灵讯相传!”言罢纵身跃下云驾,一头扎入“浩瀚天海”。 三尸一边飞行,心中仍自不甘,追着刚刚大圣说过的话,雷动道:“你莫大话唬人,能进来就能出去……” 不等他说完,蚀海就笑道:“你我是如何进来的?道理明摆着的,谁能让你进来,谁就能送你离开!” “王灵通?”三尸异口同声。 “个个蠢材,”蚀海面现无奈:“王灵通不过是个小角色,看门卒子罢了,真正开阖大门的办法,在他的狗主手中,想要离开?先找到狗主再说吧。”说完,蚀海又对苏景打一声招呼:“我也下去云海看看。” 勑衍海、褫衍海,虽不敢就此笃定,但也有三五成可能,蚀海迫不及待想要去试一试下方云海是否真有神奇之处,一头扎了下去。苏景急忙喊了声:“下去后劳烦大圣照看下顾小君。” “晓得了。”话音落时,凶蛮小子化身巨蛇,摇头摆尾之间掀起万巨浪,钻进大海中去了。 忽啊忽啊,小十六没急着跳海,纵身跃起缠在了苏景的手臂上,伸着脑袋对大圣喊了两声,大概是提醒蚀海小心,别惊扰了它的老家亲戚。 队伍两分,一在上一在下,联络时刻不断,彼此策应着前行,所有人都抖擞精神,或利剑出鞘戒备或真元行运蓄势,加起了十足的小心。 半炷香的功夫过去,山下云上平安无事。 逗留的时候稍久,众人也渐渐笃定,这一方化境让天地逆转,似乎只是“摆个样子”,天在下,地朝上,对侵入之人全无影响,苏景一行都还是“正”着的,行动坐卧遁游施法全不受影响。如此想来“翻天覆地”也不过是个搏出奇的摆设罢了,看上去惊心动魄,根子上却和戏台子上的布景没啥区别。 不过如此! 又再前行一阵,“山下”的苏景、戚东来先后心现警兆,同时止住脚步,再过片刻,前方十余里外,一座尤其雄伟的倒垂大山,突然层林摇摆哗哗乱响,一条身粗足堪三十壮汉合抱,身长不知几许的蛇形怪物自山根冲向山尖,所过之处土石开裂巨木碎裂,声势委实惊人。 怪物模样倒是和蚀海大圣有些相似,腰脐以下为蛇,蛇尾阴沉沉的黑色,间杂着丝丝银线,身体摆动间银线迸射璀璨光芒,刺得人眼睛生疼;上半身有些像人,头颅、肩膀、双臂都齐全,但从头到身都批满长长的白色鬃毛,非人、而是大猿。 毛色可能是白的,不过这怪物应该不喜欢洗澡,白毛变得驳杂灰败,腌臜得很,一撮一撮地纠缠着,结成疙瘩无数,让人看了就恨不得能拿上一把大剪,给它把那身脏毛剃掉。 半猿半蛇的巨大怪物“冲下”山尖,尾巴缠绕山巅,身体倒垂下来拦住去路,一双橙红色的眼睛猛翻,瞪向苏景,阴恻恻地口吐人言:“哼,什么东西如此大胆……”说到这里怪物的声音微窒,眼前人整整齐齐的花花绿绿、乍一望去有些蜇眼睛,使劲眨眼后他才继续道:“敢擅闯褫家圣地,皮骨留下,五脏留下,魂魄也留下来吧!” 山中怪显身同时,下方云海突然开始急急旋转,一个汹涌宏大的漩涡顷刻成形,再眨眨眼,另一头怪物从涡心缓缓升起,大小与倒垂山尖的凶兽相若,体态也颇有几分相似,同样下半身为蛇形,但颜色截然相反,亮闪闪的银色蛇身,一道道黑纹杂陈,上半身不是猿猴,是一头黑色水獭,若非它个子实在太大显得凶残,其实倒也有几分憨态,开口如雷声音兴奋:“哈,什么东西如此大胆,敢擅闯褫家圣地,皮骨留下,五脏留下,魂魄也留下来吧!” 水中怪物喝问时不看苏景等人,同样是橙红色的眸子,紧紧盯住被它拦住去路的顾小君。 山下的,黑尾白身;云中的,白尾黑身,说辞一般无二,不过一个“哼”一个“哈”。两头怪物都是少见的大个子,在它们面前,苏景等人仿佛蝗虫。 还不等苏景回答,云海中再起巨浪,一条铁灰色的巨蛇浮上海面,蚀海显身。 大圣的真身何其了得,相比之下半黑半白和半白半黑又都变成了小小爬虫,而巨大身躯之外,更加催魂夺魄的还是大圣的滂湃妖威,凛冽四溢,弥漫天地! 蚀海的声音平平淡淡:“皮骨留下、五脏留下、魂魄也留下?” “哼,也不是非留下不可,某家不强求。”倒垂山尖的蛇猿大妖声音还是阴恻恻的,只听他的语气全无退让之意。 “哈,正好不饿,你们要不想留就算了。”漩涡中的蛇獭接口,高高兴兴的样子,空长了个大个子,一点也不凶了。 对方言及“褫家圣地”,很像此间守护妖灵。念着十六的面子,大圣总算客气了些,没直接扑身上去开饭,冷冷道:“识相便可活命,我且问你……”说到这里,铁灰大蛇双目中又有凶光流露,只因一上一下两个怪物口风虽软了下来,可拦路的架势全然未变,惹得大圣不悦,就此改了话锋:“还要拦路?非得要见到棺材才肯落泪?就怕到时悔之晚矣。” “哼,山中白哼,海里云哈,在此看守褫衍海、重任在肩,世世代代,自古时先祖到后辈子孙,从不会半分懈怠。”垂山的蛇猿叫做白哼,开口必是冷哼打头,一番话说得言辞冷漠,但也暗藏几分慷慨之意。 坐于怒漩的云哈也随之开口,他的毛病比着白哼小些,常常会“哈”但并非每一句都非哈不可:“我们平日里什么都不用做,就这一桩看门户的差事,若再做不好实在说不过去了……” 话未说完,苏景身边忽然一声“忽啊”传来,十六飞出了云间,先抬头、再低头,眼窝两片白鳞先后看了看白哼,云哈两条怪蛇。 “哼,哎哟!” “哎哟,哈!” 两条怪蛇的惊呼抑扬顿挫,可眼中的错愕、惊喜和崇敬绝不是伪作,大吃一惊之后,忙不迭盘身、躬腰,双手抱头,白哼不哼云哈也不哈了,齐齐喊道:“小人有眼无珠,不知有尺身大仙归家探望,罪该万死,还请大仙恕罪!” 海上云哈是正立,没什么可说,而山尖的白哼就算行礼也是倒垂着身体。 礼节古怪,两头个子如此巨大的怪物对着一条尺长小蛇毕恭毕敬更显得古怪。 其实这不奇怪,白哼云哈都是阴褫的串种后代,地位本就比着真正阴褫低下许多,而十六这一族本就不以体型为尊,正相反的,身形越小修为越深地位也就越尊崇。 看白哼云哈的身形如此庞大,也不难猜测他们那位阴褫先祖的个子、修为,必定是浅薄之辈了,在家地位差劲的人从外面生下、带回来的串种子孙,地位更是低之再低,还好阴褫天性同类相亲,若放在别的凶猛妖族里,白哼云哈这一支要么被本族直接吃了,最好的下场也得是赶出家门。 雷动口中啧啧有声,教训十六:“看看你家两位健仆,都能通顺人言,你却只会忽啊忽啊,什么时候才能长进些。” 十六不以为意,拍着尾巴挺乐呵。 “能进门了?”戚东来声音妩媚,问两头怪物。 白哼云哈同时打了个机灵,身上长长的鬃毛覆盖,也见不到他们是否起了鸡皮疙瘩,但大仙的随从,它俩不敢怠慢,忙不迭点头:“哼,能进、能进。” 雷动问了句心里话:“不进的话,能出去么?” 两头蛇怪一个仰头另一个也是仰头,对望了一眼,都有些纳闷,不过还是应道:“哈,贵宾有所不知,咱们兄弟只是看守内门里户的小卒儿,开阖褫衍海这等大事,我们做不了这个主、更没有这份本事。” 雷动眉头大皱:“那你们不出去么?” “出去作甚?这里多好。”云哈的回答是真心之词。 两个守门妖灵对小阴褫恭敬有加,不把来者当外人,这是大好事情,不仅免去了一场恶战,还能追问化境内中详情,众人都觉精神一振;但苏景、戚东来心思仔细,见白哼云哈好整以暇、全不像有过大战、大事发生的样子,心中又觉得奇怪……时间不从容,苏景不愿站住叙话,对两个妖灵道:“边走边说可好?” 白哼云哈同时望向小阴褫,十六大仙一声“忽啊”,二妖立刻点头同意,白哼游山云哈泅海,和众人一起向着深处行进。 苏景一行灵识不收、戒备不减,再度启程。 第五百五十章 重任在肩,决不懈怠 离山,无量湖,仙鳅宫,忽然宫内传出一声鹤鸣。 声音并不响亮,却绵延悠长,久久不歇。 始终守在宫门处的无双城师叔姚九溪闻声猛地张开双眼,似枯木顽石般、永远不存表情的老脸上喜色充盈,起身飘入宫中,快步来到仙鳅宫深处、城主戚弘丁闭关之处。 自从苏景送来金玉菩提和参莲子叶,戚弘丁就开始闭关,一晃两个甲子有余,今日终于有了动静。 师叔晓得,“鹤鸣”正是无双城嫡传心法而起的真元吐息声音。只凭这道声息就足以说明,戚弘丁的伤势真正有了痊愈的迹象! 又过了盏茶功夫,鹤鸣声才渐渐消失,石门开,赤身裸体的戚弘丁迈步而出。不止没有衣服,还没有皮。筋肉裸露、身体各处都有血液渗出,他还是那副被剥皮后的凄惨样子,但他的眼睛亮了……无双城主,天下无双,他的眼睛重现光彩,即便没有皮整个人也照样能焕起荣光,自内而外的荣光。 不见落魄,不见狼狈,无皮之人自若,因自强而起的自若! 正道中人,礼数于心,戚弘丁不在乎自己身无寸缕,执手躬身,认真道:“拜见叔叔。”无双城的习俗,师叔一贯以叔叔相称。 姚九溪一摆手:“免礼,听你吐息,真元当有所回复,怎样,伤势还好?” 血红色的右手攥着一个空心拳头,缓缓伸到姚九溪面前。城主的声音里掩饰不住的快乐:“叔叔请看。”说着,五根手指缓缓张开,掌心处、赫赫然,白皙娇嫩、铜钱大的一块皮肤。 那么小的一块皮又能算得什么? 寿元四千有余、经历沧桑无数、剑下妖魔无数的姚九溪在哈哈大笑中的老泪纵横! 戚弘丁也在流泪,那泪水涌出时晶莹剔透,划过脸颊之后变作浑浊血水。 可血水又如何?一老一壮,相顾大笑,相顾流泪,正道高人又何尝不存性情! 有这一块皮,就有将来完全痊愈、重新生皮的无双城主;有了城主,无双城就还在人间。七大天宗,仍是七大天宗。 历劫数不倒、经风雨再起的天下无双之城……仍将承天护道,不损先祖荣光! 笑过了,哭过了。两人相对而坐。姚九溪问道:“还需多久可尽数回复?” 戚弘丁摇了摇头:“不好说,还得有段时日,但无需担心,痊愈可期。痊愈之后,当头两件事:重起无双城、尽力为离山做些事情。” 应该做的事情,又何须慷慨?戚弘丁的语气平静,只是说出自己要做的,随即他把话锋一转:“闭关时候,外面有什么大事?” “苏师弟去了幽冥,贺师兄领受天人之感,闭入死关做最后突破。” 前半句,戚弘丁目现惊诧,后一句他微笑点头,由衷开心。老顽固声音不停,把两件事情解释过后,又把最近修行道上情形都做了大概交代戚弘丁仔细听过,又问道:“闭关前,诸位同道高人提起的那道‘劫厄兆’,如今如何了?” 姚九溪摇头:“不见动静,大家都在防备,不知何时会来。” 暂时不见端倪,可修行高人都明白,那征兆来得如此剧烈,劫数绝非无中生有之事,不可能不发生的,只是它还未到……时间拖得越久,来时便越发凶猛。 戚弘丁点了点头,未作评论,他晓得凭自己现在的情形,没资格去论这劫数,口中话题再转,是姚九溪刚刚提过的旧事:“离山贺师伯有望破最后一境……孩儿连累了叔叔。” 姚九溪是完成了第十一境的大修,本都已入世做“大逍遥问”的领悟,是今时人间最有资格飞仙的几人之一,但因门宗之事放弃领悟,先联络通道杀灭六耳,再于仙鳅宫前枯坐数百年守护城主。 说了这会子话,姚九溪早已恢复了平时的枯木模样,脸上没了表情,淡然摇头:“无双城安好,是我为人所盼;破道飞仙逍遥长生,为我修行之愿,无论哪一桩愿望得偿,都足慰吾心、慰吾平生,莫在说什么连累了,无稽之谈。” 稍顿,他忽然又笑了,千百年不会笑上一两次的人,笑容来得着实僵硬:“成不了仙就算了。”言罢老人不再多说什么,起身返回仙鳅宫外,重新盘坐湖底、认真守护着。 …… 翻天覆地之中。 妖雾最关心尤大人的下落,前行同时口中已经问道:“你们平时都在此看门?只要有外人进入便会知晓?” 待白哼云哈点头,妖雾深吸一口气,语气低沉下来:“五年又四个月前,你们可见过星月大判?” 封天都一品大判,星月判三字响彻幽冥,就算最最愚昧的边荒鬼民也晓得“星月判”这三字含义,可白哼云哈却面露迷惘。他们两个从此出生、在此看门,一辈子少与外人打交道,更不曾离开过这“翻天覆地”半步,全然不知外间事情。 不止不晓得“星月判”,他们两个全无时间概念……平日里除了吃就是睡,有人闯入进来自会有一道灵犀闪现心底将它俩叫醒,再显身拦路,时间对它们全无用处,又何必计较。 星月判是什么东西?五年零四个月又是什么意思? 白哼云哈又次对望了一眼,两个怪物都没能从兄弟脸上找到解释,只好一起望向小鬼差妖雾,摇了摇头。 妖雾心中焦急万分,但他处事不乱,问题的根子不变,只是换过问法:“最近一段时候,可有外人来过?” 如此一说两头怪物就有所应答了,漩涡上云哈立刻点头:“哈,回禀贵客,小的记得清楚,在诸位之前,确是有人闯入!” 白哼游走群山,始终都是那一个姿势:尾巴卷住山峦、身体悬空倒垂,听过妖雾所问它的目光又变回阴恻恻了,冷声道:“哼,那是乾坤吐纳之时,来人不止一个,修为都高深莫测,疾驰如电遁法惊人!” 化境小世界,大都会有“乾坤吐纳”之事,指的是大小两个世界作气息交换。届时,平日里自我封闭的小世界会绽开一线,化境的气意也会随之少少地流露一些。 不过并非所有化境都需“吐纳”,苏景囊中的青灯就在例外,彻底封闭,自成体统,根本不理会外面的世界。 苏景默默点头,白哼的解释当是个关键,快五年半之前,褫衍海气息泄露,墨巨灵派出一道“黑雨”赶来,尤朗峥率七十三链子急追到此…… “其中有没有一个身着红色官袍的消瘦老者?”在海中白沉半浮的顾小君声音急急:“与他老人家同行的还有七十三个金身铜骨的彪悍汉子。” “哼,这个……就不晓得了。”白哼的语气多出现讪讪之意。 顾小君强忍怒气:“两位不是肩负看守门户的重任么?有人闯入自会被你们阻拦下来,有没有我所说之人,很难想么?” 云哈面露尴尬:“贵客莫急,我们修为浅薄目力难及……是来人速度太快,看不出来啊。” 见众人神情还有些迷糊,云哈又做仔细解释:“我们哥俩看守门户不假,不过若犯境之人一晃而过,我们不及拦阻,只好喝骂两声拉倒。” 苏景又惊又笑:“这是什么看门?若我们未带阴褫大仙同行,用力向里面一冲,你俩拦不住就……就算了?” “是是,贵宾明见万里,就是这么个意思。”两个怪物用力点头。 戚东来忍不住笑问:“刚才是哪个大言不惭,说什么看护门户重任在肩、不敢倦怠?” “哼,咱们哥们从未懈怠过,能拦得住的一定得拦,就算被打死也不会退让半步。” “哈,可是要拦不住,力所不能及,那就没办法了。像刚刚这位先生说的……”说着他指了指苏景,正要再说下去,忽然被十六大仙一声“忽啊”打断,对着云哈,十六晃了晃脑袋,跟着小小的身子一转,又对着苏景做出叩首姿势。大仙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什么这位先生那位先生的,此乃我家主上,尔等老祖! “哼,哎哟!” “哎哟,哈!” 两个怪物再次大吃一惊!与它俩身在的传承中,阴褫就是高高在上的神物,尺身阴褫就更不得了,它们唤十六为“大仙”不止是尊敬,还是发自内心的厚重虔诚,现在得知十六竟然还有主人,那大仙的尊主……是上仙?还是仙尊仙主仙王仙皇帝? 两头怪物又盘身躬腰手抱头,苏景摆手笑着:“无需多礼,大家朋友,两位请继续。” 云哈这才接着说道:“如果没有阴褫大仙同行,您老和贵属若动法硬闯,咱们只好硬着头皮和你们厮打,虽死无憾……但你们打过去了,又没要了我俩的命,我们就接着守门,重任在肩,倦怠不得啊。就说上一次,那些人太快,我俩才哼哈一声,还没来得及再说第二个字,他们就从一旁掠过去了,再回头影子都没了……”说着,巨大水獭耸了耸肩膀,无奈之意尽显。 大伙算是明白“重任在肩、决不懈怠”是什么意思了。 第五百五十一章 浩瀚天海 继续前行,走不多久苏景忽然问道:“怎么,不用通报么?”苏景心细,前行这一阵见两个妖怪全无通报之意……有客人来访,门卒理应通报,这件事都不做未免太反常了些。 “通报?”白哼云哈各自眨眼睛:“为何要通报?” 这次连好脾气拈花都听不下去了:“哪有你们这样的看门人,外人闯入,挡不住就拉倒;故人来访,也不说传讯去告知主人一声……”两件事串在一起,话没说完拈花若有所悟:“敌人冲过你们阻拦,你们俩不会也不通报吧?” “哼,不通报。”白哼回答得理所当然。 拈花大袖连晃:“阴褫真是瞎了眼睛,让你们来看门!”赤目纠正:“阴褫本就没眼睛。” 云哈干笑了几声:“哈,诸位误会了,不是褫家大仙命我俩看守门户的。是咱们感念褫家大仙的收留之恩,世世代代、自告奋勇在此看门的,早从祖上开始,褫家大仙对此就不闻不问。” “哼,再后来,小的也不知道是第几代祖先的时候,褫衍海深处的大仙传来一令,说是褫家弟子要做寂静修,我们这些外戚属族、住在边缘处之人,不可打扰内海……不可打扰,这四字意思再也明白不过,这道大令始终不曾撤销,咱们也就一直遵从。” 拈花恍然大悟:“所以你们看门归看门,但不管是敌人来了还是客人来了,都不通报。” “哈,贵客明见,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既然尺身大仙有命,这一次我们便无需顾忌那道谕令了。” 白哼也咧着嘴巴笑了起来,眼中满是开心:“这是我们的造化,上面祖先多少代,都无缘接近云海深处、仙家界域,白哼云哈今日却有了这等大好机缘。” 憎厌魔,从来都怕自己不够讨厌:“那你俩甭送了,回去看门吧。祖宗多少代都没再去过深处,你俩一不识路、二不识得里面的前辈阴褫,没的用处。” 云哈赶忙摇头,口中急急分说,不认识里面人是没错,可道路却是了解的,高祖时曾出入自由,深处景色描绘具体,于外族间代代流传。白哼云哈就是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虽未去过但却了若指掌。 说话之间,两头怪物又都望向十六,生怕大仙一句“忽啊”将它们赶走、错过这次遨游深处仙海的机会。见它们都面带焦急,戚东来笑得高高兴兴。口中转开了话题:“褫家的外戚亲族,就剩你们两个了么?你们的长辈叔伯、晚辈子侄呢,死光了?” 苏景忍不住摇头,回头望向戚东来:“你这人啊,可真够讨厌的。” 虬须汉不怒反喜:“多谢小九爷夸赞。” 白哼也觉得这人讨厌,说话聊天专捡着别扭话来说,但贵宾尊崇,人家开口相询白哼还是得认真回答:“哼,回禀贵客,咱们兄弟家人都在,都在家里睡觉,我们哥俩是如今家中最最强壮之人,所以被选出来看门。” 云哈比着白哼更周到些,听戚东来的话里似有挑剔之意,赶忙停住身形,对十六和苏景道:“哈,是小人怠慢了,见到大仙只顾着开心却忘了礼数,我这就把它们都喊醒来拜见大仙和仙、仙主!” 苏景摆手,正经事情要紧,行进中闲聊几句不妨事,但哪有功夫来受大小怪物的参拜。 制止两头怪物的想法,大家继续前行,上下两队速度加快。 戚东来的话还没说完:“白哼云哈,要说起来你们也算得忠心了。但褫家有什么好,值得你们如此看重?你们世代看门,它们还不许你等打扰,根本没把你们当人。” 白哼应道:“哼,其他都不用说,单只褫家仙长容许我们这些外戚常驻褫衍海边缘,便是天大恩情了。” 这等说辞如何能糊弄得了戚东来,虬须汉笑道:“跟小九爷走,不光给你们住的地方,还给你们吃的、让你们做官、再专门给你们个大门去看,俸禄另算!” 云哈大脑袋直晃:“哈,贵客误会了,我们世代向往深海景色是不假,但这份向往别无他意,更不是奢求什么,只因褫家所在的深海是我们心中圣地,盼着能去朝拜叩首。如果说到‘适合’,还是现在所住的浅海地方,对我们更好。贵客有所不知,我们这些外戚是跨种而生,体内血脉非凡,可大都天生有个毛病:我们的魂魄有缺,不能练气吐纳、没办法修行的。” 说到这里,不止戚东来,苏景、蚀海等人都面露狐疑,重新打量两头怪物:身挟妖威体蕴妖势,明明白白都是有修为在身的怪物,且根基很是不错,不能采气修行,一身本领从何而来? 无需旁人发问,两头妖怪就你一言我一语做出仔细解释,串种后代体质特殊,无法自己修行,褫家前辈大仙施展浩大法力,先自深海一处“神奇地方”里引出一道玄力,再经过阵法炼化,将那力量加以改变,再融于水脉、气脉。 褫家大仙又在浅海处设下另一阵,将从深海输送过来的元力加以汇聚,全部充实于浅海附近。白哼云哈等人活在此处,全无需自己做什么,只消待着就能得其洗炼,修为缓缓增长…… 当然,所谓“元力”绝非修家口中所说灵元,而是完全适合阴褫串种后代的体质、为他们量身而制的“怪元”,活在附近,只要喘气便是修炼! 具体过程白哼云哈自己都不晓得,自也无法向众人说清楚,但这件事落到根子上:就是褫家前辈想了个办法,自外而内让自家的串种晚辈得以修炼,从恶兽怪物变作灵智妖怪,身体强健寿命漫长,无论如何也算对得起它们了! 这下子连戚东来都无话可说了,有这样的祖宗,晚辈知恩图报再应该不过,同时和苏景对望一眼,两人心中都在暗暗点头,进入“翻天覆地”之后,他们就察觉到天地间充斥着古怪元力,充沛得很,但因与普通天地灵元相差极大,无法用作修行,想不到这些元力都是阴褫给“半褫”特意制作的“养料”。 蚀海大圣另外听出了味道:“你们所说的深海处那个‘神奇地方’又是何处、有什么神奇?” “哼,这个……小人不得而知。”白哼摇了摇头。 云哈也附和接口:“就算古时,深海还对我等开放时,也有几处禁地,莫说我们这些外戚,就是真正血脉纯正的褫家人,地位如果不够也不能擅闯的。‘神奇地方’就是禁地之一。” 蚀海点了点头,没再追问,更不失望,反倒是双眼明亮,心中兴奋尽显于双眸。 说话不停,前进不停,灵觉四散戒备不停。 无论飞天泅海,大家都提起了身法,前行速度着实不慢,谈谈说说、不知不觉两三百里路程踏过,山下云中偶尔有“人”露头张望,但并非阴褫,全是半蛇半兽的串种,十六太小不够醒目,它们未发现这一行人中还有位大仙,不过见白哼云哈随行,怪物们不露狰狞,只看一眼就退回去了。 沿途平安无事,心中却越发焦急,众人加快行进。 又是两百路被甩在身后,白哼喜滋滋地指点:“哼,启禀大仙、仙主和诸位贵宾,前面就算是深海了,祖上相传,进入其中不久,就会发觉云浩渺海宏阔,天地世界大无边际,浩瀚天海之名也由此而来。” 乍一听这话没什么古怪,但仔细想想就觉得不是滋味了,赤目一个纵云梯蹿上兄弟拈花的肩膀、单足立于左肩头,待他站稳后雷动又纵身一跃,跳上了拈花的右肩,同样单脚独立,跟着三个矮子同时手搭凉棚向着远方眺望……人在最下的拈花两脚也并非虚浮,他踩着自己的棺材,以保前行速度不减、不会掉队。 拈花望左赤目望右雷动远望前方,苏景则迎上戚东来的询问目光,摇头:“应该是他们新想出来的‘神通’,我以前也没见过。” 张望片刻,拈花脖子一转,改左望为右顾;赤目反之,不再看右边,改成看左边。雷动天尊高高在上,仍自岿然不动,注目前方。 又过了一阵子,顶上雷动垂下了手,问白哼:“前面没啥稀奇的。本来就是片大得不见边际的小乾坤。” 中间赤目点头附和:“所以我们就不明白了,现在已经大得没边了,又怎么能再觉浩瀚广阔?身处无尽世界,还能如何觉得更大?” “两位兄长下来吧,沉。”最下拈花说。 两个矮子跳了下来,雷动为赤目拍肩膀掸土,赤目给拈花拍肩膀掸土,不白踩。 对三尸疑问,无言以对,什么“浩瀚天海”都是它们族中一辈一辈流传下来的说辞,具体如何它俩又不曾亲身经历,如何能解释得明白,吭吭哧哧半晌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 可事情委实神奇,刚开始时候不觉怎样,众人越往深处走,真就觉得这世界变得越来越大。 第五百五十二章 自然神奇,不存道理 脚下天、顶上山仿佛在缓缓增长似的,本来就已经大到无边无际的世界,确是更大、更雄伟、更浩瀚!不是真看到了天地如何在变大,只是感觉……这感觉来得真实明白,也来得莫名古怪,实在没办法用言辞表达。 又向前走了好一阵子,苏景笑了起来:“很有趣,确实在长啊。” 云海不好说,没有实在参照,可倒扣在天顶的大山,真的在慢慢变大,较之浅海地方,山更宏伟。莫说那些雄峰,就是随便一块山岩,都有小丘体积了,且还不止山、石,就连山上的林木花草,也都变得更大更惊人,与山相比毫不起眼、随随便便的一丛草,都仿佛小树林似的,半人高矮粗壮非常。 三尸瞪大了眼睛,口中啧啧称奇,惊叹不已,继续前行之中,赤目真人忽然开口,目光向下,望着云海中的蚀海:“大圣,你没事可做么?很有趣么?” 蚀海听到招呼,抬头往来,蛇尾人身的凶蛮小子一改平时阴狠神情,居然咧开嘴巴向着赤目一笑,只是他的笑容也说不出的古怪:“我怎了?” “你怎了?何必明知故问。”赤目应道:“你长那么大作甚?生怕大伙会忘了你么?” 蚀海的洪蛇真身巨大惊人,但他化作凶蛮小子的时候,身形与普通人相若,比着苏景还要稍稍矮上半寸,但自从进入深海之后,随着前进他的身形也在渐渐增长,显是用了妖术和法力。到了现在,半人半蛇的凶蛮小子,体态比着白哼云哈也小不了太多了。 不等大圣开口回答,赤目又继续道:“再说咱晓得你个子大,你何必白白浪费法力?若觉得赶路无趣实在无聊……你下去找找看云海里有没有鱼,抓两条给苏锵锵。” 苏景不解:“抓鱼给我作甚?” “用你的阳火烤熟了,给我家大哥吃,别忘了撒盐!”拈花接口回答,语气略显责怪,怪苏景明知故问。雷动满目感激,关键时候还得说是三尸互相关照。 大圣的笑容更盛、笑意中藏着的古怪味道也愈发明显:“怎么,你们以为是我在施法,让自己越长越大么?” “不是么?”三尸异口同声。 忽然间,蚀海大笑出声:“蠢材啊!鼠目寸光之辈,某家不曾施法,更非是我越长越大,走进深海这么久,到现在这点事情还没看出来,尔等妄为修行之辈!” 蚀海所言别有意味,像苏景、戚东来这些心思活络之辈,稍作琢磨脸色便微微一怔:不是蚀海越变越大?那就只剩下一个解释了。再抬头看看天顶上那重重变雄伟、变宏阔的大山;再眺望于天地、回想之前心中的古怪感觉……越是想得明白,心中就越诧异、面色就越惊讶! 而大圣的笑声愈发响亮了,无需同伴再猜度下去。他直接给出答案:“是你们,越变越小!” 这就是真相了。 浩海天海,为何不断前行就会觉得乾坤不断“涨大”? 又哪里是世界变了!变得是苏景、是戚东来、是三尸、差官、十六和白哼云哈!这乾坤暗纳玄妙,会让进入之人变小、再变小! 不止身体变小了,苏景的好剑、三尸的棺材、十六肚子里的大龙等等等等,所有他们随身携带之物也一起变小。由此便没了对比,若非蚀海出言点破,怕是一行人永远也不会察觉真相。 人人惊骇,三尸亦然,不过惊骇同时他们还多出些不服气,赤目眯着眼睛问蚀海:“那你为啥不变?” “再简单不过。”蚀海桀骜昂头:“我虽落魄,可这副身骨到底还是大圣之躯,曾受天劫历练、受宇宙打磨、受得天道认可,所以不受此间怪法所制!” 说法明白,不由得众人不点头,拈花又问:“那我现在多大?” 大圣看了看他:“苏景现在差不多十六大小,你也就小半个十六。” 众人目光齐聚十六,小阴褫似有得意,盘在苏景手上晃了晃脑袋……三尸闻言还不见什么,一旁小鬼差妖雾稍显紧张,总算问了一句与尤朗峥无关之事:“不会永远如此吧?” 小鬼差本就矮小,对自己的尺半身高始终引以为憾,如今苏景都只剩下一尺长了,妖雾想了想蚕豆大小的自己,不由得暗暗担心。 苏景专注、等候答案。想着自己回去之后,须得先施法高飞一阵才能和不听肩膀平齐,他也觉得心惊肉跳的。 大圣一摆手:“以我想来,入者变小是这一方小乾坤的‘规矩’,只要离开了便不会再受这规矩所制,自然也能恢复原先的身形,放心便是。” 不止妖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苏景暗暗行功,觉得真元充沛,但还不能放心,又多问一句:“对修为会不会有影响?” “身形大小与修为高低不存牵挂,你能觉得劲力扎实,便是不受影响。”蚀海应道。 苏景这才真正踏实下来。心神定了,脑筋也就更活络了些:“晚辈心存疑惑,还请大圣指点。” “说。”蚀海心情很是不错,痛快点头。 “褫衍海的法度……地在上天在下,人会不知不觉变小,但我们还是‘正’的,修为也全不受影响……难不成如此玄法的布置,就只为添几个趣味噱头?” 应该是问到了痒处,大圣再度笑了起来:“化外之境分作两类,一类是大修持者以秘法炼化,如你囊中青灯、身中令玦,这一类化境内的法度都是最初时主人施展大神通加持而成的……算是‘人为’。既然是刻意而为,那化境内法度必是为了主人行事方便而设。就好像你的大圣玦洞天内,妖灵元充沛,是为了让手下修炼事半功倍,能明白?” 待苏景点头,蚀海没急着继续去讲“另一类化境”,而是反问:“若你不是大圣玦主人,根本都不知大圣玦为何物,咳,干脆你连妖怪是什么都全无概念,却机缘巧合下进入一方大圣玦洞天……是不是要抱怨一句:洞天内处处灵秀,灵元浓厚异常,偏偏此间灵元都是古里古怪,人身修家全然采纳不得……不能用又搞得那么浓厚,为了戏弄人么?” 大圣没徒弟,也不太会说法讲道,一番话说得不算太清楚,但也足以让苏景有所领悟了,点了点头,受一次教导、明白一重道理,即便这道理不存太多深意,他依旧开心,因它算是一景中的小小风光。 化境中的“异常”,是主人家给自己的方便,与外来人全无相干,但外来人身入其境身领其法,难免“自以为是”,当那玄法是主人家刻意来“招待”自己的。 苏景笑:“晓得了,多谢大圣,再请教另一类化境又是什么?” 蚀海左手向上指地、右手向下指天:“就是褫衍海这一类。”说到这里,他忽然又岔开了话题:“天真狐狸率六大圣,掀起千里地皮一道神通杀灭无数六耳;江山老道创一方剑域,门下弟子身死千万年不入轮回寄魂于剑;摩天刹里的秃驴也不差劲,辉煌大寺坐落九霄之上,塌下来的残骸还把整座西海都浸染成禅境。一个一个都是强大人物,当得‘法力无边’这四字赞誉。以他们的能为,或可毁灭乾坤、另起一世,可若要把现成天地逆转倒置、天地不变而入者缩小……”蚀海微笑着摇摇头:“做不来,至少,做不得如此‘圆润’。再明白不过了,褫衍海是由自然而来、乾坤中生的化外境,此地乃是造化之功。” “既然是造化主使,那这里的玄法不存实在意义了,”蚀海放慢语速,好容易当一次老师,他挺想把事情说明白的:“自然无智、无所求,处处鬼斧神工,却处处无所图谋。自然的神奇,是不存道理的。” 蚀海微微一笑,觉得自己这番道理说得很好,目光转动望向苏景,后者也笑了笑……笑容讪讪,没太听懂。 戚东来插口:“启禀大圣,就把他当三尸一样对待便是。” 三尸闻言一个笑一个怒一个若有所思,一时之间没能辨清骚人是夸赞他们还是骂人。 蚀海咳嗽了一声:“这么说吧,此间异象并非刻意而为……你走在山中,渐渐觉得空气潮湿,只因前方有一座巨大瀑布!天下地上你变小,就是空气潮湿了,深海中的‘神奇之处’就是那巨大瀑布。” “你眼中的古里古怪,这一境的理所当然;你所见所感的诡怪异象,不过是受深处古怪地方的影响而成。它是法度却不存什么意义,理所当然罢了。与其把这些异象看作‘法度’,倒不如当它是‘征兆’,征兆前方会有更大神奇!便如山中湿气浓重了,征兆着前方会有大瀑布。” 说到了这里,苏景和三尸都明白了,可心中也更痒了,苏景饶有兴趣:“依你所见,瀑布会是什么样子?” 第五百五十三章 亭廊 “天地可看作大世界,大世界被颠倒了;生灵神奇自称体统,可看作小乾坤,不受控制的缩小,小乾坤被篡改了。大世界、小乾坤都反常,足见深海中的‘神奇地方’,倒行逆施,违天叛道。”大圣的双眼明亮,兴奋异常:“加之白哼云哈两族受深海神奇地方之力可残魂补缺顺利修行……虽不敢完全笃定,但也有九成把握:褫衍海、勑衍海,是一个地方!” 让孤魂生身、让枯尸生魄,不是“倒行逆施”又是什么。 大圣找对了地方,开心莫名,至于大海深处的强敌、危险,蚀海根本都不曾放在心上过。 说话间,又是一段长远行程,比着浅海时更安宁了,阴阳司一脉、阴褫一脉、墨巨灵一脉,不管哪方势力都不曾现身,沿途之中顾小君仍不甘心,灵识四散仔细查找同时,数不清多少次传出灵讯,想要联系到了尤大人或七十三链子,可惜消息传去如泥牛入海、全无回应。 “哼,好叫诸位贵客得知,小的族中相传,再向前三百里,云海之中有一座连廊巨亭,其形雅致又宏伟惊人,据说亭中的石凳都大得仿佛小山……”白哼不管苏景一行来此目的何在,反正有一位褫家大仙在,大家肯定是自己人,它只做好自己的本分,依着族中传说给贵宾指点沿途景色。不过话说到一半想起来那亭子未必有多大,是大伙都缩小了,要再吹嘘亭廊之巨未免可笑,就此尴尬住口。 云哈及时接口:“更妙的是,随着云海潮涨潮落,亭廊或隐或现,颇有意境。” 现在没人会关心一座亭子,唯一一点疑惑仅在:阴褫是蛇,怎会给自己修亭子?但转念一想,或许是有阴褫修成人形,造了亭子;又或者早在阴褫之前,还有别家猛鬼在此盘踞、造亭。心中也就释然了,众人只点点头,无人再仔细追问。只有雷动多问一句:“云彩也有涨潮退潮?” “是云,也是海,你下来就晓得了,和泡在水中感觉全无两样。”大圣的兴致不是普通高昂,有人开口他必做回应。 三百里不久便至,蒙蒙云海,不见亭廊。白哼云哈以前也没怎么和外人打过交道,眼力平平,没看出来众人对它们心中的盛景全不在意,云哈仍献宝似的笑道:“哈,此刻当是涨潮时,亭廊隐没了。小的献丑了。”说着,深吸一口气,巨大身形摇摆开来行元催法鼓起阵阵狂风,将身下云海向着四下里远远赶了开去,海潮退,亭廊现,正如它们族中所说,长廊、亭子很有几分雅致味道、浸于云海中更添缥缈气意,再就是巨大异常。 人在“山下”,本拟扫一眼便罢的苏景,忽然“咦”了一声,就此止住身形,垂首鸟瞰亭廊,目光里显出几分诧异。 顾小君身在海中,亭廊太大她难窥全貌,见天上苏景停步她只有不耐烦,开口催促:“怪异天地,自有怪异景色,何必大惊小怪,赶路要紧,无关景色无需理……” 话没说完,苏景身边的小鬼差就出声打断了,他面上惊诧比着苏景更甚:“不是无关景色,这亭子、回廊,它、它、它……” “它”了好几次也未能说出后面的话,若是旁人如此顾小君定会呵斥,可妖雾在阴阳司的真正身份,比起她这位候补大判毫不逊色、辈分则更高得多,顾小君谨守规矩不作顶撞,自海中拔身而起,直飞至妖雾身旁同做鸟瞰。 看过一眼,顾小君倒抽冷气。 此刻妖雾也终于“它”完了,口齿重新好用起来:“是一品殿后园的亭、廊啊!” 形状一模一样,绝非徒有其表,园亭瓦片上那阴阳司特有印记也再清晰不过! 蚀海大圣不曾飞天,而是来到园亭之内,站在石凳旁。他亲身做比,亭子的规模立刻清晰起来:石凳及膝、亭桌平胯,亭顶距地大致四个凶蛮少年的高矮……哪还能再不明白,这副亭廊,无论形状、秘印还是格局,它干脆就是另一座冥殿后园之亭。 苏景、妖雾、顾小君,三个与阴阳司有关之人没办法不惊骇。浩瀚天海之中立起一座阴阳司亭廊,那这个小乾坤岂非另一座一品殿? 若是,即为真正的一品殿。 不是不津那种因大判入主法度变化成形的,而是封天都那一座有没有大判规模都不会改变的一品、冥殿! 心中动念,法术升腾,苏景挥起金风扫荡下方云海,把这一方“海水”赶得更远。海下仍是海,并未显露冥殿后园中其他景色,只有孤零零的一座亭和半幅回廊。 苏景不死心,对十六歉意笑道:“先得把返乡盛装脱下来了。” 忽啊,十六懂事得很,不计较,同意。 花花绿绿的妖精衣服除下,一品红袍加身,苏景变做威风大判。若此地真是一品殿,他的袍子定会与大殿有所感应。可惜,周围情形全无变化,苏景也未能领受到丝毫气意。 苏景对身边妖雾、顾小君摇了摇头。这个时候人在亭中的蚀海对同伴招了招手,笑道:“下来看看,另有趣事。” 金红云驾一冲一转,带着众人进入亭内,如今大家都变成了“豌豆丁”,亭子就大得吓人了。蚀海不急着解释什么,弯腰坐于一方石凳,蛇尾化作双腿、架做二郎腿舒舒服服,只笑不说话。 苏景不明所以:“什么趣事?”说话间心念微转收了云驾,他们已经来到亭内,无需法术托浮大可直接脚踏实地。 不料云驾才一撤去,苏景等人齐齐觉得脚下猛然一空,三尸更干脆、哇呀怪叫着直接就向下摔去,扑通声音连连,全都掉进来大海。 免不了又是一重惊讶,脚踩亭底青砖明明白白、亭子地面不受重,谁踩谁向下摔也是明明白白,那就只一个可能了:幻! “这亭子是幻象?”苏景发问,心中犹自不敢置信,只因这幻象实在太逼真、惟妙惟肖!金乌神目、金乌感识何其不凡,何况苏景自己也炼化蜃玉,对这一类法术多有了解,但在“脚踏实地”之前,他没能察觉到一点点异常。 蚀海大圣点点头:“是幻象,”肯定之后,他又摇了摇头:“但不全是幻象!”说着,伸手在自己所坐的石凳上拍了拍,居然啪啪有声。 凳子,真正存在。 “一副亭廊,其他皆为幻,只有这个凳子和凳下二尺砖地是真正存在。”蚀海给出了答案。 “怎会如此?”发问的不止苏景,除了十六之外,所有人异口同声,连白哼云哈都在问。 问过,两头土著怪物还不甘心,白哼又补充道:“先祖相传,这亭子是真正存在,我家几位前辈还曾在此歇脚、对坐吃桃。” 云哈点头附和:“我家祖宗也在这吃过鱼。若只有一个凳子是真的,家中所传必会点名。” 蚀海这次没卖关子:“原来亭子真正在,有顶有地有桌有凳,后来亭子毁掉了,只剩这一方石凳。但亭廊建时当有妙法相持,亭廊被毁,质碎而形未灭,暂时未灭。” 说得玄,可亭中人不乏精修之辈,全然能够明白,苏景开口:“有些像高僧面壁、壁上留影。”同个时候戚东来也在说话:“就如奇快身法,人已远去但残影仍留在原处。” 大圣点评:“苏景说得对!”就连三尸都能听出明明是戚东来的说法更确切,大圣却赞赏苏景?连苏景都有些糊涂,笑道:“我倒是觉得戚东来说得更合适些。” “骚,戚东来。”戚东来纠正,四个声音……三尸也跟着帮忙纠正。 大圣一哂:“我腻歪这骚人,管他说什么!” 跟着蚀海又把话锋一转:“再就是,亭子刚被毁去不久……你们看不出,我却瞧得清楚,凳下那二尺砖石,边缘碴口还算新,若未看错,十年之内新断。” 蚀海的目光自是不会错,亭子是在十年内被毁的。 十年之内?五年零四个月也在其中,那时墨巨灵“黑雨”,尤大判与七十三链子侵入这个世界。 两方绝不共存的凶猛强者、又或者本地的彪悍土著阴褫也有参与?于此一场恶战、亭廊被毁? 暂时没办法确定答案,人人心中都有这个想法但没人问出口,不过白哼云哈谨守“向导”之责,没人问他们也照做回答:“我们不晓得,之前就告知诸位贵客了,深海处有什么动静,都不会传到浅海处。” 蚀海不理两头怪物,又一拍石凳,对苏景道:“你试试?” 试什么?大圣未明说,但苏景全然明白,试试就试试。心念急转,真元行运,风火相融出手全力一击,狠狠打向亭中唯一完好的石凳。 轰然巨响传撤四方,风散去火消弭,石凳赫赫然裂开一道缝子。 这座亭廊,远比着封天都冥殿园亭更结实。 苏景闷哼了一声,自己全力出手,不过在是石凳上留一隙,足见让亭子毁灭的那一战何其激烈。 第五百五十四章 便宜 “晓得厉害了?”蚀海盯住苏景,脸上笑容阴森:“还要再做前行么?” 但蚀海没想到的,凝重之色在苏景眼中只是一闪而过,身穿大红袍的年轻判官很快又恢复了轻松模样,看看自己的手掌、又再看看是登上的裂隙,面上笑容浮现,仿佛还挺满意似的。 蚀海又仔细打量苏景,片刻后“嘿”了一声:“你随我来,有话要问你。”言罢身形爆起,狠狠扑向苏景。 大家都变小了,唯独蚀海维持原状,他的身形何其巨大,这一扑简直就是巨山压顶,白哼云哈、顾小君妖雾都忍耐不住“啊”地惊呼出口,情不自禁纷纷后退,可他们的喊声未落,巨大的蛇妖小子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消失不见。 惊呼之人自是不晓得蚀海、苏景、大圣玦之间的关系,乍见奇景,心中惊慌未退,脑中又雾水弥漫。苏景没多费唇舌解释,端端正正站在原地……人在原地不动,一道神识则投影而去,随着蚀海一起进入大圣玦洞天。 大圣玦辖下妖精全都留在了阳间,洞天内一片静谧,蚀海、苏景席地而坐。 此间无人,讲话无需再顾忌什么,蚀海直言:“若我全盛时,天上地下尽可去的,只要不是江山剑域那种混账地方,无论你去哪里,有我在定可护你周全。可我现在……”说着,大圣猛一举手,“魂胳膊”高抬、“肉胳膊”垂落,身魂不属之症,他又展演了一次。 或许自己也觉有趣,大圣非但不见颓色,反而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我的状况不太妥当。” 沿途所见种种异象,蚀海面子满不在乎,但心中早都打醒了十二分的精神,尤其亭廊一战,斗法交手之人端的不俗,是以大圣非得把话和苏景说明白不可:“只凭深海那‘神奇地方’,我就非得再深入不可,这一重没什么好说。”蚀海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凶险,就算生死大险他也不在乎,若有回复修为的办法,他绝不会徘徊不前,这是凶兽本色,也是妖精大圣烙印在骨子里的桀骜。 “不过,即便我独行向前,且尚不敢保自己就一定能全身而退!”说到这里,蚀海收敛了笑容,一双蛇目直视苏景:“此行褫衍海,若你把我当作最大依仗,我劝你,就此止步了吧!退回浅海地方,安心等待,要是我能找到那神奇地方,重新融合身魂,再归来莫说打穿这道小乾坤,就是带你们自幽冥世界返回阳世人间也不在话下!” 苏景应道:“不想退、也不会退。当与大圣同做前行,竭尽所能保护大圣周全,平安进入那神奇地方炼魂融身。” 他不退算不得意外,可后半句那不要脸的说辞着实出乎蚀海意料,被气笑了:“没味的话少说两句,不肯退也无妨,但除我之外你还有什么大依仗,须得给我讲明白。不知敌人如何,至少我得明白身边人的真正分量!” “依仗的话……的确有那么一两样。但要说到我最看重的那一重,并非我随身携带,它不在我手上。” 蚀海皱了皱眉头:“你指的是什么?” “星月大判,和他麾下七十三链子。”苏景应道。 蚀海神情古怪,歪起了脑袋打量苏景:“指望他们?若他们真有本事,也用不着女鬼小鬼万里不辞巴巴赶来相救了。” 苏景摇了摇头……蚀海觉得自己说法古怪,只因他不曾见过那些人的本领。苏景则不同,五年多前他曾亲眼见过“十七链”动法降魔,轻松一击便毁掉一块压城黑斑! 见过了,苏景就明白了、信服了“七十三链”为何会被阴阳司依为重器。 而那还只是一链,这样的人阴阳司有七十三个,七十三枚链子还能和身为一、衍出绝伦法术! 三言两语,苏景讲过十七链打灭“黑雨”的情形,蚀海也曾亲口吞下过一片黑斑,对那股力量多有了解,闻言微扬眉:“若真如你所言,链子还不错。” “除了链子,还有星月大判。”苏景继续道。虽不曾亲眼得见尤朗峥有何神奇,但不用想也能晓得,身为阴阳司之首、主掌两界轮回的顶尖之人,他的本领有岂能差劲。 说到这里蚀海已经明白了苏景的意思,似笑非笑:“你这个人,算账的办法和别人不太一样。” 褫衍海这笔账,别人算来:连尤大判和七十三链都告陷落、生死不知,此间强敌当何其了得,如何能惹得起;苏景来算,却是:星月判和七十三链才来过、打过,他们是输了,可这七十四个人又岂是好相与的!就算敌人真的强若仙佛,现在怕也得伤得七七八八、剩不到几口气了。 五年零四个月,于高深修家而言,比着五天又四个时辰不见得更长,如果真受了重伤或者大损耗,这点时间远不够休养的。 苏景答道:“大圣当知,我在阳间有几位妖家朋友,买卖做得甚是精明,和他们相处得长些,耳濡目染,就学到了算账的好法子:别看架势,看便宜!既然来了,总要去深处看一看,究竟有没有‘便宜’。”最后两个字,苏景咬住了重音。 蚀海哈哈一笑:“好个不看架势、看便宜!好账目,但愿真正如你所想,真有便宜。不过……万一没有呢?” 苏景从容轻松:“没有就没有吧,天底下没有稳赚不赔的买卖……”话说了一半,他又次摇摇头,没再继续讲下去。 天下没有稳赚的买卖,可身为离山弟子,却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若身处此间的不是苏景,而是方先子、樊翘、扶苏、白羽成甚至剑尖儿剑穗儿等等普通离山弟子,他们会不会继续深入、查探? 轮回为世界根基,万不可乱。明知自己修为浅薄、难以应付前方危险,可哪怕是拿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一个微乎其微的机会又如何?万一能赢呢。 离山的“承天护道”不是浮夸之词,离山的“正道天宗”更非浪得虚名。 修行之人看淡世间,不过有些事情,离山门徒非要强求不可。 普通弟子尚且如此,有五窍三重天,有巅绝好剑,有第十一魂,还有大圣、戚东来、三尸等一众神奇同伴的苏景,又岂有退避之理。 话说到此,再不必多讲什么,蚀海说一声“晓得了,出去吧”,遁出令牌重返亭廊,又对苏景等人说道:“毁亭之战非同凡响,海中或会有线索遗落,大家找找看,再做前行不迟。” 救人事大,但是到了现在,就算心中焦急,也应做好功课再身入险境,全没什么可说,就连最关心大判下落的顾小君也不提异议。 大圣端坐残亭,居中策应,其余众人分散开来,深潜云海四下搜索……是云也是海,不过这深处云海中全无生灵存在的痕迹,到处都是蒙蒙幽绿,游弋其间身体感觉与海水无异,可心里总是觉得一阵阵阴寒缭绕,即便苏景精修阳火正法也驱不散这莫名寒意! 苏景尚且如此,其他人更不好过,倒是三尸,只有怪力不存真元,自也没有修家感识,浑浑噩噩地全无异样感觉,游起来轻松畅快。 云海深深,不止几许,三尸结伴好一阵深潜,倒是真的用心搜索不过全无所获,雷动都找饿了,对两个兄弟打了个“回去了”的手势,不料手势未落,雷动天尊忽觉脸上微微一痛,不知被什么东西抽中了面颊。 堂堂矮仙尊竟被打了耳光,这还得了,雷动天尊勃然大怒,想也不想手中殷天子剑刺出! 眼中只有苍苍云水,敌人究竟身在何处雷动一无所知,可三尸在凝翠泊受过的那些苦不是白挨的,身查水流形迹去向、意随中击之脸蔓延,雷动一剑如电,挥斩前方。 耳中只听“当”的一声大响,雷动的剑击中了敌人的法器。 三尸一贯没个正行,但他们赶上了个到处“惹是生非”的本尊,这些年里追随苏景东奔西走,经历恶战不知几何,早都练得应变奇快,雷动第一剑刚落,赤目拈花就靠近身边,待雷动第二剑挥起时,业已变作三剑合璧、引星成阵。 第二剑,又是一声金铁交击的锐响,击中的仍是敌人隐形于云海的法器,这一击力量充沛,那件法器受巨力相侵,猛震之下再也维持不住隐遁之术,显露了形迹:刀。 刀身狭长锋锐凌厉,尤其特殊的是这把刀奇长,若直戳地面,比着三尸摞起来怕还要更高一点……一丈零两寸的凶刃、长刀! 三尸齐齐“咦”了一声,这柄刀不陌生,他们都见过。 长刀遭三尸剑阵的猛击它正翻滚着,向着云海更深处追去。 而这边一动手,海面上的大圣顿时察觉,一道咒令劈水开波,眨眼功夫凶蛮小子就出现在三尸身旁。 再过不久,苏景等人也从其他方向汇聚而来。 只有长刀、不见主人。 第五百五十五章 十五人笼 后来赶到的众人不急着去捡刀,三两结伴、彼此呼应着向更深处搜索下去,空空荡荡海,再没有新的发现。 过不多久,众人回归,对望之下都缓缓摇头,无需多言就知结果…… 三尸识得此刀,苏景更是熟悉异常。初入幽冥驰援不津、冲杀于肆悦王煞血大军那一役,苏景险险就死在这柄长刀之下。 蚀海遥遥以五指一抓,妖力凝结如索,把长刀卷入手中。 非其主人,刀不肯从,猛地发出一串鸣啸,长刀仿佛一条蛇子似的,开始猛烈挣扎,不过落于大圣之手,又岂还有它逃脱的余地,也不晓得蚀海用了什么法术,另只手在刀身上轻轻敲了几下,刀子立刻安静下来。随即蚀海一声赞叹:“好刀,主人是谁?” 蚀海的眼力了得,只凭苏景、三尸的神情就看出他们认识此刀主人。 “肆悦鬼王麾下一位少年刺客,应该颇受鬼王器重,他的本领不弱于我。”苏景应道。周围搜索已毕,除了此刀再无其他发现,众人不再耽误时间,向着海面浮升上去,继续前行。 “刺客?”蚀海点了点头:“这倒难怪了,这柄刀的金料普通,但铸炼办法不俗,五行隐匿妙法加持,刀入土则隐于土,入海便随于水,入风则流于风,其形隐遁、一刀斩出自是难以提防。” 三尸对望一眼,回忆以前和刺客少年遭遇的情形,长刀横跨在背,要多醒目就有多醒目,甚至连他刺杀苏景的时候,也未见他将长刀隐形,放着这么好的器性却不去用,还真是辜负这柄好刀了。 不过刀是人家的,主人爱怎么用就怎么用,旁人管不着,三尸的疑问大可抛开一边。蚀海这一番话,至少让三尸明白了,为何雷动会莫名其妙地“挨了个嘴巴”:少年不知去向,长刀孤落海中,隐于水不可见,被暗流卷起、飘荡中刀柄边缘正巧扫过雷动面颊。 肆悦王帐下第一猛将,在外面为墨巨灵把门;鬼王心腹刺客的长刀又遗落海中?苏景皱了皱眉头,浅浅思索了片刻便收敛心神,未作过多琢磨。何必白费精力,再往深海中去,总有真相大白一刻。 赤目来到大圣面前:“刀服帖了么?” 大圣点点头,晓得红眼矮子最见不得好东西在别人手里拿着,将长刀往他面前一递:“拿去。”蚀海既不存善良心思也没有成人之美,那长刀在他手里老实,若被别人拿到照样还得挣扎,拿它之人少不得要吃个苦头。 蛇妖小子知道红眼矮鬼的贪婪,矮鬼又何尝不知蛇妖的狠毒,赤目眯起眼睛看蚀海,将信将疑:“你可莫诳我。” 蚀海龇出毒牙,笑容森森:“想要又不敢拿?” 终归还是敌不过宝贝的诱惑,赤目咬了咬牙,伸手从蚀海手中接过长刀。 长刀稳稳当当,被赤目拿在了手中。 大圣一愣,但很快也就明白了,被祭炼认主的修家的法器,若是落在另一位修行之人手中,会有挣扎反抗,但若被普通人拿到,大都相安无事。不过话说回来,普通人就算得了修家器物也没有半点用处,发挥不了宝物的效用。三尸体质特殊,一身怪力却不存半点修元,长刀只当赤目是个凡人。 “是我小肚鸡肠,用自己的小心思去量大圣的大胸襟,莫怪莫怪,多谢多谢!”赤目得了宝贝心花怒放,一改平时模样,没口子地向大圣道歉加致谢。 “大家自己人,我坑自己也不能坑你,不能。”蚀海呲着毒牙继续笑…… 仍是队伍两分,苏景等人“山下”飞遁;蚀海与顾小君海中疾游,才启程不足没一会功夫,苏景忽又冷哼了一声,在他身边的戚东来也察觉异常,冷笑了一声:“好家伙!” 前方五十里开外,海面上有人。一群人、十五个。 十五个人脊背朝外、团团围坐,肩头相碰手臂勾挽,栅栏似的围成一圈。不过栅栏之间会有间隔、这十五个人却挤得极紧密,身体与身体间全无一点缝隙。 正是因为他们坐得太拥挤,所以围成的“圈子”很小,他们都弓背、垂头,彼此间头顶相抵。他们的姿势……十五个人好像十五根竹篾,扎起来……他们用自己的身体,扎成了一个“笼”。 尤其让苏景触目惊心的——他们都戴着金铁遮面:青面獠牙、猛鬼面具。 苏景不陌生,“十字”少年有一群手下,他们都戴着猛鬼遮面。面具狰狞,可活鬼苏景都杀了数不清多少,又怎会觉得几个面具骇人? 只因他们围坐、垂头,就算戴着面具,苏景人在半空又怎么可能看得到?能看到就是能看到,“十五人笼”在海中或沉或浮,但他们的面具都是朝天、向上的。 会如此不外两种可能:一是这些刺客都把面具带在了后脑,又或者……他们的头颅反转。 看肩膀的姿势、面具下露出的颈子筋肉扭曲,还有面具眼孔中透出的那死气沉沉的目光,何须上前细探,苏景再也笃定不过:是后者。 十五人笼,常理以论绝不可能的……望着天! “笼子死了,曾遭巨力侵袭,莫看鬼身完好,但煞经阴络全都断碎成渣。”大圣的声音平平静静,他的灵识远胜苏景,还在几十里外就已经探得明白了:“但笼子里还有生机,有个活的。虚弱得很,伤不了人了。” “拆笼子”的粗活不用大圣出手,这种事情也指望不上干净整洁三神尊和红颜娇弱戚东来,苏景振翅疾飞,自天空俯冲来到“十五人笼”前,全不嫌腌臜,伸手去拆解那些尸身,不料尸身触手坚硬犹如金石、彼此间又纠缠得奇紧,手臂如此,三十条腿也一样,全都“绞”在了一起,把一座笼子编都再紧密、结实不过,若不毁尸万万开解不来。这种时候苏景又怎会有太多顾忌,心中默念一句“情非得已,有怪勿怪”,一根剑羽挥出,直接将尸笼一片破去。 几乎就在破笼的同时,笼中一声女子叱喝响起,一道清冽水色振出向着苏景的胸口疾刺而来! 水色剑意饱蕴,起处刁钻落处毒辣!可笼中人已到强弩之末,她的偷袭再如何巧妙,失了充沛力气相持也难有建树,速度不够、力量更不值一提。苏景都无需再出第二剑,只将破笼的那根剑羽撤回,轻轻松松地破击。 那一剑是一滴水,被挡下后归复原形,又飘回笼中、落在了主人的指间,晶晶莹莹,透彻得很。 笼中,铁面遮覆面容的少女。 少女的面具精致、漂亮,面具所绘不是狰狞丑陋的恶鬼,而是蛾眉杏眼的美貌少女。 少女戴了个漂亮的少女面具。 一样不陌生,苏景也见过,“十字少年”的帮手、妹妹。 铁面少女神志模糊,但还是认出了苏景,口中虚弱两字:“是你……”话未完,身体一歪昏厥过去。 苏景感识明白,与王灵通不同,十五人笼和笼中女子都未被“黑暗”浸染,只是普通鬼物,伸手入笼把她抱了出来,真元一探当即放下心来,她重伤、脱力,但生机还在,死不了。 左手揽住少女柔柔腰肢、右手直点煞鬼命窍、胸口正中的膻中大穴,一道金风流入少女身体,为她润经洗脉。 得苏景相助,少女的手、颈等暴露在外的肌肤,从苍白颜色迅速恢复莹润光泽,脸上戴着面具看不见,但想来也是如此。 经脉得金风匡扶、稳定下来,少女用来护命的那一点阴修鬼元立刻有所响应,开始缓缓游走……性命无碍,至多再昏迷上盏茶时间就能醒来。这些事情无需止步,苏景相救少女,众人继续前行。直到此刻,三尸才凑上近前,赤目伸着脖子仔细看少女指尖上那一滴水,口中喃喃:“又是件好东西……”抬起头、望向苏景:“苏锵锵,她什么时候死?” 那滴水似是灵物,微微一震钻入少女的肌肤中去了,不受小贼觊觎。 赤目爱宝贝,拈花爱美人,踩着棺材飞上二尺,满眼羡慕地看着苏景:“苏锵锵,打个商量,你放手,由我抱着她,我来戳她胸口成不?” 赤目随口搭腔:“你又没修元,戳她胸口纯粹调戏。” “不然,”拈花早都想好了办法:“苏锵锵可以按着我的脑袋,把真元传给我、我再传给她……”说着他又自顾自地笑出了声:“这女娃子的身段,比着顾小君好。” 顾小君真不知道是该无奈还是该气恼,深吸一口气按住了心底的火气,只当没听见,不料拈花没忘了她,又抬起头主动望向她:“你的姿色不凡,身段遮掩于差袍稍显逊色,可顾姑娘当知,也是这身差官袍子,让你平添几分锐辣!” 戚东来笑得咯咯咯地刺耳:“锐辣是个什么东西?” 雷动则提醒赤目道:“她戴着面具,说不定是个丑八怪!” 若天生丽质,又怎么会总戴着个美貌的面具。雷动一眼惊醒痴中人,拈花把什么顾小君、锐辣全都抛开一旁,连连点头:“天尊所言甚是,我先去揭面具。” 第五百五十六章 雾中山 说话的时候,拈花已经催动小棺材飞起,准备去摘少女的面具,但还不等他伸手,蚀海的声音就告传来:“有法术加于面具,让它和女小鬼的脸面贴合为一,凭你,摘不下来。” 拈花止住身形,转目去看大圣:“当真?” “不信你大可试试,”蚀海回答得漫不经心:“你要用蛮力,把女小鬼的脑袋掰开两半不难,但要摘面具看她容貌,难过登天。” 经蚀海提醒,苏景也察觉面具上果然有法术相护,对拈花点点头:“大圣所言非虚。” 拈花不信大圣但信苏景,闻言眉头大皱。 皱眉没错,不过眉宇间并非不耐烦或忧愁神色,而是浓浓的“心痒难挠”之意,这女子如果只戴个面具,旁人或许还不会太在意她的真正模样,可她的面具摘不下来,这就让人着实好奇了,恨不得能看看她到底长个什么样子。莫说拈花、三尸之流,就连白哼云哈看着少女的漂亮遮面,心里都有些发痒。 拈花真着急,两只手对在一起互相挠手心,此时戚东来笑着开口:“拈花神君,我有开这面具的法子,你又如何谢我?” 拈花回头,见戚东来微笑垂目智珠在握的样子,大声应道:“若她好看,我欠你个大大的人情!若她难看……我也请你吃饭。还请教东来……兄,该如何开这面具?” “再简单不过,”戚东来笑道:“大圣爷法力通天,连天地桎梏都可破掉的老前辈,开一枚小小面具,连举手之劳都谈不上。” 骚人自己没办法,原来是指使拈花去求大圣帮忙,不过他当真不是戏弄拈花,戚东来从旁边看得清楚,蚀海提及少女面具上有法术的时候,目光之中暗藏不屑,多半是那法术他有办法对付,这也的确扣合了蚀海的好胜性子:蛇妖若解不开面具法术,怕是根本都不会提这件事,就让拈花去白费一番力气去吧。 果然,大圣未否认,昂首一笑:“大胡子来做派惹人厌烦,不过眼力还算不错。” 拈花对大圣又是作揖又是道谢,什么轮回安危尤大判下落,在他眼中全不如看这少女的脸蛋更重要。 蚀海这回没再废话,爽快出手,先是一道妖咒低唱念,随即手诀翻起,在少女面具的额头、双颧和人中位置各自一点,就此点头:“成了,揭看面具时最好小心一些,正拿、莫让遮面离开她面前两尺距离。” 大圣的手段巧妙,非破法而是“骗”法,面具拿开再放回去后,其中法术不受影响,会如以前一样继续行转。 拈花大喜,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拿面具。其他一群闲杂人等,除了顾小君之外全都围拢过来,等着看少女鬼的长相,就连妖雾都跳上了苏景的肩头,手扶大判官的发髻,伸着脖子使劲张望……面具揭开,少女真容显露众人眼中。 拈花手拿面具,微微发愣:“这、这女子有病啊。” 赤目眯着双眼,稳稳点头:“有病。” 雷动还嫌不过,加重语气附和:“若非有病,她就不会戴这个面具。” 少女的相貌娇美,蛾眉杏眼瑶鼻檀口,肌肤如玉,面色微透红润。此时她已从昏厥变作沉睡,双目闭合神情恬静,透出一份娇嫩嫩的可人,她身体重伤不假,可单从面上看又哪有一丝病容。只是她的样貌……眉眼、口鼻、甚至隐隐透出的神气,都和她戴着的那张面具一模一样。 一个人,戴了副面具,面具和本人长得全无区别?那又何必戴面具啊,为了保暖么?便如三尸之言,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沉睡之中,少女长长的睫毛忽然颤抖几下,一群怪物、高人、大判官都好像做贼似的,纷纷低声开口:“快扣回去,扣回去。”拈花双手轻而又轻,把面具重新覆于少女,再仔细看……她没变样子,根本就是一般无二的容貌、面具。 少女仍未醒,快了,但还须得一小段时间,苏景为她梳理元气不停。 一半纳闷不解、一半心满意足,众人散了开去,差官妖雾留意到自己的同僚,顾小君神情中压抑了深深地烦躁,尺半小鬼纵身跃到她身边。 传音入密这种法术,对妖雾的修为的来说施展起来太吃力,就以旁人都听不懂的鬼话对顾小君道:“那几个阳身人都还是孩子,挺有意思的,莫生他们的气。” 苏景还好说,戚东来满脸胡子、三尸的模样更不必提,孩子?顾小君看不出他们是孩子,不觉得有意思,更没办法不生气,铁青着脸色未出声。 她的态度不敬,妖雾不以为意:“一路过来喧喧嚷嚷,打闹玩笑不断,确是烦人,但你可见苏景的护身阳鸦、大胡子的戒卫法术有过片刻松懈么?他们的前行速度,有过半分减慢么?你再去看苏景的双目。” 依从指点,顾小君飘出一律目光,望向苏景。 苏景手上催动金风护持刺客少女,口中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身边人闲聊着,全不像冒险犯禁的样子,但他的目光游移不定,金乌目力早已运足,配合灵识搜索四周,偶尔他眼中会闪过一抹精芒,那是有了可疑发现,当可疑排除,他的目光才会转开,去做新的搜索……这个人,看上去漫不经心,却比谁都更用心。 “更要紧的,顾小君,苏景他穿着大红袍、主持一座阴阳司,可你会把他真当作一品官么?” 顾小君摇了摇头,妖雾笑了笑:“这就是了,没人把他当作真的一品判,救尤大人便不是他的本分……但他赶上了这桩事情,有流露过退避的意思么?” 说到这里,妖雾呼出了一口长气:“该不该他做的他都做了,不过是用你我看不惯的样子去做的,不管他摆出来的是什么倒霉样子,阴阳司差官都应心存感激了。” 两人正说着忽然苏景的声音传来,字正腔圆,幽冥鬼话:“我听见了、听懂了。” 两个差官吓了一跳,一起抬头望向苏景,苏景微微一笑,不多言。 也“无言可多”。 来幽冥几年,苏景绝大时候都在修炼、办公,且丧物大都会讲人言,他没那个精力时间也没那个功夫去学鬼话,不过以小师叔不肯吃亏的心思,其他鬼话都不会说加听不懂,“我听见了、听懂了”这句话也是非要学会背熟不可的,以前没机会用,这次见两个差官以鬼话窃窃私语,以前的准备终于派上了用场。 这个时候视线尽头,显出一团浓重雾气,视线受阻、灵识难透,来得颇为奇怪,蚀海轻哼一声,算是告诉同伴一声,自己的灵识也无法洞穿迷雾。众人心中暗生警惕,海上的云哈则显出笑容,指点景色:“前方雾中又是褫衍海中一重盛景,蔚为壮丽!” “山下”白哼眼中流露相望,欢欣接口:“哼,这雾气从外面看着模糊,入内后眼中一切便会清晰异常。” 三尸好奇,追问:“雾中有什么?” “哈,启禀三位贵客,雾中有山!但不同之前所见,雾中大山雄伟万仞,名唤‘红罐’,自上面倒锥下来,直垂云海,那山尖顶距离云海也不过百十丈的距离。” “哼,更为神奇的,红罐山是‘空心’的,山尖顶不封口,浑浑圆圆的一个大洞,自海面经过山下时,抬头仰望,可从山顶洞直窥山根底,通红通红的那一大片,应该是炽烈火焰,但不知为何,这火焰只在山根流转,并不会从顶洞流出。我族中故老相传,这红罐山算是一处高深的修行地方,褫家大仙修行到了高高境界之后,会来此处再做精进修持。” 两头怪物能做人言,可毕竟讲得不熟练,加之此间天地倒转,山根在上山顶在下,就更不容易把事情说清楚,不过苏景追问了两句也就大概明白了:阳世间也有雄伟巨大、腹中熔岩滚荡的火山……一样的山,只是此间这座火山是倒垂的。真正的古怪之处仅在于:山中熔岩不曾倾泻,想来应该是被法术阻住了吧。 雾中有什么景色,苏景等人不放在心上,倒是这雾气本身,什么修识妖识鬼识一概不受,如果有敌人藏匿其中突施偷袭可糟糕得很。对此三尸很是踌躇,正认真讨论应对办法的时候,苏大判法谕传道:“三位辛苦,去探探吧。” 模糊莫名之地,不死三尸是做哨探的不二人选。 痨病鬼天尊嘟嘟囔囔,红眼睛真人骂骂咧咧,小胖子神君假装没听见,顾左右而言他:“苏锵锵,你怀里的小妞鬼怎么还不醒?” “还得等上一小会,你们回来时她差不多就醒了,快去!另外记得,万一山中还有阴褫,你们不能动手。”苏景的语气不严厉,三尸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这等苦差他们必然磨磨蹭蹭,可该去还是会去。 果然,苏景又再催促一遍之后,三尸满脸不情愿,手执殷天子、脚踏六翅棺,向着前面的怪雾飞驰而去。 苏景等人则暂停脚步,留在原地静静等候。 第五百五十七章 十六弟 三尸疾飞,其中以赤目最为醒目,“十”字少年的那柄长刀被他收着,刀落于“凡人”手中也不再行运“随境隐匿”之术。 赤目和十字少年一样,将其横背于背,不见丝毫霸道,反倒说不出的可笑。 三口棺材、十八枚翅膀哗哗猛震,它们曾经苏景阳火金风两重洗炼,全力飞驰速度奇快,不多时就赶到大雾边缘,三尸对望一眼,口中齐齐一声大吼:“杀!”手中长剑舞成了银风,闭着眼一头扎入怪雾…… 周围一片安静,只有棺翅和长剑的破空声,三个矮子手中长剑急舞不休,同时张开眼睛四下张望:正如白哼云哈所言,外看浓雾蒙蒙,身处其间却是一片清澈,甚至比着外面还要更清晰清澈得多。 置身于此,双目如洗。 可又哪有什么红罐山。 不见大山,不过雾中的景色却比着两个怪物描述得更加诡怪。 身下云海起伏,与外间无异,没什么可说。举头向上望去,则是一片殷殷暗红,形状不太规则,勉强算是个圆,边缘处可见几道泼溅痕迹。自下仰望,一片暗红方圆怕是会有百里之扩,而注目稍久三尸不约而同有了一个错觉:血!那泼溅于倒扣地面的、偌大一摊血迹。 还有“血迹”四周,处处残岭断岳,嶙峋岩石七出八进好像犬牙……曾遭恶力狠打、被砸断打烂的犬牙。看石碴断口,都是几年之内的“新伤”。 即便三尸不爱动脑筋,此刻也都看得明白、想得清楚:与之前经过的亭廊一样下场,原本在此巍峨垂挂、几近倒插云海的红罐山,在一场恶战中被摧毁殆尽。 亭廊、红罐山相距不远,相邻的两处战场。 三尸即来则安,不会草草看一眼了事,手握殷天子严加防备,口中催促童棺振翅飞起,查探四周,仔仔细细地飞了一阵,又结做剑阵向着“山上”“海中”胡乱打了一气。大概确定此间除了景色古怪外没有其他异常。凑到一起商量几句,这就打算回去汇合大队。不料才刚准备离开,赤目忽然说道:“慢!”说话同时,他举目望向头顶地面上的巨大“血迹”。 “怎了?”拈花、雷动同声问道,手中长剑握得更紧了些,生怕会遭遇敌人。死?算不得什么,但死的时候会疼,可疼了,能免则免。 赤目眼中光芒闪烁。不过脸上并没太多戒备和紧张:“上面……若有若无的,宝物气意。” 雷动立刻转回头向着他们进来的方向望去,口气稍松:“趁他们还没进来……”拈花伸手向着上方指了指:“快去把宝贝收了。” 哪还有啥犹豫的,小棺材扶摇直上。 平日里赤目性情急躁,收宝时却沉心静气,心中仔细体味、感受着宝物气意,头颅扬起目光紧盯“血迹”……红罐山若还在,这血迹应该就是白哼云哈所说的“山底烈焰”了,但又和两个怪物说法相悖的,如今这片红死气沉沉,哪有丝毫火焰的跳脱热烈之意,更不存流转一说,它凝固了、不动。疾飞向上,不久他们就来到“地面之下”。 也是靠得近了,三尸这才惊诧发现,“血迹”并非自下仰望时、他们以为的平铺于地面。“血迹”在更高深处:地面有天然成形巨窟,内中渊深不知继续,尽头处才是那一片隐隐暗红。 如果是正常天地,自上而下俯视,这道景色也算得震撼,何况这里是“翻天覆地”,一切都倒转了过来,须得仰望……唯有“触目惊心”,否则不足以形容心底感受。 窟便窟、渊便渊,又算得聊什么?如果赤目能把自己的心底那个“贪”换成水再放出来,什么小乾坤大世界登时就得被撑爆了,再大的窟再深的渊也盛不下来。赤目没有丝毫犹豫,催促童棺继续向上,飞入地窟,雷动与拈花紧随其后,三人结品字,捡不来宝贝誓不归。 …… 苏景和其他人再外面等候了好一阵子,始终不见三尸转回,正开始有些不耐烦的时候,身后忽然空气一震,红眼睛赤目回来了……死回来的。他显身同时,苏景便已开口相询:“有敌人?” 赤目气急败坏,伸手揉着自己的喉结:“有蛇!咬我喉咙!” “阴褫?”苏景追问。 “太快,没看见!”赤目回答得理所当然。话音刚落,前方怪雾中,雷动天宗的声音就传出、相应:“是阴褫!”拈花的声音紧随其后,同伴死了一回,他的语气还挺高兴的:“赤目真人,你什么时候炼成了剧毒神功?可喜可贺。” 赤目不解:“什么剧毒神功?没练过啊。” “阴褫咬你一口,然后阴褫死了……没练过毒功,那你得多脏!”拈花回答声中,三条人影冲出雾霾……拈花和雷动并肩坐于一口棺材,另口童棺摆放着赤目的尸体。 尸体背后还横挎着长刀。 小师娘曾花费大心思,从炼尸秘法中衍出一术,将殷天子三剑、六翅罗僮三棺与三尸的心头血、脊骨髓并和一处,辛苦炼化整整了七年,成术后三尸与剑、棺虽彼此分离,但若从冥法方向来看,剑、棺也能算得三尸身体的一部分,所以三个矮子死后重生,长剑和童棺永远不会遗失,但其他的宝物未经炼化,仍会留在他们的尸体上。 众人纷纷围拢上前,只有赤目不去,自己看自己的尸体心里不是个滋味。 赤目尸身上,除了背后的刀,另外还多出了一样东西:咽喉上,一条尺半的小蛇,乌色身、白目鳞、颈下一双小小肉瘤,明明白白的一条精修有成的阴褫,蛇身僵硬已然气绝,但蛇口仍牢牢咬在尸体咽喉上。阴褫剧毒,除非它刻意收敛,否则鳞片也万万触碰不得,雷动、拈花就是不敢摸那小蛇,干脆把赤目的尸体给带了出来,请大伙观看。 “忽啊”,十六乍见同类,口中一声呼喝,飞纵如电急蹿到赤目的尸体上,围着那条死去小蛇来回打转,其鸣戚戚,哀哀凄然闻者伤心……白哼云哈更不用说,乍见大仙法蜕,先是惊骇莫名、随即叩首啼哭! 赤目从远处看着十六那份哀伤劲,他心里不是个滋味,垂头丧气,难过低叹:“从南荒狐地到现在,你我相识总也有五六个甲子了,同生共死之战经历不知几番,赤目从来把你当作手足、兄弟,不料今日……我被一条你素未谋面之蛇咬死,你不为我不平,却鸣它的哀唱,唉……罢了,罢了,你们才是一家人。” 十六没眼睛,耳朵好使得不得了,赤目的伤心自语它尽收耳底,口中不再哀鸣、身体不再打转,歪着脑袋想了想,尾巴第一甩,轻轻抽打了一下那条死阴褫,算是替赤目“鞭尸”报仇了,跟着尾巴第二甩,小小身体弹起穿过人群飞落到赤目头上。 “忽啊!忽啊!”似讨好、似安慰、似鼓励、然后在赤目头顶盘起了身体,不走了,好像一坨屎。 赤目感动得都快哭了……阴褫一族不似洪蛇之流,绝少自相残杀,族内和睦,可十六是外面长大的阴褫,和老家里这些远到不能再远的亲戚又哪有什么感情可言,论交情,它当然是和赤目更亲。 十六刚刚叫得惨,只是因为觉得同族死了,自己应该惨叫几声。若在野外相遇,见同族遇险,以阴褫的性情,十六一定会全力相救,但若发现同族的尸体,它的伤心……也就是惨叫两声而已,其他不提也罢。 赤目、阴褫“好兄弟”之际,苏景已然向拈花、雷动问明白了事情经过。 三尸飞身入地窟去寻宝途中,突然一条阴褫自上方蹿出,赤目飞在最前首当其冲,连闪躲的机会都不存就被咬中咽喉要害。另两个矮子长剑在手,但谨记着苏景那句“见到阴褫不可动手”的嘱托,不敢出剑、又怕阴褫再来咬自己,呼哨一声转头就要跑,不料还不等他们逃走,那条击杀了赤目的阴褫尾巴尖一颤,自己就死掉了,连嘴巴都未及松开。 事情说完,赤目远远地补充道:“这条阴褫身体比着十六弟大上一半,照理说它的修行应该逊于十六弟,可是不然,它那一扑悄无声息、快且狠辣,错不了的,它的本领更强!”一番伤感过后,又得满心欣慰,赤目改口,唤十六为十六弟,亲切之意难以言喻。 拈花、雷动纷纷点头附和:“不错,这条阴褫的修行,比着十六弟还要更精湛些。” 浅寻授艺、童棺为驾、殷天子护身、得本尊全部力气,又在南荒西海幽冥得无数恶战历练,三尸的性情糊里糊涂,可斗战的本领却明明白白,时至今日,无论阴间阳世,他们三个都当得“高手”之称,有关“十六弟”和杀人阴褫的差距,他们不会看错。 “忽……啊”,十六应了一声,打哈欠似的。枉为凶兽,全无争胜之心,听说自己不如身体更大的阴褫,居然懒洋洋地无所谓。 蚀海游身近前看了看,另有一道妖元凌空而入,探入阴褫尸身,片刻后开口道:“经络枯萎,元气衰竭,是条修行路尽、灯枯油竭的老家伙。本来就垂垂濒死,刚好三个矮子赶去,正好咬一口再死……嗯?” 第五百五十八章 一重眼界 正说着话,大圣忽然口出异声,眉头皱起。 赤目也从远处开口:“它肚子里有宝!” 三尸去探血底地窟就是因为为了寻宝,赤目被阴褫咬死一瞬也恍然察觉,他要找的宝贝就藏在这条阴褫的肚子里,私欲鬼嘛,之前没提这回事,还想着看有没机会偷偷把蛇肚子里的宝贝据为己有,但见大圣有所发现,他就知道隐瞒不住了,干脆大声说出来。 而赤目声音未落,苏景口中也“嗯?”了一声,语气中颇有惊诧,只见他肩膀上时时刻刻扛着的那团香火,仿佛个皮球似的突然滚落,直接跳到赤目尸体的肚皮上,随即香火之中,一声啼鸣响起。 啼鸣声古里古怪,很有些嘶哑,好像乌鸦大叫;可是这嘶哑喊声中,又透着一份无以言传、只能体会……高亢、嘹亮!这声啼鸣落在众人耳中,无论蛇子大圣还是猛鬼差官,无一例外都觉得心中突然冲腾起振奋之意,一下子精神抖擞,愉悦难言。 更古怪的,啼鸣之下,不止周围那些活人活鬼,就连尸体都有反应——尺半阴褫的尸体。已死的黑蛇,身体古怪扭曲起来,明眼人看得清楚,蛇尸摇摆并非筋肉骨骼所持,而是它腹中有什么东西在躁动,连带了蛇尸。 很快,蛇尸牢牢咬在赤目咽喉的嘴巴张了开来,一枚金丸自蛇口中飞出。 大小仿佛一粒了葡萄珠,光泽比着真正黄金浅淡几分,颜色上则多出些许红彤。 小小金丸,眼睛看上去,算不得明亮;身体感觉上,没什么温度,不过挺漂亮的一颗珠子而已。 但也是这枚小小金丸,落在大圣的灵识之内,却迸发起万丈光芒,炽烈光线扎碎乾坤,把一切一切尽染金红;不止光,还有热,那一蓬烈火直接烧进了血中烧进了心底,身在焚却不痛,只有胆战心惊、只想顶礼膜拜! 不算两个土著怪物,一行八九人藏龙卧虎,个个了得,但也只有大圣和苏景才能察觉这金丸真相,旁人全无所察! 一样东西,落入体感与灵识却相差云泥,大圣惊呼出口,情不自禁以手遮目、身形后退! 苏景脑中更是“轰隆”一声大响,真就震得自己的头皮都麻了……手上一松,一直被他救护于怀中的面具少女掉下去了。拈花欢呼一声,催动小棺材急急陡转、把她又接住了。 金丸悬浮片刻,忽又急促震颤起来,眨眼后化作一道金虹,飞入了香火之内,就此消失不见。 又是一声啼鸣传出,除却之前的嘶哑、高亢,鸣唱内又多出些开心和满意,随即那团飞起,重返苏景肩头,不动了。 一连串的变化让人心中称奇,即便对苏景全然不感兴趣的顾小君也忍不住问道:“那肩头香火里,藏的是什么?”不过她问的不是本人,而是与苏大判同在不津冥殿的小鬼差妖雾。 苏景的小金乌元神从未给外人亮出来过,妖雾和苏景只是熟稔,算不得自己人,他也不得而知,妖雾才懒得猜测,直接转头去问苏景:“你肩头香火里藏得啥?” 苏景未回答,他的目光仍涣散,少见的傻愣愣模样,真正失神了。 此时白哼云哈自告奋勇,催卷一道妖风小心翼翼地捧了赤目和尺半阴褫的尸身飞上山中掩埋,活着的那个赤目不忘从自己尸身上接下长刀、重新挂在背后,跟着来到苏景面前,伸手指捅了捅苏景的膝盖:“吓成这样,是因那金丸?” 三尸和本尊心意相通,苏景看到金丸时心中的巨大震撼,三个矮子都有所感。 苏景深深一个吐纳,心神宁静了不少,点了点头。 宝贝被香火了小金乌拿去,无异被苏景所得,这个结果赤目倒是能接受,问苏景:“金丸到底是什么东西?” 赤目掌私欲,寻宝鉴宝是天生的本事,但这一次天赋不灵光了,只知其珍贵却不明其究竟为何物。 “阳火。”苏景开口,简简单单两个字。 “阳火?”赤目愣了愣,小金乌吞阳火金丸倒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那东西真的是阳火么?赤目不信:“你不就是修阳火的?你的火我又不是没见过,和这金丸可不太一样。” 苏景的笑容有些发涩,心中震惊还未完全平复:“是不一样,差得太远……同为阳火,但也分成色,差出了几个天地啊。” “跟太乙金精似的?上品七彩、中品足金、下品银白,那金丸是阳火中的七彩金精,”赤目语气试探:“你的修为……” 苏景摆手:“相差得更远,若如你所比,我的阳火还远远够不到下品银色金精。” “嗯,下九品,屎色金精!”赤目全然明白了。 “咳!”苏景失笑摇头,饶是与生俱来、同体而生,三尸也总能把他惊到,那三个矮子有这样的本事。 那一枚小小金丸,光热内敛不显于凡,可内中蕴藏火意之纯、之烈,苏景平生仅见!以前莫说见,就是连想都不曾想到过!苏景甚至笃定,若将自己这五百年修行积攒、五窍三重天内所有阳火真元都释放出来、集中一起,再加以千锤百炼穷尽万年,怕也提不出这样一枚金色的“葡萄”!与多少无关、与威力无关,真正的差别仍是那两个字:成色! 而摇头之中,苏景的笑容里,震惊、酸涩之意迅速消散了,换而开心、振奋,这表情三尸见过:南荒时第一次打出师父留下的剑符;西海中执掌“丈一”刺出君王一剑时,他就是这样的笑容……开一重眼界、见一重真相后的由衷开怀、由衷欢喜。 便是如此了,苏景此刻欣喜,与宝物落入自己手中无关,而是他知道了真正的阳火是什么样子,帛绢上写得明白,炼至巅顶,他的火就是真正的金乌之火、太阳之火,到那时,自己便是帛绢上记载的:炽烨天骄! 是希望是目标更是可能成就的未来,苏景怎么会不开心。 当惊讶不再,心思也就重新活络起来,苏景又想起一件事,赞道:“阴褫果然是神奇之物,阳火为我本命修持、本命元基,却因它把金丸吞入肚里,我竟无以察觉。” 只是无心赞叹,却勾起来戚东来的回忆,点头附和:“阴褫吞下去的东西,外人确是难以察觉……当年我可就没发现,十六爷肚子里还藏了个瓶子!” 苏景哈的一声笑:“还有金子,我也不晓得。” 说笑之中,白哼云哈返回,众人继续启程,赤目刚死一次,折了锐气,无论如何不肯再去打头阵,就留在队伍中央,站在苏景身边最稳妥。另个矮子,拈花也飞向苏景,他居然又把面具少女送了回来:“苏锵锵,还你。” 天在下地在上,三尸也能跟着反转了性子?苏景大是奇怪:“你抱着吧,她的修元已经行转无碍,无需再护持,过不多久便能醒来。” 拈花摇头:“太冷,像块冰!抱着她光想打喷嚏。”说话时,鼻子抽抽、带着面上肥肉抖动,果然是要打喷嚏的样子。 苏景把少女接回手中,拈花又驾着小棺材飞向蚀海:“大圣,我有事要请教……”口中喊着蚀海、眼睛盯着蚀海,手上却在路过顾小君身旁之际,忽然伸出去捏了女判官的脸蛋一把。 顾小君又哪想到小胖子喊大圣是“障眼法”,全无防备被捏了个正着,可把她气坏了,怒声训斥:“狂徒,你作甚!” 拈花眉头微皱,语气朴实全无轻薄之意,对顾小君道:“你也是鬼,就不冷,为何她这么冷?”一边说着一边摇头,颇有“昏得是你该多好”之意,捏过脸蛋的手,五指还在轻轻捻动,轻飘飘地又飞回苏景身边去了。 顾小君又气又恨,可又不知该不该真做发难,归根结底,心中就只剩下“无奈”两字。 片刻功夫,一行人闯入雾中,上面大地中的血底深窟何其醒目,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被其夺去。 苏景背后天都火翼振动,直接飞到深窟边缘,但没再继续深入,目光沉沉仰望血色,脸上的笑容早就收敛不见。 伫立片刻,忽然,他肩头的香火中,一道金红光芒振起,向着深渊血底急射而去!元神金乌飞去得奇快,真就是一道流光闪电,还不等顾小君、妖雾等人看清,小小金乌便已远去,下一刻苏景挥手,自己那些有主的香火滚滚荡荡,仿佛汹涌大海一般,被尽数注入深渊。 在阳间,被凡人膜拜了几个甲子,佑世真君攒下的香火磅礴厚重。而这深渊如斗口小腹大,内里何尝不是广阔深邃。在外面放出来足有一方天地的香火,在深渊中也不过是飘飘荡荡的一片怪云罢了。 将元神小金乌投入渊中,又以自己所有有主香火护持金乌,做完这两件事苏景不再停留,和身边同伴点了点头,继续向着褫衍海深处赶去。 蚀海大圣看了看苏景的神情,有些好奇:“于你而言,这是一番大机遇、大造化,捡了天大的便宜,为何还嫩嫩不乐?” “啥嫩嫩不乐,”赤目鄙夷、纠正:“那是闷闷不乐!” 第五百五十九章 惊堂 戚东来若有所思:“尺半阴褫本在渊底修炼,那片血色原本是跳跃流淌的怒焰,阴褫肚子里藏了一枚阳火金丸……”越说,虬须大汉的面色就越震惊,凭着他的心机,将这几件事串联一起,再见过苏景做的事情听过两人对话,他又哪能还想不到什么。 苏景知道他的猜测是什么,点了点头:“应该是了。” 得了苏景的点头肯定之后,戚东来仍不敢确信:“你当真?那深窟里面,真……真的是……” “不会错,就是一枚太阳,这份把握我还是有的。”苏景应道。 “啊!”三尸两差整整齐齐地怪叫,一声比着一声更响亮。 戚东来单手高举,指向渊底血色:“那它现在……” “烈火焚尽,余温已逝,它已灭掉了。”那一片残冷的血色,一轮骄阳燃烧殆尽后留下的痕迹。 戚东来的神情警惕起来:“是被墨巨……” 苏景摇头:“不是。我大概能分辨,这枚金轮不是被人毁掉、扑灭的,只因寿数到了、焚尽自身所以熄灭。自然事情,与外力无关。” 戚东来再问:“已经熄了的太阳,你为何又把小元神……” “烈焰熄,但还有些许余烬残火,好像尺半阴褫吞下得那枚金丸,凭我现在,想要炼化它力有未逮,何况时间紧迫,哪有修行的功夫。小元神则不同,它的生属与之契合,可得大好滋补。且它还太弱小,跟在我身边也帮不上什么忙,放它在这里自行修炼再合适不过了。便如大圣所说,这是一番大造化。” “咳,你说你这人,容我说一句说完你再回答不行么?”一句两句被打断无妨,句句都被拦腰斩断确是让人不痛快。 苏景笑了:“我没主意,你说,一定等你问完整。” “若是真的太阳,这小世界如何能容得下?就算不被撑爆也早都被灼烤成灰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终于问出一句完整话,戚东来痛快异常,可惜才刚痛快了瞬间…… “不知道。” 骚人瞪大双眼,他的相貌威风凛凛,怒显于色时自有骇人威风:“名门正道苏锵锵,你成心的吧!” 戚东来好容易问了个完整问题,苏景也想仔细作答,可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他自己本也在纳闷这件事情。苏景赶忙罢手:“真不晓得。” 三尸纷纷开口,一个一个眉花眼笑:“他成心的,成心的。” 这时大圣插口:“我有个想法,或许……这枚太阳先天不足?本就是一轮孱弱金轮,是真正的太阳,但远远比不得大乾坤的骄阳。它活着时候就没太多光热,现在熄灭了就更不用说。” 太阳也分强弱?旁人根本都不会想到的念头,可大圣曾飞升天外,心智广阔之处远非苏景等人能够比拟。 他的说法乍听上去匪夷所思,不过仔细琢磨,也确实是个好解释。 戚东来未深究,换过第二问,手指再次指向深渊血色:“太阳死了,不该是一头金乌尸体么?怎么变成了一片惨红?” 大圣耸了耸肩膀,这一问他也答不来。 帛绢上是修行法度,有关金乌的身份来历、骄阳的成形道理,帛绢全无记载。不过“太阳”是苏景的功课,修行之余他对“太阳”有关传说多有留意:“以前看过一本‘阳说’,算是神话异志,其中有一段书生臆想很有趣,大概意思是,金乌与金轮,合则为一,分则为二,太阳是因金乌而生,却不用于金乌同命共死。金乌在时,骄阳有灵;金乌去时,太阳则只剩‘规矩’。” 中土世上,有一种身外身的修行秘法,修家挑选灵瑞之物,比如已经成形但尚未开通灵智的山胎,一番辛苦炼化之后,修家随时可以融身于山胎,合而为一,力量暴涨,但修家不作融身时,那山胎也还是活的。苏景刚才的说法,和这道秘法颇有相似之处,像戚东来、顾小君这些精修之人理解不难。 戚东来点点头,没再做仔细追问,不是心中疑问尽释,而是再问下去不存意义,事关“宇宙、世界”,何等玄虚的道理,坐下来聊上一千年也未必能找出一个真正结果,心中最最直接的那几个疑惑有了解释也就罢了。 待贵客都告收声,云哈才开口:“苏仙主,我心中也有一问:太阳这个东西,我也曾听说过……它是挂在天空的对吧?” 白哼接口:“哼,天空在下面,太阳也应该在云海之下才对,怎么会跑到上面去了?” 苏景被这一问逗笑了:“太阳高高在上,只有它改变乾坤的份,从不会因天地而变。就算这枚太阳再如何羸弱,它也是真正神物,不会因‘翻天覆地’而沉落。” 说到这里,苏景微微扬眉,低头望向对手上搀扶的面具少女:“醒了?” 面具奇妙,贴合在少女脸庞,会随着主人的五官而动,眼帘轻轻颤抖,少女张开了双目,重伤初醒,目光迷惘,站直身体后打量着四周。 知情人物终于醒来,苏景精神一振,再问:“还好?” “是你?”面具少女望向苏景,仍是昏厥前那两个字,但她似乎能想明白自己是被苏景搭救的,语气里没了敌意:“究竟是怎么……”话正说着一半,她忽然一扬手,水光化剑向着苏景面门刺下! 出手毒辣,但以她现在又如何能伤得到苏景?苏景微一侧头就避过此剑,不料就站在他身旁的赤目猛地一声惨叫,天灵顶盖飙起一道鲜血,尸身直挺挺倒下。 少女是鬼王帐下的刺客,若光明正大的斗战,她比不得兄长十字少年,但只论刺杀本事,还是她略胜一筹……胜出的那一筹,便是她刚刚施展的“突杀”秘法,手中的水色剑只是障眼法,那滴真正的清露已悄然自她足下流出、潜至赤目真人脚下,再自下而上爆起,一下子打穿了赤目之身。 如果这道杀法用在苏景、戚东来身上,当清露化剑爆起一瞬两人都能及时察觉、加以化解,可她去杀赤目,苏景拦不住。 大圣能拦,不过他看赤目死一次挺开心的,不拦。 赤目身死同时,又从苏景身后显身,暴跳如雷:“小娘皮,我惹你了?” 刺杀赤目之后,少女根本不理会拈花、雷动递过来的长剑,眼泪流淌着,径自迈步去赤目的尸身去解兄长的长刀。 当当两声轻响,顾小君及时出手,挡下拈花、雷动两剑,脆声开口:“现在还杀不得!”说完,她又看了面具少女一眼,继续道:“应该是场误会。” 雷动、拈花未在进击,但也不收剑。剑凝势,同时望向苏景。 苏景未出声,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静静看着少女。 面具少女将兄长的长刀拿在手中,那刀与她熟悉,并不反抗。少女这才重新抬头,秀目凝煞望向赤目:“天拾的刀在你手中,他的命也是你夺去的。”晶莹水滴重新于素手之间,一次杀不掉赤目,她就再杀第二次。 果然是误会,赤目怒道:“杀个屁,光我被别人杀了!” 顾小君语气稍稍放松:“确实误会了。”跟着三言两语解释了经过。 少女本就于苏景等人不睦,她兄长更是放言“下次见面必做诛杀”,对顾小君之言本不相信,可此事关乎兄长性命,于她本心又确盼着这女子鬼差说得是实情,由此心情摇摆,少女将信将疑。 顾小君回头望向苏景,面色不满:“一路上闲话不断,此刻怎不出声?快快解释几句……” 可苏景明知对方误会,却冷漠摇头,对顾小君道:“若非生俱不灭之身,赤目已经死了。背刀不是死罪,问也不问就辣手相催,和误会不误会有什么干系。” 一句话说完,苏景的目光从顾小君转向少女:“你来此间的缘由,你在此间所经所见尽数讲出,说完后各走各路再无相干。” 心地良善没错,但苏景从就不是滥好人,他开出来的条件已经算是宽厚了。顾小君还想让苏景去主动解释、开解对方?未免太小看了这位离山小师叔。 少女眼色决绝,居然笑了:“你不是一品判么,杀我、听魂,想知道什么都可以。” 面具女子把苏景看作生死仇人,苏景恨她胡乱杀人对她全无怜悯之心,双方势成水火,就在这个时候,始终不曾出声的小鬼差妖雾伸手入怀,取出了一块大老爷升堂时才会用到的惊堂石,扬手、一拍。 他面前无桌无木,可他手中惊堂石落下,却是明明白白一声大响:啪! 旁人听来只是震耳欲聋,并无其他感觉。唯独面具少女,那淬烈声音入耳、更入心……真就仿佛一道雷霆,狠狠炸入她的魂魄深处,勉强提起的一口气就此散去、几乎咬断牙齿来撑起的必死决绝轰然崩碎,刚刚已经收起的眼泪又如断线的珠儿滚落,她声音的颤抖,情不自已地开口:“刀有灵,想要它真正认主只有一个办法:杀掉上一任主人。刀在红眼睛怪人背后服服帖帖,必是害我哥哥性命的凶手……”说到这里,她忽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哥哥死了!” 一重,苏景到底还是柔善之人;另一重,刀子有个“认主”的古怪之处,少女又不知赤目是个“凡人”,自然当他是凶手、要和他拼命,确是出手狠毒但也算事出有因,苏景算是释然了,转回头对赤目训斥:“看你把女娃娃气的,快去解释清楚!” 若再平时赤目多半会笑嘻嘻的说上几句,但这么短短一会功夫里他死了两次,赤目心里大大不痛快,不肯就范:“与我有何相干,她委屈也找不到我撒气,我又没摸过她!” 第五百六十章 为主分忧 南荒,齐凤妖国,皇城王宫,上书房。 三个穿金戴银的狰狞怪物站在案前,本性中的凶恶早都深深收敛,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垂手肃立。 大妖面前,比着美貌女人还要更漂亮的男子,端坐案前看一份长长的奏折。 皇帝很年轻,穿着普通。 屋中安静肃穆,只有那一炉紫鹊晨珑香在燃烧中散出沙沙的细响。良久过去,美貌皇帝终于放下了奏折,清淡开口:“你们三人,说一说事情经过吧。” 都曾叱咤一方、凶名卓著的三个大妖心中同时一紧:不久前他们奉命办差,但差事办得实在不怎么样……莫看自家万岁貌若天仙身体瘦弱,但三个妖怪再清楚不过,他的刑罚手段,怕是阎王爷见了都要掩面而去。 就在这个时候,上书房中忽然响起一串悦耳铃声,美貌皇帝微愣,翻手自袖中取出一枚木铃铛,聆听片刻,美目中喜色流动,万岁爷摆了摆手:“你们先下去,回头再说。”跟着他又转回头望向身后。 时刻侍奉在万岁身边、白粉抹面不男不女的老妖立刻躬身,无需尘霄生开口便应道:“老奴这就去屏退四方!”说完,他飘身屋外,尖声高喊命后宫侍卫退散。在确定周围无人后,老奴自己也向皇帝告退。 诺大地方,转眼安静异常。 尘霄生起身来到上书房门口,静静等待着。 过不多时,半空里青光闪烁,一个中年人御剑而来。来到近前、长剑收起,中年人落足上书房外,依着离山礼数长身施礼,声音恭敬:“弟子沈河拜见尘霄生师叔。” 尘霄生的眼睛很亮,全不隐瞒自己的开心,快步上前扶起沈河。因极少见面,礼数不可简慢,待沈河起身尘霄生又对他行参见掌门之礼…… 落座上书房,几句问候过后,沈河从袖中取出一只玉匣,递上尘霄生。 后者打开来一看,一枚洁白圆润的玉皮蛋。 本为大好宝物,可惜玉皮上有一道裂隙…… 当年从剑冢妖人手中,离山搜缴来两枚玉皮蛋,一枚被任夺赠与苏景,另一枚则上缴门宗。 玉皮蛋有架通世界的妙用,落在蓝祈手中,它是回家之路;落在不听手中,它是找夫君的办法,但离山弟子并无去往另一世界的打算,就将其存于宝库、闲置一旁。直到苏景几年前去往幽冥,离山才真正动用此宝,开始着力祭炼。小师叔在幽冥当了判官,日子过得似乎不错,但他回不来也不是个事。 贺余、沈河等在他身上寄予厚望,那份期望远比苏景自己所知得要更沉重得多。 可惜事与愿违,当初缴获的时候,两枚玉皮蛋无论目力洞察还是灵识相探都全无区别。实则一个好一个坏,好的那一枚被苏景拿走了,坏的这一枚,直到炼化时才显出缺陷。负责祭炼此宝的长老动法不久,蛋皮上就绽开了裂缝。 蛋皮开裂,离碎掉不远了。还好离山炼宝之术神奇,小心再小心,保得玉皮蛋完整、勉强完成了炼化。但因其先天有缺,祭炼完成后靠它发动的“架通”之术也有个极大缺陷……“没办法送人下去。”沈河说出了结果,把“人”字咬上了重音。 尘霄生一笑了然:“人下不去,鬼能下去?”说着,他伸手指了指自己:“我?” 尘霄生的身体早被打碎,靠着八祖相助与自己的大毅力,以羸弱元神改修鬼身大成,若计较起来,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男子,真正是中土世界当世间第一猛鬼! 沈河点了点头:“尘师叔统领齐凤镇守南荒,事关重大。但苏师叔身上带着那样东西,我们已然请他做了刑堂长老,他……” 后一句话说得莫名其妙,但不知是离山重要人物间的默契还是贺余曾和尘霄生说过什么关键,尘霄生全然明白掌门的意思,点头示意自己晓得:“掌门之意,让我去幽冥照看苏师弟,助他找回回来办法?” “不知道。”沈河居然回答了这样三个字,无奈笑了笑,又解释道:“两位师叔,一位身担重任,另个被寄予厚望,该不该请您走这一趟我自己也犹豫得很,拿不定主意。贺师伯又闭关了,找不到个商量的人,这不就来问您的意思了么。” 眼帘微垂,尘霄生思索片刻,再抬头时目光归于清澈,拿定了主意:“拔腿就走齐凤必乱,需得一段时间的准备功夫,待此间事情妥当,请掌门再辛苦一趟,带着此蛋来找我。” 不料沈河去摇起了头:“门宗事情繁忙,哪有功夫一趟一趟地跑南荒,师叔恕罪,弟子不敬,要动一道掌门谕令。”说话间,一道法谕注入离山玉鉴,交予尘霄生手中,命令简单得很,就是要尘霄生料理过自己这边的事情后赶去离山,受“架通”之术去寻苏景。 接了令鉴,尘霄生沉默了一阵,忽然笑了:“多谢。” 这男子太漂亮,展颜一笑中,光彩横生。 掌门谕令已下,再无犹豫、迟疑的余地,这一次尘霄生再不用梦回离山! …… 幽冥世界,阴褫海中。 妖雾一声惊堂石,震碎了少女的气势,也让她的心神大乱,哪里还是平时那个取人性命只当儿戏的魔头,彻底变成了失去唯一亲人的柔弱女子,听到赤目的胡言乱语,她的哭声一窒,然后变得更加响亮了。 谁可都不曾对付过这样的“敌人”,一时间都有些无措、无奈,苏景迈步来到她面前,声音尽量放松:“莫听他胡说八道,没人摸……咳,金风度气,须得自膻中入,你自己探查,看体内是否多出一道风元?还有,他们三人身体特殊,拥大力却不存真元,不信你再试试另外两个……一把刀总不能认下三个主人吧。” 无需吩咐,最是惜香怜玉的拈花就先跑上前,手一伸直接抓向长刀,笑道:“看,它不挣扎。”而后他不厌其烦,把顾小君刚刚解释过的事情又仔细讲了一遍。 少女放开了握刀的手,刀在拈花手中依旧平静,雷动也靠上近前,拿刀做证。 少女终于不再哭了,泪眼朦胧依旧,望向苏景,后者说道:“刀确是捡来的,你兄长的下落我们也不晓得。但我们仔细搜索过落刀地方,没有尸首。” 修家丢了随身宝物,下场多半凶多吉少,但只要没见到尸首就还有希望,少女哽咽着:“真的?” 是问,但已经不存怀疑,更像个孩子似的:信了,却仍担心。 苏景、三尸、连白哼云哈都赶忙点头:“真的真的。” “忽啊!”点头这种事情,一般都落不下十六弟。 少女乖了许多,哥哥的刀不肯交给别人,她自己背在了身上,一样也是横着,手上那滴清水收入体内,也无需苏景再发问就主动讲出她的经历:十字少年本名方亥,五年多前,他率同十七刺客返回“死不瞑目宫”,未作停留又领奉王命,随同猛鬼王灵通一起外出办差。 才刚说一句就被雷动打断了:“不是叫天拾么?怎么又叫方亥了?是一个人么?” “本名方亥,乳名天拾,我和他从来都是乳名相称。”少女解释了句,拈花立刻又顺着她的话追问:“那姑娘的乳名叫什么?” 东土和莫耶正好相反,女孩子的大名随便告知无妨,乳名却是亲密人才能知晓的,拈花满脸嬉笑,纯粹是讨便宜的样子,但幽冥鬼物可没有东土汉家那么多规矩,面具少女大方相告:“乳名又拾,本名方菜。” 这次连气哼哼的赤目都笑了:“拾了又拾?你们兄妹俩都是捡来的?” 大名古怪乳名有趣,闻者不禁莞尔,苏景道:“方姑娘请继续讲。”同时做了个手势,示意三尸不可再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断她。 肆悦鬼王麾下精锐一路急行,云驾始终由王灵通主持,具体去往何处“拾了又拾”兄妹初时也不晓得,后来王灵通主动与方亥做过一次详谈,他们才晓得此行的目的地是阴褫的老巢。 初闻讯,方亥兄妹与苏景、妖雾等人一样惊诧,阴褫的起源之地竟还在、还能追溯。 说到此,面具方菜把话锋转到自家鬼王身上:“肆悦王曾经十七劫杀、十七次身陷死地而后生,因祸得福炼就一副敏锐‘天知’,最近这几年里他心中总能领受阵阵惊悸,不过不同以往的,这些‘惊悸’都未应验,只是一次比着一次来得更剧烈。以他想来……或许会有一场大劫数将至吧!” 苏景、顾小君对忘了一眼,他俩都是知道西方黑暗真相之人,由此对肆悦王的“天知”本领颇为钦佩。 鬼王心神不宁,死不瞑目宫自有感应,血气翻腾煞意犀利,守护大王身边的猛将王灵通察觉异常,向王上询问缘由。 肆悦王对心腹爱将全无隐瞒,将自己的“天知”相告,王灵通欲为主分忧,先说出了一段自家先祖的过往事情,又自腹中吐出一枚蛇鳞呈献大王…… 第五百六十一章 聪明人 王灵通家学渊源,古时高祖是威震幽冥的精修猛鬼,不过此人无意争霸,只在乎自己的修行。这位王家先祖在世时曾救过一条落难阴褫,当时也不过是顺手而为,那条阴褫留下来一枚鳞片信物,言明:若有事,可到褫衍海寻它,来则不拒必报大恩,即便动用全族之力也在所不惜。王家先祖这才晓得,原来自己救了个褫家的要紧人物。 离开之前阴褫又指点了褫衍海的所在,以及“小世界隔绝幽冥,外人只能趁乾坤吐纳时才能进入”的办法。当小世界吐纳之际,这片阴褫鳞会有所感应。 王家先祖不争于世,自己又有一身大本领,根本没有事情要求人帮忙,何须阴褫来报恩,收下了鳞片却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穷其一生都没动用此物,鳞片传承下来。王家子孙生就性情淡漠,大都用不上这片阴褫鳞,且小世界吐纳几百年一次,偶尔有事也赶不上褫衍海开放的时候,是以这片蛇鳞始终没能派上用场,最终落到王灵通手中。 如今王灵通将此宝进献肆悦王,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想把先祖施以阴褫的恩情,还在肆悦王身上,向阴褫借兵一道,助守死不瞑目宫。说来也巧,鳞片刚刚奉上不久,褫衍海小世界就吐纳了一次,王灵通正待出发适逢方家兄妹一行回营复命…… 有关借兵的事情,自有王灵通去和阴褫首领说,方亥和麾下十七刺客在此行中只执护卫之责,确保王灵通一路安然无恙。 其实以王灵通的本领,也根本用不着方亥、方菜等人的护佑,但一来最近幽冥越来越不太平,身边带上一队精锐更添稳妥;另则,莫看肆悦王对对敌凶残杀伐果断,但他对自己人颇为宽厚,褫衍海算得一个神奇地方,鬼王看重方家兄妹,特意让他们同行以开眼界添阅历。若是能和小世界中的阴褫一族结下些交情,对方亥方菜将来更是大有好处。 路途平静,全无凶险,王灵通与方家兄妹赶在小世界吐纳堪堪结束时抵达目的地,成功进入褫衍海。 说到这里,面具下的妙目灵动一转,目光扫过白哼云哈:“刚进褫衍海,王灵通就接连领受到几道气意……有黑雨、也有判官。王前辈的鼻子特别灵光,我觉得他家祖先在阳间时可能是条好犬。”说着,少女笑了,面具随五官而动,闪烁冷冰冰金铁光泽的铁面上显出了个柔柔软软的笑容,看上去有些古怪。 褫衍海算是世外之地,有黑雨的气息也就罢了,但还有判官的“味道”,让王灵通颇为警惕。小鬼差妖雾淡然插口:“为何要警惕判官?” 少女这才醒悟自己失言了,愣了愣,摇头道:“我没说过,你听错了。”太久远的事情不太确定,但至少最近这一百年里,当着红袍大判管的面前,明目张胆地和阴阳司差官耍无赖的鬼,方菜应该是第一个。 还未被“沁染”的时候王灵通便对判官心怀戒备,此事颇有可疑,苏景转目望向大圣,后者点头会意,巨大身躯化作一段青烟钻回了盆景山,把被囚禁于山中的王灵通弄醒,追问缘由。 王灵通受墨巨灵浸染,变作狂信之人,不过这对他的记忆全无影响。怀疑判官是泼天大事,但他已成虔诚信徒,“无关”的大事如今比不得一粒尘埃更沉重,所以大圣询问时他并未隐瞒:“我始终有个怀疑,杨三郎、狼患都是阴阳司的手段,只是没有真凭实据。” 大圣又问起他在褫衍海中的经历,王灵通只微笑摇头再不肯透露一字,蚀海没了耐心,伸手把他重新掐晕。 蚀海一去一回片刻功夫,把王灵通的口供密语传于苏景,后者恍然大悟同时心生赞叹,王灵通果然是个人物,竟能猜到这重真相。 苏景将口供转述妖雾,小鬼差把眉毛微微一挑,随后笑了起来,他想通了些事情,他笑的是因果神奇:王灵通怀疑阴阳司,于判官而言这是天大罪过,可是于王灵通来说,若自己的怀疑坐实,阴阳司暗中操控幽冥乱世,又何尝不是罪该万死。他要查这桩案子,就得从判官着手。 乍一想去判官似乎很好收买,给些香火他们就做事,若再仔细琢磨:判官个个贪财,但他们做的那些事情……哪里是被收买,是他们在敲竹杠。看上去是一回事,根子上却截然不同,一为被动,一为主动,相差天地。 收买判官、追查此案绝非易事,需得耐下心思慢慢来,王灵通耐心经营,终于攀上了一方小判官的关系,不是收买或者敲竹杠的关系,大家交往渐多,成了朋友——蓝袍判,六品官,大人姓刘,主掌的阴阳司坐落在不津城。 阴阳司又是什么地方?刘判官自己不曾察觉王灵通的心机,总衙却早都察觉,肆悦王手下与不津判官靠得太近,似是有什么目的,很快尺半小鬼拿着公文到不津司衙去报到,做了司中一名小小鬼差。他的地位低下,但身带印信,六品阴阳司所有护禁法术都不会阻他半步,无论是机密公文还是大人在密室中与房客的低声交谈,他想看就看、想听就听。 恶鬼的寿命漫长,有什么图谋动辄绵延百年、千年毫不稀奇,王灵通有耐心慢慢拉拢刘大人,妖雾更不急躁小心追查,一晃几十年过去,王灵通始终未曾显露真正目的,只把刘大人当手足、朋友来走动,妖雾还未能查到他的目的究竟何在,这个时候浅寻和肆悦打起来了。再后来浅寻被困不津,刘大人被肆悦王收买想要破掉浅寻的护城法术…… 仍是之前的道理,判官买卖游魂、设法花名册之类事情收钱无虞,但助战一方这种事情普通判官绝不会做,刘大人肯做,根本不是被收买,他为的不是钱,而是好朋友托请,为兄弟帮忙,结果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刘大人一死,王灵通之前所做事情皆告无用,小鬼差妖雾的差事也算是结束了,不料还不等妖雾返回封天都,崭新崭新的一品红袍大判来不津上任了。 幽冥世界忽然又跳出一位红袍判,封天都怎么会不闻不问?只因不津阴阳司中,有一位小鬼差妖雾。若他不在,尤朗峥宁可动用七十三链、与黄裙浅寻为敌也在所不惜,必将苏景缉拿,问这阳身小子入主阴阳司的目的何在,背后是否还有重大图谋。 但妖雾在那里,由他暗中刺探无疑更容易探知真相…… 妖雾的新案子来了。 查了一阵,他渐渐发现真相:这小子是来玩的? 再查一阵,他完全笃定真相:这小子就是来玩的。 苏景做判官,前前后后犯了不少忌讳,比如勾结地方、扶持亲信等等,可妖雾也确定他看重轮回,绝不会扰乱大局,那些小小的“胡闹”无伤大雅。妖雾所查所知,尽数传往总衙,尤朗峥放下心来,又因苏景修习阳火正法、曾亮出来一枚太阳,尤朗峥决意不去动他,传令着妖雾仔细看紧此人。 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所以妖雾笑:若非王灵通怀疑阴阳司、接近刘大人,自己就不会去不津办案;自己未到不津办案,苏景入主不津用不了多长时候就会被总衙缉拿,以阳身浅寻的脾气,双方必定大打出手;反目成仇,且不论谁胜胜负,现在都没朋友做,更要紧的,几个月前十花判又能找谁去红袍借法?这个时候封天都总衙应已崩塌了吧! 连串因果,根子居然在王灵通的一个没有根据的怀疑上……这人还真是聪明,幸亏他够聪明。 “你傻笑半天了,笑啥呢?”雷动的大脑壳忽然出现在妖雾面前,仔细打量。 “你管不着!”妖雾吓了一跳。 另一边,面具少女方菜的讲述不停…… 因为心生警惕,王灵通临时应变,在浅海处不作通报,潜游过关进入深海。王灵通又哪里会想到判官也是褫衍海的不速之客,只道判官是光明正大登门的,他隐形匿踪是想看一看阴阳司和褫衍海究竟有什么关系…… 这样做颇显莽撞,一旦被土著发现必会误会成外敌入侵,但为了揭开“阴阳司假仁假义”的面具,王灵通以为值得,万一被发现大不了再亮出鳞片,仍可保众人安全。 戚东来摇了摇头,笑一声:“简单事情,何苦弄得如此复杂,聪明人啊!” 一群猛鬼潜行而入,向前行进一阵,突然察觉前方真元暴躁,还不等反应过来,凶猛法术就绽放开来,一场大战暴发。 “谁和谁打?”顾小君关切追问。 少女摇了摇头:“不知道,距离尚远探不清楚,而前方法术太过凶猛,凭我们兄妹的修为根本靠不上前去,其他刺客更不必说,就只有王灵通独自去探查,其他人都留在了原地。” 那一场大战暴发无端,结束得也异常突兀,从头到尾也不过盏茶功夫,王灵通却走了足足一个时辰还未转回。方亥兄妹率领手下正耐心等待,一股怪力自身后猛然袭来,一下子就把其中一名刺客打得粉身碎骨! 方亥等人大惊,急忙回身迎战。 第五百六十二章 别伤了那孩子的心 面具下的双眼中,显出了恐惧之色:“昏黑一片,弥漫天地,不知道敌人在哪里,只有深深沉黯,什么都看不到了……还有,身陷其中只觉心思烦乱,似是有古怪力量能影响心神,连法术神通都施展困难。” 紧急关头,一道强光炸起,王灵通赶了回来,左手上托着他的得意法宝“田山灯”,右手则高举先祖传承下来的鳞片,高声喊喝:“王家后人来访褫衍海,信物在此!” 但这根本没有用,黑暗中冷笑如游丝,若隐若现:“阴褫的信物,与我何干。” 藏身昏黑的敌人本领奇高,即便王灵通回归也抵敌不住,王灵通也不愧为一方猛鬼,当机立断炸碎手中宝灯,以自毁本命宝物之术换来己身修为暴涨,同时将手中鳞片扔给方亥:“速速去请阴褫救兵。” 王灵通一人阻挡来自后方的强敌,其他人暂时脱险,方亥的身法最为出色,对妹妹和十五个手下打一声招呼,全力施展遁术先行向着前方赶去,其他人也做急行,但远远追不上他,很快拉开了距离。 万万不曾想到的,方菜等人才刚过亭廊不久,前方远处又是连串巨响,凶猛人物对战,法术相撞掀起的巨力横扫四方! 方菜加重了语气:“巨力来自前方,不是身后。” 巨力来袭,无可挡也无可躲,方亥手下,算上方菜一共十七人,共处千百年情同手足。生死一线之际,十五个跟在方菜身后的恶鬼做了最后一件事:秘法编尸笼织煞域,把大家的小妹妹护在了笼中。 编笼的十五人,个个头颅翻转……他们在巨力袭来之前就已经死了,古怪姿势的自裁是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十五人笼最大程度的结实。 巨力奔袭而至,十五人笼挡了下来,方菜受巨震重伤昏迷……泪水在此淌过面具,方菜的目光黯淡:“后面的事情,我就不晓得了。” 后面的事情? 十五人笼在云海中浮浮沉沉;巨力暴发时尚在方菜前方、距离战场更近的方亥下落不明,他的长刀脱手,随波逐流沉于亭廊附近海域;只身阻敌掩护晚辈的王灵通被墨巨灵浸染、送到外面充当了看门人。 戚东来望向苏景:“怎么看?” “王灵通等人探到的前方第一场恶战,是摧毁亭廊之战;巨力掀起为祸四方的第二战,应是毁灭红罐山之战。”苏景应道。 一口小棺材忽然飞起,载着拈花神君来到方菜面前,柔声道:“又哭了?” 拈花单手伸出,拍了拍方菜的肩膀:“莫再哭,需记得:人善人欺天也欺,人恶人怕天也怕!若方亥真的遭遇不测,你还得替他报仇。心性当硬狠起来……以后谁让你想哭,你就先让他哭瞎了两只眼睛。” 似是而非的道理,但对方菜管用,少女看了拈花一眼,伸手擦掉了眼泪。 拈花又把话锋一转:“我们连随境隐匿的刀子都能找到,没道理找不到方亥的尸体,除非他没死。” 感于“十五人笼”的慷慨赴死。赤目不再计较“杀身大仇”,对少女道:“你且放心,你兄长死不了,他还欠我的钱!” 少女不解:“欠你钱?我怎么不晓得。” “一字千金!见我们一次他就得给一次钱,这钱他还不完!” 少女破涕为笑,对拈花、赤目分别点点头,轻声道:“多谢。” 两大摞起来比着成人还要矮半头的大宗师全都眉花眼笑,美滋滋的。 说话之中,前行不辍,同行的有年轻女子,拈花就一定会上前搭话,这是他的本性,到死也改不了,走不多久他又问方菜:“你哥的刀是好宝贝,能够隐形不见、正适合刺客使用,可我每次见他,长长的刀子都那么醒目,为何不藏起来?” 提起兄长,少女笑得甜美:“天拾学了一身杀人的办法,做得肆悦大王麾下刺客首领,可他不喜欢做刺客……他想当猛将、做豪杰,喜欢光明正大与人一战,凭着真正的修为本领取人首级。这脑筋啊,愚笨得可以了,悄悄杀人,杀了他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多有趣。” 后一句话,方菜的语气里透出由衷惬意,当真是说起享受事情的模样,那欢愉由心而发,做不了假。 “到底还是女孩子,不懂得男人心思,”拈花微微一笑,转回头:“赤目真人……嗯?你躲那么远作甚?” 不知什么时候,赤目又给自己换了位置,冲在排头时死了第一次,躲在中间也不保险,被方菜斩杀第二次,他可不想再死第三次,缀到了队尾,做最后一人,心里踏实了不少…… 对自家兄弟赤目全不隐瞒,伸手一指前面的人,气势昂昂:“再有人想杀我,先得把他们全杀了!喊我啥事?” “下次再见到方亥,那笔账就免了吧。” 想免赤目的钱谈何容易,赤目瞪大双眼:“为何要免掉?” 无需拈花开口,雷动天尊就半闭着双目,声音缓缓代为解释:“方亥那孩子喜欢光明正大的搏杀,和你我一样心底都有一腔热血,算得我们兄弟同道中人,所以请你就网开一面,免他的账目。” 赤目想了想:“确是如此,我也喜欢堂堂正正的斗战……不过那孩子一字千金,我不收钱反倒小觑了他,不妥不妥,此事无需再议。” “也是,罢了,该收钱就收钱,别伤了那孩子的心。”拈花又把话锋一转,继续去和方菜搭话:“你为何总带着面具?” “我是刺客,面具萧杀,更添气势。”方菜回答得理所当然。 “不行刺的时候就不用带了吧?”拈花明知故问:“你长得什么样子,给我看看。” “面带菜色,故名方菜,另外五官歪斜,牙齿参差,我丑得很,不敢摘面具怕人笑话。”方菜语气加重,煞有介事。 拈花大乐,手摸肚皮:“敢说自己丑陋的丫头,大都有几分姿色。” “我是真丑。”方菜笑了,反正不肯摘面具,她又哪晓得自己的面具早都被摘过一回。 这个时候候补判官顾小君素手挥动,把一只小小瓷瓶抛向方菜:“每隔半个时辰服食丹药一粒,三个时辰连服六粒,三个时辰之后,当能恢复不少力气,具体能恢复多少,要看你的修为根基了。” 阴阳司的秘制灵药,珍贵之处无需多说,什么时候也不曾分给普通鬼物服食过,只因身在险境须得所有人同心协力,顾小君才慷慨解囊。 方菜大喜,接过瓷瓶连声道谢,顾小君声音冷冰冰:“先不用急着谢,待会你不骂我我便知足了,须牢牢记得,服丹这三个时辰内,不可动用一丝修元,否则药力会逆行攻心,登时要了你的性命,白白浪费了我的灵药。” 肆悦一脉胆敢怀疑阴阳司,顾小君对面具少女怎会有好语气,但同为阴阳司忠心部署的妖雾却是另一副态度,面带鼓励语气平和,有对方菜解释道:“丹有奇效,但药力发挥时会有彻骨剧痛,那份煎熬不吝油锅沉浮,你要忍住。”说完他又望向苏景:“给她个清静地方疗伤。” 苏景闻言点了点头,当即举目瞪向方菜:“方菜,我喊你名字,你可敢应么?” 方菜被他问糊涂了:“诶。应了,如何?” 话音刚落,只见苏景一抖自己的大红袍,方菜则先是一声惊呼、随即咯咯脆笑着……被收入大红袍。 一品官服也罢,捕快刑袍也好,这件鬼袍子无论怎么变,本质都不会改,纳魂收鬼的用处永远都在,只要对方是鬼且同意,随时都能入他的衣袍。至于“问名字可敢应”,不是咒言更非谕令,纯粹是心中突然升起的顽皮心思,效仿神话异志中的记载。 旁人都看得出端倪,只觉啼笑皆非,但白哼云哈可吓坏了,信以为真之下,再望向苏景的目光里又是崇敬又是恐惧。 而方菜遁入鬼袍后不久,通过袍子联系,苏景就听见她痛彻肺腑的惨嚎…… 队伍中的女子少了一个,拈花又去纠缠另一个,飞到顾小君身边。 “到底也是个娇滴滴的女子,”拈花口中啧啧,神情惋惜:“怎么炼化了一条大棍子做法器?不妥当,不好看。像我小师娘那样用剑,或者像小不听那样用些花花草草做法宝,才够漂亮。” 刚才为了护着方菜,顾小君亮出宝物挡下拈花和雷动的剑,赫赫然一条乌黑大棍,比不得苏景的欢喜罗汉棍,但也算是威风,就是握在女娃子手中,显得不是个味道。 顾小君冷哼一声,懒得理会他,拈花全不气馁,他有的是话说,继续纠缠顾小君。 苏景不管拈花,他在打量着小鬼差妖雾,后者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瞪眼龇牙:“看个什么?” “你的惊堂石,打得响亮得很啊,好神通,以前我可没见识过。” 妖雾面不改色:“你又哪里晓得,以前我专门替判官老爷拍桌子,最是威风不过,桌子拍得多了,自也有些心得。”妖雾没说谎,最多只是说得不详细不完全:他替老爷拍桌子没错,但那位老爷不是普通判官,而是星月判尤大人。 第五百六十三章 重器 苏景换过了话题,又问妖雾:“肆悦王暗查阴阳司,在判官、差官眼中算得大逆不道,你却对方菜和颜悦色,想不通,这可不像你。” 妖雾一哂,面色不屑:“哪个告诉你,在我眼中肆悦王大逆不道?” 对苏大判,妖雾打第一天见面起就想骂便骂、随时翻脸,此刻冷笑已经算得客气了,苏景又哪会和他计较,和气说道:“愿闻其详。” “无论什么事情、也无论做事的是什么人,许你做得,就许旁人去怀疑。”小鬼差妖雾好整以暇,缓缓开口:“这句话放之四海皆准,阴阳司也不例外!阴阳司主掌轮回,于这阴间里超脱世外,但也只是超脱世外而已,并非高高在上。你道我……不说我,你道你在轮回面前和普通的游魂小鬼儿有区别么?没有,没有。” 一边摇着头,妖雾把话转回原题:“阴阳司做了一件事,肆悦鬼怀疑这件事,有错么?他怀疑是应该的,连错都不算又何罪之有?肆悦无罪,又何谈大逆不道,我又何必针对他?” 肆悦麾下王灵通查阴阳司和狼患的关系,尤大人案前妖雾查鬼王为何要紧接判官,大家各逞心机各凭手段,确算得一场不见咒唱不动灵元的斗法,但无论过程如何结果又如何,这争斗只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利益或目的,与正邪无关,与对错无关……妖雾若少了这一份胸襟,他又有什么资格追随幽冥世界真正的红袍大盘尤朗峥身边多年! 平日里喜怒显于色,动辄乱发脾气的小小鬼差,妖雾。 这一番道理是在回答苏景所问,但又何尝不是在给候补判官顾小君布道。 顾小君闻言面露思索,苏景也微笑点头:“佩服。”十六急忙跟着苏景一起点头:“忽啊!” 妖雾挺胸、昂头,双手对揣于袍袖,他摆出的风范比着三尸更宗师。 有微风掠过,轻轻卷扬小鬼差的长袍下摆,衣袂烈烈轻响,宗师气意更重。 风渐长、渐大,一下子兜起了袍摆,倒转向上罩住了妖雾的头,宗师的脸看不见了。 风更急,就那么毫无征兆里,风声陡然化作凄厉咆哮,雄浑且锋锐的可怕力量裹挟风雷,从前方向着一行人凶狠打来! 苏景不是没有戒备,正相反的,无论说笑闲聊,他的灵识始终在延伸、在探索,可直到此刻偷袭近身,他也仅仅探到了偷袭本身,却不知发难之人究竟藏身何处。 杀劫临头,苏景猛做叱喝,北冥与刀螂齐动,奋力迎上来袭法术!金铁交击之声,如洪钟大吕贯彻耳鼓,北冥的雷霆怒吼与刀螂的千翅破风之声齐喑,两剑摔落云海,不过那偷袭猛击也被双剑化解了去,飓风消弭杀机尽散。 就在偷袭突降、苏景出手同时,蚀海大圣一声怪笑,屈指连弹,三道至纯妖元凝结的长索如灵蛇探海,向着斜前方七里处激射而去! 妖索除了快也不见得其他特殊,只有大圣晓得、只有被缉拿之人才能体会,三道妖索封天、绝地、拧虚空,偷袭者就算身具小相柳分光化影、苏景金乌万巢这等奇妙身法,在大圣追缉下也无处可逃,想要不被捆绑,只能靠神力硬破锁链……破得开么?除非他比着蚀海力气更大。 苏景没能及时发现敌人,蚀海却早都有所察觉,不过见苏景说说笑笑挺惬意的,大圣爷就没告诉他。蚀海懒得说,又看出对方的一击打不死苏景,更懒得替他去挡,直接放绳子抓人去了。 刺客、苏景、大圣三人出手几乎不分先后,苏景破去偷袭时,大圣的妖索也稳稳困住了藏身云海的刺客。但下个瞬间里,一声闷哼、两声惊呼和一声惨叫同时响起! 苏景闷哼,敌人偷袭的力量至刚至强,硬挡之下震得他气血翻腾,身形都微微摇晃起来;阴阳司妖雾、顾小君惊呼,不是因偷袭惊骇,而是他们探得明白、心里清楚偷袭之人是谁;惨叫之人,赤目真人……煌煌一击自前方来,被苏景抵挡,可还有一道悄无声息的“暗刺”从众人身后袭出,置身队尾的赤目全无察觉,身死当堂……第三次。 只有一个刺客,只是一道猛击,但手段了得,乃是一击两杀之术。 赤目尸体掉落云海,大圣变了面色!赤目不会真正死去,这边尸体倒下时,他又从苏景身后钻了出来,其实就算他真死了蚀海也不会心疼,他脸色骤变只因以他的本领,竟未能发觉刺客一击之下还有第二杀。 大圣恼怒,心念一转妖索即刻猛缩,将刺客抓出云海之际,总得再箍断他十几二十根骨头! “大圣手下留情!”顾小君面色焦急。 “不可!”妖雾急急呼喊。 “我日他娘!死上瘾了吗?!”赤目气急败坏。 喊声落下时,苏景正看清从云海中被抓住之人,他的神情里也颇有惊诧:“大圣莫伤他!” 三条妖索绑缚中,一个强壮的瘦子,仿佛铜浇铁铸的人像,无论样貌、肤色、衣着还是气质神髓,都与苏景以前见过的“第十七链”一个模样。只是苏景已经换上了大红袍,身边又有司中真正要紧之人跟随,这“链子”竟还痛下杀手,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旁人求情蚀海理也不理,可苏景开口他好歹也会卖个情面,冷笑了一声算做勉强答应,妖索未松但也没再缩进,直接把那个“铜人”拉到人前,向云驾上一摔。 妖雾与顾小君纵身形抢上,异口同声,语气关切:“廿一大人,还好?” 一条长锁七十三环扣,环环皆可化作人形,铁环形质全无区别,化成的人形自也一般无二,至少苏景这些外人看不出区别,只有阴阳司的重要人物才能区分他们。 这“七十三链子”,是自古时流传下来的宝物,跟过不知多少任判官,真正的老资格,连高、尤这些一品大判都对他们毕恭毕敬,妖雾和顾小君身份再高也高不过链子,口称大人语气尊敬。 廿一链全无反应。 他未死,但面无表情双目空洞,直挺挺地躺在云驾上,被妖索绑缚着一动也不动。 顾小君回头望向大圣,蚀海明白她的意思,摇头道:“我的长索没有迷魂摄魄那些下流玩意,他这样子与我无……”话没说完,赤目冲到近近前,队首队中队尾换到哪里都没能逃过劫数,连死三次,真正把赤目气疯了,手中宝剑舞成了一团光,对着廿一链怒叱:“起来!伤了你家赤目仙长就躺在地上装死么?你起来,与某家光明正大一战!” 苏景赶忙对另两个矮子招招手,雷动、拈花一左一右抱着他的胳膊把他向后拉,一个赤目抵不过两个矮子,挣扎着被拉下去,口中对廿一链犹自怒喝不休:“起来啊,不敢么?无胆之辈……” 正骂着,廿一链的左手忽然抽搐一下,赤目见状面上怒气更重,怒哼:“饶你了这次!” 闹事的矮子被拽去了一旁,苏景又对蚀海道:“且给他松绑吧。大圣抓他之前,他是什么样子?” 蚀海的手指跳动,肉眼可见三道妖索迅速枯萎,很快化归于风消失不见:“差官女鬼给面具女鬼药丸时我发现此人藏身远处,像具尸体双目紧闭,在后海面下百丈随波逐流,飘荡着;拈花矮子和差官女鬼聊棍子的时候,此人张开眼睛,便如现在双眼空洞;待我们再靠近些他便爆起出手了。” 说过之前情形,蚀海稍加思索,又继续道:“若我没看错,他应本就重伤在身,神志几近泯灭只剩一丝清灵。发现咱们后又强动真元凝聚最后一击,打完了,最后心中那点清灵也告熄灭,就是现在这样子……养着吧,一时半会他清醒不了。” 戚东来插口:“本就有伤在身?”语气疑问,但并未怀疑大圣的眼光,虬须汉子对苏景道:“重伤之人,和你换过一击还饶了个赤目,不得了啊!” 七十三链,大判重器。 这个时候,围着廿一链子打转、看热闹的十六弟叫了两声,尾巴也甩得噼啪乱响,待把众人目光吸引过来后,十六正想示意什么,不料本已混沌的廿一链遽然扬手,向着十六重重抓下。 异变突起,十六反应奇快,张口就把大龙吐出来了……廿一链的手才碰触龙头就无力垂落,仍在混沌中,未苏醒,伸手去抓十六只因听到阴褫叫声本能而起的反应,动作虽快,可劲力不存,即便十六被他抓住也无妨。 十六戒备片刻,又小心翼翼地“忽啊”两声,见廿一链确是不动了它才放下心来,张口把大龙重新吞回肚子里,游身来到廿一链脑袋旁边,尾巴尖指着廿一的左耳,口中又对苏景等人大声叫喊。 苏景俯身蹲下,先看廿一链左耳,完好无损,苏景又伸手,拨开耳廓再做细看,隐隐约约的一双小小白点,就印在廿一链的耳后。 十六向廿一链游近了些,尾巴尖几乎就戳在那双白点上,口中又在忽忽大叫,同时露出了自己的一对毒牙。 第五百六十四章 尽力而为 小阴褫的意思明白,苏景等人的眼光更是清晰:廿一链耳后的一对白点,为阴褫毒牙所留。 白点,不是没咬透,而是链子身体了得,皮肉伤很快就能痊愈。雷动天尊语气平平:“好得了皮肉,却赶不出剧毒,这人是伤在阴褫嘴下。” 戚东来的心思转得更快,对阴褫能否把一环链子毒成“混沌”他心中存疑,但只凭那个齿印,足见尤朗峥一行与本地的土著打起来了:“这倒说得通了,此人本就伤得七荤八素,迷迷糊糊里,未能察觉同僚意气却发现阴褫的踪迹,只道咱们都是阴褫的帮手,所以突施辣手。” 妖雾沉声道:“只是七十三链为宝物开智,体魄非凡,中了阴褫剧毒会受伤,但伤不成这个样子……你喂廿一大人吃什么?”他说话的时候,苏景一只手捏开了廿一链子的嘴巴,另只手从丹瓶内取出一枚灵丹,正要向他口中送下。 “珍惜灵药,解毒奇效。”得自南荒老蝎洞府的那株蘑菇,早被离山风长老炼化成丹,材料神奇,炼制成的丹药也就更神奇,世间奇毒大都可解,阴褫剧毒也在其中。 无论廿一链的伤势根源究竟在哪里,他总归中了阴褫之毒,先解毒是不会错的。 灵丹入口,立见奇效,廿一链左耳后的两枚齿痕重新破开,毒血涓涓流出。 毒血颜色古怪,一孔流出的是黑血,另一孔则是白色怪血。黑白毒血相合却并不相融,丝丝缕缕纠结一处却又泾渭分明,黑白不混。三尸对望一眼,剧毒也算宝物不可浪费,各自拿着自己的宝剑去沾毒血,不承想在他们手中一贯听话的殷天子,居然同时爆发长鸣,剑身急震不受剧毒。 剑有灵,灵性骄傲,不肯用喂毒这等下流手段。 苏景不理三尸胡闹,捏着廿一链嘴巴的手松开,改按于胸口,将一道真元注入廿一体内探查他的伤势。另只手也不闲着,微一用力直接捏碎了瓷瓶,炼剑、掐诀的手何其灵活,瓷片抛开丹丸留于手心,其中一枚被送进自己嘴巴。随后掌心摊开分与身边同伴:“中毒再吃不如吃了不中,以真元化解药力,可保百日剧毒不侵。”陪十六衣锦还乡变成了风波诡谲的险事,除非万不得已否则苏景可不想和土著阴褫为敌,不过事先吞服解毒灵药也是必要之举,防备万一。 小鬼差妖雾心怀疑问:“人间丹药,对鬼也有用?” 这一重苏景还是笃定的:“离山灵药,只对剧毒无关体质,人鬼妖魔都可服食。”话说完,他又愣了下……随口之言,说过后才恍然发觉,自己这一行人还真是“凑齐了”,人鬼妖魔,个个都有。 戚东来取了一枚灵丹,另有怀疑:“这丹药真的珍贵?” “自然,何来此问?” “珍贵东西,何必给他们三个?”戚东来指了指三尸,三位矮子也一人取了一粒,赤目在端详、拈花在闻嗅,雷动直接扔进嘴巴里大嚼。 “咳,你们三个……”苏景摇头而笑,心思旁顾、主要精力都放在廿一链子的伤情上,一时疏忽,没留意三尸也各自取了一丹。 生怕苏景会要把药丸要回去,赤目拈花忙不迭把丹药扔进嘴巴,嚼,笑,赞风长老手艺不错。 廿一链身边,不止苏景一人在查他伤势,顾小君也度入一道真元做探查…… 宝物开智,结化人形,这链子的身体看上去和常人无异,可皮囊下血脉纠结、经络错杂,和真正的生灵大相径庭,也和苏景以前救过的人、妖、鬼物差得奇远。苏景只能“摸索”着,催动元气一点点查探,顾小君那边也好不了多少,一双秀眉紧紧皱起。探查之中,两人的真元几次撞到了一起,廿一链的伤势暂时没能探清,苏景倒发现顾小君的修持端的不俗。 过了一阵,顾小君收回了手,面带忧色对小鬼差妖雾道:“经络残损,五脏在缓缓枯萎。” 妖雾闻言一愣:“在?便是说他的伤势正变噩?” 重伤不怕,只要人活着,将来带出去总有施救的办法,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以链子自身神奇,慢慢修养也可自愈;可伤势不断恶化,这就麻烦得很了,若不能立刻制止,用不了多久廿一就得死! 顾小君沉沉点头:“卑……我无能,找不到廿一大人症结所在。以我探查,阴褫剧毒伤及廿一经络,但为害不深,伤、但无性命之害。可五脏之伤层层转噩无以遏制,快则三日,迟则七天,大人性命……不保。” 妖雾追问:“依你看……” 不等说完,顾小君就长长一叹:“力所不能及。” 妖雾想也不想,立刻转身跪向大圣,但蚀海身形一飘,错开三尸不受他的跪拜:“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惜,我也没办法。救人非我所长,普通的度气强元自是不在话下,不过若真这么简单,你们也无需求我了。” 如果真能救,蚀海不一定会出手,他还要存留实力应付后面的凶险。可是廿一生死的关键根本不在蚀海想不想去救,而是大圣明白,自己根本都救不了他。 妖雾面色苍白。 七十三链,是凶猛力量,是绝伦法宝,除此之外,对阴阳司忠心部署来说,它更是一个不灭神话,一桩虔诚信仰!一环断,则宝物毁,若有的选,妖雾宁愿以自己性命换回这一环链子,魂飞魄散在所不惜。 妖雾不起身,身形一转又跪向苏景:“请再费心,哪怕只一线希望,也莫放弃。”苏景还未撤手,为妖雾保留了一点点虚弱希望,即便连妖雾自己都不觉得苏景能救回链子。 “我要阳间多出一个娃娃,女娃,长相得和我想得一模一样的!”苏景说了句怪话。 妖雾愣了愣:“什么?”问话同时,他也恍然大悟……怪话?这话再如何奇怪,归根结底,也是个“要求”。这样的时候,苏景提了个要求?那意思也就再明白不过!妖雾的身子一软,跌坐在云驾:“只要能救回廿一大人,哪怕你要吃我,我都自己洗干净跳进锅里!” 他不曾察觉的,自己的声音憋闷异常,这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说话,堵住了,堵得他想哭。 说过怪话,苏景又做怪事:手仍搭在廿一链胸口,身体则一转,跪向了妖雾:“多谢。” 跪向妖雾,是因苏景本就会救人,他自己想做的事情,无需别人来求,更无需妖雾跪礼,他还对方一跪。 也是因为他本就要救人,所以那怪话不能算“要求”,而是个请求,所以要说那两字:多谢。苏景还没想过自己的天道是什么,但师尊的天道是公道,弟子需得尽力做个公道之人——唯此才是对师父的尊重。 看上去,苏景这次说话做派简直荒唐可笑,但没人笑,就连一贯看苏景不顺眼的顾小君,俏面上也升起了古怪神情,不信、敬佩、诧异,还有因苏景能救廿一大人而来的由衷欢喜。 “几成把握?”妖雾问出最关心的事情。 “尽力而为。” 没有把握,半成也谈不到,苏景只是有了个想法,觉得可以试一试,具体能不能成功,他不知道。 戚东来曾和苏景出生入死,晓得此人做事自有分寸,本不想说什么,但见苏景全无把握,戚东来忍不住皱起眉头:“大敌当前,凶险莫测,你自己想清楚。” 苏景一笑点头:“我晓得,放心,于人有益于我无害的。”说着,始终按在廿一链胸口上的手,五根手指忽然跳动了几下,铜浇铁铸般的廿一链身体猛一震,自众人眼前消失不见,进入黑石洞天。 这次连名字都没喊就把人收了,白哼云哈相顾骇然,简直想不通这位仙主究竟有多大的本领。 廿一链进入黑石同时,苏景的一道神识也投影而至,仍守在伤者身边。满天赤霞、无尽大海,海中剑意结形,如鱼群游弋不休;而那铺满苍穹的赤色云霞便是苏景囤存于此的阳火真元。 是洞天,也是穴窍,神识投影在这里,无论行动说话或施法行功全无差别,苏景开口一声敕令响亮,洞天内弥苍穹的阳火云霞遽然流转,阳火精元化归烈焰本形,滚滚翻腾不休,片刻之后自苏景头顶百丈处结做巨大漩涡,疯狂旋转。 苏景心念再动,天空火漩之中,一条火蛇激射而出……烈焰如云,火蛇像极了一道霹雳,烈烈燃烧的、金红闪电! “闪电”打下,正中伤者眉心,即便人在混沌中,神志完全泯灭,廿一链仍是被打得痛吼一声,身躯猛震。但事情远远不算完,苏景咒法相催,一道、十道、千百道阳火惊雷轰落礁石,重击廿一链! 印堂、人中、丹中、心胸、丹田……火雷狠辣,每一击都落于要害。 本能使然,廿一链开始苦苦挣扎,但以他的重伤之身,又如何能挣得脱苏景的全力猛攻,过不多时廿一链最后哀嚎一声,身体一软,仿佛烂泥似的瘫于礁石,再不稍动了。 洞天之内,苏景额头冒汗,不是累得,是紧张,他也拿不准……这就打死了?但阳火霹雳不能停歇片刻,他得接着打。 洞天之外,妖雾皱眉打量着苏景:“不是说疗伤么?怎么收起来了事?” 鬼差不晓得苏景身上还有两大洞天穴窍,三尸中雷动笑道:“孤陋寡闻的小鬼,你家苏大人把廿一链送入穴窍洞天,这会应该早都开始为他疗伤了!” 妖雾闻言一喜,追问苏景:“情形如何?” 心神十立,肚子里施法全不过占用一道心神,其他全无妨碍,苏景应道:“放心,大有好转。”说话时,苏景的笑容稳稳当当,目光却闪烁得厉害,不过他眼帘低垂,妖雾和顾小君都看不出来,两位差官相顾欢喜。 第五百六十五章 打回原形 黑石洞天,阳火雷霆轰袭凶猛,片刻也不等停歇,哪里像在救人,任谁看了眼前的情形都会以为正指挥雷火的苏景和躺在地上的廿一链有不同戴天之仇。 “居然死啦?” “果然死了。” “死了还打?” 一声接一声,有人问有人答,其间几乎没有间歇,三个矮子出现在黑石洞天,就站在苏景身后。 拈花大乐,手摸肚皮:“我刚在外面看苏锵锵神情有异,就知道他惹祸了,果不其然!”神君高兴倒不是因为廿一链子死掉,而是他猜中真相,赤目和雷动都不相信,这才一起进来求证,拈花胜,笑得兴高采烈。 赤目的红眼睛转动起来,真的在动心思:“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廿一链子本就伤入垂危,苏锵锵死马当活马医,没医活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想来阴阳司的人不会怪罪,就是……怎生想个办法,把尸体留下来才好。此人是法宝一环,尸身算得宝贝……和顾小君、妖雾他们说没救好、廿一链变成青烟了,他们会信么?” “你自己信么?”拈花反问赤目,跟着又去问洞天中的苏景:“还忙啥呢?他和咱们不存深仇大恨,莫再鞭尸了。” 雷动天尊此刻看出一些端倪:“不是普通鞭尸,是三这三那诀鞭尸。” 雷火自巨漩火云中打下,每时每刻都有数十道落于廿一链身体要害,可这雷火看似打得纷乱,实则错落有致,正扣合了“三这三那诀”下一重打铁法。三尸能够从苏景身体中钻出,与这套法诀有着莫大关系,他们三个都熟知此术,雷动一提醒另两个纷纷点头。 心神十立没错,但一道心神若全情投入的话,就只能做一件事,没工夫理会三尸。 烈烈火云,流转成狂,巨大漩涡遮蔽千里苍穹,雷火就自这千里疯漩各处闪出,但无论雷成于何处,最终只会落在廿一身体上。天何其广阔?相比之下不过成人身材的廿一链何等渺小。是以黑石洞天中的景色于壮观中又透出几分诡异:千里出没、灿灿雷火,尽归于七尺之躯,如斗如漏,漏火的化外世界。 雷不停,苏景全神贯注,三尸唠唠叨叨。三个人排成一排蹲在廿一链身旁,瞪着眼睛看热闹。 突然间,身体早已瘫软的廿一链,猛地颤抖起来。 三尸猝不及防,都被他吓了一跳,身体本能后仰屁股坠地、从蹲着变成箕坐,免不了的议论再起:“哆嗦成这样?” “这还是人么。” “以哆嗦而论。廿一链天下无敌!” 颤抖得太剧烈,全然超出三尸对“哆嗦”的认知……不是平常所见的那种身体抽搐带动着四肢一起发抖,廿一链的颤抖起自身体各出,血肉五内、发肤皮骨、眉毛眼睛嘴巴耳朵、手肘肩头两膝双足,从头到脚,他身体的每个部分、每处关节和肌肉都在急促跳动——各跳各的。 处处皆颤,但每一处的颤抖都自行其是,不是一个拍子不在一个频率。看得稍久,三尸便觉毛骨悚然,面面相觑目光里各有惊惧,拈花最先摇头:“不好看,不想看了。” 赤目心系宝物,大摇其头实话实说:“我也不想看了,可我舍不得走,看不到结果不甘心。” “打牌啊!边打边等。”雷动及时提议。馒头输得太多,他一直没忘记翻本的事情。 “天尊高见!”拈花赤目闻言均告大喜,赤目不忘提醒“不得再抹芥末”,黑石洞天化外奇境,雷火轰动之中很快想起了哗哗的骨牌碰撞声音。 才把骨牌摆好,当庄雷动还未来得及吆喝,急急颤抖的廿一链突然开口纵声长嗥。 一声长嗥久久不歇,开始的时候还只是痛吼,可几个呼吸功夫过去,天南地北、四面八方,冥冥之中一道道喊声响起,分不清是回声还是来自异处的同类回应,而时至此刻,那长嗥又哪里还是人声:洪钟崩碎、大吕炸裂、焚天巨鼎撞上了炼世洪炉,响亮到几乎要划破天地的金铁轰鸣! 是声音,但声音里蕴含了汹涌大力,就变成了神通,杀人的神通。 啪地脆响,六十四枚坚硬骨牌尽数被大吼震碎;连串怪叫,三位矮神尊还没来得及堵上耳朵便告炸碎,雷动头爆赤目心炸拈花腹碎,死得少有的凄惨;一声闷哼,苏景的身形由实化虚,颤抖、氤氲,模糊起来……此间苏景只是一道心神,不死不灭,受廿一链长嗥所袭,他只“模糊”了片刻便重归“清晰”,口中咒唱陡然高亢,人则冲跃而起,直投天空火漩。 雷火愈发猛烈! 三尸死得货真价实,再转生时都回到“褫衍海苏景”身后。外人还真看不出来他们刚死了一次,都道是三尸看腻了里面的景色出来透气,顾小君急忙追问:“里面的情形如何,廿一大人怎样?” 三尸是和苏景一伙的,哪会告诉顾小君:死了,正诈尸。雷动天宗先开口:“我们刚进去时,廿一链神情平静。” 顾小君双眸里添出些光彩。 “不久之后,于苏景救护下,他的身体能动了,不是钩钩手指那种,而是身体各处都能活动了。”拈花接口,面带微笑。 顾小君面现喜色,发自内心的欢喜。 赤目最后说道:“到我们出来时,廿一已经能开口了。” 顾小君双拳握紧,欢欣鼓舞:“大人说了什么?” 雷动天尊笑了:“他的情形,又哪会这么快就真的说出什么,开口就喊疼呗。” 顾小君也笑了,连连点头:“是我糊涂了。能呼痛……这也再好不过!” 看似不糊涂的候补大判其实糊涂的时候居多,倒是那个平日里浑浑噩噩的小鬼差,关键时刻总能清醒以对,追问三尸:“当真?” “若有虚言,天打雷劈!”三尸是实话实说,诅咒发誓全不在乎,个个昂首挺胸,不由得妖雾不信。 三尸还惦记着里面的热闹,说过几句话,齐齐跑到戚东来身边,各自从骚人的漂亮袍子撕扯下几缕布条团成一团塞进耳朵,又排成一排急匆匆地返回苏景体内黑石洞天了……洞天之内,廿一链子长嗥未歇,金铁锐响刺耳依旧,但已没了初时“一喝碎杀万物”的霸道威力;另外,苏景不见了。 三尸与本尊心识相连,眼中看不到,可心里自然就是晓得:他人在火云中。 投影于洞天的神识融入此间阳火,执掌雷霆万道,更凶猛更急促,以三这三那诀狠打链子。 三尸脚踏童棺,身形半扭半转,摆好了随时准备逃遁的架势,继续看戏。 廿一链的长嗥渐渐衰弱,云中火雷渐起渐强,终于,又在快半炷香时间过后,廿一链的吼喝完全停歇,正是“铜汉”收声之时,满天火潮内苏景爆起一声敕令,金光贲烈,正在火中穿梭的、数不清多少道雷火,真就如灵蛇似的自云中蹿出,彼此纠缠,顷刻汇聚成一道金红色辉煌大柱,落于九天、轰于廿一! 灵元暴躁,巨力闲荡,金红颜色崩裂四方,整座洞天浸染火色!三尸眼中只剩下火,再没其他,以至这短短的一会功夫里,三尸都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自己是生是死…… 烈火散去,因强光刺激、在眼中留下的残影缓缓消退,三位矮神君的目力回复如初:天空上那千里烈火巨涡仍在,但雷火再无划落,漩涡转得不慢,不过比起刚才显得宁静得太多了,苏景身形重新显于天地,正悬浮半空。 可廿一链不见了,之前他曾置身的黑色礁石上不见人影,却多出了一枚巨大铜环! 环长圆、古铜本色,铜色之中夹杂着丝丝黑线,形巨如丘,苏景站在他的面前……一粒米和一枚蛋?雷动心中暗暗用两样吃食做比,满意点头。 廿一链仍在,只是变了模样:被苏景打回了原形! 《金乌万象》之中,阳火淬炼法术不外两篇,一为金乌大焠真,另则金乌小炼世。前一篇淬经洗脉,若经络有缺,此术奇效无双,参莲子、樊翘、扶乩、卿眉、戚东来等等多位同门、好友得益于此法;后一篇则是铸器炼宝的无上法门,苏景初回离山不久,区区三境一小修,就以小炼世混以三这三那诀,炼成纯净紫凰庚金剑羽,随时两法混炼,也足见此法神奇。 廿一链体质太过特殊,他做人时,苏景根本无法辨清他的脉络,又何谈施救?但无妨,廿一链不止是人,他还是宝、是法器。廿一链,大焠真无以施展;那便将其打回原形,以小炼世炼其本根、淬其属真。 只消把这一环链子炼得更强更出色,他的伤势自会停止恶化,这道理再简单不过,与增强病人体魄、身患疾病不药而愈全无区别。 只是道理简单,做起来却难,廿一链不是妖孽修人形,不是恶鬼披人皮,他是宝物化形。要变回本形,于廿一链来说不过是一个念头的事情,但他神志混沌之下,想要以外力让他回复原形……难过登天! 蚀海之能如何?若大圣出手,想要打死打碎“铜汉”不难,可要把让他回复原形,大圣做不来。这样的情形,就用到了苏景的另一门绝技,三这三那诀。 第五百六十六章 这厮没死,坏我大事 有关三这三那诀,到现在苏景也没能弄清它的真正来历,但是在离山时公冶长老将此法视作炼器天术,曾对小师叔讲过:此诀的后半篇“打铁法”暗含玄妙道理,是还本求源、返璞归真之道,真正的炼器妙法。 三这三那诀融于阳火,化作金乌雷火,连番轰锤之下,终于将廿一链子变作本初器形!若是此刻小鬼差妖雾再问苏景“有几成把握”,苏景便能粗声大气地应他一句:“五成机会在握!” 只打回原形,还谈不到疗伤。 但打回原形,是以金乌小炼世助他的最大关键,做得这一步就成功了一半……成功了一半,苏景脸上却不见喜色,只有深深厌恶! 见他面色有异,三尸异口同声:“怎了?” 神情阴鸷、目光愠怒,苏景声音低沉:“墨巨灵的玄法元力。”说话同时,一枚剑羽奉他心意调入黑石洞天,呼啸着斩向巨大铜环……铜环上的丝丝黑线。 一击如电,但力道并不沉重,叮的一声轻响。 直到此刻三尸才看出那一丝一丝深入铜环“肌理”的匀称黑线并非宝环自带颜色,这颜色竟是“活”的,受了剑羽一击,那线黑丝仿佛遭遇针刺的蛇子似的,先是吃痛、猛地向后一缩;随即反击,自铜环“深处”激射而起,缠住了剑羽。苏景冷哼,这剑羽就是从阳火炼化而来的,随时可化作阳火“载器”,炽烈火焰从剑羽上燃烧开来。那道“黑丝”立刻蜷缩身体,吱吱怪叫着想要逃走,又哪里还有机会! 阳火更旺,不过片刻将其彻底炼化。 看看犹自燃烧的剑羽,再看看铜环上多到无以计数的黑丝,雷动皱起了眉头:“便是说廿一链也被浸染了?还有,为何之前你不曾察觉?” 苏景却摇了摇头,“浸染”这个词本身没问题,一条黑色就是一道墨巨灵的玄法怪力。巨大铜环宝物被许多“墨力”侵入体内,不是浸染是什么。 但此浸染非彼浸染,廿一链和王灵通的情形大相径庭。 南荒伏图、西海葵女妖、幽冥王灵通,这些人都是被墨巨灵侵了神志,变作奉养墨巨灵的虔诚信徒,他们坏掉的是脑子,身体完好无损,甚至还更添修为战力暴涨;面前的廿一链不同,虽然神志泯灭、深深昏厥,但墨巨灵的玄法未能控制他。 或者换个说法:他仍是他,只是被墨巨灵的力量打成重伤。条条黑线在腐蚀他的身体,让他的伤势不断恶化下去直至身死道消,从一环宝链变做凡铁。 廿一链为人形时,身质不会改变,神链皮骨不受外间灵识窥探,加之他始终以本身修元对抗“墨力”。入体的侵害都被宝物元力掩盖住,是以苏景只能查处他伤势恶化不休,却看不到“罪魁祸首”。直到他显出原形,墨巨灵的力量也再无遮挡,暴露于苏景面前。 苏景收了剑羽,没在急着出手,就悬浮在半空,认真打量着宝环上蔓延、深蚀的那些黑色纹路。 不远处,赤目真人忽然露出浓浓的失望之色。 三尸心意相通,赤目情绪有变,另两个立刻感受,雷动是老大,最最关心兄弟:“真人,怎么了?” “天尊当知,无论修行、处世、为人,我都会求那两字:公道。”赤目沉声回应。 拈花、雷动同时点头、同意,拈花曼声开口:“公道即为天道,我辈超脱世俗,神位加身,是以更看重天道,公道便是金光大道。” “神君所言极是。”赤目认真得很:“公道是什么?公道就是:谁毁了你我的骨牌,谁就要赔。” “正是如此!若没有这一番远见卓识,你我枉为仙神。”拈花全情投入,一字一字说得用力无比。雷动已然恍然大悟:“真人的意思是……本想用廿一链再做一副骨牌?” “谁说不是呢!”赤目顿足,很不开心:“幽冥神器做的骨牌……再摸点子时候那手上感觉……那心里惬意……嘿!谁想到他还没死啊!!这可没办法了!” 拈花雷动一起不高兴,抱怨:“这厮没死,坏我大事!” 苏景不答理三尸犯浑,他在看、也在思索,盏茶功夫过后他重新抬头…… 洞天外,褫衍海,苏景头顶忽然迸绽起金红光芒,一道金轮照澈四方:第三重罡天,艳阳天。 骨金乌居于黄金屋,两件宝物都有缩形变化,骨金乌只剩手指大小,黄金屋不过磨盘方圆,周遭阳火翻卷、光芒璀璨。 “作甚?”戚东来不解发问。 艳阳天微震,几道阳火精元分散而出,光热内敛化作小小“金斑”,分别落于身边每位同伴手中,苏景说道:“之前疏忽了,对敌墨巨灵,大家收一道阳火于祖窍,当有好处。” 这是防备心智被浸染的手段,不可能“百无禁忌”,但至少能多出一份抗力,毕竟阳火是墨力的克星,关键时候哪怕只住一丝清明或许会有大用处。 连大圣都不曾拒绝,旁人更不会反对,众人修法不同,“收火”的方法也各不相同,蚀海一口吞掉了事,顾小君和妖雾互将手中金斑打入对方额头,戚东来则是双掌摩挲把金斑小心“抹开”,然后仿佛女人涂胭脂似的,仔仔细细扭扭捏捏、敷脸。 随即“艳阳天”被苏景收回,不过并未回归常驻之处,而是送入了黑石洞天。 因骨金乌、黄金屋的宝物至性,苏景身中火元以这艳阳天最为精纯。苏景要为廿一链洗净墨力,须得动用自己最纯烈的火元。事情比着预想稍稍复杂了些,原以为只“打回原形、小炼世精炼”两个步骤,如今又得多做一重功夫:打回原形、洗炼墨力,然后才轮到金乌小炼世。 深深吸一口气,黄金屋、骨金乌开始缓缓旋转,屋自西向东、乌由东向西,两件宝物于一轴上、做相反旋转。 宝物一动,阳火也随之而动,先是罡天的光、热开始内敛,本来外放的炽焰与金光迅速归于屋中、乌身,跟着黑石洞天中存在的浩瀚火元也被这两件宝物层层收拢……三尸从旁边看着,恍惚里都有个错觉:两件反旋的宝物似乎转出了一个“漏”,让这漫天烈火都漏入其中! 苏景蓄势,全神贯注,三尸见他这是准备全力以赴的模样,彼此对望了一眼,心里都存了一个意思,雷动和两个兄弟打了声招呼:“里面这个苏锵锵不能讲话了,我去外面和他说道说道。” 雷动闪身而出,面对苏景:“哇北馁听,意撒鸦链桑给纵,他自扣多佛啦,内够银母化损……” 扑哧一声苏景笑出了声音、忍住、忍……忍不住,哈哈大笑。 大圣爷、两位差官、白哼云哈目瞪口呆,被雷动天尊的一串怪话说得愕立当堂,分不清他这是咒言还是敕令。倒是戚东来,曾在东土四方游历,走南闯北的地方多了,听懂了雷动所言,也笑出了声音:“天尊的粤人言说得有模有样,骚人佩服。” 离山地处东土东南,与粤人常驻之地比邻,三尸在离山附近享乐人间,没少在粤地玩耍,个个都说得一口好粤言,离山弟子因下山常常会和粤人打交道,接触得多了大都能听懂几句。雷动说的话倒不可笑,苏景是没想到他居然能想出这个法子来密语,更没听他这样说过话,打从心眼里觉得古怪,没忍住笑了起来。 这也难怪,雷动没修为不会凝声做线传音入密,身边那些人全都耳聪目明,就算他扒到苏景耳边低语人家照样听得一清二楚,这才对苏景说起了粤言。 苏景笑道:“直说无妨,无需密语。” 大圣则问戚东来:“矮子说的啥?” “话俾你听,二十一链伤几重,他自求多福啦,你救人不划算。”戚东来翻译得一字不差,蚀海放声大笑,顾小君和妖雾同时变了脸色。雷动干脆说回普通汉话,一股脑向下讲:“苏锵锵你自己算,土著阴褫咬过咱们吧,封天都神链打过咱们吧,墨巨灵就更不用说……褫衍海内简直处处敌人,全都和咱们为难!别看现在行途太平,说不定下一刻就打起来了,多一份修为,就多一重保命希望。浪费力气去救廿一链,就算救回来他一时半会也不能帮忙打架,你自己又耗得精疲力竭,纯粹赔本买卖。” “顾小君当竭尽所能,护佑苏大人万全!求请大人施救廿一……” 顾小君的语气坚决,态度无需怀疑,可只有态度又管得什么,雷动叹一口气,摇头道:“若你竭尽所能就真可保苏景完全,我也不会劝苏锵锵了。” 苏景的笑容收敛了,不过笑意并未散去,话题有些突兀,问雷动:“还记得伏图么?” “自然记得,提他做什么?” “伏图是打不死的,墨巨灵的尸身为他源源不绝送来元力,杀伏图的唯一办法就是斩灭源头。”说到这里,苏景加重了语气,问雷动:“那你可曾想过,如果南荒深处、嵌坐高山的那具墨巨灵不是尸体,而是活的,会怎样?” 第五百六十七章 盛放天下之日 这么不明不白的问题,雷动若能知晓答案才怪了,摇头:“你想过?会怎样?” “以前我也没多想,但不久前大概想明白了:海中的水能流进河里,河里的水也能再流回去海中。”苏景的语速很慢:“未入褫衍海前,死掉的那个鬼王姜蔡……死之前他是个装满墨汁的瓶子,死之后瓶子空了,我对墨巨灵的法力敏感非常,探得绝不会错。” 雷动听懂了,所有人都懂了。 玄法妙力,能在信徒与“神祇”之间来回流转! 雷动瞪起了眼睛:“若对廿一链子放任不理,他死后……杀他的墨力会重归凶手之身?” 苏景点了点头,口中话题也重归救人之事:“把廿一链打回原形,会耗我些真元,但影响不大;以小炼世炼化他的器真,对我消耗更是微小得可以不计,这其中有个关键:虽被称作‘炼化’,但实际里非‘炼’、而是‘洗’,我无需把它炼成我的宝物、无需给它添出新的神通,只要还他本真、强它器性足矣,烈火如洪流,自我穴窍内起、冲过廿一链再归于我穴窍,不过是废一番手脚功夫罢了。是以骚、戚东来第一次劝我时,我应得那八个字为真心之言:于他有益于我无害。” 苏景稍加停顿,继续道:“至于祛除、烧尽链子上的‘墨色’,开始没想到、发现后就非做不可了,会耗我大把修元,但这已经算得是斗战……打架花力气,天经地义。”话说完,苏景望向雷动。 雷动天尊一根眉毛高挑:“这……就已经打起来了?” “忽啊!”十六老爷代为答应,主了此问。 苏景似是想起了什么,面上笑容重现,伸手向着自己的锦绣囊摸去。旁人见他开心在前、探囊在后,都道他想到了什么可堪大用的宝物,个个精神一振,瞩目于他伸入囊中的手,等着看他取出来的好宝贝。 很快,苏景的手拿了出来……一双鞋。 一双鞋。轻快软靴,鞋底不薄不厚、靴腰不高不矮,有隐绣的云纹和祥瑞麒麟,精致漂亮的一双鞋。 然后苏景开始换鞋。 妖雾不解其意:“你干啥换鞋?”一边问一边使劲打量着苏景的新鞋,努力想要从中找出些灵元起伏、宝光闪烁,可又哪里找得出,普普通通的一双鞋。 “那是他媳妇给做的!穿着新鞋,打起架来更有精神。”雷动冲着苏景挤眉弄眼地笑,口中应了小鬼差所问。 苏景换鞋的时候,小妖女不听睁开了眼睛……旭日初升,和暖阳光正轻轻柔柔地拂去稀薄雾气;山明水秀,仲秋时节里,一片片林子红了。青山少了几重清秀却多出三分妖娆;虫鸣鸟唱,雀儿啼鸣正欢,远处还有隐隐地哇哇聒噪,那是乌鸦叫? “啊!啊……”小妖女猛瞪大了眼睛,尖叫! 幽冥世界里,哪来的旭日高照、哪来的青山红林、哪来的乌鸦闹早!何况眼中的这片山。她再也熟悉不过:南荒天斗山。再看自己置身的这片石坪……老爷天、阎王爷,明明白白就是自己去往幽冥时的启程地方,裘婆婆就是在此发动玉皮蛋,把她和大圣送了下去。 怎么回来了? 不听觉得自己要疯了。除了尖叫……甚至她自己都没发觉自己在尖叫,纯粹本能使然,心旌摇动满面惊骇,吓坏了,实实在在地吓坏了。 尖叫刚起,了不得两个呼吸时间,天空中一团腌臜污风滚滚升腾,才一靠近内中就传出“咦”的一声,污风散开,黑裤黑袄满脸皱纹的小老太婆显身:“你回来了?苏景呢?大圣又在哪里?” 小老太婆落身不听面前,黑豆豆似的一双小眼睛里关切不少。 “裘婆婆!”小妖女是真正的失心慌,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乍见一个亲近长辈打从心底里觉得亲切,忙不迭伸手抓着老太婆的手。这个时候又接连几道妖风涌动,黑风煞、小金蟾和刚好做买卖来到南荒落脚天斗山的六两赶来,见不听回来各自欢喜,可看清小妖女的神情他们又心中惊疑。 裘婆婆的手干巴巴的,好像块朽木,但不听握住后只觉得说不出的踏实,心中的茫然、惊骇稍稍平息:“你说……我回来了,便是我真的去过?” 稀里糊涂就回来了,恍惚之间,不听都有些不敢确定,自己究竟去没去过幽冥,那五年多的朝夕相处会不会只是一场大梦! “说什么胡话?”裘婆婆皱眉,老手微微一暖,一道妖元流入不听体内,助她稳定心神。 又是一大片妖风滚荡,来了一群孩子,有大有小,大的抱着小的,半大的手拉着手,有的像小金蟾有的像裘平安,不用问了,全都是裘平安的娃娃,老裘家有家教,娃娃们一见不听,立刻滚下云头呼啦啦地跪倒一片,给她磕头行礼;小小泥鳅们还没起身,先行赶到的众人只听得耳中乌呀呀一片怪响惊天动地! 天斗山是什么地方?离山之外、苏景的第二个老巢,他本命法术所得的那棵扶桑灵木就扎根于此,当初从离山带出来的无数剑鸦,绝大多数都在此栖息、修行,小不听刚才的尖声大叫惊动了它们,黑压压的一片乌鸦云飞来查探,一见是小主母回来了这还了得,大群乌鸦口中奶奶祖奶奶的乱喊乱叫,问安过后问她此行、不等回答就彼此讨论……刚刚从东天角升起的朝阳都被吵得摇摇欲坠。 石坪大乱,天斗山大乱,还有火鸦妖裔、仙人掌小妖、二层山中留守家园的祸斗等等妖物正源源不绝赶来…… 小妖女笑了。 吵闹喧天不假,但彷徨时候还有什么比看到了一群又一群的自己人更让人心底踏实?踏实了,心思也就重新活络起来,仔细思索自己来之前的情形:那时正和苏景聊天,聊“谁怕谁”,情迷意乱时候,被她收在袖中的、那条来自莫耶世界的“灵须”忽然躁动起来,自己的修为大涨全因这根“须子”而来,灵须有所异动说不定又是再添修为的契机。 身前那个男人跑不了,袖中的契机却一闪即逝……当即闭关,全副心神投入“灵须”,不久之后她便发觉,须子躁动并非“无风起浪”,它正和另外一件宝物呼应:青灯藤。 一根灵须,一截怪藤,各自透出本元真灵,彼此试探着,做气意交流、元灵交换。 灵须还好,青灯藤可是有过“前科”的,曾把紫桐仙宫给吞掉了,小妖女生怕它又会去吃其他宝物,不敢再将其置于袖中,而是清出了自己的乾坤囊,单独来盛放青灯藤。 两件神奇宝物都被不听随身携带,但又分置于左袖、右囊之间。它们两个以真灵彼此呼应,那道气路自也流转于不听的经络,这可是件大造化。“说过地皮湿”的道理,几乎都无需不听刻意做什么。灵须、幼藤至纯至粹的木行灵元,丝丝缕缕地融入不听本元,让她受益匪浅。然后……就是现在了,莫名其妙的,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她就被送出了幽冥,重新回到天斗山。 素手翻翻,左手一只白玉瓶,莫耶灵须静静悬浮;右手一只青瓷盆,青灯藤软塌塌地趴在泥土中,两件“东西”好像都在睡大觉,不听它俩并排摆放,侧着脑袋仔细打量,须子藤子全无反应。 小金蟾凑到近前,和不听一起端详:“怎么回事?” “我也想知道。”事情着实古怪,不听大概能猜到自己回来和一须一藤有关,可具体关联在哪里她实在想不通。想不通如何回来的,当然也就没办法再回去……静静等待半晌,不听浅浅叹了口气,把瓷瓶和花盆都收了起来,口中话题一转,将自己这一趟幽冥之行大概说给身边同伴。不长功夫,事情说完,不听唇角勾勾居然笑了起来。 笑不过片刻,不听眯起了眼睛看着小金蟾:“裘门金氏,你的神情恁地古怪,想念你家夫君了么?想了就去西海探望他啊……”说到这里不听笑出了声音:“去探望一次回来生一次孩子,你还真每趟都不白去。” 裘门金氏不理小妖女的调笑,神情古怪得很:“莫名其妙地回来,不能再守着你那离山郎君身边,为何不见你惆怅郁郁,反倒见你欢笑惬意,这是何道理?莫非不想再嫁他了?” “嫁!”莫耶少女全不似汉家女子那样内敛含蓄,她的情事来得光明正大,说出口时也磊落大方:“回都回来了,扭转不了的事情又何必郁郁。正好还有一件大事,我提前回来可以做好它。” “什么事情?”小金蟾好奇追问。 “风光大嫁!”不听站起身来,应道。 小金蟾被她说懵了,转目望向裘婆婆,裘婆婆摇头,也不解:“这孩子……好像糊涂了。” “回婆婆,没糊涂。”不听想到了开心事情,所以真的很开心,素手一翻,一丛漂亮红花被她取出如意袖,又一道风法托浮半空里。不存于中土,只在莫耶才有的花儿,花儿的名字译做汉话为“笑语”,意指只要有人欢笑的地方就会有这种花儿。 看似娇嫩的“笑语”,实则生命力最是坚韧不过,在莫耶,无论北方苦寒之地、西方荒原戈壁,又或东、南湿热地方,只要有人迹之处、只要人能生存的地方,这花儿就能够扎根、盛放。 莫耶世界万生寂灭,不过在不听得到那一根灵须不久后,意外发现须子旁边,长出来、开出了“笑语”花。只是凡花,全无灵力,但不听将之视若珍宝,如今她的袖中已经攒下了一大片“笑语”花丛。 小金蟾从花丛中取过一株“笑语”在手,看了看、嗅了嗅、又依着蟾蜍本性舔了舔,未见神奇,问:“你啥意思?” “有朝一日,让这花儿开遍中土。”小妖女的话莫名其妙。 “然后呢?”裘婆婆也拿了一株花来看。 “笑语花儿盛放天下之日,就是我风光大嫁苏景那一天。”不听笑盈盈的,依旧莫名其妙的话,可她说得很认真、笑得更认真。 笑靥、红花相映,美到了妖冶。 第五百六十八章 种花的好地方 “要这天下,笑语开遍……开遍……”喃喃自语中不听身后一对蝶翼展开,她笑她惬意,蝶翼振动,妖冶的女孩子飞出天斗山。 上自裘婆婆,下到小乌鸦,全都愣愣发呆,老太婆望向小金蟾:“这孩子……病了?” 小金蟾肃容:“我会看着她,姑母放心。” “乖,”裘婆婆点头:“苏景于我们裘家有倾天重恩,于情于理于义,都要照顾好不听,我须得坐镇此间,她的事情你费心了。” 小金蟾双手撑地,双腿蜷屈,蛤蟆似的半蹲起来,跟着双腿猛一蹬,身化金色流光直冲云霄,向着不听离开的方向直追下去,人消失于视线时她的声音才告传出:“义不容辞,这倒霉丫头!” “这倒霉丫头!”裘婆婆大点其头。 …… 谢胖子很胖,七尺男子,三百八十斤。看上去四十几岁的年纪,英年早谢,秃顶了,油光锃亮的头皮。身上的衣服紧巴巴油腻腻,脚踏一道满是剩饭味道白色云驾,飞掠如电。他很着急,因为他收到了一个消息,还因为他除了“谢胖子”之外,还有另外两个绰号:谢完了,谢生佛。 “谢完了”是曾与他有龃龉、心有芥蒂的同道修家给他起得绰号,意思最最简单不过:姓谢的完了。谢胖子在领悟“破无量”的时候走火入魔,侥幸得高人相助保住了性命,但修为折损五成,且一次心魔疯长让他再没了领悟大道的资格。他完了,修行路断。 “谢生佛”则是受过他恩惠、得他救护之人的敬称,“谢完了”完了之后,一度万念俱灰。但他是个胖子,心宽体胖,体胖心宽,很快就想开了。修不成神仙了,可自己剩下的寿数,仍远胜凡人许多,老天已经待我不薄,我又何必自暴自弃。有生之年好几百,总得做有分量的事情……谢胖子想了许多,最后确定,这世上最有分量的事情,莫过于:救命! 他救命,所以他叫谢生佛! 谢胖子算不得真正的正道修士,不过荒山野岭一散修……东土汉家源远流长,道德两字根深蒂固、早已开枝散叶,绝大多数不在正邪的散修都会行正义事情。他们为正,却还算不得正道?略略有些不公平。但若换个方向去想,能被称作正道的,比着散修之正更正,正得更纯粹! 东土汉境,花花世界,今日这繁荣盛景,皆因:根为正! 谢胖子得了同道传讯,南荒与东土交界地方,不久前地震了一次。地震轻微,没能晃道地面上哪怕一棵小树,不值一提了。可也是这轻轻摇晃的几下子,让地下一道水脉改道,引得一座巨湖水位疯长! 湖畔有镇名唤“水生”,水生镇上汉人与蛮人混居,算到一起上千性命。而“上千性命”之北,便是东土汉境了。大湖所在附近水脉错综,若湖爆,会引得三河七川泛洪,十条水脉都从南向北,为祸无法想象。 谢胖子要封堤禁湖,干他娘的这一桩有分量的大买卖! 水声隆隆,大湖波涛滚荡,水位越涨越高,水生镇百姓须得抬头观湖了。湖暴躁,距可怕崩裂只差一线。 不知是不是被吓呆了,水生镇的百姓居然还不曾四散奔逃,而是所有人集结一处,愣愣抬头,看着远处疯长的大湖……忽然间,一股剩饭味道弥漫,秃顶的胖子置身半空,开声断喝:“大家莫惊慌,某家谢生佛到了!”最后一个字求上口,追“料”之变音,谢胖子救人心甘情愿,自称“生佛”理所当然……他不算世外高人,他喜欢自卖自夸,有的卖便可以夸,天经地义。 胖子跳落地面,动用灵识去探那疯狂大湖,才一探脸色就猛地一变:力所不能及。这湖饱蕴自然之威,莫说他已完了,即便全盛时也休想阻挡。 忽然,一个清清静静的声音传入谢胖子的耳朵:“谢道友扶危助困,白羽成由衷敬佩,这就请道友施展神通,带镇中百姓离开此处,此间事了,道友若有暇还请来离山小住,离山上下倒屣相迎。” 随着说话,一个身着离山剑袍、二十六七年纪的青年显身面前,真传弟子白羽成。白羽成将一枚木铃铛递进谢胖子手中:“道友登临离山之际,以此铃传讯。” 谢胖子都得到了消息,地处东土东南的离山又怎么可能不晓得此地险情,早在谢胖子之前,白羽成就率领一队同门赶到,镇中人被他们集结一处,但还未送走,这事倒不用急,哪怕洪水暴发时再起云驾带人离开也全赶得及,此间一众离山弟子正抓紧最后功夫匆忙布阵。 谢胖子面色一喜,收了铃铛,依着修家礼节长长躬身:“谨遵吩咐!”言罢迈步来到人群中间,一道云驾缓缓铺卷,将千多百姓尽数托浮,之后谢胖子又对离山弟子一抱拳,催起云驾向着北风撤走。 谢胖子离开后不久,离山弟子便布阵完毕,集结于白羽成身边。 白羽成肃然开口:“传掌门口谕:后果难料,谁想走,不阻拦、不追究,尽可放心离去。” 离山天宗高高在山,山中修家承天护道,可他们终归不是算尽天下的神仙,总会有疏忽的时候。白羽成奉掌门之命,领一道镇水阵诀、带三十同门赶来封洪,但是等到了地方才发现,凭着他们的力量、手段,不够消弭这场巨灾:事先不曾想到的,那条地下水脉暗通一座地海,是以即将爆发的洪水威力远超意料。 发现此事后白羽成立刻通报门宗,很快回信传来,掌门人带红、樊、龚三位长老即刻出山,再就是刚刚白羽成传与面前同门那句口谕……高人赶来,定有对付巨洪的办法,唯独一样:时间。 他们来不了那么快,从现下算起,最快还得半天功夫才能抵达,再看那翻腾大湖,还能撑多久,一顿饭还是一盏茶? 晚到半天,足够大湖泻入附近水脉,再做封堵难上加难。 白羽成想要为掌门“追”回这几个时辰,只是追得回么?位列离山真传,他的修为、眼光皆属上乘,看得明明白白,以他们现在的力量,运气好可挡洪水两个时辰,运气差些的话,一个时辰就是尽头。 明知不可为仍愿为止,多挡一阵洪水之灾就会抵消一些。白羽成带来的都是内门弟子,算得离山精锐,以他们的本事,就算阵法被冲毁人也不会丧命洪水中,可是免不了的,阵法反噬下个个都会受伤,伤了皮骨损了五脏全都好说,就怕伤及经脉或元基,轻则折损修行重则求仙路断! 一定会受伤,伤成什么样不知道。 白羽成重复:“后果难料,谁想走不阻拦不追究,可放心离去。” “夫君总也改不了着急时就啰嗦的毛病。”一个双目漆漆、笑容甜美的女子说话了。阿嫂出声,那些师弟师妹全都笑了,平日里司职刑堂的白羽成也难得之极,在同门面前笑了笑,啰嗦了?那就不再说话,迈步踏入阵眼,其他弟子分散开来,各入阵位。 阵开启,盈盈青光弥漫开来,威力未显,静静等着洪水暴发一刻。 也是这个时候,身披彩翼的女子从南方来,看了看暴涨大湖,欢呼一声:“蛙儿,咱们鸿运当头!” “蛙儿”是捏着隐身诀行运潜踪术悄悄跟在她身后的,虽明知不听比自己修为强得多,不过小金蟾匿踪是天赋本领,施展时绝难察觉:卧房能有多大地方?她匿踪时裘平安就是找不到媳妇。 “蛙儿”这个绰号由来已久,小金蟾不和她计较,扯掉法术现身而出:“能知我在你身后,修为又涨了?” 不听笑得像小狐狸:“不是我修为又涨,是你修行不勤……看夫君、生孩子、坐月子、再去看夫君……你多少年不曾好好修行了?” 女子聊天,纵有明确题目,仍会夹杂着数不清的旁支别叶,小金蟾不羞赧,反倒笑眯眯:“我就是喜欢给他生孩子,待你嫁了苏锵锵,你便晓得:给他生一个,心里舒服得很!到你生了一个又一个的时候,我去伺候你的月子……”说完了孩子月子,她总算还记得正题:“鸿运当头?哪里?” 芊芊细指,先点向前方大湖:“大湖啊,要炸了!”不听跟着又把手指再向更远处一点:“那里有离山弟子结阵,必是为消灾……你可知为什么要消灾么?” 小金蟾茫然摇头:“为何?” “因为这里闹灾啊!笨哟。”不听咯咯咯地笑,也不怎么就那么高兴,可小金蟾的疑问她始终也没给出个明白解释,笑声之中,她又说了一句:“种花的好地方!” 这算是个解释么?小金蟾宁愿不算,她更糊涂了。 而不听的声音未落,湖盆终于到了承受极限,轰轰烈烈地巨响之中,围湖石岸崩裂散碎! 石岸崩于东北,浑浊洪流如巨龙,疯狂倾泻。 时间巧合,看上去,这大湖好像是被不听的疯笑气崩的…… 第五百六十九章 我的娘子 湖破,洪水滔滔,水生镇首当其冲。 这不是巧合,白羽成来此已有一段时候,早都对大湖做过仔细勘察,笃定若它决堤,必是小镇正对的石岸最先崩溃,若非如此绕湖那么多地方,离山弟子为何偏偏选择水生镇布阵。 终于来了,白羽成面色不变,但眼中精光暴涨,立刻开口朗声唱起阵诀,随行同门一起动咒,镇水之阵就此发动,小小水生镇青色法术光芒暴涨!但完全出乎意料的,就在大阵行运急急、阵法力量集结迎向洪水之时,一道曼妙人影突然从天而降! 她穿着淡紫色的茶花长裙,背后一对蝶翼轻灵。 不听落足地面,她的面前是水生镇,镇中有阵,阵力颜色清透却雄厚非常,向她扑面而来;她身后是大湖,刚决口,平时再也柔弱不过、连形状都不存的水此刻暴躁得仿佛要崩裂乾坤,洪水浩浩,凶狠冲到…… 小妖女跳到了两股凶猛大力之间,是之间,但非正中,不听的落足处,距身后洪峰极近,距离前方“镇中阵”远一些。是以洪水先至,领头巨浪重重砸在了不听的背上。 那是早已蓄势多时、集中于一刻爆发开来的巨洪,其间蕴藏的力量何其强大,即便不听修持身后,一时间也站不住脚脚步,身形踉跄向前摔去! 白羽成大吃一惊,他以前不曾见过不听,不晓得她是谁,但他心思转动奇快,见她出现在洪峰路上立刻就晓得,这个女子应该是来镇洪的……可天下怎么会有这般鲁莽的修家,直接靠着身体去挡又与找死何异!修行之辈都会对自然怀有一颗敬畏之心,这份敬畏来得不是没有原因的……如今这湖崩洪起就是最好证明。 更让白羽成又恼怒又惋惜的是,那个女子身拦背后洪水的同时,又何尝不是挡在水生镇中阵法力量的前方。阵法刚刚行运到最饱满时,就算离山弟子想停不可能即刻刹止,白羽成脱口怒叱:“胡闹!” “你好。” 回答白羽成呵斥的,居然是一声开开心心的问候。 送出问候同时,被巨浪砸得倾身、堪堪就要扑倒在地的不听猛向前跨出一步,重新站直了身体。 浊浪滔天,若这一刻天地能被凝固、静止下来的话,人在地面仰望,会生出一个错觉:天上的云相充满萧杀,让人心惊肉跳……可那有哪里什么云,那是如山大浪轰天、遮天! 如此巨浪面前,那个女子的身形何其渺小、何其脆弱。 可就是这个渺小得即可忽略不计的不听,在重新站稳脚步之后,硬是挡下了那浩浩荡荡的恶洪! 小小身形,稳如巨岳。 不是石,不是礁,只能以岳而喻。因水来时,石、礁不动,不怕惊涛骇浪冲刷……可石、礁也同样拦不住汤汤洪流,唯有巨岳能阻大川猛进,山在、洪断。 巨力相催,她的身形不动,管那洪水如何轰轰嘶吼、如何急急冲荡也再无寸进! 不止拦下了洪水,不听及时亮出一枚竹叶,摇动之际一片苍翠竹林凭空而现,迎上了正扑面催来的离山阵法。 真力遇阻,白羽成自不会再催阵相斗,急忙把阵诀一变,借着受阻之势收住阵法,不听展颜一笑,因那个小丧修的缘故,她对所有的离山弟子都心存好感:“多谢。” 离山弟子眼中,景色诡异:前方不远处,罗裙飘摇长发飞扬的美丽女子,笑得正明媚,对着离山门下致谢;在她身后,洪水层层“堆积”横冲直撞,那大浪的峰顶已经耸起百多丈,像极了一头暴躁的巨兽……却无奈、无能、无力重开牢笼,它凶猛却在少女身后全无用武之地! 这个时候忽又一道人影闪烁,另个年轻女子来到离山阵前,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本来长相中等偏上,但因两眼离得远了些让她容貌再打了个折扣,普通姿色。 白羽成夫妇不识得不听,但他们都认得青云,一是当年小泥鳅大婚就在离山,另则白羽成与卿秀的喜日裘平安一大家子都赶来送礼。离山弟子要守住阵法,见了小金蟾不能起身行礼,但口中都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拜见青云师叔。” 在天斗山,参莲子喊苏景师父,喊青云姑姑,喊裘平安大哥……离山可是真正的汉家传承,辈分不可乱、从来都是算得清清楚楚,裘平安是苏景的妖奴,与沈河掌门、龚长老等人同辈,大都督的娘子比着白羽成等人高出一辈。 “你可莫强撑!”小金蟾对白羽成等人点头,口中嘱托不听。小金蟾不明白这莫耶妖女为何转了性子、竟主动做起了好事,可对她的关心是不会掺假的。 不听点点头:“现在还行,请问离山仙长,须得撑多久?”冰雪聪明的女子,看出白羽成结阵也是为了争取时间。 白羽成恭敬回答:“启禀前辈,快则三五个时辰,再迟过不了一天光景。”前方女子和小金蟾是朋友,称其前辈全无问题。不过这位前辈比着白羽成以为的还要再前一辈。 不听似是松了口气:“那还好,”说着,她的眉目流转,看了看白羽成,又看了看他身边的卿秀:“你们……双修道侣?” 小妖女的眼光不错,待对方点头后,不听又问卿秀:“这个离山弟子,你想嫁就嫁了?” 自从回来之后不听就不怎么正常了,古怪问题把卿秀给问愣了,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继续点头。 “真好。”不听全不掩饰自己的羡慕,跟着她又变得笑眯眯了,对小金蟾、白羽成等人道:“不用管我了,你们聊。”说完,她转身……曼妙身形,旋转开来。 身动、法动、力动,积压于身后的浩浩大水猛地翻卷开来,仿若一卷长绢,绕于不听身周,随着她的旋转一起转动。 不听缓缓旋转不休,她不曾离开、始终留在中心……她就是中心,因她转而转、随她舞而舞的那一道洪龙天旋,自地面拔起直冲九霄! 忽然,她动了,旋转不急不缓的同时,不听飘身而起,又开始围着巨湖做轻灵盘旋,暴涨溢出的湖水像极了一条巨龙:被不听牵住头颅的巨龙,她绕湖、“龙”绕湖! 洪水涨,巨湖生灾,堵上决堤的口子只能维持短短一会功夫。那湖只能盛十万水,地下水脉源源不绝送入十五万升、三十万升、五十万……它又怎么可能装得下?堵住了这里的口子,它又会去冲碎别处石岸,就算哪里都冲不破最后它还是会满到溢出、到那时,水去四面八方。 要镇水,办法只有一个字:疏。但周围无处可疏,所以不听引水旋湖,开它一道旋天河!仍是治标的办法,靠的是她法术精妙、更是她的修为浑厚,她要撑到离山高人赶来。 还是那因为小小丧修的缘故,她对离山高人信任得很。 小金蟾满脸惊骇,眼睛瞪得太大以至向外凸出,稍稍有些要显原形的样子,她知道不听的本领不错,上次自莫耶归来后修为有又大进境,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小妖女本领大到这等程度!这不奇怪,不听真正的实力从未显露过,连苏景都不晓得。 “她……到底是什么人?”白羽成的声音发飘,眼睛瞪得不像小金蟾那么大,但目光里的惊讶毫不逊色。 小金蟾正纳闷不听怎会如此凶猛,失神了,没理会白羽成。卿秀则接着夫君的话喃喃道:“修行恁地了得。”这一句倒是被小金蟾听到了,随口应了句:“那是自然,你也不看看她是谁的娘子。” 女子就是女子,修行之人也不能免俗,离山红长老是为一例,白门卿氏又是一例,闻言想都不想直接追问:“谁的娘子?” 青云上一句是无心之言,被追问之下她已回过神来:因不听的身份,她和苏景的关系应该不曾被离山所知,小金蟾自是不会主动泄露此事,可追问已到,不答又显尴尬,小金蟾负手挺胸:“我的娘子!” 九霄云上,引河旋湖的不听扑哧笑出了声,引得身后那道盘旋天河都微微震动…… 不知不觉里,四个时辰滑过。天河浩荡,月隐云被,洪水飞天,不曾漏出一滴。 终于,北方远处几道剑光划破夜色,一个声音遥遥传来,对“天河”道:“多谢仙子。”掌门沈河与三位长老赶到! 四个字,措辞平淡但字字认真,无需再多说什么,离山掌门说过谢,便一定会谢! “掌门、掌门……离山沈河!”三十里外,天空另一道云驾上,谢胖子兴奋异常,胖脸上的油光更亮,他护送着水生镇百姓离开不久,大洪崩仙女现,水轰荡龙盘天,纵是修行人见多时光,这等奇景也不是随时能见到的,谢胖子干脆不走了,云驾悬浮于三十里外安全地方,兴高采烈地看这场大好风景……看到半夜,没想到把离山沈河也给看来了。 第五百七十章 高人 第一天宗的掌门人,真正世上高人,在谢胖子眼中和神仙也不见得有太多区别,他没办法不兴奋。不过刚喊两声就晓得这样直呼前辈高人姓名实在失礼,忙不迭收声,面色窘迫。 飞掠之中,沈河转头向着谢胖子拱手作礼:“也辛苦道友了。” 谢胖子忙不迭还礼,但还不等他双手合拢,沈真人已经疾飞而过,来到“盘天大河”前:“沈河造次,失礼地方还请仙子体谅。” 天河悬空,急转不休。锋为不听所治、被引着在一圈圈的盘旋中向着天空不断延伸;沈河言罢迈步跨入天河之内,旋即身形一闪直追到不听身边。两人一照面,沈河眼中便是精光一闪:小妖女的督目之法瞒得过普通修家,又怎能骗得过离山掌门?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真身。 但沈河只是笑了笑,左手伸出按在、“拿住”了那天河起端。 不听引出的,那是真真正正的一道凌空大河,若铺陈在地面上,且莫说其长,只说其宽广,凡人置身河畔怕是要蕴足目力才能勉强看到对岸,偌大河川,沈河伸手去握它潮头时,真就仿佛在扯一块布,布再大,也能攥其一角。 沈河只握住了“一角”,不听却觉得身上负担的可怕力量就此散去,心中明白这条天河已被离山掌门接管了去。 功成、身退,不听对沈河点点头,就此离开天河,纵落地面小金蟾身边。 小金蟾传音入密:“你跑,我挡。”说话时悄悄伸手入囊,握住了自己的金钱法宝,莫耶妖女遇到了离山高人,跑是最聪明不过的选择。可一向精明的不听摇摇头,重拾之前那个莫名其妙的话题:“应该不用跑,还没种花呢。” 两个女子说话的功夫,抓着长河一角的沈河真人开口长吸。吸一口气,就算再用力,又能有多大动静……风破雷崩,沈河吸气之声,轰动千里乾坤。 因吸气而起的风雷声未落,沈河的左手轻轻一抖,灿灿光华闪烁——水色。上映苍穹下照人间,小不听引荡起的那条盘天河在沈河掌门手中绷直、平铺,它平行于地面,在九霄高空平平整整地、自南向北,铺展开来! 把万钧洪水像一条长绢似的旋舞起来,莫耶不听。 仍是这条长绢,以一手之力将其平铺半空,离山沈河。 这便是差距了,这就是人间正道第一修宗的掌门人,那个不笑不说话、对长辈恭敬、对同辈友好、对晚辈爱护,没脾气的老好人似的真人、沈河。 而被绷直、铺展的又何止一条盘天河?天河不是无源之水,其下还连着一座大湖……大湖被“拽”起,延于天河之末。铺、展!如镜、如绢。 湖陡空,可见泥地水脉正迅速渗出。再就是……湖底没有鱼,所有的鱼虾螃蟹都被沈河端在了“长绢”中。 “绢”长无以计,一千八百里还是三千四百里?天知道! 此乃神迹,不听木然青云呆立,白羽成泪流满面卿秀失魂落魄,谢胖子一屁股跌坐云驾,千多百姓惊骇嘶喊。 只有三个人还镇静。追随掌门一同赶来的三位长老。 樊长老捻髯微笑,望着空中“长绢”:“我都忘记上次见师兄全力出手是什么时候了,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红长老的眸子明亮,不看天河只看沈河:“师兄……师兄……师兄!” “干活吧!”一向古板的龚长老继续古板,提醒两位同门,随即龚长老飞身湖底,长剑做笔在湿漉漉的泥巴中写写画画。剑下一道道符篆成形,每写好一篆,那枚法篆就会乌光一闪,有虚变实、化作乌金形质的扣刻、从此烙誉湖底。 另两位长老也随之而动,三人成品字各占大湖一角,同样以剑升篆,不过红长老的篆颜色朱红、质似玛瑙,樊长老篆色莹白,仿佛脂玉。 长老们忙碌的时候沈河也在施法,左手铺“长绢”,右手掐起剑诀,他的剑飞去、一样向北,沿着长河铺展的方向划过……水成了布,真就被被沈河的剑裁下一条。 宽三十丈,长不知的“布条”。 剑诀撤,右手轻轻、拇指中指拈住了“布条”一端,先做无声心咒,再扬声敕令:“晋州大旱,甘霖普惠,西北三千九百里,去吧!”右手高扬,抛,布条似升灵,就此冲向高空,直飞千丈后一顿、再顿、三顿,一片大水就此化作沉沉黑云,向着西北方向急急飞去;沈河剑诀再起,又开始裁第二块布条,一般施法,但换了另一处受旱之地。跟着又是第三条、第四条、第五条……煌煌长绢,就这样被沈河一条一条的裁剪下来,化作雨云飞向东土需要雨水之处,到最后沈河手中只剩三百丈“幅宽”长绢。 今年东土风调雨顺,受旱的地方不多,都已经赈济妥当了,沈河低头沉思片刻,在确定没有遗漏之后,他笑了,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笑容自然惬意,沈河暂时不再施法,低头望向大湖:“怎样了?” 过了这一阵,大湖水位缓缓升起,三位长老的身形都被淹没,看不见人了。 “启禀掌门,我已妥当,在等樊师弟和红师妹。”龚长老的声音最先传来。他的声音未落,樊长老的声音也自水下响起:“启禀掌门,我也妥当了,就差师妹了。” 红长老声音随之而起:“再等会!” 当年离山中修为最差的长老,红长老不是浪得虚名,不过任夺出山、三位新的真传弟子顶上来后,红长老就让出了这个名头。 等了盏茶功夫,红长老声音快活:“成了成了,赶紧的!”法术还未完,还缺一步,之前她最慢,现在她最催。随她催促,湖底水中三位长老各自亮出一枚长长令鉴,口中动咒,并不响亮,但也还是把浅浅湖面震得颤抖摇晃。不久咒成法生,三位长老同时将手中令箭深插湖底。 湖底的泥巴稀软,可令箭插下时,分明是锐金入顽石的淬烈之响! 法篆凝、谕令落、由三位长老施展的阵法也即刻成形,不闻风雷咆哮不见灵元起伏,只有浓雾升腾。 湖中升起了大雾,但这雾气不向四方弥漫,而是扶摇直上,一路向着天穹去了,抵达上上高空后,罡风滚滚,吹散了它们…… 深藏地下的水脉接连地海,堵则崩,难保不是另一场大祸;地下水脉不竭,大湖永无宁日,永远都会涨,堵无可堵只能引流以疏;周围无可泄洪之处。 难解之事,但再难,落入离山高人的手中,也照样拆解得开:法阵行转,无炽烈高温却时时刻刻能蒸水成雾,雾升九霄毁于罡风:升雾速度,平齐于地脉注水之量。 千秋万载不敢说,至少能保这一方千年太平,只是从今日起离山又会多出一件差事:每隔一甲子,就要带上品灵石来给湖底阵法充添灵元。 三位长老破水而出,沈河将手中剩下的“长绢”重新填回湖中。至此这一趟赈灾差事真正完成,但沈河却又朗声道:“三位师弟助我施法、打通阵上最后一关!”说话间大袖挥舞,青青烟霞弥漫身周十丈方圆,绝除目听阻隔灵觉,封出小小一方法域。 法术什么的,明明全都完成了,掌门人还喊着要施法?三位长老知道事情蹊跷,同时飞入掌门法域内,入内后红长老开口最快:“师兄有什么算计?” 从外看青色烟霞浓重,入内则一切正常,沈河真人站在三位长老面前:“哪有算计,我得歇会!”一边说着,直接就坐倒在云驾上,呼呼大喘、拉风箱似的……天宗掌门威仪非凡,哪能当着晚辈和外人面前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铺巨洪、分恶水、化云雨飞赴八方千万里赈旱,沈河做得举重若轻,可哪一样不是仙佛神通!人力有穷尽,谁说离山掌门就不会累。 红长老笑出了声音,赶忙取出自己亲手采集、酿造的琼朝露,沈真人不客气,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瓶,放下瓶子不起身,坐在原地接着喘。等他休息的时候,龚长老问道:“那个女子是莫耶之人,此事该如何处置,还要请掌门定夺。” “四祖。”沈河两字回答。 言语不详,但大家几千年朝夕相处,三位长老都能明白他的意思:离山九位师祖中第四位,姓黄名蓝,汉人名姓,但他其实出身契丹,孩童时候就流落汉境。那时候契丹是塞外强族,与汉家征战多年,两族不共戴天之仇,彼此视为猪犬,在汉人眼中,契丹个个该杀。 契丹黄蓝、莫耶不听,有区别么? 何况少女今日所为功德无量。 又过片刻,总算把气喘匀了,沈河继续道:“但总还要做些地方,樊师弟要辛苦些。” 话说完,沈河站了起来,做了个表面功夫把一道玄光打入湖底,这才收了青烟重返众人视线,离山掌门面色平静目光清澈,远处谢胖子、近处白羽成全都由衷佩服:施展浩大神通过后仍面不改色,果然高人! 第五百七十一章 出息 樊长老先飞去三十里外谢胖子的云驾,对云中百姓嘱托道:“大雾升于夜晚、散于黎明,不会耽误你们在水上的生计,但需记得,登湖打鱼黄昏前一定要归岸,否则夜晚浓雾弥漫方向难辨,怕是会有危险。” 掌门这边,带上另两位长老和此间弟子,来到不听身前,全不提她是莫耶人的事情,致谢、寒暄几句,给不听留下一枚木铃铛,请她有暇时随时可去离山做客,不听接了铃铛:“定会有机会,还请掌门耐心等待。” 话又古怪了,沈河不追问什么,笑呵呵地点头,又和青云打过招呼,问候了几句后也不再逗留,就此离开小镇,不受镇民叩拜谢恩,转眼消失天际。 所有离山弟子都走了,但樊长老留了下来,跟着掌门离开的只是一道神识投影,他隐身远处,静静注目小镇。 谢不到离山掌门,但能谢到那位明媚仙子,谢胖子云驾回归小镇,千多镇民,由镇中长者长声喊着号子、准备行叩拜大礼……事情前后经过所有人都看在眼中,若没这位仙子,家园早都被洪水吞没!不用背井离乡,何异再造之恩!可没有一个人跪得下去,身前一股柔柔的力道托着,让他们再如何用力也跪不动。 不听闭起了眼睛,片刻后再张目,明媚少女平添妖冶!她散去了督目之术。 镇民一时间望不清楚,谢胖子却看得一清二楚,惊呼脱口:“你是莫耶之人?!” 不听笑着点点头:“不必惊疑。” 小金蟾附和开口:“她若心存恶意,此间早已是另番景色了。” 莫耶地,邪魔地,这认知自古流传,不止是修行道上的说法。民间也是一样的认知,听到仙子竟是邪魔地方之人,镇中百姓难免一阵骚动。 可也仅只片刻议论罢了,普通百姓没有那么沉重的大义,浩劫之下亲人安好、我安好、家还在便心满意足,甚至可以说,得救即为福缘,又何必去管赐福的究竟是神佛天仙还是妖魔鬼怪。谁会为了一个神话故事似的传说,就真的去和恩人反目。 吃惊过后,谢意依旧。 不听摇头:“若真心谢我,再简单不过,两件轻松小事。”说着,她的手掌翻开,一小包花儿种子:“院子角落、不打紧的地方,种下这花儿。不用刻意打理。这花儿耐活得很,开放时还挺好看的。” 时至此刻,小金蟾终于恍然大悟。 要这天下看遍“笑语”,不听行善,请受惠者种花……花儿种得多了,莫耶少女在人间的声名也就流传来开,她又哪里是种花,她是要扭转“莫耶地邪魔地”这名声、要扭转中土世人对她的态度! 有朝一日,笑语遍布四方,少女便再非邪魔,她是行惠人间的仙子。 种上几株鲜花又算得什么?何况这花全不用打理,挖个坑把种子扔进去就算了事,镇中长者从不听手中接过花籽,恭恭敬敬地问道:“仙子的第二个吩咐是什么?” “第二件事就更简单了,”不听笑了:“每逢初九清早,盼望有心人能望向东方朝阳,在心底念上一句‘苏、晴好合、举案齐眉’,我便心满意足。若不用默念,直接把这句话讲出来,我更是感激不尽。”在莫耶,不听的族名为“晴”。 这件事是不听临时起意,她觉得好多人来念叨自己和心上人的好事,心里舒舒服服的。 等那一天,哪月初九,笑语花儿开遍中土,天下人举目向东,她风光大嫁苏景的那一天! 她想红花遍布人间,她想世人齐望东方。 她的“苏晴好合,举案齐眉”。 仙子的要求奇怪但简单,镇上百姓也不敢多问,诅咒发誓地应下仙子,必定妥当完成吩咐。不听扬臂对镇中人摆了摆手,小金蟾没再“趴下冲天”,脚下云驾升腾与不听并肩飞起。眼见仙子要走,上前说话的那位本镇长者急忙喊道:“还请仙子示下尊姓仙称,小人也好奉起长生牌位……” 莫耶少女坚决不说自己的名字,微笑着应道:“那种花儿的名字唤作‘笑语’。”清甜声音回荡之际,云驾升腾高空,很快消失不见。 樊长老未再追踪下去,他取了一枚花籽,追赶掌门一行返回离山去了…… 离开小镇,两个年轻女子向北而行,小金蟾忽然道:“我若是苏锵锵,我也娶你。” 不听种“笑语”于人间,是为了自己能风光大嫁,但又何尝不是想要卸去苏景肩上的担子——陆角为蓝祈、陆崖为浅寻都曾承担在肩的那副重担,不听不要苏景再担。 种花中土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苏景,不听舍不得不嫁,舍不得苏景为了她与整座天下狭路争胜。 “苏锵锵这个人,脾气义气都没得说,和他做朋友是再好不过,”青云唠唠叨叨,几十个孩儿的娘,口舌早都碎得不能再碎,上一句还在赞不听,这一句又再损苏景:“可他那副小白脸样子,咳,你怎么就这么想嫁给他?” 苏景只算得是比较清秀,但妖精看来,只要不是粗声大气满嘴恶语、胡茬满腮狞眉凶眼,统统都是小白脸。 不听笑了,不和妖精矫情,提及苏景时美滋滋得全不掩饰自己的喜欢:“苏景的好处你又哪里晓得。” 小金蟾侧头看了不听一眼……然后又看一眼:“你流鼻血了。” 小妖女伸手,在鼻端轻轻一蘸,拿到眼前看,果然。皱了皱眉头,似是想说什么,身体却突然一软,直接摔进小金蟾怀里。 小金蟾大吃一惊,扶好不听同时,一道妖元送入不听经脉,片刻后她就放松下来:无大碍,小妖女只是累坏了。 把一道汹涌大河当成长绫舞了几个时辰,就算不听修为精湛也消受不起,消耗过剧以至经脉受震,鼻血也是因此而来。 算不得伤,休养几天就能恢复如初。 不听没事,小金蟾放下心来,再次笑了起来:“下次提起苏锵锵的时候,你能不流鼻血么?晴族不听,出息得你啊。” 不听弯起了眼睛,笑眯眯的样子。第一次种花,很开心,累一些也心甘情愿! …… 小妖女笑的时候,滑头大王面色铁青,问面前阿二:“好端端的,她又怎会不见了?究竟是怎样的情形?” 苏景走后,阿二阿七进驻阴阳司,少主离开前认真嘱托,请两位尸煞猛将为小主母护法,阿二阿七不敢丝毫怠慢,可万没料到,不久前忽然天阴如墨,一道无声雷光划过阴阳司后宅,再赶去查看,小主母已经不见了。 阿二阿七联络鬼王,是为发动他们的势力去寻找不听,虽知这样找人希望渺茫,但除此之外也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 滑头王接到消息立刻传下大令,一时间瓶中城灵讯飞散、侦骑四出,撒开大网似的去寻人,他自己则与其他几王急匆匆来到阴阳司询问详情。滑头小鬼心怀义气,弟妹丢了比自己媳妇丢了更要紧。 到现在,距离小妖女失踪已经过去十六七个时辰,仍没有丝毫消息,滑头王坐不住了,带上几位归降鬼王急匆匆赶来不津,直接向驻守阴阳司的两位尸煞询问缘由,以期能找到多些线索、方便找人。 阿二大概把事情交代了两句,不用第三句、两句就足以说完事情经过。 滑头小鬼眉头大皱:“如此简单……后宅中,她失踪之处可有线索留下。” “只有这个。”阿二伸出手。 “花?” 阿二手上,一朵娇艳红花,正盛放,不存于中土只生在莫耶。 …… “花?” 同个时候,阴褫海中,妖雾和滑头小鬼说出了同一个字。小鬼差瞪大眼睛,使劲盯住了苏景的头顶。 解释过自己一定要为廿一链除掉墨色之后,苏景就再未说话,由一道心神主持、催动一重罡天与一座大窍,全力洗炼铜环上丝丝“污浊”。阳火轰荡于洞天之内,从外面看他一切如常:神情平静、端坐云驾、目光与灵识不存丝毫松懈远远地巡梭四方……不知不觉里快二十个时辰,路途平安不见凶险,苏景的头上却忽然生出了一朵“花”,惹得鬼差吃惊不小。 还好,那花不是生芽、开叶、长蔓,若真在他头顶来这样一番景象未免也太吓人了些,“花”是突然跳出来的。 悄无声息,一小团淡金色光芒氤氲着,苏景天灵顶盖之上一尺地方,小小的花儿出现。 是“花”还未绽开,只能算一枚花苞。婴儿拳头大小,玄光蕴透于花苞,静静悬浮着,显得有些娇弱,也显出了几分空灵。 戚东来听苏景说过最近一段的修行,见了花苞不似妖雾那般吃惊,而是对苏景笑道:“又有进境,这便是金乌羽花了吧?恭喜。” 宝瓶修行三重境界,“地归”炼七十二片太阳鳞叶,来褫衍海前苏景便告完成;“天擎”修三十六枚金乌羽花,苏景刚刚开始修行这道小境界不久,之前还一朵花都不曾炼成,直到此刻,一盏花蕾显现。 第五百七十二章 墨灵精 人家有恭喜,苏景自然要“多谢”,口中向戚东来致谢,眼中略显喜色。一旁的小鬼差妖雾却老大的不痛快,对苏景抱怨:“救人同时,你还在修炼么?一心莫二用,当先全力救护廿一大人才对……” 不等说完蚀海就摇头打断:“这便是你孤陋寡闻了,你家苏大人有小小突破,不是他重修行不重救人,正相反了,他突破才说明他救人用心。”说着,蚀海望向苏景:“只凭‘斗战助修行’这一重,你金乌正法便是一等一的好修法,惹人羡慕啊。” 大圣的目光果然不差。 黑石洞天内祛除墨色,绝非阳火随便烧一烧了事那么简单,廿一链何等神奇的人物,连他都能侵蚀、致命的墨色岂同凡响!若苏景修习是离山其他正法,就算他也有今日成就也没办法除掉墨色,因这世上就只有阳火才能克制“墨色”,有了这一重“生克”在手,他才能有胜算。 而墨巨灵一脉玄法委实惊人,那些“墨色”明明只是一份力量,却仿佛身带灵智一般,受阳火炼化时,“墨色”不会安安静静地等着对方一点点烧下来,丝丝缕缕的黑线或集结成群、拧成一股绳顽抗,或游散出极细难辨之线,寻找阳火空隙去反攻骨金乌和黄金屋!它们有守、有攻,甚至还有两次“墨色”企图放弃链子、转而去侵蚀苏景的洞天——“它”晓得,敌人是什么,敌人在哪里。 正如苏景所说,这又哪里是什么洗炼,根本就是一场斗战,恶战。 天乌喜战,斗中突破。 小鬼差妖雾较真,且他追随尤朗峥多年,别看自己的修行差劲,了解的修行道理却是不少,摇头:“不可能!斗中突破只是蒙鬼的人话。” 这次大圣没反驳,反倒是咦了一声,笑道:“小小鬼差,能有这番见识很不错啊。” 妖雾的话没说完,继续道:“修行是修行,斗战是斗战,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却又都得耗用同一份本源真力,便仿佛只有一盆水,你又口渴想喝,又足心痒痒想要拿来洗脚……不是说这盆水不能一边喝一边洗脚。但你非得说喝得痛快了就能把脚洗得更干净,这就不像话了。” “是够不像话的,”苏景笑了起来,小鬼差那个例子确是惹人发噱:“所谓‘天乌喜战、斗中精进’并非我修法的捷径,这个说法其实是一重‘意境’。” 无论如何,打架都会占用精力、元力,对修行必然有所妨碍。但是修行之事绝不可片面而论,依照书本运气行元,是修行之人强化身体、增强力量的办法:力量大了,能够登得更高跳得更远,身体强了可以活得更久经历更多,不过强身也好、增力也罢,都只是“准备”,身为心、命为性做好的准备、打下的基础。 身为重,心为重中之重;命为本,性则是本根中那一点灵犀。 打架会影响修行运气,而战入极、心中暴涨求胜之意时,就扣合了金乌正法的境意,前为一害后则一利,利胜于害,是为凶猛推进、巨大助力。 墨巨灵的黑暗玄力会让苏景心生厌恶,与之相斗,苏景的争胜之心远胜当年光明顶门内比剑,此刻升一朵花落于顶不奇怪。 若把话说开去,其实金木水火土,无论哪一属的修持,上乘修法也都会有一个共通之处:意境。 修上上法门,不是练气了、变强了就了事的,还须得体会修法蕴藏的意境,唯有会其意,才能精其道。这便是修行道上名门大派与浅薄小宗的区别所在,前者的弟子,与修行中身心俱进、性命共长;后者的门徒炼得了皮囊却炼不出神髓,初时两三个境界或许分别不大,可随着修行的层次越深,两下里的相差也就越大了。 这份区别放在求仙路上,前者自然走得更远,因为他们修来的不知是力量,还有灵性。 这份区别放在斗战之中……最简单不过的例子,离山内门,第五境冲煞弟子,能够轻松击败普通散修门户中六境夺罡的修家;而离山的精修真传弟子,即便刚刚结成宝瓶身,遭遇等闲的元神境界修家也有一战之力。 境界越高修为越深是不会错的,可这只是自己和自己比较。 师门不同、修法不同的两家弟子,虽同处一个境界,战力未必就差不出几重天地;不同境界的两家修士也是同样道理,境界浅薄的那个不一定就会输给境界高深的,阳世里修行道,自古以来小境斩杀高阶的事情层出不穷。归于苏景,南荒时五境小修力擒大妖,西海六境才圆满便恶战邪佛:是他有奇遇,炼得五窍三重天;是他有机缘,身负上乘剑术外加一兜子好宝贝;是他有运气,大难不死才能转回头去反咬一口……也是他修得了上上真法,让他的性融于命、他的心附于身、他的精气神丝丝扣扣合于金乌正法。 戚东来伸手,指了指苏景的头顶:“花骨朵有了,怎么不开?” 苏景跟着他的手抬头,看了看花苞,应道:“还差了一点,所以花未开。” “差在哪里?”戚东来追问。 “斗战不够,没能撑到花开的火候就打快完了。” 啊呀一声怪叫,小鬼差直接跳到苏景面前:“快打完了?便是说你已除掉廿一大人身中‘墨毒’?” “还差一点点,但已无关大局,咱再聊上几句,廿一链身上的残墨就能抹个干净。”苏景点头,另外挑眉、耸肩、摊双手,得便宜卖乖之相冠绝幽冥:“我还没打够呢,这就快完了。看,花都没开……哼!”话没说完,变作闷哼,苏景神色微微一变,面色阴沉了下来。 妖雾担心廿一链安危,见苏景面上变色,妖雾心中猛跳:“怎么了?” 戚东来也关心同伴,憎厌魔时时刻刻讨人嫌,免不了一声怪笑:“话说得太大,遭报应了?” 苏景未回答,愣愣片刻后,伸出手在戚东来腕子上轻轻一搭,虬须大汉身形微震,被他拉进了黑石洞天。 黑石洞天不受妖孽进入,大圣来不了,苏景遭遇怪事须得找人询问,自然戚东来更合适…… 洞天内,巨大铜环横陈礁石,环身上再不见一丝墨色,光泽锃亮、锐金颜色隐透着几分犀利。乍看上去无甚感觉,但看得稍久便会觉得刺痛:光色如针,自眼中扎入心地,那疼痛不剧烈,更多的是冷。 戚东来眯了下眼睛:“拉我进来作甚,洗炼好了给我显摆?” 洞天内的苏景摇头,伸手指向礁石一角:“这个东西。” 礁石角落,黑漆漆的一块圆石。 海中礁石也是黑色的,是以那块圆石全不起眼,甚至以戚东来的眼力,开始时都忽略了它。随着苏景指点,戚东来才察觉到:同为黑色没错,但圆石比着礁石更纯粹,更清透。 青瓷与青玉的区别。 为铜环洗炼墨色的过程,苏景阳火与墨巨灵玄力之间的一番恶战,连“金乌羽花”花苞都打出来了一支,足见争斗激烈,最后苏景胜出,墨色被层层炼化。 苏景胜局已定,正准备一鼓作气把最后残存的那几丝墨色彻底洗净,不料它们忽然流转开来、游出了巨大铜环,化成了这样一块黑色圆石。 解释到此,戚东来纳闷开口:“你管它化成什么样子。” 苏景摇了摇头:“莫说化成了石头,就算它变成另一个苏景,我也不当回事,照样一把火烧过去炼了它……可是炼不了。” 变成石头之后的“墨色”,竟再不受阳火所制!又何止阳火,金风、剑羽、骨金乌甚至三尸的殷天子,诸多手段轮换,全都伤不了石头半分! 戚东来诧异:“会有这么结实?”说话同时,扬手一道神通打了过去,随后他便明白了:不是结实,而是不受。 灵识相探、目力细查都真实存在的黑色圆石,竟好像一方惟妙惟肖的幻象,神通法术、法宝利刃打上去,轻轻松松穿其而过,伤不到它分毫。戚东来皱了皱眉头:“幻象?” “骚人你看!”拈花接过话题,快步跑上前去,弯腰捡起了石头,还在手中抛了几次,最后一下没伸手去接,圆石落在礁石上,咚咚有声。 神通打不灭、力量无可落的圆石,能被人捡起来。 戚东来直接摇头,对苏景坦言:“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 话刚说完,忽然嗒嗒嗒的怪响频频,石头于原地急促震动起来,眨眼之后圆石变成了烂泥巴,就那么一下子摊软,黑乎乎的一摊堆在了岛礁了。不等众人疑惑,下个眨眼功夫,黑泥巴又忽然“鼓胀”起来。 像极了吹糖人,软塌塌的一块皮糖,迅速鼓胀、变大、变饱满、变得有了形状、变得栩栩如生、变成了一个人。 戚东来冷哼一声:“苏锵锵,打嘴了!” 巨灵墨色、黑色圆石、黑色泥巴,连番变化到最后……苏景。 泥巴鼓胀、化形,最后竟变成了苏景,从五官眉眼到身形衣着,全都一般无二,唯独两重区别:“泥巴苏景”是黑色的,黑袍黑靴黑束带,就连皮肤颜色也是黑的;另则,苏景的目光一向清清透透,明亮中总是投着一份积极意味;黑苏景的眼神却沉沉垂暮,苍茫且荒凉……就是这目中神采的区别,所以苏景是人间苏景;黑苏景则是仙佛苏景! 想也不想,苏景直接出手,金风阳火外加一片剑光,他一动手,三尸、骚人全都加入猛攻,可惜全无用处,打中、穿过,仍和方才的圆石一样。 打过没用,苏景又把心念一转,想把黑苏景扔到体外,留着这个东西在身体内,苏景隐隐觉得心中不安。而且外面还有大圣坐镇,不怕收拾不下这个不受法术的黑怪物。 但心中念头转动过后,黑苏景岿然不动! 来自扶乩的黑石,既是认主的宝物、更是苏景体内大窍。此间真正是他的地盘,万事随他心意做主,想让谁走谁就得非走不可,到这时苏景的脸色真正变了。 “黑苏景”忽然笑了:“扔不出去的,莫白费力气了。” 平平常常的三个字,三尸齐齐闷哼了一声:见到一个和苏景一模一样的人,心中已经觉得怪异非常,但好歹两者有个颜色差别;可黑苏景开口说话,从语气到声音、甚至占了上风时话里那份隐隐的“小人得意”的味道,都和真正苏景全无两样。 三尸与本尊同命共生之故,乍遇如此诡怪的情形,他们真就觉得毛骨悚然,脊背上跑了数不清多少鸡皮疙瘩。倒是苏景,自己听自己说话和外人听时不是一样的声音,听到黑苏景之言没太多反应。 看着不远处的“黑苏景”片刻,苏景的身体放松了下来:“先莫急着打,聊几句?” 话说得好像他从来不曾动手似的,而“黑苏景”仿佛也真的了解“自己”说话方式似的,非但不觉怪异,反而笑得轻松惬意,点了点头:“有教无类,你有问,我必做回答。” 这种调子苏景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一哂后开口:“你是什么……东西?” “我就是你啊。”似是觉得对方问了个傻问题,“黑苏景”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可随即他又把话锋一转:“但你却不是我。”说着他伸手在坐下礁石上轻轻一敲,敲下来鸡蛋大的一块,抬手向着苏景扔了过来,力量不比凡人掷石更大。 苏景不动不摇,石头砸到、砸中、穿身而过、落到了地上,发出连串响声。 “墨苏景”的把戏,真苏景也会。 戚东来见状似是想到了什么,也不打招呼,抬手将一道法术打向苏景,这法术威力平凡,若在外面真正苏景随手便能化解,不会伤到他。 魔家传人的法术,一样从苏景身体中穿了过去,落空。 戚东来若有所思,“墨苏景”对虬须汉赞道:“你是个聪明人。”说话中他站起身来,走到苏景面前:“你别用修元真力,只凭自己力量,咱俩对上一拳。” 苏景全不废话,抬起一拳打向对方,“墨苏景”举拳相迎,“啪”的交击声响,墨苏景后退了两步,苏景更惨些,仰面朝天摔倒在地,比拼之下他吃亏了。 但一次对拳,真正的关键不在谁输谁赢,而是:两个都不受外力所伤的苏景,只用“自己本身”之力能够打到对方。 三个矮子看得满头雾水,一个比着一个更糊涂,戚东来却恍然大悟! “墨苏景”看懂虬须汉的表情,先对戚东来点点头,再对苏景说道:“外人都明白了,你自己还不晓得么?” 洞天内的苏景不是真实存在,只是一道心识化形而已,他是“虚”的,虽然因为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穴窍,让这心识在洞天内催元动法能喝酒打牌能做任何事,但归根结底心识仍是心识,为虚,无论法术法宝都打不坏他,便如飞矢宝刃再如何锋锐也割不伤影子——两个苏景都不受外力伤害,便因为他们都是“虚”。 可是以高深修家的见识,再换个位置来想,心识为虚没错,可心识的本根也是一道“力量”,不过这力量的行运办法特殊,它的表现不同于那些猛士力拔山河、飞剑万里取命的方式,“虚”并非不存在,只是存在的方式区别其他——两个苏景能做互搏,也是因为他俩都是“虚”,一模一样的虚。坐拥同一种力量,自能彼此对抗。 “墨苏景”没去追打苏景,向后退开几步重新做回礁石,胜券在握所以好整以暇,暂时岔开话题:“既敢与神祇为敌,总该知道些神祇的手段吧。” 苏景如实回答:“见识过两重:侵神、夺字。” “墨苏景”挺开心的样子:“你还见识过夺字?是有眼福之人。” 苏景一笑:“嗯,夺字的那个让我斩了。” “墨苏景”全无怒气:“人嘛,总会犯傻,犯傻就会做错事,难免的。我不怪你,以后你多做些事情将功折罪好了。” “说点正事,”三尸中赤目有些不耐烦了,红眼睛瞪住“墨苏景”,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你怎么来的?” 墨苏景果然“有教无类”,不作隐瞒痛快给出的答案:墨巨灵的法度玄妙,他的力量蕴藏点点“智慧灵精”,便如苏景为廿一链洗炼墨沁时所见所感:那黑色力量是活的。 与这等力量为敌,身体与神识会同时遇袭,好像躺在盆景山中的王灵通,他为救护晚辈、独自断后迎抗强敌,激战中被一道墨力侵入体内,之后还不等他的身体受伤,王灵通的心神就被墨力中的“智慧灵精”蛊惑,从仇敌变成了信徒。 “我就是那一点‘智慧灵精’了,”墨苏景指了指自己,微笑:“但世上总有食古不化之人,不是谁都肯听我教化的,就好像他。”说着,他指向自己的手指变了个方向,指向不远处那一环巨大铜链。 跟着,仍是那根手指,再次转向,墨苏景指向苏景:“还有你。” 第五百七十三章 纯镜 对凡俗生灵、普通的修行之辈,墨灵精的蛊惑无异仙音神唱,几乎不存抵抗之力就会被“浸染”,继而“皈依”,但它对付不了链子。 不能浸染链子不奇怪,可对苏景也无法“浸染”,就连墨灵精自己也觉纳闷:“能不能收为虔诚信徒,我入他身体后稍加感受便可知晓,我晓得,你不会拜奉于神祇……有些想不通,很奇怪,以前不曾遇到过你这样的。” 是奇怪,苏景的修元浑厚,可他境界浅薄,这就好像一个怀揣万金的稚童,他有巨贾的身价却不存人家的精明,想要骗他个倾家荡产再容易不过……可若是这个稚童,曾经江山剑域留下的天无常丹淬炼心神、智慧窍开心花盛放呢?可若这个稚童曾被摩天刹神僧夺舍、又得大圣玦内众多巨妖元魄添入魂火、炼得一只小金乌元神呢? 苏景的心神,是江山剑域、摩天宝刹、天真大圣玦先后、联手打磨出来的! 而更要紧的,他的第十一魂,屠晚。 早在修行之初,苏景就得了屠晚剑魂,那柄神剑正是墨巨灵的死敌,有它在,莫说面前一点墨灵精,就是真正的墨巨灵来三万八千个,围苏景说法讲道三万八千天,也休想把他变成狂信弟子。 这几重缘由苏景心知肚明,语气坦诚:“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 “宇宙无限怪事不知凡几,用不着样样追究,会累死的。不明白就算了,”墨苏景挥了挥手,混不在意,又把话锋转回前提:“不能收做信徒的,像链子……嘿,这宝物开通灵智,真正是逆天的事情,在灵智真正成形前,它们那份混沌心识会受过灵光瑞气无数年头的熏陶和锤炼,一旦觉醒,心神之强比着它们的宝身犹有过之,没办法,再觉得怎么可惜,也只能抹杀了它的身体。但像你这样的,倒是可以打个商量。” 墨灵精像极了苏景,明明是要害人却在语气里带了些不甘,好像让对方占到了大便宜似的:“毕竟你的神识羸弱,刚刚对过那一拳你也能明白,你不是我的对手。”说到这里,这黑色的苏景突又放声大笑了起来,一手捂着自己的肚子,另只手指向苏景:“哈哈,我实在纳闷,你怎么会……怎么会把我摆进自己的身体里来炼化……哈哈,忍不住要笑,勿怪、勿怪……你不晓得神祇法度,除了你见识过的夺字、浸染之外,还有一门‘纯镜’之术。” 说了这么会子话,苏景渐觉得面前墨灵精的脑筋、思路很古怪,用民间俚语讲干脆就是“缺根弦”:仿佛一个人,在街上忽然见到不共戴天的仇人,忙不迭转身跑回家去拿菜刀准备去杀仇人,可拿菜刀的时候看到案板上有根黄瓜,他又开始切黄瓜做饭……这个墨灵精,想起什么就是什么,话题来回乱窜,他说的每句话都没问题,都不算废话,可串在一起未免太跳跃了些。 和墨灵精讲话,苏景非得专心致志去追他的思维不可,否则无法把握重点。墨巨灵的力道侵入身体,灵为先力为后,能蛊惑便蛊惑,如王灵通;蛊惑不来就以力量摧毁敌人体魄,如廿一链。 苏景本有阳火护体,如果他外面世界洗炼廿一链,墨灵精什么都做不了,但它被苏景放了进来、且它身具“纯镜”之能。 “纯镜?”苏景问。 “不错,我至纯我极净,能倒映玄虚,是以我为镜!还不明白么?我能倒映心识,所以我变成了你的模样。”说到这里,墨灵精收敛了笑容,伸手指向苏景,语气阴沉下来:“你最最重要的那样本事,已经被我映了下来。” 洞天中的苏景只是一道心识,心识的本领又是什么? 答案再简单不过:控制身体! 墨灵精的声音缓慢:“我带墨力而来,你将我的力量炼化,很了不起,但你炼化墨色的功夫里,也足够我施展‘纯镜’,把你仔仔细细地倒影下来了,由此,我变成了另个你……或者说,我变成了你的另一道心识。” 黑色苏景现在,也是苏景的心识了,所以苏景自己的阳火金风都难伤他分毫。 墨灵精的话越说越明白,一旁的戚东来脸色渐渐青佞。 戚东来担心的事情,苏景也有警惕,不过苏景面色不变,口中问道:“你这是……夺舍?” 墨灵精摇了摇头:“不算夺舍,差别很大。我这样的情形应该叫做‘欺身’。”说到这里,不远处的戚东来身形突兀一震,瞬间的模糊过后,虬须汉重新清晰起来,脸色愈发凝重了……苏景转念想把他送出体外,但没有用,送不走了! 似是没看见两人的小动作,墨灵精无动于衷,继续说道:“夺舍是吞噬你的魂魄、夺下身体为我所用,成术后完美一统,你之所有尽归于我;欺身只是骗过身体,让它以为我是你,我能调运你的身体,但没经过身魂祭炼,我用不了你的真元和法宝。所以……”墨灵精望向戚东来,道:“你大可放心,我用不了苏景的那些手段,所以杀不了你,你不用急着逃走,这里很安全。” 说完,稍顿,容苏景想了想,墨灵精接着向下说道:“不过于这副皮囊而言,你我皆心识,无甚差别,你我是一样的,你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反过来一样,你想做的事情,我若全力反对你就做不成。之前你想把我扔出去却未成功,刚刚你想把这个娘儿大汉送出去也告失败,就是因为我全力阻挠之故……还有,你也走不了的。” 这次真正明白了对面那个黑色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苏景点了点头:“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再简单不过的一笔账和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选择,道理我来讲,账目咱俩一起算,选择你自己来做,”墨灵精微笑着:“刚说过的,从指挥皮囊这一重来看,你我力量相当,没有强弱之分;但你我本根却是仙凡差别,我乃神祇智慧、仙佛灵精,你只是修家心识,莫看我只是神祇万一智慧,论起本身力量,还是胜你一截,先前对过的那一拳,你心里有数。” 洞天内苏景能动用真元神通,但伤不了墨灵精,要想打他只能靠心识自身所蕴力量,打得过么?苏景心里有数,对拳时自己已经全力出手,对方稳稳胜出他一倍有余。 “道理讲完了,现在算一算账目,你我一起?”墨灵精语带询问,胜券在握之人,耐心总是很好:“心识被打灭,魂魄如蛇断灵信、人伤五听,虽不会魂飞魄散,但几十年的重伤沉睡总是免不了的。” 苏景很听话,真就和对方一起算账:“我打不过你,同伴也帮不上忙,若和你相拼,死定了。” 三尸或愁眉深锁或咬牙切齿,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听到本尊那句“同伴也帮不上忙”的无奈之言,他们三个齐齐向戚东来怒目而视,赤目骂出三兄弟的心声:“要你何用!” 没人理会三个矮子,墨灵精继续算账:“你被我打死,身体沦为傀儡,被我拿去欺瞒你的朋友、宰杀你的亲人……或许不等几十年后你的魂魄苏醒,我就玩得开心忘形,把这具皮囊毁掉了;就算那时你还未死,能生出一道新的心识,照样打不过我,还是会被我再杀灭一次,这种事情对你凄惨得很。” 苏景接口:“可我还有一身大好修为,你用不了,最最要紧的,我身穿大红袍,我是一品判,你调运不了这件宝物,太多大事都做不了。所以打灭我这一道心识,不是最好的办法。” “哈哈!你算账很好,”墨灵精笑得欢快:“你开敞魂魄、受我一道禁制,以后你还是你,不过帮我做上几件事情,我不是你的主人,只是你的好朋友……好朋友,互相照顾。” “你的禁制,非得我心甘情愿,否则无以成法?”苏景好奇。 墨灵精点了点头。苏景又问道:“还有最后一问,我以前和墨巨灵信徒打过交道,但从未见过你。” 南荒斗伏图,苏景一度深受重伤,身体受墨家元力侵袭,但那只是单纯力量的伤害,没有“智慧灵精”这回事。 “那些信徒拜奉的是陨落神祇,既已陨落,灵精难免混沌,未必能再结形,更毋论如我这般施展‘纯净’。”答案清晰且浅显……死的、活的;阳间所遇的已死,而这褫衍海中,有活的。 墨灵精不容苏景再多想什么:“道理讲得明白了,账目算得清楚了,此外还送了你几问,差不多了。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别耗得太久,外面就快打起来了……那几个怪物死在你手中,比死在我们手里有趣得多。”他毫不隐瞒目中盼望之色,他想看蚀海、妖雾等人死在苏景手中时那满脸的意外。 第五百七十四章 你可莫回头 “哦,最后再唠叨一句,”墨灵精目光扫过三尸和戚东来:“这里有四个知情人,可他们谁都出不去,只能一辈子留在这座洞天里了。无论你怎选,外面的人都不会知道今日此间,发生过的事情。” 苏景也转头去三尸,刚刚还在磨牙的三个矮子,迎上自家苏景的目光,一下子全都变得嬉皮笑脸了,对苏景嬉皮笑脸,对墨灵精挤眉弄眼。 “外面要打起来了么?先去通传大圣,请他多加小心。”苏景吩咐,语气里稍稍有些遗憾,他本来还想多聊会的。 三尸答应一声,翻身纵跃、殷天子出鞘。墨灵精摇了摇头:“话都说到如此透彻,怎么还如此执迷啊,出不去,谁也出不去……咳,”话说一半,墨灵精被眼前所见给逗笑了:“他们这是作甚?以身殉主么?看他们的为人,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 三尸取剑在手,居然互刺,眨眼尸体到底死了个干净,这让墨灵精又吃惊又好笑。 苏景也微笑:“你再仔细看看。” 再仔细看,黑色苏景的笑容陡然消失:三具尸体横陈不会有错,可他们的剑和棺材呢?墨灵精事先又哪里知道三尸的本事?丧命同时重生于本尊身后,就算苏景的穴窍洞天也封闭不住这一道联系!此刻三尸妥妥当当离开黑石,来到褫衍海,众人云驾之上。 墨灵精不知三尸底细,但至少能明白,这三个人矮子有“命遁”之术,他们从容离去了。 有人出去了?便是说此间事情很快会为外人所知,苏景的“选择”也就再明白不过:要以心识之力与墨灵精一战,就算输了、身体被傀儡,这具身体也休想祸害他的同伴。 墨灵精又看了苏景一眼,并不着恼。就算傀儡了这具身体再难有其他作为,至少他也都重创了苏景,单以此役而论他必胜无疑。既然胜了又何必懊恼。 苏景长身肃立、深吸气,再开口时声音扎实,对墨灵精道:“尽我所能,愿与你公平一战。”跟着苏景又转目望向戚东来:“戚兄做个见证吧。”戚东来盯了苏景片刻,稳稳一点头:“好!” 墨灵精只觉眼前情形说不出的好笑,似是觉得惋惜似是觉得无聊,摇了摇头对苏景道:“执迷不悟,你可莫后悔。” 苏景的回答有些古怪,语气和墨灵精一模一样:“自以为是,你可莫回头!” 到了此刻哪还有不动手的道理,洞天中苏景飞身扑起,举拳向着墨灵精奋力打去。 莫回头? 疑兵之计?声东击西?蛊惑旁人正是墨灵精的拿手好戏,又怎么可能被这等小伎俩骗到,同样抬手一拳迎向苏景,口中笑道:“听你的,不回头!” 两拳交击,仍和上次一样,苏景气力不敌仰头摔倒在地,墨灵精只是被力量反震退后两步,可是他全不曾料到的,还不等自己站稳身形,忽觉脑后生风、怪力袭来……足以伤到自己的力量! 唯一能伤到自己的苏景心识就躺在面前、地上,又怎会再有奇袭?墨灵精心中惊疑,但应变不受影响,急忙回头……大吃一惊:自己身后,竟也是个苏景! 两个苏景? 人的思绪复杂,会有千万心识,单以墨灵精所知,以苏景现在的境界,想要在自己的宝物或身体中“投影结形”,非得是全神贯注、以所有精神做全力观想不可,不可能再有第二个苏景。 不可能有的、第二个苏景的拳头,劈头盖脸、疾风扑面。两个苏景异口同声:“不是说不回头么?” 墨灵精目光阴沉,不答话及时挥手架开第二个苏景的偷袭,这时候第一个苏景翻身而起,“苏一苏二”并肩合力,大战墨灵精。 初时是个势均力敌的情势,三个人纵跃生风,拳脚交击砰砰大响不迭,打得难解难分。可惜斗得稍久,还是被墨灵精站到了上风,战局清晰了然——“苏一苏二”负隅顽抗,墨灵精一时难以得胜,不过打到最后,两个苏景仍难逃毒手! 墨灵精声音森冷,但他的声音依旧带笑、讥诮:“小看你了,浅薄境界居然能做分心两识……那有怎样?还是得死!” “你可莫回头。”两个苏景一起开口,整整齐齐的五个字回答。 墨灵精哈的一声笑,冷笑! 两段心识,显一藏一,前者当面锣鼓后者暗施偷袭,这倒扣合斗战道理,但若还有“苏三”为何不在苏二出手同时突袭?那样的话自己必受重创!何况若真有苏三,苏一苏二也犯不着跟自己苦斗刚刚那一场。 墨灵精心智清澈,把一番道理想得明明白白,笃定这次必是“疑兵之计”了,不可能再有“苏三”……脑后生风,两个苏景在面前一左一右,身后又有怪力袭来!墨灵精心中大骇,赶忙缩身就地一滚,勉强再勉强地躲开这一拳,再跳起来一看:苏三来了。 三个苏景并肩而上,这次情形翻转了过来,以一敌三墨灵精不是对手,但狼狈则已短时间里不至落败,能再奋力支撑一阵。 打了片刻,墨灵精又发现异常:三个苏景,一前一左一右。既不讲究身份也不顾及规矩,以多打少已经不要脸了,又用尽撩阴叉目抓头发踩脚面之类下流招式,为打人无所不用其极,可他们无论怎么打,都始终保持着“前左右”的阵势,没一个会转到背后去偷袭。 这就不对了,三个苏景都不去背后……把敌人的背后空出来……给谁? 墨灵精心中惊疑不定,大概猜到了一个答案,果然,见敌人面色微变,三个苏景异口同声,面上的笑容不算夸张,可他们的语气乐不可支:“你可莫回头!” 笑声落,第三次,脑后怪风呼啸。 苏四? 三个已经不是对手,再来个苏四还怎么打,墨灵精心里……惊诧、愤懑、烦躁、疑惑、恐惧等等感觉纠缠一处,简直想发疯!可人在恶战中,再如何烦闷也还是得先顾着灭顶之灾,墨灵精奋起力量崩开苏一二三的围攻,急急转身,双手横架准备去当苏四拳头。待他转过身来,脑子里则是“嗡”的一声怪响:苏四来了。 但来得又何止苏四?四五六,一下子来了三个! 苏四“光明正大”,双拳挂风轰敌头颅,苏五苏六打得则是“黑拳”,一个三指结鹰爪悄无声息的去抓墨灵精的喉咙,另个起腿无声去踹墨灵精小腹。 哪里挡得下,墨灵精只抵住了苏四的拳头,被苏五扼住了脖子,然后被苏六一脚踹中了肚子。胳膊扭不过大腿,苏五手上的力道比不得苏六的猛蹬,墨灵精被苏六从苏五的手中踹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六个苏景齐齐大笑,一窝蜂似的围上去,狠打! 值得一提的,金乌嫡传、离山长辈、幽冥大判苏景,精修五百年,身负上乘修法、剑法,但他只在白马镇当候补捕快的时候学过一点粗浅无比的拳脚功夫,这点功夫用在此刻,根本就是乱抡乱踹。 墨灵精,自诩神祇来历,什么时候受过这等村妇莽夫打法的围攻臭打,真的疯了,气疯了。不过他自己也没注意,一群苏景的打法“通俗”,深陷十二枚拳头十二只脚下的自己,手段也不怎么高明:六个苏景围拢一圈拳做王八锤,口中连连喝骂;智慧灵精摔倒地面脚做兔儿蹬,嘴里哇哇怪叫,此时此景,这般高人风范实不足为外人道,还好这里也没外人,只有一个骚、戚东来,抱着膀子站在一旁放声大笑。 数不清中了多少拳头多少脚,墨灵精打得头昏脑胀,忽然觉得身上压力微轻,好像是苏五的拳头砸到了苏三的腿,苏三的腿又撞了苏二的身体,机会如白驹过隙,墨灵精急忙纵身跃起。 站起来的情形也不比躺着好多少,墨灵精无处可逃,仍是要被六个苏景围攻,头脸胸腹腿膝足接连遭受重击,他被打得连连倒退……倒退?一步一步倒真是退得挺从容,墨灵精想明白这一重,心直直向下沉落:六个苏景,两前两左两右,仍给敌人背后留出了空子。 六个苏景全都笑了,打拳踢腿全不耽搁他们整齐开口:“你可莫……” 不等他们说完,墨灵精口中发出分不清是惨嚎还是怒喝的一声怪叫,转身就跑。这是心智大乱之象,他惊极怒极也怕极,心中没法不乱,再也听不得“你可莫回头”。 整整六个苏景在侧,又岂容他脱逃,墨灵精才告转身,双膝便告一软,苏一苏二各出一脚蹬他膝窝,同时六个人的说话、那最后两字落入墨灵精耳中,不再是刚刚的“你可莫回头”,而是:“下跪!” 你可莫下跪。 遍体鳞伤,气力大损,膝窝中创,没办法不跪了。 就在墨灵精跪下瞬瞬,第七个苏景轻飘飘地出现于面前,受了他这一拜,笑着:“太客气了。别哭啊。” 第五百七十五章 七十三 墨灵精没流泪,他不是阳三郎,没有那份至真心情。心肺气得要炸、憋闷得要炸,双目血红但全没流泪的意思。 不过想想之前,苏景让他莫回头,他回头了;苏景让他莫下跪,他跪下了;此刻苏景让他别哭……他不哭不行。 苏七之后又来两个,苏八苏九闪出。 左边苏八出右拳、右边苏景伸左拳,封墨灵精鼻梁骨两侧,那是脆弱穴窍,一旦中击非得鼻酸流泪不可。苏景在穴窍中的心识投影和真人一模一样,墨灵精以“纯镜”倒映投影,也映得丝毫不差,该有的他都有,包括鼻骨两侧大穴。 又快又狠的两击,墨灵精眼泪长流。 前前后后,一共九个苏景显身黑石洞天! 心神十立,便有整整十道强大心识,能够凝化结形十个苏景。 只是“苏十”主持着身体,要把黑石洞天里的情形讲给大圣、妖雾等人听,他太忙,没来。 一枚墨灵精,比着两个心识苏景加起来还要再强一点,可他做梦也想不到,苏景有“十个苏景”。 墨灵精气急败坏,口中怒喝:“你……”只说出来这一个字,后面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墨灵精不知道该怎么去骂面前那九个眉花眼笑的苏景。 “你什么?”不远处戚东来接口,声音柔美但语气庄重严肃:“我为公证,看得明白,果然是公平一战!” 公证不说话,墨灵精想不起该怎么骂;公证开口了,墨灵精也脱口喝骂:“无耻之……” 话没说完,一群苏景忽然齐齐一声大喝打断,其中八个身形一转,八合为一! 心神可分立,也可合一。“苏八一”腾身而起,真正凡人的好功夫鸳鸯腿,七脚连踢把墨灵精从地上踹飞起来又踹回地面……九个苏景八个合身,旁边还剩了一个未参与,戚东来不解:“你为何不去?” 剩下的那个苏景回答:“我从旁边看看踢得好看不。” 一次重击过后,把式苏景又变成八个,加上旁边那个看排场的,大家又一拥而上围住墨灵精乱打乱踹,身处战外的戚东来无事可做,琢磨着墨灵精之前说过的话,问他:“你刚想说无耻之尤还是无耻之徒?” 墨灵精全无还手之力摔倒在地,口中只剩哇哇怪叫,公平之战如火如荼。 墨灵精挨打的时间长了,身形渐渐变得“透明”起来,苏三隔着他的身体,已经能隐约看到苏七的轮廓……被打得太疼,本能使然会努力逃跑,可又能逃到哪里去?就算鸿运当头、让墨灵精冲出九个苏景的合围,他也逃不出这座黑石穴窍。 分不清是苏几笑吟吟地开口:“先前你不是‘想不通’我为何要将链子纳入体内做洗炼么?” 一个苏景问,自有另一个苏景来答:“我确未想到会跑出来你这样一个蠢笨东西,但我晓得墨巨灵和被浸染之人,两者之间如海川相连,收廿一链进来洗炼,就是怕他身上的墨色再逃回去。” 又一个苏景接口,继续说道:“洞天为穴窍,深藏体魄中。两重封闭当能隔绝于外,我纳链入黑石,本就是为了关起门来打狗。就是没想到打到后来,居然是只会叫的狗。” 说话不停,狠打不停,话说完了,打得更狠,又过了一会功夫,九名苏景中的几个身形微震接踵消失,洞天内只留下苏一苏二。墨灵精骨折筋断好像片烂泥似的瘫软在地,身形几乎被打散,“透明”得都快找不到了,大局已定,一群苏景就此散去,剩下两个做最后拷问。 两个苏景暂时住手,苏一先开口,和墨灵精初见面时说过的话:“先莫急着动手,聊几句?” 苏二跟着发问:“先说说褫衍海,你们的情形吧。” 墨灵精的声音虚弱,但不答苏景所问,而是抓着“关门打狗”的题目:“关门打狗?你可知你关进来的是什么?” “愿闻其详。”苏一走到墨灵精身边,蹲了下来…… 屠晚剑魂初次狂暴发作,附魂普通长剑,一夜之间杀灭白狗涧二十一个凶狠魔头,此剑在世时又当何其凶猛?墨巨灵却有资格做它的仇人;南荒伏图,本为普通蛮子,只因接近了一具死了不知多少年头的巨灵尸身,就险险挑动妖祸酿出巨灾,修行至今苏景遇到过的强敌不算少了,但让他印象最深的便是此人;西海葵妖,本事不值一提,可是那一道黑风夺字、能够轻松抢下三百里碑林的妖法,玄妙之处怕是离山九位师祖都要佩服的;还有……实力不弱于中土的莫耶世界,阴阳莫耶皆已死!此刻苏景看上去轻松得意,可他曾亲身经历过这些事情,心底又哪敢对与墨巨灵有关的“东西”存下半分轻视。 苏一的目光认真。 “你关进来的是一截链子。”墨灵精应了句废话,跟着话锋转开,虚弱道:“你的火很讨厌啊。我们本想直接毁了你,可又见你身着大红袍,这着实让人心动,商议之下,还是觉得能降服你更好,所以才施展了‘纯镜’之术。” 苏景听出一重关键:“你们?” “嗯,我们,”墨灵精点了点头:“纯镜之术为上上仙法,只靠一点智慧灵精成术威力实在有限,肯定不是你的对手……你有没觉得,我很喜欢说话?” 说到要紧地方,他忽然岔开了话题,苏景微微皱眉,但没有不耐烦地去做催促,点头应道:“我遇到过的、你们这一脉的人都挺啰嗦的。” 这是实话,从魔灵童到伏图到王灵通再到现在这个黑色灵精,个个都话不少。 “因为我们心性如此,”墨灵精伤得太重,已经维持不住“纯镜”映影,五官模糊成一片,好像一个刚有雏形的泥塑:“我们会隐瞒、会骗人,但本根上我们不喜欢隐瞒、骗人,我们是仙神,心性纯透远胜你们这些凡人。” 说到这里他笑了,五官囫囵看不出形状,可旁人就是能看出他在笑,没道理可讲,墨灵精又转回原题:“我们……一共是七十三枚智慧灵精,七十三道灵精合体归一,化作你面前这一个我。合七十三灵精之力,施展‘纯镜’之术、映你心识来占你身体。” “七十三,这个数听着耳熟么?”墨灵精问苏景,但无需回答,他就自己给出了解释:“再简单不过,七十三链受重创之后,七十三道神仙法力散出、各侵一环、彻底摧毁这件魔物,七十三道神仙法力中,自有七十三枚智慧灵精。” 墨灵精的身形越来越散乱、可笑容愈盛、气若游丝的声音中笑意越浓:“关门打狗?想法很好,若关进来其他信徒必定万无一失,可你关进来的是一截链子。七十三链子环环相扣,它们是这幽冥生、幽冥养、幽冥壮大的魔物,只要在阴间,它们之间永远都有冥冥联系,永远也不会被阻断,把一截链子收入体内,你的门就永远关不严。” “你扣住一枚链子,就扣住了整条链子;链相连,链为媒,在它一环一环上的智慧灵精自能通联游移,这才有了七十三枚智慧灵精合力施法。可惜,我们没想到你能有多道心神分立……你也是精修之辈,当能明白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法术,纯镜虽为仙法也不例外,它有不足之处:纯镜只对玄虚心识反映,一旦施展开来,灵精就不能再动用自己掌握的那道仙家墨力;且这法术不可逆转,我们变成你的心识,就没办法再做回智慧灵精。” “可现在我们就快死了啊!”说及性命陨丧,墨灵精不悲不脑,反倒是满满开心,他的笑声因身体重伤而痛苦万分,但也因心境开敞而惬意欢愉:“我们身死,便是仙家墨力发动的契机!苏景,明白了?明白么!” “我辈智慧灵精能沿链游移,我们的仙家墨力自也能随链转动。你洗炼得了一只铜环的墨色,还能洗得掉其他七十二环的墨色么?它们……一起来了!仙家浩力已到!莫再徒劳挣扎了,从你将一截链子纳入体内时便死定了,就算你再廿一链扔出去也没用了,你我……哈哈……你我一拍、两散……妖人授首!” 从苏景开始为廿一链洗炼墨色的那一刻开始,墨灵精就非杀苏景不可了。再浅显不过的道理,苏景救下了其中一截,这枚铜环清醒后会离开带下一环进入洞天,请阳火再做施救,一环一环的墨沁会被苏景逐个击破。 墨灵精自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若它们直接集结力量猛攻,七十三环墨色齐攻,苏景早已死掉;但墨灵精又贪图他的大红袍和判官身份,这才拖到了现在……褫衍海云驾之上,苏景身体猛震,一缕鲜血自唇角留下。 身边众人都大吃一惊但不等发问苏景忽然“僵硬”了,双目无神表情凝固,他已入定:何为入定?十道心神尽数集结于黑石洞天,再无神志主持身体! 下一刻苏景身边人影闪烁,戚东来被“扔”了出来:“七十二环链上墨色齐攻黑石窍,情形凶险,他非全神全力以赴,外人帮不上忙,只能为他护法。” 话音刚落,前方、视线尽头,云海中突然冲起千丈巨浪,煞气随浪冲散四方,顷刻弥漫天地,一道道巨大身形自海面下升起,于云海巨浪之间若隐若现,敌人终于现身拦截。 前行到此,太平不再! 第五百七十六章 破茧 褫衍云海,大浪滔天。 苏景身边剑鸣清亮,殷天子出鞘,三尸脚踏童棺执锐以待,平时再如何混账胡闹都无妨,关键时候苏景身边最最忠勇的三个人必是他们;顾小君素手微晃,威风大棍凭空而现、在握,再如何与苏景不睦,候补女判也会顾全大局,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她心中早有分辨,虽然朋友有时候让她不满意;戚东来未请宝物,但迈步上前,来到云驾前端抱臂而立,不说话时的骚人游子,威风豪迈的大汉。 就连小鬼差妖雾也高挽双袖,攥起了自己那双小得可笑的拳头。只有大圣……一路上只嫌寂寥的洪蛇蚀海,此刻却全无出手之意,蛇尾盘结端坐于云驾,先对白哼云哈道:“你们两个现在走,莫掺和这件事,我不杀你们。” 前方大浪横中迸出的气意明白非常,皆为尸。 谁会豢养尸煞为兵? 此地是褫衍海。 前方拦路的全是阴褫的“手下”,白哼云哈这些外戚属族一贯视阴褫为仙神,若苏景一伙与尸煞开战,他俩必会归入对方阵中,依着洪蛇的狠毒性子,为绝后患现在就该一口吞了白哼云哈,大圣让他们离开已经法外开恩。 白哼云哈对望一眼,目光仓皇且迟疑,一路同行下来,就算两头怪物再怎么不聪明,也从苏景等人的说话里听出来前面可能出事了,这一行人是来帮忙的,且外来贵客中真正有一头阴褫。此刻迎上“褫家护卫”,他们两个很是犹豫,最大愿望莫过于大家千万别打起来,可外戚地位低下,哪有他们说话的资格。 “忽忽”叫声柔和,十六跃上妖雾的脑袋,对两头“半蛇”叫唤着,示意他们遵从大圣吩咐。 大圣都懒得再看白哼云哈一眼,转回头,蛇眸中阴冷目光扫过同伴:“前面的零碎交给你们了,有个正经像样的家伙,我的……他现身前我养养神。”说着,凶蛮小子厉声戾气地笑了起来。阴狠毒辣的兴奋……一道气意若有若无。来自前方更远处。和自己对上了! 一场大梦跨越远古,多少年他都未曾遇到过能让自己兴奋的对手了。 云驾上众人点头,全神戒备着前方。云驾飞行的速度慢了下来,但并未停止,继续向前。 又再前行三十里,十六仰身昂首,猛一声吼喝:忽啊。 再不是平时那种欢快呼喊,这一喝声震八方,凌厉冲霄! 是招呼、是警告,通告对方这云驾上有它们的同类,更是告知对方:本座威严不容冒犯! 顾小君也吸一口气,准备开声喊喝……廿一链被阴褫咬过,但阴褫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这一仗能不打最好。不过还不等她开口,大圣便冷笑阻止:“白费心机!你死我活,避无可避。”而大圣话音未落,前方重重大浪之间陡然响起一声凄厉长嗥,当头一浪轰然散碎,一头身形三十丈开外的青黑尸煞冲出! 尸皮黑铁,隐隐金属光泽闪烁,青面獠牙头顶独角,身体强壮四肢与胸腹筋肌纠结着高高贲起,双手双脚长甲如刀,背后一对紫红双翼。 这凶物不陌生,即便才来幽冥的几年的戚东来也能识得:阳世间志异早有记载的怪物,鬼夜叉。 此獠并非阳间游魂修炼,它们是这幽冥中的土著,吞尸噬魂,力大无穷来去如电,即便幽冥中它们也算得祸患,只是不像恶狼那样成群结队,从来都是独来独往。 鬼夜叉是尸体,被阴褫炼成了护法座驾。 不过这具尸体颇为残破,尸身上伤痕凛冽,胸腹间破开大洞,背后左翼也被扯掉一半。 翅膀被伤了,是以它飞不起来,它在跑……脚踏云海,劈波碎浪,一步纵跃便是三里有余,每一落足必定轰动如山大浪,轰轰烈烈冲向云驾! 见了夜叉尸,赤目忽然省起一件事,转回头望向正退向远处的白哼云哈:“阴褫在此极少出去,又如何收集大群尸煞?” 出去少而已,又不是不出去,尤其古时阴褫出去算得频繁,一旦在外面遇到像样的尸体,阴褫都会将其带回老巢,哪怕一时间炼化不了也无妨,留作“储备”给家族后代后来。 敌人动,云驾上也有人动。娇柔声音撮起的长啸哪还有平时的妩媚,只剩激烈、只有愤怒,魔家弟子抢在所有人前动身、动法!即便不论他与苏景的交情,虬须汉也都牢牢记得,自己人在师门“劫罚”中,遇斗战须当头迎上,决不能退避!要什么云驾、用什么遁法,大汉也和那夜叉一样,凭我双脚,踏浪疾驰。 戚东来跨越而去、戚东来还在原地。 虬须大汉一步飞越,落足于一里半外,可他动身之处、云驾之上,明明白白还有一个戚东来肃立;前一个戚东来跨出第二步,云驾上的戚东来跨出第一步,同样也是一里半,云驾上又有一个戚东来目光冷冽向前方;第一个戚东来跨第三步,第二个戚东来跨第二步,云驾上第三个戚东来跨第一步……每一步,云驾上都会出现一个新的戚东来……直到最前面那个虬须汉子跨出九步,人在十四里外,云驾上才再不存“戚东来”。 一个戚东来?九个戚东来。 是残像是幻境?是天魔弟子刻苦精修的莫大成就,天魔身相,九相天魔! 西海之后,他与苏景分别两甲子,师门中受尽冷遇,但他的精修从未停下过;小师叔的“阳光”太醒目,与之为伍戚东来显得黯淡无关。可即便再黯淡,他仍是、一直都是东土人间年青一代中最最出色的三五人之一,天魔弟子,骚戚东来。 每道身相都蕴着魔家弟子全力一击,化一为九,没人分得清哪个才是真的——都是真的,也都不是真的,九身相九连环,施展开来便随戚东来所愿所选,他想做哪一个他就是哪一个。 鬼夜叉,戚东来,迎面对冲。两个人,十双足,把这一方云海踩得惶惶乱颤!幽冥恶鬼尸煞,人间天魔勇汉。身形相差遥远,杀意气势却势均力敌。鬼夜叉为众尸之锋锐,其他尸煞没有追随他一起冲锋,而是纷纷纵声长嗥……这些丧物都修得成精了,似有浅薄灵智,懂得昂声吼喝为自家大将助威;相比苏景云驾,三尸、十六虽也喊得震天响,可就那么寥寥三五人,再如何卖力到底也威风有限,忽然间,鼓声自云驾振起。 小鬼差张口吐出来一面巨鼓,大若屋堂,妖雾抡拳擂鼓……咚,第一声普普通通;咚,第二声有了回声隐隐;咚,第三声,这倒转了的天地就此躁动,脚下云海深处,头顶群山之中,天下地上四面八方,尽是这巨鼓回声!只凭一面鼓,小小鬼差敲出万鼓之威,再不闻其他异响,此间世界只有训鼓轰荡。 九个魔家弟子列于一线,拉锯十四里,第一个戚东来翻手亮剑,其后八个虬须汉也自虚空一抓,各得宝物在手,有石有珠有书有画还有一头六蹄白牛,下一刻法宝催运,一道道雄浑法力破空、呼啸,遥遥投向前方夜叉尸煞。 鬼夜叉好像不会法术,只凭身体硬扛。戚东来全力出手,力量何其凶猛,就算真正一座雄山也得被他砸成齑粉!清晰可见,随法宝猛击,鬼夜叉身上接连爆开一个又一个大洞,一块块铜皮铁肉爆碎……只有皮肉,不见血光,这尸煞没有血。 这样打下去,不等两人碰面夜叉鬼就会被彻底打碎,夜叉鬼却不闪不避,仍猛冲向前,纵粉身碎骨也不肯停步。 云驾之上,大圣垂目敛神不观战;三尸见戚东来大占上风兴高采烈;小鬼差妖雾一样满目兴奋擂鼓急急;顾小君手扶长棍喜怒不形于色,专心行功以备后面恶战,无论戚东来是胜是败;唯独小阴褫十六,似是想到了什么,跳动着身体忽然开口大吼,语气焦急,提醒戚东来小心。 阴褫的忽忽大喊未落,鬼夜叉就已受不住戚东来的接踵狠击,轰的一声,残肢碎肉四下暴散,三十丈开外巨大凶物崩碎在戚东来面前四十里外。 尸碎了,煞还在!一团黑气自碎尸腹钻出,旋即黑气猛缩,吱吱怪笑锉入众人耳鼓深处,一头身形三丈凶物显身。 长相、身体,都与刚刚炸碎的巨尸一样,但他的身体完好,周身上下如血色通红,唯独眉心一道纯透黑线直冲天灵。 三尸大吃一惊,不知哪个脱口而出:“一尸两命?” 一尸两形,一命。只有十六晓得,阴褫炼尸到高深处,尸煞能以已丧之身做茧,全身阴血结于至纯煞气,于茧身中做归灵真修,破茧日、归灵时,一尸独行万里枯骸!单以这一头夜叉尸骸而论,它已炼到了极致。 破茧夜叉大口张开,黑色长舌自獠牙间探出,三丈的怪物,舌头却长逾二十丈,伸缩如电,七八件戚东来的法宝躲避不及,被长舌卷中拉入口中,小夜叉猛嚼,法宝爆碎引动巨力,在它口中轰轰闷响,凶物全无痛苦之色,反倒是越发兴奋,如枭尖叫中双腿猛蹬,继续向前扑去。 茧身时大夜叉一步三里,破茧后小夜叉一跃四十里,直直迎上戚东来。 猛虎扑中了稻草人。 第一座魔身破碎,第二座魔身被毁,第三第四第五……顷刻间五座魔身便被撕扯得粉碎,第六身相即为戚东来,不停步,勇往直前迎上凶尸,他身后的三座魔身急冲、赶上,归于本尊身体。 嘭的一声轻响,十六探亲的那件花花衣裳崩碎,虬须大汉赤膊,露出比着顽石更硬朗的身体,“劫罚”中,不可退!生平所遇最凶狠的敌人就在面前,戚东来决绝迎上,他要用手中最强的宝物称一称它的斤两。 夜叉扑到,尸煞独有的熏臭气味随风扑面,饱蕴剧毒,戚东来吐气开声,手中莹白光芒一闪:破茧夜叉眼中,凶猛大汉变成了顶盔冠甲的悍卒。 不是一个,好多,密密麻麻,汪洋大海一般。 一支大军,军中旗帜飘扬,一面鬼画符,一面有鸡有槐树……沉舟兵,三十万! 勇往直前憎厌魔,公平决胜戚东来。 第五百七十七章 见如本官亲临 戚东来刚来幽冥的时候,就用白玉瓦收了沉舟兵。苏景本来琢磨着把他们再卖给削朱王一次,不过一直没找到太好的机会,加上小九王从不缺香火钱,此事被暂时放下。一晃几年过去,苏景都忘了沉舟兵这回事。 苏景忘了,戚东来可记得清清楚楚,今天遭遇强敌,想也不想直接打开了白玉瓦。 苏景身边的几位好友,戚东来、小相柳、不听也算上,大家总是能想到一处去,沉舟兵便是一例,被抓获时的状况如出一辙,被放出来的情形也差不多少,不过他们从玄空水晶中落地时遇到的是狼群;此刻面对的则是一头凶猛尸煞。 沉舟兵在白玉瓦中向下摔,浑不知时光几何,突然被释放出来,一时间都有些迷糊。但破茧夜叉不管这套,一支阴兵出现面前,于它看来自是敌人军马,猛鬼凶威绽放大开杀戒。 沉舟兵又岂是好相与的,遇袭后立即结阵。三划行、五结圆,三三成方五五成梅,三三再三如品,品品再品、破茧夜叉身东顷刻品布十一里,它西侧云海遍梅花,阵法一成眨眼发动,鬼夜叉迎来幽冥世界精锐之师的疯狂报复! 戚东来不好过,他身边又何尝不是阴兵满布,且个个都轻松辨出了他是阳身人、认出他就是害大军陷落不知多久的罪魁祸首。 对尸煞沉舟兵是遇袭后反击,对戚东来则是直接出手。 戚东来身陷万军之中,身形来回穿梭躲避周围阴兵猛攻,全不还手反击,一时间狼狈不堪,口中连连分辨语气惶急,对着不远处沉舟大将楚三桓喊道:“上次争斗纯粹误会,唐突指出还请将军恕罪,大家自己人啊!” 哪个跟他是自己人?沉舟大将楚三桓森然道:“你若真心认罪,先受本将禁制!来人,请符!”周围情况不明不白,阳身人还不能杀,须得留下活口问个清楚。 随着将军大令,楚三桓身边一群精修鬼卫高高跃起,同时向戚东来打出血色鬼符,戚东来也真就不抵抗、不躲闪,任凭符篆加身。 鬼符触及身体,幽光猛做闪烁随即没入戚东来身体,就此消失不见。此乃封灵法术,身中此符,戚东来就算废人一个了,除非楚三桓肯为他解咒。 沉舟大将笑声阴冷:“拿下了!” 戚东来身边阴兵应命。正待拥上前拿下阳身人,远方突然传来一声怒吼:“阳身人为我封天密探、阴阳钦差,哪家鬼王狗胆包天,敢伤他一根寒毛!” 封天都密探,阴阳司钦差?送戚东来大好名头的,云驾之中巨鼓之上,尺半小鬼差妖雾!咆哮声中,妖雾挥手将一方印鉴打向天空……迎风而长,大印遮蔽半座天空,印之上一枚枚鬼篆清晰:封天 尤朗峥令 见如 本官亲临 妖雾一令出手,戚东来身边众阴兵都告惊诧,哪敢再动,齐齐转回头望向自家将军,楚三桓何尝不是大吃一惊:阳身人是封天密探?! 自古以来鬼王都有匡护阴阳司、维护判官之责,这是幽冥世界流传了无数年头的规矩,无人能够悖逆。哪个敢忤逆判官,便是整座阴间的公敌,莫说区区一个鬼将,就是他家大王削朱恶鬼在此,见令也要恭恭敬敬。 更何况判官为鬼王封法花名册、手掌游魂发落大权,只凭这两重阴阳司也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楚三桓急忙挥手撤去了刚刚的“拿人”大令。 小鬼差妖雾的叱喝再度响起:“还不速速为戚大人解开封禁!” 楚三桓点点头,正待亲自出手为阳身人松绑,不料戚东来大笑起来:“区区小事,就不麻烦将军了!”笑声之中,明明已被封了法力的大汉一飞冲天,魔家紫焰自天灵喷涌冲天。片片紫焰又化作三尺利刃,三千火、三千刀,疯旋于虬须大汉周围。 戚东来都不再看楚三桓一眼,向前疾飞而出,不理身边大军不等身后同伴,孤身一人向着前方远处大群尸煞集结之处冲去。 虬须赤膊,跨刀三千,戚东来冲阵! 楚三桓心底一颤,若非亲眼所见,哪想到人家根本都不受自己的封灵法术,这要是把他带到近前,然后他头顶喷火化刀……阳身人啊,果然个个诡计多端,防不胜防! 这个时候,云驾之上顾小君也扬臂打出一盏令旗,朗朗高喝:“妖魔除妖,征调天下军马!” 判官征旗,所到之处幽冥四方大小鬼王莫敢不从,麾下兵马随旗而动,这是幽冥阴兵与生俱来的认知,烙印在心底深处的信条。令旗凌空,旗锋直直点指前方,重重大浪后的大群尸煞。 那还有什么好说,楚三桓,沉舟兵口中就只有一字以应:杀! 三十万兵齐声振喝,军马如潮,轰轰烈烈冲向夜叉、冲向前方尸煞。 吼! 锋将被困雄兵阵中,这不是一对一的公平斗战,大群尸煞破浪而出,浩浩荡荡杀向来敌。 …… 褫衍海上大战暴发之际,黑石洞天里尖声大笑回荡,墨灵精瘫软在地,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就在用这最后一口气来笑。 没人理会他。 十个苏景分别置身于十座礁石,盘坐、静静等待着,整座洞天都在微微颤抖,外人无以察觉,只有苏景自己才能感受的:巨大压力正从冥冥中轰荡,即将涌入,风雨未至,天势却已摧城。 不久前便是这份威势,引得他心神巨震,以至一时间气血难调,吐出了一口血……洞天之内,海中礁石如星罗棋布,十个苏景所在岛礁自东向西,列做一条直线。 东方第一礁上,苏景双脚悬空三尺,双臂微撑隐透冲天之意,在他身后,骨金乌稳坐黄金屋,化形金轮一盏,骄阳四周阳火涌动,金红光芒照射四方,染得整座岛礁灿灿如金;东方第二礁上,重重阴风缭绕,偶尔会有一丝金光剑气浮现,苏景人在风中,身形随着阴风飘摇不定;东方第三礁,阴森大狱横陈岛上,一座座巨大炼魂炉中火光熊熊,烈焰燃烧正猛烈。整座大狱缓缓旋转,苏景就端坐黑狱正中央,一动不动。 三重罡天尽入穴窍,蓄势以待。 第四礁,苏景长身肃立,北冥刀螂两剑分执于双手;第五礁,苏景弓步稳扎,手中一盏白玉弓,结化盈盈光润的妖气于弓身见轻盈流转;第六、第七礁上,苏景面前各悬浮着七盏令旗,前七旗颜色金红后七旗森森惨白,一为阳火令一为金风符,除了三重罡天,苏景的风火修元大都凝聚于这十四盏旗,静候主人之命。 宝物、修为,由四个苏景执掌。 第八、九两礁上的苏景空着手,虽也面色严肃但他们并无出手之意,另外这两个苏景与其他人有些区别:他俩的身形有些模糊,好像蒙雾之镜子照出的人像,很不清晰,勉强能分辨出身形罢了。 第十礁,最后一个苏景盘膝结坐,不望天不看地,他的目光低垂看着自己的腿——长丈一、身绣龙纹的长剑横置于他的双膝。当前面所有苏景联手尚不能抵挡时,凭此“丈一君王”,至少至少,苏景能让对方赢不了! 目光看剑,第十个苏景口中咒唱细不可闻,不远处岛礁上那巨大铜环,周围层层阳火缭绕,大劫将至之际,苏景还分出了一道火元为链子疗伤…… “煞有介事啊!”墨灵精咯咯地笑着:“凭你本事,洗炼一节链子差不多就已是极限,算上你那些宝物,再算上你行元调配得当法、器配合娴熟,最多……算你能挡五节……干脆大方到底,算你能挡十五节链上的仙家墨力,剩下来的呢?做人做狗做王八,做什么都一样,做重要的一重是须得:识时务。莫再强撑了,剩下这会功夫想想此生的快乐事情,落个含笑而死岂不是好。” 第八礁上的苏景转头向他望来。 这个苏景身形模糊,但墨灵精还是勉强找到了他的双眼、迎上他的目光,继续笑着:“怎么?被我说得不甘心,那就再来打我,以我现在,你一拳就能将我彻底打灭,不过……哈哈,我死之时也是仙神法力攻来一刻!” 墨灵精七三归一,施展纯镜秘法映化作黑色苏景神识,但施展此术他们就再无法指挥墨色力量,只有身死才能引发诸节链上墨色来攻杀苏景。之前在对苏景讲明此事时候,墨灵精已然自断生脉,生机断灭、死定了,不过并非立刻死掉,还能再残喘片刻。 算算时间,墨灵精可能还能再活半盏茶,这是他最后的时间,又何尝不是苏景的余生。 第八个苏景居然笑了:“太着急,忽略了,我试试看。” “试试看什么?”墨灵精不解。 问话出口,第八个苏景忽然散去,但了不得呼吸功夫,苏八又回来了,重新现身时他的身形再不模糊了,清晰于己与其他同伴无异,在他身边还多出了一个人,一个和尚。 四十出头微有些发福、肤色白得欺霜赛雪、眉目漆黑双唇嫣红、干净得不像个活人的和尚,只是他的双眼迷茫无神,目光散乱,好像再看着四面八方,偏有什么都不在他的眼中。 第五百七十八章 十二魂 来幽冥几年光景,大大小小的恶战苏景打过不少,但即便情势凶险,有两件宝物他始终不曾动用:剑魂屠晚、影子和尚。 不是不想用,而是这两枚“神魂”在苏景西海之行中都伤得太重,始终沉眠不醒。 直至最近,屠晚与和尚先后现出苏醒之兆,逢巨灵黑暗法力,剑魂于沉睡中渐显躁动,随时都会醒来;和尚也是一样,对那“黑”,他的反应虽不似屠晚那样强烈,但也敏感异常。 仍在沉睡,不过情形不一样了,以前是叫也不醒,如今则是不叫不醒…… 苏七、苏八两道心识投影为何模糊?因为这两道心识“人”在黑石,“神”却分别相连于屠晚、和尚,随时准备唤醒这两道强援。 屠晚、和尚,丈一神剑之外苏景最强的手段,君临一剑前苏景最后的手段! 刚刚苏八去把影子和尚唤醒、带来了。 苏景伸手指向礁石上瘫软一团的墨灵精,问和尚:“大师可有办法保他不死?”和尚炼化的金玉菩提救了这个救那个,那他自己的救人本领毋庸置疑。 墨灵精闻言一愣:刚才阳火妖人说要“试试看”,就是请人来试试看能不能救我? 而愣过之后,墨灵精恍然大悟:我不死,仙家墨力就无从发动……墨灵精又错愕又好笑:“难为你想出这个办法……姓苏的小妖,我已自断生脉,除非神仙下凡否则我必死无疑,怎么,你请来的这个呆和尚是仙佛么?还有……哈哈哈……小妖你被那仙家浩荡法力吓傻了么?我乃玄虚心识之体,莫说救护,除你之外旁人想要摸到我都是做梦!救我……哈哈……看你如何救我,来来来,快来救我。” 墨灵精的疯笑之中,影子和尚迈步来到他身前,低头看了看,忽然面露厌恶之色,抬脚便踹。 疯笑戛然而止,墨灵精被影子和尚一脚揣在了脸上。 不止踹中了,而且还……疼,刺入骨髓、烧沸脑浆的那么疼! 笑声止住刹那,就是惨叫响起刹那。 和尚是什么“东西”?他的本根就是影子,是真正的从无形到有质、从混沌到智慧的影子,这黑石洞天里的十二人个个都是影子,以质而论和尚最为纯粹。他能踹、踹得狠狠的,即便抛开影子之说,和尚现在也是魂身。当初为进刹天摩降服“反面”他拜入鬼袍成了袍子的器魂,袍子又认主于苏景,这几层从属仔细计算下来,和尚与苏景的关系也就再明白不过:身属下、三魂七魄外,另一魂。 屠晚,十一魂;和尚,十二魂。 第十二魂想要踹一枚冒充苏景的黑暗心识,比着打个喷嚏还要更容易。 墨灵精的惨叫越凄惨,和尚踹得就越起劲,那模样仿佛他脚底板着了火似的,有多大力便踩下去多大力。跟在和尚身边的苏景“咳”了一声,尊敬使然他没伸手去拉,苦笑:“是请大师救人,不是踹人……要想踹他也无需劳动您老。” “腌臜之物,人人可踹,你也来踹,不必慈悲。”和尚脚踹不停。 苏景无奈摇头:“我就不踹了,踹死他后会有恶力侵袭……” 和尚翻起眼皮向着天空看了一眼,目光至于洞天苍穹,禅家眼识却远透于天外:“我有察觉,晦暗法力,同样腌臜,和尚与之不两立!!” “腌臜力袭来之初,以我修为难以抵挡,还请大师施以援手,晚辈感激不尽。” 苏景的话说得有毛病,果然和尚转过头,把痴痴呆呆的目光投向他:“来袭之初我帮忙?之后就不用了么?” “我也说不好,”苏景应道:“我晓得大师与剑魂都在休养之中,能不动法最好不动,不得不动时也尽量少动……或许过上一阵,我能有抗衡墨力的办法。” “嗯,看你年纪轻轻,还懂得疼人,很好。”和尚的记忆未复,全无措辞本事,想到什么说什么,反正是那么个意思:“我现在不怎么好,正蓄积法力冲‘九官’,已经有了些松动迹象,若动法入战难免前功尽弃……就这么说吧,能不打我就不打,非打不可时哪也没什么可说了。” 至于“九官”是什么和尚未解释。言罢和尚左右看了看,又问苏景:“那只鸟呢?不在你身中,去哪了?” 苏景心里登时警惕起来,和尚见状笑了:“随口一问,不用担心,我再不会夺舍于你。”说话时他的脚总算停下了、不再踩。 看着墨灵精现在的样子,苏景忍不住笑了下,墨灵精的身体其他地方彻底被踩碎了,只剩下那么小小的一块:被脚不停踩的那一块,所以墨灵精现在是个鞋印的形状。好像在连番猛踹下,这一块“鞋印”还被踩实了,看起来挺结实的。 和尚俯身把墨灵精捡在手中,仔细端详了片刻,抬起头对苏景道:“一时三刻死不了了,我回去继续冲击九官,你不成了随时喊我。”言罢,将手中“鞋印”丢回地上,和尚就此消失不见。 一个生机断灭的“人”被和尚一顿乱踩,硬生生踩成个“脚印”,然后……他暂时死不了了? 苏景愣了愣,和尚已经离开,他只好低头去问墨灵精:“真的?” 和尚不说,墨灵精自己都未曾察觉,此刻静下心思做体内观,这才悚然发觉,本已被自己运力崩断的那几条命脉,不知何时又被重新接驳起来,只是勉强搭住,不算真正活命,但也正如和尚所说:一时三刻死不了。最最可恨的是,刚刚那一顿乱踹,打散了他体内所有力量,如今想再自断生机,墨灵精也提不起那份力道! “妖僧……妖僧!”墨灵精咬牙切齿。 听他语气,苏景自然明白影子和尚所言非虚,这一来心中由衷佩服,笑道:“高人行事啊!” 苏景的敬佩之言,落在墨灵精耳中无异天大讥讽,可墨灵精的怒气很快就散去了,声音淡漠:“早死或晚死,了不得几天的差别吧,那妖僧虽强……但看他双目散乱的样子,怕是灵智有半数混沌吧!凭一个半傻子,你以为能挡下七十二道墨色齐攻么?就算你挡下了此劫,你也早已精疲力竭,你又可知,前面还有什么再等着你们么……”说到这里,“鞋印”忽又大笑起来。 前面有什么?墨灵精决计不肯吐露的,苏景也不追问,加大火候继续为廿一链洗炼。 阳火内敛,洗炼进行的寂静无声,黑石洞天中只有墨灵精的疯笑回荡……三个时辰不知不觉中过去,墨灵精口中疯话不见片刻停歇,真是个疯子一般,边笑边说,来来回回始终是“渎神者必遭天谴”“小妖下场凄惨无比”之类几句,执掌艳阳天的苏一转回头望向墨灵精:“恁地聒噪,端的烦人。” “哈哈,不耐烦了?杀我啊,一拳打死我,干净省心!” “嗯。”十个苏景齐齐相应。 “嗯?”墨灵精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他也无需反应了,一个苏景飞身扑来,挥手拳头砸下。 墨灵精丧。 死瞬间,怪力轰动引起的咆哮震彻海天,洞天苍穹顷刻漆黑,墨色力量汹涌浩荡,攻入洞天! 死瞬间,墨灵精解脱、心中满满惬意,他为神祇荣光而生,能为这荣光而丧也是他唯一归宿,死而无憾,他笃信,这修炼阳火的小妖也绝活不了……可也是在这死之一瞬,他最后的目光中,忽然闪入一个熟悉的身形,旋即解脱变作错愕、惬意变作不甘……他死了,眼睛瞪得很大。 第五百七十九章 铜色 瘦、却铜浇铁铸的中年汉子,在墨灵精死前一刻出现于他视线中。 墨灵精在这世上熟人并不多,但“链子”绝对算得其中之一:在苏景等人来到褫衍海前,他们已经纠缠、拼杀了整整五年。 先前横置于岛礁上的那节巨大铜环消失不见,它重新化归人形,廿一大人、廿一链。 自从得知“七十三枚灵精合一,纯镜破灭巨力来袭”,苏景就在琢磨一件事:狮虎相搏,刺猬团成个球球跑来了扎狮子,狮子转头去咬刺猬,如今刺猬快被咬死了……可是老虎呢? 苏景就是那只刺猬。 简直不能再简单的道理了,七十三环上的墨灵精、墨色法力都冲着苏景来了,之前与墨色苦苦纠缠的七十三链何在?! 链子散落各处,其中一环在苏景体内。 一环于洞天,便是整条链子都在。 墨灵精偏执、疯狂,不过他们不是傻瓜,正相反,他们很聪明,如此浅显的道理哪会想不到,不过他们笃定:链子在也没用。七十三链受重创、神志皆已混沌,就算再凶猛,它们无法苏醒又何异臭肉、顽石。 而墨色法力玄妙,即便墨灵精丧命,这力量没了智慧也还能保有一份灵性,在摧毁苏景之后它们会再归回原处,重新回去一截截链子身上、继续腐蚀这件幽冥神器。 墨灵精早都算准了,这一仗赢定了……算准了么?他以为“墨色心识”能傀儡苏景的身体,不料竟是一群痛打一个的惨局,几乎被活活打死;他以为自己想死就死,不料来了个痴呆和尚几脚踩下、死不了了;他以为链子肯定醒不了,可他又哪里晓得阳火对生命的意义何其重大、哪晓得金乌小炼世的神奇之处、哪晓得三这三那诀对器魂震醒奇效! 廿一链醒了,即便其他链子都还在沉睡中也不要紧,冥冥相连、心意相通,只要一环醒来,整条链子的力量都能随他心意调运。 老虎醒了,刺猬仍在,再加上那个莫名其妙的痴呆和尚……墨灵精死不瞑目。 早在墨灵精以“纯镜”结形时苏景就发觉廿一链的神志有了复苏迹象,不过很快他去忙着劝墨灵精“莫回头”,暂时没理会链子,后来知道墨色会集中打来苏景这才急眼了,忙不迭把和尚请来给墨灵精续命、为廿一链争取些时间,又赶紧重续洗炼助廿一链尽快苏醒。 轮回安稳则天地安稳,此乃大义所在,离山弟子绝不会坐视不理,苏景也不会有丝毫犹豫,不过……若链子能用,他是肯定不会去打扰屠晚与和尚的修行,能让“外人”出钱出力,那自己人就先歇着呗。小师叔不是只会败家,该省着过的时候他也知道省。 黑石大窍,天色漆黑!巨大力量滚滚荡荡,早已从七十三链上散出,集结一起攻入洞天,全不是想象中那样如潮如浪,这力量来得全无征兆,就那么一下子出现,旋即爆发开来! 哪还有什么化形、结相,只是最最单纯的力量,有颜色却全无形质,摧毁一切但有无迹可寻,轰轰离烈,横扫四方! 穴窍之内天地剧颤,怕是坚持不了片刻就会彻底崩塌。东方第一礁上的苏景最先出手,一声咒唱朗朗,带上身后的艳阳天向着苍穹疾飞而去! 苏一动,其后两礁上苏景齐动,三重罡天列位一线、并起。旋即三个苏景不见了,一入骄阳、一入金风过、一入剑狱,三段心识完全融入罡天,只见昏天黑地之中,三枚骄阳凌空! 无论罡天有何而来,归根结底都是由苏景的阳火正法淬炼而成,无论罡天是什么形质,升上天空后他们皆为:阳。 金乌金屋,真正灿烂火日;金风剑羽,飘忽不定,几不可见却真正存在;天乌剑狱,阴森萧杀,它为恶,恶人磨之恶。 三重罡天,三道金轮。只要这三枚骄阳不落,黑石洞天便不会沦陷,更不会毁灭。 天空中那滚滚黑暗立刻攻向三重天,实力相差太过悬殊,三枚太阳如狂风中残烛飘摇,光微弱热崩散。 剑长鸣箭呼啸,苏四苏五随之而动,宝物出手;火烧天风成狂,苏五苏六令旗飞天,大圣玦、其他诸窍中修元,自经络浩浩荡荡注入洞天,所有宝物、真元,皆尽全力扫灭晦暗,驰援、维护空中三枚明日。 此外还有七十二枚金色鳞叶飞驰,于海天之间穿插如电,将黑暗层层割裂、搅碎……可仍是差得远,小丘如何与山岳比高?力量差距来得太悬殊,远非“手段”能够挽回的。 争斗不过三两个呼吸,苏景落尽下风,金风阳火摇摇欲坠,洞天之内几近彻底漆黑,往昔烈烈骄阳,此刻仿如虫儿似的萤火微光;曾经的无边火海,如今不过几道浅淡光线。 便是此刻,洞天之中突然金铁交鸣之声大做! 铁链子抖动时,叮叮当当的乱响,扩大千倍、万倍之后,就变成了雷霆宏声,锐金之雷。 金雷轰鸣,金光万道,炸碎于滚滚黑暗之中! 不同于苏景的阳火金光,冲破黑暗的光芒不明耀但更厚重,与其说似金不如说这颜色更像铜色。铜雷、铜光、铜之浩力注入洞天,自从醒来后不曾口吐半字的廿一链没让苏景失望,他出手了,调运七十三链所有力量,全力出手。 神志混沌、深深昏迷、清明重现、渐渐复苏、完全醒来……廿一链不太确定眼前的情形,但他至少能明白:苏大判救了自己、且因相救自己引来墨色反噬;苏景身着大红袍,七十三链的职责是守护阴阳司,只凭那件红色官袍,链子便不容苏景受到丝毫伤害,于义于理,廿一链绝不会坐视不理。 金光铜色,耀于黑暗中。 链出手,顿时为苏景撑住局面。 也是在廿一链动法一瞬,横丈一长剑于膝的苏景低低闷哼一声,黑石洞天壁垒崩碎。 金风阳火、仙剑妖弓、墨力铜色,诸般大力汇集,黑石洞天容纳到了极限,再也承受不了。但并非洞天崩塌,而是苏景及时将洞天开放:一枚穴窍容不下诸多巨力争斗,苏景只能换一座更宽敞的战场:自己的身体,全身。 诸多巨力沿苏景二十经络倾泻而去,可金风阳火链子之力与墨色的争斗不曾减弱分毫,奔流中彼此纠缠、彼此剿杀、彼此吞噬! “只能支持一时,仍敌不过它。”廿一链忽然开口,声音铿锵如金铁摩擦:“但还有一个办法。” 每一寸经脉、每一处穴窍都充满浩力相搏,那份痛苦真正来得“刻骨铭心”,心识投影与真身无异,疼得脸色煞白:“你说。” 听说“仍敌不过”,苏七苏八都已经跑走去喊剑喊和尚了,再听说“还有个办法”,他俩又回来了。 …… 十段心神尽入体内恶战,云驾上的苏景仿佛个木胎泥塑,呆呆枯坐。 “体内之战”,外人帮不上忙,何况他们面前也有一场凶恶大战。自尸煞显身,这一仗已经打了三个时辰有余,破茧夜叉惨死沉舟兵围攻之下。刚开战时还算顺利,戚东来独闯敌阵、沉舟兵随后杀到,尸煞被层层斩杀,可越往前行打得也就越吃力,凶尸巨煞不停冒出,沉舟兵伤亡着实不轻,倒是戚东来,无耻在前勇猛在后、三个时辰打下来损失不过几件法宝外加肩膀后背上几块皮肉撕裂,现在还精神得很。 三尸早都催动棺材入战去了,留下十六弟守护云驾为苏景护法。 妖雾把巨鼓擂得震天响,忽然问身边顾小君:“看出来了么?” 顾小君明白他的意思,沉沉点头:“只有尸煞。” 鏖战良久,显身拦路的只有尸煞,未见阴褫。 尸煞要是炼化好了,无需阴褫指挥,它们也能自觉出战杀灭来敌,可眼前恶战不是“小打小闹”,到现在入战的尸煞足有千余众,却不见一头阴褫显身,未免太反常了些。 “还有两重古怪:尸煞差不多有两三成身体‘残破’,伤势仍新,不久前应该打过一仗。”顾小君继续说道。 妖雾眯起了眼睛,只点头未说话。 顾小君接着向下说道:“再就是,褫衍海虽为阴褫老巢,也太多了些吧!”言语不详,但也无需仔细解释,妖雾全然明白顾小君的意思:一头阴褫,毕生只能炼化一头“尸辇”,道理上讲,在这场大战中有多少尸煞入战,褫衍海中至少就会有那么多条阴褫。 可阴褫不是老鼠麻雀,这等神奇生灵,就算它们的栖身地再如何安逸富饶,它们的数量也不可能太多。 尸煞比着想象中的阴褫数量,要多上几倍。 就在这个时候,前方战场中突然又有巨浪翻腾,一只身形足足百丈开外的双头巨蟾跃出云海,昂头“咕”的一声大叫。 蟾蜍头顶,正有两座倒垂大山,东侧的山被蟾蜍东侧头开声吼过,顷刻山花开遍枯木吐芽;西侧的山被蟾蜍另一张嘴巴吼过,情形则正正相反,眨眼草黄叶落密林凋零……仍是幽冥土著的尸体,凶猛之处犹胜破茧夜叉三分的春秋蟾。 妖雾龇牙:“好家伙!阴褫的好尸!” 顾小君转回身对妖雾拱手:“应大人,下官请战。” 她说话时三尸肩并肩地死了回来,正巧听到这句话。妖雾赶忙遮掩,问顾小君:“你跟谁说话呢?” 第五百八十章 它不配 妖雾赶忙遮掩,问顾小君:“你跟谁说话呢?” 顾小君也没想到三尸会突然回来,愣了愣后想不到该如何去掩饰,干脆笑了。 铁人似的候补女判笑容绽放时居然很甜,也不多说什么,握起长棍向前投身而去。 “应大人?”待女差官走后,赤目上下打量着妖雾。 妖雾装傻:“什么应大人?” 赤目呵呵笑,一副“我心了然”的样子,拈花的目光则紧紧追随顾小君,女差官疾飞凌风衣袍贴身,由此显出了曼妙身形,拈花看得眉飞色舞,口中咂咂有声:“精彩,精彩……难怪她能做候补大判。” 这话妖雾很不爱听,正色道:“顾大人能列位候补大判,和她美色没有半点关系。” 可恨的是拈花居然不争辩,也和赤目一般呵呵笑,也和赤目一般“无须解释,我心了然”的神情。 云驾上几个人说话的功夫,顾小君人已扑近战场,开口一声叱喝,手中棍飞出,棍迎风暴涨,向着刚刚浮海阻敌的春秋蟾蜍狠狠砸下,那头蟾蜍凛然不惧,两条长舌一左一右翻卷而出,裹住棍子后用力一扭,舌头再松开时大好法棍硬是被拧成了麻花。 顾小君秀目凝煞,不因长棍被破而稍有迟疑,继续向着蟾蜍疾飞。 三尸没领教过她的棍法威力,但也能晓得这件法器必定不俗,由此都吃惊不小,雷动直接望向大圣:“大蛤蟆如此厉害,你还不出手?” 大圣一哂:“它不配,差得太远了。不过这蟾蜍尸煞还不算太差,女娃娃判官不够它打。” 果然,大圣声音刚落,春秋蟾双头齐扬,东荣西枯两声大叫共起。顾小君被它的魔声吼中,疾飞身形猛一摇晃,便是趁着这个空子,蟾蜍的一根长舌扬起又快又准地卷住了她的身体,另条长舌仿如雷公长鞭,挂动凄厉风声,向着她的头颅狠狠砸下。 正中! 不见血光。 顾小君“散”了,可没有血光,只有大片七彩光华弥漫! 中击一刻,就那么突兀地、曼妙女子的身体化作千朵蝴蝶。 蝶儿翩翩、翅舞七彩,飞动之际身后拖出长长彗光。千道旖旎流光陡然加速,继续扑向春秋蟾蜍! 此外,戚东来瞅见了便宜,一片天魔飞刃凌空打来,狠狠割了老蟾的舌头几下子。春秋蟾勃然大怒,巨大身形扑跃而起,可戚东来早就逃走了。 花蝶千枚,围住春秋蟾上下翻飞,那蝶儿看上去娇弱。可它们祭起的七彩幻光足以洞穿巨岩……可惜对蟾蜍没用,法术呼啸着打在它身上,癞斑之间几圈古怪涟漪挡开,轻飘飘地就化解掉了,反倒是蟾尸那一对长舌翻飞灵活,三四只蝶子闪避不及被它卷了吞掉。 不见顾小君人在何处,但她第三声轻叱清晰可闻,千枚蝶儿猛又簇拥一团,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彩球,颜色、模样有些像东土汉人女儿家的绣球。“绣球”暴涨,眨眼后化作山丘体积,随即绣球“打开”,颜色未变、仍是七彩,但蝴蝶不再,那绣球伸展开来,赫赫然一条斑斓巨蛇,大口猛张,两枚森森毒牙狠狠切入蟾蜍后背。 这次真正咬了进去,那蟾蜍吃痛同时奋力把身体一翻,运起的仍是一份“扭”劲,只听啪啪两声脆响,斑斓大蛇的毒牙竟被老蛤翻身掰断。大蛇满口鲜血,但仍把握时机精准,趁着蟾蜍肚皮朝天行动不便之际,蛇口不闭蛇身猛进,就势将蟾蜍吞入腹中。 不过眨眼功夫,就见蛇腹突然崩起大片血雨,春秋蟾前爪已修得裂天甲刃,扯碎了蛇腹冲将出来,大蛇再遭重创,攻势却全无停歇之意,就借着大蟾蜍正在蛇腹的“地利”,长长的身躯急盘,把蟾蜍牢牢缠住,蛇身越勒越近,即便三尸相距遥远也能清晰听到蛇身绞劲时那“吱吱”响动。 这次“顾小君”缠得巧妙,刚好把蟾蜍的四肢箍在身外、其间蛇身盘绕牢牢固定,让其空有利爪却无挥动余地。 似是被勒得太紧,老蟾嘴巴长得老大,奋力吸气……吸气之间,蟾蜍身形暴涨,几乎爆炸式的疯长,下一刻“嘭”的巨响动荡云海,肉眼可见凶猛气浪横扫八方,斑斓大蛇被骤然猛涨的蟾蜍一下子崩断开来,身体断裂成几十截。 一截截蛇身散落坠入云海,其中一截就着海面一滚,变回顾小君本形。连番争斗兔起鹘落,打得固然精彩,可顾小君一次便宜没能占到,再现原形时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大蟾蜍恨死了这女子,双口同张两条长舌又向顾小君卷来。 顾小君的法术接连被破,虽然受伤不重可那一口元气尚未缓起,暂时再没办法应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凶物扑来捕杀自己……就在那双满是粘液的长舌堪堪卷中顾小君时,突然一个妩媚声音响亮:“滚!” 与喊声的柔美全不搭边的虬须大汉从天而降,飞起一脚狠狠踢中老蟾额头,蟾蜍口中爆起惊天动地的怪吼,巨大身躯就被这一脚掀翻,向后翻滚摔去,脊背重重摔在云海上,惊起骇浪重重。 顾小君缠斗不下的凶猛尸煞,被戚东来随便一脚踢飞! 飞将军似的大汉,之前恶战中留下的伤口正淌血,可他面上微笑从容,对顾小君点点头,长辈看护晚辈的语气:“你很好,但还需小心。”顾小君深吸一口气重新纵跃而起,正想再说什么,前方不远处突然巨吼大作,春秋蟾蜍重新跃出海面,本来呆滞的双眼中凶光绽放,死死盯住戚东来,四肢蜷曲身体趴伏,背皮上密布的一座座毒瘤开孔,飞将军冷笑一声,拉起顾小君就跑。 一脚踢飞春秋蟾不假,可那是趁着老蟾与顾小君连番缠斗、气力不济时捡便宜,至于正面相搏谁胜谁负……不得而知。戚东来才不做那种傻事。 春秋蟾飞扑急追,顾小君之前输得不甘心,不理戚东来又把身形一摆化身十道莽龙似的黑风,再去缠斗凶物。没一会再次落处下风,虬须大汉又鬼鬼祟祟地回来…… 云驾上三尸看得眉头大皱,顾小君的本领很是不错,但蟾蜍尸煞更加凶猛,而三尸更惊心的在于:这还是“差得远、不配”的,那大圣等着要打的东西,究竟得是什么样的怪物! 顾小君缠斗春秋蟾状况不妙,惜香怜玉胖拈花勃然大怒,执剑踏棺就冲了出去,口中开声大喝:“小娘子莫惊,某家来也!” 一个冲出去了,另两个也不多待,催童棺飞起,临行之际雷动不忘再嘱咐十六一声:“十六弟,护法苏锵锵不得有失!” 忽啊! 赤目接着说道:“应大人啊,苏锵锵也交给你了!” 忽啊! 十六替小鬼差答应了一声。赤目雷动疾飞上前,三神君联手结阵,策应小君花蝶与春秋蟾轰轰烈烈斗在一处。 三个多时辰的光景,大圣的精神似是养得差不多了,虽然他仍没出手入战的意思,但已重新抬头,开始兴致勃勃地观看前方恶战,凶蛮小子的神情,像极了在看斗蟋蟀的娃娃,挺兴奋的样子。与此同时,云驾也加快了些速度,迅速接近前方战场。 妖雾皱眉头:“靠得太近,护佑苏景不易。” “没有两全其美之事。”蚀海心不在焉地应道。 要舍一些苏景的安全,换什么?妖雾追问:“大圣‘另一美’指的是?” “让三个矮子少折腾几步路。”话说完没片刻,三尸被春秋蟾淋了满身剧毒,死回来了,如今云驾距离战场极近,他们三个再扑回去的时候果然少跑了许多路。 大圣哈哈一笑,望向妖雾:“如何?” 妖雾正想回一句“不怎么样”,忽然身后传来“锵”的一声大响,小鬼差听得明白,声音传来地方正是苏景端坐之处,这一惊非同小可,连鼓顾不得再敲,急忙转身查看,妖雾注目苏景之际,第二声“锵”的大响传来。 跟着,又是锵锵锵锵锵接连五次金铁锐声,声声响亮! 苏景身边只有认真护法的十六,不见刺客更毋论斗法,那锐金惊鸣来自他头顶……头顶上静静悬浮那朵金乌羽花“花蕾”,绽放。 绽放着淡淡的金红光芒,羽花盈盈且娇弱,可它绽放时全不似普通花朵那样簌簌舒展层层伸张,而是一瓣接一瓣地“弹”开,声如利刃出鞘、金铁急擦。 花有七瓣,开时七声锐响。 妖雾见状有喜也有惊,他和苏景聊起过这一境的修行,晓得开一花就是一重小小圆满,身边同伴修行有所突破自然值得高兴;但妖雾也明白苏景这是“斗中精进”,非全力入战、极限搏杀否则无以突破,这小小的一重圆满何尝不是“苏景正拼命”征兆。 苏景正拼命。 拼出全副力气,与七十三链之力并肩,以己身为战场,恶战于墨色力量。 不过与之前不同的,他的真元不再四下出击纠缠乱斗,金风阳火尽数集结,风归于火,得风相助阳火之势暴涨,但除非迫不得已,否则那烈烈火焰不会去剿杀“黑暗”,此刻阳火为祭炼之火! 炼铜。 第五百八十一章 沸以行,溃不惜 阳间、东土、离山。 公冶长老主持的缥缈星峰。 巨炉中烈焰冲天,公冶长老紧紧盯住炉火,开口大喝:“樊翘,阳火何在!” 身在炉门前的樊翘立刻答应一声,把自己的阳火注入炉中。本已白炽的炉火陡添丝丝金红,横陈炉中的那柄七彩长剑猛地躁动起来,剑身如蛇奋力挣扎,公冶长老面色紧张,同时挥手将一瓶十年前六两进献离山的睚眦血,尽数泼入炉膛。 旋即洪炉巨震,高亢龙吟与凄厉剑鸣交织一起,锐气与巨力交缠滚荡。公冶长老再度大吼:“樊翘,阳火、阳火!” 樊翘咬紧牙关,竭尽全力为炼炉加持阳火,三十六名公冶弟子也奋力拉动巨大风箱,拼命来鼓动炉火。樊长老则不顾炉壁滚烫,双手死死按住炼炉,催动神力加固巨炉。 整整一炷香的功夫过去,只听炉中忽然传出一阵怪声,似是欢快银铃更像轻轻欢笑,旋即炉内乱力消散,巨炉重新稳当下来。公冶长老哈的一声大笑:“成了!”就用掌心都被烙焦的大手掐诀一引,炉中好剑冲天而起,耀目七彩先是迸射四方,以剑为心光芒弥漫三十里方圆,旋即那散去的剑光仿佛活了一般,层层氤氲、升腾,化作一重七彩祥云,随风扶摇升上天空。 跟着剑微震,又是那似铃似笑的一串轻鸣,天空祥云急急降下、收缩,又尽数归于剑身。 七彩散尽,剑落于炼者之手,看上去平平无奇,唯独剑锷之上、剑身根处多出小小一副剑纹:一道七彩长虹斜架于三朵白玉之上。 公冶长老全忘了自己手上有伤似的,擎着剑放声大笑。 七彩太乙金精,上霄九合云母,整整一百十三年的祭炼,终得这一柄好剑。 长老高兴,门人也跟着一起开心,星峰之上一片欢笑,唯独樊翘……他也笑也开心,但没身边同门那么尽情,他有心事:在修行上碰到了一个难题。 苏景下幽冥之前,樊翘领悟天道,成功“破无量”。归山后一面为光明顶物色优秀传人,一边理气调息,为“如意胎”的修行做准备,但这几年里,无意间经历的几件小事,让他发现自己领悟的天道可能不对。这个不是小事,往大处说天道领悟错误,随时可能走火入魔;从小处讲本已坚定的道心又再摇摆不定,会随时影响他的进境。 樊翘曾经一破一立,相比同辈修家他对“性命”两字感悟更重,所以只用短短百多年光阴就领悟了天道,但也是因为他领悟得太快,之后又难免摇摆。 樊翘自己悟不开,以离山的规矩,真传弟子若在修行上有疑问,可以直接向掌门人请教。 在樊翘把自己的疑问向掌门人仔细讲明后,沈河笑道:“公冶长老可解你疑惑,去向他请教吧。” 七个月前,樊翘来到了公冶长老的星峰,老头子听过他的疑问,未作解答。而是说道:“先助我炼好此剑!” 高人的差遣,必有深意,随后整整两百天,樊翘为炼炉添加阳火不辍。可如今好剑炼成,樊翘却什么都领悟不到,心中郁郁难以开怀。他的神情公冶长老看在眼中,强壮老者收起好剑。对樊翘招了招手:“来我剑庐。” 公冶长老的剑庐,不是随便谁都能去的,即便门下亲近弟子,能被师父唤入剑庐的也不过两三人。 辈分上,小师叔的真传弟子,和离山掌门、长老平齐,不过樊翘还是谨守晚辈之礼,进入剑庐待公冶长老盘膝坐好,他才跪坐于对面。 刚刚坐好还未及开口,剑庐中悬挂墙壁的一口剑中忽然走下来一个宫装女子,四十左右年纪,眉目亲善,落地后先为客人奉上香茗,这才对公冶长老微笑道:“那柄剑炼好了?恭喜……你受伤了?” 中年女子发现了公冶手上的烙伤。 在家里,公冶长老全无平时那份铁匠粗犷,神情恬静笑容安宁:“不妨事。” 女子皱着眉头,转回身脚步匆匆取来药匣,小心翼翼地拿过公冶长老的大手,为他敷药。 公冶器并未向樊翘介绍身边女子,而是问道:“五行相克怎么说?” 这问题简单的几乎算是“折辱”,但樊翘不分心,认真回答:“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 “五行生克,为天地生衍之理,广而扩至、放之于大千世界、无尽宇宙,它一定对。”公冶长老缓缓道:“五生、五克,每一重都是乾坤规则,都是真正天道。烈火克锐金在五行生克之中,它便是天道,可有疑议?” 樊翘摇头:“无异议,五行生克一定对。” 公冶长老继续道:“然天道万万,每一重都看似绝对,实际却又彼此制衡也彼此扶持,由此交织成网,这才掌管了整座乾坤。”说到这里,公冶加重了语气:“所谓‘制衡’,比如这乾坤世界的另一个道理:物极必反。” 说话中公冶长老手一翻,将刚刚炼成的好剑又取了出来,托在双手间,他的目光却不看剑、直视樊翘:“火克金,金畏火,但物极必反,真正入极好铁,便如上品太乙金精,非但不畏烈火,反而天性喜火爱火,因只有火才可塑其形才可锻其锋才可为它烧出天赋真命!” 手上才刚涂抹了药膏,现在又把剑在手,药膏被抹乱了,宫装妇人无奈微笑,重新打开药匣取出了灵药。 “列火克金是天道,一定对;物极必反也是天道,绝不错。同为天道,无所谓高低,而当‘一定对’与‘绝不错’针锋相对时……”公冶长老的声音渐渐响亮:“便有了今日我手中一柄好剑。” 离山诸位长老中,若把“不善言辞”做个排行,公冶长老稳稳能进三甲,他的言辞不是很清晰,可樊翘好歹也是领悟过天道的大修家,以樊翘现在的悟性,全然能明白公冶长老的话中意味。 天道不是独立的,它有千万重:重重天道不是全部都互相“扶持”的,也有许多天道彼此对立。 两条对立的规矩,哪个对、哪个错?天道自相矛盾?可就是因为这一重“矛盾”,才有了公冶长老手中这柄稀世好剑。正是因为有了重重“矛盾”,所以才衍生出自然万象! “天道没对错,只有对立,而这一次对立,就是一份‘不知去向’。那重重对立,便是‘无可预知’!天地初开、万生蒙昧,那时谁能知到最后人才是万生灵长?今日世界,欣欣蓬勃,今时谁能知明日天地会是何模样?你不知道我不知,怕是天道自己也不晓得未来会如何。” 说到这里。稍加停顿,容樊翘仔细思索片刻,公冶长老微笑:“所以你又何必彷徨?天道本就没有对错之分,它的自相矛盾是为衍生多变自然,不是为了迷惑你,你根本不用理会。樊师弟,既然你能迎来无量劫,便说明你领悟的天道没问题。不过你能因‘对错’彷徨,也不是坏事。” 闻道则喜,樊翘也笑了起来,虽还不能完全开惑,但也大有启发:“公冶师兄着我守炉炼剑,原来是盼我自己看出‘火克金’和‘极必反’的对立,我却愚钝不堪,到最后也没能自己领悟。还是要靠师兄提点。” 公冶长老摆了摆手:“我这边没事了,你回去静心思索吧,再有迷惑随时可来找我。” 樊翘欢欢喜喜谢过公冶,起身正要离开,那位从剑中来的宫装女子忽然开口:“樊先生请留步。” 樊翘止步:“仙子有何吩咐。” 女子笑吟吟地:“你让他蒙了,这道理大可直接说与你听,又何必罚你烧火七月?两件事不相干。” “这不是炼剑到最后关头,若能得阳火相助,可锦上添花么。掌门让你来找我,不也是知道我炼剑到了关键时候了么。”公冶长老哈哈大笑起来,实话实说了:“把戏戳穿,可就不好让你白忙了。”说着他一招手自剑庐中取来一柄紫色小剑抛给樊翘:“你看不上它,不过遇到喜欢的晚辈,可以赐下去。” 樊翘只觉好笑,同门师兄赏赐无需推辞,接下了小剑再次道谢,起身离开,心里还在仔细琢磨公冶长老的话…… 上上好金,对烈焰不畏反喜。 火焰越是纯烈,好金便越是喜欢。 世上至纯火焰,莫过苏景的金乌阳火。 冠绝两界或有大话之嫌,但在这阴世间,七十三链子绝对算得数一数二的灵器——极致锐金灵器。 苏景来到褫衍海前,七十三链就已经深受重伤,虽还在苦苦坚持但败局已定,它们敌不过身上的墨色,如今再加上一个苏景,实力上仍就逊于墨色。 但若换一种方法呢?苏景的火不去直接入战,改作淬炼,这便是廿一链对苏景说的那个“办法”了。 极金灵气得阳火急急淬炼,其锋更锐其力愈坚,威力暴涨。 金风鼓于阳火,苏景五百年修为尽数归于祭炼,金锋生于烈焰,与入体魔力滚滚恶战!墨力大占上风,但锐金得阳火淬炼,坚韧远胜初时,在这争斗中坚持得虽苦、却稳。 另外……墨力不会再变强,巅顶好金却会在淬炼中越来越锐利。 穴窍如湖、经络如川,湖川之中激流汹涌,但内中无水、尽是滚滚烈焰,火内藏金但火不掩金;重重黑暗也在湖船内,或成群结队如凶鱼或凝形结相如巨龙,与火中金滚滚相斗…… 小鬼差昂着脑袋,仔细打量苏景头上刚刚开出的那朵金乌羽花,一旁的大圣忽然怪声怪气地笑了几声:“他体内一战,打得大了!若我所料不差,七十三链皆已入战!” 妖雾闻言吃惊不小,环目四顾,又哪里看得见七十三链。 大圣能领受到苏景身周被锐金气意包裹,妖雾可察觉不来,蚀海懒得给他解释,转开话题笑道:“再就是这个天真传人,疯得很。” “疯从何来?”妖雾不解。 话刚问出口,苏景忽然身体猛颤,噗的一口鲜血喷出。血落下、打红胸襟时,眉心前一尺又有一朵“花蕾”跃出,含苞待放。 确实疯,体内争斗凶狠,苏景竟趁着这个机会修行。 “湖川”内几股力量争斗到你死我活,但只要苏景未死身体就还是自己的,那是他的穴窍、他的经络、他的修元。无论恶战如何激烈,“湖川”的流向永远随他心意。第七境正法天地和合,第二重天擎,苏景在依法行功。所以才有了第一朵羽花盛放、才有第二朵羽花含苞。 这样做好处极大,害处也同样惊人。 宝瓶境的修行,打通天地线、勾连体内乾坤铸就小世界,除此之外还有另一重“副效”:炼体焠身。完成这一境界的修行。通常会被称作“结成宝瓶身”,只从这个说法中就可见一斑。修行十二境界,对凡身肉体淬炼最强猛、效果最好的也是这一境。 所以被称作“副效”,绝非身体的洗炼不重要,正相反的,外在的身体,正是内在小乾坤存在的根基。若根基都不够结实,小世界又岂能稳固?小世界脆弱不堪,又如何养成茁壮元神。“副效”之说只是因为在这第七境的修行里,修家无需为炼体刻意做太多事情,只要正法行运、打通天地线的过程里,自然也就洗炼了身体。 无需刻意做太多,但也不是完全什么都不用做,归结于金乌正法。在第七境的修行中,帛绢上有六字箴言标注明显:沸以行,溃不惜。 不要让水在河道中平缓流淌,让它们沸腾起来、暴躁起来,于冲撞中前行,即便河道崩溃也在所不惜! 真元便是水,经络就是那河道。 但人有本能,既是保护也是桎梏。本能保护着人尽量免受伤害,但也把人桎梏起来让他无法试出自己的极限所在。苏景也难逃本能控制,他自己鼓荡起来的真元再如何沸腾咆哮,终归还是有个限度。一旦有可能威胁到河道,本能使然那真元自然而然就会变得平缓些。 由此,在前面几年的修行里,苏景竭尽所能,也只能让真元在“本能极限”之内躁动。 可是现在“机缘”来了,自己的气窍、经脉成了战场,那争斗的力量远超他自己的本领,就算想不沸腾也不行,本能管得了他自己,还能管得了墨巨灵法力、七十三链子? 如今真正“沸以行”了。正是为了这“沸以行”,苏景才要在这场发生于体内的恶战中做不辍修行。 打吧、打吧,打得越狠就越沸腾! 好处明显:一旦完成修行,他的体魄必远胜中规中矩的修行…… 沸腾了很好,但也同样再明白不过的,这沸腾根本不是能控制的。巨力轰动、怪力乱闯,对经络对身体的伤害何其巨大。这场恶战从酝酿、暴发到现在才过了多久?苏景就已受伤,前后吐过两口血了!黑石、令牌都是宝物炼成的气窍,此刻还稳固得很,可其另外三大气窍和二十经络皆受巨大冲击,伤痕累累越来越脆弱……他还能坚持多久?恶战不过才刚刚开始。 害处惊人:重伤都是侥幸,若不出意外,他得死! 识相的,尽量把战事控制在黑石洞天与大圣玦之间,固定于一处都受不了,须得来回转移战场以减小那份绝对的压力,经络与穴窍就当作缓冲地方,唯有如此才有可能保住身体,但苏景选择了行功,这根本就是找死。宁可死也得把这一境修行炼到极致,不是疯又是什么。 是挺疯,可也不算太疯,苏景敢赌这一场并非全无依仗。 他的倚仗就是帛绢六字箴言中的后三字:溃不惜! 帛绢……应该不会骗人吧? 帛绢不会骗人,可写下帛绢的那位前辈又哪里会预知苏景今日遭遇,或许“沸以行溃不惜”不过是个故意夸张的说法,修者领会其意就好不能生搬硬套?苏景没把握,他就是想试试,第八道心识始终警惕,万一要死就赶快去请影子和尚来救命。 又是三个时辰过去,连串锵锵声音响起,第二朵羽花七瓣连绽,而苏景呕血接连三口,跟着在他人中前一尺地方,第三朵羽花花苞浮现,沸以行果然神奇,三个时辰就能开羽花一朵。 苏景体内战事胶着、苏景修行进境奇快、苏景离死越来越近。 褫衍海上,大战凶恶,沉舟兵伤亡惨重,尸煞也为占便宜受创不轻,打到现在褫家的尸煞差不多都现身了,沉舟兵渐渐占到了上风。 另一边,三尸、顾小君戚东来联手大战春秋蟾,几个时辰的恶战非但没能拿下那头凶猛蟾蜍,反倒还给多打出来两只……三尸看上去顽劣不堪,真要发狠打仗绝对算的好手,他们三个攻上去后春秋蟾很快不敌。不料云海下又蹿出两只小一些春秋蟾,当时气得赤目怒叱:“再来一头老子就不打了!” 五个人对付不了三头蟾蜍,所幸三尸有不死之身,激战之中这一边矮子尸体还没落进云海,那一边矮子又挥舞着宝剑冲回来了,这一仗打得颠沛流离,还能坚持上一阵。 妖雾边擂鼓边观战,眼里浓浓忧色,大圣等待的强敌还未现身、那东西真要来了蚀海能不能赢尚未可知;苏景没事就喷血,怕是不等花开尽他就先把血吐干了;五人斗三蟾只是勉强坚持;唯一看上去让人放心些的沉舟兵战众尸煞,其实更让人担忧:打到现在,一头阴褫还未见!那些黑色蛇子一旦显身,沉舟兵怕是立时就会溃败。 简直没有一个好消息,妖雾没办法不担心,这个时候忽然听到身后“嘶嘶”声响,毒蛇吐信子的动静。妖雾转回头不耐烦呵斥:“十六……” “忽啊!”十六应了一声。可是小蛇大叫同时,嘶嘶声未停歇,妖雾这才发现冤枉小蛇了,正吐信的是蚀海大圣。 凶蛮小子目光兴奋,昂首眺望前方,他上半身都变成人偏偏口中的舌头还是蛇信,吐出嘴边上下急颤:“出来了!” 小鬼差急忙顺着大圣的眼光望去。他啥也瞧不见,但完全明白大圣指的是什么,问道:“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马上你就知道了。”言罢,蚀海吐气开声。桀桀笑道:“让我好等,快快现身吧!”吼喝之中,凶蛮小子蛇尾摆动冲上前去,急冲之中身形叠叠暴涨,呼吸功夫来到三尸等人所在战团。 待他抵达战团时,那三头身形百丈开外的蟾蜍,与半人半蛇的凶蛮小子相比……就变成了真的蟾蜍大小。 蚀海笑容狰狞,头一探,三只春秋蟾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他的蛇信卷了,仰头吞入腹中。 被大圣吞了,它们就再没出来的机会了,隐隐听到几声蛙鸣惨叫,然后就再没了动静。 赤目见状不喜反怒,都快要躺在海面上了仰视大圣,怒叱:“举手之劳,刚才又不帮忙!” “刚刚蓄势,出手会卸了气势,现在准备开打,先杀他几个小家伙算是祭旗鼓劲。”大圣声音好整以暇,一双蛇目仍遥遥盯着远方。 差不多他的话说完时候,前方远处,天顶上倒扣的重重山岭突兀崩塌,残岳巨岩砸入云海,前方那些山炸碎了,一时间暴土扬尘弥,随即就听得风雷鼓荡,妖雾的鼓声本来惊天动地,连沉舟大军厮杀的声音都遮掩不住,此刻却彻底被风雷声压了下去。 不过那轰轰雷声拖得齐长,声势骇人、但声音本身并无怒意,反倒是满满的倦怠之意,妖雾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认真分辨:是呼啸于天地的风雷没错,但也像极了一声被放大了千万倍的……哈欠。 何止像,根本就是! 有一头怪物睡在山下,如今他起身了、炸碎压在自己身上的山峰岭岳,然后打了个哈欠。 打哈欠是传染的,蚀海大圣抱着膀子,也张口打了个哈欠。 第五百八十二章 烂泥塘 烟尘缭绕中,模模糊糊地巨大人影。他从山岳下站起,而褫衍海是“翻天覆地”、是倒转的乾坤,所以在妖雾等人眼中,他头下脚上,也是倒着的。 这头怪物实在太高大,头上好像还带了一顶高帽,也就更“长”了,长到他双脚踩在泥土中,高帽的尖顶距离云海也不过百丈遥远。 那人影挥了挥手袖子,罡风掠起扬尘席卷一空,巨人由此清晰起来。 不算那些尸煞,闯入这褫衍海中的所有人,除了不知外物的苏景、只懂忽啊的十六和连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中的蚀海,其余人等才一看清那巨人,便无一例外的齐齐惊呼! 黑帽黑袍黑面黑口,凶物又高又瘦,目光阴冷神情愤怒……身形巨大且通体漆黑,但绝非苏景三尸等人在南荒见过的墨巨灵,这头巨物莫说阴间鬼物,就是阳间之人也皆尽识得:他在志异中、他在神龛上、他在传说里——无常。 黑无常。 打到现在居然会跳出来一个黑无常拦路。 三尸、戚东来等人都还好些,相比于无常的身份,他们更惊诧此鬼的身形、实在太大。可妖雾、顾小君两大差官是真正的震骇于心,一在后方云驾一在前方战场,先是“啊呀”的惊呼,跟着又不悦而动“咕咚”一声跪倒在地,失声齐呼:“隆天大捕!” 早在苏景刚入不津阴阳司时,就听手下差头说过,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等等都真正存在于幽冥,不过他们都是“官职”,黑白无常比牛头马面更高级些,要五品以上司衙才会设立此职。 阴阳司的官职,从大判到要差,都是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 外人看不出端倪,妖雾、顾小君这两个阴阳司的重要人物却辨认得清清楚楚,前方那头巨大的黑无常,分明就是阴阳司、阴世间第一位无常老爷。 有封天都阴阳司的时候,就有此无常!六千年敬忠职守,为阴阳司立下大功无数,最后死于任上,大判感其功德,于他身死后追封“隆天”之号。阴阳司于阴间屹立无数年头,能以“天”字追谥的差官只此一人。 “不必叙礼了,”阴恻恻的声音从天上飘落,开口的是蚀海大圣:“和夜叉蛤蟆一样,黑无常早已身死,褫家的尸煞护卫罢了。” 阴褫为奇物,它们身具阴阳双属,不算阳世里的生灵也不算阴间里的鬼物,这些怪蛇有魂魄有灵智,但魂魄不从阴阳司轮回而来,乃是得乘于天。阴褫才不理会阴阳司如何,天性使然它们要寻觅上好尸身。发现这黑无常的尸体了不起,自然带回老巢来,哪管这尸体是隆天大捕还是阎王老爷。 早就弄来了,“隆天大捕”在褫衍海不知住了几圆了。除非亲眼得见,又有谁能想得到隆天大捕被阴褫炼成了无常煞。 妖雾勃然大怒:“阴褫胆大妄为,个个该杀!” 可战场上没有阴褫,唯一一头就在身边,还是自己人。妖雾恨无可恨,转回头向十六怒目而视。十六甩了甩尾巴,无所谓的样子。 顾小君站起身来,开口道:“前辈尸身不容亵渎,晚辈求请大圣手下留情……” “糊涂!”不等女判官说完,妖雾便开口打断:“寻找尤大人才是重中之重。” 凶蛮小子低头望向顾小君,阴恻恻道:“我若手下留情,所有人必死无疑。你们自己看不好祖宗的尸身,却让我来小心地打他?难怪你是官。”跟着他把目光转向妖雾:“还是你更明白事理。” 妖雾面色狰狞,咬着牙说道:“请大圣全力以赴,打通此关!” 蚀海哈哈一笑:“试试看。”言罢不再与同伴啰嗦,举目望向前方无常煞:“怎么,你不下来、就吊着和我打么?” 无常煞一直头下脚上的“站在”地面上,呆滞目光投来、看了看大圣,忽然它开口一声低吼,随即无论后方云驾还是前方战场,无论苏景一伙外来者还是本地护卫尸煞,全都觉得天旋地转。 不是法术攻于头脑以至眩晕,而是天地真的旋转起来。忍不住的眨眨眼睛,再开目一看免不了又是一场大大的惊骇! “翻天覆地”变成了“天上地下”,这翻转的天地竟于此刻颠倒为正:天空高远,云海铺展苍穹,大地广阔重重山峰绵连远方……天地倒时,无常煞倒挂,如今天地正了,无常煞也正、再正常不过地站在地上,几乎头顶着天,依旧呆呆望向蚀海。 世界正了,无常煞正了,但其他人全部“反”了。 原本站在云海上的戚东来,变成了头下脚上倒挂天空的虬须汉;三尸本来踩着童棺悬浮云海,如今云海最高、童棺贴于云下、三个矮子仍是脚踩棺材板,只是变成了大头朝下。 戚东来、三尸、顾小君、妖雾、沉舟兵、本地尸煞直至苏景和蚀海大圣,全部“倒吊”。 戚东来心思微转,身体如车轮般一转,“正”了过来,可是没有用,他能轻松把自己摆正,灵识感觉正了,但身体感觉却是在“拿大顶”,而且非得花一份力量来维持,否则马上就会摔倒。 灵识、身体,无法协调,当褫衍海“天上地下”后,内中人无论倒挂或正立都别扭异常。 无常煞并没有急着攻过来,昂立于天地,死气沉沉地看着大圣。 两个力气差不多的壮汉打架,可一个倒立一个稳站,谁输谁赢还用说么?赤目着急非常,问大圣:“有的打么?” 蚀海如实应道:“本来大家差不多,现在他顺于天地,我逆于世界,这下子相差大了,全没希望。” 三尸一听立刻招呼一声,歪歪斜斜地飞回苏景身边,倒着飞速度倒也不慢,但说不出的不得劲,雷动大声招呼着:“那就先退走再谋后算!” “哪有后算,咱们想走就能走么?”蚀海小子居然还在诡笑,下一句话说得更是奇怪:“宝贝没了,还能再炼。”言罢手中妖诀连翻,霎时间妖风暴涨,七道神通打向无常煞。 神通之后,蚀海大圣猛张口,一道乌光振起,激射前方大敌,旋即半人半蛇凶蛮小子自云海中倒窜而去! 神通在前,乌光宝物在中、洪蛇大圣于最后,三击接踵快若流光闪电。 七道神通先到,天灵、眉心、人中、咽喉、膻中、脐门、丹田,准确异常尽数击杀于无常煞要害。 可没有用处,放于幽冥乱世足以毁灭中军、轻松摧城拔寨的浩大神通,才一碰到巨煞身体便化归清风,袅袅散去了,无常煞不受法术,只能以蛮力击杀! 神通无用,法宝乌光又到,可就在这宝物击中无常煞之前,身具最后的洪蛇大圣遽然提速,从后面赶上乌光法宝。凶蛮小子双拳并起、狠击乌光……宝物不是用来降敌的,而是要拿到敌人身边来摧毁的? 双拳一左一右、汇合于乌光之上,众人耳中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旋即又觉天旋地转。 宝物毁了,而天地再一次丢了方向。 乌光飞射太快,任谁都无法看清它的真面目。只有蚀海晓得它是什么:大圣点将玦。 虽不如天真凶猛,不如灭顶、焚天有名,但蚀海也是货真价实的妖家大圣,炼得大圣点将诀一枚,不过这枚令牌他没太多用处,洪蛇孤僻、遇到喜欢的妖怪就吃掉、遇到憎恶的敌人也吃掉,他没什么部属。 就算没太多用处,令牌仍是妖家至上宝物,得自至上修为与天地造化,能够封妖纳怪、内蕴神奇洞天……蚀海大圣自毁令牌,为的就是炸碎令牌中的洞天。 洞天是什么?也是一方世界。 一个世界崩碎于另一方天地会怎样?一时之间,方向错乱乾坤游转,褫衍海上,以大圣为心一千八百里内地方,天疯旋地急转,上下反复乱转不休。众人身处其间谁也逃不脱,哪个还能站得住脚,立刻就跟着翻滚起来,就算蚀海和无常煞也无可例外。 而蚀海在击碎令牌后,身形化归原形变成巨大洪蛇,狠狠扑到了无常煞身上,天地翻滚、人人翻滚,就在这“乱七八糟”中,蚀海以大圣之躯硬撼无常煞,纠缠恶战。 戚东来被“翻”得头昏眼花,但还不忘大大地喝彩一声:“好!” 无常煞颠倒乾坤,众人皆逆他独顺,稳稳占下来天时地利,胜券在握;蚀海大圣自毁大圣玦,引荡乾坤错乱,这是一拍两散、是撒泼耍赖,天地乱转对他没有一点好处,但能彻底毁掉无常煞占下的优势。 雄鹰搏击长空,恶狼独行千里,鹰搏于狼后者吃亏,所以狼子把雄鹰拖进了一片烂泥塘,大家都不会游泳,都不适应稀泥软滑,但至少……公平了。 戚东来心中的血性从不为外人道,有幸经历这样混乱却漂亮的一战,他只觉畅快不已,一边乱翻着一边哈哈大笑,然后身不由己和不知从哪里滚出来的赤目撞了个满怀,赤目瞪眼:“你看着点……”话未说完戚东来又不知滚去了哪里,面前飞来的变成了拈花。 赤目手疾眼快,一把抓着了拈花,随后发觉拈花要掰开自己的手,赤目纳闷:“你做啥?”兄弟俩天上地下的翻跟头。 “刚才差点撞进顾小君怀里,我得再试试!” 自家兄弟就这么点嗜好,赤目一定成全,闻言就放开了手,随后恍惚看到拈花冲着不远处一头黑毛尸煞摔了过去。 第五百八十三章 花要开 完全身不由己,拈花躲闪不开正正撞进黑毛尸煞怀中,拈花神君自诩风流,每天洗脸最爱干净,被个尸煞抱住、恶臭味道直直钻进鼻孔熏得他满心烦躁,拼命挣动,不料这头尸煞其他本领没有,唯独身体坚韧远胜“同类”,把矮神君抱在怀中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几次张口露出森森獠牙去咬拈花的脑袋。 拈花左躲右闪,与尸煞苦缠半晌始终挣扎不脱,正恼怒之际雷动从不远处滚过,大声提醒:“神君,你死吧。” 一眼惊醒梦中人,拈花登时不动了,任由尸煞一口咬掉了他半个脑袋,如愿以偿“死遁”摆脱纠缠。 直接死回苏景身后,停留才瞬瞬,便又被乱冲乱落的“天地乾坤”远远地扔了开去…… 另一边,铁灰大蛇蛇身缠绕无常煞大打出手,不闻咒言法唱只有昂昂怒吼、不见神通法术只剩巨力纠缠,两头庞然大物就在这“翻天覆地”中,用老天爷教给他们的最最原始的方法舍命搏杀! 蚀海也不晓得自己崩碎大圣玦洞天能让天地“翻腾”多久,可若想争胜,就非得在褫衍海世界重新安宁下来之前降服敌人,否则自己又会回到“敌顺我逆”的困境中,到那时必无生理,蚀海全力以赴。 无常煞又岂是等闲之辈。 若时光颠倒,让蚀海大圣在全盛时遇到活着的这位无常老祖,大圣必不是对手。 所幸无常已死,且他的尸身似是炼化得火候差得远。身体僵硬反应迟缓,激烈打斗中四肢和身体协调奇差,再就是判断:前后有过几次,他挥拳抡爪都没能蹭到蚀海。不是蛇子及时躲开也非天地错乱所致,是他自己的“判知”出了问题,他以为自己能打到,打出去后才发现原来偏差了很远。 这头尸煞炼化得不够好,加上它的主人阴褫不在一旁指挥,战力大损。 蚀海身魂不属是重大缺陷,但和眼前的无常一比,小毛病了……可归根结底,这也是一副超凡入圣的尸煞,“隆天大捕”的根基摆在那里不会变。 大圣竭尽所能,两头巨物的搏杀暂时是个势均力敌的局面。 疯癫世界中,时间似也过得奇快,不知不觉中三个时辰过去,天地仍乱翻不休,十六被晃得连大龙都吐出来,但用尾巴牢牢卷住了苏景头顶的一缕头发,护法重责小阴褫绝不怠慢。尸煞对沉舟兵的恶战早都打不下去了,大群怪物仿佛摇盅内的骰子,只剩下不停翻滚,时而上天时而入地的狠摔。唯一能维持“正常”的只有大蛇与无常,他们的身躯缠在一起无以开解,除非分出生死! 洪蛇身上一道道巨大伤口,鳞皮翻卷血肉裸露;大无常也伤势不轻,身上大块大块的皮肉被掀掉,左边脸颊也遭大蛇撕咬扯烂了一半。各有一身皮肉伤,各怀一道浑天力,打个不休胜负难分。 拈花始终没能撞上顾小君,倒是被黑毛尸煞又抓住一次,这次他学乖了不摇不动直接被对方咬死拉倒,死一次就回到本尊身畔一次,而这回拈花再从苏景身边摔飞前他看得清楚:也和众人一样“上下翻飞”的苏景,身边多重金色花苞围绕。 无常挡路、天地逆转;大圣毁令牌、乾坤错乱、巨恶相争……谁都没注意就那么短短的一会功夫,三十六朵齐现于苏景身边。 真正绽开的只有之前两朵,其余三十四朵皆为花苞,花未开。 上次拈花死过来的时候,苏景还只有那两枚绽开的羽花,全不见其他花苞。 三个时辰,浮现三十四枚花蕾。 足见“沸以行”的神奇了! 完成“地归”七十二鳞叶修持之后、来到褫衍海之前,中间有差不多大半年的光景,苏景都在做第七境第二重“天擎”的修持,但他第一朵“花蕾”还是在为廿一链洗炼墨色时才出现的。 如此精进神速委实匪夷所思。 但若换个方向去想,七十二道墨巨灵的古怪法力,不看阳火与墨色的生克只以力量强弱而论,每一道只比苏景全副修为略逊一筹而已;七十三环链子的锐金之力,比不得墨色却也差不了太多,这两股巨力于身体内疯狂恶斗,就新的气路开拓来说何其有效!以前是苏景自己破关冲路,如今是他带着墨力与金锐一起破关,效果相差天地。 可是……这是好事么? 拈花觉得是好事,高高兴兴地摔走了,不久之后戚东来无意间从苏景附近被甩过、见了他此刻情形时,虬须大汉却深深一皱眉。 一缸水,一个人慢慢喝,用不了几天功夫就能喝光,可若把这缸水一口气倒进肚囊,下场不言而喻。 苏景的身体根本没准备好开花三十六朵,可现在花就要开了。 …… 十段心神敛于内,合力七十三链苦战入体墨色,苏景本来不知道外面事情,可大圣战无常引得天地狂乱,让他身体乱滚,苏景立刻察觉,一道心神暂离体内战场返回、重新控制身体开目查看,以他的眼力何须旁人解释,很快就明白了外间情形。 仍是那道心识,先去鬼袍请影子和尚相助大圣,和尚反问:“那你呢?” 内战奇剧,和尚还等着为苏景护命,苏景想也不想:“你帮过大圣就赶紧回来呗。” 和尚点点头,起身就要遁往袍外,可身形才一动他又坐回了原地,和尚的面色略显惊讶,侧头寻思了片刻,先喃喃一句“原来如此”,跟着对苏景道:“走不了了。” 和尚已经开始行功打通“九宫”,如今他是鬼袍器魂,这道功法又行运特殊,行功之际会将他与鬼袍“接连”一起,性留于己身命则归于鬼袍,便是说和尚在袍中,他的性命完整,一旦要强行离开袍子,性命剥离顿时魂飞魄散! 这一重“境地”和尚自己也未料到,他以前从未遇到过。此刻就算他收功“命”仍会留在袍子里,以和尚自己估计,除非真正行功圆满、彻底打通九官才能让性命真正归合。 “不过你放心,袍子认你为主,我入你体内穴窍无妨。” 功法事情,说如此便如此,没道理可讲更没讨价还价的余地,苏景不再废话心神一转又赶往剑魂屠晚处,可是真正让他大吃一惊的,不久前还好好的剑魂,此刻竟四崩五裂! 屠晚剑魂横纵交错断裂成了十七八截。 若非专程把一道心识调来此处查探,苏景对剑魂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竟全无察觉。 不过初时惊骇过后很快就有所领悟:屠晚崩裂自己不可能没察觉,除非这“崩裂”是正常的……是它自断魂身、做破立臻修。 早不破晚不破偏赶要请它出手时弄断了自己?苏景不止习剑术、修剑意。他自己也炼剑,对剑之一道了解深刻,疑问与无奈跃出心头同时脑中也了答案:因七十三链锐金入体。 于剑魂来说,“七十三链”正是他最好的补品,当然它不是要夺舍,也不是要夺链子的锐金力道,他是一段魂魄,他最需要的七十三链子舍命斗战时绽放而起的锐金气意。 果然,再仔细看,层层锐金气意被吸敛到剑魂附近,正围绕着一截截断剑飞快打转,仿若一道道漩涡,节节断剑之间,偶尔会闪出几道寒芒彼此勾连呼应…… 气意虚无缥缈、不能杀敌自也不会对战局有影响。屠晚现在做的事情,对自己大有好处对链子和苏景全无妨碍。 至上金力入体,幽冥世界里最最纯烈锐金气意充盈苏景体内,这等机会千载难逢,屠晚不肯放过。 长久以来,都是苏景以阳火和三这三那诀来锻它养它,屠晚能主动持法修炼算得大好事,只是他现在断成这副样子,让他赶快出去迎敌再不可能。那段心神重返鬼袍再去见和尚,就一句话:“真要炸了你得救我!”说完回归战场,片刻之后,气窍尽展经脉全开。 之前就已经“沸以极”,但多少也还会加上一份小心,比如刻意控制下“激流”涌动的方向,尽量去冲击还结实的地方避开已经受伤薄弱之处,又或者分出点点阳火去及时修补受创严重的经络。 “溃不惜”没错,不过能不溃还是不要溃。 可是现在……他自己就养了一头阴褫,是以他晓得,可以大马拉小车,可是不能反过来,说穿了多厉害的阴褫炼多厉害的尸辇,有一头无常煞显身便说明还有一头差不多凶猛的阴褫隐匿暗中;又何止一头阴褫?根本是一头阴褫都还没见到! 就算阴褫躲在阴褫海深处死也不出来了,至少还有墨巨灵吧。 墨色法力、墨灵精都已显身,墨巨灵还能有多远?苏景原先还盘算着,自家队伍中有大圣可以和墨巨灵周旋一番,哪想到幽冥阴褫还养下了大无常这等凶尸。 情形不妙,苏景真正“溃不惜”了,去拼一个“快”字,快精进。帛绢上记载明白,地归天擎两重小境界之后、虽“宝瓶境”的修行尚未完成,但修元真力会有一道大突破。 斗战的力气才是活命的本钱,但想要这副本钱先得拿性命去拼,苏景再不设防,只求羽花速开。 便因如此,其余三十四朵羽花花蕾于短短三个时辰内尽数浮现,没有像之前那样第一朵开后,第二朵花苞才现。 三十四朵花苞漂浮,随便苏景身体如何翻滚,它们都始终保持在自己的位置,等着开放…… 忽然苏景身体猛震,口鼻眼耳七窍沁血,溃不惜……不用惜了,真溃了。 而同个时候,暴躁乱变的小天地中异变突起,大群阴褫冲入。 第五百八十四章 光热加身 阴褫数量百多头,于毫无征兆中冲入战场!体型大小各异,大的堪比白哼云哈,小的甚至比十六还要再短上一半。 三尸见状同时在心里喊了声“苦”,如今情形还有谁能抵挡这群凶物,就凭自己这边的小妖三五只,真要开打顷刻就会全军覆没。 又迎新的劲敌,苏景这边没人不觉得心头发苦,但戚东来、妖雾这些见识不错之人,皱眉之余心里另有一重疑惑:阴褫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整座天地都在翻来转去,此刻杀进来还不是跟着大伙一起翻跟头,又有什么用? 就算想吃人,好歹也等大圣玦洞天爆碎的影响结束之后,现在就发动冲杀性子未免太急了些……若真是急性子,那为何不早来。 果不其然,阴褫一冲进来就摔了个乱七八糟,天上地下四面八方被甩得到处都是,这是乾坤反复,连大圣和无常煞都无法维持身势,何况这些怪蛇。 妖雾愈发糊涂了,因为他的修为不够眼力差劲。戚东来则不然,疑惑片刻就恍然大悟,他看得清楚,阴褫不对劲:人在此间身不由己,但这不是说人就不能动了,就算沉舟军中小卒,被甩来甩去时也会本能地手舞足蹈寻求身体的平衡;刚冲进来的这些阴褫却都软塌塌的全无挣扎,随这方天地把它们来回抛起……阴褫不挣扎? 阴褫无力挣扎。 还有生机但力量几近丧灭,它们全都脱力垂危。 不等戚东来再仔细思量,正巧在他不远处的顾小君忽然发出一声大叫。有仓皇也有喜悦、有恐惧更有惊诧,诸般情绪缠绕一起,让她的呼喊说不出的古怪。戚东来赶忙抬头,一点朱红颜色落于眼内。 红艳。醒目,翻滚、摔近,一个身穿红袍之人,与苏景那件官袍一模一样的大判官服! 披袍者,瘦骨嶙峋、中老年纪,虽然他双目闭合让人看不到他眸中星月,但再明白不过的,不是尤朗峥又是哪个! 勉强将一道灵识远远扫去,戚东来心中稍稍一松,大判也还活着,和那群阴褫差不多,大判脱力昏迷。 戚东来吐气开声:“还活着!” 这边话音才落,那边妖雾仿佛被堵着了大半咽喉、硬是挤出来的一声带了哭腔的欢呼就告响起。跟着妖雾又忙不迭招呼自己的同伴赶快迎上大判。 想法再好不过,但天地乱套了,全无规律可循,想要截住大判谈何容易!若尤大人能早点来还好,那时大群沉舟兵还能保持清醒,仗着数量庞大总有机会能抓住他,可现在猛晃了几个时辰,众阴兵的脑汁都快从耳朵里甩出来了,个个昏昏迷茫身体乏力,穿插乱飞着只能捣乱全无法帮忙,此刻还能在错身时出手抓人的也不过戚东来三尸顾小君等寥寥几人。 空有一身修为,平时追风逐电之辈,现在连一个不能动的人都捉不住。 眼睁睁地看着大判飞来转去偏偏却靠不上前,妖雾和顾小君心中焦躁比着见不到大判时还要更甚!“游荡”一阵,或许是颠簸太巨,尤大判就此醒来,双目张开眼光黯淡且散乱,明眼人一看就只他伤得甚重。 妖雾大喜,遥遥高喊:“拜见大人,大人可还安好?属下相救来迟罪该万死。” 尤朗峥循声望去,待他转头的时候妖雾早都不知飞哪去了,虽重伤、虽颠沛,尤朗峥依旧沉稳,眉头微微皱起,身体放松随错乱空间甩起,双手则缓缓抚过身上红袍。差不多这个时候,天可怜见,终于让妖雾向着大人飞去,小鬼差欣喜若狂! 尤大人抚过长袍,开口唱喝:“天地阴阳,红袍正中,与我……”还差最后一个“定”字便能把一道大令唱完整。 同为红袍主人,不过对这件官袍力量的发挥,尤朗峥比着苏景要强上百倍,这大红袍象征着真正公平,当乾坤混乱时,自有把定四方重整方向的奇效,正好能克制现在的状况,尤大人被甩得难受,有什么事情都等他稳定了这千多里的乱象再说。 妖雾追随大人已久,知道尤朗峥要做什么,心中大吃一惊,若乾坤稳定了,大圣岂不是又要被“吊”起来?那样的话大伙可谁都活不了!口中急急喊上一声:“不可……”喊喝之际他已经冲到尤大人身边,为阻止大判施令、本能使然,冲上跟前的妖雾抬手一推。 尤大人立刻飞得远远的,最后一个“定”字没能喊出来,不知是法术被打断还是妖雾用的力气太大,大判官两眼一闭重新昏厥,等把他推翻推飞妖雾才反应过来,啊呀怪叫气急败坏,想要再抓大人又到哪里去找。 阴褫与大判到来,让这片战场愈发混乱。 仿佛还嫌不够乱似的,战场之中突然有风席卷……没有酝酿过程,从无到有、就那么一下子,罡风凛冽!风强猛,不逊于凶狠神通。若在平时戚东来想要抵抗这狂风非得行运真法全力以赴不可,此刻人在混乱世界里,根本无从抵抗。 连戚东来都扛不下,场中又有几人能挡。 风来得突兀且凶猛,清醒之人急忙寻找缘由,很快有人惊诧发现:风自苏景身上而来。可尤其古怪的:风不是苏景吹出来的,正相反,风在向苏景身内灌去。 自外而内,狂风涌动,自四面八方莫名刮起,拼命向着苏景的身体中灌入。 苏景仍双目紧闭、未回神,他的身体还在荡去摔来,加之风势鼓荡得凶狠,是以不过呼吸功夫,暴躁乱风就挤在了一起,倾轧片刻后便急急旋转开来,苏景成了风眼,飓风如天龙、疯旋天地间。 但这片世界是“乱”的,飓风成形、很快被扯碎、再成形再扯碎,这天地真正乱成一锅粥! 还有,风起,似是把光和热瞬间抽干,天色迅速沉黯、天气骤冷,小鬼差妖雾猛一个机灵、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天昏地暗,只有苏景是亮的,他在发光。 …… 见到大圣斗无常后,苏景再不设防,真正“沸以极”,不久之后便“溃”了。不是一处两处的经络受伤,而是手太阴、手少阳、手厥阳、足阳明和阴阳维脉,二十经络之中六道大脉齐齐崩碎!会如此只因他以前修炼得太好、经脉都足够结实,轻易难伤但一崩俱崩。 苏景有所准备,可同时六脉崩乱还是把他吓了个魂飞天外,分神一道,口中大喊着“崩了崩了”心急火燎去喊和尚来救命。 不料还不等影子和尚出手,金乌金屋、剑羽阴风、天乌剑狱,苏景之前炼化成的三重罡天突然脱离战团,骄阳上重天归于祖窍、金风中重天进入心窍、罪恶下重天入主气海。 三道罡天未受苏景心意指使、自发而起去了他身体自有的三大气窍。 旋即三重罡天疯旋,同时三六一正位穴、千零八十阿是穴齐齐开放,近千五百条气路将三气窍三重天接连于外间乾坤。 罡天急转,如怒海漩涡一般升腾巨大抽引之力,苏景身周、外间天地中的光与热,被迅速抽进身体。 光和热又是什么?五感能查却摸不到抓不住,不是真实存在也不能算完全玄虚,它是“力量”,从火而来的、表现在世界中“力量”。既然它因火而生,就能金乌被收回,只看……金乌愿不愿意! 另一道帛绢上不曾记载的金乌正法自行行运,为苏景夺取天地间的光热,光热入体、于罡天中的阳火汇合、再汇聚流出为苏景修补经脉。 暖洋洋的舒服,无以言喻。 “沸以行、溃不惜”,金乌正法不会骗人。 不骗人,但会有隐瞒,以前苏景也遇到过一次。完成第四境小真一后,帛绢上会浮现“剑刹天乌”的修行办法,如果炼了这重剑法,再第五境冲煞中会得三窍连开、修士的身体变成大地,那柄“天乌剑”变成未来的罡天;若未做“剑刹天乌”的修行,第五境则只开气海一窍,与其他功法没了什么区别。 开始的时候觉得莫名其妙,帛绢又何必隐瞒此事,生怕这一脉弟子的成就会太高么?但后来修行渐深,渐渐领略“金乌”真意:凶兽天性喜爱斗战崇尚斗战,帛绢上显出奇妙剑法、大好斗战法门,若弟子顾着境界、暂不去学,便说明此子不喜斗,那他将来的成就也有限,冲煞只开一窍也罢。当然这不会断了他的修行路。 其实冲煞开三窍和开一窍,也只是战力差别,不会影响境界的。 前面的道理早就想通了,所以今天的遭遇也不难解释,有所隐瞒,是为做下一重心性考验:若不敢“溃不惜”,那就按部就班的来,仍是不会影响境界;可若真能做到“溃不惜”,对性情火烈之人,金乌自有奖赏。 奖赏便是:光热入体重铸经络,送你一副远胜于稳妥修行的好身体。 整座褫衍海都黑了、冷了,熊熊光滚滚热,并不与“墨、火、铜”之争冲突,他们自行流转,铸脉奇快,速度稳稳胜过另一边的恶斗破坏,十个苏景一起笑了起来:修行路上一阶一阶,一景一景,因为“金乌真策”总不按着普通功法的常规套路来打,所以让攀阶时更惊心动魄、也让周围风景更美艳动人! 不过苏景才刚笑了两声,又复眉头大皱。 第五百八十五章 八百丈灰 “外面”是个大麻烦。 两凶争势,天地错乱,挟带光热的罡风才成形就断裂,成形又断裂……如此往复,除非天地归复正常,否则入体光热永远是断断续续,若平时也就罢了,可这光热是用来重塑经络、用来救命的,如此下去后果堪忧。 就在这个时候,褫衍海上那滚滚相斗的战团中,猛传出蚀海的吼喝,也不管苏景能不能听到:“天真传人,我非去那‘神奇之海’不可!”言罢,蚀海厉声大笑,一字如雷:“断!” 魔家有天魔解血,以自毁身躯来换取洪浩一击杀灭强敌,妖家也有类似法术,名唤“断妖身”。 戚东来施展天魔解血,皮肉无损而经脉寸断,而妖家“断妖身”还要更加决绝一些,不止经络断碎、身体也会随之崩裂,连神魂都会受到损伤。大圣此刻施展此术,竟是要玉石俱焚。 巨大蛇身寸寸崩飞,从远古一直保留至今的洪蛇圣躯彻底毁灭,换来的是他所在八百丈方圆灰色沁染。众人眼中的奇异景色:相比其他地方,那里变成了灰色,并非厚实的颜色遮蔽下来,灰是透明的,仿佛透过一块薄薄的灰琉璃望过去的感觉。 八百丈内,地面、山川、大圣、无常、还有正在其中的阴兵、尸煞、几头阴褫、不走运的赤目真人……所有一切,都仿佛被突然拿到盛夏阳光下的雪人、冰雕,肉眼可见迅速融化、消失。 从头到脚、自外而内,统统蚀化,大圣用身体换来的决绝杀灭,却不存轰动大力,置身“八百丈”外之人什么都感觉不到;同样也不存丝毫声音,那里死般寂静,连一声惨叫都不得闻,可明明有尸煞、阴兵在长大嘴巴做出痛苦嘶嗥的模样,唯一解释仅在:他们声音也被融掉了。 自开始到结束,不过四五个呼吸的功夫,法术范围内所有一切尽告消融,什么都没有了。 而来自洪蛇的铁灰颜色变得越发纯透起来,灰不变浅,但越来越清澈越来越透明。又过三息,“灰”终于不再变化:八百丈地方,灰色的圆中,空荡荡一片虚空。 真的虚空。那是一个洞,深邃到金乌神目也无妨完全穿透,灰的尽头变成了黑。深处的黑无穷尽,绵延至远,虚、空。 蚀海断妖身,彻彻底底杀灭八百丈,把一方普通天地变作虚空,从此永驻再不消弭! 无常煞彻底毁灭,他的法度也随之消失。“翻天覆地”立刻回复原样,云海重回脚下、山峦扣上天空;点将诀是有大圣体内精血炼化得成,即便被打碎它仍与大圣身躯有撕扯不断的牵连,直到此刻大圣身躯崩毁,令牌才彻底失去了力量,冥冥中一声哀号穿透云天,大圣玦化风归烟,洞天爆碎的力量也随之消弭。褫衍海的“天地混乱”就此平息。只有那攫取光热的罡风,变得越发猛烈,把这世界吹到无边阴寒,夺下无尽光热送去给苏景。 蚀海又变回了半人半蛇的凶蛮小子,断妖身之后他的魂魄立刻“出逃”,及时离开“灰八百丈”,保住了已经不能算是性命的性命。此刻他的情形比着初遇苏景时还要更惨些。那时好歹他还有身体,还有归窍可能;如今唯一就是阴褫海深处的“神奇地方”了。 凶蛮小子魂身摇摆目光散乱,在阴寒云海上瑟瑟发抖,想要冲去苏景的鬼袍里面可连前行两步的力气都欠奉。但他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狰狞凶恶戾气十足。 戚东来急忙抢上前去,施法护主蚀海魂魄,口中赞了一句:“大圣好气魄!”,带着大圣向着风眼苏景飞去。蚀海冷哂:“若是我当年……”话没说完,力气不够懒得讲了。 大战无常煞,蚀海全力以赴不理外物,但有两件事他非得时刻关注不可:一是外间“环境”;另就是苏景了。 几个时辰的恶斗下来,戚东来等人并未察觉,但蚀海探查得明白:大圣玦洞天爆碎的威力渐渐消弱,至多再有一个多时辰褫衍海的混乱就会结束,留给他降服无常煞的时间不多了,蚀海自忖,这点时间里他无法击溃强敌;至于苏景,也实在没什么可说,苏景死了大家全都陪葬。蚀海的见识何其了得,看出苏景吸敛光热为重中之重,若想他顺利进行须得立刻结束这世界混乱……便是这两件事,让蚀海没得选择了。 洪蛇大圣何其桀骜的性情,既然没得选,哪里还用彷徨犹豫,断过妖身无常煞灭,他还有残魂保留,自己赢了! 天地归复正常,众人各自忙碌开来,两个差官匆忙迎上尤大人;三尸并剑齐飞,趁着剩下来的尸煞还在混沌中迅速剿杀强敌;楚三桓有心整理余部,可大军中还能战者不过寥寥数十猛鬼,干脆不再整军,直接向尸煞冲杀过去;天地正常光热涌入不断,苏景立时有所感应,一道心识主持身体看清外间状况,此时戚东来赶到,苏景开放鬼袍护下大圣;戚东来冲出罡风,魔家锁链回荡而出,串串捆绑那些昏迷阴褫;顾小君见大人没事,得了妖雾的吩咐也告出手,与虬须汉一起锁下阴褫。 阴褫百多头,但个个都难以动弹,片刻功夫就被缉拿干净,女判官与虬须汉再动神通,汇合三尸与沉舟军中猛鬼,恶战尸煞。 单个实力以论,尸煞远远强过阴兵,戚、顾、三尸等人又胜出尸煞一截。当然,这还是托大圣的福,把那几头凶猛蟾蜍提前吞掉了,余下的尸煞虽也强,不过比不得戚东来一伙。 一场波及所有人的混乱劫数降临,沉舟兵单兵最弱,几乎彻底失去战力,溃不成军没法再打了;尸煞强悍,受混乱影响不小可是还能再战,若只是阴兵对尸煞,现在胜负已分了;而戚东来等人更强,飞来飞去时做不得啥可这样颠簸几个时辰对他们也全无影响,此刻再斗个个龙精虎猛。 暂时不杀阴褫是因为十六的忽忽大叫,十六弟的面子一定要给。只要保住同族的性命十六就心满意足,对那些尸煞它才不在乎,戚东来等人辣手无情、大开杀戒。 苏景身上、鬼袍之内,一道心识接引大圣入内、安顿妥当,不等苏景说什么蚀海就先问道:“你的状况如何?” “现在还处在下风,但只要再无节外生枝,应该是赢定了!”三重罡天脱离战团,对链子的焠炼势必减弱,墨色大占上风,但阳火锐金的联手坚韧异常,虽不利却未败,只要能坚持他就必胜无疑:金越炼越锐、越强,另一道正法行运锻铸经络让苏景身体越来越强,简言之:他在不停进步、渐渐强大,墨力则无后援在不断消耗,我长敌消,焉有不胜之理。 大概解释几句,苏景对大圣道:“辛苦了。” “少说没用的,我的身子碎了。” 苏景点点头:“后面的事情交给我,你去得那个地方。” 蚀海冷哼一声:“快走快走,本圣困了,到地方前莫再扰我。”说完他又侧目打量和他共处一袍的影子和尚:“这秃驴哪庙的?给我弄走,他在身边扰我好梦。”蚀海当然知道这和尚是谁,不过身体散碎让他心情大大糟糕,看谁都别扭。 “我能助你安稳神魂、休整魄体。”影子和尚木讷回答,全不在意大圣出言不逊。 “本圣又看这和尚顺眼了,留下吧。”蚀海对苏景挥了挥手。 心识退去,汇入修元再去恶战墨力…… 两个时辰过后,褫衍海上战事结束,苏景身周飓风不休,还在抽离光热,从不会天黑的褫衍海在狂风扫荡中入夜了,天上没有星月,不过苏景是亮的,照明一方,加之众人都目力精强,全不受“黑夜”影响。 三十四朵羽花还是花蕾,未绽放,全不受狂风影响,稳稳悬浮苏景身周。 尤大判回归、苏景与链子状况未明、沉舟兵还晕着,众人简单商量了几句,暂时停止行进。再没强敌出现,褫衍海真正安宁了下来。 这个时候苏景张开了眼睛,体内恶战胶着但平稳,不差这一道心识来掌控身体。 三尸与本尊有冥冥牵连,苏景一开目三尸就有所察觉,异口同声:“你怎样?” “勉强还算妥当,大判如何?” 赤目回头看了尤朗峥一眼,回答苏景:“死不了,又不肯睁眼……睁开了。”他的话没说完尤朗峥就张开了眼睛,左目无月右眼无星。他的月是十花判,现在封天都主持大局;他的七星是另外七位判官,不知去做什么要紧事情,也没随他一起来到阴褫海。 大判醒来,妖雾和顾小君同时大喜,赶忙站起身整肃衣衫,在尤大人身前做大礼参拜。 对顾小君,尤朗峥只是点点头说一句“辛苦了”了事,对妖雾,大判没说话,居然伸出手好像爷爷对孙儿似的、摸了摸小鬼差的脑袋:“穿成这样,来唱戏么?” “他们逼的……”妖雾自己也不知现下的心情是欢喜、是唏嘘还是担心,更不知该如何回应,张口就实话实说。 尤朗峥微笑:“起来吧。”随即他转头望向了不远处风眼中的苏景。 第五百八十六章 先生教训的是 迎上尤大判的目光,苏景点了点头:“见过尤大人。” “多谢苏先生。” 谢什么,尤朗峥未说、也不用说。值得一提的是一老一少从身形到长相相差天地遥远,可在这前后加起来才十个字的对话中,两人居然颇有些相像了。妖雾真的恍惚了一下,用力眨一眨眼睛再看……哪有相似之处,一时错觉罢了。 “那七十三位大人还好?”尤朗峥又问,伤得重但他仍能察觉此刻七十三链与苏景的牵连。 苏景如实回应:“大人放心,七十三位大人性命无碍,正相助晚辈争于墨色。” 年轻判官的话说得客气,年长大判却不会装糊涂,笑而摇头:“反了,反了,是你救了七十三链,此刻也不是他们助你,是你在帮他们。”说着,他的身形晃动起来,不知为何他不顾身体虚弱想要勉力站起。妖雾和顾小君同时开口:“大人……” “不可劝,也不可扶。”尤朗峥之言便是判官大令,两位差官立刻收声、肃立,尤朗峥则费力了好一阵子,终于勉强站好,随即双手抱揖对苏景深深一礼。他起身居然只是为了对苏景做这一躬。 是谢礼,但他仍未说为何道谢,仍是不必说。 身内恶战不休经络碎了补补了再碎、身外牵扯浩荡飓风无尽光热,苏景现在一动也不能动,静坐原处受了尤朗峥一礼,也没再假惺惺地客气什么,话锋转入正题:“有几件事还要请教大人。” 尤朗峥痛快点头,重新坐好后都不等苏景发问,就直接将起了自己来到褫衍海的经历……事情未完、前方大敌隐匿,对苏景来说现在也没什么其他事情比着更多了解敌人更重要了,尤朗峥是这幽冥世界第一等的精明之人,他知道自己应该先讲什么。 他率领七十三链追踪“黑斑”,一路追入褫衍海,守着祖训负责看门的白哼云哈连他们的影子都没看清就被他们闯进去了。但再向前行、赶到廊亭附近时,就遇到了阴褫的阻截。 在幽冥慑服四方无人敢惹悖逆的大红袍、判官令,在阴褫眼中什么都不是;尤朗峥只求追上黑斑,查明、破掉黑斑来此的阴谋,实在不愿和本地土著冲突,耐住性子和对方解释了几句,可褫家弟子哪里买账。而大判擅闯人家的家园重地,就算想退回去对方也不会答应,何况尤郎铮根本就不打算退。 谈无可谈当场动法,第一战激荡起的大力摧毁亭廊,拦路阴褫重伤败退。 尤朗峥继续前行,不久后再次遇到褫家弟子狙击,这次打得更加凶狠,红罐山崩塌于恶战中。 听到这里戚东来“嘿”了一声,后面的事情,虬须汉子大概猜到了,笑容无奈。 尤朗峥似是看懂戚东来的心思,他也一样摇头,叹一口气继续向下讲。 接连两战,褫家展现出来的实力不俗,但七十三链和星月大判更是凶悍,两战全胜阴褫大败而去。但再向前追赶一阵、接下来的连番恶战大出尤朗峥所料……褫衍海的实力,远超想象。 云海深处阴褫尽出,怪蛇的凶猛自不必说,它们豢养的尸煞不乏幽冥世界传说的强大怪物,旷日连天的大战不休,数不清打了几月几天,到底还是阴阳司更强些,阴褫又次退去。 阴褫都伤得不轻,它们的尸煞几乎都被击溃,但七十三链遭受重创,有的身中阴褫剧毒,有的被尸煞打伤身体,那时尤大人实力仍在。 事已至此绝无退缩道理,尤大人吩咐链子停留原地、结阵自守同时疗伤,他只身继续向下追去。以尤朗峥的算计,阴褫伤得七七八八,再不足为患,凭着自己的修持和身上红袍,就算迎上“黑暗之物”也大可一战。 不承想,他到底也没能见到“黑暗之物”,再向前追赶一阵,又陷入了褫家的大阵——阴褫于此繁衍无数年头,除了自身本领和尸煞凶猛外,它们还有不少神奇传承,一大群无力再战的阴褫凭借一道大阵又集结余力,困住了尤朗峥。 尤大人破不了阵法,阴褫也杀不死他,从相拼到相持再到两败俱伤,直到刚才……大圣与无常搅乱的空间俯瞰两千里,但不是说就只有这两千里是混乱的,上下四方的宇也罢、古往今来的宙也好,都如长河大川一般彼此相连,一方乱了,相邻处也会受到影响,内中暗流乱窜,不过表象不明显罢了。 身处褫衍海更深处的尤朗峥和大群阴褫被一道“乱流”卷中,他们两败俱伤谁都无力挣扎,被抛进了混乱战场。 不是他们想来,是身不由己被卷入了此间。 至于七十三链,早在几年前它们就和尤朗峥分开了,大人走后链子结阵疗伤,没过多久就遭遇突袭,墨色法力从天而降……若是伤得不重,七十三链也不可能不继续追随尤朗峥,重伤下抵挡不住突袭,一条长链被彻底打散,所有人尽遭墨色浸染,散落云海各处沉沉浮浮。 顾小君俏面含煞,恨恨道:“此处的阴褫罪大恶极……” 话还没说完,忽然一声冷哼传来:“你们闯入别人家里持法行凶,却还说别人罪大恶极?”一头身形最小、长不过七寸的阴褫不知何时也告苏醒,口吐人言,语气阴森。 本地阴褫重创大判官,小鬼差妖雾对它们恨之入骨,怪眼一翻扬手又把自己的惊堂石亮出,“啪”地重重一拍,瞪向七寸褫怒叱:“哪有你说话的余地,来人,与我打!” 阴褫没力气了但还有一身剧毒,戚东来、三尸是绝不会碰它的,楚三桓在向尤大人问礼过后就远远地躲开不打扰、也不敢偷听他们说话,现在能听妖雾喝令就只有顾小君一个人,但还不等女判把她那根麻花棍亮出,居然一道黑光扑向了七寸褫:十六冲上来了。 生怕老家亲戚再吃亏,十六顾不得再维护本尊,飞身到众人面前,但它不拦着准备行刑的顾小君,而是“我来动手”,身形摇摆蹿到七寸褫面前,给对方来了一下子: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少年在街上见面,其中一个双手揣在兜里,笑呵呵地走上前、用肩膀撞下另个的肩膀……十六就给七寸褫来了这么一下,虽然阴褫没肩膀,但那份“嬉皮笑脸”、“打个招呼”的意思绝不会错。 七寸褫之前从未见过十六,见突然来了个同族难免一愣:“忽啊?” “忽啊!” “忽啊?!” “忽啊忽啊忽啊忽啊忽啊……”十六开始了长篇大论。 戚东来在一旁抱着肩膀,斜吊着眼睛望向顾小君:“你要刑讯本地阴褫我不管,但十六当初随和我一起出生入死,它聊得高兴,你就先等会吧。” “算了,先等一等。”妖雾出声,顾小君退下。 两头阴褫你忽啊我忽啊的,把三尸聊得大乐,半晌过去,随着十六最后一声“忽啊”,两条蛇终于聊完了,七寸褫把眼窝白鳞重新对向判官,声音中敌意仍重,但已经没有了那份“你死我活”之意,冷冷道:“我们阻你,与什么西方黑暗无关,只因你等擅闯褫衍海,犯了褫家的忌讳!” “忽啊”十六从旁对判官喊了一声,大概是替七寸褫作保。跟着它又对不远处的苏景点点头,示意七寸褫的话完全可信。 不信“七寸”,但大家对十六都再信任不过,它说能信,苏景这边几人心中立刻就信了七分。 三尸齐齐“咳”了一声、甩手,不因七寸褫肯开口解释而喜,只为判官与阴褫白打一场无奈。不等尤朗峥说什么,雷动天尊就先对七寸褫说道:“我说,你们阴褫的性子可得改一改了,别总那么听不进别人的话。” “忽啊!”十六甩了甩尾巴,替老家乡亲答应雷动了。 跟着雷动又望向尤朗峥:“你们也不对!人在幽冥又身居要职,方方面面的势力早都应该打理清楚,若以前功课做得好,阴阳司和褫衍海有几次往来,你来时遇到阴褫至少有个讲话的余地,何至于弄到如此地步。” 尤朗峥居然没动怒,反倒点了点头:“先生教训的是。” “本座又何尝想要教训你。”雷动皱皱眉,叹了一声,恨铁不成钢之意仅在其中。 大判身前小鬼差妖雾瞪向七寸褫:“不是‘西方黑暗’帮凶,那七十三链子受墨鬼偷袭,你又怎么说?” 七寸褫摇头:“我不知道,那不是我们褫家弟子的手段,另外……”七寸褫转回头,眼窝白鳞扫过云海上沉沉浮浮的尸煞残肢,声音更冷了:“这些尸辇也不是我们派出来的。” 妖雾皱眉:“什么意思?不是你们豢养的尸煞?” “是我们的尸煞,但不是我们派出来的。”七寸褫沉声回答:“结阵御敌,须结不动身、做不动念,没有其他精力指挥尸辇,何况我们的尸辇在之前恶战中已经尽数毁掉。” “你说的是什么啊?”妖雾听得一头雾水:“你们没尸煞了?那些丧夜叉、春秋蟾什么的丧物又都从哪里来?它们不是你们的尸煞?” “是,但尸辇需要炼化的。” 不知是说不惯人话还是不屑仔细解释,七寸褫的话不明不白。不过妖雾的心思不差,糊涂不久便大概明白…… 第五百八十七章 阳三郎 之前一战,苏景一行遭遇尸煞千余众。 其中两成多尸煞本就带伤、新伤……如何斩杀一头有主人的尸煞?不嫌麻烦的话大可将其碎尸万段,彻底打烂,它自然无力再战;又或者,击破尸煞与主人的联系,没了主人心意指使,普通尸煞就会变回僵硬尸体,再无危害了。 前者自不必说,后者的话,也须得打伤尸煞身体、毁掉它们受纳主人指挥的尸穴法窍。那两成多带伤尸煞,对阴褫来说已经“死了”,它们的控尸法术在之前恶战中都被七十三链打破了、没用了。 另外七成多尸煞,包括春秋蟾和无常煞,一样也是褫家的尸煞。 前辈阴褫时常会离开褫衍海,游走幽冥见到好尸便送回老巢,早为后世子孙攒下了雄厚家底。那些身体完好的尸煞便在此类,它们是褫家的“存货”,安养于深深云海之下、尚未开始炼化。 刚刚结束的一场大战与褫家弟子全无关系,一千多尸煞莫名转“活”、奉别人命令前来狙杀苏景一行。 这时候苏景问七寸褫:“你们可曾见过一头墨色巨灵神?” 七寸褫应道:“从未见过!褫衍海中只有褫家弟子、尸煞和外戚,再无旁人了。” “一定有,只是七寸褫不知道罢了。”两位红袍大判对望一眼,心里同样的念头。 苏景又问道:“该如何才能离开褫衍海?”一群残兵败将,如何能再与墨巨灵为战,就算苏景要打,也要先把尤朗峥送走再说。 “我与三位褫家长老合力施法,可将此间世界打开一线,所有人都能从容出入,不过现在……”七寸褫缓缓摇头:“须得先养好伤了,现在谁也走不了。” 苏景踏实了,无路可退。 三尸又忍不住东张西望起来,目光寻梭八方,赤目喃喃:“墨巨灵为何还不现身?”该打的打过了,该伤的全伤了,众人实力跌落到极点,这个时候无疑是墨巨灵现身的好时机,可那头想象中的巨大怪物并未出现,由得他们坐在云海上聊天。 再张望片刻,确定不见敌人踪迹,赤目把双手一摊:“不来更好。”绝世强敌就此被他抛到九霄云外,迈步走到大判官面前,一抱拳:“尤大人,我有两件事要请教。” 尤朗峥不像十花判那么健谈,但他的气度比着十花判要更从容:“先生请讲。” “你窝囊不?”赤目开口就问,把尤大人问得有些发懵,但很快大判官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窝囊,打了这么久、伤得这么重,却是不该打的仗,岂能不能窝囊。” “嗯,我都替你窝囊!”赤目对尤大人推心置腹,跟着话锋一转,又问:“应大人是谁?”说着话,三位矮神君一起低头去看小鬼差妖雾,他们可没忘先前顾小君失口喊小鬼差“应大人”这件事。 尤大人一笑,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隐瞒的,抬起左手,对赤目翘起了大拇指。 赤目笑得含蓄、一点不见骄傲,还道大判佩服自己,是以就没留意大判左手拇指上那一圈白色痕迹,常带扳指才会留下的痕迹。 下一刻,小鬼差妖雾身体一转,化作一道白烟飞腾而起,围着大判左手转了几圈……小鬼差妖雾不见,大判左手拇指上多出了一枚白玉扳指。尤朗峥开口:“应无翅,从我升任大判那天起,就追随本官身边,统领内务、稽查全司。” 话说完,应无翅再化白烟重现落地,身上花花绿绿的妖怪吉袍不再、也不是他平日里常穿的鬼差服色,而是一身类似判官袍的官府,但插肩立领,显得颇有几分精干……衣服精干,人还是那样。 一抖官袍下摆,应无翅朗声开口:“封天都,内务佥办应无翅,见过苏大人、见过几位先生!” “忽啊”,见小鬼差变了个样子,十六挺开心,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 尤大判的亲信跟在了苏大判身边,对此尤朗峥没有半字解释,就和刚才“致谢却不说为何谢”一样,用不着解释什么。 苏景也不多问,只笑了笑。 相比于妖物的真正身份,三尸、戚东来倒是对他“变扳指”的戏法更好奇些,赤目上前伸手就去摸小鬼差,应无翅赶紧向后退:“你干啥?” 赤目问:“你也和那些链子一样,都是宝物化形?你是扳指法宝?” 拈花手摸肚皮,口中咂砸:“不得了,不得了啊!” 雷动干脆也把左手大拇指伸出来,冲着小鬼差一下一下的挑眉毛,示意他变扳指给自己戴戴。 应无翅衣服换了人没换,仍是原来那副和谁都有仇的样子:“全无见识!我非宝物,在阳世时候本为一头雄鹰,但苍天历练于我,让我一出生便没有翅膀,故名应无翅……”至于扳指,则是因他入阴阳司当差之后,修炼鬼法不慎引来反噬,魂身炸碎,碎是碎了但魂魄仍在,就是变成了一团雾,这就有了第二个名字“妖雾”。尤朗峥以自己的一枚扳指宝物为他重塑身体,重得身躯的小鬼差由此得了两重变化,可以做尺半小人,也可化作大人指上扳指。 三尸围着小鬼差品头论足,尤朗峥由得他们去做什么,全不理会,重新望向苏景:“不是说要问几件事情么?” 身在困境中,此刻什么都做不了,众人反倒从容下来,大判的声音虚弱,但语气好整以暇。 “阳三郎。”苏景开口问了三个字。 尤朗峥似是早就料到苏景会有此一问,想也不想直接开口:“你就把她当成金乌吧,光热神鸟,三足阳鸦。” 苏景面露关切:“当成?” 尤朗峥点了点头:“是真的,但又不算完全真。” 苏景没去追问“半真不假之说”,而是换了话题的方向:“那‘她’从何而来?” 尤朗峥更奇怪,不答反问:“我查过你,在阳间离山,你有个高高在上的身份……你是陆角的弟子吧?” 莫名其妙的,苏景的眼睛亮了起来:“不错,离山八祖、光明顶主人正是家师。” “你师父不是自己下来的。”尤朗峥声音缓缓……死后一入幽冥,陆角即以宝碗发难,打翻鬼差逃走,阴阳司立刻派遣能员缉捕,不久之后陆角被重重围困。 这些事情苏景从未听说过,连三尸都不再理会小鬼差,围拢过来聚精会神的听故事。 陆角生前再如何强大,死后也只是一段游魂,即便“剑碗”在手,他的实力也大打折扣,更要命的是陆角是个正道中人。陆角八看出判官对轮回作用非凡,是以他突围时,不杀人。 一段游魂,不肯伤人,阴阳司的判官和差官则如狼似虎,只求扣下此人必要时杀灭不惜,由此陆角八在突围中受创,被一道判官神通打中。 游魂脆弱不堪,挨了判官狠击,按理说绝无幸理,可陆角八中击后却未死,而是被打成了“两段”。 并非身体两断,准确说应该是:另一段游魂被从陆角八游魂中打出。这等邪门的事情,幽冥之中可从未见过。 “陆角中了一击,还是逃掉了,从他身上打落的另一段游魂遗落原地,”尤大人加重了语气,声音却更低迷了:“是一段金乌魂!阳三郎便是从这段金乌魂而来。” 听到这里,苏景面露释然,三尸则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怎么可能还不明白:陆角曾抽去金乌魂魄入体,死后进入幽冥的也是陆角与金乌两段游魂,不过双魂纠缠于一身,仍是陆角八之形。直到挨上一记狠击,两道游魂才真正剥离开来,直至此时陆角才真正做回了自己。 见尤大人愈发虚弱,妖雾请命代为讲述,苏景自然答应。 “发现金乌游魂时,西方黑暗之患已露端倪,金乌正是黑暗克星,这段金乌游魂来得刚刚好!”妖雾朗声说道:“是以尤大人与一月七星八位大人商议,暂时断了对祖大帝的供奉,集中所有相火、再配以秘法全力炼化那段游魂,以求金乌复原。” 最近这些年,阴阳司对香火之求大增,几乎是“横征暴敛”,为的就是能养好那段金乌游魂。此乃顶头大事,有“七星”专责,从祭炼开始那天起,尤大人眼中就再没了真正七星,换做法术幻形。 只凭一段残缺游魂就想再造出来一头金乌?事情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过登天,且阴阳两界又哪有复活金乌的专门法术,祭炼游魂的办法全靠几位前任大判摸索,这一来事倍功半,进度实在太缓慢,如今那一段金乌游魂还在阴阳司安排的秘密地方,受香火和秘法的祭养。 千多年里,游魂复原不见太多成效,但那段金乌魂魄却因此养下了一道极强的神识,这算是个意外收获。 神识可离开游魂翱翔幽冥,落地化形便是那个阳三郎。 金乌游魂羸弱,阳间记忆尚未恢复,阳三郎有心窍千万,但游魂想不起来的事情她也无从知晓。 阳三郎不算弱小了,上次相见,于大圣、不听等人阻拦下还险险要了苏景的命,可是相比于真正的金乌,她还差得太远。七星大判对金乌游魂的祭养从无停止,这边香火、法术不休,游魂的神识就会不断强大;另外尤朗峥让阳三郎汇合狼群,金乌喜战、可在斗中成长。双管齐下,以求她能尽快强壮,以应付将来的西方黑暗大劫。 妖雾收声,阳三郎的事情就此说完。 当年阳世,陆角夺魂于三足金乌给自己续命,天大神通、惊仙之举,其实源自一段情事罢了:师父想活得长一些、不为自己,只求能在有生之年助心爱女子飞仙。那时又有谁能料到,这段情事还给幽冥世界带来一道对抗黑暗劫的倚仗! 那个被妖雾、苏景打得两眼乌青的女子,阳三郎。 第五百八十八章 不在乎 三尸全都转回头,齐刷刷地去看苏景……三个人都笑呵呵的。 外人不解其意,不过苏景能明白:阳三郎和离山光明顶一脉真是血海深仇了,性命丧在陆角手中,魂魄被剥去镇压陆角体内邪魔,连尸骨都被苏景炼成了剑,不久前还挨了苏景一拳。 两代天乌弟子,可把天乌欺负惨了。 虽然阳三郎不记得前世大仇,来杀苏景只为自己增长修为,可是单单就以她要杀苏景这件事来说,真要成功了,苏景死得不冤枉。 这也算得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阳三郎你已不必担心,离开此间,尤大人自会约束那女子。”妖雾对苏景说道。 雷动回答:“等能出去之后再说吧。” 拈花接口:“金乌桀骜,再野了这几年,你们真能约束得了她才好。” 赤目桀桀狞笑:“约束不了也无妨,她敢再来,还不定谁凶了谁!上次她不也是……”话没说完,赤目悚然而惊,想起来了:上次有大圣,现在大圣只剩一段魂魄,连块鳞皮都不见了。再碰上阳三郎的话……想想她的身法,苏景跑得掉么? “话说回来,阳三郎长得倒是很好看的。”提到女子,拈花很快就把苏景忘了,手抚肚皮开始遐想,眼角余光一个劲地瞟顾小君,从脸庞到身子,似是在心中把两个女子做比。 顾小君满脸厌恶,狠狠瞪了拈花一眼,转目望向苏景:“不管以前恩怨如何,阳三郎总归是阴阳司花费无数心血、铸成的降魔利刃,万一她若再找你麻烦,你当退避、不可伤她。” 女判一开口,必定不近人情。妖雾似是都觉得有些听不入耳,从一旁咳嗽了几声,就此开口转开话题:“阳三郎和狼群在一起,狼也是我们阴阳司对付西方黑暗的手段。这些年狼患越演越烈皆为司中指使,意在练兵。剑越磨越锐、兵越战越勇!” 幽冥世界恶鬼无数阴兵无边,哪是随便什么势力都能侵犯的,但墨巨灵有浸染人心的本领,几年前那场“黑斑”雨落下的情形犹在眼前,阴兵才一碰就迷失本性了,就算数量再多又有什么用。 但狼不怕,或许是性情桀骜使然,又或许是老天爷给了它们什么特殊本钱,狼群不畏黑暗浸染,黑斑雨时苏景也曾亲眼目睹狼群被黑斑覆盖后安然无恙。 “早说啊!”雷动很不高兴,嫌妖雾吐露实情太晚耽误了正经事:“早些告知于我,本座一道剑讯传去离山、南荒、西海,不出半年杀遍天下恶狼。幽冥狼群数量疯长得以壮大发展……” 赤目不忘纠正:“西海里没有狼。” 拈花向着大哥:“西海的妖精能上岸来帮忙杀狼。” 后两句妖雾直接就当没听见,解释也只对苏景:“阴阳司不会插手阳间,上面所有事情,都交由‘自然’做主。” 苏景一点头就算揭过此事,仍是追问与阳三郎有关事情:“瓶中城时狼群来袭、阳三郎发现我身负纯正阳火,已经调遣精锐准备抓我……” 不等苏景说完,闭目养神的尤大人就知道他想问什么,应道:“两个人都有阳火,都是对付‘西方黑暗’的利器,没道理那么早自相残杀。” “那么早?”苏景反问。如果没有这三个字,大判的这句话就顺理成章了,偏尤朗峥还把这三个字咬了重音。 尤朗峥如实相应:“二合为一,若大过二,吃了也是好事,不过那时还太早,看不出是不是真能‘大过二’,所以我不许她对付你。” “好家伙!”戚东来轻笑插口:“出去以后,若是尤大人算出来两个一大过一个二,苏景怕就凶多吉少了。”女儿声音娇柔妩媚,虬须汉说话一贯如此不值得大惊小怪,不过他也咬了几字重音“出去之后”。 苏景不听戚东来小相柳这群人,从不会“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而是“我只做初一,你也别想有机会再做十五”,不过这次苏景摇了摇头,没计较这件事。尤朗峥则淡然道:“谁生谁灭都不要紧,只要轮回稳固就好,西方祸患太大。” 苏景点了点头,有关阳三郎之事告一段路,彻底换过了话题:“无尽春,极乐川两处阴阳司如何处置修者游魂。” 上次苏景问十花判,但尤大人任内事情那老头子不肯讲,苏景自己就是修家,修家游魂入幽冥后的下场他自然关心无比,尤其此刻状况大大不妙,说不定待会墨巨灵一来大家就排着队去阴阳司大狱报到了,现在把后面的事情问清楚,也算心里有个底。 这一次无需尤朗峥开口,顾小君就代为回答:“修家夺天地、窃造化,皆为罪身!凡入无、极两司游魂,先要领受天威棍重打,修行到几境便挨上几棍!” 妖雾帮苏景算得清楚:“你得挨七棍。” “领受刑罚过后罪责消抵,修家争于乾坤斗于天地,皆为大毅力大智慧之辈,抹掉前生记忆后一并送入轮回,重返人间。”顾小君字字铿锵,给出了答案……打完、送回去。 这可让苏景着实一愣:“送回去?” “不送回去还要管饭养着么?”妖雾从一旁笑道:“我家大人登任一品判后,对修家游魂就是这样处置的,与前任判官多有不同。” 十花大判以前说过,对修家游魂,在任大判可自行决断、处置,并无固定律法。有些大判觉得修家祸乱乾坤,会加以严刑惩处;但也有大判,会从另个角度去看待修行……十成游魂发还一成,阴阳司甄选游魂的标准之一不就是“敢争”之辈么,以此而论,世上万万生灵,还有什么比着要和天斗的修士更敢争,送回去也顺理成章。 只凭“处置修者游魂”这一件事,苏景等人就对尤朗峥好感大增,顺便着连讲明此事的顾小君也变得顺眼了些,戚东来笑问顾小君:“将来若是姑娘升任大判,又当如何处置修家?” 顾小君这个人心机不重,如实回答:“我没想过,不过……尤大人的办法我觉得很好。” 戚东来“哈”的一声笑:“大有前途,将来你一定要当大判,让那个花青花靠边站。” 三尸也嘻嘻哈哈地随声附和,这种时候十六一定不甘人后的,忽啊忽啊地跟着大叫了几声,无论人言蛇语,统统都是闲言说笑,顾小君不会当真,只是现在她忽然发现:他们是真的不在乎。 一路走来,明明前方危机重重、恶战随时可能到来,苏景身边这几个人却始终胡闹不断,那时真就觉得他们浑,特别浑。到了现在,败局几乎注定,苏景还在问些不相关的事情;其他人仍是找到个机会就得乐呵乐呵,可是他们给顾小君的感觉悄然变化了:浑还是浑,但除此之外,还有一重洒然、一点超脱。 既然来了,就不在乎。 “顾家妹子可有许配人家?”发问者拈花,连累了苏景一伙,洒然泯灭、浑更甚。 顾小君懒得理他。 等了片刻不见答案,拈花笑嘻嘻的:“不应便是未结亲了……按理说不应该啊,你虽比不得我家娘子美艳,但也算得上上姿色,怎会找不到夫家?” 顾小君非但没生气,反而笑了起来,上下打量着拈花,这等怪物还能娶得美貌娇妻?这个牛皮吹得有些太大。不过她转念一想,拈花等三个矮子都敢自称神仙,家中摆一个丑鬼媳妇对外吹成朵花,再也正常不过了。顾小君笑意盈盈:“当真,将来若有机会,当见一见嫂夫人,看是怎样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 拈花闻言略显踌躇……自家娇妻最信神鬼之说,一个鬼头子忽然上门,怕是依依要有阵子脸色苍白了。 “一定要见,神君不可藏娇啊。”一见拈花的样子,顾小君愈发得意了,只是她自己都没注意,和“浑人”在一起时间长了,自己居然也开始纠缠这些鸡毛小事,心底深处的那份紧张悄然消减。 “还有一件事要请教尤大人,”苏景又一次开口:“我等重返人间,大人可有办法?” 若是小鬼差回答,多半是先来一句“好办,你们死,我送你们投胎”然后再说正经事,但尤大人是什么样的身份,岂能如妖雾那般言辞,直接点头:“难,但也不是全无可能。” 苏景闻言一喜:“还请大人详解。” 尤朗峥不置可否,抬头直视苏景:“西方黑暗之患过后。” 苏景哪会犹豫,当即点头。有些人以为是可以当作条件、要挟的苦差事,却是另些人眼中的义不容辞、分内之事。苏景是离山弟子。 尤朗峥没作仔细解释,长长一次提息,就此闭上双眼再不说话。 苏景也不再多问什么,同样提息、闭目,第十段心神又重新回到体内投入苦战…… 褫衍海天色昏暗,阴冷催人,可是墨巨灵始终不曾出现,一晃七个月! 第五百八十九章 七个时辰 七个月里,不见敌人踪迹,三尸仗着不死之身,曾多次做远逸查探,但全无发现。 褫家弟子尽数苏醒了,无一例外重伤脱力,虽不至于再爆起发难,但它们对外人仍饱含敌意,只对十六还有几分和蔼。苏景想要通过十六向他们询问“神奇地方”,那些阴褫都摇头不答。好在大圣现在鬼袍中还安稳,此事不算太着急,大可等真正度过危机后再说,苏景暂时没再多问。 尤朗峥疗伤颇为不顺,一战五年且竭尽全力,让他损害甚剧,七个月静养疗伤的效果仅在于,他能站起来走上十几步了,超过二十步就会大声咳嗽起来。 至于苏景…… 身周狂风鼓荡不休,三十六枚悬浮羽花中,那三十四朵花苞仍未开放,悬浮得久了也就不新鲜了,看上去平平无奇。三尸沉不住气,数不清多少次问他现在状况,苏景一直都在闭着眼睛,对三尸询问大都不回答,偶尔开口答案也是千篇一律:“还在打,下风。” 体内恶斗不休,他的情况似乎也没什么改观……直到今日,冥冥中突然传出一声金乌长啼,满带激昂与兴奋,旋即苏景身边狂风散去! 七个月中席卷褫衍海、不断抽离光热的飓风停息,因风而起的那份乾坤躁动也猛地崩碎,一下子,天地清宁。 或许是风散得太突兀,以至三尸、戚东来等等所有人,都觉得身体一沉:安静出现的毫无征兆,所以这“静”似乎也添出了沉重分量,加于身骨、沉于五感。 不适感觉一闪而过,三尸各自从童棺中一跃而起,异口同声:“如何了?” 一如平时,苏景闭着眼睛未回答。 如何了? 飓风停则说明身体不再需要光热,不需光热便意味着一套融汇世间烈火力量的经络打造圆满。 又过七天,苏景的唇角勾勾,露出些些笑意:“三位仙尊,要不要打个赌?” 三尸对望一眼,雷动开口反问:“赌什么?” “七个时辰,墨色扫灭、羽花开遍。”说到这里,苏景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开目瞬瞬,三尸敢对天诅咒发誓,苏景的眸子是金红颜色,如人间骄阳! 只做刹那绽放,异色内敛,黑黑的双眸清透明亮,苏景一如往昔。 闻听赌局三尸相顾欢喜,三位矮神君不多言,雷动摸出了一个馒头、赤目拿出了一两银子、赤目把上衫脱了露出肥嘟嘟的肚腩……赌了,这等好局输了也心甘情愿。 不远处的尤朗峥也伸手入怀,去取什么东西。戚东来笑道:“尤大人也有雅兴赌这一局?” 尤朗峥摇了摇头:“本官不赌。”说着,他的手从怀中抽出,手上多出了一个沙漏:“本官忝做中证。” 苏景笑了起来:“能得一品大判为证做鉴,晚辈受宠若惊。” 尤朗峥微笑:“主持中证,判官就是干这个的,分内事。” 苏景一声大笑出口,尤朗峥说得好,当得一笑做赞。 也是这一声大笑之后,苏景体内接连三变。 第一变,三重罡天归回原位,经脉淬煅已成,无需再以罡天为入体光热加持阳火,三重天重新入战;第二变,大湖移位河川改道!苏景的修法特殊、地煞天罡成形之后功法行运时线路异常复杂,五大气窍之间循转、三重天之间循转、五窍与三重天之间再做循转,同样一个大周天,其他修士的真气只走一个圆,苏景却要画出几十上百个圆。 而他的经历更特殊,除了体穴肉窍外另有黑石、令牌两大洞天穴窍,这两窍是他的宝物,都能随时取出体外更可以在体内随意移动,所谓牵一发则动全身,黑石和令牌的位置一变,那一套繁复的周天行气线路子也会随之改变。 为何要变换两窍的位置?因墨力有灵性。在苏景体内斗了这七个月,那黑色力量早都“摸熟了吃透了”他的行功关窍、走气线路,此刻苏景突然做出改变,自己全不受影响,“敌人”却一下子摔入了迷宫!这是苏景的身体,除他自己外,谁能占了他的地利!之前七个月苏景不曾把两窍移动分毫,就是为了真正反击时争下这一道先机;第三变,最最简单不过的,反击!七个月,锐金与阳火始终处在下风,摆出的是守势。经络焠锻时,阳火对锐金的祭炼不曾有过片刻停息。金乌正法在为苏景打磨身体,苏景自己则在“磨刀”,锋锐内敛不放,这其间只要守住就好,直到此刻:身已坚,刀正锐…… 罡天归、湖川变、风疾火烈真金献锐!七个月又七天的隐忍准备,只为现在这七个时辰的一场好斗! 风火金,苏景体内三道大力并起,卷向墨色法力。 每一寸经络间,每一道穴窍内,皆为巨力滚荡,大至整条“江河”,小到一丝一缕的“细流涓水”,阴灰风色、金红火色、链子铜色、玄法墨色,完完全全地纠缠一处,彼此冲撞。 外面的人看不到体内陡变凶猛、远胜以往的大战,但他们至少能看出苏景的变化:光彩。 他在发光。 之前,飓风抽离小世界的光热送去给苏景,入体时会在他的气路“门口”集结,所以苏景发光,但那时的光不算苏景的,仍是外间光热。 此刻却不同,那光自内而外,自苏景身内起。不是投射映照,更像在洗、在染,不多时就把苏景洗得纯透、染得明亮,一具肉体凡胎渐光彩渐剔透,仿若金红美玉。 身边众人目不转睛紧紧盯住苏景,面上皆现喜色,就连一贯看不惯苏景的顾小君,也都瞪大了双眼,目中满满的希望和憧憬……讨厌归讨厌,但那个全不合格的冒牌大判,不知何时已悄然变成了他们的主心骨,能带大家来也能带大家离开的主心骨!唯独尤大人,初时面带微笑可不久之后就变成了苦笑。 见大人神情变化,小鬼差微微一惊,低声道:“大人可是看出了什么?莫非苏景要吃亏?” 大人摇头,略显无奈:“他吃亏?他占便宜才对,吃亏的是那七十三位大人。”星月大判修元不再但目力未变,旁人看不出,只有他瞧得明白,苏景的光彩隐隐锐利金色流转。 妖雾还想多问,不过见大人无意解释便作罢,转回头再去看苏景……不知不觉里几个时辰晃过,纯透光彩层层减弱,苏景从美玉又变回肉体凡胎,可这还不算完,他又一点一点的“黑”了下去:人还是人,肉色没变化,可是“光泽”不对了,沉沉黯黯,灰败晦涩。 体内的墨色绝非“等闲之辈”,同源之力曾摧毁过强大莫耶,苏景想要将这股侵入身体两百余天的凶恶力量彻底打散,哪里会是件容易事!在初时大乱后墨色干脆彻底崩碎,黑色洪流化作千丝万线,但是彻底分散之后,它们的力量非但不曾削弱,反而愈发强大,竟是个彼此呼应法力循转的阵法。 墨色的玄法力量,有灵性相附不算,还有协同斗战结阵御敌的“本能”。闻所未闻的奇事,唯一的理由仅在于:墨巨灵强大! 见苏景“黑”了,众人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散去,希望憧憬变成了忧虑担心,但尤朗峥又和众人“反了过来”,他居然笑得开心。 妖雾咳嗽了一声,声音轻而又轻:“大人别再笑了。”小鬼差忠心耿耿,一边说着一边跨上两步挡在了大人身前:苏景要出事,尤朗峥在笑,三尸见了他的神情无不气恼,再望向大判的目光里已经不怀好意,三个矮子是混蛋,说不定马上就会跳过来在大判官的老脸上打上几拳。 尤朗峥从容不变,不与三尸对视,只对妖雾缓缓说道:“当然要有倾轧,只亮不黑、那么轻松就能打赢他又怎么开花?” 果不其然,尤大判的话说完不到盏茶功夫,突然“锵”的一声怪响传遍褫衍海……再不是一朵一朵陆续开放,那三十四朵金乌羽花于同个瞬间绽开一瓣! 花有七瓣,尽绽一瓣,苏景距破第七境第二重“天擎”小境就只剩六响。 再看苏景,沉沉行布全身黑暗气意一扫而空,那悦目的金红颜色又重新自他身体中缓缓透出。 苏景已经和墨色缠斗了七个月又七天,它们的手段早都见识了个遍,结阵就结阵,又有何妨?说破了天大家比拼的仍是:力!谁力强谁便得胜!风火锐金并力成锋,爆起一刺以破,墨色阵溃。 三尸情不自禁欢呼一声,雷动高兴异常:“他真没叫错苏锵锵这个名字。” 拈花手抚肚皮摇头晃脑:“人名中自有玄机暗藏,他为什么不叫苏叮叮苏当当?只因命中注定,今日有这一串锵锵锵……”太开心以至语无伦次,说的是什么拈花自己都理不顺,但他不曾料到的是,话没说完忽然一阵“叮叮当当”的乱响传来。 循声望去,一节又一节巨大铜环,从苏景身周空气中显形、摔落。 不多不少,七十三节。 第五百九十章 天地回声 铜环巨大,节节粗壮,侵于链身的黑色法力早都进了苏景体内冲杀,掉落下来的七十三链上再不见一丝墨色。 不过没了墨色,它们也不“漂亮”:光泽黯淡,周身斑驳,横七竖八的暗绿铜锈遍布,看上去哪有丁点神器威风,比着被锈蚀百年的凡俗铜链还要更不堪。 现在主持云驾的戚东来反应奇快,见链子跌落急忙把心念一转,云驾暴涨,在它们坠海前尽数接住。 链子落在云驾上暂时不动。 这变化太突兀,三尸的注意力暂时被吸引,雷动皱着眉头:“死了?” 拈花点头同意:“死了就没用了,所以苏锵锵把它们扔了。” 话音刚落那些巨大锈环就开始微微颤抖,一点一点的变化,足足一盏茶的光景才勉强从宝身化作人形,脚步虚浮费力站着,七十三个皮肤光泽黯淡、面色苍白憔悴的中年汉子。 曾经铜浇铁铸、闪目一撇都觉得他们硬得扎眼的消瘦汉子,如今没了“硬”,就剩下一群痨病鬼似的瘦子,比着雷动天尊脑袋小些、个子高些罢了。赤目伸手捅了捅拈花:“还记得不?百年前咱们在西湘,适逢大灾,那些灾民……” 拈花记得,应道:“灾民比链子壮实多了。” 三尸“自得其乐”的时候居多,一般不会有人理会,这次也不例外,不过三尸不当回事,没人理他们互相理,说过链子之后三人又开始讨论“赌局”,从苏景反击开始,六个多时辰有了,羽花才开一瓣,三尸交头接耳后,雷动把馒头拿回手中,赤目将银子存入棺材,拈花重新穿好衣服…… 另一边,七十三链子一起对尤大人施礼:“见过大判官。” 旁人不晓得,但尤朗峥、妖雾、顾小君都知道,七十三链可分可合,平日相见他们都会合身于一人,从来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七十三人齐声开口。未合一,只因太疲劳太虚弱,无力并法同身了。 “辛苦诸位大人了,快请坐。”链子辈分太高,尤朗峥在他们面前谨守礼仪。 妖雾和顾小君快步上前,去搀扶那些链子坐下,三尸都是热心肠,也上前帮忙扶人。口中还寒暄着、安慰着:“诸位快快歇息,一时脱力无碍的,待苏景得胜归来,再以阳火结炉为诸位祭炼一番,很快就能洗掉锈蚀、更焠锐金本色。” “不用了——”链子脸上没表情、说话没语气,感觉不到他们的喜怒哀乐:“我的力气就是被他夺去了。” 链子心意相通,开口时七十三个人一起开口,声音丝毫不乱。 扑哧一声,赤目乐出了声音:“苏景不像话啊!” 攥拳瞪眼,拈花满脸兴奋:“太不像话,决不能算完,完事之后非要训斥他一顿不可!” 雷动天尊则老成持重,他得核实:“真的?!”两字之间,欢喜千斤! 苏景把链子的力量都夺去了?这可是天大喜事。三位矮神君心花怒放,本还在奇怪,为何觉得自己最近力量疯涨呢。 焠真炼世,塑脉炼器,苏景以前多次施展,从未有过“夺力”的情形,甚至这一次,在真正开始清剿体内墨色前,都没发现丝毫异常。 不过这一次炼化,也和以往有一处绝大区别:炼的不是人、不是器。 是力。 于体内,于战中、于破境修行之下,苏景行法不停炼化的锐金并非真正的七十三链,而是链子们送于他体内的上乘锐金之力。而阳火将链子的力量层层洗炼越来越锋利的时候,锐金之力又何尝不是“柴”、让阳火烧得旺盛冲天! 越炼,金更锐火愈旺;越炼,两股彼此相克但又因入极而反的力量越相融相依,最终两股力量神髓归一。淬炼从开始到现在,谁是此事主导?苏景、阳火、金乌正法,当两股力量合而为一后归谁?自然归于“主导”。 虽然发现真相后苏景很高兴,但此事还真不是他事先能想到的。“偷东西”的人都没觉得自己在偷,被偷的失主就更无存察觉了…… 如此,链子没用了。 更要紧的,苏景知道此战中最最凶险一刻将至,就算待会真的会死也无需链子陪葬,当即心神一转将廿一链送出体外。 七十三环链子早因这场体内恶战彼此相连,不过是连于冥冥罢了,苏景洞天内那一环垂落,余者也就穿空显现,一起掉落。 这其中的道理颇多玄奥,以三个不懂修行的矮子的见识,没有几个时辰的仔细讲解,他们是休想弄明白的,偏偏得了便宜狂喜之下,他们又特别想弄清楚前因后果,心里钻进了一万只乌鸦在用爪子挠,痒得恨不得满地打滚,拉住链子们你一句我一句的问个不休。 一是没有长篇大论的力气;二是就算明知此事怪不得苏景、非但不能怪相反还得谢,可心里就觉得不是个滋味;三是真心觉得三尸就快笑出花来的丑脸实在憎恶,七十三链子全不开口。 戚东来抱着膀子在一旁咯咯娇笑:“三位神君,我晓得缘由。简而言之……” 憎厌魔惹人憎,说话卖关子,就此收声不肯明言。 三尸立刻弃了七十三链子围拢戚东来:“究竟怎么回事?” “一句话,”戚东来笑道:“七十三链子流年不利,倒了大霉!” 憎厌魔遭人厌,同样一个意思,若说成“苏景机缘使然,得了福气”,听在阴阳司众差官耳中就中听得多,偏偏他不说苏景运气好非说链子倒大霉。 “是是,我们知道他们倒霉了,主要是想问清楚他们怎么倒的霉。”拈花想都不想,顺着戚东来的话就往下说。 就是这个时候,苏景口中突然振起一声长长吼喝!声音嘶哑、沉闷,气意却嘹亮高亢,吼如沉沉天雷轰荡四方。 三尸惊诧转头,再看苏景……薄薄一块脂玉下熊熊烈焰燃烧是什么样子? 苏景便是什么样子! 血肉身骨、五脏六腑仿佛皆做熊熊燃烧,只是他身上分毫火焰,因他皮肤如玉,裹焰藏火,能见燃烧却不显烈焰。 苏景面容抽搐神情痛苦,可他的双眸明亮、远胜往昔!嘶哑吼喝长长不绝,崩于云海撞入山峦,呼吸功夫过后云天峰岭回声激荡,但那回声……不是他的吼喝,而是四面八方、慷慨激昂的剑鸣滔滔!苏景吼喝,云气化剑相应、崇山化剑相应。 因为苏景是剑。 他在身内养剑气,他在心中养剑意,他还曾真的把自己当作剑发动过一剑崩。他吼便是剑吼,旁人听不出其中区别但天知地知,所以天地剑唱! 盏茶功夫过去,吼声不绝、吼声未变,可四处传起的回声变了,从清朗激越的剑鸣变成至性狂狷、睥睨万灵的长长狐啸,听着这回声,三尸不由自主想起了一双眼睛:青灯境少女刻刀下,天真大圣那双看穿天地、无视天地的眸子。 因为苏景是天真传人。 剑之眷顾自屠晚来,性中狂妄则因大圣玦而起,天真大圣血骨铸就的宝物,此刻苏景身中穴窍!大吼瞒得过所有人,却瞒不过这天这地,人吼即狐啸,所以回声变作灵狐长啸! 仍是盏茶功夫,回声再变,狐啸寂灭,变作嘈杂乱响,戚东来翻手取出一块黑黑的泥巴,一口舌尖血喷洒,而后双手动作飞快用泥巴捏出一枚耳朵,口中喃喃几声咒唱,猛扬手泥耳飞天。初入刹天摩时曾施展过的神通,魔家耳,求借真魔之听入己耳。下一刻戚东来听清了:雄鸡报晓,老鼠磨牙,吱呀呀的门轴响动,早早起来的娘亲呼喊儿郎起床,阿爹撒一把黄豆入磨后轰轰的转磨声、鱼儿咄向水面吐泡泡的卜卜声、草儿叶儿影响阳光时嘶嘶的舒卷声……欣欣向荣,生命的声音。 生命的声音?活着的声音?这才是真正的金乌啼鸣!那嘎嘎的乌鸦似的叫声不过是金乌鸣唱的本相,万生行走、万灵行动的声音才是金乌啼鸣的真相! 因为苏景是天乌弟子。 吼不停,嘈杂万象的回声不休,整整持续一炷香的功夫,直到最后,嘈杂散去后还有一个呼吸的时间,云天山峦的回声,终于变做人声,与苏景的吼喝同声同震……所有一切统统抛开,落地归根、苏景是个人。 遇喜则笑、遇悲落泪、遇到漂亮女子会多看几眼、遇到可口饭菜会满心欢喜、盼自己一帆风顺盼身边亲友安好的人。 吼喝不是自行落尽的,气犹未竭、声还充沛时,突然一声锐响自冥冥中爆起,如快刀利刃,一下子斩断了苏景的嘶吼:锵! 一天之中的,第二次羽花花瓣绽放之声,但远比着之前那一声更响亮更锋利:第一次,三十四朵羽花同时绽开一瓣。 这一次,所有羽花完全绽放! 一声锐响中,三四朵花,余下六花尽展。 继“地归”七十二鳞叶后,宝瓶境天乌修法“天地和合”第二境“天擎”,三十六花开、小境界破。 苏景收声,眨眼。第一次眨眼,双眸中锐意尽去;第二次眨眼,神情里狂傲消散;第三次眨眼,皮不再剔透、肉不再灼烧,普普通通的苏景,普普通通的人。 第五百九十一章 神,自天上来 当败局无可避免时,墨色力量还有最后一道杀手锏:自毁。所有力量会在最后一刻疯狂爆裂,换以对敌人的致命杀伤。 即便没有墨灵精主持,这些黑色怪力对战局仍有基本的判断,能够施展出怪异阵法和类似断妖身的凶猛法术……而这只是墨巨灵送出体外的力气罢了。 相比于莫耶世界被彻底毁灭的震骇,智慧灵精、灵性力量让墨巨灵变得更“具体”了,真实的可怕。 之前七个多月的体内争斗,苏景见识过小股墨力的自毁手段,是以心中早有准备,在最后时刻,尤其发觉自己已经夺力、不再需要链子帮忙时,就把链子送出了体外,没必要大家一起冒险。 链子离开身体前,苏景体内真元滚荡,湖川几成崩裂之势,自四面八方奔腾而起,驱逐墨色力量。后者支持不住、节节败退,但看似散乱不堪实则错落有致,它们在竭尽所能的汇聚、汇聚、汇聚! 链子被送出体外,苏景身内墨色,足足六成汇聚于一处,就此自毁引动巨力想要生生炸碎苏景的躯壳。 六成墨色爆裂,散落于苏景身体各处那另外四成墨色也同时发难,仍是一样的手段:玉石俱焚。 墨色自毁恶力暴发时,正是苏景昂声嘶吼时。 风火锐金,全身修元分为九路,但不是平均分开,其中最强一道元气,占去整整半数修为;而最弱一路不到苏景半成力量。修元分兵,九道心神各统一路……这世上能以自身修元真力结阵的,可不止墨巨灵一个! 剩下那一道心神重掌身体烈声长嗥。 墨色自毁恶力暴发时,正是苏景昂声嘶吼时。 喝与斗不存直接关联。那连绵半个时辰有余的烈烈嘶吼是因修行而来——光热加身,这褫衍海小世界中五成有余的光热化作了苏景的经脉、它们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由此苏景与这世界光热为媒,彼此相连。 将己身连于天地是多少修家梦寐以求之事,可是对苏景来说却是一道桎梏……因他是金乌弟子,天外神物不受世界牵挂。 天地如茧,苏景成于茧内,但还要破茧而出!天是天、地是地,我是我。铸成血脉只是第一步,斩断“联系”成就真正“我”才算一场圆满,剑、狐、天乌,一次次的回声变化皆为苏景气意、宣告于这世界“独、我”的气意。 剑锋锐,破障以行宁折不毁; 狐骄傲,笑逐于世心无波澜; 天乌张扬,有我凌天便有万生万灵自然造化,有我眷顾得世界大千乾坤万象。 一道气意,即为一刀斩下;三刀过后,小世界与苏景的所有牵扯终告断碎——独独之我,坐看天地!至此,因“沸以行溃不惜”起、由金乌秘法发动的光热洗炼,才是真正圆满。 便是如此,看上去再也单纯不过的体内争斗,实则苏景修行路上三关连闯:驱墨色、破天擎、将己身从小世界中夺出! 墨色尽灭,羽花开遍,苏景化作“独独之我”。 前两重自不必说,“独独之我”不止让苏景拥有了一道真正强大的身体,还是一场真正的明心见性。 “独独之我”与第四境小真一大相径庭,小真一要领悟的是“真我唯一”,这个境界要审视是自己;“独独之我”看得却是世界,人在天地中、心悬乾坤外。旁观者清,今日此时开始,苏景就是天地乾坤的“旁观者”了。不用想也能晓得,这对他以后的悟道、修行会有何其重大的助力。 …… 长嗥、开花、三个呼吸。归于正常后苏景望向尤朗峥,微笑:“大人,谁赢?” 三尸齐刷刷转头望向大判。 “七个时辰又过十一粒沙,你输了。”尤朗峥用手指了指沙漏,花开那一刻,沙漏就凝固不动了。 苏景输了,输了十一粒沙子。 赤目跑上前举起沙漏,才省下一两银子就让他笑得手舞足蹈,对苏景大笑道:“十一粒沙!” 苏景也笑,微笑、欢笑、直到最后开心大笑,又哪能不笑呢,这一步迈得如此远、这一阶蹬得那么高,开心得不能自已……笑过一阵,苏景身形一晃来到大判身边,双手作礼正要说什么,却在毫无征兆里,忽然一口鲜血喷出,刚刚才炼成的强壮身体一下子瘫软倒下。 没人能不吃惊,距离苏景最近的顾小君急忙抢上,在他倒地前就将他抱在怀中:“怎了?” 面若金纸、呼吸紊乱,鲜血涓涓从口中不断涌出,苏景说不出话来,连那双一贯清透的眸子都告沉黯,很快便混沌了。 “他的血是香甜的,好像兰花”,明知不合时宜,顾小君心中还是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扶着苏景坐好,顾小君素手按于苏景脉门,一道真元探入,很快女判官就脸色一变,苏景体内真元错乱,分作无数团,四下里乱冲乱撞,彼此纠缠彼此对抗,完全失去约束。 片刻前仿佛马上就能飞升了的威风,现在又大口涌血快死的模样,这反差来得未免太大,人人脸色铁青。还好,苏景很快就睁开了眼睛,勉强露出个苦笑:“冲得太快,算是个反噬……无妨……哼。” 才说过“无妨”,他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面上金色退去,苍白得几近透明,顾小君此刻完全探明了他的伤势,沉声说道:“修元躁乱,因锐金之力而起。” 所有人都能明白的道理,受纳外力为己用,想要完美调和不是件容易事。 苏景仍咬着牙、一字一字吃力道:“假以时日,休养一阵,无妨……”话未说完,他身边的顾小君遽然飞身而起! 不止顾小君一个,三尸、戚东来、妖雾、七十三链子、众多阴褫……苏景身边所有人尽数拔身半空。 不是他们要飞,而是古怪黑索突兀钻出,强若三尸、戚东来都没有应变的机会,于瞬间就被捆缚结实、倒吊于半空。 两位伤得都不能动弹的红袍大判官本也未能幸免,黑索同样向他们探来,但其加身时,两位判官的大红袍赤光一闪,黑索仿佛被打痛七寸的怪蛇,立刻缩回了虚空。 早已复原、正结阵护于外围的沉舟军,突然被一蓬黑云覆盖,至纯黑暗滚滚翻腾,精锐阴兵陷于其中再没了动静…… 旋即天地间忽然飘起一段清幽歌声,好像人间的山歌俚调,很轻松很好听。随着歌声,巨大人影显身西北天边,脚踏云海、缓缓从远处走来:从头到脚、从皮到甲,彻彻底底的黑色。 与苏景在南荒所见的巨大尸身全无两样,墨色巨灵!不过这一头是活的。 山岳巨大的凶物,哼着好听的调子,脚步轻快……每踏出一步,他的身形就会缩小一重,越近、墨巨灵越小,来到苏景等人身前三十丈时,他停下了脚步,已经和常人身形相仿,双手十指交叉于胸前:“这是我从中土学来的调子,小姑娘在山林里采蘑菇时哼的。好听么?我听了半个早上,学会后才踩碎了那座山。” 说话间,忽然又一道黑索凭空飞出,十六偷偷吐出来的龙辇也被捆了个解释,倒吊于半空。 “阴褫这种东西很有些手段,”墨巨灵微笑着,似是有感而发:“我以前可都没想到,他们还养下了那么诡怪的一头凶尸,把我拖住了大半年。”说着,他向阴褫首领七寸褫点了点头,至少从神情上看他是真心致敬。 七寸褫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心中稀奇但未出言发问,只冷哼了一声。 “你是何人,从何而来。”尤大人面色平静,开口询问。 “神,自天上来。”墨巨灵的回答从容且平静,好像在说今天午饭吃的是烧肉拌饭,全无骗人的必要。说完,他重新迈步向着尤朗峥走来,一旁委顿在地的苏景忽然挺身跃起,拦住了他的去路。 拦路同时,风火长剑齐出! “本以为你是诈伤,但很快就看明白了,你的情形的确很糟。现在强撑一口气动法会让你更糟糕,真会死……”神通也好,利剑也罢,都从墨巨灵身中穿空而过,黑色怪人仿佛一道幻影,全不受苏景的攻击,他的脚步不停,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前走,就那么走着、穿过了苏景的身体。 真被他“走过去”、被一道幻影穿过了似的,苏景未受伤,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腹完好、有些发愣。 “过去”后的墨巨灵回手,在苏景背心一拍,苏景惨叫跌倒。墨巨灵不看苏景一眼,继续前行来到了尤朗峥身前,低下头仔仔细细地看着他。 尤朗峥目光安稳,与之对视,四目相距不过三尺,尤朗峥继续问:“从天上来中土幽冥,要做什么?” 和苏景以前接触过的,所有墨力一脉的凶物一样,墨巨灵谦和、温文:“要做的事情一直没做成,所以没心情提起,不说可以么?” 第五百九十二章 刺客 阳间游魂初入幽冥,无一例外都会觉得此间凶猛残酷。 可呆的时间长了,又会觉得平淡无聊。游魂寿命漫长,可其中绝大部分受体质所限无法修炼,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充军于王,四处征战。即便战事凶险多变,即便不知明天项上人头安在,但同一件事以前重复过无数次、以后还要在无数次的重复下去,又怎么可能不觉得无聊。 游魂不是草木虫鸟,无论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死后他们都得人形体魄、得灵智开绽。既有灵智,又觉无聊,自然也就会尽量找些乐子。 其实游魂鬼兵的“乐子”也就是讨些口头上的轻松谈资,议论下阴家世界里的是是非非、风云人物。绝世猛鬼入口舌,千里大战和唾沫,倒也真能算得一份快活。而最近这些年,在阴兵小鬼的口舌间翻卷三个名字,除了阳身人浅寻、狼头阳三郎之外,还有“七色”。 较真的话,“七色”不能算是名字,只是个绰号罢了,是七个人的合称:七位年轻美貌、未与夫家又各占一方疆域的女鬼王。 红彤就是七色之一,不张扬不外放,文文弱弱、白净婀娜、爱笑更爱脸红的鬼王。 阴兵鬼卒都传她前生是人间一株含羞草。 此刻,红彤王正抬手,七百黑藤拔地而出…… 盏茶功夫前,红彤王还在率部行军,一个身材修长的背剑男子出现中军。 事先没有一点征兆,就那么凭空跳出来一个人,周围的阴兵鬼将甚至弄不清他是从天而落、还是钻地显形。 中军为王驾之所在,忽然出现一个外人,这还了得?附近精锐鬼兵口中高喊“有刺客”,或催咒动法、或投以宝物,无论如何也要拿下此人! 莫名出现的男子未动剑,从容扬手、当胸、掐动了一个指诀:拇指尾指扣合成圆。中指绕于食指,无名独处微弯,随后指诀轻轻一晃,法成——男子身周七丈地方水帘结护清波流转,所有阴兵攻杀全都化作了水帘上的一点涟漪。 “我不是刺客。”男子的声音清朗悦耳,的确不存敌意,四字说完他已撤了法术,指诀松开水帘消隐。 可阴兵哪管他的辩白,一声叱咤再起:“天扑!”随将令,大群强壮鬼物扑身而起,足足千余众!它们是王驾亲卫,身法快如疾风、身躯坚逾金石、身力强可撼厦,水火浸炼七百年修得辟法体魄! 千多猛鬼。便是一片连绵山丘怕也禁不住它们一次群起而攻,背剑男子却不退避,仍是之前掐诀的那只手,高举过顶虚空一抓、一抽……一张铺了台布的桌子上,摆满了东西,有人上前掀拉台布,桌上的东西会如何? 桌上东西如何,千多“天扑”恶鬼就如何。男子虚空一抓,抓得就这是这一小片天地的“台布”,众鬼只觉一下子就没了重心,哇哇怪叫声中东倒西歪,乱转乱飞,哪还有一个能再击中敌人。 但还不等群鬼摔落,又是一声厉啸响起,不远处那座华贵车辇轰然炸碎。秀美文弱的女子掐诀、抬手,七百道黑色长藤拔地而出,迎风暴涨,攻向“刺客”,鬼王红彤亲自出手。 出手瞬瞬,也是红彤看清“刺客”的瞬瞬,随后红彤王脸红了……她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子。 红彤王爱脸红,绝非是诱敌示弱才故意做作,她真的爱脸红。不过她也是王驾,执掌生杀称雄一方,脸红不会耽误她施法、不会影响她杀人。 藤长藤落。整整七百根或如神鞭抽下、或如灵梭飞刺、或悄无声息闪向敌人准备缠他个人仰马翻。 仍是那只手,探出去,混不避讳藤上的倒刺与剧毒,“刺客”把手伸向攻得最快也是距离自己最近的藤尖,两指一剪断下三尺。握于手、真元灌入,软软的藤条陡然绷直,男子手腕一转,如刚刚结束恶仗的战士一般,将手中“利刃”倒插入土。 是一截藤子,但落入他的手中就变成了剑,剑插进大地,冥冥之中一声朗朗剑鸣传撤天地,剑气自藤入土之处横扫四方,所过之处七百藤连根斩断! 只斩藤子,随即剑气散去,未伤一人,漂亮男子对红彤重复:“我不是刺客。” 迎上他的目光,红彤的心狠劲一跳,脸更红了,好像苹果。 红彤挥手,止住了手下正要集结起的攻势,她已然看清楚了,若真是刺客,只怕自己现在已经身死道消——那男子只守不攻,还有……他未拔剑,根本都没有拔剑的意思。 “请问姑娘,不津城在哪个方向。”见对方不在动手,男子笑了笑,问道。 态度谦和,语气轻缓,可短短一问,却让红彤不敢不答!不是因为男子之前的手段不凡,而是他的气度……高高在上的君王垂问,谁敢默不作声! “南方……一万三千七百里。”不自觉的,红彤答了男子所问,但她不沮丧,她愿意他比自己强,因为他太好看了。答过之后,红彤又忍不住问道:“你去不津作甚?那是阳身人的地盘,风传那里的小九王最爱就着盐巴生吃新鲜鬼肉。” “找我师弟。”美貌男子应了一句,又对红彤点了点头以示谢意,随后转身向着南方飞去。 红彤又对着他的背影追问:“请先生赐下名姓。” “尘霄生。”男子头也不回,剑光遁起,顷刻消失南方天边。 …… 褫衍海,尤朗峥摇了摇头:“无妨。”墨巨灵不想回答,追问也没有用处,大判换过了问题:“你怎会出现这里?” “被人打的。”墨巨灵提到强者,纯透黑色的脸上现出了尊敬:“他叫祖乐乐,是一头三身獠,你听说过他么?” 尤朗峥笑了:“打得好,邪物遁入幽冥,祖帝岂会坐视不理。” “错了,错了,不是我要来中土幽冥,我是在中土阳世与他遭遇。”墨巨灵仍盯住大判的眼睛,很有耐心地解释:“三身獠凶猛,硬是将我从阳间打落幽冥……他的本领固然惊人,不过我觉得会如此还是巧合使然,正赶上阴阳交会之时,我们交战之地又是一片至阴山谷。” 墨巨灵笑着:“跌进来后我就死了,我死后,有一头阴褫,用褫家之言来讲,他的名字叫‘阿败’。”提起“阿败”,墨巨灵不再笑了,眼中露出了些心疼:“阿败很可怜,自幼体弱,修行很不顺,褫家存了不少尸煞,可它一具也炼不成。不过阿败又好强,他有两个大秘密,即便最亲近的同族也不晓得。一是在云海深处,他无意间发现了一处‘翻覆眼’;再就是他出去外面游历时,找到了我的尸体。” 十六转头望向七寸褫,后者摇摇头,没听过这个名字,应该是远古时的祖先,名不见经传。 “翻覆眼?”尤朗峥问。 “这片化境中有几个奇异地方,能让尸体生魂魄,可使孤魂起骨肉,唤作‘翻覆眼’。阿败找到的是其中一处,深掩于古怪地势中,不为旁人所知。” “阿败可怜,阿败羸弱,阿败也骄傲异常,无论翻覆眼还是我的尸身,他都没告诉同族,他想有一天,忽然带着一具精彩尸辇现于家人面前,会是何等威风?他想到开心处,会忽啊忽啊的笑。在中土阴阳,我喜欢过两个孩子,一个是阳间教会我‘采蘑菇调’的小姑娘;另个就是阴间里的阿败了。” 人被捆缚得紧紧的,但嘴巴没被封上,拈花沉声发问:“你不是死了么?怎么还会知道阿败的事情?” 墨巨灵目光不离开尤朗峥双眼,口中回答赤目:“因我从天上来,我是神。即便我已死、当时什么都不知,阿败对我说过的话,在我重活后都能记得起。你越发不堪了,还要勉强站起来?” 后一句他是对苏景说的。 苏景目光浑浊,面皮无法抑制的抽搐着,可他又站了起来。站稳脚跟、低吼一声冲身上前……火光才现就告熄灭,金风乍起又复消散,墨巨灵头也不回,就把一只手向后甩了甩,好像赶苍蝇似的,苏景勉强提起的诸般法术破灭,人又重重摔回原地,力气散碎了,连一声痛哼都难发出。 “更差了。身体乱套还要妄动真气,死得更快了,傻人。”墨巨灵笑了下:“你也是。”后三个字,他说的是眼前尤朗峥。 尤朗峥无动于衷,面上不存表情:“阿败后来怎样了?” 墨巨灵的话题重回阿败:“凭着阿败那点本事,又怎么可能收服神躯成驾辇?不过他想出了一个办法,‘翻覆眼’不是能让尸体生灵么?他把我带入其中,想待我生出一点灵智但仍蒙昧未醒时再把我带出。 这种混混沌沌、稍有些灵智却还不懂思考的尸煞,是最容易驯化的。由此我得以进入那片神奇穴眼,阿败也没离开,就在翻覆眼内守着我……他又哪里知道我是神,要么死要么活,哪怕只一丝灵智也是清明透彻的,根本就不会有‘混沌’一说,也不知多了多久,我醒了一下,捏死了它,弄了自己一手血。” 第五百九十三章 你自己来选 魂魄重生不是朝夕事情,墨巨灵只苏醒一瞬、杀灭阿败后又沉沉睡去。他再次苏醒时,已经是两千年前了。 墨巨灵也不晓得自己这一场大睡究竟多少岁月。 “如果换成其他生灵,那么长的时间早就复原如初了,”墨巨灵摇了摇头,分不清他是遗憾还是自豪:“可我是神,成身得智于天外天,翻覆眼虽神奇,想要把我的神魂重新塑造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用的时间长一些再正常不过了。” 墨巨灵醒来,即便在神奇地方度过了漫长岁月,他的魂魄仍未能完全复原,但无论指挥身体、施展法术都已无碍,不过威力比着全盛时差一些罢了。 “我不急着起身,既然身在机缘中,为何不等彻底复原后再出去,我还有大事要做,须得攒足力气。不过我已无需沉睡了,躺着无聊、散出神识探查四周,不料又有有趣发现。”墨巨灵咧开了嘴巴,笑得很开心,尤朗峥由此得见,这怪物的牙齿和舌头也是黑色的。 阴褫盘踞“翻天覆地”,翻覆眼就如他们家后院里的水井,随他们如何运用,可阴褫对这些神奇地方的利用极少……他们的体质特殊,身具阴阳双魂让他们天生怪力,但也让翻覆眼对他们没了丝毫效用,阴褫死后尸身进入那里,永远也不会生出魂魄。 是以翻覆眼对他们唯一的用处只在于:养尸。还不敢把尸体直接置入其中,那样的话尸煞转活过来又岂肯听阴褫摆布,褫家弟子的办法是“引流”,和它们帮助同族外戚的手段差不多,自翻覆眼中引出一道道古怪灵气的气脉经过“褫家尸林”,滋润灌溉它们收集来的尸体,如此可保尸体充满活力与灵性,又因“气脉”虚弱远不足以让尸煞重生灵智。 即便已经炼化的“驾辇”,每过一段时间阴褫也会把它们牵回尸林,受气脉滋润可更添威力。 “褫家为了养尸做的这些事情本也不算什么,但有一重它们不知晓的关键:云海深处那几处翻覆眼,其实暗中相通。那些年,我只能干巴巴地躺着……静极思动,我给自己找了些事情来做。” 秘法施展开来,墨色法力自墨巨灵所在的穴眼送去被阴褫“开发引流”的翻覆眼,再沿着气脉悄然送出。不知不觉里褫家弟子的尸煞尽数被墨巨灵浸染。 尤朗峥浅浅一叹:“很了不起,死去的尸煞都能被你所侵。” 墨灵精再次向后挥手,第三次奋力站起来的苏景被第三次打翻,苏景甚至没来及再施展法术便瘫软在地。 “不是你想得那样,”墨巨灵摇不回头,径自和尤大判聊天:“这件事很困难,我们本不会控尸的法门,可是……谁让那时候我很无聊呢,所以动起了脑筋,仔仔细细的盘算、小心翼翼的施法,自己都数不清失败了多少次,可最后我还是成功了。中土阳间有句话,叫做‘功夫不负有心人’,这话说得很好。” 褫家尸煞都被墨巨灵控制,阴褫却还一无所查,而墨巨灵的法度精妙,除非他动念发难,否则那些已经被炼化成驾辇的尸煞对阴褫依旧唯命是从。 “转眼又是二十甲子,到了八百年前,适逢乾坤吐纳时,我突发奇想,不知中土幽冥里有没有我的同伴。那时我将一道神念送了出去,若还有同伴在幽冥,他们应该会有回应。随后又是八百年的无聊日子,但我也不是全无所获,又被我摸索出一件挺好的事情:几枚翻覆眼是这小世界关键所在,开阖此间可通过施法翻覆眼实现,这便是说,有朝一日我真正恢复了,也不必等什么乾坤吐纳,想走就能走。” 墨巨灵究竟是些什么东西还不得而知,但他们对玄通法术的认识委实深刻。前后不到两千年的光景,这头墨巨灵就先后摸索出了浸染、控制尸煞和开合这座化境的法门,真正不简单了。 “然后便是六年前,翻天覆地小世界又次乾坤吐纳,真正让我欣喜若狂!想不到,想不到,这中土幽冥,居然真的有我同伴。他们不止传回了消息,还及时给我送来一道‘灵犀’,对我复原大有好处!”墨巨灵的声音微微扩大了些,只提高一点但足见他心中兴奋,或许是他确实本真,或许是把眼前人当作了虫豸蝼蚁,墨巨灵说话时从不隐瞒自己的情绪,可能是尊敬,也可能是不屑。 说着,笑着,但又似忽然想到了什么恼人事情,墨巨灵的面色突兀狰狞:“但灵犀到时,恼人的东西也到了!”墨巨灵猛抬手,一根手指探出狠狠戳向尤朗峥:“便是你们!” 就在那根黑色手指堪堪要戳中尤大人眉心时,墨巨灵又凝住了力道,手指悬停、未在进击……狰狞一闪而逝,墨巨灵又变回彬彬有礼的样子,重新微笑:“一时怒火中烧,失仪更失礼了,对不住、你莫怪。” 墨巨灵收回了手指,语气带笑:“你和那串链子不凡,我不惹……也不用我来惹,因你们明目张胆地进了人家的地盘、惹了另一群煞星,阴褫虽不聪明但它们的实力着实不差,不好惹得很!事情一下子就简单了。” 后面的事情就是尤大判一行的经历了,链子遭褫家重创疗伤,尤大判独自追踪敌人却陷落阴褫大阵;墨巨灵为了领受同伴送来的“灵犀”,暂时离开翻覆眼,顺道收服王灵通,又施展一道大神通把链子打得伤上加伤、如无意外必死无疑。 那时阴褫驱阵与尤大判刚开始相斗,双方仍有大力,墨巨灵才不会在此时对他们出手,由得他们拼个你死我活,自己欢欢喜喜地返回翻覆眼去炼化“灵犀”了。 一晃又是五年有余,苏景一行进入褫衍海,墨巨灵炼化灵犀正是关键时候,不愿自己出手,一道谕令传下本地尸煞群起而攻,但苏景这边实力不俗,有大圣也有精锐阴兵,天崩地裂地打了一场后大获全胜,连尤大人、链子和阴褫也被他们解救。 墨巨灵人在灵穴内,但早有神识布置于外,云海间大小事情都瞒不过他。大圣与无常“同归于尽”时他就打算出手了,可他才一动就发觉有一道异常凌厉的气息锁在了他的身上! “居然还有厉害人物隐藏?这让我吃惊不小。一草一木虽不起眼,但也是自然造化,在我来中土前我就从不曾小觑此间生灵,后来又死了一回,也就更不存轻视之心了,所以我没妄动,同样把自己的法术气机绽放一线,与之对峙……七个多月。” 修行高人争斗不是蛮汉打架,凝视对峙几个月、寻找对方的破绽算不得太稀奇的事情。 “终于,他先累了,气势绽了少许破绽,白驹过隙而已,却也足以被我抓住机会,法随势去,一击便杀灭了它,了不起的一具尸煞,不是生灵死后遗留的皮囊,而是来自天地造化、自然结形的一具至阴鬼身!”说到这里,墨巨灵终于收回了目光,转过头望向七寸褫:“你们竟还藏了这样一具凶尸,那是你们最后的杀手锏吧?专做绝境反击之用的?” 是问,不过他早已笃定答案,所以全不用七寸褫回答,墨巨灵又转回头再看尤朗峥,这次怪物叹了口气:“你很了不起,我非杀你不可了。” 这半晌,好一番长篇大论,但墨巨灵动得远不止口舌,还有心念与目力……目以传神,四目相对是他们降服人心最直接、最强大的手段。口中说话不停算是个小小辅助,以目欺心才是真正目的。与他散出体外的智慧灵精一样,墨巨灵想要收服红袍大判。 不过前者要傀儡的是苏景,现在墨巨灵打算降服的是尤朗峥。 可玄功默运许久,尤朗峥的目光始终那么浑浊、而浑浊深处的那一点清明也始终清明,全不为他玄法所惑,墨巨灵把故事讲完,收服尤朗峥的心思也破灭。 “凶物,有种先来斩杀你应无翅爷爷!”小鬼差厉声开口,不甘挣扎,若真是无解死局,小鬼差想死在尤大人之前。忠心耿耿的部属,宁愿陨丧百回也不想看着主上死于自己眼前。 “既然绑了,我就不会杀你们,反正我还会在这里待上许久,有的是时间,慢慢教化总能收服了所有人……唯独这两位红袍大人我没把握。此刻笃定了老大人收无可收、只好杀了。” 他的话音刚落,忽然背后一声闷哼响起,苏景的声音。 墨巨灵懒得回头去看苏景:“莫着急,待会你我会好好聊一聊……” “我不逼你,”苏景应声,喘息粗重,三起三倒,现在想要再站立起来是万万不能了,挣扎着才勉强改趴为坐、犹自晃着坐不稳当:“是生是死你自己来选,想再活,今日事情就此了结,我们离开,你留下接着睡觉,下次战场相见大家再拼命;不想活我送你下去,将来你一缕幽魂再见到尤大人的时候,记得认真叩头。” 墨巨灵笑出了声音:“真元伤身后、又再逆行伤脑,这种事不算罕见……”一边说着,他转回身望向苏景,旋即笑声戛然而止! 第五百九十四章 拳掌口 苏景坐着,随时会摔倒……他的样子又岂止是摔倒?更像马上要散碎、坍塌了!不久前还披玉烧骨一般威风精彩的红袍青年,此刻仿佛沉坐孤峰千年的沧桑石刻! 灰败、枯萎、斑驳之人,连身上的大红袍都艳丽不再,沉黯了。内伤太重身体虚损,苏景脸上不见一丝皱眉,但莫名其妙的、他看上去比着尤朗峥更苍老。可他的右手平举、手上有剑、举得很稳。 剑锋正对墨巨灵,那剑奇长,平端在手时,看上去会让人心生怪异感觉,人和剑不协调;可那剑又极明亮极透彻,它的光华不争于天地却也不会被任何光芒遮掩,剑不耀眼但美得无可遮拦,丈一龙纹,剑中君王,苏景最后的凶猛! 目光才与苏景手中长剑一触,墨巨灵的笑声顿时被截断了,他不识得此剑,不过以他的眼力,全然能明白这利刃一旦发动,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墨巨灵垂下了目光,不愿去看那柄剑,似乎眼睛会疼。 右手如磐石安稳,苏景举剑,道:“怎样?选吧。我很累。”他的声音疲惫,语气里既没有恨切入骨也不存翻盘得意,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语气,平淡漠然得不像活人声音,他决定动用此剑时,就已经当自己死掉了。 静默片刻,墨巨灵缓缓开口:“我死过一次了,不想再死,我选……”说到这里,墨巨灵出现在苏景身旁。 未见闪身或施法穿遁,墨巨灵还被剑锋稳稳指着,而苏景身边的那个……多出来的。 两个墨巨灵。 瞬息剧变,苏景本有重伤在身难免应变稍慢,只觉右手腕上剧痛传来,无可抑制地松开手指,丈一长剑就此被敌人夺去! 剑一被缴,站在苏景面前的那个墨巨灵就告消散,只剩下夺剑的墨巨灵。 只有一个墨巨灵。 类似戚东来的“天魔身相”法术,但要快得太多太多了,虬须汉是地上奔跑的老鼠,墨巨灵则是划过天际的流光闪电! “夺剑。”墨巨灵把没说完的话讲完了,随即欢笑起来,打量着刚刚入手的巅顶好剑:“好……啊!” 好是赞,啊却是惨叫,突如其来、痛彻心扉的惨叫。 阳间修士世代于剑冢采剑,剑上有灵,若认可主人便会拔身而出随他而去;若不认可凭修士多大本领也休想用它……修家用无数年头验证出的道理岂会因墨巨灵松动?何况这一柄剑域之尊、万剑之王!墨巨灵把它拿在手中才刚说了一个字,剑上犀利反噬便至! 强若墨巨灵,照样挡不下好剑的一口狠咬,惨叫声中虎口震裂拇指外翻,又弄了一手血。 当我举剑,墨巨灵会如何?苏景早都想过几种结果,敌人夺剑正是其中之一,心中有所准备是以全无意外,右手剧痛未消暂用不得,左手举起一招,玄光闪烁中长剑飞入手心…… 墨巨灵大骇,容苏景发动此剑,自己就得死成渣子!此刻他置身苏景身畔,与之相距不过尺许,什么神通法术也不如抬手一拳打碎那红袍小子的胸口来得更快更直接。 抬手一拳,巨力轰动,墨巨灵动用全力,便是一座纯粹金刚岩的巨山也会被打爆成烟。 拳重,拳快。即便苏景全盛时也无比能避开,现在更不存躲闪余地!躲不开,也根本没打算躲,苏景奋力挥剑,只求发动起那同归于尽的君临一剑! 可惜他的动作比着墨巨灵慢了太多,握剑之手才刚抬起三寸,黑色的拳就已打到胸前。 轰!拳落下。拳肉交击的声音沉闷无边,压得那浩瀚云海都猛地沉下七尺。可苏景还在,坐在原地,没被打飞也没被打碎。胸口安然无恙,眼睛还睁着,目中生机仍在、未死。 受墨巨灵一拳却安然无恙? 因那一拳没打中,苏景的胸口、准确说是红袍胸襟中,一只手探将出来,皮肤白皙五指修长,手轻轻盈盈地接下了墨巨灵的拳。 掌心抵拳眼,五指扣、包住拳头再不松开了。 黑的拳、白的手,相映成趣。 墨巨灵又如何晓得苏景的袍子里常驻着一个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和尚。和尚离不开鬼袍,但只伸出一只手全无妨碍。 恶力送出却如泥牛入海,那只手的力量比起拳头毫不逊色,墨巨灵满心惊骇,而更让他慌张的是,伤得只剩下一口气的苏景还在挥剑!之前三起三摔的坚韧小子,明知绝非敌手仍要誓死相抗的倔强傻人。墨巨灵毫不怀疑苏景敢以死相拼、只求玉石俱焚的决心。 拳头被怪手拿住,急切间撤不回来……能撤回来也没用,那剑一发动自己逃到天边也没用,墨巨灵应变奇快,刚被丈一龙剑反挫的另只手急挥! 这只手有伤,但也足以拍碎小妖的脑袋。 仍是个躲无可躲的下场,此时苏景的剑才抬起七寸,依旧是个:来不及! 掌未至,掌风先催下,苏景的发髻顷刻爆碎,乱舞的长发中,那一道剑气冲天而起!当真活见了鬼,墨巨灵眼睁睁地看着,这红袍小子的头顶飞出来一把剑。 剑又怎样?墨巨灵惊诧则已,可全无畏惧,他是神、自天上来!区区一口剑就算能割伤自己手掌,也拦不住那小妖的脑袋被拍个粉碎……他不会小看中土的神奇,不过神奇总不可能在一个人身上接连发生,小妖手中已经有了一柄巅顶好剑,墨巨灵不信他头皮下钻出来的剑会更好。 啊……凄厉惨呼,剑迎上了掌,旋即微晃,剑气暴发。谈不上多璀璨,比着当年六两大当家的朝霞剑光芒还不如;不见激射多远,别的修家御剑心念一动剑芒飞射千百丈,小妖的“头皮剑”之才两寸吞吐。 但足够了。两寸剑芒,足够护住苏景的宝贝头盖、再搅碎墨巨灵的手掌! 上一次屠晚发难,还是在摩天刹废墟中、对抗影子和尚夺舍时,一晃三百年过去,剑魂时时刻刻受阳火与三这三那诀祭炼,虽一直沉睡着但它早已强大过初入苏景身魄时,更要紧的,七个月前剑魂自断、饱敛七十三链锐金气意,神剑得锐气更上层楼。 反观墨巨灵,神魂尚未回复完全、与天成凶煞对峙半年有余必然折损气力、凝聚大力的拳头被影子和尚牢牢牵扯、迎剑之手聚力有限又有新伤。最最要紧的,墨巨灵身上还压着一桩了不起的法术:黑云覆盖沉舟兵、黑索倒吊其余所有人,其中既有戚东来、顾小君这等精修之人,也有三尸那等怪力凶徒,黑云黑藤法术委实神奇,但、白来的么?还不是要占去魔灵神大把修元……而剧变只在弹指间,他根本没时间撤下法术回援自身。 一击而破,屠晚长鸣烈烈! 真要在全盛时比拼,屠晚和丈一孰强孰弱?苏景不得而知,但现在、至少两柄剑都比墨巨灵的手掌强。 只可惜屠晚是察觉墨巨灵将显身时才并身成剑,太过匆忙,剑魂气意还躁动不谙就跳出来迎敌,重创敌人后自身也愈发躁动,不得已缩回苏景体内,未能乘胜追击、就势斩杀此獠。 一手被攥,一手没了,苏景那只握紧的、要同归于尽的左手已然抬起两尺,墨巨灵狰狞咆哮,可喊得再大声又有何用……喊声没用,不过他嘴巴大张另有玄机:巨灵口中突然飞出一人,头戴狰狞铁面、手执着一根不知是什么巨尸恶煞獠牙做的剑,急急向着苏景面门刺下! 第五百九十五章 沉海 墨巨灵不止降服了王灵通,肆悦王麾下另一位骁将方亥也被他收了。 那时方亥受判官、阴褫大战波及,身遭重创体脉断碎,剩着半口气在云海飘荡,正巧被墨巨灵发现。 墨巨灵不养废人,未免再弄一手血,干脆就不打算理会方亥了,不出三日方亥必死无疑,但路过他身边时,墨巨灵又发现此子身上散出的杀气很是犀利,以前应该是个手段非凡的刺客。 由此墨巨灵心念微动,先沁染、再疗伤、最后把他养在了肚子里:中土世界险恶,养下一道防身手段总是没错的,万一将来遭逢大难,开口之际一道刺杀飞出,说不定就能扭转乾坤……便如此刻! 方亥显身同时,他的剑锋就已经刺到苏景眉心。 也是这个时候,苏景的鬼袍内也蹿出了一人,同样带着铁面,只是鬼袍中人的面具柔美、漂亮,清秀美丽的女子,口中急急喊喝:“天拾!” 哥哥被墨巨灵收服,妹妹则被苏景救了。 方亥得墨巨灵怪力相助,修为大涨;方菜吞服阴阳司灵药伤势愈合大半,与她共处鬼袍的和尚觉得这少女的面具好看,于修法上指点了她几句,方菜便受用不尽,七个多月没出去都在潜心修炼,何尝不是战力猛增。 妹妹扑出,斜刺里抱住哥哥的腰身,随即两人一起斜斜摔飞开去,苏景再脱一难! 左拳右掌、口吐刺客,接连三道必杀猛袭全被化解,墨巨灵心中一沉:完了。 从墨巨灵夺剑遭反噬到现在,连串激斗也不过眨眨眼的功夫而已,但情势完全逆转:从苏景来不及发动“丈一”就要被打死,变作墨巨灵明明还有一身本领、无尽妙法,却再没机会施展了。 那剑已经完全被挥起。 苏景的来不及,眨眼过后变成了墨巨灵的来不及。 怒龙咆哮传透天地四方,剑上玄光崩绽;持剑苏景披头散发,狰狞厉笑。 剑如龙,苏景如魔!剑势已绽,时至此刻莫说区区魂残手断的墨巨灵,便是诸天仙佛下凡紫霄神将齐出,也休想再阻止苏景动出君临一剑! 墨巨灵眼中最后的景色就是那个疯魔苏景……随即剧痛传来。 脸疼。 “啪”地清脆响声,剑挥动、剑挥过,剑身翻转……未见万剑来朝。君王剑魂仍隐匿丈一之内,惊天泣神的“君临”未能发动!甚至都不是削、斩,而是以剑身横抽,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剑上散起的浩大声势散尽了,连闯三次生死大难才被苏景抢到的、动用神剑的机会,最后竟变成了他用剑抡了墨巨灵一耳光。 苏景皱了皱眉头,跟着连端坐体态都再维持不住,苦笑中翻到在地,丈一神剑脱手。 脸疼,挨了一耳光,本道自己必死无疑的墨巨灵也懵了一下,一记耳光就完了?又是一阵剧痛,自握拳之手传来。苏景袍子里那只怪手趁他心思不整之际用力狠捏,把墨巨灵的掌骨、手骨捏断了四根。 墨巨灵一惊而醒,奋力猛挣抢回了自己的拳头,总算脱开了那只白皙怪手!墨巨灵智慧非凡,就在挣脱拳头这短短一刻中想通所有经过:归根结底,小妖伤得太重。 本已修元躁乱,还要逞强做三次起身,不止伤身更伤了神:神识虚弱不稳便无以完全催运神剑威力,最终功亏一篑;到得最关键的时候,连掌剑的手都把持不住,以至剑身翻转,从斩变抽,连一道皮肉伤痕都未能给墨巨灵留下。 虽狼狈不堪、受了一耳光,但是死中得活;虽双手尽伤、受创不轻,可红袍小妖将死,他一死什么怪手怪剑都会随他而丧!墨巨灵霍纵声大笑。 不远处,苏景的身体一沉……连维持身形停留海面的力气都欠奉,他沉入了云海。 墨巨灵不会由得苏景沉陷,但他也没有出手打捞,一道心念转动、墨色力量送出去,随着苏景身体下沉,墨力一层层地切开海水。 此刻景色罕见且古怪,苏景不断沉下去,可他身边海水翻腾鼓荡、向着两侧卷开。墨巨灵人在海面,垂头望着苏景,笑容满面。 胜负已分、生死已分,墨巨灵的声音、语气重归谦和:“功亏一篑,先生不甘心吧?这便是天命了,不甘心也全无用处。”说话时,他的断手处大量黑血涌出,肉眼可见一只新手正在黑血的冲润下缓缓生出:“我乃神祇,天眷于我,所以三身獠把我打入幽冥,我也能重生不灭;所以你纵有浩荡一剑,最后还是脱力失手。” 苏景神情痛苦,可他的目光是平静的,声音断断续续:“你笑容开心……你这一脉……的神仙被抽了耳光,原来很惬意么?”话说到这里,苏景身边的云海突然浑浊起来,随即一声雷霆般的咆哮轰动,一头巨大的鱼冲碎水面,直扑墨巨灵! 丈一脱手,苏景还有北冥,遇海化鲲、扑杀强敌。 墨巨灵哈哈一笑,只是北冥的普通剑势、并非曾斩杀大圣的剑灵觉醒,这样的杀势对付普通敌人还可以,对上墨巨灵实在不值一提,几道黑色长索随着主人心意跃出,轻轻松松地化解了巨鲲突袭,北冥剑被打回原形,歪斜着坠入云海。 可长剑威力散去,海面非但不曾平静,反倒愈发暴躁……那边厢长剑落刹那,不远处巨浪倾天之时,一座大山呼啸翻腾,自巨浪中冲出,狠狠砸向墨巨灵! 真正的山,巍峨磅礴千仞孤高。 墨巨灵一哂,身形不退,一脚飞出踢中大山,轰隆隆的怪响声中,偌大山峰四崩五裂,化作千万碎石向着四面八方散去。 一样是无用之举,看似猛烈的攻势,对墨巨灵却全无威胁,可是在踢飞大山时,墨巨灵心中一个念头如电闪烁:剑性亲水,入海能自行化作巨鲲,这没什么可稀奇的;山可以被受纳于须弥法术中,带在身上全不占地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不过要把它扔出来砸人……总得需要一份凶悍大力才行,红袍小妖重伤垂危,他哪来的力气? 岩飞石乱,怒海倾荡之中,遽然一道金红光芒,自云海深处绽放开来,刚还伤得连剑都拿不住的苏景,仿若初生骄阳,饱含朝气于活力,从海面下飞出,手中高擎一盏洁白长弓,人扑出一刻,弯弓勾弦! 墨巨灵又惊又骇,既想不通苏景为何生龙活虎,更不敢让他把那看不见的一箭射出,所幸,比起刚刚伤两手挨耳光那一战,此刻时间从容得很,苏景拉弓的功夫足够他施展一道凶猛法术……心中大咒祭起,冥冥中一阵诡怪铃声响起,下一刻苏景置身之处崩裂。 一张纸被撕开,纸上的人会怎样? 墨巨灵的法术并非攻向苏景,而是扯碎了苏景所在的小小一片天地……绝无可逃、必死无疑! 长声惨叫,这一回墨巨灵的法术更快一步,苏景尚未完全开弓就已破碎无形,小小一方空间碎裂,他死得不留一丝痕迹,凭空平白、被硬生生抹除。 墨巨灵只觉胸腹中一阵空落落的难受,硬撼乾坤、破宇凶法,对他自身消耗极大,尤其一大群敌人须得弹压、自己又受创不轻时。 即便疲累气喘,能一举击杀小妖也算值得了!相处时间不长,激斗时间更短暂,可这小子实在太……太让人销魂、伤神,明知苏景绝不是自己的对手,但墨巨灵已经有些怕了他,由此,惨叫入耳,墨巨灵不由自主长出一口气。 胸中浊气尚未吐尽,遽然一道凶狠气意自海面下直催面门,墨巨灵急忙凝神……无需动用神识了,杀法破海而出,一头雪白妖狐闯入了、填满了墨巨灵的目光。 哪有机会叫苦,墨巨灵身形暴退,三步七十里!可那头狐狸如影随形,比着他退得更快,浩浩妖风掀翻云海、九尾妖狐杀到。 墨巨灵甚至来不及回一口气,想要护住要害只剩唯一办法:弃卒保帅。顾不得一手骨折另只手新生未完,墨色玄力尽量集结于残破双掌,硬扛妖狐。 大力爆开、云海山天巨震,嘶哑痛吼蕴满刻骨之恨,墨巨灵挡下了妖狐一击、也齐腕毁了自己的双手。 墨巨灵想不通! 剧变发生后,他能明白刚刚被撕碎的苏景来自巅妙幻象,自己中了“声东击西”之计,可让他奇怪到憋闷的是:扔山、引弓,都须得大力支持,就算红袍小妖理顺体内混乱真元,也决计恢复不了那么快,除非他是诈伤。 墨巨灵不是傻瓜,不会因为苏景躺在地上龇牙咧嘴就当他真的伤了,他曾以灵识探过,红袍小妖体内真元确实混乱已极,这才笃定他无甚战力、这才没把他摆在心上…… “神?自天上来?”云海下,忽然传出了苏景的声音,带笑。话音落下时,方圆三百里云海猛地平静下来。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拂过,刹那前还因大神通的对抗而沸腾翻卷的层层巨浪,就那么一下子被抚平。 三百里,云海如镜,不见一丝轻波丁点微澜! “说的真好,鸟粪,也自天上来。”怪话和着轻松笑声,说话之际青白云海渐渐泛红……红炽烈,金色光华于艳艳火红中层层流转,不片刻海水又复躁动起来,但绝非波浪翻覆,而是火焰一般吞吐摇摆……当一句话说完,三百里云海凭空消失幻作妖娆火海。 第五百九十六章 少年执剑,自火中来 腾腾火焰中,苏景显身,海因他变成了火,他自己却全不见神奇之处,目光清透的红袍男子。 之前脱手落海的丈一重回手中,斜指墨巨灵。 少年执剑,自火中来。 五百年前屠晚入体,苏景得第十一魂,其实就从那天开始,他对墨色力量、墨巨灵的气息就辨查得再敏锐不过。而金乌生俱辨真天赋,苏景修行这门正法,感识远胜同辈修家。相得益彰之下……眼前这头墨巨灵才刚自云海深处起身时,他就有所察觉了,然后他就开始惨叫着重伤倒地。 链子的锐金力量倔强,可它们早在七个月间与阳火相融,真金最喜炽烈火焰,苏景“夺力”七十三链非他有意为之,那是锐金力量自己的“选择”,它们主动相融,又怎么可能再“造反”? 锐金反噬?只是个和适宜的借口。 至于体内乱力激荡,决战体内墨力时苏景就用过的手段:黑石、令牌两窍移转于体内,他的真元循转登时大乱。不过这乱是给外人看的,苏景自己一点也不乱。 最后一重、也是最最关键之处,苏景的经络破损、断裂。这不是骗人的,他的经络本来就破了,“沸以行、溃不惜”时六条大脉崩溃、其余十四脉也各遭重创,全靠金乌秘法行运、光热入体才得以修补重铸。一段砖墙绽裂、破出了一条条大口子,匠人赶来及时以上好胶浆修补,之后又把手中胶浆给这面墙从上到下方方面面涂抹加固了三十层。这墙坚固到无以形容了、远胜以前……若匠人用的那神奇胶浆是完全透明的,这墙看上去会如何? 残破不堪、随时会塌。 看上去和实际里根本是两回事,苏景是天乌弟子,他何尝不是一道“光热之源”。光热入他体内相溶于身,如河川入海无形隐没,不可“见”,它们真实存在、效果惊人。但除了苏景之外任谁也无法察觉它们的存在,“看”上去,苏景的经脉破得好像挂在竹竿上十年的布条。 归根结底,提前发觉强敌将至,苏景诈伤。坑、不了再打的离山小师叔。 墨巨灵自诩灵识敏锐、眼力清澈,照样被苏景蒙了。不过苏景装受伤,一口一口的血往外吐、乱七八糟的往海面上摔,兢兢业业一点也没应付,他投入得很。 其实以苏景的性子,真要重伤在身,他又哪会冲上去三次。更不会动用神剑前先做冷哼、废话,给墨巨灵夺剑的机会,偷偷摸摸攒下力量一举发动神剑、让墨巨灵死都不知怎么死的,才是苏锵锵的中正大道。 具体缘由苏景不会解释,但他会给墨巨灵一个明白:“我没受伤,开玩笑的,没想到你这么当真,把‘天命’都扯出来了。” 有人笑了,顾小君。苏大判得便宜卖乖她不是第一次领教,可是她觉得这一次特别好笑。 太聪明也有太聪明了的坏处,墨巨灵脑筋转得快,知他是诈伤,听他提“天命”,立刻就想到:诈伤就是没受伤、没受伤就不存“无力发动丈一神剑”一说,之前第一场恶战……他根本就没打算同归于尽,只为抽上一个嘴巴? 小师叔打人,最喜欢打脸。 “你不是死里逃生,也不是天命所归,”苏景的声音平稳从容:“你是挨了一记耳光后欣喜若狂、放声大笑的……神?” 怒火中烧,堂堂神祇竟被一个七境小子耍了猴子戏,墨巨灵怒火中烧,但他很快深吸一口气、强压胸中愤怒。神不是畜生,不会一发怒就拼命,审时度势、墨巨灵晓得自己处境两难。 两只手齐腕而断,就算他有断肢重续的本领,伤势对身体的虚耗总是免不了的,而没了手也不过表象,手怎么没的?从头说起,一只被怪剑搅碎、手碎了,剑气逆血伤经;一只被怪掌捏断,骨头断了、禅家力道震脉挫体;两只手正疗伤时,妖狐又至,双手齐碎不足以完全抵消那九尾妖力,只能靠身体硬生生地吃下。 接连的沉重打击,一次可以咬牙撑过,两次尚能尽力坚持,第三次就苦不堪言,红袍小妖就是如此耗去了墨巨灵的大把力气、送了敌人一份不轻的伤势。 凭丈一威势、和尚与屠晚的诡怪,不示弱也未必伤不到墨巨灵,但诈伤了无疑让事情变得更容易些。 墨巨灵疼、且累,动法相斗尚可,想要再施展“撕纸”的神奇法门就非得先有几个呼吸功夫的持咒、行法,三五呼吸不长,但足够苏景杀他十几次了……说穿了,此刻对上苏景,墨巨灵已经没有了必胜把握,尤其苏景身上还藏了怪剑、怪手两件“宝贝”。 若想顺利击杀苏景,除非收回那覆盖沉舟兵的黑云、捆缚一众高人的黑索。 可收力归身又何尝不是放出一群煞星。 沉舟兵,能集三十万众于一舟,这本就是一道阵法,千年并肩修炼只为心神相同、千年征战更炼得灵犀一处,是三十万人也是一条船,黑云盖住他们也只是暂时蛊惑而已,想要把这支幽冥中一等一的精锐彻底浸染,墨巨灵至少得忙上几个甲子,现在收回黑云,沉舟大军顿时反噬此獠! 被黑索绑缚的众人也是如此,现在根本无法收为己用,此外还有一重:力大者、捆缚他的黑索亦强韧,百多条阴褫现在都没什么力气,放开它们无妨,可那些捆阴褫的索子也软弱得很,收回体内杯水车薪。 “不止。”见墨巨灵微沉吟,苏景大概能猜到他正在心中权衡,平静开口:“你莫忘记,我是判官。”说话同时,手中长剑微微一振,发出一声轻鸣。 墨巨灵稍一愣便恍然大悟:他是判官! 大判死后一缕游魂重返阴阳司,司衙万官跪拜相迎。红袍小妖有丈一龙剑、有大判身份……他有同归于尽的本钱。 墨巨灵目中凶光一闪,旋即神情又放松下来:“你曾说过,这一次相遇,不如大家各走各路,此言还作数么?” 苏景笑了下,不答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本座司昭。”虽不明所以,但墨巨灵还是如实回答。 “司昭,你要脸么?”苏景忽然出言不逊,之前的微笑神气早已消散,声音清冷,不存语气只有漠然:“之前你自以为得势,又是如何回应于本座的?如今没了把握、乱了分寸,再想乞和不嫌晚了些么?你这样子也配称神君?你这个神,不做也罢。” 苏景面上隐透怒色,目光中鄙夷相沁,说到此稍加停顿,再开口时声音陡然提高,如惊雷轰动四方:“司昭,贵为天上神祇,可敢与我公平一战!” 三百里火海轰荡,丈一龙剑长鸣冲霄,还有冥冥中,天乌长啼喝应,苏景宣、战。 风卷雷振,天地鸣鸣,神祇之位仿似易主,苏景才是那吞吐乾坤睥睨万灵之神,黑色怪灵不过一个丑陋怪物吧。 被捆绑、倒吊的顾小君猛扬眉,为苏景气势所动,心中激昂!正想为苏大判喝一声“好”,忽然身边响起了一串银铃似的妩媚笑声,她循声望去,虬须汉戚东来笑得倒吊的身子都弓起来了……魔崽子可不像女判官的心机那么浅,他看得明白整件事,所以他笑:是谁诈伤骗人?是谁坑不了再打?是谁用尽了阴谋诡计一点一点把小便宜占成了大便宜?这个人刚才先骂对方不要脸,现在正严声痛斥墨巨灵、要公平一战! 究竟是谁不要脸啊。 墨巨灵司昭真觉得那口气憋在胸中、欲炸……身随心动,轰隆巨响中,墨巨灵化归本形,山岳磅礴的黑色巨人。 苏景动法,三百里火海倒卷,化作万千火团围住苏景急旋飞舞,眨眼间层层“堆积”寸寸化形,苏景披火,昂立天地间、那个比着墨巨灵还要高出一截的阳火巨灵! 火巨灵巨掌挥动,直拍墨巨灵头顶。 墨巨灵昂首吐息,百道乌黑长索自他口中飞射,迎上阳火之掌。 恶战起!可同个时候,苏景又突然出现在三尸面前,挺着急:“我自己够呛打得过,得帮忙!对不住,完事请你们吃饭。”说话间三道剑羽激射,钉入了三尸的心口…… 第五百九十七章 三罡三煞,域不可摧 苏景是个喜欢排场的人,但和性命比起来,排场就什么都不是了。 三百里云海就是排场,烈焰卷扬威风了得,可铺开一片大火又烧不死墨巨灵,白费这个力气做什么,只为好看么? 为了金乌万巢、穿空而遁。 前面于墨灵精体内一战,除夺力、花开之外,苏景的十道心识也变得强大许多。心识不是元神,无法修真练气也不能离开身体,但苏景的心识便强后、再五道以上合一、于苏景打出的阳火中能够短暂“片刻”。 只片刻,足够了。当火海化作千万火团,冲飞、急旋而起时,一枚混不起眼钱的小小火星飞到了三尸身旁……满天满眼都是火焰乱飞,谁还会注意一枚火星的去向?墨巨灵司昭也没留意。 随后烈焰披挂于身、化作阳火巨灵时,苏景散出心神暂时主掌“火巨灵”,真身则施展穿空遁去救三尸。 火海、火团、火星、火巨人,早都是算计好的,障眼法…… 百条黑索自墨巨灵口中飞起,快若光电更灵动异常,出口四散,化作五路猛将阳火巨人的四肢与脖颈箍住,旋即墨色大力奔涌,怪响声中那阳火凝聚的巨汉一下子被撕了个粉碎。体外心神能维持住烈焰人形已属勉强,如何还能与强敌相对,顿时大败。 撕碎阳火巨人同时,墨巨灵察觉红袍小妖竟不再其中! 而此刻苏景已经“斩杀”了三尸,阳火大咒轰动四方,苏景身形急转,全力动法……又见火玉之身。 便如破“天擎”金乌羽花尽开时那样,皮如玉铺于身,骨肉血脉化为烈焰烧在玉下,金红烈焰映照于内、细腻脂玉莹润于外的苏景! 火玉身现,随即清越剑鸣,乌光闪烁;长长狐啸,白光乍现。 一乌、一白两道光芒自苏景身内飞出。苏景人正东,那两道神光一向东一向西,分头飞掠,七里之后光芒顿止:乌者如丸,小小一块黑色石头;白者似玉,妖篆镌刻其上。 以往御敌从未有过的,苏景将黑石洞天与大圣玦打出了体外,两枚宝物与苏景真身遥相呼应、正正的三角形状,划云海二十里方圆,墨巨灵正在其中。 两件洞天宝物飞起后,阳火烈烈、阴风吼叫,黑狱中惨嚎不绝,三重罡天也外放体外,直冲天空!依旧结形三端:骨金乌端坐黄金屋,原本空洞洞的眼窝中两点阳火精元闪烁,有了眸子就有了神髓,业已死去多年的神鸟尸骨,此刻睥睨天下!艳阳天,高悬苏景头顶十里;阴风翻滚,剑羽沉浮其中。偶尔一道剑气散去,于半空里留下一道道金红伤痕。不过这一重罡天中的剑羽痕迹比着平时要少上许多……金风天,于大圣玦稳稳对应;黑狱其实森严,隐约可见内中烈火冲腾,所有炼魂巨炉都熊熊燃烧开来,剑狱陈列于黑石洞天的半空,上下相隔仍三十里。 骨金乌猛昂首,长长一声啼鸣直插九霄!旋即,疯旋! 一双洞天宝物、三重天乌罡天同时旋转开来。同个时候苏景双掌合拢,四对手指交叉,只有一双拇指伸直、紧并,双手疾抬起以拇指对着自己眉心奋力一戳! 眉心被手印点中,破开一枚小洞。此刻苏景结火玉身,额上见一空,身内烈焰立刻自空中射出,一条不过手指粗细、却连数里外的墨巨灵都被映照成金红颜色的炽烈火链,随着苏景抬头,向着十里高处艳阳天飞去。 艳阳天正疯旋,火炼射入其中,顿时被“甩散”,散成五道细细一些的火链。飞射,分别冲向苏景、两洞天、另外两重罡天。 苏景、黑石、令牌与金风黑狱两重天一样也在急急旋转,受了艳阳天传过来的火链,再“甩散”,各自又散出更细的五道“火链”,再次向着另外五处阵眼射去…… 如此,一道阳火在苏景起,在六座飞旋“阵眼”中来回“飞散”、来回折射,转眼细细的火线交织结布!一道类似阵法的法术,施展起来眼花缭乱,但从苏景动法到阳火链交织封闭一片天地不过刹那光景,墨巨灵只觉身体先是一沉,随即怪力自脚下、头顶、身边四面八方用来,不由自主地想要旋转起来。 仿佛人在怒海狂漩内。 墨巨灵立刻定念、大力行布四肢百骸,狠狠钉住身形,心中惊骇莫名!这是结域之术,封一方天地主此间世界,施法之人即为法境之尊,可那红袍小妖不过才是个七境小修,如何能施展得这等至上法术!而施展之下真就升腾起浩大威力,墨巨灵人在其中,又怎么可能不惊、不骇。 不止墨巨灵,端坐不远处、半晌不曾动过的尤大判也微扬眉,但他才一动容,左眼中忽然淌下一道鲜血,大判有所察觉,举起袖子抹掉了血泪…… 金乌万象,昊昊乾坤。 帛绢上的法术,须得完成第七境“天擎”的修持才能施展。冲煞夺罡在前,煞上生太阳鳞叶,罡中开天乌羽花,修家小乾坤虽还未能真正勾连起来,但修过“天擎”后金乌弟子的小天地已经有了呼应,可以施展出这一道结域法术了。 不过金乌万象上的法术太多了,苏景才修行了五百年,就算多长出三个脑袋也休想学全。一般来说,他会刻意挑拣些“好玩的”、如金乌万巢,“喜欢的”、如剑刹天乌之类法术来修习,且从不会好高骛远、去修习己身境界之上的法术。只是“昊昊乾坤”不同,苏景自己有修行剑域,为让剑域威力更强,他曾对着帛绢上记载的“昊昊乾坤”做仔细印证,有关行气请咒的法门早都熟记在心,这是一道早就学会了、但以前还无法施展的本领。 直至此刻对上强敌,苏景能施展的威力最大的一桩法术,二十里云海山天,我为王。 黑石、令牌是宝物是穴窍也是苏景“煞地”的一部分,行法后外放体外,便与苏景真遥相呼应,化归三煞,三重罡天自不必说,三罡三煞彼此对映,再有阳火勾连后……三罡齐天三煞漫地,域结形、坚不可摧! 自外观内,二十里算不得什么,就是一匹马跑得快些用不多久也能横穿而过;可也只有陷落法术中才会晓得,天起伏地跌宕、方向全无,一道道凶狠力量不知从何处而来,击杀于身防不胜防!还有……法境中人看不到施法的苏景、也探不到另外五枚阵眼所在。 杀不到苏景毁不到阵眼,这道法术又如何能破。 墨巨灵定身、定念,再吸一口气,身形忽然动了起来,大若山岳的黑色巨人,现在却变得轻渺如烟,当那一道又一道足以开山断岳的法境杀力加身时,他“随波逐流”、飘摇无定,将所受伤害减到最轻最浅。 如此,被动挨打了有盏茶功夫,初时的惊讶散去,墨巨灵笑了起来:“还不错、还不够!” “你能破?”苏景问。 “破不了,”墨巨灵如叶飘舞狂风中,笑得却安稳:“但我能夺,凡间修士对天上神祇施展结域法度,殊为不智,你的域、归我了。用不了一个时辰!” 动法搏杀,挥一挥手都是摧枯拉朽之威,与之相比言辞口水何其乏力,但即便高高在上如墨巨灵,还是要在相斗时说话……只为攻心。法术争夺,心境上容不得丝毫缺损,点题一语无异诛心一箭,墨巨灵就在点题:对神施域,大错特错! 话说完墨巨灵正要施法,忽然苏景的声音恨恨传来:“你夺下我火中乾坤之时,便是我动用丈一神剑一刻!” 墨巨灵的笑容抖了抖,闷哼一声……言辞争胜?苏景总赢。点题谁不会。 就算苏景说到做到,墨巨灵也不可能听任他就此施法下去:夺域成功时,苏景法术告破身心巨震时,大把机会立毙红袍小妖于动剑前! 嘴唇翕动、墨巨灵一道无声咒送出,黑色雾气陡然弥漫,泼散开来,扑向那一道道勾连“罡煞”的阳火金链,外人看不太明白,但苏景探查得清清楚楚,墨色怪力附着“金链”,如水浸木一般,丝丝缕缕、一点一点地侵蚀进去,那些金链有的粗如小指,有的细入蛛丝,还不到半顿饭的功夫,细些的金链就变得斑驳不堪,连粗壮的也都光泽黯淡许多。 阳火与墨沁如天敌相对,绝无共处余地,但因境界差别,墨巨灵司昭的真元比着苏景的阳火要更纯烈,墨色攻于长链时,会把火中的金乌真元缓缓杀灭,随即占下火焰……火链渐渐污浊,如此下去“墨沁”迟早会蔓延至几道阵眼,污浊宝物与罡天,到那时二十里域自然落入墨巨灵手中。 破不了的域,能夺下来,墨巨灵没说大话。 凶猛法术,一经施展便不能半途中断,否则施法之人立受反噬,苏景只能撑……半顿饭的功夫,优劣就已逆转,苏景却无动于衷,这法术尚未完全施展,还早得很! 第五百九十八章 昊昊乾坤,水墨仙源 双手翻转,左手金乌印锤定于心,右手结阳火印挥动如风,从天灵到眉心到胸口再到小腹,一路急点身体中轴大穴,当手印落尽,一道金红长线,肉眼可见从苏景的“中轴”上缓缓长了出来。 锋利刀片划过皮肤会怎样? 先是一道浅淡得难以察觉的白痕,但很快鲜血涨了上来,不起眼的白痕变成一道醒目血痕;身如火玉,此刻的情形就仿佛美玉自中绽裂,现出一条裂璺,体内熊熊燃烧的骨肉之火自那缝隙中溢出。 刀片留下的白线会变成血痕,随即鲜血大量涌出,变得触目惊心;烈火自玉璺中先是溢、转眼便是喷,体内之火尽流于外!但这凶猛烈焰既不四散蔓延也不入战去攻杀强敌,它们只滚荡流转于苏景的身体。 烈焰一出便有烧天之势,而火焰敛时更毫无征兆,前后不过盏茶光景,苏景身上的火突然就不见了。 火散,苏景变了。 之前“玉下埋火”,玉润泽但不透明,火炽烈才能映出颜色,玉趁火色,金红妖娆;此刻他身内无火了,空空荡荡的……外人怎能看到他体内空空荡荡?因他的脂玉皮肤不再、换做琉璃清透!同样是金红颜色,可琉璃半透明,通透之下显得颜色浅淡、但愈发纯净几至入圣之美。 火炼美玉,凝化琉璃一盏。 这才是苏景连破“地归”“天擎”后炼就的真身。 以帛绢记载,阳火弟子若大圆满破得第七境,所得身魄有个单独称号,与别宗修法破境后的“宝瓶身”叫法稍有区别,唤作“炽烨宝瓶身”。而苏景此刻显现的在真身,正是炽烨宝瓶身的前兆:金玉琉璃体魄。 洁净、通透、内敛、却又炫彩迷离,阳火不再是单纯的修元,而是彻底归化于魂、凝结于身、彻底变成苏景性命的一部分! 不止苏景自己,还有那南北相对的黑石与令牌、高悬于天顶的三重罡天,尽随主人结化真形,变作金玉琉璃之形;还有勾连于六处阵眼那无数阳火长链,绚丽光彩猛做绽放,顷刻链上火焰不见,那是一条一条金玉琉璃丝、金玉琉璃索。 光泽细腻但质地紧密,看似脆弱不堪实则坚韧无比,已被浸染之处立刻黑暗溃散。重新变得光泽润盈;未被浸染之处,墨色扑上来便如水泻于荷,水无孔不入但荷无孔可入,水泼上去只剩滑落滚开的份…… 不久前墨巨灵的污浊力量浸染过来,苏景若尽力催发让“火链”的火势更猛,未必不能驱逐那些墨色。可那样拼力就变成了“比量”,倒看是我烧天之火旺盛还是你湮世暴雨狂猛,这等打法一来落了下乘;二来苏景自忖指定打不过;三则他刚炼成的大好体魄,焉有不动之理,他比的是“质”,任它怒潮万万钧水,我只一方金石深扎,水沉水多水汹涌,奈我何。 金玉体魄入阵,昊昊乾坤立时稳定下来……何止乾坤稳定,还有乾坤凶猛!身处域中的墨巨灵突然发出一声痛吼,胸腹间显出一道伤口。他正“随风飘摇”,不料袭来的恶力不止是猛冲激撞,又多出了一道“锐”,锋利无比!落叶不怕风狂,但遇到吹毛断发的锐器……真正劫数。 墨巨灵的体魄惊人,至锐突袭也只给他留下了小小的一道血口子,可现在“昊昊乾坤”所有袭杀之力都变得锋锐起来,就算大象也受不了无数半寸小刀片,痛吼过后墨巨灵又是一声冷哼,身周黑色玄光一闪,韧体秘法加持,皮骨变得坚韧异常,“锋锐”再掠过时连一道白痕都难以留下了。 可天下难寻两全之事,韧体之术施展,又会对轻法持有些影响,挡其锐利的价钱就是身体多吃下一份冲撞之力。 “怎样?”苏景开口,体魄归真时,连声音都稍有改变,乍听上去和以前没什么两样,非得仔细留意才能发觉,尾音时隐隐带出一点琉璃瓦轻敲的锵鸣。 被困域中渐渐狼狈的墨巨灵叹了口气。 这一叹苍凉,但绝无人在逆境时的绝望和颓废,他叹息、他无奈、他……吐血! 猛张口,一蓬黑色鲜血喷出。 苏景心中清明,打到此刻,还远未到重创敌人的地步,魔物这一口血不是“昊昊乾坤”打得,是他自己想吐出来。 黑血脱口,尚未落地陡然玄光大作,乍起、乍起,光芒散去时不见了黑血,只剩十七根三棱大柱,黑色柱上满满怪篆铭刻。大柱落地、深插、结布于墨巨灵身旁,占下七里方圆。 旋即柱上咒文赤黑色光芒流转,将十七根柱彼此勾连。再一眨眼七里方圆、三棱法柱所占之处,地面芳草铺遍、鲜花绽放,半空里蝴蝶翩翩、蜂儿嬉戏,高顶处祥云漂浮瑞鸟翱翔,鸟语花香地,一座凉亭高搭,墨巨灵端坐亭中,微微笑。 无论花草蜂蝶还是祥云瑞鸟,皆为黑色,明明是晦暗颜色,却又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像极了一副缥缈水墨。 他的法度也是一域,清新脱俗、世外仙源。 域中种域,以域夺域。 二十里昊昊乾坤,七里水墨仙源,相套相嵌。苏景眯了下眼睛:仙源壁垒森严,自己的昊昊之力攻上去立刻就会被当回来。 一口血、十七根柱、小小一座仙家福地,立时为墨巨灵稳住了局面,但墨巨灵的身形也缩小了许多,足足三成……这就是他叹息的缘由了,法身法身,法即为身,墨巨灵的身体就是法力凝结而成的。相斗至此,他动用的就再不是普通的咒法玄术,而是神仙身基。 这一桩大法术落地,损身伤体,让他实力锐减三成。而中土世界不是他的出生地,不存供他休养的法境,即便再休养十万年,怕也补不回来半成。 又是一声叹息过后,墨巨灵眼中最后一点无奈散去,损丧实力固然可惜,但击杀小妖仍让他由衷快活!就在微笑中,墨巨灵站起身走出凉亭、惬意开口:“走一走、长一长。” 六个字,他走出三步,“水墨仙源”随他迈步陡扩三里! 一步便是一里方圆。 包括苏景在内,昊昊乾坤的六道阵眼同时猛震,虽未到“摇摇欲坠”的程度,但也晃得惶急不堪。 墨巨灵忽然转身、抬眼,望向了苏景……只身处于昊昊乾坤时,他不知苏景人在何处,当仙源成形,他稳稳地探到了敌人的所在,墨巨灵微笑着:“你我只差十步,稍等。”说完,他又开始迈步,向着苏景走去。 “神佛立于俗世,一念花开天下,一步福满乾坤,便是这个道理了。你用凡间域法困我,是个错误念头,不如和我游斗更有机会的。”声音和蔼,脚步不快不慢,一句话里墨巨灵又踏出了七步。 半盏茶不到,二十里苏景乾坤中,墨巨灵就占去了十七里,近九成! “啪”地一身脆响自己苏景身上爆出,金玉琉璃体魄上,一道裂隙明显,自眉心起、歪斜蜿蜒没于颧下,好像一道伤疤、给剔透之人添出了几分凶狠。 墨巨灵笑了一声,又跨一步,真正占去了九成疆域,随后他的脚步暂停。 看似闲庭信步,但只有斗战中人才能晓得,他这一步一步催运之力何其浩荡,巨灵须得调息一瞬,再一鼓作气拿下红袍小妖:“两步之后,你身体破碎,应该没机会再动用那柄剑了。很好,多谢。” 金玉琉璃体魄上,又是几道裂纹生长,其中一道横跨嘴巴,让苏景看起来好像在笑,诡怪且狰狞之笑:“退一步?” 墨巨灵摇头莞尔:“不好。”调息完毕,正待再向前迈步,突然三声大吼乍起! “可有仙丹?留你全尸!” “可有宝物?管杀管埋!” “可有仙婢……要你狗命!”拈花大概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墨巨灵不会有,狞眉瞪眼愤怒之极。 三声吼喝中,三个矮子驾童棺、执利剑冲入昊昊乾坤,殷天子和阵,一动便是七次狠击,打向水墨仙源。 三个不应生于世间的异物、三柄上上好剑、再加上天星入剑之力……仙源猛震、巨灵猛震,既是猝不及防更是负重不堪,又如何能再前进?墨巨灵司昭立足不稳向后连跌三步! 他即水墨仙缘,进则扩退而缩,三步退下,水墨仙缘暴退三里,苏景身上大半裂纹悄然愈合,但嘴边的“笑纹”未退,笑了笑:“请退一步,你连让三步,太客气了。那就再退一步?” 让他再退一步又谈何容易,墨巨灵应变奇快、三步后就稳住身形、全力施法巩固水墨仙缘,由得三尸剑法狠辣,一时间也能维持,墨巨灵冷冷重复:“不好。” 话音落,三尸忽然怪叫大作,异口同声:“苏锵锵,两顿饭!天魔解血!”吼喝声中,三位矮子神君好像疯子似的,一脚蹬开棺材、一把撇开宝剑,一个个身形如风似电,鼓动全身怪力狠狠撞向水墨仙缘! 轰隆巨响,血肉横飞,三尸硬是冲入墨巨灵的法域中、将自己一头撞死在撑起水墨仙缘的三棱大柱上。 第五百九十九章 花叶同根,天地同源 不提神通道法,单只计算苏景的力气:烈火小世界、千目蝎火煞、纯净天外罡、七十三链子残存锐金力,近千五百穴窍日夜不停抽炼天地灵元的积攒……苏景有多厚重的真元,三尸就有多大的力气,三个矮子都有。 把自己的身体撞碎于三棱大柱之时,三尸释放全部力量一刻,轰隆巨响里水墨仙缘中天摇地晃!墨巨灵刚退三步才站稳脚步又遭狠击,颓势一时难以控制,跌跌撞撞再退七步。 他退,黑色法境缩。 水墨仙源再缩七里,只剩九里地方。 墨色的“世外福地”剧烈颤抖,天上那祥云崩散了,竟是千千万万枚头顶怪叫三头六翅仿佛苍蝇似的恶心飞虫;瑞鸟凄厉啼鸣,颈下翎毛陡化饱胀毒囊、尾羽变做长长毒针;还有地上的花草、半空的蜂蝶,前者摇身变成凶恶鼠蚁后者化作长了蝙蝠头颅的飞天怪蛛!法境不稳,“仙家”气象尽数露出了狰狞本色,水墨犹在,只是从意境缥缈的画作变成了恶鬼猛兽的涂鸦,那一番腌臜真相! 敌退则我进,昊昊乾坤正迅速安稳下来,六大阵眼重现光明,苏景唇边的开裂“笑璺”也告消失,对重生于自己身后的三尸朗声大笑:“咱再来十顿饭的,我亲手做。” “天魔解血!”三尸口中狂呼,义无反顾得他们自己都觉得毛骨悚然,若非要选出一个“最狠”的,当属雷动天尊,因苏景许下的条件是请客吃饭……三尸低着脑袋又向“水墨涂鸦”冲去。 墨巨灵心中苦笑了一声,真正明白了苏景为何不理旁人,却一定要在斗法前先救出那三个矮子。 早还在诈伤时红袍小妖就算得清清楚楚了。 黑索捆缚众人,人有多大力气黑索就有多强禁锢,是以墨巨灵收索回身,添力同时也会添出相应强大的敌人;反过来、对苏景而言也是一样。他救出多凶猛的同伴,人家墨巨灵也会恢复多大的力气……可三尸有不死之身!再加之他们与苏景同根同源,天生就能和昊昊乾坤完美相融,有他们三个入“乾坤”,正是天乌法境中的完美杀招。 三个“天魔解血”卷土重来,这次墨巨灵有了准备,再想一撞让他退七步断不可能;同样三尸也有了准备,墨巨灵也休想再用长索偷袭重新捆住他们。 由此,三位矮神君大可天魔解血上几天几夜,看那天神受不受得了! 墨巨灵毫不犹豫,喉中涌出饱嗝似的怪响,又是一口黑血喷出,身形再缩三成,换来十八头黑龙似的诡怪蜈蚣。蜈蚣有翅不足为奇,可若身上长鳞呢?若百足皆为人手呢?若尾巴生出高高反翘的蝎尾呢?若所有蜈蚣的面庞都是人脸且和墨巨灵司昭长得一模一样呢! 蜈蚣摇头摆尾,飞舞于半空,就在金红、墨黑两座法境边缘交界之地滚滚相斗。蜈蚣凶猛,顿时遏制了三尸的攻势,但这些怪物想要制服三尸也万万不能,只因三尸坐拥不死之身。大不了死了再来,他们是这世上比着所有怪物都更怪物的怪物…… 墨巨灵司昭身形已不如来时一半大,一道道心念急转送出无声大咒,黑色法境渐渐稳固下来,那些怪鸟怪虫重新化作祥云芳草,仙境气意又复缥缈。 很快苏景的声音再次传来:“还走得动么?” 走得动,但脚步再没有之前的轻松,步伐沉沉、燃香一步! 水墨仙源展阔一里。不过墨巨灵没能站到丁点便宜,一步之间前后两声惨嚎传来,两头人手黑面蜈蚣被殷天子碎尸万段。 “还是只差了十步。”苏景声音带笑:“你走得有点慢,如此走下来,未满十步前就得再被‘天魔解血’撞回去。” 墨巨灵一哂,未应答,举足开始跨出第二步。 第二步。一炷香再多一盏茶时间,诡怪蜈蚣又死了两头。 三尸那边打得激烈凶猛且战绩显赫,虽墨巨灵还在向前走,但占据上风的还是苏景。可苏景却不甘寂寞,口中法咒陡然响亮,一道道阵眼旋转更急、昊昊乾坤中大力猛增,轰涌咆哮着、自四面八方向水墨仙缘猛攻而去!再扬手,一炷清香被苏景送到“水墨仙缘”边缘:“求一个痛快吧,燃香功夫,若你再能跨出一步,便算赢了!” 墨巨灵反问:“赢如何?” “如你之前所愿,今日罢斗,各走各路!”说话间苏景一抖鬼袍,判官威严彰显,人高位显、一言九鼎。 墨巨灵笑了,老朋友聊天的口气:“鬼话,但鬼都不信你啊!苏景,斗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么?”说着俯首吹出一口气,长香急急燃烧,须臾化灰了。 “说说看。” 又是一声惨嚎响起,第五条蜈蚣被斩杀。似是也觉得这样走下去不是办法,墨巨灵停步了,声音缓缓:“破你法境不是难事,只是我小气了,我不舍得自己的法身。” 苏景微扬眉,没作声。墨巨灵声音不停:“好在我想通了……你是个祸害,能为仙庭除去一害,与你同归于尽又如何?何况,我还不用死!” 苏景不笑了,但也无畏无惧,金玉琉璃之人晶莹剔透:“试试看。” 说说看,道理被说得很明白了; 试试看,墨巨灵有一口黑血泼洒乾坤、墨染天地。 第三口,比着前两口血都要多得多。 不再凝化恶物,黑血尽入水墨仙源,无需再跨步,黑色法境得了主人本命身基的滋养……陡然间,褫衍海中轻唱朗朗,来自云外、来自山外、来自化境之外也来自中土天地之外,仙神吟唱洞穿了所有世界,直直落入苏景耳中!神唱不伤人、不扰神,这轻唱声只是凶猛法术的兆音……墨域疯长!刹那八里有余,距一口吞下昊昊乾坤只差一线。 六道阵眼剧震中狂猛旋转,做最后的坚守、也是最最强韧的顽抗。 只一个瞬间,千百裂璺爬满苏景全身,斑驳! 但苏景神情平静,像极了坐于山中万年静看乾坤起落的石佛,安详! 最后的挣扎,天乌之力与巨灵墨色的拼命纠缠,就在此刻斑驳却安详的苏景忽然说:“听。” 怪力啸叫天地轰鸣,还能听到什么? 可确实有声音,窸窸窣窣、娇嫩的绿叶舒张?还是新生的种子发芽?墨巨灵凝神,下一刻听得清楚了:花开,花开的声音,可花儿在哪里? 苏景却微笑说:“这是金乌啼鸣啊。” 花开了。 就在浓重黑色堪堪填满苏景法境时,一朵金红娇艳的太阳花,盛放于“水墨仙源”之内! 黑色地方金花绽放。没有这朵奇色仙花时,水墨境界看上去缥缈虚无,颇有意味;但当这花儿带着靓丽颜色到来后,那黑、那墨、那兀兀秃秃“笔触”,尽变作:脏! 墨巨灵大吃一惊,一时间想不通,敌人的花儿,怎么会开在自己的神仙疆域中。 一瞬,水墨仙源中所有生灵重归狰狞本色,向着太阳金花蜂拥而去。 潮水似的猛攻,花儿摇曳、妖娆,风中点头似的样子,轻松惬意……破地归、破天擎,苏景“天地呼应”,得以施展昊昊乾坤,可他的煞地罡天又是靠什么来呼应的? 靠地归中七十二枚太阳鳞叶、天擎中的三十六朵天乌羽花。鳞叶生于煞、羽花开于罡,花叶同根生,天地同源起,这才是金乌真诀中天地“勾连”的法基术理。 待到施法“昊昊乾坤”时也是一样,鳞叶羽花归合一起,化作一朵太阳花,这朵花不可见,却是“昊昊乾坤”成术的根基。 苏景之花藏于法境,墨巨灵域中种域,便是将他的水墨仙缘种到了太阳花上!此刻花入墨境再也正常不过。 “不止花,还有叶,还有剑。”苏景指点墨巨灵,长辈语气。 随他说话,太阳花陡然崩碎,瑰丽迷离、剑气冲横,一朵花儿炸碎,换来三十六朵花七十二片叶六十三剑羽,皆为旭日初升时的金红颜色! 光彩铺展中,花叶与剑羽漂亮,四花趁八叶再由七剑拱卫…… 花叶结域,法域;剑羽结域,剑域;以剑域入法域,苏景的真域! 金风天中只靠三十六枚剑羽维持,余下六十三剑,早在昊昊乾坤结形之初便与花叶并和。 四花八叶七剑为一“位”,墨境中共九“位”,九做数之尊、天地极,以九结阵再成域中域,剑、法九九上归一,一道金乌剑域之阵! 昊昊乾坤、金乌剑域再做呼应,两道法境一分为二又二合为一,阳火如剑而剑气似火,里应外合迅猛发难,至此,苏景全力施展,这才是他送给墨巨灵的:杀! 墨巨灵身体猛地打了个转……不是他想转,而是自己的法境已濒临崩溃,阴阳不正四象不稳,他再也站不住脚,摔倒在地时却不急起身,就势在呕血三口,同样全力以赴,苦撑那来自内外、八方的决绝猛攻。 此时巨灵神,身形于凡人无异。 苏景忽然从自己主持的阵眼上站起来来,迈步、主动向着墨巨灵走去。 第六百章 赠剑于仇,微笑明慧 起身前,苏景斑驳,身体仍爬满裂璺;站起时,身上一道道裂痕肉眼可见迅速痊愈;待他站稳后,金玉琉璃体魄光彩重现、晶莹剔透的红袍男子,再无丁点伤痕。 而那水墨仙源遭遇内外两重天地的凶猛打击,纵是主人鲜血狂撒予以滋养仍坚持不住,眨眼间暴退九里,又回到十里方圆,勉强止住收缩颓势了,可劣处难改,墨色法境剧烈晃动,摇摇欲坠了。 两人相距仍是十步,只是这一回向前方、向敌人主动走去的是苏景。 “你、我有个很有趣的相反之处……正相反。”一句话,苏景的第一步迈出、站稳了,随他前进,琉璃境、花剑域威力暴涨,又将水墨仙源消磨掉一里方圆,敌人还有九里世界,苏景距他还剩九步。 一直以来,墨巨灵都是黑色的,不过他们的“黑”淳厚得几近通透,放入墨色水晶,瞩目稍久就会让人觉得那份“黑”才是真正的干净、永恒的纯洁,别样美丽、分外动人。可现在的司昭又哪还有丁点圣洁,连受重创后不止身体缩小,颜色也变得浑浊晦暗,仿佛残檐败瓦,黯淡得丑陋。 气势不再,大难临头,墨巨灵的声音仍努力从容着:“愿闻其详。” 苏景再向前跨出脚步:“东土人间,我的神祠遍布,日夜香火不断无数百姓拜祭,人人拜我为佑世真君……我这个人,喜欢排场喜欢威风,偶尔高高在上时心里也惬意得很,不过当神我是不敢的。”金乌弟子两重乾坤与墨色神祇的法域激烈冲撞,再将敌人打灭一里,苏景第二步站稳:“这就是相差地方了,我名正言顺、人人拜我,我却不把自己当神;你来历诡怪,没人理睬你,世上更不见你的祠位,但你真把自己当神。” 墨巨灵缓缓摇头:“仙神高高在上,永世逍遥,坐享无边宇无尽宙;凡俗挣扎泥水中,几亩田稻百年活命,千秋万代只能在轮回中打滚受苦……谁是神,不是凡俗人间说了算的,神是什么样子、神想做什么,一样不是凡俗能够臆断……哼……”一声闷哼中,司昭身体无可抑制地颤抖,苏景第三步已经站稳。他的法境再崩散一里,只剩七里了。 苏景暂停前进之势。前进看似轻松,其实是入身、入主于三境之战,身上背负的巨力、身前浩大的阻力何止万钧。 墨巨灵身体颤抖得愈发激烈了,身形未再缩小,但身躯光泽沉黯不断,一道道灰白颜色的纹路,自他身上迅速生长。那不是什么法术神通,而是苍老。 苏景琉璃身光彩更盛,衬得不远处的墨巨灵更加不堪了。第四步迈出,之前说那些话,本只是用来消磨敌人最后一点锐气的,不过现在苏景改变了心意,未反驳更没出言讥讽。他点了点头:“有道理,你口中仙神到底是什么?” 司昭满眼痛苦,但他还是鼓起气力昂声道:“仙神是什么?你知道他在,却不知他在何处;你知他法力无边可做任何事,却不知他要做什么、想做什么。” 第四步落下了,墨境只剩六里地方,墨巨灵的身体佝偻下去,粗重喘息着。 苏景在仔细思量对方的话,笑了:“如你所说,仙神就是个‘莫名其妙’啊。” 墨巨灵想了一下,竟也笑了起来:“这说法不对,不过很有趣,你觉得仙神是莫名其妙,那就莫名其妙吧。”跟着他反问苏景:“你在凡间真有神位?我还以为活人立祠会不吉利。” “挺吉利的,我的运气一直好得很。凡间百姓与我的香火也派上了很大用处。”苏景回应轻松,不掩饰自己的小小得意,不是卖弄、是高兴。 三境攻伐,剑、火、风、墨家诸般斗术法术激烈碰撞,无以形容的怪异啸叫充斥四方,法术中的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得聊着,有人占上风,开心却不妄喜;有人将落败,黯然但无惶馁。 “有人供奉,万民祈愿,这也算是个杠杠。”墨巨灵又说了一句,开始吸气,长长吸气。 苏景问:“什么杠杠?” 等了不久,墨巨灵吸饱了气:“仙神的杠杠。既有香火满世,你也算得神祇。”说着,他挺直了胸膛,身体颤抖未歇、面上痛苦犹在,可他竟也开始迈步,驱驭法境誓死反扑,人则迎着苏景、吃力无比也坚定无比地、走来。 苏景笑了笑:“好。” 两人相向而行,接近的速度一下子快了一倍,墨境被消磨的速度也同样快了一倍。 “皆算得神祇,不过……你是你的神,我是我的神。”最后一句话说完,墨巨灵再不说话,摇晃着、苦撑着。 苏景却定了定身,垂下头若有所思,思量着墨巨灵那句“你是你的神,我是我的神”,片刻后重新抬头,目光清澈如水,眸中浮光盈盈似清潭潋滟,一句“好话”沁念润心,这重快活于修行中人还有个称呼:悟! 不是就此悟通了什么,而是有的悟、有的想、有可能得到一个好道理这个过程本身就已经让人满怀欣喜。苏景对墨巨灵点头:“受教,谢谢。”四字说完再向前行,这次又轮到墨巨灵微微一愣了,因他突然察觉到一件事、大好事:通连了。 自从昊昊乾坤结形,墨巨灵就被封闭法域之内,与褫衍海完全隔绝开来,留在云海上那些镇压沉舟军、倒吊捆绑众人的墨色力量也和他没了联系。但此刻苏景居然主动将昊昊乾坤开敞一线,让墨巨灵能够取回那些力量——苏景说“谢谢”,这就是谢礼了。 相斗于域,即便沉舟兵、戚东来等人都得脱自由也无法进入苏景的法术乾坤里来帮忙,但墨巨灵却能抽力回援……女判顾小君外面看得清楚,皱眉道:“不可……” 苏景这样做,无异赠剑于仇。 苏景前行之势不听,转回头遥遥对着顾小君笑了一下。赠剑便赠剑,他喜欢,这样做他高兴。 迎上苏景的笑容,顾小君后面的话全都落回腹中、说不出来了……她忽然觉得看不懂苏景这个人了:一副稀松随意的样子,却对自己的大判身份着实在意,动不动就用官威压人;着紧自己的大判身份但又“胡作非为”,以权谋私不说,甚至还敢支持一方鬼王,红袍干脆只是他为自己谋利的手段;只靠红袍利己么?偏偏他进入褫衍海后又没有过丝毫退缩、披荆斩棘一路向前,前前后后所有恶战,几乎全被他和身边同伴扛了下来;遇敌则勇遇战而喜?他却诈伤害人,那些厚脸皮的手段,莫说衬不上一品判的尊贵庄严,就连普通修家都不屑他的所为所作;但也是这个不择手段的阳身小子,再听到一句他自己觉得有意思的话之后,又心甘情愿给了墨巨灵一个翻盘机会……只为一句话,就弃必胜好局不顾,还了仇敌一个机会!是狂还是傻?是无耻之尤还是荣光于心? 顾小君看不懂。 只三五个呼吸功夫,云海墨力尽数归身,墨巨灵的身形没再扩展回去,但他双手重新长出、身上那些灰白纹路全部消失、体肤的黯淡也一扫而光重新散起纯透光芒! 两个人越走越近,苏景也在蓄势,随着“水墨仙源”被层层抹杀,昊昊乾坤和花叶剑域也在急速“萎缩”,两道法域正被他缓缓收回身体,重新变成雄浑真元、那是他的力量。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终于,在最后一串并不响亮却让人莫名心悸的暴鸣声中,水墨仙源彻底散碎,两道天乌法疆剩余力量也都重归苏景身体……云海彻底寂静,两人抵达彼此近前,正面相对。 苏景在东,金玉琉璃清澈且绚丽;墨巨灵于西,墨色水晶纯烈而浓重! 颜色迥异却都美丽精彩、只有一人能活的生死一战到了最后时候,两个人脸上的神情却一模一样:明慧微笑。 不见了轰动法术没有了翻天神通,再也普通不过的,苏景和墨巨灵同时伸出了右手,好像要握手执礼的样子。 顾小君屏住了呼吸,结束时候到了,那琉璃、墨晶的双手一握,便是一场不入轮回的生死绝决!谁能赢,顾小君全无法判断,能做的仅只是行元蓄势、若苏景死了就到了她拼命的时候。 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墨巨灵“握手”了,可黑色的手掌紧握的却非“琉璃手”,而是一只白皙水嫩、看似柔若无骨的手……从红袍中伸出来的、和尚的手。 苏景伸出的右手却仍空着,然后他攥拳、打那厮脸! 不止右拳,还有左手,左手不空、攥着好剑北冥斩墨巨灵的腿;不止北冥,还有另一剑……两剑,附魂刀螂的屠晚,飞出来刺向墨巨灵的心;不止苏景和尚屠晚,“握手前”瞬瞬早已退开一旁的三尸横剑自刎,重生突现苏景背后,殷天子合璧,剑引飞星直落墨巨灵头顶。 光明正大小师叔,神祇似的微笑明慧,满目慈悲。 第六百零一章 拍子 对苏景、戚东来这些人来说,世上还有其他事情比着坑害仇敌更有趣么? 有:一样的手段再坑一遍。 不是墨巨灵没脑子,可苏景想害人刚才又何必“网开一线”容仇敌把体外之力收回来?没道理,所以想不到,此时惊诧也好纳闷也罢全都晚了,手被和尚握住,禅家力量深如渊稳如岳,不仅牵制住巨灵身躯,也稳稳遏住了巨灵残存的力量。至于其他攻势……司昭躲不开更挡不了。 星剑落、轰天灵;右拳起、中脸面;北冥长啸、急震切入腿根;屠晚全无花俏也悄无声息、直没心口,剑气绽裂搅碎了筋骨皮肉五脏六腑……再没余地了,墨巨灵彻底落败,诸般重击加身后,未能再喝一声骂半字,咬牙瞪目苦苦坚持片刻,“轰隆”一声身体爆碎! 是被杀灭也是死时反扑,自爆身体荡起凶悍力量逆袭苏景,不过没有太大用处,苏景早有防备,花叶与剑羽重现,轻轻巧巧结下一域护住了身体。又结域不止是防身,还是围剿:围剿神魂精魄! 正如苏景猜测,当墨巨灵身体爆开,一道乌光趁乱飞起,向着西方疾驰而去;但大大出乎苏景意料的是,那乌光如影如烟,竟不受法域限制,闪电般遁了出去,射向远方。 苏景没能拦下,旁人距离较远全都来不及出手,更让众人惊诧的是,墨巨灵的精魄居然不是“小巨灵”,而是“字”。 真的是字,四四方方的正楷汉字,一上一下两个:司、昭。 “昭”顶着“司”疯逃。 司昭的魂魄,就是“司昭”。 饶是在场众人全都见多识广,谁也不曾见过会法术、懂飞遁的“字”,哪怕下面那个“昭”长出两条腿也好啊。 委实诡异事情。在“两字”逃出视线之前,苏景及时将一道灵识扫过去,甚至探不到丁点灵气或魂意,那就是两个字,逃得飞快。 就在此刻,突然一道凌厉剑气自远方射来,精准且迅疾,正中“司昭”。冥冥中只听得一声凄惨长嗥,墨巨灵的魂魄被刚猛剑气打碎成烟!直到这一刻,这头墨色巨灵才真正死得一干二净。 另有大修潜伏在侧,苏景等人却懵然无知。又何止苏景一行,连墨巨灵司昭都不知道! 苏景大吃一惊,但眨眼过后大惊就变成了大喜:剑气投来方向,云海微波荡开,黄色衣裙的曼妙女子显身,怀抱着窄锋狭长的剑,五官精致神情漠然……不是浅寻又是谁! 小师娘居然也在褫衍海,苏景又惊又喜,不过在他回过神来前,三位矮子神君早都冲上前去,跪倒在浅寻面前:“拜见小师娘!” 浅寻“嗯”了一声,凌波轻步从他们三个身边走过去了。她没说起来,三尸就当她说了。站起身跟在小师娘说身后,雷动问身边两兄弟:“你们觉不觉得,小师娘好像观音菩萨?” 另两个矮子闻言双目放光、异口同声:“像极了!”他们不是要夸小师娘如何,主要是想赞自己兄弟很像观音驾前常伴的善财童子。 苏景快步抢上行礼问好。每次和长辈见面时,礼数上苏景从不会怠慢。浅寻也由得他,不阻拦。问礼过后苏景才问道:“您怎会在这里?” “差不多六年前察觉一道剑意,追过来,进了这片褫衍海。” 三尸恍然大悟,纷纷开口:“难怪这几年没了您老的消息,弟子担心不已啊。”三尸光想着拍马屁,没注意其他,苏景可不会那么没心没肺,闻言眼中惊诧闪过:“剑意?难道……” 不等说完浅寻就点点头。 浅寻阳身入幽冥是为了找人,那她追踪的剑意又是谁的?又能是谁的?浅寻不曾与陆角八较量过,但对这位“伯伯”的修持、剑法,早都听陆崖九说过多少次了,了解颇深。 苏景也分不清自己是惊喜还是紧张:“师尊也在褫衍海?!” “不在,我仔细找过了,全无踪迹。”浅寻口气清淡,这样说话会让人觉得她有些不耐烦,不过该告诉苏景的她不会隐瞒:“后来想了想,应该是来晚半步。” 事情不难解释,六年前褫衍海乾坤吐纳,各路“妖魔鬼怪”趁机进入、在这片化境里引出连串恶战;但乾坤吐纳时,不止有人来、还会有人走。若浅寻想得没错,陆角就是那时候离开的,从化境小世界进入幽冥大天地时他泄露了一丝剑意。 而剑修于心,浅寻剑法臻入化境,当有同样精湛、纯正的剑意显于别处时,纵相隔遥远也能有所察觉,“闻讯”立刻赶来,可惜她到时陆角已经走了。 计较时间的话,浅寻来的比起尤朗峥等人还要晚一些。 判官和阴褫的大战她看在眼中,墨巨灵坐享渔人之利她也看在眼中,暂时没理会,自顾自走遍化境各个角落去寻找陆角的下落。 足足找了几年浅寻才渐渐死心,确定陆角已经离开。 这里没有陆角她也不会再逗留,本来打算着去拿下墨巨灵,让他带自己离开此间再一剑诛杀此獠——不理正邪恩怨,不过自家孩儿一定要照顾的,她晓得苏景与墨色一脉势不两立,阴褫和判官谁生谁死她懒得理,但这头藏身褫衍海的墨巨灵她会除掉。 “没想到,不等我去找上墨巨灵,你来了褫衍海。” 说到这里苏景若有所思:“司昭说他被一头凶猛尸煞逼住了大半年……” 那时苏景因洗炼七十三链与入体墨力苦战,是破天擎、开羽花的关键时候,墨巨灵司昭从翻覆眼中起身、想出手毁了苏景这一行。而浅寻改了主意,她想看看自己这个得意弟子苏景再突破后有怎样战力,所以没直接斩杀司昭,而是绽放凌厉气意逼住对方。等苏景完成修行后她才“放人”,自己再隐遁一旁看打架。 浅寻声音平平:“我是透过你的尸煞催动的杀势,是以墨巨灵始终不知道我在。” “十三鬼身煞将?”苏景问。 “其中最弱的一个。”浅寻回答。 浅寻是丧家大修,苏景炼尸的本事就是跟她学的,她把自己的气意借弟子的尸煞递送出去,简直易如反掌。最后那具尸煞被司昭击杀,墨巨灵还道是阴褫养下的怪尸呢…… 其实这一仗有小师娘坐镇旁观,苏景哪怕一上来就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不起来,司昭也照样得死。胜负早定,不过浅寻想看看苏景的本领。 得知真相苏景当然不会生气,笑着对浅寻道:“弟子这点本领落在您老眼中又算得什么,让小师娘见笑了。” 浅寻摇了摇头,少见再少见的。她赞了苏景一句:“你很好。”说完又望向三个矮子,三尸不知为何正一个劲地哀声叹气,故意做作,那声声叹气又长又重,听上去好像打哈欠似的,浅寻才不管他们是脚上踩了钉子还是屁股上生了痔疮,径自问道:“拈花,你通晓音律,可知晓何为音之骨?” 这等小事难不倒赤目,立刻应道:“拍子!”答完,眼巴巴地看着小师娘,使劲、继续叹:“唉!” 浅寻理都不理,又望回苏景:“便是拍子了,修行、音律、斗战……都一样,有了自己的拍子,才会有自己的领悟,才能真正有所成就。你才第七境不到便已‘节拍’有成,很好了。” 师娘教诲,苏景肃容领受,但点头过后免不了还有些迷惘:“您老觉得,弟子的拍子是什么?” “贱。”小师娘应了一个字。 苏景挺开心的:“是,全赖师娘教诲、为弟子开了一重剑上心窍,对剑术法门,弟子平时从不敢怠慢的,多多用心仔细思量……” “小贱人少要自卖自夸的‘贱’。”浅寻的声音还是清淡得几近缥缈,可她面上分明是笑了。 又一次、刹那芳华,明艳到落入眼睛便再不会散去。 “咳!”苏景明白了自己的拍子是哪个“贱”,一时之间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挺想笑的,可被小师娘说“贱”自己还笑,那岂不是更贱了,苏景表情古怪,僵僵的。 “唉!我记得司昭说,那具和他对峙的尸煞被他打碎了!”三尸叹息好一阵子,见小师娘连丁点余光都未曾瞟过来,终于忍不住了,开始彼此大声聊天,声音响亮得连沉舟军中布防最远的小兵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雷动先开口,拈花立刻搭腔:“唉!尸煞碎了就不能用了吧?还能再缝起来不?” 赤目沉沉摇头:“唉!小师娘早有教诲,好尸要靠皮囊蓄煞养凶,皮囊碎了就算能再缝起来,也是个架子活,空有其表没得用处了。” “唉!想那十三煞将,喜袍女鬼塑形、源自地阴煞脉,何等神奇、何等造化,如今被毁去了一座,一念及此,我这腹中……心、心中就空落落的难受。”雷动面色哀愁,五官快要拥挤得打起来了:“死者已矣,尸煞死而不能复生,叹只叹,苏锵锵终归是福薄缘浅之人!初得鬼身时欢喜无边又怎样?学得小师娘的炼尸奇术、无日无夜辛苦祭炼又怎样?到头来尸煞碎了!还不是白忙一场……可悲可笑,可笑可悲,唉!” 顾小君一脱桎梏就返回大判身旁侍命,此刻听着三尸言语,俏面又现迷惑:“不是十三鬼身只毁了一个么……还是全都毁了?” 戚东来站在她不远处,抱着膀子,应道:“他们仨打拍子呢,甭当真。” 第六百零二章 凶气 顾小君愣了愣,然后明白了。已然发问,干脆也就不客气了,她又把存放心底好半晌的另个疑问说出:“既然苏景要耍阴谋算计,何必在绝杀之前又把法境开放一线,让黑魔司昭回力?” “苏景不是说过,巨灵送出体外的墨力都有智慧灵精主持么?”天魔弟子果然是正道高人的知音,苏景的想法他尽能明白:“斩杀巨灵后再分别围剿太麻烦,说不定智慧灵精还有同归于尽的法门,干脆收进一个锅子里炖了,岂不方便。” 看着顾小君恍然大悟的样子,憎厌魔忍不住又惹人憎厌:“智慧灵精都比你聪明。” 女大判居然没生气,笑吟吟地:“聪明本非我所长,倒是阁下……苏大判的心思你都能洞穿,足见气味相投。” 戚东来一笑无声,却比着动声大笑更显豪迈,可惜一开口娇滴滴的,立刻把那份豪气撕个粉碎:“我本中正之人,不过和苏景共过几次事情,多对他性情多有了解罢了。” …… 另一边,三尸“聊”完了,六只眼睛眼巴巴地望向浅寻。 苏景两位师母,大师娘蓝祈为凶猛魔女,小师娘浅寻是阴冷丧修,即便名门天宗的高人遇到她俩也只有自求多福的份,但是三尸觉得:不难对付,都不难对付。 魔女怎地?丧修如何?师娘也算娘,还不都是护犊子的娘。 把孩子的尸煞弄坏了……不提没准就算了,提了还好意思不赔么。 三尸不嫌丢人,苏景稍显无奈,咳嗽了几声对师娘道:“不用理会他们。” 小师娘确是没理会三尸,连苏景都不理了,她正抬头、仰望高处。 大家跟着一起抬头……阴沉了,将雨。 再正常不过的天色,可这里是“覆地翻天”,天是脚下云海,地才是高高在上、倒扣于苍穹的重重山峦。头顶山峦中,浓重雾气正氤氲而出,层层汇集不断凝聚,很快化成了阴沉的云,随即下雨了。 云中落雨,落入云海。 苏景的目力精强,透过“山中云”清晰可辨。连绵山峦上,那些苍翠挺拔的林木正迅速枯萎……天现异象,苏景暗中戒备,金乌灵识扫探四周,可是莫说敌人,就连丁点的灵元波荡都不存在。 是异象没错,但仅仅是异象,怪异的天象。 雨落不久,风也开始吹拂,从山峦到云海,先是扫落万万枯叶,继而卷荡云波,化境世界变得满眼荒凉。天色晦涩了,无边悲苦之意,风声低沉,其意哀哀。 “原来真的是神?”浅寻微微扬眉。 异象不伤人,若不加理会它干脆什么都不是,说穿了这异象不过是一重“悲意”:有神陨落于此,天地哀伤。 天地不会骗人,它们证明了司昭不曾夸口,墨巨灵真的是神祇。 旁人弑神,事后见此乾坤异象多半会惴惴不安,可苏景无动于衷,三尸只嫌这风雨来得不是时候打断了他们的“哀声叹气敲竹杠”,浅寻则遗憾流露:若知他真是神,就不留给苏景打了。 管它风雨飘摇,浅寻懒得再理会,转回头对苏景道:“已毁的再无挽回余地,你认倒霉,其他的在那里。”说话中怀里长剑出鞘,一道剑气斜斜向下射入云海。 剑气入海不惊波澜,而是化作璀璨强光,只见云海越来越明亮、越来越透彻,须臾功夫深海景色显现于众人眼中,雷动脱口惊呼:“黑无常!”赤目眯着眼睛接口:“还有大蛤蟆!”拈花满腹纳闷:“夜叉鬼也在。” 鬼袍中休养的大圣魂魄闻言都忍不住从苏景袖口探头出来张望,语气坚定:“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夜叉被沉舟兵撕碎,春秋蟾被大圣吃了,无常煞被“断妖身”直接抹杀、干脆直接不存在了……云海深处的“黑无常、大蛤蟆、夜叉”,只是“影子”,惟妙惟肖却非真正实质,横身于海中静止不动。 不止这三头“巨擘”,另外还有近千头别类尸煞,有些苏景见过、是墨巨灵派来阻敌的;有些苏景全不认识,但不难猜,应该在他们赶到前、尤大判与七十三链击杀的尸煞。 “土著尸煞”都不动,另有六条大蛇、十二头健尸,正……吃! 苏景是天下第二炼尸高手,见状稍一寻思便恍然大悟:“凶气?” 尸煞所以能逞凶杀敌,全靠它们养在体内的阴丧凶气。 凶气于尸煞,无异真元于修家,但因尸煞或无脑无智或智慧混沌混乱,所以阴丧凶气会有一丁点魂魄作用,以保证尸煞能正常行动,也是因为这些微魂魄作用,在尸煞身体毁灭后,若有上乘阴家法术相护,它们的凶气还能在结成原先尸体的形状……看上去很像。 果然,浅寻点了点头:“褫家尸煞死后‘凶气’溢出,由得它散去可惜了。凶气是好东西,对你那几头尸煞大有好处。” 别人打仗时小师娘不止看热闹,她老人家也没闲着,在云海深处布下一阵,上面的尸煞陨落后体内凶气会被引入阵域内,再把苏景借给她的“六合青龙、十二煞将”放进去开饭。 阵法另有禁制,不受灵识探查,上面高手无数打得天翻地覆,却根本不知浅寻在大海下面开了个酒楼。 三尸大喜,团团围住师娘,七嘴八舌问自家那十几头尸煞吃光凶气后会有如何成就,浅寻却摇了摇头:“这么多这么好的凶气,莫说我,便是当年沉世渊鼎盛时也不曾遇到过,这些尸煞能有什么成就无人可知,我也期待得很。”说着,她望向了苏景:“不过只凭你的尸煞,消化不了所有凶气的,是以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下。” 听说“吃不完还有剩”,三尸立刻大方起来:“快让阿大阿二他们来,别光我们一家,大伙一起吃热闹。” “他们都留在外面了,未跟进来。”浅寻随口支应了三尸一声,继续对苏景道:“但十七迦楼罗在我袖中,他们不是尸,本来用不得那些凶气,我盘算了几桩法术,或能助它们祭炼凶气以添实力,不过没有十足把握,或会有危险……你是主人,你拿主意。” 苏景想了下,忽然深深一揖:“多谢师母。” 论本领,苏景那些尸煞祭炼得稀松平常,远逊浅寻的尸煞猛将,可浅寻平时都把苏景的“爱将”装在袖中,为何? 还不是因为它们是徒弟的人,有好处要先给,有危险要先护,随身携带以策万全。 当先谢过,苏景起身说道:“我觉得……咱试试吧!” 浅寻微一点头,再没半字废话。挥袖放出十七迦楼罗,深遁云海之下“凶气阵法”,助它们祭炼去了。苏景想跟下去帮忙被她冷冰冰的赶了回去。 小师娘就是这样的性子,苏景藏谢于心,没再多说什么,重返海面来到尤大判面前:“大人可还安好?” “我很好,你辛苦了。”尤朗峥的从容无论何时都不会变,说话时对苏景微微点头。 “大人您流鼻血了。”苏景有些吃惊……大人点头之际,鼻中忽然淌下鲜血。 尤朗峥挥袖抹了抹,眉头皱起似有痛苦之色。片刻后他突兀笑了下:“不忍了。”言罢,身体一歪摔倒在地,嘴巴张开鲜血涌出! 众人无不惊讶,妖雾和顾小君急忙抢上去搀扶大人,尤朗峥却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妨:“司昭来时,我动了‘民怨’。”说着,他抬眼望向苏景,神情里无奈更甚:“没想到你是诈伤。” 民怨,是官袍予判官的法术。 阴司行事办法、判官对轮回的执掌,和阳间生灵想象差异巨大,是以判官是个“招人恨”的差事,游魂初入幽冥,几乎没有不怨恨判官的,那重重怨念与恨意,都被判官袍收敛、吸纳,无事时不显其用,关键时候袍子收敛的“恨念”能够化作玄妙法力注入判官身体,足以撑起他全力一战。 只是须得明白这力量的本源,是无数游魂对判官的刻骨之恨!是以它会伤身、伤魂、折损判官阴寿,以此而论判官的“民怨”之术,和魔家“解血”、妖家“断身”法术相似,都是以身体换斗战的邪佞道法。 相比另两家的伤身换力之术,民怨优劣分明,优势在于它不那么决绝,不会直接丢了性命,唤起的力量也不是炸一次了事,更加绵长坚韧;劣处在于一个字:慢。施展民怨后需得等上一阵子才能起身动法。 苏景知晓何为“民怨”,很快也就想明白了经过:大圣爆了、苏景伤了、墨巨灵来了,尤朗峥还能怎办?发动“民怨”暗中蓄力,准备突然发难击溃强敌,哪想到……那小子骗人! 不止骗了巨灵,也骗了判官。 尤大人发动了民怨,却没机会动手。他能动手的时候,苏景已经威风八面的布下了“昊昊乾坤”。 所幸,大判这次虽伤得不轻另又损了大把寿数,但一来伤不致命、死不了,二来尤朗峥的寿数“本钱”不少,至少最近几百年还有的活。 见尤大判的狼狈样子、再听说过事情经过,魔崽子不出所料地惹人讨厌,非但不担心反而哈哈大笑:“尤大判官还是不了解苏大判官的性子……巨灵来时情势危急,但诸位可见我有施展天魔解血么?不着急……等等看,离山小师叔乃是正道高人,总能光明正大的翻盘!” 拈花和赤目都捧着肚子附和大笑,还是雷动稳重些、厚道些,责怪苏景:“你也是,太过心急了,应该等尤大判动手之后你再打。” 第六百零三章 原色三重,血云铺天 雷动教训过苏锵锵,又想了想,迈着四方步来到尤朗峥面前,拱手做平辈礼,诚恳道:“尤兄节哀,往事已矣。”三尸之首,最是稳重不过,方方面面都照顾得周全…… 苏景不知该说点啥,好在尤朗峥很快昏睡过去,沉迷不知外事,消减了不少尴尬。苏景又走向不远处的方菜。 兄妹相争早已结束,方菜制服了兄长,这倒不是方亥打不过妹妹,而是因为他是刺客。 刺客,本领手段姑且不论,但心志的坚韧一定远胜旁人,虽也被蛊惑了,但还有“东西”被保存下来、深藏心底,比如兄妹间的感情。 兄妹相依为命千百年,做哥哥早把保护妹妹作为自己的性命信条深种于心底、成了本能。 乍见妹妹时因本能而起的自我清明立刻绽放,与墨巨灵对他的控制纠缠成一团,和方菜相斗时方亥自己也在挣扎,时而清明时而狰狞、更多的时候则是迷惘,如此状态自然打不过妹妹了,被成功制服。 透过精巧面具,方菜的目光喜忧参半,哥哥未死她欢喜无比,可方亥现在的状况不好,神智混乱疯疯癫癫。 无需请求,苏景已将一道灵识探入方亥体内,片刻后拍了拍方菜的肩膀示意她放开法术禁制,铁面少女会意撤销法术,苏景手诀一翻将方亥收入了鬼袍,同时对方菜道:“他体内墨沁不轻,但可驱逐干净,放心。” 原本安放于盆景山的王灵通,在苏景用大山去砸墨巨灵时也被收入了鬼袍,此刻正好两人一起救治。 心神十立,救人全不耽搁苏景再去向阴褫问话。重中之重,莫过于“翻覆眼”,不料土著阴褫性子阴沉得很,即便已经澄清误会、即便苏景斩杀了一直在利用它们的墨巨灵,褫家弟子仍对这些外人充满敌意,当苏景提出要送“人”进翻覆眼时,七寸褫阴声回答:“随便,不过有一重:只要我等稍稍恢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放入神穴的外人打杀毁灭!” 雷动闻言大怒:“恩将仇报的东西,忘记是谁救你们了么?” “狗咬狗罢了!都是坏我圣地清静的妖孽。”七寸褫冷笑:“若觉我等不分好歹,简单,把我们尽数杀光,之后随便你们放人入神穴了,岂不干净省心。” 世外隐族性情偏佞,不近人情,十六赶忙跳出来打圆场,忽啊忽啊的劝同族,七寸褫不为所动,冷面以对。 苏景不生气,反倒觉得可笑多些:阴褫这是在用自己的性命来要挟旁人,这份直愣愣的固执,让人分不清它们可爱还是可笑。 戚东来抱着肩膀来到苏景身边:“你是老好人,多半不忍动手,我代劳吧!”魔崽子不滥杀无辜,但也不会把人命放在心上。杀光这百多条全无还手之力的大蛇小蛇,他只当打个哈欠似的轻松。 苏景摇摇头:“等等再说吧。”言罢暂时不再多言,盘膝端坐于云海,十段心神或投入疗伤、或理气行元条理一场大战后微有些混乱的本源真气。另有三段心神更另小股真气开始试探着行运第七境第三重正法“天地和合”,为下一步修行做准备了。 一晃九天过去,苏景的大红袍无风自动,一老一少两头恶鬼自袍中显身,正是肆悦鬼王麾下大将,王灵通与方亥。 墨巨灵已死,留在王、方身上的墨沁随之虚弱,苏景没费多少力气就为两人洗炼干净,此外还送了他们俩一人一道护魄阳火,下次再遇到其他墨巨灵,想要蛊惑他们就不是件容易事情了。 这个时候小师娘还在海底阵法中未出来,而褫衍海中,因神祇陨落荡起的异象仍未完结,凄风苦雨绵绵不休…… 中土世界中,异象不止幽冥褫衍海有。 阳间、离山也有,从五天前开始:一红、一黄、一蓝三道光华自贺余长老闭关之处缓缓升腾开来,十六个时辰后三重原色光华各自凝聚成团,如瑰云般缓缓游弋开来,围住贺余的闭关山庐来回旋转久经不散。 三道光团常常会做交汇,原色相叠又幻化出诸般绚丽色彩,委实动人景色。 贺余得天人感应,领悟奇快,兆象再现离山,所有离山长老都能明白,若不出意外的话,贺余师伯迎劫破道不远矣!这是天大喜事,可沈河面上并无喜色,独立于九鳞星峰,背负双手漠然望天…… 阳世中,异象不止离山有。 人世间也有,抬头可见,从七天前开始:白昼时,天是红的,血色怪云密布于苍穹,完全遮蔽了青蓝天空;夜晚时,天色不黑也不明,浑浊得半亮不亮,压得人心里憋闷。 凶色、噩兆。沈河心中明白,血云恶象是当年“弥天台雷音阁慈航法灯尽灭”的尾兆,几大天宗戒畏百多年的那道噩运大劫已近,可到现在为止,大家还不知道那劫数究竟是什么。沈河呼吸悠长,心宁静但绪错综,要来的是一场好大的风雨,能不能撑得过去?沈真人不得而知,忽然间他很怀念小时候……那时候天大事情都有师父、师叔甚至师祖担当,全不用他来操心什么。可是现在,老人皆已离开,落在沈河肩头的担子……很沉。 过不多久,樊长老御剑来到九鳞峰前,不等通报问礼,沈河就撤掉星峰禁法请师弟进来。 来到掌门面前,樊长老执手作礼:“龚师兄与红师妹先后传回消息,龚师兄找到了扶乩师姐,不过……师姐的记忆仍乱、修为也……也未能恢复。” 当年扶乩从南荒归山,逗留三甲子后,记忆不曾回复,便下山出游去了,平时很少与门宗联络。如今劫数将至,若她能记忆尽起、修为也能大大回复,离山无疑又多出一根主心骨,可惜……沈河并不掩饰失望,浅浅叹了口气:“师姐安好就好,红师妹那边呢?” “师妹传讯说已找到了‘三年鱼’的线索,正赶去地方,若有所获会立刻传讯。” 沈河稍显欣慰,这是个好消息。 “三年鱼”是鱼,鲤鱼。 和普通鲤鱼全无区别,平时它不存于世间,就算把中土所有鲤鱼都打捞上来也找不到这奇物,但将有剧变发生时,剧变三年之前,就会有一条普通鲤鱼突然开慧生智,能够口吐人言说出剧变究竟是什么,想要提前了解劫数,唯一办法就是找到这条“三年鱼”。 为此,血云铺天之际离山境内常驻的诸多水妖由红长老统御着尽入世间湖川,苦苦寻找三年鱼。 两件消息呈于掌门后,樊长老又道:“师兄,你看要不要请贺师伯出……” “不可打扰他老人家。”沈河摇头回绝了师弟的提议,那老人已经为离山、为正道鞠躬尽瘁,最后这一段清静领悟是他应得的,即便真的天穹崩裂,沈河也不会让一块碎片落在贺余肩头。 沉默了片刻,或许是觉得话题太过沉重,樊长老将一件轻松事情讲与掌门:“莫耶妖……少女的‘笑语花’,这几个月里已经五开五谢,风师弟那边查得仔仔细细,无毒无害、再也普通不过的凡花。” 小妖女到处种花,离山怎能不对这花儿做细致检查。 樊长老继续说道:“那位不听姑娘现在还在东土各地游走,做一件好事便着收受她恩惠之人种几株笑语花,最后还都会露出三瞳环于目的本相……实在搞不清她这到底想干什么,不过她的花儿越种越多,在凡间也渐渐有了些好名声……”说到这里樊长老面露微笑:“再就是天斗山那边有消息传来,说这位小不听和咱们的小师叔交情很不浅。” 沈河也笑了起来,但对苏景、不听的交谊不予评论:“不管她出身何处,肯做善惠行便是我正道中人……那次在水生镇也多亏她出手帮忙,离山领了她的好处,也该种些笑语花以示谢意。山门前种上七十七株。” 樊长老点头:“我这就去着弟子种花。为何是七十七株?” “七七,锵锵,不觉得谐音挺像的么?”沈河笑着解了玄机。 一直维持到师弟告退、掌门真人面上的笑意才告散去,肃穆重浮于面,双手再背负于身后,举头向着铺天的血云望去…… 天色诡怪,中土人间免不了人心惶惶,求神拜佛、祈愿祈福,大小寺庙、连带着黄大仙胡大仙的牌位都香火旺盛,佑世真君的祠堂更是人满为患。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惶恐不安,黄天蝎就不担心。 黄天蝎是大潭乡人士,自幼不爱书本不事锄镐,见了酒坛和骰子比着什么都亲切,是个地地道道的泼皮,本来名字唤作黄阿瘦,他嫌“阿瘦”太不威风好汉,自己改成了“天蝎”,还在手臂上纹了一只昂首昂尾的大蝎子。 抬头看看天色如血?看多久也不管饱,那还看个屁,黄天蝎撇了撇嘴巴,从村里转了一圈,西头的酒寮没开门、东坡的赌局不够人、北口的王寡妇回娘家去了……正无事可做时忽觉身上痒痒得难受,心里算计了一阵,没能想起来上次洗澡到底是什么时候。口中哼了个财神高照的赌上调子,黄天蝎向着村南的大水潭走去。 第六百零四章 三年鱼,五百人 水边生人,潭中拉尿潭中长,水性自不必说,来到潭边黄天蝎把鞋子甩了,直接一个猛子扎进了水中,不脱衣服,洗澡和洗衣服是一回事,黄天蝎从不分开来做。 浪里白条、上下翻腾,越洗越净也越游越饿,说来也巧正饿得难受时,忽然一条尺多长的大鲤鱼游到身旁。人的水性再怎么好也比不过鱼儿,但这条鱼肚皮侧翻、半死不活的。那还有什么客气的,黄天蝎伸手便捉了鱼,笑道:“难为你这鱼儿还有几分诚心,特意送上门来孝敬爷爷,也罢,待会烤了落入爷爷肚中,换你一个好托生。”正说着,那尾大鱼忽然挣扎起来,力气颇大险险就从手中逃了去。 黄天蝎急忙手上用力,抓牢了它,翻着怪眼笑道:“落进爷爷手中还想逃?安心吧,待会就上火!”说着他正要转身游回岸上,不料那鲤鱼口吐人言:“你说你这人,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啊。快放了我,回家去安排后事才是正经。” 啊呀一声怪叫,黄天蝎吓了个魂飞魄散,一口水呛进了喉咙登时大咳起来。若未呛水,他多半会立刻把鱼扔掉;但咳嗽的时候人有本能反应,身体紧绷双手用力、反倒抓得更紧了,那大鱼吃痛不过一个劲地摇头摆尾:“轻点轻点你轻点!” 待咳嗽过后,黄天蝎也明白了,这鱼会说人话不假,可它全无法力,远不是自己的对手。会说话的东西,黄天蝎无论如何不能吃了。先不说报应什么的,光心里那份滋味就受不来。不过他也没立刻放开大鱼,皱眉问道:“你刚才说的……是我快死了么?” “我说了,你可会放我?”大鱼反问。 “一定放!” 大鱼立刻应道:“不是你快死了……”黄天蝎立刻松了口气。可还不等那一口大气喘完,大鱼就继续道:“是所有人都得死!天底下就没活人了……不止人,是有什么算什么,统统完蛋!” 黄天蝎闻言吃惊不小,他自己是没娶妻生子,可他有个兄弟老实本分,娶了媳妇生了一双儿女,那是老黄家的香火,黄天蝎对外人耍狠耍赖。对自己的侄儿侄女可掏心掏肺地喜爱,惊讶过后就是恼羞成怒:“放屁!” “不是放屁,千真万确……我每天都会领受天机,每次都是大家死光。我也不死心啊,今天又在领受天机,正走神的时候被你抓了。”大鲤鱼应道。 黄天蝎脑中乱成一团,怒道:“爷爷不信!”就在此刻,突然一个女子声音从天上传来:“不信也得信,因它是三年鱼。”黄天蝎抬头观看,只见一位三十出头的美貌妇人做女冠装扮,人在半空衣袂凌风,说不出的雍容华贵。 黄天蝎看傻了眼,愣愣不语…… 稍等片刻,女冠微笑道:“还不放手么?” 黄天蝎这才一惊而醒,仙子是背着剑的,一介凡人哪敢造次,忙不迭将手中大鱼放回水中。女冠不再理会泼皮,伸手轻轻一招,方圆百丈潭水凌空拔起、凝聚她身前不散,三年鱼也在其中,女冠恭敬开口:“离山弟子红景,求请先生指点。刚刚先生说世界将死,可是您洞开仙机神目、目睹这乾坤凋零了么?” 大鱼摇摇头:“不是,我看见的是一颗冒火陨星自天穹坠落,那陨星奇巨,砸下来天地必亡,又哪还有生灵活命的份。” 三年鱼不知离山为何物,黄天蝎听过离山仙长的传说可就太多了,听说劫数后,半是奉承高人半是心存侥幸,大声道:“你这鲤……先生不晓得,中土世界有离山匡护、离山有佑世真君坐镇,一两颗星星掉下来算得什么?” 红长老没理会泼皮的说话,径自对三年鱼道:“还请先生随我去往离山,敝宗弟子必奉先生为上宾。”言罢指诀一点,一团水光将三年鱼裹住了,遁入红景袖中…… 临行之前,红长老目光扫过黄天蝎臂上文身,晓得他是个混混儿,清淡嘱咐:“不可再欺负乡里,不可将今日所知泄露。”说着,随手向身前正凝聚的潭水一划,百丈之水忽然碎了:好像刀切豆腐一般,碎成四四方方的六十四块,一块一块重新跌入潭中。下一刻,红长老一飞冲天,眨眼消失不见,黄天蝎又发呆了,直到“一块水”砸在头顶,他才清醒回来,伸手狠掐自己大腿,疼…… 幽冥、褫衍海化境之内,王灵通与方亥得苏景相救,出得鬼袍当即致谢,赤目不理王灵通,直接跳到方亥面前,伸手一拦:“行礼就不必了,你若心存感激,莫忘记你曾说过的话就是了!” 方亥愣了愣:“说过的话?” 方菜若有所思,试探问:“见一次杀一次?” 赤目大乐:“不杀就给钱!” 苏景笑着开口:“这次不要钱了,白给你们见一次,下次再相见诸位不向我拔剑以对就感激不尽了。” 王灵通接过话题:“小九王这么说可要羞煞我等了,总之,大恩不言谢,今日王上再造之恩,王灵通、方亥、方菜铭记在心。” 寒暄话说过几句就好,否则越说越显虚伪,跟在王灵通身后再想苏景躬身一礼致谢后,方亥垂下头,张口将一枚小小鳞片吐在手心,递给了王灵通。 后者接过鳞片走向阴褫,可是才走几步就重新站住了,目光里满满踌躇……带鳞片来此是为大王借兵的,但是现在的褫家弟子……就算他们全都搬家去死不瞑目宫又有什么用处啊。 倒是七寸褫,一见王灵通手中鳞片便人立而起:“原来是先祖恩公之后,需我所做何事不妨直说。” 翻天覆地中的褫家人就是这副德行,性情上的古怪之处全不是外人所能理解的。 这个时候苏景插口,对王灵通道:“王将军归营后,还有一事相求。” “小九王言重,”王灵通转回身,不因苏景年轻而疏怠丝毫,无论礼数还是措辞,都对苏景以一方王驾相待:“王驾有令,王灵通莫敢不从。” “代我、我家师母向肆悦大王至上敬意,往事已矣无需挂怀,以后……肆悦大王若不嫌弃,两国永结同盟正好。”说着,苏景转头望向尤朗峥:“立盟,还要麻烦大判做鉴。” 尤大人正养伤,不等他老人家开口小鬼差妖雾就不耐烦地对苏景挥挥手:“你自己作鉴就得了,少要打扰我家大人。” 苏景失笑,王灵通惊喜! 为何要请褫家出兵?还不是为了能多出一道对付狼患、对付阳三郎手段。若是能与威名不逊阳三郎丝毫的浅寻化敌为友、再得了有大判身份的苏景的支持……相比之下,褫家的支持又算得什么。 更要紧的是,王灵通本在怀疑狼患的幕后指使为阴阳司,如今自家大王直接和“黑手”同盟,真正无忧矣! 王灵通立刻点头,一番话说得工整漂亮,诚意十足、敬谢兼备。 文绉绉的一番话说完,王灵通重新望向七寸褫:“阴阳褫家,信义龙族,王氏后人王灵通携先祖遗惠登门,求褫家慷慨相助。” 对祖上的恩公后裔,七寸褫完全是另一幅态度,语气和顺:“你说,无论何事,我辈绝不推诿。” “王灵通求请诸位,相助苏景王驾。”王灵通说完,把手中鳞片往七寸褫面前一摆,飘身退到了苏景身后。 王灵通在幽冥打滚无数念头,心思早都历练得通透无比,怎会不明白苏景这时候提起结盟是为了什么。 苏景微笑迈步上前:“如何?” 阴褫是灵物,天生就聪明,可这份智慧都被它们用在了修炼上,早就自封门户偏居一隅之族哪里知道“鬼间险恶”,七寸褫还真没想到王灵通会把恩情别嫁,愣愣在地好一阵子,不过以前的恩是真的,做晚辈的要还也是真的,琢磨过后它还是把嘴巴一张吞掉了鳞片,它知道苏景所求是什么,开门见山问道:“你要送什么人入翻覆眼?” 到现在为止,苏景能想到的、一定要送入翻覆眼的人有五个:鬼袍中的大圣、和尚、再加体内剑魂屠晚占去三人,自天外返回、却遇劫惨死的离山三祖,也是他的三师伯仇魁;最后一个不像前四“人”那么风光无限,也没有修行在身,但她在苏景心中的分量比着其他几人毫不逊色……他的小师妹、陆九和浅寻的孩儿,齐僮儿。 另外苏景还有个仍在犹豫的“人选”:骨金乌。 骨金乌和“阳三郎”的游魂是一回事,本为神物却为人所害,落得凄惨下场,苏景已经晓得,就是师傅对此事也颇为愧疚,如果能还神鸟一个新生自然再好不过,可就怕它活过来会报复,这个后果实在承受不来…… 是否救金乌不是当务之急,苏景暂不多想,右手举起、张开,比划了个“五”:“有五百人要入翻覆眼。” 第六百零五章 三重规矩,一个不知 说完,稍顿,苏景看了看七寸褫的反应,可惜怪蛇没表情,看不出它心思如何,苏景咳嗽一声继续道:“我晓得灵穴没那么多,但无妨,等就是了,大家轮流,你出我进。” 先狮子大开口再说,反正阳间的同门、朋友多的是,将来都能用得上,苏景只喊了个“五百”已经是客气了。 出乎意料的,七寸褫并未怒声呵斥,阴森森地笑了起来:“莫说五百人,就算五千五万也由得你,不过有三个规矩、一个‘不知’,需得给你讲明白!” “第一重规矩,凡俗肉体入眼则碎,凡间体魄受不得神穴之力……只要未飞仙的,皆为凡俗。身体如此,魂魄亦如此。” 阴褫说的规矩不是自家的,而是翻覆眼的,世上没有人比着这些阴褫更了解云海深处的神奇穴窍。 第一条才说完苏景心里就是一沉,小师妹用不上这神穴了。 其实又何止齐僮儿,化境中的神奇穴眼对中土的修家根本没有用处,强若师尊陆角八又如何,他未曾飞升过,就算找到这片宝地也只能再摇头而去……念及此,苏景的心更沉了。 见苏景神情又变,七寸褫冷声道:“若随便谁都能进入神穴养命,我褫家弟子岂不是都不用死了,要真是那样,凭你们几个还能在次兴风作浪么。” 冷笑一句后七寸褫转回正题:“第二重规矩,若是尸身养魂,尸身非得五脏俱全、丹中、气海两处大穴不能有丁点损伤;以魂生身的话,非得记忆完整之魂,混混沌沌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都忘了的,不行。” 苏景点点头,做了个“继续”的手势,无法复活金乌,无需踌躇了。 “第三重规矩,非得是天生活物才行!那些什么法宝开智、石佛添灵之类后天转活的怪物,入穴则死。”说着,七寸褫用眼窝白鳞扫过七十三链,苏景真就看见它的白鳞中闪出一抹凶光,之前大战里,褫家不少弟子、尸煞都死在链子手中,七寸褫犹自气恨着。 屠晚是剑中生灵,和尚是影子得智,神穴对他们无用。 所幸三个规矩说完后,袍内大圣和宗内三祖尚可入穴,失望难免但这个结果不并非难以接受,修行中人比着凡俗之辈更能明白:所谓“神奇”,绝不会惠及四方,那一点灵光只降于它想落下的地方……苛刻条件,不算意外。 “还有一个‘不知’,请你指点。”苏景又道。 七寸褫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另起话题:“天地分阴阳,是以万物皆有阴阳之分。身躯不例外,阳雄阴雌;心性亦如是,阳善阴恶。能过了之前那三条规矩的人,进入翻覆眼休养确实可以重新养回性命。但阴阳无定,这一重是没人能肯定。” 不由自主,苏景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 “以魂生躯,可以,但长出来的是男是女,不知!一个雄赳赳的大男人魂魄来了,出去的时候,也许还是个男人,但也没准就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忽然,大笑声起,三尸和戚东来,一个个眉花眼笑,当初三尸娶媳妇、戚东来无意中得到岐鸣子传承的时候都没见他们如此高兴……有朝一日,一道洪蛇吐信声音刺穿天地,蚀海大圣重得圣躯、离开翻覆眼一飞冲霄,变成了个面俏身软的小娇娃?一想到这里那几个浑人没法说的那么开心、没法不笑。 七寸褫的话未说完:“以躯养魂的话……也可以,但生出来的魂魄究竟是原来本性还是截然相反,不知!没准你送进来的是一个绝世大善人,将来出去的会是个翻天老魔头!” 三尸不笑了。 “身躯阴阳不知”无妨,蚀海就算变成女妖,也不过是从大圣爷变成了大圣奶奶,只是样子不伦不类罢了,但他还是他、洪蛇蚀海;“魂魄阴阳不知”便是天大麻烦了,三祖仇魁进来,万一心性翻转,从正道仙长变成乱世邪魔,那可如何是好!若真变了,那苏景送三祖入神穴之举,究竟是一片孝心还是亵渎长辈法蜕? 这么大的事情,三尸不敢再笑。至于戚东来……如果当事者不是苏景,哪怕换成离山掌门,他照样大笑开怀,不过苏景嘛……大家好歹有几分交情,憎厌魔弟子这次就卖个情面,违心不笑了,只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咱们运气不好,可惜那个墨巨灵没变成善的,闹出这么多事情。” 苏景面色阴沉了片刻,但也只是片刻,阴郁神情便告散去,三祖之事不急在眼前,等回去后再和掌门商量就是,另一道心念转入鬼袍,问大圣:“去不?” “又不是肯定变娘们,为何不去。”蚀海想都不想就应道,不过说话时候,他的神情也古怪到无以形容。 影子和尚从旁插口:“万一你变成了女人怎么办?” 蚀海眼中凶光一闪:“那也无妨,杀光知情人就是了。” 所幸三尸不在鬼袍,否则雷动当问“我知情、不死身、你怎么杀”,赤目会问“苏锵锵也知情,你还能反了大圣玦”,拈花则会皱起眉头“你自己也是知情人吧”。 影子和尚厚道,闻言呵呵一笑,由得大圣自己跟自己撂狠话去。 鬼袍外,七寸褫把“三重规矩、一个不知”说完,又换过了新的话题:“姓苏的,我有一桩买卖,你可愿做?” 苏景饶有兴趣:“请讲。” “你势必要送那个蛇妖进入翻覆眼,既然你有鳞片在手,我们也不会再阻拦。另外,褫家弟子在这片化境中繁衍无数年头,洞穿阴阳找遍两界,没人比我们更懂得翻覆眼……”七寸褫刚说到这里,小鬼差妖雾就怪声怪气地笑了一句:“吹吧,墨巨灵靠着翻覆眼夺了所有尸煞,可没一个褫家弟子发现。” 七寸褫的声音微微一窒,闷哼应道:“我说的是翻覆眼的养命之道。那腌臜怪物若真能得了我们相助,早就可以痊愈了,何至于到现在还未能恢复完全。”说着,它将白鳞眼窝又对向苏景:“那头蛇妖大圣进入翻覆眼后,我们可施秘法相助,帮他早早恢复。具体能缩短多少年头还不好说,但总比他自己长身要快得多。” 苏景眼睛亮了些,点头同时做了个“你继续讲”的手势。 说过了大圣,七寸褫话锋一转,突兀道:“十六和我们不一样。” “忽啊?”十六正无所事事,在方亥、方菜兄妹头顶跳来跳去,忽听得老乡大家长提到了自己,忙在方菜头顶站住身形,人立着、张着嘴巴望过来。 “忽啊!”七寸褫应了十六一声,似是要它安心听讲无需多言,之后七寸褫继续对苏景道:“天下皆知,阴褫一族身兼阴阳两属,但外人不晓得的,褫家弟子身上的阴属要胜出阳性不少,尤其祭炼尸辇之后,尸身阴煞会再一步消弭我们身上的阳性。体内阴盛阳衰,不会影响我们的战力、寿数,甚至还能带给我们几样阴家的狠辣神通,可唯独有一样坏处:阴阳无法完美调和。” 和十六这种“野路子”的阴褫不同,褫衍海的土著传承有序,世代都在对自身、对修炼做不辍钻研…… 天道大公平,万生万灵都可修行、也都能破道,阴褫生来就是灵物,自然也不会例外。 不过阴褫想要破除界限飞升天外,非得将身内阴阳两属完美调和不可,而“完美调和”,又必须是身内阴阳是势均力敌不可。阴既不能胜于阳也不能弱于阳。 这就是阴褫一族修行飞天的桎梏了:它们生来就阴盛阳衰,又如何阴阳协调? 就是因为这个缘由,当修行到上上境界后褫家弟子都会进入红罐山,冒险吞噬精纯阳火炼化于体内,以求滋养、壮大自己的阳属,此举甚是冒险,古往今来数不清多少褫家高人因无法完全消化吞下的阳火被活活烧穿心肺而惨死,真正能够成功炼化阳火的少之又少。 即便成功炼化了阳火,这种靠着刚猛外力硬改体质的办法也会让阴褫体质大损,进而实力和寿数都告损伤,其中八成剩下的寿数根本坚持不到破最后一道褫家修境;余下两成能坚持到、最后夺下凡间修炼至高境界的大圆满,可是体质和实力的衰弱,成功闯过飞升大劫的机会可想而知。 “十六弟”和这片小世界的土著大相径庭:十六是阳间出身。再明白不过的道理,就算是鸡蛋,阳间的鸡蛋也比着幽冥的鸡蛋阳性更重。 十六弟出生时虽也“阴盛阳衰”,但两属差异程度远远低于他老家的亲戚。 且十六虽也炼化了尸辇,不过它的大龙得了一滴神龙精血滋养,龙是死的没错可那身体仍是活的,这条金红龙辇有尸身的阴晦煞气却没有丧物的至阴本属,它对主人的影响微乎其微,十六没有因为炼化了尸辇受太多阴气浸染。 此外,更加关键的是:十六是大圣玦妖属,跟了苏景这几个甲子里,绝大多数时候它都在大圣玦内修炼。令牌洞天早都成了苏景的气窍,妖灵地未变,洞天又再多出一重至阳地的属性,苏景的阳火比起红罐山的“死太阳”要温和得太多了,且大圣玦中藏有天真大圣的法度,那片洞天会自行调和灵元与妖奴身体的冲突…… 第六百零六章 好买卖,血衣奴 相处几个月里,七寸褫早都和十六“忽啊忽啊”地把能聊的都聊了个遍,此刻一条一条地说与苏景听。 不等听到最后,苏景的眼睛就更亮了些:“你能助十六修得正果?” “不敢十全保证,但它没有传承,以前修炼不得法、走过不少弯路,以后由我亲自教导……它比我所知所有褫家前辈、今代弟子都更有机会破道飞仙去!不过他得留下来,不能再跟你走。” 苏景哪会有半分犹豫,立刻点头:“好!说吧,你们要什么,只要我力所能及,必偿你所愿。” 之前七寸褫明言在先,要和苏景做一笔买卖,如今它的价码已经开了出来“相助大圣入穴养命;再助十六得大道修炼”,这价码苏景拒绝不了,就等着对方提它们的条件了。 “忽,忽忽忽忽忽……”十六站在方菜的头顶口出怪声,只有“忽”没有“啊”,它在笑。 七寸褫站在苏景的对面,怪蛇脸上看不出神情,但灵物另有办法表明心中情绪,它把脖子打了个弯,然后侧起了脑袋……这姿势苏景也见十六摆过,每当小蛇觉得莫名其妙时。 苏景皱起眉头,不明白对方为何“莫名其妙”,问:“怎了?” “你傻么?”七寸褫出言不逊,对苏景道:“相助你那蛇妖大圣是卖、十六不再跟随你身边留下来修炼是买,买卖就是这样了,你还来问什么‘我们想要啥’?” 说完,七寸褫还嫌不过瘾似的,又冷笑一声、重复道:“你傻么?!” 苏景失笑摇头,才明白原来买卖是这样做的,便宜全都让自己一头占下来,心中应了句:我傻? 抛开笑意和开怀不提,阴褫善待同类之名,从七寸褫身上就足以见得了;但苏景又何尝不是善待“同类”,两伙子怪物都盼着同伴能好,那剩下来的就只有四个字了:再好不过! 这个时候三尸早都围着小十六团团打转、上下打量个不停了,雷动虚乎了半只眼去看十六:“凭它,真能飞升?”赤目手摸下巴:“咱家十六弟原来比其他阴褫都强了老大一块?” 说完,等了一阵,没等来拈花的接口。三兄弟从来大都是一人说一句,今次反常了,雷动赤目一起向老三望去,拈花摸着肚皮满脸馋像、咧着嘴巴自顾自地正傻笑……十六是站在方菜头顶的,色鬼围着漂亮鬼女转圈,早都忘了初衷。看看前面、看看后面,大乐。 “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七寸褫会照顾十六,但听不得外人随意指摘它们本族的优劣强弱:“十六生长于阳间得了好体魄,但也因阳火冲身违背天命伤了智慧,不会说话是为一证。” 不会说话就算了,若是聋哑了能更有利修行,中土世界不知多少大修都会把自己毒哑烫聋,但雷动又从七寸褫的话中听出了隐藏深意:“你的意思,我家十六弟不如你们聪明?” 七寸褫一哂,未否认那就是承认了。 “忽忽忽忽……”十六弟又笑。 正事说完,苏景由褫家弟子引领着,去往云海深处。请大圣魂魄归入翻覆眼,蚀海性情冷硬,既不对苏景告别也不像阴褫道谢;十六则被七寸褫带走,进入褫家弟子的修行院,立刻开始闭关修炼,十六比着大圣可爱得多,临行前对苏景忽啊忽啊地好一阵道别,还不忘在三尸和戚东来头顶都趴上片刻,这才依依不舍地修行去了。 阴褫大队弟子就此撤走,准备返回他们的栖身地方,分别之际七寸褫对众人明言,三年之内、待它们稍稍休养恢复些力气,会动用法术开启化境,送这些外人离开。 算算时间,从苏景上次对高大判红袍借法到现在差不多一年出头,一次借法可维持五年,于此地坐等三年也来得及,苏景与尤朗峥同时对七寸褫点了点头,双方就此别过,以后大家算不得朋友,但以前敌对误会勉强也算是消除了。 待阴褫走空,尤朗峥挥手唤过沉舟兵首将楚三桓:“将军与麾下兵卒体内墨沁如何?” 沉舟兵一度被墨巨灵司昭的黑云覆盖,虽然墨云最后又被司昭收走,但沉舟兵体内也都或多或少留下些墨沁,正缓缓腐蚀他们的身体和修为,非得尽快祛除不可。楚三桓对大判毕恭毕敬:“回大人垂问,黑色魔物的力道仍在体内,犹如胶泥似的黏在经络间,祛除不易。” 尤朗峥不置可否,又说道:“这等魔物还有同党在西方,欲乱我幽冥继而破灭轮回,阴阳司与这些妖魔必有一场生死之战。” 楚三桓立刻应道:“末将愿为大人分忧,来日战场之上,大人令旗所向便是三十万沉舟儿郎刀戈去处!” 本来是有三十万,不过和尸煞一场大战沉舟兵伤亡不轻,折损三成有余,现在只剩下二十万了。楚三桓是说顺了口,一下子爆出三十万数,尤大人当然不会像魔崽子那么惹人憎厌非去抓人家的语错,先对楚三桓说一句“多谢将军”,但随后又摇头道:“魔物的本领将军见识过了,我幽冥世界兵多将广,却防不住他们的墨色沁染,人数众多反倒成了咱们的短处……要对付他们,非得精锐不可……精锐中的精锐。” 言语飘忽,可意思再明白不过,大判不要沉舟兵全部,只要其中精锐。 维护阴阳司是幽冥世界无数猛鬼根深蒂固的认知,楚三桓不是什么“好鬼”,不过即为猛将,这一点大义是不会错的,没作什么犹豫直接点头应道:“沉舟兵如何行止、需提调多少人马,全凭大人吩咐。” 尤朗峥笑了笑:“先请苏大人为贵部驱逐墨沁吧,后面的事情也要请苏大人定夺。” 苏景不去废话多问,直接请楚三桓率兵归于“小舟”之形,随后他自己踏足舟内,结身定念一道道阳火行转开来,流入军中为沉舟军洗炼墨沁。片刻之后,小船上烈焰熊熊! 沉舟兵体内残留墨沁算不得什么,活着的墨巨灵都被他打碎,何况死后残留的一点力量,只是沉舟兵的数量太多,稍显得麻烦了些,前后用去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光景,那条小小渔船上升腾的火光才渐渐暗淡下来,这个时候尤朗峥的声音传入苏景耳中:“你看得入眼的,有多少?” 洗炼祛墨的过程,也是苏景了解沉舟兵身体和修为的过程,苏景应道:“其中两万人尤其强壮。” 尤朗峥迈步走入小船,干枯如败藤朽木的左手缓缓伸出,将一枚白底红沁的玉玦递给了苏景。 玦入手,玉中所录的诸多法术也尽为苏景洞悉:有咒有诀,林林总总不下百余道,它们无一例外、全都指向一处——判官袍。 尤朗峥送他的玉玦,是判官袍的“用法”,所有能以大红袍发动的法术尽在其中。 “其他的大可以后再学,你先看‘花名册’之术。”尤朗峥从一旁为他指点。 判官的“花名册”法术苏景本来就会,他还亲手为滑头王制过一本,但看过玉玦才晓得,制名册不过是“粗活”、是普通判官的本事,在红袍大判的法度之下,只凭一咒一念,鬼王手中花名册可除、可毁、可夺! 除,则名册变白纸,千军万马尽复自由身;毁,则万万名姓皆受朱砂一笔,浩荡大军顷刻灰飞烟灭;夺,则名册易主,大军易帜,鬼王辛苦无数年头攒下的家底,大判伸手拿来……苏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初入不津衙门,六品阴阳司化作巍峨一品宫,那匾额也从“明镜高悬”变成了“生杀予夺”。 只凭对花名册的这一道法术,便是真正的生杀予夺了。 跨五圆,阴阳司屹立不倒,万万年的经营、历代大判的布置,让这幽冥世界根本就变成了阴阳司自家的院落! 而吃惊之余,苏景也由衷佩服,阴阳司果然是无私的,但有丁点私欲,哪还有什么千王争霸万年乱战?大判官随时可以平复乱世、登基称帝。 苏景望向尤朗峥,后者微微一点头:“收入麾下吧,待离开这里,削朱王那边我会亲自去做个交代。” 得红袍全部法术记载,足见尤朗峥对苏景的谢意与信任;再加上这两万“沉舟中的精锐”的“慷他人之慨”,尤大判现在还回来的心意不算请轻了。 那还有什么客气,将一道心识遁入玉玦做潜心钻研,有不明白的地方就直接请教尤大判,尤朗峥有问必答不存半字隐瞒,前后不过半炷香的功夫苏景便掌握了“花名册”的红袍鬼法,定一定神,旋即心咒催动。 咒起一刻,苏景身上红袍无风自动,如雨落荷塘一般,只见一道道涟漪自袍上扩散开来……在袍上时,“涟漪”扩散缓缓,但当其散于红袍之外,便陡然化作红色光晕,横扫四方! 层层红光席卷,被苏景选中的那两万沉舟精锐先是心头一痛旋即精神大振,身上甲胄层层枯萎、化做尘灰随风而去;跟着从苏景袍上散出的赤色光芒加于精兵之身、道道流转迅速结形,化作一袭血色差袍。 小鬼差应大人从外面看得清清楚楚,扫帚眉一挑,摇头笑道:“好家伙,血衣奴,咱们阴阳司可有些年头没见过这等差役了!” 顾小君也面带兴奋,正向点头附和不料褫衍海这一方化境,突然间天摇地动! 第六百零七章 旧殿旧袍,旧椅旧书 头上万山猛震巨岩摇晃、脚下云海巨浪翻腾怪响咆哮,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白色罡风横扫于天地间! 风浓稠,有如实质且裹蕴巨力,戚东来连相抗的机会都没有便被狂风掀翻,一路翻滚着摔飞远处。 顾小君的修为比起戚东来也差了一点,但她没事,风袭于身非但不受冲撞,反而暖洋洋地说不出的舒泰……风袭人,也分人! 所有与阴阳司无关之人,强如戚东来、三尸又如何?都被狠狠吹飞;与阴阳司有关者,尤朗峥虚弱成了什么样子?小鬼差妖雾修行何其差劲?却全都安然无恙。 沉舟军也是如此,结下的渔舟阵势一下子便被狂风打碎,二十万军中,九成被风抛飞四面八方,刚刚被苏景收入麾下那两万血衣奴则身形安稳静坐于新主人身旁。 尤朗峥吃惊不小,这风来得太古怪。大判心中明白,只凭苏景施展“夺册”法术,绝不会引出这道怪风,此事另有缘由。 风鼓荡,吹遍天地之后风势又突兀一变,从千万道风四下乱吹变作彼此纠缠、来回撕扯,很快就变成了团团打转的白色飓风,而那风眼,正是、又是苏景! 飓风狂猛,越旋范围越大,戚东来等人身不由己、被卷住随风旋来回打转,扎手扎脚哇哇怪叫;苏景、尤朗峥、妖雾等人不受风吹,站在原地愣愣发呆……苏景早都收起了“夺册”法术,可是没用,他收了法术,风却不见半分减弱迹象。 足足半炷香的光景,已经充斥整座小世界的狂风,就在毫无征兆中突兀消散!眨眼之间,风平浪静,天地重归安稳……可是众人眼前的世界也变了个样子! 原本舟中盘膝而坐的苏景,不知为何现在正坐在一把高背宽扶的大椅上,面前一道长案,桌面上笔墨纸砚令桶令鉴齐备。再向前看,盘龙大柱、紫霄穹顶、金玉地面……一座森然广阔的大殿!而真正让苏景惊诧的是这大殿他认识,再明白不过、绝不会认错的,红袍大判做办公事的一品大殿。 视线越出大殿门口,再向外望去,广场浩大、宫宇重重,一切都和不津阴阳司、封天都总衙一样,一阵狂风凭空吹来了座一品司。 情不自禁,苏景伸出右手去扶面前长案,不料摸了个空。案存于目光、存于灵识,却不在体触之内。只是惟妙惟肖的幻境,比起苏景的蜃玉幻化更加完美。 一处领悟处处领悟,几道剑羽自苏景体内散出、飞旋。不出所料整座冥宫皆为虚幻,但有两样东西:一是屁股下面的椅子。苏景左摇右靠,后背碰了椅子背、胳膊撑了椅子扶手,他端坐的大椅是真正在。 另一个真:摆放于大案的一本书册……桌子是假的,书册却是真的。 愣了一阵,苏景全然想不通究竟发生了什么,加之心中惊讶尚未褪去,木木然转头向站在身边的尤朗峥望去。 大判的神情不比苏景轻松多少,但目中已然显出了一线清明,显然心中有了些想法,迎上苏景的目光:“你且起身。” 苏景站起身来,才一离开椅子,冥殿幻象顷刻破灭,只剩下那把椅子和椅前不远处静静悬浮半空的那本书册。 “我能坐一坐这椅子么?”尤朗峥居然在询问,而且是真心询问,仿佛他在向苏景借东西。苏景立刻点头:“大人请。” 尤朗峥迈步上前,缓而又缓坐入椅中,落座时神情颇为复杂,既有恭敬之意也隐透戒备之心……大判坐在了椅子上,平平静静,幻象未再起、椅子也没生出一把刀子来伤人。 坐了片刻,尤朗峥低头沉思,随后站起身又对苏景道:“请你再坐。” 苏景直接坐回椅子,这次没有白色怪风,但玄光猛震之中,冥殿幻象又复重现! 两位大判,端坐于同一把椅子,冥殿幻象一生、一灭。 嘶……有人倒吸凉气,被大风卷上九重天撞了不知多少山的戚东来和三尸回来了,刚刚目睹一把椅子、两位大判的差别后,戚东来吸溜着凉气笑道:“原来以为苏景不过是个沐猴而冠的假判官,可就这把椅子来看,原来尤大人才是假的啊。” “放肆!”顾小君冷声叱喝。 “放屁!”小鬼差直接破口大骂。 戚东来笑得甜甜的,非但不生气反还洋洋得意。尤大人当然不会是假的,否则他也不可能穿得上红袍、更拿不出记载所有红袍法术的玉玦,戚东来那么说只为惹人讨厌。 “尤大人再坐一坐?”苏景又站起身来,与上次一模一样的,幻象消散不见,褫衍海回复原状。尤朗峥摇了摇头:“再坐一百年该没有还是没有,这椅子是一品判的无疑,但它不对我身上的袍子……你们来时路上,应该也见到那座亭廊了。” 和冥殿后园亭廊别无两样的残亭出现在褫衍海中,苏景对此印象颇深,自不会忘,点了点头。 “我见到亭廊时疑惑得很,这化境中曾有一座阴阳司一品殿么?可我从未听说过,又是哪位前辈老大人建下此衙?为何又荒弃掉了……一下子问题无数,偏又无一可解,恼人得很。”尤朗峥笑了下:“到现在总算有了个想法,以我揣度,钟大判曾常驻这片化境小世界。” 太上古时的往事,没有记载流传下来,到如今也再没办法完全查证、坐实,但后人无妨一猜:或许幽冥世界第一座阴阳司总衙本不在封天都,它坐落于这方化境小世界。阴间传说,钟大判将自己的鬼袍送给妹妹做嫁衣,返回幽冥后又重新祭炼了一件大红袍,前后两件袍子,前者落到苏景手上,后者为阴阳司大判世代传承。 两件袍子法力相当,没有高下之分,但细节处可能还是会有些微差别。“法术行转,毫厘之差就是天壤之别,我是这样想的,”尤大判声音平和,一边心中思索一边缓缓道来:“也许新袍子无法全面发动旧司衙呢?” 阴阳司中法术重重,全靠判官袍来催运,袍、司不能相合,判官也就没了大半用处。 “苏景你也是修行中人,当知法术、尤其是祭炼事情,有时候真没道理可讲的。” 苏景点了点头,明白尤朗峥的意思,一样的火候、一样的材料、一样的祭炼手段,可炼出来的东西不一定就完全相同,此事无可解只能归于天意。 “新红袍对不上旧冥宫,又找不出究竟哪里出了问题,该怎么办?”尤朗峥发问,但无需苏景回答就继续说了下去:“最笨、但也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以新袍子为准、再重建一座新的一品宫……冥宫如衣、袍如人,以旧衣合新人难,但以新人量体、裁新衣却简单得多,只要专注些,可保万无一失,这才有了封天都一品司。” “这化境中的冥宫荒废了,没有大判支持,很快就会轰塌,碎石残垣大都沉入云海,就剩下了那半座残亭。”十花判向苏景借法时曾讲过,阴阳司总衙每个月都需得大判以自身精血行法“供养”,否则很快就会塌方。 尤大判大致说完,本为证无可证之事,勉强能说通个道理就是了。不过另有高人较真,赤目眯着眼睛:“不是说阴阳司传承有序、大小事情都有记载,怎么总衙迁址这等大事都不做记录?” “你道钟大判赠袍于妹这件事也有案可查么?哪里有的查!只在传说里流传罢了。须知判官袍为轮回重器,何等重要,钟大判把它送给了妹妹,乃是何等大罪?”尤朗峥笑了起来:“不过听说钟大判和阎罗神君关系亲近,在同僚间又有大好口碑,那一朝,从皇帝到百官都不追究、替他遮掩呗,干脆抹了此事。既然赠袍不能写于史,莫名其妙重建新衙又何必记于案?不提了不提了,大伙全都不提了,哈哈,倒也有趣!” 想一想,高高在上的阎罗王、公正廉明钟大判,和那一朝只能称作仙君神将的文武百官,大家默默契契地藏了一段史……似是人情味不浅,苏景也笑了起来。 尤朗峥把话锋转回原题,对苏景道:“一品殿自有它的灵瑞之处,宫殿早已倾灭,但气意犹存,隐于化境中平时不可查。我身上这件新袍子不合于旧殿,再如何催法运力也没用;但你身上的旧袍不同,你在此处,才一发动红袍上的法度,立刻引出旧宫气意回应,由此幻象生腾……还有钟大判留于此的两件遗物,一椅、一册。收好吧,都是你的机缘。” 苏景喜滋滋,先挥手将椅子收入锦绣囊……椅子没什么特别神奇,但它是旧宫的气意中枢所在,收了椅子也就收了那份“气意”,换句话说,将来无论苏景人在何处,把椅子拿出来一摆、自己穿着鬼袍往其中一座,身边立时会浮现宏伟冥宫。以后想耍威风?摆椅子、坐。 收了椅子苏景又去拿那本悬浮书册,淡淡黄色封面,三个红色古篆狰狞,乍一看没什么,但若仔细端详,三道朱砂古篆,隐隐变作张牙舞爪的恶龙、几欲破出封面扑向面前人,杀气入针直刺苏景双目! 情不自禁苏景向后仰头身体微微一晃。 三尸见状各自惊讶,异口同声:“写得什么?” 苏景用力眨眼,清淡回应:“不认识。” 第六百零八章 诛杀名册,风骨美人 幽冥鬼篆,还是上古写法,苏景能直接识得才是真正见鬼了,尤大判从一旁给他解释道:“诛杀册。” “何意?”苏景边问,边打开了手上书册。 尤朗峥耐心作答:“这本册子是阎罗神君在时一桩浩大的法度,神君有冥耳惠目之法广布于幽冥天地,每有巨孽欲为祸轮回或搅乱阴阳,此獠名姓就会显于名册,大判追缉责无旁贷。无需押解回衙问刑做供,只要追到便可直接诛杀,故名诛杀册。真正好东西,不过阎罗神君离开后,判官手中也就再不存‘诛杀册’之说了。” 翻开来,第一页上,半篇弯弯曲曲的古篆,其后落下一个大大的名字,名上一笔朱砂划过,此獠早已伏诛、销案了。尤朗峥解释道:“上面是此獠所犯罪责,下面名姓被一笔勾抹,什么意思你当晓得。” 远古时的钟大判遗物,但并非遗惠,这册子并没什么用处。尤朗峥却微笑着说了句古怪话:“看你的运气如何了。” 苏景不解,转头望向了尤大判,后者下颌微微一扬,指向他手中“诛杀册”,示意苏景继续翻看。 册子不厚,寥寥二十余页,每页内容都大同小异,小字罪状、大字名姓,名字上朱砂一划,罪犯已死大案完结,苏景又看不懂这些古怪文字,是以翻看得很快,转眼大半看过了去,直到倒数第四页时,苏景忽然“咦”了一声:倒数第四页与之前《诛杀册》略有不同了,一处地方:罪犯名字黑墨干净,未被勾画掉。 苏景眉头皱起,眼睛盯着名册,问尤大判:“便是说此獠未曾伏诛、归案?” 一句话说完,他口中又是一声:“咦?”只见手中书页,凭空里一道朱砂笔痕缓缓出现、自上而下重重划过罪犯名姓,名字被勾除了。 尤朗峥说道:“或许是新红袍法度不合,让钟大判无法将这本诛杀册带走,但钟大判做事又怎会有差池?没有册子,该死的也照样活不了!” 事情不难解释,册子留在了旧殿,但其中记载的凶犯早被正法了,不过诛杀册再没人打开过,所以仍旧保持原样,直到今日苏景着旧袍而来,《诛杀册》上的法度重新行转,这书追上了“进度”。 说话同时,大判开始左顾右盼,不停得打量四周,似是在寻找什么。苏景好奇:“大人找什么?” “不知赏赐还在不在。”尤朗峥笑呵呵,《诛杀册》是神君交予大判的,是万岁爷交代下来的差事,若办得妥当了万岁当然会有赏赐。阴阳司的古时卷宗里记载得明白,每当名册上的名字被勾除一个,神君的赏赐便会到来一桩! 只是阎罗王早已离开,漫长时间演变、阳间都换过了五圆,如今再勾除了罪犯名字,还会有赏赐么?简单,只看赏赐从何而来:若是阎罗每次都“现想、现赏”那就啥都没有;如果神君的赏赐是早已设计好的、随同妙法入册,那多半还有! 苏景的心头都发烫了,忙不迭跟着尤朗峥一起张望,老天保佑……这可是阎罗神君的赏赐!三尸、戚东来、妖雾、顾小君、甚至两万刚刚被苏景收入麾下的血衣奴也都忍不住四下踅摸。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个清幽声音传来:“恭贺大人又立下大功一件,妾身便是今次的赏赐了。” 随着说话,一个身裹红绸头蒙红纱的女子显身于百丈外,背身相对。 褫衍海上,陡然宁静。 红绫与长发齐动,缥缈如仙子,可身姿玲珑起伏又平添春意,让人心生绮念,苏景没法子用言辞形容心中感觉,真就觉得呼吸一紧。修行之人眼界开阔,五百年中苏景见过不少美妙女子,俏皮单纯如剑尖儿剑穗儿,贤淑柔善如扶苏,英气飒爽如扶乩,放荡诱人如阿嫣小母,还有情投意合、百变可人的小妖女……但无一人能如前方鬼女,只凭一个背影便已颠倒众生。 拈花神君嘿嘿笑着就向美人冲去了,好还雷动稳重、及时拉住了兄弟:那是阎罗王派来的女人,不可造次……至少得摸清了底细再造次。 苏景压下心中躁动:“赏赐……一个女人?” 他也不知道这事该问谁,判官立下大功,阎罗送他个美女以资鼓励?感觉古怪异常,怎么想也不觉得这种事是阎王爷能做出来的。 尤朗峥也没见过阎王爷,哪晓得他老人家的心思,犹豫着:“是……是吧。” “是,能伴大人缱绻入梦,是风骨的福缘。”鬼女报上了名字,她叫“风骨”,说话间她转回了身,对着苏景俯身一拜,盈盈做礼,而她转身过来时,苏景、戚东来、三尸几人,无论是什么神情都登时僵硬:身姿卓绝、长发如瀑几乎披到脚跟的……骷髅。只有骨,没有皮也没有肉,至少露出衣裙外的身体只是白骨。 阳间来人见了怪物真容,恨不得赶快生一把火烧了它;可阴间众多土著见风骨转身,非但不曾流露厌恶,反倒个个满脸艳羡,小鬼差妖雾已然情不自禁张大了嘴巴,目光里尽是激动。 幽冥中的恶鬼,与阳间东土之人的眼光差异不大,汉家眼中美人,恶鬼看来仍是美人,不像西海妖怪那么离谱。但阴间恶鬼还看另一种美人、还有另一重讲究:赏骨。 干巴巴的骷髅架子,于恶鬼看来有匀、玉、香、正等等诸多标准,眼前这红衣风骨是真正的骨中艳、骸中绝,十足爱煞了众鬼,连顾小君这个女子都看得目不转睛。 风骨似是微笑,落在鬼物眼中风情万种,苏景看来只有狰狞可怕。风骨迈步就要向苏景走来,苏景忙不迭一伸手:“慢!你……你可会法术?或者还有什么其他本领?” “妾身不通法术,自幼打磨出这一道玉骨身,所有本领仅在侍寝。”风骨缓缓摇头,颈骨中发出咔咔的轻响,小鬼差妖雾低低喝彩:“骨响声如玉磨,匀、清、悠远啊!”说着,他眯起了眼睛,难得是顾小君、尤朗峥等人竟纷纷点头,由衷附和。 就是个陪睡的姬女,别无所长,苏景要她何用啊! 不远处,戚东来已然笑得开心无比了:“苏大人,这位姑娘乃是神君赏赐,你若不受恩泽,便要领下欺君之罪了。” 苏景咳嗽一声,面上的惊诧无奈都告散去,正色道:“缉拿凶犯,非本官一人所为,是阴阳司上下齐心合力之故,我独享赏赐于心不安……” 不等他说完,红衣风骨就微笑道:“神君将妾身赏赐予大人,我便是大人的之物,大人若想再将妾身许予旁人,直言便是。” 苏景如释重负,赶忙对尤朗峥拱手:“尤大人请,尤大人请!” 尤朗峥心中暗叹“伤得太重,不可孟浪”,面上则沉稳漠然:“应无翅,领了风骨姑娘去吧。”说着,自袖中取出一枚金丸,向着空中轻轻一抛,玄光四散金丸崩碎,化作一幢不算巍峨但华丽异常的宅院,这是大判官平时出行时随身携带的行宫,借给小鬼差做洞房了。 这惊喜来得太突然,妖雾感而涕零,一刻也舍不得多等了,谢过尤大人再谢苏大人,于千万猛鬼的羡慕目光中,领着风骨去洞房了。 绝代佳人被一个比着自己还矮得多的小鬼领走,拈花会如何?拈花神情肃穆,眼观鼻鼻观心,圣人一般。 一桩赏赐落地,苏景松口气的同时,众人也都被勾起了好奇心思,方菜凑上前两步,笑嘻嘻地催促:“快翻下一页……再有骨姬赏赐,给我哥。” 方亥一哂,不屑之意不言而喻,心中却是暖洋洋的:好妹妹! 下一页翻开来,与刚开过的那页一样,名字上墨迹干净,过片刻朱砂笔痕划过,名字勾除,本页凶獠早已伏法,苏景开始等待第二桩赏赐…… 第六百零九章 黑蟒加身,未死之人 众人都在等、也都在找,可是好半晌过去,既不闻清幽说话也不见白骨美人,干脆什么都没有,直到雷动无意中看了苏景一眼:“你衣服脏了。” 苏景不明所以,闻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的红袍双袖,袖口上多出了几道黑色纹路,纹绣模糊、好像是几条纠缠在一起的黑线,乍看上去确实像两团腌臜污渍,可红袍何等神奇,除非其中法度被破彻底损毁,否则水火难侵片尘不染,什么时候也不会脏。 是古怪花纹,只是花纹悄然显于红袍,连苏景自己都未能察觉。 而未曾察觉时,纹绣“老老实实”结于袖口,一动不动;待苏景察觉自己的袍袖有变时,忽然一串串清亮长嗥自袍上响起,其声如剑锐利、贯穿天地!似龙吟却比着巨龙咆哮少了三分清朗逍遥、多出两成凶狠虐戾!旋即袖口上两团纹绣就在红袍上疯长开来……盏茶功夫过去,长嗥消散、袍袖上的纹绣也蔓延、伸展至整副红袍:七条六足独角黑蟒,或登云踏火、或昂首吐信,张牙舞爪威风凛冽。 神君赏赐,加于旧衣,一品判大红袍本质未变,但又多出了一重“身份”:蟒袍。 红袍变化时,苏景察觉得明白,一道道凶悍野性气息自袍中冲腾滚荡,不外溢、而是迅速游走于自己身体,所过之处血脉激荡毛孔开阖,说不出的亢奋!“野性”流转全身后,又归复于袍,就此蛰伏不动,只剩那七条黑蟒栩栩如生。 这是苏景的机缘,尤大人不掩饰自己的羡慕、但全无嫉妒之心,笑得开怀:“如何?” “暗藏玄机,或有大神通,但还需领悟。”苏景看着自己的威风新袍,如实回答、喜不自胜。 尤大人点头笑道:“黑蟒入袍、蟒袍加身,阁下算得幽冥第一人了,身份犹胜一品判官。”说着,还对苏景做了拱手一礼。 苏景也笑、赶忙还礼,又翻开了下一页。 已是倒数第二页了,仍是干净名字、很快被朱笔勾掉,第三份赏赐随之而来:苏景手上,莫名其妙地多了个饼。 面饼,做得很圆,看上去挺厚、中间应该还有馅,饼子上还有小小一张字条,鬼篆弯曲阳间人不识得。大判取过字条,目光扫过旋即面色一紧,惊诧十足但目光里又隐含笑意:“这……是神君亲手做的饼。” 字条上写得清楚:闲来无事,做两块饼,分一个你吃。 饼就是饼,全无奇特之处,既不会增长修为也不会强筋健体,苏景小心翼翼地掰开:果然有馅。 见者有份,三尸戚东来、尤大判顾小君、方亥兄妹连带王灵通楚三桓,人人都分得一小块,顾小君毕竟是女子,心思有细腻之处,还特意留下了小小一角给妖雾;苏景这边也留了一块给小师娘。 一群人围着、吃饼。这阴间的吃食,落入阳身人口中尽是一股子香灰味道,饶是雷动天尊吃完都不禁微微撇嘴,问身边顾小君:“到底好吃不?” 顾小君满面惬意:“香。” 怎会不香,这是阎罗神君亲手做的饼,放眼两界,穷尽五圆,又有几个人吃过? 这时候戚东来忽然笑了起来,一反平时模样,没再惹人讨厌而是由衷赞叹:“以前只道阎王爷森冷可怖、大判官凶横严明,不承想……也是妙人,妙人!” 美人、蟒袍、一张饼,接连三桩赏赐落下……除了那袍子还有些意思,剩下两桩赏赐简直就是玩笑,不过若再仔细想一想,君王贵为神祇没错。但臣子也绝非凡人,那时的幽冥,除了阎罗怕就属大判官最为凶猛强大了,钟大判又缺什么? 犀利法器、如意法咒这些宝物大判怕是早都装了满满一口袋,他不需要,反倒是一个骨上美女、一块阎罗馅饼来得更亲近更惬意吧。 大判与阎罗,亦君亦友,不是修行门宗里长辈与弟子的关系。 吃光了手里的饼,苏景再翻手中页,《诛杀册》已到最后一页,老样子,半幅罪状、一个干净名字,但是一盏茶的功夫过后,苏景、尤朗峥顾小君等等,所有的人都变了脸色。 名字干干净净,那朱砂一笔迟迟未至。 再等盏茶时间,名字仍在,此刻再看那几字鬼篆,不知为何已经变得触目惊心。 苏景的神情肃穆了:“最后这个邪魔……钟大判未能将之诛杀?” “不止,”尤朗峥声音低沉:“不止未能诛灭,且……他还活着。” 若被判官斩杀,册上名姓受朱砂笔一划;若未能归案但身死于其他原因,册子上的姓名便会自动消隐了去,未正法但销案,这是《诛杀册》的法力所在。 如今那名字仍在、只是不见朱砂,所示何意再明白不过了。 没人能不吃惊,五圆轮转,无尽年头,阎罗神君要追缉的凶徒,现在仍活在世上! 尤朗峥伸手接过《诛杀册》,仔仔细细地把最后一页看了两遍,开口为苏景解释:“罪徒名唤田上,真身为天地初开时一道戾气,修炼成形为祸不浅,后被阎罗收服入幽冥朝中做了臣子,但此子暗生篡逆之心,觊觎大统,未及起事便被神君看穿居心,降下一道神通将其重创……此獠也当真了得,中了神君一击竟还未死,逃遁了,从此不知所踪。” 说完,书册合拢,递还了苏景。 事情出乎意料,但毕竟是万万年前的云烟起伏,与今日局面不存太多关系,苏景记住了田上这个名字也就是了,连钟大判都未能抓住的妖魔,他也实在无须多想。 椅子收起、《诛杀册》看完,有关旧殿事情也算告一段落,尤朗峥重新端坐、行功疗伤,苏景则把自己收服的两万血衣奴唤到身畔,结阵行布后烈烈阳火再起,为这支新军锻身淬魂,以添战力。 一晃三个月后,火中苏景忽然一拍锦绣囊,刚收来不久的大判座椅摆出,苏景一抖长袍端坐其中,冥宫幻象再现,苏景的阳火也变得越发炽烈。血衣奴为大红袍收服的部署,旧殿旧袍本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借旧殿气意来祭炼红袍血奴,事半功倍。 如此,又过三个月,苏景身上的七蟒红袍无风自动,影子和尚缓步踏出,结坐于冥宫幻象与阳火烈焰中,双手合十就此入定。和尚早已拜奉鬼袍为主、做了这件袍子的器魂,比起血衣奴,他与旧殿气意更亲近也更融洽,相得益彰、气意添出神气,和尚得到滋补。 再三个月后,久违的怪啸突然充斥褫衍海,红袍上七条恶蟒摇摆身形、游弋而出,开始畅游于旧宫、火海。这一番祭炼气象万千,但祭炼同时苏景也未忘记“本分”,修者的本分:修行。 金乌真策第七境正法分作三重,下一境“地归”七十二鳞叶生齐;上一境“天擎”三十六羽花开遍,之后就是最后一小境“天地和合”的修炼了,真元两分、早在这场祭炼开始的时候,天地和合的修行也告开始,阳火真元以正法指示缓缓行云,一切安稳有序。 化境清静,不受外人打扰自也就没了外间的烦扰,由此时间失去了许多意义,变得轻飘飘了,这一天,处身祭炼与修行的苏景忽然面露微笑。 十段心神或分或合,都已投入法术之中,苏景人在定中,完全不知外面事情、心里更没有一丝杂念,他的微笑不是脑海里出现什么可笑念头,笑,源于身福与心慧…… “剑锵锵笑啥呢?”透过摇曳火光,赤目遥遥打量着苏景的神情,手摸下巴问身边兄弟。 连小师娘都说苏景的拍子是“贱”,那东天剑尊的称号,第三位当仁不让就落到了苏景身上,拈花赤目皆尽欢喜。 拈花神君以己度人:“想媳妇了,他想小不听了!” 雷动天尊正待点头附和,忽然一个清冷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他已定心定念,不会有庞杂念头,明澈笑容是他本能反应、也是大好征兆,他的修行将有突破。” 三尸闻言一喜,急忙回身,小师娘浅寻不知何时已经从云海深处返回海面,只她孤身一人,十七迦楼罗、六合青龙、十二煞将都还留在她布下的阵法中,边吞吃尸煞凶气边炼化己身。两年施法加上不断的法术调整,如浅寻所愿迦楼罗也能稳稳当当地吃上了凶气,现在所有法术事情都步入正轨,无需她在专门去盯住了。 先假模假式地对小师娘恭敬行礼,又你一句我一句的接力马屁把浅寻好好奉承了一番,赤目再取出苏景特意留给小师娘的“阎王饼”踮着脚尖捧上前去。 听说这块饼子的来历,漠然如浅寻也不禁动容,饶有兴趣地把饼吃了,挺开心的样子。 等她老人家吃过饼,雷动天尊才转回原题:“苏景又要突破?这……才两年,就要突破了?” “两年是太快了些,若按部就班做修行不可能现在就逼近突破,”吃过饼的浅寻又变回了那个冷清的女子:“不过莫忘了,苏景在破天擎、开羽花时,又得磅礴大力。” 第六百一十章 炖肉香,活见鬼 修行十二境界,又被分作三个大阶段,每四境之间都会加有一道天劫,泾渭分明。 第一个大阶段中,铸身基、铸心基、铸灵基,做真我唯一的领悟,再领受劫数后便告结束,可看作打基础;第二个大阶段,冲煞铸成大地,夺罡铺就天空,宝瓶让天地勾连完成修家自我小世界的搭建……这三个境界中,冲煞、夺罡都是要强抢外力入体,凶险且霸道,尽显“掠食者”本色,乾坤造化天地资源、有力者得之。要破道飞升,就要先狠狠地抢夺于天地!待到宝瓶境的修行时,就“温和”得多了,这一境里只需以气路吐纳、正常吸收外间灵元来充实自身既可,宝瓶境的关键不是抢夺力量、而是调和自身。 可苏景调和自身之余,也没耽误再给自己抢来一份大力——七十三链子。 快三年前、初得苏景救护时,七十三链子还剩下多少力量?虽个个垂死,但体内残力加到一起仍远胜当时苏景!幽冥至宝、判官重器、维护轮回万万年的宝物岂同反响。 得此浩然力,原本不易冲开的关卡自能轻易打通,这便仿佛用烧三大锅水的烈焰去煮开一个小小火锅,进境又怎会不快? 两年时间,苏景面临第七景第三重小境“天地和合”的突破。 阳火相应,早已重化金玉琉璃体魄的身体开始玄光流转,那清透体魄中层层迷离颜色闪烁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绚丽,苏景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浓,或许是盯着他看得太入神,三尸、顾小君、妖雾和他的风骨娘子都不自禁微笑起来……燃香功夫过后,苏景仍未开目,但已挺胸、微扬首开始长长提息。 随他深吸,褫衍海化境中风乍起,渐强、渐猛、风声渐响亮,从初时的呼呼躁响变成尖锐咆哮再化作滚滚雷鸣! 又是一炷香,苏景终于吸饱这一口气,微停顿,突然从他头顶绽放出一蓬强烈光华,乍现、猛向四周席卷而去。直扩三百里……整整三百里世界在强猛光线下尽染炽白,没了颜色,只剩——白。 众人猝不及防,被强光刺入眼睛只觉双目剧痛,失声惊呼着忙不迭举手遮目。只有两人不受其扰,一是端坐远处行功疗伤的尤大判,另个就是小师娘浅寻了,迎着强光非但未把眼睛稍稍眯一下,反倒眉峰一扬,略显开心。在这世上除了被困于青灯的陆崖九外,她就只有苏景这一个熟人了。 熟人?亲人?浅寻自己根本都不会去想的事情,她只知见苏景有了成就,她会心中舒畅。 “闻!”突兀里,雷动天尊大吼一声,双手还在使劲揉眼睛,鼻子却一抽一抽地使劲闻了起来:“炖……炖牛肉、熏鸡蛋、还有卤蹄子……卤羊蹄子!” 天尊本领了得,不用看、循着那浓浓的酱肉熟食的香气撒腿就追了下去,才跑两步忽觉一股怪力从自己腰间一挑,无可躲无可抗,怪叫着人就飞向半空,很快跌回原地。 出手摔他的浅寻淡淡道:“他已破境,洗炼将至不可打扰。” 小天地初成但尚未稳当,常常会有“气意”泄露到大乾坤中,待破境灵元洗炼过后小天地稳固,就再不会泄露气意了。 如果换个角度来看,这“泄露”也算一道征兆,说明修家体内真正结成小天地! 饿鬼投胎的雷动天尊闻到的炖肉味道,就是苏景小乾坤中露出的气意,会如此当然不是说苏景正在自己的小乾坤里炖肉。 所谓小世界其实就是修家自己的身体,修士心底本念即为其气意,爷爷在白马镇就是靠开熟食铺子才把苏景养大。那些香气早都变成了苏景心底最最珍贵的记忆、本念,泄露出来、由念入虚再由虚入实,所以外人才能闻得到。 雷动总算把眼睛张开了,明白原来没肉吃,失望之余也有些得意:食、欲之首、三尸之长,果不其然,苏景气意泄露还不是吃食么? 身为浑人,总会时时刻刻都有胡闹念头,三尸心意相通,拈花与赤目晓得老大的得意,拈花开始盼着苏景能唤出个赤条条的美丽女子、赤目巴望着苏景能幻起金山银岛……明知是幻是假也无妨,至少能给两位神君添一份“苏锵锵受我影响至深”的得意之情。 一个矮子面色陶陶,另两个矮子则眼巴巴地等着新气意,小师娘浅寻却皱起了眉头……很快,戚东来也想到了什么,讶然道:“竟然不是圆满破境?” 破第五境冲煞时,元动如雷响彻小半南荒;破第六境夺罡时,兆景唤起光明重重为世间盲人洗目,每一境修行完成,如果是大圆满破境,都会有相应异象显现。 苏景在宝瓶的修行里,叶生花开、得锐金之助、成金玉琉璃身,一步一步跨得既远且稳,如今破境没道理不是一个大圆满……可宝瓶境的圆满象未现。 再等片刻,确实不见异象显现,戚东来摇了摇头浅浅一叹,无需再等这时候还未出现、那圆满兆就不会再出现了,可三尸如何能甘心,雷动“自作主张”,对两个兄弟说:“或许那炖肉香气就是苏景的圆满兆象!” 赤目与拈花昧着良心大点起头。 又过了一阵,戚东来再度开口:“奇怪了……就算不是圆满,应该也有破境灵元洗炼吧?” 灵元洗炼未至。 拈花若有所思:“会不会是有什么东西阻碍火灵元到来?”一样的事情在离山曾出过一次,光明顶同门比剑后,第三境的洗炼迟迟未至,苏景因此险些未度过接踵而来的小真一雷劫,但他也因祸得福寻得金乌骸骨。 浅寻摇头,语气笃定:“不会,褫衍海虽是化境、有神穴和诸般法术,但都不会影响苏景的破境洗炼。” “那这不就见鬼了么?”拈花用力甩手:“洗炼不来就是说他未破境、可炖肉香味出来了又说他已经结成小世界?” 浅寻忽然笑了起来,就笑了一下下:“嗯,见鬼了。”说完懒得再看苏景,也懒得去琢磨缘由。反正她能看出苏景并无危险,抱着自己的长剑飘摇而起,飞去了高远处那些倒扣的山峦,寻自己的清静去了。 再看苏景,脸上的笑容早就不见了,眉头时急蹙时舒展,古里古怪的样子。如此三个时辰过后,他的神情重归平静,仍在入定中,全不理会外人…… 就在苏景身周冒出炖肉香气的时候,真页山城、大洪皇帝祖宅也正肉香四溢。 原本空旷的大院中,十余口大釜高高架起,其下柴火烧得正旺,釜内汤汁咕咕翻滚,炖着整头的牛羊。 奉皇命守宅的老总管跑来跑去,不住口地催促着仆佣杂役添火增柴,时时大声提醒那些站于高台不停搅拌釜烫的炖肉师傅们仔细上心,务必炖出好肉。 正忙得满头大汗时,一个身形肥壮的大汉推门而入,提起鼻子用力一嗅,先赞一声“好香”,跟着问道:“白启山,怎么忽然生出了孝心,请你家老爷爷来吃肉?” 老总管胡子一大把了,看上去可比着肥壮大汉老多了,却弓着身子一路小跑来到迎上近前,跪倒在地:“玄孙孙儿白启山拜见二太老爷爷。几年不见二太老爷爷越发神奇了,必是修行大成,玄功更盛,羡煞玄孙孙儿了。孩儿备下美酒好肉,只为尽上孝心本分,绝无其他意思。” “二太爷爷”哈哈大笑,昂起头嘴巴张开一吸气,长鲸吸水一般,将身前一座大釜内的肉汤连同半熟的整牛一起吸入嘴巴,馋虫勾心、吞吃太急,大汉一个没留神、把煮肉的厨子也一并吸入嘴巴。 这又哪里是什么大汉,根本是个妖怪,不过这妖怪倒不为恶,还不等咀嚼马上就觉出味道不对,用舌头在口中一漱,噗的一声把厨子啐了出去。 厨子落地,烫伤严重奄奄一息,微弱惨嚎,大汉妖怪掐起指诀一道妖法送过去,厨子身上的烫伤先是迅速溃烂,旋即腐肉落新肉生,不过几个呼吸功夫便告痊愈。大汉妖怪这才放口大嚼,吃得眉花眼笑……真页山城虽是凡间地方,但好歹是帝王旧居,加之天下皆知大洪白姓皇帝一脉,与那离山小师叔有过往事渊源,等闲妖怪绝不会主动上门,除了一个:真页山城北方三百里洪波湖,湖大王鲤鱼妖精李不二。 进门就连吞了三牛两羊一头驴六口釜,老总管白启山及时召唤健仆献上美酒,李不二连饮三坛子,仰天打了个酒嗝,这才伸手一抹嘴巴,未吃饱但也可缓一缓了,笑着开口:“白家的总管,一代一代我自己都数不清认识多少了,唯独你这小子最最小气,怕我胃口大么?十年前我来这里玩耍,你竟敢请我吃鱼来恶心我!” 白启山急忙开口辩解,李不二摆手道:“好歹我也有些道行,哪会和你这不懂事的小崽子计较,不用废话了,小气鬼突然请我吃肉,必有所图,直说了吧,看在你家历代祖宗都对我礼敬有加的份上,你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子,二太爷爷也帮你踏平了它。” 白启山眼光闪烁,迟疑了片刻,低低说一声:“二太爷爷随我来。”说着,脚步移动,将李不二引到了僻静内宅,屏退下人、小心关好了门户,又是一份周到礼数和恭维言辞后,这才转入正题:“二太爷爷,我听到了些消息……说是咱们这片天地要完了,这……这心里实在惶恐得紧,又不知道此事究竟是真是假,想到了您老人家。二太爷爷辈分高威望重,所知必定详实,就请您老给我个准话吧!” 言罢,白启山跪地,认真磕头…… 第六百一十一章 闻风而动 两年了。 离山找到“三年鱼”已整整两年,距那枚灭世陨星撞入中土只差一年光景。 无双城除外,其余五座天宗首脑早已接到离山传讯,相聚一起做仔细商议,其实又哪有什么好说,陨星灭世?那便殊死一搏,打碎了它!能不能成功不可知,几成胜算不可知,尽我人事、其他的交给这天! 两年里,天宗高人都在准备大阵,竭尽所能要自家大阵的攻伐之力能强些再强些,以求抵挡这飞来横祸。原本六大天宗还各遣机要长老共聚一处,想要钻研出一道能够让各大门宗并力一起的阵法,可惜各家修法差异实在太大,勉强揉捏一处反倒互相牵扯,而且时间实在太过仓促了,想要设计出这等完美阵法根本不可能,三个月后此议作罢。 六大门宗并未隐瞒实情,大概一年半前就传讯天下同道,明言浩劫将至,也说明六天宗将全力应劫。 但对凡人世界,天宗只把实情告知当朝皇廷。修行道、洪皇廷都有一份默契,没有把真相公诸于众,否则凡间必会大乱,值此风雨飘摇之时,一个稳定的调子尤其重要。 不过百姓不瞎不聋,天上血云密布的异象经久不散,免不了人心惶惶,一时间谣言四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好在异象只是看着压抑,它不伤人也没有实际影响。加之朝廷尽力做疏导言说,指鹿为马硬说血云是红瑞兆、火福景,糊弄了不少人,至少到现在为止凡间大体还是安稳的。 白启山既为皇帝老宅总管,消息总比着普通人要灵通得多。不久前有皇帝身边近戚回家省亲,不留神说漏嘴讲出些隐情,老总管听出端倪,心里实在仓皇,想来想去也只有向李不二求一个实情了。 李不二的笑容清淡了许多:“白启山啊,你也活了大把年纪了,一辈子富富裕裕,活得早都够本了,几句谣言你还放在心上?” 白启山苦着脸应道:“回禀二太爷爷,我都黄土埋到眼皮的人了,哪还会太在意生生死死的事情。可我那最小的孙儿才刚会说话、只会喊爹爹娘亲,还没学会喊爷爷啊!还有我那三儿郎,下个月就要进京为官,正有大好前程……不问出了个实在情形,我这几天睡觉总会哭醒啊,您老就可怜可怜我这把老骨头。给我个踏实吧。” 李不二叹气道:“罢了,实话讲与你知,确有大劫将至。” 咕咚一声,老汉白启山从跪变成跌坐,面如死灰。李不二看上去模样粗犷,心底却柔善,紧跟着又安慰道:“怕个什么?你道佑世真君、离山剑、天元道、六大天宗他们都是摆设么?有他们在,什么时候轮到天劫逞威?如今这天下能提得上来的门宗早都准备了浩大阵法,劫数怎么来,中土的仙家怎么把它打回去!” 老汉脑子乱了,确实没想到这一重,闻言如醍醐灌顶精神猛振:“当真?” 妖怪粗声大笑:“骗你作甚,你自己算算你身上有几两肉,可值得你家二太爷爷撒谎骗你。” 佑世真君、离山剑、天元道……那可不是说笑的,白启山喜形于色,李不二懒得再和他啰嗦,起身道:“肉更香了,快带我去赴宴!” 老汉没口子地答应,不料正要引路返回前院,李不二忽然一皱眉,旋即露出专注神情,停留原地一动不动。 过了一阵,鲤鱼怪突然大笑起来,对白启山道:“那些肉你自己吃吧,二太爷爷有大事在身,走了!”言罢妖风滚荡,李不二一飞冲天。 三个时辰之前,离山剑宗掌门沈河祭起天水洪音之阵,一道真言接阵法威力传遍人间,五个时辰之内,无论身在偏僻荷塘还是荒芜山阴,只要是五境或五灵阶之上的水修家、妖怪都能听到沈真人的传音:离山备下共水一阵,凡我水修同道,五境修为即可入阵。沈河斗胆,请各方水修仙家赴离山共启大阵,不理正邪、不问身属,求此一阵携手共抗天劫,斗、于天;争、于命;杀、那枚灭世天星。一法一并肩,无憾。 离山上下,倒屣相迎,永感厚德。 李不二是七灵阶的妖怪,不算等闲之辈了,收到沈真人传音他连肉都不吃了,离开真页山先向北疾飞三百里,回到自家巢穴洪波湖,来到湖面上并不如水,自妖风中现出身形,昂首大吼:“孩儿们,出来!” 湖面荡漾,大群虾兵蟹将钻出水面,李不二又把大手一挥制止住他们的喧哗:“听我大令,本王与众将官将去离山赴阵,所有四灵阶之下的小崽子都留在家里,都给老子老老实实的,一年不许出湖!五灵阶之上孩儿随我一起……去离山!” 小妖们猛一阵响亮欢呼,修为低浅的跪在湖面大声鼓噪“恭祝大王凯旋”、“恭祝大王扬威”、“大王神通一展必把那灭世陨星打个稀巴烂”,修为精深的纷纷登上云头,追随李不二身边。过了片刻天上妖风一卷,向着东南方向急急而去,方向直指:离山!一路之上,李不二的大笑之声惊天动地。 给白启山的说辞,不过是用来宽慰老头子,大劫将至李不二心中也一样不安。他知道天宗和大派修门、各方高人都在准备应劫,但不了解他们准备的如何、进度又怎样……直到今日,终于有消息传来,自己也能出力其中,这让他怎么不喜、怎能不笑! …… 东土,北方,苦乃镇,八里香酒寮生意惨淡,只有三个客人,正喝酒吃菜。 本来买卖很好的,但这三个人来了,其他人都跑了,连掌柜和活计也从后门溜掉:一个身带诱人异香、柔美入骨眼波如水的美貌女子,她还不算什么,除了太媚太艳了些;但她左边那个……竟长了三只手,还有眼睛,硕大眼白、眸子只是针孔一点,这副样貌未免太骇人了些;至于妩媚女子右边的人……根本就不是人,红彤彤毛茸茸的一头长尾巴小猴子,自称爷爷进门就讨酒喝。 妖怪来喝酒,凡人哪敢和他们共聚一堂。有的跑去报官有的去十七里外大马寺请高僧来降妖,更多的则是回到家里关门掩户,再不敢向外张望一眼。 正吃喝中,咚的一声大门被踢开。一个高大和尚龙骧虎步走进店铺,手中方便铲在地面用力一顿,铲上法环呼啦啦地乱响,和尚声音铿锵:“大马寺九惠在此,何方妖孽胆敢来此撒野?” “滚!”阿嫣小母媚笑,用“来啊”的语气说滚。 “六境的和尚?小地方还有这等修家。你可会剑术?”三手蛮子一手端酒一手那鸡腿一手拿筷子,针眼似的瞳孔扩大了一点点。 烈烈儿的长尾巴在身后卷来卷去,转回头一双眼睛瞪得溜溜圆:“爷爷给钱了!” 和尚顺着猴子尾巴的指点斜眼一瞥,柜台上摆着黄澄澄的一块金饼子,这价钱莫说吃喝一顿,就是买下整座店子都够了。 九惠和尚愣了愣,又粗声道:“吓人也不对!” 腾的一声烈烈儿从跳到了桌子上,与和尚平齐高矮了,瞪眼怪笑:“你比爷爷吓人多了,不肯滚,就爬着走吧!” 九惠和尚看妖怪要动手的样子,不敢怠慢先将一串念珠放出,围住身周急急旋转护主,手中禅杖上法言闪烁,变作一条张牙舞爪的恶蛟,同时和尚的左手暴涨、眨眼变做蒲扇大小,攻势未起但法术三动,算得不错了。 “九惠师兄好手段!贫道善合再助师兄一臂之力!”随着说话,一个三十几岁的道士闪身而至,站到了和尚身后。一座山上,寺庙在西道观在东,同为修行中人平素就多有来往。 见帮手到了和尚精神一振,正要说什么他忽然皱起眉头,侧头倾听起什么,似乎有人在对他传音说话;不止和尚,这边的老道善合,对面的小母、三手、烈烈儿也都眨了眨眼睛,神情专注仔细倾听。 过不久,阿嫣小母笑嘻嘻地站起来:“我是水行,我去离山!”沈真人的传音到了。 烈烈儿的熔岩好酒早都喝光了,催动法术把酒寮中的美酒坛子一股脑吞进腹中:“我是火行,去涅罗坞。”联手天下修家、以本行修法并肩共力的阵法,不止离山创出了一座,同为天宗的涅罗坞也同样备下来一阵,掌门人传声天下,请火行同道赴阵。 三手蛮子放下了酒杯筷子、鸡腿则送进口中:“我是蛮,紫霄国的巫阵或能出力。”与离山、涅罗坞一样,巫家天宗涅罗坞也在唤请同属修家! 三个妖怪对望了一眼,没嘱托、没告辞、连一声保重都不存,就那么相视一笑,旋即一飞冲天,分作三个方向疾飞而去。 酒寮中的和尚老道也对望了一眼,九惠和尚说道:“弥天台传召天下释家、我佛弟子。” 老道说道:“天元道宗传声过来,请我辈道家弟子去往天元山赴阵。” 也是相视一笑,互作拱手之礼和尚老道催起云驾,各奔东西! 第六百一十二章 有人死,有人活 南荒,天斗山,干枯瘦弱的老太婆抱着肩膀,静静悬浮于半空,在她身后大群妖精集结,肃立云中寂静无声。天斗山辖下,所有五阶之上的水行妖都在。当年随苏景反出离山时,老太婆曾放言天下再不会回去,今日裘婆婆要自食其言,回离山! 水行妖对面,是大群乌鸦与祸斗结成的火云,天斗山是离山的“别苑”,但苏景不在、火行大阵无以施展,他们要去火行天宗涅罗坞入阵,带队之人正是曾经在苏景左肩膀站过片刻、如今已经修炼有成在山中担当起重任的小乌鸦:乌肩左。 此外还有一队,不在水火之属,修法各异但修为精深的妖家,这一队黑风煞为首,他们要去天酬地谢楼,三足蟾收集奇珍异宝多年,三阿公手上有一本古时“万妖大阵”阵图,只要是妖精就能入阵,如今三阿公要重摆此阵,准备应劫。 鼓响三通,黑风煞与乌肩左率领属下,齐齐抱拳躬身:“恭送婆婆,祝婆婆旗开得胜!” 老太婆的笑声难听:“都是好孩子,走了,一年后重聚天斗山,婆婆陪你们大醉三天!”言罢妖风滚荡而起,向离山方向飞去;水行妖怪走了,依着辈分礼数,乌肩左又对黑风煞行礼:“祝黑爷爷一路顺风,天斗山扬威天下!” 不知是不善言辞还是实在不敢跟乌鸦聊天,黑风煞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双翅振动一飞冲天,升上九霄后猛一声雄鹰啼鸣刺穿天地,他这一路上的精怪尽数纵声长啸,登天而起追随在黑风煞身后,直奔天酬地谢楼。 待前两路人马彻底消失于视线,乌肩左一甩身上大氅,转回头对自己统帅的无数乌鸦嘎嘎怪笑着:“兄弟们,聊起唱起,咱们上路、涅罗坞!” 聒噪轰轰如雷,乌鸦大吵大叫着,纵穿广阔天地,自南荒天斗山赶赴东土北地涅罗坞。 离山请水修、天元唤道宗、弥天台广邀佛门同道、大成学传书人间儒修、涅罗坞联络四方烈火修家、紫霄巫国呼蛮唤蛊……六大天宗一动皆动,人间修家迎抗天星劫数之役至此再不是暗中准备,如火如荼发动开来。 其后二十天里,南妖北上、西妖出海,八方修家应邀赶赴各大天宗,中土天空随处可见云驾光彩遁剑寒芒! 小金蟾青云是水行妖,这些年生孩子耽误了修行,但六灵阶的底子总是不会错的,她未去离山赴阵,也没回归天酬地谢楼去帮外公。她人在“边缘”,东土与南荒的交界、边缘,小金蟾长跪在地,面色虔诚、对着面前那红褐色的连绵起伏、好像疙瘩似的一片群山低声祷念着什么。 不听没和青云在一起,她在南荒更深些的地方:剥皮国。当年蚀海大圣的栖身之地,几片竹叶飞天寻梭、几枚紫藤入地钻查,不知再寻找些什么,妖国宰相兼国师洪灵灵大人亦步亦趋跟在小妖女身后,双手比划、唾沫横飞,不停指点着…… 中土阳间风云汇聚之际,褫衍海小世界里一片安宁。 苏景仍在入定之中,他未醒来、不久前修行上“结成小世界、却未圆满且无破境洗炼”的怪事就无从解释。 不过众人见他神情平和、身笼玄光,都知道他没事,至少不用为他担心什么。这一天里,正潜心于修行的苏景忽然张开了眼睛,身周灵元并无异动但他面色喜悦。雷动开口问道:“破境了?” 自己事自己知,苏景笑了笑:“没破境,还得再做修炼。” 赤目追问:“二十天前是怎么回事?”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等圆满破境后再细说,总之不是坏事。”苏景应道。 拈花眨了眨眼睛:“反正就是修行未完呗,那你醒来做什么?还满脸傻笑。” “鸟好了。”苏景抬手向着前方一指。 “什么鸟?”拈花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随着苏景指点转头望去,一道金红、两重沉黯同时闯入他的视线:一道金红为“身”,被苏景留在红罐山的小金乌元神回来了,快如流光闪电,眨眼来到众人面前。只看小金乌,炼尽那枚“死去太阳”的余焰与苏景留给它的浩荡香火后不见变化,大小未变神髓不改,还是老样子。但若把目光放开、见于天地便可轻易看出它的变化了:影子。 小金乌有了影子,那两重沉黯便是。一头金乌,飞行之中投出上下两道阴影,上一道倾盖于天上倒扣群山、下一重压附于众人脚下白色云海。而那“阴影”浩浩广阔,影天盖地、自小金乌所在之处直扑天角尽头! 静静悬浮于苏景面前片刻,小金乌拍了拍翅膀,昂首发出一声啼鸣,旋即天地两重阴暗崩碎……褫衍海曾被苏景夺光抢热,之后这片小世界就变得昏暗、阴冷了,直至此刻、光明重现薰暖再生! 可小金乌身上既无光芒四射也无烈焰翻腾,金乌便是金乌,何须鼓荡火焰,它之所在自有温暖光明。 天亮了,世界暖了,小金乌刚来时的威严也不见了,翅膀再拍了拍,跳到了赤目真人的头上。赤目头最大,金乌喜欢宽敞的落脚地。 苏景体内真元依正法行转不停、体外对血衣奴、七黑蟒与和尚的祭炼维持不变,另有分出来一道心神,指挥骨金乌跃出身体。这是早就在心里盘算多次的想法了:骨金乌为身骸、小金乌为神魂,若能二合为一简直再妙不过。 以前金乌元神羸弱,经不住神魂合一的法术祭炼,如今它采补归来变得强壮非凡,合身之事大有可为……可惜想法虽好,当事情进行起来却颇不顺利,那具骨金乌是曾真正存在于世界的神物,虽认苏景为主,但绝不受其他元魂入主身骸,即便是主人的元神也不行。 小金乌可以遁入骨金乌体内,但无论如何也无法真正相融其中,前后苏景努力了十几天功夫,最终还是死心了、颓然放弃。骨金乌收回体内,继续去做“天地和合”的修炼;小金乌比以前强大得太多了,无需再以香火供养、也不用非得驻于主人身内才能活命,苏景将其暂时摄入判官袍内。 这边刚刚忙完小金乌的事情,七寸褫与族中几位长老又从另个方向赶来,两年多一点的时间,褫家弟子休养得法,气力恢复了不少,七寸褫身上鳞片光泽比着离开时莹润了许多。来到近前,七寸褫对苏景道:“上次分别时曾有约在先,三年之内,送你等离开褫衍海。” 闻言众人面上皆显喜色,雷动天尊笑逐颜开:“才刚两年出头,便能出去了么?简直再好不过!” 七寸褫却又摇起了头:“能出去,但不是所有人……三年之约不会变,至多再过十个月,你们全都可以走。不过现在我们力气也恢复了不少,此刻就能把化境打开一条小小缝隙,可先供两人离开。” 这倒是一份好心了,谁有急事可以先走。 能走为何不走,不过苏景不着急,他晓得尘霄生师兄已入幽冥来寻他,更不知道阳间大祸临头,觉得自己不如再留一阵、借此地清幽尽量多做些修行。众人商议了几句,很快确定尤大判与浅寻小师娘先走,前者要照看轮回主持阴阳司,早回去一天大家就早踏实一天,小师娘则要继续追寻陆角八下落,另外她的大军还留在外面,离开太久那些尸煞、恶人磨没人管束可不妥当。 定议后七寸褫与祖宗长老催咒行法,持法三天、褫衍海小世界终于绽开一线,虽只是瞬瞬光景,但也足够浅寻拎着尤大判的脖领子离开了! 重回幽冥天地,浅寻问尤朗峥:“可需我送你回去?” 尤朗峥摇了摇头,浅寻把他往地面一放,再没半字废话,剑光闪烁之中,小师娘扶摇九霄转眼消失不见。尤大判传出判官令鉴,不久之后就有附近阴阳司的判官赶来接应,护送大人返回封天都。 阳间天地浩劫当头,但这与阴间无涉,幽冥世界仍是老样子,各方鬼王彼此攻伐交战不断,西方黑暗笼罩、暂时还算安稳。 外间安稳,化境中也一切妥当,据七寸褫之言,十六的修炼和大圣的将养顺利得很,旁人无需担心什么、只安心等待就好。 先送出两人后七寸褫告辞离开,回去继续闭关疗伤。三个矮子排成一排躺在自己的棺材上,眼睛犹自望着小师娘和尤大判离开方向,拈花不知哪里来的愁怀,忽然叹了口气:“几年前,师父他老人家应该也是这般离开褫衍海的……咱们晚来了一步,未能见到师尊,唉!” 赤目翻着眼睛,思索入神:“你们说,师父他老人家,算是已死、还是活人?” 这等深奥问题,只有雷动才能回答,天尊先是深沉一叹,这才缓缓开口:“有些人死了,但他还活着。” 赤目、拈花齐声赞叹:“天尊箴言,妙不可言!”这话说得着实有几分意境,就连戚东来、顾小君听了也微一扬眉。而雷动天尊要说的话还没完,稍加思索、又先把前一句重复一遍,以便接上后语:“有些人死了,但他还活着;有些人活着……但他说请客吃饭,就一直没请!”说话间翻身跳起来:“苏锵锵,打墨巨灵的时候你说要请客来着!” 第六百一十三章 动阵 苏景失笑:“请客也得等出去之后吧?” “少要装傻,不听从阳间寻夫而来时给你带了无数珍馐美味,都在你挎囊里装着了,莫道本座不晓得!需知天道恢恢疏而不漏、除非人不知否则己莫为!”雷动天尊声音响亮。 老二老三赶忙从一旁提醒着:“老大,最后一句说错了。” 雷动天尊一沾到吃喝事情总难免语无伦次,妖雾从旁边学舌:“除非人不知,否则己莫为!端的好话。”永远侍奉夫君左右的风骨娘子半掩袖咯咯轻笑。 当初不听下幽冥是有备而来,确是给苏景带来不少好吃的,但其中九成九早都被三尸分着吃掉,如今苏景囊中就只剩下两包松糖和几盒精致糕点,耳听得三尸吵闹不休,苏景把最后一点存箱也拿了出来,雷动嘴里嗑上了松糖,才告罢休。 热闹一阵,褫衍海重归安宁,苏景静心于祭炼、修行。 不知不觉里又是半年过去,入定中的苏景忽又面露笑容,那神情和他上次“炖肉飘香”时一模一样。不过这一次没有了香气,而是在他身周显出一副海市蜃楼般的幻景:惨白地面、血红天空,黑色的星、月、日同悬于天空,一位面色威严的黑袍老者端坐于苏景对面,不远处,吸吸呼呼的怪响不断,有个腌臜老道在吃面;遥远处,一声声长啸直冲苍穹,那里有个少女在雕刻巨山…… 体内小乾坤初成,会有气机泄露外间,上次的炖肉香气来自白马镇苏记熟食铺子。这次的景色则是青灯境的模样:苏景踏入修行世界的第一步,苏景经历“新鲜世界”时所见的第一景! 又要突破了?众人兴致昂昂,不约而同望向苏景,个个目不转睛。但是过不多久幻境消散后,境界圆满征兆不见、破境洗炼也没来,苏景仍在入定、修行之中。 等了半晌,又是一场“空欢喜”。三尸嘟嘟囔囔,就此散去了。 苏景身边“人丁稀薄”之际,离山界外来了一群陌生人,对守护山门的弟子递上名帖,全是些不知名、也不入流的散修,说是收到沈真人的法音召唤,特意赶来离山相助。守山弟子仔细打量过这些散修,心中很有些纳闷,其他各宗各派、水行修家早在半年前就纷纷赶到了。 要知道离山创下的大阵,只要修为达到五境或五灵阶的修家、妖孽即刻入阵。但阵法行转、法术配合总得需要一段时间磨合。不是来了之后往阵中一坐就能添力发威的,这些散修既然想出力就应该早些来,在沈真人传音半年后才到,不嫌太晚了么? 正暗生怀疑时,忽有红长老密语传入耳,着守护山门的弟子“作势查一查就好,到底要放他们进山”。 长老怎么说,弟子就怎么办,大概讯问几句便放人进山,而这些散修在踏入离山之后,很快便不见了踪迹……沈真人亲自施法,将他们悄然迎上九鳞星峰。 星峰上,红长老在笑、樊长老在笑、就连一贯板正严肃的龚长老也在笑,眼中的陌生人,画皮下掩藏的剑意却再熟悉不过了。 剑如玉,形化天瀑,玉色川汤之剑的主人,姓秦。 剑如铃,铃动天地,铃铛剑的主人,姓岑。 剑藏天虎魄,虎啸渚悬峰,天虎剑的主人,姓雷。 一剑一山河、七剑画乾坤,剑无名但剑法冠绝离山之人,姓虞。 已经“死掉”的人,今日“回魂”于本宗!除了任夺,其他人都告回归,天下、人间、门宗,无论哪一重理由,都足够他们返回了。 师兄弟之间还不及说上几句话,突然一个干巴巴的声音传入星峰:“无双城姚九溪求见沈河真人。” “任夺入魔,各宗排遣心腹弟子追随相助”之事,姚九溪早就知晓,当初无双城主戚弘丁就是这一伙人救出来的,此刻九鳞峰上的“陌生人”无需对他隐瞒,沈真人将星峰禁制开敞一线,请姚九溪入内。 修行门宗里,两类人最多,一是性情外放、八面玲珑之辈;另则是深沉内敛、不善言辞、几十年未必说得了三句话之人,姚九溪便是后者,为人木讷也不会说太多客气话,直言道:“我修行法度唤作‘一水亭’,行属以论算得水行弟子,该如何入离山的‘共水’大阵,请沈真人派弟子指点。” 晚来了半年,因他要行法相助城主戚弘丁疗伤,无双城主一直在湖底闭关,根本不知道外间的情形,姚九溪也未讲与他知,但这一段行功相助告一段落后,姚九溪离开了仙鳅宫。 天下重还是城主重?朽木般的老汉根本不会升起权衡比较的念头,可他正道天宗无双城门下、玄衣姚九溪,天宗有难时,他自有担当。 …… “大人,西方情形有变。”封天都一品殿中,三品判官花青花肃立于尤朗峥面前,呈禀这千万里阴阳司最最重视的那桩公务:“黑暗突止扩张之象,开始急剧收缩,看上去,颇有结形化相的模样,且其内有魂歌响亮,饱蕴杀伐气意。” 尤朗峥点了点头:“阳三郎仍没有消息么?” “天狼传讯回来,阳三郎还在闭关,不过近日里她闭关之处气象华美,想来就快出关了。”花青花应道。 尤朗峥又问:“西仙亭的殷殷鼓与和天旗两阵布置如何了?” “基本妥当,朱、黄两位大人正做最后布置,至多半月光景大阵便可行运开来。” 尤朗峥再次头:“先让天狼集结部署、去往西仙亭驻扎,备战吧。你再传一道灵讯候于阳三郎闭关之处前,着她出关即刻来封天都相见。另,传令所有四品之上官员,是时候吞那丹丸了。”说完,尤朗峥又转头望向十花大判:“我仍需疗伤,最近这段时日你多费心,若阳三郎前来、或西方动兵,请大人马上唤我出关。” “放心,好好休养。”十花判微微一笑。 花青花躬身告退,可他退到门口时又站住了身形,尤朗峥见状问道:“还有何事?” “有一件事,属下本不该问,”花青花稍作迟疑,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阳间浩劫将至……” 不等说完尤朗峥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缓缓摇头:“一来,阳间浩劫为天灾,阴阳司铁律高悬,这等事情我们不得插手;二来……青花,你以为,凭我们现在,还有多余力气去管阳间么?” 星月判言罢,十花判沉声开口,对花青花道:“若幽冥安稳,就算阳间这一圆断灭,将来还会再有新圆行起;若幽冥崩塌,这世界就真正灰飞烟灭了。” 花青花暗叹了一声,不再多言就此告退。 …… 褫衍海中,转眼又是四个月过去,褫家弟子那边传来消息,两天之后大家长和族中长老出关,届时会施法送所有人离开,三尸闻讯精神大振,这种清静地方他们早都待得腻烦透了,恨不得马上就能离开。 三个矮子在化境兴奋快活,却不知就在今日,中土阳间,那座锦绣世界与万万生灵的存亡,只在一线之间! 离山掌门端坐九鳞星峰,正昂首望天,离山诸位长老与真传弟子尽数肃立于身前,扶乩仙子与光明顶樊翘都在。 沈河在看太阳,第二颗太阳……大概一个月前,大修动用慧眼观察天际,就能发现一颗不在星谱中的天星显于苍穹。随后一段时间里,这枚天星变得越来越大,不止修家能见、凡人也清晰可辨;这枚天星变得越来越明亮,不止夜晚能见,白天也发现其所在,直至今日,它已变得和太阳一般明亮、夺目。 天上多出了一枚“太阳”。 旧一枚繁华世界,新一枚杀灭乾坤! 掌门人身边摆放着一只小小沙漏,如今上瓶几乎见底。又望了片刻,沈真人收回目光,对身前同门道:“时辰到了。” 陨星尚未撞入世界,但等它撞进来再打就已晚了,即便能将其打碎,法术与陨星相撞轰起的巨力照也会重创乾坤。可是狙击天星的法术,须得直直打到天上、天外去,如果相距太远,阵法打出的威力会被大大削减。 这便需要一个“平衡”了,既要保证对冲距离不会对乾坤有太大影响,又要尽量发挥阵法威力,天宗高人曾做仔细计算,此刻,就是动阵的最好时机了。 天地生死,就在今日一搏,将要迎抗灭世天劫之际,沈河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站起身来,开口:“能与诸君并肩联手于此战,离山、沈河何其有幸;能与天地同生共死与今朝,离山、沈河何其有幸。感激于心,不敢言谢,明日此时、沈河愿与诸君把酒离山,沈河愿与诸君掀翻黄泉。”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随风四散,所有来离山赴阵之人皆可闻。 随即沈河的天音法术一变,别宗人物再听不到,但所有离山弟子,无论真传或记名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能与你同修共长于此山中,沈河何其有幸,不必等那劫数落下,沈河便已无憾。”言罢沈河对身前一众门中精锐、抱掌、躬身、深深一礼。 跟着不等众人还礼,真人便已一飞冲天,高悬于苍穹,九鳞星峰上一众离山精锐也就此散开,各有去处各有阵法主持,沈河于天,挥手打出一面令旗,舌绽春雷:“共水,动阵!” 第六百一十四章 共水三变,螳螂两只 集结天下水修精锐,蓄势多时的共水大阵于此刻发动。 阵分阴阳门,阴藏于西阳振于东,双门下各藏八对天地眼,每一对天地眼之间置六十四枚气运井,一井四周再行布一百二十八枚锁灵穴……两门,十六双眼,五百井八千穴,近万关窍以柔水勾连,终成这一道中土万年内最宏大的水行之阵。 阵无名,“共”以称之,“共”以驭之! 九霄天空,随沈河抛出的启阵令旗飘舞落下,直到相距离山最高主峰七百丈时,令旗陡然止住沉落之势,威风卷过灵旗烈烈,旗上七字俊秀飘逸:共水无尽天如是。 旗止时候,阴阳双门正位强光乍起,那两道青色光芒如电亦如剑,凝聚不散且炽烈夺目,直插云霄。 “门”动则“眼”开,三十二只天地眼玄光流转、黑白分明的光华,簇拥着青光共赴天穹;“眼”开而“井”通,“井”通则穴震,从天空鸟瞰,一枚阵窍便是一道璀璨光芒,一道接一道的奇光陆续绽放、激射于天,穷尽万年难得一见的瑰丽景色。 阵窍尽开玄光叠叠,片刻后,一滴水出现。 就一滴水,可离山界内催运大阵的无数修家,无一例外都感觉一股浩瀚潮意扑面而至,仿佛置身于怒海潮头。一滴水,荡起的却是一片海的味道、一片海的气意! 至纯水灵元结形,灵水珠。 一滴之后、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晶莹纯透、浑圆到无可挑剔的水珠儿,凭空自跃出,不垂落、不流转,静静地悬浮着。 旧阳行转不变,昼起夜伏东升西落。新阳的方向却从未改变过,它凌空、正中天!时值正午,天穹中心两枚骄阳并列,让世界远胜往昔明亮;共水大阵行布于离山,离山八百里,八百里水色弥漫,让这人间第一修宗远胜往昔清澈。但,明浩天空与朗朗山水相映时,弥漫起的反倒是无边阴冷、几致凄厉的阴冷。 空气中冒出的灵水珠儿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不久之后,珠儿间的缝隙已经变得狭小异常,但阵力升腾不休,新的水灵珠仍不断涌出……珠珠相挤、相合、相融。一两滴、三五滴、九十滴,自指肚大小变成娃娃巴掌形若的水团儿,一团团灵水再拥挤、相融,直到……一盏茶光景,灵水结幕,平铺八百里离山! 大阵关窍中涌动的玄光,尽数被水幕收拢了去。突然里,就那么毫无征兆的,离山消失不见。 山不见了,水不见了。八百里地方,变成了蔚蓝色、深远浩渺、有两枚骄阳凌空的天! 山还在,水还在,但灵水之幕吸敛大阵玄光后彻底平静下来,变作这世上最透亮最清晰也最最广阔的镜,掩没了山形、倒映了天。 共水大阵行转第一变:共水无尽,天如是。 灵水勾连凝力入意,圆满。 天不动,镜不动,沈真人端坐九霄双目闭合、亦不动。 光无声,水无声,大阵缓缓行运亦无声,天地之间死般寂静。 半炷香的时间,沈真人重开慧目,扬手第二面旗子扔下,仍是距离主峰七百丈处,法旗玄空。 突然间,一道嘹亮咒唱自“镜”中冲天而起,那好半晌的压抑死寂顷刻就被打了个粉粉碎碎!咒为法、唱做真言,主咒之人为女子,今时离山唯一一位女子长老,红鹤峰主人红景。 红景的修为在离山第二代弟子中算不得出类拔萃,但她修得阴水体魄,主持于大阵阳门极位,胜阳处入阴柔,更添阵法威力。早不见了平时的活泼开朗,红景咒声饱蕴威严与怒意,每一字都狠狠轰入苍穹、化作雷霆天音!一字比着一字更高亢、而每一字唱罢其后必有一顿……就是这一顿、如刀!自离山起,挥斩于天地! 大咒十字之后,红景的狂怒之唱不停,与她对应的阵中阴极位上,另一道咒唱响起,主此大位的盛阳身魄的公冶长老动咒,与红景正相反的,平日里强壮威风的离山锻铸宗师,哼起来一个靡靡调子,每一咒字都几乎细不可闻,随时都会被红景的怒咒击碎似的、却偏偏不碎不落,一路飘摇着与怒咒并肩。 靡靡阴唱也是十字,三十二声咒唱并起,十六对天地眼中主位的精深大修、大妖动咒,卅二眼唱到第十一字时,五百一十二气运井位修家唱动咒言第一字,当他们的第十字唱过,八千锁灵穴阵位修家咒言冲霄! 只要五境或五阶之上修为既可入阵,这重“规矩”只对外门人物,离山弟子修习的法术皆与阵法扣合,不受境界限制都能入阵……在所有阵位关窍尽数开咒之后,八百里离山界内所有入阵修家、妖精催运真元,齐齐动唱。 一声、两声、千声、万声、无数精修之人以真元入声载咒,那又是怎样的一番声势! 咒上九霄、震撼苍穹。 旋即,镜碎。 一下子,“第一变”凝结的山水纯镜轰然崩碎,再彻底不过的“碎”,没有残片,不见碎璺,八百里镜直接化作八百里轻雾。 雾升腾,缓慢却坚定,一丈一丈扶摇向上,咒唱声让天摇地动,却无法撼动那大雾分毫。 离山仍不可见,只因雾气无尽,它不会向外扩散一寸一尺,但雾顶升向云霄、雾底始终笼罩离山。 八百里雾,深不可测。 不多时,浓重青雾就升到两枚法旗所在的七百丈天,得了灵水雾气滋润,第二面旗的上的字迹洁净如洗:雾锁云天山犹在。 共水大阵行转第二变:雾锁云天,山犹在。 灵水之力由意入虚,圆满。 千万修家咒唱浩浩,回荡于四面八方,真言犹如实质,冲撞于天地间,字字凶猛! 不知何时沈河真人重新闭上了眼睛,悬浮高空,依旧不动。静静等待着……直到离山大雾升腾到自己身旁,沈河再动、第三枚旗子划破长空。 雾气之中,山不见阵不见人也不见,大雾遮掩了一切,但唯独一样东西不受其扰:阵旗。 旗落,剑啸纵横天雷轰动! 共水大阵的第三变化,是离山本来就有的两道守护,三重大阵:平时供记名弟子修行的无量湖外环、水幕天华大阵;供外门弟子修炼的镌天石崖中环、壬水雷母篆和戊石紫剑阙。 两重守御三道护篆的阵图早已被修改妥当,以旧篆入新阵:只因水雾为虚。纵然蕴藏至上法力,大雾终归是“散”的…… 离山诸位大妖齐齐长啸,四十九座无量湖化作真水长练倒卷于大雾,旋即水崩碎化千万碧色长剑,分布于石崖的长老与真传弟子齐催阵诀。十九座镌天崖上三千年弥漫的乌云消散于无形,可乌云没了内中的雷霆闪电犹存,道道勾连着、翻卷着铺展开来,如脉生于青雾,壬水雷母大篆;仍是那石崖,乌云消隐、雷霆散开之后,石中锐意迸射。至上剑意蕴于犀利剑气,呼啸八百里雾,戊石紫剑阙。 水幕天华万万剑,为大雾塑其形、凝其质; 壬水雷母篆,雷魂电魄,为大雾开混沌、添智慧;戊石紫阙,至上剑意化灵精一点,为无尽大雾点出那一真灵! 唯有如此,真力才能真正有效集结、才能升于天外而不散。才能在集结全力之外,再收容阵中所有修家心中的凶狠杀气、心中的坚韧锐气、心中那份陷入绝境时誓死以求一搏的腾腾生气,才能将这杀、锐、生三道生命气度化作浩然法度! 供水大阵第三变:雷剑灵犀,共水魂。 大阵之力由虚生灵,圆满。 雷霆与剑气搅动浓浓大雾,须臾,一道灿灿银瀑自雾中升,裹挟巨力逆冲九霄,直直奔向那颗没名没分惹人憎恶的星! 一阵三变,至此大阵完全行运开来。沈河从天上飞落共水大阵,掌门人数千年修为进入阵中、添做一份抗天之力。 众人倾力催阵法、众人静静等待……到七个呼吸时,阵中修家身形齐齐一震,共水阵力打到天外,迎上了那枚天火陨星……沈河眉头微皱,七窍同时沁血;龚长老牙关狠咬,血还是从口角溢出;裘婆婆闷哼了一声,额头上发出“喀”的一声轻响,顶骨碎裂了小小一截;姚九溪歪了一下头颅、他的右目莫名其妙地破碎了……阵斗于星,反挫之力逆袭于阵中所有修家,而修为越高,承担的反挫力量便越凶猛强大。 只才一碰,阵中大修皆尽受创不轻。 也是这一碰,让阵中人窥探了那颗天火陨星的力量,十之七八、阵中人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四个字:螳臂当车。 相差得太远了。 凡俗眼中,修家移山填海力大无穷,焚天煮海无所不能,但只有踏入修行之人才会明白,破不得道修不上天就还是个人,在真正天灾浩劫之下,自己的力量何其渺小。 反挫之力加身、越发沉重,每一个人身上都仿佛背了一座巨山,压得自己身骨欲碎、身体欲崩!就在此刻,厚重力量自脚下升腾而起,或流入身体或融入大阵,为阵中人抵下了不少压力,这是大阵暗藏的一重设计,阵与山已然交融一体,整座离山就是这大阵的甲胄,名山有灵、它也来承天护道! 可惜,不过两三个呼吸,众人只觉身周轰轰摇晃,人间的山也挡不住天外的星,灵秀大山开始缓缓沉陷,被陨星巨力不断挫压,一寸一寸、沉入大地。 半顿饭不到的光景,离山沉陷七丈。 压力更重、沉陷不停……八百里陷落第九丈时,清冽长鸣传来天空,震烁光芒自东方冲腾而起,转眼化形一头巨大紫鹤,翅展六百里,向着天火流星飞去! 紫鹤东来,天元道之阵。 以修家之力硬扛灭世陨星是螳臂当车?第二只螳螂来了。 第六百一十五章 一定还 紫鹤之后,另个方向一道人影飘然,本来有些虚晃、看不太清楚轮廓,但随他一步一步等向高空,身影越愈来愈清晰:微胖中年,左手负于背后、拿着一卷书,右手则高举过顶擎着一柄剑,更奇怪的是这道法术结形之人的穿戴,居然是明黄龙袍、九穗龙冠,皇帝……鸿儒门宗,结成的阵法自也免不了书生意气,他们的阵唤作:天子守城门。 大成学,第三只螳螂。 西方,木鱼与法磬声音响起了,阵法凝结的是一个童子,若苏景在场当能辨出,和尚们摆出的这一阵与真页山城斗邪修奎宿时大同小异:五十三参、参参见佛的善财童子,只不过今日童子目蕴狂怒而面做狂喜,绝不应同时出现、两种截然相反的神情共存于一张脸孔,偏又和谐到无懈可击,喜怒交融、古怪得彼此抵消,那张两重情绪皆入极的面孔,最后落于人心的竟是一个:清静! 第四只螳螂,弥天台。 还有:重重热浪翻卷,火求烈、求狂,哪用结什么形塑什么魂,第五只螳螂涅罗坞干脆掀起了一片火海凌天;凄厉呼啸随风滚荡,黑色的大鹏鸟身上闪烁着诡异光华,只有巅顶大修动用神目才可辨得,那鸟儿是万万米粒大小的怪虫拼凑而成,虫已死、尸体却凑出了一头身形比起六百里紫鹤也全不逊色的巫杀巨鹏……为君一击,鹏搏万里,第六只螳螂紫霄国。 第七只螳螂的法术,腥风滚滚、兽吼轰动,天酬地谢楼的万妖大阵,声势与威力只稍弱于天宗半筹。 离山在前,五天宗与妖家大豪紧随其后,中土阳间世界最最强大的七个势力尽数动阵,全力出手轰那天火陨星。 每一道大阵神通飞往天穹时候,人间各处、无论是繁华大城还是偏荒小镇,都会齐齐爆发出一阵欢呼,百姓事先不曾得到丁点消息,可到了现在,又有谁还会猜不到。平日里那些隐遁灵山、深居简出的修仙高人,他们正集结几处、竭尽全力来消灭一场灭世浩劫! 只是,七只螳螂,挡得住一架疯狂以行的巨辇么。 封天都,一品殿,十花大判叹了口气,在他面前百丈铜镜半悬,正映着阳间大宗对抗天劫的情形,五年借法期限未到,十花判可动用这面宝镜随时洞察阳世。 十花判暂时收回了目光,不再注目于镜,低下头看自己的靴子:“花青花,四个月前,你曾问尤大人可否驰援人间。” “是。”侍立于侧的花青花轻声回应。 “在那之前,我和尤大人从未察觉你还有一份眷顾阳间生灵的心思。” 花青花笑了笑,即便知道自己不会被认同、即便知道自己的想法在前辈大人面前是错的,这位三品判依旧不会对十花判隐瞒分毫:“属下一直都是这样,幽冥……规矩太冷,不如人间温暖,是以属下对阳世生灵很有些好感。” 十花判不生气,更未训斥,相反的,老人也笑了一下:“我有个想法……会不会就是因为你有了这样一份眷顾人间的心思,所以苏景身上的那件一品袍把你选做了下一个传承?” 这是没有答案的事情,十花判提过一句便作罢,再开口时换过了话题:“那你可知,人间那些修家的本领如何?” 不用想,花青花直接回答:“只从苏大人的本领,便可见一斑。” “不错,本领高强的人很多,七大天宗、妖精金家……尤其离山,但因这一战太不公平。”十花判的眼光精准,他的道理明白异常:“若那颗陨星摆在地面,以现在他们催动的法术,那颗星早就碎裂了。可星从天外来,阳间修家不能等它进入世界再动手,只能催运大阵将法术打入天外……世间力,破天就得消耗半数;出得天际,再被空空星宇损耗,又得损丧大半;而那陨星飞行无数年头,蓄起的力量又何其惊人!” 花青花脱口问道:“可有办法弥补?” “有……”十花判口中说的是“有”,用的却是“休想”的语气:“除非能有十四位归仙之辈,六占六合,八结八荒,方可消弭破天、星宇之耗,才有望摧毁那道天星!只是如今阳间,又上哪里再去找十四位归仙共施法度。莫说阳世,就是幽冥也不存这样的阵势了。所以阳间完了,那些修家所做徒劳,输定了、死定了。” 花青花面色沉黯,未作声。 十花判口中话题再变:“以往,你时刻都在关注阳间吧?” 花青花一字以对:“是。” “那你可知,阳间的大修智慧如何?” “乾坤造化,自然使然,人间大修不乏惊才绝艳者,脑智纵横心慧非凡,委实了不起。”花青花毫不吝啬褒奖之词。 “比如?”十花判的兴致颇高,一句接一句的问。 大人有问,花青花必有回答:“比如离山沈河、比如弥天台辰光、比如大成学蒹葭……” “错!”不等他说完,十花判忽然摇头,老人的笑声古怪、笑容古怪:“全都是傻瓜啊!” 说到此,沉默了好一阵,十花判又是一声叹息:“十八个月前,我曾去往人间,一个接一个,见过了六大天宗的掌门人。” 花青花一惊:“大人……怎么说?” “怎么说?实话实说!明言告诉他们没希望,但若他们同意,我能以一品判之力,开一隙黄泉,允那几位绝顶大修与门中精锐高手,以阳身入黄泉,他们不必陪葬阳世,来到幽冥照样能够修行、只要有机缘有本领,照样能够破道飞仙!” 花青花动容,一品大判确实有这样的力量,能够接引阳世人入幽冥,但有这样的法力不表示有这样的权力,大判若真这样做了,来日必遭天谴!而十花判在位时,对阳间修家游魂一概严惩,足见他不惜修士夺天造化……十花判不惜承担天谴还要救今世修家精锐的性命? 会如此,再简单不过:阳间可以毁灭,但幽冥决不能沦丧,十花判舍却自身、与他最憎恶之辈合作,只求能为幽冥添一道生力军,对抗西方黑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着,不止人间,还有幽冥。阴间判官呆,正道大修呆。 “我没提及幽冥之祸,只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嘿,我想的是,等他们来了,就算为了自己也非得破那西方黑暗不可。不过我没想到啊……” 十花判没想到,六大天宗的首脑无一肯入幽冥,他们与阳间共存亡。 十花判不知道,离山之人,信那以个字:还!我修行、已夺了造化,我有所成就我永怀感激,若有一日我能还,我誓死不退,一、定、还。 求不得无悔,求无憾。 没人不贪生怕死,天宗修家也不例外,但他心中有一件事高出了生死,便是如此了。 一群可搬山填海、纵剑万里的傻子。 但也是这群傻子,个个都看出了十花判的“仁厚心肠”,个个都在回绝了十花判后对他说:若能挡下此劫,愿奉大判官差遣,维护幽冥、稳固轮回。 离山剑、天元道、弥天僧、涅罗火、紫霄巫和大成学的书生……何为正道修士?“正”以载“道”,“道”以作“修”之士。 “正”不存则“道”不存、“道”不存则无以“修”之。 “看傻子死,不是件开心事情。”第三次,十花判沉沉而叹。 幽冥中,大判官第三声叹息时,人世间,离山沉陷三百丈。 无论十花判想要招揽阳间大修入幽冥是什么目的,至少他有一点没说错:输定了,死定了。七头螳螂也挡不下那来自天外的巨车。 五大天宗与天酬地谢楼的大阵轰向天星,可离山的压力未能减轻分毫……不止离山,天元、弥天台等那后来动法的六大门宗,阵中修同样遭受巨力反挫而重伤、他们的阵基、山门震颤不休遥遥欲坠。 这绝不是一场公平之战,只凭天宗,远远挡不下来。 退无可退,背水一战可鼓气勇,可惜,在那颗天火陨星面前,天宗的勇气不过是个笑话。 李不二的身骨咔咔作响,来自陨星的巨大压力压得他痛不欲生,妖怪心中颓然:还打个什么?又哪有胜算?勉强分出一抹余光望向身边的修家,全都面色痛苦、面色灰败,绝望之意笼罩双眸,唯独一个例外:那个坐在不远处,脑袋四四方方、背后还背了一支桃花的离山弟子,此人胸襟早都被口中涌出的鲜血浸透,可这四方头的眼睛依旧明亮……是兴奋? 修道亦修剑,道法在身时,方先子是追求长生逍遥的练气士;可当一剑在手时,方先子更愿意把自己当成个勇卒、当作个战士!今日陨丧,仙途断灭,于练气士而言无疑惨痛结局,但在战士眼中,陨落于应战之役,丧身于最强大的天外来敌,那又是何等荣光。 那又是何等荣光!! 所以方先子身体痛,所以方先子眼睛亮。 行元在身,离山弟子参天悟道;长剑在手,离山弟子斗战乾坤。 就在此刻,北方天空中突然一阵急筝响亮,琴声高亢韵意铿锵……空来山、天魔宗,天魔大殿之中,以往千年都隐身青雾中的宗主魔君今日露出了真身:没有双腿的半身、残疾之人,白发苍苍的老者,十指急舞于身前魔琴。 魔君鼓琴。 第六百一十六章 嫁衣裳,天魔宗 早在离山找到“三年鱼”时就将陨星浩劫之事传告了天魔宗,魔君不对同门隐瞒丝毫,把消息传递下去,可随后三年间,不见他有丝毫动作,传令门人以前怎样就继续怎样。 魔君未闭关,但也不再过多过问门宗事务,他的居处常常传来叮咚琴韵…… 直到刚刚,离山开始行运大阵时,魔君召集宗内所有弟子集结于天魔殿。 蚩秀也来了殿中,心中颇有些兴奋,以为师父定是暗中准备了什么阵法,要在此刻发动去轰袭天星,不承想魔君竟是要讲道。 “古时有好赌之人名唤轩辕叮当,祖上留下的大好家业尽没于骰子骨牌之中,轩辕叮当沦为乞丐,讨得一两文,转身再入赌坊……如此往复,久而久之再无人施舍于他,一年冬雪早降,轩辕叮当潦倒长街垂垂濒死,忽然有人走来,给他身上盖了床被子,另外还给了他两个夹肉馍和十个铜板。” 轩辕叮当抬头一看,老熟人了,镇子上富豪大家的秦大公子。此人古道热肠,常常相助落难同乡。因轩辕小时候家境颇为不错,两人儿时还有几分交谊。 轩辕刚把家业败光沦为乞丐时,曾求到秦家门上,秦公子直接送了他纹银百两,劝他莫再去赌,这笔钱足够做有个小门厅的生意了。轩辕满口答应,三天后输个精光。 不久后轩辕再上门,秦公子外出不在,其他秦家人对他毫不理会。 三个月后,秦公子外出归来,听说轩辕又次上门,专程去了轩辕栖身的破庙找他,这次他给了轩辕十两银子,立一个门户是休想了,但支个大些的摊子还没问题,轩辕当时皱眉:“上次是百两,这次又不是我找你,你主动上门,却只十两?” “你不值百两,只值十两。莫再赌了,赌上不能安身立命。”说完秦大公子离去,轩辕混不理会,拿了十两银子再去赌坊,中午过去,不等天黑就再输了个精光。 第三次,秦公子与轩辕街上偶遇,这次秦公子只给一两银子,轩辕叮当在他眼中,只值这一两银子了。 凭着一两银子,轩辕叮当翻本了,随后半个月的光景,屡战屡胜,赢下了三四百两银子,但再三天过后,又输了精光,再之后他找上秦公子,后者对他避而不见,一两银子都不值的人,秦公子不愿与之交往。 不承想到那大雪之夜,秦公子又给他送来了被子肉馍和十文钱。轩辕叮当纳闷:“不是早就不再理会我了?今晚又善心发痒了?” “总不能看你真被冻死、饿死。还有,以后莫再赌了。”话说完,秦公子稍顿片刻,叹了口气:“十文,不能再少了。” 儿时好友如今值十文?不能再少了?只是于平时不太一样的,秦公子眼中满满忧愁。 轩辕叮当哪去管他啰嗦,挨到转天中午赌坊开门,棉被夹在腋下手里掂着十文钱再度进门,钱输光的话被子还能当得一两文,大小也能算个本钱。只是还未开赌他就听说秦家出事了,做一笔官家的买卖出了纰漏,倾家荡产不算还被追了官司,一大早虎狼差封门抄家,一家大小尽被拿去了公堂。 轩辕叮当闻讯愣住,那时间心烦意乱,以往落入耳中犹如天籁的骰子叮当、骨牌哗哗的声音,现在听起来只觉说不出的厌恶,十文钱放回兜里,转身离去了,离开故乡远走别处,从此再不知所踪。 一晃十五年过去,轩辕叮当重返家乡时,又是大富身家!当年远走他乡,从苦力做起,步步经营,他本是大家出身自幼脑子就灵活,加上他在赌中丢掉的运气原来都攒在了生意上,从小做大、连遇机遇与贵人,竟又挣下了雄厚家财。 轩辕返乡时,秦公子也出狱一年有余了,在大狱中伤了身体,力气衰败,手难提肩难扛,沦为了乞丐。 轩辕叮当去看秦公子,后者笑得惨淡:“如今你看我值得多少几纹钱?” 轩辕大老爷耸了耸肩膀,身边健奴一拥而上,抢着搀扶秦公子登上华贵车辇,一路上仔细侍候着,去往当年秦家老宅,轩辕叮当已将此处买下了,名玩摆设、雕梁画栋布置一新。 待到秦家老宅,轩辕门下佣人无需吩咐,抬了一口口箱子上前,对秦公子口称“老爷,请过目”,箱子打开来……金银细软、地契屋据林林总总,轩辕叮当十五年的经营,万贯财千亩地数十产业,甚至连他随身携带的钱袋,把他所有一切尽数赠了秦公子。 秦公子完全懵了,他落魄时我曾接济,如今我陷入绝境他施以援手再正常不过,但又何须搬出所有家当,轩辕如此,岂非疯了。秦公子口中喏喏,好半晌才总算问出一句:“你……你这是作甚?” 轩辕叮当应了一句:“我高兴。”说完转身便走……走不出三步又转了回来,自一口大箱中捞出十枚铜钱,在手中掂得当当作响,溜溜达达地又去赌坊了。 到了赌坊,轩辕叮当看了庄又看闲,开始还气定神闲、不多时便又回到当年的赌徒模样,咬牙瞪眼地盯了好一阵子,终于追到了明路,最后家当十个铜钱一把投下去。 “他妈的,输了!老子就只剩‘值这十文’了!”片刻后轩辕叮当怒骂一声,大手伸出,把头皮挠得咔咔作响,正挠得起劲,轩辕叮当突然喜形于色,放声大笑,笑七声,身躯直挺挺倒地,就此气绝身亡!而他丧命之际,天空中千里乌云翻卷、万道轰雷接踵不休…… “一朝顿悟,轩辕叮当身死人间、神化天魔……诸天真魔中列位九百十一,轩辕尊有三魔名:他值得了十文,是以自称‘十文魔’;他执意报恩,其他诸位魔尊敬称他‘重恩魔’;他把大好身家全部送人,十五年辛苦打拼全为了恩公、与旁人做嫁衣,我天魔宗前辈又唤他做‘嫁衣魔’。”故事讲完了,魔君静坐于大殿,此刻外面世界电闪雷鸣,六大天宗与天酬地谢楼已然全力出手迎抗天劫。 魔君不看外面一眼,转头望向心爱弟子蚩秀:“如何?” 在师尊面前,蚩秀心中全无骄傲,恭敬回答:“还请师尊教诲。” 魔君突兀放声大笑:“早就教导过千百次了,今日又老调重弹。百万家财重还是十文重?我重还是恩仇重?天地重还是修行重?我喜欢哪个、哪个就重。” “不痴不疯,何以修魔?痴不入极、疯不成狂,何以成魔?” “求我所求,管他天翻地覆;求我所求,哪怕翻天覆地!” “求只求,找到我的疯癫所在,找到我的偏执所向……我那十文钱,究竟在何处?” “本来我不知,以至六百年修持再无寸进;三年鱼消息传来,天地将毁浩劫当前,我却心头狂喜修为猛进……我那十文钱,便是天顶这颗星!” “我已有所求,哪怕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大笑声中,魔君挥手将一架古琴摆放身前,十指如轮急急动弦,天魔琴、嫁衣裳,琴中魔音不能直击陨星,却能为已经发动的诸多大阵添力增威…… 天魔宗自视甚高,即便道法修法不比天宗更强,但魔家弟子无一例外都看不起天宗修家,当年蚩秀挑战离山,足见他们的狂妄和凡事必要抢出风头的性情。 天火陨星来了,天魔宗弟子不会束手待毙,不过以他们的行事风格,当会穷尽心思布下一阵,不仅要迎抗浩劫,还要在阵法上出奇出彩,去胜过别家的法术。可魔君一改平时做派,他竟心甘情愿地去给那些他看不起的修家做辅、做助。 绝非无奈之举,只因他找到了自己的“十文钱”。为那十文钱,人前争胜是傲,胯下受辱又何尝不是傲。管别人如何去想如何以为,我自看重我的:十文钱。 琴才动一声,魔君一口鲜血就喷于琴弦。他的本领毋庸置疑,可他要鼓琴相助的那些力量……天宗集结同道修家,蓄势已久的大阵,力量何其强大。离山轰击天星是螳臂当车,此刻魔君所为又何尝不是?强行动用法力,硬要去做一件超出自己极限无数、绝做不来的事情,又岂会不受反挫、反噬之害。 可魔君仍眉飞色舞,蚩秀修行数百年,从未见师尊如今日快活!魔琴魔音,于他指下响亮不休! 魔家绝学委实不凡,得了魔音相助,七宗阵法聚威势、笼神气,威力各有增长。虽然距离对抗天星还差得太远,但各家大阵的威力力量,确确实实稳固了些。 琴动七声,魔君前后七口逆血撒于长琴,忽然,魔君麾下北路魔王冷哼一声,右手一抬、十指指甲疯长,如狭长利刃直直戳入魔君肩头,下一刻,北路天魔也是一口鲜血喷出。 宗主为那些假仁假义的正道修家做嫁衣? 那我为宗主做嫁衣又何妨。 北路魔王传力、分伤于魔君。紧随北魔王指甲之后的,西路魔王挥出自己的大辫扎于魔君肋下、南路王将一根两端锋锐的长梭连在自己和魔君的眉心……天魔殿内,人人动法,身体勾连、修为勾连、性命勾连! 魔琴动天,嫁衣裳,东土北方空来山,天魔宗,第八只螳螂。 魔君不喜反怒,怒声斥骂:“本座的十文钱,与尔等何干,都与我滚……”可话还没说完,远方猛又震起一声惊天动地的蛙鸣,东土汉境与南荒妖疆交界地方,一蓬暗红色的沙急喷而起,迎向那天上的第二枚骄阳。 魔君的骂声变成了一声嘶哑怪笑:“还有买卖,一并接了!”言罢琴声更急,又拼出一份魔韵去扶持那蓬冲天的沙。 第六百一十七章 秀色现,还有谁 除了蚀海,今日人间还有大圣么? 此问暂时无解,但一直以来小金蟾心中都有个怀疑,藏身中土与南荒交界、曾因毁了她的金钱宝物而赔回来一块蜃玉的那头老蛤,会不会就是大圣?这头怪物的本领太大了,连裘婆婆误入其腹都不知觉。 浩劫消息传来后,小金蟾先去了西海,而后重返“疙瘩山”从此长跪不起,口中喃喃祷念:“浩劫将至,求请大圣老爷爷动用仙家法度,消弭此劫。” 一句话翻来覆去念了不知多少遍,终于把老蛤给说烦了,不久前突然一股古怪大力席卷,小金蟾全无抵抗余地,顿觉天旋地转、被那怪力挟持着进入一片泥沼中。 泥沼是哪里?青云不晓得,瞪大那双离得颇远的大眼睛,四下里张望。忽地,眼前人影一闪,一个满脸皱纹的、双眼凸出、嘴巴大得几乎咧到双耳的老太婆出现面前:“我、不、是、大、圣,我、也、不、是、爷、爷!” 老太婆说话异常用力,震耳欲聋,且一个字一个字的蹦,更显可怕。不过因为她嘴巴太大,开阖之际自然也就显得好像在笑,这让她和气不少。 “求老奶奶出手,消弭那天劫!即便不是大圣,您老的本领也毫不逊色!”小金蟾焉能不知她是哪个,幸亏她以元神相见,否则老蛤动作那么慢,说不了十个字,那颗天火陨星都已砸进世界了。 青云忙不迭又跪倒。跪是跪、但她眼珠转动着口气也愈发理直气壮:“不过……受境界限制,您没办法飞遁天外……天地将毁,哪怕为了自己,总要打那颗混账星星!”说着,青云抬手向天上一指,这时才发现天上什么都没有。 或是化境,或是妖身祖窍,总之泥塘不在大世界中。 老蛤咧着嘴巴,看她的表情像是在笑,可看她的目光只有不耐烦:“无知小辈,本作早都修成‘神身身神’,我是无法飞遁天外,但就算世界毁了,至多也只是灭了我的皮囊,我神魂全不受其所伤,仍能继续修行!” 这等高深法门,青云听都不曾听说过,但大概能明白老蛤是“神魂仍在天地间,却与天地无牵扯”的境界,它不怕浩劫,老蛤早就看得清楚了,那陨星会毁了这世上所有生灵,但不会把世界彻底撞碎,神魂在不毛地修行?无所谓啊!何必浪费力气去抵挡劫数。 咚咚响声不迭,青云的额头砸在浓稠泥沼上的声音:“小孙孙儿求请您老发发慈悲……” “我和你勉强同宗,又不是熟人!上次本座用一块老玉赔了你的金钱,早就没了亏欠,你跑来求我、扰我修行好没有道理,快走快走,找地方等死去。”老蛤毫不客气,随后又是几句狠话出口,看青云愣愣不语,老蛤只道打消了她的奢望,又把话锋一转:“老身并非无情之人,只是这道劫数远不是我能应付的……这样吧,你就留在此间,至少能保住性命。” 不料面前的忽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我不要自己活命啊!我不怕死,可我那七十三个孩儿不能死……我答应夫君好好照顾它们,大家都死了,黄泉路上我没脸再见平安郎。” 说到这里,哭声愈发响亮:“我夫君修真龙法度,闭关西海,我得知浩劫来临时,立刻去西海寻他,可……可他不见了!那海里的老龟告诉我,这是‘龙隐于世’的修持,他会消失好久,除非破这一境否则难觅踪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平安郎最好脸面,乾坤浩劫这种事情,只要他晓得,就算拼命也会出手杀星,可他人在关内,他不知道……我找不到他……我又怕别人会笑话他是贪生怕死,所以跟他姑姑、他同门说平安郎随我去娘家入阵;又跟我外公说平安郎跟我去离山入阵……这谎话现在怕是早都被揭穿了,我没地方去,我好多好朋友和亲人却一个都不敢见,我那些孩儿还不懂事……我只盼着天劫消弭,孩儿没事……大家都没事,我……以后再见他们……哇啊……该怎么说啊!” 小金蟾箕坐泥塘号啕大哭:“求老奶奶,出手……他们都不能死……家里男人不在,我还得等他回来……你不肯管就放我出去……我不能独活,黄泉路上我还得照看娃娃们,不让他们受恶鬼欺负。” 一滴眼泪不知不觉从老太婆的目中滴落,她的眼睛高高凸出,泪水落在身前七寸之处……犹豫再犹豫。此时小金蟾已经不再求她出手,只一个劲地要她放自己出去。老蛤狠狠一跺脚:“当我上辈子欠了你这妞子娃娃!”旋即,南荒边缘处那巨大老蛤人立而起,肚皮鼓胀几次,猛一声大吼、赤红蟾沙直喷天际。 老蛤本就不是无情人,她远离人间自己蛰伏于此,不是桀骜孤绝,只因她在人间行走看人间亲热时,天天哭了笑笑了哭,实在受不得那份折磨这才来狠下心肠来到荒僻地方,不承想……命中注定! 哇哇哭声猛又提升了个高度,青云小姐撒了大泼,用尽自己所有修为放声大哭。 老蛤动法,迎抗天劫! 而那蟾沙翻卷后,不过三两个呼吸功夫,东土汉境中,一道、两道、三道……前后十一道神通,猛地拔地而起,轰向灭世陨星……东土锦绣,从不缺天才,这片传承有序、广博浩渺的灵秀大地,远远不止七大天宗、妖家魔宗这些修行翘楚,有人名不见经传隐遁深山;有人游戏红尘身藏庙堂,大修绝艳之辈数不胜数。当三年鱼之讯传遍修行世界,这些人或是因行属不合无法入天宗之阵、或是心性孤僻不愿于正统修家为伍,但他们绝不是什么都不做,三五相商、百十串联,各结各阵,于今时此刻,于繁华人间,绽放起只属于他们的绚丽光彩! 平心而论,老蛤之后再起的这十一阵,威力远逊于天宗法度,但他们也把力量打出了天外、打中了陨星。哪怕击中陨星时他们的阵法只剩蚊蝇之力,那也是他们的荣光,他们的修行,他们无憾无愧无悔! 空来山天魔殿,魔君哈哈大笑:“有趣,全都接……”话音未落又一口黑血喷出,可他手下琴声越发激昂;离山共水大阵,沈河哈哈大笑,他的声音早已嘶哑,更没有力气传声四方。沈河掌门心中,仍是之前传于全山同道、全宗自己的那四个字:何其有幸。 能在末日降临之时,见识天魔琴、见识南荒蛤、见识隐匿中土各处从生到死都不出世的精彩修家……见识这天地深藏不露的秀色,何其有幸啊。 而沈河贪心,已经无怨无悔,却还想再看,看还有谁……还有谁……还有那一只雪白的灵狐,自南荒深处破空而去,一路向天长啸昂昂。 南荒、狐地。当年苏景途径那处,大圣玦将狐地大雾收敛一空,露出了天真大圣卧像真容,那群狐狸就开始闭关精修,等待着大圣归来、再追随先祖傲啸天地。到半个甲子前,天真大圣全不见回来的征兆,不过狐狸们的精修已经告一段落,未出关不过也不再结身入定,外面的情形它们都有了解。 三年前,天斗山的妖精念着苏景曾与此地有过一段渊源,将“三年鱼”之言结成一道灵讯送去了狐地。三年之间,千万灵狐亦布下了大阵一座,此刻发动,为本已绚丽缤纷的阳间世界再添瑰丽颜色。 阵法成,一头巨大灵狐自阵中飞去迎抗天劫。 狐地首领,那头红皮狐狸端坐在地,好像人似的一双后腿盘结,一双前爪并合、捏印,其他千万头灵狐错于它身边坐落安坐、共转大阵,它们的样子说不出的可笑,可它们的神情说不出的威严;狐狸打坐的样子说不出的莫名其妙,但它们催起的法术却凶悍无匹,比起东土汉境那几道天宗大阵也不遑多让。 可惜,还不够、还差得远。天魔、老蛤、隐修、狐狸,一只又一只的螳螂,仍无法阻挡那熊熊燃烧的炽烈天星! 与离山弟子情形相仿,狐地阵法打出天外、才一迎上陨星,群狐的眼光便陡然黯淡,身形无以抑制的急促颤抖,沉降于周身的巨大压力挤压得它们血欲崩骨欲碎!红皮狐狸眯了下眼睛……心中了然:不是对手。 可没有退路了。不能退,狐地传承无数年头,只为等候大圣回归,几百年前那征兆终于显现,它们看见了希望,又怎么可能容这世界毁灭、容自己这时刻准备着为先祖效劳的有用之身灭于那无稽天星! 红皮狐狸口中连串低低嘶嗥,奋力传音同伴,要孩儿们坚持、要孩儿们撑住,没有胜算是天注定、不全力入战则是让先祖蒙羞、愧为天真后人。突然,红皮狐狸口中嘶嗥停顿,一双狐目瞪得奇大,满满惊骇:那雕像…… 狐地中央天真大圣巨像,头枕双手、腿搭二郎、眼睛望向天空,轻松惬意地躺卧姿势。但此刻那大像竟活了、动了、坐了起来! 左腿平伸、右腿蜷曲,左臂搭于左膝,横陈于地面千万年头的冰冷石像,真的坐起了身。 姿势变了,但大圣的气度未变、望向天空的目光未变,大圣像的双眸,正死死盯住天空中那第二颗太阳…… 第六百一十八章 带红花,穿新裙 下一刻,天真大圣巨像忽然笑了一声,于喀喀的顽石摩擦声音中,它站起身形平步等空,一步接着一步,走向苍穹。 既没有烈烈长啸,也不存破空锐响,“大圣”的行走全无声息,甚至连一点点的妖威或声势都不存,可他的双眸……他在看着那颗陨星,那颗陨星却不存于他眼中。一如青灯中的坐像、如莫耶世界的站像、如天斗山壁画中的飞天像。他的双眼揽尽乾坤又目空世界,狂敛于心傲绽于目,第五圆繁衍万万年中,妖家精修第一圣:妖狐天真。 就在大圣举步登天时,突然南荒的另个方向,猛又暴散起轰动妖威! 不若天真大圣那般将狂傲内敛,刚刚绽裂的妖威满满凶狠,毒辣气意横扫天地,先弥漫了南荒、继而播散于中土,随妖威浩浩翻卷的还有一道嘶嘶的怪响:放大了万倍的毒蛇吐信之声。 一条铁灰色的巨蛇,凶口大张、长信吞吐,昂首向着天火流星飞去。 天真、蚀海,两大圣! 只不过,今时的洪蛇蚀海看上去比着往日稍有不同:蛇头上斜斜地戴了一朵巨大的花儿。虽然大了许多,不过那花儿还是能被人轻松认出:这些年东土世界随处可见的、原本只生于邪魔地、莫耶地的笑语红花。 中土人间,唯一的那个莫耶女子正眯着弯弯的眼睛、满目笑意地望着头戴红花的巨大洪蛇飞天。她前方不远处,以剥皮国瑞皇帝、大国师洪灵灵为首,数千洪蛇子孙齐聚于一阵,个个都化作原形。无一例外鳞皮颜色黯淡无光、身体筛糠颤抖。洪蛇家的大圣爷曾对小不听说过,远古时候也有过一颗陨星飞来灭世,蚀海大圣辛苦三年准备大阵,结果还没等出手,东剑西禅就先拔头筹,施展浩大法力打灭了那颗陨星。 蚀海的阵法没用上,就被荒废到一旁,蚀海的阵法没用了,除非有朝一日,再飞出一颗大陨星来砸世界——正是今朝! 在幽冥时,大圣栖身的盆景大半时候由不听所持,两个人闲暇时常常会聊上一阵,一老一小还算投脾气,洪蛇的唯我独尊阴毒狠辣,颇让小妖女敬仰,小妖女的刁钻古怪口蜜舌糖也深得大圣欢心。有关这座阵法,大圣曾向不听做过仔细讲解。 是以“三年鱼”的消息传出后,不听立时想到了那荒弃的大阵,按照大圣以前的指点,先找到了阵位所在,又发动现存洪蛇入阵。蚀海虽不在,但是凭着洪蛇后代的纯正血脉和不听了解到的阵法行运道理,仍能再启此凶猛大阵。三年的忙碌准备,终于如愿以偿。 不止重新发动那么简单,大胆的小妖女还甘冒奇险,又给大阵添入一道法术,让洪蛇戴红花儿……另外值得一提的,小妖女今日着盛装,莫耶习俗中,只有奉重大节日时才会穿起的华美衣裙:若能继续活下去,不听想要中土世界处处开遍笑语花;万一死了的话,小妖女就要漂漂亮亮地去见苏景——她在幽冥时听鬼差说过,阳间人物死后游魂入阴曹,人死时身上穿的什么,游魂身上的衣衫便如何。 至于狐地的大圣像,当年蚀海为迎抗天劫曾布下一阵,天真大圣又怎么可能坐看陨星砸落于此间? 九尾白狐与洪蛇一样,都曾设下了凶狠阵法、也都被东土的老道和尚“抢”了先手……大圣留下的法术便是狐地中的巨像了,引动此阵的契机简单,只要后世弟子动用了轰天之术,巨像便会“醒来”,时隔千万年头,那头名唤“天真”的狐狸再为乾坤动法,一击轰于天外。 离山共水之后,五天宗、天酬地谢楼、天魔宗、隐遁修、老蛤、狐地、天真与蚀海的存留大阵……一场摧毁人间的浩劫,引出的竟是好一场异彩纷呈!诸般法术,威力参差不齐,颜色却同样惊艳、同样耀目,如盛世节日时那璀璨烟花。 乾坤劫数,天下共御、天下共讨。所有能出力的人全在出力,杀死那颗星! “天真”步穹宇,“蚀海”攀九霄,两位大圣留下的法度与其他冲向陨星的法术大不相同。包括离山共水在内,天宗、隐修和老蛤的法术,都是将化形凝意的力量直击向上,冲出去多少不可知、落在陨星上多少无把握。 而“天真”来到天穹顶出,挥手向着天顶一划,肉眼可见,湛湛蓝天就那么一下子被裂开一道巨大金色裂缝,随后“天真”跨出中土世界、于虚空星宇中从容迎向那陨星。 “蚀海”更干脆些,直接一头撞上天顶,引得世界摇晃乾坤震荡,旋即只见天顶上显出了黑色大洞,四周更有无数裂璺弥补,大蛇则从自己撞开的洞子里大摇大摆的游了出去,继续前进。 两大圣,撕天撞顶,破这世界,全不损身上所蕴巨力。 “蚀海”直直来到陨星前,昂头摆尾一次次的猛撞不休,唯一能从地面上直接看到的、来自中土法力与天星的直接恶战,便是疯狂洪蛇! “天真”却不见了。他还在,只是兜了个圈子,来到了陨星背处……陨星拖彗尾,看似一体实则各自分离,打碎尾巴和陨星前进并无影响,可是在天真手中,却是另外情形。 大圣探手,猛抓住了陨星彗尾,竟真得拉住了、拖缓了那灭世之星的前进之势!自阳间众修家出手一来,第一次,那陨星终于慢了……慢了! “天真”的面色看不出喜怒、目光始终淡漠,手臂上肌肉贲起,加力、遏;“蚀海”蛇形,不存表情、眼中浓浓虐戾不变。身形摇摆得愈发疯狂,头撞尾抽,加力、打! 两大圣,迎头拽尾,法术不懂“沟通”但上上法持自有默契,与今日人间的精彩后辈并力,斗天星。 只是……离山仍在沉陷。 也许是大圣的阵法被荒废了太久、又因不是大圣亲自主持所以损失了威力;也许是这颗灭世天星比着古时那一颗更大更强,中土人间绽放起的层层异彩,仍不足与那第二枚骄阳争辉。 离山沉陷的势头放缓许多,但还在向下沉落…… 樊翘未出力。 他是火行修家,入不得共水之阵,是以不久前樊翘和留在光明顶上的众多乌鸦、祸斗一起去往涅罗坞入火行大阵,可出乎意料的,祸斗或剑鸦都能入阵,唯独樊翘和那四十九对比翼双鸦不行。 他们一入阵位,涅罗坞的大阵中灵火流转立刻显出微乱之势,火焰仍受阵法指挥、行转,但又“不由自主”地向着樊翘、比翼鸦靠拢过来。 意外的情形,不过原因却不难解释,苏景的手下众将,真正修得阳火精髓的只有九十九个人:樊翘修炼金乌真诀、比翼双鸦修行金乌九劫大阵。其他的剑鸦或者小祸斗,也有不少修行金乌九劫火法的,但它们的修炼年头比不得那四十九对乌鸦卫,火焰纯粹不够。 就是因为樊翘与比翼鸦的阳火够了火候、足够纯烈,所以入不得涅罗坞的阵法了,世间火焰百种千类,唯独阳火为源亦为尊,只有阳火灵领袖其他火焰的份,不存被领导的机会。 无奈之下樊翘与乌鸦卫只好回到离山,重返光明顶再动阳火继续祭炼……祭炼不停。但心思早被人间与天星之战吸引了去! 樊翘仰望苍穹,他不想发抖可身体不受控制,他不想流泪可目光早被泪水淹没,一破一立让他心境远比同辈修家更沉稳,但是身处那一道道冲天法术起源的大地,感受到的不止那些法术的威力,更有无限荣光。骄傲到发抖、感动到流泪,而樊翘只想笑,笑不出声音的大笑狂笑疯笑。 樊翘的胸口、咽喉都仿佛堵住了,他在笑,却无声。 激动到无以复加,也遗憾到无以复加,身为离山弟子,却不能入阵,这道遗憾如疤、将永远横陈心头!死都抹不掉的遗憾。 此役,未能入共水大阵的离山之人还有六个:人在青灯、且根本不知道劫数降临的陆老祖;人在死关、五听寂灭专心领悟最后逍遥一问的贺余;人在幽冥、无法及时返回阳间的妖国君王尘霄生;人在褫衍海、还差三天才能回到幽冥的小师叔苏景;人在何处不知、身体已被墨色沁染而依旧坚守本心、但此时法度已然不合共水阵的长老任夺;还有一个……正在咳嗽。 剧烈的喘息,大声的咳嗽。看不出他的年纪,因他血流披面。受创的不止头颅,还有身体,一道剑伤纵横,鲜血汹涌,早已经把他身上的剑袍浸染成艳艳红色。 他的面前没有敌人,他的手中有剑。 剑上有血,正沿着剑锋汇聚成细流、缓缓滴下。 剑为上上品,片刻功夫鲜血落尽,剑身又复清透明亮,隐隐现出云海般的剑纹……剑锷上两字篆文浅浅:流云。 流云,算不得多稀奇的名字,不过剑名篆字并非今时文字。上古时的篆、上古时的剑,来自江山剑域、曾于这位离山弟子手中大放异彩的好剑。 咳嗽不停,口中仍费力反复地说着话,他在对剑说话:“求请……前辈醒来!”每次都这一句话,每次说完后,他都会手腕倒转,挥剑逆刺于自身……一身剑伤,皆为自损。 如果不是自损,这东土人间里,除非陆老祖破出青灯,否则根本谁能让他伤成现在模样。 孤身在外的离山弟子血流如注,一次次地自刺:求请……前辈醒来。 第六百一十九章 剑中渊源,万里江山 东土汉境,从荒山野岭的无名洞府到明秀山川的天宗大派,习剑修家不知凡几。就连当年齐喜山六两大掌柜出来抢劫苏小祖宗时,手里都耍着一柄赤霞剑……御剑者众,修家对剑的态度也大相径庭:有的只把剑当成工具,随身携带防身杀敌;有的把剑当成了酒,可遣愁怀可宣胸臆,不知不觉里就上了瘾;有的把剑当作知己,遇事时会先问一问手中青锋;有的把剑当成性命,剑在人在剑毁人亡;也有的会把剑当成空气……“态度”并非境界,它本身没有高下之分,无论对剑是什么态度,当智慧到时、灵犀到时,都能修习得上佳剑法。 就以今日的离山剑宗而论,一脉相承的门宗,对剑的“态度”便各异。 把剑只当作工具的,掌门沈河,剑是他守护门宗的利器,仅此而已。他也爱剑,且对剑的喜爱不逊于离山任何一人,只是这份喜爱,和猎户珍惜自己的长弓没什么两样;把剑当成酒的,想都不用想,陆老祖! 当剑是好朋友,有个人比着苏景还要更过分:滇壶峰虞长老,当人面前他总是笑嘻嘻的,可他心中秘密,只会说给手中长剑来听;把剑当成了性命的,四方头方先子,那根红长老赐下的桃花枝,干脆就是他的命,若有一天桃花枝崩碎,方先子用不了多少时候就能把自己活活哭死;至于将剑当作空气……空气是什么?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它不会影响人的行事和思维,但若没了空气,人就活不了!空气就是:我活在其中,但我仍是我。 现在的离山弟子中,剑如空气的那个人,苏景久闻其名却缘悭一面,他姓林。 离山第一代弟子如今仅存的四人之一,贺余的师弟、苏景的师兄,林青畔。 突破“远游子”后林青畔就下山入世去领悟最后一境去了,而后就仿佛没了这个人,修行道上再不见了此人踪影。莫说外宗、同道,即便离山宗内与他有所联系、知道他行踪去往的也不过寥寥三五人:任夺“入魔”时,曾陷入正道修家围剿、几近绝境时忽有不明身份的凶猛魔头杀入重围,救走了任夺:魔头的画皮之下,便是林青畔。 三祖陨落归返途中,法蜕坠入中土之后,身为离山栋梁的长辈弟子,又怎么可能还能轻松云游不理身外事情?贺、林两人,前者在明坐镇门宗再不离开;后者改头换面跟随任夺身边,铲除六耳诛杀邪修。再未踏入过离山半步,直到数月前虞长老等人归宗入阵、共抗天劫。 林青畔也一起回来了,但他并未多待,与掌门密谈一炷香,又隐遁身形去离山敬奉本门前辈牌位的宗师祠静坐一炷香,而后他飘然下山……此刻,中土齐动、迎抗天劫,林青畔虚弱咳嗽、挥剑自刺,一次一次沉声重复着:求请前辈醒来! 离山,共水大阵疯狂行运、阵中人皆受反噬身骨剧痛、八百里雄峰还在一点一点地沉入地面,若从天空鸟瞰,离山周围的地面一道道狰狞巨大的裂璺正不断绽开、疯长!还能坚持多久?无论坚持多久,到头来也脱不开那两个字——灭顶! 阵中人都伤了,阵还能强撑几时?三千里大地躁动,也许下一刻就会轰然崩塌,陷离山于万劫不复!可是这等紧要关头,沈河却稍稍有些游神了:“师叔不入共水大阵?” “共水之阵不差我一人,我会去一趟剑冢。远古时江山剑域庇护人间,今时仙宗不复但前辈英灵犹存其中,若能将其唤醒,或可为御劫添出大力。” “师叔知晓唤醒剑冢的办法?” “没把握,只有试试看,值得一试。” 四个月前静室中林师叔说过的话言犹在耳,只是林青畔未讲明、沈河自也不会知晓的:“值得一试”之后还应再有四字,虽死不惜。 把“剑”当作空气林青畔,对剑意领悟非凡,早在苏景见识剑冢真相之前他就已在怀疑:剑冢之剑不仅有灵,且还有智,只是沉眠中。 出自剑冢的名剑,有自己的规矩,比如采得之剑毕生与主人只存一世缘分,不可传承;比如不可以剑自伤,否则会引动剑冢的犀利反噬等等。而林青畔想到的、唤醒剑上英灵的办法便是:悖其道、逆其法,自损以对。 剑冢封闭,任何人都无法靠近,林青畔坐于六百里外山峦间,面向剑冢方向,从离山共水大阵开始行运之时,他解剑、自刺。 “求请前辈……嘿,前辈怎么还不醒啊。”又再一剑自刺后,浑身浴血、目光散乱的林青畔居然笑了起来。 从小到大再到数千岁一把年纪的老怪物,本性都不会被改变,林青畔是个喜欢笑的人,天大事情从来都是轻松以对。 一边笑着,垂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势,再抬头望向天空中、那已经乱一团但也绚烂到无以形容的抗劫之战。林青畔又开始咳嗽,空着的左手微有些颤抖,自挎囊里取出一方帕子,采撷夕阳沉落时的金辉与藏身云中的天水蛛丝炼成的帕子。林青畔将手中流云剑仔仔细细地擦拭一遍,又复缓缓开口,笑着、喘着、和流云剑聊着:“时间不多,前辈再不醒就来不及了。启禀前辈,晚辈有个师弟在幽冥做判官,虽然以前没见过面,但同门渊源他总会对我照顾些,是以晚辈不怕死,只怕您不肯醒来……求请前辈醒来!”话音落处,长剑又次倒转、逆刺,这一回他以剑锋相对的,是自己的眉心祖窍。 此处受创、必死无疑。 没时间了,无法唤醒剑灵、剑冢,离山就毁了,林青畔的最后一次努力,舍命…… 疼!红长老很疼。不同于之前的身骨重压、胸肺欲裂,现在的疼是“活”的,它在“长”,自丹田而起,如一根长针一路刺穿向上,到心头、再到眉心、最后冲到天灵,那根“针”仿佛想要从自己的头顶中扎出去。 公冶长老也疼,但是与红景正相反的,他的疼不是“针”,是开山劈岳足以打碎一切的巨锤。自上向下、从天灵起砸过眉心、心窍、直到下腹丹田,重重夯砸不休,想要捣烂自己的肚肠、破腹而出。 共水大阵分阴阳两门,最最重要的两处阵窍,两个主掌此窍的长老同时显出了“透支”之兆,不是累到脱力,而是精气神尽告崩溃,只等那长针透顶、巨锤出腹,他们就要身死道消了。 两人晓得,自己快死了……阵完了、离山完了。忽然,红景只觉头顶一阵清凉、公冶觉得丹田一阵温暖:有外力流入体内,是外力,却同宗同源,来自同门的力量,奋力抬头、慧眼穿透阵雾,两人同时看到,遥远处沈河的微笑。 看起来四十出头、一向健旺的男子,此刻白发干枯、满面皱纹!可他还在笑,腾出自己那一份用来维护元基的真力去相助红景、公冶。他要保护师弟师妹,他要维持这座大阵,若今日离山阵中有人要死,他会做第一个。 他是,离山掌门。 元基松散了,从现在开始,沈河随时会死,随时。 从未有过的虚弱感觉,沈河觉得自己好像一片枯叶,被风从枝杈上摘下,摇晃着、旋转着向下落去。 即便如此,沈河还是不能自已地“游神”:剑冢现在还没有动静,林师叔未能成功,可惜……就在这个时候、就在沈河心底惋惜一刻,那一阵饱蕴怒意的长剑鸣啸声自剑冢方向传来,何其嘹亮! 巨岩崩、山石裂,沉绵冢内的千万长剑疾飞而起,剑疾飞,破空声尖锐;剑急震,鸣啸声激烈,眨眼三千丈! 凌霄三千丈,万剑顿止,结阵成圆,旋即一震、一震、再一震,圆阵崩碎长剑各奔四方:柳暗花溟,八方剑王之一,快若光电飞掠千里,来到东土西北大环山,停顿、一震,三百里大环山陡然绽放出一道璀璨剑气;马足龙沙,八方剑王之一,疾飞西方跨入茫茫戈壁,停顿、一震,四百里戈壁,每块石、每方土、每粒沙同时急促跳跃,无数细锐剑气汇聚、迸放;鼓泉瞳,剑冢普通长剑,飞赴南方一座小小水潭之上,停顿、一震,十八里潭猛荡漾,水色化作剑气,冲天;银杏叶儿,剑冢普通长剑,飞到江南一片稻田上,停顿、一震,田中泥土忽然翻滚开来,几棵早已入土化作阴石木的上古银杏巨树,内中发出咚咚地怪响,石木生芽阴枝吐叶,一芽一叶皆为一剑,剑气……仍是剑气! 若非亲眼得见,又有谁能相信、谁敢相信,剑冢中每一剑都有一个“渊源地”,当剑令传至,“渊源地”便会升腾一剑! 千万长剑指点江山,万里江山处处化剑。 那个藏剑地方,上古时候唤作:江山剑域! 古往今来,东土汉家第一门宗,江山剑域。 万剑传令,江山入剑。一道道来自山、来自水、来自人间的剑气冲腾、汇聚,整座汉人的世界凝力于一处,化作万丈豪光、神鬼辟易的一剑,飞天、破天、穿宇、刺向那声势煌煌的天火流星! 第六百二十章 星火变,一起走 “好!” 幽冥世界封天都总衙中,侍立于大判身后、一起自百丈悬镜中观看阳世斗天劫的三品判花青花,情不自禁一声喝彩。 声音出口,花青花心里一惊,急忙自省,十花大判在座,自己妄声喊喝造次了,不料他口中那“好”字未落,又是“啪”的一声大响传来:十花判挥起一掌拍在了桌子上! 当然不是因为手下造次而动怒,十花判这一掌,也是一声喝彩。精彩之战、精彩阳间!从离山动阵,到江山如剑,前前后后一共才多少时间?了不得一个时辰多些。可就在这短短一个时辰里,从天宗到妖精、从隐修到大圣再到江山剑域,一道又一道的生命颜色绽放于天际、绽放于那颗太阳面前,让人何其振奋。 十花判振奋。而他不过是个旁观者罢了,他是幽冥大判,非阳间人、阳间修,只看却未能感同身受、未能真正参与其中。 只是旁观者又何如?阴阳两界牵于轮回,这两座世界的联系永远也斩不断扯不开,阳世中人能有此等精彩,阴间里的鬼也觉与有荣焉。 江山入剑、剑透苍穹,与诸多人间法术、两位大圣法阵一路,共抗于那枚陨星。 从古到今,跨越千万年的联手!那些法术联手在一起,是什么?便是:第五圆! 第五圆,于灭顶大灾面前:花儿一般、怒放! 压于穹顶的第二枚骄阳,被水华长击、被天子怒斩、被天真遏尾、被洪蛇疯撞……来自天外的毁灭与人间的守护,两股截然相反却同样晃晃浩大的力量,真正纠缠在一起、对抗在一起。 何须修家慧眼,即便凡胎肉目也能清晰分辨:那颗星停了。于无数今人不计生死的狙击下、于远古前辈跨越时间的阻拦下,天火陨星终于止住了前进的势头。 再无寸进! 离山、诸天宗、妖门、和十余隐修大阵的承担的压力一下子轻松下来;自西海到东土。再从东土到南荒,好人坏人善人恶人所有人同声暴发欢呼……大洪都城,金宫大内、古稀老皇帝昂首、双手紧紧攥拳,口中怪叫似的欢呼过后,又猛地一跺脚,大喊:“杀!” 皇帝吼喝,自有宦官迎奉:“杀!”嗓音尖尖,可同样疯狂、同样用力! “杀!”皇帝身边,皇子皇孙皇太孙儿顿足。 “杀!”真龙一脉身边,文武百官顿足。 “杀!”贵人四周,大内侍卫顿足、御林军顿足、一次一次的吼喝,只这一个字。 声浪冲起,涌出皇宫飘入都城,有人附和、有人顿足……所有人附和、所有人顿足。那是整整一座城,从操刀宰牲的莽撞屠夫到最讲究礼仪的长衫老儒,从手拿破碗的乞儿到大腹便便的皇亲贵胄,京城上下无数人,口中渐渐只剩一个声音:杀。 杀,那颗星。 今时此刻,无君无臣无尊无卑,万万众、结一心、做一念、齐吼一字! 陡然间,一道炽烈光芒自天外暴散开来,那光来得太强猛太凶悍,以至偌大世界于一瞬间都变成了惨白颜色、以至凡间百姓猝不及防双目剧痛。杀字吼喝变作惨叫,可不等惨叫落下他们的欢呼又冲起,眼睛暂时看不见了,但强光暴散前的刹那。他们已经发现:那第二颗太阳崩碎了! 杀了,真的杀了那颗星,将其碎尸万段了……不是万段,而是九千九百九十九段。 一颗巨大陨星,爆碎做九千九百九十九块,一块不多一块不少。 一块不大也一块不小,从形质到分量,全都一般无二…… “混账!”花青花怒叱脱口。 碎片虽多虽凌乱,但还逃不过精深修者的洞察,一眼就看出了端倪。绝没道理的事情,无论是什么东西炸碎,都不可能如此平均匀称,除非一个缘由:陨星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这颗星上早就被人篆刻了阵法,这场浩劫、有人主使。 十花判也大吃一惊,他晓得这颗星绝没那么容易破碎,但绝未想到事情竟会是这个样子……始作俑者,又该是何等神通法力?! 不见主使之人,引来天星、设阵天星之人并未随星同来,来杀灭这乾坤的只有星。 陨星爆碎,全部一样大的碎石四散崩飞,看似凌乱实则错落,眨眼就化作满天明星,自旋、绕旋、共旋,赫赫然一座浩大阵法,近万枚小小陨星以阵勾连,力量不减反增,如天罗地网,继续向着中土世界倾压而来……一声长啸惊天,即便那人远在天外,他的呼喝仍传入了中土世界每个人耳中,“天真”身形急转,自陨星之后转到“星阵”之前,又一声大喝,双臂猛张,一个人、凛凛挡在了星阵与世界之间,扛、抗、这一仗未打完,“天真”仍在! 虽只是阵法,但石像心存灵精,懂得审时度势、变法以对。 “天真”如此,洪蛇亦如此,凶性昭彰中,巨大的身躯一摆,盘绕于“天真”身躯,两道大圣遗留的法阵中灵犀通联,阵合力合,共抵大难。 大圣变法,剑域亦然,因江山入剑而来、破出天外的洪浩巨剑轰然崩碎,剑气结形先化作万万利剑,再由剑意勾连交织成网,江山之网、江山剑网横亘于星阵面前。 而同个时候,目中血泪不止的沈河奋力扬手抛出了第四面阵旗,阵中所有修士奋力起身,身形摇晃、脚步踉跄着,变换阵位改变真元行运之道。随着大阵改变,雾中泛起的水光剑华不见,浓浓大雾直升苍穹,化作层层云被满铺长天、迎向宇外星阵。 共水大阵第四变:水绣流云,盾下天。 没人能猜到陨星竟会崩碎、结阵,但若一切正常的话,会有另一种情形出现:陨石被人间修家联手击碎,化作零落碎片划入人间。所以离山也好、其他天宗或者妖家也罢,都为自家大阵设下了后一变:转攻做守、结盾护天,抵御那些碎石,如今正好派上用场……以形而论,确是应对相克,但以力而论呢? 天宗的变阵是为“收尾”,陨星化阵则是添巨力,当新的较量开始。拼力照顾四周、运力最巨消耗最大的沈河首当其冲,肉眼可见,掌门真人的胸口突兀塌下,可他的腰身未弯、脸上的怒色不改、口中更没有半声痛呼,快死了吧……却不屈不服。死无妨,绝不对那天上的混账星阵、隐藏宇宙深处发动这星阵的混账呼一声疼! 天魔琴,铿锵不停,魔君、魔王、魔子魔孙都还在撑,撑着那琴声不断,魔君双手十指已然不见了皮肉,琴动天音负担力量太大,法术的反噬不止是加于魔君身体。更直接伤到他鼓琴双手,每一次弹动、弦上都会有锐金剥蚀皮肉……皮肉已尽,还有骨头! 魔家弟子,或许其他什么都不行,唯独骨头足够坚硬,以骨磨琴,魔君那十文钱仍在。 天摇地动,乾坤黯淡。 大圣的阵法没有大圣主持,剑域万剑并非真灵苏醒,不过是“梦中出剑”,这就是症结所在了。两大圣、江山剑发动的猛击并没有真正的主人来把持,虽能应变却难做持续,他们只有一击,再坚持不了太久了……古时的惊艳人物终归救不了今日的世界……星阵不是飞、而是在“跳”。猛一冲、百里猛进,顿七息、再一冲,又是百里猛进。 三十五息不长不短,星阵跃进五百里,“大圣”、剑网、流云等等中土阵力都还在,但却拦不住!败局已现。 又是七息闪过,星阵再近百里,东土华山深处爆出了一声轰鸣,一道隐修的阵法崩碎,阵中修家鲜血狂喷、体内骨骼散碎,只剩微弱生机,他们已经竭尽全力,败下了阵。 第七个“七息”开始,第七个百里将进,离山阵中每个修家都耳中都听到了水声轰鸣:天洪倒灌之兆,阵法崩裂之兆,虞、龚、樊等长老心底明白,最后一个“七息”了。 待“星空”再次跃进一刻,便是中土所有大阵崩溃之时,离山也不能例外。 龚、樊、虞三个老头子距得近,彼此对望,目光交汇、笑了下。 对生命的眷恋、对修行的流连、对飞仙大梦的不舍、对天外仇敌的愤恨……再如何遗憾再如何愤怒,却不会影响兄弟间那一笑温暖,有些记不清多少年了,大家在一起多少年了? 但龚长老记得,那天乍见小虞大呼小叫、摇摇晃晃地踩着剑飞上天那满脸得意,那时自己还不会飞,恨不得小虞赶快掉下来;樊长老记得,龚正被选去刑堂前,师兄弟好一番开心:终于有个自己人去刑堂卧底了,龚正自己也把胸口拍得梆梆响“以后我当值时你们尽管下山去玩”,一次、两次、三次……第四次大家又要溜出去玩时,小龚正就愁眉苦脸作揖鞠躬、阻拦住了他们“可怜可怜我吧,你们趁我当值出去,师父明知却不理、光罚我了”;虞长老记得,小时候的樊师弟有个绰号:樊老二,因为他样样不出彩,剑法斗不过自己、悟性不如沈河、修为不如任夺……可同辈兄弟中,他的剑法只比自己差、悟性仅次于沈河、修为深厚只有任夺能胜他半分。 我没想过,会和你一起走这么远。 我无意陪伴你……至少不是刻意陪伴,只是你我有一样的目标,又恰巧走到在了同一条路上。 不一样的人,走着一样的路,一起走一起走,然后一起长大,然后一起看沿途的风景,然后一起留下自己的脚印,然后一起……最后,一起死。 一起死,真好。 沈河的眼前光怪陆离、各种杂乱颜色,看不到师兄弟间的笑容;他的耳中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听不到“天洪倒灌”水音征兆。他的灵识灭了,感受不到现在的阵法如何了、天外如何了,仅存的本能只是一次次挤出自己的力量,再把这点少得可怜的真气注入大阵……忽然,心头微微一动,冥冥中的感觉,让他转过头,用看不见的双眼,向着一个方向用力看去。 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混乱的颜色。 最后的七息,第一息,几位长老相视而笑,沈河用看不见的眼睛,望着他自己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的方向。 第六百二十一章 长城长,逝者逝 最后的七息,第一息,几位长老相视而笑;沈河用看不见的眼睛,望着他自己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的方向。 第二息,起风了。 阳世中无数大能为者并肩抵御天劫,诸般法术轰天,打得何其凶猛,早都引荡起重重狂风,于乾坤中胡乱席卷着。只是此刻新起的风很怪:吹在身上并没什么感觉,可这风化了雄山、吹白了大地、吹没了一座又一座人间城池,风起风过,第二息,中土阳间被一阵不知来自何处的风,大大地改变了模样。 人在世界中,所以看不得全部景色,但半悬于封天都一品殿的百丈宝镜,让真相完全显现:南荒、东土、西漠北原全都算到一起,阳间中土大地正中央,被怪风从西至东拂过、抹平,一道百里宽,万万里长的空白地带横跨世界。不存一物,空旷得如此醒目。 第三息了,怪风落尽,冥冥之中忽又有怪声回荡:是号角连天,是万箭破空,是战鼓雷鸣、是刀兵如潮……只存于战场的杀伐之声,从隐隐到滚荡再到充斥,万万大军交战杀伐的恶响充斥四方! 就在这怪响声中,被之前怪风吹拂出的“空地”忽然显出一堵墙,兵道接连、角楼林立、箭垛与法楼交错其中的、将中土世界一截两段的长长城、长长墙。 第四息,突兀冒出来的墙。 “水火仁德长城!”宝镜前花青花脱口惊呼。 “不可能!”十花判目瞪口呆! 鸿蒙初辟,乾坤尚未安稳时,便有生灵存在,为活命争于天斗于地。南方有妖心思聪慧,奉火拜火,立族“火依”;北方有蛮力大身强,亲水靠水,自称“水布”。千万年后,南火北水两族发展壮大,各统半座中土,两大强族的冲突也终于爆发。 恶战绵延三千年,南火难沸北水,北水也无法彻底侵熄南火,恰巧两族都出了一位善心皇帝,南火仁帝北水德君,不愿再让战火涂炭子民,就此罢战议和。但水火难相融,两族彼此毫无信任,是以建长墙一座,跨世界、从此南北隔绝。 墙名唤:水火仁德长城。 但只凭一道长墙,又怎能永镇太平。千年过后仁德二王先后驾崩,帝星陨落战火重燃,其后无数年头,中土世界再无宁日,那道长城数不清多少次于两族间易手。 一方夺下长城杀入敌境,可胜利不会持久,长则百多年短则三五载,另一方又会打回来、夺长城、逆袭敌境。墙变成双方占优时的“未雨绸缪”、落败时的防御依仗,它不停被摧毁又不停被修补,如此往复,穷尽千万年,这一道墙……一块砖下千条命一座楼中百顷血! 再残酷、再漫长的仗也总有打完的时候,新族崛起、兼并水火,南北两大强族于绵延祖祖辈辈的战火中灰飞烟灭,天下大统盛世降临,但这长墙并未拆除,被永久保留下来——皇族牵线、联络各族大修,三千年创阵图、三千年修改完善阵图、又三千年施法于长墙,借长墙沾染的血气戾气刀兵气意,配以浩大法术长久祭炼,入法者不乏人间归仙、妖家大圣,最终“水火仁德长城”被炼成一道承天护运、永匡中土世界的仙家守护大篆。 …… 今日中土即便学识最最远播之人,也不晓得中土还曾出现过这样一面墙。莫说墙了,什么火依水布、仁德二帝、两族争霸等等等等,所有这些事情,听都没听说过,更找不到半字记载……只因,长墙不在第五圆中! 那是第一圆的人建起、第一圆的人争夺、第一圆的人炼化的——第一圆的墙。 这墙沾染的人命的实在太多,被阴阳司载入《阳间册》,三品以上判官都要熟读的课本,是以镜前两个高位判官都似认出了它。 便如十花大判的惊呼,不可能!第一圆早就覆灭,水火仁德长城也随旧时世界而毁,已经不复存在之物,又怎么会再现于今圆。 圆已灭、墙已塌、阵已毁,可水火仁德长城从收敛无数性命的“凶物”变作守护乾坤的“福器”,早就养下了它自己的气意、深深蛰伏着这片天地中!圆生圆灭无妨,只要这座乾坤不灭,长城气意便永存!此刻,当陨星灭世而来,当无数修家携手并肩,当中土生命的坚韧抵抗暴发到极致时,旧圆仙阵的气意终被引动,长城重现于中土,横亘。 是气意,并非真的墙,巍峨耸立但它只是幻象,所在之处今时的城池、百姓、良田都还在,不过被幻象遮掩住了而已;但这份气意之中,还有力量残存……第一圆的护天仙阵,自第五圆中发动。 同样天地、不同生命;一座早就毁灭的仙阵又复行转,承道护生,大庇天下! 第五息长墙拔地起,疾飞九霄去! 仍是第五息,离山共水阵中,精疲力竭、堪堪就要崩溃的无数修家,忽觉身下大地传来一阵清凉感觉,仿佛清泉流入身体,让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继而精神一振,有外力添入,匡扶了阵中人,也匡扶了整座共水大阵。 沈河也不例外,清凉刚绝洗过经络,于伤势并无太大补益,但让他再添新力同时,也让他心中一静,眼前怪色散去耳中又复清宁,灵识再起……直至此刻,他才发现之前自己执着相望的地方:星峰下、禁地中,三祖尸身安放地方。 沈河看不见,离山弟子看不见,三祖那饱满、鲜活的尸身,正在沙沙细响中迅速枯萎,仿佛干涸之海,人变成了细沙、转眼失去了形状……可原本深种于三祖尸身中的水行真元、以仙家金身修来的先天灵气,如长江大河奔流不息,注入了离山注入了共水大阵。 人已死、元神丧灭,再无灵智了,三祖不知道苏景在幽冥世界找到了翻覆眼,至少有五成机会能让他复活重生;没了灵智,可是还有“灵犀”。暗藏于骨血内,即便生死都撼动不了的、眷顾人间眷顾离山的灵犀。 就是凭着这一道灵犀,当三祖人在离山、当离山遭逢大难……仙机牵动、真元相赠。 恍惚之间,沈河仿佛真的听到了三祖仇魁的笑声:沈小子,好好打吧。 魂飞魄散之人,灵犀深种之身。 这便是仙凡区别,即便三祖已陨落、一身修为剩不得半成,就只凭他的“尸身”,仍让这座大阵重获光彩! 第六息,共水大阵重稳,众修家耳中水声不再,“天洪倒灌”征兆散去,换而一声响亮呼喝。自沈河耳中传遍离山:“山水犹在,破那星天!” 话音落,一道道大咒自红景、自公冶、自龚正、自樊长老虞长老雷长老秦长老等等有所离山弟子口中冲霄而起,雾升展流云,流云结天盾。离山仍在,共水仍在,这一战还没打完。 星天不碎、离山未死,这一仗就打不完。 第七息弹指而过……那是怎样的一声巨响!星天再一次急跃猛进,正正迎上冲起的长城、重做铺展的云天、狂狷凶悍的两位大圣、万剑勾连的剑网和犹自苦苦支持的所有人间阵力。 肉眼可见,两方巨力相撞于天外一刻,乌黑的颜色如气浪奔腾,疯狂扩散! 乾坤疯狂摇晃,大山裂璺横生、汪洋巨浪滔天,世界乱成一片,可世界还在,而那星天在第七次七息过后的猛跃……只十里,随后便被挡下,硬生生抵挡下来。 两块蔓生锈蚀的马蹄铁在耳边摩擦,是什么样的声音? 现在中土世界,所有生灵耳中,就是这样的怪响。星天杀灭与人间护篆死死抵住一起,势均力敌,相较、厮磨。 一息、两息……九息过后,沈河听到遥远处接连三声轰鸣巨响传来,天地间三道冲霄光华就此散去了,三道来自隐修的大阵崩溃了。 摩擦怪响愈发刺耳,中土世界的颤抖从未如此剧烈,盏茶的光景,一声凄厉啸叫接近着一声鹰隼哀啼,天酬地谢楼万妖大阵与紫霄国“为君一击,鹰搏长天”巫阵崩塌。 再半顿饭时间,一声叹息萧萧,大成学的“天子守城门”败了。叹息未落,又一道佛偈传过四方,弥天台“五十三参,参参见佛”阵溃。那执剑的桀骜君王与捏印的慈悲童子,身形同时消散在星天之下。 “天子”长叹时,大成学蒹葭先生也沉沉一叹、瘫软在地。力量耗尽、身受重伤,连一根手指都难再动,老学究目光安详。全力以赴、心安理得,可以无憾等死了。大阵崩碎,阵中人必受反噬,即便众人全盛时是都抵挡不住的巨力,现在的情形又如何抵抗?死定了。 贲烈大响,以大成学结阵处为心,整整八百里方圆大地轰然塌陷,若从天空鸟瞰,偌大深坑!蒹葭老头和徒子徒孙们无一例外摔落下去,个个灰头土脸、不少人骨折筋断,不过修家练气亦炼体,筋疲力尽之下身体仍远远比着凡人结实,凭空摔下几十丈、身上再挨上几个同伴或者土块夯砸,还不至送命。 蒹葭还活着。 未死?很意外,本应袭于身躯的反噬阵力并未发生,哪里去了? 看看身周这八百里巨坑,老学究恍然大悟:反噬来了,只是没打到修家身上,而是被大地吸敛了去。 若是天地乾坤没有灵性,又怎么可能孕育出这繁华世界? 剑冢万剑有灵性,所以能被林清畔唤醒,发动江山入剑;一圆长城有灵性,所以能被人间万众凝结起的御劫之念唤醒,将残存力量击向星天;仇三祖法蜕有灵性,所以毁尸传力,守护门宗保护弟子……天、地、世界也有灵性,所以浩浩大地接下了大阵反噬力量:你负了天地,天地全无反应,永远不会从天上掉下一块石头来砸你的头;但你若不负乾坤,乾坤必不负你! 正道修家讲究正以载道……就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天地,才会有真正“正”,才让“道”有了存身之处。 好天地,好修家,一场浩劫,还了这世界本来颜色。 天不负,道不负,乾坤各处有灵犀。 第六百二十二章 三杯酒,大逍遥 星天、阳世的对抗未停,巨力仍在倾轧中。来自人世的大阵,一座接着一座的毁灭,他们溃了、退了,但人间未败,因那星天也早都失去了初时光华! 那些来自人间、只能用“疯狂”形容的抵抗,急剧消耗着星天之力。 天阴晦、星沉黯。 因奇妙阵法的勾连,自巨大陨石崩碎一刻,星天就结布做一个整体,它不像人间阵法那样会零落损丧,这道大阵更像一条牛皮筋,弹性十足韧性更强,要破它就要让它不断绷紧绷紧绷紧直到彻底崩断……但哪怕将它绷到临界,若功亏一篑容它弹了回来,中土世界就再没了第五圆! 此刻中土诸阵,就是在绷这根“牛皮筋”。 天空中忽然一暗,来自涅罗坞的烧天大火也告熄灭了,同之前的大成学、妖家楼、弥天台一样,千里巨坑塌方,涅罗坞沉陷,数千年中主掌东土正气、地标一般的天宗灵秀地,又被巨坑吞没了一个。 不过人还活着,忍受着重伤于剧痛折磨,咬着牙瞪着眼睛,死死盯向天际,我已退下,但我的同道中人还在。 再过不久,仙鹤啼鸣袅袅,天元道的鹤阵溃了。 连串怪响刺穿耳鼓,天魔琴七弦连崩,嫁衣娶绝响中土! 琴碎了,弦断了,魔君一头栽倒在地。可他在笑,嘶声大笑!十根手指白骨森森,但骨头未断。中土的天魔崽子,骨头硬得连灭世陨星都磨不断。 时间已经没有了意义,也许只是几个呼吸,也许三五时辰。长墙崩裂、万剑归冢、头戴红花的巨蛇隐没、就连天真大圣的身影也在微微振动中散了去! 都离开了,但他们曾来过,便已足够。 只剩离山共水。 阵力消散的顺序,与大阵强弱并无直接关系。比如离山共水大阵,得西海中所有成了气候的精怪入阵,这一阵的威力远胜其他天宗,但这一阵担下的压力远胜别宗,若长城未显形三祖无灵犀,离山共水绝不会不比其他天宗大阵晚崩塌半分。 能撑到最后,只因三祖为离山又添新力…… 星天愈发阴暗了,当星星不再明亮时,那天也显得死气沉沉。肉眼可辨,那九千九百九十颗星都在微微颤抖。牛皮筋绷得几近极限,陨星再如何沉重、阵法再怎么奥妙,终归也是一道法术,总有灵气枯竭阵元耗尽之时。 离山又开始缓缓沉陷,三祖仙力堪堪耗尽,天洪倒灌的轰轰水声不知何时变再次入耳,人间的最后一阵,又到崩溃边缘。 皆已到强弩之末。 成、败、生、死,仅在毫厘间,有这一毫一厘,断牛筋崩碎敌阵;失了这毫厘,万灵陨丧人间寂灭。只是……离山的阵基已然松散,八百里明秀山川随时都会坍塌,若真如此,阵法自会随之倾灭,这一重大不利,除非有神祇降临为离山重铸山基,否则无以弥补。 自从三祖法蜕之力入阵,沈河就闭上了眼睛,直到此刻双目重开,他的眸子浑浊不堪,血红颜色混沌了黑白,可他居然在笑……原本必败之局,因前辈眷顾、因人间同心,硬是支持到了现在、硬是打出了胜利的希望,为何不笑,不但要笑,还要笑得开怀畅意!笑容之中,沈河开口:“三阵云锦,可好?” 振云锦,共水大阵第四变中暗蕴的一道攻势变化。以守做攻,如战场上盾阵冲行。 怎会不好?简直再好不过!笑,是传染病症,见沈河笑,阵中修家都笑了……打到了这个份上,对天地、对身边同伴、对自己、对孜孜教诲于己的先祖英灵、对崇拜自己力量的凡俗之人,何妨一笑!无愧无悔,这一仗打得——妙不可言。 乱糟糟的应喝声自共水大阵中响起,有人说“谨遵沈真人吩咐”,有人说“就听你的”,有人说“妙不可言”,还有个看上去三十出头、身居高位可总也摆不脱小师妹的调皮、总也忍不住缠着师兄说这说那要这要那的美貌女子,面带笑容满目爱怜地望着沈河,轻轻说了声:“若有来生仍盼相伴……师兄,保重。” 她主掌共水大阵阳门极位,可她已经竭尽所能,坚持到现在,靠得早不再是修为或外力支持,只剩一颗心、一段执念! 枯竭的女子,最后的三振云锦,是她用生命凝结的最后一滴甘露,人间不人间、世界不世界都已不再重要,今生此世,我的最后一个笑容只为你而绽放……红景望着沈河,笑得妩媚而娇艳。 离山红鹤峰,红景,她是个美丽女子,此时此刻,中土世界最美丽的女子。 沈河看不到她,他的视线模糊一片,眸子混沌不堪目光又怎还能清澈,但是他的声音清澈、清透、清清朗朗:“天地对你我或许不够好,但你我所得于天地、远胜你我奉于天地!它给我的,远胜我还它的!今日沈河与诸君一起,愿以共水做酒,敬奉乾坤!” 轰然喝应,仍是乱糟糟的声音:愿以共水做酒,敬奉乾坤! 随即沈河昂声传令:“云锦第……一……振……起啊!” 那层层旋转的流云,陡然凝滞、万里云天顷刻结冻尽化坚冰,如刀如剑如戈如一座浩荡到无边无际的巨峰,轰轰烈烈撞向星天! 贲烈巨响贯彻宇宙!星天大阵剧烈摇晃,中土世界也在疯狂摇曳。坚冰崩碎,重归流云,云翻卷、云咆哮、云疯癫。 一振过后,沈河提息……空气仿佛变成了铁渣铜屑,沉重且锋利,吸入肺腑时让他痛苦到无以形容,可沈河还要维持着神情从容。疼,但不能哼,他还要对阵中同道说话,非说不可的。 不止是直抒胸臆那么简单。打到现在,放眼望去,平日里威严煌煌的修行之辈,个个披头发散、面色惨白,重伤加于身、鲜血染于袍,修为耗尽真元枯竭,真正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没有力气了,维持共水流云都难,又如何还能发动“共水云锦”,站稳都难的战士,又怎能再发动反攻逆袭? 唯独两个字:士气。凡人唤作士气,修家唤作“执妄”。 以执念入残躯,榨最后一点骨血之力,换作生死狂妄。三振云锦,靠得就是这份“执妄”。 共水修家的“执妄”,锦绣中土的指望。 无可抑制的,沈河的声音嘶哑难听,可他的语速平稳、语气认真:“能与诸君并肩,沈河心中快活无以言喻。万万言辞尽归一句:共水做酒,我敬诸君。共饮此杯,决斗乾坤!云锦第……二……振……起啊。” 阵令落流云重振,冰再现怒袭重来,疯狂攻势,第二次反击。 轰轰巨响自九天之外传来,震颤乾坤!但就在二振云锦、攻于星天同时,沈河似是隐隐听到不远处有沉闷声音响起……不过无暇顾及了,因天上很快又有另一道怪声传来:那是“咔咔”的脆响,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枚天外碎星,无一例外爬满裂璺,堪堪就要粉碎了。它们绝不挡住第三振云锦,大胜在望。 只差最后一击。 沈河再次提息,可是等他张开口却发现,这一口气吸不进来了,咽喉被堵住了,浓浓的血腥味道充斥嗅触,让他郁结难当让他恶心欲呕,但他呕不出、也不能呕。 除了血腥,还有恶臭,那股味道让沈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正在腐烂……就算真的在腐烂,他也要说过最后一句、提振“执妄”发动最后一阵:“离山……”才说了两个字,嘶哑声音戛然而止,一声大咳、一块碎肉猛从他口中喷出,那是他自己的肉,来自五脏!随即浓稠到几近凝固的金红色鲜血涌出,沈河的话被自己的本命精血彻底湮灭。 红景脱口一声哀呼,起身想要去救护师兄,可她又比着他好了多少,不等站起就跌倒在地。 想要去救护掌门的又何止红景一人,那是怎样的一阵哀呼,来自公冶、来自龚正、来自虞长老秦长老雷当老风长老申屠长老……来自所有离山第二代弟子!人人想动,可人人动弹不得。 疯子的战役,疯子的透支,疯子的坚持终告崩溃。所有这些离山二代精锐,早都结连做一个整体,用今生所有的修行彼此扶持、咬碎牙关支持着这座大阵,抵至这灯枯油尽一刻,再没了坚持的办法,一溃尽溃。 拼劲全力了啊。 功亏一篑。但共水阵中其他修家并无埋怨,若非这十几人,共水大阵根本存留不到现在。 离山大修力量远胜阵中同道,可是他们对大阵的付出也一样远胜旁人。 虽败犹荣,他们无愧于……无愧于所有一切。 唯一遗憾,共水做酒,未能喝到第三杯……就在红景摔倒一刻,忽然觉得肩膀一紧,一只手稳稳扶住了自己,熟悉声音传来:“歇一歇,我来了。” 不等红景抬头看清搀扶自己的人是谁,眼前突然强光绽放,那雷霆来得如此凶猛如此突兀,狠辣无匹,落于来者头顶! 红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贺师伯……” 贺余破关! 一本尊与三分身齐齐入阵,分别替下了阳门红景、阴位公冶、主阵沈河和辅位樊真照。 分身救护的是三个伤得最狠、也是身在大阵最最重要的穴窍的长老;本尊救护的则是掌门沈河。 沈河只觉一阵厚重的同源水行力量自天灵灌入,顷刻游走身体、镇住了他的伤势、遏止他本命精血的流失,元基受损但因救护及时,至少沈河不会死,来日仔细调养脚下的飞仙大路仍在。 修元枯竭,但心智不曾沦丧,沈河全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奋力甩头想要摆脱贺余传力的手:“不可啊。” 贺余闭的是什么关? 三劫十二境最终一境,大逍遥问的智慧领悟关。他自封于法阵自灭灵识与五听,若不能成功破道便会枯死关内;能破关就说明:他破道,悟透了自己的“大逍遥”究竟是什么、究竟在何处。 破关,即为破道! 天大喜事。 只是……勘破最后一境时,最后一劫也如影随形。 贺余破关一瞬,就是修行人最后一道飞仙劫数降临一瞬! 最后一劫,何其严酷何等可怕,全神全力以对尚嫌不够,何况本尊与分身一分为四,舍却自己的力量去救护晚辈? 但贺余要做的,又岂止救护几个晚辈? 贺余破关一瞬,也是沈河修元崩、离山共水大阵堪堪崩溃的一瞬…… 云锦第二击时,沈河听到的闷响就是贺余明心见性、领悟大道而引动的自身修元振鸣之声。那时贺余已然缓缓回神,掌门提振“执妄”之言入耳,当时听不到但破关后能立刻回想起来。 贺余何等心智,破关后见了眼前的情形、回想沈河之言、再追忆“噩兆”前因,又怎会想不通发生了什么? 与这中土所有生灵不同的,贺余有的选。今时此刻,中土阳间千万修家,只有他一个人可做从容选择:专心迎抗自己的飞仙劫数,成功则永享逍遥,即便失败又有何妨,结局还能比着眼前情形更糟糕么?说穿了吧,他已勘破天地,所以他和这天地再没丁点关系了。 至于另一个选择……除非他是傻子。 他就是个傻子,被飞仙雷劫追打于头顶仍要救护晚辈不算,他还要入大阵,要还要去迎抗另一道劫数。 几道人影闪动,沈河、红景、公冶、龚正四个人得贺余灵元相护后,被接连扔出了大阵,他们的阵位,贺余坐稳了。 飞仙劫数因人而异,是以贺余领受的考验与蓝祈不同,大师娘的劫数为“寂静杀灭”,旁人不可见,只有她自己能感知;贺余的劫数则是“冥煌雷火”,恶雷炸于本尊与分身的天灵顶盖,人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不过无论什么的劫数,都只对悟道修家一人,旁人就算立足身边也不受伤害,贺余入阵于同道无害。 有望飞仙之人,自寻死路之人。 身体落地,摔在阵外的松软泥土横纵,之前对天劫傲然以对的沈河,此刻嘶哑痛哭:“恭喜……恭喜贺师叔领悟大道……破……逍遥……逍遥关!” 他知道师叔要做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唯有恭喜……恭喜师叔破逍遥关。 头顶处恶雷凶悍,炽烈光芒遮掩了贺余的身形,阵中人看不到他,眼中只有一团团雷光绽放。 但阵中人都能“感受”到他:那充沛水元流转,四大主位得巅顶大修重新入主,共水大阵正迅速稳定下来。 劫数雷光中,贺余的声音缓缓响起:“天机不可泄露,我参悟的天道从未告知旁人……现在无所谓了,告予你们知道,我参悟的天道为——气运。” “自破无量算起,两千六百年,我都在参气运,想我的气运何在,想如何才能让气运更上层楼,当然我也曾领悟,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旁人的气运。我行善,仗剑于天地,不少人因我偶然行至某处而得惠,我得人间气运同时,我也是旁人气运。” “但我从未想到,有朝一日,我竟会是这天地、这世界的气运所在。我破关时,决战最后时,乾坤存亡系于贺余一念。我……心砰然、血沸腾!神祇待我不薄,贺余何其有幸,能以我身躯,换天地气运永昌!” “参悟气运之人,能化身乾坤气运……此刻我所见之‘逍遥’,比着先前我所悟之‘逍遥’,更要逍遥万倍……大逍遥!”贺余的笑声响了起来,无尽欢快无尽惬意!稍顿片刻,声音再度传出:“龚正,我徒;沈河、红景,樊真、公冶、申屠……我侄。得晚辈如此,贺余畅怀!孩儿们……” “弟子在!”离山长老尽做回应,有人白发苍苍,有长髯齐胸,有人满脸皱纹,但无论如何年纪,他们都是孩儿,贺余的晚辈孩儿。 雷光中的声音缓缓:“仙途漫漫,好好修行吧。来日飞仙,替我看看宇宙颜色、仙庭景致。而……”贺余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甚至有些严厉:“三祖死因未明,还等你等来日飞仙查个究竟,如今贺余心中只剩一问:若凶手是那仙庭神皇,该当如何?” “杀!”沈河失声痛哭,离山弟子失声痛哭,齐齐应喝,声动云霄! 笑声响亮,天雷之下贺余放声大笑:“好!共水做酒,第三杯,敬奉我家儿郎。个个好儿郎,贺余不负离山九位先祖,死亦足。云锦第三振,起啊!” 就在一道道雷光的轰动之中,大阵行运,流云凝结再化坚冰,云锦第三振! 法术做酒,共饮三杯! 敬天地。 敬同道。 敬儿郎。 挟人间震怒天、裹天地威严,浩荡仙阵反攻,巨阵必杀必灭,破碎星天,第三击! 三祖仇魁,高足贺余。 师徒两人,一为离山自毁身躯,一为共水弃命弃身……星天崩碎。 正午时分天下齐动,至此两个时辰过半,正是黄昏时分。 星空灭,流云散去,天穹重归清宁,东方天空清澈如洗,那蓝色干净得、深邃得让人目光深陷;西方天空隐透金红,夕阳半沉,火般云霞灿烂,美艳至不可方物,真真正正好天光。 离山半沉,陷落七百丈,其余五天宗与妖家天酬地谢楼山基毁灭,灵山秀水化作深深巨坑。 正道、妖精、隐修、魔门……尽遭重创,但因乾坤相护扛下一座座大阵的反噬力量,绝大多数人都保住了性命,伤虽重,可迟早有痊愈那一天! 欢呼声响起了,村镇城池,东土南荒,几乎所有人都在欢呼,凡人看不清这一战的真相,不过至少他们看懂那陨星碎了、那星天崩了,世界繁荣不变,人间锦绣未改,谁都不用死,你、我、亲、友,皇帝、乞丐、富翁、贫农都还能继续活,继续活。 就在四面八方不断涌动的欢呼声中,离山弟子号啕大哭:天地清静、离山清静,当星空破碎时,共水大阵中的煌煌雷霆也告散去,贺余没了踪影。 以我性命,换世界繁荣;以我仙途,换天地气运。 修正道、参气运的人间翘楚离开了。离山贺余,走得悄无声息也走得惊天动地;走时未留半字道别却留下了万万声欢呼——万丈荣光莫过于此。 忽然间风起云涌,阳世间、离山界,乌云笼罩暴雨滂沱,天地有灵犀,陪这八百里离山的弟子们一起悲戚大哭。 劫数退散,人间依旧。唯一一点变化仅在于,离山的一代弟子又少了一人。 …… 幽冥世界,不津城东天剑尊府后园,正闭目结坐的绝美男子忽然睁开眼睛,口中低低一声惊呼:“贺师兄?”旋即单手结印、在印堂正中一划:慧目开、辨真相,片刻过后尘霄生一声长啸,身遁剑光急急向着东北方向飞去。 飞天同时,尘霄生又扬手打出了一道剑讯…… 又三天之后,褫衍海中七寸褫依约而为,与族中长老合力,将小世界破开一线,苏景一行人终于脱困,自化境中重返幽冥世界。 不过他的六合青龙、十二煞将和十七迦楼罗尚未将云海深处的凶气尽数炼化,暂时还要留在其中,七寸褫和苏景说好,待它们炼化完毕就把它们送出,届时苏景自有感受,再来把它们领走便是。 三尸、戚东来、阴阳司差官、几位鬼王猛将都高兴不已,苏景更是惬意开怀,可还不等他面上笑容完全绽开,忽有变作惊诧,扬手一招,将一道剑讯接在手中,口中对同伴道:“尘霄生师兄来了幽冥?传讯于我!” 剑讯只有一句话:随讯指引,速来。急急急! 莫说阳间发生的事情,就是幽冥最近的动静苏景也全不了解,收到剑讯心中既惊讶又不安,立刻登上云驾,以剑讯指引向着东北方向赶去。 楚三桓与沉舟兵余部;王灵通和方家兄妹要返回自家王宫向鬼王复命,不再追随苏景,其他人都与苏景同行。 火红云驾快如光电,一边疾飞苏景一边传讯不听和留守不津的尸煞猛将,向他们讯问缘由,随即又是一场大惊:传给不听的剑讯脱手后就来回乱转、并不远行,会如此只有一个原因:它找不到不听。 小妖女不在这个世界了。 回去了还是死了?苏景只觉阵阵心悸。 正在惊疑不定时,突然他的云驾上,一蓬烈焰翻腾开来,一个金衣女子显身,篷帽宽大,戴在头上阴影深深,完全遮掩住了她的容貌,只有一双金红色的眸子明亮,女子目光阴冷,盯住了苏景。 第六百二十三章 这孩子,浑得很 三天疾驰,倾力追踪,划破幽冥惨绿天空的那道剑光终于一顿,缓缓落下,尘霄生来到一片自己也不知是何处的荒山之间。 巅顶大修,各有秘法修行,尘霄生自不会例外,除了水法剑术双绝外,他还以自己猛鬼阴身另修得无数妙法,萦魂之术是为其中之一。离山“弃徒”眷顾同门,曾在贺余当年造访齐凤妖国、替掌门传谕受尘霄生重归门宗时,对贺余施展了此术。 对贺余,这法术益亦无损,效用仅在于:尘霄生随时能够探明他的所在。 那时离山,天地两重祸患,三祖死因未明,任夺被迫“入魔”去追杀六耳,尘霄生担心师兄会遇险,为他做下了这道法术。 可是尘霄生万不曾想到,他在幽冥中,竟通过“萦魂”探到了贺余师兄的气意。 又哪会有半分迟疑,尘霄生急急赶来。至于他传给苏景的那道剑讯,只求碰个运气,万一这段时间里苏景显身幽冥世界,剑讯便会主动找上他,引他赶来。 三天之中,尘霄生连连传讯于贺余,可惜全无回应,以尘霄生之智,至少能明白师兄遭遇了什么,那四个字:身死道消。 锐利目光扫过荒凉山峦,尘霄生朗声开口:“离山弟子求见极乐川阴阳司判官,事关紧急,务请现身。尘霄生感激不尽。” 修行之辈陨丧,一缕幽魂入幽冥,阴阳司中有专门衙门看押,人间修士入极乐川;妖孽鬼灵入无穷春。既然师兄的游魂在附近,那此处必是极乐川阴阳司所在之地。 询问声音一遍一遍回荡开来,荒山野岭全无动静。 “情形急迫,尘霄生得罪之处,务求判官体谅。”尘霄生不愿多等,话音落处背后长剑出鞘,铿锵长鸣之中高悬九霄,接连三次猛震,千道锐气播散如潮,横扫荒山! 尤朗峥对苏景说过的“修家游魂”下落尘霄生如何得知?但他听尸煞阿二阿七转述过十花判对付修家的手段,他只恨自己飞得不够快、来得不够早。 剑气呼啸,纵横八方,破尽隐遁法术。盏茶功夫过后空气中陡掀涟漪,浩大司衙再也隐藏不住,轰轰显于荒山巅顶。而阴阳司显现瞬间,荒凉到寸草不生的重重山峦林生草长,转眼尽披新绿。 天空里祥云流转,风吟啸仿若仙乐飘荡说不出的悦耳,还有来得毫无征兆却丝毫不突兀的异香弥漫于空气中,此地又哪有丁点幽冥寒冷,只有无尽薰暖无尽柔美,置身其中顿觉身心惬意。无以言喻地舒服,恨不得躺倒在地酣然入睡,再不愿想起任何烦恼事情。 只要肯躺下、肯入梦,深藏于心的所有欲望都能自梦中得来……此地名唤极乐川。 尘霄生定心定念,全不为环境所扰。扬手将剑诀一招,高悬云霄的好剑立刻收敛气意。重返于鞘,重复道:“求见判官大人。” 阴阳司大门紧闭,无人出来相见,连个小差官都见不到,只有一个冰冷回应:“何事?” 尘霄生说道:“吾兄人在贵司,求请判官大人慈悲,允兄长随我离开,从此尘霄生欠下阴阳司千年情义,但有判官大令所至,无论水火万死不敢请辞。” 冷笑声自司衙内传出,仍是两个字:“妄想。”想把游魂从阴阳司里带走,笑话中的笑话,美梦里的美梦。 尘霄生神情不变,绝美男子昂首独立于巨大司衙门前,再度开口:“尘某师弟苏景,亦有红袍加身,曾为十花大判借法五年,勉强算得对阴阳司有一点功劳,求请大人……” “阴阳司铁律高悬,莫说是你,便是尤大人亲至、十花判随行,也休想本官放人。”这回不等他把话说完,司衙中人就将其打断:“尘霄生,你好歹也是离山高位弟子,阳世间数得上的高人,居然说出此等疯癫言语,不嫌无趣么?” 阴阳司主掌轮回,对阳间闯入之人多有留意,从司衙中人说话中就晓得,此间判官功课做得不错,知道尘霄生的来历。 尘霄生垂目、躬身,认真行礼:“求请大人慈悲。” “少再啰嗦,速速离去!再有半字妄言,即刻拿你问罪!”司中断喝森严,腾腾猛鬼气势弥漫开来。 尘霄生摇了摇头,笑了下,无奈之情溢于言表:“大人当知晓,尘霄生曾是离山弃徒。”说着,他扬起了手。 “异想天开之辈,离山弃你不惜!快走!” 尘霄生的手握住了背后长剑:“大人可知,尘霄生为何曾被离山所弃么?” 当年他私自去解救一个邪道弟子,被发现后犹自不退,甘愿领受八祖一剑……只因那邪道人物的爹,救护过尘霄生的长辈。 为了一个邪魔修家,为了一段往事有缘,尘霄生不惜触犯门规,不惜放弃大好仙途甚至大好性命,何况今日落难前方的是他师兄! 刺耳的摩擦声,充斥天地间,尘霄生拔剑。不同于之前的剑诀一转长剑飞天,他此刻拔剑再也“规矩”不过,手握剑柄,把自己的长剑一寸一寸拔出剑鞘。 仿佛好剑锈蚀于鞘似的,拔剑拔得尽是令人耳鼓生疼、牙龈发酸的怪响,而这摩擦声音越来越响亮,长剑出鞘未般,怪响已经化作九霄雷动……真的有雷声,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乌云密布,封天三百里,明媚香软的极乐川就此变得阴沉森森。 三百里云,蕴三百里雷霆,振鸣不休,呼应尘霄生拔剑! 仍是当年,被八祖打碎身躯后又得八祖相救、炼化鬼身,陆角八曾对他说道:“打完你之后,我跟你师父说‘平时没看出这小子这么倔强’,你猜老七怎么说?”尘霄生愣愣摇头,陆角八笑道:“他说:倔强就算了,那么好的词,快别糟蹋在他身上了,你不晓得,这小子平时都好得很,就是犯起性子时……这么说吧,尘霄生啊,这孩子,浑得很!” 尘霄生拔剑,目光望向阴阳司,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尘霄生,浑得很!” 话音落,长剑出鞘,三百里乌云疯漩,雷霆如暴雨倾泻。那漫天怒雷并未如想象那样轰入阴阳司,而是尽落于尘霄生手中利剑,旋即绝美男子动剑,怒斩阴阳司! 尘霄生。 这孩子,浑得很。 …… 师兄剑荡极乐川时,师弟正迎上金衣女子的目光。 宽袍大帽,遮掩了身形与容貌,可苏景等人又怎会认不出她来,阳三郎。 苏景救了尤大判,便是小鬼差妖雾的大恩人,当即踏上一步,厉声喝道:“阳三郎,苏景是尤大判保下的人,还不速速退下!” 顾小君也随声开口:“尤大判不在时,你违令造次,擅闯不津阴阳司,旧罪未清近日还敢再添新恶么?”顾小君平日里为人迷迷糊糊,但在阴阳司中,她算得对阳三郎比较了解的,晓得她既然敢显身,只凭大判之名怕是吓不回去她了,当即一拍锦绣囊,一片金铁交击声中,七十三链显身。 前一次七寸褫开化境只能容两人离开,尤大判未能将链子带走,将其留在顾小君身边。 三年远不够链子复原,但至少他们休养得“看上去好像复原了”,宝物祥光氤氲于身,锐金气意行布于外,七十三人个个森严,隐透天威! 阳三郎的目光明显一惊,她又哪里想到七十三链会在此地,不过很快她就笑了起来:顾小君失算了,她想借链子威风惊走阳三郎,却未算到“金乌辨真”的神奇。 或许比着阳三郎战力更强、修持更深的猛鬼都看不住链子是“表面光华”,但阳三郎稍一凝神就发觉了他们的虚弱。 阳三郎的笑声惬意:“我只杀苏景一人,与旁人无涉,让开吧。” 小鬼差妖雾反手亮出惊堂石用力一拍,巨响绽放以添声势:“尤大判的吩咐你也敢……” “少要再提尤朗峥,”不等小鬼差说完阳三郎便冷笑打断:“幽冥判官何时曾凌驾于天乌之上?莫说只是‘吩咐’,就算他人在此处,苏景也得死。” “这么说,你造反了?”妖雾反倒收敛了怒色,尺半高的小矮子竟透出无尽威严:“如此,阴阳司也不用为你祭炼神魂了,金乌?休矣。” 阳三郎不过是一道“成了精”的神识,真正的金乌游魂始终在阴阳司内,由七位星判以香火炼化不休。 若阳三郎真敢造反,判官一击就能抹杀了金乌游魂,阳三郎自也活不了。 妖雾的话已说得极重,可阳三郎仍在笑……应无翅不晓得,阳三郎前阵闭关修为突进,游魂中的灵犀尽数归入她的身体,那段游魂已然没用处了,阳三郎虽还不是金乌,但已真正转活,由念入魂,变做真正“在”! 阳三郎真的造反了,阴阳司再也管束不住此人,尤朗峥闭关前曾传下令鉴,着阳三郎修炼出关后立刻去封天都相见,但她根本不予理会,待探到苏景的气意,一是为报上次受辱之仇,二则仍要夺他修为充实自身,就此火遁赶来。 第六百二十四章 惹不起,不留情 沈河缓缓张开了眼睛,眼前一片模糊。 过了片刻,视线才渐渐“凝聚”,周围情形清晰起来,九鳞星峰首座静室,他正躺在软榻上。 深吸一口气,奋力坐起身来,无可抑制地一阵天旋地转,随即“咕咚”一声,堂堂离山掌门、御风踏云穿梭雷暴只当闲庭信步的巅顶大修,从床上摔了下来、额头磕中地面,疼疼疼。 真疼,把沈河给疼笑了。 掌门摔床的动静不算小,很快有人抢进屋内,鹤发鸡皮神仙气度的老者上前,躬身搀扶沈河:“掌门人可还好?” 沈河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无需弟子搀扶、自己扒着床边一点一点站起身,口中问道:“樊翘,其他人怎样?” 神仙似的白发老者正是樊翘:“诸峰长老与真传弟子都还昏睡中,尚未醒来,但请掌门放心,我曾做仔细查探,伤势皆重,但性命无碍。”浩劫过后不久,离山诸位高人便再也支持不住,陆续昏迷过去,转眼三天过去,沈河最先醒来。 稍加停顿,樊翘继续道:“内外两门和记名弟子尽数脱力,他们伤势较轻,尤其外门和记名弟子,力量浅薄,入阵时所受反挫力量也更轻些。另外其他几大天宗和天酬地谢楼也都有消息传来,门宗重地被毁,所幸伤亡不重。” “还有一事,两个时辰前,不津阴阳司那位鬼差马喜来过,我未作隐瞒。把阳间发生事情尽数讲与他知,此人刚刚离开不久。”樊翘一口气地说了下去:“再就是阳间无大碍。大战时天地摇晃,少不得引出些灾害,不过伤害有限,弟子自作主张,传去了朝廷一封信笺,请他们处理赈灾、善后之事。” 林林总总,阳世间经历大战后的情形,樊翘大概说与掌门知道。但有一个人的下落他始终未提。 而沈河又是何等心思,听樊翘说过所有事情过后,反问:“林师叔……没消息?” 樊翘本不欲提及此事,可是掌门已经问起,又怎还容他再做隐瞒:“三天之中,弟子七次传出剑讯皆无回应,又请八对比翼双鸦飞赴剑冢附近查看……”说到这里樊翘摇了摇头:“可惜一无所获。林师伯下落不明。” 沈河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再度开口:“大家还在离山?” 樊翘明白掌门口中“大家”指的是四面八方赶来离山入共水大阵的外宗同道:“他们现在无量湖畔休养,修为高的重伤、修为浅的脱力,状况比起我们也强不出半筹。” “请他们快些离开。五天之内,务必送走所有外门同道,另外……裘婆婆若也要走。就请乌鸦卫沿途护送;你也辛苦一趟,替我送鳌家诸位大妖返回西海,他们领袖西海群妖来助阵,费心尽力,这道礼数不可怠慢。” 全都伤得一塌糊涂。才休养三天离山就要赶众人离开?掌门说什么就是什么,樊翘抱歉躬身下去办差了。不多时就转回来复命:“鳌家前辈已然动身,西海群妖尽随行,别宗修家也得我宗传讯,正在准备行程,天斗山一脉一个不走。” 沈河皱了下眉头:“鳌家前辈离开,你为何不送?裘婆婆不走便罢,离山本就是她老人家的洞府家园,你带上乌鸦卫速速去追赶……” 说着,掌门见樊翘笑了,他说不下去了。 “掌门谕令,莫敢不从,”樊翘收敛了笑容,但哪有动身的意思:“只是师尊去往幽冥前,也曾传下一道谕令,着我看好乌鸦卫,认真祭炼光明顶。两下里有些矛盾,我为难……还是听师父的好了。” 离山掌门刚下了个不近人情的命令,轰走山中休养的同道;因苏景而辈分直升的樊翘,又明目张胆地违背掌门谕令,居然还笑——只因离山弟子心中都清楚一件事:迎抗天星劫数时,正道、魔门、散修、妖精……几乎所有能数得到的阳间修家尽数出手了,唯独一家不曾动法分毫,邪修玄天大道。离山为正道翘楚、诸天宗就只剩下离山还有“山”,离山元气大伤!玄天道怕是已经按捺不住了吧。 离山门下诸多精修高手战力沦丧不提,就连那两环、三重护山篆都投入了共水大阵……今日第一天宗,几乎空不设防。 驱逐同道是为让他们免受池鱼之灾;着樊翘与乌鸦卫离开是为苏景留下一套“底子”,不久之后离山倾灭无妨,还有个苏景、有个尘霄生,迟早会再回来!只要这世上还有离山传人,离山剑宗便不会倒。 樊翘早就不在是当年那个狂傲少年了,掌门的心意如此浅显他岂会看不透,他不走。 爱咋咋地,轰也不走。 四十九对乌鸦卫嘴巴是恨人了些,但它们的忠心绝不会错,若此刻苏景在离山,他绝不会离开;既然主人不会走,乌鸦卫就不肯走。 沈河也笑了,无奈摇头,如今离山最厉害的就是樊翘了,掌门加上所有长老所有真传再连着内门弟子一起,联手都打不过此人。 掌门拿他没办法,他是惹不起的樊翘。 各路修家散去,没力气飞就用走的,走不动就去周围城镇买马雇车,附近郡县的父母官很会做人,先是大令传下,大车、脚夫若载了仙家离开不得收钱、差旅盘缠全都有官家贴补另外再加一份嘉奖;后来更干脆,直接有本地驻防军营供上车马……天地有灵犀、正道有所持,人间自也有情有义。 一时间离山周围热闹非凡,数不清多少车马坐轿来到山门附近,等着仙家登车妖精入轿,也算是亘古未见之奇异景色了。 就在这片喧哗热闹中,被冠以“魔头”之名的消瘦老者。身披画皮隐没气息,来到了离山脚下,不惊动同道更未联络门宗,孤身一人寻得一个偏荒角落,静静坐于其中,闭目养神,开始了他的守护。 一场劫数了了,何尝不是另一场风雨即将到来的前兆。 任夺回来了,但不入山。 离山剑宗,自有离山弟子守护。 …… 幽冥,小鬼差妖雾的目光完全阴沉了下来,正想再说什么,苏景开口接下了话题,对阳三郎道:“我有急事在身,请你今日通融一次。下次相见,你报仇也罢、夺力也好全都依得你,且我会让你动法三击不躲不抗,可好。” 阳三郎显身后,苏景的云驾并未停顿,以剑讯指引继续疾飞不停。苏景不敢有片刻耽搁,阳三郎也只是站在云驾上说话,并未纵法阻拦他行进。 阳三郎语气轻松:“什么急事?说来听听。” “兄长有传讯急召,当是出事了。”苏景未作隐瞒,如实回答:“我很着急,无心与你一战。” 阳三郎似是沉吟了下……忽然一蓬阳火自她脚下翻卷开来,顷刻将苏景的金红云驾焚烧得干干净净。 云驾被毁,但众人未受伤害,自也不会就这样掉下去,各自施法跃入空中,小鬼差愈发恼怒:“你作甚!” 阳三郎笑得更开心了,不理会小鬼差,宽大兜帽下透出的目光直视苏景:“有急事?很好……看你有急事却办不得,受同伴召唤却去不得,我惬意得紧。你兄长那里你且放心吧,他快死了,斩杀你后我就去杀他……冒犯金乌之罪,只死你一个人填不回来的。” 言语歹毒,但那份修为绝不会错,苏景的云驾本就是阳火真元所化,阳三郎的火却能把苏景的火烧掉,火焰纯烈的差别已然分辨得明显了。 苏景的面色一沉,但随即长吸一口气重做镇静,稍作沉吟、似是下定了决心,背后火翼微振、来到阳三郎面前二十丈处悬停稳当:“让你动法一击,我不避不挡,之后一决生死,各安天命。” 阳三郎“咦”了一声,笑吟吟地语气不变:“你是阳身人,却对我说鬼话。平白让我一击,你以为我可会相信么?” “前一世你陨丧于我家长辈手中,”苏景的语气平静:“受你一击,是为还账,你应得的。” 阳三郎的记忆混沌,根本想不起烟尘往事,更记不得杀它的是什么人,闻听苏景之言她愣了一下,笑意散去声音变得阴沉了:“究竟怎么回事,你与我说清楚。” 没什么可隐瞒的,苏景应道:“人间阳火巅顶大修,遭恶魂夺舍,捕捉金乌引神鸟之魂入体抵抗恶魂……你就是那头金乌了,落得今日下场,我是光明顶一脉欠你的。” 全不合道理的,阳三郎居然再度笑了起来:“是个有趣故事,但想乱我心智还差得远……”话没说完声音戛然而止,大帽下阳三郎的目光陡做凄厉:“哪里来的!” 苏景手中,一架金乌骸骨卓立。 没了记忆可灵犀仍在,眼见敌人手上那具尸骸,阳三郎只觉得异常亲切。 苏景心念未转,骨金乌缓缓飞向阳三郎:“你的尸骸,你看清楚。” 何须仔细端详,只凭那白骨上传来的亲切,阳三郎便笃定:那就是自己的尸身白骨! 冥冥之中,猛一声天乌啼鸣,阳三郎周身怒焰暴涨。 苏景平静依旧,身形不动口中催促“让你一击,请速速动法,我时间紧迫。” 说话时,大红袍随风轻摆;红袍摆动中,两万血衣奴结阵猛击、七条黑蟒化七道黑中透出金红颜色的旋风席卷,还有层层阳火与浩荡金风,再加上一柄接一柄的好剑如电,骨金乌也在其中……手段尽出,袭杀阳三郎。 不留情。 师兄剑讯上那最后三个字,一直让苏景心急火燎:急、急、急! 第六百二十五章 画舫青衣,荒冢田上 尸骸乱其神、神通夺其命。 而褫衍海中苏景一番历练,本领远胜上次阳三郎见他时候;反观阳三郎,闭关精修得大突破没错,可乍见自己的尸骸、再听得苏景说起她生前遭遇……阳三郎不是真正金乌,她的“本根”只是一道神念,不过反抢游魂灵精真正转活过来。严格而言,她算是“灵魅”,但比着普通灵魅要强大得太多了。 既以“神念”为本,她的心神轻易不会乱,可一旦乱了便再无逞强余地,修元涣散神通难聚,纵有天大本领也施展不来! 阳三郎此刻,心乱如麻,哪还有伤人之力。勉强抵挡两下,再不恋战腾身便走,身化金光一飞冲霄,转眼消失不见。未留下只言片语,只有一声凄厉长啸划过天穹,久久不息。 候补女判顾小君冷声呼喝:“走不了,随本官回去向尤大人谢罪!”说话中挥手收了七十三链,自己化作一团阴风,向着阳三郎撤走的方向追赶下去;小鬼差犹豫了下,也对苏景一拱手:“阳三郎事关重大,我须得赶回封天都将此事急报于大人,告辞了!”言罢也催起一道法术飞走。 苏景另有急事当头,无心追赶阳三郎,心念一转将骨金乌、血衣奴等宝物、鬼侍、神通重收体内,再度摆开云驾,依着剑讯指引继续赶路。 飞了一阵,三尸又凑到一起,免不了口水一番。说起刚刚那短暂一战,很快雷动转头望向苏景:“若她不退……你真会杀她?” “阳三郎来得不是时候。”苏景应道:“但就凭师父和她的前世纠葛,只要还有一线余地,我都不会真正斩杀了她。” 赤目闻言也望了过来,斜忒着苏景:“不会真正斩杀?刚才我看得清楚,你可是下了死手的。” 苏景全力催动云驾,飞到最快极限,口中应道:“嗯,未留情。打碎了她也没事,就像上次。” 拈花愣了愣,回想前一次恶战阳三郎的情形,恍然大悟:“不是阳三郎真身,来得仍是个影子?” 苏景点了点头,上次修为不够,看不出阳三郎的真正情形,靠着大圣提点才晓得阳三郎只来了一道影子。这次他的修为大进,五感随之而长,自己就看得清楚了,仍是“影阳三郎”。 就算把影子打成碎末,真正阳三郎也只是负伤,不会影响性命。 化影前来的阳三郎,反倒让苏景全无忌惮,敢痛下杀手。 拈花似是还有什么事情想问,但未等再开口,苏景忽然面露喜色,扬手自空中一抄,将一道来自不津阴阳司的灵讯拿捏在手。坐镇不津的尸煞有消息返回。 …… 东土江南,扬郡。淮水三转之地,妩媚烟花繁盛。宽广的河面如镜,一条条画舫横陈,正是华灯初上时分,舫中丝竹悠扬,莺燕歌声宛转,此间温柔全不受刚刚过去的天星浩劫影响。 三十出头的青衣人在画舫,但未置身花丛,他躺在画舫顶上,头枕双手,静静望着漫天星月。他的五官平凡,面白无须,但一道暗红色的伤疤自他左眼角起,划过脸庞、脖颈直没衣领,疤狰狞,让他显得醒目了许多。 忽然,远处河水中,一道丈许方圆的阴影掠过。 天已黑,画舫正在繁忙时候,没人留意这道影子。 影子悄无声息,行动奇快,呼吸前还在长河尽头,呼吸过后就已到疤面青衣所在画舫,影从水面起,延舷贴壁而上,一直来到船顶,影微震就此化作一个三尺高矮黑衣大头侏儒,长相丑陋凶恶,目光里满满戾气。但他面对疤面青衣时,眼中戾气消隐、换以浓浓敬畏,俯身跪倒:“拜见吾主,侍奉吾主。” 疤面青衣继续瞩目于夜空:“起身说话。” 黑衣侏儒站起身来:“属下探得明白,离山正遣散同道,山外颇多混乱,门宗内则元气大伤,几无可战之兵,属下愿以人头立状,三日内攻下离山、生擒沈河!” 说完,稍顿,见疤面青衣没什么反应,侏儒又道:“七重无底渊、十三云中天都已集结,候命于子兰亭,只待尊主一声令下,便可……” 正说着半截,疤面青衣出声打断:“无令,着他们散去吧,不打了。” 侏儒一愣,目光闪烁片刻,提起胆量出言相劝:“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错过了委实可惜,灵头斗胆,恳请吾主三思。”说着重新跪倒在地,认真叩拜。 “机会难得?我又何尝不知。不理星天劫数,只求突袭离山,是我本意。”青衣人并无责怪之意,相反的,他还露出了几分笑意。 举世抗劫、恢弘之战,身为巅顶大修、统帅一方势力,不愿参加其中无可厚非;但离山与同道、先辈一起消弭劫数,救了这天下,救了所有人,若换个角度来看,离山何尝不是今时世界所有人的救命恩公。 劫时不入战,想着劫后破离山,狼子野心莫过于此,疤面青衣提及之前的算计,笑得很惬意,口中话锋却又一转:“不过事情有了些变化,那陨星非是天灾,而是人祸,让我改了主意。” 陨星碎化星天阵,莫说修家,就算见识高明些的凡人也能想到,此事是有人故意为之,域外天魔妄图摧毁中土。 名唤“灵头”的黑衣侏儒皱起眉头:“尊主是不想让背后主使渔人得利?” “错了,错了,我想做之事我自会去做,做鹬还是当蚌我都无所谓,有没有渔人在后我更不会理会。”青衣人笑而摇头,解释得不明不白。 侏儒灵头又把主人的话在心中整理了一遍:陨石是天灾,离山破劫后,青衣会大破离山;但陨石是人祸,青衣主人就失去了对付离山的兴趣? 此事简直说不通。但转念后侏儒又暗骂了自己一声“糊涂”,主上行事什么时候会以“说不说得通”来做衡量?他只凭一己好恶。 陨石是天灾,主人无所谓;陨石变人祸,主人不高兴。离山毁了让他不高兴的东西,是以他这次就“留下离山的狗命”,哪怕他早都想要彻底摧毁那高高在上的正道天宗。 如此一想,事情似又顺理成章了……侏儒灵头面露无奈,口中另起话题:“属下另还探明,玄天大道那些妖魔鬼怪也在蠢蠢欲动,他们断不会放过这等大好机会,就算我们不去碰离山,离山也照样保不住。” 疤面青衣一哂:“与我何干?” 我做事只看自己,不管旁人,这次我不打离山,管旁人打死打活,我都懒得去看一眼。 侏儒灵头了解主人性情,不再多说什么,再次施礼言辞恭敬准备告辞。 “对了,你刚才说,你可三日内攻下离山?”疤面青衣的语气里又带起了笑意:“那你就太小看离山了,除非我亲自出手,否则你灵头也好,你兄长老肖也罢,再把无底渊和云中天一并算上,强攻离山,全都有去无回。” “主上是说,离山界内还隐藏了凶猛人物?”灵头应答之中带了些不服气的意味,他也是一介大修,对主上恭敬绝不会错,但心中自有一份傲意,话说回来,若没这点傲气,只是一味的应声虫,侏儒灵头就算本领再高三倍,疤面青衣也不会看重于他。 “还有没有隐藏的高手我不晓得。”说到这里,疤面青衣深吸了一口气,曼声念诵:“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千江水月万里云天,放眼天下,几人能活!” 说完,疤面青衣不再理会侏儒灵头。不知是月色撩人还是被这秦淮声色所动,青衣来了兴致,翻身自船顶进入舫内,置身花丛纵情开怀去了…… 疤面青衣身边,美人成群;白袍老汉周围,坟茔无数。 老汉生着一副慈祥容貌,坐在早已荒败的乱坟岗之间,背靠着一块字迹模糊的石碑,正借着月色看书,书名《屠晚》,他看得津津有味,读到有趣地方,面上几次露出笑容。 他每一次微笑,这荒冢就会变得“新”一些:那些斑驳的墓碑重新平整、塌陷的坟堆缓缓“饱满”、坟间野草枯萎化灰……还有墓碑上的字迹,也重新清晰起来。 转眼几个时辰过去,天将破晓,白袍老汉抬起头望向一只在他身畔飞舞了好久的虫儿、萤火虫,微笑道:“莫着急,我已算得清楚,幽冥将有大乱。大乱之际,便是你我修为大涨之时……就让离山再苟延残喘几日吧。” 萤火虫振了振翅膀,转身飞走。此刻东方破晓,一抹曙光染红天边,白衣老汉合上了手中《屠晚》,站起身用力伸了个懒腰,笑呵呵的迈步离开,而他周围的墓园,业已变得干净整齐,仿佛时时刻刻有人精心打理一般。但若稍用些心思就能发现,这墓园中另一番诡怪情形:每一块墓碑,其上铭文都是一模一样的四个黑色大字:田上之墓。 白衣老汉走得远了,消失不见,坟茔塌、墓碑碎、野草疯长,又变回了初时模样。 第六百二十六章 妖孽气意,君王威严 幽冥极乐川,离山尘霄生,一剑掀雷霆,怒闯阴阳司! 一道黄色人影闪烁,身着二品袍的中年男子飞身于大堂檐顶,面目森严盯住尘霄生,但他不应战,而是一道令鉴飞天,开启了护篆以抵御强敌。 幽绿色自二品司中喷薄而起,光芒流转不休,将司衙层层笼罩。 剑气急啸、挟三百里狂怒雷霆,直刺于幽光大篆。巨响迸裂,山林俯首护篆光芒登时黯淡下去,但也不过刹那又复明亮,尘霄生微扬眉、目光稍显诧异,脚步踉跄退后了半步…… 无数年头,极乐川专责审断、发落阳间修家,地位超然卫戍严密,本衙护篆威力远胜别司,不止是守御那么简单,篆内另有法度加持,无论神通或是蛮力来袭,护篆于抵受攻击同时,还会将同样力量反挫、相加于凶徒之身。 尘霄生一剑刺中护篆,自己也硬生生地身受一击,这才退后半步。 虽只发动一次猛攻,但以尘霄生的见识,哪还能不明白这护篆的神奇之处。若是旁人,此刻多半会退却、至少停手片刻另寻它法,可尘霄生是什么人?若他识进退、当初也不会从离山最有天分的真传之一沦为肉身丧灭的孤魂野鬼。 剑啸风雷,接连十三剑,尘霄生连退十三步。 黄袍判面露冷笑,心中给出六字评价:色厉内荏之辈!连绵十三剑,倾云荡雷看上去气势煌煌,实则一剑比着一剑力道更弱,为何会越打越不出力?还不是心疼自己的身骨,怕护篆反噬、不敢打得太用力。 而十三剑过后,尘霄生干脆连剑都扔了……真扔了。胳膊一扬手一挥,长剑脱手而去,在半空里翻转了几圈,于“锵”的一声轻鸣中,斜斜插进一块山石,直没剑柄。 剑扔了,三百里乌云消散,满天雷霆不见,但人未退。尘霄生飘身上前,来到二品司护篆前尺半地方,刚刚握剑的那只手探出,抓。 护篆为光幕,光能抓在手中么? 尘霄生抓住了,真就仿佛普通人去抓一片长绫似的。着手处涟漪荡皱褶出,旋即五指曲拢攥捏成拳,尘霄生抓住护篆一角,跟着向后退……拽。 下一刻护篆光芒暴涨! 护篆法术为一整体,仿佛覆于二品司上的青色霞帔,尘霄生现正做的,就是把这霞帔自二品司上扯下来! 护阵光芒骤起,只因尘霄生运力磅礴,护阵要全力相抗。 黄袍判官的神情愈发轻蔑了,这又有什么用,改剑刺为手抓便不受大篆的妙法反噬了么?纯粹做梦。那个阳间来得俊秀猛鬼用力越猛,伤得就越重越快! 突然,一阵噼噼啪啪的细碎响声传来,黄袍判一惊。这声音来得古怪,乍听上去像极了……像极了护篆碎裂声音!急忙举目端详,护篆安好,虽被尘霄生抓住一块,但幽光闪烁规则、玄法流转安稳,全无崩溃之兆。 黄袍判放心之余目光寻梭,寻找怪响来源,可就在寻索之际,无意间扫过尘霄生的面容……黄袍判心里打了个突,那狂妄之人在笑,笑得邪佞冽冽妖魅凛凛! 狭长双目眯起,菲薄双唇抿且上翘,那皮肤白皙得几近透明,明明在笑脸上却不见一丝笑纹,见这笑容,黄袍判心中就只有两字:妖孽! 黄袍判见过数不清多少修家游魂,绝非浅薄之辈,可见了尘霄生的诡怪笑容,心中说不出的别扭,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那“说不出的别扭”不外两字:畏惧。 堂堂齐凤之尊,统御千万妖精,尘霄生瞪目则千山俯首、尘霄生一笑便万妖叩拜! 不愿再看那狂徒的脸,黄袍判转开目光,很快他就找到了怪响来源:尘霄生丢弃的剑。 剑插于远处一方巨大山岩中,此刻剑下山岩正层层龟裂、欲碎。怪响就是石头的绽裂声音。 黄袍判皱了皱眉,这又是什么妖法?稍加思索,判官的面容突然一僵! “想通了?”尘霄生开口了,声音带笑、轻飘飘的:“剑,为我纯元真血所养,可代我受你这护篆的反噬之力……剑断了无妨,大可重新铸炼,贺姓兄长却只有一个。对了,你叫什么?” 剑、主易身,巅顶妙法,由剑替主人领下强攻,主人放手一搏!前面十三剑,一剑比着一剑力气衰弱,尘霄生珍惜身骨?笑话了,若不敢拼命他又何必拔剑。十三剑连绵,前为试探、摸清护篆行运的大致方向;后为催法,以剑代主,引转护阵反噬之力。 此刻尘霄生,百无禁忌,抓护篆! “本官李德平。”报上名姓后,黄袍判不禁又是一愣,高位判官大名,岂容无关人等随意得知?可尘霄生问时,他想都没想就做应答了……二品官高高在上,可再大的官还能大得过皇帝么?这便是尘霄生的帝王之威,随口询问却直催本心,不容得对方不回答。 “嗯,李大人,你的阵还不错。”尘霄生语气清淡,赞了他一句。 李德平冷哼一声,大袖挥动,四个鬼差一溜烟似的跑来,送一把大椅上房顶,判官大人落座,声音重归冷漠平静:“狂徒,本官看你如何踏入司衙半步。本官就在此端坐,你想带走贺余,先进来与我见面再说。” 反噬妙法被引去剑上,但大篆的守御固守之能仍在,凭一人之力想要破开它?难如登天! 尘霄生笑了下,算是个回应了。 接下来便是整整七个时辰的相持——闯司的阳间恶鬼抓住护篆奋力拉扯,护司的大阵疯狂流转;尘霄生作势后退却始终退不开半步,守御阵法的光芒则愈发旺盛,不曾有过片刻平稳。 七个时辰里,噼啪碎响始终不停,精血养护的长剑始终在为主人担负着阵力的反噬——巨力加于剑身,又被长剑散于周围,龟裂一刻不停的疯长。先是剑下岩石,随后岩下石崖,继而石崖所在山峦,最后则是与那座山峦相接相连的重重雄峰峻岭。七个时辰,放眼望去,极乐川内判官视线所及,所有山峰,皆尽爬满蛛网一般的裂璺,密密麻麻、让人望而生畏。 护篆的反噬之力究竟有多强大?尘霄生加于护篆之力有多强,它的反噬便有多凶猛……尘霄生之力,将要崩碎此间连绵山川! 二品判李德平努力维持着面色平稳,可是目光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变化了,无边龟裂触目惊心,他又怎能不惊骇。千百年里他只和修家游魂打交道……只有游魂、只是游魂。数量虽不少可个个羸弱,见过得太多了李德平也就再不会把人间修家放在眼中,直到此刻,见过离山弟子的本领。 忽然,尘霄生笑了一声。 七个时辰里,尘霄生第一次出声,是一声笑。旋即他向后退开……二品衙的护篆还被他抓在手中。 七个时辰一动不动,但一退便再不停步,一步、两步、三步,尘霄生拉住那巨大光幕,越退越远。如此以往用不了二十步,整道大篆都会被他扯走、撕碎! 离山弟子巨力狂涌、大阵反噬愈发沉重,李德平耳中猛听到一连串轰轰巨响,司衙周围那早都爬满龟裂的群山轰然崩碎,刹那间碎石翻滚尘土遮天。 山崩碎,但剑无妨。被巨大力量压弯、但剑身仍清亮耀目;大篆力量发挥到极致,可尘霄生依旧后退不停,抓着光幕一角的右拳骨节突出、微微泛白,稳定得仿佛天地宇宙,永不变变化永不会松开。 二品判眼角猛跳,怒叱一声自大椅上翻身跃起,双腿开立稳踏于屋檐,手中擎起一柄乌黑长弓,弦开满月,弓上搭住的灿银长箭光芒流转,弓箭气机稳稳牵在尘霄生肋下。 判官一动,二品司上下皆动,三千鬼差齐齐现身,陈列怪阵于大人身后,人人手中一柄黑背金丝长弓,弓上法箭直对尘霄生。 “司衙护篆,可出不可进,动法自内击于外,全不受影响。” “离山法术还算不错,竟能撼动本司护篆,佩服之至。” “只是,你还剩几分力道,挡下本官这一击?!” 李德平连说三句话,每一句都停顿片刻,他的目光紧盯尘霄生……先说话,绝不是要劝对方知难而退,只为攻心。 能够主掌极乐川之人,绝非等闲之辈,他李德平确是不曾想到尘霄生能撼动护篆,但即便“没想到”,有关应对之法也早都陈列于心,之前七个时辰他都安稳不动,就是为了寻一个攻杀强敌的良机,如今便是! 只是,李德平没想到的,尘霄生不见惊怒,反倒是笑得愈发邪异了:“三千零一人,三千零一箭,只要能伤到我一根头发,我便横剑自刎于尔等面前。” 说完,也做片刻停顿,空着的那只手一摊:“请。” 迎上尘霄生的目光,二品判李德平忽觉心头一冷……如长剑掠过一般,冷得彻骨伤髓。 自从被赶下离山、铸成鬼身,尘霄生就游荡于南荒,蛮野之地、血域杀疆,那里不似东土汉家那么图谋算计、勾心斗角,妖精的地盘上,一切都来得更直接:谁要杀我,我便杀谁! 之前尘霄生只是浑,要硬闯阴阳司带走师兄,足够凶狠,不过他身上只有蛮横之气,并无残杀之意;但到现在,被人以凶器指住,尘霄生的气意也随之而变,笑容妖异到几近美艳,而笑容中自有一份杀气弥漫开来。 离山高足、妖精君主,一道杀气冲人心肺的尘霄生。 第六百二十七章 不放吾兄,断尔轮回 领略到对方气意,二品判李德平突然明白了……不出箭,双方争夺还只限于游魂贺余,尘霄生再如何混横,至少不会赶尽杀绝;若长箭离弦去,今日厮杀就与贺余再没关系,长箭引出的,是那狂徒尘霄生的不死不休! 离山弟子也不是个个讲理的,尘霄生就是一例。 还有,锋锐杀气激刺于判官骨血,又让李德平想起了些其他后果:尘霄生是苏景的师兄,苏景是浅寻的弟子,几年前大判就有严令传下,西方大祸将起,各部官员律己克行,不可节外生枝再树强敌,尤其不可与那些阳间来人主动冲突。 李德平从来不是胆小怕事之徒,初见尘霄生时他根本不去多想其他,律法就是律法全无松动余地;现在却又心思转动去琢磨这些……连判官大人自己都未曾留意,他此刻所思,皆为“开脱”的理由、“放人”的理由,尘霄生杀气所摄,让二品大判心境松动。 可箭在弦上,若在此刻卸下,置阴司铁律、判官威严于何地! 李德平暗中咬牙,正要动射,忽然远处传来铿锵号角,满载阴兵的云驾从四面八方疾驰而来,云驾中大旗飘舞,旗号各不相同。 极乐川平时被法术遮掩,千万年里都是寸草不生的荒凉山岭,不毛之地自也不会鬼王施礼驻扎,但极乐川千里之外,就是幽冥世界的普通地方,重兵分布鬼王林立。 尘霄生问剑阴阳司时,李德平早将一道训令传出,召集附近鬼王赴援。这样做倒不是李德平怕了尘霄生,能不动用自家力量、由附近鬼王代劳,这等美事不做白不做。 周围几家鬼王接到判官令都有些纳闷,以前可从未听说自家大营附近还有座阴阳司。不过令鉴是真的,那也没什么可说,当即升帐点兵,或排遣心腹大将或王驾御驾亲征,统领重兵纷纷赶来。 二品判见各部鬼王赶到,笑容终于变得轻松起来:“阁下还是先去应付外面的大军吧,若还能有留下性命,再来继续做要人美梦。” “莫收弓,很快的。”尘霄生劝了他一句。 同个时候,东南方一座尤其巨大的鬼王兵驾上,一头身形三十丈开外、头戴金冠的魁梧鬼王脚踏云头,闷声怒吼:“何方鼠辈胆敢冒犯阴阳司!” 尘霄生连头都不回,身上剑袍摆动几下……又是三个尘霄生! 三个尘霄生,一个接一个,自长袍中迈步而出。 尘霄生已然突破远游子,以鬼身化三清,得三大分身。 三个分身,身形面目一般无二,可衣着打扮、神采气意各不相同,第一个黄袍玉带,俊美帝王;第二个戴黑帽着麻衣,煞气恶鬼;只有第三个和本尊的衣袍相同,插肩剑袍,离山弟子。 “离山弟子”踏上一步,与本尊并肩而立,目光淡漠,静静望向护篆内二品判。 皇帝与恶鬼则转回身,与本尊背背相对,各自抬眼望向天空,妖精眼中尽是兴奋,恶鬼脸色则戾气充斥。 东南方金冠鬼王又复喊喝:“鼠辈,可敢报上名来。”话音未落,遽然间偌大云驾四崩五裂!千万鬼兵仿佛笸箩中扬起的黄豆,乱七八糟四散摔飞,带队鬼王干脆不知被打飞去何处。 云驾崩大军散,一方天空就此清静,天空中只剩下一人:身着锦袍的分身,皇帝尘霄生! 妖精打扮、妖精狂妄,双臂报于胸前纵声大笑,把敌人打个稀巴烂后才应了对方所问:“中土阳间,南荒妖人,尘霄生!” 在场猛鬼无数,却没有一个能看清,尘霄生的“妖人”分身是何时动手的! …… 尘霄生的修行之路,较之同门要更坎坷得多。 得八祖救护、重塑,尘霄生的身基变作煞鬼身,再不是人了。天道公平,各族各宗都机会修行天道,恶鬼也有破道飞仙的修持法度,可是他修不了真正的恶鬼道。 鬼修,最最重要的莫过于两点:其一修执念,其二炼怨气,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但尘霄生为“义”赴死,心中也不存丝毫埋怨。 严格以论,没有怨气根本就做不了鬼,又如何能修成大道。 至于执念,尘霄生有、且强烈异常:我乃离山弟子!只是这道执念与鬼道修持完全相悖,离山的修行法门是肉身修,尘霄生越不肯忘记离山、不肯放弃他“生前”所学道法,就越没办法修行鬼家功法。 鬼身、人念、游荡于妖域……尘霄生的情形,天地独一份,强若八祖又如何?能为他重塑身体保住他的性命,却没办法为他指点修行之路。 如何修持只能靠他自己摸索,以鬼道阴水豢身秘术接驳离山真水妙法,说起来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只有尘霄生自己才晓得,他曾经历了多少次徒劳无功、遭遇过多少次法术反噬,数不清多少回殚精竭虑去思索修行办法。一路走来,跌跌撞撞,而初时取得境界突破之后,明明是大圆满却因身、修不符,修为只增长那么少少的一丁点。 突破小真一、跨入第五境时,对上同样五灵阶的普通妖精,只比修为法术的话,堂堂离山真传绝无胜算,那时曾在离山修习的上乘剑术是尘霄生唯一的倚仗;完成破无量、跨入第九境时,若不动剑,尘霄生只能勉强和同境的妖怪打个平手……待到完成“欢喜儿”的修行,尘霄生另又炼就一副白藕法身,这才让他的实力增长上来,但比起同门同辈、当年不相伯仲的贺余、林清畔,于同样境界下他仍相差天地。 直到尘霄生炼就远游子! 于人而言,远游子一境无需破悟,只消按部就班温养元神行法运功既可。但尘霄生是鬼,如何以法身、阴身化三清、得分身是个绝大难题,只凭修法绝难实现。除非他能领会到那一重人鬼牵连、阴阳玄机。 心智通天之辈,宁仙途崩碎也不肯放弃离山传承的浑人尘霄生……于弥天台前往离山迎取真经的浩大典仪前夕,破远游化三清! 以白藕炼法身之人,得三分身,一为煞鬼、自身基来;二为妖精、自经历来;三为剑修、自本心来。而他的修为也随之暴涨。若时光错转,让尘霄生能有机会与刚破入远游子时的贺余,做一场同门试炼的话,贺余负多胜少:本尊本领不相伯仲,分身分别对敌也都差不多,但若本尊与分身合璧,身跨人、鬼、妖三界的尘霄生大占便宜…… 一道妖人分身出手,眨眼崩碎百里阴兵云驾! 别家鬼王见状无不吃惊,但维护阴阳司是阴家猛鬼根深蒂固的认知,心中惊惧却不能退。唯有以一声大令宣泄:“诛杀此獠!”四面八方,诸多鬼王同时传令。大军如潮自云上倾泻地面,浩浩荡荡杀向尘霄生。 几乎同个时候,一道紫金云驾划破天际,向着极乐川方向急急赶来,云驾中有人朗声喝断:“尘霄生,阴阳司自有阴阳司的法度,你不可造次!”语气严厉,但措辞中留了余地,未问罪反倒是奉劝之意更重些。 随断喝,一位黄袍判官跃出云驾,三品判花青花。 花青花只是随行之人,紫金云一品驾,另有大判端坐其中。 尘霄生怒闯阴阳司……听上去不过是个阳间来的恶鬼闹事,可他身后牵连的……若处理不妥何尝不是一场泼天大祸,一品大判亲至。 尘霄生根本不认得花青花,哪会理会于他,抬起头对他笑了笑:“再靠近三里,便是尘霄生的生死之敌。” 话是望着花青花说的,声音却震撼云霄,讲与此间所有凶杀恶鬼听。 再靠近三里,便是尘霄生的生死之敌! 那说话的尘霄生,手不松脚不停,还再向后退,第十步已然跨出。 也是此刻,西北方向天雷滚荡,尸煞的声音如巨石交击:“尘霄生先生,吾家少主兄长,先生之令即为少主之令,先生之敌即为吾辈死仇!”吼喝落,欢呼起……真的是欢呼,嗜血且疯狂,为即将杀入战场收割性命而心花怒发的欢呼!入战即为狂欢,即便血腥的幽冥乱世中,也只有一支这样的队伍。欢呼落尽,猛鬼嚎叫又乱七八糟的响起:“佑世真君麾下,恶人磨儿郎拜见尘霄生爷爷,孩儿们斗胆问爷爷一句:是不是全杀了?!” 曾经断碎又重新炼合的摩天刹罗汉法棍为杆,棍高五十六丈;精纯阳火化为实质,变作巨大旗号一帜,旗卷三里方圆。 西北方向,一盏烈火大旗翻卷,赫赫然三个大字:恶人磨! 苏景已知剑讯指引目的地所在,一道急令传回不津,阿二阿七不敢怠慢,接连传讯于自家兄弟,阿大统御恶人磨距此最近先行赶来,浅寻麾下其他尸煞也正做急行军驰援尘霄生。 恶人磨凶猛,但还远不及尘霄生,他那“三里限令”摆得明白,紫金云驾上的大人实在不愿与苏景一脉打生打死,云驾顿止红袍大判显身,放声道:“尘霄生,本官亲临,还不收手!” “不放吾兄,没得谈。”尘霄生的声音轻松,竟还在笑着。 红袍大判攥了攥拳头,但很快又复松开,深吸一口气:“待你师弟苏景来了,你便会明白,修家游魂的下场不似你想的那般不堪……” 话还没说完,另个方向上又是一声长啸凄厉,众人循声望去,天角尽头,一点红光跃出,眨眼,一道火红云驾飞驰,再眨眼……又哪里是什么云驾,那干脆是一片火海,烈焰冲腾豪光炽烈,自天边直接席卷到极乐川阴阳司! 三个矮子脚踏童棺冲在火焰最前,手中长剑舞动口中号啕大哭;把火海铺满天空、挟金乌震怒骄阳之威的那个红袍青年,双目血红满脸泪痕,长啸断怒吼震:“不放吾兄,断尔轮回!” 离山的浑人弟子,又何止尘霄生一人。 第六百二十八章 善恶偿报,今生今世 不津阴阳司二差头马喜不久前去往阳间,将所有事情都打探清楚,回幽冥后不敢有半字隐瞒,尽数报于尸煞二将军。 阿二立刻传讯苏景。 法传灵讯胜在迅捷,弊端则是承载不了太多信息……无妨,一道不够就五道,五道不够就二十道,这等大事阿二晓得一定要尽快再尽快、报与少主知道。 前后灵讯三十一道,有关人间硬扛天劫情形、贺余师兄陨落、离山剑宗与各天宗现状尽在其中。 在收到第七道灵讯时苏景便已热泪盈眶,三尸更是号啕大哭! 既知前因后果,再联想尘霄生师兄的“萦魂”手段与他的“急急急”,苏景哪还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尘霄生师兄要闯极乐川、带走贺余师兄。 敬仰、哀恸、自豪、遗憾、愤怒、心疼甚至因自己不在阳间而来的愧疚,诸般情绪纠缠一起,修行五百年,人间悲欢离合见过无数,至性人总不免感怀,却从未如今时此刻,壮怀激烈、疯中狂狂上癫癫到痛彻心扉! 而赶到附近,遥见前方兵潮涌动,杀伐声滚荡,更是一下子将苏景的心绪引爆开来,少年怒,那无边火海焚卷幽冥苍穹,苏景哭苏景啸苏景长嗥如被斩断一腿的恶狼:不放吾兄,断尔轮回! 断谁的轮回? 极乐川判官李德平?赶来相助阴阳司的诸多鬼王?都不是。 惹到尘霄生,了不得倾灭极乐川,斩杀此间所有恶鬼;可是惹了苏景……阴阳司最看重的是什么?轮回吧。他真就敢荡平封天都,撞碎阴阳司最最看重的轮回——敢不放我家兄长,不妨一试。 苏景已疯癫,几近入魔。 本性如此,天地难改。 说我浑、说我疯、说我不懂轻重不知进退不顾乾坤大业?少要废话了,今时此刻我只看、之问一事:你放不放人。 紫金云驾上,一品大判只觉头大如斗,本还盼着苏景来了能劝下尘霄生,哪想到浑人之中有浑人。小疯子不如大疯子本领大,可小疯子比着大疯子还要疯。 红袍大判,口中狂呼“断尔轮回”,幽冥世界历经阳世五圆而未见、亘古未见,当得阴间古往今来第一奇景。 “苏景,你疯了!”紫金云驾上一品大判又急又怒。 “放人!”回荡火海的一品大判目眦尽裂,嘶吼:“放……人……啊!” 已经跨入第十三步,将极乐川护篆撕扯得尖锐怪响的尘霄生纵声大笑:“苏景,吾弟!” 小疯子越来越疯,大疯子大笑喝彩,另外还有三个矮疯子呜哇怪叫着让人听不清的古怪声音,剑阵行转接引天星,狠狠轰袭护篆。 护篆反噬?对不死三尸只算个全无味道的狗屁。 老判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急躁。沉声开口:“苏景,你且听我说,只几句话!” 苏景目光如血:“你讲。” “尘霄生不晓得,你又怎会不明白,尤大人已在褫衍海中对你说清。他这一代阴阳司,不再仇视阳间修家。正正相反的,凡修家游魂入幽冥,皆可得善待,很快就能重新入轮回再进阳间投胎……”尤朗峥仍在闭关,赶来的是十花大判高大人。 “善、待、个、屁!”一个字一个字,硬生生自苏景的牙齿间磨出来的:“他说过,修家前生几境,游魂入司后会给追责几棍。” 尘霄生闻言面色陡然狰狞,自他来到极乐川后、第一次面露狰狞:“哪个狗贼敢对吾兄行刑动棍!” 若是其他重要弟子在此,林清畔也好沈河也罢,甚至疾恶如仇的扶乩仙子,闯司则已,但不会失去理智,更不会在此刻仿佛“拱火”似的附和苏景……偏偏来的是尘霄生。 而苏景之言未完,继续恨声道:“再说轮回,返回阳间做人还是做狗?做草还是做虫?还不是随意安排!我师兄为人间为天下弃性命弃仙途,落入阴阳司你就把他随意‘编排’?我借法于你护得总衙安稳、我于褫衍海营救尤朗峥保得轮回顺畅,我不曾亏欠阴阳司分毫,我兄有难你却让他转生做狗……啊呀,气煞我也!”赤红光芒暴涨,千里火海翻卷成狂,轰轰烈烈倾泻极乐川! 十花判恨不得随便找个谁狠狠打上一拳,哪个说要让贺余来生做狗啊。 不过苏景所言并非臆断,“做狗”之说是他太偏执了,可修家游魂重返轮回确是“随意安排”的,来生投胎成何物,判官不会主动干预。 就在此刻,一道剑气自北方来,剑气过处,那个方向上、赶来驰援阴阳司的鬼王兵马尽数崩散,大好军阵炸碎,千万阴兵飞散八方,总算出剑之人还留了一丝余地,未曾真正催力伤人,随剑气奇袭,黄裙女子显身天际,缓步走来。 九王妃驾到! 小九王的事就是九王妃的事,离山的事就是陆崖九的事更是浅寻的事。 头大头大还是头大,十花判真想知道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就犯了太岁,还是一群太岁。 从陆崖九的渊源上算起来,浅寻也能算作离山之人。 离山最不讲理的三个人齐聚极乐川。 “我保贺余转生必是大富之家,我保贺余转世之身资质上上,我保贺余以后世世代代,转生皆如此!迟早能有一生勘破仙途重续飞仙大道!”十花判真是没办法了,开金口一连三保,条件简直宽厚到他自己以前做梦都想不到,却不料苏景一声怪叫:“便是说,你不放人了?!” 剑意凛凛,浅寻抬手、狭长剑遥指极乐川;狞笑桀桀,尘霄生迈步,第十六步! 跟浑人真是没办法讲道理,十花判只觉两腮发酸,说不出的郁郁……十花判身旁忽然开出了一朵海棠花儿。 花盛放,投影于天,判官身前碗口大的花儿,倒映于苍穹的影子却铺展无边,直至视线尽头!再一眨眼,那漫天花影由虚入实,皆尽变作了真的花儿。千千万万、碗口大小的嫣红海棠。 九霄云上,花海涌动,与苏景的火海隐成对峙之势。 海棠花儿之后,又是三朵金丝牡丹,富贵之花盛放,金色飓风凭空而现,风旋、如巨龙,自地面直冲于苍穹。三花相聚三道金黄龙飓互绕,未强攻但风势直逼尘霄生。 牡丹结法成形,又是五支刺梅落下,斜插地面,枝头遥指浅寻。全无花哨的五支梅花,却惹得浅寻稍扬眉,唇角勾勾、略显趣味。 十花判实在不想与这群阳间来人为敌,但他到场,又岂容苏景等人打碎极乐川、真个把人犯劫走! “苏景,我知你因阳间事情、因师兄陨落心怀怨怒,但你这怨气邪火对我阴阳司发不着,伤你师兄的不是阴阳司。极乐川秉公执法,全无过错。”十花判目光直视苏景:“借法红袍、营救星月,足见离山正道,本官永感于心。但你今日,只为一己亲疏便疯言妄行……苏景啊,你的大义何在!” 苏景静了下来,静、却不安,如暴风骤雨爆发前那一刻的沉寂,火焰不再摇曳、怒潮不再涌动,可那一片火海正渐渐变得透明起来,炽烈到烧掉了火焰本身的颜色。苏景声音阴沉:“阴阳司没错,但我仍要带我兄长离去,哪怕阎罗阻挠。重入轮回……丢了记忆,忘了自己,毕生辛苦化归废土,来世……不如今生。” “大道大公平虚无浩渺,太飘太远我看不清。大恶无恶惩,大善无善终,管他前生如何,一入轮回万事皆休……这等大义我能懂我也认,但我还有另一‘义’。”随着苏景说话,身上大红袍竟变化开来,自威风森严一品官袍又重新化归阳间时模样,插肩剑袖飞鱼袍:“若未修行,我之所愿,维护乡里一小捕!入得修行,得飞天彻底之能,便是管天管地一小捕。” “恶无惩,天不惩,我愿惩,惩于今生;善无报,天不报,我愿报,报在今生。以我所能,还今世因于今世果,不负当年九祖拔剑相救,不负今生修行一场。现世报,义不大,却无可改。”一品袍完全变成了飞鱼袍,前胸后背两个“好”字斗大醒目,一如既往,七道黑蟒化作小小莽纹拱卫于“好”。 仍是那个字,可今时再看,哪还有分毫可笑。 白马镇上时时磨刀、听着神仙惩恶扬善故事长大的小小僮儿,早把这一个“好”字写在了心上;踏入修行,厚着脸皮坑不了再打的正道小师叔,行事不择手段,但写在了心头的“好”字始终不变;一头栽进幽冥,人因袍富贵,做得一品判,可是不管身份如何变化,当那袍子直映本心时,那“好”字仍在仍醒目! “好”是什么?是不作恶,是多行善,更是让作恶之人得惩戒、警醒四方莫作恶,让行善之人得偿报、鼓舞周围人多行善。 苏景不觉得阴阳司有错,不过……上上大善若不能偿报于今生,那就去他妈的来世!话说完,苏景一飞冲天,火海再动,恶浪如山层层涌动,滚滚飞旋。 “啪”的一声淬烈巨响,尘霄生第二十步踏出,极乐川护篆彻底崩碎,大笑声中美艳男子带上三个分身,迈步向着二品衙大门走去。 浅寻身畔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棵参天大树,黄裙女子倚坐枝丫间,怀抱长剑微微笑着、目光稳稳落在十花判身上,口中却对苏景、尘霄生说话,声音平静:“天上地下,海棠牡丹梅花儿都交给我,你们去找贺余吧。” “慢。”十花判又一次开口,不过这回阻止的是正要施法硬扛狂徒的李德平,喊喝同时,大判的花儿法度尽数收敛了。 第六百二十九章 二品判,杀心劫 道理这种东西,一旦太过理想便会空洞了。苏景一番话就是如此:空洞。 可十花判信,因袍子不会骗人,因他胸口上的“好”字醒目。 苏景暂止步,低头向老者望来。迎着他的目光,十花判缓缓说道:“随我入司,先去看看贺余。”言罢迈步上前,当先走入二品司。 不提放人事情,见一面无妨的。 不是因为苏景于阴阳司有恩,更非阳身人一方实力如何,十花判肯让这一步只因于大判听来,苏景的道理不算绝对对,可至少没有错……阴阳司看似不近人情,但这道由阎罗神君亲手创建的衙门绝不是浅薄地方:只要不是歪理邪理,其他所有道理在大判面前皆有立足之地,不看立场、只看道理本根。 这又何尝不是“大公平”的另一种诠释。 当然,这不是说阴阳司的大义会因此而变。就算再有千千万万的“好道理”,阴司判官的心中尺度也不会有半分松动,不过凭着苏景刚刚那番话,稍作退让容他们进去见一见贺余,十花判觉得是值得的。 苏景一挥手,火海翻卷而起重回九霄云上,尘霄生心思转动、三分身与飞剑重归于身,兄弟两个并肩跟在十花判身后,大步踏入二品司。 李德平引路,众人自地面官堂进入阴森地牢,才一入内苏景就把牙齿咬出了“咔”的一声轻响:天星浩劫被天下修家联手挡下,未能对人间造成太大危害,此役之后,修行道元气大伤,几乎所有天宗弟子和正道翘楚都告重伤、脱力,不过因此丧命之人并不太多……只是这“不太多”,要看如何去比较了。 比起修士总数,确是不多;可所有因这场浩劫陨落的修家被尽数集中一起,再去看……十人触目百人惊心,千人便足以让苏景咬牙落泪。 其中绝大多数苏景都不识得;但认识苏景的人不少,有游魂脱口惊呼:“离山苏景?” 一人出声,个个注目,很快便笃定来到这幽冥地牢之人,就是离山苏景! 忽然有个身穿法袍、散修打扮的大汉笑了起来:“苏先生也死了?哈哈,能与阁下携手赴来生,不枉我来幽冥走一遭。” 外人不知苏景入幽冥之事,可离山弟子是知晓的,一位离山弟子抢步上前,施礼:“洪浩之拜见二位师叔祖。” 苏景认得他,离山内门弟子,水灵峰风长老门下弟子。 尘霄生上前将其扶起,跟着退后一步,与苏景并肩、躬身、对此间所有修家深施一礼,心里打定了主意,但口中不会多说什么,今日此衙,要救的绝非贺余一人! 贺余不在游魂群中,二品判李德平暂时不解释,淡淡说道:“随我来。”迈步在前,引着十花判、花青花和苏景一行向着地牢深处走去,换过了一件宽大石室。空空荡荡的地方,一个人躺在冰冷地面上,一动不动。 正是贺余。 “他因飞仙劫数而死,远比其他游魂虚弱。入幽冥后一直沉睡不醒,不过性命无妨,多休养一阵便可苏醒。”李德平语气漠然:“他那十二刑棍还未打,待醒来后再行刑。” 尘霄生点了点头:“多谢。” 一声谢让李德平愣了愣。 阴阳司不放人,双方必有一场恶战,真要斩杀几个判官尘霄生也绝不会手软,但、该谢还是要谢的……即便极乐川护篆危殆时,李德平也不曾拿贺余来要挟,凭此一项,就当得尘霄生一声真心道谢。 而苏景癫狂杀来,曾提到“几境游魂就会挨上几棍”,那时李德平也没去辩解“我还不曾打他”,这让尘霄生在心中又高看了阴阳司一眼。 贺余睡得安详,面上带了微笑。 如他死前曾在离山说过的:心砰然、血沸腾,老天待我不薄,让我有了个机会能以我性命换天地气运永驻。 死得其所,自然安详。 抽泣声传来。三尸跟在苏景身后一起进了阴阳司,排成一排,想放声大哭又怕扰了贺余的静养,只好拼命忍着,细细的哭声。 苏景坐在师兄身旁,一样不敢哭出声音,泪水长流。 贺余未醒。 十花判从旁开口,仍是之前话题:“我保他来生前程,不止他一个,所有因劫数陨丧的修家,都有一份大好来生……但我能做的仅止于此了。” 苏景漠然,未开口。不是默认,而是这个话题上该说的都已经说过,无须再争,他懒得再多说什么,人是一定要带走的。 阳间的香火源源不断汇聚到苏景身上,凭此可供游魂休养;尘霄生自己就是以鬼身入离山法度,能助贺余重做修行,若今生能不断灭,谁愿重入轮回! 苏景不说话,赤目忍不住反驳,怕惊扰了贺余所以压着嗓子,略显嘶哑:“放人有何难,还不是你等一点头的事情!大肆敛财、培养嫡系,你阴阳司做过的‘贪赃枉法’还少么,还差我师兄一个?还差此间修家一群?” 十花判缓缓摇头:“阴阳司贪、但不脏;判官枉、但绝非法度无持,私放游魂无可能。此乃阴阳大律,哪怕你把我斩杀当堂我也不会点头。本官如是、尤朗峥如是、阴阳司辖下上万判官皆如是。你们若要带人离开,先杀我,再灭尽此间所有差官吧。从此穷尽天地、纵穿阴阳,千秋万载你等永为阴阳司缉捕之人,不归案、誓不休。” 说着,老头子转头望向苏景:“此刻你之所行无异相助仇敌。贺余不惜身死道消只为护佑乾坤,他辛苦守住的世界,却因你胡闹、给了那些腌臜怪物可乘之机……你可还有脸再见贺余。我言尽于此,何去何从由你决断,少年人,再请三思。” 见过贺余后,苏景胸中那份狂魔般的恶火怒念收敛了许多,如今的愤怒不过一两成,其余心思归化两字:心疼。 真是心疼啊。 是以苏景未作怒叱,只是摇头:“本心以论,我对阴阳司虽有诸多看不惯,但还是尊敬的。大人之言,却让我看轻了阴阳司。” 话说得不算清楚,但其中的意思十花判是明白的:这次争执无关对错。阴阳司“万事皆休如轮回”是大义所在,苏景的“大善当报于今世”也绝不是无理取闹,大家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坚持。 暴发恶战,无论输赢西方黑暗都得益,这是一重双方都能预见的恶果。 无对无错、各自坚持“大义”之战,引发的恶果也不应全由一方来承担。十花判将这样一顶“全怪你”的大帽子扣在苏景头上,确是显得浅薄了。 “我这样说,并非真要给你扣帽子,只盼能压一压你、知难而退。”十花判没反驳,而是浅浅叹了口气:“谈无可谈了。” 这时候雷动天尊低声插口,等着十花判:“你又不是现如今的真正一品判!你不同意,尤朗峥没准同意。去把尤大人喊来,我们和你本也谈不着。” 十花判笑了下:“尤朗峥来了也是一样。他正闭关疗伤,还是莫打扰他了……红袍相残这等惨事,由我来担了吧。” “无论如何,都谢你让我进来先见过师兄。”苏景伸手指了指外面:“我们出去吧,莫惊扰了师兄。” 出去……便是一场真正恶战了。 临行前,兄弟并肩,对躺在地面仍陷于沉睡的贺余深施一礼,正待起身尘霄生忽然“咦”了一声,眉头皱起:贺余的眉心莫名其妙地升起了一道小小彩虹。 真的是彩虹,七色排列、虹如拱桥。那么小却那么精致,自贺余的眉心起、没入他的发髻。 见状苏景先是发愣,片刻、突然,本已收起的泪水,就那么一下子冲出眼窝! 本已开始迈步向外走去的十花判、李德平、花青花也全都重新站住,面色皆做惊诧…… “是……是几品?”苏景咬着牙、却压不住身体的颤抖、声音的颤抖! “二品。”十花判回答,他的语气沉着,但那两个字的“调子”却说不出的古怪,诧异有之、释然有之、担心与惊疑亦有之。 “二品……委屈……委屈了我师兄……委屈了……”说到这里,苏景终于再也说不下去,哇的一声大哭出声,真真正正、号啕大哭! 尘霄生不识得那一道小小彩虹是何意味,可苏景在幽冥做了好一阵子一品官,有关判官的事情早都了解得七七八八,如此明显的“异状”哪会不识得:官袍择主! 幽冥界、阴阳司,一万三千七百判官整。 判官从何而来?袍子自己选。 每有合适做判官的游魂出现,判官袍自有感应,会将一道灵讯传于封天都总衙,司中自有官员依着灵讯指引赶去地方,核实身份后将那道游魂引往总衙,做认真培养,成才后随时准备上任;游魂被选中时,自身也会显出一道彩虹征兆……苏景当真不曾想到的,贺余师兄会被选为判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威风堂堂二品大判! 可若再换个角度去想? 他曾任离山刑堂长老;他曾仗剑匡护天地;他为乾坤气运亦然踏碎仙途,他若不能做判官,阳间万万生灵还有那个够资格做判官;那场浩劫时,乾坤灵犀闪现,为一座座毁灭的大阵接下反噬巨力,保住了阵中修家的性命,阴阳两界本就相辅相成,阳间有灵犀,阴世又怎么可能混沌无情,那个为“道”生又为“道”死之人来到了阴间,此间又怎么可能亏待于他。 不让他做判官,袍子不答应,天也不答应。 苏景大哭,心中复杂情绪终得彻底宣泄,除了心疼、除了欣喜、除了愧疚,还有委屈——五百年修行不算短,但放于修行世界,他才不过是个少年;放于寿命更加漫长的幽冥天地,苏景只是个孩子:就是这个少年、这个孩子,要在为带走师兄与阴阳司拼命、白白便宜墨巨灵可能会殃及乾坤如此大事上做出抉择,他怎能不怕啊!不想祸害世界、更不能丢下师兄不理、混账判官们偏就死都不放人……直至此刻,事情终于有了缓和余地,不用再两难无需再坚持……委屈、委屈、天大委屈。 原来前辈口中那句“仙途崎岖”,指得远不止修行的危险、天劫的可怕,还有一道又一道直问本心、绝难两全的选择,一次选择,何异一重杀心劫! 修行,杀心。 所幸、万幸,轮回并非无情物,阴司不是冷漠地! 苏景号啕大哭。 第六百三十章 芙蓉塔,古时例 三尸比着苏景哭得更伤心,都已摔倒在地,捂胸锤心,嘶哑号啕。 戚东来也和苏景同行,这回他没再“惹人憎厌”,迈步来到尘霄生身旁:“尘先生劝一劝苏景吧。” 毫无意外的,尘霄生被这虬须大汉的声音惊了一下子,但那惊诧只一闪而过,摇了摇头,平静道:“不可劝。” 戚东来不解:“怎么说?” 比起苏景,戚东来的见识远胜,可是比起尘霄生,对修行的所知所解,戚东来和坐井观天的青蛙也不见得有什么区别…… “师弟最喜欢的说一句话,攀那一阶一阶,看那一景一景,”尘霄生的声音平静:“但他以前不晓得,不一定都是美好景色的。攀上了一阶,那景色可能会让人大失所望的。” 戚东来思索片刻,动容,躬身合掌:“谢尘先生。” 尘霄生师兄说的,就是苏景的“委屈”。 总会有两难选择的,是坚持己见还是从别人的善如他们的流?是倔强不退哪怕引来自己也不愿见到的可怕后果,还是放弃心中信念求一个大家平安? 无论怎么选,都是个悲惨结局。 今次苏景的经历,对他的心性来说是一场大修行。 见过一场败色颓景,于修行人而言,胜过三场美景美色。 修行如做人,一般美好,也一般残酷…… 又等了一阵,尘霄生才迈步上前。 “莫惊扰了师兄,忍一忍。”尘霄生伸手,轻轻拍了拍苏景的肩膀。他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以他的心思和眼力,至少能明白这天大难题解决了,尘霄生心中何尝不是松了一口气。 此刻再看尘霄生……哪还有丁点混横气。美艳男子、轻松从容却目蕴威严,事情似是有了个圆满结局,不用浑了、他又做回了那个气度雍容的尘霄生。 好像不会浑也从没浑过的尘霄生。 苏景勉强止住悲声,擦着眼泪起身。尘霄生看在眼中、心中分不清是叹还是笑地感慨一句:还是个孩子。 “到底怎么回事?”尘霄生容他把眼泪擦干净、问道。 苏景的声音还哽咽着,大概解释了几句,待得知贺余被选中、得做二品候补判,尘霄生眯了下眼睛:“为何不是一品?” 这话问得简直没道理,但若不给他个好解释,苏景也拿不准自己的漂亮师兄会不会再犯浑,这个时候苏景心绪渐渐平复了,气息又复顺畅讲话随之流利:“一品判只有两个,且都有候补判。大判还没死、候补又都在,不可能再出一位候补。” 说着,苏景不自觉瞄了花青花一眼,他无心的,只因说到一品补就去看了一品补一眼,花青花却被他看得心头发毛。还好苏景转开话题,继续对是师兄道:“其实二品判比一品判好,不用成天提心吊胆等着行刺,一品判大都是被自己的红袍刺死的。另外,就算做了二品判,将来也还有机会成一品判的……花青花本为三品,如今成了一品候补。” 一品袍刺主,不过这种情形只发生于阴阳司内,若大判外出就不会有事,可大判官哪能天天在外面躲着。 而后苏景又把自己所知,有关候补判的好处讲给师兄。 凡间人做了候补官员,每个月都会有俸禄;游魂当了候补判,阴阳司自然也会有所回报:三品之上候补判,留记忆,得上上纯阴煞气洗炼体魄,再获阴寿两千载……两千年寿命不算长,但这只是“根底”,真正关键在于:可以修行。有了修行,自然就有了寿数,若修行有成更可以破道飞仙去,以鬼身入仙庭。 自古以来,从阴阳司登仙去的判官层出不穷。 莫说判官,连衙役差官也有破道的。 阴阳司自有鬼修功法秘籍典库,判官想要修行哪种阴家法度,随心所欲!尤其妙的是,阴阳司并无律法规定判官不许修习“外门法术”,贺余如果想要循尘霄生之路,大可迈开大步踏上去、走起来。 能做得二品候补判,算得贺余死后最好的结局了,比着苏景带他走还要更好。何况他还能随意浏览阴家至上修法,用以印证、完善尘霄生自己摸索的修法。 这边苏景与尘霄生叙话时候,外间大牢中的游魂也传来一阵阵惊呼,很快就有差官来报,那些修家游魂中有十余人身上也显出了“判官”征兆,不过都是低阶判官,不似贺余这般“身居高位”。 不同品阶的“候补判”,彩虹征兆大致相同,但细节上会有区别,苏景不识得,人间阴阳司的差官则一眼就能分辨明白。 今日此间阶下囚,皆为阳世间忠勇修家,从这群人中选出一群判官实是再正常不过了,可十花判神情却愈发阴郁了,无需吩咐花青花就躬身道:“属下这便去查,一有消息即刻报于大人。”说完,脚步匆匆转身离去。 苏景与师兄说了会子话,此时又转目望向十花判:“外面的修家……” 十花判一摆手打断了他:“你我各退一步,当了候补判的自不必说,其他那些人想投胎我保他们都有好去处、五世;若不愿再去阳世受苦也可以,但你一个也休想带走,都留在阴阳司专做衙差,得一阶阴风洗炼、得阴寿三百年,可修行,具体能有多大成就看他们自己了。” 苏景追问:“留在阴间的话,记忆当如何处置?” “莫说衙役,就是三品之下的候补判都会被封印记忆,但来日若修行有成……无需太高成就,小成即可破封、前生记忆尽复。”十花判应道。 苏景再问:“修行无成就,阴寿耗尽又当如何?” “转世投胎去,三生好归宿。”十花判紧盯苏景双目,肃容道:“已经宽厚之极,再没你讨价还价的余地。” “不行。”苏景没有太多思索,声音很轻,语气却坚决。 事情至此,几乎已经圆满解决,贺余成了二品候补判,普通修家也可留任阴司。怎料苏景仍不答应,就连三尸、戚东来都大感意外,但意外归意外,即便不明白苏景究竟怎么想的,也不耽误三尸支持本尊,三位矮子神君齐齐开口附和:“不行!” 十花判身后、极乐川主官李德平面现怒色:“苏大人,你莫要得寸进尺!” 苏景不理会,垂目看着地面,目光如古井无波,平静得几近空灵。倒是十花判,满是皱纹的老脸上不见意外神情,似是早知会如此,对李德平说道:“他不是得寸进尺,只是不肯退让。” 他未进,但绝不退。 一路赶来极乐川,苏景心中只想着自己的师兄。但入得石牢、又见到其他于浩劫之役中陨落的修家……再之后那一场大哭,是悲恸是委屈更是明心见性,淋漓宣泄、将心中诸般混乱情绪尽数倾泻,此刻他的心境空明、心志却愈发坚定:修行有深浅、能力分大小,但每个为迎抗天星劫数而陨落的修家都是贺余。 如果贺余得善终,便不再理会此间其他同道,义何在道何在。善无报,天不报,我愿报,这已经是苏景的修行了。 或许苏景自己都没想到此事的意义的所在,但十花判和尘霄生都能明白,所以他们两个全不意外。 十花判浅浅叹了一声:“你想怎样。” “何去何从,自己做主。此间修家游魂以性命换来天地气运,死后路途,他们有资格自己来选。”躁动收敛、悲愤藏于心底,苏景完全冷静下来:“若不愿丢记忆、入轮回或留任阴阳司……我愿效仿阎罗神君,重建芙蓉神塔。” 芙蓉塔,久远事情了。 规矩无情,而阎罗悲悯。神君在时,曾以自己精心种养的一盆天瑰芙蓉,炼八百层神塔一座,凡有大善功绩、又不愿在阴间朝堂任职或重归轮回的游魂,皆可住入神塔,一样得奉养、可修炼。 塔不是牢,那是一个锦绣家园,内中人可随意出入。 芙蓉塔与阴阳司全不搭界,根本就是两个“衙门”,古时有专门官员负责看护宝塔,判官不会过问此事。可阎罗在时一切好说,那时有一整套的朝堂秩序,如今幽冥早已面目全非……苏景说来说去,还是要把游魂带出极乐川。 二品判李德平冷声发笑:“重建芙蓉神塔?苏大人自视甚高……凭什么?” 人冷静了,心思自也活络了,之前想都不曾想的事情,此刻早都反复思索过几遍,苏景挥手,“啪”的一声脆响中,一把宽大座椅被他取出,顿在石牢冰冷地面。 再一抖身上长袍,苏景端坐椅中,顷刻玄光摇曳华彩迷离,威严气意升磅礴幻景现,阴冷石牢化作一品大殿。三品极乐川本相被彻底遮掩、不见,巍峨冥宫凭空而现。 刑捕的飞鱼袍重新变作一品官袍,那七条黑蟒先是游弋而出,条条身形百丈开外,围绕苏景转了几转,又重归红袍上,张牙舞爪栩栩如生,苏景沉声开口:“凭我身上,阎罗神君钦赐蟒袍。” 循幽冥古时官例,蟒袍加身,贵为王公。 苏景为大判,亦为王公。 三尸彼此对望,都眨了下眼睛,眨眼前、目中是惊讶;眨眼后脸上就只有满满得意了,仿佛身穿蟒袍、贵为王公的是他们三个,齐齐咳嗽一声绕到苏景的椅子前,六只眼睛一起抬起、看房顶,口中特意运起“有气无力”、拖了长声的呼喊:“见得蟒袍、见得王公,还不速速上前行礼参拜?” 三尸站着,苏景坐着,三尸比苏景还矮了一头。 “免了。”苏景语气淡淡……忍不住的、十花判又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苏景:刚刚还哭得死去活来,委屈得无以复加的那个“孩子”,眼泪擦干才多长时间,有盏茶功夫么?他开始耍官威了。 第六百三十一章 西仙亭,决战地 借势降人,未修行时凭着一颗木铃铛毁纨绔仙途、初回门宗废去樊翘一身修为、三境一小修颈下时刻挂着如见宝牌晃遍八百里离山……这是苏景的拿手好戏。 此刻端坐椅中,身着蟒袍的苏景望向十花判,语气诚恳,即便三尸也很少见他如此认真:“我所深恶痛绝,莫过借势压人,以前我从不会做这等事情……”说着,苏景的语气加重了许多:“但今次不同往时,若不能给陨落于阳间浩劫的那些修家游魂一个交代,我便是无道苏景了。无道无以修,无道无以活,无道、我便无颜再回阳间无颜再见师长。” 前半句可以忽略不计了,纯粹是为了让十花判听着舒服些,但后半句真正发自肺腑。 凭一件“先帝钦赐蟒袍”能够降服阴阳司一品大判么?远远不够。其他不说,一品王公加上一品官,也还是个一品,多出一重身份并非官职高处一等,而更要紧的,朝廷早已不复、阴阳司自成体统。莫说苏景袍子上的蟒纹是“捡来”的,就算真有当时王公复生也命令不了大判官。 可他身上这件蟒袍,至少让今天事情有了个“缓冲”:芙蓉塔是神君所建,一品判苏景要去重建神塔再向阴阳司要人?不可能。因神塔与阴司不存半升香火的关系,判官根本没责任更没资格去重建芙蓉塔。 不过阎罗“钦点”的大王公,要回复一点点古朝旧制,倒也顺理成章,新一重身份,让苏景有了重建芙蓉塔的资格。 仅仅是勉强说得过去罢了,大判具体认不认新的芙蓉塔,还是要看人家的心思。可无论如何,凭着身上蟒袍和芙蓉塔旧典,苏景给了阴阳司一个台阶。 十花判看了看苏景身上蟒袍,并没作太多犹豫,双手一摊:“我不会答应。”不等苏景等人变色,老头子忽又把语气一变:“不过……除我之外还有另一人可做主,他或许……或许会允你所愿,回头你去和尤朗峥谈吧。此事我不再管。” 苏景目中喜色一闪,赤目却大不耐烦:“早就说过你做不了主,偏有在此和我们啰嗦这半晌,判官都如你这般爱说话么?” 苏景吓一跳,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人离座、冥宫幻象破灭,官威不见、“大王公”又变回平时那个和和气气的青年人,先伸手把赤目拉到身后,再合掌施一礼,对十花判说道:“多谢大人。” 赤目弄错了一重关键:不做主和做不了主是两回事。 若十花判严词拒绝,即便尤朗峥出关,也不会改议。这件事就再没了缓和余地,贺余师兄自去做他的二品候补判,苏景再为其他游魂与阴阳司一决胜负! 十花判不是做不了主,但他不做主了。将此事留给对修家游魂更友善、更直接从苏景处领受过救命之恩的尤朗峥去决断。实际上,十花大判又退让了一步。 对苏景致谢,十花判摆了摆手:“此间游魂的‘下场’,你我暂时放一放吧。让他们于此多住上一段时日,总不会亏待了他们。”说到这里,老头子把话锋一转,语气低沉下来:“苏景,若我所料不差……出事了。” 苏景愣了下:“什么出事了?” “你刚刚还对尘霄生说过,一品判在位、有候补判,是以不会再有新的一品候补判。” 说到这里苏景已恍然大悟:一品判如此,二品判又何尝不是。 不算苏景这个“外地判官”,阴阳司一万三千七百正印判、一万三千七百候补判,时时刻刻都是“满编在任”的。贺余身上突然显出二品候补判的“征兆”,那就说明:有人死了。 或者是二品正判、或者是二品候补,总归是出了一个缺。 死一个二品判不是小事,但还有可能是巧合,可是外间石牢里,同个时候突然又有十余人被选为中、低品候补判……连三尸都反应过来,雷动脱口道:“外面正有判官成群结队的死?” 话音刚落,之前出去查探的花青花就身遁幽光急急赶回:“启禀大人,西方动了……西仙亭遇袭。尤大人已出关……”话没说完,苏景、十花、青花、李德平等几位判官的官袍上同时闪起一团金光,内中尤朗峥声音低沉:“妖魔出,浩劫起,诸司判官速往西仙亭。” “花青花接令。” “李德平接令。” 二品三品两位判官对着金光齐声相应,同个时候,已然提纵云驾、率封天都精锐向着西方疾飞而去的尤朗峥,耳中响起了万多判官的一声回应:接令! 十花大判望向苏景,何须开口,那一道金红色的云翻腾而起,苏景一飞冲天,三尸与戚东来都在他的云驾上;还有那道闪烁着淡淡寒芒的剑光,尘霄生与师弟并肩。 为救师兄不惜与阴阳司决一生死,乾坤有难全无犹豫又要与判官联手赶赴战场,两个阳间来人,两个离山弟子。 十花大判哈哈一笑,脚下紫金云弥漫,花青花、李德平侍立左右,另有极乐川百名阴差精锐追随本司大人,云驾飞天。 苏景飞出三品司,这个时候浅寻麾下尸煞十一率领着两千损煞僧驰援极乐川,凶僧与恶人磨合兵一处,对仍聚拢在附近的鬼王兵马虎视眈眈,何须真正开战、只凭气势便立判高下。 损煞僧、恶人磨,两路恶鬼精兵是苏景初入幽冥时的倚仗,后来瓶中城渐渐稳当下来,这些凶兵就被都浅寻借走,几年之后再重逢,恶人变了、和尚也变了。 恶人磨军中士卒,无一例外双目都变做血红颜色,身上则披着一系黑色荆棘鬼胄,再就是……他们的身材都变得小了些,从原来的彪形大汉变成了弱冠少年,瘦了、矮了,但绝无羸弱意思。正相反的,这些“缩小”一圈的恶鬼们给人感觉仿佛随时会爆炸开来似的。另一重奇特地方在于,他们的短柄大斧兵刃,统统深插泥土下,只露一截手柄。 至于僧兵,变化不是很大,最明显的不过两处:一是眉心多出了一点朱砂印;另则敞怀僧袍下可见他们的胸前都生出了一道碗口大小的莲花文身。 兵在,将在,但小师娘却提起离开了。连招呼都没打,问过留守此处的尸煞猛将,盏茶功夫前她刚走……或许是见苏景许久没出来,小师娘觉得双方不会再打起来,等得不耐烦便先走了? 尸煞十一对苏景抱拳道:“主上吩咐,损煞僧、恶人磨两路人马归还少主。” 苏景没多想,点点头把大袖一挥,两路精兵收入剑狱中,随后云驾腾空,与十花判等人一起向着西方飞去。 “西仙亭是一片山峦,西陲边缘,距那些腌臜魔物的地盘三千一百里。”行驰之中,十花判对苏景道:“那个地方算得咱们与魔物的生死决战之地。” “嗯?”苏景稍有意外,还道十花判大判说错了:“生死决战之地?” 地处西陲的一片山,相距“敌营”不远,算作桥头堡或防御屏障还差不多,在那里就生死决战……不嫌太直接了? “就是决战所在。”十花判语气笃定:“没有退路的,西仙亭,一战定千万判官生死、一战定这乾坤存亡。” 早在西方祸患刚露端倪时,尤朗峥就选定西仙亭、着手布置了。 十花判缓缓为苏景解释着:“阴阳司不是胡乱建立的,当年阎罗神君曾为各司选址煞费苦心,每一衙都是一方气运汇聚之地。八百年前尤朗峥破帝王印、取出先辈大判封存五圆、从未动用过的秘法,遣总衙能员分赴各地司衙,以秘法布阵,耗时百年大阵成形,各司各衙所聚气运被源源不断送往西仙亭。仅为移转气运、行布秘阵此一项,总衙就有三百余位护司大差耗尽修元。” “而各司气运,直接关联于阴阳司的护篆强弱,自阎罗神君立朝建司以来,阴阳司从未如今日这般‘虚弱’。” “万道气运汇聚、滋养,西仙亭有了法基,阴阳司再抽调各地精锐,精修判六百零七人、精修差六万三百零七,行布殷殷鼓、和天旗两阵,五百年,阵初成,布阵差官中七成有余法力耗尽,余者也修为大损。”说着,老头子伸手一指身边李德平,目光犹自望着苏景:“建阵的六百零七精修判中,就有他一个。” “西仙亭勾连万司气运,殷殷鼓汇聚阴阳司无数年头积攒下的生杀怨气,游魂来了又去,但怨气留下了;和天旗则凝聚阴阳司历代、所有判官为护佑轮回,维持铁律的浩渺正气,判官卸任赴任流水一般,先辈皆以不再可是正气犹存。” 十花判声音平平:“可能明白?为经营西仙亭,阴阳司孤注一掷。魔物出世、第一战就会起于西仙亭……第一战也是决绝战,胜则天下太平,若败……阴阳司尽毁,幽冥世界再无人能与魔物一战。至于阳三郎,不过是另一重‘补充’的手段吧;狼群也差不多,它们不怕墨色浸染,担游弋四周、卫戍西仙亭之责。” 苏景点点头:“那西仙亭现在……”不等问完,花青花就接过话题:“魔物行动突兀,远超我等预计,之前驻守西仙亭的是朱、黄两位大人,皆为二品判……贺余先生的候补判身份,自黄大人而来。” 不止是魔物行动突兀、让阴阳司始料未及,另外还有一重关键:西仙亭汇聚八方气运、开拓浩大阵法,但行事异常隐秘,西方黑暗魔物根本没道理能发现这座“要塞”的。 而花青花还没完全解释清楚,又有尤大判的消息传来,传给十花判的。 解讯后,十花判对身边同伴道:“朱景也死了,西仙亭被墨色倾覆。”短短一句话,十花判苍老千年。 第六百三十二章 十花心愿,大判威风 “西仙亭沦陷?”雷动大吃一惊:“这……这……那还去什么西仙亭,当另寻固守之地,比如……褫衍海!” 化外世界、大好地方,不过那里可不是“固守之地”,更像避难之所。拈花、赤目一起用力点头,三尸心有灵犀,尤其逃命这等大事。 “是被黑暗倾覆、不是沦陷,西仙亭战未休,”十花判声音低沉:“狼主未丧、狼群主力犹存,那枚风云印仍在恶狼的护卫之下。只要大印还在,两座大阵就永远在。” 何为风云印大判未解释,但以苏景等人的见识全然能明白:印为关键,印安稳则阵妥当,既然大印还在,大家赶去将西仙亭再夺回来便是。 金乌精擅翔天之术,苏景主持的云驾何其迅捷,可惜,还不够快,赶到西仙亭至少需得七个时辰。 这个时候苏景忽然省起一件事:“阴阳司之间,不是可以随意穿梭么?还有……狼能出没四处,古时存留许多穿空法阵……” 不等说完,李德平就应道:“皆已废掉了。” 大判布法西仙亭,鼓、旗两阵成形后,幽冥中源自远古的诸多穿空阵法便尽数废掉了,当然不是故意而为,而是西仙亭的法术与穿空阵法严重冲突,灵气纠缠互相牵制,这一重“恶果”是判官们未曾料到的。 穿空阵行布幽冥四方,西仙亭法术引动八方气运,两道法术同立于“一条根基”,不两立,非得有一个取舍不可。 两军交战,神速为大利;可西仙亭的浩大法术更是阴阳司决胜的倚仗。权衡利弊,尤大人废弃穿空法阵。如今所有驰援西仙亭的判官只能凭法术赶路,行途消耗修元尚在其次,最最关键的还是那是三个字:来不及! 花青花为苏景解释“穿空废弃”事情时,十花判端坐云驾闭合双目,老人那稀疏睫毛微微颤抖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又过片刻,他忽然说道:“人间修,窃灵元、夺造化。若非修行之辈,阳世间当能多出几条雄阔大川、多出千百灵地、多出万千生灵,阴间游魂也能多出些转世投胎的机会。” 话题来的突兀,不过道理浅显,差不多的话苏景也曾听贺余师兄说过。 “所以我憎恶阳间修家。我在任时,极乐川与无穷春无异修家游魂的苦难炼狱。”十花判张开了眼睛,望向苏景:“但我阻拦你闯极乐川、不允放走贺余,与我憎恶无关,只因铁律高悬,身为判官决不可私放人犯,此乃‘根本’之一。判官脚下道路,向前看、绵延无尽直通天地尽头;可回头望……脚跟落处便是无尽深渊的边沿,是以不能退,绝不能退。望你能明白,道不同而已,并非私怨、更非故意刁难。” 云驾急行不停,苏景对大判点了点头,极乐川的争执只关乎心中“大义”,于对错善恶无关,这重道理他早就想得明白了。 雷动天尊眯起了眼睛,一边打量十花判一边警惕道:“好端端的又来攀交情,可是有求于我们?” 十花判痛快点头:“确实如此,我又得麻烦苏景,向他身上红袍借法。” 赤目算了算时间:“距离上次借法还不到五年。” “上次借法,是为延续我的大判身份,这次不同,”十花判应道:“我要动用一项法术,须得用到苏景身上红袍之力。” “什么法术?”拈花追问。 十花判未回答,径自望向苏景:“如何?” 苏景痛快点头:“我该如何做?” “什么都不用做。”十花判走到苏景身前,心中动咒、同时双手盘印、按在苏景的肩膀。 法术施展甚快,不过几个呼吸功夫,苏景的红袍上忽然金光一闪,一道云纹显于黑蟒红袍、大判手印落下之处。几乎同个时候,李德平、花青花两位判官齐齐惊呼一声:“大人不可!”随着惊呼两人合身扑来! 清香乍起、素花两枚,小小的茉莉,自十花判袖中飞出,正中两位判官眉心,李、花两人摔倒于云驾。 下一刻十花判已然借法完毕,向后退开,对苏景微笑点头:“还须得再等上一个时辰,升云咒会由袍入身、烙印于心,凭此咒,只需一个心思,偌大幽冥世界咫尺方圆。” 前辈厚赐,大好遁法,远近随心,跨越距离远胜他的金乌万巢。苏景脸上却不见喜色:那两位判官为何要阻拦?还有……十花大判变了,稍稍“浅淡”了些,老人正失去颜色、缓缓透明起来。 十花判继续对苏景说道:“一个时辰后,你想去何处都行。” 李德平、花青花起身,大判出手甚轻,两人不曾受伤,似是想要说什么,十花判转回头、望向他们的目光陡然严厉。 阴阳司等级森严,两人不敢再多说什么,向后退开。 “莫担心,我不会死。只是损耗了前次你借法于我的力道,过一阵我的身形会完全散去,元魂重归尤朗峥处,恶战之际,七星一月本就应回到他身上,助他铲除那些邪魔。”十花判望回苏景,微笑道:“与你穿空大咒一道,我又能以归魂秘法,于刹那间与尤朗峥汇合,算得两全其美。” 苏景面色释然,既然一个时辰后就能洞穿幽冥,现在也不必费力赶路了,云驾停止、笑得开心,对十花判拱手,似是要道谢但突然身形急闪,欺近不远处花青花身前、手中翻起判官令正扣于花青花印堂:“实情为何,讲。” 大判印下,绝无妄言余地,当年滑头鬼王亲兵赵铁瓶如此,如今一品候补判官花青花亦如是,当即开口:“一遁破空而去,流云如烟散净,流云遁不是红袍上的法术,也不是幽冥鬼法的修持。此乃一道‘心愿’,只有一品大判才能施展的心愿术。” “一品判,生杀予夺、万万人上,看似独占尊荣风光无边,实则要以铁肩担阴阳、双掌护轮回,心思永远紧张着不敢踏错半步,公务如山日夜处理也处理不完、红袍噬主时刻防备也防备不到……大判辛苦无人得见。但,人不知、天知。红袍、正印、一品判,只要能任满千年,便可凭空领悟一道玄妙法持,唤作‘心愿’。这算是上天对大判的奖赏。” 何谓“心愿”?我之盼望、心想事成。 这法术,可让大判完成一个心愿。 不过,无论仙凡,事有穷极,凡事都会有一个限度。判官的“心愿”也是如此,它大于判官的能力却不会超脱天道范畴……这“心愿”玄术不是逆天法度,比如“我要长生不死”、“我要破道飞仙”或者“让西方黑暗灭了吧”这类心愿,只凭空想是无论如何完成不了的。 判官知天命,晓得什么才是能完成的心愿、什么是空无边际的妄想。十花判刚刚“施展”的愿望是能够实现的:幽冥下,让苏景能够跨越天地一次,穿空乾坤去他想去之地。 “但是心愿了时,万事皆休。”花青花的声音哀恸,气息微微颤抖……心愿了却,万事皆休,尘归尘土归土,从此可以瞑目于九泉。 大判“心愿”是乾坤奖赏,可这奖赏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动用的,它只是给了一品判临死前一个完成心愿的机会;反转过来也一样,一品判解出了心愿,很快就会烟消云散,魂归于幽冥天、魄碎于阴间地,彻底消亡于世界。 即便心里隐约猜到端倪,听闻花青花说出真相后,苏景仍是大吃一惊! 十花判送了他一道穿空大术,但未要求他一定要去西仙亭赴援,老头子让苏景自己选;十花判用舍了剩下的寿数,却还不肯对苏景说出实情,只因他不想以此“要挟”苏景,仍是……去不去赴援,让这孩子自己选。 判官不能掌握轮回,他们只是轮回的守护者。 守护轮回是十花判的责任,为此他可死可灭可魂飞魄散,但他不会强迫旁人与自己结伴同行,即便苏景也穿了一件大红袍……十花判从没把他看作同僚,只当他是个心眼不错、偶尔耍赖偶尔犯浑的熊孩子。 十花判的身形越发浅淡了,摆了摆手似是想要打断苏景的目光:“我本也活不了太久了,以前身元魂的‘身份’,两次借法一品袍主持封天都,早都让我元气大伤。若我没算错,了不得还有一个甲子可活……六十年,凡人一世弹指一挥,和‘明天’也不见得有什么分别。可西仙亭危殆,那群小狼坚持不到明天、坚持不了七个时辰。没有援兵,西仙亭沦陷、大阵毁灭,整座幽冥都没了明天。离山一个小小贺余尚且能用自己性命换阳间气运,我用自己剩下的六十年,换一个援兵的希望又有何妨。” 十花判笑了起来,问苏景:“既已无可隐瞒,我就实在忍不住问你一句……你会去吧?” “一个时辰后穿空大咒结法,晚辈赴战西仙亭。”苏景的语气平静,没说什么“不破敌毋宁死”之类豪壮言语,心意已决时就无需那些说辞了。 十花判点了点头,对苏景道:“你且安心等待……我再最后耍个威风。”说完,稍顿、仰头提息饱吸一口长气,再开口声动如雷:“十花在此,唤我同袍,一时为限,赶来相见!” “通天池赵得法接令!” “白头郡回有三接令!” “红孤城尚云生接令!” “鼓皮山陈远亲接令!” …… 十花大判一道法谕万里回荡,旋即一道道应和声以法言回报,附近正急急赶路赴援西仙亭的判官闻令,只要能在一个时辰内赶到的,尽数令下大判之令,就此掉转云驾,向着苏景一行所在之地赶来。 一品袍可容恶鬼相附,及时赶到的判官都能随苏景一起穿空去往西仙亭。 听着属下一声接一声的“接令”法言,十花判眉飞色舞,一呼千百应的快活,确是大好享受,他的身形更浅淡了些。 第六百三十三章 狼祸起,多可笑 西仙亭,杀声冲天。 骨肉被砸断的闷声、鲜血喷溅的碎响、法术冲荡的破空呼啸等等等等诸般声音纠缠于一处,安宁无数年头的西方荒山化作生杀炼狱! 黑暗已将此处彻底掩盖,但远远不算完,“黑”如巨川,自西方冲腾荡漾着,源源不断蔓延而至,层层汇聚层层叠加,仿佛要将此地完全压碎、砸塌、打入无尽深渊才肯罢休。 狼群还在顽抗,这幽冥世界中最最悍勇的猛兽凶兵,还在坚守着最后的阵地,八万狼集合成圆,后护着圆心处那件不起眼的小房子。 狼主所在即为狼群的生死所在,没有一头恶狼怕死,它们只怕临死前不能再多杀灭一个敌人、不能再从敌人身上多咬下一块肉多喝掉一口血,只是……它们的敌人没有血肉,它们是什么啊? 那强壮的黑甲凶兵,被打碎了头颅还能继续冲杀,被斩断了双腿还能翻滚着继续冲锋,就只有将他们碎尸万段才能彻底杀灭,而黑甲兵卒死后,尸身会震动几下,或变回一块石头,或化归一株小草。 没有神志、生命顽强、杀伐凶悍的黑甲兵,是被人以无上仙法点化的顽石野草,它们无尽无休。 狼苦战,和一群根本没有生命的东西拼生死。 黑暗成为西仙亭的颜色,唯一能将之稍稍冲淡些的只有殷红鲜血,狼的血。 八万狼卒精锐誓死守卫的小屋中,中年汉子守着一盏油灯。灯上火焰如豆,勉强燃烧着,和外面的黑暗比起来显得如此渺小、虚弱。 乱糟糟的长发披散,遮掩了汉子的容貌,他的上身精赤,身上横七竖八的旧伤痕杂乱且醒目。对外面的冲杀声汉子充耳不闻,他正专心致志地做着一件事:叠衣服。 两件衣服,橙红颜色,二品判官袍。 判官死了,身、魂皆化作尘埃随风散碎去。但袍子自亘古流传、还要再流传去下一个亘古。 阴阳司于狼有恩,拜一品大判所赐,狼族得享千万年头的逍遥纵情,如今终于到了报偿时候……报恩时、还命时。 官袍是阴阳司的重器,要把袍子护好、归还于大人。所以大汉在叠衣服,仔仔细细,一边一角都折叠整齐。生平第一次,汉子做起了女人的活计。他做得还不错。 衣服叠得很整齐,被中年汉子收入囊中。 这个时候门轴响动,一头通体红火的大狼进屋,口吐人言:“启禀吾主,外间八部尚余其六,已动阵驰援,赶来救驾!” 恶狼的主力尚存。因这突如其来的一战是奇袭,而非真正意义上的攻坚。 不久前西仙亭还宁静无事,忽然一蓬玄光自山中暴散开来,无论狼主还是驻守山中的两位大判都识得这光芒:来自那已经被废弃的穿空法阵。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穿空法阵并非封闭、关停,而是由阴阳司要员专门负责,彻底将其毁去。被砸得粉粉碎碎地瓷瓶还能再接水么?一样的道理。 但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真就发生了,已经毁掉的阵法再做行转,滚滚黑暗自阵眼中汹涌喷出,顷刻间天地风云尽数皂染,山中守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黄大人立时遇害,另一位二品判舍身饲法,狼族精锐争取了片刻光影,八万狼这才来得及结阵护住这山中最最要紧的要害地方…… 而后西方才开始发难,里应外合很快打通“道路”,源源不断汇聚西仙亭。 除了山中精锐外,狼族主力分作八部驻防山外,以八方相护这一百七十里连绵山脉,此刻也只有正西、西北两部被彻底摧毁,其他方向上恶狼仍在。 援军集结,重大军情,化形中年汉子的狼主却无动于衷,反问那头火红大狼:“小九,别扭么?” 兄弟相处千年,心中早有灵犀,“郎九”知道主上之意,咧起嘴巴露出獠牙,吼中发出一声低吼。 中年汉子伸手拿起了那盏油灯,连火带灯一起吞入腹中,跟着迈步走向屋外,路过“郎九”时,大手伸出、拍了拍它的额头。 吱呀一声门轴响动,汉子推门而出……当他落足屋外刹那,于他身上陡然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味道,身形也在轰的一声闷响中暴涨,九尺之人化作百丈巨汉。 狼主昂首、长声厉啸。 八万狼闻声,眼中戾气冲腾,于不停厮杀中尽数昂首凄厉呼号。 正向山中急行、驰援的六部狼群听听到了山中的狼嚎,立刻止步,目中凶光闪烁,似是有些犹豫……同类长嗥,传声传令,狼主与所有手下的命令不是鼓舞身边八万狼稳守待援,不是催促六部狼族速速进山,他的命令竟是:西方、攻杀。 狼主之令,是为天条铁律。 片刻沉寂,终于,东南部头狼昂首、长啸以作回应。一狼长啸,一部附和;一部齐嚎,六方追随。 绵延盏茶的光景中,恶狼长啸刺穿天地,昭告幽冥:狼祸起! 何其昏庸的狼主大令……只因狼不是普通鬼卒,千万年千万里,奔袭于乾坤各处,它们不会防守只会进攻,防守时,三头狼只能当一头狼,进攻时,一头狼可做三头狼;它们不会救人,它们只会杀人……这天底下就不存不杀人的狼,也根本没有过会救人的狼。 唯有攻杀,才能暴发狼群的真正力量;唯有暴发全力,才有可能多坚持一段时间。 山外,每一部恶狼都是一片怒潮,当六部汇合,便真正化作做无边之海,狼海! 披身长毛随风飘摇,口中长嗥震颤八方,向着西方猛进。忽然,冲在最前的六只头狼一个跟头翻滚在地,翻倒时是狼,起身后就变成了人,幽绿双目的赤膊猛汉。 头狼变,万万狼齐变。那无边汪洋中,所有恶狼都翻起一个跟头,顿化人形,而后无数人做着同一件事:扬起右臂,横伸,将小臂上那块味道最是鲜美不过的肌肉送入身边同伴的口中。 没有一个人犹豫,张口咬下。自己口中同伴的手臂,同伴口中自己的手臂,鲜血流淌。 肉咬下、入口,咀嚼,吞下。 赴死之前,吃一口美味人肉,今生心愿了了;赴死之前,吃一口兄弟的血肉,若真有来生你我血肉相连、还是兄弟,千秋万载千世万代,没你这个兄弟我不投胎。 血肉吞下,凶恶野蛮的汉子们哄堂大笑。笑三声身形猛一翻滚重又化作恶狼,咆哮声直上九霄,冲锋的脚步落于地面,砸得大地颤抖。恶狼之海迎上自西方来的黑暗巨川,冲杀! 无尽黑暗,无边狼海,对撞于一处。 …… 幽冥一隅,恶战惊动乾坤;东土人间,夜色浓稠寂静无边,“田”在笑。 “田”,象形之字,一阡一陌以示纵横田埂,居于方正之间,汉家文字万千字字横平竖直,但真正像“田”这么方正的,不多。 可如果田字中的那三横都弯曲了、上中两横拱起、下一横“挖心”如唇儿翘角,这个原本再四方不过的字,就很像一个笑容了。 “田”在笑。 一片墓园整整齐齐,三百四十八座坟、三百四十八座碑,每一座墓碑上的都是一模一样的四个字“田上之墓”,是以这片墓园里,有三百四十八个“田”字,每个“田”都在笑。 因为倚着墓碑那个面容慈祥的白袍老汉在笑,仰头、望天、开怀却无声的大笑。 墓园寂静、大笑无声,就只有他在换气时才会有一点动静:濒死之人、奋力抽气、尖锐且又嘶哑的嗓中音。 时至子夜,阳间东土漆黑的天,星月皆隐没于厚重乌云,墓园中唯一的一点光亮,来自大笑老者身前的萤火虫,虫儿静静悬浮着。 好半晌,白袍老人终于收敛了笑容,墓园中三百四十八个“田”字也都重归方正。 “亮一些。”白袍老人说道。 萤火虫的光芒变得明亮许多,如一盏火油灯,老汉自袖中抽出了一本书,东土汉境流传了几百年的志异故事《屠晚》,他已看过大半,只差最后几页了,就着虫儿火光,老汉接看前文,津津有味,翻页时他会先用手指点一点舌尖、蘸些口水。 “朔月这个名字,起得不好。”看了不久,老汉又复开口,他不抬头,他面前也没有人,只有一只随时可以“更亮些”的萤火虫:“朔月即为隐月,隐月就是没有月……结果月尊真没了,咳,这名字起得不好,不吉利、太不吉利。不过燕子不是我带上来的,他本就是阳间人……”说到此,一页看完,舌头被用去给手指蘸口水,老汉的声音稍顿。 新一页翻开了,白袍老汉又继续说道:“除了他,你们所有人都是我带上来的,死一个,就补一个,无所谓了。但朔月就不再补了,不吉利,死了就让他死了吧。” 老头子叹了口气,似是对那“朔月”有几分惋惜,但很快他又笑了,呵呵呵地、笑出声的:“这书写得很有趣……你们都还不错,但远远不够,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即为骄阳天尊,最恨不能与离山陆角决一胜负……你啊,不自量力啊……”说着,老汉的目光暂离《屠晚》,那一瞬、黝黑色的眸子化作纯透幽绿,闪烁不定,紧紧盯向面前为他照亮书本的萤火虫:“萤火之光,你也想与日月争辉,凭你也配说自己恨不逢时未遇陆角?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自己说,你有多可笑!” 东土、阳间,京都的皇帝、边关的将士、东海畔的渔家少女、西陲古城摆宵夜摊子的老人……整座汉境所有人,都于此刻惊醒,人人耳中都是九个字:你自己说,你有多可笑! 第六百三十四章 大喜事,眼中钉 白袍老汉那最后一句话,传遍汉境人间。 离山脚下偏僻石坑,任夺目中精光一闪,身化乌光一飞冲天,但刹那后他又重回原地,深吸、深呼,目中光芒散去了,死气沉沉的眸子。任夺盘膝坐好,任那风雨在远处如何酝酿,他只守离山。 离山九鳞峰,闭目休养的掌门真人双眉稍稍一皱,但很快他的眉心又复舒展,连眼睛都不曾睁开:该来的迟早回来,理他?作甚! 秦淮河上,画舫中的琴倦姑娘本已睡熟了,却又被那十字天音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伸手去推身边的男子:“叶郎,你可听见什么声音?” “听到了,”叶郎躺于红床,一双眸子于黑暗中异常明亮,下一刻他古里古怪地笑了:“虫鸣蛙唤。” “哪里是蛙虫声音,明明是有人喊叫……啊。”浅浅一声惊呼,琴倦姑娘只觉胸口微凉,叶郎的手伸了过来。要害处被男子柔柔握住,身子酥软了,琴倦的话说不下去了,吃吃吃地笑,俯身相迎。 姐妹们都觉得叶姓男子脸上的伤疤可怕,可琴倦不是,她喜欢他,没道理的、她就是觉得他是个不凡人物。 …… “莫说那些离山祖师,即便现在当家的二代弟子,你以为你能打赢么?沈河、任夺、龚正……哪个要杀你,你都不存逃跑的机会。”墓园中,白袍老汉的笑容收敛了许多,不再看身前的萤火虫,目光重归《屠晚》,口中说话却未停:“不过现在不同了,今晚过后,你等修为必有突飞猛进,‘恨不逢时未遇陆角’这等傻话不可再说,但对上全盛时的离山二代弟子,你和二十八星宿至少能和他们一争长短。” 萤火虫翅膀微震,虫儿不见了,一个中年男子凭空而现,满脸喜色、跪拜在老汉面前:“道主是说……幽冥乱了?” 中年男子个子奇高,足足两丈开外,比着普通人两个半还要再高出一头,面无三两肉,瘦嘴塌腮,一副愁苦相貌。 老汉暂未回答,聚精会神地看故事结尾,过了一阵,直到看完最后一个字他才心满意满。长舒了一口气合上书本:“已经乱了,阴世间一场大战就在今夜……你传令二十八星宿,各自与我静心行功,待我令到、共赴离山!” “谨遵道主法喻!”高瘦男子领命要走,不料老汉又把他喊住了:“且慢。” 老汉把手中那本《屠晚》递过来,高瘦男子俯跪在地,双手高举过顶接下了书。 “这书写的,是陆角弟子的故事,很好看。苏景,今日光明顶主人,正好和你这个骄阳天尊对上。”言罢老汉站起身来,不再理会属下,背负双手哼着歌开心调子,溜溜达达地走了。 等老汉走远了,又高又瘦的骄阳天尊起身,看了看手中的《屠晚》,面做冷哂。一道火光翻卷,《屠晚》被烧成灰烬,骄阳天尊重新化作萤火虫,飞走了。 离开墓园,白袍老汉仍在笑,阳间修家虚弱,幽冥判官大乱,怎么就说不出的那么开心!又走了好一段路,他站住了脚步,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片刻后重新抬头眼中兴奋更甚,双手背后、双脚并拢,跟着脚尖用劲,好像头修行浅薄的僵尸那样,直挺挺地向前一跳。 笨拙一跳,起步时他在东土江南,落足时人到离山脚下。 夜色全不影响目力,白袍老汉抬起头,仔细打量中土世界第一天宗所在地方……扑哧一声,老头子笑了出来,这就是离山么?怎么看上去如此、如此滑稽啊。 没办法不滑稽,再如何灵秀的峰峦、再如何雄伟的大山,被硬生生地夯入泥土数百丈,再看起来都会显得不对劲,显得可笑。 正笑着,白袍老汉的眼角忽然一跳,猛转身,举目望去……十三里外、遥远处,背靠山岭混不起眼的石坑中端坐着一个人,正冷冷望着他。 白袍老汉看得出对方穿着画皮,却看不透他的本来模样。 惊诧自眼中一闪而过,白袍老汉又笑了起来:“我就说离山肯定还会有高人守护;我就说这次不会白跑一趟。” 护卫离山那人站起身,未跨步也不见他施法,他站起时人在石坑,站直后便矗立于白袍老汉身前十丈处,十三里距离被他向上一站凭空抹杀。 白袍老汉全不掩饰赞赏神情:“你是离山哪位?陆崖九?” 邪魔多疑,陆老祖寿元到但人不知所踪天下皆知,白袍老汉将其想象做“障眼法”也再顺理成章不过。 护山人声音平平:“天下无人值得九祖出手。” 白袍老者不见愠怒,继续猜测:“不是陆崖九……林清畔?”说着他伸手一敲自己的脑壳,居然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太高兴、乐得糊涂了,若真是陆九、林清畔又何须画皮,你是任夺啊。” 任夺未否认,但也没点头,静静看着对方:“你是何人。” “我叫田上,是个逃犯。”白袍老汉不作丝毫隐瞒:“在阳间还有另个身份,玄天道道主。对了,我有喜事了……我和手下马上就要功力大进,用不了多长功夫,我们就会来捣毁离山。” “我想称王,做阴阳之主,这愿望有点大,但无妨,我有的是时间。”说着,田上又把目光转向八百里离山:“今日阳间,离山为旗,我欲为王先要拔了离山这面旗子。不过……唉,我的修为一年不如一年,退步的离谱,离山盛时又强得有些不像话,若没有那颗陨星,这面旗子我真拔不了。” “陨星与你有关?”对方唠叨任其唠叨,任夺只问关键。 田上摇头失笑:“不是我。我现在不成了,哪有指引天星的本领。若真有那样力量,我又何必一直躲着离山。每次路过东南我都会刻意绕开一个大圈子,心里时常会念叨一句‘我保佑我,千万别和离山弟子对上’。” 以前,他怕离山;马上,他修为暴涨;现在……猜到离山虽虚弱但一定还会有出色弟子守护,他跑来离山? 事情说不通。 田上耐心得很,简直把任夺当成了多年老友,全不嫌自己啰嗦:“以前我怕离山。恨啊,天天琢磨着怎么才能把你们毁了。但过不多久我就不必怕了,莫说离山虚弱,即便山中弟子全都生龙活虎,我也不必放在眼里了,把你们连根拔起,和拔个萝卜也不见得太多区别……马上就要少一个敌人,很无聊。我是这样想的:趁我还没变强之前,总得来一趟离山,会一会山中高人,这才不枉我这么多年都把离山当成眼中钉啊。” 白袍老汉的道理根本就是错乱的,任夺却懒得问了,知道他是敌人,他想毁灭离山便足够了,什么以前羸弱以后变强,统统都是虫鸣蛙叫全无意义,今时此刻任夺要将其斩杀当堂。不见咒法不见剑光……任夺一拳打出。 全无花哨的一拳,去势普普通通,莫说修行高人,即便凡间学过些拳脚的青壮,也能插步近身叼腕架拳。可田上却不敢迎这简单一拳,双脚并拢向后一蹦……与他来时一样,腿子不会打弯似的一跳,天地穿空千里不见。 老汉落足地方,嶙峋礁石一块,四周茫茫大海……微风拂面而来:不猛烈的拳头荡起的不猛烈的风。 身形有些佝偻的任夺随行而至。 田上的表情稍有古怪,对任夺有赞赏、对敌人有恐惧、对自己早知“离山果然惹不起”有得意……第一跳未避开,立时第二跳,大海礁石不见、莽莽戈壁无边,遭风蚀无尽年头的扭曲岩崖耸立于荒凉大地,浓浓夜色装扮、仿若猛兽,田上站于一座岩崖下。 才站稳,身后岩崖轰然崩碎,任夺冲出,拳仍在。 只是他的拳势被“两跳”消弭大半,将末。田上“呵”的一声轻笑,未再躲,身形微一模糊化作一头惨白色的怪鸟,鸽子大小,斜冲而起长喙如剑刺向任夺心窝。 全没躲避余地,任夺被怪鸟洞穿心窝,低吼一声身形散碎。 是散碎,却不见血光,那是镜子般的碎裂。此刻任夺只是一面“镜子”,而怪鸟洞穿强敌心窝、同时也穿过这面“镜子”……田上眼前景色再变:沉陷数百丈的连绵大山、十三里外隐蔽荒僻的石窝、面前披着画皮的离山弟子和离山弟子的拳头。 重返原地,还是那两人,还是那一拳。 这次变回田上再没躲避余地了,重归人形、扬臂举拳迎向任夺。 双拳未交击,相错而过,任夺打中了田上的面门、田上击中了任夺的心口。 是梦幻一战,还是两个乡下莽汉的粗笨把式? 任夺不出声,身形被敌人力量打得倒飞,飞途中肉眼可见,他的胸口层层塌陷,摔回十三里外的石窝,想再站起来、又跌倒,口中涌出一口血。 田上嘶声惨呼,同样倒飞、身上接连爆起几声“啪啪”脆响。双目爆了、鼻子爆了、嘴巴爆了,一张脸血肉模糊,分不清嘴里喷出的鲜血究竟是因脸上外创还是心肺内伤。倒地后他不起身,含混不清地嘀咕着“要了命了,这么凶”,右手费力自囊中摸索出一张符篆,勉强晃了晃,一阵狂风扫过,就此消失不见。 任夺看着他逃走,叹了一口气,身体放松下来,又躺了好一会,才无比吃力地坐起来、坐稳当。 离山在他之后,他在离山之前。 第六百三十五章 西仙亭,封天都 几个呼吸功夫过后,火光一闪,须发皆白的樊翘落足于交战之地。 田上与任夺的恶斗虽短暂,但还是被樊翘察觉。 任夺伤重、维持不住“随形入势”的法术,樊翘一眼就看到了他……还有,老人的画皮被打碎了,露出本来面目。不存丝毫意外,樊翘恭敬跪倒:“拜见任长老。” “任长老一定会回来护佑门宗”,之前樊翘不知他藏身何处,但那个念头笃定得很。 任夺摇了摇头:“起身,不必管我,忙你的去。” 樊翘犹豫了下,未再逗留,起身返回山内。不多时他又回来了,手中搀扶着掌门沈河。 任夺皱了下眉头,目光隐透不屑……不是真的不屑,只是习惯了。自从离山为清剿六耳杀猕编排了那出“苦肉计”之日起,任夺就要不服沈河、要争于沈河、要看不起沈河,一晃千多年啊,见掌门时要皱眉头、目中闪轻蔑,真成了他的习惯。 很快,眉头重新舒展开来,可下一刻又重新皱了起来。装作看他不顺眼,装了那么多年,这次不用装了,不承想还真看他有些不顺眼了……不排斥,不讨厌,心里还挺高兴的,可就是看对方不怎么顺眼了。 然后任夺笑了,唇齿间血迹犹存。 另一边,由樊翘搀扶着、沈河也坐进了石窝,不过沈河手抖胳膊颤地给自己屁股底下塞了个垫子,能舒服就舒服点:“伤势如何?” “已服药,疼得很。”任夺的眉宇间不见痛楚神色:“是玄天道道主,他伤得比我重,不过……他说自己将有长进,非妄言。很快就会卷土重来吧。” 三言两语,任夺说过之前一战的情形,至于田上的“废话”,几处关键任夺复述其他一概抹掉。邪魔会趁此时机作祟,本就是意料中事,但赶在修为暴涨前、特意赶来离山……连苏景都晓得“坑不了再打”,田上又何必现在前来、被打碎了脸孔就心满意足了么? 只为“不枉我将你当作敌人”所以我强大之前,和你打一场。 沈河想了想、没作评论直接换过了话题:“伤成这样,就别坐在这里了,回去和小虞、龚正他们一起躺着吧,人多还热闹。” 任夺一哂,全无起身之意:“还能打。”三个字算是回绝了沈河之言。 “能打谁?打得过他么?”沈河伸手一指樊翘。 任夺想也不想直接摇头,受了一拳之后,他已经不是樊翘的对手了:“这个道主的法力很怪,我身上的魔修被彻底打散,现只剩一点点离山的底子了。早知道就不把北冥送给苏景了。” 沈河的目中惊讶流露,任夺修习墨色魔功,此事掌门再了解不过,魔功一旦修习会跗骨融髓,几乎无法洗炼干净,更非修家自己散功就能祛除的。说到底,修魔功便难回头,也就是因为“难回头”所以任夺才能入魔得顺理成章。 为何任夺会让沈河、让离山长老由衷敬佩?不止忍辱负重,他是在舍法基断仙途。 墨色魔功与离山正法冲突强烈,每增一分墨色力道,任夺都要舍弃一重离山修为,到得现在他只剩一点点本命镜水存留于身,以保神志清澈、不会被墨色彻底浸染沦入邪魔道。此刻墨色崩碎,体魄遭重创,就只剩下一份薄弱得可笑的离山正法护身了。 玄天道主一拳竟能打碎墨沁?沈河自忖,如任夺不还手任人打,自己未伤时打死他不过举手之劳,可想要彻底打散他的魔修魔力绝无可能。 任夺知道掌门的心思。点头道:“阴入极巅,反做至刚,这是玄天道主的根本……力比他大,不难,贺余师叔、林清畔师叔应该都能胜他;但力比他纯……太难。” 身上的墨色修为之所以会被田上毁掉,就是因为田上的真元实在太过精纯,甚至任夺都想不到合适的言辞来形容这“精纯”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会如此,不外一个可能:玄天道主修行的时间漫长至极……“他说他修为衰退,我也信了。”任夺淡淡道。 惊诧过后,沈河笑了:“那岂不是因祸得福了?以后你又能重修离山道法。” 任夺也笑了:“嗯,回复身份后,我就是离山诸星峰最弱最好欺负长老,红师妹总算扬眉吐气,说一句‘连任夺都打不过我、我一只手能打他仨’了。” 两个活了几千岁的老妖怪说了几句无聊笑话,偏又笑得挺开心,笑过之后,沈河问道:“你真不入山?” 任夺摇头,自囊中取出了一柄剑,横置于身前,他的态度再明白不过,他的脾气也再倔强不过。 沈河未作劝说,又由樊翘搀扶站起,自囊中摸索了一会,拿出来一个苹果:“吃不?” “甜么?” “不太甜。” “吃。” 苹果留下,掌门归山。 任夺身前横着长剑,手中拿着苹果,修为几近折损殆尽,坐在石头窝窝里,却如山。 …… 幽冥,西仙亭,惨烈的杀伐回荡天地! 如果狼群能与“西方黑暗”抗衡,尤朗峥也不必殚精竭虑,又布法西仙亭、又祭炼阳三郎了。 自石头、枯草、沙砾变化而来的凶卒汇聚成黑色的巨川,从没有过性命、不知生死为何物的东西,永远也杀不完。狼的血却滴一滴便少一滴、狼的海却丧一头则少一头……与没有性命的东西拼命,意义何在? 全无公平、全无胜算、全无意义的冲锋。可是,狼依旧热血沸腾、依旧长嗥凄厉、依旧投身入战从没有过半步退缩,眼前倒下去的是同族的尸体、脚下踩踏的是同族的鲜血……我曾允诺护佑此山,说出去的话再也不能收回,但并非没有选择:可以死。 我可死,不毁诺。 以我血肉之躯,证我金玉之言,天地共鉴。 完全不计生死不看代价的冲锋,才一顿饭的功夫,狼群便伤亡过半,要知道那本是无边无际的恶狼汪洋。纵横幽冥漫长年头未尝一败,却在这短短的一顿饭间折损五成!但即便如此,恶狼冲锋的脚步也不曾停下片刻,凭着自己的血肉,硬是将那黑色巨川抵住、抵回……自狼群真正入战起,来自西方的黑暗之河便告断流。 黑色的河川与已被黑暗笼罩的西仙亭之间,有狼挡路、挡住了路。 狼主与八万狼未能与同族大队汇合,但他们也在冲锋,冲在山野内,死战于山峦间……狼以命守诺,死则死矣,唯盼死前还有机会对尤朗峥说那四字:幸不辱命。 遽然,狂风自东方起,一道紫金云驾显身天际,尤朗峥急急赶来,不等抵达近前云驾便告崩散,金铁交击的淬烈响声中,一道巨大铜链呼啸而来,狠狠砸入西仙亭,千万“砂草黑卒”粉身碎骨,以此一击的威风而论,若能重复七八回,西仙亭复克有望。 可惜,七十三链子重伤未愈,同心并力发动霸道一击后,一环一环便告松散,铜浇铁铸的消瘦汉子目光涣散面色苍白,可“散开”之后它们不作丝毫停留,鼓起身中残存的一点力量,就势冲入山峦。 大好宝物,只为守护阴司,死无憾,不死则斗战,不死便杀敌。 七十三链后,尤朗峥大袖挥动,八十轮回判、两万阴阳差腾起云驾,于候补判顾小君带领下、冲山! 不久前顾小君追赶阳三郎未及,就此返回封天都与妖雾汇合,西仙亭出事后他俩都追随大人而来,八十判官则是尤朗峥沿途“收拢”的同路属下。 七十三链子急攻第一阵,顾小君率众判官怒冲第二阵,尤朗峥身边,七星前任大判、上差黑白无常、大差牛头马面、六百总衙欺仙将、十万封天护司猛鬼、三十万貂尾狗儿炼劫奴……封天都所有力量皆随大人同行,决战西仙亭。 所有随行于尤朗峥的部下,都曾经阴阳司辛苦祭炼,心中深种“轮回之义”不受墨色浸染……而幽冥世界广阔无边,鬼王阴兵万万以计,其中真正能与墨色邪魔一战的,就只有阴阳司。 三阵迭起,如巨浪三重,封天都援军冲入西仙亭,守卫轮回的恶鬼与黑暗本源的邪魔,杀伐! 援兵皆为阴阳司经营无数年头养下的精锐,一入战便大占上风,大战交予七星判指挥,猛鬼上差护佑着尤朗峥直插战场深处去接应狼主。 那定阵的大印由狼主守护,尤朗峥探得气意,大印被狼主随身携带了。 群山西侧,恶狼的冲锋不停,用命去阻挡黑暗魔物的增援。山中援军势如破竹,很快占据上风,不到半炷香的光景,这一百七十里地方,空气中隐隐透出幽绿光芒……这才是幽冥的本来颜色,浓重墨色正被层层涤清,“草木石头”化成的黑卒被成片扫荡。 就在战局扭转之际,突然“咔咔咔咔”的怪响西方传来,肉眼可见,西方、黑暗邪魔盘踞的老巢位置,一座漆黑的大山迅速崛起,耸立、耸立、耸立,那座山凭空拔高、疯长、只向着天际冲去。 一座正在长大的山…… 第六百三十六章 八足娿,骄阳怒 十花判前任、先为七星之一的龙虎大判蕴足目力,仔细打量那座山,旋即低低地一声惊呼:“八足娿。” 八足娿,幽冥中的一族土著,和阳间的螃蟹长得有些相似,区别在于三处:一是背壳生面,可哭可笑可说话;二是左为巨钳右为人手,三则是大。 螃蟹和八足娿摆放一起,如雏鸟站于庭前。 巨厦般的八足怪物。 八足娿早已灭绝,偌大幽冥再寻不到一头,但在阴世间,这支强战之族的传说流传无数……八足娿在世时,曾强大到何等地步?如果没有三身獠祖乐乐,八足娿便会独霸幽冥。 远古时,祖乐乐崛起于东方,八足娿成势于西陲,两家强者同时崛起,各自扫荡异己,最终碰到一处,逐鹿幽冥,结果自不必说,祖大帝胜了。但因八足娿,三身獠登基整整被拖延了一千三百年。 西陲既是八足娿发源地方、也是它们的灭绝所在,更是祖乐乐一战决胜大统幽冥的最后战场。 黑暗盘踞西方,就是远古时的战场。 与三身獠不同的,那些螃蟹似的巨大怪物生性残暴唯我独尊,它们征服幽冥不是为了做皇帝,而是要扫灭所有异族,独占这座世界。它们也确实有这个本事,甚至轮回事情它们都另起了一套“规矩”,若称霸,能再轮回于阴间阳世的,就只剩下八足娿。 当年决胜一战,祖大帝自东方来,统御幽冥土著各族精锐与无尽游魂阴军;八足娿则集结本族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幼孱弱口中高唱着西方幽冥的悲凉调子皆从军入战,胜则永霸天下败则亡族灭种! 唯一能被祖乐乐当作强敌的凶族,尽丧于西陲决战。 虽然八足娿残忍自大、妄图篡改轮回有悖于天,但祖乐乐也敬其勇猛团结。恶战过后专门施展了一道浩大法术,将那些巨大尸体沉入沙土再加以封印镇守,保他们的尸身平安,永远不会被旁人惊扰。 判官们没想到的。早被封印的尸身,也遭黑暗浸染…… 东土有专门饲养螃蟹渔户,秋日到时,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寻常百姓,都有品蟹观秋菊的习俗,那时螃蟹正肥美,可卖好价钱,足以值回一年辛苦。 养蟹渔户最头疼的事情之一就是“蟹天梯”,无数螃蟹会自发自觉聚集一起,沿着坑边一只叠一只搭“螃蟹梯子”,集体逃走……渔户一个看管不严,螃蟹能逃走大半,落个血本无归。 此刻八足娿就在搭“蟹天梯”,那座疯长的大山! 只是尸兵,没有灵智但生前本能还是被保留下来,无以计数“八足煞娿”将自己堆积成山直直铺到九霄云外。 龙虎判的前任。九眼判急急呼喝:“毁了那山,不容它向我阵倾塌过来!” 这就是八足娿的战法了,先以凶兵垒砌高山,再将“大山”拍到砸入敌阵……封天都众判、众精修猛鬼齐齐动咒,或以犀利法宝、或以狠辣鬼法,各展神通遥击西方。 法术冲霄起,各色光华闪烁,如一道斑斓的长虹,自西仙亭冲腾、西去,划过千里轰袭尸山。 可不等那法术拼成起的豪光长虹击中目标,连串黑色雷霆自尸山前划起……跨越千里的法术,本已经消耗极大,势头减弱,再与强狠狙击,登时崩碎于无形,虹溃、攻不到。 尸山猛涨不停,充其量盏茶时间,便已拔地千里! 西仙亭相距邪魔地千余里;邪魔地涌起的巨山高千多里……旋即,巨响崩裂,尸山倾倒。自西向东,从邪魔老巢向着西仙亭直直拍下。 判官、恶狼、鬼差、护司兵将,只要能腾出手来的尽数催动法术猛攻于天、猛攻那正从天上掉下来的巨大尸煞……凡俗间一支大军暴起的一场箭雨挡得住天空倾落的一场豪雨么?就是这样的道理了,阴阳司兵多将广,万法云集,可那尸煞是一座“千里高的山”!就算阴司来人再多十倍也拦不住、拦不尽无穷凶尸从天而降。 巨川断流,无法增援西仙亭,但尸山倾坍,黑暗邪魔的另一路重兵杀入西仙亭。 排山倒海,尸煞无尽! 千万八足娿砸入西仙亭,更多的则倾铺于西方黑暗地与西仙亭之间,行军! 这些怪物没了智慧、不会丝毫法术,它们被“浸染”、“祭炼”很差劲。这不奇怪,它们死得时间太久了,灵性消弭殆尽,即便浅寻出手也没办法将它们炼化到上品。 可是八足娿身体坚硬异常,被掩埋万万年头,身骨未腐烂而是皆尽石化,想要打烂它们比着撕碎“砂草黑卒”难上百倍。它们的行动迅速,且数量众多!就那么一下子,所有人的视线彻底被八足娿填塞满满,再不见一丝空隙。 落地便冲杀,所有不是“黑暗”同族之物,皆为八足娿眼中的敌人。 无论为护山而逆冲强敌的狼群,还是西仙亭中正扫荡黑暗的封天都军马,都遭无数巨蟹压头灭顶,顷刻阵势散乱遭受重创。 狼群几近丧灭,西仙亭的阴司精锐也伤亡惨重,在其后盏茶光景中,尤朗峥耳中只有一声声部下、爱将于死前一瞬传来的法音告别:大人保重,天、护我轮回! 彻底混乱的冲杀,再没了调度于配合,几乎每一头来自阴阳司的凶差猛鬼,眼中都找不见同伴,四周有敌人、身形高大强壮、全无智慧只动杀戮的八足煞娿……而尤朗峥还未能与狼主汇合。 战局又到崩溃边缘。 便是此刻……一个时辰了,自十花判施愿到现在,整整一个时辰。 一道怒雷绽放! 闪电划过苍穹,如仙神利刃将混沌黑暗的天空割裂,就在那道裂隙中,身着红袍的青年一步跨出。 苏景赶到。 因十花判以死传愿的戚容尚未散去,苏景面色阴郁,而当他踏足于高空,目光扫过战场,眼中的沉沉暮色陡然化作两盏妖娆火光! 下一刻双手捏法印,左手扣于眉心右手点住心口,三声咒唱高亢嘹亮,千重烈焰自他身周暴散开来,金乌骄阳之术第一变,阳元升烈焰、排火海;手印变、又是三声大咒催促,法术第二遍,火焰猛缩,仿佛火苗自己把自己燃烧殆尽,火不见了,但光芒怒长,如环如晕横扫千里;手印第三变,不再纵声咒唱,换以怒声吼喝:“骄阳清静、烈火无垢,与我……普照!”吼喝落,阳法再变,正席卷八方做猛阔的金光强光骤然收缩,光凝质、光结形,化作骄阳一盏,纯烈光芒普照一百七十里西仙亭。 刹那,黑暗笼罩之地,化作金红光明疆域! 早已不再是“金轮明澈”那等幻化骄阳的浅薄法术,此刻苏景唤起的骄阳,以金乌元神为灵,以骨金乌为基,以鳞叶羽花锻起火以剑域剑羽塑起光,此乃金乌气意入势结形,做骄阳震怒之光、杀。 光不能杀人,但光中法度能杀。 当骄阳凌天,当金光席卷,冥冥中连串惨叫响起,只见那些巨大的八足娿身上,一道道黑色气息蹿出,化作丑鸟怪虫四散奔逃,可又哪里逃得掉,跑不了几步这些丑陋东西身上就翻卷起金灿灿的火苗,惨叫声愈发凄厉、怪叫怪虫打滚挣扎着,片刻被烧做青烟。再看那些八足娿尸煞,动作明显缓慢迟缓下来…… 凭苏景一个人,就算修为再提三十倍,也挡不住八足娿的大军,可他又何须去和尸煞苦战? 这些远古的尸体皆为“提线木偶”罢了,只消斩断了那些操控它们的“线”,敌人不攻自破。不过不是谁都能“断线”的,阳火为墨巨灵法度克星,就只有精修阳火之人,才能破其晦暗、断其牵连。 这也是尤朗峥为何一直看重阳三郎的原因……阳三郎反了,未入战,可是还有苏景!来自人间、阳火秘法的唯一传人,离山光明顶主人苏景。 一枚骄阳凌空、璀璨光芒崩碎浓浓黑域同时,七蟒红袍抖动,重重光影闪动,李德平、花青花为首,一百四十九位判官、三万七千阴司精锐自鬼袍中蜂拥而冲,如天河倾泻、卷落西仙亭;连串庄严佛号与连天鼓噪欢呼,损煞僧兵与恶人磨显身,僧兵结阵法度森严徐徐落下;恶人磨全无章法喜形于色手舞足蹈,凶兵如雨泼降。 十一道剑气纵横,尘霄生跨入黑石洞天之际,已连出十一剑,剑气沿途所有自己人都只觉清风朗朗、所有黑暗尸卒尽数爆碎惨死! 尘霄生打量了下战场,对苏景笑了下:“我去西面看看。”不是征求意见,只是打个招呼,随即美艳男子身遁剑光,直扑西方最最黑暗之处。 这就是尘霄生的脾气了,平日里雍容斯文、发怒时混账莽撞、斗战时……只挑选最凶险之阵来冲。 “我们与师兄同往!”这种时候怎少得了三尸,童棺振翅、殷天子舞动,一道道天星巨力随剑倾落中,三尸追随尘霄生一起冲奔西方。 “你不可随行,先和尤大判碰头,助他拿印、起阵。”尘霄生带上三尸去“逍遥快活”,不忘叮嘱苏景“办正经事”。 第六百三十七章 离山等你 金轮留于天空,照耀西仙亭。自己则身化一道火瀑泻地,自半空划落地面,直接落足于尤朗峥身畔。不等他站稳脚步,周围十余头八足娿便张牙舞爪、笨拙却决绝向他冲来。 只凭苏景一人之力、凭那一轮骄阳,终归无法驱逐所有八足娿体内“墨沁”,阳火法力散于一百七十里范围,只是让墨沁遭受不小伤害,让八足尸煞变得迟缓、笨拙,要真正杀灭它们,仍需判官一方亲自动手。即便如此,苏景已然帮了天大的忙,几近崩溃的战局正迅速稳定下来。 变得蠢笨木讷的尸煞,战力折损何止一半,没了来去如风的速度,再要对付它们就容易得动了。 顾小君一声叱喝,追随尤朗峥身畔的十余猛鬼大差冲起,想要替苏景抵挡八足娿的袭杀,但苏景又何须旁人动手,红袍上玄光一闪,两万血衣奴冲出,疯狂的蚂蚁啃食笨拙大象似的,顷刻将周围八足娿杀翻在地。 苏景对顾小君点一下头:“不必管我,多谢。”六个字,他已和尤朗峥并肩。 尤朗峥没作寒暄客套,只把手向前方一指:“翻过山峦,便是狼主。” 那还有什么可说,两位大判并肩联手,向前冲杀……不知为什么,顾小君忽然发出了一声欢呼。妖雾被她吓了一跳:“喊啥?” “两位正印一品判并肩动法,幽冥亘古未见之……之大好景色!”女判官上下翻飞,一会化巨蛇一会变群蜂,于杀伐中咯咯笑着回答。 妖雾法力低微,可他有一手“一拳”绝技,一拳一拳猛挥不停。听了顾小君之言眼睛亮起来,不过说话永远那么不屑:“正印?苏景算啥子正印一品判。” “算!”顾小君笑,语气笃定异常,声音清脆好听。 正说着侧翼上的八足娿突然大乱,花青花率着一对阴阳司人马自斜刺里杀到,与两位大判汇合,一并冲向前方。 西仙亭混战不休,阴阳司一点一点扳回局面,相比之下尤朗峥一行的前进显得异常轻松。再简单不过的缘由:苏景在。天上骄阳涤荡墨沁削弱八足娿,何况苏景这个阳火本尊,阳火到处八足娿体内墨色再损、战力更弱,个子大身体硬、但身形踉跄前进都难,还如何伤人! 不多时两位大判终于率众杀入重围,与狼主汇合。 那身形百丈开外的巨汉断了一只手、胸腹间血肉模糊一片,脸上三道伤疤深可见骨,而他身边八万儿郎只剩三千。 伤亡惨重、身遭重创,狼主却在血淋淋地笑,伸手入腹摸出了那盏油灯交予尤朗峥:“大人来得及时,郎上椰幸不辱命!” 灯,既是十花判说过的“印”了。尤朗峥将油灯接在手中:“请狼主传令,让外面的孩儿退入西仙亭。” 此时战局再明白不过,苏景骄阳可护一百七十里群山,八足娿冲进此地就会变得虚弱,自家人马在此处迎战尸煞大占便宜。可山外,无数八足娿正源源不断冲来,留在外面做逆冲的狼群正吃大亏。 一百七十里金辉法力,足以弥补恶狼擅袭不擅守的“劣势”。此刻身周攻势都被阴阳司与血衣奴接了过去,狼主重新化身做巨大恶狼,引颈、长嗥,声动云霄。 很快,一道道恶狼长啸自山外响起、回应,狼主侧头倾听片刻,对尤大判说道:“小崽子们回不来了。” 冲锋容易,回头却难。 何况当“尸山”崩塌时,狼群的阵势被彻底杂乱,恶狼七零八落各自为战,集结都难又谈什么回来。它们回不来,死定了。可狼主的语气并不悲恸……于狼而言,死得其所是个再好不过的归宿。 好归宿,何必难过。 狼主转了个身,面对正西方向,未传令但身边仅剩三千儿郎皆知大王心思,舔着伤口、甩着尾巴,彼此头颈厮磨着,一起转身又重新结阵于狼主身后……印已然护好、被大判取回,狼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如今剩下来的就只剩幽冥狼群传承漫长年头的心念了:生死与共。 一起呼啸四方,一起大口吃着肉欢笑,一起喝着血酒醉倒……一起杀人,一起死。 过了今天,幽冥中就再没狼患了,无所谓。 狼主转回头看了看儿郎,口中低低一声鸣叫,没了威严,只有亲昵,母狼和崽儿玩耍时才有的声音。 三千狼也声做呢喃。 呼吸功夫后,尽数昂首、尽数长啸! 狼主动了、三千狼动了,冲向西方、山外,它们回不来了,没关系,我们去! 就在这个时候,山外忽然又传来一个清澈声音:“莫急,回不回得去还不一定。”说话之人尘霄生。他在外面冲杀,剑气如虹挥荡四方,正痛快过瘾。南荒妖国的皇帝,对兽语熟悉得很,不会说但至少会听。 言罢,尘霄生左手挥动,划过长剑锋刃,掌心显出一道狭长伤口,右手微振,长剑惊鸣中飞天而起,悬空九十丈、剑上流光闪烁,上上好剑化归本形:一片清潭。 悬于天、方圆三百丈的碧绿清潭。 左手又挥,掌心几滴鲜血落入天潭,惊起环环涟漪,看着血珠融于清潭缓缓氤散开来,尘霄生转回头对三尸道:“你们继续,我去去就回。”说话间一飞冲天,自己也钻进了清潭。 再一眨眼清潭崩碎,化作千万水剑激射四方。水箭凌乱,没有目标也不伤人,但当其落地……一水一剑影,一影一妖皇。 一道水箭,一个尘霄生。 融身于剑,化影千千。是人影更是剑影,一影得本尊两成力道,可动击三次。 两成力道,听上去有些可笑,可这法术的尊身是尘霄生。便没得笑了,只有可怕。环顾此间,单打独斗,有几个人值得尘霄生动用两成力道。 山外,西方,刹那剑气呼啸,数不清的尘霄生、数不清的剑,奔散各出斩杀八足娿、引受困狼群汇聚。 或因三击耗尽、或因凶尸围攻,每一道剑影尘霄生陨丧,空中九十丈处都会添出一汪清水。随着“尘霄生”不断破灭,原先崩裂的水潭又再缓缓成形;而随水潭恢复,地面的狼卒也正迅速凝聚,百川聚海一般。恶狼阵势不断壮大,仍是于一枚枚剑影的狙敌、开路中,群狼开始缓缓撤向西仙亭…… 狼主眼中喜色浓浓,促声咆哮,依旧带上三千儿郎冲向西方,但不再是送死,而是接应。能不死,将来还能一起为患四方岂不是更好。 苏景转头望向尤朗峥:“印已入手,其后呢?” “等、守。三天光景。”尤朗峥应道。 小鬼差妖雾为主上分忧,开口提大判解释: 西仙亭两重大阵只是大概准备妥当,距威力大圆满还有须得养阵十年,可现在墨色怪物发难了,判官也顾不得再等,只能提前动阵。催动大阵,需得一百六十名三品以上判官入阵,人足够,但还分散幽冥各处,正急急赶来。 等他们赶到,差不多就得两天功夫; 入阵后需行法、催咒,还得一天光景。 固守西仙亭最少三天,然后大阵发动冲击西方,到那时才是真正决战。苏景点点头,一声呼喝,带上两万血衣奴冲向西方,随狼主一起去接应山外恶狼…… 大半个时辰过后,狼群退入西仙亭,十者九去一还。再之后便是不存片刻停歇的苦守、厮杀。砂草黑卒、八足尸娿无穷无尽,自西方滚滚而来冲入西仙亭,阴阳司这边则借骄阳之威,死守这一百七十里阵基所在。 五个时辰过去,西仙亭群山凭空长高十七丈,因尸身堆积。 陆续有判官赶到了,即刻入战,有人运气不好,赶赴战场后不过盏茶功夫便横尸于地。万里驰援,只为这盏茶之死。 但阴阳司辖下,一万三千七百判,已到的只嫌自己到得晚了;未到的只恨自己飞得不够快、恨这幽冥天地太广阔! 又是十个时辰过去,西仙亭已汇聚三品以上判官百另三人,还要等,还在守,西方魔物的傀儡军马铺天遍地,大阵所在山岭间,那一轮骄阳仍在、仍高照! 怎样的一番情景?滚滚黑暗如潮,一片金色的山峦耸立,便是如此了。 黑色仍然浓郁,骄阳依旧灿烂。性命不重要,一个“杀”字写在所有人心头,一个“死”字写满了这片天地…… 阳间的天亮了,又是一个好黎明。 天青蓝、旭日蓬勃,鸟儿成群结队划过天空,城池中渐渐熙攘,农田里有牛儿哞哞地叫着,美丽却平凡,闲逸又忙碌,突然一道威严声音传遍中土每个角落:诏人间,旧天已死,玄天立!邪魔离山,三日绝灭! 诏人间,旧天已死,玄天立!邪魔离山,三日绝灭! 诏人间,旧天已死,玄天立!邪魔离山,三日绝灭! 一句话,重复了三遍,中土世界,无论繁华地方的达官、百姓,边陲孤城的守卒、牧民,还是深山池沼中的精怪小妖都清晰得闻。 任夺靠着石窝壁垒,目光黯淡,漠漠看着天空,他的视线在追着一只漂亮的鸟儿,看得很认真。 忽然一道云驾自山中飞来,由樊翘带着,沈河又来了。 和上次一样掌门垫了个垫子,也坐进石窝,抬着头与任夺一起看天:“很快就会来吧。” 任夺不答反问:“你来作甚?回去。” “我是掌门。”沈河的回答很简单,他是离山掌门,若真要赴难,他不会让任夺再自己之前,离山前的石头窝窝里,曾经的绝世高人如今的重伤老叟,两个。 “对了,给你带了这个。”沈河又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个苹果:“吃不。” 这次任夺摇了摇头,对苹果他很一般,谈不到不喜欢但也没有多爱吃。 沈河自己吃,一边吃一边摸索挎囊,沈河拿出来一颗法篆满刻的木印,递向任夺。任夺认得这件法器,笑了:“你不说?” “吃苹果呢,占嘴。”沈河把木印塞进了任夺手中。 后者对木印低低说了句什么,随后手上用力,想要将其捏碎,可手上力量不够,试了几次都未能做到,任夺干脆把木印抛给樊翘:“你捏。” 啪的一声脆响,木印碎裂于樊翘手中。 片刻过后,任夺的声音同样响于苍穹,传遍人间:“离山等你。” 第六百三十八章 离山剑宗,石头窝子 苹果清脆,落于齿下咔咔作响,掌门吃着苹果,侧头去看任夺:“就四个字?” “四字够了,我本不爱讲话。”任夺应过,又反问:“怎么,嫌我说得少?” “那天音篆挺珍贵的……能做万言传世,四个字怪可惜。”沈河继续吃苹果。 不等任夺再说什么,天空忽然传来大笑声,之前玄天道妖人的声音再度响起:“离山妖邪,不知死活啊……尔等来看!”随他吼叫,湛蓝天穹上奇光流转,诸般颜色翻腾迷乱,不多时待玄光散去,偌大天空赫赫然变作一面“镜子”,镜中景色,正是八百里离山。 玄天弟子笑声不停:“如今离山景色,中土阳间所有人皆可得见,待会玄天诸仙驾临离山,可叫阳间万生万灵都从镜中得见……” 施法结镜,倒映离山。玄天道不单单是要捣毁离山就算了,还要天下人都亲眼看着离山高人如何被斩杀,八百里离山如何被彻底捣毁! 秦淮河上,琴倦姑娘花容失色:“怎么还会这等狼心狗肺之人,要对付离山的仙长……”说这话、转回头,这才发现刚刚还站在自己身后、和自己一起听“天音”的叶郎消失不见了。 离山前,任夺转头问掌门:“天音篆应该还有吧,再来一颗。” 沈河真人却摇头:“有是有,但都被申屠师弟锁在库里了,他伤得不轻,这时候找他要宝贝没准直接就害死他了。你又想说啥?” “我想笑。”任夺真的笑了。 而玄天弟子的大笑仍自天空滚荡,开心且狂妄:“离山小儿,还不速速正衣冠正容貌,天下人都看着尔等,一会死得时候总得端庄……啊!”说话一半,忽然变作惨叫半声。 仿佛正打鸣的公鸡被人一刀砍断了脖子。 任夺对望一眼,目中既有惊讶又有疑惑…… 洪京城,皇帝正面色惊异、昂头看着天空“镜影”、仔细听着玄天道弟子的天音传声,笑声忽然变成了惨叫让皇帝吃一惊,等片刻见再无声息,回头望向身边人:“这……这是怎么回事?” “启禀吾皇”,皇帝身边贴身侍卫沉声回答:“惨呼凄厉、乍起便落,若臣未听错,应该是被人砍了头。” 白马镇,教私塾的老秀才也和皇帝问一样的问题:“怎么回事?” “砍头了!”老秀才身边,天天杀猪宰羊的郑屠户笃定回答:“错不了,我杀羊时都是这等动静。” 皇宫内皇帝眼睛一亮、白马镇老秀才满脸喜色、中土人间十个人里倒有七个多笑出了声,离山承天护道、那是高高在上第一天宗。玄天道又是什么东西,敢和离山叫嚣,死了活该,活该! 解恨得很。 琴倦姑娘也开心,但心里抹不去地一点怅然:叶郎走了……去了哪里,还会再回来么? 正惆怅,肩膀忽然一暖。有人把手抚在自己的右肩,琴倦转头一看,眼中立刻显出喜色:“你……刚刚去了哪里?” 面上留着长长伤疤的青衣男子微笑:“狗咬狗你见过么?一只狗在扑上去咬前,狂叫个不休。聒噪恼人,我刚去砍了那狗头。本以为是大狗,没想到是只小狗崽子借阵狂叫,无聊得很。”琴倦听不懂,但她笑得开心,这个男人未走,说不出的开心。 画舫琴倦回头之际,护卫在掌门身前的樊翘也在回头,目光警惕,背后长剑都告出鞘:远处有人靠近,走得很慢。 走得慢,因为来者是个瘸子,一瘸一拐走得吃力,千里杀人的剑变成了他的拐杖。 樊翘横身挡在掌门和任夺身前,对来人道:“阁下止步。” 刚说了四个字,掌门与任夺就齐声欢喜大笑:“拜见林师叔!”两个老头子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好容易起身了又要往下跪。 陨星劫数时林清畔去唤醒剑冢,之后迟迟未归,再没了他消息,任谁都以为他为唤醒剑冢以身饲剑,已然惨死,不承想他又回来了,这让沈河如何能不大喜! 樊翘从未见过这位前辈,听掌门喊破对方身份,樊翘惊喜于色,忙不迭也要下跪。 “免礼免礼,过来扶我比跪我强一百倍!”林清畔走得辛苦,笑得从容。 为唤醒昔日江山剑域,林清畔自损伤身,到最后自刺祖窍,舍命以求剑灵苏醒,但最后那一刺手中灵剑并未让他“如愿”完成,剑锋才触及眉心,灵剑便脱手而去,归于剑冢,随后万剑暴发,江山剑域化江山做剑,对陨星发动犀利一击。 林清畔未死,事后那柄剑冢灵剑也重回他手中,但他以悖逆法门运剑还是遭了剑冢反噬,一身修为被冥冥怪力打散,另有一道右足经络被废,变成了瘸子。 三言两语,林清畔说过了自己的遭遇:“修为没了,飞不起来、无法传讯,身上还没带银子,连马车都雇不起,只能一路走回来……总算沿途总能遇到几个好心人,搭一段人家的大车又走一段……五六天光景走回来的。咳,我还是个瘸子。” 樊翘明知没有自己说话的余地,可还是忍不住开口:“您……咳,不必急着回来的。” 没了修为本领,回来只为……又何必。 林清畔全不像贺余那般威严,笑眯眯的老人,随和得很,问樊翘:“死,怎么说?” 问题来得没头没脑,樊翘不知如何以对,林清畔又望向沈河和任夺。 沈河先开口,全无味道的大道理:“死分两重,轻于鸿毛、重逾天地。” 任夺接口:“气力耗尽身带重伤,死在一群妖魔宵小手中,就是轻于鸿毛;消弭天星劫数之后,再与门宗共存亡,又是重逾天地。” 前后两句都是大道理。不过沈河说话语气欢喜,任夺应答声音轻松,真就好像小镇屋前,几个晒太阳的老头子在聊天。 “又轻又重,干脆轻重不分,死就是死了,我喜欢死在离山,已然是赚了。”说着话,林清畔也坐进了石窝。没死在剑冢,还有机会回山赴义,岂不是赚了么。 本来只有两个老头子的石头窝窝,坐进来第三个老人,显得有些挤了。 依着长幼尊卑,沈河与任夺万万不敢和师叔挤在一个地方……那是以前。如今这石头窝仿佛成了天下第一宝地,师兄弟两个都不肯离开,只好努力向后挪、给新来的老头子腾出点地方。 但话说回来,中土已近深秋,天气有些凉了,这让大家挤在一起多出了一重好处:暖和。 忽然聒噪声传来,乌鸦卫来了……不止比翼双鸦自己,他们还带了诸峰长老、离山真传、无量湖诸位大妖和各星峰与长老亲近的内门弟子。那一大群人,几天前还是叱咤一方、穿天入地的精深大修,如今好一伙老弱残兵。 人还未到近前,乌上一遥遥就对着樊翘耸肩膀:“我劝了。我说你们别添乱,外面的石头窝子不大,放不下你们那么多人,再说就算能放下,石头窝子又算啥?衬不得大伙的身份啊!还有……” 乌鸦的啰嗦是不得了的事情,乌上一一句话没说完。从下一到四九,个个都开口,你一句我一句,说来说去其实也不外一句:他们非要来。 其实……离山在哪里,离山是什么当真不是一件要紧事情。要紧的不是那个地方,而是这一群人吧。 他们在哪里,哪里便是离山;离山剑宗,就是这一群人。 这群人在石头窝窝,这石头窝窝就摇身一变,成了中土人间第一修行门宗,离山剑宗。 离山的要紧人物都来了石窝子,樊翘对乌上一使了个眼色,后者直接反问:“啥意思?” “敌人到时我应付,请诸位看护好掌门、诸位长老。” 乌上一“哦”了一声:“和我猜的一样。” 樊翘愣了愣:“猜到了还问?” “能多说几句就多说几句呗。”上一妻乌下一嘎嘎笑着,伸手摩挲着自己的光头,鸦女皮肤黝黑、光头锃亮,偏又身材玲珑娇俏五官妩媚动人……妖孽! 乌上一也笑道:“反正就是杀敌、护山这两件事,也不用分得那么明白,你打不过我们上,我们打不过你再上,你再打不过……” 废话万钧,樊翘实在不敢再和这群乌鸦多说什么。 邪魔外道并未让离山、让天下等太久,半个时辰过后,东方一道云驾疾驰而来,内中呼喝响起:“玄天下、二十八宿内、东方第七星宿,箕宿老祖驾前灭顶护法殷……” 玄天道主已经法谕传布四方门徒,命其尽赴离山,先到者、若能斩杀离山要紧弟子重重有赏。 堂堂离山正道高人,若死在小修手中,道主田上会觉满心开怀;玄天小修反被离山弟子斩杀也无妨,借小的探一探离山虚实,他们死得不冤枉。 玄天道下八方邪徒赶往离山,有些心思老成的故意飞得慢些,离山树大根深,拔头筹这种事虽风光,但总不如性命来得实在。也有些浅薄邪修,想立功更想一鸣惊人,便如这第一个赶来的“箕宿老祖驾前灭顶护法”。 长长一串名头报上,可还未等他说自己的名字,遽然一道火光自石窝前射出,正中云驾登时怒焰四起,喊喝声变成凄厉惨嚎。 樊翘收了手印,一哂。 哪个理会他叫什么。 离山如今几无实力可言,但也不是随便什么妖魔小丑都能来耀武扬威的。 灭灯护法,被樊翘点了天灯。苍穹法镜清澈,将那团燃烧云驾映照得一清二楚,给天下人看。 第六百三十九章 好赌局,要嫁他,一曲终 邪魔外道,贪心不足,想要趁着离山虚弱来讨便宜、夺功劳的浅薄邪修着实不少,自那“灭灯护法”之后一伙接着一伙的赶来。即便离山已经衰弱得不像样子,至少还有一个樊翘,还有九十八头乌鸦卫。 得苏景全力扶持、修正宗阳火的真传、樊翘。 在诸多真传弟子中,樊翘算是差劲的,比不得扶苏、白羽成等人根基深厚,不过对付这些小丑似的邪修绰绰有余。 那些浅薄邪修遇到樊翘,其实算得走运了,直接被一把火烧死,用不了几个呼吸功夫便告身亡;赶上比翼双鸦出手的才是真正倒足大霉! 妖精心狠手辣,偏又都是玩火的大行家,乌鸦们把火候控制得恰到好处,一把火长久燃烧不灭,被火法吞没的邪修一时间不会死却又逃不掉,只能在火中哀号翻滚…… 他们来找不痛快,乌鸦大仙们就让他们得偿所愿,给他们个不痛快。 中土百姓仰望天空,由“苍穹镜”上看外来邪修在哀嚎挣扎中被一点点烧成灰烬,有人心中觉得残忍、口中喃喃念佛;更多的则是满面兴奋……有些民风彪悍地方,甚至响起一阵又一阵的欢呼:每有一枚“天灯”点亮,便有一片欢呼振起,咎由自取! 石头窝子前方天空,一朵朵真正的“火烧云”漂浮,煞是好看,半个时辰不到,樊翘和乌鸦卫放了快九十把火,把这深秋之际的离山清晨烧得温暖如春。 前方远处,玄天道的爪牙小修已然聚集不少,但眼看着同道下场哪还敢再越雷池半步,谁都不敢再靠近是石窝子百里疆域内。樊翘举目望向远方妖人:“再不走,你们就不用走了。” 妖人们哪肯就此散去,悬浮半空不动,后面则陆陆续续地又有人来,越聚越多。又过一阵,忽然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从地面传来:“樊翘啊,只凭这小小的几把火,可护不住离山。” 循着声音望去,一个面皮白净、五官端正、可眉宇间又透出一份淫邪气意的少年书生背负双手,向着离山方向走来,能直接喊出樊翘的名字,足见此人来之前做过了功课。在他身后还跟了十余人,其中一个粗张汉子扬声吼喝:“玄天北,四星上,虚宿老祖法驾仙临!” 少年模样的虚宿小怪脚下缩地成寸,步履缓缓,却在几次迈步间就来到石窝前四五里地方。行走之中,他翻手取出了一块粉红帕子,作势擦了擦根本没有汗水的额头。又把帕子对天空抖了抖,之前悬浮半空里那一团团被阳火灼烧的云驾登时烈火熄灭,焦炭似的东西摔落在地。 虚宿小怪根本不去看离山众人一眼,对百里天外的玄天邪修们招了招手,细声细气地笑道:“还不快快过来,本座带你们进山去转转。” 他的话音落下,身后跟随的壮汉又次喊喝:“离山小儿,见得星宿真仙还不速来拜见,若得真仙怜悯,可得个好死!” 欢呼声陡然响亮,聚拢百里外的邪修小辈大声喝彩大声鼓噪,但真正敢纵云而进的不多,那白胡子樊翘的手段太厉害,那群站在树上背翅梳翎的乌鸦更不好惹,一位“星宿真仙”能不能应付得来还不一定。喝彩归喝彩,自己的小命还是得看得紧一点。 不过寥寥三十余道云驾自百里外飞进来,他们都是北四虚的部署,不敢不尊主人号令。 蓦然一道剑光划起,樊翘背上长剑飞出,同时左手结印十三道阳鸦振翅、右手掐诀九道金环绽放,火法辅以剑法,所有攻势直奔虚宿,四十九对比翼双鸦自不会闲着,趁樊翘出手之际他们齐齐出手,九十八道烈焰冲上天空,去烧那些敢欺入百里的小邪修。 虚宿只把帕子一挥,来自樊翘所有的攻势立刻被收入他手中法绢,空着的那只手及时向半空里一招,阴惨惨的煞风卷扬,近百道乌鸦火焰全被扑灭。虚宿“哈”的一声尖笑:“樊翘啊,好歹你也是离山真传,怎么,真传就是这般货色么?那离山又得是怎样欺世盗名,才能窃来这‘天下第一’的名头!” 星天劫数未至时,若樊翘遭遇虚宿,各凭本领决一胜负结局会如何?虚宿可占七成胜算。樊翘虽不如他但也绝非没有还手之力,若运气好些未必不能将之斩杀。 可如今……田上所说“幽冥乱,我等修为大涨”并非妄言,自道主以下,无论骄阳天尊还是廿八星宿,都于短短一会功夫内修为暴增;反观樊翘和乌鸦,他们修行的阳火不止是杀人的力量,更是救人的手段。 一场浩劫,举山皆遭重创,尤其长老、真传、内门中,不少人伤势严重,若不能及时相救随时可能步贺余后尘,樊翘和乌鸦怎能坐视不理。 要知道,入共水大阵的离山弟子,修为越高伤得就越重,修为越高在救治起来就越消耗阳火法元……虽不曾参与恶战,但以本元救人的消耗奇大。樊翘与乌鸦看上去好得很,实则比起全盛时要虚弱太多了。 此消彼长,樊翘与乌鸦的猛攻于虚宿面前全无效果。 虚宿笑得气若游丝,还想再说什么,不料乌鸦突兀振翅,看似凌乱不堪实则暗藏玄法,阵成杀劫起,金乌九劫第五重,九十八头乌鸦催运本命大阵,三千天乌金翎凌空而现,如光如电如剑如火,猛袭强敌! 这一击比着樊翘之前法术强横不知多少倍,虚宿不敢怠慢,帕子向半空了一扔,双手结印做法,宝物与本尊法术呼应,浓重腥风自脚下翻腾而起,风化千百重、一重一柔剑,缭绕于身相护虚宿。霎时间叮当锐响大作,天乌金灵与阴风剑气交击猛烈。 樊翘则趁着这个功夫扣印向天,大片阳火席卷而去,哀号惨叫再起——刚听奉星尊命令欺近离山的小修云驾尽数被焚烧。 沈河扬了扬眉毛,红景悄然注视着师兄,见他开心,她就笑了。 瞬间激斗,到底还是虚宿法元深厚。很快破去乌鸦卫的阵击,可那些天上的手下业已被烧成了焦炭! 天上一镜高悬,山前所有争斗皆为天下所见,之前那些小修被烧成炭灰无所谓,毕竟玄天道成气候的人物还未显身,可虚宿已至、明明对方不是对手,就因为藏了个手段、又换个了攻杀位置,手下又死了上百…… 虚宿大怒,骂一声“妖孽狡猾、找死”。身形也化归阴风,身带千百阴风法剑与粉红手帕一起扑向樊翘、乌鸦。 哪还有什么废话余地。樊翘冷笑中长剑在此出鞘,周身烈焰翻腾,迎上强敌;四十几对乌鸦卫再次结阵。光明顶弟子、大圣玦妖奴彼此呼应,与强敌恶斗一团。 法术呼啸剑气起伏。恶斗盏茶光景樊翘闷哼一声,胸口要害中敌人狠击,剑、火就此被破,人摔向地面。 可还不等他落地,阴风便又赶上,虚宿显身扬起一脚又把樊翘踢飞高空。 待得樊翘“翻飞”势头将尽,虚宿忽又显身于他身边,同样是重重一脚,这次是斜刺里踢飞……等到快要落地时,虚宿赶上又是一脚……接连七次狠踢,重创、但不肯直接击杀,虚宿没忘倒扣苍穹的那面镜子,道主要让天下人都看到离山弟子的悲惨下场。 越惨越好,越折磨功劳便越大。 乌鸦卫又惊又怒,催动阵法拼命拦截……樊翘在时大家联手尚且不是邪魔对手,现在只靠他们自己又如何拦截得住。 非但拦不住,反倒是因为救人心切阵法露出破绽,被虚宿抓住机会回荡阴风狠攻,只听得轰隆一声,乌鸦的阵法就此被破,四十九对比翼双鸦皆遭反噬,嘶哑惨叫着纷飞八方。 妖属不重要,至少比不得真传弟子重要,虚宿不理会乌鸦,又一闪身追到三里外,再一脚将樊翘踢飞天上。 时至此刻,百里外的邪修爪牙哪还看不出便宜,无需“星宿仙长”招呼,纷纷欢呼发喊,各自催动云驾,一窝蜂似的向前闯去,密密麻麻近千云驾争先恐后,飞奔石窝。 虚宿放声大笑,任小的们如何他都不会约束,只专心致志地去踢他的人肉皮球……又是两脚狠踢,待再一次追上前去,准备再让脚头快活的时候,那个被踢得嘴巴、胡子、衣襟全都是血的真传老者,居然对着他笑了:张开嘴巴、露出沾满鲜血牙齿的笑容,还有……他口中吐出了一只幡。 幡凌空、暴涨,上面密密麻麻地画满了眼睛。 下个瞬瞬,幡上又变得干净一片,哪有眼睛……幡上洁净了,而樊翘身后三百丈、空气中,凭空显出无数眼睛、毒眼。随即……那时怎样一片惨叫!痛彻心肺、歇斯底里、恨不得把骨血筋髓五脏六腑都要从嘴巴里喊出去的惨嚎:自虚宿以下,离山面前所有邪修,无一例外尽做惨嚎。 得自南荒火煞洞府、前辈千目老蝎以本命炼化的宝物,又岂是这样一群邪修能够抵挡的,只要被那些毒眼看到,便如蝎刺入脑、入肺、入血入髓,剧痛噬元神剧毒夺性命! 几个呼吸功夫,惨呼落进,离山前的天空就此清静,地面上大片中火煞剧毒毙命、色做青黑、扭曲干瘪的尸体。 一幡昭昭,邪魔扫尽! 樊翘说过,再不走便谁都不用走了…… 樊翘自己也摔在地上,身体颤抖不休。坐在红长老身后的方先子满脸不忍,想要过去搀扶可自己也没有力气,只有叹道:“怎么……怎么不早使这宝物啊!” “为求一网打尽。”樊翘面色痛苦,口唇鲜血涂抹,可目光却是得意的:“我这幡……祭炼火候不、不够,只能发动一次,一次只能击杀五十里……妖人都在百里外。另外金乌辨真,小妖中还混了两个厉害人物,应该也是什么星宿大仙……” 金乌弟子,目力远胜同辈修家,樊翘早就看出外面拥杂邪修中,藏了两个厉害魔头,想来是与虚宿商量好、混于小妖准备暗中策应的魔头。 只杀一个虚宿实在太不值得,挨上几脚、换他们所有人的性命还差不多。 有可能被直接踢死?就当赌一回,一条命赌他们几千条命。这等好局当然要下注,下重注! 离山樊翘,名不见经传。 但光明顶弟子有一重“好处”比着同门更甚:心狠手辣。 对敌人狠,对自己也狠,离山光明顶传人。 乌鸦卫遭阵法反噬,伤得不轻但比着樊翘要好些,彼此搀扶着爬起来,又围拢上前,你帮樊翘擦嘴、我替樊翘捡幡、他给樊翘揉胸口…… 樊翘摸出一颗丹药塞进嘴里,立刻就有七八头乌鸦同时问他好吃不……这时,远处又传来一阵笑声。苍老声音开口:“到底还是年轻啊,心浮气躁,哪料到人间险恶、离山狡诈。北三女、四虚、六室死得可惜了。” 一个人说话,另外几个声音附和,有男有女。很快,随主同行的小妖的喊喝声传来:“玄天西,白虎七宿仙长驾临离山!” 随喊喝,一片云驾巨大、倾覆百余里,向着离山缓缓飞来,内中人影憧憧,不在少数。云头当前,七大邪修伫立,彼此还在说笑着,目光则冷冷望向离山前石头窝子。 一宿就已难应付,何况一下子来了七个。 樊翘搭着乌上三一的肩膀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放开了搀扶、跨上前一步。 就在此刻一阵沉重脚步声轰荡,踩得大地都有些摇晃了,八个身形七丈开外的怪物大汉,肩膀上看着一个“大东西”,健步如飞向着离山跑来。 大汉肩上之物被长长红绫包裹着,看不出具体模样,轮廓上好像是个巨大人像。 修行高人一看就看出,这些汉子天赋异禀、生具撼岳大力,但没什么精湛修元,妖精世界里的苦力之流罢了。 果然,靠得近些了,为首的大汉口音古怪:“送货、借过;送货、莫打!” 八个大汉呼吸粗重,也不管天上地下邪修正道,扛着“货物”一直向前跑。 天上邪修并未阻拦,西方七宿个个目光里都藏了几分兴致,想看看到底是什么“货物”,樊翘也未出声,容怪物大汉一直跑到石头窝子百丈处。 大汉们站住了脚步,寻了个平整地方,将肩上的“货物”直立地面、摆放稳当,跟着揭去了蒙绸。当真是一座人像,巨大、高耸,离山弟子无一人不识——苏景嘛。 或者说——佑世真君。 大洪京都,皇家供奉“威德祠”中、整座东土最大的那座佑世真君像,居然被一群大汉搬到了这里来。 “佑世真君”威风凛凛,头戴祥云冠身着开天甲,右手微伸做光芒永照人间之状,左手揽怀如抱月寓意永远托付百姓爱护信徒……不止“苏景”来了,还有不听,就坐在“苏景”左手中的不听。 全不掩饰自己的身份,三瞳相环、妖冶凛然,正笑。 天空如镜,映离山所有景象,就在小不听显身后片刻,东土人间各出,一下子爆起无数欢呼:笑语仙子! 欢呼中,还有无数目光,情不自禁望向身边、院中、路旁那一株一株无惧秋寒、正盛放娇艳的笑语花儿。 做一件好事栽几株花儿,立志要将笑语花儿开遍东土的莫耶女子,几年间洗去莫耶地邪魔之名,得东土百姓敬赞称呼“笑语仙子”的不听。 身形微一晃,不听从“苏景”的手心跳落地面,俏面上满满歉意,将一道真元送入樊翘体内助他护住元基:“我一时贪玩,去运这家伙……来晚片刻累你受伤,对不住得很。” 那辈分不一样啊,樊翘哪敢说别的,忙不迭摇头:“我做该做之事,无妨、无妨。” “可别告诉苏景。”小妖女言辞怯怯,一股小气劲。 樊翘赶忙又点头:“不告诉,不告诉。” 不听这才心满意足。地面上一根长藤生出、轻轻舒卷将樊翘送去了石窝旁边,不听望向西方七宿,一根纤纤细指指向天空:“这镜子的法术很好。” 西方七宿不明白她的意思,未回答。而不听摇身一晃,施展了一道幻法,幻出了一个巨大的自己,和身边的佑世真君“正相配”。小妖女将自己的胳膊挎在“苏景”臂上,昂首望向天空,然后开始咬牙……真的是咬牙……很有些吃力的样子……突然,一个漂亮到言辞无以形容的笑容绽放开来,妖女开口,喊:“我想嫁他!” 一边喊、她还跳了跳,眸子亮晶晶的,由衷开怀、由衷兴奋! 轰轰然,东土大哗。 东土百姓讲究内敛、守礼,哪想到这仙子……这妖女竟当着天下人面前,喊出“我嫁他”这等言语。 而哗然、惊讶过后,又全都大笑出声,果然般配的。仙子配真君,美人爱英雄,怎么会不般配!除非佑世真君,还有谁配得上扶危救困如万家生佛、发动一道大蛇法术迎抗陨星劫数的笑语仙子! 寻常百姓哪知道那条大蛇的出处,但当时所有人都看得清楚,蛇头上可是戴了一朵大大的笑语花儿。 玄天道可也不曾想到,本是用来映照离山、让天下都来看天宗下场的“苍穹镜”,居然成了小妖女表露心意的好法术。 莫耶,不听,宣天下:我想嫁他! 欢笑过后,小妖女起身重返“苏景”手心,以前从没在这种地方待过,这次待住了觉得还挺舒服,再度望向邪魔:“我是莫耶女子。” 仍是莫名之言,西七宿之次娄宿老怪冷声道:“莫耶地,邪魔地,人人得而诛之,离山身为正道勾结妖魔,更是该死!”这话若是以前说出来颇有分量,可离山“勾结”的是笑语仙子,简直就是“锦上添花”,正中中正。 不听不接对方话题,径自向下说道:“莫耶女子为人妇后,心思会变得再简单不过——男人惬意,我就开心;他若沮丧,我自心痛。苏景不在,待他回来后若是离山有什么折损,多半会气疯的……让苏景恼怒伤神之人,上天入地,我必做诛杀的。” 不听“提前回来”,未能与苏景一起冲撞幽冥极乐川,算是判官的福气。但不听在人间,便是那些玄天邪魔的霉运、天大霉运。 说话间,不听迈步,凌空前行衣袂飘飘,走向邪修云驾。 但她才一迈步,另个方向上又有冷笑声传来:“西星道友只管放手去擒下这妖女,我等为道友护法。” 冷笑落下,小妖的唱号声起:“玄天北,一星上斗宿大仙、二星上牛宿大仙、五星上危宿大仙、七星上壁宿大仙法驾临离山!” 北方剩余四星宿联袂赶到。 喊声传四方,正回荡时候,再一道声音大笑响起:“西白虎、北玄武众星仙齐聚离山,我南方朱雀星宿也不敢落后,见过诸位仙家,南方七宿有礼了。” 云驾重重,威压滚滚,或独坐一架,或聚首同云,西、南两方星宿妖人尽数赶来,廿八星宿,就只差东方七宿了。 似乎还嫌不热闹的似的,突然一阵铮铮琴声穿透九霄,只见一个彪形大汉纹刻阿修罗纹的古琴,边走边弹,人在地面、自远方走向离山,上五指掐弦起落弹弹、下五指扫弦来回如风,一步百里、走得慢却来得奇快! 不知此人身份,但只凭脚步便知他的法度了得,不过法术什么的先放到一旁,他的琴声啊……看他弹琴的架势真是主掌鼓乐的天神一般,可弹出来的声音真正一个“乱七八糟”,比着猫狗踏琴还要更聒噪可怕,噔噔当当腾腾咚咚,弹得是什么玩意! “弹得什么玩意!滚开。”忽然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又传来,彪形大汉立刻住手。天地间陡然安静下来。 大汉侧身,恭恭敬敬地让到一旁,身后闪出了一个少年,身形修长、眉目分明,端的俊俏少年,只是神情太过冷冽了些。 少年自大汉身边经过,伸手接过了大汉手中修罗纹古琴,下一刻,铮铮琴声摇动乾坤!弦动如双玉互击,音铿锵,曲中满满杀伐之意,却也带了一份冲霄豪迈、冲霄痛快! 遥遥,少年人抬头看了眼那座巨大的苏景相,似是撇了下嘴巴,尽是不屑模样。 遥遥,笑语仙子止步,对着少年挥手:“我与苏景大喜之日,你来做男傧相可好?” 少年最是讨厌人间热闹,不过他未摇头……再走三步,距离不远不近,少年冷声开口:“琴声停时,你我便动手,若你杀得多过我,莫说男傧相,做喜娘我也答应你,相柳一言无悔、一言九鼎!” 一句话,又是六步跨出,琴声停、一曲终! 第六百四十章 大好朋友,自有担当 如所约,琴声一断,相柳分光化影、不听倩影投云,同时扑向玄天邪修,可就在两人已动手但还未伤及敌人之际,又一个声音炸雷般传来:“慢!” 不听、相柳的攻势岂是随便谁都能够喊停的?可他俩还真停下来了,身形暂缓,同时转目望向声音来处,西方。 举目远眺,之间一道水色云驾正疾飞而来,其上,一位白袍小将,头顶独角、乍膀蜂腰、双臂粗壮两腿结实,再被一袭白色甲胄战袍所衬,真个威风凛凛神采飞扬。可再看他的五官长相……斜眉吊眼、塌鼻阔口,分明一副二混子的模样。 忽然那云驾上哗啦啦展开一盏血色大旗,旗开三百丈,一面楷书工整,一字一字横平竖直:天斗威勇大都督;另一面则是龙飞凤舞一个大字:裘。 来的不是裘平安又是谁? 为大都督打旗子的,他媳妇小金蟾青云。 生了几十个孩子,如今看上去还算年轻的小金蟾笑得合不拢嘴巴,以前只觉得她双眼离开得有些远,今次才晓得,原来她的嘴巴也不小。 大嘴有什么不好?大嘴笑起来才痛快! 陨星劫数时,青云去求南荒边缘老蛤出手,她自己并未动法自也谈不到受伤,劫数消弭后本想先去天酬地谢楼看望外公,再去离山探望裘婆婆,但人在半途喜讯从天而降——领略到了夫君气意,小泥鳅出关了。 什么外公、姑婆,全都放一放……放一放,小金蟾转向西方迎接夫君去了。 不听与相柳为何暂时停手?只因两人都听了出来,刚刚那一声喊喝出自朋友口中。 朋友。 相柳和裘平安不算熟稔,交情普通,可他俩都是苏景的朋友。好朋友的好朋友,也算是朋友的。 小相柳和裘平安出关时间差不多,这倒不是巧合,当天星浩劫来时,他们自闭五听断灭身识、神游于本门修法的玄境内,对外面事情全无感觉;但当浩劫结束,乾坤无异迎来一次新生。天地间暗藏灵犀会促生万灵生长,由此大世界中也会多出一份欣欣向荣的气意,这气意不为修家感识所辨,但若修为足够深厚,气意会直连修家心底。 是以,苏景的一蛇、一鳅两大强援人在关内也能得知外间有变,各自出关查探,正赶上离山危难时刻。 不听对小泥鳅使劲挥手,开心快乐:“恭喜大都督出关。” 相柳的耐心有限:“何事唤我且慢动手?” “哎呀妈呀,赶死我了,别着急,等我到跟前再缩!”小泥鳅远远地应了一句。同时加紧催动云驾,飞得更快了些,来到近前还不急着说话,裘大都督高高那昂头。真元行运鼓足气势,对着天空“哈哈哈”三声响亮大笑。 天上有面镜子。 裘平安对着镜子笑。 一时间,中土万里、无数仰头观战者眼中,都闯进来一个混横妖怪的混横笑容。 笑声落,裘平安什么都没说,就此扑出云驾,身卷七色祥光、快如光电冲向南方七宿! 刚才大老远地对不听、相柳喊声“慢”,就是因为大都督想先动手…… 小相柳和不听一起“咳”了声。 论起“坑不了再打”的本事,不听与苏景不相上下,而小相柳生于南荒长在妖域,信条从来都是“管他什么脸面,吃进嘴里的就是肉”,这次两人约定“琴声停你我再打”且恪守此言已是大大反常,若在以往,肯定弹着半截就冲上去了。 不过这一回情形不太一样,乾坤天地、万众瞩目之战,自己不要脸无妨,但总得顾忌一下离山的面子,两人都收敛了些、至少没有一上来就坑。不承想又来个了混横的,口中说着“等会再打”,一到场就向着敌人冲过去了。 心中不知是该笑还是该骂,身形却不存半分停顿,小相柳冲向西方七宿、不听闪身攻去北方四宿。 “找相柳嘎哈啊?他都不会笑,白事找他合适,男傧相找俺啊!”奔袭之中,裘平安开始说话了,身上妖威霍然绽放,妖气结形,赫赫然一条银色怒龙! 南方七宿同时扬手,玄光大作、七点飞星自光内冲出,两点击龙目、一点穿龙颈、四点破龙爪,法术碰撞巨响轰动人间。 “喜事无需打手护场,你做傧相,生怕苏景与不听结婚时来道喜的人太多么?”白龙迎上南方星宿邪术时,相柳阴恻恻的声音自法术轰鸣中传出,随他冷语,前冲身形微微一震,一个相柳身后,忽然跃出八个相柳,个个分光化影,九转祥光攻上西方七宿云驾。猛然间虎啸冲天,与小相柳分身九重正相反,西方七大邪修并身一处,化作一头四翅金睛白虎,巨口大张覆盖百里,九道柳相光影尽入其中。 “东土男傧相不是非得一个人吧?”小不听和稀泥,素手凌空一翻,千万竹叶如雨泼溅,裹挟那飘飘身形,欺入北方邪修云驾,北四宿各占一方,同时飞旋开来,偌大云驾遁化乌黑云涡,疯旋中将不听的身影淹没。 银龙被星光击碎、九个相柳被老虎吞了,不听陷落黑云漩涡,石头窝子前忽然安静下来,整座中土也随之寂静无边……一个呼吸,汪洋咆哮!琴鼓如雷!丛林怒吼! 不见巨浪翻腾,但汪洋震怒时才会有的大潮轰荡声音充斥四方,南方七宿云驾前,就在刚刚破碎的巨龙位置,裘平安凭空而现,手中多出一杆亮银色长枪,人提枪、枪如龙、冲透邪修云驾;不见有人弄琴震鼓,可那琴鼓声音如天雷震撼九霄,铮铮之弦,一连串地弹拨于天,轰轰巨鼓接踵夯砸于地,西方七宿白虎崩裂,曾以一化九的小相柳再归一,自虎腹中蹿出;不见树摇枝晃,而林叶哗哗震颤落入耳中,似也真的让人看见一片广漠到接日连天的浩渺森林正疯长、长长长,枝叶擎天,北方四宿云涡炸碎,不听重归于离山前、天镜下。 裘平安低着头,手中长枪前探,他已洞穿敌人云驾但还保持着“冲枪”时的势头,长枪上,赫赫串着两具尸首:星宿邪魔衣着,南三柳、南七轸,两大邪魔伏诛!小泥鳅侧头望向小相柳:“出来了啊?”说话间,眼睛一吊眉毛一耸,天龙杀意荡然无存,成了泼皮无赖的挑衅。 东北腔浓浓,还有些嘲笑口气,大都督破阵不算,还把两个强敌扎了个对穿,相比之下小相柳只是从“四翅金睛白虎”逃出来……噗的一声,小相柳张口,把两只靴子吐到了地上。 两只都是右脚的靴子,这天底下没有长两只右脚之人。 “杀了不吃,不嫌浪费么?”小相柳也杀了两个,不止杀了,还吃了。 小相柳背负双手,冷冷望回裘平安:“七窍沁血,怕是伤得不轻了。” 破敌阵、诛杀两个星宿,看上去裘平安确是占了便宜,可实际他也遭了敌人狠击,身内气血翻涌五脏错位,伤得着实不轻。小泥鳅咧开了嘴巴:“你都让人开瓢了,你低头我瞅瞅,看瞧得见脑浆子不!” 小相柳站得玉树临风气势十足,但脑袋上一个深可见骨的大口子外加一块头皮被硬生生地扯了去……他有九颗头,他是心高气傲之人,自然会选受创最轻的头来见人。 小相柳血流披面,闻听裘平安之言皱了下眉头,看样子想要反驳,可再开口时却露出了丁点笑意,伸手指了指大都督的枪:“你吃不?不吃给我,赶路太急,早都饿了。” “我也得补补。”裘平安长枪一抖,一具尸体抛给小相柳,另一具自己吃了。 妖怪吃人,张一下嘴巴的事,吃完后又一起转目望向小不听,不听赶忙摇头:“我不吃,给你俩!”话音未落人影闪烁,大都督和小相柳自她身前交错而过,将她脚下踩着的一具北方星宿的尸体一撕两断抛入口中。 明镜高悬,世人面前,两头大妖吃肉! 沈河神情略显古怪,分不清是无奈还是开心,对身旁林清畔说道:“启禀师叔,他们都是苏师叔的朋友。” 小妖女,九头蛇、混横泥鳅,都是苏景的人。 林清畔笑而点头:“好朋友。” 就在此刻,场中玄天道身份最为尊贵的南方第一宿井宿老怪开声吼喝:“斩杀!” 号令起,风云动,南五星、西五星、北三星和无数玄天妖人齐齐动法,不听相柳裘平安或长啸或咆哮,一飞冲天迎上强敌! 随相柳而来的彪形大汉化归七头巨蚺本相,游身到石头窝窝前护着离山弟子;小金蟾单手犹自高擎夫君的大旗,另只手挥舞金钱布法结阵,与七头蚺并肩而立,护佑离山! 阳间有难,苏景不在阳间,但他的门宗、离山在;离山有难,苏景不在阳间,但喜欢他的女子在、和他同生共死的朋友在。 苏景虽不在,但该他做的事情,自有同门、有朋友、有志同道合之士担当…… 离山前,恶战滚滚。 第六百四十一章 并肩 邪修本领如何?星宿本领确是比不得离山长老,但幽冥乱战起,他们个个修为暴涨,比起离山中诸多真传,星宿魔头的本领毫不逊色。 玄天邪修,天地浩劫时龟缩不出、只等天下修家耗尽元气再出来耀武扬威,心肠恶毒行事张扬,但是单以本领而论,他们绝非乌合之众。正相反的,今日玄天实力,或比不得“离山剑”全盛时,也足以比肩涅罗坞、无双城等“差上一筹”的正道天宗。 不听得力于莫耶残天;相柳精修于先祖发源故地北极冰海;裘平安体内龙脉觉醒再得西海神龙真传……皆为年青一代的翘楚人物,但、他们不是要争胜、他们是要守护。 没有退让的余地,不存迂回的纵深。 一道法术攻向不听,不听能躲闪。可那道法术攻向石窝中的离山修家呢?须得飞身迎上、硬接。 若邪修纵云冲向裘平安,小泥鳅大可出枪把他挑个透明窟窿,但若邪修远远绕开他,向着离山内境飞去、去诛杀山内的普通弟子、去捣毁那些法基受损、摇摇欲坠的缥缈星峰呢?须得冲霄急去、狙杀。 我欲气吞山河,可斗战就是斗战,既有软肋,又怎能放手一搏! 不听、相柳、裘平安,再加上七头蚺和小金蟾,一共只有五个人。 邪修狡诈,看得出妖女、妖精厉害,除非迫不得已绝不肯于他们正面决战。星宿乱飞、云驾泼散,千百个方向,攻石窝、攻离山、攻不听相柳裘平安必救的八百里离山。 早在意料之中了,至少不听在赴援离山前就想到恶战开始后会是怎样的不利。可是没办法,以她的才智、本领,扭转不了劣势,唯一能做的仅仅是——舍身一战无愧于他。 为何要鼓足勇气宣告天下:我要嫁他。 因此战过后,她觉得,或许就再没机会说了。 笑语花已开遍天下,可他还没回来。 战场中,与不听最最熟稔的就是小金蟾了,但青云从未听到过不听如此凄厉的长啸。啸声回荡于离山,仿佛大地都为她的呼喝所动……不是仿佛,是真的颤抖,轰轰巨震中,一条条青色长藤自地面翻卷而出。迎风暴涨,顷刻化作青紫色通天长鞭,百条、千条、万条,披挂风声挥荡摇摆,娇弱女子,以一人之力,倾尽修元编藤结域,匡护八百里离山! 实力以论,不听至少不弱于精修后的相柳和裘平安,可是刚刚闯邪修法阵时,相柳、裘平安各杀两星。不听对上只剩四宿的北方邪魔却只杀一人?因为她不敢受伤、不敢莽撞,还要留下力气结这天地藤阵,护离山。 到邪魔并起、四方攻山时,才是她疯的时候! 离山与不听不存半个大钱的关系。但离山是苏景的门宗,是苏景的家,山中每一人都是他的亲人。没有亲人的不听,想为苏景护住亲人。 七头蚺追随“老天爷”相柳精修北方,它知道“老天爷”炼得如意身,化归九头本相时可化千丈巨怪。只是……此刻柳相何止千丈?整整三百里的九头巨蛇,盘身旋颈,以身为盾,护佑离山!且不论强敌加于他身上的猛攻,只说此刻他的身形……承受不来的,凡事都有极限,化形如此巨大,是以修元强冲关窍、自损身体换来的。 小相柳有九颗头,各有所长,通战策晓兵书、精法术擅修炼,只要他想学无论什么都能学得精彩出色,可唯独一样——他的数术天生糟糕。他早就算不清楚了,自己到底还欠苏景几条命?或者已经还清了还有赚? 算不清楚就不必算了,只要晓得一重便足够了:若移位而处,苏锵锵也会如此……为不值事情拼命、为无关人等陨身?只因——相柳自在。 大自在,我高兴。 裘平安……其实是回来出风头的。招摇天下、威风八面,南荒天斗大都督这个名头他实在稀罕得紧,恨不得让天上地下、玉皇阎王人间百姓全都知晓。是以当他自断长角、结千重云化三百里龙护天时,没有丁点犹豫。 疼我宠我的姑母人在石窝旁,正昂头看我;敬我爱我的娘子手执我的旗帜不肯松开片刻,孩儿们也来了离山,一个一个攥拳咬牙……在他们面前,出风头! 我要威风八面,我要万丈荣光,我要天上有一条巨龙,那巨龙便是她侄儿、她夫君、他们的亲爹——裘、平、安。 千重长藤扫灭、三百里九头巨蛇护持山前,三百里巨龙庇佑天空,迎抗无数邪修猛攻。 苦战,守护八百里离山,阳世间第一天宗,正如玄天道道主所言,离山是一面旗,这盏高悬于人间的旗帜上,其实也不过一个字:正! …… 幽冥中,恶战滚滚。 西仙亭,一百七十里金红山川,无边幽冥中唯一能阻挡黑暗巨流之地! 一轮骄阳持法天空,让那些被墨色浸染的怪物变得笨拙虚弱,可是八足娿有多少?它们的数量足以撑起“祖大帝一统天下前的最后一场决战”!偌大远古战场,沉埋无数年头的八足娿尽数被墨巨灵起出、入战。 黑色的大潮无边无际、已死的大军无穷无尽,强攻西仙亭! 判官赶来、入战、阵亡;封天都大军筑起防线、被冲垮、余勇冲上堵住缺口、再次被重开;狼群伤亡不计其数,但只要还能站着的、还能动的,尽数追随狼主身后,坚守于西仙亭最前沿,只要活着便冲杀、不退。 不怕死,只怕死得不痛快……什么才是死得痛快?我被斩杀时,胃口里还有敌人的十斤血肉正消化,就是:痛快。 血衣奴、恶人磨、损煞僧,苏景麾下三支凶兵都已冲上前线。 尘霄生并未撤回,他还在山外。若从天空鸟瞰,自西方滚滚而来的黑色洪流横纵,一道道亮银色的“线”逆冲、斜刺、横划,银肆意、银张狂,随性而行,那是尘霄生的剑! 逆行于敌阵,尘霄生长剑所指地方,巨蟹散碎强敌崩碎……凭他一人拦不住被墨色浸染的大军,可即便万万头八足娿,也休想挡住他的脚步!别人的生死战场,美艳男子的信步闲庭。 三尸早都死过十几次,留在苏景身边不再出去了,与本尊并肩于山边,苦战。 时时刻刻都有人死去。苏景周身火焰翻卷,他是今时幽冥最最炽烈的凶神恶煞,仿佛连身内流淌的血液都已变成了火,但苏景目光是沉冷的,有一件事他再明白不过:打到现在,只有爪牙、只有傀儡,连一头墨巨灵都不曾得见。 怒吼,惨嚎,战场上,“生、死”二字成了最最不值钱的笑话。伤亡早已不再是数字能够衡量的,甚至……一头狼已经死了,可他还在长嗥着、扑杀着,直到它发现自己明明击中了,却无法对敌人造成一点伤害,好像阵风烟似的冲对方身体中穿过去……愣了愣,转回头,看到了自己的尸体。而后它就真的变成了一阵风烟,散去。 不止一头狼,也不止狼。 随着八足娿被不断斩杀,西仙亭弥漫起浓浓的尸臭,熏人欲呕、即便骄阳光热也驱之不散。 尸臭越来越重,空气变得粘稠了,时间也同样粘稠,流淌得缓慢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花青花纵身赶赴大判身旁:“启禀大人,三品官到齐,可行阵了!” 尤朗峥面上不见喜怒,侧头望向了苏景。 尤朗峥、七星判、花青花、李德平……阴阳司一脉所有像样高手,尽数都要入阵去!再看这战场中,低阶判官伤亡难计,狼族猛将受创更重……还能再撑住局面的,就只剩尘霄生、三尸与苏景等寥寥几人了。 无需大判多言,苏景点点头:“大人放心。” 终于,尤朗峥笑了下:“十花判陨落前已然将一道灵犀传递于我,若能撑过此劫,我应你——幽冥重建芙蓉塔。” 重建芙蓉塔,阴阳司于执掌轮回大任之下,又会多出一“义”:赏善! 一声响亮呼啸自苏景口中迸放,真正心花怒放,纵剑杀敌! 尤朗峥则转身,昂声喝断:“同袍,随我入阵!” 所有三品以上大判早都准备妥当,分立于阵位,待大判一声令下,不理外面恶战如何惨烈,不理属下同僚惨呼凄厉,他们闭目、封耳、绝五听,只留一道心中灵犀与这西仙亭中布下的阵法相连、相牵。 众判落座,下一刻,身边玄光闪烁,全部消失不见。 人仍在,只是坐入了山中秘法的玄虚境中去了。 动阵需得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算太长,却足以抹杀一个世界!苏景得撑。 不津大判罚恶,他让阳间罪孽阳间了断,阳世间法网疏漏无妨,他在阴间里还织了一重天网;封天都大判赏善,用不多久一座芙蓉神塔就会坐落幽冥,行大善者来到幽冥,忽见万鬼微笑、见判官赞许、见自己可搬入那光明温暖的高塔中去安逸度日,当会何等开心! 这世界、这天下、这阴阳两重乾坤里,还有什么比着“善恶到头终有报”来得更让人安稳亲切、让人鼓舞昂扬! 让善恶有报的乾坤,就是大好天地。 既是大好天地,当千秋万载锦绣永续,若天要塌,愿以我命火相撑。 苏景不知道离山正逢大难,更不晓得自己的心爱女子、知己好友正为离山苦战……他们仅仅是在守护离山?他们也在守护天地。邪修想以玄天换苍穹,要占两界先称霸阳世、要称霸阳间先要抹平离山。 阳间,离山,不听、相柳、裘平安守护,只为一份情意。 阴间,西仙亭,苏景、尘霄生宁死不退,他们是离山弟子。 阴阳都在恶战中,无论大义或者情意,根本都只有一个:守护乾坤。 大好天地,本就需人守护,当前辈力竭、当师长不在,还有我,我愿往。 两个战场、两个世界,苏景与不听、与相柳、与裘平安,跨越冥冥、并肩。 为天地锦绣,为善恶有报。 第六百四十二章 剑成潮,弦上尸 金轮高悬西仙亭,喊杀声从响起后就再不曾歇止,仿佛永不见尽头的厮杀。 不知不觉里,一个时辰已过,没了大群判官精锐支持的西仙亭,局面愈发惨烈,狼主已然倒下,气若游丝,虽还活着但已无法再战,为那一句承诺他已皆尽全力。 狼族几近覆灭,只剩寥寥数千狼。当年,汇聚成潮席卷天地,所到之处平地起尸山、涸谷生血湖是狼的威风八面;今日,身上披满血浆,尖牙崩利爪断,力气耗尽了却犹自低吼着、挣扎着冲向敌人,更是狼的光荣所在。为一恩,为一诺,我死不惜,灭族不惜。 那一恩、一诺,本就是要性命偿还的。 顾小君是一品候补大判,但并无正职在身,虽本领不俗却也没资格进入旗鼓两重大阵,女子披头散发,俏脸上几处伤口深可见骨,可她半步都不曾落下,紧紧追随苏景身畔苦战于最前…… 正在鏖战时,那些张牙舞爪横冲直闯的八足娿,就在毫无征兆中,忽然趴倒在地,再不稍动了。 仿佛人被抽走魂魄,皮囊没了神髓和灵光,变成了臭肉。 山内山外,八足娿尽数伏地,再没一头能动。 这变化来得太突兀,以至西仙亭众将士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仍对那些死透了、且再不能稍动的巨大尸首猛击乱打……直过了盏茶功夫众人才渐渐住手,彼此间面面相觑。 没有欢呼,只有死般寂静,任谁都能明白,八足娿的“倒毙”不可能是胜利到来。 “墨沁被抽走了。”苏景对身边几个同伴说道:“正主该来了吧……” 话音未落,前方忽然传来轰轰脚步。如此沉重,踩得大地都随之颤抖,西仙亭群山更是摇晃不休。视线尽头,七个人橫做一排、并肩走来。 头生双角、身着破烂甲胄、体肤纯透黑色,更要紧的……他们大逾山岳,比着真正的山还要更高、更大! 趴伏山外、铺满沿途的巨厦似的八足娿,在那七个人的身前,变成了混不起眼的小蜘蛛。 墨巨灵,七个。 于西仙亭守军。其中绝大多数,此刻才第一次见到自己要对付的真正敌人。 何须直面拼杀,仅只遥遥相对时,坚守西仙亭的虎狼官、凶恶差就一下子觉得自己……实在渺小。 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尘埃,无关紧要、甚至全无存在的价值。这感觉让人何其颓丧!但在那七头巨怪面前,包括倔强狼主在内,一众凶兵猛将真就再也提不起战意。不是因为他们的身形如何高大,而是气意……无以形容,他为真、为在、为高高在上,我却什么都不是。 七个墨巨灵全无表情,前进。 大地的颤抖、群山的摇晃愈发剧烈了,因墨巨灵的脚步加急,从缓步到急行,再从急行到奔跑!他们冲起了身形,沿途满满堆积的八足娿与他们脚下化作尘埃、偶有凸出的巨岩或石峰在他们身前变作齑粉!他们动,仿如主宰。他们主宰这世界,所有此间本就不应有什么东西能对他们稍有阻碍! 这一刻,鲜血洗炼的西仙亭,气势尽为七头墨巨灵所夺! 下一刻,剑气自地面炸起。一道剑气,卷动前冲浪,空旷天地忽然显出一片汪洋,横亘墨巨灵与西仙亭之间! 大浪翻卷,海心开,一头千丈青鸾缓缓浮升,鸾背上男子独立,长剑遥指七头凶物,唯有“妖冶”才能形容的漂亮笑容:“欲入山,先请过海。” 一念沧海,一剑青鸾。 剑成潮,我主沉浮。 美艳男子目光平静,直视前方墨色巨灵。 苏景哈哈一笑,待笑声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嗓音实在嘶哑,好像两块粗擦牛皮摩擦。但又何妨,莫说只是嘶哑,就算那笑声真的碎裂掉了也掩饰不住其中的开心畅快,我本爱剑人,得见好剑术,快活无边! “一水一剑影,一影一妖皇”在前; “一念沧海,一剑青鸾”在后。 这才是尘霄生,这才离山剑宗第一代弟子。 苏景甚至有个荒唐念头:要谢、谢墨巨灵,若非他们如此强悍,自己又哪有机会见到师兄的好剑。 墨巨灵的脚步停下,身形站住,仔细看了看尘霄生和他的青鸾、汪洋、手中剑,忽然拔足飞奔,直冲入海。 巨灵动,怒潮动,千重大浪于沈晓生身后翻卷而起,水蕴玄光,先冲于天、再自天落下,重水怒剑奔袭墨巨灵! 巨灵动、怒潮动,金轮亦动,高悬于天空的骄阳突然收敛了所有光辉,化作金红一闪没入苏景体内,一百七十里金子般的山峦光彩不再,而苏景肤近透明身如鎏金,重化金玉琉璃身……所有光热尽归于己,飞纵上前。 既有碧海万顷,正好旭日浮波,兄弟联手才是酣畅一战。苏景入海,助战尘霄生。 三尸彼此呼哨一声,童棺振翅,三尸入海、助战本尊。 顾小君咬了咬牙,正要飞越而去忽然肩膀一沉,妖雾及时飞来踩住了她的左肩,小鬼差也不是正印判官,不能追随尤朗峥入阵。 或许是被前方的海潮、烁光映衬,小鬼差的神情显得异常狰狞:“你别去,莫添乱。” 海中恶战,本就不是顾小君能够参与的……放眼一百七十里西仙亭,也再没一人有入海资格。 狮虎相搏,又怎么会有鼠蚁靠近的余地。 海轰动,一浪一潮甚至一滴水皆为剑,尘霄生从人变魂再从魂变鬼做妖皇化三清,所有修为尽在这座汪洋;苏景三十六花七十二叶与三罡三煞齐动,“昊昊乾坤”于师兄剑潮中结形,甫一成法便直接“圈”住了两头墨巨灵。但眨眼过后苏景又怪叫一声,忙不迭解了自己的“域”。 同个时候尘霄生的笑声传来:“可不能贪心。” 确实贪心了。 此间墨巨灵与褫衍海中所遇的“司昭”相比,灵智逊色太多,七头巨灵都神情僵硬目光木讷,但他们元力比着司昭要强得多! 智为先,一份聪明心思无异一把穿心的刀,可是也要分情形的,此乃攻坚恶战的战场!在这里力气比着智慧更重要。 所幸师兄的剑海为苏景卸去了沉重压力,这才能及时开解“昊昊乾坤”法术,免了一场重伤。苏景恭敬应一声“师兄教训的是”,再不敢贪心,心念转动重结法疆困住一头墨巨灵…… 潮生剑气涨,浪起剑意生,尘霄生驾青鸾穿梭滔滔汪洋之中,催动整座大海与另外六头墨巨灵滚滚相斗,三尸则呼啸而来、怪叫而去,手中殷天子舞成一团风,专伺偷袭之事。 怒海荡漾,墨巨灵沉寂无声,一言不发于大海中横冲直撞。 至少此刻看来,战局稳定,尘霄生稳占上风。但很快,远处传来“嘣”的一声闷响,莫说尘霄生、苏景等人,就连西仙亭内妖雾都听得出:弓弦震颤声音。 西方黑暗处,有人引弓动射。 呼吸功夫,箭飞至……又哪里是什么箭,明明白白的、一具尸首:墨巨灵的尸身。 巨灵尸箭冲入尘霄生的汪洋,才一入水便是惊天动地的一声暴鸣巨响:尸体崩碎! 死掉的巨灵尸不会作战,可这尸身中仍残余了墨色玄力,那是他生前的力量,炸碎、击于海,海潮猛震。下一刻,接连“嘣嘣嘣”三声闷响。 三箭接踵、三具巨灵尸接踵,再袭沧海! 不等三具尸体落下,闷响成串,黑暗中人连弓引射,比着山岳还要更强壮更雄伟、身骨中仍蕴藏了生前余力的巨大尸体轰袭怒海。 与此同时,苏景红袍摇摆,白白净净的和尚步步凌空、登天。 看上去动作缓慢,可赶在第二头尸首落入大海前,和尚就已从容端坐于半空,垂首、合十、随即双掌翻开、高擎于天…… 本应轻柔的禅唱惊响于九霄,哪有丝毫慈悲,只剩无边怒意! 本应清澈的佛光浓稠到几近化形,让人分不清那到底是光还是幕……万丈淡金绫罗行布天地之间!下一刻隆隆巨响轰动八方,巨灵尸箭爆碎于佛光。 尸臭顷刻弥漫,影子和尚身形摇晃,面色变得愈发苍白。 而弓弦震颤声不休,一具一具尸箭破空而来,接踵击打于佛光之中。 “箭”袭未尽,脚步声再起,又是七头墨巨灵急行而来,冲入“沧海”,如前者、比司昭灵智混沌而力量更胜。 怒海掀起狂潮,同个时候天空中异象再显:西仙亭天空突兀裂开了一道口子,乾坤撕裂,头顶双角黑色甲胄的大军蜂拥而出……都如墨巨灵一般的模样,但身形与普通人相仿。他们是什么的?小墨巨灵?袖珍兵?无暇分辨了,西仙亭杀声再起,才刚刚得以喘息不到片刻的守军再次投入厮杀。 战局突变苏景如何能不着急,屠晚飞出相助影子和尚,另外心思转动,正想再结金轮去照耀西仙亭,忽然他耳中响起了一声冷冽轻笑,万丈光芒绽放于苏景身侧,身着金衣的女子素手扬起,五指如钩狠扣苏景头顶。 “阳三郎尔敢!”小鬼差妖雾人在西仙亭,也已投身苦战中,仍声嘶力竭怒吼……暴跳如雷! 第六百四十三章 挫骨扬灰 阳三郎来了。 刚刚赶到的?或者早就伺机在侧?苏景分不清,但实在不重要了。 阳三郎出手偷袭,把握的时机极准,和尚、屠晚凌空御敌、恶人磨血衣奴损煞僧悉数入战、剑狱剑羽骨金乌等等所有身带利器和全副气力都投入“昊昊乾坤”法术,苏景根本没有没躲闪之力,被她五指正正扣住天灵。 苏景头顶剧痛,阳三郎的五指上似是探出五根长刺,沿天灵大窍而入,深深刺入体内脉络,随即苏景只觉自己的真元飞逝。 阳三郎夺力。 尘霄生为抗墨巨灵已出全力,难以抽身;和尚、屠晚抵御“尸箭”暴射自顾不暇;至于西仙亭众人更是赶不及援手……就只有三尸挥剑自刎同时人显本尊背后,殷天子成阵,引动天星之力直击阳三郎头顶。 谁打苏景的头,他们就炸谁的脑袋。 阳三郎早有防备,身形向后一撤急退十余丈,避开三尸强袭,而她手上还牢牢抓住苏景,苏景全无反抗之力,只能随她一起被扯走。 三尸再做进击,可阳三郎最强的本领便是身法,金色身形摇摆,三尸暴风骤雨似的强袭根本伤不到她的衣角。 同个时候,不远处的尘霄生身化剑光向着阳三郎急刺而去。但他尚在半空时,海中猛蹿出一头墨巨灵,重重一掌直击剑光……墨巨灵嘶声痛号,巨大手掌因迎剑彻底炸碎,尘霄生则摔落海中,吐一口血! 师兄是在赌。墨巨灵入海,尘霄生被这群魔物死死缠住,不存抽身去救人的余地。但他入幽冥本就是受沈河所托来照看苏景,又岂能容师弟有失,是以强自起身,求以身法突兀能够抢过敌人的狙击。 赌输了,苏景未能得救,尘霄生也受了些伤。 接连两次同伴营救,也不过眨眼事情,皆告失手。 阳三郎在笑。 她偷袭得手苏景便已成砧上鱼肉,大可将其带离战场再慢慢炮制。不过……阳三郎觉得,留在这里、当所有人面前夺力、杀人,自己更开心些。就在开心中,阳三郎的灵台神识中,忽然玄光一闪,多出来一个人:苏景。 夺力之中,两人的同源修元自此至彼,也因此接连如一,苏景将一道心神投映于对方识海并不奇怪。 但也只是一道神识、一段有了人模样的念头而已,无法夺舍的。 阳三郎微扬眉:“你来交代遗言么?欢迎之至。说吧,你在世上还有什么亲近之人?你死后我帮你斩尽杀绝。” 苏景未动怒,摇了摇头:“以往来你杀我,我不会束手就擒,但对你也不曾动过杀心的。” “你这算是求饶还是谈判?” 再次摇头,苏景是平静的:“是来请你放手的。” 阳三郎愈发想笑了:“若我真是像你所说样子、前生死于你家长辈之手,你猜……我死之时有没有请他放手?他又放没放手?” “为自己讨一个公道天经地义,但不应失了敬畏之心。” 阳三郎霍然大笑:“何为敬畏之心?” 第三次,苏景摇头,没作解释,浅浅一叹:“你要的公道,我给不了你。” 并非你一句我一句的交谈,两人以神识交流,换过几个念头只在转瞬之间。未多说,何须言语之争,此刻苏景只求给敌人一个:后悔! 后悔来偷袭、后悔来夺力…… 下一刻苏景身上突然冲出一个人,虬须汉、着花袍,动作奇快急扑阳三郎。 戚东来待在黑石洞天,始终没现身。不是贪生怯战,只因他的本领在这场恶战中很有些尴尬:比起血衣奴、恶人磨之类自是远胜,但人家成群结队、战时以阵相合正好对付敌人大军;比起尘霄生、影子和尚甚至今日苏景,戚东来就差得远了,无论拼杀墨巨灵还是抵挡巨灵尸箭,他都帮不上忙……西仙亭战场上,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无所谓。 既然如此,戚东来在来时路上与苏景商量过,他暂时留在黑石洞天。 这魔家弟子的“桀骜本色”与离山小师叔的“正道风范”仿佛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他留在洞天内作甚?还不是等着关键时候出其不意偷袭一击,说不定可建奇功。 戚东来显身! 阳三郎曾吃过“苏景身上跳出小蛇”的大亏,岂能没有防备,管这次从出来的是虬须汉还是小阴褫,她都处变不惊屈指轻弹,一道阳火如箭急刺戚东来。 可还不等阳三郎法术伤到人,那彪形大汉就已周身体肤开裂、鲜血暴散。 戚东来出手救人,直接便是魔家弟子最最决绝、最具威力的玉石俱焚之术,天魔解血。 何须你来伤我,我自死给你看,看一场狠风景。 魔血喷涌,唤起魔尊之怒,引动无边杀劫,冥冥中怒吼如惊雷绽放,血色霹雳穿空而现,重击阳三郎! 就在戚东来解血之际,另一个“苏景”也身体爆碎——两个苏景,一在大天地、直面阳三郎;另个置身阳三郎识海灵台,刚与她做心念交流…… 阳三郎识海中的苏景崩碎,换来一声响亮啼鸣,小小金乌自心神投影中疾飞而起,双翅猛张阳火轰涌。 心念投影无害,无法伤人,但念为神之本,“念”之所在“神”穿空即至!阳三郎不是不知这一重关键,但她不怕:苏景境界不够未修得元神,就算修得了也不怕,小修元神如何比得神物执念? 可她又如何能想到,苏景不仅修得元神,且他的元神也是神物;不仅元神是神物,且在褫衍海中炼化了残阳余烬和苏景几乎所有的阳火! 论灵气,小金乌不比阳三郎逊色半分;论真炎纯烈,小金乌较之阳三郎更胜一筹! 小金乌的力气远逊阳三郎……但又有何妨。灵台猛攻,与修元深浅本不存绝对关系。 天魔解血、杀其身;金乌穿遁、诛其神。苏景生具柔善心肠,但他还有一道狠辣杀心,不留丝毫余地的全力反攻,若能将之杀灭,这世上就再不存“阳三郎”这一号“东西”,苏景看得清楚,这次阳三郎来得不再是影身,而是真正“灵魅”。她以真身前来。 好个阳三郎,身受戚东来舍命一击,灵台遭小金乌怒焰焚烧,仍还能撑得住。阳三郎目光狰狞依旧心念转动急急,苏景的修元自头顶流失速度陡快数倍。 自己生死一线间,戚东来身体摔入大海不知去处,师兄尘霄生负伤苦战,西仙亭遇敌袭摇摇欲坠……哪会再有丝毫迟疑,苏景心念连转,外放的“昊昊乾坤”法术顷刻崩散,内中所有宝物、所有修元尽化杀机,反攻阳三郎。 三尸更是运剑如风,疯子般猛袭阳三郎。 “昊昊乾坤”中本来困着一头墨巨灵,此刻得了解脱,立刻冲身而起,他们的灵智简单。但也因此对“目标”愈发明确、坚定,此獠想要渡海去、捣毁西仙亭。 但还不等他脱身海面,又有层层巨浪涌动冲来,一重浪即为一道剑气。大浪千百重剑攻千百道,浪不休则剑绵延!尘霄生说过:欲入山、先渡海。 师兄又多一强敌。 阳三郎身边,遽然一道阳火如链,长若天绫,围拢主人急急盘旋开来!灵台遭小金乌全力狙击,阳三郎没办法再施展可怕身法,但它还有一身精纯火法可做调遣,火结链护身畔,敌人如何猛攻,于精纯火链前都化作清风盏盏,她只专心致志夺元于苏景。 待他修元尽丧,生机自然枯竭,小金乌虽强但和本尊同命而生,苏景死她也会丧灭,届时它的精纯灵气、魂气、阳火气都会化作阳三郎的补品……这简直是做梦都修不来的好福禄、好机缘。阳三郎神情痛苦,可目光里的笑意再也明显不过,夺力、报仇,不承想对方还奉送一枚小金乌元神。 他还能撑多久?盏茶光景? 对小金乌的反击,她自己又能撑多久?至少一炷香。 阳三郎目中兴奋之意更胜。 苏景被敌人扣住头顶、经脉受制难做稍动,自己无法举剑,但他的神识不受影响,那些散出体外的元力与好剑都受他指挥,阴风倒卷化作万箭如雨、当头倾落,阳火鼓荡、火入于光光绽放做扫灭巨刃、拦腰一斩。 还有,剑羽结域、剑狱飞旋、黄金屋中骨金乌振翅怒啸。 可惜,阳三郎的阳火长链至刚至烈,苏景催动的怒潮般攻势难以撼其分毫,一片猛攻下,金风零落阳火散乱,九九剑羽飞散四方天乌剑狱沉落海中,就连太乙金精精炼的黄金屋也被长链打出一道狰狞裂纹……唯独骨金乌。 所有猛攻都被挡下,只有骨金乌! 振翅,流光,化瞬灭一剑,轻而易举穿透阳三郎的护卫法术,在阳三郎的腹间洞穿而过! 骨金乌嘶哑啼鸣,阳三郎痛声长吼。 阳三郎没想到……但当事情发生,道理也就变得再顺理成章不过:骨金乌是她的尸骸,是她的身体,是以不受她的阳火法术。 一击得手,骨金乌再振翅,瞬灭第二剑! 即为瞬灭,便不可见,除了御剑苏景没人知道骨金乌这一剑刺向何处。 阳三郎怒叱声响亮,空着的那只手飞快一抬,于面前猛一抓,咔咔怪响声中,穿空瞬灭的骨金乌,被她死死捏住、于面门前三寸。 第二剑,苏景刺其头颅。 不留余地,你死我活! “啪”地脆厉响声,阳三郎手中骨金乌炸碎,崩碎做九百九十九块碎骨。 不是阳三郎捏碎的,那是她自己的尸骸,又怎可能亲手毁掉;骨金乌爆碎,源自苏景之念,是他的法谕传于此剑、自损。 阳三郎狂怒、几疯癫!苏景此举意思再也简单不过:当你面前,将你挫骨扬灰! 第六百四十四章 第六劫,人世间 又何止挫骨扬灰。 骨金乌崩碎是为一“变”。 金乌万象中记载的法术,许多都会随着修家的境界增长而衍变,比如第一境时得到的护身赤炎如今蜕变为九九真火阳鸦;破第二境时炼就的元吉天都火翼后来炸碎可唤出一道影金乌杀法等等。 “剑刹天乌”也不例外,崩碎骨金乌,每一碎骨每一残片皆化瞬灭一剑! 阳天为极,三重九数以衬,九百九十九道剑刹天乌,是称“千里缺一”。 “挫骨扬灰”在前,惹得阳三郎暴怒成狂心思大乱;“千里缺一”突变,毫无征兆防不胜防……但不算完。 骨金乌做剑变同时,敌人识海灵台中的小金乌遽然收拢烈焰。 元神之火不再攻敌人,而是……***其身!火中灵鸟以火焚躯,求不得涅槃求寂灭,以我火灭我身,换天怨人怒换万灵疯癫,引戾气做杀劫,诛灭强敌、杀她灰飞烟灭! 法门不一样,但道理一般无二,这是神物的天魔解血。 苏景大口吐血,血浆喷得阳三郎满面,小金乌算不得他的本命元神,但也是他修行所得、是他修行上牵连重大割舍不断的不一部分,元神自损苏景必遭反噬,伤重呕血。 而阳三郎……头痛、脸痛、心痛、血痛、五脏六腑身体发肤剧痛交加,如坠炼狱!那是千里缺一剑割入了身体;那是神物自毁换来的杀劫绽放于识海灵台,她又怎能不痛! 灭顶大难已降,莫说修元和斗战,就连神志都几近泯灭,哪还再有余力夺去苏景的修元,阳三郎血流披面嘶声惨嚎,始终抓住苏景天灵的手终告放开…… 三尸与苏景心神想通,内外两头金乌同时炸碎之事他们全都知晓,有那么一个刹那,精通音律的拈花神君居然走神了,情不自禁、心中浮起了一个念头:褫衍海中小师娘曾说苏锵锵的“拍子”是贱,小师娘说得没错,但不全……那一个“狠”字,又何尝不是苏景的拍子! 出手无情,做决绝杀灭。没了退路没了余地自然也就不用再犹豫! 神游瞬起瞬落,三尸立刻动剑,苏景能不能就此斩杀阳三郎还是未知之数,最最保险的做法莫过:管她死不死都先杀她十八次再说。殷天子剑阵再起,天星降力猛袭阳三郎。但让三尸无论如何不曾想到的,就在剑阵荡起时阳三郎突然发出一声绝非常人能发出的、古怪又凄厉到无以复加的“啼鸣声”,身形全不协调、动作却快到无与伦比,她……竟一头扎向苏景怀中。 旋即阳三郎消失不见,扎进去了? 苏景被撞了个大跟头,口中鲜血涌出得更多了,双眼一翻直挺挺摔下大海。三尸忙不迭追下去。 坠海半途,三尸就捞到了本尊。拈花又再深潜一阵把之前天魔解血的戚东来也捞了上来。 两人都未死,昏厥过去。戚东来施展霸道魔功,会让全身经脉断碎,活不了太久但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以前在摩天刹里他也天魔解血过一次,三尸“习以为常”。 苏景的情形着实古怪,呼吸虚弱面色苍白,身体则烫得惊人。横抱着他的雷动估计:此刻苏景可做石板烧中的石板…… 阳间、离山,天空中遽然一声龙吟烈烈。断角化龙形以守护离山天空的裘平安昂首长啸,啸声欢快。 鏖战一个多时辰,不听、相柳、裘平安落尽下风打得奇苦,人人身上都已带了不轻伤势,可裘平安居然欢呼? 不止小泥鳅,石头窝子周围那群负伤的比翼双鸦也在嘎嘎欢呼。 因大圣玦牵连,妖奴与本尊有冥冥联系,若苏景将死妖奴自有感应。片刻前,裘平安、火鸦妖裔都领受到“大圣将亡”的气意,此刻那气意消失了,苏景脱险,是以众人欢呼。 输定了,估计自己够呛还能再活多久,但苏景还能活依旧值得欢呼。 不过就在他们欢呼时候,邪修阵中突然划起连串玄光,直击离山! 邪修狡诈,其中以南二星鬼宿心机尤为深沉,乱战起后他隐遁一旁、窥测良久,终于寻得龙、蛇、长藤联手守护的破绽,一道谕令暗传,与心腹弟子同时发动急遁之法,向着离山腹地抢去。 拦不住。 确是拦不住了,人力有穷尽,三个年青一代翘楚都已竭尽全力,再没办法填补破绽。可若被邪修冲入山界去,记名、外门和大部分内门弟子惨遭屠戮,离山圣地任邪魔践踏,先祖英灵祠遭邪魔玷污……蓦然一声鸦鸣直冲苍穹,刚刚那些伤得恨不得马上就请人来给自己挖坑刻碑的比翼双鸦尽数翻身跃起,错落结阵。法术生,一枚金丸凭空跃出、炸! 光如剑刺穿双目、烈焰涌动焚卷,真就仿如一轮骄阳崩碎于山前,杀阵无情顷刻吞没鬼宿和门下,所有正“钻空子”的邪修。 金乌九劫第六劫,劫阳崩! 只有鬼宿老魔幸免于难,但双目瞎、左臂断、胸腹焦糊血肉溃烂。 之前乌鸦卫迎敌,最多施展到第五劫,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不久前刚刚把第六劫炼成了……一阵杀劫过后,飞旋半空的乌鸦们连拍翅膀的力量都难做调运,直挺挺地往地上摔去。 伤是真的,而且都还伤得不轻,不过隐藏了一点力道、还够再结阵一次第六劫更是真的。好歹也是苏景还在大漠时候就追随于身边的铁杆心腹,受得小师叔认真教诲、见惯小师叔气派行止,这几百年下来哪能学不到一点高人风范? 天上一镜通乾坤,乌鸦卫坑人,为苏景露脸了。 大大小小,一群乌鸦摔回地面,乌下鸦女都好说,全是娇小身材;乌上鸦男可就麻烦得很了,身形巨大落入巨石,摔到石窝附近砸得一群离山高人叫苦不迭、也砸得一群天宗正道哈哈大笑。 邪修纷纷叱咤“离山妖孽”“卑鄙无耻”,攻山法术愈发猛烈,此刻不听三人还能勉强支撑,可随他们修元消耗、伤势越重,守御中露出的破绽也越来越多,还能再坚持多久? 一个时辰?或者半天光景?不听不知道,她已融身长藤,疯以战。却总也不能真正专心……她想苏景,疯了似的想。 疯战,疯想。 偶尔一闪念,很羡慕小金蟾啊,她的男人就在身边。 过不多久,忽然自远处传来了一阵号角声……有些杀伐意味,可实在不怎么响亮,比着修家咒法雷声要逊色得太多了。红长老的身体虚弱,不过眼力尚存,举目透过前方战团、向着更远处、声音来源望去,随即愣了愣:看清了,一队军马。 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尚未冲锋但正做急行,向着离山脚下赶来。 战马蒙住了眼睛,骑兵挎枪,步兵背刀、手挽长弓雕翎箭虚搭于弦。距离还太远,未到弯弓的时候……步伐算得沉稳、队伍勉强整齐,嗯,精锐算不得,但也将将够得“训练有素”的评价。 训练有素的……凡人。 凡兵凡将,凡马凡器。 三千多人的队伍。骑兵排头手中一杆战旗高悬,端端正正、斗大一个“洪”字迎风飘摆。 洪是朝廷,朝廷的兵马。 离山附近没有重兵布防,能凑得这三千多兵卒已是周边县镇府衙的穷极之数了吧。 三千凡人,鼓号而进,前方战团中有几个邪修转回头看了一眼,笑。 进兵不停,再远的距离也终有跨越之时,带队的胖将军长刀出鞘,不问离山不喝邪修,只回头喊我家儿郎:“邪魔乱离山,天难容地难容,人亦难容!杀!” 看到的,三千蠢勇舍命而冲。 看不到的,千里百里,马蹄踏官道,兵出营汇聚成龙,四面八方急行汇聚,尚远,却行不辍,行伍青壮热血武人,练得一身好力气却丢了脑子,不怎么太去想一想,小草如何缠得住豺狼脚步;兔儿怎可能搏杀巨鳄。 即便沈河心智纵横,即便邪修心思多窍,也当真不曾想到过,再来驰援离山的竟然是凡人。 人间人。 这就是离山、正道誓死守护的:人世间。 三千勇,箭冲天,破空声犀利,可对前方邪修而言,也不见得和树上飘落的枯叶有什么区别。 箭飞去,枪在手、刀出鞘,吼喝以震声威,冲锋……冲锋! 十几个邪修转回身来,啼笑皆非、飞行缓缓迎向那队军马,心里还没太想好,是直接动法抹杀了他们还是残忍以对凌迟分尸以儆效尤……就在三千勇冲锋之中,突然一阵狂风自他们身前掀起,整整三千人,就那么一下子被风吹翻在地,个个摔得鼻青脸肿。 动法者显身,两个。 一男子,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 男子皱眉,先看了看被自己的风法吹翻的军马,冷声道:“不知死活,滚开了。”而后又举目遥望沈河等人:“离山本该死,但总算还有两份故人香火,帮你们一次,以后记得我的人情。” 带队将军坐在地上,战马不知跑哪里去了,抬头愣愣望着说话之人——三十出头,身形消瘦,面色苍白,眼角眉梢抹不掉的邪佞气意,何须问其出身,只看面相就知道他是个邪道妖人。 可听他的意思,要助离山? 将军再仔细端详,很快就看了出来:为何此人显得如此邪佞?因他瘦嘴削腮、面上棱角分明,却生了一双弯弯如新月的“宫娥眉”,男人脸上长出了女人眉,自然邪里邪气、妖里妖气。 此刻,消瘦男子喊喝声落,他身旁少女瞪圆双眼,吐气开声,附和:“离山记好,今日过后你们就欠了俺师尊卿眉老祖和俺小蛮妖的天大人情!” 女娃娃说话间,卿眉老祖已动法,血色剑气自袖中一闪,不远处过来迎战凡人的十几个邪修,尸首分离!一剑杀人后无片刻停留,纵身去、杀入邪修阵中!女娃娃就地一滚,化做一头长吻长尾身形巨大的白毛狼,呼啸声中追随师尊入战。 第六百四十五章 妖家奴,无脸煞 听得“卿眉老祖”这个名字,林清畔扬眉,笑了:“卿眉如今也称老祖了么?” 沈河也知道这个名字,如雷贯耳了——当年尘霄生为救邪徒领受八祖一剑且被逐出门宗,那邪徒就叫做“卿眉”,沈真人一样笑着:“启禀林师叔,其实您老也能称得‘老祖’了。” 贺、尘、林这一代的修行之士,放在如今东土世界,确已是高高在上、辈分尊崇了…… 对尘霄生,卿眉引为毕生知己。但对离山,若这中土第一正道天宗被毁了,卿眉倒是挺高兴的。 不过高兴归高兴,卿眉心里明白得很,若尘霄生在阳间,即便没力气守护离山也会与离山同存亡;还有那个在大圣识海中以烈火炼化自己经脉、救了自己性命的苏景,也一样会为了离山拼命! 离山弟子都是这副德行的。 既然如此,卿眉便来这一趟、打这一仗,不为离山是什么天宗正道,只为故人香火。他是替尘霄生来的。 小蛮妖与师尊生死相随,化身白毛狼飞扑强敌。 迎抗天星时,卿眉的功法与诸多正道大阵格格不入,无处可援就留在了南荒,此刻生龙活虎。只是,卿眉的辈分和尘霄生相若,本领却相差得太远了,以今日战局,离山这边多出他一个,纵全力以赴,仅仅杯水车薪罢了……但,来则无悔,剑出无悔。 卿眉动法,驰援离山! 也就在卿眉动身扑入邪修阵中时,忽又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自南方遥遥传来:“拜见卿眉老祖,拜见离山诸位神仙,老奴来迟,罪该万死!” 面涂白垩的老汉,走路时双脚永远都踩在一条直线上,去过齐凤国的离山弟子全都认识他:齐凤国皇帝陛下贴身奴仆,内廷主事,对尘霄生最是忠心不过! 扭扭捏捏地老汉喊罢,身后云驾崩散,与他随行,三百妖! 其中最醒目的,面上生了六只眼睛的蝎子大将。若苏景在此,当会欢呼一声:沙包将军,别来无恙? 尘霄生不在妖国,天星劫数时齐凤国群妖无首,也没能结出像样的大阵去迎抗天劫,反倒因此保存了实力;但也是君王不在的原因,东土汉家修士“鬼打鬼”,妖精不欲理会,没人指使得动他们。能来的,个个都是知道尘霄生“离山弟子身份”的真正心腹。 人少,但还是来了。 人少,但既为心腹,必定修行不俗,可堪大用。 下一刻罡风鼓荡,妖威卷扬,南荒齐凤三百零一妖冲杀入阵,护卫离山斗玄天。 妖精相助汉家正道,舍命驰援……凡人之后,妖精赶到。远古时事情不可知便不论,只说这最近万年中,放眼天下、可曾有过?! 因尘霄生是妖国皇帝?错了错了。 因尘霄生是离山弟子。 离山。 乱战更乱,可再不是被动挨打之局,虽也被动、虽落下风,至少有了反击的机会! 但才不过燃香功夫,战局刚刚扳回些许,天空里忽又响起了一阵讥诮笑声,年轻声音:“离山,离山啊,是真没人了,要靠着几个后辈,一群妖精来守护!就没有一个像样些的人物站出来么?” 另一个女子声音附和而笑:“我曾听说,离山有三环、四重护山大篆,其中水幕天华、壬水雷母、戊石剑阙三阵都入了他们的共水阵,唯独缥缈星峰结布的‘千江水月、万里云天’不曾动用,想是离山老妖敝帚自珍,当作最后保命的手段了。” 第三个声音,老太婆,冷笑森然:“离山还有一阵未用,小杂碎们就万里迢迢赶来,狗子护主似的来抗玄天仙道,殊不知,离山还藏了手段,本就没把他们的小命当回事。” 第四个声音,中年沉稳,严肃中正:“自甘做狗,死则死矣,既然离山都不把他们放在眼中,你我又何须挂怀,倒是那‘千江水月、万里云天’……” 话没说完,第五个声音响起,大笑滚滚、豪气冲霄,闻声可知其人当是莽撞汉子:“房兄可是想闯上一闯?弟愿同行!什么正道、什么离山、什么阵法、什么玩意!” 又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般的阴恻恻、有气无力,同声在笑:“什么玩意,心哥哥说得好,离山……什么玩意啊!” 七个声音接踵而言,山前恶战中的玄天邪修个个面露喜色,诸星宿齐齐开口:“恭迎东方苍龙七星上仙!” 呼喊声中,远方空气震颤,大群邪修显形,为首七个人,男女老幼皆有,无论衣衫华贵还是修家气度,都远胜之前星宿。 玄天道二十八宿中,最后的东方七宿终告现身。 东方七宿,地位远胜其他三方星尊老魔,修为也更要精深得多,颇得道主器重。 东方第一星角宿是个剑眉星目的年轻男子,现身同时目光如炬直视石头窝中沈真人:“妖人沈河,最后一阵再无可藏,还不舍得亮出来么?” 沈河没力气做高声回应,只是笑了笑,平常声音:“阁下不配。” 笑声大起,角宿邪魔纵声:“待我剥下你整张人皮时,你要记得再说这一句‘阁下不配’啊!”言罢手一挥,追随星主而来的大群邪修发一声喊,各逞本领冲向战团…… 剑尖儿剑穗儿先是对望了一眼,又同时转头望向了师父。妖邪之言,本也是她们的心中疑问,离山明明还有一阵的,九位开山师祖中,除了“懒得动”的八祖外,就只有九祖陆崖九才能闯过的最后一阵,千江水月、万里云天!已到生死存亡是,为何还不动用那座大阵。 红长老也不知道为什么,迎上弟子的目光、摇了摇头。 不知,但红景不担心,师兄就坐在她身畔,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沈河的声音很轻,传来:“那座阵已经废了,再不能用了。” 千江水月、万里云天,早已经废掉了。离山最最核心的机密,整座门宗知情者也不过三人。但是现在不重要了,大可告诉师妹、告诉晚辈了。红长老闻言微微一愣,意外、却没太多失望,本就无所谓的,师兄在身边足矣了。沈河忽觉手上一暖,红长老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握住他…… 东方七宿高悬不动,面带笑容,眼前战局还不值得他们出手,小的们下去足够了。 确是足够了。苦苦支撑的局面,再添出一群养精蓄锐多时、修为本领不俗的强敌,还能再支撑多久!?离山如危楼,本就在风雨中飘摇不定;东七宿麾下邪修正冲来,何尝不是一片雷暴乌云!只待他们入战,便……再无离山。 就是此刻异象生:正急急冲锋欲立大功的东方邪修阵势中心,突然血花盛开。 瞬瞬,一百人爆碎,碎尸横飞血浆爆起。 再瞬瞬,又是一百人爆碎,同样鲜血飞溅。 第三个瞬瞬,第三个一百人碎、第三次百朵血花开。 中心开花,被碎尸万段“开红花”的邪修都身在队伍中央,一下子阵势大乱。 周围的邪修哪还在顾得上冲锋入战,忙不迭四下散开,生怕自己跑得慢了片刻也会变成一朵“血花”,转眼云驾崩碎,刚刚还威风八面、随同东方星主而来准备扬威离山的邪魔外道四散奔逃。 东方七宿各自吃惊,纷纷叱喝:“何方妖孽,敢伤我仙道。” 三百血花开,一个中年女子缓缓现出身形,布裙荆钗,身形普通,但她没有五官:脸面上横七竖八、深深的指甲剜痕,再看她手上的寸许指甲尖锐……不知为何,她把自己的脸抓烂了,耳朵扯下、鼻子划掉、眼睛也仅仅是一双血窟窿。 就用那双无珠血洞,中年女子望向东方七宿,右手向着正溃逃的那些邪修遥遥一扣,一个已经飞到千丈开外的邪修登时被她抓回手中。 就在此邪修长声惨呼中,中年女子剜下他一枚眼珠,塞入自己的眼眶,她有了眼睛,独眼转,扫过东方七宿。 跟着中年女子又将其第二颗眼珠挖出,这次是放入嘴巴,咀嚼、吞咽。 东方七宿绝非浅薄之辈,见残忍古怪情形全不惊慌,灵识探去查过女子气意,第三星氐宿颇意外:“尸煞?” 中年女子非人非鬼亦非妖,乃是一头修炼大成的尸煞。 东二星亢宿面目狰狞:“腌臜东西,既成气候,当有名姓,可敢报上名来。” “阿添,没有脸的阿添。”出乎意料的,面目稀烂的尸煞女子声音异常动听,如薄瓷轻碰,悦耳悠扬,而在报名过后,她忽然癫狂起来,右手微用力将手中邪修彻底捏爆、左手倒转利甲如刀猛划过自己的脸孔,本就稀烂的脸,越发烂了! 黑紫色的煞血自“阿添”脸上涌出,尸煞的哭号疯狂:“无脸苟活天地、无脸再见恩主、无脸之煞无脸之仆……阿添啊……阿添罪不容赦,却还不能死……求为我主分一忧、报一恩,便可去死了!便、可、去、死、了!” 凄厉哭号冲穿天地,尸煞冲,杀向东方七宿! 第六百四十六章 对不起 七星齐动,错落散开,随第一星角宿叱喝“找死”,七邪魔齐出手,剑、印、风、雷、锥、环、钩,七重杀劫席卷! 中,皆中。七星狠击无一落空,全部击中那自毁面容的无脸女子身上。 但不见煞血飚溅,更不存尸身崩碎,她硬是挨下了、吃下了东方七宿的全力猛袭……因她出身中土天下炼尸巅顶之家沉世渊,因她曾追随黄裙浅寻漫长年头得悉心调教,因她是今日世界中最最凶猛的一头凶尸恶煞。 只可惜,她曾因修炼过激引得煞气噬心,失神发狂了片刻。天作证,真的只是片刻发狂,连盏茶光景都不到,但已铸成大错再无法回头了!发狂时,她正替主人照看少主:长得和浅寻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囝囝,齐僮儿。 阿添吸干了齐僮儿的魂魄。 很快她就清醒了回来,但小主的魂魄已毁,那小小的身体变得软绵绵。 魂魄被夺离身体,顷刻就变成了“元气”、“阴养”,彻底毁了,再也还不会去! 恨、恨疯了自己;悔、时光又怎能逆转;怕……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怕什么,怕主人会降下残忍责罚,还是怕见主人伤心欲绝?尸煞的性情冷漠,纵成了气候有了灵智,对“情绪”一物也都是淡漠异常的,唯独那天里,阿添真正领略到了什么是“情绪”,什么是“惶惶不知所想”。 茫然无措、恨惧交加中,阿添没敢去见浅寻,逃走了。 逃不是怕死,只是不敢面对浅寻。 浅寻的本领和手段,阿添再明白不过的,何况主人身边还有个更凶猛强大的夫君,齐僮儿的阿爹陆崖九!阿添自忖,自己逃不了多久……但她没想到,浅寻根本没追来。 为何要追、又何必要追?自从得知齐僮儿身死一刻,浅寻就恨绝了她自己。 于浅寻心中,害死宝贝孩儿的不是尸煞阿添,而是未去理会夫君劝说、执意将孩儿交予尸煞照顾的她自己。从那以后浅寻便没了亲人,她只剩一个仇人:浅寻。 去追杀尸煞报仇?不如先杀了自己吧。 阿添未死,但无论再如何鼓足勇气她永远也不敢再去面对恩主,数不清多少次动了一死了之念头。可阿添还剩一点点不甘心:犯下重罪当以死谢罪,全无可说,但恩呢?主人于己还有大恩,又该怎么算! 而齐僮儿出事后,浅寻并未离开伤心地凝翠泊。她的想法无人知晓,不过有一重是不会错的:她在守护离山。 浅寻愧于陆崖,便如阿添愧于浅寻,自己害死了齐僮儿,求能有一个机会守护他看重的门宗,以偿还万一。 —文>—人>浅寻护离山。 —书>—屋>阿添护离山。 远远躲开主人,藏身于荒坟野冢自罚自愧。每天清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自毁其面,她是了不起的尸煞,面容毁去后不久便又重新长好,她再毁。 无颜之煞,无脸对天地…… 七重猛击加身,阿添猛开口,苦嚎:“对不起!”哀号声中,鬼爪暴涨猛握住东一星。爪用力,角宿爆碎;阿添不作丝毫停留,翻身再扑强敌,另六宿惊怒交加,神通法术如狂风暴雨,却掩不住那第二声苦嚎:“对不起!”,脸孔稀烂的尸煞不躲不避,以身躯扛下所有猛攻,冲到东四宿身边,大口猛涨獠牙森森,咬断了他脖子,房宿丧命;再转身,迎上那些狠辣神通,胸肺被打烂了,剧痛冲进脑海,却丝毫冲抵不了心中愧疚,真正疼得她痛不欲生的是心,心疼啊。第三声、对不起!阿添的手洞穿东二星亢宿的胸膛,抓住了他的心脏、捏碎!你的心碎了,疼不疼?不如我心疼;第四声苦嚎,对不起!不是哭声,不是忏悔,那哀号中只有苦意,无尽苦无尽苦还是无尽苦,任他们的神通打得自己骨肉分离、打得自己肠穿肚烂,阿添又抓住正转身欲逃的东六星双足,尾宿被一撕两断…… 一声一声:对不起。喊得天摇地动、喊得邪修魂飞魄散,可阿添自己只想能做一场真正大哭!得道尸煞,能哭能笑能发疯,只是无论怎么哭也无法将心中苦痛宣泄,她分不清是自己哭的不对,还是至苦事哭无用! 想求一场痛快大哭,求不来。 对不起! 第五声大吼,阿添只剩一半了,齐腰以下,完全被妖修神通轰灭,那又如何,腿没了还有手、还有法,一飞冲天、兜转扑落,一掌打碎东七星的头颅,箕宿陨灭。 再去杀第六人,东三星氐宿时,阿添的双手断了,用肩膀将其撞了个对穿;最后一个东方邪魔,阿添连身体都已不存,但凭着沉世渊万年祭炼、凭着浅寻的千年栽培得来的深厚煞修,阿添的头颅仍直飞过去,两枚人头同时爆碎,东星宿的惨叫只半声,头碎了,再没得呼喊了。 而在阿添飞扑去时喊出的第七声“对不起”,让天地变色,让人间晦暗! 这一战惨烈,这尸煞苦痛,沉世渊遗留人间的最后一头尸煞死了,她本有望破道登仙、成就一代尸仙的。 如今,身骨碎,魂魄散,一了百了,一个死字勾销所有一切! 世事无常,人古怪,浅寻不曾追杀阿添,便已说明她不怪她。阿添死时,却仍苦嚎着对不起。 无可挽回的依旧无可挽回,只是,不用再愧疚了。死后心就不再疼了,很解脱。 天地寂静、离山寂静。 山前混战都暂告停歇,一具尸煞横空而现,七声对不起,杀灭东方七宿也杀灭了她自己,谁能不动容! 泱泱阳间世界,只有一个小不听从苏景转述中听说过齐僮儿的事情,知道阿添这个名字,猜到她的“对不起”是对谁说的。也许是心神震颤之故,与层层长藤中不听的身形显现,俏面上泪珠儿垂落,心中不是个滋味。 绝不可能出现问题的事情,偏偏就出了问题,这叫什么……几年前,幽冥中,小师娘对苏景曾有此一问。 苏景应:意外。 浅寻摇头:命! 其实只是场意外罢了,可囡囡死了,阿添、浅寻、陆崖九,每个人都在责怪也只责怪自己。 忽然,化身巨狼的小蛮妖扑身而起,嘶声咆哮:“对不起!”声落狼落,一口将一个邪修的脑袋咬碎。 狼做人言,还是少女的稚嫩声音。且久居南荒的妖怪说起人话难免带一些古怪口音,说不出的可笑,她有什么“对不起”的,她在向谁“对不起”?不过没人笑,少女的心思实在单纯,不难揣测:她在向阿添对不起的那个人说“对不起”。 小蛮妖出手,卿眉老祖即刻出剑。他的脑子也坏掉了,同样大吼了一声:“对不起!”,剑气如虹,邪修人头落地。 紧随卿眉,六目妖蝎吼声铿锵:“对不起!”毒钩飞旋,杀敌。 剑尖儿剑穗儿手儿相握,她们没力气动手,但还能说话还能喊:对不起。 乱战再起。卿眉师徒、三百零一妖,甚至裘平安、小相柳,于杀敌之际口中也都会吼上一句:对不起!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们都明白阿添在谢罪……阿添死了,她的罪偿了么?若未偿,我来还! 从阿添身死刹那,她所犯过错,便是我所犯过错;她的对不起之人,便是我今生债主。只凭阿添舍面舍生,她的债我愿担当。 何其可笑之事,他们甚至不晓得自己在向谁说“对不起”。但又有什么关系啊,他们只是在替阿添道歉,是为那头愧得疯了、恨得癫了,连一场淋漓大哭都求不来的阿添说:对不起。 三个字,喊动苍穹,传遍天地!阿添欲求恕罪而无门,却在死后得天下人齐齐替她呼喊:对不起! 乱战再起,不死不休。 从不会有逍遥之战,即是生死搏杀,就只有两字:惨、烈。 邪修高人尚未聚齐,离山也仍屹立天地之间…… 幽冥中,海底下,三尸急得团团转,围着苏景转。 天顶上,一道道巨灵尸箭急射不休;西仙亭,两方军马打得乱成一锅粥;这片海中师兄尘霄生鏖战十四头墨巨灵,也是大大的不太平,可到底此间是师兄的法术,随时都能催动剑潮来做照应,相比之下还是这里更安全些。是以三尸把苏景、戚东来捞出大海后,从外面转了半圈,又把他俩重新送入海底。 戚东来没啥可说的了,半死不活躺着去吧,反正苏景不死他就能活。 可苏景……全无苏醒征兆,身体也越来越烫。三尸越等越心慌,拈花扯了扯赤目的袖子:“你说……待会苏景睁开眼睛,忽然跟咱说:我乃阳三郎……咱、咱扎他不?”阳三郎一头扎进苏景怀中后,两人都没了动静,实在让人心里不踏实。 赤目愁眉苦脸:“这个……扎不好吧,到底还是苏景的身骨。” “就皮囊是!馅被换了,还和苏景有个狗屁干系,自然要扎!”雷动为大哥,目光看得更远。 戚东来气若游丝,喘息断续,声音却更添出销魂意味:“馅要真换了……苏锵锵便死了,你们三个也跟着一起……不用琢磨扎不扎的事儿了。倒是现在,趁着还没、没死,外面正打仗。” 明白人一言惊醒梦中人,独自把苏景留下大不妥当,三尸商量几句,拈花留在原地守护苏景。雷动赤目昂首挺胸气势决绝,拔剑踏浪而去,以将死之躯再做有用之事,助尘霄生师兄去斗墨巨灵。 第六百四十七章 火天火地火巨灵 天空、沧海、西仙亭,战场分作三处。三处战局,一模一样的三个字:大不利。 可是没退路了,只有苦战! 过不多时,天上的巨灵尸箭终告停歇,但影子和尚的身体也彻底佝偻下来,他的面皮仍白皙水嫩的,看上去却无以言喻地苍老,周身散着古怪气味,很淡,却让人有窒息感觉,老人味。 屠晚剑不比影子和尚好分毫,光泽黯淡,像极了山风中的烛火,随时都可能熄灭。 一僧一剑坠落深海,重返苏景体内,打到精疲力竭,幸而,撑住了黑暗中那连番暴射。 又是三个时辰过去,西仙亭山峦半数沉陷于黑暗,成人大小的“墨灵卒”十万数,人不多势不众,但他们凶猛且坚韧,想要剿杀他们不是不可能,不过得用性命去拼,几倍于敌的性命。 十个墨灵卒的小队,与七十血衣奴同归于尽;三百墨灵卒的小阵,与两千六百恶人磨玉石俱焚……鏖战不休,西仙亭上所有人都在拼命,拼命地死。 自苏景昏迷算起,第七个时辰是的时候,尘霄生的沧海变了:颜色变了,原先是深邃蔚蓝,巨浪涌动时非但不显浑浊,反因水波激荡光彩折射多出了几分纯透,漂亮的海漂亮的浪。可是现在……淘过米又洗过菜的盆中水是什么样颜色,这大海便是什么颜色。浑浊、晦暗、没法去形容的腌臜难看;味道也变了,之前的海没有味道,只有一股“潮”觉,巨浪起伏波涛轰动时,汹汹水汽弥漫开来。呼吸中多出了“潮湿”意味,那不是味道而是感觉,让人心肺舒服胸怀开阔。但此刻,海中透出了一股微酸、微苦的气味,谈不到如何难闻,却预示着这海正渐渐腐朽。 会如此,只因师兄的肉体“浑浊”了,他的气息浑浊、修元浑浊! 七个时辰里,尘霄生先后斩杀十头墨巨灵,但他的力气也堪堪枯竭,强弩之末,正掀动三百巨浪封天定海、结法阵与剩下那四头墨巨灵做最后苦战。 四头墨巨灵分置于师兄四方,同样结成了一道阵法相抗。 两道杀阵彼此纠缠成一方凶猛法域,打到这个份上外人已经帮不上忙了。雷动和赤目想相助师兄,但根本没办法确定,如果闯入那片“法域”会不会先冲击到师兄的阵法,若真如此帮忙不成反害人。 雷动与赤目不敢鲁莽,着急却无奈,只有翻身杀下西仙亭,去驰援山中战事。 拈花在海底守着苏景和戚东来。胖墩墩的小矮子抱着膝盖蹲坐在苏景身边,守着。 苏景不醒,拈花就越等越害怕。是真的怕,那阳三郎什么样的本事……这事简直让拈花不敢去深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拈花口中念念有词,对着苏景翻来覆去地念叨一句话:你是苏锵锵,你是苏锵锵。 可千万不能被夺舍了。 几个时辰一句话来回念叨一句话,拈花自有一份大道理在其中:自己好歹也算……就先算是一方神君。何为神君?言出法随、心想事成。一句话念上几千遍,没准真能法随了? 祈愿,小矮子小胖子反反复复,越念心里就越怕,怕得脸色苍白手脚冰凉……忽然,苏景睁开了眼睛,向拈花望来。 拈花“啊呀”一声怪叫,脱口:“你是阳三郎?!” 话问出口,拈花恨不得挥手打自己的嘴巴,念了数不清多少遍“你是苏锵锵”,哪承想到了关键时候,最后一句竟还是给问反了。 苏景开口:“我是苏锵锵。” “啊!”分不清拈花是惊呼还是欢呼。 道理上看,三尸与本尊同命共生,苏景真要是被“换了馅”,雷动赤目拈花都活不了;不过夺舍事情未必就一定你死我活,最简单的,若阳三郎夺了苏景的身体,但未将其魂魄打散、而是镇压下来留待将来慢慢炮制,那三尸就不会死。 戚东来的脑筋清楚,虽只剩下半口气了,仍费力开口、沉声问苏景:“你怎么证明?” 哪承想,话音未落,小胖子拈花猛回头,双目通红暴跳如雷:“老子证明,他就是!” 戚东来是没死,如果此刻死了就是被拈花活活气死的:“你……咳!” 拈花又能证明出个狗屁,纯粹心病忌医,生怕再逼问两句会让苏锵锵“露馅”,会让自己欢喜落空。 所幸,苏景及时说道:“拈花媳妇叫海灵依依;戚东来……咱们在摩天刹打赌,都输了十六赢了……对了,它还没请客呢?” 哇呀一声,拈花居然哭了。 本尊不死,三尸不灭,苏景还是苏景,拈花觉得自己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实在委屈啊……也不全是委屈,苏景不止是本尊,还是三尸的好朋友:耍贱能耍到一起;撒泼能撒到一起;不要脸能不到一起的朋友,实实在在舍不得他死。见他无恙,悲喜皆从中来。 正巧,赤目和雷动这个时候“死”了回来,见苏景清醒回来两人都是大喜过望,赤目正向说什么,忽然又“咦”了一声,问拈花:“你抱着朵花哭什么?” 拈花被自家兄弟问得懵了:“哪有花……这花哪来的?!” 他没抱花,但他抱膝而坐,不知何时他的膝盖上悄然开出了一朵金灿灿的太阳花,乍开上去倒真像“抱花”。不过之前拈花都侧着头看苏景,没留意自己的膝盖。 仍是苏景开口,解释:“我……还需得片刻光景,稍等。”说完,重新闭上了眼睛,未起身径自入定去了。 三尸如何参得透这其中的玄妙,但身边还有个半死不活戚东来,稍加琢磨虬须汉喜上眉梢! 金乌正法第七境分作三阶,一阶“地归”炼七十二鳞叶;二阶“天擎”开三十六朵羽花;三阶“天地和合”。苏景在褫衍海斗中突破,三十六朵羽花开遍,完成第七境第二阶的修行,在杀灭墨巨灵司昭后就开始了最后一阶的修炼。 后来在此阶修行中,苏景身上曾有过两次异象显现:前一次是炖肉飘香,后一次青灯境幻象行布。 两次异象,皆因修家小世界的气意流露于大天地而成。都可看作是修家即将完成小乾坤搭架、将要破境得宝瓶身的征兆。 其他修家有过一次“异象”后,很快便告破境;可苏景邪门得很,褫衍海中前后两次异象,之后就再没动静了,更谈不到破这第七境。 直到今天,第三次异象显先,一朵太阳花幻影显现,刚好它开在了拈花神君的膝盖上。 “啥意思啊?” 在戚东来十足费力、断断续续地解释半晌后,三尸老大不明白,一起纳闷望着他。 戚东来虚弱笑道:“简直再明白不过了……”刚说到这里,苏景周身忽然奇光流转,那旖旎光芒轻轻一振。旋即向四方扩散开去,再一眨眼,尘霄生法术唤起的汪洋海底,尽数开遍太阳花! 沧海无尽,花海亦无尽……哪还有什么海底,金色的花儿铺遍视线,美景惊人! 太阳花有逐日本性,灿灿花海虽为幻境但花儿本性仍在。大大小小无数花盘全无例外,尽数“望”向了苏景! 比着前两次要雄阔得多、锦灿得多的、第三次异象。 三尸和戚东来如坠梦中,都被眼前美景所摄,还不等他们回过神来,蓦然间巨响轰鸣,浊海崩碎。 这沧海是尘霄生的法术,崩碎便说明:师兄法术被破。 不是尘霄生与那四头墨巨灵的决战分出胜负,而是又一头墨巨灵自西方冲来,以凶悍法力将尘霄生的“一念沧海”砸了个粉粉碎碎! 法术破、沧海溃。尘霄生与四头墨巨灵剿杀的“三百巨浪”之阵仍在,但失了沧海支持,他的阵法也摇摇欲坠,距离败亡也不过片刻功夫了。 那头新赶来的墨巨灵全不等待,轰碎沧海后立刻起身飞扑尘霄生与它同类恶战的法域。 时间不多了,墨巨灵要立刻毁了尘霄生,再会同同伴一举荡平西仙亭。 便是沧海炸碎一刻,绵延无尽的太阳花海异象也告消散,浓重的真火灵气自四面八方轰涌而来……这是灵元洗炼,再也明白不过,就只有破境才会有的洗炼。 破境! 洗炼至,骄阳现,东方天角接连三枚旭日冉冉升起,结形如品,刹那里天地间光明大作!三日凌天,幽冥世界亘古未有之奇景!不是真正的太阳,而是与仙天冠盖一样,破境大圆满的异象征兆,金乌弟子圆满结宝瓶,可让乾坤意气化形得“三日凌空”这壮美天景。 苏景再次开目,又哪里还等得洗炼完毕,挥手将戚东来收入黑石,分心识一道领一份阳火为魔家弟子疗伤塑脉,同个时候他扑跃而起,横空拦截正冲向师兄的墨巨灵。 但是赶在苏景之前,另有一人就那么凭空跃出,挡在了墨巨灵身前……拦住魔物的竟也是个苏景,但、此苏景比着真正苏景要大,大得多得多!体魄如巨岳,身披烈焰甲的巨灵苏景,烈火巨灵! 身形而论,毫不逊色墨巨灵。 两头庞然大物轰轰然对撞一起,墨巨灵发疯反击,烈火巨灵沉着以对,两座“山”的互博,平分秋色。 烈火巨灵现身入战的同个时候,一声金乌啼鸣响彻云霄,真正苏景的头顶上千丈处,突然跃出了一团火焰,迅速涌动转眼结做金乌之形,化形后“金乌”翅膀一震,在高空盘旋开来。 那神鸟飞得何其迅速,很快就来到西仙亭的天空上,鸟儿真有灵髓似的、一见西仙亭山峦间有黑色大军肆虐,昂首暴发连串愤怒啼鸣,旋即身形猛震动,小小的三足鸦化作百七十里烈火之云。云铺展、下一刻阳火天雷洒落、烈焰暴雨倾泻!火无情却有灵,落于自己人身上,大小猛鬼只觉身体一暖,火焰流于身体化作一层温暖甲胄;若是落在黑色怪物身上,则烈焰暴涨、凶猛灼烧。 “火雨”烧起时候,仍是真正苏景的脚下,地面忽然裂开些缝隙,数十个与成人拇指大小相若的小人儿钻出裂隙。人虽小,但模样可不差劲。一个个穿火袍戴红帽,昂首挺胸四下张望,顾盼之际颇有几分气势,很快这群小东西就发现西仙亭的恶战,尽数露出震怒神情。细细的胳膊用力一挥,每人手上都甩出了一条赤红色的鞭子。 鞭三尺,不算威风,但比起小人的身材可就长得很了,小人举臂把鞭子在头顶甩了几圈,整整齐齐地“呜哇”一声怪叫,跟着,手中鞭狠狠抽落在地,“啪”的一声脆响……鞭落处,地火翻腾! 熔岩烈焰,一道一道。拇指小人、三尺红鞭,抽在地面后唤出的地火却如长江大河一般磅礴雄壮!地火雄川蜿蜒急涨,随小人儿长鞭指挥,如金红巨蛇似的攻向西仙亭! 与天火一样,地火也分敌我,腌臜怪物必杀无赦。自家兵将么……地火流过就是个舒舒服服、生力醒神的热水澡。 火地、火天、火巨灵,即为阳火,自是苏景的法术,可三尸也罢,其他同伴也好,谁都不曾见苏景施展过这等法术,他什么时候修习的? 苏景从未修习过,破境之时想施展自然就施展了,会如此只因:帛绢正法,金乌弟子修习之下,每破一境皆可得一道本命法术! 破第一境通天,苏景得护身赤炎;破第二境宁清,苏景得元吉天都火翼;破第三境如是,苏景得神木扶桑;破第四境小真一,苏景得金乌蛮体魄。 但从他跨入第五境开始,破冲煞、破夺罡都不见本命法术,直到此刻结成宝瓶身破掉第七境……之前破境不是没有本命法术,只是那法术“未至”。 冲煞、夺罡、宝瓶,三个境界看似独立,实则为一整体,冲煞让苏景有了“大地”,夺罡让他有了“天空”,宝瓶让他天地勾连小乾坤真正成形,三境可看作一道“大景”,而苏景在这三个境界中所得的本命法术,也彼此勾连、扣合“天地人”这乾坤三味,要么就不来,要来、得宝瓶后一起来! 拇指大小的火灵儿鞭地生炎,冲煞境本命法术:地映阳川。那火河来自地下,河中奔腾的却是真正阳火,地中火,映于天、来自天;头顶千丈一团火焰,夺罡境本命法术:金乌巡天。修元中的精纯火髓结化金乌之形,引动真正的骄阳气意,借来大乾坤、真艳阳的纯火,化雷霆暴雨倾泻;那个和苏景一模一样的烈焰巨人,便是第七境宝瓶的本命法术:天影巍巍!是真实存在、坐拥大力的巨人,但他的根本是“影子”,金乌弟子自身气焰接驳于九霄骄阳,投射于人间的巍峨大影,化巨灵,杀强敌。 突然欢呼声爆起,西仙亭! 大火升腾于天地,于恶人磨、血衣奴、损煞僧诸军来说,此乃自家主人的无上法力;于阴阳司大小差官护司兵将而言,这是一品大判的无尽威风!心有所向、心得振奋,又怎能不欢呼不怪叫,真正鬼呼狼嚎响彻山峦,离山小师叔、幽冥一品判归来。 主掌乾坤,杀尽邪魔!从他归来时,西仙亭的轮回大难就变作了邪魔的杀身凶劫! 第四境小真一之前,苏景基本都在离山,虽也有争斗但仍算得平静;不过从第五境冲煞开始,苏景开始游历乾坤,斗南荒大妖、杀西海邪佛、战于幽冥八方,修行路上危机四伏,凶险不断恶战更不曾间断,是以煞、罡、瓶三境所得本命法术皆为斗战法术。 凶法,更是妙法!地映阳川是火灵儿借天火于地面;金乌巡天是以纯髓引阳火;天影巍巍是气焰连天机……借、引、连,都需苏景主持,却都不用苏景自己出大力。 三道凶法升腾,驰援两边战局,而苏景人还在重重真火灵气的包裹、洗炼中,身形疾飞不停,直直冲进了师兄与四头墨巨灵斗阵的法域。 阵力纠缠、双方同样苦不堪言、力将尽势正消,忽遇强大外力冲撞,两座法阵同时爆碎开来,尘霄生只觉天旋地转,但很快身体一沉、稳定下来,抬眼一看自己已然被苏景收入黑石洞天,一道心识投影的苏景正稳稳扶住他:“师兄辛苦了。” 大天地中,尘霄生与四巨灵斗法地方,阳火翻卷无边,千百个红袍身影穿梭、纵跃、攻杀强敌!不是什么新鲜法术,老把戏了:放一片阳火,再施展金乌万巢穿空遁法。但一样的法术,威力却天差地别。 宝瓶前,苏景一次施咒穿空所用时间,如今可做七次穿遁!不是身法变快,而是施法变快,快得多! 阳火艳艳、红袍艳艳,一个金乌弟子唤起千百红袍大判,必杀墨巨灵。 了不得盏茶功夫,一头墨巨灵闷声嘶吼,短短时间里,他连中苏景三十一次猛击,每次打击都是后脑玉枕大穴,巨灵终于撑不住了,头颅被彻底打穿,横尸于地。 倒也不是墨巨灵脆弱、这么容易就被降服,这一战苏景占了大便宜:这四头墨巨灵和师兄恶战良久,已到强弩之末、崩溃边缘,再遇到刚刚破境生龙活虎的苏景,自然不存强撑余地。 对手强,苏景遇强则更坚韧;对手弱,苏景遇弱则更来劲。明明都不用全力以赴,不用穿空得那么快那么眼花缭乱……那怎能行?非得打得天花乱坠才痛快!你弱是你倒霉,与我要狠狠打你何干?! “魔物势大、此战怕是有去无回!但大义于心,纵身死道消亦无悔无憾!我去也!” “生何欢死何惧,我若身碎命损,但求还有一滴赤血融地面,化泥、护新花!我去也!” “愿以我身骨血髓,换这轮回安稳,换这两界恒昌啊!只求天地垂怜,能护佑苍生!我去也!” 三个矮子舞剑飞赴西仙亭参战,光听他们口中只有英勇赴义时才会用到的悲壮言辞,哪会晓得他们是去兴高采烈地打落水狗。 第六百四十八章 小乾坤,不是人 又是盏茶功夫,第二声沉闷嘶吼传来,第二头墨巨灵伏诛,苏景更占上风。他身后西仙亭全山中,阴阳司的判官与猛差、苏景麾下凶兵得天地两重烈火相助,再加上三尸“慷慨赴义”,正迅速扳回局面,墨色大军节节败退,被不断剿杀……何须眼光卓绝,任谁都能看得出:黑暗东西大势已去! 一个苏景,纵是本领再大上十倍也不可能扫灭西方杀来的妖魔,但他又怎么可能是一个人?有师兄并肩,有三尸追随,有戚东来不惜修为做天魔解血、有阴阳司判官差官舍命入战、有无数恶狼宁死不退……这才苦苦撑下、拼下了一个局面:我将败亡、但你也山穷水尽。 幽冥一方打得惨烈已极,那些来自西方黑暗的怪物何尝不是气喘吁吁、筋疲力尽。 众人戮力同心,才有了此刻的契机:苏景归来、扭转战局的契机! 绝非苏景一个人的功劳,不过……至少风头都被苏大判一人所夺。 苏景这个人,不贪功、贪排场。 烈焰滚滚,金光迸射,此刻西仙亭内外无尽光华,是所有苦战之人的荣光,但这光芒自苏景而来,这是他一个人的:排场! 动用目力、仔细看看,那些穿梭于烈火、因金乌万巢而留下的憧憧人影、千百苏景中,哪个不是在咧嘴大乐满脸欢快。 快活,无以言喻的快活。 不多久,两声惨嚎接踵响起,第三、四头墨巨灵几乎被同时斩杀。 苏景暂时不理会另一边“火、墨”两个巨灵之争,挟浩浩阳火转头冲向西仙亭。那里才是重中之重。 得本尊入战来,山中烈焰暴涨,又谁能分得清哪一重是天火哪一重是地焰,根本就以勾连一处,化作炼狱,烧、杀! 外面战局已定,只要西方黑暗中没有新的援兵,西仙亭便赢定了,而西方似是业已到了极限,完全沉寂下来、再不见有什么动静…… 黑石洞天内,尘霄生深吸一口气,落足于一方礁石:“他还好?” 礁石一边,一个苏景正引动阳火,施展金乌焠真为戚东来疗伤。闻言点头:“师兄放心。” 扶着师兄落地的那个苏景则问道:“师兄还好?” 独战十四墨巨灵,斩杀十个、将另外四头也拖入崩溃边缘……尘霄生又怎么会好,他伤得颇重,但他坐下后摇了摇头:“只是有些累,不妨事。恭喜师弟再得突破,不过……长进得是不是太快了些啊。” 破一境有长进是应该的,可是想苏景这等“突飞猛进”未免太过惊人。破境前后苏景本领相差天地,这等进境绝非破一个宝瓶境能够成就的,何况苏景的破境洗炼尚未完成、待洗炼后还能有大精进。 “这个……说来话就长了,师兄想听?” 尘霄生笑了起来:“我算是惹祸了,说吧!” 看苏景:双眉微扬双目带彩,面上的兴奋都快结成水滴下来了。攀一阶看一景是少年宏志大愿、如今看到一番大风景,心中自有一份大得意,恨不得说与别人听,只怕身边没人问……尘霄生问了。 “诶,我从头讲与师兄知道。”苏景眉花眼笑,自挎囊里拿出最后半瓶杨梅露。 幽冥之前,尘霄生与苏景见面还是弥天台来离山做迎经大典,这次师兄弟幽冥重逢后,耍混耍横大闹极乐川、随即万里驰援苦战西仙亭,苏景在宝瓶境的修行事情尘霄生全不了解。 说经历,也说修行,少不了一番长篇大论,待他说完褫衍海中经历时,尘霄生就拊掌大笑由衷开怀:“第三阶天地和合里,前后三次异象……烤肉香是珍藏心底的凡人记忆;青灯境是踏入修行的第一步;太阳花则是今时今日的成就象征,循序渐进,好得很啊。三次异象,其实就是三重小小世界,怪不得!” 尘霄生何等见识,一语中的…… 苏景的战力真正暴涨,要从他被逐出门宗去往南荒时算起的。 南荒中,最直接的:夺一座烈火世界、收一片老蝎火煞,得此雄厚修元,金乌正法又比着别家功法更重斗战,苏景想不强都难。 但吸敛了厚重元气不过是“表象”,真正让他有了本质改变是金乌正法的神奇和他自己的造化:别家修法,冲煞只开下丹田一大气窍;炼就剑刹天乌的金乌正法,苏景冲煞开上中下三丹田另外还引两件洞天法宝。 便仿佛,烈火世界与老蝎火煞如一笔巨款,钱再多也总有花完的时候;而苏景身上多处的那几枚气窍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产业…… 修家运功行气,以“周天”而论。 就以同为金乌正法弟子的樊翘而论,破冲煞境后,樊翘行运大周天是自下丹田为气息始出之地,真元沿经络行走于身、经由三六一正位穴与诸多阿是穴气路,在这个过程里,真元会强化修家的身体,并将诸穴位气路吸收进来的大世界灵气炼化成自己的修元,提高修为。最后真元行走过各处,再回归下丹田,起点亦为终点,一个大周天完成。 再说苏景,五大气窍,同为“起点”,各起一道真元游走全身,各成一圆而后再五圆交汇,仅此一个差别,同样一个大周天的行运,比起樊翘就要复杂无数。何况,樊翘才开几枚阿是穴?苏景一千零八十阿是穴全开、皆为气路。 若樊翘一个大周天能赚“二两银子”,苏景一个大周天总能挣上“八两金子”。 两座火行地冲煞夺元是捡了大笔财富;连开五大气窍是得了赚钱的产业;而大圣玦、黑色石头两件宝物入体就可看作是“功名加身”了,让苏景有了真正“飞黄腾达”的基础:两大洞天气窍与身相合,但又不是他天生气窍,即可看作三合为一,也能想成一化归三。 南荒归来,就修家的小乾坤而言,他炼就了三重地面。 三重地面,自然要应对三重天空,只是苏景那时还不知道,他就没觉得两件洞天穴窍其实是另两片“大地”。 这倒不怪苏景,主要是他没师父、当初将金乌正法录于帛绢的那位前辈可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家传人里还能出一个“三重地”的小怪物,自也不可能在帛绢上单独为他交代上几句。 是以苏景在第六境夺罡前,从未想过三地三天三乾坤这回事。 不过苏景的运气好外加够贪心,在摩天古刹夺纯净天外罡火时,把自己那几件阳火宝物全都投了进去,炼了一重天又一重天……一景一景,怎能不看个饱;一境一境,便得修个极致。由此他炼得了三重罡天。那个时候,他想得还是“两重天肯定比一重天好,三重更好”,没琢磨过三乾坤这回事。 但是话说回来,若非炼化了三重天,功法也不会给他“过境”,炼不得三重天,他破不了夺罡境的。 三地之后,又得三天。苏景的大周天再行运起来更加复杂,未下幽冥时连贺余、沈河看了都目瞪口呆,背地里送了他一个“这小怪物”的评价……值得一提的是,功法行运复杂,和心智也有莫大关系,心智不够就算有了三天三地千零八十阿是穴,也绕不出那么乱七八糟的周天,不过苏景早开心花得心神十立,这事真难不住他。 三地三天有了,宝瓶境的修行也就水到渠成:完成地归、天擎两小阶、开始“天地和合”正法行运时,黑石洞天与罪恶天自然而然就被正法勾连、扣合到了一起。 黑石洞天海中藏了无穷剑意,凛然正气;黑狱本就为前辈金乌弟子炼化的好剑,虽然这宝物看上去阴森可怕、被苏景取名做“罪恶天”,可实际里它是镇压罪恶之地,镇恶既为正,正正相合,自大气意上几乎是一致的,最容易炼合一起。 第一座小乾坤,黑石海连与剑狱天。在褫衍海化境完成,算得正气小天地。 别的修家来说,小乾坤有了,那就破境、宝瓶、洗炼……可苏景不行,就算他想偷懒,正法也不容松动,不给他过,不得破境,还得接着天地和合。 继续行运正法,第二副天地对应,令牌洞天与金风天。 前者是大圣宝物,妖气浓浓;后者虽是阳火罡天,但实际是以“玉露金风”为元基,金风是大师娘传下的功夫,那风一卷荡阴森无边,这门功法本就带了厚重邪气,一妖一邪,源属相近,勾连为一,算得妖邪小世界,也是在褫衍海结形而成的。 一正一邪两座小乾坤成形,剩下来的事情全不复杂——金乌弟子身体为地、金乌骸骨为天,再以正法勾连、炼他一座阳天小乾坤! 可就是这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出了个大麻烦。 一道巨壑横亘于“天”“地”之间:苏景为凡俗,金乌为神物! 冥冥定断,仙凡有别。苏景能把骨金乌炼化成自己的瞬灭一剑、能将其炼成自己的艳阳罡天,却无论如何无法将其真正收容于修行、让这重天与地面勾连成世界。 解决的办法不是没有,两个。下一重,艳阳罡天是黄金屋与骨金乌两件宝物炼成,将骨金乌“摘”出去,再对黄金屋做一番认真祭炼,让黄金屋独自成天,便可顺利完成第三座小乾坤的结形……可苏景贪心外加不甘心,退而求其次这种事,能不做就不做。 上一重、好办法:以自己的小金乌元神融于骨金乌,如此一来骨金乌与自己的冥冥隔阂当可消除。办法是真好,但骨金乌不受元神小金乌入主……苏景不着急,时间还有的是,慢慢再想办法就是了。 苏景把道理讲得仔仔细细,不知底细之人若撞进黑石洞天,一定以为苏景是得道大修,坐他对面听讲的尘霄生不过是个小小学生。 “新办法还没想出来,阳三郎来了。”说到这里时,苏景不笑了,心念一转,黑石洞天中光明大作,一轮骄阳闪现天空。 看上去,比着阳间世界的太阳要大出许多,无需动用修家目力亦可见其正熊熊燃烧,千万火焰生于骄阳四周,正摇摆不定……可这太阳遍布龟裂,虽炽烈却斑驳不堪、仿佛随时都会崩碎。 尘霄生目力精强,稍作仔细端详便放下心来:裂得狼狈没错,但不是快要碎了,而是从碎得不像样子正缓而又缓的“愈合”。 “阳三郎来得突然,存亡之际没什么可说的。生死不由她也不由我,拼了就是。”苏景继续道:“我的金乌元神爆碎于她灵台反攻其神;骨金乌化‘千里缺一’之击逆袭其身……没想到的。” 许多事情都是这样:事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可事发后很快就能明白其中道理,原来如此啊,比如苏景的三地三天三乾坤,比如这次与阳三郎搏以性命…… 骨金乌化作“千里缺一”,九百九十九道瞬灭剑集中阳三郎体内,但并未洞穿而去,所有碎片都留在了阳三郎体内。因“千里缺一”为决绝杀灭,动这一剑,敌人如何姑且不论,骨金乌这件大好神器就此毁灭。 骨金乌是神鸟遗骸、加之被苏景与本源阳火炼化数百年,虽无智但有灵犀养生于体内,它是灵物,崩碎之际即为陨丧之际,将死瞬瞬,灵物都会有求生本能。 阳三郎与骨金乌算得同体同源,濒死刹那,碎裂近千片的骨金乌忽得真正的同源气脉滋润,自不会将其洞穿再飞出去,尽数留在阳三郎体内。 只凭骨金乌的碎片,打不倒阳三郎。但又何止骨金乌?元神小金乌于其灵台以自毁办法引动冥冥杀机,重创其神,这一击来得阴狠且暴戾。 阳三郎强,比着苏景更凶猛,可也受不得这内外两重杀灭,神志受巨大冲击、彻底沉迷,身体全不受控制了。 再说小金乌元神,自毁没错,但它曾在褫衍海死太阳中得真正纯阳精髓,毁却不灭,总有一点灵犀长存,只要苏景不死它便永世长存。和骨金乌一样的,这小元神本身没智慧,却是有灵气有本能的,它虚弱不堪时也会急急寻找“依靠”。 魂灵的依靠是什么?身体。 身体活命的根本是什么?魂灵。 如果在其他地方,濒死骨金乌神剑与虚弱小金乌元神仍不可能融合,可是它们都在阳三郎体内,事情便大不一样了。 阳三郎是什么?活鬼,灵魅。她的法身,于小金乌而言就是肉身、夺其身;同样的身体,对骨金乌来说又是魂魄、收其魂。 至于阳三郎一头冲进苏景体内……哪里是阳三郎要冲,那时她的神志几近泯灭,根本无力指挥身体。是小金乌和骨金乌遭受重创、在杀敌、自保两重本能过后的第三重本能:回归主人体内。 夺身收魂,瞬瞬事情,“阳三郎”冲入苏景体内它已然不再是阳三郎,而是小金乌残神与骨金乌碎躯抢来的壳子和“馅”、是相融之后小金乌与骨金乌、是另一头有神有身有浩浩阳火修元的三足金乌,苏景的金乌。 没等苏景弄明白这件事,他自己也昏厥过去。 再之后事情就简单了,神、骨两金乌进一步融合,“合谋”夺了阳三郎,由此艳阳天与苏景之间的“仙凡鸿沟”也不复存在。修法为修家本能、行运开来,天地勾连,第三座小乾坤终告成形,不分正邪、无关善恶的阳天世界! 苏景长篇大论,道理繁复,其实落到最后也不过一句话:神、骨两乌本能行事,以阳三郎为媒,完美相融。 阳三郎本想拿苏景来进补,不承想最后却成了苏景的补品。 敢杀便敢认,苏景不惜自毁元神与好剑,本就是为斩杀阳三郎,但他没想过夺力阳三郎更没想过靠来融合自己的两只金乌。 三重乾坤结形,又炼化了个阳三郎,但这还不是全部。苏景强,不是强在今天,实力是他一步一步积累而来的。 从第三境如是开始,他就比着同境修家更强,但苏景表现出来的“强”仍非他的“真正强”。每次行功他都比别人得到更多,入战时能拿出来的,也不过是那“更多”的两三成罢了。 本钱雄厚,买卖铺面不大,没有发挥的余地。非得到破境时,这一境的积累、以前诸境的积累才会有个井喷般的爆发。 是以苏景每次破境,都仿佛一步登了天,他自己觉得,这样修行过瘾得很啊。 尘霄生笑容欢畅:“阳三郎呢?被你打灭神魂了?” 苏景摇了摇头:“她的神魂并未散碎,只是受创极重,陷于混沌中,正沉眠,仍在那里。”说着,他抬手指了指洞天苍穹那枚骄阳。 阳三郎的修元即为身体,先成就艳阳天再合并小乾坤,已然成了苏景修为、身体的一部分,此事已无可逆转,就算阳三郎醒来也不过是一缕游魂,再休想夺回去。 尘霄生不解:“还留着作甚,直接打灭便是了。” 修行事情对师兄无可隐瞒,但长辈往事,除非得长辈首肯否则他不敢说的,师父欠了阳三郎一个公道,这公道苏景还不起,但也不会就此翻脸不认账。苏景摇了摇头,没多说什么。 尘霄生不再追问“为何不杀”的缘由,另又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处置它?” 苏景早都想好了,轻松而笑:“来日登仙去,找个没主的太阳安顿她。” 尘霄生吓了一跳:“真这么想的?” 苏景点头:“是啊,怎会有假,真这么想的。” “要找不到呢?” “花些心思,看自己能不能炼个太阳出来。” 又仔细盯住苏景看了看,师兄忽然大笑起来……真敢想啊! 飞仙是容易事情?找无主太阳是容易事情?还要炼化一个真太阳……苏景上下嘴唇一碰便稳稳当当的说了出来。 有的想总比没得想好,敢想总比不敢想好,还有,自讨苦吃总比没滋没味的待着好!若不能融身景色中,那又何必去攀那一阶一阶,直接看画不就好了。 师兄大笑声响亮。 笑过之后,尘霄生指向远处,问身边苏景:“你干嘛呢?” 黑石洞天内有三个苏景,一个施法相救虬须汉,一个坐在师兄面前吹牛,远处一块礁石上还有个苏景,正蹲着,对着面前一朵太阳花愣愣出神,口中喃喃不知在嘟囔什么。 师兄这一问,又戳到了痒处,但苏景并没直接回答,笑道:“这事可就大了,等我想好再讲与师兄知道。” 洞天内师兄弟聊得开心,全不影响苏景在西仙亭横冲直闯,简直太开心了:黑色大军正经的疲惫之师,冲杀起来得心应手。 三尸追随本尊身边,口中不停高呼“妖魔法力无边”“怪物端的凶猛”“腌臜东西委实凶悍”“本座与尔等拼了”之类言辞,仿佛马上就要被敌人打死,手上的殷天子则大展神威,砍瓜切菜。 打杀到此刻,西仙亭大局已定,正是三尸得意开心的时候,忽闻一声惊雷轰荡于山峦,声音响亮不算什么,追随苏景转战八方,贲烈雷霆三尸听得多了去了,根本不会在乎,可是这一道惊雷中又蕴藏了一重威严气意,直摄于心、让人心惊胆战、不想怕却不受控制、不能不怕! 三尸吃惊不小,想也不想一起跑到本尊身后躲藏……这才发现:散了……始终包裹在苏景身边、浓浓的真火灵元散去了。 雷声不是敌人神通,而是苏景的威势绽放:洗炼终了,真真正正结宝瓶。苏景跨过了三劫十二境中的第七境! 三尸吆喝一声,脚下童棺再飞起,三人排成排、自身后转到身前去做仔细打量,才看一眼拈花就失声道:“不是人了!” 的确不是人,此刻苏景根本就是一座白玉雕像,仿佛置身祠堂曾受万年香火供奉……本为莹润身,再得虔诚祭拜添得圣洁光的白玉雕像。 栩栩如生、精美无双之像,但只有神圣意味却不见生机半点,再如何精致也只能是像、不是人。 第六百四十九章 炽烨宝瓶,幽煞天尊 拈花惊呼才落,赤目又瞪起双眼:“着了!” 着火了,一道淡金色火环自“雕像”头顶燃起,迅速向下流转于全身,火苗微弱火焰浅淡,全不会遮掩白玉本色,就在这“浅浅”流火中,白玉苏景活了回来,眨了眨眼睛,低头看着自己的身、身上的火,缓缓抬起手、屈指在自己的额角弹了弹。 当……当……当的灵动轻响,如细瓷相碰,悠扬悦耳。 之后苏景笑了:“炽烨宝瓶身。” 话音落,金焰灭,白玉光泽消隐不见,苏景又变回平时模样……苏景仍是苏景,只是又走过了一境、又饱览了一景,第七境大圆满,铸就炽烨宝瓶身! “还是有点不一样了。”雷动天尊缓缓开口,一双眼睛转来转去,使劲地看苏景,真的有些变化、可一时间他又找不到苏景的变化在何处。 但很快,雷动突然一声欢呼:“没睡醒啊!还是这样子顺眼!” 另外两个矮子也齐齐欢笑,一个劲地点头……当年白马镇上、谨记仙长嘱托时时磨刀的小僮儿,眼里总是藏着一份睡意的,但后来修行小有成就,尤其在完成第二境、铸就心基之后,神采泛于身心渐渐洗去了他眼中的倦意。 如今、炽烨宝瓶身,洗尽铅华返璞归真,小师叔又变回了凡人模样:眉目清秀、微笑友善、眼中带了几分睡意的小镇青年。 今日苏景……尘霄生走出黑石洞天来到师弟面前,看了看,口中“嘿”一声笑叹:“我看不出他是个修家了。” 所有神光尽敛于内,无需刻意遮掩,连尘霄生都看不住苏景有修行在身,炽烨宝瓶身。 雷动对着两个兄弟一摆头,做了个“跟我来”的姿势,迈步来到尘霄生身前,三位矮神君齐齐鞠躬,平腰躬、鞠到尘霄生膝盖,起身后雷动正色:“师兄此言当真?” 赤目接口:“事关重大,万不可妄言。” 拈花附和:“师兄不用专拣苏景爱听之言来说,此事非同小可。” 尘霄生那么机敏的心思,硬是被三尸给问懵了:“什么事情?” “真看不出苏景有修行在身?”三尸异口同声,而后又忍不住再次同声强调:“事关重大啊!” 师兄明白了,放声大笑……坑不了再打,如今连修士气意都修没了,再要坑人简直……简直没法说了,但前提非得明确不可,得是别人确实看不出。不能是苏景以为人家看不出、其实人家都知道他是修家,端的事关重大。 笑声未落,山外又传来一声嘶吼,苏景的烈火巨灵击杀墨巨灵,但火巨灵也被打得肠穿肚烂、头颅开裂,“活”不成了,身形颤抖片刻就此爆碎开来,化作荧光重重,缓缓消失于众人视线。 尘霄生立刻回头去看苏景,后者明白师兄的担心,摇头应道:“我没事,这法术是自我气焰接驳天威而成,散碎了也不会对我反噬,就是须得温养一段时候,才能再度施法。” 话刚说完,西仙亭山中忽然闪烁起星星点点的光华,银白色、并不强烈且闪烁不定。可即便苏景的天地火都无法遮掩。 妖雾见状霍然大喜:“是大阵气意。” 大阵起势,距离真正发力、直捣西方黑暗时间无多,此刻山中黑暗军已然不成气候,众人扫荡余孽同时凝神以待,准备迎上西方黑暗最后的疯狂反扑,但西方寂静,全无动静……忽然,天空四方传来悲泣之声,不响亮不清晰,只是隐隐可闻却直入心肺让闻着不禁悲从中来。 天悲戚,似是为西方黑暗将亡而哭,苏景一哂,司昭死后,也有怪异天象显现,不过这次提前了些。 临死前惹得天地沉痛,真是神?是就是吧,能死就行。 …… 幽冥西仙亭大阵气势浮动之时,东土离山界内也有古怪气意游转,不过这份气意细微之极,沈河等人都在山外石头窝子里看打仗,加之离山高人全都深受重伤,没人察觉到。 尸煞阿添只攻不守,与敌同归于尽,她求死。 修行之辈寿命漫长、一路凶险且争斗不休,舍命之战并不少见,但如阿添这般求到如此癫、死得如此狂的一战,人间可见几次!阿添自毁,对驻守离山众人来说,真就仿若一场催魂鼓,心头血、骨中气尽数沸腾起来,口中那“对不起”的嘶吼喊得响彻天地,就在这一声声大吼中释放自己毕生修为,死战到底。 自清晨打到子夜,邪修牢牢占据上风,可就是无法再前进半步……离山就在他们面前,近在咫尺了,却永远也跨不出那最后一步。 自南荒而来的三百零一妖受创严重、不听相柳裘平安疲惫异常,邪修星宿也再陨落几枚,仍是胶着战事。 方先子面带心疼,恨自己帮不上忙,眼中则藏了深深忧虑,他不敢打扰师父,只好小声问身边的剑尖儿剑穗儿:“师姐,玄天道的道主……还有那个‘骄阳天尊’,为何还不来?” 若是以往,双姝一定笑眯眯地应一句“是啊,还不来,我们帮你传讯问问他啊”,可现在满目惨烈,剑尖儿剑穗儿的活泼心思早都散去灭去了,一双清透女子同时摇头,未说话。 “离山是一面旗帜,也是一枚香饵。”红长老的声音传来了,弟子所问还是被她听到了,开口给出了她自己的答案。 “诱饵是为一,但还有其他缘由,有个古怪地方……”一直不怎么说话的任夺也告开口,不止见识深、眼力也更强,虽不能入战但看得清清楚楚:“每一星宿陨落,其他星宿修为都会变强一点点。” 红长老闻言吃惊:“一人死,修为散于同伴?便是说最后剩下来的星宿,坐拥其他所有星宿之力?” 沈河摇头,接过话题:“星宿间有秘法牵连是没错的,但不是一人死,其他星宿可得其全部修为……得来的、远逊于损丧的。” “半成。”林清畔声音笃定,没人能比他看得更准确。 一个星宿魔头被杀灭,修为中的半成会分散给其他所有星宿,如此算来,廿八星宿只剩最后一人时,修为可增长一倍半。这倒不是什么太大事情,但且不论能传力多少,只说这门身死传力于同伴的秘法,十足让离山众多高人惊奇了。 正低声议论中,忽然前方朗朗笑声传来:“初到人间,诸多别扭,结果来迟了一步,让诸位星宿仙家辛苦了。勿怪,勿怪。”随说话,一道幽绿色阴风云驾自远处飞来,所过之处,人间地方恶鬼啼哭声大作,无数坟茔震颤。 玄天道,日月两天尊,二十八星宿。道主嫌“朔月”不吉利,在其陨丧后不再重设此天尊之位,但他又提拔了另外一个天尊,唤作“幽煞天”。 他是“新来”的,几天前才得了道主的“提拔”,相比骄阳天尊、诸星宿,幽煞是个真正“新人”。 这种“门内事情”外人无从得知,但诸星宿都曾得道主法谕,知道自己又多出了一个上司。还在离山前苦苦激战的众多星宿恭敬开口:“恭迎幽煞天尊驾临离山。” 众星齐贺,唯独西方白虎第三星昴宿未吭声。 邪道妖人也有自己的脾气秉性,昴宿老鬼曾追随过朔月天尊,深得器重,老怪心中也朔月也敬重得很。 朔月天尊死了,这没什么可说,不过昴宿见顶替旧友的幽煞天,总有些不太顺眼,偏他又来得这么晚,是以听他假惺惺的言辞懒得搭话,手上法术不停,将前方一头齐凤妖精打了个粉身碎骨。 可当他正想转头再去对付下一个敌人时,忽然觉得脖颈一紧,被一条森冷长索缠住了脖子,旋即巨力传来,身不由己飞向天空,空有一身本领,却连挣扎的余地都不存。 昴宿老怪还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离山前正邪众人都看得清楚,幽煞天尊的云驾中探出一条长舌,卷了昴宿直入云驾。 下一刻,咀嚼声响起,同时阴风云驾散开,一头魁梧凶物露出本相,头似犬首但额顶凸出三枚肉瘤,背生双翅、但左为鹰翅翎毛丰满,右却是一盏芭蕉扇;双臂如猿长毛披满胸腹却生着蜥蜴般的鳞甲,手分五指,足却一爪一蹄,屁股后面还接连着一片鱼尾,根本就是一头被胡乱拼凑起来的怪物。 丑陋怪物幽煞天尊身形庞大,昴宿落入其口,仿佛幼鼠比于大狸。 犬牙交错,咀嚼不休,血浆顺着他本就破烂的唇边不停洒落,昴宿从他口中嘶声惨嚎,偏偏一时还不得死,直到那怪物仔仔细细嚼足了四十九下,这才喉结一动、将他吞咽,那凄厉惨嚎也终告休止。 生吞活嚼了一枚星宿,幽煞天尊全不提此事,对其他众星宿笑道:“诸位辛苦了,再加一把劲,攻下这离山,道主定有重赏。”说着,背后那双全不对称的翅膀一扇,十余团泛着紫红光芒的怪雾凭空而现,急射战团。 仍是不攻敌,一个星宿邪魔,得一团怪雾包裹,须臾间事、怪雾便又消散,而剩下来的那十几个星宿邪魔个个面露喜色:疲惫感觉一扫而空、损耗严重的修元又复盈满! 得其恩惠,忙不迭又是齐声赞颂:“幽煞天尊本领通仙,属下敬佩万分,拜谢天尊!” 恶战中,口称拜谢自不可能真正叩头,用舌头拜就是了。 幽煞天尊也不再袖手旁观,刚刚为邪修回复力气的那些紫红怪物彼此接连融做一团,微一震,化作鬼火般森森青绿,陡然弥漫开来,如浓烟一般,先是将八百里离山尽数笼罩,旋即亏鬼哭狼嚎之声大作,滚滚浓烟向着离山倾压下去。 为离山苦战众人心中一沉:星宿尽告回复,再加上一个幽煞天尊……当知,星宿邪魔不是等闲之辈,而那幽煞天尊杀一宿,比着恶狼扑鸡仔还要更容易得多! 全不见能赢的希望。 输了。 同个时候幽煞天尊哈哈大笑,对前方邪修道:“本座初来乍到,和诸位仙家还不算熟稔,将来相处诸位便知,我这个人,你敬我三分,我还你三丈;你冷笑我一声,我当你爹、儿面前活剥你皮!” 话音刚落,忽然离山界内传出一声笑,清清淡淡,不喜不怒:“傻屄。” 第六百五十章 无双城主,天下无双 山中一句市井脏骂来得如此清晰,传遍离山、传入战场、也通过天顶那面苍穹镜传向乾坤各处……可幽煞天尊真觉得自己听错了,离山高人修身养性,性情到时嬉笑怒骂,但无论何时都不会口出污言秽语。 幽煞天尊惊讶,脱口:“什么?” 大笑声起:“你、傻屄!”山中人又骂一遍。 第二声不止清晰,且没了之前那“清清淡淡”的高人气意,干脆就是响亮大骂,声动如雷! 幽煞天尊踏实了,就是有人骂自己。 而骂声炸响离山之际,山中一蓬光华闪烁开来,不绚灿不耀目,浅浅的白色光华,自山界内升起,如环如浪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所过之处,幽煞天尊催起的攻山独烟被一扫而空! 白光扫过,不听、相柳、裘平安、卿眉、南荒众妖耳中飘入一个声音:“辛苦了,且请歇息,让我来。” 骂人时如泼皮无赖的声音,此刻语气又变得清爽明朗,悦耳。 山中浅白光芒在涤尽毒雾后,微震、猛又暴发出一声锐金长鸣,整座天下都听得明白,那是长剑出鞘之鸣!就此,白色光芒化作长剑七百支,破空呼啸穿梭结阵,接下了所有邪修的攻势。 离山中,有人出关,凭一道法术挡下了诸多星宿的猛攻! 幽煞天尊一双犬目眯起,挥了挥手,山前众多邪修就此收手,向后退开。天尊不急强攻,他想看清楚骂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人。很快,他便看清了:无皮之人。 赤身男子,红色筋肉裸露。也不是一点皮不存,身上星星点点的有那么几块大小不一的皮,加在一起怕也不到一尺方圆。 正在长出皮来的无皮人。 不是离山弟子,他只是个栖身于离山、借同道庇护养伤的落难人。但他也是正道中人。 彼时闭关、不知外物,错过了天下正道合力对抗天星劫数之役,今日回神片刻,却意外察觉山外正气衰弱、邪异狂躁……伤势远未痊愈,甚至都不晓得外面发生了什么,仍毅然破关去!正道中人不匡扶正气,那又何必修行,那还疗个劳什子的伤。 正道天宗,无双城主。 爱说脏话的戚弘丁。 无双城修心不修口,这座大好天宗陨落前,城主的污口脏言于修行世界中也曾大大有名!想骂就骂。对该骂之人又何须吝惜言辞?若你所为脏了心烂了肺,我骂便绝不怕脏了口。 骂他,因戚弘丁听不惯“剥皮”两字。 没皮、没衣,偏偏戚弘丁步态方正,先拔身于离山天空百丈,再一步一步走向战场,缓慢且从容。昂首挺胸骄傲微笑,仿佛他是绝美男子、身披人世间最最华美裳袍。 谁说他没有皮,当第一步跨出,湖川见底大河露滩,烟云起于千里;第二步迈开,烟云八方汇聚而来,缭绕于身;第三步落下时烟云散,完好男子,俊美男子! 不似尘霄生那般娇美,他一点也不娇;不似苏景似的清透。他不清透:面如刀削斧凿棱角分明,双目微陷而狭长,身体不算魁伟但肌肉硬朗,戚弘丁的俊美:破山蹈海之锐、顶天立地之韧,那是男子精壮、强悍气意! 赤裸男子,俊如岩山……谁说他赤身裸体? 第四步跨出,山中成片秋枫林,那艳艳如火的颜色流转开来,树不动叶不动,只有林中的颜色动了,铺天盖地的火红奉于戚弘丁,绕身旋、化红袍,再看枫林仍在,只是……所有的叶儿都变成了白色;第五步迈下,山外金灿灿的稻谷也失去了颜色,戚弘丁脚下多出一双金靴;第六步站稳,树干棕、秋草黄、鹂羽翠、莽山皂甚至苍穹深蓝……诸般色彩汇聚,结化七彩巾,落在戚弘丁手中。 前三步,夺下千里修水生肤;后三步,采遍千里颜色结袍。 第七步,落地,风轻云淡,再不见异象,戚弘丁站稳在战场。 我所至,千里无颜色。 无双城主,天下无双。 不看邪修一眼,戚弘丁望向石窝中一众离山高人,不谢离山曾对他相救相助之德,不问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祸事以至正气如此虚弱,他对沈河说道:“两件事,要麻烦沈真人了。” 沈河点头:“戚师兄请讲。” 掌门在点头,林清畔、任夺等人却在摇头,当然不是要拒绝无双城主还未说出口的请求,摇头只因:心中戚戚。 “下山时刚刚看到师叔重伤昏迷,若……将来还请离山道友多加照顾。” 沈河点了点头:“请放心。” “第二件事……”戚弘丁笑了,抬手扬起手上的七彩巾:“是这个。我自己不会扎头巾,要请离山同道帮忙……最好是女孩子,男人给扎头巾感觉古怪。不情之请,万勿见怪。” “我来吧。”红长老挽袖,露出白藕似的一截小臂,不料戚弘丁忙不迭摇头:“使不得使不得,戚弘丁虽然脸皮厚,可也不敢劳动红师妹。红师妹这双芊芊素手,可就只有沈兄的头发才配得上。” 这是什么怪话啊,戚弘丁一边说,还转回头对沈河眯了下眼睛,不修口疯言语的无双城主。 红长老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可气不来更笑不出,眼波盈盈,敬佩之外还有伤戚。 剑尖儿剑穗儿费力站起来:“晚辈为戚师叔正巾。” 戚弘丁笑容平静,诚恳致谢,将手中七彩巾递给双姝:“有劳两位小仙子。” “结书生巾可好?”剑尖儿问,剑穗儿跟着接口:“又或者英雄巾?快活巾?秀逸巾?” “书生巾吧。”戚弘丁应道。 一种男子头巾扎法,为东土书生所用,唤作书生巾,此外这种扎法还有两个名字:义气巾。 正气巾。 很快头巾扎好,戚弘丁最后又对沈河点点头。转回身走向邪修。 幽煞天尊“初来乍到”,东土人间的俊秀人物他知之甚少,根本没听说过戚弘丁,但早有星宿妖魔认出了无双城主,低声报于四不像的怪物天尊。 见戚弘丁转身向自己走来,幽煞天尊桀桀而笑:“无双城主,天下无双?啰嗦无双倒是……” 戚弘丁也笑了,摇头打断:“少与我废话,尔乃邪魔……”前半句说完,昂首吸气,后半句四个字喊得震彻天地:“傻屄邪魔!” 言罢上青天,无双城主飞扑强敌! 不动咒不驭宝,赤手空拳。 啰嗦?那是和同道朋友啰嗦,若非眼前有事,啰嗦上三天两夜无双城主也不觉气闷。但对着这些邪魔,戚弘丁懒得听他们说什么也懒得对他们多讲话,甚至连那“七拼八凑”的凶猛魔头的来历、姓名都没兴趣知道。 便如戚弘丁的脏口喝骂,管他从哪来,管他叫什么,归根结底:傻屄邪魔。 戚弘丁人在高空如鹰隼扑击。邪修又岂容他近身,诸多星宿齐齐动法。霎时玄光大作,一道道凶猛法术或飞剑法宝直击天空。 幽煞天尊也昂起头,犬口大张,千年戾气无数怨魂炼化的一盏戾天幡打出。鬼哭狼嚎声响再度弥漫于天地,千万鬼魂怨气结法,化百里杀灭劫云倒卷而起! 便是正道明宿、天宗长老遭遇“戾天幡”这等凶邪法器也要先以正法护身再图后算,何况还有十多精修邪魔夹击、大群妖邪并法……可戚弘丁哪有半分退意。左掌绷直左臂高举,口中一字大喝:“罡!”手落、如斧凿劈斩。 一只手,开劫云、退千法,硬是将攻于面前的所有邪修法术尽数劈开,而这一掌劈斩之势非但不见消弭,反倒更强更猛,斩向幽煞天尊。有三个人看得见……沈河、任夺、林清畔,就只有他们三个人才能看到,随戚弘丁手掌挥起,千里内散落于九霄天上的纯正罡气流转结形;当戚弘丁手掌落下,千里纯罡化归一柄无形无势只有隐隐气意的巨斧,归于无双城主的左掌。 一字动仙罡,九霄天斧入我掌。 邪法辟易,手劈当头,幽煞天尊避无可避,怪叫一声双拳斜叉硬挡戚弘丁猛袭。 劈掌落、中邪魔手腕,“啪”地清脆响声音,拳肉交击响动,让幽煞天尊完全没想到的:不疼。真的不疼啊,那十足骇人、似是连大地都要斩做两断的一掌,居然不比着凡人一击更强,不存丝毫伤害。 心头闪念,疑惑才生,幽煞天尊突然听到身旁轰然巨响,左侧半里地方,三十丈宽七十里长巨壑突显,之前置身于此的诸多邪修,无论修为精深的星宿还是身形滑溜的小妖贼道尽数惨死当堂,只有血浆肉泥,连一块完整皮骨都不存。 一掌斩落当头,罡斧神力却落于一旁,杀天尊手下。绝非指东打西,而是……我法从我心,劫随思意去! 我法连心不牵身,管我一掌落何方,只看我意斩于谁。 这便是无双城主的天下无双。 戚弘丁笑,英俊男子,笑容阳刚开朗。掌落人也落,就是俯身自地面一抄,右手抓起一把泥土,口中第二令撼动大地:“坚!”喝断中挥手,将手中沙土抛向幽煞天尊。 第六百五十一章 天下秀 抛土扬沙?泼皮无赖才会用到的打架手段。可当这一把沙土扬起,千里地面突变稀软。 千里大地,地中那所有“坚”都被戚弘丁抓干,融入手中那一把土,攻敌。 一令地髓起,入手千里厚土。 再看戚弘丁,红袍金靴正气巾,眉飞色舞大笑中,好像问:谁敢天下无双! 没了“坚”,大地就失了骨丢了梁,变得比沼还稀比水还软,浅薄散修猝不及防,尖叫声中顷刻陷落地面,离山也被戚弘丁的凶悍法术连累,轰轰向下沉落去。 幽煞天尊急急拔身而去,飞过来的不过一把“沙土”,但他真就觉得,是这千里大地提转夯砸,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什么是东土俊秀,什么是正道风流。 怒啸连天,幽煞天尊人在半空胳膊倒转自背后猛一用力,把身上那片充当翅膀的芭蕉扇拔了下来,迎向沙土奋力猛挥,芭蕉扇上扇出来的不是风,而是一片血河,赤浪翻腾怒涛轰荡。 …… 活着一人,倒挂,开颈放血,并以法术维持,保住他性命,待血满两升为他止血,将扇浸润血中。扇形如芭蕉质却如棉,刚好可以吸满两升,一滴不剩。 撤掉伤者的护命法术,将扇附于其口鼻,使可怜人活活被捂死于自己的血中。可怜人命中戾气进入扇血,魂飞魄散再无轮回机会。如此往复,一天一人,炼扇八千年,始得扇中血河一道…… 幽煞天尊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忽然一天醒来,面前一个面容慈祥的白袍老汉,正对自己微笑,见那老汉第一眼,幽煞便知晓自己要对他忠心不二! 老汉传下他一枚玉玦,内中尽是修炼办法,血扇炼法正是其一,每天一个炼扇的活人也是田上以秘法炮制、封起阳气不为外界察觉后送来的。 幽冥里,怪物修炼万年;不久前,忽又得修为暴涨;就在刚刚,每一个星宿陨落他又添出一份修为……幽煞天尊狂妄自大,从未将阳间人物放在眼中,这凶物心性浅薄修为却扎实无比,他是玄天道主最最珍惜的一枚好卒。 煞扇动血河出,腥臭熏天,迎向那一把“沙土”。 血河、沙土堪堪相触,就在这个刹那,站在地面的戚弘丁将双臂平端双掌平伸,左掌上右掌下掌心互抵,继而双手一转右掌翻上左掌旋下,同时口中第三字:“转!” 天旋地转。幽煞天尊的天、旋;无双城主的地、转。瞬瞬圜移,本应在半空里交汇的那两道神通竟错过开去,全没道理的,可就是错开了,是相对、是互迎,但那两道法术似是各出不同宇空,全无碰撞交错而过! 由此,血河奔向戚弘丁,沙土继续轰向幽煞天尊。 两掌结乾坤,左旋动你天右转移我地,戚弘丁还在笑,天下无双妙法无双。 双掌分,昂首迎血河而傲然不退,左手食指倒转,在自己的额头、沿着眉心到发髻轻轻一划,皮肤绽鲜血流,两寸伤痕一道。随他额头绽开伤口,他身前的空气,也突然裂开一道伤痕,百丈高,自地面之划半空——乾坤裂虚空现! 空气开,灰影显……眉心通天宇,印堂破、三眼开、拜望虚空!七天宗,无双城,戚弘丁。 血河未能欺身,尽数冲入虚空,魔物炼化八千年的血扇,废了。废在戚弘丁的食指轻轻一划。 幽煞天尊去哪里求得开天剑来剖开虚空?且先前戚弘丁的“天旋地转”之法,让沙土的袭杀变得突兀万倍,躲不开更无可防,只有挨了……轰隆巨响,强悍邪魔被打得飞退三十里,胸口深深塌陷。 沙土散去,“坚”重回千里大地,所幸戚弘丁一击只是眨眼事情,离山沉落七丈便止。 幽煞天尊倒飞,还不等他回一口气稳住身形,戚弘丁就身化流光、如影追上,又一次左掌绷直,如斧凿砍下,向那邪魔头颅! 但戚弘丁口中敕令不再是“罡”,而是“雷”!一样的起手式,不一样的法术……无双城主斗战中,动一法便弃一法,穷尽此生,绝不肯重复再用以往用过的法术。 是傻是傲?皆为天下无双! 喝令起,道法传天、无双气意引动天威,千重雷霆显现。 银鞭紫弧、起于苍穹落于左掌,而戚弘丁随之消失不见……他的身体、血骨、气意、修为……所有一切融于天雷,尽数归于这一掌,俊朗男子消失了,只剩一只开天裂地的手刀! 手落刀落雷霆落杀劫落,正中邪魔天灵。 威猛一斩,嘶声惨叫中幽煞天尊被打了个粉碎! 雷霆隐手刀敛,戚弘丁重新显身落足地面,并未立刻动法去扫荡其他邪修,双手背负身后,昂首望向天空……幽煞天尊确是碎了,但不“乱”,头、肩、臂、上身、胯、腿、足、一片翅膀……一样一样都是完整,那本就乱七八糟拼凑起来的凶物更像是“解”、是“散”。 身体各器部散落三百丈天空,缓缓漂浮并不沉落,幽煞天尊的头颅双目合拢嘴巴紧闭,但他的声音依旧飘于天空,阴森虐戾:“戚弘丁,眼界狭小之辈,太小看你家天尊了!” 戚弘丁终于肯和敌人“啰嗦”了,闻言点了点头:“不错,小看你了,你非普通邪魔。” 刚刚相斗过一场,幽煞天尊口中虽刻薄但心中哪里还会轻视戚弘丁,知道了他的厉害,再听他说上一句“小看你了”,幽煞天尊心怀开畅。而戚弘丁的话尚未说完:“你非普通邪魔,你是大邪魔;你也非普通傻屄……” 脏口正道,秽语高人发生大笑:“你是大傻屄!哈哈,邪魔,还有何腌臜法、邋遢术……来、来、来!” 恶骂如天雷轰动八方,俊美戚弘丁昂首向苍穹,目中无人、只有天! 幽煞天尊勃然大怒,口中厉声传令,远远散开……四周有大群邪魔闻令各施本领蜂拥而上,千重法术轰涌,必杀戚弘丁。 离山顶平安龙、离山周不听藤、离山前九头蛇,卿眉小蛮妖和众多南荒妖也各自起身,口中咒嘹亮手中法凶狠,想要迎上前去助戚弘丁一臂之力,不料戚弘丁摇头而笑,摆手间一道柔柔清风拦住了护山同道,仍是笑:“你们再歇一歇。” 话音落,双足猛顿,狂风生于脚下,戚弘丁放声而唱:“愿以我血换天丁、求以我骨盼仙甲。若有神,骨血相求,入人间!” 几句诀不伦不类,可其中决绝之意有谁能听不出来,戚弘丁要以身试法,换取浩大神通!这事情来得太突兀,明明稳占上风之战,无双城主忽要做自残相搏?!离山阵中方先子大吃一惊,脱口急呼:“使不得!” 可又哪里阻拦得住,戚弘丁吼喝愈发狂放:“我骨在此……我血在此……丁甲何所在,还不现身相……见!” 前四字,戚弘丁伸手入口、掰下一颗臼齿,中四字,掰齿后戚弘丁就势咬破自己的手指,然后把指上血涂在牙齿上,捏碎、挥散。 方先子喊不下去了……一颗牙,几滴指血。嗯,确是骨、确是血,如假包换,无双城主污言无忌,但不骗人不欺天。 咒诀喊得吓人,戚弘丁的做派十足“小气”,但那一颗牙几滴血唤起的神通却惊天动地:璀璨光芒震烁而起,丁甲十二神将就那么凭空出现,执巨槊舞长戈逆冲邪修阵中,身动如风电身坚入金精,杀敌。 “散”在高空的幽煞天尊怒吼一声,头颅上大口猛张、黑色雷霆轰砸,左手化作污风滚滚、三千厉鬼猛将藏身其中;上身散碎内中蹿出一头七尾三头巨煞毒蝎;右腿连连震颤,七十四根真阴锥呼啸飞去…… 之前被戚弘丁毁去的血扇是幽煞天尊的半片翅膀、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样的道理,幽煞天尊身体的每一器部,皆为精炼法宝,这怪物合在一起是猛鬼,散开身体便是无数凶狠宝物,随便哪一件都不比血扇逊色! 铺天盖地、凶器袭来,戚弘丁全不退避,正相反、举步登天他迎了上去,口中朗朗唱和化作天音隆隆! “三光秀,圆明实相!” 天音动荡,金红色阳光自东方扑卷而来,皎洁月光自西方斜斜罩下,闪烁星光从天顶各处散落,所有光芒尽落于戚弘丁身上,把那俊美男子渲染地犹如仙神一般……三光秀,圆明实相。 “无极秀,洞虚豁朗!” 第二诀动,天有极地有极身有极唯独思意无极,无双城修法的根本便是:再将无极之意洞彻有极之身、有极之地、有极之天!诀起法动,披满光芒的戚弘丁身形微振,消失于空!不是隐身法,不是散身法,而是融身法度,将身容于意再将意散于百里乾坤,这百里,不见戚弘丁却只有戚弘丁……无极秀,洞虚豁朗。 “明堂秀,道契心壑!” 第三诀,识海缩、升,天地沉黯唯我一点智慧光,照射于心再投影于世,百里乾坤化我心中仙乡梦境,天是昨天的天,地是僮儿的地,戚弘丁心中故地入法来,好一片秀美风光,浮云清静、芳草清静,屹立数千年终于坍塌的古老修城重现于人间:百里乾坤无双城……明堂秀,道契心壑。 “天下秀,独立无双!” 最后一诀出口,戚弘丁人形重现,天上无双城,城中戚弘丁!他变了,不再是刚刚看上去三十不到年纪的青年男子,他年轻了,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少了几分坚强多出几成清秀懵懂,正笑。 巾不见,长发披于肩;靴不见,赤足踩在铺满桃花的清幽小径;红袍仍在,灿灿枫火,红衣少年翩翩……天下秀,独立无双。 第六百五十二章 鼓击两重天 幽煞天尊解身化重重法宝,那些法术来得何其迅猛,说一句“追风逐电”也算不得夸张,但没用、再快也没用,再快也得等:等戚弘丁施法。 天地被“拉长”了。那于半空倒扣下的魔锥、从煞云中起身的鬼将、从魔口中绽放的雷霆等等等等所有妖魔的攻势,向着戚弘丁疾飞而去,可总也飞不到!反观戚弘丁,四句玦唱朗朗、心法行转从容,直到他无双城法境成形、红衣城主显身,幽冥天尊的法术才真正攻到——百里域、百里城,城主纳敌于其中。 鼓声不知从何而来,一声一声,咚咚作响,响于耳却落于心,一声比着一声、更振奋。 城中有鼓,荡气回肠! 邪魔杀劫入疆域,直击戚弘丁,戚弘丁却闭上了眼睛,听鼓,少年郎面如玉,一笑谦谦。忽然他跃起,背腰屈膝提双足、仰颈昂首垂长发,双臂抬双手拳、屈臂……城中戚弘丁跃起三尺,那一刻他身如弓倒背!旋即身体正躬回,人落、双膝于双肘砸在地面,正应了一声振奋之鼓:咚! 再腾身,仰向天,看邪魔杀劫也看碧蓝苍穹,眨眼睛、拧腰变势,人独立、在落地,单足踏地,再应上一声冥冥天鼓:咚! 跨步飞身,急冲十丈,忽收势,跪落大地,一拳砸下,还是应着一声鼓:咚! 起身笑,沉腰正身,又急退倒踩七星,接连七步一步踩一鼓:咚咚……咚! 红袖卷、红袍猎猎,谁能看不出,红衣少年应鼓起舞!是舞,却无柔无媚,一跨步仿要大地崩裂。一昂头似要洞穿苍穹,一腾身如蛟龙搏海,一起手便要拔山撼岳,少年舞阳刚舞。铿锵无双、豪迈无双。 舞随鼓而来,法因伴舞而生。 有风起,满城琼花飘落;琼花飘落,引来蜂蝶无数。戚弘丁挥袖花蝶间,一花绽开十三剑,一蜂做一锐,一蝶成一剑。有云来,淅淅沥沥小雨滴落,雨汽氤氲满城,唤来了彩虹一架。戚弘丁猛昂首,长发暴涨通天去。满天雨水汇涌成潮、入彩虹分七色,一色一天剑;有水浸地面,小草不甘寂寞,钻出嫩嫩地绿芽儿,戚弘丁落深娇嫩草芽间,手落手在起,作势一拔。猛一声皮鼓荡荡,千草万芽儿尽化利剑冲天起! 剑法,戚弘丁修剑。 这其中藏了一份骄傲气意:剑出离山?且看无双之剑。少年常气盛,他做城主时离山已如日中天,藏下一份比试之意,但并无倾轧之心,他只想:让无双城天下无双。 今时今日,终得机会舞剑于离山前,杀、邪魔。 少年舞不休、风云变幻万剑不休,那红红之舞便是他的风华绝代他的举世无双! 而戚弘丁已然泪流满面,城中一舞恍如隔世,无双城只能入梦,天地间再无处可寻……不闻剑鸣,离山前只有鼓声回荡! …… 鼓低沉,立足西仙亭,可觉脚下山峦微颤。 山间墨色军马已被涤荡一空,西方完全沉寂下来,似已皆尽全力再无力相抗。 西仙亭上两重大阵之一,殷殷鼓正缓缓发动开来,局势大好,山峦间苦战余生众人个个喜形于色,唯独天不作美,隐隐哭声绵延不断,为西方即将覆灭而恸。 天哭任它哭,想要灭轮回毁世界的邪物,判官不容。 鼓声缓缓,自西仙亭山峦中正中传出,每十七息做一击,前十响除了低闷异常并无其他特殊地方,但从第十一响,咚一声,不再震山而是震于空。肉眼可见,西仙亭上百丈天空,随那一声鼓响,空气中每隔十丈便有一道涟漪震颤开来,十道涟漪向着四下里播散而去,十里不绝百里不绝,直到视线尽头涟漪仍在波荡开散。 第二声鼓,西仙亭上两百丈又开十道涟漪,三声鼓,三百丈天空十层气浪卷动……如此,鼓做百响,万丈天空分千层层,涟漪推气浪绵绵不休。 鼓震百声,划千重天。 再之后,鼓声忽变,没了缓慢深沉,变作急急轰响,再看万丈天千层涟漪,悉数凌乱,此刻情形像极了一场暴雨泼入微波徐徐的大湖。 鼓声催,涟漪乱、天空乱,乱到无以复加时候……就此崩碎! 破万丈空、破千重天。破碎气浪中,一只雏鸟跃出……眼皮都睁不开、绒毛还有些湿漉漉的,刚刚孵出不久的小鸟儿,比着小鸡仔也大不了多少。 雏鸟笨拙,头上还顶着几根稀稀疏疏“胎毛”,心思却高远得很,居然奋力拍动翅膀,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 鼓声重新归于沉缓,但那份沉闷之意早已散去,变得生机勃勃,仿佛……心跳声,这乾坤世界的心跳声,有力且温暖。一声鼓,雏鸟绒毛潮湿退去;二声鼓,鸟儿嘴角嫩黄褪去,三声鼓,一身细绒变成毛毛扎扎的初翎。 如此,鼓响一声,那稚嫩鸟儿就长大一分,七声鼓,鸟儿变作信鸽体型,飞得稳健了,围绕西仙亭缓缓盘旋;十四鼓,鸟如鹰隼、头生金冠、翎尾初成,不算长;廿八鼓,彩羽缤纷,翅展十余丈,赫赫然一头漂亮孔雀,且越长越快。 鼓响一百一十二声,孔雀化身一百七十里,不再盘旋、静静悬浮半空,巨大身形将整片西仙亭稳稳覆盖,高高羽冠、璀璨身色、长长翎尾斜垂……仔细看,其他地方都对,可它的尾巴又哪里是什么翎毛:一条一条“长翎”摇摆不定,张牙舞爪,分明……是一条又一条的凶恶蛟龙! 仙雀延蛟尾,闻所未闻的怪物,美艳到不可方物、却又凶戾到无以言喻。但不算完——鼓声第四变,柔和不再活力不再,只有浓浓怒意、满满杀伐:鼓如恨,恨绝天地! 连串鼓,七七四十九响如急鞭怒放,百七十里冥雀身形随鼓簌簌颤抖,眼中的怡然与高傲散去,目光渐凄厉如剧毒之刃,鼓声落下一瞬,冥雀轰然崩碎——雀仍在、崩飞四方的是它山上的颜色,璀璨妖娆散碎,晦色之雀,戾蒸腾煞弥漫,旋即一声凄厉啼鸣,满满戾气之物振翅而去,急急冲向西方黑暗。 冥冥鼓,阴阳司内无尽年头、审断游魂所结怨气,入鼓生灵魅,凝结成这一头只恨杀不尽眼中一切的凶物;怨恨雀飞去时,天空重现,直到此刻苏景等人才发现,在雀之上的天空里,一盏大红旗正烈烈卷扬,于高处、随雀后,同样向着西方而去,旗子能有多凶猛?苏景昂首望向旗子,全无反应,唯独收藏囊中的丈一龙剑,突然跃出爆起一声铿锵剑鸣,如喝彩之声! 丈一“追随”苏景身边数百年,遇到多精彩的法术、多强大的敌人,也从不曾听它有过主动长鸣。 得此剑点头,足见那法术了得。 阴阳司,无数判官主持轮回、铁面奉大义积攒下的无尽正气,便是那十里飘摆红旗一盏了。 雀西去,她在万丈天空,身影投于地面,压垮大地,她的影子便有万万钧沉重,随她西飞地面上显出一条宽宏之壑;旗西去,它在更高处,肉眼即可见它过处,阴间那永远绿幽幽的苍穹迅速爬满龟裂,正气冲霄,天都摇摇欲坠。 一为子民怨气,一为官员正气,两道真力既是截然相悖又相辅相成,除了煌煌仙力杀灭敌人外,这怨、正两股气意还会了结另一重“纠缠”:气数!两阵成形,灭他气数。 阵击远去,到此刻,不论谁胜谁败,只说法术圆满,判官的西仙亭大阵算是彻底完成了,西仙亭山间玄光再起,入阵去的诸位判官重新显形,回归苏景等人视线。 没人去打招呼,众人翘首,全神贯注望向西方…… 两道大阵直奔西方黑暗,没有想象中的纠缠冲杀,当攻袭到,雀、旗与西方黑暗才一碰触,便是一声贲烈大响。 怒响中,雀崩碎旗崩碎黑暗亦崩碎,绝不拖泥带水,再也痛快不过的:碎。 压在西陲、同样也压在大判官心头的那沉沉黑暗彻底轰碎!崩了、散了、没有了!小鬼差妖雾忍不住,啊哈一声大笑,可他的欢呼声才一响起便告断末,西方,黑暗是散去了,但还有一座黑色天峰矗立。 下一刻天峰崩……一块块巨大的黑岩砸下、落地一滚——一头又一头墨巨灵,一座擎天巨山,三百墨色巨灵! “西仙亭”众人只觉脑子中“嗡”一声响! 除了惊骇、绝望,还有想不通……既有三百墨巨灵,又何必退缩黑暗中!此事,万万说不通。 人人呆立当场,唯独苏景,阳火、墨色,天生的对头;十二魂、墨巨灵,千古的仇敌,见那三百巨卒冲来,苏景身周火焰暴涨,昂扬吼喝中扑跃而去。 西边,大过山岳的巨灵,三百众;东面,周身烈焰翻卷的青年人,一人、一剑,丈一长剑。 人破空、疾驰,剑高举、长鸣,剑势已动,能够挽回败局的就只有手中一剑,用性命去换的一剑。 没人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但离山弟子心中还有两字,在“性命”之上:赴义。 贺余如此,苏景亦如是。 第六百五十三章 修行人间,剑出离山 幽冥,三百墨巨灵急冲,他们的步伐沉重、每一落地便会引动千里震颤,他们的目光沉冷……只有沉冷、不存生气。 丈一长剑厉啸冲天,苏景口中咆哮已不成声,反复着只有一个字:“来、来、来!”是因炽烈战意、呼喝敌人让他们快领死;也是自己身死前的号啕,呼唤那阳世间的剑冢,那万千神剑入战来。 苏景看不见,跨越冥冥,阳世间剑冢内万千神剑正齐声暴鸣,剑身震碎泥土、岩石,正拔出,寒光迸射,横扫四方。 只待万剑起,苏景便要身受反噬,五百年辛苦修行化作飞云散去,他还不知道,离山遇宵小、正苦战……便在此刻,苏景忽觉天旋地转,耳中那狂风呼啸甚至湮灭了丈一神剑的怒鸣!旋即手腕一紧、手上一轻,手中的神剑竟被人夺下了。 一人从苏景侧方闪过,轻轻松松夺下了他的剑。 苏景甚至没能看清他的身形。 那柄剑,如今是轮回唯一的指望啊!苏景狂怒,阳火金风金乌剑狱、所有心神都在这一瞬入战来,只要能发动的法术、宝物尽数发动开来,杀那夺剑人、抢回丈一剑!但法术才一动,身前忽然一阵柔暖的感觉,另个方向又冲来一人,直入怀中,就那么轻轻柔柔地抱住了自己。 夺剑人苏景没看清,抱住自己的人一样没看清。 苏景是什么人?他破五境时杀妖皇、破六境时斩邪佛,结成宝瓶身后连墨巨灵都斩杀过几个了!此刻竟成了“怂货”,哪来的怪物啊,把他比得练个稚僮儿都不如! “阿哥……苏……锵锵啊。”被人抱住,耳边有少女的声音响起,满满的开心和惬意。 “啊!?” 这世上喊他苏锵锵的人不计其数。可叫他“阿哥”还会柔柔拥抱的少女,就只有过一个! 同个时候,又一个声音响起:“怎么回事啊?”再也熟悉不过了,师叔陆老祖的声音! 老祖一问,一份迷惘,的确不知道怎么回事;两分喜悦,又见到苏锵锵了;还有……七分战意,管他怎么回事,他看得见那些墨巨灵、晓得苏景正好和这些东西拼命。那便,足够了! 一时间苏景懵住了,怀中拥抱的,雕刻少女;身后说话的,师叔陆九;那刚刚夺下自己拼命一剑之人,是吃面老道?举目望去,不是老道又是哪个?道士赤足,把丈一长剑拖在地上,脚步轻轻松松,向着前方走去。 再抬头做仔细观看:白色大地、血色天空、黑色日月星辰共聚苍穹,不是青灯境又是哪里! 可再展目四望:西仙亭群山、山中目瞪口呆的阴阳司部署;前方墨巨灵三百人,整座急急冲锋……还不等苏景弄明白怎么回事,遽然一道强光绽裂。有人大笑,水声轰动——大笑之人,陆崖九,好生无聊的日子。可做一战,无疑大好消遣,快活不已;强光与水声,便是老祖的寒月天河。 小小斗战,明月映天河;正邪之争,天河升明月。 不过剑法逆转一变,威力却是天差地别……严格以论,老祖这一剑不应唤作寒月天河,而该称为“天河明月”。 银波银涛汹涌奔流,就在怒浪涌动中,一枚枚银月自川内升起,明耀天空;十里川,三十月。有如钩有如盘……东土修士观星望月算得基本功课,苏景看得明白,那是一月份、正月的……三十子夜三十月;天河奔腾,再涨十里,又是三十月,二月天,天天见月;呼吸间,天河暴涨至一百二十里,三百六十月悬浮九天,下一刻陆老祖投身天河去! 人入银川,剑出明月,三百六十月齐放寒芒,剑意绽、剑气升,绝伦一剑斩下——一轮明月,是为一剑! 三百六十轮明月,便是陆老祖的三百六十剑齐出、便是陆老祖的剑动乾坤! 月不同,剑不同。朔月隐杀暗刺,满月光明中击,钩月诡变旋斩。但不同月不同击却都是一样的威力,每一剑皆为老祖全力一斩。 苏景“啊呀”,又跳又叫,想要高声喝彩又想放声大哭!五百年前他不懂剑,看不出老祖真正本领;精修五百年再来看,心绪如潮热血激昂:我可挡得几剑?师叔……却有三百六十剑! 这才是真正的离山剑痴,离山陆崖九。 只凭此一剑,足证得:修行人间,剑出离山! 不因己而气馁,只为前辈高人风采而激荡神魂,苏景口中嗬嗬怪响。 月煌煌、剑煌煌,三百六十剑迎上敌阵!尖锐啸叫顿化风雷鼓荡,冲在前排的几头墨巨灵身体崩碎,而天河涌动中,又是三百六十明月升……旧月未消新月再生。陆九只能动三百六十月、一剑做三百六十击?错,倾全力,可让天河升月千零捌拾,他一剑,千盏明月相随、千盏明月杀敌! 可当天空密布七百二十月时,那银色巨川突兀猛震,旋即轰隆一声崩碎了。河川崩、明月尽碎,苏景大吃一惊,绝伦杀势夭折,必是师叔遭遇敌人秘法突袭……但、开怀大笑声响起,陆九身形再度显现,长剑寒气浓,把握在手,身御风而去,舞剑入敌阵。 那河川、那明月,是陆崖九自己崩碎的,只因:嫌不过瘾。 事入巅极、返璞归真,天河明月虽痛快,但还是比不得亲执三尺青锋抹断仇寇咽喉来得过瘾,陆老祖要打酣畅一战,运剑、用剑、不御剑! “道长,比一比。”老祖提剑冲向墨巨灵,口中不忘招呼吃面老道……自己杀也不过瘾,若有个强大之辈来比着杀,那才是:剑痴人的天上人间! 吃面老道嘿嘿憨笑,脚步再动,擎丈一入战去。 人如惊鸿剑如龙。师叔、老道攻入敌阵,任凭墨巨灵如何调运法度,又怎伤得到他们一根头发;任凭墨巨灵身体坚硬,也挡不得两位绝顶人物一剑穿身! 苏景满心激动,正咬牙攥拳看得入神,忽举手上一暖……雕刻少女不知何时放开了怀抱,正拉他的手,口中吃力:“你……去……也啊。”少女把他当成亲人看待,见他对前方战团心驰神往,想他也能去入战、开心。 三尸这时候都跑到苏景身边了,拈花耐心可好,纠正:“你也去啊。” 少女的眸子明亮极了,点头:“啊。” 前辈高人出手,胜券在握了,自己的小命可就又变得比天还重了,赶忙摇头:“我去了碍手碍脚,还是算了。” “不……事啊。”少女摇头。 拈花再纠正:“不事……是没事啊。” “啊。”少女咯咯咯地笑,见苏景不肯动,干脆一用力,拉起他的手奔向前方战团。少女力大,苏景全无挣扎余地,就好像个布娃娃似的被她扯向前去,三五个纵跃,他就“被冲入战团”。 同个时候陆崖九的声音传来:“全力施展与我看,看看你现在修行得进境如何。” 既已入战苏景又怎会再扭捏客套,口中朗朗:“启禀师叔,刚破第七境,宝瓶身结得还不太稳当……”说话时人化玉相,吐气开声飞纵而起,与最前方一个墨巨灵对上一拳。轰隆闷响中,苏景落回原地,墨巨灵向后退开几步。 “启禀师叔,最近事情太多,怠慢了修为,修元增长不是很多。”第二句话说完,烈焰奔腾,倾尽所有苏景毕生修为尽绽,化作一道金灿灿的烈火大柱直冲苍穹! “启禀师叔,剑术上弟子资质愚笨,实在练得不像样子。”话音落金色火柱撞入九霄,猛一声烈烈啼鸣,巨柱顶端爆裂开来,一头金乌振翅而出,虽稚嫩幼小、虽满身伤痕,可是再明白不过的,那真是的是一头三足神鸟!金乌化剑来,绽放淬厉剑意,俯冲地面;而金乌显身同时,那根巨大火柱也彻底绽裂开来……一柱冲天火化作九十九道阳火天蛇,每头天蛇皆由一枚剑羽引领,蜿蜒咆哮着、追随金乌身后冲向地面战团。 “启禀师叔,幽冥逢大难,弟子略尽绵薄力,耽误了修行,法术也没太顾得上练……”说着话,天上火雨角落、地上火川暴涨,身边的烈火巨灵也跳将出来,而金乌与剑羽挟火冲入敌阵完成凶狠一击后、立刻归于苏景身边,合于法术结做“昊昊乾坤”,一方剑火法域中羽花开鳞叶展,威势席卷八方! 陆崖九的大笑声再次响了起来:“浅薄小子啊!” 宝瓶身结得不太稳当?炽烨宝瓶之身,即便不算旷古、至少也能烁今,这若还不算“稳当”,哪还有什么是稳当的;修为增长不是很多?幽冥中的小恶霸做了两笔大买卖,先“抢”了七十三链残力在前、又“吞”了阳三郎精纯修为在后,赚了个盆盈钵满,还要再算上小金乌元神吃了个“死太阳”,这些只是“意外所得”、尚未计算苏景这些年认真修炼攒下的真元……这要不算多,那“多”字究竟何意;一道剑刹天乌,九九剑羽天蛇,看上去稍嫌花哨,可无论瞬灭或剑域都已大有模样,莫忘记,他才修炼五百余年,以他的年纪,以他的成就……他要练得不像样子,那像样子究竟是什么样子;至于法术,趁早不必说了,阳火巨灵已经与一头墨巨灵厮打在一起了! 嘴里说着自己这不行那不行,手上拼命卖弄着自己这也行那也行,得了便宜必得卖乖,有了本事一定要显摆…… 当年陆老祖从贼寇手中救下来的,是个浅薄浅薄的浅薄小子。 第六百五十四章 多谢仙子 口中笑骂“浅薄小子”时,陆老祖眼中神采飞扬:这小子是他收入离山的,苏景有成就,老祖自然开心畅慰!是以稍顿过后,师叔又点头赞了句:“不错。” 当然不错,年青一代翘楚人物,又怎可能错得了!苏景声音谦逊:“启禀师叔,身窍洞天内还有一位朋友重伤,弟子分了一份修为为他疗伤,由此发挥不出全力,让您老失望弟子万分愧……” 话没说完,老祖的大笑声愈发响亮了:“闭嘴!少在卖弄了,快去谢过仙子吧,她已救你三次了!” 刚刚苏景又纵身又施法,一时间没留意雕刻少女,直到师叔提及他才发现少女不在身边了……肩头一暖,“仙子”在他左肩:小小的一头白色狐狸,舒舒服服地卧在苏景肩膀。 狐狸小,尾巴却又长又蓬松,在苏景的脖颈上绕了一周,还富余着五寸尾尖儿垂在他胸前,怕是这世上最最贵重的一条狐狸围领儿了。 雕刻少女化作小狐狸,早在苏景冲入战团之处就跳上了他的肩膀,不过她施展了玄法轻身,苏景未能察觉。直到此刻她见苏景寻找自己,这才撤了法术,懒洋洋、暖洋洋的偎着他的肩头,让他知道:我在。 而苏景不晓得的,刚才自己撒欢似的卖弄,虽也是边打边“卖”,但仍远远防不住四周墨巨灵的攻势,他未死、甚至都未能发现危机曾降临,皆因那头小小白狐在他肩头。 每有强敌酝酿杀劫,小狐狸都会洞察先机,若苏景能应付得来,她就美滋滋地趴着不动;若苏景挡不住,她便直蹿而去,在那凶猛法术未成形前先行杀灭对方,然后再跳回那只不算厚实、可不知为何怎么就那么觉得舒服的肩头。 小狐狸不再隐藏形迹,料敌于先,很快又再次蹿出……山岳大的巨灵被小狸猫般的狐狸扑中,随后狐狸归肩、巨灵呆立。再一眨眼,轻轻地“嘭”一声响中,巨大魔物爆成了齑粉,随风散去、连点渣子都不剩! 苏景这次看得清楚了。手中法术不停,侧头对肩上狐狸道:“多谢仙子相助、相救。” 狐狸歪着脑袋,似是想了想,身形一蹿重落地面,又变回俏柔少女,双臂伸开直接走进苏景怀里:“抱啊。” 她想到的“谢”就是抱,谢我就让我抱。 小小妖仙子的一个拥抱,比着妖皇洪吉的万里追杀可厉害得多,苏景根本没有躲避的余地和机会就被她抱住了……如此一来苏景都无法施剑动法了,可他们身处恶战中,墨巨灵岂会等他们半息?周围凶物或催妙法或逞蛮力来做诛杀,就在此刻一群巨大灵狐凭空跃出! 灵狐与墨巨灵身形相较,便如虎豹与猕猴,苏景周围十几头墨巨灵个个都被灵狐扑飞,顷刻抓咬得身体散碎。 妖仙子要抱,岂容腌臜东西行凶捣乱! 咕咚咚咚咚……站在花青花肩膀眺望战场的小鬼差妖雾一屁股坐倒。先坐到了判官肩膀,跟着没坐稳又从肩膀滚落一直摔到地上。花青花已脱力,没办法接住他,只有待他戗到地面后再费力去搀扶:“应大人当心。” 一脸泥土也遮不住脸色的苍白、目光的散乱。小鬼差失神喃喃:“他……哪来的?” 他哪找来的这群厉害帮手! 岂止妖雾,从尤大判、顾小君再到场中诸司凶判大差,早都看得目瞪口呆。 不知何时三尸又跑回了西仙亭,拈花咳嗽一声语气平静:“我等以阳身入幽冥,自然敢来,总要有些准备。” 赤目语气淡漠,接口:“阴司可怕、判官凶猛的名头,阳世间久为流传,下来前本想着见识一下的。” 最后老成雷动一笑清淡,宗师气度盈盈于身:“还好,大家成了朋友,还好、还好,与我们为敌的墨巨灵就没那么走运了。” 说完,雷动猛又想起一事,眉头微皱、宗师气意更浓:“两位仙家,小仙子抱苏景之事,不要说与不听得知啊。” 拈花沉稳点头:“天尊所言甚是,未雨绸缪,料敌于先。” 雷动谦逊微笑:“让苏锵锵请咱吃饭,咱就不说。” 而另一位离山弟子尘霄生,遥遥看着九师叔意气风发,早已双目含泪跪拜于地! “你很好,无需跪。”忽然,老祖的声音传入尘霄生耳中,堂堂妖国天子、当年身体被八祖一剑打碎时都不曾呼喊半声之人,闻言竟眼泪垂落…… 得师叔与两大青灯境土著援手,三百墨巨灵再没了作祟余地,恶战精彩纷呈,但那是因为绝顶人物的剑术、法术精彩,与墨巨灵全无干系,这本就不是势均力敌之战,打不多久凶物就被扫灭一空。 最后一头墨巨灵是雕刻少女杀灭的。 恶战结束一刻,偌大乾坤微微一震,西仙亭上众人只觉天旋地转,下一刻再张开眼睛,天地重新变回原来模样,三位高人消失不见,苏景也不见踪影。 苏景仍在青灯境中,吃面老道向他走来,忽然扬起手中丈一、以平平剑身敲了一下苏景的脑袋。 老道几乎不曾说过话,这次也不例外,但苏景挨他轻轻一敲时,明明白白地一道神念自长剑传入他脑海:没事少折腾我们……是剑意,来自江山剑域的剑意! 自从苏景能以丈一发动君王一剑以来,除了杀六耳归仙之役,后来还有过两三次准备舍身动剑,每次这种时候,冢内万剑都“群情激昂”气意暴发,然后……就没事了。这等撩拨,算得调戏了。 被敲了额头,不过怎么会是“警告”,更像长辈对晚辈的一个玩笑吧。 跟着老道把丈一神剑倒转,递还给苏景后他纵跃而起,同个时候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座巨大炼炉出现,整整占去了半座青灯境,总是脏兮兮的老道直接跳进了炉子里。 老道走后少女上前,左手去拉苏景的右手,把他的手掌摊平、跟着把她的右手放在了上去。 少女的右手攥着拳头,一副调皮样子……她所做,一双顽童,一个抓了住了蟋蟀、要小心翼翼地送给好朋友。少女的右手打开来,果然有东西:两个黑色的字,上林。 若以前,苏景免不了又要大惊小怪一番,两个字是“写”出来的,怎么能抓在手里、再从她手中塞进自己手中。 可如今苏景已然在褫衍海中见过“司昭”,见怪不怪了,只有欣喜。看“笔体”上林与司昭如出一辙,分明是墨巨灵的灵魄。 西仙亭一战,活的死的墨巨灵苏景见过不少,但没有一头像“司昭”那样有墨字灵魄,被打死打碎也不见有魂魄逃出,身体散碎就算完事了。不承想少女还抓了个“活的”。 之后少女笑容甜甜,对苏景摆摆手,身形跃空而起。跳进远方一座纯净湖泊中,下一刻天地紧缩,另一半青灯境乾坤都被吸入湖泊,旋即那湖自己也消失不见。青灯境小了一半。 陆老祖这才对苏景微笑道:“我正坐着,道长和仙子忽然显身,我还道是道长炼得了新丹、仙子炼化了丹力,不承想他们同时施法,撑开了青灯境……” 是撑开,不是破开。打杀墨巨灵时,陆老祖和两位土著在青灯境内。但并非单纯将墨巨灵收入化境,仍是那个字:撑。是以青灯境的天换了这片幽冥世界的天、以青灯境的地换了阴间乾坤的地,那大世界中的数千里地方,被青灯小乾坤“反噬”了。 恶战过程里,青灯境仍是青灯境,但大世界已然不是大世界、缺失了一块! 这其中的道理稍有玄虚,以苏景现在的境界,理解起来还有些吃力,陆老祖也无意多做解释。 屠晚剑魂与少女、老道有莫大关联,屠晚视墨巨灵为死仇,两位土著自也不例外。苏景遭遇大群墨巨灵,两位土著领受外间气意,发动青灯境、亲自出手杀灭毕生宿敌。以往苏景也对上过墨巨灵,但都是尸体、信徒或者“落单”凶物,想来气意浅薄,少女老道两人或是无法察觉,或是察觉到也不屑出手吧……苏景心中理了一下事情脉络,或细节处可能有出入,但大概经过当不会错。 “一场好斗战,剑上颇有领悟。”老祖余兴未退,眼中兴奋犹存:“可还有事?若无事便走,莫扰我悟剑。” 剑中痴,心中有灵犀闪现就想速速入定参悟,有什么闲话将来有的是时间聊。 苏景犹豫了下,难得师叔有了兴致,虽不舍却更不忍打扰,离山事情、贺余事情若现在告知师叔,怕是真会乱了他老人家的心境……更要紧的,离山晚辈承天护道的心中大义,是从谁处学来的?还不是离山九位师祖!晚辈为天地不惜身死道消,此事又会让身在青灯境躲避天劫的老祖心中何其难受。 是以苏景认真施礼、躬身告辞:“请师叔伸脚。” 怪话,把陆崖九说愣了:“伸脚?作甚?”话问完老祖自己也反应过来,笑道:“不是你自己要进来的,这次就不踢你了,快滚。”说话间伸手掐诀,准备送苏景离开。 不料苏景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请教师叔,‘你是你的神,我是我的神’,这句话您怎么看。” 陆崖九闻言又愣了下,片刻后微笑回答:“也算难得,你若喜欢想,不妨去想个仔细吧。”言罢妙法动,把苏景送出青灯。 重返大乾坤,外间世界全无变化,不过……西方黑暗不再、三百巨灵杀灭!苏景收好青灯,暂时顾不得理会旁人直接来到尤大判身边:“大人,此物您可有办法问讯拿供?”说话中,摊开右手,内中“上林”两个字。 第六百五十五章 神君祠,青铜碗 尤大判身上红袍微微一荡,将“上林”灵魄收了。 一品红袍法度森严,任他恶鬼凶魂多难对付,被收入这袍子也只有乖乖认罪的份,“上林”也例外不了。不过墨巨灵非凡物,尤大判又身体虚弱异常,想要讯问口供还需一些时间。 分出一份心思催动红袍法度问讯上林,尤朗峥又把手向西方一指:“我们要过去看一看,以保邪魔彻底荡清,再无祸根存留。” 苏景痛快点头,催动云驾,一群人浩浩荡荡向着西方深处飞去。正飞行中,尤大判身后一个灰袍老者来到尘霄生身前,问道:“先生伤势如何?” 尤大判的前任是十花判,十花判前任为龙虎判,再前任唤作九眼判,这位灰袍老者则是九眼前任,龟蛇判。 尘霄生心高气傲,明明伤得极重却摇头一笑:“谢过前辈垂问,我的伤不妨事。” 龟蛇判点点头:“我若能让先生伤势尽复,先生可愿意?” 这话问得,简直让人不知该说他什么,尘霄生哈哈一笑:“那当然再好不过,晚辈自然愿意。” 龟蛇判也笑了:“愿意就好,便是说,这是你的心愿了。”说话间,伸手拍了拍尘霄生的肩膀……下一刻,尘霄生只觉伤势尽去、修为全盛,而灰袍老者的身形一阵颤抖、迅速浅淡、消失不见。 尘霄生隐隐想到事情真相,大吃一惊,徒劳一声:“这怎敢使得!” 尤朗峥、身边剩余的六位星判、顾小君、妖雾等一众阴阳司差官,齐齐向着龟蛇判身形消失之处跪拜、以大礼相奉……送往日大判离开。 十花判曾施展过的,愿术。 完成一个“不逆天”的愿望,是天地世界对大判毕生守护轮回的奖赏的。当心愿了却,大判烟消云散! “莫自责,”众判官、差官礼毕后,身着蓝袍的九眼判对尘霄生道:“这个心愿是龟蛇大判早都定好的事情了。” 幽冥大判皆为法力精神之辈,此外也各有拿手本领,其中龟蛇、九眼两位大判尤善占卜之术,不过术中预见到的未来只是“一部分”、甚至更少如叶中一脉。龟蛇判早在尤朗峥等任大判前就在无意中算出,来日轮回会有一难、阴阳司得外人相助。可具体是什么劫、能不能成功度过、该如何度过全都不见线索。在那时龟蛇判就许下一愿:愿相助阴阳司之人,毫发无伤。 外人?毫发无伤? 苏景本就没事。三尸更不用说,真正有伤在身的就只有尘霄生了。 龟蛇判不是临时起意,可以说,早在尘霄生的先祖的先祖还未出生时,龟蛇判就已“选定”了他。愿他无伤、报恩。 轮回如铁,但判官是活的,为维护铁打的规矩,判官也似无情人,“似”而已。 十花在前、龟蛇在后,判官之义,比起离山又哪里逊色了半分。 分不清心中是感激还是唏嘘,尘霄生沉沉长叹,俯身对龟蛇大判消失地方做认真叩拜…… 云驾入西陲,同时军马散开,仔细搜索曾经黑暗笼罩之地,苏景也远播灵识静心感受。确实干净了,再没了那股令自己莫名愤怒的气意。又再急行一阵,尘霄生忽然“咦”了一声:“房子?” 很快苏景也看到,一座小小土庙似的建筑歪歪斜斜、勉强立于地平线上,三丈高矮、半亩占地。 空旷荒原,忽然出来一座破旧“土庙”。醒目同时,倒也应景得很,拈花赤目同时开口,问雷动:“天尊怎么看?” 雷动面色入水,平静安稳,若身上再披一件红袍真就是大判沉着:“事有蹊跷。” “天尊高见!”另两个矮子异口同声,无论什么境地何等怪事,总也耽误不了浑人自己玩得开心。 稍作沉吟,雷动又道:“此处不是墨巨灵的巢穴。” 简直再明白不过的事情,赤目和拈花还是要做追问:“何以见得?” 天尊眯起眼睛,运灵智开天目一般:“墨巨灵都是大个子,庙太小,他们进进出出不方便。” “天尊高见!”两个矮子再夸赞。三尸自己哄自己玩乐时,众人云驾飞近许多,小鬼差妖雾目光闪烁,神情疑惑:“是神君祠。” 专门供奉阎罗神君的祠宇,在幽冥世界并不少见,可它建在黑暗怪物盘踞地方深处,看样子怕是年头无数,未免就太奇怪些了。墨巨灵也会拜奉阎罗神君么?若是,他们怎会对付轮回;若不是,岂容这土庙屹立! 几乎同个时候,苏景与尘霄生同样面露惊疑:灵识扫过,两位离山弟子察觉土庙内有活人生机,有阳身人。 火翼展开,苏景猛提身法,飞如电急急冲向土庙——幽冥世界,又有几个阳身人? 无需言语关照,师兄行法蓄势,跟随于苏景身后三丈处。 歪斜土庙、残破神龛、陈旧的神君像。黄衣女子依身于斑驳石柱,面色苍白、气息散乱,狭长佩剑跌落在地光泽晦暗,不是小师娘浅寻又是谁! 苏景大惊失色,急上前为小师娘探脉。三尸比着苏景晚进来片刻,乍见浅寻竟在此、竟受伤,先惊后怒,同时红了眼睛左右寻梭,恨不得能找出凶手立刻砍了。 “你来了。”浅寻并未昏迷,张开了眼睛,清静说道:“不必担心,我没事。” 一道火元入脉,苏景也已探明了小师娘的状况:气虚元弱,经络与五脏都受损伤,伤不轻但性命无碍,好一阵子的休养是免不了的了。再明白不过,小师娘曾经一场凶狠恶斗。 这里是什么地方、曾经什么势力盘踞?与小师娘恶斗的敌人不言而喻。 只要人没死什么都好说,苏景顿时放心下来,怕会影响浅寻休养是以不问事情经过:“弟子这就带您入黑石,助您疗……” 小师娘摇头打断,向着身后一指:“你看。”说完她又闭合双目,养神调息暂不说话了。 顺着浅寻指点望去,歪斜的供桌上几件祭器摆放,她指的是其中一只碗。青铜碗,阴刻鬼篆,乍一看普普通通,但以灵识相探……泥牛入海! 用眼睛看、碗在;伸手去摸,触手冰凉,碗在;甚至凑着鼻子去闻,还能嗅到些铜器特有的金属味道,唯独灵识探查,这碗不在其中、不存在。 之前只顾着小师娘伤势,苏景根本没留意此物,现下探得它的古怪,脑中自有联想,是以苏景愈发惊讶:“这是、这是师父那件宝物?” “不可能。”一群阴阳司的要紧人物也来到土庙中,尤大判双目直勾勾地看着那只碗,声如梦呓:“不可能……这、这是祖大帝的宝器仙碗啊!” 祖大帝的碗,在场所有大判都不曾见过,但没道理的,一见此物尤朗峥就晓得,它就是祖大帝那件宝贝,绝不会错。 妖雾声音略显干涩:“大人看,会不会是一只碗?”言语不详,但意思明白得很,若真如他所说,倒也解开了一桩疑案:无论阳间时多厉害的高人,死后游魂下幽冥都得是空着手来,生前法宝全不能跟下来,此乃阴阳铁律,无可悖逆。可当年陆角下幽冥,是带着自己碗形法宝的。若他的碗就是祖大帝那一只……本为幽冥神器,又在阳间易主,随陆角下幽冥全能解释得通。 苏景不理判官,直接回头去看尘霄生,师兄曾得师父的宝碗炼化,若此碗是师父那件宝物尘霄生自然认得。 尘霄生神情颇有些犹豫,显然也不确定:“样子全然无二,可‘感觉’不对。”他的煞鬼身基是在陆角碗中铸成的,对那件宝物他会有身魂之感,但对这只碗并无感觉。 说话间,尘霄生迈步上前,伸出手、试探着想要拿起那只碗,但没用,碗似是重逾乾坤,以尘霄生的力气,竟无法让它哪怕稍稍一动。 可碗下面的供桌,马上就要塌了似的破烂,又怎么可能承得住大重量。尘霄生之后,判官、三尸都上前试过,无论什么身份、以何等内元提力全都动不了那只碗……呼啦一声,三尸毛手毛脚,拿碗不起另只手自然去撑桌子,供桌登时塌了,碗也落到地上,和普通物件全无两样,落地、弹一下、晃两晃,重新坐稳。 众人再试,还是老样子,休想动它分毫。 苏景守在浅寻身边,正输元助她补命火修经络,分身乏术,没去碰那只碗,不过以尘霄生的本事都动不得那碗,他就算去试也意义不大。 “陆角的碗出于此碗,但不是同一只,我已见过了陆角。莫再胡乱猜测了,事情不算复杂,但也不是你们想的样子。”浅寻重睁双目,得苏景的阳火相助,她的目中回复一些光彩,重新开口,从头说起。 “离开褫衍海,我继续寻找陆角,全无头绪。但不久前我又领略到陆角的剑意,和上次不同的,这一回剑意连绵不绝,当是施剑与强敌相斗。我立刻启程,两天后赶到地方,就是这片西方荒野了。” 浅寻到时,正是西方黑暗攻袭西仙亭之初,大判与苏景都还未到,整座西陲仍被黑暗重重笼罩。 陆角的剑意就在黑暗深处。 生有可恋,但生已无欢,浅寻只求能把最后一件事做妥当,全无犹豫、动剑杀入黑暗中! 第六百五十六章 一百里,三身獠 入西陲,黑暗中滚滚巨力立刻向她袭来,浅寻却不曾停过半步,追寻陆角八的剑意一路突进直到这座小小土庙,如她所愿,陆角八正在其中、手中宝物绽放锐意千重,不停扫荡着永远也杀灭不净的浓浓黑暗。 这小庙颇有古怪,看上去陈旧不堪,但全不受恶战影响,无论犀利剑法还是黑暗中涌出的凶猛力量都对它全无伤害。 它怪任它怪,浅寻对这破庙全无兴趣,直接对陆角八道:“跟我走,我带你去见陆崖。” 墨色诡怪,听到浅寻之言竟突然停止猛烈攻势,内中意思再明白不过:你们要肯走,我绝不动手,请离开。 陆角八不知道浅寻和弟弟的真正渊源,但在世时他见过这女子一两次,认出了她,八祖微笑:“你是陆角的朋友……我有要紧事情,不能见他了。” 浅寻闻言微微皱了下眉头:“若来的不是我、是陆崖呢?” 这问题来得古怪,只因两兄弟间的感情浅寻听陆崖九提过无数次,再了解不过,如果有机会见到兄弟,陆角八绝不可能不去的,除非真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有了一问,来得如果是陆崖九,他会怎样做? 他怎样做,我便怎么样。 替陆崖九做些事情,是浅寻唯一的安慰所在了。 “他会助我挡下所有攻袭。”陆角八如实回答,全无虚伪客套,即便他和浅寻全不熟悉。 话未说完,“黑暗”见两人并无离开之意,巨大力量再次轰荡而起,化作层层杀劫向着土庙攻来,而陆角八身上也真就再无半分压力,黄裙仙子如霜剑,倾全力挡下所有攻势! 陆角转身走向供桌。 供桌上摆放着一只乍看去全不起眼的碗,与陆角八手中那只一模一样。 “桌上的碗,本来有个小小豁口的。”浅寻的声音平静:“不像现在这样完好无暇,陆角用自己的碗,补好了它。” 浅寻独撑大局,陆角八腾出手脚就是为了补那只碗,但并非想象中的施咒唱法动火炼化。陆角八蹲了下来,看一看手中的碗,再看一看供桌上的碗,如此反复着、来来回回看了几个时辰,终于开口对浅寻道:“谢谢你,如此大事本不应说谢,因这个口水字根本‘谢’不回你今日相助。不过……我以后当是没机会还了,只好在此谢过。” 说完,起身对浅寻躬身一礼,继而将自己的碗高举、倒转,向着自己头顶奋力扣下。 陆角遁魂、入自己的法器。随即宝物凌空飞旋,围住供桌上的碗层层打转,每转上一阵,陆角之碗颜色便浅淡一分,而供桌之碗的豁口就弥补一分。 以碗补碗是个漫长过程,黑暗中的攻势愈发猛烈几近疯狂,黑暗军来过、八足娿来过、墨巨灵也来过。 浅寻宁身死道消亦不退半步,持剑守护小小土庙,管谁来,来便碎尸万段葬送她的剑下! 虽无交谊,但她信了陆角八那一句“陆崖会助我挡下所有攻势”。 陆崖九怎样做,浅寻怎样做。 小庙中浅寻苦战时,西仙亭也打得如火如荼,没有事先商议,但何尝不是一场里应外合。若非小师娘与陆角八直插要害、死死拖住西方黑暗的“一手一脚”,西仙亭又怎么可能撑到大阵发动。 到最后,陆角之碗彻底消失,供桌上的碗恢复如初,师尊陆角八随之消失不见,再过片刻西仙亭大阵成形,一举击碎西陲黑暗,浅寻力战之下脱力、重伤,短暂昏迷。而青灯境收纳大天地只“抢了”几千里,未及小庙所在,师叔不知浅寻就在前方,小师娘也不知陆崖九曾距她很近,真的很近,只差一百里,她就能进青灯境,能见到夫君的一川三百六十月的意气风发! 一百里。 这就是前后经过了,可事情仍有个好大的“窟窿”,填不上、便无法还原真相…… 小师娘的残元已然缓缓行运,行走于经络为身体疗伤,此刻无需苏景再相助,苏景来到青铜碗前,试探着伸手去拿。拿不动,和师兄、三尸等人试过的一样,想要动一道灵识去探,可碗只在五听、体感下,根本不在灵识内,这样做全无用处。 就在苏景心中叹一口气,准备收手之际,体内受创休养的第十二魂屠晚忽然绽起一道灵光,以苏景身体为媒,向着铜碗射去,当剑魂触及铜碗瞬瞬,苏景只觉眼前强光崩裂,异象突显! 广博天地,一望无尽,天青蓝、地棕褐。天无云,大地平坦,无山无水无沟壑,平得不见丝毫起伏。 世界宽阔,却绝不空旷,视线之内密密麻麻、无数……墨巨灵。 黑色、强壮、巨大的身体,皆为倒吊。紫铜巨链自苍穹垂下,紧紧箍住那些巨大怪物的双踝,墨巨灵一个一个被倒吊在半空,一动不动。 无需细探,只一张望就能看出墨巨灵皆为尸体,都是死的,只是……太多,多到即便亲眼得见仍会觉得难以想象!十万、百万或者更多,这些巨大怪物,根本是一支凶悍大军! 苏景和墨巨灵打过交道的,一具尸身就“生出”来一个祸患伏图;一头尚未完全复原的司昭就把褫衍海搅得动荡不堪;几百头“半死不活”分不清是灵是尸的巨物就险险杀灭了西仙亭。 那这支大军活着的时候呢? 既然是军,便会有卒、有勇、有校、有尉、有将军有大帅,苏景以前打过的……也许不是小卒,但总不可能是大将或元帅吧。 若眼前情形是梦,那这个梦未免也太骇人了些! 忽然,古怪声音传来,有人笑,有人哭,有人吼吼怒喝,循声望去。地面远处,三个老汉,长相一模一样,只是神情三种,每个人背后都血肉模糊、胯下双腿不见。 三个老汉背背相对,一个笑着、一个哭着、一个怒吼着,做同样事情:以双手支撑、吃力地移动身体,向后、向后、背背相对的三个人不断向后,终于凑到了一起。血肉稀烂的后背抵到一起,随即,笑的更笑、哭的更哭、怒的那个更加愤怒,再一眨眼,好不容易才都到一起的三个人忽然向前摔去……爬起来,再背对、再挪移,辛苦无比凑到一起。再因莫名怪力摔向前去,如此往复不休。 苏景真就觉得一道雷霆直击脑海,他见过、认得、印象深刻,三个半身老人?错了,那是一个身受重创三身獠!祖乐乐。 苏景心头猛震,可下一刻眼前沉黯,异象散去了……屠晚以一道灵光,助苏景看清了碗内情形。真相让苏景忍不住寒战。 没人能进去这碗,甚至“看”一眼都是奢求,屠晚剑魂沉沉睡去了。 苏景声音低沉,把刚刚所见讲与身边同伴。 在场众人除了三尸皆为心思通透之辈,震骇之余再潜心思索片刻,怎还会弄不清事情经过! 上古太古或远古,时间不重要,祖乐乐曾与墨巨灵为敌,在阳间掀起大战。墨巨灵尽遭屠灭,但这种东西的尸体也是祸害,南荒伏图、西海葵妖皆为例,祖大帝以宝碗将所有墨巨灵尸身收拢、镇压。 其中两个关键:其一,祖大帝也身负重伤,返回幽冥后自己遁入碗中,三身合并的过程就是疗伤的过程;另一,祖大帝的宝碗在阳间的大战中,破损了,掉了一块“瓷”。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到得陆角出世、离山屹立时候,师尊无意中找到了那片“瓷”。 宝物残片自有灵性,它也化形成一只碗,与“本尊”一模一样。脱自祖大帝神器的残片,自也是绝顶之物,师尊自是珍惜无比,将之炼化做自己的“剑刹天乌”。 是以有了两只碗,一在阳间,一在幽冥。 墨巨灵即便身死,身上邪气也不会消亡,而祖大帝镇压邪魔的碗有缺!到得最近时候,也许是祖大帝伤势恶化、又或者是疗伤到了关键之处,幽冥碗内法术渐渐镇压不住巨灵尸身邪气,邪气自宝碗裂隙中逃逸而出,这便是幽冥西陲黑暗笼罩的缘由了。 墨巨灵皆为法身,邪气即是他们的法力、身体,这种东西实在诡怪,邪气盘踞西方后有渐渐生灵、凝身,按道理讲即便如此墨巨灵也不可能真正回复神魂。 其中那头叫做“上林”凶物不知得了什么机缘,真正转活过来,其他的还只是“身体”,本身无智慧,归这个上林指挥。 阳间、阴世两只宝碗实为一物,虽相隔了两重天地,但那份冥冥联系是隔绝不断的,幽冥碗中邪气升腾,也透过这份冥冥相连传到了师尊陆角手中碗内。 陆角八以前根本都不晓得幽冥深处还有个“碗本尊”,全没有防备,遭碗内邪气噬体……由此陆角八夺魂于金乌,续命只为相助大师娘蓝祈飞仙,奈何心想事难成,只再坚持了几十年便身死道消,与金乌纠缠的一律游魂入得幽冥中。 在师尊与体内邪灵相抗时,已然隐隐查知祸患来自幽冥,入幽冥后他纵剑打翻阴差逃走、不肯安分入轮回,理由正如他对郎万一说过的“总要知道我死在了谁的手上”。陆角八毕生讲求公道,这次他要为自己讨一个公道,追查碗中邪灵的来历。 陆角究竟是如何追查的,这些年他到底在幽冥何处,这些事情无人知晓,总之,他追到了褫衍海,但那个司昭并不是“终点”,到最后他终于寻得了祸患的源头:黑暗笼罩的西陲深处,小小土庙供桌上的祖大帝宝碗。 以陆角的见识、心思,见到黑暗、见到真碗,怎可能还不明白真相。 而他以游魂入己碗、重新补好“真碗”,便是他的正道本色、离山本色。 以他之力,断断灭不掉这磅礴邪气,但以他之力,至少能封堵漏洞、掐灭源头,让真碗中的黑暗魔物永无出头之日! 也许陆角八入身碗中世界去了,苏景对碗境只是惊鸿一瞥,没看到师父不代表他老人家不在其中;也许他变成了“碗灵”。未入化境、俯身碗壁灵消智泯变作一段无智魂;更可能为补碗魂飞魄散。 师尊下场无人得知,归结根底,祖大帝宝碗重归完整,法力暴涨。内中凶尸再没了作祟机会,即便今日西仙亭大阵未能成功施展,西方黑暗也成了无源之水,或能为祸一时但迟早有倾灭丧尽一天。 相比贺余,师尊所为不惊天不动地,只不过在拔腿离开、舍身补碗之间,他选了后者。 师父对浅寻说:陆崖会助我挡下所有攻势。 确是如此,如果陆老祖在场,定会画天河、升明月,抵挡所有邪魔猛攻,为兄长打下一片清净、融他静心补好宝碗。 陆崖九不在,浅寻在,一样。 苏景、尘霄生、三尸整肃衣衫,面对祖乐乐宝碗认真跪好,做离山七拜大礼,祭八祖。苏景心中说不出的唏嘘,巨灵尸、青铜碗、师尊陆角与师娘蓝祈、阳三郎、阳世幽冥,一件事、串串事牵扯不断,直到……金乌陨落、阳三郎沉迷、大师娘飞仙、师尊可能殉道、幽冥西方大祸消弭! 那一因谁种下?那无数果各落各家。苏景拜师尊。 待离山弟子起身,尤大判为首,阴阳司一群高官也对大碗行大礼参拜,既是拜祖帝、也是敬陆角。 拜过碗,判官们又齐齐对浅寻施礼,战于西陲要害,便是助战西仙亭,这个人情不能不谢;助陆角补碗便是扶持轮回,这一重大恩更是要谢。 浅寻却低着头不去看判官一眼,愣愣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的心空空的,在阳间时炼尸就为来幽冥找陆角,如今……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尤大判不在意浅寻的漠然,言辞诚恳,讲出自己的敬意、谢意。 无论过程如何,西方黑暗的事情此刻都已了结,苏景上前:“师娘……” 浅寻知道他想说什么,摇了摇头:“陆角的下落莫名,可能只是因补碗陷落内中化境,以他智慧,就算游魂无力也未必找不到出来的办法,我在这里等一阵,你走吧。” 等不到人怎么办?浅寻不知道,为陆崖九找回兄长,已经是她最后的心愿了。 浅寻从来说一不二,苏景知道没有相劝的余地。忽然,尤大判皱了下眉头,旋即脱口怒叱:“混账!” 三尸心里正没法说的不痛快,闻言同时大怒一起跳到尤大判面前:“你骂我师娘?!” 尤大判摇头:“骂田上。”说话间转目望向苏景:“此间祸患,与田上有脱不开的干系。” 苏景想了一下才回忆起“田上”这个名字,钟大判留下的《诛杀册》最后一页所录、始终未曾归案的猛鬼田上,问:“究竟怎么回事?” 尤朗峥红袍问刑“上林”,已经审出所有口供了。 “阳间有风雨,离山逢大难。”尤朗峥没去细说上林口供,而是直接点出重点,同时翻手自袍内取出一枚冥玉玦递给苏景,上林的口供尽在其中。 阳间情形苏景知道,离山上下几无可战之人,中土正道元气大伤,若真有难还有谁能挡!乍闻尤朗峥之言,苏景、尘霄生同时惊怒! 苏景直接伸手抓住尤朗峥:“褫衍海中,你说过有办法送我回去。” 话刚说完,忽然有人拍了苏景肩膀一下,声音平静:“马上回去是你心愿,马上就能回去。”苏景转头,身着蓝袍的老汉,九眼大判。 九眼判的身形正缓缓变浅淡……又是一道大判愿术! 苏景急着回去不假,但也没想过再要一位大判施愿,九眼判微笑摇头:“无需多想,我的情形和龟蛇判是一样的。” 龟蛇、九眼皆擅占卜,前者算出幽冥有难,外人帮忙,许下一愿“望帮忙外人毫发无伤”,心愿了结后就此散去;九眼也是在任时占卜得“轮回大祸”,同样许下一道大愿“我之愿,望守护轮回、破劫术者心想事成”。 说穿了,早在古时候九眼判就把自己的“愿望”送给了那位“后来人”,此刻苏景要回去,正是这“愿术”成形时候。 尤朗峥是现任大判,若他施法,也能送苏景回去,可他伤势重、那开界送阳身人返回阳间的法术又须数年时间来养阵,根本赶不及。 九眼愿成真,身形消散去,但破界的法术还须得等上一阵才能发动,再如何焦急也只能耐心等候,尘霄生、三尸进入黑石洞天;损煞僧、恶人磨重返天乌剑狱,血衣奴归于鬼袍。苏景转头望向小师娘,后者缓缓摇头:“我回去没用处的。” 小师娘伤势不轻,短时间里动不得法术、剑术,她想留在此地。至少暂时留下来,以后……再说。 这个时候尤大判向苏景告辞,西仙亭苦战,大群中、低判官陨落,一下子许多候补判等任。不用想也知道阴阳司会忙乱上一阵子了,轮回事大,容不得丝毫耽搁,尤朗峥要赶回封天都坐镇了。 告辞前尤大判说得明白,土庙、青铜碗、浅寻全无需苏景操心,阴阳司一定会妥当守护,特别是小师娘。尤朗峥性命担保,保她无碍;另外苏景回阳间后,阴司也会派差官和他联络,芙蓉塔也好、阳间罪恶阳间了断也罢,全都维持原议。 草草交代几句,尤大判离去了,苏景留在小师娘身边,等候破空法术…… 尤朗峥一行离开土庙,云驾升腾向着封天都方向飞去,走不多久,大判红袍忽然一阵颤抖,踉踉跄跄跳出来三个老汉,十花、龟蛇、九眼。 云驾上,除了尤朗峥外,其他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愿术成真、魂飞魄散,事情一向如此,谁又能想到三个前任大判还在。 莫说妖雾、顾小君等人,就是十花等三判自己也未料到!当愿术成真,他们的法力被抽了个干净、去滋养一品判了,但他们那一点精魂并未被打灭,而是直接被送入了红袍……匪夷所思?那就看看阳世间:对抗天星结束时,天地世界在各天宗大阵崩塌时、为阵中修家担下了反噬。 阴阳本为一体,中土世界阳间有灵犀,阴间又岂会真冷冰!三位大判最后的“愿术”付出,冥冥有天知,得法外破例,不用身死道消,此刻已然变作普通游魂,想去阳间玩玩?那就投入轮回;想要留在阴间?不久将来就会有一座芙蓉塔重现幽冥,那座塔就是为了他们这种“人”才兴建的。 未消散,但先别告诉“苏大人”,这是十花判的主意。活了千万年的老狐狸了,早把苏景的性情看透:就让他以为我们都死了,有这一层“面子”拘住,他以后不好意思再发疯…… 十花大判由顾小君搀扶着,费力回头望向小庙方向,低声问尤朗峥:“苏景要回去了?” 待大判一点头,十花判长出了口气:“可走了啊……走得好,走得好。” 歪斜破败的神君祠内,苏景于等待中,将一道灵识探入“口供玉玦”,神念传送、再如何复杂的事情也都在一念间领会,省却好多的口水功夫。抛开闲杂细节,上林口供中有几个关键地方:巨灵邪气外溢,就算害人、发难也是本能而行,不会主动转活,上林能复原是得了田上相助,不过老魔田上也不是万能金仙,以他本领,全力施展下就只能活上林一个。 上林回复得并不彻底,根源记忆遗失很多,他也只晓得自己是神,可从何而来、自家大军又是如何被三身獠打灭的,他全然记不起,但这不妨碍他要摧毁此间世界,他们来这里就是为了一个字:灭。 阴阳司在西仙亭的布置本为机密,墨巨灵绝没有提前知晓的道理,但这秘密手段未能逃过田上的查探,老魔还施展玄法,恢复了一处“西方深处瞬入西仙亭”的传步法阵,这才有了西方墨色突袭西仙亭的大祸。 田上曾与上林计议,西方黑暗动击西仙亭、战判官之时,他会在阳间发难,拔旗于离山,扫荡所有敢反抗之人,以玄天换青天,一统阳间…… 老魔田上是戾气成形,算得土著;墨巨灵则是天外妖魔,外来祸患,不是一回事,但勾结到了一起。 邪魔的口供止于此,还有些事情苏景不明白,但无妨:回阳间、直接去问田上便是。 苏景深深吸气,平复心情、静心等候返回阳间一刻,等……无论离山是否安好,都要大开杀戒! 第六百五十七章 恨不逢时,骄阳天尊 阳世间、离山前,三个时辰。 无双城主用了三个时辰斩杀幽煞天尊,头颅肩膀翅膀双臂双膝等等所有邪魔的宝物、身体器官全被那幻法疆内戚弘丁一件件击碎。 随着最后一根手指被剑气斩断,附魂其中的幽煞天尊就此烟消云散。 清秀少年、红红之舞,最后一次跃起后双足猛顿地面,他挺胸、昂首望向天空。未出声,但阳世间所有人都能透过苍穹镜都能看到、看懂他的目光,是狂妄一问:谁是天下无双! 下一刻,鼓声散、幻城散,清秀少年又变回七彩巾、黄金靴、三十上下的英俊汉子,戚弘丁笑声朗朗,剑心污口:“傻屄吧!” 离山前众多邪修于一个多时辰前打碎了无双城主唤来的丁甲十二神将,但他们的天尊是在幻城法域中与戚弘丁斗法,众邪修入不得法域也就帮不上忙,又上前围攻离山,与不听等人大打出手。 如今幽煞天尊被打到尸骨无存魂飞魄散,众邪修立刻收手远撤,后退十余里重新站住身形。 离山前又复清静。 此刻离山清宁,全拜戚弘丁所赐。 一场小小胜利,却足以让天下沸腾,先有乌鸦卫与樊剑仙重创邪魔星宿,随后佑世真君未过门的娘子、贴身九头护卫、麾下龙鳅大将扬威,跟着“对不起”阿添残杀东方七星,现在无双城主再展神位……人人都道,就算玄天大道的道主老魔来了,他能在无双城主面前讨得好处?!堂堂东土第一天宗离山剑岂是那么容易被邪魔降服的? 此刻人间雀跃,全拜戚弘丁所赐。 方先子又忍不住的激动,攥着拳头挥着胳膊,恨不能立刻跳起来大喊一声“无双城主、天下无双”,此子得天水灵精洗髓添元,本来资质大好,可惜就是心慧太浅,总是受情绪摆布,丁点喜事就够他笑上好几天,一点不顺就愁眉苦脸半个月,这才影响了进境。 正开心无比的时候,不远处红长老的声音传来:“正仪容!”红景面上不见一丝喜色,相反,俏目戚戚神情哀伤。 方先子赶忙重新做好,不敢再笑了……忽然,戚弘丁咳嗽了起来。 第一声咳,头顶的七彩巾散了;第二声,脚下黄金靴与身上的枫红袍消失,他赤身裸体;第三声咳,他直挺挺摔倒在地,随后大咳不断,身上的皮肤迅速溃烂掉,几个呼吸功夫,戚弘丁又变回刚出现时模样,且……神采远逊,就连眼中的光芒也迅速黯淡。 自他出关一刻,离山沈河、任夺、林清畔等核心高人便知他会有这样结局;待他激战幽煞天尊时,离山诸多真传弟子也都看出不妥当了——不该用三个时辰那么久,凭戚弘丁刚结域“秀天下、独立无双”之强势,杀灭幽煞天尊至多一个时辰足矣,他却用了三倍时间,只因:越战他的力气就越衰弱。 伤势远未恢复,以本门秘法强激体元换来一战之力,代价便是现下情形:身基尽毁,修行路断。即便得高人相助灵药相辅,从今以后戚弘丁也只能是一个凡人。 凡人的皮掉了是没办法再重新复原的,若能撑过后面六个时辰内不死,戚弘丁今生此世他就是个没了皮的平凡人。 戚弘丁于大咳中还在笑,咳得满口鲜血,笑得狰狞无边! 人影一闪,卿眉抢上抱起戚弘丁,沈河、任夺等人皆起身,步履蹒跚向前迎去。离山要紧人物一动,匡护离山的长藤中有几根领受不听心意、立刻化作绿裙妖灵上前搀扶。很快沈河迎上卿眉,戚弘丁边咳边笑边断续问:“怎么样?”气若游丝声音虚弱。 “剑、舞绝伦,沈河佩服。”沈河含笑点头:“无双城主,天下无双。” 掌门话音落,离山前所有门下弟子、助战妖精齐齐开口:“无双城主,天下无双!” 哪怕以后半生平庸、哪怕来生世代猫狗,至少今日红红一舞,他曾天下无双。 便在此刻,远天里忽然传来一阵洪亮大笑:“愚蠢无双、拙笨无双、呆傻无双……戚弘丁,你要天下无双,本座便予你天下无双……沸血煮髓煎骨烹肉包你死时痛苦……天下无双!” 笑声跨天地,人影未见,但听他声音,众人只觉一股炽热扑面而来。 笑声歹毒,戚弘丁却全不生气,呵呵笑着,又是那一句:“傻屄真多。” 远方笑声未落,魔头驾前妖人唱号声响起:“玄天大道,圣道主驾,骄阳天尊法驾仙临,离山小丑还不整肃衣衫,跪地相迎!” 卿眉将戚弘丁交到掌门身旁青藤妖灵手中,自己迈上两步,远眺声音传来方向。 未过多久,串凄厉啼鸣震彻四方,大群怪鸟显于视线尽头,甫一现身便密密麻麻铺满长空:形如仙鹤,但身体更大得多,双翅煽动之际身边空气蹿起腾腾火焰,开口啼鸣时,一道道烈焰自长喙中卷出,鸟群翔空,便是烈火巡天! 何须修行人物,只消稍有见识,即便凡人也能识得这些怪鸟,志异中早有记载,火禽鸟毕方。 三百里,毕方鸟群排空疾飞,向着离山急进。而鸟群过后,昂昂嘶吼声大作,十三头蛟龙身裹烈焰,上下翻飞不定,一边戏耍于九天,一边跟在毕方鸟群之后向离山逼来。 毕方是真的,蛟龙却是假的,以真火塑行,法术罢了。不过每一条蛟龙身形都在十里开外,栩栩如生双目有神,足见火中有真灵,法不凡术卓越! 蛟龙之后,百里金光一片,明耀于天地。若忍住眼睛疼痛仔细观瞧,依稀可辨那金光皆因一头仙凤而起!凤儿金身、七十里巨,身外再绽起三十里炽烈祥光,振翅中偶尔一声啼鸣,毕方噤声蛟龙闭口,尽数噤若寒蝉。 金凤背上端坐一人,身形奇高足两丈开外,瘦嘴削腮一副愁苦相貌,但眉眼间隐透着一份犀利,正是玄天道骄阳天尊。 凤驾之后,则是一盏盏烈火结形的大旗飘摇,旗下重重剑光火驾:为骄阳天尊麾下邪修,人多势众且不乏高人,其中几个最顶尖的,就算比不得星宿凶猛也不遑多让。 天尊、星宿皆为道主“提拔”,但这些“玄天星阳”下的妖人,大都是星宿、天尊网罗自中土各方的邪修。 自古以来正邪倾轧,邪魔势大时,正道总有浩气长存;反过来也是一样,正道强时,想要把邪魔彻底剿杀是不可能的话事,有正,便一定会有邪。一时河东一时河西吧。 正是黎明前最最黑暗的时候,天昏地暗星月无光,更衬得骄阳天尊威风凛冽。 玄天道主以下,最强人马奔袭离山。 笑话过戚弘丁后,骄阳天尊便闭合双目不再开口,默默行运玄功,心中虔诚赞叹:道主玄法通仙! 幽冥乱时,诸星宿与天尊修为大涨,但这还不算完,每个星宿身死,修为的半成都会被其他星宿瓜分,另外两成修为,直接添补于两大天尊。 幽煞天尊死后他的三成修为,自玄天道主的秘法牵连,送与了骄阳。不过再神奇的法术也会有“规矩”,田上给手下施展的“遗馈”之术也不例外,自相残杀是不增力的。 是以东方七宿、幽煞天尊、骄阳天尊来得一个比着一个更晚些。 虽不如“幽冥乱”增得那么凶猛,但因同道陨丧而得来的修元增长也绝不算少。骄阳天尊满心欢喜。 骄阳天尊一行疾飞如风,盏茶功夫便逼近离山,最前面的毕方鸟群相距离山十里处暂止,骄阳天尊的浩荡仪驾不再前进,静静悬浮空中。那一片烈火灿烂,照得离山亮如白昼。 之前恶战于山前的众多邪修尽数作礼,整齐开口:“骄阳凌空,邪魔退散!玄天弟子恭迎天尊法驾。” 骄阳天尊自金凤上双目闭合端坐不动,不理会那些星宿、邪修的敬诺:“沈河,我听说陆崖九大限早至,却迟迟不见天劫气象,他躲到哪里去了?他修得寒月,本座骄阳有意看一看,月、如何与日争辉。死之前你替我传个信给陆老九吧,让他莫再躲藏,来与本座一战,痛快一战,总胜过龟藏于厚甲中等死。”讲话时,骄阳天尊未开目。 沈河不理会。林清畔则对身边的戚弘丁笑道:“戚城主刚才说得对。” “我就说他是傻屄吧。”戚弘丁气喘吁吁,和林前辈聊天。 骄阳天尊开目,但并无愤怒之意,起身向前迈步,第一步,自金凤背脊跨到百里外一头烈焰蛟龙头顶,第二步,又自蛟龙头顶跨出三百里、来到毕方鸟群头鸟的背上,由此他距离离山只差十里,背负双手做俯瞰之态,再度开口:“离山,只有一个人入得本座法眼:陆角八!可惜死得早了……恨不逢时,未能与陆角一战。” 这次连沈河都笑了,抬头望向骄阳天尊:“你是来斗战的,还是来唱曲做赋的?” 骄阳天尊漠然:“陆角已死,还留离山何用?杀了。” 天尊法谕传下,麾下邪修齐齐动法,猛攻离山! 第六百五十八章 回来时,天破晓 但毕方、火蛟、金凤未动,它们是骄阳天尊的“仪仗”、“排场”、“脸面”,悬浮于天,由苍穹镜传映阳间每个角落,烈火奔腾龙凤昭彰,骄阳天尊威风无量! 离山前混战再起,甫一接战,卿眉老祖心中便是一沉……以离山护卫实力,对攻上来的邪修或能勉强支撑,但如此打下去,必定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可那九霄云上,还有骄阳天尊和他的凶猛兽侍,骄阳天尊身后还有个玄天大道主人。 胜利无望,绝望、但不气馁,既然来了就没把生死放在心上,从不听相柳裘平安到卿眉再到南荒三百零一妖,只为荣光一战!法术汹涌宝物翻飞,杀敌和被杀,邪修猛进而离山、不退! 突然间,一声怒喝震惊百里:“邪道妖人,冒犯离山,可曾问过你家仙尊谢生佛!” 这边厢话音落,那边厢怒叱起:“跳梁小丑,凭你也配邀战仙长陆九祖?来来来,先领受拙季道爷一剑!” 怒叱回荡中,另个声音漫漫:“恨不逢时?陆八祖惊才绝艳,与他相比,你狗屎不如!求鱼在此,妖魔……授首啊!” 声声喊喝,苍穹下流光溢彩,一道道修家云驾追风逐电,自各个方向向着离山赶来,谢生佛,破无量时走火入魔,仙途断灭修为大跌;拙季老道,年老力衰、修为不足全盛时候一成;求鱼散修,当年因为一颗天水灵精被苏景整得惨了,修为稀松平常,不久前成功结化宝瓶身,可修法不济、境界虽还说得过去但斗战实在不值一提……还有大群修家。无名却有性,有一份修行中人当承天护道、护佑正气的烈火心性! 不是所有人都能加入诸天宗抗陨星的大阵的,拯救乾坤没他们的份,但护佑离山有他们的机会,昨日清晨时分,当玄天道传音天下要毁灭离山时,他们便从天地各个角落动身,一天一夜的急行,此刻终于汇聚而至。绵薄之力,却是千万人、吾往矣。 远不止,激昂号角呜呜作响、振奋战鼓隆隆远播,骑兵的马蹄声踏碎黑夜、步卒的奔驰声惊醒人间,凡人的军马、凡人的刀枪汇聚长龙。冲锋、冲锋,离山曾救天下、救凡人,如今正是报恩时候。 箭雨呼啸、剑气纵横,西面八方天上地下,杀邪修,护离山啊! 骄阳天尊微扬眉,随即放声大笑:“等得就是尔等。妄以星火之光与骄阳争辉的杂碎们,玄天换青天,乃是大道气数,敢逆天者一网打尽。哈!”狂妄大笑中,千万火光自他身边激射而去,袭向赴援离山的散修、凡卒。 精深法术面前,凡人力量不值一提;而急急赶来的一众散修……当初他们没资格进入诸天宗法阵,是因力量浅薄。空有诛魔之心,却无诛魔之力!当骄阳天尊火法四散,那连片痛吼何其不甘! 无一人,能当骄阳一击。 此外另有一道尤其炽烈真火,直射离山、烧于樊翘之身,骄阳天尊狂笑桀桀:“光明顶传人?陆角八传人?陆角老儿死了,你们又算得什么!” 烈焰焚身,樊翘咬牙,不肯惨嚎不肯呻吟还要……绽起一个狰狞笑容,遥望骄阳天尊:“傻屄!” 不过所有人都未死,重伤到底,性命犹存,因骄阳天尊要这些来护佑离山之人,亲眼看着离山仙长被个个斩首、离山剑宗被夷为平地。猛然间,一蓬血气冲天,卿眉老祖拼受正与之缠斗的星宿一击、拔身而起,以我血入我剑,以我剑斩骄阳,卿眉遁剑,怒刺骄阳天尊。 只可惜卿眉本就不是骄阳对手,何况他久战疲惫、何况他重伤在身,骄阳天尊待他飞身而至,扬手一道真火打出。 卿眉只觉五脏如焚,强自提起的真元就此崩溃,惨叫声中跌落地面……可就在他堪堪落地时,突然身体一轻,被人接住了。 卿眉凝神,努力不让双眼闭合、去看接住自己的究竟何人,刚刚看清楚,还来不及皱着眉头说上一句“你怎么才来”,忽就觉一阵天旋地转,被送入了一片化境小世界:碧海无尽、一座座黑色礁石屹立,海中剑意无尽如鱼群轻松游弋……他来过、他识得,苏景体内黑石洞天。 及时接下卿眉,又将其送入洞天的不是苏景是谁。 一道心识投影,苏景就在卿眉身边,点头:“辛苦了,大恩难谢。”说话同时,引动阳火为他疗伤。 三尸在一旁挤眉弄眼,笑嘻嘻:“卿眉老祖,别来无恙?” 一个虬须汉,和他置身同一块礁石,正被另一个苏景施法疗伤,虬须大汉柔美一笑:“道友,你也经络受创了?” 还有、美艳男子,妖精君王,老友尘霄生肃容、长揖,字字如钉:“若时光倒转,重返当年,尘霄生仍救卿眉,不惜身死道消。” 卿眉老祖想哭、更想笑,他们回来了……来得好。 几乎同个时候,又一道人影闪动,正遭邪魔妖火焚身之苦的樊翘也被苏景救入洞天,阳火洗炼白发弟子、邪火顷刻熄灭,樊翘惊喜交加,心底涌起的也是那句话:终于回来了,来得好。 苏景跨越阴阳重返人间。 不见诡怪异象、不见风火妖娆,苏景穿透两座世界,回来得悄然且安宁,就他一个人,出现在离山前的战场中。 但是下一个瞬间,整座阳间、天下百姓齐齐惊呼,有人攥拳有人垂泪有人目眦尽裂,所有望向苍穹镜的目光中尽数透出浓浓恨意,因那镜中战场、离山天宗最后的防线被烈火彻底覆盖。 火自天上来,一头古怪地火鸟不知从何处来,冲霄、展翅、化作重重金红云,旋即金色雷霆绽放,狂暴火雨倾泻;火自地上来。一群不知什么妖怪的拇指小儿,挥动着长长鞭子抽打地面,眨眼间一道道烈火雄川奔涌咆哮、湮灭战场。 凡人不懂法术,弄错了很正常:来袭离山的那魔头自称骄阳天尊,他的驾、他的法皆为火,此刻离山战场被烈焰吞没了,任谁都会以为这是邪魔手段……不过很快,就有人看出不对劲了,火中的守山人目光激动神情惬意,明明被烈焰卷过却是一副享受模样;火中的玄天邪修们,却又跳又滚嘶声惨嚎,肉眼可见他们的皮肉被烈焰层层剥下、他们的骨血被恶火化作青烟。 邪魔的火,在烧邪魔? 愤怒变作了惊疑……突然间,离山前有人尖声大叫,护山长藤尽数散去。那一向明浩动人、总也开开心心的笑语仙子重新显身,眼中有泪、滑落脸颊,梨花带雨的可人儿,说不清的委屈和说不清的快乐,尖叫:“苏景!苏景!苏……锵锵啊!” 这人间,谁曾见不听跳脚?人人得见。 直至此刻,天下人才知道恍然大悟,才明白那山前的天地烈火从何而来。 惊疑变成了狂喜,苏景来了!行走人间行善除魔,被皇帝供奉于神庙更被无数人供奉于心头的少年仙、少年剑,他是佑世真君! 佑世真君是离山弟子。 再看离山前的火焰……真有许多人抬手一敲自己的额头:糊涂啊!那火焰煌煌中正、凶却不恶。足以杀灭四方但火本身并无嗜杀之意,再清楚不过的金轮气意,护世火、慈悲火,岂是玄天妖人那戾气十足的邪火能够比拟的!如此明显的差别,自己竟还认错了,不是该打的糊涂么。 真想打从心底欢呼一声,天下人都想欢呼,可还不等出口,骄阳天尊的大笑声又回荡于天地:“苏景?哈哈,来得正好。”骄阳天尊眉飞色舞,苏景却连半字回应都没有,遥遥向他伸手一指…… 一头毕方自苏景手上急冲天空。 同为毕方,骄阳天尊火禽结布三百里,苏景放出的毕方只孤零零一只;同为毕方,骄阳天尊的鸟群不过是群异兽,苏景的红鹤儿却是烈火世界无数火灵凝结、再得主人纯阳真火淬炼几甲子,其间差别,便如池塘里的一群泥鳅比于裘平安这等血脉觉醒的真龙鳅。 根本不存厮杀过程,苏景毕方冲天时,天尊驾驭的毕方轰然大乱,源自本能的恐惧与敬畏,让这大群火禽全然不敢面对那火鹤,四散奔逃! 骄阳天尊正驻足毕方群中,鸟儿炸了窝,他足下无依靠,忙不迭后退,又驻足真火凝结的火蛟之身。但立足未稳,苏景身上七头恶蛟奔袭长空。来自阎罗钦赐蟒袍、再得苏景阳火祭炼,七头黑蟒气势贲烈、猛扑骄阳天尊十三火蛟。 火蛟龙不过法术凝结,红袍黑蛟却是神术而生。 根本不存厮杀过程,同为灵元结身恶蛟,却是神凡区别,两下里气势才一碰触,十三火蛟便化为乌有! 骄阳天尊再退,回到金凤背脊,正向催动驾辇冲向苏景,又一头三足鸟儿疾飞而来。 凤为神物,但世间难寻,骄阳天尊的凤驾是由七根凤长翎炼化而来的法器,于火行一脉算得真正宝物了。可七根凤凰翎毛,如何比得一副完整的金乌骸骨;骄阳天尊对凤驾炼化得再如何出色,又怎比得苏景开造化以阳三郎之身、小金乌元神之灵融合成的这一道算得是真正活着的三足神鸟。 仍是不存厮杀过程,当金乌振翅而来时,宝器本属做冥冥相争相克,骄阳天尊脚下巨大金凤在金乌面前灵性尽散,嘭一声闷响形散质消,又变回七根凤翎,飞射而去散落天地各个角落。 三件法术、皆寂静无声,连毁骄阳天尊三重云驾后,苏景则已来到沈真人面前:“光明顶苏景归宗,见过掌门。” 沈河笑,也是那一句:“回来了就好。”说完,稍顿,笑容不减:“你先去忙,回头再聊。” 就是此刻,九霄云上苏景的毕方开口一声长鸣,陡化归烈火世界本形,长空扑火海;七头黑蛟昂首咆哮,层层阴森煞气自地下冲腾而起,结于恶蛟身边化作滚滚煞云;小金乌仍就不声不响,双翅展开化金光万道,煌煌灿灿一道金轮照耀乾坤! 火翼振动、苏景登空来,置身阳光中。同个时候暗夜崩散旭日破晓,天现黎明。 黎明时苏景回归? 苏景归来时,天做黎明吧。 至少连夜观战仰望苍穹镜的阳间万万人都做如是想。 跟着那一声压在心肺间的欢呼声,猛然暴散开来,中土人间处处欢呼……苏景听得明白,欢快响亮的人间大吼,何尝不是金乌啼鸣。 骄阳天尊连连受挫,但神情不怒反喜,目中精光闪烁,直直盯住苏景。 离山前,邪修受天地烈焰袭杀,修为浅薄者命丧当堂,但也有大群妖人狼狈不堪逃了回来,残存的星宿魔头与骄阳麾下精修好手连连传令,众邪修重振声势,列阵于天尊身后。 待得身后大旗重新飘摇而起,骄阳天尊才兴奋开口:“恨不逢时陆角在世,你是那老儿弟子,看来也修成了几分阳火真味,杀你也算是个痛快!苏景,可敢与本座挟火一战!” 骄阳天尊嗜火成狂,见苏景手段了得只觉热血澎湃,骄阳天杀灭光明顶传人,这才是真正快活所在。他盼和苏景:拼火! 苏景仍不说话,点点头一挥手,先将毕方、黑蟒、金乌尽数收回体内,跟着背后天都火翼再振向骄阳天尊缓缓飞去,行进中右手摊开,一道火焰烧于掌心。 骄阳天尊自是识货之人,一见苏景掌心火焰喜色更浓:那是至上纯烈的阳火精魄,苏景的修行灵根、本命神髓、五百年辛苦历练才得来的一份真焰灵精。苏景的所有阳火法术,皆以这道灵炎为始初。 亮火于掌心,再也简单不过的意思:纵火行法,斗个痛快斗个真章吧! 骄阳天尊哈的一声怪笑,双掌一搓,周身上下燃烧开来,不多不少三千火苗,火苗平齐三寸长短、尽做赤血殷红:“来!” 话音落,杀劫来,杀劫自苏景来……可又哪有一丝火焰:大群僧人涌出,僧袍开敞袒胸露乳,显身时已结阵、杀劫起;凶残军马杀出、阳火大旗卷扬不定,三个大字飘摇“恶人磨”,显身时已结阵、杀劫起;一条小船冲来,蟒袍下血衣奴的冲杀之法,显身时已结阵、杀劫起;三个矮子脚踏飞棺,手中殷天子急急舞动,并剑行阵、杀劫起;美艳男子一步迈出、君临天下,手中一剑返璞归真,仍是:杀劫起。 骄阳天尊痴火嗜火?求以火法挑战光明顶传人? 偏就不让他见火,苏景所求:让邪魔死不瞑目。 若他能冤死……越冤越好。 第六百五十九章 真君箴言,一笑映天 邪魔心中,哪是怎样一番惊怒,暴怒成狂!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光明顶传人不以火决胜。 损煞僧、恶人磨、血衣奴,哪一支大军不是在幽冥中历练无数、血中火中走出来的真正精锐!三家齐动杀阵,有几人能挡其锋锐。 更凶狠的,三尸神君每人都坐拥本尊全副修为之力,西仙亭时苏景结宝瓶大圆满,三尸力气又突飞猛进,他们的剑阵何其凶猛。 而真正致命的,尘霄生师兄得大判愿望,重伤痊愈修为复原!师兄对离山眷顾远胜苏景,邪魔冒犯师门,莫看他面色不显波澜、心中早已恨意滔天,此刻出手一剑是他怒极势极力极一剑。 意料之外在前、一道比着一道更凶猛的杀劫在后,骄阳天尊连放声怒骂的机会都不存便被打碎身体,鲜血喷溅中化归原形,尸块散落各出,虽散碎但明眼人看得清楚:一头比着牯牛还要更大的萤火虫。 斩灭骄阳天尊后,苏景振声喝:“杀光!” 三尸与三阵道兵齐齐吼喝,猛扑山前众多邪修;同个时候尘霄生扯下挂在胸前的一块美玉,一声法咒、美玉摔碎地面,灿灿然一道强光直射天穹,呼吸功夫里,那碎玉奇光内妖吼传来,成千上万妖精汇聚的精锐之师杀出。 不是玉内藏兵,而是灵玉破虚空,将负责卫戍齐凤妖皇宫的御林妖军接引至万岁身边。此物无法洞穿人间,在幽冥时用不了。 尘霄生不在时,没人能指挥得动这些凶兵猛兽,如今妖皇回来了,一声令下群妖效死。苏景道兵如龙,尘霄生妖兵亦如龙,大军起阵、杀邪修! 出兵、动法,师兄弟纵法而上,当先杀入邪修阵中……又何止他们两个,不听欢呼裘平安怪叫小相柳弹起了自己的阿修罗琴。南荒驰援妖精、各地赶来散修各个嘶吼,还有多少力气便施展出多少力气,倾尽所能,反攻、杀贼。 骄阳天尊惨死,玄天修家失了主心骨、又因前一天鏖战不休星宿陨落大半,此刻再对上虎狼大军、震怒剑仙,哪还可能再有胜算……何止胜算,连逃生之路都不存,谁逃得过金乌捕杀,谁避得开妖皇斩首。 可骄阳天尊不是大首领,道主还未到。 玄天道下邪修均要领受道主秘法禁制,来离山前道主法谕清楚:除非离山毁灭,否则谁也不许退走。 不敢走,哪怕被打得身死道消再入轮回、也比受禁制折磨强上百倍,邪修咬牙苦战,大不了不是就死么?怕个什么……突然间,连串诡笑流转于战场,一个身形窈窕、身着地府差官服色的女鬼高举一方令鉴。吼喝:“天旨意、轮回令,凡玄天道妖人死后,入幽冥先得百年烈油烹、再得百年凌迟剐、再得百年万针入血细细刺,三百年厚待后留记忆送入轮回做做一世水塘泥中鳖、一世屠夫刀下猪、做一世恭所瓦下蝇,三世转生后再打散魂魄……大判慈悲,玄天道邪修还不谢恩。” 顾小君来了,替大判给人间邪修、田上手下传了个话儿。 今日山前、玄天邪修岂是一死便可了之的! 三尸见她个个欢喜,雷动招手:“顾小姐,来打架。” 顾小君颇有些遗憾:“幽冥不涉人间争斗,此乃铁律,我看看就好,你们忙你们忙。” 明镜高悬,天下可见。苏景归、天尊灭、离山反攻、幽冥使者传酷律……人间处处欢呼连天,这就是佑世真君,甫一现身便扫荡邪魔,连判官都派人来帮他起势助威。 黑石洞天开放,内中人可见外间情形,卿眉奋力起身,对身边苏景道:“送我出去,快快快!” 苏景不拦,痛快事情何必阻拦,了不得卿眉伤更重、那时在拉回来接着给他治。心念一转,卿眉重返战场。 来到战场,卿眉不动剑不施法,甚至背向邪修。他面对离山方向,狞眉瞪眼望着离山一众要紧人物,纵声大吼:“尘霄生、离山弃徒;苏景、离山弃徒,今时今日,两大弃徒救离山!想当年……” 尘霄生被逐出门宗实为毕生大憾,不过随他后来又重返离山,这重遗憾早都烟消云散。万岁爷自己不在意了,可卿眉老祖还替朋友冤枉,至于他提及苏景,纯粹顺路捎带上的。 邪魔卿眉行事偏佞,替尘霄生来守护离山是一回事、心中憎恨离山当年驱逐尘霄生又是另一回事。重恩也记仇,卿眉老祖憋在心底多年的一口恶气随喊喝终于吐了个干净。 苏景和尘霄生都吓了一跳,哪想到卿眉出来是为了这件事。 “赶紧把他收起来。”尘霄生苦笑。 卿眉被苏景重新拉回黑石洞天……可战场中另有浑人啊,接连三个声音,一句接着一句:“今生今世,苏景不弃离山!” “它朝门宗有事,苏景再来报效离山、报效九祖大恩!” “来日再相见,今时我去也!” 三尸一人一句,喊得正是当年苏景被逐出山门时,于山脚下的别言,喊完,三个矮子又一起大笑:“今天便是那时的来日了。” 苏景确实有些尴尬,可也不过一瞬,他又笑了起来,不止他,尘霄生、林清畔、沈河等人全都笑了起来,何必尴尬?走过?回来。再也不走了!就算万一……万一再被赶走,大不了再回来。 可以没人认错,但一定要有人担当,离山剑宗的传承,就是个“有担当”吧! 两大弃徒救门宗,不见离山弟子颓然,反倒笑声一片。 怎样的一种气势?苏景与尘霄生,手中凶法残忍,心中、面上却又笑得欢畅。 战场混乱,诸般法术交错各色光华绽放,是以谁都不曾留意,苏景身后百丈外,有一点暗红颜色时隐时灭,飘忽不定……片刻后、一点暗红陡然化作炽烈火焰,刚刚被打死的骄阳天尊竟又显身而出! 上一次他求能与苏景拼一场火却被活活冤死,这次他复生重来……他是道主驾前首将,以往田上不再时,整座玄天道都有骄阳看管,担此重任田上自也不会亏待他:受道主玄妙法度,骄阳天尊有三条性命!死一回、过不久他又复转生,修为丝毫无损。 偷袭谁不会?偷袭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 可才显身、凶狠杀法正凝结,本来背向他的苏景突兀转身,手中白玉弓已然满弦——嘣! 弓弦震颤,不见飞矢袭来,骄阳天尊眼中只有一条雪白狐狸。 苏景身上大红袍回到阳间就变回刑捕飞鱼袍,但也只是形变罢了:本为神器、在人间沉睡无数年头,这次随苏景入阴间终得苏醒,如今再回来它的神奇不改!有此袍加身,苏景洞悉阴阳,骄阳天尊死而复生岂能瞒过他的查探、邪魔收敛气息隐遁身后,苏景早有准备了。 白玉弓、灵狐箭。 西海天上,刹天摩小邪佛受此一箭魂飞魄散;不津城下,肆悦王煞血精兵受此一箭三十里阴军倾灭;褫衍海中,墨巨灵司昭受此一箭被打得双掌爆碎!此弓勾连令牌洞天、可得大圣妖气支持,威力何其强劲。而苏景出手拿捏分寸奇准,正打骄阳天尊凶法将其未起那一瞬。骄阳天尊只觉脑子里“嗡”一声怪响,避无可避,唯有拼尽全力去硬扛那白狐猛扑。 轰隆巨响,白狐魅影散去,骄阳天尊也当真了得,双臂扭曲、胸腹间筋肉翻开、脸上鲜血长流,死定了,可硬还残留了半口气,嘶声怒骂:“卑鄙小贼,你也配……” “你也配!”苏景终于对此獠开口,笑着、一副开心样子:“你也配偷……” 话说到此,苏景突把面容沉肃下来:“你也配偷袭离山?正道好生兴旺、庇护人间气运时,尔等藏身何处;离山与天下修家携手,迎抗天星劫数时,尔等藏身何处!承天护道者元气大伤时,妖魔小丑耀武扬威。若不能让尔等死无葬身之地,苏景枉为离山弟子!妖人,你真当苍天无眼、真当善恶无报么……那就活该……你死不瞑目!” 骄阳天尊口中一声嘶吼:“气煞我也!”最后半口气吐出,第二次死后显真身,巨大的萤火虫尸体摔落地面。 拈花颇有些纳闷:“这么容易就气死了?世上还有如此脸皮薄的邪魔?” 三尸身旁尘霄生大笑出声,传音入密:“师弟另有一套说辞入那邪魔耳中。” 苏景这个人不太喜欢说那些正气道理,尤其这等生死仇敌、必杀邪魔。与其对他们义正词严去喝骂,小师叔更喜欢戳其痛处、辱其骄傲、看他哪壶不开偏去提起哪壶,越是能让邪魔暴跳如雷小师叔就越是笑得开心。 本来苏景想要得意洋洋、好生戏骂骄阳天尊一番,他也确是这样做的,但才说了半句话忽得洞天内卿眉指点:“天上有个镜子,满世界人都能看见你。” 苏景吓了一跳,暴躁而来、来了就打,来时也看到天上高悬明镜一盏,但没顾上去深究,只道是邪魔自己用来监视战场的法术,哪承想会是“一举一动尽显天下、一言一行传遍人间”,这才急忙变换说辞,铿锵之言怒叱邪修,可不敢因为自己不拘形骸连累了离山的脸面。 不过心神可十立,另有一道心神凝真元、传密语、把他本来要说的那段话也原原本本送入骄阳天尊耳中:凭你也配偷袭于我?你再转活十八次,看哪一次不是死于我手、不是死于偷袭吧。凭你也配领教阳火?你再转活十八次,看哪一次能从我手上见到一丝火焰光芒。但无妨,你死后尸身可入我阳火祭炼。一具尸身炼化草纸一张,置于妓馆茅厕中,方便寻花爱柳客,也算你死后赎罪了。草纸之事你且放心,苏景对天立誓——你不入茅厕,我魂飞魄散。 密语带笑,惬意更得意,说不出的开心快活。快乐事,莫过对仁厚之人更仁厚,莫过对狠毒之人更狠毒。苏景是什么样人?看那群正狂欢以战的猛鬼大军的旗号就再明白不过了——恶人磨。 满天下,欢声雷动,只因佑世真君那一句:你真当苍天无眼、真当善恶无报么!那就活该……你死不瞑目。 惩恶扬善,人间振奋莫过于此。真君箴言,普天同喜。 苏景抬起头,对着天上的镜子笑了笑,眼中带了些睡意、好像还有点迷糊似的,但那一笑又清清透透,说不出的爽朗,谁也看不出他悄悄骂过人。 第二次死后,骄阳天尊又复转生,苏景喜上眉梢,哈的一声笑:“你又来了,来得好。” 第六百六十章 中正人,堂皇术 骄阳天尊对苏景的恨意实在不用多说了,但除却恨绝,第三次重活回来乍一见苏景那副开心样子,骄阳天尊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发慌。 笑声落、手扬起、食指伸出在面前轻轻一点,空气中几重涟漪轻轻散开,一枚金红色的叶儿自那空气波纹中闪出,围住苏景周围上下翻飞飘摇无定。 再也纯正不过的阳火真元,凝化叶儿一枚,苏景动用的是光明顶火法。 不过是个起手式罢了,骄阳天尊如临大敌:不是那片金红树叶如何,而是那个光明顶传人刚刚还说过“你休想在我手中看到一丝阳火”,这句话说完有多久?够得三个呼吸么。 最后一条性命了,再死就没得活了,骄阳天尊全神戒备,生怕这其中又有什么诡计。 苏景微笑,初见仇敌第三次转活的欣喜退却,佑世真君稳当得很:“知尔有秘法护身,性命几条。第一次诛杀,惩戒尔等无耻下作、乘人之危,骄阳天,你不死一次,永远不知:离山守护人间,自也有人守护离山。” “尸身落地,你再重活,恶根不改劣心难处,又想偷袭本座,第二次诛杀,赐你一个明白道理:须知,恶人自有恶人磨,杀人者人恒杀之!” “今又复生,第三次,如你所愿,让你得见离山真传、阳火正法,光明顶弟子苏景,请教玄天大道骄阳天尊!”三句话说完,苏景面上最后一点笑意消散了。 方先子又不明白了,声音压得极低:“师姐,师叔祖他老人家……何必……刚才那样才是痛快!” “多半是师叔祖明白天上那镜子是怎么回事了。”剑穗应道。 到底是给苏景洗过澡的人,剑尖儿剑穗儿一猜便中。 而此刻,天下人皆尽恍悟:佑世真君法眼如炬,早都看出这妖人有几条性命,这才不急斗法、先做惩戒。惩恶为先、斗法在后,堂堂离山真传,又怎么可能怕了那妖人、不敢和他斗上一场烈火仙法。且看谁才是这人世间真正的:火上尊! 苏景一现身便把骄阳天尊给活活冤死,望镜观战众人固然觉得过瘾,但也有不少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越是古板中正的学生夫子就越觉得那时真君所为稍稍、稍稍有点不太妥当,直至此刻,心中那有点“别扭”终告释然。中正人,堂皇术方为大道啊。 骄阳天尊森然开口:“无耻小贼,你不是说我休想见到你的火法么?” 苏景皱了皱眉,看骄阳天尊一眼,继而舒展眉头又举目,望向天上苍穹镜,浅浅淡淡的笑容里带了一丝征询意味,他的神情明白,在问天下人:我可说过这样的话么? 迎上那镜中青年的微笑,几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玄天道的邪魔天尊死来死去死糊涂了么,佑世真君只说他不配偷袭离山,何时可也不曾说过不让他领教光明顶真法。 人人欢笑,秦淮河琴倦姑娘也不例外,笑靥绽开时还不忘回头去望一眼身边的叶郎。叶姓男子面上没什么表情,反倒是迎上美人目光时候他露出了微笑。在他眼里,镜中的离山苏景不比一个漂亮女子更值得他开心:“我要离开一阵,你可愿与我同行?” 琴倦姑娘面色一喜,但不急答应:“那……那你还回来么?” 叶郎点了点头:“去不久的,今天就能返回。” 琴倦稍作犹豫后摇了摇头:“妾烹茶温酒,等叶郎回来。” 没道理的,她就是信身边男人不凡,既为不凡人必行不凡事,他是去做大事的,女子跟在身边碍手碍脚。不随行、焚清香温美酒,留于闺中待他回来。 叶姓男子点点头,没再多说一字转身下船去…… 离山前,骄阳天尊不再说话,哪还有什么可说的,可恨世人无眼全被那离山小妖蒙骗了,就只有自己晓得他是个奸诈之徒啊!天尊修法讲求戾气,胸中戾气越浓真元行转得就越顺畅,骄阳天尊周身重现三千血红寸火,凝神蓄势备战,少不了的,心地还有一丝兴奋:终于得见光明顶火法,哪怕前面连丢两条性命,也算物有所值! 血火缭绕,心念再转……忽有响动传来,仿佛以指甲轻叩桌面声音。 声自地下出,哒、哒、哒、哒……前一刻还有条不紊声声分明,眨眼后遽然变得“密密麻麻”,一万人一起用手指敲桌子是什么声音?一万个冥冥中的巨灵天神以大地为案、用他们大若山岳的手指敲击又是什么样动静! 此刻离山、骄阳天尊法度下,便传起什么样的声音。 密密麻麻的怪响,扰得人心中烦闷不堪,突然,一头七寸长的蜈蚣自地下钻了出来。 一只、百只、千万只,无以计数的七寸蜈蚣自地面蜂拥而出,直至此刻众人才明白,那哒哒的混乱躁响原来是这些罕见毒物来袭时的脚步声。 只是离山清净地,又怎么可能有如此数量的歹毒怪虫。 凡人看不懂,苏景却再明白不过:虫子从地下钻出没错,但它们不是“离山的虫”。无数蜈蚣七寸平齐,头须幽绿、背上一条血红火线,皮甲半透隐约可见火灵血脉流转,这些东西不是真正活物,而是类似烈火世界中的毕方、皆为聚火地的真灵儿。 再细看,每头蜈蚣都没有双眼,眼窝位置上干脆是个黑窟窿,阴煞气意自内中弥漫,它们不是阳间物,来自阴世的冥火灵。 不远处观战的尘霄生面露冷笑,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玄天道的星宿、天尊等骨干来历不明,除了一个朔月天尊,其他人全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忽然一天跳将出来为祸中土、本领不凡。这样的修家,出现三五个算得正常,可一下子涌现几十个,且旧星宿陨落不久又有实力相当的新星宿补足,这就未免太奇怪了些。 自从尘霄生、苏景得知阴阳司重犯田上就是阳间玄天大道主人,此问也就随之而解:厉魂猛鬼夺舍入人间! 田上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幽冥中网罗的猛鬼送入人间,再以秘法夺魂资质优秀的修行晚辈,有强魂相撑、再有个不错的身基,加之修行秘法了得,用不了多少时候就能在人间培养出一群像样的高手。 星宿如此来,骄阳天尊亦如是。 若所料不差,骄阳天尊在幽冥时本就是一方冥火境界内的凶魂,夺舍于人间一头得造化生灵魄的萤火虫妖精。此刻邪魔正凝结本魄真力…… 蜈蚣越聚越多,很快便挤满骄阳天尊身周千丈方圆,先是铺满地面、继而身体像叠,密密麻麻不知堆积了几层,几个呼吸过后毒虫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骄阳天尊的身形被彻底淹没,消失不见。 突然,血色火光自“虫丘”翻卷而起,没有惨叫声也不闻烧灼恶臭,蜈蚣为冥火灵魅,得骄阳天尊真火、引动自身冥火,忽一声暴鸣中,“虫丘陵”陡化万丈幽绿火焰,直冲苍穹! 熊熊冥火一放即收,当火光敛去大群蜈蚣不见踪影,骄阳天尊身形重现,衣衫崩碎赤身裸体,一道青褐色的蜈蚣文身盘于起身。 当年剥皮妖皇洪吉也曾将一条堪堪化龙的巨蛇炼于身化青纹,骄阳天尊现在的“路子”算不得如何新鲜,不过苏景还是点了点头,赞一声:“不错。” 下一刻,哒哒声再起,青色蜈纹活了起来,自骄阳天尊身体爬到地面,一晃化作千丈巨物,周身上下毒火缭绕,巨大身躯盘结几周,将主人托付于背、高高拱起。骄阳天尊声音阴冷:“小贼,凭一片树叶就想与本座相斗么?光明顶的火法该出来见人了。” “是桑叶儿。”苏景纠正了一句。 真火凝结的树叶儿不再萦绕主人,向着天空高处飞去,看似飘摇缓慢实却浮升奇快,仿佛只是晃了几晃便已凌驾苍穹,下一刻叶子微振,一分两半。 一片桑叶从中分开,不失形状化作两片叶子。 双叶再飘,如蝴蝶舞翼,就在轻盈飘舞中,金红光芒突然暴涨开来,横扫天空!肉眼可见,两片叶下生出金红梗、梗下生出金红枝,金红枝下又长金红桠,桠后这是一柱金红干,干擎天、干落地、同样是金红色的粗大根脉深深扎于泥土,不过一个呼吸,一对桑叶儿就逆长出两棵贯穿天地的巨桑。 双桑互依、生于一长为二却彼此守望永世不分,是为扶桑。 一叶生扶桑,两株巨木参天,但都只有一桠一枝一梗一叶……“开!”苏景遽然一声大喝,双株大木奉咒剧颤,金光再涨、扫千里而不灭,就在这金红光芒中,一干生百桠、百桠横万枝、枝上无穷梗无穷叶,扶桑神木亘于此间、撑天地、明耀离山! “不过幽冥一邪魂,一丝金乌神髓都不曾解,也敢自称骄阳!”叱喝声中,树下苏景消失不见,旋即那一声嘹亮啼鸣震彻云霄。 既得扶桑,自有金乌,金红枝叶间一头金乌振翅飞去、向着骄阳天尊急射而去。 第六百六十一章 十三字 并非苏景的小金乌,神鸟展翅九十九丈,飞出扶桑树! 树大遮天,鸟儿虽也身形磅礴,可是和树一比就算不得什么了,看上去和老槐树上飞出一只灰喜鹊也差不很多。但当金乌飞身起,那巨大扶桑也随之拔地而起,煌煌神树随风化形,就此变作金乌的长长翎尾,拖曳天地间,灿灿光华沁染千里世界。 真真正正的光明顶火法,骄阳天尊双目狂热,哇哈一声怪笑,身形一转消失不见,身下相拥的那条千丈蜈蚣踏云飞天,向着金乌迎去。 禽鸟天性克于虫豸,而蜈蚣身形又大出金乌十倍开外,两头凶物自天空里甫一相遇,便是一场凶狠扑杀。全不见想象中的烈焰飞腾火元激荡,最最纯粹不过的野兽争斗,金乌挥爪探喙、蜈蚣摆刺横钳,神鸟愤怒啼鸣、冥蜈昂昂嘶吼,自天上打到地上再从地面相缠斗入九霄。 身形庞大、力量更巨,不片刻便打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燃香功夫过去,两头凶物斗得难解难分,突然蜈蚣身内传出骄阳天尊说话:“苏景,实话讲与你知,我有三条性命,皆为道主所赐。” “嗯,三条命不算多,高看你了。”金乌口吐人言,苏景声音。 “小妖,少逞口舌之利。”骄阳天尊的声音低沉嘶哑:“井底之蛙又如何得知玄天道主妙法通神。道主之下,两重天二十八星宿,每一位星宿陨落,真元半成平分于其他星宿;修元四成分增两位天尊,余下五成半修为,尽归于我玄天道圣道主!” “天尊陨落,三成修为馈赠另位天尊,七成修为供奉玄天圣道主。” “我有性命三条,前两次身死道主不受供奉,但最后一次身死,三条命、三倍我修元……仍是归于我玄天圣道主!”说到这里,千丈冥蜈忽做雷霆哄笑:“离山小妖啊,这笔账你算得明白么?我最后一命陨丧,道主又将修元大增!你与我缠斗良久还占不得上风,你又拿什么去斗我家尊主?!” “单只道主他老人家得我三倍修元。便足以将你轻松碾杀……哈哈,你可怎么杀我啊!” 杀骄阳天尊无异赠重礼于更强大的仇敌。 骄阳天尊之言,让所有人得闻者心中踌躇。修家讲求心境,攻心本就为斗战重术。只不过骄阳天尊说的是实话!大家打得难解难分,苏景并不占上风。若还不敢杀他,这一仗又该如何再打下去。 蜈蚣口中的笑声愈发张狂了:“我给你出个主意:困我而不杀,只要我不死,道主就无从获力,只是……你根本不是本座对手,又何谈困我。”话音落,地动山摇。冥冥之中似是而非的龙吟声飘荡四方,重重幽绿气息自大地中渗出、才一离开地面就化作一条条巨大蜈蚣,但与真正蜈蚣大相径庭的,这些怪物不仅身形巨大,且头顶鹿角、背生鱼鳍、另还有四肢鹰爪撑于身外,穿插又细又密的蜈蚣足之间,看上去让人说不出的别扭。 分不清是龙还是蜈蚣的火行恶灵,向着金乌蜂拥扑来! 旁人大都不解魔头的法术奥秘,但顾小君见过那冥火气意、看过蜈蚣化形、再听得满天龙吟后,心中着实吃了一惊。对身边三尸、尘霄生等人沉声道:“龙蜒虺。” 幽冥土著,名气不在阴褫之下,甚至有关此物的传说比着阴褫还要更久远。 与阴褫的传说相若,龙蜒虺也是与“龙”有关之族。 幽冥曾有怪龙,不喜江河湖海,只在火中流连,上古时幽冥世界极南为冥火疆域,为怪龙盘踞之地,疆域内万物不生,独有七尺灵蜒、以火为食伴火而活。 怪龙以七尺蜒为食,而龙性淫、常亦化身七尺与蚰蜒为嬉。 所有与龙淫嬉蚰蜒皆可活,诞异种唤作龙蜒虺。后怪龙飞天去,留子孙龙蜒虺于幽冥,此物火性凶猛又得真龙血脉,实力可想而知,其族曾鼎盛一时。但没了真龙,血脉传承越久越稀薄,渐渐归于平凡,到得现在七尺灵蜒偶尔还可见,龙蜒虺则早已绝灭。 龙蜒虺有一份真龙本性,大限到时会赶赴本族“虺冢”,从不会葬身外间。身死道消,但天生异物戾气仍在,凝凶煞气意于冢内,千万年不散。 不过那片“虺冢”也和褫衍海一样,不为外人所知,传说中的地方罢了。 旁人不知,田上知道! 田上提拔骄阳天尊,就是因为他本冢内凶灵,自身实力不差,且还能够引动内中恶煞结形,入世来做凶猛一击。 第一条千丈冥火蜈,是虺冢所在的冥火地结形塑身;此刻再冲入人间的,则是虺冢内所藏戾气、煞气…… 光明顶传人约斗玄天道骄阳邪魔,各化本属真形神物相斗:那九霄云上,百丈金乌战于千丈火蜈;骄阳天尊动攻心之言,字字皆为真,陷苏景于两难,杀不得更输不得,邪魔滔滔不绝、苏景默不作声;忽而狂笑起、千里异象升,数不清的巨大凶物奉邪诏而来,自幽冥入人间,腾腾浩浩,向金乌攻杀而来! 蓝天之下,只见一道道凶煞升腾,多不胜数、凶威无以言表、直扑苍穹。 还有一声苍苍剑鸣传于天地,尘霄生拔剑!纵天下瞩目,也不能让苏景真就伤在邪魔手中,与蜈蚣相斗金乌占不到上风,又何从抵挡那无边恶煞。可这一剑又何其沉重,这一剑刺出,便是离山天宗永远洗不掉的一道污名! 便是此刻,金乌又再开口,情形危殆,苏景的声音却无比惬意、那是一声开怀大笑,明澈、兴奋、且还藏了一重深深智慧:“妙得很!自己来。” 前三字为叹,后三字则是对师兄说的。 随他大笑,九十九丈金乌拔身而去,射向东方正冉冉升起的那一轮骄阳;金乌何其快,刹那不见踪迹,而苏景留,悬身于天,双目明亮,炽烨宝瓶、坚无量,不是不可摧但至少那巨大蜈蚣短时间里无法撼动他;苏景留在原地,目光望向西方; 西方乌云滚滚,刚还全无迹象,但刹那便告成形,是云、却来得奇快远胜疾风,浩浩荡荡向着苏景置身之地奔来……四重乌云,都是一般大小,七百里方圆一重,四云皆布两千八百里。 有感而发,三尸异口同声、脱口道:“我怎么看那乌云这么不顺眼呢?” 我怎么看那乌云这么不顺眼呢。 一句话,十三字。 说完第三字时,我怎么……金红光芒暴现东方,那是怎生嘹亮的一声巨响,与苍穹镜无关,真正贯彻整座人间。 又何止人间?封天都总衙中,尤朗峥清晰得闻、幽冥西陲土庙旁小师娘清晰得闻、死不瞑目宫内正在棺材里睡觉的猛鬼王灵通清晰得闻:金乌啼鸣、真正的骄阳咆哮金乌啼鸣!穿阴阳、传阴阳!刚才远去的金乌此刻又转了回来,金红色的身躯未变,但她身后赫赫然带上了一轮艳阳。 金乌在前、艳阳追于身后。不是追,而是领。金乌领了艳阳归。 一句话,十三字。 说完第七字时,我怎么看那乌云……金乌身后艳阳炸碎,轰轰威势扫遍乾坤每一角落,鸟雀欢鸣,虫豸奔爬、百兽齐吼、草叶伸展鲜花盛放,艳阳之威,于乾坤是莫大恩宠,所有人所有妖所有这世上生灵都觉心头快乐充斥、欲炸、唯有放声欢笑以舒身中心中惬意;而、那无数煞气结形凶物惨叫、扭曲、甚至还想转头再钻回地下……哪还有机会,艳阳威施所至,凶煞成灰戾气成风,刹那间灰飞烟灭。 最初时巨大蜈蚣仍在,烈火煞为气脉,不同于戾煞,艳阳之威对其不理会。艳阳崩碎、金乌回归,未再与蜈蚣相斗,而是直接钻入苏景体内。 一句话,十三字。 说完第十字时,我怎么看那乌云这么不……西方四重黑云奔来离山,沉沉威压夯砸、引得大地微颤。 后三字:顺眼呢……一句话终于说完了,云中紫弧穿梭,千万雷霆轰落、打苏景也打三尸! 三尸这才恍然大悟,为何不顺眼?能顺眼才他娘的奇怪了,这是劫云,无量雷火之劫杀:这是苏景得开悟、解天道、破无量了啊。 结做炽烨宝瓶身后,苏景体内养下金乌真势,以真势凝结小金乌真灵、再和以精修纯粹的金乌真火,化修元于气意、得正法一变,九十九丈金乌法相。是法相,却有真火真灵真势,是为本真像!遥拜于东方,以本真相接引艳阳之威……若幽冥虺冢算是骄阳天尊的根源,那天外艳阳就是苏景的老巢! 区区七境圆满修为,借不来真正“老巢”杀灭火,只能求得些艳阳威势、便是被金乌引来的那盏金轮了,是虚是假是一道威势化形。 破煞气又何须以力量相压。 一道太阳真威已经足够了,便如一点火星可烧灭万里草原,此乃完完全全的天级克。煞气强却无灵无智更无魂魄之主持,它是散乱的,没了魂魄把持,遭遇真阳威怒,顷刻化作乌有。 艳阳一盏,假的、是法术,西方来的乌云则是千真万确的劫数。 哇呀怪叫,三尸急急拔剑,哪肯“束手就擒”,谁打我我便打谁,抗天劫! 第六百六十二章 廿七甲子如一日 离山前,谢生佛变色、拙季道沉痛、散修求鱼伸手猛拍额头说不出的郁郁……天劫为修士自身劫,说得夸张些就算渡劫之人正洞房,那位娇妻美妾不会受到丁点伤害,天空雷火只打苏景一人。 何时才是害人或者报仇的最好时机?那厮渡劫时候! 天劫,何其险恶事情,修家全神全力以赴尚嫌不够,何况现在苏景还在斗战。 无量雷火劫突如其来,骄阳天尊却暂告收手,自千丈巨蜈中重新现身,邪魔面上筋肉扭曲目光阴森:“苏景小妖,你作甚!” “渡劫啊。”苏景语气却啼笑皆非,骄阳天尊这个问题实在傻得可以了。 骄阳天尊勃然大怒,是真怒、眼睛都红了:“混账……执火相斗之中,你、你……混账啊!” 渡劫不算什么,真正关键是:破无量之前需得做什么?需得领悟天道。何为领悟?抛开杂念、凝心定智做入静入景深思量。 于斗战中渡劫,明摆着的事情就是:这小妖不曾全力以赴,他心有旁骛、边斗法边参悟,尤以甚之的是:领悟天道不是容易事情,小妖是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领悟中,只拿出小部分精神来打斗……恨不逢时陆角早死,骄阳天尊生平最大心愿便是与光明顶火法一战,可打到半截敌人却渡劫?魔头只觉奇耻大辱、无以为甚! 雷火轰动,苏景岿然不动,悬空劫云下:“我不明白。” “什么?”骄阳天尊咬牙,绝非惺惺作态、确是气急败坏。 “你若真要求一个公平斗战,求一个对手尊敬,为何又趁离山元气大伤时候来逞强。无耻之人也求别人尊重么?莫说苏景受九祖大恩、奉八祖衣钵,纵我为一介凡人、不曾修行不谙法术照样看你不起。我不明白的便是如此了:你有什么可委屈的。与你比拼火法是为降魔除妖,你道光明顶弟子真把你当作量尺、量我修为本领么?” 骄阳天尊一声咆哮:“你既找死,本座成全你!”言罢再度归身千丈天蜈,摆毒刺喷毒火再度向苏景杀来。 苏景双翼展开,天劫无可避,那雷火绽放于云下时便已落到了应劫之人头上,身法再快也躲不开,唯有硬扛一个办法,苏景动翼翱翔只为躲避蜈蚣的猛攻。 过不多久。苏景忽又开口:“无量雷火劫,就是这般威力么?”说话同时他昂头望天。 劫数自上向下打,他又去抬头……那天劫还有什么客气的,一盏惊雷落下直接砸在了他脸上,也分不清是惊还是恨,小师叔被打得啊呀一声怪叫。可下一刻雷霆散去,再看他……五官工整神情清透,又何曾受到一丝伤害? 不知是不是心理使然,不听远远看着他,似是觉得他比着原来更白净了些:脸遭雷劈,皮肉更细嫩了? 差不多就是苏景以脸迎雷同时,正咬牙切齿舞剑抗劫的雷动天尊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突然狰狞起来。竟一把丢下了手中宝剑,口中哀哀长嗥着:“命啊……命啊!”身子一沉屁股落,箕坐在地双手抓头呜哇大哭。 另两个矮子见状大吃一惊,都顾不得自己的天劫了。跳到雷动身边一左一右同声问道:“大哥怎了?” 雷动哀号,当年三兄弟穿越大漠,整整一个月没吃东西拈花赤目也不曾听大哥如此悲恸大哭:“命啊……命没了啊!结宝瓶,添寿数廿七甲子……他、他过宝瓶境才、才他娘的一天就破无量了……二十七个甲子就活了一天啊!” 话音落,另两位矮子神君一个如坠冰窖,拈花脸色煞白:“啊呀,这个败家的玩意!”;另个如坠火坑,赤目满面通红怒火中烧:“啊呀,真真气煞我也!” 一旦破无量,修家便得三千载整寿,以前修行攒下来再多的寿数也带不到元神境界中去,硬生生的:二十七甲子如一日,赔了一千六百多年的性命。若是再算上夺罡境……夺罡增寿九甲子,自西海回离山、再入幽冥直到苏景重返人间,前后加在一起也不到三个甲子。 里里外外算起来,两千年! 每天三顿饭,雷动算不过来那是多少吃的; 每天攒三两银子,赤目算不过来那得多少钱;每天和媳妇海灵依依胡天胡地两次,拈花算不过来自己要上多少次床! 真正气坏了、气疯了,气的一个放声大哭一个呆若木鸡一个暴跳如雷。 在场的众多修家听过三尸之言……不少人都把目光投向尘霄生,妖皇帝点了点头:“师弟昨日在幽冥刚刚结成宝瓶身。” 大哀恸中雷动还不忘纠正:“是炽烨宝瓶,金乌正法第七境大圆满,增……寿二十七……啊呀、呀!” 谁能不吃惊!昨天结宝瓶今天破无量?那再等他三两个月,是不是就该化三清大逍遥飞仙去了……不敢置信?可沈河信、任夺信、红景信,所有离山弟子都相信!沈河、红景对望一眼,彼此露出一个微笑,不约而同都想起了那时候、光明顶、贺余尚未回山三祖不曾归仙,一场同门比剑中苏景先破如是、再领小真一雷劫! 上次差不多一顿饭吧,这回一天,如此想来也不算太快啊……忽然,雷动只觉眼前人影闪动,抬眼一看苏景顶着他的劫云来到近前,笑道:“恭喜三位神君本领大涨。” 是夸赞别人,但雷动没来由地就觉得苏景心中暗藏得意……赔了两千载的性命竟还得意,雷动愈发恼怒:“涨什么本领?有什么可恭喜!你……” 不等说完苏景就笑着打断:“雷劫都伤不到三位,还不是本领大涨么?” 雷动闻言眨了眨眼睛:“是啊,渡劫呢。”三个矮子同时抬头望天、一模一样的被三道轰雷打到脸上,也一模一样的毫发无伤,拈花伸手抹了抹脸,手拿开、小包子似的脸又迎上第二第三第四雷。 三尸又哭又闹,心疼着大把性命可就忘记了,自己身在劫云下,被那重重雷火打在身上,不怎么好受……但也仅只是不好受罢了!他们未作抵挡,却一次不曾转生! 场中大群外宗修家,吃惊者半数,发呆者半数,昨日宝瓶今破无量固然匪夷所思,可毕竟不是亲眼所见,而此刻众人眼前:三尸撒泼于劫数中,那煌煌雷烈烈火于他们三个如清风拂面。 不是三个,是四个。 三劫十二境,三道劫数中,就只有最后一重“大逍遥”之劫会因人而异,小真一、破无量之劫天下大同!樊翘破无量时领受什么威力的劫数,苏景破无量一样。 比起同境的旁门散修,樊翘的修为要深厚得多、扎实得多;可若比起苏景,樊翘的修为又算得什么? 小真一劫数时,苏景胜于旁人的仅在一千零八十阿是穴,且那时修行短暂基础浅薄,劫数到时颇为凶险;待到后来,南荒得两大气窍收两座真火煞;西海收纯净天外罡炼三重罡天;幽冥里取链子锐力得阳三郎真火,炼化三重天地一瓶三世界!这一趟东南西北天上地下的跑回来、这一趟冲煞、夺罡、结宝瓶下来,以修元深厚而论,同境修家谁出其右。 又何止同境修家,昨日结成宝瓶身后,若他肯放手一战,即便红长老全盛时也只能甘拜下风。 威力同样的劫数,修行相同的境界,却是天差地别的修为和本领。 连樊翘都能稳当应付安然渡过的无量雷火劫,苏景、和坐拥本尊全部力量的三尸又怎会把它当回事!让普通修家如临大敌、生死半步的劫数,苏景身前的风轻云淡! 一镜当空,传映天下,阳间万万人看苏景谈笑中破无量……不止凡人可见,各修宗诸天宗皆能看到,小修目瞪口呆、大修面面相觑、新晋晚辈满目崇敬、名宿长者倒抽凉气,已被夷为平地的大成学宗内蒹葭先生昂首大笑:“好小子啊!” 塌陷成大坑的涅罗坞中,启巧咯咯笑个不停、眉飞色舞,对身边晚辈弟子说:“这苏景……当年我俩一起真页山城打鬼!”挺胸昂首,说不出的得意洋洋,体内重伤都不怎么疼了。 一道劫数,显出的又何止是苏景的修行进境,更显出了他的真正修为。 和三尸说过两句,苏景突然转身,天劫雷火下吐气开声:“滚!”吼喝中一脚飞踢,正中那紧随于身后、向他凶猛扑来的天蜈下巴,只听一声痛苦嘶嗥,千丈凶物竟被他踢得倒飞开去,凶物于天空中摔起一道巨大的弧,何其醒目。 相比于幽煞天尊,骄阳天尊胜在三条性命和那引凶煞入阳间化作夺命击杀的本领,但他本身实力比起幽煞要逊色不少。魔头引煞法术被苏景的“艳阳威风”彻底破掉,三条性命也打死过两回,加之此刻骄阳天尊怒火攻心急急进击,心浮气躁下被苏景一脚踢飞全不稀奇。 可外人又怎知内中端倪,他们只看见,苏景在劫数下衣袂飘摆说笑轻松;他们只看见,苏景回身一脚,就将玄天道主麾下首将踢飞九霄……一劫一脚,惊骇人间! 突然间,一声满满惊喜的尖叫自离山前传来,小不听双手攥拳,笑着跳跳着叫:“你说,你怎修得这么快,我又怎么追!” 第六百六十三章 现世报,恨逢时 苏景忽然闪身去,一步登天直追那正在空中翻滚的巨大蜈蚣,第二脚狠踢再中毒虫下巴,千丈巨蜈前次摔飞势头未尽又再被踢飞,同个时候苏景认真开口,应不听:“快?不快不快,旁人看我一天破无量,我自己却明白,这天道我已经悟了百多年!从我……” 一句话说完,再飞身、昂足,蜈蚣昂昂怒吼不甘,可身形不稳又如何避开狠击,再飞,而苏景说话不停:“主掌刑堂那天起,便在开始领悟天道了,只是那时候我自己还不晓得吧!苏景多谢掌门、还要谢我师兄……一代翘楚、离山贺余!多谢师兄!” 提及师兄,悲从中来,即便师兄最后落得的下场并不算太糟糕,可他不理己之劫数入身星天大劫、以我气运换乾坤气数之战,仍让苏景壮怀激烈!长啸以抒胸臆,怒击以泻悲恸,又一次、痛打千丈蜈蚣。 “苏景自问,入山几百年,心境松弛行事散漫,不过是运气好些,幼年时候与师叔陆九祖结下了一份机缘、糊里糊涂得来个高上辈分……小子何德何能,能够主掌一方门宗机要、离山刑堂?那时我不懂,此刻才明白,这其中正是掌门、师兄的苦心所在!” 无量雷火劫数降临,当雷火劈斩当头,那明明天光那煌煌天音,于修家而言不止是生死须臾天地考验、更是一场明心见性、悟上开慧,是以以前不明白的两件事情,此刻融会贯通:领悟是修家自己的事情,师父教不来……教不来具体的领悟,但不是没有助他领悟的办法。 比如沈河嘱托樊翘在教导光明顶新收小娃、给他们讲解三劫十二境时,要着重强调小真一和破无量,使劲吓唬他们想不通就修行路断了。因人脑古怪,会潜移默化。在修行之初为弟子加重印象、以后修行中晚辈会不知不觉地去思索“到底什么才是真我唯一、我的天道又在哪里”。就是有了这重“潜移默化”,弟子在经历重大事情时便会自觉、主动的去思考,去领悟;又比如,苏景被安排去主掌刑堂。他的天道在哪里沈河不知道,但八祖陆角的天道是“公道”,八祖成就天下皆知。这不是说师父的公道就一定也得是弟子的天道,可了解“公道”是什么,对阳火弟子的领悟必有大好处,离山最最公道的地方,除了刑堂还有何处? 这个安排、这份苦心,即为离山前辈对新晋同门的爱护之心!他们都对苏景好,但他们不曾说过一字! 这便是离山,跨入此门中,总会有机会有机缘,因总有比你更有远见之人,会为你着想。 天宗离山,仙宗离山,三千五百年传承一贯如此。 猛击之后还是猛击,蜈蚣千丈开外,若铺展于地面凡人看得到它的头颅看不见它的尾巴,相比之下苏景何其渺小。可就是这渺小之人,头顶七百里轰荡雷火,打得那庞然大物上下翻腾痛吼不休! “还有小师娘,她让我去做判官!”苏景的眼睛微微泛红……细想当初,幽冥不津城下会合浅寻,开始时候小师娘根本没提过让苏景当判官的事。直到听苏景说过他在阳间的经历、在离山的事情后,她提出了这个要求。 苏景做判官对浅寻有何帮助?根本什么帮助都没有,浅寻要为老祖找回兄长,完全没想过也没用过别人帮忙! 那她派苏景做判官又是为何?还不是因为听说苏景做了刑堂主事,以她的见识自然明白沈河、贺余的苦心。幽冥中没有刑堂,可幽冥中也有个主持公道的地方——阴阳司。 所以苏景被派去做了判官,他自己还曾莫名其妙。 苏景的眼睛红了,因为:他们都对自己好,很好。 “离山主掌刑堂、阴司发落轮回,皆为我领悟天道的过程,若无同门、长辈照料,何来我苏景今日悟道!”说到此,不自禁再抬头望天空,劫云老样子、串串雷火向他脸上狠砸……这景色有些可笑,苏景笑了,离山众弟子也笑了。 为小师叔以脸皮抗天劫而笑,也因身为离山弟子心有荣光心有温暖而笑。 数不清第几次,蜈蚣又中狠击,苏景声音不停,将己之所遇讲与不听、讲与同道、讲与天下得闻:“离山刑堂时,我见识了离山之正,何为人间正道?且看我贺余师兄!” “做好事是分内、是应该、是理所当然。行善尚且如此,又安敢为恶……只要我们教出一个坏徒弟,便是连累整座离山、连累九位师祖、愧对世界!师兄教诲、苏景永世不敢相忘!” “幽冥为判时,再见识轮回大公道,万物刍狗一视同仁……这重道理绝无错,但它于我而言实在太大,我已知何为人间正道,我又做得阴司大判,我以我所能,做一些我眼中大事!” 阳间罪恶阳间了断在前,重建芙蓉塔大善之人得善终在后,让善恶有报、只在今生不看来世!其实从离山刑堂到阴阳司这两个多甲子的时间,都是苏景在身体力行、以吾行证吾道的过程。只不过他自己还在懵懂着,似是明白却又不能全然看清,他做事为随心自觉,但这也正应上了证道的真谛:道依体行而行依本心。 本心才是证道的关键。 不过只有过程还不够……苏景红着忽然又开声大笑,狠打蜈蚣:“到得最后,还多亏这厮,我决意诛杀此獠一刻,西方天劫显现了。” 不久前骄阳天尊在恶战中做言辞攻心:三倍修元都会随最后一条性命的陨落而归于玄天道主。 骄阳天尊该死、当做诛杀,可杀他无异赠剑于仇、诛小恶而养大恶……确是两难事情,但也算不得太难:杀了就杀了! 苏景的笑声愈发响亮起来,见得本心、何其快活:“看他所为,问我所想,何必去管杀他后会有怎样后果。他该死那便杀,这是多简单的事情啊!” “只看前因做此果,不理此果再生因……行我道,管它以后。” “善恶有报仍不够,我之所求:现、世、报!” 苏景之道:现世报。 “现世报”三字响亮,传透天下。佑世真君,现世之报! 心中做思量,决定杀骄阳天尊,苏景破无量。 证得自己的天道只是瞬间事情,但没有之前那两个多甲子的积累,就根本不会有机会摸到这天道的影子。由衷之言,亦是铿锵之言,苏景一吐为快,之后苏景的声音变得轻松下来。清澈目光穿透重重雷火,遥望山前那身着茶花长裙的莫耶女子:“你不用急,我会等,诛灭玄天后你我结做道侣,苏景何其有幸……”说到此苏景昂首、迎着雷火又去望苍穹镜、对天下笑:“天大快活!” 你怎修得这么快,我又怎么追!那是小不听的欢喜之说。 你不用急,我会等。诛灭玄天后你我结做道侣,苏景何其有幸、天大快活。这是苏景的肺腑之言。 天机不可泄露,修家悟道后最多说与几个亲近同门,像苏景这般借一面天镜公布世界的绝无仅有,但它带起的惊讶轰动,相比苏景最后对不听说的这一句话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当天下人表明心迹,如此才不负她为离山赴死,不负她让笑语开遍人间! 还有,不负她的靴子呢。 “啊……啊!”小不听又尖叫。女人太开心时就是尖叫了,饶是她绝顶聪明也不能免俗。 太开心,所以眼泪长流……八祖与蓝祈、九祖与浅寻,都不曾做到之事。今日离山脚下,苏景昭告天下! 人世间处处喝彩处处欢笑,看惯了佑世真君惩戒恶人,再来看他情意绵长……好看好看。 待到玄天邪道烟消云散时,普天同庆;待到佑世真君与笑语仙子皆做道侣时,普天再庆! 就在天下欢笑、不听尖叫时,那巨大蜈蚣终于稳住身形,又复气势汹汹向苏景扑来……蜈蚣的下巴已然散碎了,那恶虫凶面也因连遭猛击开出层层裂璺,就要散碎一般。 苏景再欺身一脚狠踢,千丈天蜈未能避开、本已撑到极限的身体再也扛不住凶横打击,轰隆一声怪响如闷雷绽裂,偌大凶物彻底崩碎!骄阳天尊法术被破重新显出身形,但邪魔脸上并不恐惧愤怒,反倒是狰狞得意,左眼闭右目圆睁,猛瞪向苏景:“着!” 不知何时,骄阳天尊的右眼瞳仁变了,再非浑圆之瞳孔,而是细长一“线”贯穿于目、略带了几分扭曲:辨尘入微才可见,他那瞳孔分明是一条恶龙! 幽冥龙蜒虺源自一条恶龙,但与传说中不同的,这恶龙不曾飞天去,它死在了幽冥中!尸身所在之地便是“虺冢”。 这条龙不是苏景在南荒斩杀的那条刚脱蛇身的小龙,更非裘平安这等正往真龙法度上修行的血脉妖精,它在远古时与西海龙族、四渎龙王,为同尊共圣的神奇天龙。 但这道恶龙戾煞不易引动,除非虺冢火煞丧灭,恶龙煞才会入阳间。 蜈蚣第一次被苏景踢飞“货真价实”,激怒下一时不防,但随后接连中击却是骄阳天尊故意而为,诱敌亦骄敌:无量雷火劫对苏景的伤害几可忽略不计,杀灭差远了,劫数雷火对苏景的洗炼却是另一重计较办法,待他渡劫成功便会是一场脱胎换骨、修为猛进,现在杀不了他,到那时怕是连逃命的机会都不存。 所以骄阳天尊非得动用“虺冢”内最最凶猛的一击不可,火煞蜈蚣被击碎一瞬、龙煞入目来。千万年辛苦修炼终修得葬龙眼,藏龙于目、归煞于瞳,一眼相望便是真龙一击,这才是骄阳天尊真正的杀手锏! 右眼圆睁,瞪向苏景,骄阳天尊不信苏景能够抵挡真龙尸身养下的戾气。 但骄阳天尊没能见到苏景,他看到了两片叶子,桑叶儿,梗缠叶相依。 扶桑叶。那叶儿明亮、耀眼……耀眼得要命。 苏景收了阳三郎,所得不止阳三郎的修为,还有她同命相连、辛苦祭炼的扶桑叶。这对叶儿已然炼得真味,只消主人一念便可化作真正扶桑神木,之前苏景唤起的那棵扶桑树就是这一双灵叶幻化而来。此刻又复施展:大红袍洞悉阴阳,又从幽冥闯入阳间一条恶龙煞、隐入邪魔眼,这件事苏景一清二楚。 神龙之势不弱于金乌,艳阳威无用。 当骄阳天尊显身,苏景挥叶去……骄阳天尊做一望龙杀,苏景应一叶障目。绝非以叶儿挡住敌人目光那么简单事情。借扶桑灵气接引艳阳神光、照射邪目。眼通心则意攻心,这仍是一重气意相争。 自苏景结做“炽烨宝瓶身”后,对金乌、天阳感悟更深也更直接,完成了这一境他再斗法时,也就再不是单纯斗力,变作了意为法之灵、斗法亦斗意! “一叶障目”不会真正挡下邪眼龙煞,但它能让骄阳天尊眼神微乱、让龙煞猛击来得稍慢片刻……片刻就足够,欺身去、金乌蛮,全副修为尽化铜皮铁骨无边怪力,口中朗朗断喝“胡闹得够久了,这便公平一战、决生死以证我道”,苏景猛攻骄阳天尊。 一叶障目算不得法术,不过一重气意罢了;可一望龙杀却是货真价实、须得凝结全力以发动的凶狠法术,骄阳天尊的全副精力与修为都在凝煞于眼,又哪里还有力气再挡得金乌蛮。 骄阳天尊心中憋闷欲炸!这感觉……就好像两个壮汉打架,苏壮汉先用麻袋套住了骄壮汉的头、遮住了他的眼,然后再高呼着“公平一战”打过来。 公平一战啊!若真公平,把树叶拿开。 忽然间骄阳天尊想到了苏景说过的“活该你死不瞑目”,再之后剧痛传来,他的胸口塌了,他的脊椎断了,他的腰骨断了……莫名其妙地,临死之际骄阳天尊又想到了毕生所憾“恨不逢时陆角已死”,那一瞬心里滋味古怪莫名,变了、变了,哪还恨不逢时,真正是:恨逢时、遇小妖苏景! 下一刻他的头颅碎了,他的念头断了。精修高手之争,正中一击便足以致命,骄阳天尊的力量都在眼中,挡不得金乌蛮。 至死也未能发出龙煞一击,何其郁郁又何其委屈。 骄阳天尊第三条命葬送于苏景之手!这次他见到阳火,但最后没能死于阳火,他是被人蒙了眼、用蛮力打死的,脑壳都裂开了、但那右目依旧睁得奇大、奇圆。 散去金乌蛮,一道金风席卷去,卷住骄阳天尊的残魂,风凄厉、一旋一扭,便将那恶魂彻底洗炼、化为乌有,最后残魂也没能看到阳火。 骄阳天尊彻底陨丧,此獠、苏景诛杀。 离山前,雷火滚荡,三尸已作“往昔已矣,不可追无可留,真他娘的”豁达观,不再去想刚丢了的两千年性命:“天尊请看,本座以脸应劫,雷火净面,舒服得紧。”赤目始终昂着脸,任雷霆如何猛轰不见脸皮上掉下一点渣子来。 “真人请看,本座以胸口应劫,麻酥酥的甚是有趣。”雷动刚才撒泼不小心扯破了衣衫,双手叉腰使劲把瘦骨嶙峋的胸口往雷火上凑。 “两位仙君,本座以脚心应劫,痒……哈哈……痒痒。”拈花直接躺在了地上,双脚向天,咯咯大笑,一双小胖手不忘在自己的肚腩上来回摩挲,说不出的猥琐模样。 三尸戏耍天劫,正玩得开心,突然身边嘭的一声大响,三人循声望去,巨大的萤火虫尸身摔落地面,尸身没了形状、看上去惨不堪言。 苏景在天,雷火相应、笑得开心。 第六百六十四章 报应还在 他对着一团黑色浓雾笑,百丈方圆、骄阳天尊死前从眼中遁出的黑雾。龙煞强大无匹但混沌无智,只是一团阴间凶气,要靠骄阳天尊以己神入其中才能动法一击,此刻骄阳天尊魂飞魄散,龙煞归复原形,不会伤人。 本质以论,这团龙煞就和褫衍海中褫家凶猛尸煞死后留下的凶气一样。 世代生息于内陆之人看不到,当黑雾显现离山前,环绕人间的整座大海……于一个呼吸功夫里,大海不分东南西北皆尽变得漆黑如墨! 下个呼吸时间,海水才恢复正常,重又变得蔚蓝深邃。 龙修火,龙早丧,但这黑雾的仍有真龙气意,它显现时,汪洋大海都会化作它生前身色一刻以致崇敬。 “你修真龙法度,给你吧?”苏景回头去问裘平安。 “不哥诶锅霍……给!”地上的赤目闻言大怒,刚败家两千年寿命的苏景又要败家一条龙煞凶气!赤目强者开口,不过他正昂着脸应劫,开口一说话雷霆打进了嘴巴里,舌头麻了吐字不清。 一边甩着舌头,赤目转头向裘平安怒目而视,看他敢要! “我要这玩意嘎哈用啊,我修真龙法度,不修丧龙煞气,不要。”裘平安大摇其头,赤目稍稍放心,总算这泥鳅识相。 苏景又望向小相柳:“你的修法也戾气十足,得此龙煞可又补益?” 赤目大惊失色,小相柳可不是个好东西,曾私藏金玉菩提…… “不要,没用。”小相柳冷冰冰四字回应,赤目转忧为喜,连赞小相柳是个真英雄。 同伴都不要,离山正道更用不到阴家煞气,苏景这才眉花眼笑将身上鬼袍一抖,收了面前的龙煞;对鬼袍、对袍上七条黑蟒,这团煞气都是再好不过的补品了。 雷动摇头晃脑,对同伴道:“杀恶人即为行善,恶有恶报,善也有善报,现世报……杀了骄阳天尊、拿他的煞气进补,这就是天道啊。” “天尊高见,杀人越货,天之大道……”拈花赞叹。 骄阳天尊身死,在场邪修不成气候,何况离山阵中还有尘霄生这等凶狠大将。血衣奴、恶人磨、损煞僧与齐凤精锐士气更涨,再次冲杀上去,转眼就将玄天邪修打得溃不成军,苏景、三尸不甘人后,头顶着偌大劫云冲杀在前,那份威风委实骇人。 卿眉老祖被苏景重新收回黑石穴窍后,先是好一阵大笑。对着离山喊出“两大弃徒救门宗”之说,压在心底多年的一口闷气尽吐,心里说不出的痛快!直到此刻他的笑容才告收敛,对身边为自己疗伤的苏景点头:“恭喜破无量,自此晋升元神修家……你干什么呢?” “助道友疗伤啊。”这个问题来得实在怪异了。 “误会了,没问你,”卿眉摇头:“问那个你。”说着,伸手指向大海深处。远处另块礁石上,另个苏景正蹲着、聚精会神地看面前一朵太阳花。 一样问题师兄尘霄生也曾问过,这一次苏景同样未作答。摇了摇头,忽然反问卿眉,问题来得没头没脑:“若我领悟的天道有问题呢?” “说什么胡话。”卿眉愣了愣、应道。 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离山前尘霄生闪身来到苏景面前:“剩下事情无需师弟出手了,交与我打发,你且安心应劫吧。” 七百里烈火,既是杀灭也是洗炼,前者苏景可以不当回事,洗炼却对他以后的修行至关重要,还是静心以对最为稳妥。眼前那些邪道小妖也罢,很快就会赶来的玄天道主也罢,全由尘霄生接下了。 苏景点了点头,但未立刻退后,把洞天内对卿眉的发问,又问了尘霄生一遍:“师兄,若我领悟的天道不对,会如何?” 尘霄生转回头看了他一眼,微笑:“现世报、大好天道,怎么可能不对。” 苏景摇头:“我没说清楚,不是不对,是总觉有点不对劲……” 尘霄生的目光凝重起来,但面上微笑不变:“这就撤身战场吧。”说着,他把目光一转寻梭周围,很快看到喜滋滋跟在苏景身后的不听:“劳烦仙子,送我师弟去往离山界内,光明顶清净地。”随即他又重新望向苏景:“少要胡思乱想,去到光明顶后抱元守一、做凝神无为观,清澈杂念,好好做完这次洗炼。” 话音才落,不料那劫云深处突然暴发一串怪响,如琼楼崩塌化宇坍裂之声,下一刻云飞雷散,天空重又变得湛蓝清明。 三尸喜滋滋:“完事了?” 可离山前、黑石内、天下各处,所有有见识的修家见状全都大吃一惊! 无量雷火劫,从发威到收势七个时辰整,此乃铁律亘古不改。苏景的劫数才多久?连半个时辰都不足。无量劫未完结、更谈不到圆满,却突然结束了。 尘霄生微笑依旧,可是目光已不再是凝重,而是沉重、沉痛!师兄的声音清朗且平和:“师弟,且听我说,盘坐定神印、做三目灵光观想,心里再如何躁动也不必理会,真元乱暂时随它去乱,皆无妨。”说话时尘霄生停下了脚步,自袖中取出一根竹笛:“听我杏林笛声,做三目灵光观想。”很快,笛声响起,算不得悠扬却无以言喻地清澈,入耳如净水涤于身心…… 无量劫未够时间却突然中断,不外两种情形。其一,修家实力不济,命火被天雷打灭,人死了劫数也就消散;另则:修家心中忽起魔念,于劫数下一下子又推翻了自己刚刚领悟的天道,此为走火入魔,就算及时平复心魔也会落得修为骤跌修仙路断的下场!这种情形罕见,万中未必能有一,毕竟劫数既来便证明修者领悟的天道是真正道,见天劫时见本心见大道,在这个时候还要怀疑自己领悟的修家,难不成是傻瓜么? 苏景还活得欢蹦乱跳,他现在身处情形也就不必说了。 离山前诸位高人,目中尽数沉痛浸染;透过苍穹镜得见苏景劫云忽然崩散的别宗大修,也愕然愣住,片刻后或沉沉一叹或默然不语,纵使能保住小命,大好仙苗也就此夭折了,这孩子完了。 他曾舍身救人,他曾斩灭妖邪,如今他归来于力挽狂澜之际领悟天道,一声“现世报”喊得何其响亮,让天下人、中正道何其振奋!可谁又曾料到在斩灭强敌、打出一场煌煌大胜之后,他竟突然走火入魔。 “现世报”错了么?若连离山八祖的高徒都不能把持此道,那这人间又还谈什么报应之说。 无量雷火散尽,人间报应不再。 苏景听着师兄的笛声,但未结座入定,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对尘霄生摇头:“我没事。” “莫再多言,听从师兄之言。”不听的俏面煞白,急急相劝苏景。 苏景确是不像有事的样子,还不忘和心上人贫嘴:“没事,我不是说等你么,散了天劫先不破无量了……” 不听都快落泪了:“不用你等……你……你别再讲话。” 苏景不敢再玩笑,赶忙摇头,正向说什么,前方忽然欢呼声涌动。 欢呼来自残存星宿、来自待宰邪魔,身受道主禁制不敢退兵,此刻只有负隅顽抗一途,乍见强敌劫数中断,简直快活到心花怒放,这边厢纵声大笑“恭喜苏小仙渡劫成功,七个时辰的劫数你不到半个时辰渡过,这份成就旷烁古今啊”,“亘古难得一见之奇景,无量雷火劫中断,哈哈,谢过苏小仙给咱们演了一场精彩好戏,好看”,那边厢厉声叫骂“妖孽,你不是现世报么,现世报于你身,你又作何感想,敢与玄天圣道为敌,便要让你遭了报应,现世报、来世报、世世报应”,“这便是离山的气数了,狂得片刻立遭天谴,尔等气数已尽”。 尘霄生微皱眉,心中无声咒起,正想布下绝音法禁、以免那些邪魔的阴毒言语再扰师弟心境,没想到身边身前苏景忽然笑了下:“这帮魔崽子。师兄稍候,我去去就来。”跟着他也不忘再劝不听一句:“放心,我真没事。” 言罢苏景双翅一振飞身前去,冲向前方残敌。 “报应还在,莫心急,个个皆有报、报于今日!”苏景的大笑声响亮,中气十足,哪有丁点走火入魔之相。 旋即烈火千重、金风鼓荡,剑羽翻飞剑狱急旋,诸般法术与诸多好剑尽起。 随他入战来,邪魔的讥讽笑骂顷刻变作惨叫痛吼之声,风火狂剑气涌,苏景所到邪魔惨死,道法精强力量洪浩,足见他真元行转顺畅,哪有丁点走火入魔之相。 还有一个星宿老魔不甘心,纵声吼叫:“苏景,你也只剩这片刻威风了,仗着真元暴发强撑动法,至多盏茶功夫,看你死得如何苦不堪言!” “一盏茶啊,成。”苏景笑答,手中神通一转,攻向其他地方……一炷香后,苏景提纵身形直冲那星宿魔头身前,剑羽乱晃将其碎尸万段!魔头死时,目光于苏景相对,只见他双目清澈眼神昂昂,又哪有……丁点走火入魔之相! 第六百六十五章 两重趣味,奈何奈何 尘霄生都有些懵了,转头去望掌门、林清畔,离山前一众老头儿全都向他摇头,谁都不明白苏景究竟怎么回事:劫数中断,没死、又没走火入魔…… 倒是林清畔想起了另件事,问身边樊长老:“你说尘师兄,他比我入门早、年纪也比我大,怎么不老呢?我腰都弯了,他还跟个小伙子似的。” 樊长老是林清畔的嫡传弟子,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师的问题,只好含糊应道:“启禀师尊,您未老,弟子才是真的老了,胡子都白了。” 旁边的沈河被逗笑了,倒不是师徒讲话有什么可笑之处,而是心情好的时候人自然就喜欢笑了——苏景没事,姑且不论以后的修行会怎样,至少他的修为无损、心境平实,未曾走火入魔。苏景仍安好,离山众人个个开心。 尘霄生就跟在苏景身边,不打邪魔,专心致志盯着“小怪物”、仔仔细细地端详,看了这好一阵子终于笃定苏景没事,伸手阻拦将师弟带离战场:“师弟,究竟怎么回事?” 长吸、呼气,身上杀气消散,苏景又变回平时的轻松模样:“我也不晓得,就是觉得自己领悟的天道不太对劲……不是‘现世报’有错,这重道我笃信无疑,而是……而是……”说到这里他自己也开始皱眉头,沉吟了一会最终还是摇头:“现在我还说不好,还需的琢磨一阵子,把这件事情想清楚。但师兄放心,”说着测转头,对始终跟在自己身后的不听笑了下:“你也放心……” 不听也看出他没事了,忙不迭摆手:“专心和师兄讲话,听师兄教诲,无需理会我。” 尘霄生微微笑,这个莫耶来的小弟妹对“婆家人”很讲究礼数。 “总之请放心,我心智未乱,正相反的,从未有过如此刻清澈时,不是走火入魔,只是另有思悟。”苏景对师兄道:“我刚又去打杀玄天邪魔,一是听他们吵闹实在不舍得不打,另则是为证我无碍,让大家安心。” 无碍就好,尘霄生早都听说过苏景过往,知道这位师弟经历非凡、正法修行上多有惊人之处,破境不能以常理计,一笑点头:“你先去后面吧。”说完提剑飞身去,对残存妖人做最后清剿。尘霄生发怒则邪魔哭号,尘霄生开心时,邪魔更要倒足大霉! 苏景不再入阵,抬头望向苍穹镜,朗声喊出四字:“玄天道主!”,跟着扬起手向镜子一指,再也明白不过的意思:到你了,快些来。随即苏景收手去往离山前。 一回来就开打,之前对同门、同伴只做了个匆忙招呼,此刻回去再见掌门、诸多长老和第一次见面的林师兄,认认真真补全了礼数。小不听守着心上人,讲苏景归来前的战况讲与他知道。听说“阿添对不起”时苏景动容,听到“无双城主天下无双”时苏景满心唏嘘,又特意来到戚弘丁身前再次致礼。 金乌阳火神奇,但也不能包打天下。此刻戚弘丁的伤势苏景也束手无策。无皮男子虚弱异常,但笑声豁达不变:“倒是我应该谢过苏师叔才对。若非上次你赠我灵药圣果,焉有戚弘丁再现无双威风之时,足矣足矣,我心满意足。” 心思灵巧如苏景现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便不再废话,苏景又对戚弘丁躬身一礼,随后回到一群重伤同门之间盘膝做好。很快他又想起一个人,问身边不听:“参莲子呢?”眼看同门个个虚弱,苏景又想起自己开山大弟子的头发。 “天星劫数时,天下妖精大都去往天酬地谢楼入三阿公的万妖大阵,黑风煞、六两他们全都过去了,参莲子自也不例外。打到最后万妖大阵崩溃,人人脱力重伤,情形不比离山好上半分,不过参莲子的状况另有特殊之处:脱力、昏迷,沉睡中……他变小了。” “怎么个小法?”苏景情不自禁想到了墨色信徒司昭和墨巨灵司昭,以法凝身、修为越浅薄身形就越渺小。 不听猜到苏景所想,缓缓摇头:“不止身形,连相貌都缩回去了,看起来好像两三岁的娃娃,身形……白菜那么大。不过命火仍是健旺的,应该不存性命之忧。现在人还在天酬地谢楼,三阿公做仔细照顾。” 参莲子是天地异物,为何如此、如此后会怎样旁人全不知晓,也帮不上忙,只有等他醒来后、问过他自己感觉再做打算。 此刻战事未完,邪魔首脑尚未现身,差了最后一场苦战,还不是寒暄叙旧的时候,苏景不再发问。 不过苏景也不干坐着:以往每次破了修行境界,修为暴涨后他都有两件趣味事情要做,今天的“破无量”虽只完成一半,但昨天还有一境宝瓶被破,只是当时急着回阳间救援离山,哪有闲情逸致去想玩乐事情,现在么,离山无恙魔头未至,干等无聊不妨“享受”一下。 伸手一拍锦绣囊,先取出第一件“乐趣”,陈旧非常、看上去破破烂烂的锦绣囊。 当年得自大漠蜥蜴精怪身上的袋子,他始终不曾打开。 当即行转真元,运起金乌催咒法术……还是老样子,袋子的法术禁制似是摇摇欲坠、只差一线就要被冲破,可就是这样一线,任凭苏景如何加力、直到所有修为全部投入其中,偏偏就无法冲破! 苏景没办法不惊诧,他知晓袋子神奇,可自己在第七境中,让三重天三重地完美相融,结化一瓶三乾坤,力量暴涨非同一般,而金乌摧禁咒更是破禁法的至上手段,如此还打不开这袋子,难不成真是神仙封印的此囊么。 前前后后试了几次,小师叔凡俗积习难改,一边行功破禁一边咬牙瞪眼整张脸都跟着一起使劲,投入之中一度改坐为蹲……那样子……实在有碍佑世真君的体面,不听及时站到他面前,用自己挡住了苏景,总算没让天下人见识到苏景此刻仙姿。 忙了好一阵子,苏景终于放弃了,神情里有不甘、有惊诧,但和以往每次一样,全无颓然失望,越难开越好,越难打开里面越是贵重宝贝! 袋子收好,苏景又取出记录了金乌正法的帛绢,每破一境都能去看前辈与师父的留言,这也是一大乐趣。 帛绢于手中铺展开来,全无意外的,第七境“天地和合”正法之下,两道朱红小篆显现。 前一道为天乌剑狱昔年主人所录,前半句全无特殊之处,干脆可算得废话:“七十二叶、三十六花勾连煞地天罡,结成宝瓶身,又可多活廿七甲子,快活得很。” 但他留言的后一段话就有些趣味了: “我想……若把一朵羽花摘出身体、种于泥土、不以真元浇灌会如何。可会存活?可会结果、结的果儿是个小太阳?试试看……又不敢,犹豫得很……” 一直以来,这位前辈的留言都中规中矩,在苏景印象中他是为老实人,哪承想老实人这次竟动了个如此离谱的心思。 金乌羽花是什么?是修行得来、勾连小乾坤的“媒”,若将一只真正摘除身外,对修行人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小乾坤从此有了裂隙、有了残缺!且不论它能不能真正存活、结果,单只此举对修行的影响就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可看了前辈注言,苏景觉得荒谬同时,心里居然也挺痒痒的,恨不得能试试看:是荒谬,可这个想法也当真大胆出奇,结果引人遐想……看过前辈留言,再把目光一转去看师尊的注言,这次师父也说了两句:第一句:前辈所说,我也想试……哎,您这不是害人么。 苏景微笑,修行金乌火法之人无论表象如何,骨子里都会养下一份狂浪气、一份妄为意,没想过也就罢了,想到了、那便真正勾搭心思了!就在微笑中继续去看后一句:炽烨宝瓶,可化身如脂玉大像,先让陆崖看一看有无破绽,若能乱真……蒙她,哈。 苏景的笑容绽放更盛,这就是自己的师父了,“五日破通天、气的陆崖哇哇叫”、“这一境没什么意思”、“蒙她”……一境一境下的帛绢注言,陆角八其人也真正鲜活起来。 可是很快,苏景脸上的笑意就消散了。那时师父已经和师母蓝祈在一起了吧。 想那时,师父当还年轻,境界算不得太高,修行道上结成宝瓶身的修家不在少数,但以他之能、之悟,怕是已经斩杀过不少大妖巨魔,已然名扬天下了吧。正是得意时候,又遇到心爱女子——仙途坦荡飞仙大是有望;志气高远要开创一方天宗大业让离山一脉永护正道;情有所托盼与莫耶蓝祈携手于世再于天外宇宙。 那时师父心中会有何等豪情。可如今,蓝祈寻仇仙庭去,师父沉落幽冥中。 一时间心神恍惚了。苏景起身,先对地一拜,拜师尊陆角;再向天顿首,拜师母蓝祈。皆为世间翘楚,本应做得一对神仙眷侣。 奈何、奈何。 不听就在苏景身边,也看到了帛绢上的留字,自能明白苏景此刻的心情。她和蓝祈相处时间短暂,但落于心底的依赖却极深。依赖深、感情便厚重了,思及两位长辈的结局,不听深深一叹,伸手握住了苏景的手。 当年师父与干娘也曾如此双手相牵吧……念及此,不听忽觉心中空落落的,手上握得更紧了。 第六百六十六章 留下注言给你想 前方战场上,三尸正来回穿梭,手舞宝剑大杀四方,只剩下些小角色了,正是三大宗师耍威风的好时候。 不过三尸都不是喜爱斗战的性子,威风了一阵就渐觉无聊,拈花最先心不在焉起来,时不时转回头去看本尊在做啥,看到点什么都告诉身边兄弟:“苏锵锵又开那个破袋子了……没开开。” “苏锵锵看帛绢傻笑,又笑。” “苏锵锵自己拜天地了,拜了地又拜天……啊哟,快看快看,小不听拉他手了,他俩手拉手了!” 如此大事,远胜“邪魔伏诛除恶务尽”,三尸同时停下手中神剑殷天子,转身去看那对男女大庭广众下、光天化日中手拉手。三个矮子全都眉花眼笑……但没乐呵一会拈花的神情就变得愁苦了:“本座想媳妇了。” 一个想媳妇,个个想媳妇,另两个齐齐点头:“本座也想啊。”忽然,三尸眼前人影一闪,带着淡淡香风,顾小君来到身边,候补女判笑眯眯的:“幽冥时三位神君曾对我说过,阿嫂沉鱼落雁天仙容貌,我好容易来一次人间,一定要见识一下。” 顾小君在上面熟人不多,苏景身边有不听相陪不好意思过去打扰,戚东来在洞天内疗伤没空来陪她聊天,正待着无聊,隐隐听得三个矮子提起“媳妇”,迈步过来开他们的玩笑。凭三尸的才貌还能娶到花玉美人,顾小君无论如何也不是不信。 一贯见了顾小君就缠个不休的拈花这次居然没理她,直接对两兄弟道:“去问问不听,媳妇们在哪。”说着架起棺材飞向离山不听。 不过还不等他们三个到得近前,离山中忽然一阵乌鸦聒噪传来。几对比翼双鸦费力纵云而出,云驾上三个身材娇小的女子,目光暗淡面色苍白,正是海灵儿三姊妹。 离山以共水阵抗天星,五灵阶上无论修家妖精,只要是修水的就能来帮忙,海灵儿三姊妹境界够资格,又是离山小师叔的“亲嫂嫂”,哪会不来帮忙。天劫消弭后姊妹三人就留在了离山宗内休养。本都在沉睡中,根本不知外面打翻了天,更不晓得自家夫君回来了。 苏景杀灭骄阳天尊的大戏落幕后,有乌鸦卫想起三尸的媳妇还在山里,当下拖着重伤之躯回山为三尸接媳妇。飞得实在缓慢,现在才刚把海灵姊妹带出来,不过伤得重、飞得慢也不耽误乌鸦吵闹…… 三尸急急忙忙迎上前去,顾小君急急忙忙跟在三尸身后。 “娘子受苦,只怪为夫去往幽冥不得回,累得娘子受这般苦楚啊。”拈花泪眼汪汪,扑上前去。 海灵儿姊妹自从来了东土、学得汉家习俗后,就时时刻刻谨守妻子敬夫之道,海灵依依盈盈敛衽,同样满眼泪水,哽咽着:“尽我本分。我本君之依依,为君分忧为我本分,君莫在多言……你、你……你回来了就好!”说到此,海灵依依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儿滑落,再也耐不住心中激动,放声大哭:“你……你能回来,比什么都好,比什么都好……你未归时候我想去找你啊……可我又怕你归来时,我又不在,阴阳相隔……再不要了。” 拈花飞上乌鸦云驾,与娘子抱头痛哭!阴阳相隔、再次想见,恍如隔世,想他,想她,再见面时说不出的……说不出的复杂心绪! 又何止拈花与海灵依依,赤目、雷动与自家娘子也拥抱一起,管它苍穹镜子传映天下,管它周围人等目瞪口呆,只管抱着自己娘子放声大哭。 顾小君这个人没劲得很,心眼里一千一万个看不上三尸,此刻却也泪眼汪汪,一个劲地翻白眼不让眼泪掉下来……堂堂一品候补大判,见个夫妻重逢就掉眼泪,又成何体统。 翻白眼同时,顾小君又不自觉望向苏大判和不听……他们两个手拉着手,情投意合天作之合,忽然,顾小君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滴滴洒洒,顺着脸颊摔落胸襟,打湿了衣衫。 大哭一阵,复杂心绪尽得宣泄,拈花抹了自己的眼泪又去抹娘子的泪水,边抹边笑:“娘子随我来,见过为夫在幽冥里结交的朋友,候补一品判官顾小君,有朝一日你我真去了阴曹地府,她能照顾咱。” 说话中,拉着媳妇的手来到顾小君面前,海灵依依依着礼数做敛衽,口中喏喏:“见过顾……顾大娘。” 到底还是妖精,总有露怯时候,称呼不伦不类。 顾大娘实在不喜欢这称呼,不过还是依着礼数还了海灵依依一个敛衽……那顾小君以前在阴阳司,对下属昂首挺胸,对大人抱拳躬身,什么时候做过敛衽礼数啊,这次施礼身体都僵硬得快要冻上了似的,动作比着最最不入流的僵尸还要更不协调,免不了又惹得赤目发噱:“顾大娘,您这礼数……你自己难受不。” 从来顾小君都会争强好胜的性子,闻言心中不喜,冲着拈花撇嘴巴。 拈花又开始得意了:“顾大娘,我可不曾骗过你吧!” 论长相,海灵儿姊妹皆为人间绝色,相比顾小君,如黄金牡丹映于荒原野花儿,虽不如顾小君英姿飒爽,但那份女人味、柔媚意一下子能甩出三千大世界。 顾小君心中暗道“果然绝色”,可她这人没劲啊,犹自嘴硬:“嫂嫂姿色惊如仙子,只可惜……身形稍稍瘦弱矮小了些呢。” 拈花非但不生气,反还倒得意起来,摸着肚皮大乐,对海灵依依道:“娘子,为夫生平最恨旁人比我高,可这番恨意只对那些不相干之人,我曾说过多少次啊,无需你如此。” “从于夫君、托于夫君、敬于夫君,妾身无论如何也不能比着夫君高。此乃悖逆,大不道。”海灵依依回答得认认真真,她本窈窕高挑身姿,但此刻比着拈花还要更矮上三寸……只因觉得自己不应高于夫君,海灵儿三姊妹平日里都施展形身之术,让自己比着三尸矮些。 可是莫忘记,此刻海灵儿姊妹都脱力、身体虚弱,来见夫君时仍要勉强施法。 拈花呵呵笑,摩挲着娘子的柔荑:“贵客登门,不以本身相见是为不敬,娘子还是显露本我之身来见过顾大娘吧。” 夫君说什么就是什么,海灵依依身形一转,化作正常时人形模样,比着顾小君还要高上一寸多些。而身形拔高了,身材也真正凸显,那一番美人风情,放眼中土世界又有几人能比。 “啊。”一声浅浅惊呼,顾小君险险就脱口问一句“妹妹如此姿色,干嘛嫁给他啊”,总算她及时又把这番话吞了回去。愣神片刻,顾小君笑了起来,满是江湖气的,抱拳对三尸躬身。爽朗笑:“服了,这次真服了!” 大获全胜,拈花神君心花怒放,一双手上上下下的摸着肚子。摇头晃脑:“顾大娘心里也别总想着公事,你年纪不轻了,该是时候想一想自己的事情了。” 三尸心意相通,赤目真人接口:“要说起来,顾大娘身具高位,阴阳司中一人之下万官之上,真正了不起的身家,且又颇有几分姿色……” 雷动点头,接着说了下去:“能配得上顾大娘的男子,怕是不太好找啊。” 拈花起的话头,拈花自己来收,“咳”的一声叹谓:“阴阳两界,人间阴世,怕是再难寻我们三兄弟这等人才了。顾大娘别太挑剔了,身份过得去、模样过得去,该嫁就嫁了吧。” 你一句我一句,到头来就是为了夸赞自己一句:我了不起! 另两个矮子纷纷附和:“嫁了吧嫁了吧。” 顾小君不羞赧,直觉啼笑皆非,心里更替海灵儿三姊妹惋惜了,此等美人儿,怎么就嫁了这样三个浑人。 三尸在这边自吹自擂,那边战场业已彻底肃清,另一边,苏景忽然“咦”了一声,似是自帛绢上发现了什么,将帛绢高高举起遥对阳光,仔细端详…… 不听好奇:“看到什么?” “那位前辈和师父在破无量后的注言,就是模糊得很。” 苏景无量劫打到半途结束,由此他的境界也不上不下,算不得破无量,但他领悟“现世报”又是真正道,算是过了这领悟境。境界不上不下,帛绢的反应也跟着古怪了:苏景能见到前辈与师尊破第八境后的留言,但模糊异常,以金乌目力一时间都难以看清。 越是看不清心里就越是好奇,苏景凝神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好半晌过去,忽然扬眉,喜不自胜:“大概看出来了!” “恭喜!”他身旁,不听喜滋滋。她无意追问苏景看到的注言究竟是什么,只是因苏景看到了他想看的,她跟着一起欢喜…… 离山前战事告一段落。 得任夺、樊翘、乌鸦卫舍命相护在前,不听等人急急赶来相助于后,再得尸煞阿添、无双城主这等惊才绝艳人执义出手,终让离山坚持到强援归,所有来冒犯离山的小妖被彻底剿灭干净,赢下了这暂时的清宁。 只差一个道主田上尚未现身,所有人都在等,等魔头至、决一战!不怕他不来,因情势已然逆转,离山不怕等:他三天不来,离山弟子就多休养三天;他三年不来,离山高人就能恢复大半战力;他若三十年不来……那便不用来了,快快逃回幽冥去吧,离山精锐、正道高人齐来追捕此獠,看阳间可还有他立锥之地。 尘霄生收剑、返回同门聚集之地,向掌门呈报幽冥经历;裘平安找小小相柳大声聊天,后者不喜废话,不怎么理会小泥鳅;三尸拉着娘子又哭又笑还不忘顾小君,时不时都会劝劝她找婆家的事情;血衣奴、恶人磨、损煞僧与齐凤国妖精各自收拢队伍,严阵以待……没人来打扰苏景,不听就守在他身边但一个字也不再多讲,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苏景眯着眼睛,使劲辨认真着前辈在第八境上的注言。 前辈字迹不再俊秀,笔法大开大阖,显示心中喜悦:羽花移植凡间,得活,天光绽放入夜结苞,日日如此往复不休。心甚喜,观花有所悟,忽见劫云至,更喜!羽花可入凡间,却不能重栽回体内。试过几次,徒劳作罢。无妨、来日采补真火元再重结一花便是。因花悟道、得之我幸。 把真修而结的羽花儿种入大天地竟还活了,不得不说造化神奇。且那位前辈还因“移花”领悟天道,这一段因本心而生、又落于自身的机缘,若传扬出来,当能算得修行道上的一段佳话了。 但这位前辈具体领悟了什么天道,未在帛绢上写明。不写就不写吧,天机不可泄露。当着一面镜子把自己的悟道告知天下的,从古到今也不过苏景这一个狂妄小子。 苏景又复微笑起来,虽素未谋面、相隔不知多少年头,但凭一道帛绢、几行注言,金乌弟子心神相连于冥冥。苏景依着帛绢修行得同时,总能清晰看到前辈留下的脚印,不知不觉里心中感觉早都变得亲切起来,见前辈有了机缘、有了突破,苏景如见朋友得意,开心得很。 可很快苏景又想起一件事,脸上的笑容散去了。移花以悟道,但移花也影响了他的宝瓶身境,需得再采真火元来弥补。而大圣识海中,苏景得到了这位前辈的“剑刹天乌”,那座被炼化成火行锐剑的黑狱。 大圣识海中的宝物从何处来?九上天巧玲珑界,以九根乾坤线接连世界九处至行灵妙地,所有陨落于那九处灵妙地的修家宝物,都会被乾坤线引入大圣识海……往事已矣,许多真相无法追究,“为补花去灵妙地采元气却遭不测”的想法究竟是对是错如今无从求证了。 苏景摇了摇头,收回心思又去仔细辨认师父的注言,第一行:公道!自修行之初便行于此、证于此。结宝瓶后水到渠成,劫云至破无量,公道即为天道。 中规中矩的一句话,没什么可供琢磨的,但接下来的注言却让苏景着实一愣。第二行:破无量十甲子,再添赘言,天道公道,我道公道,那时以为相扣相合全无错处,然,今存惑,不解,想许久懒再想。笑三声、去他娘,留下注言给你想。 相隔六百年,师尊又有所悟,于帛绢上再添了一笔,将自己的疑惑留给后人。 看过师尊注言,苏景开始折叠帛绢,一边思索着师父之惑一边收起自己的宝贝功法,忽然苏景眉头微一皱,下一刻舒展开来,但人却一动不动了。 手上帛绢,正叠着一半。 离山前苏景不动,黑石洞天内为戚东来、卿眉老祖等人疗伤的苏景不动,远处礁石上始终在看太阳花的苏景更是不作稍动……十段心神尽入静,所有心思尽归于一处。 不听素手挥动,悄然为苏景布下一道绝音法禁,于他身周三十丈方圆内寂静入极。明知现在苏景摒弃外物不会受嘈杂影响,但不听还是要“多此一举”。 盏茶功夫过后,一层层炫光自苏景身上流转开来,很快光芒散去,人如玉、结端坐像,炽烨宝瓶真身显现。绝非可以卖弄,而是人在寂静思中真元自然流转,阳火修为的本能反应。 苏景化身玉相,更入神。 几位离山首脑对望一眼,微微笑,会如此说明苏景身随心、修入神,正做全力参悟,大好事情。微笑同时几个人低声商议了几句,林清畔站起身来,不用旁人搀扶、以剑做拐一瘸一瘸地走进不听为苏景所布绝音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一个深深呼吸过后,林清畔开口,声音平缓:“修元也好悟道也罢,修行事情总归是:起于性而落于命,承于命再返于性。务求清晰清澈,简简单单,越是简单就越见璞真。” “嗯?”苏景应一声,但只这轻轻一声,全无其他动作。 苏景此刻入定却无定,外面再如何吵闹、哪怕天塌地陷,若与他正参悟事情无关他也听不到丝毫动静,但若与自己参悟有关,即便游丝之声亦可入耳。 定亦无定,只看你只言说能否直入我心。 入心,则有本能作答。何谓本能?不经脑筋思索、不经智慧审辨,口中言便为本心意,字字纯真。 林清畔继续道:“若不曾修行,你的凡间志向是为惩恶扬善一小捕;修行路上,你一度主掌离山刑堂,以离山规矩责罚犯错弟子;下得幽冥,你再做一品大判。以阴司铁律审断游魂轮回,这才悟出了‘现世报’,这一‘道’成于本心且身体力行,很好。你破悟,劫数至,上上欢喜,又何必动摇?” 苏景的声音平静单调,既无抑扬顿挫也没有语气转折,听上去好像不入流的僵尸说话:“愿以我修奉我道,善恶有报现世报,身死道消无悔。对‘现世报’我未动摇,但对天道此悟我有惑。我本以为是我心思浅薄。可师尊智慧精彩,亦有惑。师尊之惑,与我之惑,或为一事。” “你的惑何在?讲与我听。”林清畔声音轻轻。 苏景不说话了。但他的神情有所变化:皱眉、深深皱眉! 师兄之言入得苏景之心,他听得到,以他本能想做回答,但却答不出! 惑字何解。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欲解“所以然”,是惑;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欲解却无从解更是惑!苏景之惑便是如此,他还没能找到自己的疑问在哪里,又如何去寻找答案。 听上去匪夷所思,连“问”是什么都不晓得还有什么可迷惑、疑惑的?只因这一“惑”来自明心见性下、智慧灵境深处。其思源自神玄、其障来于灵虚。这是一道灵性中迷雾,易领受却难做开解…… 无量雷火劫中途消散,与苏景是否坚定于“现世报”无关,而是他隐隐觉得“天道”不对劲,那时他还不确定自己的“不对劲”究竟是不是真的不对劲。 直到他看过师尊陆角有关第八境的帛绢注言,那聊聊数十字言语不详,甚至陆角连自己的“惑”是什么都未说明。或许是金乌弟子间的冥冥牵连、或许是苏景的心性明澈所至,他揣摩出一点点味道,觉得师父之惑,应是自己以为“不对劲”之所在。师父和自己一样,看“天道”不对劲。 那……就真的是有些不对劲了吧? 至此苏景才真确定,自己是有“惑”的,但惑为何事……费思量。 林清畔等了片刻,见苏景苦思模样,他又缓缓开口:“千头万线,不外两重——对、不对。若想问为何对,不妨把那些‘不对’抛开去,反之亦然……”说着,林师兄的声音愈发缓慢了,几近一字一顿:“拔身其间,看对时不看错;拔身其间,看错时不看对;拔身、看、与我无干。” 话说完,林清畔不再出声,坐在苏景对面静静等待。 又是盏茶光景,苏景的眉心忽然舒展开来:“没有报应的,天无报,善恶无报。” 短短十余字,如激射一箭,正中要害! 林师兄则呵呵一笑,站起身来向外走去……领悟是自己的事情,旁人无法替代。但见识精深的长者能够帮助晚辈思考、教给他思悟的办法、助其理清思路。师兄所为便是如此,也仅止于此。 后面再如何破悟就是苏景自己的事情了。 而林师兄那几句话,也不过是做智慧一点,若能领受,自有无穷好处;若领受不来,对牛弹琴罢了……所幸,苏景早再南荒时就从天无常妖丹中得见智慧光、开心花,收得师兄相助。 找到自己的疑问所在,而后,破迷惑、开领悟,势如破竹! 第六百六十七章 我以我心问青天 林清畔来时苏景无动于衷,此刻师兄离开苏景也全没反应,但口中说话不停。 话、不说与任何人听,此为心地言智慧言,悟中何所思,口中何所言:“为非作歹,从不见有天雷落顶;行善积德,未见得一定善终。善恶皆不报于天,天无报。我却悟出‘现世报’,我天劫至?” 天根本不会去报应善恶,但他领悟了天道“现世报”,且还引来了破境雷火。 “师父公道,天公道。师父不欠人亦不受人所欠,他的公道由己而起;天在上,俯瞰众生,与万物普惠即为万物刍狗,天公道与天本无关,是与世界的公道,师父渡劫踏入元神境界?” 此乃第二段注言的真意,陆角的公道与天道公道,虽同称“公道”,却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但陆角照样破境,从容跨入“如意胎”元神境界。 破无量,需得领悟天道啊!可苏景也好,师父也罢,他们领悟得根本就不是天道,却又都能破道。 这便是“惑”之所在! 正如苏景之前感觉,师之惑与我之惑为同样事情。只是师父那时早已参破第八境,纵有惑也不打紧了,他不再去想;而苏景正在那境界一线上,他非得去想个明白不可。 苏景的说话很轻,但不再是先前的僵硬声音,有了语气;还有……当“惑”从口出,他微笑了一下,很浅。 绝音法禁,禁入不禁出,所有关注苏景之人都在认真听他“自言自语”。 不止离山众人,后来赶到的一队队大洪朝军马,无数兵将也都在昂首望着那面苍穹镜。重重铁骑已然封锁了通往离山的所有道路。这样做有些太“流于形式”,修家哪个不是高来高去,封锁地面以护离山实在可笑,但这也是他们唯一能尽的,绵薄之力,只因尊敬…… 一次深深吐息,苏景面上微笑散去,说话不停:“现世报无错,可做我道;人之公道无错,为我师尊之道。天劫至便是天认可了。” “天认可了不是天道的道。不是天道的道入主修家小乾坤,亦可生造化、活元神呢。” “若以修家小乾坤道,入主大天地,是不是也一样可生造化……前辈就曾将天乌羽花移植于身外,得活。” 说完、稍顿。忽又一笑,笑纹生于眼角、唇边,比着上一次更深了些。 苏景的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且还越说越离谱,可沈河、任夺、尘霄生、林清畔等人却面露惊诧,越听他说眼中精芒就越发闪烁,不自禁。沈河与任夺对望一眼。 明知任夺知晓苏景所有经历,沈河还是苦笑着说道:“小师叔游历南荒时,曾得智慧光、开心花。”得此机缘,心明神慧。尤其在做领悟境修行时,大都可得不凡成就。 提及苏景,任长老一如既往,做冷哂,懒评价。 苏景之言,高深修士或能有所体会。凡俗人等是无论如何听不懂了,不过听不懂也要使劲听,那可是佑世真君啊!他的慧语箴言当努力做字字谨记,万一将来能解其一词半句,说不定就是一段大造化。东土百姓如是想,护山封路的兵马也不例外……李大头正听得仔细时,忽然耳中传来一个和蔼声音:“军爷,借过。” 李大头是大头兵,随自家将军从周叁郡赶来驰援离山,后军马驻防于离山北方,李大头所在队伍负责封闭一条官道。 李大头正抬头看镜子,突然有人在身边说话,十足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是个面目慈祥的白袍老者,微微弓着身子对他微笑。 对方年岁大,李大头不好发脾气,未骂,没好气地摇头:“未见大军封路,以防邪魔去往离山作祟么?走开了,此路不通。” 老汉呵呵呵地笑了:“离山?我就是要去离山。”说话间迈步向前就向前走。 李大头微怒:“你这老汉疯傻了不成!”一边说、手中长枪横架用枪杆去推老汉,不承想枪杆才一触及白袍,一股怪力就扑涌而来,李大头根本站不住脚,怪叫声中向一旁摔出数丈,砸进路旁草坑里,十足狼狈、但出乎意料的,一点也不疼。 一个兵摔飞出去,周围军卒自然冲上来擒拿老汉,那一刻……十余人围拢上前、眨眼十余人四散翻飞,个个摔得难看,滚了一身尘土泥巴,不过无人受伤。老汉笑容和蔼,看来是心存仁厚,不欲伤人,一步一步径自前行。 这还了得,值守校尉一声喝令,大群官兵一拥而上,可还是老样子,微笑盈面、脚步不停,谁上来谁飞走。有健卒昂声喝问:“老儿,你可是玄天邪修!” 老汉不理会,只管向前走。 一个三百人营,上前去、摔飞走,又复上前又再摔飞,眼看阻拦不住老汉,军中号角响起联络临近军队,另有几道信鹞振翅飞天,急急向中军通报异情…… 汉家凡间有古武流传,繁衍支派繁多,有花架子也有真本事,其中最高境界是为“先天”,能当得三境修家本领,虽无法登云踏雾遁剑飞仙,但万人军中取大将首级算不得传说。 老汉不飞,只顾一步一步向前走,看上去不像个高深修家,倒更像个心地仁厚的先天境武者。这无疑给了大军勇气,先天武者虽强但到底还是人,何况军中本就有强武之人,何愁拦他不下,总不能由得他就这么走到离山,滋扰那些正道仙家! 这白袍老者不伤人、身份莫名,离山东驻防大将也传令麾下军马:棍可用,刀连鞘,矛倒擎,弓无簇警箭,只求拿下他就好不必诛杀。 先是一道道骠骑小队汇聚,不多久层层大军赶至,军鼓阵阵号角回荡。可又哪管千人万人,哪管是伍是阵,老者过处军卒飞摔,如仙剑凌海,只见浩荡大军中一线人浪两侧翻卷,老者负手而行,越走越快直奔离山! 老汉尚远,未动法不绽势,是以离山前高人无从察觉正有人接近。大家的精神仍在苏景身上。 上一次开口后,苏景便告收声,沉默良久……半炷香后,他的声音又次响起,很慢。可语气却愈发“鲜活”起来:“独独之我,抽于乾坤看乾坤,独独……独独……我怎么看天,天又怎么看……” “司昭说他是神,说我也是神……他说:你是你的神,我是我的神。” “还有……这祸根到底怎么回事?” 第一句,旁人不懂但戚东来明白。褫衍海中苏景斗墨灵精、除链子墨沁、开遍三十六羽花,得修行同时再开一道智慧光,领悟独独之我:人在天地中、心悬乾坤外,旁观者、最是清明!自那时开始,只要苏景愿意,他便是这天地乾坤的“旁观者”了。 第二句,戚东来犹记得当时情形,当墨巨灵司昭说出这一句“你是你的神我是我的神”时,苏景眼中真正欢喜!那重眼色绝非作伪……虽然最后他还是把司昭坑了。 第三句话,真正是莫名其妙。什么“祸根”?但也就是在说出这句话时,远处、好久不曾稍动的、蹲在礁石上看太阳花的那个苏景忽然伸手,将礁石上的花朵掐在了手中,嗅了嗅,又将其送到嘴巴、真就张口咬下了两片花瓣,嚼。 离山前,静坐中的苏景也在嚼,煞有介事,边嚼边梦呓似的:“祸根、祸根……祸、根。” 说到这里,声音顿止,头颅忽做低垂,好像睡着了似的,可他的眼睛张开了,那目光如有实质一般,牢牢注视着自己的手。外人不知道,但戚东来看得见,苏景仍望着手中被吃掉一小半的那朵太阳花。 又是半炷香时间,第三次,苏景笑了,再不是浅笑、微笑,笑纹就那么一下子绽放开来,开口“哈”的一声笑。 一声笑过去,顿一息,就此笑声不止,苏景眉飞色舞,炽烨宝瓶玉身消弭,他又变回平时模样……仍在入定中,但他已经想通所有事情,将醒未醒边缘间。 便是这个时候,西方沉沉一声雷鸣!四道劫云再现于天边。 劫数重现,但与以往稍有不同的,它也在缓缓酝酿,并没有立刻冲过来,那黑色浓云汹涌滚荡,层层氤氲展阔着、沁染天边! 又见无量劫,足以说明苏景的这一场领悟大局已定! 不听“啊”一声惊喜尖叫,今天的尖叫,怕是比着以往数百年有过的加起来都多了,小妖女满满喜悦,急不可待想做分享,挥手撤去了绝声法禁,快乐问到:“苏景,你的天道究竟是什么?” “现世报……”苏景还没完全苏醒,但和之前师兄助他理清思路一样,不听这一问也直入其心,是以开口作答。 仍是“现世报”?只因苏景的话还没说完,少顷、入定中人笑容更盛:“天无道,现世报,天无道……天无道,现世报。” 天无道,现世报。 现世报无需多想,任谁都能明白,可天无道……领悟天道,竟领悟出来一个天无道!荒谬?又何止荒谬,简直是大逆不道啊。 沈河心智如何?任夺见识如何?尘霄生林清畔悟性如何?可就是这群中土人间巅顶大修,在听得“天无道”三字后个个目瞪口呆。 大修如此,旁人又哪能不惊诧,或无奈摇头或啼笑皆非,天道天无道,这算是什么“领悟”。 唯独那三位矮神君,齐齐喝彩一声:“好个天无道啊!”三尸兴高采烈……因“天无道”听上去威风,够面子,衬得上三位大宗师的气派;还因管他什么天道地道有道无道,西边里的劫云又来了,娇妻就在身畔正是显摆时候,拈花直接往地上一趟,一双脚底板向天伸去,笑嘻嘻:“娘子,且看为夫以脚心渡劫。” 赤目昂头,脸向天:“娘子,为夫以脸渡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雷动一扒胸襟,叉腰腆胸向苍穹:“我以我心问青天,劫数当胸,但看此心可否昭日月!” 到底是三尸之首,说出的话最为气派,赤目有心学一句“我以我脸问青天”又觉得不太对劲,没说出口。 也就在三尸各逞“绝学”时候,正北方向,白袍老者走入众人视线。 凡间的千军万马,到底也没能拦下他半步。 老汉站住了脚步,微笑和蔼,缓缓转动目光,扫过护山众人,又看了看西方的劫云,最后目光落到任夺身上:“我好了,你还没好?”前天夜中两人恶斗一场,当时魔头身负伤势绝不逊于任夺,但此刻魔头已然痊愈。 不止痊愈,且还修为暴涨,远胜那时。 任夺一哂,未应声,和邪魔无话可说。 第六百六十八章 烟花之命,天宗重地 田上的脾气很好,受了冷落也全不在意,自顾自地向下说:“任先生虽强,到底还是肉体凡胎,重伤是件不得了的事情;我却不同,我乃天地初成时戾气凝神化身,我身运与幽冥阴阳司气数相连……阴司盛则我衰,阴司衰败……哈哈,我便强了。伤的无所谓、一下子就好了。” 这便是田上修为猛增的缘由了,西仙亭一战阴阳司遭遇亘古未有之重创,大小判官陨落无数,而西仙亭两座大阵也将阴司积攒无数年头的怨气、戾气消耗一空。 如今正是阴阳司最最虚弱一刻,也是田上最最强大之时。说到此田上愈发开心了:“那时钟大老爷找不到我,但他也当真了得,只凭乾坤气数的冥冥相连,就将我的身运与阴阳司连成一片,意在以阴阳司之永盛不败将我万世镇压……很是歹毒的法子啊。” 边说边摇头,田上又把目光投向沈河,似是才刚想起来应该报个名字:“玄天田上,见过沈河先生。” 沈河不起身,目光平静与老汉对望:“阁下总算来了。” 田上饶有兴趣的神情:“怎么,沈真人在盼着我来?我还以为你不想我这么快赶来。” “敝宗师叔苏景不久前说,诛灭玄天道后,会与笑语仙子结做双修道侣,”沈河也微笑起来:“将你诛灭,离山就要办喜事了,自然盼着你能快些来。” 等你死了,我家有人结婚!沈河的回答让离山众人都笑了起来,小妖女更是眉飞色舞,一下子对沈河真人好感增添三十甲子。 “明镜高悬于天,笑语仙子、佑世真君对天下人剖白心思,老汉看了开心得很。”田上接着沈真人的话说道:“来时路上特意准备了一份礼物,既是喜事,总要添上几分喜色。”话说完,不见他施法动咒,在他身后天空中飞来一人……大头兵李大头。 李大头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直觉一股怪力猛地自脚下兜起,人便飞到了高空。 下一刻,突然嘭的一声闷响,大头兵身体彻底爆碎开来。骨渣肉屑摔落回地面,但他体内鲜血被尽数留在半空,就此铺展开来,赫赫然一朵殷殷红花。 一个凡间兵卒之后,田上身后天空就此混乱起来。惊叫声、呵斥声乱成一片,一群群凡间军卒被莫名怪力扔起……田上来时路上,所有曾对他做阻拦之人,统统被抛上云霄。 无论碰到还是不曾碰到,只要是奉命赶来,曾接近他身周千丈军卒,此刻尽数飞天。 田上不太喜欢杀人……不喜欢直接杀灭。他喜欢漂亮的、有趣的死法。所以很多时候对冒犯他的人,不是不杀,不过暂留其命,待会全部拿来做一场好戏。便如此刻,嘭嘭嘭的闷响不绝。一条条性命,就如此被邪魔道主拿来放了血色烟花。 千万人命烟花,绽放离山之前。 人人惊怒。 尘霄生并未如想象那样立刻拔剑冲上去除魔救人,他的神情平静。缓缓起身、拔剑——尘霄生法眼如炬,看得出:没得救! “烟花”绽放于现在,但早在田上来时路上,他们便已身中邪法,必死而无救的下场无法更改,即便田上死掉他们也脱不开烟花之命。 田上声音带笑:“这份贺礼如何,玄天道主田上恭祝离山剑宗苏先生新婚大喜,贤伉俪举案齐眉;阴阳司重犯田上恭祝一品判官苏大人新婚大喜,贤伉俪万年好合!” 邪魔话音才落,那一声清朗剑鸣震彻天地,尘霄生拔剑起! 人在疾飞时候,尘霄生身后人影闪烁,又是三个尘霄生:黄袍玉带帝王身,黑帽麻衣恶鬼身,青秀剑袍正道身,一起化三清三大分身同现、并起。 帝王身直冲天际,千重流云自四面八方蜂拥而至,云海聚云海散,化洁白流苏贯彻苍穹,一穗化一剑,铺天去;恶鬼身遁入地面,骤然鬼哭狼嚎无边,浓浓煞气蒸腾,凝三千丈长剑一柄,掠地起;正道身掐诀一点自己眉心,寒光迸射分身化剑,他把自己便一支长剑,冲前去;还有半空中那突兀出现的汪洋大海,青鸾破海而出托浮本尊,一念沧海一剑青鸾,全无试探、何须交代,尘霄生出手便是全力斩杀,杀那魔头! 一气三清,四身同心,尘霄生一怒天地变……又何止“变”,根本是天地不见!天云地煞空中海,这一方乾坤都已消失不见,只有无尽无穷剑。 田上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诧,他以为任夺之强就已算得离山巅顶,没想到尘霄生全力出手下更胜任夺,一时间手忙脚乱,陷于天地海重重剑杀之中来回摇摆,狼狈不堪……可很快他又笑了:“了不起啊,但你可知,天地慈悲,不容恶鬼作祟!” 他即恶鬼邪魔,却还喊着“天地慈悲不容恶鬼作祟”,这句话他低着头、对自地面而来的尘霄生恶鬼身所说,微笑着。 随他笑容绽放,一片古佛碑林遽然从天而降,方圆八十里佛家清静塔林轰轰然砸落地面,旋即檀香弥漫禅唱飘散……正透过苍穹镜观战的弥天台诸位高僧齐齐大吃一惊!这片塔林碑丛他们都再熟悉不过,弥天浮屠阵。 皇帝不止有皇宫,还有行宫别苑、有皇家祭台、有皇陵墓园……修行天宗也不例外,门宗是为中枢所在,但除了门宗外另还有重地分布各处,这弥天浮屠阵便是禅家天宗弥天台的宗外重地。 唤作阵,其实和法术无关,只是一片碑塔林,专门用来供奉东土禅家高僧舍利。方圆八十里,不在弥天台门宗界内,是以迎抗天星时,弥天台被毁,浮屠阵仍安好无损。 可又有谁能想到,这片碑林竟被邪魔一念、破空千万里搬来了离山前。 不止搬来了,且还受了法术所挟,碑林漫长年头中积攒下的禅家慈悲气意本尽数激发,将尘霄生恶鬼身一举镇压! “天下人间、乾坤百姓,君为天子、而民意大过天。”仍是手忙脚乱的狼狈相,田上的口中说话却好整以暇、昂首望天对尘霄生帝王身,微笑着…… “邪魔安敢!”大成学掌门蒹葭先生一口鲜血喷出,满眼恨色,那苍穹镜里映得清清楚楚,挟滚滚风雷忽然出现在离山北方天空的千丈巨碑,正是大成学立宗时所建的“民意牌”。 大成学,书生宗,心怀义气,立此牌以昭心意:天下百姓皆可来此情愿! 书生当执剑,舒民意。 亦是宗外重地,被邪魔利用。 民意牌击碎流云,帝王身遭巨碑所慑。 连破田上地下两道杀劫,田上面上笑意更浓,第三句话:“魔不能胜正?可什么时候也不曾见过正道将邪魔彻底剿灭一空啊。” 离山前魔头说话声音落,北方空来山残骸天魔宗大魔君猛一声怒吼:“气煞我也!”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下。 天魔宗,天魔冢。供奉的不是天魔宗弟子尸身,而是如轩辕叮当这等传说中化神升魔去的“天魔法蜕”,那片墓园不是祖宗,而是连自己带祖宗全都要算到一起的:信仰所在! 天魔冢横空而现,魔意昭彰,尘霄生正道身被困其中…… 接连搬运三座仙、魔修宗重地;瞬瞬间便以邪法挟持重地,以气意相克镇压强敌。 何等修为,何等可恶。这便是田上了。 怒海掀起骇浪、青鸾遁化剑光,还有尘霄生本尊在,全力以赴、杀敌。 但在下一刻,天上地下半空同时震起轰动大响浮屠阵崩碎、民意牌崩死、天魔冢也告崩碎……田上心念所至,三大重地受邪法挟持轰然自毁,与尘霄生三大分身同归于尽! 哪一座重地不是千万年的古迹,不是千万人的信仰,邪魔田上将其毁灭时不存一丝犹豫。 古迹?他眼中小孩子捏得泥巴屋吧。 第六百六十九章 很有趣,试试看 三大分身于顷刻覆灭,本尊立遭重创。隐没青鸾散去,尘霄生伫立半空,一抹血痕自唇角蔓延,划过下颌,三两滴血接踵而落,自天空摔去,落到地面迸溅粉碎。 尘霄生缓缓吸一口气,举目望向田上。 田上面上的笑容仿佛永远不会退却,他慈祥、他和蔼:“你若愿意,便不用死,领受玄天法度一道,从此做得玄天下、沧海天尊,可好?” 尘霄生笑了,唇边血迹不曾抹去,让美貌男子的笑容更添妖冶:“我宫中缺一内廷管事,你这副总是笑眯眯的模样倒也合适。如何?需得自宫。” “玄天换苍天,气数已定,你又何必顽固不化。保这苍天何用……对了,连你师弟苏景都说,天无道。”说到此田上笑出了声音来:“哈哈,苏景这天道领悟得可算得极致了,天无道……天无道……天本就无道!无道之天,留他作甚……” “放你娘狗屁。” 另个方向恶语传来,直接将田上之言打断,离山前苏景起身,昂首望向田上,他已破悟、彻底醒来! 西方,劫云仍在蓄势尚未发动。 三尸也顾不得再胡闹,脚踏童棺缓缓飞天,不与本尊汇合,而是兜起一个大圈子,自侧身方向遥遥盯住田上,与空中尘霄生、地面苏景隐成铁叉之势。 遭斥骂,田上全不生气,遥遥对苏景笑道:“怎么,‘天无道’不是你领悟的天道么?又变成了狗屁了……不是狗屁啊,天真的无道。苏景,沈河、离山弟子、天下人,哪个能答我一问:这天……”田上真的在笑,可他的声音里又哪还有丝毫笑意,如寒冬狂风吹破窗棂般凄厉,传遍天下:“就是尔等头顶这重天,何曾与尔等讲过道理!无理之天,不是天无道是什么。我本无道人,许得天无道便许得我无道,许得无道苍天高高在上,便许得我无道玄天主掌乾坤!什么青天苍天,今朝撕下、换我玄天!” 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毫无征兆里一下子就把深深怨毒泼向天空。 田上说话时,苏景全无反应,他弯腰、坐倒……换鞋。 除掉了脚上的旧靴子,自锦绣囊中拿出了一双半新不旧的鞋子。不听做给他的,平时都不太舍得穿,只有真正打大架的时候才会穿,打完以后又会赶快换下来。 稍显做作,但并非做作。 苏景的境界不算高远,但他的经历着实丰富,南荒西海幽冥世界曾遇强敌无数,但从未有过今时此刻、面对田上时的……发紧。 无以言喻的,从身到心都在发紧,他找不到让自己真正放松下来的法子,除了自己心底那份对小妖女喜爱。还真是喜欢她啊,没道理可讲了。 试靴是为释情,释放情意是为放松、为拼死一战!身死道消天大事,但为离山值得了……旧年时,刑堂中。审断犯错弟子钟柠西后贺余师兄给苏景见过一次“值得”。就为了那份“值得”,若能以性命挽回离山也是值得了。 待田上那番话说完时苏景也换好了鞋。跺跺脚、稍作活动,半新的鞋子正是穿着最舒服的时候。苏景回头对不听笑了下,再转目望向田上时笑容散去,面若古潭目光平静:“换苍天?你也配。恁多废话!” 说话间,一蓬阳火自苏景身周绽放开来,火光炽烈,彻底遮蔽了苏景的身形。 三丈火,不见苏景。 眨眼后烈火崩散开来,化作阳鸦整百只,振翅如电激射田上,苏景也重新显现身形拔足而去,急冲强敌。 同个时候雷动天尊招呼一声,童棺再动,自侧面方面配合本尊一起向着魔头攻去。 阳鸦快、苏景慢、三尸更慢。 百头阳鸦看似阵势散乱时则错落有致,暗合火阵玄虚,片刻冲进田上身前十丈,所有阳鸦同时展翅,身周烈焰暴涨、堪堪发难!便是此刻,田上脚下突然震起一道淬烈光华,无端端的苏景就那么从地面中跳了出来。 抢身于阳鸦动击前、苏景杀劫掀起,金风化万箭阳火结骇浪,剑狱剑羽北冥刀螂扑杀……两个苏景,一个还在阳鸦身后冲锋,跑得正急;另个已从田上脚下暴起,所有手段尽出。 破无量,第一次天劫中途结束,苏景的境界不上不下,但金乌正法第八境的本命神通却已来了:阴阳乌。 阳间、阴世都有太阳,同一枚太阳。只是在人间骄阳东起西落划分昼夜分明;幽冥中骄阳却不可见,它在、但无踪,照耀着阴间永远绿幽幽的天……骄阳有这阴阳、隐现两变,阴阳乌法术就是从这两变而来。 苏景可分“影身”一道,“隐杀”一重,此刻苏景影身奔跑、真身隐杀。 障眼、诡杀之法。田上哎呀一声,猝不及防苏景自脚下杀出,一时间手忙脚乱……和他对付尘霄生时一样的手忙脚乱。可就是他这仿佛随时都会摔倒的摇摆身形,轻轻松松地穿透了苏景编结的剑网;似是全无章法的双臂乱舞中,轻轻松松地撕碎金风打灭阳火,左手五指如钩抠向苏景额头。 几乎是抠中瞬间,魔头甚至已经感觉到自己的指尖碰到苏景头皮,苏景忽又消失不见:真身诡杀未果,当机立断撤销法术,阴阳乌散去,真、影归一,影身化归真身仍在阳鸦后急冲中。 “隐杀苏景”退去,田上掌下却并非空空如也……多出了三把剑,执剑者,三个身高勉强三尺的小矮子,三尸并剑殷天子! 三尸比着“影身”苏景还要更慢,如何能及时赶到? “真身”隐杀之时,三尸自刎一刻。那边厢三具尸体落地,这边厢,苏景退走刹那三尸现身于其身后,合剑诛妖。 田上面上神情惊诧,可他的目光在笑,障眼、狙杀、配合,一波撤时一波起的攻伐手段。手段确是不错,但还差得远,正向剑锋抓下的手掌微微一晃,手碎了。 尚未触及剑锋,田上的手就碎了,化一层灰色疾风,任长剑穿透无碍。灰风落下才一触碰三尸头顶,三尸便齐齐惨叫一声,身体崩碎惨死当堂。同个时候田上右手抬起轰苍蝇似的一挥,三尸死前唤起的天星入世当头猛轰被他驱散于无形。 苏景隐杀、三尸奇袭。只发生于“九丈”之间:百头阳鸦靠近田上身前十丈起、还差一丈击中田上时消。 苏景与三尸撤走、阳鸦至!可阳鸦又算得什么,田上都无需抬手,开口两字轻呼:“定了。” 言出法随,阳鸦定身。只差一丈却再无攻势、再无稍动,个个呆若木鸡……九十九只呆若木鸡,另一只则消失不见了。 阳鸦蜕变自护身赤炎,这法术练到巅顶也只能化形九十九只,随修为精进阳鸦的威力不同罢了。因九九为极、至尊数,就算苏景飞仙了也没办法让这法术再多变出一只鸦……百头阳鸦起飞,只因其中一只不是法术,而是宝贝、是元神、是他的半座小乾坤:小小金乌、瞬灭一剑! 田上强,一句箴言可以轻松定住阳鸦法术,可金乌乃神物,岂会听从邪魔号令。 消失同时、现身同时!瞬灭一剑直击于面。 瞬灭快。但还是不如田上应变快,刚刚击杀三尸的左手重新凝形,急急挥起一把将只差毫厘便要戳破自己眼珠的小金乌攥住。 攥住时、恶力相加,小金乌受不住这等巨力,张口呕血……金乌血亦为火,一口熊熊燃烧的金血吐向田上,旋即那火光又复暴涨,金乌万巢之遁,苏景自小金乌的“血火”中现身……心中养剑意五百年,苏景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柄利剑!剑穿空,掌尖金辉绽放,刺邪魔面门!同个时候鳞叶飘零羽花绽放,剑羽随风而起,围绕苏景皆化昊昊乾坤法域,求困邪魔片刻、中苏景手上一剑。 田上依旧手忙脚乱,左手攥着金乌来不及回援,右手顺理成章地挥转回来,不见多快,却稳稳迎上了苏景的掌剑一剑……下一刻田上的手握住了苏景手掌。 戾气生,顿时攻破阳火元力,苏景本尊受创,什么花叶剑羽统统施展不来、落尽! 杀招尽告无效,苏景已无还手之力……但袍子有,连串嘶嗥贲烈,七条黑蟒随他心意暴起!两人在“握手”,又能相隔多远,黑蟒冲出时便已击于田上之身。 击中了? 陷落了! 田上的白袍遽然“流转”开来,平平淡淡的一件袍子,却似藏了一座灰色大海,袍未动但肉眼可见其上巨漩翻卷灰浪涌动,七头巨大黑蟒自苏景鬼袍去、击中田上同时也落入田上白袍内,变成七道蚯蚓似的黑色“花纹”,在无尽浊浪中奋力挣扎却不得出。 从换好鞋子冲向田上到此刻连一个呼吸功夫都不到,兔起鹘落,几次袭杀都在田上咫尺身畔。 凶险搏杀、夺命奇袭,不可谓不精彩……可即便少年人机变百出,奈何两人修为相差云泥。 白袍老人微笑慈祥,左手中的小金乌哀鸣声如游丝,就要陨丧了;右手下的苏景筛糠颤抖,邪魔戾气攻入经络风火修元寸寸溃败,全无抵挡之力。 此时邪魔的白袍又有法度行转,灰黑浊浪间先是淡金色光芒闪了一下,旋即凄厉剑光乍起! 明明是他自己的白袍行法,田上却面色陡变,顾不得再对付苏景,低吼一声身形急退,双手转回在自己的袍子上急拍不停,仿佛衣服着火了。 随即只听得“嘶”一声布帛破裂声音,魔头的袍子裂开一道口子,七头黑蟒脱困而出,紧随黑蟒之后的,一个面皮白皙神情痴呆的和尚踏步而出、和尚手里拿着一柄剑。 七头黑蟒周身鳞片斑驳、头破血流,和尚目光浑浊呼吸粗重,手中长剑全无光彩剑身黯淡。 将屠晚交予影子和尚,再将和尚隐入黑蟒腹中……苏景没想到田上的袍子暗纳玄虚,但无妨,本拟连环一击变成入袍发难也一样,这次才真真正正打了田上一个措手不及。 只可惜,和尚与屠晚在西仙亭又遭重创实力大损;只可惜这田上的修为委实“无法无天”,犀利一击到头来也只让他的袍子添出一道五寸口子。 苏景对和尚点下头,微微笑,笑容也掩饰不住眼中痛楚,戾气侵袭消散但留于经络间的剧痛仍在。深吸一口气,挥挥袖子将无力再战的和尚、屠晚、金乌、黑蟒收回体内,苏景再拔足,冲向田上。 这一仗还没打完,不死便不算完,我丧命或妖魔伏诛! 就在苏景第二次向着邪魔攻去时,离山前怪响频频:“啵”,手指捅破灯笼纸的脆声,顾小君扬起手指用力一戳。只是哪有灯笼,她戳的是自己的眉心。洞穿眉心,开灵台煞、候补女判身形暴涨,化千万丈巨煞,一拳落如乌云盖顶,轰砸田上。阴阳司不得插手阳间争斗,但田上乃是幽冥重犯,算不得阳间自己事情;“哼”,冷冷声音,九头蛇突然“游散”开来,化作九条怪蛇!分身九像,九个小相柳再做分光化影,一时间离山前影影绰绰尽是小相柳,彼此交错穿插,奔袭于田上;“呸”,裘平安把一口带了血丝的唾沫吐到地上。下一刻,就那么毫无征兆的、龟裂爬满他全身——断妖身!妖家决绝法术,只见一道灵光自他额头直射苍穹:灵光聚云烟、化真龙!龙自天空倒转神躯,昂昂怒吼中扑杀田上;“沙沙”碎响,不听一道手印倒扣于天,离山周围方圆千里所有草木林叶尽数枯萎而死,千里草木生机尽归于一藤:不听手中一青青如天色的长藤,蜿蜒暴涨、席卷田上;还有一声剑鸣洞穿九霄,来自尘霄生手中长剑。三道分身尽丧,但本尊还在,重伤又算得什么,再重还能重得过当年被八祖一剑打碎肉身么?尘霄生仍有一战之力!只是他手中剑鸣虽响亮,却全无激昂之意。那是一声凄厉惨嚎,长剑折断——尘霄生自毁好剑!长剑崩断瞬瞬、尘霄生拔身……尘霄生化剑去,本命一击…… 离山阵中所有能动之人全都在施法,齐心合力共抗妖魔。 杀机暴起,来自四面八方,田上手忙脚乱,嘴巴翕动,开口说了句什么:五句话。 一张嘴,五句话,同时响彻乾坤,但却全然不乱,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听到了、更听清了这五句话:“荒古时,北地荒民拜奉莫须有之神‘阿罗枯’,荒民信其为阎罗神君死敌,以掌心肉献祭死后能不入幽冥”,话音落,北地寒冰下被掩埋无数年头的荒古遗迹破空而至,向着顾小君化神巨煞扣下;“巫、妖本为死敌,紫霄人自己都不晓得,他们的老祖宗修习巫法就是为了对付妖患”,话音落,一片石林从天而降,紫霄国宗外重地上古林,万万年巫家祭天所在,小相柳深陷石林分光化影立破,归化真身左突右冲却不见出路,不止小相柳一个,还有大群来自齐凤、也对田上发动猛击的妖精同时被困;“中土曾有真身大鹏鸟,以蛟龙为食,龙王天敌,大鹏死后身骨落地,化西陲千里翎翎山”,话音落,西方戈壁中那绵延千里的巨山于震彻天地的啼鸣声中现于半空,拦腰截击云烟真龙;“中土莫耶冥冥相连,两个世界着实打过几次大仗,那时候领袖中土天下的门宗唤作九顶山宗,门宗早没了,但剑碑还在”,话音落,巨碑呼啸,稳稳挡住小妖女的长藤攻…… 引一片存势遗法地破空而至,开其气意相克于离山阵中高人,与对付尘霄生分身时一模一样的手段。不是新花样,但依旧管用、好用! 第五句,田上的声音开怀惬意:“离山弟子,出类拔萃,自有重礼相奉。”话音落,异象出,以身入剑的尘霄生厉声怒吼,目眦尽裂!田上接引来了一片山峰——缥缈星峰! 四十八座缥缈峰,其中四十六座被田上好像丢石子似的扔到身后,其中两座则分别砸向尘霄生与苏景。 迎上尘霄生的,正是恩师七祖当年修行所在悠然星峰!又何止是恩师道场,因这星峰的称呼悦耳,后来陆九祖做主于此星峰建祠,长供离山诸位仙祖仙灵牌。星峰来得奇快,全无躲避余地,唯一办法只有催坚动锐破了这座山……可又让尘霄生如何破、如何能劈开了它! 砸向苏景的,自然是八祖道场、今日金乌弟子在人间的唯一修行地:光明顶。 对旁人,田上以气意相克以作降服,唯独对两位离山弟子……邪魔用他们本门的圣地来做“武器”,田上开怀大笑,他喜欢用有趣的法子去打杀敌人,以缥缈星峰去轰离山弟子就是再有趣不过的法子了。 厉声怒吼突然中断,尘霄生终无法对恩师道场、流落南荒时无数次梦回之地出手。与迂腐无关的,那只是瞬瞬选择,他下不了手、就只有受创一个下场,仅此而已。剑失锋芒,尘霄生受星峰狠撞,口中鲜血喷涌,远远摔飞开去;轰隆巨响绽放,另一边、另一枚缥缈星峰炸碎,苏景破碎星峰,于浓浓烟尘中急扑不停,必杀邪魔! 那是恩师道场,那是蓝祈魂牵梦萦地山核小院,那是苏景心愿所在不停祭炼只盼有朝一日能重升于诸星峰之上的光明顶啊!苏景双目通红,眼前那邪魔,他必杀…… 田上“哈”的一声笑,身形如烟向后退去,与苏景保持一箭距离,笑容满面:“你真把师父的道场打碎了啊?好好好,既如此,你便有了资格与我堂堂正正一战!”言罢身形猛顿、继而前冲,周身煞气绽放开来,迎上苏景。 火焰妖娆金光弥漫,所有的力量、所有真元都疯狂行转开来,苏景目光狰狞面容扭曲,于狂怒中冲锋! 两人身法何其迅速,迎向急冲、电光火石间便告“相遇”,苏景发力!但还不等他真正打到田上,遽然眼前强光大作,那无量雷火劫竟在如此关键时候发动开来!就在雷声塞入耳中前一瞬,田上的大笑声挤了进来:“这天劫受我所控,它听我的。” 雷火劫早早就显现了,为何还要蓄势、还要酝酿?因为田上控制了它,不让它马上来打苏景。 留到现在打,田上觉得很有趣,很开心。 不止是时间,还有威力……无量雷火劫的力量于苏景而言不过清风刮面,全然谈不到伤害,但、若把分作七个时辰不停绽放的无数雷霆凝入一雷中,把所有力量于这一刻绽放呢?能不能打碎苏景? 田上也不晓得,他觉得这件事很有趣,所以他……试试看:试试看苏景能不能挨得下。 第六百七十章 一刻时,十七息 雷火劫只一道,绽放。 若有所准备,苏景不怕。但他第一场斗田上受伤不轻、尤其小金乌遭重创直接让他元基受损;第二场冲锋自毁光明顶以至心神动荡、所有力量也都调运起来直指田上,全无提防。 雷劫落、雷劫散,强光收敛去,苏景摔落在地,口中鲜血喷涌。 三尸齐齐自刎赶来救主,田上却无意再斗,满面欢笑飘身退开。三尸顾不得和强敌拼命,急忙俯身搀扶起苏景。苏景身遭重创,但性命还在。 雷劫是杀灭也是洗炼,但若修家在渡劫时受伤太重,洗炼的效果不会立时显现,要待修家彻底痊愈后才会展现出来,此刻苏景干脆可以看作废人一个了。 “刚说的那‘堂堂正正一战’开玩笑罢了,莫放在心上。”田上目光和蔼,爷爷看着顽皮孙儿的目光。 三尸搀扶着、苏景勉强站好,他不懊恼,正邪战生死斗本就不择手段,五百年里被他坑过的人多到数不清了,自己被敌人坑害一次也正常得紧……苏景的心眼不算大,可是另有豁达之处,被人背后捅一刀和当面插一剑都是受伤流血,没分别的。 亘古邪魔,和蔼慈祥于面,穷凶极恶于心,远胜苏景以前曾遇强敌。 忽然,轰隆巨响震颤离山,他召来的荒古遗迹、上古林、大鹏骸山和九顶山宗剑碑同时炸碎。 顾小君煞身碎灭,变回平时模样,但七窍沁血、未及呼一声痛就倒地大咳,一声咳一口阴煞血;上古林中诸多悉数脸色苍白,跌坐在地,但当尘烟散去。众妖惊奇发觉自己居然还会活着,这让田上目中都现出几分惊诧。小相柳也没事……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些年闭关中被他融入半颗金玉菩提炼化的那件宝甲不动关、为抵挡上古林自毁之力已然崩碎。 小相柳没那份好心去搭救其他妖物,但上古林自毁引动的凶狠力量并非四散飞射,而是“整一力”,要么全挡下要么被碾碎,小相柳未救自己也得去扛那凶力。 小相柳已经把不动关炼化到与自己血脉相连,如今宝甲碎,震得他自己五内沁血妖元不稳,一时间再难动法了。 另一边天鹏山与真龙同归于尽,法术被破对裘平安没有伤害,可他断妖身在前,现在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九顶山剑碑也未能和小不听同归于尽,只毁了她的藤子。不听自己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剑碑炸碎时恶力入体,本来她道自己必死无疑,不料一股莫名之力涌入,及时为她护住了心脉、由此保住了小命……初时不解,但很快她便察觉,自己得自莫耶的那条灵根须枯萎了些。 世界根,护了那世界的最后一个人。无法免其伤,勉强护其命。小妖女跌倒,奋力爬起、摇晃着走向苏景。 诸多古地崩碎,苏景暴怒成狂!他已身遭重创、气力衰减。体内元基摇摇欲坠,又哪还辨得出这一次同伴中并无人丧生,心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悔! 悔我小气,珍惜性命! 急拍锦绣囊,丈一剑入手。势若疯狂动剑起手,什么天道天无道、善恶现世报。心中脑中就剩下最后一愿:求与邪魔同归于尽。 当与不听、相柳、裘平安同行,有我在,他们在那阴阳司里也不会受气;纵铁律高悬判官无情,大家都进不得芙蓉塔,总还能携手轮回,下辈子你做鸟儿我做蛙,昂首于荷叶时,或能见你翱翔吧。 可那剑才一抬起,手腕便是一痛,田上一步欺近身旁,三尸拦阻于这邪魔而言形同虚设,前再苏景发动君王一剑之前田上弹指在苏景手腕,丈一脱手,远远飞出百丈开外。 这便是差距了,纵有神剑在手,却全无动用机会。与现在的重伤并无太多关系,就算苏景全盛,在田上面前也根本没机会施展此剑。 击飞长剑,田上在抬手,一指点向苏景眉心,哪会有机会躲避:中! 苏景感觉明白,田上的手指稳稳戳中自己眉心。 身死一瞬,悔极恨极怒极懊恼极,可诸般“至极”混杂一起,竟是个空空如也:整个人、整个魂仿佛被一下子掏空了似的,所有情绪加在一起,居然是无以言喻的空虚,空虚得他想吐……真吐了,又是一口血喷出。 死了还吐血么?这个念头让苏景觉得荒谬,随即耳中传来田上一叹“时辰到了”,还有三尸、小不听、相柳卿平安等人气急败坏的怪叫。 嘴巴里腥甜味道,眼前阳光柔软,身边还有风吹过、牵扯了头发。 没死。 田上收回手指,辩白似的对苏景道:“不是我不杀你,是时辰到了……不能杀人的时辰。”说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意味:“一刻时,不杀人。” 一边说话,田上向后退开,两步之后和蔼笑容重新回到脸上,无人发问他照做自己的解释:“当年钟大判把我身运与阴阳司接连一起时,另还施展了一咒,每天我都有一刻光景,杀不了人的。你看!”说着,抬手随便一弹,一道戾气如剑向着不远处一个妖精激射去,无人能拦、妖精自己更躲不开,但那道法术击杀道妖精额头时忽然化作清风散去了。 施术之后,田上口中啧啧:“钟大老爷,法力无边啊。可他找不到我,哈哈,徒唤奈何……喂,你还没死。” 苏景愣住了,面色呆板目光闪烁,完完全全地走神了。 与他同样发愣的,还有黑石洞天内的戚东来、卿眉老祖,愕然望向那无尽汪洋,卿眉老祖语气喃喃:“怎么、怎么回事?” 戚东来的脸上七彩流转,因汪洋正七彩流传,诸般祥光此起彼伏…… 下一刻苏景回过神来,想也不想扬手又招丈一剑,田上同样伸手一弹,将飞起半途的丈一剑打飞:“只是不能杀人,法术能用、制人无碍。歇一歇吧,聊几句?若聊得开心了,能少死几个人。” 田上每天都会有这样一段时间不能杀人,这一刻无定,必会出现但出现前田上无从察觉。一刻是为八分之一时辰,时间不长,但足以大大削弱邪魔祸患了。 钟大判始终没能找到这个重犯,只凭冥冥气意就在他身上连种两道厉禁法术,足见这位大判官的本领实力。 此一禁来得刚好,方才田上点苏景眉心时,时辰到! 现在苏景还活着,拜身上鬼袍主人钟大判所赐。 田上一共退了九步,站定身形:“聊不聊?” “聊。”苏景一拍锦绣囊,身边跳出来一把大椅,连下颌上的血迹都不擦抹,抖长袍正襟落座。 风乍起、玄光振、森森气象流转,磅礴幻境生!苏景所在,浩瀚一品冥宫。 田上为幽冥重犯,苏景挂名阴司大判,当冥宫显现,苏景便稳稳坐上了一重“克制”气意。 椅子的幻境宏大,方先子心头大喜。奋力压低的声音里透出浓浓欢喜:“师叔祖这又是何法度?” “给邪魔添堵的法度。”红长老作答,她的眼力不是方先子能比拟的,一看看穿根本,幻境再漂亮也伤不到人。如她所言,纯粹为了添堵心。 在“冥宫”里田上确是不自在,从身到心都说不出的别扭,“咳”了一声,无奈摇头。 苏景才不管这些,直接开口:“究竟目的何在。” “阴阳之主,中土君王。”田上脱口而出,想不都想,苏景一哂:“这么聊趁早闭嘴。” 以田上的本领,竟以称王为愿,苏景如何肯信。 田上永远是好脾气的样子,全不气恼,忽然岔开了话题:“你用那方剑狱向我打来时,我依稀见到其中栖居一人,有些像我属下燕无妄。” 苏景略吃惊,即便已知这田上凶猛无边,仍惊诧于其神目,竟能洞穿黑狱看透内境。 朔月天尊燕无妄确实在黑狱中,昔日玄天道朔月天尊,再受邪佛点化成“帝释天”,被苏景镇压于黑狱之中,一直虚弱不堪。后来苏景发觉此人虽有劣迹但也不算太坏,且还给苏景帮过不大不小的忙,变成了他半个朋友。 燕无妄只剩一个愿望:希望转世投胎再入轮回。但褫衍海遇到尤朗峥之前,苏景不知极乐川如何处置修家游魂,离开褫衍海之后,先劫狱、再战西仙亭、最后又急着回来,干脆把燕无妄忘到了九霄云外,把他放在黑狱中一直带回阳间。 “燕无妄这孩子还成,能还给我么?”田上问。 化神一道入黑狱,不等苏景开口,燕无妄就说道:“道主于我有知遇之恩,见他一面为我所愿,我以父母祖宗颜面落誓,只叙旧,就算他为我重塑身躯,赠我万倍修元,我也不会再与你为敌。” “田上心思不能以常理计较,也许杀你。”苏景提醒。一刻时不杀人,能不能杀鬼未可知。 燕无妄一笑:“我认。” 苏景点点头,心念一转,虚弱游魂燕无妄现身于苏景、田上之间,一重香火缭绕续其性命,另外苏景又勉强施展了一道小小法术,为他挡下了阳光侵蚀。 田上一招手将燕无妄拉进身旁,面色清冷:“朔月天,你可知……”说到此,肃容崩,换回了开心笑模样:“你得了造化啊!” 言罢、不容燕无妄说半字,田上扬起手掌倒扣在他天灵顶盖:“去吧,玩个痛快!” 莫名其妙之言,去哪里?玩什么?而田上话说完,第一息,燕无妄挺胸抬头,面现淡金光芒,双目神采昂昂,稍有见识就能看出,虚弱游魂变得饱满、强壮,成了一枚健魂;第二息,燕无妄面上、身上散起的光彩突兀消失——不是又虚弱了回去,光彩不见只因肉身瞬成,人身上不会发光! 这是什么法度,能让奄奄一息的游魂不经轮回、不做修炼便重新成人。 但神奇未完,下一息,燕无妄面目狰狞,目光痛苦,随即冥宫之上湛蓝空中,一片莹白云彩结做半月形状……和真的月亮全无区别,除了大:十一里云结巨月,那是修家破第一境通天、大圆满时才有的仙天冠盖。 再一息,先天冠盖散去,天空忽然气雷轰鸣,如爆竹连串,第二境宁清大圆满之兆;第三息,燕无妄八十九枚阿是穴开、三六一大穴尽畅,再破第三境如是;第四息全无动静,可是到了第五息,劫云天成、沉落、轰打,一个呼吸过去。燕无妄成就小真一,度过真一劫。 谁能不惊讶,不过田上的法度并未至于此。 接下来五息间,元动声隆隆,第五境冲煞圆满;兆景异象升,燕无妄夺罡成功;继而结宝瓶、破无量,又是一片劫云飞来。七个时辰的劫数投于一个呼吸功夫,燕无妄破无量,跨入元神境界! 再五息,如意胎成、欢喜儿长、远游子化三清分身……到得最后只见天角尽头一道狂雷如巨蛇急进跨越整座苍穹最终打向燕无妄:飞仙劫数、劈天劫! 恶劫先落于田上覆在燕无妄头顶的手上,再打入燕无妄天灵。 劫数仍是一息,冥冥天音传透欢声笑语,苍穹绽开一隙,内中金光散落。田上满面带笑、缓缓收回了手掌,得脱桎梏燕无妄身体悬浮而起,向着空中裂隙飞去…… 燕无妄呆傻了,心中脑中全是乱麻一团,心中情绪无以表达,身体筛糠般颤抖着。他来见道主,不过是因心中托了一份故人之情,又哪里想得到事情竟会如此。 田上还在笑,对着飞去半空的燕无妄遥遥摆手,口中重复那一句:“去吧,玩个痛快。” 去飞仙,到仙庭玩个痛快! 两息健魂塑身,再十五息连破三劫十二境踏遍修行路,前后加在一起十七个呼吸间,田上送燕无妄飞仙天外! 谁能不惊诧,人人目瞪口呆,整座离山寂静无边。 又何止离山,所有天宗、偌大天下,自苍穹镜内见此异象者,皆尽错愕呆立! 很快,莫名其妙飞仙去的燕无妄就升入天隙,天穹并拢再无异状。 苏景勉强回神,声音里说不出的干涩:“我……我不明白……大逍遥问怎么可能?” 强魂生身,接连破境虽匪夷所思,但至少还能有个理解的余地。 燕无妄在世时候境界不低,三个领悟境中的小真一、破无量,他以前就曾参破,短时间内重破一次也不算奇怪。唯独最后一境大逍遥问,怎么可能得外力帮忙?! 田上一笑摇头:“不是你想的样子,关键在:我想让他飞仙,他就能飞仙去!老鼠看见白鸟在天上飞,也觉得不可思议……白鸟不用修炼,想飞就能飞。” 苏景心中通通乱跳。 田上的立场、图谋、善恶都先扔到一旁,单说他这个人……见过此人,苏景便晓得,还有另一番风景啊:三阶十二景之外、三阶十二景之上的另一番绝大风光! 忽然一抬手,苏景敲了自己额头一下,笑了。笑自己走神,想得多了。 有什么多余想法,都等斩杀此獠之后再琢磨吧。 这个时候田上忽然转头,望向了西北天空,双目洞穿冥殿幻景:“一刻时没多长,再等会我又可随便杀人,趁现在……你还不来杀我么?” “我来此只为看得清楚些。”随说话,田上注目方向一道人影浮现,苏景认得此人,曾在南荒、西域遇到过的疤面青衣。 疤面青衣大方得很,既被发觉便不再隐藏,身形沉降来到“冥殿之内”,语气轻松:“谁生谁死我都开心。放心便是,我不会插手,当我不在。对了,田上,小心离山贼还有一阵,唤作千江水月万里云天,很是犀利。不过……” 沈河、任夺、林清畔等人相顾诧异,“千江水月万里云天”算不得什么巅顶机密,但也不是随便什么外人都能知晓的。 疤面青衣在提醒过魔头之后,又把目光投向沈河:“离山掌门,星峰都被田老贼扔出来了,莫不是那阵法毁了,不能再用?” 说完不等沈河回答,他就呵呵而笑,身下云驾飘飘,向后退开十里:“我来看戏、不登台!你们继续,继续聊。” 当真是来搅局的人,无意插手开心看戏! 田上又仔细看了看疤面青衣:对方甚是了得,若非见自己抬手让燕无妄飞仙、心中惊讶泄露了少许气意,自己都不曾察觉他一直在侧窥探……窥探又怎样,隐身法度了得不代表斗战本领也一样了得。最简单的道理,小猫藏于树后,可以偷袭巨象一下,但小猫能把巨象捕杀么? 田上不在乎,一哂作罢,重新转头望向苏景。 “明白了?”田上缓缓开口,仍在笑,但多了些清淡意味:“我还能有什么目的。飞仙于我,连举手之劳都算不得,只是心念一转罢了,但我不想飞仙去……”笑容浅淡了,语气漠然了,但他的目光炽热起来:“我就想做这片世界的至尊君王!” 田上把双腿盘起来,坐在了地上,很是放松:“老鼠想飞飞不得,见白鸟翱翔云霄羡慕不已,可白鸟竟去吃虫子,老鼠纳闷得很,虫子有什么好吃,哪有草籽稻谷香甜,这鸟儿莫不是傻了么?” 田上口中白鸟便是他自己了。 似是而非的比喻,谈不到贴切但也足够说明意思。 万升众灵皆有心地大愿,飞仙是无数生灵梦想,但非绝对、非所有,至少还有个田上不想登天去,他只想称霸此间、主掌两界! 第六百七十一章 最受宠,时候到 能让重地破空至、能让天劫变形质、能让游魂飞仙去,田上的本事与苏景以前所见修家神通根本就不是一种“东西”,甚至以“夺造化”“掌天机”来形容田上亦不为过。 而田上的愿望:地上地下、当大王。 说起心地愿望,强若田上也不能免俗,双眸闪烁目光愈发兴奋:“幽冥里那些墨色怪物不是好相与的……” 提及墨巨灵,苏景皱了皱眉眉头,插口道:“你也知晓他们不好对付?那你可知莫耶世界已毁于此等邪魔手中,中土有你这等怪物,莫耶也未必没有,但还是毁了。” “与我何干。”田上摇头:“与虎谋皮又怎样?所求不外一个机会,墨巨灵斗判官,能让阴阳司虚弱、能让我修为恢复不少,这便足够了。确是险,墨巨灵真要尽数恢复麻烦就大了,可再险还能险过当年我谋篡于阎罗么。” 苏景仍不解:“墨巨灵是天外邪魔,你好歹是中土神鬼,欲成上上君王也不应与外患勾结吧。” 田上笑了,呵呵出声:“阎罗神君,主掌幽冥,但谁敢说他就是本地神仙?!你知道阎罗是外来的还是土生的?什么土著天外,我又哪理会得这么多!我只问:阎罗当得君王,我为何不能?阎罗能主掌幽冥,我便可君临阴阳!为我心底大愿谋一个机会,你们都死得冤枉了,我却不觉我错……说什么对错,看成败就是了。” 一人一个道理,不必辨,苏景岔开话题,有感而发:“你这样的本领,何必要手下先来送死?” “手下有的是,凭我送燕无妄飞仙一景传撤天下,你道我以后还会缺部属么?” 苏景略显苦笑,点点头。他能让人飞仙,凭此一项又何愁手下能人不多! 说到得意处,田上的笑容愈发和蔼:“玄天道的要紧人物都是我从幽冥提拔上来的,身受我秘法加持,活着的时候为我办事,死掉以后全副修为归我……这也不是我来晚的关键,最最要紧的是:但最最要紧的:即为君王,绝无先出手的道理啊。什么时候他们死光了,才轮到我。”田上煞有介事,可笑么?他当真。 随后田上把话锋一转:“一刻时过半,说说正经事吧。封天都总衙后院有一棵红绫树,你替我拔树,我赠你飞仙。” 受钟大判禁法所限,田上近不得幽冥封天都所在三千里域,否则凭他现在的本领、阴阳司如今的实力,又何须苏景帮忙。 他口中那棵红绫树为钟大判亲手所载,正是对他几重禁法的中枢所在,那树也不是谁都能碰得的,只有正印一品大判才可将其拔除。 此事并非绝对,阴阳相生亦相克,若田上真能做得阳间主、集结万生万灵愿于一身,就能够彻底破除禁法。不过这样做有些费事。 全无隐瞒,三言两语交代清楚,田上又道:“离山我一定要毁去,此宗曾反我,就算离山弟子现在归顺也不得活,不过你……”说到这里、想片刻,大方一挥手,法外开恩了:“你和你那个莫耶娘子都能活,用一棵树换你夫妻性命、仙途,足够赚了。” 说完,又是琢磨片刻,田上眼睛一亮:“对了,这也是给你留了个复仇机会啊!阳间已落入我囊中,幽冥也撑不了多久,你本就死定了,现在却能飞仙去、再归仙回来找我报仇,哈哈……这等好事,我自己听了都觉动心。” 没什么可说的,苏景摇摇头:“待会你杀了我便是。” 招揽苏景本就是临时起意,若非那“一刻时”突降苏景已然身死道消,见他拒绝田上不失望、不相劝,痛快一点头:“嗯。” 距一刻时还剩少少一些时候,田上不再和苏景闲聊,就坐在冥宫之内,淡淡开口:“愿奉玄天者,凝神专心,默念一句:玄天无穷,吾主田上。” 声音并不响亮,却于顷刻传遍阳间各处,所有人都清晰地闻,那声音不从苍穹镜而来,出自田上口、直接落入天下人耳内。 三息光景,田上哈哈一笑:“三十四万八千七百人愿奉玄天!这还只是第一刻。”笑声之中站起身来,闭目感受了片刻。抬手在身周空气中比比划划,随他手指乱点,空气中绽开道道灰色裂隙,一个又一个人被他破虚空接引而至,前后近百人。 苏景伤势破重,但目力受损不重,目光一扫心里便有数:境界普通、皆为散修,但个个淫邪。 “都是采补之修,愿奉我为尊……”田上望向刚刚被他接引来的邪修。 何须田上开口,近百邪修立刻叩拜在地,行大礼,口中言辞参差不齐,全都是表忠心奉吾皇之类说话,田上负手而笑:“待我杀灭苏景,你等便去采补于离山吧,哪个采得多、补得好,皆为玄天道下,混元天尊!” 邪魔无人伦更无人道,戾气之魔杀人求有趣、灭离山为让天下慑服。 这面旗子拔得颇为不顺,只杀光不足以泄愤,毁离山六十甲子清誉,田上觉得有趣,再看了看身边刚召来的邪修,似又不满:“只阳采阴不够,还要再添些阴夺阳才好。”手扬起、再度指指点点,自“信徒臣子”中又招来数十妖邪女修,田上这才暂时满意,转头望向苏景笑道:“你会死于我手,算是走运了,离山中其他男女,都会死于床笫欢合。”越说越觉有趣,邪魔放声大笑。 田上笑,周围聚拢的百多邪修急忙附和大笑,一个个抬头举目,眼光肆无忌惮在离山弟子中看来看去。 魔头得意,小妖猖狂。三尸勃然大怒,怒骂声中长剑出鞘,攻老魔、杀邪修!但田上于禁时内只是杀不了人,力未损法不变,掐手诀一点,三尸只觉身前怪力涌动,再难前进半步。 田上深不可测,却又浅薄无比,越见三尸愤怒他就越是得意开心:“到那时,离山仙长惬愉模样、销魂神情由我苍穹镜穿透天下,人人可见离山正道……” “清白为何物啊?”忽然,红景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带了几分淡淡的欢喜之意,自从踏入修行踏入离山,红景总是开开心心的,说话时美目流转,望向剑尖儿剑穗儿、扶苏、卿眉这一众晚辈女弟子,笑了笑:“不存于生身时候,你我在生时它缥缈无端、不可见。唯在死后,清白显现,长留于天地间的一份好看颜色……清白不在我身,只在我身后。”说着红景举目望向田上,仍在笑:“离山不是不能辱,而是你辱不来,万万年寿命,这个道理你还未能参透么。” “拜于师尊,成于离山。”沈河忽然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微微笑着口吐八字,欢喜。做得离山掌门,是他此生最大成就,引领同门同抗天星劫数,是他毕生荣光。 “夺于乾坤,还于世界。”任夺接口,一贯冷目冷面的老人,此刻竟是欢喜的,修得锦绣仙途,自毁名声入魔,这世上没人能比他更解这八个字,欢欢喜喜虽死亦足的八个字。 “沉浮于阴阳,守望于人间。”尘霄生也在笑,这就是他毕生写照,做过人也当过鬼,可就算当了恶鬼成了妖孽,他仍要守住南荒通往中土的枢纽要道,他是离山弟子。 “敬畏于规矩,逍遥于气数。”林清畔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少年时给他照顾最多、却偏偏总还板着脸教训他要守规矩的贺余师兄! “戏耍于星峰,骄傲于师兄。”红景先是皱了下眉头,但马上笑容绽放开来,自己说的话听上去不怎么体统,可这就是她啊,那“师兄”不止是沈河,而是龚、樊、虞、雷、公冶等等诸位离山长老,就连任夺演戏太投入平时里黑口黑面,但对上这位小师妹也总自觉不自觉的留分寸,她入门最晚她年纪最小她资质最好偏偏又最不用功……师兄皆为兄长,管不了她就宠着她。 可是……真的管不了么?笑容里红景的眼泪滑落,不因将死而悲、大家一起携手幽冥,悲什么怕什么?落泪只为她在回望此生做十字结时,忽然发现自己是最最受宠的那个,女子,最最受宠,又怎么不会开心落泪。 剑尖儿剑穗儿流泪、白羽成方先子扬眉,离山晚辈弟子大都是这两种神情了,无论落泪或扬眉,皆为羡慕:那些长辈,今生此事能有一言以括,让他们何曾骄傲何曾欢喜的八字结、十字结!再看自己,想说什么却说不出,羡慕啊,真是羡慕。 苏景坐在自己的判官大椅上,不起身,深深吸一口气:“时候到。” “还差片刻,我都不及,你急什么?”田上摇着头,目光闪过苏景又去往离山众人:“继续说啊,很好听。” 但他话音才落,忽有说话声传彻天下,有人开口,一个字:“千!” 田上的笑声戛然而止,老魔收声突兀收声,身后邪魔也急忙闭嘴,只有一个反应慢些的又笑了半声,下一刻三尸身前怪力禁法忽然绽开一息,容他们三个剑力打入,方向不偏不倚,正斩杀了那个收声慢的邪修。旋即法禁复原,三尸再无法伤人。 邪修血溅三尺身首异处,田上无动于衷,凝神倾听那一字呼喝,以他修为、自是听得清楚……是一字,但非一人,九个人、结一巨大圆,自九个方向同时向离山开口喊出的;离山为心,九人结圆,每人相距离山六千里。 老魔修为通天,心思洞察冥冥,他听得出,这个莫名其妙的字,内藏气意对自己蕴含巨大杀机!这世上能让他觉得“杀机”的事情实在太少了…… 一字落,刹那安静,旋即下一声呼喝又起:“江!” 仍是一个字、九个人,但跨进千里,相聚离山五千里了,有绝顶大修正向离山方向急急赶来。 第六百七十二章 剑并起 “是你的手段?”田上抬眼望向苏景。 事出突兀,田上不确定正赶来之人究竟是奉谁召唤,不过他心里有个感觉:此事与苏景有脱不开的干系。 苏景的下颌上还有血浆凝固,由此显得笑容邪佞,下颌昂、遥点田上,双眸亮得几近凛冽,刚刚苏景所说时辰到,不是田上的时辰,是他自己的时间:也是差不多一刻时,苏景做得一件自己也还没太想通的大事! 同个时候,四千里、九声共喝:“水!” 田上一声笑,身形旋转抬手疾点,身体转过整整一周,其间手指在空气中接连九点。 千、江、水。那些人喊到第三声了,以田上的神通足够了——足够以音定域、察觉这些人的准确所在,这便施法将其抓到近前,来看看究竟何人装神弄鬼! 巅顶之人,一字千里赶赴离山,邪魔田上非但无所畏惧,反还倒嫌他们来得太慢,破虚空助其速到近前……田上面色微变,法术行转,可身边仍就空空如也,什么都未能抓到。 万钧巨岳、千里古迹他随心接引,区区九个修家竟然抓不过来! “有!”第四声,九人九声唱念一字,更近,三千里。 田上面色顷刻恢复,重归微笑,时辰到了……他的时辰也到了,一刻时不杀人,过。手一翻朝天印,手心所向天穹处,一尊古佛从天而落!石头佛陀,高万丈身形巨大,但除了巨大也不见有其他特殊。但旋即佛陀开目,佛陀倒转,佛陀扬臂握拳,自莲花坐像化一拳寂灭,轰袭苏景也轰袭离山! 中土世界,第五圆里不止摩天刹、弥天台两座大寺。早在弥天台前,也曾有过禅修大宗。古时还曾有过千年释迦盛世,处处梵音禅唱,修佛门宗把持修行世界,那时禅宗之首,唤作雷法洪音大寺。后禅宗渐渐衰败,为弘法也为立威,雷法洪音大寺祭炼巨佛一座,虔诚香火供奉、神僧大德祈愿,望在巨佛中养下宏大神通一道以震慑别宗,但不等佛陀巨像祭炼完全大寺便告覆灭,大佛下落不明。 到得今世,曾有释家弟子向弥天台方丈辰光神僧进言:何不找那大佛,更添弥天台神威。 辰光摇头,漠然:佛是用来尊敬、用来律己的;佛像是用来督促自己、用来向往极乐的。以佛像炼神通?前辈们错了,我不能再错。 是骄傲还是虔诚无从分辨,但一隅可见天下峥嵘,今日修行世界比起古时、远古、上古、太古、荒古绝算不得最强盛强大的,却当得“上上风流”这四字评价…… 弥天台不去发掘的巨佛古像,此刻被田正接引,杀苏景灭离山!因离山虽是俗家但也算道统,以佛陀灭道承,邪魔以为:有趣……很有趣。 苏景重伤,哪里还当得这古佛一击。三尸齐声怒吼,急振童棺迎向天空,可只凭他们的力道,要挡着古佛还差得远……便是此刻,那一声长啸透云霄,伤得比苏景更重之人,拔剑冲天、迎击古佛:掌门沈河真人。 手中剑,化玉川,青碧瀑布倒卷如龙,袭于苍穹。沈河一剑,全盛之威:剑川落琼霄。 伤到走路都吃力、大声说上一句话都会气喘半晌的离山掌门陡绽全力,会同三尸迎空破巨佛! 瞬息事情罢了,当掌门神通与古佛巨拳于离山上天空三十里处交回时候,新一声吼喝传来:“千!” 九个人,第五字,相聚离山只差两千里。 田上面色陡然凄厉!他不把离山放在眼中,更不怕正赶来的九个“装神弄鬼”之人,面凄厉因起暴怒,暴怒只因:欺君!田上不把离山放在眼中,更不在乎那九个正赶来的“装神弄鬼”之人,但中土君王阴阳主人绝不容有人能骗过他——沈河! 他以为沈河不能动法,沈河却一剑冲天,于田上言,这便是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之罪,怒叱声中,魔头双臂猛张,做熊抱之状,口中笑声桀桀:“再来!”话音落,邪魔气意连锁十一处古时杀敌,这就准备接引入离山,沈河、苏景一个都不得活。 就在邪魔法度将起未起时候,突兀一声鹤鸣嘹亮……离山有一头鹤,红鹤。 鹤因剑而起,却从天际来,翅展三百里的红色仙鹤啼鸣嘹亮,披赤霞万道、从天将而降……让邪修闻风丧胆、在东土世界大大有名的一剑,师兄们却总是说她“只为了好看,折损了许多威力,可惜可惜”。 剑上霞、霞中鹤。 离山红,苏景的师侄儿,女冠打扮的中年美妇,挥剑纵天鹤! 在同辈师兄中,红长老修为稳坐倒数第一,但她的剑法并非最差……能排得倒数第二。还不如红景的:痴铸炼、迷锻造公冶器。其实如果真要拼剑,公冶长老和红长老大概伯仲之间,但红景的剑法是“贪图漂亮丢了威力,华而不实”,公冶的剑则是“既不漂亮也威力平平,不华也不实”。 斗战差不多、红景剑鹤更漂亮些,公冶长老只能屈居倒数第一了。 公冶长老的剑重、他有的是力气最喜沉重巨剑;公冶长老的剑众,他是炼剑人!炼出精彩好剑,送去给那些剑法好的同门兄弟,炼得不太好的、不满意的就统统留下自己用。苏景以前见过公冶长老动剑,抬手一晃三千剑去,即有千斤重剑也有半钱薄刃,大小不一密密麻麻仿佛鱼群似的,乱飞乱斩……此刻冥宫,三千飞剑如鱼,飞得乱、冲得猛。 无阵亦无法,乱剑乱披风。 离山公冶,苏景的师侄儿,身形魁梧肤若古铜的健壮老汉,挥手三千剑。 离山第二代弟子中,修为、剑法最差劲的那两个人都已出手……本领不济,出手自然缓慢。 红景、公冶是所有长老中出手最慢的: 在红、公冶两人之前,猛虎咆哮惊天动地,剑藏天虎魄,虎啸渚悬峰。离山雷,苏景的师侄儿,白胡子老头雷长老剑出啸天虎! 在红、公冶两人之前,铃铛声声清脆,一声铃儿一剑光。离山岑,苏景的师侄儿,这老头儿很瘦,他上铃欢动…… 所有二代弟子,所有离山长老,扬剑向妖魔! 还有,苏景忽觉身边微凉,追随自己多年的北冥神剑自行离去。剑是任夺给他的,如今又被任夺召了回去,瘦骨嶙峋的老人接剑时瞪了苏景一眼,目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小子,看看仔细、剑在我手中时是何威力吧。 一动皆动,动剑抗邪魔。 即便最华而不实的红景“霞中鹤”、连“华”都不存只剩“不实”的,在今日世界也属上上名剑,何况掌门与十七长老齐齐出剑……一瞬间,冥殿中,今日离山动剑、离山剑! 每一位出手之人皆重伤在前、尽于此刻绽放巅峰一剑。弟子晚辈惊,魔头妖人惊,天下人间更是一片惊呼,谁能不诧异。便是这个时候,九个人、第六字、响亮吼喝绽放天地:江! 仅在千里外。 群剑暴起,田上未能想到更毋论提防,十一处重地接引,其中大半尚未完成便被犀利剑意打断,仅有三处成功接引,但还不等绽放杀意便被离山高人接连击碎……破法等闲事,离山名宿真正的杀意所在:邪魔田上。 自幼一起修行、习剑,几千年共处、同出一脉的修心办法,早就养成了默契,遭遇强敌时该做什么,何须只言片语、心中自有灵犀。 今日离山二代弟子十八人,沈河人在半空,毁古佛未落回;龚、雷、红、公冶等七人联手破去古地接引法术;虞、樊、李等九人并剑连心、攻击邪魔! 田上不晓得这群只比死掉多出半口气的修家怎么就突然爆发了力量,不及防……但及逃。闷哼声中田上一步退后。 凭一步田上就退出了离山众人杀机重重剑袭包围。不过九位离山长老、今日阳间世界最强的剑修高人,想退又谈何容易…… 化身归意、凝意入虚,以实在身入虚无烟;一念收乾坤、大地千丈如思识三尺、思识三尺归入脚下一跨;结法化虚空,并非简单穿空遁,真正有为天障入无极无尽空,不是遁而是法、是咒律——每一道法术皆为人间修家倾仰上法,邪魔田上却于一步间三法同施。 只一步,只是如此一步,亘古至今中土能有几回。 虞长老恨!恨自己只有一击之力。 离山掌门、长老皆如此,暴起发难气势煌煌,可每个人都只升起一击之力。 虽可投入十成修元,但精妙剑法连绵杀术无以施展,这仍让一众离山高人的战力大打折扣,若非如此,大可剑阵随敌而动,纵然身法比不得对方,至少也能再做追击……没有追击了,但还有截击! 离山一共十七位长老,七个联手破掉“接引重地”,九个合力迫退邪魔,还有一个正守在田上退出包围的落身之地,趁其遁身法术将散未散、趁其落足将稳未稳,动剑与其迎头痛击。 剑中有灵魄、其吼如惊雷,来自江山剑域的上上好剑“北冥”。 口袋未能扎起,但出口地方,亦有强者守护,执剑者离山九鳞峰、任夺。 第六百七十三章 梅花园,两本书 田上眼中不见任夺、不见锋利宝剑,在他眼中只有九枚鳞片,龙鳞。 龙鳞翻飞、龙鳞结梅、“梅花”绽放后微一晃,千万梅花凭空而现,盛放百里,盈盈湛湛、傲上生娇百里梅花园!“北冥”来自江山剑域,但任夺的剑法传承自离山,剑中有真灵,而任夺弃鲲鹏不用只以剑中灵为引,引动自己的剑意…… 任夺师尊为二祖真传弟子,后任夺所在的九鳞峰也曾是二祖道场。离山二祖季展偏爱梅花,曾于九鳞峰上遍种龙梅,每到秋冬之际梅花香飘八百里离山,着实一片仙福气意。 任夺受命“叛宗入魔”,自他接管九鳞峰后第三年便将星峰“清扫一空”,当年师祖季展亲手栽种的梅林被他砍伐了个干净。此事曾在离山引起轩然大波,不过九祖早有遗命,各缥缈峰主可依自己的修行做主自己星峰,不必非得遵守前辈留下的格局。那些不知真相的同门、传人虽心有不忿却也说不出什么来,但从那时起人人都对任夺心里留下来一个印象:目无尊长、狂妄之辈。 就是类似毁梅林清九鳞这种“小事”接连不断地积累下来,到得最后任夺“叛宗入魔”才变得顺理成章、变得突然却也当然。直到今日他身上的魔修散去,重新充盈于身的力量是为离山正法本源清澈力,他得以再掌神剑向邪魔时,离山弟子终于见到他把那片梅林真正如何了:全部拔起于星峰、但也尽数种进心底! 剑术亦为心术,永远不会骗人。 九鳞百里园、千树摇曳无穷梅花飘,九梅挟一剑,九剑并一阵,九阵又凝法化锦鳞一片,千万鳞片结形化天龙! 龙在梅花园,狙杀入园邪魔。 而真龙动击时,另有两道人影如烟,不知从何处来,仿佛造化摆弄让他们就那么突兀地出现于田上身边,一左一右、两人伸臂握住了田上的手。 两个人都在笑,左边的笑得精致美艳,这世上哪会有男人漂亮到如此地步,如水也如妖,尘霄生;右边人相貌普通,可他的笑得惬意明睿,任谁看了他都会受其感染随他一起笑一笑,那笑容真是开心,林清畔。 沈河任夺这些二代弟子都得一击之力,尘霄生林清畔这两位一代弟子又怎么例外,只是两人未动剑,他们选了更直接了断的办法:化元归意,直接去给那邪魔一道剑元冲!拉敌人的手,拼自己的命。 旋即只听轰鸣大响绽放八方,锐力卷扬飓风直冲天空!再一眨眼,梅龙崩碎梅园消失,两位师兄踉跄后退……田上硬受了三人猛击,以浩瀚力破去了三人联手! 田上强大,但也绝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照样也会被偷袭、会被打个措手不及,遭离山精锐狠力反挫也会狼狈不堪。 掌门、两师叔、十七长老,离山二十精锐暴起发难,斗法连串仅在须臾间,当离山一众高手攻势落尽时,正是那九人、最后一声喊喝绽放一刻:月! 千、江、有、水、千、江、月。 最后一字落、最后一千里破,九个人同时出现在苏景周围。 全不是想象中巅顶修、驾云雾、气象万千。 来得人个个怪模样,有身高百丈的巨汉、有不足三寸的小鬼儿,有大肚翩翩的胖老汉,也有梳着冲天辫的细僮儿。九个人形状各异但无一例外都挑了一副扁担,两只箩筐晃荡、当时颇有些分量坠得扁担吱吱呀呀响。 不飞不遁,九个怪人各自挑着一副扁担自六千里外赶至离山、来到苏景周围。 停下脚步,九人同时一拍肩头扁担,两只筐子猛震,筐中重物就此“泼出”,泼向天空……八担为木柴,一担黄沙。 木柴离筐。 柴?一块块二尺木柴骤然暴涨,迎风烈、化苍林!一担两箩筐、一筐三十柴,一柴化林廿里,刹那苍穹不见,只有树、苍翠挺拔、遮天蔽日!;黄沙亦离筐,沙仍是沙,只是那两筐、百多斤的沙子泼于天、长于天、铺于天,天上的、浩浩沙漠。 柴、沙疯长,回落,又向着苏景头上砸来,剑尖儿等人齐齐惊呼,真要被它们砸了下来,莫说师叔祖苏景,便是八百里离山都会被砸碎吧。 可苏景看也不看,甚至都未起身离座,就于他的判官大椅中挥手扬弓。弓满弦、巨狐现,迎击刚刚击退离山高人的邪魔。 便在激昂狐啸声中,九个怪人纵身而起,竟是撞柱毁颅之势,向山、那漠冲去,飞身时九人齐开口:“担水挑火,效命离山!” 他们去“撞头”不算,口中说辞更是无稽,筐子里的是林是沙,哪来的水、火? 当真有水有火,就在苏景头顶上百丈处:九个怪人八个投林一个钻沙,当他们撞上了林子钻进了大漠——怒水咆哮,满天青木化厉水;火焰翻腾,长空大漠变火海! 是木更是水,是沙亦为火:至水生木的水和木,至火生土的火与土。 炼入极,至水化青木至火化厚土;归真来,莽林入沧海大漠归烈火! 那九个挑担者,非人非妖非鬼怪,他们都是真灵儿,八个水灵儿一个火灵儿,驾驭一方纯臻水火,收于担一肩挑,坐守离山六千里外,等上了几千年……只等那一道阵令相召。 漫天水火向下沉落,而放出灵狐一箭后苏景终于起身,离开了他的椅子。 人离座,冥殿幻象灭。正挥手挡开灵狐奔袭的田上面色再变:之前被他接引来、又随手抛到一旁的四十七座缥缈星峰,不知何时已然盈盈飘起,离地三尺静静悬浮着,四十七座山峰,都有一份水色盈盈流转…… 不久前,田上入“一刻时”不能杀人,苏景与其交谈,谈就谈,又何必取大座升幻象?只因阴阳司的气意能克制田上,让他灵识稍受阻碍,难去察觉星峰变化。 而星峰升、水秀转,既无声息更不存义气释放,本就绝难察觉。 苏景离座,口中怒叱一声:“邪魔伏诛!”扬手再向田上打出两件宝物,自己则身形振起、向后暴退。 两件宝物,两本书。 前一本……田上简直想笑,他看过,最近几百年里东土民间最有名的神话异志《屠晚》,这算什么?难得小师叔有兴致,随身还带了本夸赞自己的故事。 可后一本,田上的神情陡变得凄厉、骇然、惊疑不定:因他能察觉此书带有阎罗气意!淡淡黄色封皮上那三个朱红色鬼笔古篆狰狞醒目:诛杀册。 苏景得自褫衍海、判官古殿中的诛杀册。 《屠晚》为障眼法,《诛杀册》才是真正绝杀!哪里敢怠慢,田上如临大敌,鬼咒催戾元急急转动,前后七道法术成形,两术在先以作试探,对付出自阎罗的法宝万万大意不得;三术凝身准备硬拼、毕生所恨:阎罗王!虽心惊胆战也要和这册子拼上一击,否则绝不甘心;另有两术暗藏于心,这是保命逃走的办法、万一不敌就得立刻逃走,恨天恨地也不如恨自己命短,打不过就忍、就逃,是田上活到现在的不二法门。 准备妥当、法术催动,本只是用来试探的戾气阴风才一碰到那阎罗宝物……嗖一声,《诛杀册》就被阴风吹飞了。 诛杀册上不存降妖除魔的法术,除非缉拿了凶犯、册中法术成形会对大判献上奖赏,否则它和普通书本也不见得什么区别,可田上又哪里晓得……这就完了?吹飞《诛杀册》的阴风甚至都不能算是法术,只是法术冲击时前锋带起的一点风势罢了。 如万钧一拳打了个空,田上感觉说不出的别扭,惊诧着、仍戒备着,同时心里也隐隐冒出个念头;两本书都是障眼法? 都是障眼法,苏景扔书只为掩护自己:退。 从头到尾打得不屈不挠,如今又动用“特殊”本事大可放手一战时候,居然退了逃了?怎会逃,不是退,而是去“迎”,急退着迎向另一个同门、同伴。 离山二代弟子十八人?错了错了,少算了一个:因她记忆始终未回复,尸身法蜕曾被找到,离山殿中她的魂灯已然熄灭,可她又活着回来了,是以身份始终存疑。 沈河任夺的师姐,曾经离山二代弟子第一人,剑仙子扶乩。 与师弟们一样,扶乩也回复一击之力,但她未入战,静静等候在原地,直到苏景起身她才突兀发动,向着苏景冲了过去。 难以察觉的,她眼中那一层因记忆混乱带起的黯淡色已然崩散,秀目明慧神光内敛! 扶乩自身后来,苏景后退迎上。两人身法何其迅疾,田上和两本书拼命的时候,两个人已然撞到了一起。 只剩苏景,扶乩消失不见…… 黑石洞天内流光溢彩,茫茫大海旖旎奇光冲腾,把这方化境都染得炫彩无比,耀花了戚东来、卿眉老祖的眼睛,突然身边一阵疾风掠过,扶乩入洞天,足尖于礁石上轻轻一点,身形旋即如电投身跃向大海,口中一字敕令:“腾!” 喝声落,扶乩的身体陡然“散”开了,一个人化作千百蝴蝶、千百蝴蝶再化七彩神光,彻底融入那重重迷乱且绚丽的大海。 洞天内扶乩入海时,离山前异象绽放! 第六百七十四章 离山巅,光明顶 七彩流光冲透黑石洞天,冲透苏景身体……彩晕自苏景周身暴散开来,霞晕一般横扫天地!扫过悬浮地面三尺的诸多星峰,扫过九位真灵儿带来的满天水火。 星峰呼啸拔地急升、水火轰动迅速沉落,交汇、猛震、再度振起的强光冲碎所有人视线!无尽强烈色彩充斥于视线,什么都看不到了,但还听得到……剑鸣声。 从轻鸣到怒啸再到轰荡天地撞破耳鼓,过程只在弹指间! 剑尖儿剑穗儿承不住这等暴躁“声色”,眼睛受不了耳朵受不了心肺五内更受不了,本能想去遮目掩耳但哪里来得及,同时尖叫着摔倒在地。又何止他们两个,离山前众人、天下透过苍穹镜观战无数人,足足大半如被凶蜂蛰心毒蛇噬髓,惨叫着蜷身跌倒。 幸好巨大冲击来得快散去得也快,一两个呼吸功夫,光色黯淡巨响沉寂。所有人都关心战局,忙不迭把通红双目重新张开:苏景、田上均告不见。 不等惊诧,剑尖儿剑穗儿忽然听到扶苏师姐的轻声指点:“半空、离山上。” 人在天,离山顶上百丈地方,苏景田上相隔千丈,正对峙。 苏景负手于身后,面色入水、沉静从容;田上十指交叉于胸前,面上笑容不变但双目眯起,内中精光闪烁,缓缓打量着四周——离山百丈天空,除了正邪两人外还有水,一道道巨川如带,水面平缓,流转不惊。 千百江河,从何而来?! 片刻前声色大象震慑四方,普通弟子失了目听,但扶苏、白羽成等真传还能勉强看清:天上水火降、地上星峰升,于苏景体内绽起的炫光下交融一起,随后苏景奋力挥手、手起手落万剑腾空去,冲进水、火、交融之地。 剑也从黑石洞天来,准确说苏景挥出的不是真正飞剑,一道一道皆为剑意,黑石洞天浩瀚大海内如鱼儿般畅游的无数剑意。 剑意入水火,剑意引水火。烈火轰散分别射入四十七座星峰;厉水劈裂开来,化作一道道巨川大河。星峰受烈火淬炼不曾损毁分毫,各自震颤一两下,就此隐入天河,消失不见了。 旋即道道天河冲腾去往离山上空,苏景与已然陷落阵中的田上同往,再之后便是剑尖儿剑穗儿等人张开眼睛时看到的景色了。 携手仰望道道天河,剑尖儿觉得妹妹的手突然一紧,侧头去看:长长留海下,剑穗儿秀气的额头上,隐隐可见几粒鸡皮疙瘩。双生姊妹中,姐姐的性情更沉稳些、妹妹的心思更跳脱些,由此剑穗的想法更开阔,此刻已然想到一件让自己蹿起鸡皮疙瘩的天大事情…… 迎上姐姐的目光,剑穗儿的声音如梦呓:“千江水月,万、万里云天啊。” 巅绝一阵,曾得掌门亲口确认的、已经废掉了的:千江水月、万里云天。 天空上,苏景忽然开口。未说话、好像妖精吐宝似的,苏景向天吐出一物,黑色石头。 黑石脱口、微一震、暴涨,化归一座星峰!看上去与其他缥缈星峰不多,最大不同仅在于黑石星峰上有一座高高楼阁耸立。 楼阁的样式有些古怪,左右两侧里各有一道侧廊斜横,檐顶上一道青色瀑布悬挂下来……离山内外哗然,没见过、但哪个离山弟子都听说过,高阁三百丈、插翎翅顶长穗,玉飞去楼,水榭剑阁,无双楼阁只存于一处:离山巅。 平时不可见、隐于诸星峰环绕的离山巅! 专供掌门清修的地方,竟从苏景口中吐出,那、那……红长老美目一转望向沈河,沈河明白她的惊诧,解释:“离山巅曾丢失许久。”掌门人语气古怪,有无奈,带苦笑,但更多的是惬意和快活。 …… 六十甲子前,九位大修驻道此地,铸就离山基业、开创剑宗格局,山为基,外环无量湖环绕、中环镌天石崖高耸、内环为诸多星峰与核心离山巅。其中星峰、离山巅彼此法力引斥自成循环。而九位师祖中,六位破界飞仙去,一人陨丧于升仙劫数中,无论结局如何,至少他们离去前都曾有过精心准备,施法于自己的道场,以保自己即便离开星峰也不会沉落。 九祖不必说,现在他老人家还活在青灯中,唯独八祖陆角陨落突兀,未能在走前补法于道场,加之光明顶又曾被他改法祭炼融入金乌骨,是以八祖走时光明顶摔落地面。 星峰转、离山巅隐是为一阵,光明顶沉落,引得阵法巨震,离山巅首当其冲,恰巧当时离山掌门和陆九祖都不在山中,无人能把持此峰。离山巅化归黑石本形就此崩飞了去,再不见踪影。 很快陆九祖赶回门宗,维持住其他星峰行运不辍,看上去只是少了座光明顶,其他皆与往常无异。 离山剑宗丢了“离山巅”,如此笑柄岂能公诸天下,剑宗秘而不宣,莫说那些外门人物了,此事连山中的核心弟子,如红景、公冶等人都不知情。只有最最关键几人了解内中详情。 到得如今,知晓此事的只有沈河、任夺、龚正三位二代弟子,尘霄生、林清畔和已然辞世的贺余师兄这三位一代弟子了。 就是苦了离山掌门,从离山巅崩飞丢失那天起,便须得隐形蹑踪,人前微笑说一句“我回山巅去了”,人后偷偷捏一个隐身术,在山里找个角落躲藏起来。沈河最喜欢去的地方是申屠长老主持的宝库所在星峰。 离山最重一阵“千江水月、万里云天”,离山巅为此阵重中之重。那巅峰丢了,大阵又怎能不废。 离山巅消失,自有门中精锐弟子外出找寻,扶乩是为其中之一,但此事机密不为外人所知。包括后来入世去的贺余、林清畔等人也始终不曾放弃寻找,可惜所有人都一无所获,扶乩仙子莫名失踪。离山巅始终下落不明…… 那年,苏景从南荒带回了扶乩,也带回了离山巅。 苏景自己都不晓得的,被自己炼化成体内气窍的,就是名满天下、无数正道修家的心中圣地:离山巅。 回想当初,苏景于大圣蚀海炼化黑石入体,石上曾有五道厉害禁制,可这些禁制对他的阳火全无条件地“放行”了,这才能炼化成功。当时苏景还道是扶乩相助,其实禁制能认可他,与扶乩全无关系,只因他的阳火是离山嫡传正法。 不过,如今的星峰行运法度已经被九祖修改过。想要改回原来的法度,将离山巅重新“安装回去”,非得光明顶重新飞起、让众多星峰重归旧制不可。此外,黑石似也陷入了沉睡,回到离山后也全无反应……其实所有人都想错了,若光明顶真能再度飞起、与诸多星峰齐旋共舞,离山巅仍无法回去。 因为黑色石头除了是离山巅外,又多出了一个新“身份”。 黑石亦为星峰,此峰拜认苏景为主、成他体内气窍、受得阳火不辍淬炼,以此而论,它又何尝不是另一座光明顶? 一天岂容二日?一座离山阵法内,也容不得两座光明顶。 八祖的光明顶沉落了,但仍存在。旧峰不去,新峰无立足之地。 但是刚才苦战,苏景为伤邪魔,击碎了光明顶,由此旧阳碎去、新日凌天,离山巅开始苏醒! 后来苏景动用丈一龙剑欲与邪魔同归于尽,黑石感受到主人的强烈心意,彻底苏醒过来——离山巅、新光明顶,归于一处的两座离山重地同时苏醒! 诸多星峰就在不远处、邪魔进犯离山,离山巅与“光明顶”得以醒来,“千江水月、万里云天”之阵自然行运……这其中过程算不得太复杂,不过无人做详解苏景也不可能想明白,但不明白又如何,就凭黑石洞天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至少能知道星峰与黑石即将升腾起一道凶悍阵法,助离山杀灭强敌。 起阵前须蓄势,苏景取大椅升冥殿和邪魔“聊一聊”以作遮掩;千江水月、万里云天为离山九位先祖共创,思虑周全,此阵发动必是危急时刻,门中弟子怕是已经有了惨重伤亡。由此大阵蓄势其中一项法度为:各星峰传力于门中骨干,赠其动法一击之力。此举既是减缓晚辈伤势,也是让其能再最后阻拦魔头片刻,以保大阵顺利蓄势。 只有离山一群长老和一代弟子能得此力道,其他弟子修为浅薄,受不得大阵法度。再就是那九道真灵儿,本就是受离山九祖炼化、点活的、用作发动“千江水月、万里云天”的,只是“千、万”之阵与平日里的星峰围绕离山巅行运之阵多有冲突,九个灵儿不能靠近离山六千里范围,只能隐遁于远方,待离山巅阵令发动,他们再急急赶来。 沈河在察觉自己得星峰相助、正恢复一击力量时候,开口说起“拜于师尊,成于离山”这八字总结毕生之言,目的两重:语言分散邪魔注意;鼓励身边同门为这最后一击、全力一击做好准备。 身边的同门都明白掌门心意,一句一句的说了下去……就凭着“一击之力”,他们也真真正正拖住了魔头片刻、保住了苏景的性命、保住了“千江水月、万里云天”,离山反败为胜的最后希望! 第六百七十五章 千江水月,万里云天 大阵顺利蓄势后,还无法真正发动,黑石洞天躁动不堪,偏偏内中威力无法全部绽放,少了什么……少了扶乩。 黑石苏醒、扶乩亦苏醒,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苏景大概能体会黑石之意,凭着两本书做“障眼法”一道,扶乩顺利进入黑石、与其相融,阵发动:天川千道平静流淌,如玉如带; 黑石凌空化离山巅,昭彰天下。 离山巅内,有钟声悠扬,飘扬四散、缓缓回荡在道道天川之间。绝不沉重却如有实质,钟声扫过水面,振起浅浅涟漪,散开去…… 至此大阵已然真正行运开来,若那邪魔足够强、大可将其破掉或撑到阵法停消,若田上力气不够就等着身死道消。除此两极这世上再没人能阻止千江水月、万里云天! 苏景也不能。 长吸气、苏景开口:“此阵名唤:千江水月、万里云天。” 田上不再张望四周,目光重新转向苏景:“你还留在此作甚?” 自行之阵,无需离山弟子指挥,苏景将离山巅吐出去后此间就没他什么事情了,但他还不肯离开,摇头:“这里看得清楚。” 田上若有所思:“这道离山阵法不会伤害本门弟子?” “确实如此。”苏景一笑点头,没否认。第二次进入青灯境、去给师叔送天无常丹时,师叔曾给苏景仔细讲解过这道大阵,那时苏景只道他老人家是随口闲聊,哪会想到师叔说起此阵是因看到他身带黑石离山巅。 邪魔不动阵亦不动,缓缓攒力积威,敌人被困住,阵不急。 田上居然也不着急。伸手自怀中一摸,居然是一本书:诛杀册。扶乩入洞天、大阵成形时田上已知阻止不及,干脆不再去对付苏景,而是及时御法将被他打飞的诛杀册又引回来、收入怀中。 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田上口中啧啧有声:咸八旭死了、临滑图死了、甘有橘也死了……他口中所说皆为诛杀册上的猛鬼重犯,田上摇头而笑:“钟大判法力无边啊,这么多凶狠家伙居然都被他斩杀……哈哈,阎罗老爷抬爱,竟把我摆在了最后一页。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册子不算厚,田上又翻得快,很快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笑声中双手一搓。他的力量何其强大,便是一座山落入掌中也会化作齑粉。不料那册子无损,随他双掌交错书页自然卷曲,哗哗响声与凡纸无异,可等他动作结束,诛杀册又重新平整了,莫说散碎、就是连一道折痕都没有。 被任、尘、林联手伏击时都未显得如何愤恨的田上,微愣后竟突然大怒。咬牙切齿、鬼话夹杂人话皆为最最恶毒的咒骂,手上一次次的用力、可无论他施展什么法度、动用何等秘术,《诛杀册》全然无恙! 苏景先是一惊,但随即笑逐颜开。 最恨阎罗神君,其次钟大判,可田上用出了全力,却连大仇人交给二仇人杀自己的令书名册都毁不掉!心魔起、怒火狂,偏偏对面远处还有个不识趣的小崽子哈哈大笑。开口给自己鼓劲不停:“莫灰心,御意于心、定神于元,再加把劲试试……” 猛一声笑,田上挥手丢开诛杀册,身形如风急扑苏景!撕不碎诛杀册时他暴跳如雷,但出手杀苏景时田上迅速归复冷静,又变回平时模样。 邪魔动时,阵中杀劫也彻底发动: 冷色光芒弥漫开去,清晕浑圆笼罩离山巅,遥遥相望分明就是明月一盏,内中有仙川、仙川顶琼楼的浩浩明月,呼啸疾飞迸放杀意如剑,当头落、斩邪魔! 田上想要对付苏景?先挡下这明月一剑再说。 欢笑变作蔑笑:“碎了吧。”田上提身摆足,一脚迎上明月,正中。 邪魔身体非同一般,明月未能伤他,但离山巅稳坐月晕中,也未如田上以为那样被他一脚踢碎,只是受其巨力反撞向后轻轻飘飞开去……撕书不成、杀人不成、碎月也不成。 不等田上皱一皱眉头,相距苏景最近的几条大河突兀暴躁起来,一轮又一轮明月冲碎江面扶摇上,奔袭邪魔!田上逼退离山巅月一击,却又惹来了……四十七轮明月。 离山前有人欢呼,无一例外皆为内门弟子,每个人都认出了自家的星峰!披冷晕、绽剑气,重重明月都如离山巅那样子,但居身明月正中的仙山却再也明白不过,正是离山四十七座缥缈峰。 蔑笑变作冷笑,半空里田上身形急转,汹涌戾气凝化层层凶法迎击四十七月连环击杀,恶力相撞、声声巨响连绵成一道洪浩天音,持续一息间,四十七月连击也未能伤到邪魔分毫,如离山巅一般被对方的力量撞得向后飘开。 四十七月退,天空里那无数巨川则顷刻沸腾,巨浪吞乾坤,明月铺天去……巅月映峰月,一巅退四十七峰起;峰月映水月,一峰退四十七轮水月升!瞬息之间,道道江川内究竟升起多少明月想邪魔扑去? 剑气弥漫冷光扑朔中,只凭目力无人能够一下子数清楚,但所有离山重要弟子都知晓,四十七乘四十七,那是明月整整两千两百零九盏。 明月铺天,斩杀邪魔。 冷笑变作了怒笑,急转中的田上猛止住身形,手印挥舞中戾气凝煞、结凶法,霎时间哭号满天,污风卷荡开去迎击明月,洪钟大吕般的巨响跌宕不休,凶狠法术于冲撞下爆碎刺目强光不断,整整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怒声与豪光才告散去,透过苍穹镜观战众人满怀希望用力张望,可随即心底一沉,田上仍在,笑得还是那么和蔼、从容。 两千两百零九轮月,齐齐向后飘去,此等阵势尚不能伤邪魔一根头发。 所幸,众人很快发现始终处身阵中的苏景也在笑,阵未完,还有猛击将至:所有明月都向后飘开,看似散乱其实错落有致:每四十七轮水月围绕住一座峰月行转飞腾,结一阵,四十七座峰水月阵则绕离山巅月行运,再结一大阵……须臾,两千两百五十七枚皓月凝结磅礴阵法破空起,再去鏖战邪魔。 苏景再见不到邪魔身形,眼中来来回回只有飞旋的明月与呼啸的锋锐剑气,明月结阵,将田上围困其中……才斗片刻,半空一道巨川内忽又升起一轮月,黯淡无光,若非修家有神目都难辨其形状,江中水水中影,影月。 第一轮影月:巅月影。 巅月影后,四十七轮峰月影,再之后两千余水月影:天上有什么月亮,江中就映衬什么影子,这才是真正的——千江有水,千江月。 也如天月一般所有影月四七相环结扣大阵,升天起、入战去!两座一模一样的大阵?何止!还有实影相映、明暗互补,两组大阵再结一阵!天下第一宗、六十甲子除了本门长辈试招就再不曾动用过一次的巅顶大阵。 恶斗于天,离山上空百丈……天下万众不知疲倦、昂首瞩目,江南的宁静小镇白马镇也不例外,镇民不知疲倦观战到现在,已到关键时候。众人咬牙攥拳,但也有人笑容轻松:“放心吧,刚刚老祖宗说过,这仙阵名曰:千江水月、万里云天。”白马镇可不是寻常地方,此处是佑世真君的老家,镇中人对苏景不喊真君,都以“老祖宗”相称。 年轻漂亮、且还没生养过的小寡妇阿香闻言皱眉:“哪能放心得下……阵名怎了?” “千江水月、万里云天,取自‘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之意,”发笑之人的名唤李扬,好歹读过几本书,见美貌阿香发问先卖弄过学识,这才不紧不慢回答:“顾名思义,老祖宗的仙阵分作上下两重啊,上一重,千江有水……千江月,便是现在那瑰丽盛景了;下一重,万里无云……万里天,嘿,我倒盼着这邪魔能再强些,被这么快就被打死。上重阵就已如此璀璨,下重阵岂非绝色。” 最后那“绝色”两字,李扬说得轻飘飘的,眼光暂不去看天镜中的鏖战,挪到阿香脸上来回打转。 阿香扑哧一声笑了,听出了李扬一语双关的夸赞,更觉得李扬说得有理放下心来…… 离山前,红长老不放心,心中很有些紧张。 千江水月,万里云天,大阵名称摆在那里,稍有见识之人都能猜到阵法会分作上下两重,与白马镇李扬想的一样。可是红长老身为核心弟子,纵以前未见过此阵真正发动开来的模样,至少曾读过、学过此阵的阵意,了解它的威力。 阵法分作两重是没错的,但并非全部杀阵。 千江水月杀敌,万里云天救人。后一重是为本门弟子疗伤之阵,阵力淳厚温和,洗身固本温元养基,一样一样循序渐进,不会再像大阵蓄势时那样直接增弟子一击力量。 若邪魔闯过了千江水月,万里云天也就根本没有存在意义了。 “千江水月”的杀劫仍在轰荡行转,威力已然发挥到极致,能否杀邪魔?未可知。 红景心中紧张。倒不是怕自己会死,从对抗天星劫数开始,大家左脚幽冥右脚阳世,摇摇摆摆身形难定,几乎都有些习惯了,死不怕,但真不想先祖留下的大阵输给邪魔……不甘心啊。 紧张时候,红景又忍不住去看师兄。沈河正观战,未曾留意她的目光。 第六百七十六章 一份心意 第一天宗绝顶杀阵对亘古邪魔阎罗重犯,最后的决战了。人人都做全神关注,这个时候时间变成了最没意义的东西,不知不觉间,天近黄昏。斜阳半沉于地平线,染西陲殷红如血。 就在此刻,阵中邪魔猛然长啸起,明暗实影近五千明月也共振尖锐剑鸣,月晕光芒暴涨、冷芒皆尽化作璀璨光华,千江水月行衍入巅极、做最后击杀。 暴发之后,便是落幕了,随着最后一连串巨响轰鸣,明月飘散去,离山巅与缥缈星峰沉落,而那浩浩强光散去后,邪魔身形又告重现,田上仍在! 邪魔未能破阵,可大阵也不会永无休止地行运下去,时间到了阵法自也就停了。 田上猛开口、厉声咆哮:“千江水月不过如此,万里云天何在!” 红景的心沉了下去,到底还是输了。 万里云天不伤人。 随明月散去,离山顶上百丈那道道雄阔天河涌动巨浪,仿若巨龙般向着高远天空直冲而去,九霄天上群川汇聚,轰隆爆碎化作浓浓灵水云雾,缓缓下落。此刻景色无疑万里云天……待到浓雾落入离山,会分化千万重,主动去为本门弟子疗伤,而灵川曾洗过苍穹,让万里碧空清澈无比,那时天空又会变作万里无云万里天。 邪魔的感识惊人,一道阴识探过九霄云天,随即转头望向苏景:“这便是万里云天么?救护本门弟子的法度?还会有用么?”田上仍在笑,但笑容里早已不见和蔼慈祥,只剩深深狰狞:看他双眼,瞳孔正中,如针孔两点殷红如血。 田上身基卓绝,不过在天地初开,他转生以戾气凝身真煞结魂时,体脉中也藏下了一道“凶天混沌”。此乃相伴相生而来的凶气,邪魔强则凶气盛、邪魔弱则凶气衰。 但、相伴也相克,这道混沌凶气正是邪魔的克星,一直被田上施法镇压于心窍内。以前田上虚弱,混沌凶气也羸弱异常、在心窍中沉睡不醒,待到幽冥西仙亭大战暴发阴阳司实力大损,邪魔实力暴涨,体内凶气也随之苏醒。 此刻硬扛千江水月大阵,引得体元震荡,混沌凶气躁动起来逃逸出少许、立刻反噬其心。 目通心,田上双瞳如针孔红斑便是凶气伤心所致。他伤了。 混沌亦为凶,田上被其所伤体内剧痛如万刀挫骨。将来会修为跌损,可在初受伤时非但不会变虚弱,反因凶气所激能力气大涨。凶气伤他越重、于其后两个时辰内他便越凶猛。 离山完了,田上无需更凶猛了,是以不久后就会发作的伤势更让他现在恼怒! 天下哗然,人人听到邪魔怒吼——剩下半座阵……不伤人。 离山惨败! 但离山从容。 沈河负手而立,尘霄生、林清畔伴与左右。任、樊、龚、红等长老随其身后……真传和内门弟子再其后,战事至此再无转圜余地了,离山已尽全力,救人间、抗邪魔。撑到最后再也撑不住,至少心里得了那四个字:无愧无悔。 性命事随它去,今生此事能找得一件值得自己拼命的事情来做,已经足够走运了吧。 结束了……红景很想能站到师兄身边去、拉他手。但这最后一刻,总要走得有体统才对,小小一点遗憾,却不会影响心中的无愧无悔。有风掠过,几缕秀发轻扬,美貌女冠面色平和,却自有风情,大好风情。 苏景也从天上回归同门身边,三尸凑过来搀扶,苏景还好,伤得重但说话还算响亮,落地后不理三尸,急急忙忙招呼同门:“快跪快跪,磕头。”同时还不忘对着不远处不听招招手,示意她来自己身边。 上至沈河下至方先子,一群离山同门全都有些糊涂了,向谁磕头?拜邪魔么,必定不会,苏景这点骨气还是有的;那就是拜老天爷了,这个时候拜了又有何用,他悟出个“天无道”现在快死了又去求老天搭救? 若在往时,任夺说不定又会皱眉训斥,可现在他居然笑了下,摇摇头,这孩子飞扬浮躁,可心、骨都是好的,以前总是骂他,现在回想似乎也有些不太公平…… 苏景跪下去了,当真对天磕头,一群离山弟子都犹豫着没跪,倒是小不听,来到苏景身边问都不问就和他一起磕头,看上去很有几分拜天地的模样。 田上半空桀桀厉笑,深吸一口气准备动法; 沈河、尘霄生等人伫立离山前,彼此对望中目光都有疑惑,不解苏景为何要招呼大家磕头,这个时候,冥冥中一个声音响起,一字呼喝:万。 众人错愕抬头,沈河、尘霄生、林清畔、任夺等等一众心基沉厚之人统统惊呼、哗啦啦地一大片都跪拜于地…… 随叱咤、九霄天、缓缓沉落的云雾中,一个老者破雾而出!须眉皆白面色威严,显身后低头看一眼离山、看一眼弟子,又看一眼正面露惊诧举目自己望来的邪魔田上,老者翻手亮出一支笔,一字写于天——山。 字写成,老者身形隐遁消失不见。 他写了一个“山”字,云霄中就真的落下一座大山,披风挂火轰轰烈烈砸向邪魔田上!山势笼扣,躲无可躲,田上闷声冷哼扬手一抓,一座海中石屿被他破空接引来,迎上“字中山”! 海岛不若山峰巨大,但万万年受怒潮冲击早被炼得坚硬无匹,两峰相撞巨力对抗,惊天动地的巨响声中,岛屿碎裂成三四块巨岩,山峰则彻底轰碎,变作无数碎石。但山峰爆碎刹那另有连串精光绽放……山中藏剑,山碎裂利剑显现,刚才消失去的老者又突兀显身,一人化七像,跨步、腾飞、冲入碎山中;提手、挽剑、挥刃向邪魔。 七个一模一样的老者,各执好剑围拢于田上并起一击! 笔下江山笔下剑,字里乾坤字里仙。 白袍老者辞世已久,认识他的人不多,但离山阁中有供奉先祖大像、离山志中有精描祖师容貌,哪个离山弟子会不识此人?! 九祖之首,离山一,刘旋一。 七剑迸玄光,一道狠辣杀法过后,老人消失不见,田上的左眼变得通红。虽挡下了杀劫,伤得也更重了些。可又哪等他回一口气,冥冥中第二声清亮吼喝传来,第二个字:里。 仍是老者,但面色黝黑,比着大祖显得更冷冽些,一模一样的,第一眼看离山、第二眼看晚辈、第三眼望邪魔,双手凭空一滑,一架长琴在手,十指如轮九弦齐振,古曲《夕箫鼓》。琴动天雷绽,真如那隆隆恶鼓一般,霎时间雷鸣电闪,数不清的霹雳自雾中洒落。劈邪魔。 黑面老汉鼓琴时,身形忽然虚晃起来,一气三清分做四人,其中一个居身最后弹琴不辍、前面三人迈步入雷丛。抬起手……仿佛折花摘叶一般自无数雷霆中折断一根、握于手中。 落于天时的惊雷、落于手中便化作一柄七尺长剑,三位老者衣袂临风疾飞去。挟无尽雷霆、挥手中长剑,斩田上! 龙梅修心、花开心神动,瑶琴养剑、弦振剑雷冲。第二祖。 开创离山千秋基业九兄弟之次,季展二…… 连沈河都不晓得的、藏于“万里云天”阵中一变,苏景知道。因他第二次去青灯境时,陆九祖给他仔细讲过此阵,说起这阵藏一变时,陆崖九的开场白是:“我快走了,孩子们还在人间,你们怕也陪不了他们太长时候,尽我最后一份心意,让孩儿更安乐些,都是好孩子……这是你大师伯对我们说过的话。” 刘旋一说这番话时,正在做最后一境大逍遥问的领悟,刚刚领受灵犀,这就要去闭入死关做最后的参悟了,却又临时起意……千江水月的威力不算差了、为创这一阵九兄弟皆尽全力。可是莫忘记,修行越久修为也就越深,当年的全力以赴,如今看来似乎也不是太如何出色,至少还能更完美些。 “如何?”刘旋一问身边八位兄弟。 “兄长想如何……”陆角八开口回应。 “我们便如何。”陆崖九笑着回答,双生兄弟心有灵犀,一个说话一个接口早都成了习惯。 便是这一次临时起意,九位师祖先后施法,于“千江水月、万里云天”后一重阵法中又藏下了一变,惊奇变、必杀变! 在做最后飞升领悟前,留一段神思、截一段本元,存几把好剑……当年入阵去,如今杀敌来! 临行前,再留给孩子们的一份心意。 封藏于大阵内的自不会是九位师祖真人,但神思凝法度、化做识相,可完成一阵套斗战杀法,远非“一击之力”可比。 阵中藏一变,离山弟子无人知晓,只有陆崖九曾讲与苏景知道……苏景急着磕头拜向谁?拜离山剑宗九位开山师祖。 琴急急、雷轰荡,维持半盏茶时间法术消散去,田上闯过此劫,只是他的右眼也告通红,伤更重。 于此一刻,第三声吼喝传来:无。 吼喝落,三祖出。 玄衣老人,身材瘦小不苟言笑,望离山、望弟子、望邪魔,再挥臂身前一副棋盘凭空现,残棋、晨雨藏星局,三祖对邪魔遥摆手、做“请入局”手势。 三祖曾是离山刑堂主事、他最喜欢下棋,因棋盘里规矩如铁不容丝毫松动,但规矩内仍有万般精彩棋局,只因下棋的是人!贺余便是三祖亲传弟子,贺余喜欢下棋的习惯是跟师傅学来的。 忽然有人哭,离山长老中,几人垂泪几人啜泣,三祖飞仙去、三祖返人间,又在途中遇害……有谁还能想到的,今日在这阵中能够再见他老人家的棋剑风采,而这一次他显身来,同样是为了护佑离山、护佑晚辈! 第六百七十七章 忍不住要笑 晚辈哀伤三祖见不到,随大阵而现出的只是法术结像,内中灵犀尽为对敌杀机,不会理会孩儿们的情绪,更不会与晚辈交流什么。 当残局摆出、三祖神通已动,棋盘玄光暴涨化伏魔法阵,田上陷入晨雨藏星残局,三祖也入阵去,片刻玄光消隐,浓浓云雾下,只剩一副二尺见方的小小棋盘,安安静静地悬浮着。 若只于此刻望去,又有谁能知谁敢信,那棋局内藏了一头五圆凶魔与一位早已辞世的正道仙长! 一时刻,棋盘崩,三祖攻势作罢消隐不见,邪魔破局而出,双眉之间一道殷红血痕划过印堂直入发髻,此獠伤得越来越重,心窍中混沌凶气蹿出来得越来越多,对其反噬已显映于印堂了。 田上破局一刻,冥冥里第四声呼喝:云! 五祖现身,胖墩墩的老汉笑容满面。 三祖之后是五祖,阵中法像神通,都是在先祖们做最后飞仙大悟前施展、封存的,五祖飞仙排于离山第四位。 尘霄生落泪如珠链断线,九位先祖中,五祖性情最为和蔼,简直和蔼到过分了,对晚辈弟子十足宠溺!离山中早有人说,若尘霄生触犯门规时五祖人在山中,必定会一力担下这位师侄儿的责罚,他会冲着老七老八瞪眼睛:多大事情,至于么?罚他面壁一年不许吃饭便是。 笑着看离山、看弟子、看邪魔,三眼望去,慈爱老者双臂一挥,一副山水长绢显现天空,画中水墨迅速溢出、沁染了苍穹,旋即卷消散、画留长空……只画心中景色。剑藏于心是以剑藏于画,邪魔落于水墨心图,张齐五遁身如画,扬手取剑向田上。 半炷香,空中水墨渐渐浅淡、消失了去,田上的整个额头变作殷红,但大阵还在行运,想要灭离山?他还有的打。 万。第五声阵喝,七祖提剑来。他的法度朴实,规规矩矩手中一柄长剑,但与邪魔相斗时,他的身形彻底化作一卷清水,无形而有质。挟剑动击之中水光潋滟,七彩光芒射于天又映于地。 盏茶光景里,美艳光芒投影离山,甚至让所有观战之人都有了一份错觉:那五彩斑斓的光芒水色未动、动的是我、是离山、是整座天地。 怎才能不让人心驰神往。 还有尘霄生的失声痛哭,那是我的师尊! 当艳光敛去,第六声阵喝起,无。 此刻才是四祖登场。黄蓝四,非汉人、边民异族,两只烈酒皮囊,一只自己昂头喝了个干净。一只拍碎美酒扬撒敬乾坤,旋即包括田上在内,所有人都只觉天旋地转,就在疯狂无端的旋转中,四祖拔剑猛扑! 四祖嗜酒,于林清畔的印象里,他老人家总是在醉——我醉即为天地醉,天地醉时我撒狂,我狂便是剑疯癫! 天地大醉,旋转乱摇晃,四祖赤膊,神剑疯癫,乱劈乱斩剑气冲霄,管邪魔是以戾气凝化重法还是凭空接引凶地,一剑斩碎拉倒。 待到四祖法相散去,田上的左右太阳穴和鼻下人中也变做艳红如染血。 天地间突然安静下来。 万、里、无、云、万、里……最后一声真唱未现。 离山只有六位师祖飞升。六祖夭折于天劫中、八祖走火入魔身死道消、九祖还在青灯中。 凝神等候片刻,见再没动静,邪魔森然发问:“这就完了?” 一双血目望向地面,他在问苏景。 苏景面色安静,全无喜怒颜色,缓缓点了点头:“完了。” 他的话音才落,突兀一声振喝响彻人间:天! 烈火轰动,结化金乌身形,八祖披红袍,立于金乌火冠、纵剑火扑杀邪魔;明月出山,一道天河弯曲延展,九祖升剑碟,背负双手走出大雾;金戈铁马、号角无边,归剑于三万天兵、纵意于碧血黄沙,六祖驾战车,自天际来! 完了?哪里会完。 藏于“万里云天”的阵变是长辈们临行前的心意,但谁说这心意就一定要在临行前才能留下? 六祖无需多言,他老人家是渡劫未能成功,闭关前自会将自己的杀劫封入大阵。而八祖被邪魂侵体又夺魂金乌,心知金乌魂魄于己也是大患,随时可能会害了自己性命,所以未等到最后施展法度,在阵中封下自己的法相与杀劫。九祖则是境界停滞、飞仙几近无望,在去往大漠闭关前施法补充大阵,为离山、为孩儿们尽了自己的心意、尽了自己的力量。 下半重大阵行运时,阵吼只有七声,这时又显出八祖九祖是双生兄弟了,对此事的想法一模一样的:和六哥挤一挤,趁着最后一声吼咱一起出来。 最后一声吼,咱们一起上。 三位师祖共同显身,其中更有离山战力最强的陆八、陆九,阳火天乌与寒月天河并起,再加六祖的剑归天兵大阵,浩大法术席卷天空,重重围困田上、全力扑杀! 世界惊、天下惊、离山更是惊中带喜!天上滚荡的烈焰重重仿佛烧入了心里、烧进了血中,真盼望还能有一点点力气,可踏起云驾追天去。和三位师祖把剑并肩、共斗强敌……只可惜,今日修家谁还能有这个福气? 有,有人有。 “师尊莫慌,弟子前来助战!” “不劳师叔法驾,把那邪魔交给弟子便是!” “将军……几……拈花来也,邪魔授首!”拈花的功课太差,不知顶盔冠甲驾战车之人是六祖法像,喊不出名字干脆报自己的名字。三个矮子跳上童棺一飞冲天,手中殷天子明亮如月! 童棺飞去,下一刻三尸重苏景身后,老实了。不怕死没错,但连怎么死得都不知道就死回来的战局,还是莫再掺和了。 有人笑,没心没肺小妖女。 更多的人在攥拳,用力,然后就大声咳嗽起来,眼泪一个劲地从眼角摔落,离山的高人尽量让自己不哭出声音,但再没力气止住泪水。 生无惧死无惧,能在此刻仰望先祖身形,都是今日离山晚辈心中的荣光。 天有明镜高悬,离山荣光传遍人间:我们在斗邪魔! 法术光芒接踵暴散,巨力轰鸣连绵不休,本不应存于人间的恶战,就在离山顶上百丈天空。 半顿饭的时间。 先是天兵退散了,又过片刻烈火与寒月同时收敛,时辰到了法术归于无形,天空又复平静,高空里重重云雾仍在沉降,本不应这么慢的,但因接连不休的斗法引发巨力,让“万里云天”沉降变缓许多。 田上在云下。 齐颈根向上,整个头颅都变作殷红……转回身,田上先望向离山,无声笑容,几次粗重呼吸后突然放声大笑:“明月尽散、九子斗罢,玄天圣道大获全胜,离山剑宗一败涂地……离山剑宗一败涂地!”言罢手印掐起,遥遥向着山前一众离山弟子扣下。 输了便输了,这世上岂有长胜之人,离山弟子早都过足了瘾头,而刚刚那一番激动之中,红景也如愿以偿地握住了师兄的手,此刻她的神情正恬静安宁。 可再一刹那,她的安宁面色就被一阵朗声大笑击得粉粉碎碎! 大笑之声自雾中来,须发皆白的老者执笔而来;黑面老者手捧长琴又复显身; 执掌刑堂时总是一副沉肃模样的老人带着他的棋盘从雾中走出;契丹人虽老迈可身躯依旧挺拔; 平时就和蔼、欢笑中更让晚辈亲近的胖老汉手握他的水墨画卷;魁梧老者顶盔冠甲扛着自己的战旗; 衣着朴素、面容朴素、连手中剑都那么平时朴素的老人笑得却一点也不朴素;还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老人,若非身上的袍子一红一黑,谁能看得出他们的相貌差别? 刘旋一、季展二、仇魁三、黄蓝四、张齐五、商照六、曲嘉七、陆角八、陆崖九,离山九位祖师齐齐显身,破雾而出! 哪重天道上说,最后一份心意只能是一道神通? 一对一、挨个都打过了、你还活着?那就再来一对九,请请请。 每一位师祖都在放声大笑,仍是法像,此刻会大笑只因将其封印于大阵时,九位师祖都无比开怀——九子联手?要追溯到什么时候去……年轻时、未成道时好像有过那么三五次,后来修行深厚了、战力出众了,哪里还有联手御敌的机会。可恨,邪魔外道不争气呢。 将来会有绝世妖魔进犯离山、挡住离山九子的连番杀伐、逼出“九子连天”这最后的杀手锏么?师祖们不晓得,自然也不盼望会有这样的凶物来袭扰人间,可是若真有机会……跨越时空、穿透天地,于未来某日,九个兄弟能再联手一战,那当是何等的痛快与狂喜!想一想,忍不住要笑的。 要大笑啊。 离山前,那是怎样的一声欢呼!沈河、任夺等人倒还能勉强忍住,于修行高人来说,发自内心的欢笑反倒比着眼泪更难发作些,可那些晚辈道行不够,怎还抑制得住心底激动,乱七八糟全不整齐、气虚体弱全不响亮,但汇聚到一起却又说不出的振颤耳鼓,好听得不可言喻欢呼欢笑声,汇聚再汇聚,从离山起,顷刻染动天下欢腾! 第六百七十八章 莫瞑目 离山弟子群情鼓舞,但平时最浮躁、轻佻的苏景,这回却一反常态。 虽然他也在笑,但不跳不闹,面上笑容很是安静。站在地面仰望高空,从动作和神情上几乎看不出他的兴奋……除了一双眼睛亮得有些吓人:空中景色让他目眩神迷,心中翻来覆去就只有那一句话——人世间第一美景! 当年在真页山城,乍见“魔头任夺”与一群早已“死掉”的正道高人赶来驰援、攻杀玄天道星宿邪魔时,苏景也曾想到过这句话。 一座人世间,会有两处“第一美景”么? 自然会有,因时间不同、也因苏景“所在”不同。真页山城破邪修已是几个甲子前的事情了,昨日盛大景色;离山九位师祖斗邪魔则是眼前情形,今日的壮美风光!新旧两重景色,不同时候不同规模却一般无二的都是苏景心中的“第一景”。这又何尝不是他想要的:攀那一阶一阶,看那一景一景。 天空里,九位先祖大笑时即为显身时,显身时即为动法时! 山前小娃们乱哄哄的鼓噪时候,半空里风起云涌,九子法像已然出手,刘旋一笔走龙蛇,一字写于空中:天!季展二琴动如雷,古曲拙调《三十三板问青天》,仇魁三残棋复盘,千古无开解之死局“天无足而立”,黄蓝四将酒囊拍碎美酒如甘泉……不落反升向天去,这袋子酒,请天喝! 五祖落墨,挥洒一划,歪歪斜斜的圆,是圆,可落在阳间无数生灵眼中,那圆就是天,任谁一看都会从心底生出一句:老人家画了一座天;六祖、七祖、师父、师叔四人法度看似普通,扬手从眉心拈出金辉一缕,弹指将其射向苍穹。 九子施法皆与天有关,当法术行运,那高高在上、浩渺虚无的天空猛地归于真实……人人都看得到天,可又有谁真正知道天的样子? 天究竟有多厚、据我多远、极限又再何处?但在今时此刻天归于真,那厚重苍穹猛沉落、如冠顶,天变成了“屋顶矮檐”,就压在了九子头顶上三尺处! 联手一阵,九子连天。 法术落,剑术起,琴棋书画酒碟等等一切尽被抛开,九位先祖手中紧握三尺青锋,飘身向田上。 九连天,离山剑。剑招出于离山九子,剑力生于九霄苍穹,说穿了,九位师祖拉了一座天来做帮手! 真真正正的;天下剑、出离山。 此外,九子一起显身后,空中滚滚沉落的云雾就此消失,这不奇怪,阵中法像为九位师祖事先封印,但要施展大神通总须得浓厚真元来做供养,“万里云天”变化至此,为晚辈疗伤已成细枝末节,诛杀劲敌才是当务之急。当初九位师祖将“九连天离山剑”封入“万里云天”时,自是明白这一重的。 人力有穷极、世事无两全,非做一个选择不可时,当就重避轻…… 恶战起! 均为中土巅顶,动法时各自身形何其迅捷,这九子与邪魔动作都太快,以至一个细节被所有观战之人都忽略了:离山九位法身剑起的一瞬,田上曾动身逃逸。并非没有一拼之力,不过胜负全无把握,可对方只是阵、是法术法像,田上以为,留下和他们拼命实在太过吃亏,他想逃。 想逃、但未能逃走,邪魔一动九子全动!连天剑阵,实空无隙虚空截断,哪里有邪魔的出逃之路。 巅极一战,天下修家全都运足目力、聚精会神地关注,恨不得把这战局收到眼睛里才甘心。唯独苏景走神了,心中固然欢欣鼓舞,但未到放松的时候,邪魔仍未伏诛,谁敢笃定九位前辈就一定能胜? 九祖强大毋庸置疑,但说到底,他们只是这几千年的人物,纵惊才绝艳、终究修行短暂,反观那邪魔从天地初开就在、经历五圆一直活到今日!且不论其他,单只让羸弱游魂立地升仙这一项手段,九位师祖无人能及。 再看身边同门,一众离山精锐个个身负重伤,不听、相柳等人也都无力再战,仍还精神旺盛力气充足的就只有三个逆天而生的矮子浑人。可万一……万一空中恶战胜出的邪魔,凭三尸挡得了他么? 苏景还能动。 “千江水月”蓄势时,曾给了所有离山大修一击之力,苏景境界不值一提但根基深厚、有领受资格,收下了这份力道,还没真正使用。 一击之力,足够苏景做一个准备了:邪魔胜出九祖剑阵的准备。 准备功夫不过片刻光景,苏景再去观战,可心思却无论如何集中不起来了,脑中诸般念头浮现,想去拉不听的手、想进入青灯境去向师叔磕个头、想和三尸闲扯玩笑上几句,甚至还想看看贺余师兄身穿橙色二品官袍到底有多威风……闭目,深吸一口气,压下这些无端杂念,重新开目后干脆不再观战,目光缓缓,望过身边的同门、同伴。 所有人都在观战,这个时候甚至连不听都未能留意苏景。而苏景边看边笑:大家的眼神都是一个样子的,诸般情绪混杂、但最多的是……着急。为何着急?因为看不清楚。 天上那十个人扑杀挪转的速度委实惊人,他们的斗战只在百丈范围内,开战几息过后,那百丈方圆便密密麻麻填满了“人”,层层叠叠的残像化影,此未消彼又生,哪里分得清谁是真谁是假、哪里找得到真正战局所在。 苏景看来看去,忽然目光一顿,终于找到了一个“不着急”的,眼中全无迷茫、只有浓浓地兴奋之色——不远处、十丈低空、疤面青衣。 离山前大群修家,就只有疤面青衣看得清天空之战。 苏景才一瞩目,疤面青衣便告察觉,双眼转动、与苏景对望片刻,目光冷漠却平静,看不出丝毫情绪。很快疤面青衣又望回了天空…… 时间不长,一盏茶光景,突然连串轰鸣自天空传来,百丈残影尽数消失,九位离山先祖法相与蛰伏五圆邪魔又复显身,都如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 一祖倒悬,手中长剑抵住邪魔天灵; 二祖身体斜倾,长剑刺中田上眉心; 三祖在邪魔身后,剑中其后脑玉枕大穴; 四祖青锋递入田上口中,被他牙齿死死咬住;五祖剑点膻中、六祖剑刺心房、七祖剑中田上丹田;陆角陆崖凌身于田上左右,手中锋锐正钉于田上的太阳穴上! 剑中要害,但锋锐未入皮肉……天下躁动顷刻平息,任谁都能看出九位正道师祖正与田上做最后较量:较力。 田上凝法于天赐身躯,化天古洪石不破不动金身,九位师祖没那么花哨的名头,只催劲于手中利剑、奋力向下扎、扎透他…… 小指粗细的铁钎,被牙齿死死咬住,随后再将钎子奋力拉动,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 相持仍是盏茶功夫,这般骨铁厮磨的怪响忽然传入每一人耳中,让人两颊发酸说不出的烦躁难受,而肉眼可见的,半空中云窟内,九位师祖的剑正进!一分一分,离山剑缓而又缓……刺进了邪魔身躯! 邪魔身形扭曲、但还在死死咬牙拼命蓄力,血色双目几近瞪裂,仍强撑着。 第三个盏茶光景,九柄长剑各自入魔躯三寸,皆为要害受创,田上再也支持不住,身体簌簌颤抖,不片刻猛做一声嘶哑惨嚎,离山祖长剑急进,九柄长剑洞穿邪魔身躯! 天下四方欢声雷动! 从邪道小妖传声天下“诏人间,旧天已死,玄天立!邪魔离山,三日绝灭”,到得此刻邪魔道主被九剑穿身,离山与玄天一战持续两天有余,时间或不算长,可战中层出不穷的精彩人物多少次让人心潮澎湃……笑语仙子的“要嫁他”,泥鳅大将与九头怪蛇“争傧相”,尸煞阿添的“对不起”,无双城主的“天下秀独立无双”,佑世真君的“天无道现世报”等等等等,甚至卿眉老祖对着离山要人大喊的那声“昔日离山弃徒救离山”,都让人咬牙到嘴巴发酸!到得最后,大阵翻腾九子显像,终于杀灭强敌、迎来大胜。谁又能忍住心底冲起的那一声欢呼! 当长剑尽没于邪魔体内,九位师祖也齐齐欢笑,对望一眼,身形就此飘散了去,阵中杀劫至于此刻。 将来离山弟子再以秘法养阵,千江水月万里云天或还能用,但九位师祖法相再无可还原……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离山还在,弟子还在,昔日的晚辈如今都已成了长辈、待到将来,若我也能有幸在大逍遥问中领悟灵犀,闭关前愿效仿九祖,封一道法像神通入护山大阵!或许威力天差地别,可那份眷顾晚辈、我能留下什么、我要留下什么的心意却全无两样。 山前、山中,无论十三境中绝顶高人还是无量湖小岛上资质平凡的记名弟子,人人如是想! 九祖法像消散,天空重归高远,田上摔向地面。 要害中创,来自离山前辈的连天之剑,伤害何其巨大,伤重无治、死定了;苦苦镇压于心窍的混沌凶气彻底外溢,噬心蚀魂,从神魂到身体都在腐烂、自内向外的烂,死定了。 时间不多了,犹恨!一恨阎罗,他能称帝霸绝天下为何我不能,;二恨钟判,本无冤仇为何苦苦相逼;三恨离山,什么正道什么良善,无极宇宙中最大的笑话吧。 恨离山,最恨离山,那九个小贼究竟得了什么机缘,怎能有这等本领……还有,正道、正道、正道就是先一个一个的来、然后突然跳出来三个、最后又九个全都杀出来么!只是邪魔又如何知晓离山戒训?仁、信戒训,离山弟子求仁求信,若仁信不两立,舍信求仁。 恨钟判,最恨钟大判,阴阳司遭重创,让我实力得以恢复,可说到底如今这身体、这修元,比起全盛时还差得太远,想要恢复巅峰除非阴阳司彻底毁灭……破空引、控天劫、让燕无妄飞仙去这些本领只是“能”而非“力”,于凡人眼中匪夷所思,但和斗战力量不可混为一谈。说到底若我全盛,就算那九人皆以金仙之身回援,可看我会将其放在眼中么?今日落败身亡,始作俑者钟红袍! 恨阎罗,最恨阎罗神君,你早知自己会弃这世界而去,君王大位于你不过行走途中劳累时歇脚的树墩子,你混不在意却还不许我来坐,凭什么! 恨为念,转于心不过瞬瞬,田上还在摔落,必死之人但还未死,因“混沌凶气”虽让身魂俱腐,但也会在侵蚀中赋予邪魔一份凶意、再添一份力量,落地之前,田上还有一击之力,最后一击,打向何处? 何须想,自然是离山!拔这杆旗子灭这门天宗是为田上心愿,更是身死时再送那些欢呼喝彩的阳间人一份大礼……邪魔知晓,离山下藏一封镇,牢牢镇压住第四圆中无数凶蛮,毁离山破封印,放六耳杀猕出来,看今日人间谁还能挡那些凶狠怪物! 田上他本以为玄天道攻来时,离山会开解封印放出四圆六耳——反正离山死定了,就让凶物去对邪魔,岂不是好?对此田上虽不怕但多少也是有些担心的。 不承想离山上下宁死得全无意义也不曾动过开解封印的念头。正道中人,愚不可及。到得最后还不是要眼睁睁地看着六耳大军杀上地面摧毁此圆?田上笑,心念转动时邪法蓄力时,挥手把这八百里离山彻底打碎他有十全把握,只是须得小心,不要波及了山前那些离山弟子,要让他们亲眼看到六耳冲上来的情形…… 我已败我必死,但离山还没赢! 邪魔仍在摔落,最后一道邪法于体内行转开来,正待出手不料耳中突兀炸响愤怒长啸:剑鸣声! 一剑长啸,引动千万剑怒鸣;千万剑怒鸣,引得整座江山凶吼。 丈一长剑脱手去,古冢万剑汇聚来,浩浩长剑之龙引荡着乾坤之怒,斩杀田上! 今日观战之人何其有幸,能在见过诸般精彩人物后再见离山九位师祖英姿、再见古时江山剑域的威风杀势,随便哪一样,凡人三生五世可曾有机会得见一回么?! 大红袍与幽冥重犯中,会有苏景自己也说不清的牵连,他知晓田上正提最后一口气,准备最后一次击杀。 苏景不晓得邪魔会把这次击杀落于何处,但又何须猜测,他至少知道离山戒训、仙义之训。 离山弟子求仙求义,若仙、义难取舍,当须记得:长生不是偷生。 苏景发动丈一神剑。把千江水月赠与自己的最后一击之力,用于发动神剑……求请前辈醒来、求请前辈杀贼! 这就是苏景的“准备”了,观战时心念转动召回早被打飞的丈一龙剑,他只有这一办法去阻挡田上。很不想死但没什么可犹豫的,又见过一次“人世间第一美景”,当知足了。 把那最后一击之力,用在发动神剑。 剑鸣剑冲剑挥斩,破空锐响彻底湮灭了田上的不甘惨嚎。 苏景闭目等死,深深一吸过后,身上遽然一冷,真的很冷啊。 下一刻鼻中血腥味道充斥,巨大力量轰撞于胸口,苏景惨叫一声翻身摔倒,旋即……疼,疼疼疼,真他娘的疼。 胸口遭重击,肋骨应该断了三四根,其中有一根插进肺中;后脑磕中地面,以他的头壳肯定是不怕小石子的,可刚巧不巧那里摔落了一件不知出自哪个邪魔大修的法宝残片,一下子割破皮肉鲜血长流。 不止疼,还疼起来没完了……这应该不是要死的感觉,苏景眼睛闭不住了,睁开一看三尸正急急忙忙把刚才撞到苏景胸口、现在仍压在其身上的“东西”踢开:血肉模糊一片,根本就已经被万剑打烂了的“人”,田上。 田上在半空里遭万剑截击,凝结的力量彻底被打灭,身体被直接打落离山前,刚巧不巧撞上了苏景。 命为何物?命是天注定。田上为幽冥重犯,苏景稀里糊涂地当上了阴司大判;田上为亘古邪魔,苏景为正道弟子;田上行事邪佞血债累累,苏景只求善恶有报做他管天管地一小捕,这不是注定的对头又是什么。 注定的对头,死也要死在一起的……田上撞中苏景。前者必死无疑,后者……差了一点,好像没死成。 疼还在,但对苏景来说只能算皮肉伤,不用太计较;寒冷感觉也未消减,因为自己正在虚弱时,但常年穿着的那件护体袍不见了,鬼袍、飞鱼袍、判官袍、阎罗钦赐蟒袍……都是一件袍子,不见了。 一品袍从来都只会杀主人,根本不会替主人死上一次,内中细节苏景一时想不通。不过此刻万剑归冢去,丈一回囊中,自己确确实实仍活着,简直大喜过望,也凝不下心思仔细琢磨。 苏景被拈花搀扶起身,身旁小不听自己都站不稳当了,还一边断线珠儿似的掉眼泪一边费力来搀扶他……他差点就真死了啊。苏景有心给她擦眼泪,但举起胳膊的力量都不存了,只好笑道:“放心,我知道自己死不了才动那一剑。” “别……吹了,”小妖女哽咽着:“咱俩谁、谁也骗不了谁。”说着,眼泪流的更凶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弱如游丝,费力入耳来:“我不明白。” 声音自那团血肉中来。 三尸都被吓了一跳,苏景也忍不住惊奇:“还未死?”说完、稍顿,笑了笑。邪魔剩下的,只是憋在心里的最后一口气罢了,勉强无比地还能再说几句话,再无力作祟。 雷动不知从哪捡来根树枝,作势在“那团烂肉”间翻找几下,咧嘴大乐:“找着了找着了,他脸在这呢,看……这里本来应该是眼,这里长鼻子,嘴在这。”树枝指指点点,在田上脸上。苏景对雷动摇摇头,平静道:“莫不敬,不该如此的。” 懒得去分辨苏景之言是真心还是假意,田上径自向下说道:“你明明悟出天……天无道,看穿此道,可……可与我称兄道弟,与我并肩为伍,为何……还要与我拼斗、不惜性命阻我玄天。” 苏景想蹲,但弯腰到一半弯不下去了,正好拍了拍拈花的头顶,小矮子会意扶着他蹲坐到田上身边,苏景问道:“你的天无道是什么?” “天无道还能是什么,无道之天罢了!”邪魔的声音断断续续,但语气仍凄厉,提起天恨意更甚。 苏景一笑摇头,声音很轻:“我领悟的‘天无道’与你所想全不是一回事。天无道就是无道天?谬矣谬矣,莫之错也。”心情好,掉书袋。 邪魔亦有邪魔道,田上心中道本就是“天无道”,闻听苏景之言,虽将死仍要问:“那你的天无道是什么?” 苏景咳嗽了一声,声音更轻:“所谓,天……你猜?” “讲与我知!”邪魔想咬牙,可又哪里还有牙齿可咬,总有滔天怒他也只能“堆”着。 苏景回答:“快快死吧。” “小妖,讲与我知啊!”怒火欲焚心,但心早就烂了,最后一点力气让邪魔声嘶力竭。 “死时记得:莫瞑目。” “讲与……”两字说完,田上仅有的一点气息彻底消散,这次真正死了,魂飞魄散、再无转生机会,阎罗神君交办于钟大人的重犯,今日终于伏诛! 田上死时眼珠不在,不过没有眼睛照样能:死不瞑目。 苏景很高兴。 邪魔送上门来的死不瞑目,苏景自忖:若不能成全,枉为正道中人……成全他个死不瞑目吧! 开心之余,昂首望苍穹,对着悬于天空的那面镜子,苏景展颜一笑、满满欢喜!笑与天下人,惬意愈惬意……未料,刚一笑,那盏乾坤镜忽然啪啦啦地崩碎了。 离山、玄天一战,离山九祖斗邪魔,江山剑域再扬威,佑世真君一笑崩碎苍穹镜! 第六百七十九章 谁人不识君 田上活着的时候,想要把他打死千难万难,但他死后却“干脆得很”,随他生机消散尸身迅速腐烂开来,肉眼可见他的血肉迅速枯萎,几个呼吸功夫,邪魔就变成了一具干枯尸骸,仿佛在干燥大漠中掩埋了万年。但还不算完,尸体继续“沙化”,星星点点尘屑自干尸上飘起,如此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彻底化归尘烟随风消散。 不料此时,一根看上去病恹恹、软塌塌的三寸细藤忽然从土中钻了出来,藤儿尖梢在干尸额头轻点几下,“嗖”一声怪响中,邪魔干尸消失不见了。细藤扭动几下,好像条快活的虫,一路跑到了不听的脚边,开始噼里啪啦地乱蹦乱跳。 这根藤子苏景认识,师叔送给不听的“见面礼”,青灯藤。 人人皆知此藤非凡,可人人不知此藤究竟不凡在何处,得青灯藤后不听耐下心思一点一点与其接透灵犀,到现在也有了些小小进展,但是如何炼化此宝、如何使用青灯藤都还不见头绪。这次驰援离山,小妖女打到快要坚持不住时干脆直接把青灯藤扔出了花盆,盼着它能自觉些、好歹暴发出一份威力抗敌,可惜藤子不争气,落地便入土,消失不见了。 直到此刻才跳出来“吞”了邪魔的尸身,回到不听脚旁闹着要“回家”。 不听心情大好,不和小藤子计较,重新取出老祖纯元炼化的花盆,俯身往藤前一摆。藤子自己钻了回去,一寸入土扎根,两寸露出土外,再仔细看,细细小小的藤身上挂了两个“小铃铛”,一为以前吞吃的紫桐妖宫,另则是田上的干枯尸身。有风吹过时“铃铛”微微摇晃,竟还真能发出叮叮叮的悦耳轻响。 苏景顾不得揣度藤子神奇,田上死后他就转回身来,望向不远处十丈空中。 邪魔已死。但事情还不算完,疤面青衣仍在。 拍了拍锦绣囊,丈一神剑被重新取出,苏景的动作很慢。伤得太重,实在快不起来。 或是晓得苏景就算取了剑也无力再发动,或者心中有把握自己能在对方发动神剑前将之夺下。疤面青衣并未出手阻拦,就悬浮于半空,甚至他都未看苏景一眼,目光所在仍是刚才离山九位师祖与邪魔田上的决战之处。 肺受创,喉咙根下总是痒得难受,苏景咳嗽了几声,开口问:“你究竟何人,欲如何?” “我?”疤面青衣目光一转,望回苏景,未理会前一问:“不如何,这就准备走了。” “要走?”不等苏景开口,三尸就大感意外,雷动忍不住问道。 赤目口无遮拦,又接了一句:“不灭离山么?” 拈花抽出殷天子好剑,双指并拢平抹剑身,抹出一尺后动作无以为续,手指收回重新开始抹第二遍,说道:“千江水月、万里云天虽已收阵,但离山还有东天三尊在。” “一百年够了吧?”疤面青衣忽然问了个古怪问题,说话时目光扫过沈河等人。问过也不等对方回答他又继续说道:“好好休养吧,疗伤百年足够尔等恢复鼎盛,百年后今日我再来,随尔等动法起阵,我一人剑挑离山。” 狂妄之言说罢,疤面青衣的神情轻松起来,重新望回苏景:“今日离山不值我出剑了,与你等耽搁时光,不如归去见美人。” 拈花听得美人二字,立刻不抹剑了:“美人?哪里?” “秦淮河上。”这等问题疤面青衣竟还回答了。 不止回答,甚至他还反问拈花一句:“要不要一起去?我请你,给你包一座画舫。” “本座不是寻花问柳之人。”拈花总算没忘记自家娘子就在不远处:“人间红颜娇艳一季,烟花事、虚度光阴,不如修行、不如修行啊。” 疤面青衣笑了:“就因只一季娇艳,才须得珍惜光阴,与尔等耽搁不起、划不来划不来!船上有佳人,烹茶煮酒等我回去。” 赤目一贯的火爆脾气,听得疤面青衣言中之意,杀灭离山剑宗还不如回去陪女子喝酒来得划算,面色顿时阴沉下来,脚踏童棺缓缓飞起,手中长剑遥指前方:“狂妄之辈,小觑离山,本座这便……本座便等你百年,回去好生修炼吧!” 不与浑人计较,笑声中疤面青衣转身欲走,但拈花话多,还在唠叨前题:“等你那人好看不?你喜欢不?” “好看,有些喜欢。”随说话,疤面青衣的身形渐渐透明,眨眨眼消失不见,回他的温柔乡去了。 海灵依依迈步上前,拉夫君的手,面上神情啼笑皆非:“这个青衣丑汉委实古怪,莫不是脑中生瘤、影响思智了么?”虽有一道疤痕化面,但青衣人长得绝不算丑,至少比拈花强得多了。 拈花一哂:“娘子出身西海,不解中土人物心思,他所想另有其事……苏锵锵,你以为如何?” 拈花知道不对劲但照样想不通,无妨,苏景来答。到底是同生共长,苏景不会在“嫂子”面前拆“三哥”的台,稍作琢磨后说道:“有所为有所不为吧……大阵斗邪魔时他看得仔细,当是有所领悟,百年后再回来必定修为大涨……若有实力光明正大斩灭离山,自是远胜乘人之危为天下不耻。” 说着,他转回头望向沈河:“此人亦为邪修,不知为何与我离山颇大仇恨,掌门需得小心提防。” 自从天上那镜子碎了,掌门人无需再维持风仪,早都一屁股跌坐地上喘粗气去了,闻言点头:“谨遵师叔教诲。” 观巅顶一战,有所获,由此生出百年后一剑挑离山的信心? 听上去匪夷所思,但疤面青衣本就是绝顶之人,未必做不出这等癫狂事,但无论怎样说那也都是百年后的事情,此刻实在不必细想了。自从“剑出离山”四字传遍天下,不知多少修家曾来门宗挑战,当年天魔宗蚩秀便是一例,离山弟子早都见怪不怪,他要来拦不住,等他就是。 千江水月发动前,田上曾隔空接引数十淫邪修家,全都是不成气候的小角色,邪魔陷入大阵时,这些邪修全都被三尸砍瓜切菜般收拾干净了。疤面青衣走后,离山才算真正安稳下来,苏景长出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候补大判顾小君走到苏景面前:“苏大……苏先生,这本册子你看……” 《诛杀册》正被她托在手中,田上毁不掉此物、与大阵相斗时将其随手扔掉,被顾小君捡了回来。不过苏景的鬼袍莫名消失,他的大判身份皆因袍子而来,现在还有没有资格再看这本名册尚未可知。 苏景想都不想,说一声“多谢”接过诛杀册,直接翻开最后一页,“田上”两字鬼古篆跃然纸上,等片刻,朱砂笔迹横划而过,邪魔伏诛,一笔勾销! 从苏景到三尸各个心头发热,忍不住地左顾右盼,一本册子的最后一页,顶顶要紧的重犯被杀灭,阎罗的赏赐岂会差劲? 一息过后《诛杀册》无风自动,缓缓悬浮而起,随即一团火光自书上燃起,顷刻将其烧了个干净,内中罪犯都已伏法这本诛杀册也就没了存在意义。册子暗藏神奇,此刻燃烧起来升腾的烟雾为灿灿黄金颜色,煞是好看。 三尸见状齐齐“哎哟”一声,赏赐还未到册子就先烧没了,赤目双眼红得吓人:“这是要赖账么?” 话音未落,悬浮半空那团烧书金光中忽然走出来一个人,声音带笑:“请放心,阎罗不赖账。” 人自金光中走出,但从相貌到身形再到衣着,仍就笼罩于金光内。苏景修炼的金乌神目如何?也只能勉强看清对方是个“人形轮廓”,其他一切细节皆不可辨。 苏景身旁顾小君乍见人形,“啊”的一声低呼,立刻俯身拜倒在地。就在她双膝着地一瞬,离山前空气中猛地冒起团团黑风! 黑风滚荡,甫一现身便告散去,留在地面上的……熟人不少:星月大判尤朗峥,候补一品花青花,这几年才调往总衙的段旺旺、大判身边近差小鬼应无翅、孔方穷……封天都阴阳司总衙内要紧人物,不顾身上重伤全部赶到。 无一例外,众多高官大差显身后立刻向那团金色人影认真跪好。 西仙亭一战过后,其他司衙姑且不论,单说封天都总衙的情形,也不比着离山好多少,有心来助苏景对付重犯田上,无力也是枉然,只能通过总衙内那盏巨大铜镜来关注战局,值得一提的是到邪魔丧命时,尤朗峥等人个个欢笑出声,那份开心比起离山弟子也毫不逊色。 待到《诛杀册》焚烧升金芒、金色人影现时,尤朗峥等人大吃一惊,不顾重伤之躯急忙施法穿透阴阳赶到离山前……恭敬下跪、虔诚垂目不敢直视金色人影,尤朗峥朗声开口:“臣尤朗峥,拜见神君。” 尤大人之后,一众阴阳司官员整齐致敬,与自家大人一起行大礼参拜……“神君”两字都喊出来了,苏景、三尸等人哪还能不知道“金光人影”究竟是哪个。只是三尸还有些不明白:那人金光闪闪的,连样貌都看不清,阴阳司众人怎么就能肯定一定是他老人家,不怕认错人么? 不怕,认不错,也无需判官去认,判官袍自有认主、识君之能。凡阴阳司辖下官员,谁人不知君。 第六百八十章 选袍 目观心、额覆地,尤朗峥以下阴阳司众人行大礼,个个一丝不苟,这个时候反倒是顾小君最仗义,叩拜中借起身之际一次次给苏景使眼色,示意他赶快过来磕头。 不等苏景回过神来,金光内的人影就说道:“无需行礼,各去忙吧,辛苦诸位。”语气谈不到严厉或者威严,平平常常的讲话罢了,可苏景却皱了皱眉头……很是耳熟,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何时听过这声音。 神君之言莫敢不从,尤朗峥率阴阳司部署躬身告退,临行前对顾小君使了个眼色要她留下来照顾下场面。苏景这小子不知轻重,万不可让他冲撞了神君。顾小君会意、点头、头皮发麻:阎罗王所在的场面,让我来照顾……黑风再起,正印大判们一溜烟地走了个干净。 “你等也无需行礼,我在时也只管幽冥不问阳世,不是活人的君更不是活人的神,那时无需拜,现在更不用。”金光中的人影摆手制止了欲上前行礼的苏景等人,随即身周金色光芒迅速流转、很快收敛,神君显做实相真形:面容清瘦、下颌蓄须三寸、两鬓斑白的花甲老者,看上去哪像祠中供奉的神祇,更像个私塾里的教书先生。 全无法抑制的,苏景和三尸一起“啊”地惊呼出声,哪里是像、根本就是、而且还是他们认识的教书先生——白马镇白马私塾刘夫子,苏景读书就是这位老夫子教的。 一晃五百余年,又见幼时教授自己功课的老夫子如何能不惊奇;这位老夫子竟是阎罗神君,怎能忍住不惊呼! 不止长相、打扮、神情,说话的声音和语气也全无两样,之前苏景觉得神君说话耳熟便是这个原因了。启蒙老师,印象何其深刻,若是在坊间苏景听到这个声音一定会反应过来“此人说话与刘夫子一样腔调啊”,可这声音出自阎罗之口,苏景无论如何也不敢做这等联想,这才只觉得熟悉未能立时辨认。 不用等苏景发问,刘夫子就给出了解释:“你心底最畏惧之人是谁,你看我便是谁。” 苏景犹豫了下,还是摇头道:“幼时读书,对刘夫子有些小小惧怕自是难免,不过后来就不怕了啊。”他功课好,夫子赏识他还要为他写举荐信,这样的学生当然不怕老师。 “刘夫子”伸手指了指三尸:“他们怕,他们和你是一回事,是以你看我也是夫子。”这倒是难怪了,欲望灵怪对讲圣人说传圣人道的古板夫子自然又恨又怕,苏景释然:“那您老人家显圣……” 神君此刻只对苏景说话,化“苏景最怕相”。他未曾望向旁人,是以在旁人眼中他现在也是刘夫子,老人的脾气似是好得很,全无传说中的阴森与威严,甚至还对苏景露出一个笑容,仿佛这孩子做了一篇好功课的样子,给他仔仔细细地解释了几句。 金光中踏出的阎罗并非真正神君,此刻苏景面前之人,只是神君封于《诛杀册》的一缕元识。当所有重犯被斩杀、尤其田上伏诛后,《诛杀册》整本销案时,他会显身来见一见为自己执法的有功之臣。 “晚辈几乎没做什么事,册上重犯皆为钟大判擒杀,我接到诛杀册时就只剩下最后一个田上了。”面前站着的老夫子是谁?苏景哪敢有贪功,老老实实地说实话:“即便田上,也非晚辈独力斩杀,钟大判于他设禁在先,我离山先祖留下大阵和他恶战在后,晚辈几乎没做什么……” 说到此,稍顿,苏景笑了笑:“不过是运气好,由我打出了最后一击而已。”这句话是非得补充上去不可的,好歹也是一份功劳啊。 “刘夫子”摇摇头:“无妨的,谁出力多少都不要紧,真正关键:这册子是毁在你手中的。” 这个时候三尸忽然想起了什么,齐齐进身对着“刘夫子”深躬,异口同声声音响亮:“谢过阎罗神君,亲手做饼分食于我等,那馅可真软和。”从幽冥一回来就打打打,他们在下面的经历还没来得及和同门同伴讲过。吃过阎王爷亲手做的饼,这等大事一定得大声宣扬出来。若在平时怕是没人会信,可现在神君元识就在面前,天大的人证! 果然,三尸之言出口,离山掌门心境沉稳如何?九头蛇小相柳冷漠性子如何?离山前所有人全都大吃一惊。阎罗王亲手给他们做饼吃?还是带馅的。 “刘夫子”闻言眼睛一亮,饶有兴趣:“好吃么?” 阴间的东西,落在阳间人口中尽是一股香灰味道,哪会好吃,不过三尸用力点头:“唇齿留香,绕舌三年,端的无双美味啊。” “刘夫子”笑着点点头,不再理会三个矮子,伸手入袖取出一物,对苏景道:“这是你的。” 老人手中拿着的,威风显赫大红袍,一品判官官服,可见袍上还有蟒纹明绣,正是苏景的鬼袍。 发动丈一后此袍消失不见,未料到它被“刘夫子”收了回去。老人亮出了袍子,但却并没有将其递还给苏景,而是不急不缓地开口:“你动用的那一剑,反噬力大、会要了你的性命。” 待苏景点头,“刘夫子”继续道:“你所以还能活,皆因此袍,它替你抵偿了一条性命。如今袍子还你前,你须得做一抉择:要一品官袍还是要王公蟒袍。” 大红袍真正的威力是在幽冥与阴阳司公衙相配相辅、维持轮回诸般公务运转,将其披着在身也有护体之用,可它绝没有替主人身死一次这等效用。何况“刘夫子”的话本也说得不明不白,一品袍和蟒袍间选一个? “刘夫子”耐心好得简直不像阎罗王,见苏静面露不解,又做指点:“一品袍上添蟒纹,你于大判身份外,又多出了一重王公身份……” 许多事情都是这样,平时觉得很正常、不存疑,但若身处“特殊情形”去思索,很快就会发现内中另有玄机,苏景恍然大悟:一品袍护身不抵命,可在褫衍海旧殿遗址中添绣蟒纹后,让红袍判苏景又多出了一重“王公”身份。 多了一重身份。 便是如此了。 罗汉法棍让苏景多一般变化,增一条性命; 红袍蟒纹让苏景多一重身份,照样也多出一条性命!须得晓得,这袍上蟒纹,是阎罗神通、于那馅饼一样,都是神君亲手所为。 如今死过一次,多出的那重身份要被神君收回去了,不过苏景可以选,是继续做他的红袍大判,还是当个幽冥世界中的蟒袍王公。 少不得苏景又是一番仔细询问,总算弄得明白了:无论如何,袍子在阳间都还是他的大“好”飞鱼袍,内中纳魂护身的效用全无差别,只是下到幽冥后有所区别,蟒袍不能像一品袍那样随意驱驭阴司中的法术,可是蟒袍于斗战中能发挥的威力要远胜红袍。 而更要紧的,苏景与阴阳司商定的重建芙蓉塔之事,想要恢复神塔中诸多法术,只凭判官红袍做不来,非得有蟒袍施法不可。 事情不算复杂,但要解说详细,也须得一番口舌,海灵儿三姐妹受三尸眼色指点,壮着胆子给神君端来了添入通阴柳叶儿的香茗、果露和美酒,请他老人润润口舌,神君倒也没客气,含笑说一声“多谢”,选了茶水,不过他将柳叶摘了出去。阴阳相隔?那是对旁人,以神君之能,想尝一尝阳间的茶水,又何须柳叶儿相助。 此外值得一提的,接过茶杯时,神君闭上了眼睛,未去看三姐妹,由此他在海灵儿眼中还是“刘夫子”,没有变成她们心中最最惧怕之人,免了一份惊吓。 喝了茶,不知是古时习俗还是觉得意犹未尽,“刘夫子”居然把茶杯也送入口中咀嚼,好像吃脆饼似的咔咔有声。 等神君喝过茶,苏景这边已经打定主意,选蟒袍。 “刘夫子”好说话,苏景选什么就是什么,手中袍微微一抖,只见重重红色光芒自袍上飞散而起,汇聚到神君空着的那只手上蠕动不休,片刻后红光猛震,变作了一品大红袍。 原先“两重身份”的袍子变做纯黑颜色,袍子上那七头黑蟒从变作了赤蟒。 比起大红袍,黑蟒袍少了几分内敛稳重,但多出了十足的霸道威严! 一件两重身份的袍子,被神君一分为二。 神君放手,黑袍飞向苏景,黑风般围他一卷即逝,再看苏景身上,黑袍挺括衬人容光,七条赤蟒盘身、于袍上缓缓游动,隐约里苏景身周似还有龙吟虎啸之声!又过不久,蟒袍归复阳间之形,重新变作前胸后背斗大“好”字的飞鱼袍,离山前,小捕快,清清透透。 一道神识送入袍内,果然与之前全无区别,就连杀灭骄阳天尊时袍中收去的恶龙煞也还在其中。其实对苏景来说,袍子本身是没有变化的,只是它代表的意义有所改变。影子和尚仍是这鬼袍器魂,他已沉睡,在袍子里安稳得很。 黑袍了给苏景,“刘夫子”仍提着那件大红袍,想了想、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三尸纳闷,彼此交换了个眼色,不明白神君好端端的笑个什么,不过这时候凑趣上一句总是不会错的,三尸齐声问:“神君为何作笑?” “我笑他聪明,选得好、选得赚啊!”老夫子望回苏景。 第六百八十一章 天可开,谁登仙 苏景则是小心翼翼的神情:“不会魂飞魄散么?” 老夫子摆了摆手:“你的情形十足例外,既是例外,便可开例,无需魂飞魄散。” 苏景开心起来:“事情来得突然,一时间还有些想不好。” “无妨,说出来听听,我帮你参详参详。”神君如师长,和蔼可亲。 旁人全都糊涂了,不解其意。 苏景稍作思索:“能让大家全都复原么?” 老夫子缓缓摇头:“袍子行,但你不行。” “还请神君指点。” “大判心愿不可逆天,这一重不必说了,而落于根底,愿术是为:红袍主人鼎盛时力可及之事。力所及,与能无涉……就这么说吧,飞,是兔儿所不能,但不是它的力气不够。和兔子身重相当的鸟儿飞上百丈,需要多少力气?这份力气兔子也有。”话越说越绕,不过苏景却听得频频点头,神君也没有收口之意,又继续道:“力可及,若兔子当大判,最后心愿是飞百丈,红袍可做成全;但若兔子大判最后的心愿是连跑三千里不停歇,红袍无法成全,因兔子本身不曾有过这样的力量。明白了?不看能不能,只看大判鼎盛时的力气,换不换得他最后想要完成的心愿。就说你的‘同伴恢复’之愿,若你一人修为胜过此间所有人总和。你只会杀人术不会疗伤法?没得关系,袍子立刻就能遂了你的心愿、让所有人复原……” 三尸大概听得明白了,目露惊讶,没点规矩的浑人,和神君相处这么一会功夫越发放松下来,慢慢不在乎礼数了,雷动插口问:“你们说的……是判官愿术?” 赤目眉头紧皱:“不是说任满千年才能得此奖赏愿术么?从苏景得鬼袍带现在还不到十个甲子。” 拈花胆子小,垫脚尖去拉扯苏景的袖子:“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咱可不敢占神君的便宜。” 苏景摇头,阿谀奉承:“不是我占便宜,是神君赏罚分明、爱惜良才。” 大判任满千年,卸任时可得“愿术”,除此之外,若大判因公而殆也可得愿术。这一重苏景事先不晓得,直到他选了蟒袍,正式卸任时心中此突现灵犀:可完成一道心愿。 如神君所说,苏景确是赚了,卸任大红袍,为自己赚下了一道愿望。 愿望是好东西,奈何自己的力量有限,莫说想让所有人恢复,凭苏景现在的修为,深得过掌门么?胜得过任夺么?那些离山的要紧人物他一个都帮不了。不提复原,苏景仍有大把心愿,可即为心愿。必是现下力所不能及之事,如此一琢磨……干脆这愿术就是鸡肋。 正苦思冥想,沈河真人吃力来到近前,先向神君施礼告罪,随即问道:“求请神君指点,这心愿之术,此刻不用、可否留待将来?” “可以。” 沈河又问:“今日力薄,将来力重,再施愿术时……” 不用说完神君就明白他的意思,应道:“以他鼎盛时算。” 沈河上前插话只为指点苏景,得了神君解答后他含笑告退。 话说到这个份上,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苏景只觉自己的血都猛地热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压下激动:“便是说……若我有朝破劫飞仙去……我有飞仙之力,想要再带上凡间一人同行。亦可?” 只看力够不够,不问你能不能,此为愿术根本。阎罗点头:“行。” 霍然大喜!愿术乍想是鸡肋,可这个“东西”越存放得久、修家本领越修得高,它就越“值钱”,真正可堪大用的法术。 心愿“封存”,苏景心中自得灵咒,随时可做施展。老夫子这边把手一松,那件大红袍化作一道赤色光芒遁入地面。 …… 封天都一品司内,侍立尤大人身边的花青花忽然身形颤抖,三品袍脱落,身上服色改换一品。他本是苏景的候补判,苏大判卸任之时花青花转正一刻。 包括尤朗峥在内,总衙一众同僚拱手贺喜,寒暄过后,尤朗峥道:“待会你我仔细做个商量,看分出哪些公务于你,阴阳司亘古未有之事,两位真正大判共掌轮回,我算得好运气啊,担子一下子轻了一半!” “谨遵大人吩咐,花青花当赴全力,绝不敢辜负大人。”本性谦和之人,即便今日起身份与尤朗峥平齐了也不可能有丝毫越礼之处。 “除了正务分担外,我还另有个想法,”尤朗峥双目半闭,一边思索一边开口:“起源不提、过程不论,单说你的袍子是从苏景手中接下的,他在任时确定下的那些事情,诸如阳间罪孽阳间了断、重建芙蓉神塔等等,都还由你承担,如何?若有阻碍或不顺当地方,随时报与我知,我会全力相助。” 判官心性不同,花青花本心眷顾人间,听得尤朗峥之言,心中欣喜异常,当即点头。也不等花青花说上一句“必不负所托”,尤朗峥就笑道:“这些事情苏景都会死死盯住,你可得小心些,莫惹恼了他。”笑话过后,尤朗峥的神情平静下来,似是再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摇摇头,只认真叮嘱:“好好干。” …… 离山前,神君元识现,让他选官袍、指点愿术,但这些事情全都算作“分内”,并非奖赏。 蟒袍加身、红袍归司,神君又自袖中取出一方木匣递上前,苏景双手接过、打开来一看,内中为两道黄纸红字的符篆。但这符篆画得有些古怪,敕令只写于纸符上一半,下半张符篆是空白的。 此外木匣中还有一支笔,笔尖殷红、朱墨饱满却不外溢半点,当是拿起来就可以写。 苏景不解,但在神君对他解说几句过后,少年王公面色陡变,目中精光闪闪烁烁,连说话都有些微微发颤:“启禀神君,此等大事我须得与同门有个商量。” 神君一笑点头:“去吧,但须记得,匣开令出笔见天光,半个时辰内非得有个结果才好,否则大令就废了。” 忙不迭鞠躬点头,手捧木匣快步跑回沈河、尘霄生等一众同门身边,开口时声音干涩未退:“符为令,开天、封仙之令,写、写个名字就成。” 连那邪魔田上都能送人飞仙,何况阎罗神君!这就是他对“斩杀钦犯、诛杀册通本销案”赐下的重赏了:两人飞仙去! 谁去? 苏景说了算。 对幽冥、对阴阳司、甚至对阎罗而言,苏景都是个异数。但莫看神君似是个爱说话之人,他却对苏景这个阳身人为何能穿得鬼袍做得大判一字不问,造化神奇、机缘有趣,总会有些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想不到就想不到吧,神君懒去理会,他只做自己想做的。 拿到这份奖赏,若再往深处琢磨下,神君当初或许没想到以钟大判之能,竟未能将田上捉拿归案吧。这两道封仙令,应该是神君为钟大判专门准备的——钟红袍为阎罗、为轮回披肝沥胆,唯一一份牵挂,仅在阳间的妹子身上。 后来还有妹夫,由此王驾赏赐下来的是一双封仙令? 猜测而已,做不得准,阎罗不说苏景哪敢多问,和同门凑到一起赶快商量这两道神仙令用在谁身上才是正经。 沈河全不掩饰心中的诧异与艳羡,“嘶”一声长吸凉气,“呼”一声浊气尽吐,这才恢复了平时的从容模样,对苏景微笑道:“何须商量,神君赏赐于你的宝物,你和笑语仙子携手飞仙去就是了。” 忽闻一声朗笑,豪迈、狂放、雍容气度尽在这一笑之中:“苏景所愿、我们兄弟所愿,攀那一阶一阶、看那一景一景,如今才刚刚攀到元神境界,还有三千年大好景色未见,就此飞仙?不去不去。” 朗笑、说话之人,苏景身边矮神君之首雷动天尊。 一个说完一个接口,赤目俯首挺胸、红眼珠内目光执着:“让善恶有报、现世报,宏志大愿才许下,就这么离开了?还早得很,待人间真正有了现世报,才是我等心愿了了、弃凡等仙之日。” “为人一世,能与诸位相聚相知相守离山,莫之幸也。”拈花的声音很轻,却说不出的大器丰润:“然、诸位还在离山,我等独自飞仙去?不急不急,有朝一日、大家携手并肩共赴仙庭,才是真正快活!” “其实是苏景走不了我也走不了。”不听一直跟在苏景身边,真君对这开天封仙敕令的解说她听得明明白白,直接把实话说了。 阎罗为神君,他在中土无所不能,可不听是莫耶人……这不是说阎罗无法让她飞仙去,而是那两道敕令都是给“土著”预备的。若要封不听为仙,神君须得重写大令。 敕令是早就备好的,“老夫子”只是元识,想要重写他没有这样的本事。 再说苏景……幽冥有律,无论红袍还是蟒袍,穿此袍担此责,任期千年方满,未满时不可飞仙去,这是神君订下的规矩,他的敕令当然不会坏了他自己的规矩。这两道敕令重赏,是给判官的没错,但不是给判官自己用的。 一旁红长老插口:“小师叔,九祖他老人家现在何处,你当是知晓的吧。” 第六百八十二章 投脾气 老祖避入青灯之事为离山众人所不知,但大家至少晓得苏景能找到陆老祖。 如今得了飞仙机会,自是要先奉上孝心。可苏景先点头再摇头,语气里很有些挣扎:“其一,我现在进不去老祖所在之地。”放眼离山,高人无数,但现在谁有这个本事打开青灯? “另则,”苏景继续道:“我还有个顾虑……” 苏景未说自己的顾虑是什么,沈河就点头、语气显出无奈:“谁能骗得了九祖他老人家。” 陆崖九是什么人? 短短几天功夫里阳间连串大战,从天下修宗并力迎抗星天劫数到离山恶战玄天邪修,修行正道元气大伤,如今离山实力比不得全盛时万一,这其间陆老祖困于青灯未能尽上一剑之力。终于,邪魔伏诛、晚辈们得到胜果,然后陆老祖伸伸手就拿走一道封仙令? 陆崖九岂肯做出这等事情。 此事与让苏景找寻天无常丹,落到最后都是“飞仙”,但根子上差异极大,孩子们用性命拼来的东西,陆崖九不会要。 想要他飞仙,就决不能告诉他事情真相,可是老祖何等心机何等目光,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或许懒得追究,真要有一道封仙令摆放面前,他一定会盘问清楚。且老祖哪会听苏景一面之词,多半还会让门宗弟子甚至三尸也入青灯去对质。 苏景聪明?沈河机智?尘霄生林清畔多谋?看他们绑在一起骗不骗得了老祖一根小手指头。 即便能开青灯,骗不过老祖他也不会领受此令。反还会因得知外间事情烦扰了老人的心境。 踌躇中,倒是浑人这时候说了句直点要害之言,雷动皱着眉头:“莫要看轻了九祖。” 把封仙令去给九祖,本就是看轻了他老人家吧。 不听又小声提醒苏景:“小师娘呢?请判官速去寻她,或许……半个时辰她能赶回来?” 苏景摇头苦笑。拿到敕令苏景脑中最先“跳出来”的三个人选就是师叔、小师娘和已经身死道消的贺余师兄。可惜,小师娘心结难开她根本已无意飞仙,那些年在凝翠泊的修炼就只为炼尸炼阵打通阴阳壁垒,入幽冥去“为他找到最后一个亲人”,就算封仙敕令摆放面前她都未必会看一眼;至于贺余师兄,他候补的那个二品判战死西仙亭。师兄应该还没苏醒但已是橙袍加身正印二品判官了。与一品判一样的,千年任期不得飞仙,敕令送不走他。 心中最最合适的人选要么不肯走要么走不了。 掌门沈河开口了,目光扫过诸位同门:“两件事。其一,三祖归仙途中遇害,倾天大仇非报不可,非得有我离山精锐弟子上去查明此案不可。其二,今日离山,古时未有之虚弱,沈河忝为掌门,此时决不能离开。” 沈河不走。 “天下修宗皆遭重创,如今实力最强的反倒是我那妖国了,我在,则齐凤安宁、东土安宁,我离开群妖无人弹压,会出大祸。”尘霄生声音平静,他也不走。 “星天劫数时我去唤醒剑冢,自刺了几剑但因祸得福,领受灵犀,待此间事了就该闭关了。本已登仙有望,又何必再浪费一道大好敕令。”林清畔声音平静,他也不走。说完,停顿了片刻林师兄又道:“莫再啰嗦,大家写名字吧,先写第一人。” 这种法子以前也不是没用过,一众离山长老自囊中取出纸笔,转过身来相背起笔。苏景有幸参与其中,也在纸条上写了个名字。 三尸游走人丛,左看右看,很快拈花的笑声就响起:“你倒真不客气,居然写了个‘我’。” 任夺看了拈花一眼,没有半字解释,转回身把字条亮给同门看,果然,纸上只有一个字:我。 尘霄生、林清畔对望一眼,都面露笑意,亮开自己手中纸,皆为:任夺。 沈河掌门、虞、龚、雷、红、樊等长老的字条上亦为:任夺。 除去不肯走或不能走的,山前众人里还有谁比着任夺更有资格飞仙去。 做千年隐忍,堂堂天宗弟子背负提天下骂名入魔去;修魔功弃正法仍能维持内心清明,执着于沧沧正道;功勋卓著,斩杀六耳无数,但也因修行墨色功法伤及元基,虽已踏入最后一境但破道机会渺茫……他付出如此代价为离山,在座诸位长老谁比他有资格?更要紧的,上去后是要查案的,论心思机变、论隐忍筹谋、论本领手段,在座诸位长老谁能比他任夺、更有资格! 任夺不是虚伪之人,他觉得自己该去,说功劳、我足够;说查案,老虞小龚他们去了我还不放心。 没什么可说的,更不见有人反对,任夺飞仙去。 定下一人,还差一人,众人又把目光望向沈河。掌门真人平时都是好脾气的样子,随和爱笑不像个主事之人,但真有大事需决断时,沈河威严自升,即便尘、林这等长辈也为其马首是瞻。 稍作沉吟,沈河肃容开口:“离山安好、玄天倾灭,非我一宗弟子功劳。” 若非各方赴援、舍命苦战,离山根本支持不到苏景与尘霄生赶回来。到时候怕是连缥缈星峰都会打碎了,纵有离山巅也发动不了“千江水月万里云天”,何谈降妖伏魔。 “一张敕令谢不过所有人,”沈河继续道:“但该谢的总要去谢、力所能及。”说着,手中毛笔再动,于身前纸上写下了第二个名字,亮给众人看:戚弘丁。 第二张敕令,沈河想要送给戚弘丁。 任夺最先点头:“很好。” 确是很好,离山众人全无异议。三大矮宗师古道热肠,这边才一定议他们就催起自己的棺材,把躺在不远处正由离山弟子看护的戚弘丁接了过来。 妄动秘法强激修元以无双一战,战后戚弘丁迎来反噬,总算保住了性命但元基散碎、从此修行路断变成了一介凡人。忽闻得离山高人要把封仙令用在自己身上,戚弘丁愣住了,秀心污口、情不自禁:“肏。” 一字脏言,居然把身边人都骂笑了。 很快戚弘丁也笑了,不拒绝但也不答应,距半个时辰之限还早,够他啰嗦几句:“沈真人,你们不会算账么?” 沈河反问:“戚城主的账是怎么算的?” “无双城落难,被邪物六耳篡夺,是你离山牵头会同别宗精锐杀灭邪魔,让无双城免去天大耻辱,我这没皮之人也被接到离山疗伤,苟延残喘得以活命;” “我伤势太重无望恢复,贵宗苏师叔给我送来奇效灵草与金玉菩提,灵宝圣药于身、戚弘丁才能行功疗伤……无双城欠了离山一个西瓜,我破关斗幽煞天尊,了不得算是还了你们一粒芝麻。你们收了芝麻以后,又把神君敕令赠我?再还给了我一个金西瓜?你们这账目算得太败家了。” 离山、无双两宗,本就是离山施恩在前,且不论什么正道大义、除妖本分,只说恩怨了偿,莫说戚弘丁还活着,就算他入战打到魂飞魄散,离山也当得起。 待戚弘丁说完,沈河缓缓开口:“飞仙是大好事,但离山弟子等仙去,还有一桩血仇大案要去追查、去清算。” 戚弘丁闻言微皱眉,飞仙去查案寻仇?便是说仇家是仙庭中人了。片刻后戚弘丁眉头舒展开来,不去打探离山的仇究竟何事,只问:“今次离山何人飞仙去?” “吾兄任夺。”沈河平静应道。 戚弘丁转目望向任夺:“上去后该如何做、要对付谁,全听任师兄安排。” “事关重大,若真须得戚城主出手相助时,任某绝不会客气。”任夺点点头,总是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离山没赔吧。” 确是没赔,刚刚戚弘丁的账目中少算了一样事情:他自己的性情。 登仙之后,离山之事他又怎么可能坐视不理,就算真要与仙帝神佛为敌,戚弘丁不会退缩半步,到那时且看无双城主、天上无双! 封仙敕令赠与戚弘丁,是离山高义、可博美名传天下;戚弘丁飞仙,必会相助于任夺,要知道当年他被六耳囚禁就是任夺救他出来的;再说修为本领,离山二代弟子中,能胜过戚弘丁的也只有沈河、任夺,余者皆非无双城主之敌,他上去对任夺的助力要大过其他长老。 噼里啪啦、心里算珠儿响动,沈真人心中的盘算稳稳当当,自是不会“亏本”,但真正有趣的地方是:他不隐瞒自己的算计,与戚弘丁明明白白说了个清楚。 离山未赔,但对戚弘丁而言……注定还只能再活二三十年、平凡此生之人能得金身、飞仙去,不是赚是什么。 戚弘丁未道谢,于他而言那一个“谢”字全无意义,伸手自囊中取出了一方木匣,目光望过面前诸多离山高人,最后在沈河、苏景两人间来回转寰,似是在做什么选择。片刻,他笑了笑,因无皮而一笑狰狞:“我觉得自己还是和苏师叔更投脾气些。” 无双城,不同于离山、天元、大成学等名门那么含蓄内敛,他们修行和做事都讲求只问本心不循俗礼,从戚弘丁污口秽言可见一斑,要说离山众人里,也只有坑不了再打、喜欢气死敌人远胜打死敌人的苏锵锵最对得无双城主的脾气。 第六百八十三章 无双传承,王公将喜 戚弘丁打开了木匣,同时对苏景说道:“仙途断灭之人,本不应再存奢望,但有一事心中牵挂实在斩不断,盼苏师叔成全,能受此玉牌……此事可能不太合规矩,万望体谅。”说话间,他从匣中取出了一块玉牌,一面山水阴刻,另面两字古篆“无双”。 无双城,供奉玉牌。 离山有长老、涅罗坞有祭酒、无双城则设立“供奉”之位,只是称呼差别,职责上都是一回事。 不过无双供奉的“条件”会更宽松些,不一定非得是本门传人,若是散修高人,只要心怀正道行事中正、又真有本事,亦可投入城下,最高能做得供奉要职。这是无双城比着其他天宗更开放、开明之处,同样也是无双城被六耳渗入、最终城毁宗亡的祸根。 木匣扣合、玉牌摆放匣面,戚弘丁连匣带牌一起捧向苏景,声音平缓:“姚师叔年事已高、元神境三千年大限将近;我随任师兄去、归仙不知何期……无双城托付苏师叔了。” 好端端,他请苏景来做无双城供奉,为的什么?再也简单不过:传承! 无双城的传承。 苏景望向沈河和两位师兄,三个人同时点头,尘霄生说道:“离山弟子身兼数职算不得什么大事,我不也是妖国君王么……咳,多余和你废话,你那些身份可远远多过我。只是……师弟须得记得一重:无双供奉,不奉无事之人。你能做,便去接;你做不来,便请戚城主另选高明,不可误了同道。” 前半句语气轻松,后半句则郑重严肃,多一重“无双供奉”身份无妨,可在其位就要谋其事。 苏景自是心里发慌,戚弘丁所托不过一块牌一只匣外加一句话,但放在一起何其沉重,让他着实有些踌躇。倒是戚弘丁,口中笑声响起:“我求苏师叔,投脾气是其一、信得过是其二。其三么……苏师叔是离山门下顶顶要紧的人物啊。” 若苏景是个没门户的散修,就算本领再高一倍,戚弘丁会将本门传承大事托付于他么? 以离山的同门义气、同道义气,苏景接下这件事,便是整座离山都接下了此事!戚弘丁又到何处再去找更合适之人。 正道名宿,任谁不是活了几千年的老妖精。戚弘丁自不例外,心里早都盘算清楚了,他觉得苏景不错,但真正信任的还是离山。不过他和沈河一样:不隐瞒,怎么算的就怎么说。 苏景一下子放松不少,想到离山心中便有底了,双手接过戚弘丁手中物,点头道:“当尽我所能,戚城主放心。”后者哈哈一笑:“自是放心的,不会更放心了。” 供奉玉牌收于怀中,再当着众人面前打开木匣,纳乾坤、江山匣,为任夺等人杀灭无双城时夺回来的城主传承、再还于戚弘丁的。 内中三个瓷瓶;一枚小小圆鼓;十七张古篆灵符;一方盛满清水的小小瓷盘、水中几块石头正在灵气包裹下隐隐颤动,不用问,瓷盘正在养一座山;另有七片玉玦、内录无双城嫡传秘法;还有一枚锦囊,打开来精光闪烁灵气弥漫,装着一批上品法器。 如今苏景已是无双供奉,匣中灵符、秘法、宝物都可随便取用。而戚弘丁托付木匣,本也需要苏景修习、熟知匣中法术、法器,否则何以寻找传人指点修法。 戚弘丁托付的是传承,但若换个角度去看,又何尝不是传本门秘法于苏景。 最后,戚弘丁笑道:“我知道苏供奉行事百变,若有些事情不合适打着离山的旗号去做,苏供奉大可亮出咱们无双城的招牌!无双城从不怕行邪佞事,只要道心中正、皆无妨!” 两位封仙之人确定,苏景又上前和任夺低声说了几句话,主要是交代过大师娘蓝祈的身份,任夺飞仙在即,人间事情无需再隐瞒他,真要在天上遇到蓝祈,大家也能互相照应下。 “该说的说完了,这就落印画押吧!”雷动等得不耐烦了,带上赤目拈花,用阴阳司学来的、拉着游魂下油锅的口气吆喝着,将两道敕令分别放于任夺、戚弘丁面前。 两人各自于敕令下半部空白处按上自己手印、写上自己的名字。可完成之后,周围全无动静,不见天开更不见封仙。雷动笑嘻嘻:“莫急,谁能飞仙去,苏锵锵做主!”说着,将敕令、朱砂笔在匣中摆好捧向苏景。 不听乖得很,迎上两步从雷动手中接了匣,托于双手奉苏景,小妖女笑眯眯的:“请大人落鉴。” 该如何做,神君元识早都指点得清楚了,苏景煞有模样,左臂背后横压于腰,右手提肘悬腕,取过笔来在两道敕令上人名、指印处各圈一圈,笑道:“去吧!” 其实他画个圈,这事就算成了,用不着再说什么。不过一笔开天、送人飞仙去这感觉来得实在太好,忍不住口中多出两字废话。 威风凛凛,随幽冥王公朱砂落鉴、一声朗笑,两道敕令绽放七彩光芒,向着天穹直冲而去,眨眼间消失不见。 等一息,青青穹顶突然颤抖起来,摇晃了几下,猛然两道灿金色雷霆轰落之下,正正打在任夺、戚弘丁天灵顶盖。煌煌怒雷却不伤人、只洗炼。当那耀眼金光散去无皮城主尽复原样,皮如玉目若星……何止伤势尽愈,恍惚里众人只见戚弘丁身周空气震颤,重重幻象显现,青山起伏接连碧海汪洋,海角尽头朱红楼阁耸立,龙凤盘旋楼阁间,说不出的仙光旖旎。 随着戚弘丁一个深深呼吸,幻境化烟尽数被他收入体内——哪里是幻象。分明是他气韵仙境,是他思识神海,若他愿意,只消心念一转刚刚身边“幻象”就会化实归真、挤进这中土世界。 仙相自神韵而来、神韵则因金身而起。 两道金雷灌顶,铸下的是任夺、戚弘丁两人的真仙金身! 田上助燕无妄飞仙,是给他打通三劫十二境,一步一步直到修持大圆满,再破道飞仙去;而神君两道敕令,干脆直接把两个凡间重伤修士锻塑成仙,绝非只步骤区别。燕无妄是飞走之后才成仙,任、戚二人此刻尚未飞走但已为仙。 神君赐下封仙敕令,自不会是把两个普通人直接扔出天外了事,那样的话还提什么“查案追凶”。落金雷、塑金身,管是阿猫阿狗得敕令便可得仙家法、仙家力,立地成仙。 不过同为敕令下成仙,实力也不尽相同。这些事情是早在苏景得敕令时就和神君问清楚的:得封仙者的法力深浅、斗战本领,与其本身修行经历有莫大关联。 方先子与任夺相差几倍?两人同时得敕令成仙后,差不多仍是相差几倍。 任夺、戚弘丁两人动作一模一样,先做深吸体会身体变化、再低头看自己身躯、跟着对望一笑、遥对“老夫子”一揖致谢、又对离山前众多同伴拱手道别。连串事情完成,并肩扶摇去,苍穹开金隙现,东土汉家、修行正道两位大宗师飞仙而去。 整个过程持续时间不长,半盏茶光景不到,苍穹合拢再无异常。 苏景、不听等人仍昂着头、眼巴巴地看着天穹,心驰神往。 又过片刻,苏景总算回过神来,平复心中激动重返“刘夫子”面前,致谢过后则是连串问题,从神君何处来、又去了何处、仙庭模样到底如何到中土为何不见归仙再到墨巨灵究竟何方神圣等等,心中疑问尽吐,神君无所不知、不趁着这个机会问清楚实在太可惜。 可让苏景失望的,老夫子缓缓摇头:“阎罗无所不知是没错的,但我非真正阎罗,不过一道元识而已,封于诛杀册只为奖赏有功之臣,你所问我一样不知。” 苏景也不失望:“还有一样东西,想请神君过目,盼能于晚辈指点一二。”说完他又回头望向不听,低低声音:“青灯藤。” 自己的疑问神君解答不来,能帮媳妇解了“青灯藤”之疑也算是赚了。 不知是心底惧怕阎罗还是觉得男人说话自己不该上前,不听并未直接去问神君,而是取出花盆递到苏景手中。 老夫子仔细端详了片刻,扬眉一笑:“这是一道‘乾坤引’啊。” “何为乾坤引?”苏景与三尸齐声追问。微笑中神君开口……嘴巴张开了,可声音没出来。再看笑容也散去、老人的眉头皱了起来。仍是“元识”之故,神君识得此物,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连思索的过程都免了,神君直接摇头,另起话题:“藤儿自何处来?” “得自一方密实自闭的化境小乾坤。” “藤儿是好东西,又被它得了田上的尸身,将来就更不得了了,耐下心思与之慢慢勾连灵犀、慢慢炼化吧,受用无穷。但有一事:决不可让藤子再回到那化境中去了,切记切记。”言语中几处不详,可神君元识能指点的也只限于此。 奖赏已罢、言尽于此,老夫子对苏景道:“还有事么?我这便要走了。” 苏景恭恭敬敬跪拜在地,此刻他又是幽冥王公,神君受得他的叩拜,未阻拦。苏景以大礼相逢神君后,不起身:“启禀神君,晚辈与莫耶不听愿结做双修道侣、喜日将近。” “好、那我便走……你将喜?”神君元识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还道苏景在送别,哪想到他提起自己的喜事。 苏景吃不准阎罗神君在幽冥那时候,臣子大婚他送不送礼物,不过现下自己提出来总是不会错的。 第六百八十四章 下月初九 “正是,托神君洪福,晚辈得遇知心女子,莫之幸!”苏景回答的响亮,身后不远处莫耶小妖女咬着嘴唇笑,很开心。 老夫子点点头:“要贺礼?” 这话问得太直接,苏景可没那么厚的脸皮直接点头。 也不等苏景再做回应,老夫子笑了起来,伸手向前方一指:“那根棍子是你的吧。”顺着指点苏景回头望去,一杆真火大旗猎猎迎风,“恶人磨”三个大字张扬狰狞。老夫子指的是旗杆。 “恶人磨”的旗杆本为苏景在摩天刹所得罗汉法棍,在邪庙为诛杀六耳归仙苏景发动丈一神剑,遭反噬法棍断。后来苏景将法棍重新炼合,只是棍中法力大打折扣,就给恶人磨做了战旗的旗杆。 老夫子只是元识,不过照样法眼如炬,一眼看出苏景与“旗杆”的联系。 待苏景一点头,老夫子招招手,“恶人磨”大旗凌空漂浮,欢喜罗汉棍则落入老人手中。 随棍子入手,老夫子微扬眉,“咦”了一声,对苏景道:“这棍很不错啊。” “棍为远古时西方神僧以大手段祭炼的法器,机缘巧合为晚辈所得,可惜为抗强敌,这棍子替晚辈死了一回,由此失了威力。”苏景如实回答。 老夫子打量了法棍片刻,忽然双手运力,啪啪脆响连绵,他竟将此棍折断。 苏景这边人人吃惊,赤目急得直跺脚。要不是雷动拈花死死拉住,他怕是就要去和阎罗王拼命了。但苏景在最初惊诧过后,眼中又显出惊喜之色:他看得清楚,当初这法棍怎么断的,此刻老夫子就让重新炼合后的棍再如何断。 有人骨头折了,被庸医诊治后断骨错接,病人就此残疾在床。复又得遇名医,于错接处重断其骨、重做接驳,病人痊愈、休养数月后弃拐离床去……这样的故事于东土算不得太罕见,至少曾真实发生过。此刻老夫子对法棍所为,大概一样的道理。 法棍截截断碎,十几段散落在地,老夫子手中只执棍尾,双目半闭默运神咒。三息过后,棍尾断茬处忽然绽放金红光芒,应与之相邻那一截法棍猛从地面跃起。断口接驳一起,发出“当”一声仿若洪钟大吕巨响。 再过五息,第三截断棍跃起地面。断口接续、当地巨响;继而十息功夫,第四截法棍跃起……如此往复,一截一截断棍被不断接连,而阎罗重炼神棍的法持也越行转越缓慢。 罗汉法棍非俗物,苏景面前并非真正神君,一段元识而已,行此重大法术也颇为吃力。直到一炷香时间过去,罗汉法棍终又重新完整。老夫子放开手,法棍不沉落不飞去,静静横悬于老人面前。 棍完整,但棍身斑驳,一道道“伤痕”细隙仍陈列,清晰可辨。 做一次深深吐纳,老夫子伸出枯木似的手掌,沿棍身用力一抹,旋即只见金光自棍中猛烈绽放,煌煌夺目让人不敢直视。苏景脸上的喜色更浓,这法棍早已认他为主,与主人间有灵犀相牵,苏景能察觉法棍正复原、正圆满! 持续一刻时,棍上金色光芒才渐渐收敛,老夫子微笑负手,对苏景道:“你再试一试。” 伸手一招,法棍飞到身前,苏景执棍,于地面轻轻一顿,“咚”一声响中,金色涟漪翻卷、散开,苏景消失不见,换做一个青年僧侣,光顶赤足,僧袍开敞露怀。 衣衫不整,却又哪有一丝狼狈相,和尚清透俊秀,眼光明亮笑容惬意。 和尚与苏景长相完全不同,可如知他是苏景,越看也就越相像;若不知,则无论如何无法将其联想到苏景身上去。 “妖魔除尽、玉宇澄清、扬手欢庆、心花怒放……罗汉欢喜。”和尚微笑,缓缓开口,欢喜罗汉欢喜偈。绝非故意做作,而是心有所感、由衷诵念。 神君神术,重铸欢喜罗汉法棍,让此宝尽数复原,苏景又得回“欢喜罗汉”的变化,勿用问、也多出一条真真正正的性命! 听上去只是“修棍子”,可实际里这份礼物送得奇重!苏景修行五百年,南荒西海幽冥跑个遍,遇到过多少敌人、打过多少架?方先子、剑尖儿剑穗儿、白羽成等人都比他修行的时间长,可谁的斗战能多过他、谁遭遇过的敌人能强过他?比起同门、同道,“好勇斗狠”这四字头衔苏景是逃不过了。 一般变化、一条性命送给好勇斗狠之人,简直天大珍贵。 众人尽告大喜,目光都在苏景身上转来转去,很快大伙又发现一件新鲜事——“欢喜罗汉”的黑色僧袍上,七条赤蟒纹绣不变,鬼袍随主人变化而变,蟒绣不消,平添威风自不必说了,真正奇怪的是那七条怪蟒正缓缓游弋、自袍中游到了法棍上,层层相盘、化法棍天蟒大篆铭纹! 鬼袍蟒纹是神君赐下的,罗汉法棍是夫子修复的,两重宝物自有相通之处,蟒可在棍、袍间随意游弋。 心念转、变化收,苏景重新现身,真心诚意再做大礼致谢,不过夫子挥袖拦住了他:“顺手罢了。”说着,老人扬起手,在自己的眉心轻轻一捏,一簇烫金色光芒被他拿捏于指尖,随即轻轻一弹,眉心灵光射入法棍。 老夫子这才真正轻松笑了起来:“新婚大喜,阿骨王与王妃万世好合!”三尸面面相觑,一时间没明白“阿骨王”这称呼从何而来,不过转念释然,既称王总须得有个称号,阎罗封王、赐号,七蟒盈袍,阿骨王驾。 罗汉法棍中又被种入新法度,苏景执棍心念一动。遽然天阴沉,抬头望去,森森然百里巍峨王宫陈列于天,正正压在离山上三千丈处,宫前有天碑一座,四字巨大鬼书旁另配小字汉篆:阿骨王台。 这才是神君的真正贺礼,王宫一座。 本想将此宫法度置于棍中。取得棍后又发觉内中法度非凡、顺手修好了它……正如夫子所言“顺手而为”吧。 欢喜固然,师尊光明顶被毁、不听仙宫被吞,新婚正缺了个自己的小房子,神君就给送来了。但苏景又稍觉不妥,宫凌于天,压在离山顶上让心里不踏实。 苏景心念再转,想让天宫降落、摆放离山旁边,却不料忽觉天地晃动。定神再一看,自己已然置身宫殿大门处。四周广阔却漆黑,分明来到了地下深处,再看宫前巨碑,四字稍变:阿骨王墟。 夫子就跟在他身旁,语气清淡,解释:“在天阿骨台、入地阿骨墟,无论上天入地,总归是你王宫;无论是台是墟,都为我幽冥一方王驾威严所在,让它置放何处随你喜欢,但阴阳互补却不并立,你想让宫殿与阳间建筑平齐高矮是不行的。” 苏景心念再转,阿骨墟收入法棍,与神君一起重返于地面。夫子摆摆手止住了苏景再做致谢之礼:“昔日我在幽冥时,驾前列土封疆十三王,无论哪一个,都对阴阳司心存恭敬,都将红袍判视若知己。” 苏景明白夫子话中之意:“神君放心……” 才说四个字,夫子就摇头打断:“没什么不放心的,太平就好……太平最好!”话有些古怪,可神君再无半字解释,这次连“还有事么”都没再问,身形微微模糊一下,就此飘散去。 神君元识是什么?说穿了,一段法力。老夫子虽惟妙惟肖、能和苏景有问有答有说有笑,但他并非“活人”,“离开”也不是返回真正神君那里,只是任务完成就此散去、化烟归云雨、化尘归泥土,再不存在。 苏景不敢怠慢,即便元识已散,他仍对夫子之前立身之处做拜别大礼,礼毕起身、才转回头就迎上了一双妖冶、快乐的眸子,不听的眼睛亮极了:“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苏景明白:“听你的。” “脑筋有些乱,今天什么时日?”不听一时间记不起今天是几月几了。 苏景从幽冥打打打、回到阳间又是打打打,哪知今夕何夕,还好总是有明白人的,红景从不远处提醒:“冬月廿一。” 不听算了算时日,好像有些等不及、但还是勉强忍了,问苏景:“十八天后,腊月初九可好?” 要笑语花开遍中土,要每月初九清晨时分天下人的目光齐向东!不听的宏志大愿、初九时的风光大嫁! 苏景笑,满心满眼的快乐:“下月初九,娶你进门!” 不听笑,不知不觉里捏起了拳头,怪用力:“下月初九,做你娘子。” 自从那年齐喜山中,莫耶妖女遭遇丧修余孽,一晃七八个甲子过去,相识几近五百年了。苏景、不听的经历各有离奇之处,可单以两人情事而论并没太大挫折。不见情海生波,不见生离死别,到得修成正果时,却仍是说不出的、快要炸开来的快活。 情投意合,水到渠成。我娶你嫁顺理成章,小小有些阻碍,也不过是苏景明知她是邪魔地妖女仍愿娶,不怕天下责难;也不过不听明知两人身份悬殊还想着风光大嫁,于人间种了些花儿罢了。 三尸暂时顾不得提本尊开心,赤目望向沈河:“启禀掌门真人,苏景与不听喜事,定于下月初九。” 拈花跑向顾小君:“苏景与不听喜事,定于下月初九!” 雷动驾童棺飞向裘平安:“苏景与不听喜事,定于下月初九!” 这几声竹杠,一定得敲得响亮到阴阳两界处处得闻。沈河真人开心而笑,对身边同门吩咐几句,喜典礼庆自有长老们去安排,无需掌门操心。随后沈河、尘霄生、林清畔三人起身,其中尘师兄对苏景道:“师弟,近一步来说话。” 第六百八十五章 人不可貌相 吉日定下,十八天后腊月初九,虽说所有人心里有了准备,但喜事具体日子确定,离山前也少不得一番热闹。苏景则跟随掌门人和两位师兄暂离喧嚣,四个人搭乘着三尸的童棺,自附近找了个安静地方。 下来童棺、席地而坐,大家都重伤,这个时候实在不用再讲究礼数了。沈河先对苏景解释过离山巅失踪、门中精锐弟子外出遍寻天下而无果这些经过后,问道:“师叔,扶乩师姐现在还好?” 苏景点点头:“离山巅归阵、千江水月万里云天发动过后,她在黑石洞天内昏睡过去,人安好,只是需要静养。” 离山巅现在离山中,与诸多缥缈峰在一起。虽然离体,但黑石与主人自有灵犀相连,洞天内的情形苏景一清二楚:“再就是……离山巅归阵时,我能感觉扶乩心智明澈,当是恢复记忆了,待她醒来,有关诸事当会有个明白答案。” 沈河点了点头,口中话题换到了“离山巅”上:“贺余师兄在时,曾与弟子定议,离山巅已成苏师叔气窍大穴,除非特殊时候,否则不用此巅顶再归入星峰行运之阵,就由师叔带着了。” 尘霄生与林清畔同时点头,表示此事他们也知情、同意,林清畔微笑道:“师弟无需挂怀此事,离山巅被离山真传弟子带着,本也算顺理成章。” 这事确实让人头疼,黑石不止是穴窍,还是苏景宝瓶三乾坤的地面之一,是他的身基、修为极重要的一部分。难得掌门、师兄都如何体谅,苏景除了感激仍是感激。 其实这就是离山了:志同道合之人聚拢在一起,修仙为宏志大愿、护道为众心所向,离山荣光为誓死之守护,而这门宗对弟子的责任便是:教好每一个人、不惜一切办法让他们达到自己能够达到、应该达到的最高极限!莫说苏景身份高辈分高,就是扶苏、白羽成这些还未成气候的真传弟子,若在机缘巧合下将离山巅炼化为自己的气窍,掌门人也照样不会去追讨。 离山宗内再贵重的宝物,也贵不过离山弟子的仙途修路。 尘霄生接口,话题突兀:“师弟,你来做离山掌门如何?” 苏景吓了一跳,脱口道:“这怎敢使得!”玩笑绝不是这么开的,所以明白师兄虽在笑、但绝非随口戏弄。所以也就更惊骇了些,直接从地上跳了起来。 跳得还很高,足足七丈! 林清畔诧异而笑,对沈河、尘霄生道:“跳得可真高,果然洗炼非凡。” 蹦上七丈再落下,苏景才发现——好像力气恢复了些、伤势痊愈了些、真元也在迅速凝聚,会如此全因破无量、得洗炼。重伤没错,不过这份伤势大半是被无量雷劫打的,如今洗炼的好处渐渐显现,这次苏景伤势愈合速度会很快,至多一个月的光景便能重返巅峰。 “大喜之日,或能恢复个四五成了,足足应付,足足应付了。”尘霄生,堂堂九五之尊、真正前辈名宿,说起怪话来也语气十足,而笑话过后,尘霄生又把话锋转回:“贺余师兄应该和你说过吧,缥缈星峰各有其职,但最适合做掌门人的,非刑堂长老莫属。” “刑堂长老了解宗内各人。所以这一职为重中之重,一向都是掌门人最得力的辅助……或者说,刑堂长老其实也是最适合做掌门的”贺余师兄当年教导言犹在耳,苏景自不会忘记。当时苏景只是觉得师兄随口一提罢了,可今天听尘霄生再提起此事…… “当年小师叔从西海归宗,请您来做刑堂主事长老,本是藏了两层意思。一是八祖的天道与刑堂行事契合,小师叔来主掌律水峰,会对您参悟天道有些启发。”即便是私下“闲聊”,沈河的言辞也全不怠慢。对苏景以敬称相待:“另一重便是晓得师叔带了离山巅……有些事情总是要提早准备才妥当。” 在幽冥苏景真敢去做个一品大判,但“离山掌门”之位,他哪敢领教,苦笑摇头:“掌门、师兄们也说,我得离山巅纯属机缘,哪能因此就让我来做掌门……”说到此,苏景忽有想起一件事,瞪大眼睛:“你们之中,有人修的天道是机缘?” 三位高人都笑着摇头,他们的天道皆非“机缘”。 很快尘霄生的笑容浅淡了,声音平静:“师弟,你当知:人不可貌相。” 刚见过阎罗、和不听定下了婚期、又被对面三人“怂恿”做掌门,苏景的脑子十足乱,没能听明白师兄话中意思,愣了下,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这不是机锋,无需苏景回应尘霄生就直接点题了:“苏景,我们几个都老啦。” 人不可貌相,我们都老了。 林师兄本就是个老人,摸摸自己的胡子,笑容平和:“三千年飞升大限,我还差六百年。” 沈河真人本是中年人,但硬扛星天劫数时真元耗尽,此刻显得比林清畔还要再老上三十岁:“三千年飞升大限,我还差八百年。”入门时他的资质比着林清畔还要更好些,破无量前进境奇快,是以两人虽差着一辈,沈河的大限却只比师叔少两百年。 白藕法身使然,尘霄生看起来永远那么年轻秀眉,可他伸出来三根手指,不言而喻,大限只差三百年! 在幽冥时苏景就想过此事,是啊……他们都老了。 无以言喻地,忽然觉得心疼。悟透天道后,非但未能淡漠,反倒愈发珍惜了。本为重情人,修行越深便越不会忘、便越珍惜! 年纪长了,修行深了。有朝一日会突然发现:重视变成了珍惜。 再不珍惜,他们就走了。 “掌门人选,不看离山巅在谁手中,沈河没有离山巅,还不照样是离山首领、拎水真人么。”提及师侄儿的道号,林清畔笑了起来:“关键是,老得不止我们,还有离山诸位二代弟子。沈河走后,他们又还剩得多少时间呢?第三代真传中,各有出色之处,但还欠缺磨炼……” 不怪晚辈。只因中土世界太平了好一段时间,再就是长辈们稍稍有一点宠溺。其实不止离山,几大天宗皆如此。 倒是苏景,一半是辈分高没人能管得了他。另一半是他自己净“瞎折腾”,这些年里东南西北阳间幽冥跑了个遍,现在的境界和一身的本领都是他在风里火力打磨出来的。 相比之下,诸位离山真传为静谧山谷中的锦绣花儿,苏景却是塞外原上迎抗着凛冽疾风的韧草! 更难得的,是他做成的一件一件事情里,映透出的心性!跨线踩界行事无端,但那一颗向正、向道之心却再也明白不过。 尘霄生又把话茬接了过来:“选掌门,与离山巅无关,但若那个最最合适做掌门的小子刚好又带了离山巅,岂不是更妙、岂不是天意?” 沈河轻轻咳嗽了一声,面上笑容不变但目光肃穆:“弟子越礼,忍不住要矫情一句:别家门宗我们不必理会,但离山掌门,非权位,而是责位,这一副担子总要有最有担当之人来扛的。” 忽然间,苏景想起了自己那三个浑人尸尊,平时只道三尸说话一句接一句默契天下无双,今日见到掌门、两位师兄这离山现存三大高人说起话你来我往,竟也毫不逊色。 而苏景又是个什么样的性子?遇逢大事,他会犹豫会抽搐,可真要横下心来,又有什么他不敢的!师兄、掌门他们说的都是真心话,苏景信得过他们的,既然他们说自己行,哪又何妨一试!咬牙再咬牙,苏景不再去做废话推辞、稳稳点头:“那我就试一试,但需得诸位……” “慢!”尘霄生忽一摆手,打断了苏景。 林清畔笑得特别开心:“师弟啊,不是让你现在做掌门。” 沈河本也是开朗心情,也在笑,指着自己的鼻子:“启禀师叔,弟子距离大限尚有十几个甲子,至少最近这三四百年我还应付得来。” 苏景愕然,尘霄生哈哈大笑:“要你做掌门没错,不过将来事情,是需得你心里有个数。” 苏景眯眼睛,仔细回想刚刚谈话过程,片刻后笃定了:成心的!他们成心的。 准备让苏景将来执掌离山门户是真的;在交谈时故意误导他让他以为现在就接任也是真的。 前一个“真的”是为让他心里有个准备、以后大家会在宗事门务这些方面对他着力培养;后一个“真的”则是三个老怪物和小怪物开个玩笑。无伤大雅、只有真正自己人之间才会开的玩笑……于修行高人而言,这事情何等无聊,可面前三个加起来一万多岁的老怪物笑得十足开心。 这也算是离山情怀么? 苏景想无奈甩手,结果才甩两下自己也笑了,能被他们开玩笑心里居然还挺舒服的,不知此刻“心里挺舒服”算不算小师娘说的“拍子”。 笑了片刻,掌门换过了话题:“还有一件要紧事情要想师叔禀报。离山下,六耳杀猕封印。” 苏景扬眉,那封印非同小可。 迎抗天星劫数时,离山山基遭重创,大山沉陷过半,封印也受到不小影响。中土阳间修家共抗陨星时,离山下守卫封印的镇士并未出手帮忙,但他们亦不得闲,皆尽全力维护那封禁法术,这才勉强保住了封印不曾立时破碎。 大概说过缘由,沈河继续道:“现在那封禁阵法仍行运,但不稳。” “还能坚持多久?”苏景问。 沈河摇头:“没办法确定,要看运气了。” 现在的封印是离山师祖三千年前施展大法力重新加固的,内中法术不仅威力强大,且玄虚复杂到极点,以现在离山弟子的状况,想要再做修补无疑痴人说梦。 人间抗天星、幽冥除墨沁、杀灭玄天道。接连恶战不停,一桩又一桩的大祸被消弭,可劫数仍在,此刻轮到了:被困在地下无数年头的旧圆凶獠,六耳杀猕! 封禁法术随时会破,六耳重见天日之时不远了。 忽然又风掠过,吹在身上微凉,苏景抬头望天,满天星月隐没、东方却仍黑暗重重,正是黎明前最最沉黯时候。还有,不知何时阴云飘来,刚刚那阵凉风正是雨前风。很快下雨了,不大,淅淅沥沥地。 苏景望向东方时,疤面青衣也在眺望东方、坐在画舫篷顶上。 手边一杯早已冷掉的残茶,他一口一口抿着,喝得津津有味。秦淮河距离山甚远,此间天空净好,无风无雨亦无云。不多久,东方鱼肚白现,天破晓。 不少靠近岸边的画舫开始有人进出,杂役佣人登岸去买早酒、丫鬟婢女趁着晨光岸边去伸展下身体,谈不到繁华忙碌,但也透出些浅浅淡淡的人间生气。 几乎同个时候,疤面青衣身前空气微掀涟漪,一个大头侏儒现身,下跪行礼:“肖斗斗拜见吾主。” 侏儒穿着一件银光闪闪的袍子,映上东方初透的阳光,很有些耀眼。但也因衣袍太闪亮,衬得大头侏儒愈发丑陋了。 “来,坐。”疤面青衣心情不错的样子:“喝不喝茶?”说着把手中只剩下一个底子的残茶递了过去。 侏儒肖斗斗不喝,自怀中摸出一个皮囊递向了疤面青衣:“肖斗斗复命。” 接过皮囊掂了掂,疤面青衣面露笑容:“不少啊,辛苦了。” “托主上洪福,肖斗斗幸不辱命,杀猪七百零三头。” 疤面青衣将皮囊打开,血腥味扑鼻而来,乾坤囊中密密麻麻皆为人头——所有头颅的头皮都被利刃刮去,清晰可见血淋淋地天灵盖正中,赫然一洞,看上去有些像眼窝。 天灵盖上长出第三只眼的头颅。 双手一搓,连乾坤囊带内中人头尽数化作齑粉,随风散去,疤面青衣开心而笑:“怎么,心里不痛快么?” 面前侏儒肖斗斗的面色随恭敬,但眉头始终微皱。 闻言肖斗斗摇头:“不是不痛快,六耳为猪人为狗,杀猪屠狗属下心里不存半分怜惜,全都死了活该!只是我有些想不通,猪狗自相残岂非最好,我们又何必理会,尊主命我狙杀那些准备趁修行道虚弱起事的六耳,岂不是帮了那些正道恶犬。” “不明白么?”疤面青衣把残茶尽数倒入口中,笑容愈发欢畅:“自己去想,实在想不出就忍住……到时候我请你看天大好戏!” 尊主的性子便是如此,时而惜字如金,时而言之甚详,时而还会卖个关子,全看他的心情了。肖斗斗无奈应是,站起身来准备施礼告辞,不料就在此刻,河岸边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疤面青衣主仆循声望去,旋即两人同时皱眉:岸上来了个怪物。 毛发浓重,人形状,双手双脚,却仿佛大猿猴似的,四肢着地缓缓爬行。怪物低着头,双眼望着地面,但绝非无视前路——在他的天灵顶盖上,赫赫长着一只眼睛。 头顶独眼受伤了,眼角淌着脓血,半只眼睛通红,但仍睁得圆、来回转着观察前方。 不止头顶开目,腮上两侧也还各生了三只尖耳。 爬行中,怪物时不时会抬起头,三只眼睛同做微闭,抽着鼻子做仔细闻嗅,似是分辨着空气的味道。怪物的人中与上唇生得又短又浅,随他鼻端抽搐,上唇翻起露出满口獠牙。 疤面青衣与肖斗斗又怎会认不出,来得分明是一头六耳杀猕! 只是这世上的六耳,要么被封入地下、要么缝目削耳挫牙潜伏人间,哪会有这等“明目张胆”行走于世的,生怕自己死得慢?又或是以为修行正道元气大伤、再无人能斩杀他们了? 肖斗斗最近自主人处领受的命令便是“杀蛰伏于人间的六耳,不许他们趁机作祟”,见到岸上情形森然冷笑:“敢以本相出来招摇的猪猡,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言罢正欲飞身上岸,疤面青衣却伸手拦住了他:“他不太对劲,再看看。” 果然是不对劲的,岸上的六耳杀猕,目光里浓浓尽是迷惘,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般,对周围凡人的惊呼也不作理会,闻嗅着、爬行着一路来到岸边,低低垂头又闻了闻江水,确定这水可以喝,尖尖的紫色舌头伸出在水中一卷,好像猫儿似的舔水来喝。 再也简单不过动作了,江心处的疤面青衣却陡然面现惊诧,他身边的大头侏儒则“嘶”一声倒抽冷气。 修行高人,护身灵识总会行布四周,疤面青衣主仆自也不例外,这方圆十数里的河路尽数被他们纳入灵识探查的范围,是以两人“看”得清清楚楚:岸边六耳杀猕舔一舔,十余里河路内所有虾子,无论藏身泥地石缝、还是浮游水中各处,尽数被六耳收入口中、吞掉。 所有虾、只有虾。 河中再无虾,但鱼儿蟹儿水藻蛎贝全无伤损。 眉头还皱着,疤面青衣居然笑了,问身边肖斗斗:“你做得来么?” “一舌打尽”水中虾,不伤旁类。肖斗斗摇头,他没这个本事。疤面青衣“嘿”了一声,怪话:“他爱吃虾。” 吃过虾,岸边六耳头顶的眼睛不再乱转,牢牢望向了青衣主仆……看了一阵,他双臂微微一撑,人立而起,改顶目为面目,继续注视着疤面青衣两人,脸上神情不变,仍是满满地迷惘。 又过片刻,六耳跨步入河,向着疤面青衣走去。 第六百八十六章 青衣捉鱼,和尚接旨 下水前,六耳杀猕自岸上一路走来,脚下不曾留下丁点痕迹,似乎身比枯叶更轻,即便走过水边青泥亦无足印。 但踏入水中、一步一步走向和疤面人所在江心画舫时……脚下足印显现。 是真的足印、于水中。 不见涟漪、踏步过后足印不消,他踩在水面仿佛踏沙漠、雪原,一步一个脚印。 东方破晓,秦淮附近天色青蓝如镜,六耳留在河面上的脚印竟也真的倒映于天!只是那天空中留下的足印倒映,为殷殷血红颜色。 行于水、凝脚印;影于天,血足迹! 肖斗斗眯起了眼睛,晃手取出一枚木铃铛,尊主法驾所在,周围自有精锐高手布防,放这头古怪六耳靠近已是大大失职,又岂容这六耳再冒犯主人!可他正要传令众人速速赶来时,疤面青衣又拦住了他:“不用,没用。” 说话间,疤面青衣自怀中摸出一枚三寸长小小木剑,摆放在画舫篷顶,自己则站起身来,缓缓凌空三丈,背负双手居高临下、冷视着正靠近的六耳。 木剑内封着一道护禁法术,待会纵法相斗莫扰了琴倦的好梦,昨夜两人睡得晚,女子需得把这睡眠补回来,否则会老得快。 可至少看上去,六耳杀猕并没什么敌意,他的面上、眼中仍是浓浓迷惑。若仔细观察,还能发觉六耳望向疤面青衣的目光里,居然透着稍稍一点期冀。 不久,六耳与疤面青衣间只差十丈……于精修之人来说,十丈便是“极限”距离了,再靠近对方一旦动法怕是难做及时反应了。但六耳并无停步之意,疤面青衣冷哂,可就在此刻他似是察觉到什么,惊讶颜色自眼中一闪而灭。 下一刻大头侏儒肖斗斗也察觉到主人感知之事,诧异脱口:“百锦?” 百锦是一条鱼。罕见灵物,形似鲤但生龙尾,传说为四渎龙王的后裔,一身奇鳞带百样秀丽花纹,各不相同。天生异兽、能吞吐日月精华以作修炼,但它未开灵智故而算不得妖精。 于修行之人来说,百锦周身皆为奇珍异宝,鳞可结甲辟易天下火法;鱼刺铸剑风云奉法雷霆听召;内脏炼丹,一枚平添水行元三十年,一条八百年百锦可炼成丹丸十五枚;鱼目入药清心普善、保得修家整整十个甲子不会走火入魔。 最最难得的还是它的皮肉。以秘法炮制后,可带入深海去钓蛟。海中恶蛟最是喜欢这种鱼肉,一旦吞吃掉受了的法术百锦肉,恶蛟就只有两个下场:或是拜奉“钓鱼人”为主;或是身死道消。这不是“中毒被要挟”,而是天择。不由钓鱼人做主,更由不得恶蛟。可不管怎样都是稳赚不赔的,前一种情形自不必说,后者的话,即便只是蛟尸也是百年难寻之宝。 百锦很好,可这等奇物一来极少现世,二来奇难捕捉。疤面青衣算得一方雄主,好端端的跑来“驻道秦淮画舫”,就是因为发现这附近有百锦的踪迹,不过一晃不少时日,想尽了办法也未能抓住这神奇鱼儿,万不曾料到现在它竟自己游出来了。 肖斗斗伸手入囊,密语主人:“属下斩杀六耳猪猡,主人专心对付百锦。” 可把肖斗斗急坏了,疤面青衣竟还是摇头:“事情不对头,少安毋躁。” 百锦来得奇快,这边密语未落,宽阔河面忽然暴起连串泼剌剌的怪响,百锦跃出水面。锦鳞映照下,刹那间河面奇光绽放,身形八丈开外的巨鱼直扑六耳杀猕! 扑、却全无伤人之意。修家灵识解开得鱼儿气意,百锦摇头摆尾迎向六耳,竟是满满地开心欢喜。 六耳走得很慢,脚步不停伸出手,未推未挡,只是摊开了手掌,好像接一朵从天而落的蒲公英似的,接住了那条比着大船也小不了多少的斑斓鱼儿。 鱼儿落入六耳之手,肉眼可见它的身形迅速缩小,身上金鳞颜色不变但鳞上的花纹却转活了一般,层层纹路游走变化……六耳又三步后,八丈大鱼缩至八寸六分,鱼身上那百样花纹则化作一幅完整图案:赫赫然,一幅中土世界版图!南荒何处、北原怎样、半沉的离山、几大天宗败阵化作的巨坑……今时此刻中土山水模样,尽缩于这一条小小的八寸六分鱼之身! 再也忍不住心中惊骇,肖斗斗“啊呀”一声惊呼。 鱼儿变化是有名堂的,百样锦绣化作人间山水,化形为一次大精进,现下起这鱼就不再叫做百锦,换名“乾坤水秀”。 形变精进后,它周身宝物的灵效更添不知多少倍,乾坤锦绣的肉配以秘法,是可以去海中钓真龙的。不过现在海里没有了龙,未免有些可惜。 将来若能再得精进,做得第二次精进,自“乾坤水秀”化作“阴阳通身”时,这鱼儿干脆就可以直接破天飞仙、遨游宇宙去了。 鱼得一变,惹人惊奇。但更让肖斗斗心神巨震的是:那六耳。 明摆着的事情,是不远处迷迷糊糊的六耳杀猕为百锦做点化、添造化!伸伸手掌、三步之中,化百锦为乾坤水秀,这是不折不扣的神仙手段! 始终深藏不出的百锦有高深修家都难比拟的灵性,晓得这头六耳怪物能给自己帮大忙,这才冒险现身…… 又何止肖斗斗,连疤面青衣都未能抑制自己心中惊奇,不自禁瞪大了眼睛。 六耳随手将鱼儿扔回水中,继续向着疤面青衣走来。 行走同时,六耳的鼻子还在不停的提嗅、分辨着疤面青衣的“味道”,越靠近、越闻嗅,他眼中的期望之色就越浓重。而希望之外,杀猕丑陋面上又多出了一份亲切。 他亲切,肖斗斗可一点不亲切,对方几乎走到画舫边缘了,哪还能容他再做靠近,翻手亮出了自己的宝物三江环,沉声道:“来者止步……” 话未每说,六耳杀猕便告止步。 不止停步,且还身形晃动、三眼齐齐上翻,咕咚声中一头栽倒于水面。旋即,沉底了。 轻松点化神鱼之人,来自旧圆的凶狠怪物,竟就此倒下了。六耳摔入水中,身后水面留下的两排脚印就此消散;天穹上的“足迹倒影”也随之化开,丝丝缕缕、血纹似的飘荡开去。 肖斗斗心思转动奇快。立刻抬头望向疤面青衣:“尊主神通……” “我未出手。”疤面青衣摇了摇头。片刻后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笑了,喃喃自语:“造化?”言罢招呼肖斗斗:“你捉奇鱼,我抓猪猡!” 六耳杀猕真正昏厥,和尸体也差不多少;那条怪鱼则因刚刚化形,身基不稳也陷入沉睡,两条“大鱼”再好抓不过了…… 秦淮河上,疤面青衣主仆抓鱼之际,老态龙钟之人走在小路上。 小路前方不远处,一片连绵大山:原本清静之山,因天数剧变而沉落过半,虽也还苍翠但灵秀不再,狼狈且沧桑,离山。 离山附近阴雨连绵,本就不平整的小路再添泥泞,老人家走起来就更吃力了。 吃力、蹒跚,不过老人走得很“干净”,鞋子踏入泥水时,便如火炭落入薄雪,无论泥巴还是雨水顷刻消失得一干二净。雪化了至少会有水渍残留、会有水烟微腾,可小路泥沼没得全无踪迹,凭空、不见了。 脚下干净,鞋子干净,衣衫干净,就连脸膛也是干净的,人老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头发白得仿佛北原冰川上万年不曾融化的冻雪,可老人面上不见一丝皱纹。 没有皱纹、没有胡须、甚至连眉毛都不存,他脸上不见一根毛发,面色奇白、嘴唇则红得似是涂抹了一层鲜血。 还有他的眼睛,瞳仁乌黑、眼白返青,无论何时看上去都清爽明亮的眸子,却笼着一层浓浓的困惑……正前行中,身前十余丈处忽然闪出一双人影:头顶戒疤、身形强壮,身上僧袍开敞袒胸露怀、手中禅杖珥环轻响——苏景麾下,损煞僧兵中的两人。 左首僧人朗声道:“剑宗封山,离山方圆三百里内不容通行,还请老丈恕罪,若无要紧事情这便请回。” 右手僧人又补充道:“如真有急事在身,小僧愿送老丈一程,绕山而去。但需得耐心等候一个时辰。” 损煞僧出身佛家圣地,斗战时个个罗刹附体、平时则谦和有礼,说着僧兵对老人笑了笑:“看看还有没旁人需要小僧接引过去,凑一起方便些,不过老丈放心,纵等上一个时辰,到得地方也比老丈独自赶路更快得多。” 离山暂作封境,有损煞僧兵负责把守各条同路。 老丈站住脚步,皱起眉头打量着面前僧兵,片刻后忽然一抖袍袖,开声长唱:“留郡赵得一之四子赵晨、洪武洲陈福开之次子罗山谷接旨。” 声音又尖又细,纯粹无比的京宫腔调,纯正无比的内侍唱颂圣旨声音。 两个僧兵之前未看出老汉脚下的蹊跷,只道对方是凡人。老人被拦路,忽然喊出“接圣旨”,何其可笑的事情,但两个和尚大吃一惊!还不等对望一眼忽觉古怪力量自冥冥涌来,身不由己跪倒在地。 不过旋即怪力一变、又把两位僧兵扶了起来,对面老汉摇了摇头,歉然道:“咱家糊涂了,竟忘记出家之人接旨无需跪拜,两位法师勿怪。” 和尚站起,却无法稍动,空有一身法力但无以施展。 对面老汉双手一分,凭空里展开一卷皇令,唱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内臣秦吹奉职差公,损光损慧二僧不得拦路,钦此。” 不伦不类的措辞,两位僧兵目瞪口呆。 损煞僧兵皆为沙场百战、身死于厮杀后不肯散去的凶戾军魂,被弥天台高僧带回古刹点化,化凶魂为佛法僧兵。既为僧兵,自有法号,他们两个法号正是损光、损慧。 怕是连苏景都不知道他俩叫什么,这太监似的老汉却知晓? 知道法号还不算什么,两位僧兵战死前、上一世的出身凡俗间的名姓,也一样被老汉随口喊出,尤其那个“损慧罗山谷”,他爹本名陈福开,洪武洲人士,在家乡与人争执失手打死了人,这才背井离乡改名换姓,逃到外省改姓氏为罗……这个秘密就连点化他的弥天台高僧也不知道! “两位法师请接旨。”说着话,太监似的老人颤巍巍迈步上前,将手中圣旨往二僧手中一放。说巧不巧的,这个时候雨云中忽然响起了一声闷雷。 雷霆响亮,老汉身躯随之微微一震,始终充满迷茫、困惑的双眼中泛起一丝清明,似是被天雷惊醒了一分,身体不动头颅回转、看了看天,再转回头看了看两个无法稍动的和尚,清明光芒散去、目光重又迷惘起来,口中喃喃“我来这里作甚”,再不理会两个和尚,转回身走了,只跨一步人便消失于地平线。 老者一走,两位僧兵身上桎梏消散,重又能活动了,低下头看手中“圣旨”,“奉天敕令”为大字隐修衬绢、两侧银龙真鉴为证,蚕丝穿金仙闪闪荧光,绢上字迹清晰俊秀,正正是老太监念过的那句话,不差半字。最后加盖玉玺龙印,千真万确绝做不得假的一份圣旨。 两位僧兵愕然相顾! …… 离山前,偏僻处,苏景既不知秦淮河上疤面青衣“抓鱼”,也不晓得三百里外损煞二僧“接旨”,他正和三位门中要人聊天,掌门之位不是现在接任、地下六耳封印也没办法去修补,苏景有这点好处:着急于事无补,何不放开胸怀?反正自己以后会常驻离山,真要有天封印失效,那便法术剑术上再斗个你死我活吧。 话题很快轻松起来,说一说幽冥时的经历,叹一叹自己与迎抗天劫那场举世之战失之交臂,聊了一阵,林清畔另起话题,对苏景道:“师弟,当知‘天机不可泄露’,破无量悟天道,大都是个人领会便好,无需讲与旁人知道,哪一门哪一派都是如此。嘿,你可倒好,竟还当着天下大声说出。” 修家行事百无禁忌,什么都不怕,唯独对天存了一份敬畏心,是以“天机不可泄露”也当真算得一重忌讳。 “师兄教训的是,是我心性浮躁,悟道之后贪图一时爽快,就给说出来了。”苏景笑了笑。 林清畔叹气,点点头:“既然你都说出来了……不妨给我们说个仔细,天无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尘霄生、沈河真人也跟着一起点头,向道之人,听说“新鲜道”自然希望能听个明白。若苏景压根没提过他们当然是不会问,偏偏苏景说了一半,还真的迎来了无量劫,实在勾得人心里痒痒。 苏景哪会有丝毫隐瞒,翻手取出了一朵花儿,被啃掉一边的太阳花儿:“领悟‘天无道’,全因这朵花。” 第六百八十七章 我是我的天 “花?”三位离山高人对望一眼,饶有兴趣。 苏景微笑,继续:“结宝瓶前,我体内第三座小乾坤成形,气意泄露曾有异象显现,太阳花海盛开于西仙亭……一时兴起,我把第一朵花儿留了下来,移栽小乾坤内,算个留念吧。” 尘霄生回忆当时情形:自己施展“一念沧海一剑青鸾”之术恶战墨巨灵,苏景则受阳三郎冲击短暂沉睡、由三尸相护沉入海底,不久后先是一朵太阳花绽放于体外,正好开在拈花神君的膝盖上,随即无边太阳花园铺满海底…… 苏景能猜到师兄想什么:“就是开在拈花膝盖上那一朵。”说话间他松开手、一道金风相送,将太阳花递到了尘霄生手上。 接过花、尘霄生微扬眉:“是真花?” 苏景点点头,目光稍显兴奋:“嗯,我自己也没想到……自体外移栽身内后,这花儿由虚入实,变成了真的花。” 把玩花儿片刻,尘霄生将其递给身边林清畔,后者先是闻了闻,又从花心实处掐指一拈,拿出来几枚葵花子,磕了、吃了、笑了:“果然是真的。”说着,手中葵花子分给沈河两粒,掌门真人也嗑瓜子。 沈河吃过两颗瓜子,若有所思:“幻花变作真花。乍一想匪夷所思,但若仔细思索,花儿本就是你气意凝结,归回气意起始地,这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本真归源,变成真花倒也顺理成章。” “是,这个道理后来我也大概想通,可是更奇怪的事情很快又来了:这花儿活了。”苏景的眼睛明亮:“扎根于一方礁石,根脉伸展、汲取水养,本有些枯萎的花瓣又复饱满起来,金艳艳的滋润好看。” 由虚入实,幻花成真算不得什么,但花儿可活,真正是一重神奇! 苏景把花儿移栽入离山巅化境内的一块礁石上。 离山巅即黑石,这宝物是苏景的气窍;这座气窍在他结宝瓶的修行中,与黑狱扣合,结做他的三重乾坤之一的“正气小世界”。 关键便在于此了:当化境归入修家的宝瓶乾坤后,质性也会随之改变,除非苏景刻意动念它才会恢复灵秀洞天的本貌……道理说起来晦涩拗口,可尘、林、沈三人何等悟性,都能明白苏景的意思:灵秀洞天,种花能活,等闲事耳;尚未破无量的修家小乾坤,无天道入主便无法开造化,绝不可能会有生命诞生、转活。 西仙亭恶战时,苏景尚未破无量;黑石洞天被他当作了“正气小世界”的一部分,当时并未刻意动念使其回复洞天本质。 说穿了,无天道无造化的小乾坤,无法孕育生命,怎么可能让一朵花儿活过来? 但不可能的事情就是发生了。 说到这里,苏景稍作停顿。 三尸相距虽远但仍领受到本尊心思,悬停于苏景等人身边的童棺被三尸召了回去,不多时又搭着海灵儿三姐妹归来,三姐妹手中捧了热茶奉于苏景、掌门、两位师兄。 待他们喝上新茶,苏景才再度开口,不知不觉里语气加重了许多:“相比前辈修家,我的运气很好,旁人的宝瓶小乾坤都是‘意化’、‘玄念’而成,但我是引宝物入体做气窍、化乾坤,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异数。” “既然其他修家的乾坤皆为‘意玄’世界,自也没有人会动起‘弄朵花进来种种’这等荒唐念头。”苏景也喝了口水:“但我得了这个机缘,又一时兴起‘种花’留念,不承想到得最后,竟撞破了一重天大玄机!” 天道与生命,或许没有关系? 若为真,这不是天大玄机又是什么! 若为真,天道便根本无涉于乾坤造化、无涉于生灵行为,管你花是臭的草是香的、管你狼吃草羊上树、管你乌龟吞大象还是蝴蝶娶乌贼,一切都由你们自己去搞、统统都与天道无涉、无关、无所牵扯。 若为真,天道与修家的关系……苏景的声音不自禁微微颤抖,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颤抖是因兴奋、疑惑还是恐惧而来:“天道与修家的关系,会不会就是:没关系。” 这样一番话说出来,算不算大逆不道?苏景不晓得。何止苏景,尘霄生、林清畔、沈河三人一样不晓得,饱经世事的高人此刻直觉心脏乱跳,喉咙发干,一个劲地喝水。 目中精光闪烁片刻,尘霄生沉声开口:“所以师弟悟出的天无道,其实……是天不管人间道、天无视修行道。” 苏景的见识远不如师兄,但“天无道”这件事他做过仔细思索,是以想得比师兄更周全,点头后又补充:“也是天无生灵道,天伦人伦万生伦,各行其道!” 林清畔沉声开口:“那师弟有没有想过,若天道与修行全无牵扯,为何修家结宝瓶后不能直接养成元神,非得要领悟一重天道,才能温养元神结化如意胎?”说话时他手中茶杯放下,海灵依依乖巧,赶忙又给师兄把茶水蓄满。 林师兄发问,苏景却满脸喜色。 欢喜只因和聪明人说话心里痛快,这一问正戳中痒处,苏景连连点头:“想过,且还煞费思量,想不通时满脑浆糊心都烦,想通时才发现不过如此,我所得答案——元神不是无情物,若要开灵犀得智慧,非得有一重信念、道理做指引才行!无信念无道理,便无知无智亦无情。” “啪”一声轻响,沈河捏碎了手中茶杯。一身重伤乱七八糟,难得此刻还有碎杯的手劲,掌门真人眯着双眼:“你之意,破无量、悟天道,修家领悟的只是自己以为的天道,其实并非真正天道,而是己心笃定的信条?” 话说完,不用苏景回答。沈河又“哈”的一声大笑,满满痛快之意:“有意思、大意思!”抬手又想喝茶,这才发现茶杯早都碎了…… 苏景眉飞色舞,深深吸气,不再等同门发问,自己一股脑地向下说去:“恶人悟恶道,以杀戮证道飞仙去。恶人后辈叩拜先祖个个笃信:原来天为恶;善人悟善道,以德行证道得逍遥,善人门徒叩拜师祖由衷以为:天伦必为柔善道……错了错了,天又哪里分什么善恶?善恶都是修家自己领悟,与天不存半个大钱的干系。” “还有我之前领悟的现世报,这又算什么天道呢?中土天下、千秋万载里,随处随时可见,有恶人大富大贵子孙满堂,有善人孤苦凄凉早夭横死,当然这情形不绝对,可也不算罕见,足见得天无现世报啊。那我领悟‘现世报’却迎来了天劫?由此亦可见,我领悟的是我自己的信义自己的道理,并非真正天道。” “天无道,不是天没有道,只是天之道和人没有关系,因不是天要活,而是人要活;不是天要飞仙去,是人要飞仙去。” “天无道,的确是天不讲道理——天不和人讲道理,因为天把讲道理的机会给了人啊!你觉得你的道理没错,没错就没错,天不会去为你分辨,只要你较真执着于此道,它就会认可,它就会给你雷劫洗炼让你有继续前进的机会,至于能不能扛得过劫数,仍是要看你自己了。” “天无道,无道即为大公道,人人都可以讲自己的道理;天无为,无为即为大作为,它让乾坤方圆让世界完整,即便万物存生本身与天无关,可这生灵成长的机会仍是来自于天,天已经尽了本分了。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天给了机会,会如何,看你自己的。若有所得,你我不必谢天;但有所失,你我也不该怨天,如此。” 天不和人讲道理,但天给了人讲道理的机会,每个人都能讲自己的道理! 既然修行,少不得论道、辩道,苏景以前也曾与同门或同伴论道,但从未有过一次如今天这般痛快! 一番话说话,浓浓笑容盈满,最后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初入修行时,我曾对师叔说过‘事无对错但人分善恶’,如今再看,错了一重,应该是:天无对错,但人分善恶。” 苏景这番道理究竟是对是错? 当真不重要,他已经过无量雷火劫,全无必要再去做明确分辨,只要他自己认为对便足矣! 但不得不说的,一番长篇大论既有离经叛道之嫌,也不乏精彩奇妙见解,他自己说得痛快,掌门与两位师兄也一样听得过瘾。沈河拊掌而笑:“前辈有言,开得心花之人,于领悟境修行时常会做大智慧观、得大智慧论,果然如此!” 掌门夸得不轻,不过也确是有这等说法,苏景在南荒揣摩天无常妖丹,开心花破智慧,那次机遇不是白来的。 苏景没客气、开开心心领了掌门称赞,另有补充道:“我能破‘天无道’这题目,还有三个缘由:一是褫衍海修行突破,开三十六羽花时悟得‘独独之我’,有这重境界,再思悟时可以‘身在乾坤间、心悬天地外’,做世外观世;另则,也是褫衍海中与墨巨灵司昭斗战,从他口中得了一句箴言:你是你的神,我是我的神;最后则是师尊在破去第八境十年后再添于帛绢的留言……” 独独之我是看思悟办法,无需多言。而“你是你的神,我是我的神”,又何尝不能看作:你是你的天,我是我的天。 至于师父的注言“我的公道与天的公道不是一回事,为何也能破境”,最后也正正扣合了苏景破出的:天无道、修家自悟修家道这一重大题目! 苏景将自己所悟之道、悟道过程讲解完毕时,不远处三尸现身,向他们走来。 三个矮子面上不见嬉笑疲赖,雷动愁眉不展、赤目神色忧虑、拈花则哀声叹气、连连摇头…… 第六百八十八章 多多益善 这等神情在三尸脸上实在少见,苏景纳闷问道:“怎了?” 雷动的回答让人摸不着头脑:“本来我们三个很高兴、快活得不得了,可后来再仔细思索,发觉时机不好、很不好、没办法更不好了。” 苏景听不懂:“什么时机?” 赤目黯然神伤,回答道:“你和不听的良辰吉日。你俩结婚的时机不妥啊,东土正道,西海水族、南荒群妖,全都伤了个一塌糊涂。” 轮到拈花接口了,小胖子面色凄苦:“下月初九就结婚,距今还不到二十天,天南地北那些门宗那些高人统统飞不动,不坐轿子就只能爬着来……即便现在把灵讯送到他们眼前,他们也赶不及啊!” 言罢,三位矮子兄弟对望一眼又再一声长叹,赤目如霜打的茄子,沮丧异常:“人不到,贺礼也到不了。” 拈花以己度人:“待过了吉日,多半他们会扯上疗伤借口闭假关去,几百年后再出关,什么礼物都赖光了。” 每到重要时候总能现出雷动的沉稳,不作无用颓唐,而是认真思索以图弥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内中精光闪烁:“非常时候啊,看来……少不得你我兄弟亲自跑一跑了,去给各大天宗,送喜帖请柬。” 送喜帖为名,待到了地方对方若是不把礼物放进童棺里,且看三大宗师如何不要脸……拈花闻言微喜,赤目仍无精打采:凭他们三人,就算分头行事、哪怕跑断了腿也休想在十八天里跑遍天下各大门宗,总不能苏景大前天结婚了今天我上门来送帖子吧。 雷动拍了拍赤目肩膀:“神君,你我皆为天上金仙,当看开。宝物不过身外物,无需太过计较了。” “天尊教训的是……我去西方,弥天台和尚欠咱们的人情最大……对了,”赤目忽然想起一件事。红眼珠发亮,瞪向苏景:“弥天台方丈和尚不是送过你一个金莲宝物么,金莲开,方丈至,你先传灵讯告诉他们喜事,过两天直接开了金莲让辰光来,我们少跑一家。” 这边少跑一家,那边就能多走一宗,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苏景咳一声,摇头失笑。都懒得和三尸废话,三字严令:“不许去。” 三尸大怒,喊上自己婆姨。嘟嘟囔囔地走了…… 不听想要风光大嫁,如果中土各大修宗的贵宾都不能来便不是风光大嫁了么?若真如此浅薄,不听又怎么可能做出“让笑语开遍天下”这等豪迈大事! 能在初九清晨让天下人的目光都眺望东方,能让这世界中人听说“笑语仙子嫁了佑世真君”时脸上绽出一个真心笑容,能让苏景不为东土唾弃、从容快活地娶了这个邪魔地的妖女,便已然是不听的风光大嫁。 如果在意吉日里究竟有多少宾客登山道贺,不听也根本不会选下月初九这个日子。 女人心最难揣度。小妖女旁的心思苏景不敢笃定,但至少“风光大嫁”的于她的真意,苏景还是敢肯定的。而此刻心思从“天道、正道”这些修家事情里跳出来,想到自己喜事将近、那个还不知道大名叫啥的漂亮丫头就快要嫁入苏家做媳妇儿,苏景心里暖熏熏的舒服……对了,她大名叫什么? 从未有过的,苏景开始猜不听的真名。 见小师叔游神,掌门猜不中细节但至少能想到他在琢磨喜事,微笑道:“离山弟子结做道侣双修,一般而言,喜事会从简,不过今次破例,当会好好热闹一回。” 不等苏景开口,林清畔就接下话题:“不是因为师弟如何,只为不听姑娘让笑语开遍中土……我辈便当竭尽所能。送她一场好好欢喜。” “这事已经被红长老接下了,其他主峰长老、门中弟子会全力相助,师弟就请安心等待吧。”尘霄生也笑吟吟的。 怎么会不安心?苏景踏实得很,对掌门、师兄道上一声“多谢”。几人说说笑笑,返回离山前。顾小君还留守于原地,见苏景归来迎上前:“苏大人……阿骨王可还有吩咐,若无事下官便返回封天都向尤大人复命去了。” 苏景正要找她:“你不别扭我还别扭,直接唤我名姓就是了。小师娘尚在幽冥西陲……” 顾小君明白他的意思,不等说完便点头道:“你放心,下月初九的喜事定会传于九王妃知晓。” 苏景又道:“另外还有一事相求……能不能请尤大判出面,自幽冥寻一位巅顶修持、又可信任的鬼王,来离山与我见一面?请他来给我帮个小忙,事成之后重重香火酬劳。” 顾小君好奇:“你自己不就有好几个鬼王下属,何事需得其他鬼王相助?”话说完,顾小君又压低了声音:“鬼王在幽冥里争权夺势,打成了一锅粥也无妨,但阴间实力不得干涉阳间事务,你若想请鬼王上来帮你打仗,阴阳司一定会与其制裁,此乃无变铁律。这事你不能通过尤大人的,最好的办法还是通过滑头王帮你找人……” “误会了。”苏景摇头:“不是请鬼王出兵,与旁人无涉,是我自己的一桩法术事情。” 顾小君释然一笑,跟着犹豫了下,自袖中摸出了一枚锦盒,打开来里面摆放着一对龙眼大的明珠,有趣的是两颗珠子上都被人用笔墨勾勒出眉眼五官,一双笑眉笑眼的小娃娃,一为囡囡另为囝囝,此外匣中还有一枚鬼玉:“珠内养下了一双细鬼儿,为前辈精修猛鬼所炼养,玉玦内有养饲办法,机缘巧合下为我所得,如今这双僮儿就快脱胎珠凝身出世了,具体灵性如何我也不晓得,不过给你和王妃做一对琴剑僮儿当没什么问题,且他俩成身后能够游走于阴阳,有什么事情你可靠他俩随时传讯于阴阳司。” 顾小君目光款款,望着苏景:“阴阳司也元气大伤,最近这段时日必定公务繁忙,封天都太多事情等我回去帮忙,你与不听姑娘大喜之时我怕是脱不开身,就不上来了,以此礼提前恭贺王驾与王妃举案齐眉、万年好合,还有早生贵子百子千孙!”说完,将锦盒塞入苏景手中,同时送上一个柔柔笑容,又迈步走到不听面前恭喜几句,随后身形一转化作黑风,这就要往地下去钻。 不料就在此刻忽然三声怪叫传来:“先别走!”三尸急赤白脸自三个方向飞扑而来。 下一刻黑风散去顾小君重新显形,左手按住雷动的大头、右手撑住拈花的胖脸、左脚独立右腿弹出抵住赤目的胸口,难为她重伤如此还能有如此反应、挡下了三尸的扑抱:“有话就说,少来扑人。” 三尸早早收力,否则顾小君万万挡不住。三尸笑嘻嘻,拉着女差官走到一旁去,你一言我一语好一番啰嗦,苏景未去偷听,但不用想也能猜到他们在嘱咐顾小君:阿骨王大婚喜事,阴阳司大小官员可一定一定得来喝杯喜酒! 两界皆伤,所幸阴阳司判官还能遁入阳间,就剩这一根竹杠可敲了…… 假装没看见三尸所为,苏景径自去找不听,小妖女背负双手亭亭玉立,口中在和小金蟾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可那双满是笑意、情意的眸子早都瞩目于苏景。眼见他向着自己走来,一贯爽朗大方的莫耶女子目光居然乱了一下……还有脸红。 但很快,俏目重抬,继续望向苏景,笑意更浓了。 可惜,还没等苏景走到不听面前,自有不识相之人拦住了去路——伤得都快碎了的裘平安,由几个血衣奴搀扶着拦住苏景:“你给个痛快话呗,男傧相,到底是我还是小白脸子?” “小白脸是谁?”苏景让他问懵了。 “我。”小相柳冷声相应,被几个恶人磨扶着从另个方向走来,到底是南荒出身的妖怪,会讲汉话却难精通,不觉得小白脸这词如何,他本来脸膛就白,比裘平安白多了。 其实选谁苏景都开心,可不选谁都不合适,此时不远处不听笑吟吟开口:“莫耶习俗,男傧相越多越好,这才显得新人家门深厚、新郎本人交游广阔。谁家若只能找来一两个男傧相,我们莫耶姑娘都不稀得去嫁。” 此话真伪无从分辨,不过帮苏景解围之意倒是更重些,尘霄生闻言笑道:“那我也凑一个!” 三尸中赤目回头:“师兄你不成,把苏景比下去了可大大不妙。”说完,又看了看尘霄生身边林清畔,显然林师兄老脸老眼的能更衬苏景精神,赤目满意:“林师兄倒是可以作个男傧相。” 林清畔失笑,不论年纪只说面貌,放眼天下可找得出这么老的男傧相么。 话题一起,热闹立刻就来了,三尸就此放走了顾小君,围拢苏景面前一一细数男傧相人选,口水横飞煞有介事,人家新娘子说得明白:人越多越有面子,三个矮子都自诩仙家,那是当真要脸要面的大宗师! 尤其雷动老成持重思虑成熟,举一反三,莫耶男家要多傧相,女家自也不能太寒碜,可小不听在此间实在没几个朋友……三尸商量几句,把自家海灵媳妇儿送去给不听做女傧相以壮家威,可如此一来,三尸兄弟自然而然也就成了男傧相。 雷动“嘿”一声:“能请得你我三仙兄弟为伴喜,也算是苏景的排场了!” 另两个矮子齐齐点头:“便宜苏锵锵了!” 第六百八十九章 喜嫁吉服 离山热闹,但大家不能总在山外待着,少不得再请三尸出力,童棺展阔开来把诸多高人装进去运回山内。忙过好一阵子,苏景依照掌门之命又把离山巅收回体内。 光明顶已碎,苏景仍是刑堂主事,现在可以落脚于刑堂律水峰,但说到底诸多缥缈峰都是水行基,不适合阳火弟子修炼。以掌门人和两位师兄的想法,待休养一段时日、大家恢复元气后,自星峰中挑选一座重新做祭炼,变水基为火根、以后专用做离山阳火一脉修行道场。 苏景却说不必麻烦了。 他仍回到了星峰下、离山深处、原先光明顶沉落时所在地方。 光明顶不再,但它曾在地面上摆放过漫长年头,早都留下深深印痕,苏景愿:于此结庐建舍,光明顶遗址所在,便是离山剑宗阳火道场……这一份念旧的心思,让苏景心里很踏实。 随后日子,离山上下喜气洋洋,红长老这次放开了手脚,里里外外张罗着小师叔与莫耶仙子的喜事,但凡红鹤峰上传出的谕令,莫说普通离山弟子,就连掌门人和其他长老都要乖乖听命受于调遣。红景这一次算是过足了瘾头,唯一让她不痛快的是:伤势在身用不得法力,做起事情来束手束脚。 当年离山真传白羽成和涅罗坞弟子卿秀结做双修道侣时,剥皮国皇帝派洪灵灵送来一座“金榕木殿”当贺礼,此宫与小妖女原来的紫桐妖宫规模相当,为剥皮皇家行宫。这礼物太过贵重、且白羽成身居真传星峰完全用不上,便将其上缴门宗,如今红长老做主,将这座金榕木殿取出、送给了不听。 红长老出手大方是没错的,但女人心里的小算盘总会打得特别响亮:苏景是离山的小师叔,不听嫁苏景便是嫁离山,离山的宝物给离山的人,那也还是离山的宝贝,礼再重也不亏。 金榕木殿被安置于离山西五里地方,现在算是不听的娘家了。海灵儿姐妹、裘婆婆、小金蟾等人都陪着不听在此暂住,当然也少不了一大群被红长老派过来、由扶苏带队的离山女弟子。 一伙子放到修行世界全都响当当名头的仙子们,此刻也和凡俗间的婆姨、丫头没了什么区别,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忙忙碌碌地布置着宫殿,此间为出嫁地方,非得张红结彩做大喜庆装扮不可。 仍是受伤脱力的困扰,时常可见提灯捧花儿的仙子,在匆匆奔跑中忽然脚下一软大大的马趴扑翻在地,跟着……就是一阵咯咯大笑,踏风驾云采月摘星的飞了这么多年。如今居然平地摔跤,这感觉……还挺新鲜有趣的。 离山、妖宫两边都在喜庆中忙碌,苏景和不听还能说什么啊,这就是他们的同门、他们的家人了。实力无损时大家提剑飞天斗战并肩,你抬手截云断海我动咒飞山拔林;气力不济时就把自己当作凡人,搬着梯子去挂灯笼、继续为他们奔波忙碌。能够踏入离山的门槛,算不出是前生几世修来的福气。 苏景和不听心里过意不去,有心劝阻不必如此麻烦,可又哪有人会听他们的,待嫁待娶小夫妻惹祸了,惹出大伙的兴头了! 一晃七天过去,这天清早,不听自妖宫深处的寝房中推门而来,小金蟾住她隔壁,听到动静也走出房门:“一连五天不见人影,还道你近嫁生怯、逃婚去了!” 之前整整五天,不听都把自己锁在房中,未踏出半步也不容旁人来打扰,此刻眼睛微红显是未曾休息,可神色里满满开心,一见小金蟾,欢喜笑道:“正好要找你,来来来。”说话间拉起小金蟾的手回到自己的卧房。 妖宫中房间都宽阔敞亮金碧辉煌,虽脱不开剥皮妖国那份浓浓的艳俗意味,但至少能算得奢华,而踏入门槛、最最显眼夺目的莫过于大屋正中木架上挑挂的那一身凤冠霞帔、喜嫁吉袍了。 灿灿火红颜色,祥禽瑞鸟在明,合欢云纹在暗,小不听真正好绣艺好裁技! 小金蟾可不是南荒穷山恶水中来的妖精,出身天酬地谢楼,什么样的珍玩宝物她没见过,但此刻仍看直了眼睛……不听的裁绣手段固然了得,更让小金蟾艳羡的是巧手莫耶娘自己给自己做嫁衣!身为女子,自做嫁衣时心底那份快乐,又有什么能比得? 这是不听的福气,没有一双巧手之人没得羡慕。 “如何?”不听语气关切,拉着小金蟾围着喜嫁吉服打转、细细观瞧:“这几年闲暇时就会来做这件衣裳,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他就回来了……这几天着实有些赶,怕有几处还不够……” “哪有不妥,十足漂亮十足精致!”小金蟾替不听欢喜:“放眼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件更好的来!” “当真?”不听将信将疑。 “骗你让我舌上生疮!”小金蟾立狠誓,说着还把自己的蟾蜍长舌伸出来对不听晃了晃,旋即又笑道:“快穿上来试一试,我去喊她们过来一起看。” 正要向外跑去,手腕被不听及时抓住,不听摇头:“莫急,试衣前还有件大事要做。” 话说完小不听走到一旁,将桌案上早都备好的几枚盘香点燃,清香缭绕中,双手结了个古怪印,转回身对着自己的吉服,双目闭合口中喃喃念道了一阵,随后手印开解、右手在自己平坦柔软的小腹上轻轻拍了三下。 怪异仪式不算完,不听又望向小金蟾:“到你了,来拍三下。” 莫耶习俗,少女嫁人前为自己祈福,若通译做东土凡间市井说法便是:盼着我肚皮要争气啊。仪式最后非得有个多子多产的妇人再来拍一拍少女的小腹才算圆满。 那小金蟾给裘平安生的孩儿都够开个妖精宗派了,自是再有资格不过,喜滋滋迈步上前,口中吆喝:“生!没完没了的生!”伸手在不听的肚皮上轻拍三次。 拍完小金蟾又忍不住多嘴:“你做修行时,不曾锁宫吧?”女修的说法,以真元干涉血气行运,再不能为人母,但可让修为更上层楼。这种事情于女修中普通得很,投入毕生精力问道于天,又哪有时间和心思去生孩子。 一双闺中密友聊天,无需避讳什么,不听摇头:“我从未碰过此法,好朋友每个月都来看我。” 好朋友……也是莫耶说法,东土唤其天癸或月事,从未有过这等说法。是以小金蟾犯傻了:“什么好朋友?我不就是你的好朋友?” 不听也傻了,眨眨眼睛,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笑疼了肚子。 两个女子笑闹一阵,小金蟾又想起一件事:“对了,险险忘记跟你说,前天苏景、红长老和掌门人来过,见你闭门就未作打扰,是这样:星天一战举世皆伤,你俩吉日时候怕是没几个人能赶来,苏景与离山商议,喜讯总是要传过去的,不过喜讯中也言明,就不再劳动那些别宗高人来离山了,到时候咱们自己热闹一番……” 此事不听心中早有准备,即便苏景不特意来说她也无所谓的,不等小金蟾说完她就痛快点头:“已臻圆满,足矣了。” 不料小金蟾的话还没说完:“不过苏景又说,待新婚一个月后,他修为当能尽复,会带上你去在中土跑上一大圈,大小门宗、挨家挨户上门去做拜访。” “啊?”不听愣了愣。 “千真万确,苏景确是如此说的,沈真人当时就在一旁。”小金蟾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这等狠心修家为我生平仅见,大喜之日你等来不了、不能送礼无妨,待喜事过后我去看你们!” 正笑着,外面忽然传来呼喊声音:“新娘子,苏景派咱们来接你去离山,要去见一个要紧人物,须得打扮整齐、切记切记!”喊话之人雷动天尊。 不听暂不多问,苏景说什么她都听,由小金蟾帮衬着梳洗打扮,随后坐进童棺飞赴离山。 待到光明顶故地一看,果然有客人,且客人的身份还颇为不俗:小黑袄、短脖子,白白净净十寸高的小胖子,左手托着一方瓷盘暗纳乾坤,内中三棵沧沧古槐枝繁叶茂,右手边一头九斤黄大公鸡昂首而立,雄赳赳气昂昂颇有几分威风。身后另有七丈高大猛鬼,手中一杆大旗迎风猎猎,“削朱”两字鬼篆铁画银钩煞气盈溢。 幽冥中一方霸主,削朱大王摆放离山。 削朱和苏景可没交情,自不会主动跑来探望他,不过苏景曾托请顾小君,请尤大人寻一位精修猛鬼来离山,尤朗峥找来的就是削朱王。 大判官的面子总是要给的,削朱王还算客气,待见到不听后,白白胖胖的脸上更是露笑容,乐呵呵地打招呼:“小九王妃,好久不见。” 寒暄几句,苏景开门见山:“劳动削朱王大驾,只因此物。”说着,他自囊中取出了青灯:“请大王助我开此灯内化境。” 大喜事情,是一定要去青灯禀报师叔的,可阳间能开青灯的,怕只剩疤面青衣了,又怎么可能找他帮忙?不得以只好请猛鬼上来相助。着不听盛装而来,要见的要紧人物自非小黑袄削朱王,苏景是要带她去给老祖叩头。 要去见陆老祖了,不听心中又没来由地一阵紧张,忙不迭从囊中摸出小镜子左照右照,再细看自己妆容。 看过了自己,又取出那件早就做好但始终没机会送给老祖的袍子,边边缝缝做认真检查…… 第六百九十章 入地无门 削朱王既然来了,自不会再推诿什么,自苏景手中接过青灯,旋即微微扬眉:“乍一看平平无奇,入手方知深不可测,小九王好身家!” 赤目不放心,从一旁嘱咐:“能打开最好,打不开来的话千万莫逞强。”这是怕青灯受损会伤及老祖,可削朱王听来似是对方怀疑自己修为不够,话入耳、刺得慌。 十寸高小胖子斜忒赤目,三尺高赤目昂下颌……苏景迈步站到两人之间,对削朱王颔首道:“有劳王驾。” 不再废话啰嗦,按照苏景指点削朱王行元施法,开青灯。可不曾料到的,那一道道咒法送进青灯仿佛泥牛入海,宝物全无反应。 削朱王皱皱眉头,深吸一口气,这一次运足了十成力道再催咒,青灯仍就无动于衷。 鬼王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单掌所托瓷盘一扣,三棵参天鬼槐落地,结形品字,随大王施法枝叶轰轰摇摆,霎时间鬼哭狼嚎弥漫八百里离山,槐阵传力、以助削朱施咒开青灯化境。 半炷香光景,巨槐落叶无数,冥冥中的恶鬼游魂哭号到嗓子都哑了,仍不见青灯化境有开放迹象。 猛一声雄鸡啼鸣,九斤黄双翅展开飞纵于三棵大槐之间,只见滚滚煞气自地皮下冲腾起来,尽是汇聚于削朱王之身,可任凭他如何用力,青灯都岿然不动……打不开! 又再拼命半炷香,削朱王收了法术,将手中青灯奋力往地面一掷,怒视苏景:“姓苏的,本王受尤大人所托,不计前嫌好心来阳间给你帮忙,你就是如此消遣人的么!” 三尸早都得了苏景嘱托,全副精神提起,时时刻刻关注鬼王,见他抛青灯雷动应变最快,一扑一滚抢在青灯落地前及时接在手中。 化境中住着陆老祖,知情人对此灯从不敢有丁点不敬,岂能让它摔在地上。赤目拈花勃然大怒,殷天子利剑出鞘,怒声大骂:“兀那矮鬼,打不开便罢,为何摔我师……那个宝物。嫌自己命长么!” 雷动把手中青灯递给苏景,自己也出剑,与两位兄弟并剑结阵,恶言向敌破口大骂。 三棵槐树一只鸡亮出御敌之势,削朱王混不示弱。怒声回骂:“砸就砸了,这天下岂有本王不敢砸的东西,你等又敢怎地!” 青灯安好无损,是以苏景心中全未动气,摆摆手把三尸挡了下来,迈步来到削朱王面前:“如今我已返回阳间,再不牵涉幽冥中的争斗,又哪会故意消遣于你。” 削朱王圆溜溜的眼睛一翻,双眸戾气满布:“敢来消遣我,现在又不敢认么?啊哈,本王倒是忘记了,你本就是信义全无之人……今日事情本王记下了,有朝一日必报此仇!” 言罢左手一招巨槐归瓷盘,右手一引雄鸡化金翎斜插头顶,小个子鬼王拉上给自己打旗子的七丈鬼,身形溜溜一转化归阴风就向地下钻去:他不晓得离山遭重创,只道山中处处高人,自是不肯吃这眼前亏,想要逃回幽冥再图报复。 不料苏景忽然一跺脚,旋即……阴阳阻断、回归无路! 化阴风随便,归地府无路,削朱王找不到回去的那扇“门”。 削朱王大吃一惊,抬眼再看苏景,更是按捺不住心底惊骇,脱口“啊呀”一声怪叫,追随自家大王来阳间的恶鬼七丈黑干脆双眼翻翻直接昏厥过去——面前青年男子身上离山剑袍收起,一席黑袍显现,七条赤色大蟒张牙舞爪盘绕衣襟。还有那森森然阿骨王台气意结象,浩渺宫殿悬浮青年身后。 王袍加身、鬼势滔天,横断阴阳、入地无门! 这是阿骨王袍的本领,只凭苏景一个心意,他置身处千丈方圆两界绝径,不相通。 虽然削朱以前也不曾见过真正的蟒袍王驾,但只凭此刻苏景身上冲腾的鬼家声势,十寸身鬼王立刻就能明白苏景的身份——会如此,一半是因削朱的见识了得,另一半则是“本能”,无需谁来刻意说明,幽冥鬼物只要领受了蟒袍威风自然就晓得:苏景为王。 都唤作“王”,可鬼王皆为自封,阿骨王却是阎罗钦点,身份相差何其遥远! 削朱王错愕当堂,脑中乱成一团……上次见到小九王妃时,人家的盘子里藏了个大圣;后来听得沉舟兵主将楚三桓回报说小九王也是个大判官;这次更干脆,对方直接就成了阎罗神君驾前王公! 雷动纵声冷笑:“睁大你的鬼眼看清楚了,苏景是什么身份。” 赤目冷声接口:“阎罗钦点、列土封疆阿骨王,莫说无意对付你,便是想拿你做消遣,消遣不起么?” 拈花手中长剑挽了个花:“阎王亲手做的饼咱们哥们都吃过,还嫌馅太少!” 苏景“升袍”只为拦住削朱回去,事情未说清楚如何能行,成功阻挡去路后一挥大袖,气势就此收敛,脸上笑容无奈:“其中确有误会,我是托请尤大人帮我寻找精修高人,所为就是开这青灯化境。之前我都不晓得会劳动削朱王大驾亲至,又何谈消遣……再说你看我现在,重伤在身尚未痊愈,又怎会有心思去开你的玩笑。” 小不听也走上前,夫唱妇随跟着一起解释,很快削朱王心中怒气平复,眉头皱起:“若你的咒法无差,我就算打不开青灯,总也能察觉到禁法壁垒,但实际里,任凭我多大力气投进去,根本察觉不到这灯中有化境存在迹象。” 这便仿佛拿着钥匙去开巨大铁锁,力气不够有钥匙也拧转不动,可削朱王的感觉就是拿着钥匙对着一座大石头山,冲撞半晌都没能发现锁眼在何处。故以为灯中根本没有化境,是小九王存心戏弄。 “咒法绝不会错,我以前几次进出灯内化境都靠此咒。”苏景摇头同时自袖中取出上品香火,真正的大价钱,递送到削朱王手中。 故意耍人还会给钱么,削朱王眨眨眼睛:“这个……多谢。或者……我再试一试?” “再好不过,有劳大王。”苏景又把青灯递给削朱王。 只可惜,随后连试三次,每次都一样。削朱王忍不住再起怀疑:“灯内真有化境?” 苏景着实有些惊诧了,力气不够有钥匙也开不了锁不稀奇,可连锁都找不到便是大大的蹊跷了!削朱王的本领虽比不得以前帮苏景开化境的大师娘和蚀海大圣,但至少找到“锁孔”总是没问题的。 会如此,必是青灯内有变。化境凭空消失绝不可能,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青灯境自内而外做闭关封境。 对师叔的安危苏景并不担心。陆老祖何等本事,何况他身边还有少女、老道两大奇人,且青灯境内变很可能就是那两个土著搞出来的状况。但自己喜事将近却不能带上媳妇儿去给师叔磕个头,让苏景心中着实有些怅然了。 削朱王将青灯还给苏景,拱了拱手:“爱莫能助,这便告辞了。”说完犹豫了下,没舍得把刚收入袖中的香火再还回去,转身正欲离开,苏景忽又开口,说的话莫名其妙:“大王莫担心,我无恶意。”说话间,俯下身子伸手按住了削朱王的肩膀。 下一刻,削朱王只觉一道清凉之意自苏景身上蟒袍涌入自己身体,游走于经络说不出的轻快惬意;而苏景袍子上那七头赤色怪蟒猛然摇摆开来,蛇尾与后足尚留袍内,上半身蹿出袍外吗,昂首向天纵声长嗥,口中青黑毒炎滚滚直喷苍穹! 如此,足足维持燃香功夫怪蟒才重归安宁返回袍内,苏景把手挪开了鬼王肩膀:“多谢大王来阳间相助,这便请回吧。” 削朱王定了定神,面色变了……鬼王大都性情暴躁,但削朱王算是个例外,平时不怎么发脾气,想当年沉舟兵让苏景坑了他心疼则已、但也照样睡得着觉。像今天这样,因为青灯误会便大发雷霆、几乎和三尸斗法相搏的情形委实异常。会如此只因他最近偶得一本残法,功法记载有缺可内中法术太过诱人,十寸身小鬼按捺不住心中向往,冒险修行以至戾气盈溢邪火冲顶。 以苏景现在的状况,没资格相助削朱王,但苏景的王袍可为猛鬼清心普善、化解那份恶戾。这是袍子的本事,无需苏景出力。 既是举手之劳,何必不去帮一下,苏景做人一贯如此。 俯身做深躬,削朱王诚恳致谢,苏景却心有旁骛,望着青灯愣愣出神,只摇一摇头应付了下。削朱王不再打扰,化身阴风回归幽冥去了。 光明顶旧地清静了下来,三尸对望,彼此使了个眼色,雷动一捂胃口:“肚子疼,去茅厕。”赤目附和:“我也疼,我也去!”拈花接口:“本座为两位仙尊拿纸。”三个矮子一溜烟地跑走了,大片地方留给了苏景和不听。 小妖女走到苏景身边,想要劝慰几句,但稍作思索后还是放弃了:救他们祖孙、领他入修行、传他阳火衣钵、教他正道道理、引他进入大好离山,那青灯中的老人是苏景真正的长辈、恩人、亲人,适逢大喜却不能呈禀一声,苏景的失望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排解的。 就默默陪他坐着,肩并肩。 好半晌,见他的心思渐渐平复,不听才轻声开口:“你猜,我的大名叫什么?” “叫什么?”果然这个问题苏景感兴趣。 “猜去吧,下月初九再说。”不听笑眯眯的…… 前后也不过十几天功夫而已,一晃即过,仿佛只是眨一眨眼睛,便是初九了。 第六百九十一章 自己人 腊月初九。 子时刚过。 秦淮河上画舫中,疤面人笑了起来。 大半夜的,枕边人睡觉一半忽然欢笑出声,琴倦姑娘立刻被吓醒了,不过还不等她发问,疤面男子就说道:“扰你好梦,抱歉之至。” 夜空清朗星月生辉,接着浅浅星光琴倦仔细打量枕边人,以前从未发觉的,他的眼睛如此明亮。琴倦起身,摸了摸茶壶尚有余温,斟出一杯递与疤面人,柔声说着任谁都能听得出的假话:“我还未睡着,你没吵到我……叶郎想到了什么开心事情,笑得如此欢畅。” “睡吧,天明后还有事情,有一顿喜酒要喝。”疤面人伸手掐灭了案前灯火。 过片刻,黑暗中又传来疤面人的声音:“若有暇,随我一起去。” 琴倦惊喜:“当真?” 问题实在无聊,若肖斗斗在场必会怒叱一声:我家主人言出法随,尔敢不信?!不过疤面人对琴倦从来都是很好的脾气:“自然是真的。” 琴倦开心起来,由此也来了兴致:“是哪家的喜事?能劳动叶郎大驾必定是不凡人家,我若去当也备下一份礼物,送……送两匹好绸缎如何?明天一早我就去采买……” “贺礼无需你操心,你那一份我已准备好了。” “是什么礼物?到底哪家人办喜事,新人……”琴倦喋喋不休,疤面人笑而摇头:“恁多话,快快睡!” “太高兴,睡不着了。” “睡不着也不是没事可做。”疤面人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游入亵衣,他的手很软,琴倦的身体更软。 …… 初九新月半满,苏景坐在光明顶故地,面色平静。 忽然间破空声起,三尸驾童棺急急赶来,遥见苏景居然没事人似的坐着,三尸大是着急,雷动大声喊道:“初九已至,大喜日子,还不赶快更衣!” 一句话的功夫三尸已然来到近前,口中指摘苏景不是白说的,看三尸,早都收拾得妥当了,一人一身大红吉服,连脚下的童棺都披红绫裹喜绸,棺材头上还顶了老大一朵红花。 “喜典要等天亮后现在急什么……”苏景摇头回应,话说到一半看清了三尸的扮相,面上现出惊愕:“你们三个……今天咱谁结婚?” 三尸披红挂彩,做的可是真正新郎官的打扮。 “你结婚就是我们结婚,这身衣服非穿不可。”拈花洋洋得意。双手在肚子上来回摩挲,大红喜袍都被他摸出褶来:“不过你放心,总还得有点区别,咱们哥们今天只披红不挂彩,就穿这一身衣服,那欢喜绦、好合带、百子丝挂之类统统不带了,不抢你的风头。” 苏景结婚,三尸跟着一起穿喜服。苏景失笑,摆了摆手,没去管他们。虽然不伦不类,但今天喜事求得只是热闹,其他无需太讲究,他们三个开心就好。 苏景不去管三尸,三尸可不能不管苏景,你一句我一句地催促他赶快更衣。 苏景全不理会,站起身来一拍锦绣囊,取出两截断剑,摆放面前。 三尸看到稀奇,赤目更是眉头大皱:“什么破剑,成色太差!哪来的?你做甚?” “不认识了?我的第一柄剑,师叔自劫匪六两手中夺下赠与我的,赤霞剑。”说到此苏景不禁微笑:“那时六两说,抢劫是颇有风险之事,出门去抢人时不可随身带贵重物。” 五百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又做回想,只因:要结婚了。 结婚不算三阶十二景里的景色,而苏景修行了几百年,非但没能跳出凡俗,反倒更看重了些……于苏景而言,若境界划分的是修行,那这次大婚之喜划分的就是生命了。 这感觉仿佛远行在即、自己马上要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个地方了,很古怪。 赤霞剑后,大圣点将玦被取出,收拢大群妖精手下、南荒中蒙骗剥皮妖国全都靠它了;记载了阳火正法的帛绢被取出,苏景一身修为全得于此;那只永远都打不开锦绣囊,里面不知到底装了什么宝贝,有时候苏景甚至会想,有朝一日终于将其打了开来,内中会不会是另一枚锦绣囊?鬼袍脱身、九十九枚剑羽摆放整齐,得自真页山城,那一战真正大手笔败家,一口气打光了师叔留给自己的所有剑符,造孽哟……囊中、体内,一样一样的宝物被苏景取出来,整整齐齐地摆放身前地面。 此举算是清点抑或总结?苏景自己也说不清,但诸般宝物足足摆放了一大片是千真万确的,甚至还有一枚天水灵精的空瓶。有的得来全不费力气、纯粹运气使然,有的却是用性命拼回来的、生死恶战犹在眼前,可无论如何,每件宝物都是苏景的一段过往,一个故事。 淡淡欢喜淡淡唏嘘和淡淡遗憾……今天是个好日子,可惜,这许多宝物背后牵涉的朋友却不能来喝自己一杯喜酒。比如六两、黑风煞、参莲子、祸斗一家、烈烈儿,等等等等,太多了。 大家都重伤,正在入阵门宗休养。 三尸不吵闹了,眼睛一个比一个更明亮,跟在苏景身后数宝贝。 “咦,这块玉是小师娘的。”拈花将一枚苏景刚刚从囊中拿出来玉玦拿在手中,法玉都刻有门宗标志,角落处那个“沉”代表沉世渊之物,三尸熟悉得很。看了看,拈花问:“里面写的啥?” 里面记载的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术,专门防备三尸自杀闹洞房的办法。苏景将玉玦取回手中轻掂着,不回答,只看着拈花笑,把小胖子笑得心头发毛。 “小师娘传给苏锵锵的还能是什么,自然是沉世渊正法。”雷动插口,自作聪明,之后又把话题一转:“苏锵锵,咱们现在来找你,除了催你换衣裳,另外还有个事情得和你说明白。今儿是你大喜日子,可是有件大事情你可忘记了。” 说到这里,雷动脸上正色不见,唤作嬉皮笑脸,一双稀疏眉毛不停上耸、落下,没办法形容的滑稽。赤目和雷动同样的神情,笑嘻嘻:“闹洞房!你就不怕咱们哥们闹洞房么?你拦得住别人,还能拦得住我们三位仙家么?” 拈花也不再追究玉玦,笑起来时小眼睛都眯得快要找不到了:“想来是你要娶不听,欢喜得昏了头,竟都忘了此事,也不来求我们发发慈悲高抬贵手。” 手中玉玦一抛、一接,收了起来,苏景笑得也开心极了,合掌抱拳:“还请三位仙家高抬贵手……” 不等说完,雷动忽又一挥手:“不用求了,晚了!” “不错,晚了,咱们哥们已经商量好了。”赤目摇头晃脑。 拈花继续眯眼睛:“不闹!” 不闹?苏景还道自己听错了:“不来闹?你们舍得?” “这一来么,谁都有走窄的时候,今天我们闯你洞房,明天我正和依依风流快活时又被你召走……冤冤相报何时了。”三尸说话的顺序变了,拈花先做回答。 赤目随之接口:“二来么,闹洞房就得抹脖子,疼痛姑且不论,到底是你大喜日子,见血不祥,这几天咱们舍不得死。” 雷动最后开口:“三来,也是最要紧的,三位仙家不怜惜你,但总是心疼小不听的……唉,这孩子身景可怜,千万磨难、百般辛苦,终于嫁得心上人,这大好日子我们又怎忍心让她有丁点扫兴,罢了罢了,不闹你洞房了。洞房花烛时你就放开心怀,和不听糖里蜜里地甜着吧,我们不止不去闹,还给你们把守四周,哪个敢来扰清静,天尊老大耳刮子扇他!” 本尊、三尸心有灵犀相连,苏景辨得出三个矮子说的是真心话。 大家相识几百年了,但在三个矮子身上总能领教新的神奇,以为他们会懂事的时候,一个比一个更浑;以为他们会胡闹时却又都变成了知礼受礼老学究……归根结底,他们是自己人! 三尸总会不知所谓的撒疯胡闹,但盼望苏景安好、盼望对苏景好的人安好,这道心思是绝不会错的。 小师娘传下的手段用不上了,可是用不上更好。 “大事”说完,最爱宝物的赤目很快走神了,自苏景摆开的宝物堆里拣出一枚青色的果子:“这个……我记得,是杀六耳归仙后所得,到底有何用处?” 当年西海邪庙刹天摩中,六耳归仙被丈一神剑发动的君王万剑彻底打灭,陨身时落下一枚青果,被苏景所得。那时候苏景才刚完成夺罡修行,参不透这枚果子,就将其一直留在囊中。 不过最近他连破两境,再看这枚青果,业已窥出些门道:“我已开始试着炼化此物,小小有了点收获。”三尸不谙修行,具体法术事情说与他们无异对牛弹琴,苏景不提细节。 雷动眨眼睛:“已经开始炼化了?伤还没好、大喜在即,你还顾着这东西?” 苏景摇摇头:“伤好得很快,不必担心;但离山下六耳封印随时会散碎,时间不多了,非得抓紧不可。”对付六耳,斗智斗勇斗法,大战避无可避,若能知己知彼无疑胜算大增。 学一学敌人的本事、找一找坑人的机会,这事苏景最是喜欢不过。 第六百九十二章 人间景色,人间言说 又闲聊一阵,实在耐不过三尸的催促,苏景准备更衣了,宝物收起吉服取出,三尸站在一旁一个劲催促:“快快换快快换!”看他们的着急模样,似是苏景晚穿片刻不听就会改嫁似的。 苏景笑:“急甚,尚未沐浴。” “洗什么澡啊,我们都没洗,还不是照样穿得精精神神。”雷动回答,另两个矮子点头,拈花又给苏景打了个折扣:“洗把脸就得了。” 不理三尸,苏景洗澡,离山弟子伤得走路都难,苏景则好歹伤愈三四成,自无需麻烦别人,自己找盆自己打水自己跳进去,一边泡着洗着一边和三尸闲聊说笑,难得惬意。 其实精修之人,身如玉片尘不染,还真是用不着洗澡,可沐浴于此时远非单纯洁身之用…… 洗过澡,又闲聊一阵,不知不觉里已到后半夜,小相柳、裘平安、戚东来这一群伤兵残将陆陆续续都来了光明顶故地,个个着盛装,好友大喜日这群男傧相伤势再重也会撑起精神。 掌门真人、两位师兄、诸多长老和方先子、白羽成等平日里与苏景混得熟稔的诸多弟子也结伴而来,人渐多、喜庆之意渐浓。苏景将喜袍仔细穿好,才亮相当即引得一片喝彩……本就是清秀之人,着红袍戴喜冠,自有一份红红火火的欢喜气意! 苏景居然稍稍有些赧然,一改平日自吹自擂自鸣得意的小家子气。笑着谢过诸多同伴,又对掌门等人告一声罪,带上三尸向一旁空旷地方走开几步,口中说道:“你们随我一起拜祭下吧。”说着,自囊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爷爷的灵位,置于长案。 三尸与苏景更根同源,大喜事前告慰长辈是他们的本分,马上收起脸上的嬉笑,一个个垂手肃立站好。 这是苏景自家的事情,离山无需参与。掌门率众退开几步,但裘平安不退、反倒踏步上前,站到了三尸的身后,他来参与拜祭也有自己道理:较真论身份,他是苏景令下妖奴。是好友但份属主仆,主人拜祖妖奴岂能置身事外。 不止裘平安,虬须汉戚东来、小白脸九头蛇也都走上前来,戚东来娇笑声可人:“苏景算得我朋友,骚人不可失礼。”简简单单一句话。可若放开去看:人家拜祭长辈,与他何干……还不是把苏景当作了自家的兄弟。他的长辈,我也有份。 小相柳一贯冷酷,懒得废话,人都站过来了又何必再多说。 苏景对他们三人点点头,也没多说什么。灵位摆放妥当,三炷清香拿捏手中,正待燃点之际,天边遽然阴风鼓荡开来,风虽远但寒意侵身蚀骨、隐隐可听得鬼哭狼嚎之声!但阴风才显现便告停止,谨守规矩不敢靠近分毫,下一刻阴风云驾中声音传来:“苏锵锵,小九王,本王喝你的喜酒来了!” 老熟人的声音,幽冥世界滑头小鬼。 “老臣摘裘、锦纶、楚江、红线,拜见吾王、侍奉吾王。恭贺王驾和合大喜!”滑头王之后,阴风云驾中又有报名声传来。抛开阎罗亲封阿骨王不论,苏景好歹也是王上王,大喜时下面的鬼王赶来道贺再正常不过,无涉战事纠葛,苏景也不会去摆小九王的威风,笑道:“来得好,欢迎之至。” 得他首肯那重重阴风云驾才敢靠上近前,待到跟前,云驾散开,滑头小鬼与另外四位鬼王现身,但他们不是孤身而来,于五人身后,精壮小鬼肩扛滑竿,舒适软椅上坐着的:脸色苍白宋六两、双目无神黑风煞、神情萎靡霍老大、咳嗽不休烈烈儿、身体摇晃三手蛮,甚至昏睡不醒身形缩小的参莲子…… 迎抗天星,依照本身修为与行属散去各宗的、苏景的那一伙子“狐朋狗友”,被五位鬼王尽数接了过来,一个也不差,全在、全都在! 于这腊月初九时、苏景与不听大喜之日统统赶来了离山。 霍然大喜啊!刚刚心中还有些遗憾他们都来不了,此刻一个一个全都出现在自己眼前,苏景哈一声大笑,先对五位鬼王兜头一揖,滑头小鬼安然领受,另外四个惊得直接跪趴下去口中连称不敢,苏景一边去搀扶,同时转目望向三尸:鬼王怎知苏景在凡间有什么朋友?再细细回想,那天打过田上、宣布喜讯后,三尸曾拉住顾小君好一番小声啰嗦…… 三个矮子目光定、面容定,大宗师的漠然模样……忽然,拈花笑了下,忍住、忍不住、又笑了下,不忍了,嬉皮笑脸了,得意洋洋。此事就是他们请顾小君代为传讯、指挥鬼王去做的。 六两参与的是天酬地谢楼的万妖大阵,阵败受伤到现在成天昏昏沉沉难受不已,这些年三千大东家买卖做得贯通南北广达西东,手中一柄金算盘打得是越来越响亮,对斗法拼剑这等粗浅活计可就生疏多了,这次受伤实在疼得他受不了,这么多天里一句话都没说过,直到此刻……那连串恭喜词吉祥话,说得肥而不腻、高高应奉却不着半点痕迹,该赞时绝不大声嚷嚷、该喜时眼圈通红眼泪盈盈,就是身体还太差说着说着脸色开始苍白现出昏厥之兆,两只眼睛开始不由自主地向上翻去,吓得苏景赶忙请他收声。 六两之后其他大小妖怪上前相见,有寒暄更有热闹,少不得六两大掌柜又得重拾“佑世真君驾前大妖奴”的身份,劝阻其他妖怪待会再做叙话,不可耽误了小祖宗拜祭老祖宗。 三炷清香点燃,这时再看苏景身后,凶妖猛鬼排行成阵,黑压压一片的偌大阵仗,都随着苏景与三尸俯身做拜认真叩首。苏老汉若在天有灵,得见孙儿身后这等阵势也不知是会惊喜还是惊骇。 拜过爷爷后,苏景又随掌门去往七祖道场悠然星峰,入离山仙祖祠拜过本门长辈,这一番祭奠功夫做完后,东天边鱼肚白泛起、黎明将至……就在此刻离山外有人高声唱:“阴阳司封天都衙,花青花大人拜访离山、致喜阿骨王。” 苏景等人还在大山深处,不过几位鬼王率领着得力部下赶来了,大家行动再无问题,当即众鬼催动风驾,载了离山大队人马迎接出来。 离山外,阴阳司官员来了着实不少,其中绝大部分苏景看上去都觉眼熟,或许不晓得他们姓字名谁,可至少能认出到场者十有八九都曾入战西仙亭。只凭那场同生同死共护轮回之战,大家便是好朋友!阴阳司带队之人是新晋一品大判花青花和尤大人驾前近差、尺半小鬼妖雾。 见面不等寒暄,花青花就先微笑:“先请阿骨王看一番壮美景色。”言罢判官袍大修摇摆,一面铜镜自起袖中飞去,转眼化作百丈宽幅。扶摇之势不变、继续冲向九霄。 这是封天都总衙用来观察人间的宝镜,被花青花带了上来。 铜镜入云霄,很快飞不见了,旋即只见青青长空微震,天象骤变:有城、有镇、有乡村田野、有水畔渔家、有山中樵户……一道道浮光掠影将中土各地投映于离山前的天空中。 与玄天道攻离山时的苍穹镜作用正相反,苍穹镜是传离山前景象于天下;封天都铜镜则是汇天下景色于离山前。 映影中有人,东土、阳间的凡俗人,有富贵员外、也有寒酸乞儿,千千万万数不胜数,但出现在镜中之人,无一例外都在做着同一件事——今天初九,正是黎明时分! 无数人,无数领奉过笑语仙子扶危济困之人,都会于每个月的今日此时做的一件事,昂首肃穆,将目光投于那天破晓、艳阳生的东方。 所有人,眺望东方。 破晓不过盏茶光景,当日出于东方,人们收回了目光,敬礼过、这就要开始今天的日子了,而天上的景色也随之改变,一丛丛一片片,那花团锦簇,那笑语盛放,市集的角落中,宅院的花圃中,小镇的石路边,城门内外两侧……人间处处,笑语花。 我要笑语花儿开遍天下,我要每月初九破晓时候他们的目光都向东! 这是不听为自己、为苏景做下的功德,镜中的倾世盛景便是莫耶小妖女的倾世之情。于大喜日子、于她所愿的风光大嫁到来时,阴阳司动重器让这场举世风光落于两位新人眼前。 即便早已知道事情经过,苏景仍是不能自已、动容;妖宫正殿,亭亭立于大殿门口处、已经换上喜嫁吉服的不听望着她种下的那些花儿,泪水盈眶,好看,好看到想哭呢! 铜镜未收,花青花又从袖中摸出一口小小的钟,对苏景微笑:“王驾再听一听世人心声。”说着,左手平摊托着小钟,右手食指伸出轻轻一敲,当的一声脆响悠扬……就在悠扬钟声里,忽然一个声音跳出来:今天是佑世真君与笑语仙子的大喜日子,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两位如意好合。 三尸纳闷,异口同声,问:“谁在讲话?”不管是谁,讲话之人都够糊涂的,离山为道统,不听更是“域外神魔”,他俩的喜事无论如何麻烦不到佛祖他老人家来保佑。 三尸话音刚落,另个说话声又从钟声内透出,是个老太太的声音:“佑世真君、笑语仙子百年好合……老身糊涂了,百年怎么够,千年万年,千年万年才对……”话为说完第三个声音又起“老天保佑,两位神仙并肩携手,永享逍遥”,第四个声音“小人祈祝真君与仙子举案齐眉毕生快活”,第五个声音、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转眼过去就变成八百八千八万、钟声内人声鼎沸,即便大罗金仙下凡也数不清究竟多少的声音,皆为祷颂祝福、致喜于苏景和不听喜事的佳言吉语! 第六百九十三章 七匣 “灵钟听心,钟声内言说皆为世人心说。”花青花给出了解释,笑容真诚且敬佩:“钟与镜是尤大人吩咐我带上来的,只求能为王驾和合之喜添一份喜庆。” 三尸甚是好奇,拈花又问:“有骂的没?” 无需花青花解答,赤目已然看透了宝钟灵效,代为解释:“多半是有的,但他没放出来。” 观世铜镜可看人间万象,听心灵钟能听辨世人心语,不过怎么放、放那些全凭一品大判做主,若不加以筛选,阳间人泱泱无数,一股脑把他们的心声都放出来,怕是柴米油盐鸡毛蒜皮之类心声会立刻压塌了离山。 可筛选归筛选,于此一刻仍有无数凡人在默默祝福两位新人,足见苏景与不听在阳间的人望了。花青花由衷赞叹:“谁道人间无情,苏大人付出,人间尽数记得、记在心里啊。” 这顶帽子实在太高,苏景一笑摇头,岔开话题:“尤大人不来么?” “尤大人另有要事在身,能不能来还说不太好,着我先到离山致喜,捎个口信于王驾:若能来,我一定来。另外,还有不少同僚都想来讨王驾一杯喜酒喝,但身上都有事情,会晚些才到,阿骨王万勿见怪。” 说着话,花青花将铜镜灵钟收起,啪啪啪双手连拍三声,七个鬼僮儿手捧朱红色长匣自他身后鱼贯而出,来到苏景面前排做一排,认真跪好。手中匣高举过顶,花青花道:“阿骨王新婚大喜,花青花代阴阳司奉上一份小小心意!” 镜钟二宝只是凑趣的小玩意,堂堂阴阳司又怎么只凭两桩有趣法术就来给苏景道贺,此刻奉上的盒子才是阴阳司的礼物。 苏景暂未多说什么,挥挥袖子金风回荡把那些鬼僮儿扶起来,跟着迈步上前打开了第一个僮儿手中的匣子,旋即他就迎上了齐刷刷一片目光,满满一个匣子,拇指大的小鬼儿,正昂首望向苏景。 下一刻,小鬼们纷纷跳出来,迎风而长,落地时候从拇指大小化作三十丈开外的大家伙。他们密密麻麻挤在盒子里时看不出什么,此刻化作真身却是真真威风惊人。臂扎金环光头锃亮,周身肌肉高高鼓起、前胸后背皆有鬼咒符篆纹刻。 大群强壮猛鬼并不理会苏景,尽数来到花青花面前俯身叩拜,瓮声齐呼:“参见大人!” 花青花不作理会,径自对苏景道:“三百昆仑力士,为我阴阳司辖下奴仆,不懂法术不会斗战,唯独一样长处:三可卸岭五可搬山,力大惊仙!”解说一句,花青花提气、开声:“众力士听令。化重柱、负离山!此圆不落,八百里离山不沉!” “诺!” 响亮呼喝直冲云霄,三百力士转身奔赴离山……一盏茶光景。只一盏茶的光景,众人眼中只见轰轰尘土飞扬、耳中只听咔咔巨响如雷,陷落大半的离山被众多力士抬着、撑着、举着,迅速升起! 盏茶时间后,离山拔地出,真就变回了原来模样,昆仑力士就此化作大山基石,奉大人之令,此圆不落他们就永远撑住离山,保得此山再不会有半寸沉陷!阴阳司送给苏景的新婚礼物第一件,就是让离山剑宗恢复原状。 眼见门宗重归原样,苏景又怎能不动容,对花青花当头一揖,可不等他开口,花青花就躬身还礼:“大人……王驾勿怪,我还是称惯了大人。苏大人无需半字,我带来的这些东西其实算不得贺礼,了不得只是一个字:谢!您当得起,再多十倍也当得起!” 若非苏景,西仙亭沦陷,阴阳司倾灭迟早事情吧。 苏景摇头,诚实以对:“我抗墨巨灵,不单单是为阴阳司。” “你抗墨巨灵,实实在在帮了阴阳司。”花青花的回答再也简单不过,话说完,他扬起了眉毛,口中“咦”了一声,苏景转回头随他目光望去……十六个昆仑力士扎着双手又跑回来。 背离山、固八百里山基,两百八十四力士绰绰有余,剩下十六个“无事可做”,回来了。 花青花应变了得,见状哈哈一笑,转回头问身后随行众官:“可有送轿子的?” 一位橙袍二品判笑着应道:“巧得很,下官贺礼正是一顶轿子。恭喜阿骨王新婚大喜。”说话之人苏景也识得,极乐川主官李德平。李判官大袖一挥,三百丈金鼎大轿轰然落地,金碧辉煌描云刻瑞,又哪里是轿子,干脆就是个小小宫殿。 花青花喜形于色:“这个正好了。十六力士听令,永驻阳间,为阿骨王抬轿!” 十六个高大力士先应命,又转身向苏景跪好,口称“永侍王驾”,恭敬叩首。 处理过一桩小小意外,花青花继续笑道:“苏大人看一看另外几件礼物吧,我只是个送货的,尤大人才是真正的送礼人,他老人家煞费苦心啊。” 第二个到第六个鬼僮儿一起将手中匣打开,算不得太稀奇,本质以论,和三阿公曾送于苏景的养山的缸子也没太多区别,匣子里养着的也是一座座灵川雄峰,凝聚目力可分辨这些匣中山还有重重华丽大殿。 不过若要动用灵识做探,不难发觉:一座匣中山,道家无为大有为气意浓浓;第二座匣中山书生正气充盈,紫金色儒家真意缭绕;另个匣子里的山形状古怪,奇花怪草满山遍野,皆为巫蛊剧毒;下一个匣子的山形干脆就是一尊巨大佛陀像;另个匣子养的不是山,而是一座湖泊,但并非无山,山在湖底、火山,真正的水中藏火火上生水的极行并生。 看一匣或许还不知所以,但五匣连看,若苏景还不能看出个端倪,他就不是那个鬼灵精小师叔了:五匣内装着的山水行属,与天元道、大成学、紫霄国、弥天台、涅罗坞这五大天宗完完全全地扣合,分毫不差! “阳世五圆起落行转有序,阴间里却永远是打打杀杀征战无尽头,其中曾有过不少成大器的鬼王,一座势力经营上几万年混不稀奇。后巨獠猛鬼战死,但他们的都城、山宗,尤其是经营得特别出色的,就此毁去实在可惜。是以咱们阴阳司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遇上好经营地方,历任大判都会将其收入匣中、封存于司库,这次尤大人好一番挑选,选出了这五个地方,赠与苏大人。” 五大天宗所在地方,尽数毁在迎抗星天劫数的大战之中。以天宗高人的手段,伤势痊愈后再搬山塑形、于原地重建山宗并非不可能事情,可就算把一座山一座湖摆放回原来位置、也不是说就能恢复往昔神韵。最简单不过的道理,一方水土养育一方灵秀,历经万万年光阴、那地根处的灵元早都渗透入曾经的山水中,才有了那些灵秀地方,如今又要重头养育,谁能等得起? 而匣中山水,于行属、灵力上与诸天宗所在地根契合,只消一桩像样的接驳法术,就能让五大天宗重拾根基!昆仑力士之后的五只匣子,阴阳司送给苏景新婚大礼,于苏景的修行、于离山弟子并无直接用处,这五份礼物皆为人情——将来修行世界之中,五大顶尖门宗欠下离山的天大人情! 常驻幽冥、护卫轮回的鬼官不近人情……不近,但绝非不懂,否则何以送出如此贵重、如此能解人情的大礼。 仍是不等苏景多说什么,花青花打出一个手势,第七个鬼僮儿打开了手中的匣子,内中装的仍是鬼,三十多个,模样各异,有的肋生十臂、背背双身,匣子一开这些怪物跳将出来,先叩拜花青花再向苏景磕头。 “阳世中人惧怕幽冥厉鬼,阴间鬼物却艳羡人间,鬼王的修行之法,对人间修行道也多有效仿,尤其佛、道、儒、巫蛊、五行这些大门类。是以从库中选出与那五大宗门契合的山川好地不难,”花青花讲话有条不紊,解释清楚:“可无双城的修法独特,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偏偏阿骨王又托付了无双城的传承,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点选司衙辖下顶尖工匠来阳间效力,阿骨王打算如何重建无双城,只消说与他们知晓,定能如意。” 七个匣子,对应着阳间的七大天宗。这一套礼物,当得“万钧沉重”四个字。苏景在幽冥时,未能觉得阴阳司的实力有多深厚,可现在这几份礼物,真真正正现出了那两字:根基。 阳间世界五圆起落,幽冥阴司亘古长存,或许这一任官员的修持本领不若古时雄厚,可阴阳司的根基之深、底蕴之厚,远非人间宗门能够比拟的。 七匣尽开,阴阳司礼物奉上,花青花抖大袖、整衣衫,退后三步长身深揖:“阴阳司判官,恭祝苏大人新婚之喜,愿大人与夫人今生此世携手并肩、千秋万载上上逍遥!” “愿:大人与夫人此世携手并肩、千秋万载上上逍遥!”花青花身后,大群差官齐声颂祝,响亮声音直冲九霄!尤其小鬼差妖物,天生公鸭嗓,特别明显。 第六百九十四章 无惧黑心贼,只怕熟人笑 七个匣子是阴阳司为苏景大婚准备的礼物,除此之外,自花青花以下,来到离山的大小判官也都另外备了一份自己的礼物,琳琅满目什么都有,既有段旺旺珍藏千年的灵异阴参这等罕见奇珍,也有小鬼差妖雾亲手缝制的鬼皮喜灯之类心意满满的小玩意。 礼物不在贵贱,苏景全都喜欢,不过小鬼差妖雾非得摆出一副我的灯笼比着老段的阴参更了不起的模样,就惹得三尸向他翻白眼了。 礼物拿出,即为真心实意,苏景不作虚伪推辞,一一收下诚挚道谢,正热闹时候,晨钟悠扬传遍四方,雷动霍然大喜:“时辰到了,快快去迎新娘子!” 苏景身后大群妖孽轰然欢呼、沈河身后众多离山年轻弟子纷纷欢笑,本就是大队人马,再汇聚了阴司判官,阵势更显庞大,浩浩荡荡向着新娘子的妖宫赶去。 妖宫、离山相距五里,这边厢浩大阵仗簇拥着苏景才走上一里路,前方就跳出来大群僮儿,最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走路还不稳当,足足百多个,拥挤在道路上,红长老款款走来,领着儿郎们齐刷刷施礼,娃娃喊声参差不齐:“恭贺太上师叔祖新婚大喜。” 苏景一个不识得,不过听得他们的称呼、见得他们身上的剑袍,又哪里不晓得,全是资质优秀的娃娃,最近几年里才被离山高人接引入宗门的。苏景手上从不缺宝物,可无用之物大都会上缴门宗。乍遇讨赏确实愣了愣,总不能把自己的庚金剑羽打赏出去吧。 倒不是苏景准备不足,只因修家结连理,什么时候也不会像凡间那样操办……一时间太上师叔祖愣在原地,迎上众小儿的期盼目光,稍稍有些尴尬。雷动天尊宗师风范,沉着应对,给苏景出主意:“假装看不见,从娃娃群中趟过去,看哪个敢抱你大腿!” “真抱了怎么办?”拈花心软。皱眉头。 赤目翻起怪眼:“苏景伤势好了不少,两条腿上挂十几个娃娃照样走得动。” 三尸的主意实在不高明,此刻忽见苏景身后走出一人,随面色苍白但步态沉稳,一步一步四平八稳。何须只言片语,自衬出来者的大富身家。正是东土妖家赫赫有名、身份地位仅逊天酬地谢楼三阿公的三千大东家——齐喜山六两。 六两本姓宋,又因是苏景麾下妖奴之首,是以修行世界敬称其为宋大先生。 宋大先生一拍腰间挎囊。众人眼前精光乱闪,水行灵珠儿、上佳短剑、百炼净符,林林总总大把宝物取出,六两将大把宝贝往娃娃身前一放,笑道:“请诸位小仙家放出喜路,多谢多谢。” 六两去天酬地谢楼赴阵,当时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齐喜山全副家当他都带在了身上,此刻又是刻意为小祖宗做脸面,出手间气派十足了得,无论宝珠符篆飞剑皆为上品,莫说给这些小娃,就是五、六境的内门弟子见了也会两眼泛光华。 相比其他天宗,离山的根基不够深厚,但也不缺宝物,不过莫忘记,这些娃娃才入门,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得师门分配宝物?平日里只能眼巴巴地羡慕师兄们纵符施法驭剑飞纵,此刻乍见大片宝物摆放面前予取予得,一个个如坠美梦,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反倒不敢动了。 红长老从旁咯咯笑道:“都傻了么,还不快谢过太上师叔祖,谢过宋大先生。” 苏景瞪起了眼睛:“快分了它,敢剩下一件,个个都得受罚!” 片刻,猛一声欢呼爆发开来,哪还顾得上拦路,天王老子结婚也不若自己得宝贝来得更实惠,小娃们一拥而上。 沈河见状除了无奈还是无奈,摇头笑道:“师妹啊……教坏小娃娃们!” 红长老耸肩膀,美妇人如少女般调皮,不见丝毫不协调,反倒是更衬得她颜色动人:“掌门交代,小师叔喜事典仪交予我办理,红景哪敢不尽心尽力。”言罢俏目款款、认真盯了掌门一眼,转回身走了。 道路让开,新郎官再做前行,二里过后,赤目“嘿”一声冷笑:“又来!” 十三四岁的离山少年弟子,人数更多,红长老就站在孩儿们身边。这批都是大孩子了,知节懂礼,无需前辈提点就整齐施礼,口中送上贺词……不用问,也是来讨喜的。红长老是铁了心要把这桩喜事按照凡俗礼典的模样办下去了。这也怪不得红景,离山遭重创,如今大家都是凡人,动不得法术又想要热闹,怎么办?俗世办! 这群弟子修为有了些基础,随身带有师门赐下的宝物,且都经过本命炼化,他们的飞剑法宝成色或许不算登峰入极,但难得的是适合他们的修行。这次不等六两迎上,大都督裘平安就抢上两步,伸手自囊中摸出一个口袋,笑道:“人人有份,喜上添喜大吉大利。”口袋打开,七尺高盆栽月桂树取出,不过这株月桂不长叶子,树枝上挂着一枚枚湛青碧绿的八角铃铛。 铃铛被一个个摘下、分发到一众离山少年弟子手中,众人都不明所以,少年端详着手中铃铛,心中大都是一个想法:凭此铃,将来遇到麻烦可唤请大都督出手相助?这倒是有些多余了,离山弟子有事自会传讯门宗长辈,何时也不会麻烦到天斗山的妖怪。 发了铃铛,裘平安又传下一咒,寥寥十几字咒言,少年们顷刻就学会了,小泥鳅得意洋洋:“动咒、摇铃吧,看看喜不喜欢。” 依其言,众少年动咒摇铃,就在叮叮当当地悦耳声响中,铃铛内忽有妖气卷出,妖气落地化作一个个妖灵儿,年纪与离山少年相仿,平平齐齐五灵阶的修为,现身同时跪倒在地:“拜见吾主,侍奉吾主!” 裘平安送的,是侍妖灵奴。平时住在铃铛中,一经召唤立刻出来为铃铛主人效命。这些妖灵儿斗战本领普通,但胜在机灵勤快,有它们在身边侍奉,铃铛主人就专心做修炼好了,其他事情全都可交给它们打理。更要紧的……少年人,谁没几分活泼心思、好强之心?忽然有了个五灵阶妖灵儿奴仆,自有一份威风得意,这份礼物实实在在送进了他们的心坎中。 月桂树,八角铃,本是小金蟾的嫁妆,不过天斗山的家业不俗,用不到这些奴仆,后来裘平安去西海修行,小金蟾怕夫君孤身在外无人照料,就把这棵树给了裘平安。 裘平安根本用不上,现在拿出来开路,大长苏景、天斗山的脸面。 红长老欢喜而笑,对苏景、掌门人摆了摆手,示意“待会见”,转身又走了。赤目都快急眼了,咬牙切齿:“这不是敲竹杠么……不是咱结婚、咱敲竹杠么,怎么被别人敲了?” 苏景却眉飞色舞,一幅纨绔散财后的兴奋模样,简直将“败家”二字写到了脸上,摇头笑着:“东土汉家,喜从喜、喜普喜,就是要人人欢喜,主家才是真正大喜!你道来讨喜之人是占便宜敲竹杠?错了错了,只因送出的是礼、更是喜!越多人喜,主人越喜!汉家那一个喜字,写出的就是这样的快活!中土四方,为何唯独汉家鼎盛?从这一个‘喜’字处理上,便能得窥缘由,很好!” 若非心底实在快乐,苏景绝不会讲这等快要通了天的道理,可惜对牛弹琴,赤目如何听得进去,他正眯着红眼睛挨个去看那些拦路少年,努力把他们一个一个都记在心里…… 得妖奴好礼,少年让路,最二里路走得轻松畅快,再未见红长老身影,苏景却若有所思,与花青花并肩而行,前任、现任两位大判低低交谈,不知在说些什么。 转过一道路弯,不听的妖宫赫然耸立,红长老的身影也随之闯入众人视线,还不等她说什么,三尸就一起倒抽凉气,这最后一关果然难过得紧了:人很少,寥寥十余人,比着前面两伙子“竹杠娃娃”年纪更长些。 真传扶苏、红鹤峰剑尖儿剑穗儿、白羽成妻卿秀……无一例外,都是年纪轻轻的女孩子,算得离山女弟子中的青秀一代,更“要命”的是她们个个都和苏景相熟,真心算得自己人。 宝物?她们不稀罕,或为真传、或为长老驾前近嫡,什么样的宝物人家没见过;妖奴?她们不在乎,离山辖下八十一峰三百零七洞,诸多妖精随她们调遣;关系?与苏景亲近得不行,有人与他有洗澡之谊,有人与他有偷药之约……这礼物送轻了苏景自己过意不去,可送重了人家就摇头不收,如何是好? 何惧黑心贼,只怕熟人笑——前面那群熟人就在笑,一个笑得比一个甜美。 唯独真传扶苏最是善解人意,假惺惺的苦着脸:“师叔祖,我都替您发愁,可该怎么打发啊,唉!” 一声幽幽叹,引出莺莺笑声几许,悦人耳悦人心。 六两很有些踌躇,有心迈步上前托送重礼,但又觉得现在场合自己出面打发,身份上不太合适。何须宋大先生烦恼,也该苏景亲自出马打上一阵了。 苏景迈步上前。 第六百九十五章 风光 苏景迈步上前,微微笑:“山中精修几百年,该出去游历添些见识了,最近这段时间抓紧疗伤吧,一年后与我启程,先去南荒妖疆,穿齐凤、游剥皮、探狐地再向深处行走,去看千目妖蝎与六耳杀猕的古战场,拜祭七位大圣神像。” “南荒之后,取道向西,经大漠入西海,拜访真龙碑林敖家前辈、洞穿汪洋再到摩天刹故址,若运气好或能赶上古刹开放……”说到这里,苏景声音稍顿,片刻后笑了起来:“古刹神僧刚刚说了,无需运气,到了地方他自有办法让古刹开放,大家直接进去便好。” “另外刚刚我与花大人相商,怎生想个法子,让幽冥与阳间暂开一道,领你等入幽冥去,见一见阳间异面的景色风光。”说完,苏景伸手、挨个指点过面前那些漂亮女弟子,笑:“嗯,就你们十三个人与我去游历,其他离山弟子我一个不带,让他们羡慕去,无用、不带!” 游历?分明就是小师叔带队,领着大家出门去玩! 场合摆在这里、辈分摆在这里,绝不可能有赖账余地,一群女孩子听罢个个双目放光,谁不喜欢玩?且越是修行、对世界神奇乾坤造化也就越向往越渴望,小师叔现在开出的条件简直妙极了,可比什么宝贝都更动人心,群美心花怒放,不知是剑尖儿还是剑穗儿先一声欢呼出口,转眼唤起连片欢呼。 而此间欢呼未落。妖宫中小金蟾的笑声又复传出:“仙子们,还不放路么?” 小金蟾之后,另个妩媚声音接口:“新娘子等不及,这便要动法闯门了,我们可就要拦不住了……”说话的也是熟人,苏景在南荒结识的女妖好友,阿嫣小母。 这场喜事全归红长老安排,早在十几天前,八百里离山中就再无一个女子,无论女妖还是女弟子,只要不是男人就统统被她调来了妖宫。硬是把一场喜事办得仿佛南方边民一年一度的相亲节日一般,所有男人一边、众多女子另一边。 红长老正咯咯脆笑,单手连拍腰间乾坤囊,取出来的宝物,竟是一挂一挂的吉庆鞭炮。迅速分发于周围晚辈,眨眼过后噼噼啪啪爆竹声大作……太古上古时候不敢说,但从现在起向上推一万年,至少这一万年里没有哪一家修行办喜事会放鞭炮,难为红长老带着伤还专门跑出山去买炮仗。 就在鞭炮声中,妖宫的两扇朱红巨门吱吱呀呀打开来,一众曼妙女子拥出,个个华裳盛装,可即便阿嫣小母娇柔妩媚即便海灵儿姐妹绝色天香,仍是抢不到半点正中间那身穿大红裙袍系嫁吉服的窈窕女子的风头。 没道理可讲的,就是大门一开,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就忽略了旁人,全都集于不听一身——那个红红红红的女子! 不听盖着挂满了流苏的盖头,看不见面目。 别人看不到不听,但不听能看到所有人:盖头也是她亲手缝制的,绣法巧妙,自外而内不透目光,自内而外却能看得一清二楚,她看见了苏景,一下子就笑了,心里小小冲动:一把掀了自己的盖头,什么典仪什么喜酒,统统不管了,只想去向他讨个拥抱……忍住、忍住了。 还有,不听心中小小有些意外:见到了六两、黑风煞、烈烈儿等等这些人,他们都是苏景的亲近朋友,本道他们来不了了,不承想个个赶到,一下子给喜事添出大大热闹,不听惊喜、开心。 “走、走。” 新娘出门无花轿,莫耶女子嫁人不坐轿,讲究的就是要自己一步一步走到新郎面前,不过前面要有喜娘牵红绫做引路,喜娘之位非“我就是你好朋友”的小金蟾莫属,手提大红绫,拉着不听迈步出门向苏景走来。 “你这婆娘……不会小点步子么,领喜路啊,怎么跟牵驴似的。”裘平安实在看不过眼,忍不住出口教训。他不说还好,被“点破”后众人一看……越看越觉得真像牵驴,轰一声不知多少人笑出声音来。 小金蟾忙不迭减小了步子,忍住众人哄笑、不与夫君犟嘴,引着不听走上前,口中也不再吆喝“走、走”,及时换成一句句吉祥话。不多时来到苏景面前,手中红绸交给苏景自己退开了一旁,当着众人面前小金蟾不忘敛眉垂目对裘平安说上一句“夫君教训的是”。 苏景双手交替,“一把一把”将那个红红新娘拉进自己身前,不听向前走上三步后,忽然手上也开始微微用力,收红绫……不止自己被他拉过去,还要把他也拉过来,一根绸缎节节消失,一双佳偶越靠越近,终于,红绸不见了,苏景的左手拿住了不听的右手,不听的左手也同样拿住了苏景的右手。 不听的指尖微凉,苏景的手掌温暖。 少不得的,鞭炮声再起、道喜声与欢笑声大作,就在此刻,天角远处一个大笑声音传来:“大成学蒹葭,恭祝离山苏先生新婚大喜,老头子带着徒子徒孙们讨一杯喜酒!” 声音滚荡,未落时,又有呼喝传来:“紫霄紫游牵贺喜苏先生、贺喜莫耶小仙子,永结连理,道喜道喜。” 紫霄国正宫娘娘的声音悠扬,另个方向上大笑粗犷:“离山小师叔的喜酒,可不能不喝,伤得再重也舍不得不来,涅罗坞老的小的,只要还能动弹的全都来了!” 与涅罗坞大祭酒声音同时响起的,西方一个谦和声音:“和尚道贺,和尚恭喜,辰光和尚来得冒昧,还望苏先生见谅。” “贫道曾与苏先生有约,有朝一日破无量晋入元神境界时,要向先生讨教离山剑法……”东方,天元道掌剑真人的声音传来,稍顿,忽然大笑起:“问剑前,先问一问酒量,贫道曾听说:喜酒不醉人啊!” 一句接一句唱喝声,一道接一道云驾,无一例外尽数滚滚黑风,凶煞气与威严意并起,统统都是阴阳司的判官云驾! 刚刚花青花曾说过,还有不少同僚要来离山道喜,但另有要事在身——众判官的“要事”便是分散四方,去接人!而他们接来又何止五大天宗,还有数不清的大小门宗,一位一位判官上门造访,只要愿意去离山凑个热闹的,统统带入云驾送将过来。 阴阳司在西仙亭遭遇重创,元气大伤,但那场战事来得太突兀,到结束时还有不少判官未能赶到战场,反倒因此保全了实力,正好于今朝这场喜事中派上用场:阳间东土各门宗,无论大小也算有个字号,以判官去迎路足足抵得过了,这是尤大人的指使,做下来的却仍是离山的面子。 不听霍然大喜!本以为时机不好,大群贵宾都来不了……来不了便作罢,她不会不开心,但当他们从各个方向、大队人马赶到时,心中那份欢喜猛就充盈起来、满满地似要炸开来。她的风光大嫁!人越多,便越风光!曾让天下笑语花开、诺大手笔的红红女子,此刻快乐如此浅薄,如此真实。 苏景又何尝不惊喜,不多时判官云驾落地,五天宗与大小宗门齐来道贺,有些人再熟悉不过,有些人却素未谋面,可又有什么关系,一对新人携手之际,如云宾客道贺离山,真正:风光! 值得一提的,红长老的鞭炮真没少买,不知何时噼里啪啦地又放了起来,炮仗惊起的烟雾滚滚,比着修家的法术也不遑多让了。 大群修家既然道贺,自不会空手而来,诸般礼物送上前,各有精彩不必细说,实实在在忙坏了离山的司宝长老,忙不怕,怕不忙,申屠灵灵不停收礼、造册,只觉身心惬意,似是伤势正迅速痊愈。 热闹一团,也乱成了一团,没人能想到一下子半座修真道都涌来了,离山明显准备不足,以前还好,弟子都有修为在身,一个人能当成十个百个来用,如今比着凡人不强半分,又哪里忙得过来。 不过无妨,乱就乱吧,越乱越热闹……苏景应酬于宾客间,笑得合不拢嘴。见过大成学、紫霄国诸位高人,来到在一群老道群中和天元道三位掌剑说笑时,苏景突然面色一惊,反倒把他对面的冲霄道长吓了一跳:“苏先生可有不妥?” 苏景失礼了,全未理会冲霄的好意之问,猛地转回身望向东方。 百丈外,一团黑风正从地面上冒起,转眼黑风散去,又有两位判官自幽冥赶来,左首的瘦小枯干、着红袍,正是封天都正印大判尤朗峥;而右首之人,两鬓斑白、苍苍老者,身披橙色二品袍,面上犹存虚弱之色,眼中却满满尽是开心快活。放眼修行世界,谁不识得他,谁不敬佩他,离山第一代弟子,三祖门下高足,贺余。 那一刻,苏景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师兄醒了,师兄来了,于我大喜之日他从幽冥赶来人间,喝我一杯喜酒! 第六百九十六章 七彩凤辇 “尤大人另有要事在身,能不能来还说不好……”花青花初见苏景时如是说。 尤大人的“要事”,就是想办法把虚弱昏迷的贺余救醒。若能让他及时醒来,尤朗峥会带上师兄同来离山,若未能唤醒,尤大判自己也就不去了。 如愿,贺余醒来,贺余赶来! 苏景抢身到师兄身前,尤大判此时已然放开了贺余,背负双手悄然退后。 苏景想笑,可眼睛鼻子一起发酸,越修行眼泪就越不争气;想施礼,但是长身一揖又哪里掏得光心中的激动……来到师兄事前,苏景反倒不知该怎么办了。 贺余笑了:“结婚了啊,快活不……咳,你怎……咳,成何体统啊。”话说半截变作摇头叹息,对面那个孟浪小子居然张开双臂,抱了上来。贺余自己站稳都属勉强,哪里躲得开。 在普通离山弟子心中,贺余师叔祖平日不苟言笑,又曾主掌过刑堂,是个不折不扣的古板人物。但苏景和他接触频繁,晓得师兄是真正面冷心热之人……再如何心热也受不了师弟上来就熊抱,贺余不耐摇头,有心挣扎可又转念一想:凭自己现在,必然挣扎不开,众目睽睽下,离山小师叔抱着离山老师叔,老师叔还玩命挣扎?岂非更不像样子。 贺余师兄忍了。 几乎同个时候,沈河为首大群离山弟子也在惊喜中快步步出人群,都没顾上与身边宾客打一声招呼。整肃衣衫,晚辈跪于地面,尘、林两位同辈长身而揖,口中唱喏拜见贺余,声音不算整齐、中气尚嫌虚弱,可包含由衷尊敬之言出口时总会显得特别响亮! 贺余还被苏景抱着,两只手自苏景肋下伸出、对同门摆了摆;老头的下巴垫在苏景的肩膀上,对同门笑道:“快起身,都起身……苏景,你再不放手我这就回去。” 苏景吓大的,理他那个,只当没听见。 在场修家无数,愿向贺余致敬又岂止离山弟子,名宿长辈做平辈拱手之礼,后生晚辈直接跪下叩首。迎抗天劫,中土修家万众一心人人可敬。但是像贺余这般,弃自己的飞仙天劫不顾,以大好性命和无尽逍遥来换乾坤气数的,试问天下几人能做到! 贺余可敬,当得此刻众人的致礼。 苏景总算抱得过瘾了,放开了老头,退后一步,这才回答贺余之问:“启禀师兄,我心里快活。”说完回头一招手,早就等待一旁的不听赶忙跳上前,犹豫刹那……这又不是拜见高堂,哪能顶着盖头来见师兄?新娘子惊世骇俗、一把掀了盖头,盈盈敛衽:“不听拜见贺师兄。” 她一揭盖头,贺余也吓了一跳,有心让她赶快盖回去这话做师兄的也没法说,失笑摇头,心里琢磨着这还真是两口子啊,为夫的那个上来就抱、为妇的那个伸手就掀喜盖……在场众多修家倒是沾了贺余师兄的光,万千目光一下子全都集中到新娘子的俏面上,旋即、人人心中一声喝彩! 不听本就是美人,五官精致不必多说,更胜得是她天生带来的那份明浩快乐的气韵,而今日终于嫁得心上人,盼望的风光大嫁真的风光无限,阴司重礼天下齐贺,放眼人间得享这份风光的女子又有几人! 心中快乐,自然神采飞扬,打从来到中土后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开心,衬得她愈发美艳!另外,这个世界罕见的三瞳相套再为她添出几分妖冶、几分迷离……今日此间,美人无数,但又有谁比得了这个来自莫耶的小小仙子。 连贺余师兄都“哈”的一声笑:“弟妹一表人才,果然不曾委屈我那毛躁师弟,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说着老头儿伸手向着自己腰畔摸去。 摸了个空、老人面上神情一僵。习惯使然,想去解自己的乾坤囊,做师兄的打算给小不听一份见面礼。可开怀之下他忘记了,自己已经是个“死人”,游魂刚刚苏醒,除了身上的一件袍子,他什么都没有。 “贺大人忘记了,来时路上你怕跨界不便,将贺礼暂时交予我来携带。”不远处尤朗峥微笑开口,随说话迈步上前,把一方木匣递进了贺余手中。 苏景的眉目何其精明,一眼就看出是尤朗峥特意为贺余师兄打圆场,在这瞬间里,他只想放开声音做开怀大笑!中土世界为何值得师兄舍生相救:便是因为这方天地,养育好人无数!离山是好的,修行正道是好的,幽冥阴司也是好的,好好好! 贺余对尤朗峥点了点头,转目望向不听,不贪功,微笑:“礼物不是我的,但心意不会错,苏景能娶得你,他惬意开心,我便快活舒畅,好孩子,恭喜了。”言罢将手中木匣打开来。 突然间,连串神凤啼鸣洞穿云霄,匣中七彩光芒暴起,一头赤色凤凰振翅飞出。 赤凤后,橙凤出;橙凤后,黄凤随;黄凤后,翠凤追……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七凤接踵而出。 七凤翔于天,并不远去,围在众人头顶天空来回盘旋,翅膀挥动中金辉点点散落,昂首啼鸣中隐现仙乐和应! 又何止七头凤凰,几个呼吸功夫过后,贺余手中那只装凤的匣子也向九霄冲去,在天空翻了几翻、陡然暴涨开来,趁银焰化金辇,七彩凤凰振翅迎上、入驾缰,仙禽神物自贬身价、心甘情愿做了拉车之禽。 凤辇再向高空冲去,堪堪快要彻底消失于众人视线时候突又掉转回到,一路俯冲直至地面,最后安安静静地站立于苏景、不听身前,七凤俯身垂首,模样乖顺……苏景绝非眼界浅薄之人,但此刻也愣住了,看看师兄,又看看尤大判:“哪、哪来的?” 车辇豪华惊人,可是比起那七头凤凰就不值一提了,至少以在场众多高人的眼力,都敢笃定凤为真、真正仙禽!它们的身价,比着金乌又能差得几许?! “封天都总衙,后院里养的。”小鬼差妖雾替尤大人回答,一副“鸡鸡鸭鸭何须多提”的模样。 苏景的眼角开始跳动:“有这等仙禽……西仙亭的时候怎么不派出去。” “区区几个腌臜怪物,哪用得凤凰出手,你足够了。”妖雾继续回答。同个时候尤大判的密语也入苏景、不听、贺余三人耳中…… 这七头凤凰的来历,和金乌阳三郎颇有几分相似,七头神物本为一窝雏鸟,太古时自阳间陨落,一缕游魂落入幽冥,被古时的判官引入阴阳司,但无人去刻意祭炼它们,只是简简单单的养着,无数年头下来,七头凤凰倒是都长大了、强壮了,可是身内无丝毫法力,除了飞得又快又漂亮外加身体强韧,和普通禽鸟也不见什么区别。 那这份礼物送的是什么?是排场。 凡间修家,谁也看不穿仙禽底细,只当她们都是“真的”。离山小师叔喜欢排场,尤大人就送他一份排场,谁让他今天结婚呢。 听过大人解释,不听眉飞色舞,望苏景:“咱俩坐坐凤凰拉的车?” “结婚呢正。”苏景可不像不听那么浅薄。 “哦哦。”不听总算想起了正经事,忙不迭又对贺余师兄道谢,扬手把红盖头重新蒙在了头上。 喜事继续,与东土习俗稍有不同的,一对新人并肩携手,由大群宾客簇拥着,原路返回又向离山方向走去。苏景一只手拉着不听,心思却无法专注,总也忍不住回头去找、去看,看贺余师兄。生怕他身体虚弱如此,走在如此熙攘的人群中会被哪个愣头青挤到、踩到……明知不可能,却没办法不担心。 待他第四次回头去找贺余的时候,师兄便不用他找了,三尸搀扶着来到他身边,与贺余一起的还有尘霄生、林清畔、沈河等人,尘霄生笑道:“免得你担心,更免得今天这个日子口,贺余师兄把新娘子的专宠给夺去了。” 这是高人该说的话么?尘霄生怡然自得。苏景、贺余等人失笑摇头,不过师兄就跟在自己身旁,苏景心里确实踏实了。 五里路,说近不近说远也不算远,到访宾客虽重伤者众,但大半都还能走下来,个别有几个坚持不住的亦有鬼王等人暗中照顾着。人群熙熙攘攘,向着离山缓缓移动,才刚走了不久忽然咚咚当当锣鼓声大作,旋即喜庆调子奏响开来……绝非修宗琴韵、仙家箫笛,而是最最正宗不过的,凡人嫁娶时的欢锣喜鼓、响亮唢呐。 不用问了,这是红长老的主意,真金白银从离山附近市镇村落中请来的乐手。 唢呐调、鼓乐声,落在清静离山脚下没法说的俗不可耐,可也无以形容的欢快喜庆,红长老下颌微扬,陶陶然:“好听,以前居然从未发觉,这些调子如此悦耳。” 话说完不久,南方天空忽现出滚滚浓云。白云,洁净无瑕,但以修家灵识相探便能察觉云中妖气厚重。 第六百九十七章 奇珍 花青花微皱眉,目现警惕,不过不等他有所动作,南天妖云便崩散开来……哪里是什么云彩,根本就是万万白鸟结阵化形。此刻鸟群散开,结做数百道白色长练,如花儿般绽放于蓝天,煞是好看!三尸与烈烈儿、阿嫣小母等南荒妖怪见状满面笑容,来得也算老熟人了:被苏景收入大圣玦,奉命镇守千目蝎子坟冢的蜈蚣大妖,阴老。 阴老地处偏僻,未曾参与星天大阵,也和其他妖奴几乎不存联系,不久前他自苍穹镜中见玄天道攻离山,这才晓得主人门宗出事了,急急忙忙统御天追鸟儿向东土赶来。但这一趟路途实在太遥远,他带兵赶来只能算是他尽自己的本分和心意,根本不存实际作用,十成路途赶不到一两成,田上就被苏景打得魂飞魄散了。 阴老既已启程,自也不会就此返程,继续向离山赶来,总得见主人一面才好。到得半途闻听苏景的喜日就定在腊月初九,更是卖力疾飞,总算在正日子里赶到了。其实阴老还能再早到几个时辰的,不过在赶路时他小小地兜了个圈子,去了趟天斗山。 天斗山空空荡荡,但凡像样的妖怪都在不久前去东土赴阵,连山中那些美貌妖姬都追随黑风煞而去。但山中人虽少得可怜,那份乱哄哄的吵闹劲却毫不逊色:火鸦妖裔、仙巴掌这两伙子“热闹妖精”修为太浅薄,没资格去东土,全都留在了山中。 阴老耐不住妖裔、仙人掌的苦苦哀求,反正也不费力气,将他们一起载入云驾,赶赴离山参加主人喜事。 火鸦的口舌何等吵闹,他们一落地,离山脚下的嘈杂猛添两倍不止,至于仙人掌一族……还不等落地,便随族长一声吆喝,漂亮口哨声传遍四方! 知晓苏景与不听就爱听自己家的哨子,上至仙巴掌下到刚长出嘴巴的小小妖丁。全都鼓起两腮卖力吹奏,那一道欢喜调儿惹出无尽欢颜,得闻者无不点头而笑,由衷赞一声:好! 唢呐锣鼓、乌鸦聒噪、口哨嘹亮,再加上大群修家说说笑笑。六十甲子离山剑宗,自开宗立派以来从未有过的喧嚣热闹。 “吵不吵?”苏景小声问身边新娘子。 “吵!”红红盖头下不听声音传来,带笑:“但高兴!” 她高兴就行,苏景笑着点点头,行走不久,因师兄来到阳间的欢喜渐渐褪下,心中只差一点遗憾:小师娘不来了。 刚才见过师兄、再去想谢尤朗峥时,对方告诉他:顾小君受苏景所托,返回幽冥后专程去过一趟西陲阎罗神庙,但小师娘要守那枚碗、以期八祖可能的突然出现,不来喝弟子的喜酒了,只托阴阳司代传了几句祝福。 或许真是两夫妻、心相通。不听察觉到苏景的小小遗憾,轻声道:“其实……这等场合,小师娘来了可能会触景生情的。” 确实如此吧,师娘不来,便不会去回想往事,“不来”对她很好。念及此苏景心中释然许多,不知不觉里他和不听的手相握得更紧了。 正前行中,不远处又见一道煞气风驾疾驰而来,落于人群不远处,云驾散开、负责卫戍离山周围的两位损煞僧兵的首领现身,步履匆匆来到苏景等人面前,一僧低声呈报:“疤面青衣于山北三十里处现身,说是来恭贺主上新婚大喜。” 另一僧人接口:“他未带手下,只有一个凡间女子随行。” “请他进来吧。”苏景、掌门对望一眼,平静吩咐道。 …… 琴倦从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腾云驾雾;更加不敢想象的,叶郎带着自己来参加的,竟是佑世真君的喜事! 前阵玄天道攻打离山时,疤面青衣曾被田上看破身形,现身于离山前,但他另有妙法护身,让自己的身形不显于苍穹镜内,天下人从镜里见不到他,琴倦还不知道他的本事。 身边人有穿天遁地的本领、又有资格来喝佑世真君的喜酒,必定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念及此,琴倦的心头热了,身体却紧了。没办法不紧张,站在他身旁千万不能怠慢,要有婷婷之姿、要有谦谦之态、要有……就在琴倦快要不会站的时候,肩膀微微一沉,疤面青衣伸手拍了怕她,笑着说道:“无需紧张,自己舒服就好。” 琴倦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自己的出身自己明白,正是因为身份卑贱才更不敢有失仪态,自己被看轻无妨,若连累得身边人被那些山中仙人笑话,真真是大罪过了。 疤面青衣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哂:“离山之人?比你远远不如,不必把他们放在眼中。”说着,自囊中摸出了一只青铜匣递到琴倦手中:“你的贺礼,待会进去直接上前送给苏景就好。” 铜匣二尺见方,入手颇为沉重,琴倦险险拿不住,急忙用出力气抱稳当,疤面青衣未说匣中是什么,她也不敢多嘴问,更不敢打开来看。 等后不久,损煞僧得苏景之令回来想请,疤面青衣一搭身边琴倦手臂,掠地七丈向着前方飞去,三十里转眼而过,相距人群十余丈处疤面青衣落地,迎上苏景目光:“我来送礼,送过礼物便告离开。礼物两份,她一份,我一份。” 于自己人身边,苏景总是毛毛躁躁作风孟浪,可是对外人时,小师叔自有气度,微微笑:“既然来了,何必急着离开,喝过喜酒再走。” 疤面青衣摇了摇头:“离山的酒我喝不惯,免了。” “喜酒,分什么离山还是天下?你不喝酒,贺礼我也不收。”苏景回应乍听平淡,可内中暗藏一重意味,至于品或不品,就看疤面青衣了。后者仍是摇头:“总之,这里的酒我不喝……这样吧,待我回到秦淮河上,自斟自饮三杯,算是你的喜酒了。” 苏景未作思索,痛快点头。 疤面青衣伸手轻拍身边女子:“不是要给新人道贺么?还不上前去?” 佑世真君就在眼前,琴倦直觉一颗心怦怦乱跳,甚至连呼吸都有些不够顺畅了。而紧张之余心地还有一份欢喜:见他俩见面、说话的情形,叶郎的身份竟不比着佑世真君逊色半分,他究竟是何等人物! 脚步僵硬,琴倦上前。 以苏景的眼力,当然看得出琴倦走路别扭且怀中匣子沉重。离山一脉与疤面青衣究竟是友是敌姑且不论,以苏景性情总不会看着一个凡人如此难受。笑容里中举步迎上前去,让对方少走几步。 再简单不过的举动,落于琴倦眼中却觉得,原来高高在上、凡间敬仰的佑世真君居然如此随和。再想自己今日经历,简直梦幻似的,若非怀中匣子占去了双手,真想要掐一下自己,看看是不是真的在做梦。 来到近前,琴倦轻声道:“民女秦娟儿拜见佑世真君,恭祝佑世真君与笑语仙子永结连理,举案齐眉。” 口中称谢,苏景接过铜匣。这礼匣之前在凡人怀中,琴倦全觉不出有何异样,苏景接手时却只觉得一道玄冰阴寒气息从匣中渗出,直逼己身! 阳火弟子,岂会在意小小冰寒,苏景单手托匣另手开盖,琴倦趁机垂首、观看“自己”送给仙人的贺礼究竟是什么——满满的一匣子冰。只是琴倦从未见过如此晶莹剔透的冰,冰面不见丝毫霜痕,冰心也不存丁点气泡,注目匣中眼睛都觉得凉丝丝的,舒服莫名。冰中还有一条鱼,六七寸长短,白色鳞片上好像被墨笔描画过似的,绘着古怪图案。最奇怪的是,这条小鱼在冰中并非冻住的,它还在游,摇头摆尾,游得正欢快。 琴倦一介凡人,只是觉得这礼物诡诡怪怪的,心里隐隐还有些不安,怕佑世真君会不喜欢这份怪礼物。 凡人看不懂,苏景又怎么可能不认识!虽然见识远不如掌门、师兄等人,但好歹他也是离山的小师叔,如此知名宝物,他一见便知:冰为极古阴冰,冻了无尽年头到现在它早已脱出水行化作石属,天冰寒玉! 不是冰,是玉。 至于玉中鱼,百锦得机缘获造化,破旧形开新态,化作“乾坤水秀”。 莫说化形后的“水秀”,就是百锦,也是千年难见一条的灵物。 只是……这鱼儿属至真水行,而天冰寒玉虽蜕变于冰,化玉后就变成了纯重土行。因玉来自于水,是以鱼儿能入其内,可长活,任意游;又因水土相克,这条水秀一进寒玉就算废了。 不止鱼儿,天冰寒玉也一样再无用处。 论珍奇罕见,天下难寻;论灵效修用,丝毫不存。 “如何?”不远处疤面青衣发问,语气饶有兴趣。 苏景却未直接开口,而是传音入密:“愿闻其详。” “我想带她同行,她听说是参加喜事不想空手而来,我替她准备礼物,不愿她丢了面子,礼物需得贵重;又不想真送你什么有用东西,只好如此了。”同样密语相对,疤面青衣全不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 旁人梦寐以求的宝物,疤面青衣随手拿来给一个风尘女子做面子。不喜欢苏景真得了实惠,再搭上一件宝物,凑成了:世上最珍奇的礼物,世上最没用的礼物。两件稀世珍宝合在一起凑出的漂亮冰灯…… 冰灯,仅此而已。 “你这人脑筋有缺。”苏景叹了口气。 第六百九十八章 不可轻饶 懒得再理会疤面青衣,苏景转目望向犹自惴惴的琴倦,微笑着:“姑娘可知,你这份礼物当得四字评价:天下无双!真真正正,天下无双!自亘古,穷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件了。多谢厚赠。”说着收起铜匣,对琴倦深深一揖。 苏景与疤面之间都是密语往来,琴倦全不知其中经过,此刻听得之言,女子眼中兴奋闪闪,急忙转回头去看疤面青衣…… 疤面青衣是什么样的人物?精深大修、一方首领,即便纵情纵性,对一个风尘女子也不可能谈到“厮守相依”,至多只是有几分浅浅牵挂罢了。可他对琴倦的笑容,要比着对离山高人、对苏景时更真诚和朴实得多,笑道:“看我做什么,送过了礼物就回来吧。” 匆匆又对苏景敛衽,再轻声送上禧祝之辞,琴倦开开心心回到心上人身边。 疤面青衣衣袖微动,内中跳出两个白面邪修,长相还算周正,但一个背上生瘤、一个左臂畸形,落地后齐齐躬身对疤面施礼,后者直接吩咐:“护送琴倦姑娘出山,北三十里外土地庙等我。” 两个怪人恭声领命,对琴倦也一样的毕恭毕敬,升腾云驾请她移步。 男人事情女人不应过问,琴倦不多说什么,对疤面青衣点了点头,登上云驾由两个怪人护送着先行离开。 待凡人女子走远了,苏景面上的笑意也告敛去:“你的礼物,想来不是那么容易收的。” 疤面青衣先前说得明白,礼物两份,琴倦那份送完了,到他了。 “好收得很,保证投你所好、投离山所好。”说话间,疤面青衣扬手,将一只小小口袋抛向苏景。 口袋迎风涨,于翻滚中化作七尺大小,内中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些什么。抛出口袋后,疤面青衣又翻手亮出了一枚寸许见方的小小玉盒。小指一挑盒盖翻开,怪异幽香立刻飘荡出来。 普通修家不识得此香,离山诸位高人与几大天宗首脑却再熟悉不过:骨石香! 专做甄别六耳之用、杀猕闻之则不自禁会发笑的骨石香。以前苏景境界浅薄,嗅不到它的味道,如今破入元神境界,五感明锐远胜往昔,能闻到它的幽香味道了。 几乎同个时候,那口七尺袋中,突兀响起一阵咯咯咯的笑声,欢愉且古怪。 下一刻袋子落地,虽是法器却全不结实,落地爆开来,袋中赫赫然,身形高大、头顶第三目两腮生六耳,本相六耳杀猕一头。 此獠在袋中本是昏迷的,但闻嗅得骨石香,神志开始复苏,眼看着就要醒来。 “任夺入魔、离山千年图谋,不就是为了杀六耳么?求觅六耳?我便送来一头‘大’的给你做贺礼。”疤面青衣笑容开心。 若真心送礼,为何又动骨石香唤醒六耳?简直在明白不过,送这礼物来捣乱的、纵六耳来搅喜事。 苏景身边不是没有强者,其他不提,三尸就完好无损,眼见六耳将醒如何能容它作怪,雷动低低叱喝一声“拿下”,寒光闪动殷天子出窍,齐齐指住六耳杀猕的要害。大妖阴老、滑头小鬼和摘裘等几位鬼王纵身上前,阴老周身妖气涌动、稳稳盯住疤面青衣,鬼王齐齐施咒绑缚六耳。 小鬼差妖雾也带了几位实力无损的判官上来帮忙,捆绑犯人本就是他们的拿手绝技。 由得离山那边忙活,疤面青衣纹丝不动,笑望苏景:“小心些,这头六耳不一般。” 何须这假惺惺的提醒,苏景早都行运正法准备诸剑,认真提防地面六耳。不过准备功夫做在暗处,表面看上去苏景从容稳当:“我不明白,你若看不惯离山欢喜,直接带你的兵马来攻我便是,弄个六耳来,不嫌麻烦么。” “剑挑离山是百年后的事情,今天是你大喜之日,我只送礼,不出手。好了,醒了,醒来了。”疤面放声大笑。 笑声起时,惊呼亦起! 几位鬼王、小鬼差妖雾和判官齐声惊呼,诸般咒法加持,阴锁冥链捆缚,务求稳妥所用手段非同寻常,可那头六耳……不见挣扎、不见用力,就那么缓缓地自地面上爬起来,加于周身的锁链法术便如落入炭炉的薄雪,顷刻蒸腾成烟。 三尸齐声低叱,剑成阵,只见晴空中星光点点绽放,接连十一剑、十一道天星力量入世来,猛击怪物。六耳并无躲避之意,但殷天子引下的巨力伐其身顶,仿佛于水中以指按鳅,滑溜溜地全不着力,直接被他卸开一旁。轰轰巨响中天星力道尽数打入六耳身边泥土,霎时里暴土扬尘,碎石迸溅! 六耳杀猕面色一如初现身时那般迷惘,可目中凶光闪烁,杀意如炽! 突然间火云自地面铺展开来,搭起众宾客急急向后撤去,苏景的伤势痊愈三成有余,催动云驾相护同伴等闲事。云驾撤、众人撤,苏景不撤,挥手亮剑,丈一长剑! 便如初入修行时,于真页山城对上个不知底细的恶鬼,他直接把师叔赐下的剑符打光一样的情形,动剑即为丈一,出手即为杀伐决绝,威力至满一击。 疤面青衣笑容不减,暗中倒是点了点头,这六耳的凶猛之处他再明白不过,莫说苏景还有伤在身,就是苏景全盛时候也绝不是其对手,自己能够捕获这凶物则是因为运气好,六耳自己昏厥过去。 对付这等凶物,发动丈一神剑才是正途。 但下一刻,疤面青衣面色骤变,笑容崩碎满脸惊怒,叱喝一声,双手结印真元急转——苏景出丈一,准备动用君王一剑没错。但这一剑指向的是疤面青衣! 冤有头债有主,这人……弄个深不可测的六耳杀猕来我喜事,不打他打谁!待打过疤面青衣,再和六耳杀猕做拼杀。 就当罗汉棍未能重铸,那条性命我不要了。 苏景是什么样的性子?! 与苏景接触不多之人最最容易忽略的,便是他会突然发狠,发狠到“我命最不值钱”。 丈一将发动,六耳待扑杀,疤面结重法,三尸、鬼王、宾客中未受伤或伤势较轻者同时亮出法宝符篆。大战于顷刻!但就是这个堪堪爆发的刹那里。六耳杀猕突然收敛了凶杀气意,而他自己不愿斗法、也不想旁人来斗法、仿佛会打扰他似的,双手笨拙的挥动于身前划了两个圆,簇拥苏景身边的三尸、滑头等鬼王只觉心中一空,凝聚起来的力量莫名散去了。 同个时候,六耳口中出声,对着苏景怪叫一声。 打南荒、打西海、打幽冥,鬼哭狼嚎厉啸怪叫苏景听得多了,但从未有过一声让他如此心旌动摇……不是怕,是惊,六耳那声怪叫他听懂了:拜见前辈。 脑子里真就“嗡”一声,这又是见了什么鬼?对方不是用心识传意之类的本领,货真价实地在说话,苏景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可能会听懂六耳之言。 精修之人五感与心识明锐,金乌弟子于此项更是远超同辈,不会像凡人那样幻听,绝不会有错的,对方的那声怪叫就是一声恭敬问候。 不止问候,怪叫一声后,六耳杀猕向后退开两步,随即又是连串古怪动作,似盘坐似下跪,左手背负身后,右手按压自己头顶,跟着连头带手一起抵住地面。中土世上无人见过这动作,但内中的恭敬、行礼之意不难揣测。 头抵地,口中低低怪叫声连串……没问题,那些于此圆中人听来全无意义的长长短短的叫声,落入苏景耳中,他自然就开解其意,皆为恭敬问候之辞。 在场众多宾客个个吃惊,彼此对望、再去望向苏景,用看怪物的目光。此刻苏景落于众人眼中,可比着那头六耳杀猕更加诡怪了。 因六耳忽然驯服,苏景手中的丈一剑也做凝势、并未爆发开来,苏景自己何尝不是满脸的古怪,有心问六耳几句,又拿不住自己如果呜哇怪叫他能不能听得懂。犹豫片刻,苏景干脆直接以汉话相问:“我之言,你可懂得。” 六耳面上的迷惘更重,但点了点头。他的神识非凡,来到这第五圆不过几天功夫,但足够他听懂人间言语了,迷惘更重只因他不明白,本族前辈为何也要说汉话。 见其点头,苏景张口……无声。一肚子问题,却又不知该怎么问。 皱眉头,顷刻又舒展开来,苏景面上的古怪神情尽去,换以清澈笑容,转回头望向疤面青衣:“怎样,有趣么?”得意何须扬眉欢笑,寥寥五字足矣了。仍是一肚子想不通,但苏景的性子……疤面青衣面前,再糊涂也要装个明白。 惊诧中透着纳闷,纳闷中犹存不甘,不甘里还有满满的不敢置信,疤面青衣的神情全无法以言辞形容,听过苏景的发问愣了愣,不答反问:“你这一剑还打不打?”手中结印不敢松开,下颌指了指苏景手中剑。 丈一剑什么时候遇到疤面青衣都可发动,既然喜事未被搅和,苏景还真舍不得就此扔掉一条性命,翻手收剑,微微笑:“阁下礼物我收下了,还有事情么?” 疤面青衣解开手印,居然又笑了起来:“稀奇稀奇,能见个稀奇,也不算白来这一趟,佑世真君、笑语仙子百年好合啊!”一个“百”字咬得极重,似是在提醒苏景那“百年后我来剑挑离山”的约定,话说完,负手转身,迈步就走。 苏景重新望向六耳,肃容、沉声道:“这青衣人居心叵测,不可轻饶,奈何我深受重伤不是此獠对手。” 六耳杀猕听得“前辈”言语,始终凝聚脸上不散的迷惘神色中,陡然显出狰狞之色,转头望向疤面青衣同时,身形站起…… 第六百九十九章 一代真传,欺师灭祖 疤面青衣身形微微一震,不知是吓了一跳还是暗动真元备战,不过他没转身,只是脚下云驾腾起,去速奇快……而已经现出杀意的六耳杀猕在将自己的凶威真正笼住疤面青衣后,目中的狰狞很快又散去了,皱眉、捧头、迷茫,并没对疤面出手。 三尸一起望向苏景,目光征询:要不要去追疤面青衣? 苏景没作太多犹豫,摇了摇头,对方绝非等闲之辈,打架倒不怕,可若因此搞砸了自己的喜事,天大天大的不值得,他想娶不听、开开心心地娶她。 六耳身形僵直片刻,最终杀气收敛起来,转回身面向苏景,嘴巴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但双眼一翻,又告昏厥。 三尸见状急忙招呼同伴,声音低低:“快绑了绑了,尤大人呢,带没带七十三链子?” 七十三链子都在封天都休养,未追随大人同行,不过也无需链子们,大判可借法于红袍,对重犯做精深法度的禁制,尤朗峥准备出手,不忘栽培后辈,对花青花道:“随我一起。” 尤朗峥重伤在身,但设禁法术来自红袍,无需他本人出力,与花青花一左一右站于六耳杀猕两侧,尤朗峥缓缓动咒,一句一顿,花青花有样学样仔细领会,过不久老大人俯身,左手结印在六耳头顶轻轻一扣。 便是此刻,手上法度施于六耳头顶的刹那,尤朗峥的面色陡然一变。开口、未出声、狠抽一口凉气。 见他不妥苏景急忙上前:“锁不住么?” 尤大人眯起了眼睛,缓缓摇头…… 离山北,疤面青衣飞纵奇快,倒不是害怕斗战,他曾与这世上最最凶猛的修家做过生死之战,自那之后他的脑海中就没了“惧怕”两字,再不存他不敢相对之敌!只是送个“六耳礼物”是为了搅场面、看热闹,若那件礼物反打过来,自己可就真成了笑话,这种仗能不打就别打。 很快探查六耳并未追杀过来,疤面人脸上无奈散去。换做深深不解,左手扬起轻敲额角,想不通啊,那头六耳纵是呆呆傻傻的,可他身份绝不会错。何等人物,竟会臣服于苏景? 一边想着,眉峰微扬,越接触越觉得苏景难捉摸……难测之人才有趣。疤面人又觉得有趣了。疾驰如电,很快跨过三十里,官道旁土地庙外,两个手下正认真守护琴倦,等候主人归来。 停身法、止云驾,疤面人落地,不去看两个属下对自己的躬身施礼,随便挥袖收起两人,微笑问琴倦:“反正也出来,想去哪里玩?我带你去,中土世界无处不可去,随你喜欢哪里。” 琴倦惊喜,却不知这是“叶郎”最后陪她玩耍的一次了,她已知道其为大修,疤面失了趣味,再陪她逍遥几天就准备离开了,这是疤面早就想好的事情。今早启程前,他留在琴倦闺中那一叠厚厚银票足够她赎身后再富足三世了;还有桌子上摆下的木铃铛,琴倦只要摇响,自会有手下去赶去相助,皇帝也休想欺负她。 疤面人一贯如此,他敢悖逆天下屠灭四方,但不会欺负女人。负情不负人,如此。 琴倦正思索自己想去何处时,疤面人眼中精光乍现,猛抬头向前方望去……大路上,面白无须的布衣老汉正行走,向着离山方向。 老态龙钟,步履蹒跚,面上还有些迷茫神气,普普通通的老儿罢了,但疤面的目中满满惊诧。 三十里界域,仍是离山卫戍范围,今天日子特殊,损煞僧、血衣奴、恶人磨这些凶猛道兵都被苏景派出来戒备,此间正是损煞僧的防地。老者行走中,面前数丈地方六个和尚现身,面带微笑措辞客气。最近这段时间里用惯了的说辞,前路不通,要么请回要么由僧兵施展飞纵术带老汉绕路去往山那边。 听过僧兵之言,老汉突然开口高唱,:“前面僧兵接旨!” “前面僧兵”四字是落入疤面青衣、邪修、琴倦这些不相干之人耳中的言辞,而在那几个僧兵听来,老汉分明说的是他们每个人的祖贯、父籍、姓名出身! 不久前,两位师兄遭遇古里古怪老太监似的高人,此事早都呈报过苏景,众多僧兵也个个知晓,乍听得呼喝,心中一惊……晚了,老汉已然喊出“接旨”两字,怪力从天降加桎梏,几个僧兵再无法稍作动弹。 老汉声音尖锐,偏有带了几分嘶哑,双手一张一卷圣旨显现手中:“内臣秦吹奉职差公,损煞僧兵不得拦路,钦此!”几乎与他上次现身完全相同的措辞。 随他宣旨,怪力扳身,六个僧兵不由自主向两侧退开,让出了道路。 “法师请接旨。”老太监把手中圣旨小心卷好,放在为首那位僧兵手中,再不去看和尚一眼,继续向前走去。 “上仙请留步。”疤面人开口,闪身来到老太监面前,似是想说什么,可对方全无耐心根本不等他说话,猛有开口高唱:“古子之后、离山弃徒叶非接旨。” 疤面人目中凶光暴涨,哪里想到对方竟一口叫破了他的身份:离山弃徒,古子之后! 但目中凶光一闪即灭,疤面叶非的神情顷刻平静。 随“接旨”唱和,怪力出,加持于叶非之身。 出家人接旨无需下跪,叶非不是,怪力强拗、要他跪下来,不知是无力反抗还是觉得与这凭空里冒出来莫名高人斗法全无意义,叶非跪了下去,面色却愈发平静了:他晓得,跪这老太监绝谈不到丢人,甚至可以说,见了他本就应该跪下来、叩个头。 “内臣秦吹奉职差公,叶非不得拦路,钦此!”老汉手中又多出一道圣旨,与之前一样的词调:“叶先生请接旨。”将圣旨在叶非手中一放,老汉向着离山继续赶去。 叶非与损煞僧留在原地,仍不能稍动,只剩下一个吓坏了的琴倦,完全不知所措。正彷徨时候,忽然她读到了笑意——叶非眼中的笑容。 柔柔软软、满带安慰的眼色,示意她无需恐惧。一下子,琴倦心地安宁下来…… 七里。 老汉走得远了,相距损煞僧、叶非等人七里时候,加持于几人身上的怪力突兀消失,叶非等人都得脱自由,真元行转全身,顷刻查明自己未受半点伤害。 六个僧人对望一眼,共同修行了数不清多少年头,心中早有默契,无需只字片言,一个僧人扬手打出灵讯,损煞僧灵讯化淡金蜻蜓之形,自僧人掌心飞出,飞上三尺隐没于空气,就此消失不见。此外,两个僧人纵法飞身赶去离山方向。有四僧留守原地,分东南西北、将疤面人围拢中央,做师兄的沉声开口:“离山弃徒?” 明知不是此人敌手,但“弃徒”两字可大可小,除非苏景有令否则四僧宁死不会放此人离开。 已然被老汉喊出身份,疤面人不再隐瞒,一只手握住琴倦的柔荑,另只手指自己的鼻子,笑了:“我叫叶非,可曾听说过?” 出家人不打诳语,四僧同时摇头。叶非之名,即便离山宗内,也只有那些核心弟子知晓。 好像有些失望,叶非笑了笑:“不要紧,以后就算听说过了。”话说完,身周空气突兀涟漪掀荡,待四僧反应过来,他和琴倦已然消失不见。 叶非走了,并未对付那几个无名小辈僧兵…… “归仙?”离山前苏景大吃一惊。不过吃惊也没耽误他的脚步、没耽误他握住不听的手,大队人马继续前行,六耳杀猕暂时被装进了雷动的棺材里。 “不错,归仙。”尤朗峥点头相应。红袍禁制成功种入六耳杀猕身内,但尤朗峥也因这次施法探出,这头六耳杀猕为飞仙后又复归中土之人!具体判断的缘由尤朗峥懒得解释,苏景也无意多问,尤朗峥是什么样的猛鬼?他说是便一定是。 苏景吸溜了一口凉气,没办法不惊疑,好端端竟又有一头六耳杀猕归仙现身。 边走边思索,奈何脑中一团浆糊,全然想不到头绪,转头问身边同门:“怎么看?” 林清畔笑了:“怎么看?不用看!今天不用看。吉时喜日少要分心,我看此獠一时半会醒不了,有什么事情都等你大喜过后再说吧。人生至喜,洞房花烛啊。” 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师兄点头、接口:“为一头六耳分心?还不如刚才,为贺余师兄担心来得更值得。” “我也如此以为。”穿上了橙色判官袍子的师兄手捻胡须微微笑:“不过为我操心,更远不如想想自己的新娘子。” 苏景眯眼睛,扫过三位师兄:“妖精都比你们正经些。” 三位师兄同声欢笑,就在此时苏景微微扬眉,扬手在空中一拈,两指间凭空捉出了一枚淡金色蜻蜓,损煞僧的灵讯到了。 解读此讯,苏景“啊”一声低低惊呼,无需师兄发问,直接说道:“疤面青衣为叶非!” 律水星峰,罪人碑林中,“一代真传叶非,欺师灭祖之罪”的那个叶非。 曾行刺于六祖,被八祖亲自追杀但仍逃脱追捕、不见了踪迹的那个叶非。 第七百章 对拜 三位师兄同时一愣,心中第一个反应便是:不可能!叶非怎会变成那副模样!他们不仅知晓他的长相,更熟悉他的气意,前者可以画皮或秘法改变,可后者……即便自废修为也无以改变。 但空穴不来风、事出必有因的道理,三位师兄也再明白不过,苏景的说法绝不会是平白捏造的。 “还有……”苏景深吸了一口气:“那个老太监来了,损煞僧拦不住。” 话刚说完,北方阴风鼓荡,六个损煞僧中的两个赶来了,生怕灵讯说不清楚,两个和尚亲自赶来。老太监并未施法飞纵,是以走得不快,二僧后发先至,抢在老太监之前来到离山脚下,将三十里外发生的事情又向苏景等人低声呈报一遍。 说到一半的时候,金蜓灵讯再至,另外那四僧传来消息:叶非走了。 阴老就跟在苏景身后,前面几人的交谈他听得清清楚楚,低声对苏景道:“主上安心作喜事,我去迎那老太监。” 就在他说话同时,男傧相之一戚东来也皱眉开口,一改往日嬉笑轻松的神奇,声音里满满关切:“这个老太……老人家当真说自己名唤秦吹?” 听得戚东来语气有异,苏景转回头:“不错,你知道此人?” 不等戚东来回答,滑头小鬼为首,那几位鬼王就同声冷笑:“来了。” 人群北方老人的身影显现,面若银盆、无须无眉。与六耳杀猕极为相似的,他脸上也尽是迷惘神色,似是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越想着人群靠近,他眼中的喜色就越浓!滑头小鬼阴声一笑,心咒转动做隐遁之术,这一仗他不想光明正大的打了,隐匿身形。若对方不惹事则罢,如果胆敢捣乱便结结实实地给他尝一尝滑头鬼一脉世代传承的绝技! 滑头鬼遁身,阴老举步迎向老太监。朗声道:“老人家请止步。” 摘裘、锦纶等四王彼此对望一眼,各自带领麾下精锐猛鬼,自人群中又散开去,自四个方向对老太监布下合围之势。 对阴老警告,老太监无动于衷。浑浊双眼转动,目光扫过前方人群,不知他找到了什么,眼中精光陡然绽放。目中尽是狂热,口中爆发一声刺耳惊呼,猛提速向着人群冲来! 一群精修之人虎视眈眈,岂容这老汉妄为,苏景麾下四大鬼王同声怒叱:“留下!”早就酝酿在手的法器、法术狠狠辣击出……没用,无论剑印符篆还是水火雷电,攻到老汉所在七丈范围时顿时失去了威力。器落地术归风,再没办法伤人。 阴老冷哼,身形跃起快如光电扑杀老汉,天蜈大妖最凶猛的杀法便是身法! 何为扑杀?先纵跃半空,在从空中俯冲而下,如雄鹰搏兔、一击致命。可阴老扑了、却未杀……人在半空,正向扑下时突然觉得身后怪力涌来,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自下而上,顺着自己本就向高处纵跃的势子,狠狠推了一把。 抗无可抗、挡无可挡,阴老怪叫声中直直向着九霄云上冲去,一时间落不下来了。这番情形落在旁人眼中:老太监冲来,蜈蚣阴老纵起、然后他就直接蹿到天上去了,不像是应敌倒更像逃窜。 无声亦无像,滑头小鬼出手,隐形、偷袭、穿空击杀!这是他新近修成的神通,与苏景的金乌万巢颇有相似之处,穿空距离远逊、发动一次这法术须得调养三天,但胜在更隐秘无声,真正隐杀诡法。动击于全力,旋即小鬼耳中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杀法反馈回来的感觉很好,自己的力量正中……中了一片海? 大浪滔天、怒海涌动,在离山脚下穿空、偷袭强敌的滑头王,穿出虚空后竟来到了汪洋大海中,离山不在了,老太监更不见踪迹,滑头王瞪大眼睛,目中尽是惊疑。 离山前,众人惊诧。蜈蚣身术与小鬼隐杀都算得精彩本领,但对上了老汉,他们的手段连“清风拂面”都算不上!当真不晓得苏景究竟犯了哪门子煞星,大喜之日古怪不断,迷迷糊糊的六耳杀猕倒下不久,莫名其妙的老太监现身。 苏景再次亮剑,仍是那柄丈一君王,没什么可说的,谁不让他结婚他就和谁拼命。 丈一吟啸,三尸手中殷天子也做齐鸣,剑上威力堪堪发动,犀利气意直指老汉! 就在此刻身带重伤、平常走路都要粗重喘息的魔崽子戚东来,不知哪里冒出来一股邪劲,突然跳出来、几乎是合身扑到苏景与三尸面前,以自己的身躯挡于诸剑锋锐前,疾声叫:“万万不可!” 被同伴挡在面前,神剑如何能再发动,而老太监的身法如风如烟,苏景这边刹那耽搁他已经抢到一对新人身前三丈境地。苏景的修持如何?什么样的敌人他不曾见过?可当老汉近身时,他真就觉得冲过来的绝非一个人,而是——万重山、万里海、千万生机,奔袭来的是一片能将自己轻易碾碎的浩荡天地! 苏景又急又气,空有神剑在手却无法发动,要推开戚东来易如反掌,可时间……哪有时间!如狂如癫的老太监冲到了近前、身势陡变,缩肩、压颈、躬身、沉腰,猛坠……跪。 一对新人面前,老太监竟跪了下来。 这等景色,可比着老太监活撕了苏景更惹人惊诧,人群中轰一声,惊呼绽开。旋即疾风道道,实力未损的阴司判官、差官这时才反应过来,急追上前护卫阿骨王和王驾身边的几位高品判官。 对判官拥上,老汉根本都不去看一眼,屈膝跪地,吊起嗓子长长呼喝:“老奴秦吹,拜见我主、侍奉我主,主上千秋万载,乾坤永固。”语气虔诚、动作更是毕恭毕敬,仔仔细细地、咚咚咚一个头一个头地叩首。 刚还拦住苏景的戚东来,此刻又气急败坏怪叫,转回身与老太监相对叩首:“万万不可啊,这天下谁能受您老叩拜……”老太监理都不理,戚东来的面色自惶急变作凄厉,转回头对身后众人厉喝:“哪个敢受这位前辈大礼,即为我天魔宗生死仇敌,骚人做永世追杀、不死不休!” 苏景大概明白了,这个老太监当是天魔宗的要紧前辈,被戚东来认出了身份,这才会阻挡苏景动剑在前,见老前辈神志不清乱认主叩头骚人发狠在后。 苏景能想通的事情,身边众人也都能明白,哪会有人无聊到美滋滋受老人叩拜,何况还是朋友家的长辈。当即人群分散开来,或向左或向右,让开老人叩拜方向,不受他的大礼。苏景也不例外,拉着不听向一旁闪身。却不料,随一对新人如何躲避,老太监方向也跟着调整,始终对住苏景认真叩首。 当真看出戚东来着急了,跪在老太监面前,磕头同时一个劲地相劝:“您老快快起身,使不得,他们也没人受得起……” “骚族娃娃,莫挡我觐拜。”老太监开口了,旋即戚东来只觉怪力加身,身不由己闪开去一旁。 中间再无人阻隔,苏景直面老汉,躲不开地被对方追着施礼,没别的办法了,苏景放开新娘子,双膝一弯也向老太监跪了下去,既然躲不开便还给他,对方怎么磕头苏景怎么换。 还礼全无犹豫,不过苏景心里的别扭劲就别提了,大喜之日,对拜……和一个莫名其妙的老太监。 红盖头下,不听却在笑,没心没肺呵。觉得古怪、更觉得有趣,这就是自己的风光大嫁么?混混乱乱,但也真是好笑,我的夫君和老太监对拜去了。 可不曾想到的,老太监又开口:“离山阳火传人苏景莫挡我觐拜。”跟戚东来一模一样的下场,苏景也被怪力加身,挪去了一旁。苏景未生抵抗念头,只是愕然:“不是我啊?” “是我啊?”红盖头下,不听的浅浅低呼传出,再不会有错了,没了那些“闲杂人等”的扰乱视听,老太监施礼所向正是新娘子不听。 老太监再起长声:“老奴秦吹拜见帝姬,侍奉殿下万世不改。” 皇帝女儿,最近几千年才被唤作“公主”,古时皇朝中,公主被唤作“帝姬”或“王姬”,老太监用的是古称。 不听没办法不惊诧,夫君稀里糊涂被六耳奉为长辈,此刻自己又稀里糊涂的做了公主? 不听可不会像苏景那样和老太监对拜,眨眨眼睛:“老人家快快请起。” 果然,试探中的一句浅浅吩咐,老太监如奉生天谕,口中高声应是,又再几声恭祝之辞、敬奉之言后站起身来。 苏景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惊还是该笑,转头望向戚东来:“他到底是谁?”与损煞僧兵不同的,他和戚东来一被挪走,加持于身的怪力便告消失,行动说话随心所欲。 戚东来神情复杂到混乱,口中梦呓似的说出几个字,吐字本就含混,偏巧老太监在拜过“帝姬”之后又向苏景跑来拜见“帝婿”,苏景没能听清魔崽子口中言说,暂时也顾不上多问了,学着不听的办法:“老人家切勿多礼,快快请起。” 第七百零一章 忠义 说完,稍顿,他多为朋友想了一重,又对老太监道:“老人家以后再见我夫妻二人,无需行礼。” 老太监闻言,想也不想躬身应道:“回禀帝婿,礼法不合,老奴万万不敢越礼,万万不敢。” 他要见面就行礼苏景也没办法,不再纠缠此事,换过关心话题:“之前误会,我那位遁身隐杀的朋友……”阴老已经从天上落回地面了,可滑头鬼王仍不见踪影,可别被这老太监给杀了。 “老奴怎敢对帝姬、帝婿贵客无礼。”老太监秦吹用力摇头。滑头小鬼破空刺杀,老太监只是动动心念,变改了小鬼王穿空刺杀的“出口”,直接把他引去了西海。此刻滑头王正怒骂不休着、自西海深处向着东土方向疾飞。 趁老太监对苏景施礼的功夫,三尸围拢新娘子身边,你一句我一句:“小不听,你是公主么?” “你还真是公主,记得以前听你说过,莫耶晴族本为皇室之后,国号为晴,族号也因此而来。” “老太监是你家旧臣?跨两界来报效……可也不对……” 不等三尸继续瞎猜下去,不听就苦笑摇头:“不可能,就算我还能算个公主,但他是单瞳之人,明明白白此间土著,根本不是莫耶之人,又怎么可能与我族有旧。此人我以前从未听说过,更不曾见过。” “咦,你不是蒙着盖头,怎能看到老太监的眼睛瞳孔?也不见盖头透亮啊。”刹那跑题本就是三尸的拿手好戏,开始饶有兴趣关注起新娘子的红盖头。 此时老太监秦吹已和苏景叙话过,他对帝姬的关心,明显高过帝婿,与苏景一起又返回到不听身边。三尸立刻“转移战场”又去围戚东来,去打听这怪人的来历。 戚东来的心绪平复不少,缓缓开口。但声音仍干涩:“秦吹……并非我天魔宗内前辈,他老人家是……是有故事的。” “什么故事,快快讲来!”在凡间厮混时三尸就喜欢泡茶楼听大书,有故事听再高兴不过。 戚东来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千万年前远古时候,飘雪时节秦吹降生,出生当天里家中来了一位怪客,虬须汉、三尺长发根根倒冲天,隆冬季节里赤上身、腰下不着裤而挎金红长裙。双足裸,踝挂金铃铛。怪客径自来到婴孩襁褓前,对其父母道:“此子身带造化,某与他寿命百年,算是个见面礼,剩下的看他自己。”说着伸手一弹,几许金光自怪汉时指尖流入婴孩眉心,再一眨眼怪人消失不见。 百年寿命?似也当不了什么,秦吹自幼体弱,动辄染病好几次都险险病死。他的体魄还是凡人,不吃饭照样会饿死。 秦吹家境贫寒,勉强将他养到七岁,将其带到镇上插签叫卖。这也怪不得父母狠心,年景不好家底浅薄,如今再也养活不了这个娃娃了,与其留下他饿死家中,倒不如托付个好人家、顺带还能赚几个支持家用、好歹坚持到麦收时候。 恰巧一位年轻的读书相公从路边经过,此人姓霍,正缺了一个书童,见秦吹眉清目秀心中颇喜,问答几句又觉得这孩子有股子机灵劲但又不失淳朴,霍公子当即付了银钱将小娃卖了回去。 秦吹入霍家为奴,本应改性换名,霍公子却说姓名音同性命,不是平白来的,性命姓名皆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改动。今日秦吹侍奉于霍家,但他不可能永远做僮儿奴仆,迟早有天会长大成人,到那时让他去认祖归宗。 由此书香世家中多出了个名字难听的小童儿。 只凭“不改名”一事,不难见霍公子为心地良善之人。事实也确是如此,对着个小小书童,公子爷多有照顾,寻医问药为他调养好身体,教他读书写字、给他讲做人道理,每逢年节吉庆时候公子还会给他单独开一份赏赐,着他返乡去孝敬爹娘。 一晃十年过去,这其间秦吹家乡曾爆发瘟疫,家中亲人死个干净,身后事也都是霍公子出钱派人一手操办。 公子如此做,原因无他,不外两字:好人。 他是好人。 第十年,霍公子为秦吹定下了一门亲事,同年里喜上添喜,霍公子得州官赏识,发下任聘文书请他去州内大城做官。 霍公子欣然上任,不料祸从天降,渡河时遭遇洪峰自上游突降,船毁人亡。秦吹本来追随公子身边,也沉溺于江,但他运气好,被乱流冲上了岸滩,侥幸逃得性命。就在岸滩上沉沉昏迷时,秦吹做了个怪梦,梦到有人在他耳边说“十五年后霍公子转世投胎,生于北地沧州洪姓巨贾之家”。 秦吹醒来后返回霍家,其后十三年尽心尽力照顾霍家老人,替恩公、主人尽孝,直到老爷太太故亡,霍公子留下的孩儿长大成人,他才搬出霍家去过自己的日子。可是这段时间里,他在江边昏迷时的怪梦总也挥之不去。再过两年,梦中听到的“十五年期”将满,他安顿好家里赶赴北地沧州。 这时的秦吹已是三十出头的汉子,脑筋灵活为人诚实,识文断字且见识不错,赶到沧州找到那洪姓巨贾之家,谋了个“茶管”之差,在家奴中算是个中等偏上的差事。不久之后洪老爷喜得贵子。 与江面梦中言说比较,时间倒是扣合得上,可秦吹也不敢确定,这位新降生的小公子究竟是不是自家的霍公子转生。直到有天无意中发现小公子的小腿上有一块鹅青云记……这是胎记,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形状,霍公子也长了一块。秦吹大喜过望,由此确定,此子就是他的恩公。 而那位小公子对秦吹也莫名亲切,小时候哭闹起来谁哄都没用,唯独一见秦吹小娃立刻破涕为笑。由此秦吹在洪家地位扶摇直上,被指派专门照顾小公子。 秦吹自己又何尝不是心花怒放,无数次暗中祷念,感谢神佛指点让他又能找到公子,尽忠报恩。如此,两年,忽有一日家主引来了一位客人,是一位麻衣相士,据说铁口直断字字成箴,于京师一代大大有名,是洪老爷花重金请来为小公子看相、以提早为前程做准备。 不曾想到的,麻衣相士一看小娃当即冷笑一声:“无前程,七岁夭;无可救,天注定。” 洪老爷当场大怒。再有名也不过是个混江湖算命的,当即传令下去,虎狼家丁提棍执杖将其一顿狠打、扔了出来。可对小公子视若珍宝的秦吹并未动怒,更没去动那相士一根手指,失魂落魄呆立原地:那相士的嗓音,与他江面怪梦中的声音一模一样啊! 老爷盛怒之下如何肯听秦吹相劝,秦吹无奈,一直苦忍到天黑、服侍着小公子安睡后,急匆匆出门去寻找相士,找到对方落脚的客栈打探得知相士已经走了,但店小二拿出了一封信笺:“他走时留下一封信,要小的交予秦爷。” 秦吹打开信笺,寥寥两行字:洪家孩儿死后三年,转世京城万象王府,贵为王子,更有天龙大命。 看过信,小心烧掉,秦吹心中又安慰又悲凉,安慰的是恩公的命越来越富贵,悲凉的则是小公子这一生太过短暂……相士之言成真,待小娃七岁时突生怪病,从发病到夭折仅仅七天时间,但小娃撒手人寰前一刻、回光返照时,竟是望着秦吹一个劲地笑。天真、快乐的笑容,就是他走时的神情。 秦吹号啕大哭,料理过小公子的身后事,秦吹辞去洪家职务,辗转来到京城,想到万象王府再去谋个差事。可王侯之家招仆收佣自有途径,哪会收秦吹这种四十好几又来历不明之人。 王府周围流连百日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这天夜里在客栈他正踌躇反侧、难做安眠的时候,忽然敲门声响,开门后秦吹霍然大喜,深夜到访的正是当年那位相士。 “我已观察你整整百日,怎么,还想去王府继续服侍恩公么?”见面后全无客套,相士开门见山:“要仔细计较,他救你一世,你已报过他两世了,足足抵回了,又何必再去报他第三世?你自己不知晓,你的资质不俗,若你愿意可随我去做修行,来日未必不能登仙证道,得个无尽逍遥!但,你年纪不轻了,不可再耽搁!再晚几年,先天灵气消磨殆尽,就再没机会了。” 谁不慕修行?秦吹自也不例外,心里免不了的一番挣扎,可到最后还是摇摇头:“多谢仙长好意,只是这个恩……永远也报不完啊。做个忠义之人,正是霍公子教会我的道理。若我不知他转生何处也就罢了,我知晓,便不能不护在他身边。” 相士又仔细看了看秦吹,片刻后一笑:“桌上信物,持之登门,于王府内谋个差事不难。” 秦吹转回头,只见屋内桌子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枚玉玦,质地平凡做工粗糙,不算什么了不起的物件。再转回头,相士已然不知所踪。 转过天来,秦吹持玉去往王府,怕门房不识货不敢直接投玉求路,于王府门外苦等了大半天,直到黄昏时分,终于见到有管事模样的锦衣人出门来,急忙抢步上前,双手托玉高举,躬身拦住去路:“贵人请留步,敢问贵人可识得此玉?” 第七百零二章 天魔 出门来的是万象王府一位官家,在府中颇有些地位。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管家大位,秦吹鲁莽拦路立刻引来恶奴围拢,所幸管家大人刚刚办过一桩好差事,得了王爷夸赞,正是心情大好时候,摆摆手屏退下人,看了看秦吹手中玉玦,觉得有些眼熟,好像从哪里见到过……又仔细回想,片刻后恍然大悟,问秦吹:“你与陈老师如何称呼?” 陈姓之人为饱学之士,满腹经纶见地非凡,深得王爷赏识,引入府内常驻,平时专责为诸位王子师范,王爷有大事举棋不定时都会向他讨个主意。 除了王爷外,府中上下都敬称其为老师。管家大人依稀记得,陈老师的腰间就常挎着这样一块玉,据说为其族徽,虽不值钱却格外珍惜。 秦吹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含糊道:“故人渊源,求请贵人指点。” 管家见秦吹模样老实,也没作多想,带上他回府去见陈老师。后者扫了佩玉一眼,似是知道怎么回事,根本无需秦吹解释便对管家笑道:“是我家外姓晚辈,多谢管家。” 得了陈老师相助,后面的事情自然舒畅无比,秦吹就跟在陈老师身边,做了个书仆。很快小王子出生,王府里的规矩大得不得了,秦吹自是不敢去撩开小王子的裤管看胎记,不过他心眼灵活,没怎么费力就打探得知,小王子也和洪公子、霍公子长了一模一样的胎记。 小王子是早产婴儿,日夜哭闹不休,想来是小小的身体不舒服吧。多少名医御医来诊治,可这先天不足药石难补,都止不住他的哭闹。直到一天,陈老师去探望小王子,秦吹得以跟随身后,便如洪公子幼时一样,秦吹才一跨入门槛,小娃娃登时止住哭声。 这还不算完,那么点的一个小东西,手舞足蹈躁动不休,好半晌才有人会意,他不要乳娘来抱、非得要去秦吹怀中。这是如何也使不得的事情,还是陈老师发话:“就给他抱一抱吧。” 王爷就在房中,倒是个和善之人。笑呵呵地一点头,没太当个事情,而小娃一入秦吹怀中,立刻咯咯咯地欢笑起来!秦吹心中百味杂陈,努力再努力忍住了自己的眼泪……此事在王府中被引为奇谈,王爷特意传令,调了秦吹来王子身边听用,自那之后,只要他在附近王子就一定开心快活,他若不在,小王子是哭是笑可没人做得了主! 随后几年,小王子长大了些,对秦吹更是依赖得紧,奴凭主贵,秦吹在王府中不大不小也算个要紧人物了。这天里,他正陪小王子院中玩耍,陈老师走了过来:“秦吹,你且随我来。” 小王子交予旁人照料,秦吹跟着老师来到偏僻处,老师左右看看,确定无人后,伸手摸出一小袋金子塞入秦吹手中,后者莫名其妙连忙推辞:“您这是作甚?” “我这块玉玦,乃是年轻时偶遇仙家所得,仙家曾说,有朝一日若有人持一样玉玦找你。他的事情你当尽力相助。”陈老师先简单交代过渊源过往,这才继续道:“你还不晓得,当今天子无后,且年事已高……已然选中了小王子过继龙庭。来日他便是万岁爷了。” 相士留给秦吹那封信里早都点明此事,秦吹如何不知?可即便有所准备,依旧忍不住的大欢喜。见他满脸喜色,陈老师顿足焦急:“你怎地还欢喜……小皇子如此依赖你,不久以后他入宫,你必会与他同行,侍奉于左右的。” 这个时候秦吹仍未反应过来,还开心点头来着:“如此最好,我愿永奉小王子……” “糊涂啊你,男子入宫侍奉皇帝,会是个什么下场你怎不想想,要挨上那一刀!此事绝无更改,你大难临头。”陈夫子讲话分人,对贵人时引经据典辞藻繁华,对普通人就说普通话:“念在仙人渊源,我岂能看你被强送入宫受此酷刑。这包金子与你,加上这两年你攒下的佣薪,后半辈子不用愁了。事不宜迟,待会我会出去采买几卷古籍,你与我同行,途中……逃去了吧……倒时记得在我脸上打一拳,得见血。”王爷家奴不能随意进出府邸,想要出门非得有门牌不可。 哪个男子衣食不愁,会自甘去做太监,尤其秦吹现在不老不小,四十几岁正是精力充沛时候。 手里拿着那袋金子,秦吹呆住了。陈老师叹了口气,知道他和小王子感情深厚,又开解了他几句,无非“天子身边岂会疏少照顾,不多你一人”之类,跟着又一推他肩膀:“你速速回房去准备,半个时辰后我在门口等你。” 木木然,秦吹返回屋去,但半个时辰过后,陈老师没在大门口见到他,找到房间一看秦吹就坐在椅子上,仍发呆。 “你怎地……” 不等陈老师说完,秦吹起身、摇头:“谢过老师提点大恩,我打定注意了,随小王子进宫。” “你这又是发的什么疯啊。”陈老师眉头大皱,可凭他如何说,秦吹都心意已决,手中金子也还给了他。如此,秦吹追随小王子入宫,净身后大病一场几乎丧命,但还是撑了过来,不久后做到首领太监,周全服侍于小万岁身边。 一晃又是二十年过去,小皇帝早已亲政,颇有建树,秦吹则是古稀老者了。可他耳不聋眼不花,精神和体力旺盛堪比壮年。旁人不晓得但他自己记得清楚,小时候父母讲过的“怪客到,送百岁”之事,现在看来应该是真的了,老却不朽,远远有的活。 这一天,老太监闲来无事正坐在御花园的石凳上打瞌睡,忽觉有人拍他肩膀,睁眼一看居然是皇帝,秦吹忙不迭下拜谢罪。 与生俱来的,皇帝就觉此人亲近,心底把他当作至亲之人,全不在意,伸手搀扶他起来、笑道:“若是我自己经过,就不叫醒你了,正好今天我身边还有一位奇人,能预知天下事,难得一见、不可错过。这位是自南方持舟国来的大国师,与孤聊得颇为投契。” 老太监这才去注意皇帝身后之人,待看仔细,大吃一惊:外国来朝的国师,竟是当年给沧州洪家小公子算命的那位相士。 皇帝没主意秦吹的神情,请相士坐下来,兴致勃勃地询问自己将来成就如何、国运如何。虽然是天子,但这位皇帝并不太笃信天命,问起这些不过是年轻人的好奇。那时皇帝二十几岁,还年轻。 相士谦恭守礼,回答皇帝问题时大都云山雾罩,不肯给出直接答案。 秦吹就从旁边侍候着,事情虽然古怪,可是在他心里不存疑惑,这几十年里他已经见识过真正的“古怪”,笃定得很,国师就是相士。 侍奉着,聆听着,渐渐秦吹的面色苍白了……他听得,有过几次皇帝追问关键大事,相士的回答都是:陛下莫急,两年以后才可见得分晓。 两年以后见分晓?相士的话里暗藏玄机,皇帝只道他在卖关子,秦吹却以为:大不妙! 转过天来,秦吹向皇帝告假,说是老家有个晚辈亲戚来了京城,想去见上一面,皇帝痛快答应,还特意赏赐了些礼物着他给家里人带去,这是秦吹生平唯一一次欺君。 出宫去,直奔国宾驿馆,老太监为皇帝身边红人,他不弄权但所到之处自有人迎奉,全不费力见到相士,秦吹关好房门,对相士深深施礼,口中敬称仙家,小心翼翼地询问“两年以后见分晓”究竟何意。 相士笑了起来:“好个秦吹,难为你还能听出内中意思,实话讲与你知,你家恩公这一世就只剩下两年性命了。怎么样,你可还要问他下一世如何?问过也无用,其后百年七世,他都会托生于海中游鱼,你想伺候也伺候不到了!” 秦吹将毕生光阴用来偿报霍公子的恩情,闻言悲从中来:“这不公平!霍公子是何等好人?洪公子小小孩童,但也懂礼乖巧。当今天子更不必说,年纪轻轻却雄才大略,仁政于四海,这等好人为何世世短命!” 相士冷声作笑:“好人坏人,与轮回何干?你被恩情蒙了眼睛么?他这三生都不得长命不假,可他曾受半点苦楚么?世世生于富贵家,锦衣玉食无忧无虑,这样活上十年,远胜百年苦命。”说完,顿了顿,相士放松了语气:“不说他了,说说你吧,三世相奉,你也算功德圆满了,放手吧。你我总算有缘,我传你一套练气法门,虽飞仙无望,但可延年增寿,可飞云踏雾,你还有大把寿数,也该自己享受了,到处去走一走看一看,这世界神奇有趣远超你想象。还有你常年当差,少归家,如今你家开枝散叶,嫡孙儿都快有孩儿了,是不是该回家去看看了,享一享弄孙……哦,重孙之福。” 秦吹在去沧州前就有了孩儿。 秦吹心中一番挣扎:“仙长当知……我能有家、有娘子、有孩儿,皆因恩公照顾,我那老妻就是恩公为我主下的亲事……”说到此秦吹老泪纵横,咕咚一声跪倒在地:“求仙长垂怜,怎生想个办法,救救皇帝吧。” 相士眉头大皱,不理会。 秦吹则一跪不起,整整几个时辰哀求不断,到后来相士不胜其扰,冷笑道:“想救他?好!挪你寿数于他啊,二折一,你还剩一百零二年阳寿,你说,要送给皇帝多久活命。” 数不清第几次了,秦吹又是好一阵子犹豫,最后声音发颤:“我……我……全给他,求您让皇帝添寿五十一载。” 相士一惊,看了秦吹好半晌才开口:“给他个一二十年、哪怕三四十年不就是了,全搭进去,你立刻就死?” 秦吹哭得更加凄然了:“我舍不得死啊!可一想到因我小气,恩公就少活一年,我心中就疼得不行。公子教我,忠义才是为人之道,我时刻不敢忘记。” 相士沉吟了片刻:“这样吧,你也莫急着决定,你七天以后再来找我,仔细想一想,究竟要不要把所有寿数都折与他。若真能拿主意再来找我,我助你施法。”言罢不容秦吹多说,大袖一卷,老太监只觉天旋地转,再睁眼已经回到了皇宫不远处一个僻静角落。 秦吹回宫,告病休养,皇帝政务繁忙,但七天里倒有六天都去看他。唯一一天没来,还派了不到十岁的大皇子代为探望。而这七天里对秦吹无疑炼狱,一边是忠义和恩公,一边是自己的性命! 七天之后他又去找相士,拿定主意,仍是原来的那个主意! 不料相士苦笑起来:“你莫见怪,其实这法术我也没把握,成功的机会不过两三成而已,一旦施法你必死无疑,可能不能转给皇帝,就只有两三成的可能。你还是先回去,再仔细打算一下,我仍是等你七天。”说完又挥袖,老太监回宫了。 七天再七天,健壮老人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到得最后他还是决定:赌了。大不了一死,只为了那两三成的机会,死而无憾。 相士叹了口气,不再相劝,漠然道:“那你死吧。”话音落,法术起,老太监直觉心地空落落的难受,一阵恶心感觉翻腾上来,张口想吐但还不等吐出什么就摔倒在地,就此身死。 而他身死一刻,空中黑云满铺,轰轰雷霆炸裂,那个相士放声大笑,脸上筋肉蠕动、身上衣衫入烟流转,几个呼吸过后变成了万象王府陈老师的模样。 变化未完,面蠕动继续、衣衫改变继续,很快又变成另个惊人模样:虬须汉、长发倒冲,赤膊着裙、光脚缚铃,正是秦吹诞生时送他百年寿数的那位怪客。 怪人俯身,抓住秦吹的手用力一拉,已经死掉的秦池猛又恢复意识,站起身来,低头看看自己、抬头看看眼前陌生大汉,吃惊莫名。 “恭喜、恭喜,”怪客眉飞色舞,笑声响亮:“你忠义入极,比傻子还傻比癫子还癫,证得极致道,立地成魔,从此你我为兄弟,我的七百三十一弟,忠义魔、天魔!” 秦吹证魔,犹自追问:“我那恩公呢?” “他添阳寿五十一载,将来大展宏图,成就一代英明大帝……世间事情,大梦一场,如花如画如烟如风,再不必挂怀了,随我去吧。”大笑声中,怪客拉着秦吹破天而去…… 戚东来语速奇快,把天魔宗内那份经典记载缩略再缩略,仍是讲了整整二里路,终于说完了,长出一口气:“秦吹他老人家,不是我们天魔宗的长辈,而是天魔宗的祖宗……第七百三一魔,忠义天魔!” 他与苏景等人相距不远,说话声音也不轻,一对新人、三位师兄外加那位效命帝姬的老太监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故事听到一半时候,苏景心里就大概有了猜测,可即便有所准备,在听到最后结论、秦吹为天魔时仍是忍不住一惊! 三世报恩,受宫刑舍性命,以己身证得大道,得点化接引入魔位、飞天去,此刻再回来……明明白白,他为归仙!苏景惊诧、师兄是惊诧、场中所有有见识有心思的修家尽做惊诧:惊于老太监的身份,更惊于“连串的事情”。先归来一个六耳,再回来一个天魔,早已不见归仙的中土世界,于短短一段时间里接连回来两位证道者、逍遥仙? 且还都是神志模糊,记忆不整。 三尸听过故事意犹未尽,拈花不忘追问戚东来:“你们供奉的天魔,为何要拜小不听为主?”这才是最大疑窦,本界土著正道的天魔,怎么会认一个莫耶女子为主人、来效忠。 从未见过的,戚东来哭丧着脸:“我又怎么知晓!”眼看着天天受本宗祭拜的天魔来给别人做奴仆,心里当真不是个滋味。 雷动换问题:“穿裙子那个大胡子,是大天魔?” 这点戚东来笃定,点头:“不错,他老人家为大尊魔,诸天魔之首。名唤金铃天。” 赤目翻着眼睛打量戚东来:“你也是大胡子,为何不光膀子穿裙子?” 真正浑人浑问题,戚东来就算想回应也不知该怎么答,嘿了一声,不再理会三尸,抬头向着前方天魔望去。 二里路,老太监小心翼翼地服侍着帝姬前行。其间除了“帝姬小心,留意脚下”之类言辞,几乎没说过有实际意义的言辞,因心有旁骛、他走神了,也在听戚东来讲故事……此刻故事讲完,秦吹的面色却愈发迷惘了。 “老人家记不起往事了么?”红盖头下不听的声音轻轻传出,老太监急忙躬身:“启禀帝姬,奴才老糊涂了,脑子里确是混乱得很,什么都想不起来。唉,我本就不聪明。” 不听说道:“老人家,应我一事。” “全凭帝姬吩咐。” “于我面前切勿再自称为‘奴’,晚辈担当不起的。” 老太监想如何自称,算不得关键,可戚东来是苏景的朋友,他的面子一定要照顾的,天魔于自己面前称奴,置天魔宗、戚东来于何处。 “这……老臣遵命。” “多谢老前辈,”不听点点头,又问道:“您记不清前尘过往,那可还记得,为何要来投效于我?” 秦吹摇了摇头:“老奴……老臣也不晓得,只是觉得就应该效命于帝姬,是应该、不用讲道理。” 即便是“应该”,也一定会有道理暗藏其中,比如猫儿吃鱼,看上去天经地义,但修家却早早探明白鱼肉对猫儿的眼睛视力有大好处。只是老太监的脑筋坏掉了,他记不起来,想不明白。 “还请老人家见谅,晚辈的朋友需得在您身上施一道法术,但请放心,却无伤害。”苏景开口,老太监呵呵一笑,全无犹豫点头就答应下来,跟着苏景望向尤大判。 无需言语,尤大人自能了解苏景之意,迈步上前,手掐诀于老太监的心口轻轻一触,随即对苏景点点头。 尤朗峥笃定,此人为归仙。 苏景对尤大人道一声多谢,又密语戚东来:“事出古怪,我请鬼王跑一趟,送你和这位老太监回天魔宗吧。” 天魔当然要还给天魔宗,而戚东来的见识不差,可终归比不得天魔宗的前辈高人,说不定他认错了人?或者天魔宗能有什么办法让此人恢复记忆。总之把老太监秦吹送去空来山才最最妥当。 戚东来立刻点头,但还不等苏景传令麾下鬼王,北方天空中忽见黑雾煞云翻卷冲腾,一道浩大云驾向着离山方向疾驰而来。苏景看得明白,正赶来的是判官云驾。 花青花从一旁解释:“天魔宗,只是不知为何来得晚了。” 阴阳司派出大群判官去往中土各出接引名门大宗,空来山天魔宗也在其中。但不知被什么缘由耽搁,天魔宗这一路来得最晚,现在才到。 苏景笑着点点头,暗忖,这可巧得很了。 云驾疾行,很快来到近前,滚滚鬼云散开,云中人现身,天魔宗来了不少人,但不见掌门魔君,带队之人也曾与苏景打过交道。空来山少主、魔君亲传弟子:蚩秀。 相比于正道天宗,空来山来人好不去半分,个个面色苍白双目无神,迎抗天星劫数时举宗并力相助魔君弹那嫁衣曲,事后人人重伤脱力。不过他们全都身着华彩衣衫,一眼望去五彩斑斓,非有大喜绝不会如此打扮,就算他们是来喝喜酒的,这等穿着未免也太夸张了些。 可最古怪的还是苏景身边戚东来,见到同门不喜反惊,脱口“啊呀”一声怪叫,踉跄几步迎向师弟,虬须汉双目瞪如铜环:“你……你怎会戴紫顶?” 蚩秀缠头巾,紫色,看上去也没什么特殊地方,可天魔弟子明白,这“紫顶”正是掌门标志。 蚩秀身后,金衣装南天魔王冷声道:“戚东来,尔乃代罪之身,安敢无礼,滚开去!”蚩秀却一摆手,止住了师叔冷言,天魔少主语气古怪,似有开心可更多的是不舍、眷恋:“启禀师兄,师父他人家……归入魔天去了。” 先一愣,面色顷刻惨白,虬须大汉连一声惨嚎都未能发出直挺挺向后摔倒。 归入魔天,便是归天了。 蚩秀大惊:“非是那样……”急抢步去搀扶戚东来,但他的伤势比着戚东来还要不堪,如何扶得住,两个人一起摔向地面,总算苏景动作奇快,闪身上前同时搀扶住两人。 三尸则勃然大怒,雷动瞪眼:“魔君乃是一代天骄,他老人家仙逝,举世齐悲!” 赤目攥拳:“但,尔等后辈孝义何在?魔君仙逝去,为何不在山中守灵,还要四处乱跑!” 年换顿足,踩得脚下顽石碎裂十八块:“最最可恨的,待孝之身来我家掺和喜事,简直该打!” 一人一句后,三尸齐齐虎吼。 “收声!”苏景斥了一声,天魔宗又怎么可能是那种掌门死了,弟子们还穿华服外出玩耍的门宗,内中当有隐情。 戚东来因急怒攻心昏厥,苏景一道元灵送入身内,很快便告苏醒,师弟蚩秀急急说道:“莫急,且听我说,师尊是真的归入魔天,非你我平时所说的那个意思。” 戚东来脸色苍白依旧,眼睛瞪大依旧:“你是说……” 蚩秀点头:“他老人家,立地成魔,破天地茧,成魔去!” 第七百零三章 吉庆 数不清今天第几次了,戚东来再“啊呀”怪叫:“当真……当真?!” 空来山,拜天魔。古往今来三万七千魔,皆为空来山弟子心中神祇,这么多魔也不是个个都有故事的,像忠义、十文这样的天魔只是少数。但所有天魔都“在位占牌”绝不会错。魔坛中早就没了“空位”了,天魔宗弟子敬魔修魔,可他们自身是没机会成魔的。 宗内早有认知:破劫出天去,只是成为诸天魔尊驾前魔将或者护法,不过这也足够了。 成不了魔尊,自也就没有了“一朝开道,立地成魔”这种奇事,漫长年头里,天魔弟子飞仙去也和东土其他门宗没太多区别,修元养气悟道破劫,境界划分有些区别,实际里修行得过程大同小异。 蚩秀的目光炽热,对戚东来用力点头:“千真万确!抗天劫时师尊驭琴脱离重伤,不久前沉睡过去,就在天魔大殿之内,睡前严令我等不得挪动他老人家。待到昨天深夜,师尊忽然醒来,召门人共聚大殿,传掌门之位于我。” 魔君忽然传位,空来山弟子惊疑不定,但魔君的神情确是欢喜的:“一曲嫁衣裳,弹尽我心中向往,你们不晓得,妙不可言,哈哈,哈哈……”大笑声才告响起便戛然而止,再看魔君满面喜色,气息中断就此身亡。 天魔弟子大惊失色,有人失声大哭有人上前抢救。可命火灭、生机断,又怎么可能再救得回来。正悲恸中,忽然浓浓黑云汇聚空来山,万重惊雷轰鸣八方,正是传说中天魔以身证道时才有的景色。旋即之间掌门魔君的尸身,一道道裂痕蔓延,片刻后身体上满是龟裂,再片刻裂片落,尸身碎——碎得只是外壳,当表皮裂片落尽。一个光洁如玉、身隐祥光的魔君又出现在众人眼前。 如玉魔君猛一眨眼,转活过来。魔君未再笑,反而目中隐现惊怒神色,没再和弟子们刻意说什么,只对他们点了点头,举步登天去,遁入满天黑云,就此消失不见。 立地成魔,绝不会被认错的:立地成魔! 成魔之势与普通飞仙大相径庭,不开天,无灵动,是以不为其他门宗修家探知。 师尊成魔,这是天大喜事,天魔宗自然要穿红挂彩,蚩秀接任掌门也是魔君钦点,再顺理成章不过。因为空来山要做一场法事,所以耽搁了时间,现在众人才来到离山。 事情经过大概说完。师父走了,师父证魔,戚东来悲喜交加,而心绪起伏不定之中,另有一道疑虑之思涌现心头:“凡间有人能成魔……” 这一重蚩秀也想到了,接言道:“便是说魔天上,有真正魔尊陨落。师尊走时面现怒色多半也是因为此事。上面……怕是不太平了。” 戚东来暂时岔开话题,简明扼要把老太监秦吹之事报于同门,谁能不惊诧,但这个时候秦吹自己已经稳固心神,迎上天魔弟子的目光笑道:“天大事情,今日莫提。谁再聒噪半字,打过板子万里边关发配!” 老太监脑筋混乱,现下就只看本分,一心一意要侍奉好公主殿下这场大喜事。心神定,转目四周,很快又皱起眉头:“今日喜典是哪个操办的?” 红长老就在附近,笑吟吟应声:“启禀老前辈,所有典仪礼庆,皆由晚辈做主。” “咳,你这孩子!”老太监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帝婿幽冥封王公、阳间奉真君、何等身份!我家帝姬更是天之娇女,如此佳偶的喜仪,你办得也太潦草了些。” 红长老不生气,巧媳妇难为无米炊,没法力啥也做不了,只能放炮仗,闻言一个劲地笑。 老太监又叹了口气,不和小女娃计较,抬起头望向天空:“帝姬大喜,当有祥云显瑞。”话音落,天云自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层层流转,第一息白云铺天,第二息云生七彩,第三息彩云结象:西边吉祥白象成群;东边天九色天龙摇摆;南方里紫金仙鹤展翅;北方里神树绽鲜花!三个呼吸功夫,长天满满喜福景色,祥云献瑞。 老太监又把目光投向前方:“帝姬大喜,当有青鸾引驾。”话音落,清越啼鸣传来,遥遥可见大群仙禽自远天处疾飞而来,不多不少,整整九百九十九头美凤青鸾,于人群顶上盘旋片刻,分作三十三阵,引驾于一对新人前方。 老太监的眼光变得高远了,人就在不听身旁,神目已洞穿千里看破人间,皱皱眉:“帝姬大喜,当举世同庆万民同欢。”随他号令,离山周围千里,每一城镇村落忽然异香飘扬,鲜花绽放,无数漂亮蝴蝶凭空冒出,轻轻飞扬,无论男女老幼,每人手中突然多出了一小小瓷坛一方精致食盒。 瓷坛泥封拍碎,美酒飘香;食盒揭开盖子,四色佳肴摆放。 举世实是夸张,可万民却真正得惠。 升祥云,唤青鸾,惠八方,但还远远不够,老太监连连出声:“庆乐何在、喜舞何在、琼芝何在、锦绣何在、良辰美景何在?” 忠义天魔的声音轻飘飘的,但随他连串谕令众人身周异象陡现,高冠锦袍、瑶琴箫笛,大群乐师显现四周,下一刻丝竹声声,悠扬喜庆调子,闻之心情舒泰飘飘欲仙;乐声起,彩女现,披霓裳着绫罗,扫袖挥裙盈盈而舞,有在头前边行边舞,有在四周轻歌曼摇,有在宾客群中穿插献艺,也有一群群一簇簇,飘身半空曼妙摇摆。 还有四下里,仙木琼芝生长开来,盈布于这条迎亲大道上;再看脚下,平凡石路满铺金箔。银、红、紫三色锦线勾勒,诸般美绣仙画,让人简直舍不得去踩去走。 老太监又对红长老道:“来贺喜的诸家贵宾也不能怠慢了。”忽然间,一个个身穿红袍喜服的俊美童女自空气中跳出,一人追随一位宾客,一人手中捧一红盘,内中盛奉瓜果美酒,任由宾客取用。 最后老太监又望向苏景的袍子:“帝婿,您的喜服稍稍有些、有些……” “是帝姬亲手缝制的。”苏景应道。 “哦哦,好看好看,当真巧夺天工!”老太监打消了为帝婿换喜袍的念头,又在琢磨了片刻,浅浅一叹:“时间仓促啊,只能如此了。简慢之处还请帝姬见谅,是老奴……老臣准备不周,愧对帝姬厚爱。” 这还简慢?红盖头下的那张俏面已然笑成一朵笑语花儿了。若不是怕吓到老前辈,不听都恨不得跳上前狠狠抱一抱他了。美轮美奂,如坠梦中……不对,比着梦境还要更出彩更锦致,做梦也不曾想到的,这典仪明明白白的就是仙家排场! 突然间,乐声变,吹笛子弹琴的都不见了,化作三千红红鼓,裹红挂赤的精壮大汉一声喝,一声鼓,咚!安静一瞬,众大汉第二声喝,接连七声鼓;第三声断喝,喜鼓震天隆隆轰动!再看无数彩女衣衫变化,金羽插肩、金环结臂、金裙加身随鼓而舞,比之前不见了柔美曼妙,却多出铿锵力顿,而这鼓这舞宣起来的那份喜庆颜色,自眼入脑再直捣人心,无人能不喜不乐不振奋。 三尸浅薄,一个个手舞足蹈开怀大乐,雷动不忘伸手从红袍侍僮的盘子里拿了个苹果,张嘴就咬,不料啪一声轻响,苹果不见了。 雷动愣了愣,不痛快:“蒙人的!” “真的啊。”他身边白羽成也拿起个苹果,吃得咔咔清脆:“香甜得很,绝无错。” 拈花手疾眼快,趁着一位彩女舞姬自他身边穿插过的时候,悄悄伸手去摸人家屁股,摸到了,可手上全无感觉,如触空气,对方也全无反应。拈花也皱眉:“假的,白羽成,你再试试。” 白羽成无言以对,堂堂离山真传,去拍彩女屁股占便宜? 几人不远处红长老闻言抬头,她是女子无需忌讳,芊芊细指拂中一位路过彩女的肩膀,彩女咯咯一笑,微缩肩,将一个盈盈眼神送向红景。 再看四周,有宾客品酒尝果,也有人和彩女微笑致意,所有人眼中景色皆为真实,唯独三尸“碰不得”。 三尸大是着恼,这就要去找老太监理论,为何偏心慢待三位仙家,还好红长老能想通其中道理,伸手拦下了他们:“不是老前辈慢待,而是他的声色幻法虽精妙绝伦,但还是瞒不过三位真仙辨查。” “是假的?”三尸眨眼睛。 红长老点了点头,都是假的。就算秦吹是天魔,也不可能凭空变出来那么多花样,从祥云、青鸾到鼓俑舞娘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法术幻象。百姓手中的佳肴美酒、修家面前的新鲜花果也不例外,只是老前辈的法术精湛,让人全然察觉不出破绽。 美食摆在那里,幻得是眼象;拿到手中时,幻得是触象;咬在口中幻得则是味象了;甚至吞咽下肚,还会幻出醉饱假象。中土民间早有过类似传说,有贪心恶人受神仙惩戒,被带入仙源,吃不尽的美酒佳肴,恶人大喜,日日流连,醒了吃喝再酒足饭饱睡去,结果没出几天,一边打着饱嗝,被活活饿死了。 这传说真有其事的。 三尸似懂非懂,大概明白了:自己兄弟体质特殊,老太监的法术虽妙,但在他们面前也得打个折扣,稍一辨认就会被他们识破。 念及此三位仙尊不着恼了,眼看着周围宾客喝酒吃果,赤目摇头晃脑嘿嘿笑:“都是傻瓜!”拈花点头附和:“只有咱们哥们是明白人!”雷动却愁眉苦脸:“我想吃啊。” “吃这个。”红长老从袖口里摸出两把花生瓜子塞进三尸手中:“都是真的。” 雷动天尊是有口吃得能笑三天的仙家,大喜,嗑瓜子:“红长老办得喜典比老太监强多了,他们不识货!” 第七百零四章 你不如我开心 老太监空口白话,“说出”无尽美境“唤来”无穷喜色,欢笑声中大队人马进入离山山门。 离山是苏景的家,跨过离山剑碑,便是进了家门。 今日喜事一切,都是红长老按照凡间嫁娶设计的,那时没想到判官、鬼王会来,所有人都靠走得,真要去穿八百里离山去往内核重地去办喜事,估计得走上大半个月,是以就在山门内一里地方设喜殿,做真正典仪举办之地。 说是殿,其实就是个大棚子。 大棚子后面还有连绵大片的小棚子,内中一座座灶台垒砌,炉中火苗正旺,附近凡间请来的大小厨子们忙碌异常,准备喜宴。佑世真君结婚,其他地方招呼不周,总得让大伙吃上一顿实惠饭。 少不得,老太监对着红长老又是一翻跺脚顿足、摇头叹气,旋即再次施展妙法,将此地布置起来,棚子转眼变作仙宫琼阁,那份辉煌壮丽无需多提,但苏景看得清楚,施法过后秦吹面色惨白。 虽然是幻景,但一桩一桩规模浩大,即便精修大家都无从分辨真假,而秦吹记忆混乱、身带内伤,连番施展消耗巨大,有些坚持不住了。苏景带不听上前相劝,可秦吹摇头,笑着:“帝姬之喜,天都得开颜作笑!只这几分小小颜色,已经是简陋到不能再简陋了,绝不可再偷工减料,帝姬帝婿放心,老臣没事,快快入殿去,无需理会我。” 说话间连推带让,将一对新人送入喜殿,老太监身后还跟了大群天魔弟子,反正秦吹做什么就他们就一起帮忙,七手八脚全都来推苏景,苏景稍稍使点劲,他们谁都推不动。 开了个玩笑,苏景、不听携手走入喜殿,众宾客紧随其后一拥而入。 掌门提议,师兄附和。苏景不听亲自上前去,左右相搀,将贺余师兄扶入高堂大位。在场人中既有幽冥阴司大判,也有天外归来仙魔,无论身份、辈分,贺余都算不得最尊崇的。可他于苏景来说亦兄亦师,他不坐那位子,除非师尊归来师叔脱困,否则中土天下再无人能坐得! 长香追吉时,众宾客由离山弟子引领入座,秦吹唤出的喜僮儿提壶托酒时刻追随宾客身后,天魔宗大群弟子时刻追随老太监身后,相映成趣别样热闹。 自此时起,就再没了什么意外事情,万幸叶非来得早了些,若他在秦吹之后来到离山,怕是不等捣乱就会被忠心护主的老太监撕扯个粉碎。 等不多久,长香燃尽,喜鼓九声,被红长老安排、专门负责盯住吉时的老实徒弟深深提息,能在师叔祖的新婚大喜中担上个“吉时报”,方先子心底觉得很是荣光,提息、开口,正要呼喊。忽然一个尖尖长声抢在了他之前,字字长拖音:“吉……时……道,天……作……合,福……禄……喜……寿,绵……延……无……尽!” 帝姬帝婿的吉时之报,非得老太监亲自来喊不可的。对这场“意外遭遇”的喜事,秦吹的参与也止于此处,具体典仪,新人拜谁、怎么拜他并不干涉,笑吟吟地站到了一旁去观礼。正巧站在三尸身边,看在他是天魔的份上,雷动将手中瓜子分了他一半。 拜天地乾坤,拜离山祖位,拜主座贺余,最后一对新人顶头对拜…… “苏景。” 对拜时候,苏景耳中传入密语,不听的声音。 “嗯?”苏景回应,不知不听此刻唤自己何事。 “夫君!”不听的声音里,实实在在的兴奋,快乐! “娘子!”苏景笑了,密语回应。 “老爷!”不听换了叫法,喜上眉梢。 “太太!” “官人!”不听笑出了声音,怎么就那么高兴,没法说的高兴! “夫人!” “相公!良人!阿郎!当家的!”天知道不听开了哪朵智慧窍,一下子想出这么多称呼来,每对苏景喊一声,她都兴高采烈。 苏景如何招架得住,发愣……或许是心有灵犀,他全能体会她心中快乐,心中眷恋之人快乐了,自己也一定会开心,苏景密语轻声:“能娶得你,我很开心的。” 红红的盖头下,不听笑了,仍是密语,语气却幽幽:“你不晓得,你不如我开心……”便是这一刻,苏景看得清楚,几滴晶莹泪珠儿,自喜盖中落了下去。但下一刻:“夫君老爷官人、相公良人阿郎、当家的!”小不听一口气,又把所有称呼都喊了一遍,字字用力字字真。 两人“聊天”是在夫妻对拜中,你一句我一句的,都是弓着身子头顶相对。众多宾朋好友全都坠入迷惑:小两口鞠躬这许久的,都不起身?新娘子红巾遮俏面,看不到模样,新郎的样子大伙可都瞧得清楚:笑——自从“新人对拜”、这一个躬向他媳妇鞠下去之后就开始笑,让人莫名其妙。 “诶!”哪管旁人如何,苏景密语响亮着,应着不听:“媳妇!”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众宾客总算踏实了,她俩起身了。 司礼长老笑着呼喝:“礼成、喜成、佳偶天成!” 其后再有什么仪式都已是细枝末节,拜天地拜先祖拜高堂再对拜之后,莫耶不听就再也不是形单影只的小妖女,如她所愿讨得了苏景的喜欢、做了苏景的妻子! 苏景何尝不欢喜,走上前拿住了不听的手。可是还未等他们两人再说什么,遽然一道阴森气意自苏景身边暴散开来,眨眼之间一对新人消失不见! 即便归来之魔时先也未能察觉丁点征兆,更毋论应变。 正办喜事的两口子,就凭白消失于众宾客身前,谁能不大吃一惊!相距苏景最近的一群同门、贵友,身体带伤但灵觉不受太大影响,他们的探知何等明锐,竟再也找不到丁点有关苏景与不听的气意。 唯独三尸气定神闲……与本尊心神相连,苏景消失瞬间就只有他们兄弟有所感知:苏景心中满满惊喜! 刹那过后,感知被截断。 大喜时日忽受打扰,苏景却惊喜异常,旋即消失于大世界,连本尊与三尸间的冥冥相知都不能无法通联。他去了哪里?再也明白不过,青灯小世界。 之前自我封闭、凶猛鬼王费尽力气也全无法应的青灯境此刻自己开放,把苏景“抓”了进去;正与他双手相握的不听也受“连累”。 正如三尸料想……外间宾客惊诧,境中老祖也发呆。愣一下:“吉服?”两字后陆崖九喜形于色:“好小子,今天是你大喜之日?这可巧得很!” 苏景娶妻,欲拜老祖而无门,不料才成礼就被请入青灯,心中欢喜难言,以至脑筋都有些迟钝。听得老祖之言第一反应是“巧得很?今天也是您老大喜之日么”,还好荒唐念头只在心里盘绕,倒是小不听反应刚快些,急忙放开苏景的手,一把掀开盖头快步上前:“莫耶晴族不听……晚辈……侄、侄儿媳拜见师叔。” 称呼换了三回,因她现在有了三个身份,最后一个说起来还有些涩口,生平第一次自称媳妇,感觉没法说。 一边说话,一边下跪,苏景抢上前和她一起,陆老祖放声大笑,稳稳当当受了两个娃娃的敬礼,口中好一番嘱托,开始是吉祥话,后来是吩咐小两口要互敬互爱、命苏景不许欺负媳妇,最后则要两人记得不可耽误了功课、来日携手飞仙才是永恒厮守……若把修行看作经营,将封仙看成做官,原来老人的言辞也和凡间长辈所说没什么区别,或者说,在苏景面前,陆崖九就把自己当作一个是个普通老人吧! 之后让小两口起身,还不等苏景站稳,突然一道香风飘来,一个柔软身体几乎是“全不讲理”欺入他怀里,柔柔抱住了他,青灯境内、陆九面前,会如此做的哪有旁人,正是那个雕山的少女。 抱着苏景,少女欢笑:“阿哥……苏锵锵……恭喜!” 才嫁的夫君,自己还没抱就被别人抢了,不听当时就瞪起了眼睛……可很快又把眼睛眯回去了,青灯境中详情她听苏景说过,也知这少女神志未复,真把苏景当作了自己的兄长,不计较了不计较了,谁让他今天结婚呢。 少女抱苏景的时间不长,放开怀抱一转身又把不听给抱住了,这一下不听笑了,心里仅剩的那点郁郁散去,过片刻少女松开手向后退了两步,眸子转动上下打量着一对新人,大大的眼睛里尽是羡慕,口中吃力再吃力:“漂……亮。” 讲话吃力,施法可一点也不费力,身形转罗裙飘,一个圈子转下来自己身上也幻出了用一套艳艳喜服,不过她幻的不是新娘凤裙,看来她更稀罕苏景的打扮,给自己换了一套新郎红吉,本就漂亮的少女着男装,另有添出一份特别妩媚,连不听都笑眯眯地点头:“好看!” “你……更好看!”几乎不会说话的少女倒是有来有往,喜滋滋。 老道也离开了自己的炼丹炉,此刻迈步上前,不说话,但摆出的道家礼节再明白不过,给一双新人道喜。 还礼过后,不听又急忙把自己特意给陆老祖做的长袍取出,奉上,陆老祖更是开心,晚辈的心意于他的困境之中,比着那天无常丹又如何! 收长袍,老祖微笑:“坐困于此,身无长物,你们的新婚礼物,我就先欠下了,待将来出去再还!” 以前老祖说起将来,大都会以“如果有朝一日能出去”来做前提,今天却没了“如果”,苏景何其灵活的心思,闻言喜道:“天无常丹有望?” 不听谨守晚辈规矩,苏景说话同时她也对老祖说道:“您已送了晚辈青灯藤,那是神奇宝物,孩儿诚惶诚恐,再不敢领受师叔的赏赐了。” 话说完,苏景忽然响起阎罗的嘱托,面色微变:“阎罗神君嘱托,青灯请决不可再入此境!” 第七百零五章 三天之内,你出不去 “阎罗神君?”师叔吓了一跳。 “师叔容禀。”不听的语气轻松,似是全未将阎罗警告放在心上似的,将苏景从大判变王驾、诛杀要犯得见阎罗灵识化象过程大概讲过,这才回答了苏景之问:“青灯藤我未带在身上,这几天我一直住在金榕木殿,青灯藤和这座妖宫灵犀交换,似是挺聊得来的样子,不肯随我来离山,我暂将其留在了宫中。” 以前这等“聊得来”事情也有过一回,聊着聊着紫桐妖宫就被青灯藤挂了铃铛,这次轮到金榕木殿了。 青灯藤未回青灯境,苏景松一口气。 陆崖九转开了话题:“这次叫你进来是为免你担心。” 最近,两位土著的灵智变得愈发清澈,此事苏景还察觉不到,但老祖辨认得明白。这是个突兀变化,前后差别便如野兽开悟入妖一般:野兽没有智慧,刚入妖时得淳朴灵智但还不太会表达,是以刚晋入妖序的小精怪与野兽,于普通人眼中似也没什么区别,可实际里二者相差无异天地。 老祖暗忖两位土著会如此,很可能与上次西仙亭中青灯爆发、屠灭墨巨灵之战有关,但终归是猜测,他也不敢确定。 两位土著得大精进,各自手中的炼化法术威力也得以猛扩,将青灯化境的气韵完全夺于法术中,青灯自内而外彻底封闭也是这个缘由。陆崖九在此地枯坐五百多年,莫忘记青灯境内的时间远比外间缓慢。由此他的困守也就更加漫长,这么长时间里,少女和老道都对他友善,大家算得朋友了,见他们有所突破,老祖很是欣喜。 不过欢喜之余,老祖又有些担心苏景:担心他会担心。陆崖九自己都未曾留意:以前他从不曾如此“婆妈”的。其实再也简单不过的道理,困于青灯,唯一偶尔能来看看自己的人就是那个小子了……唯一的一个人。 几天前老祖开声,呼喊少女和老道现身相见。不过法术事情不是说停就能停的,过了些时候两人才各自抽身来见老祖。陆崖九说出自己的想法,打算让苏景进来一趟,告知其青灯境会做长久封闭,无需挂念。两位土著当即动法将苏景抓了进来。 这便是事情的经过了…… 喜殿之内新人消失,宾客惊骇莫名。等了一阵还不见新人回来,人群免不了微微骚动,老太监也是一副惶急神情,诸般搜寻法术层层施展。可又哪会有所得。忠义之魔,那颗护主之心何须多言,虽只与帝姬、帝婿相认不到半天,心中对他二人那份关心却不逊贺余等人。不知不觉里,老太监眼中杀气冲腾,迈步来到掌门真人身旁:“帝姬、帝婿于这世界中有何强敌,还请真人指点。” 天魔认定他们是被敌人掳走了,管对方是谁、在哪里,他必要杀上门去! 若一定要给苏景找出个对头,在中土世界里,就只剩疤面青衣了。 这个时候三尸对望一眼,眼看着人群微乱,老太监要以伤残身疲惫躯去追追寻强大敌人,三尸有些呆不住了,可师叔藏身青灯是不能公开之事,雷动稍作思索,先咳嗽一声,见没人理会他又咳嗽了一声,还是没人望过来。雷动不排场了,直接扬声开口:“诸位莫惊慌,苏景与不听去了……去了哪里……”是啊,去了哪里?雷动是老实人,没有撒谎急智,顿一顿,吸口气,继续道:“我家二弟知道。” 赤目眨红眼睛,不慌不忙喝口水拖延时间,没能想出合适说辞,突然作声大咳,弯腰弓背单手手捂胸口,一副快要被水呛死了的模样,另只手对着拈花使劲招摆,示意:我说不出话来了,你上。 “这个……他们两个……来来来,诸位与我举杯,恭贺新婚大喜,离山苏景与莫耶不听……对,莫、莫耶!”拈花终于找到了说辞,口齿一下子流利了:“他们去莫耶了!这婆家行礼,娘家圆房为莫耶习俗,如今我们这边典仪已成,新郎官就送着新娘子去莫耶入洞房了。” 赤目不咳嗽了,伸手抹掉口角水渍,咧嘴笑着接口:“诸位有所不知,莫耶的洞房可不是件轻松事,新人一进去就是三天三夜!”赤目琢磨着,苏景见了师叔,总得好一阵子耽搁,最近遭遇的奇事频频,聊上几天几夜也不稀奇。 雷动举起手中杯:“不用去管他俩,咱们该吃吃该喝喝……”话没说完,身旁突然人影晃动,大红袍喜艳艳,小两口又回来了,把雷动吓了一跳:“这么快就、就洞完房了?” “说得什么?”苏景一头雾水。 其一,青灯境两位土著都有法术在身,不可中断太久;另则,苏景与不听今日大喜,就算他俩愿意多陪老人一阵师叔也不会耽搁他们,把事情说完,不容苏景再啰嗦什么直接将两人送了出来。 苏景自己不说刚刚去了哪里,也没什么人来主动询问,其后仍有几道礼仪典程,但都简洁明快,欢欢喜喜中酒席排开,偌大天宗千万修家,数不清多少人多少年都没再动过凡间吃食,此刻都举着筷子围坐桌前等上菜。中土新郎要酬贵宾、莫耶喜娘要敬谢酒,两人并肩于宾客间,这时候终于看出莫耶人的麻烦劲儿了,新娘敬酒时要撤红盖、饮尽后要再蒙上,小不听一只手上来下去,光跟头上的盖头玩命了,那红红一片长巾晃得身边苏景都有些眼晕来着。 修家修心亦修身,纵大都有伤,五内对伤身之物的化解也比凡人强上无数,烈酒入喉只当清泉淡茶,简言之:能喝!就连修为浅薄方先子也有七十斤的酒量。加之大劫消弭玄天伏诛,人世间又要多出长长的正道风光,众人心头轻松,这顿仙人酒很快热闹起来,虽不见大喊大叫划拳行令,但惬意说笑总不会错、那份热闹更不会错……五魁首!六六六……忽闻酒令声起,谁说没闹?是仙人饮宴,可在场何止天宗正道、稳重阴司,还有大群妖怪了! 六两黑风煞裘平安三大妖奴巨头率同乌鸦卫等天斗山群妖大战小相柳、三手蛮、烈烈儿、阿嫣小母这一脉剥皮大妖,拈花赤目跟着起哄胡闹。雷动天尊抱着酒坛谁输他都陪着喝。真正吵翻天了!天的大热闹。 红长老忙了好一阵子,坐回到同门身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同桌的贺余、尘、林等人都起身去和忠义天魔闲谈去了,离山首脑的席位就只剩掌门真人和红长老两个。 红长老不喜荤腥,拿着个苹果咬着。单手托腮望着不远处的妖精吵闹,眼睛很亮:“妖精做事,比着咱们要痛快多了,想说便说想做便做。” 沈河应道:“他们的修行要比咱们坎坷得多。” 红长老转回头,仔细看了看师兄,忽地笑了:“看,刚还羡慕妖精直截了当,你我说话时又忍不住的……忍不住的遮遮掩掩。” 两人言语里本就藏了别样意思,沈河笑了笑,没在说下去,举杯:“我敬师妹。” 时光忽忽,一顿饭从中午吃到了掌灯时分,于妖精来说也就相当刚吃过开胃凉菜,六两和小相柳说好了,苏景不出洞房、这顿酒就不散去。不过酒杯大可暂时放一放,掌灯时,一对新人送入洞房。 长者或老成持重的名宿不去凑这个热闹,大群妖精和年轻弟子们却苦苦等候多时了,随着那吉庆鼓声一拥而上,戚东来也想去,忠义老祖宗不动,所有天魔娃娃们都得老老实实跟在身后,老太监转回头,笑吟吟:“去吧去吧,不用理会我,可别闹得太过分。” 戚东来大喜,报一声“多谢老祖宗”,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去太单薄,死活拉上师弟蚩秀一起,蚩秀心里想去奈何自己现在有个宗主身份,硬绷着身体不去,不过大家都重伤,他力气不如戚东来大,被拖着走。有门中长辈叱喝:“戚东来,没大没小!安敢越礼!” 憎厌魔弟子才不理会:“老祖宗面前,分什么大小嘛。”拉拉扯扯,搂着师弟的腰勾着师弟的背在师弟耳旁娇笑连连,追上大队一起哄送新人入洞房。 心咒转、王殿现,苏景不肯让自己的住处凌于门宗,唤出的是“阿骨王墟”,沉于地下深处。众人进入王宫喜房,少不了的又是一场欢笑喧闹,其间小相柳和裘平安分别找到苏景,两个人所说事情如出一辙:苏景喜事过后,九头蛇会北地冰原、裘平安去西海碑林,修行正在关键时候,要尽快归回重续。 前后闹够一个时辰,六两大东家见时候差不多了,开始向外轰人,他的地位特殊、讲出话来个个遵从,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众人陆续离开、重返离山接着喝酒。 送走众多宾客,小不听关上王宫寝殿大门,就势将窈窕身躯依在了大门上,她说话的声音轻得在飘:“小丧修,这间屋子,三天之内你出不去。” 话音刚落,忽觉身体一轻,被苏景横抱入怀,抱上红床。 登榻、相对而坐,不知被不听自己掀起过多少次的盖头现在还在头上蒙着。 无论掀起多少次都做不得准,最后取下这块红巾之人,非得是苏景不可。苏景扬手,揭盖头……瑶鼻檀口眼儿俏,不听的脸颊红扑扑的,在笑,望向苏景的目光柔得快要滴出水来了。 相对,小丧修不说话了,小妖女也不说话。 如此,安安静静一盏茶的光景,不听轻轻眨眼……再张眼时督目法术行转,三瞳归一妖冶消散、化归明朗双眸:“这样好看?”说着,散去法术三瞳重现,明浩消弱几许、迷离妖媚增添几重:“还是这样好看?” 三天洞房,无论做什么,她都要与如意郎四目相对的,所以要他选一双喜欢的眸儿。 第七百零六章 来者止步,掩耳静候 “无需督目,三瞳很好看。”苏景想也不想,回应。 不听单瞳或三瞳各有妙处,苏景都会爱看,根本就不存“更喜欢”这等比较的,他如此说只因想起那时——初见时。 齐喜山中小小妖女,正吐纳修行、以为荒僻山坳无人会来,着亵衣、涣三瞳。 初见时她未督目,喜烛下请她三瞳。 不听听话,再不督目了,而短短两句话之后,房中又复安静了,平日里你嘟嘟我囔囔话唠似的两个贫嘴家伙,一时间居然找不话题了? 话题有的是,可他不想讲话她更懒得开口,此刻顶顶大事:借着红烛火光,看她,看她。 又是盏茶安静,不听忽然笑了,当眼儿弯弯、虚晃了三瞳,目光愈发迷离:“你有没觉得今天过得,挺过瘾的。” 目光向东、笑语花开、凡人遥拜、阴司造访、群修来贺、师兄跨界、叶非入山、天魔驾临、酒肉筵席……今天她嫁人啊,这就是她数不清多少次幻想过的:风光大嫁、嫁苏景! 到此刻喧嚣远去,只剩两人相对,以这一天的经历来印证从前幻想,不听真就觉得恍如隔世。 但是这喜事还没完,甚至可以说,现在才是开始,两个人的开始。 不听身体前倾,伸手到苏景腰畔,在他的锦绣囊上一拍。 苏景不解:“作甚?” “不数数红包么?”不听应道:“我听说凡间新人,登榻第一件事掀盖头、第二件事数红包、第三件事才是……”说着,贝齿轻咬嘴唇,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 苏景失笑,正想说什么忽然面露古怪神情、啼笑皆非的模样。小不听看不懂,秀眉微扬:“怎了?” “他们三个唤我。” 离山偏僻处,一棵矮树下赤目正上吊,两只小脚乱踹,就快断气了。 三尸体质特殊,莫看修家凶猛神通来了他们挥手就能挡开,但上吊自裁这个法子对他们好使得很。另两个矮子垫脚尖扬手托着兄弟的脚,确保他半死不活剩口气。三尸与本尊的灵犀,于将死一刻最最强烈,赤目上吊其实是在问苏景:我来一趟成不? 很快赤目探得苏景心意,短短腰身奋力一扭,将双腿摆出同伴手中,片刻后两眼一翻、找苏景去了。 “什么事?”苏景回头,问出现于身后的赤目。 “本来说绝不打扰你俩,可有件要紧事情刚忘记了,非做不可,快把锦绣囊给我!”话是对苏景说的。赤目的满脸笑容则是对着不听,打扰洞房,脸皮厚如矮子仙家,也得对新娘子有个歉意表示。 “数红包么?”新郎新娘同声发问。 赤目大是吃惊:“你们怎么知道……也不全是,苏景,把你的鬼袍子、屠晚剑、黑石头什么都全都放进囊中来,我一并带走。” 这可是真心话,离山巅内睡着扶乩、屠晚剑本就是活的,王宫蟒袍住着影子和尚,这些东西带在洞房花烛间确实不妥。苏景不废话,即便所有宝物中的洞天都已被他施法封闭、与外间完全隔绝,也还是依着赤目的吩咐,把东西全都放进囊中,递给赤目。 后者喊了声“新郎喜娘早休息啊”,接过宝囊撒腿跑出门去,出门两步又想起一件事,把手伸进苏景的锦绣囊,好一阵寻找。 宝囊有师叔亲手布下秘法禁制,外人休想打开,不过三尸与苏景关系匪浅,陆崖九当初在设法时候就允得三尸取用内中宝物……赤目摸出笔墨,在寝殿的朱红大门上刷刷点点。八个大字:来者止步、掩耳静候! 心满意足,赤目离去了。 “你叫什么?”喜房红榻上,苏景问对面那个和他相识快五百年的新娘子。 不听的声音轻轻悦耳:“莫耶晴,是从国号传承而来的族号,并非姓氏。” 苏景笑着接口:“中土骚人不姓骚,莫耶晴人也不姓晴。” 小不听颔首、点头:“嗯,便是如此。苏景。” 苏景答应着:“怎了?” “没怎啊。” “你喊我作甚?” “哪个喊你了。” “你刚刚不是喊‘苏景’?” “说‘苏景’就是喊你么?这世上又不止你一个人唤作苏景。”几句花腔似的玩笑,不听俏面上笑容盈盈:“你不是问我叫什么,我答了:苏景。” 每当两人共处一处时,总会有一个脑筋不够用,这次轮到苏景了,闻言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你叫……你也叫苏景?” 小妖女的眼睛亮极了,认真点头:“不错,我叫做苏景。” 苏景娶了苏景? 苏景如何能不惊诧,不过他心中明白,今时此刻不听断断不会再骗自己,当两厢情悦,苏景总想知道她叫什么,不听又何尝不是想要尽快告诉他自己的真名。 吸口气,压下心中惊诧,苏景想了想,眨眼睛、试探着:“苏景?” 不料小妖女突然大笑起来,如此开心如此得意,一双柔荑握着心上人的手,笑了个花枝乱颤。 苏景愕然,见她那副小狐狸似的目光,自然晓得上当,啼笑皆非:“这个时候还在骗人?” “不算骗人。”小妖女摇头,满头珠翠随之摇晃,几枚钗铃儿轻响:“莫耶女子嫁得如意郎,从此也会多出一名字……夫君名姓,便是我之名姓。在莫耶时这是官府认可之律,为人妇者于外于内,都可用夫家之名。” 不听告诉苏景的,是她新多出的名字,果然不算骗人的,从今以后,她可以叫“苏景”。 “那本名呢?”苏景知道了自己叫什么,继续追问小妖女真名,心里痒痒的。 不听的笑容收敛不少,大笑变作浅笑,得意变作了情意:“现在还不是时候,需得稍等片刻,耐心些,能说时不等你来问,我立刻就会说与你听。” 说到这里她把话锋一转,笑容更浅淡,可眼波愈发柔媚:“先帮我个忙,然后给你看样东西。”身体转了个半个圈子,背向苏景、靠近,差一点点就坐进了他的怀里:“头发。” 请他帮忙,卸下发钗珠翠,解开盘发。于不听而言这本是举手之劳,何须苏景帮忙,可是她喜欢。 “只在今晚,就这一次。”不听又补充了一句。能有心上人为自己开解长发,是莫耶女子的惬意享受,但郎君是须眉男子,岂能总是周旋于发钗珠翠之间? 只在今晚,就这一次。 苏景扬手…… 钗好拿,但新娘子的盘头不知出自哪位妖精或仙子的手艺,好看真好看,复杂更是真复杂。千道真元行运周天、百枝长剑行布妙阵只当儿戏的苏景,对着自己新娘的头发好一番苦恼,着实忙活了半晌,终于大功告成。 如瀑长发披散开来,垂于腰下尚有所余。若她站着,若她解罗裙,头发会遮住……苏景心生绮念。不听似是得闻夫君心声似的,站起身、立于榻,解罗裙。 大红喜袍很快褪下,只剩贴身亵衣,之后不听轻轻巧巧地转了个身,亵衣难蔽体,红烛相应寸寸肌肤如玉凝脂,光泽柔更柔媚。 苏景热。 “还记得么?”小妖女明眸含笑,柔声相问,同时抻了下衣角,示意苏景暂莫看人、先瞧细衣。 若那一件亵衣单独摆放苏景眼前,他必定记不得什么,可它穿在不听身上,而一晃几百年里小妖女更高挑了些、丰润了些,但大概的身形轮廓不曾改变,是以苏景一下子就回忆起来:正是刚刚自己还曾想到的,初见时。 第一次见面,中土不要脸大战莫耶厚脸皮时,她就是穿着这样、一件、亵衣。 她说要给他看样东西,就是这件衣服了。 那时的生死相斗、今日的红艳相对;那时的妖人见面分外眼红,今日的新人和合糖情蜜意。这该是多重的缘。 “还是那一件?保存得当真好。”苏景的眼睛也亮晶晶的。 苏景认出了亵衣,不听笑了;可苏景又说了句傻话,是以不听的笑容更浓了些:“快五百年啊,绫罗衣衫早都烂掉了,再说那时怎知现在,我被你看到……你道我会很得意么?还会特意施法护下那件衣?” 越说越笑,不听走在床上,一直走到苏景面前,先俯身、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示意他无需起身、继续坐着就好。她本长发披肩,低头时长发垂落,扫过苏景的鼻尖,痒痒得清香。她只着亵衣,俯身时有一片起伏春光落入苏景眼中,撩人心。 小妖女转身盈盈,坐进了苏景的怀中、腿上,她的背紧贴着他的胸膛。不听本为精修之人,五感明锐,背上的感觉清楚:他的心跳,咚咚咚的力量。 “这一件是新做好的,与以前那件全无两样。”不听继续之前话题。 苏景嗯了一声:“小了。” 衣服不会小,但人长大了一点点。说话时苏景再也不肯安分,双臂环她腰,双手自然没入衣内。 滑腻肌肤,触手温润。不听的小腹柔软、平滑。 不听的身体轻轻一颤,双手按上了苏景的手,但她的手上全无力道,不存阻止之意,只是本能的扶着。 第七百零七章 姓名与他,性命与他 稍作停顿,苏景的手又开始游移,向上。掌心里传来的感觉清晰:凝玉般的肌肤,偶尔会逃起几粒小小的鸡皮疙瘩,那是她的紧张;还有……若非修行很难察觉,她的肌肤在极轻极缓地舒展,那是她的惬意,情意相合肌肤相亲、她的心神欢愉。 怀中纤弱身体又是一颤,苏景手下滑腻依然,可“平坦”不再了,两团柔软、饱满盈于掌,不听没办法不颤抖。 素手稍稍用力,终于按住了苏景的手,不再乱动,不听的声音有些飘:“有件事情要和你做个商量……”话说到一半,不听微微皱眉,不过目光里只有迷离笑意,暂时岔开话题:“阿骨王,以中土修行境界破无量后就算跨入‘如意胎’之境了,你是元神大修,远胜当年你我去莫耶时的修为,这个……这个……你当能控制了吧。” 莫耶死地中她也曾坐在苏景怀中,昏迷良久终于醒来,本来说“无论如何不下去”,但很快还是“下去了”。此刻情形与那时候全不见分别。当时的“罪魁祸首”,现下又来作祟。 不听身体挪动,用力向后靠、由此挪出小小一段“空余处”,右手伸向身下、屈指向着那“硬邦邦”一弹,莫耶少女时时刻刻总藏着一份顽皮心思。她用的力道很轻,是以非但不见效,反倒让“硬邦邦”愈发硬邦邦了。适得其反,小妖女“哎哟”一声。似想笑可脸蛋红成了苹果,没能笑出来。 还有,苏景的手更不老实了。 处子身,清静心,情虽浓但欲不重,被苏景坐拥着轻抚着,心中欢怡远胜身体感觉。不听闭上了眼睛,身体随之放松,口中说话未停,转回了原题:“莫耶习俗。洞房花烛水乳交融时女子会痛……” “嗯?”苏景忍不住。轻出声、语气疑问。 “会疼不算莫耶习俗……”不听也觉出自己的说法有毛病,笑了:“是因为会痛,所以有了这样一个习俗:你躺、我坐。”说话间玉臂轻扬,解脱亵衣。 新婚夜、初欢时,夫躺妻坐。 不远处,香花芳草、熏熏美景,可是若想抵达那美丽地方,非得先要穿过一片荆棘林。长刺披身疼痛几许,要自己走,走过去,只因那片美景是她自己独占、独享、今生来世都再不离弃的快活林、欢福地。 习俗,与谁的地位高上、谁来做两人未来主导无关,只因洞房花烛里的亲昵无关风月,而是问心问情;只因莫耶女子好强,要自己去拿自己的:福! 解释过新房喜榻上的家乡习俗,那如玉身躯也再无遮蔽,不听把自己全然送入良人目光,随后轻转身,仍在苏景怀中、于他直面相对,轻声:“你莫动。”素手再扬芊指微颤,又去开解苏景的颈扣。 苏景不再乱动,与她目光相对……窸窸窣窣地轻响,一枚枚扣子开解。偶尔一道小小法术随她心意施展,清风扬、将苏景托浮起一点:好除衣。 近于咫尺,赤坦相对,心跳的声音混在一起,分不清是你的心还是我的心,比着呼吸还要更重些,从耳中直接敲入心中,由此自己的心跳得愈发凶狂了。落尽衣衫,不听的双手抵上苏景肩头,微用力,苏景感觉她的手有些凉。不听的声音几细不可闻:“你躺……” 没能推动,苏景未躺。 一向对她的莫耶习俗尊重有佳的苏景这次却摇了摇头,非但不曾后仰,反倒前倾身躯,扶着自己的小新娘后躺下去——因这习俗太好强、甚至稍有些残酷之嫌。那片荆棘绕不开、那片福地一定要去,走便走无妨的,可又怎舍得我自等候让她独行。 荆棘于我无伤,但那又怎样?我不痛、不代表我不能奉陪,不代表我不能走在前,不代表我不能领你走上前去。苏景所愿,永不存谁走向谁,谁等着谁。只要你在,我就一定在,那该多好。 就在不听的背脊触及红床锦被、微凉感觉传来时候,真就觉得这副天地变得轻而又轻,一切都没了重量,她的身体几乎不会动弹了。苏景的嘴唇很软,亲过她的额头、眼睛、鼻尖,再向下时不听不自禁的以唇儿相迎,那时候、柔柔情意忽然从血骨中、心肺间逸了出来,就那么一下子裹住了灵魂,暖暖软软的…… 新人,真真正正的新人,糖蜜之中,也是迷乱、慌乱时候,免不了的几次寻找,几次徒劳,可到底、苏景还是来了,疼痛还是来了。 苏景动作很轻很慢,但疼痛依旧一点一点地撕裂开来,就是这个时候,蛰藏于不听心底的那份情绪猛然暴散开,入身入骨入神入魄,疼痛之下,无以形容的心情让她的眼波跳荡,让她的声音无以抑制的颤抖:“莫耶晴,族下四姓:山、川、风、霖。山为护,执杀戮事,守卫全族;川为仆,执侍养事,照顾全族;风为信,执追讯、外联等事;霖为主,晴皇血脉嫡传,我为霖姓人,唤作……霖铃。” 她叫霖铃。 在中土,霖铃隐含悲苦意思,可是在莫耶,霖铃即为林铃,高挂于枝丫,随清风摇摆随叶唱欢鸣,无尽快乐清澈逍遥! 终于知道她的名字了,苏景笑:“中土汉,苏景苏锵锵。” 不听也在笑,扬起手臂缠住了他的脖子,声音颤抖得越发明显:“莫耶晴,霖铃霖不听。” 随即、就在这个甜美笑容中,眼中泪水突然汹涌,纵横流淌于俏面! 交融一刻,忽然说起族中事,姓名事,煞风景么? 是习俗,更是那个已经毁灭的世界中人根深蒂固的认知:将我名姓告知于他。从此不离不弃,永做追随!于他到来时、进入时,便是我将自己托付与他时。姓名如性命,从此与君、统统与君。 苏景停了下来,伸手为她擦泪:“莫哭,有我。” 眼泪却更加汹涌了,不听、霖铃无声痛哭……就是因为有了他,所以她才会哭! 有关不听的一切苏景都清楚,她此刻心绪苏景完全知晓完全明白,否则也不会说出“莫哭,有我”这句话。但知晓、明白不意味“体会”,甚至可以说,他永远也没办法真正体会! 那世界毁灭了,再无家可归;所有人死去了,再难觅亲人;孤零一人流落浪荡于偌大中土,天是天地是地树木是树木。一切都不存差别,唯独此间找不到她的家啊……直至此刻,苏景和自己在交融一起、苏景知道了“霖铃”之名。孤单的女孩子终于又有了一个亲人,真正意义上的亲人! 有了亲人,便有了家,再不是一个人了。 最后的莫耶晴、莫耶人想哭想笑想谢谢老天想让他再轻点,可他都不动了、轻无可轻……小女孩哭出了声音,眼泪流得疯了。 苏景有些狼狈了,如何擦总也擦不完她的眼泪,过了一阵还是不听哽咽开口:“用亲的。” 亲过就知道,她的眼泪微咸,亲过就记住了这味道。 嘴唇点在眼帘上,稍稍有些痒,霖铃哭着笑,又过一阵终于收起了眼泪,三瞳相套的眸子被泪水洗过,不见清澈反而愈发迷离了。双臂把苏景的颈子缠得更紧了些,她点点头:“你……动吧。” 说话时,双臂再用力,把他彻彻底底揽入自己怀中。 洞房花烛啊,再不哭了。 苏景霖铃,锵锵不听,小妖女自己觉得很般配,开心时候疼也笑。 …… “上面应该天亮了吧。”小妖女仍揽着他的脖子,始终不曾松开片刻。虽在地下,但修家心中自有一只沙漏,只要不是遁离大世界太久,还是能大概晓得时间的。 “嗯,差不多,当是刚刚黎明。”苏景在不听怀中,霖铃一样再锵锵怀里。 “大半个夜,几个时辰。”不听轻轻呼出一口气:“你的伤势未痊愈是真的?”忍不住她又想笑,就势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不轻不重,浅浅留下了牙齿印,松口后:“原来嫁了个小畜生,没完没了。” 没完没了还没完,修行人的体魄果然不是说笑的。苏景也笑,才不会掩饰自己那点得意:“洞房三天,不是你说的么。” “哎呀,”不听失笑出声:“小魔头乱泼脏水,洞房三天也不是说就……就一次三天。” 苏景稍仰身,让她螓首枕在自己手臂:“若觉疲惫,就……先吃点水果?” “不用,”不听摇头,笑容里羞赧显现:“不觉疼了,麻麻的。这是……疼得麻了?” 苏景似有所悟:“反正也不疼了,就由得他去忙活吧?” 笑声清脆,小妖女未否认,当然也不会承认,岔开话题:“你且闭上眼睛。” 问也不问,苏景闭目。新媳妇扬起头,凑上前去亲了亲他的眼睛,喜事前两人也有亲近时候、有过“看谁怕谁”之类嬉戏,可她总也不敢去亲他的眼睛。苏景面容清秀,长相绝不算差,尤其一双眼睛,莫管它是蒙着困意还是笑意,若肯做仔细观察当会发现:清澈。那双眸子深处的清澈不染丁点尘埃! 不听迷上了他的眼中清澈,但也是因为那清澈来得太静太净,所以早想亲却不敢去亲。直到此刻,仍是要先他让闭上眼睛。 得偿所愿,吻过他的眼,可是女子贪心,唇儿又向下找去,找上了苏景的嘴巴……好半晌,才分开,不听长长呼气,过不多久、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是一下子笑出了声音。 苏景好奇:“笑什么?” 肌肤亲近,不存太多羞涩,小妖女如实说出心中所想:“若按照莫耶习俗……以我伤势,这么久断断应付不来。”说话时,吃吃地笑:“幸亏你把我推躺下来。” 说完,想了想,不知是躺得烦了还是来了兴致,双臂收回再伸出,推苏景的肩膀,笑靥如花媚眼如丝:“你躺下歇歇,我来会。” 随着两人笑声,夫躺,妻坐,正经莫耶习俗。 第五卷 乱拨弦,又三盅 第七百零八章 太客气 吱呀一声,门轴响动。 红衫红裙红靴子,新媳妇小不听推开寝殿大门,跨步出来喜房,走入园中昂首挺胸,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回头笑对苏景:“我猜,上面是个好天气!” “嗯,有什么乌云雨雪也都得被忠义天魔一袖子打散。”说话声中苏景跨步出门,与不听并肩而立,他也一袭新衣裳,不用问,是不听做的。 心咒一转,阿骨墟收起,一双新人挽手并肩重返地面,果然,清晨时分天空湛蓝,天上洁净得不见一丝云彩,东方里初生旭日光芒柔和,真正一派好天光! 才一现身,三尸就不知从何哪里钻出来,雷动大声笑道:“洞房三天,三天没错,却非三夜!” 掌灯时候入洞房,三天后天亮时候回山中,三天四夜。 赤目上上下下打量着一对新人,前所未见的,欲望灵怪的红眼珠里不存贪婪,只有浓浓喜色,摇头晃脑:“洞房一进一出可就是大人了,你们看,苏锵锵好像真是长大了那么一点点。” 拈花连连点头,手抚肚皮大声问新媳妇:“小不听,你叫什么现在能说了吧?” “苏景!”不听回答得异常响亮。 “问你叫什么,你喊苏景作甚。”雷动摆手笑道。 “启禀天尊、真人、神君,不是喊夫君,是我也叫苏景。”语气中透出由衷欢喜,打从五脏六腑、血脉骨髓中渗出的开心欢乐。不听的笑容灿烂。 免不了的,三尸大大惊奇,这个时候秦吹、六两、红长老等人迎来,一见面就对新人好一番恭喜,之后秦吹张罗着、红景引领着,带上新人向掌门、师兄等人见礼去,一群人簇拥着苏景和不听向离山深处走去。 三尸未挪步,仍在惊奇着,拈花啼笑皆非:“真的?小不听真叫苏景?”赤目皱眉:“哪有这么巧啊。”说着两人同时望向雷动,雷动天尊不仅稳重且还多智。迎着两兄弟的目光微微一笑:“不难辨,待本尊一试便知。” 说完,雷动望向前方众人背影,猛开声,大喊:“苏景!” 苏景、不听同时回头向他望来。 雷动天尊哈哈一笑,对新人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同时望向两个兄弟:“试出来了,小不听确是叫苏景。” 赤目的眉头没有舒展开来:“红长老、秦吹他们也一起回头了……这能算数?” “腹中饥饿,走走走,吃点东西去。”雷动推着两兄弟,吃早饭去了。 见过掌门与师兄,贺余还在,尤大人赠了他几天假期,专门留在离山等着新人来见。 离山门下,除了师叔陆九,就是这位才见面第二天就将苏景逐出门宗的贺余师兄,与苏景的感情最为深厚,见面后又是开心又是唏嘘,更少不得许多叮嘱,将师弟与弟媳敬上的香茗一口一口喝干净,贺余笑道:“都是好孩子,何愁日子过得不逍遥!走了,新官上任去!”放下茶杯,用力拍了拍新人肩膀,再对掌门、尘、林等人点点头,脚下阴风冲腾,师兄消失不见。 此时,宾客大都散去了,幽冥判官回司、中土修家归山,剩下来的只有两队“人马”。 其一是妖精们,仍在喜宴上大呼小叫地斗酒,一场酒喝到现在正到了兴致,早都忘记了日月几时,忽然见到苏景带上新娘子回来了,轰隆一声欢呼哄笑,上前将两人迎入宴席……哪还有宴席,就只剩下大大小小的酒坛子了,阿嫣小母挤开霍老大推开烈烈儿,挤到新人面前,笑容狡黠问苏景:“新娘子如何?比我呢?” “妖精!”苏景大笑,接过小母递上酒碗一饮而尽。 另外一伙子剩下来的人,始终跟在老太监秦吹身后——天魔弟子,自然要侍奉天魔,寸步不肯离开。 秦吹赶了他们几次,但总也无用,到了现在终于忍不住了,转回身望向凡俗中的晚辈、信徒,老脸上笑容散尽:“你等可知,魔为何物?” 众魔徒立刻跪拜于地,今任掌门蚩秀恭声道:“求请魔尊解道。” “一己之念,不理对错、不问善恶、不计得失、不顾生死,执念前行不退,哪怕魂破身灭!”老太监的语气冷漠,但声音根底处那份铿锵意味谁能听不出来,言罢稍顿,突然提声:“再看看你们!拜魔拜桀骜,修魔修疯癫,桀骜何在疯癫何在,纵然天魔坛崩裂,也不会收录一群只懂缩肩躬身的孝子贤孙!我再问,不提别人只说我,你等可知我之痴癫所在?” 见魔崽子们不出声,老太监纵声冷笑:“追随公子三世为奴,你等以为那只是跟随身后、卑躬屈膝、笑颜迎奉么?三天四夜,自己看看你们一个一个的怂样子……你们修得算哪门子的魔,都与我滚!” 最后一字出口,陡化天雷贲烈,直直砸入大群魔徒耳中,震得他们血脉沸腾心旌动摇。 老太监本就不善讲道,加之记忆混乱,口中说辞难尽其意,但天魔宗弟子若连这点意思都不能领会,干脆灭了火坛散掉门宗算了。 寂静中,一个虬须大汉从魔徒中站起身,对着忠义天魔抱拳一揖,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第一个离开的,最惹人恨、憎厌天魔传人戚东来。骚人之后,蚩秀犹豫了下,对老太监说道:“魔尊教训,弟子铭记在心,弟子这便返回空来山修炼,它朝魔尊传召再来效命。” 掌门起身、离开,余众纷纷追随。留在离山专责“迎来送往”的几位鬼王跟上前去,催促云驾搭载天魔众人,向着空来山方向行去。 临行前赤目驾着童棺追上来,对着蚩秀大声喊道:“魔家小子,莫忘记你说过的话!” 蚩秀淡淡回应:“放心,天魔弟子一言既出,永无更改。” 戚东来从一旁娇笑附和:“矮真人放心,看我人品,你便知我师弟傲骨。” 赤目哈哈大笑,摆摆手放行,蚩秀转回头,狠狠瞪了戚东来一眼,骚人笑嘻嘻好生得意。 不听在地面上看得纳闷,问身边雷动:“天魔弟子答应咱们什么了?” “当初大魔君不是给了苏锵锵一柄魔琴么,说是有事情一弹,他就能来帮忙。如今魔君归魔天去,那承诺成了空话。”雷动应道。三尸是何等难缠的角色,岂容天魔宗出尔反尔,苏景洞房时赤目特意去找他拿乾坤囊,目的之一就是取魔琴做凭证去和蚩秀交涉。 师尊“欠账”蚩秀当然不会赖,魔琴未收回又送了赤目一枚铃铛,言明只要铃声响动,天魔弟子立刻赶来,风火无惧。 不听边听边笑:“讹人啊,辛苦三位仙尊了。” “分内事,何须客套。”雷动大剌剌地应道。 眼见一群凡间传人总算离开,老太监松了口气,不承想盏茶功夫不到,第一个昂首阔步离开的戚东来又嬉皮笑脸地请鬼王带着他回来了,秦吹大是不耐烦,皱眉叱喝:“为何又回来。” 戚东来躬身:“侍奉前辈,不离左右,孙孙儿是赶不走的……还有,我这一身伤,帝婿还没治完。” 骚人简直不分轻重,看不出老太监真有些动怒么?苏景生怕秦吹鼓一口气把戚东来给吹碎了,开口从一旁打圆场。 对苏景开口,老太监恭敬聆听,但苏景说完后,秦吹并没太多表示,转回头径自望向戚东来:“最烦的就是你!”太监心重,虽知戚东来并非故意,但总觉得他男人相女人腔好像在映射自己似的。 叱喝一句,秦吹再问:“你修哪一魔?” “回禀老祖宗,孙孙儿修的是憎厌魔。” 老太监哼了一声,再也不去理会戚东来,赶回帝姬身旁侍候去了——记忆混乱没错,但秦吹神志是清明的,知道戚东来修了哪一魔,自然就明白了这小崽子的想法:不归山、打着疗伤旗号再回来,正是他的修行。憎厌魔、惹人憎,人家越是讨厌对他的修持就越有好处……凡人、修家对骚人的厌烦,又哪里比得上真正天魔的憎恨威力? 明知你讨厌我,哪怕你是天魔,我还要在你眼前添堵,这倒是有了几分憎厌魔的真味,也扣合了魔家的“你爱咋咋,我自执念前行”的本意。 既是修行,老太监就不再责骂,不过……心里是真腻歪这个大胡子。 随后几天时间里,苏景忙碌起来,由鬼王护送着,去往五大天宗一一拜访,这可不是空手讹人去的,阴阳司的贺礼七匣中,有五个匣子对应于天宗,苏景登门只为奉上此匣。 喜事时候花青花送礼在前,诸天宗赶到在后,是以并不晓得“匣中灵秀山水”之事,忽见离山一对新人登门,掌门人先是苦笑对身边同门道“这位离山小师叔,当真、当真会敛财啊”,待见面后苏景道明来意、不听奉上神匣,诸天宗要人无不惊喜交加。 苏景是来送礼的,虽未明言可交谈之中隐隐点明“该做之事,无需酬谢”,奈何天宗高士都是讲究人,非谢不可,重礼以待不容推辞,搞得苏景叹气摇头:“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第七百零九章 三万年,潮将至 走过五大天宗,再去一趟三阿公的天酬地谢楼,又专程跑了趟空来山,对归入魔天的大魔君神位做礼敬、送上离山祝福,这一个大圈子转完,用去了大半个月的光景,苏景回到离山。 门宗业已回复清静,自长老至弟子大都开始闭关疗伤,唯独掌门不闭关,值守于门务……这便是离山不同于别宗之处,元气大伤时,宁可耽误伤势、守护同门的,总会是那个位最高、权最重之人。 便如抗星天劫数、列共水大阵时候,若阵败身亡非死不可,沈河愿:我先陨。 离山巅内,扶乩仍在沉睡;童棺中,六耳杀猕还未醒来。苏景与掌门又去了一趟星峰下封印地,镇士谨守于封印,那浩大法术如今仍在行运,随时会崩,但到现在为止还是安稳的。 自封印处返回山中,苏景对沈河道:“请掌门闭关静养,若……若信得过,我来值守这段时间,真要有大事突显,我再唤掌门出关应策不迟。” “哪存‘不放心’这种说法,不过无需担心,再撑上一阵我没问题。”沈河微笑摇头:“小师叔不是还得去中土各修宗去转一圈么,放开心怀,不必担心离山。” 不等苏景再说什么,沈河就岔开话题:“对了,有一件好事,要报于师叔知道,你且随我来。” 沈河引路,来到齐云星峰,此峰原本为五祖道场。峰上五祖画阁仍在。头前引路,沈河声音不停:“五祖擅画,还在人间时,一日里他老人家忽然来了兴致,去往九鳞峰龙梅园,采摘梅花细细研磨成浆入墨,再向四祖讨来烈酒三斗豪饮,又把三祖拉来拨弦助兴,泼墨挥毫画下灵花一盏。” 说话中两人走到画阁顶楼静室,沈河伸手指向迎面墙壁:“便是此卷了。” 白白一张大纸,红红一片大花。苏景对丹青之道不曾深研,全然看不出这幅画好在何处,点头赞道:“五师伯的手绘,果然了不起。” 掌门笑:“小师叔也看出来了。这幅画妙处不在工,而在‘灵’。” 沈河何等精明的人物,自不会等苏景接话去拆穿他假惺惺的赞叹,声音不停继续向下说道:“此画初成时,卷中只有一朵花,半开。而后画中花朵渐渐枯萎……这过程很慢、一天两天完全看不出什么不同,但相隔千载再来瞻仰:原先五成开放花朵,开得只剩三成了。” 画中花会自行变化,它的繁茂荣枯,只与天地间灵元厚薄有关。 五祖法度神奇,留在卷中红花一朵,以昭世间灵元变化! 苏景喜扬眉,每听得离山师祖的妙法奇术,心中总会兴奋异常。 与有荣焉。 “我记得清楚,抗天星劫数前,花儿只剩三成开放,”沈河继续道:“这不奇怪,天地灵元如无形海,潮涨潮落、暗暗变化,纵精修高士也难做明白分辨,唯独我离山这副五祖丹花可做昭示。世间灵元,比着五祖作画时候,要稀薄了许多。” “但几天前,我再来画阁……便是此刻情形了,”沈河笑了起来:“原先那独花盛放开来,但、不止,独花变作了花丛!再也明白不过的预兆。大潮将至,灵元浓重,很快这中土人间就要迎上一道大纪、盛法繁术之大纪!所有修家均可得惠,大潮来了,修行精进会比原先顺利许多。” 身处名门正宗,有关“潮汐”之说苏景早都听说过,这世界已繁衍漫长光阴,但修行世界并未越来越强大,这本身就是不合道理的事情,正常以论,今人当比古人更强才对。究其根由,正是这“潮汐”所致。 大潮到时,修行事半功倍,万法争艳万宗闪耀;大潮退时,修行难上加难,对修家的资质、心智、机缘的要求都要更高得多,多少前人留下的妙法都因寻不得好弟子而没落甚至失传。 苏景问:“掌门所见,这一回大潮,比起往时如何?” “太久远时不敢说,但以我翻查前辈记载所知……”沈河真人抬起手、伸出三根手指:“三万年未遇。” 如此大潮,算得罕见了。而大潮到来灵元厚重时,也总会成就几段造化、裹荡起几番风云变幻! 成就造化,指的是“奇葩”,会有人突然崛起,本来资质平平、名不见经传的修家晚辈,仿佛一朝顿悟似的实力暴涨、自山腰山底一步登跨去顶峰!没道理可解,只能归结于“造化”,这样的例子虽不多见,但也绝非罕见。有潮汐,必出造化。 所谓风云,则是势力倾轧、王寇变更。大潮会催生崭新的强大势力,若为同道还好说,但新旧霸主分属正邪两阵时,大战必不可免,古往今来,正邪更迭往往都是在大潮中发生,莫说沈河,即便苏景也能随口报上十几个曾势倾天下、却因大潮没落的古时大宗。 沈河、苏景面上不见踌躇,只有兴奋,潮将至、归根结底都算得好事情!离山之剑,又何惧挑战。 “不过,这件事有一重古怪地方。现在、之前,其实也算不得干涸、枯萎之期的。”沈河的话说得不算太明白,但苏景全能理解:潮涨潮落交替有序,非得有一个大大的退潮后,才会迎来一次凶猛的涨潮的。 可是这一次不在规律中。最近这几千年,世间灵元虽谈不到浑厚,但也不是“枯萎”之期,算得中规中矩吧,这种时候即便有潮汐,也不该太猛烈。 三万年不遇之潮不该在这时候到来的。 此事古怪,但内中缘由无处可寻,掌门提过一句也就作罢。 自画阁中退出后,苏景又去光明顶旧址。看了看樊翘、小祸斗、比翼双鸦等人,心念转动阳火真元化千百道,自苏景气路流出,灌入众人头顶,见者有份,每人得精纯阳火一份以作疗伤之用。 因雷劫洗炼而来的伤势痊愈奇快,甚至都无需苏景刻意行功,一个月多些时间便已完全恢复,以他雄厚真元,分出些给自家晚辈练气算不得什么事情。又在逗留片刻,指点众人炼火行元的法门后,苏景取出罗汉法棍于地面一顿……带上媳妇回阿骨墟去了。 挽手说笑着来到寝殿门口,两人都告失笑出声:红门上“来者止步、掩耳静候”八个大字分外醒目。 赤目留书两人之前都不曾留意,直到再回家时才看到。 一夜春光,亲亲热热。但两人并未多做缱绻,转天清早起来向掌门打过招呼,带上秦吹与三尸,一路喜气洋洋,开始逐一拜访中土修宗。无论像样门宗还是普通散修洞府,只要苏景知道,哪管熟悉不熟悉,一律登门造访去。 美其名曰:内子来于莫耶,古时中土莫耶两界多有争斗、误会颇深,但内子绝无仇视中土之意,以后她行走于此间,若有行持踏错地方还请道友多加指教。 旗号漂漂亮亮,可苏景又是什么样的身份?他登门来访,连几大天宗都要仔细应酬,何况那些普通门宗,所到之处极尽“扰民”之能事,哪个门宗都是召集全宗弟子以作隆重迎宾,告辞时候大家又免不了对笑语仙子再奉上几份漂亮礼物,两个苏景收着礼物连连道“太客气,太客气了”。 中土大小门宗多如牛毛,苏景一行却不分厚薄,于雷动天尊时时嘟囔的“蚊子腿细可也是肉”声中,登门做客访问个遍,饶是路上紧赶慢赶,这一个大圈子转下来也足足用去大半年的光景,十足赚了个钵满盆盈,苏景的锦绣囊大不大?快装满了。 值得一提的,笑语仙子种花种上了瘾头,风光大嫁之愿已经成真,飞驰赶路时候见凡人有难仍会下去相助,再送上一把笑语花籽,后来为了照顾下佑世真君的面子,花籽又多出了一种:太阳花。 太阳花、笑语花,双花同种,不听以为:再妙不过! “巡游中土”期间,六耳醒来过两次,可神智混沌,对苏景口称“前辈”恭敬异常,但是一点具体事情也说不出来,且每次醒来时间不长便又会昏睡过去。 六耳为凶物,绝难与新圆中人平安共处,双方迟早会有一场血腥大战,只看封印什么时候失去效用了。对这头归仙杀猕,不听心存警惕,几次提醒苏景不可大意,又找来老太监秦吹询问:“老前辈,以您所见,您老的修持比着这头六耳如何?” “我与他全盛时,孰强孰弱不得而知,现在的话……至少我不逊于他。”秦吹声音笃定,语气更是坚决:“帝姬、帝婿放心,有老臣在,绝不容此獠作祟!” 千万里,漫长辗转,于喜事之后七个月又二十天后苏景终于走遍诸宗,返回离山。 入宗、去见掌门,落座后沈河笑问:“大有所获吧。” 苏景笑呵呵的点头,自袖中取出两本册子递送上前。掌门依着晚辈规矩双手接过,翻看第一册,收礼的明晰账目,哪一宗、什么宝物,全都记载的明明白白,对此掌门无意多看,大概翻了几页后笑道:“小师叔登门,大家都不惜本钱,足见您的人缘了得。” “小门宗,根基浅薄,收他们的礼物不太踏实。”苏景应道。 沈河点头:“师叔放心,我会与风师弟商议此事,择选同品法器还回去,不会让大家吃亏。”说着册子合上、放到一旁,又打开了第二册…… 第七百一十章 拿人 第二册的记录的仍是“明细”,门宗、人名细录,格式简单清晰:大山门 见笑:张三 闭关未见:李四 大河门 见笑:王五 闭关未见:赵六 如此例,苏景这次足足跑遍了中土八成修宗,每一宗每一派,只记两种人:见笑者、闭关未曾得见之人。 对第二册,掌门看得异常仔细,足足看了一个时辰有余,才看罢最后一页,缓缓舒一口气:“师叔辛苦了。” 苏景不作无用客套:“掌门放心,我会再做仔细核查,断不会冤枉了好人。这件差事尚未办完,我继续去做了。”言罢起身告辞,先请出一道咒令,施法后等候不久,一阵阴风无端吹起,小鬼差妖雾自地下钻出,左手一支笔、右手一本名册,看来正忙碌,满脸不耐烦:“苏锵锵,何事唤我相见,快说快说,正忙得不行。” 苏景蹲到他面前,小声说了几句话,妖雾眉头大皱,斩钉截铁:“公器私用,纵你贵为阿骨王、也是不行!” 想也不想,苏景从袖口摸出一包香火奉上。 妖雾接下、手猛地向下一沉,足见这份贿赂的分量了,小鬼差立刻变了态度:“咳,太客气了。自家兄弟,没得说……不过这件事非得尤大人点头才行,我尽量帮你说说。” 苏景一笑,对小鬼差道了声“多谢”,带上同伴飞天而去,小鬼差妖雾则溜溜一转,钻回土中…… 三天后,天池香,女冠修宗。 门中太上长老怒心早在三百年前就闭关清修,突然一天,闭关洞府被巨力轰塌,陌生的白衣袍凤目男子不发一言,御剑便向她刺下。怒心非等闲辈,自入定中醒来乍见偷袭,怒叱一声“何方妖孽”。即刻动法反击。相斗之中怒心面色铁青,不多久,贼人不是对手,见偷袭失败再不耽搁,转身便走。此人斗战法术普通,逃遁身形却快如闪电,转眼逃不见了;几乎同一天,风追谷。掌门真人率同七位师弟、四十六位晚辈弟子正结阵行法、疗伤,突然一阵怪风袭来,风凶猛,无可挡,众人登时被吹得东倒西歪,片刻后怪风散去再看,掌门身边一位师弟消失不见;转过天,铃铛城,四位城主正在静室安养,忽闻外面喧哗声起,急急忙忙出门一看,一个重要弟子被斩杀于城内繁华地,凶手不知何处去了,就在惊怒时突然一头怪鹰从天而降,利爪挥动抓了三城主便走,余人急忙追赶,可又哪里追得上;两个时辰后,铃铛城八百里外,红绸山门宗深处突然爆起一声巨响,门下弟子赶去查看,掌门人的师叔闭关山洞散碎,闭关师叔不见了踪迹。众人赶来时听到闭关的师叔曾爆发出一阵诡怪笑容…… 一晃整整四个月,类似怪事屡屡,大批门宗遭遇袭击,但都不是正经的攻山,皆为突入奇袭,似是只针对门内一两个人。一宗两宗如此或许还是个人恩怨,可随着遇袭门宗越来越多,事情也就变了味道。细数遇难之人,少数被击杀于当场,绝大多数是被抓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有如女冠怒心这样,凭着高强本领击退来敌的,不过这种例子不多。 修行正道人心惶惶,或传讯于同道或登门拜访天宗,求请前辈名宿出手,查明凶手寻找失踪弟子。奈何,星天劫数刚过,从天宗到小门宗都元气大伤,对这层出不穷的邪魔反扑全无办法。不过也不是没有好消息,据说离山苏景已出山追查此案。 果然,消息传出后不久,诡怪袭击消失了,虽然离山小师叔暂时还未能找到真凶,至少还了大家一个太平日子。 …… 江南,慈州,白马镇,叶府。 小镇上没有叶姓本地人,差不多一年前,一位财主来到此地,重金买下一座宅院,挂牌“叶府”,就此常驻。平日里见不到叶财主,里里外外都是那位长相丑陋的大头矮子打理。 这天里,矮子管家正一手打着算盘,一手伸入身边侍奉的俏丽丫鬟的裙中、来回摩挲姑娘的大腿,忽然抬头、扬眉,面现喜色。 丫鬟见状,纳闷问道:“冤家,怎了?” “尊主出关。”先应了一句,管家随即传令:“封宅!” 丫鬟面色一紧,自袖中取出符篆摧咒施法,大头侏儒则匆匆起身赶赴内宅,果然见到最近一年都在紧闭的宅门打开了,疤面主人坐在案前,正微笑品茶。 侏儒上前大礼参拜:“肖斗斗拜见吾主、侍奉吾主!恭喜尊主彻悟剑灵,破关!” 疤面叶非摇了摇头:“有所悟是没错的,那离山九子与田上之战,内中剑灵何其玄妙,想要彻悟,还早得很了……最近外面有什么事情么,尤其离山那边。” 如实报上苏景借新婚喜事走遍中土大肆敛财,又报上之前四个月修行各宗遇袭之事,肖斗斗最后道:“事有古怪,失踪或被斩杀者中,有不少都是咱们要去缉拿的猪猡六耳。” “那就不用想了,袭击各个门宗的,离山苏景。迎抗天星劫数,让各宗元气大伤,羸弱以极,潜藏修宗内的那些猪猡为藏形迹、也为自己的性命,大都入阵抗天劫,全都伤得乱七八糟。这等大好机会,苏景果然没错过。”叶非笑了起来,挺高兴的样子:“先去各宗转上一圈,以他的身份,诸宗自会隆重以待,伤得站不稳也得唤出所有弟子,成群结队远接高迎,骨石香囊挎在腰上,看谁古怪笑,记下名字转回头按条子抓人,错不了。” 肖斗斗仍有诱惑:“何必抓,直接杀了不久是了,为何大部分都抓走?” 叶非一哂:“正道中人,免不了的假仁假义。” …… 叶非主仆叙话之际,苏景刚刚返回离山。不急着去见掌门,先去往一处山中荒僻山坳,小鬼差妖雾在山坳中头枕双手、腿架二郎,嘴巴里叼了根草,正望着天晃着脚哼小曲。遥见苏景来到,妖雾一跃而起:“等你多时了。本官公务繁忙,哪来的闲工夫和你多耗,急得我……” “是,急得你都哼歌了。”苏景说笑一句。转入正题:“人犯带到,讯官何在?” “早都在下面等着了。”言罢小鬼差手摇紫金铃。铃声响起,黑风冲腾,一群阴司差官显身。为首的是老熟人:顾小君。 顾小君身后,也有几张熟悉面孔,托苏景之福调去总衙的段旺旺、不津阴司中的牛吉马喜等人都在其中。众差官似模似样,向阿骨王施礼。 见顾小君和几个熟人都来了,三尸兴高采烈,可再细看过众人,赤目又把眉头皱了起来:“怎么就一个正经判官。” 在阴阳司内顾小君地位尊崇,但她也不算“正经判官”,随行众人大都与她身份相若,为候补判。 顾小君微笑相应:“正印判官大都忙于公务,难脱身,正好这也是个机会,练一练候补判的审案手段,尤大人就派我等上来了。” 人群中只有段旺旺一个人是正印,他是负责“把关”的。至于牛吉马喜等差官,算是诸位候补判的助手。妖雾不耐烦三尸的挑剔:“阴司手段何等犀利,候补判足以了。” 顾小君望向苏景,言归正传:“怎么审、怎么罚,还请阿骨王示下。” “审其手上可有命案,杀人者不得饶,打碎神魂。不曾沾染血腥的,审其是否参与迎抗天劫之阵,未参与、独善其身的,诛灭此生、游魂归入轮回,来生做第五圆土著吧;迎抗天劫者算得有功,下场他们自行定夺,或此生灭如轮回、来世可做人、小康家。或散去修为封灭记忆,此生继续,在我离山附近做个平常人。” 今日苏景不仅是离山弟子,且还身负无双城传承。无双城遭遇何等悲惨,对自己前后用了差不多一年时间缉拿来的潜伏六耳,他没直接杀掉已经是太客气了。天星劫数前,任夺对付六耳从来都是直接诛杀,任其如何求饶都不会丝毫心软;但天星劫数后,无论目的如何只要曾入阵,都算是对这天地有功之人,刚刚苏景所说办法,为掌门真人的意思。 算不得慈悲,这是沈河之仁。 说完稍顿,苏景又对顾小君道:“此外还要请诸位多花些心思,问明白他们最近有甚图谋。” 顾小君点头:“这一重无需阿骨王吩咐。” “你别逼我喊你顾大人啊。”苏景笑了,大袖一摆,大群俘虏被抛在地面,个个神情委顿,除了伤势外,他们身上也都被阳火设禁,全无挣扎之力。 即便候补判官,对付这群六耳也绰绰有余了,苏景对妖雾、顾小君等人点点头,道一声“辛苦了”,转身离开山坳,去向掌门复命。不承想还未到掌门所在的九鳞峰,苏景前行路上,就遇到了一群离山弟子。 不多不少,十三个人。 扶苏为首,剑尖儿剑穗儿紧随其后……十三弟子无一例外,个个娇俏美貌,身着离山剑袍更添飒爽英姿,排做一排依着离山礼数躬身问安:“拜见师叔祖。” 一个、两个拦路,苏景或许想不起来,十三个漂亮晚辈一起出来,他哪会不记得什么事情,笑道:“一年之期到了啊!” 一年前为了娶媳妇,答应了这群漂亮丫头一年头后带她们出去玩,如今那约定到日子了。 第七百一十一章 代掌门务 苏景眼睛转动,目光扫过前面弟子,一个一个漂亮仙子迎上他的目光,都会送来甜甜笑容。一年时间远不够她们复原如初,不过以她们现在的情形,应付一趟远行足以了。 不听就在苏景身边,有关喜日里的轶事她全都听说过了。修行人的心境远比常人更开阔,莫耶女子更是对夫君信任有加,晓得他与前面诸多女弟子只是同门之谊,虽深厚却纯净。尤其对扶苏、剑尖儿剑穗儿三人,不听非但不存嫉妒,反倒是感谢的:我未到时候,她们总会照顾苏景。 不听笑,目光盈盈望向苏景,明明白白地示意:以前答应过人家,如今就被犹豫了。 苏景不废话,直接对前面的漂亮女娃们挥手:“各自回去禀明师尊,收拾行囊,待我见过掌门……明天一早吧,大家随我出发,出去玩……游历以增见识、添心智!” “出去玩”这等实话,大家心知肚明就行了,不好直接喊出来。 不料,扶苏迈上一步,再敛衽,笑道:“启禀师叔祖,晚辈们来见您老,是想请您通融:南荒西海幽冥游历,能不能改期。” 剑尖儿紧随其后,开口:“大潮将至,正是疗伤、修行的大好契机,若错过了实在可惜呢。” 剑穗儿忙不迭又加重语气强调:“咱们资质愚钝,好容易遇到了机会,实在不舍得放手,盼您老体恤,游历事情向后延迟一阵。” 一排女弟子在宗内地位都不算低,灵元大潮即将到来的消息她们皆知晓。而离山的重要弟子,无论什么活泼内向贪玩谨慎,心底都会藏着一份上进勤学之念,这个时候一定不舍得出去玩。 不过几个女娃娃话里话外,敲钉转脚,意思也再明白不过:绝不是取消行程,就是向后拖一拖。 三尸前几天还想着这件事,都请秦吹帮忙传讯自家媳妇收拾行囊了,闻言大失所望。一个劝“灵元大潮又不是三两天就过去。时间长着了”,另个再劝“苏景一向说话不算,现在不抓紧让他兑现,以后估计就兑现不了了”。最后一个瞪眼吓唬人“当师叔祖是店小二么,说延期就延期。目无尊长之罪,刑堂怎么罚”。 没人理会三尸,苏景对扶苏等人笑着点头:“那就回去好好修行,什么时候出去游历我听你们的。” 扶苏温文守礼,闻言开心正待柔声道谢,剑尖儿剑穗儿那边已然欢呼出声了,仙子们叽叽喳喳的笑、叽叽喳喳地谢,拜别苏景后又凑到一起叽叽喳喳地聊。 苏景继续前行去觐见掌门人。 九鳞峰上,得苏景回报,沈河畅怀而笑……五祖的灵花预兆无误,最近几天里沈河总是能嗅到冥冥中透出的、若有若无的清香气息,这说明大潮的前锋堪堪就要到来了。潮汐时,风云动,非得尽快打击潜伏六耳不可。 任夺入魔在前,苏景走亲在后,到得现在,潜伏于修宗的六耳杀猕受创奇重,当是再掀不起什么风浪了,总算除了一块心病。 正经事很快说完,随后闲聊叙话,这时候南方一阵妖风滚荡,于几位大妖的护送下,尘霄生师兄来了。 自从苏景喜事完结,尘霄生就返回南荒齐凤,时隔一年又归宗。金乌辨真、目光锐利,苏景看得出师兄的神采回复许多,不用问他的伤势养愈顺好,远胜同辈修家,这要归功于他的白藕法身。 相见欢,说笑一阵,掌门望向苏景,做简单解释:最近这一年里沈河靠服食灵丹辅以短暂行功,伤势也在缓缓愈合,但这只是权宜办法,并非长久之计。再不去闭关,就算伤势能够痊愈修为也会受到影响。沈河这就要去闭关了,可门宗事情若全部托付于苏景……莫说别人,就是苏景自己也不敢放心。 由此,沈河与门中诸位要紧人物商量出一个办法,最初、也是对修家疗伤最为关键的一年仍由沈河来主持门务。一年后疗伤顺利、恢复情形最好的尘霄生返回门宗,说是他帮带苏景也好、说是苏景相助于他也罢,总之以尘师兄为主导、苏景为辅佐,师兄弟共掌门务,掌门人闭关去做休养。 尘霄生一拍苏景肩膀,笑道:“提前说好,随后二十年里,你莫把我当主心骨,正正相反的,是我要倚仗你。齐凤的事情我放不下来、时不时还得入定几天行功疗伤,真正要从头盯到尾的是你。” 尘师兄执掌离山之期:二十年。如此短暂只因他耽搁不了太久了,相距三千年大限师兄只剩三百年。 自今时算起十八年后,林清畔师兄会出关,到那时林师兄的伤势当有五六成痊愈,与尘、苏一起,三人共掌离山两年,待到二十年期满尘霄生会离开山宗,专心去破自己的领悟,为飞仙做最后准备。 尘师兄下山去,诸位长老也会开始轮流出关,每次出关三人、每人做三年值守,辅佐林、苏两人处理门务。 而沈河真人,因为耽搁了最最关键的“第一年”,闭关须得一个甲子才能稳固元基,便是说林清畔师兄出关后,还需在离山驻守四十余年。等到掌门破关,林师兄功德圆满,也会卸任出山去参悟他的“大逍遥问”。 一番安排,众人轮流,只有苏景是铁打的桩、钉下去不能再动。 这还不算完,沈河笑道:“一甲子后我出关,至多辅佐小师叔两百年。” 掌门相距飞升大限八百年,总要再留出几百年做最后的修行,到那时“离山剑宗”这一座万钧重担,就真正落在苏景肩膀上。 事情讲解明白,沈河起身,自袖中取出一枚白玉匣交予尘霄生手上,内中装的是离山掌门令鉴、各秘库钥匙之类要紧之物,随后沈河对尘、苏两人深深一揖:“后面事情,辛苦两位师叔了。” 尘霄生苏景并肩还礼:“掌门请放心。” 没什么不放心的,沈河轻松笑着,转身去往自己的闭关处。 看沈河背影,细想这番“轮流安排”,再回忆一年前杀灭玄天后掌门与两位师兄对自己讲过的“人不可貌相、我们都老了”,苏景心绪沉落……已经离开了的人,大师娘蓝祈、师兄贺余、冷面任夺。再以后,今日山中所有这些照顾自己、帮助自己的人都会陆续离开吧。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只盼有朝一日,大家天外重聚! 唏嘘只在闪念间,苏景很快收拾心情,望向尘霄生:“该做什么,还请师兄示下。” “我知道你该做什么?”尘霄生笑了,白皙水嫩、羞煞天下美手佳人的那双手摆了摆:“带媳妇回宫也好、去光明顶教徒弟也罢,想干啥就干啥去,这头前两三年最是轻松不过,不用太着紧,有事我自会唤你。” 师兄所说确为实情,离山、天下全都遭重创,大家都在疗伤,太太平平全无事端,无需刻意做什么。 苏景搓手:“什么也不用?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 “嗯,听说刚做掌门时,人人心里都是你这般感触。”尘霄生笑容更盛:“要不我陪你下盘棋?或者你去盘盘咱们离山大库,看有什么宝物喜欢,就直接收了,掌门专权,机会难得。” 苏景咳了一声,也笑了起来,不过想了想后又一点头,朗声:“领奉师兄法谕,我去盘库!”自匣中取了钥匙,喜气洋洋地走了。 果然,尘霄生不阻拦,坐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 笑语仙子不算外人,始终跟在夫君身边,见他居然真拿了钥匙要去宝库,眨眨眼睛当时没说什么,辞别师兄随苏景离开九鳞峰后她才问道:“真要去搜刮宝库?” 苏景哈哈一笑:“当然!”笑声中脚下云驾升腾,两人飞起。 并未直接去往宝物大库,苏景先回光明顶旧址、离山阳火道场,相助自己一脉弟子疗伤同时,自囊中取出一道玉简:自南荒回归离山后,贺余交给苏景的,缥缈星峰的飞阵诀。 星峰飞阵如何行运变化,彼此间引斥怎样、轨迹如何,有关法术事情的详细记载都在玉简内。 当初贺余赐下此简是为苏景能重新祭炼光明顶,如今光明顶彻底散碎,苏景又取出阵诀,一边做仔细研读,一边拿着另块全新玉简,不停录入些什么,时常还会修修改改……一晃七八天过去,苏景终于起身,去往离山重库。 于封禁法术前对证印鉴、法匙,再以一道纯正阳火证实自己身份,苏景迈步入阁。不听犹豫了下,没能忍住心里好奇,跟在了苏景身后。 带上不听无妨,只要三尸没跟来就好。 说是阁,其实是规模宏大的地窟,离山重库为挖空星峰山腹而建。 入门,一段阶梯蜿蜒向下,可石阶尽头处又哪有什么库房,只有四四方方的一间石室,比着普通人家的堂屋还小些,徒四壁、空荡荡,连个石凳都没有。 来到石室正中,四下里稍作打量,苏景咳嗽了一声。 第七百一十二章 离山库,三重天 咳嗽声落下,苏景对面石壁上忽然钻出一颗脑袋,白猿首。 双目橙红、圆溜溜地,上上下下打量了苏景与不听。 它看来人,来人也看它,不听全不掩饰自己的惊讶……白猿羡人,头上也抓了个小小发髻,穿发的簪浑黑无光,乍看没什么,可若以灵觉相探便可察觉内中灵力流转不休,以小不听的修为竟无法探出这件宝簪的根底;还有,白猿的右耳耳垂上挂了个小小的铃铛,其上风雷法篆纹刻,若晃动铃铛再配以咒法,立时便会召来罡风万箭天雷重重。 两件了不起的宝物,拿到修行道上总会引出几场争斗,居然被个猿妖精当成饰物。 小不听惊诧,白猿妖精也兴奋不已,目光光芒闪动,瓮声开口喊道:“快快,出来看看,珠光宝气的耀得我眼睛疼。” 随着妖精呼喊,仍是那方石壁,白猿首旁又钻出一只灰色猴头,同样赤眸圆眼,头上扎着杀水巾,一尺见方的小帕子,足以把三千里大湖搅个底朝天,猴颈上挂了着一串骨头链子,隐隐透出凶兽暴躁吼喝,是何怪兽的尸骨制成不得而知,但藏蕴厉法价值非凡绝不会错的。 灰猴头才一打量苏景,那双眼睛先是猛瞪圆、随即眯成了一条缝,还真是被宝物光芒闪耀了眼睛的样子。 眼睛再睁圆时,白猿灰猴同时咧开嘴巴,露出尖尖獠牙笑了起来:“好小子,带了恁多宝贝,看来造化不凡!申屠长老闭关去了,此库由我代掌。快快快,所有宝物都上缴了来,本官这就为你登书造册打功牌,拿着牌子你就去向掌门人邀功好了,包他会传你巅顶妙法,没准还会把你列为真传。” 长长一段话,猿、猴异口同声,不带半字差别。但相比之下,更让人称奇的还是它们的目光。轻轻松松就看出苏景周身是宝,比起赤目的眼力怕也不逊色了。 不过识宝眼力强,看人的目光实在不怎么样,把苏景和不听当成了来上缴宝物的普通弟子。 苏景笑了笑。扬手亮出掌门信令:“我过来看一看,取用些东西。” 猿首猴头乍见信令,同时“哎呀”惊呼,不敢稍有怠慢,立刻从墙壁中挤出整个身体。 有关这一对守库妖精的古怪苏景早有耳闻。可身边的不听对它们一无所知,忍不住“咦”了一声——两颗脑袋,却只有一个身体,是一只精怪。 猿、猴两颗头颅下面,是一具长毛狒狒的身躯,披法袍蹬长靴,踝上挂铃腕上串珠、腰间跨囊背上负剑,袍子上还挂满了玉、环、带、印诸般零碎,从头到脚满满当当全是上品宝物,只凭这妖怪穿出来的身家,走到外面去都足够买下几座小门宗了。 妖怪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小心翼翼自苏景手中结果信令查验,猿首看令时猴头端详苏景;猴头低下打量令时猿首抬起看苏景,如此反复“此起彼伏”很是忙人。 足足看了快一盏茶的功夫,妖怪确认信令无误,将其归还与苏景后俯身便拜。 左首猿:“双双儿叩见掌门真人!” 右首猴:“怎么换人了,沈真人呢?” 双双儿的模样古怪,但来历着实不凡,本为一双连体山魈,后来被大祖刘旋一收服做了驾前妖侍,那时离山九兄弟尚未结拜、更不存离山剑宗。一次刘旋一遭遇强敌,双双儿忠心护主,山魈体魄被彻底打碎。大祖杀灭强敌后护住了他们的魂魄,走遍天下想尽办法,为他们重塑身躯。 但双双儿本为连体怪,重塑法术复杂无比,且其中有着这样那样的冲突,刘旋一殚精竭智,最后勉强施术成功,可是双双儿的怪模样,实在没办法再做改善了。好在妖怪自己不在意,反倒觉得现在的身体怪绝天下亘古无双,很是得意。 山魈怪物,本性贪婪最爱守着宝贝睡觉,加之它俩生俱辨宝天赋,离山建宗后大祖就安排它们两个来做司库,协助本门长老来管理宝贝。 身份上是离山妖奴,可要较真起辈分,裘婆婆也要对双双儿恭敬喊上声:“两位哥哥,小妹有礼了。” 苏景急忙伸手去搀扶,口中应着:“沈河真人闭关疗伤,尘霄生师兄与我代掌宗务,掌门仍是沈河。” “代掌宗务就是代掌门,代掌门就是掌门。”右首猴头颔首,应道。 左首猿眼睛骨碌碌打转,看不听:“小姑娘是莫耶人,什么来头?” “内子霖铃。”苏景介绍,招呼着不听来见双双儿,但妖怪的礼数讲究得很,不等不听开口它俩又抢着躬身,右首猴头:“见过掌门压寨夫人。”到底是精怪,说话时总有胡乱找词的时候。 左首猿则笑道:“这等尊贵身份,怪不得了,带着件大大不得了的宝物。” 说起宝物,双双儿四只眼睛都显出了羡慕之色,异口同声:“能不能给咱们哥们见识见识那根藤子。” 不听有什么样的身家?一个十几岁就流浪陌生世界的莫耶女子,按道理讲不会有太多宝物。可是莫忘记,蓝祈把她收做义女、飞升时候大师娘的宝物几乎全都赠与了她。 不听囊中的好东西,一抓一大把。但双双儿不提其他,只问青灯藤。 没作丝毫犹豫,不听翻手亮出了自己的藤儿,上面挂着三枚“铃铛”,那座木殿也被藤子吞了。递过宝物同时,不听问:“两位可识得此藤?” 猿猴双头一起摇晃,知其妙却不知其秒在何处,但手捧灵锐宝物,心里没法说的开心,双双儿的目光投入青灯藤就再拔不出来了。这藤子实在灵瑞,似是被它们看得不好意思了,扭扭曲曲羞羞答答的样子。 所幸双双儿还没忘记正事,赏藤同时伸手一拍长袍口袋,一排三个灵怪跳出来,第一个身形与常人相若,手捧一个托盘,摆放一枚枚玉简;第二个身形三丈开外,挑着个巨大扁担,两头筐子里堆满了名册,怕不得有千多本;第三个空着手,身高四尺,脑袋大得惊人,与身体全不成比例。 猴头开口:“重库明细尽数在此,请掌门与压寨夫人查验。” 玉简中,是为灵讯所录明细;扁担箩筐中,装着笔墨账本;大头灵怪则是脑力记账;三套账目彼此对照、对应,绝无出错可能。 申屠灵灵小气但仔细,双双儿贪婪却忠心,重库断不会有什么差错地方。苏景本也不是来做盘点的,此行是为取宝、顺带游玩一趟,见识见识自家门宗的家底,当即摇头笑道:“账目不会有错,不必看了。想进宝库开开眼界。” 他带了掌门信令,双双儿全无二话,四只眼睛还在打量着青灯藤,目光不挪动,先挥手收了三个灵怪,又取出两道篆刻奇符的玉佩递给苏景不听:“挂于腰际,二位随我来。”言罢转回身,双双儿又向墙壁走去。 苏景、不听紧随其后,走到石壁处腰间玉牌忽然玄光绽放,冰冷厚重的石壁受其照射,微微一震就此消失不见,苏景面前只剩无尽黑暗。 无需迟疑,跨步而入,浓浓黑暗笼罩、金乌神目也难辨身前一尺境地。 继续前行……一步、两步、三步,三步后,骤然间,强光暴现,一道闪电自空中滑落、绽裂,炽烈白芒划破天地,苏景、不听眼前豁然开朗。广博无尽、汪洋大海。 大海咆哮怒吼,如山巨浪翻滚跌宕,正是暴潮时候。 抬头不见天空,滚滚乌云铺满视线,雷霆轰鸣紫弧穿梭,狂猛风暴掀起怒海,真正天威!即便苏景不听皆为精修之人、年青一代中出类拔萃者,突然来到这片狂暴之海也忍不住地心中发慌。 不听转回头,哪里还有石壁、台阶,那重库所在的星峰也不过是扇“门”罢了,离山真正藏宝地方为化外境。 双双儿就在身旁侍候,但小两口不急着发问,运足目力、行转灵识仔细打量怒海,忽见前方海水动荡加剧,一头身形堪比小岛的巨大怪鱼正从海水深处急急升浮。不片刻,怪鱼挟巨浪冲出海面,直扑天空……又哪里是什么鱼,明明白白一支湛蓝色毛笔。 海中巨鱼,出水蓝笔。 于空中翻滚几次,毛笔落回水中,又变成怪鱼、摇头摆尾地游走了。 这边怪鱼刚走,另个方向一头白羽海鸟冲破雨帘,疾飞划过苏景视线,仿佛发现可口美食一般,白鸟敛翅一头扎进汪洋,才一入水,鸟儿便告化形,变成一盏青青玉碟,随波起伏旋转畅游,不多时玉碟微震,又冲回暴雨中,仍是白色鸟儿。 左首猿开口了:“离山库,三重天,一重坐底,陈列普通物件,架子格子抽屉之类罗列地面,什么都有……你进来转转是为了玩对吧。” 苏景矫情字眼:“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白猿点点头:“那就是玩了,底重天就不必去看了,没太大意思。二重天,五连环,五行独独境,境境相连,此处为真水境,内藏水行至品宝物七十七枚,这片化境就是为了养宝而设的。” 一道真水化境,专门用作七十七件水行宝物的滋养之地。 大好地方,青灯藤仿佛也有所察觉,藤子伸展开来,尖梢摇摆、左顾右盼的样子,但很快又察觉猿、猴还在紧紧盯着自己,藤子害羞,赶紧又盘结起来。 第七百一十三章 豆丁火 双双儿无意对苏景仔细介绍真水境内每样宝物,苏景也没多做询问,重库自有详录,库内每一件宝物的来历、用法、效力都有仔细记载,若想了解它们回头抱着玉简去做研读便是,没必要现在把诸宝都打捞出来观看、平白打断了它们的“修行”。 真水境中逗留盏茶光景,前后见过四五样宝物出海化形,双双儿对苏景不听说道:“两位随我来。”言罢伸手于面前一摆,凭空里,妖怪面前多出一扇巨大石门,伸手拉门环,嘎嘎钝响中大门被拉开,双双儿带上两人跨门而过。 过门、面前空气豁然干燥,乌云不见怒海消失,天空湛蓝万里无云,地面一座座巨峰彼此接连,一路绵延到天角尽头。 “厚土境?”不听开口发问。 猿、猴两颗脑袋一起点头:“大山十一座,每座山下都养着一件土行法器……也不能说是‘山养’,宝物本来埋在地下,渐渐长成了山、散出了层层峰岭。” 石山、土山、岩山、沙山,连绵山峦质地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的:只有山,不见一草一木,不见一虫一兽。 山为土行宝物本形。 调运灵识仔细查探,很快苏景发觉眼中这些山脉还在缓缓增长着,毫厘涨幅、轻缓难察,仍是宝物的修炼。 容苏景看一阵,双双儿又伸手在身前一划,这次划出的不是石门,而是一座:火坑。 妖怪“请随我来”的招呼都免了,纵身向面前火坑一跳,苏景一挽不听的手,跟在妖怪身后一起跳火坑。 下一刻金红光芒充斥视线,炽烈高温灼烤发肤,几个人已然置身熔岩火海。 熔岩之海不似水行境中怒海那样巨浪翻腾,熔岩粘稠、流转缓慢,可这份“缓慢平静”下藏蕴的火焰之威谁敢小觑! 苏景修火成就不俗,钻进岩浆里只当热水澡,说不出的惬意。不听则相反,木行修元对火全无好感,只觉酷热烦躁。但只是感觉上不舒服而已,无需行功相抗,之前双双儿给他俩的玉佩有妙法行运,于各个真元灵境内都有护身之效。 “烈火境内,藏宝二十二件。”双双儿的介绍越来越简单。但话音刚落,忽见远处熔岩翻腾开来。一条身形比起天龙也毫不逊色的金鳞火蛇向着众人所在方向、摇头摆尾游弋而来。 一双蛇目赤红如火,紧紧盯住了苏景。何须疑惑,再也明白不过——化形火蛇的烈火宝物正把苏景当成了自己的目标。 苏景微微扬眉,问身边猿猴:“怎么回事?” 四只眼睛暂时从青灯藤上挪开,望向火蛇,旋即猿、猴面色突变! 并非惊惧恐慌,也不是意外惊诧,两头怪物的脸上尽是……心疼。只有吝啬鬼被人抢去了传家宝时才会有的神情。 双双儿如丧考妣,彼此对望愁眉苦脸,径自心疼着、没顾上给苏景半字解释,那巨大火蛇来得奇快,几乎呼吸功夫就游弋到苏景身旁,缓缓旋转几周、猛一声嘶哑低吼,身形爆起蹿出熔岩火海,身形于半空里盘旋一个圈子、旋即遁化一道烈火之瀑,席卷直下扑向苏景。 苏景没躲避,更未曾驱法反击,就静静立于原地实受了火蛇狠击……灵觉中探得明白,火蛇来势汹汹,但不存半点敌意,正相反的,蛇目中满满欢喜、无边快活! 火蛇气意直入苏景本心,不听可是什么都察觉不到的,见苏景居然直接挨了一下子,不听啊一声惊呼! 小妖女冰雪聪明,若把苏景换成其他同伴,她见同伴不躲避多半能猜到大半真相。可苏景不是旁人,那小子是她的夫君,关心则乱,什么都想不到、她就只看见苏景被火蛇打中了。小妖女顿时翻脸,扬手把自己的竹叶亮出来就要向天上扔。还好苏景出声及时:“无妨!” 素手已扬起,总算宝物未扔出、发动,双双儿盯着竹叶齐齐赞叹:“也是好宝贝啊!” 火蛇遁化的火光,攻入苏景身躯后一闪即灭,苏景毫发未伤,连面上的笑容都没任何变化,右手扬起去握不听的皓腕,把她的手拉了回来。 也是因为苏景扬臂,衣袖回落露出了小臂,赫赫然,他的腕子上多出了一枚金镯。 寸背、金鳞之镯,金红光芒闪烁,分外醒目!苏景身上有什么东西,枕边人最是清楚不过,乍见他腕子上多出一枚明晃晃的金镯子,之前惊慌此刻尽化惊诧:“哪来的镯子?” 话问出口,不听就明白自己问了个傻问题,镯子从哪来?还能从哪来……果然,双双儿一声沉沉叹息:“烈火境内,藏火行宝物二十一件。金火缠认主苏景,记下来吧。”最后四字是吩咐随身携带的记账灵怪。 来宝库转一圈,一件宝物自行认主,跟了苏景,遇到这等好事小师叔免不了的眉花眼笑,问双双儿:“到底怎么回事?” 宝物是离山的,离山是离山弟子的门宗,此间的宝物再多再好再珍贵,归根结底也是要分给晚辈们使用的。 重库三重天,底重天中那些寻常宝物,平日里都有门宗长辈做主,见哪样宝物适合弟子修炼,及时分发下去;五连环二重天中,一共就只有百多件宝物,样样不凡,谁能取用什么就不再是门宗长辈能做主的了,是由宝物自行选择主人。离山九位师祖留下的规矩:本门弟子跨入元神境界后,如意、欢喜、远游,每破一境都可入二重天一次,受宝物“挑选”,三次机会,不一定都被选中,但三次都落选的可能微乎其微。毕竟上好宝物暗藏灵犀,也是愿意出去游历天下的。 这个规矩在长老、破入元神境界的真传弟子间不是秘密,可是对离山门下还未能完成“破无量”的修士们却是保密的。无他,只是九位师祖的一份“顽皮”心思,想要给晚辈们一个惊喜。 从贺余、林清畔,到红景、公冶等人都清晰记得,那年自己破无量、渡劫数,跨入元神境界后,自掌门处领受一令。去往宝库提什么东西。就被司库长老引领着进入二重天,正看得满眼羡慕时突然一件灵宝跑来认主……那份快乐直落心底,有人跳有人笑。 尘霄生知道这规矩,否则好端端的为何要提起“要不你盘库去吧”。 双双儿知道这规矩。但苏景是顶着“掌门人”的名衔来的。而苏景结宝瓶返璞归真、破无量两重“天道”入乾坤。如今精元敛于血神气归于髓,除非他刻意绽放修威否则看上去就是个再也普通不过的平凡人,即便尘霄生、林清畔这等巅顶大修也看不破的境界,双双儿如何瞧得出来。只道他是真来盘库的,哪承想这人……他还顺手牵羊! 少了一件宝物,头疼肉疼心更疼的双双儿。 夫君赚了,娘子喜上眉梢,问:“这宝物怎样的效用?” 认主之宝,调运随心,只凭苏景心念一转,金镯光芒乍起,随即苏景消失不见,他置身处多出了一滴火焰,如灯上火烛,豆丁火苗浅淡光辉。不听微显诧异:“能助你变作火焰?” 下一刻火苗崩碎苏景重现,脸上欢喜无限,点点头……他是阳火修,转念生火海挥手焚千里,妖娆烈焰随心调运,可那只是生火用火,如今凭这镯子相助,自己就能变成火。 变成火有何好处?想要精研火焰本髓、想要体会火焰生灭、想要探寻火焰变化,还有什么比着自己变成火焰更有效的办法。这枚镯子不是给苏景打架用的,它的效用就在:相助主人领悟真火之道! 精修强助。 尤其晋入元神境界,效用越发明显。 按照帛绢正法记载,老老实实行元运功就能够养出如意胎、长成欢喜儿、成就远游子。只是元神非死物,修家对本行参悟越深入,对元神的灵犀智慧就越有好处、对自己的修行越有补益,单纯行功只是基础,不断参悟领会才是真正的通天梯。 何况,就算把修行抛开一旁,单说金镯相助苏景化火这件事本身——人变成火,至少是一般变化吧。 一般变化,就是一条性命。 一条性命,就是剑冢万剑暴戾一击。 挂金镯、执法棍,囊中装着丈一君王剑,苏景真想问一声:谁敢惹我? 欢喜过后,他又望向双双儿:“有一事不解,化火焰为何只是豆丁火苗?” 变成火焰时,他施展全力,但只能变成小小的丁点火苗。 双双儿司库三千多年,此间每一样宝物都是它们的亲儿子,再也熟悉不过,猴头先不急着解答,反问:“之前金火缠化形的火蛇,有多大你还记得吧?” 精修之人过目不忘,不听点头:“身形三百丈开外。” 苏景的目力更精准些,补充:“三百一十丈,上下不错六寸。” 猴头点点头:“金火缠蛇,三百九丈九尺七寸,这大蛇的身长,与你化形后的火焰相比,便是这天地乾坤,与你火元修为相比。” 烈火世界,老蝎地煞,纯净天外罡,三重乾坤……苏景的修元何其深厚,但要分和谁去比了。 与天地乾坤中藏蕴的力量相比,便如三百九丈九尺七寸炽烈火蛇面前,一道豆丁火苗! 简单数术,稍一琢磨就能领会,苏景开口:“便是说:有朝一日,我化烈火三百一十丈,就和中土世界一般的力量大小了?” 双双儿刚“丢了”一件宝物,心情大大低落,嘟囔一句:“想那作甚,说点有用的事情不更好。”喃喃声中,伸手一划,一片绿叶飘荡身前,转眼暴涨,妖怪纵身跳上绿叶,苏景不听有样学样,烈火境后再入青木境。 第七百一十四章 有种你们全拿走 青木境中,只有一棵大树,顶天立地,枝丫斜横展阔千里,可是这样一棵大树上,就只有寥寥十几片绿叶,看上去很有些诡异。 双双儿简单解释:“一叶一灵宝,青木境十七宝物,都在这里了,咱走……” 掌门压寨夫人是真正的木行修,双双儿辨得清楚,前车之鉴,生怕逗留时间过长又会从心头割肉,说话间就伸手去开下一灵境,其实妖怪多虑了,离山宝物只传承离山弟子,不听算是离山的媳妇、自己人却非传人,除非有人抹去离山前辈在宝物上的禁法,否则它们不会游来认主不听。 金色大门显现、推开、自青木境跨入锐金境。才入化境,耳中怪响轰动! 隆隆战鼓、冲天号角,喊杀声惊心动魄、兵刃交击锐响震耳欲聋。放眼望去,无边平原上大军杀伐,远非两军对垒,大概一数二十余盏旗号,二十多支大军,无论哪一支都是蔽日连天的鼎盛军容,正彼此纠缠,乱战成一锅粥。 没有盟友、军军之间皆为仇敌,甚至连暂时的联盟都不存在,除了同袍皆斩杀无赦;不存兵法调度,就那么一窝蜂似的向上冲、冲上去就砍杀! 无数人马的混战,但并不见血肉横飞,要害受创的军卒于死亡前瞬息发出刺耳哀号,跟着身体碎裂仿佛被打碎的银瓶一般,化作百十碎片散落在地。三息后碎片消失…… “锐金境,藏宝二十七件,化雄兵彼此杀伐不休。这是它们的修炼,一件宝物一支大军。”到了这一境双双儿解释得仔细了些,因为心思放松了,掌门火行、夫人木行,这里都是锐金宝物,于他俩的修行全无用处,自也不会有什么宝物来认主。说完,稍顿,双双儿轻松笑道:“若你们喜欢看打仗。可以多留一阵。真刀真枪毫无花俏,军马冲腾往复不休,过瘾得很。” 可是万万不曾料想的,话音刚落战场上的号角突然一转。千军万马停手罢斗齐齐转头,无数目光尽落于苏景一身。 双双儿一惊,但还不等他们再开口,号角重起旌旗摇摆,大军浩浩荡荡。自四面八方向着苏景狠狠扑来。 想拦可又哪里拦阻得住,想逃但宝物认主化境封闭,根本无处逃,双双儿跳脚、气急败坏:“怎会如此,怎能如此!” 修火的,金行宝物跑来认主,怎会如此? 纵认主,一件也就是极限了,什么时候也不曾见所有宝物蜂拥而上的,怎能如此! 莫说双双儿,宝物用来就是苏景自己也拦阻不住,铺天盖地都是“金兵”。百丈之外就化作锐光一道钻进身内,全无空隙供他躲避。 还有,那是怎样开心的一阵清脆笑声啊,双双儿急得跳脚、小不听笑得跳脚,管它哪里的宝物,只要拜奉苏景的就一律是好宝贝。 苏景自己也挺无奈的,宝贝认自己为主没错,但他心知肚明,宝贝们都不是冲着他来的——剑魂屠晚。 锐金境,廿七宝,争先恐后一拥而上,只为屠晚! 那传承自远古的神奇剑魂,正剧烈颤抖着,收拢一件件宝物,并非招至麾下,而是真正:吞噬。每件宝物都消失不见,化归剑身上一道古拙金篆。 前后不过半顿饭的功夫,屠晚安静下来,剑身上多出二十七道大篆;锐金境也安静下来,沙场空旷,再无一兵一卒一旗一帜。 咕咚一声,双双儿跌坐在地,双头哭丧,目光呆滞,嘴巴大张着。他们手中青灯藤努力伸展身躯,藤梢遥遥探望猿猴嘴巴…… 苏景想安慰妖怪两句,可又不知该怎么开口,怎么说都好像得便宜卖乖似的。 不听可人,容得妖怪伤心片刻,这才上前轻声道:“请放心,今天咱家库中少了多少宝物,将来都会补还回来的,未来修行时,我两人当寻灵宝,归重库!” 妖怪难过,不吭声。 苏景心有惶惶,爱占便宜没错,可是占自己门宗的便宜算什么本事?实在没想到屠晚发威,待会出去了这件事还得赶快禀报师兄。不过也只是禀报罢了,宝贝都被屠晚吞了,再没有补救办法了。 恨恨好半晌,双双儿重新起身,心疼归心疼,它俩都明白是宝物认主,不是苏景夺宝,哀声叹气中说道:“随我来,领你们去看上重天。” 不听有些意外:“还敢领我们去转?不怕再有宝物被……被带走?” “有种你们全拿走!”分不清妖怪是撒泼还是赌气发狠,不过带着苏景不听去往宝库下一处的步伐不曾停留。 妖怪脚下妖风滚荡,搭上苏景、不听直飞苍穹,顷刻冲上九霄,又是一阵天旋地转,锐金沙场消失不见,几人进入了一座小小园林,规模袖珍寥寥百丈方圆,虽小,但也真正有了些藏宝处的静雅气意。 几丛瘦竹斜横,一座假山披泉,小小的水潭微波摇晃、活水、不盈不溢恰到好处,有棵柳树,叶随清风飘摆。小小园林中随处可见几位师祖留下的痕迹,石亭内,五祖丹青铺展,墨迹仍莹润、似还未干;水潭石桥上,二祖以前用过的古琴横陈于架,琴旁白玉炉,香薰生烟;竹林前的碑拓,正是大祖手笔,字迹娟秀全无剑意,淡淡的无争清静…… 仿佛暗藏清心妙法,踏入此园,苏景不听只觉心中一静,就连双双儿的神情也回复正常,不再去计较锐金境中的“横祸”了。 “上重天,纳七宝。”白猿开口,声音很轻,生怕打扰了这小园的宁谧,先带着苏景来到柳树前。伸手向着树上一指:“阴阳叶儿。” 循它指点望去,柳树上,居然长了一片榕树叶,隐于枝条内,若非可以寻找极难发觉。形似榕叶,但颜色为莹白。 猴头儿开口,同样的轻声,给苏景做解释:“传说,开天辟地之初,地不稳天无定,摇摇晃晃随时都会崩塌了。为让乾坤稳固,上神取心头血一滴化树种种入土中,一息发芽、两息结梗、三息开枝散叶、四息长做参天巨榕,真正的参天树,根脉深扎稳固大地,枝冠绽开撑稳苍穹。满树万万叶,分作莹白、暗黑两面,莹白叶面齐齐朝下时人间天明,反之乾坤入夜。如今神木早已消失不见,独有一叶存留于世,便是它了。此刻正是白天,是以你我只能见它莹白一面,待到外面天黑时,叶儿会自行翻转,暗面向下。” 苏景和不听面面相觑,都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双双儿耸肩膀:“不知道,传说这种事情如何去追究,不过这叶子自有神奇,否则也不会被九子安放于此了。” 苏景点点头,不听却轻轻“咦”了一声:“这棵柳树也有古怪。”木行修家,对草木一属的探查更清晰些,明白感觉这棵柳树扎根深不可测,甚至不听有个感觉,柳树根脉已经延伸出化境,于大世界真自然做接驳了。 吃惊之余,灵巧心思转动,很快想到了缘由:“借自然,养灵叶?” 白猿先点头后摇头,灰猴先摇头后点头,看得人眼花缭乱:“也对,也不对,仙柳确实与大乾坤接驳,可不单单是‘养叶’,而是气运行转,叶有所得,自然乾坤也有所获,谁都不吃亏。” 介绍过“不知真假大有来历”的阴阳榕叶,双双儿引着苏景、不听两人登上假山,山顶上、正中央,摆放着一块娃娃拳头大小的圆石,晶莹剔透、如美玉莹莹。 “传说,天神布海第三千年,一枚天外陨星坠落于海,陨星不算大但力量不凡,硬是将大海洞穿。海漏了,万钧汪洋顺巨窟倾泻世外,如此以往用不多久人间大海就会干涸,上神匆匆破天去,天外采星石八万三千块,又重返乾坤以星石补海,用去八万两千九百九十九块,剩下来一块,就是它了。”双双儿讲得煞有介事。 掌门和压寨夫人听得抽凉气。 仍是传说,无可考,来历大得不得了的石头。 下得假山,来到水潭前,双双儿伸手指向潭水中央一块磨盘大小、长满水苔的青石:“看那青石,可有古怪?” 水潭清澈、且只二尺浅薄,潭底青石清晰可见,苏景、不听一眼就能看出石头的古怪……东土汉家垂钓为闲趣,喜钓者众,但不是人人喜欢吃鱼,不少爱好垂钓者有所收获后并不去害了鱼儿性命,尤其钓上罕见大鱼,生怕会伤及灵物,会以墨涂于鱼身,在宣纸上做一拓,做个留念,再放鱼儿归回湖河去。 青石板上,就隐隐印了一条鱼儿身影,仿佛鱼拓。 不知是不是水波晃动所致,苏景觉得石上“鱼拓”还在缓缓游动。 “此为鱼祖映影。”双双儿的解释到了:“乾坤世界,第一条鱼,于石板所在附近水域中化形、习水,无数念头修炼终于变成了能在水中畅游、存活的鱼,它的影子就留在了石板上。” 简直越来越离谱,这世界第一条鱼的影子?但信或不信,全都由苏景自己做主,无可考证的事情,信就为真不信即为假,反正苏景不会像三尸那样抬杠去问一句:你怎知是第一条鱼,为何不能是第二条、第三条? 看过鱼祖拓,几个人正向第四件宝物走去,苏景忽然停住脚步,伸手自挎囊中取出一方锦盒。 第七百一十五章 小贼 不等苏景伸手,盖子就被匣中物顶开,两个拇指大小的胖娃娃从匣中站起来,小手一撑木匣边缘跳将出来,落下途中速速长大,落地时已经是两三岁小娃的身形了。 一双小娃,囝仔在左,一身小红袄,头顶正中冲天辫;囡丫在右,一身翠绿袄,头顶左右两个冲天辫,眼睛都是又圆又亮,骨碌碌地转着打量四周,很快望到苏景身上,小青蛙似的举起手向前一跳,直接扑跪在地上,磕头:“孩儿拜见嗲嗲。” 顾小君给苏景的新婚贺礼,是一对养细鬼的冥间宝珠,本都已经养到了九成九的火候,最近这一年中苏景按照匣中玉玦指点不辍炼化,到现在大功告成,珠胎化小鬼儿,一双鬼娃娃真正转活过来,脱珠圆入人形,跳出来拜见“嗲嗲”。 小鬼机灵,拜过苏景之后不起身,直接挪动膝盖又来到不听面前,齐齐呼喊:“孩儿拜见阿姆。” 模样讨喜,奶声奶气,不听笑弯了眼睛:“你俩叫什么?” 囝仔开口应道:“启禀阿姆,我们是嗲嗲阿姆的孩儿,自然得是嗲嗲和我们一个姓氏……” 话没说完就被身旁的囡囡推一旁去了:“莫瞎说,什么嗲嗲和我们同姓。”小囡囡望向不听,认认真真:“我们随嗲嗲姓氏,姓苏,孩儿唤作六六。苏六六。” 旁边囝仔接口:“我唤作乖乖,苏乖乖。” 苏景笑着又问:“你两个,谁大谁小?” “我大。”两个娃娃异口同声,说完、彼此对望一眼,倒是谦让有加,又同声道:“我小。” 连说两次都没能分出大小,囝囝囡囡都不高兴了,再转头对望,怒目而视。 不听把这件事做主了:“哥哥照顾妹妹吧,乖乖大一点,六六小一点。” 苏乖乖苏六六立刻又磕头,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言辞:“阿姆明见万里。” “起身来。”霖铃阿姆弯腰把一双小娃扶起来:“等出去后我和你们嗲嗲商量下,看怎生炼化几件合量宝物给你俩做见面礼。现在乖乖跟在我们身边,不可搅闹。” 六六听得仔细,圆溜溜的眼睛里略显委屈:“那六六呢?” 乖乖跟在身旁,六六怎么办? 不听摇头:“说的是你俩都乖乖跟在身边。手与我,阿姆领着你们。” 两个小娃乖巧听话自不必说,不过却没伸手向不听,反倒退开了两步,空手自面前一抓。一盏翠竹滑竿跳出来,乖乖六六扛了滑竿:“嗲嗲阿姆不用辛苦走路,孩儿们抬轿爹娘坐。” 苏景不听失笑,哪会去坐两个小娃娃的轿子,乖乖六六也察觉不对劲了:一顶滑竿如何做得两位大人?前面的囝仔回头与妹妹再次对望,两头小鬼儿心意相通,同时把手一翻,滑竿立时变化。 变成了扁担。 长长扁担杆,兄妹肩膀共来担,扁担两头各一竹篾笸箩,能坐人。 能坐也不坐,堂堂佑世真君笑语仙子坐扁担成何体统! 何况还是小小细崽来担的扁担。 苏景哈哈大笑,不废话,与不听一起俯身,一人一个干脆把一对小娃抱在了怀里,双双儿在旁边看得眉花眼笑,口中咂砸,赞叹这对宝贝有趣。若非锐金境中刚夺了个大便宜,苏景多半会让小娃们去给妖怪伯伯磕头讨一份见面礼。 走马观花,于双双儿指点下苏景见识过园中其余几样宝贝,无一例外,如榕树叶、补海星石、鱼祖影拓一般。都是传说中撑天霸地的灵奇珍宝,宝物的成色如何以苏景的本领还无从分辨,但一宝一传说,故事实在好听。不听用心。把故事都暗暗记载心中,琢磨着将来等真正有了自己的孩儿,讲与他们时一定有趣…… 游览过二重天、顶重天,苏景尽兴,自囊中摸出玉简递给双双儿:“劳烦师兄,准备好简内所需之物,尽快送往光明顶旧址。” 灵识辨玉简,双双儿又显出心疼神情:苏景要提的东西算不得太珍贵,皆为灵石,但数量不菲。 和数量没太多关系,就算一块灵气石头,那也是双双儿的心头肉,猴头的眉心攒起大疙瘩:“要这么多灵石作甚?” “缥缈峰沉落,我想尽快恢复飞峰阵,需得灵石支持。” 苏景不知“元神境界”可入库问宝的规矩,他从师兄那里取信令拿库匙,就是为了恢复星阵、若有可能他还想重新祭炼“千江水月、万里云天”之阵。代掌宗务即为代掌门,哪舍得真就甩手闲游,总得为离山做点什么。 双双儿没再追问,明言三日内会备好苏景所需石头送去阳火道场,又再恋恋不舍地将青灯藤还给不听后,施展法度将苏景一行送出宝库。 离开重库所在星峰,苏景直奔九鳞峰,“抢空”锐金境的事情须得报知尘霄生。 未到九鳞峰,人在半途时,迎面就遇到老太监秦吹。小两口放下怀中细鬼儿,吩咐道:“快去拜见老爷爷。” “苏乖乖、苏六六拜见阿哑。” 细鬼儿不知是哪里的口音,爷音哑,咚咚咚磕头有声。 秦吹一眼就看出他们的身份,笑道:“两个小孩儿不必多礼,快起身。”说着,浑不以天魔身份自居,俯身去扶两个娃娃。 扶起两个娃娃,老太监迈步来到苏景、不听面前:“有桩喜讯老臣特来通报,帝婿的……”话说到一半,秦吹忽然察觉到什么,昏花双眼猛然精光闪动,面色欢喜起来,望向不听:“恭喜帝姬,了不起,当真了不起!如此以往,用不了多久帝姬便能继承大统,君临乾坤!老臣这开心……开心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太好了!” 语无伦次的一番话,把不听给说得懵了:“您说什么?大统……”话未说完,不听眼中也是精光一闪。似是发觉了什么,秀眉微微皱起,对苏景道:“出事了……先去阿骨墟。” 暂不多问,苏景唤出地下王宫。嘱咐两个小娃随秦吹在此稍候,带上媳妇回宫去了。 乖乖六六站在原地,抬头看了看满脸喜色的秦吹,小胖手挥动又把滑竿亮了出来:“哑哑站着劳累,请坐轿子。” …… 回到宫殿,不听摆摆手示意苏景先莫多问。跟着把青灯藤取了出来摆放面前,叱道:“出来!” 花盆、泥土,青灯藤藏身泥土下。听到主人召唤,两寸藤身钻出来,摇动两下以作响应。 不听俏面笼清霜:“莫藏了,交出来!” 轻轻铃铛响动,藤子摇晃似摇头,藤上挂着的三盏小小铃铛轻响悦耳,仿佛回答:交出什么啊。 不听眯起了眼睛,声音越发清冷:“狡猾东西,瞒得我一时,还能瞒我一世?现在交出宝物或可轻罚,再敢耍赖,你当莫耶晴族责罚罪人的手段是玩笑么。” 藤子怕了,两寸身躯微微一振,忽然间铃声大作,细细的藤条上一下子多出十几枚铃铛。 露在土外的藤子一共才两寸,算上原先三枚铃铛,前后十七铃铛,几乎挂满了。 苏景吃惊不小,但还没想到藤子是从哪里混来的这满枝身的宝贝,但是待他蕴足目力辨尘入微,看清藤上铃铛的本形后……哎呀一声怪叫! 十几件宝贝,不全认得,但那片一面黑一面白的榕树叶儿、那块堪比美玉的天外星石、那方拓下鱼祖身影的青石板……珍园七宝,倒有五件被青灯藤挂了铃铛!另外那支真水境中见过的湛蓝毛笔、烈火景中未曾显形但被苏景灵识探查到的浑炎镜……不用问了,藤子上新添出来的十四件宝贝铃铛,全是青灯藤从离山重库中、上两重天里偷出来的。 不过新挂起的十四件宝物铃铛皆为本色,两座妖宫一具田上尸体的铃铛则是青青中蔓金丝的颜色。明白得很,十四宝物被挂起来、但还远未到彻底炼化的程度。 苏景头都大了,简直不可能的事情,藤子是被双双儿捧在手中的,大家始终在一起,且宝物上都有禁制外人根本拿不走,青灯藤究竟是怎么偷得东西? 能偷,再简单不过:施展个幻术,把真宝贝掉包换走、外人难察觉;用上破禁法术,抹掉原来宝物上的禁法,轻轻松松装进兜里……道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可金乌五感何其明锐?木行修法更重细腻知觉!还有,二重天五连环的宝物禁制且不去论、珍园七宝上可是离山师祖亲手加持的禁法! 这藤子成精……成精远远不够,它能偷来这些东西,得算是成仙成佛才对! 不听也懵了,开始时她一无所查,后来被老太监拦路,或许是青灯藤感受到老太监灵识洞察、“心慌”下稍稍透出些古怪气意,这才被不听查到它偷东西,可小妖女做梦也没想到,它竟然偷了这么多,这么珍贵的宝物! 远未炼化完全,但至少也是挂了铃铛了,还能不能复原还回去不听一点把握也没有,咬牙叱道:“小贼……” 咚、咚、咚……就在此刻,冥宫外忽然敲门声传来。 做贼心虚,嗖一声青灯藤缩回花盆土中; 做贼心虚,唰一下小妖女脸色变得煞白,一把抓住苏景的胳膊,着急:“这可有口说不清了!” 第七百一十六章 宝贝 所幸,敲门过后秦吹的声音传来:“老臣冒昧,帝姬帝婿恕罪。”老太监有点不放心,钻下地面来照顾主人。 是自己人,小不听长长松了口气,转身跑去给秦吹开门,老太监连声告罪,哪敢劳动帝姬亲自给他开门。 青灯藤诡怪精灵,晓得老太监是自己人,又从土里钻出来,两寸身摇摇摆摆,十几枚铃铛清脆作响,不知它是向老太监打招呼还是炫耀收获。 一年中相处融洽,秦吹对帝姬殿下照顾无微不至,孤苦不听已把他当作半个亲人,又着急着恼又像为自己辩白,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给秦吹讲了一遍,最后无奈道:“我知事情匪夷所思……连我自己都不信!” “老臣信。”秦吹说了几乎让不听眼圈发红的三个字,而后仔细解释:“这藤儿的法力不可小觑,它全力施展幻真术,若无防备,等闲修家确是不易洞察……帝姬恕罪,老臣糊涂了,出言无状罪同欺君。” 天魔眼中,这座乾坤里有“不是等闲之辈”的人么,不听又哪会在意:“那它破去宝物上的禁制呢?几件灵瑞法宝为离山先祖设禁,它怎么可能破掉,难不成它的法力比着离山先祖更强?” 秦吹微笑摇头:“藤子幼小,怎么可能比得前辈高士。不过破禁事情,不是只看法术深浅的,内中另有道理……”说到这里,老太监的脸上忽然显出了迷惘神色。记忆混乱就是这样,以为自己知道,话就在嘴边,可开口想说时才惊觉脑中一片混乱,具体什么都想不到了。 话题被卡住,不上不下,让不听好生别扭。旁边的苏景忽然开口,问:“老前辈将霖铃认作帝姬,就是因为这段灵藤吧?” 藤子偷了宝贝,将来必定法力暴涨;不听是藤子的主人;刚刚离山中见面时老太监喜赞不听有了不起的进步、距离大统乾坤更近一步;还有,阎罗真君曾说这藤子是“乾坤引”……可惜,老太监的目光愈发混乱了,苦笑着连连摇头。 又是一阵细细的铃声响动,声音清越悠扬,悦耳更清心。藤子乖巧、见老太监不舒服的样子,摇铃铛助他平复心绪。 苏景不再追问,轻声劝道:“是晚辈一时口快,前辈无须挂怀,不想了……”随即话锋一转:“前辈之前找我们,说是我的……” 岔开话题,只为打断老太监的思路,让他别再烦恼。 “多谢帝婿体恤。”老太监叹口气,对苏景点点头:“是帝婿的大弟子苏醒了,小娃一切安好,老臣本是来通报此事的。” 参莲子苏醒了,这倒是个好消息,不过眼前还顾不上他。 眼看藤子挂着一串铃铛摇晃,不听也不晓得是该继续生气还是无奈作笑了,伸手指向藤儿:“你……你偷自己家的宝贝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去偷别家天宗、去偷阴司鬼王、去偷剑冢古刹!” 苏景没忍住笑了一声,不知莫耶女子是不是都这样教孩子。 笑声未落,藤子尖尖扎回到土里,很快从土中挑出一件小小的“布条”,跟着藤尖一甩将其抛向主人,“布条”迎风化作一袭青色罗裙,不听不明所以,接下来灵识相探,罗裙无禁制。 心念转罗裙加于身,再动念……不听变成了一棵青青杨树。 苏景伸手取出一块玉简,离开宝库时他特意向双双儿讨来的珍宝详录,本想是闲暇时看看离山的好宝贝以添闲趣的。灵识注入解读玉简,笑了:“秀叶袍,二重天青木境中的好宝贝。效用和我的镯子差不多,多一般本行变化,可化木身体味本行生灭之道。” 宝贝禁制被藤子抹掉了,但没挂铃铛。哪还能不明白,藤子不是只想着自己,这件裙子是给主人偷的。 这次不听是真正哭笑不得了,俏目盯着藤子:“你这算是贿赂么?” 铃铃铃,藤子摇头,不算贿赂,算巴结。 纵然又气又笑,该训斥也得训斥,若不知悔改,自己家里养了个幻术精妙、会解禁制的小贼,这可如何得了。 藤子盘结,尖稍一个劲地往身下钻,但对不听的训斥它不敢钻入土中不理,挂着一身铃铛怯生生地听着。 教训过一阵,不听望向苏景,目光说不出的可怜:“怎么办?” 莫耶女子是什么样的性情,就算从玉帝的凌霄殿中偷宝贝也未必放在心上,可这里是离山、是苏景的家,不听是真的担心,怕别人会误会自己手脚不干净。 苏景笑着拉她手:“放心吧,不会有人误会的。” 忽然又是一阵铃声,三寸青灯藤尽数出土、蹿出花盆飞到苏景、不听相握两手间,藤儿弯弯绕,缠了她的手指又去勾他的手指,若它能开口多半会巴结着奉上一句“两位主人万年好合,此情不渝永耀乾坤”。 不听另只手伸过来捏了藤子放回花盆,跟着捧了花盆,叹道:“去见尘师兄吧。” …… 九鳞峰上,尘霄生愕然。 苏景、不听、花盆都在他面前,藤子藏回土里去了。 不听挥袖,连同自己那件秀叶袍,十五件宝物一样不少,全都摆放于师兄面前,来时路上青灯藤上新多出来的铃铛就被不听摘下来了。 修家得来法宝,加持禁法、以本门法术炼化,于宝物本身不会有损伤。可青灯藤不是,它偷来宝贝是为了“吃”。十五件宝物中,除了专门给不听偷的秀叶袍,余者都或多或少有了损伤。 不听心中很些忐忑,想要再和师兄说一句“将来我会寻找灵宝补还”,但这种说辞未免无味、未免矫情,说不出口来。 过一阵,尘霄生伸手一招连花盆带藤子拿到手中,仔细打量片刻,啧啧道:“好家伙!” 将花盆还给了不听,尘霄生望向苏景,先不忙“断案”责罚,而是追问他们游览重库的细节:“师弟剑魂夺光了锐金境,双双儿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急眼了。”苏景如实回答。 尘霄生点头:“急眼了,他还敢再带着你们去上重天,不觉奇怪么。” 不听应道:“奇怪,问过。双双儿说了一句‘有种你们都拿走’。” 忽然,尘霄生笑了起来:“双双儿爱宝贝,赌气难怪。可他再怎么心疼还是得依着离山规矩来,领着你们去珍园,因九位师祖都说过差不多的一句话:离山的宝贝,不怕弟子们取用,只怕取用不来。五连环二重天也好,袖珍园七宝林也罢,内中的宝物本就是等着弟子们来取、来拿的。” 尘霄生声音平静:“就说珍园七宝,哪一样都大有来历,藏蕴厚重力量,不过宝物中的玄法沉力,我辈根本发掘不出来,虽珍贵无双却只能算是空中楼阁,看着好看罢了。顶天立地的大树、补海填缺的星石?还不如一道驱鬼符、一粒养气丹来得更有用些。” 不听没办法不发愣,阴阳榕叶、补海星石,这些寻常修家听都不曾听说过的宝物,在师兄口中变成了“烧饼馒头”,摆着看无用,吃了管饱才对头。可是,那全是宝贝啊、真正的宝贝! 尘霄生何等目光,只看不听的神情就明白她心思:“宝贝是给人用的。七件珍宝摆放很久了……还是九位师祖说过的:离山宝物不怕弟子取用,只怕弟子们用不了。如今被藤子拿去了,我倒觉得是好事。” “师兄的意思是?”苏景眼睛亮的,问。 尘霄生手一摊:“还能是什么意思?拿去就拿去了,炼化就炼化了,赶快让双双儿登记造册。下次记得不可用偷的就是了。” “这……霖铃身份,算不得离山弟子的。”不听仍有些迟疑。 离山宝物,不怕离山弟子取用。离山两字,铁般前缀,无可改。不听并未就坡下,她有她的顾虑,事情总要清清楚楚才好,不想因为“苏景妻”的身份得门规照顾。 尘霄生摇头而笑:“你不是离山弟子,离山发动共水大阵时,你在南荒开启蚀海古阵,与我宗弟子并肩迎抗天劫;你不是离山弟子,但玄天道来攻、离山有难时你还是万里迢迢赶来驰援;你不是离山弟子,邪魔狂妄、我辈不支时,你留下山前与我辈同生共死,不见你退开半步、不见你独自逃生去;你不是离山弟子,但你是离山弟子的媳妇……说句我自以为之言:离山剑宗是苏景的家,就是你的家了。” 你把离山当作家,你自然就是离山的孩儿。如此而已。 不容不听再说什么,尘霄生挥手笑道:“收了收了,把宝贝都快快收起来,此事无需再议,将来林清畔出关、沈河归掌门位,他们要不依不饶,就让他们来找我说话!我家弟妹、离山儿媳,取用几件离山宝物算得什么大事情!有朝一日,重库变得空空荡荡,内中所有宝物都被我们离山的娃娃取用、那才是真正大喜。” 说过不听,尘霄生又一指苏景:“弟妹如此,屠晚剑魂收光锐金境的事情就更不必说了。就这样吧。”话刚说完,忽闻外面一阵吵闹,双双儿捶胸顿足地跑来了……苏景离开不久,双头妖怪便发觉宝库遭爆窃,塌天大事还得了,妖怪急匆匆赶来九鳞峰,求请尘霄生做主公道、抓贼惩凶归还宝物! 尘霄生自己就统御着一座妖国,岂会把妖怪太当回事,笑呵呵地把事情经过给双双儿分解明白,重申“离山宝物不怕弟子取用”之训。 双双儿不依不饶,于师兄面前分辩道理,取用宝贝无妨,但偷盗为罪,这事决不可就此罢休。一边说,一边对着苏景不听和藤子呲獠牙。 尘霄生只问一句:“盗库者,青灯藤。苏景夫妇游历重库时,青灯藤在谁手上?” 第七百一十七章 担子 藤子偷东西没错,可它在宝库时始终被双双儿捧在手里。若要追究藤子的偷盗之罪,是不是更要罚双双儿的渎职之责。 尘霄生不同于贺余师兄,贺余为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功必赏过必罚,尘霄生则是只要心有离山其他一切皆如云烟,全不重视。有他亲自出手和稀泥,这件事就算“结案”了。不过少不了的,苏景自掏腰包、再唤来六两添补上些,凑上几样不错的宝物赠与双双儿。 不是归于离山库,只送给双双儿,算是个不伦不类的赔罪。这不是尘师兄的意思,是苏景自己的心意。看着双双儿心疼得恨不得把自己两颗脑袋都撞碎在九鳞峰上,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至于离山的“损失”,这次离山库中被剑魂、被青灯夺去的宝物,苏景记住心里了,那些话无需多说,自己知道自己心里有数便是了。 只是没想到双头妖精变脸如翻书,把苏景的礼物接到手中一刻,猿、猴两张脸上哭丧崩散、欢喜重现:“这怎么好收,这是怎么话说的……老弟太客气、太客气了。” 库中宝贝好,是库里的;苏景送进双双儿手心的,却是他们自己的宝贝了,这重差别妖精明白得很…… 藤儿弯弯,挂了十七枚铃铛,时不时就会摇晃几下,青灯藤的那份欢喜全在“铃铃铃”的轻响之中了。不听捧着花盆跟在苏景身后,腾云驾去往阳火道场。待到了地方一看,三尸、乌鸦等人正围着参莲子,一阵阵欢笑响亮。 参莲子是在娘胎里就追随了苏景的,虽然个子小面目嫩,但真正算得是元老人物,他从沉睡中苏醒,所有人都开心不已。一见苏景来了,参莲子忙不迭跳起来,先恭恭敬敬地向师尊磕头,再光明正大的喊不听“师娘”,暗地里的称呼如今终于能摆到明面上,喊起来顺口更舒心。 正如不听所说,参莲子伤过这一次,“抽抽”了,从半大娃娃又变回两三岁的模样,看上去和冥珠细鬼儿乖乖六六跟三胞胎似的。不过他们三个站在一起很好分辨。老幺苏六六两根冲天辫、老二苏乖乖一根冲天辫、老大参莲子光头。 偏方不好使,姜汁抹头皮没怎么长头发,受伤缩小后稀稀疏疏的头发干脆掉光了。三尸说此乃“天命光头”,让参莲子不必再奢望了。 趁这个机会苏景也将一双细鬼儿引荐给阳火一脉众人。不出所料细鬼儿再次亮出滑竿,从大妖奴到大师兄再到三位伯伯,逮谁请谁坐轿。 说笑一阵,着樊翘带领乌鸦、祸斗等人继续行功修炼,苏景将参莲子单独唤至身边,先问他自己感觉,再以一道灵元探其经络。这孩子缩小的莫名其妙,可一身草木灵元并未受到影响,更稀奇的是,他醒来后伤势自然痊愈,以精、气、神而论比着他昏迷前还要更健旺些。 这世上本不应有参莲子,他算是逆造化而生,是以他身体的古怪无人能知究竟,苏景思索一阵不得其所,暂时放到了一旁。 身边不听对苏景道:“青灯藤这次所得宝物非同小可,它想要尽数炼化,须得我从旁相助,也不止是我助它,这对我也是个修行的好契机。正好参莲子醒来,他的功课也不可耽误,干娘对这娃娃可在意得紧。” 说道蓝祈,不听唇角抿起了几枚笑纹,在蓝祈飞升前,参莲子始终都是跟在她身边的。 不听打算闭关了,带上青灯藤与参莲子。 苏景点头嘱咐道:“藤子和参莲子,你得小心看好。” 何须叮嘱,不听早就想到此事了,笑道:“放心,绝不会让藤子把你大弟子挂了铃铛。你呢,后面怎生打算?” 苏景后面的事情可忙得很了,一是要试着祭炼法阵,让缥缈峰重新飞天;二是前阵拜访中土大小修宗途中,他已对无双城的传承做过精读,且和阴阳司送来的鬼工巧匠做过仔细沟通,准备着手重建无双城了。妖家三阿公也答应帮忙,届时会调遣工匠、役力来帮忙。 不听有些诧异,没听到苏景提修炼的事情:“修炼呢,什么时候开始?” 苏景却摇摇头:“修炼不忙,最近这几个甲子,我想精修剑术。另外破无量后,帛绢上又多出了几样斗战法术可以参习了,样样威力了得,我想尽快学会。” 不止帛绢,无双传承里同样有几篇斗战妙法,这些法门对元基要求不高,阳火弟子也能修习。 此时苏景所求:斗战精进。 不听微微皱下眉头,想片刻后说道:“这趟离山重库游览,你我所见,真正被九位前辈列入中、上两重天的宝物,大都是辅助修行、帮助参悟之物,没几样是真正用在斗战上的……你已入元神境界,只剩三千年时间。” 这是隐晦提醒,斗战本领不过是旁支。再能打、打遍天下无敌手也不过是一时风光,靠打不可能破道飞仙去。境界修行、体味自然、参悟造化才是修行的根本。 重斗战轻修悟,本末倒置,大忌。 也是这个道理——看离山,剑出离山,阳世第一宗好大威风;看几大天宗,活佛弘法天花缀道长顿足飞天去,各有精彩,可是强敌来时打不过、人死了;天星劫数到时,挡不住,门宗毁了……为何如此不济?只因修行本义不是为了斗战,不是为了追求力量强大。或者说,御剑飞天、力冲千军这些本事都是“附属”。 修行是为了有朝一日长生不朽与宇宙同寿;修行是为证得心中大道,落得真正逍遥再无烦恼。 参悟、修炼、破境。顺带得到强大力量,是修行世界亘古不变的道理。 不是说修家不能去精修斗战,但时间有限制、人力有穷极,最明智的办法莫过去追求一个“平衡”:在不影响修行根本的前提下,尽量多学些斗战法术、多积攒些力量。 这个道理苏景又怎么可能不明白,但、时机不对了。 地下六耳的封印随时会破,一旦杀出,明明白白就是一场浩劫大难;天上莫名其妙回来两个伤痕累累的仙家,这次走运,天魔拜奉不听,六耳当苏景是前辈。可谁能保下一波再有归仙回来时,苏景等人还有这样的运气;叶非的修为战力,苏景根本都没探底的机会,更不知他心底究竟在想什么。但能确定的,他在一旁虎视眈眈;还有……不该来的潮汐来了,看似大福瑞,不过究竟它是福是祸,究竟会搅起几重风云。只有等潮汐到时才知道! 以前苏景根本都不用去想这些事情,天塌了自有贺余、有尘霄生、林清畔、沈河他们去顶,苏景只消做好自己的修行就是功德圆满了。可是现在不行了,他们都伤了,再过一阵,他们就会陆续离开。 苏景明白,一副担子已经落下来了。 离山长辈守护离山弟子,离山弟子守护离山剑宗。大而化之,一样的道理,正道前辈守护晚辈,正道修家守护人间正道。 当前辈不在时谁来担起这份守护? 苏景知道,轮到自己了。 金乌弟子本就精擅斗战,但还远远不够,他的本领只够守护自己,想把门宗、甚至把天下都掩藏于自己身后,他还需得更强。 如有天非得做个选择:放弃自己的仙道,还是放弃离山的死活,苏景愿能效仿师兄。但他最最害怕,真到了那一天自己就算想要效仿师兄也保不住离山,连那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念头这种东西,稍一纵容就是飘逸很远,苏景晓得自己想得有些太远,更晓得最近这段时间修行应该放一放,斗战当多做习练。 对不听的劝说,苏景未反驳,只是笑着点头:“放心,我有分寸,你准备何时闭关?” “明天吧。” 即为修士,修行二字便是“时时刻刻、无所不在”,明明身上无要紧事,却还把闭关退到明天? 不经意间,自小妖女那双迷离眸子中流传出的妩媚目光,明明白白地是个示意,苏景心领神会,带上不听离开道场。 天晴朗,好时节,动法棍,唤王台。 厮混去! …… 缱绻过后,春意犹浓,小不听的脸颊红扑扑的,头枕着苏景肩膀,长长头发顺滑铺展,偶尔几丝无风自动,扫过苏景的鼻尖,痒痒的。 忽然,不听想起了一件事,伸手招招,乾坤囊飞入手中,自其中拿出了一个琉璃瓶。 瓶子纯净透明,凡间琉璃无此品质,不用问曾经炼化,且还是不凡法术。这样珍贵的瓶子按理说该盛上琼浆仙露才够相配,可不听只在其中装了些豆子,普通红豆,凡间随处可见。寥寥之数,十几颗。 瓶颈上另挂了个锦囊。 晃了晃瓶子,豆子翻腾、叮当作响。不听浅浅叹了口气,掀瓶塞、自内中倒出了一颗豆子,犹豫了下,放进嘴里吃了,豆子生的。 连串古怪动作,苏景看得好奇:“这是作甚?” “莫耶习俗……也不算是习俗,就是有那么个说法,”长长的腿儿蜷曲,搭在了苏景的腰腹,不听声音不似平时清脆,软绵绵的:“说是新婚燕尔,甜情蜜意,小夫妻两个总也亲热不够,可也只是第一年最最亲密,以后就会渐渐清淡下来。第一年里,每次喜合时往瓶子里放上一颗豆子;第二年开始,每次欢好再从瓶中拿出一颗豆子……一辈子都拿不完呢。” 苏景这才晓得,原来不听这一年每度春光后都会向瓶子里放一颗红豆。 解释过后,不听又冲苏景晃荡瓶子:“一年已过,不能再放了,该往外面拿了,唉,这可拿不了几次。” 瓶子里确是没多少豆子,这一年走遍修宗在前、诛杀潜伏六耳在后,忙得脚底生烟,小夫妻时时刻刻守在一起不假,但真正亲热的机会却不多。可惜了这样一枚漂亮瓶子,才放了十几枚红豆。 苏景笑着拍了拍不听的背,触手滑腻,心神轻荡,咳嗽了一声归于正经语气:“修行路,逆天行;我辈修家结连理、夫妻之礼也当反其道而行之……一年比一年豆子多。” 不听笑:“今年没豆子,得闭关!”说着,把瓶子立在了苏景肚皮上,又在他额角轻轻一吻,跳起来穿衣裙,已然清晨时分,该是修炼时候了。 第七百一十八章 试剑 执青藤、唤参莲,不听早已选好了闭关地方:就在阿骨王宫内,王宫花园。 阎罗赏赐王宫,无论苏景将其化作天上王台、地下宫墟还是收入罗汉法棍内,于殿内人来说这座辉煌王宫都是真实存在的,全不受影响。 参莲子受师娘召唤急急赶来……坐着乖乖六六的滑竿来的。他不想坐,奈何那两个小娃几次“让轿”无人坐,红了眼圈掉泪珠,参莲子不忍心,上了他们的轿。 见了三个一般高矮、都又白又胖的娃娃站在一排,不听的主意稍改,让一对细鬼儿也暂留身边随她一起闭关,指点他们些法术。要追随苏景身边的人,总得有些真正本领才好。两个小鬼欣喜答应,不听对苏景笑着摆摆手:“看好瓶子!” 装了红豆的琉璃瓶,她暂时交给了苏景,算是个念想吧。闭关时间无定,不听自己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大功告成、破关而出。也许一年也许十载,就算几个甲子也不算新奇。 迎着心中人的柔媚目光,苏景笑着点头,伸手取出瓶子对她晃了晃,叮叮当当的灵动轻响。那瓶子空荡荡,只有十来颗豆子,今早还被取出了一枚;那瓶子满当当,看不见的蜜糖儿盛了满,不用打开瓶塞就能甜进一双小夫妻心肺中去。 “恭喜师父师母再得神奇瓶子法宝!”参莲子大声恭贺……这孩子跟六两学坏了,全然看不出瓶子好在哪里,可看师父师母对它重视样子,此物必有不凡之处,做晚辈的不用管那么许多,先巴结了再说。 “知道什么,胡乱巴结,须知马屁多了终拍马脚。”不听笑吟吟,口中教训参莲子,最后对苏景一挥手,捧着藤子带着三个小娃转身走向王宫内园。片刻后窸窸窣窣草叶摇摆声音传来,园中林木疯长,结木元境,不听闭关了。 带着瓶子带着笑容,苏景返回地面,将阿骨王墟收入棍内。背后天都火翼展开,飞向阳火道场。 才一动身,他身后空气振荡,老太监秦吹悄然出现,恭恭敬敬跟随帝婿。这是不听提前吩咐的,自己闭关时请老前辈仔细照顾帝婿。不听如此婆妈,只因有一件就在苏景身边的事情她放心不下:六耳归仙。 这怪物究竟是真心侍奉苏景为长辈还是虚与伪蛇心怀鬼胎?不听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便来什么,还未到阳火道场,三尸中赤目就驾棺迎来,对苏景道:“正要去找你,那头六耳又醒了。” 六耳归仙昏睡时候,始终安身于雷动天尊的棺材内,他一苏醒三尸最先知道。 苏景闻言笑道:“醒得好。”双翅振、加快速度前行去。 …… 锵……锵……锵,铁石摩擦声。时隔五百多年,连绵不绝得磨刀声又响起在江南慈州、白马小镇。 不过磨刀声传出地方并非当年的苏记熟食老铺,而是新易主不久的叶家大宅;不过声音虽无差别,但在条石上打磨的不是刀,而是长剑。叶非磨剑。 凡间铁剑,六十两银子一柄的那种,不算太差但也绝谈不上好。 肖斗斗侍立对面,低垂首半躬腰,本就是侏儒矮子,这样站着就显得更矮了。肖斗斗身边还站着个俏丽丫鬟,手托茶盘摆放香茗,随时等候主人取用。两个人木雕泥塑似的,一动不动许久了。茶水早都冷透了,不过无需换,叶非身边亲随都晓得,主人不喜热茶,他爱喝凉的。 “看你脸上,总盘着个‘问’字,有什么想问就说吧。”磨剑中叶非开口。 “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主上法眼洞察,”肖斗斗恭声回答:“属下心中确有一桩疑惑,挺长时间了:属下一直想不通,那头六耳归仙虽是猪猡但法力不凡,留在身边可助主上成就大事,为何要给离山送去?” 苏景喜日,叶非送六耳做礼,他存的当然不会是什么好心思。不过,当时无论是呆傻六耳屠灭离山,还是伤残离山拼掉了六耳,这头归仙叶非都不会再要了,送出的东西他从不收回。 旁边托茶丫鬟开口,语气不屑:“我家主人何等英雄,用得着什么猪猡归仙相助成事么?” “这算是巴结我,”叶非磨剑不停,动作很快但仔细异常,声音带笑:“还是你俩打情骂俏?” 一语道破“奸情”丫鬟俏脸煞白,赶忙跪下。这是她的聪明地方,不分辨自己,更不去思索主人那模棱两可一句话究竟是不是真有所指,但绝不可强撑不认,叶非对付敌人的手段,她再明白不过。 大头肖斗斗也马上跪下。但无需他们开口,叶非就摇了摇头:“六耳为猪、满世恶犬,皆非我族类,若能自己人和自己人好,那才是再好不过,起来吧。你俩如真有意,我就做个主,择吉日办喜事,成亲后还想追随于我自然最好,如果不想再赴险搏命,我寻一处灵秀地方给你们安家落户,以后好好修行……我族从无飞仙前例,但也不是说就全无可能。不用担心,不追随我也不是说大家就再不往来了,你我同族,为我手足,你们若遇危难,叶非必做驰援。” 说完、稍顿,叶非又想起一种可能,笑了起来:“你俩要只是随便玩玩,就当我刚刚说梦话。”他一笑,纵穿左面的伤疤仿佛活了起来,毒蛇般扭动着。 奉茶奴婢可怜巴巴:“肖斗斗这人不错,就是……我本稍有不甘心,但听过主上之言,又觉得嫁了就嫁了,挺好的。” 肖斗斗连连点头:“是、是,我也这么想,但还请住上个明鉴,无论成不成亲,我俩都誓死效命,永做追随!” “那到底成亲不成亲啊?”叶非的目光自长剑、条石上挪开片刻,打量面前绝不般配的两个属下,似笑非笑。不等回答他又摇头笑道:“爱成不成,不管了,你们以后拿定主意告我一声就成。” 说完,无过度,直接把话锋生硬一转:“那头六耳归仙,谁敢断定他就一定把我们当成朋友、当成自己人?” 叶非应回肖斗斗之前所问,奉茶丫鬟若有所思:“尊主看出他另有图谋?所以……” 叶非摇头打断:“我没看出什么,那头六耳归仙无破绽,是我自己疑心重。若非离山办喜事、把它当了礼品,我会趁其昏厥直接斩杀了事。” 肖斗斗是个认死理的人,眉头皱起:“是它主动来寻我们,且它目光里那份亲切之意,属下自忖不会看错。按理说……至少在它记忆未复前,会是真心投靠。” “都说了,是我疑心重。”话题结束,叶非无意再多说,手上的磨剑也随之停下,叶非坐直身体,手腕轻转挟剑劈空,长剑轻鸣轻破空,咻咻地响。 丫鬟乖巧,举茶盘迈步上前。 两口喝光冷茶,叶非提剑而起,另只手点了点肖斗斗:“陪我练剑。” 肖斗斗面色微显尴尬,口中喏喏应声得全无底气。或许是知晓主人对女子会留些情面,奉茶丫鬟掩口笑,多嘴:“主上,你要教训肖长老就直接说,无需以练剑为由……他哪有资格来试您的剑。” 玩笑之言但也确是实情,肖斗斗根本就不配陪叶非练剑。 叶非摇摇头,空着的一只手自囊中取出二尺方圆的一只铜盆,紫金质地,样式和凡人家户中的净手、洗脸盆子不见区别,盆底还刻绘了一对鲤鱼。 铜盆凌空,叶非纳手按入其中,手指微颤,一滴清水自他指尖滴落。霎时间,自叶家大宅到白马古镇,沁人心脾的清香弥漫。 一滴、两滴、三滴……接连成串变作涓涓细流,清澈到几近无痕无暇的真正净水自叶非指尖注入盆中,很快铜盆被注满,而那盆中波澜轻荡带起的分明是怒海咆哮才会有的隆隆巨响! 还有,盆地篆刻的那对鲤鱼活了,于静水中摇头摆尾,畅快游弋。 丫鬟瞪大了眼睛:“这是您的……本元真修?!” 叶非此举,正将自己的修为移转体外——盆满,身空! 法度过后,叶非只剩凡人力量,他的修为本元尽数转至盆中、离开身体。且不说他要做什么,单他施展的挪转修为之术便是罕见奇门妙法。 将修为与己身与怪盆间来回挪转,放眼今日人间,几人能行。 非说不可的,修家采气,修神亦炼体,移出修元的叶非只剩下普通人力量,不过体魄之强韧、反应之敏锐、动作之矫捷远远胜出凡人。 叶非再挥剑,对肖斗斗点头:“来,试剑。” 肖斗斗却更不敢答应了。主人的性情他了解得清清楚楚,既做陪练,非得要施展全力不可。可主人弃修元,万一伤到他老人家,当真万死莫赎之罪。 叶非猜得透肖斗斗的顾虑,不耐烦道:“观离山九子斗田上,领悟剑上灵瑞,我有把握,你尽管出手无妨。阿晶退下吧,肖斗斗,小心了!”言罢纵剑而起……凡力凡刃,叶非挑战精深大修肖斗斗! 白马镇大宅后园邪修斗剑时,离山深处苏景与六耳相对而坐:“恢复如何?” 六耳苦笑着:“回禀前辈,精神稍稍好了些,但记忆仍混乱,什么都记不起,法力更是不见起色,想要复原还有的休养了。”说着他叹了口气,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慢慢来,疗伤事情本就急不得。”安慰一句,苏景转开话题:“你也修剑吧。” 第七百一十九章 破四绝 六耳身上带有修剑气意,苏景早有察觉。 “剑?”六耳皱起眉头,低头望向自己右手,下一刻他的手心中精光闪烁,一柄长剑凭空中跃出,落入他的手里。六耳先是惊了下,随即笑起来:“前辈不说,我记不得,但我心中想了剑,手中就有了剑。” 苏景也在替他开心:“手中有了剑,自然就想起了剑该怎么用吧。” 六耳点头:“不错!” 苏景笑:“再好不过。我欲精修剑法,你若能坚持,还请陪我试剑。” “前辈有命莫敢不从,没什么坚持不了的,就是随时可能睡去。”说完,六耳提剑起身,但很快他又皱起了眉头:“前辈应是伤了元基,以你现在……与我试剑还……” 欲言又止,苏景不介意:“直说无妨。” “还差得太远,如米虫与鹰隼天上争飞;如游鱼与怒豹陆上拼跑。试无可试、练无可练。这样吧……”六耳伸出手自眉心、人中、膻中、丹田一路点过:“晚辈自封修元,陪前辈试炼,前辈尽可放手搏杀,没关系。” 说着六耳向后退开,相距苏景七丈之地,长剑横平于胸。 苏景端坐、挥手,九九剑羽翻飞、金乌站立左肩、丈一剑横置于膝。 另有连绵剑鸣声响亮,三尸就跟在苏景身后。同时亮出了殷天子,东天剑尊共进退,要练剑大家一起练。 雷动剑锋指天,声音漠然:“你小心,吾剑巅君。” 赤目长剑斜挑、遥指六耳:“你小心,吾剑瞬灭。” 拈花剑垂地面,人也低着头,看剑不看人:“你小心,吾剑封疆划域。” 好久没玩过的老把戏了,剑上四绝三尸报了三个。唯独不说自己的天星剑阵。苏景“咳”了一声。对三尸道:“试炼是为精进,不求争胜,不坑人。” 雷动开口回答:“能精进、且争胜岂不更好。”另两个矮子一起点头。前方七丈外六耳笑了:“星……”说话时,他望向三尸手中殷天子。跟着目光转回、一一扫过苏景的丈一、金乌、剑羽:“巅、瞬、域。剑上四绝,前辈与三大分身学得齐全了,当真是了不起的事情。” 随三尸如何说,只凭目光一扫六耳就已经看出东天剑尊的剑中修持。随即六耳伸手指了指丈一,实话实说:“这剑我挡不住,莫说现在,即便全盛时……”他皱眉,想不起自己全盛时候究竟该有多凶猛,是以语气稍显迟疑了:“估计也会、也会必死无疑吧。” “巅君之剑,不是我的修持,是神剑自己的威力,我取用此剑只当其普通长剑,试炼中不会发动‘君王’。” 六耳释然,点了点头。苏景也不再废话,打了个手势示意三尸不必参与,跟着猛一挥手,飘零身畔的剑羽光芒猛涨,去势如电射向六耳。 剑羽动时,苏景纵跃起身,抄手挽起丈一紧追剑羽,金乌仍停留肩膀,双目溢火紧盯六耳。 剑羽至,结域来,六耳动,任凭诸多锐剑呼啸,他手上剑锋只追相距自己最近的那一枚剑羽,叮一声轻响,六耳青锋中剑羽根处。 正是九九剑羽攻至,堪堪结域将成而未成之际…… 苏景剑域习练已久,且前段时间修地归天擎、天地和合,结宝瓶破无量,皆为“小乾坤”淬炼,对他的剑域剑法正是大好补充,九九剑羽行域威力比着以前提高不知多少倍。而剑羽结域,彼此配合又相对独立,不会因一两枚剑羽被击退就影响剑域结形。 但大出所料的,当那枚剑羽被六耳击中时,整套剑域、所有剑羽就那么一下子散乱了!飘零无度、剑力散乱,再无封疆划域之能……苏景挟丈一合身扑来,本来的算计中,剑域成形在先,己身入主其间再与六耳缠斗。可剑域散乱了,苏景失了倚仗。 丈一惊鸣,苏景纵剑,锋锐急点六耳眉心,同个刹那里,苏景肩头金乌消失不见——瞬灭剑动! 猛一声锐响刺耳,六耳杀猕手上用力,自断长剑! 三尺青锋自中折断,前一段剑锋崩起,并未击向苏景,而是于六耳面前划出一道凄厉弧线,斜刺里飞去了;后一截残剑仍在六耳手中,他已自封修元,无力直接挡开苏景丈一急刺,但他也未作正面迎抗,断剑如蛇怪异一转,刁钻斜刺丈一剑身九寸处。 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正是苏景贯力于剑的“间隙”所在,轻轻一敲顿将苏景的力道截成两段。 丈一锋锐之力失了后续推促,失了锐劲再难伤人;剑身九寸后饱蓄之力则失了“锋锐”这宣泄一点,剑力暴涨却无以释放,登时回转逆袭、欲噬主。 金乌瞬灭一剑发动后……消失了,金乌剑隐遁虚空,却再未钻出来伤敌。 “崩!”一声低低叱咤,抢于剑上力量反噬前苏景做一剑崩,全身力道、所有修元尽于此刻绽放,如汪洋怒潮猛扑六耳。 杀猕变色……非惊惧,正相反他面上眼中,浓浓开心欢喜,手腕再震,尺半残剑再做崩碎:十截。 长剑碎片乱飞,看似乱无章法实却暗藏玄机,崩飞碎剑锐意绽放,切入之处皆为“线隙”,若苏景一剑崩是将毕生修元归剑化锐意之潮杀敌,那六耳的“碎剑”便是断水的仙刃,一剑剑顷刻将巨力割碎到七零八落:潮散,威力不再! 破一剑崩,六耳欺身进,手中仅剩的寸半残刃点中了苏景的咽喉。 刃未落,一中即收,连点油皮都不曾划破,六耳杀猕微笑:“前辈输了。” 不等苏景应声,猛听得一声愤怒咆哮:“还我们金乌来!”三尸并剑,离山天空群星闪耀…… 六耳手中残剑急舞,剑太短了,很有些滑稽,可就随着他遥遥对三尸比划着,天顶明星迅速泯灭、消失! 殷天子阵天星入剑,能否杀伤强敌姑且不论,至少从三尸出道,星力都能成功接引。唯独这一次,星力根本不成沉落。 三尸如何甘心。剑阵更急连连催促星力,可又哪有丁点威力……不多时三个矮子便告气馁,相距好几丈挥剑乱比划,没有了星力好像跳大神。 几乎同个时候,白马镇叶家后园,咕咚一声里肖斗斗摔坐在地,气喘吁吁。脖颈上一道血痕性命,所幸入肉不深未伤到喉管,叶非剑上几滴鲜血滑落。 跨步上前,叶非空着的那只手伸出,将肖斗斗拉了起来,歉然:“修元离身,很少这样做,稍有些不适应,力量拿捏不准险险伤到了你。”说话握剑之手腕上起劲用力一抖,精心打磨的长剑就此崩碎。虽不曾直说,但意思再明白不过,此剑伤我同族,再留它不得! 离山深处、小镇大宅两场斗剑,皆为一方弃修元,一方出全力,苏景落败,叶非得胜…… 离山中,三尸颓然停剑,六耳随之收手,翻手又从自己的眉心到丹田指点一遍,解开了封禁的修元。本就身元不调,封元剧斗让他大感疲惫,非得尽快调运修元调养才好。粗重喘息一阵,六耳杀猕缓缓开口:“剑上四绝中,星与巅颇有几分相似,都是以剑意接引外力,差别只在前者引天星、后者勾乾坤,与这重剑法相斗,最要紧的是以己念入敌意,破掉那剑意,敌人也就引无可因、勾无可勾了。” 评过“星”“巅”,六耳说“瞬”:“瞬灭剑,破虚空穿时间……瞬,是没错的,但‘瞬’不是绝对的,‘瞬’很快,可还是有先有后,一剑动时,总有三个步骤:起剑破虚空、驰剑穿虚空、出虚空杀敌。只要我能把握时机在敌剑穿虚空时,我乱虚空、错出路,瞬灭一剑便打得偏远无边。” 苏景点点头,金乌是自己的剑,更是一重天和元神,与他联系冥冥。苏景能感觉自己的瞬灭金乌打到了西方戈壁,现正急急飞回。谬之千万里,只因六耳及时“乱了虚空”,用那第一截崩断剑锋。 “再说剑域,前辈诸多剑羽,气意藏于锐意,彼此勾连隔绝一方小乾坤,剑羽之间为一整体但又彼此独立,拿出去几根也不会影响结域……有些像蛛网,拉断其中一根丝,大网还算是几乎完整的,但若把蛛丝换做坚韧金线、不拉断只拉拽呢?整张网都会乱,乱成个瞎疙瘩。就是这个道理,剑域袭来时,我的剑意行布四周,方圆七丈里乾坤的‘味道’变了,在我剑意之内,不是不能结域,而是结不成一断即离的蛛网、只能结牵连紧密一乱皆乱的金线网。” 说到这里,稍加停顿,六耳加重了语气、却压低了声音:“前辈,你的情形我不明白。” 话问得不清不楚,可是苏景大概能晓得他的疑问所在,淡淡回答:“我能想起的:我不走运……那一圆,那一年,我证得大道、飞升天外;出去转了一阵,又想回来,不料归途陷困乱流风暴,身形被打碎、元神受重创,苦熬了不知多久终于挺过劫难,再回来时,世界转了一道轮回、已经是新圆。” 一声叹息,苏景继续:“残魂无着落,坠入新圆中,未能坚持多久就死个干净,一丝游魂入幽冥,转生再为人……为这第五圆中人!所幸,我渐渐回忆起以前一些事情,找回了以前的修行,可还有太多东西想不起来。” 前半段话借了邪庙中六耳归仙的说辞,后半段话掩饰了“前辈”现在为何是新圆之人,一套谎言说得滴水不漏,总之,前辈是六耳心、新圆身、六耳与新圆浑合修持。 六耳释然,同时很有些唏嘘:“如此波折,前辈深受苦难……老人家,辛苦了。” “老人家”一笑凄然,摇了摇头没说话。 第七百二十章 劳碌 得解惑,六耳转回原题,继续讲剑:“前辈前生记忆未能尽复,这就难怪了。星巅瞬域,剑上四绝,仅是凡间绝顶而已,以这样的剑术来相斗归仙,实在是没意思的事情……四绝剑的妙处在于动气意、结天地、追时间。往大处说其实就是:意、宇、宙。” 四绝中哪一绝,至少都包含了“意、宇、宙”三字中的一字。 待苏景点头,六耳微微笑:“还请前辈思量,凡间人受眼界、环境所限,对这三个字又能有多少领悟?充其量,皮毛而已。而仙家心得无量逍遥、身游无量宇宙,对这三字的认识又何其深刻?凡人以这三字领悟融入剑法,在凡人世界确实算得精奇奥妙,可用这样的剑法去对付仙家,实在是以寸短攻尺长,贻笑大方了。” 几句话打中关键,道理浅显得很,可是若无归仙指点,短时间里苏景确是无法自悟,因这星巅瞬域四绝封顶凡间,不飞仙即为凡世人,以凡人目光去看,确是绝。 “四绝剑法落于我眼中,不能说是处处破绽,但痕迹实在明显,前辈莫怪我直言:您施展的四绝剑匠气太重。前辈与三位法尊落败,根底上是这个道理。” 曾经,墨巨灵那一句“你是你的神我是我的神”曾让苏景欢喜不已;如今六耳杀猕的剑论一样让苏景开心无比。管对方是敌是友,苏景只为好道理心折。 三尸没那么容易服气。赤目冷笑:“说得头头是道,可斗剑之前,你又说过什么?” “你说,若丈一发动,你全盛时也必死无疑,丈一神剑的巅君不也在四绝之中么?”拈花接口反问。 雷动慢条斯理,“结案”:“打之前没把握,打之后放厥词,你这毛病将来得改一改啊。” 看在前辈面上,六耳杀猕未动怒。摇头道:“剑为何物?凶器。剑术何物?驾驭凶器之道。习剑又为何?空手打不过敌人,靠着剑术能够弥补差距、逆转强弱。” “凡人以四绝对凡人,是巅顶剑术,成全习剑本意;凡人以四绝对仙佛,是以短攻长,适得其反;仙佛以四绝对仙佛……”说到这里,六耳岔开了话题。突兀、别扭:“无论什么事情,再如何深奥难懂,终归还是有‘本、质’的,领悟到‘本、质’,这件事情便悟无可悟、悟到头了。‘意、宇、宙’三个字也是如此,说到底:无形无色、无定无尽、无质无量、无始无终……真实存在的虚无吧。大家都是仙。都悟到了这个层次,就算稍有偏差也不会差得太多,你用四绝,我也能用四绝,你看得穿我。我一样摸得透你。是以四绝在仙佛手中不再是剑术,只是发动力量的法门。仙佛以四绝相斗,斗得也不再是剑,而是力。” 拗口话,苏景明白,连连点头;三尸装明白,跟着苏景点头。 话锋转回,六耳杀猕一指苏景手中丈一:“此剑藏巨力,我挡不住。但我输我死,不是因为那剑术如何,而是这柄剑的主人留给这柄剑的力量太多凶猛。” 拈花的眉头蹙成一个疙瘩:“便是说,仙佛打架就是拼力气?庄稼汉似的?” 六耳杀猕哈哈一笑:“也不能这么说,到天外,人世间的巅妙剑法就变成了普通招式,有迹可循也就失了巧没了工,只剩下拼力气;倒是前辈那最后一剑……”六耳再次望向苏景:“崩出全力的那一剑,在我眼中来得更巧妙、更有威力。因那是你自己的剑法,如何发力、如何起手如何落杀,只有你自己知道,不在套路中,所以无迹可循,还原了习剑本意。那一剑的火候还稚嫩了些,仍是伤不到我,但路子不会错。” 一剑崩反倒比着剑上四绝更妙? 只因这是苏景自己悟出的剑势。 六耳说的是剑,揭示出的却是驭器斗战的大好道理。苏景闻到则喜,笑容欢畅:“说了这么久,歇得也差不多了。对剑术我还有些领悟,只是还谈不到成形的招法,你辛苦些,我们再来。” 六耳杀猕不推辞,痛快点头再封修为,陪苏景试剑。 半个时辰过后,六耳再也坚持不住,沉沉昏睡过去。 苏景就此收势,端坐、闭目…… 两天过后,双双儿亲自带了苏景所需灵石来到阳火道场,交办了手续灵石留下,苏景带上大批灵石,手掌飞峰阵图,开始围着诸多星峰打转…… 从此时起,一天十二个时辰被苏景分成了四段,五个时辰试着祭炼星峰;三个时辰留驻阳火道场,以己身本元相助自己这一脉弟子疗伤,心神可多用,这其间他还能再分出些心思研习帛绢与无双城传承的法术;两个时辰凝神专注,坐于他在离山深处专门开辟出来的一座小小山谷中参剑;剩下一个时辰去往九鳞峰,协助师兄处理门务。 偶尔六耳杀猕醒来,立刻会被苏景拉走陪他炼剑。 偶尔闲暇,苏景也会拿出那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看看里面的豆子,再晃一晃听听豆子撞玉璧的清脆声音…… 三个月过去,苏景向尘师兄告短假出山去,带上阴司工匠去往无双城旧址,汇合三阿公送来的大群妖役,开始重建无双城。本就忙碌的日子变得更忙,苏景常常要在离山、无双城之间来回跑。其实无双城不重要,但他答应了戚弘丁、收下了无双传承,一份道义于心,他不敢怠慢。 剑魂屠晚自从吞吃了锐金境廿七宝物,就陷入沉沉昏睡,苏景能感觉它在不停地、缓慢地变化着,却摸不透这分变化究竟是什么。剑的来头太大,它太玄虚;影子和尚坐身鬼袍,摒心自守做不知不觉修持,几乎分不清他是在枯坐还是已经死了;蟒袍上的黑蟒也跟“冬眠”了似的,它们在炼化骄阳天尊送给苏景的大礼:那条冥龙凶煞。什么时候能尽全功,苏景不晓得,那些大蟒自己也不晓得。 炼飞峰、授火法、修剑术、代掌门、重建无双……一晃十年如梭,不听与藤子、三个小娃仍未出关,而苏景这边的忙碌总算了些小小收获:光明顶一脉妖奴、弟子悉数痊愈,伤势好得彻底,且因苏景以自己本元相助,大家的修为更得增长。 这十年里,叛徒叶非再没有过丁点消息。离山下的封印还是老样子,随时会破但一直没破,小车不倒就推着走吧,反正那封印没办法修补。苏景等着,等那一天,拔剑迎六耳! 再就是,那潮汐的前锋到了,中土世界的灵元变得浓郁起来。是好事,但并非“雨露均沾”,总会有些本不入流的散修甚至凡人,一觉醒来突觉心慧目明、力气也随之暴涨。真就如雨后春笋似的,短短几年中,东土修行道上添出不少小洞府、新门宗。 这些新门宗现在还不成气候,可是莫忘记,现在也只是潮汐的前锋到来而已。 灵元大潮席卷整座世界,自也包括南疆,野蛮之地新崛起的妖怪可不会像东土修家那样守规矩,齐凤国有修元未损的诸多大妖效忠尘霄生,稳稳能镇住局面,可天斗山的辖地就不那么太平了,大祸斗裘婆婆黑风煞小金蟾等人都在疗伤,裘平安跑去西海更指望不上,全靠临时调去的阴老一人主持局面。 倒不是敌人有多强,可架不住东南西北四面八方总有妖怪闹事,只阴老一个人应付实在吃力。前阵子苏景把蟒袍下损煞僧与血衣奴精兵调去了天斗山,这才稳住了局面。 阳火道场中,苏景把一枚玉简递给樊翘:“玉简内记载是无双城选拔入门弟子的条件,你辛苦些,带上比翼双鸦巡游东土,遇到合适的小娃,将他们接引入门。” 樊翘接过玉简,问道:“是带回离山还是接去无双城?” “樊哥儿这问题问得傻了,”乌上一嘎嘎插嘴,有说话的机会是一定不能放过的:“无双城还没建好,怎么住人,自然是领回来离山。” 一只乌鸦说话,另外九十八只乌鸦同时张开嘴巴,所幸苏景及时摇头,出声,拦住了那片险险就要爆炸开来的喧闹:“送去无双城。” 苏景的想法很简单,昔日天宗,破后重立,新入门的弟子随着那新城一起成长、一起成势,将来会是他们心中的莫大荣耀!但会辛苦了苏景,以后就更得频繁地跑去无双城,传法授业重任在肩。 苏景不怕辛苦。 助新无双城的弟子达到他们能够抵达的最高成就,唯有如此才算不负戚弘丁所托。 樊翘领命,先去往九鳞星峰,纵有苏景之命,他要离山也须得向尘霄生呈禀。 尘霄生当然不会阻拦,嘱咐樊翘两句让他离去,但樊翘未动身,而是躬身道:“有一件事,弟子心中担忧:师尊与六耳杀猕走得太近了些,还请师伯……” 十年里,六耳苏醒得渐渐频繁,每次醒来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他一醒苏景就拉他去炼剑,欢欢喜喜说说笑笑,俨然好友。 “请我提醒你师父几句,要他小心六耳杀猕或许心怀叵测?”尘霄生笑了:“若是这点小事也要旁人提醒,你师父早就死在南荒了,放心吧,他的拍子你不晓得。” 褫衍海、小师娘给苏景定下的“拍子”,三尸早都给尘霄生说过了。 可樊翘不晓得,一头雾水但也不好再多说,就此告辞,率比翼双鸦出山去。巧的是,正在出山途中,忽听得一阵钟声刺耳,自山门处传来。 离山的钟,只有一口摆放在山门处、也只有这一口钟的声音全无悠扬只有刺耳锐响。 问钟。 第七百二十一章 怕伤离别 问道问剑之钟,向离山挑战之钟。上次这口钟响起,还是天魔宗弟子蚩秀来离山扬威…… 樊翘皱了皱眉头,正好他要出门,就势去看看状况。比翼双鸦一下子来了精神,这等好聊的话题,非得大大的以论一番不可。 乌鸦们入归苏景门下的时间,仅次于六两、黑风煞,比着樊翘可早得多,个个师兄师姐,樊翘实在不好意思约束他们,硬着头皮在呜哩哇啦的聒噪声中前行,心中隐隐琢磨到了一重真相:会不会是师尊嫌它们太吵,才派我带它们出山办差? 喧哗声中,樊翘与比翼双鸦赶到山门。 值守山门的弟子正彷徨。 以往离山山门处会有内门弟子轮流常驻,真要有什么事端也能从容应付,可现在大家疗伤为重,派驻山门的一般是普通外门弟子再带上几个记名弟子。既然能被赋予值守,自然是在共水大阵中伤得不重;那阵越强则担负压力越大,伤得越轻就说明修为越浅薄……看守山门的,几个无甚见识无甚本领的小修郎。 见樊翘出山应策,几位离山弟子面露喜色,急忙上前敬礼。樊翘挥手止住晚辈行礼,举目扫过来离山问剑之人:人数着实不少,足有百多个,看上去大都是年轻人。为首的那个稍大些,看上去三十不到的样子,背背短叉、肤色黑红面生水锈,当是常年泡在海中之人。 见离山中有人迎来,水锈汉子并不出声,看一眼樊翘、看一眼乌鸦,目光一转又向山门深处望去。 来离山论道论剑,纵是挑战,也还是要挂起个“切磋”的招牌,毕竟不是敌人,大家都得留些脸面才对。而敲钟、报名、入山、问剑,规矩一向如此,对方不说话要等离山人来问,显得无礼了些。 光明顶真传目光平静,扫过一众来人,心里有数,皆为一个门户下的修家。开口:“离山光明顶、苏景门下弟子樊翘有礼,哪一宗同道指教离山。”光明顶已碎,但阳火一脉传人仍自称光明顶弟子。 为首水锈汉子仍不开口,身后年轻弟子代为回答:“西海钓鳌屿,囚龙潭囚龙法宗门下。偶尔也炼剑,久闻剑出离山之名。今日得闲,登山问剑。” 光明顶是什么地方,樊翘又是什么身份,追随苏景后他与掌门、长老以兄弟相论,放于修行道上真正是高高在上的辈分了,何况他还报上了苏景之名,却只值得对方掌门驾前弟子开口相应。樊翘或不计较,乌鸦卫可没那么好相与。 “得闲?”乌上一嘎一声笑。 “哑子?”乌下一望向水锈汉子,也在笑:“不会说话,总能喊两句‘阿巴阿巴’来听听吧。” 乌鸦卫开口没好话,登时惹恼了水锈高人身后门徒,怒声叱喝:“哪里来的狂妄妖孽……” 话才说到一半,樊翘原本低垂的眼皮忽然撩起,目光如电瞪向对方。 山门前风和日丽,但自水锈掌门以下,百多“囚龙剑宗”传人刹那只觉身周烈焰如炽、眼前强光杀目!修家法器暗藏灵犀,主人心慌时宝物自然跃出护主,一时间叉铃急鸣法器呼啸,诸般宝物纵出。 催咒动诀,囚龙门下人人动法,但他们的心意才一勾连到自己的宝物,便是不约而同的一声惨叫——道理上讲,修家驭宝与凡人舞刀没什么不同,不过凡人用手抓,修家靠心念。 凡人的刀着了火、变成了红烙铁,一把抓上去会惨叫;修家的法器被炽烈火意入侵,心思一勾立刻烧心烫肺,照样惨嚎! 下一刻乱糟糟的法器摔落,百多囚龙弟子捂心抱胸摔倒一片,疼则疼到了极点,但未受重创。总算离山弟子心存仁厚,教训一下就是了。 相比苏景,樊翘算不得什么;可相比这群根本不入流却不知天高地厚的修家,樊翘何异高高在上的仙佛!他的一道法念,足够这些囚龙弟子修炼毕生! 乌鸦们心高彩烈,有的笑骂“钓鳌?囚龙?我的个老天爷,好大气派”,有的则绷着脸应答“咱们是光明顶来得妖孽”。 而这群乌鸦妖孽随苏景历练闯荡时候,什么西海钓鳌屿还是个野兽盘踞的无人岛礁! 樊翘收势,面上却并无喜色,反倒是叹了口气,转回头对驻守山门的几位弟子道:“莫仓皇,他们的本事远逊你们。”说完对乌鸦们招招手,出山办差去了。 见他神情有异,乌上十八拍他肩膀:“不过是些不开眼的小角色,随手打发了便是,樊哥儿怎么还皱眉头?跟刚挨了打似的。” 樊翘摇摇头:“钓鳌、囚龙,从未听说过的名头,当是大潮中立起的新门宗……不懂事的人会越来越多。挑战不怕,搅扰烦人。” 新力添出时候,旧序打乱时候,今天这伙子眼界比着修为更浅薄的小修不算什么,但这只是个开始吧。 山门前,不片刻,水锈汉子身中剧痛消失,爬起身目光惊疑不定,在晚辈面前犹自口硬,对山门值守的离山弟子冷笑:“突做偷袭,邪门妖法,今日算是领教了离山手段……” 话没说完,大白天的苍穹上忽然几颗天星闪烁,旋即巨力沉降,围住水锈汉子身边一次次狠击,砸地面不伤人,但星力过后他置身的那三尺方圆地面,被砸沉了七尺。力道、深度拿捏得恰到好处,刚刚好就是水锈汉子的身高,贴着地面望去就只剩下小小一截发髻露出,说不出的滑稽。 星剑过后,赤目怒喝声音传来:“什么人问剑离山,扰了仙家清静!” 雷动紧接着开口:“星天劫数、玄天覆灭刚过十年,离山尚在休养中,这时候来论剑论道,道友你的脸皮修没了么?” 两句话里三大宗师齐显身,拈花收了剑快步跑到坑前,蹲下来,压低声音:“道友快快走吧,那光明顶苏景正赶来,他都好久不曾吃过炭烤人肉了,最近口滑得紧。” 坑中跳出来,水锈汉子哪还敢再多逗留。回头对诸多弟子道:“我们走!”说着,伸手去招自己掉落的叉子法器,不料忽觉得心中一阵冰冷冲腾而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之后自己与法器就此被截断。 水锈汉子又吃惊又心疼,本能抬头,这才发现山门处不知何时多出一个美丽到不可方物的年轻男子。漂亮男子冷冷开口:“自己不解剑不懂道,却来离山论剑论道的,法器留下来吧。” 说着大袖一摆,百余道剑气呼啸去,囚龙弟子散落在地的法器被尽数击碎。再明白不过的意思:这种东西我离山不要,但你也休想再拿走。 尘霄生一直不喜欢“谁都能来离山敲钟论剑”的规矩。今日由他主持门宗,离山有关敲钟问剑的规矩须得小小的修改些了。 哪里还有强撑、嘴硬的余地,水锈汉子面色灰败,带着弟子匆匆下山。 拈花凑到师兄身边,笑道:“这也就是在离山,若在齐凤,他们能活?” 雷动天宗手摸下巴,撇嘴:“所以没人敢去齐凤问剑,都来离山敲钟!” 尘霄生笑了笑:“是啊,我也觉得太厚道了不好。”言罢转身回山去了。 师兄回山时,正逢苏景赶来,尘霄生笑道:“师弟来晚了,刚打发了,樊翘一个法势横扫一片。” 拈花出主意:“无妨,你若有心,我带你追上去再打他们一顿!” 苏景才不会去去追,直接迈步来到“问钟”前,无声咒催运片刻,抬手将一道篆法加持于钟内,矮子们从一旁看得好奇:“什么法术?” 苏景不急着回答,又催动火法炼制了十余道符篆,递给驻守山门的普通弟子:“值守时佩戴,轮值时候,记得将护符传下去。” 待几位弟子点头、将符篆带好,苏景挥手敲了下问钟,刺耳钟声内猛又添出一道高亢啼鸣、直冲云霄! 啼鸣巨响,只得闻于方圆三百丈内,若在三百丈外,再听不到丝毫声息。 小小一道“喝棒”法术,若修为浅薄者闻之,当场便会两眼一翻,先昏睡个三天三夜再说。苏景加持下的这道法术,意思再明白不过:别什么人都来敲钟,连这钟声都挡不下,睡醒了就赶紧回家去! 加持法术于钟,苏景拍了拍双手,问师兄:“会不会显得小气了?” 刚连人家小修士的法器都砸烂了的尘霄生应道:“反正不大气。回头你记得再寻几块平整石板摆放路旁,离山门口总乱七八糟躺着些闲杂人等,不太像样。” 相顾大笑,师兄弟返回门宗去了。 一晃又是六个月过去,樊翘巡游人间,以无双城的收徒标准寻得三十四名娃娃,请乌鸦卫带上他们去往无双城,樊翘自己赶回离山向苏景复命,进入山门时微微吃了一惊:山门左侧,石板铺坪,上面躺着好几十人,正沉沉昏睡…… 短短半年,这已经是第四批上离山敲响问钟的修家了,无例外,都是得大潮之惠,新晋的散修、小宗。 大潮来得好,但是对这些修家来说时机却不算太好:天门大宗、前辈名宿都在疗伤之中,这是给了他们崭露头角的机会?错了错了,修行不是考武举、不是打擂台,何必出头何来争胜?! 新晋修家只看到离山好大名头好大光彩,却未见过星天劫数时,那一道道由无名隐修结阵打上天空的浩然力量,更是夺目风流! 东土名宿的隐遁,对这些后起之秀来说影响:少开了一重高远眼界、少见一重真正风采。他们见不到高人深法,且又是类似“一朝得道”般得跨入修行少了心境上的陶冶自省,心中难免生出几分狂念。一剑飞去大岩崩裂,沾沾自喜、只道“比着离山又如何”。 樊翘摇摇头,没多说什么,直接如山去见苏景。 随后时间苏景愈发忙碌了,每半年里会再单独抽出两个月,留驻于正兴建的无双城,指点破后重立的第一批无双弟子。 樊翘对无双城主戚弘丁心怀崇敬,在甄选娃娃的时候着实投入了大把精力,而让苏景十足惊喜的,三十四个弟子中,真真正正藏了一颗仙苗,是个小囡囡。名唤孙希佳,身骨上佳天赋羡人,心中更有一段灵慧根,法术事情苏景一说她便明白,全不觉那些经络、气脉、穴位有什么难解之处。更讨喜的是这孩子出身于北方贩马大豪之家,天性里透着一份豁朗。偶尔同门间有些磕绊她从不在意,成天里笑容挂在小脸上,开心,就是开心。 但欢喜之余,也出了一件让苏景着实恼怒的事情:有新晋修家来无双城挑战。 无双城除了工匠就是小娃,若非苏景恰巧在城中,来挑战的修家便可落个“我击败天宗无双城”的大名头了。 这不是苏景的无双城,而是重伤之中秘法结力,以一段红红之舞昭告天下“天下秀、独立无双”戚弘丁的无双城! 守护过离山的戚弘丁,他的城苏景守护。 离山仁厚、苏景柔善,不过也要分情形、分对手,这次争斗苏景出手颇为狠辣。直接废去了为首者的修为,余者毁了法器另有打断一条手臂…… 另一边,樊翘的差事未完,每年在外出为光明顶寻找优秀传人同时,也会再添上一份精力,继续甄选适合无双修法的娃娃,不过像孙希佳那样的仙苗再没有过了。 时光忽忽,岁月轻贱,七年多时间滑过,自掌门沈河闭关算起,整整十八年了,师兄林清畔出关来。 其后两年,三位一代弟子共掌离山,苏景肩上的担子却未减轻半分。林师兄是准备接替尘霄生的,不管苏景,看着他忙得四脚朝天,林师兄还总笑:“忙呢?继续,不用管我。” 所幸无双孙希佳精进神速,不到八年时间里,过通天、破宁清、开阿是穴三百七十一再跨如是境,进入小真一开始领悟真我唯一,同门在修行上许多小小疑问这时候已经无需麻烦苏景,孙希佳就能代为解答。小丫头好为人师但有一个好处,除非十成把握否则绝不敢胡乱回答,拿不准的事情就一道灵讯打去离山问苏景。 大潮渐至,东土修行道上的是是非非比着原先多了不少,到了现在苏景不在时候,无双城总会有三尸或者魔崽子戚东来坐镇。但值得一提的,自从第一次苏景对挑战无双之人痛下狠手,就再没人敢去无双问剑。倒是离山那口钟,不疼不痒最多昏睡几天,去往离山敲钟的人越来越多了。 人间美妙,开山造田繁盛传承;人间丑陋,欺软怕硬名利当头,只在你怎么看了。可惜,大潮初到时,无论怎么看这人间都失了几分秀色,多出两重狂妄…… 两年不见了。 尘霄生师兄也不见了。 驻守门宗之期已满,或许心底不静怕伤离别,师兄提前走了一天,并未与苏景、林清畔道别,只在九鳞峰上留下三个大字:我去也! 字迹龙飞凤舞,说不尽的妖娆浓浓。 苏景心绪一阵翻腾,不知还有没有再见之日,二百多年后大限到时,师兄会不会再回离山渡劫?又或者不等大限,他就能领悟逍遥,破境飞仙去? 不得而知,能确定仅是:他快要离开了。 天不管你们舍得不舍得,该离开之人,天绝不会留。 小不听还在阿骨王宫闭关,不知修炼了什么奇法妙术,现在还舍不得出来,琉璃瓶中的豆子叮当,苏景每一摇晃都会欢快作响,好像豆子们都很开心似的。 第七百二十二章 再不睡 尘师兄下山后第二年。 在催起一些浅薄修家、惹出大把是非后,灵元大潮带给修行正道的好处渐渐显现,别家不提只说离山,先是剑尖儿剑穗儿方先子、继而扶苏卿秀白羽成等等离山重要弟子相继出关,或多或少,都比着之前预计的疗伤时间缩短了不少。 长老们的三三轮流也有序开始,到现在再多人来敲钟离山也不当回事了,不过苏景加持在钟上的法术未撤,省心省事,青石坪宽阔得很。 尘霄生师兄下山第十三年。 所有真传、内门弟子尽数出关,离山渐渐恢复了生机,剑气浮光、仙子掠影的景色,重新填满八百里门宗。而弟子们相继出关,离山授业、传道这些事情步入正轨,对掌门人来说也就更加忙碌了,代掌门有两个,做师兄的那个甩手清闲,做师弟的苏景忙前跑后…… 时逢离山建宗六十甲子,苏景特意去找林师兄商量要不要办上一场仪典,给离山剑宗热热闹闹的做个生日。林师兄抚须微笑:“你做主!” 代理门务,林清畔只做自己该做那一份,其余的管它大事小事,统统苏景担去,没办法,谁让苏景是未来掌门的人选,离山这台磨他不拉谁拉。 对“过生日”之事,三尸的好主意来了:广派请柬、邀遍天下,让大家都来,好好热闹一番,看谁好意思空手道贺。 苏景也挺想这么干的,不过琢磨了一阵还是作罢了。十天过后适逢月末,再转过天六月初一便是离山剑宗三千六百岁的正日子,一道掌门信令自阳火道场传遍离山诸多星峰,所有没有要紧修行在身的真传、内门弟子分作八个方向,做三月巡游,治灾祸扬正善,布惠人间! 老“把戏”了,自离山立宗以来,逢门宗喜庆事情十次倒有八次会如此,不过这一次离山弟子们走得更远、匡扶人间的时间更长罢了。 而这一次布惠天下后,来离山敲钟的狂徒锐减。为何?只因离山真传展浩力、内门弟子施妙法。破水驱火固山稳地,四下助人的过程,何尝不是剑宗弟子显示离山法度的机会。 布惠人间,也可以换个说法:扬威天下! 再过不久,阳火道场掌门信令再传,离山下十里外、毗邻岐鸣剑碑另开法堂一座。每一季前七天,都会有一位离山真传主持此处,讲法说剑。有教无类无论门宗,只要是修家皆可来听讲。 这法堂就是给大潮催生的新晋修家准备的,他们得了力量有了修为,但对正道所持修行本义了解寥寥,总要有人为他引路,给他们指点。所谓堵不如疏,法堂开设后,再来离山生事的人就更少了。苏景有暇或来了兴致,也会到法堂做课,每到这时他会特意派乌鸦卫去无双城把孙希佳接来一起听讲,小丫头听课时眼睛亮极了。 三尸笑言,对无双弟子苏景要比着光明顶传承还要更重视。这倒不是虚言,苏景确实看重孙希佳,现在年纪小,但假以时日这丫头是能撑起无双城门楣的人物,苏景不敢辜负——不敢辜负戚弘丁重托;不敢辜负孙家爹娘对他的信任;更不敢辜负这孩子的精彩资质。 这一连串的“不敢辜负”的道理,还是贺余师兄给他讲的。 待到尘霄生师兄离开门宗第二十年,苏景修炼占去的时间越来越长,原因简单:六耳归降差不多每隔三四天就能醒来一次,醒来一次短则七八个时辰长则一两天,苏景与其炼剑不辍。 能与精擅剑术的归仙试炼剑法、钻研剑术,这是何等造化!不用想也能晓得苏景这些年里剑术必定突飞猛进,可是面对师兄、同门的讯问,苏景从来都是笑笑摇头:“现在还没个模样,待真有所得时,再给师兄演练。” 六耳杀猕早就被雷动从棺材里“倒出来”了,在苏景习剑的那座小山谷中搭架茅庐栖身。苏景也在此结庐,与六耳比邻而居。 转眼又十年,苏景的精力移转,飞峰阵图完全摸索清楚,灵石添补完毕,数不清多少次试探行法,如今到了火候。苏景开始真正发力,去祭炼飞峰法阵!林师兄不来帮忙,长老各有忙碌,苏景也无需旁人援手,这本就是他自己揽上身的差事,相距掌门破关只差最后一个十年。 沈河出关时、林清畔下山前,苏景想要送他们一件礼物:再见星峰缥缈,盘舞于离山,那是离山弟子心中最最曼妙的风景之一! 三年,四次尝试,徒劳无功,有一次星峰摇晃着几乎都要离开地面了,但还是没能起来。苏景摇头叹气却不灰心,早就知道这不是件容易事情。 第四年夏,第五次尝试也告失败,苏景筋疲力尽,调息了好半晌,起身回到山谷茅庐,刚端坐下来又站起身推门而出:“醒了?” “醒了。”六耳走出自己的茅庐,对苏景点头。 苏景一拍锦绣囊,取出丈一剑:“来,练剑!” 六耳皱了下眉头:“看前辈气色不是很好,刚刚施展过大法力吧,不如歇一歇,这次就……” 苏景笑道:“无妨。”言罢纵剑飞腾,袭向六耳。 一连七天,六耳陪苏景练剑,到了第八天时六耳摇了摇头,倦意袭来,又得沉睡了。练剑就此结束,两人各入自己茅庐,但才盏茶功夫,吱呀一声门响,苏景茅庐的木门被推开了,六耳杀猕走了进来。 苏景略显惊讶:“怎么没睡?” 六耳来到面前,坐下,一贯的微笑:“不是没睡,是睡醒了,最后一觉,时间很短,十几个呼吸功夫便足够了。” “最后一觉?”苏景扬眉。略显喜色:“便是说……你好了,再无需沉眠了?” “飞仙体魄,在凡间疗伤,遥遥无期、还有的磨了。回来五十多年我的修为不见寸进。”六耳的汉话已经说得很流利了:“不过最难熬的那一段过去,再不需沉睡了。” “记忆呢?有没回复,能想起回来之前的事情么?”苏景追问。 六耳摇摇头:“老样子,都是老样子,除了再不用睡觉其他都未变。”说完,稍顿。突兀道谢:“我要多谢你。” 苏景不解:“谢我什么?” “谢你没趁我沉睡时砍我首级。” 苏景诧异:“这话从何说起。你我本同族,又怎么可能……” 不等苏景说完,六耳就摆手打断,顺势伸手指去敲自己的脑壳:“记忆乱了,修为损了,可眼力、心思都还在。前辈的意如果儿你炼化得远远不够,你是不是同族,我一嗅就能分辨,打从你我初见时我就知道你是什么。” 苏景失笑,摇头:“我族喜斗、爱杀、多猜,但我圆没落、他圆生,这世上就只剩下你我两个六耳血脉了,无须再做猜疑。何况事情经由我早就对你讲明,我经过一次转世,已是新圆身。” 这次六耳很耐心,听苏景说完,一点头:“山谷已被我布法,你的灵讯传不出去,莫再做徒劳事情。”苏景借说话机会偷传灵讯于外,灵讯触壁、穿不出了。 怒色自苏景眼中一闪而过,心情激荡下一声大咳,但尚未再开口,六耳杀猕就摇了摇头:“大咳之后,便是大喊了,我布法封界,连灵讯都挡下来了,又岂能不作绝声?好歹你也是今圆第一宗的长辈,顾及一下自己的脸面吧。” “来人!”脸面哪有性命重要,苏景张口便吼喝,又哪有回应,四下寂静无声。 目光闪烁,苏景长吸了一口气,正想说什么。六耳杀猕再次开口:“你手触到宝囊取剑前,足够我斩断你手臂三次。你们汉人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断了可惜且还不孝,别探手。” 事情完全超出了苏景掌控,苏景未动,从目光到神情都恢复了平静,可是这一次依旧不容苏景说话,六耳又抢了他的话锋:“郎齐前辈飞仙前,曾是我族中英豪,凡间为他修灵台、建神祠,世世代代香火供奉,我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想象着有朝一日,我也能如他一般横扫四方。总算皇天不负,虽不能像他一般勇武,但我也成真正大道,破宇飞仙去……对了,郎齐是何人,你总该是知晓的吧。” 苏景知道他说得是谁,但不应声。 六耳笑了:“就是你正炼化一半的那位意如果儿的主人。他的果落在你手中,那他的下场也不用说了,我族勇士,丧于你手……他是死在你那柄丈一怪剑下的吧?” 是问,却无需回答,六耳岔开了话题:“若我晚归来百年,待你彻底炼化了那枚果子,或许真就分辨不出你的话究竟是真是假了。” 为何六耳会拜认苏景做“前辈”?早在几十年前苏景就曾和尘霄生师兄做过仔细商量,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苏景将邪庙六耳归仙留下的青果炼化了一部分,由此苏景添出了一份“气息”,新圆中人察觉不到,但六耳能做分辨,会把他当作同族。 事实也确是如此。可苏景对青果的炼化未尽全功,刚见面时六耳归仙就看出:此子正炼化意如果儿!而仙家灵觉远非凡间修士想象,这头六耳甚至能辨出苏景正炼化的青果主人是谁。 第七百二十三章 你是和尚 无可辨,苏景究竟是“什么”,六耳早就知晓。从大喜之日第一次见到苏景便知他不是同族、不是朋友,正相反,此子是杀害本族先祖的大仇! 无可战,实力相差悬殊。六耳为归仙,纵修为受创、战力损伤严重,仍远非苏景能够匹敌的。何况两人于这山谷中修剑炼剑,苏景怎样的修为、怎样的斗战、甚至杀手锏丈一神剑的威力,六耳全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苏景的面色冷清下来,再无辩解之意,连目光中的精光都告消隐,空洞洞地双眼,几近混沌。见状六耳杀猕摇头:“算了吧,斗剑五十几年,你有什么本事我不晓得……剑藏于心、心连于目,目空洞则剑空洞,这道空空眼空空剑,还是我助你练成的,现在拿出来对付我会有用么?收了剑意,不拼命就不会丧命……你还能活。” 苏景一眨眼,目中的混沌散去了,双眸恢复光彩,但明亮眼神深处阴藏了一抹颓然,对方太熟悉自己了,所有反抗皆为徒劳。苏景坐着不动,稍作思索漠然开口:“早知我是仇敌,为何不早杀掉我。” 快一个甲子,两人练剑数不清多少次,每次练剑都是六耳狙杀苏景的机会,常理以论苏景根本就不该活到现在。 “你是聪明人,这样简单的道理怎么会想不通?”六耳笑了起来,双手攥拳双拳撑天、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混不在意苏景是不是明知故问。开开心心地给出了答案:“三个缘由。一是我有死穴:我得睡觉……杀你不过举手之劳,但杀你之后呢?” 离山剑宗势力庞大,苏景结交五湖四海,他若死,就算“现场”伪造得再如何出色,六耳也会成为天下追杀目标,修行正道、各方妖精甚至凡间朝廷都会全力以赴追缉六耳。当时逃掉不难,可今日之前六耳总得睡觉,没办法控制的沉迷昏睡,睡着了便再不设防。他这副怪模样又实在惹人瞩目……当然这不是说他就一定会被抓住,天下何其大,未必找不到隐秘地方藏身,但危险终归不小,六耳不冒险。 “第二个缘由,你贪心啊!”六耳笑容更盛,獠牙凸出。欢愉且狰狞:“我被疤面后生送来离山的时候,本道我死定了……是,当时离山脆弱不堪,可我又何尝不是随时会睡倒?我发难,杀再多人到最后也还是会昏睡、被杀。以为必死无疑、不料天可怜见,居然遇到了一个正炼化我族前辈意如果儿的小贼。这可再好不过:磕头下跪、拜你做前辈,只要你贪心,我便能活!” 拜奉前辈,也需得有个“借口”的。 若六耳拜奉的是尘霄生,师兄当时诧异难免,事后仔细思索、找不到对方为何会认自己做前辈的理由,自也就明白六耳此举只为保命,这凶物又岂能活到今天?早都被师兄斩了! 可苏景不一样,炼化“前辈”青果,身带“前辈”气意,得后辈六耳拜奉顺理成章,而更要紧的正是六耳所说的“贪心”二字,凡俗修家忽然得了一头归仙做手下、做晚辈,谁能不动心?只要动心了、贪心了,那个“借口”也就随之扩大,得坐实、变成了真正的“定心丸”。 苏景叹了口气,确是贪心来着。 这些年里六耳指点苏景剑术,也不曾虚伪应付,真如名师对高徒一般认真教授,打消苏景戒心,让贪心变得更贪心。 “你贪心,我就活得安稳,我沉睡时有你护着我,我又哪舍得斩杀了你。”六耳勾了勾手指,将茅庐中的一壶清茶引到手中,玄劲行转,青瓷茶壶化作齑粉尘烟散落,内中茶水仍维持着壶中的形状,被他托在手心。 六耳张开嘴巴,吃苹果似的,一口口啃着茶水、吞咽,由此说话声变得有些含混:“第三个缘由,是你的身份:凡世中的佑世真君、幽冥里的阿骨王宫、第一剑宗的一代弟子代掌门,好家伙……” 说到这里,苏景打断、补充:“没说全,还有个名头,斩杀你族中那位郎齐前辈后,得‘东天剑尊’之誉。” 六耳闻言非但不怒,反而哈哈大笑,连连点头笑赞有趣。 苏景皱了下眉头,对方根本不生气,自己寻不得丝毫机会。 笑声之中,一壶茶“吃”光,六耳不理苏景的岔题,径自向下说道:“你的身份,可助我成就大事。我未想到的,新圆换旧圆,原来的世界毁灭不在了;更未料到的,新圆之中,还有旧族存在,真不晓得他们是如何逃过灭世之灾,居然繁衍到了新世中来。” “你怎会知晓?”苏景全不掩饰自己的惊诧。离山深处封印未破,将六耳与人间彻底隔绝开来,地下凶族的气息也不曾丝毫泄露,苏景更不曾对自己的“晚辈”透露过此事,对方不应知晓封印旧族的事情。 六耳杀猕一哂:“莫忘记,我是仙家!人间里有六耳潜藏,我闻得到。” 他言中所指并非封印,而是人世间的六耳。 苏景点点头:“郎齐死前也如你这般,招揽今圆修家做部下,以求解救同族重霸世界。” 不承想话说完,刚刚收敛的笑声猛又响亮起来,六耳摇头大笑:“错了错了,你弄错了!郎齐不止是仙,他还是我族中豪杰、英明大帝。他要庇护子民,他想后辈重见天日,再也正常不过。但我不是帝王君主,我只求:恢复记忆恢复修元、再飞仙去。” 苏景略显纳闷:“重新飞仙去?那你又何必回来。” 六耳的神情比着苏景更纳闷:“我也奇怪此事……记忆乱了,想不起更想不通自己为何要回来。好好的神仙不做跑回这凡间世界来作甚。”边说边敲着额角摇头的,随即又新启话题:“你们东土凡间有句话,唤作‘以形补形’,你可听说过?” 莫名其妙之问,苏景不急追问,只点点头,等着对方说下去。果然,六耳继续道:“扭伤脚踝多吃羊蹄猪脚、心肝虚弱多吃牛羊杂碎、眼睛不好就酱牛眼来吃,看似愚昧,却并非没有道理……我就修得这样一桩法术。”六耳加重了语气:“以形补形的法术。我要补脑,须得吃些脑浆液;我要补身,须得吃些活人;我要补修,须得炼化些精深大修的体丹气窍。” 苏景追问:“什么人的?” “还用说么?我为‘驭’,脑、身之补自须得是‘驭’人。” “六耳杀猕”是新圆中人给他们的称呼,六耳自己不会如此自称。他们自称“驭人”,驭天驭地驭山水驭万生万灵为奴之族。 这头六耳,要吞吃、炼化同族。 乍一听匪夷所思,细想想则很快释然。今日人间这种事情又何曾少见?邪修夺元同道、淫修采补同类,人吃人自古有之,不新鲜、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滋脑补身,非得‘驭人’不可;温元养神的话,倒不用太计较,今圆中的修家也将就用得,但相比之下还是‘驭人’的效果更好些。”吃人事情,在六耳口中说来轻轻松松,讨论南方稻米可口还是北方小麦好吃的语气:“还是之前说过的道理,我是仙神身魄,即便有‘以形补形’的秘法修持,想要彻底恢复也不是件容易事,要吃的太多了,凭我一人太吃力!可你不同,你是佑世真君,你是离山苏景。” 六耳杀猕的目光直视苏景双眼:“你说,我若是你该多好?” “夺舍?”苏景声音阴冷。 若六耳为苏景,可怂恿天下缉拿驭人、抓活的;若六耳为苏景,东土正道大修哪个会防备?个个手到擒来,生吞活炼。 之前他也不是不能夺舍苏景,可一旦入睡,被夺舍的苏景登时会变成木塑泥胎,尘霄生林清畔等人何等目光,立时就能看出破绽…… “我说过要谢你,谢你不曾趁我熟睡时候斩杀了我,谢礼便是你可不死……魂灭但身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直到我复原如初。” 苏景爆起,风火修持、无双密技、剑上杀灭,所有手段尽出,但又哪里奈何得了强敌!六耳唯一一次真正出手也只是打飞了他的丈一神剑,其余攻势则随手化解,声音带笑、好整以暇:“我陪你炼剑、指点你御剑之道、提升你身剑协调,当真是费尽了心力,最后借你身体来用用,也算公平买卖,你又何必这么不甘。” “放屁!”苏景怒声叱咤:“还不是为了你自己!” 六耳“哈”一声笑:“听你这么说,我还真是有些开心得意的。”言罢他的身体猛一沉,顿坐于地面木雕泥塑般再不稍动,同个时候一道金光自他头顶上第三目射出,直直打入苏景的眉心祖窍! 神魂出鞘,侵入苏景灵台,夺舍于苏景。 苏景早破无量,晋入元神境界,但他还不曾开始下一境“如意胎”的修炼,如今他的魂魄并非原先的虚影也非将来的实质人形,而是归于本命修持之态,灵台识海中一团不算旺盛、不够明亮的一团火焰。 只消打灭这团火焰,六耳就算大功告成,夺舍苏景肉身,以后神魂大可穿梭于苏景、六耳之间,做哪个人全凭他自己喜欢。 神魂六耳满面欢颜,扬手、勾指,正要挥手弹灭那一小团苏景魂火,全不料那火光忽然一震,跳出来一个人:神情痴痴呆呆、面色白玉无瑕的和尚。 六耳大吃一惊,纯粹本能、脱口道:“你是和尚?” 对苏景的修持、境界,他再也清楚不过了,刚刚破无量的小家伙,又怎么可能修得完整人形元神?更不可能是个和尚……除非苏景自己就是个和尚。 苏景是和尚么? 白得好像用白面捏成的和尚。那面皮儿嫩得,一掐能出水。 和尚点头,说:“我是和尚。” 第七百二十四章 吾必取尔狗命 神魂六耳眯起了眼睛,他当然知道苏景不是和尚,那一问只是脱口而出,灵台中的敌人来得古怪。 和尚古怪?不怪不怪,比起另一件事来,苏景的和尚元神一点也不怪:元神是什么?是修家淬纯元、纳灵惠、炼造化而成、化归于实质的“精气神”。 这“精气神”存在可虚可实,不过无论是什么状态,元神在修家祖窍中都是“赤手空拳”的,什么宝物也不可能带入灵台内,但和尚手中有剑! 那是什么剑啊,如此明亮催目、如此凶气昭彰,剑身上二十七枚古怪锐金符篆铭刻,玄光自其间来回闪烁不休;只有剑? 还有鸟。 和尚的手上握着剑、光头上站着一只鸟,三足鼎立、张翅昂首,翎羽间烈焰来回流转,只消看上一眼便会被烫伤眼睛,分明三足金乌。 哪里来的怪和尚,提剑架鸟,像个什么样子…… 归仙眼力非凡,初时惊诧过后很快冷静下来,他看得出:提剑架鸟?分明是另两段凶悍元神! 对六耳苏景又怎么可能完全信任。六耳以为他对苏景足够了解了,其实差得远!至少他不晓得影子和尚,不晓得神剑屠晚,平时苏景取出“金乌剑”时,也从来都是将小金乌元神藏于体内的。 苏景有蟒袍护身,他藏于体内的真髓玄蕴,除非阎罗亲至否则谁能看透!以往六耳看到的,都是苏景想给他看的。 剑魂凶悍、金乌神韵、和尚如玉!且它们本就是苏景的第十一、十二、十三魂,自家灵台中占尽天时地利。六耳不作丝毫迟疑,玄念一转化金光遁出,要重归自己法体:不是怕了对方,而是不愿冒险。 绝不冒险,是他长命、登仙的大好窍门! 归体后他有十成把握杀灭苏景,哪怕放弃了对方的身份、肉身,哪怕以后花去漫长时间去自己狩猎慢慢回复,他也不肯冒上一成的危险再去做夺舍之战。 金光离窍,六耳归魂……未成功! 六耳神魂扑向自己的身体,但万万不曾料到的,竟然扑了个空! 狸猫扑兔,飞蹿出去抓猎物,若兔子反应够快及时向着旁边一跳,就能躲开这次扑击……一模一样的道理,六耳的身体忽然跳起来、向后退开一步,避开了那道金光飞射。 “啊呀!”怪叫。 神魂六耳情不自禁地惊呼一声,满满地不肯置信,不可能的事情。决不可发生的事情!神魂不在身中,身体还能动?只有一个可能:鸠占鹊巢,趁着本魂离开,有外魂侵入占据了身体。 但即便这个“可能”存在,也还是不可能,六耳杀猕是何人?他不是人,他是归仙。即便重伤纵然失忆,他的身体仍经历过天劫淬炼、经历过宇宙磨砺,真仙之体,永远也不可能被凡间世界的元魂夺舍。 此乃天内天外的鸿沟永隔!凡间世界里或许有能修炼到无比强大、可以狙杀仙佛的人物存在,但就算这人再强上万倍,也休想夺舍仙体。如兔儿蹬鹰,确是有兔子把老鹰踢死的先例,可什么时候也未见过兔子把老鹰吃掉的。 铁律,决无法悖逆的铁律。 而六耳的身体不仅退开,且还扬臂攥拳、灌风雷,狠狠一击轰响金光魂魄。 轰隆巨响,换过猛击不相伯仲,肉身六耳踉跄着退开半步,露出个全不协调、颇有些僵硬的笑容,金光六耳则散去遁法显出本形,气急败坏欲怒声咆哮,但他又猛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愤懑,沉声道:“既为仙家,何苦为难于同道,共掌此界,你为兄长为首领,我辅佐左右全力助你,来日你我兄弟携手重返仙道岂不是好。” 凡间人不能夺舍仙家身躯,那此刻控制了自己身躯的自也是个仙家无疑了。只是六耳还不晓得这突然出现的仙魂从哪里来。 肉身六耳的笑容更加诡怪了,开口:“大胆逆贼,行刺帝婿罪同谋反,当受凌迟极刑九祖连坐;蛊惑重臣罪加一等,受曝尸三日之罚。”不男不女的声音,不伦不类的官腔,老太监的调子。 “帝婿?”六耳的脑筋乱了,皱眉反问。 “嗯,我。”苏景指了指自己,笑:“以前忘了和你讲,内子为帝姬,我为帝婿。” 六耳目光重现狰狞:“你身边还有归仙守护?!” “若连这点小事都须得提醒,他早就死在南荒了,你师父的拍子你不晓得”……那时尘师兄还在山中代理门务,对樊翘如是说。 又何须提醒!大喜之日六耳拜奉苏景为“前辈”,至今整整五十五年,平常炼剑时候他从苏景口中得知离山每一位高人,但从来就不知道“忠义天魔”的存在! 更不晓得,他背上的一根鬃毛被秦吹设下了一道细微难查的法术,无论他身在何处秦吹都了若指掌;更不晓得,每次山谷练剑苏景都不是孤身一人。 每到练剑时,蟒袍下、身体中、黑石洞天的一块礁石上,老太监秦吹都正襟危坐,全神投入关注着六耳杀猕的举动。 这整整五十五年啊,秦吹时刻监视着六耳,六耳却根本不知道这世上、苏景身边还有另个比着自己只强不弱的天外神魔! 一直以来,苏景都不确定这头六耳究竟是真心拜服还是假意迎奉,但苏景有自己的“拍子”,对六耳杀猕,不确定没关系,就当他是假的好了。 不知真假,那就是假的。 只要自己这边做好完全准备,随便他怎么折腾!至于为何不早早将其斩杀了以绝后患……六耳说中了一重:苏景贪心。 秦吹的本领大到现在的苏景近乎无法理解。但秦吹是“立地成魔、神通自来”之人,他的法度苏景修不了,也无法从天魔处得什么指点。 可六耳不同,此獠精通剑法,这世上又能到哪里才找得到这等“品质”的剑术教习、剑法陪练? 苏景贪心,要和他练剑。 只要六耳发难,秦吹随时出手救护!到那时,秦吹可缠住六耳,苏景当能打破禁法、召唤师兄、长老赶来相助,大家合力此獠又哪有活路。只是苏景没想到六耳会来夺舍。 这一下子事情就有趣了。六耳冲入苏景灵台之时,老太监神魂出窍抢他仙躯一刻。 不止有趣,还更简单了。肉身六耳突然尖笑连串,两条胳膊两条腿子突然古怪扭曲起来。臂骨腿骨一下子断碎成十七八截,四肢又该如何扭曲? 神魂六耳一声凄惨怒吼:“恶贼尔敢。”再化金光猛扑自己身体。再去夺舍苏景。自己身体中那位“仙魂”必会追来,在敌人灵台内与诸多强敌相斗死路一条…… 忠义天魔“自毁身躯”、震碎四肢!做都做了还有什么不敢,湛湛且璀璨的银色光芒自六耳天眼中飞出,射入苏景身内。此乃秦吹神魂,返回苏景身内黑石洞天。 神魂归窍,下个瞬间天魔离开苏景,显身于外,再没半字废话,动用天魔雷霆手段袭杀六耳杀猕。 六耳也归窍,但皮囊的四肢都碎了,根本都被变成了累赘,又如何抵敌本就强过自己的忠义天魔,挨上几下狠的,怒咬牙拔“身”去,金光再次离体,干脆舍了肉身,以元神迎战秦吹。 凡间修家修炼过十一境“远游子”后,元神就能长久离开身体,即便肉身毁灭也照样存活、修行,何况破解飞仙之人,有没有肉身对他们的行动全无妨碍。 但只是行动无碍罢了。 修家修行,淬神亦炼身,大好肉身于元神来说无疑是一副身轻如羽但结实无匹、且能提供一份额外力量的宝甲奇胄;仙家飞升前再经大劫淬身,让这副甲胄变得更灵锐更坚韧……肉身对斗战的效用何其明显。金身完好和仙躯破碎,在仙家斗法时根本就是两个层次。 六耳逊于秦吹,再丢了肉身如何是秦吹的对手。 他的对手又何止秦吹一个?和尚飞出来了、金乌飞出来了、刻着一串符篆的剑魂飞出来……苏景也拿着一根剑羽飞起来了,但还不等他动手忽然身体一沉,一道柔和力量把他卷起远远送去了角落,耳中秦吹的声音恭敬:“帝婿万金之躯,不必为这逆贼犯险,万一伤断一根头发,老臣也无法向帝姬交代……帝婿放心,区区小贼老臣足矣。” 话说得客气,其实是嫌他碍手碍脚。 六耳神魂陷于秦吹的法持中,左冲右突却哪得逃生之路,更没办法抽身去伤苏景,口中怒啸连连不停,秦吹由得他嘶嗥喝骂,白净面庞上微笑不改,手上凶法愈发凶猛! 苏景也不甘心就这么看着,拍拍锦绣囊把丈一神剑取出,时时心意催促长剑猛做长鸣……不动“巅君”神威,只做锐剑长鸣,似是在告诉六耳:就算你打胜了秦吹,还有必杀一剑等你! 突然,嘭嘭嘭三声空气暴鸣,三尸显身于苏景身后:自从苏景跨入元神境界,他与三尸间的联系再度加强,无需性命危殆、只要心中怒意勃发或斗志高涨三个矮子就能探知,此刻便是如此,抹了脖子赶来相助本尊。 雷动遥望秦吹与六耳的战局,微一惊、皱眉问:“怎么回事?” 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经过,三尸勃然大怒,齐齐叱咤:“大胆六耳,敢对苏景不敬,吾必取尔狗命!”叱喝之中剑鸣再起,殷天子出鞘绽烁寒光,三大宗师脚踏童棺提剑纵身,向着不远处摔落在地、不能稍动的六耳肉身冲了过去…… 第七百二十五章 妖精不成 虽激烈夺目,但全无悬念的一战,两位归仙的恶战并未如想象中那样巨力横扫殃及离山。“穿了铠甲”的忠义天魔胜出“赤身裸体”的六耳甚多,再加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帮手,秦吹与敌人相斗之中甚至稳稳分出一道法度护住四周,将法力轰荡就控制在方圆三百丈内。 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大战落定,六耳杀猕被打得魂飞魄散,世上再没了这样“东西”。不知是修为不够还是未受香火供奉的缘由,这头六耳死后并没有“意如果儿”落下。苏景倒还好,就好吃口新鲜的雷动天宗大失所望,又向着六耳的皮囊狠狠砍了几剑。 六耳死得不算冤枉,他不如秦吹凶猛,只要作祟便难逃被诛杀下场;不过他死的十足憋气,若非夺舍,至少还能堂堂一战,“夺舍”过后就成了“光身”大仙,凭空丢了三四成的战力。 另外值得一提的,归仙的肉身着实强悍,被殷天子割得鲜血淋漓但都只是皮肉伤害,筋骨不曾受损分毫。 杀六耳,秦吹来到苏景面前:“启禀帝婿,逆贼伏诛。” 苏景赶忙摇头,诚恳道谢后,在对老人间躬身一揖:“天魔斗战,把握精巧,让晚辈大开眼界。” 由衷之言,夸赞的不是秦吹的本领如何,而是他对斗战时机把握之精之妙,六耳棋错一着出窍夺舍,天魔满心忠义但并未急急忙忙去苏景灵台御敌,老太监看得出凭苏景的金乌、剑魂、和尚至少能挡得强敌片刻。是以秦吹纵身去夺、去破对方的法身仙躯。 破法身,断了六耳逃生的机会,更彻底摧毁了敌人的斗志。借其一个小错、让其万劫不复!苏景真心佩服。 对斗战过程老太监摇了摇头,似是觉得不值一提,急忙还礼同时面上生起和蔼笑容,长长送了一口气:“终于斩杀了此獠,以后再无需牵挂此事。” 无感痛痒的应酬之言,苏景却没办法不动容,快一个甲子里苏景与六耳炼剑,打得不亦乐乎,剑术精进神速。每次六耳醒来他都开心得很,可那头六耳杀猕又是什么样的存在?他是归仙! 苏景开心炼剑时候,秦吹全神贯注全力戒备,不敢有丝毫松懈。万一怠慢一瞬或许就是苏景的生死差别。老人家耗费的心力心神又该怎么去算……直到今日,老天魔终告解脱,彻底卸下了这桩差事。 苏景不知该怎么谢,秦吹也无需他谢,只是摇着头笑道:“总算没辜负了帝姬嘱托。很好,很好。” 说完、稍顿,老人家面上又露出些犹豫神情,似是有话想说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苏景看得清楚:“您老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力所能及晚辈绝不敢推辞。” “帝婿言重。”老太监又犹豫了片刻,终于说道:“帝姬仍在修炼之中,不知何时出关;帝婿人在门宗,这头六耳祸患消弭,现在应该没什么事情了……” 苏景的心思活络,听到这里大概晓得老太监的意思,笑道:“您老想告假?咳,晚辈措辞无度,您老莫怪,哪里谈得到‘告假’,老人家想要休息调养,随时都可以,不打招呼也没问题。” 老太监笑了:“多谢帝婿体恤,老臣确是想要出山一段时候,去趟北方空来山,看一看魔坛于人间的传承,看一看那群小崽子的修持。如果空来山能有些体统的话,老臣想在那里坐一个无定关,调养下精神,将来也能更好为帝姬帝婿效力。” 来凡间几十年了,伤势、记忆都没见半点回复,这次击杀六耳虽然胜得轻松,但到底也是消耗了力气,忠义天魔也该做休养了。 仙有法魔有道,六耳想恢复须得“以形补形”,天魔做休养最好的地方莫过于魔家门宗内。 怎么可能不同意,苏景立刻痛快点头,就在这个时候樊翘来报,幽冥阴阳司有客人来访,正在山门外等候。 苏景迎出门去,一品官花青花正负手静立,等候在山门外。 花青花从来讲究规矩,来访必先在门外等候,若是小鬼差妖雾来了,直接就会钻进光明顶旧址去找苏景。这个月值守山门的剑尖儿剑穗儿,两个丫头,正并肩对花青花致谢。 见苏景来了,双姝又笑眯眯地迎上来,你一句我一句说起方才,原来花青花到时正赶上一伙修家来离山问剑,还不等敲钟,个个都被大判官的威严压倒在地,胆子差些的几人干脆直接吓晕过去……那还敲什么钟,彼此搀扶着慌张张地逃下山去了。 苏景听得呵呵笑,对花青花拱手:“多谢花大人。” 先见礼,起身后花青花再开口:“阿骨王折煞下官了,举手之劳罢了。不过离山的规矩实在太仁厚了些,什么样的无聊之辈都能来钟,没的扰了阿骨王与山中诸位仙家的清静。” 又闲聊几句,花青花转入正题:“下官前来,有两件事要呈禀王驾,一是芙蓉神塔已经有了个初步模样,但塔中的重要法度须得王驾亲至才可加持。”不一定非得是王驾,但非得是苏景身上穿着的蟒袍才能施法。芙蓉塔与阴阳司分属不同职辖,塔中的法度事情判官袍不好使。 “另件事也是喜讯。”花青花继续道:“这几十年里尤大人煞费苦心,以红袍勾连总衙冥坛,终于在幽冥、阳世间开出一条通路,但这法术行转不易,一年里只能容两位阳身人出入。” 有了一条“阴阳路”,阳身人从此可以穿梭于幽冥、人间,这是个大大喜讯,苏景满心欢喜,但并未立刻随花青花入幽冥去持法芙蓉塔,他还另有想法。先请花青花回阴司去,苏景一道灵讯相传樊翘,樊翘还未到,律水峰又有弟子来找苏景:有犯错弟子,现在刑堂听候发落。 苏景代理门务,苏景是光明顶主人,苏景代管无双城,苏景还是正印正职刑堂首座长老,诸般事情纷纷繁繁,忙得他脚后跟打到后脑勺。 去往律水峰刑堂途中樊翘赶到,苏景对他说了几句,樊翘领命返回道场,苏景来到律水峰,刑堂中一位弟子正垂首跪着,几位笔灵坐在白鸟上围着犯错弟子飞,你一言我一语诸般狠话地吓唬人。白羽成站在大案左侧,等着苏景。 只要苏景在离山,刑堂事情非得他亲自主持,白羽成不得代掌,尘霄生在时吩咐过一遍,尘师兄走了林清畔又吩咐了一遍。 犯错之人苏景认得,名唤乌惜守,内门弟子,樊长老座下第十一徒。此子姓了乌鸦卫的姓氏,心性也和乌鸦们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古道热肠但顽皮大胆。这次触犯了门规,不过也不是什么大过错。 一见苏景亲自赶来,乌惜守面上愁眉苦脸散去,换为惶惶恐慌,对苏景叩首:“弟子知错了,再重的责罚我也甘心认领,就是……就是累得师叔祖赶来刑堂,弟子心中不安。” 并非滑舌巴结,字字诚实,离山上下哪个不晓得苏景这些年忙得都快飞仙了,师叔祖忙得不行自己还来添乱,实在愧疚。 苏景“嘿”了一声,不知怎的省起了大都督的一句口头禅:“你可长点心吧!你们都长点心吧!”话说完,面上肃容不变,心里却笑了:想当年,“游手好闲”颈挂如见小师叔,离山门下天字第一号的甩手大闲人,谁承想现在会忙成这副模样。 正襟危坐,一木震山,苏景森森冷笑:“乌惜守啊,你惹下大祸了!” …… 刑罚过后,乌惜守满身冷汗、双腿颤抖着离开,苏景一刻不多待,嘱咐白羽成归卷拢宗,自己起身又向阳火道场赶来,此刻樊翘已经办好了师父刚刚交代的差事,迎上来对苏景道:“启禀师尊,黎邀陈精宋步成三个孩子。” 苏景笑着点头:“把他们唤来。黎邀陈精宋步成……妖精不成,都是挺好的名字,放在一起恁地古怪。” 从苏景入幽冥开始,樊翘就开始为光明顶寻找合适传人,苏景在幽冥耽搁二十余年,回离山后不到一甲子,前后加起来,当初第一批入门弟子已经修行了八十余载,到现在其中绝大多数都已完成小真一,踏入冲煞修行。但是苏景回来后,花费大把时间考察弟子资质,逐次选出了七名弟子,命他们暂停境界修行,再去公冶长老的星峰为他们选择好剑、苏景又亲自以阳火配合三这三那诀将七柄好剑再做焠炼,分与七人、教授他们剑刹天乌之术。 至于其他弟子,资质和悟性上稍稍差了些,就按照普通步骤继续修行下去,剑刹天乌不是不能学,随时都可以习练,但境界为先、剑术为辅。 那七个弟子,是被苏景当作“真传待选”来看待的。 刚刚樊翘随便找了个由头,与七位“真传待选”在闲聊中提起冲煞事情,以试探他们的心思,其中四人觉得古法冲煞实在太过危险,兴致不高。毕竟现在修家冲煞的法子照样能晋级、能飞仙,差别只是古法冲煞打下的基础更牢固些、法力更精深罢了。但黎邀陈精宋步成三个后生颇有雄心,只要这世上还有天罡、地煞,他们愿以古法做修行。 第七百二十六章 阳火真传,天魔大像 三个娃娃性情各异。 黎邀,修行二十余载,还是少年模样,性情豪爽外放,和谁都能谈得来,八百里离山,满山遍野的朋友;陈精精灵古怪,修行十余载,干净漂亮的女孩子,眼睛大大下颌尖尖,还真有些小妖精的模样,天资尤佳,比起无双弟子孙希佳也毫不逊色;宋步成于三人中年纪最长,沉稳内敛,心里那份坚韧根子比着苏景也差不了多少,但为人要老实得多,若“老实”也能修成神通的话,宋步成能和方先子大战三百回合才败下阵。来入门五十年有余,现在看上去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 他们三个的剑刹天乌都习练得不错,有些火候了。 三位弟子带到面前,苏景正色开口,直入主题:“我知道何处还有地煞、天罡,上品。但古法冲煞夺罡,说是九死一生或许夸张,但其中危险也绝不容小觑,你们三个去了,能回来一个半我便要沐浴焚香以酬先祖保佑了……如何,你等可愿做古法修持?” 说到这里苏景一摆手,制止住正要应声的弟子们:“先别忙着答应,我话还未说完,冲煞夺罡,是你们自己的修行,我也好,你们樊翘师兄也罢,都不能在身边守护,生死福祸,全看你们自己的造化。” 之前樊翘和他们的闲聊只是试探,任谁都晓得苏景的夺罡冲煞,怕是抢下了中土世界上最后两道天地气脉。后人就算想冒险也没机会,大可拍拍胸脯充豪迈。可现在苏景郑重其事,字字不虚,生死大事摆放面前……三个人彼此对望,黎邀笑着点头,陈精眉飞色舞:“弟子愿去!”,宋步成咬着牙用力点头,咬牙不是怕,是他的坚决。 苏景又沉声追问了一句:“当真下定决心了?若临时反悔,也不是不行。但离山阳火一脉从无出尔反尔之徒。现在摇头没事,事到临头再退缩,就收拾行囊回故乡去吧。” 话说完,三个弟子仍做坚持。苏景哈哈一笑:“你们三个随我来吧!”云驾起,载了三个弟子直奔林清畔所在星峰。见面后禀明师兄:“这三个孩子,可列入光明顶真传。” 这惊喜来得太突兀,黎邀猛瞪大了眼睛,陈精千辛万苦把那声欢呼憋在了喉咙里、发出“咕”一声怪响,宋步成不会别的、又使劲咬牙。 林清畔端坐于椅中,目光冷漠缓缓扫过三个弟子,一哂:“他们三个?不见资质如何,境界更是平凡,相距宝瓶遥远。现在就列入真传,轻率了些,请师弟再做思量。”话说得冷漠,但另有一道密语悄然传入苏景耳中,带笑:“我看不错,不过这事哪用和我说,你做主就成了。” 离山的规矩,要么境界达到标准、要么天资卓绝,前者自不必说,后者的话,需得师尊引荐、长老公议,掌门人则一定一定当着弟子面前给他们泼些冷水,以免娃娃们觉得自己资质好会心生骄躁。 现在门宗元气尚未完全恢复,长老们还在轮流出关,且阳火一脉高辈分的就只有苏景一人,公议可以免了。 苏景密语“多谢师兄”,口中则应道:“阳火修法特殊,小真一之后、夺罡之前,会有一道‘剑刹天乌’的鸿沟,此后修行成就迥异,这三个人孩子至少存了一份愿以古法修持的决心。还望师兄能他们个机会,先列做真传,也算是一重鼓励。” 林清畔又看了遍三个晚辈,沉吟一阵缓缓开口,对三人道:“破例无妨,但今次开例不是因为你们自身如何,全因苏师弟眷顾你们,来日里好好修行吧,莫辜负他的一片苦心。” 三个娃娃霍然大喜,口中自然连表决心。林清畔师兄演戏演全套,听不得一句半就挥袖不耐烦道:“下去吧,这些话我不爱听!” 门宗休养生息之中,一切仪式从简,拜过九祖神位、领下苏景亲手为他们祭炼的真传命牌就算礼成了。转过天来,苏景带上樊翘和三个后生启程,并非去寻什么地煞天罡,而是为老前辈秦吹送行。 从东土东南离山去往北方空来山,这一趟路程不近,苏景执意要全程相送。向北前行途中他又把无双城孙希佳接来云驾同行。 不多久,一行人抵达空来山界内、天魔老祖宗驾临,山下结法催花、宗内启术生焰,魔家弟子摆开浩大排场,宗主蚩秀率领门人远迎八百里。可秦吹见了这排场非但不喜反而面露厌恶,侧头问道:“戚东来,你以为如何?” 戚东来伤势早已痊愈,这些年要么在离山腻歪老魔尊、要么帮苏景看守无双城,这次也随他们一起归宗:“回禀老祖宗,孙孙儿为骚人之后,骚、戚东来。”名字万万不可弄错,纠正过后他才回应秦吹之问:“魔家弟子,应目空一切,纵有敬畏也只藏于心底,孩儿以为这等排场来相迎,有违魔心。” 对帝姬帝婿,秦吹一向恭敬有加,但对自己的徒子徒孙可没那么客气,闻言冷哼一声:“若是你当家天魔宗,我来天魔宗你当如何迎接?” “孩儿会一人来相迎,不劳师动众,不兴法动术。八百里也有些远,百里足矣。”天魔垂询,骚人不矫情,怎么想就怎么说。 老太监看了戚东来一眼,眯了起眼睛,片刻后又道:“既知我不喜欢,还不赶上前去,把那群不知所谓的小崽子们轰开。” “回老祖宗,我不能去。”戚东来低垂头,娇声作答。 老太监瞪目:“为何?!我之言你也敢悖逆?” 戚东来面露惶恐:“老祖宗字字天令,弟子不敢违背,只是……蚩秀师弟摆出的排场不是来迎您的……孩儿是蚩秀的师兄,几十年没见面,师弟这孩子心思重、从小就把我当成亲人,见我回来他太开心,所以……他好心来接迎,我又怎忍心再骂他。” 一番话把老太监说愣了,先错愕,旋即失笑:“骚家小子,你是说那前面那排场是为了迎你?” 点名不带族称必做纠正,只提族名不说姓名无妨,戚东来恭恭敬敬:“老祖宗明见万里,正是如此。其实也不是不能轰,不过师弟刚做掌宗不久,当着弟子面前我没办法说他……老祖宗放心,等归宗后,找个旁人不在的机会,孩儿一定好好训斥师弟,让他以后在不可为我动用这等排场。” 秦吹若连这点话中玄虚都听不出来,他也就不是天外神魔了,闻言冷笑几声,淡淡说一句:“倒是个好师兄!”言罢飞上前去,对那排场不多看一眼,但本要当面教训蚩秀的心思也打消了,带上苏景等人径自向着山上大殿飞去。 来到山顶上天魔大殿门口,秦吹站住脚步,又想起刚刚戚东来的“师弟拜摆场是为迎接我”,再笑一声,转回身问恭敬跟随身后的蚩秀:“你从小把戚……骚戚东来当亲人?” 蚩秀吓了一跳,但当着老祖宗面前哪能说“我打心眼里烦他”,只有点头称是。戚东来喜上眉梢,伸手就去拉师弟的手,蚩秀赶紧躲。 实际里蚩秀小时候也真的把戚东来当作兄长看待的,直到后来戚东来修炼憎厌魔,让人无法直视在前、他自己又戴花裹粉与师弟勾肩搭背在后,蚩秀没办法不反感他,这才渐渐疏远。 反感没错,不多接触能躲就躲,但蚩秀心底仍把戚东来当作师兄。师尊驾前修行一世、两兄弟。 老太监尖声大笑,不再理会魔宗弟子,迈步走入天魔大殿……天魔殿、深无量、宏伟连天,殿内供奉诸天魔尊,但只有前一千位上上魔尊为巨像,其于天魔皆为巨大牌位相奉。 不过,所谓天魔无相,无相万象大千玄虚,一千座天魔大像皆不塑五官、无面容。 秦吹位列七百三十一魔,而他跨入天魔大殿之后,神龛上一座身着古朝内臣服色的巨像竟突然活了过来,大跨步迈下神台,迎着秦吹走来。 正是秦吹的本位魔像。 秦吹、魔像相对而行,几步过后两人碰面,秦吹站定而魔像不停步,身形三十丈的巨大雕像就那么直接走进秦吹体内,不见了。 秦吹缓缓呼出一口长气,气做白烟,自口鼻出、左右绕开又从他双耳游入,分不清这口气是呼还是吸。过后秦吹双目闭合,淡淡道:“不够。” 话音落,余下九百九十九座魔相中,整整九百像都迈步走向秦吹! 九百像中,有八百三十一座如老太监的本位魔像一般,依次走入他的身体,每一像入体秦吹都会做一次口鼻呼、两耳吸,场面委实诡异惊人;另外还有六十九座大像,已经走下神台但却力气不足似的,未能走到秦吹面前便告摔倒,轰隆隆的巨响中,把自己摔了粉粉碎碎。 至于台上没下来的那九十九座大像,全无生气呆立于龛,原来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 咕咚咕咚的怪响自苏景身后不断传来,苏景无需回头灵识就已探得明白:天魔弟子面色惊骇,纷纷跌坐在地。 三尸都跟苏景出来玩,大宗师是热心肠,见天魔弟子摔倒,雷动扶戚东来,赤目扶蚩秀,拈花穿过半座人群去搀扶一个面目娇美的天魔女弟子“小娘子当心啊!”。 第七百二十七章 另有本领 莫看三尸不谙法术,但这些年里风里火里跟着苏景乱跑,也颇有些见识,赤目将蚩秀扶稳后,摇头晃脑卖弄着:“坐守万年修行,不如万里远足,天魔弟子的修持本领在中土算是了不起的,可这见识嘛……再明白不过的,老前辈是在借魔像灵气来滋养自身。这些大像被你们供奉无数年头,秦老爷子又是本宗之魔,自然能借到它们身上的灵气。” 蚩秀的声音略显嘶哑:“我懂……可、可还有六十九座跌倒,九十九座未动啊。怎可能会如此,怎么可能啊!” 三尸完了,听不懂蚩秀的意思。 但苏景懂。 苏景于凡间有神位,受香火供奉,有关这类事情,在褫衍海时他曾向尤大人专做请教——佑世真君的大像是石头开凿的,若只是石头,就算被熏天香火供奉万年也还是顽石一块。 可是石头被雕成了大像,大像有对应有一个真实存在的,修、妖、鬼、煞、仙、魔、神、佛皆可,只要真有这个人,只要祭拜真正虔诚,那座大像就能添灵气、聚福瑞……其他道理无需深究,只就今日天魔大殿秦吹“借灵”之事以论:那九十九座龛上魔像未动,便说明天外无此魔尊! 不可能没有,天魔宗不是空穴来风,能成像的魔尊,无论哪一位都有名有姓有经典可查,九十九座不动像中还有几位是大大有名、排位前十的。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曾经有过,现在没了。 苏景以密语解释给三尸和自家几位弟子。听到这里雷动骇然:“曾经有过,现在没了……死了?” 道不同,但天魔本质无异天仙,得本心逍遥、享无尽寿数,活不到头的凶猛家伙又怎么会死?赤目双目圆睁、补充、怪叫:“九十九位大天魔被人打死了!” 命无穷尽,不过能被打死。 两大矮神仙脱口怪叫,全不顾及天魔弟子的心情,第三位矮神仙眉头大皱,觉得两位哥哥大惊小怪。拈花神君摇摇头,不以为然,继续对自己扶着的女魔弟子嘘寒问暖:“小娘子可摔疼了?哪里疼,本座给你揉揉。” 苏景耳中另有两声密语入耳,来自他的两个漂亮女弟子,离山陈精、无双孙希佳,言辞有所差异但问题一样:还有几十尊天魔大像下了神坛、却未能走到秦吹身前,纷纷跌倒于半途,这又该如何解释。 “不敢笃定,只能猜测……那些大像的本位天魔当是身受重伤。”苏景约束三尸不可喧哗同时,以密语回应弟子问题。 诸多魔像吸敛信徒灵念传递于天外魔尊,若换个角度来看,这些有了灵性的木雕泥塑何尝不是真正天魔投影于人间的一重“缩影”,天魔健壮则魔像灵气饱满,天魔虚弱则大像灵性混沌,这才会摔倒于半途中。 苏景身后四个晚辈弟子面面相觑,目中都显出了惊骇:一千位大天魔,九十九个死掉,六十九个重伤?上上魔尚且如此,普通魔伤亡又当何等惨重? 这样算来,天外魔坛的实力最少折损了两成。 苏景也皱起了眉头,他的眼光放得更长远些:远古时,金仙、佛陀、大圣可随意穿梭于仙庭、凡间;后来归路断碎再没听说过有飞仙者回来;直到四百余年前三祖回来,却半途被敌人袭杀,法蜕坠入人间;最近又有六耳、秦吹两位归仙入凡间,但都伤势严重记忆混乱。再加上今日空来山大殿中的兆示,众多天魔陨落……天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有答案。 此刻忽然咣当一声大响,天魔殿两扇巨门关闭,随即浓浓黑气不知从何而来,将整座大殿笼罩,一众凡间修家再无法靠近半步,忠义天魔秦吹坐入无定关,开始行功调养,再不容外人打扰。 天魔宗主蚩秀深吸一口气,收拾心绪不再胡思乱想。天外魔坛出事了?想要帮忙那就认真修行、及早证魔道飞升去吧!率众对忠义天魔闭关地方深施一礼,众人离开大殿去往空来山深处、魔家弟子日常修行、栖息地方。 苏景和蚩秀没什么交情,但总算是不打不相识,何况中间还夹杂了秦吹的关系,天魔传人对离山弟子还算客气。苏景为蚩秀引荐自己带来的那四位弟子,三个阳火真传一个无双嫡传,都是苏景心中将来修行世界的栋梁之才。这次下山把他们带在身边,本就是为了给几个孩子添几分眼识、攒下些人缘。 晚辈们见礼后,苏景微笑道:“都是初入修行的娃娃,还不懂事,将来行走人间若有行差踏错之处,请天魔道友严加教训。” 措辞客气,不过蚩秀又怎会不懂苏景的意思,冷面冷声以应:“当年玄天攻袭离山,戚弘丁以一场‘天下秀、独立无双’折服世界,我看在眼中,敬在心中。只凭戚弘丁那场舞,他日无双传人若有麻烦,天魔弟子也不会袖手旁观。”说着话,蚩秀将一枚木铃铛递到孙希佳手中,忽然又不知想起了什么,蚩秀笑了起来:“想那戚弘丁满口污言,苏景啊,你怎么选了个女娃娃来接他传承,她会骂街么?” 见过戚弘丁的风采,若他的传人不会骂大街,确实是少了几分味道。 苏景也笑了:“也不是所有无双高人都喜欢骂人的,孙希佳另有本领。” 蚩秀饶有兴趣,望向少女:“什么本领?” 孙希佳略有些犹豫,先把目光望向了苏景,苏景笑道“如实回答便好”,少女这才回应蚩秀:“回禀先生,晚辈斗战时喜欢抓人脸。” 先一愣,随即失笑!戚弘丁遇敌时喜大骂,活活无赖腔调;如今这小丫头打架先抓脸,真正悍妇作风,也算异曲同工、也算一脉相传。 说过孙希佳,蚩秀转过话锋:“你那三个阳火弟子……离山贵为天下第一宗,他们有事轮不到天魔宗去碍手碍脚。”话说得冷冰冰,不过稍顿后他又对苏景加了一句:“你结婚当夜,矮子们拿着师尊赐予你的琵琶魔琴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憨皮赖脸又从我处磨去了一枚‘唤魔铃’,你可知晓此事?” “来访空来山,一是为前辈送行,二是带着几个孩子开一开眼界,再就是为了那枚铃铛来的。”苏景微笑点头:“天魔弟子骚戚东来西海相助,救我性命;魔君在世时送我入幽冥,帮我大忙;星天劫数时空来山与离山并肩迎战;更有秦老前辈守护我夫妇五十五年的大恩,于我眼中,天魔宗恩高义厚,这枚铃铛万万不敢拜领,请你收回去。” 说话中苏景将那颗天魔铃铛取出来,蚩秀则一摆手:“送出去的东西,空来山从不会再收回。另外你记得一重:此铃一响,方圆三千里内魔家弟子立刻会赶赴施援……只认铃铛不认人!” 这是在指点苏景:你那三个徒弟有事摇铃铛,天魔弟子照样会管。 好意,苏景领下,着几个娃娃再次施礼道谢,又闲聊了几句苏景告辞。临行前留下了七枚金色灵剑,此为离山剑讯,和“唤魔铃”功效大同小异,凭此剑讯,空来山弟子随时可向离山求救。 看看灵剑,再看看苏景,蚩秀冷笑了下,但没作推拒,点点头收下了。 魔崽子们架子大,蚩秀不送行,只派了个弟子代为相送,下山时苏景随口问此人:“灵元大潮到来,新起修宗无数,这些年里来空来山挑战的人应该不少吧?” 送行弟子笑道:“咱们空来山的规矩和天宗不太一样,外门挑战,天宗视为论道问剑;天魔弟子可没那么厚道,敢来挑战即为我魔宗仇敌!四十多年前来过一批,个个打折双腿,废去修为,割一耳剜一目断三指,之后就再没人来过了。” 苏景嘿了一声,世道啊,越厚道越不得清净…… 离开空来山,苏景不归宗,带上三尸和几个弟子就近去往西北天宗大派紫霄国。 国君闭关休养中,修行五百年,这位中土世界巫蛊之主苏景从未谋面,现在主持国内事情的倒和苏景比较熟悉:正宫娘娘紫游牵。 不过紫游牵正有要紧事情相缠,暂时脱不得身,远远迎出皇城的紫霄仪仗中,为首的是个看上去二十五六、身着羽裳的美貌女子。 明眸皓齿、琼鼻瑶口,再配上那一身西北古国的特色罗裙,真就仿佛戈壁藏经洞中彩绘的仙子一般,明艳不可方物。尤其难得的是她身形婀娜,正正是拈花口中念念数百年的“屁股要大,翘却不撅”。 这还了得,拈花一见就双目放光,哪顾得什么规矩,踩着棺材就迎了上去,小胖子摆足风流模样,人在半空,衣袂临风中潇洒拱手:“小可见过仙子,敢问这位仙子……” 不等他把话说完,紫霄仙子忽然笑了,唇儿艳艳眼儿媚,声若莺莺气如兰:“拈花神君好差的记性,想是徜徉花丛无尽快活,区区几百年就忘记故人了。” 第七百二十八章 画虎画骨 别的不敢说,美貌女子拈花绝对过目不忘,听了紫霄仙子之言拈花凝神仔细观瞧,全然想不起自己曾见过对方,正迟疑中香风掠过鼻端,仙子率众自他身边走过。 迎到苏景身边,紫霄仙子依着本宗礼仪盈盈巧巧对苏景施礼:“母后俗务缠身,着我前来迎接佑世真君,紫霄尚尚见过苏先生。” “紫霄尚尚?”这名字耳熟得紧……初入修行时,七大天宗之名如雷贯耳,苏景见识的第一位紫霄国人物就叫做紫霄尚尚,故而记忆特别深刻。 十三公主,紫霄尚尚。 见苏景眨眼睛,紫霄尚尚幽怨浅叹:“想不到,苏先生也把尚尚忘记了。” 不是忘记了,只是……想当年,剑冢前,巨灵抬山紫霄赴会,十三公主执扇依栏栅,凭峰微仰首,那个重逾四百斤、脸比屁股还大的“凶猛”公主啊!如今蜕变得娇媚仙子……这能是一个人?! 真是一个人。 紫霄尚尚抹去幽怨,换而甜美笑容,不再玩笑给出答案:“好叫先生得知,紫霄皇族嫡传女儿,婚前婚后会有一场蜕变,为人女时越是肥胖丑陋,为人妻后便越是娇媚多姿。”言罢见苏景、三尸还有些含糊,紫霄尚尚用力咳嗽了一声,忽而哈哈大笑,声音粗壮瓮声瓮气,确是当年口音,也不管什么汉家男女之防,侧过身来扬起胳膊一搭苏景肩膀。粗声大笑:“好苏景,好朋友,走走走,喝酒去!” 真的,错不了了,模样变了本性不改,紫霄尚尚稍露峥嵘,大伙便认出了她。 啼笑皆非、不敢置信,唯有在心中笑叹一句:中土造化神奇,人间景色多端! 苏景边笑边走:“十三公主大婚,怎地不知会离山一声。这等上上喜事,我又哪能不来凑个热闹……” 这倒是苏景孤陋寡闻了,风俗不同,紫霄国结亲不办喜事。紫霄人以“七”为上上吉数字,婚后夫妇得诞下第七个孩儿时,那才是光派请柬风光大办的时候。十三公主笑道:“如今我才刚生五子,若能顺顺利利,十四年后老七当能出世。” 中土汉人九月怀胎,紫霄人则七年孕育,这也是紫霄比着汉家为何势微的缘由之一。苏景点点头:“到时候一定要来讨一杯欢喜酒来喝,久闻紫霄佳酿冠绝天下,无论如何不能错过。” 苏景一行被迎入宫内,由十三公主陪同着,说说笑笑倒也热闹。过了两个多时辰正宫娘娘才赶来,紫游牵满面歉意。各大门宗皆知如今苏景已不单单是离山小师叔、光明顶传人,他还是离山剑宗两位代掌门之一,他登门造访,只派一位公主去迎接确是显得怠慢了。 对人家道歉苏景连连摇头:“本就是我来得冒昧,皇后娘娘再客气,我可真就呆不下去了。” 少不了一阵欢笑、几番寒暄,四个未来锦绣的孩子被引荐给紫霄仙家,紫游牵做事漂亮,拉着陈精、孙希佳两个女娃的手啧啧称赞,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当场就提出要收她两人做义女。娘娘如此大半是人情应酬,但也有两三成真正喜欢,毕竟紫霄皇家的女儿们嫁人前都又胖又丑,哪有陈精、孙希佳粉雕玉琢似的来得可人。 这可是大好事,连苏景都是一惊,而两个小女娃那声“干娘”可不白喊,巫蛊娘娘的见面礼着实了得。黎邀宋步成两个男弟子也跟着沾光,得了不错赏赐。 人家示好,苏景又岂能无所表示,没得说,几样宝物取出赠于紫霄尚尚那五个孩儿,如此一来皆大欢喜。当夜皇宫内院盛宴排开,巫蛊家的精美酒馔有虫有蝇有蛇有蝠……吃吧,所幸味道当真不差。 大大地热闹了一番,十三公主带着几个小辈去游览紫霄风情,苏景与皇后、几位紫霄前辈对坐宫中,将天魔宗的事情、离山地下封印的情形细细讲来。 前者惹人惊骇但凡间人管不得天上事情,倒是封印事情,渐成中土世界心腹大患,将来免不了的,今圆中人与旧圆凶獠会有一场存亡决战! 六耳实力如何?至少他们也有修行、有飞仙。就盼着那封印能再坚持一段时间,容中土修行世界恢复元气再说,可提到了时间……几位高人又不禁摇头苦笑:无他,只因灵元大潮。修行道比着以往繁荣许多,可催生起的恶性贪心之辈明显比着中正诚信之人要多、多得多!真要再过上几个甲子,怕是不等那封印破开,今圆修行世界自己就会先乱上一场了。 身在正道,但巫蛊门徒的心性比着汉家修士要偏执得多,紫游牵面上的苦笑很快变成了冷笑:“别家我们不敢管,但哪新起门宗若来冒犯紫霄,只要错不在我,必当连根拔起、绝不犹豫。要我说,正道持正,莫太厚道!” 苏景喜扬眉,正道持正足矣,莫太厚道这说法他喜欢得很。 娘娘也笑了:“苏先生是厚道人,怎么笑得这么高兴?” 厚道苏景咳了一声,摇摇头岔开话题:“娘娘、诸位先生请看。”说着一拍锦绣囊,一头六耳杀猕跳出宝囊,趴在了地面,尸体。 苏景不听大喜之日,各大门宗都来道贺,人人得见六耳归仙拜奉苏景为主,此刻一见尸体立刻认了出来。紫游牵微微一惊:“斩杀了?” 六耳杀猕被斩杀是迟早事情,算不得太意外,真正让娘娘和一群紫霄名宿诧异的是这尸首上的伤势……苏景名满天下,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三尸自也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三个矮子的殷天子神剑紫霄国虽不曾亲自领教,但也多有了解。而堂中众人目力何等精强,稍一留意就能看出:六耳归仙身上伤痕累累,皆为殷天子剑创! 这便是说那三个矮子狙杀了六耳?苏景身边法尊竟已凶猛到连归仙都能斩杀,这让紫霄高手怎能不惊。 心随意动,紫霄娘娘吃惊于三尸手段时候,巫家灵识自然而然游散出去,牵挂于三尸身上:瘦骨嶙峋的矮子坐镇御厨,还在吃、满口流油;小胖子矮子正围着几个宫女打转,手中不知从哪找来把折扇,一口一声小娘子,风流倜傥迈方步;红眼珠矮子正在御花园里溜达,时不时拿起园中摆放的奇珍把玩,贼眼一扫见左右无人、珍玩塞入怀中,再佯装无事去赏玩下一件……娘娘无奈摇头:真是他们杀的?这人……未免也太不可貌相了些。 不提六耳究竟死于何因,苏景微笑开口,另起话题:“巫蛊无端,七七妙玄。苏景修行时间不长,但也早有耳闻,以前与贺余师兄闲聊中提到贵宗,师兄推崇不已。”恭维没错,但并非虚言,所谓“巫蛊无端,七七妙玄”,指的是紫霄国十四桩巅妙法术:“今日苏景登门,正为这‘七玄七妙’中一项法术事情,求请紫霄高人相助。” 紫游牵将灵识收拢回来,目光也从六耳尸身望向苏景:“苏先生差遣,力所能及决不推辞,还请直言。” “画虎画骨。”苏景应答四字,又指了指六耳的尸体。 画虎画骨,画皮画髓,巫蛊十四妙法中的一项:做画皮。 画皮小术,莫说堂堂天宗,就是普通妖精也能施展此法,但论及精致、论起惟妙惟肖,天下诸般画皮法术与紫霄国一比,便如顽童涂鸦衬于圣手墨宝。 别宗要做画皮,最好的材料莫过于真正人皮,便如六耳杀猕占无双城冒戚弘丁那般;但紫霄国不用,只凭一根头发他们就做出与本主全无两样的画皮,尤其妙的是再配以巫蛊秘法,冒牌货穿上画皮,自然就会添出本主的日常习惯、细小毛病甚至口头禅,全无需刻意去观察模仿。 传说古时候,紫霄国尚未崛起,不过修行道上二流门宗,曾受当时巅顶大宗“十万山天”大恩,紫霄派出最最尊贵的七皇子拜入十万山天门下,永奉此宗以作报恩。 后来十万山天宗主带紫霄七皇子出行游历,再回来时只剩宗主一个人。其后一切正常,一直过了六百年,直到宗主大弟子修成“十万蛮”之术,达到山天祖训要求、有资格继承门主大位。宗主将大位传于大弟子,就此下山云游去了,再不见踪影…… 十万山天弟子永远不晓得,真正宗主在六百年前游历天下时走火入魔早已死掉,死前遗愿,希望自己的首徒能继承宗主之位。可当时大弟子不够资格,另有门中长辈对大位虎视眈眈,紫霄七皇子更是外宗之人,代传遗命必不服众。是以七皇子借了宗主尸首的一根头发炼化画皮,冒名顶替重返宗内,整整十个甲子,无数高人眼前不露丝毫破绽,安安稳稳地将大位传给大弟子,完成了恩公遗愿。 直到十万山天盛极而衰,烟消云散后,冒名传位的事情才从紫霄国中流传出来。 这传说是真是假无从分辨,但也足见紫霄的画皮之妙。 第七百二十九章 看不顺眼 紫霄皇后身边,一位盲眼老者白眉微皱:“以这六耳尸首做一道画皮,怕是不太容易……归仙体魄,凡间法度难侵。另外,就算做成了,苏先生还要靠它冒充归仙,这个……实在太容易被拆穿了。” 紫游牵却笑着点头:“没问题,能做的!我要这归仙尸首的七根头发,一只眼睛,三片指甲和两寸脚心皮肤。非得和苏兄弟说明白的,做画皮只须两根头发和一片指甲。其他的东西,我拿来试炼其他法术,归仙尸首,等闲见不到!” 盲目老者地位高,修为深,本领大,但为人憨直,天生就没什么心眼,是以弄错了一件事:苏景要这六耳画皮,要冒充仙家没错,但他不是冒充给别的仙家看的,他要蒙骗之人:密封地下从未来过新圆世界中的六耳杀猕!皇后娘娘紫游牵自是看得透这重关窍,故而痛快答应。 巫蛊紫霄,心藏狂狷。紫游牵自负妙玄十四秘法,既然紫霄画皮名满新圆,她不信蒙蔽不了地面下那些千万年不见天日的“六耳乡巴佬”! 这边紫游牵答应苏景之际,另有紫霄前辈密语盲目老者,为他解通疑惑。白眉舒展开来,盲目老者呵呵笑道:“原来是哄骗普通六耳,那应该没问题,没问题。” “人间六耳以画皮之术毁去无双城,七天宗同气连枝,若有机会能以故伎奉还,苏景万万不敢错过的。”苏景答得正气凛然。 封印迟早破碎,两圆必有一战,提早打算准备坑人,苏景未雨绸缪。再就是,遥想当初剥皮国内冒充大圣,还真挺过瘾的。 因为过瘾,难免怀念,但愿将来还能有这样的机会。 …… 江南白马镇,叶家大宅。 锵,一声轻响长剑入鞘。 连剑带鞘一并收入囊中,疤面叶非站在原地不动,眉头微微皱起,不知在想什么。他身前七丈处,大头侏儒肖斗斗自地面跃起,抱拳躬身:“恭贺我主,此次破关,剑术又有精进……尊主神剑,属下全然抵挡不来。” 叶非一哂:“罚。” 咕咚一声,肖斗斗立刻改躬为跪,应答得全不犹豫:“属下领罚。” 叶非暂时不作理会,转身走入不远处的园亭中。 小亭精致,一石桌两石凳,桌上摆放着一只铜盆,透出芬芳味道的清水盛满其中,还有两尾锦鲤在水中欢快游着……叶非落座,俏丽丫鬟款款上前,奉冷茶于主人。 一杯茶水喝干,叶非才开口:“肖斗斗,先说说,我为何要罚你。” 肖斗斗苦笑:“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尊主……即便偶尔一两次侥幸,到最后也还是会被您识破,唉,属下明知会有今天,可还是……” 不等他说完叶非就笑了,挥手打断:“好家伙,不就是在斗剑中藏力、让我得胜么,怎么说得好像图谋逆反、要夺我大位似的。” 自从苏景喜事、送礼归来,五十几年中叶非落户白马镇,叶非就只做过两件事:闭关参悟剑上灵锐,出关排空修为与肖斗斗比剑。今天是他第三次出关、第三次斗剑。只是这次他才发现,肖斗斗并未依照自己吩咐全力出手,大头侏儒藏力了、故意让主人胜出。 叶非就是这样,贵为一方雄主,可绝谈不到明察秋毫,总是会犯些小错,便如前两次斗剑,他都未能察觉肖斗斗收敛力道……但他不怕犯错,也不会因手下犯错大发雷霆,他的实力、势力仍越来越强大,且扎根深远隐藏秘密。 不容肖斗斗再说什么,叶非又问肖斗斗:“你追随我时间不短,我的修为如何,你大概了解吧。” “主上剑术惊仙、道法通天,身具翻天彻地神力!”肖斗斗沉声回答,又把叶非给逗笑了:“扯淡!” 不等肖斗斗的答案了,叶非干脆自己说:“修行这么久,其他姑且不论,至少我能控制好自己的修元,斗战时候想用几成力,总能在我掌控之中。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挪转修元于身外?” 一问过后不等回答,叶非再做第二问:“五十五年前,观离山九子与玄天田上一战,领悟剑上灵锐,你以为我领悟来的又是什么?” 自问、自答,叶非声音不停:“这些年里我参悟的,不是九子的剑术精髓,而是以高人斗战做启发,参悟我自己的剑上灵锐何在……参来的,是一个字:怒。” 肖斗斗不自禁悄悄撩起眼皮,露出一线目光,与侍奉园亭内的俏丫鬟对望了一眼:主人领悟的剑灵锐,居然是“怒”? 两人皆为元老,追随叶非身边上千年,主人的性子他们再了解不过,对敌人冷清漠然,对自己人轻松宽厚,也有大把时候心思难测、脾气无常。但无论是凶是恶是柔是善,他这个人都与“怒”字不沾边。这么久了,肖斗斗见过主人不高兴,却从未见他真正怒气勃发。 几乎不曾大发雷霆之人,参悟来的灵犀是个“怒”字。 “暴跳如雷算什么‘怒’,我心中有怒气,却发作不出,不痛快啊。”叶非笑了笑,话锋一转重归第一问:“我求剑中一怒,可是真要发作开来,想要再控制修元怕就力有未逮……” 不难想象,若在试剑时引动“灵犀”,叶非入怒入狂,全副修元绽放开来,自己都无法控制,到那时莫说陪他炼剑的肖斗斗、侍奉一旁的俏丫鬟必遭杀劫,就是这白马小镇也会被夷为平地。 “所以我才将修元挪移体外,如此一来,真要怒了癫了,凭这宅子里的同族高手也能制得住我。”叶非声音缓缓,手探入桌上铜盆,但并未收元归身,而是用手指去逗盆中两条锦鲤,口中继续说道:“可你藏力、让着我,不怒我也能打赢,又怎么可能引动灵犀、让我发怒?” 肖斗斗明白了,叩首:“属下知错了,再请主上出剑,肖斗斗绝不再私藏半分力道!” 第三次。叶非又笑了:“知道错了,以后就不会再犯了么?斗到胜负即为生死的关键时候,你敢施展杀我的法度么?” “敢!”肖斗斗铿锵回应。 “敢?”叶非扬眉。 “不敢。”肖斗斗满脸无奈……当真是不敢的,自己的性命、修为、地位,今时今日所有一切皆为叶非所赐。为叶非,肖斗斗万死不悔,又怎能亲手伤了对方。真要到了对决生死一刻,肖斗斗必会收手。 叶非伸手遥遥指点肖斗斗:“是我蠢笨了,就不该找你炼剑。肖斗斗啊,知道错了,该受罚也还是要受罚的。” “属下甘愿领罪,请吾主降下责罚。” “罚你端盆。” “是!”肖斗斗先答应下来,然后才抬头、小心发问:“端什么盆?” 当、当,两声轻响悦耳,叶非弹了弹石桌上的铜盆:“端这个盆,起身,随我走吧!”,言罢叶非站起身来,从乾坤袖中摸出一块皮子,一抖撑开,一张画皮;再一抖画皮穿着在身,三十出头的疤面人变成个浓眉大眼、弱冠年纪的粗壮青年:“和你们试剑,一辈子也别想引动灵犀。” 想了想,粗壮少年又把长剑取出负在背后,这一来就真正想个初入修行的后生晚辈了,叶非迈步向门外走去,笑声开心:“去修行道上,问剑去!” 和自己人试炼没有用处,非得去打上别家门去才行! 肖斗斗平端铜盆,亦步亦趋跟在主人身后,眼中掩饰不住的忧色:修为移转体外,去挑战修宗,纵尊主本领高强,未免也太孟浪了些!那个俏丽丫鬟急忙忙传出灵讯,召集隐匿于左近的本门精锐,追随叶非一起离开,同时对肖斗斗低声道:“主上手段翻天,无需担心,倒是小心你自己吧!若一个失手你把尊主的修为给泼洒了,扒你皮都还不了。” 肖斗斗闻言悚然,急忙忙行转,不止贯力于身且还行布几道护禁与身周,确保铜盆万无一失。 提醒过肖斗斗,俏丫鬟又快走几步追到叶非身后:“请尊主示下,先去哪一宗挑战?” “闭关、炼剑几十年,枯燥得紧了,”叶非伸了个懒腰,兴致昂昂:“先玩半年,前六个月走一走中土新晋修宗。” 俏丫鬟闻言咯咯欢笑:“再妙不过!灵元大潮初到,催生新宗遍地……这些新人不懂规矩也就罢了,却连天高地厚都不晓得,乱哄哄、四下里去问名门大宗问剑……日她娘,该教训!” 六耳为猪猡、今人为刍狗,整座修行道无论正邪在叶非一脉眼中都是仇敌,但“新旧有别”,他也算得旧人,如今世道上新晋修家乱糟糟,疤面人看着不顺眼! …… 紫霄国,皇宫内院,紫游牵出手、仔仔细细自六耳尸身上取了应用之物,分门别类妥帖保存,另外皇后娘娘传令下去,吩咐门下弟子为制作画皮做诸般准备。之后苏景也不再逗留,唤回三尸带上四徒,就此向紫霄高人告辞。 紫游牵亲自相送,才到皇宫门口忽有内臣匆匆跑来,在娘娘身旁低低耳语,很快紫游牵面露喜色,笑道:“再好不过!把他带来,拜见离山长辈。” 苏景身后,三尸闻言齐齐眉头大皱——让晚辈来拜见离山前辈?这是要礼物么? 终年打雁,何时也没有让雁儿啄了眼睛的道理,赤目一拱手:“我等尚有要事在身,实在耽搁不起,紫霄仙宗的少年才俊留待下次再见吧,这便告辞了,娘娘请回……我等去也!” 言罢童棺振翅,三尸齐齐飞天而去……片刻,三尸又回来:苏景没走,留在原地微笑等候。 第七百三十章 巫锥蛊角,和尚不动 来见苏景的,是紫游牵的亲孙儿——七皇子的七世子。 七皇子就是太子了。 紫霄人七年怀胎,普通子民能有两三个孩儿就算不得了了,但对国内皇家、名门这些寿命漫长的修炼之士来说,子孙满堂不算难事。不过七皇子实属例外,婚后得六个子女后,太子嫔妃就再无所出,最最尊贵的那个七世子迟迟不出世,直到灵元大潮到来后、三十年前喜讯传来,太子妃又有身孕。 七年后太子家七儿出世,紫霄举国欢庆。对这个孩子紫霄皇家分外重视,由紫游牵带在身边时刻调教。 不多时,紫霄皇孙儿赶到,以晚辈身份对苏景执大礼参拜。见过苏景再拜三尸,对苏景身后四个年轻弟子,紫霄皇孙也口称“师叔”认真叩首。 见过这巫蛊家的嫡传少年,苏景略显惊诧:“这是……巫锥蛊角?” 紫霄人的样貌看上去与汉人几乎不存差异,唯一分别只在于紫霄人眉心上会有一道紫红线迹。可眼前这少年奇特,他的前额、头顶正中居然各生出一枚短角。 额角殷红如血、寸许长,尖顶锋锐如锥,是称巫锥;天顶角颜色乌黑,小小开叉仿若鹿茸,唤作蛊角。 巫锥蛊角,巫祖蛊天眷顾之象,紫霄族人得此双角异象,来日成就无可限量……相传,紫霄能从二流门宗成为天宗,全赖于两位先祖参透巫蛊玄机,创下诸多精彩秘法。这两位先祖为一对夫妻,夫额生巫锥、妻顶长蛊角。 两人各得其一,尚有如此成就,何况七世子一人生得双角! “苏先生来访时,正逢这孩子头上钻角,我在一旁为他护法,这才迎接来迟。”紫游牵微笑解释:“生得双角,昏睡一阵,醒来得刚刚好,赶得为先生送行。将来这孩子行走于世,还请先生多加照顾。” 苏景口中寒暄,恭喜紫霄天宗得奇才晚辈,将来必有异彩绽放。少不了的,伸手入囊取出礼物:狭长剑匣,打开来玄芒迷离、彩雾绽烁,太乙金精铸炼上上好剑一柄! 这件礼物着实沉重,但对方的身份也确实尊贵,今日的世子、将来太子,假以时日贵为紫霄天子! 紫游牵何等身份,喊着孩子来见苏景,又得一份重礼,人情领下来、但便宜绝不会白占。作势一拍额头,笑道:“被欢喜冲昏了脑筋,险险忘记了……”说着,自袖中取出了一头浑身癞皮、眼环金丝的大蛤蟆。 纤指叩起,对着蛤蟆的头顶轻敲三下。手指敲在癞皮上,发出的居然是金磬脆响,那头蛤蟆张开嘴巴“咕噜”一声,吐出了一个匣子。 苏景等人这才晓得,蛤蟆原来是娘娘真正的藏宝囊。 匣子打开,好像衣袍似的叠得整整齐齐的七张画皮,三男三女一妖精,匣中还有一枚巫石,内中记载了催运七张画皮的咒法心诀。紫游牵微笑解释:“七张画皮皆可以法诀变化。” 少不得,急性子赤目追问:“怎生变化?” “年纪变化,从囝仔到老翁,从囡丫到老妪,一张画皮变尽一生,全随主人心意,妖、尸亦然。年纪变化,着画皮之人身形也会随之改变。”说完稍顿,紫游牵微笑补充:“苏先生仗剑人间行走天下,随身带着这几张画皮,或有用处。” 知道紫霄画皮不凡,但从未想到竟有此等奇术,苏景大喜道谢,随后再次告辞,离开了紫霄国。 飞天之际,三尸不知那根智慧筋跳动,突然想到了个绝妙主意,来到苏景面前齐齐开口:“炼尸!” 苏景一时间没能明白:“什么?” “你不是会炼尸么?” “你不是有六耳归仙的独眼尸体么?” “把他炼成尸奴啊!” 三尸一句接一句,兴高采烈。苏景却无奈摇头……这种事情哪用他们三个提醒,苏景早就想到了,可还是那个道理:仙家体魄凡法难侵,沉世渊的炼尸法门虽妙,但想要炼化那头六耳无异痴人说梦。 莫说苏景,就是小师娘浅寻也没这个本领。 三尸眉头大皱,不敢指摘小师娘如何,全都教训苏景学艺不精,丢了沉世渊老祖宗的脸面…… 此行的重要事情已告落实,但既然出来一趟,不妨再小小的兜上两个圈子,苏景一行又分别拜访了另外四大天宗,向同道高人引荐四位晚辈弟子。 正道天宗同气连枝,见到苏景甄选出的无双传人,几座天宗的首脑人物都觉欣慰,四个孩子自也赚了个钵满盆满。宝物礼物不必多说,大成学蒹葭先生收四个娃娃做记名学生,天元道开坛动法为他们做丁甲庇佑,弥天台群僧围坐给他们施静心无垢善咒。另外在弥天台中,于寺中高僧引领下苏景有幸得见一副奇景:寺庙后山,老榆树下,圆头圆脑的少年和尚一手向天、一手低垂,双腿如弓,挺腰昂首做飞天之行,人也确是在飞:双脚离地三尺,扬起的那只手距离树梢也是三尺,就那么凝固在半空里。 少年和尚算是苏景朋友:小沙弥果先。 三尸见状古怪不已,雷动自有解释:“这老榆树为仙种,小和尚果先嘴馋来偷榆钱儿吃,被前辈高僧发现,急急施展一道定身术,把他定在了半空,于此陈列百年,警示后来和尚,不许偷榆钱。” “定身术?这样?”赤目若有所思,右手扬起二指并拢向着拈花遥遥一戳:“定!” 拈花手抚肚皮也正想说什么……想说什么也挡不住肚子里那三千六百万段胡闹心思,登时歪头拧身张嘴瞪眼。一动不动了。 可惜了赤目的大好法术,没人答理三个矮子,引路高僧径自对苏景道:“十五年前,果先师侄途径此处,见榆钱儿串串,一时兴起起身去折摘一串,腾身后忽然一声‘咦’、一声‘哈’,就此身凝半空再也不动了。” 苏景对佛法一知半解,摇头以示不解,高僧不多做解释,只是欢愉笑道:“是好事、好事。大好事情。” 雷动在一旁大大撇嘴:“偷榆钱还偷出玄机来了,走了走了,去涅罗坞看启巧去。” “我想启巧了!”提及漂亮的女子朋友,拈花所中定身仙法崩碎无形……辞别弥天台,去往涅罗坞,自也得到一番盛情款待。而启巧虽也开心欢笑,但眉宇间总藏着一份担忧。苏景和她见面不多却相交莫逆,寻了个机会单独找到启巧:“你怎了,若我有能帮忙的地方你只管说。” “我没事,只是师妹……对了,你可还记得蜂侨么?” 苏景记得紫霄尚尚,自也记得蜂侨,那年众多少年弟子于剑冢取剑时,涅罗坞选出的弟子正是蜂侨:当时看上去十三四的年纪,面容犹稚可眼角眉梢里透出一份妩媚风情,说话时有气无力的少女。 见苏景点头,启巧说道:“蜂侨师妹天资很好,远胜于我,是长辈们最最看重的几个弟子之一,自入门后便跟在我身后,小妹妹一般……咳,”启巧摇摇头,笑容里带了些歉意,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说着说着就跑题,当即又把话题拉转回来:“蜂侨师妹也不负重托,此外她又接连得了三桩大机缘、大造化,星天劫数前一年她刚勘破‘欢喜儿’,晋入远游子境界……” “啥?”苏景真吓了一跳。 蜂侨入修行比着苏景只迟不早,竟然在快一个甲子前就跨入第十一境了,这等精进速度未免也太神奇了些。 “的确是吓人了些。”启巧居然对着苏景吐舌头:“都说她接连三桩大造化了,不止突破神速,且还境境圆满。这孩子被长辈们捂着盖着,就等着她破远游化三清时再昭告同道,涅罗坞也大大的露一次脸。以她的精进,怕是不用二百年就能去参悟大逍遥问了。” 蜂侨的斗战本领姑且不论,单只她的境界修持,足以震惊天下了。凭着这一个小妞,涅罗坞可真把其他几大天宗比下去了。当然这种比较不存利害,无伤大雅,只是门宗荣光绽放。 “但后面事情变化突兀,星天劫数到来,我宗启阵应劫,师妹全力施为负伤极重,整整昏睡十年。苏醒后立刻闭关修持以图恢复,她伤得重但元基未损,行功调养也不过是个时间功夫,本不该有麻烦。不承想闭关十年后,师妹所在地方狂风暴起、气鸣轰荡……”说到这里启巧皱起眉头,语气加重:“千年道行一朝丧!师妹修为尽丧。” 苏景惊诧:“怎会如此?” “我不知道,师妹自己也不晓得,好好行功之中忽觉心中一阵空空难受,整整十个境界的苦修就此化为乌有!但掌门与几位祭酒闭门密谈三天后再出来时都面带喜色,说是好事情。”启巧叹口气,摇摇头,这若是好事情,天底下就没坏事了。 苏景也觉得应该是长辈们的刻意安慰,但口中言辞则是:“诸位祭酒何等见识,掌门更不必说,他们说是好事,必定错不了,你也无需太过担心。” 启巧勉强笑了下,未接苏景话题,继续向下说道:“没有别的办法,师妹只能再重头修行,那场劫……那场好事过后,她的修行速度明显缓慢下来,一年前才破如是,进入小真一,禀过师门下山游历以作参悟,但之后就没了消息。” 算算时间,天星劫数后二十年蜂侨修为尽丧,又用了三十五年破前三境,这样的速度以重修而论确实慢得可以了…… 第七百三十一章 无影剑宗 “我担心师妹,几次去见师父,想要下山去找一找她,可师父不肯答应,只说这是她的修缘,还着我莫担心,是好事。”启巧叹了口气:“我总是放心不下,正好你来了,你在外面朋友多,能不能帮我这个忙。不是要她回来,只是找一找她,寻个消息,若能再加以照料,我感激不尽。” 涅罗坞不去找人,苏景自也不能请其他天宗或同道帮忙,永远也没有代俎越庖的道理,不过苏景能请妖族来帮忙,寻一寻蜂侨的消息。当年真页山城两小打鬼的交情,苏景不会忘,当即点头答应,立时施法传讯两道,一讯传于六两,另一讯则送往天酬地谢楼,还是要麻烦到三阿公金老爷子。 蜂侨伸手一拍苏景肩膀:“承情、多谢、我去做顿饭给你吃!我只会做面条,你爱吃不?” “汤面还是捞面?” “挑剔得你!”巧笑倩兮,涅罗坞真传转身离开,去给苏景下挂面去了。盏茶功夫过后,苏景面前空气中忽然飞出一枚冰身火翅的漂亮蝴蝶,盈盈落于他的肩膀。 苏景识得,蝶儿为涅罗坞真传、长老专用灵讯法形,相比于别宗的灵讯,这冰火蝶儿还藏了一道玄术杀法,既能传讯也可御敌,炼化起来颇为不易。天宗家大业大,或许不算什么,但对普通门宗来说算得价值不凡了。 蝴蝶振翅,启巧的声音传入苏景耳中:“忘了问你,放不放葱花?” 一句话后,珍贵蝴蝶冰融火散。 苏景觉得这个启巧真是败家,一道离山真传锐金剑讯打过去:放! 天宗弟子行事大气,启巧做面汤一锅,分盛九碗,苏景、三尸、四个晚辈徒儿再算上启巧自己。吸吸溜溜挂面吃完,放下碗筷苏景告辞,又和涅罗坞的前辈名宿打过招呼,飞天而去准备归宗。但才刚刚飞起,忽闻得隆隆鼓声响彻天地。 为苏景送行的启巧眉头大皱:“烦不胜烦!” 离山门外悬钟、涅罗坞外陈鼓,一样的效用。鼓声一响便说明门外有人来挑战。 启巧对苏景拱了拱手,歉意道:“不远送了,我去打发那些不知深浅的家伙,你一路顺风,有了师妹的消息随时传讯。”说完身形一转投向鼓声传来方向,疾飞百丈后她又暂停、转回身,对苏景遥遥摆手,笑:“想喝面汤了也可以随时来!” …… 大家分别,带着弟子拜访过几大天宗,苏景带人归宗,飞驰途中三尸的嘴巴几乎没有片刻停歇,谈天说地耍贫嘴,没完没了的话题,不知哪个挑头提起这几十年里新晋修家不断挑战名门大宗,扰得大家不得清净之事,苏景忽然心念一动,随便找了个由头,说是许久未见三阿公了,自囊中取出些礼物,请三尸帮忙跑一趟天酬地谢楼,拜访三阿公、奉上苏景敬意。 三阿公财大气粗,苏景有礼过去,他必有重礼回来,且天酬地谢楼美食美女珍玩无尽,这等美差三尸自然答应,高高兴兴地去了。 支开三个浑人,苏景取出紫霄画皮,对身边四个弟子道:“一人来选一件,穿好了随我去下面转转。” 陈精好奇:“师父带我们去作甚?” 孙希佳眯眼睛:“还要穿画皮……莫不是去做坏事?!”小丫头口无遮拦,而说起“做坏事”,孙希佳的兴高采烈啊,全无言辞可做形容。 “胡说八道,离山、无双皆为正道天宗,何时也不会为恶!为师是要看看你们的剑法习练得如何了。”苏景笑着回答。 正是盛夏时节,是日,六月廿七。 涅罗坞、离山,两宗相距九千三百里,苏景带着四个晚辈弟子足足走了快两个月的光景,回到离山时已是八月末了…… 撤去画皮,入山门,先去林清畔所在星峰拜见师兄。 林清畔还真是清闲,人不在星峰,去了离山深处一处水潭中钓鱼,身边架了小小一个火堆,钓上来一条就烤一条,吃完再去钓,火堆边上两个酒壶,一枚已空,另只刚启。苏景和四个晚辈到时,林清畔刚钓上一尾大鱼,正挽着袖子擦鱼鳞。 见师弟来了,林清畔遥遥招手,笑道:“来得正好,真真算得有口福之人。” 修行门中有句笑话:面朝西北、张开大嘴,意指喝西北风就算开饭了。修行精深之辈吐纳灵气融身乾坤,再不需要饮食,偶尔兴致到时可能会采一滴夏花蜜露、挟一片青青茶叶,放入口中品一品味道,仅此而已了。领悟大逍遥问的高人自己给自己烤鱼吃,怕是千年难见的奇景。 来到近前,四位晚辈口称师伯向林清畔见礼,苏景也做躬身致敬,随即笑道:“师兄这是……在烤鱼以悟道?” 林清畔失笑:“是馋了!”短短一会功夫大鱼收拾干净,被架在火堆上灼烤起来,师兄继续道:“最近不知怎么了,嘴巴里总是没味道,忽然想起来小时候总被师兄带着来这里抓鱼烤来吃,馋了,就来了。” 哪里会馋。 就算真的馋又何须自己来抓鱼自己来烤。 重温初入门宗时的小小趣味只因——都走了,就剩下自己。而沈河出关之日将近,最后这一个“自己”也就快下山去了,还会再回来么?林清畔自己也不知道。 苏景大概能晓得师兄的心境,可不知该怎么说,只好含糊一声:“师兄好兴致。” “比不得无影剑宗诸位高人的兴致啊。”林清畔回应了一句怪话。 苏景身后四个弟子都面露惊诧,苏景则全无意外:“师兄知道了啊。” “一老汉,四个小娃,自北向南一路九千里阔步猛进,沿途只要有新晋修宗必做上门挑战,连挑四十三宗……尤其一个四五岁、红头绳的斜眼丫头,打人必打脸,每逢她出战,对方落败倒不会受伤太重,但一张脸孔必会被抓成花瓜……短短两个月无影剑宗声名鹊起,风头狠劲。” 林师兄边说边笑,苏景也笑了:“我劝过孙希佳,让她别扮成个斜眼丫头,看着太别扭,可丫头自己喜欢。” “扮瘸子小娃的是谁?”林清畔问。 “启禀师伯,是弟子顽皮。”光明顶真传女弟子陈精快步上前,跪下磕头。 孙希佳犹豫了下也跟着一起磕头:“弟子也不再扮斜眼了。” 林清畔哈哈大笑,摆摆手:“都起来,站一边等着吃鱼!” 孩子们调皮,了不得也就是扮个古怪模样,相比于苏景,四个晚辈的顽皮又算得什么? 煌煌天宗、剑出离山的高人。代掌门、小师叔带了四个小真传从北向南一路打下来,见了新晋门宗就去折人家的威风……只因新人这几十年里总来离山挑战。这是何等的胸襟。 “新入修行,忽得浩力,又无名师引导,心境难免浮躁,这个时候挫一挫他们的锐气不是坏事。”林清畔倒给了苏景一个不错的借口,又笑一阵,再开口时问题没头没脑:“如何?” 如何?什么如何?不外两重:我们的弟子如何,被挑战的门宗如何。 灵元大潮到来不过最近几十年的事情,那些新晋门宗纵然得机缘拾造化,这么短的时间里又能有多高深的造诣?哪比得妖精不成、无双希佳这四个天赋了得用功勤奋、再得名师指点、修习巅顶正法的娃娃来得扎实,一路下来战无不胜。不过也有几家门宗给苏景的印象颇深,他们法术剑走偏锋、邪佞且犀利,颇有独特之处。 将一路挑战情形大概讲过,苏景最后说道:“大潮之下,成道者众,其中不乏惊奇人物、惊奇之术,只是时间尚短以至火候浅薄,假以时日,或能成气候。” 林清畔全当听故事,点点头不置可否,自袖中摸出两块玉简递给苏景,后者接过来以灵识相探,前一块是苏景巡游期间离山门务,一条一条分列明白,全没什么可说;后一块玉简中记录的则是最近修行道上发生的事情,哪里又有新门宗崛起,哪位旧宗高人伤愈出关等等。大部分都不值一提,但有一件事让苏景颇感兴趣:三宗来历莫名的修家,最近几月中横扫新晋修宗,逐个上门挑战,均未尝一败。 无影剑宗,一老四小五人,四小中有一个斜眼一个瘸子;游云道观,独一人,中年女冠,面孔焦黄; 第三宗自称“掘谷”弟子,三人,一个红衣裙丫鬟打扮俏丽女子、一个手捧铜盆管家打扮大头矮子、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后生,前两人为奴仆,从不出手,只有那个年轻后生动手。 苏景稍显惊诧,居然有人和自己做一样的事情:“应该也是乔装改扮的大宗弟子吧,什么来历?” 林清畔摇头:“不知,都来无影去无踪的,还在查,尤其第三宗……和你们、和那位游云女冠不同,掘谷弟子既问剑、也夺命。三人登门后,对方应战,则只斩杀应战之人;若不肯应战,后生一剑破去护篆,杀尽全宗!” 如此做法绝非正道中人,但苏景也当真不曾联想到叶非身上去,凭叶非的手段本领,又何必去那些小门宗试剑。 “来来来,吃鱼。”说话的功夫鱼烤好了,林师兄热情招呼。 师兄的修持、剑法自不必说,可他的手艺么……苏景尝了一口就再不忍吃下去了,奈何师兄招呼殷勤,不吃让他老人家面子不好看,苏景先赞了一声“好吃”,随后转头问四小:“你们觉得如何?还可口么?” 四小不是三尸,哪敢说半个不字,纷纷点头连声称赞,苏景关爱晚辈:“爱吃就多吃些!我这份分给你们,快去谢谢师伯。” 第七百三十二章 幽冥故人 看着四小吃烤鱼,苏景又把此行所见、几大天宗中“巫锥蛊角、和尚不动、蜂侨重修”等事报于师兄,这三件事里苏景有拿不准的地方,可林清畔何等见识,闻言欢笑,连连道:“好事情,好事情啊!潮汐汹涌,又到奇葩绽放、万法争艳之时!无需太久,五百年后师弟你再看……哈哈,哈哈……” 老人真个开心,话未说完就已放声大笑。只是这笑声中稍稍藏了一份遗憾,五百年?那时的精彩,不知自己还看不看得到。 少年不懂老人沧桑,孙希佳放下手中烤鱼:“师伯的意思,三家天宗的怪事,皆因大潮造化?” “启禀师伯,弟子能喝口酒么?”陈精实在耐不住烤鱼的涩口,待长辈点头,她喜滋滋地喝了口酒,酒是好酒,入口淳厚绵软,陈精眉飞色舞,少女讲义气,一杯自己就抿一小口,杯子向下传给另外三个同伴,鱼肉太难吃,大家都喝点酒掩一掩。之后陈精话归原题,似是有些不甘心:“别宗都有造化,咱们离山弟子没有得机缘的么?” 话说完,林清畔的神情愈发欢愉:“谁说没有,随我来!”言罢站起身来,四小大喜,终于不用再吃烤鱼,不料师伯马上又坐下了:“不急不急,吃完鱼再带你们去看有趣事情。” 千辛万苦吃过又腥又辣还半生不熟的烤鱼,苏景绽开云驾带上众人,按照师兄吩咐直奔刑堂所在律水星峰。 星峰上,白羽成正在打拳。 不是什么法术、斗战拳法,白羽成的拳,在道理上有些相似凡人习练的“八段锦”、“五禽戏”,但要高深得多了,拳法唤作“鱼龙戏”,行拳时配以吐纳,可清心醒神调理精元。这是离山的入门功课,修习水行真法的弟子在正式行功前,大都会打上一趟“鱼龙戏”,算是个功前准备。 白羽成列位真传之前一直随龚长老修行,是离山中最最讲规矩、识礼仪的弟子。可是今天见长辈来到,拳脚全无停顿之意,理都不理继续打他的鱼龙戏。 金乌神目如炬,稍一留意苏景就发觉,白羽成虽双目睁开看似全无异常,实则神光内敛。他在看、目光并不游散,但他看的不是周围景色,他看的是自己!精神之专注于自己一片小世界之中。 还有……就算小娃顽童,打拳踢脚之间也会带动些风声,不过白羽成的“鱼龙戏”纵跃腾挪动作不小,却不曾引动分毫空气流转。他在大天地中打拳没错,可他所有的劲力都蕴于体内,半分不曾外泄。 “这套鱼龙戏,他已经打了几个月了。潮汐造化。”林清畔开口对苏景道:“你下山后第七日,有律水峰弟子急急来报,说是白羽成行止古怪,疑为走火入魔……哪里是什么走火入魔,思意潜如蛰龙,精奇敛归心髓,待他醒来时候你再看!” 白羽成打“鱼龙戏”的时候忽然中邪了,停不了手、不知外物,一连打了几个月,不知还会再打多久…… 潮汐造化惠及离山,且得益者还是苏景的朋友,苏景喜形于色:“那时会如何?” 一声大笑,师兄负手迈步离开:“我也不晓得,总归好事就是了。” 机缘千变、造化无端,大潮到时生奇葩绽异彩,但究竟是什么样的造化,会给人何等成就,现在无法预计,即便以林清畔的见识也断不出白羽成的未来。 辞别师兄,苏景返回阳火道场,接连三日开堂做课,指点阳火一脉弟子修行,三天后谕令传下,“妖精不成”三位弟子再度下山,仍扮作无影剑宗传人,继续去挑战修行门宗。金乌阳火、斗中精进,尤其他们正修持的“剑刹天乌”之术,想要提高精进,非得去做真正斗战不可。 三个娃娃还小,让他们独自下山不太妥当,樊翘接过了苏景的老汉画皮,与三子同行代为照看。苏景则带上无双孙希佳,一道灵讯打入幽冥,请封天都尤朗峥施法,开出阴阳路,师徒两个去往幽冥! 苏景对弟子们说过的“地煞天罡所在之处”不在阳间,在阴世。 阴阳有别,修法各异,幽冥厉鬼修行也有境界之说,但不讲究什么冲煞夺罡,是以幽冥世界仍有上好煞、罡存在。 无双修法不似金乌阳火那样在第五境暗藏玄机,不过以古法修行会得到更好元基绝不会错,孙希佳这孩子平时机灵古怪,心性却高傲异常,不怕危险更不怕吃亏,愿以古法完成第五、第六境的修持,苏景当然会做成全。 进入幽冥,落脚昔年老巢不津城,将一块玉简递到少女手中,苏景说道:“适合无双修行的地煞、天罡位置就在玉简内,为师另有要事在身,没空子再照料你,你自行去修行吧。” 幽冥不比人间,此间恶鬼怨魂一见阳身人立刻就会扑来上分噬,种种凶险苏景在人间时早都吓唬过孙希佳等人多次了,孩子心意决绝,苏景现在也不再多说废话。 孙希佳认真施礼,最后又检查一遍随身宝物,驾起自己的素绫云,满面紧张着飞走了。她前脚离开,小师娘麾下猛将尸煞阿二便告显身,对苏景点点头:“少主放心,属下性命担保,必护得小丫头平安。”言罢身形一转,化作一只灰色尸鼠,在地面奔驰如烟,紧紧缀着孙希佳的云驾。 哪能真让一个才入第五境的小女孩独闯幽冥,沿途各阴阳司苏景早都打好了招呼,另请尸煞猛将全程相护,担保万无一失。 不止孙希佳,将来“妖精不成”或者其他离山弟子再下来都是如此,不过等闲事情、普通危机,苏景安排下的这些势力都不会露面,让孩子们自己去应付,这是不可少的历练。苏景就是风沙磨砺出的韧草,他看重的弟子也不会去做暖窖中的鲜花。 目送弟子远去,苏景也告启程,先不急着去封天都,直接取道西陲去探望小师娘。无奈,抵达西陲时才发觉剑气封疆,那方圆千里地方都被小师娘布禁。 浅寻守住那只碗、盼望着有朝一日八祖能再从碗中出来,但不是说她就此枯守干等下去,结法设禁闭关,先疗伤、再对剑术做精研……小师娘根本无意飞仙,这世上也不存她的敌人,碗中陆角是她最后的心愿,剑上杀术是她唯一寄托。 苏景靠近不得,只能在远处叩首,心中默默祈念一阵,浅浅叹气转身离去。仍是不忙去封天都,绽开双翼行驰如电,直奔极乐川去看如今专门负责发落修家游魂的二品大判,师兄贺余! 师兄弟见面,自有一番欢喜,值得一提的是师兄还是老样子,说笑不久就轰苏景。公事繁忙得很,大人尽职尽责,没工夫听那凡间小子啰嗦。得知人间太平、离山安好、徒孙儿白羽成得了造化,师兄心里踏实得很。 见过了贺余,苏景才去往封天都,途中还去了趟“死不瞑目宫”。他和肆悦鬼王没交情,但和肆悦王麾下王灵通、方亥方菜兄妹曾共患难,既然顺路就不妨见上一见,聊聊说说开心得很。苏景的性子里,有个“念旧”的梗…… 不久后苏景抵达封天都,高入云霄的芙蓉神塔就建在城内,毗邻阴司总衙。由尤大人亲自指点着,苏景催动阿骨王袍,为神塔加持诸般法度。 法术事情无需细说,一晃十个月有余,塔中法术完成,苏景本拟就此返回人间,不料阴阳司又有消息传来:褫衍海小世界开始“吐纳乾坤”,敞开一线。这倒是巧得很了,苏景暂时逗留于幽冥,急行赶去褫衍海探望十六老爷和蚀海大圣。 才一进入褫衍海,便猛听得有人“哼”有人“哈”,两条巨大怪物一个自天上山脉倒挂、一个自地面云海腾身拦住去路,也是老熟人,云哈白哼两大褫家外戚。虽然多年不见,可褫衍海几乎不见外人,好容易见过一两个哪会轻易忘记,两头怪物欢欢喜喜地把苏景往云海深处领……但让苏景甚是失望的:大圣没见着,他还在翻覆眼内沉睡、养身,为保万无一失,阴褫施法封闭了这处穴眼,除非大圣彻底复原自己出来,否则封闭法度不可破开。苏景心里好奇得发痒,他是真想知道蚀海大圣究竟变没变女妖精。 十六见到了,但见了等若没见——小蛇身躯绷得笔直,好像根长钉似的,大头朝下脑袋扎在云海深处一座三尺方圆的惨白礁石上,一动也不动,浑然不知外物,根本不晓得苏景来了。 苏景好奇,问身边的褫家家长:“这是作甚?” “彻地定、彻地关、彻地无极上上修持。”七寸褫还是老样子,对外人冷言冷语,能回答苏景这一句已是好大的情面,想它能仔细解释两句那是痴人说梦。 反正是修炼,好事情,褫家的法术苏景也没兴趣多做了解,直接问道:“还需得多久,十六能完成修行?” “别问我,问天去。”七寸褫烦不胜烦,甩了甩尾巴尖,游走了,只看脾气性格,真觉不出他竟会是十六的亲戚。 两个要紧同伴都未能真正见面,不过当初留在褫衍海中的另一批手下,苏景如愿得见……个个变化非凡! 第七百三十三章 煞变 当年褫衍海中,苏景一行先斗尸煞再战巨灵,褫家漫长岁月中收集来的巨尸恶煞被斩杀殆尽后,尸中所蕴凶气沉落海底,由浅寻施法结域保其完整,又指点苏景,让他麾下“六合青龙”、“十二煞将”、“十七迦楼罗”都沉入云海去吸敛、炼化凶气。 一晃几十年过去,当初沉积海底夜叉尸、春秋蟾、隆天大捕黑无常等诸多悍尸的凶气皆已不见,都被苏景的尸奴手下吞吃个干净。 吃完了,但还没“消化”,距离彻底炼化尚远,不过这些怪物的变化也足够明显了:十二煞将静静沉坐海底。端坐中姿态雅致,双腿并、双手合收于小腹、直腰挺胸微收下颌,更让苏景吃惊的是它们的扮相——身着红妆颈垂明珠,每人头上都蒙了一顶合欢喜盖。身形凹凸有致、周身颜色曼妙,分明是十二个待嫁新娘。 苏景吸溜了一口凉气,转回头和身边人对望一眼……这趟苏景入幽冥后不久三尸也赶来汇合,另外阴阳司中身份最高的甩手闲人顾小君也伴做同行。 苏景身后,顾小君和三尸也是一样的惊诧。 十三煞将得自喜袍女鬼老巢,后来被墨巨灵打碎一头,只剩下十二头,如今它们终于修出些火候,居然个个都是新娘子。 与“新娘煞”端坐不同的,苏景的“六合青龙”首尾相接围成一个大大的圈子,正旋游不休。 六合青龙是苏景的自吹自擂,本为剥皮国皇家嫡传的六大蛇妖,都是蛇……如今只剩蛇尾巴了,齐腰以上、上半身化归人形。 半人半蛇是蚀海大圣平时喜欢的身形模样,苏景见得多了,本不值得奇怪,但此刻他仍瞪大了眼睛。半人半身没错,可都变成了女子。 双目狭长、娥眉浅淡、下颌尖尖的妖媚女子。上身寸缕无着,唯独脐门上贴出一片金鳞。但不知为何六个女子背后横七竖八伤痕累累,仿佛刚挨过一场鞭挞酷刑。而赤痕道道、冰肌玉肤、媚人面貌相映相融,又变成了另一份勾魂动魄妖冶诱惑。 拈花早知它们是尸,全不动色心。可惊诧绝免不了,愕然:“怎么都变成了娘们?”说完,一只手抬起摩挲下颌,又道:“长得还都不错。” 夸就夸吧,无所谓的事情。可小胖子一边赞,一边目光挪转,看看顾小君、再看看海中妖尸体、跟着又来看顾小君……比较之意不言而喻。三尸一个如此、个个如此。 看小君、看尸煞;看尸煞、看小君。三尸的眼睛忙坏了,顾小君心里也气坏了。 不理会三个浑人,候补女判径自望向苏景:“尸煞归元,身照本性。这窝蛇子活着时候想是淫得很,如今修炼小成、变成荡女尸妖也不奇怪。” 苏景点点头,目光再转,去看十七迦楼罗,海中哪有什么迦楼罗,只有一副丹青长绢,在云海深处飘飘荡荡。 长绢长,三丈三。 正面画色明媚,阳光灿灿下,画中十七位黑袍僧侣或帮锄帮耕、或扶老携幼、或救危济困,都在行功德做善举。另外,画卷左侧首端大片留白,只有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年轻和尚。面上笑容欢喜、目蕴慈悲之色,五官、表情分明是苏景化身欢喜罗汉。 画上景色栩栩如生,饱颜满工之卷,境意并不难解:欢喜罗汉开心作笑,十七僧侣布惠人间、普度天下。 但当长绢反转,另一面的图绘显出,笔锋画突变,欢喜罗汉仍在卷左端,目中蕴煞面色含怒,画中却再不见了十七僧侣,换而十七头擎叉挥刀的丑陋怪物,绢上人间碎尸填海血浆喷天,幸存之人匍匐炼狱哭号悲嗥! 欢喜罗汉愠怒,十七杀鬼便要屠戮乾坤! 是画亦非画,因画中一切都在动,正面僧侣助人、合掌宣佛号;背面杀鬼肆虐,口中桀桀笑,与其说是画,倒更像一副微缩世界。 十七迦楼罗来历复杂,本为高僧前十七世恶人罪业,被邪佛加持凶法变作凶狞迦楼罗,于摩天刹内得影子和尚点化心中种下善根,再得罗汉法棍正身正性……这些怪物身俱善恶两性且两性皆入极,善时可舍身饲虎喂鹰,恶时能掀滔天血海,而他们为恶还是为善、杀生或是度人,只在欢喜罗汉一念之间! 十二煞将扮喜娘、六合青龙变荡女、十七迦楼罗全都钻进了画中。三尸品头论足,苏景也饶有兴致,看得正开心时候,云波猛一荡漾,煞新娘、蛇女尸、画中罗汉齐齐抬头,同时向苏景望来。 他们仍在炼化吞入体内的凶气,但灵犀明锐,都感受到了主人气息。 顾小君不炼尸,不过她是阴阳司重员,大凡与幽冥相关的法术事情她都有了解,对苏景道:“古尸凶气吞尽,只差炼化未尽全功,到了这个份上它们在何处修炼都一样……不对,不是哪里都一样,在你王袍内修行对它们好处更甚,你大可将它们收回身边,带离此处了。” “现在能打么?”苏景挑拣最有用的问。 “自然可以,御敌时唤它们出来斗战,闲时就让它们继续炼化凶气,两不耽误。” 苏景开心点头,手一招,云海掀巨浪,新娘子、妖媚蛇、善恶画卷卷荡腥风破海而出,来到苏景面前齐齐躬身施礼,其中以画中迦楼罗最为诡怪,反面绢中十七杀鬼有的身上披着浓浓血浆、有的口中咀嚼着生肉碎骨,一个个都吃力无比得自画中挣出,进入真实世界、对苏景弯腰臣服;可正面画中那十七位仁德僧侣仍留在绢上,双掌合十于画内向苏景问礼。 性本恶、后生善,迦楼罗善恶两面凶恶在前,所以恶面杀鬼此刻的道行更深厚些,无需主人相助他们也能走出画卷,善面僧侣现在想要出画,还需的苏景一道灵识托扶。 拈花围着半裸女妖和新娘子们打转,看不到的美人总是更勾人心思,尤其拈花个子矮,昂着头隐隐能看到盖头下“新娘子”的白皙下颌,心里就更痒了,回头道:“云哈白哼!” 两头褫家外戚赶忙上前侍候:“贵客何事吩咐?” “去给我找棵树枝儿来。别太短,得直、越细越好。” 翻天覆地,众人头顶高处就有山林,白哈奉命去摘树枝,顾小君纳闷问拈花:“找树枝作甚?” “挑盖头,看新娘子啊!”拈花语气嗔怪,觉得这明摆着的事情顾小君还要问。顾小君却更纳闷了些:“你不有剑么,还要什么树枝?” 话音刚落拈花突然怪叫一声,一贯好脾气的神君这次发怒了:“煞风景!剑为凶器,用来挑盖头?亏你想得出!将来你嫁人时候,让苏景拿剑来挑你盖头!” 前半句还算正常,后半句纯粹浑话,饶是顾小君以为自己早都“适应”他们三个了,结果还是腾地红了脸,又急又气银牙紧咬怒视拈花,万不承想拈花又摸着肚皮喜不自胜:“顾小君,你这样子最是俏丽风情,好看!” 另两个矮子一起点头附和:“好看,好看。” 顾小君服气了,无话可说,真正服了。 片刻功夫,树枝找来,明明嘱托了“别太短”可还是短了点,害得神君要踮起脚尖抻直胳膊才能用树枝够到盖头,拈花口中哼了个靡靡小调,手腕一抖,将一头“新娘煞”的盖头挑开,下一刻,拈花口中小调戛然而止,三尸齐齐“妈呀”一声怪叫:瑶口尖颌,双唇艳艳,若只看鼻下小半张脸,即便算不上绝色但也足足当得美人之赞,可是上半张脸……又哪里是脸,干脆是一团黑红烂肉,酱乎乎软塌塌,丑陋到触目惊心! 以前鬼身煞将就难看得很,可至少还能分辨出五官,哪像现在,大半张脸完全揉捏一起,烂的! 如此可怖其实也不难解释,煞将炼化古尸凶气的过程就是身魄蜕变的过程,现在正变到一半,自然难看惊人,假以时日、待到功行圆满,十二恶煞就会变成十二金钗了。 拈花赶紧把树枝儿扔了,盖头重新覆盖尸面,他仍心有余悸,嘱咐尸煞:“时刻加持着法术,可别让风把盖头吹跑了。” 十二位新娘子一起轻轻点头,动作含蓄、似有娇羞之意,又把拈花看得打了个寒战。 自己的尸奴煞卫变了样子,对此苏景只觉有趣,但并不如何在意,不过另有一重变化在他灵识中显现得明白:这些凶物的尸气、煞意都告内敛,归于身髓深处,若非自己早就知晓它们为何物,只以金乌灵识相探的话,完全察觉不出它们是尸煞! 心念转,手挥动,怪物们被尽数收入阿骨王袍,此间事了,云驾催起一行人离开褫衍海。 飞出不久,赤目忽又开口,问苏景:“变成啥了?拿出来看看。” 问题莫名其妙,苏景身边顾小君不懂,俏目望向苏景,眼中满是疑问之色。 第七百三十四章 绣色扇,人鬼屏,花烛夜 阎罗皇朝,文治武功,百官各司其职,大判与王公虽都贵为一品,不过权责差别分明。 大判掌管阴阳司、守护轮回,麾下大差成群鬼役无数,但判官属文职;王公则不同,若想在神君殿上封王,非得有显赫军功在身、万鬼首级垫脚不可。是以神君驾前诸王,皆为将帅之统,是武职。 于诸王之中,“阿骨王”算是个例外,不过循例他也算得“武职”。如今神君早已不在,文武差别再无从谈起,可是这重差别还是会体现于一处:官袍功效。 文官袍养性修神,当初鬼袍护魂作用比着护身更明显就是这个道理。 武官袍屯兵炼将,具体于苏景而言,麾下猛鬼在阿骨王袍内修炼,要比着原先的大红袍强上许多。这一重分别,即便顾小君也不知晓。 苏景鬼袍中,常驻着影子和尚、损煞僧和血衣奴、恶人磨。影子和尚修炼有自己的禅卷妙法,他只借用袍子的力量,不受袍子法度;但另外三支凶兵全都领受了王袍法度…… 苏景晓得顾小君疑惑,口中解释了几句,把袍袖轻轻一挥,顾小君眼中景色突变:只见苏景身后,浮现出一座恢弘大庙,禅家寺院的格局,颇有气象占地广博,庙中却空空荡荡不见一僧,山门巨匾三个大字浑厚有力:损煞院。 苏景身前,三百里平湖铺展,湖面如镜不见微澜。偶尔有些小小鱼儿跃出水面,好一派宁静风光,湖畔有石碑一座,三字清秀娟逸,可字题却着实“险恶”:沉冤池。 此外苏景头顶百丈处,另有一面大旗迎风卷扬,这旗子不陌生:恶人磨。 苏景再次开口:“屯兵于袍,阿骨王袍内自有法度行转、会炼化出一件适合鬼兵修持的宝物……也可将其看作是兵营。损煞僧平时都在这庙中修炼。”说着,回头向身后大庙一指。 随他指点,“损煞院”陡然变了颜色,只见丝丝缕缕的血色,自寺院的砖、石、瓦、墙疯狂蔓延看来,瞬息间血色铺满。刚刚还饱蕴慈悲轻透禅香的清静福地,就那么突兀地变作一座涂满了血浆的凶庙。提息吸气,血腥味道熏人欲呕。 再转眼血浆咕嘟嘟地自大寺墙壁、门柱等各处汹涌溢出。血落地,化凶僧,一众损煞僧显身相见,对苏景躬身施礼! 该显摆的时候苏景绝不“私藏”,面带微笑,一指身边顾小君,对众僧兵道:“见过顾大人。” 少不得,一片震天断喝,僧兵拜见顾小君。 僧兵涌出但大寺岿然不动,血红巨庙既是僧兵的修炼地、栖身营,于战时更是王袍另赐予凶兵的一座源力大阵,庙长存则僧兵战力不衰。 不等顾小君说什么,苏景又道:“血衣奴本为判官袍收编的军马,后来我的红袍变王袍,这支精兵也渐渐被炼化改变……从军容到兵魄到旗号都改了,如今他们唤作:沉冤郎。” 说话间扬起手向着面前大湖一点,顷刻间水声如雷巨浪轰动,宁静湖水就此沸腾开来,但水浪越急激流越乱,水质就越发清澈。呼吸功夫整座大湖都彻底透明,肉眼可见无数白骨自湖底扶摇而起,咔咔怪响之中迅速拼凑成一条条长梭般两段锋锐弧度狭长的兵舟……蜕变自沉舟兵的精锐阴军,如今列阵再不是那小小的乌篷渔舟,换而白骨战船! 非一艘,湖面陈列,整整两千舟,只见骨舟不见军兵。 “三卒归一舟,两千舟就是两千神剑,动击时飞刺遮天;两舟能化一幡,一幡可唤七十七道游魂野鬼助战;百幡可化一旗,旗动幽冥恶鬼奉召入阳间助战……如今这支兵炼化得不够火候,唤请的恶鬼实力有限,大概比着我麾下的锦纶、楚江还稍逊半分;此外还差最后一变未能炼成:十旗结灵坛,灵坛所在方圆三千六百里内,大寺小庙,城隍土地,从佛祖宝龛到大仙牌位,所有香火供奉之位所附法灵,皆尽奉召前来、助战阿骨王!只是这最后一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炼成,唉。” 口中说的是“火候不够、不知何时能炼成”,可苏景脸上那副洋洋得意、两颊快要笑出两朵花儿的模样实实在在落入顾小君眼中,顾小君也笑了……初见苏大人时,同样的笑容在候补女判看来无比厌恶,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苏景一笑,顾小君就忍不住地想和他一起笑。 苏景再昂首、望向天空的“恶人磨”大旗:“三千恶人磨厉鬼,栖身、修炼于大旗内,这旗子是我阳火凝结,舍不得换掉,就将王袍法度融于其中,接着沿用此旗了。对了,王袍中还有一座风雷池,专供赤蟒修炼,它们正在池中炼化龙煞,就不唤它们出来了。” 将阿骨王袍内藏势力解释过一遍,顾小君就明白之前赤目所问“变成什么样子”所指何物了:鬼物入得王袍,可得一道修炼“洞府”。 但顾小君心中又升起另外一问:“你的人……少了许多?” 损煞僧原为两千余众,可血庙前显身的不过六百众;沉冤郎就是血衣奴,来自削朱沉舟兵精锐,共计两万,如今三卒归一舟,大湖上两千白骨兵舟;恶人磨更是泱泱大军,刚听苏景说只剩下三千人了? 人数对不上了。 幽冥西仙亭、人间玄天道,这些凶兵连番参与大战,有过不小的伤亡,但也不会只剩这么少。 苏景应道:“阿骨王袍不收残兵老弱,筛选下去了一批,不过王驾专权,为我效命陨丧、淘汰兵马能直接投入轮回,下一世为人、托生殷实康乐之家。”之后苏景挥手收了血庙大湖和战旗。云驾再起继续飞驰,这才转头望向赤目,去应他的问题,笑道:“你来看!” 手一翻,苏景自袍内取出一柄瘦骨折扇,腕子微抖“哗”一声折扇打开,正面两字:绣色。瘦金体,配着三根青竹几枚飘翎,说不出的清雅,一方朱红古篆落印仔细辨认:阿骨王印。 扇子翻转过来,却是大失体统、大伤风俗的春色艳绘。六条蛇女彼此纠缠,赤身相绕正缠绵,个个星眸迷离双颊潮红,檀口半张欲色盈面。她们的手上、身子的动作、姿势就更不用提了。但非说不可的,艳归艳靡归靡,“画工”却如神鬼笔触,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血脉贲张,一扇春宫。 王袍若是活的,算得趣人,给六条蛇安排了一只春宫扇做炼府道场。 赤目爱色更爱宝,登时跳起来双手牢牢抓住苏景的腕子,把自己吊在本尊身上:“苏锵锵,我为你操劳毕生,我为你风火闯荡,我为你披肝沥胆,我为你……” “给你拿着。”苏景听不下去了,先把赤目放在地上,再把“绣色扇”递到了他手中,一来扇为王袍法度,“六合媚娘”在扇中就等若在袍内,拿出来也无妨不会耽误它们修炼;二来宝物在三尸手中与苏景手中全无分别,既然赤目如此喜欢就让他拿着便是。 赤目大喜,一褶一褶合起扇子,又哗一声抖开,啪啪啪地给自己扇,那千万斤的快活全都挂在了脸上。真人为义气之辈,得宝物不忘同伴,给自己扇了几下,又去给苏景、顾小君和两个矮子兄弟扇风。 苏景再抖鬼袍,连四扇屏风摆放面前,正是迦楼罗那副两面画卷,不知是不是王袍“偷懒”,直接把长绢做成了屏风。四扇屏,扇屏顶头都有一个狰狞大字,接连一起:是人是鬼。 字墨泼溅,气意饱满如天神喝问:是人是鬼? 屏风上的行善亦为恶的凶物,是人是鬼只凭阿骨王一声号令! 是屏风,但另又奇妙之处,端放原地不显什么,但主人一动屏风便氤氲开来,失了形质却不改图绘,化作一片浮光幻影,悬浮主人身后三丈地方。 雷动天尊最近修心养性,蓄起三寸胡须,正看像大毛笔尖侧看如山羊胡,天尊手捻须髯:“是让万家生佛,还是让血海泼天?也只有本座能约束得这些小家伙了……苏锵锵,我为你殚精竭虑,我为你生死不吝,我为你不闹洞房,我为你……诶,对了,不说了。”小短手伸出,接过了苏景递给他的大屏风。 绣色扇、四扇屏后王袍再震,天忽然黑了。苏景身后,赫赫然,挂红结彩宽敞喜房一座,红花簇拥喜匾高挂:花烛夜。 门屏开放清晰可见,一拉溜十二位盛装新娘端坐红床,合欢喜盖笼罩螓首,只隐约可见十二位新娘子的下颌尖尖,莹莹如玉,何须掀盖头,只看这一线景色便知她们芳容无双。 与四扇屏有些相似的,主人不动“新娘”不动,主人一迈步,洞房立刻化形变作十二台红红花轿,有鬼身轿夫担了,不过新娘不上轿,步履款款跟在主人身后,花轿再其后,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群小帽红袄的“闲杂人等”,吹拉弹唱锣鼓钟磬,喜庆调子顷刻大作。 “你为我剑惊鬼神,你为我阴阳闯荡,你为我诛妖辟邪……”这次不等拈花开口苏景就主动笑道:“花烛夜,你带着。” 花烛夜归了拈花,拈花本来开心得很,可一想盖头下的新娘模样,又有些闷闷不乐了,带着新娘子们在苏景云驾上转了两圈,回到原地对赤目皱眉道:“真人啊,我有忠言逆耳,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你这扇子实在有伤教化,不妥得很,尤其不配你仙家身份啊。” “咱俩换?”赤目眨眨红眼睛。 “好啊!”拈花伸手就去抢赤目的扇子。 第七百三十五章 第二条路 拈花实在不喜欢“花烛夜”十二新娘煞,赤目倒是觉得“一房子新娘”的宝贝,比着一扇子蛇妖美人更威风,痛痛快快地和拈花对换了宝物。苏景一行继续飞驰,去往封天都。 芙蓉塔法度加持完毕,此间故人拜访一圈,阴间事情暂告了结,苏景打算回阳间去了,那条阴阳路是尤大人借用一品冥殿力量开辟的,想要回去非得去封天都不可。 一路平安无事,抵达封天都见过尤大人。 寒暄几句过后尤大人引路带他们去往后园,正待施法开路时,尤朗峥忽然眉头紧蹙,面露惊诧! 几十年休养生息,阴阳司政务早已恢复正常,这幽冥中还能让尤朗峥皱眉的事情实在不多。苏景什么也未能察觉,但他好歹是阎罗钦封的阿骨王,幽冥有事不能不理,见老大人面色有异正待开口相询,不料尚未及出声,突然间一声洪钟巨响震彻磅礴冥宫。 时刻追随于尤大人身边的小鬼差妖雾低低一声惊呼:“昧明钟!” 昧明钟,自封天都总衙兴建之日起就陈列于此,专做“凶物越境”示警之用,上次这口钟响起来,还是小不听发动玉皮蛋进入幽冥来寻找心上人的时候。不过那一次钟声敲响可不是因为不听。 钟鸣,因不听手中的盆景、藏身盆景内的大圣! 昧明钟响,只为一种人:贵为金仙、大圣、活佛一类仙佛人物。 今日昧明钟再做轰鸣,又有仙家在外域而来、踏入幽冥地界!这让尤大人如何能不皱眉吃惊。钟声未落人影闪烁,本来正埋头处理公务的另位一品判花青花急急赶来与尤大人汇合。 苏景知道这钟声示警的来历,一样心中诧异:有仙家来了?是秦吹出关来找自己还是有新的归仙到来? 但更奇怪的是,大钟一声轰鸣之后便告沉寂……昧明钟,三声响,仙佛越界入幽冥。此乃“规则”,永远也不会改变:要么三声钟、仙佛来;要么大钟不动一响不响。从来不曾有、也不该会有大钟只响一声的道理。 又等了片刻,后两声钟声再未响起,一位王公、两位大判面面相觑,全不晓得究竟发生何事。 很快尤大人反应回来,扬手点眉心动阴识勾连冥宫法度,查!同个时候花青花也将一道官印大令打向天空,瞬间一品大令传遍幽冥,一万三千判官个个领命,追查何等怪物越界。 诸多判官留意辖地自不必说,封天都冥宫遍查天下的法度才是真正神奇。充其量盏茶功夫就有了结果,尤朗峥眼中戒备散去,可面上的神情却愈发古怪了,转目望向苏景:“若我没记错,阿骨王在阳间有一位妖精朋友,天生异种、九头相柳。” 待苏景点头,尤朗峥大袖一挥,面前空气涟漪掀荡,眨眼化作一面冥镜,镜中只见一片阴山野林中,小相柳着青衣、狭长双目微微眯起,正做四下打量。不知是小相柳修为大进之故还是异兽天生感识敏锐的原因。很快他就向着“镜子”望来,似是察觉有人窥探他。 但不等他做仔细探查,四面八方鬼哭狼嚎传来,阳身人物带着一身新鲜热辣的血肉出现在猛鬼地盘,这还得了,那股无以遮掩的香气远飘各处,大小鬼煞都赶来开饭。 小相柳冷笑森森,转身向着呼喊声最响亮最犀利的方向迎去…… “相柳来幽冥了?”苏景愕然。 尤大人点头:“正是。” “那钟声敲得就是他?”苏景再问。 尤大人第二次点头、第二个“正是”。 “为何钟声只做一响?”苏景第三问,尤大人微笑:“阿骨王问得好。” 问得真好,尤大人也不知道答案。那还有什么废话,小鬼差代为指引,苏景振翅飞天,急匆匆去找小相柳去了。幽冥广博,纵然苏景飞驰如电也足足跑了一天多。待赶到地方,苏景人在高空鸟瞰地面,笑了:小相柳所处方圆百多里疆域,密密麻麻恶鬼蜂拥,汇聚成汹涌鬼潮,向着那团“热血鲜肉”疯狂扑击。而小相柳几乎不动地方,谁靠近他身周十丈范围,他便杀谁。一天时间里斩杀恶鬼无数,脚下死鬼尸首堆积成一座巨大尸丘。 相柳不是走不了,他根本就不想走,就站在原地等着恶鬼们扑上,杀戮无边,正是他的大好享受。 果然是九头蛇。 小鬼差妖雾扬手挥令,口中叱咤如雷:“一品判尤大人大令在此,此人为我阴阳司贵宾,尔等还不……退!散!” 手中令牌赤光暴涨,将绿幽幽天空都映照得通红如血,恶鬼再如何凶猛也不敢违背阴司大令,立刻停下攻势,遥遥向着天空叩拜势力,之后轰轰散去。小相柳的灵识远播,苏景又未藏匿气意,是以九头蛇早就探到朋友到了,但直到此刻才撩起眼皮望向苏景:“你怎么来了?” “我还想问你呢,”苏景敛翅落地,一样问题还回去:“你怎么来了?” …… 阳间世界,离山深处,深邃地宫中,沈河真人面沉如水。林清畔就在掌门身边,眼中隐透忧虑。 掌门人出关了,但并非行功圆满自行破关,他是被林清畔一道急讯唤出关的。 不止掌门人。 所有离山长老,无论是否彻底恢复,此刻皆尽出关,带领真传、内门、外门等众多弟子,集结于昔日光明顶旧址、今时阳火道场。长老们面色肃穆,盘膝端坐于地缓缓吐纳清心明志,静静等候着去往地宫的沈河掌门随时可能传回的消息。 不止离山。 中土各天宗剑光冲腾云驾升天,名宿高人率领自家精锐,急急向着离山方向赶来…… 深藏地下的石宫原本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了三千年,也平静了三千年。可现在地宫内光色诡变,诸般玄光自地面下透射出来,忽明忽暗颜色变化无端。 生来就驻守此处的镇士全部自石壁中跨出,错落端坐结世代相传的封灭大阵,与地下封印中伴随玄光而出的怪力苦苦相抗着。 封印躁动。 星天劫数后,中土人间快一个甲子的安稳日子,差不多过到头了。 一位年老镇士,形销骨立、躺在沈河与林清畔面前。老人的身体已经冰冷,再没丝毫生机。他本为这一代镇士之首,但一身法力已然消耗到涓滴不剩,油尽灯枯与世长辞。 静默一阵,沈河开口了,他的声音平静:“一重封印,两道出路?” 封印躁动、堪堪破碎固然惹人忧虑,但就在昨天、镇士首领在把自己最后一点力量注入地下加固封印时领受到的另一重玄机,更让人吃惊:这一道封印法术,可能镇压着两个出口。 濒死一刻、灵犀乍现。隐约看到可怕真相,镇士首领也不敢就此肯定。但如此大事岂敢掉以轻心,拼着最后一口气留下消息,丧身前最后的八个字:一重封印,两道出路。 他死了。 镇士是法灵,他们因封印上的法度而生,死后魂魄力量也会重归封印法术内,不入阴阳轮回,或者说他们毕生守护的封禁就是他们的轮回。 沈河重又闭合双目,潜心思索……封印如锁,牢牢锁住六耳进入世界的大门,道理如此,但法术事情不能完全以凡俗目光去审度。对沈河、林清畔这等学识广博心智纵深的大修家来说,此事不难理解:封印锁门没错,但当封印行转正常的时候,于地下国度中的六耳来说,这扇“门”是不存在的。看不见摸不到灵识无所察探,没有出路,不见大门。 当封印失去效力,通往世界的大路就会显现,而且可能不止一条路! 不管究竟有几条路,可以确定的是,其中最最宽阔平坦的一条大路的出口就是离山深处、封印所在地方。 可是这封印三千年前曾破碎过一次,六耳只从离山深处杀出,其他地方并未见到地下杀猕的痕迹……这也不难解释,或许是小路、或许是秘径,很可能六耳杀猕自己也不知道封印下还有另一条路。上一次封印破裂时大路明显,小路隐秘,地下六耳未曾发现第二条路,当离山前辈与镇士联手重固封印,两条路同时消失不见。 六耳未能察觉,离山高人也没有想到……只是上次六耳不知有“第二条路”,不代表这一次他们仍不会发现。 “第二条路……若当真存在……出口会在何处……”沈河声音很轻,语气却沉。 杀猕大患,若封印是第一道守护,那离山弟子、修行正道便是第二道守护,要将强敌封挡门外才能免去人间浩劫,可那“第二条路”,一下子让即将到来的恶战变得更复杂、更险恶。 …… 东土西北,荒丘野岭中,一块巨石高耸,石上三个朱红大字:修罗涧。 大潮催生出来的修行门宗之一,道法颇有几分精彩之处,在诸多新起修宗中算得优秀。但开宗老祖性情骄狂,门下弟子也一般狂妄,虽还不曾去天宗挑战,但也没少去搅扰附近的传统修宗,屡屡得胜而归,修罗剑门徒愈发骄横了。 忽然间,空荡荡的荒山上人影闪动,一位中年女冠凭空显身。女道士面皮焦黄长相普通,但双眸转动之际颇有灵韵,隐隐透出一份清甜妩媚。 女冠迈步上前,走向修罗涧的巨石宗碑,但还未到近前,空中忽又传来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姐姐是修罗涧弟子?或是同修道友来客门到访?”声音落,一个红衣裙俏丫鬟落地,笑眯眯的挡在了女冠身前。 丫鬟身后还有两人:一个大头侏儒,凡俗世间大户人家的管家打扮,手中四平八稳地端着一只铜盆,内中两条锦鲤有得正欢快;另一个人浓眉大眼,二十出头的后生。 第七百三十六章 上路 丫鬟落到地面,看得清楚了,又是“哎呀”一声低呼:“小妹眼拙,人在天空时候未能认出仙家法驾,游云观主万勿见怪。” 黄面女冠目光扫过对面三人,开口时声音沙哑:“掘谷高人,声名远播,今曰偶遇荣幸之至。” 修行道上,三伙子转扫新晋修宗的莫名人物,无影、掘谷、游云观,一般的名声响亮,掘谷、游云一见对方模样哪还猜不到面前是谁。 不仅知道对方名号,也晓得人家来做什么,今曰修罗涧吉星高照,两方煞星同时找上了门。 “掘谷”弟子,扮作大眼后生的叶非为首,叶非想了下,对女冠做了“你请”的手势。大有身份之人,犯不着为了打一个新晋小宗起争执,这次打人的机会,“掘谷”让给“游云观”了。 但叶非并未立刻离开,只因听说修罗涧法术别有精妙之处,叶非不去动手但总得见识一下,另外待女冠胜出后,他还想和这黄面女道士做一次剑术试炼。 或是看透了对方心思,或是存了与叶非一样的念头,黄面女冠一笑:“多谢,待战罢修罗涧主人,再请掘谷高人赐教,感激不尽。”说完,抬手一道剑光击向前方门碑巨石。 门碑无异脸面,岂容外人随便来打,以惯例而论此处应有知客弟子昼夜值守,可不知是修罗涧太过托大还是其他什么缘由,门碑附近并无弟子守护,由得“游云观”和“掘谷”在此聊天都无人过来查看。更古怪的女冠的剑气打上门碑,山岭间依旧荒凉寂静,不见丝毫动静。 叶非驾前红衣丫鬟咯咯笑:“莫不是修罗涧提前得到了消息,知道游云观主要来论剑,提前逃了个干净?” “道友说笑了。”女冠语气轻松相应,再起剑气时劲力霸道许多,啪一声脆响里偌大岩石爆碎化齑粉,直接随风归烟去,连丁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不再是敲打脸面,干脆连面皮都撕扯了下来,如此混横的手段施出,山中立刻有了动静,前方百丈明耀黄色光芒冲腾,结化金环向四下里横扫开去,遮山画皮就此撤销,众人眼中景色陡变:宽宏巨壑横陈地面,裂谷宽逾万丈,站于此岸以凡俗目光眺望,是望不见彼岸的。 裂谷不知深几许,两侧岩壁斜倾向下,沿壁有阶梯开凿,另有楼阁亭宇零零星星地分布着,但大都未竣工,显得颇为潦草,毕竟才开宗几十年,谈不到传承更说不上根基,哪会有像样的规模。 门宗显现,仍不见修罗涧弟子出面,女冠扬声通名,裂谷中只有声声回音……竟似真的没有人。 女冠皱了皱眉头,扬手向着半空一抓,仿佛时光倒流似的,刚刚随风散去的门碑齑粉又急急流转回来。女冠随意从中抓了一把,以灵识稍加辨别便明白了:修罗涧门碑与遮山画皮的法术接连一体,画皮撤去不是山涧中的修家所为,而是门碑碎了画皮自然失效、撤销。 随即女冠又将一道灵识打下山涧,大概一探并未发觉修家气意。 女冠乔装、本为正道名门弟子,来挑战没错,但砸招牌已是“极限”,不会主动跑到人家家里去,何况这座修罗涧的修家、弟子去了何处她才懒得理会,没人就拉倒。女冠转目望向叶非:“主人家不在,就请公子赐教吧。” 叶非点点头,但才刚取出自己的长剑,山涧深处突然传出一声凄厉惨叫。 惨叫乍起,乍落。声到半截戛然而止。叶非微一愣,继而笑道:“呼喊如此凄惨,怕是死得不怎么痛快。” 女冠稀疏眉毛微皱,名门正道传人,遇到这种情形当做探查,这和对方敞开门户但不能主动进入是两回事了。 叶非把刚取出的长剑又收回了袖中,笑道:“我也好奇得很,想先下去看一看,观主可愿同行?”言罢也不管女冠点头还是摇头,他已带上两个手下纵身跃入山涧。 女冠心念转动,法术行运护身、几件宝物灵犀牵引蓄势,做好万全准备,脚下重重清风鼓荡,飞去山涧深处。 …… “你差点破道飞仙?”幽冥中、云驾上,苏景满眼惊骇,瞪着面前的小相柳。 “相柳自在,迥异别类,是你见识短浅,大惊小怪不嫌无聊么。”小相柳的声音一贯冷冰冰,但大家的交情摆在那里,口中再如何不耐烦,该解释的事情也照样会对朋友解说明白:“相柳九头九命,修行路上也会遭遇九杀九劫,九杀就是九次生死大难,熬过了没好处,熬不过就身死道消;九劫也差不多,但稍有不同。” 九杀是命中注定;九劫是修行所致。 杀、劫都是要命的事情,但本质差别云泥,不可混于一谈。 之前岁月,相柳已经历遍九杀,九劫也度其六,近年闭关于本族发源祥地,收获极大修为突飞猛进,迎来第七劫。 相柳一族为天地异数,它们的修行路途也有独特之处:九道劫数全都成功扛下,不是一定就能飞仙;反过来一样,每次劫数落下时,也都有可能就在当劫中得金身破天宇、登足仙庭去! 次次都可能飞仙去,到头来没准一场空,无定数、看你造化了。 相柳在阳间刚刚领受第七劫,劫数中灵光绽灵犀动,此乃劫中藏仙路的征兆,九头蛇心中狂喜全力应劫,果然于挡下劫数后刹那、天旋地转,无可抗拒的巨大力量袭来,将其抽离人间……只是万万没想到的,自己没能飞仙,反倒是进入了阴曹地府。 可把相柳气坏了,不过他是闷罐子,越生气脸上越不显相,反正见“人”就杀便是了,万鬼扑来正和他心意。 打杀了一天,堆起一座丧鬼尸山,小相柳心里的闷气也出得差不多了,四仰八叉在苏景云驾上一趟:“我已经想过,会来地府不外两个缘由。一是我相柳一脉传承遗失不少,藏于九劫中的可能不止飞仙途,也有黄泉路,但不见了前人记载,我不晓得而已;又或者……灵元大潮到来突兀,扰乱了阳间气象,让事情出了偏差。” 说话间、叹口气,放下了:“无妨,还有第八、第九两道劫数,两次机会。” 苏景替他着急:“万一后两次也未能飞升,你就长守人间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相柳本懒得回答,不过想了想还是应了一声,懒洋洋的声音。 “没事啊,”苏景笑了起来:“我尚有一道大愿在身,到我飞升时候,你若确定走不了了,我行愿带你上去!反正把你留在人间也是祸害,弄走了事。” 苏景一句话把事情支开上千年,相柳这次真正懒得理他了……奔波了一趟,重返封天都,这倒是正好了,阴阳路可容两人往返,三尸用不到这条路,苏景一个人走颇有些浪费,带上小相柳也算实惠。 三尸没和苏景一起去接小相柳,拉上顾小君不知去忙活些什么,苏景返回时他们也不在总衙内。苏景不去管他们,径自找到尤大人,后者就此动法、开启阴阳路送苏景相柳返回阳间。 手印起、咒令生,封天都总衙地下深处咚咚闷响,浩大法力升腾流转,燃香功夫过后猛见一道乌光自地下冲腾而出,先笼罩了苏景与相柳,随即乌光直奔天际划去。 也是这个时候,施法中的尤朗峥面色突变,急急将一道神识打去花青花处,嘶声传令:“速去离山,封途断路!” 就只有主持“阴阳路”法术的尤大人能明白,这条路出了问题……不是路有问题,更不是法术错误,麻烦在:另一端。 路有始末,一头在幽冥封天都,另端阳间离山深处,再正常不过,这条阴阳路本就是大判官给苏景专门开辟的。 不施法开路时无以察觉,但当法术成形、苏景与小相柳已告“上路”后尤朗峥惊诧察觉,路的另一端、离山深处中正透出一道诡怪力量,与“路法”颇有相似地方,两股法力的本源几乎就八九成的相似! 这便如河海交汇,终点一下子又变成了另一个——阴阳路正把苏景、相柳送去阳间离山中那道突兀冒出的怪力中去。 阴阳路唤作“路”,其实是一道破界法术;另端冒出来的法术法力与判官法度相似,自然也是一道“界法”、通联着另一处未知世界。两道力量融汇、两道法术归一,判官老爷正把王爷扔去那方莫名世界。 另外值得一提的,虽未亲自去看,但尤大判听苏景讲过离山深处有一座镇压着旧圆凶獠的封印,由此他大概能猜到“对面”怪力来自何处……尤大判知道自己正把苏景往六耳杀猕的疆域中送去,这让他如何能不惊急! 明知后果严重,大判也不能就此中断手上法术,破界之法贸然中断,途中人要么随路碎而身崩魂灭、要么永远迷失虚空再不得回,唯一希望仅在于另位大判能及时赶赴人间、路彼端,施法断路截下苏景…… 阳世间,离山中,突然一道阴风扑起,花青花直接显身地宫深处。 沈河仍在地宫内,乍见花青花赶到,掌门面露感激:“阴司出手、相助凡间备战抗敌,沈河感激不尽!” 花青花顾不得解释,火急火燎施法探“路”,下一刻面色灰败,脱口:“晚了、完了!” 晚了,完了,花青花来晚了,法术已告完结,苏景带着小相柳钻进封印那一头了,人间、妖域年轻人中最最顶尖的两个,闯入六耳杀猕疆域去了! 沈河不解,正向发问忽又察觉到什么,伸出手掌向面前空气捏去,一枚冰身火翼的蝴蝶被他拿到了手中。涅罗坞有灵讯传来。 掌门去解读灵讯,林清畔则追问花青花:“大人所说晚了完了,所指何意?” 花青花想了想自己身在何处,权衡了下若告诉对方“我家大人把你家师叔扔去六耳疆域、他死定了”后自己的性命安危,合手对林清畔施礼,微笑道:“下官尚有要务在身,再会、再会。”说着身形溜溜转,化归阴风跑回幽冥。 待回到封天都,又赶忙录了一块玉简把事情始末说清楚,这等大事说到底也不能隐瞒离山,又唤过一个小差官,命他把玉简给离山送去,明知对方不可能为难一个小鬼头,花青花还是着意嘱咐:“交了玉简,就说得赶快回来复命,万勿多留速速回来。” 大判刚走,小鬼又来,沈河真人刚读过涅罗坞传来的灵讯,还未及相告于身边林师叔,就再去读花青花送来的玉简。 林清畔等在一旁,见了判官、见了小鬼,自也想起了自家师弟,开口道:“幽冥已知封印躁动,师弟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启禀林师叔,苏师叔直接过去了。” 第七百三十七章 好胆色 “下雪了啊?”茫茫天地,一片银白,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无风。苏景站在没膝积雪中,抬头看着天。 “嗯,下雪了。”身边小相柳有些发愣,随口回答。 把目光从满天阴云中收回来,苏景望向远方:“这是哪里?” 小相柳犹豫了下,挑了个绝不会错的答案相应:“肯定不是离山。” 话音刚落,相柳目中陡显凄厉,分光化影急急后撤,苏景则拔身而起,火翼挥动一飞冲天! 就在两人刚刚站立地方,一头怪物自厚厚积雪下凶狠扑出…… 苏景、相柳到达封印彼端的那天,大雪下疯了这座乾坤。 …… 中土人间,离山地宫,沈河将花青花的玉简之言大概讲与林清畔知道。 话说完、稍停顿,沈河深吸一口气,未再议论苏景,就此换过了话题:“阴司鬼差来送信前,涅罗坞传来灵讯、他家在外游历的弟子遇到了一件蹊跷事……若我所料不差,他们可能找到了封印的另个出口。此刻涅罗坞诸位祭酒正赶去那里,这一趟要劳动师叔法驾了。西北戈壁边缘,修罗涧。” 一重封印,两条出路,中土世界福祸攸关的大事,离山非得排遣高人去做确认不可。 林清畔伸手指了指地面:“这里的事情……” “弟子会盯住,师叔放心。”不等林清畔说完,沈河就答道。 林清畔点点头,转身离开地宫。 师叔走后,沈河并没再去关注封印变化,盘膝坐了下来,双目闭合头颅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转眼一个时辰。 地宫中,镇士们谨守法阵,倾尽全力维护封印,可是所有镇士的目光都不再紧盯地面,他们扬起了头。目光警惕、注视沈河:一个时辰里,盟友离山的这位掌门人身上,绽放出越来越强、越来越锐的剑意——针对封印的剑意。 镇士皆为法灵,因封印而生为封印而死。沈河对封印泄露出的敌意,他们自有感应。 而此刻,地宫中的诡怪光芒正缓缓黯淡,一度躁动不堪的封禁法阵正渐渐恢复平静。 “那边”涌动的怪力显出穷竭之势,由此可见,封印躁动的原因并非杀猕冲关,而是地下世界自身的力量涌动,波及了离山的封印。此事仿佛“潮汐”,涨潮时封印颤抖,可只要坚持到退潮,危机自然随之消弭,至少又能给出今圆几年的“喘息”。 突然间,锵一声剑鸣嘹亮,静坐中的沈河爆起身形,背后长剑出鞘,凝结全力击向地面,竟是要摧毁这座守护今圆无数年头、且曾经离山先祖亲手加固的封禁法篆。 离山有弟子被困另一端了。 掌门人一剑决绝! 镇士们所有的法力都落于封印中,即便早已查知沈河有“敌意”他们也无能为力,只有眼睁睁看着那来自今圆的锐剑,去释放旧圆的凶物……便在此刻,又是一声金铁交击的巨响乍起,另一柄剑自斜刺里飞来,挡下了沈河的狠击。明明已经离开的林清畔重又出现在沈河面前。 沈河显出惊讶……一个时辰不算长,可心中天人交战来得何等激烈,几乎占去了他所有心智,以至未能察觉师叔又回来了。 “我让虞、樊、龚三位长老赶去修罗涧了。”林清畔只出去转了一圈就回来了,并未远去。他保护封印、挡下了沈河一剑,态度也就再明白不过了。但老人脸上并无责怪之意,微笑如常:“想当年,人人都道二代弟子沈河性根纯善、心机深厚,懂进退识大体,是做离山掌门的不二人选。可陆九祖却说,他喜欢你这孩子、想让你做掌门的缘由不在这些,他看重你是因为:此子骨血中暗藏了‘只凭一念敢撕天’的凶悍!那是闲聊说笑,我也在场,本还不以为然,到了今天才晓得,九师叔神目如炬、看人看得准啊,不敢不佩服。” 沈河目中血丝满布,面色晦暗:“九祖错爱……弟子也不知此举是对是错。” 无论对错,无论如何做,心底都如万蜂深蜇,这边放不下那边更舍不得。 微笑中林清畔摇了摇头:“本就不存对错之分,只是不好。当设身处地——若误入那边的是你,不是苏景,苏景为你破封印,引大劫入新圆、你是愧还是痛?”说到这里,他加重了语气,又重复:“不是不对、是不好。你再仔细思量,要不要再出一剑仍由你做主,这次我绝不阻拦。” 无关对错。如果今日山中留驻的不是林清畔、仍为尘霄生的话,此刻封印早就被打破了……尘霄生没错,林清畔也没错。 林清畔话说完,转身离开了地宫,不在沈河身边打扰,容他静静思索。 又是一炷香的光景,沈河飘身出地宫,第二剑终归打不下去了,来到光明顶旧址,目光扫过道场中集结待命的众多弟子,开口道:“封印力量越来越弱,两圆之战迫在眉睫,为探究杀猕虚实,趁封印躁动时机,苏师叔越界去做探查。” 此言一出,震惊离山。 掌门要离山备战,要激励士气,把苏景被扔过去说成他主动过去,这谎话说得虽然离谱,可是以苏景的性子他还真做得出这种不计后果的事情,是以众人吃惊归吃惊,倒是个个信了掌门之言。 把话对门下弟子说完,沈河又挥手,一道道剑讯破空去,“离山苏景去往杀猕世界、探看敌人究竟”的消息传去给天宗同道。 有沈河亲手贴金,苏景的脸面想不光照九州都难,无论新宗旧门,无论修道凡世,任谁听说此事,都会从心底对离山小师叔赞喝一句:孤身入虎穴,果然好胆色! …… 花青花头疼。一想起那三个矮子就头疼。 苏景被误送杀猕界的事情和离山交代清楚了,但苏景家的三尸还在幽冥,就在封天都内,缠住顾小君不知道在做什么,早晚会回来总衙,这是非得见面不可的,到时候可又该怎么说。 这事本应尤朗峥亲自向三尸解释的。但尤大人惹祸过后吩咐了一句“花青花,把事情对离山和苏景手下说清楚,本官尚有要务在身不能多耽”就走了。 愁什么就来什么,不多时外面喧哗声响起,三尸不止回来了,还特意找上了门,一口一声“花青花”的喊着。 躲不是办法,花青花硬着头皮迎出来,一见三尸模样,年轻大判吓了一跳。 三尸不知本尊麻烦大了,一个个得意洋洋,或双手叉腰或来回转身:“花青花,你看本座弟兄装扮如何?顾小君的手艺!” “了不起,了不起,三位仙尊仪态非凡,下官佩服。”花青花勉强笑,笑得不怎么好看,之后咬了咬牙,生硬转过话题,干脆把事情和盘托出。 三尸正开心快活得不行,听闻苏景遭遇全都懵了,张嘴瞪眼愣愣站在原地……过片刻他们回过神来,赤目猛一声怪叫,分不清他是气还是哭,挥手拔出殷天子就要自刎,出了这等大事实在顾不得再向阴阳司兴师问罪,赶去救护本尊才是急中之急。 拈花也和赤目一个想法,手中抓着明晃晃的宝剑去抹脖子,但雷动更加稳重,双手急伸拦住了两个兄弟:“且慢!苏景现在并无性命之忧。” 三尸与本尊的联系并未断绝,潜心体会的话,雷动等人能察觉苏景现在的“状态”。雷动抓着拈花赤目的手腕,继续道:“待他遇险时,你我再赶去相救不迟,现下还有要紧事情,非得赶快做好不可!” 说着,痨病鬼目光一转望向花青花:“你可笃定,苏锵锵去的是六耳杀猕疆域?” “绝不会错。” 雷动垂目、沉思片刻,长吐一口闷气,在对花青花说道:“你速速派人去往离山,直接去找沈河,是这样一件事情:前阵子紫霄娘娘答应帮苏景做一件画皮,不知现在做好没做好,你请沈河去追问,做好了就让小鬼赶快带下来;没做好的话就催促再催促,一定得快做!” 这次雷动当真不是胡闹,苏景人在六耳世界,能用上那张归仙画皮何异多出一条性命。 举手之劳,花青花立刻答应下来,一道玉简传于麾下鬼差,刚从离山回来的那头小鬼又跑回人间。 雷动再问花青花:“尤大判能把苏景扔过去,还能再把旁人扔过去么?” 花青花直接摇头,一来,阴阳路两年才能发动一次;另则,这次“二法相融两路合通”实在是巧合中的巧合,想要再扔人过去,除非阴阳路发动时阳间封印再起躁动,且躁动程度、内中冲起的怪力大小都与此次完全一致才行。 顾小君也是此刻才知苏景出事了,女判官一贯有些毛躁莽撞,急道:“你们何必管那阴阳路,这边一死自然到那边和苏景汇合!” 另两个矮子已经冷静不少,明白了大哥的意思,拈花苦着脸摇头:“我们是能过去,但画皮过不去!” 能追随着三尸一起死的宝贝,就只有浅寻着意为他们炼化的殷天子和童棺,雷动顾不得多说什么,纵身跃上童棺招呼两个兄弟:“去找小师娘。” 一路风风火火,三尸急赴西陲,到了地方在浅寻结下的千里剑禁边缘,又是大呼小叫又是引天星砸剑禁,很快浅寻就察觉到三尸到来,封禁展开一线放他们进去了。 …… 三尸见到小师娘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苏景刚刚结束恶战,正伸手抹掉自己口角处溢出的鲜血,皱眉问身边相柳:“这是什么东西?”两人面前,身形三百丈开外的巨大怪物横身地面、倒毙于大雪之中。 小相柳则抬头望向前方:“那又是什么东西?” 第七百三十八章 冰城 落足莫名地方,还没弄清自己到了哪里就被藏身积雪下的怪物袭击,怪物形状像鱼却生八足,身上不见鳞片披着满满的毒刺,面生七目头顶三角,中土世界闻所未闻的东西。 怪物斗战时算得凶猛,实力堪比幽冥中一方鬼王。 当然,怪物肯定不如削朱、肆悦这等顶尖大王的能耐,但是比起锦纶楚江之流还要稍稍胜出一筹。 以苏景和小相柳现在的修为,就算怪物本领再大上几倍也没用,可为了斩杀此獠,苏景和相柳居然都负伤不轻……会如此,只因“环境”:苏景和小相柳的修为、本领都是在中土世界炼成的,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实际里他们的真元行运、力量调遣都暗合中土天地的气运造化,突然来到另一方乾坤,动法斗战时只觉束手束脚,没法说的别扭和不协调。 一剑飞出,苏景以为稳稳能做百丈击杀,可在这里飞剑只杀出八十丈就告势竭;身形纵跃,小相柳算得是退后十丈,不料直接退出十五丈身形仍自飞纵……水土难服,法术力量的控制全然失了准头,这次打得吃力异常。 这方天地对两个年轻高手的影响,说大不算大,两人自身的修为丝毫无损,只是个适应问题罢了,而精深修家的身体感识、心神应变都远胜凡人,给他们些时间来,在这里多呆上一阵子,很快就能调整圆满,完全适应这处乾坤,到时就能恢复十成战力。 可在“适应”之前,一旦遭遇真正凶猛的敌人,苏景、相柳便凶多吉少。这便是境界的差别了,若苏景能再破远游子、化三清,便能得“身入游波随遇而安”之能,入新境则融新境,全无需再专门花时间来适应。 好容易斩杀了巨物,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前方又有异象显现:视线穿透纷扬大雪,隐约可见地平线上迷离光芒蒸腾氤氲,瑰丽异常。 很快,一块巨大玄冰显现,方圆八十里开外,环罩七彩光晕,于雪地中滑行前进。椭圆形状、与鸟巢有些相似,“走”得不算太快,但这“不快”也要分和谁相比。在苏景、相柳眼中不快,可中土奔马全力驰骋也是追赶不上这“滑冰”的。 小相柳挥手将怪物尸首收入吞天囊、抖袖抚平斗战过的痕迹,同时转头望向苏景:“先躲……”说了俩字就住口了,这点事苏景哪用得着嘱咐,相柳收尸时他早都溜溜一转、收拢气息隐身雪中。 近百里的冰块,分量沉重不言而喻,可它滑行于雪原,发出的轻轻沙响不比着一头狐狸的奔跑声更重。苏景两人匿行潜踪紧随其后,一道道灵识如丝轻细,小心探查着这块会自己跑来跑去的大冰块。其间小相柳不忘传音入密,问苏景:“阴阳司和你有仇么?” 刚才一战身体与环境不合,以他们的见识自也就明白了自己被送进古怪世界,若非有仇,谁会这样消遣他们。 苏景摇头,造谣生事:“阴阳司众官对我敬仰得很,倒是曾听尤大判说过,他生平最讨厌之物是九头蛇。” 玩笑说话。 能开玩笑便说明苏景心情不错,修行为什么?飞仙前、一阶阶一景景,只怕奇遇不够之人,突入一方莫名世界,心中兴奋远胜忐忑。 小相柳一哂:“先弄清楚这是哪里再说吧。” 片刻后小相柳密语再度传来,略显惊诧,但带笑:“好家伙!” 九头蛇妖识透入玄冰,有所发现,是以有此一叹,而他所见苏景也一样探查得清楚,一模一样的三个字回应:“好家伙!” 潜行追踪,大雪翻飞不休,一晃几个时辰过去,苏景密语同伴:“差不多就这个意思了,我上去看看。”说话间,手掌平摊,小小一团火焰燃烧于掌心,下一刻苏景消失于积雪、入身玄冰内! 金乌万巢遁法,此端火焰生、入身穿空去、彼端火里出。苏景动用此咒,只因玄冰中有火,可供他施法穿梭。 巨大玄冰中何止有火,还有房、有街、有楼宇有宗祠…… 冰顶开敞、冰心空旷,大碗一般,内中根本就藏了一座大城。 苏景入身地方,城中大庙、供奉神祇龛前鲛脂长明灯。 入身不急显身,腕上金镯动法苏景就化作灯芯火焰,再一次神识游丝漫出探查冰中城……血腥味道、残尸碎肢、街户狼藉,死气沉沉的城池,遭兵祸被掠劫的样子。 灵识所见所有尸体几乎被都有被啃噬的痕迹,绝大部分都只剩森森白骨,更像凶兽屠城。 死寂之城,苏景自火中显身,同时一道灵讯通传城外相柳,眨眼功夫相柳飞身入城、来到苏景面前。 懒得再去看其他地方,小相柳负手昂头、打量着庙中供奉的巨大神像,旋即少见再少见的,九头蛇笑了:“阴阳司一定和你有仇。” 苏景早都看过了那座神像,嘿了一声,分不太清楚他是叹还是笑:“麻烦了!” 确实麻烦了,神龛上巨像披青甲挂金绦、咧嘴大笑之态……满口锋利獠牙、腮边各列三耳,何须纵身去看神像天灵顶盖上那第三只眼睛,再也明白不过了,神庙供奉:六耳杀猕。 时至此刻,即便不敢完全笃定,苏景也有九成把握、知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再把神像仔细打量,小相柳道:“不像啊,可惜了。” 话来得古怪,但苏景明白他的意思,面前神像的样貌与西海邪佛腹中那个唤作郎齐的六耳归仙截然不同,这也再正常不过,郎齐有香火供奉,但未必就是六耳族中的巅顶大神,便如中土释家拜奉佛祖,诸多罗汉、护法神也有法位香火一个道理。 庙中有殿,殿上有匾;殿内有经,经上有字,可惜,全是弯弯曲曲地鬼画符。苏景炼化了郎齐的“青果”,能听得懂六耳古语,但识不得旧圆文字,想要从经传典籍中了解环境做不到。 两人走出大殿,并未离开这座宏大神庙,城卧冰内、冰行雪原,必是法术所为,这城中有灵元波动,源头就在神庙中。两人循着灵元迹象寻寻觅觅,不多久便在后殿找到一处地宫入口。仍是相柳留守在外,苏景持法戒备小心潜入。 地宫空荡荡的,并无生灵,地面、四壁法篆重重,其间镶嵌灵石无数。苏景看不懂这些篆文、阵图,但三千世界所有法术的根底都是灵元行转,都有共通地方,苏景稍用些心思揣摩就明白,此处法阵为冰城中枢,大阵持法两道,一为催动城池行走;另则维护冰城护篆,不过护篆法术现在已经停运,被废掉了。 这不奇怪,外敌若未能打破护篆,这座城池也不会被屠灭了。 又再地宫流连一阵,找不到什么有用线索,苏景汇合小相柳,并肩离开神庙,随意行走于死城中,随处可见尸首骨骸,不久后小相柳又问:“怎么看?” “属族吧。” 六耳杀猕是什么样的生灵苏景再明白不过,可是这城中散落的遗骸并非六耳模样,奇形百态什么样子都有,有的面生四目,有的背生双翅,有的长尾丈余,也有的几乎与中土人全无分别,唯独不见真正的六耳尸首。 不是六耳,但供奉杀猕祖象,除了“属族奴城”也不会再有其他解释。 说话同时苏景身侧平湖显现,白骨舟浮起湖面,听候阿骨王差遣。 “搜索全城,多加小心。”八字谕令传下,大湖消隐、六千沉冤郎解去舟阵化归人形,三三成伍四散入大城做仔细搜查。 这城中基本安全,小相柳解去了法护戒备,人站在铺满白雪的长街上,只见他脚下的影子微微一震,似是虚闪了一下,旋即相柳本人稍稍一晃,再看上去,比起之前仿佛更“真实”了一点点。 眨眼间的变化,前后差别极微小。 此刻苏景小小有些惊讶:“实影虚身?身入影来影做身?” 入城之后,跟在苏景身边同行、说话的相柳,是结做实像的影子,真正的相柳则藏于地上的影中。虚实互换、真假难辨的法术,对敌之际可堪大用,更不怕敌人偷袭。 小相柳声音淡漠:“还不止,走在你身边时,我也能藏身于你的影内,将来遭遇强敌时,我可能在你身旁也可能在你影中,你记得这重关键。” 苏景开心而笑:“端的妙法,堪称通仙,了不起得很!” 相柳冷冰冰面孔:“小术罢了,你赞得太夸张了些。” “不算夸张,虚实多端、杀敌无形,上上神通!”赞人不用本钱,苏景更起劲了,让相柳稍稍有些疑惑:苏景的语气由衷,十足真心夸赞……显得有些太用力了些。 沉冤郎搜城,苏景与相柳暂时无事,随便找了临界一家店铺进去坐等。这城中建筑风格杂乱,与中土世界迥异,加之文字不通,苏景也分不清这座房子是做什么的,不过看内中有柜台,有桌椅,好像个酒肆或茶寮。 店中一片狼藉,居然还有一坛老酒幸存,苏景总能在小事里找出欢喜,惬意道:“尝尝六耳风味,也算不错。就是不晓得六耳的酒够不够烈!”说话间揭开坛盖,提息一嗅,未倒酒又把坛子放下了,讪讪:“是酱油。” 相柳失笑。 坐店居中,等候沉冤郎搜索的消息,渐渐有灵讯回报,可并无重大发现,直到半炷香功夫过后,苏景收一道灵讯传报,面色一振:“还有活人!”说话间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但走到老店门檐下,看着外面飘飘扬扬的大雪似有想起了什么,站住脚步、转头对相柳道:“这么大的雪,天真冷。” 废话一句,苏景重新迈步向外走去,就在他自店内踏入雪中一刻,周身忽然玄光震颤,裘帽裘围裘袍,素白长裘披裹与苏景全身,白色裘皮不带一丝杂色,顺滑柔然且光泽莹润,真正的富贵皮毛,放之中土世界万金难求! 无需同伴发问,苏景就笑道:“狐地迷雾,祭炼白玉弓一柄;这些年持弓再做祭炼,宝物新添一变,就是这身白狐皮裘了。” 迷雾攻守兼备、弓主杀法裘为宝甲,各有主效,不过离山地处东南,气候温热,莫说山中修家,就是附近凡人过冬了不得一件夹袄,哪有人会穿皮裘,不怕把自己热死么。苏景空炼得一件华贵皮裘却没什么机会穿在外面,未免美中不足。倒是六耳疆域气候寒冷,成全了小师叔的显摆心思。 但非说不可的,苏景出身名门,大圣大官大王都做了个遍,清秀容貌下自有一番威风气象,富贵衣裘在身时,更添锦绣雍容。 而小相柳凶兽出身,修行能让他神光内敛,但那份与生俱来的猛兽凶悍永远不会消磨,就如出鞘利刀一般,两人走在一起,旁人一目了然:穿白裘者,大富之家金贵公子;着青衣者,少年伴当彪悍侍从。 苏公子带着他的相侍卫贴地急掠,依灵讯所报,不多时赶到城西一座大宅中,六角大院菱花墙,惨白大门两侧各挂一具风干古尸,估计是此地风俗,和中土大户的镇门石狮一个意思。 进门无回墙影壁,而是黄澄澄一口巨钟悬挂,绕过大钟进宽阔院落,遍地碎尸,兵刃与破损法器散落,厚厚血浆被冻成了一层酱紫坚冰,足见大祸来时此间抵抗颇为激烈…… 一进大宅,立刻有沉冤郎上前接应,引着苏景七绕八拐,来到后宅一座小院中,有座隐秘地窖,伪装和盖子已经被揭开,内中五个人活着。两个像杀猕似的头顶开了第三目,但耳朵只有两个,面上不见鼻子只生了两个小孔,并非鼻子被割掉而是生来如此;另三个生得也各有古怪,一个背生长鳍、一个身披长鬃、一个双肩各挑尺余长角。无一例外,颈子上被箍着沉重枷锁,精钢铁链相连于地面。 看容貌身形,五个怪人都还是娃娃,面黄肌瘦、身体蜷曲成一团,饥寒交迫正瑟瑟发抖。 地窖中的幸存者模样诡怪,不过苏景一眼便知他们都是智慧生灵,不是牲畜野兽。 苏景五百年跑遍大漠南荒西海幽冥,什么难看人物没见过,全不当回事,但他目光再转、打量地窖中其他“杂物”时微微皱了下眉头:尸体,同样是古怪丑陋的娃娃,尸身上血肉模糊、胳膊大腿等肉厚处都被撕裂、露出斑斑白骨。 相柳冷笑了一声:“好小子,靠生吃同伴活下来的。” 侍候王驾身边一位沉冤郎开口:“启禀王驾,他们自己应该也是吃食,有儿郎自厨房模样的地方寻得烹尸痕迹,看骨骸和他们差不多。” 苏景“嗯”了一声,这户人家是吃人的,不过美食犯禁,须得小心隐藏起来,是以地窖隐秘异常,城外怪物攻入时未能找到,成全了下面几个小子的活命。 苏景扬手,剑气绽放打碎锁链,再以阴风托浮将五个娃娃拉上地面。 五个娃娃一上来立刻就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沉冤郎首领眉头大皱:“这般没规矩的小子……” 不光躺着,还用后脑海咚咚磕地面,相柳大概看明白了:“这是……行礼?” 苏景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中土跪拜,这里平躺,他们比咱们舒服。” 五个怪娃口中呜哇有声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们口中之言不是六耳古语,苏景也听不懂,不过其意不难解,当是在求饶。 金乌、相柳的目光何其锐利,轻轻松松就看出来:五个娃娃面色恐惧,眼色仓皇,可眸子深处却藏了一份鄙夷。 恐惧绝非作伪,鄙夷更是真的。 相柳问苏景:“留着有用么?没用我吃了,以前没吃过这种货色。” “还真不能吃,”苏景摇摇头:“当头两件大事都得着落在他们身上。” 相柳有九颗脑袋,脑筋岂能差劲,但他更明白苏景的心眼,是以九颗脑袋全都省了,遇事懒得思索,全推给苏景去想:“什么大事?” “学说话,学认字。” 入敌境,打杀必不可免,苏景也不怕,但此间诸多古怪,且非六耳一族独居,苏景既然来了,总得把事情弄清楚。而“说话、认字”何尝不是保命的本钱、杀敌的基础。 何况以苏景的盘算,是要在这死城中驻上一段时间的:协调身体、修元,以适应这座敌人把持的天地。 吩咐沉冤郎找来几件厚衣裳给几个娃娃穿上,又随便找来一本书,打开来凑到五个娃娃面前,苏景比划了两下,娃娃会意一起点头,他们都识字,这可再好不过了。 阿骨王大袖挥动,随身携带凶兵鬼侍全部放出,着他们在城中操练、适应环境。 苏景与小相柳则带上了五个娃娃,一边“融合”天地,一边开始学说话学认字,从开始比比划划,到简单字词再到断断续续的简单对话,一晃十天过去,苏景和相柳已经一口“杀猕界语”流利了,除了个别词汇,就只剩下口音还有些古怪,积习难改、一时间纠正不回来。 这等速度于凡人自是难以想象,可修持到苏景、相柳这等程度,心慧大盛智力卓旺,学一门“他乡话”等闲事耳。 这天里,苏景和几个小娃闲聊中,忽然问道:“总听你们提起‘杂末’,杂末是什么?” 后背长鳍的娃娃名唤“否以”,应声回答:“大族治下,人分六等,驭、古、丁、刽、番、杂末。” 苏景饶有兴趣:“说来听听。” 话刚说完,苏景、相柳同时面露警惕——脚下传来微微颤动,这些天里一直在滑行的玄冰城池,忽然停顿了下来。 第七百三十九章 糖人 玄冰停顿一刻,苏景、相柳飞身之时,何须只言片语,两人自有默契,对法阵行运了解更深的苏景去往城中心、六耳神庙下的驾行法阵;天生野兽对外来危险感识敏锐的小相柳则潜身出城、探查外间…… 一炷香后,两人重新汇合于城内,相柳先开口:“看过四周,不远处有雪林有温湖,栖身小兽不少,此外另有一大片雪粟栗原,但并无修行之辈。” “这便说得通了,”苏景说道:“我看过阵法,自行收力、但阵法并未完全消解,是城中人一早就设计好的线路,这里应是一处补给营地,猎小兽采粟栗以充食粮,大概会停留一天时间,再继续行进。” 小相柳点点头,但很快又想起一件事:“你查看阵法,用去多少工夫?” “盏茶不到吧。”苏景回答得理所当然,喝杯茶的时间他就确定是阵法自停,却未通知相柳回来,由得同伴再外面提心吊胆的巡查。相柳冷哼一声,懒得再理会苏景,心中暗忖:这朋友不靠谱得很,幸亏我也没急匆匆赶回来,不枉那餐好口福,这世界的生灵长得丑陋但滋味着实不错…… 虚惊一场,着沉冤郎戒备四周,苏景、相柳又把那几个俘虏娃娃找来,之前话题重提,苏景问:“此间人分六等,怎么回事?” “相传上古时候,这片天地诸族杂处,有的相亲有的相杀,今日你我结盟,明朝盟友反目,总之乱得很,各族割据一方,来回征战。” “后来有天,有霸王猛士显身世界,霸王猛士相貌迥异别族,头开三目腮生六耳,身坚如铁力大无穷,自称驭族。开始他们人数不多,未成气候,但他们退入荒僻地方慢慢繁衍壮大,终有天驭族大军出世,席卷天下扫荡诸族,臣服可得活命,顽抗必遭屠灭!” “征战漫长,驭族猛士一统乾坤,划人六等,驭为皇,是人中龙凤石中金精,上上等,大贵人,别族见到驭人,一律都要躬身退让、恭敬问礼,若是冒犯了贵人,那可死得活该!” “传说里啊,这世上如今诸族大都是外来户,并非此间真正土著,来得最早一批人背上生鳍、趾间连蹼,喜栖水而生但在路上也灵活得很,唤作‘古’族,古族最早臣服、投靠驭人,深得信任。朝堂之中古人可做得高官。古族列封第二等,地位高于别族,仅次于驭……是称:驭人皇,古人王。见了古人,也得小心侍候。稍有怠慢照样死罪。” “古人最先到这世界,驭人来得最晚,其他几族谁先谁后就无从分辨了,丁族之人肩上生角、手内藏爪,最是野性难驯。可驭族何等智慧、何等威风?杀三留七,问你服不服?不服,再杀三留七;还不服?又杀三留七……如此问你五次,第六次就全杀光了!打下另一处丁族集居地方再如法炮制,终归吓破了那些肩角蛮子的胆,彻底被降服。驭人见他们还算有些血性,将其封做三等族,丁人可做州官小吏,从军入伍、积攒些功劳也能做得校尉之职。” “丁人之下为刽人,这一族身形强壮、周身披鬃,遇险时鬃毛乍起如钢针锋锐,他们打仗杀人,最喜欢砍人脑袋,是称刽人;不过这族人也最是心胸狭窄,性情狡诈,也被唤作侩人。侩人列位第四等,已是卑贱之族,人人要赋重税、男子皆有劳役、兵役在身。第三、四等人是称……丁人吏,刽人役。” “第五等人都是生番,据说他们才是这世界真正土著,空有智慧却无教化,驭人皇统一乾坤这么久,就只有这些番子不服王统,不肯臣服,藏身荒野成天里图谋造反,有个屁用处,迟早被屠灭!这第五等人不提也罢。” 几个娃娃你一句我一句说下来,苏景全当听故事,待听到“五等番”时稍显好奇:“第六等又是什么人,居然比逆贼地位还低。” 娃娃们伸手指了指自己,又伸手指了指苏景、相柳,:“第六等便是你我,杂末!” 六耳杀猕生性淫靡,却最看重血统,只要是异族合欢诞下的孩儿,哪怕血统稍有不纯、哪怕其父母一方是杀猕皇族,也会被视作最最低贱之人。 混种之人,是称杂末,税赋沉重、世代贱民,另有“火役”一律:每三年,每十个杂末人中要有三个被选出、进贡,猪牛一般被烹饪以供贵人宴。被赋“火役”的“杂末”就只有一个下场:釜中香肉盘中美味。 “咱们杂末人啊,不知是不是混种之故,据说炖熟了之后,会有一股淡淡的膻味,你猜怎么着,那驭人皇古人王丁人吏就偏偏喜欢这股味道。是以第五、第六等人,也有个说法,叫做:番人蛮,杂末膻。” 身为最最低贱之族,甚至地位不如逆贼,可几个小娃娃提起“驭”“古”贵族,全都是一脸奴相,说自己的肉好吃竟是得意洋洋。 驭人皇、古人王,丁人吏、刽人役,番人蛮、杂末膻,六等人解说细致,但娃娃们的话还没说,其中一个道:“杂末虽是最低贱之族,但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杂末族中也分三六九等、也有贵贱之别。” 已被列做“贱民”,自己还要再添细分,苏景不想再听下去,但娃娃不会察言观色,有人已经开口:“像你们,就是杂末中最最差最最低的‘糖’人。” 忽然事情跑到了自己头上,苏景稍稍提起些兴趣:“怎么说?” “看我们,或生三眼、或背长鳍,虽为杂末但好歹也有身带些先祖特征,糖人不是,周身不见丝毫返祖象、生来身躯无力、能为浅薄,最是无用之人。” 苏景问:“为何唤作糖人?” “身子娇柔,好像糖人儿似的一碰就破;细皮嫩肉,味道香甜;二者归一,自然叫做糖人。” 苏景再问:“那糖人多不多?” “不算太多,但也不很少,夏家就是城中的糖人大户。” 苏景见过丹世界,对世界轮回、圆圆交替有些了解,由此他晓得,“人”所以成为世界灵长、能够独秀于乾坤,固然有运气成分,但绝非全然侥幸,“人”自有长处:比如直立行走、视野更广;比如脑叶肥大、智力更盛;比如五指分开、灵活卓绝。是以这座世界中诸多“人”族,于身体构成上也都有共同特性。 所谓“糖人”就是只保留了这份“通性”,但消弭了各族的“个性”。也分不清是巧合还是造化,此间糖人和中土世界今圆中人,在身形样貌上一般无二。 当然,也只是长相看上去一样而已,完全就不是一个种族,糖人有血有肉但力气绵软大都体弱,智慧平平天性懦弱,身中只有七条经络,不是不能修行,但成就实在有限;中土今人则生命旺盛、心性坚韧、精擅智谋、不肯甘于现状敢想敢为,至于修心上的资质更和糖人不可同日而语。 又和几个小娃聊过几句,苏景挥挥手打发他们离开,小相柳冷笑森森:“这地方,比着南荒还狠啊!” 此间人吃人,上三族不互啖,上等人、有教化,只吃下三族;而下三族则互相吃。至于杂末也分三六九等,是杂末人自己搞出来的名堂,不在“王法”之内,没有官面认可,只能算“民俗”。 之前娃娃口中的“夏家”,就是城西北大宅的主人,不知是无意中吞吃了仙果还是得了其他什么机缘,夏家人比着普通糖人健壮许多,一点点发展成这世界中罕见的糖人大户,在城中地位非凡。糖人也吃人,不过碍于“民俗”不敢明目张胆去吃高级杂末,所以才藏着掩着,自城中偷娃娃关押地窖,随时来解馋。 几个小娃对苏景等人恐惧是因为性命悬于人手,目光深处的鄙夷则是因为糖人低贱,小娃是普通杂末,比糖人高贵…… 如苏景所料,一天之后神庙法阵自行运转开来,再度开始行移,苏景和相柳由得这城池乱走,他俩基本学会了说话,开始读书认字。 不止苏景和相柳,沉冤郎、恶人磨中数十统领、和数百损煞僧全体,都来一起读书学字,将来少不得派他们出去追查敌情打探消息,不识字哪行。 过目不忘者,学认字何其简单,三天尽识五天通读第十二天提笔成章,两个人都会写书法了,小相柳写得不如苏景好看,每逢竖直比划相柳总画得弯弯曲曲,好像蛇身子似的。 认得字了,再要了解环境就真正简单起来:杂末卑,富饶地、繁华城中除了“火役”之外不许杂末人居住,这第六等人统一居住于北方苦难地方,便是这座大雪茫茫的冰原了。 苏景抵达这里的二十余天,正赶上全年最最暖和舒适的时候,真要到了寒冷时节,来自天角的白毛风轻而易举就能把人吹得骨肉剥离,就是苏景所在这种方圆几十里的冰中城,也多有被狂风吹碎的先例。 “驭人皇”将杂末发配此地,但并非放任不管,兴建了一座座冰中城供其居住,城中杂末管杂末,谁当官谁做主六耳不理会,只管到时候来去取赋税与火役…… 第七百四十章 夏离山 苏景暂作栖身的城池唤作“白鸦城”,在冰原诸城中算是中小规模。 冰原苦寒、环境恶劣,但对杂役来说最大的威胁不是天气,是匿藏雪域、神出鬼没的逆贼“番人”,若杂末在冰原一处固定栖身,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番人袭杀、吃光,是以冰城中设法阵,自行游弋形迹无端,这是自保的手段。 但城池移走也不是说就保得万无一失,此城便是一例,在苏景抵达前半个月被番人发现、攻杀进来吃了个干净。 另外城池的护禁法术也不是七彩荧光,如此醒目生怕番人发现不了么?护禁法术本为雪白色,与冰原相融相隐,但白鸦城护禁被番子攻破、废掉了,这才变成了七彩颜色。 冰原方圆一万三千里,杂末所居冰城大小共计三百余座。不过大家都是人又都吃人,对这些卑劣之民官家不禁他们彼此杀伐争斗,是以城池与城池之间几乎没什么往来,城中人尚且彼此开饭,若一个不小心再被别城吃掉岂非冤枉。 驭人皇对杂末苛刻,又管理松散,远远发落天边,如果以中土人物的血性和处世来看,早就会反了,可杂末都以奴自居,活得艰苦残酷,提起驭人又打从心眼里羡慕…… 随后一段日子,苏景一行在城中分散开来,苏景带上十余僧兵留驻神庙,这里既是祭祀之地也是城主办公所在,苏景在此查看经典、城志和往来公文;相柳与其他识文断字的学问鬼游散全城,主要搜寻大户人家,看信笺读家记,并没有什么明确目的,只是希望能够出些对自己有用的东西。 这其间还发生了一件小事,五个留在夏家的娃娃,忽有一日对驻于其中的恶人磨首领殷勤侍候,说是军爷辛苦了,这天气日渐寒冷,他们五个今晚打算烧了暖炕,让军爷暖暖和和地睡个舒服觉。 黄昏时分,五个娃娃中那两个头顶第三目的小子又转回,偷偷来向恶人磨首领呈报:另三个同伴在烧炕时偷偷添入迷香,打算迷倒恶人磨首领,再灼烤其肉,吃顿香甜的。两个小三眼本来不知同伴奸计,待到烧炕时才发觉,赶忙来告密。 几个小娃都肉眼凡胎,还当恶人磨只是会一点法力的糖人,不晓得他们都是厉鬼。 恶人磨首领当晚去睡暖炕,何须躺上去,一进屋子就察觉炕窖中果然传出催睡药物的气味,但恶人磨是什么样的东西?在世时候是奸徒中的奸徒,死了以后变成厉鬼中的厉鬼,岂会直接就把另三个小娃斩杀。 先抓起来严加拷问,没片刻功夫就弄明白事情真相:两个三眼怂恿另三个人,大家一起烤了那个糖人将军来吃,连皮带骨毛发不剩吃个干净,毁尸灭迹。反正也不会有人怀疑他们几个小孩子。 另三个娃娃同意后,两个三眼又偷偷来向恶人磨告密,坑害同伴只为自己能够立功,得了恶人磨将军的信任将来两个三眼的日子能更好过。 破绽百出、不值一提的奸计,但也足见这些小娃子的残忍狠毒了。娃娃尚且如此,何况大人。 这事恶人磨没直接去禀报苏景,而是先告诉了小相柳,九头蛇来了舌头一卷五个娃娃尽数吸入口中,跟着嘴巴一漱皮肉下肚骨头吐出,恶人磨喜滋滋拿了骨头熬汤,喝得咂砸有声香甜异常。后来苏景得知此事只是一哂,并未多说什么,几个娃娃只有狠毒却不够脑筋,对相柳、恶人磨这等凶物摆弄诡计,只能是这等下场。 相柳吃过小孩第三天,苏景在神庙中终于有了一重大发现:找到加扣皇盖宝印的公函一件! 打开来看,乃是征兵大令,着冰原上杂末城池甄选强者,汇聚勇武,结军马一支为“驭人皇”效命,若确有实力,军中士卒一概脱除“杂末”身份,入“刽人”籍。 军中统帅由驭人猛士亲自考校,如果能过考,大帅可得天子赐姓,一步登天,举荐之城城主也可平步青云,入古人籍。 公文内容很有些模糊,看抬头、题署,不似专门发给白鸦城的,是传递冰原上所有城池,至于军队规模,如何甄选,怎样过考更是只字未提。最后再看公文签发日子——六十多年前、过一个甲子有余了。 不过白鸦城的公文,完结的都会有城主做押鉴,未完结的则是红笔批注进程,六十年前的公文上,最下角落中有几个小小红字:夏家操兵。 对杂末来说,这道征兵大令无异鲤跃龙门的大好机会,这个机会被夏家争取去了? 且就这公文内容来看,以后应该还会有后令接续的,可惜此城遭遇横祸,神庙被毁得不轻,苏景再没能找出什么。 苏景不甘心,一声令下所有识字恶鬼尽数集结夏家,翻箱倒柜好一通寻找,公文之类未见半字,但找打了一份法术抄本,字迹涂涂改改、批注释言夹杂其中,不难辨出,这不是古时的经典流传,而是夏家人自己苦心研创的法术,苏景稍一过目便失笑摇头:夏家人殚精竭智创出的“秘法”,倒是正扣中了苏景身负的一项传承——沉世渊、丧家炼尸之术。 不过相比苏景所学所知,夏家的炼尸法术错漏百出、浅薄无比,以此术而论,就是当年沉世渊重罪不成器的记名弟子来到夏家,都能混个“老祖”之名。 既是内行,很快也就看出了门道,秘法记载的炼尸术以六十年为期,正相合于神庙中的公文,如此一来事情明白许多:夏家特意研创秘法,是想创一支尸兵进献驭人以求富贵。 再细看他们埋尸、炼尸的地方,正在冰城行进的前方。琢磨片刻,苏景精神大振,对小相柳扬眉道:“说不定赶上这场大热闹了!” 炼尸兵须得六十年,夏家要谋富贵,足见“朝廷”征兵期限为六十年开外,小相柳大概能猜到他想得什么:“白鸦城,糖人夏景?” 苏景摇头而笑:“景字为名太精巧雅致,此间灵智者皆为粗俗之辈,得改个威风名字。” 前半句小相柳只当是风声,后半句的话……要威风的?小相柳很快替他想了一个:“夏煞人?” 苏景大笑、摆手:“白鸦城,糖人夏离山!” 白鸦城又前行三天,与苏景猜测一般无二,又做停靠,正是夏家秘法上标注的养尸地,苏景兴致勃勃出城去,依图只因找到地方一看,对身边相柳笑道:“你别说,确实有那么点门道。” 养尸所在,雪原上一座突兀高峰的山阴穴眼所在,养尸地不远处,挖山开洞有人辟出了一座山窟,当是夏家炼尸之人栖身地方,相柳以妖识一扫,耸肩膀:“只有骨头,都死了,没活人。”跟着又提息一嗅,舔了舔嘴唇:“尸骨是熟的。” 同个时候苏景也看透这里的养尸法阵:“阵法被人毁了。” 说着两人并肩先进山窟去查看,篝火残骸、尸骨堆积,洞中石屑散落有斗法痕迹,再看尸骨堆前一块肩胛插地,分外醒目,上面被人刻了些小字:区区小术,妄想登天,可笑之极——玄股城巴齐。 苏景自城中记载中看过,玄股亦为原上冰城,规模大概白鸦数倍,巴齐非人名而是家姓,玄股大家。 夏家弟子不是死在番子手中,凶手为同等“杂末”,死因除了巴齐人饿了之外,应还和竞争“谁家军马得驭人皇赏识、谁家变成一步登天”有关。山窟情形一目了然,逗留片刻苏景便告离开,重归养尸地前一道阴风法术催动,扫进积雪吹散坚冰,内中埋藏尸体露出,皆为“杂末”不算意外,居然都是糖人就有些出乎意料了,这夏家居然还有些志气,要以糖人尸煞军与别城他家争短长。 再做细查,苏景“嘿”了一声:不止是糖人,且都是夏家子孙,全部中毒而亡。 毒药不损身骨,死得完整最适合炼尸。 夏家糖人和其他糖人不太一样,他们的身骨更加结实强壮,其中差别苏景一探便知。来这世界,所见尽为“狠心人”,吃人也就罢了,家主和嫡亲为了一个富贵的机会就杀灭大群本族眷属,算得骇人听闻了。 尸体总数整整一千,即便夏家是旺族,凑出数也算不容易了。 再以灵识扫过扫过尸体,阴风自苏景手中卷扬去,裹住了七百尸煞送入白鸦城。相柳不解他想做什么,问:“吃?” 苏景摇头:“穿!” 吃穿两字里,苏景归城,点兵三军,自恶人磨旗下挑选出七百精壮鬼,指了指地面那些夏家冰尸:“附身去!收凶心敛恶性,受我法度炼化!” 一声令下,七百恶鬼附于夏尸,苏景持法施炼…… 小相柳不多问,抻抻胳膊踢踢腿,这段时间下来他已全然适应了这座天地,战力回复十成,无所事事里飞身城头,翻手取出了得自摩天刹“毗摩质多罗”传承、九样宝物那盏阿修罗琴,指动弦动,转眼琴声响彻四方。 并未停留多久,三个时辰后玄冰城池的阵法再次发动开来,按照白鸦城主视线设下的线路继续前行。 天地寂寞,大雪纷飞,玄冰之城孤零星驰,而那城头阿修罗琴铮铮锐响嘹亮……琴声如剑,指天、指地、指前途,饱满杀伐之意,无尽豪气冲霄。 第七百四十一章 贵人 七彩玄冰,衬琴声前行。小相柳一曲弹罢已是三天之后,收琴、扬眉、昂首,相柳好像疯子般的一阵大笑:阿修罗琴撩动凶狠杀戮之心,想想未来、大开杀戒,九头蛇只觉说不出的开心快活! 疾驰不休,七天之后,远远行布于城池四周的妖识轻微震荡,小相柳再登城,视线远处清晰可见,另外几座冰城正从其他方向汇聚而来,前行所指与他的白鸦城一样。 值得一提的,到了这个时候小相柳已经捏起了隐身诀。 夏家养下糖人尸煞一千整,但其中有三成重窍受损,不是不受魂魄相附,而是附魂了也行动迟缓、动作不协,算是废了。 这一路上苏景都不得清闲,先布法结阵、设下附魂炼尸秘境一道,被恶人磨附魂的夏家糖尸煞入境受他法术相助,以求尽快提高恶鬼与尸身的契合,之后苏景带上损煞僧一头扎进前阵子刚刚堆积起来的城内尸骨丘,挑挑拣拣,选出断肢残骨无数,又结大阵一座,炼化这些残肢…… 再向前行,越来越多的冰城出现。 六十多年前,驭人皇一道征兵大令,如今才临近期限,冰原各座杂末之城都奉旨赶赴指定地方集结、争这次脱贱籍、入贵户的大好机会。 虽诸城都向着一个目标前进,但彼此间全无交流,正相反的,一座座城池都将护禁行运到极致,奇形怪状的兵卒执兵刃列城墙,严加戒备、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别城,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此变成人间口中的美食。 也有两三座冰城与白鸦城一样,身披七彩霞光,醒目异常。不用问,全是倒霉蛋,途中遭遇番人袭杀,护禁告破全城吃光而驱城行进的阵法仍在行运,赶去集结之处。 各座冰城只小心守卫自己城池,不理外物,没有哪家城主派人去几座“死城”查探。一是怕自家城池停顿、派人出去会给周围城池可乘之机;另则,死城也没什么可探的,冰原皆知,番人所过之处不留活口不留财物。 又前行七日,伴随连串剧烈颤抖,白鸦城驱行法阵彻底收力,阵中灵光灭、城池真正停止下来。不止此一城,隐身后的相柳与苏景浮升半空,四下望去,大大小小规模不一的杂末冰城尽数止步。粗略一数,玄冰城池三百座有余,乱糟糟停放于冰原中。 大雪早就停歇,但满天阴霾未散,冰原死般寂静……此刻即为最最紧张的时候,谁都有心去偷袭身边城池,谁也都怕附近城池偷袭,严防死守同时也再仔细寻找对方破绽,唯一能称得“高枕无忧”的也只有类似白鸦的那几座死城。 苏景饶有兴趣:“挑得起来么?”短暂接触、少许了解,让糖人夏离山对杂末不存丁点好印象,如果三百城乱杀成一团,当是他的一场大快活。 “患于守,惮于攻,难。”小相柳摇头:“如果只是七八城,你我出手挑一场乱斗不难,城池太多,反倒不容易乱起了。可是话再说回来,若只有七八座城,你反掌间就能杀灭,又何须挑拨他们自相残杀。” 小相柳的见识不差劲苏景自是晓得,但“患于守,惮于攻”这等措辞,以前什么时候也不曾从九头蛇口中说出来过,这让苏景有些纳闷:“你读过书啊?” “老七曾专修兵法。”相柳回答。 当年天斗、齐凤、阴兵、剥皮新军联手围剿妖皇洪吉时,小相柳就曾说过一样的话。苏景想趁机问问“老七是谁,你算老几”,小相柳却摇头不作理会。 苏景换过了话题:“玄股城是哪座?好奇得很。” 夏离山想找找看,坏夏家尸兵、杀夏家弟子的仇人所在,可惜此愿也不得偿,城池藏于玄冰内,外面看去只是一块块巨大冰坨子,既无门碑也无城匾。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道青绿怪云自南方疾驰而来。 怪云所过,满天阴霾雪云纷纷崩碎,湛蓝天空渐渐显露,其他冰城中人仰望怪云面带敬畏,白鸦城里的凶物却只觉无聊,相柳早都等得厌烦了,终于见到了些动静,跃跃欲试:“把这道法术击溃去?” 青绿云藏蕴法术,并非修家云驾,相柳辨识得清楚。 苏景笑道:“急个什么,耐心些,再等等看。” 绿色云彩疾飞直至众城前方天空,停顿片刻后突兀一震,轰动大响中云崩碎,化作道道青光,自天空冲射大地!青光落下地方,正在众冰城前方、十里外茫茫冰原之上。 再眨眼青光也告消散,前方冰原积雪上,留下一道道圆形痕迹,如大印扣鉴,同个时候天空中传来一声呼喝:“杂末诸城听令,各寻各位、驱城入印!” 苏景运气目力遥遥相望,前面雪原上的法术扣印内,正写着一座座城池名字。想来贵人觉得诸城这么凌乱摆放不成个体统,要先让它们列队整齐……时至此刻,冰城之间那份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也告散去:名族贵人的法度已经显现,大人这就来了,甄选比试即将开始,现在谁也不敢再去攻击“邻居”,否则被治下个作乱罪名,那可万劫不复。 诸城各派侦哨出城飞去前方、寻找自家城池的位置,又过一阵灵元波动起伏,冰城纷纷再做前行,去往该去之处。不过白鸦城未动,迎着相柳的目光苏景摊手:“驱行阵法我能看得懂,但发动不了。” 大概位置,是为驱行阵法事先设好,具体所在非得临时动阵不可,几座七彩升光的死城都一动不动,别家城池既不奇怪也不理会,自顾入位,很快白鸦城周围变得空旷起来,颇显寂寥。 待众多城池进入指定位置,南方一个尖锐声音遥遥传来:“古人王,炎炎伯金身法驾亲临冬荒雪域。杂末还不出城迎驾!” 二等族,伯爵位,连等闲火役都没资格入其宴席的贵人到来。呼喝落下,苏景前方城池扎扎钝声响起,一座座城门大开,城主、兵马、普通百姓尽数出城,可笑得仍是他们的礼节,此间不兴跪拜,以躺为重礼,黑压压一望无际的人群四脚朝天全都躺下来,口中大呼小叫,说的都是谦卑言辞,不过人数实在太多,无数声音汇聚一起响亮骇人,却根本听不清他们喊得是什么。 相柳眯眼睛,舔了舔嘴唇。 苏景裹了裹身上的华丽裘皮,不胜奇寒的样子。 冰天雪地,杂末们躺了足足一个时辰,单只这场“行礼”中被冻死的人便有数千众,南方天边才缓缓显出一道云驾,沾沾青蓝如湖海颜色,隐隐可见云中还有水光流转,古人背鳍趾蹼,天性亲水,修持也多为水法,只是不晓得来得这位爵爷为何取了个“火名爵”,炎炎伯。 云驾行进不徐不疾,严寒中又冻僵了几百杂末后,炎炎伯法驾总算来到近前,旋即法术散去、云中人显形,彩旗朱幡、金瓜银钺,威风牌生杀伞林林总总,三千仪仗大队人马。 刽人兵把持外围、丁人将校与小吏随行侍候、古人亲卫着紫甲贴驾相护,最中央,一座紫红大辇,规模堪比东土小康人家的宅院了,由一群魁伟力士扛着。 大辇落地,门帘卷起,门口处再摆上了一把青黑大椅,炎炎伯才缓步走出,往椅中一座,目光缓缓扫过前方前方诸城。此人颌下蓄有短须,三十几岁的模样,身上裹了件富贵裘,久居高位、眉目间养下了几分威严。单从外表看上去,“古”人的样貌与中土汉人颇为相似,只是耳下横腮颇显得怪异,再就是他们的身形比着汉人魁梧不少,想是自古就在湖海栖身之故。 炎炎伯身边,唱官开口,引着雪原杂末再次行礼问安,端坐正中的贵人面上看不出喜怒,白得几乎有些透明的手伸出大袖、摆了摆手。 唱官知晓主人心意,立刻扬声喊喝:“炎炎伯公务繁忙,闲礼少叙即入公干,闲杂人等退去,各城主、军马、斗锐列阵!” 话音落下,躺得无边无际的杂末费力起身,九成人众向后退去,但不敢就此入城,退到自家冰城根下,恭恭敬敬地垂手肃立。各城的守备军马也有大半退后,但少则三四千,多则万余人留在原地,迅速列做军阵,此外还有一支千人队单独成军,无论甲胄、军器或是伍中卒的精气神,一望即可知其为精锐中的精锐。 每座冰城都留下了一多、一少;一广、一精两支队伍,由自家城主、将军大人同率领着,准备再次上前去向炎炎伯行礼。 人人心中明白,再行礼过后,就该到彼此争杀、以性命求富贵的时候了!不料想就在这肃穆、萧杀之时,众城背后突然又响起一阵扎扎钝响,循声回头望:那座七彩斑斓、护禁遭破已成死域的白鸦城,城门大开。 从古人王到杂末膻人人诧异,谁都不曾想到,白鸦城里居然还有人。 当先,一个身形修长、着青色长袍的糖人出城。青衣糖人剑眉长目、悬胆鼻薄嘴唇儿,真正俊俏人物,但却面色森冷眼神阴毒,眼珠儿一转向前方望去…… 被青衣糖人目光扫过,众人只觉得脸颊仿佛被毒蛇信子舔了一下。 青衣糖人出城即停步。 很快又有四个目光呆滞、面容僵硬的糖人扛着一盏舒适软轿出城,轿杠吱吱呀呀的响着,走不远也告停步。随即,一只手自轿内伸出。 整齐指甲,修长五指,白皙皮肤,腕上套着一枚样式古拙的黄金镯……手轻摆,掀开来轿帘,似是抱恙在身的清秀糖人,身着洁白软裘,遥对炎炎伯点头致意:“伯爵大人安好。白鸦城夏离山,奉旨率部、投效驭皇帝。” 有风掠过,吹入软轿,暖裘上的长绒泛起轻波,缓缓起伏仿若水中涟漪一般,明眼人立分高下,夏离山身上的白裘,可比着炎炎伯的富贵裘要更贵重得多。 比排场,白鸦夏自是远远不如炎炎伯;可是比气度、比雍容,炎炎伯黯然失色……糖人夏离山显身一刻,刹那恍惚里无数冰原杂末甚至有些分不清,他们两个谁才是真正贵人。 第七百四十二章 为杀贼不吝生死 白鸦城中还有活人。 杂末中的杂末,最最卑微的糖人见古人炎炎伯不行礼更不落轿。 番子过后,即便还有幸存之人,又能剩得多少,那个糖人夏离山说仍要参选……不是参选,是直接报效驭皇帝。 前方众人又惊又笑,但心中笑意无论如何不敢浮现脸上,糖人越礼、对上族大不敬已犯下死罪!果然,炎炎伯身边侍吏唱官怒形于色:“大胆糖人……” 刚喊了四个字,“夏离山”又开口,不理小吏只对炎炎伯漠然道:“请炎炎伯稍待,夏某还有一段旧账未清。” 轿内暖裘糖人说话,轿外青衣糖人扬手向着前方远处、一座玄冰城池点了点,随即收回了手。 手回袖,兵出城! 那是怎样的一阵咆哮,像怒更像笑,是打仗去但更似过佳节入狂欢,七百糖人尸煞健步如飞向着主人指点方向冲杀而去! 未得令而擅动刀兵,妥妥的死罪,这下子众人心中笑意散去、惊诧更甚,白鸦糖人莫不是番子屠城吓疯了么。 上族面前、大比之前,先要报仇的白鸦城,夏糖人。 自南方来的上族人马皆尽大怒,唱官正欲厉声喝骂,炎炎伯却摆手制止,行程无聊、这桩差事更无聊,一路上没意思透了,此刻遇到个疯子倒是好消遣,炎炎伯看看冲阵的尸煞兵,又看看软轿中的夏离山,饶有兴趣的样子。 上族军马不动,尸煞兵冲锋沿途其他杂末城池的军马也不敢妄动,将军们暗中打下手势,示意自家儿郎不必理会。 见无人阻拦,小相柳放缓了正行运的妖元,他也不必出手了。苏景说了,虽然夏家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我顶了他家的名头,总要替他们做一点事情,报这个仇算得公道……谁不让苏景替夏家报仇,那也用不着太多废话,动凶法扫灭作梗人便是! 反正苏景、相柳来了此间,当头那个字就是:杀! 尸煞兵,恶人磨,虎狼一般嗷嗷嘶吼着,直直扑入相柳所指地方,其他杂末城按兵不动,被尸煞杀到眼前的冰城军马怎肯束手待毙,转眼打成一团。这个时候炎炎伯忽然开口:“夏离山,为何派兵打他们?” “我夏家以奇门法术炼化尸煞兵,以求为国效力;我离城三百年,独自在外修炼,与家主约定半月前在养炼尸兵之地碰面,待我到了地方才知:玄股城巴齐人偷袭我养尸阵、残杀我家弟子,此仇不报,枉为夏家人。” 苏景话才说完,远处战团中便有杂末将军开声回应:“姓夏的,张开你的瞎眼看清楚,此乃深泽城、留白军,不是你家的仇人!” 又怒又委屈,平白无故凶尸来袭,被迫迎战的那一城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来是夏家人根本就点错了地方、弄错了敌人。炎炎伯闻言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贵人一笑,杂末急忙献声齐齐欢笑,被尸兵冲阵的深泽城冤哉枉也,此事确也让人啼笑皆非。 轿子旁边小相柳阴声回答:“知道你们不是玄股城、巴齐人,不过你家军容看上不错,这才让我家儿郎上前试试成色,不过如此,绣花枕头罢了。”稍顿,相柳提声:“夏儿郎!” “诺!”七百尸煞嘶声做吼,绝谈不到响亮,他们的声音沉沉发闷,仿佛深埋地下、古老墓中传出的吼叫,浓浓的丧死之气随吼喝入耳、更入心。 青衣糖人手指点向另一处玄冰城池,又三字“杀玄股!” 相柳、苏景本不知玄股城所在何处,但后来青绿怪云落印排位,“糖人”找见了“玄股印”,自也就知晓了仇人城池何在。 七百尸煞猛转身,再号啕,凶神恶煞冲向玄股。 脱变自邪庙、炼化于黑狱、征战于幽冥、修持于王袍,恶人磨是阴阳历练、生死打磨出来的猛鬼戾魂,这伙亡命军何其凶残可怕。即便放入中土修行门宗,也有资格、有实力与各天宗豢养的道兵一争短长。反观雪原杂末,受制于上族、能入修行也只能修最最浅薄的功法,纵有天资卓绝之辈也早早淹没于恶劣环境,永无出头之日,杂末兵的实力,哪里比得恶人磨。 不过,这来自恶人磨精锐的七百“夏儿郎”,于斗战中释出的威力,却比着平时大打折扣,连以前的一两成都达不到,会如此只因……皮囊太差。附魂于最最差劲的尸煞,偏偏主人又有严令:身体破碎了也不许凶魂离窍去打杀,就原地躺下吧。 苏景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全无抗命余地…… 皮囊不成,可狠辣性情不减,七百夏儿郎哇哇怪笑、怪叫,入战! 玄股与其他城池一样,城前陈列两支军马,一支为千人精锐,另支为七千人规模战阵,先是以千人卒迎战“夏儿郎”,可对手凶残远超想象极限,未能坚持片刻便露出败象,既是城主也是家主的巴齐王咬了咬牙,生死之战顾不得“以多打少”的坏名声,大声传令,七千兵战阵行进、杀敌。 不料,重兵入战来,夏家那七百尸煞非但不惊不怒不慌不乱,反而爆起一阵快活欢呼,敌人越多越好,敌人越多,能杀的人就越多;杀人越多,便越开心纵情。 兵刃拳头指甲牙齿,厮杀撕咬嘶吼,分明是一场残杀,恶人磨残杀着杀人、残杀着“自杀”。 恶战滚滚,而在众多杂末人看来,夏儿郎打仗的手段……就仿佛一群恶狼在向角羚羊展示它们是如何捕猎、如何厮杀。 情不自禁,有人暗吞口水、尽力平复心脏的怦怦乱跳。炎炎伯手捻短须,看了一阵面上笑意渐浓,眼色满意,开口道:“夏离山,你家的尸煞儿郎还算不错,不过……”说话时,转目望向远处白鸦城前软轿,当目光投过去,贵人面色微变,口中说话停顿……不知何时,夏家主人的轿帘放了下来。 上族贵人看得津津有味,杂末糖人闭轿小憩? 这得困成什么样,才敢如此大不敬。 听到了炎炎伯的声音,轿中糖人再度挑开软帘,面上有倦容眼中藏困意,被古族伯爵吵醒不得不应酬一般:“不过怎样?还请大人指教。” 不知是不是觉得和疯子发脾气不值得,炎炎伯并未发作,怒气一闪即逝,继续之前话题:“不过打完这一仗,你家的尸兵怕也折损得差不多了。” 受皮囊所限的恶人磨实力仍胜出玄股之敌,只是他们打杀得太凶猛太忘情,没调度没策应没阵法,一窝蜂、干脆“哄抢”似的,好像晚了半步少杀个人天就塌了,只想杀人不顾自保,伤亡严重。 当然,被伤到的只是皮囊,恶人磨凶魂并未受伤,可外人如何看得出来。当知尸煞身上都有一道以身遮魂的法术,为苏景以阿骨王袍特意加持的,以小相柳的妖识辨查都看不出端倪。 糖人笑了笑:“夏离山为杀贼不吝生死,我如此,我家儿郎亦如是。” 一面七百凶尸,一面一千精锐加七千重兵,混战持续时间却并不长,燃香功夫过后,玄股城主力沦丧余勇溃逃,城主、将校等巴齐要人都遭斩杀,白鸦城前软轿旁的小相柳淡淡开口:“都回来吧。” 七百尸煞倒下六成有余,还能动的拖拽着同伴“尸身”,摇摇晃晃回归来处,看他们行走、看他们神气,哪里有半分精锐军马的样子,分明是一群乌合之众……可就是这群乌合之众,燃香屠戮十倍于己的敌人。 玄股城的军容在这重重冰城精兵中算不得最强,但至少也当得上流实力。 尸煞兵来到苏景面前,躬身施礼后未在停留,全都入城去了。 正戏未开锣,先上了一副“报仇”戏码,古人伯爵笑着呼一口气:“夏离山啊,你不下轿,不行礼,总得给我一个说法。” 看过了猴子耍闹,炎炎伯的好兴致沉落,问不敬之罪。随他问话,身边一道刽人军分出大队,腾云驾向白鸦城催压而来。 “三百年,夏离山夜夜睡不安稳,”苏景稳坐轿中,不去看天上军马一眼,不是装出来的镇定,今天摆放面前的阵势确实不在阿骨王眼中:“每晚梦中,必有仙人到访,谈天说地把酒言欢好不快活,我与仙人称兄道弟,得他指点玄机,学他妙法奇术,再不能拜凡间富贵了。” 炎炎伯失笑:“何止晚上睡不安稳,你白天也在做梦吧,梦到仙人?你家仙人是哪个?” “弟不言兄讳。”糖人应道,同时心念转动,那枚得自郎齐的青果在中土时就已经炼化全功,六耳归仙气意就此绽放,弥漫八方! 这就是苏景的“凭证”。郎齐于此间有香火,贵为神祇,他的气意岂同反响,让前方众人自行领会,远胜苏景空口之言。 可炎炎伯以下,所有人皆无动于衷……归仙气意,归仙能领受,这些“凡夫俗子”却全然体会不到。这可是苏景未曾料到的,眨了眨眼睛、笑了。事出意料……但也没什么,不能在杀猕世界装神弄鬼,那就让他们见见中土阳间的真君、中土阴世的冥王,请这些六耳爪牙见见货真价实的中土神鬼。 “且慢。”炎炎伯又摆了摆手,按住了正去缉拿苏景的刽人军,这位伯爵贵人想法多变,又改了主意,问苏景:“你要为驭皇帝效命?” 待苏景点头,炎炎伯再问:“就凭你剩下那不到三百尸煞,还能再打几场?” “大人放心,尸兵仍有战力。” “要为国家效力、为皇帝分忧是好事,但因何你白鸦城不入法印阵位?不进自己位置,又如何让比试有度、让甄选有方?” 苏景应道:“城中驱行法阵遭番人毁坏,能行至此处已是勉强,停下后再动不了了,未能及时入印位,大人见谅。” 跟着他又对小相柳吩咐了句什么,之后伸手敲了敲轿杠,四具抬轿尸煞起身迈步,扛着小轿向前走去,小相柳则双臂一振,两道长索自袖中倒飞而去,啪啪锐响中长索卷住白鸦城所在冰川,旋即青衣糖人也告迈步……凭神力,拉起方圆近百里冰山,亦步亦趋跟于软轿之后,将白鸦城带入指定印位。 轰的一声,杂末乱,喧哗起。 放眼雪原,三百冰城无数人,可有猛士能与这青衣糖人比肩?天下皆知糖人身软力亏,这个青衣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怪物。 更要紧的,虽夏家人并未明言,但任谁都看得出,青衣不过是个仆从伴当。 有仆如此,主人有当如何? 主人正坐在轿子里,抱怨着对方鼻子差劲,探不到青果流露的神仙气意;琢磨着如果青果始终都这么不好使,以后自己可该怎么去蒙人。此外他还想找个明白人问问,精兵、元帅之类到底怎样甄选,白鸦城的公文遗失,让苏景连这场大戏的规矩都不知晓,想要踏踏实实地向下演,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第七百四十三章 我是个废人 大千世界,无尽曼妙,其中更有一个“缘”字玄之又玄。 何为“缘”,说不清道不明,无从细解,想来想去就只有一个释意还算勉强:没道理。 便如裘平安初遇小金蟾,穷横亡命半生的二混子一下子变成了读书郎;恶吃恶打八方的母夜叉就那么笑不露齿、行不动裙地做起了大家闺秀,没道理可讲。 又如古、方芳猫,乍见那白鸦城前,侍奉于主人软轿旁、如出鞘长刀一般锋锐、凶狠的青衣糖人时,心里猛然一荡,以至那个瞬间里她的呼吸都难以为继了。没道理可讲。 古为族称,方为家姓。方芳猫出身上族,上族中的贵族,她的哥哥有世袭爵位在身,炎炎伯。 炎炎伯名唤方画虎。 昔日名门,追随驭祖皇帝东征西战,立下煌煌功勋的古族方家,到如今已趋落魄。方画虎的爷爷修行半途走火入魔突然陨丧,父亲碌碌无能资质平庸,家道就此中落,到得方画虎掌家时,昔日显赫门厅,真正剩给他的东西就只有两样了:祖皇加封、世代沿袭的爵位;自幼相依,活泼可人的妹妹。 方画虎出行,金辇银銮三千仪仗,龙虎侍卫簇拥、精明文胆相伴,看似不可一世,但也只有他自己明白:皆为无用之辈!真正有本事有才情的家臣死得死散得散、更多的另投明主去了,堂堂古人方伯,就只剩下个花架子了。 掌家这些年里,方画虎不惜家财,结交权贵上下运动,他所求不多——只求一项要紧差事。重差方显能为,若能办得漂漂亮亮,或可重蒙圣宠、再振门廷。辛苦钻营、费劲心机,终于得了更上贵人的承诺,若有要紧差事必会先想着方家。 方画虎欢喜异常,迎奉更甚,同时苦苦等待,不承想有朝一日喜讯传来,皇廷重差落,却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雪原冰城,杂末选兵。 这差事重或不重姑且不论,根子在于即便方画虎有天大报复、纵使粉身碎骨,这桩差事也办不出彩。杂末是什么样的实力天下皆知,兔儿再怎么强壮也还是兔儿,不可能从中选出恶狼。 此差无出彩之处,古人方家无出头之日。 再去找更上贵人,人家回答的四平八稳:方家平庸多年,我对贤侄信任有加奈何朝中诸位大佬心中存疑,能讨得这桩差已是我欠了天大人情。年轻人有雄心壮志是大好事,但凡事不可贪功冒进,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啊。 一步一步的来? 这样一桩“杂末”差事已然耗尽家财,那下一桩重差,炎炎伯卖妻卖子也运动不来! 其实方画虎的资质、心智也是平平常常,空有雄心抱负,行错了路看错了人花错了钱,方家又岂能不没落…… 心灰意冷,可皇命难违,炎炎伯启程赴苦寒北地,荒漠雪原。到了地方,一把椅子摆在门口看猴子耍戏,但他的行辇大如宅院,内中并非只他一人栖身。 启程时,方画虎未能耐住小妹的央求,而这桩差事让他雄心空落、自也就不那么慎重了,一时心软就带了妹妹同行。 看过夏家报仇、尸煞冲玄股,炎炎伯本想就去治下“夏离山”的不敬死罪,然后转入正题时,藏身辇内、目光始终不舍得从小相柳身上挪开的方芳猫及时开口:“再留他们一阵吧。” 那个青衣糖人真的好看,方芳猫总也看不够,不舍得他就这么随主人一起被问罪、处死。 妹妹出口相求,方画虎这才摆手挥退已经出发去缉拿糖人的刽兵,给了白鸦夏家一个入选、争斗、活命的机会,可是炎炎伯万不曾想到的,接下来糖人青衣侍显神力、拉冰城、入战位! 此地常年为冰雪覆盖,远胜泥土地面平滑,以小相柳修持本领,拉动那块大冰坨子前行不过举手之劳。这份力量放在精深大修眼中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可糖人是什么样的体魄?在场众多杂末又是如何浅薄的本领?中土相柳拉走一座冰山,在这冰原足以惊世骇俗。 方画虎双目放光,隐约觉得……原来他们不是装神弄鬼。 穷差苦事,挖到宝了? 藏身大辇中的方芳猫更是眸儿明亮,俏面上满满开心。 苏景也没想到自己准备的“青果气意”无效,未能降住来人,最后居然是依仗了相柳少爷的小白脸。 白鸦城把进入阵位,相柳抖袖收了长索,跟着双掌合轻一拍,“啪”地轻响中,脚步轰轰,刚刚入城去的尸煞兵又复出城,列队夏家两位糖人身后。 十人排十人列,七座方阵结北斗之势,那盏小小软轿便是他们的帝星紫薇。 不多不少,整整齐齐七百尸煞兵。 免不了的,又是一片惊奇低呼,刚刚打过一仗、能动的只剩下不足三百的尸兵此刻又重新凑齐了人数。不能说凑齐,应该说复活。 也不能算复活,尸煞本就是死兵,何谈复活……整齐的是队伍,但尸煞兵本身可不整齐,身上伤口被粗大骨钉串合,本来碎裂的头颅又被重新粘合,清晰可见之前战时缺失的肢体又被“新”肢重接。 七百煞,死六成,抬回城中拼拼凑凑又七百! 白鸦城有的是残肢碎骨,苏景专门对其做丧家祭炼,除非城池彻底被摧毁或者内中尸骨全部耗尽,否则他这七百“夏儿郎”永远也打不光。 方画虎的眼睛更亮了:“夏离山,你这七百人……打不完?” 苏景纠正:“七百尸。死不绝,打不完。” “若给你足够尸身呢?”方画虎追问。 炼尸是个漫长功夫、非朝夕之功,命手下厉鬼附魂数量也终归有限,但苏景何须理会真相,只管画大饼:“七万尸,七百煞,道理都是一样的。白鸦城小,难成大军;天下广博,无数人就有无数尸,炼尸成军,另储备身,剩下的……缝缝补补的针线活而已,裁缝都能做得好。” 跟着苏景话锋一转:“三百年在外修行,归家时白鸦已遭番人屠灭,夏离山只知若要报效皇帝,当带兵来此入选,但不知具体怎生选法。” 见过青衣神力惊人,见过尸煞不死不灭,方画虎再看轿中苏景只觉顺眼得很,挥挥手特意将自己身边一位亲随派去白鸦城前,为苏景解说比拼办法:驭人皇征兵冰原杂末,要甄选精锐没错,但也不可能让三百多城尽出大军做厮杀乱战,真要如此到最后选出来的统统都是死人。 甄选的办法稍有麻烦,每城出精兵一道,再由本城城主或将帅选出一支千人队伍,名唤“斗锐”,真正要做厮杀比拼实力的并非大军,而是一支支千人“斗锐”。 诸冰城此刻按照印阵列位,为一巨大圆阵,待到比试时候,听号令、相邻两城斗锐入战角逐,是生死相拼,但无需赶尽杀绝,谁家先损丧足一百人便算败阵、输了。 一战淘汰半数,胜出队伍在于临城胜者以斗锐相争,仍是损丧百人即为负……以此类推,层层向下,待到六战打过,差不多就只剩下四五座城池了,届时一场混战,老规矩,死足百人的队伍败走,直到选出最后胜者。 虽不算绝对公平,但最后那队获胜,也能见得此城练兵有道、人马精锐。 听过小吏解说,轿内轿外两个糖人对望一眼,青衣糖冷哂:“儿戏。” 六耳彪悍狡诈,古人底蕴深厚,丁人勇猛坚韧,刽人多谋善战,这座世界兵强马壮,按理说什么时候也轮不到来杂末雪原征兵,有关内情、缘由苏景不得而知,不过单从这“甄选办法”上来看,却如小相柳那两字评价。 大概解释过规矩,小吏转身离去,接下来再没什么耽搁,唱官指点、鼓官喝令,各城斗锐催符做法、行元蓄势,为入战做最后准备。白鸦这一战与左首一座城池打,那城唤作什么苏景、相柳都没听清。 猛一串号角响彻四方,三百余城、三百余千人精锐之师捉对厮杀!而白鸦城七百“夏儿郎”又有惊人举动,冲锋之中、随苏景一声呼喝,尸煞挥手把自己的军刃丢开一旁,不携刃! 小相柳说这比试是儿戏。 既为儿戏,何须挂刀执锐。靠着手脚指甲牙齿足够了…… 全无悬念……从第一战到第六战,夏儿郎奉战必胜,打到最后还是七百煞卒。实力相差悬殊,玄股城以十倍之众尚且惨败,何况其他城池只遣千人斗锐,何况尸煞一旦遭遇重大损伤即刻就会被同伴扛回白鸦城,不消几个呼吸功夫“缝缝补补”地又完整冲回战阵。说凶猛,夏儿郎为最;论忙碌,夏儿郎问鼎,光看他们城内城外的来回跑了。 亦无悬念……最后一战五城混斗,另外四城一度结盟,奈何那些“斗锐”大都因久战力气不继、人数零落、伤残在身,夏儿郎赢得简简单单。 激烈有余,但全无精彩之处的甄选争斗结束,白鸦尸兵睥睨诸城,轻松夺魁。 意料中事,两个糖人主仆都没什么表情,反倒是炎炎伯开心异常,兴致到处随口问道:“夏离山,你来看。”说完回头低声传下一令,身边八百精锐丁人勇奉命出列。 没落门阀,充门面的一支兵马,既无精修高人也无出色法器,不过这队兵的军容着实不差,贯红盔披黑甲,左手怪符右手法刃,腰间悬挂迷魂金铃肩上长角打磨锋锐隐透玄光,很有些气势。 “我家丁人勇,对上你家夏儿郎,你以为谁输谁赢?”方画虎笑问。 这等无聊问题,糖人主是懒得回应的,糖人侍漠然开口:“穿着‘衣服’丁人能胜;脱了‘衣服’夏儿郎稳赢。” 方画虎被小相柳说愣了。谁穿谁脱?什么衣服? 小相柳无意解释,招招手七百夏儿郎回城脱“衣服”去歇着了。炎炎伯也无意真让两队精兵去打个生死,没再说什么。但这个时候炎炎伯身边一位古人侍卫伏下身体,在爵爷耳边低语了几句、请命。 方画虎笑了起来:“夏离山,你身边侍卫身具大力,远非普通糖人能比,他可得遇过什么机缘么?” “他算不得我家侍卫,为我家外戚远亲,自小伴我一起长大。哪有什么机缘,不过得我指点修行过一道练气法门,”轿中夏离山微微笑:“奈何此子蠢笨罕见,只修成了几斤蛮力气外加一双灵便腿脚,不值一提。” 方画虎摇头:“太谦逊了,大好力气,大好壮士!刚巧我家这位侍卫修习过魔牛大力天诀,两位大力士碰到一起,哪有不比比力气的道理,来来来,只比力气就好,不伤人不伤身。” 方家门下古人侍卫首领请命,此人最最得意的本领为两处:一是练兵有道,那队丁人勇就是他亲手操练出来的;再则自负修得魔牛真力在身,敢去搬山撼岳。见小相柳拖城前行、震惊伯爵心中不忿,再听糖人什么穿衣赢了脱衣输这等胡言胸中生气,这才向家主请命做个比试。 方画虎本就不是大才之人,娘胎里带来的纨绔习气作祟,听说手下要和相柳比力气很是高兴,非但不予制止反倒开心同意、亲自撮合。 主人不精明,下属自然昏庸,古人何等身份,伯爵府侍卫首领何等尊贵,偏就要和一个杂末糖人比拼高下……从这一主一仆所为所行,苏景对炎炎伯也有了个大概看法。 苏景不替小相柳做主,想比不想比都听他自己的。 相柳撩起眼皮,心里没什么敌意可他是九头凶蛇目光自然狠毒,阴恻恻打量古人侍卫几眼,说了声:“好吧。”迈上前几步,负手站定。 古人侍卫面色一喜,跨步上前,口中声音真就如巨牛闷吼,嗡嗡沉闷:“莫说我仗势欺人,如何比拼由你说了算。” 相柳抬起手,自头上轻轻一拈,揪下了自己的一根头发……发长在头皮上的时候轻轻扬扬,全不见有何分量,可是被摘下、入手一刻,小相柳的身体突兀一沉,脚下先是“嘭”地闷响,旋即又是噼噼啪啪的淬厉暴鸣连绵不绝:清晰可见,一道道裂璺自相柳脚下、雪原冰面上绽裂开来。眨眨眼,裂隙疯长,越来越多,越蔓越远,蛛网一般,以小相柳所处地方为心、向着四面八方蔓延而去,一路不停直直延展出视线尽头! 谁能看不明白,由沉重巨力加于其身,再被这个青衣糖人传散于脚下雪原。而那份可怕力道从何处来?他刚揪下了自己的一根头发。 一根头发,在生时没分量,摘下来后于雪原上碾出无尽裂璺、直铺天边。 “我已入极限,你能接下这根头发……算你赢。”青衣糖人几乎不会笑,总是冷冰冰的。 地面异象来得骇人,古人侍卫哪会怠慢,微垂目长提息,魔牛大力疯狂行运开来,毕生修为提升极致,不能再说话,生怕开口出声会卸去自己半点力气,只把那双大手扬了起来,双手平摊左掌压右掌、伸到了小相柳面前。 一手不敢接,非得双手并力不可。 小相柳扬手,把那根头发放进了古人侍卫手中。 下一刻,古人侍卫面露惊诧,双目精光迸现,但身形定如磐石,不存丝毫摇晃,稳稳接下了头发。 等了一个刹那,青衣糖人点点头:“了不起,你赢了。”言罢转身回去小轿旁边,行走之中忽然昂首大笑,声如裂帛,笑个开怀! 侍卫首领留在原地发呆片刻,闷哼了一声,再催一道小术,手心上火焰升腾转眼将那根头发烧掉,一言不发返回炎炎伯身畔。 方画虎全没看懂,捏了个密语术,传音自家侍卫首领:“那头发有多沉?” “启禀大人,头发……没分量,与常人毛发无异,若非糖人布法阻风,当时就会被吹走。”侍卫首领沉声相应。 方画虎也不知是该惊该笑还是该怒:“普通头发?这卑子敢消遣于你?” “算……算不得消遣,是留了面子,”虽为密语,但侍卫首领的声音也掩饰不住的嘶哑:“属下双足再如何用力,也踩不出这连天遍野的冰层龟裂。” 头发没一点分量,那雪原上的无尽龟裂就和外力无关,纯粹是小相柳自己发力踩出来的。未接头发时,古人侍卫没去想这一重,但接下了头发、发现它轻若毫羽,自也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面子上是糖人输了,里子则是古人一败涂地。区区落魄门阀的侍卫首领,妄与中土凶兽比试?未被小相柳直接撕裂跺碎算得他的造化了。 方画虎密语时候,苏景也在密语,声音带笑:“意外之至,相柳也会给旁人留面子。” “儿戏,有趣,不当真。”相柳面上笑意掠过,待他走到轿旁、重新转回身时,严霜又重新笼罩于眉目。 甄选已经有了结果,接下来的事情自有安排,唱官喝令,除胜出的白鸦、苏景,其他各城主率百姓入城离开,普通杂末离去,但残败斗锐、各城选出的那些军马全被留下来。 每城数千或上万不等军卒,三百多座城池,留下来是足足百多万大军。随方画虎前来的刽人卒上前整顿,口中喝骂手中挥鞭,将这些军马混编一起,另有小吏施法,放出一座座全新冰城。 新冰城不是古人方家炼化的,凭现在的炎炎伯根本没有这样的实力,冰城是随圣旨一起赐下的,专门用来当做兵营的。 这些事情自有底下人去忙碌,方画虎挥手召唤苏景:“夏离山,来我身边。” 抬轿尸煞起身迈步,吱呀吱呀的声音里,苏景连人带轿上前。 方画虎忍不住皱起眉头,未发怒但也确实不痛快:“怎么,你没长腿?” 话说完,他身后人影一闪,刚刚挂甲束法、扮成了俏侍卫的方芳猫走了出来,压着嗓子对苏景说道:“古人方家门风宽厚,不喜于杂末计较,可你去见别位贵人、见驭族尊主时,也要永远坐在轿子里?等人家将来治你不敬之罪,我哥……我主又何必带你离开雪原,反倒害了你们的小命。” 少女不甘寂寞,乔装显身,一双妙目看看青衣糖、看看白裘糖,最后又落回到青衣糖身上,目光不挪开了。 苏景一眼就看出她的乔装,但哪会揭穿,微笑相应:“生为糖人,天资浅薄,梦中我那仙长兄长屡次规劝,奈何夏离山贪心不足,为求精进冒险激进,终招反噬。不瞒大人,我的双腿废了,再也站不起来;身体也遭重创,法力丢了个八九成。”说着,他又裹了裹身上白裘,让自己更暖和些,叹:“我是个废人。” 夏离山干净、整齐、富贵,但从他显身起面色苍白、目光涣散,委实身遭重创大伤于内的模样。 “可惜,可惜。难怪、难怪。算了。”方画虎随口应酬,没再追究对方不行礼的事情,把话锋一转,去问自己最关心的事情:“白鸦城中,就只剩下七百‘夏儿郎’了么?” “兵的话,就只有这七百个了;不过还有三位猛将,只是他们随我在外修持,如今功课未完人在关内,这次未随我同行,将来出关再与我汇合。”三尸现在没过来,但迟早会来的,苏景先把他三个的身份定下。 说完,稍顿,苏景又道:“另外还有些奴仆,寥寥几十个,都是粗笨之人,不提也罢。” 方画虎琢磨了下,未在啰嗦其他,说道:“带上你的人,这便随我启程吧,后面还有得打,路上再细说。”说到这里,他笑道:“莫忘了你的裁缝铺子,将来可少不得缝缝补补、拼拼凑凑。” “夏离山记得,不劳大人提醒。”苏景微笑点头,人在轿中、伸手向后虚指:“白鸦城,我会时刻带在身边。” “啊?”方画虎诧异,这种冰城的炼化法度都是“可放不可收”,未使用前,可装在小匣子内轻松携带,一旦放于雪原发动护禁与驱行阵法,就再不可能被重新收纳,该多大就永远是多大了,夏家糖人要带着一座近百里大冰山上路,未免太夸张了些。 方画虎摇头道:“走不多久你我便会入夏,那时的地面可不似雪原这般平滑,就算你这外戚侍卫有的是力气拖着,到时候也得磕磕绊绊,太过累赘了,依我看你收拾收拾内中的补丁尸骨,城池就留在这里吧。你放心,我会传令下去,白鸦城就在此地停驻,丢不了!” “城中另有些要紧东西,夏离山离不开。”苏景直接拒绝:“带着它也不会添出麻烦,不牢大人费心。” 话说完,苏景拍了拍袖子,突然间阴风裹荡,四个大汉凭空而现。 臂扎金环光头锃亮,周身肌肉高高鼓起、前胸后背皆有鬼咒符篆纹刻,大汉身形三十丈开外,出现时阴风逼人,显身后却威风煌煌堪比天神!大汉不理旁人,对着苏景俯身叩头:“昆仑力士效命吾主,侍奉吾主!” “扛上城,随我走。”苏景传令。 “诺!”瓮声瓮气呼喝之中,四个昆仑力士迈大步奔向白鸦,轻而易举将其扛上肩膀,静静等候苏景启程。 嘶……方画虎倒吸凉气,这等威风奴,莫说他炎炎伯,就是再上的旺族名门,王公侯爷怕是也没有;方芳猫倒吸凉气,眼睛瞪得圆圆,重新又来打量苏景,这个糖人到底有怎样身家;方家侍卫首领倒吸凉气,刚还要和人家比力气,莫说青衣糖人怎样,就看这四个力士扛起冰山的轻松样子,怕是个个都比自己强,强得多! 一口凉气吸尽,方画虎忽然想明白了:最没用的糖人;自称梦中结交神仙兄长;神鬼莫测的侍卫;杀不死的尸煞兵;力大惊天扛着一座冰山到处走的健奴……这样的糖人离开雪原、随自己入世去了,怕是非要大大地出上一番风头! 第七百四十四章 走着瞧吧 看看苏景,再看看扛负冰山的昆仑力士,方画虎忽然改了主意,面色归于漠然,语气随之清淡:“舟车劳顿,远行辛苦,我累了,须得休养一阵,夏离山……” 苏景点头:“请大人吩咐。” “跟住本官云驾,不可落下。”言罢方画虎转身入行辇,跟着雄兵护卫四方、三千仪仗重整,一道云驾滚荡开来,托浮着炎炎伯一行飞上天际。 苏景装病肯定不能飞,转目望向小相柳:“你来?” 相柳挥手指了指苏景非要带在身边的百里冰山:“带着这东西?我懒得飞。” 倒是那四位力士识趣得很,为首一个先开口:“启禀吾主,小人清闲得紧了,求能活动下筋骨。” 另一个又做补充:“吾主放心,跟云驾不在话下。” 昆仑力士,阴间巨力鬼物,世代为阴阳司豢养,专门来干力气活的,六十年前苏景大婚大判官送来三百人,只凭其中二百八十四个就把沉落大半的离山扛了起来……那离山八百里,这冰山八十里,可账目不是这么算的:中土峻岭,土上为峰土下为根,离山只露在地面上的峰是八百里,藏于地面下的根基何其磅礴巨大,这才占用了两百八十四位昆仑力士。 白鸦城冰川满打满算八十里,且冰轻于石,对四个力士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分量。 苏景哈哈一笑:“如此辛苦诸位了,疲惫时无需强撑,传讯过来我再换人。”说着,拍了拍轿杠,四个尸煞扛着小轿,随同小相柳一起入城去了。 下一刻,冰山微颤,四位昆仑力士拔足飞奔,身形犹如疾风,于地面牢牢跟住炎炎伯云驾,不落后半分!而白鸦城也只震颤片刻便告平稳——扛起来、跑起来不算本事,还得保得阿骨王在城中安稳舒服,那才是昆仑力士们的本分! 云驾上、行辇中,炎炎伯关注地面一阵,见冰城竟真的跟住了自己,免不了地“嘿”一声叹,之后收回目光眼帘低垂,再无只言片语,不知在沉思什么……其实心里的念头早都想好了,根本不用思索,但方画虎最喜欢“作势沉思”,如此能显得沉稳干练,能让下人敬畏。 好半晌,他才重张双目,同时心中转念催运目力,开目一瞬是非得从双眸中绽出一道精光不可的:“方戟。” “属下在。”侍奉在家主身边,刚刚和小相柳比过力气侍卫首领应声,迈步上前。 “白鸦糖人绝非等闲之辈。”方画虎不慌不忙先说一句废话,这才自袖中伸出三根手指:“三件事,与我探查明白:一,那个夏离山究竟是不是真残废;二,白鸦城里究竟藏了什么,让姓夏的糖人非得要带在身边不可;三,他手上,究竟是怎样的实力。” 雪原杂末选兵选到了宝,是招揽至自己麾下,还是送他继续入战直至他真打出名堂以显自己这趟差事办得出色,又或者一边拉拢收服、一边让他继续打以博皇帝青睐?这件宝具体怎么用方画虎还没想好,可无论如何他先得弄明白夏离山的底细,若连此事都不去过问,那炎炎伯就不是平庸,而是蠢蛋了。 “还有第四件事——”方芳猫轻声补充,也是一副聪明模样,好像脑筋随着哥哥一起转动起来似的:“弄清楚那个青衣糖人叫什么。” “咳!莫插嘴,回头我替你去问就是,不必再给方戟添乱。”方画虎抬头望向方戟:“明白了?” 话说出口,天大地大也不过两片嘴唇一碰,可具体怎么查?方戟恨不得甩手,但只能点头:“属下明白,大人放心。”说着取出一道隐身符篆,手一晃符篆声响,身形渐渐隐没,这就打算匿行潜踪探查白鸦城去了。 “出来,糊涂。”方画虎无奈摇头,打断了方戟正施展的隐身法,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夏家糖人神神鬼鬼,以你的本领去探查……咳,我不是说你能为不够,贵人不立危墙之下,你为栋梁,不可涉险。”还对方家忠心的人实在不多了,方画虎一代明主,不能太伤了手下的心。 说完,稍停顿,见方戟的身形重新清晰起来,方画虎才继续道:“你仔细想一想,看能不能找些精修高人过来效命,只消探明白那三件事……哪怕只探清其中一样,本爵自有重赏。” 平日闲谈说笑中,方戟最喜欢讲、爵爷也最喜欢听的,就是这位侍卫首领当年修行、游历时候的经历。 既然爵爷爱听,那方戟以为不妨说得“漂亮”些。由此经历变成了故事,故事嘛……就难免有些夸张地方:比如盘踞毒沼的那条恶龙如何凶猛;又比如哪家精修高人如何对自己如何讲义气云云。 方戟思索片刻,试探问:“请恕小人无礼之罪,斗胆问您老一句,您老的酬劳是?” 炎炎伯自袖中摸出了一枚小小皮囊,递了过去,庙堂之人,对江湖一窍不通,试探问:“你觉得成不?” 打开皮囊,内中灵石不少,另有符篆几枚丹药一瓶,其他且不论唯独那瓶丹药,养神固魂很有些奇效。到底是名门大阀,即便已趋没落,拿出来的东西也足够成色,换个角度来看,炎炎伯接手之后的家业,差不多有一半就是这么败掉的。 伯爵出手不轻,方戟松了口气:故事里杜撰的交情指望不上,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放之三千世界皆准,有钱就能请到能人。 “这……”方戟面露踌躇,但很快语气又复坚定:“爵爷有命,属下全力以赴,必定请来世外高人,妥妥当当办好这桩差事!” 钱给得足够了,但非得露出些为难意思不可,此乃为奴之道,果然,方画虎心中怅怅一叹,伸手拍了拍方戟的肩膀:“我晓得,方外高人不会逐利追财,到底还得靠你们往日交谊来填这人情,那份酬劳只是方家之礼,你辛苦了。” 方戟不辛苦,退出行辇立刻施法传灵讯,去问朋友可识得附近高人。 …… 回到白鸦城,废人夏离山身形飘飘离开软轿,抻臂踢腿:“坐得真累。” 早就知道此人精修得便宜卖乖正法,小相柳也不意外。负手迈步走进软轿里,稳稳当当坐下来,学着苏景之前的样子,伸手一拍轿杠,四个抬轿尸煞本魂为恶人磨,都听话得很,立刻扛起了轿子沿着白鸦城的大街小巷溜达起来。苏景老爷享受完了,也该相柳老爷美一美,体味下坐轿感觉了。 “究竟有什么打算?”轿子走了一阵,小相柳的声音从内中传来。 装废人是为了害人,能不能害得成都至少没损失;非要把冰城带在身边则是故布疑阵,这城中根本没有要紧东西,可苏景时刻把它当做宝贝看待,外人不知内情,自也会对此城“多加小心”。对苏景的小小花招相柳再熟悉不过,根本不提这些事情,直接去问关键。 “没打算,走着瞧。”苏景如实回答:“这世界与我想象不太一样。” 六耳杀猕被桎梏封印之下,那封印在地下深处,但这并不是说杀猕疆域在黑暗地心,凶物活在另一座类似化境的世界中,对此苏景早有准备,可他没能想到这里居然会是诸多智慧生灵共处之地,尤其让他诧异的是:人在此间,难辨东南西北。雪云之上有湛湛蓝天,白昼黑夜分明,可白天无骄阳夜晚无明月,这里的天空永远是那么干净透亮。 到这里时间不算短暂了,可是以小相柳这等精湛修为,若把他拉到不存标示的空旷雪地中,蒙上眼睛转三个圈子再开目,他便会迷失方向。所幸苏景的小世界中有金轮起落,即便身处混沌他也能探明方向。 世界古怪,结构古怪,六耳杀猕高高在上难见踪影、如今显得颇为神秘,连敌人在哪里、他们想要做什么都不清楚,又何谈对付他们。当然,苏景大可拉起一面“中土正道”的大旗,直接开始打杀,自雪原一路往内陆打下去……可这种笨办法苏景才不会用,大圣气意再狂狷、金乌性情再暴烈,苏景也晓得就凭他和相柳远远对付不来整座世界。 恰巧面前有一个“驭皇征兵”这不知是不是机会的机会,苏景耐下心思,盲目送死的傻事不能做,学学看看,寻寻觅觅,找一找坑人的机会才是离山小师叔的高人风范。 事情落到根底上:以六耳杀猕的性情,两圆之争绝无善了,苏景既然来了,总要给强敌一个狠的,只看——机会在哪里。 无需解释太多,苏景说过几句小相柳便明白了:“嗯,走着瞧吧。” …… “启禀大人,大喜!”云驾上,才刚传讯出去不久的方戟重新回到大辇中,向主人复命。 方画虎微惊讶:“这么快?” “说来也巧,有一位精修之士,丁族出身,名唤纳新游,六百年前曾与属下结缘,现下正在附近游历,得属下灵讯立刻回了消息,愿为大人效命、细探白鸦城。” 请来谁不重要,有没有本事才是方画虎在意的关键:“此人本领如何?” “此人出身‘万古山’,丁人中的隐族,三等族的身份虽差了些,可能为却是货真价实,远胜属下。他肯出手,白鸦城糖人下的底细必能探清!” 方戟大包大揽,方画虎心中欢喜,但还是要摆出精明多疑之态,轻皱眉、稍沉吟:“白鸦糖人不易与,不可大意啊。” “大人尽可放心,还不止纳兄一人,他本宗大师兄、那万古山白牙老祖门下首徒正在雪原深处修行,纳兄此行本是为了来探访师兄的,途中收到灵讯这才接下了这档子差事,万一他探白鸦城时有什么闪失,随时可向他大师兄求援。” 说到此,方戟笑容越发笃定:“说起这位‘大师兄’,那是天生一头异兽,名唤‘刺世鲤’,后来才被万古山白牙老祖收服,既是他门下首徒,也是老祖坐骑,三百年前奉师命入雪原做精修。” 方画虎来了兴致:“刺世鲤?怎样的凶物?” 方戟目露敬畏:“身形百丈开外,形若大鲤,但身无鳞片满生毒刺,身下八足、面生七目三角,绝绝了不起、绝绝惹不起的凶物!” 方画虎呵呵大笑,满意点头、再问:“这位纳先生什么时候去探白鸦城?” “他与白鸦城不过三百里遥远,正在等候大人之命,随时可动身。” 精明家主,少不得要有沉稳心机,炎炎伯缓缓开口:“此事不争一蹴而就,只求稳妥进行,这样,我唤糖人来云驾相见,趁其离城,先请纳先生探明白鸦城内的玄虚。” 第七百四十五章 两面四届,糖人唐果 炎炎伯一声令下,随行刽人奴仆离开云驾去传苏景。 刽人奴本想直接从空中飞入白鸦城,但他才一动“入城”心念,突然打了个冷冷寒颤——一道阴狠杀意自地面冰城中冲起,将其死死笼罩其中。 杀意相胁:胆敢擅闯,必做诛杀! 刽人奴身为四等族,在驭、丁眼中卑贱底下,但比着“杂末”要高贵得太多了。驭人治律严苛,下族胆敢冒犯上族罪同谋反!来自爵爷身边的刽人仆心中怒道“借给八个胆子,可敢冒犯老爷”,身形则兜了个圈子,老老实实落在城外、门前:“炎炎伯传召,白鸦夏离山速去相见。” 话音落,城中怪云翻腾,四个面貌痴呆的尸煞扛软轿端立其中,那个夏家外戚青衫糖人仍就侍立轿旁,人在半空垂头看了刽人仆一眼,目光犹如蛇眼阴冷毒辣,看得奴仆脸上一疼…… 登上炎炎伯云驾,见面、寒暄,夏离山告罪一声“我本残疾、礼数不周”,全无离开轿子的打算。 方画虎对苏景之言夏离山不置可否,面上没太多表情。他身边侍卫首领方戟知道这是自己该开口的时候,拿捏了一个稍显生硬的声音:“我家大人爱惜人才,不会和你计较什么。不过、夏离山,你总得要明白,我朝六族分明、等位森严,不是哪家贵人都如爵爷一般礼贤下士的。若是旁人来此地选拔,管你‘夏儿郎’战力如何,管你自己有什么机缘本领,更不会管你是真残还是假废,当先治下个不敬大罪,直接砍了你的项上人头。” 说到此,暂作停顿,给夏离山一个心生敬畏的工夫,方戟继续道:“所以说,有本领,还须得有贵人,才是真正的运气。夏离山,你能遇到我家大人,是你的造化啊。” 到了此刻,方画虎才在嘴角挂起淡淡笑容,先对方戟摆摆手,再望向轿中糖人,明知对方不知还是要先做一问:“夏离山,你可知我带你去往何处?” “夏离山只知,若‘夏儿郎’中选、若我所学能得贵人赏识,可脱杂末之籍。”苏景未作态,只答自己所知之事。 “不错,皇命中的嘉奖正是如此。但这场甄选远未完结,你想脱贱籍,还得再努把力……我要带你去的地方,乃是:夏界!” 苏景全不掩饰自己的茫然,夏界?翻遍白鸦城简牍书典,从未见到过的新词。 见其茫然,炎炎伯真正开怀:身上的白裘再如何富贵、眉目中神采再如何雍容、身边的侍卫再如何凶猛,杂末终归还是杂末,永远也没机会见世面的乡巴佬吧。 开心之余,炎炎伯暂时忘了“礼贤下士”这回事,忍不住笑问一句:“不是说仙人入梦论道讲法吗,怎么,梦中仙家未曾和你说过这世间两面、四界?” “论道,论得是宇宙大道;讲法,讲得为我身命法,吾兄虽为仙家,但从未真正来过这片天地,并不知此间模样,自也就没提过。”苏景的“梦中仙兄”完全是照着归仙郎齐“画”的,说得算是“真话”。 炎炎伯呵呵大笑,未去理会对方的无稽之谈,转头对方芳猫说道:“两面、四界之事,你来给夏离山说一说。” 话说完,方画虎心中对自己喝彩一声……这等事情自是无需劳动伯爵大驾亲自去给杂末解释,方芳猫最爱讲话现在又扮成侍卫,由她来说比较好,而有朝一日,夏离山真正被自己收服、变作贴心下属后,妹妹再除去乔装,这夏离山再回想今日此刻,竟是伯爵家的大小姐亲自为其讲解乾坤,岂非荣幸之至、感恩戴德。 “世界有四个节气,春、夏、秋、冬;是以天下分作四个疆域,春疆、秋地、夏域、冬原。春为发生之地,欣欣向荣生机盎然;秋为收成之处,粮茂果盛物产丰饶;夏为奔放地方,不若春疆舒适,不若秋地富饶,但胜在繁华多姿,只可惜气候炎热了些;冬原则是荒芜地方,就是你等杂末的栖身地方了,天冷冻煞人、阴风吹断魂,最最贫瘠荒凉也最最难耐恶劣。”能说话就是快活事,方芳猫喜滋滋开口:“若将乾坤天地等分十二块,冬原最广漠,占起六;夏域次之,占其三;春、秋两地加起来,共占最后三分。” 苏景着实愣了一下子。听对方言辞,这世界的四季不以时间推移轮转,竟是按照地域划分的?夏天是一个地方,此地永远都是夏天;其他三季亦然? 再仔细回想自己在白鸦城中看过的书本,确是也想不起何时看过有关“春夏秋”的记载。 杂末卑贱,只能在苦寒冰原栖身,既禁足也封闭消息,上族贵人宣淫所出婴孩要么被直接吃掉,要么就在还不记事时候就被送来冰原,是以根本不晓得冰原外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此刻苏景发愣、诧异的样子落在贵人眼中正是全没见识的无知惊讶,再也正常不过。 “春疆最是宜人,花红柳翠熏风洋洋,专为驭人所居;秋地也不错,且物产丰饶,比着其他三地加起来还要多得多,为国之窖圃、社稷仓廪,重要无比,也由驭人亲自把持,古人名族从旁相助;夏域中驭人就没那么多了,只有几位上官坐镇,主要是咱们古人主事,其他辅族也杂居其中……” 错不了了,此间四季非时令,是地域。 如此诡怪的地方,若非亲身经历,当真一辈子都想象不到。新奇地即为新奇景,苏景从来只怕世界不够光怪陆离,惊诧过后又喜上眉梢,落在贵人眼中:乡巴佬见了世面,很开心啊。 如果再仔细想一想的话,四季固定于地域,那太阳如何行运、怎生计较时间……林林总总立刻冒出千万疑问,不过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苏景不急、自己在这世界还有的跑,再多困惑也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四个节气,新鲜之至,那‘两面’又做何解?”苏景发问。 方芳猫应道:“两面就是阴阳两面,阳间生灵死后鬼魂入幽冥,幽冥有轮回法度、将鬼魂重新发落、投胎阳间,如此循环往复,世界才生生不息。” 这也是一重关键,苏景微扬眉,在白鸦城中,他也从未见过有关“轮回”的记载。 四季、轮回,都算不得什么机密,但因身份低下,六等杂末穷尽万代也接触不到这些“知识”。这一次不等苏景开口追问,方芳猫就笑道:“你可是在想:祈愿仙佛、下一次轮回投胎时,能脱去杂末籍、入身贵人户?没有用的,等阶早注定,一生何出身,万世做此族。轮回如铁,大律无情,你今生是什么,前生、来世永远是什么。” 苏景自己做过大判、如今还是阎罗神君亲封阿骨王,对中土幽冥的了解,比起他对阳间所知毫不逊色,这世界的轮回道也大大差别于中土,免不了又是一番诧异。随即出言试探,想知晓对方为阳间人,怎会晓得轮回事,最要紧的是苏景想到找找看此间是否有从阳世入阴间的办法,如果能行、直接去幽冥断了他们的轮回……釜底抽薪,永绝后患! 可惜方芳猫接连摇头:这认知来自口口相传、差不多是约定俗成的事情,并没什么真正依据。 方芳猫言语详尽,越说话就越多,忽闻兄长咳嗽了一声,她这才想起来还有件事正经事未作交代,当下全无过度,直接把话题从“轮回”上生硬扭回“冬原”:“夏离山,我且问你:你不知四界、两面,那你可知天下冬原有多大?杂末城池又有多少?” 城中有记载的事情,苏景自不会忘:“方圆一万三千余里,冰中城池三百开外。” 不料方芳猫笑而摇头:“不算错,但也绝不对!你说的只是你所在的雪原。自驭人皇大统乾坤,曾丈量天下,将这座雪原化分十八块,你之所在,雪原七。” 苏景算了算,“若天下十二分,则冬原占其六;冬原又分做十八块”……这倒是好计算,中土一旬、为杀猕世界冬原一块就是了。这是胡思乱想,不会说出来,苏景口中问的是另外一件事:“之前大人所说‘甄选尚未完成’,就是冬原十八分的道理了?” 雪原十八分,白鸦城“夏儿郎”不过夺魁于其中一块,想要真正问鼎“杂末精锐”,还得再和另外“十七块”冬原选出的精兵打上几仗。炎炎伯奉旨办差,甄选杂末精兵,也只负责雪原七这一处而已。 这个时候有刽人奴献媚,见小姐说了好半晌,躬身奉上一盒冰糖果,酸甜冰凉的小零食,最是生津止渴。 方芳猫忘了自己现在是侍卫身份,捻起一枚糖果放入口中,有滋有味地咂着,不忘吩咐:“也请他们尝一尝吧。” 方画虎堂堂家主,不吃零食,但也没理会妹妹赐糖于杂末,对苏景点头道:“差不多,但胜出之后另有凶险一战,夏地已设好阵擂,以供十八冰原争胜……”正待仔细解释,耳中忽然密语响起妹妹的密语:“你说帮我问他名字。” “夏离山,你这本族兄弟仪表堂堂,可有名姓?”杂末不是个个都有名有姓的,世情如此,炎炎伯这一问不算无礼。 正拿起一颗糖果的苏景看了看相柳,转回头对方方画虎笑道:“外戚,非我家本姓,他姓唐,单名一个果字。” 忍不住,方芳猫笑了:“你叫唐果?” 苏景故意开玩笑,相柳阴恻恻的回答:“糖人,唐果。” 同个时候,另个“糖人唐果”正在白鸦城内,伸手向面前的空气轻轻一拍,声音清清淡淡:“丁人,你转来转去好半晌,找什么呢?” 第七百四十六章 软肋 小相柳面前空气涟漪掀荡,一个紫眸赤发、肩生锐角的丁人修士显身而出,左手擎环右手执铃…… 丁人修士正是方戟请来帮忙探城的万古山纳新游。此人与方戟曾有过数面之缘,谈不到交情,但看在炎炎伯重赏的份上接下来这档子差事,心中还曾好一阵子暗笑:重金礼聘,请精修之人来探杂末糖人?炎炎伯可是钱太多实在没地方花了么。 这世上的杂末,于别族看来就是猪羊鸡鹅,肉美味、血香甜,除此无他。 不过纳新游天性谨慎,心中再如何轻视杂末,得了方戟传讯赶来探城时仍是加了小心,捏起隐身咒法、收敛全身气意,蹑身轻足转遍全城,除了七百尸兵之外,再没发现什么可疑情形,正待再做仔细搜索,不料身后声音传来、肩胛被人轻拍,这才晓得自己被人看破了行踪。 但纳新游不知道的,从他进入白鸦城那一刻起,小相柳就跟在了他身后。 纳新游捏了隐身法,小相柳却一直“实实在在”,就随行于丁人背后三尺地方,无论对方如何纵跃、转身、相柳永远在他身后三尺! 丁人被看破身形后不存半字废话,精炼法环脱手、护法金铃急晃,直接催动法术急攻相柳。此人本领不差,但得分和谁来比,比起方戟胜出一截,可是比起相柳云泥之别。 纳新游的法术才告催动,不料想——心疼、头疼、身更疼! 刚刚攻出的法环,半空里被相柳腾身截住,不见糖人施法,就一伸手拿住金环,好像掰开一块月饼似的,精炼法宝碎!此环为纳新游心头鲜血祭炼,宝物破碎心疼如绞;毁法环的同个时候,另一个相柳忽然出现在纳新游身畔,一样地轻松伸手,捏炸了纳新游手中护法铃,为炼此铃丁人曾取自己一滴脑汁,金铃毁,纳新游头痛欲裂。 头疼才告发作,纳新游身后突兀又伸出来两只手——第三个相柳,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两只手稳稳握住丁人肩膀双角,未见得比着从折断一双筷子用力,相柳断其双角!肩角于丁人,无异双翅于飞鸟、背鳍于游鱼,撕裂之痛深入骨髓! 三个青衣糖人? 一个相柳罢了,不过他身法太快,以纳新游的修持根本看不出其中差别,便已连遭重创哀号倒地。 叮叮当当的脆响,一双断角被小相柳扔到丁人身旁:“我不太会问供,你自己说说吧。” 丁人倔强,面色痛苦、目光怨毒,死死盯住相柳,一言不发。而眼中满满怨毒之下,还藏着一丝疑惑,想不通:糖人怎会有如此本领。 相柳随手摆出一把椅子,坐到了丁人面前,蓦然抬手在面前一捉,一头怪模怪样的黑甲飞虫被相柳抓出了虚空:“求救啊?附近还有救兵?” 丁人眼色一惊,黑甲飞虫正是他传出的灵讯,唤请正在这雪原深处修行的自家大师兄来救命,不承想悄然打出的消息也被敌人拦截。 甲虫扔进口中咀嚼几下,咽了,相柳眼中,天下万物皆可入腹,差别只在肉多肉少。随后相柳伸手打开了腰间挎囊,不知要取用什么可怕刑具。在他开囊一瞬,重伤在地的丁人眼中又急闪过一道喜色,他领略到大师兄的气意! 有气意便说明人在附近!何须灵讯相传,自己遭难师兄必定瞧在眼中,顷刻就会赶来,杀强仇、救己命。再一眨眼,纳新游如愿以偿,果然见到了自家的大师兄……尸体。 百丈怪鲤的尸身,被相柳自挎囊中取出,扔在了地上:“可是向它求救?” 苏景与相柳跨界入雪原时,曾受一头怪物袭击,将其击毙后相柳一直把怪物尸身装在了囊中,这凶物的皮肉内脏都有特殊之处,可入器亦可入药,九头蛇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研究一番。 刚刚和这个丁人密探交手,短暂斗法足够相柳察觉,来的探子在法术上与怪鲤一脉相承,份属同门,只是丁人的本领更差劲。 纳新游眼中希望才一升起又迅速泯灭。 小相柳等了他片刻:“不肯说?那你先躺着,我有个会问供的朋友,等他回来我们在聊。” 口中哼起了一个轻松调子,小相柳又开始摆弄怪鲤的尸身,不久后相柳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自怪鱼鳃中揪出来一枚青玉似的小小贝壳:“这蛤能蓄存修家本命元力,很有意思,唤作什么?”贝壳上,几道裂缝醒目。 “玄蛤。”丁人回答了一句,玄蛤是灵瑞宝物,但它本身算不得机密,应答无妨,说了还能少吃些苦头,何乐不为。 “这地方,这东西很多么?”小相柳又问。 修家修行、练气焠体,练气如蓄水,水越多修持越深;焠体如缝囊,囊越大存下来的水才越多,如此,杀猕世界中这等小小玄蛤无疑成了好宝贝,先将其炼化认主、再于日常修持中以其储纳本命元气,斗战时体内真元打空了可从玄蛤中补充,再妙不过。 万古山大师兄刺天怪鲤就带了一枚玄蛤宝贝,可惜遇到的中土煞星太凶猛,还不等怪鲤抽力就被打死了;更可惜的是“刺天鲤”被击毙时玄蛤也遭损坏,裂了、废了。 杂末糖人本领高强可见识太差,纳新游冷笑回答:“此乃罕见灵宝,无处可寻,只能凭机缘巧遇。” 相柳点点头,嘴巴一张玄蛤入口,看来是想嚼碎吃掉,可很快他又将其吐了出来。 …… 炎炎伯云驾上,糖人唐果侍立于软轿前——实影虚身,身入影来影做身,跟随在苏景身边的只是小相柳的影身,真正的九头蛇留守于冰城之内。 有小相柳看家,苏景全不担心,炎炎伯更不会知道下面发生什么事情,言语详尽解释着后面的比拼斗擂。其实对这些事情全不在意,但也不能就此打断,耐着性子听对方说完,这才问道:“属下有一事不解,还请大人指点。” “你说。”方画虎最爱指点旁人,和蔼相应。 “皇帝甄选驭人兵,有何差遣?”糖人直入主题:“我总也想不明白,我朝兵马如海刀戈如林,何时会轮到我们这些羸弱杂末去出征。” 官爵以论,方画虎地位不差,可门厅凋落子孙落魄,早被古人贵族排除核心之外,更接触不到驭人皇朝的要紧政事,苏景之问也是他的疑惑,完全解答不来,对糖人直说“我也不晓得”怎行,方画虎一笑摇头:“身为杂末,能为吾皇效命,当感天恩浩荡,至于其他……夏离山,你不必想得太多。只要你真有本事,能扬名于擂,来日金銮殿上,皇帝自会有重差委任!” 全不掩饰自己的惊喜,苏景扬眉:“若夺魁,能上殿面圣?” “今朝天子勤政爱民,事必躬亲,雪原杂末选拔精兵猛士乃是钦命,到最后选出哪个,皇帝一定会亲眼看一看的。”方画虎言之凿凿,此乃惯例,他笃定得很。 “能一睹天颜,也不枉来这世界走一遭!”轿中糖人笑了起来,忽然转开话题,问:“待到夏域、十八雪原争雄时,贵人间当会有场赌局吧?” 有擂便有赌,三千世界无例外。方画虎点点头:“少不得会押个彩头,以添兴致。怎了,好端端提起这事作甚?” 糖人唐果代为回答:“届时请大人下重注,全副家当最好。” “押夏儿郎?”方画虎解其意,笑道:“便是说,夏离山你以为自己赢定了?” 夏离山笑了笑,白裘映衬清秀面容,真就仿佛雪中生出来的灵儿那般透彻清静:“知遇之恩无以为报,总要为大人赢下这一注。” 且不论言辞是否狂妄,这份必胜之心总是好的,方画虎哈哈大笑。苏景也笑,眉目间欢愉之意远胜炎炎伯……囊中欢喜罗汉法棍,腕上火焰金镯,两般变化就是两条性命,两条性命就是两次君王神剑发威,苏景最大的本钱。 如果真有机会能接近杀猕皇帝……苏景没法不笑,杀不成片甲不留,杀他个群龙无首也再好不过。当然事情进行肯定不会如想象中简单,可能够有个机会总是好的。 正事说过,再开口时双方话题散漫起来,闲聊了几句苏景告辞返回城中,杂末糖人前脚离开,炎炎伯立刻回头去问方戟:“你请来的探城高人可有消息传回?” 方戟摇了摇头:“纳新游本领了得,就算糖人回去也无妨,大人只管放心等候。” 炎炎伯点点头,可是这一等就是足足两个时辰,正不耐烦的时候方戟兴冲冲来报:“启禀大人,纳新游传回灵讯,他已离开白鸦城,属下这就去做接引,引他来见大人。” “快去快回,我在此等候!” 方戟应命纵云而去,盏茶功夫就折返回来。 待炎炎伯于自己的豪华大辇中见到纳新游,忍不住大吃一惊:“纳先生……怎会落得如此地步?” 丁人断角,身遭重创,面膛上透出诡怪紫色,纳新游在白鸦城中落下的一身重伤瞒不了人。 纳新游声音嘶哑:“白鸦糖人非同小可!不过我还好,多谢大人体恤。”言罢依着这世界的种族、等级规矩向炎炎伯见礼,拖残躯软绵绵地往地上躺。 方画虎摆了摆手:“免礼,快请起。”对“世外高人”,大人不摆架子,又命方戟给丁人搬来了座位、另有刽人奴将香茗奉上。 落座后不等大人垂问,纳新游就主动开口:“城中看似平静,暗中却藏蕴杀机,也怪我,只道杂末孱弱,存了轻视之心……” 方画虎语气沉沉:“咳!这白鸦糖人不同以往那些杂末,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劳动先生法驾,去刺探其城,先生大意了啊。” “大人教训的是,且容小人从头说起:我入城后,先破去几道法术禁制,随即发动灵识查探四方,很快便觉出古怪,有一座奇特法阵,以白鸦城为基正缓缓行运,可巧我在万古山修行时曾追随恩师精修诸般阵法,白鸦之阵虽罕见,但还瞒不住我,这是我取自阵中之物,请大人过目。”说着话,丁人纳新游自袖中取出了一枚表皮湛清如玉的小小贝壳,双手捧了递送上前。 “玄蛤?”方画虎认得这灵物,接到手中细看,贝壳上好几处裂璺,此宝已废。 纳新游点头:“不错!白鸦城大阵之内,玄蛤不下千百,隐藏极深不易察觉。” 炎炎伯还有些不明白,方戟若有所思,低声提醒:“大人,属下记得夏离山说他修持不当,一身修为丢了十之七八……” “方戟说得没错,”不劳炎炎伯再废思量,纳新游直接给出了答案:“以蛤蓄力,再以城中秘阵养蛤,夏离山体魄有缺无法储元于身,他的大半修为都藏在了白鸦城中,平时无所谓,可一旦遭遇险情,随时能调用城中藏匿的浩大法力,发动雷霆一击!” 方画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夏离山一定要随身带着白鸦城……”稍停顿,爵爷眉飞色舞:“便是说,趁其不再时,一道狠辣神通下去摧毁白鸦城,夏离山就是个真正废人了?” “大人明见万里,正是如此。”恭维一句,纳新游继续讲起探城经过:“探过城中秘阵,我又去往夏家老宅,细探之下寻得密室一道,其外有禁法守护,其内有修持所需诸般法器,想来是那夏离山闭关修行之地,此处并无太多异常,唯独有一桩古怪:密室内设有小小神龛一座,香火供养:赤武仙尊、郎齐大帝。” 于六耳杀猕供奉仙祖之中,郎齐得尊号“赤武仙”,地位与中土释家诸佛中十八伽蓝相若,为护法神之一。 拜神拜祖,道奉三清佛供如来,即便供奉护法小神也很少见到只单独供其中一位的例子。方画虎笑道:“莫非赤武仙尊、郎齐大帝就是夏离山的梦中仙长?” 方戟、纳新游同时发噱,这等无稽之谈,实在没有理会必要…… “探行至此,再不见其他怪异地方,我以为大人交代的差事办得差不多了,准备抽身离去、向大人复命,却不料密室中另有青袍糖人伺伏在侧,暗中偷袭,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我受伤在先,动法反击……”纳新游说到这里,面露狰狞:“他也没落得好下场,伤得比我更重!斗法之际对方通名,唤作唐果。大人放心,我虽伤重,但那唐果更不堪,他的元基遭我重创。以后他装神弄鬼地施展些障眼法或许不难,不过真要动法搏命,方戟一根手指便能要了他的性命!” 重伤在身,讲话太多,纳新游咳嗽了起来,取过几上香茗喝了几口、勉强压住逆行气息。 炎炎伯又听糊涂了:“你和唐果打起来了?不是,唐果追随夏离山来本王云驾上,怎么会在城中……” “大人之前所见,是他的影身,这个糖人的真身留守于白鸦城。小人刚还提过,这唐果能摆弄些装神扮鬼的小法术。”纳新游继续向下说道:“我与唐果一番激斗,耽搁了不少时间,打倒唐果时正逢夏离山归城,夏离山欲发动秘阵和我搏命,我已知他的把戏,岂容他如愿。” 炎炎伯微惊:“你斩杀了夏离山?” 纳新游摇头:“以当时情形,我要杀他不难,但未得大人许可,小人不敢妄取其命,只是打出一道法术,阻他行阵而已。夏离山中了小人的法术当堂呕血,受创不轻,这也印证了我之前猜测:他本身没什么修元,全副本钱都藏在城内秘阵。再之后,小人不敢再逗留,起云驾撤出白鸦城,又因重伤狼狈,气息难调,讲话都吃力,来见大人太过失礼,定身于雪原调息一阵,这才赶来向大人复命。” 方画虎连连点头,嘉奖几句后话锋中透出招揽之意,奈何纳新游无意效命,领下了酬劳就此告辞,也无需方戟相送。 勉力行法,飞出炎炎伯云驾,纳新游不大不小的陡转了圈子,确定身后无人跟来,又悄然回到地面、白鸦城内。 被他“打伤”的苏景与小相柳正等他,见他回来,苏景笑道:“按照我教你的,都对炎炎伯说清楚了?” 之前纳新游在城中遭擒,相柳把问供的差事留给了苏景,苏景又是什么样的出身?凡间的小捕快、天宗的掌刑长老、幽冥的一品大判……平日里逼供这等粗活不用他亲自出手,可这不是说他不擅刑讯,没费多少时间就从丁人口中问出实情,跟着一道凶狠禁制种入丁人体内,再给出一套说辞、命纳新游去向炎炎伯复命。 纳新游点头:“事情经过皆照你所说,讲与炎炎伯知道。”被阿骨王设禁,纳新游根本违背不了苏景的命令。 苏景一笑:“很好……”说到这里,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惊诧:“你中毒了……”话未说完,更不等苏景、相柳上前问诊,纳新游突然惨叫一声,一蓬鬼火自他腹中焚卷开来,眨眼间就被烧成一块焦炭! …… 天空云驾上,方画虎面色平静,问身旁方戟:“纳新游探城所得,你怎么看?” 方戟应道:“糖人受伤、拜奉赤武这些事情都不值一提,真正关键仅在:白鸦城秘阵。这一下子算是揪住了夏离山的软肋,他若不服大人管教,只消趁其不备摧毁城池,立刻就能让他永不翻身!” 方画虎不置可否:“是这么个道理,不过这还算不得软肋,我是想要夏离山忠心为我效命,又不是怕他造反……你觉得,夏离山会不会惧怕万古山白牙老祖?” 问题突兀,方戟愣了下才应道:“座下一位弟子就把夏离山、唐果打得重伤,若白牙老祖亲至,白鸦糖人就算就十条性命也得交代了,焉能不怕!” 方画虎再问:“那依着你看,白牙老祖敢与我为敌么?” 方戟一阵冷笑:“驭皇治下,等级森然,万古山再怎么了不起,归根结底也还是丁人的门户,纵借给白牙老祖三个胆子,他也不敢与大人为敌。想造反?连根拔起他的万古山!”这不是恭维,杀猕天下实情如此,哪怕只是没落伯爵府,真要较真起来,也不是万古山能够惹得起的。 “所以我让人在纳新游的茶水中下了毒,这会子他差不多该是一截焦炭了。” 方戟大吃一惊! 看手下惊诧,方画虎笑了起来,拿起自己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纳新游去探城,纳新游死了,死在了糖人手中,白牙老祖岂能善罢甘休。待会你再下去一趟,就说巡卫发现纳新游的尸体,然后你再给糖人讲一讲纳新游的传承,万古山的高人……得要他明白:得我庇护,他们才能活命;我要是不予理会,万古山顷刻便会踏平白鸦城。糖人不知天高地厚,本爵得给他紧一紧扣子。” 跟着,炎炎伯口中话锋再转:“以我方家门廷,丁人为我做些事情,算不算本分?” “何止本分,更是他们的福气。”方戟小心翼翼地回答。 “那就是了,丁人身份,为我方家做事还要收受酬劳,已然是死罪了,纳新游该死啊。”方画虎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炎炎伯欢笑之际,苏景正盯着被烧焦的丁人尸体,施救不及,但大家本就不是朋友,苏景并不懊恼,对小相柳道:“还真是小看了方画虎……”说到这里,他忽又“咦”了一声,挥手取出了欢喜罗汉法棍,在地面上轻轻一顿,只听得一串银铃似的欢笑,两个小娃娃双手抱头身体蜷缩一团,自棍内滚了过来,落地后屈膝俯身,对苏景纳头便拜:“乖乖、六六拜见嗲嗲,几十年里孩儿们只顾修行,未能侍奉嗲嗲左右,造孽了、造孽了!” 苏景被一双细鬼儿的说辞逗笑了,问道:“就你们两个?你们的阿姆、大师兄未出关?” “启禀嗲嗲,阿姆说我俩的修行可暂告段落,就先放了我们出来,阿姆她老人家还有秘法在身、须得再过一阵才能圆满;大师兄的功课也还没能全部完成,也被留在了关内继续修行。” 两个小娃里,囝仔应答苏景之言,囡丫本来笑嘻嘻地站在一旁,可很快她就察觉到了什么,一皱眉……粉粉嫩嫩的小丫头,胖嘟嘟的小脸圆溜溜的眼睛,平时怎么看怎么可爱的小囡囡,只因这一皱眉,面色陡然凄厉,模样不改但神气骤变,真正是从阴曹地府中爬出来、欲择人而噬的凶魂厉鬼! 第七百四十七章 没输过 小囡囡突显狰狞,苏景见状问道:“怎么了?” 仿佛外出玩耍、归巢时发现家园被毁且凶手尚未远离的小母狼似的,六六伏低了身体,随时都会狠扑出去势子,上唇因凄厉神情向上微掀、露出了一对不比常人更长但锋利远胜的虎牙,稚嫩声音变得嘶哑低沉:“有人妄动幽冥铁律,篡改轮回!罪大恶极、当处剜目、拔舌、锥耳、剥皮极刑,魂魄沉浮热油千年再浸入九寒冰窟,永世镇压永世受苦永世不得超生!” 来自幽冥的细鬼有通冥天赋,才出阿骨王宫便察觉到轮回不对头,心中怒气勃发。另个小娃乖乖伸手从自己的小袄中一抹,一对短短的匕首落入手中,分给了妹妹一把,这就准备下去追凶了。 “此间并非中土世界。”苏景伸手碰了碰六六的冲天辫,示意她先莫紧张。 这世界六族杂处四季落地,迥异于中土乾坤,阴阳轮回的规矩也必有不同。果然,听说自己不在中土,两个小娃立刻轻松下来,呼长气、收匕首、笑嘻嘻,一下子又从小恶鬼变回了乖宝宝。 小相柳从一旁问道:“此间轮回与中土世界有何不同?” “孩儿给相柳阿叔磕头,”两小又并肩齐跪咚咚咚对长辈行礼,起身后才摇头道:“只能察觉不对劲,但哪里不对我们在上面查不出。孩儿这便下去探看……就是不知道下不下得去。” 在中土细鬼儿可随意穿梭于阴阳,这本领到这里是不是还好使他们自己也不晓得,得要试过才知道。一边说着,两头小鬼同时举目望向苏景,行止全凭阿嗲吩咐。 “嗲嗲放心,能下去就能上来,真要遇到棘手人物咱们随时都能回来您身边。”乖乖看出了苏景的犹豫,又开口说道。 苏景点点头:“若能保得自身平安,不妨下去一探。” 做哥哥的很是自觉,对妹妹道:“我先行,你随我身后!” 做妹妹的不争执,点头,囝仔不再多说,手中掐了一个咒诀双腿用力高高跳起,身形在空中一转,大头朝下猛扎地面,只听咚一声闷响,半个小鬼消失不见! 只消失了半个,腰身之上没入地面,两条腿还留在地面之上,乱蹬乱踹之之中,蹬飞了一只鞋,白白胖胖的小脚丫。 苏景“哎哟”一声,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身形一闪抢到小囝囝身旁,伸手抓住了他的脚丫子,稍一用力想要把他拽出来,全不料,自己的力量送出仿若泥牛入海,全没丁点作用。 五窍三重天、宝瓶三乾坤,苏景身具何等大力,莫看他只是轻轻一拉,哪怕生长千年、盘根千丈的古木也禁受不住、会被连根拔起,却对半身入地面的小囝囝全无用处。 前一瞬苏景稍惊讶,后一瞬他便反应过来,心中笑骂自己一声“糊涂了”,细鬼通冥,穿梭阴阳,小囝囝这一头扎下去,看起来是半身入地,实则已然身跨两界。 如果找来把铁锹就着乖乖所在地方挖掘,根本挖不出他的上半身。乖乖地上半身进入幽冥去了,下半身还留在阳间。 但也无需担心,乖乖并非身体两断,还是完完整整的一个小人儿。只是除了同样身具穿通阴阳法力者,旁人都帮不了他。 冥冥之中,细声细气,乖乖的声音传来:“嗲嗲莫惊,孩儿没事,此间与中土不太一样,我的法力不够……妹子,来踹我一脚送我下去。” 在一旁的六六咯咯笑着跳上前,口中答应着“好嘞”,举脚开始瞄准哥哥的屁股,但苏景一摆手,制止了小丫头:“不用下去了,以后再找其他机会、想别的办法。” 敢放手让一对细鬼儿去探幽冥,是因为他俩随时能够全身而退、回到自己身边。可现在他俩的状况……自阳世入幽冥时如何麻烦,将来从阴世回人间也还得需要怎样的波折,试想,他俩在下面真要遭遇强敌,须得穿遁逃命的时候,也要一个钻一个踹、然后另个钻、另个拉?下面的猛鬼岂会给他们如此从容的功夫!细鬼儿非是小相柳、戚东来这等老江湖,纵然有些本事终归还是一双天真灿烂的小娃娃,苏景不容他俩冒险。 嗲嗲说什么就是什么,六六改踹为拽,好像拔萝卜似的将乖乖拔回了人间。 一大两小三个人平白折腾半晌,小相柳从一旁抱着肩膀看着,适时冷笑一声:“阿骨王……” 堂堂阿骨王,自己居然不会穿梭阴阳,自中土幽冥来的大贵人确是不怎么露脸。 苏景才不当回事,不理小相柳,嘉奖了两个小娃几句,问起他们最近的修炼。 闭关几十年,重返嗲嗲身边,细鬼儿说不出的开心,而苏景之问来得正好,兄妹两个手拉着手、挺胸昂头,没法说的那么得意非凡:“嗲嗲请看……变!” 话音落,两个小娃消失不见。 呼吸功夫,苏景、相柳两人眼前空地,咔咔脆响连绵不绝,地面上土石翻腾,一枚接着一枚春笋破土而出、迎风便长,前后盏茶功夫,方圆数里一片翠竹林随风摇曳,哗哗竹叶摇摆涛声悦耳,旋即小娃的嬉笑传来,兄妹两个还是手拉着手,一路小跑自竹林中显身,来到苏景面前。 “啊?”苏景与小相柳对望了一眼,两个糖人脸上一模一样的惊诧:小娃依旧是小娃,但细鬼儿不再是细鬼儿。 两个娃娃变了,从阴煞身变成了童阳身,从小小厉鬼变成了真正的人间稚童! 模样未改,可是两个娃娃的娇嫩、漂亮,根本无法以言辞形容,连“粉雕玉琢”这等言辞,在两个小娃面前也全无味道! 苏景讶然:“怎会如此?” “启禀嗲嗲,闭关一甲子,阿姆费心费力,以她竹叶儿灵宝为我俩各自炼化了一副春笋法身。”乖乖应道。得法身,这倒难怪了,难怪会如此漂亮。师兄尘霄生得白藕法身,美艳男子绝伦天下,这一双春笋法身自也不会差。 乖乖之后,六六开口:“可惜我俩资质浅薄,受不得更高深的法术了,大师兄就比我们强上万倍,阿姆将那一段真灵根须为其炼化入身,将来成就不可限量呢。” 苏景愈发惊诧了。不听有三宝,竹叶根须青灯藤,样样不得了,她竟以其中两样为几个孩子炼身炼元?这等大手大脚,以后不过日子了么!尤其那枚根须意义非凡,不听真能舍得? 小妖女行事无端,总有出人意料之处,她究竟怎样想的姑且不论,可她又哪来这样的本领。想师兄尘霄生,经了多少辛苦、得了多大的机缘,才给自己炼就一副白藕法身,不听现在已经比得上那时的尘师兄了么?且还一炼就是两个。 两个春笋法身。 可惜,对其中内情小娃并不知情,解不了苏景疑惑。 解不了便解不了,攒下来、留待将来从瓶中取红豆时直接去问不听就是了,苏景转头望向相柳,笑问:“你看怎样?” “天衣无缝。”小相柳四字作答。 着法身,化阳人,全无破绽,除非知晓内情否则谁能看出他俩是穿了法身的小鬼?只当他们是人间的漂亮娃娃! 这白鸦城中,继夏离山、唐果之后,又添出了两个精致绝伦的糖人娃娃。 苏景挥手唤出损煞僧兵首领,指了指两个小娃:“教他们认字、讲话。”跟着又嘱咐细鬼儿:“此间非中土,寸途寸凶险,不识此间文字不懂此间人言,无异自蒙视听。不可懈怠,要好好学。还有神通法术,更须得多多习练,尽快适应这片天地。” 凶僧、小鬼领命下去不久,炎炎伯驾前侍卫首领方戟来访,口中说着“有巡卫发现精修丁人尸体,恐其曾对白鸦城不利,特来探望”,而话锋中透出的则是“只有炎炎伯保得住你,否则万古山来寻仇尔等死路一条”的意思。 丁人纳新游就被剧毒烧死在自己面前,当时苏景就大概猜到了炎炎伯此举用意,对方戟到访全无意外:“人不是我们杀的,但这丁人修士确曾窥探白鸦,且与我们兄弟动法激战。” 方戟摇头:“夏离山,你说人不是你们杀的,我信,可万古山会不会信?那丁人修家从你城中一场斗战,离去后不久便告陨丧,这件事怕是不那么容易说清了。” 苏景叹了口气:“唯有炎炎伯做主了,方大人明察秋毫,定能护我白鸦城周全。” 这番话落在方戟耳中,无疑是示弱之言,方戟唇角笑纹浅淡:“夏疆皆知,古人方、炎炎伯一脉最是爱惜下属,只要做部署的对主上心存敬畏,天下哪个丁人修宗也休想动方爵府的人。” 苏景明显松一口气:“大人教训,夏离山牢记在心,爵爷爱惜下属,实为白鸦之福。” 方戟哈哈一笑,正待再说什么忽觉脚下轻轻一震,一直抬着冰城阔步疾奔的四位昆仑力士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将肩上巨大玄冰平稳摆放地面,不再前行了。 笑容就此散去,方戟皱起眉头:“为何止步?十八雪原精兵战擂为驭皇钦命重差,岂容耽搁!” “大人容禀,说来惭愧,夏离山、唐果技不如人,遭那探城的丁人修家重创,本来还在咬牙强撑着,哪晓得炎炎伯早知此事,可笑、可笑……此刻实在走不动了,须得集结奴仆布阵疗伤,还请炎炎伯稍待,耽误行程实非所愿,务请恕罪。” 送客、停驾,苏景不走了。 耗着吧,看谁耗得过谁。 耍无赖?小师叔在中土没输过。 第七百四十八章 入夏 远赴“雪原七”甄选杂末精兵是为钦命,对这桩差事无论当初炎炎伯如何失望,也不敢真正怠慢,“选出白鸦夏家尸兵一道”的消息他早已传讯回京师,向朝廷复命,此刻夏离山托词疗伤不肯走了,这让方画虎如何是好! 强掳?以方家现在的实力,还真拉不动那座冰城;打杀?糖人重伤,且“软肋”在握,杀了他们或许不难,可这趟差事也算是真正办砸了,就算万岁英明,不治罪于炎炎伯,古人方家以后再想得重用也变成痴人说梦。 得方戟回报,方画虎勃然大怒,何曾想过真会有如此胆大的糖人,炎炎伯才露狰狞,他们便还以颜色…… 方画虎忍了!不忍怎么办,深吸一口气,等上一个时辰,传令:“沉降云驾,随我去见夏离山!” 贵人金驾才到白鸦城前,忽然城门大开,四位昆仑力士重新显身,将巨大玄冰搭负肩头准备重新启程,夏离山依旧端坐于软轿,精神比着原来更要萎靡得多,侍从唐果干脆就没露面,当真是一副遭受重创的模样,夏离山开口,有气无力:“劳动大人亲自探望,夏离山诚惶诚恐,且请大人放心,哪怕我重伤害命,也不敢耽搁太久,这就启程了。” 小小一次交锋,胜负之分点到即止,炎炎伯一下来苏景就启程。 “静心养伤,但有所需,随时通传于我。”炎炎伯笑容和蔼,又哪见丝毫恼怒模样。 尸兵操练,小鬼学语,白鸦城再次奔驰起来,随后一段时间云驾、冰城两方相安无事,行途也坦坦荡荡,其间苏景得闲也会去往云驾,向炎炎伯问声安好,继而谈天说地,主属和睦的模样。 “梦中仙长为兄,传道授业”这个说辞,炎炎伯只当是无稽之谈,但闲聊之中还多次提起此事,本意是想看夏离山如何来圆,圆得好圆不好都是伯爵大人眼中的笑话,图个开心。 苏景则言辞玄虚,泛泛以论,不去提“梦中仙长”具体怎样,只谈仙长指点下的玄机如何;不去解细致功法,只去讲说苍天大道、宇宙宏论。 而苏景在中土几百年的修行,见过多少高人?从离山陆九到莫耶魔女,从古刹神僧到阴司大判,从墨色神祇到幽冥神君,更毋论各大天宗名士和诸多邪魔老宿,他见过的高士比着旁人见过的驴都多;他听闻的大把道理,比着凡人毕生听过的蝉鸣鸟唱更广。虽都是空谈泛论,可内中藏蕴精妙见解无数,拉开架势说起这些,反倒把方画虎、方戟之辈听得如醉如痴。 越是聊得多,方画虎就越觉得这个白鸦糖人见地精深,可再仔细思索:荒居雪原之杂末,他哪来的这些见识? 夏离山眉目精明,总能看出大人心中疑惑,每逢此刻是一定一定会提醒一句:梦中仙长兄长曾说…… 闲聊,于方画虎来说不过打发时间,排遣路途无聊罢了;但在苏景而言,不敢说句句有的放矢,至少会有刻意牵引,了解此间风土,了解凶獠实力,更少不了的、要追究两界封印之事。 苏景有的是耐心,沿途上时间大把,前面几次铺垫,这次终于得以点题,不着痕迹说起“世界勾连、禁法断路”这话题,炎炎伯不虞有他,笑道:“你有所不知,咱们这驭皇乾坤,也和一方世界相连!” 苏景全不掩饰自己的好奇:“我们所在世界也有此等奇事?夏离山见识浅薄,以前从未听说,还请大人指点。” 炎炎伯伸出了三根手指:“三千年前!” 三千年前,于毫无征兆之中,此间天空绽开一道裂隙,裂隙边缘七彩光华环绕,内中则是浓浓黑暗,即便绝顶高人也望不穿黑暗中的景色。 不见其景,但彼端有一阵阵香甜气意传透过来,嗅之,让人心神舒畅精神大振。这道裂隙开放的地方,正在驭人把持的“春疆”之内。 驭人之中不乏见目光卓越之辈,一眼就看出空中裂隙为跨界之途。 天上显出通往陌生世界的道路,事发突然,这个时候就显出了六耳的彪悍,当朝皇帝得属下禀报,当即一声令下,裂隙附近精锐六耳腾空,一队接一队向着裂隙冲去。同个时候道道大令自皇城飞散八方,驭、古、丁、刽等各族大军火速集结。 一个莫名世界摆放眼前,对六耳杀猕来说就只意味着一件事:杀。 屠三留七,占那方天地,霸另个乾坤,敢反抗之人一律屠灭……但那道裂隙出现的突兀,闭合得也很快,不等杀猕麾下诸多大军赶到,裂隙就一点一点消失不见,冲过去的人马也再回不来了。 何止回不来,冲过封印的杀猕无一得活,被尽数斩杀——只因封印另一端、裂隙出处为今日中土第一天宗,离山! 苏景故作惊诧:“那边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怎会与此间相连?” 炎炎伯双手一摊:“或许是锦绣仙界,没准是修罗地狱,无人能知,不过以那裂隙中传出的香甜味道来看,应该不会是太差的地方。” 苏景再问:“之后呢?那道裂隙可又再出现过?” 炎炎伯摇头:“裂隙开过再合,这可不是小事情,你想一想,若这是一道封印,对面真要有人把持……那他们岂不是想什么时候过来就能过来?危及社稷啊!天子召集高人,广派大修,下了严令着众人追查裂隙线索,奈何……无数精修高士驱神识、御妙法,查了整整三千年,到现在仍一无所获。” 封印两端,中土、驭界。中土一边清晰可见封印所在;驭界这边却探不到封印丝毫气意,找都找不到更毋论破掉它。如今封印阵力渐渐枯竭,会给中土引来杀猕大祸,但封印破裂这件事情本身和杀猕并没有干系;另一则,在中土封印固定不动,就在离山深处;对驭界来说,却“飘忽无定”,三千年前它开放通路于春疆重地,三千年会后苏景被“顺着封印”送过来,却落在茫茫雪原。 随后苏景又是一阵旁敲侧击,但再没问出有用之事。至于中土南荒深处、远古时老蝎迎战杀猕大军的事情,方画虎更是一无所知。 一路行驰,日夜赶路,不久之后一天里突然气温直直上升,黎明还置身于冰天雪地、耳中只有寒风呼号,待到晨末光景已然置身于炎炎至夏,天空青蓝无边不见烈日,但天光毒辣,晒得人心底烦躁,怪虫趴伏树荫下长鸣不休,有些像中土的知了,可它们的叫声仿佛铁皮敲击,实在吵人清静。 从晨末到午前,一个时辰多些的功夫,天空忽然变得阴云密布,阵阵炸雷贲烈、层层紫弧穿梭,滂沱大雨轰落,是雨,可砸在身上比着冰雹还疼。那雨水倾泻如瀑,置身其中连呼吸都为之不畅。苏景人在炎炎伯云驾上,小相柳随行,方芳猫对相柳笑道:“由冬入夏,这交界地方气候很暴躁,等再向前行会好些。” 炎炎伯也暂停口中闲聊话题,望向苏景:“自古以来,只有从别域送入雪原的杂末,从未见不是火役却能离开雪原的糖人,夏离山,你好福气啊。” “拜大人所赐,炎炎伯提拔之恩,夏离山铭记在心,永不敢忘。”该应酬的时候,苏景从不会吝惜词句。 方画虎笑了笑,转开话题:“入夏境,其后都是炎热天气,夏离山,你也该换换衣裳了,大热天捂着一块裘……纵非凡物,终归也是皮子,不嫌燥热啊。” 无论中土还是驭界,苏景都是天底下最不怕热的那个人,置身烈焰只当沐浴嬉戏的金乌弟子,什么时候会把“天热”当回事,苏景现在还不舍得脱去白裘,摇头:“前阵子那探城丁人伤我不轻,身魄受损,这盛夏气候对常人来说燥热异常,对我却阴冷如冰原,只嫌不够热、只怕太寒冷,这件厚衣袍还得再穿些时候……过阵子,待伤势痊愈体魄恢复再脱长裘换薄衫。” “好家伙,入夏还嫌不够热,你这是要把天下都变作火海才开心么?”方画虎呵呵呵地笑,说笑话,没承想说来的是夏离山的心里话…… 入夏境,仍疾驰不休,苏景得了炎炎伯同意,时时可以出城、坐在自己的轿子里观览四周风光、只要不耽误赶路、不离开冰山百丈范围内即可。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白鸦城所在玄冰为法术所为,入炎热地方也不融化。如此一来,夏境之内便现出了一副奇景:天上贵人云驾飞驰、地上四个巨灵怪物扛着冰山飞奔、大热天小轿子里坐着个穿裘袍的清澈糖人……一路上,惹来惊奇目光无数。 入得夏境第三天,黄昏时分,又逢滂沱大雨,天上云驾忽然传来号令,命白鸦城即刻止步。 不止白鸦,连炎炎伯也散去云驾,落足地面……打从上次苏景“疗伤”以来,为赴擂始终不曾停歇片刻的队伍,第一次停止了行进。 苏景自白鸦城中出来,来到炎炎伯身边:“到地方了?” 炎炎伯面色肃穆,不回答。大人身后方戟代为回答:“不是,你且看前方。” 第七百四十九章 左右为难 苏景早就看到了:正前方,一座山,有恢弘大庙沿山而建,法殿重重栉比鳞次,颇有些气势。 方戟继续道:“那是我夏境之内,规模最巨、香火鼎盛的驭祖仙祠,大人行至此处,要入祠去向仙祖祈愿进香。” 驭人不拜天不敬神,宗庙神祇皆为本族仙祖。而杀猕统御这世界的年头,比着汉人繁盛于东土的时间也毫不逊色。漫长年岁,强权制下,除了宁可灭族也不肯臣服的“番人蛮”之外,其他几族皆不见了自己的信仰,这世界,全天下只有一幅图腾:驭人仙祖! 拜神拜神,拜得久了,假神也成了真神;别人的神也成了自己的神。对驭人仙祖,古人信、丁人信、刽人信、杂末也信。当初炎炎伯左右奔走,为自己谋求一桩皇家重差时曾来此向驭仙祈愿,到底差事降下大失所望,不料却在“雪原七”遇到白鸦糖人……虽然夏离山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但尸兵确有独到之处,说不定就能打动天子,这还不是驭仙祖有灵么。 赴擂归程,再经神庙,无论如何也要进去拜一拜的。方画虎满心虔诚,相距仙祠三百里外就散去云驾,改飞驰为步行。 苏景坐轿,跟在伯爵大人身后:“愿与大人共入仙祠,清香一炷祈愿仙祖。” 方画虎回头看了苏景一眼,语气漠然:“怎么,你有求于仙祖么?” “夏离山身为杂末,哪敢还有奢望,只求仙祖能保佑大人,从此官途坦荡,年年高升。何况入庙拜神,本当如此。” 方画虎笑了起来:“你也晓得自己是杂末,此间已为夏境,不是你们的雪原,更不是你夏家的白鸦。” 方戟接口,替下了自家大人对苏景道:“夏离山啊……我才讲与你知,前方仙祖祠乃是我夏境中最具规模的神庙,何等高贵地方?莫说四等刽人,就是等闲丁人也资格踏入山门半步,非得如我家大人这般身份,才能在殿上进香祈愿。你想拜仙祖?回去你白鸦城仙祖龛前去拜吧,非要想进前面神庙也不是不行……待你得万岁赏识、洗脱杂末贱籍、入得贵户以后再说。” “这么麻烦啊……”苏景呵呵一笑,未再多说什么。 炎炎伯落地之后,说是步行,其实也就是摆出个态度,一行人都在贴地飞掠,速度着实不慢,不料想来到山前三十里处,大路上忽然转出六个人,拦住了去路。 六人之中五个是青衣小帽,侍从打扮的丁人,另有一位古人,也是仆从衣着但看上去地位高些,是个管事的。 没落的大人也还是大人,眼见前方有人拦路,不等炎炎伯说话,方戟便已眉头大皱,作声叱喝:“前方何人拦路,未见古人方家旗号么?炎炎伯金驾在此,安敢放肆!” 拦路的古人管事笑容谦和,但全无让路的意思,对方戟道:“请阁下上前叙话。” 方戟转目望向自家大人。 见对方也是贵人门下的样子,炎炎伯不欲生事,对方戟道:“无需大呼小叫,上前去把事情弄清楚。” 方戟应命上前,低低交谈了几句随即面色骤变,待对方向他亮出一块腰牌后,方戟的神情变得毕恭毕敬,双手捧了腰牌回来呈于炎炎伯,后者也是一惊,接下了那块牌子迈步上前,亲自去见那位拦路的管事…… 皆为低声交谈,可糖人的耳目何其精强,他们说话全都听得以一清二楚:拦路之人,古人秀,火珊王府中仆从。来时路上,苏景几次听说这位王爷。 古人一族修持的是水法,但他们的辖地都在夏境,是以大小官爵封号几乎都与“火”有关。 方家是伯,秀家为王,地位相差悬殊,何况方画虎门厅败落,人家秀王爷却权倾一方。如要从当今天下所有古人中选出四个“最高”之人凑成一桌马吊……选财雄、选势大、选兵多将广、选麾下大修高深,无论怎么选,那桌马吊中肯定会有一张椅子是火珊秀的,难怪王爷家奴敢拦住炎炎伯去路。 王爷此刻正在山上神庙进香,更要紧的,即便贵如火珊秀,于今日山中也只是个陪客。主客来自春疆、王家儿郎,易应春。 “易”为驭人皇族姓氏。 今朝天子兄弟五人,三弟登大宝,四、五两位御弟分封浮玉、望荆两王,今日山中拜奉先祖的易应春即为望荆王膝下独子。 驭人亲王世子、独子,少说将来也是一方富贵侯爵。且天下皆知,当朝天子膝下无男丁……谁敢说,望荆王世子将来就不会从伯父手中接下这无边江山! 世子微服巡游,已在夏境内流连多日。是微服、但并非私访,只是没摆开仪仗而已。到现在世子将返程,临行前再来本地神庙拜奉先祖。 古人火珊王门下、拦路的古人管事言辞恭敬,把山中情形对炎炎伯交代清楚后又说道:“小人也曾常常听我家王爷提起大人,几次称赞大人您才智兼备、是为国家栋梁。” 客气话罢了,被派来封路的家仆在王府中地位怎可能太高,哪有资格时刻跟在火珊秀身边,谈什么“常听王爷提起”,而好端端的奉美言做恭维之后,多半就会是些不中听的话了,果然,对面的古人仆从面上带起淡淡笑容:“以炎炎伯的身份地位,要入山去拜奉仙祖、见望荆小世子、见王爷自是全无问题,只是这个时候实在不巧,世子与王爷已经进山好半晌了,刚刚小人接到山中传讯,两位贵人已然起驾,正向着这个方向下山,大人您进去,两支队伍必是迎头碰上,您也晓得,前面山路狭窄,怕是……怕是多有不便。” 王府下人封路,所得命令为“无论何人一律挡下,不许踏入山中半步以免冲撞小世子”,但这等生硬辞令直接向炎炎伯转述不妥,管事换了个委婉说辞。炎炎伯不精明,不过这么简单的关窍还是能够想通的,未曾动怒,只是免不了的,心底沉沉一叹:说到底,还是方家不值钱。 远时不提,单只方画虎祖父还在世时候,若遇到这样的场合,王府管事早就传讯入山去向王爷请示,王爷也一定会着其让路,请方家人入内相见……现在却全都省下了。 随口应酬了两句,炎炎伯转身走向自己的行伍,正迎上夏离山笑吟吟的目光,方画虎只觉心中又闷又气,刚还耻笑糖人没资格入山拜仙,哪想到现世报来得快,自己也被人挡在山外了。尤其可恨的,一向少言寡语的那个糖人唐果突然又多嘴,问:“大人不进山么?” 闷哼一声,全当没听见,炎炎伯传令自家队伍退让路旁,心中早都没了再去拜神的兴致,不过既知古人火珊王、驭人望荆世子将至,想拔腿离开也不成,只能安安静静地等着。 道路两旁另有不少人被拦下,等在道路两旁,都是今天来山中进香之人。驭仙祖祠高高在上,一般人连踏入山门的资格都没有,此刻被挡在道路两旁的非富即贵,不过都是些小门户,远远比不了方家。眼见炎炎伯大队人马都被拦下来,那些人心中倒是莫名其貌地添出了一份安慰。 少不得的,路旁等候众人中有官职在身的,或带了家眷子嗣、或独自一人,陆陆续续上前参见伯爵大人;更少不了的,路旁人等暗中指指点点,好奇打量着炎炎伯从雪原带回来的那座玄冰城池。最近这段时间,晃晃冰山穿行夏境十足抢目,白鸦城、雪原兵的名气实在不小。 对小官迎奉,炎炎伯心中烦不胜烦,年节吉庆时从不见他们登门,还不是适逢其会、没办法视而不见才过来打招呼的?真正烦心的是:被挡在路边不能进山,很露脸么?简直就是被人家看了个大笑话! 只有当有人提及“冰山”、提及“听说炎炎伯此行甄选杂末精锐十足骁勇”时,炎炎伯心中才会稍觉得意,白鸦糖人在手,这趟差事办得未必不能扬眉吐气!念及此、有心给面前那几个会讲话的小官引荐下糖人,可转回头找人的时候才发现,夏离山早觉得无聊、带着唐果回去冰城了,走时都未和炎炎伯打声招呼…… “驭人王公的独子,”白鸦城内,相柳望向苏景:“六耳皇帝的亲侄子,怎么想?放过去还是斩杀了?” 没外人的时候,苏景无需部署抬轿,自己加持一道风法,由此轿子变成秋千,前后飞荡悠哉摇晃,苏景开口:“左手一个念头:小不忍则乱大谋,咱们是要诛灭皇帝。杀这世子难保不露行藏,以后再要做什么事情可都难得很了。但右手也有一个想法:吃到口中的就是肉,谁就能保证咱们一定能诛灭驭人天子,现在杀个世子,至少这一趟没白来!难啊……左右为难。” 小相柳不耐烦:“到底杀不杀?” “走着瞧呗。”苏景笑:“易应春死活不在我,在他自己,看他是不是讨人嫌了。” 几百年精修不辍,白马镇上那个小小候补捕快不知不觉里已经变成了主掌他人生死的凶悍大修! 六耳皇侄又如何,苏景要杀、他便活不了…… 第七百五十章 对轿 不多时,天空、地面光影浮动,一道道灵识如须四散蔓延,王驾、世子随行精修护卫先行出山巡查,个个都是隐遁身形,若无异常他们不会现身,但很快一个玄衣丁人散去了隐身法度,出现在大路中央,目光阴冷望向路旁炎炎伯一行。 之前负责封路的那位火珊王府中管事快步上前,管事虽为二等古人,但对这个丁人修恭敬异常,身子半躬、低低言语,将炎炎伯的身份解释清楚。 丁人修家并无放松之意,迈步上前来到方画虎身前,炎炎伯明白他的意思,当即将自己的伯爵命牌、御赐印鉴自袖中取出,供其查验。 验证过身份无误,丁人修躬身一礼。值得一提的,这世上礼仪不似东土汉家那么繁复,只有全礼、半礼两重,前者是平躺下去后脑叩地,半礼更可笑,弯腰鞠躬但双臂斜张向后,双手绷直向地面,在东土只有顽童学小鸡咄米时才会用到的姿势,可鸡咄米是低着头,驭界半礼还得抬着头向受礼者注目。 行半礼,玄衣丁人身形晃动再去查探旁人,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 再过半炷香功夫,遥见一行人说说笑笑自山上下来,全都是绸袍绣帽,虽富贵但不见王袍官靴,皆为常服便装。 百多人的队伍,人数不算少了,可是和路边炎炎伯的行驾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炎炎伯光仪仗便三千之众,再加上仆从、护卫……还有一块近百里的大冰坨子。 走到近前,下山众人中为首一个长目中年古人停下脚步,不知是不是故意做作,面上微显得惊讶,先看了一眼炎炎伯队伍的旗号,继而目光一转望向方画虎:“方世侄?” 方画虎快步上前,扬身便躺:“方画虎拜见火珊王驾……” “无需大礼,”长目中年伸手把方画虎拦了下来,笑得亲切和气:“此间不是堂上,着常服,无需官爵相称。世侄也来进香神庙、祈愿仙祖?” 方画虎毕恭毕敬:“小侄奉旨前往雪原七甄选杂末精锐,归途中路过神庙,不敢不去拜奉仙祖。” “这可巧得很了……可为何要列队路旁,不入山去……”话说到此,火珊秀眼现恍悟,面色微沉转头瞪向之前拦路的那个古人管事:“秀玄,炎炎伯的行驾你也敢拦么?大胆奴才,你办的好差啊!” 咕咚一声那古人管事直挺挺躺倒在地,后脑碰地砰砰有声连声请罪。 若连这点戏文也看不穿,方画虎干脆挂印归乡去算了,急忙摆手道:“王驾息怒,不怪这位管事,是小侄这一路上飞驰急急,形容狼狈,得知贵人在山中,生怕自己这副模样贸然进山会冲撞金驾,这才停队整备,在路旁等候。”说话同时,心中又是沉沉一叹,见面短短功夫足够他看清陪世子进香的队伍,大都为古人权贵,其中有几人的官爵尚不如自己,但要么是实力在握,要么是后起之秀,在火珊王眼中地位远重于方家。 得炎炎伯解释,火珊秀收了火气,不再理会管事:“世侄随我来,为你引荐真正贵人。”说话间,手势引向他身边。 再也好认不过,一行百多人,火珊王尚且步行,余者更不必说,唯独有一人乘轿,轿中人身份不言而喻。 轿子不大,可样式古拙且狰狞,非布料,是由春疆皇域特产、极品莽龙藤蒺编结而成,藤蒺颜色黑中透金,蒺上根根长刺皆为三十六寸,轿身四周锐刺四乍隐显幽蓝、饱蕴剧毒。 莫说整整一座莽龙藤蒺大轿,就是藤上一根蒺刺放在普通修家眼中都能算得上好宝物。此轿辟易水火,纵元神大修全力一击也难以摧毁。而狰狞轿、珍贵轿,相比抬轿之人又实在不值一提了。 负轿者,罗裙彩绦、婀娜身姿,一前一后两位少女出尘脱俗,美得不沾人间香火……本也不是人间生灵,抬轿两位少女,皆为画中真灵:古时驭人大修圣手丹青,穷尽毕生修为、将自己想象中的仙宫彩娥会做长绢,画中十三美人,是称十三玉钗图。 作画者为驭人族中重要人物,死去后十三玉钗图被供奉于皇城,受香火浸染千年后,画中玉钗竟然转活过来,施施然移步出长绢、从此侍奉于历代驭皇帝身边。当朝天子对自己这位望荆子侄颇为喜爱,赐下两位画中灵魅专门侍候。平日里望荆世子进进出出,都以这两位美人儿抬轿,时刻不忘显示这一段圣上恩宠。 非说不可的,驭人要靠本族女子繁衍后代,可杀猕男子都不喜爱本族女子,它们思海中的美人倒是与汉家审美颇为贴合,画中十三玉钗姿色不输三位矮神尊的海灵儿婆姨。 小轿凶猛,负者绝色,想不引人瞩目都难! 炎炎伯上前行礼,画灵魅素手卷长帘,轿中六耳身形魁伟但眉目间尚有稚气,颈下挂着一枚银色项圈,正是望荆世子、小王爷易应春。 性情使然再加上高高在上习惯了,易应春接人待事远不如火珊秀那般圆润行通,不过总算还有些面子,挥手免去了炎炎伯的礼数,简单应酬了两句,跟着视线自然而然落到了路旁那座醒目冰山上。 易应春眯起双眼、满口獠牙龇出:“我最近听说,一座冰山自雪原中入夏域,一路招摇过境、引得流言纷纷,都说炎炎伯排场惊人,皇命要他甄选杂末精兵,他却搬了一座杂末城回来,生怕天下不晓得他得了皇帝重用……我本道炎炎伯行事稳重,那些闲言碎语不过是坊间无聊人物编纂的,不能当真,未承想……” 天大帽子,足以压断方画虎的脖颈,方画虎大惊失色,一边往地上躺去“叩拜”一边惶声说道:“世子明鉴,下官携城而归只因白鸦人需得以城养兵……” 话没说完,望荆世子易应春突然大笑起来:“玩笑罢了,炎炎伯哪用当真,何须分辨!若非不得已谁会扛着一座大城来回跑,这才真真证得炎炎伯为不负皇命倾尽全力!待我归京定要将此事启奏皇帝,为你请下一道嘉奖,你快请起,快快请起。” 一句斥、一句赞,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方画虎冷汗淋漓背心湿透,心中惊骇自不必说,暗道贵人心思无以琢磨,这才是真正的驭下之术、真正的上位威风。殊不知,此刻冰城之内两个糖人正相顾大笑,苏景问:“世子威风?”相柳答:“装模作样,两个大耳刮子下去,他就学会好好说话了。” 望荆世子留给两位糖人的初见印象,怕是不太妙。 白鸦城有绝音法禁,苏景笑得再响亮易应春也听不到。 世子开怀,自火珊秀以下随行众人,再到路两边众多丁人小贵族全都附和作笑,就连炎炎伯也跟着一起僵硬开颜。待炎炎伯重新站好,世子又问道:“我还听说,你这次从雪原带回来一个怪人,酷暑之中长裘裹身,还会时不时的打个寒战?” 炎炎伯恭敬应道:“回禀世子,确有其人,为白鸦城内糖人夏氏子孙,名唤夏离山,下官这次甄选出的尸煞兵,便是此人祭炼的。” “有炼尸诡道在身,算得奇人;盛夏裹裘,算得怪人。奇怪人不能不见。”六耳世子饶有兴趣的语气。 驭人皇,天子嫡亲侄儿;杂末膻,卑族中的贱族糖人。云泥之别,地位相差太过悬殊,由此小世子想见夏离山的念头,委实无端甚至有些诡怪。炎炎伯迟疑道:“杂末糖人,灵智蒙昧未经造化,连礼数都不懂的荒人蛮子,万一要是冲撞了贵人,下官实在担待不起……”他说话同时,一旁火珊王密语传入耳中:“世侄,此事其中另有缘由,不可推阻,小王爷要见人你就让他见,小王爷要杀人你就请他杀,无论什么事情都与你无关。” 听火珊王话中意思,望荆世子竟有杀人之心?这又从何说起,怕是以前世子连糖人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会生出杀心?炎炎伯心中又惊又苦,且不论自己还在夏离山身上拴了一份立功的希望,单以火珊秀之言而论:无论出什么事都与我无关? 又怎么可能无关!自己身上负的是皇命。现在贵人说得好听,真要因此惹出麻烦,万岁怪罪下来,什么王爷、世子,又有谁真会去替门厅凋零的古人方说一句话?还不是得自己扛下这欺君之罪。 心乱,脑子也跟着一起乱,方画虎本就没什么应变之才,一时间竟呆在了原地,面色仓皇口唇呐呐,全不知该怎么办,忽然身后一声轻轻咳嗽,熟悉声音入耳:“得贵人点名,小人不胜荣幸,夏离山拜见贵人。” 回冰城时未和炎炎伯打招呼的糖人,这次一样不等伯爵大人召唤,又自作主张出城,直接来到伯爵身后、世子轿前问礼。口中说是“拜见”,人却坐在轿内,连轿帘尚未完全卷起。 见世子还敢端坐轿内,放眼这座世界能有几人,如今又多了一个白鸦糖、夏离山。 两台轿子相隔七丈,相对。 第七百五十一章 刍狗 糖人的轿子是白鸦城遗留之物,凡品,相比龙藤蒺藜轿天地之别;给糖人抬轿子的是腌臜尸煞,相比世子轿夫画中玉钗天地之别;可最最关键的轿中人……望荆世子生于豪门、出入皇廷,还有几次被皇帝伯父带在身边朝见群臣,早已养成上势,何须刻意做作,贵人气意自然流露。但、要看他面前之人是谁! 得整整一个世界的凡俗人香火祭拜,佑世真君万民敬仰,杀猕皇侄的富贵气度比得中土神祇么。 身藏屠晚剑灵,早早于心中养下一道纯粹剑意;再得丈一君王辅佐,两度唤起剑冢万千凶刃效命,更添少年锋锐,杀猕皇侄的彪悍气度比得东天剑尊么。 大圣玦、离山巅,一妖一仙两大气窍让主人气韵天成,一品判、阿骨王,两重身份让苏景俯看轮回,杀猕皇侄的威严气度比得身具妖仙传承、曾得阎罗钦点的芙蓉塔主人么。 黄金锦匣、天蚕丝绒中摆放的彩色石头,与普通铁盒里横陈的旷世美玉摆放一处,哪个更夺目? 苏景着白裘,虚弱却清秀,疲倦而雍容,对着六耳杀猕点点头、微微笑,两个年轻人,一上一下一石一玉,气韵立判高下。 苏景咳了一声,全无下轿的意思。 再有气度糖人也还是糖人,见小王爷还敢如此怠慢,世子伴从皆尽大怒,轰一声数不清多少人同时斥骂,莫说火珊秀一行,就连等候在路边那些闲杂人等也都呵责出声。唯独两个人未开口,一是小王爷本人,似笑非笑打量对面轿中糖人,顽童低头看一只正想从自己脚面爬过的蚂蚁时才会有的目光;另个不出声的人是炎炎伯,方画虎已经懵了,糖人这是直接来顶撞小王爷!火珊秀就算为了巴结望荆王府也得治他个“纵容手下欺天”的大罪。 炎炎伯真就盼着眼前事情是一场噩梦,赶快醒来、快醒来…… 小王爷身边几头六耳杀猕都在等……只等主人一声号令,立刻抓出对面糖人拆骨扒皮。 苏景也在等,等是“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是“吃到嘴里就是肉”,在冰城时和小相柳说好的,动不动手、杀不杀这六耳皇侄,交给易应春做主,他的性命,他自己去把握好了。 世子身边有绝顶高人守护,但苏景的丈一已在暗中蓄势,相距一场杀灭,就只差苏景一个念头。 “夏离山体魄伤残,废人难离轿,不能全礼相见,还请贵人降罪。”苏景声音平静,于四周无数斥责声中传出。 便如火珊秀所言,十八雪原比擂中另有其他事故,容不得白鸦城去出风头,易应春本想随便和糖人说上几句话,抓他言辞间一个破绽就此治下“不敬”之罪将其斩杀了事。 以易应春的身份,杀个糖人无异踩死一只臭虫,本无需“抓破绽”这么麻烦,可现在糖人率兵赴擂勉强也算是“身负皇命”,杀他总得有个借口,万一皇帝问起此事也好交代。 至于派出身边心腹高手,匿行潜踪、神不知鬼不觉斩杀糖人,这条路是万万走不得的,易应春深知自己的皇帝伯父手眼通天,他若想查什么就一定能查得到,到时查明易应春是主使,皇帝问上一句“我选杂末精锐入夏比擂,你灭掉其中一路,你想做什么”,这句话可万万担待不起! 不过易应春实在没想到,白鸦糖人敢不下轿子不问礼,这算是主动把脑袋从脖子上摘下来捧手里,就等着小王爷拿去……如此易应春反倒不急着杀此人了。 不是不杀,是遇到了有趣的“玩意”,再多留一会、多玩一阵。 “这人是谁,你是残废,他也是残废么?”小王爷伸手指了指侍奉轿旁的小相柳,他一开口周遭立刻安静下来。 “他叫唐果。”苏景应道:“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兄弟,我若得道,他必升天。我做什么他做什么,我不做之事,他也可免。” 这话说得可不是“空口无凭”,苏景早就对小相柳讲过“你若不能登仙,待我破道时动用大判愿术,带你一起上去”。 苏景前言话说完,不等对方反应,又把话锋一转:“夏离山从未离开过雪原,有一事不解还望贵人指点:以我的身份,不能入山去向神殿进香么?” “哈!”六耳小王爷一声笑,简直有趣,越来越有趣,真想问问古人炎炎伯怎么就能从茫茫雪原中选出这样一枚奇葩,小王爷暂时把“无礼”之事抛开,就着现在的话题追问:“你?想要进山入殿去朝拜仙祖?” “是。” 六耳小王爷身体微微前倾,眼中笑意更浓:“夏离山,你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么?” 苏景摊手、无奈语气:“糖人,下族中的下族,杂末里的杂末,卑贱到不能再卑贱了。” 小王爷笑道:“蛤蜊住泥塘,天子坐金殿,任你翻遍史书,可曾见过有过金殿上摆着一枚泥巴蛤蜊的记载?” 不知是不是两个世界底蕴相差的缘由,这例子落在中土人耳中简直狗屁不通,只勉强有那么一点点意思,苏景闻言笑呵呵,但也顺着对方的话向下说:“泥巴里趴的是爬虫,地上奔跑的是走虫,云端穿行的是飞虫,都是虫,世子以为又能有什么分别么?蛤蜊的泥巴窝,天子的金銮殿,都是虫子巢啊。世子当知,神佛高高在上!皇帝乞儿、灵鸟猪羊,刍狗、刍狗、还是刍狗。” 在中土世界,哪怕稍稍接触过修行的小童儿都能随口说出的话,放之驭界却是闻所未闻的道理!这便是不同世界的灵长的认知差异了,中土修家参天悟道,认为天为中地为正,中正大道才是逍遥之道;可驭人讲求独霸天地,争胜于乾坤,天生我所以我即天子,天子亦为天,唯我可独尊,想杀谁谁便死才是快活之本。 短短两句话说过,驭人望荆小王爷微愣了下,随即又笑:“我也刍狗?父王刍狗?皇伯刍狗?糖人,这是你的意思么?” 苏景不点头,但也没否认:“仙佛眼中万生万灵并无分别,仙祖祠人人可拜,仅此而已。” 小王爷呼了口闷气:“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入山去,登神庙拜仙祖?” “能拜自然最好,不拜亦无妨,夏离山所求:是这天下万生万灵,无论身份贵贱、族等高低,都能进山去、入神庙。”苏景神情疲惫,不过他的语气凛然:“唯有如此才不负仙兄长与我梦中交谊。” “仙长,梦中交谊?”小王爷又被苏景说糊涂了。 “夏离山梦中得仙长传道、情同兄弟”这等胡话炎炎伯哪会当真,自也不可能在复命奏本上写下此事,是以小王爷全不知情。 夏离山说了半晌的话,累了,懒得再开口解释,不受寒苦的娇贵样子,又裹了裹身上白裘,向后依靠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来坐着。 望荆世子伴从早都想把夏离山从轿中揪出就地斩杀,可是小王爷难得高兴,谁也不敢扰了他的开心,都侍立一旁跟着贵人一起笑。方画虎倒是清醒了些,有心喝骂夏离山,但被火珊秀一句密语“不可扰了世子雅兴”给挡下来。 小王爷只道对方说疯话,没作深究仍抓着原先的话题:“先不用替天下操心了,你想进庙……迈步请走!”说完身体微微前倾,对把持轿子前杠的绝色画灵儿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画灵儿娇笑点头,身体不动右足探出,在身前地面踩下一枚足印后便收回玉足,开口时声音柔媚入骨:“世子有令,若有杂末敢过此足印半步、格杀勿论!” “诺!” 小王爷身后侍卫、从人齐齐应命,皆以真修灌入气息,吼喝震天响亮。 远不止望荆、火珊一行,那些等候道路两旁的古人也高声应和,世子之令人人得闻,人人领奉,就连炎炎伯也做相应,同时递给方戟等自己下属一个眼色,夏离山若真敢前行,一定要自己这边亲自将其斩杀。 苏景看着画灵儿踩下的足印,无奈摇头:“我本一番好意,开神庙之禁,换天下各族归心,善善之请、世子奏于朝堂,或可得天子另眼相看,将来世子承大统、登大宝的把握可再多上一分。” 驭界比着中土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没有“莫谈国事”这一重,朝堂传承于凡俗间不是禁忌,谁都可谈。不过要是说的话不对贵人心思,又正巧被贵人手下探听到,讲话之人也还是得死,死得惨惨的。 “奈何,世子不听肺腑言,也许……会耽误了前程。”苏景没有前行的样子,稳稳坐在轿中放厥词。 相柳早都不去听苏景的闲话闲聊了,开始的时候他还如临大敌,目光自世子身后侍卫、火珊秀随行大修中转来转去,现在连敌手都懒去找了,眼神落在小王爷的“轿夫”身上,上下打量,凶兽的性子,何时懂得掩饰?直勾勾地看,阴冷目光几乎是在剥衣裳了。 相柳冷峻,他身上的男子凶狠气意世所罕见,再配上他的糖人身份、他的“唐果”名姓就更有趣了,而驭人性淫,淫人画出的灵魅也是放浪之辈,前轿杠的画灵儿背对世子,欺贵人看不见,眼波盈盈一转,向着“唐果”转出了一份笑意,似是勾引,这还不算完,她又伸出丁香舌尖在自己的唇角轻轻一舔。 唐果也伸出舌头,舔了下自己的上唇……饱暖思淫欲,温饱尚在淫欲之前,小相柳是饿了,也馋了,这辈子还没吃过画灵儿。 第七百五十二章 显灵 相柳一贯没表情的,舔舔嘴唇在小王爷一行人看来不显什么,可浪荡灵魅媚态毕现,落在苏景眼中再也清楚不过,轿内夏离山传音入密,笑骂唐果:“狗男女啊。” 苏景笑,驭人小王爷也在笑,放声大笑:“你说……我的前途?” 当朝皇帝膝下无子,亲王独子的前途岂不是就皇位,一个糖人妄谈大统也就罢了,居然还说世子“不听我言、误你前程”,众人发噱,这次不是附和贵人,是由心而发真觉得可笑了。 现在不止世子,所有人都觉得这白鸦糖人有趣,有趣极了。 …… 山前大路上喧闹一片;山中古刹也不得安宁!就在盏茶功夫前,庙中突显怪事:配殿供奉的众多仙祖护法神祇像前,那巨大香炉中六百六十六根清香突然急急燃烧开来,尺半长香仅在一个呼吸间便烧灼殆尽,长长香灰直挺不落、燃起的香雾也耸如直线凝固不散。 如此景色闻所未闻,而神殿自有秘法护篆守卫,断不可能是有人施法作祟。神庙方丈颇有些见识,闻讯赶来见过配殿异象,惊诧道:“这是……这是有仙祖显真灵!” 驭人神祇,一位祖仙正位,九弘道护法帝王,配殿中供奉的就是这九位“小神”。 此外还有十六祖帅,八十七天将,三百一十二仙鸿等等,地位也就更差了些。神庙主持传谕,撤去大香炉,以小法鼎对九位弘道护法帝王尊位逐个燃香,很快试探出显真灵的是赤武大帝、郎齐神君。方丈不敢稍有耽搁,急忙忙赶去后山,这等大事他做不了主,非得请一位在此闭关的高僧大德出关主持不可。 …… 山前,大笑一阵,小王爷心怀舒畅,再开口:“糖人,少再顾左右言它,你要进山去、拜仙祖,为何还不动身,走啊、走吧!” 驭人、古人一群精修护卫暗运修元,只待苏景一过地脚印就立刻动法,大家心里有个一样的念头:只打断四肢和脊骨便好,先不忙要他性命,交由世子发落。路两旁的闲杂人等也纷纷鼓噪,这个叫喊“糖人,快快入山去”,那个笑骂“若不敢就赶快下轿请罪,天下皆知小王爷宅心仁厚,说不定能赐你一个好死”。 抗轿子的尸煞兵未得主人号令,就跟长在地上生根了一样,纹丝不动。苏景坐在轿中左右看看,问小相柳:“都记下了?” 相柳回答:“人人都有份,不用记。” 哄一声,大路上笑声愈发响亮,这是还打算报复?傻瓜随处可见,但能傻成白鸦糖人这样子的千古难遇。 苏景又看了看前方地面足印,问小王爷:“我若前行,就死了?” 小王爷哈哈大笑:“难得,难得,现在不傻了。” 人人作笑,少不得无数鼓噪声、催促声,“糖人,还不走”,“杂末,怕死就直接说了吧”,“在小王爷面前装傻,你是真傻”…… 苏景才不走,望着小王爷继续道:“打个赌吧,我前行、死不了。” 一道密语阴森,悄然传入易应春耳中:世子放心,老奴已钉死杂末,凭他们两个,翻不出世子手心、更翻不出什么风浪! 父王派来暗中随行护驾的前辈不是说笑的,自己手下的随行大修也非等闲之辈,易应春放心得很,一摆手压住众人喧哗,兴致勃勃反问:“打赌,怎么赌?” “我前行,死了一了百了,唯有来生再来报效朝廷,没什么可说;若侥幸不死,还请世子保荐炎炎伯,伯爵大人一路风尘仆仆,皇命时刻记载心头,更不忘对春疆方向朝进香晚叩首,端的虔诚、委实忠良。夏离山所愿,炎炎伯加官晋爵。” 方画虎从一旁听了,心里又惊又骂,和小王爷打赌,小王爷要输了就给我加官晋爵? 这哪里是帮忙,根本是在坑人! 没落门厅、浅薄古人,他要不毒杀纳新游以要挟苏景,苏景今天一定不坑他。 果然,小王爷的目光扫向炎炎伯,似笑非笑:“嗯,大好忠臣,大好忠臣。” 方画虎哪知该如何应对,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再往地上去躺,不过此刻没人在乎他,因夏离山又想起一事,补充:“还有、还有,贵人见谅,夏离山另存了一份小小贪心,万一贵人相让容我赢下这一局……您的画灵儿轿夫,盼能赐予我这位外戚兄弟……只要一个,前面这个。” 在中土,皇帝赐予臣子的东西都要在家中供奉起来,小心伺候;驭界没这个朝纲臣纲的讲究,皇帝送出手的东西,送给谁就是谁的了,随便新主人怎么用,若非如此易应春哪敢把灵魅当轿夫。 糖人讨重礼,小王爷却实在想不出对方的生路在哪里,痛快点头,笑容之中言出金口:“赌了,你快快前行吧,等得我都困倦了。” 世子催促,大路上聒噪再起,苏景笑容浅淡,双掌揉拳双拳并拢,以此间生灵拜奉仙祖姿势,向着神庙方向遥遥施礼,只是他不下轿,这个礼拜得不伦不类,到这时候也没什么人再管他礼数如何了,或笑或骂,告诉糖人此刻再抱佛脚晚矣。群情激昂,小王爷更加开心:“拜庙、拜庙……夏离山你真糊涂了么?不知那庙中供奉的是谁家仙祖么?那是我驭人仙祖,你当我族仙祖会不顾子孙虔诚,去护一个杂末糖人么?!” 接连三问,路上众人再次欢笑,可就在小王爷三问落地、苏景拜过山中神庙撤礼一刻,突然山中洪钟响彻八方,驭人经唱如惊雷连绵轰动于天地,旋即血腥气大作,目中只见一道血浆大路自山中扑卷而出,疯长、蔓延,鲜血之路自神庙中直直扑卷到苏景轿前! 中土讲究金光大道,莫耶讲究星光大道,驭界则以血光大道为尊、为仙途法径。 可是神庙中仙祖显圣,以血光之路接引苏景入内? 下一刻,八方寂静。 笑声憋在吼中、笑容僵于面膛。谁能想到竟会有如此异象显现! 望荆世子、火珊秀、炎炎伯……所有人愣愣发呆。但事情未完,血光大路铺就,山中另有一蓬金色光芒炸起,如电激射苏景身前。 金光散去,一头身披黑色袈裟的中年六耳显身,全不掩饰目中惊诧、打量着轿中苏景。 一见黑裟六耳,小王爷面上惊骇更甚,以他金贵之躯,竟也急忙忙起身下轿,身体鞠躬、双臂后扬、仰头注目于来者,问半礼、恭敬道:“易应春见过王兄。” 当朝皇帝兄弟五人,老三做皇帝,老四老五封王公,老大老二哪里去了?出家去了!天下驭仙祖祠,皆由两位皇兄掌管。 并非争位失败遁入空门,而是这驭人天下,仙祖神庙地位奇重全不逊于皇廷,自驭人君临天下,神庙便归于皇家把持,所有侍神之事非得是皇帝身边最最亲近之人掌管。 天下之主见了神祠之主,从来都是要恭敬问礼的。 神庙在这世界里唯一职责仅在侍奉神祇,有信徒但无僧兵,有护法但皆为方外之士从不过问世俗,神庙本身对社稷不存丝毫威胁,可不知为什么,驭人皇族对仙祖祠的重视要更甚于朝堂,外人不解其中玄虚,只道驭人重孝、敬祖先。 前方仙祖祠为夏境中规模最宏大、地位最崇高的神庙,平时事情都交由方丈打理,但内中岂能没有大贵人主持?山中神庙真正的主人,就是大皇兄的次子,易应春的堂兄易海法。 族内以论,易海法为兄,易应春为弟;身份以论,神庙为上社稷在下,五蠹为一方大祠主持,易应春则还未领爵封,只有个因父亲是亲王而来的“世子”称呼。两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见到易海法,望荆世子不敢越礼,认真问安。 易海法对易应春摆摆手,声音漠然:“世子无须多礼,方外之人早已忘记俗世身份,贫僧五蠹。” 驭人称霸天下,规矩决不可废,小王爷之后随从伴当、道路两旁古族众人顾不得心中惊骇,尽数施行大礼,对黑裟僧侣恭声道:“拜见五蠹上师。” 五蠹不理旁人,径自对苏景问礼:“五蠹拜见上师。” 众人向五蠹施礼,五蠹却向糖人施礼;众人对五蠹敬称上师,五蠹却称呼糖人为上师。 “区区杂末,安敢领受大师之礼,夏离山见过五蠹大师。”苏景还是那副神气,虚弱、疲惫、温和、雍容。坐在轿子里还了个礼,苏景说话不停:“我愿入山拜祭仙祖,奈何杂末身份,不可入山。” “上师言重,法驾临山,阖寺僧众荣幸备至。小僧来此就是为了迎接大驾。”五蠹和尚不敢有丝毫怠慢,就算心底再怎么惊诧、脑中再如何疑惑,九大帝尊之一显灵千真万确,此事绝绝作假不来。 当知,苏景面前这条迎宾入山的血河大道,并非山中僧侣的法术,而是庙中那座泥胎神像挥手撒就! 苏景多矫情,就这么起轿入身万不可能,他还在轿子里,目光望向小王爷易应春:“贵人严令,若有杂末敢踏过地上足印半步,必做诛杀、格毙当场。” 第七百五十三章 不成器 开始的时候,苏景没想太多,了不起就是斗法杀人,请动丈一神剑屠灭一方,但到小王爷易应春到来时,苏景忽然心念一动,又将炼化于身的那枚青果气意绽放,奈何六耳贵人、杀猕大修都无感查。 本就是随意一试,对方察觉不了也无所谓,不过苏景并未就此收势,而是凝气意入神念,在将神念遥送山中,去探那驭人神庙……苏景会这样做,说起来还要谢过天外归仙忠义天魔,老太监驾临空来山天魔大殿,引动诸般魔相,苏景就是从此事中得了灵感。 苏景是“糖人”,可他炼化了郎齐的意如果儿,那是杀猕仙家郎齐将后代之愿融以本元仙基才结成的果子,苏景将其炼化于身,那对那庙中无智泥胎来说,他就是郎齐,就是本尊,就是赤武大帝。 驭仙祖祠,太祖元始仙以下九大护法帝尊之一,郎齐金身驾到! 果不其然,当苏景神念送到驭仙祖祠,护法神祇赤武帝尊大像立刻就有了反应,先是满殿香火疯燃、烟雾归线凝立,继而泥胎之塑缓眨眼慢仰头,望向山外苏景所在方向。再随着苏景一道心识相加,大像猛挥手,撒出一条血光大道,接引苏景入山。 至于山中神庙主事为皇帝长兄此子,身份地位更要高于小世子,苏景早听路旁闲人讲过。 既然青果能“勾动”庙中神像,既然庙中僧侣更最尊贵,苏景就高高兴兴地和小王爷打赌了,他连动用丈一神剑的心思都动了,还有什么不敢干、不能干的? 这才是山内山外连串异象的根本……神庙主事五蠹和尚遁起金光出山,是相迎也是查探,五蠹知道国内将有大事发生,若在此刻能迎回一位先祖归仙,简直再妙不过!只是他未料到,“唤醒”赤武帝尊真灵之人,居然是个杂末糖人。 即便是杂末,五蠹也不敢怠慢,当务之急是先要弄清事情缘由。五蠹僧冷眼望向易应春,但大庭广众总要给堂弟留一个情面,未作斥责又转回头望向苏景:“世子心性活泼,开玩笑的。戏言,上师无需挂怀。” 苏景神情释然:“开玩笑啊,那就无妨了。唐果,将那脚印擦了去吧。” 小小一道法术自唐果手中送出,风掠于地,抹平印记。 五蠹和尚把声音压低了些:“小僧斗胆,敢问上师与郎齐帝尊有何渊源?” 苏景笑了笑,不作答,反问:“我能进山?” “小僧头前引路,上师请随我来。”有什么话都不妨去往山内再做细谈,五蠹僧迈上一步,做引路之势。 刚才大群人嘲笑催促,苏景都不起轿,此刻就更不着急了,笑道:“请问大师,我能邀同伴共行么?” “自然,上师为敝寺贵客,贵友亦为贵客。” 苏景开心而笑:“炎炎伯一路带我入世,恩高义重,还请同行。” 方画虎不知该说什么,只有呆呆地应上一声。 可苏景还不动身,望向世子,两人还有个小小赌局,如今胜负分晓,赌注尚未结清。小王爷到现在还如坠梦中,根本就不晓得发生了何事,区区一个杂末怎么就一下子成了王兄眼中的上上贵宾! 可连脚印都被涂掉了,那还有什么可说,心中再如何愤怒小王爷仍维持面上风仪,唇边笑纹浅淡:“回府后我会禀明父王,请他老人家保荐炎炎伯;寐儿,随夏公子去吧。” 叫做寐儿的抬脚画灵放下轿杠,先对小王爷送去一个恋恋不舍的眼波,再转身向苏景走去,一双星眸中又换做了欣欣欢喜的眼神。 苏景摇头:“不是随我去,是随唐果去。” 不料这时唐果忽然问道:“这女子,能吃么?” 画灵寐儿立刻站住了脚步。 夏离山也吓一跳,还道相柳是困了,不料他是馋了,当即摇头:“不妥,忍忍吧。” “那我不要了。”相柳冷冰冰的回答。 “你回去吧,他不要了。”苏景又多嘴重复一句,把都到手的绝色佳人退回去了,这记耳光未免扇得太响亮了些,世子眼角一跳,可面上笑容未改。 这个时候,自从显身从未在外人面前下轿的白鸦夏离山,竟在小相柳的搀扶下走出了软轿,对前方五蠹僧笑道:“此去山中,不可简慢,否则怎能显我心中虔诚……”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徒步入山时,苏景又继续道:“须得换一顶轿子。”说话间,白裘大袖抖动,银铃般悦耳笑声中,一双小娃落地,纳头便拜! 拜身叩首之礼本为六耳杀猕古礼,想当初苏景与不听喜结连理时,第二头杀猕归仙来到离山就曾对苏景叩首,不过驭界中这一脉六耳为适应天下,早将礼法做了修改,融合各族致敬办法,将礼数归一为全躺、半躬两种,废弃叩拜之礼。此刻两个小娃对苏景施以古礼,于普通人眼中古怪异常,在见识广博之人看来,心中却难免一惊。 而当两个小娃站起来,场中众人尽数暗暗喝彩一声:当真灵僮儿! 世子驾前两个画灵儿虽有几分魅气、有绝美容貌,可到底也是法术本源,灵气十足但举手投足之中总是少了几分真实生命才有的灵动、造化使然才有的和谐,比起一双冥法祭炼无数年头,再得春笋铸炼肉身的僮儿……将龛中神像与真正大逍遥的天仙摆放一处会有怎样差别?世子灵魅与糖人灵童差别便是怎样。 如玉的娃娃。 不是身形、体肤如玉,而是他们眸中神采、眼里光芒如玉! 两个娃娃兴高采烈,乖乖在前六六在后,同时把身形溜溜一转,驻足时肩膀上已然扛起了一副小轿,异口同声:“请嗲嗲上轿。” 细鬼儿随阿姆闭关近一甲子,修为长进,原来的滑竿也升级成了软轿。 外人不晓得,苏景身边人都知道,这两个小娃就喜欢抬轿子,这些天里看着苏景进进出出都坐尸煞的轿子,他俩一度委屈得泪眼汪汪,直到苏景点头答应有朝一日一定会坐他俩的轿才算罢休。 有朝一日,就在今天。 苏景出一轿,入一轿……滑竿也好,软轿也罢,这是细鬼与生俱来的本命法器,一双小鬼在真正脱珠胎、化灵煞前就被苏景养在王袍中祭炼,是以苏景一坐进去,身内阿骨王袍与软轿气意相融相合,冥冥之中猛穿透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是鬼哭狼嚎,但鬼因喜极而哭、狼因狂欢而嚎,自中土幽冥投射于驭人世间的诡怪声潮中满满的欢呼雀跃之意,阴煞放声朝贺王驾登临此间!轿上水纹行布,水纹里翠竹摇曳,竹涛内蟒痕道道,若隐若现,更有无尽阴森煞意自轿中绽放,猛地扩散开去……此刻在相比苏景的轿与望荆世子的轿? 天上青鸾,枯藤之椅,云泥遥远。 轿夫、轿子、轿中人,白鸦糖人富贵逼仙,那是阎罗神君亲自点头加封的阿骨王! 苏景坐轿中,对小世子点头微笑,在场之人十个里有八个忽然想起了“泥塘蛤蜊、金殿天子”的旧话题。 “炎炎伯若不嫌弃,就请坐我那顶轿子吧。”苏景换了轿子,唐果还跟在身边,另一顶轿子空着也是空着,炎炎伯神乱魂更乱,苏景留给他的哪是一顶轿子,分明是口油锅! 等夏离山,是因为他让赤武帝尊显灵,五蠹和尚有这个耐心;见那古人吏犹犹豫豫、左右为难的模样,五蠹却全无同情,声音淡漠:“上师请大人入轿。” 大贵人发话了,炎炎伯心底一声浊探,咬着牙钻进轿子了。 苏景伸手拍了怕轿杠,细鬼儿机灵,脆声高呼:“起轿!让……路……啊……”唱声之中拔腿便走。 可才前行了两步,轿子里的糖人忽有开口:“险险忘记了,还有两件事,头一桩需请大师指点迷津。” “上师请讲。”五蠹僧停下脚步,笑容谦和。 “夏离山看天看地,看人看世,唯独一个‘势’字看不穿……我势弱时,与他无关他却笑得开怀,想不通。” 五蠹来到此间一小会,早有人传音入密,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与他知晓,五蠹明白苏景指的是谁,微微笑:“上师稍待。”言罢眼皮撩起,内中凶光一闪,望向道路两旁大群闲杂人等! 之前他们笑话过上师来着,上师记仇,还曾让唐果记下他们。 “掌嘴。”五蠹两字出口,道路两旁古人没半分迟疑,扬手掌嘴,转眼啪啪脆响连绵。 上师不惑了,笑了笑:“打一下就好了,小惩大诫。”跟着话题一转提起另件事:“另一桩是私事,不劳大师了。小王爷,你心中可有愤懑?” 打赌输了灵魅送出去又被退回来,轿夫轿子样样不如人,杂末糖人有什么倚仗姑且不论,单说他明知自己终能站到上风却一字一句引着对方跳坑,根本就是在戏耍!堂堂望荆世子被耍了一场猴子戏又焉能不气恼!不过世子现在不敢发怒,以后如何都等回头向堂兄探明情形再说,笑着摇头:“是我性情鲁莽,未认清上师法驾。回府后当禀明父王,领下今日罪罚……” “上师又如何!”小王爷话为说完,苏景突然打断!声音铿锵,字字断喝:“想我驭人,霸世界、主乾坤,凭得便是心中一份凶悍,血里的一道桀骜,我不低头天地低头,我不让路神鬼让路,我不死挡我者死!这才有了凡我驭人所至,万生俯首之千秋盛景;这才有了凡我驭修驾前,阴霾退散山石碎末的万载荣光!再看你……” “贵为王储,皇族血脉,明明心中愤懑却还笑容满面,你心中凶悍何在;明明满腹委屈,却都留待日后分说,甚至不敢来问我一句‘你凭什么是上师’,你血中桀骜哪里?之前我说你阻我入山会自误前程本为戏言,但现在我看你……” “不!成!器!” 第七百五十四章 不去了 最后三字,非苏景口中言说,而是一道洪声直冲九霄,再从天际返落,如三道奔雷接连,是为郎齐帝尊显灵开声;三字喝断同时,血光大道上红雾漫漫、顷刻结形,正是赤武法相,面色愠怒、扬手虚指易应春面门。 郎齐帝尊显灵化形。 我看你,不成器! 易应春面色大变……这不是一个糖人的胡言乱语,是能排进本族仙祖前十中的一位仙祖显灵之言啊! 挨一句骂少不了半块肉,可曾被本族仙祖显灵、叱喝“不成器”之人,又哪还有机会再继承大宝。 平时不敢外露,可想要继承皇位的心思,从易应春懂事那天起就在胸中生了根,直到今天,黄粱美梦化作一场空空。 小师叔正道高人,讲究一诺千金,之前说过他会“误前程”,现在就一定帮他“误前程”。对自己人没架子,厚道心;对仇敌浩大的威风,针鼻儿的心眼,小师叔一贯如此,好几百年了。 小王爷面如土色,旁人却被糖人的连声振喝惊得心头发颤——他的言辞,字字扣于驭人本心本性,他是糖人是还驭人?! 莫说别族,就是等闲驭人怕也说不出那一番话……本已高深莫测,此刻再添扑朔迷离。其实何止苏景,这番话中土有近万修家都会说,只要曾去过邪庙、见过郎齐残魂的人都成,学舌又不是难事。 被短短六字喝断前途的易应春再也忍耐不住,声音稍显嘶哑:“那你就说一说,你为何是上师,你凭什么能请动郎齐帝尊仙灵!” “你猜?”糖人的声音重归温和,带笑,啪啪两下手拍轿杠,小鬼再喝:“起轿子……让路啊……”脚下登风,飘飘摇摇向着山中走去。 那条从山中铺出的血光之路,随苏景前进而缓缓收缩,苏景进一丈血路缩一丈,路彼端在神庙,此端则永远在苏景轿下。 可来到了山脚下,苏景忽又一声叹息:“意兴阑珊,不去了,作罢作罢。” 戏耍,戏耍,从头到尾的戏耍。 此间无我怜惜之人,个个皆可拿来戏耍,看景如看戏,纵意其中才好开心快活,苏景闹前闹后,闹得人心发慌,到了最后一句话:不去了。 叹气过后,苏景语气漠然:“大师,可以么?” 五蠹僧面色平静:“帝君仙灵,血路迎驾,人到山前就这样离开了,上师于心何安?” 苏景笑而摇头:“仙长于梦,梦发于心,我心中有仙长,这供奉仙长的神庙于我不过是一座香火缭绕的房子,路过时入内朝拜会让心中清静,但若不拜我也心安理得。他日若再起兴致,少不得再来叨扰大师。” 五蠹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已急急转过连串念头,片刻后笑着点了点头,不强求:“如此,小僧随时恭候上师法驾。”话说完又转目,望向另个轿子里的炎炎伯:“方大人呢?夏先生不再入山,方大人还去拜奉仙祖么?” 别人不去拜祭,你就不去上香了么?那你虔诚何在。 是询问,不过五蠹的意思再也明显不过,要炎炎伯入山去,有关这个夏离山的出身来历、如何中选、可有过什么异常举动等等,五蠹有大把问题要问方画虎。 奈何炎炎伯整个人现在都懵了,如此简单的含义竟然没听出来,脑中只想着以后可得把这位姓夏的糖祖宗照顾好了,对五蠹愣愣摇头:“下官也不去了。”说完才想起自己还在轿子里,赶忙起身跨出轿外。 五蠹皱了皱眉头,加重语气:“过仙祖祠但不入内奉香?大人真不去拜望仙祖么?” 炎炎伯这才若有所悟,急忙再点头:“我去,去拜。” 苏景狭促心起,板起脸、也加重了语气,在轿中问:“大人真要去?” “不去……不是,去……去还是不去啊?”生平第一次,炎炎伯想死。 苏景哈哈大笑:“当然要去!大人不是本就要入山向仙祖进香么,侍奉神尊、本心虔诚,何必理会旁人,快去快去,我在此地静候,大人快快上轿启行。” 炎炎伯“哦”了一声,心慌身也慌,意乱脚更乱,又钻回了轿子,但四个尸煞兵才把轿子抬起来方画虎又忙不迭跑出来:“我、我不用坐轿,更不敢劳动大师引路,我自己进山,认识路。” 五蠹心中称奇,哪来的个糊涂官!可偏这糊涂官从雪原上带回来了一个“真灵”糖人,奇上加奇。五蠹和尚笑:“大人就莫再客套了,反正是同路。”说着先向苏景施一礼,起身后又对古人王火珊秀点点头,最后传音入密自己堂弟“你先回去吧”,密语中却没去看易应春一眼,拉着身边方画虎,遁化金光入山去了。 苏景稳稳当当地坐在轿子里,传音入密和身边小相柳聊天:“只想吃,不想睡?那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九头蛇怎么生养?” “异界怪物,只吃不睡,等回到中土再想睡谁的事情。”小相柳冷冷回应。 “完了,方芳猫也没希望了,我看那个小丫头除了娇气些其他都还不错。不过也好,待回中土……” “三尸不在,你就变成三尸了么?” 苏景失笑,随之也想到了三尸:“也不知他们三个何时才舍得过来。” 想到了“何时”,苏景又想起了另个人的另个何时:小不听何时才能出关呢?这趟杀猕疆域之行正变得越来越有趣,若小妖女出来,两口子加三尸再加面冷心黑的小相柳,大家一起做这坑人的勾当,当真是一番好滋味。 苏景霖铃,锵锵不听……想起洞房花烛时,小妖女轻笑着把两人的名字连到一起念,苏景心神微微一荡。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人影闪动,正是此间除了望荆世子外身份最最尊贵的古人王火珊秀,火珊秀未出声,微笑中对苏景施了一礼,转回身重回望荆世子身边。 且不提什么仙灵、上师之类怪事,单只五蠹向苏景施礼,火珊秀就得在离开前来应酬一下。只是世子还未走,火珊秀不好对苏景太过亲近。 王驾如此,随行的一群古人权贵也纷纷向苏景施礼,都如火珊秀一般,只作礼不出声。另一边,望荆世子哪里还呆得下去,狰狞且贵重的轿子被浪荡灵魅负起,御风轻去,火珊秀等人继续随行,不多时全都消失于视线。 …… 炎炎伯没让苏景等太长时间,一炷香功夫过后就从山中返回。他所知有关“夏离山”所有事情,包括前阵子纳新游探城所得,原原本本都讲与了五蠹。 这个时候苏景收回一双细鬼儿,又坐回了原来的尸煞轿子,借两个娃娃来摆摆排场没问题,真要让他们抬轿子赶路苏景不忍心,明知他们都是凶魂猛鬼也不忍心,看上去粉粉嫩嫩的一对小娃。 还是老样子,苏景不入云驾,坐轿子回自己的冰城去,入城之际命尸煞轿夫转了个身,面向道路两旁的众多等候进山之人挥了挥手,毫无意外,路上人立刻躺成了一片。 对这白鸦糖人究竟如何对待,五蠹僧并没有明确表示,事情来得太突兀也太重大,五蠹须得立刻动身赶赴京师,将此事面呈去父、叔、皇帝,请长辈们来定夺,在有定议之前一切照旧,白鸦尸兵仍是来自雪原七的杂末精锐,继续去打擂。 倒不是五蠹托大怠慢,而是他晓得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看清楚,这糖人究竟是个什么人。 不过再启程后主客易位,炎炎伯哪还敢再直呼“夏离山”之名,也把苏景唤作“上师”,这一路上提心吊胆,生怕一个疏忽惹恼了上师,再经过哪座神庙时、也跳出来一位赤武帝尊法像,指着他的鼻子骂上一句:我看你,不成器! 这天行途之中,炎炎伯又来叫城,老规矩,外人不许入冰城,苏景迎了出来:“大人何事唤我?” “有两件事,下官特来呈禀上师,一是行途将尽,至多再有两天路程,就能赶到‘离火城’,这一路上日夜兼程,劳烦上师与下官一起赶路,您老辛苦了,等到了地方,就可以歇一歇了。” 离火城正是十八雪原斗擂之处。 待苏景点头,炎炎伯又继续道:“另件事情,下官……这个……上师切莫怪我多嘴,我来请您多加小心。” “小心什么,大人请直言。” “比擂时,务必提防雪原五杀威兵,雪原十福禄兵,雪原十一鬼且兵和雪原十七不归兵这四道凶兵!下官自是晓得上师亲自调教的夏儿郎天下无敌勇猛无双,但多加个小心总不会错的。” 苏景饶有兴趣:“这四道兵有何特殊之处?为何要单独提防,还请大人指点。” “上师言重,指点二字万不敢当,这四支凶兵究竟特殊在哪里下官也不晓得,不过我已探明,他们身上都是带了‘重注’的。”既然来报,便务求详尽、不可吞吞吐吐的道理方画虎是明白的,当下给苏景细细讲来。 第七百五十五章 甲子局 驭人皇征兆杂末精锐不是最近的事情,早在一个甲子前大令就已传道雪原,至于朝中商议、确定此事还要更早些。 早在朝廷拟定征兵大令之初,几家驭人权贵就已经绸缪着,借着十八雪原精兵斗擂来赌上一场。 有擂就有赌,这不算什么新鲜事情。若在中土世界,此事只能暗中进行,毕竟雪原征兵是朝廷政令,把皇命当成赌局,说没事也没事说杀头便真杀头,哪能太过明目张胆。不过在驭人界、大贵族间这场赌局闹得沸沸扬扬,连皇帝都知晓此事,而驭人好赌之风犹胜淫靡本性,皇帝非但不予制止,还在六十年前象征性地落了一注…… 苏景身边相柳问道:“皇帝也落注,押谁胜?” “回禀大法师,”夏离山变成了上师,外戚护卫唐果也跟着变成了大法师,炎炎伯恭敬回答:“当朝天子押得就是咱们这雪原七精兵、夏儿郎!” 这可是十足稀奇事情,苏景诧异道:“六十年前皇帝就押了我们?” “擂分上下两台,是以赌也分上下两盘,前一台,十八雪原决胜、只有一支队伍能夺魁,这一盘赌局是驭人权贵们看中的,多有重注相加,但万岁未参与,这才是万岁善待臣民之处,这一局里他老人家要是也落注,那别人哪还能再押?那不成了和万岁对赌,可不敢冒犯天威;后一台擂比,驭人骁骑约战雪原魁首,这一盘赌局没什么悬念……是以没什么人来赌,万岁就落住于这一局,他老人家没押自己人,押的是十八雪原中胜出的那支队伍。” 方画虎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上师的夏儿郎必能打出威风,且不提对上驭人骁骑会如何,至少能从十八雪原中夺魁……皇帝押胜出队伍,不就是押注于上师么。” 苏景也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大人言辞功夫实在了不起,糖人佩服。” 接触渐久,方画虎也慢慢发现,糖人上师的架子说大也大,见官不下轿遇贵不问礼;但说不大也小得很,说说笑笑轻松随和……归根结底,以彼之“目”还施彼身,你若小看他他必蔑视你,你若平视他他待你如亲友。他怎样的态度,取决自对方。 是以方画虎现在放松得很,一起笑了几声转回话锋:“万岁如何押注都只是个意思,无关大局,真正的豪赌就在十八雪原争胜这一擂上,六十年前,朝上征兵大令尚未发下,驭人族内众多权贵便已派遣能员赶赴雪原,查访诸多冰城,为自己寻找落注军马,待到大令发布后十年,诸权贵访查完毕各有选择各投重注,大家画押做鉴于注纲,一场豪赌就此封盘,静待五十年后比拼有了结果再兑现赌注。” 这个时候一对细鬼儿脚底离地三尺,飘着来到方画虎面前,囡囡手捧茶杯,只有茶叶未冲水,哥哥则拎着一只满盛热水的铜壶,异口同声:“大人请喝茶。” 一个捧杯一个沏水,香茗奉上,方画虎受宠若惊,连声称谢接过杯子小小的抿了一口,继续说道:“权贵入局,赌盘富贵,以身份地位、财雄势大而论,以其中四家为尊……” 一为神庙供奉,辈分上比两位主掌神庙的皇兄还要更高,不过此人平时不在庙中侍神,而是跟在皇帝身边,领了个“国师”的虚衔,随着皇帝一起上朝,但从不发一言,就没见他说过话。驭人神庙中的僧侣,与中土释家法师相差遥远,自称方外但样样不空,酒色财气尽在手中,“国师”入局是为神庙代表,落注雪原十福禄兵;二为当朝两位亲王,浮玉望荆两王并作一注,押在了雪原五杀威兵身上,望荆世子易应春来夏境本是替父亲、四叔来照看赌局,但临时有事又被召唤回去,启程前去了趟神庙,结果惹出了个“不成器”的倒霉事,只能自叹时运不济;第三注来自当朝宰相,三朝元老树大根深,驭境内皇帝之下就以此人为尊,复姓千马单名一个沉字,千马为驭人三大门阀之一,他的宝押在了雪原十一鬼且兵;第四注来自外姓王,此人名唤宗庆,家门不差但比起千马等大门阀要差了一个档次,但此人修持精深斗战狠辣,为官至今五百年战功显赫,五百年中被他斩杀的番人蛮,要比着之前五千年加在一起还要再多上几成,百年前被封做王公,这次押注雪原十七不归兵。 神庭、皇家、老臣、新贵,都在这一局中凑齐了,赌注大自不必说,面子上更是输不起。谁都想赢,可杂末的实力又实在有限,四家选出的“精兵”是从矮子中拔出的将军,哪有必胜的把握,这又该怎么办? 说到这里,炎炎伯不自禁压低了声音:“下官刚刚知晓……四大贵族派人去雪原查访、找寻有潜力的精兵只是其一。另外在这六十年里,四贵各遣猛将去往雪原冰城,授妙法传杀阵教斗战,不曾有片刻懈怠,务求擂中夺魁!六十年的光景不算短,得名师指点,得良药补身,再得妙法修持,就算一群猫崽儿也都能变成猛虎。说不定连凶猛法器都发到杂末兵手中、以备不时之需了。上师的夏儿郎对上他们的时候,务必要加一个提防。” 正事讲完,方画虎稍顿片刻,喝了口茶水又道:“上师当晓得,我官卑职微,根本就接触不到上面的事情,就算刻意打探也得不来丁点消息……我能将此事报于您老,全赖火珊王照顾,是他老人家传讯过来告知此事,请上师多加小心。” 火珊秀是古人之王,他有意示好苏景,这个功劳方画虎可不敢独吞。 真正的大赌局早在五十年前就已封盘,到如今其他人也不是不能赌,不过相比之下,只能算是“零零碎碎”的玩意了。 而不久前神庙山外望荆世子动了杀灭白鸦糖人的念头,也是因为收到消息,得知“夏儿郎”很有些实力,不想让苏景去搅扰赌局。 苏景口中称谢,不忘嘱托炎炎伯再回讯火珊秀代呈谢意,心里又把整件事情滤了一遍,问方画虎:“皇帝不知道么?” 借擂开赌,还能算是驭人习气,但暗中支持、调教一方那就是另外一件事情了,真正欺君!皇帝是要看杂末兵如何精锐,不是要看手下能把杂末训练到什么样子。 “今朝天子英明神武,不是说他老人家能知晓一切,但只要他想了解的,就一定能查得出。”炎炎伯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 苏景点点头,笑道:“好家伙,夏儿郎若要夺魁,是不是就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这个……上师您看,要是您投入不少精力、花了不少本钱、一定要争胜所以辛苦经营的‘甲子局’突然被人搅了,”炎炎伯不嫌啰嗦,实话实说:“这心里怕是多少会有些不痛快的……尤其这‘甲子局’还是个‘唯胜局’。” 唯胜局,驭界中的说法,具体到十八雪原之擂,就是按照赔率大小布注,哪一家投注多少都经过仔细计算,十八原十八军身上都有人落注,买冷门就以小搏大,一注通天;押那四家凶兵则彩头有限。说穿了,这一局没有“打和撤注”之说,重注投入,除非赢了,否则再也拿不回来。 苏景来了兴致,问:“谁在咱们雪原七上押注了?” 炎炎伯应道:“驭人族中一位扎姓门厅,本为侯爵,祖上曾有显赫功勋,能入这一局的非富即贵,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上师可还记得‘曼陀城’。” 苏景记得,雪原七上的大城,此城斗锐刚出手时着实凶悍,引人注目,可惜后劲奇差,前三轮打得虎虎生风,第四轮便疲惫不堪,待到第五战就败阵下去了,都未能进入最后一战。 见苏景点头,炎炎伯继续道:“曼陀城就是扎家刻意培养的……可扎侯爷实在不走运,四十年前办砸了一桩重差,惹来天怒被褫夺爵位罚没家产,贬为古人凡户。而扎家对曼陀兵的操练秘法特殊,讲究四十年不能中断,一旦断了兵马会遭反噬,以至骨力衰弱,难做持久之战……扎家完了,养活自己尚属勉强,哪还有力气再去训养雪原兵,不得不半途而废。” 不过,贵人操练杂末兵马于一城,落注则是以雪原而分,曼陀兵未能出头,来自雪原七的另支精兵夺魁也一样是扎家得胜。扎家现在完了,但落难前就已将赌注封于盘内,是以仍在赌局中…… 苏景低头沉吟一阵,再抬头时笑容重盈于面:“大人以为,我还用再去争那个‘雪原魁勇’么?” 炎炎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雪原魁勇? 再勇再魁也是雪原来的杂末兵,今时苏景可是唤起帝君真灵、连皇侄五蠹僧都要敬称“上师”的人物,再去争那个擂台实在没什么意思,何况还会得罪这天下最有权势的四家大贵族,赢了只是帮了个落难草民,根本划不来。 问过之后,不等炎炎伯回答,苏景笑道:“劳烦大人,替我传个消息给那些贵人,雪原七夏儿郎无意搅扰局面,请他们放心……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第七百五十六章 四季如春 没办法不难看……几天前神庙山外,白鸦糖人大显神奇,引得真君显灵泱泱数千人见证,但很快便有密令传下:封口!在确定糖人身份之前,这消息不能泄露出去半字。 驭人之令莫不敢从,消息被严密封锁。是以外人并不晓得糖人的神奇之处,雪原七选调来的精兵也不见得比着别家更强。 外人不知晓,可炎炎伯哪会客气,急调心腹归家,机密话题是不敢多讲,不过盘点家产孤注一掷非做不可,上师带来的精兵焉有不胜之理!五十年前就告封盘的是权贵豪赌,到得擂比前夕仍有其他赌局,只是相比之下不值一提罢了。 权贵眼中“不值一提”,炎炎伯手上全副家当,不止如此,他还叮嘱家人:去借,能借多少借多少,算上几分利不必计较。如今赌注投入再休想撤回,哪承想……上师不争了。 头大,头疼,头大到快要裂开所以疼得要命,炎炎伯面如土色,心中唯一庆幸仅在:幸亏家里人没能借来多少钱。刚刚还在骂人人势利,此刻才晓得幸亏他们势利,落魄了也不是全无好处。 哭着脸、涩着声,炎炎伯对苏景道:“不敢相瞒,下官在上师身上,押、押下了全副家当。” 苏景可没有一点同情的意思,失笑:“那你完了,这次得赔个一干二净,我可帮不了你。” “本就是小人糊涂,怪不得上师……唉!”沉沉一声长叹,除此再无言。双臂向后撅去,躬身对苏景施个礼,愁眉苦脸炎炎伯告退了,但才转回身,轿中苏景又笑道:“争胜我肯定不会去争,再说就算我争也不一定就能得胜,这样吧……不是吩咐你传讯出去,告知那些入赌局的大贵人我不会搅局么,你再添上几笔,就说我本意是要抢这个头筹的,但经你相劝才打消了主意,具体如何措辞你自己看着办。将来若有机会见到那些贵人,说起此事我也会提一提你。” 稍加思索,炎炎伯霍然大喜,夏离山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自己就送出了一个人情:送给国师、两位亲王、宰相大人、新贵外姓王的人情。贵人们接到消息时候,当会赞一句“这个炎炎伯还有几分机灵劲”,就算自己倾尽家财,能换来这样一个印象么?眼下是赔了,但长远看还是稳赚。 炎炎伯登云,夏离山归城,最后两天路程平安无事。十八雪原争擂之日还在半个月后,苏景一行人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在他们之前已经有八支雪原精兵抵达“离火城”,毫不意外的,先到的见雪原七来人居然还扛着座冰城当即吓了一跳,其后陆续入城的杂末兵看到那座冰城也都吃一惊……不提什么“上师”之说,只以招摇而论,非雪原七莫属! 待到比擂前五日,忽又有圣旨传入离火城,六十年前就定好的比擂日期忽然更改了,向后推迟三个月,圣旨上的借口是杂末兵自雪原入夏境,寒暑交替怕会引起身体不适,特宽赦三月以适应新地,务求比擂时发挥出上上战力。 贵人眼中,杂末斗擂无异鸡争犬咬,他们说什么时候比就什么比,来自雪原的精兵只有听命的份,这段时间里也不敢怠慢,各居于指定校场日夜操练不休。 苏景的冰城太大,得特许摆放于离火城外,他和夏儿郎不去校场,就在自己的冰城中待着。至于“上师”的事情,无论朝堂还是神庙都没一个准确说法传来,苏景有耐心,等着便是。 而这段时间里,苏景和相柳几次探到有精修高手潜入冰城,两人佯装不知,由得对方去探,不过城中几处“关键”地方都被他们严防死守,于探子看来便是:白鸦城表面平平无奇,但内中暗藏玄虚,探不到。 其实内中比表面还平平无奇,苏景扛着冰城到处跑就是个障眼法罢了。 三个月平平静静,唯一一次事端是有天夜中,三百人面鹰身的怪物振翅冲入冰城,不发一言直接纵法行凶,要说这些怪物实力不算太差,奈何对上的是小相柳,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屠戮一空。 在将此事报于城守后苏景才晓得来偷袭的是五等族,番人蛮中的一支兵马。敌人的敌人,也未必就是朋友,第一次打交道苏景对番人蛮并无好感,当真是生番,嗜血成性只知杀戮,若他们得势何尝不是另一群“驭人皇”。 杀了就杀了,没什么可懊悔的。 上师大人遇袭?这还得了,炎炎伯怒火万丈,大闹离火城城守府邸,奈何没用“上师”身份报名、而古人方没落门厅,城守全不放在心上,虚言应酬了一阵心中不耐烦了,反唇相讥“允他驻兵离火城外、玄冰城内已属开恩,如今遇了贼寇不死算那些糖人命大,炎炎伯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炎炎伯双眼通红,拂袖而去,城守浑不在乎,不承想几天之后古人王驾火珊秀门生入城,不提“白鸦遇袭”之事,直接列出城守贪赃枉亏空公款几桩大罪,当场摘了帽子扒了官袍投入大狱,城守至坐监还不晓得自己究竟得罪了谁。 新上任的城守就要乖巧得多了,左思右想、觉得前任倒大霉多半和冰城、炎炎伯有关,特意加派精兵去冰城四周驻防同时,他还辗转打听到炎炎伯投下全副身家押胜白鸦城。 炎炎伯有火珊秀撑腰?那一定是亲近得很了。炎炎伯敢把所有身家都放在白鸦糖人身上?那多半是从贵人处得了消息。新城守的脑筋不白给,一环扣一环地想下来,也拿出一份重金,不敢自己去赌,转弯绕脚换上了一个不相干的身份去落注:押白鸦,大大的! 落注后,新人城守满面春风,盘算着自己这次赢下的财帛,若好好的一番运动未必不能卖个“御赐驭人”的身份,说不定将来有机会能搬到那四季如春的好地方去安家落户。 …… 四季如春? 没有四季,只有春。是以此间鲜花常开不败、清风永远徐徐薰暖,但与中土春季有一样不同,这里的春天太安静了,没有虫豸欢唱、不见鸟雀嬉戏……是春天,但死气沉沉的,全无春之生机昂昂。 没有春意的春地中心,驭人皇域,京城。 京城里样样不缺,有鸟有虫也有猫儿狗儿,只是今朝皇帝喜静不喜闹,登基第三天一道圣旨传下:每天只许虫鸟牲畜欢叫半个时辰。 杀三留七,莫敢不从。倾天下万生万灵皆尽俯首,圣旨传下七天后,皇城便告安静下来,只有每天辰时半,才能得闻虫鸟鸣叫。可那是发泄的声音,聒噪,再找不出一丝悦耳味道。 京师浩瀚,远胜中土帝王皇城,泱泱千里巨大城郭,驭人皇、春京都,鸾明城。 抛开花丛柳木,偌大城池就只有三个颜色。 从皇宫到诸多司衙,从王府到普通驭人百姓民居,房屋大小有别,无一例外,乌墙乌瓦乌梁柱,黑建筑。 皇城的地面,无论大街还是屋内抑或花园小径,一律以惨惨白石铺就,白地路。 杀猕喜着青衣,从不曾有明确命令禁制旁人穿红挂彩,可若无显赫身份谁敢保证自己穿了别色褂衣不会碍了贵人的眼?此间百姓、百官都着青衣,穿驭人喜欢的颜色,青衣人。 可惜了这永不更变的好春时节,寂寂安静皇都,寥寥寡色鸾明。 与中土皇朝相若,驭人皇帝也以年号纪元,但驭人皇帝开一元便再不改年号,直到旧帝崩新帝继,再改元另开新年号。 今朝皇帝登基时开年号“真元”,可是在一甲子前,不知为何万岁忽然传下圣谕,改号“狩元”。 皇帝在位中途换号改元,这是驭人一统天下之后从未有过的事情,寻常人家不晓得万岁爷为何要这样做,不过从“狩元”这年号中,人人都嗅出了一抹杀意……天下大统,各族归心,番人不足为患,六耳杀驭又要狩谁? 狩谁?狩元,新元新世、新乾坤…… 皇宫内院,算得偏僻角落中的一间旧殿,狩元靠座于一张软椅上:“难得啊,浮玉王推磨的景色,难得一见。” 殿房不大,由此正中摆放的那口方圆七丈开外的漆黑石磨也就更醒目了。石磨旁一个头发斑白的六耳杀猕自袖中取出了一方玉匣,打开来,有古怪声音传出来,很轻微,稍有刺耳;匣子里一片浅浅白光,似有什么东西在内中缓缓蠕动……唯有大修运起神目辨尘入微才能看清楚,白光之内密密麻麻,拥挤着千万人,个个都是僮儿,赤身裸体,从杂末糖人到生鳍古人都有,正四处乱冲乱撞,拼命挣扎着。 那轻微的刺耳怪响正是大群僮儿汇聚而起的哭号。 收纳须弥的法匣,装了九千三百娃娃。 匣倒扣,娃娃们身不由己,呜呜哭喊中落入黑色石磨的磨眼内,旋即黑磨上青光绽放,显出一道道驭家古篆。空匣子收回袖中,天子家人、狩元四弟浮玉王推动磨盘,石磨转动起来。那哭号惨叫之声猛扩开来,但很快便告沉寂。 哭号不再,只剩石磨转动、摩擦时的咔咔钝响。 第七百五十七章 驻颜 推磨的浮玉王眉目带笑:“记得幼年时,你我轮流替父皇推磨,父皇就说我推得最好,不快不慢力道匀称。” 推磨只是儿戏,那些被碾碎在磨中的娃娃不值一提。 狩元也笑了,今日帝王颜容枯老,欢笑时皱纹叠叠,开口说话声音浑浊、嘶哑,但话题是轻松的,幼时怎样、兄弟如何,他杀了我的伴读童子我吃了他心爱宫娥云云,当年五位驭人皇子间的趣事,旧殿里磨声轧轧,一帝一王欢笑不断……半炷香的光景,黑色石磨忽然震动一下,磨身上青色法篆光芒暴涨、又再刹那间消散。 浮玉王不再推动磨盘,翻手取出一枚浑圆青玉筒,闪身抢到怪磨前。 叮咚轻响,一枚指肚大小的朱红丹丸自石磨出口中滑出,落入青玉筒,滴溜溜转个不休。 浮玉王双手将青玉筒呈上:“皇兄,好了。” 狩元望着筒内、由近万僮儿的血肉性命炼出的红丸,一声长叹唏嘘:“老了……”叹息间伸手解衣袍,不一会功夫皇帝赤身裸体,手一引红色丹丸飞出,正落于他头顶上第三眼、眸正中。 丹丸又一转,化作一滴殷红鲜血。 血珠鲜亮,仿若赤血宝玉。 皇帝天灵上第三目一眨,鲜血收入目中; 那只眼睛第二眨,浓浓血浆突然自天目中滚滚涌出,血之浓如半凝腐墨,血之嗅如烂尸残体! 熏人欲呕的恶臭中,血浆从天目里喷涌不休,自头顶流淌而下,面门、脖颈、肩膀、胸膛……缓缓将苍老的六耳皇帝覆盖、包裹。 “那个糖人,查得如何了?”血浆腥臭,内中传出的声音似也沾染了臭味。 这世上总有些心生反骨的生灵,明知驭人不可悖逆但仍要赴死……一只苍蝇如是,不知从哪里飞出来,抵不过腐臭血液的诱惑,转着圈子飞到皇帝身上,但哪等它落足稳当,立刻就被浓稠血浆黏住、淹没、不见了。 目送着苍蝇溺毙,浮玉王应道:“还没有消息……皇兄也知道,这么多年的来来往往,虽每个人在下面都有仔细记载,可卷宗实在太多,且杂末卷宗并无专人照看,夏离山以前又名不见经传,且还可能是托名换姓,想要从头追查并非易事。二哥已经亲自去了下面督办此事,不久前刚传讯于我,要我转告皇兄,还需得一点时间。” 等待一阵,未能再从血浆中得到丁点回应,浮玉王又问:“糖人能让赤武帝尊大像显灵,此事非同小可,或者……我去向那位老人家请示下?” “莫打扰!他那道法术事关重大,且惊扰他老人家还好些,若一个不慎惊扰了那些老祖宗,你我万死莫赎!何况糖人是真的还不好说,万一是个装神弄鬼之辈,老人家降罪下来谁能承担。” 前两字沧桑老人声音,后三字稚嫩幼童奶腔,再三字又变成少年男子变声似的公鸭嗓,如此,短短一句话里,一个人四五种不同年龄的声音来回变化无端,让人毛骨悚然。 又是片刻沉默,再开口时血中的声音稳当下来,中气十足嗓音嘹亮,弱冠已过但不及而立、真正有冲劲的少郎年纪、少郎声音:“光在下面查不够的,是以这次我让老五亲自过去……儿子在糖人手上吃了闷亏,老子正好名正言顺和他对一对,放开手脚试探一次。” 话说完,皇帝天灵上第三目第三眨,腐臭血浆仿佛艳阳下的薄雪,肉眼可见迅速消融。当血浆散去,身形佝偻满头白霜的苍老皇帝不见,换做体肤光润、身形健硕的少年天子! 九千三百童子,入乌骨青篆磨碾碎、炼化血丹一枚……为吾皇驻颜。但也仅仅是驻颜罢了,该是多大的年纪仍是多大,剩下多少寿数仍是多少。 鲜血散,但恶臭仍充斥于陈旧殿堂中。 皇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因满意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转回身去取自己刚刚脱在一旁的衣衫,就随他身体一动,殿内空气遽然颤抖开来,哗哗怪响连成一片,无数残肢碎骨自虚空落下,本就不大的殿堂被残骸铺满。 皮无光、肉无血、骨无髓,九千三百条性命被压榨干净。 恶臭从尸骸中来。 穿好青袍,伸展着身体,狩元的笑容愈发开心。 浮玉却微皱眉头,有些替“五弟”担心:“那个糖人不好对付,老五的性情又有些浮躁……” 不等说完狩元皇帝就摇头笑道:“放心,不止老五,三叔也陪他一起去了,你还怕老五会吃亏么?再说老五是我驭人的王爷,这是在我驭人的夏境!莫说一个糖人,就是真正赤武帝尊法驾归临,又能把他怎样!多虑了,多虑了。” 浮玉的神情立刻放松下来,微笑点头:“三叔他老人家也去了?那就再没问题了!” 皇帝传声于外:“来人。” 殿外侍臣入内,半礼躬身,皇帝指了指满地残骸:“收敛了,熬汤……这次清淡些,熬两碗吧。”说完又望向浮玉王,笑道:“你给我推磨,我请你喝汤。” 原汤化原食,驭人族中有这个讲究。 …… 离火城,比擂前十天炎炎伯又来拜访选冰城,在他身后还跟了个丁人笔吏,左手笔右手书,一本正经的样子让苏景想起了离山的白鸟笔仙。 书笔小吏以前苏景未见过,并非炎炎伯的手下,是这次十八雪原擂比的官员。 有外人在炎炎伯不好问礼,但措辞仍客气得很,寒暄几句过后说道:“十日后擂比,日期不会再变了,最近一段时间还请夏先生好好休养,登擂时候也好有个好精神。” 苏景听出话中另有意思,问道:“我也要上擂么?” “圣上体恤,知晓诸路雪原兵马与自家将帅同吃同住,情如手足,特地传下圣旨,对比擂的规矩稍作修改,十八队精兵比擂时候本队将帅都一同入战。一是将为骨帅如根,有了根骨儿郎们作战时也能更勇武些;另则将帅可临场指挥,依据战局变换自家军阵,如此斗将起来也更精彩些……” 夏先生轿旁唐果冷笑森森:“便是说,我家主帅随时可能会被敌人诛杀于擂台?” “这一重请唐先生放心,只要认输即可全身而退,对方再不能伤人了,否则国法论处。”炎炎伯解释认真:“另外今日要确定下每支雪原精兵的入擂人数,一千为限,每一人都要登录造册。” 苏景这边哪够一千人,夏儿郎只有七百,就算加上苏景、相柳和一对细鬼也只七百零四人,一目了然的数字,苏景就报了个“七百零四”的数目。 书笔吏开始登记名姓,恶人磨本来就有自己的名字,如今全都冠以“夏”姓……登录小事,无需炎炎伯与夏离山操心,炎炎伯又对苏景道:“还有一事要请先生知道:擂斗之中除非输了否则不许半途退出,您的夏儿郎怕是不能随打随补身了。” 炎炎伯语气轻松,反正上师不争此擂,打算输掉的擂台,缝合身体之类事情都无所谓了。 苏景点点头,确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气。 登记完毕炎炎伯告辞,归途中小吏愤愤不平:“大人,下官不明白,不过一个杂末糖人,大人对他未免太宽厚了些,看那糖人娇气的,连轿子都不下来!” “咳,你不晓得,我全副身家都押在他身上,比擂之前总得顺一顺他的心。”炎炎伯随口扯借口。 小吏眼睛一亮:“大人……白鸦糖人胜算很大么?下官……也想搭一手大人的顺风金云。” “随便你,万一输了别怪我就好。”自己找死,炎炎伯拦也拦不住,干脆不拦。 “赢了只有感激之心,输了绝不敢有半字埋怨。”小吏满面笑容,心中开始盘算自己投注多少合适…… 几十年前的贵人豪赌,下面的官员、百姓根本都不知晓,那四城凶兵收敛得很,外人如何知晓他们才是真正有料的?倒是白鸦,一座大冰城万里迢迢都扛着来了,前不久又杀灭偷袭的番人,如今白鸦糖人的盘口热得很,人人都道夏儿郎胜算极大。 …… 十天光景,一晃而过,正日子终于到了。 四季落地,天无日月,但驭界却有白昼黑夜,这一天清晨时分三声炮号震彻云霄,吱呀呀的闷响中城门大开,十七雪原杂末精锐由雪原中将他们甄选上来的主官引领着,一队一队陆续出城,赶往城东的大擂。 大热闹,无数百姓夹道观看,鱼贯随行。大擂由钦差大臣主持,更有无数驭人权贵自春疆皇域特意赶来观战,这不奇怪,封盘几十年的豪赌将于今日揭晓,赌为赢钱,更为人在局中见证输赢时那份生死一线、惊心动魄的刺激。 入局者只要身上没有要事牵绊,怎舍得不来离火城。有大员,有权贵,但事先修建的擂场足够宽阔,且还另有秘法加持,再多人也能装得下,是以不禁平民入内观战…… 第七百五十八章 望荆王 白鸦城坐落离火城北,天不亮时炎炎伯就带人来到城外,此刻也引着苏景一行向城东擂台赶去。 今日盛会,苏景特意请了细鬼儿出山,为他抬小轿。 小轿后面就是那座大大的冰山,夏儿郎不能在比擂中途回城,这块冰对今日拼杀没有用处,可夏离山把它当宝贝,时时刻刻都得让冰坨子在自己视线之内,一定要带上同行的。至于七百夏儿郎并未显身,现在还在白鸦城内。 炎炎伯的人马头前带路,其后一小轿跟着一座大冰山,这就是白鸦糖人的排场。另有不少平民因落注夏儿郎,也都早早出城随苏景同行,未入擂输赢还不知道,不过夏域中人饱受酷暑之苦,跟着一块大冰坨子前行享受着丝丝沁人凉意,又何尝不是一份快活。 绕过半座离火城,来到城东擂台,苏景在轿中张望了一下,随即笑道:“好家伙!” 别家擂台都是高高搭建,此间擂却正相反,偌大坑场深深挖掘,坑底距地面整整三百丈,整齐铺就巨大条石再铺以细沙黄土,方圆二十里开外。 坑壁开敞斜斜向上,铸有梯座,供人落座观战。驭人以南为尊,南侧坑壁层层,观战台修建得更是讲究,镶铁石扑红绸高檐如拱遮阴纳凉。 斗场不是专为今日雪原斗擂而建,驭人有观角斗为戏的习俗,死囚残杀、俘虏相斗由来已久。 擂坑之中摆放着一座座堂屋大小的巨箱,被厚厚黑布蒙罩,不知内中装了些什么。 十七支队伍外加一座冰山到齐,先不入斗场而是列队不远处静静等候。 看着别家雪原精兵都整整齐齐地列阵,炎炎伯稍显不安,问轿中苏景:“您的夏儿郎……” “孩儿们虽是尸煞但也有喜怒哀乐,本来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大杀一场,可后来听说不争这一擂心中颇有不满,为顺军心我应承每日可以多睡一会,现在还睡着。” 炎炎伯吓一跳,但还不等他说什么苏景就继续道:“大人莫急,辰时一刻便会醒来,辰时三刻才入擂斗战,完全来得及,现在不也没人来催促咱们不是。” 确实,并没什么官员来理会雪原兵,各司其职都忙碌着,或引导八方百姓入座,或对南台做最后布置以迎候大贵人到来。 等候不多久,南方忽然传来一声烈烈啼鸣,似龙吟但不若龙吟清澈,似鹰隼呼啸却又远比鹰鸣更响亮千倍,旋即之见一头背生双翅蜈蚣模样的巨虫自南方急掠而来,以修家眼力目测,怪虫身形怕是会有十里开外。 怪物急行至附近,巨大身形猛然一震,就此崩碎开来,一截截身躯随之幻化做驾七丈鬼面蜻蜓青甲六耳精兵,分散四周巡查,巨大蜻蜓上有旗号飘扬,不见文字只有一盘荆棘。何须文字,见了这旗号谁不晓得,来得正是当朝亲王、天子御弟望荆王的亲卫。 驭界中赫赫有名的几道骁勇军马之一,阴蜓卫。 六千阴蜓卫,于盏茶功夫内巡查八方,到得这支兵马显身,苏景也终于得见当年郎齐说过的“凡我族人所至,万生万灵俯首噤声”的景色,从花草林木到途中的蛇虫蚁鼠,全部头颅低垂、蜷缩于原处瑟瑟发抖! 见无异状,带队将领一声呼喝,杀猕兵手拍座驾蜻蜓头颅,就此落地。 落地后蜻蜓周身黑烟升腾,片刻黑烟散尽凶物消失不见,而阴蜓卫的胸甲上多出了一双小小的透明翅膀,如胸花,不醒目却漂亮。随即六千青甲齐齐向东方施半礼,可笑的礼姿,但因兵马雄壮施展之际自有杀气冲腾,阴蜓卫呼喝之声如金铁交击之声:“恭迎吾王!” “不成器”回京师去了,换做望荆王亲至离火之擂。 苏景轻而又轻,吸了一口凉气,面色微惊、但喜色更甚!小相柳传音入密:“手痒?” “手不痒,剑痒。”苏景密语笑道。 “小不忍乱大谋”还是“吃到嘴里就是肉”,一样的问题又来了……修行到了,战力够了,更要紧的是手握绝杀一方的仙器后,果然觉得处处有风景。 两人密语之际,南方天空黑绿色浓云滚滚,不男不女的尖锐唱喝传遍天地:“上上驭,望荆王到!下界百官迎驾!” 喊喝刚落,云驾中另个洪厚声音响起,大笑:“官员无需迎驾,百姓无需问礼,本王今日前来并无公干,只为看一场好拼斗,与庶民百姓全无分别,不需行礼、不许行礼。” 王爷的笑声和蔼言辞宽厚,苏景却目光带笑:这位王爷挺聪明的。 以望荆王的身份,此间千万人都得躺在地上,但苏景肯定不下轿子,外人不晓得,王爷肯定得知此人“上师”身份,且如今还不能点破,到时候是装看不见还是过来训斥?与其平添麻烦不如免了所有人的礼数,还能落个平易近人的好名声。 王爷笑声才落,侍臣尖声又起:“王命如山,今日不准叩拜,违令者落罪追罚!” 那还有什么可说,大伙都垂头站在原地,也没谁冒着“落罪追罚”的危险非去给王爷躺地上。 很快云驾落地,阴蜓卫先是戒卫四方,待云驾散开后得王驾示意,六千兵卒变阵,退到了一旁,阴蜓卫是王府禁军,但还算不得王爷的贴身护卫。 望荆王身形中等,不比普通糖人更强壮,放在六耳杀猕族中算得瘦弱,面上不见皱纹但两鬓微染霜白,显出些中年人才有的气意,颈下挂紫金项圈。 因此行并非公务,是以望荆王身上未穿王袍,一袭青衫不知什么材料织就,薄如葱衣,有威风吹拂时衣袂并不摇摆,而是自绸面之间掀起层层涟漪,风动、光动、涟漪动,唯独衣衫不动,单看他的衣袍,精致之处不输于苏景的白裘。 望荆王的贴身随从不多,只有十余人,比着他儿子的排场差远了,但其从人个个引人注目。 左右相伴于王驾,两位半身六耳,鹤发鸡皮、瘦弱残废,仿佛曾受腰斩极刑一般,腰身之下空无一物,不过这两人不乘轿更无需旁人搀扶,各自施法、一道浅浅青风托浮起身体,不知为何偏还要把风驾贴地,是以二人头顶还不及常人腰际。 即便苏景才到驭界不久,也几次听说过两人的威名了,天残地缺双叟,尤其炎炎伯还专门提到过,两个半身杀猕是世子易应春的师父。 王驾身后,一团淡灰色雾气蠕动缓缓,隐约可见内中有七人行走,蕴足金乌目力方能看出,七个人都是人身鬼面的凶獠,他们的穿着很是奇怪,黑白交杂毛茸茸的,乍一看更像野兽披鬃毛,仔细看才知是粗陋衣衫,麻袋片似的披在身上;身体裸露之处,狰狞疤痕横陈,有如荆棘长疤也有茶杯口大的凹痕。 不看时想不到,一见便对上号了,苏景自白鸦城记载中见过,驭人之中传承有一族类似苦修的古怪传承,唤作“鬼发”。他们的鬼面并非天生,而是一出生就被具有秘法加持的鬼面选中、扣中,成长之中普通脸面渐渐变成鬼脸,面具上蕴藏的玄法也会注入其身,助其修持。“鬼发”这一族杀猕在修行中,要以自苦、杀人为辅,自苦不必多说,他们身上的累累伤痕就来源于此;杀人则需每杀一人取其七根头发,“鬼发”信奉如此会让死者之力注入己身。 由此那薄雾中七人身上怪衣来历也再明白不过了:死在他们手上之人,每个七根头发,到现在已能织就麻衫。 薄雾鬼发之后,则是九个红妆女子,她们不是杀猕,红裙背脊开缝露出背鳍,皆为古人。不得不说古人亲水是以肌肤莹润,族中女子长相大都不错,随王伴驾的艳艳彩女更是倾城之貌。 自不会是普通侍妾,不过她们的本领连小相柳都看不出来。 带着随从,望荆王缓步上前,先和早来的权贵与本地官员打过招呼,又来到诸多雪原精兵列阵之处,一阵一阵地浏览下来,偶尔驻足向带队官员或杂末首领询问几句,笑着聊上一阵,当真是爱民如子亲厚王爷的样子。 走着走着,王爷来到白鸦城前,目光望向轿中苏景,面上笑容不变,当先一道密语直问苏景:“夏离山啊,你是人还是鬼。” 密语之中,望荆王的语气阴冷。 苏景微笑以对:“王爷说呢?”四个字,声音平平语气漠然,话是“王爷说呢”,内中之意却明显:是人还是鬼,你说了不算。 稍顿,苏景又反问了一句怪话:“吃到嘴里就是肉,这句话王爷怎么看?” 苏景同样以密语回应望荆王,不过他的密语不瞒相柳,由此永远那么冷冰冰的唐果大人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句话是有前提有后语的,苏景愣生生提出了这样一句,就算是仙佛也猜不到什么意思,望荆王没办法不发愣。 不过见糖人唐果发噱,望荆王至少晓得苏景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第七百五十九章 夏儿郎 发愣只在一瞬,望荆王没去接这个听不懂的话题,面上的笑容反倒更加亲和,就此撤去了密语,再讲话时所有人都能听到:“夏先生身边这位糖人侍卫精干彪悍,即便小王修持浅薄,也能看出他非同一般。驭下乾坤人杰地灵,杂末雪原亦有能人辈出,实乃天下之福。” 人客气,苏景便客气:“唐果何足挂齿,追随王驾身边的诸位才是真正高人。驭界天下谁不知晓‘天残地缺’、巅顶大修;雾中荆发苦修,杀人织衣,修为早已臻入化境;还有那九位仙子,养得仙灵在身,真正了不起!纵是天上的逍遥仙剑、威严神佛,见了王爷威仪怕也要俯首退避了。” 望荆王笑容满面,但听过苏景之言,他眼中精光一闪…… 最后一句纯粹应酬,不听也罢。天残地缺与荆发苦修早就是成名人物,被人认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情。可那九个红妆女子修持的是真正秘法:鬼胎。 以元阴之身再采集至阴戾气,生于天地间、行走阳世中,却以妙法蔽守自身不沾染丝毫阳气,以阴滋戾、以阴养煞,在体内豢养下孤阴鬼胎一头,斗战时九女唤鬼胎,九鬼连幽冥,施展出的那道杀阵,称其为绝世凶法亦不为过。 这九个女子根本不是望荆王养下的,而是来自先帝赏赐,自从望荆王十八岁起就追随身边,但这些年里她们从未出手,对她们的本事外人自也不晓得。谁都知道她们不简单,可究竟如何凶猛无人了解。 九个女子永远排在“天残地缺、荆发苦修”之后,就只有望荆王知道,她们才是自己身边最凶猛的护卫。 望荆王未料到,面前这个“夏离山”竟一眼就看穿了、一言叫破了她们的本事。“养得仙灵在身”,外人听上去不觉怎样,望荆王又怎么可能听不出内中真意。 苏景是中土阳间正道天宗小师叔,更是幽冥世界阿骨王,只要那件蟒袍穿在身上,什么鬼法修持也休想瞒过他的洞察。 目中精光闪过,望荆王并不掩饰自己的惊诧:“夏先生好眼力,好见识。有这等高才,训得精兵必不会差,难怪小儿归京后,与我谈起白鸦城、夏家人时推崇备至,还请我务必于朝上保荐带先生出雪原的炎炎伯。” 听得王爷金口点名于己,方画虎不知是福是祸,更不知该如何应答,只有点头哈腰满脸讪笑。 望荆王对方画虎摆摆手,示意他无需多礼,目光仍望着苏景:“那依先生所见,白鸦城夏儿郎,比起望荆府阴蜓卫又如何?” 话刚说完,苏景背后冰城中忽然传出一阵钟声,时候到了、夏儿郎们起床了……下一刻城门打开,七百尸煞三一群五一伙,有的揉眼睛有的打哈欠有的手持粗针缝补着自己的破烂身体,稀稀拉拉散漫不堪出得城来。 哪里像训练有素的精兵,比着懒汉上田笨学徒上工还要更懈怠更不像个样子。 见了主帅苏景,躬身抱个拳,再对面狠心恶无论如何不能得罪的小相柳露出个谄媚笑容,乱哄哄地苏景身后一站,这就算完事了,什么队列军阵全没有,跟一群鸭子似的,有人面朝南有人面朝北,反正都站着就已经不错了。 没一个夏儿郎多看王爷一眼,倒是有不少尸煞对着王驾身后九位鬼胎娘子挤眉弄眼。 苏景麾下三队猛鬼兵,损煞僧本就来自战死沙场的铁血英魂,沉舟兵浴血幽冥百战精锐更不必说,唯独“恶人磨”,平日就是这样一幅德行,不上战场时候不像军卒更像泼皮。 散漫尸兵出城,主人不见如何,可来观战的大群百姓、小小富贵人家却都面露失望……自从来到地方,白鸦夏儿郎还是头次露面,外人还道他们个个都如搬城巨灵那般威风凶猛,是以大把人落注于雪原七,硬是把夏儿郎炒成了夺魁最大热门,哪承想真正的夏儿郎竟是这样一群慵懒腌臜的“东西”。 真金白银的已经押了出去,今日得见真相,谁能不心疼。 忍不住的,有人低呼出口,声音虽低奈何人数众多,呼声汇聚一起成了不小的动静,浓浓失望尽在其中。 苏景看了看自己的军容,似乎也挺无奈,口中回答王爷的话:“差远了,没得比。” 没有主、宾的言辞,谁比谁差远了?谁和谁没得比?苏景的话模棱两可,望荆王也不再追究,哈哈一笑,不再理会苏景,迈步向着下一家雪原精兵走去…… 望荆王查看雪原兵马之际,又有几位贵人到场,尤其五十年前对这一场赌局投入重注的几家,都有门内重要人物来观擂,老宰相家三子,外姓王的亲兄,国师麾下大弟子陆续到来。不过他们的身份比不得亲王望荆,排场自也差得远,尤其国师的大弟子,方外修行人打扮,连护卫侍僧都不带,孤身一人前来。 可也就是这收敛僧侣,引得苏景微微一扬眉,传音小相柳:“此人不是杀猕。” 三目、六耳、满口獠牙,真正驭人模样,怎么不是六耳? “这是灵宝化形,脱胎于法器、成就人身。”不等小相柳发问苏景就给出了解释,那个僧侣与幽冥七十三链子是一样的“道理”,不过以苏景目测,和尚的本领可比不得七十三链。 谁是什么小相柳全不关心,舔了舔嘴唇就算是个回应了。 望荆王走马观花,看过诸多雪原队伍,对他和四哥着力支持的“杀威兵”也没未显特别关照,一个圈子转完就去了擂场南看台,与道场贵人说说笑笑。 过不久,主擂钦差驾临,十八雪原、近两万斗锐沿甬道进入“坑底”但有钨铁栅栏相阻,一时还不能登入擂台。 静待吉时……猛一声炮号轰动四方,主擂钦差手拍木案,以真元灌注于声,昂头吼喝:“开笼!” 随叱喝,擂坑底早就待命的大群刽人武士快跑上前,伸手撤去那一架架大箱上蒙着的黑布,不是箱,皆为四四方方的巨笼,笼中囚着大群鹰隼大小的白色鸟儿。 鸟儿唤作“白鸦”,苏景“捡来”的冰城就是以此禽命名。 白鸦的血最是香甜不过、且内蕴酒意多饮醉人。上至驭人皇族,下到刽人平民,最喜饮宴时以白鸦生血为酒,不过血中添加香料不同,血酒价格差别遥远。此外白鸦的性情也激烈异常,若不遮挡黑布它们会不停撞笼不惜骨断身损要努力冲飞于天。 黑布撤去,白鸦醒来立刻展翅开始冲笼,同个时候巨笼之中扎扎机栝声传来,曾受法术祭炼的笼栏就此变化,栏杆退荆棘出,笼空大小变得正好可供白鸦飞出,但那根根铁蒺长刺锋锐,鸟若钻出必受刀刃重伤。 白鸦暴躁,全不理会荆棘,拼着重伤也要冲出牢笼……几乎八成白鸦脱困,振翅疾飞高空,可出笼时候它们都被割伤,血流如注力量也从身体中迅速消失,它们飞不高飞不远,勉强盘旋于擂坑,莫说高高蓝天,就是这座深坑它们也无力飞出!而那甜美鲜血随白鸦盘旋泼洒四方,猛一阵欢呼雷动,四壁看台上百姓、尽数起身,喧闹着欢笑着昂起头张大嘴去接那从天而降的美酒,尤其少年、僮儿,更是雀跃跳起,手舞足蹈大笑着迎接这场血雨。 刹那气氛轰然,白鸟冲笼一刻,擂官又再次开声断喝:“起闸,十八雪原入擂!” 十八杂末精兵争擂不同于在雪原时的甄选,不存什么两两角逐逐层筛选,十八支队伍就放在一起厮杀。 欢呼暴涨,擂坑之中最先冲出的队伍,白鸦夏儿郎! 比着别家入场都快,只因雪原七的拦闸不是自行升起,而是被尸煞兵硬生生冲碎的……来到这世界,苏景第一次动了恻隐之心,就是为了那些为高远天空毋宁身死的白鸦。可他不解这世界习俗,开始时候根本未想到会有“开笼泼血”的仪式,愠怒下喝令儿郎冲门出去已然晚了,白鸦翱翔,悲鸣声声。 不久,白鸦纷纷摔落。但,自半空摔落时已然气绝,每一头白鸟都死在飞向天空的途中。 总是挂在脸上的温和笑容敛去,轿子里的糖人面沉如水,一字喝令:“杀。” 尖笑、嘶吼,笨拙的皮囊也挡不住杀人饮血时的狂欢激越,七百夏儿郎一哄而散,八方杀去! 要什么阵势?你队往东我队往西,主将那盏小旗儿一招老子就得跟着跑?烦气;找什么破绽?撕下他的胳膊你看他还怎么挥拳,咬碎他喉咙你看他怎么喘气,拧下他脑袋你看他还怎么叫唤,死就是破绽!入战场,就容不得那个“活”字,要么他别活,要么老子死。痛快! 如猛虎,如疯魔,管他们谁跟谁打,夏儿郎眼中看到谁,谁便是凭空生出杀妻灭子大恨的死仇。 没规矩没战法,扑上去,杀。 本已高涨入极的欢呼硬生生地又做暴涨……见冰城来得煌煌赫赫,谁能想到夏儿郎列队时那么稀松无序;见夏儿郎之前如此差劲,谁又能猜到他们上了战场就发狂、见了别队活人就疯癫。 第七百六十章 兵败 逮谁打谁,孤单单一个人就敢向千人军阵冲锋的夏儿郎,腿断了还要抱着敌人的腿张口猛咬的夏儿郎。 二十里有余的擂台坑,随处可见雪原七、白鸦城来的尸煞兵。 其他诸多雪原队伍都比着夏儿郎晚出来了片刻,军中士卒还想着登场先要向南台贵人致礼,毕竟主擂钦差喊得是“入擂”不是“夺擂开始”,至少得先把那些装白鸦的大笼子撤掉才会打。哪想到闸门一开,疯狗似的尸煞兵就嗷嗷怪笑着冲杀上来了,一下子就被打乱阵脚,才开擂,场中乱象横生,血肉裹挟惨嚎飞溅四处。 主擂钦差可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皱眉头欲叱喝,正琢磨着自己喊喝之后下面的尸煞若不听可该怎么办时,望荆王的声音传来:“自己找死,就由得他们。白鸦城、夏儿郎?和那些白鸦也没什么区别。” 驭界基本太平、少战事,来观擂之人曾从军者寥寥,何曾见过这等比蛮子更蛮的打法,甫一开战即刻搅动乱局,台上欢呼此起彼伏,尤其在热门白鸦上落注者重,那些人更是兴奋。 曾帮白鸦登录战卒册的书笔小吏也是满面喜悦,咬着牙攥着拳,心中连连赞叹;可同样在夏儿郎身上押下大本钱的城守大人却面色惊疑……戎马出身、带过兵的人眼光自是不一样,他看得出:好景难续,这般打法夏儿郎必败无疑! 炎炎伯也在南台上,莫看他庸庸碌碌,但少年时读过兵书战策,还曾随军出征小小的和番子打过几仗,见地倒是和城守大人相同:夏儿郎输定了。 不过方画虎面色平静,他早都得过苏景亲口确认“不争”,只是他没想到,上师行事古怪,即便要败,也败得这么狠辣。 夏儿郎四下冲打,搅得擂场一片混乱,可是莫忘记,一共有十八座雪原出兵赴擂,且除了白鸦城,其他所有杂末斗锐都是千人满员,夏儿郎面对的是二十几倍于己的敌人。 尸煞斗战如疯狗,气势惊鬼神,谁遇到他们谁倒霉,死在尸煞手中的雪原兵不计其数,不过能从一方雪原中脱颖而出、来到这离火城做大擂角逐的诸城斗锐也非等闲之辈,最初慌乱过后,军中主帅连声叱喝,前锋队伍拼死拦住“疯狗”,后方大队军马急急结阵,狼狈归狼狈、每家有不小伤亡,但总算稳住了局面。 雪原中有四城得当朝大员相助,堪称凶兵,其他十几家也都有贵人落注,多多少少都得了支持,斗战阵法行转开来自有不凡之处。 人家扎稳阵脚,情势顿时不一样了。七百夏儿郎,分到每支敌人队伍前不过三五十人,现在再去冲人家的严谨军阵未免自不量力,尸煞兵伤亡急急增加。 夏儿郎已经打出当头彩,此刻最聪明的做法莫过于全军收拢、敛兵归阵集结主帅身边,集合力量耐下心思,开始慢慢于敌人周旋。台上观战众人人都是如此想法,不料坐在小轿中的白鸦主帅根本不传令儿郎,就那么微笑看着,目光稳如磐石。 苏景稳当,夏儿郎可不稳当,依旧狂呼嘶嗥着冲锋,他们悍不畏死,所以死得很多,死得很快;苏景稳当,台上观擂众人如何能稳当得住,眼看着尸煞兵陷落敌阵被层层剿杀,之前纵声欢呼者开始急声呼喊,之前目瞪口呆者开始大笑大嚷——前者大都买了白鸦城赢,后者正相反,他们落赌注于别家。 渐渐惊呼变成了怒骂,不是尸煞羸弱只怪主帅无能,眼见白鸦城败局注定,数不清多少人厉声诅咒破口大骂,而他们身边还有更多人尖叫嘶吼,面色兴奋,看台越来越乱。 他乱任他乱,苏景混不理会,用顽童看蚂蚁打架的目光,注视着自家的夏儿郎一个个被敌潮淹没、被乱刃分尸。 从入场算起,连一盏茶的光景都不到,忽闻得一阵鼓声隆隆,主擂钦差再度起身,扬声吼喝:“雪原七,白鸦城,兵败!” 这场比擂的规矩,主帅入战于阵内,只有调兵行阵之权,自己不得亲自动法参与斗战;哪一家主动认输或者兵马折损半数以上即为战败。 白鸦城夏儿郎近四百兵尸身倒地,已然输了。 即便未落注于雪原七之人,事先可也想不到来时候气派这么大的白鸦城,居然是第一个被判负出局的!看台上猛然沉寂,但也只刹那安静,旋即怒吼者愈发歇斯底里,欢呼者更加兴奋雀跃!这世上,人凶猛,沾血成狂。 离火城守、书笔小吏只觉心口发闷,想吐血又吐不出来,重注啊!数不清辛辛苦苦攒了多少年的财帛就那么没了。两人不在一处,但同时抬头望向炎炎伯,目光如毒箭,恨不得直接扎死那个害人的方画虎。 方画虎的神情也不怎么好看,即便明知白鸦会输,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底就被钦差一声“白鸦兵败”给喊没了,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夏儿郎输了但却不肯出局,剩下的少半尸煞哪管钦差说什么,口中怪叫不休,还能站起来的继续冲,站不起来的爬着也要冲,现在不能死,还想再吃一口活人肉喝一口活人血! 钦差为驭人,三目瞪圆声音铿锵:“夏离山,听不到本官说什么?你白鸦已败,还不约束你手下兵丁,速速退去。” 后轿杠、六六往地上一坐,矮了;前轿杠,乖乖使劲踮起脚尖,高了,由此小轿斜倾向上,轿内苏景得以直视看台钦差,摇头:“儿郎尸性难驯,我也约束不住……死就死吧,哪处黄土不埋人。” 这是什么怪话,赌气么?提前就说好不争,但还非得把自己儿郎全都打死才算完?不等钦差大人再说什么,苏景伸手拍了拍轿杠,细鬼儿会意,扛着小轿,脚下登风飘飘摇摇,向着场外撤去,一对小鬼儿异口同声,威风凛凛扬声高喝:“公子起驾,闲人避让,阻路者罪无赦,打灭神魂永世不得超生……让路啊……” 单听乖乖六六的呼喊,真看不出他们是战败离场。 不理尸煞兵,由得他们自生自灭,苏景走了。自哪里来回哪里去,退回出兵甬道,但并未去往看台或大坑外,就留在“门口”看热闹。甬道即为场外,不算违反规矩,也不在贵人的视线内,也没人再管他们。 望荆王面色满意,转回头与国师首徒、宰相和外姓王的家人微笑对望,目光相触时都点了点头:当今天下的核心人物,都晓得白鸦糖人或有个特殊身份,也都得了炎炎伯的“白鸦不争”的传报,还算这个糖人识相,后面有什么事情都再说,至少眼前的豪赌中他没搅局。 尤其望荆王,很是开心的,这驭人天性贪婪,参与甲子局不算,还专门派下亲近人物来主持“零散局”,现在热门白鸦输了已经为他赚上了一笔。 擂中,很快,夏儿郎被屠戮殆尽,随着尸煞军被斩灭,看台上因白鸦糖人不济而起的疯狂骂声也渐渐散去,输了就是输了,没得改了,众人的精神重新集中于剩下的十七家雪原兵。 短暂试探、阵型几转,混战终于爆发,十七家兵马绞杀于巨坑、黄沙!法术呼啸与战士长嗥并起,利刃闪光映衬着鲜血颜色,这坑中人命生死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一条命,连一声叹息也换不回。 鏖战如火如荼,直到半个时辰后,局势才明朗起来,杀威、福禄、鬼且、不归四支凶兵果然远胜同辈,战阵调度严谨法术行转从容,根本无需动用贵人赐下的厉害宝物,只凭自身战力就自混战中脱颖而出……鼓声一阵接一阵,主擂钦差一次次起身、昂声宣布哪城斗败。 没有哪家败兵像夏儿郎一般宁死不退,伤亡过半被判出局,主帅就把阵旗一卷收拢残兵就此退场,别家也不作穷追猛打,继续去斗其他强敌。 再过燃香功夫,战场中的情形很清楚了,四家凶兵都在,其他诸雪原的杂末兵基本被淘汰干净,就只还剩一家,来自雪原二的飞灰卒。 兵阵变化、恶战暂告分解,擂中最后五支精兵稍作后撤,重新开始对峙……四家凶兵早有默契,先并力扫清全场,在各凭本领争胜。 飞灰兵也不是傻瓜,人在局内看得明白,斗到现在心中大概想到那四家凶兵的打算。飞灰卒收拢阵型,剩下的六百卒个个气喘吁吁,面色铁青,晓得自己输定了,军中主帅也再踌躇,要不要就此认输。打,必败无疑,徒增伤亡;可就此收兵,会不会惹得扶植自己的贵人不高兴? 杀威、福禄、鬼且、不归四军却不容飞灰多想,蓄势三息后四军主帅同时将手中战旗一摆,遥指“飞灰”开声断喝:斩杀! 诸凶兵齐齐进军,阵动杀机动,军中恶卒则齐齐昂首开声,应和自家主帅。 看台与擂斗同抑同扬,刚刚对峙时观战者都屏息凝声;冲突再起中喝彩、加油声如雷轰动!可偌大看台、泱泱人群,无数人吼喝汇聚的巨大声浪,竟不足以遮蔽擂场中一双稚嫩声音,奶声奶气的长息呼喝:“公子起驾,闲人退避、让路啊。” 一双金玉娃娃,一顶奢华暖轿,一个残废糖人,一个凶悍侍卫。第一败下擂台、撤出场外的白鸦夏离山又回来了,细鬼儿飞遁急急,抬着轿子正来到了、挡在了四支凶兵与飞灰军中间。 第七百六十一章 卸衣袍 对贵人来说,这场比擂到此刻才将将开始,哪承想开锣一刻糖人居然跑出来捣乱。主擂钦差起身怒叱:“夏离山,去而复返,输了又来,藐视此擂罪同欺君!” 苏景微扬眉:“白鸦输了?” 糖人端坐轿中,目光宁静不变,声音平和不变,什么都没变的,只是莫名其妙的、他的轿他的人甚至他身边的侍卫小鬼都平添了一道杀气,望他们一眼、双目竟有刺痛感觉。 糖人搅局,但擂中凶兵已然动阵冲锋,若再驻足正犯了兵家大忌,是以四家主帅谁都不理会前方糖人,旗令不变精兵急突,有人挡路?管他是残废还是傻子,碾碎了便是。 钦差与苏景短短对话两句的功夫,凶兵战阵前锋已然侵入糖人身前,糖人不战、两个小娃身法奇快,随敌人前进而退,彪悍唐果更没有出手的意思,目光空空洞洞,置身于虎狼面前居然不知再想什么,他走神了。 就是这个时候,苏景不再理会钦差,淡淡传令:“夏儿郎,卸衣袍。” 夏儿郎?早都死光了,甚至连一具完整尸身都不曾留下,有的被砸碎了脑袋,有的被截断了身体,连命都没了还脱什么衣袍。 没命了?打来打去,充其量只能算是被扯坏了衣衫罢了!当苏景六字军令出口,那一片欣喜到疯狂到歇斯底里的怪叫声,从一具具残损尸煞兵体内传来。下一刻,残尸崩碎,恶鬼出征! 穿着皮囊,他们是夏儿郎;除去尸身,他们是恶人磨。 皮囊不堪、破东西。附魂其中动作迟缓,行动时束手束脚。对上杂末兵时,对方一刀能砍得皮囊骨断筋折,尸煞就完了,得躺在地上不能再起身,可同样一刀若砍在附魂于尸煞的凶魂上呢?只当是清风拂过……他们是恶人磨。 曾在剑狱中经阳火祭炼,曾在阿骨王袍内得至阴滋补,曾在浅寻手上得戾煞调养,曾在幽冥乱世里趟过刀山剑雨纵横八方未尝一败,他们是恶人磨。 白鸦输了?那是主擂钦差老眼昏花,白鸦兵根本没死,一个都没死何谈伤亡过半,何谈败阵出局,充其量……他们躺在地上看了会戏。 终于摆脱了皮囊的桎梏,早都憋闷无比的恶鬼大笑大闹,何须主人再次传令,恶鬼已然迫不及待,显身一刻即为入战一刻,杀戮一刻即为狂欢一刻! 此刻再看坑底可还有谁能挡住他们的冲锋么! 雪原凶兵曾得能人调教。 凶兵杂末资质比得剑狱凶魂么;调教凶兵的能人比得小师娘么;从能人赶去雪原训练他们之日算起到现在不过区区一甲子,苏景以剑狱在西海收服恶鬼又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今日恶人磨在中土世界,不比几天宗豢养的精奇道兵逊色半分,何况附魂尸煞的鬼物都是恶人磨军中最最强壮彪悍之辈。至于杂末兵……扔到中土幽冥去,怕是连一个时辰都活不下去,他们算得了什么。 动作快慢,如苍鹰搏于鹌崽;力量大小,如熊罴戏弄小蜥;身体强弱,如铜锤碰撞泥瓦。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战斗,什么阵势演变,进退调度?纸人扎起的阵势再严密,能挡住几下剪刀。 且、凶兵全无防备而恶人磨蓄势已久,七百恶人磨脱壳入战来、杀人来……不过较之“穿着皮囊”的时候,现在的“夏儿郎”要整齐一些,至少他们杀人的方式是整齐的:刚刚冲起、乱糟糟自各个方向冲入敌阵那第一息,他们不动法不动兵刃甚至不动拳脚,就凭借身体强悍,滚铁球砸瓷瓶似的冲撞——行戾气布煞元,凝身阴罗金刚,体魄如百炼金锤,突进八方横扫八法。 恶人磨,金刚杀。 杀威、福禄、鬼且、不归四支雪原精兵躲不开更拦不住,阵碎身碎性命散碎。 以金刚之杀、急冲如风疾火烈,他们速度何其迅疾,呼吸的功夫足够恶人磨怒进百丈,人人身后拖开一条烈烈血河! 而两息过后,恶人磨发现这般杀人有些太快了……杀得越快狂欢结束越早,不好不好,难得显现真身,总要多玩一会才够本,是以身法齐齐变化,一下子轰动如山仿佛要撞碎天地的猛烈气势不见,中土恶鬼化身轻烟,裹起无尽阴风缭绕。 恶人磨不见了,化作七百道灰烟,雪原凶兵只要被灰烟侵身,身体顿时一僵,口中突生獠牙十指鬼甲暴涨,旋即发疯发狂,乱抓乱咬身边同伴。 恶人磨,附魂杀。 同伴忽然变成了索命的厉鬼,雪原兵轰然大乱,阵势彻底崩溃,彼此残杀人人自危。 附魂杀很好玩很有趣,可终归不是亲手杀人,是以玩上一会还成,时候稍久恶鬼便觉无趣了。三息、短短三息恶鬼心生无聊,灰烟自雪原兵体内渗出、落地,重新化作恶人磨……只是七百人都变小了:三尺不到、皮包骨头,又瘦又小的鬼儿。 身形变小,手掌却大,侏儒似的小鬼,高举着三丈开外的两只巨掌。 身形高高跃起,胳膊挥动首长拍下,巨大手掌足以遮蔽雪原兵眼中的天! 恶人磨,遮天杀。 啪、啪、啪……手掌拍击地面的脆响如爆竹连绵,一蓬蓬鲜血自掌沿、指缝溅出,当巨掌挪开,被硬生生拍爆的雪原兵化作黄沙上触目惊心的红。 金刚、附魂、遮天……杀法多变让人眼花缭乱,但落在精修高人眼中,恶人磨这些杀法只能算是“花架子”,不同的法术变换的只是不同的残杀方法,于恶人磨的战力并无实质帮助。 实力增长?那才不是厉鬼要操心的事情,入身鬼袍或者剑狱中,他们的身体自然变得越来越强壮、戾元自然越来越浑厚。平日里他们凑在一起琢磨着、研究着的事情就只有一样:怎生变着花样杀人。 恶人磨,远非中土世界最凶猛的道兵,别的不说,至少他们不是损煞僧的对手;可放眼中土阴阳两界,可还有比他们更残忍的军马么?! 拍掌声也只维持了三息,遮天杀一切都好,唯独有一个小小遗憾,手掌下去,遮住敌人活路同时也捂住了他们的惨叫,听不见被杀之人的惨叫,好像盛宴无酒,难尽兴、不过瘾! 是以恶人磨还原身体、不再施展法术,冲煞之中抓住敌人,各依兴趣各施所长,比如以鬼指在敌人足踝一捏,揪出体筋勒上敌人的脖子,用他自己的筋绞断他自己的喉咙;比如鬼甲在雪原兵的大腿血脉上一挑,趁着鲜血喷涌之际再抓着雪原兵的脖子把他的脸按上去,那个人一定在嘶吼痛号,这时鲜血覆没了他的口鼻,把他呛死在自己的血中…… 残杀! 可惜,才刚开心了两个呼吸功夫,轿中苏景就已经传出严令:不得玩耍,速战速决。 从恶人磨显身到此刻,那四支雪原兵已然被屠戮了九成!伤亡半数即为败阵,可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也太惊人,主擂钦差目瞪口呆,来不及更没想起来要喊喝“败阵”之令。 随着苏景八字军令,恶人磨都停下了“活计”,把手中残卒一扔,尖啸着扑跃而起,或两人一伙或三人一队,疾风般扑向最后的幸存者,抢到身前抓手抓脚,撕碎! 七百恶人磨同时挥臂,手中残肢抛向天空,扬威! 四支雪原凶兵,屠戮殆尽。 前后不过十一息。 四道雪原凶兵的确藏了贵人传下的宝物,但恶鬼就那么一下子冲垮了、杀光了他们,来得实在太快,纵有宝物在手也根本都不及取出,更毋论发动……战罢! 分胜负、分生死。 坑中擂台,满满残肢碎肉,鲜血混了细沙黄土变得浓稠异常,流淌得吃力。 恶人磨大获全胜,而四壁看台中那些眼力不精的看客,甚至都没能看清到底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了什么,什么跟什么,活人呢?! 不是没有活人了,擂台中除了苏景、唐果,还有最后一队杂末兵:雪原二,飞灰卒。不知是默契还是苏景暗中有令,恶人磨只杀四道凶兵,之后暂告收手,东一伙西一簇的站着,低头舔着敌人被杀时溅到自己身上的血浆,眼睛却翻翻着,狞红色的眸子、阴恻恻的目光,紧紧盯住最后的飞灰兵。 哪还会有丝毫犹豫,飞灰卒主帅立刻开口……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喉咙被噎住了,竟无法发出声音,急忙紧喉结用力大咳清嗓:“认……认输!” 两字落地,对面那些红眼睛恶鬼尽数露出失望神情,眼帘垂下不再去盯飞灰卒,专心致志地从自己身上找血舔。 苏景点头:“飞灰卒夺次勇之位,恭喜将军。”说着挥了挥手,命恶人磨让开道路,飞灰兵却宁愿绕上一个大圈子也不敢从恶鬼丛中穿过,个个心底提上一口气勉强迈步,逃也似的从这杀戮炼狱中退走。 苏景说过“不争”,最后夺魁也的的确确不是争来的,千万人作证,是飞灰兵认输,主动让位。 不搅局、不坏贵人好事。苏景对炎炎伯说过那番话以后,小相柳都没多问过半句,因为:他不信。 别说小相柳,就连苏景自己都不信。 第七百六十二章 可敢一战 苏景来到驭人世界几个月,从冰雪荒原进入夏境深处,这一路走来他看得清楚,古、丁、刽、杂末诸族完全臣服于驭人,驭人的皇帝就是他们的皇帝,驭人的仙祖就是他们的仙族,甚至驭人的青衣都是别族富贵人家才穿得起的好颜色。 此间,别族,样样以效仿驭人为荣,其中也包括驭人的残暴:古人对丁人苛酷,丁人对刽人欺压,刽人对杂末残忍,就连杂末也要在族中分出个三六九等……人对人残酷,是习气更是彰显地位标榜身份的手段。 扭曲世界,残忍为荣。 既然如此,苏景便让他们见一见中土世界的厉鬼!请这驭界之人开个眼界,且看中土恶人如何以杀人为乐,如何也残虐为乐。 下离山,夏离山,来自中土的狠辣滋味,敬请品尝! 看台上死般寂静。 如此良久,当心中的惊骇仓皇渐渐平复、当胸肺间那股翻腾逆气缓慢消散,“名利”二字又重新填满脑海……忽然间,仿如凝固了的看台上响起“哇哈”一声怪笑,突兀且响亮,一个古人小贵族双眼圆睁双拳进握,心中实在太过激动身上肥肉都跟着一起簌簌发颤:下注于白鸦,白鸦败阵死光,哪料到……尸中有鬼、煞内藏魂,夏儿郎脱了“衣服”又来了。 十八雪原谁独占鳌头,看那满地浓血,看那无数尸骸间专心找血喝的狰狞猛鬼,他们是:白鸦夏、夏儿郎! 一个反应过来,个个得以惊醒,小贵族怪笑未落,巨大声浪便从看台上掀起,无数人疯狂欢呼,失而复得的惊喜可要远远胜过夏儿郎按部就班打下“第一”的快活。 之前痛骂糖人,恨不得将苏景剥皮熬汤的是这些人,此刻嘶声赞颂,跳着把大拇指竖起生怕夏离山看不到的仍是这些人。 城守大人与书笔小吏的心情也和欢呼众人一般无二,狂喜于心于面于口中怪叫!可同样因为这场擂赌赚了个盆满钵满的炎炎伯却“哎呀”一声惨叫,全身力气都被抽光一般,一跤跌倒在地:赢了?哪里是赢了,分明是要被灭门绝户才对。 他得糖人指点,特意给朝中权贵传书,说明白“是我方画虎苦心规劝才让糖人明晰大局,打消了他要争雄夺冠的念头,下官担保夏儿郎绝非威胁,不会搅局”,结果糖人干脆把“局”给杀了。 何止搅局,根本是杀局! 这算什么?苏景戏耍炎炎伯?不止不止,还是炎炎伯一封密信把国师、王爷、老臣、新贵四个这世界最最强大的势力全都戏耍了一遭。这不是灭门之祸又是什么? 方画虎双目通红,自己也分不清是丧是怒,费力抬头望向擂中糖人,糖人居然知道他正望来,举目相应传音入密:“纳新游,大人毒死的;神庙前,大人动杀心。” 一句话解去炎炎伯心中疑问。 初到雪原、乍见苏景时,炎炎伯高高在上;神庙事后,侍奉上师恭恭敬敬,但方画虎也只道苏景有特殊倚仗,不觉自己比他差什么;直到此刻方画虎才真正觉得……无力,任由人家将自己戏耍于股掌,若非糖人点破,自己连死都不明究竟。 方画虎想抬头向着天空问上一句:这个糖人究竟是谁,从何处来! 看台轰动,喧闹翻天,七百恶人磨缓缓抬头,眼中望着台上众人的疯狂模样,个个龇牙咧嘴,也都露出狰狞笑容。见此情形,看台上的欢呼愈发响亮,他们只道凶猛鬼兵是在对自己致礼,哪想到恶鬼心里想的只有人肉滋味。 果然,很快恶人磨首领就来到苏景轿前,尖声细气地说道:“启禀吾主,这些人吵闹聒噪,小人恼他们扰了主上清静,愿请令:为主分忧、带精兵一道杀光这些……” 不等说完苏景便摇头拒绝,笑道:“愚民罢了,不必计较。还有,你们以后想吃人喝血,少打我的题目。” 不能就此上去撒野,猛鬼首领悻悻退去,但七百凶獠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凑到一起,不长时间不知又商议出什么主意,首领重新来到苏景身前,又次躬身请命,这回苏景非但没摇头,反倒目露赞许,笑着点点头:“好,依你们。” 恶人磨首领大喜,急忙对苏景道谢,旋即转身昂声,吐气开声向着坑外呼吼:“那彪兵马,看似强壮,可敢入擂来与某一战!” 首领手指所指,赫赫然,随王伴驾而来、驭人知名精锐骁骑:阴蜓卫! 到现在人人都晓得夏儿郎彪悍,可仍是没能想到,这伙子雪原兵竟敢邀战阴蜓卫,正沸腾的看台陡然肃静!夏儿郎挑战阴蜓卫?何异白鸦夏挑衅望荆王。 而首领开口,坑中猛鬼个个开口,或叫或笑:可敢一战? 可敢一战? 可敢一战?! 恶人磨叫阵阴蜓卫。 糖人搅局、灭局,看台上诸多大贵人早都怒火中烧,只是碍于场合与身份不便发作罢了,尤其望荆王本性暴躁,更是气得心心肺欲炸,不承想糖人还敢邀战于自己精兵。 望荆王当下便要点头,这个时候忽然一个冷漠声音入耳:“不可应战。” 夏儿郎是雪原杂末的队伍,阴蜓卫却是威名远播的驭人精兵,打起来的话,阴蜓卫赢了完全谈不上露脸,输了足以连累驭人皇廷颜面扫地,这一仗无论输赢,都无荣誉可言。 如此简单的道理望荆王怎会不懂,只因胸中一口怒气难平才要应战,耳中得高人指点后强压下怒火,眼角余光向着旁边的主擂钦差一扫,后者会意扬手一拍几案:“糖人放肆,凭你区区杂末,也配约战阴蜓天兵……” 苏景打断了钦差之言:“入擂前,王驾垂询:夏儿郎与阴蜓卫孰强孰弱?我以为王驾有意看个究竟,才纵容儿郎约战,王爷心意钦差以为不妥?” 望荆王的确问过此事,此间人人得闻,是以苏景这盆脏水泼得写意且从容。 钦差愠怒,扬手指点苏景正欲叱喝,坑中那对金玉僮儿足下一转,扛着轿子向一旁飘开,不受他的指点。十足可恶啊,堂堂钦差总不能手指空地开口喝骂;可要是追着轿子方向指下去,两个鬼娃娃还得飘着躲开,钦差陪着小孩做游戏么?成何体统。 场面可笑,看台众人不敢稍作莞尔,擂上恶人磨又哪管那么许多,轰一声哄笑出声。 这时候一个阴冷声音传入场中:“虾兵蟹将,不知所谓。仗有几分修持便敢目中无人,本座兄弟翻翻手掌便能让尔等魂飞魄散、从此世上再无白鸦夏……糖人,你可信么?” 开口之人,望荆王身边双叟中的“地缺”,说话间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直视苏景。 老叟之言是指着猛鬼兵说的,可最后的措辞含糊,“白鸦夏”也是包括夏离山在内的。 倒要看苏景应“信”还是答“不信”。前者是为糖人气馁,怯战怕死;不信的话,两个老者为巅顶大修,自信得很,出手必能给对方一个沉痛教训。 忽然,老叟眼中人影闪动,糖人唐果飘身挡在了轿前,相貌俊逸但目光凶残的青年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冷冷冰冰一句话扔了过来:“夏儿郎修行至今整整一个甲子;你们天残地缺两叟修行了多久?” 修持了几千年的人物去问一甲子小修:我一掌打死你你信么? 这句话没什么,但经小相柳一句反诘,老头子口中“我一掌打死你你信么”何异“我不要脸你信么”。 苏景坐在轿子里笑了,小相柳平日沉默寡言,但偶尔一句话还是能直戳心窝的。天残地缺想要就此动手,可王驾就在身后,总要问得一个许可,当下密语请战。 要入战也轮不到天残地缺两位大修,望荆王挥手命双叟退开,目光如针刺向苏景:“夏儿郎邀战本王阴蜓卫?便依你!” 望荆王有疾在身,少年时修行一门唤作“癫杀”霸道功夫,贪功急进以至走火入魔,后经高人施救逃过一劫,身体与经络都告复原,但心中添出的那道“癫杀”魔念再无法抹去,心魔深重以至脾气暴躁,此刻再顾不得耳中声音劝阻,决意出兵。 但非说不可的,脾气暴躁只是缘由之一,望荆王敢派兵入擂也是有信心的,他的修为不俗、眼力卓越,看得出:擂上夏儿郎虽凶残,但展示出来的战力比着自家阴蜓卫还要差上一筹,两军对垒阴蜓卫的赢面至少能占七成。 而王爷麾下另有十三位好手藏身阴蜓卫,个个都是元神境界大修,混迹于普通军卒,待会入擂有他们在军中主持,稳操胜券。 阴蜓卫斩杀夏儿郎全无荣誉可言?那至少也能杀灭糖人气焰。必胜之局,王爷要出胸中一口恶气。 随王爷手中令玦一召,六千阴蜓卫立刻聚拢为一巨大圆阵,旋即如命盘一般层层转动不休,须臾圆阵开解,凶兵向着两侧散开,只留下圆心处七百人,精兵中的精兵,十三元神大修尽藏其中。 人数相等,七百六耳精兵驾鬼面蜻蜓于空中盘旋飞行,渐渐降落于坑中大擂。 蜻蜓贴地三寸悬浮,七百杀猕卫结阵如锥,阵锋遥指苏景一方。 夏儿郎还是老样子,散漫懈怠,乱哄哄地站着,有的站烦了就走动几步,没蹲下没坐下已经算是纪律严明了。 唯一一点变化仅在,尸煞兵的首领扬手打出一杆大旗。艳红旗帜随风飘摇如烈焰翻腾,旗帜上三个大字狰狞! 第七百六十三章 夺旗 金乌阳火旗未变,但旗上“恶人磨”大字变了,中土的四方汉字,苏景怕驭界中人看不懂。 苏景特意炼化、将旗号改成了驭界文字,也改成了他自己的名字:夏离山。 我自中土而来,我自离山而来,我叫夏离山,所以我的人都叫:夏离山。 两军对峙,大战将起,苏景却又在轿中摇头:“王驾误会了。” 望荆王声音低沉:“误会?何在?” 苏景解释得认真“启禀王驾,夏儿郎嗜血,是以在我们夏家内,他们还有另外一个匪号以称,唤作‘鬼蚊郎’,王爷的兵是阴蜓,夏家的兵是鬼蚊,两军的军号对得死死的,水火难容,蚊子蜻蜓可是生死天敌,断断不能共处一片天地间。是以夏离山以为,此战为夺旗之争……” 何为夺旗? 换个词,“拔旗”来得更贴切,毁旗灭号,输了的队伍若未死光死绝,就算以后还当兵也再不许用原来的军旗军号。 话说至此看台上一片哗然。 来自白鸦城的猛鬼兵的确彪悍,可是就凭着杂末的手段,敢挑战驭人出名精兵?未免自不量力;王爷开恩命阴蜓卫入战,赏给大伙一场好戏来看,不料糖人居然还大放厥词,说什么夺旗之战?白鸦城有什么名气,夏儿郎的字号又值得几文钱?敢去换人家阴蜓卫的招牌? “糖人大胆,冒犯王爷龙虎之威,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区区杂末,小小赢上一战便不知天高地厚了么?” “哈哈,天大笑话,夏儿郎是什么东西,能与我主驭王家的阴蜓卫相提并论,你也配!” …… 有人起头,顷刻看台上又掀起怒叱声潮、讥笑声浪,刚刚还在为夏儿郎欢呼人群变了脸也变了口气,放眼望去,沿坑四壁无数看客,个个都是一副怒容。 是真怒还是奴性?苏景分不清楚,真的辨不出。 夏离山的话才刚说了一半,看台便告轰乱,而夏离山是个“废人”,从入擂开始连番提气开声,到现在似是再也没力气了,嘴巴开阖仍在说着什么,只是他的话早被四周喝骂淹没。 “皆与本王收声!”望荆王听不到苏景的后半段话,很是不痛快,开口叱咤如雷。 你替王爷喝骂,王爷嫌你聒噪……苏景笑了,转头看了看四周。 王令如山,四周即刻安静。 换了口气,苏景继续说道:“此战为夺旗之战,生死存亡、无需公平,夏儿郎邀战的是整支阴蜓卫。待会征战,夏儿郎必当倾尽全力,王驾也无需怜惜吾辈,请遣阴蜓卫全军入战吧。” 即便王爷有令,糖人的狂言还是在看台上又激起一阵嗡嗡喧哗,七百夏儿郎,挑战阴蜓卫还嫌不够,居然要对方全军登擂?那是整整六千人,将近十倍于夏儿郎。 糖人疯了,他不求公平一战! 不知是不是极怒,望荆王笑了起来,声音森然,反问:“夺旗之战,倾尽全力?夏离山,你们几个也要入战么?” 夏离山废人?唐果重伤?望荆王可不会去信这些。 苏景摇头:“儿郎兵战,与我无涉,我们四人不入战,何况我还是个废人,累赘。”说话时候,一双细鬼儿扛起轿子向一旁远远飘去,小相柳不理旁人只跟在苏景身边,也随着轿子一起撤开。 这个时候与望荆王共坐一排的那位国师弟子站起身来,对六耳王爷道:“刀兵无眼,夏离山身上还牵扯着一桩公事,容不得丝毫损伤,贫僧愿入擂,护得他的周全。” 神庙,皇廷本就是一家人,国师弟子口中说的是守护,实则是下去给望荆王帮忙,看住糖人不容其插手战事。 这位国师大弟子来历神奇,本领了得,有他下场已然足够,不过望荆王要确保万无一失,换颜和蔼一笑,传令身后天残地缺:“与上师同行、做助。” 二叟领命,追随国师弟子身后飘身入擂,三人如品字,就往苏景小轿前一站,稳稳盯住了糖人。 望荆王这才回应苏景先前言说:“何须阴蜓卫全军入战,这七百卒足矣。夏离山,你太看得起自己了。”万众瞩目,望荆王真没那个脸面把六千精兵全派下去。 苏景双手一摊,不强求:“如果夏儿郎侥幸得胜……” 望荆王忽然放声大笑:“放心,如你所言:此战夺旗!若那阴蜓七百卒败于你家夏儿郎,本王自毁军旗,世上就再无‘阴蜓卫’的旗号!” “夏儿郎斗战不死不休,败了就是死光了,旗号自然跟着一起消亡。”苏景语气不冷不热,接了一句。 “你道谁会在乎你的夏儿郎旗号?!”望荆王大笑声中,握兵符的左手一起、一落,四面八方战鼓轰鸣! 鼓令已动,两军入战。 夏儿郎猛作声起欢笑,首领挥舞大旗,儿郎迈步跟住旗帜,还是老样子,呜哇怪叫中纵跃着、奔腾着,乱哄哄一窝蜂地冲向敌阵。 七百阴蜓卫谨守战阵,并未发动冲锋,鬼面巨蜓依旧悬浮但六翅嗡震、蜓上精兵半屈膝腰力沉,待命,军中十三大修心念流转勾连法宝……一方混乱好像泼皮打群架,一方沉稳相应蓄势于迎头重击,两军高下立判。 可高下分判又有什么用?恶人磨所以是恶人磨,全因他们把恶战当狂欢,以杀戮做盛宴,他们是来过节的——打仗的,和过节的,有得比么? 恶人磨冲跃如风,顷刻两军前锋只差三百丈距离,阴蜓卫军中主将猛开声:“杀!” 擂中阴蜓卫,全军应令一字吼喝冲霄:杀! 流光暴散、破空锐啸,军中十三大修法宝出手,十三剑幡脱手去,每幡炼藏三百三十三枚玄金游蛇剑。 是剑,也是蛇。 天生异种诡蛇,蛇头尖尖、蛇身扁平,鳞片锋锐堪比修家飞剑且身蕴奇毒,被大修收入幡内以金瑞浆果喂养、以利金气意滋养、炼化,一晃千多年下来,随便哪条蛇都是成了气候的凶物,再于征战中配合剑阵法度行转,威力何其凶猛。 十三幡戳立半空,四千剑蛇滚滚“流转”迎向恶人磨。 大修动法时,阴蜓卫杀阵也随之发动。 每个精卒当先伸手扯下鬼面蜻蜓头顶的小小军旗,旗子才一离开、鬼面蜻蜓当立刻昂首、大口猛涨喷出一蓬黑沙——每头鬼蜓每十七天要吃一个人,血肉果腹魂魄滋神,尸体的筋骨则被炼化做鬼冢冥沙,寻常人哪怕只沾到一粒也会全身溃烂死得苦不堪言,而鬼蜓食人无数,腹中养下的毒沙不逊千斤……身形数丈的怪物吐沙如龙,场面不可思议。七百道黑沙自天空汇聚,化作乌黑长河一道,向夏儿郎席卷而去;吐尽毒砂,鬼面蜻蜓周身阴风弥漫,再眨眼阴风崩散,巨蜓消失,只见一枚枚周身篆刻法篆、三十丈开外的鬼头八棱乌金杵破风飞起,不多不少整整七百枚,荡漾罡风狠狠砸向夏儿郎。蜻蜓并非活物,皆为法器变化,平时都以头顶军旗镇压,旗在时它们只是普通座驾,当旗子撤去、先喷毒沙再化本形、飞去杀敌;座驾归真,七百阴蜓卫个个落足地面,阵势不变、又将手中令旗向前掷去。令旗脱手,第一震尽数化作幽蓝色三尺长针,第二震向前激射、激射途中第三震悄然隐没空气,匿去行迹,再难捕捉…… 剑蛇结阵第一杀,毒沙天河席卷第二杀,鬼头巨杵轰砸第三杀,长针匿踪第四杀,四杀接踵封天绝地,阴蜓卫的骁勇之名绝非幸至!莫说对面只是七百夏儿郎,便是千军万马外加十座大山也会被扫灭一空! 务求一击必杀,为望荆王、为阴蜓卫扬威,入战七百杀猕精兵甫一出手便出全力。 剑蛇之阵当先,迎上恶人磨,就在那第一柄剑堪堪刺到面门时,冲在最前的夏儿郎首领嘶声怪叫,将手中高擎的大旗猛力向土中一插。 “夏儿郎”烈火旗巨震,陡然间一声沉闷咆哮传撤四方,充其量丈许见方的艳红旗帜内,一团幽幽淡绿的煞气暴散开来,内中赫赫然一头巨龙摇头摆尾。 龙狰狞! 不过它的身体“古怪”,半透明的,如薄薄烟霞,即便平凡人也能轻松看穿它的身体,看到“身体”另一边的景色。怪龙尾、爪、鳞、须、角一应俱全,但其眼窝中空空洞洞,有眼无珠,仅在那对深暗窟窿内,藏着针尖大小的一点玄光。 不是真龙,仅仅一道气息而已,但这点气息已然足够了…… 恶人磨的旗帜还是原先那盏旗子,只是被苏景改炼了三个字。 还在中土的时候,苏景曾对同伴讲过:烈火旗内暗藏风雷池,杀骄阳天尊得来的“幽龙煞”就在风雷池内,阿骨王袍身上那几条鬼蟒平时栖身池内、吸敛炼化恶龙煞气。 此刻旗子里放出来的,便是那道龙煞。 阴蜓卫中十三大修从幡中放出来的剑是活的,它们是剑也是蛇,虽灵异,可说到底也还是甚至混沌的蛇子罢了。 龙为蛇祖,三千世界中,没有一条蛇不怕龙。 或许幡中蛇的力量比着普通妖精要更凶猛,但灵智未开、只能算异种凶兽。没有灵智也就无法克制本能,所有行动皆以本能而发的兽。 龙煞气意绽放! 四千剑蛇轰然大乱,瞬间里大阵崩溃,任凭大修如何做法持咒毒蛇都再不听指挥,或是身体瑟瑟发抖摔落地面盘成一团再不敢稍动;或是掉头就跑,有些钻回到幡内去、有些则慌不择路一头迎上紧随其后的黑沙天河,吱吱怪叫着拼命挣扎。 剑幡徒劳无功!其实怪不得那些军中大修,既然从军随伍,平日修行法术、祭炼宝物都从战事着眼,他们可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阴蜓卫会被派去杀龙,更想不到敌人会从军旗内放出一道真龙凶煞来。 煞气骇人,但并不杀人,惊退蛇群后便告收敛,但大旗中仍有法术行转,红红旗帜迎风暴涨,在半空里铺就一片灿烂火海,阳火之海! 鬼面蜻蜓也好、鬼头法杵也罢,根底上不外三重元基:剧毒,阴冥、锐金。 阳火辟百毒,黑沙迎上火海,刹那鬼哭狼嚎声音充斥擂坑,黑沙之河顿化袅袅青烟;阳火克阴冥,鬼面八棱杵冲入火海,顷刻失去了力道,浮浮沉沉里迅速融化掉了;阳火鉴真形,阳火克锐金,火海所致七百根尖锐长针无所遁形,全被烧了出来,肉眼可见蜷曲消弭。 火海汹涌,迎阵破法同时顺便把那十三盏剑幡也一起卷了,幡为金基、一样怕火,何况是最最纯烈霸道的阳火。军中大修急忙撤回宝物,奈何晚了片刻,剑幡多多少少受了损伤,没有几个甲子的滋补休想再用了。此外宝物与修家神魄相连,宝物受损主人也遭反噬,伤得不算重但也绝对不轻。 “夏儿郎”大旗法术连破阴蜓卫四道杀阵,不过旗子的法力似是也将告罄,毁掉敌人的攻势后并未就此席卷去烧那些阴蜓卫……火海不去攻杀,恶人磨脚步不停,嘶嗥大笑着、“赴宴”而来。 动法、破法,兔起鹘落,不过几个呼吸功夫,场面固然惊人,但七百阴蜓卫面上全无异色,军中主将一声叱喝,七百卒行元转气凝力在身,同时翻手、左手天雷轰右手紫弧锥,既是法器已为凶刃,可在贴身肉搏中绽放凶术。 旋即、冲锋! 阴蜓卫动,逆冲迎敌。 夏儿郎?来便来谁怕谁!六耳杀猕本为善战之族,奉王命入擂者更是精兵中的精兵,七百对七百,他们浑不在乎! 七百……对……七百? 七百夏儿郎张牙舞爪冲杀近、阴蜓卫个个高举手中军刃、两军堪堪要剿杀于一处这刹那里,突然欢声大作笑语如雷,半空凝滞的火海中如红云,下“雨”了。 鬼雨。 就那么毫无征兆的,从火海中跳下来一群鬼……一大群、猛鬼! 从穿着打扮到神态气度,甚至那眼中的狂喜之意、那口中的嘶哑欢呼,都和正冲阵来的七百夏儿郎一模一样的猛鬼,只是数量要多得多了,足足三倍有余…… 白鸦城七百兵是称夏儿郎,没错。可糖人从未对王爷应承过他的“夏儿郎”就只有这七百人,正相反,糖人有言在先:此乃夺旗之战,不求公平,大家要倾尽全力啊。 明明好良言,望荆王不听,糖人都出言请阴蜓卫全军入擂了,可王驾说“七百个足够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反观夏离山就很老实,不狂不傲言出必践,夏儿郎一军倾尽全力……三千恶人磨,全军尽出,外加旗内风雷池中修炼的、阎罗神君亲自施法加持于阿骨王袍上的那群鬼蟒! 这世界连太阳都没有,阳火是闻所未闻的东西,这世上大修哪怕臻入化境登临绝顶,也看不出阳火大旗中藏纳的玄虚;不知旗中藏了兵,又哪里想到苏景之前那番“狂言妄语”都是在给此刻垫话:给以多打少、以三千欺负七百垫话——大家提前说好的嘛。 轰一声,看台大乱!王爷就在南台端坐,此间无数看客哪个敢不义愤填膺,军旗中两千三百恶人磨显身一刻看台上骂声一片,有人顿足有人怒拍石座,早已喊哑了的嗓子再次撤开,口中来来回回也不外是“糖人狡诈子孙万代不得好死”、“夏离山罪当极刑”之类恨言。 望荆王又何尝不是勃然大怒,扬手一掌将面前乌山铁木桌案拍个粉碎!现在再回想之前糖人那些话,王爷怎会不知道怎么回事,可当时又怎能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见王爷动怒,雾中七位苦修、九位鬼胎阴姬齐齐踏上一步,擂台内负责“看护”苏景的国师大弟子、天残地缺双叟也同时抬头向着王驾方向张望过来。擂外候命那五千多阴蜓卫自不必说,众兵飞身跃上鬼面蜻蜓……所有人蓄势,只待望荆王一声令下便会突袭入场,救同袍、斩杂末。 苏景也在抬头看,从神情到目光平静不变,甚至还在笑。 望荆王在拍碎几案、目中凶光闪了几闪之后,竟咬牙忍了下来:上了驭人的恶当,丢人;自家精兵吃亏,丢人,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情了,无可更改。但大家已明言在先,此刻幡然毁诺再派兵入场更丢人,徒增耻笑。 驭人王爷心中就只剩两字:憋闷。 于苏景而言,望荆王毁诺不算意外,驭人真要翻脸糖人不怕大开杀戒,不过望荆王忍下这口气也是苏景意料中事,见对方未在派人下来,轿中夏离山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跟着放声传令:“夺旗之战,务尽全力,夏儿郎,与我杀!” 回应苏景的是,凶魂恶鬼好一阵开怀大笑…… 七百对七百,赤手空拳夏儿郎对左右双刃阴蜓卫,谁胜谁败?没答案的事情,除非真正打过一场才会见分晓。 不过可以肯定的,当三千夏儿郎兵分两路,其中七百迎面冲来、另外两千余自半空砸进敌阵后……破七百阴蜓卫易如反掌。 也不比着之前白鸦兵诛灭四道雪原兵时间更长,上下夹击! 六耳军中那十余大修有伤在前、不防在后,尽数葬身于鬼蟒口中,不过鬼蟒来去匆匆,杀了那些关键人物就返回烈火旗内去了。 就在满台满场的痛斥、嘘声里,三千恶人磨把七百阴蜓卫撕扯个粉粉碎碎,大旗收拢了火海后,于充斥鲜血味道的腥风中摇摆片刻,就此隐没、不见了。 双叟与国师弟子对望了一眼,恶战结束,自家七百精卒全被糖人给冤死了,自己还留在坑底做什么?就此拔身而去,重回南面看台。 恶人磨既已全军显身便不再回去了,汇聚到一起,勉强列了个横不平竖不直阵势,学着驭人礼,笑嘻嘻地对着自家主帅行了个“抬头鸡咄米”半礼。 见恶鬼向糖人行礼,四面看台哄声大起,骂声与嘘声交织一起,越发的响亮了。而在这满天斥责声中,三千恶人磨站直身体、猛抬头,神情狰狞目光如血,高昂首尽开声,放声大唱:“我等至恶,宁死不行善!” “我等嗜杀,饮血如琼浆!” “即为天生恶,便做恶中恶!恶人自有恶人磨!” “夏离山,恶人磨;夏儿郎,恶人磨!” “管你是非对错,管他天理如何,我等所过之处只问两句:恶人何在?可有我恶!” 千鬼哭丧的悚然调子,万鬼赴宴的快活吼声,短短一首杀生调唱过,三千恶人磨齐齐长嗥,反反复复最后八字,当年苏景于幽冥立此军时的八字训言:恶人何在?可有我恶! 恶人何在?可有我恶! …… 吼声震云霄,中土来的恶人磨在此,斥问此间——恶人何在,可有我恶! 凶气滚荡杀威弥漫,顷刻击碎看台喧哗!时至此刻,巨坑中所有人都恍惚明白:若谁再聒噪半字,坑底的恶鬼真敢就此冲杀上来,管是谁,碎他尸、万段。 恶人磨凶相毕露,这还了得,只听得擂外一阵阵法令回荡,团团乌云自四面八方滚滚压来,云头大旗飘摇,内中大军陈列。不止夏境的古、丁、刽军,乌云兵驾至少有四成为青衣杀猕,是王爷自春疆皇域内带来的精兵,虽比不得阴蜓卫精锐但数量远胜。 见驭人亮兵,“夏儿郎”非但不存惧意,反倒是轰隆一声欢笑起来,“快活”二字从心底写到了脸上了。 苏景摆了摆手,着身边“夏儿郎”安静下来,稳稳开口:“糖人侥幸,赢下一战,刚刚王爷金口答应过我:此战夺旗。” 杀光七百阴蜓卫不算完事的。 望荆王面沉如水,回头传令:“毁旗!” “阴蜓卫”从何而来?想当年,古时候,这彪军马追随驭人先祖征战此间,横扫八方屡克强敌,不知杀了多少敌人不知阵亡多少军卒,生里死里才打出了这一卫的威名,这杆军旗干脆就是血海尸山垫起来的,自驭人皇统一诸族独霸世界时就存在的真正精兵。 此刻只因望荆王一时不慎,便永远毁旗灭号,从今往后世上就再没了“阴蜓卫”这三个字……驭人的奇耻大辱。 夏离山客气得很,见驭人卒咬牙自毁旗号,不忘道谢:“多谢王爷。” 说完,稍顿,他又想起了什么,继续道:“我记得,驭人桀骜……不到最后一卒身死,军旗不倒不灭。”高人得志,免不了多说上两句的。 第七百六十四章 天条 军卒为军旗陪葬,这不止是驭人的“风俗”。 “旗在人在,旗毁人亡”无论哪家世界哪支军队都会有这样的训言。 训言归训言,驭人再傻再笨也不可能因为苏景这一句话就拔刀自刎殉旗。不过他们死不死是他们的事情,该挤兑人的时候苏景一定不吝惜言辞。 望荆王面色沉沉,全当没听见苏景的风凉话,侧头轻声对身边钦差低低吩咐了一句什么,主擂钦差就此起身,放声宣布:“十八雪原争擂,白鸦夏儿郎力克群雄、脱颖夺魁!” 夏儿郎问鼎后就邀战阴蜓卫,以致钦差大人都没功夫开口,到现在才宣布“正擂”结果,若一切正常的话,当钦差金口判定雪原斗锐胜者,看台上应该有一阵欢呼才对,可是白鸦人又“加戏”狠狠扫了王爷的颜面,谁还敢再欢呼,人人坐在原处,口中不出声面上摆出一份不屑之意。 钦差话未说完,继续道:“擂战落幕,托天子洪福本官幸不辱命……但、其后还有一桩公事须得审断。” 擂台了结,后面的事情与钦差无关了,垫过一句话引出后言,钦差大人一身轻松,坐回了原位。 钦差落座,刚刚回来不久的国师大弟子又复起身,其声嘶哑却绵长,好像两根粗麻绳摩擦一般,听上去让人心里感觉毛毛扎扎地不舒服:“白鸦夏离山,灰山神庙前引动异象蛊惑视听,本座领奉国师法旨,出宫彻查此案!” 灰山即为不久前苏景以青果气意引动赤武帝尊仙灵之处,神庙事情自当有神庙这一脉势力负责追查才名正言顺,不过国师平日里都是个“哑巴”,他的弟子本领高强却谈不到权势,空有个身份而已,表面上是这僧侣主审,大局仍是望荆王来主持。 国师弟子话音落下,望荆王也站了起来,开声朗朗:“神宗问断仙玄事,无关人等请退去吧。” 言罢双手将自己的衣袍用力一抖,衣袂抖动声中富贵青袍奇光冲腾,龙吟虎啸声音自冥冥穿透,袍子质地不改但样式陡变,自剑袖窄领变作宽摆大袖,团团云海纹路显现,前后衣襟各有一头飞虎入画,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冲出衣袍吞噬一方。 王袍加身,权威熏天! 王驾祭起煌煌之势,助审于国师弟子。 双叟飞起,一个单掌擎天一个手指点地,旋即天摇地动,只见一道道细密裂隙自天穹、地面疯长开去;七个荆发苦修仍隐遁于雾,但雾气暴涨开来,内中传来声声哀号,所有死于他们手上的亡魂显现轮廓,痛苦挣扎。 “阴蜓卫”胸前翅膀重化鬼面巨蜓载着主人振翅飞天,分作数百小队来回飞巡。本来威风凛凛,奈何刚刚丢了军旗字号,再摆出狰狞之态显得有些尴尬。 双叟、七苦、六千阴蜓卫绽放威势力,口中整齐叱喝,一遍遍重复王驾谕令:“神宗问断仙玄事,无关人等退去,无关人等退去!” 这等阵势,就算下一刻有滚油自天空浇入擂坑也不稀奇,现在人等哪还敢再做逗留,忙不迭起身就要退去。 坑中两个抬轿子的娃娃得了嗲嗲密语指点,乖乖立刻开口:“且慢!你说我嗲嗲蛊惑人心,我却说他老人家得仙祖眷顾、赐福天地泽被苍生。阿嗲是什么人?仙长入梦授业,一念连天通玄!此番是为我驭人千秋霸业出世而来,连番显露神奇手段,你等却视而不见!说什么‘蛊惑’,不怕天谴么?” 六六接口:“想我驭人,独霸乾坤永享天地,遇仙佛不低头逢鬼神不行礼,唯独一点敬畏之心只牵系于祖先,大祖一统各部让千万驭人归心凝成一股力,九位帝尊神武非凡各立奇功扫灭异族……若无仙祖何来我驭人盛世!可再看今日,我家阿嗲人在轿中,尔等可还有丝毫谦卑敬畏?台上的、天上的驭人,个个忘了祖宗了么?!忘了祖宗,又算什么驭人,空有一身好皮囊,原来是畜生!” 两个娃娃奶声奶气,言辞却犀利十足,尤其囡囡六六,一番话的大概意思是苏景教的,具体措辞都是她自己发挥,小小的娃儿已然颇具坊间厉妇的狠辣风范,斥骂之言字字如刀戳人。 无可避免台上又是一阵微乱,小娃儿的话所有人都听得懂……虽未直说,可词锋内外藏着的意思:这糖人是驭人的祖宗? 两个娃娃本为一对冥珠煞胎,心中自有灵犀,一人一句之后又异口同声:“你要办公事,我等便随你办公事!公事即为公家事、众家事,何必遣散众人,今日此间,擂台四方,人人无需走!所有人都留下吧,且看这一桩公事如何了断!” 国师大弟子闻言不怒,声音放得柔和了:“王令如山,已传令清场,娃娃,你可知……他们若不走,便是犯了王法,个个死得苦不堪言。” 乖乖的词锋稍差,张口欲反诘可一时间又抓不出词来,幸好还有六六,稚嫩嗓子作声冷笑:“王令如山?王上有君、君上还有仙!仙令如天,哪个敢走便是触犯天条,个个碎身锢魂、镇于寒窟冰渊,永世不得超生!” 国师弟子笑了,不止他一个,自王爷以下、诸大修、贵人、直至擂中平民都笑了,童言无忌,连“天条”都扯出来了。如今驭人那边四方大军压顶、精修高人蓄势,哪还容得糖人撒野。 王命重还是天命重?哪个拳头硬、说出的话来自然就重,此刻谁肯去听小娃娃的狂言,四面看台无关人等纷纷起身,一边摇头笑着一边迈动脚步,于场内军卒指引下向着甬道阶梯走去,这就要奉王命离开了,可还不等他们走出三步,头顶处突然古怪声音传来:扎、扎、扎! 巨石摩擦大响惊心动魄——摆放在坑边的玄冰白鸦城,两扇大门正在怪声中缓缓打开! 城门开,三声朗笑高远浩渺,寻常人间难得听闻,只有戏台上老神仙登场时才会如此叫上一串“开场板”,笑声里,哗哗轻声连绵,有些像蜻蜓振翅声音,但要更响亮些……旋即一人手持折扇,另只手负后,笑容清淡脚步从容,缓缓走出城门。 单以行止气意,倾世无双大宗师之势,可惜大宗师是个矮子,还不及常人一半高,长相就更不敢恭维了,肥墩墩的身形,脸面胖胖五官仿佛小包子似的拥挤在一起。 人怪,打扮更怪,上身赤裸金箍束发,眉心缀红玉脐眼贴金箔,下身好像穿着一条裙子,在他迈步之际旁人才能勉强看出原来是灯笼似的肥大裤子;打扮怪,他手中的瘦骨折扇更怪,一面上空荡荡只有三个古怪大字陈列,像古文更像梵篆,驭界中人无一识得,扇子另一面则是一幅香艳春宫,六条半人半蛇的美艳妖女彼此纠缠,檀口半张似在娇喘连连,星眸半闭内中欲望满溢,只看一眼便让人血脉贲张。 看过了扇子,众人恍然,就此明白了大宗师的打扮……和扇上蛇女一般无二。 中土世间,有三个矮子从来孟不离焦秤不离砣,小胖子只是其一。 手打“绣色扇”,好色鬼拈花神君驾到! 不用见面,只听之前城中笑声小相柳就晓得是谁来了,苏景与三尸心牵冥冥,最近有所察觉他们三个快到了,自也会告知身边同伴,可小相柳还是面露惊诧,转回头看了苏景一眼,目光里有些疑惑:三尸赶来相助没问题,抹次脖子而已。不过三尸死后从来都是显身于苏景身后,怎么会从冰城中出来? 只有一个解释,擂坑内、轿子里这苏景是假的,小师叔真身一直留在城中。 两个苏景?分身不可能,他的境界未到没那本事,那就是……影身了? 正是影身,但非同寻常!第八境破无量时,苏景得阳火正法本命法术“阴阳乌”,红日于阴阳两界有两种不同形态,人间骄阳东升西落,炽烈凌空;冥间金轮隐没不可见但依旧照耀着那一片幽绿世界。金乌有阴阳两变,本命法术也分光暗双乌,斗战之中前者煌煌夺目不可一世、后者隐形蹑踪神鬼难查。 苏景破无量破了两回,第一次“现世报”第二次“天无道”。 由此这一境所得本命法术也自“光暗天乌”衍生了一般变化,得全无破绽影身一道:这影身看得也摸得,若苏景愿意,影身吃饭喝酒都没问题。小相柳的目力如何?九头蛇的本能妖识怎样?与苏景影身近在咫尺也全未察觉破绽,直到三尸来了他才看出异常…… 小相柳对苏景的修行进境一清二楚,是以很快猜透内中关窍,跟着又想起初入驭界时,苏景曾夸赞他的影身是“端的妙法,堪称通仙”,当时相柳还觉得奇怪,现在回想才恍然大悟:小师叔夸赞的哪里是九头蛇,根本就是在夸赞他自己啊! 由此,糖人唐果脸上显出啼笑皆非之色,所有人都看惯了他冷面冷眼,此刻他似笑非笑,落在旁人眼中显得异常古怪。 小相柳心中转念只在须臾之间,冰城里怪人还没走完排场。 第七百六十五章 上师 拈花身后,第二人接踵而出,一样的从容步伐一样的宗师气度,不过打扮得整整齐齐——未免太整齐了些,红帽插红翎、红带束红袍、红裤蹬红靴,再配上胸口一朵大红花和脸上一双红眼珠,这新郎官来得太喜庆了,硬是把小相柳看懵了,不自禁眯了下眼睛。 小相柳尚且如此,何况场中无数驭界中人。此间以青为吉,不过风俗习惯全不影响艳丽颜色对视线的冲击。 下一刻相柳就明白了,赤目这个新郎官不是白打扮的:在他身后还跟了新娘子,一个接一个,整整十二个新娘子,莲步款款轻柔,身姿婀娜妩媚,更勾人的是她们蒙了红红喜盖,看不到她们的样子,但以管窥豹、只从身姿和喜盖下隐约露出的柔美下颌,所有人都自心中笃定:来者必为绝代风华!由此更想看她们的模样了。 越想看越看不到,勾得人心……痒。 新娘子身后有轿夫扛轿,有喜乐吹吹打打,即便驭界人从未见过中土嫁娶,也都能从中体会浓浓喜庆之意。 身带“花烛夜”,贪婪鬼赤目真人驾到! 第三个矮子出来了,瘦骨嶙峋,细弱肩膀顶着一颗大头,让人不免担心他行走之际会不会身体不堪负重一头戗在地上……还有,他穿戴的是什么,正面看一袭员外袍,胸口斗大一个四方字,只有苏景等人才识得,“善”,面上油彩勾画,笑容柔和,戏文里善长仁翁才有的扮相;走没两步他忽又开口猛喝:“是人是鬼!”随即转过身倒退着前进,背后赫赫然一副嗜血修罗打扮,后脑上带了个面具,青面獠牙不说,面具还另有机关,一根细绳隐没衣领贯穿袖口,绳头落在雷动手中,他一拉面具的嘴巴开阖咔咔作响,在咬人似的。 痨病鬼矮子扮相可笑,但他身后跟随的“东西”却不可笑,一团浮光掠影中,十七头凶物缓步前行,不提长相如何可怖,不提神情如何狰狞,只说那团光影中透出的气意:穷凶极恶。 没道理可讲的——凶残。 引动“是人是鬼屏”,饿死鬼雷动天尊驾到! 坑中一阵低低喧哗,糖人居然还有援兵?而白鸦城内亮出来的阵势……王爷身边有九个艳妆古人女子,夏离山手下有十二个红袍新娘;王爷身边薄雾隐苦修,最后出得白鸦城的那群凶物则是一团浮光掠影;王爷身边追随天残地缺双叟,糖人唤出来三个侏儒矮子,半身老叟倒是和侏儒差不多的高矮。 明明白白,这是对阵对板加对头! 三尸才到冰城,还没来得及和“真苏景”说上两句话就被请出冰城镇场面,是以并不知外面的情形,出得城来三个矮子目光乱窜,很快就找到了坑底的苏景,有心下去和本尊汇合,可实在舍不得此刻的风骚,在排头的拈花心中犹豫,干脆扬声去问坑底苏景:“要作甚?” 值得一提的,三尸与本尊冥冥相连,苏景学会驭界言语,三个矮子来到这里与他相见后无需再重新学过,自然也都会说了“本地方言”。 无需坑底苏景开口,轿旁小相柳便冷声回应:“哪个离开,打灭身魄永拘残魂。”说着,扬手向着四周看台正要离开的无数观擂者指了指。 望荆王王令如山,要他们走,谁留下便治谁的罪;夏离山仙令如天,要众人留,哪个离开便是触犯天条! 三尸一起打了声哈哈,应道:“好说!” 言罢也不见三尸动法,其中拈花手打折扇迈上两步,来到坑边抱膝蹲了下来,小胖子嬉皮笑脸,对着巨坑中无数人笑道:“别走啊。” 擂台为重地,边缘处忽然钻出来一群怪物,驻守坑外的兵马立刻分出一道前来镇压,三千刽人兵驾棕褐怪鸟结阵飞来。为首一位古人将领扬声叱喝:“哪里来的……” 才说四字,拈花扬起手中瘦骨折扇向天一招,一条半裸蛇妖脱扇而出,扇内春宫欲女,扇外半裸妖精,对上刽人军、她把檀口微微一张,先是一声娇笑随即挺胸长吸……一口长气仿若龙鲸吸水,飓风暴起席卷刽人军阵! 那些卒子远远算不得精兵,战力不比中土的小妖丁更强,贵人传令他们上前本也是存了“试探下对方深浅”的意思;反观“六合青龙”,死前皆为洪蛇大妖,个个修为了得,被炼化做尸煞后又在褫衍海洗炼巨煞凶气,那可是大无常、春秋蟾、夜叉鬼的凶气!此番修炼堪称脱胎换骨,等闲大修见了她们也要退避三舍!孰强孰弱全无悬念,飓风降临刽人军登时大乱,前队五百人身不由己、被青蛇煞一口气摄入口中。 随鲜活血肉入口,蛇妖身形暴涨,自娇滴滴的美人儿化作三百丈巨大凶物,哪还有美人,下半身蛇尾不变,上半身浮香玉体转瞬青黑,背刺七根倒长、双肩白骨甲胄铺开、额头独角钻出、双目由横改竖、口中一双毒牙凸出红唇,就此化身本相青蛇煞,来自中土幽冥,随主人一起“下离山”的凶残尸煞! 五百人一口吞入腹中,青蛇煞再度张开大口,连串凄厉啸叫中,大片骸骨如瀑喷卷向前……瞬间吸干血肉,残骸吐出,只是这些人骨在青蛇煞肚子里转了一圈,尽数沾染剧毒,不闻恶臭反倒透出阵阵腥甜。 赶上前来的那队刽人军刚受飓风袭击,前队被吞掉后队正混乱,骸骨喷到时全无机会躲避,被打了个正着,下一刻,两千五百人、连兵卒带座驾尽数发疯发狂,口中嗬嗬怪叫彼此挥舞兵刃自相残杀、互相啃食,人间难得一见残酷景色,幽冥炼狱中才有的恶鬼争食,争着把别人当食,自己也被别人争着当食。 莫说被毒骨毒汁碰到,就是被那残骸上的古怪香气沾上一点,这些平凡刽人军卒也抵受不住。 忽又重闻咯咯娇笑,青蛇巨煞又变回半裸妖精,身柔若无骨,春葱般手指抹下唇角一滴鲜血,之后手指纳入口中细细吸吮着,媚眼中春色摇荡,全不理会半空里杀成一团的刽人,扭腰摆尾钻回拈花的绣色扇中去了。 才一入扇,内中另外五条妖精立刻游弋上前,与之身体相缠、四唇相接,舌儿探入她口中只为尝一尝残留的鲜血香气。 坑中待退场众人只觉毛骨悚然,拈花还蹲在坑口,笑得更开心了些,三字重复:“别走啊。” 只动了绣色扇中一条青蛇煞,至于赤目、雷动和两人身后的“花烛夜”“人鬼屏”根本全无反应,仿佛:小场面,不屑出手。 坑底众人只觉两腿僵硬,没办法不站住脚步,凶物逼人,性命大事谁敢妄动! 糖人、王爷较量,无数观擂之人跟着遭殃,不敢留又不敢走,真个彷徨…… 国师弟子、望荆王口中说着“审断公事”,其实心里明白这只是试探,至少在找出夏离山的破绽前不能真的把他打杀了,事先也料到夏离山会冷面相对,但切切没想到对方如此强横,连一寸话锋都不相让……何止不让,干脆就是在不断找茬,逮到个机会便发难。 更让贵人想不通的是,之前明明几次探查白鸦城,内中神神秘秘多有玄虚不假、但肯定不会再有凶猛人物隐藏,怎料一下子又冒出来这么一群狠角色,这真是要做拼杀了么? 国师弟子面色阴沉,一挥手拦下了正欲赶上前对坑外怪物再做围剿的杀猕精兵和同行高手,就这样打杀起来可不是他来此的初衷,国师弟子望向苏景,冷声道:“你若为假,天无门地无路必死无疑;你若为真,又有谁能冤枉于你。无论真假皆为你与我驭人之事,于旁人无涉,不肯放他们离去,你心胸何在。” 这番话旁人听不懂但明白者自然明白,且以退为进反将对方,谈不上大智慧但也是聪明话。 轿中糖人似是体力不济,身形微微晃动了两下,也只有苏景自己晓得,晃身是因“真、影归一”,此刻糖人已经是真身了,神情没什么变化,甚至还能以“和气”形容。 面目和气,言辞却冷冽:“我心胸何在?一路走来我都放开心胸,奈何今日驭人混账,别族更是不堪,我放开心胸,却有人不停欺我颜面,我的心思冷了,拿人命热血来暖暖。” 如今糖人就咬住了一件事:谁走杀谁! 你执意让他们离开?不是不行,打呗。 国师弟子一哂摇头,欲再开言,苏景却不再理会他,目光一转望向看台上另一人:“炎炎伯,我是真还是假……你以为呢?” 炎炎伯脑中嗡一声响,愁肠百转啊,这样的场合哪有他说话的份,何况糖人所问直奔要害,这又该如何回答。 愁归愁、怕归怕,但炎炎伯并未让苏景多等,咬牙开口:“炎炎伯拜奉上师。”说话时人在看台,双臂后仰躬身半礼。 不是不难选,而是没得选:夏儿郎杀赌局,古人方彻底得罪了驭人权贵,完全无法弥补的事情,唯一活命的机会就只剩“上师”这条粗腿了,非得紧紧抱住不可。 老天保佑,糖人是真的上师才好……贵人眼中,炎炎伯微不足道,人微则言轻,他说什么全无用处,但他好歹有个古人沿袭的伯爵衔位在身,此刻当众认了“上师”,实实在在、又把望荆王、国师弟子的颜面削下一层。 看台普通人众不明事情根由,可乍见堂堂一方伯爵竟侍糖人为上师,这可就越发惊诧了。 第七百六十六章 妖法,邪术 苏景笑了笑,口中话锋一转:“炎炎伯,可还记得你我在雪原时,曾有贼人探城,将我打伤之事?” 话是对炎炎伯说的,却又把望荆王说得一惊:糖人在白鸦城内藏下的玄机太重,和自己同行而来、那位始终未现身的高人、在三尸出城后已然匿踪入城去,亲自做探查。此事就只有望荆王知道,做贼就会心虚,听苏景好端端忽然提到“探城往事”,王爷心里难免忐忑。 所幸,糖人提及此事是以为引出另外一道话题,待炎炎伯满眼惊慌地点点头,苏景又道:“我受伤了,体魄奇寒,是以到了炎炎夏境也要穿着这件暖裘……几个月下来,伤势痊愈得差不多了,这件冬衣可以脱去了。” 言罢,白狐暖裘上一阵玄光闪烁,就此隐入苏景身内、消失不见了。 白裘撤,蟒袍现、异象生! 以坑底、小轿为心,方圆千里境地,眨眼间天色化作幽绿颜色,滚滚煞气自地下汹涌而出,瘆瘆阴风充斥八方,一座座荒坟拱出地面、无数怨魂钻出半身、双手撑地奋力撑住泥土挣扎着想要摆脱桎梏,哭吼与哀号充斥天地……千里人间尽受阿骨王袍浸染,朗朗乾坤化归幽冥鬼域。 突然间,一声焦雷震裂苍穹,幽绿天空上一座金煌王宫显现,何须半字解释,所有得见异象之人自然明白:那王宫是他的,是糖人的。 比着天下之主、驭人皇帝的宫殿还要更奢华宏阔的天上王台! 如此,三息,天色转蓝、鬼冢隐没,狰狞景色层层消散,天地又复正常,天空中的阿骨王台实相撤但蜃影仍存,再看糖人黑袍加身,一头头龙样鬼蟒于袍中缓缓游弋,糖人唇边笑容不见了,面沉如水不怒而威。 威风赫赫! 台上、台下,两位王驾先后更袍、遥遥相对。 望荆王袍上一对飞虎啸天,气势磅礴;可相比糖人幽冥蟒袍……画里猛兽比起真正的海中蛟龙,萤火争辉于日月吧。 阴阳相生更相克,阳间人忽然从鬼蜮里打了个来回,从身到魂从皮到骨全被恐惧侵蚀,这是本能无可避免。此刻一切恢复正常,可众人的心神更加混乱了:杀人如欢宴、入战当节庆的猛鬼兵簇拥左右;金玉僮儿只配为他抬轿; 三个矮尊者各领可怕凶物随时候命; 他自己又身穿一件比着驭人王袍更要凶威昭彰万倍、气焰远胜无数的蟒袍。 糖人究竟是什么人! 此时抬轿子的囡囡再得嗲嗲密语指点,昂声叱咤:“啊呔,上面的国师弟子、驭望荆王,不是要审断公事么?哪还那么多啰嗦废话,我家嗲嗲就在此间,要论公事、便陪你论到底!” 囡囡声音落下,乖乖吼入稚虎:“但、尔等不知天高地厚,惹出我家阿嗲王袍加于身、王宫现于天,权兆已显!……他老人家换过了身份,再非是雪原来的杂末军主!堂堂真王法驾临世,若求他老人家开金口不是不行,性命来换!” 什么意思?国师弟子没太听懂,微皱眉。蹲在坑边上的拈花笑呵呵地开口。给他解释:“有审就有问,你想问什么尽管开口,但要想他回答……就得先和咱家儿郎打上一场了。一问接一斗,不死不休;想听真言?赢了、知无不言,输了……尔等本为该死之人,怎么算都是不赔,还不谢过我家王驾天恩泽被。” 雷动和赤目也耐不住性子,迈上两步和拈花一起蹲着,雷动天尊眯起,望向望荆王:“你身后跟了那么多凶猛修家,闲着也是闲着嘛。” 三尸蹲成了一排,绣色扇在拈花手中没什么可说,人鬼屏撤去浮光掠影化归屏风立于原地一动不动,但“花烛夜”十二个新娘子都牢牢跟住了唯一的新郎官,赤目蹲它们也蹲,红红火火整整齐齐,一排蹲在了赤目身后。 斗一场、答一问?或者大家现在就放开手脚,你动法我拔剑你出兵我冲锋直接打个天下大乱!苏景无所谓,反正就这两条路,由得对方去选。 卑微糖人,弱势杂末,一步一步走了下来、不知不觉间已变得咄咄逼人,只要不是傻瓜都能看得出,他所谓“一斗一问”根本就是量着望荆王画下的规矩:你身边不是有精修高人?下场来,比一比。 全不容对方说什么,领受本尊心意的赤目把双掌啪啪一拍,身后十二新娘煞红裙飘摆,裹荡香风重重,落入坑底擂台,先敛衽向苏景盈盈施礼,随即其中三人退后,另外九人莲步轻移、飘至擂台中间,面朝南方俏俏然站住脚步。 小相柳举目望向国师弟子与望荆王:“她们死,随你问!”说着伸手指了指九位新娘煞。 糖人邀战却未点名,可又与点名何异,十二煞出其九,数量相对;红衣喜盖红火女子,身份相对,分明就是要望荆王身后那九个养鬼阴姬来斗。 “审断公事”是驭人提出来的,如今对方答应了,可先得斗法……不斗?望荆王如何丢得起这个人。那九位阴姬养得鬼胎在身,本来就是戾气深重、嗜血喜杀之人,此刻被坑中新娘煞的阴识缭绕于身,个个都变得目光虐戾,为首阴姬密语传音主人:“妾愿入场诛妖,求请我王应允。” 望荆王密语应了阴姬“小心”两字,口中对苏景漠然一笑:“你送部署登绝路,本王何吝送她们一程。”说话间,身后九阴姬三三结品字阵,同时凌空飞起,向着擂坑飘然落去,云带飞扬姿态曼妙,真就如天上仙子降世来。 王驾身边真正高人动身,看台四面立刻扬起一片喝彩声,苏景接连显露峥嵘,可驭人于此界积威无数年头,若这场争斗也能开个赌局,场中人九成九还是会买“驭人大胜糖人惨败”。 人尚在半空,九阴姬已催行秘法,唤醒腹中鬼胎,她们心里明白,只要落足擂中便是斗法开始,务求落擂一刻即成九鬼连阴之阵,到那时再看下面九个红衣怪女如何惨死! 鬼胎苏醒、阴姬登擂。 擂上早已蓄势的九位新娘煞随之而动,动身不动法:右手扬、三指钩如鹰爪、身形快若飞烟,急扑阴姬。 九阴姬面带冷笑,对手这样的打法未免太小气了些,打普通修家或许还行,对上九鬼之阵却何异送死?阴姬心念动,催促刚醒来的鬼胎速速现身结阵,不料就在此刻腹中剧痛传来……面上冷笑刹那扭曲,目光虐戾陡化恐惧,跟着刺耳惨叫自九个阴姬口中冲起。 惨叫才一发出便戛然而止——新娘煞欺身近前,早就扬起的右手稳稳扣住了她们的咽喉,把她们的惨叫死死卡在了胸腹中。 臂长,扼住阴姬后,新娘煞的右臂迅速长长,眨眼自两尺变作两丈,新娘煞双脚稳稳站在地面不动,右臂却在增长之际不断高扬,就那么扼着阴姬的脖颈,将她们挑上半空。 再看阴姬,全无反抗之力,双手死死捂住小腹,面容扭曲双腿乱蹬,层层血浆自她们腹中涌出,只才呼吸光景双手就再也捂不住了,四肢抽搐身体诡异倒弓,小腹突兀破开大洞,恶鬼噬主破身而出! 身形不过七寸的小鬼身披鲜血,青面獠牙个个狰狞丑陋,眉下平实不生双目,全靠着鼻子不断提息分辨味道,落地后并不攻击敌人,而是循着气味来到九头新娘煞身旁,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以自己的狭窄额头紧紧贴出了新娘子的红鞋,口中呜呜有声,似是在哽咽啼哭。 看台上惊呼连绵,南台端坐的望荆王圆睁双目,怎么可能如此?这一仗没打就分出了生死!九头鬼胎竟临阵噬主、拜母于红衣娘。 新娘煞同时挥手,将手上阴姬丢到地上,跟着她们俯身,混不嫌腌臜将九枚小小鬼胎轻轻柔柔抱在了怀中,转身向回走去。来到苏景面前,九位新娘煞向他托起了怀中的小鬼。 小鬼到了苏景面前,呜呜哭得愈发可怜了。 …… 凡眼看来,只道糖人的“红衣蒙面姬”比着望荆王身后彩女厉害千倍,伸手一掐脖子“彩女”就被种下鬼胎、破腹惨死全无还手之力,惊呼过后四方看台再陷死般沉寂。 可实际里这一战九位新娘煞只是摆设,就做做样子罢了,蛊惑小鬼反噬、害阴姬惨死者——中土幽冥、阿骨王! 与之前龙煞惊疯剑蛇颇有几分形似的,这些小鬼并非自然造化,乃是修家邪术炼化而来,小鬼虽凶狠但灵智混沌,平日里听主人的话就是他们的本能,可这一次苏醒过来,它们同时察觉幽冥王驾气息。 得了王驾神识指引俯首听令又是更高一层的本能,登时噬主脱壳赶来见驾。 来自中土的冥间王公,在驭界也有权威?这不奇怪,两个世界彼此相连,虽尚未探明但可以肯定,二者之前必有深厚渊源,谁敢说当初以神力开创中土世界的那位仙尊,不是这驭人界的拓创者?谁敢说曾在中土幽冥称帝建造轮回的阎罗神君,与驭界的轮回全无干系? 那九个阴姬都看出苏景王袍不凡,但做梦也想不到袍子竟会有这样大的威力…… 没人能听懂九头小鬼的哭诉,唯独苏景有王袍在身能解其意:小鬼是凶物,也是惨物。逆造化而生,时时刻刻都在受剧痛煎熬,偏又因为本能克制让它们无力反抗,来自“主人”的滋养越浓厚、它们越强大,煎魂熬骨之痛也就越强烈,真正生不如死。 苏景叹口气:“莫怕,没事了。”言罢袍袖挥动,九头小鬼尽数收入袍内,有王袍相护可保得它们不受痛苦,正宗冥法炼化可渐渐化解它们的“逆造化之罚”,这九头小鬼遇到苏景才算得遇明主! 三尸还在坑边蹲着,大天尊老成持重,见这一战分出胜负,非但不开心反还摆出一状痛心疾首的模样:“破腹夺胎啊,何等恶毒之事,这苏锵锵,几个月没跟在身边听我教诲,就学得如此歹毒了!” 破腹夺胎啊,被雷动如此一说,苏景登时变作邪佞妖人。 二真人主掌私欲,见苏景平白就抢来九个小鬼手下,只觉心花怒放:“天尊此言差矣,救苦救难,是我正道本色啊。” 三神君从旁看热闹,精神集中在那九个小腹开血洞、身体仍在抽搐的阴女,笑道:“哟呵,想不到来到此间,还能见识天魔宗的嫡传绝学。” 雷动和赤目正要就着苏景“是正是邪”好好争上一番,听得拈花之言立刻不争了,眉花眼笑异口同声:“不错不错,天魔绝学。” 辛辛苦苦养得鬼就这么送给苏景了,为他人作嫁衣裳……嫁衣裳,天魔绝学。 只凭王袍在身,一念毁去望荆王随行九个养鬼阴姬,夏离山。 之前阴蜓卫被夺旗,望荆王颜面大损,但毕竟只是阵亡七百人,阴蜓卫真正实力犹存,生气则已还谈不到心疼,可是此刻那九位鬼胎阴姬……先帝赐予他的“镇宅”之宝啊。居然如此憋闷惨死,驭人亲王心痛如绞,连眼角都忍不住地跳动。 天残地缺双叟追随王驾已久,不等命令身下云驾祭起,腾空飞入擂台,要为自家主上分忧! 南台上两个半身人动了,坑边三尸也同时“哈”一声怪笑,纵身踏上童棺追落擂台,矮子对矮子,天经地义。 双叟落入擂台,目光如电望向三尸:“怎么,由你们三个送死么?” 三尸正要搭话,不料身后苏景淡然道:“何须他们三人出手,两个娃娃取你二人项上人头。” 乖乖、六六欢呼似的答应一声,把肩上的轿子交给新娘煞,跟着迈上几步身形滴溜溜地一转,须臾间枚枚春笋破土、嫩竹迎风而张,擂台中央迅速长出半里多竹林一座,稚嫩笑声再度传来,一对娃娃手拉着手,站到竹林边缘:“老汉,来来来!林中有无常,等你多时了。” 两个小娃身形滑溜,说完一转身又没入林子不见。 双叟震怒!既然对方找死又有什么好说,斩杀了便是!不过贸然钻林子这等傻事双叟再恼怒也不会做,各自叱喝、扬手,左首老汉七枚天残金环挥击,右首老汉放出地缺三钩飞舞、匡护于兄弟二人身畔。 天残环,一环结生七法,七环相连七七四十九道秘法可同时发难,便是一座大山也能轰个粉碎,何况小小一片林?灭了林子,林中小娃自也得变成骨肉渣子!却不料,当第一环上第一法才触碰边缘翠竹,那片竹林突兀疯长,自半里林陡扩为十里林,双叟身法了得却快不过林子扩张奇速,身形顿时被湮灭其中。 身陷竹林,双叟不愿冒险多待,正想要抽身飞天去,忽然不远处传来一个轻柔动听的年轻女子声音:“走不了了,安心赴死。” 双叟这才发现身边有人,急忙行法护身转头观望——碧裙女子长发、赤足,正荡秋千,她的笑容明浩却是天生“异类”:目环三瞳。……由此她的眼睛迷离、妖冶。 不止一个陌生女子,还有个陌生光头小子,同样也是僮儿,此子正认认真真给师娘推秋千。年轻女子转头问童子:“打得过么?” 参莲子二话不说,身形遁化青光一道,直接向二叟飞扑出去。 同个时候秋千空了,不听不舍得让夫君的开山大弟子独自冒险,也告出手。 林中恶战掀起,外人再看不到竹林内的事情,只得见竹林剧烈颤抖、竹叶哗哗摇摆。糖人稳稳坐在轿子里,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枚琉璃瓶,内中盛放了十几枚红豆。 瓶子在手中把玩,琉璃清透红豆艳艳、相映成趣,夏离山笑眯眯、很开心的样子。 盏茶功夫后,竹林平静下来,但没人出来。 看台上人人屏息,拭目以待,再等片刻,忽然林中传来对话声:“你来砍吧。” “你是阿哥,你来砍。” 细鬼儿声音,两个娃娃在林子里不知商量什么。 苏景也好奇,扬声问:“砍什么?” “启禀嗲嗲,您不是说取他们项上人头么?”囡囡的声音,回答同时不忘告状:“阿哥胆子小,打死人以后不敢割脑袋。” 苏景咳一声,笑道:“不要人头了,尸体留在林子里做肥料吧。” 数不清第几次,轰一声看台再掀喧哗。 望荆王身后九位彩女从未当众出手过,外人难知她们的底细;可天残地缺双叟是早已成名的前辈高人!那竹林哗啦啦摇动一阵,一双得道高人就……就死在了两个连尸体头颅都不敢割的小娃手里? “啊!”望荆王怒吼出声,胸肺间逆气窜行,憋闷之下连头皮都在发炸,他自己也分不清是心疼还是极怒,但事情慢慢进行到现在他至少能明白一重:再不能被糖人牵着走了,每走一步那糖人都拿刀割去本王一块肉! 有关望荆王身边高手、随行精锐不是什么秘密,平日闲聊时苏景早都向炎炎伯问得明白了,炎炎伯不知道的事情苏景凭鬼袍冥眼也都自己看清楚了。 是以他一次发难一个坑,只要望荆王迎战,必定一个跟头栽进坑里。 望荆王扬手想要拍桌子时才发现桌子早已被拍碎了,就势挥手,纵声怒叱:“邪法!妖术!害我忠良!与我斩杀,除夏离山活捉,余者尽做诛杀!” 苏景纵声大笑:“邪法?妖术?” 望荆王吃亏学聪明,再不肯与苏景搭话,吼喝传令:“杀!” 王令下,精修者取法宝在手,大军中号角连连,威势轰荡这就要挥戈开战,便在此刻远天处突然炸起一声巨响,洪钟大吕,浩浩天音,随即之间一条血光大道自天际铺展开来,直直落入擂坑,一个高大人影昂首阔步,沿血路急行:杀猕巨人顶天立地,身披万丈霞光,此界生灵无人不识:供奉于神庙,永远高高在上享受香火的那位护法帝尊,赤武大帝! 赤武大帝再显真灵,口中四字如龙吟虎啸:“安敢无礼!” 血路此端落入擂坑就在苏景轿前,彼端则落在灰山,仍是苏景挫世子的那座仙祖祠,神像显威灵……何止一祠一像? “安敢无礼!”第二声叱喝,第二道血路铺天,第二位赤武大帝金身结像,急急赶来;安敢无礼!第三道血路铺天,第三位赤武大帝;第四条路,第四位赤武……一个呼吸功夫,前后三十四道血路,远近三十四位赤武大帝,一路并一路,一像接一像! 自灰山至离火城,路途遥远漫长,其间要经过四十七座古人掌管的城池,四十七城池中有三十四座规模不一的仙祖祠堂,苏景一路走来没闲着,凭炼化的青果,每过一祠便会勾连起一道赤武大帝神位灵气,只是当时未让其显灵,都留到了此刻。 三十四祠,堂堂显灵。 三十四位赤武大帝,尊尊显身。 不等众人明白怎么回事,三十四灵像已然置身巨坑,先对轿中糖人含笑点头,再转身目寒如刀注目四方,又是一声齐齐天吼:安敢无礼! 何等惊骇场面,四面看台人人心惊肉跳,半数呆若木鸡僵立原地,另半两腿发软一跤跌坐于石台。 苏景口中还是先前四字反问:“邪术?妖法?”,糖人的大笑声响亮:“个个拜神,拜来拜去拜得忘了祖宗、瞎了心眼!真相就在擂中,是帝尊显灵还是蛊惑人心?凭尔目凭尔心凭尔虔诚,自行分辨吧!” 看台上百姓骇然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四方军兵、护驾修家个个都有修行在身,是以他们比着普通百姓感受得更清楚,三十四座灵像座座真实,又哪有幻术能如此逼真,明明白白就是帝尊显灵了……由此他们心中比着百姓也更惊诧更仓皇,一边是亲王军令一边是仙祖真灵,究竟打是不打? 就在此刻,突然又一声轰隆大响:擂坑旁,白鸦城,一枚金红火球冲起、于城池顶上九丈处轰然炸碎。 也不过是磨盘大小的一枚火球,于其爆裂之后竟炸起了满城、冲霄大火! 第七百六十七章 冤死的 火球? 可怜这世界不存日月星辰,在场无数人却无一识得,城中先冲腾再轰碎的,分明为一盏金轮。 那是一轮苏景以阳火正法凝结的小小太阳! 师叔陆九代兄长传于苏景的帛绢上,记载妙法无数,其中大半都有境界限制,苏景每破一景、都有资格修习新的法术,只可惜小师叔实在太忙,之前几百年里都没能抽出太多时间来仔细沿袭。 但破无量、斩玄天后,因六耳封印松动和叛徒叶非势力显露、未来将有重大战事之故,苏景暂停境界修行,转回精力专攻斗战之术:与杀猕归仙精炼剑术、研读无双传承炼化秘法,当然也少不得本门功课、从帛绢上寻找适合当下情形的阳火杀法。其中,便有一道阳火杀阵,刚好可在踏入元神境界后做修持祭炼。 是杀阵,阵名却全无杀气,唤作:扶桑。 扶桑是什么?是为神木,金乌诞生、修炼、栖身的所在,换言之,扶桑树就是三足金乌的老巢。即为老巢,岂容外人踏足!阳火杀阵“扶桑”,取的就是此意,行法布禁,阳火绝杀,敢入阵半步,焚骨灼魂让来人死得连一点灰烬都休想剩下。 帛绢法术样样不凡,杀阵威力自不必说,尤其奇妙的是这道阵法布下后真元隐没、法力敛藏,几乎全无禁制法术成形后的灵气震荡,敌人入阵后浑然不觉已经置身于险地,自帛绢上见到“扶桑”阵法苏景当时就笑了,这么映衬心思的法术哪能不学。 阵法修习有成,但一直没什么机会施展。来到驭界、捡到白鸦后屡屡遇人探城,自然勾起了苏景的心思,于冰城内布下了一阵,心里琢磨着说不定哪天能抓条大鱼……从雪原到夏境,苏景扛了一路的白鸦城里什么都没有,但这冰城本身就是一座凶狠火窟。 阵法布置完毕后,也曾有过修家潜入、刺探,不过等闲之辈的性命还不如苏景的阳火“值钱”,小师叔不屑动阵,直到此刻,一道心念流转、“扶桑”杀阵爆发,白鸦城化作阳火窟! 阵通神,城内大火翻腾崩裂,对城外包裹的玄冰却丝毫无损,剔透冰晶包裹赤红烈焰,小师叔手上的好法术、苏锵锵眼中的好景色! 只是……坑内动兵,有大动干戈之势,糖人却动念去烧坑外的冰城? 点火取暖还是放火助兴?这是何等呆傻行径,以至看台人众还道城中大火并非苏景所为,而是望荆王密令焚城。 可望荆王看到城内凶火冲腾,脸上大惊失色,想也不想脱口就叫道:“救火!速速救火!那人……城池大火不灭尔等个个处斩!” 驭人王驾身边从众暂顾不得去理会苏景,纷纷施法或撮土扬沙或呼云唤雨,霎时间擂外天空风起云涌,轰轰大雨与万钧沙同时奔袭冰城。可城中燃烧的是什么?天道正法、金乌真火!一轮红日照耀阴阳世界,放眼天下无不可烧,管它是土还是雨、是山还是海,若金乌真个震怒,万事万物入火来皆可做燃烧之柴。 普通水、土入城,非但未能减弱丝毫火势,反变作火上浇油,只听得轰隆一声,城中烈焰瞬间暴涨,煌煌金红阳火焰又猛地拔高千丈。 望荆王须发贲张,哪还有丝毫王公风度,双目如刀怒视苏景,厉声叱喝:“夏离山,尔敢……” 刚说五个字,怒骂尚未真正出口,突然冰城中冲起连串凄厉长嗥,一道人影自城中冲出、周身上下处处残火,飞遁之中身形摇晃、逃得狼狈不堪。 这等凶残火阵,竟还有人能从城中逃生?擂坑众人无不吃惊,有些心思灵活之人已然大概猜到:城起火、望荆王又急又怒,莫不是因为此人在城中?如此一来事情就理顺了,望荆王遣人入冰城探查、夏离山纵火焚城想要烧死此人。 不过逃出来的又哪里是个“人”,那道影子体色幽绿,皮肉如雾,五官扭曲煞血披身,分明是一头凶魂厉鬼。 夏离山轿旁,糖人唐果微扬眉:“这鬼物哪来的?” 九头蛇的灵识了得,可直到恶鬼逃出城前他都一无所查,本还在纳闷好端端苏景为何要烧城。 “附于望荆王体内,杀猕厉魂,开擂前就到了。它身份大得很,连望荆王都听他的话。”苏景密语回答。 厉鬼由望荆王藏于体内,此獠修为精深,无论金乌神目还是相柳凶识都难查其存在,可苏景“看”鬼靠的是阿骨王袍,蟒袍加身、再凶猛的丧物也休想逃过苏景辨查。 是以杀猕厉魂的一举一动早都被苏景收入眼内,不过苏景没去点破罢了。 开始的时候杀猕魂无甚异动,偶尔传声望荆王指点一两句,望荆王听或者不听厉魂也无所谓,到得白鸦城开、三尸执扇挎红大摇大摆出来,杀猕魂对冰城重视起来,自王驾身内悄然遁出,潜入白鸦查探。 杀猕厉魂高深莫测,苏景估计若不把“丈一、屠晚、和尚”等等这几样自己最大的本钱翻出来,怕是斗不过此獠,不料对方主动钻进“扶桑”杀阵去了,这可再好不过了。 冰城内扶桑阵苏景殚精竭虑、前后布置了两月有余……狸猫斗不过豺狼,可阵法是做什么用的?布阵中,每天狸猫都把自己一次扑击之力存入阵眼,一点点积攒起来,直到杀阵发动、聚力成杀。 厉鬼入城,扶桑阵起。 坑是苏景挖的,但人不是苏景推进去的,是他非要往里面跳,所以苏景觉得自己这次不算坑人。 其实这也算得苏景心思独到的地方:一座醒目冰城带着寸步不离,不许外人入内,城池显得玄虚神秘,旁人只道内中藏了他重要之物,谁又会想到这醒目异常的城只是个醒目的陷阱! 太醒目了,反倒让人辨不出真相。 只是苏景没想到那头杀猕凶魂本领如此高强,竟能破阵逃生。 厉鬼身上仍有阳火未熄灭,被烧得惨嚎不已,身法急急向着望荆王扑来。阴丧凶物,本相为生前模样,但被烈火烧得太狠以至失去了形状、更难再维持隐身法术,由此在场众人无论修家还是凡俗都能看到它、看得出它是恶鬼却又辨不出它是杀猕阴魂。 望荆王身边护卫见恶鬼袭来哪能不理会,同时冲起迎敌,不料身后望荆王怒吼传来:“滚开,统统滚开、让路!” 驭人王驾飞身,斥退护卫,疾飞向前亲自去接应恶鬼。 于此一刻,擂上夏离山又开口了,声音平缓、语气中颇有些无奈意味:“今朝驭人皇帝,两重昏庸之罪,其一为老眼昏花……” 话里藏蕴真气,声声远播、字字清晰入耳,场内众人也不知该怎么去评价这个糖人了,连串异象频发,让人目不暇接、更扰得人心神大乱,如今糖人又无端指摘起了万岁,这话题他是从哪里扯出来的? 苏景话说一半的时候,望荆王已经接应上那头被烧伤的恶鬼,只见两人在空中一碰,恶鬼就此没入王爷体内,消失不见了。 “皇帝老眼昏花!自家胞弟遭恶魂附体夺舍却浑不知情,仍委以重任……这不是眼花、是眼瞎!而妖孽称王,国统何在!”后半句,苏景语做铿锵,皇帝的第一条罪状数过。 苏景话音未落,那三十四头赤武帝尊灵像同时开目怒视、戳指怒指望荆王,振喝化天音、夺人心:“妖、孽!” 四面看台惊呼一片,糖人之言入耳亦入心,堂堂望荆王竟被恶魂夺舍,是个傀儡? 这脏水不止是糖人泼的啊,有赤武帝尊灵像鉴真鉴证!更要紧的是,望荆王“身携”厉鬼为机密事情,除那位国师弟子外无一人知晓,望荆王身边随行明里暗中的精修心腹都晓得王驾不修养鬼驭魂的本事,此刻亲眼看着王爷一反常态、接应着一道厉鬼入身…… 望荆王暴跳如雷!那厉鬼无论辈分还是身份都比着自己高得多,它被烧成重伤,回京后皇兄必然治罪下来,再听得糖人张口就诬陷,大怒之中喝道:“大胆……” 眼见人心涣散,这个时候国师大弟子不能不为望荆王分辩,也同时开口:“你可知……” 王驾骂两字,高僧说三字,不等他们再向下说,坑底糖人夏离山猛纵身跃出小轿,与三十四尊先祖仙灵大像一起昂首望驭王、又次齐声开口一字喝断:“杀!” 哪会再给对方留下分辨机会,怒喝之中三十四尊大像冲天而起,挟雷霆震怒飞扑望荆王,这便要除妖魔、清君侧。 审断公事,国师首徒与望荆王会审夏离山,怎会一下子变成糖人揭真相判望荆王实为恶鬼傀儡? 场面乱、心神更乱。无论王驾是真是假都容不得糖人随意打杀,无论是不是从京中来的、此间每个武士和修家都护驾有责;可现在正扑来、要斩杀望荆王的是那仙祖祠内、神帝龛上赤武帝尊仙灵,是这场内所有驭人古人丁人刽人自懂事起就跪拜供奉祈愿求福的信仰之一! 打还是不打、又该怎么打?人心彷徨,但仙灵决绝,怒声吼、扑袭去、举手捏杀印,扣落!随即那一声轰动巨响,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吧,声浪蕴怒横扫四方……下一刻灵像消失、天地隐没,浓浓大雾冲腾弥漫! 以炼化掉的青果气意勾连赤武真君神像灵犀,请驭人仙祖仙灵,吓人不难,可杀人做不到,因为苏景的境界不够。想要指挥灵像动法杀人,除非苏景自己也是飞天金仙,是以真正要打杀的时候还得靠苏景自己。 收拢自南荒狐地的大雾炼得三变:本相迷雾、白玉长弓、白狐暖裘。其中最最好用、也是苏景喜欢的仍是此宝的本形本相……饱蕴狂狷气意的大雾,突兀充斥擂坑。 无论精深大修还是浅薄刽卒,深陷雾中就只剩“三尺”,目力再精强、看不到三尺之外;灵识再敏锐,穿不过三尺外!唯独这怪雾不封耳识,人人都在惊呼人人也都能听到惊呼,可看不到探不到,由此心头更慌张。 观擂的平民百姓顷刻大乱一团乱跑乱撞人仰马翻,数不清多少人就此摔入深坑。兵马也比着百姓强不了多少,深陷迷踪大雾人人心中惶恐,即便还有忠心卫士想要舍命护主,奈何现在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晓得,又谈什么保王护驾。 不过大雾来得快散得也快,短短半盏茶的功夫不到,弥漫四方的大雾就那么一下子消失不见。 天地重新明朗,视线与灵觉又复清晰,众人第一反应是望向之前王驾所在地方:空空如也! 望荆王不见了。 找不到王驾,再急忙转目去看坑底擂台,夏离山、僮儿、唐果、三个矮子、六对新娘、三千猛鬼夏儿郎……擂台上所有人都在,似乎根本未曾挪动半步。三十四尊仙祖灵像也已收势、重新环绕在糖人周围。 坑底糖人一部一个人都不少。 何止没少,反倒还多了一个:就在帝尊灵像身前三丈地方,一位驭人横身地面,心口破开大洞、天灵深深塌陷,赫赫然正是当今万岁御弟,望荆王。 已然死得透了。 毫无意外的,寂静擂坑中猛又掀起无数惊呼。 凡事都有个积累过程,从十八雪原争擂、糖人那一声“夏儿郎、卸衣袍”大令开始,夏儿郎残杀雪原四部凶兵,恶人磨夺旗于驭人阴蜓卫,国师弟子提起公事望荆王亮袍立威,三个矮子率凶物出城,夏离山更袍扬施,九彩女与双叟殉身,三十四尊仙祖仙灵,玄冰城大火突起,恶鬼遭闯与王驾汇合,糖人道出王爷实为被附魂傀儡,灵像出手伏魔大雾弥漫八方,最后大雾散去望荆王惨死……样样惊心动魄,可所有这些事情加在一起也还不到一个时辰的光景。 到了现在,八方人众的心情已然无法用言辞形容,心中只有一问“这夏离山到底是人还是鬼,是仙还是魔”,而他们再望向苏景的目光,除了敬畏还是敬畏。 炎炎伯的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当初灰山神庙前,世子骄狂被夏离山请来仙灵点上一句“不成器”,由此断了前途;如今世子他爹再来,干脆就直接弄死了?!且还不是立刻取其性命,先夺精锐兵旗、再杀精修手下、最后斥其妖孽当场击毙,这糖人的手段未免太狠辣了些。 惊呼因本能而起,四面喧哗,但满天兵马并无异动,全都呆立在原地。因糖人身前,有仙祖帝尊灵像相护。 仙祖显灵堪称神圣事,望荆王的地位一人下万人上,若灵像去杀王爷众人护卫有责,非得出手不可。可是现在王爷毙命,大军就此去冲击“仙祖”那是万万不敢的。 苏景不去看望荆王的尸身:“望荆王被恶鬼附体,至少也还是驭人的皮囊。可其他什么闲杂东西,无端来掺和驭人间的事情,配么?” 这话题来得莫名其妙,尤其后半句,没人听得懂。夏离山对着南台众人扬了扬手,这时众人才看到在他手上不知何事多出了几段红绳,本来是一条绳子,但被利刃截开、斩断成了四五截。 老宰相的儿子、外姓王的胞弟,来自京师中地位崇高的几位贵人认出了他手中的红绳,面色又是一变,不自禁转头张望……找不到那个人。先前大家都把精神放在望荆王身上,由此当大雾散去后,谁都不曾留意南看台上,除望荆王之外,还少了一个人:国师大弟子。 国师弟子并非肉身凡胎,乃是驭皇台仙祖神祠正殿内一根吊钟红绳,受熏陶得造化、获点化开灵智,又修行漫长年头才得脱本形化得人身。 如今这段红绳四分五裂,被苏景拿在了手上,国师弟子的下场不言而喻。 借一场大雾,诛望荆灭红绳,连杀场中两个最最重要之人! 夏离山笑了下,语气漠然:“王爷被附体,皇帝不查,一重昏庸;绳子算什么东西,皇帝派他来问驭人家事,两重昏庸。” 一边听着糖人之言,现在场中两个地位最高之人也在密语商议,宰相儿子传声问外姓王胞弟:“要不要打?” 两个人身份、地位、官职、辈分都不相上下,不过宰相为文官,外姓王是军功封王、为武官,望荆王死后以驭人兵律,此间军马就归外姓王胞弟统带了。“胞弟”很有些犹豫:“你看呢?” 叹了口气,宰相儿子应道:“糖人有灵像相护,不敢打;糖人杀了王爷和国师弟子,又不敢不打啊。” 是废话,但也是再明白不过的实情了,进退两难。 稍顿,宰相儿子倒是有决断了:“打或不打都不是个事,那就看打不打得过了!” 这倒是句痛快话,里外都难办那就不琢磨这一重了,就看能不能打得下来,能就打,不能就别打。 外姓王胞弟摇了摇头。糖人身边实力不菲,那场怪雾如果再来、纵然提前有所防备怕也不好应付,不过这些都还好说,关键是现在他们谁也看不穿糖人是不是还有其他倚仗。 糖人的态度摆得太高了! 再就是军心动摇,莫说麾下兵马,就连诸多贵人现在对苏景也是畏惧远胜憎恶。 这个时候坑底夏离山忽然开口:“哪位主事,还请当面细谈。”说完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笑了,抬头环顾于四面看台:“公事审断完毕,大家好走。” 之前王爷要清场,“糖爷”不让走;如今王爷死掉了,大家就散了吧。 后面或许还能有热闹看?看个屁,谁也不愿和这煞星再多相处片刻,看台上又是一阵大乱,无关人等争先恐后地撤走,苏景全不理会,径自望向南台贵人席位。 宰相儿子,外姓王胞弟愈发踌躇了,见面细谈?下到擂上去?身边重兵相护还嫌不够了,迈步下去万一被灵像伸手一指鼻子尖骂声“妖孽”哪受得了。 正犹豫难做决断之中,坑底糖人笑道:“大人莫踌躇,我上去就是。”说着坐回轿子,伸手拍了拍轿杠,一对细鬼口中长呼:“退避四方、挡路者死!嗲嗲……起……驾……”细鬼每次起轿喊得词都差不多,但每次也都不一样,估计他俩也没有个统一辞令,每次都是现想现喊,反正兄妹心意相通,喊出来肯定异口同声。 小鬼儿登风,小轿摇摆,向着南看台荡荡飘去,就只有苏景和一双僮儿,其他大队人马都留在了擂台上。 是胆色还是轻蔑?至少南台贵人见状心里踏实不少。 轿子落下,其他地位不够之人撤步退开,宰相儿子与外姓王胞弟并肩迎上。 小鬼掀轿帘,苏景一贯淡漠语气、开门见山:“望荆王是携鬼而来,并非被鬼附身,他是被我冤死的,但他死得不冤。” 他被冤死,但他死得不冤! 第七百六十八章 琉璃城,火金铃 明知望荆王未被恶鬼附身,请仙祖仙真灵,斥其妖孽强加罪名当众正法!行凶之后却又对宰相之子、外姓王亲弟坦言真相。 嗯,是我冤枉他。 两位贵人都没想到糖人竟把话说得如此直接,驭人今朝宰相复姓千马,其子名唤千马归中,闻言皱起眉头,未应声。 外姓王胞弟名唤宗旺,武将出身半生杀伐,说话时语气中自有一份威严带出:“明知王驾冤枉?夏先生轻轻松松一句话,便是逼我与你生死相见了,否则我回京无颜再见圣上。” 绝音法界布下,几人密谈,此刻再遮遮掩掩地说话是为不智,心中有想法就直接撂出来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生死相见?分不清是觉得无聊还是心底不屑,糖人笑了起来,懒得去接对方话锋:“望荆王非死不可,我诬他被厉鬼傀儡,已经是留面子了,给今日驭人皇帝留了情面。” 喊打喊杀,外姓王兄弟宗旺硬着头皮去应;审案断事,宰相公子千马归中咬着牙来接,当即反问:“望荆王非死不可?” 苏景“嗯”了一声:“灰山神庙前,他儿子冒犯于我,但小孩子不懂事,且不知我是谁,不知不罪、略作惩戒便罢,我不伤他性命;望荆王就不一样了,既知灰山前事情,知赤武帝尊为我显灵仍要来做试探,死罪了。将我放在离火城外晾上三个月,死罪;让我仍与之前一样入这雪原擂,死罪;见面后直呼我名,死罪;对我大呼小叫冷嘲热讽,死罪;纵手下与我部署相斗,死罪……” 连串死罪在身,死得不冤枉。 可这番话另还点名了一个关键:试探! 千马也罢、宗旺自能听明白其中意思:来做试探是皇帝的命令,是以犯下死罪的是皇帝。这糖人不是非杀望荆王不可,而是这次皇帝派谁来试探,夏离山就要杀谁,不管被斩杀的人是谁,此人都是皇帝的替死鬼。 当众诬陷望荆王为厉鬼附身是给事情留一个缓和的余地,未做绝;今日行凶直接杀了望荆王则是向那皇帝示威:他是替你死的。 只因稍稍怠慢,出手诛杀一位当朝王公,这是何等凶狠……更是驭人再也熟悉不过的“霸道”。 这是驭人的霸道,驭人的行事办法。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错了错了,苏景扮的就是驭人,他所作所为,皆为驭人手段。今日擂台上所有与白鸦夏离山有关的杀戮统统都是残杀、虐斩,包括让恶人磨来扮夏儿郎而非本领更强的损煞僧,这些安排、做派都不是没道理的。 千马、宗旺对望了一眼,宗旺声音沉沉:“那你……究竟是什么人?” 口中几次提到“我们驭人之事”、行事风格狠辣凶残的糖人。 夏离山一哂,摇了摇头,但他目中之意再清楚不过:问我为何人,你们两个还不配知道。 不答其问,苏景径自道:“回京去吧,带我口讯与皇帝,我会在此等候七天。” 这些话非得问明白了不可,千马归中问:“等什么?”宗旺问:“七天之后又如何?” “等今日驭人皇帝一个说法。”神情中显而易见,糖人有些不耐烦了:“七天后若不见消息,夏离山启程赴京见驾。” 赴京见驾,说得还算客气,可只凭他今日所为……七天之后糖人上京,这一路上引动仙祖灵像、率领虎狼纵火海开血路杀过去吧! “话止于此,两位请便。”轿中糖人向后依靠,坐得更舒服了些,轿帘放下一刻苏景忽然又笑道:“来日有暇,来我霖铃城中做客,风穿霖铃,好声音。” 天上一座金宫掠影,地上一座刚被大火烧过的白鸦城,“霖铃城”又从何谈起?这等细枝末节两位贵人无心追究,随口应了一声,眼见一对细鬼儿把软轿抬欲离去,千马归中又急忙开口:“夏先生之言我两人会转呈圣上,不过……先生总也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交代?”轿中苏景声音带笑,似是沉吟了一下,又笑道:“好吧。” 笑声落下时候,忽有一阵阴风不知从何而来,卷动着轿帘微微一荡,就于这帘儿晃动的须臾,千马、宗旺两人又见到轿中糖人……又哪里是一个糖人,虽只白驹过隙一晃间,但两个人看得一清二楚:在轿子里端坐的,岳峙渊渟气凝如玉,上上驭人! 啪、啪,两声轻响,轿中人拍了拍内杠,细鬼儿得令放声长呼:“千里肃穆,万灵噤声!恶鬼俯首、怨魂退散啊!起……驾……喽。” 架风飘摇,小轿归去。 两个贵人却仍震惊、于原地呆立,直到糖人离得远了,千马归中才转头望向同伴,声音干涩:“你……可看清楚……轿中人的眼睛……” 宗旺的目光里满是惊骇,僵硬点头:“青线!” 外族不晓得,但驭人族中自有传说:一道青线隐隐、纵穿于眼眸,是为归仙之兆。 眼睛里有青丝一线的,是为破宇逍遥去、飞升又复归的仙家! 驭高人不与小辈为难,夏离山给了他们一个“交代”。 两位贵人压下心中惊骇,绝音禁法不急着撤去,先仔细商议了一阵,千马摆了摆手又把场中几位权位重身份高的同僚唤到身边,不打是不打,但也少不得一番部署,谁家高手来监视糖人动向、哪队军马来做支援等等,安排完毕后两个人挥散全场,自己也带着人离开了。 “荆发苦修”、“阴蜓卫”主力……望荆王还遗留下大把手下,但又哪还有斗志,垂头丧气整队撤走。 千马、宗旺同路同行,雪原擂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俩沿途上少不得再做仔细商议,也就不再分开云驾,于重重兵马护卫下自擂坑冲上高空,人到高空时心底滋味复杂,因糖人欺势太狠不甘、因能全身而退觉得庆幸、因来日回京呈报此事会不会引得龙颜大怒忐忑……唏嘘中忍不住低头再鸟瞰这要人命的地方,不料一阵绮丽光华忽然从地面流转开、迷人眼。 定睛一看、免不了又是一阵惊诧:玄冰内、白鸦城彻底变了个模样。 一场大火肆虐,本应毁灭一切,可白鸦城未化灰烬:七彩旖旎,清澈却又迷离的那一座琉璃之城! 阳火恶,焚天化地;阳火善,滋养乾坤;阳火入斗战,一滴火焰烧穿浩瀚汪洋;阳火做祭炼,八荒六合尽化煌煌金玉!“扶桑”阵中一场杀灭,白鸦城上精巧焠炼……城门上匾额高举,霖铃! 这城已被苏景改了名字,从此驭界再无雪原白鸦之地,只剩离山霖铃之城。 金玉琉璃的城池,裹挟于玄冰内,当天光照射何等绚烂,但还远远不止,城墙、屋檐等等所有建筑、所有地方,被挂满了一枚一枚阳火凝淬锐金而成的红色铃铛,当有风掠过,全城铃儿轻轻摇晃,叮叮悠响飘摇弥漫。 贵人恍然大悟,这就是夏离山提到的“霖铃城”。 “苏锵锵,以前没觉得你怕老婆啊!”苏景一行进入城中,赤目边走边看边嘟囔:“炼了个城,嚯啊,满世界挂铃铛、改成媳妇名字,巴结的你啊。” “真人此言差矣,”拈花手摸肚皮,三尸的怪衣服都是在幽冥请顾小君帮忙做来的,专门就为了配“绣色扇、花烛夜、人鬼屏”,拈花上身赤裸就在脐眼上贴了片金箔,现在摸肚子更方便了:“这不是怕媳妇,这是疼媳妇,哄得小不听开心了,就不回去闭关修炼了,留下来专心致志给苏锵锵生娃娃。” 不听出关了,与苏景并肩而行,她的眼睛亮极了,望着这座苏景送给自己的城,左顾右盼时莫耶女子神采飞扬!莫耶女子不喜羞赧,把夫君的胳膊紧紧抱在怀中,全不掩饰自己的喜欢。 喜欢这城,喜欢这人。 相比之前的恶战,苏景更关心身边同伴,先问不听:“出得关来,修炼完成了?” 不听摇头,笑眯眯地:“好久以前,苏景从南荒回中土的时候我就说过,若和他凑得太近会影响修行,果然是不错的。” 闭关于阿古王台……这个地方平时被收敛于法棍内,不受外人打扰最是清净,可这里其实不太适合清修的:当晓得,宫殿是她洞房花烛之处,是她数豆子、放豆子、向外拿豆子的地方。 以不听的根基,修行的时候肯定是能入无我无物之境,这一重肯定没问题,不过小妖女这一趟修行想要得圆满,须得一个漫长过程,其间不完全是忘我入定,还要穿插着回神凝思、体会自身元灵与外间世界的交融呼应。那每次她从定中醒来,立时就会想起这里是洞房啊。 想到了洞房,再想起来的事情可就多了,又多又不能说。 这一个甲子中,随不听一起闭关的参莲子和细鬼儿总能看到师娘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第七百六十九章 要紧时刻,正经大事 总会心神迷乱,这一趟修行自难持久,几天前不听就再次从入定中苏醒,想苏景想得心里痒痒的,同时又尽量收敛绮念想要压制芳心萌动,说是天人交战或许夸张了些,但也的确有些“挣扎”,更要命的是王宫隐于欢喜罗汉棍内,外人难查内中玄虚,内中人却只需动动念头就能探知外间情形,每次醒来不听是一定忍不住要“看看”苏景的。 是以不听晓得,苏景来到了什么地方,看他装神弄鬼,看他欺负恶人,看他纠结于“吃到嘴里就是肉”和“小不忍则乱大谋”,看着外面那个小子富贵但孱弱、温和却凶悍,不听越看就越喜爱。 苏景对不听的情谊绝不会错,娶得这个女子为伴,苏景觉得自己走运极了。 可如果一定要在两人间、就“用情”二字追究一个深浅,他不如她。 苏景对不听的喜爱,远不如不听对苏景的情意深厚:三千世界,这无穷乾坤之中,不听就只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一个真正的亲人,一个真正的依靠:苏景! 当年齐喜山毕竟山坳中钻出来的小丧修,已然变成了一座世界,不听的世界。 茫茫宇宙万万福禄,不听就有两个心愿:报仇、厮守。只是她觉得很可惜:如果为报仇陨身,不能跟他厮守,很可惜;但两件事如果反过来,为了厮守便不再去报仇,她一样不会接受。 由此不听更为自己庆幸——她晓得,苏景会与自己同仇、同喜! 待到十八雪原开擂,夏儿郎连牙齿都磨尖了入场去准备吃人的时候,不听就再耐不住寂寞了,悄悄默默带着参莲子出关了。她出关时苏景真身还在冰城内…… 苏景伸手指了指细鬼儿:“我听他们说,你将自己的莫耶灵须和竹叶宝物都炼化了给了孩子?” 细鬼靠着竹叶宝物得春笋法身,参莲子占的便宜更大,他本为草木灵身,干脆与莫耶灵须做融合,如今修为精进不知几许,这还是半途出关之故,待到将来灵须被彻底炼入参莲子体内,大弟子成就不可限量。 一向苏景有问必做回答的不听这次却轻轻摇头,面色显得有些凝重:“这桩修行法度本为机密,我不能随便讲与旁人,但你来问……你须得帮我做一件事,我才能对你说。” 娘子的事本就是夫君的事情,还有什么“答应不答应”的,苏景痛快点头:“何事,你说。” “不急,你答应了就没问题,留待以后我再请你出手相助。”不听一笑嫣嫣,就此转回话题,说起这次闭关有关三个小娃的修行。 法术奥妙玄虚,即便苏景已经是行家了,可毕竟大家不同宗,不听若想把道理解释清楚也不是件简单事情,是以不听直接略过道理,只说原因和结果:细鬼儿的春笋法身也罢,参莲子与灵须合一也罢,都是浩大异常且复杂到极点的法术,凭不听现在的修行本难以成术,可不听手边另有一根青灯藤,事情就变得简单了。 藤子神奇,不止自己会挂铃铛,还有“跑合、掮客”的本领。有青灯藤为媒,从中“周转”,那两件木行灵宝都随不听所愿,将本蕴法力以不同方式融于三个后生。 这个过程不妨看成“做饭”,米面生食难下咽,烹饪蒸熟后香喷喷,三个小娃大吃大喝,青灯藤就是那个做饭的“厨子”。 “那段灵须是莫耶世界的最后残留,我本舍不得把它祭炼掉,可孤须无以为继、世界死时,灵须亦将亡,没得救了。到闭关时我想开了,与其看它枯萎、死掉,不如将它化入有用之身、留下它的力量做有用之事,这也是它自己的愿望。”说起莫耶,不听的笑容浅淡了些。 三尸中赤目忍不住发问:“那又何必给参莲子,你是莫耶人,自己炼化这段灵须更合适。” “一来,参莲子的体魄神魂与灵须更贴合;二来,我有青灯藤了,它认我这个主人,将来它的法力就是我的真元。”后半句话就是不听这次闭关自己修行的真谛所在了。 最后不听又微笑道:“再就是,干娘对参莲子喜爱得很,待到她老人家飞仙去,参莲子跟我的时间也最长,他是中土的神奇木灵,却是我莫耶人教养、长大的。” 名义上参莲子是苏景的大徒弟,其实这娃娃真正是莫耶人的弟子,由他继承灵须再合适不过。 听到这里,苏景若有所思,转目望向参莲子……这孩子天资奇特,几百年修行下来未见炼成怎样的惊天本领,不过资质与机遇摆在那里,将来定能搅动一片风云、前途无限,本就是莫耶人所教,如今又与莫耶世界灵须相融,苏景有心将把他“过继”了。 不过这念头暂时被苏景存在了心底,现在大家都身处敌境,有什么事情都等回去中土再说。 苏景把目光从参莲子身上收回,又望向三尸,想问问他们来时经过、如今中土情形如何。三尸那边并没什么异常,从紫霄国取来六耳画皮,求请小师娘帮忙祭炼以便带入杀猕世界。 除了那件画皮外,苏景的“炼尸三宝”也在三尸手上,扇子新娘屏风既是三尸眼中的大好排场、也是苏景的忠心手下,浅寻一并施法做了祭炼,不过时间不够宽松,这几样宝物只能随三尸来去一次。 一次便足够了,而祭炼之中浅寻并未闭关,苏景跨入元神境界,三尸跟着一起力量暴涨,浅寻为中土世界的剑上英魁,又给三个“矮弟子”指点了一番剑术。 三尸受益匪浅,待到画皮与宝物炼好,三人抹了脖子去往本尊身边,来的时机刚好,正赶上雪原大擂。 不过雷动不等苏景开口发问,也全没解释的意思,大天尊把面色一沉:“苏锵锵,我且问你,你可知我们的处境如何?” 人在驭人世界,满满一座天地尽为仇敌,又刚斩杀了一个驭人亲王,处境怎样苏景自然晓得。 待其一点头,雷动肃容道:“既知大敌当前,说不定下一刻便有无穷杀灭从天而降,如此紧要时候,你怎还不分轻重?我们三个不都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么?又还罗里啰嗦多问什么,赶紧说一说之前擂斗心得、琢磨下敌人的手段早做准备才是正经!” 三尸心意相通,大天尊引出话题,二真人冷笑一声,接口:“但,正经之中有正经,关键之上有关键,值此要紧时候,还有一桩事情比着御敌更要紧!苏景你忘了,我们却没忘。” 见苏景神情茫然,拈花一声沉叹:“不成器的苏锵锵啊,两位仙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你竟还未领会,罢了罢了,我直说了吧:正所谓,小别胜新婚!” 三位仙长言罢,剑鸣如龙剑光闪烁,殷天子出鞘入手,三尸瞪目如虎堂堂凛然:“若有敌人犯境,自有我等抵挡,你二人放心厮混去吧。” 强敌环饲大战当前,此时此刻最最关键之事莫过小别胜新婚! 浑人浑话。 忽然间,欢喜调子大做,花烛夜不止十二新娘,还有一对鬼乐手,得了赤目一个手势立刻鼓起腮帮挥起锣鼓,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不听那么精灵诡怪之人都被三尸说懵了,偷眼去看苏景。苏景行事不羁但好歹也是正道出身,在离山熏陶多年,早已养成了一份正气,面色稳当轻轻咳嗽了一声,对不听道:“不可辜负了三位仙家。” 话音落法棍亦落,咚一声顿地响,阿骨王墟地下显现,不听只觉眼睛一花,浑人妖怪徒弟恶鬼都不见了,只剩身边良人,置身于王宫之内。 前方寝殿大门上,八个大字龙飞凤舞:来者止步、掩耳静候。那是洞房花烛时赤目真人一来一去、离开前特意写在大门上告诫来人的,之后苏景没将其擦去,一个甲子了、字迹依旧清晰眼前,那晚欢喜仍在眼前。 拉起不听柔若无骨的手儿,苏景迈步向寝殿走去。管他满世界的妖魔鬼怪,时候到了小丧修与小妖女要厮混! 阎罗神君曾说,他老人家主掌幽冥时前后钦封十三王驾,人人得蟒袍人人有金宫,幽冥王驾各自主掌一方,平日都坐镇金宫主理政务、军务,唯独第十四王苏景,没事从不在殿中待着,每次入宫必是带上娘子、一番云雨际会时…… 入得寝殿,朱门闭好,不听坐在软榻上弹了弹,笑道:“自己的床啊,坐着就是舒服!”跟着又把话锋一转:“先说正经事情,刚刚外面讲过,有件事要请你出手相助。” 这时候旧话重提,未免有些突兀。苏景稳了稳心思,问道:“是什么事情?” 小妖女努力想摆出一派正色,奈何脸蛋红了眼儿媚了声音也跟着软了:“我这衣裙钩带紧扣盘扣密扎,自己解着既吃力又无聊。” 三尸要紧时刻要紧事,小别重聚快去厮混;不听好大一件正经事,请夫君助我解罗裙……苏景哑然,自己身边围着的都是些什么人。 无奈且唏嘘,苏景二话不说伸手上前去解裙带。 第七百七十章 羸弱 缱绻缠绵,春风一度。 琉璃瓶中少了一枚红豆。 青丝如云披散开来,他的肩膀做枕,不听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欢愉仍未消退。 翻云覆雨、两人缠绕得再怎么紧密,归根结底也只是“方式”、向对方说出我对你心中喜爱的方式,而云雨初歇、身体归复平静后,仍流转在心田的欢愉才是不听真正的享受。 好半晌,星眸张开,迷离不见了,换而清澈明媚,不听微转头,忽然张口对着苏景的肩膀咬下,吓得小小丧修赶忙撤散修元……真修护体,风火双元可不是闹着玩的,再把娘子的门牙震掉两颗那可就不好看了。 一口咬中,可不听也不知为什么咬。是以不听笑了,想咬就要咬了,无需交代。 松开口,不听滚。 好像小猫似的,她打了个滚。不听本躺在苏景怀中,又是向着苏景方向打滚,半个翻身、干脆直接趴在了夫君的身上。 流连片刻,因为角度变换所以苏景在不听眼中的样子稍稍改变,看上去怪新鲜的。长发垂下,将苏景的脸膛笼罩其中,不听笑问,没什么专门话题但也无需刻意寻找,随口说笑:“我沉不沉?” 苏景摇头,他若愿意一座小山都能扛着满处跑,小妖女这点分量算得什么。身体不动苏景目光向下,也笑了:“你挤不挤?” “挤?”先是一愣,旋即恍然,咯咯笑声中小妖女再滚。 她本在床内侧,苏景躺在外侧,继续滚翻下苏景身就直接滚下床了,随即不听跳起来走到寝殿门口。 苏景不解:“干什么去?” 不听不答,轻而又轻地将大门打开一线,贼头贼脑地向外张望,很快眉花眼笑:“没人。” 当然没人……阿骨王墟为神殿,谁能擅闯。身形一闪不听回到榻前:“园中有清潭,游水去!”不由分说,拉起苏景就向外跑去。 两个人未着寸缕,自己家里,穿什么衣服。 独处时光总嫌不够,可也不能真就一辈子待在宫内不出去。好在无论哪里、两个人总是在一起的;好在两人都有大好修行与机缘,有机会破道飞天,待到登仙时待到报仇后何妨厮混他一个宇宙无尽…… 一个对时过去,阿骨王墟重归法棍,小小夫妻穿戴整齐重返冰城,苏景走进平时栖身的夏家大宅内,三尸欢欢喜喜地迎上来,不问春光如何,一个拉起不听两个推着苏景,纷纷笑道:“终于回来,就等你了,快快去做见证。” 小夫妻不明所以,被三尸簇拥着进入正堂,见堂中已被三尸布置起一座香案,案上一块琉璃瓦竖立,临时从房上揭下充当神位,上刻一行小字:莫耶福地、彩虹蓝氏、蓝祈仙神圣大祖母。 三尸给大师娘立了一尊神位,参莲子正在案前垂首肃立。矮子们不忙解释,对参莲子连声催促着:“你师父到了,这便开始吧,快快跪拜向仙祖奉礼。” 苏景何等心思,见状心中登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小别胜新婚”前他还动念要把参莲子“过继”,原来三尸与他想到了一处去,不过大好弟子不能随便送人,事情稍作变通,让参莲子拜奉蓝祈做仙祖母,这一来参莲子既是苏景徒儿也是蓝祈孙儿。 从此,参莲子就是名正言顺的莫耶晚辈、莫耶儿郎。 苏景心中舒适,这就是默契了,且不提什么“仙神圣大祖母”这词汇的不伦不类,至少参莲子从名分上接了莫耶传承是所有人都愿意、开心的。 三尸唱礼,参莲子恭敬做拜,谈不上如何热闹但也欢喜十足,礼毕过后香案撤去,琉璃瓦神位交由参莲子小心收好,雷动对苏景道:“苏锵锵,你不在中土时,离山又出了一件天大喜事。”说到这里,大天尊眼皮低垂,双目半闭,先轻轻咳嗽了一声清嗓子,再重重一咳找自己的声音调子,下一刻猛将双眼圆睁开来,运起一口正宗东土京调:“那——一——天,黄昏时分夕阳晚照,半座天空湛蓝万里半座天空鎏金烫赤。倦鸟已归巢游鱼沉湖沙,放眼人间处处炊烟袅袅。”说到炊烟想起晚饭,雷动天尊吞了口唾沫。 赤目及时接口:“安详乾坤、静谧世界,却不料,就在这懒懒散散暖暖洋洋之时,陡然间连串龙吟冲天而起,若登上九霄上便可清晰辨得:阵阵神龙长啸间,东南西北四方海面,巨浪凝天龙、天龙冲苍穹,到得天穹弧顶,各方水龙滔彼此纠缠,化作无边龙云!” “龙吼做天雷,龙云飞如电,浩浩荡荡向着中土席卷而来,天景惊人,惹得诸大天宗戒备、无数高人飞天,但那洪浩之云未入东土境界,过南荒、穿剥皮、最终落在齐凤妖国都城天空……再转眼、风云变、龙云结煞暴雨化剑,真真正正一场天海神龙杀劫盖头灌顶!”拈花说话间跳上了一把椅子,手舞足蹈,站得高气势登时不一样了。 两个兄弟说话的功夫雷动不知从哪摸出来个馒头来,吃掉了,精神大振:“摧城之劫,但不伤无辜,所有杀法只向一人:我离山一代弟子、齐凤妖国圣天君王——尘霄生!只是我尘师兄赤胆丹心,毕生狂狷但毕生匡护人间,怎会做出恶事引得天怨神怒?这无端端的杀劫从何而来?” 听到这里苏景已然眉飞色舞,但三尸还没过瘾不容苏景打断,赤目伸手一拍大腿,啪啪脆响:“嘿!哪里天怨神怒、更非无端劫数,只因我那师兄,修正道、破肉身、化厉鬼、参冥法、结藕身、破三清、又再悟透大逍遥,修成神仙果,这才天劫降!” “只见我家师兄——”拈花站得更高了,两位兄长说话的空子里他又搬来一把椅子,椅子摞椅子、这座房子都快容不下他了:“昂首一笑喝退浩荡杀雨、开口一唾啐散满天龙云,度大劫毫发无伤,又是三声大笑,震得天地摇晃万山瑟瑟!” 三尸说话有个习惯,三两句时候不显,长篇大论时大都由雷动开头、再由雷动收尾:“万里杀劫散,无尽云烟消,而……那苍穹崩!那金光绽!尘霄生师兄拱手一声大喝:雷动赤目拈花,三位好仙长,今日暂别人间,来朝仙庭再听你们教诲,某……去也!正是:生生死死,义气之辈,到头来;人人鬼鬼,仗剑狂徒,飞、仙、去!” “好书!”小不听开怀大笑,苏景高声叫好。 三尸学先生唱书耍宝可笑,但他们说的真正是一件开心事,尘霄生师兄看破大道,遁宇飞仙去了。 又一位离山弟子位列仙班,尘霄生。 三尸两个在地上一个在椅上,满面欢笑齐齐抱拳,待得拈花跳下来,赤目摇头道:“神君,你说得有些太夸张了些,尘师兄一口唾沫啐飞了天劫,这、这也太……” 拈花瞪眼睛:“天尊还说师兄走之前专门跟咱们道别来着,他听见了?” 雷动摆手打圆场:“咱没听见没看见无妨,他们也都没见着不是。”说着手指头往苏景不听点去。 尘霄生悟穿大逍遥问、劫数为水灵化龙云、师兄顺利扛下破空飞仙去,这些事情都是离山传入幽冥的消息,断断不会错,至于其他随便三尸怎么说,三尸怎么高兴怎么编。 除了尘霄生飞仙去,中土地面平静如常,毕竟苏景才离开几个月而已,格局怎么可能有太大变化。灵元大潮依旧,天下修家各得其惠,离山白羽成还在耍着那套体戏,暂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天宗得于灵元潮汐的好处远胜新崛起的修家,只要再没陨星之类的无妄天灾,至少最近百多年里会是个越来越强盛的局面。中土正富强,但反观其“肘腋之患”杀猕疆界呢? 苏景笑着摇了摇头:“斗雪原擂斗望荆王,两重心得,其一……实力未免太过羸弱。” 望荆王这次带来的人,探城凶魂、天残地缺、鬼胎九阴姬、荆发七苦修、六千阴蜓卫再算上一个国师弟子,实力不俗了,可是得分怎么比。 此间不分修道与凡间,朝廷把握了最核心的力量,堂堂亲王,地位上总能当得中土世界一座天宗了吧? 擂台上的连番恶战,望荆王一脉几乎全军覆灭,这其中固然是苏景占了鬼袍、阳火、隐藏实力料敌先机等诸多便宜,可如果还是苏景这一批人,随他如何耍心机使手段,若他不动用丈一,有可能挑得了一座天宗么? 差得远了。其他不提,就说最后他放出去的那场狐地大雾,对上沈河、蒹葭、辰光、紫游牵这些中土巅顶人物,怕是立刻就会被破去,根本不会被雾气困扰。 且在雾中苏景真正出手了,以自己的风火杀法配合剑术去狙杀望荆王和国师弟子,感受得明明白白,这两人的修为不差劲,但两人加在一起,碰上离山樊、龚等长老中任一人,根本没有逃命的机会! 雪原大擂上,唯一算得凶猛的也只有那个探城的厉鬼而已。 仅次于皇帝的高位重臣,就是这样的班底、这样的实力? 第七百七十一章 收账 本以为是一场恶战,和尚屠晚丈一剑三样最大的本钱都做好动用的准备了,不承想何止那三件重器,就连小相柳、三尸都未动,不听出手也不过就是照顾了下小孩子。 杀猕世界的实力如此差劲?如果封印开放,又怎会是中土的劫难,根本是这个世界的大祸。 不过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的,三千年前封印破裂六耳冲出,可给离山货真价实造成了不小伤亡。 小相柳插口:“那时离山初立,山中第一代弟子才修行了几个甲子,会不会是那时候离山弱小,由此把杀猕反衬得过于强大了?” “有这个可能,但还是说不通。几位老祖还在山中,纵未飞仙他们的手段、见识也绝不会差,他们花费大精力相助镇士重塑封印,足见他们觉得:六耳为祸患!能让那几位觉得是‘祸患’的东西,怕是天下难寻吧。”雷动摇了摇头,又继续道:“何况,南荒那座远古战场杀伐激烈、要七大圣赶来相助;前阵潜伏东土的六耳凶残,连无双城都被它们占了;苏景遇到过两个六耳归仙,前者为残魂后者实力大损,但那也是仙,真正强者。前后种种,足见六耳非等闲。” 三尸难得说次正经话,得闻者均觉荣幸。 从往昔种种可见,六耳实力绝不会差,也许比不得中土,但也绝差不出太多。如此,苏景之问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望荆王为何这么差劲? 这个时候有守城“夏儿郎”来报,说是炎炎伯叫城,求见上师。 擂台事情了结不久炎炎伯就来了,上师是他唯一希望所在了,不敢不着力巴结。不过他来时正逢“要紧时候”,帝婿带着帝姬回宫去办“正经大事”,小相柳就让方画虎在城外等着,之后城中人就把他给忘了。 炎炎伯等候了好半晌,忍不住再求请夏儿郎通报。方画虎久居官位,懂得小鬼难缠的道理,少不等奉上财帛,不料“夏儿郎”不要钱,说道:“下次来时,记得带些鲜活血肉。” 炎炎伯连连应声…… 苏景点头命儿郎带炎炎伯进来,小不听身形一转,青巾青袍青束带,换上了一身男子装束,但并不掩饰本来面目,任谁一眼都能一眼看出她为女儿家。 更变装束,不听挤开小相柳,占了唐果的位置。夏离山是个废人啊,羸弱娇贵,美貌小厮暂时不打算回去修行了,要追随公子左右。 唐果看了看不听,转了个圈子站到苏景另一边去了:侍奉夏公子?小相柳脑子没坏掉、不会巴结这桩差事,不过此行有趣、身份有趣,大大一场好戏九头蛇舍不得就此下台。 炎炎伯被带入夏家大宅,见糖人身边又多出个美貌小厮和一个光头小娃,不禁微微一愣,上师身边的人不停冒出来,算得神奇了,但多问是万万不敢的,恭恭敬敬对苏景施礼,“上师扬威雪原擂,一战扬名轰动天下”“霖铃之城剔透无双,放眼春夏秋冬四境难寻之福地”之类奉承一句接着一句。 听了几句,见对方尽说些没味道的话,夏离山微笑打断:“望荆王死于我手,炎炎伯以为,他该死么?” 炎炎伯吓了一跳,但此间也没外人,狠了狠心、咬牙点头:“冒犯上师之人,个个该死!望荆王死得活该!” 漂亮小厮初来乍到侍奉公子务求周到,拍拍挎囊摸出纸笔,把炎炎伯这句话抄录下来,放入方盘捧到伯爵大人面前,他说的话,请他签认画押。 不听今天才真正出关,但早已灵识探过此间好久了,苏景读书学字的时候她也一起学,一行驭界文字写得工整漂亮。 这个押鉴如何敢签啊,炎炎伯脸都白了,口中喏喏想要退阻但一时间何处去找借口,真正不知所措。万幸,托盘中那张纸忽然燃烧起来,转眼化作灰烬,俏丽小厮笑颜明媚:“不作押,便是无用之言了,我家公子身体不好,还请大人体恤,少废些时间多说些正事。” 话说完又退回到糖人身畔,炎炎伯抹去额头冷汗,心里算是明白了:夏离山身边、个个厉害人物。 “此番求见上师,是为三件事情。最最要紧的,下官有眼无珠,曾冒犯上师,务求您大人大量……” 认罪道歉也是废话,苏景直接道:“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是下官受人所托……”方画虎知趣,立刻转到正题:“上师可还记得,我曾说过雪原擂甲子局、甲子赌,落注雪原七的那位扎姓驭人?” 姓扎的本为驭人贵族,参与此局买了雪原七,后办事不力被朝廷降罪抄家、贬为庶人。苏景记得此事,笑道:“赢下此局,富贵盈门,要恭喜这位扎先生了。” 炎炎伯摇了摇头:“赢是赢了,可富贵现在还谈不到……以姓扎的现在的身份地位,想要去讨要赌注未免有些自不量力。” 姓扎之人名唤扎广,落难后连在京城落户的资格都没了,搬来了夏境定居,日子过得清贫但也平静,这次雪原擂他也来观战,本就是看个热闹,哪想到自己竟然赢了。 未开擂时,扎广偶尔做美梦也梦到自己赢下这场甲子局,不过因为自己都不信,是以心里明白得很:就算真赢了自己也不能去讨赌注,那是找死。但真见夏儿郎夺魁,自己竟赢下来天大富贵,心中那份贪念立刻膨胀开来,不舍得不要啊。 不舍又不敢,好生愁苦,于扎广而言,赢可比输要煎熬得多了。再往下看,发现白鸦城的糖人主不得了啊,请仙祖仙灵、斩当朝亲王、连皇帝都不放在眼中……且那糖人似是高看炎炎伯一眼。 富贵机会就在眼前,总要拼一拼,莫说全部赌注,就算只得其中两三成,也足够大富一方。被褫夺官爵已然对不起祖宗,搏来个富贵至少还能荫护子孙。成则万事皆休,败了……了不得不就是一条命么?自己现在这条命也不值钱。 无论汉人驭人或者其他灵智之族,人人体内有“三尸”,而三尸主掌欲望也绝非简简单单的“要这要那”,它们都聪明得很,总能为主人找来各种各样光鲜借口,由此欲望变成了慷慨。 炎炎伯继续道:“擂比之后,扎广就来找我,盼上师能为他做主讨回甲子局中赢下的赌注,若此事能成,扎广愿以半数所得孝敬您老。下官觉得这也不是坏事,是以斗胆……” 事情已然明了,无需再啰嗦,见苏景点头方画虎立刻收声。 苏景饶有兴趣:“请我去要账?不怕我要来后一股脑吞下去么?” “扎广说,愿意拼这一回。”场面话就不必多说了,炎炎伯直接给出对方的原话。 三尸都觉得这买卖不错,尤其赤目真人,听到“要钱”二字眼睛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不过他还不忘问炎炎伯:“姓扎的又许给你多少?” 炎炎伯如实回答:“他没直说,只问我想要多少,我应的是‘先看上师肯不肯出手帮你再说吧’,不敢相瞒上师,追溯往事,扎家势大时也曾对我古人方有过照顾,且这件事里我所做的不过是代口传言、动一动嘴皮子的力气。到最后事情如果办成,扎广当是会给我备一份重礼,不过具体多重下官都不会计较的。” 苏景不置可否,径自问道:“甲子局封盘时,落注之人当都有一份文契在手吧?” “有,有,扎广对我说得明白,文书就在他身上带着。”见上师言辞松动,炎炎伯语气中颇有喜色。 拿得文书在手,光明正大地去讨债,只凭“让驭人别扭”这五个字苏景就决定接下这档差事了,口中则又是一问:“封于盘内的赌注只是财帛么?有没有法器宝物?” “肯定是有的,但具体有多少、都是什么宝物下官不知,上师想知详情,下官这就传讯命扎广来白鸦……霖铃城觐见。” 苏景点头同意,炎炎伯退后几步、半转身放飞灵讯唤扎广前来相见。 炎炎伯来找苏景是为三件事,认罪求恕、受人所托代请收账,两件事说完,还差最后一事,苏景问:“还有何事?” 方画虎满面恭敬,口中言辞又变得华丽起来,不敢说得太啰嗦,赞过几句后大着胆子带出正题——提亲! 为自己的妹妹方芳猫提亲,向上师外戚糖人唐果提亲。 炎炎伯此举固然是想古人方家和上师一脉捆绑得更牢靠些,但不能就此说他“卖妹求荣”,自小相依、唯一亲人,方画虎舍不得卖的,盼着方芳猫能嫁给唐果,确是为了她着想:因为白鸦糖人出世,本就没落的方家又得罪了满朝权贵、愈发风雨飘摇。 方画虎明白得很,若上师是真自己还有活命希望,若上师是假,方家就算完了、死得妥妥的。到那时糖人与朝廷翻脸,哪里还会专门来护着他们古人方。 可不管上师是真是假,他们都是真正有本事、有实力的凶狠人物,妹妹真能跟了唐果,无论将来局面如何至少身边会有强悍高人守护,总比跟着他这个哥哥更好——嫁了唐果,上师为真,妹妹富贵可能更大;上师为假,妹妹活命机会更多。 做哥哥的,总要为唯一的妹妹做个打算,提亲不是将错就错,而是如今方家所处境地下,最好选择莫过于此。 苏景不替相柳做主、他也做不了九头蛇的主,目光回转去往小相柳,笑着问:“你以为呢?” 小相柳的答案熟悉得很,问炎炎伯:“你妹妹能吃么?” 第七百七十二章 天命大限 炎炎伯顿时额头见汗,用力摇头:“万万使不得……” 对面苏景对小相柳摆手:“你又不缺这一口,别总想着吃。”跟着转回头又对炎炎伯笑道:“放心,唐果爱吃人不假,但不会胡乱害命。方小姐的为人……其实我看倒是不错的。” 拈花闻言喜滋滋:“你看不错,那你娶了她吧!” 赤目目光如火:“古人嫁妹,嫁妆怎么算?” 雷动双目半闭:“两位仙家,咱当着矬人别说短话。” 当着媳妇别说纳妾的事情,雷动提醒另两个矬人。夏离山身边那个漂亮小厮不知是不是真那么没心没肺,笑得又开心又好看。 三个浑人抓住起哄的机会是一定不会放过的,苏景不理三尸:“方小姐得闲时候,随时可来我这霖铃城做客,赶得好天气,她若想野游散心,不妨把唐果也喊上,我等都是来自雪原的乡巴佬,巴不得能有机会四处转转开眼界、长见识了。” 不提什么相亲嫁娶之类事情,大家有来有往只当熟人相处,能情投意合再好不过,若最后也没能长出那份心思至少还有一份朋友交情。如此安排再好不过,方画虎点头赞同同时认真说道:“上师、唐法师神目如炬,自是能看出舍妹有些小姐脾气,但请上师明鉴,方芳猫会如此都怪我这个兄长,唉,家中人丁稀薄,自小我就护着她让着她,骄纵得过了头……不过方芳猫这孩子的本性柔善……” 一路相处,白鸦糖人是个什么性子炎炎伯心里大概有数,是以一定要把这番话交代明白,苏景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放一百二十个心,唐果绝不会吃了方小姐。” 看似主人大包大揽,实则是苏景开口提小丫头来向相柳讨一个“安稳”,相柳懒得废话,点下头:“放心。” 这个时候守门夏儿郎通报,门外有个姓扎的驭人来求见。 扎广并未远去,暂时落脚离火城等候消息,收到炎炎伯传讯立刻就赶来了。 炎炎伯算是中间人,向上师告声罪转身去城门处相迎,引着扎广来到夏家大宅方画虎又代为介绍双方,之后不用扎广多说什么,苏景也未去问赌局中究竟封了多少宝物:“有话我便直接说了:你赢下的赌注我替你讨。” 扎广大喜,苏景不等他道谢就继续道:“但有一重,这笔账讨回后,法器宝物我会先做挑选,若我都喜欢便会全部留下;若我都看不上眼,一样不要全给你拿去又何妨。至于账中财帛俗物,我分文不取。” 钱无用,苏景不要,只看有没有瞧得上眼的法器。 哪怕“赔”到了家,也是法器宝物不见、大笔财富还在,扎广全无异议,连连称是。 苏景稍作沉吟,又说道:“钱财我不要,不过有件事要请扎先生知晓,这笔账不好收、得罪人啊。我与先生素不相识,所以应下此事,全是看在方大人的情面。” 就看在方画虎在意妹妹的心思上,苏景为他点下一重富贵。 上师的“指点”到了,扎广听得明白、做得也光棍,当即说道:“宝物事情小人不敢做主,但财帛到手,总有三成是方大人的,扎广能重振门楣,全赖炎炎伯所赐,更不敢忘记上师天恩……” 苏景摆手打断,话说明白就成,虚辞不听。漂亮小厮迈步上前,白嫩手儿往扎广面前一伸。代为讨账,总得有那份赌局文契在手才行。 到底大贵族出身,扎广心眼灵活立刻就明白对方要什么,行事间也带了一份大气、既然请了你就不再怀疑,至少表面上全然信任,当即伸手入怀取出赌局文契交到不听手上。 “另外还要请扎先生再写一份文书,说明讨债之事是我家公子受先生委托,这才真正名正言顺。” 不听想得周到,扎广笔走龙蛇、落鉴画押,一份文书写得工工整整。苏景不坑他,也取过纸笔将“自己受托代扎广收账”之事立书一份,写好后交给了姓扎的。 道理上讲,以后苏景把账目讨要到手如果不给扎广,扎广可凭手中文书去告官,但这个官司天上地下都没地方去打,苏景此举不过是为了办事干净、让对方安心而已。 双方都把文书收好,一桩大事就此落定,苏景心情不错,着细鬼儿奉茶、请客人落座,说说笑笑宾主和睦。 聊上了一阵,话题自然就转到了昨日擂斗,而说到斗擂,自然也就引出了惨死南台的望荆王,苏景语气清淡:“夏离山生在雪原、修在雪原,消息闭塞得很,有几件事还要请教两位……不知望荆王府的势力究竟怎样?” 如今大家算是同坐一条船,糖人有问,方画虎和扎广知无不言,只是糖人这一问未免太浅薄了,当朝亲王、万岁爷的老兄弟,说一句“权势熏天”也不算夸张,又何必多此一问?何况有关望荆王的身份、势力,炎炎伯早都给苏景做过解释。 可苏景问了,不由得两人不再仔细解释一番。 问过势力再问实力,问过实力再问王府成名高手是否有人未到……一问接着一问,话里说的是“向二位请教”,糖人的目光大多时候都盯在扎广身上。 若只是为了收账,苏景根本用不着和扎广见面,就让炎炎伯在中间跑上两趟传递文书便是。 他要面见扎广的本意就在:姓扎的曾是驭人大贵族,扎广所知事情,比着炎炎伯多得多…… 很快,苏景所问都有解答:望荆王强横,不提手上的实权单说他的望荆王府的修家实力,比不得皇宫和神庙、或许也比不过浮玉王和老宰相,然后……就再没比不过的门廷了。 这驭人天下,以府中修家力量做个排行的话,望荆王府稳居前五,其府中翘楚就是两叟、七苦、九阴姬。 换言之,如前论:实力弱!擂台上苏景见到的就是望荆王府的真实力量,它能排进前五,这天地又有什么了不起? 闲聊继续,说到了望荆王府中高手,很快话题又被引到了此间修家的修行上,扎广的见识远非炎炎伯可比,举一而反三,就着望荆王麾下天地双叟说开去,把京师重地各贵人家的知名大修好一番指点,但说来说去言下意思里,他对天地两叟颇为推崇。 两个半身老头子如何厉害,还不是惨死在上师驾前一对僮儿手上,夸赞双叟就是在致敬糖人了。 不过扎广对双叟的推崇也不全是为了恭维苏景,天残地缺坐拥盛名,在驭人大修中真正是排得上字号的人物。 苏景招手唤过一对细鬼儿,微笑道:“你们是真正斗法之人,对双叟怎么看,来说一说。” “孩儿以为,两个老汉本领是不差了,吃亏在没了双腿,跑动起来不若我俩灵便。” 听起来可笑却非虚妄之说,竹叶舞天风,两个娃娃鬼物出身天生好身法,再得宝叶塑法身,斗法时他俩行动的飘逸灵动大修难及,自己的身法好,自然显得对手的身子笨。 “除了腿脚不便,再就是两个老汉的根基不够扎实,空有高高境界,斗战时力气却差得远了。”乖乖先说心得,六六再说体会。 扎广从旁笑道:“两位小仙子一语中的!要说根基扎实,今日修家确是比不得古时候了。” “今日、古时……”,终于听到了个关键,苏景来了兴致:“还请扎先生指教。” 扎广连连摇头:“指教万不敢当。上师也是修行之人,当是知晓的,修家天命大限两千年整……” “还请扎先生从头说起。” 苏景怎么问扎广就怎么说,稍作思索找出话题开端,从头开始讲,苏景一行全都留意倾听。 此间修家练气办法与中土有相似之处,都有“筑基”“乾坤”“元神”三个大阶段,每破开一境都能增添阳寿等等。 可是在境界上两界修法又有很大差异,最最明显的:一是这里的修行不存领悟境、没有“三劫十二境”中的前两劫,修元修力修身唯独不需修性;另则,中土修家晋入元神境后才会有“三千年大限”之说,驭界各族则是从第一滴天地灵元收入身体时就要领受“两千年大限”。 两千年到了,管你什么境界,直接天劫打下! “不过,古时候不是这样的。”扎广把话锋一转:“在古时,修家的天命大限要更长得多:整整五千载。” 三阶十二景,三、九、廿七、八一年,三、九、廿七甲子,再加上最后的三千年,满打满算加起来修家能有五千多年的寿数,虽然苏景踏入修行后结识的高人大都没修满这个年头,但那些人皆为惊才绝艳之辈、且都有自己的大机遇,不能以常理做论。 而驭界修行没有领悟境,是以他们古时的五千年,算起来比着中土的三阶十二景的满寿还要更长,有了时间来修行自然就凶猛。 但当五千年变成了两千年,修行须得求个“快”字,到了巅顶境界时才有望成功渡劫,又哪还顾得上稳扎稳打。 苏景已经有所猜测,但仍还要做一问以确定:“五千年变成两千年,多久前的事情?” “差不多两千八百多年前。”扎广应道。 古时候,驭界修家可修行五千年; 三千年前,封印松动、驭人精锐攻入离山; 再过百多年,驭界修家天命大限急剧缩短,变作了两千年。 第七百七十三章 天治 苏景再问细节,扎广一一道来: 三千年前驭人重地天现裂隙,精兵入内一去无回,不久后裂隙消失,一场虚惊。但过不几年从仙祖祠传出消息,说是仙祖降兆,昭示未来:“天治”将改,修者五千年大限会缩短,可是具体缩短多久不得而知,要世上修家早做准备,尽快突破境界以防不测。 道道灵讯通传驭界各族上下门阀大小修宗,只是这消息太过匪夷所思,惊者众而信者少。 随后百多年里,神祠托仙祖显灵之名,又先后八次传下相同警告,可惜一样的话说得次数多了,大家也就渐渐不当回事了。 不料想待到两千八百年前,一天清晨,本应天光时分可驭界四境天空皆漆黑如墨,众人正彷徨,突然一道惊雷轰动四方,笼罩苍穹的重重黑云顿化血色,崩裂做千百重,分赴四面八方……一重血云便是一道劫数,飞仙大劫!一重飞仙劫,稳稳扣中一个精修之士:寿数满两千年的修家。 无论境界无论种族,只要踏入修行满两千年者,尽数于那一刻应劫! 苏景、不听、三尸、相柳这些人都是一方翘楚,大场面司空见惯,可即便如此,在对扎广所说景色加以想象时候,仍不禁变了脸色:同一时刻,数不清几千几百人一起迎来自己的劫数,那景色该如何如何壮丽。 亘古未有、闻所未闻之事。 渡劫者众多,其中没有一个是“应该迎来劫数”的,修行之事差之毫厘阴阳永隔,三个时辰之后血云散尽一切归复正常,无一人飞仙去,无数精深大修尽数丧命! 苏景吸溜着凉气,转头与小不听对望一眼,本来两个人都是惊骇的,乾坤挥刀一扫、天下修行高人尽数陨丧,何等震撼事情,可小丧修细一看小妖女的僮儿打扮又漂亮又古怪,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见夫君笑,小妖女也一起笑。 震惊驭界八方、几乎是凭空将这世界的实力抽干大半的惨事,上师和小厮眉来眼去地笑了。 “是以新的‘天治’也告清晰,两千年。”扎广不敢去问“上师为何发噱”。 那天过后,陆陆续续仍有天劫降临,凡是修行满两千年的修家都要应劫。 扎广说得比较清楚,但苏景为求准确还是追问道:“新天治前,修行了一千九百九十九年者……” “新天治后一年迎来天劫。天治不理其他,只看你修行了多久。天这东西最最欺人:它改规矩是应该,你不适应新规矩死了活该。”扎广应道。 苏景笑了笑,觉得对方最后这句话挺有意思的。 随后十余甲子的时间里,新的“天治”几乎成了修者的灾难,五千年的功课被缩短成两千年,还有谁能“过考”? 新天治何异天一刀地一刀、一下子就斩断了修者的飞仙大路。 “不过世事无绝对,心无穷则力无尽,新天治到来,孱弱之辈自暴自弃、怨天尤人的时候,有志之士已然昂首上路、破荆棘跨险阻,为求永生再攀仙途……”扎广的目光渐亮,语气兴奋起来:“到得新天治八百年时,短短一个甲子中,我驭家新锐先后有五位大贤,应劫数破天宇、登入仙庭去!” 免不了的,苏景又是一惊:六十年中接连五人飞仙,这等速度放在中土也算得奇迹了,何况五头杀猕都只有两千年的修为。 “而这五位前辈所以被称作五贤,不止是他们智慧了得、志气惊人,更因他们心怀慈悲眷顾晚辈,飞升前都留下厚重典籍,原来他们将新天治后的修行心得、破境窍门详细记录下来,传于后世。” 未免争抢,五位飞仙者留下的修行心得由仙祖祠收拢一处交予朝廷,再由朝廷抄录副本发放驭人各门各宗。 而古、丁、刽等族也有能人出世,再后百年里各族也出现飞仙之人,他们效仿驭五贤,同样留书后辈。 修行宗派不同,练气法门五花八门,但得了前辈心得,再印证于本门修法,于修行中不停摸索、调整以契合新天治……毕竟,修行本为逆天事,修者心中有这个概念,敢入修行之人都不怕辛苦不怕磨难,只要有希望就什么都不怕了。 如此,时局渐渐安稳下来,各宗各派将本门修法去芜存菁、一点点的修改着,再过十个甲子修者恐慌消散、重归于秩序,直到现在。 不过,不管怎么改功法,两千年“速成”总也比不得五千年按部就班来得更扎实,新天治降临,驭界实力大打折扣是一定的,今日的巅顶大修,无论心智、修元还是斗战本领,都比不得几千年前的前辈们。 便如天残地缺双叟,他们是今时的巅顶人物,要放在三千年前,说他们不值一提或显夸张,但凭他俩还没资格领袖望荆王府群修。 有关“新天治”,扎广仔仔细细交代明白,由此苏景先前提出的那一问“驭人羸弱”,也得以开解。 在中土,驭人的“待遇”与别族无异,所以六耳凶残;在此间,三千年前还是旧天治,杀猕与奴族都能修满五千年,实力比着现在强出老大一截,难怪离山诸位祖师爷爷会重视封印。 随后苏景转开话题,又问各族来历、这座天地古时情形、驭人是如何到这里来等等,可惜,扎广虽曾身居高位,但对这些事情也一无所知,究其原因,各族彼此征伐了无数年头,即便强悍如驭人,也一度被逼到灭族边缘,其他各族更不必说,生死离散几起几落,那些远古事情早都没了准确记载,各族留下的传说倒是不少,可都是臆想妄言,不足以参考。 谈了好一阵子,苏景在面上挂起倦容,扎广识趣就此告退,方画虎为在扎广面前显自己与上师亲近、硬着头皮又多留了一会,估摸着扎广走远了,他才起身离去。 闲杂人等走了,三尸急着抖机灵,雷动眯起双眼、手摸肚皮:“新天治,看似天罚于驭界、天助于中土,实则……内中有个关键,万万不可大意。” 眯眼睛是赤目的招牌,摸肚皮是拈花的嗜好,这次全被老大给占了,另两个矮子一下子都没说话的兴致了,雷动乐得自己显能耐:“那便是——太巧了!早不新天治晚不新天治,偏偏在上一次封印被破不久就来了新天治……若真是天灾自然再好不过,如果是人祸,那就不可不虑了。” 连三尸都能想到的事情,苏景不听等人哪会没有想法,只是此事扑朔,现在还全无头绪、拿出来讨论也只能算是胡猜乱说,没得意义。是以苏景一声“天尊高见、不可不虑”把雷动打发了。 不听在旁边另起话题,问苏景:“炎炎伯上门前,你说道雪原斗擂两重心得,一为实力太弱,另个心得还没来得及说。” 重拾旧题,苏景点点头、说道:“此间修家,多有冥法修持。” 阴蜓卫、荆发苦修、鬼胎阴姬,或多或少都有冥法修持在身。不止望荆王的手下,金乌神目探得明白,几乎每位驭人大贵族身后都有冥法修行的护卫。 不管他们这里的轮回有什么诡怪,地面上总算是阳间,不是阳世人不能修鬼法,但修鬼法的太多可就不太正常了。 三尸个个眉头大皱,明知废话仍要开口:“恁地奇怪,怎会如此……苏锵锵,你怎么想?” “本来模糊得很,但得了份口供,也就有了一点猜想。”苏景笑道。 三尸更纳闷了,异口同声:“谁的口供?” “皇叔的口供。”苏景不卖关子:“斗擂时那个潜入白鸦、遭我‘扶桑’杀阵重创的猛鬼,是皇帝的三叔。” 恶鬼被阳火烧得乱七八糟,逃回望荆王体内,苏景纵起大雾斩杀望荆王时,恶鬼也遭屠戮,但苏景抽去此獠魂精一线收入王袍,又分神一道入袍审讯…… 苏景问供的本领高强,但也不是包打天下,那恶鬼自知无幸坚决不肯招供,有用的东西几乎没问出来,不过那道恶鬼魂精痛苦入极神志疯癫,无意间透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鬼不是望荆王养的,正相反,望荆王充其量只能算个“轿子”。 中土人间也有恶鬼,远的不提,离山刚飞升走的那位就是,但中土阳世的恶鬼都有个共同之处:未入幽冥。 阴阳司可不是个摆设,上至一品大判下到小小鬼差皆奉轮回铁律,只要鬼魂落入幽冥,除非得了阴阳司许可否则再休想返回人间,就算有个别鬼物逃回去,阴司大差也会立刻入世追捕。不过那些因执念不散、不入幽冥逗留阳间的鬼物,阴阳司一般不予理会。 这是中土阴间的规矩,可驭界“皇三叔”不在此列,阿骨王袍对此獠修为探得明白,他并非是阳间修行的丧物,而是死后魂入幽冥、又在阴间修炼大成再重返人间的恶鬼。 看清了“皇三叔”的修为来历,苏景所说“一点猜想”也就不言而喻:驭人皇廷、神庙等核心力量,与幽冥怕是有不小的联系。 话说到此,苏景忽又一笑:“对了,还有件事喜事。”说话时候,身上阿骨王袍玄光流转,一群人自袍中迈步而出。 第七百七十四章 成何体统 为首者,肤色白皙、面色痴呆影子和尚。 和尚身后一溜排开九朵灿灿金莲,每朵金莲莲心处几片花瓣柔柔、都包裹着一个面色惨然的小怪物:身体畸形四肢短小、脖子纤细头大如斗,眼睑浅薄一双乌黑大眼突兀,再配上一口歪歪扭扭地尖牙,十足的丑陋。 正是从九个阴姬腹中夺来的鬼胎。 不过比起原来,鬼胎都多出了少许变化:头上香疤九枚、眉间梵篆一点,九个鬼胎都出家、做和尚了。 依着禅宗礼节苏景对影子和尚合十躬身,微笑道:“恭喜大师,收得九位高足,神圣地摩天宝刹后继有人,来日重开山门再振佛光。” 影子和尚看着痴呆是因为记忆混乱,但不影响他现在的思识,摇头:“重振摩天刹,这话说得太远了些,我可不敢想。将它们收录门下只因看他们可怜,由此和尚动了恻隐之心。” 和尚心怀慈悲绝不会错,不过九枚鬼胎也确实身蕴先天灵光,资质不俗。 收徒弟是喜事,尤其是摩天刹收录弟子,不听、相柳、三尸等人纷纷上前恭喜大和尚。 相柳曾受和尚恩惠、不听要为夫君做面子,都有珍贵见面礼送上,三尸可就没那么大方了,不止不送礼还问和尚什么时候摆素斋宴请客庆祝…… 和尚出来转了一圈,没待多久身形微震返回王袍去了,赤目眼疾声快对着王袍喊道:“和尚,你把徒弟忘了。” 九个金莲灵胎都被被和尚留在了外面。苏景笑道:“怎会忘记,这九枚灵胎留在外面是要和我试炼一桩法术。” “什么法术?”拈花替所有人问道。 “灵胎归服于王袍后曾向我呈禀,动法斗战时他们可施展九鬼连阴之阵,若‘皇三叔’再以一道法术加持阵中,阵法还能再生一变:随意送人出入幽冥。” 这本是一道保命手段,一旦遭遇危险,施法既可将望荆王送入幽冥,糖人就算本领再高也不可能追杀到阴间去,堪称万无一失。结果谁也想不到鬼胎都投靠了苏景,望荆王自也逃命无门。 留下鬼胎在身边,苏景是想凭着自己身上王袍和一双细鬼穿梭阴阳的天赋,试试看能否破出“皇三叔”秘法的关键,如果能成功,靠着九枚鬼胎帮忙,小师叔就要去驭界幽冥转一圈,看看驭人皇和幽冥究竟有什么联系、在图谋什么勾当。 当然还得试一试,这世界的轮回到底够不够结实! 谈谈说说,不知不觉里大半天过去,这时夏儿郎来报城外又有客人来访:轻装简行十余人,为首的青衫薄裙、俏丽少女,大家的老熟人了,炎炎伯的妹子方芳猫。 丫头这就来找小相柳出去玩了。 气候是炎热了些,但天光明媚花红叶绿,算得野游踏青的好时节。 三尸好事,本就不愿在城中待着,当即你推我拉簇拥小相柳出城。细鬼儿、参莲子则是娃娃心性,来到此间也想出去转转,求得苏景许可后,大大小小一群人都由方家小姐带着游玩去了。 刚还热热闹闹的霖铃城一下子就清净了,苏景身边人除了一个漂亮小厮外,全都走得一干二净。 夏家大宅中,苏景对那九个正准备和主人试炼法术的金莲灵胎和蔼道:“刚刚脱开阴姬身体,你等还有些虚弱,法术事情先不急,再回袍中休养一天吧,过两天我们试炼法术。” 九个灵胎得了和尚的点化,混沌脑海中已然升开出一线灵智,闻言一张张丑陋小脸上全都流露感激之色……会如此并非苏景多宽厚,只因旧主残酷苛刻,何时也不曾对它们有过半点体恤,两下对比反差太悬殊了。 苏景心中不忍,将鬼胎收入袍后又特意调遣几道阴风为它们抚身。 不听坐在不远处一张大椅上:“试炼法术推到明天?为何改变主意?” 金乌神识远远播散开去。小相柳那一伙子人登云驾雾,去得远了、都已离开灵识范围;夏儿郎骨血凶狠,但对苏景不敢有丝毫悖逆,未得召唤不敢靠近大宅。远远散开在城边巡逻…… “难得清静啊,”苏景眼睛特别清透,干净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夏家也有床。” 说话间迈步上前,拉起不听的手向后宅走去。 不听“嘻”的一声笑,由他牵着、跟他走。 苏景脚步不慢,但还没脸用上提纵飞遁之术,刚跨过前堂忽听身后不听笑道:“公子气力不济,走路这种小事交给奴儿吧。”话音落,苏景只觉先是腰一紧、跟着身一轻,被不听打横抱在怀中了。 苏景又惊又笑又别扭:“成何体统?” “没人看见。”不听不撒手、反倒双臂用力,抱得更紧了,才一迈步忽又“啊”一声叫,脚下也踉跄了半步:苏景挣扎了——抓她胸。元力没轻重法术不留情,小师叔是正道高人不能胡乱发力伤及无辜,出此下策口中轻轻叹息、满目的委屈。 脚软手不松,胸口遇袭漂亮小厮也不放手,心思不改,抱着公子找卧房,高人无奈,只好把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 “远近无妨,但提前说好,这趟出来玩可不能马上回去。”童棺上,雷动天尊对方芳猫正色嘱托。 赤目与拈花心疼棺材,都站在了小相柳的云驾上,闻言大点其头:“三五个时辰是不够的,怎么也得一两天的游荡。” 三尸其他时候胡闹不停,可心眼里都体恤本尊,晓得苏景、不听难得独处,不打扰、不打扰。 相距雪原争擂才过去不到两天,但坊间已然传遍那件“惊骇事”,来自白鸦城的糖人夺魁不算、击败阴蜓卫不算,连赤武帝尊都为其显灵,更看破了望荆王被妖孽附体当场击毙!于离火城周围,“夏离山”这三个字可比着九霄神雷还要响亮得多、轰动得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夏离山出名、身边一干同伴也都被吹得神乎其神。尤其露面最早的小相柳,坊间猜测纷纷,都猜他还未露真身,多半也有一位仙祖的仙灵相护。 方芳猫这次携了一伙子“传说里”的凶狠朋友同游,只觉说不出的开心,先痛快点头应下三尸之言,随即又想了想,说道:“此处往西八百里,有一片清凉山,其中主峰清凉峰景色最是宜人。” 清凉峰算得名胜景致,尤其山顶上的天池,潭深千丈水青如碧,不过等闲之人根本不能接近山顶,那里是一处古人大贵族的行原别苑,主人家姓奎,和方家一样都是世袭伯爵,但他们的势力比起方画虎要强得太多了。 古人奎也来观擂,擂战前夕方芳猫自赤炎城中见到奎家女儿,方芳猫一片热心,相请奎家女儿擂后来驿馆游玩,姐妹们好好聊一聊,不料人家一哂,面上优越十足、目光鄙夷隐隐,淡淡一句“擂后我与家父要去冰凉别苑消暑”打发了她。 如今方芳猫就要带着小相柳去清凉山拜奉闺中“密”友,扬眉吐气去,让看不起自己的旧朋友来见见自己了不起的新朋友。 旁人哪晓得女孩家的心思,反正她怎么指引大家怎么走就是了。 云驾不徐不疾,方芳猫沿途为小相柳指点风土,沿途遇到人烟稠密地方方芳猫都会降下云头,落足于集镇后小姐掏钱请大家品尝当地特色美食,雷动天大欢喜,吃过三顿后就觉得小相柳应该娶了这女子。 不管他们落在哪里,必会引得一阵大乱,一对僮儿如金玉晶莹,三个矮子摞起来不比常人更高,青衣糖人阴冷彪悍,这一群人如此醒目,谁不识得他们!方芳猫乐在其中,浅薄是浅薄,但她开心也来得货真价实。 走走停停,区区八百里行程,一行人足足走了大半天的光景,来到清凉山已是黄昏时分,几个时辰里连吃了七顿饭的雷动天尊觉得该吃晚饭了,招呼着大伙再落云驾,来到山边出一家专营野味的酒寮。点酒要菜众人落座,方芳猫挽起袖子亲自给所有糖人斟酒,跟着举起酒杯对小相柳微笑盈盈,正要敬上一杯,小相柳忽然冷哼了一声:“杀气泄露,这山中的埋伏可不怎么高明。” 方芳猫愣了下,不解:“杀气?埋伏?” 杀气这种东西无嗅无味,但小相柳是什么样的妖物,传承太古凶兽血脉、自幼生于山林,未成道前每时每刻都在做着两件事:猎杀与逃避猎杀!凶兽天识再加漫长年头的磨炼,他对杀气再敏感不过。 大山深处,杀气弥漫,虽还相距遥远,却逃不过小相柳的洞察。 杀气从何而来?自然是埋伏。 谁在埋伏,又要伏击谁?方芳猫引着一群糖人来山中游玩?方芳猫反应过来,俏面上颜色骤变:“山里有埋伏?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小女孩慌了,想要辩解但心中惶恐下全然找不到有力说辞,翻来覆去就只有那句“不是我”。 小相柳又看仔细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下:“嗯,不是你,喝酒吃肉。” 第七百七十五章 中土女冠 真不是方芳猫,她全然不明白怎么回事,小相柳是真正的老江湖,一眼就能看出她是真迷茫还是假慌张。 再说如今古人方巴结上师都嫌来不及,又哪里会陷害;退开万步,就算要害也得请出真正高人,相隔百多里就被小相柳察觉杀气的修家实在不够看。 拈花夹起一根不知名的青菜,放进方芳猫的食碟,笑道:“唐果说不是你就一定不是你,放心吧。想必山中另有杀伐,和咱们无关、无需理会了。” 人在敌境,须得万事小心,虽觉得山深处将起的杀伐与自己一行无关但仍不敢大意,拈花给方芳猫布菜同时,另只手打开扇子给自己扇了两下,扇子一开一动,画上妖女少了两个。 另一旁参莲子对两个细鬼儿点点头,春笋法身仍留在桌上,从神情到动作都木讷许多——真魂脱壳、与两道青蛇煞一同隐身遁入深山查探。 方芳猫这边惊魂稍定,但很快又想起主峰顶上别苑正住着奎姓一家,奎家女儿虽瞧不起自己,可她们小时候曾在一起玩耍,方芳猫心地柔善,回头对自己的随行侍卫叮嘱几句,侍卫躬身告退、赶去别苑给奎家报信、请他们多加小心。 山中埋伏果然不是冲着糖人一行来的,盏茶功夫不到远处杀气暴发,埋伏者已然动手了,再过片刻小相柳嗅到了血腥气味。但,山中并没什么大动静传来,杀戮于无声中进行。 远在方家侍卫回报之前,青蛇煞与细鬼就传回灵讯,是番人与古人之战,大队番人蛮正偷袭主峰、刀锋直指峰顶别苑,前沿驻防的古人兵正被悄然除掉,到现在别苑中的古人还懵然无知,根本不知大难临头。 这种“一嘴毛”的事情,相柳等人连看都懒得看,更不会参与。 再过盏茶功夫,尖锐钟声突然轰鸣开来,别苑中古人终于发觉了敌人偷袭,鸣钟既是示警也是求援;钟声才起,沉闷号角也响彻山峦,乃是番人蛮的冲锋之号,再不掩藏形迹,自四面八方冲向山顶别苑。 相柳、三尸等人无动于衷,继续吃喝,雷动时不时就会赞叹一句这个好吃,那个香甜……方芳猫则变了脸色,有些仓皇无助的样子,以她本意还是想救同族的,但自己力有未逮、身边同伴是真凶猛却无意参与此事,她也不敢出口相求。 不长时间,法术轰鸣声音自山中响起,古人修家的怒声叱喝、番人高手的凄厉长啸混杂,山中打得热闹了。 小相柳停箸,神情冷漠声音亦然,对方芳猫说道:“这种事情,永远莫指望旁人。” 无情说话,实情说话。生死搏杀、性命攸关之事,永远莫指望别人!小相柳独来独往,毕生如是,自己想去打的仗就是自己的仗,与旁人无关,不指望!而苏景相交天下,行事又何尝不是一样。不是没有人与他生死同行,但他从不会指望更不会要求:你和我一起去吧。 方芳猫沉默无言,奎家的灭门之难,岂是她能管得了的。 可就在这个时候,小相柳忽又皱了下眉头:天空灵元滚滚震荡,有修家正从远处向着山中急急赶来。 九头蛇灵识辨认清晰,来人的修元不算厚重,境界浅薄,可身法奇快、且饱蕴犀利剑意,是个用剑的好手。 前后几个呼吸的光景,来者冲入大山深处,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口音古怪、说得是半生不熟的驭言:“生番,还我同伴来!” 番人偷袭古人,女子追逐番人来讨要同伴。 女子是另一路,与山中恶战并无直接牵连。 喝断落下,回答她的是番人充满敌意的呼啸声。凭言辞要人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女子剑修再无废话,下一刻剑咒自她口中响亮冲起,女子荡剑冲入混战! 也就是这剑咒响起的一瞬,小相柳面色再变,浓浓惊诧充斥目光,再眨眼青衣糖人冲天去!又何止相柳一个人,三尸、参莲子尽数拔身,利剑出鞘寒光纵横,法诀在手灵元轰动,苏景身边一群凶神恶煞全部纵跃而起,赶赴山中战场。 众人纵身去往战场,只因女子剑修那一声咒言! 不会她的法术,但一群糖人至少能够听出,女子正施展的剑咒为中土才有的修家敕令! 方芳猫知晓他们都是厉害人物,可这群家伙一路八百里游玩相伴,大都有说有笑或是和和气气或是胡闹耍宝,除唐果一个外余者都让人很容易亲近……直到此刻个个显露峥嵘,刹那反差,方芳猫真就觉得,自己正置身于有一片正崩裂的大山脚下:渺小、无力、仓皇。 皆为巨兽,独她是一只小小蚂蚁。 方芳猫的脸色愈发苍白了,突然觉得脚下微微一轻,是参莲子散过一片绿叶将她托浮而起,大弟子仁厚心肠,觉得把方芳猫一个人丢在这里不如跟着大家身边安全,带着她一起向山中赶去。 旋即方芳猫如坠梦中,噩梦,满满鲜血颜色、无尽惨呼号啕的杀戮梦境! …… 霖铃城,夏家大宅,厅堂正中方桌陈列,一副绢棋盘铺开,盘上黑白落字十余枚,只是棋桌两侧圆凳空空,并无人落座,摆棋之人坐在厅堂的大椅上,两个人坐一把椅子。 三尸等人已然离去一天了,苏景、不听躺过夏家的大床,早就起身重返正堂,没有正经事,全无志气似的两人腻在一起,苏景坐在椅上,不听靠在苏景怀中,低声说笑着。 突然门外传来人声嘈杂,出去游玩的众人都回来了,三尸大呼小叫,好像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跟着苏景来驭界之人个个修为了得,脚下何其迅捷,说话声传入时候他们已然步入正堂,再看苏景不听,对坐于棋盘两边,你扣着黑子我摸着白匣,坐姿端端正正,面带清淡笑容。得闲不厮混,弄棋以消遣,果然一对神仙眷侣。 手执黑子、摆足模样,苏景抬起头想问他们游玩得怎样,脱口却是“咦”了一声:多了两个。 三尸一行人中,多出了两个糖人女子,一个双十出头丫鬟打扮的俏丽女子,但面色晦暗目光散落,显然有伤在身;另个则是面目焦黄一中年女冠。 丫鬟打扮?驭界婢女可是另一副装束,受伤的女子衣着为中土服色;女冠就更“干脆”了,此间世界根本就没有道士这回事。 但不等苏景开口,俏丫鬟就抢先笑道:“奴儿夭夭拜见佑世真君。”字正腔圆,正宗东土汉话,带了几分江南口音,体魄受创中气不足更闲的字糯声软。 佑世真君名满中土,莫说修行中人,就是凡间百姓又有几人不识君。 看服饰就大概知道对方来历了,是以被俏丫鬟叫破身份苏景并不如何惊讶。 丫鬟他不认识,但对这女冠有印象。之前未曾谋面,不过前面几十年里中年黄面女冠在东土颇有名气:三路来历不明的修家,四处去挑战因灵元大潮而新崛起的门宗,披了画皮的苏景是一路,黄面女冠也是其中一路。 黄面女冠也面露笑容,与奴儿夭夭的笑意相比,她笑容更亲切,由衷地轻松和开心,伸手自面上一抹面目陡变,二十上下的女子,五官清秀气韵宁怡,可眼角眉梢间又天生了一份媚气。 撤去画皮同时,幻声法术也一并散掉,女冠的本来声音带了少许沙哑:“涅罗后进弟子蜂侨,拜见苏师叔祖。” 辈分算得清清楚楚,礼数更是一丝不苟,当年在剑冢采剑时曾与苏景有过一面之缘的涅罗坞蜂侨对苏景行晚辈大礼。对外门朋友苏景不以长辈自居,离座位伸手搀扶,喜道:“你怎也来了这里?在中土时启巧还专门提到过你,要我寻访你的踪迹,这可太巧了些……就你们几个,咱家大队人马杀到?” 不听则望向相柳等人,目光里满满纳闷。不用等她发问雷动就开口道:“大伙跟着方芳猫去清凉山游玩,正赶上番人蛮大队人马偷袭山中古人贵族,此事与我等没关系,本不想出手,没想到蜂侨道友凌空赶来,要从番人手里解救同伴。” 当时众人不知黄面女冠是天宗同道,不过认出了她的咒言、知道她是来自中土的修家,岂能坐视不理。一群阎王爷从天而降,番人倒足大霉,一下子从猎人变成了猎物,想逃都没的机会,被糖人狠打伤亡惨重,随队携带的一个俘虏也被糖人轻松救走,就是那个俏丽丫鬟了。 方芳猫也在场,大家都说汉话她听不懂,圆溜溜的眸子里尽是迷惘。 不过口中言话不同,人名发音是不会让改变的,方芳猫听得雷动提起自己,赶忙在俏面上挂起微笑,向他和不听点头致意,值得一提的,方芳猫的笑容里颇有些得意——不是对糖人,而是因那清凉山一战。 糖人出手,相助两个女子同时也顺便救下了奎姓伯爵一家的性命。回想方才,大战落定后,在清凉峰顶,势利旧友向自己道谢时,对方面上惊讶、羡慕、感激、嫉妒诸多情绪混杂于一起的古怪表情,方芳猫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得意! 第七百七十六章 真嫩 雷动说话、方芳猫得意同时,涅罗坞蜂侨也开口回答苏景的问题:“启禀苏师叔祖,我来此间是因一桩意外,意外发生时候晚辈与三位掘谷弟子,正在查探东土西北修罗涧。落入这世界后我身边就只剩夭夭姑娘,另两位掘谷传人不见了,不知有没有过来。” 蜂侨暂不提如何来到驭界,只说来之后的情形,她和夭夭不如苏景走运,直接掉进了番人窝里,还不等弄清楚怎么回事便开始动法打杀,那一战之苦不作赘言,不断冲杀之中两位中土女子失散,蜂侨最终逃出生天,夭夭则被番人所擒。 这倒不是夭夭的本领不如蜂侨,只是夭夭太不走运,逃亡路上尽遇到番子高手这才失手遭擒。 虽然和夭夭全无交情,但是天宗弟子自幼得名师教导心中早养下“道义”两字,不会轻易舍弃同伴,何况置身于陌生世界,孤身一人的滋味实在不好受。蜂侨一直在寻找机会救回夭夭,待到后来番人倾巢而出,自荒僻野岭潜行入清凉山准备猎杀古人贵族,俘虏被他们随军携带,蜂侨一路上远远跟踪,待番人攻山时她也出手想要救出同伴,不承想又遇到了另一群老乡……更让她觉得亲近、真正志同道合之伴。 先把苏景当头疑问解释清楚,蜂侨正待细说自己在中土遭遇的那场意外,忽见苏景面露惊骇,下一刻蜂侨也有所察觉,一道狂猛贲烈的力量,正在远方向着霖铃城急行而来。 力未至,威势业已催枯灵识、攻杀入心!一行人忙不迭跃出大宅抬头观望,目中只见天际血云滚滚,飞驰如电! 刚被救回来城中的女修夭夭发出一声尖叫:“怎会是天劫……我的升仙劫?!” 劫数因修家而起,是以应劫者对劫云感知远胜旁人,苏景不听等人还未探明那重血云中究竟藏蕴何物时,夭夭已然明白:这是她的飞仙劫数! 但又怎么可能,她才刚破如意胎,相距元神修家的三千年大限还有两千二百年……怎会现在劫数就到了。 苏景心中一动,急声问:“从你修行日起,至今两千年整?” 性命劫数、心神大乱,夭夭本能回答:“应该……差不多吧。” 具体时日她没记清楚,毕竟对中土修家来说,什么时候开始修行不算顶顶重要事情,大概年载是记得的,可具体要有零有整地算明白却难……她不记得、天记得!两千年前的今月今日今时今刻,还是稚童的夭夭在那位面带伤疤的青衣公子指点下,将一滴天地灵元吸敛入身、正式踏入修行道。 新天治,两千年!才脱虎口的中土女修又迎来驭界飞仙劫! 莫说夭夭身遭重创,即便她毫发无伤修元盈满,凭她十境修为也休想挡下此劫。夭夭面色惨白、心思全然混乱了,目光凄苦无助望向苏景。 分不清是悲是怒还是怕、夭夭只觉胸口被堵住了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她的目光苏景又怎能看不懂:救我。 求你救我。 眸儿酸楚,眼帘本能落下,剪断了凄然目光,夭夭眨眼。可是不等她再开目,血云至天劫到,银弧中天威浩浩,挟持万钧巨力轰杀中土女修! 此刻旁人即便置身血云下、哪怕合身扑挡在夭夭头顶,此人也感受不到天劫的丁点力量,夭夭受到的打击同样不会减少半分……天劫与旁人无涉,但别人也休想为夭夭挡劫数。 受伤母狼般的啸声自劫云下响起,没人能辨出那声音是夭夭的哭还是怒。 夭夭毕生都追随于疤面青衣身边,敢与这样的主人为伍她自然不怕死,只是她不想死得那么不明不白,伤痛身躯中残损修元尽数暴发,明知必死无疑却仍要誓死一拼。 不甘所以不屈,不屈所以反抗,反抗所以更痛苦,夭夭不求好死,她愤怒! 以前夭夭极少在修行道上露面,包括蜂侨在内苏景这边无人知道她的身份,眼看着东土来的修家糊里糊涂入劫数,看着她咬牙切齿满心愤怒地徒劳抵抗,人人心中不忍,拈花心肠软黯然长叹,可是这声叹息未完忽然眼前一花,女修夭夭与血云杀劫一并消失不见。 是苏景出手。一道心念流转将夭夭收入了自己的黑石洞天。 以苏景现在的本事,迎飞仙劫数一样必死无疑,不过他另有想法,将夭夭藏进自己的洞天,好像陆老祖那样,天劫只看应劫者,找不到夭夭它自然也就消失了。 退一步讲,即便天劫“发现”夭夭藏进苏景体内,当头去打苏景,他也能应付一时:短短片刻功夫苏景已经看清,血云劫数是“循序渐进”、内中降下的雷霆轰杀一道比着一道更强,现在天劫刚至威力还不算太凶猛,若苏景去挡至少能为夭夭争取一个交代未了心愿的时间。 素不相识,但同来于中土,总算是一场缘分的。 可惜盘算得好,事情却不以他想象变化,夭夭被收入黑石一刻,血云劫数也随行齐动,一起钻入了那气窍洞天! 苏景先是一惊,但很快又复镇定,“规则”是不会轻易改变的,血云在洞天里仍只打夭夭一人,并未伤及其他,对苏景也没有伤害。 一道神识投影于黑石洞天,看着夭夭应劫,苏景目光沉黯,他救不了她。 而最初的慌乱、愤懑过后,夭夭也冷静了许多,她的见识不差,知道苏景试图救自己。血云雷霆中幽幽声音传来:“先生好意,夭夭收到了,可惜今生无以为报,若还有来世再求报答。” 苏景摇了摇头:“不用说这些,仙子心中所愿不妨示下,力所能及决不推辞。” 笑声楚楚,夭夭摇头:“我的心愿与先生之道相悖,不提也罢,但我求能死个明白,这劫数究竟从何而来,先生晓得么?”鲜血自夭夭口中汩汩流出,她已撑不住了。 “此间天治迥异中土,修家修行满两千年,大限劫数就会落下……你来的……时机不太好。” 身体簌簌颤抖,掐诀的纤细手指因太用力显得苍白异常,夭夭却在笑:“什么破世界!”说话间,手诀松开了,力气将尽,最后的一点时间、一点修元,她做了另一件事:录写了玉玦一方。随即她把玉玦向苏景掷去:“有朝一日,若先生见到我家公子,请将此玦给他,内中所录为夭夭遗言。我家公子与先生本是旧识:离山弃徒、青衣叶非!” 苏景一愣,伸手接玦……敌也好友也罢,到底是一个与自己无害女子的遗愿,苏景会成全她,点头道:“你放心。” “佑世真君,正道高士,没什么不放心的。”夭夭七窍沁血,雷光中身体渐渐枯萎,可她的面目已归安详,缓缓闭上了双目。 只是,她才告闭目猛又想起另外一件事,神情陡然凄厉猛又张开双目:“你刚说,天治两千年?!不可能……”话未说完命火枯竭,陨身。 临死一刻,苏景从她眼中看出一个字:怕。 连死都不怕的人,还会怕什么? 见了她眼中恐惧,苏景心底也突兀一惊,他省起了另一个人…… 浮玉王已经站了一个时辰了。 这阳世中能让浮玉王肃立许久、却不敢开口问上半字的只有一个人——驭皇帝。 雪原擂结束不久浮玉王就收到灵讯传报,糖人竟将望荆王和国师弟子一并给斩了……还有他们的皇三叔! 浮玉王大吃一惊,但当时未敢进宫,他晓得皇帝收到消息只会比自己早不会比自己晚;他更晓得皇兄的性情,出了这等大事,皇帝需静心沉思、最恨有人在他身旁聒噪打扰。 是以浮玉王在快两天之后才入宫觐见皇兄,问他的打算。 然后浮玉王就站了一个时辰。 面前三丈处,驭人皇帝端坐书案后,闭目沉吟久久不语。不久前才用九千性命换来的年轻容貌已经消失,驭人皇帝是个行将就木、周身散着一股腐烂味道的老人。 终于,皇帝睁开了眼睛,却不去提及雪原擂:“夏离山的来历,下面还没查清楚么?” 浮玉王摇了摇头。 皇帝未发怒,又问起了另一件事:“半年前那场天劫呢?查出结果了么?” 差不多半年前,秋疆内突然掀起一道飞仙劫云,于一处荒僻山谷绽放威力。要知道驭人掌控天下甚是严密,麾下各族谁家修士到了什么境界、哪个修士大限将至均有详细记载,可这道劫数来得却莫名其妙,附近根本不该有渡劫人的。 待驭人高手赶到地方查看时劫数已过,山林莽莽不见丝毫痕迹。事情蹊跷,驭人皇帝命人追查,手下人将界内快到大限的修家筛选了几遍却一无所获,就是凭空冒出一个精修高手渡劫,这桩悬案至今未破。 这是和雪原擂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强要说联系也仅在于时间:半年前莫名高手秋疆渡劫,半年后凶狠糖人雪原出世,两件怪事如此相近发生,是巧合么? 见浮玉王又次摇头,驭人皇帝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这是他的习惯、暴怒征兆,浮玉王提紧了心神,正要硬着头皮去迎皇兄雷霆震怒,突然门外有侍臣到来,躺在门口唱道:“启禀吾皇,刚刚观天监传来消息,探得飞仙劫云一道。” 精修之人记忆非凡,皇帝心中装着“谁该应劫”的账目,闻言皱起眉头,最近没有要渡劫之人,当下顾不得发怒,问道:“可知渡劫之人是谁?劫云落去何处?” “何人渡劫不得而知,劫云落在……落在离火城外,糖人的白鸦城。” “查,看白鸦城何人渡劫。”传令之后,皇帝出奇地收敛了怒气,对浮玉王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容我再想一想。” …… 夏境霖铃城。 苏景命参莲子带领一队夏儿郎护送方芳猫回离火城。纵然语言相隔,家里摆着个外人也总觉得不方便,对糖人上师方芳猫不敢丝毫怠慢,恭敬施礼、告辞。可对小相柳她就亲热得多了,笑眯眯:“过两天再来找你玩……到时候你教我下糖人的棋。” 她来时见上师和那位漂亮小厮对坐棋桌,分不清是人俊秀还是棋雅致,觉得说不出得好看,打算要学这门雅技。想想将来和小相柳摆棋对坐,那滋味一定美得很。 九头蛇吃棋没问题,下棋可不会,看了看棋盘看了看小姐,没应声。 方家小姐离去后苏景不急着向同伴解释夭夭渡劫的情形,先招呼大家落座,再问蜂侨:“来时经过,还请细说。” “是。”蜂侨的嗓音天生一丝沙哑,老天爷送给她的风情。 中土世界三万年不遇灵元大潮到来,短短几十年里催生修家门宗无数。新晋修家忽得大力在身,心境不稳难免骄狂,不将旧宗放在眼中,四处问剑挑战着实搅扰别人清静。但另有三宗修家,行走于世专门就去寻这些新起门宗的晦气。蜂侨所扮黄面中年女冠是为三宗中的一路,自称掘谷的莫名人物是另外一路。 大约半年前,蜂侨只身去往新宗里好大名气的修罗涧,巧遇掘谷三人也来此挑战,但修罗涧一片寂静无人应战,正疑惑中忽然自涧内传来一声惨叫,蜂侨与掘谷弟子入内查看:山壑深处,修罗涧弟子皆尽丧命且死状恐怖,个个尸身两段,都是小腹爆裂、腿还盘坐在地面上半身却被崩飞远处,血浆仍在缓缓流淌,紫得发黑的颜色触目惊心。 蜂侨、掘谷弟子都是见识广博之人,看亡者死状很快就有了判断:盘坐行元、勾连天地,将大乾坤中的灵气收入自己身体……但他们的灵元不受主人控制、于丹田中爆裂开来。将修家的身体炸成了两段。 最后一声惨叫就来自修罗涧修的掌门人,他的修为最高,坚持的时间最长,可到底还是没能阻挡异样灵元的崩裂。 当时蜂侨目光诧异,走火入魔见得多了,灵元不受炼化反噬修家的情形也不是没有过,可一个门宗数百弟子死得如此“整齐”闻所未闻。细细查看山壑、再找不出幸存者,正待仔细思索事情缘由,修罗涧内忽又有异象显现,七彩光芒自地面下暴射而出。一时间彩光迷离,整座山谷都被映照得光怪陆离。 蜂侨不敢再多待,一道灵讯传回师门,同时拔身而去想要先撤回到安全地方再说,不承想七彩奇光中突然绽放怪力,一下子将蜂侨抓住,以她的本领根本无力相抗,旋即只觉天旋地转、浑不知身陷何处。待一切重新稳当下来,蜂侨身边只剩下掘谷三人中的那个侍奉丫鬟,放眼望去,周围无尽莽莽山林。 侍奉丫鬟夭夭立刻将一道灵讯打出,被送来陌生地方,她第一反应是要先找到自己公子,可灵讯送出并无回音,跟着四面八方古怪的号角声鼓荡群山,她们从未听说过的生番潮水般涌来,厮杀起…… 蜂侨与夭夭来到驭界的经过就是如此了,苏景听得认真,待她全部说完后问道:“你可还记得,修罗涧奇光显现、你被怪力卷入此间的具体日子、当时时辰?” 蜂侨说出当时的月、日、时辰,苏景相柳三尸等人对望,确定了、踏实了:正是苏景和小相柳被送入驭界之时。 既知前因后果,苏景很快就想通其中关键。来之前离山高人与镇士就已探得,中土与驭界的封印虽只有一道,但通路却有两条,封印是一法锁双路之术。 两条路,一条就在离山脚下,算是大路;另一条在何处不得而知,可以看作小路。如今想来,那条“小路”就在修罗涧,蜂侨与“掘谷”弟子适逢其会,恰当时候出现在恰当地方,苏景相柳被误送入驭界时,虽无显像可查但封印必会有瞬间松动,蜂侨与夭夭就此陷落。 至于修罗涧弟子惨死,封印躁动、对大小两条路都会有影响,大路这边有镇士守护是以无妨,小路那边就没那么好运气了,封印摇晃怪力横生,岂是修罗涧这等新晋门宗的修家能承受的,外间环境引动体内真元爆裂……只能说他们选错了门宗坐落的地方。 苏景简单解释两句,又说道:“夭夭是叶非的人。” 三尸齐齐“啊”了一声:“哪个叶非?” 还能是哪个叶非,中土世界又有几个能让苏景记住的叶非,雷动追问:“叶非也来了这里?” “不得而知。至少……夭夭过来后没能联络到他。”苏景的面色有些复杂:警惕,叶非要是也被卷过来,他们不可不防;不过警惕之外,苏景神情上兴奋和开心还要更浓些,叶非来了? 只嫌敌人不够看,从不怕事情不热闹,这就是苏景的性子了。一场大戏、登台的人越多他唱起来就越过瘾。 苏景话锋一转,叹了口气:“夭夭未能扛过劫数,已然陨身了。再就是此间天劫与中土有些不一样。” 中土天劫要命不要魂,是身死道消之杀,修家死后游魂下幽冥再入轮回;血云劫数却要命也要魂,魂飞魄散之杀。夭夭在黑石洞天里渡劫,苏景本还想试着以鬼袍去救护下她的魂魄,不料夭夭被彻底打灭成烟,身体与魂魄都没留下。 说完,稍加停顿,再开口时苏景加重了语气:“有件事情要和大家商量下,我马上要闭关,我不在时驭人那边又该怎么应付……” “突然去闭关、作甚?”不等苏景说完小相柳就插口问道。苏景能分心十段,等闲法术参悟无需入关清修的。 苏景笑了笑,目光里无甚欢愉,反倒是沉重之色更多些:“想办法,开青灯!” 请影子和尚动法咒、请屠晚神剑绽锐意,什么办法都好无论如何一定要把青灯境打开一线,他得送一个人进去避难。跟着苏景又问小相柳:“你还有多少时间?快了吧?” 刚听说“两千年新天治”的时候,苏景等人的确都没反应过来,这算得思识的惯性,本心深处总会觉得这个世界种种古怪,与自己并无直接干系,此为其一;另则,小相柳从来都是个后生模样,看上去比着苏景还要年轻些……本来就没多想,加之九头蛇在大家心中还是个“年轻人”,不知不觉就忽略了他。 直到夭夭突兀迎来劫数,苏景才猛地想起小相柳:看似年轻,可凶兽为妖,它们的寿数远非修家可比。且相柳说过,九头蛇修行有九杀九劫,他已历遍九杀、经过七劫,又岂会太年轻! “快了?”小相柳笑了起来:“过了,上个月刚过两千岁整寿。” 拈花满面无奈:“你这人怎么如此糊涂,此间天治问的不是寿数,是踏入修行的年限……” “相柳为天生凶物,出生一刻、啼哭之时就开始修行了,寿数即为修行年头。”相柳应道。 苏景等人面面相觑,这可十足奇怪了,同为中土来人,夭夭就要领受此间天治制裁,相柳就没事?可不管怎么说,唐果不用挨天劫总是好事,内中的蹊跷大可留到将来慢慢寻找答案,苏景大是松心,笑道:“咳,你这人,两千岁大寿也不说一声,好歹我给你摆上一桌。” “不用——”相柳回答得冷冰冰:“那天正好番子袭城,我吃了顿好的……你们作甚?”说话功夫里,雷动赤目拈花三个矮子走上前、把相柳围在中间缓缓打转、一眼接一眼的上下打量,看得九头蛇浑身不自在。 赤目眯眼睛:“两千岁,老妖精了啊。” “既是老妖精,为何不见白胡子?”拈花接口道。 雷动冷笑不已:“不见白胡子也还罢了,居然还是一副小白脸的扮相,九头怪,你装得挺嫩啊。” 两千岁不算年轻,可那得分和谁比,人家相柳一族,熬过九杀九劫就算不能飞仙去,活上个千秋万载也不算个事,两千岁的小相柳在自家族中的的确确还是年轻后生。 小相柳不是装嫩,是真嫩。 这个时候苏景忽然又做了一件怪事:身形震、妖光绽、那一系白色暖裘又重新穿着在身。 第七百七十七章 三息 苏景动作反常,三尸立刻就不去纠缠小相柳了。同时转头望向苏景:“你冷?” “不冷,我怕,怕它跑了。”暖裘裹身,糖人富贵。 “谁跑了?”三尸愈发稀奇,闪身踏步自小相柳身边散去又把苏景围住,不过之前他们围住小相柳是“围观”,现在围苏景则是“围猎”,三尸个个目光警惕手脚灌力,本尊怕什么东西逃走,三位矮神君全都加上一份小心,不管“它”为何物,苏景要留三尸就帮助一起拦。 “天劫。”苏景的神情很有些古怪,不过笑意居多……夭夭受“天治”制裁,丧生于驭界劫数,但她死后那片劫云并未就此散去,而是留在了黑石洞天内。 威力内敛、雷霆藏蓄,血云不发威也不动,好半晌了。 初时苏景不觉得什么,以为过不多久它就会散去重新归入大乾坤,不承想它全无离开之意。它没走?苏景心底陡然跳出了一个字:贪。 天大一个贪字! 那可是一道飞仙大劫,内藏灵力何等浑厚,若能将其炼化……那还有什么犹豫的,真元行转三重乾坤并合,心念催动阿骨王袍结法全身封阻去路,如此还嫌不够再把暖裘加身。这狐地妖雾的白裘之变重在防御,和盔甲一个道理能挡外就能阻内,苏景穿裘等若又在皮囊外加扣了一个壳子,进一步隔绝大天地与自己小乾坤的联系,务求留下这劫云。 简单解释两句,三尸恍然大悟,原来是不让天劫逃掉啊……猛一声怪叫三个矮子同时向后跳开,这还帮着“围猎”呢,围猎天劫?矮子宗师不找这个倒霉!不听也担心不已:“你小心!” 小相柳可没那么客气:“你疯了?” 扑哧一声,蜂侨笑了,天劫逗留修家体内固然稀奇,正道天宗小师叔的贪心和大胆更让人大开眼界。 其实苏景不是全无准备,剑魂屠晚与影子和尚此刻都被他请入黑石洞天,一僧一剑严阵以待,万一天劫发难他们会立刻出手,总能抵挡片刻,大不了到时候再脱衣服开洞天放天劫离去。苏景正待向同伴解释这一重,黑石内血云突然震颤起来。 苏景先一骇,随即又面露惊喜。 霖铃城内最最关心苏景的那个人非霖铃莫属,见夫君面色连番变化,她急急问道:“怎了?” “天劫传力小乾坤。” 于急急震颤之中,一道道灵元力量被血云缓缓送入小乾坤——黑石洞天是一重“大地”,与天乌剑狱对应成小乾坤一座。 苏景三座乾坤同源同根同命,彼此勾连相套,一道小乾坤得滋补,另两座小天地照样会强壮起来。 不听得了答案,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蜂侨的眉目灵活,见三尸不停眨巴眼睛知他们不解其中奥秘,开口解释道:“天劫本为天地孕育,修家渡劫后,劫数力量会重归于天地。” 赤目攥起了拳头:“便是说……这血云天劫走错门了,把苏景的小乾坤当成了大天地?打完了人,劫数中的灵气都便宜苏景了?” 雷动已然开始手舞足蹈:“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解释,这可不是好人有好报、造化了么!” 拈花“哇哈”一声笑,双臂大张撒腿向着蜂侨抱去,苏景要是真能收去飞仙劫中灵气可是大喜事,怎么也得庆祝一下。 蜂侨哪里想到还会有这样的“仪式”,小姑娘脑子都懵了,愣在原地不知是不是该拔剑,幸亏苏景动作更快,及时抓住了拈花的肩膀拦住了他。 不听在一旁安抚蜂侨:“他们三个都是灵怪,行事间只看……只看真性情,唐突孟浪、万勿见怪。” 蜂侨没事,就是被吓了一跳,小脸有些发白,摇头笑了。 拈花这边,被苏景按住肩膀,他仰头望向本尊:“你也看上她了?” “也”从何来,拈花不说。 没法回答,干脆不理,放开手就此盘膝坐地,催动风火双元行转于三重小乾坤,有条不紊收敛血云送来的力量。 血云送出的真元纯净、淳厚,不存阴阳之分不在五行之列,是为最最干净不过的本源元气,归入苏景的阳火真元后无需着力炼化自然就被“沁染”,再也省心不过。 众人不打扰苏景行功,散开到一旁,拈花等了片刻就觉无聊,跳到厅堂正中那张棋桌上,招呼不听:“小不听,咱俩把这盘棋续上。”拈花可不是不学无术之辈,色欲灵怪常年混迹声色之地,琴棋书画他样样拿得起来。 不听的目光都快绑在苏景身上了,心不在焉说了实话:“东土的黑白棋我不会下。” “那怎么……”三个字后,拈花明白了,笑嘻嘻地不问了。 蜂侨不禁莞尔,很快又忍住了笑意。 劫云蕴力强大,想要尽数收敛为己用绝非朝夕功夫,可苏景端坐不久就睁开双眼重新起身了。 “这么快就收完了?”不听诧异。 “没,血云还在,不再送力了。” 赤目语气不甘:“被它认出来你那小乾坤不是大天地了?” 苏景沉吟片刻,缓缓开口:“不知是不是巧合,我觉得……劫云散于我的灵元力量,和夭夭的修为差不多。” 若夭夭未受伤,苏景至多也就看出她大概的境界,休想能看穿她的修为深浅;但夭夭来时身遭重创,无力再抱元守一,就瞒不过金乌神目的洞察了。 “夭夭来时是十斤馒头,血云将她轰灭后,给了你十斤白面?”雷动若有所思,举了个不伦不类的例子,跟着又合十向天:“就事说事,有怪莫怪,夭夭别见怪。” 例子不像话,可意思是没错的,夭夭渡劫时什么样的修为,血云就给苏景的小乾坤送出多少灵元,不过还原成了纯粹元力…… 叶非来没来,他的修行年头可足够长了,来了的话直接就得应劫吧? 夭夭死得不值,可为何她受天治,真嫩的小相柳没事? 血云劫数打灭了夭夭,又把同样一份力量归入乾坤,这是什么道理? 小相柳等人清凉山游玩一趟带回来个叶非手下,也跟着带回来连串疑问,苏景站起身来对同伴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先散了,独自一人去往后宅、寻了个清静院亭重新坐了下来,手上写写画画,口中喃喃自语,很快陷入沉思。 漂亮小厮就跟在夫君身旁,但不靠近不打扰,坐在远处单手托腮望着苏景,很快也看入了神。另一边,三尸带上蜂侨游览霖铃城,拈花殷勤,把这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来头、自己这一行人之前经历种种都给蜂侨交代清楚。 一晃半天光景,已是子夜时分,苏景传声着参莲子来相见。 眨眼功夫参莲子赶到,躬身行礼:“弟子侍奉师尊。” “再请你辛苦一趟,去离火城请方画虎过来……让他带上妹妹。” 参莲子不多问半字,纵身飞去离火城请人。大半夜的,炎炎伯都已经睡下了,被小娃喊起来、听说这时候上师召唤、还特意要自己带上妹妹? 这如何使得?提亲一是回事,献寝又是另一回事,方画虎面苦口苦心更苦:“小、小法师容禀,舍妹自幼身体娇弱,昨天随唐果法师出去游玩一趟,回来以后就病倒了,请了大夫来看,说她决不可见风……” “师尊命我请人,他老人家谕令即为天条,言出法随!少要啰嗦,与我复命去!”秃头小娃冷声呼喝中,方圆百丈地面突然颤抖开来,一条条粗大黑藤破土而出,四面八方钻入驿馆,无关人等都被藤子卷出放置远处。 随参莲字一字叱喝“起”,黑藤将这座驿馆连根拔起,飞天去! 黑藤法术动静不小,立刻惊动了巡城兵马,转眼间离火城中光明大作,一队队丁人卒刽人勇围拢过来,参莲子不怒反喜,纵身出驿馆,脚下踩着一根尤其粗壮的黑藤立身半空。 参莲子要想走,凭面前这些军马根本阻拦不住,但秃小子止住了前行:他们敢拦我? 魔女蓝祈照看长大的孩儿、南荒天斗山时刻追随裘大都督、黑二都督四处打架的小子,苏景面前的乖徒儿在外面就是个小土匪、小魔头,一人对上重重军马却懒得解释半字,更不会搬出师父的名头,扬声叱喝:“三息不退,屠灭离火!” 童声响亮,连相邻的霖铃城都听得一清二楚。 最近二百年参莲子“归了”小妖女,不听听见徒弟在外面装凶扮狠,皱眉头、闭眼睛,深深一吸再一呼,吐气开声音动天地:“一息!” 话音落,不听再一吸、一呼,复开声:“二息!” 而这“二息”呼喝可就不止小不听一个人了,三尸、相柳、细鬼儿连带满城夏儿郎齐齐大吼,帮着一起数,众人都来起哄。 好徒弟、好师母、好同伴、好手下啊!苏景哭笑不得,暗凝息蓄势以待,他不担心参莲子,倒是有些怕这小妖怪发了性子真会把一座离火城给打得飞灰湮灭。 蜂侨忍不住又笑了。 不修行的时候蜂侨看书、弄琴、摆弄些花花草草或者自己和自己下棋……或许是觉得自己眉目间天生媚气有“招摇”之嫌,所以蜂侨从不会像启巧师姐那样风风火火四处交朋友,她是个安静孩子,平时都是那么清清淡淡的。可来了这霖铃城,真正见识了小师叔,就总也忍不住想笑。 这位离山小师叔的行事,似是和以往听说得不太一样。 第七百七十八章 浪浪仙子 离火城中,嘎啦啦巨响轰动,地面四分五裂,又有无数黑藤疯长出来,参莲子蓄势、只待师娘给自己数出“第三息”,他便要大打出手了。 炎炎伯又惊又怕,这要是打起来那就真正得罪“上师”了,前面诸般努力尽归清风,且炎炎伯觉得上师虽骄傲但不是蛮不讲理之人,“妹妹侍寝”的事情还有求情的指望,可要打起来便一切免谈。抢在霖铃城“三息”吼喝响起前方画虎飞出驿拦在两方中间、双手乱摇:“误会误会,是我随小法师去见夏先生,你等快快退去,不可鲁莽。” 拦路军马本就心头发毛,见事主如此说,就算城守怪罪也有个交代,立刻让开道路。 参莲子爱打不爱说,撇撇嘴角也没再说什么,再做前行直接把驿馆带入霖铃城。 夏家大宅正堂,苏景来见炎炎伯,摆手打断方画虎对刚才事情的解释,问道:“你还有什么亲人?孩儿有么?” 方画虎不解“上师”何来此问,张着嘴巴摇摇头,这些年为光复家门殚精竭智,根本没去想要子嗣的事情。 “妻子呢,有么,带在身边了么?” 方画虎脸色更白了,带上妹妹还嫌不够么?!苏景也觉出这话会让人误会,失笑摇头:“莫担心,我是想让你带家眷来我霖铃城中暂住,没有其他意思。后面或许会有些危险,不想你家人受连累,也免了你的后顾之忧。” 前一句让方画虎大大松了口气,可后半句又把他的心提了起来,摇头道:“有妻室一房,但那女子不提也罢,她若死了我反倒开心!上师明鉴,下官唯一牵挂之人就是猫儿这丫头。” 人家房内事、夫妻事,苏景不多问,闻言点头:“那就成了,请炎炎伯随我登城。”言罢挥手起云驾,带上方画虎去往城头,包括蜂侨在内一众同伴都跟在苏景身后。 前行之中,炎炎伯问道:“不知上师唤下官前来,何事吩咐?” “此去驭人皇城,一是请炎炎伯指点方向,另则来往联络还要麻烦你。”苏景说得轻松,炎炎伯却大吃一惊!“上师”这便要开拔了?可没听说有圣旨传来准他前行啊。 但苏景之事岂容方画虎来问,转眼来到城头,苏景转目望向方画虎。 方画虎明白他的意思,不敢稍有悖逆,伸出手东南方向一指:“皇城在春域,从此间去到春域须得先过秋疆,这个方向。” 苏景临时起意,一改之前想法突然启程,看样子竟要直捣黄龙,身边同伴也没想到,不约而同一愣,唯独一个小不听,笑容明媚全无吃惊的样子,苏景已经给过她太多惊讶了,这等“朝令夕改”的小事情,小妖女浑不觉有什么。 而最初惊诧过后,自小相柳、三尸再到参莲子、细鬼儿或目蕴兴奋或眉飞色舞——苏景不好惹,这次随他来驭界的更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白裘大袖抖动、苏景神念传令,四位昆仑力士奉王诏跃将出来,跳下城头将偌大霖铃城扛负在肩,旋即只听得城中阿骨王身边细鬼儿扬声高喝,不过这次两个娃娃没再异口同声,丫头六六先开口:“步破乾坤、路开天地,敢拦路者……” 小子乖乖顺腔接口:“尔来往我身后看,血海是我掀,骨山那我堆,找仔细,可见尔尸骸也在其中?!” 一人一句后两人再齐齐喊道:“上圣仙王、起……驾……啊!” 或是觉得这趟行程当有大凶险大斗战,细鬼儿的开路辞较之往时复杂了不少。更在呼喊中以本元真修引动阴曹气意,冥冥中无边厉鬼啸叫附和! 就在阴风卷荡之中,四力士迈开大步,向着东南方向急奔而去。 霖铃城四周可不是“白地”,不久前千马、宗旺离去前于附近布下了些兵马,平时城中人进进出出那些军马不会干涉,如今“上圣仙王”要走,还是向着驭家重地方向前行,这又如何能放它同行。 城动一刻四方鼓声如雷,驻扎附近的兵马齐齐出动拦路,为首者是一名驭人,本为宗旺身边侍卫首领,被留下来暂时统带兵马。 相距霖铃城百丈,杀猕带着一队精锐人马腾云驾、横阻半空,措辞还算客气:“末将宗来广,求请夏先生登城说话。” 夏先生就在城头,但不出声,身边自有人代为搭话,对驭人将领喝道:“讲!” “先生曾与我家将军、千马公子定下七日之约,如今才满三日,皇城圣谕未至先生便要开拔,是何道理?”驭人将领想和苏景讲理。 苏景笑了,驭界没有离山,自也没有“天宗小师叔”这个人,穿王袍裹白裘的,随心所欲域外飞魔!他想怎样便怎样,哪来明白道理!苏景仍是不答话,转目去看身边不听,把这个发狠扬威的机会让给自己娘子。 不听笑吟吟地,也没出声,俏目一转望向新来的蜂侨,霖铃城那么漂亮,女主人总得讲个待客之道,蜂侨来了这世界一直担惊受怕,扬眉吐气的机会留给她。 蜂侨未推辞,涅罗坞淳厚火行元注入气息,字字响亮威严,但因嗓音里天生的一丝沙哑,又平添几分妩媚些许诱惑:“三息不退,屠灭全军!” 直接学了小魔头参莲子的调子,这位涅罗坞小师妹也是个趣人,若无趣又怎会被启巧当成亲妹妹似的那么喜欢。 驭人将军宗来广只觉两腮发酸,自他降生以来就只有驭人不讲理的份,何曾尝过被别人恃强欺凌的滋味,要就此退走万万不成,违抗军令端的重罪;可要打的话……贵人派兵留守此处不过是个“态度”,人数不算少但绝拦不住糖人,毕竟三天前糖人那“七天约定”说得明白,没人想到他好端端的又会反悔。兵不少但不精不锐、修行高人几乎没有,若开战无异自寻死路。 宗来广无奈道:“小将奉命行事,还望先生莫为难我等……” 话没说完,前方城中陡然一声咆哮掀荡:“一息!” 城内三千恶人磨替蜂侨数时,纯清与妩媚共生的俏面上神情不变,可蜂侨自己晓得,自己心里惬意得很,做恶人、做凶人的感觉以前可从不曾体会过。 宗来广咬牙,行转真元准备斗战:“既然先生相逼,莫怪我……” “二息!”哪管他废话,恶人磨第二声虎吼,一道道阴风云驾自城内升起,凶兵显身、摆开了冲锋杀人的势子。 同个苏景忽然“咦”了一声,望向宗来广:“你的本领大得很啊。” 不止苏景,霖铃城头诸多来自中土的年轻高手都露出警觉神情——就在驭人将领蓄势时候,浓浓威压自高空播散开来,真正的浩大法术前起势之兆。 再眨眼,九霄天穹之上,一声剧烈暴鸣轰碎子夜,炽烈白光迸射四方。金乌神目看得清楚,光色本为七彩,但它们来得太强太猛烈,以至肉眼看来尽为苍苍惨白颜色。 而巨响与强光炸起一瞬,天上滚滚灵元乱冲乱撞,搅动飓风重重掀起气浪无边,其间另有万千紫弧穿梭……这不是法术,分明是一场风暴,乾坤真灵与天地元力掀起的可怕风暴! 所幸,足以剿杀一方的风暴只在高空肆虐,若它沉落地面,苏景怎样、相柳如何?只怕逃命都没有机会!饶是那风眼相距众人头顶千里遥远,边缘强风已然把霖铃城吹得摇摇晃晃,不远处离火城墙崩石裂房倒屋塌,驭将领统帅的兵马也被吹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真正天威!苏景将一道灵识打去高空想要探一探内中力量究竟有多强大,奈何“灵识”这等虚无缥缈之物才靠近风眼,居然立刻被怪力撕扯个粉碎,天上力量深不可测。 中土世界根本不存在这等元力风暴,来到驭界后苏景曾在白鸦城书典中读到过有关记载,这种风暴来无征兆去无踪影,不知因何而起也不知因何而灭,有时千百年难得一见,有时一个月会暴发三五次。 只看文字记述他没太当回事,这次真正遇到了才晓得它何其可怕,根本就不是人力、修家力能够抗衡……才想到“无人能抗衡”,忽听得一阵铜铃般响亮到有些刺耳的笑声,循声远眺之间远方天空里一道灰黑斑驳的云驾疾驰而来,云驾薄薄如叶,一个看上去十三四岁的少女端坐其中。 不是杀猕,也非古丁刽等族,少女居然也是个杂末、糖人模样,她指挥着自己的云驾一路赶来,到最后、一头扎入风眼。 跟着就见云驾翻来滚去,在狂猛风暴中时隐时现,那铜铃似的笑声更加响亮欢快了,她……在玩耍!如飞鸟追云龙鲤戏浪一般,糖人女子追逐风暴、玩得开心。 驭界内、霖铃城外就再没朋友!若这少女向他们发难,唯一能和她相斗的只有丈一。 认识“上师”这么久,方画虎从未见他拿过兵刃,这次亮出那么老长一把宝剑,方画虎哪能不明白苏景的心思,急忙进言:“上师放心,浪浪仙子不理凡间事情,绝不会来找您的麻烦。” 第七百七十九章 生死 “浪浪仙子?什么人,哪一族?”苏景从未听说过此人,说话时候警惕不变,神识勾连丈一,富贵唐人看上去平静如古潭无波,但那万剑杀灭随时可能暴散开来! 上师垂询,炎炎伯不敢怠慢,仔细解释:“哪一族也不是,这位仙子自古便存于天地间,从不理会各族征伐,也不会和旁人说一个字,她独来独往,永远追逐这元力风暴,何处风暴显现她一定赶来,就像现在这样,搏击长空嬉于巨浪,待风暴消失时候她就会离开、无人能知其所在。” 来处莫名去处古怪,从远古至今只以追逐风暴为乐的浪浪仙子。 乍奉惊世之人,苏景没办法不好奇,问:“自古就在?她不受天治限制么?” “世上生灵无数,无论哪族修家,又或是山野里的兽妖木怪,既苟活于世就要受天治所限,唯独这位浪浪仙子,活得岁数长到没法数了,天治不管她,要不她被称作‘仙子’呢。”炎炎伯不怕啰嗦,只怕话说不清楚惹恼上师。 小不听是莫耶皇族出身,虽家族早已不再把持天下,但她自幼听着先祖故事长大,耳濡目染、对“权术”两字多有了解,闻言问道:“驭人能容得她?” 浪浪仙子身具可怕力量,无人知她来历,驭人独霸天下岂容猛虎安睡于榻畔。 “不容也不行啊。”炎炎伯压低了声音:“听说古时候驭先祖皇帝曾想过围捕浪浪仙子,可大军也好大修也罢,统统有去无回,幸亏浪浪仙子心存慈悲从不会反戈一击,否则今日天下是谁的……可都不好说啊。到得后来朝堂也晓得这仙灵惹不起、且她不为害,也就作罢了。” 说完,见苏景还持着丈一神剑,方画虎又道:“上师无需担心,浪浪仙子只是追赶风暴,不会来主动为难的。”其中后半句他加重了语气,生怕苏景会抢先动手,没的惹来煞星:“自古至今,从不曾听说仙子会找上谁……” 不承想,话还没说完,天顶风暴中笑声突然收敛,几乎同时众人只觉眼前人影一晃,浪浪仙子放弃了她的游戏,人到霖铃城头、立足一方箭垛! 方画虎登时说不下去了。 从不主动找人的仙子,主动找上霖铃城了。炎炎伯心中九分恐惧,另外还剩了一分惊奇:上师神奇,果然不能常理以论。 浪浪仙子,十三四岁的模样,身形尚未完全长开,隐隐有了些窈窕气韵但还显了些孩子才有的单薄,身穿古朴长裙,长长头发披散垂肩,尖颌薄唇琼鼻瑶口、蛾眉弯弯,本来十足十的美人胚子,但却全毁在了一双眼睛上:口鼻脸庞再如何精致,若眸儿不亮也显不出精神。而浪浪仙子的眼睛又何止“不亮”,干脆是浑浊。 眸中黑白不分,灰蒙蒙地混沌,其中还有一道道紫红色血丝乱盘,眼睛全无半点生气,甚至……腐烂。她的眼睛看上去仿佛正腐烂,由此她的目光也是腐烂的。 她不看苏景,正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三尸。 腐烂目光缠绕于身,三尸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在缓缓腐烂、鼻端甚至都嗅到了隐隐腐臭,这种滋味实在不舒服。三尸个个眉头大皱,雷动怫然、回瞪浪浪仙子:“你看什么?” 赤目冷笑接口:“哪里来的无知女子,可知你招惹的是什么人?” 拈花声带萧杀:“若敢枉为,纵是仙子,他也让你魂飞魄散!”说话间小胖子伸手指点苏景,指点中小胖子溜到了苏景身后。 另两个矮子各自祭起宗师气度,四方步迈开,也一起躲到了苏景身后。 “尸啊。”声如铜铃震动,清脆却不悦耳,浪浪仙子笑了,唇红齿白、不看眼睛那是好漂亮的笑容,可连着她眼睛一起看,这笑意说不出的阴晦。 两字出口,浪浪仙子左手食指拇指叩成圆,指甲对碰两下,哒哒轻响。 响声未落,三尸身后突然煞气涌动:六道青蛇煞、十二鬼新娘连带三口童棺同时显现真形……不是三尸唤他们现身,这些尸煞都是被浪浪仙子“请”出来的。 浪浪仙子那一声“尸啊”也不是喊破三尸身份,是她看出三个矮子带了上好尸煞。不止尸煞,还有那三口棺材她也喜欢。 苏景和不听对望一眼,浪浪仙子是被自己这些“好尸”引来的? 城头箭垛上单薄身影又是一震,浪浪仙子改站为坐:“给我吧,我喜欢。”手扬起,指了指那些尸煞。 赤目眼中精光乱窜,自苏景身后伸出头来:“你想要尸煞?白白拿走那是做梦……若有交换倒是可以商量。” “不肯给?”浪浪仙子口中对三尸说话,目光却流连于尸煞,越看得久面上的欢喜之色就越浓重,仿佛柔善心肠的孩子看到小猫小狗的样子。 让赤目舍弃尸煞何异剜他的心头肉,赤目想都不想,立刻摇头。 “死都不肯给?”浪浪仙子又问一遍,这次添了两个字。 话中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赤目眼色一冷,恻恻低笑:“小丫头,你不知道你得罪的是谁。实话讲与你知道,莫说这些尸煞、那三口六翅童棺,就连我们兄弟三人都是糖人夏离山的,你先问过他吧!” 红眼睛宗师毫不示弱的一番话说完,重新躲到苏景身后去了。 山芋烫手,那苏景也得接着,手中丈一斜指地面,苏景开口:“这些蠢物虽不成气候,可也是我少年时用性命拼回来的,你要拿走他们,总得让我心服口服。若我心折服,几头尸煞送你何妨。” 域外魔头,来此世界遇弱则恃强欺凌,遇强则辩理论道,苏景和浪浪仙子讲理:“尸煞于我,无异儿郎。若跟了你能得一个好前程,我心甘情愿,但你炼尸塑煞本领不如我就带不走它们。如何,赌一场吧。” 天顶罡风肆虐气浪澎湃,苍穹摇摇欲坠。风暴可怕,却是浪浪仙子的游戏,这个仙灵女子似是很爱玩,只是能让她玩得开心的事情太少了些。不过苏景投言入其心,能看得出苏景的“六合青龙十二煞将”不凡之人,自是炼丧高人。果然,听闻炼尸二字浪浪仙子眉峰微挑:“比炼尸?” “炼尸之道。”苏景纠正。 少女好像没什么心机,直愣愣问:“打赌,你有几成胜算?” “十成。”苏景的回答全不留余地,但下一句话又古怪了:“不过你也不会输。” 浪浪仙子摇了摇头,她不懂苏景的意思,苏景缓缓说道:“我输了,尸煞尽数归你,我赢了大家从此两不相干各走各路。” 苏景赢了少女全无损失,无需浪浪仙子下注她自也不会输。 “你十成稳稳赢,我十成不会输?”如此简单的事情,浪浪仙子居然也要做一番思量,坐在城头上晃荡着双腿、缓缓闭上了双眼,暂时不说话了。 没了铜铃刺耳说话,不见浑浊腐烂的眼睛,浪浪仙子看上去很恬静、很清澈,她变成了漂亮了的女孩子。 过不多久,忽然一个笑靥绽在闭目少女的脸上绽放开来,那个瞬间里,冷漠相柳、浑人三尸、城中三千夏儿郎杀人魔不自禁、不自觉全都随她一起笑了,那是个会传染的笑容。 下一刻浪浪仙子张开了双目……那双混乱晦暗的眸子,正迅速清晰起来,分黑白、透灵光,不由得众人不暗暗喝彩、不在心里暗暗问上一句:天上神姬无数、宇宙处处仙子,但、可有一双眼睛能比得浪浪仙灵的眸子更灵动么! 本为精致少女,当双眸从腐烂中脱变、化作晶晶珠儿……却未能让她变得更漂亮:双眸神采充盈时,身体发肤枯烂时!肉眼可辨,盈盈玉润的肌肤层层黯淡,从盈白变苍白、变惨白、变惨败直到青灰,随即腐烂、腐烂、腐烂,枯萎后不断的腐烂下去。 当她身体饱满时眼眸混沌;当她眼神凝彩身体又开始腐烂!只能得其一的浪浪仙子。 “美丽”二字距她不过一线之距,但这一线又何尝不是一重天涯,近在眼前却永不可及。 “若未能赢,我也许会翻脸。”浪浪仙子浑不在乎自己身体的变化,用枯烂的脸笑着,声音还是铜铃那么响亮:“以前我从未‘不赢’过,没经历过的事情、不太好说。”说话时她耸了耸肩膀,小女孩的俏皮,可身体溃烂流出的脓血早已浸染了她的漂亮裙子。 苏景笑了笑:“也不会比你直接抢我尸煞更糟糕。” 灵动眸儿里笑意隐隐,浪浪仙子点头:“说你的炼尸之道给我听。” 苏景收敛心神,只看对方的眼睛:“炼尸之道,说破乾坤也逃不出两个字:生、死!” 人死尸陈,炼煞转活,炼尸炼得就是这“生死”两个字。这道理天大地大但全无新奇可谈,就算初入门的小修童也能说得出来,只靠着“生死”二字苏景可过不了关。苏景也没打算就这么应付,只是为了引题而已,一边说着一边向旁边迈开一步,把藏在他身后的三尸又给让了出来。 第七百八十章 喜欢 “仙子可曾看出,他们三人与我有何干系?”苏景发问。 想也不想,浪浪仙子开口便答:“同命共生、生死牵挂,似分身而非分身,彼此联系深厚牵于冥冥。”无论哪个世界,三尸这种东西都不会跳出来大摇大摆行走天下,哪怕大罗金仙也只能看出三尸与苏景渊源深厚,却辨不出他们的本来面目。 浪浪仙子的回答没什么,中规中矩的一句话,苏景却微扬眉,他听出了话中一处“关键”,但不急点破,继续道:“仙子法眼如炬。此三人本为我以本命精气养成、炼成的灵怪,其中炼化的关键,便是我悟破的‘生死’之道。”苏景望向三尸:“有劳三位,为仙子展示你们最最拿手的本事吧。” “吃?” “抢?” “睡……睡谁?” 三尸一人接一句,把自己最拿手的本领说了一遍,不太确定浪浪仙子会想看这天大神通。 苏景笑而摇头:“三位仙尊太谦逊了,你们的本领可不止那些事情,你们真正拿手的是:死。” 一语中的。论死,三千世界妖魔鬼怪谁能比得三个矮子!神佛怎样,法力无边金身不败,与宇宙同寿永远都不会死,可“不会死”和“擅长死”根本是两回事。 三尸左眼得意、他们能死得天下无双,大本领;三尸右眼委屈,本尊让他们“表演”死,想当年青灯境内初遇时候他们可对苏景说得明明白白:死一次疼得很。 真不是苏景不心疼三尸,只因这浪浪仙子太凶猛,真要动手非得发动“丈一”不可,偏偏这种打斗全无意义,苏景不心疼自己的性命,可总得拼在驭人身上。 三尸识大体,雷动沉沉叹、赤目沉沉叹、拈花沉沉叹,脚步错动结铁叉之阵但背向外面朝里彼此相对,右手垂左手动各自掐诀结印,一位手掌摊开一位拳头紧握一位食指中指岔若剪刀,一局胜负难分又一局,拈花斗印落败凄然一笑,雷动赤目并肩抱拳长长一揖,下一刻拈花神君拔剑自刎,从头至尾三个人不见半字言说,沉默之中说不尽的沧桑与唏嘘。 “啊!”一声,炎炎伯惊呼出声,他哪晓得三尸的能耐,见拈花竟真的引剑自裁吓得脸色煞白。 “咦?”,浪浪仙子目光灵光闪动,见小胖子就这样死了她也微惊,而这边尸身尚未落地、那边拈花又重活于苏景身后,可就让她更诧异了。 大道不可言传,纵有万万言说写满苍穹可将“生死”两字解释清楚么,一番演示足以证明苏景对“生死”的领悟,伸手一拍拈花肩膀,又将之前说过的半句话加重语气,重复与浪浪仙子听:“这三位灵怪,是我以自己领悟的生死之道炼化的。” “你这是……蒙人呢。”浪浪仙子或许不解三尸重活的奥秘。但一眼就看破了苏景的“羊头狗肉”,不过笑声也自她口中响起,满满欢愉,觉得这场戏法也很好看。 苏景对尸煞打了个手势,蛇女、新娘纷纷上前,围拢于少女身周。尸煞又冷又硬哪有可爱之处,可少女却喜不自胜,摸摸这个肩膀拍拍那个头顶。 “仙子追逐元力风暴是为好玩,我家兄长以一场生死博你一笑只为你能开心……能欢喜便是造化了,今天事情就这样算了吧。你若喜欢这些尸煞、童棺随时可来找探望它们,找它们玩耍,又何必非得把它们带在身边。你当晓得,丧家弟子对尸煞珍若性命,我不会虐待它们,更不会将其拱手让人。”苏景笑着,声音里全无敌意,不过话说得很清楚,尸煞上前只是陪浪浪仙子玩耍,想就此带走万万不能。 炎炎伯心一沉,暗道“完了”,莫说浪浪仙子,就是自己也不可能被苏景这样打发了。不料浪浪仙子全无思索痛快点头,甚至还占了便宜似的有些喜悦:“随时都能来?” “随时能来,内子一手好厨艺,还想请仙子品鉴来着。”苏景话没说完时候不听的密语就传来:“我不会做饭。” 苏景瞪她:不会做饭也敢嫁我?是瞪眼睛,可眼睛里尽是笑意,不会做就不会做吧,苏记老铺的少掌柜还怕做不出请客的菜肴么。 一沾上夫君,种花天下的笑语仙子总是那么“面”,又笑道:“我学,苏老师教我。” “我们这行不叫老师,叫师傅。” 小夫妻眉来眼去之际,浪浪仙子已然从箭垛跳入城上甬道,和尸煞耳鬓厮磨咯咯笑个不停,而那些杀四方吞凶气的尸煞对浪浪仙子也异常亲热,永远阴森的目光里居然透出阵阵欢愉和暖意。 “那成,我爱吃辣。”浪浪仙子一点也不客气。 一场干戈消散得莫名其妙,苏景转开话题:“浪浪仙子不是你本名吧。” 这仙灵平时都不和人说话,旁人又怎么可能知道她叫什么,“浪浪仙子”只是大家给她起的绰号,由其戏潮逐浪而来。 见仙子摇头苏景又道:“在下斗胆,请仙子示下名姓。” “知我名姓,便要娶我,你可敢娶么?”腐烂女子语出惊人。 苏景失笑摇头,可浪浪仙子不罢休:“摇头?不敢娶?可是觉得我配不上你?” 苏景继续摇头:“一是我已得心上人伴随身边,再无他求;就算再退一步,你也不是过日子的人。” 眼睛眨了眨,那目光实在清澈,浪浪仙子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倒也明白自己的确不是过日子的人。一旁雷动则开口问道:“你也是莫耶人?” 知道名字就得娶我;嫁了你才能将姓名与你性命与你。虽有差别但大同小异,难怪雷动会有此问。浪浪仙子摆了摆手:“莫耶啊,那个地方我没去过,听说那里都是反着的,女人盖房子男人生孩子。” 之前浪浪仙子已经讲出过一个“关键”地方了,她说三尸不是苏景分身,须得知道此间世界与中土修行迥异,没有一气化三清之说也就根本不存“分身”这概念。此刻她又把莫耶事情说得与中土臆断讹传一样,她又来自哪里? “你到底叫啥?”拈花又做追问,告诉谁名字就嫁给谁?拈花神君怕她那个!问过后又加重语气:“你来自哪里?” “我姓茅,名字就算了,我还没想好。”少女应了,什么“嫁不嫁”根本是她的玩笑,之后不提自己来自何方,在尸煞群中走向蜂侨,伸出一双几乎腐烂见骨的手,拉住了蜂侨的手儿。 蜂侨名门出身,心中惶惶但面不变色,微微笑:“怎么?” “我喜欢你,好漂亮的妹妹。”语气里带了些羡慕,腐烂更甚,她说话时口中一颗牙齿掉落了,丑陋仙子看着自己的牙齿掉落地面,转眼化作齑粉随风散去,目光微微一黯,但很快她又开心起来,放开蜂侨、一转身又抱住了不听的胳膊:“但我更喜欢你,你漂亮、还快乐,笑得那么亮堂堂啊。” 不听是明媚女子:“喜欢我们就常来看我们。” “那你快快跟苏师傅学做饭。”小小元神境界修家密语瞒不过仙子,浪浪仙子丑陋不堪,却没法让人不喜欢她。随即她又放开不听,转往苏景:“我最喜欢你,因为你会用正宗法门炼尸,越相处心里就觉得亲近。”说话、迈步、上前,双臂张开看样子是要给苏景一个大大拥抱,但到得身前时她又止步了,嘿嘿笑:“不成不成,男女授受不亲。” 话是用驭界之言说的,可驭人地方哪有这汉家礼教言辞! 喜欢这个更喜欢那个最喜欢授受不亲的,浪浪仙子在城头小小地转了一圈,身形一飘登上来时那片薄薄如叶的斑驳云驾,摆一摆手笑道:“走了,以后得闲来看你们!” 云驾微震欲离去,忽然她又想起一件事,自云驾上回头,指了指苏景手中丈一神剑:“你的剑法也很好吧?” 初来时仙子蛮横,为何听苏景絮絮叨叨,以她的本领以这些糖人的境界,直接抢了尸煞就走岂不痛快? 当年褫衍海中墨巨灵司昭一眼就看出了“丈一”的可怕,浪浪仙子比起那黑色怪物强得多,怎会看不到剑之君王的怒火狠辣! 从见面时的平静到打赌时的轻松再到最后大家说说笑笑时的开心惬意,无论情绪与表情如何变化,苏景一道神识始终牢牢牵挂于丈一,大不了火焰变化不要了,大不了罗汉法棍不要了,何况还有自己一条性命,三次发动丈一的机会,苏景怕得谁来。 或许浪浪仙子不怕丈一,但既晓得神剑凶猛,哪里还会再触这个霉头,不过到了后来接触时间稍长,便如她自己所言……觉得他们挺亲近啊。 “瞎比划、吓唬人的,我经络受损是个废人。” 浪浪仙子能不能看穿苏景的底细,那是她的目光和本事,苏景不管,坚持自己的“态度”,随即又反问:“你说我剑法好,那个‘也’字从何而来?” 这世上还有其他绝顶剑修么?苏景稍动心,有机会的话一定要见识一下的。 “嗯,前阵子看见个人,剑法很是不错,可惜是个傻子……他没什么力气,就凭着剑术抗天劫呢。别说,还有模有样的。” “可看清模样,他下场如何?”苏景追问。 “那时我急着赶路,一瞥而过,没看清模样,下场不用看……死定了。”最后一句话落下时候,云驾如电远去,浪浪仙子早已消失不见。 第七百八十一章 碾城 夏境,白头丘,一座座山丘此起彼伏,绵延六百里,一处“番人蛮”的老巢。 此间番子原本人数众多,且其中不乏身怀巨力、通晓凶法之辈,但不久前去往清凉山猎杀古人高官,本来进行顺利却不知从哪钻出来一伙糖人,没半字废话直接大开杀戒,番人伤亡惨重,头领与伍中高手几乎伤亡殆尽,残兵败将自密道小路仓皇逃回了老巢。 刚遁入白头丘,逃亡路上被推举出来的新头领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前方山峦中突然传来同族的惨叫声连连。番头领大吃一惊,急忙命手下人去探查究竟发生何事。 很快,去探查的番人回来了……头颅回来了。 头颅被揪在糖人中。 身上青色衣衫腌臜得几乎分辨不出颜色、左颊一道深深伤疤贯彻、有极重伤势在身要靠手中长剑支撑才能站稳的糖人。 咕咚一声,人头被丢到番头领脚下,青衣糖人面色苍白,声音虚弱,但他的目光很平静:“半年前,有个女子于此传出过一道灵讯,她人呢?” 又是糖人,番头领心中大怒,何况对方伤得连一阵风都能吹倒他,番头领哪会和他废话,口中咆哮声起,身边手下尽数扑上前去……青衣糖人手中剑光绽起! 番人有智慧但无教化,他们的语言实在太简单,根本不足以形容疤面糖人施展的,是怎样的剑术。 短短半顿饭的功夫,番人尽数丧命,只剩那个头领,被糖人踩在脚下。 糖人的呼吸急促,脸色愈发苍白了,他呼出的气息微微染着红色,因为他的内伤太重,心肺间精血化细雾,随他呼吸涌出。 疤面人调不匀呼吸,开始大声咳嗽,口中的问题不变:“她……人、人呢。” …… 霖铃城中,苏景长长呼出一口气。 敌友莫名、出奇凶猛,面对浪浪仙子这样的强者任谁都会紧张,苏景自也不例外。 等片刻,见对方的确是走了,苏景缓缓开口,并不评论浪浪仙子,而是给身边同伴说起了炼尸的事情:“和修家境界一样,尸煞也分作十二品,唤作十二重塔,因传说里古时四大尸仙都居住高塔之内,所以尸煞品阶也以‘塔’相称。” 提到“尸煞几重塔”的来历,话题自然转到古时四大尸仙身上。 尸煞是不能有具体名字的,或如浅寻麾下猛将,只以阿大、阿二这等代号相称;或如苏景手下“六合青龙十二煞将”,笼统以称,这是丧修门内的规矩。已死之人,没有性命也就没有姓名,行走于阳世但非阳世中人,不许名姓以冠。但四位尸仙不在此例,他们各有自己姓氏,其中两人一个姓白,一个姓墨。 出身以论,白、墨双煞本为“师兄弟”,为同一白姓之人炼化。白尸感念主人再造之恩,成道后继承了主人姓氏,穷尽无数年头忠心耿耿守护主人的后代血脉;墨煞截然相反,不知为何成道后恨绝了主人,既然那人姓白,他便要姓墨,同样是花费了无数精力与时间,用尽手段一定置白家后人于死地。 这故事三尸都没听过,一个一个瞪大眼睛:“两大尸仙斗上了?” 苏景点点头:“他们是仇人。” 说过前两个,再说另外两人,另两位尸仙成道和主人的关系不大,是他们自己的机缘和造化,远古时候中土世界有两处地方以豢尸炼尸著称,两位尸仙分别出自这两处地方,他们的姓氏就以地名而冠。 “就好像东山虎看不上西山虎一样,两位尸仙都觉得自己的出身地才是天下第一丧修灵秀之地,是以这两位尸仙也不是朋友。” 拈花嘿嘿笑:“咱们丧家门中几位老祖宗,可都不怎么和睦啊。” “确是如此。”苏景笑了下:“那两个地方,一处为湘,一处为茅。两位尸仙,一个姓湘一个姓茅。” 赤目眯起了红眼睛:“浪浪仙子也姓茅……还有她的身魄,不是眼睛烂就是身子烂……也是尸煞?” 雷动口中嘶嘶作响,倒抽凉气:“身具十三重高塔,浪浪仙子,我中土世界四大尸仙之一?” 所有事情都还只是猜测,没办法确定什么,苏景笑道:“以后见面了再仔细问问。” 这个时候天顶那场凶猛风暴已告收敛,再看那些拦路军马早被吹散了,霖铃城四周一片白地。参莲子双手一摊:“还挺走运。” 是走运,拦路兵马走运!刚好得了“风暴”的借口,否则何以撤兵,不撤兵又如何活命。仙子离去、拦路者散,一双细鬼儿识趣无需嗲嗲吩咐就高声唱路,四位昆仑力士再度扛城拔足,向着东南方向赶去。 昆仑力士脚程惊人,短短片刻功夫就已消失于视线尽头。 再过几息,霖铃城原先所在地方偏北十三里外,空旷地面突然拱起了一个小小土包,旋即一个身形矮小的古人老者钻了出来,又向着糖人城池离开的方向眺望了一阵,确定他们已然走远不会再回来,古人老者翻手亮出一只铜钱大小的朱蛙,口中喃喃、将糖人去向、刚刚所见事情简要交代了一遍,跟着又念了个咒,扬手将朱蛙抛到地面。 朱蛙落地向前一蹦,空气中微微涟漪掀荡,小小灵物消失不见,替主人传讯去了。 古人老汉并不停留,身形一转想要钻回土中去跟踪糖人,不料身形甫动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讯京师?告诉皇帝我们过去了?” 古人老汉大吃一惊,顾不得回头急急催促咒法,但哪还有机会出手,背心处先是一冷继而一痛,扑通声里尸身倒地。 糖果随手扔掉手中那棵已然被捏烂的心脏,拔身而起飞上半空。 领奉贵人命令潜伏四周监视霖铃城的精修之士不止古人老汉一个,余者以灵识探得同伴惨遭斩杀,个个心中侥幸:还好自己更沉稳些,没急着现身……庆幸念头尚未转完,人在半空的小相柳遽然将双手猛一张,七千银鳞如雨泼散去,入地遁空、扫灭一方。管是谁、管是用什么办法匿藏,所有匿藏之人尽数杀灭! 凭这些人的修为,想要躲过苏景、相柳的洞察还差得远,之前留他们是觉得这些人无关痛痒;此刻斩杀则是因为:糖人赴皇城,需得有个态度。 小相柳这才真正启程,追赶自家城池去了。 霖铃城上,苏景唤过参莲子吩咐了几句,小娃躬身领命,站直身体后行元动气,一道法咒再加一枚手印向天空一扣,一道道纤细狭长、其形如长刃的古怪树叶自空气中飘扬而出,不算太多,三百片叶儿绕城徐徐旋转。 这法术刻意显露痕迹,只消修家以灵识一探便可得知:怪叶不伤人,它们的作用只有一重,斩讯。 绿叶包围,外人再想要传递灵讯入城就再不可能了。糖人拒绝收任何外面的消息?此举意思明显,仍是一重态度:此去皇城,尔等少与我隔空喊话,有事情直接派人来城前求见,至于糖人想不想见,看来人的身份、还得要看姓夏的心情! 糖果杀尽耳目,僮儿怪叶绝讯,苏景也不闲着,扬手打出那面阳火大旗,迎天风、大旗暴涨,烈烈卷扬于霖铃城的天空上,旗背金乌昂首,可笑此间几人识得神物,旗子正面三个大字狰狞“夏、离、山”,驭人文字,这世上所有人都认得,但还是可笑,可笑此间几人能解其真意。 夏离山,下离山,霖铃城、域外魔,皆自离山而来! 威风凛冽,巨城急行。 见苏景暂时清静下来,蜂侨迈步来到苏景面前:“苏师叔祖兵发六耳皇城,扬我中土威风,晚辈心折。但晚辈还有些想不通,如此大张旗鼓,会不会有些……有些……” 见她欲言又止,苏景身边雷动昂然道:“没什么忌讳,此间又不是中土,不用太计较辈分礼数,中土来人皆为兄弟姐妹、斗杀猕。” “晚辈以为,此举稍显孟浪。” “孟浪就对了,谁不知我‘东天剑尊’兄弟四人,三位矮宗师猛,一个苏锵锵浪。”拈花贫嘴寡舌,一边说话一边对着漂亮蜂侨挤眉弄眼,不出意外把苏景不听都给气笑了。 另两个矮子围住拈花嘻嘻哈哈,赤目还连连点头“神君之言深得吾心”,不听不去理会三尸,径自问蜂侨:“妹妹以为该当如何?”大家各论各的辈分,乱得很。 既已直言发问,自是没有再隐瞒的道理,蜂侨怎么想就怎么说:“我以为当再耐心等上一阵,有六耳归仙的画皮、能勾动赤武帝尊灵犀,再凭师叔祖智慧,想要夺下驭人信任不过是个时间功夫……” 不听笑吟吟的,原来也是个能坑就坑的,蜂侨在向苏景提议“该怎么坑人”。 苏景也笑了下:“约定为七天,但三天全无动静,足见后世儿孙不敬,老祖宗发怒也再正常不过了,再就是……我看不出驭人的本钱在哪里,一次天治变化让驭人实力骤减,可真的减下去了么?他们若真有本钱,我不相逼怕是永远也逼不出来。你刚说到时间……你我时间不多的。归根结底,关键两处:一是我要占主动;二是看他们的本钱,只凭现在六耳亮出来的实力,我们能扫了他们!” 拈花不甘寂寞,又凑到蜂侨面前:“你没见过苏景。你准备应付大敌。你偷偷祭炼了一件好宝贝威力无边。你和苏景碰见了。” 一连串怪话把蜂侨说愣了。 看着美貌女子难解宗师深奥道理,拈花得意得很:“你遇到苏景,苏景亮出离山命牌,你信了他的身份但对他这个人谈不到信任。” “中土八大天宗同气连枝,你勉强把苏景当个同伴,不过也犯不着给他看你那件厉害宝物。” “苏景总找茬,说你做饭咸了烧炕不热还不肯伺候他洗澡,仗着自己高高在上的身份打你,你不想打但忍无可忍,只好和他对打,打来打去打出真火还是打不过,没办法只好把那件厉害宝贝亮出来。” “苏景心里有数了,若对付不了你那件宝贝,再往回拽不迟:我是磨炼你呢,咱都是一家人啊。来来来,吃饭喝酒。” 这算是个什么例子,小孩过家家都比拈花这番话更真实些。但道理勉强说通了……苏景想打就打想停就能停,因为他的身份重,这就是“主动”,苏景足够强、若蜂侨不动厉害宝贝就得被他打残打废。这就是“只凭现在的六耳,我们能扫他们”。 之前苏景说的两重关键,都落在拈花的“家家酒”中。 “主动”还好说,但“横扫此间”蜂侨不觉得苏景有这个实力,不过苏景能不能做到姑且不论,她至少明白了他的想法。 明知对三尸的话不必较真、蜂侨还是忍不住问一句:“中土八大天宗?” “嗯,等小师娘祭炼宝物的时候,我们兄弟商量过了,再回去中土时当开宗立派,唤作‘恨天低’宗,并驾于另外七宗。”拈花微微笑,说出了三个矮子在幽冥定下的天大事情。 苏景也是第一次听说第八天宗要开张:“开宗前别忘了给我发张请柬。” “没有请柬,你不算客人,得帮忙张罗酒席。”拈花不和苏景客气。 蜂侨又有些不明白了,这些人……心里真没有一点紧张么?这可是与整座世界为敌,天下皆凶,他们却谈笑风生。 其实苏景给蜂侨的解释并不完全,因为蜂侨不了解他在南荒剥皮国的经历,苏景就懒得再费口舌、大概意思让她明白就是了。 一个是举着大圣玦,一个是引仙祖显灵,都是冒充祖宗,但驭界之行与南荒有个根本区别,剥皮妖皇的图谋不能缺了大圣。若当时蛇妖皇帝无需大圣归窍的法术,平白跳出来一个祖宗,洪吉怕是会担心多过开心。 如今驭界便是如此,无论皇帝是不是在筹谋大计,他都用不着这位糖人祖宗。何止“用不着”,简直是添乱,迎祖宗回朝?那要不要再请祖宗坐一坐龙椅? 那儿孙怠慢,祖宗就得生气,驭人何其狠辣,子孙不能为我所用,斩尽杀绝又何妨!苏景非得横起来不可的。 霖铃城急速前行,过不多久视线尽头连绵山峰显现,稳稳坐落于糖人前行路上,山前有大城一座,规模犹胜离火城。 炎炎伯及时进言:“启禀上师,前方乃是三百里天鼓山,山前天鼓城。山、城挡路,需得小小兜个圈子绕行,我们再向前七里会有岔路一条,转上岔路随路而行也就是了。” 苏景两字回答:“不绕。” 不长功夫灿灿琉璃城就来到天鼓城前,城中军马已然得了离火通报,早就晓得糖人赶来,不过城中守备未接到“阻拦”之令,本还挺庆幸的,哪想到糖人不绕路,驱力士负高城,轰轰烈烈地跑过来了。 来到城前三里处,力士奉命暂止脚步,细鬼儿六六纵上城头,开声喊喝:“城中主事何在,站出来搭话!” 城守早早就登上了自家城头。 能引动真灵、斩杀亲王的怪物是万万不敢招惹的,能够夺旗阴蜓卫的凶兵也是绝对打不过的,城守还算识趣,对这小童儿也不怠慢,“昂头鸡咄米”的半礼,应声道:“天鼓城兵马管带鹤唤见过……” 六六不听他的啰嗦,扬手将一只长香打入半空,催动一团阴风托浮着:“你来看!这一炷香烧完之前,清空你家城池。否则恶鬼刀上无眼、力士脚下无眼、王母城天威无眼,人命你自己担待着吧!” 言罢再不搭话,六六转身下城。 城守鹤唤犹豫了下,问身后属下:“我记得,离火城传来的消息,炎炎伯也在霖铃城内?” 待属下点头确认后,鹤唤面色稍显轻松:“传我大令,所有人速速立城,那炷香烧光前务必清空此城。”给没名分的糖人让城,对上面没办法交代。但方画虎好歹是为伯爵,官衔比着城守更高,“受炎炎伯之命”让城,应该能脱了怠战之罪。 自从失势后处处受人冷遇被人看轻的炎炎伯,如今又成了城守大人的救命稻草,这可是方画虎自己都没想到的。 长长一炷香,烧足整整半个时辰,足够天古城清散一空,待到香灰落尽时,细鬼儿一声“起驾”,力士扛起霖铃城直直向前冲去,跟着墙崩石裂嘎嘎巨响灌入耳鼓,偌大霖铃城,就那么硬生生撞进去、趟过去了天鼓城! 一城穿一城,一城碾一城,触目景色惊心怪响,古人城守鹤唤直觉头皮发麻,但惊骇之余心中仍存不屑:撞得了城还能撞得了山么?到山脚下还不是得绕路,只要霖铃城一转方向,便是个:十足可笑。 霖铃城又怎会转向,以昆仑力士的力气、以阳火淬炼的宝城破一座山又算的什么。能破山,但未破,霖铃城并未直愣愣撞进天鼓山去,因那四百里大山正迅速消失:破城后,忽有八位巨汉跃下霖铃城,快步抢到山中,旋即大地轰鸣山峰震颤,昆仑力士发威,那一座座山峰被接连拔起! 先是连根拔起,随后被远远丢开! 第七百八十二章 你凶你杀,信徒无数 轰轰闷响,力士拔丘岭;呼呼破空,山峰被抛开,翻着跟头卷动飓风;隆隆暴鸣震彻九霄,山峰斜横摔落在地,激起尘沙万丈。 山落地,恐惧则砸入古人心底,那恐惧的分量比起山峰能轻得多少。 城不让路崩城池,山不让路卸山岭,糖人的威风,比起驭人的霸道又如何……从小养成的习惯,蜂侨一贯“收敛”着目光,她的媚气来自眉目间,让眼睛别太明亮,妩媚就不会太重。可这时候,眼睛看着一座座山峰飞来荡去,脑中想着离山小师叔狂浪行事,心里品着这份从未尝到过的混横霸道的滋味,蜂侨的眸子亮了,眨眼间妩媚横生。 不听就在蜂侨不远处,笑道:“你这样子好看得紧,何必刻意收敛。”说完,长发一甩回头去望苏景:“是吧?” 苏景点头附和:“是,无须敛目的,媚之一字,本为一美,既是美的,何不绽放开来。” 于东土汉家,妖媚、狐媚不是什么好词汇,可就算说辞再刻薄或鄙夷,也改不了媚是美丽的事实。 媚目一转,蜂侨笑得开心:“谨遵苏师叔祖法谕。” 这又算什么法谕,苏景一笑摇头,此时城上忽然传来一阵哈哈大笑,苏景等人循声望去,见三尸正手指来时方向,一个个兴高采烈:天鼓城毁、天鼓山崩,但那些被清出城池的各族军民见过了糖人的凶猛,非但不见毁家之恨,反倒是横躺一片,满脸虔诚向着霖铃城离去方向大礼觐拜。 这世界,杀为尊、凶为荣,你凶你杀,便信徒无数! 苏景不觉这事有什么可笑,转回头对方画虎道:“炎炎伯,烦你费心,想一想沿途还有多少‘天鼓城’,都传灵讯过去,着他们提前散城吧,干等一炷香无聊得很,不会再等了。” 炎炎伯立刻开始盘算路途。 霖铃城周围灵叶杀讯,但不会阻挡城内向外传讯,用不了太久时间,糖人前行路上十一座大小城池守备都会接到了炎炎伯的灵讯:上师将至,速速清城! 炎炎伯忙完上师交代的差事,见眼下没事,去到“驿馆”探望妹妹,自从来到霖铃城方芳猫还未出来过。 见哥哥来了,方芳猫笑道:“来得正好。”说着拉起兄长的袖子来到长案前,这段时间古人丫头没闲着。 卓上铺着一卷画轴:一幅地图。 地图简陋,城就是个圆圈,山就是几个三角、河就是两条弯弯墨线,标距全谈不上准确、大概而已,且只从离火城画到秋疆与春域交界地方,再深处的道路房方芳猫也不晓得了,不过也足见她的心意了。 依着方芳猫的心思,这幅图先不急着呈于上师,等上几个时辰再让兄长拿出去给糖人,这份辛苦功劳方芳猫不要,由哥哥去领。方画虎笑了:“我又怎能贪你的功劳,何况我已然得罪过他们,但你不一样。” 也不容妹妹再多说什么,炎炎伯向苏景献图,言明是妹妹所绘…… 差不多就在苏景看图的时候,浮玉王收到皇帝传召,急匆匆起身入宫觐见。 仍是偏僻角落中的小殿,浮玉王见到了皇帝,没有外人,皇帝摆摆手免去了他的礼数:“老五的身后事,料理得如何了?” 望荆王惨死雪原擂,尸体已然运回京师,皇家亲王丧礼隆重,相关事情都有浮玉王负责料理。 “两天后五弟下葬。”先应上最要紧的一环,跟着浮玉王将丧事细节一一呈报皇帝,大到礼祭仪典小到随葬诸物,所有事情都在浮玉王心中装着,说起来仔仔细细、有条不紊。 待皇帝点头后,浮玉王忍不住又提起旧话:“白鸦来的糖人……七天之约,皇兄准备如何回复他?”此刻相距霖铃城启程不过几个时辰,皇城还未接到糖人毁约的消息。 皇帝神情木然,不答反问:“那个夏离山你觉得他是真的么?” “这……”事关重大,浮玉王不敢妄下定论,沉吟着说道:“看上去是很像,但还要当面见过才好笃定。” 皇帝缓缓摇头:“何须见面,你心里有数,至少有个七八成的把握,他就是真的。” 能引动赤武帝尊仙灵,于驭人来说,就如同在妖域中亮出认主的大圣玦,这是决绝不可能出错的铁证。之前还有个“疑窦”:为何他是个糖人。但在雪原擂后,夏离山对千马、宗旺显出驭人身魄,有关他身份的最后一个“窟窿”也堵住了。 “就当是真的,你我用得着他么?”说话时,皇帝的目光阴鸷:“平时见个面、行个礼,应酬他几句都没什么大不了,他对我指手画脚又当如何……迎他入京无妨,不过总得先让他明白,这是驭人的天下没错,但这天下姓易、不姓郎。” 驭人大仙祖座下九位神武帝尊,郎齐是为其一,姓易的是另一位帝尊的血脉传承。 “回复?为何要回复?七天之约是他定下的,与我何干,他想找我要个说法,不理就是我的说法了。”皇帝声音冷漠:“七天后,看他如何了。了不得打断他的手脚,他还如何指手画脚。” 浮玉王晓得了皇帝的心思,可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老人家出关后,万一认可夏离山,会不会怪罪下来……” “老人家人在关内,不理凡间事务,当今天下谁才是他的口舌眼耳?”皇帝反问。 浮玉王应道:“是他老人家唯一真传弟子、当朝国师。” “那就是了,夏离山耀武扬威,狂过了头,连国师爱徒也一并斩了……是徒弟,也是他的心上人啊,国师震怒、三天里三次向我请命要去问罪夏离山,我一直都压着,有什么事情都等七天以后再说。”皇帝笑了下:“雪原擂上赤武显灵,这件事有些轰动……” 不是不敢对付夏离山,但“不敬先祖”的罪名能不担还是不要担,莫说别族,就是驭人族内信奉赤武帝尊的也不在少数,这让皇帝多少有些忌讳。 浮玉王的神情立刻变得轻松了,笑道:“国师问罪便是老人家问罪,这便再好不过了!” “没有让国师独力承担的道理,我会传旨宗庆,着他调兵配合国师,此外你回去后……准备浮玉大阵吧。” 外人不晓得内情,只觉得“浮玉”封号挺好听,其实这封号就因他传承了“浮玉大阵”而来。 浮玉王又是一惊:“皇兄要动用这座大阵?” “有备无患。”皇帝应他四个字。 国师出手,不为辨明真伪只为报仇雪恨;宗庆为外姓王,他有个绰号,唤作“宗屠子”,驭人已然嗜杀成性,能被这一族唤作“屠子”的,足见其凶狠了;浮玉大阵更是杀灭决绝的凶阵……再没活路了。雪原擂还是试探,但这次大不一样,七天后如果夏离山张狂不改便再没活路。 皇帝不再说话,摆摆手示意浮玉王退下。 浮玉王就此退下,但还不等他退出大殿,忽然有侍臣来报:糖人携琉璃城开拔,行进方向直指皇境! 皇帝一惊,七天之约,足够皇帝从容准备,可三天就发难,这边才刚定计……一惊过后皇帝又复沉静,冷声道:“传我讯谕,问那糖人,自毁其约出尔反尔是何道理!” 第一位内臣领命退下同时,第二位内臣带了细报来禀:夏离山一路张扬,且布法绝讯。 夏离山不收灵讯,那还质问什么,驭人皇眼中怒色毕现:“请国师,传宗庆来见我!快快快!” …… 糖人前行,白鸦城被阳火祭炼后去芜存菁焠本归真,城池大小未变但分量轻了许多,且力士在奔驰中苏景以王袍行法为其再添神力,如今他们前进速度比起当初自雪原入夏境要快得多。 沿途之上,十一座城池清空过半,但有五座大城不肯退让,那也没什么好说的,或是恶鬼袭城摧枯拉朽、或是力士上前直接掀翻一方地面连城带人一并扔开去,霖铃城面前只有坦途大道,全无阻碍可言。 夏境由古人治辖,多族混居,糖人阵中不听相柳等大将都没出手的机会,倒不是因为古人全无实力,而是那几位古人王商议过,觉得连驭人都对夏离山态度莫名,自己这边实在犯不着强出头,麾下精修高手与精锐军马没有派出去。 一路上张扬跋扈,只碰到了一个状况:夏境内规模第三大的仙祖祠正正坐落于道路,这个东西讨厌,趟过去有点不像话、毕竟“赤武帝尊显灵”是糖人的招牌,可要是绕路未免又坠了威风。 小小难题,何须打扰夏离山,不听对参莲子吩咐了一句,光头小娃施展法术黑藤裂地破土,将整座神庙高高举到半空,霖铃城从容通过,只是也没把它摆回原地,依着苏景的心思,参莲子就把神庙“绑了”放入霖铃城,带上一起赶路。 一晃四天过去,待到第五天清晨,前方巨湖挡路,此湖名唤“金秋”,茫茫水色,一眼望不见尽头。苏景翻看方芳猫画的那份行图,已到夏境边缘,过了湖就算进入秋域了,那是真正驭人管辖的范围。 而短短几天行程,足以使得“糖人上师”威名再涨,沿途所过万民横躺大礼相拜,仍是那个道理:这世界里,你凶你杀,便有信徒无数! 第七百八十三章 君臣纲常,欠债还钱 简陋地图上画得明白:大湖彼端,有驭人的两处神圣地方,不过都不在苏景前行路上,一处是渡过大湖后路左首十里处,设“南尊圣天碑林”,座座巨碑镌刻驭人历代皇帝的功绩,是皇帝家的荣耀地;路右首三十里则是一座浩大仙祖祠,据说规模比着灰山祠更恢弘。 三尸踮着脚尖和苏景一起看图,赤目费力伸手去指图上神祠:“也搬了吧……待你到了驭人皇城,带着一排溜的神祠,多大威风!” “你也心疼心疼昆仑力士,那么多神祠都搬了得多累赘,不挡路的不必理会。”苏景摇头。说话时候霖铃城来到湖畔,昆仑力士无法长时间飞遁但生俱踏水浮身之能,全无减速之意快步奔驰到水面上。 开始渡湖,但才前行,负城四力士前两人湖面、后两人还在岸上时候,不听忽然“咦”了一声,只见她的乌黑发髻动了动,从中跳出来三寸长的一截小小藤蔓。 是小藤儿,但行动举止好像一条调皮小蛇似的,就在主人头上噼啪噼啪跳了几下,摇头摆尾,根脚还缠在青丝间,藤尖作势一个劲像往水下去的样子。 藤子上挂了一连串小小的六角铃铛,随幼藤摇晃铃铛轻轻作响。 老熟人了,青灯藤。 藤子自青灯境中被采出后,一直养在师叔净水精元凝炼的花盆内。不过出来青灯境,藤子前前后后给自己挂了大串铃铛,元力疯长体魄强壮,再不需要“花盆”滋养了。 不久前不听闭关,青灯藤愿与主人分享元力,先帮着主人被那“花盆”炼化了。 没了花盆,青灯藤就“四处为家”,有时睡在不听的生生袖中,有时候钻进主人的乾坤囊里,有时化作衣领上一道花纹,有时还会跑去发髻中或者鞋底上,反正就是不离开主人。 苏景伸手点了点藤子尖,打招呼:“小贼,好久不见。” “小贼”是不听给藤子起的名字,不过它能把离山宝库上重天都偷个大半,“小贼”这名字真委屈藤子了。 小贼挺亲热,绕着苏景的指尖缠上了手指,跟着苏景就觉得一股轻轻力量自藤上传来,好像是要拉自己下湖去。 不听笑道:“这湖下怕是有不凡之物,把咱家的小贼给惊动了。” 苏景挑眉峰:“那就下去看看……啊!”话没说完,手指上巨力传来,以苏景的本事都未能把持住身形,被青灯藤“拉着”一头栽进大湖。 藤子迫不及待,不听哈哈大笑,也纵身跃入水中:“就快入‘秋’了,你留城中以应不测,我带小贼下去就是了。” 苏景点点头,以不听的机巧和本领不用多嘱咐,倒是对“小贼”,苏景忍不住笑问一声:“你劲可够大的。”看看藤子上挂的那一串铃铛都是什么,它的力气又怎么可能小。 “小贼”在苏景手上磨蹭了两下,不知是耍乖还是道歉,跟着拉上主人潜入大湖深处去了。 苏景回到霖铃城,昆仑力士未停步,继续前行,但速度放慢了不少,还未走到大湖中央时,水面摇荡不听飞出,她自己回来的,“小贼”还在湖底。 正要对苏景解说湖底景色时候,天空里忽然突然一声鹰隼啼鸣,一头白翅金睛、双膀展开十丈开外的大雕迎头飞来,雕身挂鞍銮,端坐一头六耳杀猕,迎上城池开声喊喝:“前方重境,来者止……” 话还没说完,耳中突然响起一阵蛇信嘶嘶低响,眼前阴影一晃而过,跟着杀猕只觉身体猛地一沉,胯下那头巨大白雕居然消失了。 霖铃城内,小相柳的嘴巴漱了漱,喉结一动吞下了什么,跟着嘴巴一吐,当当响声里一副鞍銮掉落地面。蛇、鹰本为天敌,九头蛇什么时候也看不得鹰隼之类的东西在自己眼前张牙舞爪,长信一吐大鹰落肚,可怜那头大鹰到死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杀猕突失坐骑身体摇晃落下,急忙提气以本身修元重又飞起,身形狼狈但凶狠态度不变:“前方糖人听了,我知你在夏境耀武扬威,那里是古人地方,我们懒得去管,但你来看!”叱喝间回手指向身后:“前方为我驭人秋域,容不得尔等放肆,想要入境不是不行,停步伐静候原地,遣派使者通报来意,能不能再前行自有将军定夺,若敢擅闯,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驭人话说完,就觉劲风刮面,四力士扛着霖铃城前行不停,根本没人理会他。 一只小蚂蚁跑到巨人面前摇头摆须……理他作甚。 可这位驭校尉给自己选的位置不太好,正在霖铃城正前方,不动的话就得被撞成肉泥,不自禁他就向后退飞,可这一退,那份尴尬可无以形容了。 六耳杀猕面色惊怒,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身后不远处忽然传来呵斥声音:“孽障,敢对夏先生无礼,还不滚去一旁。” 随呵斥声音,大湖彼岸重重金光冲天而起。一队队驭人精兵自金光中飞驰而出,转眼摆开偌大阵势!此刻苏景所在这座金秋湖规模巨大,宏伟霖铃城在湖面上如一叶落潭塘,而金光中飞出的驭人精兵足足铺满了整座大湖,水面、天上尽被遮蔽。 泱泱兵马围城。 围城但不定身,一队队杀猕兵卒缓缓游弋,前后左右东南西北天上水面,从七人小伍到万人大队,彼此穿插环绕。 雪原擂台时,只见一两支杀猕兵马时并不明显,但此刻真正的驭人军容亮阵,霖铃城中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升起两字:难怪。 难怪驭人能称霸此间,难怪各族都对驭人俯首称臣……自城头向外眺望,密密麻麻都是敌兵,乱七八糟的行动看不出丝毫章法,但修家灵识探得清清楚楚,这座巨湖、这一片天空,正在杀猕军马的游移中迅速“合拢”:气势合拢。天、湖、杀猕军正渐渐勾连成一个“整体”、如圆,浑浑却完美无瑕、不着力却无处不可发力。 再细看阵中卒勇,身魄强健目光锐利,举手投足干净利落,不存一丝多余动作;军中校尉、统领更不必说,眼中暗蕴玄光、手上宝物光华隐隐,都有不错的修持。 不过此间驭人军马再多,比得当年幽冥、不津一滴水一个兵的肆悦血海么,苏景笑了笑也就是了。 军马无尽,遥遥可见中军一杆大旗高挑,背面三头六臂九目十八耳狰狞杀猕图案,大旗正面一方大字龙飞凤舞:宗。 旗帜下,一个头戴天宝金冠的六耳杀猕身形犹为高大,未着驭人喜爱的青色甲胄,而是披挂了一身紫绦金甲,显得异常醒目。无需通名道姓,苏景早都听说过此人多少次了,军功卓著贵封王公,宗庆宗屠子。 宗王贴身有三队人马,一队千人众,青色甲胄,个个左手青旗右手紫铃,是为军讯联络军候,为大帅主掌大阵;一队三百人众,与大帅打扮相若,全都是金色甲胄,不过缚甲丝绦不是紫色、是浅浅的杏黄颜色,应该是元帅的亲兵近侍;最后一队人数最少,寥寥四十人,或麻衣草鞋或布袍薄靴,不做军戎打扮,无论长相丑陋还是凶残,这群人都养得神韵在身,四十人中七成是杀猕,另外十余人有古有丁也有刽,各族精神大修追随王驾。看上去他们不像望荆王府的“两残七苦九艳女”那么整齐,但以苏景、相柳等人目测,宗庆身边大修实力比着望荆王府还要更强些。 苏景随手一拍墙垛,负城力士领会主人意思,暂时停步。 杀猕长相凶残,但以杀闻名的宗旺看上去却比着普通杀猕和气许多,他的目光是“软”的,遥遥扬声:“夏先生可在城中?” 夏先生当然在城中。那顶软轿由细鬼儿抬着,飘上霖铃城城楼,轿帘卷开糖人露面:“宗帅?” 一样的明知故问,却是截然不同的声音,宗庆气贯肺腑声音响亮飘荡全湖,人人清晰可闻,夏离山只是寻常说话,连茶楼先生讲书都比他的调子更响亮。 我懒得大声说话,你想聊,请运耳力。 两重声音一响一喑,说话人的“气势”立判,威风霸道或许还是驭人的,但金贵骄傲稳稳当当是糖人的。 宗庆的神情没变化,寒暄客套,不像猛帅人屠、更似个招呼主顾的掌柜:“离火城、雪原擂,白鸦夏儿郎一战成名、威震天下,夏先生能调教出这等精兵,宗庆心中佩服。” “夏离山思念皇帝,急着赶路,宗帅有话还请快些讲,先在此谢过。”轿中糖人一边说话,一边从锦绣囊中拿出了几张纸,递给了身边赤目。 “宗庆想向先生求一个道理。”宗庆受催促但语气仍不徐不疾:“夏先生是高人,自晓得君臣纲常,先生想见万岁,总要先问一问万岁是不是也想见你,你……” 话正说着一半,霖铃城中突然想起一声雷霆般的大吼:“啊哈,欠债的,还钱来!”赤目真人看清了苏景给他的那两张纸上写的是什么。 第七百八十四章 三百银矢,三声喝问 宗庆说话为之一顿,但那等没头没脑的喊喝他不予理会,吸口气再振声,正要接着向下说,只见一个红眼睛矮子跳上了城楼瓦棱,面上满满开心:“呔,宗庆老儿,少要顾左右而言他,今天想打想杀都能如你所愿,但动兵之前先得了结旧账,欠了我们的账目速速还清!” 指名道姓,宗庆目光微冷,而红眼矮子言语不敬,浩大大军齐齐开口吼喝,一字三遍重复:“榨!榨!榨!” “榨”为古驭战声,道理上就和今时东土军马喊“杀”、莫耶晴族当年征战天下的大军喊“大风”是一样的,无数凶兵共做一字吼,军威震震尽显威武。 待三声吼喝落下,宗庆放声笑道:“那矮人,说得什么疯癫话,本帅从不曾欠你什么。”说到此他把话锋一转:“这等伎俩既无趣、也不衬夏先生高人身份……” “呸!”城楼顶子上的赤目跳起一尺、遥唾其面:“连你家儿郎都晓得你欠了账,你还装傻才是真正无趣伎俩,丢人现眼!” 宗庆绝非蠢人,可一时间脑筋真就转不过这个弯来,什么“儿郎都晓得”,贵为王公,和一个泼皮似的矮子纠缠有失颜面,脸上笑容不变口中轻轻哼了一声,列队元帅身后的三百亲兵同时跨步,金灿灿长弓跃入手中。 长弓显现时即为弓弦震颤时,“嘣”,三百弓,整整齐齐一声弦响,三百银亮长箭离弦。 弓弦震颤时即为长箭诛灭时,三百箭篆法铭咒,破空逾距,就那么直接出现在赤目眼前、做诛杀!精准自不必说,更了得的是三百箭错落有致,箭身上法篆闪烁法力彼此勾连,一箭一箭之间互相策应牵引妙法,分明是一道犀利法阵。 无论赤目想躲逃想抵挡,还是城中人想阻拦想救人,都得先破了箭阵再说,但哪怕破阵只一瞬,三百箭中那几道真正夺命矢早已把矮子射穿几个窟窿了。 只凭这一道箭阵杀灭,便稳胜阴蜓卫的怪幡剑鱼、鬼蜓尸沙等种种手段,驭人屠的威名绝非幸致。 城中无人出手,赤目一心追债根本没想着挨打这回事,惨叫一声尸身被钉在城楼,死了。 宗庆的笑声仍是那么和善:“我自与夏先生叙话,闲杂人等少要打扰……”这次话也没能说完,红眼睛矮子惨死,惹恼小胖子矮子,飞身上城楼怒声咆哮:“千万儿郎面前,堂堂宗庆、可敢应你家拈花仙长三问么?” 既然扯上了全军,宗庆总要应他一声,但他周到不忘礼数,先说了句“那就请夏先生稍等”,这才对拈花道:“你问。” 宗庆说话时手捻颌下短须,一副看狗熊戏的神情。 “这是什么,你敢应么?”拈花从赤目尸体手中把那两张纸又拿了起来,远远地对着宗庆挥舞。 为防这两张“宝贝纸”损毁,苏景还特意做了番祭炼,不敢说太结实,但只凭三百箭还毁之不去。 太远了,就算宗庆自己看得见,大湖上下那么多军马看不见也没意思,糖人大弟子参莲子催起一咒,一轮巨镜凌空高悬,正正倒映拈花身形,镜子大拈花的脸就大,差不多能有百亩地方圆的脸。那两张纸也映呈于天镜:一份赌局文契,一份委托糖人代为讨要赌注的证契。 第一份赌契中清清楚楚有宗庆的押鉴;第二份证契中清清楚楚落这“扎”姓驭人的大印。 甲子局,雪原七胜,曾经豪门如今落难的赢家扎姓驭人请苏景帮忙讨要赌债…… 手一僵,不捻胡须了;心翻个,这事讨厌。 不等元帅想好怎么回答,拈花神君的第二问便来了:“我家兄长受扎姓驭人所托,问你赌账之事,两份文契白纸黑字、有凭有据。连这大湖上千万儿郎都晓得你欠了谁的钱,齐声吼喝‘扎扎扎’提醒于你……人人都知晓这账目从何而来,独你不晓得么?” 这就更没法应答了,从头去给糖人解释此“榨”非彼“扎”? 那一声大笑中蕴了怎样的悲愤,拈花神君第三问响若天雷:“欠债之人纵凶恃强,杀灭催债之人……欠债的杀了债主子,姓宗的,你王法何在!” 赤目转生于苏景身后没再上去,往远处说是为了“死而复生出其不意”,近处所图就是拈花这第三问。 “你王法何在?!”如此露脸的机会雷动天尊按捺不住,跳上城头跟兄弟一起喝骂:“已然杀了一个,不妨继续动手,射箭啊、杀人啊、毁字据灭活口啊……来来来,快杀我,不杀我你妄为三眼驭!” 浑人无理时上能搅八分,何况这次天大道理握在手中,宗庆一个不慎惹来矮子撒泼,大帅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眼看两位兄弟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城楼顶上跳着叫着,赤目大大羡慕,也想上去……还好忍住了。 苏景身旁众人里,蜂侨哭笑不得,神情古怪,而她目光扫过不听、相柳等人时,又发现人家个个面色如常,轻轻松松、既不显得特别得意也没露出太多“此事荒唐可笑”的意味。看来……他们跟在苏景身边时间长了、习以为常了? 此外,蜂侨还有个自幼养成的好习惯,遇到事情,无论是长辈在处理门宗事务还是高深修士斗法动手,她总会将自己代入其中,暗暗问一声“若我是他,我当如何”,习惯已成本能,这次她一样自问“若我是那矮人,当如何”,如何也说不出人家那番话,演不出人家那份气势。由此蜂侨大概明白:真心跟不上苏景一伙的拍子,差得远了。 这三问算是胡搅蛮缠也好,算是故意误导也罢,可都货真价实的难回答,宗庆贵为一方统帅,不可能当着全军面前赖账,但现在认账是不是就得先还钱?身上没带着家里也没有,都封存京师局内,得带着他们回京去拿,那这仗还怎么打。 甲子局赌输了心疼肉疼,但宗庆财雄势大,不是输不起,是这笔账现在根本没法兑。 宗庆事先又哪知道姓扎的把账目交代了糖人,更没想到糖人早都憋了坏心:来拦路的是普通军卒便罢,要是账本是那几位贵人,那就得先说说账目了。 这时候夏离山的声音响起了:“宗帅教了我君臣纲常……但世上道理不止君臣纲一重,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何尝不是另一重铁律,宗帅,驭家千万好儿郎面前,夏离山要向你讨个交代。” 讨债事情搅得所有人心里都不是个滋味,驭人阵中十成倒有九成九没留意,苏景“要交代”时开了“天音”,腔调仍如先前那般有气无力,但他的声音清清楚楚落入所有人耳中。 交代? 没法交代,在场军卒无数,个个敢为大帅赴死,随便杀一个就能抵命,可那样的话军心何在?何况偿命以后还得还钱,这事越扯越扯不清,宗庆朗朗开口:“莫说你有契据在手,就算没文书,该我还的账目也不会推诿,你放心那笔债目落不空!那位矮先生枉死,此事自有监军司审断,驭律如铁,定能还他公道,若司中大人以为本王有罪要斩我人头又有何妨……但、凡事总须分轻重,天大官司大不过君臣纲常,宗庆一人性命重不过军勇职责!夏先生擅闯重境,眼下便要速速了断了。” 不是不交代,是问过你的欺君大罪后再给你交代。 能把无赖耍得如此慷慨算是宗庆的本事,糖人不动怒,意料之中事情,阵前逼债不过是为了添他恶心破他气势,本也不可能就这样让他退兵,再开口声音又变成了普通人说话:“宗帅讲得一口好道理啊,如今我该如何行止,请你指点。” 宗庆面上笑容早已收敛,声音沉沉:“退回离火城、递送请罪诏……先生本为惊世奇人,纵然小小逾礼,只消真心悔过,万岁必不会计较的;若先生执意不退……赌局里我输掉的,就直接送去给扎老弟了。” “夏离山最后一问——”城楼、轿中糖人神情仄仄:“赤武帝尊仙灵为我显现,此事皇帝、宗帅、满朝文武都知道的,是吧?” 糖人会提及“显灵”神情早在宗庆意料中,提前已然做好安排,不必他来回答身后副将便昂声断喝:“夏离山,少要再做啰嗦,退或不退速速决断!” 话说到此,宗庆身边军讯校尉手中令旗挥舞开来,随即号角声响起,大湖驭军陡然加快行阵速度,转眼间杀气如潮催压霖铃城。行阵之中千万杀猕卒昂首引声,又复虎吼:“榨、榨、榨!” 声震天地,说不出的威武雄壮;可是“替姓扎的讨债”之事在前,又让驭人在喊喝军威时不由自主觉得自己好像再催促大帅快还钱似的,由此心里也说不出的不对劲…… 宗庆翻脸、大军示威,退则生,否则亡,再也明白不过的态度。但湖面上那座璀璨琉璃之城不退也不进,负城四位昆仑力士突然身化青烟回到苏景的袖中,霖铃城没了托扶立刻向湖水中坠落…… 第七百八十五章 三寸小贼,紫金双灵 城落、城不退,不退便要攻城做诛杀,宗庆身后三百亲卫应变奇快,“嘣”一声弓弦沉闷,三百箭破空袭城,出手不留余地直接向着“匪首”夏离山射来。 赤目是为让宗庆难堪故意被射死的,同样手段又怎可能对付得了苏景,不过不等相柳、不听等人动法迎击,城楼上蜂侨便低低一声叱咤,翻手也亮出一柄乌背青弦长弓,弦震箭凌空,六尺六寸黑色长矢! 蜂侨如今只是五境修家,力量有限,即便长弓神奇也不足以抵挡那三百驭亲兵的箭阵……可又何须力量,驭人第一次发动箭阵时她已然看到破绽了。 乌黑长箭迎空,射中银色箭阵边缘处一根敌箭,不偏不差,蜂侨箭锋正中其尾翎上一寸地方。那根驭人银箭立刻斜横飞去,又中阵中另一箭箭簇下两寸;第二根银色箭矢也告偏斜,击中第三箭箭身正中……便是如此,箭崩箭,明明彼此护持错落有度、以巨力都难化解的飞矢杀阵顷刻大乱,歪歪斜斜飞得散了,既没了法度更再难有杀伤。 一箭破一阵,这是蜂侨修为全废后重新修来的一重好本领,她不拼力,以绝伦精巧和精湛眼力炼成的神射之艺。 箭阵来袭,乌矢破法只在电光火石一瞬,不等苏景等人为蜂侨喝一个彩,轰隆隆水响压入耳鼓,霖铃城坠入湖中,惊起重重巨浪! 天上、湖面大军重重,但湖下并无兵马,城沉巨湖可保得一时平安,宗庆见状不怒反笑,对身边将领道:“省事了。” 副帅迎奉笑道:“糖人那几分心思,又怎逃得过大帅的神机妙算!” 宗庆左手又重新捻起短须,右手一拍腰间挎囊,取出一张符篆,与中土灵符相似,驭人符亦为黄底赤字,但那黄底为三十六道阴火精炼的人皮、那赤字为一滴滴刽女处子心头精血! 符篆为“接引”敕令,本身无甚威力,但因炼化手法奇特,敕令打出之后纵是巅顶修为的高手也难以半途拦截,除非拦截之人的木行元力能比那片湖底青木更精纯。但湖底林为至水所化,初木之元,何其纯净…… 七天之约,三天毁诺,苏景提前动身确确实实打了驭皇帝一个措手不及,宗庆得急令匆匆调兵来迎霖铃城,国师因要准备法术,行驾还在宗庆之后。 调兵也得需要时间,宗庆来不及去往夏境阻拦糖人,干脆就在由夏入秋必经之地“金秋湖”摆下阵仗,如此才由得糖人在夏境耀武扬威,耍足了威风。 但动兵晚了些对宗庆来说也不是全无好处,因这大湖神奇,凭湖迎敌让驭人军胜算十足:远在驭人之前,丁人一族刚刚来到这世界的时候,这片水域不叫金秋湖,它被当地人唤作“金秋潭”,湛湛清清一座池塘,水不深,也谈不到什么规模,三五里的占地,潭水清凉甘甜。不过这潭水是在缓缓增长的,漫长岁月、无尽年头,水潭一点点浸润、蚕食周围土地。 待到刽人初入这世界时,金秋潭已然改了名字,改成——金秋海! 浩荡水势、无边无际,真真正正一片内陆汪洋,而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大到洪荒宇宙小到一虫一草都逃不脱这八个字,由潭化海、涨到极限后的水域,又开始渐渐萎缩。等到驭人来到、征战、一统天下的时候,金秋海又变成金秋湖。后来,有驭人大修驻道此湖,本来只是因为这处湖水广阔浩淼,是个清秀的好地方,不过停驻时间长了,驭人大修发现了这湖水的神奇之处……湖底有裂涧,涧底生秀木。 不是水草湖藻,是一片挺拔清秀的林子,不知名,但只看其形便可知这是陆上土中才会有的树木。 湖底长出树林,是何道理?不外一个解释:生生造化,五行轮转! 五行有相克,五行又相生,其中一道“生转”即为至水生木。这片金秋水从潭变海是过去事情,再追究也无甚意义,但它自海变湖的原因就再也笃定不过:水生木,水行衍至极处化木行,五行渐变,海中水生出木行林,水势自然缩减,再过无数年头这片湖会荡然无存,化作无尽繁茂林。 湖地的林子是“初木真形”,有模糊灵智,懂得守元归气,普通修家想要把它们的灵气炼化为己用难比登天,也曾有过驭人修家来此夺元,奈何实力不够反倒被林子吞了,“樵夫”变肥料。 无法将林子中的元力收入身体,但杀猕中能人辈出,几位杀猕宗师花费心机无数,退而求其次,最终研创出一道符法,发动之下能让湖底木灵暂时听命于敕令,发动狠击狙杀强敌。 由此,这座大湖成为驭秋境的天然屏障,如果古人造反、逆袭驭秋重域,何须千军万马、只凭一道敕令就能让渡湖敌兵葬身泥底。 此人宗庆发动的就是这道敕令,唤请湖底青木天灵动击,杀灭逃入湖中去的霖铃城! 符篆入水,轻飘飘地在水面上打了几个转子,陡然一震化作一盏箭令,向湖底激射而去。 昔日的青青木林,如今已经长成乌绿颜色森莽,密密麻麻扎根、布满湖底巨大深渊。 林渊旁,一个身着翠绿衣裙的小姑娘正蹲坐在湖底,她只才三寸高,成人的手指长短。 细看长相,七八岁孩儿的容貌,五官清秀漂亮,但乌溜溜的眸子转动之际,总会流露出一股“贼头贼脑”的坏样子,她的头发既未梳簪也不披散,而是编成了十几条小辫子,每条辫子的辫梢上都绑了一枚小小的六角铃铛。 三寸丫头双手托腮、满面诚恳口唇嗡动,对着林渊说着什么,外人听不到她的声音。 正唠唠叨叨之际,三寸丫头忽然面露委屈:她察觉敕令入水来,若等其抵达湖渊就会打断自己和林子的“聊天”。红红的小嘴嘟起来,很不开心地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是摇头太用力,辫子上两枚铃铛掉落下来。 铃铛落入湖泥,就此消失不见了,换而两棵树破泥而出,一棵紫干梧桐,一棵金叶榕木。两棵树有模有样、但实在太小了些,才一尺高。 树微晃,就此化作两个武士,梧桐变成紫甲青年,榕树变成金盔壮汉,仍是一尺高,两个武士分水而去迎上驭人箭令,张开双臂猛一抱,好像憨子捕大鱼似的,一左一右将箭令抱住了。 若有驭人精修之士在此,当会大吃一惊:紫金二灵究竟是什么来头?能拦截敕令便说明他们体内的青木本元比着湖底“初木真形”还要更纯净……他们没来头,他们是铃铛。 箭令立刻摇头摆尾地挣扎,两个武士蕴足力气连脸孔都憋红了,好不容易才把箭令拉到三寸丫头身前,此刻湖底木灵探查到敕令气意,霎时间林叶摇摆,带动得整座深渊都开始摇晃,三寸丫头赶忙伸手去抓箭令,然后……送入自己口中,咔咔有声好像吃糖葫芦似的、一根箭令被她从头吃到尾。 敕令气意就此消散,林渊恢复沉静,三寸丫头松了口气,没把铃铛重新挂回辫梢,蹲着向前挪动了两下,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口中嘚吧嘚吧,推心置腹、继续和山林聊天…… 湖水远处,霖铃城向着湖底不断沉落,苏景搓了搓双手:“我是火行。” 不听搓了搓双手:“我的心思都用在小贼身上,得照应她。” 拈花把文书小心收好在自己的棺材里:“我们兄弟喜欢讲理,不爱打斗。” 炎炎伯都让他们说懵了,谁都不出手么?就沉在湖底……游?他都没发觉,一群能人互相推诿之际,糖人唐果已然消失不见了,自霖铃城落水后片刻,他就纵身入水…… 湖面之上,驭帅宗庆手捻短须,双目半闭微笑等待,敕令入水七息后,湖底青木结法动杀,大帅调匀呼吸,心里一次次地数着。 七息过去了,湖中一片平静。 手又僵了,短须捻不下去了,但大帅还心存侥幸,这敕令是先祖高人炼化,谁能破得?重新来过,很快又是七息过去,平湖如镜、还是不见丁点动静。 哪里还能再等待,宗庆回手打出一个手势,身边侍令青甲会意,手中令旗猛震,悬于湖面半尺地方的杀猕大军中,奉旗军令立刻分出重重小队,内中军卒纷纷取出避水灵符纳入口中,随即军刃法器握在手中,纵身如鱼嗖嗖入水去追查敌城下落。元神身后四十大修中也有三人掐诀遁水,前去查看湖底青木为何不接令。 元帅不再稍有犹豫,又传下一令,三百亲兵再引弓以待,弓上箭矢直直湖面;近四十大修个个行元动咒,宝物脱手悬浮半空,蓄势于湖;湖面、天空的大军也迅速调整队形,结阵蓄势,只待大令传来便会破水攻城! 就在这个时候,宗庆身边一位白发大修目露喜悦:“动了!” 他探不到湖底青木,但他能查到这大湖深处有法术灵动。精修之人灵觉敏锐,探查果然无误,两字话音未落,大湖陡然蒸腾起层层白烟。 普通水汽,虽浓重但不迷眼不扰人,只是彻骨寒冷! 第七百八十六章 冰杀六合,唐果威风 须知此地乃是夏秋交界,气候温润宜人,何时也不曾有过这等水寒烟……可又何止寒烟,前一刻水雾腾腾,后一刻湖水陡然变得清透明澈,湖中景色纤毫毕现,一目了然:驭人兵卒如凶鱼游弋、三位大修正向湖底深渊急急赶去,璀璨城池沉落到堪堪接近泥底,还有那个糖人唐果,相距霖铃城百丈,正昂首、目染寒霜盯着湖面。 刹那清透,大湖突兀一震,旋即、时间就此停顿! 入湖去的兵卒、修家,都于这个瞬间里“凝固”了,凝固了身形、凝固了动作、也凝固了表情,还有这大湖中的游鱼虾蟹水草湖藻……包括霖铃城和唐果在内,所有一切统统静止不动。 诡异情形,仍是在须臾之中,再一眨眼诡异就变成了惊天动地!那是整整一座大湖,就那么全没道理的冲腾起来,比着雷霆轰鸣还要更凶残更刺耳的嘎嘎巨响冲荡天地,千万道狰狞裂隙在冲腾中、巨响间暴散蔓延于大湖! 水受外力影响时,会揉波起浪会涟漪叠荡,但水不是玉不是石,永远不会长出裂隙的……除非水变成了冰。泱泱大湖,无边秀水,就在那刹功夫里被冻成一块巨大冰坨,只因:故乡中土北寒冰海、天生九头九命、修成了大气候的凶兽掐指一咒。 水?那是相柳的天下!以他今日之能,放眼几重天地,又有几人敢和他在水中斗战。 大湖清空、巨冰冲起; 冰碎万万、爆碎弥天! 冰碴冰凌,皆尽锋锐如利刃,这发难毫无征兆,近在咫尺又笼罩天地,细细密密冰刃满铺于每寸空间,这让湖上驭人兵马如何躲避。 自从来到驭界后始终追随夏离山身边、跟着“主人”一起装病的小相柳终于发威——点湖冰,杀六合。 相柳威风。 袭杀犀利,根本没时间躲也没地方躲,但驭人精兵非同凡响,大难迎头却不见慌乱,无需军令吩咐、早已蓄势的军阵立刻发动,挥手间重重巨盾凌空架起;来不及架盾者凝气于身、以修元护住要害,护不到的地方也自有坚甲固胄裹护。至于元帅中军更从容了,一群大修齐齐施展法术,匡护贵人与众将。 轰轰荡荡,小相柳的冰湖一击与千万驭卒大阵狠狠对撞。短短几个呼吸间,玄冰破裂声、冰铁交击声、骨折筋断声、沉痛闷哼声交织一处,巨大声压随风四散! 四息过后冰屑落尽,偌大金秋湖变成了无边无际的一座巨坑,霖铃城端坐于湖底,不远处小相柳负手独立。 遭冰杀冲袭驭人伤亡不少,但对整支大军来说这点损失算不得什么,阵势因巨力对撞稍有松散,不过阵脚未乱,中军更是完好无损。 这等猛击都未伤其筋骨,足见驭人的精锐凶猛。 未伤筋骨,可到底被人打了下子狠的,宗庆勃然大怒:“与我……”大帅军令才传两字,不料大军中突然冲起无数惨叫。 数不清多少驭人兵卒,口中同时凄厉惨嚎,有人忙不迭扔掉手中巨盾,有人手忙脚乱卸下自己的甲胄,有人伸手在再自己身上乱抓乱挠……湖化冰,可在化冰一刻,相柳还施展了另一道法术:毒染湖。 中土世界有多少剧毒之物?阴褫,玄鸩、瓜蛛、笑蝎……有的早已绝种,有的千年罕见,但若把中土第五圆中曾出现的毒物做个排名的话,有多少算多少,九头相柳总能排进前十的。 刚刚爆起的冰凌不止有刃,更有毒,相柳之毒。即便未沾身,染到了盾牌甲胄上,也一样能传到杀猕身内去。 小相柳精修到现在,体内剧毒早已炼得如修元一般,剧毒行布后,他想让其发作就发作,他不想伤人,大碗毒液拌了面吃都不会拉肚子。 十个杀猕兵卫中几乎有九人中毒,剧毒腐身蚀魂,这疼痛根本不是人力能抗衡的……但非说不可的,近九成兵马中毒,丢盔解甲哀号乱滚的不过其中半数,仍有大群杀猕脸孔筋肉扭曲身体簌簌颤抖、口唇都咬出了血来仍拼命忍耐着,未得军令不肯躁动。 不动的才是长久追随宗庆的本部人马。 糖人拔城突然发难,宗庆仓促出征来不及召集所有本部人马,行军途中临时征兆了别路杀猕兵马,比起古、丁、刽人军马堪称精锐,但和宗帅的屠子兵还没得比。 半数乱已然足够了,天上、“坑上”驭人军阵就此散乱。杀猕军卒随身都带有辟毒灵药或灵符,大乱之中个个取出药丸入口、点燃灵符化灰合水吞下……丹符灵验,只要自救及时他们都能活命。 毕竟大湖如此磅礴、相柳将剧毒行布其中被淡释得太多了;且剧毒自冰入甲盾再浸染敌身,几经染转毒性又削弱许多……说到根底上,以小相柳现在的修为,想要毒杀这里所有杀猕还力有未逮。 本也没奢望能将他们毒死,军阵大乱已然足够! 宗庆又惊又怒,明知大敌当前但又怎能眼看着那半数好儿郎不自救、生生被毒死?就这短短一会功夫,阵中已然尸身摔落入雨了。中军大令急改,三十七位精修高手与中军护卫齐齐动法狠力轰袭敌城与相柳,另有一道号令着中毒儿郎速速自救。 眨眼风雷轰动,三十七位大修咒令起,诸般宝物绽放各色奇光,呼啸着向那湖底冰城击去;三百亲兵再引弓,但这次弓弦上搭起的再非箭矢,而是一道道亮紫色“天雷轰”。凶气离弦一刻,金弓背裂碎弦崩断,三百亲兵则口喷鲜血、面色惨白,自毁神弓与身魄的一击,三百天雷轰引荡重重九天罡雷,落坑底! 军令明白,生死不吝务求压制敌城片刻,为众军解毒争取一点时间。 驭人法宝凶猛,法术犀利,向着坑底霖铃城轰杀而来,蜂侨一声叱咤,乌弓再次入手,弓弦震颤不休连珠箭起迎空,只凭她一个人,肯定挡不下那天洪倾泻般的轰击。不过到了现在大家又怎会袖手旁观。 一直高挂城头的那盏烈火大旗暴涨开来,火海滚滚,内中王袍赤蟒身体翻腾、迎空;一双细鬼嫩声呼喝,手舞足蹈中千万翠绿竹叶旋转流光,扶摇之上,迎空;折扇摊开、洞房门敞、屏风画消,六道青蛇煞裹阴风浩荡,十二个蒙着盖头的新娘煞氤氲凶气,十七头半人半鹰邪佞迦楼罗狰狞尖笑,齐齐迎空;还有两声沉闷大吼,霖铃城左右忽然钻出两棵小树苗,迎着法术荡起的烈风长、长长长!转眼树干充,枝丫横,一蓬冠盖擎天撑开。城左紫皮梧桐巨木,颤一颤化作紫甲天灵;城右金叶榕树粗壮,枝叶晃动化作金盔巨神,一对庞然大物咆哮跃起,亦迎空! …… 青灯藤挂铃铛一串,但田上尸、擎天树叶、第一鱼拓之类的宝贝都内藏大玄虚大力量,小贼还小,加之得了宝物的时间短暂,距离炼化全功还远得很,唯独紫桐仙宫、金榕木殿两个铃铛得以炼化完全,小贼想要打架的时候可将二铃归本形再化灵将,身形大小由它随意控制。 两座宫殿本就是开了灵根、无数年头吸敛天地灵元的妖物,再得青灯藤炼化多年,身躯坚硬若金精、体内蓄力可搬山,又各自有几手凶悍木法,算得威猛强横。 小贼与不听心意想通,见自家城池要挨打,无需主人吩咐就把紫金二灵将派来帮忙了。 涅罗蜂侨、王袍赤蟒、珠胎细鬼儿、尸煞迦楼罗、紫金二将先后动法。 或为名门弟子,或为神赐仙灵,或为幽冥中饱洗凶气的恶煞……他们一起施展足够瞧得了,不仅保得霖铃城不受敌袭,还能于稳守之中抽空动法逆袭天上敌人。 小相柳身形一闪,自湖底返回城内。城上百丈处诸般法术纠缠已然打得灿烂生花,但苏景、不听、小相柳和三尸这些真正凶物都稳当得很,不急着出手。 苏景对小相柳点点头,大袖甩动八位昆仑力士显身,对阿骨王抱拳。跟着苏景又把双手啪啪一拍,城内陡响起一阵散乱却响亮的怪叫:“儿郎在此,侍奉亲爹亲爷爷!” 三千恶人磨早都开始磨牙了,主人终于有了传令之意,群情兴奋,自从出得幽冥都好久没打过兵家大仗了,恶人磨太高兴口中对主人称呼乱喊。 “出得城去,不准乱冲乱杀,牢记尔等职责:护卫昆仑力士。”亲爹亲爷爷对他们极少和颜悦色,这些恶鬼本性不堪,三分颜色也给不得。 恶人磨些许失望,不许乱杀么?不过还好了,能杀人总比干呆着强! 应命声轰然响起,三千恶人磨簇拥力士冲出城外…… 半空里,宗庆把牙齿咬得咔咔情形,齿缝中挤出一次次低吼,号令周围精锐人马:“与我压住,绝不允此城躁动,与我压住……”正恨声低语中,巨坑下突然细嫩声音直冲云霄:“生杀予夺,法力无边,天将神王,屠灭乾坤,吾主……起驾啊……” 细鬼长路,恶鬼呼啸,八位力士昂昂大吼,将霖铃城扛负在肩拔足飞奔! 第七百八十七章 祖宗礼孝,圣天碑林 从相柳点湖成冰到现在一共才多长时间,驭人兵马哪来得及完成驱毒,就算有些动作麻利的、体内剧毒尽去短暂间也无法回复全力,阵势混乱军力不整,人数铺天盖地的那么多也没了用处,自顾尚且不暇又如何去阻拦敌人,何况护城冲阵的是浅寻亲手带出的恶人磨。 蜂侨、火旗、尸煞、灵将都随城池一起行移,即便有在城外动法者也始终把让自己跟在霖铃城百丈距离内,唯一被“抛下”的人就是小贼,满头铃铛的小丫头不理会战局,专心致志蹲在深渊边缘和林子聊天,好在她才三寸高、还蹲着,相距战场中心足够远,没有人留意到她。 不听与相柳负手站立于城头,面色平静心中提起精神,一个看护半空斗法同伴,一个看护城下恶人磨与昆仑力士,随时准备出手以防同伴遇险。 压住?哪里压得住!霖铃城说走就走!不过城池移动方向很有些古怪,不去冲击中军、不从正面强行渡湖抢滩、更不是就此退走,而是向着西南方、斜刺里冲碾过去,拦路者死,余者放任不理,由得驭人去解毒回力,大好机会都不打。 宗庆胞弟宗旺悄然显身,站在兄长背后,虽为手足不过军中要分尊卑,须得官职相称:“启禀大帅,糖人城那几个要紧人物都未出手,要不要请旗中那位前辈……” 中军大旗迎风飘摆,正面“宗”字铁画银钩,背面三头六臂的杀猕神情狰狞,绝顶画工,旗上怪物栩栩如生随时都会冲出来大开杀戒一般。 不等兄弟说完宗庆就摇头:“请那位前辈出来,直接斩杀了夏离山?不妥……万岁的意思是:我们打得狠辣些无妨,夏离山真要被湖中木秀斩杀也没什么可说,但真要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候,夏离山这个人最好还是让国师来杀。” 大帅宗庆面色铁青满脸恨意,但递入兄弟耳中的密语声音轻松:“既然如此,又何必把咱们的家底都投进去,缀住、围住、缠住就好,拼命伤元气的事情能省就省了吧,划不来。” 说完稍顿,宗庆又问道:“国师那边如何了?” “刚刚传讯过来,正急急赶来,快到了。” 宗庆不再理会兄弟,几道军令连连传下,着中军狠打再狠打,务必打垮那座城;着敌城逃窜沿途兵马结阵逆冲,杀夏儿郎杀鬼力士,一定要拦住那座城;着其他四面八方大军速速疗伤,速速整备。 军令如山,赴死阻拦霖铃城的六耳兵卒着实不少,杀伐不可谓不激烈;不过真正四方大军都在驱毒、回力、整队,并未投入围城恶战中来。 只凭“沿线”杀猕,内中大半还都被毒着,又怎可能挡住霖铃城。 八位力士蹬足如飞,于满天法术光芒映照下霖铃城烨烨生辉,向着西南方向轰轰前行。 湖底的厮杀如火如荼,吼声震天轰鸣法术剧烈咆哮,驭人军卒时时刻刻都有人惨死于恶人磨的手下,但这伤亡宗庆全然接受得了。 霖铃城自从再次开拔就未在有过片刻停顿……一路冲杀,鲜血铺路蚀海垫脚,燃香功夫之后,霖铃城终于冲过泥湖、跃上了岸边。 这一炷香的功夫,也足够驭人军马休整,此刻军中将士又复生龙活虎,随重重号角与将官叱喝,浩大军阵重新行转开来。 霖铃城已然登岸,算是进入了驭秋域,虽无意拼命但就此放糖人深入自己重地也是万万不能的,中军大令传下,驭人大军层层叠叠、或自后方急追或从侧翼迂回,死死缀住糖人,不让其从容移动。 便如宗庆对宗旺所言:缀上、缠住,等国师来。 霖铃城中,苏景端坐城楼,问身边不听、相柳:“谁辛苦这一趟?” 不听青衣小厮的打扮,笑吟吟:“相柳刚扔过冰湖了,这趟我来,你听着点木铃铛。”话说完,窈窕身形于风中迅速浅淡,转眼消失不见,小妖女隐身匿踪溜下城头,落地后辨了下方向,随后敛气意动身法,向着秋域深处钻去了。 待不听离去后,苏景伸手拍了拍城楼围栏,始终向着西南急行的八位力士同时错步,飞驰中的霖铃城突然止住前进之势,大城掉转、掉头,刚刚从湖坑中冲上来的霖铃城又重新面对湖坑、面对无尽驭人大军。 随即城楼上糖人声音传遍战场:“宗帅,我有几句话想说。” 糖人主动“拖延时间”,宗庆求之不得,微笑应声:“夏先生有话但讲无妨,本王从不是不容旁人开口之人。”说话中身后军令传出,麾下大军暂停攻势、严阵以待。大阵缓缓行转蓄势自不必说,随军的众多术士也都提起了精神,驱转法符飘散军中,糖人想要故技重施再用毒攻、效果当大打折扣。 两军主帅交谈,驭人兵暂停攻势,霖铃城一方也都收了法术,周围恶人磨重返城内。 驭人中军内,一众修家身形挪动,结圆阵将大帅匡护正中,他们已然发现敌人城楼上那个青衣小厮不见了,刺帅杀驾不可不防。 城楼上夏离山根本不看压城重兵,他的目光空洞,眼中空无一物:“之前宗帅教我君臣纲常,夏离山受益匪浅,但我心中另有一惑,还请指教……祖宗礼孝,宗帅又怎么看。” 话音落下一刻,重重血光大道铺展于天际,诸多赤武帝尊大像显灵,踏血路跨天际,赶来霖铃城。 老把戏,不新鲜了,中军宗庆冷笑开声,不理苏景之前所问,只说此刻赤武帝尊显灵异象:“夏先生的把戏无聊得很。你兴兵犯境、叛国逆君,纵能请得满天神佛……” 不等宗庆说完,城楼上夏离山就淡漠开口,气贯中元声音传遍四方:“驭人不认神佛,只认祖宗。君臣纲常不知大不大得过祖宗礼孝。再就是……若君不顾礼孝,臣是不是还要再守纲常。” “无稽之谈适可而止吧,再说下去,反倒让本王看轻了你。”宗庆笑了笑:“先生不晓得的,得知赤武帝尊显灵,万岁龙颜大悦,率领皇族神庙祭拜在先,亲自安排仪仗准备远迎先生法驾在后,奈何,你一意孤行,恣意妄为又不听劝诫,委实辜负了圣上一片心思。夏离山,还请听我一句良言,速速撤回夏境离火城吧。你所犯罪责自有圣上裁断,没我说话的份,但、我敢应你:若你退去,刚刚那一战所有伤亡损丧,本王绝再向不追究!” 这个时候,自从不听离去后苏景捏在手中的木铃铛轻轻动唱,糖人笑了,收起铃铛就势向宗旺摆了摆手:“不啰嗦了,夏离山只问宗帅:皇帝不要祖宗了,那你呢?你还要不要祖宗。” “妄言乱语,其心当诛!夏……”糖人狡诈,宗庆不想谈、也没法谈了,那个夏离山口中句句都是大逆不道之言,再说下去宗庆就不能等国师了。 但宗庆呵斥之辞正说到一半,西南方向突然风雷轰动,肉眼可见一片巨石被一道云驾托浮、向着战场飞驰而来。 方圆十余里的巨石,颇有些气象,但它不是法器是以本身不存法术。 有小相柳冰湖施毒在前,驭人哪敢丝毫大意,大帅身后一道令旗猛做摆动,兵卒动箭阵修家挥法宝,蓄势以待,只要巨石再靠近些他们便要迎空拦击,无比将其击碎化灰。 可大帅宗庆脸色骤变,他大概识得那片巨石的形状,由此恍然大悟:为何糖人会向着这个方向突围,那个消失了的青衣小厮究竟做什么去了……宗庆急急嘶吼:“不可!” 过大湖,路左手十里处,南尊圣天碑林,记载驭人历代皇帝丰功伟绩,是为杀猕天下一处神圣地方,皇家贵族出游时路经此处都会入碑林做虔诚祭拜。 适才不听离城就是搬这片碑林去了。 碑林神圣不假,但春秋两境内这种碑林大小十余处,从无人敢对碑林不敬,负责看守的兵马也不算太多,不听没费多少力气,碑林就被她运来了战场。 竟敢妄动碑林,宗庆怒声叱喝:“大逆不道的夏离山!你……” 城中大笑起,自两军相见,驭人兵马第一次见他面露真正欢愉:“没有先祖,何来儿孙!既然儿孙不敬祖宗,祖宗又何必眷顾儿孙……不是不眷顾,是不要也罢,这等儿孙不要也罢,连礼孝都不懂的小畜生有何颜面镌刻功绩于碑林,毁了好,毁了吧!” 大笑声声,霖铃城畔数十赤武灵像齐声断喝:“碎!” 破空声轰荡,霖铃城自力士手中斜飞而去,冲云霄、撞碑林!青玉石头如何与阳火淬炼的坚硬城池相抵。轰隆隆巨响声中南尊圣天碑林被撞得粉碎。 糖人恼怒发狠,竟把神圣碑林摧毁,就在无数驭人兵卒面前。 这算什么。 这算是揪住了皇帝的衣领正手给他来了一记耳光:打你个不肖东西;跟着又翻手抽了在场所有驭人一记耳光:我打皇帝了,尔等奈我何! 宗庆只觉脑中“嗡”一声响,让糖人在自家大军围剿下、当着自己面前毁去圣碑林,无论如何也难逃大罪了,厉声怒喝:“与我攻!” 驭修动法驭卒冲阵,全力攻杀糖人。 第七百八十八章 乾坤三味,锥目祭旗 苏景麾下诸多尸煞、灵将、细鬼儿再次出手,这次参莲子也出阵动法,而驭人攻城之初、恶战刚起一瞬,霖铃城上天空异象横生! 城头天空,那盏烈火大旗扑卷开来,里面藏了三千恶人磨与几条赤蟒,驭人早都见识过了,不觉新鲜,但他们没见过的,那一庙一池! “夏离山”大旗左侧,突兀跃出一方宏伟庙宇,中土庙宇格局方正,三方便门上巨匾三字横陈,驭人不识得的三个大字:损煞院;大旗右侧,一方深潭凌空,潭内水清如碧,不知深几许,潭前有巨碑,三字纵列,同样为驭人所不识:沉冤池。 不到半息时间,突然间烈火大旗化作火云百里,三千恶人磨与赤蟒显身;看上去宏伟圣洁的庙宇血浆涌动,强壮彪悍的僧侣跨步而出;平静安详的潭水无风起浪,重重白骨自潭底浮上水面,六千沉冤郎两人驾一舟,三千白骨梭! 宗庆瞳孔微缩,驭人名帅,兵马成色如何逃不过他的眼睛,湖中兵战力不逊夏儿郎,且人数更多、阵势玄妙;庙里的古怪僧侣人数少可他们身上的凶悍气意……就算三十个夏儿郎绑在一起,也比不得一个和尚! 再半个呼吸光景,三军尽出自天空倾泻,不护主不护城,只管逆袭敌阵,斩杀猕! 久经沙场,宗庆心中不慌,冷声笑道:“夏离山,终于舍得亮出家底了么?不过如此。”驭人军马数量远胜,大阵滚滚调动,一队队围剿上前,狮虎再如何凶猛,闯入无边蚁群迟早也会被啃成白骨。 宗庆冷笑未落,霖铃城头一阵大乱:被小贼派来帮忙的紫铜金榕两个木灵将,法术凶狠斗战勇猛,但此刻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疯,眼中满满恐惧面上五官扭曲,竟不再与攻城敌人打斗,各自转身撒腿就跑。这两个大家伙一跑,附近的青蛇煞、新娘煞被其冲撞,城头片刻混乱。 驭人见状大喜,宗庆身后副帅更是大笑:“糖……”才说了一个字,声音戛然而止:两个大家伙临阵脱逃,但一个更大的家伙自城中显身! 大若山岳之人,非顶天立地不足以形容,他站在城中,可霖铃城高大城墙尚不及他的足踝!是人,更是火,巨灵周身金红烈焰滚滚燃烧,仿佛烫穿天地的目光直射驭人中军,随即巨灵拔足,冲敌阵! 紫金二将是青木本元,苏景“放出来”火巨灵,他们两个没办法不害怕,这才急忙跑开,待火巨灵冲入敌阵,两棵妖树又跑回原位,继续守城…… 城楼上糖人笑声狂妄,无法无天:“宗帅也不认祖宗了,那便莫怪祖宗无情,我留你作甚!” 城周围,诸赤武再次开口,齐喝:“杀!” 上次一群赤武帝尊喊“杀”,不久之后望荆王就被斩杀…… 一声震裂啼鸣,小小的金色三足鸟急冲高空,旋即化身滚滚火云,云压战场、火雨滂沱火雷轰荡,夺罡本命法术,金乌巡天。 声声尖锐叫喊,一个个拇指大的小儿钻出地面,手中金红长鞭挥舞得啪啪作响,击于地,烈焰喷道道火河汹涌奔流,冲煞本命法术,地映阳川。 第五境冲煞、第六境夺罡、第七境宝瓶,三个境界合称“自成乾坤”,是中土修行的一个的阶段,苏景破境所得本命法术也是在宝瓶后同时加持于身的,既然烈火巨灵显身,另两道本命法术自也随之成形。 火从天降、火从地生、火为巨灵杀伐,苏景自成乾坤的三重本命法术,正正扣合“天地人”这乾坤三味,昔日幽冥西仙亭阳火盛景重现于这驭界金秋湖坑! 灵性之火,无论来自天地或巨灵,都能够分辨敌我,落在敌人身上,一滴烈焰足以烧穿他们的肚肠;泼洒于苏景儿郎身上,阳火滚荡化作温软甲胄,为其添力为其护身。 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瘆瘆阴风席卷天地,烈火已无情,再得风助势!尤其驭人军大都还在湖坑内,地势大不利,熊熊阳火灌注巨坑、凶神恶煞横冲直撞,搅得庞大军阵散乱不堪,大军阵内四面八方血肉迸溅性命如烟…… 从宗庆到大修到将校卒勇,到了此刻哪个驭人还能不明白,从双方遭遇湖面开始糖人根本都没想过“是进是退”这件事,皇帝派来的人惹到了夏离山,所以他突围去砸碑林;砸过碑林之后,他还要灭此军、杀宗庆! 驭人乍遇强袭,整座战场都变成了中土阿骨王的烈火炼狱,只才片刻功夫杀猕伤亡惨重。 真正见识了糖人翻脸的凶残可怕,宗庆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反倒沉静了,大令传下:“锥目。” 第一令随号角传人军中,驭人军马不存半分犹豫,自腰畔抽出一根铭篆咒法的青黑匕首,扬手倒刺自己天灵上第三目,同个时候只见中军大旗上血光冲腾! 锥目为宗庆军中激发潜力的邪术,以阴沉法刃自破第三目、中军大旗正是这道邪术的“阵眼”,顷刻邪法行布于军中每一卒,让驭兵力气大涨、身骨皮肉随之坚若岗岩。尤其诡怪的是,施展邪术施展之下,纵是要害受创性命沦丧,尸身还能再得半刻“活命”,继续与敌人纠缠。 而驭人的第三眼神奇,纵被刺破也能痊愈重开,不过战后施展邪术之人大病一场是免不了的,会折损大把阳寿,且其中总有两成人没机会挺过这场大病。 驭人善战,绝非浪得虚名,宗庆动用这等浩大阵势,也不是苏景挥挥手就能破去的,之前宗庆舍不得拼命,如今再不拼命就没了,哪还会再有半分犹豫。驭卒锥目战力猛增,纵烈火焚身也能坚持片刻,或成群狂攻霖铃城,或结队与苏景儿郎纠缠厮杀,浩浩战场乱成一团,但驭人已然止住颓势,两军僵持。 自中土带来驭界的凶兵皆已投入战场,“天地人”三道适合战场的法术亦然施展到极致,占下了大便宜但想要就此摧毁敌军还不够……那就再加一场大雾。 不知从何处而起,大雾滚滚弥漫开来,自家恶、冤、损煞三军日日都得苏景秘法洗炼,不受迷雾困扰,但身陷白雾的驭人就只剩下三尺境地,看不见敌人了,这一仗又该怎么打。 一样不是什么新鲜伎俩,若没办法应付,宗庆根本不会跑这一趟,见糖人动用大雾他再传一令:“祭旗。” 时刻追随大帅身边的亲兵排开腰畔藏宝囊,自其中取出连串人头:乌青细链连串,一颗颗首级接连保存完好,细看眉眼稚嫩清秀,各族都有,皆为童女。一兵一囊藏一链,一链三百童女首级,三百兵、整整九万童女!人头链层层环绕中军大旗,宗旺口中喃喃亲自施咒,片刻后挥刀刺破指尖,几滴血珠与邪咒最后一字同落于旗杆,猛听得天地间凄厉惨嚎冲起,九万首级肉眼可见迅速枯萎,一道道赤血精气自人头中升起,扶摇直上没入正疯狂翻卷的中军大旗。 须臾,旗中桀桀狂笑声音传出,九个杀猕老者昂首阔步依次跨出大旗,这九头杀猕青甲平凡,看不出什么奇特地方,与普通驭卒的区别仅在于他们每人身后都背了一战黑幡旗。 九个黑幡杀猕排成一排,最后大旗又是一展,旗上那三头六臂九目十八耳的驭人怪物也跳出来了旗子,身悬半空,声若闷雷:“宗庆吾孙孙儿,何事唤醒你家老祖?” 战旗为宗庆镇军、镇门之宝……驭人宗姓一脉,自古从军追随历代皇帝征伐四方,每一位宗氏子孙战死后,魂中一道戾气都会被摄入大旗,积年累月大旗不知攒下了多少淬厉魂气,再以秘法祭炼整整两千一百年,待传到宗庆手中时法术终于祭炼成功,其中藏三首六臂旗祖一头,法力如海实力惊天;另有旗灵九名,各有本领,但不得旗祖点头他们纵有天大本领也施展不出。 宗庆能从军中脱颖而出,战无不胜大杀四方,与这盏灵旗有着莫大关系。 宗庆满面虔诚:“糖人妖法,雾吞吾军,孩儿求请老祖破了那妖孽白雾。” 三头杀猕无需转目,自有一头望住战场内的大雾,凝视片刻狞笑道:“区区薄雾,何须本座持法,旗灵儿,持我令鉴破去大雾!”说着将一枚令牌抛于那九个旗灵。 旗灵接令后齐齐厉啸,九灵结圆背上幡旗刺天,随咒令声声动荡,九头旗灵身形突兀消失,换而一张长满獠牙的血色巨口张于苍穹。 巨口猛做提息,果然是不凡法术,战场全不受提息怪力影响,但那片浓浓大雾被尽数抽起,向天空上的巨口飞去。 三头六臂的旗祖见状纵声大笑:“雕虫小技,算得什么!” “算你有眼无珠,不识真仙法度。”正被抽到半空的浓雾中冷漠声音回答,话音响起同时浓雾突兀收敛,只剩下一个夏离山。 着黑袍、执长弓的夏离山。 白玉长弓。 弓弦震,真法变,灵宝变,苏景一箭激射于苍穹、那张满满獠牙的血口。 白雾化神弓,九尾仙狐现。 第七百八十九章 旗灵旗祖,九身九宝 变化只在瞬息,但血口不是没有防备,猛一声咆哮里,无尽尸骸自口中喷出,蕴剧毒、挟巨力,宏瀑似的骸川迎上仙狐……可惜,不够!苏景手中白玉弓,当年幽冥一箭清空三十里煞血海,只凭旗灵这道毒骨天川想要阻拦白狐还远远不够。 狂狷狐啸刺穿乾坤,“箭”破骨川冲袭血口。 逆冲不是对手,血口急急闭合,嘎啦啦的怪响、血口上下两排獠牙扣合一起,如天柱交错,纵是千百雷霆并力也难撼其一……仍不够,白玉弓第一次“出世”便在西海邪庙中射杀小邪佛,九个旗灵非凡、可加在一起也比不得那“刹天摩”中生出的凶物。 獠牙崩碎,白狐入血口!嘶哑惨嚎震颤人心,腥臭血雨泼洒满天,九个旗中邪灵想要夺下白雾,反被雾气化箭一击粉碎性命。中军处为旗灵压阵的老祖出手救助不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下惨死当堂,当即暴怒成狂,由此狞笑变作厉啸:“糖人杂碎,还我奴儿命来!” 怒吼中旗祖催动云驾,于急行中三身齐动陀螺般旋转开来,邪物身形也随之暴涨开来,眨眼间自八尺高矮化作百丈巨物,三头六臂各显神通。 三张大口,一喷阴火如潮,一喷万剑如龙,一喷厉鬼无数! 六只大手一翻,摄地金环、白象魂灯、不问神锣、拘仙千丝锁、百死劫截钩、锯海龙头鞭六样凶猛法宝亮出,各展威力齐齐向着苏景打来!若被他打得实了,方圆百里之内什么敌人友军山川湖泊一并夷为平地,区区一个糖人焉能幸免。 就在凶法升腾、堪堪击下之际,旗祖忽觉眼前人影一飘,一个青衣糖人挡在了黑袍糖人面前:“忠心侍卫”糖人唐果赶来“救主”,将夏离山挡在了身后。 旗祖怒火中烧,管什么青衣黑衣,只要是糖人就个个该死、该吃、该化成恶臭熏天的肥料,口中凶法手中厉宝继续挥击、向下。 陡然间腥风大作,那个小小的青衣唐果身形也暴长……不止身形,随其一起长出的还有头、有身、有手,九头九命九身相柳,他的身形变化多端可分可合,晃身间小相柳化作蛇尾人身、九头十八臂的巨大凶物! 三头六臂?在普通修家看来不得了,在小相柳眼中可远远不够瞧的,九口齐开,玄阴冰海倒卷冲天,什么冥火剑龙厉鬼尽数湮灭其中!旗祖手中六件宝物非同小可?且看摩天刹的珍藏的修罗凶器又如何,琵琶天音动禅魔,禅灭魔丧修罗现;寒蝉鼓鸣寒蝉谷,寒蝉封天皆寂噤;鬼诡钟声催鬼诡煞,三声钟落煞生仙;欢喜罄上欢喜谣,一曲轻唱仙佛罪! 琴鼓钟罄四重法器,请修罗、生迷谷、唤煞神、行布天地戾气,自称一域法阵、内中凶鬼封天! 得到宝物是一回事,修炼到将宝物威力真正发挥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小相柳自摩天刹得九宝传承后没少为其花费心血,奈何修元不够,灵宝威力发挥实在有限。直到六十年前他赴离山斗玄天,那一战他打到濒死,却因祸得福,命火枯竭时阴魄疯长,勾连到宝物本源,当时肯定是用不了的,不过再回去北方冰海闭关六十年里,对九宝多有领会。 到得应过第七劫、入幽冥时候,他已然能将宝物威力发挥到两成有余,尤其四样“乐器”,他能请出快三成威力。 两成多的威力,听上去不怎么样,可是莫忘记这宝物的主人是谁。修得阿修罗四部王之一金身本相,摩天宝刹斗战神僧十八罗汉合力才将其制服的“毗摩质多罗”! 四件乐器横生凶法,而此战是小相柳入驭界后第一场真正大战,为求稳妥他将九宝中毗摩质多罗四样兵刃也投入战团,六件旗祖宝物与八件相柳凶器在半空里滚滚相斗,打得煌煌烈烈好不热闹,一时间高下难分。 相柳出手迎敌,苏景落地后退后了两步,全无出手的意思,夏离山可是个废人,打架这种事情不太适合他,那个漂亮的青衣小厮显于公子身后,亦步亦趋追随护法…… 天空里,旗祖见青衣糖人竟能挡下自己的“三口六宝”,目光颇为惊诧,不过凶獠本性桀骜、遇强越强,三张大口同时咧开,呲着獠牙森森笑道:“好妖孽,可还有别的本事!一并亮于你家老祖来看!” 小相柳一贯沉默寡言,不喜口舌之争,闻言冷哂,巨大蛇尾摆动九头十八臂之身扑跃起,以肉身直接扑向杀猕旗祖。虽未应声但在也明白不过的意思:神通法宝都不分上下,那就比比体魄蛮力吧! 旗祖也正有此意,尖声大笑中,身形又开始急急打转,如疯狂陀螺般冲向小相柳,他转得太快以至身形模糊成一团,纵是金乌神目也难看出,他那六只手上指甲如刀正疯长,再好的宝贝也不如自己的身体来得可靠,而旗祖专以自魂魄戾气精炼体魄,尤其这三十甲刀,等闲大修的宝物都能一击割裂,他倒要看看妖怪糖人的血肉有多硬。 两个庞然大物对撞一起,三头六臂对九头九身,缠斗之中旗祖心中大喜,也不过如此!甲刀挥舞,轻松割碎糖人的皮肉,不片刻就把糖人划得鲜血淋漓,皮外伤虽不打紧,但血为精气之本,照这样打下去,用不了半炷香的功夫就能把他的血放个干净!唯一有点遗憾的是这个糖人性情阴沉,明明眼中既痛苦又愤怒,偏偏听不到他痛吼半声。 没了惨叫哀号,让杀人的惬意减弱许多,不过无妨,看他眼睛,旗祖喜欢看人满是痛苦的目光,九目连眨死死盯住了糖人的眼睛,仿佛那眼睛里有花似的……然后他就从糖人眼中看出了一朵花来。 黑色花朵。 真是从糖人的一只眼睛里飞出来的,花儿盛放,乌黑颜色却说不出的美丽,美得惊心动魄,美得腐骨蚀魂。 旗祖只有瞬间愣神便反应过来,心中暗道一声不好,扬身形急急后撤,同时口中开声想要骂一声妖孽狡诈,待他开口时才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了,随即糖人不见,他看见了自己的身体,双足、三身、六臂都在,但……头呢? 头正向下摔落,三颗脑袋整整齐齐,如品字形。 临死之前,他知道自己死了,不糊涂。 黑花飘零,三头起落。阿修罗天王九宝四乐器四法器和一朵花,花为九宝之首! 最后一宝小相柳未出手,与旗祖肉搏时还防备对方藏宝,花藏眼中留作护身,待确定对方再无“私藏”后,相柳懒得和他打了…… 人头落尸身落六件凶猛法器一并掉落,地面上夏离山急急忙忙,坐着细鬼儿的轿子、带上漂亮小厮去接旗祖的环啊、鞭啊这些宝贝。 小相柳大获全胜但也暗暗心惊,心里明白得很,若非九宝傍身,对上这头旗祖大家轰轰烈烈的打一场没问题,但到最后八成是自己得逃命,以自己分光化影的本领撤走不难,想要杀它难上加难! 此外九宝都未能炼化完全,经此剧战后宝物灵基颇有些躁动之意,大战结束后须得小相柳花点时间来做“抚慰”。 身形先一震变回普通模样,又一闪光电般沉落,抢在旗祖人头落地前接住了其中一颗,只见凶獠三目圆睁满满愤怒,是个死不瞑目的下场,唐果一哂,随手捏碎了那颗头颅,修家修斗战,修的不外是身法、杀法和宝物,宝物就是道理,你死我活有什么可不甘心的? 其实相柳误会了,旗祖死不瞑目不是因为敌人宝贝犀利,而是明明凭体魄蛮横做肉搏的,怎么你还藏了宝贝…… 旗祖惨死!中军内大帅宗庆大惊失色,这又怎么可能!本以为旗祖一出所向披靡,哪承想连个糖人侍卫都未能斗过就横尸于地。突然间,忽一声怪响,中军大旗燃烧开来,旗祖旗灵尽丧,这杆军中重最最核心的法术被破去,就此燃烧化灰……可军旗中还牵连了另一项法术啊,锥目激发凶力的邪术是此旗为阵眼。 此刻阵眼焚毁,那桩浩大法术也随时告破,正吼吼发狂着抗衡烈焰、与糖人家恶鬼兵做生死搏杀的杀猕兵只觉身体中力量迅速流逝,从四肢百骸到五脏六腑都如针扎般剧痛!腿软了,刚还纵跃如风的身形一下子瘫倒在烈火中;身软了,刚还坚硬如岗的皮肉在恶鬼利爪下变成了豆腐。 还不等宗庆想出应变的办法,突然耳中传来护卫示警:“大帅小心!” 声音响起同时,中军四周团团七彩光华暴现,空气震颤中糖人夏离山显身,面上带了些惊诧,不怎么痛快:“怎么还设仙踪禁了?胆量啊!” 自从引动白玉弓击杀九旗灵后,苏景就分出影身一道,影身留在战场,由不听护卫着;真身则隐匿潜行,不急不缓向着中军行去,没想到宗庆谨慎,于置身周围行布妙法,不能拦阻攻杀不能护卫贵人,但何等成色的隐形潜踪的法术都会被识破。 苏景的隐身术被破去同时,还引动阵中七彩光华闪现、示警,苏景没忍住抱怨了一声。 第七百九十章 血云弥天,动鼓惊仙 战场前方是驭人如潮大军,竟被“贼酋”不知不觉摸到机要中军。 所幸只是一个人……哪里是一个人,简直莫名其妙,糖人身后突然就跳出来三个矮子,其中一个尤其“触目惊心”,口中哇哇怪叫“还我的性命来”,手舞长剑杀了进来:死人!千万人都亲眼看见他被利箭射杀于城头,怎么可能现在又跳出来! 宗庆脑中混乱,他不是昏庸无能之辈,但他所有功勋、毕生富贵皆从“灵旗”中来,若那旗子安好、哪怕闲置不用他也能从容镇定;但旗子完了,早都成习惯成本能的“倚仗”变成了灰,宗庆没办法不彷徨。 所幸大帅身边军马足够精锐,无需吩咐立刻出手狙杀强敌。可是法术才出手,敌人就不见了,眼前只有大雾,身前只剩三尺! 旋即耳中矮人怪叫与同伴惨嚎同时响起,苏景与三尸入雾,若无人能破掉大雾,那他们就只有一个下场了……大帅副将、亲兵与精修之士个个彪悍,乱则已,却绝不肯逃,提气行元护卫自己同时还在四下乱钻低低呼喝,盼着能冲到大帅身边护着他一起逃。 乱跑乱找了盏茶功夫众人一无所获,忽然雾气中糖人声音传来:“你有孩儿么?” 大帅声音嘶哑狠毒:“妖孽,要杀便杀,你记好,今日宗庆死于你手无妨,来日我儿必定手刃于你,以祭我在天之灵!” “哦,有儿子就好,那笔账目不能落空了。”糖人声音落,宗庆惨叫半声、命丧黄泉。 国师就快到了,可惜宗庆没等到。 大帅已死,雾中驭人再不敢流连,就此轰散向着四面八方逃窜,不知是不是阿骨王袍行法摧心之故,雾内中军驭人人人都莫名想起糖人之前说过的话:这样的儿孙不要也罢! 初闻此言时又有谁能想到,凭他小小一座城,凭他少得可怜的一点人马,竟真的击溃了大军、斩杀了宗帅!再不敢置信也不存意义了,驭人此刻只嫌自己身法不够快,东南西北各个方向,认准一条直路奋力急冲,雾气迷人却不拦人,这么多人一起逃活命机会很大……突然间,雾中驭人惨叫声大作。剑魂屠晚,影子和尚。“随身携带”两个凶物破空而出,与苏景、三尸一起四下狙杀中军…… 时间不长,不足一刻,大雾彻底静寂了,旋即雾气收敛。中军人数太多,一时半会杀不光,挑着些甲胄漂亮的、修持精深的将军与大修斩杀也就是了。和尚与神剑在大雾收敛前就已归身,坑人的本钱现在还不能让外人看见。 苏景还抓了个俘虏,宗庆胞弟宗旺,将其修为打散后装进了赤目的棺材,赤目老大的不乐意。 元帅死、军中大将与精深修家陪葬,军旗焚毁、大军邪术告破,一战至此再无悬念,苏景“真影归一”收敛法术,和不听、小相柳等人回城去了。 主人收手,阿骨王麾下那些尸煞鬼兵也都随主人一起收阵,唯独恶人磨,杀翻了性子不愿停手,苏景由得他们,传令道:“八十里吧。” 随便打杀,但不可远去八十里范围外。惊天动地的欢呼,恶人磨脸上的笑容太真实也太真挚,由心而发,由此显得很是天真烂漫。 血肉盛宴、生死狂欢。 天真烂漫恶人磨。 …… 驭人京师,东北三百里处,锦绣平原中一座紫褐色巨峰独立,山形如刀直指苍穹! 山本无名,却牵扯着一场狠烈杀伐:这山就是浮玉大阵的阵眼。是以驭人皇廷内寥寥有限几个知情人把这山唤作浮玉山。 浮玉王就在浮玉山,山顶处,盘膝端坐,双目微闭。 要动用浮玉大阵,非得浮玉王亲自入阵不可,他是阵眼中的阵眼,但成阵无需他施法或者主动做什么,只消坐在山尖尖上就行了:开阵秘钥早已被先皇施法,注入其血脉,当大阵行转时浮玉王的身体自然会勾连起阵意,由此发动无穷杀力。 浮玉王端坐,三个瘦骨嶙峋的杀猕老者结品字势、匡护于王驾身周,突然间,一个老者目中精光暴现,低声呵斥:“何人如此大胆……” 话未说完,空气中有传来一个低低声音:“放肆!天子驾到,还不噤声!”随叱喝,空气中一阵涟漪震颤,驭人皇帝与一个内臣打扮的杀猕胖子显身高峰绝岭。 浮玉王面露惊诧,不知为何皇帝竟会亲自赶来督阵。王爷带着三个老者赶忙起身,皇帝摆了摆手免去他们的礼数,问浮玉王:“大阵何时能好?” “快了,但能有多快说不好,不过最迟迟不过六个时辰。皇兄明鉴,这大阵封印太久不曾动用,只才四天光景实在有些太仓促,再就是如今主持大小阵位的同族比不得当年……” 皇帝没耐心听下去,摆了摆手打断道:“尽快吧……刚刚宫中命殿里,宗庆的魂玉破碎了。”和中土天宗为门下弟子设下魂灯一个道理,驭人的魂玉崩碎,便说明此人已死。 浮玉王大吃一惊!声音不自禁颤抖起来,倒不是多害怕,而是惊讶到不能自已:“会不会弄错了……”半句之后他自己也觉问话无稽,玉碎人亡绝不会出错的,马上变过了问题:“是怎么回事?” 皇帝摇了摇头:“战报我还没接到,具体情形我也不晓得,已然派人去追查了。” 见皇帝面笼寒霜,浮玉王知道不该再问什么了,可心里还有一问忍耐不下,咬了咬牙又大着胆子道:“那国师……” “国师大概还得半个时辰才能碰上糖人,我已然传了急讯通知他此事,其实不告知也无妨的,他前行路上定能遇到宗庆手下兵卒,对战况他比我们了解得清楚,打或者不打都由他自己做主好了。” 浮玉王寻思了下国师的性情和他带去的底子,觉得国师不会退避,当会趁一场大战刚歇、糖人整备未稳时打上去。 皇帝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再度加重语气重复道:“大阵,尽快再尽快!” 言罢皇帝与内臣两人身形氤氲飘散,转眼消失不见。他们回宫去了,死了一个军中大帅,后面有的一番忙碌,得提前做准备。 …… 半个时辰一晃而过,八十里内杀无可杀,恶人磨总算舍得回营了,霖铃城并未立刻开拔,倒不是需要太多整备,而是小贼和湖底深渊的林子正“聊”到了关键处,大伙得等会她。 苏景也不急着启程,这一趟是兴师问罪迎难而上,又不是逃命,走快一会走慢一会都无所谓。 等人无聊,就在苏景和同伴们说笑够了,准备审一审宗旺的时候,东南方向、天角尽头,一道赤红云驾显现,云极巨,几乎遮蔽了小半苍穹,向着霖铃城催压过来! 又有人来了。 苏景和身边同伴对望一眼,都笑了笑,来就来吧,迟早的事情。 咚、咚、咚,一声声沉闷鼓声自云驾中传来,而这云驾与其说是飞,倒更像是“跳”:闷鼓响一声,赤红云便猛铺千里,随即停顿、等到下一声鼓响,红云再度向前展阔千里……便如此,一个又一个千里接连,重重浓云一直压到霖铃城前。 云驾停止鼓声却不消减,猛然隆隆闷击不休,久久不息。 天上鼓声不见停顿之意,云中来人也没有露面迹象,于霖铃城糖人眼前摆足了架子,夏离山还没说什么小相柳先不耐烦了,袍袖摆动中一尊巨鼓坐落身前:金边金框灿灿辉煌,纹篆的花纹却是怨魂受难、恶鬼血宴等等炼狱景色,富贵中透出残忍嗜血气意,看上去让人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再看鼓皮,委实诡怪,浅淡白色薄如蝉翼,这还能用力敲么?怕是用手指轻轻一点就会破掉吧。 鼓棒上斜插鼓槌……六棱降魔杵!镌刻阿修罗不生不死咒,镶大永明石花骨锤头,夺天之精致机巧一对鼓槌。 毗摩质多罗九宝之一,丁灭寒蝉神鼓。这鼓随主人心意变化如意,若主人为三寸灵儿,它不会比粒纽扣更大;若主人为巨灵天尊,鼓盖一方汪洋又何妨。 相柳也亮了鼓,自己却懒得敲,左右看看:“谁来?” 冷冰冰一人应声:“本座试一试。”随说话一人迈步走出,身无三尺高面无四两肉,瘦到皮包骨大天尊雷动来到丁灭寒蝉鼓前。 眼见大哥“出阵”另两个矮子一定捧场,拈花拍掌喝彩:“雷动擂鼓,鼓如雷动,真正好彩头!”赤目回头招呼同伴:“来来来,且看我家兄长一鼓惊天地、两鼓动乾坤,三声鼓落惊煞逍遥金仙!” 雷动伸手抄起了六棱大明槌掂了掂分量,微微一笑:“我不太会打鼓,不过我晓得另一套自上古时传下的竹板神仙调儿,用这鼓打出来应该也差不多。”言罢提足荡起长袍下摆,就势掖入腰畔,跟着双足不八不丁沉腰扎马稳、双手高举大明槌,闭目、聚神片刻后猛提息,昂首一声大喝:“四方富贵!” 声落鼓槌落,身形纵跃起伏如疾风涌浪,两臂挥舞如风火双轮,霎时间鼓声轰动,真就如拈花所说:雷动擂鼓,鼓如雷动。 鼓为上上灵器,轰动之际真有惊仙气势! 毗摩质多罗,唯我独尊之神,丁灭寒蝉鼓,唯我响亮之声!“寒蝉”两字不是为了合辙押韵才来的,宝物内自有玄妙法度,神鼓起天音,这面鼓一响起来天地四方万声寂灭,除了九宝中的另外几样乐器,其他什么动静都无法与此鼓共鸣。 云驾内的鼓声不过是普通法器,与凡器唯一不同也就是声音更大些,毕竟驭人从无“鼓乐”之法的修行,如何与中土来的上上灵器匹敌,霖铃城的鼓声一响起来,天上的闷鼓立刻乱了拍子。 能感觉,云驾中击鼓力士使出了更大的力气,奋力想把自家鼓声打得更凶更强、以求压过霖铃鼓声,可这是纯粹的宝物较量、灵鼓之争,和人并没太多关系,反倒是云上力士越用力,他们的拍子就越混乱,鼓声也就越不成体统。 再看雷动天尊,不知何时双目已然瞪得溜圆,咬牙切齿满目狰狞,完全不去理会天上的乱声,全副心神都沉入自己的雷鼓中去。不得不说的,矮子的鼓打得端的漂亮,击心击边击侧帮,不同位置不同力量,变化错落此起彼伏,一面鼓硬是被他打出了一副响亮调! 不听面露惊喜,笑道:“看不出雷动天尊心藏锦绣,还有打鼓的本事!” 刚刚那一场大战打到一半的时候,古人炎炎伯就想开了,爱咋咋地吧,至少……上师打胜了总比被对方宰了强!人一破罐破摔了,心思自然敞亮起来,此刻双目半闭满脸享受,点头附和:“了不起、了不起啊!妙鼓灵音,天上难寻!” 另两个矮子、参莲子、细鬼儿等人更是兴高采烈,但苏景神情有异,惊诧之中又隐隐透出些啼笑皆非。 忽然间,铮铮弦音大作,冷冰冰小相柳被雷动的神仙调子引出了兴致,亮出心爱琵琶,动弦相和。九头蛇原本不通音律,但炼化宝物自解其中玄妙,不提什么修行,现在把小相柳扔去中土凡间、只凭手上的琵琶弹稳稳当当也能混得个“大宗师”头衔,何须本谱,琴弦追鼓,相辅相成。 两乐齐动,这便更不得了了,短短片刻猛听得云驾中怪声起,云中那些巨鼓一个不剩尽数震碎。 这时不听望向苏景,不提云驾事情,心思只在雷动的好鼓上:“隐隐觉得雷动的鼓调有些熟悉,好像在中土听到过,你可知是什么调子?” 一曲响亮调,快板时行云流水,重落时山崩石碎,轻巧时蜻蜓点水,意浓时天音连绵无绝尽。纵知如此撼动人心主要是因神鼓玄奇,但这调子也功不可没,待回去中土不听打算学一学。 苏景点点头:“我从小听熟的,莲花落。” 不听扬眉:“莲花落,好名字啊。” “嗯,要饭的讨门时专打这调子,的确算得源远流长了。” 话说到一半小相柳把琵琶收起来了,不只琵琶,连鼓一起收回来了……堂堂仙灵法器,绝代高人传承,被个浑人拿去打要饭竹板调!尤其可恨,一群人都附和着喊好,小相柳自己都纵弦以应。 不怪大伙,一群人里要么是造化灵物,要么是一方翘楚,个个都是修行奇才但都埋头修行,就算在人间走动也不会主动去关心人间事情,哪个晓得这调子是干什么用的。唯独苏景,白马镇苏记老铺的少东家,食铺、酒楼、茶寮这些地方都是乞丐喜爱的买卖,铺子总有乞丐上门,苏景从小就听熟了。 口腹之欲的灵怪,会打个要饭的莲花落不奇怪。 鼓打半截被主人收走了,雷动挺不高兴的,但天尊做事有始有终,不论是不是主动停鼓、鼓声都停下来,一道莲花落也算完了,雷动昂首又做一声大吼:“老板发财!”这才吐气收势。 四方富贵为引,老板发财为末,雷动的莲花落正经做好了全套。 城内糖人被雷动胡闹搞得哭笑不得,此刻天空云驾开,来者踪迹显现,一头身体明黄、十丈开外的巨汉手执天雷杵遥指霖铃城:“糖人妖孽,触犯天条,金钟上师法驾到此,尔等速速出城负罪可得好死!” “金钟上师”四字出口,霖铃城中方画虎脱口惊呼:“国师亲至?!” 驭人国师,身在庙堂中,心奉仙祖祠,名号就唤作“金钟”。 参莲子面露聪明相:“国师到来,难怪行鼓纵云、血盖苍穹这好大的排场。” 大天尊有同伙,大师兄也有拥趸,乖乖六六异口同声:“大兄长明见万里。” 听说了对方的来头相柳的面色好转了,难得笑意浮现唇角,先问炎炎伯:“你们这里有叫花子么?” 三千世界皆有乞丐,炎炎伯点了点头,小相柳眼中笑意更浓,昂首对血云中巨汉说道:“鼓声相对,一争胜负,总要让你们输个明白,你家国师的行云鼓输在我家乡叫花子的要饭调子上。” 巨汉勃然大怒,厉声叱咤:“狂妄!妖孽受死!”轰雷杵脱手飞去,直上云霞后法宝急急旋转,转眼引动乌黑旋风。苏景身边众人都不动,小相柳亦然,抬头看着敌人的法宝,清清淡淡的面容,无动于衷。 但不等轰雷杵绽放法术,血云中又传来一个声音:“不忙动法,你且退下。” 语气漠然冰冷,声音却如洪钟大吕,响亮中满满充斥锐金戾气。巨汉不存半点迟疑,立刻收了法器向后退开,浓重血云中又有四五个人显身,皆为六耳杀猕的模样,全都身穿驭家僧衣,但身形差异极大。 为首杀猕看模样普普通通,除了一双眼睛明亮得吓人,再无特殊之处。于他左右两侧,一头杀猕又矮又胖,让人觉得他说不出的稳当敦实,呼吸中带出嗡嗡沉响,另一个瘦得不像样子,但非痨病鬼那种皮包骨的瘦法,其实此人算得匀称,但没道理的就让人觉得他很“飘”,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卷走。 三个六耳身后还跟了两头杀猕,看样子是晚辈、身份差了一重,都是方头大脸的巨汉,一个五丈左右,另个就大得离谱了,足足六十丈开外,这两个晚辈的神情都有些木讷。 见国师喝退手下,炎炎伯心里稍作放松,暗忖:糖人上师能请动赤武帝尊真灵,算起来应该是神庙门下,这次神庙中巅顶人物到来,大家一脉相承,或许……不用打了? 第七百九十一章 一镜遮天,人间共鉴 “正中之人即为国师金钟,出入朝堂跟随天子左右;他身边两人皆为仙祖祠弘法天师,敦实的那个唤作玄鼎,飘逸的那个法号玄彩,是国师的师弟。”以前炎炎伯就曾给苏景讲过国师一脉的重要人物,这次不嫌啰嗦,又给苏景介绍了一遍。 玄鼎、玄彩两人名分上是国师师弟,其实他们是为国师弟子。不过那时候金钟还未出师,门规所限还不能收徒,是以他收下鼎彩二人时用的是“代师收徒”的名义,三人彼此之间都以兄弟相称。 金钟的师父也不把两个便宜弟子当做传人,只有金钟才是他的衣钵传承。 身后那两个四方巨汉杀猕则是国师另外两位弟子,法号分别唤作动声、惜音。 在朝堂中国师为神庙代表,在神庙内国师自然地位超然,于驭界的出家人中国师算得领袖,不过他只顾清修很少去管侍神法事,仙祖祠中大小事都交由师弟和弟子去主持。 血云并未完全散开,即便苏景也看不出内中玄虚,但驭人仙祖祠重要人物齐至,足见云中阵仗不凡了。 国师金钟自云头俯视霖铃城,不急着说什么,静静与苏景对视片刻后,漠然道:“剥画皮,凡我仙祖祠弟子共鉴。”话音落,身后血云中一道奇光直升苍穹,待到其冲入高空,猛震中奇光崩散千百道,飞去四面八方。 呼吸功夫过后,驭界之内大大小小诸多仙祖祠“通天井”中都显出倒映一方景色,正是国师血云与霖铃城对峙的情形。 异象很快引得仙祖祠中僧侣注意,各祠主持不敢怠慢,立刻召集全寺僧众,里外三层又三层的围拢通天井,凝神观看。 通天井为仙祖祠的“纯净水池”,比着普通水井大得多,小潭似的,所有神庙都有。 这法术与玄天道攻离山时的“天镜凌空”相若,不过威力上逊色许多,玄天道当时是一镜遮天,中土生灵抬头既可观瞧;国师法术只能让自家庙宇中的井水显像。 国师此举再明白不过,夏离山请赤武帝尊显灵已然为天下人所知,神庙平白打杀了他怕是说不过去,是以他要当着天下信徒面前先剥画皮再诛灭妖孽。不但平息人言,还能让神庙地位更上层楼,一举两得。 从夏境过来路上糖人“抢了”一座神庙,就在霖铃城内,国师的法术苏景自然明白。 不等公子开口说话,身边青衣小厮就冷哂作声:“仙祖祠中供仙祖,只是庙中神祇么?错了错了,龛上众神为所有驭人先祖,只让庙中僧看这景色,你置庙外驭人于何地?既是所有人的祖宗,就让所有人看清楚吧!” 话音落,金湖湖坑深处灵气轰动,青色光芒冲腾而去……下一刻、一镜天! 你才“映”了几口庙中井,我却照于整座天下;你只让自己手下看,我却敢请天下人齐来作证!高低上下,仙祖祠、霖铃城前后两道法术立见分别! 国师吃惊不小,随即省起此刻行事为世人瞩目,行止须得万分小心,急忙一眨眼泯去目中诧异。 邪魔田上的本事不听居然会使,连苏景都吃惊不小。其实田上施展“一镜天”靠的是一样宝贝,他的宝贝都藏在肚子里,身死后宝物基本损毁殆尽但“镜天”得以存留,小贼将邪魔的身体挂了铃铛,尸身还远未炼化完成不过这件宝贝倒是炼成了,不听一个心思过去,小贼于聊天之中给天空罩上了明镜。 国师身边玄彩师弟轻飘飘地开口:“妖术惑众亵渎先祖,夏离山,你的把戏早被国师看透,今日明镜当头,天下共鉴,你还要再做顽抗么?出得城来伏法认罪吧。先祖慈悲、国师慈悲,当会赐你全尸。” 说辞全无新意,但这番话坏得很,玄彩僧抢了个主动:明镜突然出现天空,跟着国师身边大法师问罪夏离山,天下人都不晓得前后经过,只道这一镜天的法术是国师等人催动的。 等闲以论,城中人会更重视妖僧说的罪名,急着出言反驳不去留意“谁家的镜子”,可霖铃城中有一个等闲人物么,不听直接问:“请大师给天下一句真言:一镜天是谁家法术。” 谁家的一镜天,就是谁主动请天下来作证,这个主动不听绝不会丢。 当堂被问住。硬说是自己的?人家对着镜子说一句“大家看好了,我现在收了镜子,三息后再放出来”,谎话立刻揭穿,徒惹笑话。玄彩和尚无言以对。 他不出声,三尸出声,一个个笑容欢畅:“好叫法师知道,我故乡中有句俗语,唤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嘴。” 另个国师师弟瓮声开口,声音低沉地让人心口窒闷:“镜便是镜,开目于天下,谁家法术何足道,世人共做鉴证才是根本!少要再顾左右而言他,夏离山不是……” “大师说得好!”大师话还没说完就被喝彩声打断,喝彩之人红眼灵怪赤目真人,身形一纵又跳上了城投瓦楞,那张难看面目上怎么就那么开心:“就是要请世人做个中证,本座有一桩公事要与国师了断……金钟和尚!你欠债不还,这笔账目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苏景身边有个人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清清澈澈的恬宁与妖妖娆娆的妩媚汇聚一起,真是好看得紧。算算时间,来驭界与苏景等人汇合不过才几天功夫,发起于心的欢笑比着过去几十年加起来都要更多,蜂侨自己心里也觉得挺奇怪。 甲子局内封藏宝物钱财数量姑且不提,至少牵连足够大了,两张文契在手,驭人显贵全都欠了苏景赌账。 之前宗庆有多纳闷,现在国师就有多糊涂,无需国师开口身后弟子“惜音”就怒声叱喝,未料不斥还好、一斥骂矮子更来了精神,矮子满面正色:“便是说不认账了?堂堂国师不认欠账,你可知‘羞’为何物,可知‘脸’字怎写?” 城中雷动赤目两人闻言齐齐跑到苏景身边去摸他的锦绣囊,摸出纸笔挥毫弄墨,须臾功夫两个矮子也跳上楼顶,各擎一张宣纸,一张纸上龙飞凤舞大大一个“羞”字,另张纸上铁画银钩狰狞一个“脸”字,齐声喝:“看仔细了,你不会写,你家仙尊教你!” 矮子们耍闹,巴不得国师现在飞出一剑把他们斩了,又可以故技重施再加他一重“欠债杀债主”的大罪。不过国师可比宗庆稳当多了,不是不想杀矮子,天上一面镜子照着,行事须得稳重有度。 国师挥手止让弟子收声,先望向三个矮子:“无稽之谈,扰乱视听,再如何作祟也只跳梁小丑罢了。”说这话目光一转望向苏景,笑了起来:“夏离山,本座知你自恃妖法了得,不会甘心就戮,但也真不曾想到你会用这等无聊手段。” 苏景身边小厮代为搭话:“小厮浅薄,难解国师话中深意。我听不懂:你是觉得自己未曾欠债,还是根本就不想还账了?” 言辞把戏,除非国师承认赖账否则跳不过“账目”这一环去继续正经事,金钟唯有耐下心先打第一场官司:“本座三百年不曾离开京师,与尔等素未谋面,何来……” 话没说完,城楼顶子上两张契据亮出来了,天上一面大镜子照着,万万人都看得清楚,国师顿时说不下去了……与宗庆当时一模一样的心思:这事讨厌! 赤目聪明,特意把甲子局赌约展开,国师投入的赌注细账罗列。大贵人尚且郑重其事、封闭数十年的赌局,内中赌注在凡俗人等看来,简直是能买下苍穹的巨大财富,人世里、城镇间一阵阵低哗涌动。 仙祖祠高人语塞,霖铃城小人得志。 漂亮小厮微笑明媚:“国师若认账,还请先把数目结清吧,免得落人口实:三百年不曾离开京师的圣法师是为了这笔账目才出京、诛妖的。” 没带在身上啊。 哪个大修家去打架还会带上一大兜子金银财宝。 离火城,扎姓驭人尚未离开,这是和“上师”事先说好的,他就在城中等候,待上师帮他讨回赌债会派人送来此城。天上明镜显现,姓扎的也在人群中举头观看,待见那两份契据被矮子亮出来,他口中哎呀一声怪叫两腿发软直接跌坐在地。哪怕事先已决定“豁出去了”,见到天上景象还是吓得肝胆俱裂:国师与夏离山为敌,夏离山拿着自己给他的契据去寒碜国师……自己还能有个好死么!吃力半晌重新爬起来,姓扎的不敢停留,匆匆出城找荒僻角落逃命去了。 金秋湖畔,国师金钟沉吟片刻,开口道:“有赌必有偿,这笔账目确为我输与扎先生的,待今日事了,所有账目我自会于扎先生了断清楚。” 赤目“哈”一声大笑:“老扎如今沦为平民,无权无势无兵无将,你对上我等尚且赖账,对上老扎……怕是他见你之时即为丧命一刻!” 霖铃城上,糖人坐暖轿,淡淡接口:“国师为当世高人,一字万金不易,若说得‘不认’二字,那笔账目夏离山一笔勾销!” 第七百九十二章 赤武封灵,天下寂静 国师金钟双目半垂,既未理会矮子嘲笑也没回应苏景质问,而是借着一镜天、通天境的法术传令自家弟子:“凡我仙祖祠下弟子听命,寻访扎先生行踪,觅得此人后当以大礼相奉,不可少有怠慢,再传讯于我知,我当亲自去见过扎先生,双手奉上欠他赌注。” 先找到人,非但不能杀他,还得小心护着他千万不能让他死了,否则真就有口说不清了。 跟着再办上一份大排场,当众将赌债奉还于他,至于姓扎的私通糖人之罪是万万不可追惩的,须得昭告天下他是被糖人蒙蔽,国师慈悲既往不咎……为今之计只有如此了。 但这个法子只是“弥补”,今时此刻被糖人逼债的被动局面无论如何也扳不回来了。 传令过后,国师眼中精光猛震,遥望苏景:“天地昭昭、仙祖有灵,本座一诺神佛难改,赌账事情本座自会与扎先生交代!你信或不信、再如何纠缠,都难逃今日惩戒,少要再装疯卖狂,亮你真正本领吧!” 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结局,账目就是用来恶心人的,改不了大局,对宗庆如此对国师亦然,夏离山稳坐城楼:“真正本领?国师指得什么?” “你的本领不外唤请赤武帝尊英灵结像以蒙蔽世人,但你骗得过凡人肉眼,又焉能骗得过本座!皆为妖术幻象罢了,赤武帝尊真灵何时也不曾因你这妖孽而动!”一字一字之间金钟不断提高声音,说到此处他的法音已如天钟轰鸣、震耳欲聋:“来来来,你这便再请仙祖显灵来,本座法驾在此,看你妖法如何还能成术!请天下百姓都看个清楚,你在我面前还能不能再请动灵尊!” 苏景未动念,又布镜又讨账的聊了这么久,他早都探出国师的法术了:之前国师以奇光崩散、布法让通天境显映战场情形同时,另外还有一重法术加持于诸多神庙之内,那是一道“封灵”妙法,所有仙祖祠中的赤武帝尊都被封印灵气。如今苏景再以青果气意勾连神像,至多也就是让它们“挣扎”、低吼几下,想要它们显灵像来到身边却做不到了。 等片刻,见糖人没再唤请帝尊显灵,金钟身边师弟“玄彩”纵声大笑:“怎么,妖法不灵验了么?须知道,真灵只为真神而动,你若是真神,谁能阻你请帝尊显灵?!” 笑声狂妄,但道理是没错的,常理以论凡人本领再怎么大也不可能阻止仙佛显灵,由此足见国师的“封灵”法术了得。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没有制住“帝尊显灵”的本事,金钟也不会这么大张旗鼓的来对付糖人。 夏离山沉默不语,房顶上几个矮子见自己的戏唱完了也都溜下了瓦楞,站在本尊身后同样无话可说。 平时动不动就请赤武帝尊显灵结像,这次国师一来糖人就没动静了,事情似乎再明白不过了。而这天下人见夏离山似是示弱了,猛地暴发出一阵喧哗,也分不清他们是在欢呼还是斥骂,个个都是那副“我早知他是妖人”的神情……人心擅妒,最最下贱的糖人竟能引动仙祖真灵?此刻眼见“妖人”画皮被撕下,驭界众人都开心得很,就连夏离山的同类、雪原上的杂末,也全都露出惬意神色。 金秋湖畔“玄彩”笑声未落,国师另个师弟“玄鼎”喝断又起:“妖孽,张大双目看个清楚,看何为真灵,看真灵何在,看我驭人仙祖的真正神武威风!” 瓮声叱喝中铺天血云彻底散开,云中所藏兵马尽数展露霖铃城前、展露世人眼中! 不是兵马,是神,是所有驭人的仙祖——正位大祖,传说中开天辟地破混沌、滴血剥肉造后人的驭始祖昂首立于天空;九大武帝王、统帅驭人全族征战天下,杀三留七屠灭无数生灵终让驭人永霸乾坤的护道弘法真君;立下赫赫功勋、率兵所过之处崩山倾海的十六祖帅,祖帅身边得力手下,一怒威风血海骨山的八十七位天将,还有扬剑纵法畅游于天地逍遥于宇宙的三百一十二仙鸿…… 驭人仙祖祠中有什么大像,国师金钟的云驾上就有什么样的“人物”。 无一例外,都是“活”的,个个身披锦霞身蕴玄光,面上表情或笑或怒各不相同,但它们望向霖铃城的目光无一例外:萧杀森严! 再转眼,满天仙祖齐齐扬手遥指霖铃城,声蕴玄法叱咤如雷:“妖、孽!” 轰一声,驭人间四境、各处,齐齐暴发出惊呼!不是庙中木雕泥塑,天上仙祖神祇都是活的,那还能是什么?除了仙祖显灵还能是什么。糖人装神弄鬼搞出偌大动静,也不过请动了一位仙祖法相,国师这边才一“亮相”便是所有仙祖。 驭人圣仙,尽受国师所唤,显现真灵、结化圣像。 惊呼落下,驭人界内各族属民也齐齐倒地,有人满面虔诚有人目存敬畏,慌忙不迭向天镜中的仙祖灵像叩首施礼。 国师金钟占尽上风,冷声开口:“夏离山,你还有何话说。”这次说话并不如何响亮,但声音中暗藏仙祖祠一脉伏魔音吼神通,浓浓气势有如实质一般,自国师口中喷薄而去,直击人心。国师身边一沉一飘两位师弟悄然对望,目光中都藏了些笑意,就只有他两人知道,师兄这一声浑喝正是他拿手本领的“开场锣”。 外人无以察觉,国师望向苏景的目光里已然暗藏迷彩,说给糖人听得话中隐蕴玄声,在不知不觉里,一道迷魂法术施展开来。 无论中土或驭界,迷魂法术都是小道,蒙蔽凡人还算好使,对上精修高手只能徒惹耻笑。不过国师非浅薄之人,他晓得夏离山非凡,哪会选无用手段来对糖人。 “封灵”之法源自恩师传下的宝物,迷魂妙术同样来自师尊传承,与那些普通迷魂办法天差地别。国师知道糖人凶猛,但他更明白师父更是惊乾坤荡鬼神的绝世强者。 金钟对自己的师尊信心满满。 之前先用“封灵”断了糖人的“显灵”必让其心生愤怒、后亮出所有先祖真灵又迫其心神巨震,此刻最怕他沉默不语,只要糖人能与国师“聊起来”,国师自己觉得有把握兵不血刃收服糖人,到那时糖人的嘴只能说自己想让他说的话。 似是才从震惊中醒来,已然垂首良久的糖人终于抬起头来,再不见往时的慵懒与从容,他的目光里平静不再。但也非恐惧或惊慌,于他眸中,只有深深悲哀。 恶狼归巢看到自己的崽儿惨死、大雁落地发现自己身边同伴尽数消失时候,才会有的目光。 糖人不去看漫天仙祖一眼,对国师道:“我非糖人,我不叫夏离山。” 免不了的,他的话又让驭界四方掀起一阵低哗:承认自己冒名,这是准备伏法认罪了,又难怪他目光哀伤。 “修得上乘妖法,你自不会是普通杂末,如实招认了吧,你姓字名谁,从何而来。” 魂魄灵气微微摇荡,国师能察觉糖人心志坚定,不过无妨,迷魂之术不靠强攻硬打,讲究的就是缓缓引陷,一寸一寸循序渐进。 夏离山缓缓摇头:“我问过他老人家,我究竟唤作什么,但他说:想要回来,你须得自己想。想起自己是谁,才能想起所有本领,才能重回玄虚宇宙,重返辉煌仙宫。” 这一番话说得莫名其妙,连宇宙仙庭都被他扯进话题里,无人能解其意,可是再看他的忧伤目光,心中又是另一番味道了。 “你忘了自己是谁?确实是件苦恼事。”国师的声音在旁人听来无甚变化,还是那么中正浑厚,但落入苏景耳中却柔软绵长,且会多出一层蚊蚋似的异响。 “我来了许久了,也想了许久……回忆很多、有苦有乐,可惜还是记不起我是谁。”说话间苏景的眼皮微微一跳,想要眨眼睛但很快又忍住了……凡人眨眼睛是因眼珠干涩,修家采纳天地灵元铸体练气,体魄远胜普通人,莫说苏景已到元神境界,就是三四境的小修也再不会觉得眼睛干涩更无需眨眼。 苏景一辈子不眨眼睛都没关系。 不过,即便飞升登仙之辈,也还会保存许多肉体凡胎时的习惯,那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能,非必须、但已根深蒂固。 国师心中一喜!糖人想眨眼又忍住?错了错了,不是糖人主动要忍的,这是受金钟一脉魅惑法术所驭的前兆,受惑之人自己无法察觉什么。 “那你都记起了什么,不妨说与我听。”一半是为施术搭话协扰,另一半却是好奇,凭空蹦出来的凶猛糖人,国师也想弄清他的来历。 “好。” 应过一字,糖人并未急着开口,而是稍作沉默。此人来历一直扑朔迷离,此刻终于要宣讲天下了,人人凝神等他开口……于此一刻,苏景不言时,天下寂静! 第七百九十三章 三十归仙,儿孙狼子 过了四五息光景糖人再度开声:“我醒来的时候,冰天雪地、寒风锥心,冷得剧痛。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前因后果,我行走于雪原不留半点足迹、我低头打量自己看不到半点身躯。”不难解,谁都听得懂,他醒来时是一介孤魂,身羸弱力孤小。 “冰城白鸦行过身边,入其中,夺舍少年身体,我成了夏离山。”糖人的目光愈发伤恸:“渐渐得知,杂末糖人身份卑贱,我什么都记不起来是以无所谓,卑贱就卑贱,能有身体已然知足了,家门还不错,我为公子、当不会被进献火役,活着就好。” “夺舍第七年,夏离山十五岁,生日时宅中大排筵宴,血酒香甜我大醉酩酊,便在当晚仙长入梦。驭人高高在上,糖人大礼参拜,仙长却伸手搀扶:你我兄弟,无需行礼,可还记得什么?” “我于梦中懵然摇头,莫说梦中,即便清醒时候我也不记得什么。仙兄长一笑摇头,与我言道:听我讲法。自那晚起,夜夜仙长入梦,授业传道教我修行本领,吞吐灵气练气筑体养魂滋魄……我贪功求进,未听仙兄长劝告,真元反噬体魄重创,无以补救了。夏离山无以补救,但我还有的救,累年积月梦中修炼,我已记起一重关键:我是哪一族!” “夺舍到的糖人皮囊破了,怕什么?仙兄长妙法传授,我可以魂生身、以魄活骨。乾坤有造化,天地存灵犀,既有造化灵性,何妨以我魂魄修真身,还我本来面目……还我驭人面目!” 话音落,霖铃城上轿中糖人发髻退、肤转青,天灵一道血线绽后第三目开、腮边筋肉蠕动长出六耳尖尖、满口白牙变作两排獠牙狰狞,孱弱糖人就此变作凶猛杀猕! 糖人有杀猕之像,雪原擂最后曾对千马、宗旺显现过,此事朝堂要人晓得,可天下百姓不知,乍见夏离山竟也变成了驭人,如此意外事情心中怎能不惊骇,异口同声惊呼冲天。 再说国师,既知夏离山能变成杀猕。来之前早都做了完全准备,这又是另一件灵妙宝物了…… 这世界水中有怪物,身体如巨龙伟岸头上却青面獠牙仿佛阴曹恶鬼,自古被番人土著唤作“四幺”,意指作恶幽冥遭鬼王惩治、毁去面目扔入人间的恶龙,后来的丁古刽驭等族也就传承了这个“称呼发音”,跟着一起叫这种怪物“四幺”。四幺的名声不怎么样却是真正凶悍东西,金钟的师尊有大能为,曾游走天下四处猎杀四幺,拘其魂炼其身,以秘法炼化漫长年头终铸成宝镜两面,一唤“幺儿晶晶”一唤“幺儿闪闪”。 两面镜子都是一模一样的法术,不过“晶晶”为雄,威力更大一些,“闪闪”为雌,稍稍差了一点。 以金钟师尊本意,执宝镜动灵咒,宝镜光芒喷薄,将敌人先摄入镜中,只消片刻功夫灵境会再将摄入之人“吐出来”,吐出来后的那个就不再是“人”了,会变作一头四幺凶兽,就此被灵镜傀儡,镜主人说什么凶兽不敢半点悖逆。 可惜,不知道国师师尊在炼化“晶晶闪闪”中漏算了哪一步,镜子威力大不如意,一吞一吐敌人变成听话凶兽没错,但力量全失,莫说奉命行法,就是站都站不起来,只能趴在地上发抖,寒颤个盏茶功夫就告丧命。 其实,即便功效不如实现算计,“晶晶闪闪”也算得一等一的宝物了,御敌之际会有大用,可是国师的师尊性情骄傲,不屑使用这等“残废”宝物,就将其赐予衣钵弟子。 驭人在人间几乎不存敌人,两面镜子国师以前从未动用,将其封印于聚灵之地让镜子自行吸纳天地灵气。这次为了对付糖人金钟做足准备功夫,特意携重宝出山,此刻正是动用它的时候! 金钟觉得自己的迷魂术就快拿下夏离山了,但对方突然变作驭人引发骚动,怕是后面再会生出麻烦,取出二镜之一幺儿晶晶,一个吞吐驭人又会变成怪兽,届时诬他“被本座法宝打显原形、什么糖人驭人、上师显灵,皆为此这四幺修成气候蒙蔽天下”,再打杀了他的同党,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只是幺儿晶晶与“封灵”宝物、迷魂玄术都不相同的,这宝物一旦动用会吸敛主人精元,国师师尊自是不怕,弟子金钟还是很有些忌讳的,是以不曾一上来施展此宝,可战场形势时刻变化、须得随机应变,如今也顾不得灵镜吸元了。 糖人身魄变化,国师一声冷笑,翻手就要取出“幺儿晶晶”,却不料“夏离山”的眼中爆起一道犀利剑意! 迷魂法术仍牵连于两人,金钟于苏景四目相对,因法术关系彼此目光纠缠许久了,乍然间锋锐到无以言喻地锐剑气意冲腾,国师只觉双目痛极,真就好像被长针狠刺入目;伴以剧痛的还有天旋地转让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还有心胸憋闷欲炸让他难以说出半字……屠晚剑意绽放,冲贼目、破妖术! 苏景深藏屠晚剑魂与影子和尚,剑乃极锐之魂,除非它心甘情愿否则神佛下凡也休想收服了它;僧有浩然正气,一道清静法咒可让天地清醒乾坤破梦,有这两道“魂魄”在谁能蛊惑了苏景的视听!金钟自以为他的迷魂法术非凡,到头来自找苦吃,影子和尚都没未出手、只凭屠晚就足以破他图谋。 被剑意侵体让金钟短时里痛不欲生,法术被破会让金钟神志片刻间混沌,都是短时苦难、并不会造成实在伤害,不过“短时”也足够了,国师身边同伴感受不到屠晚锐意,见金钟闭上双目一言不发,不知他有什么打算,可是趁着这个功夫苏景的说话声音愈发嘹亮:“以魂修体,九死一生天大凶险,但仙祖保佑,让我冲过九杀九劫之难,重得驭人体魄!历大凶险,自有大收获,过生死关、破阴阳障,体魄修成一瞬,渐渐往事浮现!” 九杀九劫是人家相柳的修行,苏景觉得这个词挺威风随口借来用用,说话之间霖铃城楼中的杀猕三目一闭、再猛一开,惹得天下惊呼——天空明镜纤毫毕现,人人看得一清二楚:这个驭人眼眸得细细青丝贯穿,传说中的归仙征兆! 眸中贯青线,但那份深深悲恸未改。 “我本古时驭人,破域飞仙去,何其有幸得遇同族真仙,何其有幸得前辈青睐结成忘年之交,吾师吾兄吾友:赤武帝尊郎齐!” “携手同游、逍遥宇宙,那时何等快活!但、仙庭乱、敌族现,所有驭家仙拔剑歃血,定与邪魔周旋到底!妖魔定毒计、欲毁我驭人根基、杀灭凡俗世界,三十驭人仙临危受命:抽身战场、自天归凡尘守护儿孙郎。我便为三十归仙之一!” “归途艰险,噬仙灭神的残天风暴无数,邪魔一路埋伏暗算,杀劫无数血战连天,三十仙……尽数丧灭,只剩我一个……”话说到此,驭人仙猛昂首,声若孤狼凄厉、字字顿字字血:“只剩我一个!” “金身崩碎,法力抹灭,不知是心志使然抑或老天慈悲,丢了所有记忆的一缕残魂竟又回到了故乡……只是这里还是故乡么?如今我已记得,在我修行之地,无古无丁无刽更没有杂末,四季不落地而归于天,穹顶之上日月星辰轮转有序,锦绣世界瑰丽无边!这又是个什么莫名其妙地鬼地方、狗地方!” 谎话里一定得有真话才行,正道高人没修行的时候就明白的道理。 深吸气、声音重归平复:“所幸,此间仍有我驭人,仍有我儿孙,那便无所谓,有我驭人之地,即为我家!这便是经过了……我本飞仙去,为护儿孙归,孤魂落人间,梦中郎齐来,重修、炼体、入世……” 无人能做辩驳,所有事情都是夏杀猕一人所言。那他所说一切是不是真的,有没有证据?有孱弱糖人、归仙驭人两重身魄为证,有一次次郎齐大仙真灵显圣为证。 一番话算不得滴水不漏,可至少来往经过都串联得通顺,再加两重铁证如天,至于天下人信不信……爱信不信! 夏杀猕笑了起来:“但有几件事我不曾想到。” “自冬入夏,我请郎齐兄长显灵,我对当朝贵人现真身,四天前我得皇廷答复入京相见,本以为会有一场快活盛会,不料想须得大开杀戒……尔等看清楚!”说话时苏景扬手,一颗杀猕首级被他扔上天空,人头翻滚,就算不识得此人面目,至少人人知道他头上金冠:外姓王、宗庆宗屠子。 人头还不曾落下,霖铃城中高人暗暗催动玄法,扑于湖坑中的杀猕兵卒尸体尽数被抛向空中明镜。 刚刚结束的那一场恶战,苏景一边究竟烧、杀了多少敌兵?多到无以计数,此刻尸体尽起,而田上法镜玄妙,这边无数尸体砸向镜子的时候,天下四方看镜百姓只觉得天上正下场尸雨、仿佛那些尸体都要砸下来一般。 就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夏杀猕”声音再度响起:“我没想到的,儿孙郎变成了儿孙狼子!伏重兵,结大阵,欲斩杀我于金秋湖!” 话音落,城池起,“糖人”一方突然发难,阳火淬炼的霖铃城卷起熊熊烈焰,向着天上国师一行狠狠冲去! 第七百九十四章 幺儿晶晶,藤儿丁丁 已然动法抢攻,就算国师现在还晕着,身边同伴也不可能束手待毙,另外几个妖僧同时动法,洪浩巨力自天空卷起,正正击中霖铃城。城池坚固无比,并未被直接轰碎,但强攻的势子再也维持不住,受力反挫,斜斜摔飞开去。 就在翻滚途中,霖铃城猛震几下,溜溜一转变受力挨打为借力,向着正东方向急急飞去。与此同时,不听身边青光一闪,三寸高的小丫头回来了,晃一晃化作青灯藤本形、辫梢上又多出了一枚小小铃铛,不用问了,小贼如愿以偿,把湖底的“初木真形地”收了。 小贼也不远去,只见藤儿一摆消失不见,不听右脚鞋面上多出了一道青藤纹绣,还挺好看的。 小贼回归只在转瞬之间,无人留意到她。天上妖僧见城池飞遁只道“糖人”要逃,立刻催法动驾,霎时间奇光迸绽,诸仙祖圣灵法驾与妖僧一并向着霖铃城追去。 霖铃城飞得急,但内中响起的说话声却不急,字字清晰句句震耳:“见此间拜奉诸仙祖,我曾满心畅慰,对神庙僧众心怀感激。虔诚二字说着简单,做起来却难,我道他们都是好孩子。” “我没想到的,国师不查真相,见面即斥我为妖……国师不是神庙领袖么?神庙不是为侍奉仙祖而建么?既然侍神变弑神、虔诚化亵渎,那还要神庙何用!” 到此刻,国师金钟终于挨过了剧痛折磨,重新情形回来,之前迷糊不知身外发生何事,但糖人之言句句入耳,一俟清醒立刻能记起对方说过什么,再见霖铃城飞驰方向,国师脑中闪念:“不好!” 过了金秋湖,两重神圣地,一边是南尊圣天碑林,一边是规模巨大仙祖祠,相距不过几十里,纵法急行、区区几十里全然算不得什么,苏景两句话说完时候霖铃城已逼近秋域边缘的神庙。 国师想要阻拦又哪里还来得及,耳中只听得风雷声音滚荡,一座规模不算太大的仙祖祠自霖铃城中冲飞而起,挟凶猛力量、狠狠砸进地面神庙! 轰隆巨响,土石崩散,浓浓灰尘弥漫,苏景以神庙砸神庙,尽粉碎! 两座神庙崩碎瞬间,这世上有数十座仙祖祠,内中人都听到了一声沉沉叹息……来自庙中供奉、龛上赤武帝尊之叹。 “毁了去,毁了吧!”苏景口中重复不久前对宗庆说过的那六个字,霖铃城也停止了飞遁之势,哪里是要逃,这城飞来此处就是为了砸神庙的。 当着王公面前摧毁南尊上圣碑林,当着国师面前砸毁仙祖神庙,既是驭人的霸道,更是苏景的凶猛! 之后,苏景举目望天,沉沉一声叹息,与赤武帝尊一模一样的叹。 他行凶、他张狂、他连神庙都砸了,天下望镜之人目圆睁、手掩口,惊得呆住了。而再听得他那一声沉叹,所有人的心都为之一沉,刹那里似是明白了他眼中浓浓哀伤究竟有何而来:由儿孙变狼而来,由神庙亵渎而来! 归仙为护晚辈,已得永生逍遥不惜赴死返乡,到得地方发现,天不对了地不对了,儿孙更是忤逆该杀,又有谁能不伤不恸。 叹一声,心思了断,夏杀猕眼中忧伤散去了,只剩下无尽凶残! 国师又气又恨,封灵于赤武、显圣于诸仙,明明已经占尽上风怎料就被人家几句话扳回了局面!不存丝毫犹豫,金钟扬手亮出“幺儿晶晶”,怒声叱道:“少要再装神弄鬼,妖孽还不显出本形!” 幺儿晶晶玄光迸射,直奔苏景而去,但动镜瞬瞬、霖铃城头一道窈窕人影突然挡在了苏景面前。 即便不知妖僧手中为何物,也能猜到这宝物凶残,那人竟舍身相护。 不是不听是谁。 赴死之际青衣小厮还在哀哀呼喊着:“休伤我家公子!” 金钟怒极而笑,敢挡镜?无所谓!国师慈悲,有人找死他一定成全。玄光流转,正正将不听整个人笼罩,下一刻宝镜光芒一敛、人已抓到……抓到了么? 不听还在原地。城头、轿前,青衣小厮昂首闭目慷慨赴义的样子,好漂亮的。 国师与“晶晶闪闪”都有灵犀牵连,感受得明白,宝镜确是抓进来了一个人……灵镜一次只能抓一个人,那就是说小厮身内还藏了另一个人?国师脑筋奇快,转眼想明白了怎么回事:想抓公子变成了抓小厮,小厮也没抓来抓了个小厮的小厮? 不管了,反正抓进来就得死,国师纵声断喝:“明镜无瑕天目昭昭,本座早已看穿尔等真身,皆、四幺!怪物,还不与我显现原形……咦?” 即便明知不是场合不是时候,国师还是没能忍住那声“咦”,镜子把所摄之人吐出来了,它也的确是原形,可它是个什么东西?三寸的小藤子,藤上还穿了一串六角铃铛。 四幺呢,巨兽呢? 它应该趴在地上哆嗦啊。 三寸藤摇头动身,兴高采烈晃铃铛。 这可是师尊赐下的宝物,幺儿晶晶不是藤儿丁丁。 一阵铃声清脆。 很悦耳,只是铃声不止从藤上传出,还从国师自己的手中响起。金钟吃惊再吃惊,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手中拿的再不是镜子,竟变成了一枚大大的六角铃铛。 这是见了哪家的活鬼! …… 以小师叔两口子的情谊,若在危机时候替苏景去死,小不听不会有丝毫犹豫,不过这次不是,第二战才刚刚开始,又哪里谈得到“死”。是小贼看出“幺儿晶晶”好东西,想要在自己身上再穿一个铃铛,这才请主人移步去受宝镜一照,然后镜子就变成了铃铛。 国师懵了。 可惜小贼现在只会偷东西,还没修成打架的本事,否则这时候爆起发难必能让妖僧吃个大亏。 藤儿溜溜一转化作三寸丫头模样,旋即满头小辫甩甩,金钟妖僧手中的大铃铛不见了,丫头辫子上又多出了一枚小铃铛,小贼偷到了宝贝,稚嫩声音张狂大笑,喝断一声“妖僧受死”,转头就跑。 怎么容她从容逃走,国师于惊怒交加之中怒叱“走不了”,一道黄金长索自袖中探出。但还不等黄金索完全挥舞开来,国师耳中忽然听到一声弓弦震颤。 嘣! 霖铃城城头,苏景开弓,白玉弓。 第七百九十五章 贼不走空,锐金青木 如今白玉弓炼化有成,一天之内能够连动三射。 弓弦嗡动一刻,仙狐杀灭一刻。国师听到弓弦声音的时候,九尾仙狐已然近在眼前!金钟哪敢怠慢,低吼中灵念转动,黄金索不再去追击小贼,长索回转急急画圆,随即空气层层涟漪涌动,一枚枚金色手掌自涟漪中探出,或握拳或手刀或捏印,三百只混金巨掌齐动、击妖狐。 无论哪样手势,每一只手掌都藏蕴开山碎岳之力! 法术名唤三百金印,至刚至强的威猛神通。 轰一声巨响,灵元崩散,气浪翻卷,三百金掌齐齐碎裂,妖狐不过身形微微一顿,又复爆起疾冲、诛金钟。 金钟这个人,一辈子高高在上的习惯了,骄傲难免,又因平时少与人说话,言辞激辩不太在行,可在斗战中他的应变决计不差,见自己三百金印拿不下灵狐,身形立刻向后退去。 人在退,但法术也在行转,那条黄金索又是一卷,就那么全无来由地自天空中卷来了一道煌金色雷霆,索于金弧共舞、自上而下劈斩灵狐! 玄鼎玄彩两师弟、动声惜音两徒儿一起跨步,与国师并合一处,同门五人翻手同时扬起一掌,每人掌心间都扣了一道紫金法印,掌心印光暴涨。 印光通玄,玄色连天,引动雷霆是三千。 三千雷霆破天而现,并非一盘散沙,而是三五纠缠、彼此互绕,顷刻间三千归一,化作煌煌灿灿、紫金天龙一般的洪浩天雷一道。雷如龙,龙狰狞,于黄金索的指引下,斜劈九尾灵狐。 第二声巨响暴散,无尽罡风席卷八方,让草木成烟让险峰无棱! 两大大神通对撞、对毁,同时消散开去。 白玉神弓、九位仙狐一射,被仙祖祠五大魁首联手挡下。 但真灵巧变,灵狐消失不见,大雾弥漫四方!狐地妖雾就此展开,浩浩荡荡压住敌人。 身在雾中国师面色不变,双手用力搓动,口中断喝:“诸灵开圣光,求请仙祖指引!”一句话说完,他的双手已然搓成鲜血颜色,双掌分、举手擎天。同个时候,随他同行的数百仙祖灵像齐扬手、捏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天灵上第三只眼转动两下,旋即金色光芒自天目中暴涨开来。 金光炽烈,大雾一下子变得“透明”起来,三尺禁锢不再…… 苏景擎弓飞射国师之际,小贼早都逃回到霖铃城不听脚边。相比城前战局,三尸更关心这条小藤子,雷动先出声:“小贼,来来来,说上几句。” 小贼正要往不听鞋面上钻,听到浑人召唤犹豫了下,化作三寸人形,一头小辫子扎铃铛,来到雷动面前,扶手仰头看天尊,嘴巴微微撇着,不大瞧得起人的样子。 不听微微一皱眉,不过不等她开口,小贼立刻换了副神情,低眉顺眼面色恭谦,连背后的双手都拿到体侧、低着头显得又乖又恭敬。 “自家人,你是苏景不听的孩儿,就是我们的孩儿,不用那么拘束,”雷动弓起了身子对小贼笑,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个子真高。面上笑容和蔼可亲,语气也慈祥得紧:“你这孩子,从小会偷东西,是以你干娘给你取名小贼。” 小姑娘又嗲又娇嫩,把不听说成是她主人雷动觉得不是个滋味,不如干娘来得亲近。 小贼向着不听望去,显然拿不准这个称呼。不听向她一笑算是人头下了,随即只见三寸高的小小丫头眼睛亮了、笑颜绽放,打从心眼里泛出来的高兴快活! 青灯藤天生灵瑞,体内藏纳大玄虚,但她才刚得人形不久,能听人言能揣摩人心但现在还不会说人话,她和宝物“聊天”用的是她们“爪哇之语”。 转回头,小贼满心高兴对雷动点头,铃铛丁丁响。 “那你可知,在你的名字里,还暗藏了你娘亲的一份期许。”拈花走上前,接下文,同时抻了抻裤腿蹲在三寸丫头面前。 铃铛丁丁响,小贼摇头,不知那份“期许”何在。 贪心鬼赤目走上前来,干脆坐在小贼面前:“贼之巅顶:永不走空!你娘叫你小贼,是盼你从出世起就贼不走空啊,在驭界如此,在中土如是,将来要是再去了什么其他神奇地方,一样一样的贼不走空啊。” 连离山都偷了,还有什么其他地方不能偷?三寸小贼天大本领,一定得保持发扬再发扬保持,三个大宗师可是心意十足,满满期许。 小贼目光坚毅,从她降生一天起怕是从未如此认真过的奋力点头,少不得,又是一阵铃声大作。 三尸哈哈大笑,雷动摆手道:“好孩子,回去吧,快好好歇一歇,以后飞天入地都记得你三位舅舅今日之言。” 小贼乖乖一鞠躬,溜溜反身回不听鞋面去了。 雷动开心之余肚子饿了,把摆放脚边的棺材打开忽然勃然变色:“本还剩三十二个馒头,为何少了一个!” 饿死鬼把馒头当命,一个一个都算得清楚;三寸丫头知道他们是自己人,但刚学会的“贼不走空”,不好下狠手,那就拿个馒头意思意思得了。 三宗师谆谆教导、饿死鬼馒头遭窃……三尸胡闹大家早都见怪不怪,也没人专门留意他们,都把精神放在城前战局中。 蜂侨微皱眉:先破白玉弓,再破狐地雾,驭人国师的门道果然深得很了。尤其他们请来的“仙祖真灵”,比着苏景唤请的赤武灵好使,赤武帝尊真灵来了只能摆样子,但人家的真灵会法术,看起来打架也不差劲。 参莲子则低低冷笑:“金行?”似是喃喃自语,不过声音不小,说话时目光里也带了期盼望向师娘。 国师也好,身后“仙灵”也罢,施展的法术都透出锐金气意。锐金克青木,单以行属而论参莲子对上敌人会吃亏,就是因为“相克”,小魔头才更不服气。 相克不假,但力量才是根本,修金的打修木的的确占便宜,可一百个金行小真一加起来,也休想打得过一个木行宝瓶身。 不听对参莲子笑着点点头,另外一招手,把两个细鬼儿也唤了过来…… 国师这一边,小贼跑了镜子丢了,但他们也在须臾间破去霖铃城一箭两变的厉害法术,金钟沉声冷笑:“妖孽,只有这点手段么……” 不等国师的场面话说完,城头“夏杀猕”冷声打断:“破烂流丢一口钟,恁多废话。”自双方见面,糖人的话可比国师说得多得多,如今反去指责对方啰嗦,让场面显得有些可笑。 可国师不笑不怒,他吃惊,数不清第几次了,大吃一惊。 国师吃惊的时候,春京都东郊浮玉山顶上,仰头观镜的浮玉王也倒吸凉气,一口气尚未抽尽身边空气颤抖,刚离开不久的皇帝又复显身。 “此人看破了金钟真身!”见了皇兄,浮玉王脱口道。 “我看到了。”皇帝面上没太多表情,又次追问原题:“大阵准备如何了?” 答案仍和原来一样,就快好了,至多五个时辰,但至快什么时候说不准,皇帝没什么表示,翻手亮出一枚乌黑印鉴。见了此印浮玉王瞳孔微缩:“你要去见……” 并无半字回答,皇帝将乌黑印鉴倒扣于眉心,下一刻与他身内鲜血崩散,整个人消失不见。 目光闪烁片刻,浮玉王重新抬头,接着去看镜中“大戏”:金秋湖畔,又兴法术相斗! 国师被苏景喊出真身,他身边弟子晓得师父心意,“动声”当即大吼一声“又来妖言惑众,孽障还不受死!”叱喝时候,一双大手猛拍,耀眼光芒绽放,动声身前三百六十丈巨杵跃出,杵身道道法篆诡怪光芒闪烁,催动凶气破风飞驰攻向霖铃城。 非劈非砸,好像撞钟似的,巨杵向前猛转。 城头上那个漂亮的青衣小厮“嗤”一声笑:“晚辈对晚辈就是了,小小青木一双,领教仙祖祠锐金妙法!” 阿姆身后一对细鬼齐齐吆喝,飘身城外,结定身、兄妹两个各自伸手,双手相握。就在两只白嫩手掌间灵光闪烁,一朵小小红花开放。 此处花开,彼处花映,城前三里空中也有一朵红花跃出空气,正正迎着妖僧打来的混金杵、绽放!与娃娃的掌心花儿颜色、模样完全一致,只是要大得多得多,连村落小镇都能吞下的巨红花迎风招展,一口便将金杵吞没,再眨眼巨杵消失花儿隐没。城前两个娃娃则齐齐退了一步,小脸有些苍白。 但娃娃法术不休,合扣双手松开,各自亮出一片竹叶儿,遥遥对着动声一招。 就在这“招动”间,竹叶上叶脉怪变,结成了一个人像:妖僧动声之像。 细鬼儿并未就此扬手打出宝物,正相反的,他俩把竹叶儿收回、空着的另只手上去,奋力一撕。 自己把自己的竹叶撕碎了,叶子上的妖僧叶脉像也随之破碎。 动声只觉身体剧痛,冥冥之中两双看不见的巨手,撕草纸一般正拿住他的身体,要把他也撕碎,动声妖僧法力凶悍,察觉杀机降临,闪念如电幻化真身,金色光芒暴现间人不见了,只剩下一根五丈长短乌金桩,咔咔两声刺耳响声中,乌金桩上拔出两道裂璺。桩晃动,又变回了妖僧动声。 霖铃城前两个细鬼儿拍掌大笑:“被打出了原形,还道你是什么,原来是根撞钟的桩!难怪你叫动声,你一动就敲钟有声音啊!” 第七百九十六章 巍巍钟阁,小小妖孽 笑声开心可手上法术不作丝毫停歇,细鬼身形转动,三里竹林显现身边,翠竹挺拔,不过有一个奇怪地方,无论粗细老嫩所有竹子都是光溜溜一根杆,没叶子……叶子在敌阵,动声和尚身周,千万竹叶飞旋呼啸,斩杀! 动声变回人形闷哼盘身猛坐,肉眼可见体肤迅速变作乌黑颜色,行似朽木却坚若玄钢,他以不动金精体魄硬扛锐叶斩杀。并非只守不攻,动声牙齿错动咬破舌尖,遥遥向着一对细鬼喷出黑血。霎时间细鬼儿身周天昏地暗,一头头身形七寸开外的乌金飞蝗密密麻麻地蹿出来了,激射娃娃。 树林疯狂摇曳,木元结盾青竹挥鞭,于细鬼催促下法度流转护佑主人。 两边都是个“远攻近守”的架势,只看谁先攻上去、谁先受不住。 苏景见状笑了笑,两个小娃还不错;不听却撇了撇嘴角,她的竹叶宝物威力可远不止如此,两个小娃还未能完全炼化,施展法术大打折扣。 细鬼一动手,参莲子也蹿出城外,小小魔头遥指金钟:“要你命!” 点名邀战。 金钟地位崇高,与皇帝平起平坐,哪能主动出手去和一个看上去才三岁的小光头斗法,国师冷哂不理,身后自有晚辈迎战,另一位弟子惜音纵出云头,遥遥喝骂:“小妖不知死活,活该你魂飞魄散!” 骂声响、动作更快,双脚稳稳扎于半空不动,妖僧惜音双臂舞动双手翻飞,指上诀印连连变化,看起来好像跳舞,但他身体太过巨大,小巨灵似的,“舞蹈”之中不见柔美舒展,更像跳大神。 样子难看何妨,法术凶猛即可,随惜音诀印牵引,天空中一片接着一片流光闪出,仿佛惊鸿掠影,自四面八方向着参莲子聚拢而去,不过“流光”不扑击冲杀,只在参莲子身周流转,段段呼应层层缠绕,呼吸功夫变成千丈彩晕,正把参莲子困在中央。 苏景、相柳等人一眼就看出,惜音妖僧施展的是结域法术,流光化境彩晕封疆,自大世界中凝化出一道自行其是小天地,外人看不出什么,只有参莲子能查知境内杀劫层叠不休、犀利凶猛! 法术成形,光晕困敌,参莲子面色平静,本领如何姑且不论,至少气度上真真有些大师兄的风范。他左手低垂不动,只把右手举到胸前,手指轻轻跳动,一盏盏青叶符自指缝中飞出,飘零翻飞为主人挡下境中杀劫,守得滴水不漏,而参莲子激进飞冲的势子不见丝毫停歇。 人人看得明白,那个光头娃娃是在“光晕”中没错,但根本未被困住,娃娃以法带势、以势动天,他把敌人的法域带了起来……带着一起去冲敌人的阵! 国师弟子何尝不是仙祖祠的领袖人物,单打独斗还不是一个小娃的对手,这让惜音大不甘心,目中戾气狠毒,猛催法元、心咒变响咒、手印变宝印,铜黄色宝印入手,向着自己胸口膻中大穴一扣,妖僧就此消失于半空,而阻拦参莲子的那团彩晕光芒暴涨,炽烈光华把天地都染得光怪陆离——惜音以身入法境,人域合一,必杀参莲子。 参莲子急进势子终于停顿,面色依旧清冷,始终垂下的左掌举起,一只手五根指头,拇、食、中三指如铁叉品点天穹、无名与小指斜岔人立指地,而后人不动、手掌开始缓缓旋转。三上两下,很简单的手势,可又说不出古里古怪。 霖铃城上苏景看出弟子法术的端倪,眼中微微露出些惊讶,一旁的不听笑了,还是这个大弟子有些意思…… 参莲子左手凝怪诀,缓缓转过一周之后,奇光绽烁的彩晕中突然炸起一声怪响,流光就此凝滞不动!随即只见一道道裂璺自光晕上散开,眨眼功夫密如蛛网。 开璺、龟裂、片片散碎。 当其层层绽裂、片片剥落之后,碎去的彩晕里渐渐显出一座楼宇来。 古香古色,四方宏阔,青瓦青砖的庄严楼阁……绝不陌生,除了荒居雪原杂末和不服教化的番子,这世上所有人都识得这座楼宇的形质:仙祖祠内,天钟阁。 光晕落进,钟阁巍峨。悬浮于半空一动不动。 观战众人正纳闷的时候,忽然间钟阁的青黑大门打开,参莲子自其中走了出来了,冷声笑:“钟阁也能成精么?这倒是稀奇事情。” 三尸看得莫名其妙,蜂侨善解人意,从旁给他们解释:“妖僧惜音精擅法域之术,为斗参莲子师弟……师、师叔,妖僧以身入法,师叔动诀破了他的法域、也一并定住了他的真身原形。” 三个矮子也不是完全不懂,得了蜂侨指点便告恍悟,雷动笑道:“是钟楼成精,房子变来的妖怪,难怪拿手封疆化域的法术。” 蜂侨点头搭腔:“这不奇怪,真正难得是参莲子师叔。那妖孽道行匪浅,在师叔手上却走不到一招半式。” 拈花笑嘻嘻:“班门弄斧,活该倒霉。” 国师一共三个徒弟,最凶猛的死在了雪原擂,剩下这两个本领差不多。可不听身边三个娃娃,比修为、比斗战、比炼入身体的宝贝,无论哪一样参莲子都远胜一对细鬼儿,动声和乖乖六六打得难解难分,惜音对上参莲子岂能逃得好处。 尤其是参莲子正炼化灵须,那宝贝是莫耶世界天地根上的须毛,生天地养天地的灵物,惜音对参莲子施展“小天地”法术,干脆就是自寻死路。 参莲子定住妖僧本形,不知是心软还是慈悲,并未动法毁楼杀人,一挥手把身后偌大钟楼扔向了国师阵中。钟阁破风,凌空飞行之际已然破开禁法、又变回惜音妖僧,巨大身体自空中灵巧一翻,落足于师父面前。惜音知道自己对付不了光头小娃,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勇气再上前去打,满面惭愧对师父躬身行礼,可还不等他把谢罪之词说出口,身前“玄鼎”“玄彩”两位师叔便同时怒叱:“恁地歹毒!” 叱喝声里,“鼎、彩”二人抢步到惜音身畔,一个双指如钩直取师侄的左目、一个左掌如虎爪去挖惜音的肚皮。 下一刻血光现、惨叫出,惜音被自家师叔所袭,白白丢了一只眼珠、一截肠子,哀号着摔倒在地!遭重创,不过性命无碍。 两个妖僧师叔脸色青佞,他们手上的“眼珠”“肚肠”迅速腐败,呼吸功夫就化作枯灰随风散去、只剩下来两颗刚刚发芽的种子…… 玄鼎玄彩两人是在救人。 之前斗法、在将惜音定住身形时,参莲子于其身内种下灵种,只消片刻功夫,灵种就生根于妖僧骨血、蔓枝于惜音体肤,彻彻底底傀儡了他!参莲子那么大方把人放回去了?看着漂亮整齐的光头娃娃,先追随魔女蓝祈再师从妖女霖铃,他是真正彪悍凶狠的混世小魔头! 惜音自己浑然不觉,还好自己阵中有高人,被两位师叔及时取出妖邪种子。 灵种捏碎、玄鼎玄彩一起瞪向小魔头:“小小妖孽……” “惜音本为成名人物,偌大的年岁,漫长的修行,跑出来与我年幼徒儿斗法,本已经丢人现眼了,但好歹惜音也算个晚辈,孩子们动手比试,便由得他们去吧,做长辈的从一旁看着就好。”霖铃城头上有人开口了:“倒是你们两个,身为长辈出手作梗,坏我孩儿法术,不要脸皮了么?” 玄鼎愠怒:“这等歹毒手段也敢妄用,不怕遭天……” “少废话了。”莫耶人的“理”可不是随便说什么人都能讲得通的,不听就看见两个“大人”出手破了孩子的法术,最后四字说完,城头不听忽然消失不见,同个时候金钟等所有人只觉天色突兀沉黯:一片密林不知从何而来、怎生长成,就在毫无征兆间,突兀笼罩了他们所有人。 莫说玄鼎玄彩,就连金钟国师也暗暗吃惊,不敢盲目突围……先将大袖一摆,七十七道人皮符篆散出,护卫自身、护卫师弟。不料符篆才动法术未出,天光又显,笼罩于周围的密林仿佛个水泡泡似的,“卜”一声崩碎了。 国师还在,显灵还在,地上躺着的重伤惜音还在,唯独玄鼎玄彩两个师弟不见了。 密林不过障眼法,就在人间第一大法师眼皮底下,霖铃妖女掳走了名满天下的两大高僧!这还了得,金钟口中大咒冲天而起,天灵上第三目神光暴现,将天地四方照射得通透异常。 灵目之下,不听也无所遁形,金钟看得清楚,三百丈外那个妖女以怪法卷了两个师弟,正向着霖铃城遁去。 莫说国师阵中,就连霖铃城头苏景等人,见了不听的法术尚且齐刷刷倒吸一口冷气。 不听施法抓走的远非两个妖僧那么简单。 她搬动的是乾坤一隅。 将大世界中的“一块”拿出来,移转走,虽只小小一块,怕还比不得一座农家院子更大,也足矣引得一群大修目瞪口呆了。 而两个修持精湛的妖僧对自己遭遇浑然未觉。 第七百九十七章 挪移乾坤,煌煌天钟 不听妙法,内中人一无所查,之前两个妖僧眼中是什么样的景色,小天地挪移后仍是怎样的景色,一切全无变化。 国师心中再如何惊骇,既已查知妖女形迹,又怎容她把人带走,金钟开口怒喝:“咄!”口中金光一闪,一件养于体内无数年头的宝物被他唤出,务求诛杀这个可怕敌人。 只是金钟没想到的,宝物才到口边,脚下突然响起了一声凄厉惨叫,委顿在地弟子惜音猛地跳起来,周身上下血脉贲张,一条条蚯蚓似的蠕动着,眸子变成黑绿颜色,内中疯狂光芒闪烁。身形巨大的妖僧嘴里嗬嗬怪叫、四肢忽忽乱舞,对着平时连大气都敢长出的师尊疯狂乱打。 远处参莲子放声大笑,傀儡身体致人发疯的灵种,他给惜音种下了三颗……不听及时出声主动去寻两个妖僧的晦气,就是为了转走敌人的精神,掩护尚未被发现的第三颗种子。 国师挥手想要将惜音击飞,没想到疯子的力气远胜往昔,竟抓着了国师的手,张口露出两排獠牙狠狠咬下!惜音已疯救无可救,当着天下人面前,堂堂国师又怎么能被一个疯子咬到,当即狠下心,国师将头微微一转,口中金光电射,打入惜音头顶! 惜音身形猛一顿,目光似是清醒了一瞬,诸般情绪交缠,但不等他说半个字,巨大身体轰然粉碎,炸裂成千百段。 鲜血碎肉、裂肤碎骨四散飞溅。 血腥一幕只维持了片刻,短短呼吸功夫过去,大片血肉突兀变成了残砖碎瓦沙石土砾,忽忽地摔落地面。 钟楼崩碎,一个弟子惨死,随即又听得妖女那边咯咯一笑,对着城楼笑道:“学艺未精,让公子见笑。” 笑声之中,小妖女不再理会两个“俘虏”,身形飘飘如烟,一个人返回霖铃城了。 那一方小小空间失去法术把持,于半空里跳动几下,壁垒碎裂重归于大天地,内中玄鼎、玄彩二僧只觉身周一阵冷风刮过、眼中的景色似是扭曲了一下,之后发现自己居然离开了师兄和一众仙灵身边,莫名其妙跑出来老远,彼此对方一眼,目光里浓浓纳闷。 回到霖铃城,不听对苏景笑眯眯,掩饰不住的得意。小天地、真挪移,这桩法术虽只施展了一半,但也足以震撼八方!这是何时修来的本领、为何只施展一半……苏景想问但没机会,霖铃城前方远处,国师金钟已然纵身而起! 见面开始,从言辞到气势、从斥骂到法术,你来我往双方斗了几个来回,仙祖祠接连惨败连徒弟都死了一个,金钟早知道糖人不好对付,但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这群人强成这个样子,自言及法,样样要命!到得现在国师哪里还能不明白,和这群人去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会让他自己更糟糕,既如此,再无“分枝斜桠”,直接动法见生死便是。 “除魔卫道,护卫仙祖英灵,护卫天下四方,本为我仙祖祠一脉本分,好惜音、好孩子,死得好……不枉为师千年教诲!”金钟妖僧直直飞上高空,其声哀哀却透出一份豪迈,老泪纵横里目光说不出的坚定,念过惨死弟子后金钟口中话锋陡转:“而、邪魔仍在作祟,妖人食古不化,金钟求请仙祖慈悲,金钟求请诸仙圣灵……除妖魔!” 话音落,随他同行的诸仙祖真灵齐齐腾云驾,不过没有直接去冲霖铃城,大群“仙祖”都追到了天空高处,围拢在金钟周围。 金钟向上猛冲的势子陡然停顿,周身上下炸散金光万道,干瘦年老的侍神僧侣于满天辉煌光芒中变身化形——大如山岳、灿灿洪钟一尊! 钟暴鸣,气浪翻卷涌向外席卷开去,但浓浓灵气却逆潮而行,自四面八方向着洪钟所在方向聚拢过来!等闲人等无以察觉,只有精修之士才能探到:那浩浩荡荡、仿佛汪洋大海一般的厚重灵气!即便苏景、不听、相柳这等凶猛人物,也忍不住于心中喝彩一声:好一道聚灵法术。 霖铃城头“夏杀猕”放声大笑,对高空处妖僧点头:“好和尚,有你的!” 不是平白夸赞,一般来说,这等聚灵法术在修行时施展会有莫大好处,对斗战却没并无太多意义,此间灵元浓郁了不止一方得利,是敌对双方都会受益。但金钟聚灵不同:他只抽一种真灵,只有自己人能用、别家修者全无用处的:阴冥金煞。 除非敌人也是鬼修、且还是正金至性。 蜂侨仰头望向高悬天际的那鼎巨钟,口中声音轻轻,问身边三尸:“他正行转法度,这时候不打么?” 一贯对蜂侨都巴结迎奉的拈花神君,这次大改平时模样,微微皱起了眉头:“偷袭?有失正道本色,不是我辈所为,蜂侨妹妹莫要再提此事了。” 蜂侨又笑了,点头:“嗯,高人。”这些天总是笑啊笑的,慢慢习惯了,但如今她心中又有了新的诧异:居然不紧张?若是以前遇到这样的阵仗,就算身边有师长相伴,心中也难免有些小小忐忑的。 发现自己不紧张,蜂侨又仔细想了想,以她玲珑剔透的心思,一旦想到此节立刻就发现,原来不止她一个,从不听、相柳、三尸到小一辈的参莲子、细鬼儿再到诸尸煞、众凶兵,大家都一样的:轻松。 苏景身边每个人,即便面临生死大敌依旧轻松。 不听出手、相柳逞凶、三个矮子胡闹等等等等,所有人登台各玩各的,真的是在玩,几乎没有谁是得了苏景吩咐去刻意为他分担。 这伙子人根本就不存在“分担”这个念头,每次恶战只求全情投入、耍个过瘾! 不自禁地,蜂侨望向霖铃城中最正道最高人的那个同伴:三眼杀猕端坐城头,昂首等着高空处国师聚真灵添大力,三只眼睛满满杀意、脸上神情似笑非笑,煞有介事的模样,以至蜂侨都有点不太确定了,离山剑宗的小师叔是真把自己当成“归仙护佑儿孙、不料儿孙皆成狼子”的可怜杀猕了? 蜂侨不是离山弟子,不过小师叔在修行道上实在太有名,他常挂在嘴边的调子中土修家皆知,蜂侨也早都听说过那句“攀一阶一阶看一景一景”,初闻时蜂侨只是觉得这句子挺有意思的,可今朝相处一段,才算明白:这凶险杀戮、这旧圆怪物、这不正天地、这满世界不知所谓的生灵……其他中土修家决绝不愿有的经历,在离山小师叔眼中照样是一道锦绣风景! 既是风景、既已投身其中,何不玩个痛快。而真正难得的是,苏景是个能领着大家一起玩的人。蜂侨的“不紧张”何尝不是因为她也在不知不觉里被苏景领进了这重景色、这场好戏中…… 浮玉山巅,浮玉王看着天镜中倒影的战况,口中不自禁地阵阵发苦:他们兄弟都信了苏景的“归仙身份”,但心中并无敬畏:若他身体无伤修元十足,心中一念便能翻天蹈海,何必隐忍于糖人身份入世;若他法身不妥修元不整,那又何必怕它?伤了的老虎凶不过猫。 只是没想到,老虎伤了不假,自己在人家眼中却连猫都算不得! 正胡思乱想,空气中突兀传来一声爆鸣,与炮仗声音相仿但要更锐利得多,跟着咕咚一声,一个人凭空现身,不久前施术遁入空空去见“老人家”的万岁爷回来了、跌回来的。 重重摔倒在浮玉王身边。 驭人皇帝自幼精修本领了得,此刻摔在地上竟连爬都爬不起来,四肢颤抖费力挣扎。 浮玉王入主阵眼大位,可坐可站可说话闲聊,唯独不能离开那个位置半步,不能上前搀扶,疾声传令自己那几个吃惊发呆贴身护卫:“愣着做什么,还不上前搀扶万岁!” 几人上前扶圣驾、送真元、喂灵液,短短几个呼吸功夫,皇帝的面色重归红润,长长提息呼吸平稳下来,但顾不得稍作休息,急忙忙自怀中取出一尊紫金灵位拜奉面前,以驭人大礼祈拜,口中喃喃低语;“老人家息怒,老人家息怒,是孩儿无能有负您老眷顾大恩……谢过您老不杀之恩。” 祈念之中头颅砰砰猛撞地面,非但不敢凝功护体,反还不惜元基受损强行散去些本命真元,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的身体变得“脆弱”些、才能在叩首中把脑袋磕出血来以示虔诚。皇帝面前灵位空荡荡的不存一字,白板一块。 语气诚惶诚恐,礼数一丝不苟,好半晌,祷礼周全后见灵位未闪光未震动、全无异状,皇帝松了口气,将灵位收入怀中。由得脑袋皮开肉绽也不擦血包扎,皇帝转回身对浮玉王苦笑了下。 见皇兄主动招呼,浮玉王才敢发问,小心翼翼:“皇兄……见到他人家了?” “嗯,这趟运气还不错,他老人刚完成所有法术准备,正调养精神、堪堪就要真正着手去做那件大凶险事情,我正好赶上这个空子,得了老人家的允见,有关糖人事情我尽数呈禀。” “老人家怎么说?”浮玉王神情关切。 皇帝面上苦笑更甚:“不可能、糊涂、滚。” 第七百九十八章 抽夺天地,别捣乱了 最后的“滚”是说给皇帝听的,同时“老人家”还赐下一脚、当胸一脚将他蹬了回去,用的力道还算有分寸,给了皇帝些苦头但没真把他伤了;中间的“糊涂”自不必说,也是骂万岁的。至于前面的“不可能”也不难解。 “老人家的意思是此事荒唐?姓夏的不是归仙?可姓夏的所行所为……” 浮玉王早都信了糖人的身份,忽听得“老人家”骂此事荒唐,心里着实有些意外,全然本能反应出声为“夏离山”辩解,但话才说了一半就收声了,“老人家”又不在此处,他说破了大天也没用。 再说,凭他浮玉王的身份,哪有和老人家说话的资格,更毋论辩解。摇了摇头,浮玉王把后面一堆话都吞了腹中,就在此刻山巅上又是一阵人影闪动,六人凭空而现,就在皇帝、王爷身边。 这座山是何等要紧地方,山上两位贵人又是何等要紧身份,此山早已被重重禁法封闭,即便穿空遁也不存进山可能,六个人从何处来?浮玉王身边有护卫、万岁爷驾前有内臣,见莫名人物突降他们齐齐怒叱一声,内臣驾起皇帝就向后退去,王爷身边护卫则直接亮出宝物意欲上前应敌。 “都与我住手!”万岁一声呼喊急忙,想要制止手下,但为时已晚……万岁呼喊五字的时间,已经足够新来的那六个人捏碎王爷护卫的宝物、再把三个护卫活活撕裂。 毁宝物、撕大修,赤手空拳。 浮玉王三位贴身护卫本领如何?至少比起望荆王身边的天残地缺二叟不逊色分毫。但在六个突然出现的驭人面前,三位浮玉亲卫加在一起也不比着一只鹌鹑更强大。 三个精修护卫碎尸落地时,浮玉王认出了来人身份……不同于普通驭人传统打扮,这六个杀猕都顶红帽、着黑衣,身形挺拔强健可须发皆白面容苍老。身上的皮肤仿佛树皮一般寸寸龟裂开来,裂璺下隐约可见暗红色血肉。还有他们的眼睛:目如遮蜡,全无生机的白色。 皇帝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以拜祖宗的大礼相侍:“易吃归拜见六位老祖,孩儿驭下不严、冒犯老祖罪该万死。” 浮玉王留在原地不能离开,但从神情到礼数不甘怠慢丝毫,一样大礼相对:“易指会拜见六位老祖,孩儿身在浮玉阵眼不能上前侍奉老祖,万乞见谅。” 六个红帽黑衣杀猕没表情也没反应,只有为首者自袖中取出一枚黑色铃铛,捏碎。 铃为贮音法器,被捏碎后一个尖细稚嫩的声音响起:“关键时候,容不得杂碎捣乱,我让他们六个上来相助。”一句话说完,稍作停顿那个声音又尖锐作笑:“凭金钟手段,他若真想杀谁,这世上绝无人能活,这六个小子来是为有备无患。待斩杀了那个装神弄鬼贵的糖人,他们六个人分驻四境,你的皇宫和金钟的神祠枢庙各留一个,这些日子你们盯好了吧,别再节外生枝。” “老人家”的话说完,皇帝面露喜色,即便只是铃铛中存下的声音,皇帝与王爷仍再施大礼,谢过“老人家眷顾大恩”。 不等皇帝“谢恩”完毕,六个黑衣中为首者就打断问道:“何处。” 皇帝应道:“夏离山自夏境而来,国师摆法驾于夏秋交界、金秋湖畔,给贼子以迎头痛击。孩儿这就安排飞彩云驾护送六位……” “无需。”为首者的回答仍是两个字,话音落实他们已然纵云登天,惨白色云驾之中苍穹,向着战场方向赶去,转眼六个人消失不见。 随直到他们远去,皇帝才真正放松下来,可还不等他再说什么,突然闷响自四面八方传来,犹如朽木相击,这声音入耳让人心里沉甸甸的压抑,但浮玉王面露喜色:“启禀皇兄,诸位灵讯已到,大阵准备好了,这便可以行法动阵……”话说半句,浮玉王的语气迟疑起来:“不过……老人家派了六位老祖入世,想来这大阵用不上了。” 皇帝思索片刻,对浮玉王摇了摇头:“该行阵就行阵吧,蕴元走力先把法术准备好,以防万一。” 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浮玉王不存片刻犹豫,一道令旗散出千百令鉴,散去诸多阵位,浮玉杀阵就此行运开来。但并非就此发动杀劫,此阵规模惊人,想要真正用它去做打杀,还需得一段工夫的蓄势…… 春驭皇境浮玉动阵时候,金秋湖畔国师聚灵法术完成。 当空巨钟微震,国师化归人形,遥对霖铃城上众人一笑。很是和蔼,全无火气,好像熟人间一个招呼,只有笑容并无说话,跟着国师身形一转,就在天空急旋起来。 国师转,守护左右玄鼎玄彩两师弟也随之而转,还有那数百驭仙祖真灵,尽数急急打转,眨眼狂风暴起! 风旋转,很快飓涡成形。国师一脉,个个旋转,一人主掌一道风眼,片刻后人消失,只剩下风——人入法术内,法藏飓风中! 自地面仰望,只见苍穹上一枚接一枚的风眼,仿佛国师的法术让天空溃烂了一般,说不出的刺目恶心。 风眼仍急旋,每一转规模便扩大两倍有余,短短三五个呼吸功夫,道道风眼边缘开始交汇,彼此间不见丝毫冲突,仿佛水乳交融,数百风眼交融。 一瞬,风眼相接; 二瞬,彼此相融; 第三个瞬间,数百风眼归一,天黑,天亮! “归一”瞬间,天地陡然漆黑一片,所有光芒、所有生气就那么一下子被风抽干;天黑短短刹那,煌煌灿灿金色光芒绽放于乾坤……天色沉黯依旧,亮起来的是风。 将世界明亮窃为己有之后再做绽放,此刻正如混金一般、贯穿于天地的那道疯狂飓风! 飓风风口笼罩方圆百里,狂旋之中抽夺乾坤。 早已不见了人影,风中只有狂放大笑:“妖孽夏离山,冒充驭仙祖,伤我驭天兵,今时此刻报应已到,死到临头悔之晚矣!” 雷动把被风吹到脸上的衣襟拉下来,重新遮住肚皮,一边带着兄弟往小相柳身后躲一边翻着怪眼望向城外不远处的飓风:“这大风,你再把浪浪仙子给召来,惹得起么?!” 蜂侨身形一晃自苏景背后高高跃起,乌弓满月黑矢如电! 东土汉家有后羿射日的传说,故事里大神以九箭落九枚毒日,是以东土精修弓矢宝物的修家都以“九”为吉数,壶中配箭多为九、十八、廿七这三数箭矢。 但蜂侨不同,她的箭壶远比普通修家更大,一壶箭足足八十六枝,弓弦连振、十三前十六后二十分散迂回廿六先冲天再垂落,须臾之间八十五枝法矢连珠而去,最后一箭也不留壶中,将其搭于满弦宝弓之上。 眯秀目,蜂侨修元如怒海激荡、灵识却似游丝起伏。十成修为完全倾注于弓上最后一箭,全副心识则分布于刚刚暴散去的八十五箭。 八十五箭,各有秘法炼化,各有刁钻轨迹,杀伤之力斐然,但它们于蜂侨心中只存一个真正用处:试探。 黑色箭矢看似散乱,实则行阴阳藏五行占八卦,所有法术行衍的灵元变化办法尽在蜂侨八十五箭中,一蓬暴射之后蜂侨自忖当有七成把握能探得敌人法术的破绽,之后则是弓上这绝杀一箭! 与苏景的“丈一君王”相似的,乌弓第八十六箭也是有代价的,不过稍稍温和些:箭出元基散,蜂侨变回一介凡人。至于箭上威力,一箭临海暴潮退散,一箭入地纵川千里。 舍却全副修为,换来穿宇一箭,乌弓墨矢第八十六箭,是称:凡邪。 今时蜂侨手上,威力最最强劲的一击。 凡邪已动,以蜂侨现在的修为就算想收也收不回来了,只盼着前面八十五箭能找出妖僧法术的破绽吧。 这一箭实在有些冲动了,可是上一场斩宗庆的大战中,苏景麾下鬼兵尸煞逞威,小相柳九宝九头十八臂与旗祖好一场狠斗;待遭遇国师,细鬼和参莲子都显出不凡本领,“小师婶”更在谈笑间挪移乾坤。他身边之人个个精彩,蜂侨不想示弱……其实也不能算是“示弱”,就是不想在他面前显得没本事,蜂侨自己心中琢磨:我才刚过小真一啊。 刚过小真一,境界低浅,守不住心中清静想要一箭争光也无可厚非;刚过小真一,修元平平,丢了修为被打回原形也不太可惜……大不了就再从凡人重修呗,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蜂侨扬弓,凶狠一箭蓄势以待! 忽然一只手从斜刺里伸出来,搭住她的肩膀,随即温暖火行元力流入经脉,轻轻柔柔地替她化去了箭势,最后一箭射不出去了,自也没了反噬,同个时候耳中带笑声音传来,苏景的声音:“快别捣乱。” 若是换成旁人,蜂侨多半要不服气了,明明拼命帮你,怎么就成捣乱了?可实际里,她心中根本连“我怎么不生气”的念头都不曾动过,倒是觉得他口中那四个字落入自己心里还挺受用的……是啊,说得没错,放着一大群来自中土的凶狠家伙在旁边,什么时候轮到一个第五境小修家来舍本元换一击。 快别捣乱了。 第七百九十九章 悖逆乾坤,花开如塔 才转念,蜂侨散出的游丝灵识尽被斩断,之前射向飓风的八十五箭于同个瞬间被巨力搅碎成烟! 游丝都断了,还如何去寻破绽,幸而“凡邪”未发,否则也是白白废掉自身修元,伤不到敌人毫毛。 至此,飓风也再没有片刻停留,轰轰巨响中,百里风先倒卷而起、再迎头落下!而风无形,可化万万形,就一起一落之间,神龙般的飓风化作紫金巨锤,遮蔽半边苍穹,轰砸霖铃城。 只不过,风雷灌满乾坤仍遮掩不住霖铃城中那一声阴阴冷笑。 落入耳中是冷笑,自耳中滑入心底时就变成了毒蛇吐信的嘶嘶怪响。 就在冷笑响起时候,夏离山身边忠心伴从,糖人唐果也眯了下眼睛,左眼,一朵花从他眼中飞出。 黑色迎风、长到碗口大小,比起覆盖百里的锤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但是管他天上还是人间,“毗摩质多罗”九宝之首,谁敢忽略不计! 见小相柳放出黑花,拈花“嘎”一声大笑,昂首向天对着国师的法术怪声叫到:“锤子算个锤子!” 果然,当黑花招展,浓浓血气自娇嫩花瓣中绽放,恶鬼咆哮来自冥冥喝断,撞! 轰隆巨响,玄光崩散,那一刻天是微微明亮,飓风受相柳宝物猛挫,夺自于苍穹的光彩逃散了些。 黑花娇嫩依旧,金锤反崩向天,这次轮到赤目放声带笑:“看着吓人,原来银样蜡枪头!” 少有的,小相柳皱了下眉头……他没察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凶兽本能,让他以为敌人未出全力…… 巨锤自天空翻一滚,破空之声重做暴鸣,锤又卷土重来;“毗摩质多罗”魔花无声急射,再迎金锤,撞! 立见分晓,花妖冶,锤崩碎! 嘎嘎的断裂声音直挫耳鼓,天下抬头望镜者,百人中九九掩耳,面露痛苦身形颤抖。眼见小相柳大获全胜,三尸又想喝彩,但小相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法宝、主人灵犀相牵,九头蛇感受明白,花未受力。 巨锤不是被花儿撞碎的,是敌人主动变法: 一锤崩四段,不偏不倚分赴东南西北摔去,旋即碎片重化飓风,四道、百里就金龙狂旋! 六里飓风变成百里锤,锤崩四片,每一片都变成百里风,何须灵觉查探,凡胎肉眼足以分辨了,国师法术威力暴增四倍。 风无相,可化万万相,四道飓风猛跳中再变、变四象! 中土人间,四象皆有神兽图腾,是为青龙白虎玄武朱雀,而驭人传承迥异汉家,杀猕也有四象图腾,但不是兽,是刃。 东春荷环、西秋宫钩、南夏流鞭、北冬偃钺,四象凶刃,各有百里巨硕,劫杀来! 眉头仍紧皱,可相柳的眼睛亮了,心咒转,黑花摇,宝物又显现,“毗摩质多罗”九宝中四样把兵刃自花中冲上九霄,另外四样乐器同样自花中飞出,向下钻入地面。 黑花倒转,心向地梗朝天。 一花藏八宝,花开分天地,杀伐天,音乐地。 “毗摩质多罗”有经传世,天上神祇长生逍遥,琼乐仙曲万世回荡;地上人间苦难煎熬,刀兵杀伐永无尽头,是以阿修罗王恨,恨天不管地恨神不理人,居然不管不理,又何必造三千世界衍万万生灵? 阿修罗并不眷顾人间,但他恨天! “毗摩质多罗”平生大愿,让宇宙血腥无尽,让人间享乐无边,所以刀刃向天冲、乐器入地来,这是他的悖逆乾坤。 驭人风化四象借势乾坤四隅,求四方安稳大力;相柳花开八宝颠倒天地,以逆反正乱他的安稳扎实,是斗法斗力斗宝,更是斗势。四百年前,妖皇身边少年侍卫遭遇苏景,骨雕四季岁月流年,苏景奇遇连连,小相柳又何尝不是精进不休。 不知不觉里,他早不再是当年那个冷漠小子了,历经九道生死杀七次妖仙劫,炼金玉菩提焠邪魔九宝,小小相柳凶猛大妖,凭宝物以斗势,他有这个本事。 正四象、逆天地,于驭人凶器冲到霖铃城之前,“毗摩质多罗”四刃自天降、四乐破地出,会同倒反黑花齐齐绽放法力,第三次与国师妖法轰撞剿杀,短短三息争斗,莫说法术威力覆盖之内,即便远隔千万里、自镜中观战之人都觉天旋地转,脚下站立不稳乱哄哄跌倒各处。 破空锐响,仿若女妖嘶声哀号,四象凶器亦如煌金巨锤一般崩裂碎去,每样凶器断做二十七截,加在一起一百零八件断刃碎片飞退……碎片化风,一百零八道飓风。 “妖僧啊,为何不做百里风了?”赤目又开口了,红眼珠子里满满讥诮。 飓风不再是百里规模,风口笼罩二十里左右。可是这一次连苏景都皱眉了,他看得明白,金色飓风规模缩小、但威力不曾减弱分毫。 风形大小国师能够控制,不过飓风内蕴藏力量磅礴,控制得越小对他的消耗越大,但不缩小不成了,那些风龙若还都是百里规模,这一道法术就得覆盖万里幅员了,杀贼呢还是灭世呢? 即便三十里风龙,百零八道也足够瞧的了。 风又震,再化形。 驭人传说,太始老祖刚刚诞生于宇宙时并没有具体形质,他似风似雾蒙蒙一团。老祖想要有个形质的话须得自己来用法术塑造。他不敢直接在自己身上下刀子,便在一座世界中捧土捏泥来试做初形。 第一天,他造出了十八棵树,但树不能动,不满意;第二天,他造出了十八条虫,可虫子太难看,不满意;第三天,他造出十八尾鱼;第四天造出十八只鸟;第五天他造出十八只兽……到了第六天,他开始融合前五天的经验,手中捏泥巴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一天只做一形,又是接连十八天,连着捏出十八头怪物。 待到第二十四天,太始老祖终于用手中泥土捏出一个自己满意的形状:三目观天地,六耳听乾坤,双脚可奔驰如风双手能搬山填海,好一头得天眷欺造化的俊物! 由此老祖化作六耳杀猕之形,世界中才有了驭人,渐渐繁衍成势。他前面二十三天造出的树虫鱼鸟兽和怪物等九十六“雏形”也都得灵气化生命,成为天地中万万生灵的鼻祖……九十六祖落世,二十四天成人。这是驭人间流传无数年头的传说,无稽之谈吧,却滋润过每头小杀猕的童年时光。 此刻九十六道穿天飓风再做变化,化的就是那“九十六祖”之形。 借过天地势,妖僧再借“人旺”,九十六祖,诛杀霖铃城! 苏景看得出,小相柳挡不住了,这妖僧的法术诡怪,越打力气增长越快,且不论什么“人旺”单说此刻风法中蕴藏力量,已然是初战时近百倍了。可是不等苏景开口,小相柳就怒声道:“我自己来!” 心中真火冲腾,这仗打得别扭,小相柳犯了凶兽性子,不容苏景帮忙,手中妖诀翻转,八宝重回黑花中,随即那朵黑花收瓣敛蕊,竟然闭合、变回花苞。 闭合只刹那,再绽放时魔花暴涨,九百丈方圆黑色花朵高悬于城上天空。花开九层如塔,当花瓣舒卷开来时赫然可见:每层花瓣上,都稳稳端坐着一个小相柳。 每个小相柳手中都捧了一枚黑色花苞。 方画虎人在城头,心惊胆颤地观战,乍见花中异象,急忙转回头去看小相柳,刚还站在他身旁不远处的糖人唐果此刻已然消失不见。苏景迎上了他的目光,微微笑:“唐果入花去了。” 花开九层,层层相柳。 开目、起身、九个相柳跨步而出。 相柳离花,花塔轰碎,但巨花化灰飞烟之际,九个小相柳手中黑色花苞再告盛放,不再层层似塔,手中花开得漂亮却简单,每花分八片月瓣,每片花瓣上都还有一个小相柳端坐,手中各自捧着“毗摩质多罗”九宝中另外一样宝物。 九相柳,九朵花,一花再开八宝八相柳。 开目、起身、七十二相柳跨步而出。与本已置身空中的那九个相柳并肩、结圆,极九之数整整八十一个相柳! 从相柳城头施法到八十一相柳显身不过三两个呼吸功夫,八十一个相柳齐声叱咤,冲天去! 转眼大战起,驭人乾坤九十六生灵祖恶斗中土世界八十一尊九头凶兽,巨大力量四散爆碎,狠狠撕扯天空,隆隆巨响连绵不绝,震得大地疯狂跳动。观战根本看不到谁在冲锋谁在施法,只有无尽炽烈光彩充斥目中。 苏景只看了片刻就转回头,对不听笑。 糖人变成了杀猕,模样丑陋不堪,但双眸中清透目光不曾稍改,是以不听只盯着他的眼睛看,还了夫君一个迷离笑容,而她笑容未散手诀已起。 旋即清冽长啸贯彻苍穹,不听纵身冲入天空战团,体内真元滚滚行运,混横力量由内及外立刻崩碎发簪,满头青丝先是如瀑垂落跟着又翻卷飘散,俏面上再没了明浩、迷离、妖冶,只剩浓浓杀意,那漂漂亮亮的青衣小厮就此变作可怕魔女,莫耶邪魔、晴族霖铃。 不听入战,全力出手! 第八百章 藤田乙木,红日冲霄 世界沉黯。 天本就黑了,所有天光都被国师妖风抽夺,苍穹变成了一块巨大黑幕,沉沉笼罩在战场。但此刻“黑幕”不见了,天没了……只有藤! 赤橙黄绿、七彩斑斓各种模样的藤,有的粗豪千人难合抱、有的纤细如蚕丝,无数藤无根无源、就那么突兀地从天顶黑幕中蔓延疯长,彼此纠缠层层编结,转瞬编结成网。 密不透风的藤网遮蔽了方画虎视线内所有天空。 藤网遮天,青木杀风。 猛一声天雷闷响,道道刺目强光绽放……何止遮天,还要换天!金钟汇合众仙灵行飓风抢夺了天光,苍天不罚藤天罚、不听罚,长藤天蕴惊雷! 不同普通天雷那般紫弧、银闪的,藤天乙木真雷如鸿,这雷不是长弧而是飞鸿。 藤中穿梭的是一道道巨大青鹤,顷刻酝酿成形、自天穹俯冲激射,眨眼间青光透混金,炸碎!千百神雷绽烁战场,助相柳斗妖僧。 一重长藤天,万道飞鸿雷,还有满天紫金藤! 藤天乙木,惊雷重重中,一根根紫金藤倒垂下来,藤梢随风摇摆,一枚枚青玉葫芦自藤上结形,一息再一息,青玉葫芦完全成熟、脱梗落地。就在垂落翻滚之间,葫嘴开,吸风再暴涨。 战场之内,风非天际来,皆为妖僧法术。玉葫敛风,是为釜底抽薪。 再一息,本能稳稳托于手心的漂亮葫芦疯狂长到厅房大小,视线之中,千万枚巨葫长到再无可长时候,猛跳动冲入“驭乾坤九十六祖”阵中,再碎,亦如雷! 藤天酝神雷,神雷催紫枝,紫枝结玉葫,玉葫敛妖风,妖风反炸于敌家法阵……但这场法术还未完结。 青玉葫芦挟风反噬妖僧,自爆于无形,可是葫芦碎了籽还在,一葫三千籽,籽分青紫两色,青籽哗哗如雨下……跌落地面立刻钻入泥土,紫色葫芦籽于微微震颤中化作无数紫蝉,蝉蝉震翅膀疾飞,挟木之韧厉、铺天盖地卷向九十六祖! 冥冥之中金钟怒啸凄厉,外人看不见,金钟开口吐出一枚满刻法篆的金玉咒胆,重器入妖法,刚刚被压住的九十六祖怪力猛增,本已稍稍减弱的风势再做暴涨,紫蝉片片崩碎,藤田摇摇欲坠,八十一个小相柳个个脸色苍白,咬牙苦斗。 妖僧呼喝,不听亦做叱咤,一字一字大咒钻天入地。本就被巨响震得发抖连连的大地忽然泥土崩裂,无数树苗破土、长!不听一咒十六音,最后一字发音落下,稚嫩种芽长做参天大树! 玉葫青子落地,绵延仙林撑天。 藤天木地结连一处,生韧乾坤再杀风。 这才是一件完整法术,小妖女面色微微苍白,但她双眸闪闪,明亮到无以复加。 风再被压住,九十六祖陷落于天藤地木之中,只觉束手束脚空有一身巨力却施展不开,口中虎吼连连拼命挣扎。隐于妖法中的金钟和尚三目如血,狠狠挥手用锋锐指甲,硬是在自己的眉心剜下一块肉来。 皮肉创,鲜血飚溅,妖僧空着的另只手掐诀一引,那道血箭飞射出去,正中之前吐出的咒胆,精血染重器,咒胆内透出刀剑交击般淬厉声音——非人言,但是一道天灵大咒。 恶咒冲腾传遍八方,风雷再咆哮,九十六祖无论是何形状,周身都腾起袅袅黑雾,又一次邪力暴涨、破藤开林狠辣反扑。 自残行法,哪个不会?小相柳面笼戾气,小妖女目露凶光,心头都有狠念生,开始准备身血之祭,要与妖僧分生死,就在此刻霖铃城中一轮红日冲霄! 苏景还在,哪容得同伴自伤体魄……小相柳九条命还好说,媳妇他可舍不得。 红日升,烈焰横扫战场,护同伴杀妖祖,还有一声大叫从艳阳中传出,对相柳:“我是帮不听!” …… 从金钟以邪风化形九十六祖,苏景就晓得这一战只凭相柳撑不下来。 平时无事闲聊时候,小相柳和苏景说起过毗摩质多罗九宝,待这九件宝物炼化到极致时候,可让主人身结九像,尊尊皆有本尊十成修为,再加上宝物的斗法威力,到那是小相柳真要翻天覆地了。 相柳本来就有九身九命,再得宝物相助一下子唤出八十一个自己来晃人也不稀奇。 毗摩质多罗传承委实神奇法器,可相柳对宝物的炼化还差得远,对九十六祖时,他变化八十一法身基本就是充门面的,其中只有九个是有真材实料。说穿了,九头蛇还是一个九头蛇,斗战时全靠分光化影来勉强维持。 妖僧的九十六祖个个“货真价实”,皆蕴藏厚重大力,小相柳强悍毋庸置疑,但现在他还不能包打天下,不是金钟的对手。 小相柳平时挺知道进退的一个人,可惜凶性真上来的时候他就不管不顾了,非逞强去斗金钟,不许苏景帮忙,苏景心里真没把握,要是自己出手了小相柳会不会翻脸。 那就没办法了,请自己娘子出马吧……九头蛇能跟苏景翻脸,还能好意思和兄弟媳妇发怒么? 不听动法之后,苏景就光明正大的动手了,九头蛇凶天凶地也凶不着小师叔帮小师婶打架。 八十一相柳,青木小天地,再加苏景红日;驭仙祖祠三位绝顶人物和数百真仙天灵,结法唤出的杀猕世界九十六祖……两方精锐尽出,诸般法术凝于一道凶残力量之中,撞、碎、轰动、那是怎样的一声爆裂轰鸣! 隆声炸于天,罡风卷于地,方圆千里世界,管他山川河流还是花鸟草木,一切一切尽化飞烟,地面巨坑深陷!藤木崩碎,烈火熄灭,一群相柳就只剩下了一个,脸上不存半点血色,呼吸粗重。 霖铃城坚固,于怪力横扫中稍有损伤但璀璨依旧,苏景一行人复归城头。 九十六祖彻底崩碎,消失不见了,空空旷旷的天地,剧烈躁动后不出所料、却又显得如此突兀的寂静。 蜂侨未入战,但心跳快得难以抑制,由此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妖僧……败了?” “未败,还有的打。”说话时苏景手伸入挎囊,已然将丈一神剑握住了,但并未将其取出来。 寥寥几字,才说完风声呜呜怒鸣又复回荡,一道道金色飓风重新显现于视线中,数量更多,粗略张望风龙六百道!妖僧邪法威力再翻六倍。重重风龙围拢着霖铃城急急打转,不过没立时扑过来。 雷动满脸不耐烦:“越打风越大,这法术太邪门,直接请丈一来下子吧!” 苏景短暂思索、摇头:“舍不得。” 雷动拈花不高兴,一起向赤目怒目而视:“都怪你!” 私欲灵官,主掌“小气”,苏景财迷不舍得动丈一,馋鬼和色鬼立刻把怒火扔到小气鬼头上。赤目不生气,陶陶然的、赞苏景:“好兄弟!” 另两个正想再开口,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一看,连同自己兄弟带不听、蜂侨等等所有人,全都被苏景收入了黑石洞天。 一道心识投影于洞天,苏景来陪大伙。 …… 夏境、离火城周围,声声鹰隼啼鸣尖锐,身着月白僧袍、驾驭黑色雄鹰,彪悍古人飞驰如电,目力凝聚仔细巡梭地面,根本顾不上抬头去看天镜中的恶战。 国师有令,务必要找到扎姓驭人,据悉此人最近曾在离火城显身,附近仙祖祠侍神弟子急匆匆赶来,欲找到此人。 洪上岩疾驰于半空,他负责离火城西北方向的搜寻,国师之命即为圣谕,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不知不觉里,洪上岩已飞出六百里,周围景色渐渐荒凉,不见有驭人痕迹……忽然,一个人影跃入视线。 是个糖人,周身是血身带伤创,正斜斜依着一块裸岩,口中喘息不停、目光盯住天空,入神观看霖铃城中人与国师的恶战。在他身边还有一柄剑,被鲜血与泥土掩住了锋芒。 洪上岩心中冷哼一声,这里是夏境,绝非杂末糖人能待的地方,看那个糖人的模样,不用问了,必是哪家贵人买来的“火役”半途杀人逃脱。 神庙不是官府,庙中侍神僧侣不管抓逃犯的事情,不过红上岩饿了,且最近清修辛苦,好久不曾吃过新鲜糖肉……轻拍鹰隼头颈,凶禽领会主人心思,双翅猛震向着地面糖人俯冲去。 待靠近些,洪上岩看得更清楚了,这个糖人双眼无神面色惨白,脸颊上还有一道深深疤痕直贯入衣领。 有疤痕无所谓的,可糖人伤成这个样子,让洪上岩心中颇不痛快:失血太多,难免骨肉干涩,会影响味道了。念及此,洪上岩微微皱了下眉头。 就在皱眉之际,古人僧侣看到疤面糖人转过头来,向着他呵呵一笑。 古人僧侣不禁也笑了下,糖人这可是吓傻了么?见了煞星,该哭该骂该逃命才对,怎么还要笑? 无论怎样,古人僧侣都不喜欢爱笑的糖人,洪上岩心里琢磨着,待会要用慢火活烤,让糖人晚些死……享用美餐前先听杂末惨嚎,本就是上族的一大乐趣。 脑中转念,鹰隼疾驰,洪上岩相距疤面糖人更近了,可糖人的笑容非但不曾散去,反倒还笑得更开心了些。 第八百零一章 火上生风,娘子快来 霖铃城头,苏景黑石洞天内,雷动抢先开口:“你怎么打算?” 苏景的回答不出意料:“打到这份上再请丈一无论如何不甘心,金钟的法术邪门,但总会有个极限。” 这是正理,人在天地间,谁能无穷尽?再强也有个限度! 妖僧收纳“仙灵”合身一处,以无形之风化有形之杀,风成邪,一转四,四化百,百再生千……这法术算不得金钟施展的,以他的灵智根本参不透术中玄虚,所以能动用此法,全因他师尊将一道元咒种入其身。 风邪自国师手中绽放,根底上却来自于那道元咒。本非人间术,邪法无穷尽,莫说百生千,就是化万、万万,飓风法术也同样能做到,关键仅在于国师能否驾驭。 便如现在,九十六祖被破去后,法术规模再涨,六百通天飓风旋转,这已经是国师的极限了。准确而言,六百风已然远超国师极限,还能勉强支撑靠得全是那些“仙祖真灵”。 而国师此刻已经骑虎难下了,元咒催风邪,这法术偏佞得紧,威力会随着此此狠击暴增,但想要收术只有一个办法:摧毁敌人,法术自然消散。否则就变强再变强,直到施术之人无法承担、暴体而亡! 宗庆大军覆灭,幺儿晶晶被一根小藤子莫名其妙地破去,就连霖铃城中的后生小辈都能轻松斩杀仙祖祠核心高手,待到双方真正翻脸动手,国师哪还敢对敌人再存丁点轻视,是以甫一动法直接唤请诸灵合身、催元咒生风邪。 可麻烦的是:即便金钟以为自己不曾轻敌,到头来他还是小看了敌人,在他的算计里“九十六祖”必能斩杀强敌,哪承想对方扛了下来,直直逼出了他的极限,六百风!此役过后,就算将霖铃城连根拔起、将城中人斩尽杀绝,国师也免不了元气大伤,性命或无碍但到时候还能不能保住修为尚未可知! 没退路了,金钟只有紧咬牙关死撑到底,六百风准备化形了,这个时候隐身于法术内的金钟忽然见到,霖铃城正变得璀璨起来:琉璃灯晶莹剔透,很好看,但要看它最美一刻,须得将火烛放置灯内……一模一样的道理。琉璃之城变得璀璨,只因有了火。 火海! 城头敌人全都消失不见了,换而一片金红火海,轻轻涌动起伏着,充据整座城池。 黑石洞天里,赤目张望着外面的情形:“你想以阳火破邪风?” 拈花脑袋晃动:“不成,你够呛打得过。” 七岁稚童也会算的数术:刚刚苏景施展红日杀风已尽全力,再得小相柳和不听的凶猛法术,这才和“九十六祖”拼了个势均力敌,此刻国师的邪风法术再添数倍威力,苏景想要凭一己之力打下敌人,怕是力有未逮。 “我自己肯定不成。”苏景也摇头,说话时他看了看不听,再看了看相柳:“还是咱们联手和他斗一斗。” 所有人都在看着苏景,是以蜂侨也无需掩饰了,盈盈目光尽系于苏景身上,她有些奇怪,神识投影,眼睛也能这么明亮么? 苏景的眸子亮极了,快乐、兴奋,酒鬼见了封存深山三千年的兰陵酒才有的目光:“也不光妖僧会风法,咱们也有风。” 金风玉露,相逢胜却人间无数!那时节,小小修士才入离山几天,就钻进山核小院去,得大师娘赏赐修得这道奇妙本元:玉露金风! 伴随阳火而生,有怎样的烈火,便能得怎样的厉风!外人只道苏景修剑修火,却没几个人知晓,他还修丧炼、修阴风!甚至以本元论起,风法尚在剑法之上。 火风剑丧,曾为四门功课吃尽无数苦头,才炼成了这个驭人世界中的夏离山。 “金钟的风邪能借本族本界之势,你我皆从天外来,无论用什么法门,先都得吃这个‘势’字的亏,唯独风法,同源同元之争,于世无关,与‘势’无赦。” 邪风无形金风亦无形,无形对无形,当先就破去金钟的“无形入有形”,既然结形无效,自也谈不到借势。 法术的道理没错,但和苏景双眸发亮没关系,蜂侨还不晓得,以敌之长破敌法术,这才是离山小师叔最最喜欢做的事情! 大家同命共生,苏景兴奋三尸也跟着激动,雷动攥起了干瘪的拳头:“几成胜算?” “两成?或者三成,我也说不太好。”打不过不丢人,苏景如实回答。 登时泄气,三尸都嘬牙花子不说话,可苏景眼中玄光不减,两三成?实在打不过再请丈一君王不迟,万一要赢了呢?那省下来的可是一条命。 为了省命去拼两三成的机会,谁会稍作犹豫。 不听一辈子都不会给苏景拆台,只会捧场:“怎么个合力法?说来听听。” “相生!”苏景眉飞色舞…… 金钟妖僧目光紧盯霖铃城,长长吐气、再长长提息,心咒急转开始为六百风龙化形,借过四象借过人旺,这次妖僧要借“梦”借未来:驭人信仰,待到世界穷尽时,原始老祖会派遣仙屿六百六十六座,琼屿降世搭救子孙,从此驭人永远逍遥宇宙,再不受天地之苦。 这一回金钟就要化风龙为仙屿,管那城中火海有什么古怪,一鼓作气扫灭强敌! 不料法术才告行运,霖铃城内火海突生变化,本来涌动跳跃的层层烈焰,于一瞬里尽数凝固,冻住一般再不稍动。 下一瞬,凝固势子崩裂,而“复活”之后的火海,较之前躁动了何止千百倍,金红火焰凝结起如山巨浪扑向天空,炽热风浪奔涌四方,视线随之扭曲,天地都变得歪歪斜斜,仿佛承受不住这凶猛高温就快融化了似的。 忽然,火海中一声叱咤传来,夏离山声音何其响亮,暴躁火海就此风旋开来,转眼怒潮生巨漩,肉眼可见一道阴晦之风自漩眼内拔起! 火海转,阴风亦转,阴恻恻的飓风通天去! 风因火而生,霖铃城也亮出一道飓风。 天下人间,四面八方喧哗声响,谁也不能想到“夏归仙”也会风法。 外观以论,“霖铃风”显然逊色,国师的风为灿灿混金颜色,足足六百之数;夏归仙的风孤零零一道不说,颜色也是晦暗中透着惨青,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可若忍住了阴风入眼带给心底的烦躁后再仔细观察,那生于火海中怪风不知为何却又说不出的华丽,华丽何来?找不到缘由,没道理的……风对风,看谁强!本已被之前连番恶战惊到目瞪口呆的天下人,此刻又兴奋起来。 城外六百邪风正塑形一半,国师一咒又将其撤散,精修妖器自然晓得“本元之争与势无涉”的道理,不去白费那个力气。 城中火海不理国师如何,旋转越来越快,玉露金风飓越卷越狂。 “风?去!”金钟声音响亮,前一字冷笑,后一字敕令,他那六百邪风中的一道得咒拔地起、向着霖铃阴风倒卷去,如鞭一击之下! 火海中寂静无声,但阴风飓似有灵犀,斜斜一摆迎击来袭。 啪! 脆响犀利,如银瓶爆碎……这银瓶是爆碎在人耳鼓深处的,所有人!透过天镜观战的各族凡人只觉尖锥刺耳、入脑,连反应的机会都不存倒头便栽,不知多少人被碰了个头破血流。 两道飓风相击,胜负立判,苏景阴风立火海顶苍穹,稳稳旋转,国师驱来的那一道邪风则崩碎散落,被彻底杀灭。 苏景阴风胜得一阵,天空上却传来金钟的轰动大笑:“敢与本座仙法做本源之争,还道你的风有何独到之处,原来不过如此!妖孽,就凭这点手段也敢与本座相争!” 蔑笑回荡,城外邪风领奉妖僧咒令突兀行移起来,一桩桩连天风龙彼此相会相融,金钟又把所有飓风归一……法元归一,但浩力不减,六百风汇聚一起,再看天飓哪里还像风,如有实质一般,根本是一根粗豪无匹的混金天柱。 金柱翻卷,催袭阴风!苏景全力行元,阴风飓挥荡而起,迎击! 邪风之内龙吟虎啸,阴风之中哀鸣颤颤,仍是高下立判可胜负易主,力量相差太过悬殊了,阴风飓顷刻黯淡无关,簌簌颤抖不休!风自火中生,此刻受巨力侵袭的绝非单止阴风飓,琉璃城内火海也告翻腾轰动,几乎维持不住急旋的势子了。 任谁都看得出,只要火海怒漩一散,阴风飓龙立刻就会崩碎。 若这阴风、火海真垮掉,苏景必遭重创无疑。 混金光芒大作,阴风飓苦苦支撑,但哪里还有生机……黑石洞天中苏景一声怪叫:“娘子快来!” 三尸都咬牙切齿地紧张,可紧张也挡不住浑人的浑话:“不听快救亲夫。” 夫君撑不住,娘子立时出手,双足离地悬浮三尺,双臂满满撑开如抱月,螓首仰天朱唇半张,只见一道浅绿灵息自小妖女的口中直冲洞天穹顶,乙木青青,那是不听的本元真修。 这就是苏景的联手办法,这就是苏景刚刚说过的:相生。 五行相生,青木生火,以我木行元助他阳火烧天! 第八百零二章 灵云三环,拔腿就走 五行相生,不是说不听把自己修为投进火里去烧,两人合力是依五行相生至理,以木扶火,让并元联手威力更加壮大。 不止不听,还有参莲子。师父动用连环法术,徒儿怎能袖手旁观,与师母一模一样的,光头小子张开嘴巴,一口气吐尽灵息。 当不听、参莲子的真修木灵冲入铺满火烧云的黑石苍穹时,火烧云迅速散开。青木灵元就凝于天顶正中,转眼结化一朵湛湛青青的云,灵云。 青云为心,火云环绕,煞是好看呢。 两道真灵彼此相依,厮磨亲昵,而青木入火来,让苏景玄力疯长,霖铃城内泱泱火海,突然传出了窸窸窣窣的轻响,那是草木破土、花儿绽放的声音,普通人听不到、却是人世间最最动听之乐。 木元助火元,阳火怒海中自有木行气意氤氲开来。 已然呈现散乱之势的巨漩勉强又复行转起来,阴风自阳火中来,火长则风强。 堪堪就要被妖风法术压碎的阴风飓重新变得整齐了些,奋力支撑。 城外天空,大笑声仿如洪钟轰鸣,妖僧金钟的声音传遍天下:“差得远!” 确是差得远,阴风飓的情形比着刚才好转了一些,但还未摆脱必败境地,不过是让坚持的时间稍稍延长一阵。 国师不怒反喜,待到妖人坚持不住时、他们会败得更难看。 洞天内,看上去不听与参莲子只是嘴巴一张,实则皆尽全力,委顿摔回礁石上,除非这场恶战完结、真修灵元重返经络气窍,否则他们回复不来力气了。 苏景赶忙上前扶住,同时他再次开口:“相柳!” 两口子加徒弟不够,那就呼朋唤友。黑色礁石上连串空气暴鸣,青衣唐果摇身化作亘古凶物,巨大九头蛇显现原形,方芳猫乍见心上人变了大怪蛇,嘤咛一声就昏过去了。 此时此刻九头蛇哪会再去理会旁人,九头摇摆毒口向天,九道湛蓝灵息向穹顶青木灵云喷薄去! 又一人添力,再一重相生,至水生木! 真修九道结灵云,那一片湛蓝到几乎要滴出水来的灵云升空,相融于青木灵云之心,红绿两环就此变作红绿蓝三环。 水灵润木来,木灵扶火去,霖铃城阳火海内又添出新一重异响:叮叮咚咚,泉儿欢唱。 火海巨漩旋转得愈发稳定了,阴风飓力抗混金邪风,隐隐又有抬头之势……两道狂风一道自天穹倒挂,一道于火中扎根,都是摇摆无定,如神鞭两道互做攻伐,交击巨响一次次震撼天下。 洞天内联手、相生之术已到极致,三尸没元气帮不上忙、其他人修为浅薄不值一提,阴风暂时维持住局面,可敌人法术浩大,苏景局面依旧大不利,还不如他之前料想,能有一成胜算就不错了。 之前参莲子他们小辈相斗时候,屠晚神剑向苏景传透灵犀一道:精修苦炼之中,尽量少做打扰,若逢大难时剑魂自会出手;影子和尚倒是比屠晚好说话,随时能够出来帮忙,不过苏景不甘心,风对风,他还想再斗一斗。 “困兽之斗,又有什么意思。”天空里金钟声音再度传来:“能与本座斗到现在,妖孽以论、也算你有些本领了。但堂堂归仙仅才如此么,连我一个老朽都敌不过,你还敢大言不惭、妄称归仙?!” 讥笑之中混金邪风摧城之势不变,将阴风飓死死压制……突然间,城中火海层层收敛,从先前满铺全城的规模缩至三十丈方圆。 火海大小随苏景心意变化,三十丈火内中蕴藏威力不比铺天盖地之火逊色半分,依旧维持着急漩之势、牢牢支撑着阴风。下一刻,三十丈火突兀抖动起来,跟着猛一跳,竟跳出了霖铃城。 阴风扎根在火中,火一动风就跟着动。出城后三十丈火行移如电,阴风飓也改了打法,自孤守一处变作纵跃游斗,阴风飓挥荡开来,围住混金邪风团团打转、抢攻! 人家邪风也能动,势大力沉仍稳稳占据上风,不过邪风比起阴风灵活稍逊,由此苏景的胜面勉勉强强、从一成不到变作差不多两成。二八开,其实也和必输无疑差不了多少吧。 情况稍稍好转了那么一点点,游斗同样也是苦斗,如此、吃力异常的斗了半炷香的光景,占上风的越来越把握主动,阴风飓颓势也更加明显…… 宝物开灵修成人,终归是后天转生、比不得先天便得造化的人,或许法宝妖物能有不得了的智慧,但它们的城府不会太深,金钟也不例外,心中恨极了夏离山,此刻终于胜券在握,总也忍不住开口讥讽,斗上一阵他又复出声蔑笑,可这次还来不及说话,只笑出了“哈”一声,地面上那三十丈火仿佛被吓到了似的,“拔腿”就跑。 打到一半见势不妙,拔腿开溜也不算不得什么稀奇事情,只是糖人自从横空出世始终气势十足,真应上了东土一位词圣人“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名句,由此汹汹归仙突然逃了,还是让所有人都吃惊不小。 小小三十丈一个火漩子,扛着顶天立地一重大阴飓逃得奇快无比。 金钟的笑声先是一顿,旋即笑声再起、愈发开心:“现在才想逃命,不嫌太晚了么!”混金飓风动身,急急追赶下去! 邪风边追边打,阴风边逃变挡,火中苏景沉默不语,风中妖僧风声大笑…… “咳!”浮玉山巅,眼看着两道飓风追逃打斗的驭皇帝一声叹,扬手指天镜中的国师妖风,语气尽是无奈:“亏你还能笑!” 很快,金钟就笑不下去了……那可是两道搬山拔海的凶悍大风。 在别人家里打架,苏景怕什么!洞天内炎炎伯指点,哪里繁华热闹哪里有仙祖神庙,他就向哪里逃;国师催动邪风吼吼,前面的风逃去何处他就追去何处……在自己家。 这两道风又冲又打,又有谁能的挡得下?苏景耍了坏心眼,沿途的驭人算是倒足了大霉,守军站在城头,遥遥看着风龙过来,再眨眼飓风至,然后命没了城也没了,只剩下一片白地! 国师再也不笑了,可也不能就放弃好局、放任夏离山逃走,一路追赶暴跳如雷,只盼速速能将那道阴风打灭,当然少不了的口中声声怒骂。 苏景逃是为祸害敌境,其实边逃边打让自己力气消耗更甚,追追打打好一阵子,三十丈火突然立定,阴风之势暴躁疯长,再不逃遁、直接去迎击国师邪风! 普通百姓看不出端倪,见阴风涨势还道“夏归仙”又动用新一重妙法,身处斗战中的金钟却明白:回光返照!最后的反扑,随即就是彻底灭亡了。 明明能够大获全胜,可国师这一路上灭尽了自家人和自家庙,心里哪能痛快得了……让对头赢都赢得堵心,小师叔的拍子里有这一响。 混金飓风扑压而下,金钟厉声叱喝从中传来:“妖孽,枉你一身修元,却好不要……” 赶在国师把“脸”字喊出来前,三十丈火中苏景终于吐气开声:“住口!沿途摧城拔寨,也有你一半功劳。” 纯粹泼皮狡辩,偏偏国师一辈子也没和泼皮打过交道,一时语塞,胸中憋闷却找不来合适言词,火中苏景就势转话锋,语气带笑可声音威严:“儿孙狼,此间人等,个个该死,之前走火行风,小小一番惩戒罢了。” 小小一番惩戒,不知摧毁大城几座! 而苏景的话未说完:“杀钟,本座带你一路杀人,是成全了你的本性,你当开心才对,又何来怨恨?” 说话时候,丈一君王已被苏景拿出挎囊,打不过但也杀够本了,这场“我乃归仙”大戏不是斩杀妖僧就算完事的,最后苏景还要交代几句“戏文”再动用那诛仙一剑,到时候少不了、又给这世界一个天大惊骇! 不等丈一君王发威,苏景口中“杀钟”两字已然惊动四方了。 远古时候,驭人还在与诸族争天下时,有巅顶大修三十三人,合力铸就巨钟一座。是钟,更是一道酷刑:遇到敌城宁死苦战,钟从天降笼扣全城、禁法封闭,内中人破不了钟也无法遁地逃走。钟做轰鸣三声,被困城池的所有娃娃与老人都会被震得五脏粉碎七窍冲血,死得不能再惨;届时钟响暂停,会有驭人猛将喝问“降不降”,不降则洪钟再轰鸣,一次次,震杀所有人。 更歹毒的是钟上暗藏幽冥法,所有被洪钟震杀者,游魂都无法去入幽冥,只能被困在钟内,受尽法术煎熬慢慢被炼化到魂飞魄散,魂中元力全成了大钟的养料。 此钟名唤:杀钟。 驭人一统天下之后,皇帝宣告天下杀钟封存,不会毁去、永慑异族。 驭人喜杀伐,宝物再凶残他们也不当回事,这座杀钟还被不少人引为国之重器,有关此物传说无数,此间世人皆知杀钟。 喜欢杀钟没问题,可是有一节:凶器是凶器,法器是法器,永远也没有用一件凶器去侍奉仙祖的道理。 以凶器奉仙祖,那究竟是孝顺礼敬,还是在向仙祖挥刀示威? 夏归仙先前说国师是一口钟,现在说得更确切了些……国师是血腥凶器? 第八百零三章 初到贵境,不成敬意 国师初到时,苏景借屠晚剑气洗目,看出对方真身是一口威风巨钟。待到双方真正动手、互以风法攻伐斗得天昏地暗时,苏景身上的阿骨王袍渐渐察觉妖僧身带深重“魂怨阳煞”。 来到驭界这么久苏景等人早就晓得,此间修家多有修行阴鬼法术,敌人身藏煞气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情。但是“魂怨阳煞”不同,这是拦阻魂魄下幽冥、将其拘禁于阳间炼化元力的办法,往小处说此术残忍狠辣,往大处说这邪术的主人犯下了阻碍轮回、篡改阴阳的大罪。 “杀钟”名动天下,苏景早都得知驭人手上有这样一件邪物,再看透国师的本形、阳煞,哪还猜不到他是个什么东西,于此刻开声叫破。 在天下人眼前斗法决胜,少不得彼此指责互骂妖孽,国师被喊破了真身,心中惊诧难免但并不如何惊慌,谁能证明?空口白牙泼脏水有什么效力。除非那妖孽斩杀了自己,自己才会尸身显真形。就凭现在的局面,夏离山能再撑上盏茶功夫就算命大了,如何还能再行凶! 国师心中咒、手上印不停,催动混金邪风不停施压,口中语气懒懒,回应了句:“妖孽血口喷人!” 三十丈火中,“夏归仙”哈哈一笑,被骂妖孽也不动气,于这世界他本来就是妖孽,继续说道:“想我驭人,自诞生之日起便杀伐天地间,别族哀号做鼓乐、敌寇鲜血当酒馔,本来对凶器就比着礼器更喜爱些,以杀钟来侍奉诸仙祖虽有不敬,但也算不上什么大错,你不必惊慌,凶器入神殿这重罪过我免你责罚。” 国师怒极而笑:“大言不……” “咄!”苏景突然开声振喝,语气森严不说,声音里更是借了鬼袍威严!他就是阿骨王,纵然力不及妖僧但仍能欺势于敌,一字喝断突如其来,国师硬是刹那失声。 妖僧声断,苏景的话可不会停:“雪原擂上,你派来一根红绳蛊惑视听,本座不与你计较,将其斩杀也就是了,但不承想你胆大包天,断你耳鬓厮磨红绳子,你又带来了撞钟的桩、存钟的阁、殿上的鼎和龛前的幡一起来拦我法驾。” 金钟一口钟,玄鼎一座鼎,玄彩本为七色幡,再加上绳子、撞桩、钟阁,国师一家子苏景都看得明白,无例外,皆为侍神礼器化形。 “拦我法驾也还罢了,但、你偷龙转凤,养邪灵冒充仙祖真灵,蛊惑我族一手遮天,是为欺天大罪,万死无赦!”三十丈火中,“夏归仙”的笑声渐渐狰狞了。 “夏归仙”数出的国师罪状一条比着一条更严重,他说国师请来的仙祖真灵都是邪灵,天下四方观战百姓少不得又是一阵耸动。到现在,驭界中人早已看不清糖人和国师的真正身份了,分不出他们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 分不出就分不出吧,镜子里的热闹货真价实,大家就看热闹好了,倒是一层层无法确认的真相自“夏归仙”口中说出,引得众人心中兴奋:国师是杀钟、他请来的真灵都是邪灵?那这件事未免太大了些。 这次苏景不是平白指责,邪灵之说自有解释:“抽夺生魂、祭炼入阴冥金髓,炼成煞金魅,将其藏入仙祖祠诸多神像内、盗敛仙祖香火再对煞金魅熏染些年头,这些邪魅再来冒充真灵,就真的全无破绽了么?” 金乌灵识、阿骨王袍、屠晚洗目,诸多好处再加一枚货真价实的驭仙青果炼化在身,苏景分辨那些“仙灵”比着看破国师真身还要更容易些。 国师带来的“仙灵”,根本元身是一种阴金元煞中生出的妖物,唤作阴冥金髓,这种东西与当年苏景炼化烈火世界时遭遇的毕方是一个道理,有形有命但无智无魂,是至纯灵元养出来的命体。 将这些“金髓”开出一线灵犀,从此能够配合主人施法,再用神庙的香火滋养让它们生出一份“真仙气意”,用来冒充仙灵再好不过。 至于邪法的祭炼过程苏景不得而知,说起来也是一带而过,细枝末节罢了。 要不是天上悬着面镜子,国师金钟多半会笑一声“你知道得不少啊”,可惜,镜子碍事逼得高僧说谎,冷声道:“死到临头,还要蛊惑视听,妖孽,你不知幽冥中设有拔舌地狱一座么?” 反诘之言,引出的却是阿骨王连串大笑:“哈,哈哈,妖僧,你也知冥间有地狱?!既知幽冥冷酷,贼子不存敬畏之心!”大笑声声,风火冲腾,苏景手中丈一神剑高高举起! 时间不多了,黑石洞天内,水蓝灵云为心、青木灵云中环、阳火灵云外环的漂亮景色已呈现崩溃之像,三环界线浑浊了,再用不了片刻就会彻底散乱,到那时不仅苏景的风法会被破去、自身遭受反噬重伤,不听和小相柳也再无法收回本元就此变作废人,非得动用神剑诛杀妖僧不可了。 但苏景也不曾料到的,当手中丈一高举,心中杀念冲腾正要传于神剑时,他身上另一柄神剑突然发威,屠晚! 三尸、蜂侨等人只觉得眼前玄光一闪,剑魂屠晚遁入洞天,随即一道明亮刺目的金色光芒自剑锋上迸射开来,光芒去处不偏不倚,洞天穹顶三色灵云环套的正中心。 金光?至纯至利的锐金灵气才对。 继不听木、相柳水后,第四灵再入“相生”来,锐金生水! 第十一魂,终归不会眼睁睁看着苏景舍去一条性命…… 三色灵云就此化作四色天环,锐金入主中心处,灿灿耀目、比着骄阳又如何! 蓝水绕锐金,得金元相扶水行威大振,绕环行圆急急流转。 水行旺则木行盛,青木环蓝水,第三环的灵云同样飞旋起来。 木添力、木丰郁,满是裂璺几近散乱的最外重的火烧云爆出“轰隆”一声闷响,刹那整齐、云层滚滚火力疯长。 洞天景色外人不可见,苏景身内连串惊变,最终落在金钟与天下人眼中的归于一道怪声:三十丈火中,自窸窸窣窣木长花开声、叮叮咚咚清泉流淌声外,又复添出一道轰轰烈烈、金戈铁马的杀伐之声! 三十丈火规模不改,但那漩涡流转之势陡然疯狂,火狂旋,风便猛涨,本都快被压灭打碎的阴风飓,就那么一下子挺拔起来,风龙摆动做狠辣猛击,斗、邪风! 颓势一扫而空,比起混金邪风,阴风飓仍显弱小,但绝非没有一战之力。 恶狼与野豹孰大孰小?可真若性命相搏,谁就敢说豹子一定能活。两头凶物之间确有差距,只是这差距非根本、差不多距不远,只看哪个更勇猛! 战场突变,天下惊呼,驭界之人哪会晓得十一魂入战来,他们只听到“夏归仙”在点数国师罪状、骂金钟该死后法术威力暴涨。 金钟心中“啊呀”一声惊呼,紧咬牙关全力催动法术。莫名其妙啊,端的莫名其妙,马上就要大获全胜的局面,怎地就有了这等变化,饶是他想破光头也想不出这其中经过。 苏景眉飞色舞、苏景大惊失色……眉飞色舞不必说,风长了,阿骨王来劲了;可接下来的大惊失色:洞天内,小贼从不听的鞋面上跳出来。 屠晚显身洞天,把个爱挂铃铛的小怪物惊动了,三寸丫头晃着满头小辫,跑跑跳跳地来到屠晚旁边,蹲、抱膝、动嘴巴聊天,可从未见她眼睛这么亮晶晶过。 这还了得,不止苏景,洞天里那一伙子人从上到下全都吓坏了,不听立刻叱喝:“小贼你敢!” 三尸也再不提什么“贼不走空”了,纷纷开口有人柔声劝慰有人厉声恐吓,同时撒腿向前跑去,想先把小贼摁住再说。 不过混乱才起,屠晚就发出了一声剑鸣。 剑鸣入耳,所有人心中都有一个念头闪过:无妨,不必惊慌,是屠晚传意。 不同于不听、相柳,屠晚以金元助战并且倾尽全力,未尽力并非屠晚私藏,而是五行既相生亦相克,内中玄虚无限,青木扶火也好、真水润木也罢,除了同伴要送出灵云,还须得苏景以在黑石内行法以作护持,但除了法术加持,另有一个关键:木不可盛于火,水不可淹过木,屠晚的金也不能凌于水,否则可就说不准是相生还是相克了。 本来不听的元基弱于苏景,小相柳比起不听稍逊半分,大家都能拼出全力,但屠晚剑魂中封藏力量奇巨,不能全部施展,它还有实力留在自家地头,小贼想要挂它的铃铛全无可能。 不挂铃铛,屠晚倒是挺愿意和这根小藤子聊会天的。 得屠晚传讯,众人惊慌稍减,有关注片刻见小贼坐下来,眼中的贪婪颜色变成了开心亲热,不再是要挂铃铛的样子,大家渐渐放下心来,三尸少不得又要纳闷,雷动喃喃:“木行的藤子,和金行的砍刀能聊得那么亲热?” 拈花纠正:“屠晚是剑。”赤目大点起头,望向老大的目光不屑,连刀剑都分不清了? 雷动反问:“苏锵锵的外号怎么来的?” 赤目眨眨眼睛:“白马镇上,有事没事他就磨刀,得来的绰号。” “哈,磨刀!刀!”雷动天尊找到了硬道理:“你自己也说是刀!” 金木水火,四行轮转,让阴风力量大涨,天上地下两道狂风对攻,打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国师仍占着上风,可再想拿下苏景不是件容易事了。 反过来也一样,占上风都不容易取胜、落下风的想能赢就更难了,斗得一阵苏景见总也找不到取胜机会,心思转转一念送出,第二次、三十丈火“拔腿”就跑,世界那么大,驭人城池多的是。 难得刮了场大风,借机多走一走,看一看……初到贵境,不成敬意。 第八百零四章 十一邪种,该死之人 国师心中又苦又怒,但没有别的办法……三十丈顶着阴风、阴风缠着邪风,又开始摧城拔寨,偶尔火中夏归仙会大笑开声,里里外外也不过一个意思:儿孙狼,惩戒到! 眼睁睁看着两道飓风肆虐重境、所过之处只剩白地,驭人官焉能不怒,纷纷派遣精锐布下去拦截,想要助国师一臂之力,但风法同元,斗到激烈时候几乎就是混于一起,外人都分不清哪是国师仙术哪是糖人妖法,又何谈插手。也有修家想要釜底抽薪,寻破绽、去破阴风的“三十丈火”根底,可惜黑石洞天里还藏了不少闲人,三尸为首,迦楼罗青蛇煞新娘煞再加大群阴丧凶兵,等闲修家哪里讨得到好处。 一个跑得快,一个追得凶,倒霉的是这天下…… 还在东土的时候,灵元大潮席卷天下,为让新晋修家收心敛性,离山开课布道为那些人讲解天道、详说修持,苏景身为离山重要人物也曾几次入堂做课,小师叔天性开朗又见识广博,他的课广博赞誉。 听过他讲道的修家大都会留下四字评价:生动活泼。 今时此刻,苏景就生动活泼地给驭人讲一讲“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道理。 风卷八方,杀伐无数! 此战与慈悲全部沾边,隔绝两界的封印破碎只是迟早事情,驭人越境势在必然。既然大家不可能共存,那还有什么可再犹豫,苏景心地柔善不假,但他从不是老好人,更不会假慈悲! 纵有罪孽,苏景也只有六字以对:我认了,我背了! 辗转纵横,苏景懒得去数自己跑了多少里毁了几座城,又再打碎一座山后前方地平线上隐隐又现出一派繁华景色,不是孤零零的一座城郭,那里长墙连绵锦楼高耸,彼此接连的一片大城。 “金锁十七郡!”洞天内方画虎及时开口给出指点:“十七座锦绣城池,如锁链般彼此相连,大大有名的地方……” 忽然,三十丈火停止急行,阴风飓随之停步,这又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夏归仙终于心生慈悲念头了? 心无慈悲,前路有鬼。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苏景挟飓风横扫多处,没遇到能拦住他们的修家,但这并不是说秋境中没有能人——高远处、天空中,犀利气意投射过来,苏景心生警兆:终于遇到了能够影响自己与国师战局的凶猛人物。 国师同样领受气意,混金邪风对着阴风飓龙狠打不休,妖僧则朗声开口:“何方高人,还请显身相见。” 话音落时,原本空无一物的苍穹镜下,突然显出滚滚乌云。 云如重墨、自两道纠缠飓风东南八十里起,远远铺展开去、遮蔽了晴空一隅。 无需云中人显身,只见云驾国师就晓得他们的来头,声音带笑主动招呼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墨十一到了,来得正好,道友助我擒拿妖人。” 黑石洞天内众人一起回头望向方画虎,方大人正面露惊恐:“墨十一怎么来了?!” 墨十一不是人名,是十一个人。 驭人修家中久负盛名之辈…… 六耳杀猕与汉人差异极大,但杀猕说到底也是人,繁衍后代一样是受孕、怀胎、生产的过程,一胎一两个孩儿,了不得三四胞。差不多两千年前,杀猕中出了个“奇女子”,怀孕时肚子大得惊人。明眼人一看就晓得她腹中胎儿太多,怕不得有七八个。这是绝不可能成功生产的,有人劝驭女尽快想办法处理掉腹中胎儿,以免最后落得胎死母亡的下场。 但驭女摇头拒绝……不是因为母亲慈爱天性,正正相反的,这女子是一宗邪法传人,这邪法传女不传男,修行的一个关键就在于:落子归元!炼化刚出生的胎儿,将幼婴身带的先天灵气化为己用,以葆青春、添修为。且非得是自己的孩儿才堪大“用”,别人家的孩子拿来炼化效果甚微。 即便杀猕凶残,这门邪法也是被严格禁止的,孕女为其传人,藏姓埋名隐于秋境。 她一腹多胎本来也是施展邪术的结果,一个一个的生实在太麻烦了,最好是一次生出来三四个、炼化个实惠,只是她自己也没想到,这次竟一下子孕出了这么多婴孩。她是修行人、自知自家事,细细数过腹中胎儿整整十一个。 十一个婴儿,便是十一道先天灵气,邪修孕女无论如何不甘心舍掉如此贵重的“宝藏”,且她以前已经吃过三四个自己的娃娃了,修为颇有些根基,自忖应该能应付得来,是以孤身遁入无人荒山,自前辈留下的典籍中寻出另一道保胎邪术,日夜行法为自己“一朝修为突飞猛进”做准备。 可是不知是自己行运的邪法出了问题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之前本来一切正常,待到相距生产只差六十天的时候,腹中十一个胎儿突然躁动起来! 不止躁动、还有反噬,十一胎不知为何都变成了邪种,在她肚子里兴风作浪,啃食五脏夺取元灵,活该那邪修孕女心狠意毒,一番折腾过后死得凄惨无比,十一胎最后自己咬断脐带啃开她的肚皮,一个个爬了出来。据说那天里,那座荒山上阴风滚滚雷声大作,似是老天爷知道有邪种降世所以派下雷劫。 荒山野岭,无人哺育,这十一个胎儿竟然活了下来,且还个个都修成一身厉害法术。不过十一邪种轻易不会出山,也很少主动招惹是非,但哪个要是惹了他们,哪怕只是一声冷笑,也会召来抽筋剥皮九族诛灭的惨祸。 十一邪种三百岁时候,与一个修行门阀起了冲突,那门阀实力匪浅,有十余个精修千年之上的高人,结果只在一夜间就被十一邪种屠灭满门,从上至下六百三十人尽数惨死,这还不算完,其后百天里这座门阀在外间游历或远行的弟子,个个都被追杀、无一幸免! 自那之后就再没人敢去朝招惹十一邪种了。就连神庙、朝廷都不去理会他们,肯定不是惧怕,只是没必要图惹麻烦。由此,十一邪种都是驭人中的精深大修,但和朝堂并无往来。 十一邪种修持本元为风法,千年前由风入云,炼成乌杀天云。云为墨色,十一邪种从此换了个名字:墨十一。 …… 金锁十七郡前满天黑云,内中人并不显身,只有一个声音冷冰冰地回答:“当朝国师,神圣之人,墨十一敬仰已久了;夏先生自称归仙,若此事确实阁下即为我辈先祖,得见于此墨十一何其荣幸。” 声音不客气,可是两边也都不得罪。 火中归仙语气漠然:“闲话就不必说了,为何显身阻我去路交代明白吧。” “两位皆为绝世高人,一场斗法殃及无辜千万,墨十一自忖不是柔善人,但也看不下去了。奈何,你二人各执一词,一时之间难分辨:到底是国师亵渎先祖真灵,还是夏先生蛊惑视听,我等兄弟有心诛妖、有心解去这场浩劫却不知该帮谁。是以墨十一有个想法:你二人不如暂作收手,先将事情分辨明白,墨十一做一次中证、做一次帮手,分出了谁是人谁是鬼,墨十一必当相助‘真人’杀灭妖孽!” 墨十一又不是什么好人,以他们的性子,国师是不是妖孽糖人是不是归仙,根本都不必理会,如今却来驱法拦路?不外一个目的:墨十一从娘胎里就开始修行,到如今已经一千九百岁有余了,两千年天治将至,他们没把握应付血云杀劫。 所谓“分辨是非,免去浩劫”不过好听说辞,墨十一是见双方都是风法大修,与自家的修持本元相同,想要趁他们斗到关键时候来敲个竹杠,讨几件厉害宝物,来日应劫也能多几分把握。 谁家礼重,谁就是真,墨十一便要帮谁。 论本领,墨十一加在一起,打不过苏景更斗不过金钟,可他们加入足以让战局情势斗转直下,谁能邀到他们帮手,再用不了一盏茶功夫对面那个就得死得凄惨无比。 就算杀了国师惹来朝廷疯狂报复,大不了逃遁去偏荒角落,反正几十年后就渡劫了,不用潜逃太久。 墨十一是修风的,不同别宗修家,苏景和国师的法术再如何纠缠,他们也能分清哪重风是哪个人的,入战绝不会打错人;且墨十一早都看明白了,国师与糖人绝无共存道理,不怕他俩会联手先来打杀自己。 简直“天作之合”,时机对,法术对,就看谁的礼物能让自己更动心! 金钟缓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怒火,缓声道:“早在我驭人主掌天下前,仙祖祠便已香火旺盛,自金钟入主神庙以来,心中只有虔诚二字,我之所行所做,天下臣民共鉴,有何须我言辞辩解,十一位道友心中自有分判了吧。” 朗声言辞,说与天下听,另有一道国师密语送入乌云中,宝物、灵丹、法篆甚至一片清修福地,重重价码开列出来,国师出手绝不小气,为杀夏离山他也绝不吝惜。至于其他……都等斩杀糖人以后再说。 乌云之内,听过国师的条件,十一头凶悍六耳彼此对望,眼中都露出喜色,修为高本领大,可到底是荒山里出来的,家底浅薄,听过国师重利相许着实动心。 很快,乌云中声音又响起:“确如国师之言,墨十一心中大概有个分判的,但总还要听一听夏先生怎么说。” 三十丈火内,夏先生桀桀作笑:“听我怎么说?我说:你们拦了我的路就该死。该死之人,不用活了。” 第八百零五章 苍茫神山,五行齐聚 连六耳杀猕都避之如蛇蝎的凶狠邪修,还能指望将来他们会对中土生灵有丝毫怜悯么,他们得死。 与国师相斗良久,打到现在苏景没吃亏,可竭尽全力还是略处下风的局面,想要赢下此战仍要动用丈一。 中土修行几百年四面八方跑了个遍,从来都是小师叔敲别人的竹杠,什么时候轮到这些杀猕来讹小师叔。给他们宝贝?苏景丢不起这个人。 还有,夏离山是驭人归仙,归仙……会为那几头小畜生低头让步吗。 三十丈火中,又是一道狂言震惊天下,与我讲条件,该死之人没这个资格!桀桀狞笑中,刚刚被收起的丈一神剑再度入手。中土君王之剑,只杀一个国师本就不够本,难得墨十一又来添本钱。 墨十一没想到会遇到这样一位凶气十足的老祖宗,闻言微微一愣后,齐齐作声怒笑:“好妖孽,这便受死!”说话之间满天黑云翻滚开来,化作第三道飓风天龙:墨色污风。 阴风飓、邪风飓、墨风飓转眼剿杀一起! 三十丈火轰轰躁动,阴风天龙簌簌颤抖,敌人再添强援,只凭现在的手段苏景绝难支持!全无犹豫,剑上君王斜斜挑起,可第二次请丈一时,黑石洞天里又有异象显现:本来和屠晚笑嘻嘻聊天、亲亲热热的三寸小贼,不知何时面色变得犹豫起来,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而屠晚一声声轻鸣不休,柔和且动听,似是在轻声劝说她去做什么。终于,于此刻里小贼下定了决心,从剑魂身边跳了起来,就在满头铃铛叮叮当当的响声中,丫头张开小小的嘴巴,向着洞天穹顶一喷…… 身体三寸的小东西,脑袋能有多大?比着鸽子蛋大不了一两圈。 鸽子蛋大小的头颅,生出的嘴巴能有多大?可就是这么小小的一张嘴巴,向天喷出来了一座山,天大地大,险险就把黑石洞天撑爆的一座大山! 苏景、相柳、三尸等人都是“啊”一声惊呼!并非因为小嘴巴吐出大山脉,大家都是有见识的,小贼喷山的景色虽吓人但还不至于让大伙怪叫。惊骇出声,因那座山给众人的感觉。 乍见此山,每个人心中都不由自主跃出三字:苍茫山。 苍茫山又是哪座名山、坐落何处……无人知其所在,这座山只在神话传说中出现过,阴阳分时候、天升地降,那沉降下来的“地”只有一座山,苍茫神山。全靠着这山再长、再蔓延,才最终铺就了人间的大地。 依传说,没有苍茫山就没现在的世界,依传说,中土万万生灵栖身的大地、凡有泥土地方皆为苍茫山! 姑且把这传说当真,小贼就算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把中土的“地母”装进她的小肚皮内。众人心中闪现“苍茫山”这个词,是因苏景等人各有不凡之处,身具冥冥感识,探知小贼吐出来的这座山,与故事里的苍茫山是“同类”,是一段地根髓。 大山翻滚,冲向苍穹,但越向上飞去,坚实大山就越“散乱”,仿佛画卷落入水中、墨色被晕染开来一般,山形层层氤氲,很快大山不见,变成了一团褐色灵气。 小贼吐出来的不是山,而是一道凝聚成山形、藏蕴了“苍茫山”气韵的灵气——醇厚土行元! 见了这道灵气,苏景才晓得,藤子……居然不是木行,她是厚土修。惊诧之中转头望向不听,小妖女不像苏景那样意外,但也摇了摇头,她也没想到青灯藤是土元基。 又何止苏景两口,怕是连陆崖九师叔都看走了眼。不过,还是有“人”认得她的本相:剑魂屠晚。 旁人听不懂他对小贼说了什么,可是事到如今大家怎还会不明白事情经过,屠晚好一阵子的劝说,终于说服小贼以真修厚土本元入天穹…… 小贼吐出本元,立刻可怜巴巴地望向洞天里的苏景,吃力再吃力、费劲再费劲地说出一个字:“爹。” 不远处不听立刻失笑出声。 小贼是自己人自不必说,一直以来和小妖女亲昵得很,刚刚三尸教她“贼不走空”时强拉不听作了干娘,小贼开心满满的。可是有个关键啊,小丫头再怎么高兴,也没憋足力气去向不听喊声“娘”。 此刻去向关系远一点的苏景憋出一声“爹”。小贼生怕苏景不还她土元了,临时抱佛脚赶快套近乎。 这一声“爹”把苏景的五脏六腑都喊酥了,受宠若惊:“你放心,放心!” 短短片刻,黑褐土元结化灵云升上天空,本已入位的金蓝青红四环灵云同时猛扩,让出天心留白,下一刻厚土灵云入位。 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中再生风……便是这五色灵云齐聚洞天苍穹、环环相扣的一瞬,苏景突然觉得思识根底轰隆一声狂雷炸响!那响声来得实在太猛烈,就算暴体而亡也不过如此吧,直震得苏景脑中一片空白,心底一片空白,眼前同样一片空白! 黑石洞天内,苏景的神识投影突兀砸碎,消散无形,连意识都被巨响震碎,还谈什么心神十立。 三十丈火中,苏景两眼一翻直挺挺摔倒下去。 人懵,但法术仍行转,真元流转已成本能,力量自会遵循规矩行运,否则修家闭关忘我时候就没办法修行、闭关变成装死。 也是苏景昏厥的同个刹那,洞天内本来静静悬浮黑色礁石的屠晚突然爆起连串欢鸣,疾飞如电、冲上天空,随即玄光一闪,剑魂屠晚没入五色灵云、就此消失不见…… 金钟、墨十一看不透三十丈火,自也不知火中苏景昏厥。其实就是知道他们也不会意外,于这群杀猕来说,今日战事已成定局,管那个糖人是真归仙还是假妖孽,他都死定了! 混金、乌黑两道飓风并力联手,凶狠力量接踵绽放,越斗越勇,降下的杀劫越越来越犀利,反观阳火中升起的阴风,节节败退、规模不断缩小,短短片刻功夫,已从通天立地的龙飓被打成三百丈高矮的一道小小旋风。 乌风中,墨十一笑声不断:“还道夏先生真有什么翻天手段,原来不过如此!” 一句话的功夫,三百丈风又被打散大半,只剩百丈。到了这个时候,天上地下三重风法相较,像极了两条怒蛟正捕杀一条受伤的小蛇。 墨十一的笑声愈发响亮:“金钟上师,天色已晚了,这便送妖孽去往幽冥吧!” “就依十一位先生所言。”金钟也在笑,心忖这一仗可他娘的打完了。说话中两方杀猕同时鼓足力气,混金邪风亮如巨大闪电、乌黑邪风沉黯到几乎失去颜色,双风并起狠砸阴风! 爆冲起的气浪扫荡沙石,轰隆隆的巨响撼动天地,两路杀猕全部力量的轰击落下……火还在,风也在,仍是卅丈阳火漩百丈阴风飓。 墨十一的声音微显错愕:“搞什么?” 妖僧金钟则是一声冷哼:“强弩之末,看他还能撑多久!”混金乌黑两道飓风再起,狂旋怒摆再向百丈风急攻不休,连串轰杀、须臾间接连百十次猛攻,或分左右夹击或相融一处灭顶冲砸,可无论两伙驭人如何用力,苏景的百丈阴风仍在。 明明马上要死、随随便便一击就能打散的阴风,偏偏就是不死、任你怎么打它都不肯散去,坚韧到一塌糊涂、坚韧到不可理喻的百丈风! 墨十一与国师大是惊诧,这不是见鬼了么,他们又怎会知道苏景身内情形:五行齐聚,生生不息。 表面看上去阴风并无任何变化,不过百丈风的根基深深扎入了正五元行之内,五行不灭阴风永驻!就凭着天上两道驭人凶风的力量,想要摧毁阴风还差得远! 斗战中的妖僧、邪种不明所以,从镜中观战的天下人就更不晓得怎么回事了,眼看着夏离山只剩百丈风、陷入死局苦苦支撑,都道夏离山必败无疑,国师和墨十一不急着杀他是为狸猫戏鼠,故意不下狠手、要在他死前狠狠折辱此人,这正合了驭人的行事风格。见大局已定,四方百姓又复骚动,大片大片的人躺倒在地,头朝仙祖祠方向大礼行拜,拜国师、口中祷念有词面色虔诚庄胜。除了祷念,还有骂,骂糖人妖孽、血口喷人…… 洞天内一群中土怪物照样糊涂,不晓得发生了何事。四色添一色、四行成五行,苏景怎会直接摔昏过去?不听、相柳这些心思灵巧之人隐隐觉得会如此当与屠晚有关:屠晚想助苏景御敌,以剑魂的桀骜本性,多半会直接飞出去与妖僧邪风相斗,此剑一改往日做派、跑来洞天为苏景送上一份金行元本就有些可疑,何况它还少见的柔和、又劝说小藤子喷山……不过屠晚绝非噬主之魂,当不会害了苏景吧。果然,影子和尚痴痴呆呆的声音传入洞天:“无需惊慌,屠晚不会害苏景,当是好事、安心等待。” 不听赶忙又道:“苏景昏倒在外,还请大师相助!” 苏景身周,毕生修为凝化成的三十丈烈火漩涡,莫说不听等人现在都脱力难动,就是全盛时候也难做靠近,要救护苏景非得和尚出手不可。 和尚笑了:“不去,让他躺会也没害处。” 得了高人之言,大家心思放松不少,就在这个时候,混金邪风内妖僧声音响起:“何人如此大胆,敢搅扰本座除妖降魔!” 话音未落,北方天边又有怪人赶到:巨鹰身周紫火翻卷,飞行速度奇快无比,鹰背上端坐着一个浑身浴血之人,糖人。 糖人血流披面,眼神黯淡无光,样子疲惫不堪,可他还在笑,一边向着战场急急赶来,一边开口应声:“我不愿意来啊,可我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讲话时,糖人嘴巴开阖,牵动左颊上一条长长旧疤,好像蜈蚣似的摇摆。 洞天内三尸一见来者,齐齐脱口:“叶非!” 不听微皱眉头:“听他意思,是来相助苏景的?” 蜂侨应道:“也不算奇怪,到底都是中土来人……他麾下夭夭也才曾与我并肩迎敌的。” 不听轻轻摇头,不置可否,但也没再多说什么。 第八百零六章 修为不再,裁缝剑法 苏景才昏,叶非又至,洞天内众人多有惊诧,唯独有一个三寸高的丫头,小脸上不见惊讶,只有浓浓的委屈——刚把土灵元吐出去,借用自己灵元的那人就昏厥了;再回头一找,之前亲热和蔼、绝对可信、好一番软声细语哄自己给苏景吐出灵元的那柄剑居然也飞跑了。 这是要赖账的拍子么? 小贼只觉天旋地转,事到如今就只剩一根主心骨了,丫头撇着嘴、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先爬上不听的脚面、再攀着裙子一路往上爬,满脸通红地使劲再使劲,终于憋出了那一声:“娘……” “乖,别闹。”不听三个字打发了丫头,全副精神都放突然入场的叶非身上…… 洞天之外。 国师不认识叶非,但他识得糖人的鹰,那是仙祖祠配与护法弟子的坐骑,雄鹰颈下还鎏着神庙的印记。 巨鹰的模样不错,但远远算不得神物,只是给普通护法僧做脚力的,可糖人驾驭之鹰有两处奇特地方:一是周身紫火乱窜,看上去很是妖邪;另则,它飞行的速度也太快了些,就是比起神鸟仙禽也毫不逊色! 国师见识自有过人之处,自家的鹰隼变成了“神物”,多半与这个糖人有关。念及此,金钟只觉得心惊肉跳,什么样的法术才能化凡入圣?能施展这等法术的,又会是什么人。 一个白裘糖人已然把这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再来个疤面糖人,这还了得。 妖僧才一转念的功夫,叶非已到百里之外,坐下巨鹰似也坚持到了极限,哀鸣一声再也支撑不住,眼耳中黑血流出,连一声哀鸣都未能啼起就告陨命摔落,还不等它摔到地面,巨大身躯就变作一团飞灰,化风归烟。 疤面糖人失去坐骑支撑,身体一翻居然也摔了下去,货真价实地拍到地上,靠着手中长剑支撑才勉强站起来。 金钟心底一声冷笑……之前那个夏离山从头到尾装成废人,真动手时候龙精虎猛;现在疤面糖给自己弄了一身鲜血、再摔一跤来扮重伤,休想再欺瞒于本座! 国师脑中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墨十一可没有那么多算计,乌风中传出阴森笑声:“小小杂碎,墨十一家里儿郎效劳既可,就不劳国师出手了……诛灭!” 喝令传出,战场百里外、疤面糖人周围泥土中突然钻出重重黑风,几十头山妖树怪齐齐现身,施展的本领与墨十一同出一脉,但要浅薄得太多了。驭界也有妖精,受先天所限能修成的本领有限,是弱小一族、不成气候。这几十头小妖都是墨十一山中奴仆,带在身边侍候主人行驾的。 妖精来得突兀,叶非急忙闪躲,跨步不过三尺、猛跳只才半丈,动作十足笨拙,被一群小妖围住他逃得跌跌撞撞、狼狈不堪。 “他……修为尽失?”蜂侨不禁瞪大了眼睛,语气怀疑:“是故意示弱吧。” “不会。”雷动应声,大摇其头:“你以前接触的少,是以不晓得,叶非这个人不是一般的自以为是,以他的性子,破通天时就把自己当元神境大修,有了元神他就当自己是玉皇大帝了,此人最喜强势凌人,真有实力在身时或许还会扮个高深莫测的模样,但绝不会让别人看到他落魄样子……除非他是真落魄。” 三尸平时浑浑噩噩,可他们是主掌欲望的灵怪,最最擅长的本事就是揣摩人之本性。 “兄长所言极是……不是,兄长之言差矣……”拈花正要附和雷动时候,叶非与小妖的战事异变突生,险象环生中忽见剑光绽放,旋即妖精惨叫连绵、鲜血泼溅四方,片刻间墨十一手下妖怪尽数丧命。 乍见惊变,拈花连忙改口,又指摘起雷动说错,可是这一次蜂侨却真的看穿了叶非的根底:修为浅薄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手中剑术却精妙到巅极! 只凭剑术,叶非赢了。 莫说修行世界了,就是凡人武林道都有“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之说,没有内力、修元,无论招式再怎么精妙也是花架子,没用的。 真元充沛者,行元转气能让身体坚硬如岗,斧凿难伤分毫、只凭一柄剑如何杀死他?不可能的事情……别人不能,叶非能。 斩杀一群小妖,叶非以剑做拐,站立原地远眺战场片刻,面上露出了苦笑:他人还在百里之外,平时这点距离就是转转心思动个云咒的事,可现在……叶非真盼着能有匹马。 叹了口气,叶非拔足、跑。站着都吃力,跑起来就更不堪了,可是无论身形晃动得多厉害,疤面人的脚步都不肯稍停,大口喘息,百里疾驰! 他奔跑中,“行家们”看得也就更清楚了,此人不是丁点真元不存,最最基本的护身元气是在的,只是这点少得可怜的真力此刻也混乱异常……忽然间剑光又起,叶非再度舞动手中长剑,只是他身边根本没有敌人。 还有,他的剑势古怪到没法说,与其说是修家剑术,倒不如说是裁缝的本领,仿佛在给自己量体裁衣似的,胳膊、腿、前胸后背,他的剑顺着自己的身体划。 就在这“裁缝剑法”中,叶非摇晃的身形渐渐平稳下来,身法则越来越快,从步履蹒跚到撒腿飞奔到快逾奔马再到化烟追风!他舞剑是为了助自己飞奔,他的剑舞也真的让自己的前进有了破风之疾! 谁能不惊讶。黑石洞天中人都眯起了眼睛,三尸已然踏上棺材,蓄势以待,这个叶非太过邪门,若他真有入三十丈火、伤害苏景之意,就算阳火焚身三尸也得冲出去和他斗一斗。 影子和尚的声音再度传入洞天:“我会看护,放心便是。”三尸一听立刻从棺材上跳下来了。 战场之中,隐身于天风的金钟、墨十一凝神戒备,已经密语交谈了几个来回,暂作决定,不必主动出手,看他浅薄修为如何能插手强力充斥的斗法。他若真冲进来,立刻就会被凶风卷碎,这绝非剑法能够弥补的事情。两伙驭人都以为,疤面糖人靠近后会再施展其他手段,现在当以不变应其变。 长剑越挥越快,身形越跑越快,疤面人的目光却愈发涣散,莫说面色,就连双唇都失去了血色,可是都这个样子了,他竟然还在笑,不去看天上怪风,直接问苏景:“夏离山,你可曾想到,有朝一日会让我这个叛徒来相救?今天你要真能活命,以后你该如何再面对你家师长?九泉之下又当如何去将此事呈禀陆角八?!” 粗重喘息,遮不住虚弱声音中的笑意。叶非并未叫破苏景的真正身份。 三十丈火内全无动静,苏景不回答。 叶非微扬眉:“怎么,无脸回应么?名震阴阳之人,叱咤八方强者,连个救命恩人都不愿相认吗?” 三十丈火内还是没声音。 叶非干脆笑出了声音:“夏离山、夏离山……这还真是个有趣名字,怎么,你道不应声、待会我救下的就不是你了吗?莫再装聋作哑了,我一路赶来不为其他,只为听你一个‘谢’字,你说这一字,今日你我联手、杀出一条血路去;你不说,我现下止步,转身便走!堂堂归仙就死在那群妖孽手上吧。” 话说到了死路上,三十丈火旋转得颤颤巍巍,土石崩裂、金戈杀伐、泉水欢唱、草木生长、火焰翻卷……诸般声音都有,唯独不存半字人声。 还没得到苏景的回答,叶非的笑容没办法不尴尬了,他如此费力赶来、甘冒奇险入战,本就不是为了苏景的性命,刚刚那个说法只是“仗势欺人”而已,可他也真没想到苏景竟真能憋得住、不理会。 现在拔腿就走?那可就耽误自己的事情了。 叶非心里闷得慌,洞天里的浑人已笑成一片了,就连小相柳都露出饶有趣味的神情。 似是犹豫了一下,叶非到底还是没停步,苏景给他那么大一个寒碜,要还笑未免太没脸没皮了些,是以他的声音清淡了:“人命账啊,待此间战事了结,你我再清清静静地做个计较吧。” 连陆角八都未能诛灭的叛道弟子,叶非是何其了不起的人物,不过以他的见识和眼力,也照样未能看出苏景的阴风暗藏古怪,看上去好像马上落败、可实际里驭人的风无论如何催力就是奈何不了他。 前前后后说过了几句话,叶非已然冲近飓风战场……忽忽声音,急冲中的叶非才一接触风团边缘就被内中巨力扫中,身势就此散乱,远远摔飞开去。 第三次,剑光绽放!长剑倒擎在手,叶非挥舞长剑,眨眼间前后左右在身周画了数不清多少个圈子,身体全不和自然规矩、于摔飞半途突兀蹿起,斜飞向上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卷乌黑飓风。 剑如游蛇辗转无定,一剑一剑横批竖斩,根本看不出章法所在,可就是这无甚力道的重重乱剑中,连山岗一触也会被其爆碎的乌黑飓龙,竟被长剑撕开了一个口子,叶非一头钻如风中。 只凭剑、只有剑!满身血污腌臜难看,一袭青衣破破烂烂的叶非入飓风。 第八百零七章 长剑巅妙,金风七彩 叶非身如青叶,随风翻滚乱转,墨十一的法术非同小可,只凭一柄手中剑叶非在风中连身势都守不住……一柄剑不成,那就两柄,风中叶非手一翻,又是一柄长剑在手,双手长剑并舞。 小孩子抓住两根树枝抡起胳膊乱打是什么样子?叶非的剑就耍成了什么样子。甚至有几次好像协调不来似的,自己手中两把剑相碰交击,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亮。 明明是一番可笑情形,但主持乌黑飓风的墨十一尽数瞪大了眼睛,这风不是胡乱吹的,是他们兄弟十一人的得意法术,风中不仅蕴藏大力,且还有层层杀劫流转,杀劫快如闪电来去无踪,绝难抵挡,可就在疤面糖人的“乱披风”剑下,风中攻过去的杀劫尽数落空,要么莫名其妙地受怪力牵引改变方向、要么被一点剑锋戳中“力眼”一下子泼散无形。 不过糖人的双剑也只是勉强消弭了驭人风中几道邪法,身体都无法安稳下来,他又能撑到几时? 突然一声叱咤,叶非身体奋力一挺,第三柄剑出! 剑光再做绽烁,但第三剑光芒未落,第四剑、第五剑……第七剑,叶非一人、七剑齐舞! 叶非只有两只手,是以永远、也只能有两柄剑被他握在手中,抓一剑、舞、放开、再去抓下一剑,如此。 是把剑术练成了杂耍,还是把杂耍修成了剑法,无从分辨了,但能够确定的是,七剑回旋身周,剑光交织成笼,乌黑色飓风再也伤不到叶非分毫,来自中土的疤面强者业已把持住自己的身形,于重重剑光笼罩下稳稳凝立狂风中。 少不得,他又惹出了一片惊讶,从风中驭人到洞天中人再到这全天下的百姓。 “糖人,你究竟是何人。”混金邪风中,金钟国师沉声开口,声音里不见愤怒之情,但满满戒备之意。 剑光下叶非又次开口,根本不去理会国师,他还是在唤“夏离山”:“夏离山,你家可有此等剑术?” 夏离山铁了心,没回答。 这次叶非倒不着恼了,剑上威风欺凌天下,他只当折服了苏景,旋即又把话锋一转:“我去找过那群番子,听说夭夭被炎炎伯家的小姐带着几个糖人给救走了,是你的人吧……夭夭可还好。” 稍等片刻,得不到半字回答,不知叶非是习惯了还是认命了,也没再追问。手上加力剑光浮动,一人七剑逆风而起! 墨十一岂能容他逆袭,黑色飓风突兀一转,风龙形质不变但风向就此暴乱,道道法力流转开去,全力剿杀疤面糖人!原先“黑龙”主攻苏景,此刻重心移转,叶非身上压力暴增,剑光瞬间黯淡,七剑同时哀鸣眼看就要崩碎,于此一刻猛又听得叶非咆哮声起……九十一剑!不再是一柄一柄的自囊中取出,是他一口气又散出九十一柄剑! 群剑出手,却不会远去,因为一个瞬息里,所有剑又再回入叶非之之手,前后九十八剑四方翻转,始终不离主人身边三尺境地,叶非身形如陀螺急转惊人,把持着他的剑群。 洞天内、蜂侨一时失神跌坐向地面,这哪里还是剑法。叶非所为,完全超出了她对剑术的认知,说是“仙技”也不算离谱……就在几个月前,她还妄想与此人比剑?! 蜂侨跌倒,还不等她真正摔在地面,风中叶非突然一声大笑:“夏离山,习剑的小子,看仔细本座之剑,谁敢说明日此时,我这几把剑不会插于你心口!”说话中拔身去。 从七剑到九十八剑,这变化来得太突兀,剑上锐利增长得太狂猛,墨十一猝不及防,眼看着叶非纵剑、破风,转眼欺近天顶风眼七百丈地方。 墨十一个个神情骇然,同声怒叱,扬手打出宝物。 十一人,十一宝,十一盏惨灰色四方旗。 邪子修法,风云两变没什么大区别,乌风奈何不了的敌人,化成黑云一样对付不来,但这十一面抹天旗入风入云,才是他家法术的精华所在,旗凌风先做暴涨、将叶非重重围困,再猛缩裹住剑光……就在“团旗”合拢只差一线时候,九十八剑齐声激鸣,剑气猛涨、死死撑住了最后的缺口,旋即只见叶非拔身冲出。 剑尽没落,他一个人冲出来又有什么用……身如惊鸿,七百丈天刹那逾越,叶非猛挥手,又是十一柄长剑护持身边,长剑还是凌乱样子,可是或剑尖或剑刃,总有一处锋锐是向着墨十一子招呼的——墨、第十一子。 风眼中有十一个人,叶非不管其他,只专心去杀一个。 来不及退,第十一子双手猛张开,左手打出撕心符散出乌黑游丝千道去缠阻来敌,右手掌心纹刻的换山印倒扣自己额头护住自身;另外十个墨邪修也急忙施法救护老幺。 十一剑尽数攻敌,叶非自身几不设防……现做防备也来得及,抖长袖,剑飞散,一百二十一剑! 三尸在洞天里看得眼花缭乱,雷动口中喃喃:“他带了多少把剑来!”赤目声音发紧:“他到底能耍开多少把剑?” 拈花咳嗽了一声:“杂而不精,落了下乘啦,一柄剑耍好了,比得过千万柄剑。”如此装高人、不要脸之言,另两个矮子都点头附和:“下乘了,他下乘了。” 乌飓风眼里,叶非身形疯转,一百二十一剑乱斩,挡下墨家十子的围攻,一群剑就那么乱劈乱砍,驭人的强力法术就那么没道理的被卸掉了,可事到如今谁还不知:叶非的“没道理”就是天大道理、剑上的神仙道理! 群剑护身,攻向十一子的十一剑,六剑破去游丝千道,五剑破去他的护身“换山符”,十一剑尽落之下,叶非闷哼一声他手中又多出一剑,歪歪斜斜刺向是十一子。 十一子目光、灵识早被团团剑光耀得散乱,魂魄被犀利杀机骇得惊飞天外,再无力避开叶非最后一刺,正闭目等死时候,身周突然金光绽放,随即“当”一声金铁交击大响……一盏大钟凭空跃出,于十一子遭逢大难时将其笼扣,挡下了叶非夺命之剑。 金钟出手了,他人入乌风风眼,混金邪风也随他一起,并入乌黑龙飓。 叶非一剑未能杀灭强敌,不存半分犹豫,连手上待身边所有长剑尽数被他打散开去、狙击强敌反扑。修为浅薄、凭借剑术,只能“巧杀”,真要落入这群驭人强者中混战,他必败无疑。 群剑飞袭敌人,叶非手中再多两剑,胡乱挥舞古怪力生、带着他一闪急逝、撤出了风眼。 惊心一战暂告段落,叶非撤身于驭人风法百丈外,双手剑舞动得缓慢起来,切风断云生转玄力,托住了自己悬浮的势,忽然,他咳嗽了一声。 有些闷、有些嘶、喷出些星星点点的唾沫,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咳嗽,却让刚和他斗过一场的墨十一的心底齐齐紧了下子。此刻再看这疤面糖人何异煞星!没修为、只凭剑尚且如此,那他修为在身时又会是什么样子…… 叶非心中也是同样的念头,要是修为还在该有多好,很想念自己那盆水啊。咳嗽声后,叶非的双耳缓缓有鲜血淌下,他的状况实在不好,如此剧烈的激斗,让他伤上添伤。 双风归一,仍在狠打着百丈阴风,但国师的心思暂时移转到了叶非身上,老问题:“你究竟是什么人?” “糖人。”叶非的回答轻松,之后不再去看妖僧,低头望向地面:“我说,你能不能再催起些力量来,好歹把杀钟缠住片刻,容我杀了那个小子。”叶非未抬眼更未指点,可墨十一中的老幺忽然觉得身周微冷。 长剑轻轻鸣唱,叶非又多亮出三柄剑,“把玩”这五把剑,他悬浮的身势更稳当了。 应该是纯粹的显摆心性、叶非又对苏景道:“我想杀的人,非得死不可。” 他想杀墨、第十一子,无冤无仇,之前随便选了此人做目标但没杀成,不可以这样的,叶非要杀的人一定得死。 等候了三息,三十丈火中还是没动静,叶非有些不耐烦了:“你是失声哑巴了还是吃饭占嘴呢,到底行不行,给个痛快话。” 这一次终于有了回应,非人声回答,应了叶非的是火,灿灿阳火。 火涨。 三十丈、三百丈、三千三万丈……仿佛爆炸式的阳火熊熊暴涨,刹那里铺展开来的烈焰怒潮,谁能见其尽头! 是火海,更是巨漩,阳火汇聚、一向流转,巨浪翻天怒潮涌动,烫化了辽阔的地面不算,还想要把天穹也吸入漩涡才肯罢休似的。 漩成狂,风便成狂。被混金、乌黑两道天飓打得“奄奄一息”的阴风飓轰隆一声暴涨开、冲天去,哪还有半分的势弱与逊色,倒卷驭人飓风。 妖僧与墨十一都猝不及防,急忙动咒行法,催动飓风法力,可地面上一直“半死不活”的阴风似是中了邪,越打就越长,越长便越暴躁、越凶狠! 五行齐聚,生生不息,让百丈风坚韧无比;而到此刻……古时乾坤经籍上怎么说的,五行齐聚之后是生生不息,生生不息之后是造化生韵。 风疯了,这阴风得了造化!威力暴涨何止千百倍! 那还是阴风么,赤光流转、橙霞冲腾、黄气弥漫、绿芒暴散……七色奔放,风杀人、风更迷人! 打、打不过跑、添了新力再打,打不过又跑……两度想要动用丈一、一路隐忍坚持,终于到了阴风发疯发狂的时候。 来自莫耶彩虹七族蓝氏弟子、大师娘蓝祈传承的玉露金风!蓝祈为了附和心上人、专门为了太阳真火研创出来的、彩虹颜色的风! 就是个眨眼的功夫里,形势陡转。 第八百零八章 看家神兽,乘风归去 国师施展邪术,除非杀灭敌人否则他的法度停不下来,早就身处“你死我活”之境;墨十一子的法术则收发随心,只可惜……一样没有机会,现在再想逃走不嫌太晚了么,唯有全力以赴、奋力抵挡,只消稍有松懈便是碎尸万段的下场。 藏身风中的妖僧、邪修口中怒咒连连,心中惊惧交加。 而火海之中猛又有异象显现、又有法术冲腾:三足金乌冲破火海直冲九霄,随即神鸟化作无边红云,火之雨滂沱,火之雷咆哮;小小人儿成群结队冲出,手里长鞭噼噼啪啪作响,大地开裂火川出海蔓延八方;顶天立地的烈火巨灵飞奔如电,狂野飞纵;还有,起伏旋转的烈火海洋中,隐隐显出了一道巨大身形,影子并不稍动,仿佛沉眠万万年的巨神,他正睡着…… 洞天中人瞪大了眼睛,大家都晓得,天、地、人、影,正是苏景第五到第八境修行的本命法术,只是没人能想通,苏景不是昏厥过去了么,怎还能再施展新的神通。 影不动,但“天地人”三火皆成狂躁之势,没有主人的指挥它们也不肯就此罢休,哪里有人它们就向哪里去:地平线上连绵大城,驭金锁十七郡有人,有的是人。 火天火地火巨灵咆哮而去! 洞天内众人还来不及惊诧,耳中就听到轰一声惊天大响,真就仿佛天崩地裂一般,个个被震得面色苍白,跟着身边忽然人影一闪,苏景又现于黑色礁石。 能做神识投影,苏景自然是醒了。黑色礁石上,小师叔满面喜色。 雷动吃了宫廷御宴、赤目得了大内宝物、拈花睡了皇后娘娘后的神情,也不见得能比现在的苏景更开心吧。 “都放心,我没事。”苏景笑,不急着解释什么,抬头向天上望去,突然脸上现出惊诧神色,脱口道:“叶非在此,小心提防!” “嗯,提防半天了。”三尸接口。 “爹!”头上挂满铃铛的小丫头喜极而泣,见苏景回来,小贼只觉此人比亲爹还亲。 …… 连不听等人都想不透事情经过,驭界中人就更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从天上那面镜子看到:夏离山与国师斗法,墨十一子显身拦阻,夏离山说“你们该死”,然后他歇了会,来了个莫名其妙的糖人入场打了一阵,再之后火蔓大地风冲天穹,莫说见、以往就连想象都不曾有过的可怕神通就此施展开来。 本来占上风的国师,再加上本领高强的墨十一,顷刻陷入劫难,神仙难救! 不难猜:金钟上师用尽手段,夏离山却没当回事,示弱是故意的,直到最后他不耐烦了……这个人……除了归仙,谁还能有这样的大本领! 少不得,又是成片成片的人躺倒、行礼。向着归仙行礼,较之刚才对国师叩首还要更虔诚得多。 “叶非早来了,打半天了,修元好像是散尽了,就靠他的下乘剑术斗墨十一来着。”雷动急急忙忙给苏景解释着。 苏景闻言稍显诧异:“他斗墨十一,是帮我的?” 拈花点头:“他一边打一边跟你聊,你都没理他。” 苏景刚才昏了,此刻闻言愣了愣,本能追问:“他和我聊什么了?” “话太多,没点正文,你要真想知道待会和他再重聊一遍。”拈花一句话把叶非这一页揭过去:“你这边到底怎么回事?” 苏景忽然双眉皱起,摇了摇头……不是他不想答,而是苏景的精神被另个人吸引了过去:“叶非……刚才真的帮了我们?” 天上,呼啸纠缠的凶风法术外,叶非也正低头看着地面火海,行布于他身周的五柄长剑锐意投射,直至火海阵中、苏景所在! 拈花一点头:“哪还会有假,他这次是和咱们一伙……啊,他疯了么!” 话说道一半时候,天空上异变突起,片刻前还在与国师、墨十一动剑拼命的叶非突兀掉转矛头,挟五剑绽杀机,向着苏景藏身的火海直冲而来。再明白不过,他不理驭人和国师了,现在叶非要杀苏景。 叶非到底要帮哪个?真成了扶弱济贫的大侠了么?谁要倒霉他就帮谁? 疤面人行止反复,难怪拈花骂他疯子。 想破苏景的风火,五柄剑可远远不够,叶非长袖猛甩,锵锵锐响之中剑群重现,这一次整整三百剑! 剑入七彩玉露金风,叶非身形疯旋,御剑破法来。 一下子,苏景的眼睛就亮了:“果然修为不再?果然只凭剑法!” 小师叔生平第一嗜好:倚强凌弱欺负不如自己的敌人;生平第二嗜好:剑上寻艺,赏那人在锋锐间才能看到的景色。两大嗜好被叶非一人“独占”,苏景岂能不喜,哈的一声笑出了声。 为斗苏景,叶非一次就亮出来三百剑,比着之前对付墨十一和国师用过的所有剑加起来还要多,这次叶非直接把自己逼到了极限,七窍同时沁出鲜血,可是疤面人居然还在笑:“莫误会,我和妖僧没交情,但你现在就要杀他,我觉得不是时候,得要拦你一拦。” 最后一字才脱口,叶非身周压力骤减——苏景的风、火竟自动让开了一条道路,对叶非再无阻拦之意。 叶非不承想苏景竟然对他全不设防,微微一愣,但身法并无丁点迟疑,就沿着风火让开的道路急冲向下,待到相距苏景头顶百丈时,叶非开声喝唱剑诀,三百剑随他点拨,每十剑首尾相衔分化三十路剑蛇。 头顶百丈处剑蛇刚起,正待攻杀时候,地面上苏景猛扬手,将一物打向叶非。 是法器,但全无攻敌效用,普普通通一枚玉玦而已,玉中藏了几分灵气,可供修家录书记讯。叶非目光精湛,苏景那边玉玦才一出手,他已然看清玉上篆刻的印记,是他手下大修夭夭之物。 叶非身边还有三百剑,它们飞舞靠得不是修家灵犀牵引,剑上力量都来自主人的“点拨”,叶非只要稍一停顿群剑就会掉落,他快要把自己忙死了,手脚肩肘甚至前胸后背加脑袋都甩起来去控制那三百剑,想要腾出手去接玉玦他的剑阵就得崩塌一小半。 也难为叶飞,百忙中张口猛一抽气,直接把玉玦咬在了口中,跟着抻脖子、动喉结,他把玉给吞了。 “好!”三声喝彩,有人拍手。 三尸不知什么时候跳出了洞天,苏景已经醒来,自会控制阳火不烧到身边同伴。见叶非张口接玉干净利落,三个矮子眉花眼笑,拈花鼓掌之际还用肩膀撞了下赤目:“当年多兰城时,你当铺里养得看家神兽,也曾这般玩耍过。” 赤目点头:“是,看见叶非我就想起大黄……那个神兽了。” 很快,雷动天尊收敛笑容、纵身踏上童棺,手持殷天子、双目半闭,开声高唱:“我欲乘风归去……唯恐琼楼玉宇……高处、高处……我欲乘风归去!” 中土汉家,词圣人的狂放调。 天尊招呼,神君与真人齐齐大笑,各自提宝剑踏童棺,借苏景的七彩金风,转圈子扶摇直上,冲天顶、诛妖去! 苏景风法威力暴涨,天上的妖僧和墨十一登时陷入绝境,这等痛打落水狗、扬名全天下的机会三尸是绝对不肯放过的,他们三个出来本就为了“乘风扶摇”,适逢其会赶上叶非吞玉,顺便喝个彩而已。 吞了玉玦,叶非仍急转个不休,维持住自己的剑阵,漠然开口:“怎么,想用夭夭要挟我?未免小看我了。”话说的冷,但他的剑阵流转固守、暂时未再急攻。 苏景摇摇头:“你分出一点精神,读过玉玦你我再聊。” 读取玉玦记录内容,不止要分出些精神,还须得用去一点点真元,前者还好说,后者于现在的叶非来说实在太宝贵,他仅剩的护身真元现在全都用来催动剑阵了。 叶非不去解读玉玦:“或者你收手放天上驭人离开,或者等你我打过一场再聊。” 苏景两次差点动用丈一,天上驭人他非杀不可,岂会退步,当即摇头:“此事没商量。” 叶非哈一声笑,正想催剑动手,不料苏景身内突然爆起一道亮银色光芒,光芒中那份剑意犀利,为叶非平生仅见,惊骇之下顾不得强攻,身法与手法急变,三十剑蛇立刻收缩、紧紧护卫主人身畔。 不过那道银色光芒不是冲着叶非来得,银光与三尸一样,顺飓风冲天顶,斩杀邪魔去! 不听、相柳等人未复原,留在洞天里,仰头望着飞去的那道银光,异口同声:“是什么?” “屠晚。”苏景应道:“是他自己发作,与我并无干系。” 不听晓得屠晚发作的典故,闻言微惊:“墨巨灵?此间也有?” “不是,和墨巨灵没关系的。”苏景笑了下……洞天内苏景与同伴有说有笑,洞天外苏景却杀气盈于目,就趁叶非被屠晚所惊的刹那,翻手亮出白玉弓,弓开满弦、妖风起! 弓对叶非,苏景冷笑。 第八百零九章 鎏金褪尽,三尺杀猕 饶是剑阵护身,叶非也不免心头一凛,三百剑舞成一团银风,如今再想抢占先机万无可能,只有硬着头皮去挡这近在百丈的凶狠一箭。 不料下一刻苏景冷笑变嬉笑,双臂转白弓扬,嘣一声弓弦震颤,妖箭离弦、九尾白狐紧随屠晚之后杀上天去。 随即苏景再无片刻停留,背后元吉天都火翼展开,他自己也扑向天空。 苏景动、阳火动,那是铺满视线的无边火海啊,轰轰浩浩的大火尽做追随,与苏景一起……烧过了大地、再烧天! 同为离山第一代弟子,苏景并未攻过来,叶非却面生戾气!他的性情孤僻古怪,只把苏景所为当做轻视,冷叱一声:“走不了!”喝断中正要挥手散剑猛攻,不料想一道他熟悉异常的萧杀气意扑面而来……天劫、这世界独有的血云天劫的气意! 叶非只觉脑子里嗡一声响,这次真顾不得去拦阻苏景了,心里不免想不通,可动作不敢稍有迟缓,错动牙齿咬破舌尖借以逼出潜力,同时双臂摆动又放出来六十剑。 三百六十剑死死护卫周身,叶非眼中既有恐惧又有不甘,神情却是癫狂的,怒声大笑:“又来?好,那便再来!” 可更让他意外的,在他怒喝过后,天劫气意忽又消失不见了…… 黑石洞天中的苏景对不听道:“上次浪浪仙子说,有个人只凭剑法渡天劫,就是叶非了吧。”一边说着,小师叔心意流转,洞天内刚刚绽放杀意的那片血色劫云迅速平静下来。 不听若有所思:“应该不错……可他未飞仙也未陨丧,当真邪门。”说完、很快她又笑了:“不管怎么说,至少上次渡劫把他吓得不轻。” 蜂侨另有担心:“不理会叶非了?莫被他逃掉了。” 苏景看了不听一眼,后者笑吟吟:“若我没猜错,影子和尚已然离袍而去了吧?” “猜错了——”苏景笑答:“影子未离袍,他老人家是穿着袍子出去的。” 以影子和尚的本领,又有鬼袍在身,没了修为的叶非怎还会有逃亡之路…… 叶非猜不到苏景洞天内藏了一道劫云,更想不到是苏景绽放劫数气意来吓唬人,不过如此一耽搁,凭他“舞剑而行”的身法再想去追苏景是万万来不及了。 苦笑中,叶非围护身边的长剑一下子掉落了百余柄——因危机突显,他强提起来力气御剑;危机莫名散去,那份力气就再也把持不住了,而猛一用力对他身体损伤颇大,连三百剑也维持不住了,还能护佑身边的,只剩下两百零三剑。 阳火烧灼、地面几近琉璃形质,被掉落的长剑敲起来叮叮当当地好听。 地面轻响悦耳,可天上的惨叫却凄厉无比……斗风已然不是对手,再加上三尸屠晚妖狐一箭和苏景的近身攻杀,天上的敌人哪里还支持得住,墨十一倒霉在前,被三尸杀掉两个,被屠晚斩杀三个,又被妖狐暴射炸碎两个,剩下三人魂飞魄散,不管不顾撤了风法就要逃遁,可惜他们争得那“一线生机”并未显现,直接被七色金风剿杀粉碎。 墨家十一邪修,也算是个异数,修持精深本领了得,只因看错了“便宜”敲错了竹杠,最后落得这等凄惨下场。 叶非眼见天空战团大局已去、相救不来,叹口气、双足落地,收手了。双袖一笼将诸多长剑重新收起,只留手中一柄剑,想要就此离去。可是才迈出一步、便又停顿了身形,侧头沉吟片刻,他把双腿一盘、也不嫌地面烫人干脆坐了下来,等苏景。 影子和尚捏了隐身法诀,见叶非未走和尚也就没现身,继续从一旁监视…… 天空战团上,国师风法无法撤销只有拼命坚持,明明希望全无,也还得咬牙苦斗。 银光一闪没入苏景体内,屠晚不打了;白雾弥漫、一放即收,妖狐一箭威力落尽。但阳火涌动依旧、金风七色妖娆,死死压住国师的混金邪风,三尸各执好剑围住国师猛打不休。 四面八方巨力轰砸不休,国师一脉维持不住隐身法门,自风眼中显身出来。 才片刻,他身边两个师弟当先支持不住,齐齐怪叫一声身体爆碎,丧命阵中,国师自己也维持不住人身,化归巨钟本形做最后支撑,只见风眼中巨钟急急颤抖着,于苏景等人的强压下,巨钟一道道深璺绽裂开来,随即金色鲜血流淌出来…… 血涌、血流,而巨钟在被自己的鲜血洗过时,原先的灿灿鎏金迅速退散,露出灰黑本色。 盏茶功夫,鎏金退尽,若非亲眼得见,苏景根本不会想到天下还有这等丑陋之钟:其行诡怪,斜扭之身,与其说它是口钟倒更像个长歪了的巨大茄子;钟面凹凸不整,仔细看……人面,千千万万、多到无以计数的人面,个个面容扭曲痛苦,眼中满满的不甘与愤怒! 那是万万只被炼于钟内的怨魂,死前面目岂能不怒。 到得此刻,天下万万人谁还能辨认不出:杀钟! 本形显现,真相大白,正如夏归仙所言,国师是凶器杀钟修行得道、化人所扮。 事情还没完,苏景拿捏的力量恰到好处,重击狠辣偏偏又不会让国师立刻败亡,杀钟颤抖不休、道道开裂中,一枚枚暗灰中透出丝丝惨绿的怪人摔飞出来。 单看五官,这些“怪人”长得与驭人仙祖祠中诸神祇全无区别,可再看它们身上的腌臜颜色……仙祖真灵怎会是如此污浊之物! 金钟都告显形,冥金怪灵又哪里还维持得住仙祖真灵模样,被苏景震出大钟后哭号不休,或咒骂或求饶,但又有哪里还有活命机会,呼吸功夫就湮灭风中。 “金钟,师弟徒弟都死光了,不过你应该还有师父吧?”苏景开口了,风法攻势也随之放缓,容对方开口说话。 金钟妖僧晓得自己再没活路了,笑声怨毒:“妖人,凭你也配问我师尊?今日金钟败亡无妨,也不过是先走一步,去往阴曹等你过来!到那时我在与你好好亲热!” 苏景笑了下:“恁多废话,你还欠我甲子局账目,总得有个着落。你有师父就好。” 金钟狰狞大笑:“想去问我师尊要账……哈哈……好,就给你见一见我的师尊!”话音落处。只听得轰隆一声爆响,杀钟竟逆转修元,功法自爆。 说死便死,不存丝毫犹豫。 妖僧自裁、杀钟崩碎。 就在大钟碎裂一瞬,一头六耳杀猕凭空跃出! 身形不过三尺,面目尚显稚嫩,跳出来的是个杀猕小娃,只是眉目之间说不出的妖邪诡异。 再如何妖孽也还是个娃娃,可苏景一见这头小杀猕,双瞳陡然收缩,口中猛暴发一声凄厉怒喝! 阳火爆起,金风倒转,急攻小杀猕; 九九剑羽绽烁锋芒、金乌剑狱从天而降、北冥刀螂双剑化形,急攻小杀猕;三尸挟剑飞射、十七迦楼罗持棍猛冲、青蛇煞新娘煞厉啸扑出,急攻小杀猕! 刹那之间,苏景攻势爆起。他自己则急震双翅向后退去……拼出了所有手段与手下,只为能给自己争取片刻:争来发动丈一的片刻! 退势如电,丈一君王在手,可那头娃娃六耳真就如鬼魅一般,矮小身形一晃直接钻出风火利剑猛鬼凶尸等等阻拦,直接冲到了苏景面前。 再也来不及重新退后了,空有神剑在手却没机会发动,那头杀猕就在苏景眼中一闪随即消失不见……消失不假、但绝非“不见”,苏景能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凶物已然冲入自己体内。 不是夺舍杀魂,那头怪物是施展了一道类似“芥子须弥、身变随心”的法术,化做肉眼难辨之小,沿着苏景的体肤钻入了血脉中去。 且不论敌人法术如何,单只他的身法,便远胜于苏景。 唯独庆幸金乌弟子、炼火铸体,几百年精修中火法淬炼血脉,苏景身血可辟易邪法,那头小鬼似的怪物钻入他血脉后,就要受苏景的阳火真血所治、暂时不能再施展其他法度,否则凶物只消还猛扩身躯,就算苏景不被他撑爆也得遭受重创。 血能克其法,却没办法阻起行移,还不如一粒尘埃大的凶物随血急行,直奔苏景心脏而去! 敌人虽小,可他在苏景体内,是以苏景查探得清楚,这个怪物正凝聚全力以求摆脱阳血压制、奋力让它指甲长出一截……只消长出如针寸许,它就能戳破心脏、要了苏景的性命。 凶物潜血、诛心而去,苏景又是一声厉叱,身边再次晃出一片人影:黑石洞天内的不听、小相柳、炎炎伯兄妹等人尽数被扔出体外! 清空黑石洞天,苏景转念如电,拼却巨大痛苦,将血脉与气脉接驳! 血脉,明白可见,一刀破开哗哗流血;气脉,玄虚之物,就算一千具尸体完好无损摆放面前,剖开他们的身体,也无法把任督二脉,丹田三窍拿出来吧。 一实一虚、一真一玄,血脉气脉共处人身内,但彼此从无交集,若百年前苏景想把它们接驳一处也无能为力,这是结成宝瓶身、修家能够完全掌控自己身体后才有的本领。 根本无用的本领,血脉气脉接上了,能够把人活活疼死,对修行还全无益处。但于此一瞬,这个没点用处的本领却是苏景保命的唯一办法。 气血相通,小小杀猕自血中落入经脉,苏景不容它有刹那反应,气窍行移、宝物急动……黑色的石头。黑石是离山巅,是洞天宝物,更是苏景的几大气窍之一,能随主人心意于气脉中随意移动:洞天迎上,那头六耳杀猕直接掉进了黑石洞天—— 第八百一十章 仙子执念,洞天灵魅 旋即洞天迅速封闭,以防凶物再逃去其他地方,跟着一道道神识投影射入洞天,连平时主掌身体的那道神识都一并发动,洞天内十个苏景齐聚,围拢上前……没奢望能立刻打杀了他,和外面动风火利剑一样的道理,苏景只求能拖住它片刻,片刻就好! 杀猕离开血脉进入洞天,就不再受制于阳血,身形回复原状又变回三尺高矮,可它根本不与苏景缠斗,仗着自己身法通神,自地面一纵、直直冲向洞天穹顶。 天穹上,五色灵云正静静悬浮。 五道云,其中只有最外一重火云是苏景自己的,其余四行皆为同伴所有,靠着法术指引行转相生,一旦被怪物冲乱少许,相生的格局便会毁去,到那时水火互噬金木对攻,灵气爆炸开来苏景不死也得重伤。 凶物眼力卓绝,才进洞天就发觉关键所在。 灵云若被搅乱,始作俑者也难逃性命,可是小小杀猕根本就不在乎似的,飞身直奔天空要害! 多少年里苏景四方乱闯,凶狠人物惹了个遍,他倚仗的几桩本钱之一就是“跑得快”,金乌身法远胜同辈修家,这次终于遇到了煞星,十个苏景都未能摸到人家的影子,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头小杀猕一飞冲天去。 身法以论,除了幽冥时所遇阳三郎,再无人能比得小杀猕。 苏景束手无策,心念再转,十个逃了九个:恶劫将至。诸心神须得立刻去主持身体、把持元气,尽量……别被炸死。 但苏景无论如何未能想到的,就在小杀猕堪堪要冲上天顶时,突兀窈窕身影晃动,一个女子自空中闪出,她显身时候、剑咒已脱口、素手抬起向着凶物轻轻一招……剑气如虹,杀劫暴起,诛六耳! 这变化来得太突兀,以至苏景未能察觉,横空拦截杀猕的女子出手时,黑石洞天的大海变得清澈透明;海中如一群群游鱼般的名剑气意消失于海、尽化于那女子手中惊仙一斩! 连番冲跃、对那头小杀猕来说也是竭尽全力的施展,全未想到此间竟有人能比自己更快,再也闪避不开,被女子手中一剑正中头顶,口中尖锐惨叫身形倒摔回去。不等他摔入大海,眼中突然血色一片,一朵猩红如血的云飞驰而至,将其身形死死笼罩…… 苏景有两大洞天宝物,为何要把杀猕送入黑石,而不是大圣玦? 因为大圣玦洞天里没有杀劫血云。 不久前离火城外夭夭渡劫引来的那道血云。 劫云不存灵智,它不会分辨对错,被苏景收入黑石洞天后,劫云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待着、从未躁动过。 苏景是自己的乾坤主人,劫云将小乾坤误当做大天地,如此一来苏景之意便是天地之意,在黑石洞天内,苏景想让血云打谁,血云就会铺过去降下凶猛杀劫! 可惜只能在黑石洞天,劫云一旦放出外面去立刻就会重归大天地,再不理会苏景。而黑石洞天收人、要么对方实力与苏景相差遥远;要么对方心甘情愿进来。是以劫云留在此间本来没什么用处,但这次凶物入体,苏景正好将其引入黑石,以劫云来做杀灭。 须得知道小小杀猕发难仅在瞬息之间,苏景能想到这个办法已算得应变惊人了,只是他没想到这怪物的速度会如此之快,若非那个女子相助,自己现在是不是还能三条命完整都不好说了。 那头凶物的身法惊奇,不过身中玄力还不算太吓人,至少与他的身法不在一个档次,挨女子狠辣一剑身负重伤,天劫到时他已无力挣脱,小小身体缩成一团,苟延残喘之时候,口中还在嗷嗷乱叫,满满地怨毒! 小小杀猕再无法行凶了,苏景长出一口气,抬头望向空中女子。 女子年轻,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形修长五官精致。 以前从未见过此人,可苏景还是能认出她眉目间透出的勃勃英气、还是能记得当年他闯荡南荒时候曾有一位同伴喜欢用这种“招手剑意”。 “扶乩?!”苏景脱口,惊讶、喜悦、疑惑。她怎会变了样子。 女子降下,站到苏景对面,听了他的招呼似是想点头,可马上又忍住了。 她望向苏景的目光很亲切,可是说不清楚的、她眸中还藏了一份无奈,静静看了他片刻,她才开口:“你当晓得,扶乩早已死了。早在寻得我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 眼帘垂下,她的眼神变得哀伤:“她死了,我活了。” 六个字后,无需苏景再做追问,她又重新抬头:“离山巅,聚灵地,洞天内灵气满溢,早就凝聚成一头剑灵魅儿。可惜,灵魅有命有形却无智无魂……光明顶沉落、离山巅崩飞,落入凶险恶劫角落,离山弟子扶乩历尽无数艰苦,寻得离山巅所在。” “但是那地方封绝灵讯、离山巅又沉浮摇摆很快又要消失不见,扶乩没办法也来不及求请同门相助,并没太多犹豫她出手了,功败垂成。离山巅被她取到了手中、自己却已重伤无治。” 说到此,泪珠垂,苏景对面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哭泣无声。 苏景也想落泪。 离山,似乎每个成名弟子都有故事,或荡气回肠,或可歌可泣,他苏景也是离山的弟子。 不擦眼泪,默默顺理了气息,女子继续道:“扶乩带不出离山巅,她死前做的最后事情:将自己的真传命牌与黑色石头绑缚一起,凝聚所有力量,远抛出去!最后的力气,也是最后的心愿,盼离山巅能脱离险恶地,若它落入凡尘,当能很快被离山其他弟子寻得。” “可惜,凶恶地邪异莫名,扶乩身亡地方,与另一片至邪所在冥冥相连,黑色石头未能被扔回凡尘,而是阴错阳差落入了另一片邪佞所在。 所幸,天意昭昭,扶乩最后的心愿并未落空,离山巅颠沛流离、绕了一个大圈,到底还是重回离山弟子手中了。”说话间,女子走上前,轻轻抱住了苏景,螓首靠住他的肩膀,这份感觉让她很踏实。 拥抱不过片刻,她放手了:“现在知道我是谁了?” “离山巅中剑灵魅。”苏景应道,若此刻还猜不出对方真正身份,他这些年的修行就散去了吧。 浅淡笑容挂于俏面,她点点头:“扶乩陨身前一刻、盼望离山巅重返门宗,那是何等强烈的执念,尽数落于我之脑海,她死了,我却因她死时执念得以开灵智生意识,得以转活过来……除了执念、还有许多纷乱杂念,一并落入了我的脑海。巧的是她的水行修、剑上修,本都来自离山巅中的法度,是以她的法术我只要记住了便会用了,只是用得不太好。” 灵魅儿浅浅叹了口气:“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就是扶乩。在遇到你之前我就醒来了,‘扶乩’要带着离山巅返回离山,可惜险恶地劫数重重,我闯不出去,重伤难支垂垂将死,本能使然我将黑石含在了口中……” 说到这里,劫云下的小小杀猕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凄惨嚎叫几声,被云中劫数彻底打灭。 …… 一道灵识投影留在洞天、与离山巅说话时候,大天地里中他已落回地面,但他心思都在洞天,只和身边同伴招呼一声:“放心,我没事,等我片刻。”就低下头再无动静。 不听、三尸等人都松了口气,拈花心有余悸,吸溜着凉气、也不知道他在问谁:“那头小杀猕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一动起来嗖嗖的,何时也不曾见过这么快的东西。” “苏景不是能请仙祖仙灵么,”身边有人搭腔,开口的居然是坐在琉璃地面上的叶非:“人家国师也能请来仙灵……不是那些乱七八糟阴金怪物,最后他请出的、货真价实真仙显灵!” 叶非的声音很低,仅够苏景身边几人能听得到。天上还有面镜子,叶非不愿自己之言被天下听了去。 三尸爱聊天,闻言团团蹲到叶非身前:“那个小娃又是什么驭人神仙?没再仙祖祠中见过他啊。” “若是仙祖祠中的神仙,就算国师请来,也不可能有这等身法、这等凶猛!”三尸蹲下、叶非站起来了,后退两步,这三个人混蛋的名气在中土大得很,叶非多有耳闻,说不定聊着聊着会突然跳起来开打,就算不开打他们冲人吐吐沫,叶非也受不了。 叶非架子多大,真要被三个浑人的口水给喷了…… “你别躲啊,没事。”雷动安慰了叶非一句,继续问道:“不是驭人仙祖仙灵,那是什么神仙仙灵?” “神庙中供奉的驭人仙祖都已飞升天外了,仙家不在此间,就算显灵也没太大威力,摆摆样子吓吓人还成,真要动手意思不大。”叶非这时候倒好说话,三尸有问叶非就有答:“以我所知,要想显现的仙灵凶猛善战,不外两种情形:一是请灵之人亦为仙;另则,显灵仙家……就在此间世界!” 两种情形,金钟不过是个成了精的凶钟,哪里算得仙,那只能是后一种了。 三尸开始还是嘻嘻哈哈,但片刻后便反应过来,好像被毒蛇咬到了屁股一般蹭地从地上跳了起来:“你的意思,妖僧的师父……”国师死前最后一句话就是“给你见一见我的师尊”,随即钟崩小鬼显,若真如叶非所言,驭界中就藏了一个杀猕神仙,活的。 “不止是活的,看仙灵那份凶猛势头,这个杀猕神仙当是完备之躯、丰满之魄、十成之修。”叶非轻轻松松,点头。 他一贯这副德行,仙家?算得什么,老子不在乎。 第八百一十一章 谋夺天命,坊间妇人 国师死了。 浮玉山上,皇帝与浮玉王对望,神情骇然。 皇帝声音干涩:“他老人家显灵了。” 浮玉王说话结结巴巴:“刚刚他老人家着六位前辈上来时,法铃传音说过:凭金钟手段,想杀谁对方决不能活……这话指的、指的就是他老人家封印于国师体内的这道真灵吧。” 所谓真灵,不过是仙家的一丝心识外加一道灵气。这点力量于仙家而言微不足道,但也足以横行人间,这便是仙凡差别!苏景虽赢了“仙灵”,但纯粹是因侥幸。 “若斗法时候国师直接请出他老人家的仙灵,那个妖人又岂能得活,何必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浮玉王语气不解。 皇帝却摇了摇头:“他老人家说的是‘金钟想杀谁,那个人必死’,他没说金钟会不会还活着。” 浮玉王心思不差,稍加思索便告明白:“国师来历不同寻常……可到底还是凡俗中人,若想请动老人家的仙灵显现……他的体魄承受不来。” 皇帝叹了口气:“就是这样的道理了。”说着,他三眼眯起,抬头望向天镜中的苏景…… 镜中苏景垂头。 洞天中苏景目光里微有些不解:凶物已死,再无威胁,他本想重开洞天、将不听、相柳召唤入内,他们以前也和灵魅儿见过面,不算外人。可心思转动命令传出,早已拜认自己为主的黑石洞天竟不听话了,犹自封闭、不肯开放。 迎着苏景目光,灵魅儿轻轻摇头:“我若不理会,洞天是你的;我若有心念、离山巅就不会再听你命令,你当还记得,这座离山巅本来就是我助你炼化入体的。” 说完,她不去解释为何不肯开放洞天,而是柔柔地叹了口气:“那时候多好……我以为自己只是失了记忆,没想到我根本不是扶乩;我以为我有很多同门很多朋友,可回到离山才发现……他们都对我好,我心里却只有莫名恐惧。他们都是好人,我为何会怕?到现在我也想不通,你知道么?” 苏景坐了下来,灵魅儿很乖、并坐于他身旁,两人置身的那块礁石很矮、几乎与海面平齐,苏景脱掉靴子把脚身入水中:“怕,是你的思忆根。” 何为“思议根”?人人都有,潜藏于心底最深处的那一点明慧记忆。 灵魅儿因扶乩的强烈执念开灵犀、得智慧,她把自己当成了扶乩仙子,可“思忆根”是永远明慧的,它记载了事情的真相,即便灵魅儿记忆混乱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自己是谁,“思忆根”也会化归一道本能,时时刻刻提醒她:不对! 有人精神受创,以至疯癫或者失忆,将来能否恢复就要看“思忆根”是否也受了创伤,若思忆根完好,此人迟早能恢复正常;若其也遭损毁,那病者就再没机会了。 就是受着“本能”影响,灵魅儿害怕离山之人,所以她回山不久就借口“外出游历寻找往日形迹”离开了门宗。 “思忆根?应该就是这东西作祟吧,其实我以为,若我一辈子都把自己当扶乩,当会更好。”灵魅儿笑了笑,转回原题:“我怕同门,唯独……唯独喜欢你。我本来以为是因为你曾救我的原因,不过待我彻底清醒、晓得我是谁的时候,我才明白:苏景啊,原来你是我今生此世、见过的第一个男子。那天我张开眼睛,看到了人,就是你。我封闭洞天,就是想和你安安静静地说会话,不听……她很好,可现在我不想见她。” 不等苏景开口,灵魅儿话锋转开:“我有如意变化之身,我以为自己是扶乩,就变成了扶乩的样子,今次你见到的,才是我的本来面目。你觉得我好看么?” 苏景点头:“好看。” 灵魅儿又笑了,继续着之前的话题:“你可知我是什么时候彻底苏醒过来的?上一次你自幽冥返人间,苦斗玄天,离山最后一层大阵‘千江水月、万里云天’发动的时候。” “那一刻,离山危殆,离山巅察觉危机躁动到几欲疯狂……我就是离山巅啊,霎时里识海惊雷动,扶乩、黑石、险恶地、我为何物、我见到的第一个男子……所有所有的事情,就那么一下子涌入脑海,我真正醒来了。扶乩死,我转生;我醒来,世上却再无扶乩了。”又一次,灵魅儿浅浅叹了一口气:“我入主离山巅,发动阵法,一是消耗过巨、另则……脑袋乱了套,我喜欢扶乩,不喜欢自己,所以我再入沉迷。直到刚才,洞天内五行齐聚、相生相扶、造化生韵,我再醒来。” 说到这里,灵魅儿站起身来,拉着苏景也一起站起:“我有两件事,想请你帮忙。” 苏景点头:“你说。” “久闻大圣玦为洞天福地,盼能去看一看。”灵魅儿的请求很古怪,但她无意解释。 纯净海、纯粹剑意生出的灵魅儿,也勉强能算作半妖之体,可以进入大圣玦洞天。 就算请求古怪,对苏景来说也不过举手之劳,可苏景却面露难色:“那里,现在正有件重要事情……” 第三次,灵魅儿笑了,或许是和出身有关系,这女子的笑容里总有些小小的狡黠意味:“放心便是,我只是看一看,绝不捣乱,更不会坏你重要事情。” 要说灵魅儿会捣乱,苏景自己都不信,未再推托、伸手扶住了灵魅儿肩头准备带她过去。 但灵魅儿肩膀一斜、胳膊一扬,把苏景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中,不容分说:“走吧。” 心念一转,苏景带着灵魅儿,自黑石洞天跨入大圣玦洞天。这处洞天比着黑石要更广阔,其他地方都和平时无异,但洞天的东方、视线尽头,火烧云轰轰流转,云中一道璀璨到无以复加的银色光芒闪烁,淬厉剑意自银光中四射弥漫。这就是苏景说的那件“重要事情”了。 灵魅儿不看其他地方,只望着东方天角,口中喃喃:“真是好看……那是屠晚吧。” 苏景微微一惊:“你怎晓得?” “重要事情”算不得机密,但苏景不曾主动提起,外人没有知晓的道理。 “五行转、生造化,借造化、夺天命。”灵魅儿十二个字说得很用力,随即放松了语气:“莫忘了,五行相生的关键之地是在我的离山巅里,这件事我怎会看不透……不过,苏景,还不够的。” “什么还不够?”苏景追问。 灵魅儿的左手与苏景相握,她的右手却始终攥成了个拳头,此刻右拳摊开,只见一道道金、银颜色气意从她手心流转而去,划过重重光弧,急急飞行东方、没入了天角赤云中。 苏景再一惊:“这是……黑石海中所养的剑意!你怎地……” 小女孩般的俏皮,灵魅儿冲着苏景吐了下舌头,笑道:“现在想收也收不回来了,不过无妨,以后只要屠晚入主黑石,离山巅就还是离山巅,相持于星峰,照样能发动千江水月万里云天,放心便是!这些剑意能助屠晚一臂之力,于离山又全无损失,何乐不为!” 若无苏景同意,灵魅儿进不来大圣玦,她来这一趟只为把黑石内的剑意尽数送与云中屠晚,助它行那“借造化、夺天命”的要紧法术……帮屠晚,就是帮苏景了。 正事办完,灵魅儿就不愿再做逗留:“回去吧回去吧,这里妖气太重,我还是喜欢咱家。”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苏景心念再转带着灵魅儿重返黑石洞天。 “另件事……对了,不听有喜没?”灵魅儿是女子,逃不脱女子天性,喜滋滋开始瞎打听。 苏景失笑,想问一句“与你何干”,又觉得未免生硬,就摇了摇头。 灵魅儿皱眉头:“子嗣传承,是为大事,你们须得再努力些。” 这次苏景真笑了:“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嗯,我离开离山,在世间转了好长时候。”聊得多了,灵魅儿渐渐开心起来,语气欢喜的,话锋再转:“那你有没想过,将来有了儿子叫他什么名字?” 越聊越有“坊间妇人”意味,不过这事苏景还真的想过,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可瞒人,应道:“想叫他苏晴。” 不听为莫耶晴族,且苏景修金乌的,太阳出来自然是晴朗天气,这个名字没太深刻寓意,但却应景,苏景很喜欢。 坊间妇人风范尽显,灵魅儿笑:“苏景……苏晴……听着好像兄弟俩似的,你不别扭么?” 这事苏景也想过,不过实在喜欢那个“晴”字,是以摇头:“无所谓的。” 灵魅儿耸肩,扬眉:“反正是你儿子,你说了算,你不觉别扭我也没什么好说。” 苏景受不了了:“咱这聊得都是哪跟哪……” 不等他把话说完,灵魅儿忽然收敛了笑容,错步到苏景面前,和他四目相对,声音很轻但语气异常认真:“苏景……不行的,你用的办法很好,可是我醒了,所以行不通了……多好的事情,功亏一篑太可惜了。” 莫名其妙之言,说话时,她把一枚水晶铃铛塞入了苏景手中,随即松开了他的手,不存只言片语的解释,转身飞去。 并非离开,灵魅儿飞向洞天深处。 苏景却大惊失色! 第八百一十二章 世界成妖,玄雷轰动 离山巅、剑灵魅飞去地方:静静悬浮洞天深处、刚刚将三尺杀猕诛灭的血色劫云! 她是这洞天的真正主人,她想去此间何处,根本没人能够阻拦,苏景也不行;她是这洞天的真正主人,血色劫云会听她的命令,血云疾驰迎上,随即……天劫绽放。灵魅儿竟是要自裁。 苏景仓皇怪叫,想要出手相救可又想不到丝毫办法,那血云中蕴藏的是飞仙劫,若他能有办法当初夭夭也不会死。 且灵魅儿并非置身劫云下,而是直接冲入云中,她引动的、领受的是云内杀劫。 她给自己的劫数,威力远胜夭夭经历。 顷刻暴躁!无能为力!就在苏景怒到发根倒竖之际,血云中忽然传来了灵魅儿的声音,柔柔糯糯、淡淡的江南口音,一如当年她刚醒来、初见苏景时的说话声音:“莫惊急,没事的,这劫云已然受我法度,较之以前稍稍有了些变化,我虽无望升仙,但也不会魂飞魄散,待劫数过后会留下一律游魂沉睡……你小心收好,有朝一日你返回中土,再将我送入轮回就是了……转一世,投新胎,我就再不是扶乩,我就真的是我了。” “那枚水晶铃铛里我存了一点东西,闲暇无事时候你打开来看一看……对了对了,险些就忘记对你说了,不是有两件事要请你帮忙么,第一件事是去大圣玦洞天;第二件事是请你帮忙想个名字……苏晴、苏晴,听惯了也挺好听的。”说到这里她竟然笑了起来,全无陨丧时候的落寞难过,那笑声是真的开心,甚至开心中还藏了些小小的狡黠。 扶乩是正道仙子,本性中正心境沉稳; 她是妖身灵魅儿,天性就带了份调皮。 …… 洞天外,大天地,好半晌的垂首静默后苏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抬起头来。少见的,他的眸子有些黯淡。 三尸能感受本尊情绪,但事关重大、拈花还是要及时提醒他:“叶非说这世界有个真正的驭人神仙,就是妖僧金钟的师父。”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从那头三尺小杀猕显身刹那,苏景就晓得它是个什么东西,否则何以手段尽起连丈一都抄在手中,此刻听了拈花提醒苏景没太多反应,只是点点头:“以前也不是没杀过。” 说话时掐诀招手,之前散出体外的诸般飞剑、宝物、尸煞尽数收回,浩荡阴风也受他心意指引、顷刻归于体内。唯独悬浮天际浩瀚火海仍留在了远处。 手诀一变,九霄云上火海猛震,随即惊雷轰鸣、大雨滂沱——阳火之雨!天空火海,化作炽焰暴雨、倾泻人间。 一方明镜依旧高悬天空,四方百姓都还停留原地、或躺拜或发呆,望着镜中异象。 火雨成狂,浇落地面后汇聚成川,继而百川归元,蜿蜒流淌着、仿如一条条火龙似的,自四面八方流向苏景。 但那些金红大川并未归入苏景体内,而是沿他身体蔓延,层层流转着最终汇于他的手心……铺展开来无边无际的火焰大海,倾泻下来淹没千里的狂猛大雨,被收拢汇聚时不过一块贯径九寸的圆盘。 金红盘,如有实质,浓浓烈焰尽凝其中……半顿饭的功夫,天上地下烈火全部消失,苏景手上多出九寸真火金盘。 终于,苏景昂首,望向一镜天:“你等,信了么?” 五个字,喝问天下! 打出了妖僧的原形,破了妖僧的法术又结果了他的性命,到如今你等可信了我之前所言么:夏离山本为驭人仙,国师金钟是为惑国妖! 胜负已分,真相大白,除却皇帝、浮玉等皇权贵胄,还有几个人会不信苏景之言,归仙喝问当头时,八方百姓面露惶恐,一下子从震惊中醒来,还站着的急忙躺倒在地,已躺倒的又再加力磕头……可不等他们礼行过半,镜中夏离山再次开口:“晚了。” 两字出口,归仙眼中那份沉黯陡然崩碎,换做淬厉杀机、换做无尽狰狞!下一刻,“啪”一声淬烈锐响自苏景手中“金红盘”传入苍穹一镜天,再从镜中传遍这世界四面八方、每一角落:金红盘崩碎,化作滚滚红烟直冲于天。 赤烟弥天,再化无边火云,旋即火云崩做十六盏,分向各个方向驰骋而去……十六盏火云,就是十六场阳火大雨,它们会倾落何处、会焚烧哪里苏景不理会,由得火云自己去飘、飘得累了自己去化焚城暴雨。 谁生谁死,会不会被火云“选中”,看你等运气! 一道赤烟火云的大法术施展过后,苏景再没了“应酬”驭人的兴致,对小贼点了点头,后者张口猛吸收了一镜天,此间百姓再见不到归仙行踪,心中只剩浓浓恐惧。 苏景所作所为,皆为驭人行事办法。 行法后苏景转目望向叶非,微一点头,不露敌意但也全无客套之意,随后就不理他了,挥手将不听、相柳、三尸等所有同伴都带入黑石洞天,只剩影子和尚,隐身于外继续监视叶非。 回到黑石洞天,众人立刻就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两处:一是半空悬浮的仙劫血云缩成了一团、正蠕蠕滚动,内中似是包裹了什么;另则是大家置身的黑色礁石上静静躺着一个“人”,面目清秀唇角含笑的女子,身周为阳火与阴风两重法度护持着。 不用旁人发问,苏景把如何斩杀了三尺杀猕和“灵魅儿”有关事情都讲述了一遍,之后指向礁石上的女子:“这就是她了,身魄自毁于劫云,只剩游魂一线,等我回去中土后送她入轮回。” 事情不明不白,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或许接触短暂,但她曾是扶乩,与苏景并肩亡命于南荒,为离山赴难迎抗星天恶战玄天,如今只剩香魂一缕,任谁心中都悲戚抑郁。拈花的性情最是细腻,眼睛红了。 抹了抹眼角,拈花伸手指向半空里蠕动不休的血云:“灵魅儿的劫数已过,劫云为何还在翻腾……内中好像包裹了什么。” “从头说吧,会更顺些。”苏景暂时没去提劫云事情,口中话题转去了之前和妖僧的那一战:“金钟持风法攻来,我身负师母的玉露金风传承,欲以风对风,与他争个短长。” 这是苏景的性子,也是玉露金风的灵性,来自莫耶蓝氏的法术,内中自也蕴藏了蓝家弟子的桀骜狂狷,当国师催起混金邪风的时候,苏景身内玉露金风便已开始躁动了。 混金邪风是金钟妖僧施展的,但这道咒法来自他的“神仙师尊”,以苏景的修为难以对抗,是以苏景想出了“五行相生、大家联手”的办法。 此法纯粹是为了打架,苏景并未多想其他,且在他盘算里,不听、参莲子以木扶火,相柳再以水润木,两口子加大弟子再加一个好朋友,这次联手也就算了到头了。不过他没想到屠晚也会出手相助、以金强水;之后屠晚又说动了小贼,厚土撑金来。 待到五行齐聚,循转相生开始,这件事就再非打架那么简单了…… 当时苏景两眼一翻昏厥过去,浑不知发生何事,待他重新苏醒、再仔细感受身体变化时当即大吃一惊:三重小乾坤内生机凝聚,看不见摸不到的命气生韵充盈满溢于小乾坤内,分明是要开造化、添灵生的样子! 天宗出身,道统传承,未经事时苏景或许想不到;而事情一旦发生,他也能很快领悟其中道理:无论功法宗派,世上所有修家炼化自身小天地,都是行意专元而成,修家小天地不是真的,是“玄虚境”,唯独苏景是个异数,他的三重小乾坤内都有真实存在的宝物支撑。 是以苏景迥异其他修家,他的小乾坤有真实一面。 再加上他的小乾坤中有红日巡天、东升西落,有时间是以分四季、有方向是以划四隅……放眼三千世界,无论哪族哪宗,无论修为深浅,单以自身天地而论,无人能比得苏景天地更接近大世界。 而比起真正的大世界,苏景小乾坤的真元要更充足得多,小乾坤几乎不曾孕育过真正生灵,是以它更纯净纯粹。 修家玄虚、世界真实,本难以共存之事在苏景小乾坤内完美相融。 唯一“美中不足”的,苏景只修火法,他的小乾坤里五行缺四,唯火独占。其实这算不得什么缺憾,苏景修的就是火,凭着现在的小乾坤,将来做进境修持、温养元神全无问题。 不过若换个角度来看,如果真能凑得五行齐聚、相生循转,以苏景小天地的独特优秀,必会有妖变异象。 当知,五色灵云是在黑石洞天内,可最外一环的阳火灵云并非凝固不动的:五大气窍、三六一大穴和诸多阿是穴都被接连与二十条经络之中,纯净的阳火灵云自外滚滚不断流入黑石洞天,融入五色灵云内,之后再自黑石洞天内涌出,流转于苏景全身,是以一处五行相生,灵火造化八方! 看上去,也不过是苏景的火元围着那几色灵元转了一圈,可实际里,阳火的真髓虽未改变,但它真真切切多出了一份造化玄机!三重小乾坤得了这份“滋养”,生机暴发开来……这重变化只有苏景才能感受,不听、相柳等人那时候就在黑石内,却一无所查。 道理颇为玄虚,苏景也无意仔细解释,大概说上几句了事。这时赤目插口问道:“小乾坤生机暴发……会是个什么结果?长树林子、生出鱼鸟百兽?变成大千小世界?” 苏景摇摇头:“不会,这份生机是小乾坤的,而非散落于小乾坤各处。” 三尸如何能明白这其中的分别,异口同声:“啥意思?” “意思就是:小乾坤生机暴发,不会生衍千万生灵,只会让一件‘东西’活过来……小乾坤自己!”接口的是小相柳。 三尸齐齐大吃一惊:“世界成妖?” 小相柳笑了,阴恻恻的青年,阴恻恻的笑容,一个字回答:“嗯。” 雷动翻眼苦想,赤目低头沉思,拈花直接追问苏景:“屠晚图什么?” 苏景凑五行就是为了打架,后来屠晚主动跑来把五行凑齐了,此事苏景管开头,真正的“黑手”却是屠晚。 苏景应了十二个字:“五行转、生造化,借造化、夺天命。” 前六个字自不必说,就是这六个字,让玉露金风力量暴涨,也让三重小乾坤都有了转活的契机;至于后面六个字,才是屠晚的图谋所在:他要抢小乾坤的造化、将其天命夺下给自己! 雷动目光陡然凄厉:“人不能以草充饥,但可以养羊,羊吃草长肥了人再吃羊,烤了炖了涮了都成。” 赤目森森冷笑:“强盗不会做买卖,但可以先让商贩去忙活,等商贩赚了钱再抢了他们,金子银子铜钱都要。” 拈花也想举例子:“我娶不起老婆,但能让别人娶老婆,然后我再去勾搭小……” 话没说完就让苏景打断了,三个例子都似是而非,不过也有那么点意思。 屠晚没办法自己受纳生机,但它早早就遁入苏景身体,成为他的第十一魂,除非苏景可以阻挠,否则它可随意入主三重小乾坤,融其造化取其天命。这不能算夺舍或“谋财害命”,若一切顺利的话,最终的结果就是:屠晚转活,彻底入主一方小乾坤。 但屠晚再转活三百次,不管他是人是鬼还是剑,他曾是苏景的第十一魂,那他与苏景的主从之分就再不会变。由此,小乾坤成了屠晚的,屠晚仍是苏景的。 对苏景全无损失。 苏景三重乾坤,黑石与剑狱成正气天地,大圣玦与金风剑羽成妖邪世界,小金乌黄金屋与苏景本体成骄阳乾坤,屠晚选的是“妖邪世界”。 “屠晚算计得虽好,但并不顺利,我醒来时候,你们在洞天内可曾听到一声大响?” 不听等人同时点头,那声大响来得惊天动地,让他们印象深刻。苏景继续道:“那是屠晚向妖邪乾坤夺天命时引动玄雷之声,道理上讲,一声雷霆过后,屠晚就应该转活了,可他还是剑魂……第一次,未能夺下来。” 说完,不等同伴再做追问,苏景取出灵魅儿给他的水晶铃铛,轻轻一摇,叮当两声悦耳声音,铃中透出一道绚丽光芒,射入前方碧海。 碧海如幕,彩光映射下,一个纤细人影显现出来。 很快,人影从模糊变清晰,正是自己投身天劫、放弃大好性命的灵魅儿。 或许是法术显像之故,灵魅儿的声音异常缥缈,并无半字客套应酬,开门见山:“先说你,离山巅是你的,但我才是离山巅真正的灵魅儿,我昏迷时、我记忆混乱记不起来自己是谁时,这件洞天宝物对你死心塌地,你尽可使用无妨;可我一旦神智清明,它立刻会与我灵犀勾连。” “一宝二主,会让离山巅有些许变化……它会变得不听话……其实也不能怪它,这就好像阿爹教孩儿读书认字,孩儿学得用功专心,可娘亲来了书房,那娃娃就算不抬头也会不自禁的分心。可就是这一点点‘分心’,会让你的修元流转不畅,这变化来得很轻微,若是你稍稍大意些可能都注意不到。” “但法术事情,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容不得一点差错的。眼下而论,屠晚第一次夺小乾坤天命失败,就源于此……” 五行生转、造化天命,什么玄虚事情都好终归都是发生在苏景身魄之内,一切一切的基础就是苏景的真元行转,离山巅这边有了变化,必然也会对其他气窍、小乾坤有所影响。 灵魅儿的声音不停:“长远来说,影响就更大了,会坏你修行的……我永远也不会害你,可对此事我也无能为力,我本就是离山巅的一部分,它的灵犀与我勾连,我斩之不断的,除非:我死。” “苏景,你当记得,我是为你而死的。” 话说到此,稍顿三息,灵魅儿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虽为水中倒映,可双眸中那满满的开心得意还是再明显不过,她笑颜如花:“吓到了没?不怕不怕,莫担心,我开玩笑的,我不是为你而死。” 又笑了一阵,俏面上笑意收敛,灵魅儿又把话锋一转:“再说说我吧,我是剑灵魅,我开灵智是因扶乩执念,但我的性命是此间纯透水灵气与剑灵意凝结……气、意凝结的生灵与骨血生灵不同,灵魅儿若能得大开心,会越笑越年轻,假如我要嫁了你,没准送入洞房时双十年华,待你给我揭盖头时我已经笑成三岁小女娃了,不骗人,是真的;反过来、灵魅儿若悲伤忧郁,会枯萎老去,身死也不稀奇。是以我们不太惧怕伤身,我们最怕伤神。” “我以为自己是扶乩,我发现我不是扶乩,旁人想来不过是场误会,一笑而过便好;与我来说,却已深深伤神,救无可救了。你可知,我最后的下场会是什么:神乱志癫,变成个疯子。待我真成了疯子,离山巅会和我一起疯。疯了,就没了真正的喜怒哀乐,我也会不老不死、连来生都等不到了。到那时你受反噬重伤不算,扶乩死前心愿也会彻底落空。” “自知自己事,我离疯癫,不过三五年遥远了。本就没时间了,又何必再留恋,不如早些了断此生,游魂和转生事情交给你我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正好还能成全了屠晚,事先说好,夺天命只有三次机会,若他还夺不下来那可不是我的毛病了,是他自己笨蛋。” “你得给我安排好了,先不急做人,第一世变只蝴蝶;第二世做只小猫;第三世当粉莲花儿;第四世再开始做人,大富之家、貌若天仙、资质卓绝、出生时当有惊天异象……惊天异象要不好弄你就选个大雷大闪的日子口。” 越说她就越是开心,已然眉飞色舞,但也是此刻、她最最开心的刹那,一切戛然而止,水晶铃中透出的光彩消失,海面重归碧蓝。 又过片刻,那枚水晶铃突然又旋起层层光华,如此强烈以至整座洞天都被它映得流光溢彩,大海之中也奇光冲腾呼应,就在众人被耀花了眼睛的时候,扶乩仙子破空而来,足尖于礁石上轻轻一点,身形如电投身跃向大海,口中一字敕令:“腾!” 喝声落,来者身体陡然“散”开了,一个人化作千百蝴蝶、千百蝴蝶再化七彩神光,彻底融入那重重迷乱且绚丽的大海……奇光、扶乩、蝴蝶所有一切仍是铃铛中的幻象。 这重景色见过的人不多,但苏景记得清楚:斗玄天、灵魅儿醒来,飞身入洞天发动“千江水月万里云天”大阵时的情形。 灵魅儿讲明了一切,最后用她今生里最最威风、也是最最漂亮的一幕,做了故事的结尾。 不听与苏景对望了一眼,或许心底感慨有所不同,但目中唏嘘一般无二。 静默了一阵,小相柳开口了,凶兽本性冷漠,对生生死死的事情,他更看得开,话归原题:“屠晚夺你妖邪小乾坤,另两重小乾坤又如何,你就容它们妖化?” 见气氛有些压抑,雷动故意打断接口,同样问苏景:“小乾坤要真化妖了,得管你喊爹吧?” 苏景一笑摇头:“说破了天,它们也是我的小乾坤,我没办法让它们转活化妖,但生机入乾坤,只凭我一个念头就能撤散生机,让他们化不成妖。不过事情另有变化,先说骄阳乾坤,内中我的金乌小元神与骨金乌夺了阳三郎的法身,有魂有身有骨本就是半活之体,生机来了于它是大好滋补,没客气就都吸敛入身了;再说此间……那里、也有个‘谋夺天命’的。”说着,苏景伸手指向始终蠕动不休的仙劫血云。 正待仔细解释,突然间一声惊雷轰动乾坤,震得天地乱晃,众人立足不稳东倒西歪……苏景刚还讲过这雷声,众人都清楚得很:夺天命时引动玄雷之声! 第八百一十三章 长命金锁,血发黑袍 玄雷天音,乾坤轰动。 就在玄雷动声一瞬,悬浮在半空中、那团已经蠕动良久的血色劫云突然躁动起来:云团先是猛烈炸开,诺大一片云尽化茫茫血雾,弥漫整座洞天。 旋即呜呜风响贯彻八方,黑石洞天的苍穹自东向西,蓦然裂开一道狰狞裂缝,层层金红光芒自“天外”投射入洞天,天外光芒的颜色辉煌壮丽,可这光芒的气势却阴冷残暴! 苏景身边同伴惊讶则已,但全不担心,除了方画虎兄妹外,所有人都能辨出“天外光”来自何处——天乌剑狱。 三重小乾坤中,黑石洞天为一重煞地,天乌剑狱则是一重罡天,正正对应为整齐小天地,如今这重天地上勾下连,结化完成乾坤。 与前次不同,玄雷非一声,轰轰巨震不绝于耳;天地勾连,离山巅内大海绽放旖旎光彩、天乌剑狱映射火色如炽;血色劫云所化浓浓血雾弥漫于天海之间! 三息过后,血雾又复旋转开来,化作一道猩红飓风,如龙。 飓尾落于离山巅大海之内,飓首穿透洞天苍穹,直直扎入天乌剑狱中去。血色飓龙急急旋转,贯穿“乾坤”。 再三息,玄雷失声,彩光退散,天乌剑狱气息消失不见,黑石洞天苍穹裂隙也告愈合,狂猛飓风又重归劫云之形、再不稍动……就那么一下子,所有异象消失不见。 突如其来的寂静。 众人目光望向苏景,苏景不急着解释,纵身而起飞向空中劫云。三尸好奇心重,各自踏起小棺材跟在了本尊身后。 四个人直接飞入劫云内,三尸战战兢兢,明知劫云不会打自己,但这云彩太过凶险、动辄杀人,他们三个还是忍不住害怕。 苏景不管身后三个缩背藏头仿如做贼的矮子,一直来到云心深处站住了脚步。 四个人排成排,前面第一人突然站在,后面三个人都未留意,险险就撞到了一起,雷动大是不悦:“我说苏锵锵,你停步时倒是招呼一……这是什么东西!” 雷动惊呼,赤目也满面诧异:“小小娃娃?哪来的?” 拈花倒吸凉气,再接口:“好像苏景,见鬼了么!” 血色云心内,一道小小白云仿如玉台,其上正躺着个小小婴儿,刚出生不久的模样,正闭目沉睡。 襁褓娃娃,居然穿戴整齐,一身黑色的小袍子穿在身上正正好好,脚上蹬着双青色布靴。 细看婴孩五官眉眼、甚至熟睡时小脸上带出的那份笑意,都与苏景一模一样。唯独,婴孩的头发殷红如血! 苏景伸手,将娃娃抱在怀中,与三尸一起返回礁石。 见夫君上天转了一圈,带回来一个跟他长得分毫不差、一看就是他儿子的小家伙,不听没办法不惊诧,小妖女面色古怪:“这是……” “她于赴难时,以灵魅体内精魄、混以劫云元法精华,结做命晶一枚。再借‘五行相生’的契机,命晶谋夺小乾坤天命,由此得生命,得此婴。”苏景的解释不算明白,但也足够众人听懂了,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皆尽望向礁石上的灵魅儿游魂。 法术过程复杂异常,且这道法术需得诸多契机,比如洞天内有错认天地的劫云、小乾坤里生机充盈世界成妖在即、灵魅儿能够让洞天彻底听令等等等等,即便苏景大概知晓怎么回事,一时间也没办法解说明白。不过再清楚不过的——灵魅儿决意转世投胎,但她得了屠晚的启发,赴死时候给苏景留了个“儿子”。 小娃睡得香甜,全无醒来之意。 拈花不知怎么就那么开心,除了高兴、还打从心眼里喜欢这个小娃,踩着棺材漂浮三尺,小心翼翼伸手去从苏景怀中抱过娃娃。矮子正想要说话,不料婴孩怀中丁丁轻响传来,一块小小的金锁自娃娃的袍襟中斜落。 金锁精致,刻鲤绘蝠,背面四个字为篆“长命平安”,正面则是工工整整的楷书,两个方正字:苏晴。 拈花咧嘴笑:“这孩子叫苏晴。”之后抬眼望苏景:“这名字,听着跟你兄弟似的。” 灵魅儿求苏景帮忙的第二件事:想个名字。 给那即将“谋夺天命”诞生于离山巅的孩儿想个名字。 小不听这边,俏面上神情可就愈发古怪了——将来孩儿叫什么名字,此事两人在寝宫数豆子之余常常会聊起,她是知道“苏晴”这个名字的,没承想被灵魅儿“捷足先登”了。 此刻再去看礁石上被风火相护、安详沉眠的灵魅儿游魂,熟睡中她唇角的笑纹中,怎么看怎么有一点小小的得意。 灵魅儿,天性调皮。 不听神情古怪,啼笑皆非,但又怎会有丝毫怨懑。灵魅儿不因苏景而生,但她赴死的缘由无论再怎么“理直气壮”,总也和苏景有些牵扯的。她把“苏晴”的名字抢去了……抢了就抢了吧,反正也不是外人。 红发苏晴是因灵魅儿而生,这一重相论,他算是灵魅儿的孩儿,可这孩子真正的身份是苏景“正气乾坤”的掌界仙灵,将来待他苏醒,他只会拜认苏景为尊、与苏景与小乾坤同命相依,与灵魅儿再不存半点关系。 小小一个娃娃,三个矮子轮流来抱,抱了一轮又一轮,雷动也笑得合不拢嘴,不过“三大宗师”之首,除非开饭否则何时也不会忘了正事,问苏景:“这孩子对的修行会有何影响?他夺了小乾坤的天命,成你一重小乾坤的主人,剑狱、离山巅以后你还用得了么?” “小乾坤成了苏晴的,但苏晴是我的,是以小乾坤还是我的,修行、炼器、黑石洞天收转阳火精元、天乌黑狱纵剑杀敌所有这些事情都和原来一样。” “苏晴与这重乾坤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若我修为精进,小乾坤会越发强大,他也力量更大;反过来一样,苏晴虽与我同命共生,但他醒来后,自己也是活的,可单独修持,他若修炼得更强,小乾坤会更茁壮,我的修持也会得益。” 且与灵魅儿与离山巅灵犀相连、会影响苏景修行的情形不同,早在苏景收服黑石之前灵魅儿就已是洞天真灵,红发苏晴则是“后来者”,他会与离山巅、天乌狱灵犀相牵,不过这份联系本就是苏景给他的,是以不会对苏景行法、修炼有丝毫影响。 绕口令似的一段话,意思倒是简单明白,听起来不费劲。待三尸点头后,苏景继续道:“如果非要说影响,也是有的:苏晴诞生,正气乾坤被真灵入主,就再没机会生衍元神了……但无妨,我虽有三重天地,可几乎没可能养成三道元神。” 为何养不出?苏景的情形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帛绢上金乌正法神奇,不过当初研创此神奇法门的前辈也没想到后世里、自家门下会多出了这样一个怪物。 养一枚元神的办法记载得清清楚楚,三天地生出三元神的法门又上哪里去寻。 此事乍一想没什么,一个乾坤一个乾坤的温养、生神就是。而实际里修行道路,越往高处就越艰险难行,就以苏景自己的经历,他能结成功结宝瓶、炼化三重乾坤,其中就靠了莫大机缘,如果他未下幽冥或者未能遇到阳三郎,单靠帛绢功法修行,永远只能止步于第七境了。 宝瓶尚且如此,如意胎又当如何?谁能说三界生三神就不再需要特殊契机,谁又敢说三道元神彼此间不会冲突吞噬。 若没有这次“谋夺天命”,苏景就只能硬着头皮前行,可帛绢上的记载已然连“宝瓶”修行都难指点完整,元神境界对苏景而言,说是“九死一生”也不算夸张。 是以眼前这样的情形,对苏景只有好处: 苏晴、屠晚各自夺走一重天地,苏景就只剩骄阳乾坤,这让他的修行“重归正轨”,苏景留下的是他的“正天地、主乾坤”,将来温养元神足够了。而修行道理上,两道小乾坤易主;具体修炼上,它们都还是苏景的…… 解释中提到了屠晚,三尸急忙又问:“屠晚那边怎么样了?” “还剩一次机会。”苏景应道。 谋夺天命,三次机会,第二声玄雷轰动时候,离山巅、大圣玦中两处同时“夺天命”,苏晴成功得命,屠晚却又次失败。会如此当然不是屠晚弱于苏晴,只因大法术不仅需要实力,还掺杂了天机气运,剑魂运气稍差,第二次也未能成功,此刻正在大圣玦内重新蓄势,为最后一次机会做准备。 红发苏晴又落到了不听怀里,这婴孩长得与苏景全无两样,爱屋及乌,不听抱过他两息后就再不撒手了。 拈花找小妖女要了几次都没能要过来,无奈转开话题,伸手指着苏晴一头红发,问苏景:“为何他头发血淋淋的颜色?” 苏景回答细致,解说全套:“黑衣衫是剑狱气意凝结,青蓝靴是离山巅气意缩成,他一头血发来自血色劫云……他的身魄倒有一小半来自血云,是以云中劫数威力,尽入他满头红发。” 说着,苏景伸手一指半空红云,微笑:“现在那道劫云只是空架子了。” “没用了啊——”雷动点点头,随口向下说道:“那还留着它作甚,看着怪碍眼……”话没说完大天尊就反应过来,嘴里“咕噜”一声怪笑。 空架子就没用了? 空架子也能吓唬人,苏景哪舍得驱散它。 苏景也笑了,小娃未苏醒、屠晚正蓄势,“里面”暂时没了事情,可外面还有个凶狠人物没走,该去见见他了。 大天地,垂头不语良久的苏景总算抬起头,望向坐在对面的叶非,和气微笑:“你还没走啊。” 第八百一十四章 无处容身,非反不可 叶非端坐地面,一柄剑横置膝头。重伤、力战让他面色晦暗,但他双眼已经恢复平静,声音冷漠:“我想走,你让么?” “莫名其妙,”苏景摇头:“从我杀驭人、斩妖僧,这好半晌里可能拦阻过你,我不让你走……这话从何说起。” 叶非面上无甚表情:“六耳不知你的底细,但中土人间,谁不知小师叔麾下能人众多。你未出手,想必是派下了厉害人物来监视。要能真容我轻松来去,要么你真入山穷水尽境地,要么你就不是苏景。” 叶非他心智了得、看事情明白得很,苏景斗国师,明显还有余力,既有余力又岂能让叶非随随便便离开。 因修为沦丧,他察觉不到影子和尚隐匿附近,不过叶非能猜到。贸然离开必会惹出“厉害人物”,与其如此还不如留下来,休养回复些力气,待到真翻脸的时候,他也未必没有再战之力。 话说完,不见苏景有什么反应,叶非面上冷笑浮现:“一代真传叶非、欺师灭祖之罪。离山六十甲子,真传弟子中只有三人悖逆师门,你、尘霄生和我,可惜啊,你们两个都是假的,我才是真的、真悖逆。以离山传人愚忠,就算你无暇兼顾两边战局,也只会弃妖僧驭人不理,专门来与我拼命。你去杀妖僧,自是有人留下准备对付叶某了。” 这句话算是个“理证”,但也是“显摆”,显摆自己身份重要,于离山弟子眼中,他这个叛徒比着驭人国师要更重要得多。三尸对他点评准确,叶非就是这样的性子,做人做鬼做什么都好,都得要做最重要的那个。 不料话说完,苏景神情依旧全无变化,似笑非笑望着他,一言不发。 叶非沉面、凝目与之对望,开始时候目光还笃定,可对望时间久了,他眼眸深处渐渐升起了一丝疑惑……看那小子神情,莫非猜错了……根本没留下人来对付自己?刚才真的想走就能走? 忽然,苏景笑了:“随你怎么想吧。既然留下来,不如聊上几句,有些事情我可还没能想明白,盼你能指点迷津。” 不等叶非点头或者拒绝,苏景已然继续向下说道:“你初到时,前前后后和我聊过许多……” 叶非微微一笑,满带傲意,说过什么不要紧,重要的是那一战里他的剑术发挥淋漓尽致!仅以最浅薄的护身真元、拖着伤残之身,就靠手中剑破去墨十一的邪风,险险就斩杀其一,端的精妙剑法! 更要紧的,中土剑道素有“剑出离山”之名,如今他这个叛徒的剑法足以折煞正宗、同辈弟子,这让叶非心中满满骄傲。 “可惜那时候我入定了——”苏景的话没说完,继续道:“你对我说过什么,有何要紧事情?”说到这里苏景撤去了杀猕画皮,换回平时模样。 “入定了?”叶非愕然。 “是,正赶上五行生转,乾坤成妖,我须得集中心念把持元修。”昏迷变入定,小师叔最好面子。 只凭“五行生转、乾坤成妖”八个字,就足以让叶非信了苏景之言,无可遮掩的、叶非目中失望流露。 苏景练了什么功叶非不在乎,苏景是昏迷还是入定叶非不关心……唯一要紧的是,这小子那时候不知身外事情,竟没能看到自己的惊仙剑术! 叶非的声音里全无语气:“斗战之中百无聊赖,随便找人聊聊天罢了,无关紧要。” “哦。”苏景一点也不追究,就此换了问题:“适才我对付国师,你匆匆赶来,不惜以残躯入战,却先帮我再帮他,是何道理?” 本就是古怪行止,自然会惹来对方发问,叶非却蔑然冷笑,仿佛苏景的问题无聊到极点:“待你知晓我究竟是什么人,再来问这无趣之问吧。” “你是何人?”苏景轻松:“糖人,货真价实的糖人。” 怪话一句。 叶非轻轻眯了下眼睛,又一次直直盯住对方双眼,似是想看穿苏景现下的“糖人”之说,究竟是无意之言还是另有所指。 苏景双眼干净清澈,什么都看不出来。苏景眨眨眼,不和叶非大眼瞪小眼:“你是什么人都无所谓,关键是你怎么看六耳杀猕,怎么看我中土之人。” 叶非想也不想直接应道:“前者猪猡、后者豺狗,如此而已。” 这次苏景的神情终于有了些变化,无奈、摊手:“无论怎么说,你也是‘驭人、汉人’所生,不必‘猪猡豺狗’的这么怨毒吧。” 或许是修为不再所以让心境少了平时的沉稳,叶非闻言大吃一惊,脱口道:“你怎知道?!” “夭夭。”苏景并不隐瞒,点出关键……本地天劫对外域来人并不理会,小相柳是为一例,可同样来自中土的夭夭才到天治之年即遭天劫追杀,这其中的差别究竟在于何处?苏景曾做仔细琢磨,前后罗列几种可能,其中让他觉得最“妥帖”的可能是:新天治不问内外,只看族种。 中土第五园土著来这里,新天治没见过,不理会;但中土的杀猕若来此间,新天治识得他是驭人,不理他“户籍”如何,既认识你便照打不误。 不论相柳是人是妖,他都是纯正的“中土世界”血统,新天治不认识,所以不打;夭夭或许有此间六族的血统在身,新天治识得她,时候一到必杀无赦…… 若真如此,夭夭的“本地血统”从何而来?这座世界被牢牢封闭,内中六大智族只有一族存于中土。 不过苏景不觉得夭夭是纯正驭人,就算缝目割耳挫牙,她渡劫时候也必会显露本形,苏景看她从生到死,不可能会被瞒过。归根结底:夭夭不是真正的杀猕,但与中土杀猕有着莫大关联、血脉之亲。 那还能是什么?杂末糖人吧!只是夭夭的父母一方不是丁古刽番,而是中土汉人。 凡间小捕快、离山掌刑长老、幽冥一品判官,耳濡目染总会学到些破案的法门,若线索扑朔难做推论时不妨先将“结果”假设出来,再做逆推,若这个过程都能与线索扣合、全然能够说得通,那多半就是真相了。 即便推断错误,拿来诈一诈叶非也无妨的。 果然,叶非面露惊诧,算是坐实了苏景心中猜测。 一吸、一呼,叶非的面色恢复了平静,又恢复了冷漠且无所谓的样子:“凭你这份心思,难怪陆崖九会引你入离山了。” 苏景不理会这等无味言辞,自挎囊中摸出了骨石香囊,对叶非晃了晃:“这东西对你们不管用啊。” 驭界里六耳杀猕无需潜藏行踪,骨石香没了用处苏景就将其收起,但还在中土的时候,香囊一直被苏景挂在身外,遇到叶非也从未见他尖笑过。 “也不是全无用处,骨石香的味道,中土人闻不到,六耳猪猡一嗅便忍不住尖笑,我们这些人来闻则奇臭无比。你闻嗅恶臭会笑么?不笑,便不是杀猕。”看着香囊,叶非语气厌恶。 “很臭么?”苏景特意把香囊挂在了腰畔:“那你行刺六师叔,欺师灭祖、反叛离山,是受杀猕指使?” 话音未落,叶非突兀大笑出声:“六耳猪猡?指使我?他们也配!此间杂末何等卑贱,你见识过了,但在中土世界,糖人遭遇比着此间还要更可怕晚辈!中土糖人,若父汉母驭,生出儿郎个个身带残疾丑陋无比;若父驭母汉,孩儿精致漂亮。不管丑陋或漂亮,身体上都毫无破绽、只显汉家血统,且体魄大都不凡,适合修炼。” “就是因我等身骨出色,所以才更有滋补奇效……每头糖人娃娃自出生起,就会被驭人活炼,受足煎熬,待到炼满两千一百二十一天之期,鲜血入药成补丹、骨肉上桌烹美味!我命大,五岁时候得了天赐良机,刺杀驭父逃出魔窟,你以为,我还会为驭人做事么?” 大笑欢愉,好像是嘲笑苏景无知,偏偏叶非口中所说的是可怕悲惨的经历,这让他的笑声平添诡异。 苏景摇摇头,又问:“逃出魔爪后又得造化,被六祖选中列入门墙?后被六祖看出你‘混血’真身,所以抢先动手欺师灭祖?” “已经说过了,我们的身体全无破绽,离山九子虽强但未飞升前终归还是凡间之人,岂能看穿万事?自始至终他也不晓得我为何要杀他……能得修行,有望飞仙,我本心怀感激,奈何,叶非糖人,天地虽大却无我容身之处,非反不可!” “越说我可越不明白了。”苏景微皱眉:“你若别无野心,就算隐瞒身份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为何不安心修行下去,离山是什么样的门宗你又不是不晓得……” “离山是什么样的门宗?就算诸星峰与天平齐,还不是俗世里的门宗?”不等苏景说完,叶非就开口打断:“我宰杀驭父时,那厮一边哀号一边对我狞笑,反反复复一句话……或疼或狠或哀或恨或笑,各式语气地一句话:你以为,这世间还有你容身之处么?!” 第八百一十五章 妥当办法,斩草除根 叶非的神情平复,不见喜怒,唯独目光深处、一缕怨毒:“起初,我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但修行精进、眼见开阔,就越来越觉得那厮临死之言……有道理啊!‘旧人’与‘新人’勾心斗角,我这半新不旧之人……谁把我当人呢?” 中土世界的糖人几乎没有长大的机会,未脱童年就会被驭人亲长炼药生食。他们的地位,在驭人那边就不必说了,但如果他们都能长大呢?若公开自己的半驭半汉身份呢?半个杀猕,在中土人眼中怕是和六耳也没太区别。 无需苏景追问,叶非径自向下说去:“到后来,借一个闲谈的机会,我问我那汉人师父商照六:若驭人与中土人结合生子,这些后代该如何处置?你猜他怎么回答?他应道:最妥当办法,莫过斩草除根。哈,答得好!” 离山九子,心性各异,最喜争战、好勇斗狠的非九祖陆崖莫属,但论起心性狠辣,九兄弟中六祖为甚。“千江水月万里云天”中,商照六封存的法术是金戈铁马,因他本为骁勇猛将,自战场杀伐中开悟入道。是以他处事作风,多有悍将之风,虽人在正道,但他的杀性深如海杀心重如山。 就因为这重杀心,大祖常会与六祖讲道,时时以作提醒,奈何一人一道,六祖以为若心中无杀意,他的修持也不会有如此成就……可惜到头来,杀心还是坏了他的道心,未能冲过飞仙劫这最后一关。 但非说不可的,杀心与分辨是非是两回事。六祖生平从未行差踏错半步,降妖除魔无数,造福四方百姓,恶人于他剑下难得全尸、连魂魄都会被打灭,却从未有过良善无辜枉死在他手中。其实当日六祖回应叶非问题时,只当是师徒间的闲聊说话,他不知叶非就是“混种”、更不会晓得对方是存了怎样心思。 既然闲聊,何必那么认真。“妥当办法、斩草除根”是悍将出身的六祖本意,可真要遇到此类事情,以商照六为人,还是会审度善恶,看其是否无辜再做决断……六祖当是随口说闲话,叶非却牢记在心,当时笑着点头。三年后趁师父行功到要紧时候,突然拔剑行刺! 幼时残酷记忆;驭父终言阴影;师父无心之言……而最最重要的,是叶非自己心中的戾气!他有一半驭人血统,即便不显于身魄,心根处也会有一道凶残戾气,随他修行越深这天生的力戾气就越浓越重,最后终于化作心魔,行刺师尊反出离山。 叛逃离山后,叶非遭八祖追杀。 外人只道陆老九才是离山九子中最厉害的那个,殊不知老八的本领比着老九还要强上一大截,有他出手叶非岂有活路,但事情另有波折,到最后叶非非但未死,反还得了机缘,修得一身厉害本领,不过这一节叶非没去细说,一带而过。 之后叶非隐匿行踪,他猎杀六耳驭人,对中土土著也生杀随心,不过他也救人……只救一种人:同类,糖人。他身边手下,夭夭也好肖斗斗也罢,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身份:半驭半汉。 得他所救,为他效忠,且中土糖人都有不错的根骨,得叶非传授修行法度,渐渐成就一番势力。 “杀猕、汉人,猪猡豺狗,我辈虽得生于这两族,却以其为耻,是以我干脆再立一族:占!凡与我同身同血同命之人,皆为‘占人’。”说到这里,叶非收声了。 对叶非一带而过之事,苏景是非要追问不可的:“我师尊追杀于你,其中究竟发生何事,让你得以活命。” 提起陆角八,叶非的神情稍有复杂,发自本心的恐惧与心性桀骜而来、“强撑的蔑视”混在了一起,摇头:“就值这么多了,另外我会再饶你不死一次。” 苏景被他说糊涂了:“什么就值这么多了?” “夭夭玉简我已解读,据她说,天劫来时你曾试过相救。”叶非神情黯然,并不掩饰失去同伴、同族的悲伤:“叶非此生,无爹娘无师父无朋友无兄弟,唯一能算得亲近的,就只有身边几个手下……不管你那时知不知道夭夭真正身份,你试过救她我就领情,之前答你所问,以后饶你一次活命,就这些了。” 叶非只说“回报”,但不道谢。 “不用谢。怎么说也是从中土来到。夭夭姑娘殒身前,还在为你带惊受怕。”苏景浅浅叹口气:“夭夭应劫时我就在她身边,应她所求我给她讲了新天治之事,之后、死前刹那,她面色惊恐……她不知你是否也来了此间,若真来了你也会引动天劫,她怕的应该就是这件事了……你渡劫,为何还能活着?” 借夭夭死前情形,苏景自然引出一个关心问题,叶非的剑法确实“骇人听闻”,但见识过血云天劫的威力,苏景绝不像相信对方就靠着剑法渡劫。 “我以剑法渡劫,撑过了,就活了。”叶非张口就说。 苏景气笑了,知道他吹出一张牛皮遮天,可实情叶非不说苏景先在也没办法:“恭喜,为何你未飞仙去。” 叶非抬眼望天,冷冷道:“我还不想飞仙去,就留下来了。” 不止遮天,牛皮已然拱破天了,这事没法再往下聊了,苏景换了话题,老问题重拾:“赶来这里,先去对付驭人,又想阻我杀灭妖僧,究竟是何道理?”这个时候,大地微微震颤,轰轰闷响自西北方传来,循声远眺:一座琉璃浇筑的璀璨大城这个贴地急行,于天光映照下,城池泛起斑斓颜色,煞是好看。 霖铃城。 与国师鏖战时苏景打发了性子,带着大风扫荡秋境,城池被他丢在了原地,只留下了一对细鬼藏身城内算是看家。霖铃城是苏景以阳火炼化的,虽谈不上化凡为奇,但领受苏景心意、自行飞驰赶来与主人汇合还是没问题的,以前苏景着昆仑力士扛城主要是为了排场。 不多时城池来到附近,苏景向城中一指,招呼叶非:“进去坐坐?” 对这份假惺惺的客套,叶非摇头拒绝,不过苏景的问题他痛快作答,因之前曾有言在先“待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再来问这无趣之问”:“于我心中,最想做的事情,驭人尽灭、中土人死光。于我眼中,最漂亮有趣的景色莫过,驭人与中土人相拼相杀。你的心思、本领都不错,就这么被妖僧、墨十一给杀了未免可惜,我还想看你在这里多掀几场腥风血雨。” “可是事情反过来,那个妖僧被你给杀了,我也一样觉得不痛快,他有些轻敌了……不是说他没把你当回事,是他以为自己足够重视,结果还是小看了你,你可是中土世界佑世真君。我以为妖僧死得有些不值,最好是他能活着回去,重新做过准备功夫,再来和你大战一场……那样才好看。”叶非笑了起来,发自心底的欢愉。 “就为此事?”苏景略显诧异。 叶非说的简单,但双方凶狠斗法他一脚参与进来,身上修为剩不到半成,就算剑法出众,未免也太凶险了,如今虽未死在当堂,可被苏景留在了原地,进退两难,这就是他的下场。 “我这人贪心,为了小小一点快活都不惜命。”叶非呵呵一笑:“其实在中土,我的打算也差不多,开离山封禁,放驭人入界,你们两家去拼杀吧……不过这件事有个让人烦恼的地方:若离山人强马壮,我想破封印难上加难;若离山凋零残弱,放驭人进来战事就会一面倒,无趣得很,毕竟离山也是我的出身门宗,它被人杀得全无还手之力我也没面子不是。麻烦啊……想来想去,还是得自己强一些才能有机会,‘进离山、少伤人、破封印’的机会。这不,最近开始精修剑法了么。” 叶非的声音越来越轻松:“六十年前星天劫数和紧跟着来的玄天田上,离山和整座修行世界都元气大伤,于开封印是个好机会,我本来懒得再等,一面倒就一面倒吧,先放猪猡进来再说……不料那场劫数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原来还有人想要毁灭中土,这可让我又不痛快了,就放过了那次机会……不是说我就不做自己的事情了,是那个引动天星劫数的人恶心到我了。他不是要摧毁中土么,我就让中土修家好好休养一阵,也去恶心恶心他,一百年吧。一百年后他爱怎样就怎样,我不管,设法开那封印,放驭人入中土。” 心中魔障深种之人,行事全无法以常理而论。 轻松笑容里,他站起身来,长剑握于手中:“今天话说得够多了,烦了,动手吧。” 苏景起身、转身,迈步就往城中走,大大一个后背留给了叶非,全无防备之意,更不见和他斗法争胜的打算,晾他。 叶非皱了下眉头,语气里有些古怪:“我说打一架,你就这么走了?” 苏景不应声,不回头,就举起手对他招了招,再见。 叶非的语气有些无奈了:“我说,你能不能不把我说的话当放屁?” 第八百一十六章 皂袍蜡目,红顶老祖 叶非这句话说得有趣,苏景笑了,头也不回地应道:“开始聊的时候就跟你说了,没打算留你。你说烦了?我听你吹牛早都听烦了,既然都烦了,一拍两散,一路平安吧。”说着话走进霖铃城中去了。 隐遁暗中的影子和尚得了苏景心识传讯:他若不造次就放他离去。 叶非现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看着苏景头也不回地入城、再过片刻昆仑力士显身扛起城池大步离开,都没人再来招呼自己一声…… “真的放了叶非?”洞天内,三尸大是不解,六只眼睛都努力瞪大,望苏景:“总得有个缘由吧?” “这是驭界,又非中土。”苏景应道。 就是这么个简单缘由:此间为驭界。 六耳、中土人,叶非两个都恨,但这仇恨根源还是来自杀猕对“糖人”的残害,两仇相较他更恨六耳,这一重绝不会。 那、此间就是驭人世界,他对驭人的祸害又怎会轻得了。 若叶非是头毒兽,苏景以为,把他放出于驭界四处为祸,比着现在就擒杀了他更有趣,至于自己会不会也受其害……不是不担心,但“担心”未能敌过“有趣”,这是苏景的狂傲。 他狂,他知道可能做傻事,可他乐意。 这份狂狷来自大圣玦、屠晚剑、金乌阳火、玉露金风又或者本就是他的天性?苏景自己也不知道。 再就是……这份狂傲是不是也要算做一份心魔?苏景没想过这件事。 对苏景的解释,三尸嗤鼻不屑,但没再追问或者埋怨,拈花手指不听怀中血发苏晴:“我儿子怎么回事?” 出身而论,勉勉强强苏晴能算做苏景的儿子,苏景的儿子就是三尸的儿子,拈花神君当爹很是欢喜。 苏晴没事,只是不醒,从他夺天命后就一直沉睡香甜,全无要醒来的意思。 任谁也不曾经历过“乾坤儿子”这种离奇事情,没人能解释原因,苏景暂时没说话,自不听手中接过苏晴,一道真元注入其身,以帛绢的秘法对小娃做仔细查探。 …… 叶非皱着眉头,直到霖铃城消失于良久,确定苏景是真走了,他才叹了口气,满心满腹的不痛快。苏景盼着他能祸害驭人,他又何尝不想看“猪狗相争”,双方存了差不多的心思,这一仗自然也就打不来,可叶非还是别扭——若自己修为在身,当是他高高在上,放过苏景,结果变成了人家放了自己。 自己被人家放了,不痛快。 顺便,叶非也就更怀念自己的那盆水了。探查修罗涧,适逢两界“小路”怪力绽放,叶非被摄入驭界刹那曾回头看得清楚:端盆的肖斗斗被隔绝在外,虽然肖斗斗奋力想要追随主人,可惜这事他做不得主。 那盆水啊,叶非几千年的修持都在其中! 所幸,肖斗斗的本领和忠心,叶非放心得很,肖斗斗必会妥帖护好那盆水的,只要回到中土就能恢复修为。 可是中土又该怎么回去。 如果中土之人摧毁封印,两座世界就此通联、来去自如;但若中土那边封印不动,驭界这边根本连“路”都看不见,又谈什么过去……安心等着吧。忍不住的,叶非又一次叹气,随即他觉得今天的叹气实在多了些。 深吸一口气,静默片刻,再抬头时叶非眼中疲惫、无奈一扫而空!重伤没变、法力不再,他的眼睛“活了”,那是昂扬生气与开心趣味:此间遍地猪猡,恰好手中有剑! 荡剑、切风、叶非动身,身形飘飘如烟,向着驭人重境深处行去,不过他选择的方向与霖铃城并不相同。 八十里后,叶非又开始琢磨起马匹、鹰驾的事情了,靠长剑摇摆引荡流风前行,前进之势再如何轻松写意,到底也还得费一份动剑的力气,叶非累得慌,偏偏这方圆数百里地方先被飓风扫荡又遭烈火焚烧,莫说马匹了,就是蚂蚁也不剩一只。万幸,苏景的阳火颇有独到之处,地面被他烧后变得光彩盈盈,挺好看的,算是少见的风景,左右观览能得一重眼福,打发了赶路无聊……正在胡思乱想之中,叶非忽然停住了脚步。 警兆。 并非护身灵识发现了什么,这份警惕来自心底,自从反出离山后受高人追杀、千多年徘徊凶险荒野时养成的本能。 四野平静,一切安泰,什么都没变,唯独空气给叶非的感觉变了。 在叶非闻来,危险是有味道的,微微地辣呛。 在弄清楚心底警兆究竟从何而来前,叶非不会再冒进半步,他的呼吸放缓了、站姿轻松了,可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些……突然间连串剑鸣,二百剑汇聚一道银链,自叶非袖中流转而出。 叶非动剑。 叶非瞪目,不怒、但惊。不是他要出剑,依旧是来自本能的反应:细品之中、空气里那份危险气意突然变成了一根针,直直扎进了他的脑海深处,佩剑立刻躁动、纵袖而出! 旋即六个身影,浮现于正前方、地平线,百里外。 杀猕,但不同于黄胄金甲、僧侣黑袈、兵卒青甲这些驭人打扮,六个人戴红帽、着皂袍,皮肤如树皮干枯开裂、隐约可见皮下暗红血肉,三目仿佛遮蜡,全无生气的黯白。 …… 驭京郊、浮玉山,皇帝并未返回宫中,他留在了山巅,天上的镜子早都不见了,他还在抬着头愣愣望天,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知何时,皇帝身上的威严、贵气统统散去了,此刻他就是个老人,看开天命静心安稳的驭老汉,一重气意转变,天下之主成了个听风看景的逍遥叟。 皇帝身上尊严不见了,浮玉王的面色却愈发谨慎,开口时不再以“皇兄”相称,用上了朝堂敬称:“万岁……老人家派来的那位六位……六位老祖差不多该到了吧。” “应该赶到了,谁也逃不了。”皇帝的声音轻飘飘的,甚至有些绵软无力。 …… 叶非身形急转! 他不晓得对面六个驭人的来历,但当他们出现,空气中的危险气意就变了,变成了一股死味。更要命的,这一股沉沉死气并非六个红帽驭人散出的……那味道,来自叶非自己的身体。 何其明白、简单的事情:他们未现身时,叶非察觉危险;他们显现于视线后,叶非觉得自己要死了。 二百剑、乱披风,随着叶非身形转动而上下翻飞,远远望去一片银光笼罩叶非身周三十丈地方。 六个驭人对那团剑光熟视无睹,他们继续赶路,不跑、不飞,他们用跳的,且跳得很奇怪:向上、不向前。从头到膝盖全都不动,只凭脚踝与足尖力量,向上轻轻一蹦,双足离地还不到一尺。 可就是这一个矮纵起落,叶非与他们的距离猛“缩”一半,自百里开外变作五十里不到……桌子上铺台布、摆放杯盘,别太用力去拉动桌布,那摆放其上杯盘也会随桌布而动、靠近过来。便是这样的道理,六个红顶驭人向上蹦,他们未前进,但他们双脚腾空时候。头顶上的天空、脚下的地面都向他们所在方向急冲而去。 当双脚落下,一切又复静止。 他们赶路,他们不前进,自有天地向他们涌去,所做的只需跳一跳,无需太用力,跳个七八寸足够了。 叶非眨了眨眼睛,居然笑了……狂妄之人从不怕死,只怕杀自己的人不够分量。叶非动身,挟长剑冲前方,百多里太远了,只凭剑术还打不到人,他主动靠近。 六个人无动于衷,不急不缓甚至有些呆滞地、第二跳。 天地遽然向前行移,叶非冷声叱咤,六个驭人面前突兀破风声响,两百长剑攻杀到面前。 再看叶非身边大团剑光仍飞舞闪烁……护身二百剑、杀敌二百剑,一共四百剑? 只有两百剑。 以叶非此刻力量,动用两百剑已是极限,他身边围拢的只有剑光——剑光留于身畔,但剑失色不失锐、遁形破空去,杀强敌! 剑剑精准、无一落空,每一剑或刺或斩,都稳稳击中六个红顶杀猕。 叶非修元浅薄,但他的剑术无需蛮力,借风借空、剑上所有力量皆凝聚击中敌人要害的那丁点锋芒上,即便墨十一那等修为,正面迎受叶非一剑也必死无疑,可六个驭人对两百剑刺杀全无躲避或抵挡之意,任凭它们打在身上。 金铁交击乱响。 枯木般的身体,中剑后连一道白痕都未留下。红顶杀猕每人中叶非三十余剑,毫发无伤。 一攻全无效用,叶非的笑容反倒更盛,他已经赶到六个杀猕近前,挥手驱散周身剑光同时,又一柄长剑在握。而此刻先击中驭人的两百剑尚未落地。 叶非探手、第二剑。 并未击向面前的驭人,他手中一剑,正正敲中了之前散出伤敌的“二百剑”其中一柄……啪一声脆烈爆响,交击双剑同时崩碎!两剑蹦出碎片又击中、击碎了周围三十余剑,淬响依旧、三十余剑也告爆碎,散出裂片再碎旁剑,只于瞬息之间,两百剑尽化锋锐碎片。 足足千盏碎剑旋转崩碎,可无论是直接激射还是飞旋转圜半周,千多盏碎剑仍攻向红顶杀猕:只攻一个,放任其他五个不理会。 剑上精准、仙佛难及,碎剑一窝蜂,却各有“归属”:红顶驭体肤像树皮,拔裂无数口子,叶非每一剑都正正插入那驭人的皮肤裂隙中去…… 六个红顶驭,其中一个变成了银亮颜色,他身上插满了碎剑。 双足落地,六个驭人完成了第二跳,直挺挺地站在叶非面前,包括那个“银色”的,未倒、未碎,只是神情稍稍有些变化,缓缓歪其头,用他遮蜡之目打量着叶非,饶有兴趣的样子。 银色的留在了原地,另外五个全无相助同伴之意,又是绷足一跳,继续赶路去了:留下一个人足够了,他们还要去追霖铃城。 第八百一十七章 少年闭目,第十一哥 既然已停步,便不再着急了,留下来的“银色”驭人只看、不动。 但他身上插满的碎剑“动”了,肉眼可见、那些碎剑正迅速融化,好像遭遇烈火灼烧的蜡烛,变软、滴泪、消融。 叶非开口了,他的语气很好奇:“你不疼?”说话时候,他向后退开三步,双手抬起,右手摘下了束发的簪,七寸长的白玉簪,剑形;左手从披散头发中揪下了一根,叶非满头黑发,唯独手中取下的这根,银白色的,颜色如剑。 玉簪短剑斜指地面,手中银发随风轻飘…… 叶非与强敌的短暂对峙功夫,另外五头红顶驭又轻跳了六次,他们已在数百里外了,虽还未进入视线、但他们晓得,那座漂亮的琉璃城相距不远了。 第七跳、六十里,当五个红顶驭落地时候,前方远处现出一人,看模样应该也是个糖人,很瘦弱的男子,十五六岁年纪。他的心口破开了一个茶杯口大小的洞,视线能够穿透其中、看到他身后的景色。 心口都被洞穿了,自也没了心。 没了心的糖人穿着很干净、肤色很白净。发呈暗紫颜色,不披不簪不冠不巾,由一枚金环松松地束着,马尾似的。 糖人五官清秀、算得美男子了,可惜不知为何他要闭着眼睛,看不到眼眸、总会显得少了几分灵光。 “你们跳得好像僵尸。”糖人开口了,声如其人,有些单薄但清晰悦耳,文静的感觉。他是闭着眼睛的,不知是如何看到红顶子驭人跳的。 五个红顶驭并不理会,他们很少说话,尤其对必死之人。挡在前路、除杀猕本族外、不以大礼参拜者皆杀。双足离地,又一跳。 红顶驭双足离地一瞬,单薄糖人忽然向前迈步半步:右脚踏出,好像身前一尺地上有只臭虫、他去踩。 下一刻驭人双足落地……落在原地。从何处跳起来的,又再落回何处,真正“见高不见远”。 五个红顶驭都是一愣,但不信邪,又次齐齐起跳,同个时候单薄糖人收回了刚去“踩虫子”的右脚。这次就很好了,一切都正常,大地重新从红顶驭脚下涌动起来,六十里甩在身后。 待其落地,单薄唐人笑了:“还要再试么?” 谁还能不明白,糖人踩住、乾坤安稳;糖人放足,天地才会随红顶驭人心思流转。 五个糖人的脸变了,愈发干枯、细细密密的裂纹平添百道,薄蜡似的眼珠则渐渐变红,聚力之兆、爆击之兆!单薄唐人闭着眼睛,看不到红顶驭的变化,他在摇着头笑:“你们要去杀的那个人是我弟弟,不舍得让你们杀,你们自裁吧。” 话音刚落,万里晴空陡然沉黯、无边大地尽化青蓝,红顶驭法度行转,颠倒乾坤为第一势,其后便是“四季沉落之杀”、“五灵摧魄灭绝”和“三千穿漏轰动”三道凶悍杀劫,皆为乾坤奇术,这世上从未出现过的强大法术! 可还不等后面三道杀劫绽放,糖人忽然抬起来右手……人被烟火呛了眼鼻,举手扇风驱烟是什么动作?瘦弱糖人便是如此,用的力量很轻,动作亦如其人,文文静静的,让人觉得很好看,出身书香门第的少年举止。 糖人的手掌扇了扇风,烟散了:五个红顶杀猕,连叶非怒剑都无法伤之分毫的身躯,就被他遥遥招手、扇成了烟!散碎、归风、死得不留半点痕迹,死得连一声惨叫都不存! 下一刻,地重天青,乾坤整齐了。 瘦弱糖人伸手摸了摸自己穿洞的心口,又用闭着的眼睛先“看了看”霖铃城离去的方向,再“望了望”驭人前来的方向,他选了后者,似乎少年人的顽皮心性还未褪去,他学着五个红顶驭人的样子,僵尸似的一跳……一模一样的,天地自他头顶、脚下流转,只这一跳,正持簪执发准备动手的叶非和已然化去全身碎剑的最后一个红顶驭被“拉到”了他的面前。 叶非业已蓄势,莫说突然来了个糖人,就算一颗天星从天空掉落、砸在他的肩膀上,叶非也不会停下自己的搏命一剑!! 可惜,大好剑术,今日无从施展了,瘦弱糖人落地,笑了笑,对着最后那头红顶驭。 戈壁有山,经万万年风蚀,山化齑粉散碎——红顶驭人就是那山,不过他被“风蚀”、消融的过程仅在三息之间,枯萎了、化灰了、飞散了。 不见瘦弱糖人出手,满天神佛作证,他没动手也未施咒,他只是对着敌人笑了下,红顶驭被他笑死了,笑没了。 五个红顶,得扇扇手掌;一个红顶,笑笑就好了。心口破洞、从不开目、文静瘦弱的糖人少年! 饶是叶非再有雄心,再有斗志,再有狂傲气意,见了这等情形也没办法再维持镇静,啊一声怪叫脱口,身体本能后跃,以他现在的修为,这一跳算得奇远了,十丈开外。 瘦弱糖人转头,对叶非也是一笑。 叶非又一跳向后,随即发现这次他的笑容全无杀机,打招呼而已。 “你怎么还活着?我弟弟没杀你么?”糖人少年开口,问。 叶非哪知道他弟弟是谁,深深吸气压住心底惊骇:“你弟弟?” “嗯,那个装模作样的夏离山。”瘦弱糖人又笑了,很亲切、很惬意的笑容,远离家乡多年的兄长、提起离家时那个顽皮机灵的小弟时才会有的语气。 苏景还有这样的哥哥?! 他妈的……凭什么! 刚那口气白吸了,叶非心里的惊骇轰隆一下子炸开了,面色诡怪无以言表,愣愣摇头几下才猛地想起自己的“架子”,奋力咳嗽一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能平静、漠然些:“他不杀我?你弄错了,是我放了他的活命。” 糖人少年根本不理他的牛皮,平静道:“他不该放你的……麻烦你,我想再给他一次机会。” 什么机会?让苏景杀叶非的机会。 叶非的倔强性子冲起了,声音还是没办法立刻恢复的干涩,语气却已森然:“你是想再抓我去见苏景?何必那么麻烦,你直接斩杀我就是了,叶非远非阁下对手,但若能与你放手一搏,此去幽冥也当一路拊掌一路笑!” “我们兄弟之间,各有主见也各有担当,他不杀的人,我不会动手。”说着,瘦弱糖人转身,学僵尸跳学出了兴致,又向前蹦去。 还是不见他施法持咒,叶非只觉无可悖逆、身不由己地就跟他一起蹦了,一蹦,不知天地遥远…… 霖铃城中,苏景收回了阳火,摇头:“怪了。”他查不出苏晴的“毛病”,或者说苏晴就什么事情都没有,可就是沉睡不醒。 “或许……就是得多睡一阵子才能真正转活、苏醒?”雷动说出了唯一的解释。 大天尊说话,二三宗师是一定会接口的,拈花正想说话,忽觉眼前一花,只见两个人突兀出现面前。 闭目文弱的少年唐人素不相识,可叶非大家都是认识的,拈花立刻改了话题,作声冷笑:“叶非,刚放你活路,怎么,还不甘心?又带了帮手回来,真不知死字怎么写么?” 赤目皱眉摇头,与叶非同行的糖人少年虽然胸口开洞看着诡怪,可他的长相文静清秀,赤目对他影响不错:“咳,你这少年,怎能与叶非为伍,他可不是什么好人,速速离他去吧……” 叶非冷冷开口,不理三尸,对苏景道:“他是你哥。” “他是你爹!”三尸齐声叱咤,怒视叶非,这种时候他们三个从来都整齐开口。 叶非心中纵有万般无奈,又该说与谁人听,除了两字再无言辞可措:“放屁!” 瘦弱糖人说话了,先对三尸说“我真是他哥,”又望向苏景、重复:“我真是你哥,十一哥。” 苏景第一反应是“离山同门”,与他同辈的第一代真传中的第十一人,不过门宗剑志他记得清楚,排行十一的那位是为女修,离山排行里他只有十一姐,没有十一哥。 不认识,苏景并不掩饰心中迷惘,摇头:“十一哥?”问话同时身内真元行转,暗中提防,他那群同伴一边摆出即将认亲戚的期待、喜悦神情,一边暗运真元准备宝物…… “情同手足一十三人,各自称王逍遥一方,但没想到,如今又多出了一位十四弟。”瘦弱糖人缓缓说道:“若非适逢其会、亲眼得见,我自己可都不信。” 苏景心中一醒,十三人,皆成王?听了对方的话,他倒是想起来,自己确有一重身份,是排行在第十四的,当初离山前阎罗真君显圣时曾说说:昔日我在幽冥时,驾前列土封疆十三王。 阿骨王,阎罗座下、中土幽冥第十四王! “夏离山,你可曾听说过瞑目王?便是我了。神君驾前,十三……十四冥王中老十一,瞑目王。”文静少年笑着,上前一步拉住了苏景的手,阴廷同僚、行执手之礼:“我叫觅明觅明,外人称我‘瞑目’王号,自家兄弟可直呼我名。” 说话时候,少年周身玄光流转,一件袍子加持身外,挡住了他胸口的破洞。 赫赫然,黑底、怪蟒,与苏景一模一样的幽冥王袍!只不过他袍上蟒蛇为紫金之色,如雷霆耀目。 第八百一十八章 我心欢喜,乾坤献媚 糖人少年王袍加身时候,苏景身周煞气流转、他的阿骨王袍也告显现。 不等主人有怎么样交谈,两件黑袍上的怪蟒均已游弋起来,昂首抬头、目光欣喜,遥遥相隔彼此招呼……何须去辨认秘迹、查对印鉴,苏景自己就是幽冥王驾,一见对方着袍,苏景心底立刻升起一道亲切感觉,再也笃定不过,糖人少年的身份绝不会错! 袍相亲,人相惜,苏景霍然大喜,立刻施行大礼,满面快乐:“承神君恩典,阳间小子忝做神君驾前第十四王,得号‘阿骨’,苏景拜见瞑目王,拜见十一兄长!” 不光自己拜,还得呼朋唤友,媳妇、三尸、连带小相柳一起都喊上,大家一起向十一哥行礼。不过苏景心底,隐隐觉得面前瞑目王不太对劲,肯定是真的、感觉很亲近,可就是有点不对劲,一时间又找不到由头。 糖人少年笑了,他的笑容总是那么文静,稍稍带了些矜持、永远也不会有太过充盈的喜意,这次也不例外……不例外的,是少年面上神情,“例外”的却是整个世界:随他面上含蓄笑容绽开,四境乾坤中每一草每一木、每一鸟每一虫、每一鱼每一兽甚至山川湖泊大海流云……除了六族智慧生灵外,这诺大天地间所有所有的一起,尽数放声大笑! 虫儿笑声尖脆、鸟儿笑声明亮、大山笑声瓮动、汪洋笑声轰烈,那是真真正正的、如人声一般的、笑声! 瞑目王心中欢喜所侵,全天下,尽作笑。 无限欣喜,欢快大笑。 …… 轰一声巨响崩碎百里湖泊,本来正蹲在湖心小岛、专心致志数蚂蚁的浪浪仙子一跃而起,混沌腐烂的双眼中看不出神采,可她精致面庞上满满惊诧,刹那惊讶过后立刻端坐在地,清心绪、结真印,很快法术成形,浪浪仙子抬手将法术打入天空,口中一字低叱:查! 法术凌空,四散八方,想去追查这笑声的根源究竟来自何处,但三息过后,浪浪仙子面色更加惊讶,她的法术莫名其妙地散去了,笑声源头不受追查! 湖心小岛,浪浪仙子叹气同时,浓浓黑暗中一头三尺杀猕突然惨叫了一声! 与仙子相仿,三尸杀猕施展法度想去追查笑声来历,他催动的是一片银色游丝样的法器,奈何法器才飞天入地去,刚刚开始追杀,遽然阴冷力道袭来,游丝尽数断裂、散碎。 游丝是宝物,宝毁、主人不大不小受了反噬。 浪浪仙子、三尺杀猕,这世上最强两人尚且惊慌失色,何况瞑目王面前苏景……他未能见到“十一哥”挥手抹灭六个红顶杀猕的情形。可只凭此刻“一道心意浸染两界,我心欢喜乾坤献媚”的情形,哪会不知瞑目王的本领。 苏景心中,翻来覆去就只有一句话:这就是神仙手段么?! 不知是不是瞑目王有猜心本领,他看穿了苏景的心思,伸手把苏景搀扶起来,先说道:“刚刚说过,自家兄弟,无需王号相称,叫名字就是了……觅明觅明,四个字你若觉拗口,就喊我‘二明’是了,他们十二个也都这么喊我来着。” 二明? 街坊邻居家里的娃娃么?这么凡俗的称呼……倒也添出了几分亲近,苏景笑着点头,可喊出口来又觉得不知哪里别扭:“二明……哥?” “别加‘哥’,二明就成了。”堂堂幽冥真王,手上人命不知能填满几座天地、面上威严不知压碎多少世界的闭目少年挺喜欢自己这个“俗称”,随后他把话锋一转,为苏景解说心中疑惑:“咱家神君地位尊崇,莫说凡俗人间,就是在那浩渺天庭中,他老人家也威严无边,能与神君并位称尊之人怕也数不出几个。我们兄弟追随他老人家已久,聆听教诲、濡染神威,就算再怎么愚笨,也总能修得些本领……大话是不敢说的,但比起凡间修炼、飞升的那些普通剑仙,还是要更强一些。” 都是神仙,但看守紫竹林的黑风怪比得善财童子么?善财童子比得菩萨大士么?菩萨大士遇到五十三位过去佛和三十五位现在佛是不是又得虔诚礼拜? 苏景不晓得天上事情,不过至少能明白:且把神君当佛祖,那他驾前十三王驾的身份绝非普通金仙可比,至少也得是“佛陀”之尊。 苏景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也不等瞑目王追问,就把自己偶得钟大判鬼袍、入幽冥再回离山斩杀田上、如何得神君奖赏作成这个阿骨王的经历,对瞑目王仔细说了一遍。 袍子不会错、身份不会假,但兄弟初次见面,总得把自己来由交代清楚。 “田上那厮被你杀了?哈哈,哈哈哈……”瞑目王面现意外,笑出了声音来:“这个田上啊,本为天地本元戾气化身,得了造化被神君收服,又蒙天恩得以修持上上妙法,到得后来他的本领确是了得,比我也毫不逊色。就是他心里少了份踏实劲,想不到折腾了万万年头,最后丧在一个娃娃手中,死得可算真正冤枉。” 田上被斩杀时,本领远非他全盛时可比,苏景也知道他以前厉害,可究竟有多凶猛就难以揣度了,直到此刻瞑目王点破:鼎盛田上,不逊冥王。 若那时相见,田上吹口气,都无需用力鼓腮帮子,苏景得就被他吹没了。 苏景狂狷,但心中自有“敬畏”二字长存,认真道:“我只能算是捡了个便宜,真正制住邪魔田上的,还是钟大判。” 提起钟大判,瞑目王更开心了些:“老钟为人就没的说了,十三王驾都与他交好,你得了他的传承、没去做判官却成了咱们这边的十四弟,更是好上加好……前人种树后人乘荫,一切神奇归于‘缘分’二字,无论如何你都斩杀了田上、做了阿骨王,成了我家十四弟!” 说到这里,瞑目王再次转开话题,伸手一指身后叶非,问苏景:“我来时,天上的镜子还没收,你那一架我看得津津有味,我家十四弟修为虽还浅薄,可那份杀人气意、对敌凶狂深得我心。本事差劲可以修持,要是气意不对那可就麻烦了。” 也就是在驭界,苏景须得装凶扮狠,刚那一战要是在中土,小师叔少不得又得摆出一副得道大修、悲天悯人的气度,若真如此怕是瞑目王都懒得再来看他。 往事闲谈几句,瞑目王伸手一指他带来的叶非,对苏景道:“你真要放了他?此人将来成就怕是不俗,莫说于你为敌,就是时时跑来对你吹牛,也烦气得很。” 叶非森森冷哼,奈何没人理他。 苏景笑道:“是,现在还不想杀。” 无需兄弟解释,瞑目王痛快点头,转目对叶飞道:“你走吧,再会。” 叶非是什么样的人?毕生修持,恨天恨地,心中那份骄傲世上几人可比,如今却被“呼来唤去”,这让他如何能够甘心!走,心中愤怒;不走的话……我就不走,苏景你可有胆与我一战……万一苏景还是不理会怎么办,那自己更成了笑话。 苏景还真能就不答理他。 叶非恨恨,咬牙、咬牙,咬着咬着却把自己咬笑了,暂未多说什么纵身出城去,前行百丈后他忽又转回身,遥望城头苏景,语气无恨无怒,平平静静:“百年之内,终有一日,叶非当请离山苏景捶胸顿足、呼一声:当年金秋湖畔放过叶非,悔矣。” 言罢不等回答,抽剑御风、急行而去,看他走得奇快无比,不知是不是怕苏景现在会后悔。 没人再去理会叶非,瞑目王伸手虚点三下,点过三尸头顶,赞道:“三位灵怪,逆天异物,有你们相助十四弟,好得很,他造化!” 得瞑目王亲口称赞,三尸心花怒放,异口同声回答响亮:“多谢二明哥!” 二明哥呵呵一笑,还是那根手指,指向小相柳,指一个人,却足足点了十次:“九头凶兽,杀虐乾坤之物,却得佛法熏染,凶于心善于身,不可限量,十四弟能与你结交,他的福气。” 相柳微一笑,难得客气:“二明哥过奖。” 手指一转,转向不听,但瞑目王很快收起手指,改作合掌之礼,显然对兄弟媳妇他更讲究礼数:“弟妹更是不得了的人才,小小年纪、修为尚浅,却已隐隐显得一方乾坤之主的气韵,果然配得我家十四弟!” 不听敛衽,变作三千世界里最乖巧的小媳妇,轻轻柔柔、认认真真:“十一伯伯谬赞,霖铃惶恐。” 伯伯是指着未来孩儿喊的,一家人才有的说法。 到最后瞑目王才望向苏景,既已“瞑目”便再不会睁眼,他闭着眼睛“看”:“那柄神剑正谋夺乾坤,不敢叨扰了,但那位神僧,你不请他出来与我一见,我可不会开心。” “记忆混乱一灵怪,何敢称神僧,王驾盛赞小僧愧不敢当。”影子和尚走出鬼袍,双手合十对二明施礼。 二明实话实说:“确是不值‘神僧’称呼,莫说现在,就是你全盛时也算不得……不过赐予你的‘源法本根’的那位大师,当得‘圣僧’、‘神佛’之称,你自他而来,故而唤你神僧。”说着,二明哥也依着佛家礼数,合十对影子和尚还了个礼。 苏景、不听、影子和尚等人闻言都面露惊讶,苏景直接问道:“十一哥识得摩天刹中那位盲眼僧?” 第八百一十九章 装模作样,葫芦劫数 可惜,二明摇头:“盲眼僧人?未听说也未见过。” 他说影子和尚“发源本根”了得不是因为见过谁或听说过什么,是凭着“瞑目观气”的法门看出来的。 影子和尚大感失望,轻轻叹了口气,未再作声。倒是瞑目王,饶有兴趣的样子,向苏景问起盲目和尚的来历。 苏景将自己所知尽做相告,瞑目王微扬眉,语气欣喜且惊讶:“我还道是哪位佛陀下凡中土、点化影子。不承想,居然是中土地方的修行僧侣所为。” 三尸专喜逮别人话中错漏,对瞑目王也不例外,雷动开口:“启禀二明哥,盲眼僧人是先修炼到飞升去,三百年后又从西方极乐重返中土人间,归回后点化了影子和尚……如此算起来,盲眼僧人回来的时候也算是佛陀下凡了。” 二明哥真就是个街坊邻居似的,说话不紧不慢,声音清晰平和:“你也说了,盲眼僧西方去、又复回,其间相隔三百年……时间啊!一切修行无尽道行,归根结底、大凡都要落在两个字上:时间。” 乍一听瞑目王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但稍稍用些心思就不难体会。满天仙佛坐享无尽寿命,而修行本身又是没有尽头的事情,漫长年头精修不辍,他们的力量和本领何其强大?看看身前的瞑目王就明白了。 栖身灵山中、坐无垢金莲惬意修行八百万年的佛陀,静极思动或心现灵犀,离身来到一方凡俗世界,点化一个影子和尚算不得太稀奇;但离开三百年的盲眼僧人,让灵活中倒映的影子转活、得道,就连瞑目王也忍不住惊讶了。 这就是二明哥口中的关键了:时间。 这就是眼界的差别的,凡人看来,飞升破道的就是仙,仙凡鸿沟如银河宽广,谁能一步跨之?但于瞑目王眼中,凡人与蚂蚁没区别,凡间修家与凡人无异,刚飞升上去的剑仙与普通修家也没区别! 飞仙,世上无数修家的极道追求,或许只才是真正入道的第一步吧。 才修行十天、连通天境都没过的小修家睡觉做梦,就在大沙漠中央显出了“十万心念十万人,一点灵精化繁城”,那苏景得多惊骇?一样的道理,瞑目王佩服盲眼僧。 点活一段影子,未必就是多非凡的成就,可是还得要看是什么样的“影子”,苏景还清楚记得一件事:当年,西海,刹天摩邪庙中杀猕赤武帝尊显身,曾对影子和尚说过“我走运,若你全盛时,我唯一活命的机会就是跪拜求饶、盼你心软”。 那可是第四圆中,受万万杀猕膜拜,列位前十的驭人仙。 有这样的影子,又会有怎样的盲眼僧……盲眼佛陀! 一下子,苏景觉得自己有些理解不来了:理解不来那位盲眼僧究竟有多强。 疑问无需出口,二明哥已然开口为他解释:“一来呢,神佛本领不是按着凡人排行来的,你想的那个郎齐,在第四圆中地位崇高,飞仙之后他的修为未必就真能排入驭仙前十,不过这个无所谓的,影子全盛时,普通剑仙在他面前确是算不得什么;另一重,盲眼僧的本领么……到底是没见过真人,只凭‘观气’揣度或有不准,我姑妄论之,你姑且听之:普通斗法比试我定能胜他,真要生死相搏他必死无疑、但我至多五成活命机会。” 盲目和尚如此了得,那第五圆远古时与他齐名并肩的江山剑域主人呢?南方天真大圣呢? “你囊中那柄丈一剑的主人我就说不准了,剑之一道无远弗届,或许我修为高他十倍,动法打斗还不是他的对手。倒是你身内那块令牌的主人……生死相搏,一样的是他肯定活不了,不一样的是我未必能有一成回来希望,妖精大圣啊,斗战成狂!”说到这里,瞑目王忽然喉结一动、吞了口口水:“说得我都手痒了、说得我都心馋了!” 稍顿片刻,瞑目王朗声笑道:“想不到、想不到!第五圆上,竟有这么多精彩人物。人精彩,便是世界精彩;世界精彩,曾为此间把持一方的鬼王爷与有荣焉!” 苏景一起,眉飞色舞,早已离去万万年头的十一王都开心,他这个土生土长六百来岁的十四王更是欢喜得意,身边锦绣、眼中盛景,他就活在其中、第五圆! “还有——”瞑目王笑容更盛、快活更甚:“这些绝伦人物遗惠,居然尽落于我家老十四之手!可惜六哥不在,否则我得请他给你算一算,这是哪里来的气运!” 哪里来的气运? 大圣玦是青灯少女相助、认作苏景为主,青灯少女如此做只因——屠晚剑魂钻进了苏景的身体;丈一君王剑本来深埋剑域,只因听到了屠晚召唤才破土、出世,落入了苏景手中,当时它还不是“君王”,丑兮兮黑黝黝、烧火棍子似的;影子和尚本已元气消散,化身成一片巨大的“荫”铺满了整座摩天刹残骸,那时苏景还在离山修行,是屠晚突然“发了神经”,非要拉上他去西海深处……古贤遗惠,皆拜屠晚所赐! 剑魂屠晚又从何而来?和“苏锵锵”的绰号一样,磨刀磨来的;白马镇熟食铺子少掌柜,为何没事就磨刀,因为一位正道仙长的吩咐嘱托。 归根结底,屠晚剑魂来自陆老祖的赏赐,那个笃信“机缘”参悟“机缘”的离山九子之末,寒月天河陆崖九。 “还请二明哥指点,苏景身内屠晚剑魂又是怎么个由头?”赤目就势提起了屠晚。三尸今天特别讲礼貌,提及瞑目王必称“哥”。 “知道它神奇,但看不穿,看不穿它神奇在何处。”瞑目王没架子、不装腔作势,不懂就是不懂,坦言回答。 苏景伸手一拍锦绣囊,永远随身携带的青灯被他拿到手中,提过了屠晚、丈一、大圣玦诸物,自然也该说一说青灯了,而苏景最最盼望的,莫过瞑目王也能有阎罗神君那样的手段,一道敕令铸金仙,搭救灯中师叔。 可是青灯才刚拿到手中,还不等开口发问,瞑目王就惊笑出声:“天理何在!装模作样灯怎么也在你手上!”说话时,瞑目王眼皮微微一动,险险就睁开了……他开目,便是不瞑目了。 瞑目王不瞑目,那便是星辰崩碎、世界飞烟的大事情。 阎罗神君保佑,二明哥及时忍住了。苏景则被说懵了:“什么装模作样?” “我小时候,身边有个老头儿。”瞑目王居然压低了声音,好像怕谁会听到他的话:“老头儿法力深、目力强,一眼能分清紫薇星上苍蝇公母……” 说到这里大家都被他逗笑,这也太夸张了些。瞑目王自己也笑,继续:“紫薇星上有没有苍蝇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这老头儿没事的时候喜欢看看书,且不说玉简、法牍,就说甲骨篆、蚕纸书这一类,凭他的眼力看书何须点灯?可老头儿不行,只要到了晚上、他要想看书的时候,就非得在身边点个灯。” “这老头儿你猜是谁?”瞑目王问苏景。 “阎罗神君?”苏景大概知道二明哥为何要压低声音了,十四王回答时声音也轻得很。 瞑目王咳嗽了一声:“咱们兄弟身受神君天恩宠佑,无论什么时候、哪怕千刀万剐也绝决不会说他老人家装模作样的,所以我们就把他那盏灯唤作‘装摸做样灯’。你手中,装模作样灯是了。” 若非师叔灯中坐,苏景险险就把青灯撒手了,六百年、从未觉得青灯竟然这么沉。纵知它来历必然不凡,可也绝想不到它是神君他老人家用来装模作样的。 瞑目王道:“后来神君离开,但他走之前特意又取出青灯,随手一丢,不知扔到冥间那个角落去。十四你想,能用来装模作样的东西,想必是他心爱之物吧,就这么给扔了?咱家七哥名唤温不做,最是饶舌啰嗦,神君为他封王时赐号‘拔舌’,见神君丢灯,七哥立刻发问……” 三尸最爱听故事,同时发问:“神君怎么说?” “神君说:圆圆相连,此间锦绣可期,但第三圆时或会有一场‘葫芦劫数’,我可懒得等那么久。青灯可解此劫,不过只凭灯还不成,须得有能者掌灯……我留此灯,待能者得之,算是留下一份机缘。至于有没有能者出现、能不能寻得此灯、能不能凭此灯解去那场劫数,看造化了,看这乾坤的造化。 稍顿,神君又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叫它‘装模作样灯’,你们不是好东西。十三王当时就跪了,义愤填膺说何人如此大胆,敢给您老的神灯起绰号,臣等这边去追查不敬妖孽,诛他的九族……” 三尸哈哈大笑同时,算是真正被勾起了好奇心思,赤目问道:“咱们现在已是第五圆,看来此劫已得化解。不过,葫芦劫数是什么?” “葫芦,一截接一截,上肚坐在下肚上,漂漂亮亮、有灵气;可若世界也像葫芦,那就糟糕透顶了,葫芦劫指形不指意,说的是一重天地中,又萌发了新一重天地的种子。若新天地成长,必于旧乾坤冲突,到头来玉石俱焚,都爆碎成齑粉。” 拈花没太明白:“天地往复,本就是一圆轮转再一圆……” “圆转为灵机变,但真正的天、真正的地不会变,你们现在脚踩的大地,即便归混沌又复开,也还是一样的大地,上一圆的驭人也踩过。葫芦劫指的是一方万象天地内,又生出新一道混沌太一,破两仪开四象……直到天地崩天地。”说话中瞑目王转头,伸手虚点,指了指不听鞋面上一个青青藤蔓的纹绣,笑道:“小家伙,说的就是你。” 小贼顶着一头铃铛,懵懵懂懂地出来了。 屠晚谋夺天命未完,苏景小乾坤内五行生转尚不能停,自也没办法将各人借出的本真元灵归还,小贼没了土元垫底,纵然挂了许多铃铛也还是精神疲倦,钻回鞋面睡着了,根本不晓得“十一伯伯”来了。此刻被外力点醒,迷迷糊糊地出来,待她揉揉眼睛、看清楚了眼前是何人,面色刹那苍白,咕咚一声、跌坐在地,真正吓得腿都软了。 十一王摆手笑道:“莫惊慌,如今你算我家中亲戚,我不会伤你。”之后他又将闭合双眼望向苏景:“这根藤儿本名唤作乾坤引,也有人唤她世界根,是一方天地的精华所在。明白了?” 苏景真正明白了。 第三圆时,中土世界暗生“葫芦劫”,另一片天地滋生于乾坤内,有大能为之人寻得神君留下的“机缘”,开“装摸做样灯”将那道刚出生、还是一小团混沌的新天地收入灯内虚空、用作封镇! 虚空被添入“太一混沌”,而后真实天地生,但于封闭重器内,天地残乏、就如苏景看到的模样。 当年,阎罗将青灯抛于幽冥世界;后世,这枚青灯与大圣玦、解牛刀等物并存于摩天古刹。那位得机缘的大能为者是谁?不敢就笃定说是、但可能最大的莫过于——第四个人。曾与天真大圣、剑域主人、盲眼神僧并位立身的第四个人,来自幽冥、阎罗之后唯一一位帝王,白发苍苍三身獠,祖乐乐。 祖乐乐修妙法、得青灯,一统幽冥; 悟魂争有利轮回之道,弃位去、搅乱阴间格局让纷争乱仗永存地府;第三圆劫数生,开青灯收了新天地、保得中土平安;第五圆,墨色侵,再与中土绝伦人物联手并肩,屠灭墨巨灵,打扫战场收巨灵尸入自己宝碗法器以防这些怪物再生祸患,到得最后自己也重伤不支,齐腰被斩三身断裂,藏身碗内苦苦求存……修行之人心智明慧,只在一个瞬间了,神秘莫测的三身獠就在苏景脑中变得清晰了。 前辈往事,或不曾留下像样的传说,但也因他们的故事无迹可寻,是以初解内中缘由时候……壮怀激烈! 不过,心中因前辈而豪情激动时候,另还有一份惊骇起伏:墨巨灵。 随着苏景苦斗褫衍海、血战西仙亭,再到后来拼死斩玄天……一战一战、眼界越发宽广,不知不觉里就将墨巨灵放低了一个位置。至少刚才苏景还以为:这是我家十一哥出门了,五圆古时他若还逗留人间,挥手间墨色随风散去! 实际里呢,三身獠、盲眼僧、九尾狐、剑域老道……这些人真不比盲目王差许多,甚至可能有一两个斗战起来比起瞑目王还要更凶猛,他们还各有属下,天真身边六大圣、剑域内八剑王等等,打到最后古时绝伦人物、他们的强大势力烟消云散,也只是暂时赢下了一仗、暂时将墨巨灵封堵于中土门外。 今日还有墨巨灵么? 看看莫耶世界的遭遇即知…… 再说回小贼,她是“谋夺”中土世界的“贼天地”,乍见旧日中土冥王,本能就会恐惧,小脸煞白一点也不稀奇。 听说瞑目王不会对付自己,小贼赶忙点头,乌溜溜的眸子里满满感激,攥着小拳头、身体都绷紧了,吃力再吃力地对瞑目王认真道:“爹……” 可把不听苏景都给气笑了,瞑目王也不受她这声喊,挥手道:“回去睡吧,但你须得牢记,永世不可再回青灯内,否则天崩地裂!” 第三圆、在中土天地内,小贼只是混沌中的一丝灵气,还没来得及化形就被收入青灯,她是在青灯内长大的,若一辈子不见天日无妨,但她被灯内迷糊老道发现,又被陆九送给了师侄媳妇当作见面礼,得以进入中土世界。 进中土,随不听游历阴阳两界,采得阴阳二气在身,尤其她有把田上的尸身挂了铃铛……田上是什么来头?中土世界本源混沌中的一道戾气!田上死时修为尽丧,可戾气本根仍残留尸身内,小贼当初抢他尸身,就是为了那份太一之戾。 小贼在外,采化阴阳、炼戾归身,这些都没关系,只会让她的修为不断增长,不会对中土世界造成危害,可她若再回到青灯去、与自己的原生天地合体,那片天地立刻会疯长开来,怕是青灯都再难将其桎梏,到那时,新天地冲入大天地,真正崩世大祸! 神君只在书内留了一点“元识”,本意就是显身出来夸一夸忠心臣子,没想到遇到了个苏景问这问那,本就不是为解疑而来的元识,哪里会知道那么许多事情,但“他”也还是看出了,小贼决不能再回青灯。 小贼本是世界根,所以是厚土本元真木之形,好一些的木行灵元她是看重的,但真正对她有用的厚土元却旷世难寻,也只有离山第三重库里那几样天地初开时的重宝为她所用,故而爆窃之,技惊四座、吓煞了她那双亲生的后爹后娘。 而瞑目王说明小贼身份,不听的“帝姬”身份也得以开解:忠义天魔拜奉的不是不听本人,是她的身份——天地之主! 接连几桩疑惑都在说笑中被二明哥点破,苏景欢喜:一段好因果、一件好故事……何尝不是一场好故事。不过他再怎么开心也不会忘记灯中人,奈何瞑目王摇了摇头:“此事我做不来。” 所谓术业有专攻,田上施展法力能送燕无妄飞仙,论起修为本领瞑目王不弱于田上,可送人飞仙这件事他不会。 昆仑力士负城飞奔,十一王与十四王主人落座城头说笑叙话,自有一份快活。十一王对苏景区区九境修持、但却一身浑厚修为、满口袋天灵异宝煞是好奇,苏景也有一肚子问题想要问他,可是兄为长且又初次见面,只能请二明哥先问。 言简意赅、讲过自己的修行经历,饶是二明哥见多识广,对这位老兄弟的离奇经历也颇有惊诧,待苏景说完后他笑道:“十四,我且问你:天将乱,妖孽生。这句话你怎么看?” 是问,但不等苏景回答,二明哥就给出了答案:“我见过许多世界生灭,这六字……我以为:八九不离十。” 拈花喜滋滋:“哥,你的意思,苏锵锵是个乱世妖孽?” 第八百二十章 妖孽之兆,开天辟地 拈花美滋滋:“哥,你的意思,苏锵锵是个乱世妖孽?” “不是你想的那样。”二明摇头:“何为妖?反常即为妖。何为反常?不提其他,只说‘天将乱’这一重:乾坤自有气数,生、长、盛、衰,气数使然。但气数未尽却有劫灭突降之前,会有劫势入世界。此势仙佛真目无以查,唯独先天气数有所感,由此,气数乱、缘法乱,乱因纠杂生异果,异果即为反常果,我口中‘妖孽’是了。” “至于妖孽自己想干什么,是去济人还是害命,是要翻天覆地还是独善其身,那是他自己的心思,旁人管不着。”二明的微笑很是文静:“是以我说‘天将乱,妖孽生’,不是说一个妖孽诞生人间祸害天地,而是指一重征兆:大乱之局前,总会有些奇葩怪才横空出世,这些‘妖孽’非乱根,甚至他们有的都不会参与将来乱世,还是那两个字:征兆。” “换个说法:风云际会天,蛰鲵化龙时。”说着,瞑目王抬起了手…… 点三尸:“不死无灭之身、无源不绝怪力,妖孽。” 点相柳:“天种凶根于魂、佛光鎏金在身,妖孽。” 点不听:“外域莫耶凡女、中土收化天地,妖孽。” 被人指着鼻子说成妖孽,不听相柳等人非但不着恼,反倒是个个开心欢笑,打从心眼里泛起得意! 都是浅薄小娃,瞑目王不理会,他的手指已然点向苏景,这回似是犹豫了下:“你,还用我细数么?”苏景身上“妖孽”事情有些多,说起来费口舌。 苏景目光低敛,一点也看不出他得意:“您给说说吧。” 瞑目王哈哈一笑,开声:“古时俊秀、独惠一人,妖孽;阳身道统、幽冥王驾,妖孽;悟天无道、破禁忌道,妖孽;三尸落地转生,剑魂入身化灵,妖孽;身怀三重乾坤、纵凶谋夺天命,妖孽;再,就凭你六百年寿、第九境修、区区心花几朵、寥寥修持一点,却是我觅明觅明十四王弟,妖、孽!” 收回手指,瞑目王声音不停:“修家多奇遇,年纪比你们更轻、运气比你们更好、修为比你们更强的,我见过不知凡几……”说道这里,拈花就忍不住插口打断,提醒十一兄:“二明哥,相柳装嫩,其实两千岁生日都过了。” 二明笑:“七哥拔舌若在,肯定能和你聊到一起去。” 说笑一句,话锋陡转回到原题:“但那些人得了造化,也不过是让自己的修为猛进,说到底,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们的运气,仿佛吃了一颗万年老参,佛家因果以论,这一颗参自有来因,吃参者独占其果。参吃掉了,有关参的‘因果’也就算结束了。至于得参之人修为暴增,他又引出怎样的事端,与参无关,是他自己的因果。” “你们不同,你们的机缘如灵机一线,牵扯众多!九头相柳,身占凶善两道;莫耶霖铃,一人牵扯三界;苏景吾弟,就不用说了,你自己算一算,你身上牵扯了多少古时凶猛人物……这些‘牵扯’,如今看来只是让你等战力强些、心识明些,但焉知将来会不会开枝散叶、联展八荒!你们身上的奇遇、机缘,因果仍在、牵连纵横,再加上你们的因果……乱啊,妖孽们。” “二明哥所言极是!弟早就想说。”雷动一拍大腿。 “道理,在我等心中一清二楚,奈何拙于言辞,不知该从何讲起。”赤目摇了摇头。 “终等到、天上掉下个二明哥,将我等心中意思一次说了个痛快,一扫胸中憋闷,痛快!”拈花满脸欢喜。 先要把“位置”牢牢占住,至于二明哥说的到底什么意思,三尸心思相通:回头找僻静地方再好好琢磨。 二明笑了起来,不去理会三尸:“一个一个都是妖孽,可是说破了天,你们今日的修为尚浅薄,单个摆出来也算不得太吓人。可机缘牵牵,让你们这一群妖孽凑到了一起,同生共死……这不是气数是什么?” 连番话说完,二明哥最后深吸一口气,声音平缓下来:“我以为——明白得很,这就是征兆了……天将大乱。” 瞑目王的话说得很清楚了,不是苏景这伙子会搅动天地,而是大乱前夕,乾坤气数剧变,风云际会让诸般机缘乱牵,“催生”出来这一个又一个小妖孽! 一时寂静,苏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是三尸,口无遮拦,拈花又开口:“二明哥说的‘天将大乱’,可是指得中土?” 瞑目王点点头:“你们这些人,身上机缘尽牵于中土世界,若你等真是‘征兆’,乱的必是中土无疑。” 赤目摇头笑道:“我们兄弟确是奇葩了些、异数了些。不过征兆之说……”说到这里,雷动接口:“二明哥有所不知,中土世界正受那三万年不遇的灵元大潮润泽,天宗秀,星天劫数后休养生息、各有能人出;修行秀,时时刻刻都有大批凡人入道;人间秀,四海升平谷粮丰饶,真正的繁华时候啊。” 瞑目王则翻开手掌……托出一盏茶,问苏景:“你喝么?” 幽冥世界的香灰茶,苏景不爱喝,摇头谢过。 瞑目王喝茶,不去解释什么,“征兆”只是他的猜测,具体中土会怎样乱、乱中会出现什么可怕劫数,他也不得而知。甚至是不是真的会有一场大乱,他现在都不敢肯定。 “姑妄一说,你们听听就是了,心里大概有个准备总不会错,不乱最好,能不乱就别乱。”瞑目王放下了茶杯,笑容清淡。 苏景等人点头称是,又等了片刻见瞑目王再无发问之意,苏景这才挑出自己心里那些好奇,总算轮到十四王发问了:“十一哥怎么来了这里?” 什么时候来的,从何处来,来做什么,墨巨灵的来由你晓得么,古时有归仙为何后来没有了,现在又有了但回来的除了途中遇害就是神志受损为何如此,天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阎罗王和诸位王驾都干什么去了,可知我离山飞仙入天庭的诸位长辈如何了,星天劫数为何会是人为操纵……问题实在太多了,不敢一次说出口,只能一点点的问。 “怎么到了这里来?”瞑目王想了下,不答反问:“你们觉得这片世界怎么样?” “驭界?”苏景问,待瞑目王点头后,苏景摇头道:“不怎么样。四季落地,天无日月,似是而非的世界,扭曲得很。更要紧的,此间说到底是,永远一片死地。” 中土世界阴阳分明,灵气行转有序,世界本身拥有“生老病死、死而复生”这个行转过程,虽然世界本身谈不到灵智,但可以把它看作生命的;这片驭界却不然,它更像一块石头,死气沉沉的地方。 瞑目王微扬眉,似有赞许之意:“再说得仔细些。” “驭界或能不死不灭,但它根本不能算是活的,不死也就没了意义,这世界有灵气,但是没有灵性的,没有灵性就永远生不出灵秀。相比之下,中土如禾苗青青,驭界却如损木枯枝。中土生灵繁衍,会随着世界丰饶、一起变繁荣、便强大。” “驭界则不然,虽有土著,但他们的成就止于此,就算没有外族入主番人也发展不起来,因为这世界是死的,好像枯木上的一窝蚂蚁,困守一隅,繁衍无碍可永远也不存蓬勃发展的机会。其他外族来此世界,也是一样道理。” 瞑目王点头:“嗯,说的挺好,这座你口中不怎样的世界,我造的。” 话说出口,人人吃惊,唯独苏景面色不变:“我还没说完,虽然此间看上去是枯木,可内里暗藏神韵……” 瞑目王哈哈大笑:“十四,闭嘴。”之后无需众人追问,瞑目王直接向下说:“修行无尽,法术绚灿,精修之辈讲究的是识见万千而心存本道:修自己的法,看别家的术,心有龛、我道独坐其中,由得那万花迷我眼。” “不过,话是这么说,可人在路上,走得越高远见过的风情也就越妩媚,有时候不由自主就会停缓步伐了。为一件法、一桩术痴迷……无论凡人世界还是仙佛乾坤,这样的人可都不少见,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痴迷的,就是这开一方天地、划一乾坤的法度。当年还在中土幽冥时,就痴迷其中了,几成了魔障。其他兄弟见我沉迷,怕我会自毁前程,都来相劝,尤其七哥拔舌王,跟在我身边二十甲子,嘴巴片刻不停闲、整整劝了我一千二百年。” “后来兄弟们见劝不回我,就将此事禀报神君,盼他老人家与我当头喝棒、点醒我重归冥王本道修行,神君笑而摇头:二明是什么王?他是瞑目王,他想干的事情干不了,那不是不能瞑目了,你们谁舍得让他闭不上眼?由得他去鼓捣吧,无妨。” “神君他老人家都发话了,那还有什么可说,我闻讯大喜,连王驾政务都卸掉大半交予别位王兄代管,省出大半精神投入此道,剩下的就是时间功夫了:精研典籍三千年,准备法术九千年,炼化开天所需灵物灵宝一万七千年,一切准备妥当后,炼天炼地开创一界再用三万一千年,其中辛苦不必细说,也数不清麻烦过诸位兄弟多少次给我帮忙,一路磕磕绊绊,前后耗时六万年,终于开创了一方乾坤——便是此间!” 驭界,是十一王开创的。 二明哥开出的第一片天地…… 第八百二十一章 以修养世,封印破绽 开一片天地,简简单单五个字。可真正要做起来,何其浩大、繁复、艰难的一件事,即便觅明觅明那个时候已经修为大成、即便他身边还有十二位同袍兄弟和钟大判这等堪称仙佛本领的大能为者相助,瞑目王造出的世界仍不伦不类:天穹蒙沌、无法真正接连入浩渺宇宙,是以天无日月星辰;大地倒是足够结实,厚土之中被瞑目王炼出了真意,但厚土之生韵灵机却在炼化中消散大半,是以土地贫瘠;时间流转混乱,唯一办法只能靠着强大法术硬生生的介入、干涉,由此四季被固定在地;没能融入自然的世界,纵然瞑目王为其注入再多灵气、让它暂时有了生机,也休想真正蓬勃起来。 说穿了,此间世界根本是个法术催生的畸形地方。 天地勉强成立,生机勉强繁衍,可这个世界身处摇摇晃晃地边缘,随时都会崩裂塌陷……六万年的辛苦,待一方天地被炼化完成后,瞑目王更不瞑目了,面上哪有惊喜,只剩一个劲地嘬牙花子。 听说老十一炼得一座世界,神君颇有兴致,带了其他诸王来了这个地方观览,颇让瞑目王意外的是,神君见了这个乱七八糟的地方,非但没有摇头,反而还笑着说道:第一次,能鼓捣成这样算是不错了,莫灰心,不过你弄得太大了些,它快崩塌了。 到底是六万年心血所在,瞑目王求请神君指点,既为了拯救自己的心血,也为能在此道更做精进。 阎罗说:一是把它切成几块,你现在手艺不成,盖不成大房子,先盖小房子更稳当;二是这世界不能接驳于宇宙,迟早会枯竭,想让它能坚持久一些,就得让它自养自足。 前者不好做,但至少瞑目王还能理解,又是两万年“鬼斧神工”,一座大世界被他分成一模一样的三座小一些的世界,果然安稳了许多。可是“让世界自养自足”这个说法,瞑目王总也想不通,实在没办法了他只好再去请教神君。 神君挺喜欢自家这位文文静静的小十一的,又赐下指点:一棵树,结果子,果子落地,再生新芽长新树,是繁衍后代;但若果内无核呢?果子就变成了什么? 瞑目王当即应道:果子腐烂入泥土,就变成了肥料,滋补大树。 神君微笑点头:不错,就是这个道理了……这样吧,你去找老三、老四帮忙,做一道法术:以后中土世界会圆圆相连,圆中生灵随圆起灭……每到一圆尽末时,我准你将三万圆末生灵送入你造出的天地,但有一重:只许进、不许出;只许过去、不许回来! 说真的,如今瞑目王转述的神君之言,苏景、不听等人都听不太懂,不解其中意思。不过不要紧,当时的瞑目王能懂就足够了。 “其后又是三万年。”瞑目王扬起了三根手指,或许是双目不能张开的缘故,他很喜欢用手指来比划:“精研法术,修天改地,以术载道、铸此间铁律天条,到得最后终于大功告成!” “开创天地用去六万年,一方大天地割裂成三个小些的天地用去两万年,最后又为修改乾坤天道花费三万年,前后十一万个年头,刚巧我又是十一王,由此我造的世界,就唤作十一世界!” “十一世界里,番人土著灵智有限、体魄有限,纵有机会修行也难求得什么成就,指望不上他们;但中土每一圆末,都会有三万人被分别送入我造的这三个天地里,他们可是自然乾坤孕育、中土世界成长的完美之人,进入此间生存繁衍、开枝散叶,参天悟道精修妙法,哈哈,会修行、能修行的人来了!” “此间有我亲手铸就的‘五千年天治’铁律,修满五千年,杀灭劫数至,轰碎身魄打灭魂灵……” 瞑目王说到这里的时候,苏景终于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脱口打断:“慢!” 脱口之言,略显无礼,但瞑目王全不计较,正相反的,他面上还有些嘉许之意:“你说。” 苏景问:“十一兄长之言,五千年天治,是杀灭劫?不是飞仙劫?” 又是“哈”一声大笑,一直都文静收敛的少年,眉宇间狰狞闪露,这才是冥王气意,冥王得意:“不错!我这世间,根本就是隔绝于宇宙之外的,何来飞仙?就算再怎么天纵奇才、再怎么心智纵横、再怎么福缘顺旺,也休想能飞升天外、化羽登仙!不过世界中人难解真相,他们只道五千年天治劫是飞仙劫!” 三尸齐齐摇头:“怎么能瞒得过哟,成功跨过天劫后,会有天开金宇、得道者飞……” 不等他们的话说完,瞑目王便笑道:“法术事情而已!每十道天治劫云中,总有两三道另藏幻术,待将修者打得神形俱灭后幻术衍生,‘渡劫者’身披锦霞、满面欢喜疾飞‘天外’去,谁能看得出真假。” 旧问解,新惑生,三尸中雷动又问:“这不是戏弄人么……来到这世界就没办法飞仙了,那十一哥又何必弄个假‘飞仙劫’出来,只为哄他们开心么?” “是为了哄他们修行。”瞑目王仍在笑,但声音不知不觉森然起来:“十四,明白了么?说与我听。” 苏景听懂了、想通了:“这世界是那棵树。各族人等在此修行,五千年能得深厚修为,但却无法飞仙……这些修家就是那些没有种核的果子,只有腐烂于泥土、化作养分滋养大树一个下场。” 霍然大笑,瞑目开怀:“不错,就是这么回事。自然之中,天地是造化、生灵是造化、得灵犀开心智的人更是造化中的造化,尤其人的体魄最是神奇!这个……就好像养牛,你为了养出好牛要买上好精料,认真饲养,不过到了最后,你卖牛赚回来的钱,一定会比养牛买料的钱更多。灵长之首体魄奇妙就在于此,他修行过程中吸敛的灵气,远远比不得他修炼成的灵体珍贵,用他们来滋养天地简直再好不过!” 苏景苦笑了下,难怪当在黑石洞天内,血云打灭夭夭之后,会将灵力传入小乾坤。只因这世界的飞仙劫,其实是吸血劫! 杀修家,养乾坤! 而瞑目王欢笑过后,又对苏景摆了摆手:“知道你是正道修家,看不惯这等强夺法术,不过你莫忘记,真正被我的血云劫数打灭的修家,全都来自中土前圆,本都应随着旧圆湮灭之人,又来此重获新生、繁衍发展……算起来,他们没吃亏。” 这笔账要看谁来计算了,局外人来算,若非瞑目王一心造世界,中土旧圆之人哪有延续机会,本就不会出生的生灵,能活、能靠修行过上五千年简直大赚特赚;可要是那些“无核之果”自己来算…… 瞑目王再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问苏景:“十四,你说我算不算神仙?” 苏景只有点头,不论以何而论,瞑目王都算得真神真仙。 瞑目王一笑:“你记得一件事:神仙不是无情物,但神仙不会和凡人讲这个‘情’字。‘杀修养世’于我来说,就和你们凡人种稻田收庄稼一样,没得区别。” 苏景无意追究此事,岔开话题:“有两件事要呈禀十一哥,一是神君当初严命的‘只许进不许出’禁条已破,第五圆中,前后已经有过几次驭人大祸。”之后苏景将中土几次显现的驭人之祸大概给二明哥讲了讲。 瞑目王点头:“怪我。是我当初做封禁法术时思虑不周,确是有破绽的。” 以修养世也只是维持办法,如药石外力吊住先天不足者的性命。瞑目王创出的世界坚持了几个圆,待到中土第五圆的时候,渐渐坚持不住了,这个时候就显现了他封印法术的破绽了:十一世界毁灭,并非立刻崩裂轰碎,而是天沉地暗在前、天裂地陷于中,最后才是天崩地裂万物归烟,从开始死亡到彻底化为乌有,会有一个月左右的光景,这灭亡一月中,至少前半月,十一世界的环境还是能供生灵存活的。但从十一世界死亡开始之初,它与中土的封镇法术就会散去力量。 便是说,“十一世界”中的生灵,有差不多十五天的光景能从他们的地方逃入中土。 法力开拓一方大世界,后又割裂成三个小世界,内中除了土著外,中土天地每一圆断末前都会有一万灵长被送过去,但三个“十一世界”的发展各不相同:第一个十一世界,驭人独占天地,前面几圆“古丁刽”等智慧灵长被屠灭一空,后来他们所在的“十一世界”毁灭,不知是正巧封印同路附近驻扎大军,还是界内驭人算破天机早做准备,总之杀猕的浩荡大军跨入中土,正和妖精疆域中的巨蝎一脉对上,结果惹来了天真大圣;第二个十一世界,状况最为糟糕,天灾连绵地荡不休,驭人根本不用独霸,那世界上别族都已经灭绝,只因杀猕的生命力是最最顽强的,所以才能坚持下来,后来此界也告泯灭,小股杀猕正在封印附近,潜入了中土,他们根本不晓得“前车之鉴”,但受得磨难太多,残暴心性中另有添出了几分隐忍狡诈,是以匿踪入世,暗中作祟;最后一个十一世界,便是苏景等人所在的地方了。这世界也快完了,但总还能再有个几万年的苟延残喘,它若毁灭,也会如前两个“十一世界”一样,封印法术消失,有机会进入中土。 “我是来到此间后,才察觉另两个天地已然毁灭,继而发现封印法术的破绽所在。因我失察,让本不应再存于宇宙的旧圆扰乱中土新圆,罪该万死。若还有机会再见神君,我会当面谢罪。至于此间、你刚说过三千年那次封印告破……”说到此,瞑目王森森一笑:“这里有高人啊!” 第八百二十二章 一草渡江,唯一世界 世界未到凋零时,瞑目王亲手布下的封印便被攻破过一次。苏景眯了下眼睛:“兄长的意思是,此间有人能破了你的封印?” 瞑目王神情平静下来,不置可否,转开话题:“你说有两件事情要告与我知,第一件是驭人跨越封印,第二件事……若我未猜错,你想说的是:这世界的天治已被篡改,从五千年变成了两千年。” 这世界就是瞑目王创造的,如今他法驾亲临,有什么变化瞒得过他的洞察,本就无需苏景相告的。 瞑目王语气稳当:“破封印、改天治,都是一个缘由:非我本意,妖魔篡改……能改动我的法术,算他有几分本领了。无妨,算不得什么。” 就凭王兄口中“无妨、算不得什么”这五个字,苏景心中立时踏实了,是啊,十一哥来了,十四弟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之后瞑目王不急着去寻找、惩罚改他世界之人,似是斩杀那个妖魔远不如兄弟叙话聊天来得重要。再度取出茶水轻轻抿着,话题再转说起往事:“差不多在阳间第二圆开始行转的时候,神君准备离去了,咱们十三个兄弟无论是鬼是尸还是什么别的阴煞怪物,根子上全都是中土生灵,以神君行事惯例,是不会带着我们一起走的。” “不过,神君说中土世界委实灵妙,你们十三个人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托了这方好水土的福气,都还算有趣,愿意留下来的最好,愿意随我走的我这次就不拦着了。” “哪还有什么可说,大小事情一股脑丢给阴阳司,兄弟十三人千秋万载、永伴神君驾前!克日起程离开中土,但才刚入星空,神君就回头对我笑:小十一,你心不在焉,可是故土难离么?” 十一王当然不是故土难离,更不是舍不得他那三座的“十一世界”,而是又再琢磨他的“魔障”,思索开创天地的道法,没办法,他就痴迷于此。 无需十一王解释,神君就笑道:我把你们带在身边,本也没指望你们能给我帮什么忙,就是图个热闹,既然你心中总牵挂着“开天辟地”,那也无需时时刻刻伴我身边,这茫茫宇宙里,每时每刻都有无数天地生衍、也都有无数乾坤丧灭,你到处去走一走看一看,大有好处的事情,这件东西借给你,别给我弄坏了。 说着神君取出了一根蒿草,扔给觅明觅明:我在另座乾坤时,曾化身一老者赏玩阳间,又次来到一道浩浩大江边岸,恰巧有个胖大和尚也到了江边,他想过江,附近又没有渡船,但和尚不着急,还转头问我说老人家你也要过江么?洒家送你一程如何? 神君应他:“送你一程”这句话听着太别扭,不能跟你走。说话时神君发现,这个和尚的身资优秀绝顶,为其平生仅见。不过和尚并未修行,只是个普通人。 胖大和尚见“老汉”不跟自己走,嘿嘿一笑也不勉强,就从岸边随手揪下一根蒿草,对神君道:那我自己过江去了,我觉得你面善,将来也许还会再相见,再见再见。 神君很是好奇:就凭一根茅草你怎么渡江,难道你是神仙? 和尚摇头:我可不是神仙,我有好武功。说完把茅草往湍急江水中一扔,自己纵身跳上茅草,放声高歌、大袖摇摆,飒飒然渡江去了。果然是一身了不起的好武功,练到人间极致了。 胖和尚渡江过半,又回头对神君摆手,笑道:你看我的武功可有多好,将来我会收很多徒弟,将我的武学发扬光大,到那时我会有一座自己的寺庙,不对,我徒弟的寺庙也算我的,我会有很多寺庙。 神君笑着应他:就算你有寺庙,庙里供的也是佛,和你有个屁关系。可你连武功都能练得这么厉害,你要是修行肯定更厉害,如果真能修行有成,做了佛,世界上所有的寺庙都会供奉你啊。 喊声落,大袖飘飘身形飒飒的和尚愣了愣,随即哇呀一声大叫,他觉得老汉说得大有道理,一分心武功就不好使了,掉进了江里,后半程和尚游泳,湿淋淋上岸后,和尚向着江对面的老汉大喊:我要去修行了,谢谢你一语惊醒梦中和尚。 神君对他摆手,嘿嘿笑,心想又毁了一个大有潜质的和尚,真是高兴。 转眼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神君还在那座世界里,这天正点着装模作样灯看书,忽听得阳间有人敲门,喊道:阎罗王,我成佛了,我来看你。 神君一时没想起来是怎么回事,开“阴阳门”一看,这才认出来原来是一根茅草渡半江的胖大和尚,只见他目纳神光、身蕴法韵,居然真的成了佛。 神君不让和尚进门,和尚就在门口说话:你可把我害苦了,我们佛家讲究无心胜有心,空空一颗心才是真义,你却劝我成了佛就能受供奉,这是功利心啊。本来我懵懵懂懂、正扣合了“空空心”,再加上我这么出色的身资,很容易就能成佛,结果你给我种了名利心,再去修行可麻烦大了,幸亏我天生就是成佛的,要不被你害死了。 阎罗神君撇撇嘴巴:我不喜欢和尚,遇到和尚要是不害一害我别扭,你看我像是找别扭的人么? 胖大和尚满面惊奇:咦,我还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在哪里得罪了你,所以你才害我,原来不是啊。你为什么讨厌和尚?咱们应该是兄弟伙啊,我家的地藏王菩萨还和你做过搭档嘞。 神君说:呸!不提地藏还好,说起他我就生气,当初他来我冥府,我还以为他是来给我做工帮忙的,把他当成了国师,哪想到他是为了自己的修行,地狱不空不成佛……地狱空了我做什么去?还有,和尚,我问你,你觉得我是干什么的? 和尚回答:你是阎罗王啊,阴间至尊,鬼中帝王,你是专门管鬼的。 阎罗大摇其头:你不学无术,我管鬼只是捎带脚,我真正的差事是管轮回。那你想一想,你们佛家的口号是普度众生,要把人人都带出轮回,这分明是砸我饭碗,我要是还能喜欢和尚,我就有病。 和尚想了想,咧开嘴巴笑了,说:还真是这么回事,那你害我是应该的,我不怪你了。 之后,和尚又说:有了名利心让我修行绕弯路,可是先有名利再除名利,最后修出来的成就要比懵懵懂懂直接证果更好,所以这一趟我登门拜访,是专程来谢谢你的,有礼物给你。 神君说:你早说是送礼来的啊。跟着让开身子,请送礼的和尚进门。 和尚进门后从袖子里摸出一根蒿草:这就是当初你我江边初遇,我踩着过江的那根草,这草见证了你我的缘分,所以我把它炼成了极好的穿遁法器。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炼成,特别的珍贵。 阎罗接过蒿草,说:你放屁,当初你是茅草渡江,现在你给我一根蒿草,一草一木死了都要来我的幽冥,你当我分不清蒿草茅草的区别么? 和尚大摇其头:你记错了,明明我就靠着蒿草渡江。 阎罗笑:就算你用蒿草渡江,半段水路后你就掉江里了,那根草自己飘走了,你可没捡着。 和尚见赖不过,就说他和这根草有缘分,几年以后又在江里捡回来了……一神君一佛陀就争这根草是不是当初那根,煞有介事。 可是不管是不是当初那根,蒿草都是一件佛陀炼化的神奇法器。 神君就把这根草给了十一王,让他穿梭宇宙,去看那一座座天地生、一道道乾坤灭,且还明言在先,不是神君不要十一郎了,二明永远都是阎罗神君驾前第十一王,啥时候二明真正参悟了“开天辟地”或者干脆厌烦了这件事,他想回就能回去阎罗身边。 苏景虽是神君亲封第十四王,实际里却和阎罗没什么接触,不过就凭那次连离山前与神君元识的短短相见,足见他老人家对属下极为宠纵。 民间传说,阴森可怕阎罗王,冥王眼中,和蔼爱笑一老汉。 “心中感激就不说了,神君带着十二位兄弟离去,我独自一人架蒿草,穿梭于无尽宇宙,潜心钻研我的开天大术……一晃多少年,我记不清也数不过来,全然沉浸在‘乾坤’二字之间,越钻研得深,就越是疑惑丛生,越是有疑惑,就越觉得这事暗蕴大玄妙。你看我造的‘十一世界’似模似样,颇有些真天地的气意,可后来我才明白,十一世界简直就是胡闹啊!咳,这些法术事情你还不懂,就莫追问了,说了你现在也明白不了,徒增困扰。”闭着眼睛二明哥也能看见苏景欲发问,摇摇头把苏景的问题堵回腹中。 “刚拜别神君的时候,我想的是以后能有大把时间,可以多造几座世界,手艺嘛,越练越熟。可后来长了见识,也就有了敬畏之心,迟迟未敢再动手去再试着建造天地……十一世界,是我开创的第一方天地,也是唯一一方。” 说话间,瞑目王似有唏嘘之意,闭着眼睛四下里“看了看”,叹气:“看你把这里给烧的,像什么样子。” 第八百二十三章 天上纷乱,与你无关 苏景赶忙应道:“下次我小心,只烧人,不烧地……十一哥,你很渴?” 瞑目王又取出了一杯茶水,他说了这会子,一杯茶一杯茶地喝个不停,到现在怕是要有十余杯了。 瞑目王摇摇头,没理会苏景之问,转回原题:“这么多年,我潜心钻研乾坤法术,时常传个消息给神君与诸位兄弟,向他们问一声安好,但痴迷于道,始终也没再去抽身去见他们。直到不久前,我忽然收到七哥传讯,指点了一处地方,着我立刻动身去与他们相见。灵讯言语不详,我不知出了什么事,就此发动蒿草赶去地方与七哥汇合……然后遇到埋伏,那些东西的手段还真是厉害了。” 众人吃惊,小相柳双眉紧锁:“七王约你相见,而后你遭遇埋伏?” 瞑目王微一笑:“我知道你怀疑什么,但肯定不对,你不知晓我们的情谊,虽有千万年不曾相见,但七哥若传讯过来说一句:二明,你死。我立刻会自毁修元、灭魂崩魄。他要想我死,几个字就成了,都无须解释半句,又何必挖坑害我。拔舌王温不做,没用的话能说上无数、但多余的事从不会做上半件。” 小相柳出身凶蛮地方,未成气候前,半辈子都在设伏、被设伏中度过,闻言又说道:“若非七王故意害你,那便是……七王他们遇到麻烦,所以喊你回去,但敌人抢前了一步,把你先伏击重创。” 瞑目王居然耸了耸肩膀:“不知道,懒得想。反正埋伏我的人凶猛就是了,我打不过,斗战中连心都被他们挖走了。” 啊! 惊呼出声,所有人都变得了脸色! 瞑目王初显身时未披王袍,胸口处一个空空大洞所有人都曾得见,可大家只道他法身本就如此,谁能想到、谁又敢去想他竟是为强敌所伤! 苏景脑中则是“轰”一声响,到了此刻他终于明白,初见十一兄长时候为何心里会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王袍不对劲。 幽冥十四位王驾的王服皆为神仙袍,袍子会主动贴合主人真身体魄,比如说吧,如果鬼王长了一百条胳膊,那袍子自然就会有一百只袖子;反过来也一样,如果主人天生只有一条左臂,袍子的右袖就会不见……瞑目王胸口穿洞,若是天生如此,袍子的心口位置衣襟也会空空不见。 可袍子被他穿在身上后,胸前衣襟完好无损,就已然说明:瞑目王的心口是新伤,非天生。后知后觉啊,苏景面色森然:“伤你的是什么人?” “有虫有怪,我都认不全。”瞑目王笑了笑:“总之是些厉害凶物,不常见的,说了你们也不晓得。” 拈花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你被挖心……那你现在……是、是死是活?” 没人能不害怕,真怕这看上去文文静静,说话时偶尔张狂,才见面不久的十一兄长已然陨丧,只是一道神识未免靠着最后一点执念重返自己的心血故地! 万幸,觅明觅明又摆手:“我的体魄有些特殊,被挖心不会死。” 众人心里微微一松,可还不等胸中憋闷的那口闷气吐出,瞑目王就有接着说道:“挖走我心,再将其斩碎碾烂、投火化灰我才会死。” 心都被挖出去了,要毁掉这颗心又算什么难事!又一次,众人面色骤变。 “我被挖心时候,曾有刹那昏迷,我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我醒来时候,已然置身‘十一世界’了,好生意外、此间居然有个十四弟。”瞑目王不卖关子,语速加快给众人解释:“神君赐下的那根蒿草宝物,被我炼化入身,当是我昏迷一瞬,宝物依我本能本念发动开来,把我送回来了这里……修行人啊,修来修去,总也修不掉三个字:放不下!” 且不说觅明觅明离开中土以后,就说他还在中土幽冥时候,必定是勇冠一方、威名卓绝之人,平生不知杀灭过多少强敌、做出过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否则也不可能为得神君厚爱。但他被挖心,自忖必死一瞬,毕生所建无数功勋不过过眼云烟,唯一惦念的只是自己开创的第一个、唯一一个七扭八歪、不成体统的“十一世界”。 受其思慧本念所趋,蒿草宝贝发动,把他送了回来。 “苏醒时候,见到了十四弟惊讶异常,但同个时候我也能感觉到:心很安全,三哥的气意缭绕心周。”说到这里,瞑目王不忘对苏景微笑:“你我三哥名唤阿伊,神君赐王号‘闭狱’,这个王号是有讲究的,意指有他出手,什么监牢地狱统统关门算了……闭狱王,神君驾前十三王驾中第一猛将,凡他出战,无不胜无不灭,管敌军百万千万还是万万,每一战皆不留活口,所以牢狱没了用处干脆关张大吉。” “神君说三哥杀戮心太重,长此以往会让头发发臭,神君可不想身边跟着个臭头大王,就命他以后再出门打仗不许带兵刃,或能少些杀戮。阿伊听话,从那以后就空着手上战场,不过没用处,有兵刃在手他活砸,空着双手他活撕,照样不留活口。后来神君为了他专门寻了个洗头的方子,这才没让头发发臭……倒是他手上那件兵刃,脱离主人掌握后被奉于龛前,吸敛香火独开灵智,转活过来继续为神君效命,立下卓绝功勋、也被封王,成了我的十三弟,你的十三哥。对了,三哥阿伊是个女子,但十四你仔细记得,以后见了她,一定喊三哥,千万别喊三姐,否则会被她揪着头发打。” 诸王轶事,听着有趣,可现在苏景有哪有听故事的心,奈何,瞑目王身上自有气势弥漫,他讲话时旁人根本没力气去打断他。到得这个时候三尸才明白,之前大家插口说这说那,是瞑目王让他们说、他们才能说的。 插过一段闲话,二明哥散去气势,继续对苏景道:“放心吧,我死不了,我能察觉我被敌人挖去的心,很快就被三哥抢了回来……三哥赶到了,其他兄弟多半也会到,我的心落在三哥手中,就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只可惜,没了心让我法力全失、精神衰糜,没办法再发动茅草去和三哥他们汇合了。” 确实法力全失,但因这世界是他亲手打造,是以十一王初返于此,天地大势、乾坤灵元都为其所亲、为其所用,是以斩杀六个红顶驭人老祖时,瞑目王的出手与全盛时候无异,可就算这天地肯帮他,时间稍长瞑目王自己的身体却没办法再支撑,失心之伤,即便冥王也负担不起。 杀红顶、见苏景,瞑目王已是强弩之末。 瞑目王伸手,轻轻一拍苏景肩膀:“待会我睡去,将我收入你的王袍既可,过段时间咱家王兄当会过来找我,到时候将我心放回胸中,我即可复原如初。万一……他们没来的话,你就先带着我吧。” 小相柳忽然插口:“未必会来,天上怕是乱了吧。” 若非强劲敌人,七王拔舌何必召唤十一王瞑目;连神君驾前冥王都敢动的怪物,必是无所顾忌,神君也不被他们当回事了……哪里来的怪物?凶狠且胆大。 且,不止阎罗这一脉遇袭,以苏景等人所知,老太监秦吹所在的天魔一脉,也有众多仙魔陨落。 天上,怕是真的乱了。 小相柳能想到的事情,瞑目王又怎会想不到,只是他在苏景面前不露丝毫忧虑——因为没有用!虽然大家都是王,身份上平起平坐、命中注定是手足兄弟,可眼前这个六百岁的小修家再如何妖孽、现在也都太弱小了些,苏景连天都出不去,天上的事情又岂能指望他。 既然如此,又何必让他跟着一起担心受怕。 而觅明觅明是瞑目之王,王号不是胡乱得来的,他的心境远比其他王驾更安稳,因果沾于身却不牵于心,生死事情他不当回事的,何况还没死。 瞑目王依旧微笑,摇头:“一来,天上乱或不乱,和你们,和这里,和中土都不存丝毫关系,你们不用担心也担心不着;二来……我在十三王中,不算是最聪明的更不算是最能打的,伤我一个没什么了不起,还有另外十二位王兄王弟,十三王之上更有神君主持八方,怕从何来!惹了咱们,他们死。” “困得张不开眼睛了,聊不了太久了。”瞑目王从来都是闭目,何来“困得张不开眼”之说,不过这时候就连三尸都没心思去纠正他了:“不够时间闲聊了,最后还有些话要和你交代清楚。” “一是天地灵元行转有异、灵机牵变不休,已经好半晌了,当是有一桩凶狠阵法成形,就快打过来了,凭你们现在的修为万万抵挡不住,你我闲聊中,我做了些准备能助你化解此劫。” 说着,瞑目王袍袖抖动,稀里哗啦掉出来几具尸体,苏景等人一见免不了又是大吃一惊…… 第八百二十四章 瞑目铃铛,天地浮玉 被二明哥扔在城头的,苏景尸、不听尸、相柳尸、细鬼参莲子小辫子青灯藤……除了三个矮子,苏景身边重要人物的尸体都在地上摆放着,连方画虎兄妹、昆仑力士和二明哥自己都有。 尸体周围还有些散碎法器,扇子屏风等尽在其中。 无论尸身与法器,都惟妙惟肖,连苏景自己都辨不出真伪。 随后,瞑目王又把一颗水晶递到了苏景手中。 水晶形质仿佛眼睛,实则为一枚铃铛。 “这枚瞑目铃刚经我法术加持,它有两个办法助你应付杀阵:一是唱我咒令、捏碎此铃,立时就能乱了灵气行走,杀猕的那道大阵自也施展不出,到时候别忘了在把镜子放去天空……你想想,他们的阵打过来,十四王笑骂一声‘狗屁不如’,捏碎铃铛化解劫数飞烟,那可威风得很;” 瞑目王边说边笑,好像在陪小孩子做游戏的样子:“第二个办法是杀阵落下时候你摇铃铛,铃儿能把你送入我的瞑目宫一次,宫藏地下、无人能察觉,你就躲过了这次杀劫。主要还是你的修为不够,否则用你的阿骨宫也能避过此难的。如此一来我做的这些尸身就派上了用场,事后驭人会来此处勘验,总会找到些尸身碎痕,会以为你等都死在杀阵中,从此你由明转暗……你应该喜欢坑人的对吧?” 果然是兄长,考虑周全且贴心:捏碎铃铛威风排场,摇晃铃铛坑人无形,两样都是十四弟最爱,具体选哪个办法就看苏景了。 而瞑目王身带重伤,登城之后看似闲聊说笑,其实暗中已经用去了最后力气,为初次见面的老十四化解了一场凶杀阵劫,凭此一项,足见其心。 瞑目铃递入苏景手中,二明哥继续对苏景道:“此间有能人,奈何我失心,不能对付这个妖魔了,但我不担心,因你在此,或许你的修为不够,但到底是我家十四!” 声音平平静静,可语气里中那份豪迈几欲冲霄!这份信任全无道理……身上王袍就是道理,天上的事情在十四王的能力之外,可地上的事情,十四一定都能管得了——或许十四自己都不信,但十一信。 “但,宇宙之内,万事万物都藏了一个字:变!事情总会有变化,或许真会变到让你力所不能及,真到那时你也无需焦急,静观其变就是了,了不得,驭人破封印、冲入中土去,真要那样你就联合中土同道消弭此祸吧,这份谕令你要收好。”说着,瞑目王将一封令笺递到了苏景手中:“此为钟大判手谕,当年他欠了我一份人情,还了我这封令笺,凭此物你可着阴阳司为你做一件事情。” 冥王与判官有交情,可分属两部,苏景身份大,但也支使不动阴阳司。 阴阳司恪守天条,阴间不管阳间争斗,但凭此令,可让幽冥出兵共御驭祸,远胜阳间修行道独自迎敌。 而幽冥大小鬼王都以阴阳司马首是瞻,到时候削朱王、肆悦王重兵出地府,再会同七十三链这等重器强者,且看杀猕如何抵挡。 信任十四和逼着十四去送死是两回事,是以瞑目王转赠此令。 驭人阵、驭人祸两件事说过,瞑目王稍稍沉吟,再抬头时对苏景认真道:“多谢。” 驭人之祸、旧圆干扰新圆,本为瞑目王“开天辟地”种下的祸根,如今这副担子却落在了苏景身上,以觅明觅明的性情,这一声“谢”是一定要说出口的。 不等苏景说话,瞑目王转开话题:“灵魅凶器于你小乾坤内谋夺天命,这是一桩造化,但‘夺命’后的胎儿会长长沉睡,你无须担心,会如此只因你三重乾坤相套相生,想要他们醒来、除非你自己结成本元如意胎,届时乾坤才会真正‘赐命’。不过有一件事你要留意了:正沉睡的苏晴也好,正准备第三次夺命的屠晚也罢,只要他们成形,就非得在六百年内苏醒不可。” 夺命塑身,但身、魂并未完全契合,灵魅之魂只是“暂存”于躯壳内,只有得小乾坤“赐命”,他们的身魂才算融合完成。若时间耽搁得太久,会对魂魄有大伤害,六百年是极限了。 这便是说,苏景非得在六百年内完成“如意胎”的修行不可。 苏景点头,六百年,时间算不得太宽裕,但没有意外的话也足够了。 “再就是一句闲话了,之前我听你说过,一位天魔拜奉你和霖铃为帝婿帝姬……天魔一脉在外面不算太威风,至少比不得咱们神君威严,不过这位天魔懂得‘拜奉乾坤’的道理,将来或会有大成就……乾坤啊,越钻研就越觉得事情可怕,我以为神君会放任我去精修此道,不是没道理的。总之,返回中土后,要对那个天魔以礼相待,不可因其拜奉就妄自尊大。” “最后一件事情,这座世界的幽冥中,有我一座秘库,存了些用不到的宝物,凭此玉玦可寻得此库、开得此库……见面就干聊起来,没个见面礼可不太像话,库归你了。”二明哥伸手,想把墨玉玦塞给苏景,但微一犹豫,他把玉玦递到了不听手中,既是见面礼,给弟妹更合适些。 十一哥送宝库,十四王左眼欢喜右眼愁……阳身之人怎生才能入得幽冥,此事还得仔细琢磨。 诸事交代清楚,二明哥再次把手一翻,两杯茶,也不管苏景爱不爱喝,直接递了过来,随后举杯:“敬、请。” 苏景没数,但瞑目王算得清楚,城头闲聊、前后一共饮茶十四杯,第一杯遥敬神君,再十二杯奉于其他兄弟,最后一杯与身边十四弟共饮! 茶净杯空,瞑目王笑:“没天没地、没日没夜,就耗在那天地的法术中,也该好好睡去一觉了……我不喜欢安安静静的睡,苏锵锵,有没好听的故事,讲一个来听……还是算了吧,听一男的给我讲睡觉故事,浑身别扭难做好梦。” 瞑目王微微笑着,声音很轻:“还记得刚我说你们是妖孽么?不止你们,还有另个人,也是十足妖孽:叶非。这样吧,十四,给我说说,大好机会摆放眼前,但你为何不杀叶非。” “叶非是我离山叛徒,曾犯下重罪,我师尊曾出山做万里追杀,终还是被他逃了去……于情于理,我对此人都应斩杀或缉拿,但我记得另一件事:离山前后破星天、玄天劫数后,元气大伤,从掌门到长老再到众多弟子,满山修家再无一个可执剑斗战之人,如此良机,叶非竟弃之不顾,留下一句‘百年为限、剑破离山’,而后就甩甩袖子走了。就凭这一重,我便会候他百年。” 苏景皱皱眉,又想起了什么:“以前没太注意,好像……叶非许过好几个‘百年愿’了,第一次是‘带话给天酬地谢楼,百年之内,连根拔起’,后来没动静了,三阿公现在还快活得很,我来之前听说他又讨了一房小妾;第二次是离山百年问剑;第三次,他刚走时候说的,百年之内让我后悔放了他……” 苏景收声了。瞑目王坐在椅子上,再不见丝毫动静,就此睡去了。 闭目少年唇边浅浅笑纹,睡相文静且安稳,在他手上还握着一盏空空茶杯。 试探地叫了几声,确定王兄彻底陷入沉绵,苏景掐诀一引,将瞑目王送入自己的鬼袍,一道神识随其一起进入鬼袍玄地,小心把他安顿好,又嘱托同时返回鬼袍的影子和尚,请他代为照看。 而后苏景长长一吸、一呼,笑了笑。 笑容有些古怪。 小相柳扬眉、一哂:“怎么,失望了?本以为来了个大能为帮手,到最后晓得指望不上,此间战事还是得自己来打、一场一场地打。” 苏景未回答,侧头望向了身边娘子。不听开颜亦开声,对小相柳摇头:“苏景古怪笑容不是失望,是盼望。” 到底还是不听了解苏景多些,瞑目王未至时候,苏景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在此翻天覆地了,如今人家帮不上忙,苏景又有什么损失?没有损失又何谈失望,何况瞑目王已然帮了他的大忙。 但是因瞑目王到来,一番闲聊叙话,让本来虚无缥缈的阎罗神君、诸位冥王一下子变得鲜活了,苏景这个“十四便宜王”心生向往……神君冥王皆为趣人、皆为亮丽风景,能不向往? 除向往,另还有一重担心:那位名唤“阿伊”的三哥务必要护好二明哥的心啊。诸位冥王何时能来,苏景全无概念,但只要心能被妥帖安置,大不了……有朝一日、我上去找他们! 不听说话时候,三尸蹲在城头,仔细打量着瞑目王留下的“同伴尸身”,全无破绽、越看越像,拈花问两个兄弟:“你们觉得,苏景会选那个威风的手段,还是选那个坑人的办法?” 雷动想也不想:“威风过后,坑人就难了;但坑人之后,照样威风!” “便是说苏锵锵会诈死了?”赤目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这样的话,二明哥留下来的尸体不够啊,少了三个最最要紧的人物。” 尸体里,有大人有小孩,但没有矮子。 雷动天尊忽然面露愁苦,转回头去问苏景:“苏景,待会你是捏铃铛还是摇铃铛?” 无需苏景开口,不听就含笑相应:“天尊都已猜出答案,又何必再问。” 借着驭人的杀阵,苏景打算由明转暗,其他一切瞑目王都替他安排妥当了,唯独一点舍不得:这座“霖铃”命名的琉璃城,杀阵打来时候,城池是一定要被轰碎的,否则何以惑敌。不听善解人意,此刻主动接下雷动问题。霖铃城不过苏景送她的一件小小礼物罢了,今日毁去大不了来日再重炼一座。 听过不听之言,雷动天尊愁苦更甚,沉沉叹口气:“罢了!罢了!”言罢横剑自刎,在城头添入了自己的尸体。 少三个?这三个自己就会造尸身,瞑目王懒得再费力气了。 天尊自刎,神君与真人也各有一番悲怆,死而复生去了……也就在三个矮子横尸城头时候,霖铃城外突然柔光弥漫——柔光来自天、来自地! 肉眼可辨,视线之内天、地都变成温润柔白,而光色变化来自天空、大地的质地改变,天与地仿佛各自变成了一块羊脂白玉。 大到不见边际的两块玉,一在上,一在下。 浮玉之阵。 天地浮玉,随即双玉和合。 双玉合即为天地合,天地合即为阴阳合,而阴阳合,混沌生!这一阵是将敌人所在地方化归混沌!莫说凡间的修者,就是等闲仙家,陷入“混沌”也万无幸理! 这不是敌人丢来快石头,躲闪不开还能用剑去挡去反冲,苏景若真陷落此阵,就算发动丈一神剑,能否脱身都尚属未知。 驭人大阵行转,天地浮玉,景色壮美,很漂亮的法术。 漂亮得要人命。 见天地变色,苏景不敢片刻耽误,媳妇朋友、徒弟三尸、尸兵鬼将外带古人兄妹,身边所有人一股脑装入鬼袍或洞天,手中“瞑目铃铛”急晃,随即只觉身周怪力牵引,不由自主随之而去。 眼前一黑。 随即柔和光线绽放开来,举目四望、已然置身于一座清秀山峰中,此刻苏景人在山脚下。 深埋地心,秘法结护的瞑目王墟。 与苏景阿骨王宫的恢弘壮丽不同,二明哥的府邸更像一座书院,结山而建、书庐遍布的清雅地方。觅明觅明的住处和他那副文静气意契合得很。 瞑目王之前说得明白,铃铛上的法力只够苏景来去一次,而苏景也不会在这里多呆,只等外面安稳下来后他就会重返地面,是以也没打算深入山中,就站在山脚下举目眺望,刚被收入洞天的同伴也纷纷跳出来,不听微笑赞道:“二明哥的地方,比着咱家可要清雅得多。” 才说了一句话,忽然间,凉爽微风间阵阵清香浮动,遥望山间一座座书坊画院中窈窕身影闪动,披长发、着白裙的年轻女子纷纷现身,曼妙凌空自山中迎接下来。 二明哥为王已久,曾以法术加持炼化自己这套宅院,这些相迎女子皆为他瞑目王墟中的侍女灵魅儿,看长相或许算不得如何美艳,但胜在个个眉清目秀,面貌清雅,唯独有一重:所有灵魅儿都是一头白发,给她们平添了几分鬼气。不过若再细看,那长发洁白如雪、干净得纤尘不染,又再衬出清丽。 乍看清秀、细看鬼魅、再做打量又更清秀。瞑目王墟中的人物。 见有许多女子,拈花大乐,手抚肚皮笑着说过:“个个清丽雅致,果然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属下!” 赤目的色心远逊拈花,有了媳妇之后就不再摘花惹草,对宫中灵魅儿不怎么在意,无聊之际捅了捅身边方画虎的膝盖窝:“我家兄弟之言,炎炎伯以为然否?” 炎炎伯哪敢说不,急忙点头:“正是,正是,正如拈花上师所言,有什么样的主尊就会有什么样的仙侍。” 赤目点头,又转身对苏景道:“苏锵锵,我们哥们是你的人,方画虎这小儿骂你五短身材!” 这次连雷动天尊都“咳”了一声,没想到自家赤目恁地无聊。苏景都不答理他,向前踏上半步,面带微笑迎向众多白发灵魅。 而灵魅儿那边也看清楚来人并非十一王,面上欢喜散去、换以惊讶、戒备,不由自主减慢身形。这时候她们中一人轻声开口:“不可简慢,来者也是一方王驾千岁。”能一眼看出苏景身上王袍真假,足见其见识了。 开口女子的衣着与同伴并无区别,但只有她的额头上以玄蚕金丝绳相绕、垂了一枚紫魔驳天宝石,彰显出身份。 紫魔驳天宝石其形如泪,隐刻鬼篆“瞑目”两字。 苏景身边也不是没有人,眼见对方大队人马,阿骨王身边一对细鬼儿齐齐踏上一步,嫩声漫唱:“阎罗神君驾前,十四王驾千岁阿骨王法驾在此。” 说话女子飞到苏景身前百丈便告落地,谨守古时幽冥规矩,以大礼相待苏景:“瞑目王宫内执事瞳瞳,率同王宫一百八十三魅儿奴,拜见王驾千岁。” 苏景摆手免去了她们的礼数,不忘对自己的身份和来到二明哥家中的缘由解释了几句,瞳瞳文文静静地听着。苏景等人都看得明白,这个女子双眸颇为古怪,每一眨眼眸子就会换上一种颜色,赤橙黄丽青蓝紫七色交替有序。不过瞳瞳得知自家王驾受挖心重伤时,面色陡然凄厉、双眸竟变得几近透明了,那份鬼魅凛然根本无以形容。 十一王“浪荡”宇宙,痴迷于“开天”之道,这许多年中连神君都不曾去拜望,又哪里会回家,干脆都把宫内一群灵魅儿忘记了。可主人行事随意,奴儿们仍忠心耿耿。 瞳瞳立刻叩拜于苏景面前,求请十四王开恩,允她如王袍去探望自家主人。 这种事情苏景怎会拒绝,当即点头。几乎就在瞳瞳纵身入鬼袍的同时,苏景小乾坤内奔雷绽放,屠晚第三次谋夺天命开始,剑魂最后的机会。 第八百二十五章 狂人死罪,戾剑转生 半个时辰。 浮玉杀阵整整持续了半个时辰,小小一片天地化为混沌后又复重新展开,回复原样。阵法威力范围之内,万事万物都不曾化烟飞灰归于虚无,而是被撕扯成三万碎片:小到一只蚂蚁,大到一座城池,每样东西不多不少、大小平均,都被阵法力量撕成三万片。 已经与苏景、与霖铃城相距千里遥远的叶非跌坐在地。饶是他本性狂傲,也被远处大阵暴发后散出的威势惊得有些呆滞,双目无神、望着阵法发作的方向,半晌后目光才有重新凝聚起来,喃喃:“死了?就这么死了?” 多半是死了,死定了,叶非不觉得后来出现的那个闭目无心的绝顶高人能扛住这样的杀阵。叶非可从未想到过,驭人手上竟还有如此凶狠的阵法,若这一阵落在了离山,不是几人能活。 不过苏景就这么死了,让他觉得挺无趣的:要想杀他,早在南荒初见时就杀了,留下苏景的性命只为让他能长大些、更强些再去杀。这就好像把羊养肥了才一次吃个过瘾的道理,如今自己的羊让别人给宰了? 叶非忽然笑了,唇角挂起的笑纹锋利、如刀。那是我的羊,除我之外无人能宰,谁杀它,谁就犯了死罪,叶非定的死罪。 叶非吐了口血、吸了口气,人已入荒山,寻了个偏僻石窝缓缓坐倒,闭目养神。 那盆水不在,他太累了。 …… 三天三夜,小乾坤轰动雷暴足足持续了三天三夜,连绵大响于身内回荡,苏景都觉得头昏眼花了。 终于,雷霆散去,洞天寂静,一道灵识投影赶去,旋即苏景大喜过望:半空里,金云中,小小婴孩正睡得香甜,屠晚夺命,得灵体塑法身,转生成人! 大圣玦只有妖精能进,苏景一时兴起,从令牌洞天内抱了屠晚,又去黑石洞天内接了苏晴,一对婴孩都带到了外面,左右两臂一手抱一个,双胞胎似的。 左手的苏晴,黑袍青靴,夺命于正气小乾坤是以眉宇间也透出一股正气,可来自血色劫云的一头血发又显出了几分邪佞。值得一提的,此子头发总是有些湿漉漉的,似是随时会有血浆自发间滴落;右手的屠晚,白袍白靴,夺命于妖邪小天地,袍色为金风天的惨白、靴色则是大圣玦真正主人九尾狐的无垢纯白。转生后的屠晚长相与苏景自是不存分别,但因他夺命的小乾坤本色,小脸上透出了浓浓的妖邪气意,可他的头发来自自身锐金剑意,是为纯金颜色,由此又显出了些辉煌圣洁。 屠晚的头发铁丝似的,又蓬又乍,显得他脸小脑袋大。 三尸、不听等人极好奇又欣喜,一会抱抱这个,一会掐掐那个。方画虎在一旁口中啧啧有声,恭维奉承如流水一般,只可惜,旧圆传承虽也不差但终比不得汉家言辞来得博大精深,方画虎的马屁拍得不算差劲,不过比起苏景的大妖奴六两先生,还差了一两个境界。 “把玩”一阵,两个小娃送回本属乾坤,那里才是他们沉睡休养的最佳地方。 黑石洞天内,五色灵云仍相套、旋转着,苏景这次是借同伴修元、转五行相生。“相生”是为灵机变,于灵元本身并不存太多消耗,此刻大事完成,土、水、木三行各归其主,那道锐金元气是屠晚的,现在小娃睡着收不回去,苏景就先将那道金云送入大圣玦,摆放屠晚身边。 看过了小娃,拈花开开心心,又开始羡慕起人家瞑目王的府中景色,伸手指去戳苏景的膝盖窝:“回头你问问瞳瞳姑娘,炼化冥王宫灵魅须得什么手段,你那阿骨王宫空空荡荡的,炼化出些灵魅来多好,到时候我天天帮你守宅子!” “刚谁说的来着,有什么样的主上,就有什么样的下属么?”苏景笑:“万一要在阿骨王宫里炼出一大群矮宗师灵魅,我可消受不起,这个险太大,可不敢冒。” 随口说笑,打发三尸而已,后面不知多少凶险路途、多少生死恶仗,苏景哪有心思炼化宫灵。 拈花撇了撇嘴巴,在二明哥家里呆得久了,又不好随意乱闯乱转,觉得无趣了:“咱出去吧。” “再等一等。”装死一次不容易,贸贸然钻出去怕被巡查附近、清点杀地的驭家高人察觉,苏景力求稳妥。 …… 天子不理朝政。 三天时间,驭人皇帝就端坐浮玉山巅,有关杀阵落处的灵讯,于三天中接连传来,城池化作碎片、夏离山化作碎片、麾下高手化作碎片、还有一个看上去有些文静气的陌生糖人化成碎片……片刻前接到的灵讯是:夏离山的尸身已然拼接妥当,确定无疑,此人已死! 终于,驭人皇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而随浊气散去,他身上的帝王气势又重新弥漫,皇帝转头望向三天里始终侍奉身旁的浮玉王:“这阵法,化混沌?” 浮玉杀阵是驭人先祖传承下来的,威力强大毋庸置疑,可是以皇帝的了解,此阵决绝发挥不了这等巨大的力量。 浮玉王也是满脸疑惑,自从接到探阵属下的回报,他就已经开始纳闷了,开口时候神情里有些惶恐:“或许……或许有前辈先王对此阵做了修改,以至阵力猛增,但这番修改未落于典籍,故此后辈不知晓详情……不过无论怎么说,阵力大增都是好事,恭喜皇兄,手中再添一重弑仙凶猛阵!” 阵法威力变强也好变弱也罢,总归浮玉王是此阵的负责之人,他不知情必定有罪。不过皇帝没追究,只是皱着眉头:“有人改阵是一定的,但前辈先王怕是还没有这等手段,你说会不会是他老人家……” 说到这里,空气中忽然传来一个稚嫩、尖锐的笑声:“算你猜对一半!” 皇帝与王爷同时面色一惊,立刻以大礼行拜于地,齐齐恭声唱和:“孩儿拜迎上仙祖金驾,不知上仙祖驾临,未能沐浴更衣设香祈礼,罪该万死、万万死!” 空气中涟漪滚荡,一头高不及三尺的孩童杀猕显现山巅,与国师金钟死时清楚的那头“真灵六耳”一模一样,正是金钟师尊,不过这次是真身。 三尺杀猕落地,坐下:“起来说话吧。” 怎么看都是个小孩子,普普通通,身上连一点富贵气意都不见,更谈不到“上仙祖”的威风。 “孩儿有罪,不敢起身,是孩儿轻敌在前,以至国师枉死妖人邪法之中,还有上仙祖派来的那六位老祖……”人死了不少,其实谈不到皇帝如何失职,要知道在国师、六红顶之前,外姓王宗庆和一支大军已然交代进去了。不过在三尺杀猕面前,皇帝生怕自己的罪责太轻似的,尽数揽上身来。 三尺杀猕摆摆手:“也怪不得你们,我也不曾想到那个夏离山身边还跟了个莫名其妙之人……也不知他是什么来头。”后来显身的瞑目王斩六红顶、霖铃城上一笑乾坤献媚,三尺杀猕着实被惊到了,他只道瞑目王是苏景藏于暗中的帮手,有这样的人物暗中相助,自己的徒弟、手下死得一点也不冤枉:“没料想妖人之中还有这等邪门妖孽压阵……所幸,吃亏不算太大。” 的确是吃亏不大,要是“上仙祖老人家”没派六位红顶老祖,而是亲自出山,遇到初回“十一世界”暂得全副力道的十一王,驭人怕是就要少一位老人家了。 “且,你们知道提前备下浮玉大阵,也算是机灵,立功了。”三尸杀猕死徒弟、死手下,本来心疼得很了,但瞑目王给他的压力太大,浮玉大阵发动杀敌,让他真正轻松下来,由此脸上多了些笑容:“只凭原来的浮玉阵,杀夏离山不难,但要对付他身边那个妖孽绝无可能。不过这阵法曾经一番改动,威力就增加了……”说着,三尺杀猕伸出了一根手指。 阵法威力增加、上仙祖伸出一根手指,皇帝心中揣测、口中试探说道:“一百倍?” 化混沌,非同小可的事情,增加一倍或者十倍都远远不够,皇帝给了个“百倍”的估计。 三尺杀猕咯咯脆笑:“是一万年!一万年的寿命、这世界的寿命,抽夺乾坤万载寿命,入浮玉大阵!就算那个妖人是上仙尊神,他也活不了!” 皇帝与浮玉王大吃一惊,抽乾坤命数入阵法,且不论成阵后的威力,单说这重手段,何其了得! 两个驭贵人立刻又做叩拜:“上仙祖法力通神,就是比起元始大祖怕也毫不逊色了,孩儿敬佩万分,孩儿羡慕万分。” 三尺杀猕的面色突然森冷:“我自己有多少斤两自己晓得,这等废话以后再说半字,所有姓易的驭人就都不用活了。” 随后,三尺杀猕也不理会皇帝诚惶诚恐地告罪,冷声继续道:“时至今日,大事准备基本妥当,有些事情你们也该知晓了。这座浮玉大阵,与此间轮回、新天治等等诸事,凭我一人之力修改不来,全赖我一位好友倾力相助才能成事。” 皇帝、浮玉对望一眼,之前从未听说上仙祖身边还有朋友,不过也无需两人再纳闷下去,三尺杀猕身体内忽然走出来一个人。 巨人。 第八百二十六章 末世乱相,始祖法槊 头顶双角,身披鳞袍,巨人站在浮玉山巅,可他的身形比着脚下这座山还要更磅礴更魁梧。更夺目的是这巨人的颜色:从头到脚、纯透乌黑,连眼睛与牙齿也不例外。 墨色的巨灵神。 身形大到骇人,但面上神情和蔼,声音更是谦柔动听:“草民天理,见过驭皇万岁,驭王千岁。”问礼后,巨人晃了几晃,身形层层缩小,很快变得与常人相若,又微笑着向面前众人点点头,盘膝端坐在三尺杀猕身边。 …… 驭界之中,除了番人为土著外,其他各族的先祖都来自中土世界,这支驭人自也不例外。驭界易姓杀猕皇族中,世代流传先祖被送来此间的传说:旧世界,大海上浑浊的烈焰翻腾滚荡,整座大海都燃烧起来;陆地上曾经的秀美山河早已消失不见,只剩无尽戈壁;就连天空都层层开裂,一块块难看晦暗的巨斑横生于狰狞裂缝间。一圆将末,天地将亡。 普通人和别族生灵早都死光了,唯一还能勉强坚持的只有修家了,可惜他们的道行不够无法飞仙,就算现在还没死也坚持不了多久了,注定要为这天地陪葬的。 到了这个时候修行已经没有了意义,还活着的人只做两件事情:疯狂交媾穷欢极乐、累到不行不得不从另一具身体上滚下来后,就泪流满面乞求仙祖垂怜,赐下一条活路来,待身体恢复了些力气就不再祷念,又再交媾享乐……如此交替,往复不休。 就在这末世乱相中,突然一道道白色光芒自半空里绽放开来,所有被白光笼罩之人,都于瞬间消失不见……待他们张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层层新绿、繁茂山岭之间。很快他们就确定了自己未死,而是来到了一片崭新天地! 先是欣喜若狂,随即新的危机显现,这世界早有灵长,征战纷乱,对他们这群长了三只眼的怪物并不欢迎。 别族于此繁衍多年,驭人全部加起来只才一万人,且刚经历过大半套末世劫数,个个精神低迷力气衰败,很快就被打得溃不成军,逃入片荒山地躲避起来,慢慢修养慢慢繁衍。那也是一段苦日子,不过比起家乡的末日劫数来说,还真算不得什么了。 大军初成,驭人出兵,连番征战杀伐,斗古人战丁人杀刽人驱逐番人,终于三目六耳之人威临天下,一统此间! 其后漫长年头的太平盛世,修行的修行,享乐的享乐,驭人基业稳如磐石,虽然这世界不怎么样,可驭人的日子过得还不是错的。到得一位年号“隆逾”的驭皇帝临朝时,忽然一天,一头三尺杀猕入京都、入皇城、入金銮殿,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谁敢拦他半步立刻会被他斩杀当堂。 这还了得,一时间皇廷内高手尽起,结果转眼死了大半,三尸杀猕径自来到皇帝面前,低低说了一句话,又伸手向他亮出一物,皇帝面色骤变,可眉目间犹有不信之色,低低回了三尺杀猕一句。 三尸杀猕哈哈一笑,拎了隆逾皇帝一飞冲天,去往京郊仙祖祠神庙,待其入内,原本神庙中人被统统扔了出来,随后禁法笼罩,外面的人再也入内不得,只剩三尺杀猕与皇帝。 神庙演法、验明正身,三尺杀猕显出重重神奇法度,隆逾皇帝终于信了他的身份,急忙拜服在地:“孩儿有眼无珠,不识槊仙祖法驾金身,罪该万死!” 槊。 驭人仙祖数百,立位于神庙永享香火供奉,其中以太始祖为尊,太始大祖手中的法器便是一柄鬼牙噬月槊。 小娃娃似的六耳杀猕即为法槊成精,得法身化人形。他是驭家神仙,也是宝物灵怪。 三尸杀猕咧嘴笑道:“既先前不知,便恕你无罪,起身吧。” 隆逾皇帝起身后又小心问道:“敢问槊仙祖何时归返人间的?朝中专设观天司衙,时时测查天地异动,却从不曾得见天穹有变、不知您老回来了啊!” 三尸杀猕森然一笑:“回来?我可不是回来的,我是过来的……一万驭人入此间,其中就有我一个!” 论及此事,可就更久远了,杀猕元始祖飞仙天外,将手中法器炼化成人,本意是想法器厉害了自己能够更凶猛,不料这头槊妖精天生反骨,转生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背叛主人,免不了一场大战,槊妖深受重伤被主人四下追杀。 槊妖也有几分心思,干脆选了个“灯下黑”,逃回到中土世界,那时第四圆还正繁茂,未到末日。 果然,元始祖未曾寻到中土来,但槊妖精流年不利,疗伤之中总是不停的出岔子,不是炼丹到要紧时突遇天灾,就是行功至紧要关头忽逢凶物,一而再再而三的耽搁,一直耽误到圆末,身上伤势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更严重了些。 末日将近,还留在中土是陪葬,但那个时候槊妖怪根本没力气再飞遁天外,只有等死的份,不料想古怪白光投射,正照中了他,把他送来了十一世界。 槊妖勉强也算得驭人出身,不过他自恃为神,不理会凡间争斗也不管同族死活,脱离大队独走深山,想办法继续疗伤去了。不得不说,来了这世界后他的运气好转,疗伤事情变得顺利许多,身体渐渐痊愈、修为缓缓恢复。 也是在他疗伤的时候,遇到了墨巨灵。 槊妖是曾经遨游天外之人,见识广博,可也从未见过这等黑皮大家伙,而墨巨灵自称“天理”,身具莫大法力却又温文和善,对槊妖慷慨相助,当真是个心底柔善活神仙。 有墨巨灵天理相助,槊妖伤势尽愈,他早都在凡间待烦了。他本凉薄之人,连主人都会背叛、又哪会去和恩公“天理”辞行,直接拔身欲重返天外去,哪承想,他使出全副手段、用尽全身力气也没办法离开此间半步……十一世界,游离宇宙之外,莫说他一个法器转生的小小妖仙,就是他的主人驭元世祖被困在此也只能望天兴叹。 槊妖颓然而返,待他落回地面上时候,发现墨巨灵天理正在等他,天理微笑:“这处天地有大古怪,连飞仙劫都是必死之杀、吸血之劫,根本没有通往天外的道路。不过你莫灰心,我来得比你早得多,已经大概看出些门道,想要回去,我自己不成、你自己不成,但你我两人合力,多半还是有办法的。” 其后少不得几番商谈,且另又达成了另一桩交易,槊妖去往皇城亮明白身份,当然,他逆叛驭元始祖的事情不会提及半字。 隆逾皇帝前,驭界就有仙祖祠,不过规模普通数量也不多;而隆逾皇帝之后,世界四方大兴土木广建神祠、驭人僧侣四下传道。 渐渐,天下皆信驭仙祖,神庙香火鼎盛。槊妖很少露面,他一头钻入“十一世界”的幽冥中去忙他的法术事情,但他点化了驭人的“杀钟”转活过来,为其主理阳间事务。 算起来,隆逾皇帝是远古君王了,今日狩元皇帝是他千百辈后的子孙。 每一任驭人皇帝登基,“槊上仙祖”都会露上一面,为他主理阳间事务的金钟妖僧也会变个身份变个模样,皇帝们只知道“上仙祖他老人家”在为驭人大业忙碌,可他具体在做什么无人敢问,即便“老人家”有吩咐,也都是金钟代传。 也是因为“老人家”的缘故,仙祖祠的地位在驭王朝中越来越重,依着“老人家”的命令,每一代都有皇族弟子进入仙祖祠,按照金钟妖僧的指点修持阴冥法术,再到后来惊人消息传来:老人家掌握了阴司。 神庙中世代培养的皇族弟子终于派上了用场,入身幽冥去,相助老人家主持阴冥事务。由此驭人真正掌控了这座世界,皇廷统领人间、神庙把持幽冥。也因于此,不少阴间的修持法门流传入阳世,此间修者多有修行。 绝大多数驭人帝王,穷其一生也只见过“老人家”一面,个别几个运气好的,可能会多见上一两面,唯独到了狩元皇帝这一代,老人家频频露面,吩咐交办的事情也格外多起来……可惜,狩元皇帝只知“老人家”要办的大事到了紧要关头,可事情具体是什么,他了解得实在有限。 浮玉山巅三尺杀猕童子随后侧头去望身边的墨巨灵天理:“有劳先生,为我家这些愚钝后辈讲解其中缘由。” 天理笑容和蔼:“此为殊荣,不胜惶恐。好叫狩元皇帝得知,我本浩渺宇宙中一行者,行旅途中得见中土灵秀,心中着实喜欢,就落入凡尘来……那时候,那世界,还是古人的天下。这一住,就住到那圆末日。心中再有不舍也呆不下去了,本拟离世去,不料天空白光洒落,正中于我身,稀里糊涂就被送来此间。” “其后的漫长年头啊,坐于此间,看探此间,我随一万古人至,古人之后丁人到,丁人之后刽人来,刽人之后,老友槊和陛下的驭族也来了……看看这世界,探查来之人,算算时间差别,问问初到者来时状况……我渐渐有了个想法:除了土著番子,大家是老乡吧,都来自中土世界、不过一圆又一圆,新旧不相识啊。” 第八百二十七章 树中夺元,凶神养炼 天理,古人繁盛时便已抵达中土世界的墨巨灵。 或许他的法力算不得太强大,至少远远比不得瞑目王,但他的见识着实不凡,被困在十一世界中无数年头,他已渐渐看出了“门道”。 “陛下当已知晓,此间世界不存飞仙劫,那劫数中掺了幻象迷惑视听,劫云真相是为:吸血劫!以修养世。”天理面上显出了一份悲哀,为这世界所有渡劫之人哀伤。 皇帝点了点头,“老人家”曾将此事告知于先皇,此为神庙、皇廷中第一秘辛,每朝每代知晓此事的阳间人不会超过五个人。不可能有飞仙,但朝堂与神庙还要“反其道而行”,非但不能去阻止凡人修行,还要广散高人授业人间。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修行的人越多,有望活满五千年的人就越多,树上结下的果实越多,落地后对大树的滋养也就越多——这是“老人家”的吩咐,驭人皇帝莫敢不从。 “其实,陛下只知其一。这怪不得槊先生,是我以为,事情尚未准备妥当,若前面解释得太详细,怕是会让万岁多添烦扰,这才请槊先生隐瞒下几处关键未讲。”天理自称草民,谦和有礼,但狩元皇帝再鲁钝也不会真就去说“你敢欺君”,连连摇头道:“仙长是为我驭人谋福,晚辈心中只有无尽感激。” 天理转入正题:“这方世界与陛下故乡有秘法接连,有秘法封印存在,想要回去就得破封印。我与槊先生入幽冥、改轮回,都是为了行转一座法阵,广建神庙是为收敛香火,收敛香火是为滋养大阵……” 说到这里的时候,狩元帝、浮玉王的眼睛已然精光闪烁! 以前有关“老人家”图谋一件大事,只是些零碎消息,他们只能自己拼凑,隐隐觉得有可能会是“去新世界、新疆域”,尤其一个甲子前“老人家”传令命改年号为狩元,这让皇帝的猜测更清晰了些。可是说到底,也只还是猜测罢了,哪敢确定什么。 而驭人之志,雄霸四方,这道“志气”是深种于骨血、与生俱来的。如今得前辈亲口确认,得知有一片“新天地”可供征服,那便是无尽诱惑。 其实不止这方乾坤,另两个“十一世界”的驭人也是如此,无论他们回到中土是主动还是被动,无论他们的实力是强大还是羸弱,至少在他们心中根本就不曾出现过“共存”两字。 独占、称霸,为其本欲。 何况,故乡是灵秀世界,是可以修行、飞仙、有望搏长生之地!即便在“老人家”眼中,狩元皇帝的修为也颇有些火候了,但耽搁在此全无希望,跨入中土才是机会所在。 眼见两个驭人小辈目露异样色,天理笑了笑:“陛下不可轻敌,驭人已然来此多时了,中土的新一圆怕是早就开始行转了,新人的实力怎样?可否征伐顺利?这些事情不能不想的。” 驭人皇帝闻言,眼中桀骜更甚。天理微笑摇头:“不瞒陛下,我在此间耽搁得太久了,看穿了些真相:真要以体脉和谐、心智灵慧而论,最早来的古人不如后来的丁人,丁人不如其后的刽人,刽人又比不得最后来的驭人。中土世界啊,一圆灵长更胜一圆。” 三尺杀猕也冷冷插口:“且不论新圆如何,至少这里的驭人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这倒不怪驭人不勤奋修炼或者锻炼,而是这个世界如一潭死水,就算跳进来的是凶猛大鱼,也会渐渐衰弱下,一代更比一代羸弱。到得今日,十一世界的驭人虽然也是三眼六耳,可是比起他们称霸中土的先祖,至少在体魄上已经差了许多。 天理不去理会驭人皇帝的自信,继续说道:“那许多年里,我与槊先生终于备好了第一座大阵,试了一下,果然如我与槊先生所愿,大阵行转开来,自乾坤中抽夺来滚滚大力!” 浮玉王微一愣:“此阵不是为了打通封印而设?” “哪有那么简单啊,”天理呵呵地笑着,真正慈祥仙长听到弟子问了个可笑问题时的模样:“第一阵只是个基础,此间天地‘以果养树’,我们设下第一阵只为再从‘树中夺元’,这样一来,‘树’的寿命就会缩短许多,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想要打通封印,我们须得一道‘源源不绝之大力’。” “完成了第一阵,就要做第二件准备事情了:帮手。破封印的大阵只凭我和槊先生两人远远不够,须得凑齐另外两百三十位高人,与我俩共同施阵。” “这两百三十个人,倒不需槊先生那等仙佛修为,可是他们身上也得有些真力气的,且得是‘生死’修持。寻遍此世也找不来一个,唯一办法只有我们亲自来炼化,这是我和槊先生要做的第二件事:养炼凶神。” 凶神很凶,但不是神,是尸。 后人的尸体是不堪用的,三尺杀猕煞费苦心,寻得了三百一十具完整古尸——第一代,从中土进入“十一世界”那万名驭人中的、三百一十人的尸体。 严格以论,这些尸体都还是中土人,且能坚持到“白光照耀”,生前皆有不错的修为在身。三尺杀猕将尸身带入幽冥,按照天理指点行以秘法、辅以魂魄灵光,先让其死而复生,做生炼;再打碎魂魄留完整尸身做死炼,如此往复,这些尸煞历经百死百生百轮生死祭炼,得以成形,凶悍无匹,且身具生气、有灵智,即便精深大修也不易看出他们是尸。 “老人家”在地府将三百多位老祖宗炼化成“凶神”,这件事情狩元皇帝是了解的,但有两个地方他不知道:虽槊妖、天理都是真仙本领,凭他们自己的力量也炼不成这么多“凶神”,这就用到了第一阵“抽夺天地”而来的浩大力量;即便得了外力相助,可真正能炼化成的“凶神”,只有十七个。 十七个凶神中,就有不久前被“老人家”派出来的那六个红顶跳尸。 三百一十具古尸,炼化过程中损毁六十余头,十七个真正成功,余者都成色不足,不过他们皆为“生死修持”,天理考虑良久,觉得也勉强够用了,就开始着手准备最后的破封大阵。 法术事情天理没有多说,刻画阵图、引第一阵“抽夺乾坤”而来的大力入阵基,天理、槊妖带着挑选出来最出色的两百三十“半凶神”入阵位,就在三千年之前。 两界同路本为“可去不可回”,是以中土一段封印法术阵眼、即为“出口”的地方永在离山深处,不会移动。 但驭界这边,即便倚仗法力强行破封,显现的出口也是“游移不定”的,事先根本无法预知出路会在哪里显现。 不知出口在哪里,也就没办法做专门布防,“老人家”也只是给皇帝传来个消息,说最近“天或异动、着兵马戒备不可松懈”。 果然,当阵力行运开来,两界封印被攻破。 只是他们没想到的,一是破封大阵中行转的力量太过洪浩,竟然引动“阵僵”。 所谓阵僵,说穿了就是阵法的负效,法术对阵中人反噬,后果不算眼严重,不过阵中人会有短则十三天、长则六个月的僵硬,一动也不能动了。 等他们能动了,被破开的“洞子”早都被对面封住了。 徒劳无功,但也绝非一无所获,至少,天理与槊妖笃定了对面“新一圆”已然开始行转了,且对方手段了得,短短功夫里不但斩杀了冲过去的驭人精兵,还从容补好封印。 更要紧的是,一次破封又让见识卓绝的天理对“两界勾连”多了一重理解、关键地方! 皇帝眉头皱起:“破封法阵会有‘阵僵’副效,入口位置又无以断定、不能提前调运重兵守住口子。如此说来,我们这边打通一次,他们那边就能从容封堵一次?这可如何是好。” “启禀陛下,且不论那边还会不会继续封堵,至少我们这一边……再动破封阵法,就不会是阵僵那么简单了,下一次阵僵会升转成阵灭,破封法术再不可妄动。不过陛下无需烦恼,若草民未猜错的话,还有另外一个法子能够毁去封印。” 皇帝眼睛一亮:“什么办法?” “毁了这座世界。”天理的笑容永远那么温和,漆黑深邃的眼睛望向驭人皇帝。 免不了的,皇帝大吃一惊:“毁了此间?” “不错,此间毁灭,封印自消。但这其中会有一个时间错差,封印会立刻消除、世界却不会马上崩碎,以我算计,至少会有几天功夫够我们去往那边的。”这便是墨巨灵的本领了,若瞑目王在场,怕也会笑一声:好黑炭,有你的! 于离山弟子、苏景一行来说,无论如何也要阻断路途,不容六耳杀猕再返人间,承天护道正道弟子义不容辞;可是于天理、槊妖而言,为能回去又何惜一切代价! 论决心,同样坚定。 但是论心血,十一世界中的两头巨孽付出要远胜天宗:对这世界、封印的仔细琢磨、殚精竭虑;为法术成败无数次的打磨阵法,甚至几经凶险……准备、图谋、辛苦付出,跨越了何其漫长的时间。 说到底,修行之事,永远离不开“坚韧”二字。 也就是因为这两个字,无论正邪、无论仙凡、无论种族,修行之人总有道不尽的可歌可叹。 第八百二十八章 瞎子上路,猎户出山 明知自己没资格质疑,可狩元皇帝还是忍不住要问:“万一……万一仙长估计有误,天地一下子崩碎了……” 墨巨灵笑了:“我说,毁了这世界,封印自消。我说,世界毁灭,与封印消解会有一个时间错差。我说,我们能回去。” 一字一字,不轻不重,却让这浩瀚天地都黯淡了几分,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他是墨巨灵。 …… “你怎么了?”不听问身边苏景,好端端的,夫君身体忽然微微一抖,不听担心。 苏景神情古怪:“屠晚忽然吼了一声,满满愤怒,打雷似的。” “金毛小子醒了?”闻言三尸都凑了过来,都是一副期待神情。 “没,喊了一嗓子,眉毛都立起来了,然后立着眉毛接着睡……他现在的情形,也能做梦……打架?”苏景笑着摇摇头,怪事情,没法去追究,伸手自囊中取出那副杀猕归仙的画皮。 连金钟妖僧都未能看出破绽的画皮,足见紫霄国的手艺非凡了,但只是没破绽,还显不出紫霄天宗的本事!这张画皮是紫霄国君与东宫娘娘紫游牵两人联手炼化,一道画皮,形貌两变! 画皮披身,苏景就此变成惊动驭人天下、归仙前辈;再依法持咒,肉眼可见“归仙”迅速年轻了,仙威散去戾气消减,变成了个未脱稚气的少年杀猕。五官来看,仍还是一头杀猕,但年纪大改、气势骤变,谁还能认得出这是一张画皮。 不听赞叹连连,就连一贯骄傲的小相柳也忍不住点头:“紫霄国的好手段。” 虽共居中土,但紫霄的先祖与汉人的祖宗早年不在一棵树上,算是不折不扣的异族,这一族能生存下来、一点点发展成今日天宗,自然有些非常手段。论打、论法术斗战,紫霄国在天宗里算是弱的,可是论起与“生存”有关的异法奇术,他们远胜别宗。 不过年纪变了,贯穿于画皮瞳中那道“归仙青线”却无法消除,这个特征普通人不细看难以察觉,可在修家目力下未免太显眼了些。 莫说苏景了,就是紫霄高手齐聚于此也没办法抹去此线,这可是没办法的事情了……也不是全没办法,苏景把画皮的眼睛给挖了,扮瞎子行不行。 很快,一个三目皆瞎的少年驭人显身众人面前,雷动架起童棺,用自己的上品好剑给苏景砍了个根长树枝,塞进他手里:“再来根棍,算是齐活了。” 不听饶有兴趣,问道:“后面怎生打算?” 哪里有什么具体打算呢,少年瞎猕摇摇头:“祖宗是装不下去了,想去京城碰碰运气,就算硬冲愣打,京城也是正地方不是。” 三尸都是好热闹之辈,闻言个个说好,雷动与赤目又说入皇城远远不够,要混入皇宫才行。两个矮子一个想着御宴珍馐,一个想着大内宝物,唯独拈花神君,晓得皇帝身边宫娥彩女都是女杀猕,全无兴趣,是以多了一点良心:“让苏锵锵入宫……驭人家的太监净身不?” 手摇“瞑目铃”,十一王墟禁法稍稍破开一线,苏景纵一道灵识伸展地面,足足探查了一炷香的功夫,这次对同伴点头:“上去了。” 众人入洞天。 不久之后,驭秋境通往春疆大路上,多出来个手执盲杖的驭人小瞎子,盲杖跺地,一连串的嗒嗒声响被小瞎子甩在身后。 …… 荒野中,叶非独行,三天的休养。 对他现在的伤势、体魄状况,三天的休养实在太短暂了些,但他不想等了,藏身荒山的感觉很不好,让他想起了当年——躲避八祖追杀时候的感觉,那时无助、那时彷徨、那时恐惧至深直入心底! 叶非以为,自己本就不该降生于世,本就是不该活的人,是以他不怕死。弑那驭人父算什么,行刺汉人师算什么,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怕什么,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可他后来晓得自己错了,不是不怕死就能够再无畏惧了,直到他被陆角追杀时他才明白:原来自己还会害怕……来自心底的恐惧,无可抑制无可延缓,他怕陆角! 怕这个人,怕他的剑,怕他的威风,这份恐惧与死亡无关、来得全无道理,就是害怕,被吓死了啊!本来叶非逃下离山时想的是:若被追上,大不了就和他们拼了!可是当陆角追来,他根本提不起返身去战的勇气,只有继续逃,不敢回头的逃…… 今日叶非,宁愿马上就死了也不愿再“重温”那时的糟糕感觉。 再就是,他有些兴奋,满世界的驭人,满世界的仇人,满世界都是该杀之人,大好光景不舍得耽搁! 所以他坐不住了,三天行功稍稍恢复了些精神,半个时辰前就告起身,无意中他看到一个驭人壮汉,对方身上背了弓箭,腰间跨着长短双刀,看样子是来打猎的。正好,叶非需要一件画皮。 本都不需要见面,随手一剑就能宰杀了事,不过叶非这个人脑筋是怪扭的,他转到了那个驭人面前,相隔三丈和对方互视,叶非笑呵呵的。 山中驭人不知是三天前根本没看“苍穹境”中斗战,还是记性不好看过又忘记了,竟没能认出叶非,乍见一个香喷喷的糖人来到面前顿时大喜,这样的美味可不是能在山中捕到的,哈一声笑,翻手拔刀……然后他就死了。 就用猎人的短刀剥了猎人的整张皮,找一处溪水洗洗干净,法术草草祭炼过后,身背长弓、腰挂长短二刀的猎户出山了。 猎户看上去还算威风,但若仔细打量,会觉得此人皮肤松弛,不像个成天在山里跑的野汉,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现在叶非法力有限,没能力让画皮立刻服帖起来,只能先穿在身上,一边赶路一边在施法、让画皮慢慢“合身”起来。 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好,猎户居然有马,暂存于山脚的野栈。叶非循着猎户进山的道路出山,野栈的掌柜主动迎上来,说:这么快你就出来了?不想打猎了,那要不要喝酒,我这里刚运到上好的杂末酱肉,给你算便宜些。 叶非不吃饭,叶非杀人放火。 杀了掌柜、烧了野栈、骑上马走了,边走边打听,他要去驭人京师。对那些被他问路之人,看得顺眼的叶非会说一声谢谢,看得不顺眼的就一刀砍翻,这世界对叶非来说,还真是逍遥呢。 唯一、翻来覆去的遗憾:那盆水! 叶非都忍不住要敲敲自己的头,不明白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装什么高深莫测啊,非得把水放盆里! …… 中土世界,锦绣离山。 离山巅不在离山已然不是秘密了,沈河也就不再东躲西藏,光明正大地驻道于任师兄的九鳞峰。 诸多星峰还都趴在地上。 苏景在时,曾补灵石着意炼化星峰,那时候他是代掌门,想要为门宗做些事情,让星天一战中沉落的缥缈星峰重新飞舞凌空是他的心愿,也是离山所有弟子的盼望。 可惜的是,炼化工夫做到七七八八的时候,他去了趟幽冥,然后被尤大人直接给送到驭界去了。 当时苏景觉得此事简直匪夷所思,尤大判的法术怎么就会和离山深处的封印有了“和鸣”!不过遇到瞑目王后,苏景倒是想通了不少:十一世界是幽冥王驾造的,两界封印是冥王设的,冥王与阴阳司算得是一脉相承,法术多有相同地方,由此才有了“和鸣”吧。 苏景“过去”后,沈河就不再闭关,但他没有急着去炼化星峰,他等苏景回来,还是由小师叔亲手让星峰重新飞起…… 一道浅浅云驾,一个窈窕身影,红长老登上了九鳞峰。从星天到玄天,接连两场大战,后经闭关休养红长老的修为已然恢复了八成,可容貌上却无可抑制地又添了几岁,从三十上下的精神女冠变成了三十四五的柔美妇人。凡人间,谁能真正青春永驻,红景也会老,但至少现在,她依然很好看。 而且,因为“长了几岁”,她和沈河看上去更般配了,少了那份小妹妹的感觉了。 来到掌门身前,假模假式地问个礼,然后又给沈河捧了杯茶,红长老坐到了他对面:“刚我已看过封印,最近都不曾再躁动过,太平下来了。” 如今封印不止镇士守卫,离山诸位长老也做轮值,每时每刻都会有两位长老守护地宫,不存丝毫松懈,一有异变立时就会传报掌门。 红长老又不当值,何须她去看封印再巴巴跑来九鳞峰呈报掌门人?没借口找借口来看师兄就是了。 掌门永远不会揭穿小师妹的,笑了笑,随口问:“去过律水峰么?龚师弟那里怎样?” “就知你会问,去了。”多大个事情,红景何来这么大的得意:“那矮人不肯招供半句,只说离山冤屈好人枉为正道天宗,还骂龚师兄是王八老儿。” “咳。”沈河摇头:“他若是好人,这天下好人未免太多了些!不过不着急,慢慢问吧,迟早有他开口的时候。” “从矮子处缴来的那盆水……可曾破解了么?”问起此事时候,红景眉飞色舞。 第八百二十九章 毒水一盆,凶临离山 苏景被“送过去”的同时,涅罗坞传讯过来说在外游历的弟子蜂侨,察觉修罗涧有诡异灵动,细节描述上与离山正着力寻找的“封印所镇第二条小路”颇有契合地方,离山不敢丝毫怠慢,师叔林清畔亲自带人赶去,汇合涅罗坞高人细查修罗涧。 林清畔赶到时修罗涧的灵动已然消散,但他也能有八成把握,断定此处即为“小路”。随后他在涧中发现蛛丝马迹,一路追踪出去,本来以为有杀猕越界了,不料追到了一个面目凶狠的大头矮子。 矮子手里还端了个铜盆,盆里有水,水里有鱼。 矮子本领不差,可还没资格与林清畔相提并论,何况他还端着个盆不敢松手,毫无悬念矮子被擒。他曾发狠,试图将这盆水泼了,但在林清畔面前根本没这个机会。 实在是矮子倒霉,普通地方的灵动本不值大惊小怪,但这次惊动了离山第一等的高人…… 矮子被押解回离山,一盆水也被缴获回离山。矮子送去律水峰由龚长老仔细审问;一盆水送去水灵峰请风长老探其中灵髓玄根,如今已经有了大概解释,至纯水灵修元毋庸置疑,且这水元与离山正法中六祖传承水修颇有近似之处,但内中令藏了一道由纯粹戾气化归的剧毒……就凭此剧毒,谁敢沾上一滴立刻腐魂噬魄,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 盆水修元厚重,远胜离山诸位长老,若能化入己身修为顿做暴涨。但就算它无毒,这水也是“缴获”之物,在事情彻底有个结果之前,离山弟子绝不会碰它。 不过风长老犯了药痴的性子,疗什么伤、修什么行,不想办法把水中毒解了他浑身痒痒难受,从头发尖痒到脚后跟。掌门晓得自己一群师弟的性子,并未去制止,只是嘱咐风长老不可毁了这盆水。 红景既然来了九鳞峰,不聊高兴了是绝不肯走的,说过了封印矮子和水,又猜测起小师叔现在遭遇,掌门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正说笑间,忽闻听山外远处传来一串怪吼:忽啊! 忽啊忽啊忽啊! 随怪吼,轰涌腥风向着离山扑卷而来,一时间不知多少离山弟子被惊动,暂停修行纳剑入袖,这分明是有绝世凶兽来袭!众弟子屏气凝神、只要师长一声吩咐他们便会飞天而起。狙斗凶兽。 “各自修行,无需戒备,是苏师叔驾前瑞兽。”掌门的谕令传遍离山,他能辨出来得是那条小小阴褫。 沈河的辨查自是不会出错,正是十六老爷驾临离山! 褫衍海中修行暂告段落,十六离开翻天覆地,如今它本事大涨,能凭借阴阳之身穿梭阴阳之地,直接自地府钻来人间,以尺短身形卷浩荡妖威,一路“忽啊忽啊”大呼小叫地来离山看苏景了。 道行真是比以前强了许多,可惜怎么也学不会说人话。 还好,不会说但会听,来到离山深处,口中忽啊有声,和掌门人聊上好一阵子,得知苏景居然跑去了封印那边,十六老爷失望透顶,变得垂头丧气了,可怜巴巴的样子。勉强对掌门人点点头,把尾巴尖指向光明顶旧址方向。 光明顶旧址如今是苏景的阳火道场,有樊翘、比翼双鸦等诸多老熟人,阿嫣小母烈烈儿最近也在那里逗留。 掌门明白十六的意思,点头:“阁下请便。” 十六不急着走,又拿尾巴尖在左右来回的点,沈河看了半晌才晓得,它是问:不用派人看着我么? 沈河笑而摇头,心说这小东西灵瑞得很,口中说道:“小师叔的瑞兽,便是离山的仙友高朋,何须派人相随。” 的确也没这个必要,沈河了解这个小家伙,十六老爷虽然调皮了些,可规矩它还是懂的,不会在离山惹出事端。 “忽啊。”十六应了一声,掉头游走,去往苏景道场方向,待它下了九鳞峰,忽然半立起了身子,用眼睛似的那双眼窝异鳞左顾右盼,小蛇还是那条小蛇,可憨头憨脑就那么一下子变成了贼头贼脑。片刻后身体重新伏低,又变回了平时模样,也不见它有什么异常举动,拍着尾巴弓着身子,口中忽啊忽啊,欢蹦乱跳地跑去阳火道场去见好朋友们了。 …… 十一世界,浮玉山巅。 狩元皇帝口中发苦,偷目去观瞧“老人家”,三尺杀猕似笑非笑,全无反对的意思。 墨巨灵天理的声音更加柔和了些:“陛下敬请放心,灭世破封之事万无一失的。真正要做仔细筹谋的,不是要不要毁灭这世界,而是该怎么灭。再就是:世界丧灭,封印会彻底消失,对面之人补无可补,但他们若纠集精修之人,死死堵住出路……那时咱们的后路已断、时间无多啊,非得提前想好应对之策不可。” “所以,草民另外做了一番盘算,一是将破封之阵改为杀世之阵,二是将‘凶神’炼化的法门再做修改:无需他们有漫长寿命,无需他们能在是受伤后自行恢复,只求那两百多凶神能在几天时间里身拥充沛巨力既可!” 灭世法阵只消阵基坚固、法力充沛既可,这座阵在力量需求上要远超之前的破封阵,可论起内中法术变化则要简单得多了,法术一旦发动就不再需要旁人照顾,不用人来入阵了。 人不用入阵,自也没有“阵僵、阵灭”之类反噬。 至于修改“凶神”的炼化法门,目的简单直接:不再把他们当做帮手或者长期追随身边的侍卫,只把他们当做“敢死队”来用,以前弱、以后死都无妨,只要在封印破开、道路显现那段时间里他们能够力量充沛便足矣,届时就要靠着他们去冲头阵,破掉“对面”世界的修家防御。 天理和槊妖手上的凶神绝大多数成色不够,但也都炼出了几分火候,要改炼来实现“只求几天全力凶猛”,在法术修改上并不困难。 “红顶”凶神绝非等闲之辈,叶非的剑术,能在墨十一联手的飓风中逆起杀敌,却连一头杀神的头发都伤不到,足见其凶悍了。两百多头这样的东西集结在一起来做冲阵,再加上槊妖、天理两个“神仙人物”与驭人麾下精修高手…… “天下天上,大小万事都有一个道理:想得容易,做起来难啊。法术道理是容易的,可落到根底处还有一重关键:法力!无论改灭世阵还是改杀神炼,都须得浩大力量支持,由此我与槊先生修改了天治。” 五千年太长,改成两千年,把那些“未成熟的果子”也打落在地去滋养大树,他们再从“大树”中疯狂抽夺力量,这算是饮鸩止渴的法子了,会让驭界修行道实力大衰,但为了打通封印、为能回去,也再顾不得这许多! 说到这里,墨巨灵又摇了摇头:“可惜,即便修改了天治后,我们夺下来的力量,改炼杀神勉强是够了,发动灭世法术还差上不少。由此我们能不能回去的关键,就要着落在一头凶物身上了……” 皇帝不解:“仙长口中凶物是哪个?晚辈当竭尽所能、召集天下修家奋力捕捉此物。”狩元帝此刻想开了,天地是一定会被毁掉的,此事再没有缓和的余地,既然如此又何必再犹豫什么,奋力抱住“老人家”和仙长的大腿才是存活之道。 墨巨灵笑了,回答了四个字:“浪浪仙子。” 捕捉浪浪仙子,抽夺她的磅礴力量,与抽夺乾坤之力一起并入灭世大阵,毁世界,破封印! 皇帝登时不说话了,浪浪仙子?那可远远不是他能惹得起的,莫说他这个凡间帝王,就是自己家的“老人家”,怕也不是她的对手! 墨巨灵天理倒也“善解人意”,笑呵呵地摇头,自己接着道:“这头凶物来历莫名,就连我都没注意她是什么时候抵达此间的,不敢相瞒陛下,凶物力大无穷,即便我与槊先生联手,遇到她几乎也是不存胜算的。” “且此獠来去无踪,早年时我曾追踪过她,奈何始终找不到她的巢穴,不过她有一嗜好:嬉戏于元灵风暴。草民借其好,曾寻得过她一次,奈何此獠性情古怪,居然不想离开此界。” 天理说的可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早在驭人还未入十一世界。天理想找浪浪仙子联手,一起离开这世界,可浪浪仙子一见她就面露憎恶,冷冰冰七个字:滚!再相见剥你皮。 天理惹不起她,只有转头离开。 若非实在找不到其他办法,无论天理还是槊妖都不想招惹浪浪仙子,而“防人之心不可无”,为防浪浪仙子坏了他们的大事,两人专门抽出大把精力修改了浮玉大阵,本意是用来防备浪浪仙子的,没想到用在了夏离山的身上。 不过,早在三千年前,天理和槊妖就已然决定对付浪浪仙子了。既已定议,便再无犹豫,少不得又有一番周全准备! 自残似的修改天治,自杀似的毁灭世界,生怕不会魂飞魄散似的再去招惹浪浪仙子,狩元皇帝满心苦笑,口中则是一副急仙长之所急的语气:“凶物难寻又难降,这可如何是好。” 第八百三十章 守株待兔,鲫鱼两条 天理的声音缓缓,满是自信:“陛下无需烦恼,生擒凶物的关键,还是要落在她那个嬉戏风暴的嗜好上,天理与槊先生已经备下一阵,只等她自投罗网!” 皇帝也是精修之辈,闻言疑惑:“元灵风暴无迹可寻、无从预知……这一阵如何布置?” 待风暴显现大家急忙赶过去,然后就在天上嬉戏的浪浪仙子眼皮子底下布置抓她的法阵?真把浪浪仙子当傻子么? 墨巨灵笑而摇头:“那样自然是不行的,再说也来不及的,如今缉凶之阵已然布置成形,就埋设于京郊仙祖祠正坛内,只要凶物现身,便再没逃脱的机会了。” 皇帝若有所思:“仙长的意思是,能以法术牵引,将下一场元灵风暴引到设阵处……” 不料墨巨灵还是摇头:“没有这样的牵引法术,只有‘盼’,盼着将来能有一场元灵风暴出现在京郊仙祖祠附近。” 干脆就是傻等了! 运气好十年百年,运气不好几千年?不过十一世界因是法术天地,元灵风暴其实是这世界自身调整的方式,本来就暴发频繁,如今天理与槊妖变轮回改天治抽夺乾坤,世界远不如原来稳定,元灵风暴也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只要耐下心等,总会有一次降临于京郊仙祖祠左近的。 皇帝满带信心的点头,心中则暗骂:哪里是自投罗网,根本是守株待兔! 可是除了守株待兔,也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 “封印破除后,我们不知出口会在哪里显现,时间又紧迫得很,想要集结所有军马必是无望,”天理最后说道:“能做的,只有先把天下精修之人笼聚于皇城,届时我与槊先生带上大家一起赶去出口。” 前后打算说得明白了,天理与槊妖几乎包办了一切事情,无需皇帝这边刻意准备什么。 狩元要做的,不过是征调族内所有像样子的精修人物,集结于皇城。 正好前面刚发生过“夏离山为祸人间”的事情,皇帝征召各方修家来增强皇城卫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狩元皇帝点点头,还有件事要问明白:“敢问仙长,我们回去之后……”灭世破封,就算一切进行地顺顺利利,真正能回去的千中未必得其一,这点人手过去,别说“独占、独霸”,活下来都难。 天理微笑:“陛下放心。回去之后先看看那边的情形,若有必要,我追随陛下身边平定天下又如何?” 事情交代大概,一双凶魔未再多做逗留,他们两个都是仙体,能够从容穿梭凡世阴阳,这就返回幽冥,继续对凶神做炼化去了。皇帝与浮玉王一起下山,回京城皇宫。 …… 七天。 十六来离山已经七天了,离山平静,直到第八天清早,突然一声凄厉惨叫击碎安宁! 九鳞星峰上沈河掌门闻声变色,纵身飞起,他听得清楚,惨叫声音来自灵水峰、风师弟。 诸多星峰都相距不远,片刻功夫掌门赶到律水峰,沈河不敢丝毫怠慢,长剑出鞘当头急旋,口中放声追问:“风师弟可还安好!” 沈河话音落下时候,龚、樊、虞等诸位长老也驰援到灵水峰,剑出鞘、身如电,尽数追随掌门身畔,向着灵水峰深处赶去。 再过两三息的光景,扶苏、樊翘等真传弟子齐齐赶到地方,无需彼此招呼已然结扣阵法,紧跟前方长辈的身形,人人面色萧杀,尤其出身灵水峰的扶苏,心中惦念授业恩师,眼中担忧重重。 就在这个时候,扶苏听见了师尊的咆哮怒骂:“哪里来的小贼,天杀的小贼啊!” 风长老的声音怨毒、心疼、愤怒,诸般情绪混杂难做仔细描述,不过他的骂声中气十足是无疑的。能把骂声喊得如此响亮之人,必定不会受伤的。 沈河顿时放心,人没事就好,其他什么都无妨。身形再闪了几闪,他已见到风长老,正想再发问……不用问了,已然一清二楚:铜盆四平八稳地摆放于一方白玉台上,一盆清水满满盈盈,两条鱼儿游动。 风长老的胡子都是乍着的,一见掌门便怒道:“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臭贼盗去真水毒灵也就罢了,竟还往盆中换了一盆清水,我浸淫修行数千载,真水灵和泉水还分不清么;锦鲤和鲫鱼还分不清么!” 铜盆没动,水换了,鱼也换了。 盆中锦鲤为精法鱼儿,灵水没了锦鲤就变回盆地花纹,想来臭贼一时寻不来锦鲤,就弄了两条普通鲫鱼来混数。 这贼人……算是童心未泯,还是真心混蛋? 人人愕然,沈河也不例外。 看上去,一盆至极珍贵的毒水元,就那么直接摆放于玉台,可实际里玉台四周有风长老布下的三层禁法,保得铜盆安然无恙…… 龚正眉头微皱,但不陪着风师弟生气,神情里带了些无奈:“内贼。”星峰卫戍森严,既有阵法护禁也有长老轮流值守,但只防外不防内,从外面进来想要不被发觉几乎不可能,贼人就来自这几十座星峰;红长老眨了眨眼睛,也不陪风师兄生气,美貌妇人居然笑了:“水行啊。”偷水的贼,自然是水行修,值得一提的,这天下的蛇子,不管修什么样的法术,根子上都是水行,因蛇这一脉就来自龙种;樊长老摸了摸白胡子,还是不陪风师弟生气,声音缓缓:“是个玩毒的大行家。”盆中水元有剧毒,等闲人碰都碰不得。其实樊长老说得客气了,风长老用药解毒为人间巅顶,他都难以奈何的剧毒,那小贼能轻易偷走,这已经不是“玩毒”的概念,干脆那个贼自己就是个剧毒物;申屠长老双目微闭,他一样不陪风长老生气,申屠灵灵的眼角一跳一跳的……回忆着自家的宝库,在他闭关疗伤、由双双儿值守时候发生的那桩盗窃大案,老头子叹了口气:“这一家子……都是什么人啊!” 想当年,有不听手下青灯藤扫荡离山库;现如今……“臭贼”是谁呼之欲出,七天前来离山找人,找不到人也不肯走的小家伙吧。 不是十六老爷又能是哪个,它老人家从褫衍海学来了真本领,连风长老的禁制都能破掉了。 樊翘目光闪烁,有心替十六遮掩,可终归不敢欺瞒掌门和众多长老,犹豫着说道:“昨晚起就不见十六了,还道它回去了。” 龚正望向掌门人:“追不追?” 本意是不想追的,反正也不是外人,真能炼化了这盆水灵是好事,不过身为掌刑执律之人,总得问掌门一声。 沈河笑了:“自己人喝了自家的水,追什么啊……何况也不用追,它根本未走。”说话间,掌门伸出手,在盆里两条鲫鱼中一条背脊上轻轻一弹。 未用真元、不存法术,最简单不过的一弹,就是敲打敲打:别藏了,出来见见呗。 只见鲫鱼张口,小小小小的一团黑气从鱼口中转出,跳出盆、落在地,不是十六是谁。 十六偷水灵意料之中,可它还懂得灯下黑了,故意弄两条不像话的鱼来气人,然后躲进鱼肚子?更要紧的,这小蛇现在修炼的气息内敛,在场那么多人居然都没发觉它?当然,不察也是因为大家没去刻意去探鲫鱼。 但不管怎么说,这东西聪明胆大本事不俗,简直成精。 十六有三宝,大龙剧毒耍无赖,眼见躲不过去,大龙剧毒又不能用,先是肚皮朝上摆出一副你们杀吧你们打吧的模样,反正水灵元吞下去就吐不出来了。 大伙看他肚皮,有人口中啧啧:“一盆水喝下去,也不见它涨肚。” 众人都笑。 十六明白这是多半不予追究了……忽啊一声叫,翻身跃起,半立、蛇尾摇摆小小的身子来回转圈,完全不停顿的点头,仿佛在作罗圈揖,作揖过后腾身半空,蛇尾倒卷拍着自己胸口啪啪响,脑袋指天指地指离山指大伙,哪还能不明白它的意思:咱家是讲义气之人,以后离山有事诸位有事,天上地下,兄弟都揽下了! 众人又是哄笑纷纷,以前接触不多,确是不晓得小师叔的灵蛇如此有趣,能收服这等怪物,小师叔的运气啊! 没人理风长老,大伙都围着小蛇笑,只有扶苏还是有良心的,来到风长老身旁低声劝道:“师父莫动气,不值得啊。” 风长老生气又怎么着,总不能把小蛇吃了,咳咳连叹,又气又笑,无奈摇头:“我怎么会和一头小妖精置气,没毒发身亡算它造化了!” 话音刚落,忽见半空里拍胸脯的小十六,黑色身体上显出怪异红晕,跟着它摔落下去,正掉进铜盆里,摇摇晃晃地喝醉了一般,最后勉强盘卷了身体,沉在水底一动不动。 沈河一道灵识探入,随即笑道:“没毒死,但醉了。” 纯灵熏神,这可是一代真传、欺师逆祖叶非的毕生修为,小蛇把它吞个一干二净,就此醉去。 这一场大觉不知要睡上多久了,总之它将来醒来一刻,便是将叶非全部修元炼化全功之时! 第八百三十一章 天助你我,瞎子望天 十一世界。 官道上的驭人小瞎子走得并不快,刚刚完结一场大战,春秋两境中驭人戒备森严,苏景不敢发力赶路以免暴露行迹。 好在“碰运气”也不赶时间。慢慢地前行,倒也不是全无好处,一路走一路聊,总会遇到几个爱说话的六耳杀猕,闲谈之中,驭家习俗、此间风土尽落心中。 前行七天后,人还在秋疆之内,清晨时分,正伴着盲杖哒哒的拍子轻快前行,忽闻背后马蹄声急急。 就算苏景真的双眼受伤,护身灵识也早将周围景色收入心底,想要躲开身后骑士易如反掌,可他现在是个不曾修行的驭人小瞎子,不好太灵活了,只好迟钝些,慌乱跨步,好险地让开了马匹。 不承想,骑马的那个背长弓挂双刀的猎户却霸道得很,明明是他霸路惊人,却还转回头来冷声斥骂险些被撞的小瞎子:“小混账,还不赔罪。” 与个瞎子计较有趣么? 叶非觉得有趣,这世界个个是混账,管他瞎不瞎,只要兴致来了,他想祸害谁就祸害谁,反正不论驭人做什么,只凭他们长了三只眼、六只耳,便已犯了死罪,他叶非的死罪。 小瞎子知道对方欺负人,紧握盲杖满脸愤怒:“赔你爹!” 就在此刻,又是一阵脚步腾腾,四个佩差役牌的驭人差急急赶来,他们的坐骑不是马匹,而是巨虎模样但额上生赤瘤的猛兽,靠得近了为首差官便冷声呼喝:“兀那汉子,可是失心疯了么,一路走来胡乱杀人,眼中可还有王法!” 另个差官对同僚冷笑:“何必与他废话,拿下便是了。”话音落催促坐骑猛扑上前,几个驭差也各自亮出法篆与兵刃,缉拿猎户。 驭人差役有官配符篆,但效用粗浅,不外迷魂、幻风之类的小术,差役身上也只有最最浅薄不过的炼气根底,比着凡人强点有限。猎户见官非但不惧反倒哈哈大笑,不慌不忙抽弓搭箭,一箭射出快如光电,偏出二尺遥遥射中路下一棵大树。 猎户面露无奈之色,眼见官差冲到近前,他翻身下马拔出长短双刀一阵挥舞乱砍,说也奇怪了,他的刀全无章法,任谁看来官差都能轻易将他制服,偏偏几个差役走了天大霉运,冲身错步挥刃搏击时,总是走错了地方退错了脚步…… 哪里是猎户砍人,分明是他们主动送上前让猎户去砍。 没片刻,四个差官外加四头怪虎,八颗脑袋全都滚落地面。路上百姓见了这等情形,哪里还敢上前,忙不迭散开逃远。小瞎子也想逃,奈何目不视物外加心慌意乱,脚步倒是急急不停,可光转圈子了。 猎户收了刀,心情不错的样子:“瞎子,别转了,你刚才说的话,可敢再讲一遍么。” 瞎子年少,可性子却倔强,明明吓得脸都白了,却还哆哆嗦嗦地嘴硬着:“赔……你爹!” 远远地,路人摇头,都道小瞎子死定了,不料疯子猎户忽然哈哈大笑,甩下一句:“我爹不用赔,饶你小命!”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黑石洞天内,不听目现惊诧:“双刀是剑法……这猎户,熟人吧?” 身边苏景饶有兴趣,点头:“多半是熟人。” 马蹄声渐远,路上小瞎子被吓得惨了,挥舞着盲杖又对猎户离去的方向重新骂了句:“赔你爹!” 当街行凶的疯子猎户过去不久,天空中啼鸣响亮,十余头巨鹰划过长空,驭人修者端坐鹰背,向着前方疾驰而去,不用问了,他们去抓猎户。 三尸坐在洞天里,拈花嘿嘿笑,对身边赤目道:“给叶非送鹰的。” 苏景不理会这些事情,敲着盲杖继续前行…… 当天,入夜。 幽冥深处混混幽暗中,正闭目端坐的天理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张开眼睛!几乎同个时候面前人影闪动,三尺杀猕满脸喜色:“天助你我!” 四个字落下,天理、槊妖两人身形已然消失不见——出幽冥,入人间,隐身前行于京郊仙祖祠,天顶处巨响隆隆,一场元灵风暴正缓缓酝酿、即将成行! 大喜如狂,哪承想才刚备好阵法,就有风暴于附近显现,这不是运气是什么,天大的运气。 狂喜一闪而过,心境重归稳厚,浪浪仙子很快就会到,待会行阵容不得一丝差错! …… 秋境夜凉,盲人独行。 小瞎子走得不紧不慢,路中曾遇到几个巡夜差官盘问,小瞎子指自己眼睛,苦笑:“白天夜里,哪有分别,不困就走着。” 盲人自有盲人的道理,驭人差未作留难。又再前行大约十余里后,忽听得天穹上一个女子声音传来:“咦?” 若非天上那人主动开口,凭苏景灵识根本察觉不到此人存在。虽然对方只说了一字,但因上次见面留下的印象着实深刻,是以苏景立刻辨出来者何人,抬头向天上望去。洞天内马上传来三个矮子提醒:瞎子看什么天! 果然如苏景料想,面容精巧眼睛却浑浊腐烂的少女从天而降……子夜时分,路上无人,不过苏景还是怕被旁人看到,对小尸仙浪浪仙子摆了摆手,心念一转将阿骨王墟坐落地心,随后带上她去往自己王宫。 少不得,洞天里又有矮子向不听进谗言:苏锵锵带别的女人回家了! 入得王宫,洞天内众人都跳了出来,自也少不了浪浪仙子最喜欢的那群尸煞。 小尸仙对着众人点点头,跟着举目打量苏景的冥王宫,笑道:“这个地方很好,送给我吧!”说着,招招手把尸煞们喊过来,摸摸这个捏捏那个,喜爱得紧。 上次见面她要尸煞,这次见面她要皇宫,苏景照方抓药、一样的措辞对付她:“送你不成,你要是喜欢的话随时来做客,内子做得一手好……” 不等说完小尸仙就咯咯笑着摇头,不再听他向下说了,一次生两次熟,她喜欢这伙子人,哪会真要苏景的王宫。 “仙子又是去追逐风暴?”蜂侨笑问。 “只要看到我在赶路,就一定是去追风暴的。不然我才懒得动,没想到路上又遇到你们。”不发威的小尸仙,也和普通少女没什么区别,开心快乐,与人为善。说着话,她还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苏景的手背:“这件画皮真好,我险险就没认出来是你。” 苏景无奈一笑,画皮的确是极品了,可莫忘了,浪浪仙子赶路时,人在九霄绝顶,飞驰急急如电,那么快、那么远,尚且于一闪中看破画皮认出他来,将来苏景想要凭着这件画皮去欺瞒驭人中的“厉害人物”算是没指望了。 小尸仙似是看出了苏景的想法,摇头笑眯眯:“我认出靠得不是看破画皮,是上次见过你后,就记得了你的味道,你自己不知道,你有点香、挺好闻的。要是以前没见过,我最多以为是个有点香的驭人小瞎子……怎会如此!” 话说一半,小尸仙神情突变,面色阴冷如霜、额头上一道道淤黑尸筋贲起,显然心中动了真怒,即便她的眼睛是腐烂的,也能从中看出戾气,怒得是苏景! 她的手正扶在一头新娘煞的肩膀上。 旁人个个心惊,苏景大概知晓怎么回事,无奈摇头:“恶战连环,难免周全,我又不想自己的尸煞受伤。” 小尸仙的怒火中掺杂进丝丝心疼,好像柔善心肠的小女孩见到流浪路边、又身体受伤的猫儿狗儿:“打架受伤难免,但你得给她及时疗伤才对,你莫看尸儿木讷,可她们也晓得疼……偏又无以表现无以出声,就更疼了。” 众人这才晓得,是她手上那头新娘煞,几天前连串恶战里那头新娘煞受创,体内煞经残损,算得重伤了。并非苏景不给她疗伤,而是他火、风、剑、丧这几门法持中,炼尸是学得最差的,新娘煞本身又是上品,也就更难治了。 这几天苏景将其收于鬼袍中,一直在行给她疗伤,可见效缓慢,须得一个漫长功夫。 无需解释什么,小尸仙一动阴元走过新娘煞体内,自然也就晓得怎么回事了,不气了、但更心疼了,叹了口气:“你炼尸这么差,真委屈她们了。” 矮子拈花试探着说道:“苏景手段差劲,您老出手立刻就能治好了她啊。” 治一头尸煞可满足不了欲望灵怪的心思,赤目适时接口,眉头微皱着:“可这也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啊,强敌环饲、步步惊魂,下一战不知又会有几头尸儿受伤。” 小尸仙居然点头:“是呢!” 雷动若有所思,自言自语:“要是小仙子能随苏锵锵同行,想来尸儿们一定会快活开心。” 这次小尸仙笑了,摇头,长发一甩一甩的:“打打杀杀,无趣得很,更懒得给你们做保镖。不过红眼睛说的‘治标不治本’也不算错。”说完,想了想,叹口气:“今晚不去追风暴了,先忙活你们吧。” 说完带上那群尸煞,让苏景指引着,去往冥宫后园安静地方…… 时间晃晃,天现黎明,京郊的风暴散了,墨巨灵、三尺杀猕并肩而坐,抬头望着天,左眼无奈右眼不甘,没来?遇到什么急事了?还有……下次风暴再临京郊,天晓得须得等多久! 第八百三十二章 阴差把门,豆丁之火 王宫坐守,整整三天。 三十六个时辰之后,小尸仙回到前殿:“苏景,你欠下我大大一份人情了。” 她自己甩着手回来的,身后既没有十二新娘也不见美女六蛇,但小尸仙变成了另一“形”,双眸明媚灵活,身体处处溃烂。 苏景立刻点头:“劳烦浪浪仙子亲自出手为我炼化尸煞,是苏景的造化,今日恩情铭记于心,它朝仙子若有差遣,苏景绝不敢推辞。” 虽然浪浪仙子比不得二明哥,但她也是仙,苏景区区一介凡人,能有什么可做报答的,只有将来等机会了。 灵动眼眸一转,小尸仙摇头:“你道欠我人情是因我帮你炼化尸煞?错了错了,尸儿可怜呢,就算没有你,我也会出手救助。说你欠我人情,是因你未能好好照顾尸儿,耽误了我去追赶风暴!” 苏景的语气有些犹豫:“是……耽误你玩了?” “对对对,就是这么说,你耽误我玩了!”小尸仙咧嘴笑了,她的脸是烂的,一笑何其恐怖,可是没道理的,那尸血腐肉的掩盖之下,那笑容还是透出了几分纯真。 “尸儿正休养,暂时把它们留在此间吧,至少有几个月的光景不能动。”交代了一句,但不多解释什么,小尸仙对苏景、不听、蜂侨等人摆了摆手,准备离开了。 苏景不担心尸煞,但对小尸仙的来历颇有存疑,急忙道:“仙子请留步。中土丧家自古传唱,白、乌、茅、湘四大尸仙身居天塔,敢问仙子……” 可又哪等他把问题问完,小尸仙已然身形一转,遁出阿骨王墟、重返大天地去了。 对方说走就走,苏景也没办法,耸了耸肩膀,转回后园去探望自己尸煞,可惜那里还有浪浪仙子布下的禁制,不容旁人窥探,由此苏景不再耽搁,收王宫回地面,继续向前赶路。 仍是子夜,夜如幕,永不见星月的天空。 向前行走一阵,遥远处的血腥味道被护身灵识探到,见左右无人,小瞎子屏息敛势、捏动隐身法诀疾飞上前查探:三十里外,大路正中碎尸散落,以苏景眼力一看便知,皆为杀猕修家,配腰牌带公文、为官家差人,其中有几具尸体生前修行得颇有些火候,当能与离山外门弟子周旋一番了。 看致命伤痕,无例外都是刀伤。 除了尸身,还有一具完整人皮,正是不久前官道上欺负人的那个“猎户”,杀人凶器长短双刀扔在画皮旁边。 不听轻声道:“猎户太有名、他扮不下去了,叶非弃画皮换身份。” 小妖女冰雪聪明,但也只猜对了一半,叶非不是扮不下去了,而是扮了好几天他腻烦了,主动想要换个身份玩玩,且以他对这世界的“喜爱”,无论扮成什么人,都得是一路杀戮入京师! 身后远处,阵阵灵元动荡传来,杀猕援兵正赶来血案地方,苏景不再多做逗留,但离开前他把叶非丢弃的画皮和双刀收走了…… 长路漫漫但行途太平,只有两件事情勉强算得特殊:一是沿途经过的仙祖祠神庙香火惨淡,人人都说“夏离山”是个冒牌货、是个蛊惑视听的妖孽,但“一镜天”之战八方得见,世人心中自有判断。驭皇强权,谁敢悖逆,众人口中之言是为附和皇家,未必就是心中所想。总之“夏离山”死后,大小神庙香火一落千丈了;另则是高天上风云滚荡不休,每天每刻都有精修者驾云赶路,去往京师方向,坊间已有消息传散,说是皇帝征调四方高手,当是被“夏离山”之事惊到了,要加强京师卫戍。 一路走走看看,偶尔听一听“前路上出了个会变化模样的疯子,随心随性乱杀人”的故事,苏景的行程也算得逍遥惬意。 先自秋境如春疆,驭族皇域,戒备明显比着其他各境更森严,除了路中官差盘查,还常有精修之人设关立卡,修者手执法镜一一照过众人辨其真身,或者持咒印,给所有通关者手上落印。 前者还好说,后面的“手上扣印”就是极厉害的辨查手段了,一印扣下,炷香功夫里,法印中的灵气直接刺入来人的心识中,而后执印者发问,过关之人因心识受制根本无法撒谎。 若精炼心境之辈受此印后倒是能闭口不言,可是被质问时不开口做哑巴,也照样会被官差立刻拿下。 此乃偏门邪法,连苏景一时不查都被法印刺中心识……所幸他能分神十道,被扣了一印,还有九道心识能撒谎。 除法镜、识印外,驭人盘查另有其他花样,十足的严苛,所幸画皮了得修为了得心思更是不差,小瞎子点着盲杖一道道关卡走下来,终于驭人皇城在望。 待到皇城脚下、准备过进城的时候,洞天之内苏景皱起了眉头。 见他神情有异,不听问:“怎了?” 扬手指向城门关卡,苏景道:“见到那几个黄袍驭人没?”皇城守卫森严,门侧精兵守护,半空修家巡游,地下也有修者气意流露,可苏景不理会那些高人,只看几个穿了黄色衣袍、似乎没太多修为的驭人差。 驭人入城,除了镜、印等以前见过的盘查手段外,另还有一道古怪手续,凡入城者都须得刺破脉门,挤出一滴血,身着黄袍的驭人专门就是负责这一项的,他们会以一本开打的书册,去接下那滴血。 书页空空,白纸一张,血落于纸,顷刻相融消失,不留半点颜色或痕迹,很快书页上会显现几行小字,黄袍驭人读过小字,或点头或摇头,点头则放行,摇头的话,立刻会有驭人兵勇与修家上前将此人拿下。 待洞天内同伴看清楚后,苏景才淡淡道:“黄袍驭,是阴差。” 阴曹地府的鬼差官,跑到阳间来为皇帝看城门!会如此只因六耳杀猕已然霸占了阴阳两界……阳者一滴脉关血,落于阴差手中幽冥册,册子上就会显现此人今生投胎于何处何家、姓字名谁、父母亲籍,且还会有一道头像显现,凭此一项,想要冒名顶替蒙混过关,除非先去阴曹改了判官手中花名册! 苏景一滴血滴上去,查无此人?这可就没法往前走了。 可苏景早已不是当年闯南荒时、想入城去就非得老老实实地排队受检的五境小修了,小瞎子暂时未入城,待到黑夜降临,城门封闭。 天黑后,普通人是不许入城了,但总还有皇城或贵人府上差办进进出出,小瞎子消失不见,化作一滴豆丁火附于灯火中,稳稳当当地进了城。 苏景化火不是普通法术,而是他真形变化。变成了火、他就是真的火,不敢说十一王、浪浪仙子这些仙家,至少在离山时,尘霄生师兄看不出“豆丁火”的破绽。 足够了,尘霄生都看不穿的火,足够苏景入城了。 不止入城,且还入宫了,苏景附身的灯火为宫内采办的车队,不过未能抵达宫闱深处,车队入偏门,早早就卸货散去了。苏景再以金乌万巢之术入不知名宫殿侧壁长明灯。 仅此而已了,苏景不敢再乱动,皇宫的卫戍非同儿戏,凭苏景的影身、火遁、真变诸多妙术也难做深入,只有耐心等待机会……藏身灯中,打量四周,只是皇宫角落中的一座偏荒小殿,地方不大,殿正中一盏怪模怪样的大号石磨尤其醒目。 七丈方圆、黑色石磨。 豆丁火,真形变,对苏景并无其他影响,他的一道神识仍投映于黑石洞天,面上笑容阴冷,对身边同伴说道:“小小一台磨,不吝修罗场。” 话音刚落,忽然宫门开打,一个内臣打扮的驭人迈步而入,三只眼睛同时眯起,先仔仔细细看过宫殿,此人目光锋锐如刀,只凭他身上气意,若放手斗战的话,怕是比起天宗长老也不遑多让。 以神目、灵识查过大殿后还不算完,内臣又从袖中取出一枚黑色铃铛,口中喃喃起咒跟着手中黑铃摇动,铃声一出苏景只觉怪声自耳中直落心底,如长针锥于五内!剧痛相加,身形堪堪维持不住……太监手中,上上宝器,专破修者遁身隐形之法!以苏景的修行抵不住此物,眼看就要自火中显形。 就在此刻,忽然一阵轻轻禅唱自身内响起,灵动、悦耳之唱真就如清泉似的,自苏景心头流转开来,轻轻拂过肺腑、心络、经脉,迅速平息了怪铃魔音带来的痛处与躁动…… 洞天内,苏景呼出一口长气,微笑道:“多谢大师相助。” 鬼袍中影子和尚的声音穿透冥冥,落入黑石洞天:“分内事,不谢。” 长明灯内火苗轻微摇曳并未引来内臣注意,摇铃一阵见无异状,内臣收了铃铛退出大殿,黑石洞天里的赤目声音着急:“可得记住了这太监的样子!” 铃铛是好东西,将来得抓太监抢宝贝。 内臣跨出殿门不远去,退于侧方深深躬身,很快,一行人走进,为首两头杀猕迈步入殿,随即大门关闭,余者皆在殿外守护…… 第八百三十三章 小巫大巫,猎户藏金 雷动瞪大了眼睛,满满惊诧:“皇帝?!” 没见过真人,可至少能看出两个驭人中的那个老者服饰特殊,远比内臣、侍卫雍容。皇宫内院,不穿臣服,又是个老头子,不是皇帝是谁。 何止雷动,连苏景、小相柳等人都告动容,五圆中人的运气未免太好了些。 众人齐齐转头,望向炎炎伯。炎炎伯战战兢兢,自己也不知为何,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是……正是皇帝。” 一下子,所有人都踏实了,目光挪转又望向苏景,苏景笑,暂时没有动手的意思。 “无聊么?”狩元皇帝落座,淡淡开口,声音苍老。 正走向石磨的浮玉王站住了脚步:“皇兄指的是?” “皇宫啊,世间权柄所在。可现在,此地还有什么意义?”狩元皇帝把头枕在了宽厚的椅背上,眼望屋顶:“呆在皇宫,主理天下……明知天下就快没了,却还得装模作样理朝持政……哪边的水患当治,何处又有番子为祸,今年火役岁贡多少……嘿,不无聊么?世界飞烟,皇权何存。皇权不存,我这个皇帝、你这个王爷算个屁啊。” 说着,狩元帝叹了口气:“我宁愿去京郊大庙里守着,天天抬头望天、等着,倒比坐朝更有盼头。” 浮玉王低声劝慰:“那些大事,自有‘老人家’与天理仙长主持,皇兄为社稷操劳半世,倒是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时候缓一缓神、松一松心。这世界毁了又有何妨?那边世界才是锦绣福地,今时养精蓄锐、将来去了那里再大展拳脚,创我驭人真正的千秋霸业!” 皇帝一哂:“就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说到“等”,浮玉王面露古怪神情:“要说可也是邪门了,上次那么好的机会,那个人竟然没来……害老人家和天理仙长白白守候一夜……下次机会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万一下次她也没来……咳。” 皇帝也跟着一起,又叹气:“下次她若不来,就只能再等下下次。天理说得明白,所有契机仅牵于京郊大庙,傻等呗。” 浮玉王无奈摇头:“这种事情急不得,皇兄莫再心急了,耐心等候便是,好事多磨而已。” 两个杀猕贵人自顾交谈,哪想到灯中火苗另有玄虚,更不晓得自己一只脚已然踏入鬼门关! 洞天中人凝神倾听。 明知苏景能够听出其中意味,小不听还是声音轻轻、点出皇帝话中关键:“皇宫没意思,京郊神庙才是契机所在;皇帝王爷什么都不是,‘老人家’和天理才是主事之人。” 小相柳是毒蛇,想的则是另一件事:“还杀皇帝么?” 蜂侨搭腔:“若要杀,最好别在这里。” 就如二明哥所说,天下事情都暗藏了一个“变”字,看似十足把握,没准就半途生变。在此间行刺,万一失手皇帝逃得一命不算,驭人还会知道自己失言泄密,白白浪费了靠着天地运气才得来的好消息! 洞天内苏景一点头,正想继续听下去,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厉喝:“何方妖孽,胆敢夜入皇宫禁……”话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老江湖”都能听得出,喊喝之人已然死了。 同个时候偏荒小殿内大群杀猕涌入,行布法阵匡护皇帝周围:巡宫高手察觉有人潜入、叫破对方形迹、随即被斩杀,门外侍卫哪还会再干等,立刻进来保护天子。 这些侍卫皆为驭人中的巅顶大修,本领自不必说,而他们结下的阵法更为玄妙,顷刻将众侍卫连为一体,重重灵元结法,铁桶似的护住了中间的皇帝与王爷。 苏景眉头大皱,眼前已经没有了对皇帝一击致命的机会。 这还在其次,关键刺客这样一闹,想再窃听两个杀猕贵人密谈就没机会了。 果然,大群侍卫簇拥进屋后,皇帝与浮玉王就此收声……不止收声,连呆都不呆了,由众多驭修高人簇拥着,起身就向外走去。 小殿偏荒,并无专门阵法守护,皇帝要回皇宫中枢地方,那里层层护篆匡护,莫说个把刺客,就是一支修者大军攻来也能稳稳挡得下! 几乎皇帝动身同时,另有大群宫中禁卫赶赴发现刺客的地方,随即叱喝声、咒唱声、法术轰动声音交织一起,显然发现了刺客踪迹,双方已然动手,而在苏景听来,诸般声音中最最“刺耳”的莫过于:剑鸣声。 剑鸣并不如何响亮,但却足够犀利……只凭剑鸣,苏景还不敢确定什么,不过接下来刺客冷声开口了,冰冷漠然的声音:“六耳的皇宫,驭帝的侍卫,还道多了不起的地方、多了不起的人物。” 刺客未用幻声之术,是以苏景听得清楚:叶非。 叶非声音才落,半空里就响起了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妖孽,少要再逞口舌了,几乎连修元都不存之人,只凭几手剑法,你道你今日还能活命么?” 一听此人开口,宫中众多精修侍卫、无论是已经赶到地方与刺客交上手的还是正急急赶去的,心中全都一定:大统领已至,刺客必死无疑! 苏景不晓得说话之人的身份,可他见过叶非的剑术:这个离山叛徒的剑法已然大成,一旦施展开来,身形混藏于剑意中,哪怕眼力卓绝的大修也难看出此子修为不再。 一眼能看破剑上叶非修元浅薄,只凭这份眼力,足见说话之人本领了得。 “只凭你半死不活的一句话,可还擒杀不到我。”叶非的声音带笑:“不舍得显身?装身份么?” 仍是有气无力的一声冷笑:“妖孽……” 可是这一次“大统领”的话没能说完——剑鸣爆起! 听不出那是多少支剑迸发的怒意,凄厉鸣啸声音,于短短片刻中彻底遮蔽所有驭人侍卫的法术轰声,只有剑鸣,只剩剑鸣! 一个呼吸功夫,剑鸣落尽,叶非的笑声欢快:“捏着嗓子说话,装得是什么蒜?” “大统领”的声音沉寂了,想也不用想,伏诛于叶非剑下。 和叶非装身份?!小巫见大巫了。 苏景眉飞色舞,挺想告诉驭人一声:这刺客是我们离山的叛徒。 杀猕性情凶狠,一句话都没能说完的“大统领”丧命,其余侍卫惊讶则已,但全无恐惧、退散之意,手上攻势更加凶猛,转眼间法术轰鸣暴涨,阵阵强光冲霄,夜空映衬光芒照亮了半座驭皇都。反观叶非,或许是刺杀“大统领”那一剑消耗过大,很快就没了声息…… “死了?”雷动神情古怪。 “不会吧。”拈花摇了摇头:“能在咱家师尊剑下逃得性命的妖孽,哪有这么容易……”话说到一半,远处战团中叶非的笑声又复响起:“狩元,你杀夏离山,已然犯下死罪了,百年为限,灭你七族。” 灭皇帝的七祖。叶非的声音不见恨意也没有拒绝,就那么平平淡淡地说话,好像在和身边人讨论今晚吃炒鸡蛋还是炖羊肉的语气。 就在笑声之中,突然又是“啪”一声淬厉响声,苏景听得出,那是长剑崩断之响,旋即叶非再无声息。 赤目眨了眨眼睛:“这是跑了,怎么跑的……苏锵锵你作甚?” 苏锵锵动咒,金乌万巢大咒,穿火遁去! …… 刺客来得快去得快,从头到尾也不过短短半盏茶光景,而皇帝这边,出得偏殿去往中枢正殿,并未发动飞遁法术,生怕刺客找不到目标么。一行人只是疾步快走,是以尚未走得太远,刚穿过宫内景园,正路过一座古朴的书经阁……突然间,皇帝行丛之中,相距书经阁最近的一排、五名侍卫齐齐变色,口中低声叱喝“护驾”同时,这五头杀猕已然祭起法器冲入阁去。 金乌万巢、穿空大咒,这边火团入那边火团出,奇极快极,美中不足是苏景穿遁之中会有气意泄露,易被高人探查到。会如此并非火候原因,而是境界缘由,第九境修家对“气意”的体会、把握,比起更高境界的修家来总会差上一筹。 正是苏景自偏荒小殿穿空入书经阁长明灯火内,气息流露被驭人察觉。 五头凶猛杀猕冲入阁楼,旋即只听得一声剑鸣激越,五个侍卫倒身又跌飞出来,人在半空时胸口忽然血泉喷涌,个个心脏被长剑刺穿,再也活不了了。 不等五具尸身落地,一道人影冲出书经阁! 三目、六耳、背挎硬木弓,山野猎人打扮的粗壮大汉,手舞着长短双刀,腾空劈斩、直追驭人皇驾。 皇帝贴身侍卫,驭人精锐中的精锐,遭遇强袭从容以对,队中十三人同时转身,齐齐张开双手,他们的姿势古怪,左手心向天、右手心对准“猎户”。 左手心刻“倾天咒篆”,右手心绘“雷眼令纹”,双手昭昭,天降雷锤杀灭!霹雳巨响震撼夜空,七百紫弧自苍穹洒落! 雷起于左手、自天上而来,散散乱乱;锋准于右手,齐汇于一点,刺客猎户之身。 一击狠辣,避无可避,猎户半声惨嚎,身形被轰了个粉碎。人都化成了烟,双刀再无人把持,落地。 长刀落地,弹了两弹;短刀落地,却“啪”的一声自行崩碎……刀崩碎,刚被天雷轰碎的猎户,又自碎刀中显身,探手抄起长刀,前刺如电去! 遭雷轰碎的是为影身,真身则匿藏刀刃内。 匿身于刀,却是一势剑法,来自中土无双城的传承:藏金。 影丧、刀碎、猎户现身,执长刀杀人来。 第八百三十四章 冥王不动,点睛寻隙 妙法玄变。 雷阵中十三驭人应变奇快,左手向天不动,右手手腕急转再次照向“猎户”,但因猝不及防,还是慢了一线:慢一线、猎户长刀挥动。 斜劈……明明只是砍了一下,却是十三道刀风。猎户人在雷阵之前,刀风却跃出冥冥、自阵中人身后斩下,快逾穿空急如闪电的一斩。 猎户用的是刀,施展的却是剑法,来自摩天古刹的传承、影子和尚的传授:宿器。 古刹高僧以为刃虽无智,但只要曾染过血腥夺过性命,便是轮回中物,凶器也有前生来世,请来前生入今世。掌剑通玄,让那前世凶器、今生再夺几命! 绝非指东打西迷惑之剑,真正冥冥诡刺难防难解! 雷阵中人避无可避,只有硬扛……诡刃刀锋未至,只见十三驭人后背甲胄忽然爆碎开来,驭人背上各自纹篆了一头狰狞小鬼,刹那里文身转活,小鬼悍不畏死、奋勇扑出,以自己的性命硬是去替主人挡下这夺命诡刀。 驭皇贴身雷修侍卫身带两命,鬼命替己命,替死鬼! 尖声惨叫里,“猎户”诡刀与杀猕的小鬼同归于尽。 精心养饲这种替死鬼,不但要供奉精血、还须得与小鬼同享自己的元魂,此刻小鬼替死,十三雷修个个脸色苍白,心神中传起剧烈绞痛,不过他们双手执印坚决,天空中杀势滚滚、第二重雷霆将起……第二刀。 就在雷法将起未起、雷修心神恍惚一瞬,猎户第二刀回荡:画圈,正画半圆、反画整圆。才开始“画圆”时长刀就崩碎了,但凶器的气意仍在,硬是维持着长刀在完成此式后才彻底碎落。 仍是剑法,脱变自剑绝之“域”,参以南荒绕“天无常妖丹”看世界时所感,再得杀猕归仙指点,苏景自己创出的一剑:换刃。以我手中刃,还你法中劫。我剑已碎,你的法劫何在?! 雷霆尽落,但无一打向“猎户”。 十三雷修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定睛看时才骇然发现,不知怎的右手的“雷眼令纹”竟指向了万岁那边……雷落,杀驾! 皇帝身边仍有大群侍卫簇拥,立时有人动法化解惊雷。而猎户身形不停,掠过十三雷修,手中已然换过了一柄长剑,真正的剑。 不理十三雷驭,长剑所指:驭人皇! 突然间身体一沉,仿佛衣兜里被人装入了十万大山,“猎户”身体猛坠……十三雷修失守,另有高人迎敌,土里长出来的杀猕。之前未见六耳钻地,此刻却有驭人破土:始终以遁地秘法护卫皇帝的大修。 九个杀猕显身时便已结阵、团围住“猎户”,于其围拢的十余丈方圆内,地上的青玉巨砖陡然飞灰,砖下地面化作混灰颜色,如沙如水正飞速旋转,化作一方吸涡,内中巨力牵拉,似是连天空都被它拉低了些! “猎户”正飞于其上,登时陷落其中,但他沉落时候,手中剑忽做平伸、刺向身前空气。 电光火石间事,可在场之人者即为大修,目力精湛,人人看得清楚“猎户”这一剑刺出后,剑尖莫名消失了……仿佛这一剑扎进了虚空去,剑柄仍握在他手中,前半截剑随他前刺迅速消失。 剑术:冥王、不动。 神君亲封、幽冥第十四王!身份不能入剑,但剑术的精要之一就是“借剑之锐,长我所长”!以剑势结合于自身优势,让自己的所长变得更“长”。受师兄尘霄生启发、请小鬼差妖雾往来幽冥传话,从尤大人处再得指点,借身上王袍法力,苏景精研出的另一剑:王袍法威入利剑之势,一剑贯穿于阴阳,如冥王脚跨两界——冥王,不动! “猎户”手中那一剑接连了、绑住了幽冥,两界连牵于一人一剑,地上的土漩怪窝想要把“猎户”彻底拉下去、彻底吞没,除非这个土坑子能把此间幽冥也一口吞下! 轰隆爆响,土涡子吞了它吞不下的“东西”,法术顿时崩碎,九个驭人大修凄声惨呼,踉踉跄跄向后摔去,法术被破得太惨施术者必受反噬,想要再动法护驾不是不行,先得养伤一两个甲子再说。 土坑碎猎户出,腾身半空里,执长剑再刺驾! 此刻仍汇聚皇帝身边的诸多侍卫尽告出手,符篆请霄火、法钟惊千藤、离钩破虚空……那一方天地间,被重重身影重重宝物重重法术彻底充斥,不存丝毫空隙,必杀猎户。 猎户猛挥袖,响亮鸣啸中三百剑汇聚而出,剑接剑,或许不算太磅礴但却足够明亮、足够萧杀的一条龙,长剑之龙! 剑龙离袖去,猎户人也入身剑丛中,手中运剑如挥墨,写意一点……群剑出袖,虽有个“剑龙”之形,但就其中每一剑而言,也不过是直直向前飞去的力道,道理上和飞刀并无区别,全无杀伤可言。 可是就在猎户那挥毫般一剑点入剑丛后:一剑碰两剑、两剑碰四剑、四剑碰八剑……所有剑都仿佛活了一般,剑上灵气升腾,道道如灵蛇钻蜒无定踪! 叮叮当当声音大作,三百剑互击、乱击,但这彼此的碰撞、夹击,何尝不是一剑在使另一剑、一剑在御另一剑。 整整三百剑,每一剑都是另一剑的剑:离山宗十七剑绝之一:点睛。 创下这一剑的,正是叛徒叶非的师尊,六祖商照。他老人家全盛时,一道“点睛”出手能以一剑御千剑再由千剑驭万剑,最后于万剑中再藏一剑! 千万剑抛开去,仅在施术者的一剑、点睛,便化劫成龙。 三百剑,苏景点睛。 剑龙披风去,轰轰烈烈斗于驭人神通。 可惜,还不够。岂止不够,简直差得远了,以这一剑之术想要破开数十驭人大修的封阻根本就不存可能。 不过“猎户”也没想就此破敌,甚至他都没想杀敌,点睛三百剑他求的只是一个字:隙。 两法对撞,乱斗纷纷,三百剑破开敌人封锁无望,但至少能搅乱敌人的法术,让原本被驭人法术彻底充填的天地间多出些“隙”:或是扭变曲折、或是一闪即逝、或是交织乱窜的:隙。 有隙便足够,“铮”一声锐响,“猎户”再出一剑,双剑在手,左一刺右一削前一斩后一滑,毫无规律的乱削瞎刺,看上去,此刻“猎户”像极了叶非在持剑斗“墨十一”时的样子,只有剑术大家才能晓得:根本不是一回事! 叶非乱剑,精要在于一个字:破。那时他是在破法,破法后前行。 苏景乱剑,却是为了一个“游”字,游刃的游。双剑游刃,寻隙、扩隙、钻隙! 早在南荒取“天无常丹”时就悟出游刃剑,后来忙打架忙修行忙做官忙娶媳妇……始终没机会将那时领悟精修成真正能杀人的剑法,可是以苏景的爱剑心性,又怎么可能忘记此事。早在十年前,在虞长老相助下,“游刃”成术! 剑动身亦动,游鱼一般宛转灵动,团团乱战之中,“猎户”徘徊,穿梭、前进!两道心神入手中双剑、一道心神主掌身形游弋、七道心神统御灵识紧紧追寻身周的每一“隙”,他的全副精神皆已融入“游刃”中! 外人看来,他双剑,其实根本不存几剑之说,只有一套剑术、只有一个整体。每一道心识,无论御剑驭身还是驾驭灵识,皆为这套“游刃剑术”的一部分,紧密糅合彼此扶持……非如此,不成术。 也因全神入游刃,是以“猎户”即便从驭人侍卫身边滑过,也无法挥动一剑将其斩杀,否则“游刃”立时告破。但他现在并非摧城拔寨杀灭千军的猛将,他是个刺客。那些驭人侍卫全不重要,他们只是风、是落叶、是不相关的乌鱼咸蛋,刺客眼中只有一人:皇帝。 驭人侍卫不是瞎子,眼看刺客从身边经过岂会不出手击杀,不过没用,他们一出手又会有新的“乱”、新的“隙”,“猎户”立刻就钻了去。 游刃之剑,不求杀人只求过关,对斗法搏战并无大用,对袭杀行刺却是玄奇好术。 游刃穿天地,“猎户”破茧来,就那么三拐五绕,一场乱转,“猎户”穿跨阻碍。 从“猎户”冲出书经阁楼到此刻,藏金、宿器、换刃、冥不动、点睛、游刃……与法元无关,与修为无关,所有手段尽归为两字:剑法! 斗玄天时,叶非观九子存阵领悟剑法要意,放言百年后剑破离山,归去后他就开始习剑了。 苏景呢?喜事过后,他又何尝不是一头钻进了剑术中去,他有屠晚,他迷剑术,他有杀猕归仙陪练,他还有大群同门高手指点,他是“剑出离山”的真传弟子。今日一战便是他在阳间浸淫于剑的所学、所悟、所创! 所有杀猕侍卫都被甩在身后,前方十一丈处即为驭人皇帝,此刻皇帝身边就只剩下一个浮玉王。 猎户脸上不见狰狞,只有浓浓开心,驭人皇帝紧盯刺客双眼,不知为何狩元皇帝忽然觉得:这妖孽的开心似乎与即将刺驾成功并无关联,他开心是因为……对自己的剑法还算满意? 刺客杀到近前,双剑分,左刺狩元帝心窝、右斩浮玉王脖颈。 第八百三十五章 忠义一剑,师叔绝学 侍卫大惊,浮玉王大惊,唯独皇帝不惊,见长剑当胸刺来狩元帝甚至连躲避的意思的都没有,抬手怒指“猎户”口中厉声叱咤:“该死!” 话脱口,人出袖! 皇袍大袖中,一头杀猕大步跨出!显身时不过三寸高矮玩偶似的东西,落地后已然化作常人身形,着黑袍、戴红帽,苏景以前尚无机会得见的、由第一代跨界驭人尸身经百生百死万载精炼的驭人、凶神。 “老人家”的图谋已到了关键时刻,这时候自不想天下纷乱,要想世间平稳就要倚仗皇廷天子,是以老人家特意又派来一头凶神,不理其他只贴身卫护狩元。 袖中藏了一头凶神防身,皇帝自然不惊不怕。 “猎户”手中剑未及帝、王要害,凶神拳头业已轰到了刺客的面门,哪里还躲避得开,嘭一声闷响,大好头颅爆碎开来。 人头破碎了,不过寥寥血光……碎了的不止脑袋,“猎户”整个人都爆了,七尺壮汉,才一捧鲜血。和小孩子玩水,用手掌捧起来、撩出去的规模差不多,只不过那点血液浓稠异常、几近凝固。 红顶凶神目中凶光乍现,想也不想双手猛抄,将“猎户”爆身后散出的鲜血尽数纳入双掌,下一刻凶神手掌炽红如烙,浓血落入其掌立刻腾起焦臭黑烟,“吱吱”惨叫自烟中缭绕。红顶凶神笑容阴森,区区血遁小术,如何逃得脱他的掌心。 但冷笑才一绽放,红顶凶神面色又是一变,急急转身! 同个瞬间,“啪”一声掌击声音响起……刚刚,刺客伏诛,手中双剑没了把持,掉落在地,但双剑落地后又诡异弹起,自下而上一挥如电,逆斩狩元与浮玉! 两个杀猕贵人也有一身好修为,惊变之之中及时结印退身,避过奇袭。浮玉王心中怦怦乱跳,躲过一劫颇为吃力;但皇帝那边,刺杀未完! 逆斩一剑被皇帝避开了,不过还有一道影子:剑的影子,倏然斜刺,刁钻且全无声息,刺向皇帝脸颊。 皇帝再躲避已然来不及,三目圆睁猛开口,一道猩红光芒自舌下射出!猩红光芒不是什么法器宝物,而是他毕生修行凝化的一口法源真罡!束元成罡、罡化血剑,正正迎击影剑。 双剑交击全无声息,同时化归乌有。 那柄影剑并非无根之刃,它是被人握在手中的。影剑碎,执剑人现身,正是那个刺客猎户……身影两化,一化精血一捧藏蕴心识三道,绽气意惑强敌;二化剑下影,真身入影身再以影身执影剑!此乃纷繁术,内中掺杂了天魔飞血之遁、阴阳天乌穿变、阳身归虚与鬼魄还阳秘术,但到头来仍是:剑术! 得自忠义天魔秦吹指点,请屠晚接解下锐魂一线,再融以破境所得本命神通,如此仍无法成术,又特意花去大把香火跟尤朗峥买了三十根头发:七十三链的头发。这才炼成了一剑和配以这一剑的剑法,无以名之,小师叔左思右想终得灵感:既然这一剑最初得自忠义天魔的指点,那便唤其作:忠义一剑! 那时候,离山小谷中,陪苏景炼剑、打磨这一式剑法的驭人归仙初闻此名,一度瞪大三目:如此诡怪刁钻、须得自伤其身才能施展出的一剑,邪佞阴狠毒辣卑鄙占全了,居然叫作“忠义一剑”? 忠义一剑,正配忠义之人! 这一剑确是伤身,既有魔家飞血遁,怎能不伤身?是为正道人所不齿的偏佞法门。 剑法大好,只可惜,忠义一剑实在难练,且剑法成形之后习练一次就得自伤一次,到现在苏景也未能练习纯熟,这才被皇帝逃过了必杀一击。 剑法自伤,“猎户”目光黯淡,身体难受和功败垂成;狩元帝一口纯罡吞吐,几乎抽尽体内所有力气,虚脱边缘。 两人皆无力,不过刺客的状况比起皇帝还要好上一点点:狩元帝没力气动了,刺客还能勉强挥手。 刺客挥手了,皇帝躲不开……忠义一剑,白驹过隙,红顶凶神转回身来时,正看见皇帝挨了猎户一耳光。 那位名满中土的小师叔,打人耳光的本事比起剑术又如何,那是他的绝学啊。 耳光不重,皇帝都未踉跄,耳光响亮,人人都听得清楚。 凶神暴怒! 不等其发威,猎户身上忽然腾起血腥光芒,其声凄厉如刀剑崩断:“剑魔解血!”咆哮未落,只见重重血气中猛然射出煌煌金光,笼罩了整座院落! 刹那暴怒变惊骇,舍命换来凶杀厉劫的法术各圆皆有,凶神岂能不知厉害。算上最初那一次,凶神已经死过一百零一次了,他们才不怕死,但护佑皇帝是“老人家”的严命,万万不敢怠慢。 凶神变势、自扑杀刺客改作保护皇帝,张双臂保住皇帝一飞冲天去! 脚下,眼中,迅速变小的皇宫内院,想象中的巨响暴鸣并未传来。 又血光又金光,恶狠狠片刻闪烁过后,剑术惊仙的猎户刺客消失不见了。 人没了。 消失地方只剩一枚青木铃铛,在地上轻轻滚、滚,滚…… 虚惊一场,什么解血解剑,最最浅薄不过的障眼法而已。 在场这么多精修之人,甚至连百生百死百世成孽的凶神都被吓到了?便是这一个“吓”字,就因为之前一道道剑法神鬼莫测,一次次刺杀惊心动魄,真真正正证明了刺客的实力!神仙打个喷嚏,凡人一片哭喊跪拜,一样的道理了。所以最最浅薄的障眼法,亦能完美收官! 没人敢去碰那枚铃铛。 直到重新落地后,红顶凶神将皇帝交于众多侍卫守护,自己迈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铃铛。 仔细以灵识、真元探过,确定了这只是最最普通的存声法器。若是其他侍卫拾起此物,断不敢自作主张,可红顶凶神不知是因尸煞出身忘了规矩还是自居老祖宗的身份不把晚辈放在眼里,并未去问皇帝的意思,手上用力捏碎了铃铛:哈哈哈哈哈哈……霍然一阵大笑响亮,便如痴心汉子睡到了心仪婆娘;便如苦读之人一举得中功名;便如只剩一条裤子的烂赌鬼一把翻身……怎么就那么开心那么得意! 笑声过后,另有三字箴言。驭界言语与中土差异极大,刺客留在铃中的最后三个字,若通译成中土喊话是两个字:傻逼。 明知铃铛里不可能有好话,还要捏碎来听听,这些驭人不是傻……是什么! 且今日一战,“藏金”起手,正宗无双城的传承!堂堂天宗,毁于杀猕之手,苏景刺杀六耳帝王,无论成功与否,都一定、一定、一定会替污口慧心的戚弘丁骂上这群怪物一句。 小师叔不骂脏话的,他替戚城主骂人。 皇帝脸色铁青,浮玉王一样面色难看,但还是低声问皇兄:“要不要通知老人家……” 皇帝目光染血:“还嫌不够丢人么?还想再被训斥一顿么!” 是夜,宫中乱成一团,或布防或追凶,群臣听说宫内闹了刺客急忙赶来护驾…… 驭皇宫地下深处,另有一座王宫,阿骨王墟。最后的障眼法、遁身术,苏景唤出王宫退入其中。瞑目王说过,老十四的修为尚浅薄,凭此宫还躲不开“浮玉混沌”的杀灭。 但这宫殿到底也是神君钦赐,躲不开法阵轰袭是一回事,悄然生于地心供苏景退入、至少上面那些驭人修家还追查不到。 一入阿骨王墟,众人都自洞天内跳出,苏景解去叶非丢下的那张猎户画皮,露出了本来面目。他面色苍白却哈哈大笑,笑没几声身子软了,三尸蜂侨不听都不由自主伸手去扶,苏景选了自家娘子怀中跌坐,软软暖暖的怀抱。 其他无妨,就是忠义一剑伤身,再就是全神投入、精神消耗得厉害。 可再如何疲乏,心里那份畅快也抑制不住!修行至今大小斗战无数,论及酣畅淋漓,非今日莫属! 何以如此抒怀?只因苏景爱剑。 前段时间,他在离山精修斗战,剑术是为重中之重,而他心中养存剑意、斗法经验无数、绕妖丹得智慧花开、破无量再添明慧心境,以前几百年里积累得足够多了,一旦专心钻研下去,剑术突飞急进! 陆老祖修剑,专参一式剑法,越明悟剑法越生衍,直到最后得到烙印其法修、慧根、心性、等等毕生修行痕迹的寒月天河剑法。其实不止九祖,天下剑修几乎都是如此,以一变生万变。 苏景不是,跳脱心性,哪一剑都爱,剑上有什么灵感都不舍得丢弃,如此本为剑修不大不小的忌讳,可是莫忘了、他有屠晚藏身他还有心神十立,驳杂广纳、他有这个本钱。 既然能样样精,为何还要守一不杂?今日苏景不过六百岁,初入元神境界,假以时日焉知他的剑法不会以万变归一变! 在离山时,问同门、问判官、问天魔、问和尚,钻研本门剑法、研读无双传承,还总要对大小两位师娘的剑法做一番回味参详,再缠住那个精修剑术的驭人归仙讲剑、解剑、试剑……一式又一式的剑法,杀招守招花招什么都有! 到了这个敌人地方后,本就想着要好好试炼一番,不过之前他真正出手的机会并不多,还没来得及施展……叶非先施展了,当时苏景就觉得眼睛发热手里发痒了。 值得一提的,叶非动剑对付墨十一的时候,三尸大言不惭,说叶非的剑“杂而不纯”,其实但要以“杂”相论,苏景甩叶非六千八百里。 叶非的剑多,但万变不离其宗;苏景是一剑一变,何况他的剑也不少,点睛时一下子就甩出来三百柄…… 藏金,宿器,换刃,冥王不动,点睛,游刃,忠义一剑,第一次与驭皇打交道,苏景展露七剑,赚来一记响亮耳光。 苏景痛快,再就是:这才是第一次见面。 第八百三十六章 剑上求破,何方高人 苏景开心,大家都跟着笑,但也不是没有找别扭的人,赤目凑上前、阴阳怪气:“光看你这份高兴劲,我还以为你把皇帝宰了。我说,咱没杀成他啊。你这是……假装把他杀了,然后乐?” 何须本尊开口,雷动就笑道:“是没杀到,但皇帝老儿的耳刮子是随便打的?你打你不乐?” 听过老大的道理,赤目眨了眨眼睛,乐。 蜂侨也在笑,但俏面发白……被刚才苏景施展的剑术惊到了,不是说之前苏景那七剑的威力有多强大、有多威风,而是她从未见过或者想过,剑术机变也能如此灵巧。 行刺驭皇帝过程短暂,开头到尾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可是这短短光景里,驭人修家几次出手,场中情势接连几次突兀变化,而苏景手中剑法随势应变,危机一一化解直到最后一击耳光落下! 蜂侨机灵心窍,哪会想不到其中的关键:这不是同门陪练试招,而是真正的凶险刺杀、生死一线,针对场中情形,他施展了七剑,可他所学所会又得有多少?! 这种事有点像考试,考试时候的题目不过一张纸几道题,可考题是什么学生提前无以知晓,想要过考就得把那几十本书读熟读懂读会! 蜂侨心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剑出离山……离山弟子对剑术都有这等精解么?或者……只他自己是个奇葩? 拈花心系美人,见蜂侨面色发白心不在焉,上前问道:“妹子,咋了?” 蜂侨摇摇头,不提剑法的事,一笑嫣然:“没事,只是有点不明白,刺杀妖孽皇帝时候,苏先生为何不放大家出来,有笑语仙子、相柳先生和三位矮仙尊合力,妖皇怕是难逃一死。” 蜂侨不是离山弟子,一口一个“师叔祖”地喊着苏景听着别扭,但蜂侨又谨守礼数,不敢直呼他姓名,是以折中、唤他“苏先生”。 从头到尾都是苏先生一人出手,且他只是用剑,金风阳火、诸般凶狠法度都不曾动用。若真放手施展开来,这次行刺怕就是另个结果了。 “一是前阵专修剑法,想借这机会做个试炼;二是掩护下叶非,算是帮他逃走吧。离山弃徒,将来总要离山弟子将其解剑归宗,真要死在了杀猕手中不妥当;三是在小殿里,大家都听了他们密谈,当能明白,在驭人破封跨界这事里,皇帝无足轻重,杀不杀他也就无所谓了,能将其诛灭最好,但是为了杀他,让那什么‘老人家’和天理邪魔知道原来夏离山还没死,就得不偿失了。” 为了个无关紧要的皇帝,苏景不想弃了“敌明我暗”的好局。他只动剑,在驭人看来当是叶非的同伙,为“夏离山”报仇来的;但他动风火法术或者开洞天把那群醒目朋友放出来,驭人哪还会不知他是谁。 蜂侨不算太熟稔的朋友,是以苏景多啰嗦了几句,给她一个大概解释。拈花摸着肚皮,给蜂侨总结了下苏景的话:“他就是玩。你跟他一起时间还短,慢慢就明白了。论本领,离山苏锵锵稀松平常,可是论心境……他差不多就把自己当成昔年南荒的天真大圣了。” 莫说蜂侨,连苏景都笑了。 若非绝世强者,谁敢游戏天下?苏景不是,苏景还真敢,南荒西海幽冥驭界……他都敢。 本领稀松,不耽误小师叔心境强大。 话说完,小胖子又转回头去望苏景:“不过咱们哥们也没想到,在离山最后那些年你练还真练成了几手剑法……单以剑术而论,现在你和叶非孰强孰弱?” “这个不好比的,我和叶非都精研剑法,但路子截然不同。”苏景摇了摇头:“叶非的路子是:人归于剑、剑归于天。他的剑讲究忘我、以顺剑顺天,是以他的修为不在时,还能‘以剑连天’,大大弥补自身。” “我的路子和他正相反,是剑归于人、天归于剑,我求的是‘剑为我用’,剑上招法皆因我而起,我不看天时地利的。到剑上能升仙时候,以剑划天时、改地利又如何!不过现在,若元基损丧、伤成叶非那样子,我肯定打不出来他那样的战力。” 叶非剑法,能让自己融于大势,等若借力,比如挥剑飞身、比如百剑迎风而上斗墨十一等等,皆在此列;苏景的剑,现在阶段是与外境是格格不入的,一招一式都以他自己为主导,这就需得身体有元力做基础,倒不是说非得十成力,他的修元深厚,就算只剩下一两成的修为,照样能施展出剑上威力,不过要是伤得像叶非那么重,苏景就不成了。 拈花神君不泄气,眯眼睛微微笑:“现在不如叶非也无妨,到底他大了你许多。莫灰心,以后有机会我会指点你的剑法,只盼你能认真习练,莫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 苏景不跟矮子矫情,连连点头:“辛苦神君,神君辛苦。” 此时蜂侨微笑接话,天宗弟子自有见识,尤其她也习剑:“便如神君所言,叶非成名已久,浸淫剑术无数年头,早在我师尊还是小修童时,叶非就曾做客涅罗坞、开堂讲剑。今日苏先生与他有些差距再也正常不过。不过以蜂侨浅薄之见,苏、叶两位皆为剑秀,参剑之道却截然相反,待他日各入己道巅极时候,还是苏先生更胜一筹。” 不听对剑术不是太精通,但她喜欢听别人夸赞自家夫君,当即开心追问:“怎么说?” “叶非修剑,人归于剑、剑归于天,到得极致时候是‘人融于天’;苏先生修剑,求剑归于人,天归于剑,登峰时是‘天归于人’。叶非‘剑是我、天是我’,苏先生‘我是剑、我是天’,听上去一个意思,但这其中差别极大,我以为,差着境界了!” 话有些拗口,道理是简单的,众人纷纷点头时候,苏景却摇头:“仙子之言,不能说错,但不全。” 论剑,名门弟子就喜欢这种事,蜂侨的眼睛也亮了,一霎不霎望着苏景:“请前辈指点。” 苏景笑着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受“前辈”之称:“修剑,修剑,‘修’为重但剑为‘本’,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该忘了剑的根性——破!” 剑,人人都见过,两侧犀利长刃,顶巅一点锋锐,且不论什么见识心智,就是小娃子见了它也会感受此物的气意,锐为先、破为终! 苏景继续道:“是以修剑即为修‘破’,修来修去,无论招法如何变化,无论剑势如何磅礴,归根结底还是要求那个‘破’字。就是因为这一个‘破’字,所以剑无止境。” “叶非修得‘剑是我,天是我’,再修下去呢,破了那个‘天’,又会是怎样的成就?我修得‘我是剑、我是天’,若想再进一步呢,破了那个‘我’,迎面来得又会是何等光芒?” “天是我确实不如我是天,但各自再做一破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会是孰强孰弱,不知、想知。”苏景笑了。 蜂侨说得没错,可她只说到“天”,是以不全。 苏景能看到更远些,虽然他也不晓得“破天破我”后会怎样。眼界差别,是由心境而来,苏景能想到“成天后再破去”,最最主要的缘由是他第八境时领悟的天道:天无道! 在其他修家看来,天代表了“道”、代表了“存在”、代表了“永恒”,修行一切,尽可归于一个“天”字。 可苏景的天道是“天无道”,于他眼中……哪有那么多闲杂意思,天是天,单单纯纯的天! 蜂侨秀目中光芒闪烁,可还不等她再开口,苏景身上忽然传来一阵哈哈大笑。 不是苏景笑,是苏景身上有人笑,笑得粗犷开心、却是十足的陌生声音。 莫说旁人,就连苏景自己都大吃一惊,笑声自鬼袍来……或者说,有怪物藏身于自己的袍子、身为阿骨王却懵然无知!这是何等可怕的事情,若对方突然发难,顿时就能要了阿骨王的小命! 心念急转,一道心识投映于鬼袍内冥冥之境。 妄古塔。累累白骨垒就的高塔。阿骨王袍内冥冥境地唯一“建筑”,影子和尚平日常驻于此,陷入沉睡的二明哥也被安置于塔内最高层,那阵笑声就来自塔顶。 苏景直接到塔顶,影子和尚先他一步。 最高层、骨玉榻,瞑目王正安详沉睡。瞑目宫灵魅儿之首,白发瞳瞳正在一旁守护着,除此再无旁人。 瞳瞳目光犀利,正紧紧盯住自家王驾,低声对苏景道:“笑声自吾王体内传出的。” 外灵相附于瞑目王之身,由此进得鬼袍、瞒过了苏景的洞察……可瞑目王何等本领,想要附体于他,比着直接藏匿进苏景的王袍还要更难一万倍! 苏景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何方高人,还请显身一见。” 对方既然开声作笑了,自也不打算再阴藏形迹,只见瞑目王肩头一阵淡金色祥光氤氲开来。 第八百三十七章 不讲道理,五字箴言 影子和尚满面惊诧,最最纯正、最最祥和的佛光,非佛至,绝不会如此!瞑目王身上……竟然藏了一尊佛! 金色莲花座,胖大强壮、面色凶恶之人端坐,正笑得开心。 他有佛光,影子和尚不会看错;可他头上不见肉髻,脑袋也不圆,光秃秃的头顶上香疤几点,身上莫说宝衣,就连袈裟都没一件,只是简简单单那的僧袍……不象佛,是个又凶又丑的大和尚。 佛,是个又凶又丑的大和尚。 满脸横肉之故,笑容更显狰狞。 佛光即为铁证,影子和尚不敢怠慢,向后退开一步欲施礼,胖大和尚却摇了摇头,伸出一根食指压唇做噤声手势,跟着指了指正沉睡中的瞑目王,又指了指外面,示意莫要打扰了病人休养,有话大家外面去说。 如此最好,苏景点了点头,瞳瞳依旧守护王驾身边,另外三人同时起身,出鬼袍、入冥宫。 来到外面,影子和尚顾不得和三尸、不听等人打招呼,双掌合十满面虔诚,对胖大和尚:“弟子拜见佛陀。” “佛陀”两字出口,三尸立刻面露惊诧,雷动瞪大了眼睛:“你是佛爷?宝衣何在?肉髻何在?佛有三十二相,你哪一相也不像。” “别说,这金莲座倒是有点意思。”赤目胆大包天,直接走上前伸手指头去敲金莲,当当的悦耳轻响。 拈花有些沉不住气,满面敌意:“那胖子,我可与你说好了,以前有妖孽,在咱们哥们面前装神弄鬼、假扮佛陀,结果被我们打得稀烂!” 胖大和尚对三尸摇头摆手,笑容不减,口中对影子和尚道:“禅师不必多礼,禅师也说错了,我不算佛陀。” 影子和尚皱了皱眉,很有些不解:“那你何来佛光?” 胖和尚呵呵笑:“我修成了佛陀,所以有佛光;道理上说,修成了佛就是佛陀了,但我未做佛陀,一不坐龛二不入庙三不进经传四不说法讲道,是以我又不算佛陀。” 不是机锋胜似机锋,和尚倒是耐心:“你们就当我考中了状元却没去做官就是了。” 是佛,不做佛,由此不算佛? 平心而论,三尸不喜欢佛,此乃本性相悖。是以听过胖大和尚有佛不去做这么上进,三尸都挺高兴,雷动点头:“你不做佛,那你还接着当和尚?请问大和尚怎么称呼。怎会从我家冥王袍中现身?之前听你哈哈大笑又为何事?” “我是野路子修行的,没师傅也就没法号,曾栖身一座优优山,那时候我年轻,比我年幼的就喊我优和尚、优大师,年长于我的直接叫我小优。至于我为何会在此间,这可说来话长:我本来没修行,我练武的,一身好武功,有天我在江边遇到了个山羊胡老头儿,我以一根蒿草渡江……” 话说到此,三尸齐声纠正:“茅草!” 优和尚愣了愣:“哦,你们知道啊。” 这倒还真是意外了,将蒿草炼化做穿梭天宇神奇法器、又将此物赠与神君的那位佛陀居然在此。 迎着众人惊诧目光,优和尚又呲牙笑,此人面目凶悍,但目光是软的,被他看着感觉很舒服,此外他还有一口白白净净的好牙齿:“阎罗王给我种功利心,给我修行添出许多困苦,咳,我们不记仇的,算了算了;不过当初我渡江时,他喊了那一嗓子,害我掉进了水里,我可不甘心。” 赤目闻言不禁发噱:“优和尚,你分得清大小吗?坏你修行你不当回事;喊一声、害你掉进河里游了会泳你却斤斤计较?” 优和尚不离莲花座,看了赤目片刻,摇头:“你这个人,不讲理啊。” 赤目被他说糊涂了:“我就是在跟你讲理啊,讲哪事是大哪事是小的道理。” 优和尚又笑了:“你看,你自己也说,你在和我讲理……你在和谁讲理?我不做佛可我还是佛,你和佛来讲道理,可不就是不讲理么。” 赤目想了想,哈哈大笑:“想不到!佛爷里也有你这么有趣的!” 优和尚耸了耸肩膀,话接前提:“反正我就是不甘心曾经掉江里,可我也不能去兴师问罪,所以我就想了个办法:送礼!我把蒿草炼化成飞驾法器,悄悄将我的一段元识藏于其中,想的是哪天阎罗王驾草飞天,过海或者过江的时候,元识作梗忽然撤了蒿草法力,栽他个水花朵朵……”说都这里,优和尚已然大笑起来,手舞足蹈,那份快活真不是能装出来的。 王宫里一群凡俗人个个摇头,这个和尚真是佛陀么?这么点小破事念念不忘的,也能修成佛陀?不过没人去说他“无聊”,免得又被优佛爷说成“不讲理”。 优和尚边笑着,粗大手指指向自己的隆中狮鼻:“我就是我藏匿于蒿草法器的元识了,我不下莲花座不是我不懂礼貌,是我下不去,这盏莲花座是蒿草幻化的,我和它分不开的。” 雷动急着听故事:“那你坑到我家神君了么?” 优和尚登时不笑了:“没,他拿到蒿草后就看到我了,当时他没说话,等我走了,他就把我给封印了,一觉我就睡过去了。” “我”是本尊,“我”也是器内元识,这让优和尚说起话来有些不明不白,好在大伙也能听懂。 “我是睡着了,什么都干不了,但外面发生什么事情,朦朦胧胧的我也知道。后来神君把蒿草给了二明,二明炼化蒿草入身、不务正业游走宇宙间到处去看乾坤生灭,再后来他遇袭了,我一下子就醒了过来。”说到这里,优和尚口中啧啧:“阎罗神君真是了不起的人物,他封印我的法术妙得很,手下没事我就醒不了,一旦手下遇险我立刻就醒了……优大师慈悲心肠,优大师救苦救难,一见二明遇险立刻发动蒿草,跑!” “那时候二明已经昏了,他还以为是自己的灵犀引动了蒿草,其实是我嘛。不过蒿草是我发动的,具体去往何处,还是受他心根灵犀指引,因为我法力差劲,勉强动用蒿草一次就又睡过去了。” 优和尚说着说着,把眉头皱起来了,不开心的样子:“我把我藏在蒿草里是为了突然停一次、晃人的。我是管‘停’的,发动蒿草就不该是我的活。” 苏景兜头一个深深鞠躬:“多谢优大师救我十一兄,他日苏景若能有所成就,此恩必报。” 瞑目王遇袭被摘心,但不等敌人毁去他的心,三哥阿伊就赶到、抢回来了心,细算时间的话,优和尚不发动蒿草,此刻十一王已然和其他王驾汇合了。不过无论如何,优和尚救人的心思是不会错的,凭此一点苏景就应该谢。 优和尚摆摆手:“无恩亦无情,只因我乐意。” 苏景笑了笑,不在“报恩”事情上多说什么,就此转开话题:“优大师还能再动蒿草宝物吗?若能将十一哥送去天上诸位王兄身边,他能早日痊愈,且比起和我在一起要更安全得多。” 优和尚摇头:“我又不是我,我只管急停一次蒿草的,动过一次后法力差不多就耗干了,本应该就在沉睡里一点点浅淡消散,结果还未等彻底散去,忽然听到有人说剑,我就醒了。说得好听,我爱听,和尚也喜欢用剑!当年我练武时候,练得最好的便是剑。” 苏景眼睛一亮:“晚辈妄言,惊动圣驾,不妥之处还请大师指点。” “没指点,剑之一道,自己琢磨,自己悟!”优和尚笑道,可就在欢笑里,他脸上突然就布满了倦意,眼睛睁不开了、声音也模糊了:“我是被你的‘剑说’惊醒,不过我……见你后觉得你……面善,将来……或还能相见……记我五字箴言……锄归禾……带……月。” 话说到此,优和尚就此睡去了,眼前和尚只是一道虚弱元识,睡去、散去是他唯一归宿,或许将来,苏景破宇而去真能如他所说、再有相见机会吧。 和尚沉睡,莲花闭合,重归金色光烟,流转飘荡着返回鬼袍、重归二明哥肩头。 小小一段插曲,苏景微笑惬意,天上? 威严神佛,似乎和凡间想象的不太一样。 待“和尚”走后,不听问苏景:“现在怎么办?” “先等上几天吧。”苏景应道。最近上面的驭皇宫必定戒备森严,阿骨王宫凝止不动无妨,一动说不定就会被上面的大修察觉。且苏景施展“忠义一剑”后受伤,也须得休养一段时间。 少不得,三位矮神尊又张罗起来,满脸关切地赶苏景回自己寝宫好好静养,又认认真真地嘱托不听一起跟去好好照顾。赤目特意弄了支笔跑去阿骨王寝殿外,想要留字警告旁人不得打扰,结果到地方一看上次写得那八个字还在,这倒是省心了。 一晃半个月,琉璃瓶子里那寥寥几颗红豆根本不够拿了。 第十六天,早上辰时刚过,皇城内树上鸟儿草间虫儿发疯似的吵闹起来,每天里只有这半个时辰它们可以发声,宣泄似的乱叫。 就在这乱哄哄的聒噪声中,点着盲杖的小瞎子走在皇城大街上…… 第八百三十八章 采铁铸剑,生死摇摆 伤势痊愈,重披画皮,小心翼翼收敛阿骨王墟,苏景重返于天地之间。 小瞎子走得很慢,但不停步,一路向南、出了城门。“京郊神庙”,仙祖祠宗堂坐落京都南方,与京城相隔一百七十里。 出城门才走了没几步,身旁马蹄声响起,一个瘦竹竿似的驭人骑着马与小瞎子擦肩而过。忽然,马上骑士口中“咦”了一声,转头回来拦住了去路,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意:“小瞎子,你好。” 苏景不认得此人。 小瞎子又握紧了盲杖,有些迷惘也有些害怕,侧着头:“你是?” 骑者哈哈一笑,留下一句:“我爹不用赔!”掉转马头入城去了。 前阵子,还在秋疆时候,曾有个杀官差的猎户对小瞎子说过同样五个字……洞天内众人个个惊诧,三尸脱口:“叶非?” 瘦竹竿似的骑者来到城门前,前面几重盘查轻松过关,但到“鬼差滴血验轮回”的时候,瘦竹竿皱起了眉头——上次他入京城是夜里,靠着剑遁之术潜入,这次白天来的,懒得动剑施法,想要大摇大摆过门关。 但鬼差这一关,他过不去的。 鬼差手提长针等了一阵,见面前那个“瘦竹竿”直皱眉不伸手,冷声道:“怎么,不敢伸手?心里有鬼……”话还没说完,耳中突然锐响惊起。 拔长剑、撕画皮,瘦竹竿就此变回疤面青衣人。 十剑环绕,叶非杀人!城门洞子内顿时血光飞溅!管他是守门的兵勇还是无辜路人,叶非动剑百无禁忌,逢人便杀! 这还了得,一声箭讯响亮,八方兵马驰援,城门处本也有大修守护,即刻动法、务求狙杀此人。 奇光绽放法术重重之中,猛地又是连串锐剑惊鸣,叶非扬剑,百剑相绕围护身边,而后叶非动身,不退、竟是向城内冲了进去,剑锋所指,正正皇宫方向。 叶非冲进城了,身边重重围住驭人修家,打打打!另有兵勇奉将军号令,就此关闭城门,盼能瓮中捉鳖。 洞天里雷动天尊倒吸凉气:“嘿……这叶非,莫不是疯了么?” 上次入宫行刺未遂,及时撤走,才刚过了半个月他又卷土重来,这次干脆从城门开始往里打? 能有这样凶悍的叛徒,离山剑宗不知会不会觉得光荣。 不听问苏景:“要不要跟进去看看?”城门是关闭了,可又哪里拦得住苏景。 还不等苏景搭话,忽然轰隆隆的爆响冲天,土石崩碎灰尘弥漫,厚重巨石垒砌、另经秘法炼化的坚固城墙,自内而外被人破开了一个大洞。 身形急急旋转、周身裹满剑光的叶非又冲了出来,仍有大群驭人急急围攻不辍。 叶非面上没表情,眼中则是盈盈满满的戾气,破城后不作停留,带着他的剑团向前急去,围在他周围的驭人不断被斩杀,惨叫掺杂于法术轰鸣之间,鲜血浸染于宝物豪光之内。 催百剑,叶非边战边前行,于他身后留下浓浓一条鲜血之路! 前行至千丈外,只见叶非突然扬手折断了身前的一柄长剑,下一瞬百剑齐齐剧震、悉数崩碎去!银色光芒炽烈、随断剑崩飞绽放,又射杀驭人近百,而碎剑散落银光消散时,叶非已然消失不见。 几乎就在叶非消失的同时,一头戴红帽、穿黑袍、体肤干枯开裂如树皮的年老驭人从天而降。只差半步,凶神来晚了半步…… 洞天内,三尸又惊又笑:“跑了?这就跑了?” 叶非跑了。他不怕死,但不怕死不等若不会跑。 百剑崩遁,杀元伤身。整整三天后他才醒来,人在湖底,几枚歪歪扭扭的湖螺已经钻进了他的衣衫。 叶非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发动剑遁一瞬他就昏厥了,遁法会将他带去穿空三千里,落身于灵元最最稀薄之地。灵元稀薄,修家就少,修者少则敌人少。张开眼睛看看四周,闭上眼睛检查了下身体,伤得更重了,再仔细回忆下逃遁前的情形……忽然,叶非笑了,逃出生天不值得意,他只是觉得开心有趣:打过去,杀猪猡,然后说走就走,很有趣。 再就是……又见到了半人半尸的红帽子驭人了。 及时逃走不是怕,叶非很想斗一斗红帽子驭人,可惜他非走不可,伤得太重是一方面,更要紧的是他的剑快用完了。只剩一百零七剑了,不够用。再用去百剑作飞遁,还有最后七剑。 七把剑,够干什么的! 叶非在湖底伸了个懒腰,飘飘摇摇向着湖面浮去。待到水面,见到湖上有打鱼的驭人渔船,他上船、他拔剑……待到渔船归岸时叶非变成了一个满身水锈肤色黝黑的渔夫。 渔夫上岸,左顾右盼,口中喃喃:“须得铸剑了。”说着话,分辨了下方向,渔夫向着秋疆方向走去。 秋疆不止盛产蔬果粮米,地下、山中还藏了大大小小无数矿脉,想要铸剑就得有原铁。堂堂中土邪枭打算去开矿了。不过话说回来,谁说邪枭不能开矿…… 七个月后,秋疆驭人名族、以冶炼之术闻名天下的白家庄,一夜之间被人连根拔起,七百六十口人尽遭屠戮,无一活口,庄子也被一把火烧光殆尽,失物无以清点,但能确定的:白家世代相传、最是出名的那尊“炼山炉”不见了。 三年后,秋疆西北一处荒僻山脉中,总是传来咚咚闷响,彷如巨人擂锤大地。此处是荒山野岭,无人居住,相距最近的州府也要三百里,是以并无官府来过问此事。 再三年,这片荒山莫名其妙变得炎热起来,仿佛地下着了火一般,灼烤得山脊都一道道开裂,山中鸟兽开始成群迁徙。 又是七年过去,山并未燃烧起来,但原本郁郁葱葱的山岭已然彻底荒凉,变作一片枯黄。 就在苍凉山谷中,一座百丈高的炼炉耸立,内中明红之火上下翻滚,是火、但看上去更像浆!炼火成浆,驭人器家没有这样的手段。 炼炉太大了,是以显得炉旁那个全身长满水锈的驭人汉子格外渺小。驭人汉子不看炉火,他抬头望天,在他身旁地面,一柄一柄新铸成的长剑摆放,铺满整座山谷。 这些剑成色一般,剑身上有浅浅一重符篆纹刻,添了些浅薄灵性。它们和叶非自中土带过来的剑差不多,勉强够用了,但既然开炉,叶非不打算只铸成这些普通货色就了事,他打算再给自己炼几把好剑。 望天了好半晌,他站起身来,先脱去衣衫、再解下画皮,叶非赤身裸体,手上一柄长剑。 深吸一口气,长剑突然摆动开来,借剑势、叶非纵身飞起,直直投入正燃烧烈烈的炉膛中! 人入炉,手中长剑挥舞更急,膛内火浆被长剑搅动得乱荡乱冲,叶非空出的那只手猛向前一探,自火浆内捉出了一柄七寸长的小剑。 小剑如鱼,被人抓在手中,摇头摆尾拼命挣扎,它自火浆中来,其身何其炙热,叶非眼看就要把握不住它了。便在此时,叶非拔身跃出炉膛,握着小剑的手奋力挥动,竟是自伤一刺:火红的小剑,被糖人扎入了自己的肩膀,说也奇怪,本来拼命挣扎的小剑一饮到叶非的鲜血,立刻安静了下来,于他肩头静静凝立片刻,忽然轻轻一摇、自那伤口直接钻进了叶非身体。 叶非双目紧闭面色痛苦,身体如筛糠般颤抖,坚持了盏茶功夫他再也撑不住,倒头栽倒在地,四肢抽搐片刻后,再也不动了,死去一般。 九天之后,叶非苏醒过来,重新张开眼睛时、目中有笑意:没死啊,还不错。 他炼剑的法门,真有可能会死的,机会二八开,八成生机。 两成的惨死“机会”,只为铸剑? 叶非站起身来,并未多做停留,起身去往山谷旁的地缝,那里有原铁精矿……十三年,满山谷的剑不过是“白饶”的,只有身体里这把才算有个样子,但一把不够,叶非还要再炼几柄。 可能死?没办法,谁让自己是修剑之人。叶非求剑上之“破”,如何才能破?最简单的法子莫过于:摇摆于生死边缘! 叶非做过仔细计较,想要重新修回那盆水,几乎没机会的。那盆水不止是靠时间磨来的,其中还有几桩大机缘。如今想要从头再来,差不多两千年、有希望修成一个盆底吧。 不过无所谓了,水就在盆里,盆就在中土,等着自己回去拿,眼下人在另个世界,修为不再至少还有剑。 他修剑,他求破,他不怕死…… 十三年,驭界四方太平,万岁很是英明,治理天下井井有条,世人皆道自己的运气好,赶上一代明君。 地上太平,天上也没事,元灵风暴一如既往,时时暴发、来调整这座世界,奋力让它能稳定些,不过风暴再未出现于京城附近。 第八百三十九章 烧火小厮,人笔墨灵 十三年,苏景碌碌无为,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就只做了两件事…… 一件事,九年前,京郊神庙中招入了一个小杂役,虽然是个瞎子,但眼盲心不盲,小杂役手脚勤快,倒是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差事,干活从不懈怠。 二件事,七年前,苏景开始画画了,不过整整七年时间里,他一笔也没能画出来。 十三年前苏景离京来到神庙附近,此间看上去平平无奇,暗中的阵法防备比着皇宫还要更森严得多。放开手脚、凭着本事打进去或许不难,但想要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探访,苏景做不到。 既然不能潜入,那就想个办法混入,神庙总坛,何其重要地方,不从凡间招纳杂役,小瞎子本来没机会的,但机会须得等、也需经营。苏景费尽苦心,洞天里诸多同伴都跟着忙活,最最委屈的莫过相柳,堂堂凶兽披了一只丑陋难看的怪狼画皮,扮了一回畜生,终于成全小瞎子从恶兽口中意外救下神庙中一位俗家执事的独子。 后面又是一场忙碌和经营,小瞎子用去了四年时间,总算开开心心地当了个杂役。值得一提的是阿骨王袍显现神奇了:做小厮要经过重重检查,其中也有鬼差采血、验明正身一项,采血时候苏景催运鬼袍法力,那滴血落于书册后,显现文字与小瞎子自己说的身份来历全然相同。 其实之前苏景小看自己了,这世界就是瞑目王造的,阳间阴间都是,如今阿骨王亲至,凭着王袍“约束”下鬼差手中名册,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修金乌的瞎子小厮,主要负责的活计就是烧火。 最底层的烧火小厮,没资格进入神庙核心,不过也足够了,只要能常守于神庙高墙内、穿过那一层法术屏障,神庙深处一旦有厉害的法术变化,莫说苏景了,就是蜂侨也能查知。 当上杂役,三年里兢兢业业地干活,还长了两次工钱。 剩下来的就是等待功夫了,大家都在等,大家都不知道还要等上多久,十年、百年、或者千年……蜂侨出身天宗深明大义,主动与苏景商量,这等磨时间的事情,实在没必要把所有人都耗住,小厮大可交给她去装扮,就请苏景和其他同伴趁这段时间专心修行,待到风起云涌时,少不得一场大战的。 蜂侨修为浅薄,晓得自己于未来恶战中帮不上太多忙,是以她想能现在出力。 苏景也正在琢磨这件事,不过扮小厮无需蜂侨,他唤出一位损煞僧兵首领,此人性情活络心思机敏,扮一个烧火小厮绰绰有余。 七年前,趁假期小厮离开神庙去镇上玩耍,天黑前返回时候,画皮下的人就换成了损煞僧。 苏景于神庙八十里外地心展开阿骨王宫,遁入宫内,和同伴说了几句话,大家就要各寻合适地方准备做一场修行,不知是不是起哄,连根本不晓得修行为何物的三位矮子宗师,竟也吵吵嚷嚷着说他们要闭关、要修炼。 意外归意外,不过苏景暂时拦住了大家,随即一伙人、尤其炎炎伯兄妹受宠若惊的,糖人上师在冥宫内点火开灶,亲自下厨做了顿饭,烧鸡酱肉薰蛋之类,皆为卤味,味道着实不错。 不听吃得笑眯眯,不忘问苏景:“好端端的做饭干什么?”以苏景、不听等人的境界,喝风吞烟足够、早都无需饮食了。 “下一段修行须得凝精焠神,务求心境平实安稳,是以得吃些东西。”苏景给自己夹了个熏蛋,应道。 全不搭边的两件事情被苏景说到了一起,但小妖女心思聪颖,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只要未飞仙就还是人,是人就会有习惯、有本能的,对凡人而言“肚里有食心里踏实”,所以苏景吃饭。 炼气修行十甲子,苏景已然晋入元神境界,他的心境何其扎实,却还要遵循本能提前吃饭、以求让心境再更平稳一点、哪怕只一丁点……足见下一场修行对他的心境会是个极大考验! 小妖女的吃相挺斯文的,奈何苏记少东家做的都是卤味,吃得再如何小心,也免不了把嘴巴吃得油腻腻,由此小妖女的双唇亮晶晶了:“做元神修?” 苏景点头:“是,不过并非直接修如意胎,提前须得有一段准备修持。” 吃过饭,不等不听、蜂侨张罗收拾,瞑目王的一群宫灵儿就被瞳瞳派出了鬼袍,抢着把残宴撤掉了。二明哥的灵魅儿都离开了自家宫殿,住进鬼袍内的高塔,时刻照顾着自家主人。 眼看着一群如此有眼力价的白发魔女忙碌,拈花神君煞是羡慕。 随后苏景去往正殿,不打坐不结印,而是从自己的挎囊中取出一张黄纸,一支毛笔和一枚墨盒。 黄纸摊开于王案,苏景打开墨盒,右手提起了毛笔。 三尸见状,表现各不相同,拈花满脸好奇:“你这是要画画?” 赤目双目殷红,死死盯住苏景手中毛笔,森森然:“龙猿大敕!”矮子身体不自禁地绷紧了,看样子是想抢苏景手中笔。 刚吃了个大饱肚子的雷动则口水长流,陶陶然:“江山果浆!”说着,使劲吞掉口水,满眼贪婪地望向苏景的墨盒,盒中非黑墨,而是艳艳鲜红的颜料。 苏景笑着点头:“真人、天尊好眼力。”之后才去回答拈花:“画符。” 无论哪一门哪一宗,制符皆为重术,无论修行、施法还是斗战,符篆都能发挥大用。离山亦有符法,顶顶重要的一门功课。不过离山列位天宗之首,主要靠得是德行与剑法,剑宗的符篆术算不得最顶尖的。 中土修宗,符法之秀莫过于两家:道宗嫡传中元仙山,道家符,恢弘中正,威力浩然;古巫传承紫霄国,巫家符,刁钻诡怪,凌厉非常。 制符讲究繁多,其中最最重要的四项关键为:人、笔、墨、灵。 人,即为画符者本身修为,这一重无需多言;笔、墨两项,符笔多见以羊毫狼毫,朱砂做彩,威力普普通通,人间随处可见。境界更高些的,捕捉得道“黄家仙”、以其尾毫再掺以狐妹儿的耳毫,以丹砂合入仔修者自身精血做篆墨,这等笔墨有灵性有血性,画出来的符自也不同凡响……如此,境界越高,笔墨的原料也就更难求,传说里古时曾有符篆大宗师以虬龙须制笔,崩裂天顶一线采穹顶血为墨,一张符画出来,可以天地为牢、让万山化劫,就是神仙不提防也得再去投胎了;“灵”,分作了两种说法,一说画符前先要沐浴、斋戒,焚香祈拜默念真言,请得天上神佛真灵一线入修家体内,说穿了、请神上身,画出来的符篆带了仙佛真灵,威力倍增;另一说大同小异,但不是请神上身,而是以自己的元修身魄沟通于天地之灵,画出来的符篆便得了天地认可,一俟施展可得乾坤助势。不管哪种说法,都是境界高深的大修家才能行法的,肉体凡胎者用不得此法。 苏景手上的符笔名唤“龙猿大敕”,得自天元道礼赠,虽非龙须,但笔杆取材自真正的蟠龙骨,笔须更是不凡,相传天元山深处曾有一方奇石,石上生灵,汲天地日月精华,化作七手剑猿一头,虽为精怪,却得了天元道前辈先祖的好生照料,后来此猿修妖破道,飞仙前将自己的眉毛与眼睫尽数剃下,赠与天元前辈。妖仙眉睫与蟠龙爪骨合炼,得符笔三支。苏景破玄天是为了离山,不过天下皆受其惠,借他大喜机会,老道将其中一支笔送给了他。 符墨则来自紫霄国,紫霄人世代供奉一条江山藤,千年开一花千年结一果,果皮果肉另作他用,独取果核配以日月蛊口涎一滴,再施一场秘法炼化,得此墨。苏景去紫霄国做客的时候,三尸连连叹息“空有龙猿大敕,奈何无墨以配啊,奈何奈何”。 奈何奈何,紫霄国无可奈何,送了小师叔一盒墨。 笔墨齐备,至于灵……苏景要画的是剑符,天上地下,还有比屠晚更好的剑灵么? 闭目、清心、长吸,苏景开目、提笔、浸墨、再提笔……随即,停住了。 笔悬于符纸七寸高处,再一动不动。 不止笔,整个苏景都“停住了”,活生生的人,就那么一下子变成了木雕泥塑……他未入定,这个时候随便谁喊他一声他立刻就能清醒,苏景只是把精神高度集中了起来,他在等、也在找:灵感。 中土世界,每个小孩子都做过的事情,清朗夏夜里,仰望着璀璨星河,想能等到、盼能找到一颗星星对自己眨眼睛。此刻苏景就是那个小孩子了。 他自己也不晓得,这张剑篆的第一笔什么时候能够点下! 苏景僵了,旁人等了一阵不见动静,各觉无趣,静悄悄地散去、各自找合适地方开始修行。而苏景这一僵便是整整七年。 举笔七年,一动未动! 蜂侨走了,又来了,和相柳、不听不同,蜂侨现在的修持浅薄,闭关一次无需太长时间,七年后她出关来到正殿,负责守卫正殿的尸煞不拦她。 悄悄进入大殿,苏景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 蜂侨站住了脚步,不发出一点声息,就那么安安静静地望着苏景。 没什么好看,可她喜欢看。 不知不觉里,三天过去了……突然间,苏景眸中精光一闪,手中龙猿大敕落下! 算算那时间,差不多就是叶非跳进炉子去捞小剑的时候,苏景终于抓住了那一点灵犀,落笔于纸。 离山叛徒,十三年磨一剑; 离山真传,七年落一笔。 无论叛徒还是真传,皆出身中土汉家、离山剑宗。 第八百四十章 美人剑符,识慧合修 七年等待也是七年酝酿,七年凝神更是七年蓄势,苏景不理身外情形、不知时间几何,精、气、神尽数融于无尽虚无之中,直至此刻,当那一点灵犀绽放,真就仿佛一根药线,将他所有的修为乃至自己的性命,于这一瞬间引爆开来! 目灼痛、修元轰烈,元识腾化飞龙天虎,身体随之膨胀到无以复加,而唯一宣泄仅在手中这符笔一枝!笔落,一划仿如铁裂,赤墨点染符纸。 小至福佑辟邪,中至唤灵化妖,大到撕天裂地驱役仙魔,符篆功效包罗万象,但符篆书画不外三种情形:一为照猫画虎,按照前辈指点、经书照示,一笔一笔有样学样,此类符篆皆有册可循,算得固定套路固定招式;二为自出机杼,不走前人路子,自己创符画篆,所得符篆威力难测,只有画符者知晓它的厉害之处。这等画符办法看似突破前人、颇有惊艳之处,其实在得道高人眼中也算不得什么,须知符篆一道,归根结底是以自身法力勾连乾坤,真正的关键不是那黄纸上的符号,而是制符者自身与天地的联系、关系,只要身上有些道行,随时可以画出“自己的符”,但是这种符比起第一种情形,未必就能更灵验;第三种情形则是画符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画的是什么,只因一道灵机乍起,一笔挥就、毕生参天所悟尽落于方寸之间,苏景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形。 却不料,“啪”一声脆响惊人,符纸全然受不得苏景笔力,才一碰便告崩碎,就此飞烟! 又何止符纸,纸下桌案、案下地面,尽在苏景一笔下,崩个粉粉碎碎。 苏景只觉得脑海中嗡一声怪响,万万只蜜蜂钻进耳洞的可怕感觉,吵得人心烦意乱、吵得人七窍生烟、吵得人身体欲裂…… 三千世界只说中土,一方灵秀天地,孕育多少精彩之士,有人天赋奇才,有人刻苦执着,每一年都有无数人自凡俗人间投入修行天地中来,可到得最后真正能破道飞仙的又有几人?苏景已经修行了十个甲子,整整六百年中,诺大世界飞仙去的,一只手可以数得过来,其中还包含了燕无妄、任夺、戚弘丁三个被“直接送走”之人。 真正靠着自己本领飞仙的,大师娘蓝祈算一个,师兄尘霄生算一个,还有谁。 修道者众、个个灵秀,为何成道者那么少?就是那个最最扎实的道理:修行路上,寸寸艰险!且不说正邪争斗,且不说天劫可怕,且不说机缘气数,单只“走火入魔”四字就让数不清的精修高人饮恨半途。 越到高深境界,越是容易走火入魔,尤其跨入元神境界后。三劫十二境,前面八个境界的修行,全靠修家自身的智慧与毅力,那时修行是由自己主导的。但进入元神境界后,只依靠自身努力已然远远不够了,还须得“天人感应”、“虚缈观想”等诸般关键,不如此就再休想能有寸进。说它是领悟天机也好、说它是天人交融也罢,总之,当心境空空、神思冥冥的参悟、修行的时候,一切都不再是修家能自己能够控制的了,性命、修为全都交给了天。 而天无常! 就好像苏景之前,七年寻灵犀,若寻不到呢?七十年、七百年、直到三千年寿命耗尽,仍无法寻得那一点灵犀绽放的大有人在;有了灵犀,就一定可以把握么?一闪而过的虚无感觉,看到了抓不住也是枉然;更多的,冥想之中心魔暗生,错把魔念做灵犀,参天就此变作逆天,立刻召至气血逆行,重伤或者丧命。 即便真正把握了灵犀,也不是就此过关的。灵犀所至,元修尽动,刹那绽放急急宣泄,于此一刻修家须得及时把握、调节好自身,不可丝毫急躁,以保“宣泄”顺放、通畅。 道理简单得很,可灵犀引元动的瞬间,修家的心识还在虚无之中,又如何及时把握自身……此刻苏景,便犯下此忌。 出身名门,精修日久,画个符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苏景以前也常常画符,凝神于笔触,藏力于墨间,浩大法力隐而不放安然“栖身”于黄纸上。但这一次灵犀来得突兀、宣泄来得太急,笔上力量锋芒太露,以至符纸崩碎。 不是苏景准备不够充分,只因画符于他等闲事尔,倒是捕捉灵犀、控制心魔才是重中之重,这就仿佛用筷子加菜,找到自己爱吃的那块肉、抢在雷动之前夹起来,却就在快要送入口中时候筷子断了……事后回想会觉得太粗心了着怎么都没想到,事先却真就想不到。 看上去,碎掉的不过是一张普普通通的黄纸;实际里,毁去的是那“宣泄”的出口!无符纸则无以成符,不成符则满腔元精锐气无以释放,无以释放就等着倒足一个大霉吧,重伤还是陨落,天也不知道。 头痛欲裂、心识混乱,智慧花开心神十立也不能包打天下,此刻苏景根本没有思索之力,甚至不知自己死到临头,他只是憋闷、闷得就快爆碎了!本能指引、他想做的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挥笔、画成这一张符篆。 即便失去意识,濒死的本能也一定是救命之道。 但失去意识,他根本就想不到再取出一张符纸,就算取出来也没用处,不能收敛笔锋,再来一万张符纸也全都会崩碎飞烟!而苏景领悟的这一篆,非得是有灵基之物,他才能落笔,才能宣泄……双目血红,虽圆睁开来可眼中却空无一物,本能寻找、找,找那唯一的生机所在、找那能供自己落笔之处。 突然,苏景身体飞扑,手中“龙猿大敕”直直点出、中! 中了蜂侨。 一笔法篆,点在了蜂侨的肩膀。笔锋不停,握笔左手如坠千钧,落、挑、回、转,一道曲划勾天,同个时候一声长啸自苏景口中涌出,哪里是人声,分明是连串鹰隼长啼! 灵基之物?蜂侨就是。 这诺大正殿内,能让苏景落笔的,近在眼前的那个俏生生的女子。 疼!扎身亦扎心,蜂侨疼!软绵绵的笔触,尖锥锋顶般锐利! 苏景符笔锐气透出,若非如此符纸也不会爆碎,所幸笔上的锋芒只是“泄露”而非全部绽放,蜂侨虽痛但还能咬牙忍住!苏景扑来如风如电,蜂侨躲不开也根本没打算躲,涅罗坞最出色的女弟子,自然晓得离山小师叔现在的状况,能救他的办法,只有一动不动让他把这道剑符画完。 蜂侨想救苏景,是以她忍。可她能忍,身上衣裙却没得忍,等闲布料而已,比着符纸也结实不了多少,苏景第一笔才画完,又是“啪”一响清脆,绫罗衣裙尽化彩蝶纷飞,曼妙身体呈现。 苏景眼中哪有美色,玲珑躯、窈窕身于他眼中不过一张画符的纸而已。 蜂侨晓得自己只是“纸”,可还是哭了,一下子就哭了。但、死死咬住朱唇,哭却不敢出声,心里委屈到无以言喻却还要紧紧绷住,不让身体有丝毫颤抖。 苏景脱智、疯魔边缘,“符纸”一哭一颤,都可能让他万劫不复。 修行人,皮囊骷髅,没什么了不起……要真没什么了不起,那些几千几百岁的女修老妖精为何还要浪费修元维持面目娇嫩?再如何超脱凡俗、再如何断灭红尘,终归也还是人间的女子,许多东西根深蒂固,有些认知长存不变。 明知他看不见,可身体陈露于他面前,蜂侨想大哭,使劲又使劲地忍。 蜂侨是破后重立,境界虽低但法术运用熟练,只消心思一转就以真元凝化一身好衣裙,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可苏景符笔暗藏玄力,彻底压制了蜂侨,让她有力使不出有气不能运,只有:任他画。 苏景咆哮陡变,从高亢嘹亮变作嘶哑沉闷,依旧不是人声,震慑山林、宣告王霸的恶虎低吼,苏景身形飞转,第二笔落,捺、返、竖、提,又是一划慑地,蜂侨心中乱跳……他跑到我身后去了。 勾天慑地,两笔落尽,第三笔落、第三啸起,锵锵惊鸣、如剑交击,声音自苏景口中而出,但这声音绝非他的嗓音,那是元识接玄虚才能传出的冥冥灵音! 终于,再也忍不住了,蜂侨眼泪长流——他在我身上画圈圈。 又疼又痒,又羞又怒,又担心又着急,百味杂陈,这等人间滋味,小小蜂侨就是在红尘中再行走千年也未必能体会得到。不过慌乱之中,苏景笔上一道道纯粹到蜂侨以前绝难想象的锐剑气意与阳火灵意,不停传入她的身体。 不是真正的力量,是气、是意、是势,是心慧根处的元识真意,自苏景笔上,不断涌入蜂侨体内。 再不是镇压了,已然变作“勾连”。自然而然,蜂侨的元修被苏景法篆调运、随他笔动、意动,蜂侨识动、修动,这是小小女修的一场天大委屈,但又何尝不是涅罗少女的一场天大造化! 苏景以蜂侨娇躯为纸,但他画符行篆,又何异于以他毕生修为所得的神识之力,去为蜂侨做开穴、明脉、磨心、慧智! 笔走龙蛇,美人入符,苏景对外物浑然不知,而蜂侨的元识也在一笔一画之间,迅速沉淀迅速沦陷…… 时间缓慢,时间飞快,时间无关紧要,苏景提笔围着小美人层层打转,仿佛旋风;蜂侨双目紧闭泪痕犹存,身体却渐渐放松了下来,她面上的神情很是古怪,恐惧、兴奋、忐忑、愉悦,一时一变,不停歇。 苏景眼中的血色,缓而又缓地退却,之前面上的疯狂痛苦也在慢慢平复……如此,三个时辰,他口中时时变化的吟啸灵音散去,身形猛告一僵,噗一口鲜血喷出,尽洒于蜂侨身躯,之后两眼翻翻、直挺挺地摔倒。 得顺利宣泄,可终归是慢了一线,苏景不大不小地受了点伤,昏厥了。值得一提的:他不晓得自己的符画到哪了,可惜那精彩娇躯、他围着转了三个时辰却一眼没看见。 苏景昏厥了,蜂侨没事。苏景笔一停她就行了,稍作回味……哇一声大哭出来! 这其中……后面的事情……她想明白了……何止让他在身上乱画那么简单。 名门天宗、道家嫡传,也有“双修”一说。 虽然同样是“双修”两字,但道家高深法持,绝非普通散修、精怪妖魅那种男女纠缠、巫山起落的淫邪功法,而是心神之交、元识鱼水,以求阴阳双魂在交融过程中,体味天地乾坤的行转和规律。这个过程很干净,其中精神的愉悦、元识的惬意和对乾坤的领悟,远胜男女之事。 这道双修法门是称:识慧合修。 刚刚画符,苏景元修气意入体、蜂侨本识承应随之而动、而合,根子上已然扣合了“识慧合修”。 不管怎么“高雅”那也是双修,道宗又如何?这等法门也只有在双修道侣间才会使用……以凡俗眼光来看,识慧合修不就是神仙道侣的夫妻之事么。 衣裙不见了,蜂侨合修了,未失身但“失神”了,这又是从哪来得桃花劫! 大哭,实在太委屈了,一边哭着,一边俯身去探苏景的状况,见他安然无恙就是昏睡了,睡梦中唇边竟还浮现笑容,蜂侨哭得更响亮了。 修元行转、衣裙加身,蜂侨转身就向外跑,落荒而逃之际还不忘自挎囊中取出面小镜子,一照……连脸上都被画满了符篆,没法看的小花脸,一下子哭声再拔了个高度,停步、转身、跑过去、抬脚……犹豫了下,没踢苏景的脸,绕道身后狠狠踢了他屁股,之后蜂侨甩着一串串眼泪,遮面逃出了阿骨王宫正座大殿,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的闭关地去了。 大殿里三个时辰怪响不断,不听相柳三尸这些“大人物”都在闭清静关,未能闻声,但殿外有苏景的鬼兵、尸煞值守,又岂能不来查看。 其间来查看过几次的,是十七迦楼罗中的四个女子。这群妖物,前生为十恶不赦之人,被召入今世成了“罪业”,入黑狱关押、被邪佛收服、得摩天刹净化……一路“奇遇”不断,最后变成了半恶半善的家伙,无论他们是善是恶,心底永远都是“蛊惑”的,见自家苏锵锵没吃亏,拿着一支毛笔欺负小姑娘,多大事啊,主上开心就好。她们四个还特意把大殿的门给关好了。 最后见蜂侨挡着脸跑了,四个“恶女”迦楼罗进殿查探,见主人微笑沉睡,她们彼此点点头,不用出声、一个眼神彼此明白:此事要永远烂在肚子里,他日就算苏景来问,也要推说不知……苏哥儿是个心眼软塌塌的好人,估计他是不太会喜欢自己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好事。 打算隐瞒也不全是迦楼罗混蛋,好歹她们也有至善一面,有老和尚的慈悲,就当时大殿里那样的情形,总要想一想人家姑娘的感受,她若不想此事被苏景知晓呢?想说让她去说,反正迦楼罗不说。 一场大睡十七天,小小伤势不知不觉里便告痊愈,苏景醒来时候只觉神清气爽,七年“憋”出的一道灵犀引动元识真修,所得绝非只是一张剑符,更多的是他对玄虚的理解,对人之上、天之外的那份浩渺的认识! 七年一符,即为精修一场。 只是苏景醒来后遇到了一件蹊跷事……画成的那张符哪去了? 当时心智崩溃,神识模糊,他的记忆到“一笔画塌了桌子”就戛然而止,后面发生什么想不起来了,问鬼袍里的和尚,和尚入定去了;问守门的迦楼罗,迦楼罗早都对好了瞎话,不担责任:你画符时候蜂侨姑娘来过,后来走了,之间事情我们不晓得。 苏景可不好骗,但他根本没想到迦楼罗会骗自己,自也察觉不到什么,点点头迈步出殿,自宫内转了一圈,大家都还在闭关,唯独蜂侨……这丫头,大好时间不修行不练剑,居然趴在小园石桌上,慵慵懒懒星目迷离的,不知是在困觉还是走神。 蜂侨的小脸干干净净,忽见苏景来了,她仿佛被剑扎了一下似的,猛地就坐直了身体,倒把苏景吓了一跳,笑道:“放心放心,我又不是你师父,不管你偷懒不用功。”之后问起当日殿中情形。 我衣服被你震碎了,你拿支笔在我身上乱画,然后咱俩双修了……这件事蜂侨就算死十次也不会说的:“你第一笔画塌了桌子,心智迷茫、神智魔癫,万幸我随身带了符纸,是师门传下的天蛛灵丝篆纸,受得住你的笔触,但你的剑符最后画瞎了,以至符篆自燃、飞灰。可惜了我那张好纸。”这种情形于制符时本也屡见不鲜。这样算是个解释…… 蜂侨声音幽幽,说着说着眼泪掉下来了。 苏景吓坏了,为一张纸就哭了?除非赤目附体。 苏景急忙问道:“你怎了?若有苦衷不妨直说,能帮忙的地方我决不推辞。” 多好的一句话,把蜂侨说得更哭了,真相绝不吐露半字,摇着头随便找借口:“今天是启巧师姐整十的生日,门宗里她对我最好……本来说好要给她过生辰的……想她了。” 借口有了,可以随便哭了,蜂侨就接着哭。 若说苏景不懂男女之情,未免有些矫情,可修行之人不同红尘男女,一来苏景不会主动去体会别人的情愫,二来他也真没想到事情真相,摇头笑道:“启巧生日啊,我去煮个面,待会你我一起吃了,今朝姑且遥祝,待回到中土再去找她好好热闹一番。”说着,起身,准备煮面条去,走两步后又问道:“对了,启巧多大了?” “不能说。”蜂侨哽咽,同门女修的岁数不能随便说,这是规矩…… 吃面条的时候,蜂侨不哭了,心里感觉怪怪的,他做的面条倒是挺好吃。 见同伴没事,苏景放心下来,吃过面条又和蜂侨闲聊了一阵,其间蜂侨问他:“七年苦熬,到最后剑符画瞎了,心疼不?” 嘶……苏景倒吸凉气,心头肉疼的疼。七年准备,单以符篆之道来说,怕是自己的最高成就了,画瞎了,心疼得要人命! 不过……这次如此隆重地画符,本意不是为了那张符篆,他是为了自己下个境界的修行做准备。 需要准备的、需要体会的是全身投入追逐灵犀的过程,至于最后画出来的剑符,能成形最好,画坏了其实也无所谓。“无所谓的”都如此心疼,若是“有所谓”小师叔现在怕是不想活了吧。 第九境、如意胎。自破无量、小乾坤准备完毕而起,结成元神小小金胎,到得这胎儿醒来、张开眼睛收纳世界后再发出一声响亮啼哭而末。不止是凝结金胎就算完事的,还得它活过来、哭一声才算数。 元神金胎怎么来的? 行法运功、乾坤生转自不必说。在功法基础之上,抛开那些晦涩口诀、复杂心咒外,最最重要的一环就是一个字:想。 金胎不是生出来的,是想出来的。以虚入实、以虚入生,将空荡思绪凝结一起,将虚无思绪化作真实存在!识海映射,化影成形!修元不够不行,但更要紧的是对心识、思慧、心境的考验。 修为上,苏景足够了,但他的心境只才经过六百年的磨炼,火候差了些,所以他才依着帛绢上记载的炼心炼符的办法来打磨自己,险险就出事了,不过这也证明了他的心境还需淬炼。 大概解释了几句,苏景伸了个懒腰,起身告辞、微笑道:“不耽搁了,趁现在没事再去练一练,争取这次别把符篆画瞎。” 画符这个过程,除了最后那“灵犀动元、笔上宣泄”的几个关键时辰,随时都可以打断的,不会引动什么反噬,唯一害处仅在于断则难续,下次须得从头再来。 对苏景而言无所谓的,他要体会的就是一个过程,过程有即可,中断也无妨。 听说他又要去画符了,蜂侨的神情古怪到无以复加,朱唇动了动、没出声……整座王宫都是苏景的,不过现在这座精巧院落为蜂侨的修行地方,她算是主人,起身把苏景送到门口,到底还是没忍住,嘱咐道:“上次险些酿成大祸,万幸我正好过去看你,这次……你还是请笑语仙子出关,从旁边护法吧,万一……就麻烦了。” 让不听去守住苏景,心里感觉更古怪了。 “上次确是准备功夫欠妥了,这次会先做小心准备,应该不会有事。大家都有自己的功课,能不打扰就尽量不打扰了。”苏景站住脚步,拱手作礼:“上次事情,多谢你了。” 蜂侨仔细看了苏景一眼,片刻功夫,她忽然笑了,摇头:“不用谢。” 第八百四十一章 命纹养剑,百年空诺 蜂侨站在自己的小小院落前,目送苏景离去。 直到苏景背影消失良久,蜂侨才收回目光,又再垂头沉思了片刻……忽然,她扬起手指,在自己的心口画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子,那天里苏景画符、最后笔就是个圆圈、就画在了心口。 跟着蜂侨笑了,转身回去,未再唏嘘或慵懒,静心、盘坐,开始了她的修行。 苏景返回正殿,重新准备笔墨,再度凝神束识,开始准备他的第二张符篆,很快,心境如古井无波,思绪如云飘荡,第二次、他“愣”住了,一动不动…… 弹指六年,一朝苏醒、笔走龙蛇! 这回不存片刻耽误,这回笔触锋芒内敛,暴涨的修识得以顺利宣泄,从头到尾苏景都是清醒的,可惜的是这张符最后一笔未能把握好,真正画瞎了,大好剑符变作几缕青烟袅袅。 苏景摇摇头,虽说画符是为了“过程”,可总也画不出来好东西,心中免不了遗憾。随即他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蜂侨已经来了,站在大殿门口,微笑望着他。 蜂侨性情内敛,可她的眉目间天生带了几重媚气,是以她的笑容很纯也很妖,那是个妩媚女子。 苏景收起笔,对蜂侨点头:“最近修行怎样?” “很好,思悟良多,明心见性,已然悟透小真一。”蜂侨微笑回答,开心的样子:“不知这世界没有破境天劫、还是有劫数但不打外乡人,破了领悟境后未能迎来天劫,身体未得洗炼,不过我自己感觉得明白,修为长了、寿数也增加了。” 六年光景,蜂侨破后重修成功完成第四境。 苏景替她欢喜,追问:“下一境呢,怎么打算?” “于此地夺罡。”说完、稍顿,蜂侨又道:“不管发生什么,修行总是不能放下的。就是不晓得这处世界还有没有地煞大脉。若有,我想能就在此间冲煞。” 十一哥创造的世界虽然不伦不类的,但天罡地煞都是有的,苏景扬眉笑道:“有!而且还近得很,你走运了,随我来吧!” 阿骨王墟坐落地方,正在一方烈火地煞边缘,这不是巧合,而是苏景特意选了一处烈火地煞的所在来安置王宫,借其气意来掩护王宫。带蜂侨出宫、去往地煞边缘所在。 行途中苏景对蜂侨说道:“此间地煞、天罡都有,不过冲煞容易,夺罡就难了,这里的天罡就是你我曾见识过的元灵风暴。” 那风暴实在太暴躁,苏景都难靠近,只有浪浪仙子那等大能为者才能玩耍其间,蜂侨想要采夺些罡气化为己用无异做梦。蜂侨却无所谓的,名门弟子不会轻易绝望更不会随意抱怨,随遇而安四个字总是不会错的,笑着摇摇头:“夺罡的事情,等冲煞之后再说吧。” 待到地煞边缘,苏景本意是暂时留下为她护法,助她安然度过冲煞一境最最险恶的开始关头。而蜂侨依旧摇头,无需护法,她自己能应付。 修行事,自家事,别人再强大也不能越俎代庖,蜂侨有自己的打算,苏景也不相劝,嘱咐了几句后告辞离开,临行时候,蜂侨忽又叫住了苏景,她笑:“谢谢你。” 苏景不觉得自己带个路有什么可谢的,摆摆手回宫去了。 宫内转了一圈,大家都还在闭关,不听要炼化藤子小贼、相柳经历两场恶战后又有领悟,以他们的修为和根基,闭关一次三五百年都算不得什么,这才清修了短短十几年,不值大惊小怪。真正让苏景稀奇的是三尸,三个矮子闭关、还真就不出来了。 他们又不会法术,闭关什么的,很有趣么? 一边心中发笑,一边秘讯京郊神庙中的损煞僧首领,很快对方心识传入苏景识海,神庙太平无事,驭人并没什么动静。倒是瞎子小厮干活勤勤恳恳,得了执事的喜欢,涨工钱不算还给他升了职位,从自己烧火变成了指挥其他小仆佣烧火。职位升了,自然有了好处:每年可得庙中上师赐药,好东西,真正益寿延年、凡间难得的丹散。 普通驭人,若不修行寿命也和东土汉人差不多,七十即为古来稀。而神庙仆佣得上师赐药,再修习庙中传下的养气功夫,能活上个两三百岁,对凡人来说这就是造化了,对神庙而言,妖僧们求稳求定,自然也希望那些值得信任的仆佣能够多活多干。 如此一来当真免了苏景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要不烧火小厮寿命到了,他还得再想办法用其他身份混入庙中,如今,至少最近这两三百年不用担心此事。 神庙无事,驭人未动,苏景这边便做修行! 笔墨准备,苏景画符……一晃又是四十年平平静静,苏景冥思、捕捉灵犀、挥笔做篆,身处在敌人世界中,他的修行平静安稳。 不止苏景一个,不听、相柳、三尸、蜂侨,所有这些中土来人的修行都平静、安稳。 驭界中还有一个中土来人,糖人、叶非。 叶非仍坐在秋疆西北、荒凉山谷中,那只巨大炼炉中的烈火早已熄灭,火灭了、炉子也裂了,叶非全不心疼东西,照着死里炼、直到炉子承受不住。 这荒僻山谷中的景色,乍看上去居然很有些剑冢的“味道”,长剑无数,遍插山岩。叶非端坐于一方黑红巨石,正借着天光看手相,聚精会神,端详自己的左掌……就那么一动不动,傻瓜似的看了七天。 忽然,叶非右手伸出、拔毛刺似的自左手手心一拈、一拔……左手掌心、掌纹中那道性命线消失不见了,叶非的右手两只间则多出了一柄银针似的小剑。 小剑一晃,变作七寸、再一晃变作三尺青锋! 掌纹即命纹,以掌纹藏剑即是以命养剑,这等邪佞的法子不是离山传承。 舞动两个剑花,叶非仔细端详手中长剑,脸上没什么神情,谈不到满意或者失望,意料内的结果、中规中矩的一柄剑吧。 看过“命纹剑”,再从左掌“抽一剑”,智慧纹消失、化作第二剑,不比命纹剑,智纹剑光泽黯淡、锋锐未开剑身绵软,尚未养好。 叶非犹豫了下,双剑归掌纹,再一挥袖,斜插于荒僻山谷的无数长剑尽归囊中,那件渔夫画皮重新披挂在身,剑还未能全部养好,但无妨,大可边杀边养。 不等了,叶非起身: 此去春疆、入京师、杀驭皇! 不过待他来到京城附近后又改了主意,他听说了一件事:两百十一年后,驭先祖一统天下的整数、万年大庆! 万年啊。即便修家寿数漫长,也等不到一个万年,已经遥遥望见京城的满身水锈的渔夫琢磨一阵,笑了,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只要再等上三个半甲子就能赶上这场大热闹。 两百十一年,不长不长,叶非转身回秋疆去了,他开心、所以他忘了:六十年前他夜探皇宫,曾口吐狂言“百年内杀皇帝”。 何止这一个“百年诺”。 一百年、将天酬地谢楼连根拔起;一百年,独剑破离山;一百年,让苏景后悔放了自己……苏景死了,最后一个“一百年”就不作数了。其实苏景没死也不作数,什么一百年两百年,他说过就忘的。 不过,忘的是年岁几何,要做的事情他永远牢牢记得…… “一个甲子了。”中土世界,东土东南,离山脚下剑尖儿的语气有些唏嘘。 双姝姐妹,心思相通,剑穗儿明白阿姊心中念头,点头道:“苏景一去,六十年。”双姝奉命出山办事,现在刚刚回来,尚未入山门,姐妹俩私下闲聊的时候,对苏景以姓名相称,不提辈分。尤其剑穗儿,叫他“师叔祖”的时候总觉得怪别扭,到现在她还记得苏景的屁股不怎么圆。 浅浅叹口气,剑穗转开话题:“也不知林师叔祖情形如何了。”十年前,离山一代弟子林清畔自山外归来,如当年贺余一般,他领受玄机一线,飞仙有望、归山后闭入死关,一晃十年全无动静…… 来到山门,双姝见到三个人正恭恭敬敬地对着离山施礼。 都是凡人,看起来像是一家三口,不算太年轻的父母亲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娃娃,大人孩子都面露疲惫,风尘仆仆的样子。 剑尖儿问值守山门的弟子怎么回事。 “启禀两位师叔,这对父母想把孩儿送入离山修行,刘执事已然看过了,不成的,但他们不肯走,七天了,我已经劝过几次。”守山门的弟子摇了摇头。每年里不知多少人来离山求道,但离山收徒自有标准,没有那份资质,就算入山也是枯坐几十年终老,反倒耽误了大好人生。 这孩子资质平平,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人。 双姝齐齐叹了口气,两个丫头姐姐老实妹妹活泼,但都是一模一样的柔软心地,走上前对那双父母道:“离山是清修地方,虽为正道但也不是滥好人,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们这般死缠烂打也没有用的,反倒连累了孩儿受苦,快快回去吧。这附近风景也算不错,既然带了孩子出来就游览一番,只当出来玩一趟吧。” 第八百四十二章 一笑飞仙,掌门公正 可是那位娘亲摇头。 她没留意双姝是从外面归来的,只道她俩也是普通的守门弟子,可陌生面孔也意味着新的希望,由此她不厌其烦,把早就说过不知多少次的事情又对双姝讲述一遍:这孩儿的乳名唤作鱼苗,今年四岁多些,自从降生,健康活泼样样都好,但是唯独有一样古怪:这孩子不笑,从来都不笑。 十足愁煞了一双父母亲,人在世间浮荡,无论读书求仕还是务农经商,总少不了于其他人打交道,想要能混出个模样,最最重要的那个表情便是“笑”,他不笑,将来如何与旁人交往。 不会笑便没前途,这样的说法可笑么?实实在在,一点也不可笑。 请大夫看过,请先生解过,奈何全无用处,鱼苗儿从来不笑。直到去年一天,正在院中玩耍的小娃忽然抬起头,对着天空露出了一丝笑意。 只是笑意,并非真正欢笑,可即便如此,也足以让父母惊喜万分,急忙抬头与他一起张望天空,空荡荡的天,什么也没有……盏茶功夫过后,突然一道剑光划过,原来是有修家路过此处。 待御剑光芒散去,修者消失天角,鱼苗眼中笑意散去了,继续玩耍、继续不笑。 这孩子只对路过修者露一线笑意,是他想要修行么?还有,提前一盏茶的功夫他就抬头了,这孩子是有天赋的吧。 旁人都说巧合,唯独双亲以为是天赋。真的带上了娃娃,辗转名山四处求道……凡夫俗子,哪敢直接来求离山,他们没那个奢望的,盼着有哪个小门宗收留便笑得合不拢嘴了。 走遍四方,无一处肯收留。无慧根,修宗收他何用。 父母不死心,最后还是来到了离山,可惜,还是一样的结局。 这天下没有谁是真正傻瓜,只凭小娃的一丝笑意就不惜负债借下盘缠跑遍天下?还不是那两句话:最是可怜父母心,最是可笑父母心——孩子不会笑,将来最好的结果莫过离群索居,寂寞一生,他的前途何在啊。万一……万万一他真的有天赋、能修行呢? 求他一个好将来,哪怕爹娘再辛苦。 唠唠叨叨的一番话,语气里、目光里尽是殷殷期盼,鱼苗还太小,不敢说话,小手紧紧攥着娘亲的袖子。 这时候值守山门的弟子再次来劝,无意中提起了双姝的“师叔”身份,原来仙子是山中的得到高人,做娘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可是口中翻来覆去说的,还是“有天赋、真的有天赋”这几句话。 双姝对望了一眼,剑穗儿皱眉头,密语剑尖儿:“要不……请师父来看看,说不定真有天分呢?” 剑尖儿比着妹妹“踏实”多了:“天分什么的不用想了,倒是去求求扶苏师姐,带他去灵水峰、请风长老来看看娃儿不会笑的古怪,来得更实在些。” 不能求道,能把小娃的古怪病症治好,何尝不是功德一件。 几百年下来,小媳妇也熬成了恶婆婆,剑尖儿剑穗儿两个丫头在离山、尤其外门间颇有些地位了,与守门弟子打过招呼,于父母千恩万谢之下、带上三人进入离山界内。说也巧合,才一进山正赶上龚长老出门。 离山弟子怕这位掌刑长老远胜掌门,双姝小时候在龚正手上吃过的苦头能写出厚厚一本书,见了龚长老的云驾忙不迭退让行礼。 龚正看了三个凡人一眼,微皱眉:“为何带他们入宗?” 双姝立刻把前后经过说过一遍,龚正又仔细看了看小娃,并未责备剑尖儿剑穗儿:“不必带去给红长老看了,拿我符令直接去律水峰,请风长老问诊吧。”说着,龚长老袖中飘出一枚红符,飞入剑尖儿手中。 孩子不存修行资格,直接给他看病就是了。 双姝点头应是,不料这个时候鱼苗突然放声大笑! 目中光芒闪动、小脸上尽是开怀,伸手指向离山深处缥缈星峰方向,鱼苗儿笑声响亮清脆,满满快乐。 莫说双亲父母,连龚长老都吓了一跳:“这不是会笑么?” 鱼苗妈妈惊喜,也有丁点无奈:“他第一次笑……仙长信么?” 信与不信有什么打紧,孩子笑得好看,龚长老也不黑口黑脸地吓人,摇头道:“既然笑了就没事了,你们这就出……”话没说完,龚长老似是察觉到什么,面色骤变、急急回头,目光所向与鱼苗手指指向一般无二:离山深处、缥缈星峰中的一峰,林清畔闭关所在地方。 下一刻,风云际会、金弧绽放,升仙劫数到! 同个时候,林清畔欢快笑声响起,破关而出,应劫数! 他的修行到了、他的劫数到了。 无论破关还是劫降,事先都不存半分征兆,龚长老何等修为,提前也未能探知、否则门中高人应劫这么大的事情,他也不会出门去。龚长老没察觉,但鱼苗儿提前看到了、欢笑了。 劫起劫落,苍穹开,金光绽!尘霄生飞升六十年后,另一位离山一代真传弟子飞仙天外! 随时间流转,三万年不遇的灵元大潮影响越来越大,不止离山一家,几大天宗皆有元老名宿领受仙机,陆续闭入逍遥关……修仙悟道,盛世显现! 离山上下人人欢喜,龚长老没忘记面前还有个小娃鱼苗,一时间连出山之事都顾不得了,招招手把鱼苗唤到近前,问道:“刚才,你提前看到了?” 提前看到了什么?龚长老未作细问。 鱼苗点点头,奶声奶气、回答笃定:“看到了。”看到了什么,他不作仔细解释。 龚长老脚下云驾铺展,带着鱼苗与他的父母一起升上天空,龚正再问鱼苗:“还有让你开心的地方么?” 鱼苗站在云头,懵懵懂懂,或许父母也在身旁,小脸上并无太多恐惧,向着云下离山张望一阵,他又笑了,虽不像刚才那样大笑,但眼中也尽是灿灿欢乐,伸手一指、换手又一指,笑了又笑。 鱼苗儿第一指,缥缈峰中、刑堂所在律水峰,那里有个白羽成,活络筋骨固体理气的一套“鱼龙戏”打起来没完没了,好久了,现在还在打着;小娃第二指,缥缈星峰中,红长老所在红鹤峰,七年前老实头方先子练剑出错,被红长老斥责了几句,方先子当时满面通红,他和其他弟子不一样,曾得一枚天水灵精养身培元,根基好得不像话,可脑筋实在差劲……修行这么久,境界不怎么样、修为不怎么样、剑法也不怎么样,挨骂后惭愧异常,老老实实地给师父磕头:“弟子知错了。” 随后他起身,身子突然一震,眼中异色流转,跟着又跪倒、磕头:“弟子知错。” 再起身、跪倒、磕头:弟子知错。 弟子知错,弟子知错,弟子知错……一个头一个头的磕,四个字泛翻来覆去地说,红长老都被吓着了,急匆匆请来掌门看疯徒弟。沈河先是面露惊讶,随即哈哈大笑:好事情,好事情,跟白羽成一个道理! 红长老也开心,不过还是嘟囔了句:人家白师侄可不说话,他比白羽成烦人多了。 一句弟子知错,七个年头在红鹤峰就没停断过,为了他红长老都搬家了,从峰顶搬到了山腰。 离山八百里,深处缥缈峰的景色,凭着鱼苗的目力根本都看不到,可他指点出那两处让自己开心、露笑的地方,却一点不错! 龚长老眼睛亮了,盯了鱼苗片刻,沉声问:“你可愿修行?” 鱼苗点头,双亲更是惊喜绽放,用力点头。 一向没笑容的龚长老,霍然大笑,全不掩饰自己的兴奋:“险险错过了啊!白羽成是我挖到的第一块宝,你就第二块!比白羽成还好多的宝!”言罢也不出山了,带上鱼苗一家往自己的星峰飞去。 剑尖儿剑穗儿眼巴巴地看着,直到龚长老飞走了,姐妹俩这才一惊而醒,异口同声:“快去找师父!” 来了个宝贝!凭她俩是万万不敢去拦龚长老的,得赶紧通知师父去抢人! 红景闻讯,二话不说飞身赶赴律水峰,行途中还特意把收在袖中的宝剑背在了身上,打架是不行的,但背剑吓唬人门规没写不行。 又何止红鹤一峰,很快消息走漏,一时间诸多长老齐聚律水峰,连樊翘都去了,有宝落离山,哪峰得之? 龚长老说:我发现的! 红长老说:我徒弟带进来的! 虞长老说:穿天仙目,修剑天大成就,谁剑法有我好? 樊长老说:少争也少吹,让孩子自己选! 老神仙似的白胡子樊翘立刻点头,雷长老也点头,但他瞪樊翘:你点什么头,这些年好苗子全让你们光明顶抢去了,这次没你的事。 樊翘是离山小师叔的弟子,辈分和长老平齐,但还是不敢顶撞,他拉师父的大旗:将来师父回来,这个娃娃为何没来光明顶,他老人家一定会做追问……别峰收去的话……他老人家多半还不肯干休。 开一重仙目意味着什么?目连于心,四字足矣…… 七天后,钟声飘荡于离山剑宗,这是有长老收录门内弟子时、法堂仪式的讯钟,不过与以往稍有不同的,这次收徒弟的不是长老,是掌门人。 拎水真人,一身正气,做事从来最最公正,为免同门兄弟口水争吵,沈河把鱼苗收了。 掌门人第一个真正的亲传弟子,眼睛亮亮、脑袋圆圆、一笑必有仙家出没的小娃,鱼苗儿。 掌门收徒,离山大事。可惜苏景不知情,错过了一场欢喜。 如今苏景无喜无怒,笔仍在手,但不再画符,平心、凝神……漫长等待,遥遥无期,准备妥当之后他就开始了元神境界的修行。 元神第一境,如意胎。 第八百四十三章 甩脸捧脚,金乌磨骨 人在殿中端坐,笔在手中紧握,苏景面前无纸、无案、无人,殿中所有陈设都被搬空了,金碧辉煌但空荡荡的大屋。 长吸、长呼,轻且绵。心仿佛落潭青石,缓缓地沉落下去,潭深无尽,青石永远下沉、不停;思绪却正相反,像极了好春时的蒲公英,随风轻扬扶摇向上,天高无量,蒲公英永远升扬,亦不停。 三十天的枯坐,苏景一动不动,那永远不会休止的心沉、识升之中,苏景彻底沉寂。 赤足、裸胸,长发不挽不簪随意披散于肩,面上不见丝毫表情,苏景变了,变得好像一块玉,有灵性却无智慧,安静得不死不灭,安静得无欲无求。 终于,他的呼吸也告中断了,这个人再不见半点生机,而他手中龙猿大敕猛一颤……就在此刻,忽然嘻嘻哈哈的笑声传来,同时脚步声响,三尸大呼小叫,一个一个笑逐颜开、跑进了大殿。 “苏锵锵……咦?” “哦,练功呢!” “那你继续,我们不搅和。” 三尸一人一句,苏景呼吸重续,眼睛也睁开了,“玉”不见了,人又“活”了回来,笑道:“已经搅和了!你们破关了?” 一个月的沉心动识、静气养势的功夫全都打了水漂。不过修行事情最是公平不过,你有了付出,它必有回报,因为三尸打扰苏景没能继续去做如意胎的修持,可是这一个月的静坐至少也锻炼心境,是以苏景的神情里,无奈稍有一些,懊恼却谈不上。 三尸笑嘻嘻地围拢上前,一个个昂首挺胸,或胖或苦的脸膛上得意满满:“破关了,怎么着!” 三个矮子破天荒,闭关五十多年,此举让苏景着实好奇:“这次闭关究竟为了何事?修得了什么厉害本领?” “功利心!”雷动当头喝棒,骂苏景。 “你道咱们哥们闭关是和你等凡人一般,是为了领悟厉害的杀人手段么?凡俗眼界、凡俗心界。唉,与你难讲道理。”赤目眯着红眼睛,叹气。 小胖子手摸肚皮的习惯永远也改不了,老大老二一个威严一个心痛,他就要扮慈祥了,微笑中透出和蔼:“讲与你知,我们三人此次闭关,所求只为一悟!” 苏景追问:“悟什么,悟到了么?” 雷动嘎嘎一笑:“咱们哥们是什么出身?食色私三欲神官,要领悟的自然是那一个‘欲’字,三欲齐聚之后,第四欲何在?此乃天大玄妙,一经参破可得窥天机!” 这等乱七八糟的题目,把苏景给逗笑了:“那你们悟出来没有?” 雷动傲然点头。 赤目笑,继续眯眼睛:“三本欲之后,第四欲,不外一甩、一捧!” 拈花笑,继续摸肚皮:“食色私之下,天大事,不外一脸、一脚!” 苏景懵然,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雷动等着……等苏景看到他了,雷动天尊咳嗽、沉声、缓缓道:“得美食、霸娇娘、占千金富贵之后,欲之所求:一甩、一捧,一脸、一脚……我一甩脸子,别人急忙捧臭脚!” 言罢三尸霍然大笑,真真高人彻悟、一朝去惑后的明慧笑容。 苏景啼笑皆非,总以为自己够了解三个矮子了,可三个矮子还是能随时给他个意外。而哭笑不得之际,又见三尸望向自己的目光里满满期盼,最沉不住气的拈花已然开始对自己挤眉弄眼了。 打从娘胎时就挤在一起的交情,苏景明白他们的意思,当即吸一口气,面色陡然沉肃、眼皮耷拉下来、口中沉沉冷哼一声。 苏景甩脸子。 三个矮子立刻假模假式大惊失色,雷动抱拳躬身满目惊慌:“大人且请息怒,万万莫动气啊。”赤目扬手按剑满脸戾气:“何方妖孽惹出我家仙尊雷霆之怒,小人这边让他碎尸万段,杀他整村!”拈花身形溜溜一转跑到苏景身后,给他按肩膀,柔声:“上师不必动气,气坏了身子太不值得。” 三尸急忙捧臭脚。 实践过后,捧臭脚的比着甩脸子的还高兴,问苏景:“舒爽不?” 三尸目光期待,苏景哪舍得摇头,点头笑道:“不错!” 三个矮子大喜,说要再去悟道,高高兴兴地跑了,临了不忘嘱咐苏景好好修行,免得再打架时候会拖累三位大宗师。 目送三尸远去,苏景笑而摇头,快一个甲子的清静关,就为了“一脸一脚”?苏景再傻十倍也不会相信,不过三尸不肯说,苏景也不作多问,难得是和浑人相处总能那么开心……凡人尚且讲究“笑一笑十年少”,修家自也不例外,心境开朗才是真正道! 闭目、宁心,面上笑纹缓缓平复,苏景继续自己的修持。 这一次重塑心境,非但未能缩短时间,反倒比着之前用时更长,四十三天后,如玉之人呼吸断灭。 呼吸停顿一刻,手中龙猿大敕起笔之时! 笔在左手,第一笔画于地面,速度奇快一挥而过,苏景身前地面,随笔锋留下一道赤色的弧。 一笔挥,一弧落,同个刹那里苏景识海轰隆猛震,感识之中一道棕褐色闪电猛然绽放开来,狠狠炸碎于眼前,大殿不见了、冥宫不见了、朋友仇敌中土驭界统统消失不见,只有苏景一个人,孤零零端坐于松软的泥土上,身边无尽蒙蒙之气滚荡,晦暗如墨浓稠如浆,铺满所有角落! 怪色闪电、松软泥土、蒙蒙乾坤仅在苏景的感识、或者说识海世界中,他的神识入玄虚境,肉身真魄仍在冥王大殿内、空荡荡的大殿,并无丝毫变化。 笔不停! 左手挥、身前画弧过后,龙猿大敕就势交予右手,右手握笔、扬起,仍是画弧,不过是在“天”上,自右向左、苏景想要画出一道跨过自己头顶的弧。 前一笔一蹴而就,后一笔却慢、慢得不像样子,吃力得不像样子! 青筋暴起于额头、血脉贲起于胸膛,右臂肌肉紧绷隆起……仿佛手中笔杆凝聚万山、仿佛笔须饱蘸的不是墨指而是千海融汇,区区一支笔、却是不可承受之重。 陡然间,苏景体内爆豆般脆响连绵,精气元动之声,风火双元气疯狂游走,五窍三重天所有力量皆已掏空、尽数灌注于右臂、右手!全副修为已抗,整整一个时辰,却只抬笔一寸! 空荡大殿,苏景抬笔; 识海浑浊乾坤之中的苏景,也在做在握着同样的笔、做着同样的事:龙猿大敕一毫一厘抬起,充斥身边那无尽混沌颜色、蒙蒙之气在被笔尖划过时候迅速崩散,手所指、笔所指清空显现。 大殿里,苏景执笔画天……由实入虚、识海混沌里,苏景挥毫开天! 开天之笔只一画而已,可这一画何其漫长何其遥远!第一寸苏景用去一个时辰,抬笔第二寸画了三个时辰,第三寸一个对时、昼夜之功,第四寸七天长久,第五寸便是整整一个月。 慢,却不存有丝毫停顿,不能停下的,否则前功尽弃。 手中笔越来越沉,毕生修为滚荡汹涌……又是连串啪啪细响传来,右臂的手指皮肤开始层层拔裂,细密的血珠渗出。由实入虚、以大世界中的我,让识海灵台中的乾坤开天生灵,这是血肉之躯与玄虚臆想的较量,若不能胜,妄谈元神! 而帛绢上的阳火正法,于元神境界的修炼,与别家功法的差别也由此显现:别家功法可看作“跳三尺”,三尺为限,只要你能跳过三尺即为过关,你的修为到了,能够一步跳出百丈也无所谓,反正过了三尺这个境界你就合格了,去修行下个境界吧;阳火正法则不然,它是“加三寸”,你能跳多远?无论你跳多远,想过关都得在极限上再加三寸,量身订造……已然拼出全力了?还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再加把劲吧。 大殿内,凌空一笔画出两尺,右臂尚未能与肩平齐;识海中,蒙蒙退散不足两成。 那时间呢?两尺之画,七年光阴;那苏景呢?自手指到手腕、到右臂、到肩膀到全身,周身皮肤拔裂,血浆盈满周身……还有,他在磨牙。 手中神笔犹自紧握,身体微微颤抖,唯独右臂右手稳如磐石。周身红、没表情的人,下颌正轻轻错动着,磨牙。 磨牙即为磨骨,元力已尽、血力已尽、但骨中仍有藏力,晋入元神境界后领悟的潜力之术:金乌磨骨。 气勇血勇之后,再求骨勇,加三寸……加的不是力,较的就是那一个字:勇。 喀、喀、喀、喀……大殿寂静,磨牙声音清晰异常。 识海中,露出的天空晴朗却脆弱,那高远飘摇的清透颜色摇摇欲坠,被逼退的蒙蒙之气汇聚于大半世界,轰轰翻滚之中不断反扑、不断侵压…… 磨牙不停、大敕不停、开天不停,二尺之后又一寸,一寸十年! 如此缓慢的一寸,无论识海还是大殿的苏景,面色都已灰败,原本稳定的右手忽然开始颤抖了。 一颤、两颤、三颤……笔颤则天颤,蒙蒙之气翻滚得几近疯狂。强弩之末、又能再撑多久……第九颤,甚至笔已斜滑,右手堪堪就要把握不住。便是此刻,苏景口中突然爆起“啪”一声怪响,旋即他的身体第三次、连串脆响如爆豆。 第一次密响,真元破空之声;第二次密响,皮肤拔裂之声;第三次密响,周身上下、四肢百骸、宝瓶境下铸就的那根根金玉之骨尽、裂!骨裂骨力绽;骨裂骨勇崩。 大殿中的苏景一下子委顿下去,识海中的苏景却猛然抬头,手中龙猿大敕挥动挂响风雷之声,无以形容的巨力自右手喷薄绽放开去,猛挥、猛挥、猛挥! 蒙蒙退散,满目湛蓝,以我身残骨碎、开这混沌之天! 天,开。 第八百四十四章 三九罡步,回光返照 冥王殿上,苏景伤重。 识海世界,天地分明……天开、薄云起,几许清凉风过,甘霖降。 千丝万串,这雨水来自无尽天空,但落下后每一滴都洒落于苏景身上,识海中的苏景。 大殿内的苏景身上忽然变得湿漉漉的,头发湿了、身上的血迹被看不到雨水轻轻洗涤。 血污尽去后,无形之雨钻入皮肤上无数细小伤口,而苏景几近塌陷的身形,又渐渐挺拔起来。周身骨裂正缓缓愈合……开天时,由实入虚,龙猿大敕画于身周,破去的却是识海混沌;落雨时,自虚返实,灵台世界中的雨水不可见却浸润于真实身体,伤势迅速痊愈。 修行辛苦、修行艰险,不过说到底修行是为了进步、不是自残自毁。 金乌正法的修行让他用尽全力,但这力量并未被消耗,因为识海世界无论混沌还是分明,苏景永远是它的主人,是以他开天耗用去的元力仍在,不过变换了存在的地方、变换了存在的方式。 如今识海天开,这道力量循转开来,又复去滋润苏景身体。 伤得重,但不致命,修行人,皮肉血骨甚至五脏六腑受创皆无妨,只要经络稳当,便能迅速恢复。 一虚一实,一去一返,用尽力气吃尽苦头,身体中的小乾坤与思识中的世界真正契合! 虚、实两个苏景都告停笔,闭目、微笑,迎接细雨洗涤。 整整持续了一个月的雨停了,苏景伤势尽愈,人如玉。 识海世界雨停天未晴,正相反,墨云密布于苍穹。云中有紫弧穿梭,与真实天地的乌云雷电迥异的,识海云雷行转得很慢……霹雳惊雷之形,游弋之际却像一条懒洋洋的蛇,缓缓地爬行于天际,悄无声息。 昂首、开目,大殿中的苏景眼望屋顶,识海中的苏景望向云中的“蛇”。 轰! 雷霆崩碎于识海世界,缓慢爬行于乌云中的“蛇”似是感受到了苏景的目光,暴怒、释放、陡然显露森森威严,巨响与强光横扫一切! 奔雷过后,天穹墨云愈发浓稠了,紫弧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样子,但它从无尽阴霾中爬了出来,就那么不紧不慢地游弋着、落地、围绕苏景转了一圈,又重回云端,明晃晃的雷电之身与它的缓慢糅合一起,让这天地的气氛变得诡怪起来。 看了一阵,苏景不再理会,重新闭目调息,良久不动,这一坐又是三个月……猛开目、猛跃起! 冥殿苏景动,识海苏景动! 冥殿全无异样,识海风起云动!就在苏景跃起刹那,云中电闪雷鸣,神雷如鞭直击而落,正中苏景头顶! 识海中,苏景受那雷霆一击,身形不必气泡更坚强半点,嘭一声被天雷劈裂、爆碎、无形;冥殿内,苏景低低痛哼一声,刚跃起的身体重新摔回地面,如玉莹润的面色显出一抹怪异绯红,身体微微颤抖片刻,随着一次呼吸吐纳,他又重新安稳下来。 真实天地的苏景重归稳定时候,识海世界、仍是之前他端坐位置,新的苏景凝结、成形,手中依旧紧握着龙猿大敕。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天上紫弧缓缓穿梭、地面苏景稳稳端坐。 又三月,再扑跃。苏景一飞冲天,云中惊雷震怒,轰轰烈烈当头打下,这一次苏景早有防备,手中龙猿大敕如剑,高举、迎雷、刺! 贲烈之响撼天动地,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较量,识海中苏景第二次被轰个粉碎,冥殿中苏景第二次跌坐回原地,调息。不久,第三个苏景出现在识海……手握神笔、安安静静的男子。 仍是三月,仍是扑跃,仍是天雷轰顶!苏景不再硬拼硬打,龙猿大敕笔锋圆润,舒意以行力、笔举于头顶飘飘漫漫、轻画圆。圆无缺、尽时即为重起时,元力随圆循转往复绵延不休,挡天雷! 那凶猛雷霆也真就被这“一圆”挡住……挡住片刻,只挡住片刻,雷稍顿,圆崩碎,雷再扑,轰苏景头顶。 一笔圆,苏景已然冲出三步。雷追至。笔再动、高举过头,如蛇盘延画曲折……说也奇怪,本为光电之威的雷霆,陷入苏景的笔力中立刻变得缓慢了、扭曲了。 仍只片刻,破笔力,雷蟒出,诛杀苏景。 短短一瞬苏景又跑出了三步,突兀一声大吼,龙猿大敕急急一挥,第三笔、也是第三剑,笔过处、空气为之碎裂,灰色的口子——割裂虚空,收狂雷! 雷霆无智不知躲闪,一头钻入虚空中,但不等其全部没入“口子”,崩裂声即告响起,虚空崩碎、雷破桎梏,追上苏景。再来不及施展新的手段了,雷落雷中,苏景崩碎。 大殿中苏景重重摔落,口角微做抽搐,痛苦之色从他面上一闪而过,很快平静。深深呼吸,结长定身,又一次安静下来…… “他在作甚?”小相柳人在殿外,轻声问道,外人看不到的人雷之争,小相柳只看到苏景拿着一支笔在大殿里又跳又耍,好像一只猴子。 影子和尚在他身边。 小相柳出关、来探望苏景,鬼袍内影子和尚不久前从入定中醒来,知道苏景正在做破境修行,是以和尚飘然离身、于大殿门口拦住了小相柳。 “识海世界与身体乾坤扣合后,会有杀灭之雷镇世,苏景须得行运元力入玄虚,以真身入影身去迎抗雷杀。” 影子和尚为苏景的第十三魂,融身鬼袍时能够看到苏景的“识海之战”,且苏景在真正开始此境的修行前,曾与高僧探讨过此事,由此影子和尚对这个过程一清二楚。 与“开天”颇为相似的,苏景要以真实气力去支持元识投影之身,以本元力量去对抗玄虚之雷…… 元神修行,四个境界,最玄虚缥缈的当属最后一境“大逍遥问”,最苦最累最麻烦的则是第一境“如意胎”,而相比于别宗修法,阳火正法的“如意胎”算是苦中苦累中累、麻烦里的大麻烦。 阳火正法如意胎,两个大步骤:结胎,凝结元婴灵胎之形、之魄;开灵,让这枚小小元神真正醒活过来,以第一声啼哭做准。什么时候这娃娃“哇呀”一声哭出来,什么时候这个境界才算修行完毕。 而前一步“结胎”中,又分作两个部分。 一是苏景之前十七年干的累活,以身体小乾坤入识海世界、破其混沌同时,虚实契叠玄真融合。再前面五十几年苏景借画符凝心绪追灵犀,求的就是以玄虚灵犀引荡心识本意继而引动真修元力,淬炼心境同时熟悉以实入虚再自玄返真这个过程,若不能在虚实间从容“游走”,这一境根本没得修、没得破。 开天后,破雷杀、结元胎。 但雷霆势大,单纯的元修力量对抗全无胜算——修为深不够、力气大也不够,因金乌喜战!只修境界、修法力,却无斗战之技迎敌之艺,算什么金乌弟子!想要对抗雷霆,不止要以修元入玄,还要将斗战本领入玄,符法剑法风法火法什么都好,总之你得打! 打是打,不过你的宝物无法带入识海世界,迎抗雷杀时候苏景手中有龙猿大敕,但空有其形而已,于这场“争斗”中,他握笔握剑握棍和手中拿根面条不存区别,不过苏景最近几十年以笔入剑,用得顺手了就没再去刻意换成剑。 影子和尚解释得仔细,小相柳若有所思:“他又该如何破掉那雷霆?” “这就是修行了,雷霆硬扛无胜算,只能以帛绢上的办法:施展手段拖延,其间金乌弟子需得行踏阳火罡步,九百九十九踏、可布下极炽法阵一座,阵衍生灭法度,于成阵后修行之人就不能再稍动了,须得再硬生生扛住雷霆轰灭一刻时,挡住了元胎结形,挡不住也无妨,从头再来。”和尚说完,稍加停顿又补充:“苏景开天,十七年。开天后至今快一年,刚那次他走了九步。” 这笔账太好算了,相柳“哦”了一声:“我再去闭关,让他接着练吧。” 小相柳来了又走,影子和尚重返鬼袍。 苏景静坐不动……调息、回力,准备着第四次起身……第四次又能踏成几步?他不晓得,他不关心,爱几步几步,无所谓的,他在:修行。 …… 驭界十八年,中土十八年。 红长老皱眉头,密语师兄:“这样的进境,太夸张了些吧?” 沈河微微笑:“还好了……醒来了,如何?”前三个字是对师妹的密语,后面询问是对闭目入定的徒儿,鱼苗。 鱼苗入门十八年了,修行的进境么……第一境通天,用去四年十一个月又三天,险险就赢了他那位浪荡驭界的苏师叔祖;苏景回离山后燃香破宁清,震惊天下,鱼苗也不示弱,他就快震惊天下了:离山掌门弟子,十三年多尚未破宁清。 沈河愁啊,但假装不愁,笑得风轻云淡:“感觉如何?”掌门人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要不要用外力助他过这一关了。 鱼苗张开了眼睛,自入定中醒来,可是还有些懵懂,未能立刻回神,又沉思了片刻他忽然抬起头,笑了。 小娃已经长成了少年,修行缘故,他看上去比着实际年岁小一些,十四五岁的样子,人长大了、眼睛更亮了、脑袋更圆了,可“毛病”不改,入宗这么久,除了三年前大成学蒹葭先生破劫飞仙前夕他曾展露笑容外,就再也没笑过。 这次突然对着掌门笑,立刻吓了红景一跳:师兄的劫数到了?! 沈河也目光闪烁,心里没底。还好,鱼苗儿开口:“启禀师尊,这次闭关收获良多……弟子于清静冥思中,终于彻悟我为何不会笑了!”话说完,他才发现红长老也在,忙不迭又向师叔行礼。 “领悟玄机、想通自己为何不会笑、所以你笑了?”红长老摆摆手示意他无需多礼,之后饶有兴趣地追问。 “是。”鱼苗应道,说话间面上笑容敛去,少年人目光沉沉:“我不会笑是因为不想笑,总是感觉沉甸甸的,想强笑都做不到,可我不晓得为何‘不想’,直到今日,终于明白了:弟子笑不出,是因为……大祸将至!” 到底还是个年轻人,心静不够沉稳,鱼苗深深吸了一口气、奋力压抑住心中悸动:“启禀师尊,弟子以为……不是以为,是看穿了:三万年未遇之灵元大潮,其实、其实可以看作是‘回光返照’的。” 第八百四十五章 观冥真想,衍命化婴 阴雨天时候人会心绪低沉、仄仄地提不起精神。鱼苗儿多年不笑,差不多就是这样的道理了,只不过在受影响的程度上要更严重得多。生俱穿天仙目,其实鱼苗儿眼中世界和普通人看来也差不多,莺飞草长、花红柳绿的,但眼中所见与心中所感完全是两个样子,当这座繁茂世界自眼中落于心底,生机勃勃就变成了死气沉沉、虫鸟欢鸣就变成了死后静寂。 只是以前他人在凡间,这种感觉模模糊糊,莫说要讲出来,就是他自己都无法去深刻体会。师从沈河后,十八年里开灵慧、长心识,终于在宁清境的冥想入定中破去迷雾,“看”清了、想通了! 与别家高人不同的,沈河不喜欢故作沉稳,是以他皱起了眉头:“仔细说一说。” 毕竟入门时间尚短,鱼苗儿修行不足二十年,更要紧的是他所说事情并无真凭实据,一切尽在于“感觉”二字,要想把这份感觉全然说清并非一件容易事,沉吟了好一阵子,心中反复措辞几回这才开口:“弟子以为……并非生老病死,而是飞来横祸。不是中土世界到了年岁,自然寂灭,是外力冲生、要灭我世界……弟子以为,大祸虽还未降,但祸势已然侵来,这、这世界灵秀,生灵感觉不到,可世界感受到了,由此乾坤气意混乱,这才衍生出了三万年未遇的灵元大潮。因为是横祸,所以回光返照这说法不太准确。不过说成‘回光返照’也不算错……具体是什么灾祸,弟子就不晓得了。” 啰里啰唆、词不达意。且都是“弟子以为”。他以为,他以为……但若苏景在场,怕是要眼中精光绽放,厚着脸皮来和沈河抢这个徒弟了:鱼苗之言,与十一王二明哥的“天将乱妖孽生”之说何其相似! 瞑目王修行了多长时间?何况他还专门去做“创世”修持,他晓得这个道理再正常不过;鱼苗才入门几年,能有多少见识?而且他说的“灾祸之势、世界气意”之类事情,根本都没人教过他……旁人参修千百年都不曾领悟的事情,他天生就明白、不用学就理解,这便是:慧心。 离山掌门亲传、仙目慧心的、十三年精修不辍没破成第二境的宝贝弟子。 沈河又问:“以你看,还有多少时间?” “弟子以为……这个真说不好……不过乾坤寿命漫长,要以亿万年计,所以就算是回光返照,留给苍生的时间也不会太短。”鱼苗儿又“弟子以为”了一下,之后小心翼翼地问沈河:“师父,我们该如何应对?” 不知何时沈河的眉头舒展开来:“好好修行,争取早日破道飞升。”说完掌门笑了、身边的红长老也笑了。 如何应对?又能怎么应对,今日情形与当年弥天台来离山迎取真经典仪何曾相似,那时弥天台的灯灭了、大成学的匾掉了、紫霄国的树死了,预示将有大劫落于中土,可劫数是什么、几时会降临人间全不得而知,能做的也只有打醒一份精神、等待着。 至于好好修行、争取早日飞仙,有没有劫数,于离山弟子来说修行都是本分。 跟着沈河转开了话题,问鱼苗:“破此心结,进境上当能快一些了吧。” 以前鱼苗不知自己为何不能笑,心里总像压了块石头,这心结无异一“障”,对修行影响极大,如今勘透迷雾破去此障,再做修持才能真正显出他的本色! 鱼苗又笑了,一天里他笑了两次,连沈河都觉受宠若惊了。 信心是满满的,不过话不敢说太满,鱼苗对沈河道:“弟子当全力以赴,必不辜负恩师厚望。” 三天后,鱼苗破宁清。 十三年后,鱼苗破如是,开阿是穴六百另一,比不得小怪物苏景,但区区十三年、六百多阿是穴,也足以笑傲同辈。 破如是后收拾行囊,入世游历、领悟小真一,清晨时分向恩师叩首、依依不舍下山去,中午在山外小镇喝酒就烧鸡的时候劫云追来了,不等天黑鱼苗兴高采烈回山了,酒肉之间,再破小真一。 掌门带了鱼苗直接去阳火道场找樊翘:“这孩子该冲煞了,让他阴间走一趟吧。” 大判尤朗峥开拓阴阳路,一年可供两人往返,由此阳间修士可去阴冥采煞夺罡,毫无疑问,离山弟子先得其惠,不过一年两人、一甲子百二十人,就算离山大门大户,也用不了这么多名额。 阴冥之行凶险异常,十个弟子中倒有八个不愿去冒这道风险。 正道修宗同气连枝,沈河并不藏私,哪家弟子愿意去冒险,只要还有名额就一定痛快点头、代为联络。不过会把丑话说在前面:阳身人入幽冥,就算有阴司相护也保不得万无一失,能不能平安归来非离山之力所能及;另外还有一重关键,轮回事大、阴司无情,真要哪家晚辈不懂事在下面惹上了官司,也是他自己的事情,与离山全无关联。 其实能下去、敢下去的,莫不是正道门下少年英才,心中都藏了小小狂傲不假,可自幼受师长教诲,懂道理晓是非,下去就是为了历练、修炼,也真没有谁会惹是生非,莫说尤大判和七十三链子,就是二品判贺余大人,足以把他们镇得五体投地了。 掌门吩咐,樊翘不敢怠慢,今年的“两人”正好还剩一个,当即燃香升符,请阴司差官开道路,其后也少不了对来接人的小鬼差妖雾好一场嘱咐,请下面的列位大人务必照顾好鱼苗儿。 妖雾收了几张好符篆、几瓶好丹散,大包大揽:“樊兄弟放心,正好本官最近身上无差,下去之后我亲自走一趟,送这娃娃去冲煞!” 樊翘和他早都混熟了,笑道:“最好还能再和贺余大人或者滑头大王打声招呼。” 只凭妖雾这三尺小鬼,樊翘不放心。 看在礼物丰厚的份上,妖雾没甩脸子,笑呵呵转开话题:“对了,给你说一声,宋步成破了冲煞了,阿七将军已然安排他去夺罡。” 妖精不成、无双希佳,苏景后来收下的四个真传弟子,最早被送往幽冥修行,黎邀陈精和孙希佳冲煞差不多都用去了甲子之功。唯独宋步成,他的性子与龚正长老颇有相似之处,修行求稳求扎实,冲煞用去了整整九十年,算是慢得很了,幸亏他前面几个境界破得快,攒下本钱,否则只凭小真一增长的八十一载寿元,都不够活命了。 …… 宋步成冲煞九十年,蜂侨冲煞比他快不了多少,八十二载光阴才告成功。 差不多就在鱼苗跟着小鬼差妖雾入幽冥的时候,蜂侨完成了第五境的修行。 驭人世界可供冲煞,但难以夺罡,修破第五境后蜂侨不急着返回冥宫,留身于地煞旁,有一件神通她想尽快参透、有一件事情她想尽快想通。 神通好参,冲煞后一甲子转气行元、刻苦祭炼,那桩神通她就掌握在手;心惑难解,领悟神通后蜂侨结明智灵光印、坐冥谷定惠身,入定……一晃将近两个甲子,那件事她有了不少领悟、可还是想不通,只差一线、就是想不通! 照这样想下去,只怕阳寿耗尽也难开惑,但蜂侨不愿动、不肯走,想不通?那就一直想下去,哪怕想到老、想到死…… 于修者而言,世上最最宝贝之物莫过于时间。于乾坤来说,天地间最最轻贱之物也是时间。 一晃,苏景来此世界已然两百七十年了,之前让中土正道忧心忡忡的杀猕封印,竟还奇迹般的安稳着。 杀猕欲逞凶于五圆,奈何不得其门而入,不存任何办法,只有等待。 两百七十年,凡人的几世生死轮回,却也不过是苏景的一场修行:元神境、如意胎的修行。 一个甲子的画符准备。 十七年挥笔开识海天地。 其后一百九十余年,斗天雷、行罡步!从寸步难行到九步,从九步到百步、从百步到八百步…… 不听已然在十年前出关了,小妖女还是小妖女,时光抹灭不了她的明浩与妖冶。她正抱膝、坐在大殿的角落里,尖尖的下颌搭在膝上,望着殿中沉坐、调息的苏景。 不听的目光安静极了,这是她的快乐。 突然,静坐中的苏景纵跃而起,相比于初开天时,苏景早已变了模样,宁静不再从容不再,自他跃起那一瞬起,面目狰狞人若疯魔! 身形如风急动,手中龙猿大敕挥舞成一团赤烈光芒!冥殿中的苏景如疯如狂,对抗着只有他才能看到、才能探知的那识海镇世之雷! 笔做剑,起伏无定或疾或缓,他以全力运剑,可冥宫大殿内莫说剑气、剑意,就连一点破风声都不存——真实力量尽入识海,人在大乾坤,斗于小世界。 步伐如飞,九百九十九步极炽罡步早已了然于心……中土书生,喜欢用“一寸江山一寸血”来形容汉家王朝崛起之苦,其实苏景现在的修行又何尝不是如此,识海之中那镇世神雷与他争的,便是他脚下这一步、一步! 纵跃飞腾,两百年锤炼,步伐已成本能,斗战已成习惯,而那雷霆有来自何处?识海是苏景的识海,内中的雷霆当然也是来自于苏景。 这一境,苏景要斗的是天,更是他自己! 疯子似的金乌弟子,步伐却入行云流水,而非说不可的,这一套罡步本就是狂魔打法的“疯子步”。 极炽罡步,踏满三九之数可结成法阵一座,这九百九十九步本身也是一套古怪身法。 用作斗战的身法、步法,各宗各派都有传承,或飘逸流畅或步步为营,但既然归入“身法”,根底上的讲究都是一样的:避其锋、入其虚。 不提别宗就说离山,七祖曲嘉传下的“水行云踏”步法,施展开来时,任凭七八个同辈同修的修家围攻,法宝、神剑、仙符随便招呼,都难碰到施步之人的一根头发,三五转便从容踏出包围,再容他多转几步围攻者里就该有人要倒霉了。 水行云踏,离山绝学,算是将“避其锋、入其虚”六个字踩到极致了。 苏景的“三九极炽罡步”却和天下身法截然相反,躲什么?让什么?几步转出、必是正面迎击,十步之后、步步必是狭路相逢!这套步法,根子上就是四个字:迎难而上! 天下身法:避其锋、入其虚。 极炽罡步:迎其锋、你虚不? 就因这套步法,苏景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数不清多少次了,根本都不是雷霆追上了他,而是他依法行步,直接撞上了雷霆……无可避免,没有办法,想过关就拿出斗战的好本事吧!本事不够就练、边打边练。 转、踏、奔、行,踩、拧、纵、跃,苏景行步,苏景狰狞,但他的心境空明,全副精神尽落于手中大篆与识海雷霆,根本不会去算计脚下走过多少步了。 他不数,不听数,眼睛紧盯着夫君步伐、心中默默计数,那份认真劲快比得上她“点红豆于琉璃瓶”了。 叱喝连连,苏景进退跑跳……不听的眸子越来越亮,自从数上七百之后她就开始咬牙了……终于,三九数尽,小妖女霍然大喜,开心到无以自抑,猛地跳起了起来! 才一跃起,不听就省起苏景还未尽全功,不可出声更不可打扰,慌忙不迭把涌到喉咙的那声欢呼憋住,同时玄力行转,身形跳起来后就不敢落回去了、无声无息地在半空飘,像漂亮女鬼那样。 三九尽、罡步齐,苏景何尝不是天大开心!要知道那镇世神雷并非死物,每次袭杀都没有固定套路,机变百出灵动异常,这一回苏景能顺利行步,下一次说不定就连八百步都跑不完,这其中多多少少是要靠一些运气的。 今天运气很好! 布阵后就不能再动,要再硬撑神雷一刻时的轰灭,此事苏景早都想过多少次了,他不怕:两百年识海苦战,不知不觉里修为元力已然猛增,定身结印未必就抗不过去,何况完结步法即为布阵成功,自己身周多出一道阵法相助,他的胜算极大。 猛定神、结重印,识海之中苏景昂首、声绽如雷:“来!” 雷落,轰灭第一击,打天灵! 苏景双目异彩暴现,身形稳如磐石,又是一声喊:“再来!” 雷再来、再落,仍打天灵,只是这一次打中后就再不回去了……天青地褐、那一道粗大雷霆轰轰烈烈,如紫金巨蟒一般,狠狠咬住苏景天灵,再不松口。 苏景的眉目倒竖,心怒则意气风发,真元如海滚滚翻腾,撑! 十息,苏景猛又叱咤:“还来?!” 喊声倒是怒极,不过底气实在不足,头顶上的神雷轰杀不灭,浩浩墨云间居然又“爬”了一道惊雷……识海摸爬滚打这么久,始终只有一道雷,直到此刻,第二尊镇世神雷显现。 帛绢上只说这个时候要挨上一刻,还真不曾提及会有几道神雷。 第二盏惊雷落,轰于眉心祖窍。雷不灭,长袭贲烈! 苏景闷哼,来便来,反正自己也不知道该骂谁,只是……不会再有第三道了吧? 第三道? 有,但分不清哪盏是“第三”,漆黑云团中又一下子蹿出了四道天雷,轰太阳两穴、轰胸口丹中、轰小腹丹田。前前后后,一共六道天雷杀灭,齐齐而至! 这又哪还有支撑的余地,苏景连牙都不咬了,赶在被打灭前他非得骂几声不可,要不太不解气,虽然他也不知道该骂谁。 但就在他要“死”前解气时候,一道殷红色血腥气意自西而来、一道灿金色锋锐气意自东而起,快如流光打入苏景体内。 血气冲荡,汇合风火双元行走要害,金气锋锐,自行其是行布于苏景身周,两股再也熟悉不过的力量入身,相助于苏景抗神雷! 外人看不到,正气小乾坤中,稚嫩苏晴双眉紧皱,原本一头血红色的头发黯淡无光;妖邪小乾坤中,小小屠晚双拳紧握,满头威风金发变得苍白干枯……双婴救主! 三道小乾坤被苏晴、屠晚“夺走”两个,不过三重天地结环之势不会变、气窍归属仍是原样,本就灵犀相牵,两个“谋夺天命”的小东西都感受到苏景堪堪支撑不住,一个发动杀劫血云之力、一个调遣神剑锋锐之力,赶来“主天地”驰援。 苏景不能破如意胎,苏晴屠晚就没有苏醒的机会,两个小家伙在睡梦中,似也能明白这重道理。 转眼间元力大涨,苏景不骂人了,心中琢磨两件事:得双婴相助、这算是作弊么?不管了,就算作弊也是“功法”作弊在前,六道镇世神雷,用得着么? 还有,罡步后的阵法呢?天上雷霆轰轰烈烈,地面四周却安安静静,全无阵法行转的征兆…… 一刻时,四分之一个时辰,如意胎第一段修行最后的考验,相比于苏景开天十七年、罡步三甲子多,“一刻”的短暂几乎不值一提。 可是除了苏景自己,又有谁能真正体会,因巨大压力与痛苦的降临,将短暂拉伸成永恒的可怕感受! 可怕的不是失败,而是似乎有机会、好像能过关,偏偏还是撑不住!大殿上的苏景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还有……第二次,他又开始磨牙。 时间被“拉伸”得不像样子了,苏景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身边一重重金红光芒闪烁开来,罡步之后阵法不是不行运,而是须得蓄势、蓄力,动得晚! 爆豆脆响,身骨裂,骨力奔涌送入玄虚之际,不听眼中挺拔苏景迅速佝偻下去。 但,识海中的苏景身形不动,金乌弟子安稳如亘古大地!还有,他脚旁,金红勾连火光飞转,就在“一刻”最后的百息时候,阵法成形。阳火做长针之形,九百九十九印罡步、九百九十九枚长刺,射入苏景周身重穴! 就于“长针”加身一刻,苏景什么都不晓得了。十道心神归一、跨入观冥真想之境!这是“如意胎”最最要紧的关键,迎雷、行阵、观想……以思衍命,结法化婴! 无尽思识尽入观想,衍命化婴。 雷怎样、阵怎样、驭人如何、中土如何,所有事情都于此刻被抹杀于思海,苏景无知无觉无念无牵挂,只有、只剩一重观想。 冥殿中,苏景的身形突然晃动起来,口鼻溢血、筛糠颤抖!他入定,是以不知情:罡步极炽之阵,根本就不是帮他迎抗劫数的用途,那一道道阳火长针入体,牵引气意、勾连风火,将他用来抵抗天雷的元力层层卸掉,挪作它用! 阵与雷是一伙的。 绝无支撑余地,今次倾力、裂骨,注定白忙一场……就在此刻,苏景耳中突然想起一串金乌啼鸣,识海世界里,一道灿金色飞影自苍穹之上急冲下来,破乌云、穿雷霆,没入苏景之身:小小金乌,入体魄,相助于主人、相融于主人! 苏景听不见,可那连串轰鸣还是暴散于识海世界;苏景听不见,而那风云闪电照样滚荡于识海世界,最后百息天摇地动,玄虚乾坤摇晃跳动……直到最后一息。 时候到,乌云崩散、神雷崩散、极炽阵法崩散,就那么一下子,所有一切消散不见! 清空万里,好一座漂亮的天。 冥殿中,又把自己弄出一身伤、一身血的苏景睁开了眼睛,愣愣瞬间,笑了。 识海中,身形狼狈皮肤焦糊的苏景张开了眼睛,愣愣瞬间,笑了,喃喃一句:娘的。总算是骂出来了。随即识海苏景周身骤然金光绽放,那光芒太强太猛,刹那便横扫一切,强光湮灭天地! 几个呼吸功夫过去,强光消散,识海中苏景消失不见,之前站立地方,一个小小婴孩身形蜷曲在地,正沉睡得香甜,小胳膊小腿小身子,还煞有介事地穿着一身离山剑袍。 离山剑袍是威风漂亮的衣服,但可能是因为尺码被缩得太小,穿在小娃身上说不出的可笑。 婴孩的五官眉眼与苏景一模一样,柔柔软软地黑头发。在他怀里还有一只比着小鸡崽儿更小更玲珑的金红色小乌鸦。 挤着娃娃的肚皮,小乌鸦也一样睡得香甜,它长了三只脚。睡着睡着,它钻进娃娃的剑袍里去了,这样睡得更暖和安稳。 正气小乾坤里,苏晴的头发又变回湿漉漉的血色,紧皱地眉头舒展开来;妖邪小世界中,屠晚的蓬蓬头重新金灿夺目,耀眼得不像话。 三个小娃……算上小金乌四个小娃,呼呼大睡。 阿骨王墟冥王大殿中,苏景躺在不听怀里,满脸血污也挡不住他笑容里的开心快活:“还以为多难呢,没啥,轻轻松松过关!” 不听想笑,结果眼泪掉了一串:“门牙……还能再长出来吧?” 磨牙裂骨,门牙崩了。 没了门牙,再高的高人笑起来也透着股小气劲。 苏景用舌头去舔空出来的牙床之际,一道来自于部下损煞僧的讯识飞至、直接显现于脑海…… 第八百四十六章 七月十四,大胆贼人 消息是“烧火小厮”传来的。 六个月后,七月十五,驭人君临天下万年整祭,届时天下大庆,京郊仙祖祠总坛也会有一场盛大礼祭,皇帝亲至贵族齐聚。 这个消息“烧火小厮”早就知晓了,但他知晓主公最近正行功破境不敢打扰,一直拖到了现在,怕是再不呈报就会耽误事情了,这才传来灵讯。时间刚刚好。 苏景面露笑意,整万年的礼祭,这么大的场面啊! 就在笑容里,苏景沉沉睡去了,于不听软软的怀中。太累了,绝非单纯修元的消耗与身体的疲惫,识海世界里那枚小小的“如意胎”根本就是苏景以观想之力凝结而成的,全副精神尽被耗用一空,来自魂魄的疲劳无可抑制,他睡去…… 如意胎修行两个步骤,结胎、开灵,第一步“结胎”总算是修成了。 即便在睡梦中,苏景仍觉侥幸。 未修到这一步时不会理解,只有人在持法、冲击此境时候才会有所感悟:绝非修为高深、阳火充足就能过关的! 想要把真实力量带入玄虚中,非得依靠元识牵引、精神勾连不可。 你有一百斤的修为,可你的元识只能承受三十斤之重,那就只能以三成修元入玄虚,剩下那七十斤力气空存于真实之身,派不上用场;但识海中的镇世神雷,是根据你所有修为衍生而来的。且识海中的苏景为观想而成,身体远比真实苏景虚弱,即便拥有十成力量对付神雷尚且艰难,如果还有力用不上,根本就没有成功希望。 神雷是跟着真实修为来的,修为越高,神雷越猛烈,若元识、精神无法强大到与自身修元相配的话,修为越高就越过不了关。 便是那两字了——相配。 阳火正法、如意胎境界修持的考验,针对的是金乌弟子元识与修为的相配,这也暗暗扣合了“平衡”之道。 所幸,苏景早在南荒游历时便开心花、得心神十立,让他的心识力量远胜同辈修家。而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分心多用、也是对心识的淬炼。 尤其褫衍海中,苏景于体内恶斗墨灵精,更是一场心识上的大好修炼。 如此,苏景的元识强大异常,能够将全副修为都带入玄虚识海,有了与神雷对抗的本钱。 但即便如此,也还是无法过关——最后时刻,识海中罡步极炽阵法成形,涌入体内的阳火长针并非支持,正相反,这阵法是在抽夺:抽夺玄虚苏景体内、元识与修元融为一体的力量。力量被抽走是阵法在为苏景“编织”元神,大好事情,可是莫忘记,那个时候还有六道神雷正奋力轰灭苏景。 就在苏景堪堪崩溃时,小金乌入体驰援。 幽冥西仙亭一战,小金乌“夺舍”骨金乌,把阳三郎的遗骸变为己身,但到主人需要时候它仍舍弃了大好身骨,以真魂之体冲入苏景在识海的观想之体。此举大妙:一来,骨金乌仍在,依旧是苏景阳火小乾坤的罡天,是苏景身体的一部分和宝物,这一重永远不会改变;二来,小金乌真魂遁入“如意胎”的生衍,无异于一场涅槃重生,从此以后它与元神苏景同命共生,但也有机会成就真正的生命,只要苏景修行到了,元神就能成为他生命存在的另一种形式,到那时小金乌也能真正转活! 小苏晴、小屠晚、小元神、小金乌、苏景,四小一大都陷入了沉睡,每人唇边皆笑容浮现。 一场大睡,整整七天。苏景醒来后结坐疗伤,碎裂的身骨能再愈合,掉了的门牙也能重新长出,又是整整齐齐的一口牙齿。 一个月的时间,苏景完全痊愈。 他从入定中醒来、开目的一瞬间,守候于她身旁的不听这就看见,他的双眸金红灿灿,仿若骄阳! 不止小妖女,三尸、相柳都已出关了,全都在大殿上,人人见他眼中旭日。 只一眨眼,苏景的眸子又变回了黑色,微笑:“我没事,你怎样……咦?” 小妖女笑容古怪:“口吐金光,能改么?”苏景眼中骄阳是不见了,可讲话、开口之际,嘴巴一张就是一道阳光喷薄,把小妖女的脸庞都映得金红美艳。 苏景深深吸了一口气,试探着再张嘴,口中阳光不见了,可坐在他对面的小妖女看得清楚,苏景的头发又开始发光了,淡淡金红的阳光。 一边伸手去摸头发,苏景笑着摇头:“虽未破境的,但也是一场大修行了,受益良多真元暴涨,一时间有些适应不来,以至阳元溢泄。”一句话的功夫里,或是掌心、指甲、眉心、膝头甚至屁股,周身上下到处发光,模样诡怪且可笑。 三尸大是开心,觉得苏景现在这个样子实在好看。 不理三尸笑话,苏景说出“七月十五”驭人大祭之事,刚刚做完一场好修行,这个热闹苏景可不打算放过去了。 快三百年的时间,终于能出去做那杀人放火的勾当了,不听、相柳、三尸个个眉飞色舞开心点头。雷动嘿嘿笑道:“七月十五啊,驭人大庆的日子果然吉利得很。” 七月十五,中土道家中元节,汉家民间的鬼节。 苏景点头:“既是中土鬼节,就让让驭人见一见咱们中土的鬼吧。” 说笑几句,问起同伴修行境界,小妖女第一个笑眯眯摇头、不说,看来是修得了好本领,打算到时候给心上人一个“好看”。她不说,相柳也就懒得显摆了,三尸倒是在“甩脸捧脚”之后又悟出了一连串的大欲,不过他们三个纯粹胡说八道,苏景一听一笑也就是了,不当真。 时间尚早,趁这三五个月的功夫苏景又入定一次,正法行元理顺真气,总这么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可没法出去见人…… 四个月一晃而过。 六月十五,大祭将近,其后一个月所有神庙中人都再无假期,“瞎眼小厮”抓紧这最后一次假期出去玩耍了一遭,再回来时画皮下已经变成了苏景。 两百七十余年过去,昔日“瞎眼小厮”早都变成了个盲人老朽,画皮神奇,催动法咒即可随时间变换,一点点老去。 所有同伴都随苏景去往神庙,唯独蜂侨没有跟来,她仍在烈火地煞旁入定冥思,苏景没去喊醒她。蜂侨境界尚浅,这趟危险搏命的差事就不喊她了。 一个月忙忙碌碌,不得不说苏景干活是把好手,人人都道这老瞎子真任劳任怨……不过不服老不行,到得正日子前一天,老瞎子终于累趴下来,额头火烫面色惨白,身体筛糠颤抖。庙中有专责为杂役问诊的大夫,来看过后摇摇头:灯枯油尽、寿数将近,没几天好活了。 所幸,万年礼祭这种大事,杂役们真正的忙碌是在之前,待到正日子时后反倒他们什么事情了,这时候病倒了、老死了都无所谓,就把老瞎子往他平时居住的房间里一扔,也没人来照顾,等他死了再来收尸。 拈花不忘埋怨那位损煞僧首领:“你看你混得这人缘,在这做了二百大几十年的差,快死了都没人来看看。” 大和尚无奈摇头:“驭人天性薄凉而已,还有不少人借我钱没还呢。” 赤目立刻瞪起了眼睛:“那可不能这么就死!” 就算有丹药扶持,老瞎子也“阳寿将近”了,以后想要再潜伏此处,须得换过身份重新再来了。 七月十四,天入夜时,躺在床板上等死的老瞎子忽然起身,将死老朽灵活得像一头狸猫,身形溜溜一转融入夜色、就此消失不见。 半个时辰之后,京城南门,一支丞相府的车队进入京城南门,车架前火把燃烧正旺,其中一滴火焰是为苏景所化。 入城之后,一滴火焰自火把中坠落地面,没人去留意,车队隆隆过去,那滴火焰轻轻一晃,老瞎子显现真形,藏身于暗影处等待片刻,正欲前行时,老瞎子伸手在脸上一抹。 老瞎子消失不见了,换而一个皮糙肉厚的胖大驭人猎户。身形虽胖,行动却如轻风迅疾无声,向着驭人皇宫正门处行去。 就在胖猎户重化一滴火焰,遁入一盏灯笼、随巡门侍卫入宫的时候,洞天内赤目不干了,瞪身边苏景:“你再不说你来干啥,我……诶,我就走!我走。” 七月十五神庙大祭,想要刺王杀驾、想要惹是生非,都在神庙里等着好了,大半夜偷偷摸摸来皇宫作甚?二百七十年都等了,最后一宿等不了了么? 洞天内,苏景的神识投影应道:“我来告诉皇帝一声,明天神庙大祭时,他死期到了。” 身边众人反应各异,三尸先是不解,而摇头撇嘴:“狂的你啊!” 小相柳眯了下眼睛,冷森森地说了句:“这样有趣。” 不听笑,这样的苏景她很喜欢。 但不听的笑容才告绽放,洞天内苏景面色微微一惊,几乎就在同个时候,皇宫正门外遽然炸起一道明耀剑光! 苏景一行之外,另有恶贼仗剑、闯宫。 哪有潜藏,哪有匿行,恶贼一人一剑,明晃晃地就往宫内闯,竟是想凭一人之力,杀入宫去……大胆贼满身水锈,看样子像个渔夫。 第八百四十七章 血书花言,奏折铃铛 “叶非?”三尸也是耍剑的行家,认不得渔夫,但还识得此人的剑势。 两字出口,皇宫门口处已然鲜血迸溅、惨叫声起,渔夫好剑法,甫一动手就有三个杀猕侍卫身首异处。 剑夺命,人不停,纵身向着宫门内闯去,生怕驭人没有防备似的,渔夫闯宫同时口中长啸烈烈、惊悸四方! 皇宫重地,岂容敌人从正门强攻,渔夫啸声才起,立刻就有驭人怒叱声音传来:“妖孽狂妄!”吼喝落,凶法起,渔夫脚下地面突然兜起一张乌黑大网,网上挂满诡怪符篆,凌风时符篆急急飘摆绽烁金光,衍法术化杀劫,击杀渔夫。 地网起处,天上百丈处突兀跃出一盏熊熊燃烧的八角巨塔,向着渔夫狠狠扣下。 天塔地网合击,十一头杀猕悄然显现,围拢刺客周围,身形纵跃各踏阵位,口中咒唱低沉手中法器摇摆,顷刻腥风大作,龙吟虎啸之声自冥冥传透宫前。 宝物合击、阵法合围,另还有一道滚滚黄云自禁宫城楼上冲起,云中三十六名黄须驭人齐齐开口,暴喝一声“去”,每人口中喷出一枚小斧。斧头脱口迎风暴涨,团团旋转着飞斩刺客。 诸法齐动,四面八方攻杀刺客。 叶非袖中长剑爆起,三十三剑环绕身周……杀机环绕,他却在笑,目光随意选中布阵十一驭人修家中的一个,一边御剑抵挡袭身杀劫一边对那驭人笑,传音入密:“就你了,帮我给皇带句话。” 被叶飞选中的驭人侍卫名唤齐环透,一身好本领、八百年修行中也见过不少风浪,可不知为何、被那个“渔夫”盯住之后,齐环透只觉心头一冷,全然提不起搭话的勇气,只有咬紧牙关奋力出手。 遁身于火的苏景看不出叶非密语。 驭人手段看着吓人,但叶非也休养的快三百年,这样的阵势还伤不了他,苏景急着演戏是以懒得看别人的戏码,就趁着皇宫门前大乱的机会发动金乌万巢大咒,向着皇宫深处遁去于苏景离去瞬间,宫门前剑鸣声爆起。 …… 已是深夜时分,狩元皇帝并未就寝,修行中人,无需睡觉,他要助“老人家”平稳天下,是以皇帝勤政,仍在御书房中批阅奏章。 宫门外刺客才一现身,皇帝这边就得到了消息。 闻听妖孽狂妄、竟敢直冲宫门,狩元帝森然冷笑!扔下手中奏折,起身就向外飞去。驭人性情凶狠桀骜,皇帝虽是万金之躯,但心性更为暴虐,非但不躲不避,反而直接去往皇宫正门。 皇帝一动,宫中大修尽护驾随行。 可惜,皇帝来晚了,刺客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狂妄,显身、冲宫、交手、随后护身长剑崩碎,赶在更多高手对他形成围剿前逃去。闹了几下就逃了……不过也足见此妖孽非凡,点算点算驭人世界的修家,又有几人能如“渔夫”一般,大内皇宫想冲就冲、想走就走! 不止皇帝迟到,红帽子杀猕凶神也晚到半步:比皇帝早到半步、比渔夫逃走迟缓半步。 狂妄刺客退走,留下遍地碎裂长剑、法宝,和尸体。 最先与之动手的驭人侍卫,就只有一人幸存,面色惨白手捧心口,委顿于门洞角落中瑟瑟发抖,对皇帝到来都视而不见,全无上前施礼的意思。 狩元帝身边有侍卫统领,见状皱眉怒叱:“齐环透,被逆贼吓破胆子了么?万岁亲临还不速速行礼、请过渎职大罪、述贼人模样与事情经过。” 唯一活下来的齐环透闻声、抬头……面目狰狞扭曲、三目眼神混沌,在望向万岁时候,眼中忽然闪过一抹异色。 皇帝身边高人林立,一见齐环透神情诡怪立刻迈步,挡在齐环透与万岁之间,体内真元行转手中法宝蓄势,小心提防着。 不等旁人再做喝问,齐环透口中突然发出半声惨嚎,嘭的一声闷响中,身体崩碎、鲜血飞溅! 尤其古怪的,此人身躯爆碎、鲜血却无一滴迸溅向前,所有血浆尽数向后、统统泼溅在身后、地面……身崩、血泼,红红血浆落地,竟是八个狰狞大字:明日神庙,取尔狗命。 不是法术,纯粹的剑术。做诛杀、过一阵才身死、身死一刻身崩碎、鲜血喷出落地成字。这一手剑法可着实漂亮,即便叶非也足足练了一年才练成。到现在一个驭人他最多能“写十个字”,瘦金体、很好看。 狩元帝面色铁青,未免也太狂妄了些!妖人闯宫只为“留书”,明摆着告诉皇帝:明天在神庙杀你。若害怕大可不去。 可是能不去么?万年礼祭,驭人一族、此间世界最最重要的典仪,就凭妖孽的一封“血书”就不敢去了? 苏景倒是不曾想到,叶非居然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明天杀他,今晚过来打个招呼…… 就在狩元皇帝眉头大皱时候,他身边那个红顶凶神,眼中突然闪烁杀气,一声低吼人已扑起,返身冲回宫内!凶神修持了得,他捕捉到皇宫内院有一丝灵元波动、不属于驭人法术的灵元波荡! 凶神身形快如闪电,几乎在他从皇帝身边消失同时,就已赶到事发地方,正殿侧后,一方小小静园中。可惜仍是晚到半步,施法之人业已逃走,不过对方的法术留了下来:静园草坪中,生出一片片娇艳红花。 红花生于绿草间,分外醒目,一支支红花排列有序,正拼成一行驭人文,也是八个字:七月十五,新帝登基。不同于叶非的“血书”,这红花谏是落款的——不听。 不听又是何方神圣?凶神不认识。 很快,皇帝赶到地方,见了新的留字,目中凶光暴现!但很快,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愤怒,阴声道:“宵小之辈,雕虫小技,徒惹耻笑而已。” 京城、皇宫已然乱成一团,追查敌踪缉拿刺客,远远近近军令与叱喝不绝于耳……可惜,找不到人。 皇帝强忍着怒气,他能明白,自己越是暴跳如雷,那留字之人就越开心,是以他忍着、他不发火。但这个时候笑是无论如何笑不出来了,阴沉着面色返回御书房,缉拿刺客无需万岁跟着跑,他还要持政、做事。 端坐龙书案,再做深深呼吸平复心绪,继续批阅奏折,第一本看完、放下。第二本拿起、看完、放下。第三本拿起、打开:七月十五,鬼门关开,冥王索命,狩元帝崩……字数不算多,辞令不深晦,最后也有落款——苏景。 啊! 那一声惊怒之吼何其凄厉。 哪还能在压抑得住,这是哪里来的奏折,那“苏景”又是何方妖孽,换了奏折不说,还给当今天子讲鬼故事! 暴跳如雷、暴跳如雷,狩元帝再也压抑不住怒气,怒吼出口同时,挥掌啪一声拍上身前龙书案! 皇帝修为精深,愤怒一掌,猛将龙书案拍了个粉碎。 就在桌子粉碎刹那,突然一个清清静静的声音响起:“你生气就生气,拍桌子干嘛,桌子惹你了?” 何止讲鬼故事,简直闹鬼了,皇帝心里咯噔一下子,忙不迭抽身后撤,身后太监急忙抢步护驾,同个时候驭人大修一拥而入。 很快查明真相,龙书案下被人悄悄放了个存声铃铛,铃皮薄如蝉翼、酥脆异常,桌子稍有震动就会震碎铃铛…… 皇帝的脸色已然难看到无以形容了,换了奏折、藏了法器,若刺客留下来的不是铃铛,而是雷屠火杀之类的凶器法宝呢?!万岁爷还没说什么,贴身大太监已然暴跳如雷,怒声斥骂巡房侍卫,怎生让妖孽混入如此重地。 侍卫们汗出如浆,这等渎职大罪,受抽筋扒皮的酷刑都不为过。首领五体投地叩首请罪。 反倒是皇帝,震怒过后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摇了摇头,淡淡道:“只是铃铛,不是凶器……这也算是‘表明心意’了,今晚他们不会真的行刺于朕,有什么事情都放到明日神庙大祭时去说了。都起身吧,明日与朕同行并肩,看那妖孽能掀起什么风浪。” 皇帝说得从容,可心里依然打定主意,单单指望身边侍卫,真不一定就能擒杀妖孽,哪怕再挨上一顿斥骂,待会也一定要去请出“老人家”。 连龙书案都砸碎了,还理什么政,皇帝于大群侍卫簇拥下离开此间,准备回寝宫去了。 可是狩元帝才跨出门槛,眼角就猛地一跳:御书房门外,不远处那盏梧桐灯柱旁,站着一个人。 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人,肥壮魁梧,体肤黝黑,猎户打扮的驭人。 不是说今晚不会行刺了么! 要行刺为何不潜伏御书房! 趁叶非冲撞宫门,不听施法于静园,而后苏景又来换奏折挂铃铛,在皇帝回到御书房前,他就已经遁入庭中灯柱了,本意是想就这么走了,可是想了想叶非之前所作所为,苏景又改主意了:叶非是离山叛徒,苏景是离山真传,叛徒明火执仗、真传偷摸鬼祟?没这个道理的。 叛徒没想着和真传比,可真传自己觉得不能让叛徒比下去。 由此……渔夫直闯皇宫算什么?猎户要堵着门口打皇帝。 第八百四十八章 人间正道,你是沧桑 皇帝认得这个猎户,两百多年前那次执剑刺杀外加一记耳光,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从小到大,唯一挨过的一次耳光。以前不是没挨过打,但无论皇家长辈还是“老人家”,都知他是天子,不会打他的脸。 毕竟,打了他的脸,就是打了所有驭人的脸,也等若打了自己的脸。 再见猎户,皇帝面上狰狞闪过,森森开口:“阁下究竟何方神圣?你是苏景……还是不听?” 皇帝不曾传令,侍卫未对猎户做攻杀,但绝非呆立不动,或移动身形结阵或悄然传讯八方来援。 皇帝不急,刺客更不急。苏景连剑都没有亮出,闻言轻轻摇头:“我名:叶非。”话音未落,苏景猛地怪叫一声,身形一转突兀消失不见! 就在消失刹那,他头顶处一头杀猕突兀显身,手中枭面八棱法杵狠狠砸下! 头戴红色帽子的杀猕,凶神。 趁皇帝与刺客说话,凶神穿空遁,袭杀苏景!此獠来得悄无声息,偷袭狠辣,但还是在显身一瞬泄漏少许气意,被苏景提前捕捉到。 苏景心念急转,阿骨王墟立刻出现地下深处,同个时候他遁去宫内、避开了灭顶一击。 凶神一击落空,随即身形一闪,也告消失不见……直直追入地心处、阿骨王墟之内!! 阿骨王墟,对外人的进出限制和洞天穴窍相似,只有苏景放行、且对方有愿意才能进入。当然,这也要看双方的实力差距,若敌人本领差出苏景太多,就算他再怎么不愿意也会被抓进去。 但此刻的情形不同,杀猕凶神速度奇快,与苏景追了个收尾相衔,冥宫禁法开一线放苏景进入同时,凶神也紧紧追着一起进入。 这一次苏景为逃避灭顶之灾,唤王宫太过着急,皇帝周围高手顿时察觉身下、地心深处有古怪灵元震荡,几乎有十几个杀猕同时开声招呼:“逆贼潜入地心!”喊声落地时候,精通土遁的驭人修家已然钻土而入,去做追杀! 直接追击苏景的红顶老祖可不曾想到,此处居然还有这等华丽的落脚地方,他不惊反喜,这个地方看着不错,他要了!红顶凶神吼中发出“嘎”一声怪笑,手中法器舞动,抬手打出一道乌光飞向苏景眉心。 看似寻常神通,实则暗藏三重奇毒专破修家真元起劲,此外乌光还有七道变化、能封敌人诸般身法变化,没得躲只有挡、可一挡便会身中剧毒,这是凶神的得意法术。 不料,神通才起,面前不远处的敌人“变”了——刺客还是刺客,不过从一个变成了一群。 三瞳相套笑容妖孽的漂亮女子,就那么毫无征兆地从出现在刺客身前,左手皓腕上缠了根青青细藤,少女右手上擎着一枚小小的六角铃铛,轻轻晃、叮当悦响中,铃铛突然变成了一面镜子,自国师金钟手上缴来的宝物,幺儿晶晶镜。镜光一闪,凶神打出的乌光被收去了。 妖冶少女之后,青衣男子戴鲜花、抱琵琶,昂首傲立……戴花抱琴,难免脂粉气,可那朵花儿虽是新鲜娇艳,颜色却如墨漆黑,玄色光芒闪烁尽是凶残气息,他怀中琵琶顶鬼首穿煞弦,琴身上片片紫鳞镶嵌,无一处不透出凶器之威,再加上男子毒蛇一般的目光、俊俏却阴冷的神情,哪有女气,只有杀意! 与青衣男子正相反的,白皙和尚双目无神、面色痴呆,双手合十口中喃喃,不知念着哪一庙的经,不过没道理的,他站在那里、就是让人心中闪现两字:慈悲。 还有,十七个人面鹰身的凶悍怪物,手提乌黑长棍;一个冲天辫、一个两根辫,两个小娃扛着滑竿、上面坐了个头顶秃秃的光头小娃。 这么多人?! 杀猕凶神目光一凛,但还不等他有所反应,突然间“啪”一声脆响震彻冥宫,好一声镇堂木响亮! 镇木声后,沧桑声音响起:“说书唱戏……他劝人方!”随说话,肥墩墩、身高不过三尺的小胖子迈步,从刺客怀中跨到地面,往左首一站。 小胖子身后,大头红眼睛的矮子接踵走出,口中说话、声音沉沉:“三条大路……我走中央!”红眼矮鬼落地,往右首一站。 一声浩浩长叹,第三个矮子瘦骨嶙峋、活脱脱痨病鬼转世,口中尽是唏嘘:“善恶到头啊……终有报!”病痨鬼落地,站在了中央。 敌人世界中,居然还有机会人多欺负人少,三尸太高兴了,高兴到登场时非得吟诗以舒心意。 镇木惊动、三大宗师出场,但说书先生的四句镇场诗才说了三句,东、天、尊三位高人齐齐回头,满眼巴望着望向剑锵锵,若不能补上最后一句可不成体统。 苏景以前也听过书,哪能不捧场,竖眉张目瞪向红顶凶神、开声喝断:“人间正道……你是沧桑!” 冥王宫,纵然外人发觉其存在地心,也看不穿内中情形。敢追小师叔回家,那就得领教小师叔关门打狗、以多胜少的正道手段了! 苏景,离山弟子。 离山,正道修宗。 由此,苏景便是正道,他的人间正道就是:你得沧桑了…… 定场诗唱罢,三个矮子齐齐大乐,高喝一声“好!”,抽长剑踏童棺直直扑向驭人凶神! 进来的容易,再想出去……王宫禁法合围,想走不是不行,杀了宫主人就成了。 阿骨王墟气意泄露,上面驭人能察觉其所在,但宫中另有秘法行运,即便外人知其在也窥探不到内中情形。 三尸动,苏景动。 苏景动,所有人都动! 凶神再凶,凶得过这么多人? 苏景才动又抽身战团了,甫一动手他就能看出来:富余,太富余了。凭自家这群凶物,收拾一个凶神太富余了,根本无需他在插手,当即于同伴招呼一声,纵身出宫去。 不听对苏景最是惦念,见他要走立刻说道:“拜托影子大师随行照顾。” 影子和尚不推辞,身形一闪抽离战团,化玄光没入苏景袍内…… 皇宫内院,狩元帝面无表情,不知是犯了倔强性子还是觉得凶神老祖宗出手刺客必死无疑,他并未离去,而是在大群侍卫匡护下,站到庭院内一座小小凉亭下,目光阴鸷、死死盯着地面。 半盏茶功夫过去了,凶神之外,前前后后已然有二十七名驭人好手钻入地面。当然不是挖地掀土这等粗浅功夫,入地者皆是施法土遁……猛然间,轰隆一声巨响,庭院中心泥土冲天,爆开三十丈方圆大洞! 泥土喷薄之中,一片尸体被人当做神通宝物那样,重重砸向皇帝所在廊亭: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七具尸身。所有潜入地下去的杀猕尽被狙杀! 随即狞笑声桀桀,猎户身形如巨鹰扑起,紧随廿七尸体之后,他双手空空,戳指如剑,遥指狩元眉心。 尸体“暗器”好对付,死透了的人,和树枝、石头也没什么区别,皇帝身边侍卫纷纷出手,全部击落。 真正大敌还是那个刺客。驭人侍卫本就严阵以待,应变奇怪,猎户显身一瞬,四头杀猕越众而出,双手先在袖中一翻,继而抖腕挥手,破空声中,十六枚包裹蜜蜡、震以符篆的紫丸击出。 天治所限,驭人修家最多只有两千年时间,但是人的寿命短暂,不会影响宝物传承,四头杀猕来自秋域修门,是最近两百多年才出世的人物。他们所在门宗名不见经传,可四头杀猕才一入世就闯出了响亮名头,得皇帝青睐、入职禁宫。会如此正因:他们手上有宝物传承。 向上追溯十三代,四头杀猕的先祖偶得“冥丝癸蚓”一枚,此物如同中土西北的名药“冬虫夏草”一般,是半草木半虫蚓的体魄,得大机缘开智成精,化形变作肥肥胖胖的杀猕小娃,只因一时贪玩落入修者之手,遭遇杀身大祸。 成精的冥丝癸蚓,滋补药力不逊于人参娃娃、雪莲仙子之类灵物,但抓住它的驭人修家却另有打算,并未将其蒸煮入药,而是逼其化作虫蚓本形后,以法术吊住它的性命,一段一段将其切做九九八十一截。 秋疆西南,群山连绵,驭人修家踏便群山,点通山阴煞眼,于土煞根脉处布下阴炼阵法一座,阵心处种入活蚓残肢,如此,八十一截残肢种入八十一山根。 冥丝癸蚓本为灵物,但遭遇惨事,灵气尽化怨气,满带怨气的残肢得山阴煞气滋润,再被阵法不断炼化,渐渐变作一枚紫红诡种……整整十三代传承、炼化,到了今世终告成功,那四头杀猕得先祖福荫,八十一枚宝物收在囊中、出山,正赶上帝王征召天下大修赴皇城效命。 货卖帝王家,四人来到京师,于一次与别宗修者的争斗中,他们打出了一枚蜡丸,封印破、内中诡种迎风暴涨,化作千股缠丝藤,活活抽干、剿杀了对面三位大修与十余名精锐弟子,一战成名! 不过蜡丸宝物用一枚少一枚,四头杀猕轻易不舍得祭出自己的宝贝,只因刚已听说这猎户二百七十年前曾打过皇帝一耳光,四个杀猕立功心切,一出手就打出了十六枚蜡丸,于四头杀猕看来,足够重视了、简直高看了。 蜡皮崩、镇篆碎,诡种发芽、暴涨、成杀劫!一根根细如鬼发的长藤泼散赶来,千万股铺天盖地! 天上地下四面八方,缠丝长藤铺满每处角落,全无闪避余地,那个猎户也根本不打算躲避,“铮”一声锐响,三尺青锋执于手中。 四头杀猕不约而同,面露笑意,自己的丝藤暗藏剧毒、阴杀、煞劫、鬼怨等等诸般厉害之处,但这法宝的本根讲究的是四个字:至阴至柔。 至阴缚阳,至柔克钢!它就是专门对付“阳刚”的宝物,刺客想以剑锋锋锐破长藤?干脆就是以你之短攻我所长。必死无疑! 可不等他们唇边的笑容真正扩散开来,四头杀猕的瞳孔猛地一扩:剑术?! 剑术。 长剑在手,但哪有丁点锋锐阳刚,猎户人轻转剑轻摇,仿佛手中所持不是长剑、甚至不是有形之物,而是一抹水光、一缕清风!缠丝鬼藤阴柔?猎户的剑、猎户的剑法更软、更绵、更阴柔!绵绵无定、长转不休,剑入鬼藤、纠缠。 …… “这一式剑法是你自己悟出的?” 当年、离山小谷中,陪苏景试剑的驭人归仙,乍见苏景施展如此“绵软”一剑,惊讶问道。无论那个驭人归仙心性怎样,至少他都是爱剑之人,见了有趣剑法免不了的喜形于色。 苏景点头而笑:“晚辈身承阴风秘法,这一剑自风柔中悟出。前辈以为如何?”说着,收剑、空着的另只手弹指射出一缕玉露金风,风儿绕住了一根长草,草叶柔软,但风更软,绕了草儿几圈,长草散碎了、片片零落。 驭人归仙笑而点头:“道理人人都懂,能化作剑术却实属不易,能将道理入剑再由形入意,便是天分了。我如你这般年纪时,剑术不如你。这一剑唤作什么名堂?” “尚未想好,请前辈赐名。”苏景抱拳、请教。 “鼻涕。你觉得如何?”绵软柔长、无尽无休,归仙心智通天、取名字果然不凡。 苏景哈哈大笑,坚决摇头:“还是唤作‘绕指’好听些。” “娘们才会取这种名字。”驭人归仙冷哂。 果然,后来苏景将这道大俗剑名讲与不听时,小妖女只点头,连连赞:好名字、好名字…… 剑名绕指,苏景因自身修为所悟。 一剑绕指,纠缠于无数长藤,众人耳中立刻爆起啪啪啪啪细密碎响,同时阴柔之术,刺客之剑更胜一筹,根根细藤崩断! 四头杀猕吃惊莫名,他们想不通长剑之柔怎么可能柔过自家宝物、怎么可能反倒绞断了鬼藤,但眼见刺客将要破茧,急切间彼此招呼一声,再扬手、这一次三十二枚蜡丸打出。 蜡丸脱手时候,刺客手上剑光大盛,破藤冲出。 剑破鬼藤,又有三十二枚蜡丸疾飞打来,苏景甚至能看清那一枚枚蜡丸外皮上正绽开道道裂璺,内中怪藤堪堪就要泼出……便是此刻,刺客一声暴喝出口,剑柄抱握于双手,双臂肌肉高高贲起……长剑做刀高举、重落、狠劈!巨灵劈天之、斩! 剑斩虚空,卷动奇寒冷风,剑势直指凌空飞来的三十二枚蜡丸。 剑落下,诡异事情显现:那些裂璺突然凝滞、裂缝仍在、未愈合,但不在扩大,内中缠丝鬼藤存身于蜡丸内竟不再躁动。 几乎拼劲全力的一斩,剑名:宝囊。来自驭人归仙的传授。 修家法器,很少拿在手中,要么吞在腹中、要么收入宝囊、袖中,迎敌时可随时取用。而宝物藏于囊中老老实实,一被发出去立刻生龙活虎张牙舞爪,此乃何故?不外宝物主人以法咒或心咒驱使。但不管是法咒还是心咒,根子上的道理都是以讯令唤醒宝物内藏灵犀,继而此宝中灵犀与大天地灵气勾连,“舒展”开来、绽放威力。 是以驭人归仙在未飞升前,曾着力琢磨此事,创出一剑:以剑之锐,凝结剑士劈斩破空之力,化作锐金至寒金风,将剑势笼罩范围内、天地间的灵气暂作凝滞! 灵元不作流转,对刚被放出来的宝物来说,等若一觉睡醒之人张开眼睛、却一口未能吸到空气,必会有刹那呆滞。 一剑斩出,敌人的宝物就如同又被收入囊中一般,威力不得绽放。只能“冻住”一瞬,但一瞬足矣了……平心以论,驭人归仙对苏景的剑艺大有帮助,他的指点、传授绝非只是招数的变化,更重要的是“思路”,他让苏景于御剑一道的眼界、思路都大大开阔! 可惜,到最后还是生死相见,即便不看善恶,也要看生死的,不能并立之人,只能活一个。 皇廷内院,蜡丸定,刺客却无丝毫停顿,身形如电自蜡丸群中穿过,剑挥动,四颗驭人头颅滚落。 这四个驭人宝物厉害,本身修为并不出众,所有威名、所有富贵都在蜡丸身上,平日里对宝物珍视如性命,奈何,命没了,宝贝还没用完,剩了不少。 下一刻,无数鬼藤自蜡丸中扑起,但苏景早已将它们甩在了身后,密密麻麻的细藤没了主人的指引,开始胡乱疯长,随便攻杀周围人等…… 藤子爱怎样怎样,刺客眼中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刺客眼中只有:驭人皇帝! 驭人侍卫一拥而上,诸般法术乱起轰向苏景。 上一次猎户行刺,曾以“点睛”、“游刃”之术钻投转团直接刺杀皇帝,这次所有飞身动法的杀猕都加了小心,绝不容他故技重施。 反观猎户,前面两剑都是全力施为,一时间有些气力不济,急进之势被拦下后,奋力展开身形一边游斗一边寻找敌阵破绽,手中长剑依旧施展“绕指”之式,配合身法以柔克刚,不作硬拼。 猎户本领非凡,可是猛虎陷入恶狼群中也没有好下场,游斗片刻险象环生,身处下风之际,空着的右手手腕一转,又一柄长剑如手! 左手剑不变,如曲波如风流,绵软柔长,敌人法术打来,或是被剑势牵引别处或是被剑气缠绕剿灭;但他的右手剑截然相反,硬砍硬杀,每一斩比有风雷轰动、每一刺定引出破空尖啸!至刚剑术,看上去也没什么了不起,也只有离山核心人物晓得,苏景这一路“硬剑”是于乌云中炼就的:人在乌云中,以剑迎雷霆。 至刚剑法,必须蕴以大力,剑上有了力量,舞动起来必会奇快,可是剑快了、力猛了,就再难控制准头了,是以,苏景如云斩雷霆,炼刚炼硬炼快更炼准!当修家真元足够雄厚,普通云雨中的雷霆力量或许没什么危害,不过另有一重:雷霆乃天威,即便它的力量不算太强大,内中的厚重天威仍是会直入修家元识,另有一份难言剧痛。 那时候,苏景每从乌云中归来,必会脸色苍白,想呕呕不出、头痛如针扎……这天下,无论哪一路修行,都绝无安逸,剑法更是如此,想要有所成就,不死也得脱层皮! 雷霆中炼就的硬剑,名唤:铁马。铁马一动,不毁不归!要么敌人神通散落,要么我剑毁人亡! 剑如山,硬劈硬斩,半数攻杀被长剑硬生生地打碎;剑如风,碎叶无声,半数神通就现在那绵长阴柔中,消散无形。 猎户大吼,一声、一声,铿锵如雷,随他的吼喝,右手硬剑更硬,左手柔剑更柔。 不知何时开始,刺客右手长剑渐渐发光发亮,慢慢变作火烫艳红,仿佛刚从炼炉中取出的熔胚;而他左手长剑却缓缓地失去了颜色,从银亮长剑变得光泽黯淡,甚至消失了形迹。 剑仍在,只因剑势剑意于鏖战中不断增强、增强、再增强,直到:至刚入孤阳、剑色火烫炽烈,至阴入独阴、剑色黯淡失形。 便是右剑如火左剑失形一瞬,刺客口中突然发出一声夜枭啼鸣似的怪笑,右手剑高举、自上向下狠劈;左手剑压低、右下向上举迎,双剑自击……锵! 剑击、剑碎,锐响如锥洞穿耳鼓,刺客消失不见。 刺客不见了,灰色裂璺显现。 就在双剑交击粉碎地方,一道明明很黯淡、看上去却又让人觉得刺目生疼的灰色裂缝绽开于空气中。 先是一道裂璺,随即它周围三丈方圆内又蹿出千百裂璺,又再扩大,三十丈、三百丈空气中,密密麻麻尽是裂璺……仿佛时间也变得诡怪了,一道、百道、千万道裂璺显现得很缓慢,大小纹路、绽开过程所有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可那只是刹那事情!稍有见识都驭人都能晓得发生了什么,惊慌之中人人暴退,同时脱口欲喊……不等他们把“混沌”两字喊出口的时候,战团地方、合围之阵骤然奔放奇光,奇光内、罡风催、煞雷轰,寂灭之劫横扫四方。 剑名:浮玉不够。 苏景来到驭界、挨过驭人那必杀一阵后才领悟出的剑法。 阴阳互杀、同灭,当无阴亦无阳,便是无尽浑浊,一重混沌! 经历过一次驭人的杀阵,苏景因阵而悟成的剑法。 【文+人】敌阵,浮玉。 【书+屋】我剑,浮玉不够。 第八百四十九章 浮玉不够,刻尸藏剑 双刃交击,打出个混沌!这是何等剑术!驭人侍卫大惊失色。 “浮玉不够”笼罩范围并不算大,但若等那“混沌”成形,至少战团之中无人能活命!天大地大性命最大,谁也不愿和一个莫名其妙的刺客同归于尽,一时间叱喝声迭起,众多杀猕高手抽身急退。 哪还来得及啊。 双剑已碎,阴阳已灭,混沌已生,现在才想逃命未免太晚了些,战团中的杀猕才一起身,还未来得及真正蹿去,就觉怪力涌来,仿佛身陷流沙一般,根本不存挣扎的余地,越是用力就是沉沦……吞、噬。 光怪陆离的颜色拥入眼中、尖锐嘶吼的风声灌入耳内,驭人侍卫逃不出,能做的仅只是:等死! 下一瞬,一切消失了。跳跃的光电,咆哮的风雷,撕扯天地的怪力,所有有关“混沌”的一切,就那么一下子消失不见,极度的寂静降临。场中驭人侍卫只道自己已然死了,可是迅速清晰起来的视线、重新归于身体的五感、经脉中游走的力量……皇廷内院还是皇廷内院,自己还是自己,皇帝还是皇帝、他老人家就在廊亭里站着。 没死,真没死,因为:浮玉不够。 杀猕的浮玉大阵,被“老人家”与墨巨灵修改后,添入此间乾坤万年寿命,才能于阵法杀戮地方生成一片混沌,剿杀万物;可是苏景才什么境界?所以这一剑唤作“浮玉不够”。 浮玉不够的意思就是:不够浮玉阵那么凶猛。 其实苏景给自己贴金了,何止不够,简直差出了天地遥远。他仔细算计过,若双剑互击粉碎,暴散出来的力量足以斩杀五六个驭人大修,不过以双剑互击散起的力量去引动“混沌”的话,混沌是能成形的,但那道“小混沌”的力量会更小得多,大概能杀五六只兔子,还别是太强壮的那种。 混沌是真的,只是太小。凡事都有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小娃在水缸中搅水玩,很容易就能搅出一个漩涡,可这漩涡比得汪洋怒潮中的水杀凶眼么?一样的道理了。 但,混沌虽小气势却足,除了最后的剿灭,一切都来得真实无比。 障他娘的眼法。驭人侍卫刹那就明白了,可是晚了,早都晚了,一截剑尖已然飞刺到皇帝所在小亭之内! 双剑互击、引动“混沌”,阴阳两剑就此爆碎,其中一截剑尖飞射而去,同个时候“浮玉不够”发动开来,众多侍卫尽慑于混沌之威,谁也不曾留意那短短一截剑尖。 剑尖飞射虽快,想要杀伤皇帝却还差得远。 不过要行刺不是断剑,是苏景。断剑飞射亭前,突兀崩碎去,胖大猎户又复显身,上次行刺时候用过的手段,无双绝学遁身于剑——藏金。 刺客在显,手中一柄雪亮长剑,入廊亭! 袭杀近在眼前,这次狩元身上再没了凶神藏匿,凭他的本领又怎么可能逃脱刺客剑下,必死无疑了。侍卫虽众却都回援不及,连惊呼的时间都不存,只有眼睁睁地看着。 可是生死一线时候,狩元皇帝面上并无惊骇、恐惧或者慌张,正相反的,他在笑,目光里尽是嘲弄意味……就在刺客入身廊亭时,亭内突然炸起炽烈光芒! 阵法动,亭内另藏杀阵!莫说侍卫首领、贴身太监不晓得,就连万岁胞弟也不知情的,御书房外、白玉长庭内那座不起眼的小亭子,暗藏了驭人先祖传下的凶狠阵法。这样的亭子,宫内一共有十七座,历代皇帝口口相传的机密。这就是皇帝敢留在原地、独立小亭的倚仗。 全无征兆,只待外敌入侵时,一瞬绽放,而杀劫乍起时刻,亭内另有一道白光闪动,柔和力道自阵心转出、把以自己做饵的皇帝送出亭子、落脚于三十丈外。 轰隆巨响,小亭轰碎! 几乎同个时候,正在阿骨王墟中静静等待的不听忽觉眼前人影一晃,苏景回来了。披头散发、满身血雾,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再精明的人也有大意的时候,苏景确实没去想亭中会有杀机,万幸他做最后藏金刺杀时候,见了皇帝那副“你要死”的神情时心中显现警兆。不过只因“万岁演技不好”还远不是他能逃命的缘由,更大的助力来自于鬼袍内影子和尚,及时出手将阵中杀劫抵挡了一下子,苏景急忙金蝉脱壳、舍了画皮去吸引阵眼,这才得以逃回地心冥宫。 饶是心有警兆、影子相助、金蝉脱壳,苏景也还是被阵力波及,狼狈不堪。好在都是些皮外伤,血流了不少但不打紧。 苏景回到地宫时候,凶神业已“沧桑”了,沧桑成十几段,死透了。满头小辫子的小贼正蹲看反复看着凶神留下来的法器,一副提不提精神的样子,那支杵她看不上,可高人教导过她“贼不走空”,不能空手回去的。 一见夫君的狼狈模样,不听登时翻脸,叱喝一声:“小贼,随我上去!” 何止小贼,矮贼尸贼鬼贼九头贼全都横眉立目的抄家伙,倒是苏景,最初气急败坏过后很快释然,杀猕又不是泥巴捏的,打到人家老巢里哪能永远不吃亏,摆摆手拦住了同伴,笑道:“上面还留了一剑,杀不了他也能吓他个魂飞天外……今晚就这样子了,明天才是正日子,回去了!” …… 地面,驭人皇宫,杀阵暴发小亭轰碎,支离破碎的画皮散落,除此之外难见刺客真正伏诛的证据,狩元皇帝岂肯罢休,立刻传令:“入地,哪怕挖穿厚土也要毁他老巢!” 圣谕才落,不料皇帝身后突然恶风来袭! 刺客已经逃了,但他留下了尸体:二十七具驭人尸体,之前追随凶神遁地想要去寻找地心冥宫的杀猕尸体。之前刺客从地下钻出来时,曾把这些尸体当成了“暗器”,后被打落,散落各处。 尸体都死得透了,但谁说死人就不会再动了,正道小师叔,火风剑丧,四绝在身!从他狙杀遁地杀猕,到他冲出地面做第二次行刺,短短半盏茶功夫里,已然草草炼化了尸煞,留待此刻发难! 不远处一具只剩半个脑袋的尸体猛跳起来,独眼赤红、口中嗬嗬怪叫扑向皇帝。 尸煞的祭炼火候差劲,纵是爆起突兀也休想伤到皇帝。可是要杀皇帝的也是不是尸煞,是它肚子里的剑——扑起半途,丧物的肚子砰然炸碎,一道黑气自腹中射出,并且射向皇帝,黑气直接向下、钻入了地面。 电光火石,黑气入地去。旋即皇帝只觉杀机显现,犀利气意自身下地面冲起,刺得他足心剧痛。狩元帝应变奇快,怪叫声中飞快前扑,就在他双脚离地一瞬,那道黑气从他脚下钻出地面,气凝真形、已然化作一柄黑色长剑。 因为阳火刚烈苏景领悟“铁马”,因金风阴柔他领悟“绕指”,因身着鬼袍他领悟“冥王不动”,因身具阴阳天乌之术、他得天魔指点领悟“忠义一剑”……苏景悟剑,大都因地制宜、拓己所长,既然自己身怀炼尸秘法,自也专门用过心思,去炼一道“尸家剑”。 剑名:刻尸留剑。 一剑落空,未能伤到皇帝。 狩元拼出全力前扑、勉强又勉强地躲开地下一剑,逃得性命、少不了惊出一身冷汗。 尸煞扑起、肚子炸碎、肚子里的黑气钻地又钻出,变成了剑……“刻尸藏剑”的那头尸可还在半空里飞着,狩元帝为了躲剑向前蹿去,人在半空,就正正迎向了那具尸煞。 皇帝的保命一蹿竭尽全力,人在空中一口气提不上来,想要躲已然无能为力,只有合臂抱肩护助头脸和胸膛要害;尸煞飞身途中肚子炸开,身体受力后仰,从飞扑变成了飞踹、踹中! 不过它的用处就是“藏剑”,本身不具什么力量,伤不了皇帝的。 伤不了皇帝,不耽误尸煞的大脚底子在皇帝的肚子上留下个脚印,它死前遁地,一鞋底的黄泥巴,扣在皇帝的青色袍子上,异常醒目。 狩元帝没受伤,心里可腻歪坏了,堂堂天下之主、在自己家中,被人踹了一脚,肚子上有脚印为证! 狩元帝活到现在,只遇到过两次行刺。 两百七十年前第一次,藏金,宿器,换刃,冥王不动,点睛,游刃,忠义一剑,七剑之后脸上被抽了一耳光,左脸。 今晚第二次,绕指,宝囊,铁马,浮玉不够,藏金,刻尸藏剑,六剑之后肚子上挨了一踹,满是黄泥巴的鞋底子。 同一个人刺客! 先七剑、再六剑,下次呢? 先不用想下次,今晚事情尚未完结……先前被苏景抛上来的尸体何止一具,一共有二十七具。就在狩元帝双脚落地时候,余下二十六具尸煞尽数跃起! 连番惊变,侍卫们早都回过神来,哪还能容尸煞再作乱,当即分成两队,一队蜂拥而上护卫万岁,另一队法术祭出轰灭尸煞。 才跳起来的尸煞被尽数打碎,不过这些尸煞都不曾“藏剑”,就是跳起来吓唬人的……侍卫们法术落进后,一只不知属于那头尸煞的手掌落在了地上,指间捏着一枚木铃铛。 断手最后的一点力气,手指一紧,铃铛碎了。 突然,大笑声响起,还有,少不了的,笑声过后,三个字的驭言恶骂响亮。通译做中土汉话,意同:傻逼。 行刺一回骂一次,刺客渐渐养成的臭毛病。 第八百五十章 万剑枯定,三尸神灵 中土,离山。 沈河盘膝静坐。 掌门人的眼睛是张开的,他未入定。而且少见的,他的神情并不安详,眉头微微皱着,双眸深处隐透担忧……不多时,一道金色剑讯突然跃出虚空。 掌门立刻伸手捉住剑讯,一道神识行转阅读内中详情。 沈河身边几位长老在座,一如既往,红景最耐不住性子,不等掌门开口她就已追问:“可是虞师兄的消息,他没事吧?剑冢那边情形如何?” 剑冢,江山剑域遗址。自从苏景采剑过后,这片远古修行圣地大多时候都是封闭的,偶尔开放、长则月余短则十天,内中万剑做气意吐纳,与大天地交换锐元真灵。今日修家再想采剑就只有趁着这样的机会。 它开放时采剑无妨,但关闭时候,各大天宗会排遣弟子留守周围,一是开放时候能够及时知晓、尽快安排门宗晚辈采剑;另则怕新晋修家不懂事,在剑冢自闭时冒险进入,搭上自己的性命不算,再惹出什么大祸可就麻烦了。 差不多前天这个时候,留守剑冢的弟子传讯回来,说是剑冢又告开放。这本是好事,正道修宗家家得讯,派遣弟子赶快过去;可是转过天来,还不等晚辈们赶到,守冢弟子又传回了一个新消息:冢内万剑突然爆起淬厉光芒,彼此汇聚、缠绕,以锐利剑气结成一座肉眼能见的巨大剑光漩涡,疯狂旋转开来,将附近灵元源源不绝抽入剑冢内。八个时辰后,漩涡消失,但冢内万剑也告消失不见。 正巧离山虞长老出山办事,人在剑冢附近,知此异象后暂时放下手中事情,赶去剑冢查探。 剑冢暗藏大玄机,虞长老修为深厚剑术超群,但也保不得万无一失。掌门知他前往后立刻又调遣龚、樊、风三位长老去做支援。 刚刚消息就是虞长老传回的,沈河点点头:“虞师弟没事,他已从剑冢出来了,冢内万剑并未消失,而是沉入了地下深处,另又结布了一道阵法自封,做更深沉睡了。” 离山长老,情同手足,红长老问讯长舒了一口气,笑了:“没事就好,好一场揪心,影响我修行了,等虞老儿回来,掌门师兄得帮我讨个说法。” 玩笑话,但沈河真人未笑,眼中的忧色不见丝毫减退:“虞师弟仔细辨过冢内万剑在地下行布的阵法,太详细的东西不敢确认,但他觉得那道封阵有些像……五枯定关。” 五枯定关,五感枯、定身不动,哪怕灭顶之灾临头也全无反应,除非自身得以突破否则永远自封的闭关。 红长老愣了下,很快想到了什么,秀眉也告蹙起。可还不等她说什么,山门处有值守弟子传续回来:掌门爱徒鱼苗儿从幽冥回来了。 沈河闻讯稍显惊讶:差不多三个甲子前,鱼苗去往阴间做第五境冲煞修行,这次天才弟子为求一个真正扎实,着实“浪费”了大把时间,足足用去百年才破掉第五境,随后由二品判贺余贺大人亲自安排,寻得一处上好天罡再做夺罡修持。 冲煞用了百年,道理上讲,夺罡修行的时间只会更长,但才八十年他就回来了? 等不多时鱼苗儿进山,向师父与诸位师叔行礼。一问之下,鱼苗毫不隐瞒,果然,他的第六境未曾修行只完成了一半,只因他的慧心有重大领悟,不惜冒险中断修行,抽身回山…… 鱼苗儿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嘴巴笨,翻来覆去好半晌,才算把自己为何中断修行、究竟感悟到何事说清楚。 沈河听罢面沉如水:“当真?” 鱼苗点头很用力,可说话却又犹豫:“弟子以为……当真,真的,不可不防……万一要是真的呢。” 片刻过后,一道道离山掌门剑讯冲起于离山九灵星峰,散去各大天宗与正道名门! …… 驭人皇宫内院,刺客逃走后又有一波尸煞兴风作浪,虽然很快就被剿灭,但尸煞还是耽搁了追击地宫的最好时机,待木铃铛里的笑声、骂声散去时,地心深处已经没了阿骨王墟的气息。 少不得,杀猕调兵遣将、上天入地去寻找刺客踪迹,奈何为时已晚,错过最初一刻,后面阵势来得再大也只是大海捞针了。一个时辰过后,京南神庙总坛内,外围偏荒角落中杂役房内,任劳任怨为神庙烧火的瞎子老汉躺在光板床上,奄奄一息、等死。 脱离险境,苏景真正轻松下来,心识投映于黑石洞天,问同伴:“都长本事了。” 这个说法是从红帽子凶神来的,第一次行刺时候,苏景和驭人凶神正面打过交道,知道这半人半尸的怪物不好对付,但这次行刺他在上面一会功夫,再回来时候凶物已被碎尸,足见同伴手段了得。 不听小小得意:“红帽子也不算太厉害,那么回事吧。” 三尸拉着苏景走开几步,煞有介事:“明天是大阵仗,说不定杀猕中那个篡改世界的厉害人物也会显身。你不可怠慢,来来来,咱们‘东天剑尊’来祭告神灵,赐福下来,保佑一战功成,咱们大伙都平平安安。” 苏景很有些好奇,三尸心中也有神灵? 果然有,三尸连神位都刻好了,取材阿骨王墟中的青石,雕刻成三块端正精致的神牌,三尊神位都无字,只有图画刻绘。 大尊雷动手中神位,正中刻了一枚包子,包上还有三缕烟霞,看来是热气腾腾;二尊赤目手中神位,正中刻了一锭金子,元宝上还有几道神光,看来是金光闪闪;三尊拈花手中神位,正中刻了一个女子,女子身周还有几道熏风,看来是肉香阵阵。 苏景失笑,不跟他们拜,怎么说也是正道弟子,哪有去拜包子金子和大屁股小妞的道理,不料雷动早有准备,又从自己的小棺材里摸出一尊神位,微笑道:“已然给你准备好了,你看看,可还满意。” 苏景接过来一看就懵了,神位上乱七八糟,密密麻麻全是小人,所有小人基本都是一个样子:上一个圈是脑袋,下一个圈是身子,身子四边伸出四条杠杠是胳膊和腿,脑袋圈里再有三个小圈是眼睛和嘴。 雷动耐心不错,挨个给苏景解释:“这个,额头上有个‘三’的,是咱爷爷,‘三’是皱纹;这个,身子后面竖着九根道道的,这是天真大圣,他老人家不是九尾狐狸么;这位是阎罗神君,你看他头上四周放光的,看见没,那些小道道;这俩手拉手的是师父和师叔,师父头上顶着的是太阳,师叔头上顶着的是月亮,你仔细看,月亮比着太阳小了一点……” 苏景指着另个人像:“拿棍的这是谁?” “是小师娘,她手中拿的是剑,不过太小了,不好画,我就画了根棍,反正棍子铲子什么东西在她老人家手里都是剑,边上没拿剑的是大师娘,这一拉溜七个是离山另外七位师祖,他们都拿棍儿。” 七位师祖都不好画,好在离山剑宗,大家都用剑的,是以雷动让这七个小人一人拿了一根棍。 一尺高、三寸宽的小神牌,上面刻了十好几个人,雷动刻包子还不错,刻人像的手艺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大天尊有心,神牌反面,又专门刻了一轮红日和一柄剑。红日也是一个圈了,不过剑就是剑,不是棍。 这让苏景拜是不拜…… 好在敬意只存于心,刻得再差但躬身拜祭只要虔诚便不会错,东天剑尊三炷清香,奉于包子、金子、女子和诸位前辈。 一番热闹过后,洞天安静下来,包括三尸在内,所有人都盘坐于礁石,静静呼吸,调理心情,分不清等待还是期待,明日将有大战! 时光晃晃,转眼天明,不久外面钟声响起,神庙僧侣于主持带领下进行着诸般法事。又一个时辰过去,唱道喝驾之声隐隐传来,帝王与满朝权贵驾临神庙,万年才一次的驭人隆重典仪很快开始。 瞎子老汉孤零零地躺在床板上,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并无起身之意,这场典仪要持续入夜,苏景不着急。 且昨晚他们见到叶非闯宫,虽然没看到这狂人留下的血书,但以苏景对他的了解,这个人多半会来凑这场热闹的,洞天内众人商量过了,等等他,这场大戏的开场锣最好能由他去敲。 时至午后,瞎眼老汉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忽然“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一个满身水锈、渔夫打扮的驭人,轻得彷如一道影,飘身进屋。 轻轻关好房门,“渔夫”走到床榻前,低头看着瞎眼老汉,过了片刻渔夫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笑道:“我说怎会有股子熟悉味道,原来是你啊,小瞎子,你还没死么?” 叶非的修为不在,但他的记性不是普通的好,还有,或许是混种之故,他的鼻嗅异常敏锐。苏景是修行人,宝瓶境界后就是无垢之身,除非他刻意涂胭脂抹粉否则身上不会有丝毫味道,可是这张画皮被紫霄高人炮制时,留下了一股细不可查的药味。 就凭着这点药味和两面之缘,已然潜入神庙的叶非,在屋外路过时觉出“似曾相识”,进来看看。 又盯了老瞎子片刻,渔夫接着笑道:“你小时候我未留意,待你老了再看,居然还挺像我的一位故人,小瞎子,可还记得我么?” 苏景真有些佩服叶非的。扪心自问,行刺时候自己也能保持心境轻松,可是轻松成叶非这个样子、大敌环伺时候还有心情来和一个不相干之人废话几句,苏景做不来。 叶非经历过陆角八的追杀,天上地下最最可怕的经历过后,他还真不太会紧张或者气急败坏了。 就快老死了的小瞎子面露迷惘,嘴巴动了动,似是想问一句“你是谁”,但力气虚弱未能出声。 似乎面前这个瞎子老汉要比皇帝的性命还重要,叶非一点也不着急离开,笑呵呵地提醒:“你小时候,秋疆去春境的官道上……有个猎户……你骂他‘赔你爹’来着,好好想一想,看能不能记起来。” 寻常人,一辈子能经历几次命悬一线的大难?是以瞎子老汉思考不久,很快就露出了恍悟神情,而恍悟之后便是恐惧,嘴巴颤抖着,用力再用力,似乎想说什么。 见了他的样子,叶非就知道他想起来了,由此笑得更开心了:“不用怕,既然饶你一次,以后也就懒得杀你了,只是觉得有趣,居然能见你三次,这也算是有缘了。将死之人,可还有什么未了心愿,不妨说来听听,我去帮你做好它。” 大声的喘息、浑浊的咳嗽,瞎子老汉在用力、以至全身都颤抖起来,几经努力、用尽最后的力气终于开口、出声:“有刺客……有刺客啊!” 第八百五十一章 事难两全,我早来了 渔夫愣住了。 这么多年的修行、历险,叶非很少会发愣…… 确确实实没想到,老瞎子居然会喊出“有刺客”。而发愣片刻,渔夫并未发怒或惊慌,反而笑了起来,也分不出他是气笑的还是真觉得有趣开心。 老瞎子喊了两声又开始呼呼喘息,躺在床上好像一团乱泥。画皮下的苏景则暗暗蓄势,他可吃不准下一刻叶非会不会一剑扎进自己心窝。 但渔夫一不动手二不逃走,就站在窗前,从发愣到展颜、从呵呵低笑到哈哈大笑,摇头道:“原来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啊……哈哈,果然有缘,我也是!”言罢叶非出剑,三十一剑! 三十一剑,穿窗、穿墙、穿门穿屋顶,散射四面八方,偏就无一剑去扎尽在咫尺的老瞎子。 剑光射出地方,墙裂石破血光暴现,惨叫声迭起!今日神庙戒备何其严密,刚才老瞎子一声喊立刻就引来杀猕护卫,短短一会功夫已然这间杂役房形成包围之势。 可惜,刺客是叶非……三十一剑,杀尽第一拨合围驭人,叶非也不再停留,就在笑声里飞身冲破屋顶,昂首开声,一声大喝:“今日猪祠,狩元授首!” 八字如雷,直轰天穹! 旋即剑鸣声大作。管那驭人凶兵汹涌,叶非挟剑冲向神庙深处,今日来此间,必杀六耳皇帝。 顷刻,喊杀声、破空声、示警号角声诸般大响汇聚一处,还有一间破烂房间里,一个就快老死的瞎子回光返照似的、又来了怪叫的力气:有刺客……有刺客啊…… 三百丈急冲,叶非身裹剑团,普通的驭人精兵与护卫修家远非对手,纵然悍不畏死,愿以血肉之躯结尸山血海挡路,却又哪里拦得住他半步!但三百丈过后,一群驭人精修高手从天而降,个个目光如炬凶威弥漫,手中法器绽放奇光,显身后不存半字直接动法围攻上来。 叶飞却不作缠斗,双手合掌用力一拍,围拢身边的长剑齐齐爆起精光,啪一声脆响尽数爆碎开来!类似邪妖自爆同归于尽的手段,剑爆碎但剑气暴涨数倍横扫四方。 以前行刺,几乎每次脱身时候他都会用上这一招,驭人不是没有防备,可是谁也没想到他才冲了三百丈就施展此术,刚赶到的精修杀猕有半数猝不及防,顿时被杀伤一片,再开叶非,业已消失不见。 刺客消失了,杀猕兵马四下搜索,更多精修高手显身,或置身半空或落足地面,严加戒备。 老瞎子彻底没力气了,不再喊,躺在床上一抽一抽地捯气。黑石洞天内,拈花很有些纳闷,问身边苏景:“叶非居然没拔剑扎你?” 苏景笑了几声,摇摇头未回答。老瞎子喊叫时候,叶非若杀他不算意外,可是叶非由得他喊却不作诛杀,也算不得意外。 雷动又问苏景:“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苏景想也不想:“再等等。” 大宗师有些无聊了,三个凑到一起,各自取出神牌,又开始叩拜祈愿,口中喃喃不知念叨的是什么,但他们面色虔诚得一塌糊涂。 …… 外面乱,但神庙中央大殿法事不停,听闻叶非在外吼喝时候,狩元皇帝曾眼角微跳,但不等他说话,跟在他身边的一个黑衣杀猕就微笑道:“跳梁小丑,万岁不必理会,安心入礼做祭便是。” 皇帝密语:“孩儿晓得了。” 昨夜行刺事后,狩元帝入幽冥求见“老人家”,老人家不知再忙些什么,并未见他,只派出了一个鬼官问其何事,待皇帝把事情经过说完,鬼官回去复命,过不多久回来传话,告诉狩元:老人家已经知道了,你回去吧。 待到今日黎明时份,一群黑衣驭人入宫见驾,贴身卫护于万岁身边。 着黑衣,但未带红帽,他们不是尸煞凶神,而是恶鬼。论渊源,皆为易姓皇族长辈,都是狩元皇帝的老祖宗,早年在神庙中修行,赶在天治前就舍却阳身入幽冥侍奉“老人家”。 阳间驭修会受天治诛灭,死后魂飞魄散、一身修为“以果养树”,但因“老人家”与天理篡改了此间轮回,这些心腹鬼煞在幽冥中可逃过轮回制裁,无需再转世重生,由此也不再受天治管辖,可以万寿无疆的修行下去。 不过世事无圆满,十一王造出的世界本就扭曲,再被邪魔动过手脚后,整座幽冥都变成了阴水冥火煞风纠缠翻滚的炼狱之地,环境恶劣、灵气暴躁难驯,恶鬼想要修成气候千难万险。 是以“老人家”带下阴曹的杀猕无数,真正能修成模样的寥寥可数,比着凶神更稀少也更珍贵,这一回老人家未露面,把手下顶顶凶恶的猛鬼派出来了些,暂时充当皇帝护卫。 这次登上阳间的为首鬼物名唤易咸,狩元帝直系向上第十七代、亲生的祖宗。 恶鬼祖宗说什么就是什么,狩元帝收拢心思,随着祠中主持僧侣指点,一步一步地行礼做祭。 皇帝稳如山岳,场中贵族自也不乱,大群贵人跟在万岁身后,该鞠躬的时候鞠躬,该叩首的时候叩首,该宣喜喝圣的时候就气贯中元大声喊喝,但也热闹。 那渔夫刺客消失后,就再没了动静……直到半个时辰之后,九霄云上,隐隐传来一声鹰隼啼鸣。 皇帝身边黑衣猛鬼易咸闻声微微一笑。 其他人都听不到,只有易咸能听到的啼鸣,来自艳赤枭的示警。 艳赤枭是他的坐骑,幽冥世界中出名凶禽。三千年前易咸吃尽苦头、险险丢掉了性命才击杀了大枭,抢得七枚嗷嗷待哺的小枭回去,但并不喂食,而是将它们封闭于炼骨钵盂内,由得它们自相残杀互相吞噬,活下来的那一头才算宝贝,三千年仔细喂养、秘法加持,这才炼化成了一头好凶物。 刚刚叶非来去突兀,恶鬼易咸收起轻视之心,密语传讯着艳赤枭升天,监察八方。 易咸轻声传令:“要来了,这次得留下他。” 命令传下,与易咸一起登入阳间、始终追随其身后的五个黑衣驭鬼身形微微一晃就此消失,不知隐匿于何处布阵去了。 易咸不走,依旧跟随皇帝身边,面上微笑从容,他在等:等艳赤枭的第二声啼鸣,一声叫,凶禽发现敌人气息、示警;二声叫,便是凶禽确定刺客具体藏身所在了。 可是,第二声鸣叫迟迟未至,不知不觉里小半炷香的时间过去,高空上仍是安安静静。 易咸微皱眉头……莫非刺客察觉高空的凶禽监视、知难而退了?但很快他的眉头又复舒展,推翻了自己的猜测,艳赤枭炼得融天秘法,它藏身九霄,不露丝毫气意,除非它自己显身,否则除了主人无人能探知凶禽存在。艳赤枭未再啼鸣,想是刺客谨慎、半晌未作稍动吧。 可也就在他刚刚把事情“想通”的时候,九霄天上、视线极限,忽然跳出一个小小黑点。 “黑点”急追,迅速扩大,身形轮廓越来越清晰,赫赫然,一只四翅、四爪、三颈三头的怪鸟,不存半根翎毛、周身长满黑癞似的鳞甲,正是猛鬼坐骑艳赤枭。 艳赤枭现身、降落了? 三颗脑袋里,两棵瘪得好像柿饼、另一颗头完好无损但长长的颈子被反拧成了麻花。凶鸟死了,自然现身摔落。 死得无声无息。 那是易咸三千年的心血所在!就这么死了?怎么死的?易咸又惊又怒,身形如烟直蹿高空!不是去接应鸟尸,而是敌人弄死了他的坐骑,此刻还来不及远遁,应该还在天上。 易咸飞天去,才飞起百丈,忽闻听身下一声惨叫凄厉,急忙垂首望去:刺客显身、从地面下扑出,周身水锈的渔夫手中剑光绽放,正把易咸那五个隐藏起身形中手下中的一个,一斩两段。 不可能!天上的鸟尸身还未落下,敌人只能还在天上,怎么可能从地下钻出来。 没什么不可能,连陆角八的追杀都能逃过之人,还有什么不可能。 就凭他叫“叶非”,便皆有可能。天上杀凶禽、一瞬入地再破土斩匿藏杀猕,叶非有这个本事。 刺客爆起,剑光爆起,一晃七十剑逢人便杀。怒斥声陡然响亮起来,大群精修扑向刺客,刹那之间、风雷火木数不清多少法术齐齐向着叶非轰杀而至。 炼剑、休养近三百年,虽然那盆水炼不回来,可今日叶非伤势尽愈、精神饱满,再不是初到驭界时的狼狈模样了,口中哈一声大笑,七十剑齐齐崩碎、锐气自杀暴射四方,刺客又告消失。 恶毒且无赖的招式,叶非使得得心应手且开心无比。再就是快三百年里,他着实铸了许多剑,随便挥霍! 只是这一次,碎剑锐气才告暴散,驭人群中忽然闪现四头黑衣鬼物,晃身化作滚滚黑烟围拢过来,将所有剑气收敛一空。叶非“炸剑”之术被敌人接下了,未能伤到太多人。 同个时候众人头顶传来一声怒叱:“走不了了!” 叱喝声中刚刚扑上半空的易咸折回,向着一处空旷地方挥掌打出黑色烟霞。 黑烟之下剑光再起,十三剑护身绞杀黑烟,渔夫又复显身,不惊反笑:“好恶鬼,能看破我的身形,算你眼光不错。” 易咸森森冷笑,左手亮鬼符右手执乌幡,周身玄煞阴元行转,双方正面相对,必是一场绝杀死战了!不承想,渔夫根本没有和他打的意思,身裹剑光破烟而出,直接冲向着贵胄人群,他的做派仍是那四个字:逢人便杀! 甩开顶尖高手不看,一心一意地去杀普通驭人。 易咸眯起双眼,冷哼一声手中鬼符打出,符篆脱手即化飞烟,鬼法成形、叶非脚下三十丈方圆地面玄光闪烁,一群群恶鬼凭空钻出,这些怪物并无特殊法术,但胜在力大无穷且周身剧毒,百炼长剑才一沾身立刻被污浊、威力大减,即便奋力斩杀恶鬼,鬼血剧毒也会在眨眼间将长剑腐蚀成烟。 随易咸同来那四头驭人恶鬼飞身而起,各自亮出一根丈八白骨刺,同声叱喝之中,四根骨刺钉入叶非身周三十丈、东南西北四正位。骨刺直没地面,冥冥鬼叫响彻天地,叶非只觉身体一紧,滚滚煞气涌动在他身边。 这煞气来得诡异莫名,能够疯狂吸敛他身上的阳气、生机,即便叶非自闭毛孔和体窍,也挡不住自身阳气的飞快流逝。那四头恶鬼手中各自亮出一条乌黑铁链,纵身入阵中。古怪煞气能伤敌,对恶鬼却是再好不过的滋补,四鬼身形快如闪电,率领着易咸唤出的那些剧毒大力丧物,围住叶非猛打狠击。 一时间叶非再难移动,护身群剑不断被腐蚀或击落,剑光笼罩的范围越来越小,但当他只剩五剑、剑团缩小到只剩两丈后,就此稳定了下来。 再无长剑掉落,剑光再不退缩半分,任恶鬼与毒物攻击如暴风骤雨,剑光岿然不动! 易咸观战片刻,森然道:“不错!”人在半空不动,手中鬼幡一晃,一阵古怪铃声自幡中传出。铃声算不得如何响亮,铃韵则诡怪非常,旁人听来不觉得什么,可叶非的护身长剑突然颤抖起来,随着铃声摇摇摆摆,好像被异士笛声控制的蛇子。 恶斗声、怪铃声,自神庙深处传说,飘飘摇摇,传入外围角落、一间摇摇欲坠地杂役房中,房内有张床,床上躺了个马上就要死、可总也不肯死的老瞎子。 听着铃声,老瞎子起床了,小伙子似的、跳下地,抻腰踢腿挥胳膊,活动身体。 洞天内相柳提醒:“叶非是敌非友,现在你出手,时机不好。” 苏景笑了笑:“想凑热闹又怕事儿太大?事难两全啊。” 什么时候出手最好,道理明白得很。不过明白道理,也不是说就一定能忍耐得住的,苏景是坑不了再打的离山小师叔,可他也是风疾火烈喜战爱斗的金乌弟子。 破屋中老瞎子开始活动肩膀、脖颈…… 神庙中心,大殿前场,叶非长剑受铃声困扰,剑势稍有些乱,四头杀猕恶鬼与诸多毒物凶魔趁势猛攻! 叶非显然压力极大,身形都在微微摇晃。不过“渔夫”眼中并无惊慌,口中“咦”了一声,对敌人的古怪铃术稍显意外,跟着“渔夫”的衣袖轻轻一抖,霎时间剑鸣声大作,六十剑出袖,剑光猛涨挡下了敌人突袭,而后只见渔夫双手一搓……肉掌,搓动中竟是一声金属轰鸣,真正洪钟大吕之声,贲起于叶非双掌、砸碎于神庙天空。 洪浩金声、淬烈金声响起,易咸幡中怪铃立刻爆出一声破锣裂鸣,再没动静了。 短短几下相斗,易咸已知刺客非凡,与地面上的“渔夫”颇为相似的,他也不惊,反而透出些兴奋,口中怪笑:“有些意思的小东西。”手中乌黑长幡再摇,一道黑色光芒自幡中射出,直落地面。 下一刻大地隆隆动摇,嘎啦啦的泥土碎裂声中,一棵巨树拔地而起,黑杆黑枝黑桠黑叶,树干堪百人合抱、叶盖十里方圆,树干上密密麻麻尽是扭曲的人形木瘤、每一片叶儿都烙印着一张痛苦人面! 噬魂阴桐,幽冥中的怪树,中土阴间也有,但异常罕见,此物非天然生灵,是凶猛丧物修持破鬼仙最后一境,迎天劫但未能成功破劫,被轰灭之际一缕怨恨执念所化。 此树的来头虽大,可天劫下仍能残留的执念必定弱小,是以噬魂阴桐初生时羸弱渺小,此树不受自然滋养,只能靠吞噬游魂野鬼存活,且因先天不足,它成长极慢,噬鬼三百、长一寸。 这棵树冠盖十里、粗壮无比,足见它吞噬的鬼物何其数量、足见它身内积攒了多少力量!凭着易咸的本领,想要夺下这样一棵树纯属做梦,就是他们杀猕的“老人家”也不敢轻易招惹。不过“老人家”与墨巨灵图谋“破封”大事,想要抽夺力量,打上了这株鬼树的主意,以有心算无心、又经过好一番布置,终于找到机会害死了“阴桐”。 奈何,把树害死之后他们才发现,这树中藏蕴的力量与他们的破印阵法全不相合,根本没用处。 不止破印阵法用不上,老人家的修为和天理的本源也和阴桐力量相悖,用不上,好大的功夫都打了水漂。只是就那么扔开一旁实在可惜,是以“老人家”又废了一番手脚,将这棵十里冠阴桐,炼化成易咸法幡的幡灵。易咸平白捡了个天大便宜。 炼化草草,幡灵本领远远比不得阴桐活着时候凶猛,可即便如此它的力量也足以横扫一方,此刻易咸发动幡灵,阴桐显现本性,落地后巨枝狂摇如天棍锤杀、藤桠挥舞好似神鞭千盏,更有无数鬼面叶飘零,辗转呼啸比着修家飞剑毫不逊色。 叶非人在树下,才一接战便闷哼半声,呼吸功夫六十剑就被打爆大半。 眼看易咸大展神威,已然从广场退入大殿的众多驭贵人眉飞色舞,可还不等他们喊出一声“老祖神威惊仙、妖孽还不束手就擒”,突然轰隆了一声怪响,广场正门后一方巨大香炉炸碎,香炉有香,香上有火,只要有火金乌弟子便能穿遁自如。 就自香炉之处,一行人怪人显身。 糖人? 糖人。 但从未见过这等怪模样的糖人:头顶光秃又圆又亮,上面九点疤痕,身着宽大蓑袍,颈下挂着长长一串珠子面带微笑之人。 随便一个中土娃娃都能认得:这是和尚。可驭人哪里见过东土僧侣。 仙祖祠也有僧侣,不过此僧非彼僧,只是对侍奉神祇、精修神意仙经的修行者的统称而已,中土僧与杀猕僧扮相迥异。 “妖魔除尽、玉宇澄清、扬手欢庆、心花怒放……罗汉欢喜。” 东土僧,十八人,右手背擎乌黑长棍,左手捏一盏明辉印当胸,个个微笑和蔼。众僧如雁翅排开,为首僧侣年纪轻轻,带队迈步前行。欢喜罗汉是为苏景的一般变化,化身罗汉时他的样貌会随之改变,且这样貌变化颇有趣意,若知他是苏景,一眼就能看出来;若不知他是苏景,根本想不到这两张脸会是同一人。 欢喜罗汉变行边唱,当佛偈落、十八罗汉同时驻足,手中法棍往地面轻轻一顿,咚一声轻响中,金色佛光徐徐弥漫,端的庄严、遁地神圣! 罗汉老爷不去看叶非和怪树的苦战,径自望向大殿:“我自中土来,跨十万里,走三百年,总算赶到了、赶上了。” 以前迦楼罗显身都是半人半鹰的怪物,苏景或是骄傲漠然夏离山、或是心狠手辣六耳仙、或是阴狠刁钻胖猎户,十八罗汉慈悲从容的扮相是第一次登场,周身气质迥异于别次,是以狩元皇帝心中怀疑颇深但也不敢就此笃定他们的身份,冷声问道:“你等究竟何人,赶上了什么?” “几个时辰前刚与陛下欢聚廊亭,相见甚欢,不想陛下这么快就忘记我是何人了。”欢喜罗汉的笑容果然是欢喜的,继续回答皇帝第二问:“赶上了超度陛下,赶上了为陛下送终。” 皇帝怒笑一声:“妖孽叶非,好胆,果然来了!”昨晚通名时候,胖猎户曾自报家门“我名:叶非”,皇帝记住了。 忽听得一声冷冰冰的声音自阴桐树下传出:“我早来了。” 与鬼树苦战的叶非开口,稍顿,忽然他笑了起来,居然是开心的:“苏景,居然还未死?好得很,好得很……你自己没名字么?要冒用我的。” 欢喜罗汉不提“借名字”的事情,笑问叶非:“用帮忙么?” “不用管我,你去忙你的吧……对了,要不要赛上一场:看皇帝死在谁手中。”树下,叶非只剩三剑了,身形纵跃左突右冲想要冲出怪树控制,但始终寻不得空隙,眼看他坚持不住多久了,居然还有“比试”之说。 苏景哪会拒绝:“你若输了,回中土后束手弃剑,随我去离山请罪。” 叶非想也不想就答应:“你若输了,不用麻烦,自裁就好。” 苏景想也不想痛快点头:“好!” 两人所说皆为中土汉话,狩元眼见两个刺客放着皇帝不理竟自顾聊天说笑,当即面露凶光,叱喝:“拿下!” 皇命即天命,谕令出,早已蓄势的驭人修家飞身扑起,十八罗汉齐声叱咤,拧身、舞杖,手中罗汉法棍轰一声空砸地面……一击动地、神殿剧颤,佛光爆起、鎏染罗汉金身!十七妖物外加一个“天真传人”,十八妖僧结伏魔法阵,迎袭强敌而去。 就于恶战暴发一瞬,几乎就快被鬼树击杀的“渔夫”身形一转,就是一转,全无花俏、全无古怪,可也全无道理的,他就转出了阴桐围困! 叶非脱困,身形如电,不理易咸不理皇帝不理所有驭人,他直扑苏景。人在半空,叶非大袖再震,九十剑散出,银光灿灿如龙、必杀苏景。 驭人猪猡,汉人豺狗。于叶非而言:都是敌人、皆可杀! 先杀哪个后杀哪个他无所谓的,是以只要看心情就好了,他想先杀苏景。 以前在中土的时候他曾放过苏景……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现在他想杀苏景了,所以他说要和苏景“赛一次、看谁先杀皇帝”。叶非为人骄傲,但谁说骄傲之人就不会耍阴谋诡计麻痹敌人了。 何况,坑那个“坑不了再打”的苏景,看他死前惊讶、委屈、纳闷的神情,何尝不是另一份骄傲快活。 第八百五十二章 剑上空明,离山翘楚 叶非突施辣手,苏景又怎么可能没有防备,欢喜罗汉收棍、褪相,擎剑,化归苏景本来模样!另外十七罗汉同时消失,被苏景收回鬼袍。 皇帝自大殿中看得清清楚楚,口中“啊呀”一声怒叱:“夏离山!” 根本不理会皇帝惊诧与杀猕骇然,苏景举剑纵身,迎上半空叶非。 飞身时候,苏景剑袍抖动,剑鸣清朗银光绽烁,九十剑护身飞旋! 叶非九十剑,苏景九十剑。叛徒、真传,两人皆为离山一代弟子,剑出离山的离山。既然真正相对相杀,不用剑又有什么。无论真传还是叛徒,只要是离山下来的修行之人,手中长剑便是骄傲所在,手中长剑便是意气风发! 两道剑团天空相遇,霎时间剑气纵横,长剑惊鸣、金铁交击之声响彻云霄。 真就不存其他任何法术,只有剑。 叶非,少年天才,曾经的离山骄傲,年纪轻轻就被众多天宗请去讲剑,他以剑名动天下,玄天之战中他观九位先祖封存阵中剑法又得大领悟,到得今日,他的剑术何其惊人;苏景,得陆崖九、浅寻两位当世剑术奇才启蒙,又因身屠晚剑魂,身中自然生出纯透剑意,为修剑悟剑请教八方名师、得归仙试剑锤炼,更在如意胎第一段修行中以实如虚、以笔做剑斗神雷三个甲子有余,这段因陆九、屠晚而起的剑缘磨炼至今,业已大成! 两人,一百八十剑,于三息之中,自半空斗入云霄,又自云上落回神庙,两团剑光犹未分解,竟是个不相上下之局。 叶非全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口中“咦”了一声:“我一直都说,陆崖九的眼光绝不会错,他替兄长挑选的弟子定能长成一方风元人物……不过我可当真未想到,你剑上造诣竟也如此了得,陆崖九啊,了不起。” 苏景摇头:“我占了大便宜,还打成这个样子,师叔见了怕是会生气,有什么造诣可谈。” 他有风火双元、十成修为在身,苏景的剑都是真正意义上的“飞剑”。剑上有灵犀,与主人神识相牵,动手时是以意御剑;叶非却不然,他的修元有限得很,九十剑翻飞身侧靠得是他的把握——真正把握,一拿、一挥、一放。每一息,他的九十剑就会经历这样三个“动作”。 这其中的差别何异天地,却只能打个平手。 “剑之长,本为长人之长,你有力气是你的本钱,凭着力气把剑使得更快更好,何愧之有?”叶非声音漠然:“凭九十剑,让我杀不了你,已然是你的本事了。” 苏景笑了:“嗯,其实我也有这样的想法。” “再来!”叶非未理会苏景的笑言,突然开声振喝,两字落下周身剑光暴涨,九十再九十,一百八十剑! 凭九十剑杀不了面前这个离山小子,那就一百八十剑。 苏景全不示弱,同声做断喝,同样、一百八十剑,不退半步、挟带剑逆冲、斗叶非。 同为一百八十剑,但双方御剑之势迥异,苏景御剑如龙,剑光如梭,围住叶非团团打转上下翻飞;叶非则持剑成圆,一百八十剑结阵身周,十余丈方圆、寒光迸绽的一枚巨大剑团,叶非人在中央,身形来回急转如电,驾驭着自己的剑群。 银色剑龙,金铁鸣啸,于苏景主持下疯狂冲撞! 同样是银色的剑团,仿佛永远不会抹灭的寒光,于叶非把持下层层自旋,一次次化解剑龙猛攻…… 看上去苏景主攻大占上风,叶非只有结剑固守的力气全无反击余地。可苏景自己明白,哪里占到了上风,攻得如此猛烈只因为:不得不攻!自己的剑龙已然被叶非剑群牢牢牵住,不知不觉里就跟着人家一起旋转了,只要攻势稍弱一点,剑龙顿时就会崩碎。 洞天之中,小相柳戴花抱琴,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冲出去了。但身边不听轻轻摇头:“剑上输赢,苏景都认,斗剑的时候他不会想我们出手的。” 小妖女是了解自己夫君的,眼前一战无关正邪、无关天下,只是离山的门内事情、剑上事情!或者说,这是苏景的意气之争,这一仗打得有些傻,不过想想以前栖霞山一剑自穿胸膛,这等傻事苏景也不是没做过。 相柳点了点头,但不收势:“须得小心提防驭人,尤其那棵树,不简单的。” 苏景到场前,驭人猛鬼易咸的阴桐幡灵把叶非都压制住了,足见其威力可怕。提到阴桐,不听得眼睛亮了:“小贼说,树不错,她看上了……小贼还说,可惜了这么好的六角铃铛,被炼化的乱七八糟,她得还宝贝本来颜色。” 神庙正殿内,狩元皇帝面色古怪,两个刺客自己打起来了?这算是藐视君王么?不过见那两个绝顶凶人自相残杀,他还是很快活的,是以皇帝传令手下严加戒备,同时密语场内本领最高强的一人易咸:眼下的状况古怪,您老自己看着办,什么样的时机、怎样的出手,都您自己拿主意。 易咸退开了些,全神关注战团。 突然,剑龙之中爆起一声凶狠吼喝,苏景双手急挥、又是一百二十剑!剑龙维持不住了,只有再加剑,百八再百二,整整三百剑。 剑龙陡增四成,威力暴涨,可苏景不肯停手,连串大吼愈发响亮,剑袍一震再震,又接连多出了两百剑,前后五百剑!九百岁,放在修行道上还是青年的年纪,以一人之力,独御五百剑! 剑龙疯长,剑龙疯癫,剿杀叶非。 叶非没有表情了…… 苏景与叶非见过多次了,这个离山叛徒并非永远冷冰冰的样子,有时阴冷肃杀,但也经常微笑赢面,可无论什么时候,哪怕他身负重伤、最最落魄之时,此子眼光深处总是藏着一份不屑,仿佛于他心中根本就没有敬畏二字。所以他想杀谁就杀谁,不看缘由只问心情;所以他言出无谓,随口百年诺转眼扔一旁,心无敬畏,诺言算得什么。 这便是叶非了,什么天地人间,什么生灵自然,他统统看不起,甚至连自己也看不起! 可是唯独今次,乍见苏景五百剑时候,他的神情不见了,就连永远深藏眼中的不屑一样消散去、不存分毫。 不屑散去,却并非重视或者惊讶,真真正正,什么都没有,这个人就那么一下子,没了情绪:不惊也不怒、无喜亦无嗔。 那是空明,剑上叶非,剑上空明!就只有剑逢敌手时,他才会忘记不屑! 随后,叶非散剑,一模一样、百八再百二、三百又两百,五百剑。 剑鸣与交击,寒光与剑气,于此一瞬暴散、暴散、仍是暴散!两位来自中土离山、痴于剑也同样精于剑的出色传人,于陌生世界之中于万古神祠之内,御千剑、绞杀! 叶非五百剑起,他的“剑圆”就此散开,每五剑收尾相衔,如银蛇,五百剑即为百道银蛇,叶非再不是居中稳守,四面八方“银蛇”蹿腾,围攻苏景剑龙。 相持片刻“巨龙”渐呈散乱之势,长啸声中苏景变招,心念急转主动崩碎剑龙。 剑龙崩而群剑未散,所有长剑都聚于苏景身周,五百剑分作内外两层:外层每三剑相笼、结做铁叉之形,三百十六剑化一百二十“银叉”;内层每七剑结转“逆北斗”之阵,一百四十剑化二十阵“北斗逆施”。 内外两层剑阵,甫一结形便做相融,每一阵“逆北斗”统驭六“银叉”,由此再结“六裁反天斗”剑阵,二十剑阵仿若星盘,呼啸急旋,斗银蛇。 苏景、叶非两人,各自化身疾风,驾驭自己长剑,迎击敌人凶刃同;躲避敌人飞剑袭杀,挥出自己剑阵寻隙击杀敌人…… 凡人看来一片混乱的战局,大修眼中千载难逢的好剑斗! “剑”一道,贯穿三千世界,驭界诸族不乏用剑好手,可是剑法的传承与发展脱变于修者对自然的感悟,这“自然”两字,藏蕴了生衍、气运、造化、阴阳、数术等等等等无限玄机,不入自然天地,剑再快再锋锐也永远是死物。而这“十一世界”本就残缺扭曲,它连四季变化都是以地域划分的,有谈什么自然之道,在这座世界里繁衍、传承,注定领悟不出真正精彩的剑术。 此刻,两位离山奇秀斗剑,落入驭人剑修眼中,何异神技。 “好!”皇帝身旁,一头杀猕剑修看得心驰神往,忘情之下脱口喝彩,旋即反应过来,自己何以如此失态,可还不等他向皇帝告罪,身边众多杀猕侍卫、大修中竟又响起了十余声喝彩,最最自然不过、也再再刺耳不过的:好! 忽然,苏景开口了:“剑上斗,做个赌、添个彩头如何。” 叶非的声音与神情一样,不存丝毫情绪:“什么彩头。” “我输我便死,我赢,只说几句话,盼你能用心听好。” 笑。 叶非笑,却不存什么欢喜意思,他不开心,只是想笑所以才笑:“赢我、说几句话?”话音落,长袖甩,又再五百剑! 苏景虎吼,啪一声发髻爆碎,全力、真正全力施展,新又唤起三百剑,极限已至,八百剑。今时苏景的至高本领,八百剑。 苏景八百剑,叶非一千剑。 一千剑? 这一次叶非再无停顿,长袖接连三振,第三个五百剑,第四个五百剑、最后一次……整整一千剑。 人如惊鸿,三千剑。 霍然大笑、如癫如狂,这才是叶非的本领,他有三千剑!驭界三百年,他突破再突破,一人之力,可驭三千剑!而这突破的缘由正是:修为不再。 修为在时,再如何努力总也破不了瓶颈,总也跨不过“剑障”,但来到驭界、修为难回,当他手中只有剑时,一切障碍都变得那么“顺理成章”,荒僻山谷铸剑、炼剑、修剑,叶非剑法突飞猛进。 满天飞剑,炫目迷离。其实哪里还有天,当天空被剑气割裂、被剑影遮蔽,剑就变成了天。那是叶非的剑,叶非的天。 驭人头顶的天,苏景头顶的天,就是叶非了。 苏景八百剑,叶非三千剑。苏景修元满满、他以气御剑,叶非真元不足、他以身运剑。这便是两人之间的差距。 剑术相斗,肯定不是谁的剑多谁就能赢,若真如此卖剑的商贩和铸剑的铁匠一定是天下第一、第二剑术高手。 可是落在这场拼斗,比得远非单纯数字,要知道数千柄剑每一柄都是活的,每一柄都藏蕴大力与饱满杀意,当单独每剑都锐意相当力气伯仲时候,八百剑又怎能抵挡得住三千剑。 终于,叮叮当当的交击声中,掺杂入长剑哀鸣,苏景的剑阵被层层击落,叶非三千剑已成欺天之势,如惊涛骇浪!苏景却做不来那岿然不动的巨礁,他的剑不过是一片正茁壮成长的秀木幼林,在风暴的轰袭中摇摇欲坠。 “你输了之后,肯定不舍得死的,到时候狐狸长弓、风法火法、金乌黑狱外加你那柄丈一长剑,乱起八糟的手段就该一股脑扔出来了……还有你那群乱七八糟的帮手。”叶非的声音平静,没语气的,不得不说他还真是了解苏景。 以离山真传身份,凭手中长剑恶斗叶非,苏景有这样的豪情,可是剑法不敌的时候就不用其他手段甘心就戮?那可不是白马镇苏记老铺少东家的性子。 叶非声音不停:“你输了不肯死,但凭剑法你又赢不了我……刚刚你说的赌斗、彩头根本都是废话,没影子的事情。要是有话想说你干脆直接说了,听不听得进,我自己做主。” 说话时,叶非剑上压力不减,苏景还有没有力气说话是苏景的事,叶非管不着。 叶非两句话的功夫,已然扫苏景近百剑,哪还有对攻的局面,只剩苦守余地,可苏景还是深吸气、自全力统御剑阵的心神中分出一道:“我不知当年师尊追缉你的细节,但我大概能猜出:是他饶你,而非你自己逃出生天。” 师尊陆角八巅峰时候,究竟有多强的本领,苏景至今不得而知;若叶非十成修元在身,他会有怎样的战力,苏景从未见过。 但是再明了不过的事情:叶非叛逃时,修为虽精但远远未至巅峰,而那时陆角如日中天,叶非拿什么和八祖斗! 才刚说了一句话,遽然崩裂怪响连绵,来自叶非剑群的力量暴涨,顷刻崩碎苏景两百剑有余,足见、苏景一言引动叶非心中怒火。 苏景闷哼一声,剑团再做缩小,勉强抗下了叶非这一道狠击,再开口时他转开了话题:“我初入修行时候,在那片血天白地小世界中,陆师叔曾对我说过修行事情。” “修行事情,一千步,从懵懂僮儿到破道飞升,便是一千步行走,走对了、走好了,千步之后证道飞仙……但、只要踏错一步,哪怕半步、半寸,正邪殊途、仙魔殊途、人鬼殊途……半步、半寸之差,便是生死相见!” 又是一百剑被打飞、打碎,苏景的身形开始摇晃起来,但他说话不休,即便声音都在轻轻发颤:“差不多的道理,我家乡私塾老夫子也曾讲过,这道理有些太大了,就是因为它太大,所以与我无关,当时师叔教诲,我听过就是了,并未心上。直到后来,我立威南荒、我扬名西海,我在离山成了主掌刑罚的长老。” “离山刑罚,小题大做,着实可笑的……但苏景何其有幸,有同门贺余待我如手足,他给我讲了一场:值得。人间信义莫过托妻献子,人间正道莫过执剑律身,不想、不愿、更不敢教坏一个弟子,能教好一个弟子,哪怕付出再多也是值得!否则,辜负九祖、辜负人间、更辜负天地!离山之义,莫过这场‘值得’。” 又是二百剑碎,前后几句话中,八百剑折损七成有余,苏景身边只剩不到两百剑,于这场剑上拼斗中苏景已然陷入必败之境,可他的声音反倒愈发响亮:“叶非,仍是之前所说,我不知师尊追缉的经过,但我还有一件事敢笃定,你听我道来……” 话说到此,金乌弟子猛开声,字字如雷吼喝:“清理门户,绝非快事!就是这八个字了!为何你能从我师尊剑下活命,为何你叶非仍能活在人间,只因吾师以为:清理门户,绝非快事!” “你伤六祖,伤他身伤他心,但并未伤他修行,他最后未能飞升与你无关;你行事不分善恶,多有无辜命丧你手,但远古圣宗摩天刹尚能宽恕绝世邪魔‘毗摩质多罗’,只因他回头是岸!一样事情,一样宽恕,离山也能!苏景以阿爷在天之灵立誓:你若收手,随我回山,你曾犯下罪孽,苏景一力承担!我领悟两重天道,其一是为‘现世报’,但你若收手我便不报!” 何为一力承担?以后千年不作修行,行走于人间、把所有精力都用来匡扶良善,唯有如此、否则无以承担;何为我便不报?那现世报是他领悟的天道,是他破无量、成就小乾坤、乃至修行元神的基础,不去“现世报”于叶非,绝非以后不和他打架那么简单,而是自破自道,会让修为大损…… 清理门户,绝非快事! 若有的选,宁愿敌对满天神魔,只要能把他领回去……贺余如是,苏景亦如是。 为何如此?只因八祖未杀叶非。这个理由足够充分么?哪里充分,前人事情与今人何干。可苏景以为足够了……这便是苏景了。 甚至苏景明白,就凭几句话绝决全不回叶非,可是不管能不能劝回,该他说的他就一定要说。 叶非,蔑视一切也蔑视自己,他连自己都看不起。苏景,敬畏天地更信任前辈,师父饶过了叶非,他就敢去担下叶非的所有罪孽,只要叶非回头……哪怕是自不量力。 两位离山翘楚,各领风骚各展风云,能远胜同辈修修家,不是没有道理的。 而苏景说完,叶非隐遁于剑群中的身形突然凝止,直到此刻众人才发现,狂傲叶非竟然泪流满面。 流泪,可眼中、脸上依旧不存丝毫表情,一字一顿着,他缓缓开口,说话的话却和苏景的相劝之言全不搭界,莫名其妙之言:“你曾斗志昂扬,虽死无悔,宁死也要前行……却有天突然发现:你只是蝼蚁。不是我不想斗战,而是我突然发现,我只是蝼蚁……这便是人间至痛了。” 苏景摇头,他听不懂叶非的意思,叶非口中“蝼蚁”指的到底是谁。就在此刻,遽然一声惊雷轰动乾坤,自从叶非与苏景激斗之后就在无动静的那棵“噬魂阴桐”突兀暴涨,眨眼之间纵穿云霄,将两名离山弟子尽数冠盖之下,随即万叶飞旋枝丫横扫,阴桐发难,仿佛要湮灭天地的凶猛攻杀! 驭人猛鬼易咸躲在旁边观战已久,苦心寻找时机……真正的聪明人从来不会把别人当成傻瓜,两个刺客自己先拼命了?他们傻么?易咸是聪明人,所以他不觉得苏景与叶非傻。 两个刺客只见的恩怨和渊源易咸不知道,但他至少能晓得,求他们自相残杀到两败俱伤的局面几乎不可能出现,所以他要及时出手,不等他们真正分出胜负……时机何在?糖人夏离山剑团不断散落,人已摇摇欲坠;渔夫叶非泪流满面心绪翻腾心思不稳,这便是最好的机会了,一道心咒打出,蓄势已久的阴桐爆起,务求击杀两个刺客。 这是苏景第一次对叶非说出“回归”之言,正说道要紧时候突然被邪魔打扰,他又怎能不怒,可还不等他出手反击,对面不远处便已爆起一声怒啸,再、拔剑! 自从逃脱陆角追杀以来,叶非第一次听离山弟子对自己说出“回归”之言,不是敷衍言辞,叶非听得出苏景的心意,更震撼于那句“清理门户绝非幸事”,这么久以来,叶非一直觉得:离山之人,个个欲杀我而后快。 他这么想,他也为此得意……叶非数不清自己见过过少风浪,便如苏景所料,叶非不回头,但不回头并不妨碍他心中唏嘘,至少,他今天不想再杀苏景了。 叶非凶人,心中既起唏嘘,当以剑倾泻,就在此时,驭人动法,那可绝难对付的鬼树……厉啸冲霄,叶非拔剑! 三千剑弃之不用,他自掌心处另有抽出的一剑。 剑起时,无光无声。 剑落时,天摇地动、冥冥哭号。 于幽冥生长无数年头,被易咸引为重宝、以为就算真正仙家来了也能以之周旋一二的幡灵鬼树,就在叶非长剑一挑之下,连根拔起摔飞天外! 掌心、命纹一剑,叶非的剑。 第八百五十三章 凶焰滔天,今日阵仗 莫说驭人猛鬼,就连苏景都吃一惊,脱口:“什么剑?”他早都在防备着这棵阴桐,心里明白,鬼树不好对付。 哪承想,叶非一剑破之! 剑就在叶非手上,锷上无铭篆,剑身无符刻,普普通通的一柄剑。叶非眼中闪过一层诡怪绯红,他摇了摇头:“不值一提。” 话音才落,突然一声惊怒、痛苦的咆哮震耳欲聋,驭人恶鬼易咸双目血红满面狰狞,暴怒之中,恶鬼将手中长幡“啪”的一声从中折断。 长幡断成两截,断口锋锐如矛,易咸不存丝毫犹豫,双臂举起双手翻转,竟把两截长幡刺入自己头颅! 断幡入脑一瞬,被叶非一剑拔起、犹在高空翻滚的幡灵阴桐突然模糊了形状,化作一道浓稠黑烟,自天空向下射落。黑烟落速快速光电,没入了猛鬼额头。 下一刻,自残、将死的恶鬼身上猛掀起无边凶焰!凶威压顶而来,就连最最不怕鬼物的苏景都不自禁倒退两步。全不掩饰自己的惊诧,苏景瞪大了眼睛,望向正层层拔高、身形暴涨的易咸…… 自毁法器、配以秘咒、引幡灵融入鬼身,此法可让恶鬼法力大涨,身拥三倍幡灵之力!易咸的身体本来承受不了如此浩瀚力量,施展此法后,重伤一场是最好结果,甚至修为尽丧、魂飞魄散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驭人性情暴躁嗜杀,当幡灵受叶非重创,易咸想也不想直接发动这门秘法。 魔焰滔天,转眼间易咸已经化作千丈巨大、半人半树的丑陋怪物,狞笑声音仿佛两块朽木互击于天,坑坑怪响传遍八方:“无知小辈,妄撼天威,可见冥王之威!” 确是冥王,杀猕在于幽冥中的王公,槊妖加封给易咸的。 这名头可笑,但三倍于幡灵的怪力却是货真价实,身形如此巨大的怪物,动作敏捷可比清风,纵身跃起,手中钻天巨锥一甩向着苏景与叶非重重打来。 巨锥尚在半空,卷动起的风雷已然催压得恢弘神庙摇晃不休。 金红光芒一闪,苏景脚下浅浅阳火流转来开,可是这一次仍未等得苏景出手,不远处那一团剑光就已爆起,迎向怪物打下的巨锥。 叶非举剑迎锥,金木交击、绽放开来的竟是雷鸣般的淬响……巨锥崩碎、剑光仍在!继续疾飞、疾飞……眨眼之后那小小一团剑光冲上千丈、飞到怪物面前。 易咸绝非等闲鬼物,叶非来得快、它的应变也不慢,叶非到时恶鬼的法术也告成形:左手凝法、结木之阳刚,化青罡神雷三盏,打出;右手结印、聚木之阴祟,化百丈噬魂阴水,泼洒;口中咒言响亮,嘴巴大张之际,另又一道幽绿光芒闪出,如箭激射! 青罡神雷,饱蕴命气之韧,凭此一雷能穿天洞地,而天大地大性命最大,命气罡雷暗藏天眷,可逆五行,专杀专克锐金,什么剑在此雷面前也是泥捏面塑;噬魂阴水,万鬼怨念凝化实质,下品为石、中品为玉、上品为木、极品为水,专破阳间生气与阳身修持,是幽冥鬼物对付人间修家的上好宝物,便是那下品的“噬魂阴石”,阳身大修都要忌惮三分,何况是祭品水煞;恶鬼口中喷射幽光,则是最最纯粹的:力!这鬼木在阴间生长了漫长年头,吞吃的凶魂恶鬼多到无以计数,终鬼法元迥异修为不同的,但无论怎样的修元,最终都被阴桐炼化做单纯、至简的蛮力,正是怪物口中幽光一道。 易咸极怒,引幡灵融体,但它心中对“渔夫”再不存半分轻视,一出手便竭尽全力,必杀叶非! 神雷自左、阴水自右、幽光居中当头,三道杀灭齐降。 便是杀劫袭来时候,一声叱咤自叶非口中绽放,全无半点征兆的,他手中那团平平常常的剑光变作横扫天地的强光,真就仿佛一轮骄阳炸碎在他的手中、他的剑上。 不见火、不存热,只有光芒,本来森冷却因太过强猛所以变得炽烈、似要把这一方天地都熔炼掉的剑光。剑、光! 只有金乌神目才能洞穿这无尽强光,苏景看清楚了,叶非再出剑,一剑一剑皆自掌心抽出……命纹养剑,掌纹如“川”,之前拔起幡灵鬼木他只动用了一剑,但荒僻山谷三百年修行里,他在双掌养下了六剑。 就在此刻,叶非掌纹六剑尽出,剑化夺天之光! 剑纵剑横剑斩剑刺,驭六剑,“渔夫”如神!于强猛光芒中六盏命纹之剑,在叶非手中盘旋翻飞,斩断神雷、扫灭阴水,又再硬生生挡下幽光诛灭,叶非哇一声大口鲜血喷出。 血出口,人却不作丝毫停顿,提剑纵上,斩妖孽!而那一口鲜血,何尝不是叶非的另一剑,直喷敌面、洞穿敌目! 一弹指能有多长时间?从光起到光灭一弹指;叶非从千丈天空绕树飞转、层层旋转中最终落足地面一弹指;没人能数得清楚就只有叶非自己晓得,驭六剑,四千三百三十一次迅猛劈斩,一弹指。 弹指过后,渔夫落回远处,六柄长剑未收,他的双眸已变作妖冶血红,根本再不去抬头看一样仍僵立身边的巨大鬼物,猩红双眸一转望向苏景:“入我身边十三丈境地,我必斩杀于你。”话说完又是一口鲜血呕出,落在地面、死气沉沉的红。人却再无片刻停顿,带上他的六柄剑,直直扑向狩元皇帝所在大殿。 叶非现在的心情很糟糕,除了杀驭人皇帝,他再也想不出能让自己稍微开心一点的事情了。可即便前方杀猕大修无数、即便驭人可能还藏有绝世凶物或机密手段,叶非也不许苏景于自己联手,至少不允苏景近身十三丈内! 不是开玩笑的,这次叶非言出必践,苏景未应声、但点了点头,那就各打各的吧,反正今日,狩元不死我不归。 叶非说完话、吐过血、再冲起时候,易咸化身的巨大鬼物终于爆发出哀嚎,歇斯底里、满满的不甘与不信,可才号啕半声,千丈法身轰然爆碎。 死了。 高高在上,不受天治做漫长修行,得造化炼化异宝阴桐入幡,深得槊妖栽培,被寻常驭人修家看作神祇,引幡灵入身时曾掀动无边凶焰的易咸,就在一弹指间魂飞魄散。诛杀此獠之人,一代真传、欺师灭祖之、离山叶非。 剑光再起,叶非冲阵! 随这凶悍刺客再起身,神庙之中大战掀起,皇帝身边随行侍卫层层扑出,天上地下四面八方,潮水般扑涌过来。围攻叶非,也剿杀苏景。 苏景身周金光闪烁,刚刚隐去的十七罗汉又执棍显身。 佛光鎏金身,罗汉无垢而刚,极金刚,身坚如百炼玄铁,长棍舞动、隆隆之声仿若罡雷,十七罗汉四散去,一棍一棍打那血肉飞溅,打那惨嚎悲呼,打那一场腥风血雨! 罗汉迎敌,满头小辫子的小贼迫不及待跳出来,奶声奶气地望着苏景喊爹,眼睛的余光对正崩毁散落的易咸尸身一瞟一瞟:易咸身死魂灭,幡灵元识也告磨灭,但阴桐的木罡真形与恶煞本元仍在,正自怪物尸块中滚滚冒出,若不及时收敛它们就要消散去了。 苏景笑道:“去吧……对了,镜子!” 小丫头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向着易咸尸身赶去,同时小小的嘴巴张开向着天空一喷,玄光冲霄起,又是一镜天!夏离山归来,当教天下齐知;糖人诛灭皇帝,这片血光景色,当教天下人齐做观览! 明镜悬天,但这宝镜才告成形,神庙大殿中突然蹿出一头僧侣打扮的杀猕,显身同时杀猕手中紫红颜色长弓拉满,“嘣”的弓弦闷响,一道血色奇光直击悬天宝镜,旋即众人耳中脆响尖锐,来自邪魔天上的遮天宝镜竟被一箭射爆。 杀猕僧侣再纵身蹿上云头,手中长弓一转又复满弦,遥指地面苏景。 “嘣”,第二声弓弦响亮,第二箭离弦,血色光芒于激射之中陡然扩散开来,化作一头赤红妖虎,肋插紫翅、目烁金光,血盆大口中隐隐还有一头人形妖灵端坐!饶是苏景见多识广也不曾听说过这等怪物。 火光绽烁,背后天都火翼展开,苏景一飞冲天,弓杀斗法何足惧,飞纵时候白玉弓已然在手,暴射! 厉啸纵横妖威弥漫,九尾白狐显身天空,迎上飞虎、破! 虎灭狐犹在,直扑执弓杀猕,那头杀猕惊却不慌,身形急急飞退,手中长弓连番急震,乌鸾、烈隼、鬼面青狼、金冠毒蛟……杀猕接连十七箭,各做蛮荒凶兽化形,齐齐袭杀九尾妖狐。 已然射出之箭,苏景并不理会,趁杀猕专心应付妖狐之际,元吉天都火翼猛震,身化金红光芒直冲高空,千丈后猛敛翅、于空中画出一道闪亮之弧,苍鹰搏兔之势狠扑执弓杀猕!他的身法比着白狐之箭还要更快! 但就在他急冲之际,神庙中忽又传出一声厉啸,一道灰色身影激射而起,自半空里拦住苏景,一头身形瘦弱、双腿尤其短小的矮脚杀猕跃出,手执一根银色短棒向着苏景当头打下。 金乌翔空何其迅速,纵是以有心算无心,能够拦击、截杀苏景之辈,也足见其身法了得。 只凭易咸、紫弓、矮脚这三头杀猕,便知今日阵战,远非之前两次宫内行刺可比。 第八百五十四章 四百法相,三箭绝灭 矮脚杀猕狞笑,短棍落! 中! 但想象中的头颅爆碎、红白崩飞的情形并未出现,矮脚杀猕的短棍打中的不是头颅,而是一只手。 五指修长、掌心白皙的右手。 戴花抱琴、青衣剑袍、面目森冷的男子,于短棒落下刹那从苏景体内迈步而出,举单掌迎上短棍。棍击于掌心,随即被相柳握住了。 短棒不是等闲兵刃,那是经千年炼化、诸般秘法加持的宝物,轻轻一点足以让坚硬石岗爆碎成粉的宝物,竟轻飘飘地被人用手接下、握住。矮脚杀猕大吃一惊,但斗法搏命不容丝毫迟疑,此獠当机立断,放弃宝物抽身急退,三百丈后凝滞身形,三目眯起死死盯住小相柳。 他后退时,相柳手上玄光一转,掌中短棒哀鸣一声,断裂几截,又被随手扔掉。小相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虎口被震裂出一个小小的口子,流血了。他低头、把虎口放入口中,吮血,双眼则翻起,看了看矮脚杀猕。 相柳出洞天,抵挡半途截杀,苏景也没想到他居然凭着肉掌去接敌人宝物,但苏景身形不作丝毫停留,金红色的弧光飞射,继续扑向持弓杀猕! 持弓杀猕正在神庙大殿上方天空,苏景这趟扑击,欲擒杀他后再从天空直落,直接入大殿去杀皇帝。 叶非是从地面上过去的,正向大殿内冲,他不许苏景同路,苏景也不去触他的霉头,就从空中扑去。这时候,不远处轰鸣暴散,白玉弓上九尾狐狸与杀猕弓修连珠十七箭打出的诸般凶荒恶兽同归于尽了。九尾狐狸法相散! 白玉弓,苏景手上最好用的法器之一,多次狙杀强敌,几乎无往不利,爆起的一击竟被对手稳稳接下了……射落白狐,杀猕手上长弓急转、满弦、正对苏景化身金光、而杀猕叩于弓弦上的右手顷刻枯萎:手上精血尽入长弓,无论能否狙杀强敌、今日之后他都再无法执弓。 他以毕生修为凝聚一杀! 若再直直前冲,等若将自己的性命送到敌人的弓箭上,苏景实在做不出这种傻事,光弧陡止、人钉半空,手上白玉弓同样满弦。 杀猕脚踏玄云、糖人身背火翼,相距七百丈擎弓互指、相对。 已然萎缩、全无生气右手仍牢牢叩执弓弦,六耳杀猕缓缓开口:“老夫受先祖之命,守护神殿天空,修弓糖人,可知弓上桀骜?” 修剑者傲于剑,修弓者傲于弓,杀猕问起“弓上桀骜”,再也明白不过的意思,愿与苏景斗射于此间。 糖人微扬眉,点头。 执弓杀猕沉身:“你牢记,今日射杀你之人:摩沾。”口中说着射杀,但弓弦并未松开,而是将身形游弋起来,奇快,如风,全无规律的上蹿下跳。 两弓相对,不止要射杀强敌,还要躲避对方射杀,晃身动影是为让对方寻不得自己的所在。可无论杀猕如何跳动闪烁,他的弓上锋锐都稳稳锁住苏景眉心。 “呵”,糖人一声轻笑,苏景一动未动,可就随着这一声笑,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就那么莫名其妙的,两个苏景,皆持弓、相距七丈,遥对杀猕。 “呵”,第二声轻笑,两人变四人,四个苏景都手持长弓,彼此相隔十三丈、站成了一排。 “呵”,第三声轻笑,空气突兀震颤,四个苏景变作四十个、四百个苏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尽是苏景,全不存分别,每人皆挽弓满弦、每一弓皆妖气弥漫。 “哪一个?”四百苏景同时开口、微笑。稍顿,四百个声音又同时询问:“弓上桀骜?你拿什么和我比?” 七百丈外,摩沾额角见汗,哪一个?怎么破?他忽然闭上了眼睛,身随云驾急行不休,三目紧闭不看敌人……但就在他闭目后下一瞬,摩沾口中遽然响起一声大笑:“这里了!”声落、弦振、血箭离弦! 破空一箭,离开弓弦时便告消失,消失同时又告出现——现于七百丈外,四百苏景正中央的那个苏景。 “错了。”四百苏景同时开口,杀猕一箭,穿透了他射向的那个苏景身体,不见血光、不见尸体掉落,甚至连丁点涟漪都未曾掀起,飞矢呼啸尖锐,飞向了远处的重重山峦……远山中箭,先是微微一震、随即嘭的一声轻响传出,连绵山峦化作齑粉。 今生此世,所有修为凝结、威力最最强猛的一箭,也是今生此世最最无用一箭。 摩沾的面色黯如死灰,重新睁开了眼睛,粗重喘息中费力摇头。四百个苏景整整齐齐地笑了:“可笑吧。” 杀猕目中精光突兀一闪,本已垂下的长弓猛又举起,快如光电、第二箭!他的手废了,但外人不会知晓,他以手上精元反哺魔弓,能够换来三射,是称“三箭绝灭”,第一箭本就是为了诱敌,果然,箭落空后糖人再开口说话时候露出了破绽,一丝气意泄露,摩沾即刻发动第二箭,糖人必死无疑了! 可摩沾笑容才告绽放,四百个苏景的声音再次传来,整整齐齐、笑:“又错了。你还成不?再猜一次?” 苏景的笑容、笑声轻松,但是只有他自己晓得,背心已然被冷汗湿透!对面摩沾毁手弓杀威力,堪比离山长老全力一击。金乌弟子以身法和火遁穿空称绝,却全无把握躲过对方那满弓一射,若非如此苏景又哪会与他“斗弓修”,没的浪费时间。 尤其苏景没想到摩沾还有第二箭。 万幸苏景足够谨慎,故意露出一线破绽去做试探,若是直接收了满天幻相,怕就要直面那夺命一箭了,能不能挡下?他没把握。 苏景手上有弓、囊中有剑、洞天里有人,但只要动法必会有气意泄露,对面摩沾舍却最重要的右手,已是存了玉石俱焚之心。苏景大概能猜到:就算自己一道白狐暴射杀灭了他,他也会在临死前放出一箭来射杀自己……僵持。 苏景最不想要、却不得不做的僵持。斗战便是如此了,不是什么时候能够激突猛进的。 地面上杀声四起,十七罗汉压力极大,散去后又复聚拢,结阵抵御敌人猛袭,拼上全力为主公守住“下盘”,而叶非动命纹六剑,这一会功夫里仍还在冲袭途中,竟未能直接杀进大殿去,足见今次驭人实力强劲。 突然间,一声洪钟响亮,巨声自大殿中传起、于半空里掀起巨大声浪,横扫天空。 摩沾霍然大喜,终于等到了神殿驰援!此钟为历代驻祠“高僧”尸骨炼化,凝聚目邪、耳邪、思识邪三重“上上清透”神通,专破幻景幻听法术。殿中杀猕眼见摩沾为糖人幻法所困,立刻轰鸣此钟,助他勘破真相。 神庙总坛中供奉的上法宏器皆为驭人核心机密,瞎子小厮于此烧火三百年却无从了解。钟声轰涌于天空,三百九十九枚身形迅速浅淡先去,唯独角落处一个苏景身形实在。 异变突起、幻相破尽,苏景猝不及防。摩沾毕生浸淫长弓,他一直在等着钟声响起,此刻动作何其迅捷,弓弦震、杀劫去! “轰隆”巨响,如天雷贯耳,这一箭终于落在了实在处,只见糖人中箭、面露痛苦,旋即身形爆碎开去。 真的碎了,不过他的身体崩散后,那尸块、鲜血立刻融于空气,只剩下一块血红色的玉石,翻滚着向地面落去……无论中土第四圆还是瞑目王创造的十一世界,都不曾存在“蜃”这等凶兽,是以杀猕之中无人识得蜃玉。 苏景苦练剑法是为斗战,既为斗战,又怎么不炼器炼宝?以他的性子,最最喜欢的宝贝莫过于南荒老蛤赐下的蜃玉,可惜那件宝贝因为自己当初修为浅薄、炼化不得法又发动得太频繁,内中蜃元渐渐耗尽,废掉了。他还在离山的时候,特意请小金蟾搭桥,以诸般灵丹妙药和三道对本形古妖大有好处的洪荒法符,又想南荒老蛤求来了一块好玉。 再请教高人、以阳火重新做祭炼,刚刚那四百幻相皆从此宝而来。 相比其它幻相、蜃玉本石凝结之像最是坚固,不为邪钟所动……摩沾第三箭终于找到了“真相”——为何会有那么多糖人的真相。可惜,仍是未能杀掉强敌。 蜃玉中箭时,就在它不远处、一个正渐渐消失、变得浅淡的苏景,又突兀清晰起来,火翼振,苏景再化金虹,直扑摩沾! 苏景看得清楚,第三箭后摩沾的右手彻底飞灰,他的修为已废! 也是这一刻,另一处天空里,也是对持了一阵小相柳与那头矮脚杀猕同时动了……矮脚杀猕天赋秉异,他的修为不算太高,但修得一门秘法:身法。 短棒被毁,他明白小相柳不可力敌,大家的力气差得太远了。但他不怕,他还有绝世身法,游斗之中大把机会戳瞎那个冷峻糖人的眼睛、割掉糖人的耳朵、刺破糖人的心脏!矮脚杀猕一动便是满天残影。 残影才一弥漫开来,惨叫声就告响起! 残影破散去,小相柳的手如铁钳、稳稳卡住了矮脚杀猕的脖子,冷笑声里夹在了嘶嘶蛇信怪响:“分光化影?差得远了。” 分光化影,小相柳天赋本领,矮脚杀猕后天修成,这便是:差得远! 嘭地闷响,矮脚杀猕身躯爆碎,这是小相柳的另一门本领:掐脖子能把人彻底给掐爆了。 身法对决,电光火石。 矮脚杀猕血肉迸溅一刻,也是弓修摩沾人头飞起之时,摩沾的弓修废了,还拿什么抵挡苏景,一道剑光闪过大好头颅飞起,翻滚之中,杀猕三目圆睁……不瞑目,死不甘心:弓上对决,却未死在箭下。 不瞑目就对了,苏景就喜欢让对头不瞑目。 苏景、相柳连胜,再无片刻耽误,同时纵起身形,自上而下向着神庙大殿穹顶扑去!这个时候叶非也杀开血路、冲到大殿门口,叶非的速度更快,抢在苏景相柳之前,挟六剑、袭入大殿。 下一刻,忽闻巨响冲天,就在苏景与小相柳堪堪摸到大殿顶上瓦片时候,宏伟大殿轰然崩碎,屋顶四壁尽数炸飞!还有……抢前一步突入大殿的叶非口喷鲜血、倒飞出来,重重摔于地面,始终护卫身畔的命纹六剑,只剩半支残剑被叶非握在手中。 第八百五十五章 百里天渊,千重宝索 大殿四壁炸碎,但内中情形不可见,团团青烟将殿中景色尽数遮蔽…… 叶非被人打飞出来,口喷鲜血、命纹六剑几乎废尽。 苏景洞天内一对细鬼儿,见叶非摔得狼狈,反应大相径庭,囝仔口中嘎嘎大乐,他晓得这个叶非不是好人,离山叛徒、主公劲敌,平时狂得不可一世,看他今次吃了大亏,好像个滚西瓜似的让人打飞出来,小娃心中痛快得很;丫头六六却皱起了眉头,目光凝重、小脸上浓浓警惕,她晓得这叶非可不是等闲人物,掌心六剑弹指间击杀驭人猛鬼,这么大的本领这么锋锐的长剑,进了大殿后竟连一息都未能坚持就呕血摔出,殿中敌人何等强大! 其实从普通离山弟子心思来说,乍见惊变,大都也就是乖乖、六六两人的心思了,要么幸灾乐祸于叛徒叶非吃瘪,要么惊诧警惕于神庙大殿敌人凶猛,可苏景不是……当叶非摔出,苏景口中一声怒叱,同时周身“嘭”一声闷响,烈焰爆起、他整个人都燃烧起来! 不笑、不惊,苏景怒!竟是真正的勃然大怒! 就算叶非是叛徒,他也是离山的叛徒;就算叶非是白眼狼……哪怕他的眼珠子再白,他也是离山的狼!师尊八祖尚且放他一条生路,什么时候也轮不到六耳杀猕来惩治此人。 苏景这个人啊,不知天性如此,还是与大小师娘相处太久沾染了魔性,也变得护短了。 阳火动,金风起,长剑执于手,暴怒苏景纵身就要往笼罩殿内的青烟里冲。 突然,一道剑光自斜刺里打来,正正封阻了他的前进冲势,苏景背后双翅一摆、向后退开三丈,转头怒叱:“你有病!” 偷袭一剑并非来自殿内,苏景看得清楚:残剑、半截,正是叶非剩在手中的命纹断剑。 叶非飞剑,拦住了苏景冲殿。 苏景叱喝未落,叶非已然重新站起,声音平平淡淡:“殿里那个怪物,我的。” 叶非还没死,轮不到别人给他报仇,谁打了他,他自己打回来。 话说完、稍顿,叶非忽又笑了:“当是帮我个忙。” 苏景沉吟刹那,周身怒焰炽烈不变,但面上怒色敛去:“果然是有病。里面交给你了,我对付上面。”说着,苏景抬起头,凝目望向天空,碧空青蓝,浩渺广阔,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苏景冷声开口:“既然来了,就请现身吧。” 小相柳与苏景共进退,并肩悬立半空。 叶非不看天空,他的眼中只有重重迷雾笼罩的大殿,挥手抹去下颌血迹,而后双袖挥舞……三十剑、三百剑、三千剑尽出,重重剑光中猛传出一声大笑,三千剑、化长龙,叶非催动剑龙,第二次冲入大殿! 旋即法术轰动、锐剑呼啸、金铁交击声交织一起,狰狞大响充斥迷雾。命纹六剑被毁,但是这一次叶非有备而来,三千剑或攻或守调配有度,自不会像上次那样被轻易中招,殿内顷刻打成一团。 殿内恶战再起,天空异象突现,原本明亮的苍穹猛地沉黯下去……天黑了,但不是一下子黑透、入夜:千里方圆天空,边缘处湛蓝依旧,越到中心处天光就越沉黯,直至苏景、相柳头顶正对百里天,变作彻彻底底的黑暗——由此,一方天空变成深渊,深邃无尽的黑暗,不知通往何处。 忽然间,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大作,一条条磨盘粗细的铁索从“天洞”垂落下来! 百里“天渊”,千根粗重巨链,首端接连于天际遥不可见、尾端垂悬地面、相距百丈。不知是法术使然还是铁索太过沉重的原因,这些铁索垂下后并未剧烈摇摆,抖动几下、微做晃动就再不动了。 苏景弹指,金光闪烁,一枚剑羽呼啸去,正中他面前一根巨索,“当”一声响,剑羽回旋、重没于苏景手中,铁链纹丝不动。紫凰庚金打造的剑羽,未能给这铁链留下一丝伤痕。苏景忍不住扬眉:“宝贝啊!” 地面乱哄哄的战场中,那个满头小辫的小丫头转回头,望着满天铁索吞了口口水,圆溜溜的眸子里精光乱窜…… 小相柳正忙、怀抱琵琶轻抚弦,叮叮当当地弹拨几下、一点点地调弦、正音,头也不抬地说道:“阵啊。” 百里天渊,千盏巨链,平静之中玄力暗暗流转,灵元气息变化无端,苏景与相柳人在天渊正下、铁索丛中,想要杀出去怕是要废上些手脚了。 苏景的五感不见得比着相柳这等天生凶兽更敏锐,不过他有鬼袍在身,能感觉到的东西更多些:“铁索是单独一阵,但此阵气意与大殿迷雾隐隐还有些呼应,若勾连一处,应能结做一道更圆满、更宏阔阵法。” 小相柳又弹了几个音,“嗯”了一声:“守住这里就是了。”叛徒于地面,真传在半空,一攻神殿一守天渊,正阻住驭人大阵上下勾连,这倒是蒙出来的默契。 而小相柳话音刚落,忽然一阵阴冷笑声响起,这声音来自四面八方,稚嫩声音:“无知小辈,你以为冒用郎齐之名,便能于此呼风唤雨了?莫说郎齐区区后辈、不过九帝尊之一,就是那大祖亲至,本座在此也不容他放肆。” 当、当、当……小相柳缓缓扫了一弦,琴音已正,他满意微笑,插口问道:“金钟的师父?” “不错……”稚嫩声音正想再说下去,却被苏景的笑声打断了:“这可再好不过了,正找您呢,有笔赌账是金钟生前欠下的,人死债不能灭,我也是代人收账,还好徒弟死了师父仍在。”说着,他自囊中拿出契据,迎风晃了晃。两百七十年过去,扎姓债主早已死活不知,难得苏景还把契据保存完好,新的一样。 取出契据同时,苏景也把丈一神剑取出,可很快他又一笑,将神剑重新收好。 槊妖不怒,声音平静:“金钟是我亲传弟子,虽然资质差劲,但鞍前马后为我做事多年,也算有三分苦劳……我本以为此仇已报,没想到你居然能逃过浮玉之杀,更未想到有朝一日,你们还会闯入我的道场,哈哈……这还真是天意。” 神庙为槊妖道场,但在此他不开坛不授业,常驻时只是不断完善内中暗藏阵法,除却身边最最亲近几人,就连狩元皇帝都不知晓“老人家”在此有一处道场。 昨天深夜皇帝向“老人家”求援,槊妖只派了易咸和几个“小鬼”相护,看似托大了,其实外人不晓得,今日他会亲自坐镇! 不过“坐镇”则已,至少苏景未见其出手,不久前易咸与矮脚、执弓等驭人高手被斩杀,槊妖都无动于衷。只是不知,现在叶非在殿上的对手会不会是此獠。 槊妖说话不停:“夏离山,你已落入天渊,仙佛无救,但、本座爱才,看不得少年人大好仙途就此断灭……”槊妖心中不存招揽之意,只是他想弄明白,这个糖人是如何逃过浮玉杀阵的,是以先稳住话题,再慢慢套话。 “嘿,还钱。”苏景又把手中契据摇晃起来,笑着、不和他聊。 这一次,槊妖也笑了:“可惜、可惜啊。”就在他无处不在的笑声之中,千根铁索突然摇晃起来,霎时间当当乱响回荡!随巨锁不断晃动,黑漆漆的天渊中闪烁出点点繁星。 星光“下落”,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清晰,哪里是什么“星”,分明一只只巨眼!一头头皮肤漆黑如墨、身形七丈开外的独眼巨猿,头下尾上,正攀着铁索自“天渊”中爬出,顺索而下。 独眼银亮,远处看显得迷离璀璨,可接近些再看,就只剩浓浓混沌与死气。 苏景想也不想,抬手一剑激射而去,正射向千丈外、也是相距他最近的一头独目怪猿。挂金虹、剑如电,何其迅猛一剑,等闲修家都躲闪不开,那头怪猿却应变奇快,长长的尾巴卷住铁链,身体溜溜一转避让开飞剑。但躲开还不算完,让过飞剑后巨猿身体又用力一荡,自下而上扑去、满是獠牙的嘴巴大张正咬中剑柄。 跟着巨猿摇颈甩头,咔咔声响中竟将飞剑嚼碎、吞下了,那情形像极了一头扑到鱼儿的熊。 剑只是凡品,可就这么被吃掉也足以惹来苏景惊诧,要知道,这只是一头猿!天渊中,垂下巨索千重,每一根锁链上,正攀援直下的、少在三五头、多则十余头巨猿。 苏景想也不想,第二剑打出!仍是凡品长剑,但内中被苏景藏蕴了一道阳火真力,看它再吃……烧不漏怪物的屁股,苏景枉称金乌弟子。 第二剑呼啸去,还是千丈外那头怪猿,这一回不止巨猿动了,飞剑周围三四条巨链突然甩动开来! 铁索一动、怪风卷扬,链子并不与飞剑接触,但它们荡起的怪风暗合阵法玄虚,风缠于剑,剑上苏景注入的那道阳火真元不知怎的,竟被迅速洗净。之后怪猿探出身子,第二次、又把苏景的剑给嚼了。 剑上法力没了,火自也就烧不起来,怪猿吃得香甜、屁股未被烧漏。 果然是不好对付的,苏景微微皱眉,这个时候地面上“咚”一声巨响,叶非摔飞出来,狠狠戗摔于殿外地面,三千剑没有一柄跟在身边。 这次叶非未再吐血,但身上的渔夫画皮崩碎不见,胸口上一片血肉模糊。 又被人家揍了出来。 第八百五十六章 千倍偏差,我是刺客 摔得狠,跳起来的也快,不等广场中驭人侍卫杀到,叶非站稳当了,又亮出几柄长剑护身,挡下敌人攻势。 叶非的脾气变化无端,此刻居然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好像很久没挨过打、皮正痒一般,咳嗽几声,重新开始活动身体,同时举目望向半空苏景:“你还行不行?”这狂人恢复“正常”了,语气深处那份轻蔑再显,明明白白的:苏景斗不过那即将行转的天渊巨索万猿大阵。 接连被人打飞两次,胸口烂得都看不见一点好皮肤了,居然还在藐视苏景,苏景立刻摇头:“这阵诡怪,我不成,你快来帮忙。” 叶非越挫越勇,谁打他他便打谁,打不过要打、自己打! 苏景一样越挫越勇,挨了打一定打回去,打不过也要打、呼朋唤友请帮手,一起打! 皆为中土奇葩,各有各的拍子、拍得响亮。 “我没空,你要实在撑不住就死在阵里吧。”叶非直接摇头,袍袖抖动,一柄接一柄的跃出、飞旋于他身边。深深吸气,叶非准备第三次冲袭神殿了。 趁着自己身边“天渊”大阵尚未真正发动,苏景及时追问叶非:“里面究竟是什么怪物,可是金钟妖僧的师尊、那头六耳崽子?” 叶非如实回答:“不是,是个大家伙,金身法相,挺有意思的。” “怪物好像出不来,你不成就歇歇,待我破了此阵与你一起进殿。”苏景看不透迷雾笼罩中的神殿情形,但至少能看明白,叶非两次飞出来,殿内怪物都未作追杀。 “不用。你该逃就逃、该死就死,无需管我。”话音落处,身周长剑齐震颤,第三次、叶非动身,劈碎周围驭人兵马阻挡、冲入大殿!身入迷雾一刻,天空中苏景喊喝入耳:“你斩杀了那怪物后记得出来帮我破阵……” 没什么可客气的,苏景这个人从来不讲究“客气”二字。 也在苏景的喊喝中,自天渊爬出的巨猿中尤其强壮的一头,昂首开口、发出连串凄厉嘶吼!随首领吼叫,所有怪猿狂躁,尖锐四爪牢牢抓于铁链,发疯似的摇晃起来!如此巨索,于怪猿手中并不比一根细藤更沉重,千道巨索挥舞翻滚,化作震裂天鞭,从四面八方向着苏景、相柳狠狠打来。 顷刻间,天渊下、半空里风雷呼啸,巨链飞鞭。 千根长索,看似乱飞乱打,实则错落有致、丝毫不乱,不见有一根长索会相缠或触碰到其他锁链。 苏景、相柳两人皆以身法、遁法为傲,一见敌阵发动同时动身,两个年轻男子,一般的轻灵飘逸,传花蝴蝶似的,从容穿梭于铁索之间。 苏景叱喝一声,翻手亮出“北冥”,迎着向他砸来的一道长索劈斩而去;小相柳戴花抱琴,不再亮出其他宝物,同样不退反进,只凭右手、握拳,向着另一根打向自己的巨链打去。 初入大阵,总要问一问这铁索的本钱。 虽不如丈一,但北冥也是神剑,古今两次重创蚀海大圣,足见此剑神奇。北冥愿意追随苏景,随苏景剑术渐渐精深,剑上威力也一点点被发掘出来。 此剑不止暗藏鲲鹏两变、且还存了一份鲲、鹏蛮力,看上去修长灵动的一柄剑,只要主人愿意,随时可化作劈天巨斧、断海大钺一类重器蛮刃来用。 大开大合、大砍大杀的战法,剑冢八剑王,非北冥莫属!此刻苏景如是,双手持刃、口中吼喝,青青北冥遁化钨铁墨色、剑身拔长三尺拓宽七寸,好一柄破山重剑、斩巨索! 就听天渊下,“当”一声巨响,北冥正中巨链,旋即只听苏景一声怪叫:“相柳不可!” 苏景竟被巨链一击抽飞开去!北冥未曾脱手,但苏景双手虎口同时崩裂,双臂双膀都被巨力反震得剧痛……要知道精修之人五感明清,刚刚苏景穿梭于巨链之间,识辨巨链划过身边时的破空声、蕴风力,大概就对铁链挥舞的力量有了个猜测,做不到分毫不差,但八九不离十。 巨链挥动的力量着实不俗,但绝非不可抗衡,苏景还以为若运气好些、凭北冥之斩能够断它一根巨链。却万万不曾料到,当北冥真正砍上链子时候,链上传来的力量比他预想足足超出了千倍! 整整千倍,十斤与万斤之差、一袋米与一仓粮之差、一块岩石与一座小岛之差!如此离谱的偏差,于金乌弟子的明锐感识里、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万幸北冥神奇,交击时刻长剑自变、做急急波颤以卸力,加之苏景的宝瓶修行扎实之极、三乾坤环环相套让身体坚固若非常,这才逃得了小命。若非如此,他怕是会那巨力彻底打爆。 苏景吃了大亏,哪能再让相柳重蹈覆辙,顾不得平息胸腹间逆窜元气,急急出声示警,话刚喊完嘴里便是一口鲜血喷出。 见血了,链上怪猿愈发狂躁,口中嗷嗷怪叫、再不肯安分于一根长索,开始乱飞乱跳,自狂舞铁索间窜来窜去,一时间长嗥短呼、魔影飞窜,天渊大阵内乱成一团! 相柳这边,得苏景及时提醒,他哪还敢再把拳头打下去,分光化影避开眼前一击,直接闪身到苏景身旁:“还好?” “链子没劲儿,跟吹口气似的,想伤我差远了。”握剑的还哆嗦着、嘴里的血还没吐干净,苏景一副混不在意的语气,不过被惊得煞白的脸色一时间还缓和不回。 能吹牛至少说明没大事,同个时候洞天内不听、三尸、参莲子、细鬼儿纷纷请战,但苏景摇头拒绝,阵法诡怪,找出破阵关键前大家一起出来,也不过是跟着瞎扑腾,不存太大用处。 苏景不放人,身边小相柳也不再多说什么,眯起双眼,随道道巨梭天鞭急舞;苏景展开双翼,同样开始飞舞于铁索间,暂时不再硬碰。 三转吐纳,理气行元,真元躁动平复,苏景目光重新明亮起来,头顶处,大群怪猿乱窜,层层压低、逼近,独目银眸中闪出丝丝血色,伤人之意再也明白不过,苏景一抖手中北冥,在其轻鸣回应后,火翼摆动扶摇而上,剑指怪猿;小相柳全无斗战之意,与苏景正正相反的,他缓缓闭起了眼睛,微垂首、双手抱琴、身体全然放松,仿若一片青叶,于无尽天鞭呼啸中摇摆、穿梭。 阵中两人各有所为,做的却是同样一件事件:摸索、试探、感受着古怪大阵。 忽然,槊妖稚嫩笑声传来:“我一直奇怪,糖人的脑浆为何比着别族都要稀一些,不好吃……原来脑浆稀,便是人傻啊。只懂送死、不知逃命,有趣得很。” 一个傻子、两个傻子、三个傻子。 叶非明知殿内怪物不肯外出,他一次次向神殿里冲去;苏景、相柳明知天渊大阵玄虚,却不想着退走、反倒开始摸索破阵办法。 无论叶非还是苏景、相柳,都在迎难而上…… 叶非在大殿里打得轰轰烈烈,小相柳神游天外,只有苏景应了句:“我是刺客、皇帝未死啊。” 是刺客,而非逃犯!还未杀皇帝,刺客怎舍得离开,是以不逃不退,仙魔挡路杀仙魔、法阵合围破法阵……皇帝不死,今日事情绝不算完。 随口应了槊妖一句话,苏景迂回穿插,已然靠近一头怪猿,北冥寒光绽烁、急刺!怪猿不知死活,面对神剑竟不躲不避,大口一张直接咬中了剑锋。 就在凶猿咬中长剑一刻,与之前迎击长鞭时一模一样的巨力,自巨猿的獠牙间卷扬而起,透过长剑狂袭苏景! 之前苏景挨的那一下有多重,此刻怪猿的一咬便有多重。 只是一头猴子,怎可能有如此力量!若独眼怪猿都这么凶猛,驭人还养什么兵,只凭万余巨猿,足以扫灭天下。 同个时候,“随波逐流”静心悟阵的小相柳也闷哼了半声,原本轻盈飘荡的身形忽然变得滞涩起来。层层天鞭挥舞破空,引荡怪力扭转四方,这大阵行转得渐渐流畅了,陷入阵中之人受阵法影响,时时刻刻可能会陷入“乱空”,身形刹那凝滞片刻无妨,但失去了灵活躲避,灭顶打下的天鞭就只能去硬挡。挡得住么? 也是这一瞬,地面上巨响轰动,一道人影飞退如箭,自神殿迷雾中摔出,好像条死鱼似的,重重摔在地上,砸裂几块巨砖、戗起诺大土坑。 叶非,第三次。又被人家打飞出来。 血流披身,头皮也裂开了几道大口子,连头发都被心血浸投,这样的失血法,常人怕是早就死了,叶非却还没事人似的,摔出时像死鱼、落地后又成了活鱼,翻身跳了起来。 竟还在笑。全身上下都是血,头脸自也不会例外,由此,一笑之际,两排白牙特别显眼。 不管怎么说,叶非摔出来,至少算是脱离险境,阵中苏景与小相柳却同遭灭顶之灾……决难抗衡的巨力奔袭而至,苏景当机立断,舍却神剑抽身急退;小相柳猛开目,手上急急拨动琵琶琴弦,琵琶动声一瞬,凝滞身形重归灵活,及时后撤避让开当头打下的巨链天鞭,但逃过了脑袋未让开发髻,头巾碎玉簪崩断。 小相柳披头散发,苏景连北冥都丢了,叶非干脆变成了个血葫芦,血葫芦还在对苏景笑:“居然还未死?” 苏景猿口脱险,浑身冷汗,一边躲避着铁索追打一边回答:“你摔上瘾了?” 第八百五十七章 相柳自在,魔女昭彰 “没上瘾。”叶非笑着回答了一句:“但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把我摔明白了。” 天下修法百门千宗,但究其根底,大都生衍自阴阳、五行。各行法术各有所长,不过单以体魄相论,受伤后恢复最快的非木行和水行两宗修家莫属,尤其叶非修持精湛,已入“至木生菁”之境,修得水之巅木之纯,虽修为不再但体魄长存,一身伤势肉眼可见都快迅速痊愈。 他伤得重,但好得也快。 莫名其妙之言,苏景避让开几道天鞭轰袭,口中还不忘追问:“你明白什么了?” “明白不能再小气了……可惜了,可惜了……”说到这里,叶非突然大咳起来。 随大咳剧颤,叶非身上刚刚收拢的伤口又尽数崩裂开来,无数伤口、那鲜血根本不是流出,干脆就是喷溅出来。于他立足几尺地方,地面鲜血浸染,变得泥泞不堪。 苏景皱眉:“撑不住就走吧。” “我的事情轮不到你来牵挂,顾好自己的性命就是了。”大咳,溅血,叶非仍费力回答。剧烈咳嗽与强烈痛楚让他连腰都难以绷直,但他的双足稳,留于原地,不退半步。 想走时候拔腿就走,哪管别人笑话;不想走时,虽死不退,哪怕身崩魂散再无来生。姓叶的。 苏景不再去管叶非,也管不了了,人在怪阵中,阵中玄力行转越来越明显,身周时时刻刻都有“乱空”成形,虽未曾真正陷落其中,但为躲避这些“陷阱”也让苏景失去了身法从容,此时再应付巨链天鞭吃力异常。 稚嫩笑声又复响起,轰轰浩浩如洪钟巨鼓,惊动一方天地,槊妖开心得很:“地上那个,咳吧、咳吧,虽死不退?人都站不直了,退不退的还有什么意思,不退最好,不退最好!天上那俩,躲吧、躲吧,躲得过一时还能躲得过一世么?现在还能蹦蹦跳跳,待会天渊笼罩之下、整座大阵之内都会结做‘乱空’,那时候你要还能跳,我就替金钟还你赌债……” 提到“还账”,槊妖忽觉可笑,由此放声大笑起来。 稚嫩声音,满满童趣。 但就因稚嫩、因童趣,反映衬得这笑声凄厉无尽、残忍无尽。 突然间,大阵中一声凄惨长嗥传来,一下子切断了槊妖的笑声:一头独目怪猿丧命阵内——之前夺去苏景手中长剑的那头猿。 长剑被怪物夺去,是苏景自己学艺不精,并非北冥不够神奇。怪猿贪心不足,击退苏景后先要吞吃神剑。北冥若是随随便便就能让怪物嚼碎、吞吃,那中土的江山剑冢趁早关门算了。 结果长剑在大猿口中轻轻一转……大大头颅,自嘴巴一分两段。 凭借一咬之力险些让苏景丧命的怪猿,死得如此简单。 怪猿惨叫、惨死,苏景伸手一招,北冥回归重新入掌。不过那头怪猿的尸身并未摔落,它所在巨链微微一抖,连同怪猿两断的头颅在内、尸体化作点点玄光、尽数相融于巨链。 常人也许看不明白,不过以苏景等人见识,见状便告恍悟:怪猿与铁链是为一体,或者说,这些独眼大猿本就是巨链古锁的器灵,又难怪这些猴子能够轻松晃动铁链。 阵内怪猿惨叫才落,阵外叱咤冲霄! 就在剧烈咳嗽中,叶非猛然爆发出一声吼喝,俯身抄手,很有些诡怪地,就在他身前、脚下,被自己鲜血浸染的泥泞中拔出了一柄剑。 严格以论,是大半把剑,两尺七寸长,比着三尺青锋短了三寸、少了一截剑锋。且剑身软塌塌,透着一股“虚弱”劲。 精血养剑。 掌纹六剑,是叶非来到驭界后才养下的;可是早在苏景尚未出世时候,叶非就以体脉精血养下了一剑,至今千年有余。 千年滋润、时刻淬炼,到得如今此剑已然养得九成,只差最后一截剑尖、至多再有三个甲子就能大功告成……但叶非不等了,剑未大成,但也足以杀人! 剑未成,为杀人半途而废,这便是叶非刚才说的:可惜了,可惜了。 “不是我不想斗战,而是我突然发现:我只是蝼蚁”,这句话是叶非的魔,剑未成就使用,一次恶战之后便会废掉,实在可惜,可是比起“我非蝼蚁,我可斗战”而言,一柄剑又算得什么,千年心血又算得什么? 残袍披血、长发乱舞,执半剑,叶非第四次杀入神殿! 就在叶非入殿时候,苏景也在扬声断喝,周身上下、阳火烈烈燃烧开来,北冥化作重砍墨剑,挟苏景全部修为,迎向当头砸下的一头铁索、斩! 当!巨响若洪钟大吕。剑、链交击。 与前次全无分别,与自己抗衡不了的力量去较量,苏景双手染血、身形横飞出去……可他在笑,眉飞色舞。摔得乱七八糟,狼狈不堪,苏景问:“察觉到没?” “刹那停顿。”小相柳的声音冷冷清清,应道。 “哈”一声笑,苏景点头,又急忙缩颈,让过横扫头顶的链子:“便是如此,千索归一。” 于阵中“游弋”多时,摸索、领悟,尤其北冥斩杀一头锁灵怪猿后苏景若有所悟,明知不是对手还要冒险再做力抗以求印证……此刻终于清楚了这大阵的威力何在。 乱空为困,天鞭为杀。前者没什么可说,后者“天鞭”,千根长链狂舞乱挥,根根力道十足,但于真正发力抗敌一瞬,所有铁链的力量会被大阵尽数抽调于正“打人”的那根锁链上。 千根链,凝力于其一。 这就是之前苏景的金乌感识会“偏差千倍”的缘由。不管那些锁链挥舞得再怎么乱,迎敌刹那里,这天渊垂索、诡怪大阵的力量永远都会集中于一点! 第二次迎击巨猿也是一样的道理,猿与器灵,它和铁链根本就是一回事,咬住北冥时候,大阵力量都与猿口暴发,这才逼得苏景弃剑。其后苏景退走,怪猿身上集结的大阵法力散去,只剩下它自己的力量,就被北冥割裂了嘴巴砍断了头颅。 不是所有铁链都那么厉害,不是每头怪猿都那么凶猛。不过……对阵中人来说,有区别么?这大阵“千索归一”变化仅在对敌一瞬。 一瞬为多长? 时间绵延无尽,到得细密小处根本就无法再计算,二分之一瞬是一瞬,万分之一瞬也是一瞬,真要看入细微之处,这世上就不会有真正“同时”发生的事情。苏景与相柳同时攻击两根锁链?就算再怎么保持一致,也会有极细微的前后差别。 只在这个“极”细微间,大阵足以做前后两次“千索归一”、从从容容打翻两人。 也是这个“极细微”,才是天渊阵法真正的厉害之处!它的“快”,远胜苏景对时间的把握。 苏景抬头,望向深邃天渊……千锁归一,巨力流转于顷刻,而力如水,以玄法让其流转、汇合不难,可是要转得那么快那么稳,单靠法力是做不来的。除非,千根巨链本为一体,它们是相连的。 千道水脉,若控制它们此消彼长起落有度,须得仔细计算、设装无数闸门,以闸门起落控制水流变化,这是人力干预的一重。但光有人力远远不够,还须得有个重要前提:这千条水脉须得在源头处彼此交融,否则装再多水闸,也休想靠着一条水脉去控制另一条不相干的河流。有自然为基、再添以人力控制,才能成事的。 千索如千川,同源而来,弄明白了天鞭杀劫的行运道理,自也就明白破阵关键就在诸链接连之处……溯源而上,天渊深处。 时至此刻,苏景能明显感觉到,阵中玄法层层勾连,东一块西一块的乱空彼此融合,如槊妖所说,整座大阵正迅速变作一座巨大“乱空”,可供阵中人躲避的空间已经少得可怜。 尤其上方天空,几乎尽数乱空笼罩,铁索于其中横行无阻,要是苏景钻上去怕是立刻就会动不了。 这个时候槊妖的笑声再次响起:“少年英才,总能给我这种老家伙惊喜,这么快就能摸索出此阵关键,不错不错。不过……天渊刚出现、神链刚垂落时,你不舍得向上冲,现在再想去,晚了些啊。” 阵法一开始,天渊就“明晃晃”地摆在头顶,可是阵分生死杀灭多门,初陷怪阵谁敢不理不问直接冲上去?万一要是丧灭阵眼岂非送死?到得现在再想去冲,乱空几近成形,比之前要难上千倍了。 苏景未应声,神情里却并不存太多懊恼,就算大罗金仙也不可能每次都能把握先机,何况区区九百年修行的年轻小子,错了就是错了,认了、改了、想办法扭转局势,懊恼无用。 修行也好,做人也罢,这一路都崎岖难行,谁能不摔跤。跌倒后无论还能不能再爬起,至少莫去怨恨那块绊倒自己的石头,因为这条路上没人逼你走。苏景如是,面色平静。 不理会槊妖,由得他去笑,苏景问小相柳:“你那边怎样?” 半晌“飘零”,苏景又打又飞,弄清楚阵力变化;小相柳的心思则主要放在了“乱空”之中……小相柳的声音很轻,神情里少见的祥和平静,只有小孩子躺在阿姆怀中时才会有的神情:“乱空交给我,但能撑多久我不晓得,你尽快向上吧。” 话说完,手急挥,琴动弦。阿骨王墟精修两百七十年,其中一百五十年、小相柳弹琴不辍,修琵琶。远古邪魔传承,摩天刹精心收藏,阿修罗琴!弦动魔音起,魔音震血波,血波破乱空。 琵琶声声,如刀淬烈,开空宇之障,为苏景开路。 苏景只觉周身一轻,四面八方乱空破碎,哪会有片刻耽搁,元吉天都火翼展开,身化流光,逆冲大阵! 七声琴响,相柳大咳;十四声琴,相柳呕血;三十响后,拨弦右手血肉模糊,再过两次弦动,脸色已然苍白如纸的小相柳突然面露狰狞,而那凶残神情之下,却是他的大笑大唱:九头九杀,九命九劫,生死无定,相柳自在! 十六字短谣反复,管它生死管它性命,此刻纵琴高歌,便是相柳自在。 那琵琶,不停! 似是呼应,或是巧合,阵外地面上,叶非的长啸声再起,不知何时笼罩于神殿的迷雾变得浅淡了,隐约可见一道犀利剑光上下翻飞,如恶蛟怒龙,正围住一头身形三十丈开外、多头多身多手足的金色怪物做凶狠攻杀! 金色怪物开始怒吼、开始惨叫,利剑游龙,于其身体不断割裂出巨大伤口,金色血浆喷涌如泉…… 魔琴破乱空,苏景如电疾驰向上,而乱空被破,千锁仍在! 长索发疯一般挥舞开来,尽数打向苏景,无论哪根击中,必是全阵之力。 魔琴破出的“天路”也不过十丈宽窄,千道磨盘粗细大锁一拥而上,苏景又还能有多少穿梭余地,依靠金乌身法苏景急急穿行千丈,迎头一根巨锁打下,再也躲避不开了,唯有举剑相迎。 打不死,也会被打回去,冲不上去啊……就在长剑将要迎上灭顶之链时候,突然一个女子显身在侧。 俏丽、明媚的女子,五官精致身形玲珑,看长相还是少女,但因已成婚是以她扮作妇人打扮。 小妇人,目套三瞳、妖冶且迷离,不理夫君阻挠、趁他无暇旁顾时,不听出洞天。参莲子与细鬼儿追随与她。 不听显身同时,阵外刚把“阴桐”成功挂上铃铛的小贼立刻遁身、化青光,汇合主人。 大阵阻出不阻入,不听素手翻、青光入掌,皓腕扬,那一条青色长鞭摇摆如蛟龙,破裂风雷,倒卷而起,抢在苏景之前替他挡下了灭顶之索! 鞭、锁交击,那是怎样的一声脆响,毫无意外的,不听“噗”一口鲜血喷出! 人受伤,但手中青鞭不放……突然间,叮叮当当清脆铃声大作,青藤长鞭上,一枚枚金色的六角铃铛摇晃起来……阿骨王墟修行两百七十年,不听唯一的成就是为自己“炼化”了一条长鞭:小贼化长鞭。 金铃颤颤,铃动四方,本已无力的青藤长鞭遽然绷紧,死死缠住了那根巨链。 上为千索归一、下为乾坤根脉,两下较量中,顿时引动周遭空气暴鸣,啪啪啪巨响惊人。不听自贝齿间挤出一字,对苏景:“上!” 好友破路、爱妻阻敌,苏景扶摇直上。 阵法灵活,一根重链被为敌人缠住,力量立刻行转旁移,由得小妖女去困住一链,其他巨索再做翻飞,只求打落苏景。 阵力已转,不听独擒一链全无用处,小妖女皱着眉头、笑了……好古怪的神情了。皱眉是因为未能替夫君扫清前路;笑则是因为她另有想到了一件事——好久了、好久都没疯过了。 古怪神情之后的古怪动作,空着的那只手扬起,解发钗。玉钗被拿下、一头青丝垂落……就在满头长发落下时,魔女长啸动天,大阵中、半空里,不听身周青木灵元散出,滚滚荡荡如怒潮翻卷呼啸,旋即青藤层层钻出青木灵云! 千千藤,出灵云,钻天去! 妖女厉啸不停、长藤疯长不落,一根根摇摆开来,斗巨链缠天鞭。 噗!又是一口鲜血喷落,撒于脚畔灵云、润于冲天长藤!小贼所化藤鞭重归青光,指挥万藤,斗大阵。 破空怪响、巨力倾轧,而三息过后天地寂静。 所有来自天渊的长链,无一例外尽数被青藤死死缠住!管它如何流转、管它力量从哪里转去哪里,所有巨链一并抓住,任而如何“千索归一”,也还是要被纠缠在小妖女的长藤天! 小妖女摇摇欲坠,但她长发飘摇、她独立藤田、她展颜大笑,此刻无人能见她的虚弱,这女子身上只有无尽昭彰:魔焰昭彰! 就连隐遁暗中的槊妖也是一声惊呼:“怎可能!” 小妖女,一个人,一片藤,硬是拖住了所有天鞭,何等神通、神力!没什么不可能,她有青灯藤,倾尽全力逼迫再逼迫,压榨出自己与宝物所有力量,一力承担大阵杀劫,助苏景破天渊。 传承先祖血脉,心怀莫耶乖张,她本为恶魔地越界而来的恶魔女,小小年纪时候,她敢一人入南荒;修行小成时候,她敢阳身入幽冥;见过小师娘与陆九纠葛,她为了自己的风光大嫁敢让人间开遍笑语花……卿卿本就是个妖魔女,只是这些年跟在苏景身边,收敛了性子而已。 乱空破、天鞭滞,体内真元疯狂流转,苏景只求一个“快”字,向天空急冲。 千根“天鞭”受困,但铁链上无数巨猿器灵仍能活动,嘶吼怒啸、四面八方继续攻向苏景。 巨锁天鞭的阵力已然被不听死死拖住,器灵巨猿没了有“千力归一”的支持,但它们还有自己本身的力量,身若精钢、尖牙厉爪和来去如风。 群猿杀到,挡路、扑击,它们的目的再也清楚不过,拖住苏景……苏景上去的慢了,不听、相柳又能再撑多久? 相柳动琴但身形飘零无定难以捕捉,不听一人锁住大阵,人藏于藤阵内,身边还有参莲子和细鬼守护,想要近她的身绝非易事,是以怪物们都去奋力阻拦苏景。 巨猿纵跃起落,奇快且难以捉摸,大是碍事。但就在它们蜂拥冲来一刻,突然一声清冽叱咤:“孽畜!”随呼喝,苏景身边剑气纵横……白发秀女,一百八十三魅儿奴,着白裙子执长剑,显现苏景身周。 不是苏景的人,瞑目王麾下宫灵儿,为首女子额带紫魔驳天宝石,宝石上两字鬼篆“瞑目”,正是瞑目宫执事,那个名唤瞳瞳的漂亮女子。 是宫灵,更是剑姬,在瞑目王手下做事,即便平时不事斗战,又怎能没有几分本领。她们修剑。 众剑姬出王袍,助阿骨王斩怪猿、开天路。 无需吩咐,叱咤一刻便是显身一刻,显身一刻便是入战一刻!剑姬本领,比起苏景的鬼兵要高强得太多了,转眼间苏景身边剑光斜横,身影飘飘,三百宫灵结剑阵,为苏景挡下所有怪猿冲击。 不是寒暄时候,苏景咬牙,继续急冲,而再起三百丈后,头顶处传来一声冷哼,一头杀猕自天渊内显身,迎头急扑下来。 着黑衣、带红帽,半生半死驭人凶神。 这种凶物的厉害之处苏景早都领教过,平常时候自不会惧怕,可现在却是和他纠缠不起,苏景心念急转……香风飘动中,红红身影一闪而出。 蒙喜盖、穿吉服,苏景身中飞出个新娘子。 新娘煞,只一人,抢上天空迎住飞来凶神。 凶神体魄诡怪,与敌人尚有百丈距离时,凶神右臂暴涨,鹰爪似的鬼手竟一把抓住住了新娘煞的头顶,随即鬼手发力,“嘭”一声闷响中,新娘煞的脑袋被直接抓爆。 但头颅爆碎时,新娘煞的身形忽然氤氲了一下子,一个新娘煞猛变成十二人,其中一具尸身,还被凶兽抓在手里,另外十一头新娘煞已然包抄而上,各自将长长红袖甩出,二十二盏长袖如流云飞转,缠住敌人的头、手、脚、身体……随即十一凶煞齐齐发力、后拽。 凶神惨嚎半声,被新娘煞四分五裂,煞骨尸血崩飞乱溅,杀敌后一众新娘煞又把身形一晃,归入惨死同伴的尸体中。 那具碎了头颅的新娘煞,尸体古怪抽搐片刻,又一颗顶着红盖头的脑袋从腔子里长了出来。 苏景早已远去高空,新娘煞追不上主人,转回头去助紫魔瞳瞳一众剑姬对抗怪猿…… 身周光线层层沉黯,苏景已然冲入天渊,仍未见长链源头。 身法彻底发动开来,千丈高远弹指而过,又再急冲片刻,苏景陷入无边黑暗,即便金乌神目也无法洞穿的:黑。 当光明彻底泯灭,方向感觉也迅速消失,恍惚间苏景甚至有个错觉,自己不是向着天上飞,而是在沉落、正摔入无底之渊。突然,浓稠黑暗中稚嫩怪笑出来:“还真能冲上来,小看你了。” 笑声之中,远处一点光亮显现,不足三尺高的杀猕小娃,手中提着一盏油灯、自天渊深处显身。 怎么看怎么还是个小孩子。三眼六耳满口獠牙的小孩子向苏景咧嘴一笑。下一刻,它的笑容陡然扩大、扩展开来! 第八百五十八章 怪猿怪马,大拿小拿 很古怪的情形。 三尺杀猕先是咧嘴欢笑,随即笑容扩展,真正的扩展……笑容在脸上,笑容扩展便是脸扩展。苏景上空,整座天渊、百里方圆,三尺杀猕的一张笑脸。 杀猕的笑脸变成了苏景头顶的天。 而那笑容的展阔不停,眨眼间,眉目不见了,耳鼻不见了,天渊深处就只剩下一张满是獠牙的狰狞大口! 笑声轰荡仿佛天雷响亮,血盆大口向着苏景吞来。 那嘴巴就是天,苏景根本无处可躲。突然间,一道禅光轻灵,一声佛偈灵动,一个和尚走出。 恶战之中始终未曾出手的影子和尚终告显身,自鬼袍中走出来,抢在苏景之前,迎上了那铺天盖地的巨口。 佛偈自影子和尚口中唱响,“阿弥陀佛”四个字,在也熟悉不过、就是和尚的念佛声,可是这一次,全没道理的,苏景听在耳中,觉得……是鸟儿在叫,是花草在生长,是身边的小溪流淌,是远方的大海潮汐……一声佛偈,四字玄音,竟包含了一座天地的生动。 禅光来自法器,敲木鱼的槌儿。既然是和尚,做修行的时候总少不得一副木鱼,影子和尚也不例外,绝非上品,甚至都不是修行门宗里来得,只是中土人间、普通寺庙旁边小摊子上买来的,苏景一度觉得太怠慢,摩天古刹的神僧怎能用这种小孩子的玩具,但影子和尚说这就很好了,还这么便宜,难得难得。 就是这副木鱼,槌儿在和尚手中握着,槌顶地方透出淡淡禅光一点,不比着一根蜡烛更明亮。 然后,和尚用手中的槌儿,好像敲木鱼似的,对着扑天而来的那张巨口轻轻一敲……猛一道佛光暴涨。猛一串凄厉惨叫! 金色佛光,自和尚落槌地方暴射迎空,直入天渊深处,和尚一槌,打穿了那张嘴! “沿着佛光去,这里交给我。”和尚的声音平和慈悲。苏景振翅冲入佛光,继续疾飞向上。再回头望时那张巨口已然崩碎,三尺杀猕也并未现身,而是化作千道紫金厉风,围住影子和尚滚滚相斗。 似是明白苏景的担心,和尚的声音又传入耳中:“无需惦念,不是妖孽本人,只是一道封印于此的真仙阵灵,我能对付。” 一道佛光,一条金色天路,绵延十余里,苏景振翅急行,片刻后佛光散去了,但周遭也不再是沉沉黑暗,这天渊至深处透着一份浅淡幽光,很古怪,看上去有些像幽冥颜色,可是感觉完全不对。 没有阴间萧杀阴冷的感觉,更非阳间生机盎然温暖气意,很古怪也很陌生,苏景从未有过的感觉。 苏景分出一道心识,牢牢盯住身边巨链,此行破阵找的就是这些巨链的源头。 再向前行不久,就在毫无征兆中,一道道巨链消失不见,就那么一下子、没有了。 同个时候留守于洞天、随时准备帮忙的三尸急急大吼“小心”,苏景护身灵识未能探得丝毫异常,但又怎敢有丝毫迟疑,心念急转中,九九剑羽爆起护身。就是这一刻,苏景只觉脑中轰隆一声怪响,灵识尽灭、心识沦丧,直接昏厥过去! 苏景之能,甚至都不知发生了什么,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能摸到,就失去意识了…… 再醒来时,是被吵醒的,哒哒的马蹄清脆。 张开眼睛,心思还是模糊的,一时间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了,不过目力已然恢复,只见前方不远处,一头长毛猿猴骑在白马上,一路小跑着向他赶来。 白马肋下插着双翅,翅膀是敛着的,只跑不飞。翅马虽罕见,但修行人见多识广,不会太过奇怪,但真正让苏景惊诧的是,白马嘴边,竟还生了四对龙须。 马上的猴子并非铁链阵中那种独目怪猿,身形矮小得多,两尺还不到,天生雷公脸、一双眼睛红中透金炯炯有神,这长毛猿颇为肥胖,苏景见过的猴子中,成精妖物与山中野猿全算在一起,肥胖而论以它为最。 更醒目的长毛猿周身上下挂金带银,几乎快被亮晶晶的贵重首饰埋起来了,端坐在马背上、随坐骑颠簸身上的金银饰物叮铃叮铃的响着,也分不清是吵闹还是悦耳。 怪猿骑怪马,看着是颠颠小跑,实则来得奇快,不等苏景有所反应,它们就来到近前。对着苏景,怪马打了个响鼻、怪猿扮了个鬼脸,然后就跑进去……真的跑进去了,从外面世界直接跑进了苏景体内。 元神境界,精修之人,内外两重“视力”,外查天地内窥己身,就在猿、马到来时,苏景只觉时间被拉长了,内外两重“目光”看得清清楚楚:外一重,骑马向前、马头消失在真实世界,随后马颈、马身、马上猴子、马臀、马尾,彻底消失;内一重,白马显身,马头出现在识海天地,随后马颈、身、猴子、臀、尾,全部显现。跟着马蹄声哒哒清脆,在苏景的识海世界中,长毛猿带着无数金银首饰,喜滋滋地驰骋。 是夺舍?可它们来得也太“自然”了些,仿佛出一门进一门,全无半点阻碍,苏景自己也没有丝毫“外魂入体”的阴冷感觉。而体感、神识也没有异常,身体还是自己的。 吃惊莫名,但也不敢怠慢,正要凝神识结内像去对付怪物,穿金戴银长毛猿忽然又扮了个鬼脸,笑嘻嘻:“你别闹。” 阿……嚏!龙须马则好像人一样,真真正正打了大喷嚏。 猴子三个字外加白马一喷嚏,古怪感觉横扫苏景! 不是虚弱,明明有力气;不是混乱,思识清晰得很。可有力气却使不出,思识清却难凝神,这感觉有些像小时候做梦和人打架,又急又怒偏手软脚软,有劲使不出握拳又打不出去。 就在此时,洞天内雷动声音传来,从未有过的,大天尊声音里满满紧张:“你莫动,我们来应付。” 话音刚落,识海中的怪马怪猿就察觉到三尸存在,马头一转,向着斜刺里跑了两步,不存半分道理却又自然而然地,它们从识海跑进苏景的黑石洞天。 长毛猿骑马,看着三尸眨眼睛,红彤彤的眸子里尽是诧异;三尸站成一排,与对面怪猿怪马大眼瞪小眼,也在眨眼睛。 一扫平时模样,既没有不正经也不装大宗师,雷动天尊开口了:“苏景身内、三尸兄弟,见过大拿。”说着,上前走了两步,来到高头大马面前,奋力跳起来、用手抓住一根白马龙须、拽了拽。 被人揪胡子,白马非但不怒,反倒咧开嘴巴,好像人一样地笑了,厚厚厚的笑声,很开心。 赤目、拈花有样学样,对长毛猿口称“大拿”,排着队上前跳起来去揪马胡须。 抓胡子,应该是和马匹打招呼。 大拿咧嘴巴,坐在马背上也笑了:“少见啊,少见啊。居然还有活过来的小拿……不对,活过来了就不再是小拿,你们也是大拿……也不对,你们没有马啊。没有马还是不能算大拿。” “启禀大拿,我们兄弟情形特殊,全因机缘巧合才转做活人模样,‘大拿’之称绝不敢当,‘小拿’又名不副实,咱们……咱们算是怪拿。”雷动一边想一边说,煞有急事的样子,全不觉这些古怪称呼有什么可笑。 大拿想了想,点头,同意了三尸的“怪拿”之称:“怪拿,你们要和天理作对么?” “天理是谁?”雷动怪拿反问。 “小怪物一个,”大拿撇撇嘴巴:“不过这小怪物对我不错,看我身上,”大拿抖了抖身体,金银珠玉当当乱响:“他给我的。大拿我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帮他做了这一道阵法。” 说话的功夫里,赤目已经围着龙须马转了两圈,问:“大拿怎么会在这里?天理是个什么东西,能指使大拿干活?咱把他皮扒了,有多少金子银子都给大拿乖乖拿来!” 大拿对三尸和蔼得很,笑眯眯:“都说是个小怪物了,懒提他。我这不是快死了么,又出不去,就趁着死之前弄些金银,挂在身上,没事照照镜子,快活快活。” 听闻一个“死”字,三尸大惊失色,拈花失声:“大拿怎么可能会死?”说话时眼泪都淌下来了。小胖子心思柔软没错,但对头次见面的陌生猴子如此动情,委实古怪了。 大拿嘿嘿嘿的笑,摇头;龙须马厚厚厚的笑,摇头。 笑了几声,大拿道:“死就死呗,没事,只要子子孙孙,绵延传承就好了,咱们拿一族,图得不就是个子孙福禄么。莫说我,就是咱家的太上元始拿老祖不也会死么,没事,别哭得跟苦笔似的。我死了,这一身金银都送你们。” 大拿爱骂街。苏景已然听得懵了,全不明白怎么回事。 还好,大拿爱说话,安慰过拈花,又把话锋转回赤目之问:“前阵子,我受伤了,没得救,只能钻进法器里求续命;过阵子,法器被人捡到了,那时候我浑浑噩噩的,具体事情记不清了,应该是有转了几手,反正最后落入一个小子手里。” “这小子心思可大,想要别开天地另创乾坤,所以好好的王爷都不做……他有个名字,叫明……什么明来着……” “觅明觅明?”三尸异口同声。 第八百五十九章 子孙绵延,心猿意马 “不错,就是觅明觅明,贵为王公,列土封疆、独掌一方江山的坐地虎,穿戴不完的金银珠玉、吃喝不尽的酒馔美食、睡不完的女人女鬼……偏还想着什么开创乾坤,傻不傻?”大拿边说边摇头,神情里是气愤不已的,目光里却是万般羡慕。 大拿面前,三个怪拿又齐齐咧嘴笑:“二明哥的脾气确有古怪之处,但人还是很不错的,照顾兄弟。” “哦。”大拿点点头,转回原题:“我栖身续命的法器落在二明哥手中,他的眼光不错,看出来这是件好宝贝。” 大拿改称呼,跟着三尸一起喊“二明哥”:“二明哥觉得这件宝贝对他开创乾坤会有用处,在他真正造天地的时候,就把宝物融入此间,他的本意呢,是要靠此宝来行衍时间……你们听不明白?” 说着半截,见三尸都面露纳闷,大拿问了句。 仍是雷动搭话:“行衍时间?什么意思?还请大拿指点。” “就是他开创了片地方,但这个地方里面没有‘时间’,所有一切永远静止不动,那又怎么行?他的想法是,把这件法器炼入世界,让世界生出时间。”大拿的话不是很清楚,苏景却听得心惊肉跳,一件法器、融入一方,行衍时间?! 惊,但更急,小相柳弹琵琶、小妖女挥天藤,都是用性命在拼,他自己却被缠在此间,如何能不着急!但雷动感受本尊情绪后,立刻用力摇头,示意他千万不可惶急。 大概解释一句,大拿继续道:“二明哥的想法是不错,不过这件法器的玄灵真力大都为我所采补、续命,其实这法器已经废了,是以二明哥的想法落空,有靠着其他办法行衍了时间,法器无用,就被他留在了此间。” “反正法器在哪,我就在哪,一起也就留在了这里,又过一阵,被天理那个小怪物寻到了,天理小怪物的本事是不成的,太差劲了。”大拿说起别人差劲,龙须马好像很开心,厚厚厚地笑。 “本事差,眼光就烂,他比二明哥差远了,只大概晓得这应该是件法器,但具体此物用途、有什么威力,他一概不知。不过小怪物有一样好处:他有求学之心。” “在他最初以为,我栖身的法器没什么了不起,即便吃透了它的用法、用处,也不存什么大用。可就是因为最也单纯不过的这个‘不懂不明白’,他就把法器带在了身边,不停钻研、不断琢磨……我懒得理会他,由得他去鼓捣,到现在他也不晓得这宝物是能生衍时间的……再过一阵子,六耳三眼的丑货来了。” 大拿絮絮叨叨,他口中时间都是“一阵子一阵子”计较,前面那些“一阵子”苏景没概念,但刚刚这个“一阵子”,从天理找到大拿栖身法器、到驭人初入十一世界,中土世界几圆起落? “天理和一个六耳妖仙合伙,开始琢磨离开这世界的办法,一群小孩过家家。跟我没点狗屁关系。我在这里续命,可终归还是没能真正转活,神魂将熄,困得很就眯了一小觉,醒来后觉得精神奕奕,按理说不应该啊……仔细想了想,哦,这是回光返照,我快死了。我精神大好、挺开心乐呵,可是没什么力气,脱不开这件法器。” “干呆着实在无聊,我就喊了天理几声,小怪物吓疯了,它可没想到这盘子里,还住着我这么一个大拿。有关过往和我的身份,我懒得跟他多说,就问他拿些金银珠玉,戴在身上穷开心,他倒是有求必应。本来他想求我帮他破开壁垒、离开此间,嘿嘿,笑话了,我连盘子都出不去,怎么帮他开世界?” “不过,拿了他的金子,我自己也闲着发慌,就应他所求,在此处开一阵,帮他和六只耳朵的丑货们守一守这道场。其实也不能算是阵法了,是我所在这盘子的威力,盘子废了,剩下那么一滴答的玄灵真力,开个天渊、垂些锁链,小角色还勉强能对付。下面那座丑货神庙,这些年里攒下点香火愿力,若是和天渊接连上,能让这法器的力量再增强一些。” “今天有人捣乱,六耳朵丑货妖仙求我开阵,我就开了,然后地下有人弹琴唱歌,有人弄些藤子花草,想要破法术,再然后你们就上来了……没想到啊,碰上你们了。”大拿再笑,雷公脸上满满洋溢的开心:“临死临死了,能看到晚辈,真是开心。妈的,真开心。” 三尸也开心,但正经事不会忘记:“大拿,您老的仙佛手段,就快把我们打死了。” “放心,死不了,死不了,你们都不用死,我去死。我死了你们就能活。” 大拿说完,龙须马又乐了,厚厚厚厚…… 三尸面上再度变色,但不容他们说什么,大拿径自说道:“且听我说,这件法器已经废了,勉强发动也不再好用,我用它施法后也停不下来,除非……要么它杀光入侵之敌,自行收手;要么我自毁神魂……我一死,法器就崩了,就没事了,”大拿一直不曾下马,俯下身来伸出手,费力又费力的够吧着,摸了摸三尸的头顶:“莫伤心,苦逼才伤心,我们拿人一辈子只求逍遥快活,绝对不当苦逼。都说了,我已回光返照,本来就离死不远了,一点也不可惜。” 拈花抹眼泪,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大拿,您老是因为受伤才遁入法器……哪个贼子伤您,孩儿们虽不肖,来日登仙天外,这个仇也是一定要报的!” 大拿摇着头笑:“报什么仇,有什么可报的?咱们‘拿一族’求的就是个好吃懒做外加后代绵延、子孙平安,你们都好好活,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夜夜美人,这就是好大孝顺了,天大孝顺了。好好的昂,不用想着报仇,那个傻逼你们打不过。” 话说完,大拿一拍马首,哒哒蹄声清脆中,龙须马迈步,几步离开了苏景洞天,幽光闪烁的天渊中,三尸也一起跟了出来。 大拿却不再理会三个矮子,伸出手在白马颈子上轻轻摩挲,先喊了声“老伙计”,仿佛有话想说,可到底也没能再说出什么,只“嘿嘿嘿”地笑了一声。 龙须马回头,望向大拿的目光平静且安详,还是老样子、这马儿咧开嘴巴,厚厚厚地跟着长毛猿一起笑。 就在这一猿一马满足欢愉的笑声里,它们身上有青青火焰流转开来,青光绽、火焰涨;火焰落、青光灭,怪猿怪马同时消失不见。叮叮当当脆响连绵,大拿身上挂着的那无数金银尽数掉落。 就在金银掉落同时,苏景忽觉身轻力健,眼前金红光芒暴涨,剑羽挟风火之力,出体巡弋! 大拿来之前,苏景曾急召剑羽飞出护身,之后苏景昏厥、醒来,大拿骑马而来,显示诡怪手段又和三尸好一阵交谈……直到此刻,怪猿怪马自毁而逝,一切重归正常,剑羽才飞出身来。 苏景惊诧中仔细回味。若有所思:是时间?从自己昏厥到大拿离去这好一大段……时间凝冻了? 另一边,三尸已然放声大哭,一边捶胸顿足一边收拢大拿身上掉落的金银遗物。 而天渊中,沉沉黑暗迅速消退,惨惨的白色光芒很快充斥于苏景身边,苏景这才发现,头顶三十丈处,一座巨大石盘倒扣,内中星星点点无数古怪篆刻,看上去很像一副星盘。 星盘气势恢宏,盘中有道道巨链垂下,正是险险就把苏景打死的古怪天鞭。 肉眼可见,星盘上正爬起一道道狰狞裂纹,裂缝疯长不休、彼此勾连,正如大拿所说:我已死,这件法器也就崩了。 不知星盘崩碎后会不会引出巨力轰荡,苏景不敢在这神奇宝贝下面多待,挥手把三尸收入洞天,掉转身形疾飞向下。人疾飞向外逃去,另有一道神识投映于洞天,苏景问:“怎么回事?那位大拿前辈是谁?” 雷动天尊面有戚戚,用袖口擦眼泪:“你可听说过……心、心猿意马么?” “心猿意马怎了……啊!它们便是心猿意马?!”又一次,苏景忍不住大吃一惊! 凡间早有这个词,意指不专心、不踏实。不过苏景在幽冥,与十花判闲聊时听过另一个“心猿意马”,这话题还是从“斩三尸以证道”说起来的,十花大判说言,据说三尸修炼到了极巅时候,可以化长毛红猿骑跨白马的真形,照样永生逍遥驰骋宇宙,是身具大能为的。 不过十花大判也说不出个具体东西来,这“心猿意马”的说法,是阴阳司从远古流传下来的,无源可溯。说不定还是钟大判和阎罗神君聊闲天时候提到过的一两句,被旁边的侍奉差官听了才有了后来的传说。 苏景惊讶,拈花抽抽搭搭地对苏景道:“你也不用多问了,其实我们自己也不太明白怎么回事。我们在幽冥求小师娘帮我们炼化尸煞的时候,她老人家说:苏锵锵晋入元神境界了,和以前是完全不同的层次了,你们是他的三尸,道理上讲,你们三个应该也能领悟到些其他的东西,可你们这些怪东西无案可查无经可据,该如何修炼无人可知,只能靠着你们三个自己摸索。” 被泪水洗过眼睛后,赤目的眸子更红了,接过话题:“便如小师娘所说,在你破入元神境界后,我们确实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和以前有些不太一样了,脑子里多出一些东西,但这些碎碎念头飘来飘去根本把握不住。” 雷动从一旁点了点头:“就因为多了些模模糊糊又把握不住的东西,见了大拿的时候,我们自然而然就知道他是大拿,是前辈,是我等同族,祖爷爷的祖爷爷。可具体经过我们也懵得很。再就是……大拿死了啊!” 话音落处,三尸再次放声大哭,洞天内、他们满地打滚的哭。有生以来、化形以来,从未有过的悲伤。 第八百六十章 千索崩盘,十祖归一 三尸自洞天内大哭之际,苏景与影子和尚相遇,和尚刚刚降服槊妖守阵仙灵,见面后不急细说两人并肩而退,不多时又再遇到新娘煞、紫魔瞳瞳等一众宫灵儿。 到得这里,苏景已经离开天渊,虽然还在铁链阵法内,但与星盘相距遥远,就算上面炸了此间也不会受到太大波及,算是安全了。 此刻,天渊中星盘将崩未崩,神器将毁,阵中那些独目怪猿察觉灭顶之灾将至,轰然大乱,哪里还顾得上攻击敌人,一头头怪跳怪叫仓皇乱逃。 它们本为器灵,再怎么逃也逃不出法术笼罩范围,偏偏怪猿此刻都被吓破了胆,没头苍蝇似的乱窜,却没一头想到要跑回到铁链中去。 正大乱中,苏景身边忽然闪出三个穿金戴银的矮子,脸上泪痕犹存、声音悲戚难消,对着乱成一团的怪猿齐声呼喝:“星盘将崩,届时星索寸断,尔等个个死无葬身之地!保命办法,仅在星盘崩碎前,让星索脱离巨盘……无脑蠢物,乱逃什么,还不速速退回星索中去,与大家合力拔索,或有一线生机!” 三尸将“心猿”的金银珠玉都佩挂在自己身上,这不是“尸骨未寒先分家产”,是拿人后代对大拿的崇敬尊重。而在洞天穿挂金银的时候,三尸又领受到大拿留在首饰中的一点残念:星盘必碎无疑,不过千根星索与星盘本非一体,早年间两件宝物被合炼于一体的,本来合炼后分无可分,但趁着星盘崩碎之际,也许能将长链扯下来。 星索内器灵蠢笨凶残,但也懂得忠心和报恩的道理,若能救下它们,凭着珠宝中留下的大拿气息和三尸对它们的救命之恩,让它们认主是没问题的。 这残念是大拿身死前一瞬突然想到的,当时它已青焰烧身,来不及再说话,只能留念于珠宝,看孩子们的造化了……大拿留给三尸最后的念头、最后的礼物。 三尸齐吼,奔雷般的喊声仿若当头喝棒,独目怪猿一惊而醒,忙不迭长啸以应、急匆匆融身于铁链。三尸动作奇快,立刻合抱一根长链,怒喝:“开、开、开!” 只听一声刺耳怪响,铁石摩擦的声音,无尽沉重里又透出无比尖锐,一根星索巨链硬是被三尸合力拔出、摔落! 正如大拿所说,宝物完好时,莫说三尸,就是神佛金仙也休想拔下链子,但星盘绽裂、堪堪崩碎时候,它对铁索的契合也到了最脆弱之时…… 拔下一根,三尸身形如鹰隼急跃,这次不再三人合力,而是一人抓住一根铁索,吼声却是依旧整齐:“开、开、开!” 巨响再起,三根星索被拨出! 旁人一时间搞不清三个矮子发什么疯,但苏景与三尸心意相通,顷刻明白他们的心思,立刻对影子和尚喊了声:“链为宝,须得抢!”喊声里,金风、阳火化两道长鞭分别自他左右双手挥舞出去,灵蛇般卷住两根星索,苏景吐气开声、一人拔两链。 和尚大袖挥出,也卷住两条星索,拔! 转眼又是四条长链被拔出,这个时候下面传来小相柳的怒吼:“搞什么!” 当初苏景飞冲破阵,同伴层层显身、相助,算算位置,小相柳在这阵法的最底层,他能感觉到“乱空”力量消散、大阵将破,当是苏景大功告成,可是具体经过他怎会晓得,刚松一口气,就看上面同伴拔链子,拔下来后随手一扔又去拔下一根……小相柳在最下面,好几次险险被他们扔下来的链子砸到头,可把九头蛇气坏了。 “链为宝,须得抢!”还是那六个字,这次苏景喊得特别响亮。 听说抢宝,小相柳琴都不弹了,顾不得一只手鲜血淋漓、顾不得为破“乱空”气力虚耗严重,跳起来就抓着了身边最近一枚链子,拔! 新娘煞没得说,早都抱住一根铁链使劲向下拉,用力到红盖头都簌簌发抖了;瞑目宫灵儿们也乖得很,明白了眼前情形,紫魔瞳瞳一声脆喝:“收剑、助十四王抢宝!” 娇滴滴一片应喝,白发魔女们去拔链子。苏景见众人齐动,暗骂一声“我糊涂啊”,心念转动,恶人磨沉冤郎损煞僧尽数显身,轰一声四散而去,奉主公号令去拔铁链子。之前斗阵,这些兵马没有用处,现在抢链子人多力量大。 不久前,不听与挥舞天藤相斗于星索,她是用自己的性命去拼的,较力时间不算太长,但已疲惫不堪,巨力流转体内、震得她百骸欲碎;真元损耗严重,上中下三重丹田都仿佛针扎一般剧痛。 但一听说“抢宝”,刚才凶焰昭彰的可怕魔女顿时变作贪小便宜不要命的小村姑,急急忙忙喊道:“小贼,有宝!” 叮叮当当金铃脆响,本已经累得再不肯出丁点力气的小贼晃着铃铛热烈呼应不听,那些疲软、松弛的天藤陡然绷紧! 不听和小贼一出手可就不得了了,什么一根两根,有多少算多少,长藤冲起相缠于每一根铁索,拔、拔、拔! 中土翘楚,离山正道,小师叔统领妖魔鬼怪,好一派抢收抢粮的红火场面…… 终于,天渊星盘上裂璺蔓长至极限,大好宝物就此崩碎!而其崩碎前那电光火石之间,正是盘与索契合最最脆弱刹那,众人合力之下,小不听嘶声厉啸:“开……啊!” 藤绞索,海鸥众家兄弟拼力相助,只见万道奇光绽放璀璨,所有星索都于此一瞬,被拔出星盘、拔出天渊! 不听与小贼用力实在太猛烈,星索陡脱桎梏、藤子一时间收势不住,卷着近千根巨索猛向后甩去……驭人京师南郊多山,近千长索被藤子抓着甩起来再下落,正砸中一片山峦,只听土石爆碎的沉闷巨响冲天而去,挺拔山岭被砸了个粉粉碎碎。 不是夷为平地,星索余力未尽、毁山之后又在地面打出一道凛冽深壑。 山峰爆碎大响冲起时候,九霄高处星盘崩碎的巨声也告传来,天上地下,轰雷连绵,震得四野摇晃,连那驭人京城都狠狠跳了几跳。 千道星索尽数“救下”,不过这一番“拔裂”对宝物震动极大,链内器灵得活命,可是重伤一场是逃不掉的,那些怪猿藏身链内、尽数昏厥过去。 不听又咬着牙,再次运力,把星索尽数拉回到近前,交由苏景收好。若是其他宝物,哪怕再贵重苏景也不会独吞,但这次不一样,严格以论这些星索是大拿舍却自己性命、留给三尸的宝物,苏景点点头暂时没多说什么,挥手尽数收入洞天,留给了三尸。 另外应三尸所求,留下三条星索在外,就由三尸现在拿在手中。 一见宝物竟没自己的份,可把小贼急坏了,当场一声“爹啊”就喊了出来。 不听累得脸色煞白,但心里那份得意无论如何掩饰不住,昂着下颌跳到苏景面前:“小小丧修,没点本事,说到底还得烦请本座出手,平日里让你好好修行你不听,到得现在……啊!” 话没说完她就被苏景给抱住了。 小妖女立刻就说不下去了,脸蛋红了,结结巴巴:“有……有孩子看着了。” 细鬼儿、参莲子,连同刚还跺脚着急的小贼在内,马上转回头不看了。 苏景放开不听,又把小贼抱起来,到底是爆窃过离山宝库上重天的绝世好贼,见过大世面的,再得苏景安慰几声和一句“下次再有好宝贝定给你挂铃铛”空口白话后,小贼便告释然,眼泪汪汪地点头。 天空恶战了解,地面上,十七迦楼罗正被大群驭人修家围攻,打得苦不堪言,无需苏景吩咐,新娘煞、宫灵儿与苏景麾下三部鬼兵便冲下云头驰援同伴,转眼间杀声大起、混战成一团。 此时,槊妖的声音再次响起,气急败坏:“不可能!凭你手段,怎么可能破了这天渊星盘大阵!” 槊妖确是坐镇此间,但他始终无法抽身入战。之前开声讲话的也非他本人,而是他封印在天渊中的镇灵。直到此刻苏景毁灭大阵,槊妖本人怒声开口。 不等苏景开口,神殿之中长啸声爆起,原来笼罩周围的迷雾几乎散尽,苏景等人看得清清楚楚,长啸声中,叶非手中剑光暴涨,银光若游龙、一剑削首! 房屋般巨大头颅翻天飞起,一颗头颅上,竟长了十张面孔……驭人大祖与九大帝尊都在其中。 无数年头里,驭人神庙饱敛香火,其中绝大部分被用作槊妖与天理的破封阵法中,此外也有少数被神庙总坛的神祇法像吸敛,天理与槊妖“就地取材”,炼铸了“十祖归一”的金身恶灵一头,作为守坛灵君。这头怪物出不得神庙大殿,但在殿内他力大无穷、法力了得,着实是个凶狠东西。 叶非就是被这头守坛灵君打飞了三次。 三出、四进,不惜废掉千年心血,提前动用身藏好剑,叶非到底还是斩杀此獠,大胜! 第八百六十一章 言出必践,真正冥王 巨大头颅翻飞,金色血浆自那具臃肿古怪的身体中咕嘟嘟地涌出,多条手臂乱挥乱抓,万般不甘与愤怒中,巨大身体转了几圈,轰然倒地,死了个透! “不可能!”不知藏身何处的槊妖又是一声尖叫。 苏景都懒得答理他了,自半空里飞身落入一片狼藉的大殿,狩元帝等一群驭人贵胄不见踪影,早都逃走了,这倒不算意外,他们要是还留在原地才算奇怪了。 落足叶非身边,苏景笑道:“好剑啊!” 叶非正低头看自己手中残剑,一鼓作气狙杀强敌后,残剑上光芒泯灭、肉眼可见一层层龟裂爬出剑身,真正废了。 废了就废了,叶非一笑洒然,居然全无心痛模样,随手一甩扔掉了自己的千年心血……扔了、向着苏景心窝扔了过来。 剑已残、但余锐犹存,飞射如电! 苏景骂了一声,总算应变奇快,疾飞暴退避开一击,瞪叶非:“没杀够,来来来!” 叶非不见再动手的意思,望着苏景:“刚才说过,我身周十三丈内,你若踏入、必杀无赦。这么快你就忘了么?你忘了,我未忘,叶非此生,言出必践。” 苏景本来挺生气的,可听了他后半句话,“叶非此生,言出必践”,苏景一下子就不气了。 非但不气,苏景还笑了,对叶非“守诺”之事他不追究,对叶非“飞剑伤人”之事也不计较,话锋转开、问道:“皇帝未死,正逃窜,你怎么打算?” 叶非用手去擦嘴角鲜血,但他手上也都是血,抹了几下,越抹越乱,而他神情却放松下来:“打算?没打算,杀了个混账,心里通透了,走了。” 说着话,转过身来,竟真的走了。 “这就走了?”苏景不太吃惊,叶非这个人想起什么就是什么,不能以常理相论,苏景语气里倒是不甘心多些。虽然对方是离山叛徒,但和此人并肩御敌,苏景感觉还不错。 剧战之后,强敌诛灭,叶非的神情轻松且惬意:“猪狗相杀,人间盛景。我已出气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回去看戏了……” 说变就变的叶非,此刻不想打了,随手在衣袍上抹拭血迹,迈步向外走去。 苏景不拦,只是笑了笑:“叶非啊,你恨六耳杀猕也恨中土今人,盼两厢厮杀,确实是好戏……但真正凶魔,从不会再台下看戏的。” 叶非暂停脚步、转回头:“什么意思?” “恨六耳,那就把驭人斩尽杀绝;恨中土,那就把今人全部诛灭!恨谁便杀谁,一个凶字写满长空,这才是味道。缩身一旁去看仇人相斗,就算笑,你又能笑得多痛快?谁死谁生,都是人家仇怨的,与你又有什么关系?”苏景边说边笑,越笑越狰狞:“什么引虎驱狼、什么祸水东流,统统狗屁。我若是你,见人便杀!不枉今生疯魔一场、不枉天下人唾骂一场!” 听得离山真传居然这样来相劝,叶非全不掩饰自己的惊讶,摇头而笑:“这个说法倒也有趣,你是劝我……先把驭人杀光,待回到中土再去……哈哈哈,回不回得去不可知、能回去时说不定你们正道封天闭地团团围剿、也许不等我回去你就趁我拼尽驭人时候,先把我斩杀了,苏景,你的算盘打得太响,反倒不好听了。” 苏景摇头:“我只想到‘回不回得去不可知’,既然不可知,就不去多想,趁你我人在敌境时,劝你能多杀几个,确是我的私心。不过……你总心存侥幸,总想着‘让他们打、我看着’,就总也破不了心底那一个‘怕’字!‘怕’字不破,你叶非纵有天大本领,不过执剑行尸、修行腐肉!言尽于此,你自己琢磨,我正忙、恕不奉陪。” 言罢,苏景不再理会叶非,舌绽春雷、传令手下:“诸班儿郎,莫再追剿穷寇,与我结阵!破去这鬼庙深处腌臜!” 天渊大阵、守坛灵君相继告破,皇帝和神庙主持不知去向,场中驭人早已没了斗志,不再恋战纷纷撤走,苏景麾下鬼兵鬼将正做猛烈追杀,听得主公号令,凶兵立刻收拢阵势,重返苏景身边。 追杀皇帝只能算是“彩头”,苏景早就知晓这神庙总坛中藏了驭人破封的玄虚法术,不趁今日一鼓作气破掉此处,更待何时! 前面打打打,不过开胃小菜,会引动槊妖天理这些绝顶鬼物的真正大战,还在后面。 就在凶兵结阵,三尸、和尚、不听、相柳等诸多同伴并肩,正要把驭人神庙连根拔起时候,突然槊妖笑声再起:“想走的不用走了,想冲的不用冲了,正有一阵,还请你等试炼!” 大笑起处,一阵狂猛腥风卷过地面,风来得快去得也快,而浑浊腥风过后,众人身边情形骤变,恶战残骸、满地尸身、碎石瓦砾尽告不见,众人眼中只有:塔。 视线之内,苍宇之内,影影憧憧无数恢弘高塔林立。 每座高塔尖顶,都有一头三尸杀猕真灵端坐,个个目光阴冷如刀,死气沉沉望着苏景等人,其中有一头是槊妖本尊,他亲身入阵来。不过,除非他主动显露真身,否则无人能知哪一头阵灵是他。 …… 修行到槊妖这等层次的怪物,总有机会领受“天机”,最近这段日子里,槊妖莫名心悸,他晓得,此兆当是大战将近,也许很快就会有大风暴降临京郊附近,浪浪仙子追逐风暴而来,届时毁界破封大事可期。 由此,槊妖最近常驻于神庙道场,对他们秘密布下的大阵做最后检查,刚刚他一直在疏导阵力、检验诸多阵眼,这样的事情他做过不知多少次了,但无论捕捉浪浪仙子、还是毁灭此界、冲破封印,都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不由得他不谨慎对待。 槊妖在法阵中忙碌、图谋大事,外面的乱战他无暇参与,本以为凭着天渊、灵君,足以斩灭那几个捣乱的妖孽,未承想天上地下皆告惨败。惊怒之余,又有新的想法浮现心底:用来擒拿浪浪仙子的大阵,看上去妥当安稳,不过这阵从未真正行运过,要检验这阵法是否管用,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扔几个凶狠妖孽进来,让大阵真正行转一次。 最最合适的人选近在眼前,糖人一伙战力了得,但又远远比不得浪浪仙子,能在大阵里逃窜、抵抗一阵又不会对阵法造成损伤,用来试炼大阵简直再好不过。 对槊妖而言,这也算好事变坏事了,重重高塔、皆布八方,便是大阵开启! 不过对苏景来说,眼下情形算不得意外。早就晓得驭人再次布置多年,敢来闯、怎会怕凶险。有阵行运?破阵便是。 但还不等阵中杀劫真正成形,这片高塔天地突然颤抖起来!阵中尽为精修之人,自能察觉这份摇晃并非阵中法度,它来自外力。 高塔上的杀猕阵灵无一例外,都在仰头望向天空。阵中天空灰蒙蒙的,什么都没有。 苏景等人只能看到阵中情形,阵灵与槊妖本尊的目光则洞穿阵内天空,望向真正苍穹:不知是不是星盘崩碎、引动天地灵元剧颤的原因,此刻京郊神庙的天顶上,突然间层层怪风钻出,彼此纠缠撕扯,眼看一场巨大元灵风暴就要成形! 浪浪仙子将至。 三尺杀猕到底是曾逍遥天外的妖仙,当机立断、翻手自袖中摸出一枚乌黑宝珠,另只手上拿着的驱阵灵幡向宝珠上狠狠一插。 “啪”地脆响中,宝珠爆碎、珠内黑色气息迅速蔓延到阵幡上;同个时候整座大阵阴风四起! 苏景不敢妄动,提醒同伴一句“小心”后,抱元守一全神贯注防备敌阵发难。三息过后,阴风散尽,不见一丝杀劫神通攻袭,但当阴风散去视线重新清晰之后,苏景大吃一惊! 同伴不见了,苏景孤身一人;重重高塔的阵里乾坤不见了,苏景眼中只剩下绿幽幽的天空、白惨惨的地面……幽冥王驾,岂能不识,自己已然离开阳间、置身于阴曹地府了。 时隔几百年,苏景再一次以阳身入幽冥,不过并非中土世界,而是瞑目王创造出来的十一世界的阴间。 天理与槊妖创下的“万重天塔”大阵中暗藏一变,随时可将阵中人送入幽冥中去。槊妖本欲用这群“小鱼”试炼自家阵法,不料才一开阵,琼宇变色风暴将起,正主浪浪仙子随时会赶来。 槊妖生怕正主赶到,陷入阵法后与糖人妖孽汇合、会再起什么波澜,哪里还顾得上试炼阵法,当即引动阵法变化,把苏景一行统统扔进了阴曹地府,免得他们碍手碍脚。 待辨清身边情形,苏景立刻分神一道,遁入欢喜法棍内封藏的阿骨王宫。效仿离山法术,苏景曾在自家王宫里设下“魂堂”一座,堂内有他身边每个同伴的魂灯一盏,灯在则人安好,人丧则灯寂灭。 盏盏魂灯安静燃烧,透出祥和光明,苏景松了口气,明白大家都没事,只是被大阵扔进幽冥时失散了。 苏景抬手打出几道灵讯,以求尽快联络到同伴。这些剑讯是来到十一世界后他特意炼化的,能主动去找人,怕的就是有朝一日大家失散。 灵讯送出,苏景又仔细打量这处幽冥……就在这时,喊杀声起,一道阴云自天际滚滚而来,到得近前、云开一线,杀猕阴兵蜂拥而出,仿若一道幽绿色的巨瀑,自高空倾泻落地,随即杀向苏景! 好久没经历过这种阵仗了,苏景不惊反笑,手一挥自虚空中抓出了自己的欢喜法棍,乌黑长棍在身后一背,足下用力,一人一棍,向着浩荡大军逆冲而去。 同样的阳身入幽冥,可他再不是当年那个第七境小小修家。今日苏景,真正冥王。 第八百六十二章 前朝余孽,虎牙将军 冲于阵前,苏景猛纵身,口中怒咤:“与我……破!”吼喝中,手臂翻转,背后长棍高举过头,第一棍重重击于地面。 整整九百年刻苦精修、宝瓶三乾坤、全力一击。 怒发冲关,冥王苏景。他是王,王袍加身时候若有小鬼忤逆犯上,他不自禁就会勃然大怒,此乃王袍法度。 棍锤地面,轰然大响,巨力撞击翻腾起千丈气浪、仿若怒海大潮一般,以苏景为心,向着四面八方席卷开去、横扫开去!又何止气浪,内中另又掺杂了他的玉露金风,而更让苏景欣喜异常的是:一道意料之外的法力也融入了自己这一击之内——阿骨王袍。 当年鬼袍入幽冥变作一品红袍,袍子认主苏景全无问题,但毕竟不是神君亲封、在加上判官本属文职不司斗战,是以那时苏景在幽冥的斗战中,从红袍内得不来什么支持。 但后来官袍变王袍,苏景成为神君加封第十四王。在阳间时候不显什么,此时斗战于幽冥,当王驾战意充盈,王袍立生感应,阴森之力汹涌而出,融入王驾一棍之力;另外还有一份煌煌威严,随王驾之怒横扫八方。 力量不说,但只那份王驾之威,便是普通阴兵鬼物的大克星,当阿骨王威严笼罩,阴兵只觉巨山压顶、心神沦丧,还打什么仗……一棍落下,巨力横扫三十里!苏景置身何处,方圆三十里,再无一兵一卒。 尽做杀灭。 这一棒打得甜,阿骨王不怒了,满心欢喜,可斗战不休,双脚猛蹬地面,一个跟头翻入天穹,第二棒、打那运兵云驾。 棍落下时,仍是气浪翻腾、仍是王袍加持,区别仅在这次苏景送入巨浪的是阳火真元。由此……一棍打出个火海烧天! 地下天上,冥王两棍,肃静乾坤。刚还气势汹汹杀来的阴兵,两棍过后化烟化风,连丁点痕迹都未能留下。因王位、王袍之故,苏景在阴间打鬼,要比着在阳间杀人更容易、更简单得多。 阿骨王人在半空,环目四顾,这时候身后人影一闪,拈花赶到了,宝剑暂时放在了小棺材里,此刻神君手中拎着一条长长星索,威风凶狠,显身即问道:“怎了,有敌人?” “不值一提,一伙六耳阴兵。”见一个同伴赶到,苏景欢喜,又问:“怎么就你一个,他俩呢?” “我们和不听落在了一处,刚刚你心中动怒,咱们心中有所察觉,可是小不听在斗天渊时候力气损耗,留她自己晃荡怕是不妥当,是以他俩留下,我先赶过来帮你这边。” 苏景点点头,突然低头、目光如电望向前方地面,厉声喝道:“还不与本王滚出来!” 话音落,地下深处传来一阵细微声响,很快,地皮上一块石头跳开,一头瘦骨嶙峋的地鼠爬出来,跟着地鼠在地上打了个滚,黑烟冒起、化作一个身穿白色盔甲、背后背了面小旗子的瘦鬼,瘦鬼那头便拜:“瞑目大王麾下,十一世界大罗州、九巧郡白椅县、红彤村第八十里亭、第一万九千八百六十六任亭守常旗子拜见大王,小人给大王磕头,大王威压宇宙、力凌天庭,威风、威风、威风!” 瞑目王创世界,自然是有样学样,尤其在幽冥建制上,中土阴曹怎样,十一世界的冥界就怎样,当年神君在时,中土幽冥十万里封州一万里立郡,千里封县百里建村,一村下还管辖十座十里亭,这亭守就是最最小的小官了。 中土阴间后来被三身獠祖乐乐好一阵折腾,变成了彻彻底底的乱战之局,阴阳司不管世事只固守轮回,早年神君封下的地治章程早都作废了;但在十一世界,这么多年下来地治官僚居然还保留了些,此刻苏景唤出来的就是一例。 十里亭长常旗子一边磕头一边奉承,刚才那一战他在地下可看得清清楚楚:这个不知从哪钻出来的糖人,身上穿了件好像是传说中王袍那样的袍子,凭常旗子的见识可分辨不出真假,但至少他能明白,这人两棒子打碎了六耳鬼兵啊! 管他是不是真王,反正喊大王肯定是没错的。 苏景尚未说话,拈花忽然闪身出来,短短的胳膊一挥,一条磨盘粗的巨大铁链向地面打去,轰隆一声,链子抽出一道深沟,尘土翻滚碎石迸溅。 一铁链子打到常旗子身边,拈花冷笑:“怎么,你还记得瞑目王么……呔,大胆逆贼,既知我家王兄,还敢引兵偷袭于我等,忤逆犯上,你该当何罪!” 常旗子吓得啊呀惨叫一声,瘫倒在地,口中忙不迭辩解:“上仙息怒,小人冤枉啊,就算天大胆子,我也不敢引兵作乱以下犯上,再说我只是一介小小亭长,哪里调运得来这等凶兵……” 拈花平日里都是好脾气,偶尔狐假虎威是有的,但从不会往死里欺负人,今天性情暴躁还是因为大拿身死,让他心里不是个滋味。正瞪着眼睛听小鬼常旗子分辨,拈花突然转目向着东南方向望去,又一道运兵云驾来了,阴云滚荡、十余里的规模,向着苏景所在地方赶来。 常旗子顾不得分辨了,伸手指向阴云来处,大声喊道:“逆贼兵马,逆贼兵马,上仙小心,莫看他们规模不大但这是一队精锐……” 不等说完,小胖子拈花已经虎吼一声,催动小棺材冲天而起,真正大宗师气度!一向贪生怕死三尸神今次化身凶魔,于高空里迎上敌人,根本不存半字废话,手中巨链挥舞开来,迎头盖顶那一顿疯抽狠打! 小胖子坐拥苏景之力,星索内器灵虽沉睡但仍难掩宝物本色,链子挥舞开来,打得惊天动地,天上幽云未及展开就被打得四分五裂,所谓精锐也不过是些小鬼,远远比不得中土幽冥的肆悦血海、削朱沉舟,在拈花巨链下连逃生的机会都没有,转眼间气势汹汹的喊杀声变成了鬼哭狼嚎,长鞭横扫、所过之处煞尸翻飞。 苏景未出手,只从一旁看着、护着,由得小胖子去发泄一番。 一人之力,盏茶光景,一队驭人阴兵斩尽杀绝。敌人杀尽,拈花势若疯魔,手中长链挥舞抽风,双目圆睁环顾天地,纵声怪叫:“还……有……谁!” 谁也没有了,只剩苏锵锵和常旗子了。 苏景上前,伸手一搭星索、卸去了内中巨力,微笑道:“有的是机会,来了此间,神君还怕杀不过瘾么?” 拈花这一口气出得痛快无比,心里舒畅了,一回头又看见了常旗子,舞动星索在常旗子身畔三丈处又是一链子空打:“大胆妖孽,刚说你引兵犯上,话音未落你再引来一队兵,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说!” 常旗子被冤枉疯了:“上仙明鉴,不是小人啊。” 拈花怒睁双目:“那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上仙终于给了说话的机会,常旗子急忙开口……十一王开创此间后不久就告离开,甩下诺大摊子不再理会,不过此间乾坤扭曲,阴间倒也安稳太平,虽然远古时候那套治辖办法渐渐松散了,但官制始终保留下来,直到六耳到来后,天理与槊妖勾结,霸占幽冥篡改轮回,原来管事的诸位大人死的死降的降,至于下面这些小吏,天理与槊妖是没兴趣答理的,毕竟妖孽志不在此,霸占幽冥只为破除封印。 幽冥易主,不少小吏身怀风骨,明里反抗是不敢的,背地里斥天理、槊妖和驭人的阴兵鬼将为叛贼。小吏们俸禄没了但差事不丢,暗中串联,代代传承,就等着有朝一日大王回归,驱逐叛贼光复天下。说穿了,前朝余孽。 好大一番啰嗦,小小亭守声泪俱下,看他身上铠甲、破破烂烂早该修补了,看他背后旗帜全无灵力显然是自己循着古制缝制的冒牌货。 拈花这个人,装凶扮狠是一回事,心底却柔善得像水,听过常旗子祖辈坚持、到得今日还以亭长自居,神君眼圈又红了,戚戚长叹一声:“如此说来,你是忠臣之后,自己也是忠臣了……倒是本座错怪你了啊,来来来,我与你引荐,他便是你家大天王、瞑目王的同袍兄弟,阎罗神君亲封:阿骨王!” 一边说,拈花还从苏景袖口中翻出王驾正印,抛给常旗子:“看仔细,我等可不是滥竽充数之辈。” 又一次,常旗子翻身跪拜,痛哭流涕:“常旗子拜见阿骨王,大王与瞑目大天王是兄弟,便是小人的大王,日盼夜盼、千万年盼,终于派来了王驾,逆贼伏诛之日、光复天下之日竟让常旗子盼到了……列祖列宗有灵,含笑啊,含笑啊,含笑啊!” 一下子,苏景都不知道说什么了,但他能晓得对方说的是实情,王袍在身,小小鬼物在他面前根本没有说谎的余地。 拈花开始抹眼泪:“莫哭了,我们来晚了……这等忠心之人,要升官发财,一定得升官发财。”说着,小胖子眼巴巴望向苏景。 苏景当然点头:“奉他什么官,听你的。”说话间落下地面、将自己的王驾大印召回手中。 拈花在中土幽冥混过不短念头,大概晓得阴间古制,稍加琢磨后说道:“便封做虎牙将军吧!” 第八百六十三章 王都隐没,剑不奉诏 正三品,杂号将军。十一世界为中土冥王所创,官品等级相应中土要低上一等,来自中土王驾亲封的三品将等位这里的二品大员,可堪封疆大吏。 十四王没主意,拈花说什么是什么,苏景痛快答应,心念流转、手中大印向着常旗子额头一盖。 下一刻王袍显现威风,重重阴风平地起,围绕常旗子层层打转,当阴风散去,常旗子一身破烂装束不见,换做银盔紫甲宝云战靴,背后三杆大旗迎风飘摇,左边旗“阿骨”右边旗“王威”,正中大旗两字鬼篆“虎牙”狰狞! 袖中有将印虎符,还有常旗子腰畔多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内中满满上品香火,这是将军的俸禄。 常旗子威风了,苏景则心思转动将冥王袍子隐入体内,另以真元幻化了一套离山剑袍穿着在身。于幽冥中,王袍可堪大用,以小师叔的性情,手中有刀子的时候一定是要掩在袖口中的。 常旗子的惊喜自不必说了,在他看来,王驾回归、逆贼必定一扫而空,以后此间回复旧制,自己得了天大造化,偶遇贵人、以后苦尽甘来荣华富贵。 见了常旗子威风八面模样,拈花欢喜,当即咳嗽一声:“虎牙将军。” 常旗子反应了一下,想起自己就是虎牙将军,忙不迭喝应:“末将在!” “这便点齐人马,引兵出山追随王驾,除妖降魔、光复天下!”拈花神君传令。 点齐人马……马是没有的,人只有一个,三品大将昂首挺胸,跟在了十四王身边,杀气腾腾,铿锵应道:“谨遵上仙法谕,追随吾王出山、光复万里山河!” 召集旧部、拉开膀子和杀猕鬼在阴间里大大打上一仗?至少苏景现在没这样的想法,打架他还行,领兵打仗攻城略地是非小师叔所长,何况“旧制”已经被摧毁无数年头,就算王旗竖起,招来的怕也只有老弱残兵,连他阿骨王自己都生死难料,又何必再拉些小鬼来垫脚、送死。 暂时不急着赶路,苏景向常旗子问了些幽冥世界现在的情形,尤其对那个“天理”,苏景异常在意。 提到天理,常旗子努力让自己勇敢些,但眉宇中还是透出恐惧:“相传这头凶物,身高万丈、体黑如墨,生得九头九身十八臂膀,每日必饮鲜血千斗,力大无穷法术凶狠,举手有托天之力,顿足有漏海之力,十足可怕的东西!” 常旗子这等小人物,何曾见过天理,他说的这些都是族中古老相传,多少年下来,早都把天理模样传得离奇古怪了,但拈花听到了重点,转头望向苏景:“身高万丈、体黑如墨……会不会是……” “墨巨灵。错不了的。”苏景接下了拈花的话,语气笃定。 屠晚早都昏睡了几百年,但苏景受这十一魂熏陶良久,对墨巨灵的气息敏感异常。 天理早已不再驭界阳间活动,布置在阳间的那些阵法他只出想法,真正操作、布置都由槊妖布置,是以苏景在阳间察觉不到墨巨灵的存在。 可十一世界的阴间根本就是天理的天下,从篡改轮回到点化阴兵,都由他一手把持,苏景来到此间,很快就闻到了墨巨灵的气味。就是妖邪小乾坤里金头发屠晚,刚才在沉睡中还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白狗涧魔灵童、南荒伏图、西海葵妖、褫衍海司昭、幽冥西仙亭的惊天大战,苏景这些年修行里,总会和墨巨灵打交道,别家门宗祖孙三百代也不曾见过一面的墨巨灵,苏景这边死得活得手下本主已然不知杀过了多少。 这不奇怪,因为他的第十一魂是屠晚,冥冥之中自有命数,可以说他得惠于屠晚、踏上修行之路那天起,就注定今生此事、要与墨巨灵为敌了! 屠晚是墨巨灵的对头,苏景便是墨巨灵的仇人。 苏景又问常旗子:“天理谋夺幽冥后,可有另立新都?” 十一哥当年立下的都城名唤“万空锦玄瞑目天都”,位居幽冥正中,是一座悬空浮天城池,这世界所有轮回大阵都在城中,天理与槊妖夺下幽冥后未在另立新都,仍以此城为京都,不过他们又另外施展了厉害法术,将瞑目天都隐去了形迹,如今没人知道那城池在何处。 苏景点点头,自囊中摸出来一块玉玦,递给常旗子:“你看一看,玉玦内记载地方你可知晓。” 常旗子接过玉玦,面露难色……不入流的小鬼,修行实在差劲,当了三品大将军,行头忽然一新本领却没定点长进,他阴识浅薄、根本看不到玉玦内的记载。苏景笑了下,伸手搭在虎牙将军的肩膀上,后者只觉一道阴风自大王手中汇入己身,猛打了个寒战,随即阴识陡然清晰起来,一下子就“看穿”了手中玉玦。 玉玦是二明哥留给苏景的,内中记载了二明哥留在十一世界的一座宝库所在,同时此玉也是开库的“钥匙”。 二明哥是开创世界的高人,以前攒下的家底不太放在眼中了,一股脑送给十四弟…… 玉玦记载地方,都是古时地名,时过境迁,地方还在但地名早都改过不知多少次了,好在玦内还留下了一道大概的路径指引之图,常旗子仔细阅读半晌,对苏景道:“启禀大王,看图所示,上迟州麻嬷郡辖下的祟祟山,此行大概三四万里路程,大王可是要去往此处?末将愿为吾王引路!” 苏景不置可否,反问:“祟祟山,很有名么?” “祖上相传,那座山时常传出虎啸龙吟之声,声贯幽冥世界,似是有什么灵异之物,是以这山是很有名气的。不过无数前辈大修都曾赶去查探,就差把那座大山搬开来翻了,却全无发现。到得最近这几万年里,祟祟山彻底平静下来,再无异响,渐渐就变成了个平常地方。”说着,常旗子毕恭毕敬、将玉玦交还给苏景。 玉玦苏景收好,送入常旗子体内那道阴风真元就留给小鬼了。苏景又问:“过去的话,路好走么?” “有几处屯兵重镇,也有些天理、槊妖手下精修猛鬼的洞府,或许算不得太凶险,但路上还是须得加些小心的。”虎牙将军如实应道:“不过王驾放心,沿途总有些忠心臣子潜伏,等待起事,末将路上代为联络,拼却满腔鲜血,也要保得王驾平安抵达祟祟山!”或许是祖祖代代都在隐忍,压抑得太久了,常旗子这个人动不动就喊些流血拼命的口号出来。 苏景一笑点头:“先去祟祟山,到得地方只有重赏。你且安心,我们从祟祟山中再出来的时候,就是逆臣反贼大难临头之时!” 初启程,不张扬,以王袍法度遮蔽阳身人气意,由常旗子领路,三人敛形匿踪,向着祟祟山方向赶去。拈花知道苏景手中玉玦的来历,问道:“去寻宝?不先去对付墨巨灵、破掉驭人的布置么?阳间神庙的阵势我看不简单,发动之后又把咱们突然扔进幽冥……这其中怕是有什么变故,还是得抓紧时间才对。” 这么简单的道理苏景岂会不知,但他摇了摇头:“非得先去二明哥的宝库不可……丈一神剑用不得了。” 拈花大吃一惊:“怎会如此?” “不知道,应该是剑冢那边出了什么状况。”陷落于天渊大阵的时候,苏景曾取出过丈一神剑,但很快又收了起来,当时他不动声色,心中却掀起好一番惊涛骇浪,当时一道思识勾连神剑,得到的回应就是:万剑不奉召、来不了! 万剑与丈一的联系穿透冥冥,十一世界与中土并非全无“联系”,道理上讲,三尸能靠自裁跨界与本尊汇合,丈一就能把剑冢万剑召来,这次是剑冢那边出了问题,以至苏景失去了最大的倚仗。 而这一次苏景要对付的墨巨灵,远非在中土时候遇到的那些怪物可比,最简单的,天理能够篡改轮回!对方的手段,怕是苏景对付不来,是以二明哥留下的宝库,一下子变成此战争胜的关键,想要诛灭妖魔、保住中土世界平安,先找到二明哥的宝库。 瞑目王修为通天,他留下的宝贝当是不会差,应该能对付得了天理与槊妖。 明摆着的道理,无需苏景多言,大家按照玉玦指引去往上迟州祟祟山。虎牙将军本领差劲,但是个不择不扣的地头蛇,有他照料,其后两天路程安稳妥当,钻天入地、偏荒小路,小心绕过盘查,一路前行不辍。 两天时间里,散落幽冥的众多同伴大都传回灵讯,相柳与细鬼儿中的乖乖在一起,影子和尚与大徒弟参莲子已然汇合,三军凶兵各有着落。唯独叶非与细鬼儿六六的去向不明,前者就不必说了,苏景根本不知道如何联络他,但六六始终没有消息传回,这让苏景多少有些担心,但是现在的情形,苏景也实在没办法去寻她。 众多同伴散落各处,大概十万里的一个大圈子,东南西北都有,苏景干脆将上迟州祟祟山的所在传讯与大家,众人商定,于祟祟山汇合。另外常旗子也传出了消息去,请各地“前朝余孽”代为照顾大王手下诸般猛将。这些“余孽”潜伏已久,自有联络手段,消息散播得很快,得知十一王同袍十四弟驾临此间,忠臣后代皆尽欢欣鼓舞…… 第八百六十四章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初临十一世界阴曹地府,苏景问“天理所在”,赶赴“瞑目宝库”,联络失散同伴…… 行路到第三天,迂回潜行已有八千里路程,苏景忽然皱了下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来,转头望向虎牙将军:“常旗子,后面的路怕是不好走了,你回去吧。” 常旗子不明所以:“后面的路?不比之前两天难行……” 苏景摇头打断:“追兵到了,拦路虎醒了。以我王袍法力,能抹去你身上气意,再送你入地,待风头过后、你再出来,加些小心,潜回家乡应该不难,归家后就老老实实地呆着,不可招摇,待我扫灭逆贼,再传你入京赴任。” 咕咚一声,常旗子跪倒在地:“启禀王上,常旗子孤寡此生,父母辞世,无妻无后,但我有祖宗啊!祖上千万年盼望吾王回归,光复大统,到了常旗子二百零三岁时候竟盼到了王驾……若我就这般回去,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求请王上慈悲,许得小人侍奉左右,总有凶险,常旗子虽死无憾!” 常旗子不走。此人本领不成,心思上除了一点小聪明再无可取之处,但他是个忠心角色。苏景笑了下,未勉强,他有王袍可受纳鬼物,身边跟了个小鬼也他谈不到碍事,且他真缺了向导。 苏景身边,一具长着翅膀的小棺材,盖子被推开一半,拈花坐起来左顾右盼:“你我行踪泄露了?怎会泄露?”苏景有鬼袍遮蔽阳身气息,常旗子自己就是个普通小鬼,而三尸的童棺本就是件丧器,拈花躲在其中,绝不会被鬼物的阴识探出异常。 说话时,拈花眯起眼睛,又去看常旗子。 “与常旗子无关的,是屠晚。”苏景开始活动身体了:“屠晚总能探得墨巨灵的气息,反过来也一样。” 拈花犹自不解:“以前不是这样啊。” “以前那些腌臜东西境界太低。” 南荒伏图、西海葵妖、连同褫衍海司昭也算上,这些墨色怪物的境界都太差,是以屠晚能早早察觉他们的存在,但他们不知苏景体内还藏了个专门寻墨巨灵一脉晦气的利剑。 可是这次不一样了,天理不知“屠晚”的来历,但他已经探到自家地头上来了个对自己有莫大敌意的“东西”。 苏景身带屠晚,便如浓浓夜色中的一盏萤火虫,醒目异常,这不是阿骨王袍能够遮掩的。就在刚才,苏景察觉到一缕古怪元识牵绕在自己身上,内中尽是墨巨灵的气意,由此明白自己已经无处藏身。 两天前,苏景初到幽冥就知有墨巨灵作祟;第三天清早,天理找到了苏景的所在。 苏景被发现,拈花也就不藏着了,从棺材里跳出来:“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苏景反问,笑。然后就在笑容里,元吉天都火翼展开,罗汉法棍在手,苏景一飞冲天,棍指前方:“既已来了,还不与我现身!” 话音落处,欢喜法棍所指,前路三里远处一片鬼树林哗哗摇曳开来,林中一棵棵巨木向着左右挪移开来,密林从中而分,让开了一条道路,一个黑衣女鬼面迈步走出。 虽是鬼物,模样却是极美的,长裙拖地步态稳重,一派雍容气度;五感精致双目朦胧,几分动人楚楚,好像个出身贵胄的小公主似的,既有豪门养成的富贵气派又因心地单纯显得异常清新可人。 走出密林,女鬼止步,微笑着对苏景施礼:“贱妾酥小小,拜见贵人。我家主公得知贵人降临,不胜欢喜,奈何家主人在天都,路途遥远不及迎驾。酥小小得主公错爱,常驻于此、代为打理风寒郡事情,适才得主公急令,特意赶来迎接贵客。” 拈花站在棺材上打量了下酥小小,这女子的身骨如其所姓,但身姿却不符其名,一点也不小。 女子笑,苏景也不板着脸,问:“天理派你来,送死么?” 酥小小一笑妩媚,清纯双目中流转出异样风情:“男人间的争斗,酥小小不晓得也不敢过问,贱妾只求能做好本分,以盛礼相迎贵客,引阁下金驾去见我家主公……贱妾曾听说过,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想来贵客与我家主公纵有些误会,也不会为难我这小小女子……” 话未说完,酥小小眼前金光怒放,天空中那位“贵客”手中法棍抡圆,挥舞起滚滚阳火,向着她狠狠打下。 酥小小本领不弱,但对上苏景实在差得太远,更没想到苏景说打就打,没机会躲闪或逃走,惶急间女鬼身形急转化归本相,一株百丈高矮、翻着腐肉恶臭的巨大噬灭鬼花绽放开来,恶鬼的煞气与凶威刹那绽放!酥小小拼出全副力气准备硬挡苏景一击。不料苏景忽然收棍,气势汹汹的重击并未砸下来。 棍未落,可是另有一道巨链自地面悄无声息地席卷过来,与凶花前三丈处陡然绽放风雷,爆裂一击,重重抽打于花梗!恶力暴起的轰响巨响与冥冥中的嘶吼惨叫交织一处,百丈巨花被拈花一鞭抽打粉碎,腥臭汁液爆碎四方,恶鬼神形俱灭。 酥小小领受天理命令,急匆匆赶来就是为了拖住苏景,这女鬼算计的就是苏景“自居身份”,可她哪里晓得小师叔的拍子。风度、风范?不如打鬼有趣。 啊呀一声惨叫,常旗子跌倒在地,这一战来得太突兀,小小地头蛇看傻了眼。苏景失笑,对常旗子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拈花一鞭子抽你身上了。”说着,伸手一引将小鬼收入鬼袍,不让他在外面担惊受怕了。 恶鬼酥小小临死一瞬,心中闪过的念头居然还是自己刚刚说过的那句:两国交战不杀来使……不是不杀么?而拈花一鞭子打出后,戾气十足也委屈十足,暴跳如雷望天大骂:“逼我打女人!妖孽天理,本座与你势不两立,恶贼逼我打女人……” 可惜天理不再,否则怕是会忍不住冤枉反问一句“谁逼你了”。 由得拈花去发狠,“收起”常旗子后苏景抬手打出一片阳火,熊熊大火烧向前方鬼树林。霎时间大火席卷密林,只听得吱吱鬼叫不休。酥小小之前布置林中的鬼阵被阳火焚烧一空。放火后还不算完,欢喜法棍往地面一戳,长棍入地二尺,跟着苏景用力一掀……十余里开外的密林,那一大片地面,尽被苏景翘起、掀飞、斜冲前方天空。 鬼林中正大火妖娆,是以被苏景扔去天空的,干脆就是一片火。 火林翻滚,斜飞上天后,猛然爆发连串巨响,竟是在空荡荡的天空中遇到了“阻碍”……受猛轰,原本隐匿半空的阴兵云驾,隐形法术被破,跟着驭人的埋伏变成了糖人的火坑,烧! 苏景不去得多看一眼,招呼拈花一声,一个展开双翅,一个脚踏童棺,疾飞而去!行驰途中,苏景问拈花:“能不能让雷动、赤目别来。” 拈花应道:“我们三人能彼此心意沁染,但相距那么远……只能说是试试看。” 此去祟祟山,既然藏无可藏,那便再简单不过,打过去! 三万里路,要有多少追杀,多少阻拦,多少生死凶险?懒得去想了,可真正担心就是那个为破天渊几乎皆尽全力的女子。怕雷动、赤目因为本尊遭遇凶险就急急赶来,来容易,再回去却难,盼着他们能守得不听安稳。 相柳与细鬼乖乖在一起,细鬼儿是幽冥中的“宝命”,能助相柳遮蔽阳身气意;参莲子与影子和尚在一起,和尚本就是真魂,佛法精湛手段了得,也能遮藏了参莲子,对这些同伴苏景是放心的,至于自己……三命之人,有的拼! 疾飞东南,再不遮掩形迹,爱谁谁,谁挡路便打,事情一下子就变得再也简单不过。再上路时,苏景不忘给不听传出一道灵讯,告诉她:我这边安好,你且安心,照顾好自己,大家祟祟山相见。 三百里平安,六百里无事,九百里时,四方云天中战鼓如雷,望不见尽头的六耳阴兵,无尽旌旗飘摇,大军列阵合围于此,剿杀苏景。 拈花问苏景:“军中可有天理气意?” 苏景摇了摇头,并无浓重墨巨灵的气意,至少那个天理不在此间。强敌不在,值得庆幸,但也当警惕……或许是他尚未赶到,也可能他就根本不会来。若是后者,足见他在做一件要紧事。 比着打灭屠晚带给墨巨灵的威胁还要更要紧的事情。苏景能想到那件事是什么。但此刻多想无益,前方一声号角冲天,先是“嗡嗡”怪响充斥天地,随即破空锐响撕裂沉闷,天光遽然黯淡下来,箭云袭来。 箭锋一点铜精、箭身法篆铭刻、箭尾精炼化风符羽,箭可穿山,箭可破法,箭云中另藏万鬼奔袭,或化身魂烟或化身蚀灭骨砂,一道箭阵铺天盖地。 苏景想也不想,白玉弓在手,满弦、射!灵狐厉啸冲天而起,九尾灵狐显身,逆冲箭云,剖开箭云! 背生火翼之人与脚踏童棺之人紧随九尾仙狐之后,逆袭敌阵。 第八百六十五章 主公治下,谁敢称王 灵狐起,箭云破。 灵狐落,厚土崩。 妖力轰涌绽放,凄厉狐啸之中土石粉碎,碎石与尘土裹挟于滔天气浪,就此化作滚滚沙尘,笼罩大半天地。 杀猕兵潮绵延无尽,仿若汪洋大海,大军远处号角滚滚,十支灰色甲胄的阴兵队伍立刻结做圆行大阵,燃鬼符、催行阵法,十道兵阵急急旋转不休,三息后兵阵化身通天飓风,且转且行,迅速摧毁气浪,将弥漫天地的沙尘一扫而空。 视线重归清晰,只见灵狐一箭射落之地:八十里方圆、千丈深坑,形若巨碗!之前列队于此的杀猕阴兵,早被扫灭一空。 这便是白玉长弓与阿骨王袍并力一击的威力。 巨坑之中,只剩下两个人:尾随灵狐冲阵的苏景、拈花。 下一刻,森森威严巨坑中氤氲而起,无怒、不杀,只是最最单纯也是最最森严的王驾威压。 冥王之威散出,不知几人偿命! 敌阵中,战鼓再度隆隆响起,杀猕阴家猛将跨巨兽、催儿郎,悍不畏死向着巨坑冲来。军令如山,必杀糖人。今天哪怕煞血酿海、哪怕尸垒巨岳,就算靠血海湮灭、靠尸岳镇压,也要把糖人留在此处。 但不等重兵杀入巨坑,一道璀璨火光便从坑底打出,直射九霄。待到高空里,那团充其量三尺范围的火团突然一颤,旋即阳火铺展开来,烈焰璀璨起伏、火焰边缘却是长边正角,赫赫然、七里广阔一盏烈火大旗,旗上一行阴家大篆龙飞凤舞:冥王阿骨、诛灭八荒。 大旗招展,七息飘摇,而后烈火巨旗崩碎,化作万千烈焰,向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去。 十一世界阴间里,从未有过的璀璨烟花。 “烟花”绽放时候,坑底的苏景突然消失不见。眨眼过后,天上地下、各方各处,全是苏景……金乌万巢,穿空火遁!只要有火的地方就有苏景,以一人真身,穿遁万道阳火,谁能分辨那个是残像、哪个是影身、哪个才是真正的糖人! 有的“苏景”落地即灭,有的苏景散起百剑飞杀、贼兵尸首翻飞之际他又消失不见!一人之力,不可能剿灭这庞大军队,但哪怕阴兵再多,只凭普通鬼祟的本事,休想留下苏景。 千万道火光尚未落尽,又是一蓬阳火打上天空,旋即一切重来:王旗铺展、烈焰四散、千万苏景四处乱飞……苏景冲阵,杀戮随手为之,尽快冲透敌阵才是真意所在。 阳火穿空,一次次急遁不休,阴兵阵中轰乱,到处都是糖人,可糖人究竟再何处! 阴兵乱,猛鬼急,杀声与战鼓军号交杂一起,震得天空都在摇晃,但再如何乱再如何急,到头来也只是空空攥住拳头却只能打尽空气的无尽憋闷。 根本就拦阻不住,统军众将各个焦急吩咐,深藏于地心的中军大帐也乱成一片,各阵军报不断涌入、道道大令接连传去,此战大帅借乾坤宝镜时刻关注着地面上的战况,足足绵延三千里的巨大军阵,硬是阻拦不住一个人,一个人啊! 大帅先是暴跳如雷,但到底是见多识广的猛鬼,观战一阵心里已然明白,凭着自家儿郎的阵势,拦不下那个糖人,连人家在哪里都找不到,还拦个屁!这趟差事就要办砸了,大帅也从暴跳如雷变成了愁眉不展……几次转头望向端坐在大帐角落中的那人,似是想说什么,可几次都忍住了。 大帐内外,人人心焦,就只有那个黑袍紫冠的杀猕猛鬼一派安详,盘膝安坐于角落中。 除了装束特殊,此人还有一处异常:肤色明显比着其他驭人要黑。不过他黑得不太匀称,颜色深浅不一,有灰有黑,好像很脏的样子。他静静看着面前的一只黑金大碗。碗中有水,满满将溢。 大碗平稳摆放,但碗中水却非凝止无澜,仿佛有一根无形长针,时不时轻刺水面,一点、一点轻轻涟漪扩散着。 “元帅不必焦急,他走不了。”终于,“脏杀猕”开口了,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平静。 元帅面色一喜,急忙走上前,躬身道:“属下无能,这次真要仰仗十一王了!” 这冥间也有王,冥王。天理与槊妖封下的王,一共二十王。 守护狩元于阳间、死在叶非剑下的那个,二十王中排行第七,封号天桐王;大帅中军中的这个,排行十一,金弓王。 金弓王站了起来,声音漠然:“看那个糖人的旗号,也是个冥王?阿骨王?不知哪里来的封号……天理主公治下,谁敢擅封王号!”话音落处突然身形一冲,好像投海似的,一头扎进了面前的大碗。 碗是大,但到底还是碗、不是盆,更不是缸,七尺杀猕就那么一头扎进去,不见了。杀猕入水刹那,碗中正有一点涟漪新起,而他入水地方,也正是这一点涟漪起处…… 一道穿空遁,苏景又前行三十里,已然洞穿敌阵小半了,“行途”还算顺利。可是这一次,他才刚从虚空中钻出,忽听一声冷笑传来:“什么妖魔小丑,也敢冒充冥王!”冷笑中,一头玄袍紫冠、灰黑腌臜的杀猕突兀显身于前方十丈处,手中一盏烫金色长弓高举,满弦。 杀猕十一冥王显身,远处兵马看不见的,但附近阴兵不约而同、暴发响亮欢呼!人人皆知十一王本领惊仙,他肯出手,糖人必死无疑! 多年恶战打磨,即便苏景表现得再如何轻狂,斗战时他的心中也总会有一份警惕长存,尤其对方身上还带了浓浓的墨巨灵气意,若这等偷袭都能得手,他早都转世投胎三十次了。杀猕显身一刻,苏景手中白玉弓扬! “嘣”,两声弓弦震颤同瞬响起。 白弓灵狐出;金弓虹光现。两道弓上绝杀巨力,就在两人相距的十丈之间,对冲、碰撞、爆裂! 左近杀猕阴兵算是倒足大霉,遭暴散的大力轰杀,又是一片扫灭、又是一座巨坑。而苏景十足惊诧的是,腌臜杀猕的金弓神奇,竟能与白玉弓力拼个玉石俱焚嫩。 腌臜杀猕悍勇,两射对抵时、大力播散中他不退反进!金弓宝器,但一击过后须得温养三个月,暂时用不上了,不过他人还在,趁前击未落、穿力场、直接怕碎糖人! 可杀猕才前冲一丈,糖人就已到他眼前了。 十丈相距,他冲苏景也冲,杀猕冲出一丈时候,苏景已经跨过九丈。“啪”地轻响,苏景与杀猕双掌互击。 神功爆击对撞之后,两人饱蕴毕生修为的手掌,又复对碰于一处……第一瞬,两人同时凝固身形;第二瞬,两人身体同时模糊了一下子;第三瞬,两人体内突然冲腾起诡怪光芒,苏景周身阳火翻卷,杀猕身上墨气缭绕。 第四瞬,阳火一放即收,苏景重新清晰起来,杀猕身上的黑气却彻底散碎,飞射四方,跟着他身体也告崩碎,鬼肉鬼骨煞血煞气碎裂四溅。 腌臜杀猕没想到自己会死。 他本还想着,把糖人击杀后拘押其魂,再仔细告诉他“主公治下,谁敢妄自称王”的道理、仔细给他讲一讲自己能做金弓王、于此间是何等荣耀之事,然后再将其魂魄文火炼化三百年炼就魂丹来滋补自身……多好的念头,他没想到自己会死,真的没想到。 倒是苏景有些疑惑,于洞天中的投影笑道:“这杀猕身受天理法度,当是墨色信徒……另外听他那句喊喝,好像对我做冥王不太开心似的。” 拈花已经被他收入洞天了,摸着肚皮耸肩膀:“这鬼脑子有病。你脸色不太好。” 外间苏景模样,真实映入洞天,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杀人时看上去挥洒自如,但这头腌臜杀猕委实不凡,修为比起红帽子凶神要更深厚,纯粹硬碰硬、于刹那间分判生死的较量,虽得胜,苏景也被巨力反震、气血翻腾。 洞天内,苏景一笑摇头:“没事。” 洞天外,与拈花说话时候苏景法术不停,早将一道阳火打出。 一盏王旗绽放,烈火冲袭八方,金乌万巢祭起、再次破空穿遁……仍在敌阵中,还要继续冲! 深藏地下、中军大帐内,透过宝镜观战的阴兵元帅,亲眼看着神祇一般实力斐然、又有宝弓护身的金弓王,只在一掌中就被人打碎,元帅“啊呀”一声惊呼出口,而惊呼未落,头顶处传来撕裂之声,一道阳火竟烧穿厚土,直落中军。 阳火落入大帐刹那,糖人遁火显身此处有阵法遮掩,本来苏景找不到,但杀猕金弓王杀出时泄露了意气,苏景忍不住来转上一圈。 看也不看,白玉弓第三击,灵狐逞凶于地心中军;看也不看,一箭暴射过后,糖人拔身就走!谁死谁活他不关心,关键仅在:冥王阿骨,睚眦必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十年太久,只争朝夕。 杀贼王,崩中军,苏景再入敌阵,穿遁不休……三个时辰过后,阴兵大军背后忽然冲起层层金红光芒,苏景终于洞穿敌阵,展翅悬浮半空,声绽如雷:“这等货色,也配阻拦于我?!” 言罢放声大笑,双翅猛震,身化金虹一道,扬长而去。 金乌翔空,快如光电,不多时苏景已然将阴兵大军甩在身后六百里。洞天内小胖子满脸关切:“累坏了吧?” 的确累得不轻,与金弓王力拼是其一;接连不停的穿空遁法,对气力消耗极大是其二;而穿梭敌军,也不是说就只穿不打,敌人阴兵多得都快填满一座大海了,苏景火遁穿空、无论从何处钻出,立刻就会迎来一阵凶狠打杀,敌人之中不乏精修猛鬼,且天理治兵了得,大军之内,三五百人的阴兵小阵无数,随时都能发动、小阵与小阵之间彼此呼应勾连……看上去苏景破阵从容自如,内中艰苦也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吧。 二百里飞过,突然一串开心笑声传来:“高人过境,不胜欢喜,哪敢失之交臂?”笑声里,一座紫金颜色巨塔从天而降! 这法器来得毫无征兆,落下时宝塔疯长,笼罩三百里,苏景避无可避! 轰隆闷响,巨塔落地,震得大地摇晃不休,苏景被巨塔正正扣中。 第八百六十六章 十一天牙,五劫归一 高塔落地同时,不远处空气中散出涟漪,一道模糊人影踏步而出,抬手一抹,擦去额头的煞血符篆。 抹掉隐身神符,那人的身形才真正清晰起来,并非六耳杀猕,竟是不着寸缕、身上画满浓彩的番子。阳世间无论如何不肯臣服的番人蛮,死后一律游魂入幽冥,也被墨巨灵收服了。 番人名唤金鼓。 金鼓是死后被点化的,但他还在世、甚至刚刚出生的时候,天理就已在关注他了……金鼓活着的时候是个疯子,他杀的地一个人就是他的亲娘。金鼓是奇胎,还在母亲腹中时候,就长出牙齿、生出利爪,不等临盆他就急不可耐,以利爪撕肚皮、以尖牙啃断脐带,自己爬了出来。 这等怪物谁敢留他,被他爹一棍打瘪了脑袋,直接埋了。待到三天后,外出的族中智者回归部落,听闻此事大惊失色,说这等凶胎必是乾坤恶气结下的“狰狞果”,非得焚尽身骨不可,命他父亲去挖尸焚烧,但等他父亲去往后山坟地,才发现土坑被扒开了,空空地穴婴孩不见。脑袋都瘪了的婴儿竟未死、逃了。 番人智慧不高,但生长奇快,七年后金鼓回归,已然长成魁梧大汉,不知是天生失智还是脑袋被打瘪的缘故,此人疯了,回来就大开杀戒,八百人的部落,内中还有巫术祭祀和健壮战士,但根本没人能挡金锣随手一击,不长功夫就被杀灭一空。 从那以后,金锣四处乱闯,四处杀人,他从来不睡觉,进食则是杀人途中啖肉饮血,同族、别族、鸟兽,只要身内有血的生灵他都杀,其后整整十三年,他身上的鲜血就从未干过。 死在他手上的性命无以计数,内中不乏精修之辈、杀猕高人。 待到他二十岁,正在屠戮一座刽人镇子时候,突然两眼一翻,莫名其妙的死掉了。 金锣的游魂,直接被天理领入瞑目天都,接连十天十夜的讲法点化,金锣“彻悟”,拜倒在天理面前,奉之为“仙师”,天理开心异常,当场送了他一方黑玉匣。 玉匣打开,内中密密麻麻,尽是被拘禁的游魂……一见开匣的金锣,内中游魂哭号连天——整整十万另一魂,皆为阳世间丧命于金锣手中的怨魂,一个也不少,都被天理收集于匣。 金锣拜奉天理为师,但他修习的不是墨巨灵自身法度,这个天理学识浩瀚,专门选出了一套猛鬼修法让金锣修行。 于“仙师”指点下,金锣将匣中怨魂尽数炼化入己身,十万零一人,活着被他杀一次,死后被他炼一次,那份因恐惧、畏惧、憎恨而来的“念力”远胜于普通鬼物,由此金锣铸就上上煞基。天理还曾感慨,若非这世界不像样子,金锣大有希望成就煞鬼仙、能飞升宇宙的。 其后又是漫长年头的修行,金锣修为大成,还是在天理指点下,炼就紫金塔一座为宝,成为天理麾下爱将。 像金锣这样的猛鬼,一共十一人,合称“十一天牙”,它们不用理会幽冥政事,平日里常驻瞑目天都,随时听候天理与槊妖的调遣。 驭人世界阴间,二十冥王、十一天牙,就是天理与槊妖驾前最最精锐的手下了。另外那些红帽子凶神也强,但一来真正炼到百生百死、大成境界的凶神数量不多,二来凶神到底是死物活炼,智力稍差了些,做事远不如冥王和天牙精明。 妖孽在阴间的力量远胜于阳间,这倒不奇怪,毕竟阳间有天治,活到了年岁天劫打来,神佛无救;阴间的情形虽也险恶,但在天理、槊妖两个仙家人物可以匡护、扶持下,培养起一群精锐力量还是能够实现的。 不过二十冥王、十一天牙实力的精强实力,或多或少都有墨巨灵的外力介入、催生,是以这些凶獠大都身存缺陷。 所谓“缺陷”,指的并非眼下腿瘸之类残疾,而是他们身上存了天道制裁,冥王、天牙绝大多数,都身带“阴阳锁”,只能在阴曹为虐、但无法踏足阳世。这三十多个顶尖猛鬼中只有四人能够从容穿梭阴阳,之前被叶非斩杀在神庙的七冥王便是其中一个。 身带阴阳锁的恶鬼,若想去往阳间,除非阴阳合、混沌起。天地毁灭时,阴阳锁自也随之毁灭。不妨换个说法:天理与槊妖灭世破封,当世界崩裂、封印破除时候,所有冥王、天牙都能入身阳间,再追随主人跨越两界,去往中土人间…… 金锣显身,打量着高塔冷笑几声,手上掐诀,口中喃喃念上几句咒语,巨塔溜溜打转,转眼化作七寸小塔,飞入金锣手中。 将塔收入囊中,金锣就此唤起云驾,向着主公所在的瞑目天都赶去。 糖人被擒,金锣这就回去向主公交差了,至于被困塔内的糖人能不能活着坚持到瞑目天都,金锣不管,天理传下的命令本就是:活的最好,死了也无所谓…… 塔内,无尽漆黑。 苏景知道被人家的法宝收了,不敢丝毫怠慢,九九阳鸦与诸多剑羽同时散出。真火阳鸦上下翻飞、庚金剑羽轻盈飘零,护卫于本尊身边。拈花在洞天里也待不住了,脚踏童棺飞出、右手提剑左手舞链,如临大敌左顾右盼。 只才几息功夫,苏景闷哼一声:“劫数到了!” 话音刚落,一道血云不知从何而来,突兀出现于苏景头顶,连酝酿功夫都不存,银色雷霆滚荡贲烈、直接向着苏景头顶打落! 再熟悉不过的血云了,苏景自己也有一道,被“苏晴”收去变成了血红色的头发……驭人世界天治、杀灭劫云! 雷霆绽裂,第一击,护身阳鸦爆碎;雷霆第二击,九九剑羽打飞!但这刹那功夫苏景已然应变,金乌剑狱疾飞、呼啸,阳火与剑气并和激射,迎上了血云天雷第三击。 刚被雷霆击散的剑羽领受主人心意,嗡鸣、急震,又复激射而起,去往剑狱周围准备布阵硬扛劫数。 可还不等剑羽全部飞回,又一重血色劫云闪现、突降,银色雷霆爆起,劫杀现! 塔中藏了两重劫云!苏景大吃一惊,疾风鼓荡阳火冲腾,同时骨金乌与黄金屋并起,迎向第二重劫云。 但又何止两重劫云,血色铺天腥膻满地,第三重、第四重、第五重血云接踵而至。 五云融汇,死到临头! 金锣修为大成时,天理曾专门去往阳间,着实花费了一番心血,将阳间五道天治劫云收入、炼化于塔内,作为宝塔神通。 苏景现在的本领,几乎可以纵横驭界阳间,难逢敌手,但这十一世界的杀劫皆为断灭之杀,不死不休,对付一道血云苏景的生死尚在两可之间,何况直接面对五劫合一。 手上宝物虽多,奈何那劫数来得太狠辣,强抵片刻,剑狱剑羽北冥黄金屋诸宝便被击落,苏景身陷必死之境!拈花暴跳如雷,手中长剑锋芒如电,一道星索舞动如雷,可五重血云之威太过猛烈,短短十息光景,拈花神君已然身死三次。 风结盾、火凝甲、狐裘与鬼袍内外加身,苏景咬牙强撑,又苦苦挡下劫云接连七次猛轰,双目双耳都淌下细细血线,心里明白如此硬拼必死无疑,想活命,唯一机会仅在冲破怪塔。 连串凶猛轰袭,血云杀劫稍顿,重新蓄势。这“停顿”也不过须臾,连半息功夫用不了;苏景五内翻腾、气血如沸,但又哪有调息回气的功夫,只凭心中一份金乌血勇纵起身形,向着斜刺里急急冲去,手中丈一长剑在握…… 幽冥中,金锣忽觉挎囊中传来一阵剧烈震撼,被油彩涂抹得花花绿绿的脸上现出几分惊诧,取出宝塔拖在掌心。 自家宝物,自己一清二楚,刚刚宝塔猛震是因塔中糖人对这宝物发动了凶狠一击。所以金锣惊讶:五重血云合击之下,还有余力冲击宝塔?足见糖人的坚韧和悍勇了。 而惊讶过后,蛮子金锣又是“嘿嘿”几声冷笑。 幽冥京城“万空锦玄瞑目天都”内,有瞑目通天塔一座,这通天塔本为瞑目王取用七滴心头精血炼化、建成,本是想着以此塔穿透冥空、将十一世界接驳于浩渺宇宙之中,奈何瞑目王法力不够未能成功,通天塔就此废弃,但后来也没拆除,就留在了天都内。后来天理就地取材,拆下通天塔上九块瓦片,助金锣炼化了这座九层紫金浮屠。 不是不舍得多拆,而是墨巨灵天理皆尽全力,也只能从二明哥的通天塔上拆下九片瓦。 即便只有九瓦,铸成的紫金塔也足以困住苏景! 以风火倾力、引动丈一之威,苏景一剑猛击于宝壁,打得邪魔塔晃动几下,看似颇有成效,可实际里,他这一剑却连一丝裂璺、丁点白痕都未能留下,金锣的紫金浮屠根本没受到丝毫伤害。 反倒是随苏景狠击,塔上另有澎湃巨力沿着丈一长剑反震于苏景,巨力阴寒莫名,轻松破去风、火、狐裘的守护,但这力量在最后遇到苏景的贴身王袍时候,忽然化归清风、消散无形。 同为神君驾前护法真王,二明哥的力道不伤同袍! 苏景捡回一条命的同时,也若有所思……可是又哪有真正思索的时间,那五道血云汇聚一起,蓄势已毕、又复卷土重来。 银色天雷再度绽放,道道银狐汇聚,化作一蓬夺目银瀑,打向苏景头顶。 全无思索的机会了,当惊雷来时候,苏景不躲、不挡,身形鱼跃冲向塔壁,仿佛撞头寻死……但他鱼跃一瞬,整个人“亮了”起来,不是真火烈焰、不是太阳光芒,而是冷冽的寒芒……剑之光、锐之芒。 第八百六十七章 身剑归一,千湖千目 习剑习剑,若不能化身成剑,又算得什么精修剑士。不止苏景化剑,还有他身上的阿骨王袍……人袍归一,自幼养于心中的剑意行冲腾,以形入意、以意归虚、再自虚入形,苏景挟袍、化剑。 “崩!” 轰动雷霆,亦然遮掩不住苏景的一字叱咤。 同个瞬间里:杀灭雷劫击于身,化身之剑击于塔,剑上奇术“一剑崩”绽放,那是苏景所有的力量,于刹那、于一点、做一击! 塔外天地,金锣的冷笑声尚未落尽,他以为永远不会被攻破的手中宝塔,竟在“啪”地怪响中绽开一道裂缝,凄厉剑光自其中急闪而出! 劫云只在塔内逞凶,不会追出塔外,敌人逃了就逃了。 破塔,但剑光不休,一闪而过、鲜血喷溅,金锣托塔之手也被剑光斩断。 锐剑光芒与鲜血、残塔、断手同时落地,随即剑光散去苏景本形显现,蹲坐在地、似是想要跃起,但用力之下非但未能再站起,反倒直接摔翻。 金锣宝物被破,那紫金塔与他神魂相牵、精血相连,宝物受创他立遭反噬,小腹中“咚”地闷响,被反噬怪力硬生生炸开一个大洞,随即手腕、肚皮两处重伤的剧痛并发,疼得凶魔惨叫凄厉。 可是金锣的生命之力不是普通强韧,重伤之下他独手一晃又亮出一只狼牙大棒,跟着扑落云头,想要把地上糖人砸成肉泥。就在他冲近苏景身前十丈距离时,突然一道磨盘粗细的巨链飞来。 拈花显身、重击! 金锣重伤在身、护身灵觉散乱,同时心智癫狂、眼中就只剩下那个毁他宝物断他右手的糖人,全没想到敌人还有突袭手段,待到察觉危险已然无力躲避,正被拈花星索打中。 三丈凶蛮、诺大身体,被星索彻底抽爆!连一声惨叫都未及发出就化作肉屑血雨。 十一天牙,被拔掉一颗。 打灭强敌,星索一抖甩净污血,拈花急急忙忙回身去搀扶苏景:“怎样?” 苏景勉强摇头,深吸一口气,但终归未能压住胸中逆行的气血,脸上闪过一抹诡异绯色,张口“哇”一声,一口带了青黑颜色的鲜血吐出。凶蛮金锣本身修为雄厚,但他自己的本事还对付不来苏景,真正凶猛的是他手中宝塔。 融身入剑、阿骨王袍亦入剑,靠着袍子上的冥王气意,紫金塔内二明哥遗留的法度不再阻其离开,可金锣的塔不止有二明哥的九片瓦,还有墨巨灵与金锣的重重法度,想要破开这件法宝,需苏景全力冲击,所幸一剑崩力量足够。不过冲出宝塔时候,苏景也挨了塔内劫云凶悍一击。 一剑崩,力气顿失;几乎不设防中,全靠体魄承受血云劫数,伤得着实不轻,加之之前杀金弓王、冲阴兵三千里大阵,苏景本就消耗不轻,到得现在,一口血压不住了。 淤血出口,气息为止一瞬,暂时苏景无力再战,须得一阵功夫回力了。苏景则被拈花扶上了棺材,身后阴兵三千里大阵不远,哪能在此地久留,随着拈花一声呼哨,童棺振翅、一飞冲天。 才凌空,苏景突然脸色一变:“坏了,快快回去!” 平时三尸都无比的啰嗦,但重大关头哪容废话不休,拈花不知发生何事,听得苏景言辞焦急,拈花顾不得多问、立刻掉转童棺返回原地。 跳到地上,踉踉跄跄,苏景把金锣遗落的那方残损宝塔找回来,收入囊中,这才长出一口气。 负伤、脱力也挡不住他拣了宝贝的轻松惬意,收了宝贝苏景又没口子此催促拈花:“快走快走,是非之地赶紧离开。” 塔破了,宝物废了,但这宝塔本身的炼制材料、塔内收拢的五重劫云都完好无损,真正贵重。 拈花不怒反喜,反而大加夸赞:“我都忘了,幸亏你心细。差点丢了宝物,好险,好险。好孩子,好兄弟!”童棺再起,疾飞冲天! 才飞出三十里,又迎头相遇一道阴兵云驾,兵马普通但领军鬼将实力不俗,拈花剑鞭并起、废去盏茶功夫才斩杀鬼将打散阴云。其后一个时辰平安无事,可一个时辰过后,西、北两侧各有乌云冲天,重兵又至,所幸敌人是从斜刺里追来,未能拦阻于前方,仗着童棺飞行奇快,六只小翅膀扇成了风、黑光似的没命疾驰,半炷香后追兵被甩开。 再急行,又遭遇三五阵阴兵阻截,不过都是普通鬼物,经不住拈花几鞭子,毫不留情尽数打散。 到底黄昏时分,苏景伤势暂时得以镇压,可一剑崩过后,草草收拢归身的元气仍混乱异常,战力回复不足两成。 几个时辰的疾驰中,苏景对外物全不理会,所有斗战事情都交予拈花,他端坐童棺内吐纳、行元,专心调和修为……忽然,苏景睁开了眼睛,低声提醒拈花:“有凶猛怪物沉睡于此,不可惊动。” 俯瞰地面,大片水泽湿地,千里方圆之内、大大小小的湖坑,仿若星罗棋布,数不甚数。 拈花伸手轻拍棺材板,童棺会意,哗哗的振翅声减轻许多,速度也随之减慢,同时悄悄拔高,尽量远离地面……本来一切都好,哪承想地面上忽然跑出几个杀猕小鬼,个个面色癫狂且狰狞,分别自怀中取出一道符篆,奋力撕碎。 符篆碎裂、霎时间刺耳啸叫怪响冲腾、回荡于广漠湿地! 泽内藏凶兽,常年沉眠中。见糖人从此处逃逸,驭人鬼将派出几个小鬼送死、发动声符惊醒凶兽,多简单的事情。 拈花气得怪叫一声,晃动星索就要去打灭那几头杀猕小鬼,苏景却苦笑了一声:“不必了,小心那个大家伙……”话没说完,地面上大大小小的湖坑水面忽然旋转开来,当时湖塘泥底开洞、水流倾泻引起的。 很快湖水漏尽,一座座泥坑中玄光闪过,拈花再低头细看,口中立刻唾骂一声:“邪门!” 无数湖坑,全都变成了眼睛,内中凶光闪烁! 忽然,泽地中深处几根青色触角,将那几个送死的杀猕小鬼卷住,耳中只听得一群小鬼哭号凄厉,不过是被软塌塌的触角缠了身,却仿佛蚀魂炼骨之苦加身。 很快,地面上的杀猕小鬼被拖入泥沼,变成了一连串脏兮兮的泥泡泡。而后地面上那无数眼睛一转,盯住了正从天空飞过的童棺。 被几千只冰冷怪眼盯住,任谁心中也不会舒坦。 童棺得了拈花吩咐,振翅声又复响亮起来,陡然加速,以求尽快穿越巨妖巢穴。拈花右手长剑在握,左手星索开始缓缓挥舞,呜呜风声、催冷人心! 苏景将一道灵识投影打入鬼袍,问已然吓得牙齿打战的虎牙将军:“下面的凶兽是什么东西?” “启禀吾王,此间曾是汪洋大海,但远古时候提天地变迁,高山崛起汪洋割裂,就变成了一片内陆咸湖……再后来湖水渐渐漏尽,化作现在的千里湿泽,下面的东西据说本是海中的怪物,滞留在此、无数年头吞吐天华地菁,故老相传……此物每修行三百年可开湖眼一枚……现在这么多眼睛,也、也不太好数出他的修行了。” 啰嗦半晌,虚弱冥王点头:“海里留下的怪物,螃蟹?螺蛳?海葵还是乌龟?” “章、章鱼贼。” 苏景点头同时,棺材上的拈花已然断喝开口,煌煌大吼豪气冲霄:“呔、下面的凶物听了!我二人皮骨瘦弱、肉涩血酸,脑中更长了大大的毒瘤,味道十足糟糕!再叫你知晓:本座已然三天未曾屙屎,正腹中沉重……” 这算是求饶么?至少拈花的语气是威风霸道的。 话没说完,腥风爆起,一条巨大触角自泥塘内逆天冲起,多目巨章不挑食,动手了。 童棺尚在千丈天空,而巨章触角高高扬起,又超出童棺千丈,自高空重重砸落!拈花早有防备,岂能容它得逞,怒骂一声“饿死鬼投胎”手中星索倒卷,向着巨章触手抽去。 同个时候苏景手掐剑诀,口中低吼一声:“疾!”锦绣囊中青光一闪,好剑刀螂飞出。并非援助拈花,刀螂去处乃是童棺下方。 “啪”地交击脆响,拈花星索正中巨章触角,血肉之躯如何能与神奇天鞭相较,一击之下触手粉碎,但这场交击劲力十足,神君受大力反震,立足不稳翻着跟头向下摔去;另一边,苏景放出的刀螂剑芒绽放,自童棺下方七丈划过,剑光闪烁之处,青色汁液喷溅,本来隐形的一条触角被一斩两段、显出真形掉落下去。 这诡章狡诈,以一根大触角轰砸敌人,另有纤细触角隐遁空气,悄悄伸出捕食,但还是瞒不过金乌灵识的辨查。 不过隐遁伸出的触角不止一根,拈花摔落下去、不等他运力调整身形,周围忽然显出十余根青藤粗细的触角,一下子将他紧紧缠住,奋力向地面泥塘拖拽去;另一边,好剑刀螂也遭遇同样奇袭,一根根纤细触角跃出空气,急急抽打缠绕,刀螂来回飞旋、斩断几根触角后陷落“敌阵”,被密密麻麻地缠满。 拈花反应奇快,左手的链子挥舞不开了,右手上的长剑却挥动无碍,立刻倒转剑锋,直接抹脖子了。死后重生,小胖子重活在苏景身边,左手长链右手宝剑……落入幽冥、拈花刚赶来苏景身边时候就带着星索,当时苏景没太留意,这次却想起来了,星索也能如童棺、殷天子一般与三尸“同生共死”? 神君归回同时,刀螂剑上陡然爆起一蓬炽烈阳火,这是苏景放剑前封印于剑身内,阳火炽烈、对水、木两行怪物伤害最大,缠绕剑身的触角顷刻被烧断,长剑一震、清冽长鸣中重返苏景身边。 诡章一击无用?章鱼自己不是这么想的,它的一群触角还抓着拈花留下的尸体。 泽地中无数“湖眼”同时转动,全都盯向正被拖下去的拈花尸身,眼中浓浓贪婪、浓浓欢喜。 很快,尸身落地、被拽入地面淤泥。 无数巨眼半眯,再也明白不过:即将享受血肉美食的陶醉、快乐。 但下一刻,刚刚眯起的眼睛又猛然瞪起,泥巴地面“噗”一声怪响,拈花的尸体被啐了出来。 第八百六十八章 难吃死了,左右互搏 三千世界,浩渺宇宙,无尽生灵死后尸身,若味道以论:最没味的,非三位爱神君的尸身莫属。 苏景不死三尸不灭,矮子们身死转生之后,全副精气神都从尸体转入新身。尸体摆在那里,看上去有血有肉有筋有骨全无异常,可实际里再不存一丝味道。 想当年,苏景、戚东来等人错把邪庙当古刹,误入西海刹天摩时候,邪庙中的小鬼喝血吃肉,唯独不碰矮子的尸体,就是这个道理了。 本来想吃肉的人,把一块肉放进嘴里一嚼、原来是块土疙瘩。吃肉之人会是什么心情? 千目诡章就是这样的心情了。 尸体被吐出、落地,天地间忽地安静了下来。 一息、两息……第三息,猛一声沉闷嘶吼自地心轰动,千里湿泽大地突然暴躁起来,泥水翻腾,一条条巨大触角破土而出、急长冲天,随即疯狂摇摆开来,暴风骤雨一般轰袭、狠抽童棺! 生死恶斗,一贯心软的小胖子全无半分犹豫,手中星索舞动开来,迎敌! 生死恶斗,一贯啰嗦的小胖子嘴巴居然还不闲着:“看,它晓得我难吃,这么玩命肯定不是冲我来的,这是想吃你,苏锵锵,你拖累我了,欠了我的大人情。” 苏景笑:“未必是冲我来的,我倒觉得它是被你气急了,难吃死了、急眼了。”口中说笑,斗战不会丝毫松懈,刀螂、北冥双剑齐出,前者化身千翅螳螂,后者显灵九霄金鹏,上下翻飞迎战诡章。另外苏景再轻拍挎囊,清冽剑鸣连绵,一百长剑疾飞而出。 极限施为,苏景能够动用八百剑,但可此修元混乱身上带伤,苏景倾全力,只能驾驭百剑。 百剑呼啸,时而翻飞激射各自为战,时而剑团呼应结化长龙,层层斩断诡章触手,庇护主人、为童棺开路。 诡章漫长年头修行,触角粗壮蛮力巨大,触角断裂后喷溅起的体汁饱蕴剧毒,破修家真气、对法器污蚀严重,百支飞剑有的被触角直接打断,有的被毒水喷溅腐蚀,也有不少陷落于隐匿触角之中、遭“生擒”被折断…… 百剑掉落不休,但苏景有心无力,实在顾不得它们,好在只是些普通飞剑,算不得珍贵,掉落便及时补上,苏景主要心思放在刀螂与北冥两剑上,随时以阳火助其洗炼、祛除恶毒。 全力以赴,可只凭拈花铁索和身边诸剑,远远封阻不住诡章攻势,满天触角无以计数,来去如电神出鬼没,总有触角能够突破守御直取童棺,每到这时苏景都会再动一剑,或骨金乌或庚金剑羽,奋力破击。 拈花忙疯了,一边指挥童棺上下翻飞躲避强袭,一边挥舞星索奋力迎战,数不清多少次他被打落童棺之下,所幸三尸兄弟精修自裁之术,总能在被触角缠到不能动弹前、及时斩杀了自己。 偏偏那头诡章贪心,每夺来一具矮子尸身,都要拉入泥巴里去尝一尝,然后再一口吐出、然后愈发愤怒。 拈花星索挥舞如风,打得卖力无比,但另只手的长剑几乎派不上用场,斗上一阵挥手将殷天子放回棺材,对苏景喊道:“再给我来跟星索,快快快!” 千根星索,三尸一人拿走一根,其他的都在苏景洞天内存着,听到拈花叫喊苏景也没多想,取出其中一枚交到他手上,拈花“哇哈”一声大笑,开声大喝:“双索在手,仙魔辟易……咦?” 一根锁链在手时候,拈花舞动得似模似样,这宝物来自“大拿”传承,同族血脉,施展无碍,长链如巨蟒翻腾,抽打剿杀,贲烈中不失灵活。 可两根长链在手时,拈花抡开了第一下子,就险险抽到苏景头上,大骇中苏景缩颈让过一击,又气又笑又无奈:“小心点!” 拈花一抖腕子压住长索,急忙忙对苏景送上个谄媚笑容以示安慰,而后饱吸气,双链再起,仿若惊龙出海!拈花神君心中豪气再起,朗朗大笑:“双龙齐天,神鬼授首……咦?” 两条大锁链先是抡圆了,然后缠到一起了,怪力互冲星索不受控制,其中一根倒卷回来,又冲着苏景的脑袋来了,这一招来得奇快且突兀,真正好奇袭。苏景连躲避的功夫都没有,危急一瞬丈一在手,“当”一声响,千钧一发之际磕开了铁链,保住了脑袋。 可把苏景气坏了,这等精锐同伴简直天下难寻。 再看拈花,不用等苏景呼喝他自己就已经暴跳如雷,一根链子好抡、两根锁链就耍弄不开了,左右手协调不来,小胖子口中咆哮:“我还就不信了,双……咦?” 第三次,双链齐舞,未等拈花把话说完,两道长索在此缠绕一起,变成一根“麻绳”,不过这一次索上怪力回旋并未“殃及池鱼”,而是直接反震回拈花自身,小胖子哇呀一声摔下童棺——数不清第几次向下摔去。 才一摔下去,无数触角又把拈花缠住,拈花不慌不忙、右手一转挥剑自裁……剑呢? 剑在棺材里,右手里的家伙换成链子了,链子怎么自裁?现在上吊肯定来不及了,虽然被拖进泥塘落入章鱼肚子拈花也照样转生回来,可他实在不想遭那份腥臭之罪,忙不迭对苏景大喊:“救命!” 到底是自己的三尸、苏景“身上掉下的肉”,心念一转丈一神剑化惊鸿、刺穿拈花心窝。 拈花重回苏景身边,手里拎着两根链子:“多谢救命之恩!” 前后两次链子打头,一次急急出剑杀小胖子,让苏景阵脚大乱;拈花更不必说,左右互搏自己打自己,全无对敌手段,斗战之中此消彼长,你这边不打对方自然得势猛攻,一根根触角突破守御、四面八方蜂拥而上,或抓人或击棺,形势岌岌可危。 除却力拼哪还有其他办法,苏景勉强提息,双翼绽开左突右冲,金风阳火席卷各处、身中好剑齐齐绽放,拼劲余力破诡章猛攻!此战险恶,堪比天渊斗巨链,苏景唯一心得仅在两字:后悔!悔不该给拈花第二条星索! 拈花也老实了,什么双索在手、双龙齐天都不想了老老实实把一条鞭子舞成了花,配合苏景破除敌阵,好一番苦斗总算稳住了局面,围攻过来的巨大触角被尽数打灭,苏景重回棺材板上。 见他回来,拈花又堆起满脸媚笑:“那个……左右手一块抡不太适应……你没事吧。” 三尸浑是浑,但永远那都是真正的自己人,对上他们苏景会无奈会苦笑,哪里会真生气,可这次苏景只是摇了摇头,并未如拈花想象那样开口笑骂几句……本就没调理好,又急用力,此刻苏景气血翻腾五内刺痛,他不敢开口,生怕不等出声先会喷出一口血来。 吐血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会泄掉精气和战意,恶战未央,苏景还要打! 拈花将一根星索还给苏景,殷天子重新提在右手,两人并肩于童棺,且战且冲。 千里之地、触角重重,但不知是诡章本领有限、还是这远古怪物觉得为了那么一小块肉不值大动干戈,只是发动触角抽打攻袭,并未动用其他神通,甚至打到后来,见苏景与矮子实在不那么容易吃到口中,诡章似是犯懒了,越打越不卖力气。 若在平常,苏景岂容怪物“想吃就吃,想不吃就不吃”,一定得直接打下泥巴去,把一口闷气出尽,可是今次对方罢手他只觉侥幸开心,非常形势、实在无力多去计较什么,飞剑不停、戒备森严,与身边的小胖子且战且行。 饶是怪物后来不作全力扑击,苏景与拈花冲过这片千里泽地,也用去了整整一个昼夜的光景,当满天触角被甩在身后时,又是黄昏时分了。 转回头去眺望,大大小小的触角尽数收入泥塘,那千百怪眼中正盈盈泛波,又重新变回了湖坑。 没了触角阻拦,行程陡然加快,很快两百里路过去,在确定诡章未曾追来后,拈花神君一屁股跌坐棺盖,忽忽大喘着从怀中抓出一物:“你施个法术,把它存好,别烂掉了。” 尺来长、儿臂粗,一截诡章的触角尖尖,不知拈花何时割断、收藏的,还新鲜得很,正本能扭曲、抽动着。 见苏景不解,拈花解释:“回头再割一把韭菜,最好是韭黄,重见雷动时候给他炒个菜……好歹算是个特产,给他尝尝鲜。”中土东方沿海,有些地方管章鱼唤作“八带鱼”,这“韭黄炒八带”是大大有名的鲜美菜肴,下酒来再好不过。 命都差点没了,还想着给馋鬼大哥“尝个鲜”,这就是三尸间的情谊了。 伸手去接“八带爪”的时候,苏景笑。可是他未料到的,自己笑出了一口鲜血……整整一个昼夜的力拼苦斗,并没有大触角直接打中苏景,但他重伤在前、元息混乱,全力动法必会惹来反噬,伤上加伤。 因为苏景自己也没准备,所以他的血吐在了自己的手上,手上还抓着七扭八扭的“八带爪”。 免不了的,拈花惊慌难过,反倒是苏景安慰了他几句,但不等苏景坐入童棺行气疗伤,前方又是炮号响亮,藏了精锐阴兵的幽云滚滚荡荡、自地平线上腾起、冲进苏景视线。 这个时候,苏景囊中忽有一阵木铃轻响,是不听传讯过来:心悸不已,你可安好? 相隔几万里遥远,但同心之人、结发夫妻心中总有感应,不听莫名其妙的心慌,担心苏景。 苏景缓缓吐纳几次,用满是鲜血的手掐诀、祭出一道剑讯给不听:有冥王袍遮蔽气意、有二明哥旧部引路,能有什么事,一路太平得很,别疑神疑鬼的,我好得很,祟祟山再见。 平淡之言,细细品读,似是还能读出苏景的几分笑意。 剑讯隐没虚空,去往不听所在。 苏景伸手抹尽嘴角血迹,望向身边拈花:“这次提前说好,只能耍一根星索,你找我要第二根我也不给。” “阴魂不散!”拈花未理会苏景,小胖子的目光紧盯其前方,长呼、长吸几次,伸手一拍童棺,神君提息长啸,小小童棺飞驰如电,急冲敌阵! 苏景又拔剑! 整整一夜,童棺都在冲杀。 之前穿跨泽地用去了太多时间,让驭人附近兵马得以从容调度,平时一提到打架就皱眉头往苏景身后躲的拈花,此夜用自己把苏景挡在了身后,一场恶战里他死过七次,其中最惨一会被敌军大阵唤起的天罡神雷劈碎了头颅。 杀出来的黎明。 天亮时候终告突围……随后半个月的时间里,冲冲杀杀、打打逃逃,其间苏景又斩杀了一枚“天牙”,靠的是偷袭,赶在那头猛鬼发动手中地尊宝环之前,丈一神剑刺穿了他的头颅。 苏景还活着,不过连场恶战,让他的伤势越来越重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满世间阴兵猛鬼都不能直接搜到苏景形迹,只有那头始终不曾露面的墨巨灵天理才能靠着屠晚气意找到他,天理再传令下属、出兵围剿,多多少少会耽误些功夫,给了苏景与拈花逃遁或者迂回的余地。 苦中作乐时后,苏景问拈花:“像不像南荒时候?” 那时候的五境小修,溺春大祭后被剥皮妖皇与伏图追杀于南荒,从苏景到同伴个个身带重伤,血洒万里终得活命。今日情形何其相似,不过两处不同:苏景之敌再不是几个凶残妖怪,而是整整一座世界;苏景不是在逃、在退,正正相反的,他在前进!一步一步,靠近祟祟山! 拈花费力思索着南荒的经历,那可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想了好阵子,小胖子终于回忆起来:“那时候洞天里有阿嫣小母……我想漂亮妖精了!” 漂亮妖精暂时是没有的,倒是苏景囊中的木铃铛响了起来。半月征战中,不听先后两次传来铃讯,和第一次一样,都是担心、询问苏景的情形。 苏景的回答也没什么新鲜的,不肯吐露实情,只说自己一切顺利。 不过这一次,不听的铃讯不是“问”,而是简单四个字:别死,等我。 不用再问了,虽然苏景不肯说,但不听已然确定他出事了。 虽不能并肩结形,但他的步步艰险,她全能感受。只恨,两人根本不在一个方向上,一在祟祟山东南,一在祟祟山西北。只盼,他能撑住……其实撑住了又怎样呢,谁能保证祟祟山中宝物就一定能对付强敌?甚至二明哥留下的宝库会不会已被天理破开都是未知之数……不过无妨,于不听来说,只要相见、只要并肩,便再也不怕、便百无禁忌。 就是个“在一起”,多简单的事情。 苏景剑讯祭去:别瞎担心,我这边飞得顺风顺水。 此时他们相距祟祟山只剩六千里路了。 第八百六十九章 三天闭关,纹篆猛鬼 最后六千里路,若能开启瞑目宝库、找出堪用之物,便可逆转乾坤,从被追杀变成杀人者,便如当年南荒逆袭妖皇! 但前路艰险。 苏景隐隐有些怀疑,莫非墨巨灵算破了自己的行程,晓得他此行目的为祟祟山? 这一路走来,苏景赶路并非直取目标,迂回陡转不断,几次故意逆转方向,好像“没头苍蝇”似的乱闯,为的就是掩饰自己的目的地。且祟祟山古时候出名、如今早都没了异象异响,变成了平凡山岭。按道理讲,墨巨灵不会看出苏景究竟想起哪里。 可是越是靠近祟祟山,苏景遭遇的围剿就越凶猛,参与攻袭的精修猛鬼就越多、越强。 得知苏景疑惑后,年华皱眉:“莫非常旗子泄密?” 相距祟祟山万里时候,常旗子离开了,三品小鬼大将军觉得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主动请缨要去联络忠臣遗子、为王驾搬请救兵,那个时候苏景得常旗子讲解,早已熟解了前行路途,见小鬼一定要走,苏景便未阻拦,着他多加小心后放他去了。其实放他走哪里是稀罕他的“援兵”,让他自己逃命才是真正想法。 苏景对拈花摇了摇头,常旗子受王袍所摄、根本不可能对王驾说谎,而他受封于王袍同时,魂魄深处也被种下一道“忠义真鉴”,即便被活捉逼供,也绝不会屈服招供,这是冥王的法力、法度,除非阎罗神君亲自出手,否则无人能开解此法。 拈花与苏景商量几句,找不出答案…… 又是千里冲杀,拈花神君不知死过了几次,总算冲出了重围,正疾飞中的童棺突然一沉,肉眼可见童棺上六只翅膀迅速变黑、变僵,再没了飞行的力量。 与三尸天生灵异不同,童棺是被小师娘施法祭入三尸本命的宝物,虽也神奇但它到底是后天成形的,它是有极限的。三万里冲杀,连续转生苦战不得休养,童棺已然撑到了极限,奋力支撑着滑向向下,勉强落地后童棺缩成巴掌大小,无力再做稍动。 拈花没事,生龙活虎,入得洞房上得战场。但苏景快要不成了,失血、乱气、五内皆伤引起的剧痛和眩晕,让他连端坐都难。 被拈花扶持着、背靠一棵枯树坐好,苏景顾盼左右,丘岭之地、山不高但多,差不多有个三四百里的连绵。苏景喘息片刻,闭上了眼睛。拈花蹲在对面看着,只见苏景时而皱眉时而微笑,有沉吟也有扬眉……若非他嘴巴未动,拈花还道他再和谁聊天。 这是……睡过去、然后做梦了? 盏茶功夫。苏景重新开目,对拈花道:“童棺不可用,我也飞不动,靠着两条腿赶路,断断到不了祟祟山。再就是我现在的伤势实在有些严重,非得镇压不可了。” “不止打斗、冲杀这等战事,待你我抵达祟祟山,就算有‘钥匙’开宝库也须得浩大法力,寻到合适宝物,靠着二明哥的信物‘引荐’和我身上王袍能迅速将其收服、但仍需浑厚法元支持。” “为今办法,选一处僻静地方,你为我护法,我须得……”稍作思索,苏景沉声道:“三天。” 三天疗伤。 本尊说什么就是什么,拈花想也不想直接点头。想也没用,苏景被人家墨巨灵盯得死死的、无处可躲,于某地三天不动、闭关疗伤,到时候莫说此间凶物,只怕天理和槊妖都会联袂赶来,可是……还有别的办法么? 拈花背上苏景,草草选了一处还算清秀的小谷。其实僻静不僻静无所谓的,只要在幽冥世界,苏景就无处可躲。落深谷内,拈花想起了另一件事:“三天疗伤?有啥用?” 修行之人受重创,好歹一次闭关疗伤都得几十上百年,苏景就歇三天,伤风咳嗽都养不好吧。 苏景笑了笑:“我也说不好,看情形吧。这几天神君费心了。”话音未落,忽然身后空气一震,星索链子撞击之声乱响,回头一看红眼睛赤目真人赶来了。 赤目真人落地,满脸不高兴开口就抱怨:“我说苏锵锵,你管不管你媳妇,她拿刀子扎我……” 拈花追随苏景,赤目与雷动守护不听,后两位矮子领受拈花心思,专心照看不听,就算探查到苏景巨战也强忍着不来相助。可是小妖女也察觉到苏景这边情形不妙,数不清多少次,或软语相求或威逼利诱,要赤目与雷动去相助夫君,奈何在本尊和本尊妻之间,三尸更听苏景的话,不肯赶来。 小妖女实在着急,又实在没办法,忽施偷袭把赤目给杀了……苏景家的亲戚,个个手段邪佞,小妖女更是其中翘楚。 只求苏景能平安无事,至于得罪了赤目真人,以后认真赔罪再赔上大把好宝贝,总能哄会他开心。不听想得没错,本来她想把两个矮子都杀了的,但雷动机警逃过一死,此刻小妖女正满脸歉意地给大天尊赔不是。 赤目死来苏景身边,才一开口抱怨就发觉苏景情形不妙,抱怨变成了惊诧:“怎么伤得这么重?!”跟着惊诧又变成了埋怨,红眼睛瞪向拈花:“苏锵锵本领稀松又不知进退,你怎么也如此大意,让他受此重创?” 拈花甩手,满面冤枉:“你哪里晓得,苏锵锵变成了臭鸡蛋,这阴间的苍蝇全都闻着味追杀来了。我把棺材都赔进去了!” 赤目大怒:“棺材坏了?那可是好宝贝……哎呀,心疼死我!” “不是坏了,是累坏了,缩了尺寸歇着去了。”拈花赶忙解释,说完又想起另件事:“我的棺材,你心疼什么?” “我乃护宝真人,天下宝物无论在谁手中,都是替本座拿着,哪件坏了我都心疼!” “我还是护花真人嘞,天下美人……你媳妇我就不动心。” “媳妇和宝贝怎么比,你媳妇我也不动心。” 听着是吵架,那语气凶恶得紧,可两个矮子都眉花眼笑的……浑人见面,总要啰嗦几句浑话,苏景急忙打断,向赤目问起不听一行的状况。不听可没有屠晚的气息,平时她都躲在童棺内,阳人身上带着的阳气尽被童棺封闭,一路小心翼翼,该绕路绕路、该潜伏潜伏,几乎没遇到厉害敌人,比着苏景之行顺利了不知多少倍。 听说媳妇没事苏景心情大好,笑眯眯地替不听向赤目赔过夺命之罪,赤目比不听想象中更好说话,被苏景高捧重夸了两句,他就眉花眼笑,小手一摆“嘿”了一声:“你又不是不晓得,你赤目兄长最是古道热肠!弟妹待我如家畜,我待弟妹如弟妹!此事不必再说了……二明哥宝库里的东西我得挑几件!成了,你速速疗伤,我与拈花为你看关护法,放心便是!” 说话间,赤目真人一抖手腕,随身星索随力绕转,如长蛇般盘身一团。不过星索又粗又长,盘起来后赫赫然一座金铁高塔,赤目攀爬纵跃,很快跳上“塔尖”,盘膝端坐监察四方。 这是最近赤目与雷动新研究出来的手法,拈花不会,见了大是欢喜:“这可威风!”说话间,学着赤目的样子,手腕一抖一转,他的星索也告盘结,但“盘底”远比赤目的大,“塔”也矮得多,赤目从高处低头向下看了一眼,满脸得意,对拈花道:“你那个好像屎。” 两位矮宗师自顾交流耍索心得,苏景由得他们去闲聊乱侃,坐身于一处山根绝壁下,闭目调息一阵,自囊中取出“龙猿大敕”,这次闭关须得以符锁势,当取笔做篆。 苏景挥笔,可是不等他在身前地面画好第一篆,谷外就传来一阵开心笑声:“原来阁下不止剑法精绝、风火沉厚,还精修符篆之法。我说什么人能斩金鼓、杀冥王,破去麻眼古章追杀又一次次突破重兵围剿,难怪了、难怪了。” 笑声过后,来人撤去隐身符篆……肉眼不可见、唯有修家灵觉能察觉,那乌黑颜色仿如魔焰一般的凶物威势自谷外冲天而起,遮蔽大半苍穹! 就在滔天凶威之下,一头杀猕恶鬼转过山坳,脚步徐徐走入山谷。 恶鬼身上不着寸缕,早已凝结实在的煞身上密密麻麻篆刻着各色符篆,从头到脚、连面孔和他胯下要害地方也不例外。此獠只在头上戴了一具紫金冠、昭示身份。 猛鬼身份尊崇,且挟带重兵,当主帅显身,遮藏于远天的阴兵也揭去匿形鬼符,大群杀猕鬼兵显现真形、腾驾阴云向着山谷飞驰而来。这支兵马与之前苏景所见不同,也如他们的大帅一般不着铠甲,全身上下篆刻符文。 此外还有不少普通兵马,也揭符亮阵、催动云驾围拢过来,都是些穿戴甲胄的阴兵鬼将,当是那个金冠猛鬼赶来时沿路召集的人马,不算他的本部属下。 “三天”尚未开始,追兵就已杀到! 第八百七十章 三王纹仙,三剑入符 苏景不动声色。 本尊不出声,端坐高塔上的赤目和独立“巨粪”中的拈花也不吱声,静静望向来人。 打量过杀猕猛鬼,苏景点点头:“好符,好篆。” 重伤在身,灵觉会受些影响,但苏景一直强提着精神,敌人想要悄无声息的靠近他绝非易事,紫冠猛鬼能凭着一张遮仙符来到山谷入口还不被发觉,足见符篆了得。 此外猛鬼这一身纹篆,或护身守魂、或融天汇势、或凝血成杀……篆篆不俗且诸符相合一身彼此全无冲突,足见来者是个符篆大家。 莫说谷中这个头领,就是天上那支纹篆兵马,身上的法文符令也颇为不俗。 听到苏景夸赞,杀猕猛鬼全不掩饰自己的开心,笑了起来,咧开嘴巴时候苏景才看清楚,就连他的牙齿、牙床、舌头上都有法纹篆刻:“见那符笔精彩,我便知先生当是篆道大家,此行本为入战、擒杀犯境之敌,不料却是符上同道,不胜欣喜!我主驾前,阴间世界第三王纹仙,见过先生。” 来时路上,苏景听常旗子说过“幽冥二十王、护法十一天牙”这些猛鬼的名头,面露笑容:“三冥王,纹仙王?” “正是。”纹仙王点头。 苏景面色惨白,笑容里都透出了一份虚弱,但全不影响他欢颜惬意:“错了错了,三王名唤阿伊,王号‘闭狱’,最是威猛不过,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连脸孔都要遮藏于纹篆下的鬼东西。废话不必多说了,看得出,你专修符道,以篆为法,可敢与我战于符篆?若敢,请笔出篆;不敢,滚吧。” 纹仙王不是自己来的,天上大群兵马瞩目,对方以他最得意的符篆本领叫阵,哪有脸面退缩。要知道槊妖凶残、天理阴狠,若今日怯阵,回去了会死得苦不堪言。何况纹仙王根本不会退,苏景已然伤成这个样子,恶鬼能赶上这根“便宜柴火”只觉幸运,哪有不动手的道理。他还生怕自己动手晚了、会有其他冥王或者天牙赶来争功呢。 纹仙王放声大笑:“就依先生之言,同道切磋、斗于符篆,甚幸、大幸!” 恶鬼的符篆之术也为天理所传,在他看来,他的符篆是写写画画,别家冥王的法术则是打打杀杀,就好像文人与武夫的区别一样,是以纹仙王自认比别家冥王更要儒雅许多,平时说话也是假惺惺的温文客气。 说话酸文假醋,动法却绝无客套,翻手一道鬼符打到脚下,苏景只觉天摇地动,再定睛观看四周:山势骤变! 宽阔山谷消失不见,身边两侧变作绝岭直壁,头顶一线天,身下崎岖小径宽处不过一丈窄处勉强三尺,人在狭窄崖隙之底。再看两侧悬崖,或是刀削斧凿铁画银钩、或是法绢长挂赤字狰狞,满满都是戾篆。 不是化境,真实天地,真实石崖。此峡为纹仙王坐关精修地方,算是他的洞府,石崖两壁无数符篆是他多年的修持与经营,平时只要出门,他都会将此地封入一方符篆内、随身携带。 此刻符破山出,一线天石崖硬生生挤进山谷,苏景已然落入猛鬼的篆地之内。 苏景手中一直握着龙猿大敕,落入布满法篆的石峡后微微皱了下眉头,随即眉头舒展、摇头道:“你这个人啊,枉称冥王。” 之前苏景说与纹仙斗篆,特意提到“请笔出篆”,外行人听了无所谓,但内行自知这个说法指的得是“现画现斗”,以前画过多少符、身上藏了多少篆都弃之不用,就以手中符笔现场来画、来拼。不比家底就拼双方谁的符法更精深、谁画出的篆速度更快威力更强、能够直击对方软肋或破绽。 中土也好、驭界也罢,符篆大家相斗都会以遵循此法,算是个传统了。 纹仙王却不理什么“请笔”之说,直接动用身带灵符,他是纹仙王,天天除了画符就不做其他事情,漫长修行下来身上好符篆论斤邀的;反观苏景,连天恶战重伤在身,就算有什么家底,为了保命也早该在前面恶战时候扔出去了。 这便仿佛两个赌术高手较技,一方不拼眼力气魄赌术,直接落下对方接不起的重注去清盘直扫。以身家欺人,胜负无可厚非,但十成十的输了人品丢了尊严。 纹仙王全当听不懂苏景之言,嘎声笑道:“请先生出篆。” 苏景想也不想,单手龙猿大敕急挥,强提真气劲力催投神笔,于地面急急行篆,做“百勾分天篆”,此篆为无双传承,对付法宝无用,但对上篆阵堪称奇效,此篆若成形,可勾连起敌人大阵内的符篆之力为己用,破开一道口子逃出生天,哪怕封天之阵,也休想困住苏景! 行此篆,苏景要破去敌人的一线天,与此相斗大不利。 这道符篆上下共百划,每划笔末时都会斜挑勾笔,是称百勾分天。 无双绝学,总有一份气势,苏景心如法则身入魔,刹那长发张扬衣袍鼓荡,手中龙猿大敕落地、赤金磨痕倒映长天,隐透龙吟! 只凭苏景一笔,纹仙王便扬眉大笑:“果然同道,先生好篆!如此,小王也献丑了,还请先生指点。”说话时右手五指搓捻,一张墨色鬼符在手,抬手扔向天空。 苏景是一笔一画的画篆,纹仙王用现成符篆;苏景之符须得百划完成,这才刚落下第一笔,纹仙王的一道墨色鬼符已然打出,凶法成形……并非鬼符自身蕴藏什么法术,符为引,勾连一线天石崖间精炼篆,顷刻水声如雷! 墨汁一般的毒水,腐魂蚀骨消金融铁,自苏景身下、自一线天两侧、自身后狭窄石道……从四面八方翻腾而出,泉涌瀑泻洪奔,攻杀而至。 苏景闷哼一声,九九剑羽急出,金红光芒与剑气编织一起,于他前后三丈方圆结域抵挡毒流。伤残之躯、力量枯竭,一边行篆一边催剑、虽只是三丈剑域,这份压力也不是现在苏景能够承受的,身体筛糠般颤抖。 清晰可见,纹仙王在打出一道符篆同时,他左臂上纹刻的几枚法纹篆字消失不见……他手中打出的符篆来自身体纹刻,再以身上符接应于石崖篆……以身养符,以崖存法,只要纹仙王身在这石崖之内,他便是万法之源、此间霸主! 苏景身体颤抖,但执笔行篆的手却稳如磐石,第二笔落,迥异于第一笔时翔龙奔雷般的霸道,第二划第二勾轻逸灵动,仿佛飞燕踩水,淡淡一抹痕迹划过,却在地面上留下了数串波纹、几点涟漪。 “这便是先生不对了,讲好斗篆,却又动剑,不讲规矩便落了下乘,小王心中敬意成空。可惜,可惜。”口中嘲讽,猛鬼目中十足遗憾,双手抬起十指又复搓捻,两道墨符现于指尖,飞天急去。 符起、雷落。纯透乌黑的雷霆,石崖两侧猛做绽放,狠劈苏景剑域。 墨雷通玄,饱蕴大力,剑域遭遇强袭摇摇欲坠,苏景身上压力猛增耳中鲜血长流,被封阻在外的毒水疯旋开来,化急涡、趁势猛攻想要摧毁剑域。 这个时候忽然两声怒叱响亮,赤目拈花显身苏景身后,星索打出,仿如双龙出海、猛袭纹仙王。 纹仙王来时路上早都收集了战况,知晓糖人身边有能死而复生、力大无穷的神奇矮人,心中始终加了一份提防,见星索袭来,纹仙王又是两道灵符打出,石崖法篆乌光闪烁,转眼千百道触手样的“怪索”飞出,层层相缠于星索。 石崖怪索透着浓重怨气,当是怨魂炼制来的,但炼化法术古怪莫名,那些怪索又软又韧又粘,好像牛皮糖似的,缠住星索后就紧紧黏住、奋力拉扯。 两道星索暂时受困,纹线王双掌合拢奋力一搓,其右胳膊整整半条小臂上的符刻尽数消失,化作他手中一符,灵符脱手,石隙中陡然炸起尖锐啸叫,三道金光收尾相衔自远处冲起,如鸿矛巨刺,向着苏景狠击而来。 能被天理和槊妖封做冥王,尤其还是身居前五的高位大王,见识、眼光自然不凡,纹仙王大概能猜出矮子与糖人“同命共生”的关系,是以他不与三尸纠缠,一心狙杀苏景……那个摇摇欲坠的糖人,可是天大功勋!办妥这桩差事,就算升不到大冥王,也大有机会把二王挤下去、向前跃升一位。 短短相斗,片刻的试探之后,纹仙王已然笃定苏景确是强弩之末了,当即发动重杀之篆。 无谓再做耽搁,霹雳手段、诛杀糖人。 受雷霆、毒潮侵袭,剑域岌岌可危,再受不住多余打击,金光打到时候,九九剑羽齐声哀鸣,四散崩飞! 剑域破,毒潮轰涌墨雷怒斩,但这些手段都不若金光更快,金光已经打到苏景面门!这个时候苏景的“百勾”尚未画完第三笔。 赤目动作奇快,放手星索、纵跃苏景身前,手舞长剑迎上金光。 三尸不死不灭,坐拥本尊大力,几乎是无敌的怪物,但他们有一重短处:相比力量,身体有些脆弱,远逊于本尊身融三乾坤的体魄……啪一声暴鸣,赤目惨嚎、尸身崩碎,但他也稳稳挡下了一道金光。 拈花紧随赤目身后,长剑斜横,迎上了第二道金光,全无两样的第二声暴鸣、惨叫,拈花惨死,用一条性命替苏景挡下第二道金光。 可是三道金光接踵而至,前两道被抵挡,还有第三道!同个时候毒潮欺近、墨雷当头,齐落齐杀! 生死一线之际,苏景空着的那只手突然一挥,一道赤黄符篆脱手……符篆凌空、符篆化剑! 苏景有符,他在地宫闭关的第一个甲子里,定念入神专修符篆,手上岂能没有符。 出自自己笔下的符篆,发动时无需气力或咒引,只消心念一转,便可绽放威力。 那些年里,苏景画出的都是剑符,既是领悟虚实互换之道,也是对剑术的一次归纳和重悟……因为是爱剑之人,所以对亲眼得见或亲身经历的浩大剑威都有着深刻记忆,比如在离山、初见贺余师兄第二天见到的“天外一剑”,比如师父留在符中被他用来打屠晚的“碎日之剑”,比如西海邪庙第一次动用丈一、那万刃破空的“君王一剑”,比如师叔显身、对墨巨灵施展的星河九曲群月护天之剑。 地宫修符一甲子里回忆剑法,自己的剑法没想太多,却自然而然想起来这些前辈“怪物”的凶狠之剑,既在明悟中,思忆中事即为观想中事,观想中剑即为符篆之剑,苏景那时候画出的剑符,几乎都是前辈巨剑。 他现在扔出的这张剑符,当初画符时候观想的是三剑:中土幽冥中,小城不津前,小师娘浅寻破去无尽血海阴兵那一气呵成的三剑……符中升剑,长剑凌空、剑锋向下轻轻一转、第一转,毒潮墨雷和第三道金光尽做崩碎! 恶鬼攻势尽去,但剑符威力才起,寒光绽烁于峡谷,剑呼啸、逆袭纹仙王。 纹仙王吃惊,他当真没想到苏景手上还有这般犀利剑符……有凶猛符篆,之前不用,宁可身受重伤?恶鬼哪晓得小师叔的财迷;有凶猛符篆,隐忍不发,还似模似样的动笔在地上画符?恶鬼哪晓得小师叔的拍子! 攻守逆转,纹仙惊怒之中急急动咒,双手挥舞成一团,一枚枚法篆从身上剥离、成符,勾动石崖两侧法术,霎时鬼哭狼嚎、法动天音,重重法术涌起、劫杀苏景的符中剑。 符中剑第二转,风轻云淡。管他什么法术,尽做寂灭,消失不见!石崖中陡然安静。 苏景的符,再怎么强也比不得小师娘的本领,不过这道剑符是他整整五年心血,篆上三百画,每一划都是他全副精神全副力量的投入,若一划为一剑,一张符篆就是他全力攻出的三百剑同时爆发!再加上符篆相融、类似阵法的添力加成,那时何等威力。 另外,龙猿大敕与江山果浆这等神效之物入篆,能让符篆威力再做暴增,笔墨本身也有压制邪物法篆的神效。天元道、紫霄国,两家天宗中的符篆之冠送给苏景的笔墨岂能是凡物。 纹仙王发动起来的法术,或被剑气搅碎或被符篆压制,拦阻不下,长剑飞射面前,第三转! 纹仙王大惊失色,可更让他惊骇的是……对面百丈外那个糖人,在扔出第一张剑符后,又从囊中摸出一把剑符,足有十几张,晒银票显钱多似的,正遥遥对着纹仙王扇着。 糖人不画符了,笑得怎么就那么开心! 第八百七十一章 再来一张,生擒活捉 纹仙王误会了。苏景打出一张剑符扭转局面、又将其他剑符全取在手准备诛灭强敌没错,但苏景展颜欢笑并非小人得志……至少不全是小人得志。他笑,是因为想起了从前:百叶山城、喜袍猛鬼,小小二境修家剑符生威,生平第一次:败家!一口气扔出陆老祖留给自己的所有剑符。 那时恶战不值一提,但那时的情怀、初入修行世界时的憧憬快活、初拥非凡之力的欢乐奔腾,永远为苏景怀念。 今日又次大把剑符在手,虽然敌人、情形、自身状况全不相同,可还是让苏景响起了自己的“少年情怀”,所以他笑,惬意且欢畅,这笑容与敌人没太多关系,他是在对自己笑。 纹仙王顾不上怒骂,猛鬼使出浑身解数去对付符中灵剑的第三转,连牙齿中封印的法篆都用上了,勉强挡下杀劫。可惜,不等他在回一口气,苏景那边接二连三、又是五张剑符接踵打来! 地宫一个甲子修符,“丢了”一张,画废三张,苏景手上一共有成形剑符十一道,威力强若不一,像“浅寻三剑”符,威力能排入三甲。 纹仙王不是普通鬼物,即便“浅寻三剑”这等强篆也只是让他狼狈而已,未能伤其分毫。你死我活之际实在不能再小气,苏景一口气将手上灵符施展过半。 不只符篆,赤目拈花二人也趁机出手,右手星索左手长剑,飞扑杀向纹仙王! 一鼓作气,苏景不给对方喘息机会,纹仙王的本领也委实了得,被打个措手不及、又在两个矮子强攻之下,接连对付了五道凶狠剑符,待到第六道符篆打来时候,恶鬼一口气提不起来、施法稍微慢了一点,这才被剑符击中,哀号惨死。 精修符篆之鬼,最后死于符篆之下,也算死得其所了。 纹仙王一死,与他有关的所有符篆法术尽告崩溃,被他唤出来的一线天石崖随之轰塌。 不过追随王驾而来的阴兵鬼军悍勇异常,见“冥王”丧命,大军非但不退,反倒鼓号嘹亮,自四面八方向着苏景冲杀过来。 赤目、拈花两人彼此招呼一声,前者踏童棺飞天去、剿杀于外围,后者星索挥舞如龙,紧紧守卫于苏景身旁,寸步不离! 苏景帮不上什么忙了,身后依住一块残石,长长呼吸不休、平稳气息与心境,准备就此入定。但还不等他稳定呼吸,西北方向敌人突然大乱,隐隐听得有人呼喝响亮:“吾主可在山中?” 吾主可在山中? 吾主可在山中? 吾主可在山中! 先是一个人的大吼,但很快就变作数千人齐齐振声,呼喝声音一句比着一句更加响亮。苏景听得明白,正是自家儿郎,来自中土阴曹沉舟精锐,化形骨池沉冤……沉冤郎。 何须苏景开口,赤目就大喜应道:“苏景在此,赤目在此,沉冤郎速速入阵,破鬼祟!” 得了赤目回答,西北方先是一声欢呼响亮,旋即杀声震天! 三千沉冤郎,流落驭界幽冥,浪荡大半月,潜踪匿形隐忍前进,即便他们是一等一的精兵,因少了绝顶高手压阵,还是遭遇了几次杀猕阴兵围剿,折损两成人马。 虽是后来才收服于鬼袍的兵马,但沉冤郎对阿骨王的忠心,绝不逊于大圣玦下妖奴,纵伤亡惨重也要与王驾汇合,纵是死也要死在护卫王驾之战中,这是沉冤郎存于世间的唯一真意。 沉冤郎气势如虹,赤目奋力接应,不多时他们就打穿敌阵,冲入一片狼藉的山谷。沉冤郎主将已然战死途中,如今带兵的是副将,一头名唤红有角的独角赤面猛鬼。 红有角身形高大,手中一柄蛟骨惊云棍上满满鬼煞阴血,快步来到苏景面前,手中大棍在地面一插,抱拳躬身、瓮声道:“末将护驾来迟,累吾王负伤,已犯无赦大罪!但仇敌未尽、红有角不敢谢罪。求王驾降下恩旨,准我战死沙场!” 苏景摇摇头:“无罪,有功,再多杀、凯旋日论功行赏。” 红有角报上一句“谢恩”后再抄起长棍纵身反回军阵,扬声怒吼:“自中土幽冥入中土阳间,自中土阳间入驭界阳间,自驭界阳间入驭界幽冥,我家儿郎浪荡十万里,到今日、报效时,红有角只求一问:中土猛鬼真王亲兵,驭界阴兵伪敌拥趸,天命勇武冠落谁家?!沉冤郎,与我求解……杀!” 重兵喝应,执锐杀敌! 恶战滚滚,山谷内外打成一团,沉冤郎要护卫王驾安全,但他们绝非只守不攻,两千多人兵马分作诸多小队,此进彼退、调度有序,一见敌阵破绽顿时就会有尖刀沉冤直插要害。 这个时候就看出双方兵马的差距了,无论战阵行运、同袍呼应还是对时机把握,沉冤郎都远胜杀猕阴兵,会如此缘由简单:中土幽冥,自三身獠祖乐乐之后,乱战之局就从未休止过,驭界幽冥却始终太平。 一方是腥风血雨、性命垫脚炼出的精兵,一方却是少上战场、乡勇团练似的兵马,如何相提并论。沉冤郎入战后,局势暂时稳定,杀猕阴兵倚着数量优势,一次次猛攻不休,但总也突破不了沉冤郎的防线,偶尔几次冲进去了结果发现原来是陷阱,再想退走就没机会了。 苏景不再关注战局,平心静气、再次准备入定,不料才闭上眼睛,敌阵西南方向又是一阵大乱。那情形……一头发疯的犀牛冲进鸡群,会是什么样子? 肉眼可见巨力掀荡巨大气浪,冲阵者行直线,就在他前进方向上,杀猕阴兵四散崩飞,千万大军竟无法挡下冲阵者半步。 从敌阵外打进来的,自然是苏景的朋友,赤目欢喜异常,扬声问:“苏景在此,来者何人?影子大师还是相柳老爷?”困守山谷,援兵就是贵人,赤目喜滋滋、用敬称。 “弃徒叶非。”对面回答的声音不算如何响亮,但字字清晰,落入赤目耳中。 报名之际,赤目也看到了敌阵中的剑光,众剑翻飞、所过之处驭人阴兵尽遭斩杀,剑团之中,叶非一路疾奔。 听说叶非来了,苏景又张开了眼睛,始终守护在他身边的拈花立刻问道:“拦不拦?” 赤目也踩着小棺材回来了,问题一样:“拦不拦?” 苏景将伸手入囊,自剩下的剑符中挑选出两张威力最大的,分别递与两位矮神君:“放他进来吧,多加一分小心。”三尸与本尊同命共生,他的剑符三尸也能发动。 得了一张宝贝符,赤目大喜:“再来一张!” 本是讨便宜的试探,不料苏景真又给了他一张,赤目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再来一张?” 苏景真听话,又给了他一张,同时笑道:“我留最后一张。” 自从来了驭界,赤目就属今天最是开心,三张剑符在手,哗哗地抖着,左顾右盼睥睨天下。 盏茶光景,叶非杀入山谷,沉冤郎得赤目号令并未阻拦,放他入谷。叶非的情形看上去也不比苏景强多少,早在阳间斗护坛灵君时候他就伤得乱七八糟了。 不过有一点,苏景在他身上察觉不到一丝生气,他似是有特殊法术,将阳身气意尽数遮掩起来,这让他在阴间行走方便许多。 入山谷,叶非双袖一卷,大片护身长剑收起,跟着叶非抬手在自己的肩膀虚拍一击,道:“法术收了吧,到地方了。” 随他虚拍,只见叶非肩膀玄光闪烁,迅速勾勒出一个小小人影,再眨眼人影清晰起来,一对细鬼儿中的妹妹,自从来到幽冥就和苏景失去联络的囡囡、六六。 她正骑在叶非脖子上。 凡间慈父幼女才会有的“让娃骑在爹肩上”的景色,居然能发生在叶非身上,这可比叶非长出两个脑袋更让人稀奇。 六六闭着眼睛,口中喃喃,就是这头珠胎小鬼儿施法遮蔽了叶非的阳身生气,要知道阴阳两隔、各有规矩,在幽冥遮蔽阳身人气意绝非容易事情,是以六六全力施为、身心入法,浑不知外物如何,此刻正收去咒法……过片刻,囡囡张开眼睛,左右看看,很快见到苏景,六六欢呼一声:“拜见嗲嗲!” 口中喊着拜见,六六却不跳下地面,仍骑在叶非的脖子上,似是有些踌躇:“启禀嗲嗲,孩儿生擒活捉叛徒叶非……”这次话没说完,叶非失笑:“少要邀功了,你亏心不亏心啊!”叶非扬手,抓着六六的后衣领把她拎下来了,放到了地上。 苏景招手将小娃唤到身边,六六的左肩胛有一道划伤,入肉不浅不过已被处理过,灵药碾碎涂抹均匀,看伤口位置不会是六六自己涂药,当是叶非所为。 除此后肩一道伤,六六完好无损,苏景放下心来。 拈花、赤目一左一右,一手星索一手剑,握剑的手心里还藏着剑符,对叶非虎视眈眈,叶非却混不在意,伸脚踢开几块碎石,清理出三尺平整地方直接坐了下来:“来口水喝。” 苏景从囊中摸出一瓶水扔给他,问道:“你是如何被我家六六生擒活捉的?” 第八百七十二章 一个坎子,吃剑搭伙 苏景一行落入幽冥,彼此失散,小鬼儿六六孤身一人。 珠胎之身,鬼灵真魄,进入幽冥对六六来说是游鱼入海一般简单事情,但她的运气实在糟糕,直接掉落在一处冥蛛巢穴中,对上这些身蕴剧毒专吃小鬼的怪物,六六也无法遮掩气意,好一番大战,百宝囊都告掉落,她才逃出生天,但后肩被一头万年老蛛划伤,剧毒行于气血,逃出冥蛛地盘后不久毒发倒地,就此昏厥过去。直到三天后,她被一阵斗战乱响惊醒过来。 斗战双方,一边是杀猕阴兵,虽无绝顶猛鬼但人数众多,黑压压的诺大一片,另边只是一个人,独舞八百剑,冲杀敌阵中,只看那蓬剑光就晓得剑主人是谁了,离山叛徒叶非。 叶非凶悍,以一人之力硬是冲垮了整整一支杀猕阴军,待敌人留无数尸体落荒而逃后,叶非收剑,冷笑中迈步前行。但才走出不远忽听得一个稚嫩、虚弱的声音传来:“大胆叶非……今日你落入我手,还往哪里逃!我为……嗲嗲清理门户,叛徒受死。” 呼哧带喘的一段话,只闻问罪之声不见行刑之人,叶非啼笑皆非,转回头寻找半晌不见人,六六在幽冥世界里的“融境之术”不是开玩笑的,这是她的天赋本领,以叶非之能、明知她就在附近一时间硬是寻不到她。 好半晌过去,六六总算攒足了爬起来的力气,手持削角牙长匕向着叶非扑来。六六觉得自己是合身一击扑向敌人,其实根本就摔向了人家。 阴冥鬼物,无论何等性情,既然能够成就一身修持,心中总会长存一道戾气,六六也不例外,她当然明白自己杀不了叶非,但还舍命杀出是因为她给自己算了笔账:毒发,必死无疑,被蜘蛛毒死,哪有为嗲嗲清理门户战死光荣? 算出怎样死更值钱,心中戾气冲腾,她杀出来了,待到一刀刺出之后毒气攻心,又次昏厥了过去。 待她第二次醒来,张开眼睛一看,这地方她认识啊,黑漆漆的岩崖间重重道道蛛网弥补,到处弥漫熏天恶臭,正是她之前落难的那座冥蛛巢穴。 不过周围一片安静,再不闻毒虫移动时的哒哒脚步声响和刺耳啸叫,后肩伤口一片清凉、血脉中毒气一扫而空,叛徒叶非正把一片冥蛛丝网折叠再折叠、压成绷带后,一层又一层缠于他的胸腹间、包扎伤口。 非但没杀六六,叶非还于她神智混沌时候问明白了她因何负伤和冥蛛巢穴所在,叶非背着小娃杀回来了。不是报仇、只为救人,毒虫巢穴之中,必有解毒灵草,叶非驭剑扫尽毒虫,寻得灵草救下来了六六小命。 如此一来六六可就想不明白了,逃犯救差官,这又是哪般道理? 六六是真拿自己当差官,虽然叶非压根没把她放在眼中…… 山谷中,苏景面前,一直是六六在说,声音稚嫩但中气十足,显然遇到叶非以后,她不但捡回了小命,而且恢复得还很不错,叶非杀掉好几头猛鬼,挖出鬼丹后直接给小娃当零食,她恢复得不好反倒奇怪了。 听到这里苏景对叶非点头道:“相救六六,我欠你一道人情,将来必做补报。” 叶非为人,小人的时候卑鄙无耻,大方时却又仿如古时君子,做君子做小人全看他的心情,此刻叶非心情不错,老朋友似的对苏景摇头笑道:“不必客套了,你又怎会不知阳身人在幽冥的苦处。” 确是辛苦,太辛苦了,阳身人在阴曹地府,就像周身涂满鲜血的食饵被投入鲨鱼海湾,无数恶鬼闻腥而来,源源不绝,叶非无可遮蔽也无处可躲,那几天里他看似威风大杀四方,其实心里叫苦不迭,照着这样打下去,就算自己修为满满体魄完好,也早晚得累死,何况如今那盆水落在中土自己前面恶战又负伤不轻。 叶非不怕死,可是死在只为吃人肉的小鬼口中未免太冤枉了些,他救六六本就是看上了小丫头“融身阴冥”的本事,求个“搭伙”来着。六六活过来了,自然也不想再死,可惜她的百宝囊丢在蜘蛛巢穴,后来反复寻找几遍都未能再寻得,无法与同伴联系了,暂时就跟叶非走在了一路。 便是如此,六六帮助叶非遮蔽形迹,叶非不再受恶鬼追杀后他就要反过来、开始杀猛鬼了,在六六看来这也算是帮了嗲嗲的忙。叶非手段着实了得,这一路上走来,被他刺杀的驭人猛鬼着实不少,且还重创了一只“天牙”。 那头天牙本是领奉墨巨灵之命去狙杀苏景的,运气糟糕途径叶非身边,挨了下狠的,拖着半边身子逃走了。 叶非、六六,一大一小两人商量好了,就在这幽冥里先游荡着,争取能找到轮回中枢所在,去寻槊妖和天理的晦气! 苏景扬眉、笑问:“你真是这么想的?阳间斩杀护坛灵君后,不是说要‘两不相帮、看你们互相残杀’么?” “当时我是这么说的,也的确是这么想的。不过……”叶非笑了笑,毒蛇似的阴冷:“一来,驭人把我扔进幽冥了,他们不想让我抽身,那就要吃点我的苦头了!二来……你说的那句话,最近我想了想,有些道理的,我还在犹豫。” 恨杀猕就把杀猕斩尽杀绝;恨今人就把今人诛灭一空,这才是做凶魔的滋味,缩身一旁看两族争杀,人家的仇怨与你何干,你又什么可快活的……神庙总坛、陷入槊妖的天塔大阵前,苏景曾对叶非叱喝。 这个话题叶非懒得多说,提点一句后话归原题:“我和小鬼儿其实也没什么目的,瞎闯而已,正巧来到附近,察觉这里灵气动荡、正暴发大战就过来看看,结果遇到你了。” 说完,稍顿,叶非又仔细打量了下苏景:“伤得这么重。你不是阎罗神君亲封的冥王么?幽冥世界当时你的天下才对,怎么也落得如此下场。” 风凉话,绝不衬叶非的身份,但他说得开开心心。 没什么可解释的,苏景直接说道:“六六回到我身边,肯定不能再和你走了。一人独行,你再无法遮掩阳身生气,不如留下吧,帮我看关护法,咱也搭个伙,待我出关一起去找槊妖和天理在幽冥的老巢。” 叶非不置可否,先问:“你须得闭关多久?” “三天。” “几天?”叶非面上惊诧一闪而过,随即笑了起来:“以你伤势,闭关三天,能恢复半成么?” “这你不必管,三天之后我出关迎敌就是。” 给苏景护法,叶非心有不甘;就此离去,又的确对叶非不利,是以他有些犹豫……沉吟片刻,忽然他转身、抽剑、纵向谷外,待他出谷时身边满满、三千剑! 剑丛铺展,叶非杀人,冲入敌阵来回绞杀,盏茶功夫过后他收剑、回来,重新坐定原处,目光里已然一片清明,一番杀人夺命,让他神清气爽,心里也拿定了主意:“若你能答我一问,在这幽冥中我就与你搭个伙,其他恩怨都等离开再说。但丑话先说好,你答错了,我转身就走;要是错得离谱、惹我耻笑,我说不定立刻翻脸。” “你问。” 叶非随手取出一剑,手上微微用力,“当”一声锐响、掰下七寸一截剑锋。苏景身旁拈花赤目同时皱眉:三尸曾追随浅寻习剑,是以晓得,追求、痴迷剑术者心中都爱剑,就算是普通长剑也不会随手毁去,好端端的叶非折断自己的剑,这不是剑是否珍贵的问题,而是“态度”之谬,他所为绝非合格剑手的行径。 叶非才不理会这些,就用手中七寸剑锋指向自己的鼻子:“我在剑术上,始终有一个坎子跨不过去,这坎子是什么?” 不等苏景说话,拈花先翻脸了:“拿自己的事情去问别人,你怎么不问问苏景你在中土凡间入过几次洞房?不想留就滚,当我们真个稀罕你么?” 叶非不怒反笑:“苏景也习剑,且他剑上有灵气,进步奇快,对剑之一道自会有些心得,我问的是我的事,但更是剑上事。”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变得讥诮,继续道:“何况,他曾大言不惭,要领我回头……刑堂长老想要逆徒归宗,总得做些功课。” 说完,手中剑锋递送、叶非张口、咬下剑锋一点……他嚼剑,好像吃零食似的,牙齿与金铁厮磨,喀喀的怪响。 看叶非吃剑,苏景开口。口唇嗡动但拈花赤目和六六都听不到他说什么,苏景传音入密,话只说给叶非一人听。 待苏景把话说完,本来笑吟吟的叶非沉了脸色……七息沉默,叶非忽然笑了,吐出被嚼成铁渣的剑锋,笑道:“三天闭关?好,我也想看一看你闭关三天,能有什么用处!入定去吧,三天内、我保你平安。” 苏景笑而点头:“你多费心,还有我家儿郎也请你多加照顾。” “成了,莫再啰嗦,叶非此生、言出必践,我既答应了你就无需再做担心。” 苏景本来闭目准备入定了,听他“叶非此生言出必践”的豪言,苏景眼皮又是一颤,心里不踏实了。 叶非才不管他踏实不踏实,站起来舒展腰身,之后对六六一摆手:“在这干等无趣,我去外面杀猕阴兵阵里转转,你来不来?” 六六犹豫了下,飞身骑上了叶非的脖子,开始施法遮蔽他的气息……可把旁边拈花赤目急坏了,苏景到底说了啥啊?苏景要开始入定,不能打扰了,两个矮子干脆去问叶非:“苏锵锵怎么和你说的?” 叶非一哂,不理,潜身去往谷外敌阵。 第八百七十三章 遮天蒙皮,三日闭关 苏景闭关第一天,杀猕阴兵越聚越多,一位“挂角王”赶到,排行十九的冥王,此獠率部冲袭山谷,堪堪就要打进去的时候遭叶非偷袭在先,被两位矮神君合击在后,受创想要退走时又被赤目一道剑符打出,碎尸万段惨死山谷边。 赤目三张剑符,拈花一张剑符,赤目用去了一张,很是心疼,小手一摊伸到拈花面前:“我剑符用完了,你给我来张。” 拈花大方的不像话,直接把自己唯一一张剑符给赤目了……三尸兄弟,自有默契,不跟老大争嘴,不跟老二争宝,不跟老三争小妞。 不过挂角王没死“透”,煞神崩碎了,一缕凶魂及时动用“穿天云”宝物,直接逃回了老巢,早被槊妖、天理施法隐藏起来的锦玄万空瞑目天都。 挂角王鬼魂逃回天都中心、通天塔内,落身即五体投地,大哭请罪:“属下有罪,辜负我主栽培,未能擒杀逆贼,反倒被……” 高塔之中,寂静、漆黑。最最纯粹的黑暗,轻易就抹杀了方向与时间。 这黑暗太深邃,以致会让人心生错觉:就算一枚太阳落入塔中,它的光芒也会被此间黑暗敛噬一空吧。 挂角残魂话没说完,浓浓黑暗中淡淡玄光闪烁起来,一群人显现身形——画中人。 高塔四壁上又有古画纹绘,二十头猛鬼格局一方,在画中。这二十头猛鬼齐齐张开眼睛,冷冰冰看着匍匐在地的挂角王。其中一头画中鬼淡淡开口:“十九,既知‘辜负’二字,就应以死谢罪。明知主公在图谋大事,还跑到这里来哭号,惊扰主公清静,罪上加罪啊。” 二十猛鬼中,有冥王也有天牙,幽冥世界中最强大、精锐的力量,奉命留守于高塔候命。天理本人也在塔中,更高层。 挂角王奋力压低哭声:“启禀大冥王……小弟只求死前能再见主公一面,小弟不怕死……只是、只是舍不得他老人家。” 画中大冥王无声一笑,正待再说什么,塔内忽然人影一闪,一个墨色人影显现挂角王面前,微笑和蔼目光慈悲,正是墨巨灵天理。 画中二十猛鬼见墨巨灵,急忙自壁画里跃出,齐做大礼参拜:“拜见我主!” 行礼过后不敢起身,地位最高的大冥王也只敢稍稍抬起头,瞪向挂角王:“大胆之辈,果然惊扰了主公,你万死莫赎!” 天理摆手,制止了大冥王,随后手伸出,好像长辈对待心疼孩儿似的,把手按向挂角王头顶,轻抚他的头发,天理的声音很轻:“回来,只为见我?” “孩儿有罪……重罪之身,却能得您以灵相显圣相见,孩儿虽死亦足……”见到天理,挂角王竟真的心智崩溃,放声大哭:“今生辜负您,无可挽回,只盼来生还能追随于您左右……” 说到这里,堂堂一方王驾,驭界幽冥最凶猛的恶鬼之一的挂角王泣不成声,哭得像个孩子。 天理不是真身前来,一道法相显灵而已,厚实的手掌摩挲着挂角王的头发,天理摇头微笑:“痴儿,痴儿……求不得今生再求来世,只是,哪有那么多来世呢?做人做鬼、成魔成佛都须得牢记一点:不可太贪心。唉,去吧去吧,我亲自送你最后一程,还有,将来万载千秋我都会记得你,挂角是个好孩儿。” 大哭声猛地响亮,但很快又低迷了,三五息过后再不可闻,挂角王的虚弱残魂就在天理掌下消失不见。 周围二十猛鬼望向渐渐消散的挂角王鬼魂,目光里不见悲恸、不见愤怒、更非幸灾乐祸,而是羡慕……羡慕他能在死前再见主人一面,羡慕他竟修来如此福分能得主公亲手相送。 墨巨灵身边,从不缺狂信门徒,这是墨巨灵的本事。 大冥王再次抬头,请战!其余十九猛鬼纷纷附和。天理却摇头:“我已探得明白了,夏离山闭关于千丘山中小谷……以他的伤势,想要恢复个两三成,哪怕天纵奇才也须得个把月光景。个把月?那时诸位与我早已进入完美世界了!” 大冥王闻言欢喜:“主公之意……上面的大阵已近圆满?” 天理不掩饰自己的欢喜,笑而点头:“浪浪妖孽陷入阳间大阵,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快则三日、慢则七天,此妖必亡于阵中,她身死一刻,便是我等摧毁这扭曲世界、跨入崭新天地之时!那个夏离山是死是活都无所谓,反正他在闭关,来捣乱不得,就让外面的儿郎对付便是,诸位请入阵、安心做咱们的大事。” 天理言辞客气,语气商量,可他说的话对塔中猛鬼就是圣谕天条,大冥王为首,十三个冥王与七枚天牙响亮喝应,随后天理撤去灵身,二十猛鬼重新遁入墙画。下一刻,墙画中灵气暴涨…… 阳间里,神庙总坛布下大阵一座,槊妖本打算用苏景等人试炼阵法,不料风云突变、元灵风暴乍起于京郊。 苏景等人被扔进幽冥后不久,小尸仙浪浪仙子就追逐风暴而来。她是来玩的,根本没想到会有人处心积虑对付她。 反观天理与槊妖,为擒杀、抽力于浪浪仙子,他们花费了无数心血,其他都不提,只说这座大阵布置成形后,阵中煞气太过浓郁,单靠原先设计的藏掩大阵的法术只能堪堪遮掩、有泄露可能,会被浪浪仙子提前探知,为做弥补,天理又提出一桩法术:征调血勇之民,秘法诛杀、身骨血肉与魂魄尽数消融于人皮之内,再以人皮炼化“遮天蒙皮大幕”,用以加强总坛法阵的煞气隐藏。 这桩法术须得多少人?千万以计、越多越好。 血勇平民从哪一族选?随便杀且还不会引出大乱子,雪原杂末最佳。 这才有了苏景初到驭界时候,十八雪原争擂的“盛事”,当初糖人夏离山自雪原七脱颖而出,赴夏境去打擂了,而他去往夏境时,雪原七各城散去但甄选出精兵勇卒都被集结原地待命,差不多两百万杂末兵……这两百万兵,便是血勇平民了。 一个雪原七,两百万血勇之民,十八个雪原一共又是多少人。十八雪原争擂,根子上就是为了集结这几千万血勇平民,入法术炼“遮天蒙皮大幕”,至于诸雪原杂末城池最最重视的“脱颖而出、去往夏境争擂”,反倒是细枝末节,驭人顺手为之,看一场斗兽寻一场乐子开一场豪赌,仅此而已。 此事机密,真正知情者寥寥可数,就算有通天智慧,不解内情前又怎可能看破十八雪原争擂的真相。 观一叶而知秋寒,只是为了加固“遮蔽阵法灵气”,便活炼了十八雪原杂末精兵无数,这座大阵的真正力量可想而知。 被有心算无心,小尸仙陷入总坛大阵,奋力挣扎却逃脱无门,大半个月的光景里,她都在苦战不休、左突右冲,可她的法力却流逝奇快,大阵再行转、困杀小尸仙的过程里就已开始抽取她的法力。 坚持到现在,小尸仙已知脱困无望,虽也咬牙困兽之斗,但她撑不了多久了。 当小尸仙陷入阳间阵法时候,天理也立刻入阵,阳间抽力、幽冥行法,阴阳两重大阵本就是相护呼应的,天理要主持阴间里的阵法,是以一直以来没办法亲自出手去对付苏景等人。 除了天理之外,阴间阵法在行转到极致时候,还须得二十猛鬼入主各大阵眼,十三头冥王与七枚天牙得天理召唤,集结于塔内,他们时刻准备入阵,自也不能去参与剿杀苏景之役,外面的战事只能交给其他几头冥王与天牙去主持了。 到得现在,终于迎来关键时刻,二十猛鬼入阵。 不过天理算错了一重,他想不到苏景只需三天闭关。这不是天理见识短浅,而是以苏景的伤势,只休养三天就能恢复?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第二天,苏景闭关的山谷外,杀猕阴兵攻势更猛,怒潮般一次次冲击,并无冥王、天牙之类猛鬼显身,带队统兵的冥将虽也不俗,可山谷有叶非这等绝顶高手相助,有拈花赤目这等身具神力又不死不灭的怪物坐镇,小小山谷固若金汤,敌兵人数虽重却难越雷池一步。 待到第三天开始时候,大好消息传来,苏景麾下三支精兵中最强大的一路、损煞僧赶来战场与主人汇合。不止损煞僧,苏景那些尸煞也和凶和尚们一路。 苏景身边再添强援。战事如火如荼,数百里连绵丘岭被夷平近半,余下山峦则密密麻麻铺满阴兵……突然,苏景入定山谷北方百里外,一蓬淬厉剑光于半空里暴散,叶非显身,疾扑之中他急急旋转,挥荡三千长剑,银色怒龙一般,重击一座小山丘。 丘上屯驻大批杀猕阴兵。兵家重地周密防备,但凭它们的手段,想要防住叶非还差得远!三千剑轰击山丘,山岩崩碎土石冲天,小丘被叶非轰得当然无存,那些杀猕阴兵的下场自也逃不过四个字:烟消云散。 那些被夷平的山峦,大都是离山叛徒的得意之作。 第八百七十四章 一流上房,恶鬼屠城 最后一天,恶战猛烈。天理以为苏景闭关短时间里出不来,虽心中没太多顾虑,但传出的军令仍是“必杀此人”。小小山谷久攻不下,带兵将帅暴跳如雷,哪还顾虑什么伤亡战损,摆出亡命攻势。 谷内阿骨王兵马精锐,可数量实在实在太少,恶战压力越来越大,待到第三天尽头,从尸煞到凶僧再到沉冤郎,都杀得快要魔障了,势若疯癫、做殊死之战,务必保得主公三日闭关平安! 正在苦苦鏖战中,来回冲荡于敌阵中的叶非突然收剑,返回山谷内。入战以来,叶非从不在谷内守御,他只在外面冲杀,但非说不可的,他的剑法惊仙,在外游弋冲杀,大大减轻了谷内守军的压力,此刻他说不打就不打了,杀猕阴兵攻势顿时暴涨,排山倒海般冲向山谷。 见他收手回来,赤目恼怒:“你回来作甚?出去打仗啊!” 叶非冷笑:“矮人,你还真把我当成你手下走卒了么?”冷笑过后,不等赤目再做诘问,叶非又给出了个解释:“三天已尽,我得看一看名动天下小师叔,能休整成什么样子。” 赤目先前杀红了眼,都忘了时间,闻言一愣:“三天了啊?”跟着放声大喊、招呼拈花:“你顶一顶,我去瞅苏锵锵。” 说三天就三天,一刻不少一刻不多,就在赤目与叶非回到苏景身边时候,苏景回神、破关、开目、起身! 才站起来……身影一晃,直接又往地面上摔,还好赤目就在一旁,急忙双手高举如擎天,歪歪斜斜顶住苏景的腰。 目光仍黯淡、脸色仍苍白、气息仍不畅,站着都晃荡,哪里是伤愈模样,那一身重伤还在,根本就是老样子! 叶非神情古怪,上下打量着苏景:“一点也没好?你这三天关,闭得是什么?” 长长吸、徐徐呼,挺直腰板站好,不晃了。要说他一点也没好转冤枉他了,好了一点点,精神健旺了些,居然在笑:“叶非此生,言出必践……之前你说幽冥内搭伙,等离开此间后再散伙对吧。” 叶非皱眉:“有话你就直说。” 苏景伸手一指东南方向:“五千里外,有座祟祟山,劳烦你送我过去。” 叶非没作太多犹豫,伸手一指驻防山谷的阿骨王兵马:“累赘。” 说完,稍顿,叶非把圈子画得大了些,那根手指也把苏景指点在内,又一句:“累赘!” 苏景哈哈一笑,不生气:“等到了祟祟山,我就不是累赘了。”说完心念一转,尸煞、凶僧、沉冤郎尽数收回鬼袍内。他这边一收兵,那边叶非长啸声直穿云霄,重重剑光闪耀,八百剑凝如巨锥,直直东南方向,突围! 赤目将自己的童棺展阔如房屋大小,苏景坐中间、拈花赤目一头一尾,手中星索横扫四方,童棺振翅急起,紧随叶非身后。 “祟祟山是个什么特殊地方,你非要去往哪里?”叶非纵剑开路,人在棺材前,头也不回地问道。 “瞑目王在此间幽冥留下宝库一座,我能开。”苏景实话实说,急得赤目直跺脚:“怎么把这事都告诉他了,财不可外露啊,唉,不如三两聪明!” 名震中土六两大掌柜,苏景不如他一半聪明,便是不如三两了。 苏景笑,无所谓,宝库只有他能开,内中宝物也得靠冥王袍才会认主,叶非想抢也没那么容易,苏景不担心。 “哦?”叶非转回头,笑了笑:“瞑目王的本领我是见识过的,他留下的宝藏,可饱眼福,该去。不过……拿了宝物,你能找得到天理老巢何处么?” 找不到敌人在哪里,纵有打神鞭掌握手中又有何用。让叶非失望的,苏景直接摇头:“暂时找不到,但宝物在手,心里就踏实了。既然是搭伙,就不会让你白忙活,到时候我会选两件宝物,以王袍抹去宝中禁制,赠与你。但你须得立誓在先,永世不以我送你的宝物在中土伤正道、伤无辜。” 拈花赤目看来,苏景简直疯了,叶非之誓岂能相信。 可是让两个矮子意外的,随随便便许诺百年的叶非,这次居然不立誓,直接摇头:“免了,回中土忍不住的,好意心领,宝物不要。对了,我还没想明白……平白耽搁三天,到底图什么?” 苏景本就要去祟祟山,因伤重、闭关三天再启程,可三天休养对他的伤势全无补益,何苦耽搁这时间。 “也不是全无用处的。”苏景淡淡揭过此节,不多做解释…… 突围之战,另一番硬碰硬的较量,短短半个时辰里苏景的白玉弓三箭射尽。九尾灵狐一次击杀威力,肃清几十里方圆敌军,但这三箭投入战场,也不过是在大池塘中投入几块小石头,顷刻池中水浪就抹去了石头激起的涟漪。 夺路时几次凶险,落入重围后又再冲杀,苏景真正成了“旁观之人”,讲话公道:“没有叶非,不可能突围的。” 苏景公道,叶非也公道:“没有你家那两位矮子,只凭我一人之力,照样出不去。” “另有一重,若非与我搭伙,你也不会留在山谷,不会被围、何谈突围。”苏景闲聊天的语气,他现在也的确是个闲人。 今天叶非变成了“君子坦荡荡”,笑了一声:“你答上来我那一问,我便留下……我自己乐意被围,与你何干。” “对了,”拈花从中插口,问苏景:“那一问你到底答得啥?” 这几天杀得忘乎所以,本来都忘了这件事,此刻又被提起,拈花心里痒痒,急死了。 这个时候赤目忽然哇哇怪叫,突围之战打得更凶残,红眼睛矮子心中凶性被尽数激发出来:“这般打不过瘾,苏锵锵,再给我一根星索!” 苏景吓了一跳,赶忙摇头拒绝,拈花也一个劲地劝赤目,暂时把“那一问的答案”放到了一旁…… 整整一个昼夜的冲杀,终告冲出敌人围困,其间的辛苦与凶险,也只有入战之人才能明白了。又疾飞一阵见敌人追不上来了,叶非收剑,也跳上了童棺。 叶非身上鲜血淋漓,一道自左肩至右腹,一道狰狞伤口斜贯身体,是藏遁杀猕军阵内一头驭人冥王和一枚天牙的联手偷袭所致,叶非受创颇重,偷袭者也没得善终,冥王遭百剑分尸惨死,天牙被两道星索卷中活活撕裂。 坐在棺材上喘息一阵,自己给包扎了伤口,叶非头与赤目打了个商量,得棺材主人同意后叶非钻进棺材里,闭目便告沉睡。他只有护身的一点修为,抛开剑术、纯粹力量以论,不见得比着方先子更高明,这场斗战对他修元和精神的消耗实在太大。 再也坚持不住了,须得立刻沉眠休养,否则以叶非桀骜,哪会向赤目开口。 赤目说了,得按东土大城一流客栈上房算钱,还不能赊账。叶非答应了,难得他袖里居然有两块金子。 童棺上面坐三个,里面睡一个,直奔祟祟山飞去。摆脱阴兵围剿之后童棺疾飞,速度快了许多。沿途也会遭遇阴兵堵截狙击,但都是小股的敌人,不成气候的,凭着两位爱神君应付起来绰绰有余。 又再行进千里,忽闻得前方喊杀、哭号与怪叫长啸等诸般声音混合一处,十足刺耳,拈花与赤目好奇,伸着脖子使劲看,只见三百里外,地面上一座气势恢宏的幽冥城池耸立,城内业已乱成一团,四处火光,城中鬼民正遭恶鬼猎杀。恶鬼屠城,状况惨烈。 常旗子临行前把道路都和苏景、拈花解释清楚了,此城为祟祟山方圆两千里内最大城池,名唤“乐乐郡”。 看了片刻,拈花稀奇不已:“有人作乱乐乐郡?这还真有趣了……是这帮兔崽子!”说话的功夫里拈花已然看清楚了,城头上赫赫飘扬着一盏烈火大旗! 不用看旗子上的字,只看那旗火中金红昂昂,就晓得城中作乱的是谁。 阿骨王麾下,恶人磨。 赤目真人又气又笑:“擅自做主跑来城中烧杀……该打还是该杀?” 不该打也不该杀,他们是恶人磨。是中土世界最顽劣、最凶残、最渴望杀戮、只把杀人当狂欢的恶人磨!主人在时俯首听命,老实修炼老实打仗;主人不在时他们就以屠杀为乐、以肆虐为荣。 恶人磨能打、但从来都不是精兵,渴望鲜血且见血成狂,他们本性如此。 乐乐郡为大城,本来卫戍森严,军中有精修鬼物坐镇,本来恶人磨攻不破它,但最近这段时间,城中军马都被调往千丘山去围剿糖人,乐乐郡守御松垮,恶人磨行军到此见了这么大一块肥肉,可就没法不动心了。 动心、也动手了。 恶人磨屠杀乐乐郡,这倒也算得为苏景被困山谷三天报仇了。 童棺飞驰、来到乐乐郡天空,赤目开声大吼:“兔崽子们,王驾到此,还不行礼。” 赤目喊话时候,拈花配合着把苏景拎出童棺,亮给大伙看。 恶人磨身在狂欢之中,都没注意天上有棺材飞来,听到呼喝、抬头看到主人,立刻爆发出一阵响亮欢呼,或高举屠刀或掷起被斩杀的、热腾腾的头颅,这算是……欢迎王驾? 恶人磨是苏景一手带出来的,岂能不知他们的德行,未作训斥,有气无力说一句:“归营吧,随我赶赴祟祟山。”说着心念一转鬼袍开放,恶人磨恋恋不舍收了队伍,乱哄哄回到鬼袍内。 收拢兵马,童棺继续前行…… 在苏景荒谷出关后的第二天,正午时分,祟祟山遥遥在望! 第八百七十五章 玉中麒麟,瞑目天都 中规中矩的一座山,但是长反了,山基窄而山顶宽。 被反转倒立的山,看上去不顺眼,惹恼了路过的天神,天神一斧子、好像砍劈柴似的,又把这山从中劈开,偏偏山倔强,中间裂开那么大一道缝子还不肯倒,会是什么样子? 祟祟山就是这样子了。 祟祟山外,仍有杀猕阴兵,一队队蜂拥而来,舍生忘死,对糖人围剿不休。 苏景开放鬼袍,于中休养的三支精兵尽出,红有角手中巨棍挥舞,扬声喝断:“沉冤郎镇守山外,保得主公安宁入山!”军令传下沉冤结阵,为苏景阻下杀猕阴兵的滋扰。 恶人磨大旗凌空,恶鬼们呜哇怪叫着四下冲杀,相助沉冤郎。 人数最少但也最最精锐的损煞僧簇拥在苏景身边,前派哨探、左右分队策应、另有一彪僧兵断后,呼应于主公与山外沉冤郎之间。 童棺振翅,于凶僧匡护下直奔山脚。 抵达山脚同时,苏景一道道灵讯打出,告知失散同伴自己已到祟祟山,请大家速来汇合。剑讯刚刚隐没于空气,苏景忽觉手上一烫:瞑目王传给他的玉玦不知何事变成了金红颜色,仿佛有团烈火自玉燃烧起来一般,烫! 玉玦既是指引宝库所在的地图也是打开宝库的钥匙,待它接近瞑目王宝藏时候,自然会有所反应,那火烫的玉玦不断向苏景传出“念讯”,指引着他该如何前行。 苏景放松心思,完全听从玉玦安排,依其指引前行入山,半炷香功夫后,苏景入山、来到一段矮小山檩之上。到得此处,玉玦念讯就此中断,再无消息了。 没了指引,但玉玦仍在变化:被烈焰彻底烧熔似的,方方正正的玉玦变作一小团火红岩浆,蠕动着、跳跃中,盏茶光景过去,玉化形,变作寸许长的小东西。 拈花从一旁看着稀奇,口中啧啧:“小狮子啊。” “你在仔细看!”赤目满心愤怒,怪自家兄弟不识宝物:“分明麒麟!” 小虽小,从头到尾一寸长,但马头狮目虎背麋身龙尾,周身金鳞满挂,不是麒麟又是什么! 赤目辨宝、天下无双,纠正过拈花后他又对苏景道:“二明哥给你的玉玦……是麒麟璧啊。” 玉藏麒麟胎、麒麟玉中来。 这不是说大麒麟藏卵美玉中,而是美玉藏于地心万万年,受烈火熔炼、地风涤荡、大川冲刷,于无数年头里渐渐生出一道麒麟灵气……这个过程与苏景当初在南荒相遇的那对山胎兄弟多有相似之处。 大山可生子,美玉亦可结化麒麟灵胎,但,玉中麒麟可要比着人形山胎更要罕见得多。千山未必能结一胎,千枚山胎未必能有一人形,而一千枚人形山胎的成形机会,不比着一方麒麟玉来得更稀罕。 玉玦近宝库,化形做麒麟,小小麒麟在苏景手心摇头摆尾,张口叫了一声,叫声跟小猫似的,细细的、弱弱的。麒麟走了几步,在苏景的手上边走边闻,偶尔还会抬起头望向苏景,目光迷惑,显然觉得此人不是它的主人。 这么小的东西,苏景却不敢丝毫怠慢,阿骨王袍穿着在身,微笑中说话不停,解释过自己与瞑目王间的渊源。 小东西能解人言,听过苏景之言、再嗅过他身上王袍确定是真货后便告释然,跳到苏景食指之间,张开嘴巴咬了一口,挺使劲的,把他手指头咬破了。 拈花立刻翻脸,骂:“麒麟就能随便咬人了?!苏锵锵,捏它。” 苏景没捏,他能察觉,寸麒麟咬自己那一下子,不是为了泄愤或吃肉,而是将它的一道气意注入自己的手指。之后寸麒麟猛一纵,身化一道金色长弧,脱开苏景掌握直奔祟祟山深处而去。 寸麒麟飞射速度奇快,莫说拈花赤目,即便苏景全盛之后,也休想追赶上它。 “啥意思……这就走了?”赤目瞪大眼睛,纳闷、不舍、着急,诸般神情混合于红色眼珠,他脚下童棺翅膀嗡嗡,明知徒劳还要追下去。 苏景摇头:“不必追,应该很快就回来,等一等吧。” 等……盏茶时间……轰! 轰一声,万石重天,巨岳炸碎。全无征兆里,祟祟山突然崩裂开去。 方圆数百里,诺大山岳,其中最大的碎片也不过拳头般的石块,彻彻底底地崩碎。 就在祟祟山炸碎时候,苏景等人只觉目光一黯,似有大片阴影遮蔽头顶,抬头仰望天空……一座气势磅礴、规模巨大的城池悬空而现,千里城、倾盖千里苍穹。 咕咚一声,两个矮子同时跌坐棺材,拈花惊喜:“二明哥的留给你的宝藏是座城?”赤目眉花眼笑:“太客气了,太客气了。待二明哥醒来,得跟他好好说说,自家哥们哪用这么客气。” 寻宝来、到地方、钥匙化麒麟、麒麟飞遁去、祟祟山炸粉碎、天空浮城现。这浮城不是二明哥的宝藏又是什么? 真不是宝藏。 虽然苏景以前不曾亲眼得见此城,但常旗子给他讲过的那些族中传说里,早都把这座城池描述得再详细不过了:万空锦玄瞑目天都! 曾经二明哥的都城,这世界轮回中枢所在的天上王城,瞑目天都。 这变化来得太突然,纵是认出此城,苏景也在一时间有些发懵,弄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还有,随着天都显现,浓重墨色气息扑面而来!别人无所察觉,唯独苏景能够感觉,迎上墨巨灵气意,虚弱苏景突然变得杀气腾腾,仿佛将断、但仍想再杀人的剑。 正疑惑间,一个柔和声音自浮城飘起、落入苏景耳中:“有件事天理一直想不通,还请夏先生指点。” 城中传出天理声音,拈花赤目再贪心也晓得浮城不是宝藏了,双手一晃剑、索在握,如临大敌、护卫苏景身边。 犀利杀气一放便收,苏景又恢复原样,抬头望向静悄悄的浮城:“你问。” “万空锦玄瞑目天都,神奇之城,天理平生仅见。”天理语气平和,说话徐徐:“以城中原有妙法为基,天理与槊先生合力再添几分变化,让瞑目天都就此消失于幽冥……说句实在话,这是我的得意之作,纵是神佛金仙来到此间,想要找到这座城也须得花上大把时间。是以我想不通啊:你怎会找到此城?” 苏景心里应了句“我根本就没找”,面上则是清静一笑,祭出玄机无尽:“你猜。” 两字出口时候,联系前因后果,苏景也终告恍悟:祟祟山,藏宝地、养宝地、神奇地! 天理与槊妖在浮城中设下厉害法术,但无论是阵还是法,都讲究一个“地利”,在大山阴眼养尸效果一定会比向阳高岗强,在海岛行布水行法术一定会比沙漠中的水行阵威力更大……天理槊妖将瞑目天都遮掩形迹后,就飞来了祟祟山,以山中真瑞灵气来奉养他们的城、来润泽他们的阵。苏景高高兴兴来此寻宝,“钥匙”发动、大山崩碎,由此也破去了浮城的隐匿法术。 苏景一路腥风血雨、冲锋杀伐,不承想宝库与敌都在一处,就那么“理所当然”地、一头扎进了人家的老巢中来。 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苏景想通了,可天理想不通啊。 天理以为:没这个道理!天都隐匿之术绝顶精妙,连墨巨灵的气意都能隔绝、不会显露于外,以苏景之能断不可能寻得此地。天理根本不知道此地有宝库坐落,他选祟祟山来做天都悬空之地是因为此地有“祥瑞灵气”,可是这灵气跟宝物不存直接关系的…… 主持阳间阵法的槊妖也不是傻瓜,他把苏景等人扔进幽冥,根本不觉得他们会在下面惹出麻烦,因为槊妖觉得,苏景连地方都找不到,又何谈作祟? 苏景来了,挥手一道金光炸碎大山,逼得浮城显露真形! 但是对苏景来说,另还有一个关键:宝库呢?库了的宝贝呢?有没有被天理收了去? 由此事情变得“互相猜疑”起来,天理不知此地有宝,想不明白苏景怎会从四万里外一路摸过来;苏景不知天理把浮城拉到这里来的真正原因,由此担心宝库是否尚在…… “我猜?”天理的笑声响了起来:“如能猜得出,我又何必请教先生?我以为……事到如今,大家实在不用彼此隐瞒了,天理诚心求教,请夏先生指点。” 误打误闯,我是来寻宝的……这等大实话苏景是绝不会说的,面上微笑不变:“本座一入幽冥,就晓得瞑目天都在这附近了,自然要过来看一看,不过你的藏城之术确是有趣,我能查知天都大概所在,可具体地方是模糊的,不得已,五千里外闭关三天,动灵犀、彻天地,这才晓得原来它在祟祟山!” 天理笑声再起,显然“我一入幽冥就知瞑目天都大概何处”这种说法太无端了,但不等他笑完开口,苏景身上骤然冲腾滔滔凶威,王袍气意彻底绽放。 第八百七十六章 苏少东家,凌天骄阳 厚重威严弥漫天地,这道欺天之势与苏景是否有伤全无关系,苏景是阿骨王、他身上穿着王袍便足够了,只要他想生威,哪怕病入膏肓、哪怕生死摇摆,也照样有无尽威严。 在阳间打擂时,苏景也曾绽放王袍之威,但那时只动用了“王威”,这次另有加入了“冥势”,此刻苏景气势才是真正冥王威风,随他双手负起、下颌微扬,这一方天地都在迅速沉黯,所有光芒都汇聚此人一身,小小人影、万丈光辉! 领受到冥王气意,天理如何能不惊诧,沉声问:“夏离山,你究竟何人?” 这一次无需苏景开口,冥王身边,赤目真人大笑一声:“罢了,告诉你又何妨!妖孽你与我听好,我家四弟,中土神州,东土汉家……” 说到这里,赤目自然收声,后半句是要留给拈花来喊的,果然拈花朗笑接口:“锦绣江南,慈州白马小镇,苏记熟食老铺少东家苏景是也,做得一手好卤味!” 连苏景都笑了。三尸没骗人,说得大实话。 一边笑着,苏景反问:“天理,躲着不肯见人么?我杀过的墨巨灵中,你是最无礼的一个。” “哦?”天理的声音依旧平静,并不意外苏景斩杀过同类:“我正想再问苏先生,你身内藏蕴一道犀利敌意……专门指向我族的敌意,这是为何……” “杀!”不等墨巨灵把话说完,苏景突然叱咤出声。 吼喝起、童棺起! …… 墨巨灵出声但不显形,说笑却不打杀?城中大阵正行运在关键时候,能拖延一刻,大阵的行衍就多一份圆满;苏景和他有问有答,之前全无动手之意?宝库下落未明,强敌压顶于天空,最最理想的结果莫过于先得到宝藏、拿到宝物再来击毁强敌。 可惜,只是“理想”。 大家各怀鬼胎,都想拖延时间,那就拖延下去了好了……苏景不拖延。 这场相见于双方都是意外,本应见面即做生死决断,但天理不打,他在拖延什么?他想拖,我打就是了。 至于宝库……瞑目宝库无处可寻,钥匙既已发动,苏景就只能等着,等宝库自己出来。 那这宝库还在不在,苏景不知;在的话何时才会显现真形,苏景不知;可以肯定的,待到宝库显现,天理必定全力出手拦击,不让“少东家”取宝,那时能不能冲近宝库去,苏景还是不知。既然不知连串,何必陪着对方拖延,非打不可! 从大漠五年破通天开始,九百年修行至今,苏景从未做过一天暖窖中的花草,他的所有修为,几乎都是在强大压力下或生死边缘修炼而成的,是以面对强敌一刻他有清澈心智。有果断决绝,有什么是“利己”什么是“损敌”的清晰判断,而这心智、决绝、判断,融合一处便是那两个字:本能,有关斗战的本能。 别人为了斗战,会去修行各种手段本领,可苏景的修行干脆就是斗战,所以他才能炼成这份本能…… 童棺一飞冲天,急攻瞑目天都。 城悬空,离地三千丈,童棺尚在远处,拈花、赤目手中长索挥舞开来,狠狠抽向城墙。 星索如龙,猛击而去,就在它堪堪打中城头时候,浮城中大群人影扑出,第一人头戴紫金冠,冥王之一,杀猕之形但肤色如铜,双手空空不见法器,显身后一声暴喝,猛抬脚,踢斗之势,竟一脚将赤目蓄势十足的巨链踢得倒飞开去。 天理驾前,二十冥王中排行第六,不动冥王,单掌可劈山、体魄坚若金精,此人其他本领不值一提,就是身体结实和力大无穷! 不动冥王身旁,人形怪物一头,身高十三丈,背上生鳍肩上又顶角,竟是个古人、丁人的混种杂末,这凶物为天理身边近侍,天牙之一,迎上拈花星索后杂末天牙身形一转,就此化作一蓬黑雾,迎上拈花的星索。 看似无形雾气,实则又软又滑仿佛一片胶泥般浑不受力,拈花星索一入其间,链上附着巨力顷刻就被卸掉。 一冥王一天牙,不入通天塔二十猛鬼之阵,常年驻扎瞑目天都,专责护卫浮城安全。消解了拈花赤目的猛击后,两头猛鬼顿足扑下城头,天都内正有大阵行运,不容滋扰,他们要把战场摆在城外,于半空迎击、擒杀来犯之敌。 两头猛鬼身后,另有八百头精修恶鬼追随。八百鬼物本领远远比不得冥王或者天牙,但它们也都是精修之辈,战力堪比阳间驭人皇帝身边亲卫,浮城是什么地方?城中驻防高手岂同反响。 童棺自下而上、猛鬼从天空城池扑落,双方迅速接近,拈花赤目两人几次挥舞星索以求杀灭强敌,奈何冥王与天牙凶悍,星索攻势尽被化解。短短两息过后,大群猛鬼扑到三百丈外,猛鬼阵中咒唱起、玄光绽,神通法器尽展轰袭童棺。 拈花与赤目怒叱不休,手中长剑挥舞开来,敢在剑冢于万剑叫板的殷天子自有神奇之处,绝世好剑,可破法破宝。 无法接驳于大宇宙的世界,三尸的星剑在这座世界施展不来,但不能接引星力不妨碍拈花和赤目把手中长剑舞成一团银光,密不透风、为童棺开路、非要上城去不可。 苏景身边并非只有两个矮子,还有一群凶僧始终守护左右,敌人动法时候凶僧手中一轮劈山大斧也告咆哮掷出,是兵刃更是法器,凌空盘旋飞斩强敌。 黑雾再度弥漫,数百飞旋大斧尽数没入雾气、顿时失了力道,杂末天牙十足难缠。 双方各自强攻,相距已不足百丈。短兵相接在即,三尸也好凶僧也好,心中都不免惴惴:此行不存贪生怕死之辈,但苏景性命重过天地!苏景身带重伤,无力且难行,若陷入混战,谁也没把握能保得他平安。 再接近,两队凶神恶煞之间只剩十丈距离,突然童棺上苏景昂首断喝:“凌天!” 凌天,不像法咒也不似助威,古里古怪的吼喝。“天”为开口音,喊这个字非得张开嘴巴不可……就在苏景喊喝、“天”字音出同时,还有一枚金丸自苏景口中喷出。 金丸直射苍穹,飞升之中展阔不休,待其真正悬浮九霄、凌霄时,赫然一盏金轮,骄阳! 苏景口中,喷出了一枚太阳。 金轮明耀,但它的光芒全无泄露,凝聚做一道灿灿光束,只照耀苏景一人。 骄阳凌天,两军相撞,也是这一刻,冥冥中天乌啼鸣穿透世界,再看苏景哪还有丝毫伤态病容,肤色如玉双目蕴火,全盛之威!不放火不取剑,苏景自童棺一跃冲起! 他的动作奇快,一跃便洞穿敌阵,途中几次遇猛鬼挡路,苏景不闪不避不动风火,只是最原始不过、也最简单不过的:撞。 苏景洞穿敌阵,凡与之相撞猛鬼,尽崩碎。 并非未施法,一道金乌重术早被苏景施展:破小真一所得本命法术,金乌蛮。 当那一轮骄阳照耀、苏景全不可思议地恢复十成修为,又将十成修为化入血骨筋肉皮,元力变蛮力,谁能当得他一撞! 一纵、洞穿敌阵,但并不远去——双臂高举过顶,双手相握十指交叉、结拳锤,头后仰脚后登身入倒背弓,落!双手结锤,如雷轰,不理其他恶鬼,只问不动冥王:身坚如金精,力大可撕天?可敢接我一锤! 不动冥王如雄狮咆哮:“来得好!”蛮鬼凶性尽被激发,同样双手结锤,冲天炮。 蛮乌斗蛮鬼,拳锤撞拳垂……没撞上。不动冥王祭起轰天一锤向上打去时候,眼前突然没了人影。糖人不见了,留下了满天的剑:有剑羽有剑狱,有北冥有刀螂,还有三百柄普通飞剑,兜头而落急斩妖魔。 第八百七十七章 一掌遮天,穿胸断剑 金乌蛮可放可收,随心变换,苏景收了蛮身,放了好剑。即便是敌人也应该赞他一声:动作真快啊。 不动冥王身体坚硬,普通法术或者长剑的确伤不到他,可紫凰庚金剑羽呢、剑冢八王之一北冥呢、前辈遗惠剑刹天乌炼化成的剑狱呢?就是真正的金精,怕也经不起这些好剑的狠斩吧。 不动冥王大惊失色,急忙扭转身形避让剑羽,但就在他后退方向、头顶处一道不起眼的长剑突兀崩碎。剑碎人影现,糖人又来了,又是金乌蛮,又是双手拳锤、又是倒背弓,拳锤落。 拳风灭顶,蛮鬼避无可避,只有举拳相应。 苏景蛮入剑、剑归蛮一个来回变化里蓄势不变蕴力不变。 不动冥王最先的凶势却卸空得一干二净,仓促发力……前后两个冲天炮,相差能有多少?其实没多少,了不得一两成力道。可哪怕只是半成、三分甚至一分,苏景也会争! 啪,拳头相碰的交击声在前;轰,巨力炸散的暴鸣声在后,不动冥王仿若流星坠地,向着地面重重摔去;苏景正相反,受敌人大力反挫,身形疾飞冲天,飞上去时候不忘挥手带走自己的大把好剑。 苏景动时,之前被他喷上天空的那轮骄阳也随之调整方向,无论他人在何处,凝聚成束的阳光始终照射着他,由此苏景醒目得很。 冥王砸在地面上,双手、身躯、双腿、双脚……除却一颗头颅完好无损外,四肢百骸所有骨头尽数折断,强壮坚硬的身体扭曲地像根面条,全不成样子地趴在地上,偏却还未死,奋力挣扎、扭动。 苏景一路疾飞向上,待到城头时候轻灵一翻,就要落入城内,突然一只遮天巨掌,向他头顶重重拍落。 无根无源,没有手腕胳膊更看不见人,只有一只手掌,笼扩十里方圆的手,浑黑颜色。 苏景冲城,诸剑相护,无论敌人打出什么法宝、神通,想要伤到苏景先得破他剑护,黑色巨掌来得虽突兀也不可能直接打到苏景,天乌剑狱急急旋转,九九剑羽纷飞漂亮,两道神剑合并一处,迎敌。 好剑迎上巨掌,才一碰……剑狱落地,剑羽打散!以剑羽剑狱之能,对上遮天黑手连瞬间都未能支持就被打飞。巨掌不存丝毫停顿,继继续向着苏景打下。 这次轮到苏景大惊失色了,剑羽剑狱都与他灵犀相连,交战刹那他就明白对这巨掌自己绝无抗衡之力,哪里还顾得上冲城,背后天都火翼急展,掉转方向、斜刺里急急逃去。 巨掌急追! 场面诡怪但壮观,苏景周身火光缭绕,背后翅膀猛振,逃成了一道金色虹光,身后百丈外,巨大黑手飞射速度毫不逊色,紧紧跟随,清晰可见随巨掌前进,无形空气都被撕裂,不安跳动起来,一丝丝晦暗难看的灰色伤痕不断显现、愈合,那是巨力加持、撕裂虚空之兆。 苏景只觉身后有一座世界压来似的,莫说在放剑抵挡或者施展其他什么法术,就连回头的功夫都不存,只有逃、一个劲地逃……转眼十余里追逃,苏景面前不知名山岭横亘、拦路,没别的办法,只有硬冲过去。 金虹如电,洞穿山岩,山南一个人形洞口山背一个人形出口,苏景强冲、破穿山岭。 巨掌到时,那山不在了……黑色手掌相距山岭十丈时候,高百仞、坐地十里开外的一座石头山,就在“卜”一声轻响中,彻底化作细细粉尘,随风归烟,而后烟消云散。 手掌没真打到山,只凭掌前罡风,轻松抹灭小山一座。 天理的笑声再度响起:“若连我一掌都接不下,这趟瞑目天都,先生就白来一趟了。” 人坐浮城中,一掌化灵去,苏景闻所未闻的神通,见所未见的法力! 万幸“一掌化灵去”,化不去太远,又追了苏景三里多,黑色巨掌停滞不前了,随即微微一颤,巨掌消失不见。 没了追兵,苏景不跑了,挥手抹掉额角冷汗,转身重新飞向锦玄万空天都。 见苏景又来送死,天理不怒不意外,笑声永远和蔼清澈,他的声音实在好听,自耳入心让人如沐春风:“苏景小友,倔强是好事,不自量却是可笑了。” 苏景双掌连拍,啪啪作响,意思很明白:一只手不够,舍不舍得两只手都拿出来? 拍掌过后,想起刚才逃得狼狈,心中不解恨啊,苏景又笑道:“我再入城去,你若‘脸面化灵来’,我便不会再退。” 手?不和你打。 脸?不妨试试看。 天理不笑了,淡淡一声叹息,暂时没了声息。 苏景逃得快,冲回去得也不慢,瞑目天都高悬三千丈,城下半空中正恶战成团,拈花赤目带领损煞僧兵大战杂末天牙与八百猛鬼,苏景飞回时候正赶上一道好景色:童棺盖子突然掀开,站在棺材上打仗的拈花和赤目哇哇怪叫着向地面摔去,棺中爆起刺目剑光,睡眼惺忪的疤面糖人挟剑群冲入浓浓黑雾间。 大梦初醒,提剑杀人。 很快,怪笑变惨叫、黑雾变血雾! 散碎尸体摔落地面,叶非挟剑悬空,片刻斗战后眼中睡意尽散,目光明亮且犀利,但是他的脸有些歪……天牙不是等闲角色,总是叶非出手、偷袭突兀,要拔掉这颗牙也得付出点代价:叶非以利剑刺穿杂末天牙时,脸上挨了对方一脚,不算太重、要不了他的命,但足够让他的脸歪上一会了。 以叶非的眼力,一撇之间就能看出苏景修为满复,是以叶非微惊,很快他又看天空上那枚只照苏景的太阳,稍加琢磨他便融会贯通,望着苏景笑道:“那三天闭关,你并非闭关,是修炼法术了?”说话间,他分出一剑遥指天上太阳:“能让自己迅速恢复力气,入身一战的法术。” 苏景点点头,叶非说得没错,五千里外山谷闭关三日,临时抱佛脚,修习金乌法术一道,便是那“口喷骄阳,金轮凌天”之术,施法后能让自己全部恢复,好好打上一仗。 叶非继续道:“这天下没有白来的修为,此刻你得全盛之力,之后反噬怕是猛烈得很。苏景,你修习的是邪术啊!堂堂离山正道的真传弟子,也会自降身价修习这等邪术么?” 法同源、道同宗,天下千万法术,但根本上的道理都逃不过那几道天地规律,今时得了本不属于自己的大力,来日必当付出代价,差别仅在于修家的付出不同而已,有的代价是身体残疾,有的代价是元基伤损,有的代价则是阳寿相抵,等等等等。 不提将来的反噬是什么,苏景只应叶非的正邪之说:“事无对错,术无正邪,唯人分善恶……叶非,你脸歪了。” 对这种说辞叶非没什么反应,他倒是对苏景能在三天里修行这样一门了不起的“邪术”颇感趣味:“三天就能成术,了不起……那太阳是关键?”说着,他身旁遥指骄阳的那柄利剑嗖一声疾飞而去,激射骄阳。 剑斩金轮,是试探,但也是狠辣手段,真要伤了那枚太阳,岂非破了苏景的法术! 剑中骄阳,一片涟漪扩散于空,长剑传天而过,骄阳仍高悬九霄。一剑落空了,叶非倒是释然了:“幻光之术,不是真正阳火。” 那枚金轮是关键,是苏景邪术的“意之所在”,但意为虚,有象却无形,除非法术尽末否则骄阳永不陨落、永远照耀苏景。 赤目勃然大怒:“叶非你放肆,真要把太阳打落了怎么办?” 叶非似笑非笑:“真要斩落?被我打碎,总比斗战半途被敌人打碎强些,免得连累我。” 赤目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几句话的功夫里,半空战事了结,不动明王杂末天牙都被斩杀,剩下的八百猛鬼半数战死,半数仓促逃回城中,墨巨灵施展过一次“遮天黑手”后就再没动静了。 苏景这边也将刚刚被打散的剑狱剑羽尽数收回,苏景传令重凶僧留守城下,只带拈花赤目和叶非,四人并肩、第二次冲向城头。 但才飞起百多丈,苏景心中警兆突显,于此一瞬里他甚至不知敌袭究竟是什么、究竟从何而来,纯粹本能反应,身体向前猛一栽、一个跟头急翻、跳走。 几乎就在苏景跳走同时,一道黑影闪出虚空,黑影原本打向苏景背心的一拳落空。 竟被苏景逃了去,黑影也稍有惊讶,口中“咦”了一声。此刻众人已然看得清楚:黑影头顶双脚、肤色至黑,正是把身形化作常人大小的墨巨灵。 天理居然亲自出手了。 叶非应变奇快,双袖一抖剑光暴涨,直接逼迫自己入极限,三千剑尽起,剿杀墨巨灵。 剑潮扑面而来,墨巨灵的身形陡然模糊,他人还在,却变成了烟、变成了影,任利剑呼喝劈斩刺杀,身体变成了“虚无”自不会受到半点伤害。 刹那“模糊”过后,天理身形又告清晰,回归实在身……人已飘入剑丛、相距叶非两尺不到! 一次虚实变化,废去叶非所有攻势,天理扬手、右手手食指,轻轻按向叶非心口。 叶非眼中戾气显现,也扬手、也是右手食指,按向眉心……按向自己的眉心。 看似轻飘飘的动作,实则快若如光电,但到底是自己的身体,叶非的动作比着墨巨灵要更快一线,待天理的指尖触及他胸口衣襟的时候,叶非已然在自己的眉心戳破一道小小血口。 眉心破、寒光烁!一柄寸许小剑疾飞去,叶非藏在灵台的一剑。 天理化做普通人身形,与叶非两尺相隔。 叶非小剑出灵台,急射天理额头。 天理不躲不避,已经按中叶非胸口的手指发力…… 破!叶非上衫炸碎,心口破,一个茶杯大小的透明窟窿,贯穿前后心。 破!墨巨灵额头破,比着针眼还小的细小伤口,破于额头,小剑入其脑髓中。 叶非闷哼,向后跌退,左胸被打穿了,心脏碎得找不见了,人却不死,鲜血涌出嘴巴、笑容狰狞;天理“嗯?”一声,很是惊诧,而后他眨眼,右眼角上莫名其妙垂下一滴眼泪,湛湛青碧的泪水……只有精深大修才能看得出,那滴眼泪饱蕴真灵,是水行修者修于体内、珍若性命的本源真水;只有叶非知道,这滴水就是自己藏在灵台中的小剑。 墨巨灵一次眨眼,入脑之剑化作泪水,从眼角流出。 一指换一剑。指穿心、剑入脑。剑随眼泪淌下,心已空空不见! 叶非向后摔飞开去。 墨巨灵若有所悟的神情,似是想通面前这个疤面糖人为何心口穿洞还不死、且想通之后天理立刻将叶非当成眼前首要大敌。再不理会旁人,天理纵身仿如鹰隼,追击,挥手向着叶非头顶拍下。 拈花赤目业已反应过来,迅速扑上,分从左右各执长剑,向着墨巨灵两肋扎下。 墨巨灵心中催念,身法陡然加快,以他奇速,稳稳能在长刃及身前冲过去,但他身法才发动,脑海中突然荡起一阵刺痛……叶非打入他脑海中的小剑被天理化泪流出,不过还有一道剑意隐藏其颅内,于此刻剑意爆起发难。 脑海剧痛,天理疾冲身形也随之一滞,拈花与赤目哪会有丁点客气,双剑入肋,拈花剑在左,斜刺里向下刺、要绞断天理的肠子;赤目剑自右刺入,斜刺里上挑,去穿敌人的心脏,赤目倒要看看,墨巨灵的心是不是也如肤色那么黑亮黑亮的。 天理遭重创,口中闷哼低沉痛苦,顾不得再去拍碎叶非,黑色双掌绷直,化掌刀向自己肋下猛斩,只听“当当”两声淬厉锐响,入身尺半的两柄长剑,被他双掌斩断! 剑身前半留在天理体内,拈花赤目手中各执后半截剑……那可是殷天子!中土人间有名的神剑,来自小师娘的传承,纵是九天神雷也难撼其锋,竟然被墨巨灵的肉掌给打断了!两位矮宗师都是一愣,他们从未想过自己的剑会断。 殷天子也能断么? 那他娘的怎么跟小师娘交代! 剑断、人呆、随即暴跳如雷,气疯了,真正气疯了! 三尸可以死而复生,殷天子能与主人“生死相随”,但只是相随、并非重生,若这剑断了就废了。 墨巨灵在断剑时候,业已调运神念击碎叶非留在他颅内的剑意,身法发动开来,第二次扬手,仍向叶非追去。 拈花与赤目急追在后,奈何不如人家快,一时间追赶不上。 胸腹要害还留着两柄藏剑、墨汁一般浓稠鲜血自肋下伤口喷涌而出,天理却毫无退缩之意,扬手赶上还在向后摔飞的叶非……掌落、必杀叶非! 从墨巨灵真正显身开始到现在,电光火石间的斗战。叶非根本稳不住自己的身势,躲无可躲……莫说他心口受创,就算他完好无损,修为也全都丢在了中土那只铜盆里,哪有本钱去和黑色狂魔拼力气? 可叶非狞笑,不敌又如何?大不了一死,真正的关键是,他根本不怕这黑色怪物!疤面青衣狞眉、瞪目、满面张扬,抬手就去迎天理拍下的手掌。 我不如你,但我不怕你。多简单的事情。 突然人影一闪,之前一个跟头翻走的苏景赶回,挡在叶非身前,再无花俏余地,苏景扬臂挥掌,“啪”,双掌交击的脆响,掌对掌,苏景挡下墨巨灵重击。 两掌相抵,刹那间苏景周身阳火冲腾……并非往日那般“火烧于身上”,而是万道红光自苏景的穴窍、气路、周身上下无数毛孔中散射出去。 明眼人都晓得,金乌弟子的修为,被强敌一掌打散! 火元轰散,苏景双目血红,可他的手掌仍牢牢抵住墨巨灵之手,天理受创如此严重,面目焉能不狰狞。满面狠怒之中,任由赶上来的赤目拈花在背后以残剑戳杀,天理手上再加力,求力毙苏景。 苏景一口鲜血喷出,随他口中鲜血喷溅的,还有眉心处一道金红光芒。 与之前的叶非的灵台飞剑异常相似的,苏景也在眉心射出光芒,也是寸许长短,但不同的是叶非灵台闪出的是一枚小剑,此刻苏景眉心乍起、攻敌的寸光中,似是包裹了一个小小人儿。 距离何其接近,天理避无可避,他也不想躲,怕个什么,先前叶非一剑伤不到他的根本,现在苏景的赤芒也照样没用! 赤芒打入墨巨灵眉心……让天理大吃一惊的,那是怎样的一道火烫,烫! 烫烫烫烫烫! 无以承受的高温,仿佛有人把完美世界中的太阳摘下来、放到了他的头颅中。 天理一声哀号出口,再无力去对付苏景,双手收回抱住自己的头颅,奋力抱、奋力抓,好像要把自己的脑盖揭开、将内中那团火倒出来。这个时候,自墨巨灵的双眼、双耳。鼻子嘴巴中,都冲出浓浓的金红光芒。 先是七窍,刹那后便是周身上下,三万六千毛孔中,处处金光绽放,那光芒越来越浓重,越来越强烈,短短一个呼吸功夫过后,天理身上冒起的金光就湮灭了一切,也包括墨巨灵自己…… 苏景痛哼一声,摔向地面。 叶非还在苏景之前,已经快摔倒地上了。 九霄之上,始终照耀着苏景的那轮骄阳颤抖了几下,消失不见了,苏景的“邪术”尽末,生龙活虎的金乌弟子又变回了老弱病残。 拈花、赤目、损煞僧一拥而上,把苏景接住了,全都去接苏景,没人去理会叶非。心口开洞之人摔得实实在在,嘭一声里溅起几层尘土。 接得苏景在手,赤目立刻问:“墨巨灵会怎样,死得了么?” 半空里,一团浓烈金光悬浮,看不到天理的身形,只听得他凄厉惨嚎。 苏景的身体无可抑制地打战,由此他的声音也随之颤抖:“城外这个,死定了。” 拈花想松口气,但听出了苏景话中另有所指:“城外这个?还有几个墨巨灵?” “墨巨灵只有一个,人在城中。”一句话的工夫,苏景回了口气,身体不再发抖,勉力抬手指向半空金光:“这个,差不多算是他的影身。” “影身?!”两个矮子一起怪叫。 打穿了叶非心口,废去灵台一剑,折断了殷天子中两剑,把苏景打会原形……只是天理的一个影身。 此时半空里的惨叫散去了,叮叮当当连声脆响,“影身”内两截残剑掉落地面,残剑掉出来、这说明天理的影身被彻底炼化干净。 浓烈金光迅速收敛,片刻后光芒散去,显现出一个身材高挑的金衣女子。 二十出头的年纪,五感精致,长得很好看,她的眉峰斜挑、眼角微吊,这让她的美貌平添出一份桀骜。 赤目眯眼睛,拈花瞪眼睛,这女子……老熟人啊。 第八百七十八章 再攀浮城,兵败山倒 太久未见天地了,金衣女子杀灭天理影身后用力伸了个懒腰,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回头看看浮城瞑目天都,这一圈看够了,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苏景身上。 桀骜女子依旧桀骜,但她望向苏景的目光里,少了那份猛禽看食物的独特神情,也不似有什么恨意。赤目迈步,挡在了苏景身前,对着女子挥手:“阳三郎,好久不见,你还没死啊?” 话说完,想一想,赤目又觉得味道不对头,后半句换过措辞重说:“你还活着啊?” 阳三郎一直活着。 当年中土幽冥西仙亭恶战中,阳三郎袭杀苏景,结果“进补不成”反倒被小金乌元神与骨金乌“合谋夺舍”,一身法力归入苏景的小乾坤,她只剩一缕残魂,沉睡于苏景洞天内。 一晃几百年下来,苏景非但没杀她,反还以自身修为“反哺”于阳三郎,只因苏景觉得:欠了她一个公道。 苏景不欠,但陆角欠。 陆角欠就是离山光明顶欠,苏景是光明顶传人,这个公道他要还。 因涉及师尊陆角,滋养阳三郎残魂的事情苏景没和旁人说,即便三尸、不听等人也不晓得。 阳三郎的神智始终不曾复苏,但残魂沉睡中仍有神物本能,受苏景的阳火纯元滋补,于沉睡中阳三郎重新凝聚魂灵魄力,法身无法重炼,不过她的神魂渐渐强大起来。 到得驭人万年大祭前夕,苏景做第九境如意胎的修持,行功至关键时候他的小金乌舍却骨身、以真魂入识海相助主人,完成结胎。那不多就是那个时候,阳三郎醒来了。 小金乌涅槃去,阳三郎苏醒来,这倒不是巧合,所谓天无二日,小金乌在时,即便它无意为难阳三郎,可实际里它只要存在,就会压制阳三郎的气意,让她难以苏醒。 大半年前,阳三郎醒了,前生如何、前生的前生如何,所有前尘往事她尽数记起,但她已经成为苏景修为的一部分,若苏景愿意的话她可以独立出去,但即便她独立,也永远无法伤害“主人”,就好像树叶不可能伤害树干一样,规则为天堑,金乌也无法跨越。 阳三郎与苏景不单单是同命共生的关系,而是从进补、夺舍变成了因他而生、因他开智……就算阳三郎不想活了,也没办法与苏景同归于尽。 在她初醒后,苏景曾投影一道神识入小乾坤,与她有过一番长谈,当时阳三郎皱眉垂首、沉吟好久,好一阵子过去她抬起头,打了个哈欠:我还困,再睡会,你别理我。 大姑娘要睡觉,小师叔只好回避,一晃半年多过去,苏景杀入驭界幽冥,屠阴兵闯大阵斗冥王拔天牙,拼出一身重伤的时候,阳三郎这一觉终于睡醒,看苏景伤得那么重,阳三郎很快乐的样子:苏景,我有神奇之术、能让你在重伤下战力暴涨;也是凶戾之术,将来反噬你未必撑得过去,你可要修习?以你身基,三天可修成。 一张帛绢上,小字密密麻麻记载了不知多少阳火法术,远未学全,但苏景都大概浏览过,从未见到有“受反噬以换战力”的邪门法术,闻言愣了下。 阳三郎似是知道苏景在想什么,下颌扬起重现桀骜之态:我这法术是金乌天衍之术,为神物与生俱来的灵妙术,岂能见于人间的修法典籍。 苏景眼睛亮了:好! 如此痛快答应,倒让阳三郎诧异起来:不问反噬如何,不问得力几何,直接就答应了? 苏景答道:都是要问的,请你传术时候再问不迟。我倒是更奇怪另一件事……说到这里时候,他略显迟疑。 阳三郎冷笑起来:想问有此奇术,为何西仙亭时我未施展? 苏景笑,半开心半奉承:与仙禽神物说话,果然再畅快不过! 阳三郎一哂,不矫情,给出答案:我肉身不再,凭法魄无法施展此术。再就是你那师父,修为如何姑且不论,但他把“金乌善战”四字修到了人间极致,战中火候拿捏、机会把握得奇准,我却初出茅庐未经风雨……那场恶战里,不等我施展“凌天”之法,他就抢先一步将我降伏。 解释过后开始传术。 这之后就有了苏景栖身“千丘山”僻静谷地闭关三日,幸得沉冤郎与损煞僧及时回归、驻守,又有了叶非的神剑相助,否则苏景得不来三日清静,也修不成阳三郎传下的奇术。 三天修成一桩神奇法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此法是“金乌”亲自传授,重在心中灵机一点,而非如何行气破障,更要紧的是苏景自己也有一头小金乌元神,自此而论他也算得一头金乌,是以修习这道“凌天邪术”异常顺畅,三天成功。 至于一向性情刚烈的阳三郎忽然发善心来给自己传术,她究竟按了什么心思,苏景没去多想,他只晓得今日境地里,他用得着这门“凌天邪术”,这便足够了。 刚刚对抗影身时候,苏景难抗敌人强大力量,阳三郎终于出手。当知墨巨灵一脉功法、体魄的敌人,绝非只屠晚一个,金乌、阳火本就是墨色的天敌。 阳三郎贵是金乌,即便没了身体,她的魂魄也是金乌真魂。论修为和力量,她远远不是天理的对手,但她要对付的并非天理,而是“影子”。金乌真魂、太阳精魄,至光至明的本髓,对上一道“影子”,真正克星! …… 未理会赤目的招呼,阳三郎一言不发,人在半空轻轻旋转起来,窈窕身姿尽显,很快又再遁化金光、钻回了苏景眉心。 拈花和赤目有心再问苏景几句,不过很快又想起了自己的残剑,打从心底升出一声惨叫,撒腿跑向断剑掉落处……剑折,无可重续,两位矮神君一个心疼得捶胸顿足,一个愤恨得跳脚大骂。 可骂得再如何响亮,三千丈天上的瞑目天都也掉不下一块砖来,赤目也觉得这么骂没什么意思了,拈花最懂兄弟的心思,从地下扣出块石头递过去,拈花把拳头大的石头接在手里,狠狠扔上天去打城楼上的琉璃瓦:“百年之内,必将此城光复,里面的黑子听好……咱们走着瞧!” 赤目的响亮骂声,何异退堂鼓……不是矮子差劲,不是他们不敢打,实在是这一仗没法打。 苏景转头望向叶非:“你怎么说?” 叶非正从袖中取出一把又一把香灰样的尘粉、往自己被打穿的心口里塞,听到苏景之问,他嘿嘿嘿地笑了,戾气十足、凶残十足:“那个天理厉害啊……伸出一只手就追得你上天入地、唤出一道影就把你我都打残,我远远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他这么凶猛,站出来挥挥手就能把咱们打得魂飞魄散,为何不舍得显身?这事我得当面问问他。” 这便是关键所在了。 天理的本事大得上了天,为何不现身。若连这一重都看不破,叶非也没资格做离山叛徒了。 戾笑、说话,牵动气息引出伤疼,叶非面上筋肉有些扭曲,喘息了几声后他继续对苏景道:“你是走是留,是接着打还是等宝库,我不管,但我等会再上浮城。” 在叶非眼中,此战已经和苏景没关系了:我被人打穿心口,吃大亏!懒得去管身边同伴如何,反正这个仇我得报。 苏景靠在童棺上喘息粗重,两片肺叶似是变成了破风箱,随他喘息呼呼的嗡响:“我也不走,歇会……再接着上去!” 这答案对叶非不算意外,连番接触到现在,苏景是个什么性情他大概了解,但“不意外”并不妨碍叶非的轻蔑之意:“正道中人啊,个个都会喊上几句响亮口号,离山弟子更算得其中翘楚。平时听你喊上几句倒也不觉什么,但这次,你的话实在太没味了……强提修为的邪术尽施完了,反噬就快来了吧……歇会接着上去?” 叶非蔑笑,在他看来苏景已经完了,就算不是等死,至少这场战事没他的份了。 苏景没力气说太多话,勉强道:“歇会……歇会再说,差不多一盏茶吧……这门法术和你想的不太一样。”说完不再开口,斜依童棺闭目养神。叶非在伤口中填满“香灰”后也开始静心行气,尽量、尽快平息体内真气躁动。 墨巨灵那边暂时没了动静。 拈花和赤目走到苏景面前,小声问:“苏锵锵,咱真要接着攻城?” 苏景未开口,只是点点头,虚弱无力,却又坚定无比。他不晓得天理与槊妖究竟盘算什么,可他明白,无论什么图谋,现在若不能及时破掉,将来怕是再没机会! 两个矮子对望一眼,心意相通无需多言,拈花招手唤来一个损煞僧、赤目小心翼翼撤走自己的童棺,那位损煞僧及时近身,代替了童棺让苏景依靠。 两柄断剑收入童棺内,赤目一声呼哨,小小童棺载上两位矮神君,翅膀扇动扶摇而上。 墨巨灵想拖时间,可苏景无力叶非重伤全都无力再战,既然如此,两个矮子勉为其难……攻城去。 见过黑手与影身的本领,拈花赤目萌生退意不假,但苏景执意要打,他们就舍命陪君子了,攻城去。 只是拈花、赤目自己都没想到的,这次飞起、入城,一直到跳进了瞑目天都城楼之内,都未再遇到丝毫阻拦。 站在城楼,眺望全城,天都内四墙宏伟、大街笔直,幢幢神殿错落有序,一方高塔直入云霄,端的神迹之城。但这座恢弘大城里一片死寂,被无数高大建筑充填得满满当当、却不存丝毫生机甚至连鬼影子都见不到一个的、万空锦玄瞑目天都。 催动童棺,巡梭于城池,赤目手腕抖动手腕,长长星索如蛇游弋开来,叮叮当当的锁链碰撞声音,萧杀而狰狞。 拈花有些迟疑,问赤目:“要愣打么?不太好吧……这城到底是二明哥的。” 赤目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顾不得了,先砸了再说!” 先砸了再说……就是这个主意了,拈花肃容,拱手:“真人妙计!” “神君过奖。”赤目肃容,也拱手。 两道长长星索挥舞开来,砸!刹那之间,瞑目天都里传起轰轰烈烈的打砸声音…… 盏茶功夫一晃而过。 苏景的虚弱面色不见丝毫改变,眼角眉梢偶尔抽动,显然身体痛苦;叶非的脸则如石刻木雕一般,冷冰冰的不存丝毫生气,让人分不出他究竟是死是活。瞑目天都内的怪响始终不断,这么大的城、二明哥亲建的城,不是那么好砸的。 这个时候天空里突然乍起一声惊雷,紫红色的闪电撕裂冥间绿幽幽的天空! 真的撕裂了,一道灰色裂隙绽裂于天,何等醒目!旋即裂隙中翻腾出层层乌云,下一刻天隙愈合、乌云散开,大群六耳杀猕显身高空,为首之人,头顶金龙冠身穿九龙袍,凤翎带江山履,面容苍老但目光犀利,驭人世界阳间皇帝,狩元。 阳间槊妖得天理传讯,得知幽冥情形不妙,但槊妖也得主持杀阵抽身不得,是以他调遣阳间高手急急赶来驰援,自阳间入幽冥,一道法术施展直接把人送来了最最要紧之处。 带队者,杀猕狩元,随行之人,驭人大内所有精修之人! 皇帝显身,一眼就看到那两个在人间搞得他狼狈万分的两个糖人委顿在地,全无精神,狩元“哈”一声大笑:“妖孽啊,可曾想过今天!” 杀猕皇帝狂妄之时,护卫苏景身边的损煞僧齐齐怒吼一字:“杀!”吼喝响起时候,凶僧飞天迎敌,只留下十位铁血和尚贴身护卫身边。同个时候叶非张开了眼睛……只是睁开眼睛而言,可那个瞬间里,真就让所有望向他的人都觉得双目刺痛! 怪笑了一声,十剑挥舞,叶非拔身、一飞冲天。 叶非靠御剑之术飞天,速度远胜损煞僧兵,后发先至、抢在凶僧之前冲向狩元皇帝。 陡然间,法咒嘹亮、法器长鸣、法术轰鸣,皇帝身边大群驭人精锐尽数发难,无数杀劫如暴雨倾泻,打向叶非。 “剑!”叶非断喝,剑气暴涨,千剑起飞缭绕身周。那些剑锐意冲霄,那个人狰狞凶悍,又哪有丁点受伤的样子! 可就在剑团堪堪迎上驭人围攻时候,叶非口中又一声长啸,千剑随主人齐动,半途转向化作长长流光,攻去瞑目天都! 飞起半途,叶非想明白了一件事件:墨巨灵要靠阳间修家来增援。 足见天理的情形紧迫了,怎么可能放过这等良机,狩元皇帝傀儡小丑罢了,杀不杀他无关紧要,反正叶非早忘了他的“百年之内取皇帝首级”的豪言,到现在叶非眼中只有一个人:把他胸口打穿的墨巨灵。 突兀转向,移换战场,叶非冲向浮城。至于损煞僧能不能挡住杀猕修、苏景会不会有危险……苏景很重要么?他爱死死爱活活,与叶非没关系。 叶非飞遁奇快,瞬间入城。他的眼力远胜拈花赤目,入城后全不看其他地方,挟长剑直奔浮城中心通天高塔冲去。他一来,城中立刻“热闹”起来,四面八方精修猛鬼一涌而出,拼死阻拦! 纵有拼死之心,也休想拦住叶非。短短一会功夫的休养,竟让叶非比着战影身前还要更凶悍,锐剑入鬼潮,斩出一跳大路朝天。 疾飞之势不见半分阻滞,叶非甚至都不去看四面八方围拢上来的猛鬼,狭长双目只死死盯住通天巨塔的方向。突然,一头杀猕跃出鬼潮,此獠双臂如铁,挥舞中与长剑交锋,竟是叮叮当当的金铁锐响。 玄袍红帽的杀猕,驭家凶神。 叶非冷哂,凶神实力强大,但就凭一头还挡不住下他,叶非在剑团中飞身两转,千剑之中足有半数,蓬散而起急攻杀神。看似凌乱无端的剑雨中,暗藏三道三十剑接连成的剑蛇,一蛇灭顶一蛇钻心一蛇破小腹丹田,此外另有一道无色小剑隐藏于剑团寒光之下,悄然飞向凶神的脖颈大筋。 必杀一击,凶神的本领叶非心中有数,他笃定:那头凶神死定了。 可是叶非没想到的,忽然间人影憧憧,一群人自前后左右几个方向里急冲入剑团,它们携手并力,挡剑羽破剑蛇,还有一人伸手如电、稳稳捏住了匿形一剑,之后此人手上用力,捏断了那柄剑。 红帽子、红帽子、还是红帽子,冲出来的都是凶神,叶非面前竟显身十头凶神。 凶神咆哮,返身扑出,围攻叶非。 十个就十个,也未必打不了!叶非狰狞不变,散剑相斗。 可有何止十个,十个之后再十个,二十凶神蜂拥来,杀叶非!叶非强,可只凭剑术,绝非二十头凶神的对手……也不止二十头,还有八头凶神显身,不过它们并未冲向叶非,个个纵跃如风扑向了城外,它们要去杀苏景…… 城外,天空,损煞僧迎战杀猕修家,这一战本就没有悬念,苏景三日闭关里,损煞僧为护主拼尽全力,疲惫之师、伤残之师,再与杀猕皇家精锐作战,全无胜算。 甫一接战损煞僧就节节败退。 同个时候,祟祟山四面八方,号角声、喊杀声传来,杀猕阴兵大队驰援,奉命守护外围的沉冤郎、恶人磨支撑不住。阵势尚未溃散,但也没办法再守住战线,不停后撤。 兵败已呈山倒之势力。 但苏景的灭顶之灾,来得要比兵败更快,八个杀猕凶神飞出城外,直奔苏景,拈花赤目哪还顾得上砸城,自裁回来护佑本尊,奈何长剑已断、星索又不擅近战,他们两人护卫苏景太过吃力,缠斗一阵子,一头凶神找出破绽,猛抬手、自手心中射出一道银光,射向苏景。 半空里银光化形,如白雪闪亮的一柄狼牙棒,向着苏景的顶盖天灵砸下。 第八百七十九章 生死机会,幽紫双灯 半空里银光化形,如白雪闪亮的一柄狼牙棒,向着苏景的顶盖天灵砸下。 不等狼牙巨棒落下,半空里忽然开出一朵花,巴掌大小、乍看上去有些像海棠,但花儿颜色深黑,瓣间蔓有丝丝赤血魔纹。 花开空气中,跟着那朵花儿变成了一只手,五指修长、指甲干净、关节并不突兀却显得异常有力、五指指尖稍稍有些苍白的手。这只手迎上了、挡住了、稳稳握住了满是毒刺的狼牙棒。 下一刻空气中涟漪掀荡,手掌主人显身,青色剑袍修身、面容英俊目光阴冷的年轻男子……小相柳及时赶到! 总算来了。 失散于幽冥,约定于祟祟山重聚的同伴之中,小相柳最先赶到!来得正是时候,为苏景挡下灭顶一击。 血肉手掌,挡下了凶神的得意宝物,想象中手掌爆碎血肉横飞的情形并未发生。 手没事,正相反的,那根狼牙棒有事,陷落在相柳手中、左右摇摆奋力挣扎,仿佛一条被人抓在手中的鱼。 地宫闭关近三百年,小相柳修宝,一是魔琴琵琶,修成碎空乱障之能;二是黑色魔花炼入右手,他的手就是花,就是宝,毗摩质多罗传承九宝之首,魔花入手。 “啪”一声怪响,狼牙棒上爆开几条裂璺,竟有鲜血自隙中流出,狼牙棒挣扎得愈发猛烈了,发出了吱吱怪叫声音。 相柳都不去看自己的右手,微皱眉望着苏景:“怎会如此?” 苏景闭目不答,仿佛朽木之人,他正渐渐死去。 拈花在一群凶神围攻中发狠乱打,口中应道:“本就受了重伤……”话没说完,拈花脑袋碎裂,死回苏景身后。赤目立刻接口:“又施展谋力邪法恢复如初……”说到这里他被一头凶神的独角钻穿心,也告身死。 赤目死时,拈花又杀了回来,口中继续:“邪术施展完毕,就是现在的样子了。” 相柳刚刚赶到,不知之前都发生了什么。闻言眉峰一挑:“那还留在这里作甚?为何不撤。”说话间手上怪力滚荡,擒拿在手的雪色狼牙棒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号,彻底粉碎。 不等拈花、赤目回答,一个声音自城外战团中心响起:“不能走,非打不可。” 说话之人,苏景。 盏茶多些的沉眠,他终于醒来,面色苍白地几近透明了,嘴角、下颌还残留血迹,如此狼狈了,他还对着小相柳笑,见到失散多日的朋友,他挺开心的。话说完,无需相柳回应什么,苏景猛抬头,昂首向穹宇开声吼叫:“凌天!” 又是凌天! 又见一枚金丸脱口、飞天去。 拈花“啊”地怪叫:“还能接着来?” “凌天”之术能让苏景战力满复,于眼前乱战局面大有好处,可拈花的叫声里不见一丝欣喜……就算三尸不学无术,也能明白这等邪术的反噬,一次都让人受不了,何况接连施展两次。 金丸冲天去,待到九霄时猛做膨胀,看上去与前次一模一样,但当金丸膨胀开来后……炸碎! 一枚金丸崩分为三,而后三道金丸同时胀大,化作三轮骄阳! 三枚金轮各自集结光芒,只照耀苏景一人。 就在阳光加身时候,城下战场中无论敌人还是同袍,所有人只觉一股荒凉、凶蛮之气扑面而来!小相柳就在苏景身边,受这荒凉气势袭扰最重,情不禁向后退开两步,那一刻,九头凶蛇瞳孔收缩、目光如针:他感受得明白,凌天邪术起、苏景何止全盛之力。 此时苏景力量,远胜当初! 不止恢复,且还暴涨。 一日凌天,全力满复;三日凌天,则是三倍修持!这便是金乌天衍之术的神奇所在。 “非要尽快攻下瞑目天都的。你助我拦住追兵,我入城去汇合叶非。”简单交代一句,苏景纵身而起、飞扑三千丈天上浮城。 飞驰中,他还隐隐听到一双稚嫩声音:“孩儿领旨、嗲嗲放心!” 小相柳与乖乖在一起,这一路赶来他能平安无事少遇拦阻,全靠珠胎小鬼为他遮掩生气。来到祟祟山,一双细鬼儿终告团聚,虽然苏景顾不上和他们多说什么,但不耽误细鬼儿主动去领嗲嗲的命令。 随着稚嫩呼喊,一对细儿手拉着手钻入地面,不多久,层层嫩笋破土、化新竹、结翠林,细鬼儿生竹林,驰援沉冤郎与恶人磨。 相柳不爱多说话,苏景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右手一扫琵琶弦,魔音横扫四方,人已分光化影登天去,助战损煞僧抵挡从阳间赶来的六耳杀猕。这个时候,西北远方突然传来沉重号角,与杀猕阴兵那种尖锐凄厉之号大相径庭,隐隐呼喝声随风飘来:虎牙将军常旗子,领兵护驾来迟,万乞恕罪……众同袍,与某破阵! 常旗子回来了。短短几天功夫,他能召集多少人?早已覆灭不知多少年的前朝,所有忠心旧部的后代加在一起又能有多少人?小小一支兵马,法术不精战力不强连旗号都褴褛破烂,可他们还是来了。 常旗子召来的人马与杀猕阴兵大阵相比,小溪见于汪洋罢了,但这支小溪毫不犹豫,冲入大海,杀猕之海。 阿骨王不是瞑目王,苏景的本领担不起他们的性命相托。常旗子和一众旧朝旧部来得盲目了,因为等待的时间太久,当那一线希望乍现,也就显得太明亮太耀目,也就让人失去了最最基本的判断。 何必理会这些缘由呢,等太久了,不想等了,所以他们来了。 …… 苏景这边一动,拈花赤目追随身边,那八头杀猕凶神也不理会旁人,急急飞天追赶着苏景,一起去往浮城。 苏景飞上城头时候,正赶上叶非被人家打出来。 二十头杀猕凶神围攻,叶非哪里抵挡得住,身边长剑不断哀鸣散落,叶非早已打得披头散发,左胸伤口又被挣裂,鲜血不断涌出,阴湿了半片衣袍。 叶非的模样实在不值一提,可落魄得就快死了,他的神情也不见丝毫焦急,被凶神从城内打退到城边,是退、但不是败,他看得见天上那三轮骄阳、感受得到苏景身上的雄浑气意,知道苏景又再施展邪术,变得更强大! 所以叶非后退,求与苏景汇合。如他所愿,两位第一代离山弟子汇合于瞑目天都南城楼。自己人汇合,敌人也一样汇合,两个战团合并一处。变成叶非、苏景、拈花赤目合战廿八凶神。 “你那邪门功法挺有意思。”得了苏景支援,叶非的剑团层层收缩,似是要把压力尽量移转给同伴。 “嗯,会越变越强,不过有前后两重反噬。”三倍修持,身体燥热,以前从未体会过的充沛力量,让苏景有些兴奋,阳火冲腾于周身,举手投足道道凶法,甚至他一瞪目、一扬眉、一甩发,都会有烈火结形凶刃、自眼中、眉心、发间射出,杀敌。 叶非继续收缩剑团,借机喘息休整,口中说话不停:“两道反噬?怎么说?” “后一重不必细说,重伤、大病、修为损丧一类,没什么新鲜……哼。”说到这里苏景闷哼一声,他闪身上前击碎了一头凶神的头颅,顺便撕下另一头凶神的胳膊,有些贪功冒进,撤回时候被凶神一道神通绞下左腿上大片血肉,疼:“但是前一重反噬挺有新意的:生死机会。一枚骄阳凌天,施法后九生一死,刚才没死,还不错;这次三日凌天,施法后七成生机、三成死算。” 叶非想了下,居然笑:“挺值的啊。” “我也这么想。”苏景被凶神的六棱鬼面杵打中肩膀,皮开肉绽、好在骨头没断,但他掩护住了拈花、赤目的攻势,两个矮子借机将一头凶神活撕了。 此刻几乎收势不攻的叶非突然一声大喝,剑团猛扩散,七百剑暴射四方,杀气与剑气纠缠、弥漫,剿杀得杀猕凶神好一阵慌乱。叶非的剑未能杀伤一人,反倒是苏景趁机反扑,接踵斩杀三头凶神。 叶非哈哈一笑,剑团重新收拢身边,真正的攻势本就打算放在苏景身上的,提前没商量,可同为离山弟子、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恶战惨烈,拼斗不过半盏茶功夫,凶神已被斩杀八头,苏景又拼了一身血,叶非叹气:“我的剑快用光了。”秋疆铸剑二百七十年,叶非此次赴战家底厚实得很,可再厚实的家底也禁不住他动不动千八百剑的向外扔。 “我这里还有千多柄……” 叶非摇头打断:“离山的剑,我不会用。”话音刚落,叶非忽然愣了下,很明显的、在凶神的疯狂围攻下,他居然走神了。 苏景的情形也不比叶非好多少,脸上尽是惊讶神情,举目望向城中通天高塔,心神巨震,以至他的法术攻势都散乱了些。 全靠拈花、赤目拼命,这才挡下了杀猕趁机打来的几道神通。 赤目大怒:“恶战之中,心神岂容旁顾!”骂声响亮,周围那二十头杀猕似也察觉到莫大恐怖降临,彼此呼哨一声转头就走,转眼隐没城中消失不见。 打着半截、胜负未分,悍不畏死的敌人忽然逃走了?拈花眨眼睛,不知是福是祸,那苏景的袍襟下摆擦了把脸:“咋回事?”说着,他也抬头,顺着苏景的目光,向城中通天塔望去。 黑蒙蒙的高塔,看上去并无奇特之处……忽然,那座高塔的塔基处,挑起了两盏巨大灯笼,幽紫色的灯。 第八百八十章 龙盘天塔,水火倾轧 “咋回事?”拈花又问了一遍,他晓得两盏灯笼吓不到大家的,是以拈花莫名其妙。 “可惜了。”叶非古里古怪地叹了口气,袍袖一卷,将所有的剑都收拾起来:“我或能对付它,但须得些时间做个准备。” “多久?”苏景也如叶非一般,所有火焰、好剑全都收入了身体,跟着长长吸一口气,连身上的凶荒气意与冥王凶焰都告收敛,无声亦无势、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 “长不过盏茶,我争取更快。”叶非应道。 想也不想苏景直接点头:“我先来,你去吧。” 转回头,叶非跳下城头,边退后口中犹自喃喃念着“可惜了,可惜了……可惜了啊”。 落到地面,选了出平整地方,坐倒、闭目,就在战场中心地方,叶非入定去了。差不多同个时候,瞑目天都正中通天塔忽然“动”了。 动的不是塔,而是塔上缠绕的“东西”。 有什么东西缠绕于塔身,但此物不动时候,覆盖着融境法术,它与通天塔融为一体,全然看不出它的存在。 现在,这东西“动”了。 动之前,它先张开了眼睛:塔基处那两盏巨大灯笼…… 东土汉家北境城中,富户人家宅院代代传承,名族院中都会有些古树,这些树木是宅院初建时栽下的,生长几百年,福荫后代子孙,它们在家主心中珍贵异常。 待到严寒时节到来前,管家会提前请来专门的护树人,用麻绳将树干层层缠绕起来,为了护暖这些古木不被寒冷所侵……麻绳没系好,忽然散落了,自上而下一层层盘结开来:便是此刻天塔的情形了,一根原本绕在塔上的“绳”,正从塔尖开始层层向下、解开。 通天塔,塔通天,能将其尽数缠绕的“绳”又该有多长? 拈花眯着眼睛又仔细端详片刻,突然间一声凄厉怪叫:“龙!” 拈花怪叫未落,赤目惨叫也起:“怎么还有龙!” 他俩终于看清了那根“绳”,那条身披乌黑鳞甲的龙。 头下尾上,倒缠天塔的龙! “是我的龙,”天理的声音由此传来,轻松、和蔼、柔和:“这都城神奇,无论城在何处,它都是这世界的灵心所在,城主人间四境、城主幽冥四向,城主阴阳轮回流转,万空锦玄天都,便是这世界的心,阴阳二气天地瑞灵会自行汇聚于此……这些灵气还有另个说法:龙气。天理用了些笨功夫,炼气化形,炼成了这条龙,让苏先生见笑了。” 说完,稍顿,天理又耐心给出解释:“龙气炼形,不是真龙,以我盘算,它勉强能有真龙两三成的力道吧,不敢以它称王称霸,就把它当做镇守天都的灵兽,看个门户,还是很好用的。” 这条龙,才是瞑目天都真正的守御倚仗。 只是瞑目天都与祟祟山的灵气相连一起,之前苏景炸碎了祟祟山,灵气巨震,浮城内诸般法术都受影响,盘塔巨龙也被牵连,未能立刻醒来,这才给了苏景等人可乘之机。 天理主持的大阵也因祟祟山炸碎而躁动,天理要稳住阵法,他身上压力何其巨大,勉强“巨掌化灵”、“影身入形”后,再要分心外敌他真支撑不住了,这才急急阳间搬请救兵,又临时变更阵法,将滋养阵中的众多凶神提前唤醒了二十八头,以求挡住拖住强敌。 这些凶神临时被大阵灌顶,得浩然力量,但寿命短暂异常,出阵之后只能活上三天时间。 天理几次应变,未能诛杀苏景一伙,不过也真正拖住了敌人,直到此刻,护城天龙苏醒。 阴阳两处大阵,至多再要两天功夫就能行衍圆满,到那时,尸仙灭、天地合,封印破、跨界去!而巨龙苏醒过来,天都也真正安全了。 天理长出了一口气,彻底放心下来。 墨巨灵说话的功夫,龙解身,全部身体离开高塔,并不急着行云飞天,暂时团身于城内,看上去安静得很。 龙未再动,但龙威弥漫,千里城内千里威严! 这压力犹如实质,沉沉压在苏景头顶,让他情不自禁想要低头……苏景闷哼一声,衣袍无风自动,金乌气势行运开,不敢与巨龙争强,只求护住己身、不低头。 “苏先生,还要再打么?天理此生太过漫长,遇到的有趣之人实在太少了,若你想活、便不用死。只需受我一道符篆于脉,你且放心,此符不会害你修为,更不会伤你性命。待我手上事情了结,你我详谈。”天理慈悲,声如佛。随他说话,一道灵符自塔中飘出,有风徐徐、送符飞向苏景。 “我有趣?”苏景失笑摇头,弹指一道阳火射去,将天理送过来符篆烧了:“是我身内屠晚锐意让你觉得有趣吧。” 能让墨巨灵感觉到威胁的锐意,天理对此事的确在意,苏景一语戳破真相。 天理叹了口气,再不说话了。墨巨灵的叹息落下,护城巨灵的咆哮声响起!那是怎样的嘹亮长吟,悦耳、清澈、如天籁仙音,但也愤怒、压抑、沉闷,如九霄轰雷! 龙吟,龙威炸,饱蕴于城内的浩浩威严掀荡开来,那惊涛骇浪无形却有质,席卷所至之处,先前拈花赤目用力挥舞星索都未曾砸跨的殿亭楼阁纷纷崩碎,化作瓦砾尘埃。 苏景身边两声惨叫不分先后,拈花赤目头颅碎裂!只因巨龙咆哮、只因巨龙威压,两个矮子就要死上一次。 苏景开口,“啊……呀!”,咆哮叫势,金乌之威轰然绽放,有颜色的威风,金灿而火红,阳光之彩,苏景之势!任由龙威惊涛骇浪,金乌弟子身入磐石,立城头岿然不动。 龙吟冲荡,暴雨突降。 暴雨中,巨龙登空,扑向苏景。 大雨下成了狂,哪里还是什么雨水,分明就是无数巨瀑倾斜。滔天水光之中,一道狰狞伤痕何其醒目,那是巨龙穿碎雨帘、腾空而来的痕迹!充斥了天地的水,被巨龙一分为二,卷扬两开。 突然间,一道道火光烈焰冲天,城楼火起。 火自苏景身上来,但火烧于雨水,苏景身周,每一滴每一注每一帘雨水,尽被阳火所侵!其他地方下的雨是水;唯独苏景处身千丈方圆,下的雨是火。 火升腾、雨成了火。 火汇聚、火成了海。 火流转、海成了漩涡。 再不见苏景身形,那千丈阳火之地,只剩下一枚巨大火涡,疯狂旋转着、扩大着,谁敢说这烈焰漩涡不会蔓延无边、直到焚灭天穹! 饶是天龙威猛,也不敢直接扎进这疯狂漩火中来,扑跃半途中巨大身体一提、一兜,沿着苏景的烈火漩涡边缘打转游弋。弥漫天地的大雨尽随巨龙而动,同样层层汇聚疯狂旋转起来,于千丈火涡之外化作无边水漩。 蔚为壮观!万万年人间难见景色,三千丈天上,火漩为心千丈,水涡在外延展无尽,一水一火、一大一小、旋转方向截然相反、但同样旋转到疯魔的两枚漩涡彼此吞噬,较力! 看不到苏景也寻不得巨龙,只有两道漩涡。巨力倾轧爆起巨响,沉闷声压催动气浪与飓风席卷乾坤。 突然又是一声龙吟响亮,隐透咒法之威。奉龙咒,千重金色雷霆倾落于天,直直劈入火涡中心。 龙吟与轰雷呼应,亲热且快活,但很快又有一道啼鸣声穿透世界:稍稍有些嘶哑,但这嘶哑全不影响它的高亢与振奋,饱蕴怒意也饱蕴生机,满含慈悲却又萧杀无边。金乌之唱。 金乌唱鸣时候,城外地面上,一枚豆丁青芽儿破土。芽儿一蹿,就此化作参天巨木:双株扶桑,烈火神木。神木长,须臾三千丈,同样直直升入火涡中心去,下一刻,烈火漩涡猛地跳动一下,嘎啦啦的怪响暴散,只见烈火中树冠蓬开、枝丫遮天,千枝万万叶自火中延展向外,自火涡一路长进了水中,断水。 它以雷降火,我以木断水!金乌会守,但绝非不攻。水以雷助势,火以木生威! 彼此倾轧,各添神助,但这场较量拼得只有一字:力!大小两道漩涡相持好一阵子,火漩涡终归抵挡不住巨灵压力,开始簌簌颤抖,再勉强撑上几息,终于在一声暴鸣中轰然炸碎。 但、金乌刚烈,阳火漩涡于爆碎刹那化作万道火箭,狠狠射入水涡之内!龙在何处不得而知,但一片散射,就算不能重创此獠,也要刮下它几片钢鳞! 金乌啼鸣喑哑,阳火崩碎去,苏景身形显现,口鼻沁血,摔下城头。 巨龙长吟愤怒,巨大水漩重新化作暴雨,那条龙也告显身,若仔细看便可见他身上有着一道道焦黑痕迹,拜苏景所赐! 虽不算真正的龙,但此物为龙气所炼、又得真龙之形,半法半灵半生半死,自也有几分真龙傲意,竟被个糖人小子拦住去路半晌,还被他的火烧焦几处身体,龙狂怒,巨大身体裹挟风云、直追苏景。 就在此刻两声怒骂高亢,两道星索劈风,赤目与拈花出手,手中锯链抡起十足力量,抽向巨龙。 啪地怪响,星索中龙脊,但巨龙无恙,倒是双尸受不得反震巨力,拈花的胳膊直接炸碎,赤目反应比着拈花快一点,急忙撤手但还是晚了片刻,掌骨折断。 两个矮子暴跳如雷,齐齐怪叫了一声:“再来!”两个字,“再”字时他们翻手拍碎头顶,“来”字时业已重生苏景身后,双索抖开、笔直如梭,遥刺巨龙双目。 这次恶龙再不能无动于衷,头颅低垂以双角去迎星索,又是“啪”地脆响,星索中龙角,而龙角正蕴凶物的精锐巨力,交击之下星索寸寸崩断,两个矮人也再告惨死。 死即复生,但这一次两手空空,恶龙却来得奇快,赶到苏景面前,大口张开就要咬下。 千钧之际,一道人影闪出,一脚将苏景踢开。能来到如此及时,除了分光化影小相柳再无旁人。青袍冷峻之人再踢开苏景同时,身行突兀暴涨开来,小相柳化本形,巨如山岳九头凶蛇。 九头相柳,迎战天龙。 化本相,蛇身倒缠巨龙,蛇尾抽击龙头,九只蛇头凶口大张,所有毒牙齐齐亮出,狠狠咬下! 无坚不破的毒牙与坚不可摧的龙鳞碰撞,仿如指甲去刮琉璃瓦般的声音再展扩万倍,巨龙咆哮、大蛇嘶吼,两头庞然大物自在半空里滚做一团。 相柳九头,十八只蛇目中都绽放起炽烈光芒,大蛇狂……每条蛇的心里,都藏着一个屠龙的梦。 第八百八十一章 罗汉合棍,真龙何在 真龙,行云布雨、九天神物,人间世界不过是它的栖息一站,只要它待得厌烦了随时会一飞破天去,逍遥宇宙永生不灭。 相柳,散毒成泽、亘古凶物,生于天地间长于世界中,它自有无上大力与奇妙神通,历经九杀九劫也未必能飞升去,可一旦破桎梏,问这宇宙,还有谁敢阻它自在! 都是传说中的凶猛怪物,搏杀一处孰强孰弱?到得极致时候,五爪金龙与星冠相柳不相上下,谁也奈何不了谁。但现在……小相柳不过两千多岁,这点年纪放在无边寿命的怪物中,实在太年轻了,乳臭未干的小家伙。 纵有奇遇,到底还是个“后生仔”。 小相柳缠斗天龙,两头巨物身体相缠,彼此猛攻,拈花与赤目飞棺上前想要助战,可两头怪物实在太亲热,难分彼此、从地面滚到半空再从天上摔回地面,外人根本插不上手。 拈花与赤目急得哇哇怪叫。 突然间,恶龙口中爆起痛苦嘶吼,身上的坚硬鳞甲终被毒牙磨穿了几片,大蛇的正中一头,獠牙穿鳞、入肉,不止咬了、毒了,还有狠狠一撕,硬生生从恶龙身上扯下大片血肉。 赫然,龙身上留下普通人家宅院般大小伤口。 两个追了一路偏无法插手的矮子见状大喜,齐齐大笑。 他们才笑一声,天龙吃痛之下逼出筋骨内蛰藏大力,四爪横扯抓烂蛇腹、龙口回咬一口啃断两根蛇颈,精钢一般的龙躯先正拧再翻拧继而奋力一崩,巨力暴起,只听得“轰隆”一声:甜腥血肉翻飞、剧毒鳞皮四溅,相缠于巨龙的九头大蛇竟被崩碎,四分五裂! 身体崩碎,残肢飞散,但眨眼过后,那些大蛇残肢不等落地就诡怪飘远,于千丈外汇聚成一团血肉模糊,旋即青光一闪,又重合、重化九头巨蛇之形。 相柳九头九命,没那么容易死,只是小相柳重新合并身躯后,九头蛇倒有五条颈子低垂,那五颗头颅双目紧闭全无生机。适才一战,九命之中五命陨落。 九命去其五,但还有四条命在,相柳凶性勃发,蛇躯翻卷四颈卷扬,再扑天龙! 天龙何尝不是凶性暴发,莫说相柳又扑来,就是它想逃天龙也不会放过。长吟烈烈之中,天龙飞扑相柳。 两头凶物又重新扑到一起,这次再没了纠缠过程,连伤五首相让小相柳实力大损,才一杀到就被天龙咬住了一根蛇颈、狠狠甩向地面。轰然大响,大地开裂、尘土弥漫,小相柳摔飞远处,再陨一命,九头剩其三。 到底不是天龙对手……甚至可以说,差得远!之前相柳凭着血气伤了龙,此刻再战,万无幸理。不等相柳再站起来,黑色天龙已然扑到近前,它要毕其功于一役,一举扑毒蛇。 相柳凶悍,临死时候根本不想逃命事情,心念急转准备动用最后一咒,做“我死也要再撕你一块肉”之搏,但不等他成咒,眼前突然火光绽放,苏景杀到。 城头水火倾轧,苏景落败摔下,重伤了、但力气犹存,三日凌天的法术还在,他仍有一战之力,只是败阵后体内气血翻涌,须得镇压气血后才能再动。到得此刻他回好了这口起,立刻返身来助相柳……背后火翼猛振,身化金红闪电,挡在小相柳身前,苏景手中欢喜高擎,劈风断云狠烈一棍,砸下! 盘身于通天塔的龙,身形何等巨大。苏景在他面前不如巨人眼前的一只虫蝇,他手中的长棍在巨龙眼中哪有威风,只有可笑。 就是这可笑之棍,劈面而来,正中龙鼻,硬生生打停了巨龙的飞扑之势。 三日凌空,三倍修持,所有力量尽入欢喜法棍,棍、龙交击,暴发天雷轰动之声,巨龙前冲之躯骤然停顿,甚至龙头还稍稍向后一挫,它的凶猛扑击被阻住;苏景则怪叫着,身形翻滚向后远远摔去。 只凭苏景一挡的空子,小相柳已然翻身跃起,重新化归人形,黑花绽放、化右手,手成拳人欺近,所有力量尽在拳中,暴发一拳……刚刚苏景哪一棍落在何处,现在相柳的一拳就落在哪里,打龙鼻。 仿佛提前商量好、演练过三千次的攻势配合,苏景才飞相柳就来,天龙虽强但也没得反应,又被狠击一拳。 受重击,龙首继续后挫,一尺。 龙头才被打后一尺,小相柳却遭反挫巨力,也如苏景一般向后摔飞,还有他的右手五指扭曲不像样子,骨头断了。不是宝物不成,是身体承受不住,远不足以发挥入手宝物的威力。 相柳向后摔飞,忽然身边火光一闪,苏景与他擦肩而过……苏景摔去的快,冲回来的更快。 披头散发、气急败坏,手中罗汉法棍依旧高举,掠过相柳冲回战场,第二棍风疾火烈,打下!瞄得准极了,还是龙鼻。 若说苏景和小相柳以前没“演练”过,天龙死也不会相信,兔起鹘落,你来我往,趁天龙被打得略略有些发懵时,第三击、第二棍打到、打中。 这一棍落下,只见苏景身中突兀人影暴散,十七迦楼罗尽从苏景身中飞出,个个口吐鲜血虎口绽裂,他们手中的法棍几乎都抓不稳当……刚刚苏景摔飞之际,十七迦楼罗疾飞赶来汇合主人、入体,之后便是十八罗汉并力合棍,降龙一击! 仍是巨力反挫,十七伽罗楼都被震飞,苏景这次没飞,一晃……仰头翻摔、后脑砸地。 苏景这边个个狼狈,可他与小相柳接踵发动的三次狠击,哪一次不是饱蕴倾海崩岳之力!尤其最后一棒,十八堂归一、十八法入棍,打到巨龙鼻子上,竟不存一丝声息,那条巨龙仿佛也被定住了似的,短暂片刻中,它的身形僵滞、纹丝不动……直到苏景倒地时候,龙口中突兀发出一声闷嗥,这起先前高亢龙吟,再没了高亢与骄傲,这一声吼若化作人言,就只有一个意思:疼! 真疼! 闷嗥出口,“啪”地怪响同时发生,天龙鼻翼裂开,鲜血飚溅。 要不是气息不畅,苏景真想笑:我……老子把龙鼻子打破了! 不止鼻子破。鼻血涌出一刻,第三棍的大力彻底绽放,天龙身不由己、昂头、扬颈、立身、奋力僵持片刻……然后慢慢慢慢地向后摔去。 推金石倒玉柱一般,天龙与苏景一样,摔了个仰面朝天。 一人一龙摔得一个模样,不过苏景摔倒后只觉身体都快散碎了,动一下都难、暂时爬不起来,天龙的背脊才一挨到地皮便告翻身而起,被打得狼狈可它实力几乎无所,庞大身躯扭转、暴跳如雷冲向苏景。 冲向苏景的何止一条龙?拈花、赤目、相柳、损煞僧首领、红有角、新娘煞……所有人都冲向苏景,想要救他一命,可是来不及。甚至拈花赤目想要自裁都来不及,恶龙速度实在太快,它已扑起!但是另有一道人影比着巨龙更快! 巨龙摔倒时候,那道人影还在远处端坐、闭目不动,仿佛一尊石刻雕像;待到巨龙反扑时他突然站起身,起身刹那便是赶到苏景身前刹那,凤目开、寒光闪现、舌绽春雷:“滚!” 言出法随,他说滚,天龙真就“滚”了:仿佛察觉莫大威胁,巨龙双瞳微缩,身形一摆散去前扑之势,急退百丈外,庞大身躯盘结、龙目死死盯住新入场的这个“小家伙”,面上有长疤、身上穿青袍的糖人。 叶非醒来。 拈花赤目赶忙上前扶起苏景。同时赤目惊诧不已,红眼睛瞪叶非:“你……让它滚它就滚了?!” 苏景也吃惊得很,他能察觉叶非身上多处一份古怪气意:元始、荒凉、但澎湃、愤怒!可是只凭这道气意,就让巨龙“滚”了?未免太不可思议。 叶非气定神闲,一如既往、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看了苏景一眼,冷哂:“龙不是你们这样杀的,退开去吧,这丑物归我了……天理伤我心口、我杀他的龙,先算个利息。” 后半句装腔作势的话苏景只当没听见,直问主题:“龙该怎么杀?” “假的龙,真龙来杀。”叶非声音平淡,漠视神佛的语气,但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的缘由,苏景总觉得他有在装模作样,一边心意流转、开洞天将内中存下的星索又分与拈花、赤目两道,口中仍追问着:“真龙?何在?” 回答苏景,是一声龙吟。 并非百丈外的天龙做啸,这漫漫龙吟竟然出自叶非口中……糖人以龙吟做啸!嘹亮、清越,内中不存丝毫情绪,什么愤怒骄傲狂狷凶狠之类的感情都不存在,只是最最单纯、也最最高远的:龙吟! 苏景听到叶非龙吟刹那,突然明悟叶非身上那古怪的气意究竟是什么:真正龙,龙的气意。 惊骇中苏景不自禁脱口:“你修得真龙在身?!” 长吟之中,叶非扬手、自满头披散的长发中摘出一根、拔……他用拔剑的姿势来拔自己的头发。 然后他从自己的头顶拔出了一条龙。 第八百八十二章 真龙遗愿,后宫佳丽 古时,那年,中土,荒野中叶非万念俱灰。生平第一次,他明白了“我斗志昂扬虽死无悔,宁死也要前行……却有天突然发现:我只是蝼蚁。不是我不想斗战,但我只是蝼蚁”之痛。 行尸走肉一般的叶非,他晓得八师叔已经回去了,不会再来追杀他,可他自己却不想活了。只是不想,但总是有些不甘的,就这么死去?不甘心。 人,根子上说和树木、鱼鸟、野兽等等生灵也没太多不同,可以不为什么都不为,就只为活着而活着。那百年里,叶非就是最简单的:因为活着、所以活着。 浪荡深山,百年时间一晃而过,野人样的叶非,腌臜邋遢得不能看了,不过百年休养让他心中生气渐渐昂然。山中一场暴雨过后,叶非看见双虹跨远山,突然觉得心情不错,跳进池塘洗了个澡、囊中取出长剑刮须削发,很快焕然一新。 对着水潭照了照,叶非伸手摸了摸贯穿于左面的那道伤疤,百年光阴,这道血肉模糊的伤口长好了,可是疤痕永存……忽然间,一个声音传来:咦,原来你长得还算顺眼。 直接响在脑海中的声音,叶非大吃一惊,翻手长剑在握,左顾右盼寻找穿音入识海之人。 很快那个声音又显现于心:既然看你顺眼,那就好商量了,你走运了、可以替我完成遗愿。 “他”要找人帮忙完成遗愿,但野人叶非太难看,没这资格;干净叶非勉强还能看得过,“他”将就了。 百年落魄,心神散乱荒废修行,让叶非的修为大减,可他好歹也曾是一代离山翘楚、曾做客诸大天宗讲剑的强者,很快镇定心神,不去问对方是谁,反而饶有兴趣地接下对方话题:遗愿啊?说来听听,若有趣我或会答应。 说话时叶非收起了剑,他明白对方高深莫测,绝非自己所能抗衡,拿不拿剑都无所谓的。 有趣有趣,有趣极了,包你喜欢。那个声音在笑,之后就在笑声之中,山崩地裂! 雄山石皮崩碎,大地泥土翻裂,一股怪力自叶非脚下升起、将他托向高空,待到叶非离地千丈再向下看——地面上,盘踞着一条浑黑巨龙!直到此时叶非才晓得自己混迹的莽莽荒山竟然巨龙潜形。 竟是一条龙再和自己说话。 龙须雪白龙目浑浊,本应璀璨光泽的一身鳞甲也变得斑驳黯淡,这条龙很老了,就要老死了……叶非心中刚升起此念,黑龙之念就闪入他识海:糊涂糊涂,龙为神物,永生不灭,怎么会老死?我不是快老死了,我是已经死了,所以才老了。 龙已死,但精魂仍在。就是因为此龙已死,所以尸体苍老下去……叶非煞是好奇:那你怎么死的? 龙声一下子变得懊恼:滚,不用你为我完成遗愿了,滚滚滚。 叶非失笑:你别这么任性成不。 龙不悦:那你就别问我怎么死的。 叶非对人冷面严峻,对龙倒是好说话,主要他实在好奇,一条龙的遗愿到底是什么,当即痛快点头:你说遗愿吧,对了,你叫啥? 我叫敖元老。报上名字,黑龙精魂沉默了片刻,之后沉沉一叹:魂飞魄散之前,我想再睡个凤凰。 龙性本淫,看到鲤鱼漂亮就化身鲤鱼去亲近,是以有了龙鲤;看到紫雀美丽就化身雀鸟去结伴做对,是以有了龙雀;看到骏马驰骋龙又变成了马追上去,之后又有了龙马……但龙最喜欢的、至少这个敖元老生前最喜欢的还是凤凰。他年轻时路过中土世界,偶遇一头青凤,当即颠鸾倒凤春风十年,之后龙凤分飞,再未见面过。 始终黑龙也不晓得,那头青凤究竟是中途土著还是和他一样、也是路过。不过那番云雨,是他最最旖旎的回忆。待到将死时,他又拖着重伤之躯返回中土,盼能再与青凤重温旧好一番,死才能瞑目啊。 燕雀焉知鸿鹄之志。 神龙之志太过远大,叶非听过有些发懵。 愣了片刻叶非摇头道:我没地方给你弄凤凰去,先别说弄不来,就算我把凤凰摆你跟前……你行吗? 敖元老嘿嘿笑了几声:就你这样的,凤凰一个喷嚏打死三百个,指望你帮我睡凤凰是没戏,不过也不一定非得是凤凰,不是有那么句话……人中龙凤么?我睡个“人中凤”就成。 叶非反应挺快:皇后娘娘? 对了!敖元老可高兴了,回答响亮。 叶非是个什么人?出身悲惨心念扭曲,周身四万八千毛孔都在冒邪气的怪人,他觉得这头死龙挺有趣,帮他睡个皇帝媳妇算得什么事,当下笑着点头答应:成了!我这就帮你抓皇后去! 黑龙敖元老急忙喊住了叶非:慢,你忘了,我死了啊。不管睡谁睡什么,就算你把人洗干净了摆放我面前我也只能干看着。唯一办法……我以残魂入你身,然后你放松点…… 叶非瞪起了眼睛:夺舍?! 不是夺舍,敖元老死了很久了,残留身内的与其说是精魂,倒不如说是一段真龙精气维持的残念,无论如何一个“念头”是无法夺舍的。敖元老说的“遗愿”,需要借用叶非身体不假,但它都没办法去指挥,全都得靠叶非自己做事。 说穿了,敖元老落下的就是个“感同身受”。 叶非有些迟疑:这样的话,算你睡的还是我睡的? 敖元老反问叶非:你以前睡过皇后娘娘么? 待叶非摇头,敖元老笑道:那不就结了,反正就是睡了,不用分那么清楚了。 若是苏景或者其他离山弟子,断断不会点头答应的。可叶非之邪,远非普通修家能比,不但答应了,而且还挺高兴。当即他放松身体,一道黑中带红的龙形精气自龙尸双睛之间飘摇而出,没入叶非眉心。 一人一“龙”,兴高采烈地赶赴当时的京师去了,黑夜后他们入宫,然后……叶非站在禁宫内院、皇后塌前,识海中传来敖元老嘬牙花子的声音:皇后这么难看啊。 正宫娘娘初登宝位,还年轻,但长相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叶非说你别痴心妄想了,我绝对不碰她。 由此,正宫娘娘逃过一劫,叶非敖元老退而求其次,挨着屋子去看万岁爷的女人们,奈何皇帝登基不久,嫔妃数量不多,且皇帝初登大宝,现在娶进宫中的嫔妃,莫不是家中势力雄厚的女子……娶亲时不看长相,长相自然就看不过眼。 敖元老一口气接着一口气的叹,叹过诸宫“佳丽”后无奈道:去看看公主们吧。 叶非没好气:皇帝才十七岁,公主们才多大。皇帝那样子你也瞧见了,还能指望他有出色姐妹? 说完,想了想,叶非有出主意:或者……宫女呢?宫女肯定有漂亮的。 敖元老不是很情愿:宫女都被教训约束,老老实实全无风情……不对啊,我要睡的“凤”,宫女算凤么? 没辙了,叶非出宫,向着西北飞去。中土世界不止一家皇帝,这家凤凰不好看就再去找好看的皇后娘娘。但不知是叶非运气不好还是敖元老霉运当头,大半个月里,一连跑了三家皇宫,居然没能看到一个像样的娘娘或者嫔妃。就在叶非急急纵云去往下一家皇宫的时候,脑海中忽然传来敖元老的大笑声音:有趣,有趣,这般寻美人,可比着睡美人有趣得多,多谢小友、我去也! 话音落去,残念消散,敖元老彻底消亡。 本就是行将消散的一缕残念,离开本体龙身后也就愈发虚弱,勉强坚持十几天后终告散去。 到最后敖元老也没能睡到“人中凤”,但最后一段时间里,每天盘算着“下个肯定更好”,思索着“这家皇宫看上去挺气派,娘娘当不会差”,却也落得充实有趣。 真要说到“睡”,神龙遨游宇宙,三千世界转了个遍,什么东西没睡过。死前能得“充实有趣”,足矣! 残念不再,但那一道真龙精气却留在了叶非体内,至死敖元老也未多说半字,但这份报酬是留给叶非的绝不会错。 敖元老死了,叶非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有趣的龙死了,有趣的事也做不下去了。他又折返先前栖身莽山,那地方荒僻,既没有修家也不存精怪,巨龙尸身还安安静静摆在那里,并未被人发现。 真龙尸体,丹、睛、须、角、牙、爪、鳞、皮、肉、骨、筋、血、五内六腑样样是宝。敖元老从未交代过自己的身后事,想来此龙生性洒脱,不该关心自己的尸身如何,叶非也大可以为“这尸身就是它留给我、送给我”的。但叶非并未解龙剖尸抽筋取丹,正相反的,他深挖坟坑,将巨龙埋葬,又耗时三年结下蔽气阵法一座,以保尸身龙气不会泄露出去,让这头与自己相处十几天的朋友安心沉眠、永不受滋扰。 不过叶非没想到的,待他葬龙事情彻底完结时候,地下龙尸中接连射出九道精光,全都打入他的眉心! 黑龙之身早都死了不知多少年头,但龙躯生俱聚气养精之能,那一道道精光正是龙尸养下的无智精魂,三魂七魄,前一后九在叶非体内重聚,前后一共十道真龙精气,合到一起就是个:命! 从那天起叶非便是龙命在身之人。 这算得好人有好报,若叶非开刀解尸,精魂必随尸身受损而散入天地,留无可留。 十道真龙魂魄相聚于体内,带给叶非好处无数,最简单的,叶非平添一命。人一命、龙一命。入驭界时他修为丢在中土、又遭遇血云天劫,虽奋力抵抗但终归未能抵住天劫杀灭,人命丧。不过他还有龙命,不会死。而龙命在天劫看来,他就不再是糖人,自也不再诛杀于他。既然是龙命,身躯虽还为糖人,可是身体要害已随命数更改,龙有逆鳞在咽喉下,叶非的致命要害也在咽喉,心碎重伤、但不死。 除了得一命,叶非炼化真龙十道精气时修为暴涨……他那一盆水,便是因炼化真龙精气而来。其实,那盆水要是普通的真水修元,就算再精纯十六老爷也未必去喝……可它是掺杂了人息的龙气真水,阴褫一脉本就是恶龙转世,它们在人间修行的终点就是“重化恶龙”,由此十六见了叶非那盆水,简直比拈花见了漂亮大姑娘还要亲,哪能不喝。 此外叶非还在炼气过程中,得“龙筋”一道,不是真的龙筋,而是精气化真形,就养在他的脊骨之内,接连后脑直到天灵顶盖,这是他所有修为的基础所在。 诸般好处,还有最最重要的一项:龙性!龙荒唐,龙凶恶,龙疯狂……但诸性之首,是为龙桀骜。 本已万念俱灰的修者,因真龙精气入体又重拾骄傲,这是所有龙鳞龙皮之类宝物都无法比拟的。他被陆角打碎信心,躲入深山时候,成一个;但叶非真正离开那片荒莽群山的时候,他变成了一条龙。 虽还有一道深深心碍,可至少,不用面对陆角时候,叶非无惧天地无惧仙佛!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苏景有他的三阶十二景,一路走来风景不断,千万精彩。叶非又何尝不是奇遇在身,经历斑斓多彩……也不止苏景、叶非,中土世界每一位能成气候的大修,修行路上步步脚印中,都藏了万丈奇光! 奇遇不会专属一人,陆八陆九、贺余、尘霄生、无双戚弘丁等等等等,所有这些凶狠家伙,个个活得一场大大漂亮……因为活得漂亮了,所以值得了;因为值得了,所以他们不怕死。 拔头发的时候,叶非笑了,前尘往事自心中一闪而过,他想起那条死了还想睡凤凰的龙。 那根长发被拔离了头顶,长发之下又“牵”出了一道黑红相间的气意,仔细观瞧,薄薄黑雾之中赫然是一条小小的龙! 被叶非炼于脊骨的那条龙筋。 已得真龙形状的龙筋,只是“小龙”还为开目,若等它睁开眼睛,就能随意进出叶非身体,如今……取出来就再也养不回去了,发现通天塔倒盘龙时候,叶非曾喃喃念道“可惜”,可惜的就是小龙火候未到,现在取用能威风一时,但这份威风的代价就是:真龙叶非修行路断! 人命已丧,只剩龙命。 龙筋是他修真龙的基础所在,这次离开身体后,叶非就再无法修行了。 可惜死了,但叶非无悔,原因实在太简单:不杀对面恶龙,大家死无葬身之地,想活得拼命,想同归于尽更得拼命。再就是,刚才那个浑身黢黑的龟孙打了我,哪怕修为尽毁于今朝,我也得打回去。 叶非不怕墨巨灵,是以要死打到底。 第八百八十三章 盘龙长剑,梨花小僮 叶非不怕墨巨灵,是以要死打到底。 大半个月前,糖人大战仙祖祠总坛,那时见叶非取用精血藏剑时候,苏景就曾大皱眉头,同为爱剑之人,见好剑早夭免不了的郁郁;待到此刻,乍见叶非自身中抽出一条“龙”来,苏景心里沉沉一窒。 苏景不晓得叶非与真龙的渊源,但他能看出那条小小的“龙”是叶非的修行基础所在! 取龙筋前,叶非口中连串念叨着“可惜”,取出龙筋后他就释然了,开口时候声音平静,问苏景:“你怎样?” 苏景费力扬手,指了指天上的太阳。三轮骄阳皆已散去,第二次施展的凌天秘法尽末了,苏景没力气了。 比划过后,苏景才发现叶非根本没看他,叶非的目光带笑,只看自己手中的小小“龙儿”,小龙三尺,软塌塌的身体,一点也不威风,怯生生地翻转身体、正一圈一圈地把自己盘在叶非的手臂上。 小龙气势全无,旁人察觉不出它的丝毫可怕,但浮城里下来的天龙却如临大敌,巨大身体盘结、一双龙目中饱含戒备,瞳孔缩成了两条长线,死死盯住小家伙。 “我须得休整一阵,仍是盏茶功夫。”既然叶非不看别人手势,苏景只有说话。三日凌天之后,还有五日凌天!杀掉天龙之后,还有塔中巨灵、摧毁通天高塔之后,也许还会遭遇归仙槊妖…… 今天一战,还早得很,远远有得打了。 “你能斩杀此龙?”不远处,丢六命伤一手的小相柳忽然开口,问叶非。 叶非笑了,这个问题实在有些无聊,他懒得回答,空着的左手对苏景一摆:“你去调息吧……对了,三日凌天,三死七生,要是那三成死算成真,你调息的时候是不是就直接死掉了?” 生死机会,并非凌天法术一结束就立刻分判,苏景死不死,会在术尽后盏茶光景内见分晓。 “是,不过运气不会总这么差吧。”苏景的神气古怪,似是有些无奈。 叶非没去追究苏景的古怪神气,直接点头道:“知道了,你闪开吧,若你未死,再醒来时我请你看死龙。还有……屠龙为我叶非一人事情,哪个插手,莫怪我剑下无情。”说话时候,盘龙的右臂微微一震,只见玄光乍起、一放即收,再看他右臂上盘龙不见,手上却多出一柄黑红色、盘龙纹的长剑。 长剑提起,遥指巨龙,腕力到处剑尖轻颤,刹那、剑上一道曼妙龙吟弥漫天地!下一刻叶非已然消失不见,化身一道黑红光芒,直扑恶龙。 庞然大龙,对那三尺龙剑忌惮无比,竟不敢接战,身体倒卷一飞冲天,避开这一击。叶非又岂容它逃窜,不等一击落空,黑红剑光便兜转直上,追上九霄、屠龙去! 苏景收心凝神,与拈花、赤目护卫下,寻得一处安静地方,端坐下来闭目行法。 小相柳抬头望着天上双龙恶战,神情里似是有些犹豫。 拈花最善揣摩人心,笑嘻嘻:“小相柳,刚才见你斗恶龙,那神情……投入得很啊,你想屠龙?” 赤目接口,同样笑嘻嘻:“去吧去吧,不用理会叶非说的狠话,他这个人说了不算,算了不说……不对,说了不算,不说更不算……” 不等赤目说完小相柳就摇了摇头,放弃了屠龙打算,倒不是怕叶非的威胁,只是他觉得,就算自己入战也是捡便宜去的。 靠捡便宜屠龙,那不算屠龙的。 摇摇头,相柳闪身又飞出另一处天空:城中恶龙显身,杀猕凶神似是受恶龙所克、早早得逃走了,但其他方向恶战依旧,天空里损煞僧仍在苦战阳间来的六耳杀猕。 小相柳再去驰援凶僧。 两个矮子对望一眼,拈花留下来,为苏景护法,赤目踏上童棺去给相柳帮忙。 赤目去入战,刚挥舞着星索抽碎两头阳间杀猕,不料地面上心中警兆闪现,同个时候地面上传来拈花的怪叫!赤目哪敢稍有耽搁,赶忙自裁驰援。 死时便是复生时,赤目赶到苏景身后,未等他察觉危险从何而来,就觉头顶上恶力袭来,跟着天灵剧痛、意识泯灭,再死一次。 死时便是复生时,赤目又活回来,这次看清楚了:自己的尸体成了肉垫,垫子上摔着一个人……青衣疤面,手执龙剑,叶非。 自己是被叶非砸死的?赤目还有些糊涂,身边三尺处拈花的怪叫声传来,小胖子抱着入定如泥塑的苏景,撒腿就跑!半空里,那条巨龙正张牙舞爪、气势汹汹地倒冲下来,这凶物个子太大,也分不清它是要扑杀叶非还是想对付苏景。 赤目大惊失色,手中长链晃动倒卷天龙,掩护拈花抱着苏景逃命,口中不忘怒问叶非:“不是说你屠龙吗?!” “斗战事情,总会有个起伏过程。”叶非被恶龙从天上打下来,摔得狼狈不堪,但他气势不衰半分,说话的时候赤目暴发惨叫,星索被天龙甩尾倒抽回来,把他打得四分五裂,所幸叶非已然站起,暴喝“孽障受死”,提剑再冲天空,又和天龙斗成一团。 赤目又活回了苏景身后,拈花惊魂未定,还不肯把苏景放下,颤声问赤目:“不是说叶非屠、屠龙吗?怎么倒是他把打下来了。” 赤目把星索层层盘结,气定神闲:“斗战事情,总有个起伏过程。” 话才说完,半空里巨龙一声怒啸,垂首戳角,叶非挥剑抵挡后又次被巨力直贯,摔回地面。 拈花哭丧着脸:“那也不能总伏着不起啊!”说话间抱着苏景又开始跑,务必躲开巨龙远点、再远点。 再过片刻,待到叶非第三次被巨龙砸回地面时候,任谁都看出来,叶非不是巨龙的对手了。可矮子们如何甘心,赤目还在“嘴硬”,迟疑道:“他故意示弱、以求诱敌……” 话没说完,第四次叶非摔落,这一回爬起来,叶非哈哈大笑:“你们再不来帮忙,我可就死了!” 叶非求援,可叶非居然在笑,眉飞色舞……生死输赢且放到一旁,打得开心过瘾了就要欢笑!笑声中再举剑,斗龙去。赤目顿足,对拈花喊了声:“你接着跑!”言罢踏棺飞天助战叶非,另一边小相柳也再化巨蛇之形,涌动毒云扑杀过来。 …… 中土,幽冥,西仙亭西北,破败的神君祠中,黄裙浅寻守着那只碗。一晃几百年过去了,三身獠祖乐乐留下的神奇宝物不见丝毫动静,陆角也再出现过。 等待漫长且孤寂,但这是浅寻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了。除了等待陆角八出现、为陆崖寻得这世上唯一亲人之外,浅寻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忽然,她布下的剑界外,一个声音传来:“属下拜见主上,有要事呈禀,求请主上开境。” 再熟悉不过了,尸煞阿大的声音。浅寻挥手,将禁法开出一线,放自己的忠心下属进来。 浅寻法域内,阿大不敢飞遁,低垂首一路快跑来到神君古祠门口,再做告礼后迈步入祠,毕恭毕敬跪在浅寻面前:“打扰主公清修,属下罪……” 阿大是浅寻一手带出来的尸煞猛将,从阳间到幽冥生死追随,时隔几百年后浅寻再见自己的忠心仆从,心里也有些浅浅安慰,是以她并不严厉,仄仄摇头:“不必啰嗦了,直接说正经事吧,为何找我。” “有一物,务请主公过目。”说着阿大自囊中挎囊中取出一面巨大铜镜,口中喃喃有声施了一咒,挥手在镜面上一抹,旋即七彩光芒自镜中流转开来,片刻成像、映出一片阳间景色,阿大跪在地上,双手高举铜镜过顶,奉于主人观瞧。 浅寻不解,可她才一瞥镜子,消瘦肩膀忽然一颤,素手探出立刻拿过了铜镜……镜中所映应该是江南地方吧,正是阳间三月初春,素白色的梨花开满小镇,青青石板路上,四五岁的小女娃蹦蹦跳跳地正向前走,娃娃背身看不见五官,身上的衫子又干净又漂亮,缎面的鞋子上绣了红红的花儿,算不得多富贵,但一定是小康人家的心尖儿宝贝。 囡囡头上,也戴了一串梨花,漂亮极了。 从手到臂、再到全身,浅寻颤抖,轻、但难自抑,她认得这个背影,绝对不会认错的,哪怕她的眼睛瞎了她的五感废了、哪怕她已入土千年身体腐朽了,她仍能认得、永远不会认错那个小小身影。 忽然,浅寻“啊”的一声轻呼,镜中的小女娃笨兮兮地,左脚绊到了右脚上,扑倒在地。 完全下意识地,浅寻想要伸手去扶,指尖碰到了镜子,撞起一串涟漪,还好,镜中景色仍在,并未散碎。 镜子里隐隐有呼喊声传来,孩子身后跟了大人的,只是相距远了些,见娃娃摔倒正急忙跑上前。但小囡囡很要强的,不等大人赶到她就自己爬起来了,转回头去向大人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囡囡转身了,浅寻看到了她的脸,就那么一下子,浅寻眼中噙满泪水,怎么可能、真的是她,那个小小的姑娘长得和妈妈一模一样的……就如冰冷大湖下深藏于水晶棺内的孩儿,怎么可能啊! 第八百八十四章 大判传承,头等重案 浅寻突然暴躁起来,因为眼泪,眼中有泪就模糊了视线,就让她看不清楚了,可是这个时候又舍得看模糊、怎么舍得有一点的看不清。扬起袖子去抹眼睛、想要擦净眼泪,可惜擦不干净了,泪如泉涌,仿佛永远也擦不干净。 其实……梨花树下的囡囡跌倒再爬起、转头望回大人的时候,她是想笑的,可一见大人满脸焦急和心疼,小丫头瘪了瘪嘴巴,笑变成了哭,泪儿像一颗颗珍珠,晶晶莹莹地滚落。 不用那么认真吧,梨花带雨,小丫头哭得可真投入。 大人赶上来了,干净体面的妇人,长相是姣好的,但身形微微有些发福,不是浅寻,她才是娘亲。 女人伸手,轻轻地拍打,给囡囡掸去漂亮衫子上的泥土,又用帕子擦掉小脸上的眼泪,免不了的还要皱眉轻斥几句,埋怨小娃不小心……语气里尽是心疼的。 不敢再让小娃自己跑了,体面的妇人把囡囡抱了起来,继续向前走去。 小娃儿的眼睛红红的,将下颌搭在阿姆的肩上,静静望过来,像极了对望,与浅寻。 镜上法力不能维持太久,很快内中景色散去了,头戴梨花的僮儿不见。 浅寻终于不用再擦眼泪,任由泪痕存于粉面泪珠半垂腮边,她转头望向阿大:“这是在阳间?” 阿大的声音低沉且笃定:“江南,慈州,怀安古镇。”在人间时候,浅寻听说过怀安古镇的名气,他家的梨花冠绝天下。 浅寻再问,张开口……开口时才发现,自己想说话却未能说出声音,檀口开阖、无声三字:齐僮儿? 阿大看懂了主人的口型,或者说他早就料到了浅寻这一问,点头:“正是小主人转生……”前半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些轻飘飘的,他晓得这件事太过重大,大过了天地神魔,所以阿大有些恐惧,声音自然也就飘了,但半句话后他的心思稳定下来,大事,大喜事,当庆当贺当欢喜鼓舞才对:“恭喜吾主,镜中僮儿正是小主人转世!” 一下子,浅寻的眼泪再度涌出,她不擦,再问:“究竟怎么回事,齐僮儿怎会转……”才说到这里,就那么毫无征兆的,一口鲜血被浅寻喷出,落衣襟、落罗袖、落铜镜! 又见齐僮儿,浅寻心神震颤气息躁动。 阿大大惊失色,急忙要上前救护,浅寻摇了摇头,不容他上前。 浅寻长长吸气,可非但未能抑制气息躁动,反倒大咳起来,止不住的咳嗽中,挥袖将阿大送出法境,而后中土世界最最强大的女子放声大哭! 可是不能哭太久,还有太多不明白,她需得立刻知晓真相。 很快,浅寻重开法境,不是再召阿大进去,她亲自走了出来,到了法境外她才晓得,阿大不是一个人来的,其余尸煞猛将悉数到场,另外还跟了两个判官,红袍一品大判花青花,橙袍二品大判贺余。 判官身份尊崇,但花青花与苏景平辈论交,贺余师兄更不必说,是以两人都对浅寻行晚辈之礼。 阿大躬身道:“有关小主人轮回事情,其中过程颇有复杂之处,末将唯恐转述吃力,还请两位大人为主公详解经由。” 花青花先开口。 道理上讲,如齐僮儿当年遭遇,生灵一旦魂飞魄散就再没机会入轮回了,这是天地铁律,绝无更改余地,漫长年头里,阴阳司也一直是这样以为的……直到阴阳司遗落人间的另一件一品红袍回归幽冥。 小九王带回了大红袍,不过苏景是阳身人、对判官鬼法修习有限,红袍穿在他身上也没觉什么特殊地方。再后来苏景斩田上,神君真灵显现、封下十四王之位,一品袍重回幽冥,传承到花青花身上。 花青花心系人间、为人谦和,可不管他如何良善温润,到底他也是个猛鬼,待他继承一品袍时候不久,就探出一份天大惊喜:红袍之中暗藏了钟大判的一份传承,有关法术,有关政建,有关天地玄虚探索的传承。 可以说,钟大判前半生的成就,尽数记载于红袍内。 得钟大判的传承,阴阳司如获至宝,大把早已失传的古法秘术重见天日……说到这里花青花略显兴奋,但很快他想起正题,按下心中激动,继续说浅寻最关心的事情:在钟大判的传承中,记载了一件事。 严格而言,不是一件事,而是大判的一个猜测:他以为,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世界无论阴阳,都是生为主、亡为辅,就好像阴间政事是为了让阳间更加兴旺一个道理,也是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会对魂飞魄散者网开一面。 不是所有魂飞魄散之者都有机会,只有本性纯良、且不亏气数、不谋天地之人,可以逃过魂飞魄散之劫!换个说法:看上去他魂飞魄散,但真相并非如此,还是会有一缕游魂能够逸出劫数。不过这缕游魂不会直接入幽冥,而是被收藏于“某处”,既非阳间也非幽冥的“另一处”。 对这些游魂的处置,不由判官做主,是天地规则来做“发落”,它们的下场往往是非生灵但开智精怪,比如土精石怪、火灵云妖一类特殊怪物。 本来阴阳司主持的轮回,只限生灵之类,没有“你下辈子投胎山胎巨人、你轮回为石中顽猴”这么一说。 便是说,在阴阳司以前看来,阳间有些怪物,在机缘巧合之下是会生出真魂灵的,可钟大判觉得这些“生出”的魂灵,其实也是轮回所致,不过这重轮回与阴阳司没关系。 之后钟大判好一番旁征博引,花青花一度面露迟疑,不知浅寻想不想听这些……有关齐僮儿为何能还在轮回中的所有事情,浅寻都不会有丝毫不耐烦,她的神情认真,花青花就把钟大判的记载原原本本说清楚。 那是好一番长篇大论,大部分论述丝丝入扣,但也有几处说得模糊,想来钟大判也未能尽解其中奥秘吧。 再说中土那些山精石怪,比如拜认苏景为主的那对南荒天斗山山胎兄弟,他们的魂魄不是来自阴阳司,但死后一缕游魂就会入幽冥,从此真正进入轮回。 花青花是从苏景手中接下的大红袍,平时他又和苏景多有往来,是以红袍中存有大判传承之事,见面闲聊时候他对苏景说得颇为仔细…… 说到这里,花青花收声了,具体关乎到浅寻的事情,还是有离山弟子来说更妥当,贺余师兄接下了话题。 苏景得知钟大判“魂飞魄散未必真正散”这件事,立刻重视起来,请来幽冥真正的当家人尤朗峥大判,郑重其事要大判帮忙查找几个已经魂飞魄散之人,名单列出,第一位,三字工整:齐僮儿。 大概何时身亡、因何魂飞魄散、她的父母是谁等等事情,苏景都对尤朗峥交代明白。此外又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拈花找来,专门画了一幅凝翠泊湖底冰棺内齐僮儿的面绘。 这事真不那么好查的,可阿骨王对幽冥的人情太重,另外小九王也实实在在不好惹,尤大人眼见着自己若一个“不”字出口,对面那个泼皮怕是立刻会撒泼起来,尤大人皱着眉头答应了。 尤朗峥何等身份,真正言出必践,且为了照顾离山的面子,追查此案的都是心腹:及时阴阳司的干员猛将、也和苏景有着过硬交情的自己人。追查齐僮儿一案的阴司首官,就是贺余贺大人。花青花的官位比着贺余更高,但在此案中花青花只能给他做副手。 最近这两三百年里,追查齐僮儿,算得上阴阳司头等大案! 贺余不居功,但也不肯遗漏丝毫细节,免不了又是一番长篇大论,把自己如何追查的经过细细将来。 案子已经查了快三百年,不过除非真正找到“齐僮儿”,否则谁也不晓得她是否还在轮回中,毕竟钟大判提出这桩道理,对或错都无法证明,是以无人敢把此事提前告知浅寻。 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钟大判的传承记载是对的,贺余剥茧抽丝层层追查下去,终于在半个月前找到了齐僮儿的转世,一户小康人家的独生娇女,名唤赵红翠,乳名梨花儿。赵家殷实没错,家门得体,但不是读书人,给孩子的名字实在难成雅致。 听到这个名字,浅寻一下子笑了,叫什么都好,是她就好! 想那时候,为了给孩子起个名字,陆崖、浅寻两位修行道上的青年奇秀,硬是没能找到好字词,如今人家给孩儿起了个这么简单……土气的名气,浅寻却开心得不得了! 至于娃娃在转生之后,为何样貌还和齐僮儿一模一样,这件事贺余也说不清楚,依着几位大判的推断,这可能与“另一重轮回”的规矩有关。事关重大,贺余不敢怠慢,已经亲赴阳间查验孩儿魂魄,验明正身,古镇上赵姓梨花僮儿,就是齐僮儿。 说到这里,贺余大礼以对浅寻:“晚辈无礼,为验明正身,去过凝翠泊湖底,惊扰小师姐遗骸,开棺取得她的一根头发,非如此无法证鉴……师……前辈请放心,冰棺重封妥当,小师姐她安详得很。” 今时此刻,眼泪变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烫的,滚滚自浅寻眼中涌出,她退后一步,对贺余、花青花深深敛衽:“多谢你们,大恩不言谢,将来阴阳司若有差遣,浅寻生死效命……我要回阳间去,还请你们相助。” 第八百八十五章 天尊眼力,唯一胜算 十一世界,幽冥浮城战场。 入定不觉时光几何,百年尚如弹指一霎,何况盏茶光景。苏景醒来时候,先看了一眼自己的罗汉法棍,略松口气:法棍未断,这次自己得了那七成生机,很好,他感觉赚了;跟着苏景只觉身下颠簸不已,仿佛正骑马驰骋一般,低头一撇,自己正被拈花神君扛在肩头,难为小胖子一双短腿勉强比着一尺长一点点,也能跑得飞快。 第三眼,苏景望向天空,立刻就明白拈花为何会带着自己逃窜了——战事大不妙,叶非屠龙不成,倒是快要被龙屠了。 天空里恶战滚滚,叶非的右臂软绵绵地垂在身旁,骨头不止折了几截,胸口也塌陷了大片,周身浴血,正以左手持龙剑苦战;小相柳化身庞然大物,但只剩下两颗蛇头了,且其中一只双目流血、眼睛瞎了,犹自咬牙奋战;赤目早都不知死过几次,他空着双手,新从苏景洞天内取来的星索打碎了,拈花那条链子取来手中,很快也碎了。 一见苏景醒了,拈花又欢喜又委屈,立刻告状:“叶非把牛皮吹上了天,真打起来根本不成!” 这样的说法有些冤枉叶非了,围斗众人狼狈不堪,但恶龙的情形也不那么妙,周身上下伤痕不知多少,头上长角这折断半根,昂昂嘶吼时口中不停流淌鲜血,不知是伤了舌头还是被拔掉几颗尖牙,腹部被破开了一条巨大伤口,另外还断了一根爪子,几乎所有伤势都是叶非所赐! 真龙之剑,对浮城恶龙伤害极大。 可是说到底,这场恶战是气力之争,真龙自自天性上克制假龙,气势上叶非站足上风,但是他以凡人之躯养龙、且他受纳的真龙气意是“敖元老”死后攒下的、终归落了下乘,更要紧的是随“龙命”而成的那盆清水修元不再其身!龙有真意而缺真力,让它的实力锐减。 再加上龙筋尚未真正成形,种种不利累加一起,待到拼死恶战时候,叶非不是浮城天龙的对手。 叶非已然打出心底魔性,人如疯癫,完全是悍不畏死的冲锋,手中黑红长剑只对恶龙颈下逆鳞要害。虽是几人合力,但相柳和赤目至多是在牵制,几乎所有攻势都被叶非接下来,全靠他时时刻刻都在同归于尽的打法,才让天龙有所忌惮,才拖过了这盏茶光景。 由此天空的战团显得诡怪异常,实力上,巨龙占据绝对上风,灵怪、妖孽、邪主三大中土世界高手全无胜算;可气势上,叶非占据绝顶,仿佛苍鹰搏兔一般的……亡命猛攻! 一剑乍起,黑光光芒再斩逆鳞,但天龙猛转身躯,巨爪横扫,荡漾罡风正扫中叶非左臂,大片皮肉被如刀罡风刮下,叶非左臂鲜血淋漓,既可见骨。 左臂也伤,一时间无法紧抓长剑。 手中黑红龙剑摔向地面。 叶非身势不稳向后摔去,浮城天龙等待这个机会太久了,早已蕴势力的夺命狠击就此暴发,龙尾摆龙躯崩,那庞然大物就像一根无匹巨箭、激射叶非!若被它撞上,莫说血肉之躯,就是金精铸身的巨佛也会四崩五裂。 可叶非没力气躲了。 小相柳与赤目急忙扑上夹击凶物,奈何巨龙周身荡起的力量太过凶狠,让他俩一时间难近其身,这又何谈攻敌! 叶非眼睁睁地看着巨龙扑来,死前瞬间,似乎时间都被拉长了。很古怪的感觉,叶非竟然还有工夫能想到一些事情:杀六耳父、入离山宗、伤恩师商照、被八师叔追杀、得龙命重拾傲性、成就中土人间第一邪徒……死前目光,不见绝望或者不甘,他的眼中神情:无所谓。 没有人喜欢死,能活着自是最好,但就这么死了的话,无所谓的。 无所谓的叶非,虽然叶非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无所谓。 时间被拉长了,叶非脑中旧日情形浮现,之后……时间就停顿了? 若非时间停顿,已经冲到自己面前,堪堪就要将我撞碎的龙角为何忽然停了下来? 猛扑如箭的巨龙突然凝滞于空,因急扑而卷起的疾风吹得叶非长发飞扬,但巨龙真就停下来,停在叶非面前尺半处。 与时间不存半个大钱的干系,巨龙骤停只因天空中升起五轮骄阳,只因一声振喝大吼、两字“凌天”响彻琼宵,只因一个相比于巨龙那么微不足道却又因满聚阳光而无比辉煌的小子、死死抓住了龙尾。 就算是龙,只要力气不够,被抓住了尾巴也无法在前进半分,这一点上,龙和狗也没什么区别。 “杀!”这一字的吼喝,是随着一口血喊出来。苏景口中鲜血狂喷,总是五日凌天,五倍修为,也禁不住这等巨力倾轧,他抓住了龙、但也险险就拼掉了命…… 不听赶到时,看到了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情景:五枚骄阳在天上排成一线,所有光芒都照向苏景,鲜血从他口中喷涌,他手中牢牢抓住了一条龙,嘶哑地喊着“杀”。 这一声“杀”,是喊给同伴的。 叶非的声音比着苏景更嘶哑,两字狂喊:“吾命!”,正翻滚落向地面的龙剑听到主人召唤,散起震耳龙吟,剑倒提、倒飞,冲向叶非! 右臂断了、难动,左臂伤了、无力,双手都不足以握剑,是以剑入口,叶非以齿擎剑,身形再化流光,冲龙咽逆鳞! 龙被捉住了尾巴,冲不上前,但并非身体不能动,先低头以最最坚硬的龙角挡下叶非一剑,跟着巨大龙躯倒卷而起,想要翻身回去打碎那个死死抓住自己尾巴不放的小小妖物! 龙倒卷、龙转头,可它才一转回头,迎面一道星索就向它双目间抽下。 天龙开口猛喷一口罡气,纯罡蕴巨力,硬是将袭来星索打得粉碎,施锁之人“哇呀”怪叫一声,气急败坏:“这龙这么凶?!” 打到现在还有人会问这等愚蠢问题?只因他刚刚入场,不晓得前因后果,拈花赤目则齐齐欢呼:“天尊好眼力!” 雷动天尊到! 星索崩碎,痨病鬼却愈发勇猛,手舞殷天子,踏童棺飞驰如电,迎着龙头急冲上前。 但不等他靠近,另一道巨大身影从天而降,“笼罩”于龙身——只剩下两颗脑袋的巨蛇,小相柳扑杀上前,以自己的身体死死盘绕住龙颈,不让凶物回头去对付苏景! 同个时候,词古拙但声音清越的咒唱声轰响于四方,不听动咒。 她才刚到,什么事情都不晓得……又何须晓得,打就是了!法咒相催,天空里垂下层层乌黑长藤,混于大雨的倒垂藤,缚龙身缚龙爪缚龙角。天藤坚韧异常,可是比起星索还大大不如,如何困得住凶物。天龙身躯再崩劲力,啪啪爆豆声密集响亮,千万天藤崩裂、寸断,仿佛被斩断身体的蚯蚓,扭动着、翻滚着四散飞去。 但还有一根藤,来得悄无声息,它得气意也被无数天藤遮掩,待天龙发觉时,这根长藤已到它面前……藤不缠,藤如鞭,鞭上坠金铃! 小贼化形,不听挥鞭,那一声鞭哨贯穿天地,藏下了不听所有担心、所有焦急、所有愤恨的一鞭,正正抽中天龙。 天龙的鼻子。 打龙打鼻子?没这个说法。不过大家相处得久了,冥冥中早都养下几分灵犀,之前苏景、相柳两人三击打鼻子,现在不听来了,想也不想还是打它鼻子。 不听得修为绝不差,更要紧的是她手中的“小贼鞭”,那是一枚天地藤、世界根! 龙又流鼻血了。 刚愈合片刻的龙鼻子又被抽打得绽裂开来,鲜血飚溅。 看似小小伤口,但也有天龙自己晓得,那份疼痛入锈刀、自鼻端直冲脑海,疼得它发疯! 巨龙吃痛,开口痛吼,身体本能翻滚。也是因为这疼痛来得太过剧烈,激起天龙骨血之力。 随着巨龙身体扭曲,巨大力量再次暴散开来,到得此刻苏景再也抓不住龙尾,人被甩飞开去,但他不肯后退卸去力量,正相反的,苏景背撑天都火翼,逆冲向前,疾飞如电。 宁可以身体硬受可怕力量,也要向前飞去。只因一线机会,在他眼前闪现:那龙在痛吼,它正张大嘴,它疼得意识模糊。 咽下逆鳞一点,巨龙性命所在,这是龙的弱点。 逆鳞即为屠龙捷径……真的是捷径么?这弱点太明显了,哪条龙会笨到不作仔细防备。之前叶非舍生搏命无数次冲击,始终无法碰到逆鳞;此刻天龙疼得狂躁,一只前爪仍本能护住逆鳞。 打不到逆鳞,但不是这龙就杀不了。 在龙嘴巴里杀龙,这个事情苏景以前不是没干过。 苏景扑向龙口。 一道身影还在苏景之前,小相柳。化身巨蛇的相柳便会人形,分光化影、冲向龙口,苏景看到的机会他也看到了。 一道身形还在相柳之前,叶非。身体遁入剑芒,化作黑红光芒一闪,入龙口! 叶非在前,双臂暂废,以口擒剑;相柳在中,人形,双手十根手指上长出长长尖甲,如刀,不止锋利,且饱蕴凶蛇剧毒;苏景在后,他也有一柄龙剑,虽然中土剑冢封闭,但这柄好剑本身锋锐,也足以让神佛色变,丈一在握! 一邪、一妖、一正。 一个随口许诺百年转头就忘,一个吃到嘴里就是肉,一个坑不了才打。 一个骄傲于心,一个骄傲于性,一个骄傲于骨血。 三个中土五圆之人,个个身形如电,冲入龙口。 三尸重聚,凑到一起顾不得叙旧,赤目一掌拍碎了拈花的头顶,拈花一脚踹碎了雷动的胸口,雷动一剑抹断了赤目的脖子,三尸追随本尊,闯嘴! 外面打,就算加上不听也不见胜算,进了肚子便不一样了。 男人们都冲进龙嘴巴,唯一胜算、最后一搏。 入龙口,真龙剑激射去,斩龙咽;入龙口,长甲刺龙舌、种剧毒;如龙口,阳火冲腾……烧到哪里算哪里。 巨龙的吼叫声突然嘶哑了。 旋即天龙猛跳。 第八百八十六章 大王威风,天龙精魂 龙在半空,翻滚,跳荡,上下翻飞左冲右撞。 天大的龙,到处乱冲乱摆乱砸,力量何其惊人、声势何其了得。只是力量再大、声势再隆也看不出威猛所在,不过是石板上的将死的泥鳅被放大千万倍而已。 放得再大,也还是泥鳅。 叮铃叮铃,几声悦耳铃声,从不听手中青藤鞭上响起,铃声只有不听能解其意:小贼在问阿姆,咱们该干点啥? 龙嘴已经闭上了,不听没法钻进去找夫君了。 不听稍作思索,暂舍巨龙转身飞向外间战场,待到沉冤郎、恶人磨与杀猕阴兵鏖战之处不听也不停步,扬声传令:“乖乖六六随我来。” “孩儿侍奉阿姆左右!”一对细鬼儿催起竹林,紧紧追随不听左右,向着战场深处杀去! 瞑目天都旁边,一条巨龙上下翻滚,火烫血浆自龙口中不断喷溅;祟祟山外围战场,阿骨王麾下精兵死守阵地,将那无边无际的杀猕阴兵封拒山外,杀生震撼苍穹…… 足足燃香功夫,忽听得沉闷嘶吼自巨龙腹中传来,怒吼响起一瞬,巨龙腹皮浓浓鲜血迸溅,被利刃自内而外豁开一道狰狞伤口,叶非、小相柳两人破腹而出,自龙口杀入,入喉、入咽、入胸再入腹,一路冲来剿杀不停,直到洞穿巨龙下腹! 龙鳞如钢,法术难伤,但它肚子里没长鳞,叶非与相柳这番冲杀,捣碎、绞烂了凶物的五脏六腑。叶非两手空空嘴巴空空,真龙之剑在绽放出全部力量后就此散碎,成烟成灰,再不复存在。 叶非、相柳两人重返天地时候,苏景和三尸也告显身,不过他们不是从龙腹出来,而是自内向外、打碎龙目冲出。 三人加三尸入龙口,杀入龙咽喉时便兵分两路,叶非相柳入腹;苏景三尸冲脑。 若巨龙全盛,六人入口无异添菜,但这恶龙已经被叶非打得重伤,真龙剑对它的伤害极大;即便重伤,六个人中随意两三个入口,还是能轻松应付,但六个人一起来的,自身内分兵两路,让它首尾难兼顾。就算是真的神物也有力穷时,何况一条假龙。 恶龙终于抵挡不住,已经被打得稀烂的咽喉中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庞大身躯轰然落地。 死了个透。 苏景才冲出来就听到一阵欢呼,一位扮相不是普通威武的猛鬼大将军俯身在地,激动大吼:“大王威风,仙佛难及!常旗子拜见大王,助战来迟罪该万死。” 常旗子和他召集的瞑目王旧部冲进来了……只凭他们的本领,想要打通敌阵汇合阿骨王根本就是做梦,他们能冲进来,全靠不听与细鬼儿接应:不听来时,见到一支打着瞑目王旗号的残兵正在杀猕阴兵大潮中挣扎,但那时候小妖女惦念苏景,顾不上他们。 后来男人们都钻进龙嘴巴里去了,这边恶战她帮不上忙,是以她返身去接应瞑目旧部,她是懂苏景的。 果然,见到常旗子苏景惊喜异常,那份欢喜比着诛杀恶龙怕也不逊色,但也不及细说什么,扬手将一团黑雾扔向叶非:“这个比不得你的真龙,不过也算不错。” 黑雾中,隐隐可见一条三寸小龙张牙舞爪,此物长相与浮城天龙一模一样。 浮城天龙是假的,永远结不成真龙金丹。但天理的炼化得法,让这条恶龙也在祖窍中养出了一道精魂,苏景攻入恶龙脑海,生擒此魂。论成色,比起“敖元老”给叶非的传承差远了,可是叶非的“龙筋”废了,得此魂也是一番好滋补。 叶非接过黑雾,一瞥:“破烂玩意,我不要。” 明明是滋补,他却懒得多看一眼,叶非永远这副德行,结果惹来拈花大赞:“好叶非,从一而终,正道本色!” 浑人浑话,叶非不理,伤残胳膊勉力一挥,龙魂黑雾被他扔向相柳:“脑袋掉了那么多,这个你吃了吧,没准能长出半颗头。” 相柳冷哂:“丑陋腌臜,我吃不下去。”说着又把龙魂抛回苏景:“你家那条泥鳅和十六都修真龙,这条龙魂对他们的修行或有补益,你留下吧。” “裘平安、十六修真龙不假,但他们都是以本命入真修、为求至高成就不取外力相助,这龙魂就算摆放面前他们也不会看一眼。”苏景可不知道十六把叶非那盆“龙水”喝了,一边替手下吹牛,一边又把龙魂扔回给相柳。 明明是件大滋补的宝贝,三个人却扔来扔去谁都不要,三尸和小贼全都看不下去了,小相柳也眉头大皱,烦不胜烦的模样,接过龙魂后又把手一扬……扔进嘴巴里吞了。 上次接到龙魂时相柳快流口水了,才一扔出去他心里就后悔了……后悔的事情不能做第二次,吞掉恶龙精魂,相柳不忘冷笑,正要说上一句“麻烦无聊”,结果话未出口先打了个饱嗝,什么场面话都说不下去了。 赤目还道相柳会把龙魂还回来,没承想人家这次开饭了,红眼睛真人愣了愣,旧愁新恨齐涌心头,转回头对苏景喊:“我以前就说,相柳不是个好东西!” 苏景笑,一边笑着一边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倒下去的不止苏景,叶非、相柳个个立足不稳,摔。 叶非那盆水没了、精血藏剑没了、到如今连龙筋都没了,现在还未死但已形同废人,连喘息都吃力,再站不住。小相柳在龙腹中又丢了一颗脑袋,九条性命打没了八条,最后一命也伤得乱七八糟,吞龙魂是滋补没错,不够想要化解其中力量须得一个漫长功夫,现在除了打个饱嗝外并无其他效果。 三个中土怪物齐齐摔倒,三尸一拥而上,不理另外那俩,都去扶苏景。 但苏景不用他们扶,小不听闪身抢上,打横将他抱在怀中……被这样抱着,苏景皱眉头:“不太好吧。” 不听笑:“还成。” 叶非摔了个五体投地,还忍不住问:“任我摔倒不理也就罢了,九头蛇你们也不扶?不是一伙的么?” 三尸被不听“抢了”苏景,明明够时间去扶一下相柳,但赤目拦住了拈花和雷动,由得相柳摔个四脚朝天。 闻言,赤目恨恨回答,还是那句:“相柳不是个好东西!” 苏景被不听轻轻放下时候,天空五盏骄阳寂灭。 拈花与赤目立刻紧张起来,又一次“邪法”尽灭,又一次生死“抽签”的时候到了,这一次生死机会、五五开。 见两个矮子神情有异,小妖女自能晓得其中有隐情,追问:“怎么回事?” 拈花赤目你一句我一句把“骄阳凌天”的前一道反噬解说清楚,顺便把她来之前的战况也讲了个大概,小妖女听完扬手去掀苏景的袖口,随即俏脸变色:套在苏景手腕上的“金火缠”镯子,镯上赫然一道裂璺。 得自离山库的宝物,赋予苏景真火一变,也为苏景平添一条性命,这镯子不知何时断裂,已然“替”苏景死过一次了。 素手轻轻覆在苏景的镯上,不听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运气糟糕,一日凌天之后镯子就断了。”苏景苦笑。宝贝损毁、丢掉一命,心疼死了。 一日凌天,一死九生,大大的“赢面”偏就没赢,苏景丢了一命。 苏景翻过手腕,把不听的手覆在自己掌下,真不需太多说辞,平平淡淡一句:“为我护法燃香时间,然后你我杀进城去。” “镯命”早早就丢了;刚五日凌天的对半生死现在尚未分判,若也死了呢?棍命会丢;还要杀进城去?那便是七日凌天了,三生七死,他自己的命去搏。 这笔账太好算了,话说完时小妖女已经为他算好了……可不听不劝,点点头:“安心行功,我为你护法。” 很快,苏景入定去。不听起身,对相柳、叶非深深敛衽:“连番苦战,不听谢过相柳先生、谢过叶非先生。” 谢他俩与苏景并肩苦战,谢他们守护苏景身边。可是何须道谢呢? 小相柳与苏景本就是过命的交情;叶非也早都明言会和苏景在幽冥“搭伙”。 不听不去理会这些,男人之间的交情、信义与她无关,她只晓得,他们护了苏景,她这个妻子就应该去谢。 敛衽过后,不听掠到百丈外,左手食指伸出,敲了敲缠绕在自己右手腕上的青藤,小贼会意、跳到地面显现人形,扎了满头小辫子的囡囡。 不听蹲到小贼面前,轻轻说了几句话,小贼微一愣,立刻摇头,带动着满头铃铛乱响,竟然拒绝了不听。 小妖女的脸色不好看,继续开口,她把声音压得很低,旁人听不清她说得是什么,但不难看出她的严厉,很快,小贼的眼圈红了,圆溜溜的眼中噙泪水。 就在此时浮城上破空声响,二十头红顶凶神去而复返!法术炼制的原因,这些怪物在天性上受克于恶龙,恶龙出战时候他们逃回城去,现在龙被斩杀,最凶猛那三个糖人个个重伤难动,大好机会它们怎会放过。 三尸纵声怒叱,冲上前去迎敌。 再也明显不过,三尸绝非二十凶神的对手,想要护住苏景等人力有未逮,情形大不妙。不听俏目显露焦急之情,却不起身驰援,继续对小贼说着什么,语气愈发严厉了。 第八百八十七章 倔强体贴,莫耶霖铃 小贼伸手抹了一把泪水,下定决心似的狠狠一跺脚,小小身躯一转化作三寸青光,打入不听眉心。 仿佛被敌人神通击中要害一般,不听惨叫半声,血流披面、扬身摔倒在地! 三尸打得太吃力,拈花转回头想要去招呼不听来帮忙,正巧看到那一幕,小胖子大吃一惊,怒叱:“小贼造反……”话未说完,分神中的拈花就被身前三个凶神合力撕碎。 死而复生,拈花转活,跟着他就听到一串凄厉长啸,刚刚摔倒的不听一跃而起……她的头发颜色变了,从乌黑变成了轻飘飘的青绿;她的眸子变了,从妖冶迷离变成了死气沉沉的黑绿;她的指甲变了,变得又尖又长,三寸尖锐,闪烁幽幽青芒。 厉啸之中,不听忽然消失不见。 消失同时,百丈外显身,不听突兀出现在一头红帽子凶神背后,手探出,打凶神后心。 那头凶神察觉护身罡气被破,晓得有强敌自背后偷袭,心中吃惊但并不慌乱,凶神转心念、催法力,前冲速度暴涨! 那具尸体快如闪电,前冲、飞、落地……胸口上大洞空空。 他以为自己足够快,但在他加速冲起一瞬,后心已被不听击穿、心挖走! 这头凶神冲起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挖心一瞬,不听消失;第一个凶神尸身落地,不听显现于第二头凶神面前,仍是那只手,仍是探去敌人胸膛,此刻不听手中,还抓住之前那个凶神热腾腾的心脏。 手入胸、手上心亦入胸,两颗心撞在一起,都碎了。 第二头凶神死。但他死前发动凶猛反击,手中精钢法锏狠狠打落向不听头顶,不听微侧头、锏落香肩,嘭地怪响,她闷哼了一声,之后再度消失。 第三次显身,一对并肩冲向雷动的杀猕凶神只觉身边清香涌动,侧头一看小妖女已然跻身两头凶神之间,双手并起! 左掌落,左边凶神的头颅沉陷、被直接砸进胸腔;右手扬,右边凶神的头颅硬生生被拔出身体,颈下还连了一串脊骨。两个凶神的濒死反击尽数落在不听身上,换回来的也不过是她一声闷哼。 就是那颗挂了脊骨的头,变成了暗器,向着三十丈外第五头凶神扔去。 人头飞出,不听又次消失。 三十丈外凶神沉声怒吼,翻手打出十八张墨色符篆,“十八夜、永沉沦”,至黑天结界身周七丈……七丈黑暗才告结法便崩碎开去,什么道法玄虚,什么妙术神奇,只消力量大上十倍,打过去看那法术灭不灭! 人头到,结界崩,第五个凶神的小腹上多出了一颗同类的头,口喷鲜血而亡。 余下凶神口中同时暴发短暂且急促的啸叫声音,此为凶神联络讯言。啸叫第五声时,不听显身、挥手,尖且锋锐的指甲划向第六头凶神的肩膀……自左肩斜下、直到右腹,身如金刚强硬结实凶神之躯,在不听手下变成了面糊纸扎,一抓碎裂! 第六头凶神惨死。 但凶神彼此间已经踏入阵位,这次不等不听再消失,附近四头凶神立刻扑杀过来,一铲中其肩、一棍中其足、双刀刺天灵、一环击小腹,全中! 一人为饵,四人猎杀,四套宝物尽数打在不听身上,不过她的身体仿若朽木一般,绵糟而全不受力,中击之处都深深凹陷下去,无论铲棍刀环,难伤她一点皮肉。 不受外创,可是那些宝物上藏蕴的巨力还是打入不听身体,小妖女面上显现一抹绯红,檀口张鲜血喷……喷出来的又哪里是血,分明是一把细碎绿叶。 细碎叶末正喷中施环凶神的脸,那头凶神立刻一声惨叫,连法宝都不要了双手在自己的脸上疯狂乱转——那些叶子又变成了种、沿着他的七窍钻取,三息过后,细蛇样的藤撑裂了他的头壳、胸膛、小腹。 藤子们霸占了一具尸体的时候,另外三头凶神也死了,或碎首或开胸,个个血肉横飞,而不听又告消失,继续去猎杀第十一个。 三尸、相柳、甚至叶非都惊呆了,须臾功夫、不听独立斩杀十头凶神?!她哪里还是不听,随着血腥杀戮与身躯受创,她的额角、面颊、脖颈、小臂、手背……露在衣裙外的肌肤都贲起细密、青紫色的血脉,再不见平时风情,只剩无尽疯魔。 十头之后再十头,小妖女身形闪烁、手段残暴,所有凶神都死得惨不堪言!杀尽凶神后,不听直接跪倒在地,手抚心口接连呕出三大口青绿叶末:每一头杀猕临死前都会暴发最后的反击,而不听只求杀人、根本不懂躲避,这般打法纵使她修为再高三倍也受不了,强敌死光、自己也告重伤。 三尸又心疼又着急,纷纷跑上前去搀扶,雷动冲在最前:“小不听,你……啊!”一声惨叫,不听竟挥手将雷动也斩杀了。 杀人同时,跪在地上的妖女猛抬头,眸中死气沉沉的青绿颜色不见,两只眼睛不分黑白,全都变成了红,血红颜色! 人入魔,性疯癫,智慧泯灭! 拈花见状立刻大吼一声:“苏景!” 苏景正入定,根本听不到声音,拈花也不是要喊他来帮忙,他只是喊出这个名字,喊给不听来听。 果然,听到这个名字,不听眼中的凶气微滞;复生回到苏景身边的雷动也大概能明白怎么回事,急忙把苏景抱起、高举,大喊:“不听,你来看!” 红色的眼睛一转,她看见了苏景……淋漓血色中,真的有一线柔情闪过。不听跪在原地,深深吸一口气,依旧望着苏景,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用力:“护好他。” 言罢纵身去,直奔天空三千丈上瞑目天都。 …… 一直以来,不听都记得一句话,大师娘蓝祈飞仙前说过的话:莫耶世界,彩虹七氏明耀天地、匡护凡间。七氏之中,蓝氏尚有嫡传弟子于此。蓝祈活着,莫耶便未死。毁天灭地之仇,蓝祈尚在,轮不到别人去报。 身为正道弟子、身带屠晚神剑、修习太阳真火,这些缘由让苏景与墨巨灵也成了对头,顺便他把莫耶之仇也扛上了肩,他对不听认真说过,莫耶之仇他感同身受,墨巨灵一脉他永远视作仇敌。 那时小妖女微笑着点头,她信他的话,晓得他是真心实意。可是点头只是因为苏景之言让她心里暖暖的,却并非认同。 莫耶人还在,莫耶之仇就轮不到别人去报。蓝祈如是,不听亦然……天上那城中,就藏着一头墨巨灵! 即便天理没机会参与剿灭莫耶的战事,但他是墨巨灵,这就足够该死了! 莫耶之仇,与旁人无关,她不想等苏景醒来。 还有一个小小算计,她不能等苏景醒来的——醒来了,要入城,苏景就得施展七日凌天,七成死三成生。若他醒来时,浮城沉落、巨灵伏诛,他就无需发动邪术了。不动“凌天”之法,自也就没了生死反噬。 想自己报仇,这是霖铃的倔强; 想免去苏景再施“凌天”,这是不听的体贴。 成全自己也能成全他,实在不用太多犹豫了,接下来就只剩下一个问题:她有能力打入浮城、摧毁巨灵么? 不听以为自己可以,因为她是莫耶人,通晓“祈灵”的莫耶人。 莫耶“祈灵”之术,在中土被唤作另一个名字:请神,也叫做神打。 此术于中土只是小术,几乎无人做专门修持,倒是走乡串镇的神婆巫汉常常会用,大都是行骗,不值一提;但在莫耶地,请神上身入战杀敌却是重术,传承千万年、开枝散叶秘法流派众多,甚至凡人也多有施展,只要长年茹素再诚心敬奉一方真灵,待到需要时唱响法咒既可成术。 不过法门不同、修为深浅不同,施法时请来的神灵也林林总总,从黄大仙到孤坟野鬼再到诸天神君等等各不相同。 但请神也好、祈灵也罢,法术中真灵附体,施术者会变得神志混乱,不属于自己的大力入身,对身体的伤害巨大,一次施术过后,大病一场是最好的下场了。 从此疯癫不辨亲仇;元基粉碎修行路断;身体残疾再难稍动甚至直接丧命,种种恶果根本不是施法之人能够控制或选择的,会有怎样下场,看运气。 也是因为会有这样的后果,所以在以汉家传承为主的中土修家眼中,请神为邪佞法术,不足取、不去修。 其实法术本身不存正邪之分,差异的是中土、莫耶两地灵长对修行的认识:中土修家追求中正大道,莫耶高人认为力可胜天。 不听施展的就是“祈灵”,不过她请来的不是什么神尊仙灵,她请的就是她的化灵宝物:青灯藤、小贼。 以莫耶秘法,让小贼彻底融入不听身体……不妨换过说法,融身、合智,以己身做炉鼎、以自己的修为、血肉、身体铸成炉鼎供养小贼,尽不听所能尽可能激发小贼的潜力。 杀敌时候,不听、小贼都是疯癫的。 这一次“祈灵”过后,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还能不能活、能不能认得苏景?不听不知道。不过她以为:自己去“蒙”一次生死,总比苏景去蒙生死更好,所以值得。 值得了,冲城去,杀敌去! 双目血红的不听冲上城楼,稍一分辨便察觉通天塔是敌人一切法术的中心,墨巨灵天理必在其中。疯女人的口中突然爆发一声嘶吼,向着高塔疾飞而去……此刻小妖女的神志混乱,在她心里只有一道杀念——杀掉那座塔中所有生灵。 是以她自己都不晓得,她口中的怒吼是两个字:莫耶! 第八百八十八章 金铃还真,巨灵天音 不听才告扑起,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冷哼,一个人向她迎面冲来! 周身上下纯透黑色、额上生双角,化身常人大小的墨巨灵。不过并非天理本尊,与之前一样,来迎敌的是他的影身。 不听猛挥手,指甲尖锐,横扫来敌。墨巨灵不看对方攻势,黑手结印直直向着不听额头扣下。 连串火花迸溅,轻易撕碎凶神的指甲,划在天灵影身上竟如钝刀刮岩岗,不听难撼敌人分毫、只留下几道浅浅白印。不听应变奇快,左手一击无功同时右手已经扬起,去抵挡天理影身扣下的手印。 双掌交击,全无声息,黑色之手结印、打中不听的右手心。 印落,自有诡怪法术成形,不听的身体陡变僵硬,于此一瞬难做稍动。小妖女不能动,天理影身却不会稍有停留,另只手也结印,正中不听顶盖天灵。 小妖女被打落,流星坠地一般,重重摔下。 影身面上惊诧显现,天理自己明白,对这道影身倾注的修为,比着上一个影身要强大许多,一掌拍下去就是小一些的陨星也被打碎了,不听的头颅竟未碎裂,只是人被打得摔落。 影身立刻掉转身形向下追去,以求一鼓作气打灭妖女,可他才一动,双掌忽然一阵麻痒,窸窸窣窣地怪响中无数细小藤蔓从影身黑色双手中钻出,细藤迎风而长,反卷其身! 正摔落中的不听身体陡然一提,又翻身重回,素手翻翻一条血色长鞭在握,长鞭破风,遥击影身。 影身急震动,就在血色长鞭打到前刹那,所有生于其掌的细藤尽数被墨色浸染、催杀,跟着影身一闪消失不见,消失同时他已出现在不听身后。天理双手结印正要轰袭,不听周身青光一闪,也告消失。 一念穿空,不听躲过一劫,百丈外再显身,可还不等她逆袭强敌,耳中忽然响起“呵呵”一声轻笑,旋即巨力袭来,她被打中肋下……百丈外那头墨巨灵影身正重来、身边另个墨巨灵手结锤打中了她。 两个影身! 第二次摔落,妖女转念再穿空,两个黑色也同时消失……眨眼后,三条身形同时出现,或挥鞭或结印,彼此换过一击,不听再吃亏,背后中一印,又告消失。 两头影身相对微笑,黑色身形迅速模糊、不见。 这次“消失”的时间稍长,整整三息后才又出现,仍是才显身就打作一团。再也明白不过,不听的虚空穿遁逃不过墨巨灵的洞察、逃不过两道影身的追杀。 既然逃不过就不逃了,“祈灵”妖女魔性昭彰、恶斗强敌。只是对上一座影身她都略占下风,双影双杀之下她全无胜算。短短相斗,七息中五击,不听呕血,细碎的绿叶飘洒。 无论怎么看小妖女也输定了、死定了,但人已入魔,不知进退,那个心中只剩一道杀念的女子! 还有……恶战中,不听在变化,窈窕身体迅速枯瘦下去,她的额头塌陷了、眼睛狭窄了、皮肤黯淡了,又过七息她完全变了个样子,变成了另外一人。 三尸催促童棺急急入城相助不听,此刻刚跃入城内,乍见不听的“变化”,三尸脱口惊呼:“田上!田上啊!” 不听变,变作了田上。那个被中土幽冥通缉万万年、于阴阳两界掀起无数腥风血雨的凶恶魔头。 死后尸体被小贼挂了铃铛的田上。 田上的双目同样血红,从头到脚不见丝毫生气,但他的笑声桀桀,狰狞无边,猛伸手抓住了一头影身打过来的拳头,那头影身仿佛身在雷亟,立刻开始剧烈颤抖,拼命挣扎却怎也无法挣脱田上的手。 肉眼可见,丝丝缕缕的灰败煞气自田上的手迅速蔓延上影身的拳、腕、肘、臂、肩…… 另一头影身全力出手,以求击毙田上救援同伴,法、力、拳、印诸般狠击暴风骤雨般打过来,田上则一动不动,由得敌人把自己打得头颅歪斜身体开裂,他都无动于衷,只“专心致志”地抓着第一头影身的手。 片刻,田上的煞气爬满第一头影身全身,旋即“嘭”地轻响,影身爆碎、变成细细尘埃、飞扬四方。 一头影身被诛灭同时,已然快被打烂的田上,周身筋肉又开始蠕动:一个人,开枝散叶,那过程快到弹指难及,但那过程却清晰无匹,人变成了树、树落了叶、叶落半空又变成了树……刹那,一片青青之林铺满瞑目天都! 林为木,可木上、枝间、叶中都透出盈盈水色,这是一片水做的林? 水不会变成林,但水可生木,五行生衍之一环,至水生木。 驭界夏秋交界,金秋湖底曾有这样一片至水生出的林渊,被小贼挂了铃铛的水生木秀。 林成形,林成狂,这世界上最最凶残的莽林,藤鞭叶箭,百木凝雷千木化罡万木之林化身无穷劫数,攻杀影身! 三尸入林,三尸亦死,重活到苏景身后,此刻周围战线溃败,四方阴兵、空中杀猕冲来,他们不敢入城,只把地面几个要紧糖人当做目标,三尸无暇顾忌城中不听,与瞑目旧部、阿骨麾下人马汇合一起,做苦战死守。 城中,十息过,连绵青木消散,第二头影身碎尸万段,变成一摊摊难看墨迹洒落在地。妖女重现、朱瞳青发,疯魔模样!一跃而起想要再冲高塔,但很快她又跌倒原地,呕血:这次吐出的再不是细碎绿叶,青红斑斓的汁液,透着诡怪的香! 一口血未能吐完,她的天空陡然沉降——手,一只孤零零的十里巨掌突兀显现,向她抓来。 天理故技重施,一手入灵通!曾追得苏景上天入地险险身死的巨掌,小妖女拿什么去挡? 不挡,也没了妖女。 巨掌当空拍来时候,妖女变成了一块石头,亮晶晶、闪烁着璀璨星华的石头,拳头大小。 若离山司宝长老申屠灵灵在此,当会失声惊呼:上重天宝、补海星石。 离山库上重天里供奉的七件乾坤宝物之一,被小贼挂了铃铛的星石。 石破天惊。 黑手崩碎。 通天塔中痛吼如雷,星石飞起,只一击便将十里黑手打了个粉粉碎碎! 黑手散碎去,星石上金光绽放,猛一闪……光芒散去后魔女再现,挺胸昂首将冲到口中的腥甜鲜血重新吞回腹中,不肯耽搁、再次冲向高塔。 神志癫狂,不听现在记不起自己是谁,记不起苏景是谁,更记不得“只有燃香功夫、非得在他醒来前毁敌阵、杀巨灵、沉天都”,她不晓得为何“不能耽搁”,只是在心底存着一道潜思:要快,要快,一定要快! 可是刚刚冲起的身形马上又停顿下来,不听驻足,微侧头,显得有些迷惘:伫立城中心、无比醒目的高塔不见了,在她眼中,只有一片黑。巨大的黑,自浮城直连苍穹。 距离近了,就看不清全貌,直到不听抬起头向着高处望去,她看到了一张黑色脸孔,正垂头、满目慈悲地望着她。 墨巨灵真身显现。 恶龙、凶神、影身、灵掌……当所有手段都被破去,墨巨灵不得不显现真身了。 到得现在,祟祟山崩碎造成的城中阵法震动已经平复,天理能够暂时抽身法阵,只留一道真灵镇守大阵即可。但他决不能离开太久,半个时辰是为极限。 这一进一出,也非全无代价,将来天理会受下一道大阵反噬,虽不致命但也足够他重伤一场了。天理已经没得选了,宁可将来反噬也得显身杀敌……墨巨灵不记得自己究竟活了多久,但他记得明白:这漫漫岁月中,自己从未想今日这般狼狈,被人硬生生逼出重要法术。 逼他到如此狼狈境地的,不是什么金仙妖圣,甚至连修行境界都未全部完成的几个小家伙,小人物!中土五圆,江南白马,苏记老铺的少东家和他的朋友们。 “你不要命了么?”墨巨灵开口,对不听说话。 言辞斥责,但语气中既无愤恨也不存敌意,只有满满的难过与焦急,仿佛父母知道孩子不听话、偷偷去有暗流的河中游泳了。天理叹息:“你这样打,一定会丧命的,不值得。” 墨巨灵身形大若巨岳,说话声音浑厚洪亮,闷雷般的振响,可这声音落在不听耳中,柔得如清流、暖得如春风,无可言喻的柔柔暖暖每一字,自耳中落入心底,迅速消融着她中的冷冽与戾气。 而城外,无数阴兵等人听来……所有人都知晓墨巨灵在说话,却无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好像是首曲子、是首山歌、是首从未听过却再也熟悉不过飘靡调子,让人如坠暖春,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阖,没法说的舒服。以至众人的拼杀都不自觉地放缓了,瞑目旧部阿骨精锐再到驭人无尽军马,个个如此,甚至连小相柳与叶非的目光也放缓许多、柔和了些。能不受魔音所扰的,诺大战场中除了入定苏景外,就只有三尸。 灵怪之耳,什么仙籁佛唱,和淮河画舫上红倌人的伶伶小曲全无区别……不对,明明是姑娘口中的小曲儿更好听、更销魂,唯一不足之处只在姑娘们不白唱,想听得花钱。 第八百八十九章 铃如怒海、歌中宇宙 “凄苦少年时,等啊盼啊……终于等来了你的快活日子,那日子很长远的,连时间都是香的、连呼吸都是甜的,今天你却来拼命了,你可知,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天理轻声规劝着不听。他不算墨巨灵中的至强能者,但他有两项得意本领,冠绝同族:其一为“精学”,他擅长学习与钻研。若以打斗而论,瞑目王的手段他望尘莫及,但他改变了十一世界、改变是瞑目王留下的诸般法术,靠得就是他的“精学”之术,一点点学习明白了瞑目王的法术,研究透彻了那这世界的规则与重重法术的行转原理,再着手修改事半功倍。 另一项本领为“慧眼”,他与不听素昧平生,却能一眼看穿她心底最最柔弱之处。具体经过、究竟何事天理是看不出来的,他只能明白个“大概”。“大概”就足够了,能让他的蛊惑之言有的放矢,直击心底。至少在天理那个年代,因为“慧眼”之能,论起蛊惑人心的本事,在同族之中天理能排进前百。 “莫再逞强了,好强伤了自己更会伤了他……”天理说话不停,这一族巨人都啰里啰唆,可此时他的言辞绝非单纯啰嗦,声灌天魔改弦之声、气蕴古妖劝诱之意,这一道天音靡降的本领,本就是墨巨灵的拿手绝技,看似平常闲话,他在语中灌注的修为与力量,比着入身一场恶战也毫不逊色。 田上尸魔、水生木秀、穿霄星石,魔女接连展露的手段,即便天理也不能不忌惮,能以声色沁染收服此人是最好的选择。 可天理能知不听的脆弱何在,却又怎晓得她的脆弱究竟从何而来!怎会成为孤女,怎会无依无靠,怎会有家不归?全是拜墨巨灵所赐……墨巨灵! 最初的犹豫过后,她的眼色更加狰狞,心底戾气重聚,被贲起血脉覆盖的脸上渐渐露出笑容,凶狠且残忍。 天理的声音稍顿,软软地笑:“你把自己绷得太紧了……”说未说完,突然金铃怒鸣! 来自魔女身上的铃声,急促、铿锵、高亢、嘹亮,饱蕴杀伐气意,直扑墨巨灵! 天理眼中异色闪烁,又是一个没想到:不受魔音诱惑不算太稀奇,虽少见,但总会有些心志专一的蠢货不被魔音劫持,可不仅不受,反还动音反击的,自降世以来天理只遇到过一次,眼前这次。 铃声才响起就告疯狂,传上天传下地,传去四面八方,乾坤饱受其声又告回荡返回,只在刹那间,这城、那山、远处的林、更远处的连绵丘……天地间所有一切都成了铃声的“帮凶”,纵其音、纵其意,各个方向涌动如潮,急扑天理。 这已经是在斗法,以金铃破魔音,而魔音本就是天理的法、一旦被巨灵难逃重创,在道理上,斗音与斗剑、斗符、斗阵全无区别。 惊却不慌,音法相斗,本为墨巨灵专擅,就在柔声说话中,天理的声音突然一变……他唱歌。 完全陌生、甚至完全超乎想象的调子,再没有柔和婉转、再不见声色劝诱,他的歌声古拙、久远得甚至超出了天地的由来,他的歌声广阔,广阔到甚至三千世界都受纳不下。 苍凉之歌,浩瀚之歌。 从地到天,从天到星,从星到银河再从银河无边扩散开去……一切都被收容于天理的歌声。即便听不懂他口中生涩歌词,即便从未想象过世上还有这样的歌,但是在感受到他的苍凉、他的广阔之后,人人都能明白:他唱的是宇宙。 什么样的人,才能在一首歌里唱出宇宙的滋味。 隐藏许久、寂静许久的瞑目天都,终于在今天“热闹”起来,铃如怒海、歌中宇宙,瞑目王也不曾想到过的声之盛筵。 只是这场筵,只有一人能活。 歌声一起,金铃突然嘶哑……嘶哑,但并不低迷。 便如撞钟,大钟完好声音浑厚,可钟若开裂后再被猛撞,它的声音就变得刺耳,变得凶狠,变得更……倔强。 铃如是,嘶哑后的铃声更加凶悍,于短短几息间刺耳金音暴涨爆起,险险就湮灭了天理的歌声。可无论铃音如何凶悍,哪怕它已呈怒海暴潮之势,却总也无法湮灭那一线歌声。 再疯狂的海也吞没不了一片轻灵羽毛。随波逐流、随浪起伏,泰然自处的天理之歌。 涨潮之后,就是退潮了,铃以嘶声装势,如壮士绽血勇,强却难持久,而此消彼长,天理的歌声渐渐涨起,初时他的歌声并不响亮,可短短盏茶功夫过后,他的歌声已然变作浩荡天音,充斥天地! 铃声仍倔强,愈发的尖锐,隐投绽裂之声,强悍不变,只是稍有修为之人都能听出那份声嘶力竭的“味道”。 忽然,墨巨灵收了歌声,言辞缓缓……说话也和唱歌一样,注入浩大法力,继续与铃声争强,只是歌声停下后就没了那份洪洪广浩的压力,让铃声变得“轻松”许多,天理垂首望着不听,他的目光很软:“音为法,属声色,这般斗法不止拼修为的,还要拼心境……心境从何而来?从眼界而来。太多事情你没看过没见过,又怎么可能有上乘心境?这一战你又怎么可能会胜?收手吧……天理没什么朋友的,今天却真觉得少了你会不好,做我友,我带你去听去看,去见真正宇宙,去见无尽未来。” 笑声响起了,不听在笑。 她的笑声里有哪有丝毫欢愉,只有悲凉和愤怒,比着痛哭更痛苦更悲愤的笑声,被屠灭后就变成死寂之域的莫耶世界,正在魔女的疯笑声中纵声大哭! 笑声入铃声,同为不听法音,再攻。 天理不晓得这个女子为何如此“执迷不悟”,叹了口气,歌声再起…… 不听入魔、小贼发狂,战中不作思考全凭本能行事,天理以魔音攻来时候,“她们”想也不想就动铃反击,选“音”为法与巨灵相斗,只因铃铛本就是乾坤引的一部分,法音为小贼擅长的本领。 可惜天理说得没错,这等斗法与心境有着莫大关系,小贼出身不凡可她才从懵懂中开智多久?初战时“她们”可做迅雷般狠打急攻,斗得稍久就落到了下风。 终归不是天理的对手,铃声里开始出现了杂音,嘶嘶沙沙的怪声,没法说清楚它从而来来;不听的怒笑依旧抗癫,但天理看得清楚,她的眼中、耳中都淌下细细血线,强弩之末了,还能再撑多久? 城外众人何尝不知小妖女情形危殆,可四面八方杀猕攻杀凶狂,情势岌岌可危,谁也腾不出手去攀城相助……就算没有阴兵牵扯也无用,浮城范围内法音成杀,铃声笑声歌声交杂一起,若以普通法术、剑术强破音杀,即便成功也会连不听一起打杀。想要援手,除非同术相助,催音凝法以入战。 三尸根本不懂法术,苏景尚未醒来,叶非成了废人,小相柳连喘气都吃力,还有谁能相助不听? 突然间,三尸等人所在战场,大地猛烈颤抖起来,嘎啦啦的怪响中,一道道巨大地缝绽裂开来,旋即道道粗壮巨藤裹挟滚滚泥沙,自地下冲起、横扫! 千根藤、千丈藤,轰轰烈烈打击战场,扫米杀猕!其中一根巨藤上,站着个三四岁的光头小子,遥遥对三尸抱拳:“孩儿拜见三位叔叔,孩儿来迟了。” 打过招呼,光头小娃在巨藤上手舞足蹈,道道法篆被他散出、翻飞,大地躁动愈发剧烈,更多的藤被他唤出,助战三尸,强袭杀猕兵马。 参莲子到了。 参莲子是与影子和尚一路的,三尸霍然大喜,急急发问:“参莲子,影子大师何在?” 不等参莲子回答,西北方向上就传来一阵木讷声音:“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 正是和尚,他念经。 参莲子入战,影子僧也入战;参莲子助战城下战场,影子僧驰援瞑目天都——法入禅音,和尚念经。 即便最懒惰的小沙弥也会背的法华经。 和尚从西北来,直接入城,口诵着经文缓步来到不听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三尸看不见他现在的样子,否则一定会“咦”上一声、再伸出小短手去摸一摸他身上的袈裟,灿灿烫金的璀璨袈裟…… 论身形,和尚为真影魂身,说穿了就是个鬼,以他的本事,想要在幽冥中隐藏自己和参莲子容易得很,一路上都没打过一仗,没人能察觉他们;论位置,和尚与参莲子落入此间的地方,相距祟祟山比着不听、相柳、苏景这几路同伴都近,但他却来得最晚。 “与大比丘众万二千人俱……”很普通的经文,但被影子和尚念来,一字比着一字更响亮,短短两句后,每一字都如天雷浩荡、炸响九霄! 而和尚的语气平静,全不见他运力使劲,何须用力,他的经就是他的法!经入法音入战,影子和尚与不听并肩,共抗天理的宇宙歌:“皆为阿罗汉,诸漏已尽无复烦恼,逮得己利尽诸有结,心得自在……” 第八百九十章 那些花儿,生命声音 念过几句经文后,影子和尚忽然把话锋一转:“优佛陀走了,所以我来晚了。” “蒿草中的佛陀真识总有耗尽时候,在我落入幽冥第三天,这段真识终到油尽灯枯境地,佛陀散去前再显金身,与我交谈片刻。” “寥寥数言,醍醐灌顶,佛陀散去,和尚却隐约尝到菩提滋味……”影子和尚面带微笑,把自己在幽冥的经历说出。他人浮城中,面对墨巨灵,这番话却是讲给城外同伴听的:“之后我静悟七天,将菩提滋味化心中明慧,之后起身赶赴祟祟山,结果耽误了此间战事,来得晚了、和尚错了。” 影子和尚对面,墨巨灵的脸色变了,和尚念的不是经,可他声中法力不减分毫。 随口说话,也有经法之力,即便天理也做不来。墨巨灵尚还需借住“宇宙调”来扩动魔音,和尚却白话、经法等同之。 他所言,即为经;他所想,即为法!这是怎样的境界?所幸和尚现在的力量有限,想是他的修为远未恢复之故。可境界摆在那里,恢复修为只是磨时间的功夫了,假以时日,此僧必成大患,非得及时扼杀不可…… 天理虽是强敌,但他的见识了得,所料不差。 优和尚“临行前”再显身,这段真识所带记忆不多,没办法引经据典长篇大论地去做点化,但又何须过多言辞,一段真正佛陀思识即为一段真正光、一缕真正香,光明耀于目香清静于心!和尚送“他”最后一程,能感受和体味到这佛光与禅香,远胜破经万卷! 和尚的记忆尚未恢复,但心底重开清明。 论本领,影子和尚确是逊于盲眼僧、天真大圣、剑域主人这些人,可这不是说他本领不行。正正相反的,当盲眼僧走后、正是这位影子和尚撑起摩天古刹,独掌佛光暖耀人间,他曾让万家生佛让天下得惠!当年西海邪庙中,就连那杀猕归仙残魂郎齐都说:你全盛时,我唯一活命机会就是跪地讨饶求你能心软。 重开心底清明,在别家修士来说不过是心境更坚固些、心智更聪慧些,可是对影子和尚而言,却是花开见佛、举手齐天。 以前他只是个迷迷糊糊、修为不错的和尚,如今他却是行走于人间的尊者。 往日的光芒万丈,不会理会迷糊和尚,但会很快重聚于人间尊者,和尚已经找到了回去的路。只差:时间。 陡然间,天理的歌声暴涨,全力催动魔音,务求诛杀和尚于今日。 和尚的元修不足,他的禅音威力与入魔不听的金铃狂笑相若,两人联手,墨巨灵依旧胜券在握,时间会拖得长一些,但他仍有把握在归阵时刻到来前杀尽强敌。 歌声苍凉且浩瀚,于瞑目天都中回荡不休,不可见的魔音之杀,开始急攻猛打。 和尚说完了事情,又开始念经,说闲话也有经文力量,不过和尚木讷,平时不善言辞,不念经的话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聊的。 影子和尚的经法没语气、没顿挫,白开水似的调子,声音里满满慈悲本意。慈悲源于心,本就和语气无关;魔女的笑声和铃声急躁,始终高亢,凶悍如刀。 一慈悲,一凶狠,一为苏景的第十三魂,一为苏景的结发妻子,咬牙苦头墨巨灵……又是盏茶功夫过去,天理的歌声越来越嘹亮,无论铃声笑声还是经咒声音都被牢牢压制,和尚与魔女犹自强撑,但已摇摇欲坠。就在这个时候,另一道声音突然闯入浮城内:窸窸窣窣,很轻微,寻常人的耳力都难以捕捉,只有修为足够火候的好手才能听到,只有曾入世领悟自然的大修才识得这个声音:破土、发芽,种子生长的声音。 声音闯入城中,但它来自城外……苏景身前,三尺处,一盏轻芽儿钻出地面,凭空出现的嫩芽生长奇快,拔梗、开叶、结苞、花开绽放,前后一息光景,一朵葵花长成了。 花如盘,鲜黄明艳的葵。 花开一瞬,花盘微颤,数百花籽洒落入土。下一息,数百嫩芽生长、成形、花开、落子,一花再生数百花,如此往复,就那么一息再一息,短短一会功夫,以苏景端坐之地为心,浩瀚花海绵延铺展,猛扩远方。 花海铺展于战场,花儿不伤人,只是最最普通不过的向日葵,只懂得生长,其他什么事情都不会做。杀猕阴兵不管、身边有花长出他们一刀扫过,砍翻一片。 可生命之韧其实刀剑能足够斩断的?被砍断,再生长,被连根拔起,又有新的种子落入泥土,再生根又发芽…… 一朵花生长、开放的声音,细弱不可闻,但千枝、万枝、万万枝呢?当目光所及每寸地面上都有葵花招展,当连绵花海同做招摇的时候,那窸窸窣窣的生长声音,早已贯彻天地、席卷浮城! 看似再普通不过生命,却是天地自然、诸天神佛所有伟大力量存在的最终意义。花海之声即为生命之声、生命之声即为金乌之声,最最直白也最最辉煌的声音,它不是法却远胜诸般法术。 生命音,生长声,惊涛骇浪一般攻入瞑目天都,助战魔女与和尚,斗那墨巨灵的宇宙调!苏景尚未醒来,但……他已出手? 天理面色再变。 以如此平凡的花开声音对抗饱蕴玄法的宇宙调,以平淡无奇的“生命”对抗深邃浩渺的宇宙,这又何尝不是一重境界。与修元无关、只于心境相牵的境界!一场恶仗打到现在,天理早已晓得这伙糖人不好对付,可他仍未料到,或许他们的力量羸弱,但他们的心境高远、他们的思慧无边,他们是修行世界的……妖孽! 法声重重,决战浮城,不知何时开始,歌声、铃声、笑声、经声、花声这些声音都变了样子、脱了形质,变成了罡风哭号变成了神雷轰动,天音搅动八方风云,滚滚黑气与金光、佛光、血色和虹光重重压在浮城天空,剿杀成一团。 又是盏茶光景过去……最后的盏茶时间、苏景入定行法的最后一盏茶,功成刹那,那一声“凌天”崩裂于苍穹,那一道金丸迸射于九霄,还有他身边乌黑长棍截截崩断! 镯命损丧后,棍命也丧。 金丸飞天、崩散去,排一线,自东向西,自东方地平线起、至西方地平线末,一枚接着一枚的骄阳绽放开来! 即便身在恶战中,也不耽误三尸抬头数太阳:“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个太阳?!” 五日之后,不该是七日么?怎会多出了两盏、怎会直接跳到了九日? 横亘天空,九日凌天! 一道烈火冲天,出关苏景飞扑瞑目天都。 也是在苏景破关一瞬,天理突兀大吼一声:“收!”他的歌声戛然而止、一口墨汁般的鲜血喷出,而后巨掌落下,轰响不听与和尚……墨巨灵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但他没想到“那些花儿”。 魔女与和尚占了“凶、慈”两极,音法互补很难对付,而宇宙无情弹压万法,天理赢定了。 可是花儿开了,命音传来,让这场争斗彻底变了样子:论修为,天理远胜,绝无落败道理;但是论起声中真意,墨巨灵的宇宙调是他自己观摩星天、游走星河后悟出的。那些花开声音却是真正、实在的命音。这是玄意真属的争斗,歌声强大却为“假”,花开脆弱却为“真”。一道真音入浮城,立刻竟恶战拖进纠缠、拉扯的胶着之局。 若只是胶着还无妨,真正让天理惊骇的是:苏景跳起来、打杀过来了……就算他出关,也应该主持花阵才对啊。他冲上来了,花声却不减分毫?便是说主持花海声潮的另有其人。 这笔账再好算不过了:天理本人被拖在音法相斗中,苏景跳上来直接去砸他身后的通天塔、摧毁大阵。阵若碎,身为主阵人的墨巨灵必遭反噬……天理当机立断,收法音,动凶法做直接轰灭! 被逼无奈强收法音,与法音被破也没太多区别,天理立刻受创,伤得不算轻,但比起大阵的反噬几可忽略不计了,哪头轻哪头沉,墨巨灵分辨得很清楚。 天理收声,天上地下两个女子同时倒地…… 浮城上,不听倒地,她是被打倒的,影子和尚出手,在她后脑海轻轻一点。不听祈灵,小贼狂躁下暴发的力量,斩二十凶神、杀两道天理影身、破入灵一掌再斗法于魔音,早已超过不听能承受的极限了,得自离山库的灵袍一命已损,再撑下去她必死无疑,是以和尚打到了她;地面上,苏景先前闭关地方前一尺,阳三郎倒地,她是先从地面跳出来后又摔倒的,随她显身无边花海凋零枯萎。 发动花海的不是苏景,而是她。本为金乌、还有谁能比她更明白命之真谛,全靠她及时出手,和尚与不听才撑到苏景醒来。花音本真,拖住天理,不过真意不是斗战的全部,其中还有修为比拼,阳三郎就差得远了,勉强坚持到现在,真魂都已不稳。若苏景晚醒来半盏茶,她怕是就会魂飞魄散了。 两个女子跌倒,墨色巨灵袭来,巨大的手掌遮蔽天空,打下! 影子和尚先挥手打出一道淡金色云霞,云霞包裹不听飞向城外,和尚不走,留在原地抬头望向那铺天盖地的手,跟着影子和尚猛将双臂撑开。 站步、昂首、开臂,他站着摆开一个“大”字,这姿势不伦不类,而他口中狮吼也全不成体统,不是经不是咒,那是一声充满虔诚充满感激也充满期待的嘶吼:“佛啊!” 佛啊! 第八百九十一章 骨断天塌,再见理想 站步、昂首、开臂,他站着摆开一个“大”字,这姿势不伦不类。他口中狮吼也全不成体统,不是经不是咒,那是一声充满虔诚充满感激也充满期待的嘶吼:“佛啊!” 佛啊! 吼声起时,钟鼓鸣、禅唱升、金光暴散开,一切异象都在和尚身后,一枚巨大掌印破碎精光、横空显现、向前拍去! 佛印。 全不逊于天理手掌的金色巨掌,影子和尚一声“佛啊”,请来的佛陀手印。 黑色手掌自上向下轰杀和尚,金色佛印自和尚背后冲起,但并未迎向黑手,而是斜前向上,径自拍向天理的胸膛。 和尚慈悲,和尚除魔,一道佛陀大手印已是和尚全部修为所在,这一掌过后再无余力。 只此一掌,所以和尚做玉石俱焚之击。 除恶务尽,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黑色巨掌当头落下,金色佛印拦空斜打,和尚做了能做的一切,他知道自己没机会看到胜负分判,黑手裹挟的罡风已然催压到身,天空完全被遮蔽了,和尚眼中只有滚滚黑暗,他的微笑安宁,等死……但在“死”前,他先等来了火。 飞火入天都的苏景。 入城时,他与被和尚送出城外的不听擦肩而过,不听昏厥着,此刻她还好,所以苏景笑了,笑着入城。 苏景入城,扑去和尚身边,在他落足一瞬,一朵火焰之花自他身上绽放开来,火花开、开放出一座火海,顷刻间千里浮城被火海淹没!随即巨浪翻腾火涛倒卷,一枚金红色的拳自火海中冲起! 苏景还活着,他身边同伴就一个也不能死。 我死之后万事皆休,但我若在生,你们一个也不许走!谁也别走。 与巨灵手掌、佛陀手印一般大小的,来自金乌阳火滚滚凝结的拳,迎上天理拍来的手掌。 轰动巨响,起于浮城,震于乾坤! 阳火拳碎,火海炸散,但也消弭了墨巨灵的灭顶一击,火海不见了。苏景与影子和尚重新显现身形,和尚微笑依旧,金乌弟子跌坐在地满面狰狞。 第一声巨响未落,第二声轰雷再起,影子和尚请出的佛印击去墨巨灵的胸膛!天理有两只手,右手摧毁火海却未能伤人。左手则回转胸前、及时挡下了佛印猛击。 接连两道大力冲撞,接连两声巨响绽放……还有天理的一声惨叫:左手抵挡佛印为应急之举,主要的力量都被他凝聚到右手去了,更要紧的是这只左手受伤在前——以手如灵的是他的左手,入灵一掌被遭不听星石所破,法术破灭、手也会受伤,只是外表看不出来罢了。 受伤在前、凝力不足,而那佛印来得何其凶猛,惨叫声中黑色手掌掌心被打穿巨洞,黑色掌骨清晰可辨,拇指向后扭曲不堪、十指中指与小指干脆消失不见! 佛印虽也散碎了,但和尚自己毫发无伤,这一击,影子和尚大获全胜! 可是也只有一击,所有力气都已耗尽了。 和尚站着、再无力稍动。和尚微笑,仅仅伤去邪魔一只手,未能完全铲除魔物,但他尽力了,是以无悔无愧,无悔此生机缘从灵火中的混沌到修持于佛堂的高僧;无愧于盲眼僧的点化教导和他的衣钵传承。 和尚平静,天理却暴跳如雷,所有谦和温润都是建立“我为神”这三字之上的,他的谦逊正来自高高在上的自傲,到得此刻竟真的被几个凡人所创,又怎还能再维持住和蔼!犯上者,必须死无全尸、必须死得苦不堪言! 右掌再起、拍下! 之前恶战不断,加上一场魔音斗法,天理知晓这伙人手段层出不穷,比法比术反倒会被他们拖住手脚,快刀斩乱麻、直接于巨力降伏才是获胜捷径。由此巨灵弃千法,只凭一掌、硬生杀灭。 苏景之前硬挡天理一掌,被恶力反挫在地,但背脊才一碰触地面他就重新弹起,起身之时,火花再绽之时;仿佛时光倒转,花开火海,弥漫全城,阳火凝结第二拳,墨巨灵要打,苏景又何尝会停手! 拳掌第二次交击,颤抖了巨城。仍是平分秋色,所以有了第三拳、第四拳、第五拳……接踵十一拳,交击天理巨掌。 火海十一崩十一聚,拳掌十一分十一合,两个怪物打出个天花灿烂! 拼到第四拳时,城下三尸就惊得懵了,六只怎么瞪也瞪不大的眼睛齐齐望向阳三郎,目中询问之意在也明白不过:怎么可能? 就算是九日凌天,也不过是将苏景修为翻上九倍,强大是真的强大了,但无论怎么算,“九倍”的苏景也不可能和墨巨灵平分秋色的。若九个苏景就能与天理一战,那“五日”时候杀一条天龙做出来的龙也不会如此吃力了。 阳三郎未出声,直接将一道似识打入三尸脑中,她是神物真魂、一念入人心她有这个本事。 一念如海,事情经过尽在其中: 五日凌天后,苏景再入定前,一道神识投影入骄阳小乾坤,对阳三郎道:“请你帮我唤日,不做七日凌天,直跨九日法术。” 有关“凌天法术”的一切,阳三郎早已和苏景交代明白了。金乌施展此术,前法灭时新法生,从一日、三日到五日、七日直至九日,可以接连施展,一气呵成,其间不存丝毫停顿;亦可“跨日”而行,但只能跨过一阶。一后可以直接入五,但想要入七,至少也得是三日术尽后才行。 苏景到底不是真正金乌,施展凌天秘法,中间须得有时间间隔,且越向后间隔时间就越长;再就是凭他一己之力难以“跨日”。也是因为他非真正金乌,所以才要承受“前一重反噬”。 若是阳三郎完整的话,她施展“凌天”之法是无需承受那些“几生几死”的生死机会的。 苏景想跨日不是绝对不行,但非得阳三郎施法相助、为他“唤日”不可。 即便阳三郎相助,苏景仍需付出代价——性命一条,术成时夺命一条。 想跨日,先得把棍命丢掉再说。 阳三郎笑得灿烂,本应成就一枚骄阳女子:“为何要直跨九日?” 按部就班施展凌天,棍命是苏景的缓冲,因为“性命反噬”是在前法尽末盏茶时间后才发生的。便是说苏景“凌天”时不知自己后面会不会死掉,有棍命做缓冲,他随时可以后悔……先打了再说,打完行功准备下一道凌天,行功其间若法棍崩断,说明自己中了“死签”,要是心疼自己性命,大可收功收手,逃走再图后算。 谁能不珍惜自己的性命?苏景悍不畏死不假,但棍子是他心理上好大的安慰和倚仗也是真的。 可现在他顾不得了,因为不听来了。 苏景没想到墨巨灵就在祟祟山的,否则他不会约不听来此相聚。 今日世界。无论莫耶中土还是驭界,最了解不听的那个人非苏景莫属。她的倔强她的体贴都在他的意料中,苏景晓得,不听一定、一定、一定会和墨巨灵搏命,哪怕以卵击石!这就是小妖女的性子。在报仇这件事上,不听永远不会躲去苏景背后。 只要自己入定,不听就会去拼命。拦不住的,苏景能做的只有用自己的性命去拼,求跨日让力量直去顶点,用自己的命去拼回她的命。 一直以来,苏景都不觉得拼命是什么光彩事,但能身边有几个能值得自己去拼命的人,他又觉得自己何其有幸。 “为了媳妇?”阳三郎居然看出了苏景的心思,不等苏景回答她又问道:“你自己想好,差不多就是必死之局。” 不用想了,苏景点头。 便是如此,不听入浮城是报仇、也是为了“省下”苏景后面的抽生死签;苏景跨日直接舍去棍命求与天理一搏之力、杀敌也为救她……佑世真君与笑语仙子之间的账目,永远也扯不清的。 之后苏景施法入定,他和阳三郎商量妥当了,入定前一盏茶的时间,阳三郎不去“唤日”,那时五日凌天的生死签那时还未落定,若棍命损在“五日凌天”的反噬里,再跨日他直接就得死,还妄谈什么九日凌空。 那样的话他只能老老实实、按部就班去做七日凌天。 很走运,生死对半的机会里,苏景抽中了“生”,入定盏茶后法棍完好,阳三郎施法“唤日”,这对阳三郎来说不算大术,只需凝集金乌本念做九日观想,不用多少工夫和力气就能成术,唤日成功后阳三郎还有大把力气,生衍了一座花海。 苏景则继续行功,终于直跃九日凌天,术成一刻“献祭”性命一条,欢喜法棍崩碎。 跨七入九,略过“七日凌天”,七日凌天的生死反噬仍在,只是与最后的“九死一生”合并了,两签并一签,死算占到九成七分,生望微弱到半成的半成,区区“三分”,可以忽略不计了、死定了。 苏景得到了他能自法术中汲取来的极致力量。 …… 但九倍苏景,对上遭魔音反噬、一手被废的天理,依旧胜算渺茫的……接连十一次对攻,看上去胜负难分,但天理再打十一掌也全无问题,苏景却没了那份力气。 十一拳,逼出了自己的全力,经脉剧痛、如万针攒刺;脑海与丹田中空空如也,说出不的难过;胸口和喉咙却被无形之物死死堵住了,仿佛塞满了尖锐碎石,让他无法提息无法呼吸。 不是苏景愚蠢要和墨巨灵拼蛮力,只因天理一掌接一掌打下劲力笼罩八方,让苏景不得不相迎以拳。 这一战打到尽头了,再无外力可求,穷途末路,苏景……和来自中土世界的每个人。 墨巨灵第十二掌砸下。 第十二朵火花盛放于苏景身边,只有花开,却无火海。真元枯耗身体亏乏,无力唤出火海。自东向西一线排开的所有骄阳都在迅速黯淡下去,将息。 没了火海,自也没了重重阳火凝聚的重拳……修为不见了,苏景还有什么?还有一条性命,一双拳头,一身骨头。蓦然嘶吼中,苏景飞身冲上天空,举起自己的拳,迎向那只遮蔽长空的巨掌。 人的拳头,能够多大? 墨巨灵的手掌,倾盖二十里方圆。 渺小之拳,渺小生灵,迎击能将宇宙入歌声、能将冥王世界篡改阵法的黑色神祇。拳掌交击前那个瞬间,突然强烈光芒横扫天地,浓稠到有如实质的金红光芒充斥天地中每一寸空间,那是阳光、湮灭一切的阳光。 回光返照,九轮骄阳泯灭前,同时爆发的回光返照。 凌空九日绽放最后的光华,便如此刻苏景。 就在返照强光中。拳击于掌,碰撞、轰动、人骨碎,九阳齐丧……还有墨巨灵的一声咆哮,小小苏景,小小的拳,竟在最后的反击中打穿了巨灵的掌! 手掌被传来个小洞,有点疼、有点意外,所以墨巨灵咆哮,不过咆哮里并没太多怒气,相反,倒是欢喜更浓些,护身魔识能察觉天上的太阳灭了;手上的感觉很清楚,苏景的骨头全都断了。 糖人的确是冲破了巨灵掌,可巨力交击下他全身上下,除了脑壳之外所有的骨头都断了,彻头彻尾的废人了。 只是天理想错了一件事:苏景的骨头不是因全掌交击而断。 是在交击前就崩断的,苏景自己崩断了所有骨头。 自断身骨,因骨中藏力! 早在地宫修符时他就施展过的,自崩身骨、求取骨中力。光明顶弟子,血中藏性骨内敛力,血迸溅时桀骜生、骨断碎时大力出!就凭着这骨中力量,苏景穿透敌掌,但最后的反击还未完,还有一线机会,苏景要把握。 穿巨掌、人疾飞,飞奔墨巨灵的胸膛……三根肋骨扎进了肺里,一截腿骨刺破腿上血脉,两截臂骨压住了身筋,身骨尽碎让他再无法维持身势,只是凭着一点点惯力继续前冲着,根本不存可能飞到天理胸膛,更谈不到再给敌人什么伤害……我飞不到无妨,他能到就行;我打不到无妨,他能打到就行。 “崩了!”无声嘶吼,响自苏景心底,早已盘算好的心念急转……自断身骨后,他又自毁乾坤:大圣玦、金风天结成的妖邪小天地。 体内三重小乾坤环环相连,毁则尽毁。败亡之际,苏景自毁小乾坤! 只为小乾坤内安养的、沉睡的一剑,屠晚。 谋夺天命、化形人婴后的屠晚陷入沉绵,苏景能想到的、唯一有可能立刻唤醒此剑的办法,崩乾坤。地震了、屋子要塌,屋中沉睡的人是不是就会醒来了? 自毁乾坤不仅是自废修为,更是自爆丹田,苏景此举无异自裁,必死无疑。但“死”是一个过程,哪怕死得再快也会有时间的流淌,苏景要争的就是这一点点时间,他求:我死前,崩乾坤、屠晚醒来; 我死前,屠晚醒来,凭他对墨巨灵的天仇、憎恨,醒来一瞬即为暴发一瞬,斩杀敌寇去,一剑穿了那颗黑色的心;盼屠晚发威。 巨响炸于心底剧痛冲滚全身,三重小天地都告崩碎,无数辛苦与重重机缘所得来的一切,只凭苏景一念尽数轰塌……屠晚未醒来。 三个娃娃外加一个小金乌,他们皱眉、他们攥拳、他们全身都在用力,但用尽全力也没办法让眼睛睁开,醒不来啊!不是他们不愿醒,而是乾坤炸碎、身神毁灭之噩敌不过阳火正法在这一境修炼中的规则,外力来得再凶悍也无法唤醒沉睡中的小元神们。 冲势至末、命火已灭,苏景并未即刻身死,不过“无所谓”的,差得只是短短片刻而已,还能有几息活命?三息还是五息?又或七息?苏景自己也不清楚,终归不会超过半盏茶吧。 身体翻滚着,摔落地面。愤怒和不甘是有的,只是这情绪来得并不如想象中强烈,毁乾坤惊醒屠晚这件事本来就没把握的,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自己能做的都做完了,妖魔尚在却与我再无关系,重要的是无愧师叔的教导,无愧懵懂少年入离山修行了一场,便如扶乩仙子、便如贺余师兄。 愿望与理想是两回事。攀那一阶一阶看那一景一景是愿望,人将死、愿望折断;关门修行开门做人、事无对错人分善恶是理想,九百年修行知行合一,最后以死而证。死是坏事,但直到身死仍未偏离理想之路,算得好死! 好死,再见理想。 天理完全不晓得苏景自毁乾坤,他正笑,真正惬意畅快……糖人终于完了,这个一死,外面那些不足为患,可一指扫灭!所以天理欢喜……就连天理自己都没发觉:堂堂神祇。打死一个凡人又有什么可开心的? 还有,天理未察觉,天上的太阳都熄灭了,但九日散去一瞬,又有一枚暖阳凭空跃出。 比起之前金轮,新的暖阳少了几分炽烈,却多出些许妖娆,那是鹰隼与白鹤的区别。 九阳熄灭前的回光返照来得太强猛,横扫天地的浓烈光芒,遮掩了这枚新生暖阳,当它悄然跃出天幕时候,只有一个人发觉了它的出现:阳三郎。 见了鬼的阳三郎。 阳三郎一副见鬼模样,哎呀怪叫里直挺挺地摔倒在地,口中声音因为太惊讶所以嘶哑:“怎么可能。” …… 天外的神物不知几何,麒麟白虎、玄武朱雀、天龙大鹏、金乌凤凰等等等等,这还都是存在于志异、曾显现于人间的,还有数不清多少人间为所未闻、叫不上名字的强大家伙。 神物桀骜,彼此不服气,但也会分个三六九等,金乌便是第一等了,在神物中地位颇高。 不过金乌族内传说,太上古时金乌的地位自也没那么高,三流而已,见到其他神物还好些,最烦天天昂头走路的凤凰,那鸟儿杀心不重但因为太漂亮了,所以骄傲的不像话,遇到金乌总会出声嘲笑。打的话纯粹以卵击石,可金乌天性凶悍,被笑话了就冲上去打,从来都是金乌被打翻在地、再被凤凰在肚皮上踩上几脚。 地位是因实力而来,金乌为三流说到底还是实力不够……直到后来,一位金乌先祖不甘境域,发誓要暴打凤凰一顿! 打凤凰,也得有那个力气才行。金乌先祖苦苦修行,很快修到金乌极致:那时的金乌修炼,以九阳封天为巅。金乌一枚接一枚的炼化骄阳,待炼成九个太阳,就算是到达巅峰了,再无法突破。 阳数以九为极,九阳是为极限。 可金乌先祖不甘心,坐拥九枚太阳的金乌要是能打过凤凰,金乌一脉也不会是“三流”了。 九为极,而极九之上还有一个“十封尊”,只差个“一”,却是云泥之别。 九为凡中巅,十则封尊成圣,便如宰相和皇帝,前者在金銮殿上站立位置相距龙椅寥寥几步而已,不过这几步相差的又是整整一座江山! 若能修出第十阳,当可脱胎换骨,从量变到质变的最后一点积累,这位金乌先祖开始炼化第十枚太阳。 道理是简单的,真要做起来就千难万难了,不止难,而是干脆没有成功的可能,极限就是极限,金乌族中不乏杰出之辈,若这一族真能炼出第十枚骄阳机会,金乌一族早都晋身一流了。 漫长时间、无数辛苦,其中艰难也只有那位金乌先祖自己知晓,始终也没能炼出第十阳,不过在修炼途中,他遇到了一个不知是贵人还是坏人的矮子。 矮子的来历并无确切记载,此人听说这头金乌要炼第十日,未如别家神祇或神物那样摇头发笑,而是兴致勃勃和金乌研究了一番,其间他说出几处法术关键,让金乌先祖颇有启发。矮子没多待,聊了几百年后就去别的地方玩了。 之后又是无数年头的打磨,依着矮子的启发……金乌先祖还是未能成功,但他炼成了一个“怪东西”:他自己。 光暗两面、善恶一心,金乌先祖拼命祭炼出第十阳,哪想到在极九之上炼成的,竟然是一个反面的自己。 金乌先祖给自己炼了一个亲生的仇人。 细细回想祭炼过程,那几处关键……分明都是矮子的提点。金乌先祖这才晓得上当,有心去追杀矮子报仇,可当时已经顾不上了,“反金乌”与他绝不两立、又拥有他所有的力量,转活时候就开始与他厮杀,不死不休。 第八百九十二章 正阳一变,火棍朝天 “亲生的仇人”与这位金乌先祖反复争斗,奈何谁也斗不过谁。到得后来“仇人”想出了一个办法:同身两变,自己永远也杀不了自己,要斩金乌,非得脱出本形不可。 是以“仇人”远遁,自断第三足、除尽全身翎羽,忍受强烈痛苦、耗用漫长年头,终将自己化作纯粹人身,这不是简单的变化,而是真正的脱胎换骨!术成后,断下的第三足被他炼化成宝弓一盏,周身翎羽合炼做利箭九支。 仇人回归,继续开打,连绵恶战中不知摧毁乾坤凡几。其他金乌想帮忙,可正反两个金乌是仇人也是“亲生”,其他金乌打“仇人”,金乌先祖照样暴跳如雷。只有他自己打自己才行,别人不能插手。 这一架打到最后,金乌先祖的八枚骄阳都被射落,只差最后一盏金轮;仇人手中也只剩下最后一箭。 那时的金乌不是优秀神物,比起后来它们的身体与法术还有诸多缺陷,比如现在的金乌,炼成骄阳后随时可抽身离去,两者之间的关系就如巅顶大修的元神与肉身;但在太上古时,金乌炼化出太阳后是不能远离的,最后一枚金轮若毁、金乌也会死。 “仇人”身上伤痕累累,金乌先祖只剩最后太阳。 仇人的最后一箭已经搭载饱满长弓上,遥对金乌;金乌气喘吁吁,但他最后的杀机也稳稳锁住了仇人。 这个时候,有不少心存慈悲的神祇、神物都赶来了,纷纷劝解两人说:小正、小反,你俩别打了,不管正反你们都是神尊,怎么就非得分个你死我活呢,多没意义的事情啊。再打就真死了,难道你们想死? 小反苦笑着摇头:我不想死,可我看他就是不顺眼,非弄死他! 小正摇着头苦笑:弄不死他我活着别扭,他活不了我死了也舒坦。 说完,“小正小反”不再理会那些唠唠叨叨的神祇,继续对峙。血红色的两双眼睛对望,不久两人同时暴躁怒骂一声“看你妈”,小正动杀劫、小反放弓弦,光芒、力量轰轰烈烈地绽放开来,两人同归于尽。 傻逼啊……来劝架的神祇见到这等结局,都是满面难过,各自摇头叹息、口中低声评论着……不料当法术绽放的光芒散去,空中竟又出现了一枚金轮。 饱蕴热烈、但那份可怕的热内敛,看上去它比以前的金乌骄阳更柔和,也更妖娆、更风情。 金轮中,金乌拍着翅膀飞了出来,看着这头金乌,一众神祇都吃惊莫名,有人问:你是小正还是小反? 什么正反,我就是我!金乌用翅膀拍着肚皮哈哈大笑……笑声绵长,少了原来的暴躁,可是笑声中藏蕴着浩瀚力量,深不可测!重活回来的金乌实力暴涨! 九阳极上、自我相残正反同焚,正是金乌一族的涅槃之道。九已入极,添一又怎如归一?!金乌之道:九日凌天,正阳一变。 就在大笑中,金乌先祖说了句“麻痹,害我的矮子在哪。我得去烤了它”,分不清是气话还是笑话,金乌先祖游走宇宙,他再不受金轮桎梏了,想去哪里都行、不用随身带着太阳。 矮子始终未能找到,倒是在路途上遇到了不少凤凰,第一头凤凰和金乌狠狠打了一架,不分胜负,不过恶战之后金乌大呼过瘾扬长去,凤凰痛哭流涕三千年……在遇到第二头凤凰的时候,金乌先祖跳到她面前,大剌剌:站住、喊大兄! 凤凰和金乌大战平分秋色之事已经为同族所知,这头凤凰晓得他的来历,冷声道:要不喊呢。 不喊就打!金乌先祖铺火海升旭日、拉开了架势。 凤凰一笑风轻云淡:大兄! 怕?肯定是不怕的,打起来也是势均力敌。可是凤凰实在爱漂亮,她们不怕金乌,却怕打得太狠了会伤到自己的羽毛,前一头凤凰一哭三千年就是因为一身羽毛都被打烂了。 羽毛伤了就不漂亮了,不漂亮了还让人怎么活! 而且这头金乌真的凶猛,认来这样一个哥哥好处多多,何乐不为。凤凰很开心的,抖动一身绚烂羽毛:哥,我漂亮不? 金乌先祖大乐,扔了一枚扶桑树种炼成的仙音铃铛给凤凰:我走了,以后有事摇铃铛…… 金乌一族寻得突破办法,“九日凌天正阳一变”不止是修行法门,更是一门对金乌最合适不过的炼心煅体之术:正反两分、同命取舍、涅槃重生! 此术修习起来危险重重,不知多少金乌在“正反相残”中未能获得正阳一变而惨死,但大损之后就迎来大盈,最简单的道理:炼心炼体!这是一重“脱变”,或者唤作:进化。 远古法门,今日金乌早都无需再去修行“九日凌天、正阳一变”了,不是子孙懒惰,是不需要了……十六若修成了真龙,他再娶妻生子,后代孩儿还会是阴褫么?当然不是,他的后代会是龙。差不多的道理,随着闯过正阳一变的金乌越来越多,这一族神鸟的心境臻入化境、身体趋于完美,后代得其惠,从出生起就是完美神鸟。 由此,三足金乌从三流跃升一流,和最漂亮的凤凰平起平坐,大家称兄道弟了,多好。 金乌族中传说,不可考。 …… 驭界幽冥中,九日落寞,少了霸道多出妖娆的新阳初生,正是“九日凌空正阳一变”之兆,阳三郎哪能不惊骇。 苏景不是古时金乌,但他突破生死之困唤九阳凌天入力极之境;九阳升九阳落,不惜断骨、崩天、毁灭自己所有一切以求摧毁强敌。境遇不同可是在心境与志气上与那位金乌先祖凤凰大兄完全一致……斗到疯癫,而疯癫即为金乌弟子的峰巅! 正阳变! 苏景只比着阳三郎感知慢上一瞬,差不多阳三郎后脑勺挨地面的时候,正脱力损命向地面摔去的苏景也察觉到了“正阳”的出现。 柔和红日藏身在尚未散去的满天金芒中,她的光芒浅浅的、根本不为视线所查;她的温暖淡淡的,不像那些凌空骄阳般特意去照耀苏景,可是苏景却感受得明白,这柔和红日就是因自己而来,她所有的光和热都是自己的、全无痕迹却一滴不漏地注入了自己的血脉、流淌在自己身体。 那是怎样的感觉啊,赤脚走在地面、嫩嫩的草芽儿轻拱着脚心;闭目站在山中,随风轻飘的蒲公英落进了长发;一人行走在静夜,遥远的钟声撩起了身边虫豸的兴致,唱啊唱,唱来了一只萤火虫……思意中的惬意、观冥里的自我。 而虚空意想之外,还有真实的力量涌动:清澈但温暖的泉游走经络,被毁灭的一切都在迅速重铸,断剑入仙炉。融化、融和、重整、塑形、新的剑更锋锐!崩塌的古庙沐浴神光,砖石就那么凭空长出,一层层一重重,恢复了它的恢弘之后神光并不离去,永远留在其中,由此古庙又添出浓浓庄严! 感觉细腻并清晰,可过程奇快,几乎就在苏景察觉“正阳”时,那份蓬勃生气、贲涌力量就充斥于身体,四肢百骸断骨重续,三重乾坤破后又立……于此一刻,天理第十三掌拍下! 天理不知有“正阳”,他正欢喜,开开心心地挥动巨掌,送苏景最后一程。 巨掌遮天,灭顶而来,得正阳一变的苏景强忍着自己的蓬勃,他愁眉苦脸、悲伤不甘、倔强瞪目、浅唱低吟地哼哼唧唧……快死时候应该是什么样子,他就是什么样子。 巨掌落,澎湃气浪与隆隆大响向着四方席卷开去。天理面上的笑容一僵……手盖方圆二十里,但掌触敏锐异常,莫看苏景那么点的“小东西”,大手拍下后能感受的一清二楚。 天理感受得一清二楚:没拍着? 没拍着。 掌下已无人,不打都没几口气好活的糖人,竟然能避开自己这一击?天理惊诧莫名,可还不能他弄清怎么回事,炽烈火光就绽放在他身后! 巨掌落时苏景逃了,及时而隐蔽,身遁入电大大兜了个圈子,来到墨巨灵身后,跟着一朵火花儿绽放于身、火花化作起伏火海……“前一段”和以前并无区别,但火海翻滚起来后并未凝结成拳,苏景也再不是躲在火海中。 跃出海面,扬手一牵,无尽火浪疯狂流转,刹那凝聚化形……浩瀚海、所有火,层层包卷,那是一条通天大棍!豆丁一般的苏景挥舞着与他体型绝不相称的烈火巨棍,像极了一只乌鸦举起来一座大山。 火棍朝天,随即棍落、狠打! 打墨巨灵?就算天理猝不及防,他也能躲能挡;倒是另一样的“东西”,永远矗立在地不会动不会逃不会还手……打那不会还手的,打那座主持莫名大阵、承载了巨灵无数心血的瞑目天都、通天塔。 塔中藏大阵,阵连墨巨灵,塔震则阵摇晃、阵摇晃则巨灵受创。 棍塔相击、金属交鸣之声,洪钟大吕般巨响。 即便凡胎肉眼也能看到,当那条疯癫火棍砸于高塔,通天塔四周都凭空跃出层层灰白气旋,那是巨力撕扯、断时空破虚空的可怕景色! 棍崩碎、塔摇晃,但这塔并没被轰塌,二明哥的法术、天理的加持,一时之间苏景还打不塌这座塔。 天理怒声嘶吼:“妖孽狡诈!”庞大身形转回奇快,一掌劈天打向苏景。天理想不通、巨灵勃然怒! 巨灵快,苏景更快,金乌万巢穿火遁去,脱离巨灵掌力覆盖同时,他已显身三十里外,手再牵、崩碎四处的火海冲聚、化棍,再打。还是打那座高高的塔! 塔摇晃,棍崩碎,穿空遁去再整火海,第三棍!这次大棍起时,棍势直指墨巨灵,似乎苏景觉得打塔没意思……可是棍落时,势头一偏又砸在了塔上。 打塔有意思。 第八百九十三章 舍不舍得,做个了断 之前凭着“九日凌天”苏景与天理拳掌硬击十二次,那是无奈之举,当时苏景的力量脱不开巨掌覆盖,现在不一样了,得正阳一变苏景破而重立力量猛增,再不为巨掌所困。 打塔就是打墨巨灵,多开心的事情。这一仗打了多久苏景就郁郁了多久,终于能有件开心的事情来做了。 既然打塔就是打墨巨灵,若再一个劲地去和天理对打,实在不是小师叔的风范了。 火海聚散,苏景起落,接连十七棍,棍棍轰塔。墨巨灵身法略逊于苏景,打不到糖人只有回身护塔。前后十七棍,除了最初三棍时天理失神外,之后就只有四棍真正击中高塔,其他猛击都被天理挡住,算起来两人也有十次交击。 交击十次,足够天理与苏景明白,正阳变后,苏景力量仍是不敌天理,即便天理早就受伤而苏景焕然新生。可力量不敌有什么关系,狸猫打不过豺狗,和狸猫能不能咬死豺狗守护的小鸡完全是两回事。 守护,是斗战中最难的事情,尤其墨巨灵比着苏景还慢一些。天理暴跳如雷! 又一棍中塔,通天塔摇晃得愈发剧烈,塔身上一道道裂璺疯长,苏景哈哈大笑,正道高人堂皇之战,我就不信打不塌这座塔。 塔中大阵躁动非常,天理人不在阵中,但阵力躁动照样对他有着莫大冲击,哇一口黑色鲜血喷出如瀑。苏景管他伤得呕血还是气得上吊,再次束火成棍,不料这一次天理不再护塔,更不去追击苏景,他竟猛地纵跃开去,跳出城外……城外有不听,有相柳,有参莲子细鬼儿常旗子,有苏景所有的同伴。 这天下从不会有永远一头甜的事情,城内通天高塔是天理的软肋,城外一群同伴何尝不是苏景的死穴。天理精擅揣度人心,最初暴躁过后已经想到扭转战局的办法,巨灵只问一句:这些人,你舍得么?! 苏景舍不得。 塔虽摇晃不已,却也不是马上就能击塌的;可墨巨灵出城只要一挥手掌就能打杀所有人。苏景追出去相护的话……护得住谁?怕是连自己也得死无葬身之地。 情势突变只在一线,唯一开解死局的办法只在:决战! 金乌穿遁,苏景横空拦住天理去路,火海尽数收入身内,手中丈一却绽放起比着火海更强猛更犀利的璀璨光芒,一剑刺向天理,苏景低声叱咤:“崩!” 所有修为,全部力量,一剑以崩。 苏景还想炸自己的骨头,可骨未断,金玉重塑后就不再是金玉了,他炸不断……但骨中藏力不留涓滴,尽数融入这一剑! 天理早已打出了真火,当苏景穿透虚空扬剑而来,他摘角:墨巨灵一族,头上长双角、如牛,这角不是摆设好看的,天理取角在手,不是生硬掰断,而是提刀一般将其摘在手中,角如巨锥,巨灵同做一字吼喝:“破!” 剑、角,一触惊仙,摇撼天地! 数不清第几次了,苏景昂首一口鲜血喷出……哪里是血,分明是熔岩一般浓稠、明晃的火浆!小小身体翻滚,直飞城外落向地面;天理同样受巨力反挫,那是苏景所有所有的力量,从一日凌天到跨七入九,从九日泯灭到正阳惊变,化一剑,震琼霄,崩啊!天理惨叫,向后摔飞,城内。 在巨大的力量掀荡下,天理那座山岳般的磅礴身体不比一个布娃娃来得更沉重,一路翻滚倒摔城内,最后整整砸中他苦心相护的通天塔。高塔中嘎啦啦的怪响传来,塔中大阵躁动到极限,反噬力量一阵一阵逆冲巨灵,时至此刻,天理须得立刻入塔去弹压大阵,可他怎能回去,容得那糖人再回来轻松砸碎高塔么? 疼、且焦急,墨巨灵又是一声嘶吼,奋身扑起……务必击杀糖人,顾不得心中无数个不明白……不明白自己怎么可能会被凡人逼入如此境地! 城外,不等苏景落地,三尸就自刎、重生于他身后,之后三个矮子与本尊摔成一团。起身后苏景还顾不得擦去嘴角的血迹,前方的天空便黯淡下来,巨大的阴影遮蔽苍穹,墨巨灵又复扑来! 到底还是不敌……一剑崩,所有力,墨巨灵重击后即刻又杀回来;苏景又哪还有还手之力。 打到了现在,死都不肯放弃的,死也要死在冲锋路上的,勉强一提息,收回的力量不到一成中一成,苏景再飞身,手中丈一重现光芒,迎上去! 我不敌,但我不怕。 因为不怕所以不退。 就在这个时候,墨巨灵扑出浮城、苏景重新飞起一瞬,地心深处突然传出一声嘶吼,其声若牛吼但远要高亢嘹亮,旋即土崩石裂,隆隆颤抖之中大地绽开一道巨壑。再眨眼金光冲腾直射于天,一头身形巨大的凶兽纵出地壑,四蹄踏火向着苏景疾奔而来! 若墨巨灵是个普通人,地下冲出的凶兽便是雄狮身形,凶兽大小可见一斑。 巨兽凶威熏天,斜刺里急扑苏景,三尸正要相助本尊死拼巨灵,哪料到地心深处又忽然扑出巨兽,三尸暴怒成狂,有剑挥剑无剑扬索,拼了吧,凶兽也好巨灵也罢,拼了吧。 可苏景却急急一声大吼:“不可!” 金乌神目、刹那辨真,别人眼中只见一团金光包裹的怪物冲来,唯独苏景能看清凶兽模样:马兽狮目虎背麋身龙尾,真正麒麟大兽! 更要紧的,苏景还看见,一头小小的寸麒麟,正四爪合抱、奋力抓住大麒麟的顶角尖尖上……寸麒麟带来的大麒麟。 巨兽麒麟头颅微扬似是要分辨什么味道:寸麒麟离去前曾在苏景指尖留下的气意。 相距千丈外,巨麒麟开始昂首,电光火石、它来到苏景身前时候便已确认了、笃定了他的味道,而后大兽张口吐出一枚晶莹玉石。玉石落入苏景手中时候,大兽掉头而去,口中爆起烈烈嘶吼,疾冲三千丈天上、万空锦玄瞑目天都! 麒麟并不理会巨灵,径自向着浮城而去,神兽飞扑之势煌煌烈烈,竟是要以身毁城、同归于尽。 城中有塔、塔中有阵,城若碎则塔崩阵毁,连带着天理不得好死!苏景难撼分毫的千里浮城,在麒麟面前可没那么结实。 墨巨灵真就觉得自己的头皮都要炸了,此处怎会有一头麒麟大兽!就算藏了一头麒麟,大家无冤无仇,它又为何发狂,来和瞑目天都为难。今日一战中,天理想不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但想不通并不影响他的应变。天理口中怒叱如雷,已经扑出城外的黑色身形急转,再顾不得去击杀糖人,改作斜刺里冲去、截击麒麟大兽。 天理把握斗战时机精准异常,这一击不会兜头拦住麒麟,而是瞄向麒麟肋下的猛攻,如龙有哽嗓逆鳞一般,麒麟软肋即为肋下,若挨上一下,大兽也受不了。 这头麒麟不知是不是被狂怒烧掉了智慧,对天理发动的猛击景不管不顾,它眼中只有前方天空那座悬浮大城。 另一边,苏景在接下麒麟吐出的那块美玉后,心里就大概明白了事情经过,但现在实在没工夫去理会那些前后渊源了。 金光绽放,金乌穿遁! 麒麟四蹄踏火,苏景火遁的显身之处,就是麒麟的足间火……截击天理、护麒麟。 苏景火遁显身刹那,三尸自裁赶到,同根同命、同生同死,东、天、剑、尊并肩而立;下一瞬,四人身旁玄光闪烁,虚空中突兀跃出一头大蛇……本应九颗头、但现在只剩一颗脑袋的大蛇,小相柳分光化影赶来。 不听、和尚、苏景先后苦战浮城,相柳得了一阵喘息,恢复了一点力气,麒麟的危机他也看得到,所以他到了。 大蛇显身即开口,或者……它就是张着嘴巴分光化影的?开口闭口不重要,重要的是蛇口中还有两人:废人一个、修为废了可目光里的傲色却更浓的疤面叶非;刚刚苏醒过来,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可神情一如往昔、笑容明媚的莫耶女子。 还有,阿骨王袍上佛光氤氲,之前已经被苏景收回鬼袍的影子和尚一步跨出,尊者面色平静、目光惬意、步伐决绝!和尚知晓已经到了最后时候,又怎会安养于袍——我去拦,我会死,但只要牵扯住天理哪怕一瞬,容大兽碎了那城毁了那塔,至少墨色魔物的图谋会落空,中土浩劫可免家乡万万生灵免遭涂炭……影子和尚的想法,苏景的想法。 前者得道高僧,后者离山弟子,修身修慧修力量修本领,这他们修行的过程里也早都修成了一颗悲悯天下匡扶人间的善良之心! 相柳不是这么想的,亘古凶兽眼中,生灵皆为肉,生死无所谓,但他是苏景的朋友,两人一起南荒西海驭人世界跑了这么多地方,你救我我救你的乱账算也算不清,也不在乎这一次了;至于叶非,本就盼着两个世界能同归于尽的,不过他在山谷中答应苏景过“搭伙”,叶非此生言出必践。 小不听就更单纯了,与墨巨灵有刻骨之仇,那魔物做什么,自己想都不用想,去阻拦就没错了,只要有一丝力气也要阻拦……真巧,苏景也来了,真好,苏景也来了,所以不听是笑的。 苏景、不听、三尸、相柳、和尚、叶非……众人到齐,举剑扬鞭动法结印,迎向正凶狠扑来的天理。 天理截击大兽,苏景等人又来截击天理。最后一搏了,谁生谁死,谁活着笑傲天下谁死了永陷沉沦,就在此战中:做个了断! 第八百九十四章 疑神疑鬼,大小麒麟 苏景一行,八人决绝,同时出手。 天理却犹豫了,他与阳间槊妖一直都有灵讯往来,先前发生在阳间的战事墨巨灵了解得清清楚楚,加上浮城内外恶战,对这群凡俗之敌、其中每一个人,天理都有深刻印象:那个脸上长了蜈蚣疤的糖人,修为浅薄得几可不计,全凭剑法,先有掌纹剑杀伤“冥王”,后有精血剑斩杀坛灵,还有真龙剑镇压浮城天龙。他的好剑层出不穷,而且在阳间里他就伤了个乱七八糟,之后就一直伤一直伤,每次他看上去就快不行了的时候,就会弄出把惊世之剑杀出个威风来,此人……太狡诈!真龙剑真的是他最后一剑吗? 那个三瞳相套的小魔女,一直以来都显出不错的身手,在阳间斗天渊星索时曾绽放异彩,但也只是“不错”而已,哪承想她一到天都就暴发惊人,独斩二十凶神、力挫两大影身与入灵一掌,又纵金铃天音斗过一场声法……前后差距怎能如此巨大! 那个和尚一样,不显山不露水的秃驴,真正翻脸时候竟凡声入真经,一念唤佛印。 苏景就更不必说了,他是主凶,一日三日五日九日,三番五次一回比着一回更强,骨头断了人快死了,转眼又生龙活虎偷偷摸摸去砸通天塔…… 在墨巨灵看来,面前横身列位一排的妖孽们,一个比着一个狡诈,全都私藏手段、先示弱再坑人!这印象在天理心底实在深刻得很了,天理都数不清几次自己提醒自己:不可小觑、他他娘的可能是故意示弱。 再就是另一重关键,天理记得清楚,主凶苏景在阳间时曾施展过一件宝物:能够催生惟妙幻象的红色宝玉。那……会不会这头大麒麟是幻象来的?麒麟若不是幻象,为何不扑我而扑城? 一群狡诈妖孽都存了凶悍一击、关键时刻施展幻象迷惑我的视听,他们好借机发难? 还真是有这个可能啊。 一般来说聪明人都会多疑,莫说人了,即便在多智慧多见闻的墨巨灵族中,天理也算是聪明的,所以他想得有点多了。闪念只在瞬息,天理刹那犹豫……其实也不是他想犹豫,眼前情势紧急,容不得犹豫的,可是他对苏景一伙的“狡诈、爱示弱”印象太深刻,深刻到已经植入心底、变成本能的戒备。 本能也不全是好事,天理明知自己不该犹豫,但还是犹豫了刹那,戒备于心、巨灵急冲之势稍稍一缓。他犹豫,苏景一伙哪会等他,残存的一点力气唤起勉强攻势,迎面打杀过来。其中最凶猛的就是三尸了。 待众人杀劫、法术打到面前,天理突然暴跳如雷:假的、假的,他们是真无力了,却还是骗过本座,让我稍有犹豫,这伙子妖孽太擅攻心之战……犹豫即为慢,光电之争岂容一个“慢”字,天理已经错过了攻杀麒麟的最好时机。 这可真是冤枉人了。苏景一伙没耍诡计没攻心,他们是光明正大来拼命的。 苏景等人心里也奇怪得很,不明白墨巨灵在急扑而来时,为何会慢上一线,按理说不应该啊。 麒麟冲城,巨灵斜扑,苏景不听等八人并肩截击巨灵! 天理自己多疑,错过冲破封锁重创麒麟大兽的好机会,眼前情形似乎再明白不过了:巨灵含怒杀灭苏景众人,麒麟撞碎浮城毁灭大阵,今日此间,巨灵凡人大兽统统丧命同归于尽! 苏景坦然、不听坦然、影子和尚坦然,甚至连叶非都是坦然的,但墨巨灵可没那么坦然,堂堂神祇、眼看重返“完美世界”的心愿就要达成,岂会甘心与这群莫名其妙的怪物玉石俱焚!而且他明明还有机会的:错过了直击要害重创大兽的机会,不代表他也失去了拦阻麒麟的机会,只是再容不得瞬间耽误,就连出手抹杀一群无力糖人的时间都不存,由得那些小虫子在自己身上打几下,已经扑到苏景等人面前的天理陡然转向,不去理会苏景,巨灵急追于麒麟身后。 真正燃烧元基、暴发潜力的疾驰,本不以速度见长的天理冲速猛提,竟追上了本来比着他更快的麒麟,大手伸出用力抓着了麒麟尾巴,天理口中咆哮:“给我……止步!” 就如之前苏景抓龙尾一样,这是万不得已的办法,凶兽很可能顺势反扑回来,届时巨灵中门大开,多半会被扑个正着。不过现在顾不得这些了,拦住麒麟、保住浮城才是关键。 昂! 麒麟大兽暴发一声嘶吼,尾巴被捉身形受阻,速度一下子减慢许多,但它并未反扑天理,一根筋似的继续发力冲城,用自己的尾巴和身后巨灵拔河。 此时麒麟,相距浮城不过六百丈,近在眼前! 天理大喜,这麒麟果然是傻的,它不反扑是它贻误战机,自己人在麒麟身后,又抓住了它的尾巴,面前大兽几乎空不设防,如此争斗自己必胜无疑。 却不料,还不等天理施展法术去打麒麟的屁股,忽举手上一轻,诺大麒麟居然没了丝毫分量,纸扎得一般,被天理拉住尾巴向后、直接扔上了天。 这般变化实属意外,惊讶中的天理顷刻就发觉真相,暗叫一声“糟糕”:大麒麟被掀飞了,但趴在它额顶的那头寸麒麟前扑如电、继续冲城。 大麒麟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尽数注入寸麒麟身中,所以大兽脱力,被天理轻而易举地扔掉了,可是对浮城来说,该是怎样下场还是怎样下场。 寸麒麟得了大兽全部力量,继续冲城! 这次是真的来不及阻拦了,好个天理,千钧之际厉声咆哮,再不去徒劳追赶麒麟,而是翻身回扑,向着苏景等人杀来!既然必死无疑,总要有人垫背,这伙妖孽才是罪魁祸首! 苏景、叶非、相柳、三尸,六个人同时吼喝,一模一样的三个字:“分开跑!” 喊喝中,小小的人群轰散,虽是同命共生三尸也没和苏景跑在一起,非但不和本尊一起跑,三个矮子都不在一起,大家各跑各的……苏景身边只有不听,但宁可让逃跑的身势受阻,苏景还是把不听扔开了。 小妖女被他扔开时,口中喊出的是在怎样一声哀伤之呼!天理不理从犯只问主凶,巨大身躯覆盖半边天空,向着苏景狠狠压下…… 天理快,另一边的小麒麟更快,六百丈距离不过瞬间奔驰,一头撞入浮城。 千里浮城,寸许麒麟。 如此悬殊差距。 可寸许的麒麟,却承载了那头大麒麟的全部力量、全部怒火和全部仇恨! 没有想象中的土崩石裂和嘎嘎乱响,甚至连“场面”二字都无从谈起,只有轻轻的一声“嘭”响:寸麒麟撞于城墙刹那,瞑目天都轻微一晃,随后就在那声“嘭”地轻响中,千里巨城化作齑粉。 直接化成了粉,变做了一场弥漫天地的大雾。 是瞑目天都太不结实,还是寸麒麟太过凶猛?反正苏景全盛时候,莫说整座浮城,就连城中的高塔都没办法迅速砸塌。 城都化作了齑粉,通天塔岂能独善,塔和城池是一样的下场。 塔毁则阵灭,阵灭则反噬至,大阵反噬到来时候,天理正扑到苏景身前三十丈处,就在风疾火烈的冲势中,庞大身形遽然停顿! 就那么凝止了,仿佛被冻住。 愣刹那,做狰狞!彻底狰狞的墨巨灵,似是想破口大骂、对苏景做怨毒诅咒,可是不等他说出半字,他那具纯透浑黑的巨大身躯,自心窝位置忽然散起灰白光芒。 光奇快,眨眼席卷全身,之后光芒散去、灰白颜色却浸染了每一寸巨灵身体,墨巨灵变成了灰巨灵,活巨灵变成了石巨灵。 金乌神目,一望辨真,真的成了石头。 死了。 另一边,寸麒麟毁灭天都,它的玉身崩碎,精魂也遭重创无可寄托,用不了片刻就会消弭于空气中,苏景急忙发动鬼袍将其收容。 墨巨灵死了。 可墨巨灵临死刹那,苏景心底并无轻松快活,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那一刻里他心中涌出的念头居然是:别死啊!这一仗打到如此凶残,到得最后……可怕魔物就这么死了? 苏景不甘啊,嫌他死得太容易太简单,嫌他不是被自己亲手打死的。 差不多的念头,还有叶非:就这么死了? 或许是心有灵犀,相隔距离颇远的两人对望了一眼,谁都看明白了对方的心思,但这个念头不能说出口的,哪怕只说与对方,也一定不会换来点头附和,倒是得一声“你傻逼吧”的冷笑可能更大些…… 一路惨战,生死沉浮,所有人都告重伤,打到惊天动地、最后却结束得如此悄无声息。 结束了就是结束了,终于灭了法阵,墨巨灵图谋漫长数圆、费劲无数精力才布下的大阵,到最后他就死在了自己的阵上,这算是死得其所还是报应不爽! 第八百九十五章 挫骨扬灰,镇地灵石 天理于幽冥,是主君、是仙师、是图腾,是所有杀猕妖魔鬼怪心中的真念和执念所在,他一死,周遭万千驭人大军,轻则无心恋战,重则跪地嚎啕。 阿骨王这边的人马却大声欢呼,也有人哭,瞑目旧部、虎牙将军放声大哭,可他们的哭声何等快活、何等喜悦! 王都毁灭主君身亡,杀猕阴兵军心死丧,再无战意,带队主将鸣金收兵,大军惶惶撤去再图后算,连天恶战终于告一段落。 不听、三尸、叶非、相柳等人没那份心思也力气去追杀那些杀猕小鬼,汇聚过来、一起打量着墨巨灵的石头尸身。 雷动摸着下巴:“真死了?” “透透的!”叶非用手中剑敲了敲石头巨灵,当当响。 “收进兜里,等回到离山以后立在门口,多威风!”拈花出主意。 苏景摇头而笑:“离山正道天宗,门口摆个邪物不想样子,而且立敌人尸首于山门这种事,太小气了些。再说……”苏景稍加停顿,找到不听的手、握住了,继续道:“不解恨啊。” 不碎了它的身骨,不打它个稀烂,不解恨啊! 这可是个大好提议,众人雀跃,除了心境平和的影子僧,全都踏上一步,连损煞僧首领、沉冤郎红有角、虎牙将军常旗子都来凑热闹,争这个砸石像的名额。 三个矮子不理众人,一起跑上几步把影子和尚给拉出来:“您砸,您砸!” 就影子和尚不想做这种“毁尸”之事,那就请他来砸,三尸最喜欢做这种事。 一时间场面有些乱,不听没去凑这个热闹,拉着苏景的手向外走开。战事初歇,苏景心里说不出的轻松,一边走一边摇晃手,把不听给摇晃笑了:“以前没和你说过?” “什么?” “两口子拉手不用摇,牵小孩才用摇的。”说着,不听站着脚步。与苏景四目相对:“下次你若再把我扔开。我就……我就……” 语气是有一点凶恶的,但“我就”了好几次,也没能说出就怎样。 苏景笑着一点头:“嗯,下次绝不扔了。” 简直毫无诚意,为防小妖女不依不饶,苏景及时岔开话题,反客为主:“聪明人装不行,笨人才逞能……你平时都挺聪明的,怎么这次笨了?” 苏景是在责怪不听“祈灵”搏命。可他才说了一句,打天理时那个如疯如魔的不听忽然哭了。深仇大恨、劫后余生、都还活着……她心中情绪何等复杂。 媳妇哭了,苏景说不下去了。想要安慰几句却又不知该怎么说,而他对这场恶战稍作回忆、再将目光扫过面前热热闹闹的人群后,眨眼间、不经意,苏景也滴下一串泪水。 不是悲哀,也谈不到狂喜,只是修行一来最最险恶一战,打得太惨。如今胜了、都还活着,真好。稍稍有些唏嘘,想流泪,就流泪了。 夫君流泪了,不听立刻哭不下去了,心里有些分不清楚:这算耍无赖么?算也好不算也罢,真不是什么要紧事情,抹去眼泪归入人群,三尸张罗着,苏景招呼着,从瞑目旧部到阿骨精兵,有一个算一个,只要还能动的人全都被召唤一起,妖魔鬼怪济济一堂,握凶器、掌法宝、捏符篆、掐手诀……随雷动天尊一声:“打!”所有人一起出手,打那石化尸骸! 修为有深浅、战力分高下。这群横行中土的凶神恶煞来到十一世界,从阳间神坛开打,落入幽冥后又从四面八方聚拢,最后会战于祟祟山瞑目天都,因力量大小或机缘差别,人对战事的贡献不同,但无论本领高低身份贵贱,所有人的性命都是一般珍贵、最珍贵!每个人都舍命了、拼命了,由此每个人都荣光万丈,小鬼、大妖和离山叛徒! 无以奖赏,无以感激,只有邀上所有同伴,大家一起来……毁那邪魔的尸,碎那邪魔的骨。 来来来,大家一起,把它挫骨扬灰! 呐喊声,大笑声,欢呼声,轰一阵喧闹鼎沸中,天理留下的巨大尸身寸寸崩碎。巨灵身体结实非凡,但受反噬化石身死后就变得脆弱了,还不如普通石块来得坚硬,打碎它轻而易举。 少不了又是片刻的欢呼热闹,雷动拉着苏景坐下来,同伴中的要紧人物围坐,不等大伙坐好赤目就迫不及待发问:“苏锵锵,大麒麟是怎么回事?” 寸麒麟撞城、玉身碎只剩魂魄,大麒麟则因将全部血气与力量送与小麒麟,自己力气全失,被天理仍上天、摔在地,仗着皮粗肉厚居然没受伤,就地打了滚,然后……鼾声如雷、直接入梦。这种大家伙恢复精力的一觉,睡下去可不知什么时候会醒来。 二明哥在玉玦里没说得太明白,是以苏景以前不晓得,二明哥留在十一世界的宝库是活的:祟祟山下,巨兽麒麟。 …… 世上本来没有祟祟山的。 但地心蕴灵玉,玉中纳精气,生成了一块三胎并蒂三石连玦的麒麟宝玉,宝玉缓长影响大势、渐渐生出了一座祟祟山。 祟祟山也不在十一世界的,它原来坐落中土。 当年二明哥开拓世界,先造了一个大世界,后来又把世界三分,切成了三个小些的天地,分割是为了稳定,但分割之后另两座“十一”世界都还好,唯独此间幽冥摇晃、岌岌可危。 由此二明哥须得一方“镇地石”来稳定幽冥,这宝物他没有,只能在中土寻找,其他十二位兄弟一起帮忙,花了一段工夫寻到了祟祟山。 连玦麒麟玉与祟祟山本为一体,那时还分割不开,是以瞑目王干脆把祟祟山搬进了十一世界。搬山,但绝非一起一落一摆一方的力气活,其中还有山根连接、地脉循转等等大把复杂功课。玉胎是活的,所以祟祟山也是活的,二明哥要保证这山继续“活”下去,唯有如此才能保住胎中麒麟、才能让祟祟山成为十一世界阴间的“镇地石”。 但是把山挪过来后,镇住了幽冥后,二明哥又此间灵气不足以养活麒麟三胎。 瞑目王睥睨神佛,在他眼中就只有神君一位真神,但他立志开创天地,心中自然敬畏天地,不忍中土天地孕育出的神奇灵物就此夭折,又专门花费大力气去“保胎”。为此还被三王阿伊好一阵嘲笑,说他婆婆妈妈娘们似的。 若真是修炼大成的麒麟圣兽,在三王眼中或许还“像个样子”,这等才化胎且非真正麒麟血脉的“土麒麟”,哪怕长到万里身躯封狱王都懒得看它一眼。 二明哥不理三姐,煞费苦心施展法术,自麒麟兄弟三胎中剥离其一。如此,十一世界幽冥气脉循转,滋养祟祟山下两头麒麟胎;十一王以自身修为温养第三头麒麟。 十一世界总共三座,前两座先后崩塌,之所以此间世界最稳固,和这祟祟山麒麟玉的“镇地石”有着不小的关系。 不过二明哥忙着开天辟地,身上还担负着中土幽冥一方王驾重任,没太多精力去养麒麟,被他带在身边的麒麟胎也只是保住了性命而已,未能生长壮大,就是最后撞毁浮城的那头寸麒麟。 这就是本领和眼界的差别了,普通修家得了头麒麟胎,那还了得?一定费劲心力去做饲养,哪怕麒麟要喝主人的血也照喂,但二明哥把麒麟当猫养,这小兽对冥王没什么用处。 到得后来,二明哥将一些无用的宝物留在十一世界,封印于祟祟山下,其实就是放进了山下两头麒麟中一头的肚子里,寸麒麟则封入一方小小玉玦,当做开库的钥匙随身携带,不久前传给了苏景。 苏景说话的时候,众人都仔细倾听。而大战之后更懂珍惜的不听尽展莫耶女子的“泼辣”本色,全不顾及旁人目光,牢牢抓着苏景的手,把自己依在他身旁,螓首枕着他的肩膀。 “再就要说墨巨灵和槊妖的图谋了,妖孽篡改二明哥的十一世界,所有法术都以浮城为中枢,通天塔更为重中之重……”苏景声音不停,继续向下说道。 天理贪图祟祟山的灵气,将浮城挪至山上天空,又是连串法术施展,攫取祟祟山的真瑞灵气来滋养天都、滋养自己的阵法。 天理学识广博毋庸置疑,可就算神佛也不可能无所不知,他始终不晓得山下藏了两头早已脱胎化形、气候大成的凶麒麟,更不晓得自己抢夺的真瑞灵气其实就是麒麟大兽的生机灵气。 藏身山下的大兽算得瞑目王的部署,一来它们领奉王命,不得离开祟祟山根,永世镇定幽冥;二来它们也根本不知此间世界易主,灵觉探得王驾天都凌空、夺去它们的生气,它们还道是瞑目王的法度。 是麒麟没错,但玉中脱形的麒麟智慧有限……说穿了,它们傻乎乎的,又忠心得很,既然错认了主人,就逆来顺受。而天理的阵法何等庞大,对灵气夺去甚剧,山下两头大兽已经被硬生生地抽干一头……直到苏景赶到。寸麒麟疾飞入地,幸存的那头大麒麟才晓得真王驾到,藏在半空里的瞑目天都被妖人把持,自己兄弟并非为王驾效忠,它死得糊涂、冤枉且还为妖人相助大力。 获知真相大兽暴怒,气力暴发一举崩碎祟祟山,想要跳出来宰杀仇敌。可再之后无论它如何用力挣扎也无法离开地面:瞑目天都中的夺灵法术非同小可,尤其初时两头大兽都心甘情愿领受夺灵之法,漫长年头下来,幸存的这头大兽已经被浮城法术牢牢困住,挣脱不得。 本无望重见天日了,但浮城内外恶战不休,打到“正阳变”,苏景得浩力狂轰通天塔,引得阵法翻腾狂躁,到最后正阳变下苏景一剑崩,天理被震飞自己又狠砸了高塔一下子,塔未崩可是塔中主持的诸多法术都受剧烈影响,其中夺灵阵散去了大半威力。由此大兽脱困! 可以说,大兽是苏景放出来的。 第八百九十六章 既得其惠,何惧所害 大兽破土而出,第一件事是来到苏景面前,献上“宝库”,就是它吐给苏景的那块玉石了。 灵胎三兄弟中负责藏宝的那头麒麟已经死了,但它腹中宝物另有瞑目王的封印,不受天理的夺灵法术,由此得以保留。“宝库麒麟”临死前以本命精魄结做灵石元胎裹藏众宝,交给了身边的兄弟继续收藏。 所有宝物都在灵石中,安好无恙。且那块石头上也封存了“宝库麒麟”的记忆,苏景接石在手、自知它生前经历,再糅合自己所知事情,顷刻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大兽破土后做的第二件事,就是与寸麒麟一起、撞那悬空浮城,既是为自家兄弟报仇,更是向王驾谢过渎职怠责的大罪!冲锋之中两头麒麟都抱了必死之心。它们也的确太委屈、被妖人坑害得太惨了些,心中羞愤非同归于尽不能洗刷! 只是大小两头麒麟都智慧不足,“笨”已经称赞了,愚蠢鲁钝才是真实评价,加之它们狂怒攻心,认准浮城为妖魔挟持非得毁去不可,却根本没去理会当时已经显身城外的墨巨灵天理。 麒麟所以能一举撞碎瞑目天都,除了它本身凶猛气力巨大之外,和它本为此间“镇地石”也有莫大关系:它与瞑目天都同根同源,都来自瞑目王的法度,天都主掌轮回,镇石把持幽冥稳定,既相通也相克。 后面的事情大家都亲眼看到了,无需苏景再讲,但苏景还有一事不解:“我总也想不通,天理截击麒麟、我们截击天理……那个时候,巨灵犹豫了一瞬,由此错过良机,他犹豫什么?” “我也想不通此事。”叶非淡淡回答。 所有人都想不通,所幸天理已死,若他还活着、被讯问此事,怕是又会暴跳如雷,以为这伙妖孽明知故问…… 天理为何犹豫瞬瞬已成无解之谜,无需再执着寻解,要紧的是魔头伏诛、天理已死! 为求浮城内大阵行转畅顺,天理行法谋夺祟祟山灵气,他不知真相却真正杀死了一头麒麟大兽;苏景在阳间与槊妖为难,被扔进幽冥; 天理所在浮城隐形匿踪本来无可寻找,苏景一行赶路几万里遥远,汇聚来到祟祟山只为寻找、开启二明哥留下的宝库,不料山碎炸出天都,直面墨巨灵;生死浮沉、恶战连绵,恶人磨、沉冤郎、损煞僧三军伤亡惨重,苏景和身边一群顶尖好手各遭重创,攻城无果毁塔未遂,但也撼动了通天塔,由此放出麒麟大兽;妖魔把持的瞑目天都最终毁在这城池夺灵力无数年头的麒麟手上;天理最终死在自己以无数年头无数心血祭炼成形的大阵反噬中、就在他相距成功只差一天多光景的时候。 这连串事情,怕是瞑目王苏醒过来也说不清:其中究竟几分注定、究竟几回因果! 理顺事情,如苏景、叶非、影子和尚这些见识非凡之人,心中免不了的一番唏嘘,此外本性上更好斗的苏景和叶非,还看穿了另外两个字:差距。 “涂鸦之作”,二明哥建成了一座世界,天理来了、槊妖来了,两个曾遨游宇宙的仙家本困于此,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硬是走不脱! 这就是差距了。 二明哥无心困敌,他们却走不了。 苏景咳嗽了一声,本意是想以一声咳转开话题,去说说二明哥留下的宝物,未料咳过一声后就停不下来,连串大咳让他腰都直不起来!除叶非,所有人都面露关切,身边小妖女轻轻给他拍背顺气。 好半晌,苏景才止住咳嗽,气息犹未稳,苦笑着摇头:“凌天之术,后一重反噬到了……十年大……” 话没说完,突然间、同伴中暴发出来一声欢呼。 那是怎样的一声欢呼啊,欢喜、热烈、激动,打从心眼里泛起的快乐,要比着摧毁浮城斩杀巨灵时候还要更热烈得多! 苏景懵了。被这群妖魔鬼怪喊懵了、笑懵了……说反噬呢,大大的倒霉事情,他们这么高兴? 当然高兴啊,骄阳凌空,两重反噬,前一重生死签,后一重还不晓得,可是后一重来了,便说明前一重过了,“生死签”下苏景活着,众人又岂能不高兴、不欢呼! 自从天理惨死,众人最最担心的就是此事了,但出乎意料的默契,谁都不曾提及,甚至连三尸这样浮躁的心性都未多问:九成七分死,三分生机,这事真没太大悬念了……好像苏景只顾着理顺事情经过,忘了“生死签”这茬,忘了最好、想不起来最好,等死的折磨何其难过,最最快活的死法莫过于死前刹那还不知道自己要死吧。 大伙抱的是这样的心思,有些古怪可笑,但也体贴暖人。 因为他要死了,所以小不听不理别人目光,静静依偎身边。 结果……没死? 一个女子声音淡淡传来:“前一重反噬已过,他唤起‘正阳一变’时候就经过了。莫忘记,那时他毁身骨、崩乾坤,彻底舍了性命,未死不假对那也算是死过一次,应了九成七分的生死签劫数。” 阳三郎给出了解释。雷动老大不高兴,但剑锵锵没死,东、天、尊就能死皮赖脸跟着一起活,由此东天尊脸上还是笑开了一朵花:“阳三郎,你不厚道,既知他已经应了生死签劫数,就该告诉咱们一声,免得大伙担惊受怕。” 阳三郎一哂:“他自己都未说,我犯得着么废话么。”言罢身化金光遁入苏景身内小乾坤,之前铺花海斗魔音对她消耗甚剧,“回家”歇着去了。 在得正阳一变时苏景就得感知,晓得自己的“生死签”已过,再后来战场接踵变化,那已经过去的劫数他就不再放在心上,还真把这件事丢开了,事后也忘记和大家去知会一声。 眼看众人个个欢喜,苏景抱拳作揖罗圈赔罪,上次他作罗圈揖还是辞职白马镇候补捕快的时候了…… 没死就好,何须道歉,众人纷纷摆手。不听明显松了口气,一直是在强撑,到了此刻再也撑不住了,轻声对苏景道:“我须得睡上一阵子……”话没说完,小妖女的身子一软,倒卧在地,跟着自她身内滚出来一个“小人儿”,满头小辫子、金铃铛的小贼。 大小两人顷刻陷入沉绵,不听侧卧,身体躬起如胎儿在腹中模样……无双城传承的修经中有一本“潜意本行记”,苏景翻看过是以记得,想不听这样姿势沉睡的人,心里缺乏安全感觉的。 倒是小贼,双腿大开双臂向上双手攥拳,大开大合地睡了个“虎抱头”,不是一般的霸道。 心念一转,将两人送入黑石洞天,小心安置于一块平整礁石上,专分下一道灵识真影,苏景守护在旁。 待不听妥当睡去,拈花迫不及待追问:“凌天法术的后一重反噬是什么?” “十年运道大旺,百年神躯加身,千年寿数增加,外加平添九成修为!”苏景应道。 嘶……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面目古怪,有人忍不住问:“这是反噬?” 苏景笑:“不是反噬,是反话。” 十年霉运当头,百年五劳七伤,寿数锐减千年,修为九成沦丧。 凌天堪称逆天,施展此术反噬岂会轻松。且无论苏景还是真正金乌,倾其毕生就只有一次“凌天”机会,以后再也动用不了此术了。 一个声音带了笑意,传来:“这些反噬具体怎么说,讲来听。”说话之人叶非,饶有兴趣的样子。 苏景应道:“我家乡白马镇有句话,说人倒霉的时候,洗把脸能被呛死……以前只当是笑话,没想到还真有差不多的事情,刚才我咳嗽不止,就是被口水呛到了。” 即便气力损耗一空,即便身体遭受重创,像苏景这等元神境界的大修,也不可能会被口水呛到,因为常年修炼早已让自己的气息平顺、身体趋于完美协调。 不可能的事情就是发生了,刚刚他被呛得好一场大咳,这就是霉运当头,整十年。 乍一想没什么,就是加个小心呗,平日里多几分谨慎……可是若在细想,这十年里苏景要不要行功修炼?连呛口水这样的事情都发生了,行功时候会不会岔气?入定时会不会突受干扰?哪一样不是要命的事情。 未来十年,步步惊心。 修行道上,自古便有气运说:气运即为天命,修行是参天更是逆天,参天、得之为得命;逆天、失之为失运。说得浅显些,每一个踏入修行之人,相比于凡俗中芸芸众生,都是得了大气运的,运气好才能修行。若失了运道、无异失了天命,枉谈修行! 看似虚无缥缈的“气运”,可是冥冥中太多注定巧合,不由得修家不信它真实存在。 运道全失的修家,十年之中会有几成生机、几分死算? 倒是苏景,在解释起自己的“反噬”时候,语气轻松神情自若。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了,小小一桩倒霉事可能会惹得他大不甘大抱怨,但十年大衰败开始时候他却能坦然接受:骄阳凌空,反噬深重。既已得其惠,又何惧其害!所以苏景是轻松的,这一点,让叶非高看了他一眼。 第八百九十七章 原物奉还,好意不领 先是十年运道全无,再是百年噩病苦疾,大病一场算是“必须要有”的,堂堂离山小师叔会不会活活病死,现在可没人说得清,苏景盘算了下,大概是考验师侄儿灵水峰风长老的本事的时候了。 直减寿数千年没什么可说,三百多年前战玄天时苏景悟天道破无量,从那时起就进入中土世界“元神境界三千年天治”,如今被削去千年,自己还有差不多一千七百年可活。 如今九百多岁,还有千六多的寿数,不错了。 至于最后一重“九成修为沦丧”,指的是他现在的本领:在九日凌空的基础上又得正阳一变,一下子灭去了九成,可算来还是赚了,比他入幽冥时的修为仍要高深些,不可太贪心啊,当庆贺。念及此苏景想笑,结果岔了气,肋叉子下面一阵疼痛。 修为削减不会影响身基,正阳变所得金阳骨正金浆血仍在,虽后面的修行困难重重,但也不是就肯定修不回来! 再怎么轻松坦然,反噬到底不是好事情,到手的修为没了,说好的三千岁丢了一千,再加上百年病和十年衰……这话题实在引不起苏景太多兴趣,把事情和同伴说明白也就是了,就此把话锋一转:“二明哥封在库中宝物,一共二十三件,不过……宝物上都有封印,短时间里都用不上。” 赤目一听就翻脸了:“封印?二明哥亲手封印?!那他娘的谁能开解……” 不等说完苏景就一笑摇头:“是他亲手封印的,不过这印无需解,入我王袍封印自做融化。但二明哥的封印法术中藏了一道‘敛意安神’的功效,让诸宝都陷入长长沉睡,此法可保得宝物再醒来时威力不失分毫。” 毕竟,年头实在太漫长了,那是中土的五个圆!仿佛夜明珠,若露天了随便摆放,用不了太久就会光华散尽变作顽石,一样的道理了,二明哥施法封存了这些宝贝的威力,苏景所谓“短时间用不了它们”,是须得给诸宝一个自然苏醒的功夫,以他估计,长则十年短则三载,现在还使用不来它们。 本来二明哥将开库玉玦传给苏景时,也只是说这些宝物都送给他了,并没说宝物拿到手就能用。 说话中,苏景自袍中取出一块晶莹玉石,正是大麒麟吐给他的藏宝石。手一抛,苏景将玉石扔给了叶非。 叶非接了石头,愣了下:“作甚……”话音未落,身边风声凶猛,红眼矮子猛虎扑食一般冲上前来,又把石头从他手中抢走了,赤目抢回石头,犹自气急败坏,瞪苏景,一样的问题:“你作甚?” “给他。”苏景语气并不严厉,只是坚决。 苏景才是本尊,他决意事情三尸不能违背,赤目大恨,一边把石头撒回叶非手中,一边瞪叶非:“你敢拿?我看你敢拿?” 叶非还真敢,石头入手、掂了掂。苏景笑对赤目:“放心,只是石头了,宝物都留在袍中了。” “咳,苏锵锵你说你这人……小气啊,宝物都自己留了,就给人家叶先生一块石头?不像话,不像话。”赤目大气。 不理赤目,苏景转目望向赤目:“大兽虽丧,但全副精魄魂力都凝于石玉,无主无智。” “麒麟精魄?”赤目脸色再变…… 这块“石头”的成色是比不得叶非的真龙精魄的,但好歹也是灵胎脱形的麒麟遗留,非等闲。叶非废了自己的真龙剑,不过用一样的法子,以此石还能再成一条厚土麒麟之命,修得一枚麒麟骨,将来大成可得麒麟一剑。 不如以前,可是绝对算得上一重不畅了。 叶非微扬眉,真传苏景对他这个叛徒的出手算得豪迈了。但让众人意外的,叶非一哂,扬手,居然将麒麟精魄玉石扔还给苏景。 掌纹六剑,我出剑我愿意; 精血一剑,我出剑我愿意; 藏龙一剑,我出剑我愿意! 若非我所愿,谁能逼我拔剑。既是心甘情愿,又何须补偿。麒麟珍贵,精魄难寻,我还看不上,不要。 原物奉还、好意也不领! 叶非此举出乎意料,可他做什么意外之事都不算意外,苏景摇摇头:“最简单的,打灭墨巨灵有你大功劳,不看补偿至少也应有回报。” “看不上。”叶非的笑声清澈,味道上好像泉水流淌的叮咚声:“叶非不是一无所有,龙筋毁了无妨,返回中土取回我本命真修,照样剑挑离山。” 怪人,狂人。 叶非把石头退回来了,赤目真人大大松了口气,不由得想起了小相柳:叶非得麒麟精石又扔回,相比那头一个脑袋的九头蛇……一口它就把浮城天龙的真魄给吞了啊!赤目有恨恨瞪向相柳。 小相柳不是好东西! 苏景正想再说什么,忽然起风了……微风,迥异于阴风的森冷凄然,这风熏熏暖暖,甚至还带了些清淡香气,缭绕身边让人说不出的舒适惬意,可微风飘荡后的下一个瞬间,就那么毫无征兆的,风狂风猛、几欲吹散天地! 比不得驭界阳间的元灵风暴,但这狂风撕碎高岗绝不费力,“不好!”苏景怪叫一声,手忙脚乱施法行咒,身边大群同伴该收洞天收洞天、该入鬼袍入鬼袍……收拢众多同伴,自也落不下瞑目旧部和呼呼大睡的大麒麟。 收个人能用去多少时间,就在这片刻功夫里,不知来自何处的狂风已将大地层层吹化,肉眼可见大地正被狂风寸寸削薄! 沙土仍在,被风卷扬之上九霄,由此天地失去了界限……地蒸腾土石扶摇,天沉落云雾散落。 苏景沉心定念,行布阳火屏,屏障内再布剑羽剑域与火鸦真炎两阵护身,所幸狂风虽猛烈,他还抵挡得住。但撑上几个时辰后突然天旋地转,大势崩裂,人难独善,无异抗衡的怪力起伏涌动,苏景被狠狠抛起,翻着跟头从地面摔向天空。 身形身势难以控制,但心念坚定咒法稳固,仍牢牢把持着火、剑、鸦三重护身小阵,而人在空中正摔飞中,蓦地眼前各色诡怪光芒闪烁,无以形容的乱声充斥耳鼓,似狂吼似低吟有洪钟大吕也有雷鸣轰动,如此好半晌,忽又觉得身体一沉,奇光怪响尽数消散无形,起伏颠簸的怪力散去,身形随之稳定下来。 不等苏景看清周围景色,一只小手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出现眼前,五指结怪诀、向着他的眉心重重点下。 一番可怕颠簸,让苏景灵识破碎,难查危机从何而来,可是他身周内外有三重小镇守护,什么人能随意靠近?!那只手破阵如破纸,奇快、夺命。 苏景应变奇快,急侧身让过一击,继而身法发动,向后暴退去。 那只袭来小手亦快,一击为中即撤诀变势、五指如钩猛抓,正拿住了苏景的手腕。 苏景想也不想,手腕转、十指中指并作剑指,一字沉喝:“崩!” 一剑崩! 正阳变,反噬下削弱九成,可即便只剩一成也比苏景出关时的修元更深厚,他的一剑崩轻轻松松可碎巨岳,却未能撼动那白白嫩嫩地一只手! 小手仍牢牢抓着苏景的腕子,此刻苏景已然看清,手的主人,幼童样的六耳杀猕。 槊妖。 苏景所在之地,四下处处狼藉,幢幢高塔崩塌,有些只剩塔基、有些拦腰折断,还有几座高塔仍有轮廓,但裂璺满身砖瓦摔落、正崩塌。小尸仙浪浪仙子匐身于瓦砾中,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此间已经阳间。 地面、苍穹,滚滚阴气涌入,本应只在幽冥才有的气息,汹涌侵入阳间。 槊妖的模样也狼狈不堪,头顶的第三目瞎了、血流披面、右臂齐肘不见,胸腹间贯穿长长伤口,周身衣衫破烂。此獠已受重伤,再挨过苏景的一剑崩,口中痛吼咆哮,抓住苏景的腕子狠力向前摔去。 一剑崩过后气力尽失,全无回气时间,苏景如何抵挡,重重向后摔去,整个人都拍入坚硬砖石,身体经脉遭槊妖劲力直灌立刻重伤呕血,且槊妖这一甩用力诡怪,不止伤了苏景的身体,还震晃了他的穴窍洞天与护身鬼袍……大群人摔落,所有同伴都被甩出,摔得密密麻麻。 伤虽重,但未死,苏景费力挣扎,想要坐起来,三尸则齐齐怒吼,挥舞星索猛攻强敌,到得现在就只有他们三个还有战力。 槊妖气喘吁吁,可他的身形灵活无端,在星索猛攻下从容游走,见自己这一下子并未打死苏景,似有些意外,目露凶光死死盯住苏景,口中桀桀戾笑:“妖孽啊……妖孽!” 恨极了苏景,因阴阳通传灵讯,他与阴间天理时刻都有联系,知晓瞑目天都那场恶战。骂过一句“妖孽”,槊妖身形突然一晃,光电迅速欺身三尸身前,独手挥舞却不作诛杀,而是以自己胸腹间淌出的金仙心血画符、于三尸身上一人花了一道符。 仙家篆非同小可,封力却不杀,三尸神志清醒,却再施展不出一点力气,哪怕连小手指头都难稍动。降服三尸,槊妖的笑声更是凄厉。 第八百九十八章 撕手撕臂,亦剑亦龙 阳间,神坛,万塔凶阵困杀、夺力浪浪仙子;阴间,浮城,通天高塔中大阵行运,摧毁十一世界以求破除封印,打开去往中土世界的道路。 阴阳中两道大阵本就是想通的,甚至可以看为一阵。 幽冥通天塔大阵崩毁,阳间的万塔阵也受牵连,就此轰塌,但阳间法阵的力量远逊于阴间之阵,且困杀之阵已经行转至将末时,反噬之力要削弱许多,是以槊妖受反噬却未像天理那般惨死,受重创不过保住了性命。 浮城通天塔之阵,才是这连串法术的重心所在。道理上讲,苏景只要打碎了通天塔,天理、槊妖万万年经营就算打了水漂。可是被毁去的不止高塔,还有那座万空锦玄瞑目天都! 瞑目天都,为十一世界轮回中枢,天都毁灭轮回受创,打碎浮城便是杀了这世界! 是杀,是死,但不是毁灭。轮回断灭会让天地不稳,却不会直接让世界崩碎,毁天都最大的“效果”就是让此间生灵失了轮回,假以时日阳世枯萎阴间干涸,变成死寂世界。 世界死了,但世界仍在,好像人死尸骸在。毁灭瞑目天都后,十一世界依旧在……不过苏景与天理在幽冥一战,不止摧毁了瞑目天都,而是幽冥“镇世灵石”与承载轮回的天都同归于尽! 如此一来,便是天塌地崩阴阳重合的灭世大祸了。 天理死在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大阵上,苏景杀灭巨灵同时居然也成全了他生前最大的愿望:灭这天地! 世界将毁,阴阳并合,在阴世的苏景受大势“驱赶”,又回到了阳间。 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其实此间已不再是单纯的阳间了,地方还是那个地方,但阴阳浑浊,天地昧明。 …… 戾笑之中,槊妖站直身体,不再去看地面三尸,一双血目死死盯住苏景。 一身重伤都因苏景而来,以槊妖的性情,自然恨死了这个糖人。槊妖吸了一口气,笑容收敛、似是想做斥骂,可他忽然又笑了起来:“没死好,没死最好,可以先看他们一个一个死在你面前……好好看!” 言罢槊妖飞身去,不向苏景,他扑杀所指:刚被甩出黑石洞天、摔落瓦砾间、陷入沉眠无法苏醒的小妖女。 苏景目眦尽裂,强起身,且不说小妖女与他相距甚远。他一剑崩在前受巨力打击在后此刻又哪有力气去做截杀,无能为力,暴跳如雷!不料想就在此际,突然一道人影扑来,迎面拦住槊妖。 长相姣好唯独双目腐烂的少女,浪浪仙子。 困杀、夺力之阵未能行运圆满,苏景在幽冥放出麒麟大兽、摧毁瞑目天都,也救下阳间奄奄一息的浪浪仙子。此刻小尸仙爆起,聚拢最后一点残力,必杀槊妖…… 阳间大阵毁灭后,槊妖曾查探过浪浪仙子,确信她再无力动弹,为防万一他还特意设下了一道镇符,暂时留她性命只因小尸仙从皮到骨周身是宝,须得活取才有效力,若她死了身体会立刻化归枯骨再无用处。 他没想到,小尸仙在力气枯竭时竟还能破封篆起身伤人。 全盛时的浪浪仙子,槊妖有多远就躲她多远。可油尽灯枯的小尸仙何足惧,见她飞身扑到面前,槊妖怒笑:“贱婢找死!”独手晃直拍她面门。 小尸仙双手迎上,接住槊妖的掌,两道大力甫一碰撞,小尸仙一口煞血喷出,而下一刻槊妖的尖锐惨嚎响起:小尸仙呕血时,双手如蛇缠绕,她的左手抓住了槊妖的尾手和无名指,她的右手攥住了槊妖的中指和食指,双手各握敌人两根手指,随即小尸仙撕,撕敌人的手! 怪力暴发,硬生生将槊妖剩下的一只手掌从中撕开,自无名、中指之间一直撕开到手腕。 何其疼痛!槊妖的惨叫歇斯底里,手指被小尸仙抓住甩不脱,剧痛中槊妖躬身、飞起一脚直蹬浪浪仙子小腹。“洞”的闷声中,槊妖一脚蹬穿浪浪仙子的肚子! 可肠穿肚烂,浪浪仙子仍不撤手、继续撕!撕开手掌,再自腕及肘,又撕开了槊妖的小臂。 浪浪仙子面色痛苦,挂在唇角的笑容却残忍无边,她是死中仙、最喜听人惨嚎。 第一脚未能踢开小尸仙,槊妖惨叫不迭,但反击不作丝毫停留,小小身体一扭,另只脚自下而上飞起,踢中浪浪仙子下颌。 本为强弩之末,再连受三击狠击,小尸仙再也坚持不住,闷哼声中向后摔去,落地未死,可再难站起来,而她被破撤手之际,槊妖所剩独手已被从中撕开、直至肩膀! 一根骨头直直两片皮肉悬挂。 槊妖疼得跳脚,此痛远胜断臂自苦……太疼了,怎么办?让别人比自己更疼更苦,自己的疼痛自然减少许多,一直以来槊妖就是这么做的,击垮小尸仙后,凶獠苦嚎几声,猛转头、竟对着苏景一阵狰狞笑。 随后槊妖第二次飞身,直奔不听而去,他要听苏景的哀号、杀了这个女子后他的哀号会是什么调子?一定好听极了,槊妖迫不及待。 第二次扑杀不听,第二条人影横空,截杀槊妖!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女子,长发花白让她显得苍老异常,其实她的面貌很年轻,眼角眉梢天生妩媚风情。 蜂侨来了。 蜂侨早就来了。 大半个月前,苏景一行遁身神庙总坛,要再驭人万年整祭中兴风作浪,那时蜂侨正在地心深处冥想入定,做思慧关,苏景未去叫醒他。 后来神庙大战,天渊开了又毁、连神庙正殿都在战中崩碎,剧烈动静穿透天地,被蜂侨所察,立刻出关来汇合同伴,但她赶到时候苏景等人已被扔进幽冥,神庙总坛开万塔大阵困杀小尸仙。 蜂侨有心帮忙,可她根本找不到阵法破绽,莫说破阵、就连靠近都难。一晃快二十天里,她游弋外围想要寻得“入门”办法,奈何全无收获。不久前万塔大阵自行崩毁,蜂侨就守在阵外、猝不及防被暴散的阵力波及,未受重伤但一时间气血翻腾,难动身,稍行功镇压真元躁动便急急赶来。 蜂侨到时,正逢槊妖踢开小尸仙、再去扑杀不听。 槊妖为兵刃化形、浪浪仙子是凶尸开智,两人都晋位仙神,都精通法术但也都更擅肉搏近杀,是以槊妖与小尸仙拼于蛮力与斗技。蜂侨没有那样的身体与本事,人未到已动法……化剑。 万剑爆起! 长发花白形容憔悴却依旧难掩风情妩媚的女子,身化千万剑。 三百丈外,槊妖眼中万剑铺长天;两百丈时,剑龙消散只剩八柄神兵锐剑;相距百丈时,八剑再归一,划过独剑一柄,龙纹盘身,剑刃奇长,睥睨万剑更睥睨天地之势,高高在上独我为尊的君王气势弥漫冲腾,蜂侨所化、绝不属于她的剑:丈一君王。 剑击面前时,丈一再变、化龙……剑还是剑,眼中看到的是长剑,可是全无道理的、眼中见到此剑,所有人心中都会觉得,它是一条龙。 亦剑亦真龙,是君也是杀,直击槊妖,蜂侨杀敌、救不听。 乍见此剑,苏景情不自禁“啊”地惊呼,他自己的符,他自然认识。 化剑是因符而来,符在身,是以符化剑即为人化剑,必杀之法,是剑是符更是蜂侨自己…… 闭关地宫,甲子修符,七年寻灵犀一朝得剑悟,苏景画出的第一张真正意义上的剑符,画在蜂侨身上的那张符。当时苏景心慧所在,正是青灯境内吃面老道将丑剑点活、让其化龙纹丈一时那剑气爆冲惊鸿游龙的盛象。是以这张符,画的是丈一。 丈一的威力,绝非只是“召万剑”,这神剑有它自己的杀意、杀气与杀技,只是苏景浅薄无法将其激发。 不过吃面老道点活丑剑、化丈一本形时,苏景在一旁观摩,此剑真意当时他领受一二,就是这份真意被他入符篆。 符篆成形,内中威力不及丈一半成甚至三分,可即便如此,符中丈一也比着苏景掌握真实丈一打杀更犀利无数。 第一张符,或许笔触不够圆润、或许经验不够丰富,但气血充足精气满溢,那是他习剑以来所有积累的首次入篆,以威力而论,六十年十余篆中,此符最强。 符被画在了蜂侨身上,两百多年里,蜂侨珍惜、以身养符……终在此刻绽放。 龙吟直贯长空,剑气横扫四方,寒冷的光芒冲碎视线,即便苏景也看不穿光芒深处,剑篆与槊妖的搏杀。 符是苏景画的,但画在蜂侨的身上,就成了她的符。 片刻鏖战,冷冽光芒崩碎,满天剑芒消散不见,蜂侨重现,花白头发如霜雪浸染,化作纯粹皓白。当力量耗尽,强大修者也和羸弱凡人没了区别,蜂侨向后摔飞去。 轻飘飘的身骨,她很消瘦,初到驭界时她不是这么瘦的,蜂侨就摔落在苏景身边。 槊妖摔倒在原地,他只剩下一条腿了。金仙也有极限的,大阵反噬险险就让他身体爆碎,再受苏景一剑崩、小尸仙撕手撕臂,槊妖何尝不是强弩之末。他被丈一符打灭了最后的力气,只剩下喘息的份,像条奇形怪状的鱼在地上挣扎,站不起来了。 这世上没有能站起来的鱼。 第八百九十九章 单打独斗,非我所擅 小尸仙在前、蜂侨在后,接连狙击槊妖,苏景已然回过一口气,蜂侨落地时他已勉强起身,本想伸手去接她的,可苏景血脉里好像掺进了无数细碎铁渣,稍一用力就剧痛加身、动作也迟缓非常,未能接住。 蜂侨摔在地上,这女子居然在笑,管是谁的符,击垮槊妖、救下不听的那个人是她。 槊妖已不足为患,苏景催转心意奋力行法,先把所有同伴都收入洞天或鬼袍。小尸仙与鬼袍气意相合,被收入袍中,她还活着、奄奄一息;蜂侨则进入黑石洞天,她的气息虚弱但眸子明亮,并没多说什么,入洞天后随便找了个地方立刻盘膝端坐、开始打坐。 收拢过同伴,苏景摸出一柄长剑,摇摇晃晃正向槊妖走去,前方千丈处,地面上突然爆起一蓬黑色光芒。 黑光一放即收,地面上多出一群猛鬼。 苏景识得他们的打扮,有冥王,有天牙,不多不少整整二十个。 二十猛鬼齐齐抬头,为首大冥王静静望着苏景,目中无喜无恨,淡看片刻、忽然大冥王笑了起来,熟悉的声音、谦逊的语气,淡淡的祥和:“苏景小友……” 四字后,大冥王收声,他身边的第一天牙接口,一样的声音一样的笑意:“可还安好?” 太熟悉不过的声音了,墨巨灵天理之声,借着冥王与天牙口舌传出。苏景没办法不吃惊,皱眉止步:“天理?搞什么玄虚。还没死么?” 二十猛鬼中另个冥王开口,依旧天理之声:“死了,死了,死得通通透透,死得魂飞魄散,我修为再高三倍也挡不住阵法反噬……” 第四头杀猕猛鬼出声,继续说下去:“不过我人在阵外与你厮杀,塔中留下了一道真灵镇守法阵,我就是这道真灵了。” 锵……轻响,手中长剑戳中地砖的声音。苏景站不稳身形,剑做拐杖:“塔碎了,阵毁了,肉身与魂魄尽丧灭,一道残灵还留下作甚,走吧走吧,归风归烟去吧。” 第五头猛鬼面露微笑,边笑边摇头,“天理”道:“是啊,想不走也不行,阵毁了我也没得活了。” “但大阵毁灭一瞬,我做了做后一件事:护刀!”第六头猛鬼说话。二十猛鬼长相各异,装束有别,却是一样的声音,被天理残灵所附、讲话。 “大阵中,有我麾下二十驭人精修猛鬼,我护住了他们!” “大阵行运目的之一,灌顶‘凶神’,阵毁时它们已得灌顶,拥大力,我护住了他们!”接连又是两头猛鬼开口,此时不远处黑光再度绽放,一群杀猕显现,着玄衣戴红帽,被灌顶、寿命短暂但修为大成的驭人凶神,将近两百头。端坐在地,目光阴冷望着苏景。 通天塔中阵法为天理一手设计和布置,当塔崩阵毁时天理身为阵心阵主必死无疑,但辅阵二十猛鬼与灌顶凶神可活,被天理留在阵中的真灵救下并送入虚空、再归返人间…… 主凶伏诛,高塔中二十猛鬼与百多凶神仍在。苏景心里叹了口气,赢了还是输了?或许没赢,不过也不算输吧。 不算输,不过死定了。杀猕冥王与天牙、凶神的本领他又怎会不清楚。 不止二十猛鬼百多凶神,他们说话的功夫里,渗入阳间的滚滚煞气中人影闪动……驭人阴兵中的凶猛将领、之前被槊妖派去阴间驰援的杀猕皇族、阳身高人……这些人比不得苏景凶猛,可他们的修为也绝不差,扛过阴间狂风,也如苏景之前经历一样,陆续回到这半阴不阳的人间。 “我只是一缕残灵,做好这最后一件事本该散去了,可我有几句话还要对你说清楚,这才苟延残喘,强撑着未散去,还担心你会被槊先生打死……你没死,很好,很好。” “天理”之言自二十恶鬼间一个接一个地说下去:“我行阵是为灭世,灭世是为离开此间。” “你千方百计阻挠于我,作祟阳间又大闹幽冥,无外是自居正道,想要护佑你那世界中的卑贱生灵。” “但你可知……”说到此,“天理”突然放声大笑:“到底还是天崩了、地裂了,这做乾坤就快崩毁了,两界封印就要消失,通路将现!我虽身死不得成行,但还有他们!天理麾下,二十猛鬼,百八凶神,驭人皇族、幽冥猛将……诸儿郎!” “天理”已死但积威长存,一声喝断,在场所有杀猕,无论是人是鬼都齐齐吼喝:“我辈在此,领奉上仙法谕。” “此去完美世界,轰城、轰山、轰修宗,见人便斩,与我杀一个血海尸潮,杀一个腥风血雨!”吼叫声嘶哑,无尽疯狂。 “领法谕令、杀!腥风血雨。血海尸潮……杀!”六耳杀猕个个大吼,兴奋且激动,气盈于声而血冲于心,那声音浩浩荡荡,贯穿越来越混沌的天地间。 “小贼苏景啊……修行就是修行,逍遥就是逍遥,炼气炼身炼命,快活不羁无界行走岂不是好,非要弄个‘正’字把自己套住……再说,你又算什么‘正’,你又算什么‘正’啊。” 残灵将散,神志开始混乱,“天理”的话渐渐混乱,有些词不达意,就在此刻,天顶高巅突然传来雷霆轰鸣,银色长划过长天,强烈光芒刺目生痛。 平日时候常见的普通雷霆,绽放如脉弧光歪斜,横七竖八枝丫参差,但此刻天顶神雷道道笔直且独一,这不是天降之雷。正正相反的,这些是打天的雷,仿如神剑犀利,一击又一击,正狠击苍穹! “天理”的笑声遽然高亢、尖锐:“来了、来了……道路将显,如我所料啊,这世界崩碎封印自然消弭,赶在世界毁灭前,道路会先显现……哈哈,比我料想的还要更早,更好!” 最后的笑声,最后的疯癫,狂笑中天理残灵烟消云散,他死了,但坏他好事之人是为保住中土……中土少不了一场大劫,所以他死得开心痛快…… 一道响箭冲霄,驭人天子狩元帝打出讯令,加持了法术的哨音穿透千里,天子调兵。 早在两百多年前,驭人就将本族所有精修之人集结于皇城。其中绝大部分不领正职、入京后就专心修炼,随时候命。这些修行杀猕人数众多、真正顶尖高手有限可大都基础扎实、法术出色。 驭人京城与神庙总坛相距不过百多里,顷刻就有回应,大群杀猕修家奉召起身赶来汇合,另有常驻京师的精锐军马也告开拔。 修家汇聚、兵马集结,还源源不断从阴间返回此间的杀猕鬼……一下子,这片浑浊、扭曲的天地间竟透出些红红火火的意味。 另一边,孤零零的苏景。 六耳杀猕汇合、汇合、再汇合,太多人看见苏景了,但个个面带笑意,不急着上前斩杀……就让他看,看驭人如何集结。在杀猕眼中,苏景已经变成了个笑话。 苏景昂头,看了看天空,刀削斧凿似的神雷轰动苍穹……天的那一边,是离山! 离山准备得怎样了?当二十猛鬼、百八凶神率领大批杀猕越界时,离山弟子能挡住么,不得而知。 积攒了一点力气,苏景深吸一口气,背后火翼展开,扶摇直上。 伤得真不轻啊,飞得摇摇晃晃,途中几次险险摔落,才飞起千丈就再飞不高了。 密密麻麻地驭人都望了过来,所有人脸上都是一样的神情:戏谑!他们不怕糖人逃走,天尚未开、他跑不了;就算天开了,“通路”也在穹顶九霄,只能飞千丈的人根本就没有逃跑的资格。 千丈天上,苏景勉强悬停下来,摇晃、稳住、再摇晃……这时候驭人皇帝狩元扬手、遥指苏景,“哈”的一声笑。皇帝发噱,所有驭人哄笑出声。 笑声响亮。 不作理会,苏景手入挎囊,丈一在握。左手剑,右手食指轻轻抹过剑身。必死无疑,但至少、还可以选择自己的死法,手指抹过剑身,长剑斜斜指向地面。 该怎样死?执剑当关,战中身死。 想去天顶、想入中土?先跨过一剑一人。 剑锋指点地面驭人,喘息几次,苏景开口:“单打独斗,非我所擅……” 单打独斗,非我所擅,三眼六耳的一起上来吧!这是苏景想说的话,可话没说他就开始咳嗽。是我不稳还是天地不稳?苏景分不出来了。真元躁动气息逆转,让他连句整话都说出来,甚至他都分不清自己的咳嗽是因为倒霉呛了口水还是伤势所致。 他把自己咳成了一枚虾子,直到喉间腥甜、那一口几乎凝固成块的血糟被吐出,气息才算顺畅了些。 地面上的驭人笑声愈发响亮,听起来好像海潮。 由得他们去笑,苏景重新提息,已经低垂的剑锋重做斜挑:“单打独斗非我所擅……” “躲开。” 这次苏景的话还是没能说完,忽然他背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跟着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后颈,后颈传来的感觉,那只手细腻、指尖冰凉。 苏景就被这只手抓着后颈、拎起、挪开、放下,让出了道路。 离山的小师叔啊,天真大圣的半个传人啊,中土人间的佑世真君啊,幽冥世界的第十四王啊,吃过阎罗神君亲手做的饼的人啊,就这么被人像拎小鸡似的挪开一旁。 之后,苏景就看到一道浅黄裙影滑过身边,那个飘飘如仙的女子。 第九百章 妖孽安敢,入侵我界 之后,苏景就看到一道浅黄裙影滑过身边,那个飘飘如仙的女子。 可她手中一剑,何等辉煌,何等崩裂,何等疯狂又何等威风跋扈,剑光动天雷,化霹雳千千,斩入驭人战群。 浅寻来了,不止浅寻。 “老臣拜见帝婿。帝姬……可安好?”白面无须,古朝内臣打扮的老太监满面关切,关切到焦急。 苏景点头:“她脱力、休养沉睡了。” 人未死,未死就好,忠义天魔面色先是一松,而放松过后便是怒气冲腾,敢伤帝姬帝婿,万死难赎之大罪,道一声“帝婿好生休养老臣去去就回”,秦吹怒啸魔音绽裂,杀入地面敌阵。 秦吹来了,不止秦吹。 “少主,借过。”十几个声音,冷冷冰冰但恭敬和欣喜,尸煞十二头,早已在中土幽冥打出名气创出字号的猛将追随主人,冲向地面! “辛苦师叔了,后面的事情就交予弟子。”又是十几个声音的异口同声,又是十几个人滑过身边,沈河一剑当先,红景相伴身边,樊、龚、雷、秦、风、虞诸长老紧随其后,再之后……他们荡漾起的是怎样一片剑光! “拜见师叔祖,师叔祖辛苦了。”一片声音,这次人多了,开口不算整齐,扶苏在、剑尖儿在、剑穗儿在……所有离山第三代传人,内外两门弟子都在。也不全是第三代,樊翘、妖精不成、无双希佳都在其中,领头的是个苏景不认识的少年,脑袋圆圆的、眼睛亮亮的,他叫鱼苗。说是拜见但身形不作丝毫耽搁,追随掌门与各峰长老,他们挥剑,剑华冲天! “拜见吾主,效死吾主!”妖怪们的声音听起来总是戾气十足的,身形包裹在滚滚妖风中的大黑鹰、雄奇壮雌奇秀的比翼双鸦、周身富贵手执自己修为远远配不上的神兵仙刃的松鼠妖怪;“黄皮蛮子,睡了几个六耳妖姬?”嘎嘎大笑的红猴子,眼波妩媚的莲花妖,三只手抓着三支剑的南荒蛮人……既有苏景麾下妖奴也有南荒并肩血战的好伙计,妖云滚滚,自苏景身边倾泻,直扑地面! 还有: “苏先生辛苦了。”烟霞青鹤,群道临风,首座真人一声天尊赞唱,千万道人跃下青鹤遁剑入战;“苏道友好生休息、待会再聊。”紫金儒气,书生成群,口中高唱着正气歌,自天上一步一步、施施然踏入战场;“苏施主安好,我佛慈悲。”佛光普照,高僧结队,声声佛号震颤琼小,天龙八部法相于空气中若隐若现,吼喝如雷;“苏景,还活着啊,妙极!”巫风呼啸,紫霄展翅,地面上忽然拱起了一座山,直连天际的山、万万琼花巫万万金蚕蛊汇聚成的大山;“苏前辈快请安歇。”水光火色,涅罗巨舰从天上开到地面,惊起无边烈焰。 …… 一声声招呼不断,如春风如旭日,拂过苏景耳边又将暖意送进苏景血脉。何止离山一家,何止南荒妖孽,中土世界诸大天宗、天宗辖下修行正道,一阵阵一队队,就那么从苏景身边冲过,冲去,冲杀到敌阵! 他们笑着和苏景打招呼,然后他们目烁寒光凶猛杀敌。 直到那个再熟悉不过、再亲切不过的声音传来:“师弟辛苦了。”早已热泪盈眶的苏景再也忍不住,哇一声大哭出来!来了,都来了,整座修行正道,所有人间修家,还有那位如兄亦如师的贺余师兄。 哭一声,太丢人,急忙收声,这次能确定是唾沫冲进了气嗓,死去活来的咳啊。 援兵未尽! 阴风席卷浩浩荡荡,叮叮当当金铁交击的轰鸣中,中土幽冥重器七十三链结做宝物本形,一链就在地面抽出血河一道!紧跟在七十三链子身后的,已然威震一方的滑头王,小九王麾下四大鬼王,还有肆悦大王麾下猛将王伯当统帅的煞血兵海、削朱大王驾前大帅楚三桓统御的沉舟精锐。 打、打、打,费劲心机不惜灭世以开天路、入中土,可还不等去到中土,第五圆的阎王们就先杀进驭人世界,想打,此刻便打! 不死不休。 天理已死,槊妖残废,如今驭人首领是天子狩元。 初见敌人突然降临时候,狩元惊却不慌,他手上握着从未有过的实力:二十冥王天牙,个个巅顶修为,他们不受天治、有大把时间修持;一百八十凶神老祖,他们灌顶得磅礴大力,随便哪个能都笑傲一方!不提其他手下,只说这两百绝顶人物在侧,三千世界驭人哪里不能去,哪里不能屠灭! 因为胜券在握,狩元不慌,反还放声大笑:“来得好!” 可是等狩元见到了浅寻的剑,等他见了秦吹的劫,等他见了离山的剑,等他见了中土世界六大天宗的杀与法,等他见了从中土世界源源不断冲入此间、仿佛汪洋怒潮一般的凶兵怒将、妖魔鬼怪,狩元皇帝只觉脑中嗡一声怪响! 一千个三四岁的霸道孩子,遇到一万个正值青壮的凶横大人,这一仗该怎么打?无论怎么打也得输也得死,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斗战。 怕了,慌了,所有狩元皇帝的笑声断落,唤作愤怒吼喝:“妖孽安敢……入侵我界……” 话未说完,哄堂……哄天大笑,所有中土来人都放声大笑。杀猕皇帝这是要讲理么?中土修家既然来了,就不打算讲理了。 谁说正道中人就一定讲理,就永远会讲理。 苏景不咳了,他的笑声尤其响亮,正向说什么忽然“咦”了一声,微扬眉:黑石洞天有变。 变化只在一人:涅罗蜂侨。 妩媚女子端坐礁石,安安静静。突然间娇弱身体急急颤抖起来,只见一道道玄光自她身周绽放不休,就在旖旎绚丽的光华包裹下,蜂侨的气势层层提升、层层膨胀、层层浩大起来!从六境到七境,从宝瓶到破无量,跟着如意胎、欢喜儿、远游子……短短几个呼吸间,小小的六境修家一路突破突破再突破,待光华散去时候,如瀑长发尽转乌黑、虚弱之态一扫而空,她已晋入第十一境。 或者说,她重返第十一境。 下一刻,她起身,对洞天内的苏景投影躬身施礼,笑:“外面正打仗,晚辈同门尽在战场中,蜂侨当去汇合,请先生成全。” 先生自然成全,心念一转放她离开洞天,自也免不了问一句:“怎么回事?” “回头说。”蜂侨飞身去,人在半空黑弓扬,长矢勾弦,箭连珠…… 蜂侨打仗去了,红长老飞回来了,手里拎着个人,往苏景身边一放,笑着对苏景、贺余道:“劳烦两位师叔照看好这小子。”说完红长老转身再回战场。 被红长老拎回来的,一身离山剑袍破烂,手中长剑残半的狼狈少年。少年脑袋圆圆、眼睛长长。 被放下后,少年似还有些不甘心,对苏景、贺余施礼:“鱼苗拜见两位师叔祖,师叔祖明鉴,我还能打。” 苏景不认识他,贺余则笑道:“你太过虚弱,入战反倒添乱,累着沈河他们总要照顾你。就老实在我身边待着吧!” 放眼望去,中土精锐势如破竹,六耳杀猕被打得人仰马翻,二十猛鬼、百八凶神虽强,但在小师娘、离山二代、中元诸剑、弥天大德、紫霄娘娘、大成学名儒这些绝代人物面前还不远远不够看,再差一层的高手就更没得比了。 战事如火如荼,不过没太多悬念,苏景目光从前方战场转回身边贺余:“师兄,到底怎么回事?” 贺余伸手拍了拍身旁鱼苗儿的肩膀:“说起来,苏景啊,你要好好谢一谢这孩子。” 师兄说谢苏景就谢,都不用多问,伸手自囊中摸出一个小坛子,比着凡间的半斤小酒坛差不多大小,直接塞进了鱼苗手中:“拿着,你的。” 小小青玉坛,坛身鬼篆铭刻,塞上鬼符封口。贺余师兄的功课勤奋,做二品判几百年,幽冥古今尽做了解,一见坛上鬼篆就面露惊诧:“这是……上古冥王的东西?” “是。”苏景点头,取自二明哥麒麟库中的宝物:“里面都是天水灵精。” 手一颤,鱼苗差点没拿住坛子。天水灵精是什么样的宝贝无需多言,一滴入世不知会引出多少争杀抢夺,此刻苏景直接塞过来……半斤多? 宝物宝物,珍惜金贵、人间难寻才算宝物,他随手送人一坛子,用喝的么? 不过反转过来看,二明哥要开创世界,天水灵精是水脉之胎、江川源头,对他创世有大用处,自然会多多准备,到最后剩下一坛子真不奇怪。 苏景随手送礼风轻云淡着,鱼苗捧着坛子心惊胆战着,贺余又惊又笑,不过没急着追问苏景的经历,先把中土这边的事情大概说了下。 离山掌门亲传弟子鱼苗儿,生俱穿天仙目,慧眼慧心能见常人不能见的冥冥预兆。在驭人万年整祭前夜,鱼苗自断第六境夺罡修行,修行半途抽身而退,此举异常凶险,可他毅然中断夺罡,自幽冥急返离山,只因他在修行半途领受灵犀:杀劫将至,离山封印。 鱼苗归宗时,山中封印还算安稳,不见异常。不过做师父的最了解自己弟子,几乎未作丝毫犹豫,沈河打出离山剑讯,将“封印将破、浩劫即至”八字传遍各大天宗。 离山下封印镇压六耳杀猕之事,早已为诸天宗所知,各宗之间也早都商定此事,秣马厉兵备战不怠,得离山传讯,各大宗再传讯谕,征调本门精锐和辖下所属大小各宗精修之士,一时间中土世界风起云涌,正道之士齐聚离山。 中土正道,同气连枝。 这八个字从来都不是说笑。 第九百零一章 绝非一人,慧眼识珠 修家汇聚离山准备迎击杀猕只是阳间事情,一直以来幽冥世界不得牵扯阳间征战是不变铁律,为免贺余为难,沈河未将此事告知幽冥。但因为“齐僮儿转世重生”之事,小师娘自阴间返回阳世,贺余与花青花相伴随行。 浅寻来人间第一件事自是去往古镇看齐僮儿,可无论此行目的如何,阴间去往人间的通路彼端就在离山,她一到,见山内山外高手云集、一副大战将至的萧杀气意,自然明白出事了。 离山有事,浅寻不知道则已,只要知晓就绝不会退缩半步,在“离山”两字上,浅寻的心境与那位误伤齐僮儿的尸煞阿添没有丝毫差别。 浅寻、贺余抵达离山时,各大天宗、人间修家已经集结到八九成,沈河召集诸宗首脑与正道名宿,他要和大家商量一件事:若封印破碎无可挽回,那……守不如攻。 与其等敌人打过来,不如我们冲过去。 提议一出,八方附和,花青花忽然大笑起来:“妙极,妙极,我这就向尤大人请令,征召鬼王出兵,入此一战!” 沈河稍显意外:“不是说幽冥不得干涉人间么?” “这一仗若在中土阳间打,一个鬼也不能调;可是这一仗是在驭界打的。去外界开战,不算牵扯人间……真人当知,尤大人也好、司中诸判也罢,都非知恩不报之辈,只恨铁律绕不开!”花青花边笑边传讯,向尤朗峥请令。 果然,如花青花所料,只要绕开了铁律,尤朗峥痛快答应,大判征兵、幽冥齐动,杀人去! 一道封印,隔绝两界,当十一世界崩毁,封印自解,但是当初瞑目王设封印时思虑不周,留下了一个“时间差”,封印撤销时候十一世界还能有几天的残存才会真正崩碎。 天理与槊妖求的就是这个“时间差”,不过他们从未想到过,那边竟会主动冲杀过来。天理残灵彻底消散之前,还曾狂笑说“通路将显现,比我想的来得更早”,那时候他又哪里晓得,之所以会“早”,是因为中土修家在主动破去封印。 因为鱼苗儿的神奇本领,预见封印将毁……如此,苏景在驭人世界阴阳两界搏命拼杀的意义何在?就算他不理会这件事,中土修宗大队人马也会杀过来,所差的不过是多出天理、槊妖两个大敌,但中土这边也有忠义天魔、七十三链子、小师娘浅寻、沈河和天宗诸多绝顶人物,数阵仗还是数实力都不逊色。 苏景在驭界打得生生死死,白打了?事情的根底是: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义无反顾。 苏景做了他应该做的,中土正道无数修家亦然。若得神目看透冥冥,便知:苏景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 “我们从这边主动破封印,你提前猜到了?”事情经过大概说完,贺余问苏景。 苏景摇头,目光里满满开心,没法说的神采:“哪里会提前知晓,我又没有鱼苗儿的本事。” “提前不知道?”贺余微微笑着,讲话慢条斯理:“打破封印一瞬、大伙可都听见你正喊:单打独斗非我所擅……” 单打独斗非我所擅,你们一起上吧。 单打独斗非我所擅,人多打你人少才是我的本事,看:我老家来人了。 一样的前八个字,后面接那句话更顺理成章?以苏景一贯为人,贺余以为、离山诸位长老以为、小师娘以为、与苏景相熟的妖魔鬼怪以为:后一句更像他的性子吧。 好好的豪言壮语,就那么一下子变成了无赖之言。 苏景哈哈大笑,笑没两声引动心肺伤势,疼了个面目狰狞,身边晚辈鱼苗赶忙上前相扶,苏景摆手示意自己无妨,待剧痛消退他对鱼苗笑道:“适才不知你是掌门弟子,那坛天水灵精算是白饶的……估计得被你师父收回去,你自己了不得捞到一两滴,得另给你一份见面礼。” 苏景又要送礼,可以说他的命就是鱼苗救的,这礼物送得绝不手软。鱼苗是个本分孩子,明白手中这坛子天水灵精里必会有自己一滴,已经是意外大喜,不敢再有奢求,急忙摇头推辞。贺余也从一旁笑道:“师弟,知道你有身家,但也别宠坏了小孩子。” 苏景笑着:“真正的好孩子宠不坏。”说着话,自囊中取出一枚龙眼大小的白色宝珠。 宝珠才一离开挎囊,天地之间遽然响起海浪翻涌之声!汪洋声音弥漫同时,苏景、鱼苗、贺余以及广阔战场内所有人,无论出身无论种族无论修为深浅,从最最浅薄的小鬼兵到高高在上的天魔秦吹,无一例外都觉寒意袭来,自天入地又自地侵体、无可抑制的、所有人都于此一刻打了个寒颤。 莫说天魔秦吹,就是掌门沈河、天宗长老这些人全都修为大成,被寒意所侵打个冷颤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但苏景手中的珠子,就有这个“本事”。 霎时间,不知都少人都转回头,望向寒意来源,望向苏景……鱼苗的身份中土修家都是知道的;沈河是在苏景去往驭界后才收的徒弟,大家也是知道的,由此很快明白:这是苏景给晚辈见面礼……感受苏景的“出手”,不知多少少年修家都忍不住恨一恨,我怎么不是离山弟子啊! 身边贺余师兄倒吸凉气:“师弟啊,快快收起来,别吓煞了小孩子!” 鱼苗修行尚浅,感受寒意觉得惊奇,但他看不出这宝贝来历和效用,何谈“吓煞”,倒是见多识广“慧眼识珠”的二品判官被吓煞了。 对自己人,苏景不是一般的大方,直接把珠子塞进鱼苗手中,同时对贺余道:“没事,本打算给相柳的,不过他已得天龙精魄,这可珠子就给鱼苗了,他有功、当得此物。”鱼苗确实有功,大功,且他半途中断夺罡,对他元基影响极大,否则也不至如此羸弱,才入战就被大人送回来了。 自然世界不是甫一成形就有生灵存在的,分阴阳、定四象是个漫长过长,那时乾坤不稳气候无常,有浩海无量、而天突变、奇寒降,绝非世人能够想象的寒冷,诺大汪洋根本连结冰都来不及,在巅极寒冷中骤然收缩,结做小小一盏明珠……就是这枚珠子了,一座大海被急冻成的珠儿。 浩瀚水灵与苍玄寒气混合的灵珠,别说对人间修家了,就是天外神龙也要把这它当宝。 贺余也不知道是该惊还是该笑。苏景转开话题,其他都可以慢慢说,唯独一事须得立刻告知同门、同道:驭界毁灭无可挽回,充其量不过几日缓冲,此地不可久留。 贺余传讯下去,消息扩散全军。此时战事已呈一面倒的局势,就算天理复生归来也绝无翻盘机会了,眼见苏景虚弱不堪,贺余劝他不必观战,带着他飞入天隙、自十一世界返回离山。 一去近三百年,终于回到了离山,苏景只觉全身上下说不出的通泰舒服,仿佛伤势都好了很多,结果没能走上三步就把脚崴了……伤势好或者不好,十年失运都在。 贺余还不晓得怎么回事,挺纳闷师弟居然会崴脚?不过他未多问,只劝道:“不忙说话,你且行功稳住伤势、归理元气,之后你我再聊。” 一想起自己的倒霉运气,苏景都有点不敢行功疗伤了:“疗伤的话……须得师兄为我护法,可能会出岔子……肯定会出岔子。” 这可让贺余有些为难了,身死阳间、入幽冥后修为全失,须得从头修持,而修鬼前三百年进境是最慢的,到现在贺余的本领不及全盛时一成,否则他也不会不入战、专门留下和苏景说话了。 以贺余现在的本领,为苏景护法力有未逮,所幸这个时候风长老奉掌门之命从战场撤回,掌门人特意把他派回来照料苏景。 离山门下医术最最精绝的长老回来,都无需苏景自己行功了,自有风长老为他行神针用灵丹,苏景只消放松身体就好……身体放松、精神放松,最初的兴奋过后,疲惫如潮水袭来,很快苏景也沉沉睡去…… 一场大睡,不知时间几何,醒来时候苏景唯一的感觉:疼啊! 从头到脚、从皮到骨,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疼得要死。 张开眼睛,两个身影从模糊到清晰,一个白胡子老头,灵水峰风师侄,另个温婉柔美,风长老的亲传弟子、也是他最好的助守,扶苏。 不过睡了一觉的功夫,老头子比起上次见面消瘦了许多,精神萎靡不堪,双眼血丝密布,大病一场后才有的憔悴。见苏景醒来,风长老居然低低地欢呼了一声:“小师叔,感觉可还好?” 大夫面前,病人不隐瞒不强撑,苏景实话实说:“疼啊。” 风长老“咳”了一声:“疼无妨,没死就好!没死就很好了。”说完,老脸莫名其妙一红,拿起苏景手腕为他问脉,之后起身出去给他配药,着扶苏代为照顾。 等老头离开屋子,苏景望向扶苏:“风长老怎了?古里古怪的,且还这么憔悴。” 扶苏苦笑:“你险险就醒不过来,哪能不憔悴、不古怪。” 苏景吓了一跳,自己伤势自己知晓,虽重得不像话,但不会有性命之忧。 冰雪聪明的女子,能看懂苏景的想法。扶苏压低了声音:“不是你的伤势如何,是师父差点把你给治死。” “啊?”苏景愈发惊诧。 第九百零二章 不如没有,不如不要 不是病灶怎样、伤势如何,是风长老这边出了问题:照料着苏景睡去后,风长老行针用药替他化解伤势,用到一副灵丹,丹内有一位材料唤作龙蛇果,这种果子不算少见,药性温和但灵验,不过龙蛇果有个特性,医经上记载得明白:十万妙果、其一剧毒。 十万个果子里,必有一枚藏蕴剧毒,其他的都是极好的,可入药。 毒果与好果全无区别,从外相到味道都一模一样,此乃造物神奇,就是神仙也无从分辨。且这颗毒果毒性奇重,大修误食也凶多吉少。 不过十万果中一枚剧毒,这等比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哪承想就是这么巧,风长老喂给苏景的灵丹用到的就是枚毒果。 灵丹馨香、入口即化,苏景在睡梦中服下丹药当时就开始抽。 风长老不是普通大夫,手段了得,及时发现苏景不妥,赶忙再去金针为他拔毒,那时情形焦急万分,风长老动作奇快运针如风,哪承想在最关键的第七针正扎下时候,苏景躺身的石床突然塌了。 以风长老的本领,本来山崩地裂他行针也不会出错,可凡事无绝对,都是个几率问题,床榻突兀对他行针多少会有些影响,或许一万次塌床风长老会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不受影响……苏景就赶上了那个“一”。老头一针扎歪。 高深针灸,如修家行元,不容丝毫差错,一针扎歪就是截脉乱气的大祸。 风长老气急败坏,急忙封住苏景心脉,之后命扶苏架狗皮鼎煮活天汤,要尽快把苏景放进去泡澡,鼎神奇汤神奇自不必说,烧鼎的火也有严格讲究,三百三十三根白叶禾木梗缺一不可,这“柴火”稀少,离山只剩下最后一付,被风长老妥帖保管着。 妥帖保管为何意?法术封印、符篆相护,保得“柴火”到取用时立刻就能用,到得风长老取用的时候才发现,其中一根柴居然发霉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这天底下没有不可能的事,那根柴火就是发霉了…… 听到这苏景就笑了,一笑就疼,可还是忍不住笑,这事不怪风长老,是他自己倒霉啊。十年失运、洗脸溺毙,金乌果然没和苏景开玩笑,倒是连累风长老差点急疯了。 见他笑,扶苏也笑了,转开话题,她晓得苏景刚醒来最关心的是什么:“你放心,半年前咱们联手天下正道、幽冥阴兵,那一仗大获全胜,如今驭世早已崩塌,中土心腹大患已除。” 苏景又吓一跳:“半年?” 半年,整整六个月的一场大睡。难为风长老为了救他殚精竭虑,可怜风长老在施救过程里总有意外不断、简直倒霉透顶,佩服风长老这样都能保住苏景性命,着实了不起。 那一仗打完之后,各宗修家归山,幽冥恶鬼重返阴曹,大家早都散去了。忠义天魔会杀人会照顾人但不会救人,战后见帝婿也睡了,有离山弟子照顾老天魔放心得很,就返回空来山继续闭关去了。 扶苏继续道:“归仙槊妖遭擒,由花大人待会幽冥审讯,他们判官做刑讯最是拿手。余众尽被扫灭,只有那个驭人狩元皇帝是个油滑人物,竟然被他逃进了中土,不过他运气糟糕,逃去哪里不好、非要去凡间皇宫,结果惹出了一位不出世的高手。被打折了脊骨和四肢,五花大绑送来离山,那也没什么好说的,直接斩杀了了事。” 这事苏景爱听,笑道:“仔细说说。” 扶苏点头:“狩元帝成了漏网之鱼,他潜去汉家都城、大洪皇宫是为扰乱凡间,不料皇宫内有大修高人坐镇……大洪天朝、开国始祖皇帝!” 苏景瞪大了眼睛:“洪开国皇帝,真页山城主人白翼……白羽成他爹?他没死?还修行了?” 想当年,苏景初出茅庐,在真页山还曾有过一段渊源,说起来,他这个“佑世真君”的神位就是白翼送给他的。 扶苏正待仔细解释,离山门内要紧人物已然得知苏景醒来的消息,纷纷赶来灵水峰,扶苏暂告收声退了出去,第一个进来探望苏景的是小师娘。 一贯冷冰冰模样的黄裙女子,但比起从前,她的眸中多出了几分昂然、几分生气。就是这一点点神采,让她焕然一新! 苏景挣扎着要起身,浅寻摇头制止,伸手按住他的脉门,仔细查探了一阵,浅寻问:“还好?” “弟子无碍,师母放心。” 浅寻并没太多表示,点点头后说道:“青灯给我,我要见你师父。” 小师娘说什么就是什么,苏景将青灯自囊中取出,双手奉上,另外将青灯已经自内封闭,外人再无法开启的事情告知。浅寻“嗯”了一声,将青灯取在手中,之后似是想嘱托苏景好生休养,不过她这个人实在不太会说嘱托之言,是以犹豫刹那、到底还是未开口,拍了拍徒弟的头顶,走了。 小师娘离开,沈河与门内诸多长老又进屋,皆为离山最最核心的人物,少不了的一阵问候之后,苏景把此行经过仔细讲与掌门。 如今十一世界已经轰塌毁灭,杀猕大祸根除,苏景那些经历都变成了“故事”,不再重要了,可是还剩下一个关键:叶非。 叶非还在苏景的洞天中,受重创,变废人。 苏景昏睡半年,没他点头,洞天里的人出不来。 沈河直言相询:“对叶非,师叔以为该如何处置。” “我想先放他离开,还请掌门成全。”被离山追捕几千年的叛徒,敢向六祖行刺的逆徒,苏景想放,且具体缘由他没作解释。 沈河稍作沉吟,应道:“叶非是师叔带回来的,你要放没问题,但须得禀明师叔的,他的身份未变,半年为限,半年之后离山还是要缉捕叶非的。” 苏景笑:“多谢掌门。”随即转心念、开洞天。 叶非显身而出,三尸也跟着一起出来了,三个矮子被槊妖符篆所制失了力气,但那些符篆不能持久,如今早已不存威力,三尸却坚持着不洗脸,还把符字留着。 能逼得归仙在身上画符,那也是光荣! 三尸出来自有热闹,叶非却一言不发,对苏景点点头,目光又在沈河和一众长老身上一扫而过,随即迈步走到门口,背负双手眺望星峰,片刻后长长一个提息,面色无喜无怒平静得很,但目光里稍稍藏了些唏嘘的:“我以前说过,离山诸多星峰里,味道最最香甜的,莫过灵水峰了。” 苏景回答:“觉得好就多住一阵,正好请风长老看看你的伤势。” 叶非一哂:“不劳操心。不是对你说另了么,只要我取回那盆水,就算以后无法再做精修,至少修为能够尽数回复。倒是你,快些调养妥当吧,百年之后,我来问剑离山时候,若都是些不成器的晚辈应战可无趣得很。” 当着一群离山高人的面前直言“我还有盆水”,这算是叶非的傲气,不过他又来百年诺,苏景都懒得细问了,摆手笑道:“快走快走,找你那盆水去吧。” 苏景轰他,但已经答应放人的沈河忽然开口:“叶先生留步。” 叶非转目望向沈河:“怎么,掌门人想留我?” “已经答应师叔的事情,沈河不敢反悔。”沈河摇头,从语气到神情都轻松和气,全然看不出他对叶非的态度:“只是我听叶先生提到‘那盆水’,想问一问……” 话没说完叶非就开口打断道:“我的修行,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何必多问。”说着说着,叶非目中忽然闪出一份狐疑……他有些看不懂沈河、红景、龚正等一群离山高人的神情了,他们的神情怎会这么古怪? 沈河全当没听到叶非之言,继续把刚才被打断的话说完:“我想问一问……是这只盆里的水么?” 掌门人从袖中摸出一只铜盆,看上去普普通通,唯一一点出色之处仅在盆底两条锦鲤刻绘得活灵活现。 一眼叶非就认出这只盆了。 只有盆,里面空荡荡的,水呢? 认出盆来叶非就懵了,见识那么深广的高人脱口、问傻话:“什么……什么意思?”话说完他就回过神来,声音恢复漠然:“这盆水谁都能拿去,但放眼天下,无人能用,那是我的真修。离山扣下了?无妨,就当寄存贵宗,过几天我再取回来。” 真修水元,别人根本无法炼化,且它“永远在”,就算把它泼进海里、撒进泥土,元灵真水也不会化去,知晓主人找到它泼洒的地方,心念一引自会还原入身。 该说的话说完了,而离山扣了他的水让他心中平添几分不屑,叶非不想再逗留,迈步欲走。 “且慢。”苏景开口了,暂时留住叶非,跟着望向沈河:“究竟怎样经过?” 被人看轻,离山依旧是离山,就算有一天山门倾塌弟子死绝、甚至这座山都崩碎无形,中土人间依旧存在过“剑出离山”这四字,它存在过。是以明知叶非不屑,沈河也没有解释的打算,不过苏景询问又是另一回事了,沈河真人开口作答。 全无隐瞒,把事情经过仔细说了一遍,有铁证如山——十六吞掉水元后就“醉了”,一直都在灵水峰睡着,就是从盆里挪进了碗里,小小一条黑鳞蛇盘在小小一盏青花碗中,碗上还有个盖子,茶杯似的。 听沈河把事情说完叶非就懵了,又懵了。 无论那盆水是被离山倒了还是被离山扣下,只要水在就有希望,可是这盆水已经被阴褫喝了,几百年过去早都变了灵性,就算抽精多元于小十六,再抢回来的水对叶非也是无用了。 苏景可也没想到,转来转去居然是自己占了叶非一个大便宜,他的表情才是精彩的,想对叶非显出些无奈和愧疚,奈何怎么努力也掩饰不住眼中的惊喜……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看看空荡荡的铜盆,看看青瓷小碗里的十六,叶非嘴巴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但未能发出丝毫声音,也不理会苏景、沈河等人,走出屋子来到院落中,就在风长老最最喜欢的那棵梧桐树下坐下去,后背倚着树干,目光漠然、远眺碧空。 什么都没了,今日叶非,一无所有。 苏景费力起身,在扶苏搀扶下一点点蹭着,来到叶非面前,同样坐下。沈河与诸位长老对望一眼,暂时退出了院子,给两人留出一片清净,如今离山仅剩的两位一代真传,一个残废一个重伤,真正势均力敌,大家不怕叶非突然发难苏景应付不来。 苏景坐稳当,从囊中把那枚麒麟精魂宝玉取出:“这个……你拿着吧。” 叶非把石头接在手中掂了掂,又换给还给苏景,他不要。 苏景“咳”了一声:“都这样了,您就别装了。何况十六是我大圣玦下猛将,它占了便宜就是我得了实惠,小小补偿理所当然。” 叶非的身体有些佝偻,但他的神情并不呆滞,听苏景直接说他“装”,叶非唇角勾勾、带出了几枚笑纹:“装是真的,不要也是真的……可要可不要的东西我从来不要,既然打定主意不要,为何不再装得淡然些、傲气些。” 这样的说法苏景第一次听到,仔细想想,原来也有些道理,反正我不稀罕,干脆就装得更不稀罕些。 苏景为把麒麟石收回:“一无所有,何谈可要可不要?” 何为可要可不要? 满满一桌菜,足够酒足饭饱,饭馆又另外奉送一道菜。白送的这道菜,可要可不要。 但若囊空空空、腹中空空,白送来的一道好菜就从“可要可不要”变成了“不可不要、非要不可”。 “一无所有啊……也看怎么说了。”叶非面上的笑意稍稍浓厚:“从我降生,我有什么?我有个爹,不如没有。” “我杀六耳父,浪荡于世,被云游人间的商照六看中,引入离山门墙,修道参天。我修行了,我有什么?我有个师父,我有个门宗,我有一群同门,但是汉人的师父、五圆人的门宗,我却不是五圆土著。门宗、师父,不如没有。” “师父说除恶务尽、斩草除根。我刺他一剑反出门宗,茫茫天地却无我藏身之处,我有什么?你师尊陆角亲自下山缉拿于我。我有个始终紧随背后、追杀我的凶猛人物,不如没有。” “追杀。其实不算追杀,根本是猫捉老鼠。明明能很快追上、斩杀了我,可他故意放过机会,一次又一次、赶着我四处逃窜。开始我只想逃,结果被他的轻慢逼出真火,设伏、反击、陷阱、偷袭……全都没有用处,初时我还以为是他太过精明步步提防,后来才发现不是……真不是啊,他根本就没提防,我也根本就伤不了他,就好像蚂蚁再怎么用尽心机,也伤不了大象半寸皮。多可笑,我有怒火,不如没有。我有不甘,不如没有。” “不管怎么说,束手就擒的事情我绝不会做,既然斗不过他,我就另想办法……还在离山修行时,有次我出宗游历,于一座荒废的散修洞府内寻得一道妙法……换皮之术,比着什么画皮幻行法术都要好用得多。当时觉得以后可能会有用,就私藏下来没有上报门宗。这时候就派上用场了,我有一道换皮秘术在握。正好那时陆角被其他事情绊住,匆匆回山去了。天赐良机供我施术,找来一具新死之尸,先剥他的皮秘法炮制、再剥掉我自己的皮换上那张皮,这一来真正改头换面,不止是面目改变了,从神情到举止甚至修家气意,完全都随换皮而变,从此天下再没人识得我乃叶非!被陆角逼到剥皮换皮……我有一身死人的皮,不如没有。” “换皮是个麻烦事,换皮后那条从头到脚的伤疤得慢慢愈合,差不多三年后,伤疤只差左颊入肩这一段尚未消弭的时候,陆角办好了他的事情,又来追我……不费吹灰之力,他找到我了。我忍受无边苦楚、我强忍心中对自己的鄙夷念头的改头换面;我以为天衣无缝、绝决不会被再找到的藏头匿身,在他面前竟全无用处!三月末他出山,四月中他就找到了我。见面刹那……你晓得‘崩溃’二字的真意么?什么信心、什么信念、什么骄傲、什么不甘,全都土崩瓦解,我怕了这个人,比死还怕!这份‘害怕’与死无关。看我崩溃大哭陆角放声大笑:以为你是个人物,原来狗屁不如。脸上这道疤永远留着吧,他扬手打下一击耳光,从此这道伤疤永黥于面,再不会痊愈消弭了。自那以后,我有了一道伤疤,不如没有。” “一记耳光后陆角转身就走,他没杀我,奇怪么?再明白不过,狗屁不如之人、烂泥似的孽种,他都不屑动手,不屑呵……我没死,我还有命在,不如没有。” 叶非声音缓慢,语气平静,这是他的沉痛往事,可他面上全无悲恸之意,正相反的,唇角几枚笑纹渐浓渐深,初时的浅淡笑意在这番话说完时已经变成真实存在的微笑了。 稍加停顿,他问苏景:“可还记得,驭界幽冥,小山谷中你要三日闭关,之前请我搭伙,我让你答我一问。” 当时叶非说自己在剑上修行上有一个坎子,问苏景这个坎子是什么。 苏景当然记得此事,点点头。 “你答我‘师父陆角’,不能算错,但其实也不全对……我的坎子不是那个人,是因那人而来的一个字:怕。” 崩溃惊恐,刻骨惧怕!无论叶非平日里表现得有多桀骜不驯,如何高高在上,陆角都在他心里永永远远地刻下了一个“怕”字!擦不去这个字,穷尽天地叶非也休想再有进境! 叶非面上的笑容更浓,再开口时连声音也带出些笑意:“一晃几千年,我曾有个不如没有的爹,曾有个不如没有的师父和师门,到现在我还有道不如没有的疤,有件不如没有的死人皮,有一条不如没有的命,心底还有一个‘怕’字……你能说我一无所有?” “陆角走后,我在荒山中遇机缘,得龙命、养龙剑、得真龙精水……苏景,你可知何为‘怕’。怕就是:即便陆角已经身死道消,我还在想、时时刻刻都会想:若是当年我有现在这样厉害,或许能从他手下逃走、真正逃走……至少他不会不屑杀我了吧?自己都会觉得自己可笑。” “真龙在身尚且如此,拿了你那头麒麟石又能怎样?我的身基已毁,不如以前;你的麒麟玉脱变自土麒麟,不如真龙。就算再卖力修行,我也再没机会比拟自己全盛时……有什么用!” “有朝一日,我又修得一条麒麟命,一把麒麟剑,一盆麒麟土……然后再去想‘这样的修为不够啊,如果回到当年陆角还是不屑杀我’么?这就是‘可要可不要’。可要可不要,不如不要。” 叶非修行,叶非高绝,可是不管他用自己的修为杀什么人、做什么事、搅动几重风起云涌,他修行的根子都只为一个缘由:若我当年如此,我就不用怕了。 苏景静静听他说完,开口反问:“行刺六祖……现在想来,你以为是对是错?” 叶非笑出了声音:“对也好错也好,都是我做下的事情,得意也好后悔也罢,那一剑已刺了出去,我做的,我认!” 说到此,叶非站起身,走了。 苏景未动,望着他的背影问道:“你以后修行如何打算。” 叶非放声大笑:“除非能找到‘若我当年如此,就不会怕他’的修法,否则修行便是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可做不可做……不如不做!”边说边笑,头也不回的叶非大步向外走去。 不料,就在他的笑声之中,层层乌云突然自四面八方涌出天幕,汇聚一起、压在离山半空滚滚翻腾,道道天雷轰鸣不休。雷声汇聚、汇聚、再汇聚,就那么自然而然的……雷声变成了笑声。 乌云中,天雷般的放肆大笑! 第九百零三章 一千零一,一千零二 下一刻,乌云开,一道人影显现云心,旋即此人跃下天际、落足离山灵水星峰,就站在叶非面前。 他在天上时候,只是普通人大小;随他下落身形迅长,跳落地面时候已然化作千丈身形,巨灵般的大汉! 打赤膊、面虬须、一头长发倒竖冲天、胯裹艳红长裙,赤足无靴踝挂一串金铃,巨汉打扮古怪,说不出的威风震撼。 天现异象,离山内众多高人顷刻集结、严阵以待,就在此刻不远处突然传来“哎呀”一声怪叫……本来妩媚娇柔的声音,因太过惊骇而嘶哑,怪叫之人、天魔宗掌门人大师兄,骚,戚东来。 半年前中土“入侵”十一世界,连忠义天魔都来助战,空来山上下魔子魔孙自然追随入战,战后天魔弟子返回空来山,只有戚东来要等苏景醒来,留在了离山未归宗,惹得天魔宗上下好一阵大喜。 得知苏景苏醒的消息,戚东来也来到灵水峰,不过他等在了外面,先容他们同门讲话自己再进去叙旧。 旁人或许对那位天灵巨汉陌生,可戚东来身为天魔弟子,怎么可能不认识老祖宗……老祖宗中的老祖宗,大天魔,金铃天! 金铃天纵声大笑,低头鸟瞰身前叶非:“能真正看懂心中之‘怕’,算得难得,为这一‘怕’,可要可不要便不要,可做可不做便不做,更是傻巅巅、魔巅巅,恭喜叶非证得天魔道,从此为我千零一弟,这便随我去吧!” 不修魔,照样可证天魔道。 那十文魔、忠义魔,哪个生前都不修魔尊,只是普通人而已,只因以身证道得以列位天魔。 古往今来。三万七千魔,但上位天魔只有一千人,得天魔真身像、像入天魔龛,也只有上位天魔证道时才会被金铃天以真灵显像亲做接引。 一千上位天魔外,其他魔尊是没资格与金铃天称兄道弟的。 戚东来吓呆了,惨叫后跌坐在地,嘴巴大张,看他的神情也分不清是惊骇还是欢喜。 此刻苏景也认出了金铃天,人坐梧桐树下愕然发愣,叶非证得天魔道?他这就要飞升入魔坛了?惊骇之余心里还有几分欢喜,叶非恶,但不坏;叶非狡诈,但不下作;叶非随口百年诺。但谁爱信谁信,他只看自己喜欢……叶非是唯一一个曾和苏景并肩死战却不是朋友的人,而苏景对他印象居然不错。 眼见他修行路断犹自倔强,能就此“立地成魔”无疑最好的结果。 苏景替他欢喜。 叶非不欢喜,皱起了眉头,退后两步,上下打量面前怪汉:“你是哪个?” “我名金铃天,为真魔首尊。”金铃天笑声收敛,蹲下巨大身躯,向叶非伸出了手。 “我不修魔。”叶非竟然摇头。 金铃天一辈子都没遇到过这种事,微一愣,可面上不见怒色,反而喜色更甚,巨大身体玄光一闪,化作普通人大小,跟在叶非身后道:“你证得魔道即为真魔,哪个管你还不是修魔,你道三万七千魔在凡间都是修魔的么?咱家魔坛中,和尚老道尼姑大把抓。” 叶非一哂,一贯那副“我看不上你”的神气:“什么跟什么,我就成魔了?你们魔坛空位子太多么,随随便便就能证得真魔。” 金铃天的刷子眉一扬,喝:“坐下!” 言出法随,叶非无可抗拒,直接坐倒在地。 金铃天再喝:“躺下!” 全无挣扎余地,叶非躺下了。之后金铃天居然也躺下了,和叶非并肩:“我最喜欢看着天聊天。”怪汉铜铃似的眼睛望着乌云滚滚、雷霆穿梭的天空,满脸惬意:“成魔容易?你这么说就不实在了……精血藏剑,已有九成火候,就因为他打了我,千多年的精心阳炼说废就废,废了千年心血算什么,我宰了他!几人能做到?龙筋在身,多大的造化!有龙筋、有龙命,你叶非是有机会化龙的啊,可是老子就看不得假龙在我面前晃荡,废了龙筋也得斩了那个不伦不类的玩意!几人能做到?你自己说,你是疯还是傻?疯到傻了,你不是天魔又是什么。” 边说边笑,边笑便从喊:“离山的小子们,有没有酸梅汤,给弄一碗了,我要喝!” 堂堂大天魔,兴致到时不喝酒,喝酸梅汤。 酸梅汤这种好喝的东西,红长老是随身带着的,闻言一拍挎囊取出一只琉璃瓶,正要迈步,戚东来就冲上跟前:“我来我来。”不由分说自红长老手中抢过瓶子,虬须汉猫腰耸肩缩肩膀,孙子似的一路小跑把酸梅汤送到金铃天手中,满面谄媚:“大老爷爷,您的酸梅汤。” 金铃天被他膈应了,冷哼一声接过酸梅汤,不理戚东来,倒是遥遥对着红长老喊了声:“多谢小女娃。” 红长老一笑从容:“随便喝,有的是。” 金铃天哈哈一笑,咕咚咚畅饮喝了个底朝天,喝完也不擦嘴,正想再对叶非说什么,突然天上乌云中的一道惊雷急冲直下,正正劈斩向……梧桐树。 灵水峰风长老栖身小院正中栽着的那棵梧桐树,重伤在身的苏景后背倚靠着的那棵梧桐树。 雷劈的是树,可树下的苏景又岂能幸免,小师叔哇呀惨叫,被劈得飞起十丈、直挺挺摔趴在地,脸着地。 后背都焦黑了。所幸,他伤得再重元神境修家的体魄仍在,挨了这一雷没死。 金铃天满满意外,自己显灵会勾引天雷,这雷不是真正的霹雳,而是法中雷,轻易不会落地的……真正雷也好,法中雷也罢,总归都是雷,不会轻易落地不表示就永远不落地,偶尔……也会落下一两次。再仔细看看那个挨劈的小子,金铃天暗吸一口冷气:这般气运……可少见得很。 离山一群要紧人物个个大惊失色,忙不迭冲上前去扶起苏景,见小师叔没事,沈河先是松一口气,随即又面现怒色:“大天魔,离山与你素无瓜葛,为何动雷霆伤我门中长辈!” 大天魔又如何?伤离山门下,沈河就一定要讨回这个公道! 沈河可不晓得这是意外。 金铃天又是什么样的凶獠,他没想着劈苏景、纯粹雷霆意外落地,可劈了就是劈了,有什么可解释!闻言冷笑森森:“你管我为何。劈了就是劈了,若想动手就拔剑。” 沈河拔剑,长老拔剑、离山拔剑! 苏景赶忙摇头,连嘘带喘吃力不堪,苦笑:“与大天魔无关的……掌门忘了?我有十年运势大旺啊。” 都这般模样了,还在嘴硬非把“十年倒霉透顶”说成“十年运势大旺”。沈河被他气笑了……那边金铃天也笑了:“你这小娃有些意思,想没想过修魔?你点头,我传经。” 苏景立刻点头,修魔?肯定不会的,不过点了头他就传经……大好参考啊,录一份,再把金铃天真传送给天魔宗,又是好大人情啊。 金铃天说到做到,一枚魔玉简扔给苏景。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离山能做到天宗之首,绝非知错不认。晓得自己误会金铃天了,沈河收剑、拱手,对大天魔道:“晚辈唐突了,魔尊见谅。” “再来瓶酸梅汤!”金铃天浑、金铃天横,金铃天有趣。 戚东来往返一趟,自甘“跑堂”,红长老出手大方,五瓶酸梅汤送出去了。 又是一番痛饮,金铃天不再理会离山,继续对叶非道:“真龙废了,修为没了,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修麒麟的机会摆在面前,你一句可要可不要的就不要,推辞了,几人能做到?都他娘落魄成傻逼了还不肯退而求其次,傻到疯了,你不是真魔又是什么!你道修魔简单?我却道修魔千难万难,大小三千世界,大世界千万万人,小世界也有万万人,有几个能如你这般?莫再啰嗦了,随我走吧,魔坛今日大排筵宴,为你接风!你不是想胜过陆角么?成就真魔,逍遥宇宙,陆角又怎是你的对手?” “就算我成就了真魔,你怎知我就不怕陆角了?”叶非开口,语气漠然:“我不怕你,却怕陆角,那你以为,你和陆角谁更‘凶猛’?” 此凶猛非彼凶猛,与实力无关的。 大天魔眨眼睛,正想再说什么,叶非就抢言道:“我要修‘若我当年如此,就不会怕他’的本领……是我要修,修!不是白捡。再就是……我叶非,占族之首,不飞仙则已,若飞仙便是占族天、占族神、占族第一仙,占家仙,去给你真魔当弟弟?一千零一弟?笑话!” 宁可不飞仙,不做千零一。 言尽于此,叶非起身迈步就走,再没兴趣应酬金铃天……成魔成佛,成仙成神,不管成什么都是超脱凡俗、成就永生之身成就宇宙逍遥,叶非竟不肯成魔。 走了几步,叶非又停步,金铃天面露喜色,可叶非根本不是和他说话,望向苏景道:“之前心神激荡,忘了一件事:肖斗斗被扣离山,我得带走。” 无亲无友,只有几个属下的叶非。 苏景痛快点头,叶非不谢转身走了,由得金铃天站在原地,他都懒得再去多看一眼。 金铃天眼睁睁看着叶非走远,面上喜色愈浓,忽然纵声大笑:“叶非,不管你自己认不认,你都是魔,一千零一上位魔尊之位,老子给你留着!”大笑声中转身欲走,不料面前人影一闪,一个长相威风的虬须大汉跪在面前,恨不得伸手去抱大天魔小腿似的,声音娇滴滴麻酥酥:“启禀大老爷爷,姓叶的不识好歹,辜负您老一片好心……可您老好歹来一趟,也别白走不是,孙孙儿愿跟你去……一千……零二?” 金铃天打赤膊的,是以背后那层鸡皮疙瘩清晰可见:“憎厌魔的崽子?” “是呢,憎厌魔的小孙儿。”虬须大汉受宠若惊,一笑妩媚。 “边呆着去!”鸡皮疙瘩褪了又起,金铃天再不敢多呆,顿足飞天。 戚东来不失望,满心欢喜——人越憎厌,他越开心,能恶心到大天魔,简直成就非凡!不过再怎么欢喜,他都记得一件事,用力对着金铃天的背影喊道:“大老爷爷,忠义老爷爷还在人间疗伤,您得帮帮他啊!” “秦吹,吾弟,留在人间对他只有好处……你转告他,安心休养,莫胡思乱想,待我手边事了自会来看他。”滚滚魔音中,金铃天消失天际。 雷霆消了、乌云散了,露出广阔无垠湛蓝天穹。那天空,漂亮得要死。 第九百零四章 十年大旺,下不为例 叶非不成魔。 叶非是离山逆徒,但能有这等逆徒的门宗,也只有离山。 连逆徒都成了门宗荣光,苏景、沈河、一众长老、诸多真传何止开心,简直开心。 天开云散,诸魔退散,苏景忽然响起一件事,忙不迭:“扶苏扶苏,撑云驾,带我去追叶非。” 扶苏不明所以,还道是大事情,立刻撑开云间卷起苏景向外赶去,很快追上了叶非。叶非听到呼唤转回头:“还有事?” “你要是真成魔,魔号为何,你可想过?”苏景问。 三尸也跟来了,闻言不等叶非出声,雷动就抢话道:“可要可不要就不要魔!” 拈花摸肚皮:“百年诺你爱信不信魔!” 赤目摇头晃脑:“怕陆角怕得没着没落魔!” 叶非笑了,不和浑人计较,对苏景道:“我也不知道该叫什么好,你以为呢?” 苏景大笑:“别扭魔!” 叶非皱眉,问苏景:“你急匆匆地追赶上来,就为了这件事?”苏景点点头,叶非一脸不耐烦:“修行修天修身修性,修成你这般无聊的委实少见。走了。” “别扭魔”这个称呼让苏景乐不可支,不料扶苏突然真气逆行,一时间维持不住云驾,云崩了,小师叔直挺挺摔落地面……扶苏最近修持“临江帖”,这道修法好处极大,可是修炼之初会让修者气息不稳,偶尔……特别偶尔的会有真气逆行的情形,不会伤身、但会让法术消散。 苏景十年大旺! 突然坠落,苏景猛瞪大了眼睛,他的眼睛不算小,一蹬就更大了,然后一只路过的小虫子撞进了他的眼中。 疼、疼疼疼,十年大旺! 眼睛“中了”虫子,刺痛难当,可身体摔落在地并不疼,身下泥土松软异常,好像落身松软沙堆似的。苏景心中一喜,忽然头顶一声惊呼:“师叔祖小……” 还有一个“心”字没说完,一个人就从天空砸落下来:扶苏。 初修巅顶法术,瞬间真气岔走,让扶苏散了云驾丢了苏景,但扶苏还在半空悬浮,眼见师叔祖摔下去了,她赶忙急降去接人,哪想到自己才一动,气息又躁动了下……接连两次气息躁动,扶苏连自己的身形都维持不住了,掉下来、整整砸在苏景的身上。 再轻巧的女子,八九十斤总也是有的,砸下来分量实在不轻,还不等苏景弄明白自己究竟是中了谁的“暗器”,身下松软泥土突兀崩碎,两个人抱成一团翻滚着直落地窟。 不是什么藏宝穴古人洞,就是个空心井隙,从地面看不出来,以前地皮结实得很,但世间长了渐渐松垮,被苏景扶苏两人一砸就裂开了。 地窟三十丈,落地时苏景在下,直接摔晕了。 十年大旺,旺旺的。 叶非尚未走远,看着佑世真君、十四冥王、中土人间最最有名的大修掉“井”里去了,愣了愣,正想笑忽听得怒骂声凶狠:“叶非,你这害人的妖孽!” 叶非不明所以,循着声音望去,破口大骂的正是跟着苏景一起过来的赤目。 “我害人?” 赤目红眼睛瞪起:“你害人!若非苏锵锵专门跑来告诉你你的新绰号,他又怎会掉进井里。” 叶非从不和三尸对骂,大笑出声,口中哼起了一声“天注定、气运调”的民间小曲,转身迈步、继续出山。 小师叔被送回了灵水峰,就是眼睛里有只小小的死虫子外加头壳受创昏迷了,倒没有性命之忧,风长老问过他的脉象,神情里颇有些犹豫,对沈河道:“师兄啊……小师叔的情形,若要救醒他,不过举手之劳,可我以为……最好还是别救,反正昏个三两天他自己也能醒来。” 不是不想救,实在是不敢救了,天知道行针用药时候又会出什么岔子,还是让他自己醒来更妥当。 三天之后,苏景醒了,才睁开眼睛就看到三张丑脸凑了过来,三尸异口同声:“怎么样?怎样了?” 苏景笑着叹口气:“连扶苏都靠不住了啊。” 很快,灵水峰上又热闹起来,离山上一群要紧人物再来探望苏景,问候过后,沈河先把最近这几百年的门务对苏景做仔细交代,诸如尘霄生、林清畔两位师兄飞仙、老实头方先子身现异象、白羽成还在打拳不停之类,另外沈河又把亲传弟子鱼苗再为苏景引荐一遍;跟着樊翘带领一众光明顶晚辈弟子来拜见师尊,妖精不成都在其中,无双孙希佳也在人群中,认真向师父交代过自己的功课。除了裘平安还在西海闭关之外,苏景身边几大妖奴和一群乌鸦也来了,比翼双鸦到场,那番热闹可就不是言辞能够形容的了。 当年,苏景刚从南荒归宗时,贺师兄曾给苏景讲过“天上、地下,离山两重隐患”,前者为三祖回归半途陨落之谜,后一重地患指的就是封印彼端的杀猕世界了。 如今这重“地患”终告铲除,苏景又重返同门、朋友、乱七八糟的妖怪手下群中,心里说不出得开心和惬意,唯一的一点唏嘘只在……那时候为自己指点隐患的贺余师兄,如今已与自己、与离山阴阳相隔。 师兄身具二品判官大位,公务繁忙,早都返回冥府去了。 说过了战事、门务,话题被转来转去变得乱七八糟,有人说自己的奇遇,有人说中土最近的奇闻,有人催促苏景赶紧要个娃娃,马上又有人说不妥不妥,十年大旺时候千万别要娃娃……说什么的都有,唯独红长老提到一件事,引来了苏景的兴致:差不多百年前,西方沙漠中一场飓风肆虐,风过后一座早被掩埋沙下的古城重见天日,正巧有一位弥天台的高僧云游到此,进入城中转了转。 古城遗址,并无太多特殊之处,但高僧在城中神庙的地宫内发现了一道封印。 封印这种事情可大可小,高僧不敢怠慢,传讯回门宗,弥天台又派精锐高手过去增援,众僧各展所长、在不破坏封印法术的前提下,探明了这封印究竟封了什么——通往莫耶的往来阵法。 古时中土、莫耶两界有仙阵连接,但中土视莫耶人为邪魔、莫耶当中土人是蛇蝎,两界间着实掀起过不少腥风血雨,后来这些往来仙阵都被本地高人设禁封印,从此两个世界断了联系。 不承想无数年头过去,一座古时封印又重见天日。苏景望向掌门人:“封阵的禁法能破掉么?” “我们没去看过,不过想来应该不会太麻烦。弟子这就派人过去。”沈河微笑回答。时过境迁,莫耶已经成了一片死地,重开通联也不会再有什么纷争了。 当场沈河真人就传下法谕,离山中最最精通阵法的雷、秦两位长老领命,安排好手上的事情后就会启程去往沙漠古城。 这个时候山外有灵讯传来,说是紫霄国的高人来访,倒也没什么正事,就是几天前听说苏景醒来,紫霄国正宫娘娘带着一众王公大臣来探望。不止这一家的,苏景在驭人世界闯幽冥战人间,为匡护中土立下卓绝功勋,若非他斩杀天理重创槊妖,那“入侵”一战里不知会有多少中土名宿陨落。是以几座天宗和诸多修行大宗都会来探望苏景送上敬意,不过紫霄国来得最早罢了。 贵客登门,苏景不能不去迎见,被弟子扶持着起身时,沈河不忘嘱咐:“启禀师叔,你过去驭界的时候,我曾传讯诸宗,说是……你主动入敌界,为探查杀猕军情。” 早在两百七十年前沈河就替苏景把牛皮吹出去了,正道天宗人人敬佩离山小师叔慷慨高义,说破了可得丢人。 苏景一听就乐了,心中美滋滋、口中咳嗽两声:“咳,没必要、没必要……这种脸上贴金的事情,我实在不太适应的。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啊。” 掌门道场九鳞星峰上,苏景见过紫霄要人,正说笑半截大成学名儒来访,两家天宗未走涅罗坞又到。 涅罗坞来访众人里未见蜂侨,苏景向启巧问起她,启巧满目开心:“一趟驭界游历,归来时候师妹修为尽复、境界尽复,战后归山即刻闭关巩固修持,这次就没能跟着来……你们在驭界究竟有何奇妙经历,让师妹得了归复境界的契机?” 苏景也不明所以,不过他觉得,多半和自己画在人家姑娘身上的那张符有关系,可是这事情和谁都不能说,只有摇头装傻,摇头之际扭到了脖筋、其后三天他脑袋都是歪着的。 其后一段时间里,离山宗内仙客往来、高僧探问,小师叔不顾重伤在身来客必做亲迎,听着众人赞扬伤势仿佛都轻了许多。直到半个月后,离山才渐渐重归清静。这天苏景正用风长老特别给他预备的、不会突然碎裂的铜碗小口小口地喝汤药,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翅膀扇动声音,三尸架着自己的小棺材赶来灵水峰。 跳下棺材,冲进屋子,三尸一个比着一个着急,你拉我退他拽,簇拥着苏景出屋:“快快跟我们走,出大事了!”言罢不由分说,带着苏景跳上棺材,疾飞而去。 第九百零五章 弥天大谎,对错难分 “怎了?”坐在童棺上,苏景的手牢牢抓住了棺材帮,以前就算重伤他也不会扶着,童棺一向飞驰稳当。不过最近他运气太旺,不敢不防着点。 “是小师娘。”虽然浅寻人不在眼前,但她老人家积威太重,提起她时雷动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声音低了,语气却重得很:“她进青灯去见师叔了!” 赤目真人的红眼睛里满满担心:“你说他们两口子见面不会打起来吧!要不赶快找你过来呢……”担忧、长叹,之后忽又想起一事:“要真打起来,你说谁能胜?” 拈花本来也要“担心几句”的,结果被赤目的话岔了心思:“我看还是师叔更厉害些。” “那可不一定。”雷动大摇其头:“师叔的本领……单打独斗的话,你我兄弟不是他的对手,足见高明了。可若咱们三个联手,他老人家怕是就敌不过了,你们莫忘记,咱们的剑术是小师娘教的,他们两口子谁强谁弱,还用说么?” 雷动这么说,赤目真人不高兴了:“天尊所言不算全对,师叔的确不是你我兄弟的对手,咱们的剑法也的确是小师娘传授的……不过咱们早已青出于蓝,小师娘也一样不是你我的对手,这一来……” 苏景都懒得去理会三个矮子。上次醒来时候小师娘找他要走了青灯,当时已经明言她要去见师叔,她进青灯不奇怪,她怎么进去的青灯倒是让人纳闷。三尸那边争得煞有介事,雷动说小师娘厉害拈花说陆师叔厉害,赤目骑墙左右帮忙,争不出个结果六只眼睛一起望向苏景。 苏景摇摇头:“不必担心,两位老人家不会再有争执的。” 雷动听过、眨眨眼睛,赶忙手拍胸口:“唉,听你这么说我可算安心了,担心死我了。” 另两个一起附和:是啊是啊,担心死了。 苏景继续道:“贺余师兄已经给我说过了,齐僮儿转世、投胎在江南小镇一户殷实人家。小师娘去见师叔,当是为了告诉他这件事。” “当真?!”三尸在童棺上齐齐跳了起来,个个惊喜无比! …… 浅寻找苏景要来青灯后,返回自己的道场凝翠泊。苏景知道她这个时候会求清静,是以不敢去打扰,还特意嘱咐三尸不要去给师娘添乱。这些天里离山宾客往来,三个矮子觉得无聊就离开山门,在附近无聊闲逛,最近转到了凝翠泊,到葱姜蒜三妖的洞府去吃喝玩乐,今天一早辞别妖精去探望小师娘,苏景的嘱咐他们忘了个一干二净。 说来也巧,三人飞过大湖,还未等落地,遥遥就看见小师娘安住的小岛上,青灯开放、小师娘步入灯中化境去了,三尸这才急急忙忙去找苏景。 出离山,再飞一阵,不多时来到凝翠泊,棺材降落小岛上,苏景不敢贸然进门,就老老实实地等在大门口,既然青灯开放,总要去见一见陆师叔。不过此刻灯内夫妻重聚,苏景可不会去打扰。 等候的时间并不长,燃香工夫后院落中传出小师娘声音:“进来吧。” 轻轻门轴响动,有尸煞为苏景开门,恭敬执礼:“见过少主。” 浅寻麾下尸煞阴冷残酷,但从来都对苏景恭敬忠心,苏景也从不敢把他们当做下属,拱手问候:“有劳六将军。”随即入门,有阿六引领着去见小师娘。 小师娘人在后园凉亭,她坐在石凳上,青灯摆放在石桌上。见苏景到来,浅寻摆手免去了他的礼数:“来得正好,你师叔想见你,省得我去离山找人了。” 话说完,小师娘法度施展,青灯上绽开一片纯黑圆通之光,此乃入境通路。 施法过后,小师娘站起身来:“快些进去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三尸急忙问:“师娘去哪?我们能跟着不?” 被追问要去哪里……突然间、真的就那么一下子,冷清漠然的黄裙女子笑颜绽放! 以前,偶尔,她也笑,可这次与以往哪次都不相同。 以前时候,展颜只是让她神采飞扬,让她美丽无端,可那笑容本是身清清冷冷的,因她眼光深处永远藏了一份痛恨,把自己当做仇人的人,怎么可能有真正的开心。 但这一次,她的笑容暖了、热了,她目中浓浓关心、浓浓思念、浓浓浓浓的向往期盼,这眼色太浓太重,彻底遮住了“痛恨”。 她笑,她回答:“江南、怀安小镇。” 去见孩儿的娘亲,笑容何其明耀! 言罢飞身,遁化剑光传天而去。 没带三尸。 苏景自洞天中把抱头大睡的小贼抱出,暂时请尸煞代为照看,神君叮嘱永不敢忘,青灯藤不可再入青灯境。随后苏景整肃衣衫,踏入青灯境,三尸紧跟身后,和他一起去见陆老祖。 青灯境还是老样子,不见雕山的少女和吃面的老道,陆老祖独自一人坐于角落,垂着头正愣愣出神。 苏景这么快就来了,让老祖有些意外,不过没多问什么,端坐在地心安理得收了苏景与三尸的叩拜大礼。苏景起身后满面欣喜:“弟子已经从幽冥得了消息,喜闻齐僮儿师姐再次转世,恭喜师……” “跪。”陆老祖打断了苏景,一个字,没什么语气。 师叔有命,苏景不会半点违背,立刻跪倒在地,但他目光不解,三尸也忙不迭一起跪了。 三尸个子矮,在同样矮子中他们三个又算得腿短的,所以跪下也不比站着矮多少。 着苏景跪下后,老祖沉默了,一言不发,静静看着自己的手心,偶尔会抬起头与苏景对望片刻,他的目光说不上严厉,也没了往时的笑意,平平静静,如古井无波。 师叔不说话,苏景暂时也不敢发问,倒是目光愈发得纳闷了。 三尸跪得久了,见师叔总也不开口,彼此对望一眼,眼色流转。 自诩最讨师叔喜欢的小胖子拈花试探着、把身体稍稍拔高一点……老祖没反应;再试探着站起来……师叔不理会;再试探着走上一步又后退一步,陆九还是不说话,拈花踏实了,站起来没事。 雷动和赤目也都站起来了,稍等片刻,见老祖确实不管他们,胆子都大了起来,赤目手握空拳放到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我说苏锵锵啊,在外面我们兄弟怎生督促你来着,让你好好修炼、勤奋用功,你却充耳不闻,怎样?今天见了师叔,境界如此差劲,惹他老人家生气了吧!” 雷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本来资质就差,再不肯用功,将来怎生会有出路,飞仙不成,真真辜负了师叔对你栽培……唉,但也不能全怪你,适逢多事之秋,我们晓得你也有苦衷。” 拈花沉沉叹了口气:“修行之人,修行为本!这些年你教导弟子、让光明顶一脉开枝散叶,教出了几个好孩子;重建无双城再续天宗香火;追缉叶非执行家法;独闯驭界扫荡六耳杀猕……这些事情都是好的,也真正辛苦你了,可无论做什么,你也不能耽误了修行啊。” 说到底三尸是苏景的三尸,眼见陆老祖神气不对,三个矮子明贬暗褒,把苏景这些年做过的大事都摆出来…… “你们三个放心,我让他跪不是要罚他。”老祖何等智慧,怎能听不出三尸的意思,随后他望向苏景,问题有些无端:“苏景,以你看来,浅寻这个人是正还是邪?” 当着老祖的面,苏景如何敢点评小师娘,摇摇头不敢说话。 “既然是我发问,你就直说无妨。” 苏景犹豫了下,本想措辞做赞的,可转念一想那些空头话多半会惹得师叔训斥,还是照实讲了:“小师娘为人率性,不受正邪羁绊,她老人家行事……不看自己力量,不问人间疾苦,不理生死差别。剑指本心,所以做事只问本心。” 老祖嗯了一声:“说穿了,一个字:疯!” 为了还陆九一个亲人,以阳身入幽冥寻找陆角魂魄,不惜搅得阴曹大乱,浅寻做事,本就有些疯。 陆老祖所说“疯”字,指的不是脑筋,而是风格手段。 “浅寻以前,有些倔强,有些执拗,但和这个‘疯’字不沾边的,直到齐僮儿出事后。”陆崖九继续说道,提起浅寻,他的声音变轻了:“宇宙人间、古往今来,再无可珍惜之人、之事,再做什么自然无所顾忌。” 小师娘的“疯”从何而来?因她有一障在心。齐僮儿就是她的心障,这一点苏景再了解不过。 稍顿,老祖再次开口:“抛开后面那些事情不提,只说浅寻独闯幽冥时候,如果我兄陆角的魂魄被阴司大判拘押着,苏景,你以为她会如何?” 这么简单的问题何须苏景回答,三尸立刻抢话,雷动道:“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拈花附和:“十花判挡杀十花判,尤朗峥挡杀尤朗峥!顾小君挡杀顾小君……顾小君要是被斩了实在有点可惜……”赤目补充:“就是阎罗神君亲自来挡,小师娘怕是也会跟他老人家斗上一斗!” 老祖静静望着苏景:“苏景,你自己说吧,我为何让你跪。” 苏景摇头,满面疑惑,想不通的样子。 “浅寻不在这里,你又何必再装糊涂。”虽然老祖说苏景“装糊涂”,也还是把题目点了出来:“让你跪,是让你想一想:你用‘齐僮儿’编排的这场戏,若未能骗过浅寻,会惹出什么样的祸事。” 苏景愣了愣,随即面露委屈,可老祖摇了摇头,不给他喊冤的机会:“莫再装了,你道我不想齐僮儿能转世投胎么?上一世爹不像爹,我盼她下一世能投生好人家、拿她当宝。可魂飞魄散就是魂飞魄散,再没机会了。” “你骗过浅寻,已经是万幸……万幸中的万幸了,不可太贪心,还想着连我一起骗过……江南小镇、齐僮儿转世……我也想信她就是,但不是就是不是。”陆角的声音苍老。苏景以前很少注意过,其实师叔已经是个老人。 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 拈花大概听出了师叔话中意思,大摇其头正待替苏景分辨,身边雷动忽然捅了捅他的左肋。拈花把话忍住,望向雷动,后者下颌微扬向着苏景背后一指。 三尸都站在苏景身后,拈花顺着大哥的指点望过去,只见苏景背后衣襟已被冷汗浸透。 人死不能复生,但一道游魂可入幽冥世界再进轮回;但魂飞魄散,便是一了百了,完了就是完了,结束了! 穷尽天地穷尽宇宙,也从不会有“魂飞魄散还能转世重生”这件事。 所谓齐僮儿再入轮回,今生此世,苏景撒下的第一大谎,弥天大谎。这个谎他一个人撒不来,还有阴阳司的全力配合。 早在他还在幽冥时,就曾问过尤朗峥“可有办法让魂魄和另个人一模一样”,为的就是要做这场戏。后来苏景力战西仙亭,为轮回立下大功,在阳间斩杀玄天田上,完结阴阳司卷上天字第一号的大案,立下如此功勋,尤朗峥不能不领他这个情。 几百年里,封天都内,尤朗峥殚精竭虑、又动用了目中一颗将逝之“星”的判官大愿,终于将一道游魂改造得与齐僮儿一模一样,再为她寻了一户殷实人家,发往人间投胎去了。 怀安古镇的娃娃,从魂魄到再生样貌都与齐僮儿全无差别,这是“大愿”之力,不如此便不足以打动浅寻。 至于“事情经过、为何魂飞魄散还能再重新转生”,一番言辞是早先苏景打了个底子、再由尤大人与身边前任大判,加上花青花、贺余等一众心窍玲珑的老鬼反复推敲编纂的。 有前辈考证、有道理依据、更有几处玄之又玄无法解释明白的不解奥秘,终于出炉了西仙亭神君古庙前,花青花与贺余对浅寻的那一套说辞。 谎言绝非天衣无缝,但内中破绽都被判官主动提出,归入“玄虚难解”、主动言明“暂时还想不通其中道理”,反倒更显真实,浅寻信了。 圆有缺,才是真正圆——便是这个道理了。 好大一番折腾,苏景只求:能打开两位至亲前辈的心结。 如陆老祖所说,苏景贪心,小师娘已经信了,他还希望师叔也能相信。 忽然,老祖笑了笑。 因为浅寻相信孩儿转生心障渐消所以他开心,同样因为浅寻信了孩儿转生所以他觉她可怜,因为再被揭开心底伤疤他心疼难耐,因为苏景这份善良心思他略觉欣慰……老祖的心绪有多复杂,此刻他的笑容就有多复杂。 “心障,于修行而言是障,于人而言就是一根刺,扎进心根深处的一根刺。你是好孩子,想帮她、帮我拔掉心底这根刺……侥幸,浅寻受骗,你赢了。那你有没想过,万一你败了,她又被人动到这根刺,她会如何?” 老祖说话很慢,从始至终都不存责怪之意,他只是个老人,忍着自己的心疼来给晚辈讲明白一个道理:“她会疯,即便她知你是好意,知判官是为她好,但被人动了刺她还是会疯,会杀人。你或能幸免,其他参与此事之人,那些无关旁人,皆是她必杀之人!此举……无关善恶,只是:人心。你们用齐僮儿骗她。” “让你跪,只是盼你明白此事的后果;让你跪……是想你晓得:前一辈的恩恩怨怨,我如何,她如何,所有事情都是我们自己做出来的,当初我们种下什么样的种子,今日就只能去吃什么样的果。这些都和你无关,你无需扛在肩头的。” 老祖的语气稍稍加重了一点,重复:“长辈之事,散去云烟,你无需扛在肩头。做好自己的修行,就是最好报答了。起来吧。” 苏景不知该说什么,低垂头站起身来。一贯胡闹的三尸也不敢再出声,苏景这些安排他们并不知晓,只觉自家本尊竟敢编排齐僮儿的事情,纵是好意,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苏景才告起身,陆崖九缓而又缓,用力且真挚的三个字:“谢谢你。” 着其跪并非怪罪,而这一句谢更是非说不可!我如何,无妨无所谓,她得快乐便是大好上善!拜苏景所赐。 老祖非谢不可。 双腿一软,苏景又复跪倒,可除了一句“弟子不敢当”外,他仍是不知该说什么。这个话题哪怕再多说半字,都是再伤老祖的心。 这一次老祖摆长袖,柔和力量涌动,把苏景扶了起来:“你心中当有一问,我是如何看破这场谎话的……其实你更该问的是:为何浅寻看不破这场谎话。” 有一天,已经冰冷去世、深埋入土的孩儿忽然归来,父亲会晓得它绝非自己孩儿,母亲却一定会觉得它就是自己的孩儿。 所以浅寻看不破这场戏,她盼着事情成真,太盼望齐僮儿能真正转生!上一世娘不像娘,她盼她下一世能投生好人家、拿她当宝。 …… 陆崖浅寻,一生爱恨,痴情也好成仇也罢都是情到极处,两人心底早有灵犀相牵,这冥冥里的牵扯,纵是青灯世界也隔绝不断,十几天前老祖人在灯中就觉心绪不宁,那时他还不晓得具体缘由,但总觉得自己应该开放青灯,或许外面有人要找他。 由此,老祖开声,问于正闭关中的老道和少女,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不承想两位“土著”先后回应:旧法将落新法未起,交接过渡时候,可暂开青灯,但时间不长,至多一天光景。 少女与道士并未出关,但施法撤去了青灯内封,由此浅寻得以开青灯,入化境。 陆崖九没想到来得是她。陆崖九更没想到,她见到自己……那般神情:愧疚,委屈,欣喜,不知所措。浅寻忍得住眼泪却忍不住声音的颤抖,说起齐僮儿已经转生,又活在了花花人间时候,终于泪水长流,可她的眼睛是亮的。 陆崖九满面惊喜,放声大笑。 就如当年要扮作恨绝浅寻一样,今次他仍得扮,扮作相信、确信孩儿转世。 这一关他得过,为了浅寻也得咬着牙忍着痛地过。 浅寻离开时,陆崖九和她对望良久,之后他笑了。浅寻也笑了,笑着离开的青灯境的。 今生里能再见面,能笑着离别,还有什么不知足! 老祖深深吸一口气,再把胸中浊气用力吐出,他结束了这个话题,再不提了。转话锋、问苏景:“莫耶的丫头呢?就你们几个来了?我还打算见见这丫头,问问她有没有被你欺负。” 苏景挺胸昂头:“启禀师叔,我天天欺负她。女人不管不行,男的不凶不行,她见我便如小鼠见了猫,我可没给咱们离山弟子丢脸。” 浑话,老祖气得笑了:“好好说话。” 见师叔笑了,苏景心底放松许多,说实话,“齐僮儿转生”这场戏不圆满,让小师娘变得快乐却更伤了陆老祖的心,自己究竟做得究竟是对还是错,苏景自己也无从分辨了。 第九百零六章 完美世界,乱象纷呈 “在驭界不听第一次真正对上墨巨灵,当时打得有些拼命,气力消耗过剧,最近陷入沉眠,这次不能来向师叔问礼了。”这次“好好说话”了,提起不听时候苏景的神情有些古怪,有些心疼。 有关不听,一句话轻轻带过,倒是叶非,苏景说得仔仔细细,从十一世界与其相遇再到不久前大天魔以一道真灵显形人间来做接引,要请他去做一千零一别扭魔,所有事情、前因后果都仔仔细细交代明白。 这算得是苏景第一次和老祖正式谈起离山唯一叛徒。不出所料的,听着叶非的事情,老祖面上并没什么怒气,听到最后得知叶非居然不肯成魔时候,老头子还笑了下,似有得意:离山的小崽子,升什么魔。 “弟子有些想不通的,师父当年下山去清理门户,为何最后又放过了他。” 猫戏鼠、不屑杀……可陆角八追缉叶非不止是私怨,更重的是门规执法,到最后说放就放了?苏景想不通。 老祖双手一摊:“我不知道,这不是我的事,老八给我说不用管,我就懒得问了,有那闲工夫管东管西,还不如想想我自己的剑法。” “诶……师叔这是……教训我呢?”苏景笑嘻嘻的。 老祖也笑道:“没那闲工夫,不如悟剑!” 苏景问不出个所以,只好再转话题:“师叔对天魔宗的‘立地成魔’有了解么?” 提起了修行事情,从神情到语气都愈发兴奋了,以前他也听戚东来讲过“一朝疯癫入巅峰,顿足破空升魔去”的典故,不过都是些久远传说,做不得准,苏景不怎么相信。后来忠义老天魔秦吹重返人间,可是他记忆模糊,从未向苏景亲口印证过自己如何成魔。 直到前几天,前些日子,苏景亲眼得见金铃天真灵显圣来接引凡人。 陆九晓得苏景最最关心之处,点头道:“立地成魔也不是天魔专美,修行道上本就有‘顿悟’一说……顿悟两字,来自佛家。但巫、道、儒等宗也都有同样的说法,不过叫法不一样罢了。我倒是不曾得见,不过你大师伯当年在外游历时候,曾亲眼见到一位正给孩子们教书的私塾先生,瞬瞬彻悟白日飞仙。” 拈花听了,从一旁插口笑道:“还真有这么回事啊,那大家干脆都坐着去想好了,省得修行那么辛苦,打打杀杀地还有性命之忧。” “话不是这么说,”老祖笑了笑:“最最讲究‘立地成魔’的天魔弟子,不也在按部就班的修行么,从普通人一朝顿悟实在太罕见,三千年一万年也未必能有一人,那等重大机缘可遇不可求……反过来说,想求一悟,怎么求?悟从何来?还不是从经历来!没有修行就没有长长寿数,就没有开阔眼界,就没有多彩经历,就没法去见识那些凡人见识不到的东西。没有经历,又何谈领悟。” “就说叶非,若非人在修行中,他也没机会成就别……别扭魔?这个魔号是金铃天给他起的?”刚刚经历过一场恨爱,陆老祖的心神多少都受了些影响,刚才没注意到这个魔号实在别扭。 青灯境只有短短一天开放,想多陪老祖一阵都难做到,说说笑笑、讲道论剑中时间过得飞快,苏景以为自己才来不久,直到那盏炼丹洪炉中吃面老道的声音传来“时候差不多了”,才晓得“一天”已至尽头。 苏景不舍,老祖却坦然,微笑道:“走吧,走吧。上一辈的恩怨往事,无需再挂记于心,做好你自己的修行便是最最好。” 大礼相奉,拜别恩长,苏景离开化境,小心将青灯收入囊中,由三尸护送着返回离山。 辞别老祖,下次见面不知何时,心中自有一份唏嘘,不过才入山门又有喜讯传来:贺余师兄从幽冥来访,正在九鳞星峰和掌门人说话。 苏景闻讯满心欢喜,直接去往九鳞星峰。 掌门人要想小师叔见礼,小师叔要向贺师兄见礼,二品判要想十四王见礼……反正没外人,这等罗圈礼数干脆免掉了,苏景笑问师兄:“贺大人公务繁忙,抽身来离山必有……” “好好说话。” “您来干啥?” “阴司刑讯六耳槊妖,如今终于有了结果,有些事情想来你会感兴趣。”贺余师兄直入主题。 有关杀弭、有关十一世界,所有事情苏景都了解得差不多了,不过该审还是要审,没想到的是刑讯中险险又酿出一场祸事:即便剑魂屠晚在身,苏景都未能察觉,在槊妖的神魂深处,被天理种下了、深藏了一道神识。 所谓神识,即是和苏景打过交道的“墨灵精”。 阴司刑讯,抽魂剥魄,槊妖不过是个被打残将死之仙,如何抵受得住,一股脑将自己这边的情形尽做吐露,也没什么新鲜东西,但是审到后来,蛰伏他神魂根底的墨灵精眼见藏身不住,悄悄然转到了刑讯判官身上,那位判官本人还未能察觉。 所幸尤朗峥与花青花分外重视十四王交办的差事,常常回来刑房督办问讯,两人有红袍在身法眼如炬,看出了那位判官的不妥当,当即施法将那道“墨灵精”抽夺出来。 再审、审墨灵精。 墨巨灵凶猛,可天理都死了,一段残留神识哪里抵挡住判官手段,由此交代明白……说过前因,贺余喝了口柳叶茶水:“师弟晓得蝗虫吧。” 谁会不知道蝗虫,一只两只无所谓,成群结队则是天大灾难,遮天蔽日而来,农家挡无可挡,蝗群所过百里良田顿化荒土,吃过了这一县蝗群再飞去下一县。 墨巨灵一脉就是蝗虫了。不过它们啃食的世界,大队人马所至,乾坤沦丧阴阳败亡,莫耶世界便是一例。 至于天理,他是个“前哨”。平时游走宇宙,专责为同族寻找“良田”,他是第一圆时来到中土的。在天理看来,中土是一片完美世界,真正的肥沃“大地”。 世界虽好,生灵却差,天理觉得立刻召唤同伴过来灭掉此界未免可惜……以天理的本领,是探不到那时中土有神君坐镇的,但他以为“庄稼未熟”,最好再将养一阵,由这世界生息繁衍,这一圆不成就等下一圆,墨巨灵只采摘最最甜美的果子。 由此天理不再离开,收敛气息化身凡俗,就在中土常驻下来,他有不灭金身,寿数漫长无边,完全等得起。 不承想他才等到一圆尽末,就被二明哥的法术抓进十一世界了,再无出头之日…… 就连槊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被天理种下了墨灵精,这段神识便如寄生血虫一般,吸食宿主养分缓缓壮大自己,若没有后来那么多变故,迟早有天槊妖也会变成纯透黑身,如南荒伏图那般变成墨巨灵的信徒。 “墨灵精到底也只是一道离开本体的元识,他所知事情有限,审到这里再无可问了。”事情说完,师兄收声。 得了这些消息,事情也就能串联一起了,墨巨灵前哨早在第一圆时就来到了中土,但青果子、他们挑嘴;待到第五圆古时,哨兵还被困在十一世界,不过“蝗虫”们终于来了。而那时中土群仙争艳人才鼎盛,东有江山剑域、南有天真大圣、西方有摩天古刹盲眼神僧,幽冥中的三身獠祖乐乐大帝隐居……墨巨灵大军到来,好一场大战惊动天地。 江山疆域化作万剑古冢,天真大圣只留下一枚大圣玦,摩天宝刹自天空摔落坠入汪洋大海,三身獠祖乐乐收拢无数墨巨灵尸身、自封宝碗至今仍在重伤挣扎……换来了今日的锦绣中土、美艳世界! 只是,墨巨灵败了,却未亡。就在几百年前,他们摧毁了莫耶。 中土、莫耶,冥冥相连如镜对照的两个世界。 莫耶已经毁了,中土又会何时迎来大劫? 再印证二明哥的“天将大乱、妖孽出世”的说法,生俱慧眼的鱼苗儿“三万年未遇之灵元大潮不是好事,而是将遭横祸、乾坤回光返照”之辞…… 墨巨灵就快来了,中土世界的劫数就快来了。 还有……天上也不太平,三祖归仙途中遇害,天魔坛正遇苦战诸魔陨落,久不见归仙的世界有秦吹、杀猕这等神志受损的仙家回归,就连本领远胜普通仙家的瞑目王都被人挖去了心脏…… 天上地下,乱象已现。 凡人何以应对? 无以应。离山、天宗、中土修行之辈能做的也仅在两字:磨剑。 古时有大圣、剑仙、活佛、鬼王,今日中土还有天宗正道,还有幽冥阴司。或许本领远逊,但心思未改。若劫数真的无可挽回,大不了剑毁人亡吧。 贺余神情平静,沈河微笑从容,苏景一想到打架身中自有真气行运,然后岔了气、手捂左肋咳嗽得惨烈。 就在他大咳之中,身上衣袍忽然玄光闪烁,走出一个人来。 此人出来的时机正巧,看上去好像是被苏景咳出来的。 第九百零七章 清泠剑歌,心意已决 此人出来的时机正巧,看上去好像是被苏景咳出来的。 影子和尚。 和尚出来后见苏景大咳难受,当下不急着说自己为何出来,面露慈悲微笑,伸手在苏景的肩井下三寸轻轻一点……此乃摩天古刹前辈传承下的救伤之技。 人有潜能无限,身体藏蕴深奥玄机,双肩肩井下三寸地方,各藏一道隐匿之穴,凡身肉体时候不显、但修入元神境界后这道穴就会悄然开窍,它对运气行元、修行炼气并无太大帮助,不过有稳神镇元的奇效。 一道柔和禅家力道注入其中,可助苏景迅速止痛、止咳。 和尚以前神志迷茫,忘记了,十一世界中得“优和尚”点化,心神渐渐恢复清明,记起了这个疗伤秘方。 今日修家,就算己身早都晋入元神的老妖、名宿,都不晓得自己身上还有这样一道神奇穴窍。 都不知道,除了一个人……风长老。风长老被外门敬称“医仙”,这个称呼可不是白来的,他对人体精研、医道见解自有精彩地方,最近这三百年精修里,他最最得意的成就莫过于发现了“肩下三寸、元神开窍”穴。 风长老为苏景疗伤时候,就在这一对穴位上做了大文章,入针封药、灌玄草力注青木精,借以镇压苏景内伤。如今和尚一指头点上去,他的禅家力与风长老封于此穴的针力药灵对碰,狠狠冲撞起来。 噗嗤一口血喷了和尚满脸,苏景两眼一翻直挺挺昏厥过去。 和尚脸上悲悯笑容登时僵硬。 掌门静室中立刻乱了套,三尸跳脚骂和尚“秃驴你瞎戳、戳哪了”,贺余沈河手忙脚乱护苏景、再火急火燎把他往灵水峰上送。正在家里读医经的风长老见小师叔又被送来治病,老头子只觉得头都大了…… 所幸和尚用力柔和,风长老的封穴药灵也是神奇之力,很快平息了躁动,不多时苏景被救醒过来,费力张开眼睛,从身边人群里找了找,找到影子和尚,堂堂小师叔,语气里居然带了些些委屈:“您干吗啊。” 和尚干笑了两声,没好意思提一指头戳翻苏景这茬:“是这样,最近我想回摩天刹看一看,可能还会到处走一走,特地出来当面和你告别。” 瞑目天都一战,和尚言、经同法,足见他性根上明慧重生,回到中土这大半年里休养伤势,如今旧伤痊愈。是时候游历以重拾旧念了,这是和尚的修行,更是他的回复。 苏景稍一琢磨就明白了怎么回事,面露欢喜:“恭喜大师。” 和尚微笑,继续道:“我为你王袍器魂,与它的联系无可更改,我不在时候你若有事,一道心念打入王袍,我即可获知,除非碰巧我结无定寂智关,否则都会马上赶来。” 无定寂智,影子和尚如果想要彻底恢复,必须要过的一关,是以提前打好招呼。 苏景点点头,正向说话,呛了,开始咳嗽。 这次和尚没敢再点他肩膀,双掌合十深施一礼,又和三尸、贺余、沈河等人点头做了个招呼,转身向外走去。 “大师……再、再见……”和尚身后,苏景连咳带喘的吃力声音传来。 “咳。都这样了,你就甭那么讲究了。”和尚边笑边摇头,走了。 等苏景咳稳当了,贺余也要离去,临行前被苏景喊住:“有件事情要拜托师兄。” 贺余点头:“你说。” 苏景起身,与师兄并肩走到院外空旷地方,之后随他心念一转,大队人马显身:十一世界阴间,瞑目王旧部; 身卧寒玉床正沉沉昏睡的是十一冥王和从瞑目宫中出来、照顾在王驾身边的诸多剑姬;十一世界中遭大阵重创,只剩半口气小尸仙,她昏迷不醒,身边有苏景的一群尸煞照顾着;恶人磨、损煞僧、沉冤郎残部也告显身,在驭界幽冥打生打死,这三支精锐都伤亡惨重,恶人磨和沉冤郎都只剩下八百猛鬼,三支兵马中最最凶悍损煞僧伤亡也最终,只剩下最后八十三人。 另外十七迦楼罗也被放了出来。 苏景点兵,论起身份来历,不乏传说中人、仙圣之辈,细看人马军容……好一批老弱病残! 贺余不解,苏景道:“这些人想请师兄带去幽冥。”之后他又做仔细解释:瞑目王旧部,传承上讲都是阎罗神君子弟,如今认祖归宗,且他们相助十四王平叛有功,苏景总要给他们谋个前程。想请尤大人做个安排,看看这些人里有没有阴阳司合用的,能做个阴司差官再好不过,剩下些不合适的,就调去芙蓉塔任职,反正神塔初建成,有的是空缺。 至于瞑目王,一来,中土幽冥是诸多冥王的根脉所在,且阴阳司专有阴身猛鬼养伤修炼的极致冥穴,对二明哥的伤势休养再合适不过;另则,苏景最近运气实在太旺,万一连累着二明哥一起兴旺发达了那可糟糕无比;小尸仙浪浪仙子也是一样的道理,她和苏景交往不深,但为人不错,算得半个朋友,能帮就帮一帮。 至于迦楼罗和三支阿骨王精兵……仗打完了,个个有功,是时候让他们享福作乐一阵了,大批香火赐下不算,再去芙蓉塔里快活些日子吧。 这都不算什么大事,特别瞑目王,与阴阳司同根同脉、身份犹在一品判之上,助他疗伤让他安养本就是阴司分内事情,贺余痛快点头,余众一柄收入鬼袍,但对瞑目王另添出一份恭敬,师兄用他的二品乌沙专门盛了二明哥和紫魔瞳瞳等一众剑姬,返回幽冥去了。 送走贺余,沈河对苏景道:“最近这段时间,弟子打算闭关,想请师叔代掌……” 话没说完,苏景赶忙摇头拒绝,苦笑道:“如今我的运气……掌门人还看不出来么,不止是我自己糟糕,还会连累旁人啊。”两人身边、风长老不自禁点头,小师叔所言极是,他深有体会。 让这等洪福齐天之人主掌门务也实在不太妥当,沈河稍稍沉吟后就不再坚持:“这样的话……我闭关时候,就请虞、樊、龚三位长老代掌门务,师叔以为如何。” “再好不过。”三位离山名宿,虞长老为人圆滑,樊长老老成持重,龚长老铁面无私,他们三人无论联手还是轮流,都是代掌门的好人选。随即苏景笑着对沈河道:“恭喜掌门人。” 看看境界,沈河早已破“远游”,他勘破“远游子”犹在任夺之前,但那时候为了“兄弟不合、任夺入魔”之谋,沈河从不显露分身、故意隐藏境界,给天下修家造出“长老修为远胜掌门、故心生不忿”的印象;再算算时间,沈河相距自己的元神境三千年大限只差不到五百年了,是时候闭关、去破飞仙的最后一障了。 苏景恭喜的就是此事。无论能否成就飞仙,去冲击最后一境大逍遥问的闭关,都值得恭喜。 可沈河却摇摇头:“师叔误会了,这次闭关是为修行清泠剑歌。” 清泠剑歌,又名清泠剑啸,大祖传承的剑上绝学。 是大祖传承下来的,但刘旋一他老人家本人在飞仙前,未能炼成此剑。 寒刃出匣,云清水泠,长剑一唱天海击节……离山从未有人修成的剑法,沈河要攀此险峰。 中土大祸将至,便不肯再钻营长生,残年但求一道犀利剑法,用以守护离山。他是离山掌门。 运道全失,但智慧长存,苏景立刻明白了沈河的心意,劝道:“掌门当知,天上也不是太平无事,三祖喊冤大仇未了,离山弟子多一个人上去,上面就多了一份元气,一份实力。” 离山九子,六人飞仙,三祖并非孤独仙,他陨落了,另外五位离山仙祖又在哪里?不得而知,但可以预见的,另外五位师祖的境地不妙,否则三祖又怎会陨落。 上面也需要人帮忙的。 苏景算计过,就他所知,自己这边上去的,任夺、戚弘丁、尘霄生、林清畔,另外大师娘也能算一个,凭着她和八祖的渊源,在上面遇到另外几位师祖有事绝不会袖手旁观,这个五个人各有精彩之处,可这样的力量够么?多一个人,必会多一份好处,尤其沈河这等有本领有智慧有心机之人,不吝强援。 “师叔所言,弟子也曾做深思……但先祖、前辈把离山托付给我,若劫难当头时我弃世登仙,师叔以为,仙祖会如何说我。”沈河摇头:“离山,我卸不下来的。” 苏景努力让话题轻松些,哈哈一笑:“也不是这么说啊。宇宙浩渺,时间无情,就算真有劫难,谁知什么时候发生?所谓天上一日,人间千年,或许你我穷尽此生……连鱼苗、妖精不成他们都证得仙道时候,劫难还没落下呢?掌门不必把此事看得太重。” 沈河修神通不修仙关,五百多年后大限到来劫数、墨巨灵却还不见踪影,岂不冤枉! 掌门人笑:“一来呢,弟子就算去参悟大逍遥问,又哪有把握就一定飞仙?证不得仙道、又没炼成本领,万一再有生之年赶上墨巨灵杀到,不得悔死我。二来……离山弟子求仙求义,若仙、义难取舍……长生不是偷生。” 离山仙、义戒训。沈河心意已决。 第九百零八章 歌弦和合,鸡蛋盐巴 离山门下,长老、执事各司其职,门宗虽大但底子打得牢靠,仿若一架精密机器,轴挂轮、轮连杼……各部接连紧密行转有序,且沈河今次闭关并非不动死关,随时都可以破关而出的。是以无需太多交接事情,掌沈河召集离山一众核心弟子,交代了几句便罢,转过天来就去闭关了。 苏景送沈河闭关时候,沈河问他最近打算,苏景摇头苦笑,十年大旺后还有百年噩疾,有什么事情都等熬过这两个甲子再说了,以他现在的运道,还要硬做修行实在是找死了。 沈河哈哈一笑:“师叔是得天运眷顾之人,将来必能成就金仙,不必急赶时间。暂缓这一百一十年修行、做心性观养只有好处。” 苏景眼睛亮了,语气欢喜:“我是得天运眷顾之人?鱼苗告诉你的?” 沈河笑容微微发僵,没骗师叔:“这个……客气话。” 苏景干笑了几声,转开话题:“掌门将修的‘清泠剑歌’,能否抄录一份于我。” 后面百十年不敢妄动真气修行,不过观剑悟剑想来无妨。 以前苏景自己的修法、自己的剑法都修习不过来,明知离山有顶顶上乘的剑传也只有摇头叹一声“奈何奈何”。但驭界的剑符修行和金乌凌天之战过后,他在剑法、斗战上已经突破到自己现在这个境界能够达到的极限,这时候来参考下“外门”剑法是大好选择。 身份以论,离山宗内就不存苏景不够资格修习的功法,掌门痛快点头,剑歌原经就在他身上,当场掌门人为苏景复录一份,将玉简递入苏景手中后,沈河合掌作礼,对苏景和众同门深深一躬:“以后一段时日,辛苦大家了。” 言罢飘身而去,就此闭关。 随后七八天的功夫,苏景待在自己的阳火道场,细细问过自家弟子的功课。便如苏景刚入离山时候的感觉:此间人人都在向前跑,带动着自己也会跑起来、越跑越快!孩儿们个个上进,大家修行努力,加之他们本身资质不俗。一别三百余年再相见,这群弟子着实给了师父些惊喜。 樊翘姑且不论,一群光明顶弟子中成就最出色的还是以古法修行的妖、精、不成,尤其丫头陈精,她和无双孙希佳在同一道幽冥天罡中做夺罡修行,结果一起得了造化。那道气脉为古时一族猛鬼的天冢化罡,以至修炼着实凶险,可修出来的成就也实在了不起得很。 这就是机缘了,别人羡慕不来。 离山陈精和无双希佳,当年的两个小女娃如今已长成婷婷少女,不打架的话颇有些仙子风范,一动手就完了,先不说陈精如何,孙希佳就直接抓人脸,凶悍狠辣颇有老城主戚弘丁遗风。 另外让苏景着实高兴的,是他从南荒收入门下的那群小祸斗,天生火命妖孽,小时候不显得什么,越成长、越修炼,这群小狗崽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体魄上的优势就越明显。而金乌火为光热源、烈焰祖,修炼中又对它们的体魄不断改善,到得现在,苏景的祸斗弟子们反倒还比着它们的天斗山兄弟更出色、更凶猛。 几天的功课考校,苏景开心异常。可弟子中还有人不满足……就是那几个冒尖的:妖精不成、无双希佳,他们是苏景的弟子,心中对师父的敬佩就不必说了,对苏景以往的经历他们更是了若指掌,如今他们都修成“夺罡”,跨入宝瓶境后修行也就到了平缓期……感觉好无聊啊。 是以五个少年,外加一群小祸斗凑到一起,你说我汪好半晌地偷偷商量,最后推选出陈精和孙希佳两人去见苏景。 进门施礼,不急着说事情,陈精烹茶希佳添水,好生殷勤,苏景笑道:“别忙活了,有话就说。” “弟子听说,浅寻奶奶返回人间了。”陈精先开口。 苏景还真没摸到弟子的心思,只道她们有想去和小师娘学剑,摇头道:“师母正有要事在身,不能分心,也无暇教导你们,若想和她学剑,至少最近几十年是不行的。” 孙希佳关切追问:“浅寻奶奶的事情,就是孩儿们的事情,若有能效命之处弟子愿往!” 话音未落,另一边陈精“嗤”地笑了:“浅寻奶奶何等本领,哪轮得到咱们去帮忙。再说奶奶身边还有十二位师伯,个个阴身煞魄,放眼天下难寻敌手!你我在幽冥听说过的,有关这十二位师伯猛将的传说还少么。” 似是觉得自己本领低微,实在没资格去帮浅寻,孙希佳无奈点点头,跟着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要紧事,俏面上焦急微现:“浅寻奶奶和十二位师伯都回到了阳间……那她老人家在幽冥打下的基业,谁人看护?” 陈精愣了愣,喃喃道:“是啊……大好基业,万里江山,奶奶多少心血在其中,就这么散了?” 孙希佳微微皱眉:“奶奶的基业,就是师父的基业,师尊贵为幽冥阿骨王,本就应列土封疆把持一方,可本就有的这大好格局,竟无人守业……” 给她们个话题,两人一唱一和就顺到题目上去了,苏景小心翼翼地喝了口水,没呛:“是啊,本来我应该下去正一正师母的大旗,让那些大小鬼王晓得就算师娘返回人间,她在阴间的字号也照样长存不灭!可我现在这样子……两个娃娃,你们可敢一试、替我跑着一趟?” 两个丫头满目喜色,异口同声:“弟子愿往!请师尊传令!” “胡闹!” 苏景两个字,把她们骂回去了。 两个徒儿可不甘心,陈精俏生生,希佳怯生生开始软磨硬泡,说到底其实就是一句话:愿意去幽冥磨炼! 金乌弟子,斗战精进,无双绝学也不是清修自守的本事,尤其苏景的经历里写得明白:疾风劲草远胜暖窖鲜花。 讲打,中土没意思,受灵元大潮影响,这些年里小门宗如雨后春笋,可没有什么像样的邪魔外道崛起,至少暂时还没有。但幽冥乱战不息,较之苏景离开时候更乱,无关正邪的争霸之战,早都被苏景面前的优秀弟子看作了试炼场。 初时,苏景觉得小娃们胡闹,不过被陈精希佳软磨硬泡得久了,其中也有些说辞颇有道理。他自己能有今日成就还不是一场架一场架打出来的,而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凡俗言说却是至真道理,弟子有意打磨自己,其实也真没什么不妥当的。 思索片刻,苏景的心思活络了不少,不再一味摇头,让珠胎细鬼儿乖乖六六跑一趟幽冥,去请他手下四大鬼王中修为最高的楚江王来阳间相见。 很快鬼王赶来,苏景对一群弟子笑道:“单打独斗,赢了楚江大王,为师就放你们入幽冥。” 说完,又对楚江王道:“从我本心,是不想这些孩子去幽冥胡闹的。” 楚江王笑道:“王上放心,他们谁也下不去!” 一动手,果然谁都下不去。那经年老鬼何等凶恶,何况他自幽冥中成长、精进,这才是真正的“疾风劲草”,斗战中花招层出不穷,双方相差的远不止修为。 待一群徒儿都败下阵来,苏景又把参莲子唤出洞天,光头小娃一现身,光明顶上以白胡子樊翘为首大群弟子齐齐施礼,口中敬称:“大师兄!” 瞑目天都一战,参莲子也受伤不轻,现在尚未痊愈,脸色还有些苍白,先是大剌剌地摆手:“众家师弟不必多礼。”跟着又换上满脸笑容,转回头抱拳躬身:“师尊何事唤我?” “想请你和楚江大王做个切磋,给师弟们看一看。” 参莲子点头、列位、请手。 既然是小九王吩咐,楚江王也不作虚伪客套,全力出手,掐诀动印、法宝飞天、大咒阴森……一息,仅只一息,满天鬼影崩散、地面阴气消弭,楚江王踉跄后退、参莲子站在原地微微笑着:“大王承让。” 楚江王站稳脚跟,深深三次吐纳才压住体内元息躁动,摇头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小九王的风流正多彩,参莲子少主便已显露狰狞!” 猛鬼痛快认输,而光明顶上大群弟子,除了樊翘之外都没人能能看清参莲子是如何出手的。丫头陈精多疑,极低声音和身边孙希佳嘟囔:“真的假的?别是演……” 话未说完,大师兄忽然转回头,望向陈精一笑。 旁人眼中轻轻松松的笑容,就只有陈精觉得:他展颜一瞬,天变地变世界都变,看上去四五岁的小娃,身躯竟真的顶天立地,仿佛一座奇雄巨岳耸立面前! 陈精明白了,心服口服:“小妹造次,大师兄见谅。” 参莲子又是一笑,这次再无异象。 苏景笑望陈精等人:“参莲子这样的本领,他要去闯荡幽冥,我都不太放心。不过说出的话一定算数,无需去比你们的大师兄,只要赢过楚江王,为师就放你们去幽冥历练。” 见过了鬼王的本领,再见识了大师兄的手段,想下去的弟子们还是想下去,那该怎么办?无他,练吧。 教了几天徒弟,苏景去往红鹤峰,不料红长老闭关了,问过代掌星峰事务的剑尖儿,才晓得红长老闭关也是为了修炼一重剑法,不算离山嫡传,是陆老祖当年游历时候得来的一道剑谱,名唤“岷峒剑弦”。 修成此剑,施展时候也会如“清泠剑歌”一般引动天音,不过一为剑上长歌,另为裂弦筝音。 能被陆老祖看上眼、带回山的剑法自然是了不起的,可是离山精妙剑法无数,红长老偏偏要在掌门去修“清泠”时候,选了这门“岷峒”来练,心意也就不用多说了…… 惹人发笑。 可是时间不多了。 沈河只剩不到五百年就会迎来天劫,红景盼,他走前,能有一场剑上玄音,琴歌合鸣。 谁说修行寡情。 绝情断欲,不是离山道法。 苏景来红鹤峰没什么大事,不敢打扰红长老精修,就给剑尖儿剑穗儿列出了长长一张清单,请她们帮忙准备单子上需要的东西。双姝接过清单看了看,稀奇道:“你这是……要盖房子么?” 土木砖石、瓦棱门窗、家具器物……林林总总,什么都有。红长老司掌离山“杂物大库”,这些东西请她红鹤峰的弟子来置备再合适不过。苏景点头:“嗯,盖房子!” 双姝更稀奇了:“那你直接写个‘房子’不就是了。” 苏景笑道:“这房子我想自己盖。” 之后没再解释,和双姝闲聊一阵,免不了说起他初入离山时候那些趣味事情,说到开心地方三人相视大笑,惬意莫名。 辞别红鹤峰,苏景又和代掌门务的长老打过招呼,出山去了。 三尸早都不再山中了,他们三个重返人间,哪有不入红尘大大快活一番的道理。不过苏景出山也无需三尸随行,更不用离山弟子相送,自从他返回中土,天字第一号妖精大东家六两连买卖都不管了,就跟在苏景身边随时照顾,尽显大圣玦下第一好妖奴的本色。 六两的买卖做得好,但比起三阿公还差了老大一截,不过三阿公他老人家两百年前勘破天道,成就妖仙飞升去了。没了这位精明大鳄坐镇,天酬地谢楼的生意一落千丈,渐渐被齐喜山的逍逍遥遥阁盖过了风头。 不过六两做事从来都留余地,当年出来抢劫都不带钱的。如今他的买卖大过了三足蟾一脉,就开始反过来照应对方,中土世界最大的两家妖精店铺十足和睦。 苏景闯荡十一世界这段时间里,得惠于三万年不遇的灵元大潮,破道飞仙者着实不少。 人间证道者:离山两位师兄,大成学蒹葭先生,弥天台中一位光字辈高僧法号晋光,紫霄国当朝国丈、紫游牵娘娘的亲爹紫圭大巫,再就是当年曾闭着眼睛来离山嘲笑苏景的那位天元道长冲霄。 论本领,冲霄在天宗弟子中算得第一流,可是算不得最最拔尖的,他能飞仙倒是让苏景吃惊不小。 但相比冲霄,苏景更惊诧于另位妖仙:这些年里,妖仙证道的只有两个,三阿公是为其一、另个也算苏景的熟人,进过大圣玦的。南荒时候结识的“老石头”。 灭顶大圣之后,用法术凝出一匹黄马常年骑着跑东跑西的那头老猴子。 老石头的本事不差,但以苏景所知,他远远比不得裘婆婆、年三叔这些大妖,比着霍老大夫妇也差了老大一截,他能飞仙多半是得了什么造化。 一边数着最近飞仙之人,六两奉承送到:“小祖宗入道九百年,相交满天下,三百年中土飞仙者,倒有大半是小祖宗的朋友啊。” 马屁直接拍上去、纵然措辞工整也只能落得下乘,是以说笑中六两又把语气一转:“不过说真的,除了两位师兄,余者也只能算是普通朋友,算不得真正贴己之人。但再过些年,待到小祖宗飞仙时候,那可就是另一番场面了!” “裘平安那小子,修真龙得真意,相传西海深处最近已有龙气升腾,必是他的修行所致;十六沉沉入睡,此子恶龙转世,得了那盆龙水真修定能成就一番风云,化龙迟早事情;还有蚀海大圣,褫衍海翻覆眼神奇,大圣恢复真身为板上钉钉之事,时间迟早而已……待将来,这三个长身家伙成就妖仙,追随小祖宗一起飞仙,那真是……哈哈……真是……老奴才疏学浅、笨嘴拙舌,实在找不到合适言辞啊!” 想一想,果然是威风八面,苏景也笑了:“大东家,天都快说塌了,这还嘴笨?” “这不是还没塌嘛。”六两笑道。有说有笑、云驾急急向北而去,直奔东土江南地方。 一路疾驰,直奔江南名地、古镇怀安。 “齐僮儿”转生之地。小师娘来这里看孩儿,一晃差不多半月,苏景来做探望。“弥天大谎”骗过了浅寻,上次见面匆匆未及多谈,苏景做晚辈的,又是浅寻身边有限的几个亲近人物之一,于情于理都要来做道贺的。 黄昏时分抵达小镇,适逢小雨过后,微湿的石板路、清澈的乌瓦棱,小镇干净得仿佛画中地方,空气中都透出些些清甜。六两早都做好了功课,走在前引着苏景去往“齐僮儿”投胎之家。 小镇东、街旁,拈花手指一座庭院:“小祖宗,就是这一家……只是不知老祖奶奶在哪里?” 小娃的家找到了,可是小师娘又在何处?苏景转目四下看了看,甚至连“找”这个字都无从谈起,他就笑了——小娃家的街对面,正对面的一座宅院,门厅稍显陈旧,但门外挂着的那方木牌却是崭新的,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两个字:陆宅。 差不多同个时候,“陆宅”大门打开,一身民妇打扮的小师娘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两颗鸡蛋,见了苏景点点头:“你来了。” 从没见过师娘手拿鸡蛋的样子,苏景先拱手做半礼,大街上哪能大叩拜,意思到了就是,随即纳闷问道:“您这是作甚?” “昨天找他家借了俩鸡蛋,今天还鸡蛋……再借点盐巴。”口中应着,小师娘来到“赵宅”门前,敲门、待有人应声她喊“还鸡蛋”。 赵宅门开一霎,小师娘笑容满面。 第九百零九章 重拾祖业,小镇故人 等半晌,小师娘才拿着一小包盐巴从人家出来,春风满面、眉目带笑,显然是见到了囡囡,看来还逗弄了一阵。 苏景跟随身后,笑道:“借东西还东西,师娘,这招俗啊。” 细细眉峰一挑,浅寻回答:“我曾在一甲子间,只用一式仙人指路,未尝一败。” 招不怕俗,好用就行。 扮作了民妇,她也还是浅寻,清清淡淡一句话尽显峥嵘。 不过还是被苏景听出了“破绽”……以她往日性情,这种话根本都不屑去说的,今天说了,因为……她开心?又或是不甘示弱?还是在弟子面前冷漠惯了所以不由自主掩饰一下? 苏景心中满满高兴! 弥天大祸、被看穿则连累无数,可是小师娘没看穿不是么。跟着小师娘回到“陆宅”院中,苏锵锵废话不停,继续笑道:“那也不能总是没完没了的借东西啊,一次两次无所谓,长久以往……人家可就该不踏实了:咱家这新邻居是怎么了,三天两头往这跑,莫非我家有什么宝贝被她发觉了?” 小师娘眉头微皱,坐下院中石凳:“你说得不错,这事我也想过,可一时间寻不得更好的办法。” 一旁的妖精大掌柜奉上香茗,躬身道:“孙孙儿六两有个笨法子:我冒充江洋大盗去劫小祖奶奶绑票,您老及时赶到一脚将我踹翻,再押送官府……如此一来您就成了赵家的恩人,他们多半会让小祖奶奶来拜认您做干娘,以后大家就能能常来常往。” 一脚踢翻这四个字六两加了重音,顶顶要紧地大事,得是一脚,千万不能是一剑。至于被抓紧官府大牢……大掌柜就算修炼不勤,从凡人牢狱脱身也不费吹灰之力。 这“我扮恶人你扮英雄”的招式比着“借东西”还要更俗,但胜在一劳永逸。话说完了,六两又从袖中摸出一只精致瓷瓶、毕恭毕敬呈现小师娘面前:“启禀老祖奶奶,这瓶北蔻玉髓对凡人身体大有滋养之效。凡人嗅一嗅它的香气后就会香甜睡上几个时辰,于沉睡中药力会行走体内……到时候就用此物请小祖奶奶美美睡上一觉,孙孙儿的狗头担保,决计、决计不会惊吓到她。” 浅寻笑了。 以前浅寻笑得少,苏景好歹还讲过两次,六两却是第一次见她老人家展颜,大掌柜受宠若惊。 “不会吓到孩子……会不会吓到孩子的父母呢?”微笑中浅寻问六两,无需妖怪回答,她就摇头道:“他们是娃儿的父母,他们对孩儿很好,他们便是我的恩人。明白了?” 六两哪敢不明白,急忙点头。 “非但不能吓,还要保得他们平平安安,保得他们此生无忧。”浅寻端起茶杯、喝水,顺便收了六两送上的“北蔻玉髓”:“还是帮我想想明天去借什么吧。” 齐僮儿转生,盼她代代安好,盼能永远守在她身边……但也只是守着而已。浅寻晓得,转生一世,她还是自己的孩儿,自己却永远不是她的娘亲了,那个机会已经错过、再不会回来,是以就像现在这样,住在她对门、时常能够看到她便已心满意足。 别无所求,浅寻已在逍遥中! 浅寻转开话题,问苏景:“你今年多大了?” “弟子还年轻,才九百五十二。” “都九百多岁了。”浅寻摇头,似有蹉跎:“想拿你当小孩子都不行了。”旋即浅寻笑容绽开:“可也不小了,什么时候生个娃娃,抱来给我养几天。” 苏景愕然不知如何以应,这就是那个三剑破血海的浅寻么…… 一颗心都系在孩儿身上,浅寻没心思应酬苏景,转天一早,堂堂佑世真君阴十四王被小镇民妇轰出了门。 出得怀安小镇,云驾升天,清早时候出门,普通人一顿早饭的功夫苏景和六两又进入另座小镇:白马镇。 同在江南,两镇相聚不四百里。 灭世一战、玄天之战已经过去三百多年,那时一方乾坤明镜将小师叔的模样传遍天下,再如何清晰的面目也早都被时间磨灭了;真君神祠中的大像高高耸立虽历久弥新,但毕竟那是冷冰冰的泥胎塑像,纵然五官有几分相似,神气也是迥异的,是以凡人与苏景对面不相识。 曾经天下谁人不识君,如今对面不相识,足见时间可怕。 果然是活得越久,越能体味时间的厉害。家乡小镇里,没人认识苏景。 不过……乡音是不会变的。行走于小镇,听着身边过往百姓说笑闲聊,心里总有几分亲切。稍有不足的是今日白马镇比起当年,少了几分安宁多出不少富贵。佑世真君出生之地,早被传得神乎其神,什么群星捧月的堪舆大局、什么玲珑点窍的风水小局,统统都被扣在这小镇上,名人雅士往来、富商大吏暂住,小镇远胜往昔的热闹。 剑仙出镇,小镇出名,不知算不算因果。 走不久,随便找一处茶寮坐下,堂倌儿上前笑问:“客官喝什么?” “照日青。”江南灵秀,名茶无数,虽是小镇茶寮,也常备下龙井、碧落、君山峰一类大大有名的茶叶,真假姑且不论,味道都算不错,可本地土著独独喜欢百里外照日山上出产的茶叶,这茶太偃,失了清淡风雅,所以不出名。 味道浓、杀口茶,三口苦后甘甜自来。 “得嘞,公子是识货之人!” “这个季节金桔应该是极好的……再来盘松子,其他看着掂配。” 小祖宗对属下从来都是照顾有加的。随后苏景望向六两:“有件事请你帮忙。” “安敢不为主公效死!”早在八百年前六两就学熟了黑风煞的口头禅。 “不用效死那么夸张,”苏景摇头笑道:“最近这段时间我不回离山了,你帮我置一处店面。” 区区小事,莫说一件店铺,苏景就是要盖做皇宫对齐喜山逍逍遥遥阁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连举手之劳都算不得,举半个小指头都富余。 六两痛快点头:“不知公子想做什么买卖?” 茶水和松子、茶食摆上桌,苏景搓搓手心,笑道:“我的手艺呗,熟食铺子。”说完端起茶抿了一口……不如记忆中好喝了。 好容易自驭界归来,因运道太旺暂时不敢修行也就罢了,居然还不肯在门内多待,跑回老家再拾少东家的身份重开“苏记老铺”,六两心中纳闷,不过好妖奴谨守本分,不必问的就不多问半字,又沉声铿锵:“安敢不为主公效死,小人这就去办!” “不用急,嗑完松子再去。” 置办处店铺,何等小事,但此为小祖宗亲口吩咐、更是小祖宗“重拾祖业之壮举”,六两哪会怠慢,非得亲力亲为不可。 匆匆嗑了几粒松子,六两告辞而去,齐喜山也算江南地方,相距不远,待得大东家归山,驾前一群精明大掌柜闻听东家竟要亲自出手,只道是一桩天大买卖…… 苏景留在茶寮中,闲来没事、就坐着喝茶,好端端的碎了一次茶杯、塌了一张桌子。掌柜接二连三跑来告罪,不晓得今天这是怎么了,苏景哪会在意,明明是他自己的运道太旺,笑着说无妨……凳子给我选结实些的。 杯子碎过,桌子塌过,以最近这段时日的经验来说,苏景以为,快轮到凳子了。 换过新桌子的时候,大街斜对面一户人家户门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苏景本是无意一撇,结果又惊又笑:他在此地? 苏景看到对方时候,那人也发现了苏景,眯眼睛,做一哂,假装不认识,背着手走了。 “叶非,我请你喝茶!”苏景遥遥对着那人喊道。 叶非头都不回:“跟你不熟,免了。” 苏景哈哈一笑,不熟就不熟吧,懒得多理会,继续喝他的茶,结果从干干净净地金橘儿中吃出了一只黑虫子,运气啊! 连归仙都打过的人,岂会在乎一只虫子,换只金橘儿继续吃。不料叶非刚从这边走过去,又有一位白发苍苍地老者从街那边走了过来。富家翁,而且是暴发户一般的富家翁,金珠宝玉穿戴在身。而金乌辨真,苏景一眼就看出此人身负非凡修为……更要紧的,这人有些面善,但一时间想不起他是那个。 对方却是认得苏景的,目光相对微微一愣,随即老者面露惊喜,用全不合他年纪的矫捷步伐跨过长街。来到近前,看样子是想施大礼的,可大庭广众,这样做未免太惊人,是以老汉只做欠身,恭敬道:“晚辈拜见苏……苏先生,先生可还记得晚辈?” “先生请坐。”真君自有气度,宠辱不惊微笑从容:“苏景眼拙,还请恕罪。” “苏先生这么说可折煞晚辈了。您老仗剑天下,救人无数,不识得晚辈也再正常不过了。”老汉落座,屁股只沾一点凳边:“九百年前,先生自西而来,曾经过一处城池,名唤‘真页山城’……” 话未说完,苏景已然恍悟:“白翼城主?!” “正是晚辈。”见苏景想起了自己,大洪开国皇帝、白羽成的亲爹白翼大喜。 第九百一十章 金银修行,枉为大修 白翼的年纪不比苏景小,但是从白羽成那边论辈分,稳稳妥妥地苏景晚辈,要喊叔伯的。不过这里又不是离山正堂,故人相见欢喜,苏景实在听不得这暴发户似的老汉唤自己前辈,摆手不应,免了那些敬称谦称,之后打量着白翼的扮相。 大洪未建国前,真页山城便富可敌国,那时白翼尚且低调内敛,后来做了开国帝王,后来又得修行机缘连驭皇帝都被他打成了残废,如今怎会有变得如此俗气。 白翼晓得苏景的疑惑,既然上前相见便不打算隐瞒,也不用苏景来发问,白翼就说道:“穿成这个样子……不怕先生笑话,是我自己喜欢……是我的修行所致,这眼光、情性都改变了些。” “正想请教城主,修得什么样的玄妙功法,九百年不算短但也不长,能有您这般修为,着实惹人惊诧。” “银子。”白翼回答了两个字。 修行之人,都晓得人体玄妙,暗藏造化。而血脉传承不容忽视,为何修家的孩儿多有被前辈引入门宗之事,不是什么亲缘牵绊,只因血脉传承,根骨优秀之人的子嗣嫡孙,传承先祖优秀根骨的可能性会更大些。反过来看,白羽成有上好资质,他爹其实也不差,不过没机缘罢了,小时候没人发现,长大了、三四十岁的汉子再无成就可言,没人要了。 但白翼算是个例外,他六十岁那年才开始修行……当时他还是皇帝,有官员奉上一本民间搜罗来的奇书,书中记载了一道法门:用银子修行,而且不能是新银,非得是流转人间、来回经手的旧金银才好。 没人提及的时候,苏景想不到,不过白翼说道这里时候,他已若有所悟,稍加思索后笑着点头:“果然是妙法,旧金银,有趣有趣!” 佛家大宗传承法器,会将法器供奉于佛堂,让其饱受禅香浸染,年头越久此物也就越有灵犀,威力自然增长;修妖的,就如人间里最最有名的“黄家”诸仙,最喜让人立奉龛位、日日夜夜香火供奉虔诚祷念,这香火、祷告、虔诚心中自有念力,吸之可化法元、增强修为;苏景亲身经历的,摩天刹反面刹天摩,内中大小邪佛,干脆就是凡人的“贪痴嗔”三大恶念凝结成形的…… 一模样的道理啊,银子上有什么? 得了银子,抒怀欢畅;见了银子,心生欢喜;丢了银子,郁郁难解;为了银子,费心卖力;为了能让娘子孩儿日子舒坦,挣银子;为了能在人前显贵扬眉吐气,挣银子;为了能让爹娘老来安泰安享残年,挣银子;再看古往今来,还又有多少血腥事情多少可怕事情都因银子而来。 银子上,满满当当都是人心、都是“念”! 但银子不是灵物,远远比不得美玉,更毋论灵石或法器,它在万万人手中打转,得其心染其念,看似浓厚其实能留在银子身上的不过丝丝缕缕、少之又少。要炼化银钱上的“念”来做自己的法力,非得有钱不可,大钱,多多益善的金山银海,才能有所成……且还都得是流通下去再收回的旧银子。 所以修银子看似简单,实则难行,除非那个人是皇帝。 皇帝有金银矿,金银库,铸就成钱发放人间,流转一圈再自税赋、官债、官号银桩中收回,旧银归库熔铸重炼再以新银返入人间……循环往复源源不绝。苏景人在山中,是不晓得的,比之前朝历代,大洪收旧币铸新钱要更频繁得多。 可即便如此,整整一座东土汉家世界流转的金银,能供几人修持:白翼一个已属勉强。 白翼炼化银上“心念”收为己用,初时进境奇快,越到后来旧银越不够用,最近百年进境几乎停滞不前了。 皇帝修银钱,这是他的机缘,银子不够用,也是他的天命注定,苏景就算想帮也帮不了,没地方给他找银子去。 可单就“用银子修炼”这件事本身,苏景还是觉得开心,开眼界长见识,学到以前不曾想到的事情,也算得一道风景了。 白翼修行,只为长生,平时除了采补于回收旧金银的大库外就隐身在宫中,不去干预朝政不去作恶人间也不理会凡俗疾苦,倒是真算得个“大隐隐朝市”之人,但驭皇帝狩元潜入皇宫作祟,他又岂能不管。 这时候苏景忽然大笑起来……驭人皇帝狩元一心想要横扫中土,斗不过中土精修高人就去祸害凡人,结果却被汉家的皇帝打得惨惨惨惨,这还真是门当户对、应景报应! 就在大笑声中,坐下凳子无妨、茶寮挑起的凉棚突然塌了。 正是好天气,茶客大都坐在外面凉棚下,连佑世真君带开国大帝,一起都被篷布给罩住了。 茶寮掌柜又急又气,直跺脚,不晓得自己今天运气怎么这么差!莫说赚钱了,那个被竹竿打破了头、那个被蒙布惊到了神,统统都要送医奉药赔礼不可。 以白翼现在的本事,莫说一方篷布,就是大修的赤霄天罗网也未必罩得住他,不过万岁爷见真君不躲,他也就跟着一起挨了。 耳听得周围一片惊呼咒骂,苏景不好在笑了,对白翼道:“城主,你可带钱了么?借我十两。” 自己倒霉连累茶寮,苏景打算留下十两打赏,小师叔平时仙来仙去地仙惯了,这次出门忘带钱了,坐在茶寮里好半晌就是因为兜里没钱,一身伤怕跑不过店家的追打。 白翼,知恩图报之人,虽不出世但只要苏景一句话,他水火不辞,可听说苏景要借钱,老头子脸上居然不由自主显出几分心疼,修银子修的,不知不觉里就把银子当命了。 不过佑世真君的面子,勉强能值十两银子,白翼掏钱了。 银子扔桌上,钻出篷布,漫步小镇随口和身边白翼闲聊着,很快苏景发现白翼神情有些古怪,问道:“城主有心事?不妨直言。不瞒城主,当年我救人不假,可也得了莫大契机,后来因这契机得了不知多少机缘。对真页山,我印象是极好的。” 这是实话,不去真页山,何来九九剑羽、十二煞将和那件一品大判官袍!前两样或还无所谓,只能算是宝物和侍卫,可红袍给苏景带来的影响何其重大。 一念之善,得报千年。不可不行善,实在太赚了。 白翼摇了摇头:“晚辈没什么心事,只是觉得……觉得先生未因我的修持看低我,心有感慨。” 修银子,野路子。 野路子还在其次,修家清静高远,对这黄白俗物从来都是不屑的,从银子堆里修出来人,本事再大也只是旁人口中一个笑话而已。 苏景笑了:“想多了,城主想多了啊。” 他的大师娘,莫耶蓝祈,来自邪魔地的可怕妖女;他的小师娘,沉世渊余孽,修习的丧家法术为天下不耻;他的小白脸朋友,凶名昭著罪恶滔天九头相柳,以前修家提起这凶兽,都会说上一句“孽畜”;他的大胡子朋友,声若娇娘举手必做兰花指翘,上天入地没人不膈应他,那些俗人就不说了,连老祖宗金铃天都让他边呆着去…… 苏景会看不起修银子的?就是修马粪的,只要投脾气他也是苏景的朋友。小师叔、十四王、佑世真君高高在上,可苏景就是苏景、还是苏景。 白翼来小镇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是最近修持进境缓慢、又因斩杀狩元显露形迹,惹来些目光短浅的嘲笑笑话所以心中烦躁,随便出来走走,途径小镇偶遇苏景。 苏景自袖中摸出一枚小小玉剑,这是离山要人的信物,塞进了白翼手中:“以后再有修家不识货、嘲笑于你,你就把它亮出来,告诉他:今日算起,三月内你若再露一丝笑纹,自有离山……离山天斗来剑庐吧,自有离山天斗剑庐弟子来问你为何那么爱笑。” 简直儿戏,白翼失笑,又再寒暄一阵就此告辞。 待白翼走后,苏景才想起来自己没钱,没钱怎么住店。 何况自己的运道不好,若在连累客栈塌房实在糟糕,小师叔转了转,又回到茶寮……斜对面的大宅。举手拍门半晌无人应,看来家中无人。叶非的宅子是大门户,围墙甚高,苏景掂量了掂量,觉得自己爬不上去,就坐在门阶上等。 等了一个多时辰,叶非回来了,一见门口赖着个人叶非眉头大皱:“你作甚?” “没地住。”苏景应道。 “我家中正烈炼邪法,我家中正残害良善,离山正道弟子,要么来剿灭要么就绕道。”叶非言辞冷冷,拿钥匙准备开门:“恕不远送。” “真不想让我进门,你就别开门。”苏景站了起来,只等叶非一开门就要往里钻的样子。 大家都是“残疾”之辈,若叶非开门、苏景真往里闯,叶非未必拦得住。 叶非回头看了看苏景,之后笑了笑收了钥匙、没开门锁,邪魔叶非身形一闪、费力不堪跳上了墙头、跳进自家院子里去了。 叶非也是一身重伤,不过他不像苏景那么倒霉连连,所以翻个墙头还是能做得到的。 他没开门。 苏景大怒:“叶非,你枉为大修!” 第九百一十一章 阿骨手段,步步传奇 转过天来,子夜时分六两自齐喜山重返白马镇,在镇外田野边上找到苏景。 正是金秋飒爽时候,小师叔坐在一块大石上,面目平静眺望星天,这块石头他还记得,小时候坐在这里磨过刀。 六两上前行礼,笑道:“本以为小祖宗会投宿住店,没想到您老于此静悟天道,小祖宗的功课真真勤奋。” “没钱住不了店。”天道悟成什么样姑且不论,这人间道小师叔是领悟得透彻异常。 根本没提叶非的事,苏景拍拍屁股站起来,跟着诚惶诚恐连呼自己疏忽该死的六两到镇上住客栈去了。 再转天清早时分,六两带着苏景去看店面,原来的苏记老铺早都被官家征用,盖起了一座不算太气派但精致非常的佑世真君祠。天下皆知白马小镇为苏景故乡,此地焉有不建真君祠的道理。 自己的祠,拿回来再扒掉?真君自毁真君祠这种事委实有些说不过去。而重返小镇再开老铺,对苏景来说也不是非得旧址不可,干脆另选地方……六两已经为小祖宗选好了,说来巧合,就是头天苏景喝茶塌棚的那座茶寮。 地皮买卖、铺户易手这些事情都由六两去张罗。有钱能让鬼、让妖、让人一起推磨,大东家做起事情效率惊人,只才半天功夫就过好了契据、从衙门做得证鉴、备录。 当天下午工匠进场,按照苏景的指点,还原当年苏记老铺的格局。这边正忙碌着,大街斜对面的宅子里有个疤面人翻墙出来了,门是从外面锁上的,回家翻了墙,出门的时候还得接着翻。 大洪朝律法严明,可是也不管百姓翻自己家的墙头,叶非跳落在地只是引来几道惊诧目光,倒也没人去官府请差老爷。 抬起头,见苏景在对面茶寮中指指点点,叶非自然能看出对方盘了铺子,是以皱了下眉头,对这个新邻居,叶非不怎么喜欢。 苏景大人大量,不计前嫌,还对着叶非挥挥手:“出门去啊?”叶非理都不理,背负双手走了。 差不多两个时辰后叶非回来,见苏景还在铺子里忙、没有再闯门的意思,叶非冷笑了下,自袖中取出钥匙开锁。可很快他又把锁放下,钥匙收回袖中,未开锁转回身望向街对面。 百忙中苏景还不忘应酬他,遥遥招呼:“回来了,放心进门去吧,我住自己这里。” 叶非开口,语气冷冰冰:“你居然堵锁眼?这就是你阿骨王的手段?” 小师叔茫然:“什么堵锁眼……你家门锁让人堵了啊?”一下子,苏景眉花眼笑:“难不住你,你翻墙翻得那么好。” …… 茶寮也是吃食买卖,后院有井后厨有灶,格局上无需太大改动,短短几天功夫过去,所有准备事情做完。 走动四邻告一声叨扰请一声照应,翻黄历定吉日,好肉禽蛋一应原料备齐,头天晚上苏景高挽袖口烹汁卤肉,第二天上午的大好天光里,随六两大东家一声吆喝“吉时到”,两串鞭炮喜庆遮匾红绸落下,还有隆隆锣鼓吵闹,六两特意请来了南北双狮,狮舞欢腾纵跃,献福献瑞献上一副商运亨通的好祝贺。 热热闹闹,苏记熟食铺开张了。 一个时辰后,新开张的熟食铺子失火了……其后半年里,白马小镇添出了一道风景:坚强的熟食铺。 隔三岔五,铺子不是倒墙就是断梁,或者走水或者裂顶,至于招牌无故掉落、桌椅突然坍塌都是太微不足道的事情了。镇上百姓莫民奇妙,都道苏记的东家“投机取巧”,在白马镇上开一家苏记熟食铺子,这不是明摆着借佑世真君的光么,岂会不惹来报应。 如此倒霉不断,小铺硬是屹立着不肯关张或改号,有火救火,墙裂补墙,就算铺子彻底塌了很快也能重新建起来,再放炮再开张,短短半年,苏记熟食铺子已经开张过三次了。 镇上百姓对“苏记”多少有些忌讳,纵然途径熟食铺子时候闻得阵阵香气扑鼻也不会上门去买东西,怕会惹来佑世真君的报应。 可是铺子只要打开门,就一定会有生意:六两驭下不严,从齐喜山走漏了消息,修行道上很快传遍离山小师叔隐居白马镇,开了间熟食铺子。 燃香破宁清,如是开千零八十阿是穴,小真一不悟而过,冲煞时南荒杀妖皇,夺罡时西海破邪庙,宝瓶时阳身闯幽冥,离山前大战玄天连破两重天道,斩田上后得阎罗真灵封王,娶得莫耶美人归大婚时又得域外天魔赶来效忠,晋入元神境界不久又去驭人世界杀了个来回……小师叔几乎是步步传奇,他的名气太大,就和吃过阎罗神君亲手做的饼让苏景倍感荣幸一样的道理,只要是路过江南的修家,都会来一趟白马小镇:先看一看妖门里最大的买卖东家给凡间小铺做跑堂的奇景;再和离山小师叔疗伤几句、真金白银地买一包酱肉卤蛋。 苏景做的事情买卖,除了真正好朋友过来,别路修家要买肉他都要钱。 修行道上猜测,高人此举必有深意,只恨自己见识浅薄揣摸不到离山小师叔的真意所在,否则效仿之,必能提升修行。往来修家晓得苏景不愿在凡间显示身份,是以大都晓得规矩,早早收了云驾,改换衣衫以凡俗模样步行入镇、买卤味。 别人爱怎样想怎样想,来买卤味只要给钱就好,小师叔每天周旋于油盐酱醋和登门食客之间,忙得不亦乐乎,似乎都忘了修行为何物…… 但树大招风,小镇的买卖日子也不全是风平浪静,修行道上想要和他争胜之人不在少数。 如今正道昌隆、邪魔式微,能在正道连续追剿打击下匿藏得活的邪道人物莫不是心机深沉的老妖,他们才不会来铲除苏景,因其明白杀掉一个苏景根本没有用。 修行正道如浩瀚大海,苏景不过是这汪洋中耸起的高高一顷巨浪,就算打碎这浪头,其后还有整整一座浩海。如今气运在正道,邪魔大修或者心灰意冷、专心修行以求借灵元大潮之势早日飞仙;或者心存大计,细细筹谋小心布置。但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不会也没兴趣专门来打一个苏景。 倒是些本非邪道、但心高气傲的少年弟子,修为本领不差但心智浅薄之辈,会特意来到小镇,想和苏景争个长短,输了不丢人、赢则一步登天,实在是好事情。 这样的人分作三类,第一种最多,本非邪佞之人,不过少年气盛而已,心中那点戾气被苏景三言两语化解:志气为何物?不是谁赢了谁,只在他做的事情,你是否也能做得到、做得更好。觉得自己了不起,大可想办法去幽冥转一转,实在下不去无妨,去看看南荒风情,再来白马镇不迟。 第二类人就少得很了,不肯听劝执意要动手……何须苏景动手,熟食铺子里还有个六两大东家。六两不太会打架,可是六两都来了,黑风煞又怎能不到。不过大个子平时都不露面、老老实实在后厨帮忙炖肉。若把一身佐料味道的黑风煞从后厨惹出来,来人就得吃些苦头了。 当然这一架不能在小镇上打,一般而言,挑战之人根本还不晓得怎么回事,就被大黑鹰抓着飞上了天,在云彩上痛打一顿,扔了。 第三类人最少……黑风煞都不一定能对付的人,今天遇到了第一个。 三十出头的道人,大晴夜里打着一把油纸伞来到“苏记”门前,他的伞上挥着一棵大树和一座宝塔,树大、冠入云盖撑开,宝塔小,十三层,躲在树荫下。 道人才站住脚步,尚未安睡的苏景就放下手中活计,与黑风煞一起走了出来。无需对方多说什么,道人散出的那道犀利法术气机已经牢牢锁住了苏景。敌意彰显。 黑风煞跨上一步,于道相距十丈、对峙。两人气势上旗鼓相当,黑风煞如今已是货真价实的妖灵神,且在南荒的腥风血雨中历练出来的大妖,身上杀气何等浓烈,对上这个打伞道人,黑风煞心中却全无胜算。 单凭气势,道士不弱于黑风煞,而他手上油纸伞更有玄机藏纳,即便苏景神目都看不出这把伞的深浅! “修天悟道,本为长生逍遥,道长何苦执着一颗争胜之心。”苏景微笑开口,他的伤势比着原来好转了一点,但也就是个能翻上丈高墙头的水平,再高半丈的墙他都上不去,如何能动手。 不过非要打的话他一点不怕,身边是只有黑风煞,但只要自己一遇危机还会跳出来三个矮子,坐拥本尊大力、能把星索挥舞得好像面条似的矮子。 道士面无表情:“你误会了,我不争胜,我来抓人,抓不到直接杀了也无妨。”话说完,手中油纸伞打转,猛然一阵怪风鼓荡,伞上玄光绽烁。 伞一动,苏景就晓得事情糟糕,这件宝物威力绝非黑风煞能够抵敌,就算三尸赶到能否抵挡也是未知之数! 伞一动,苏景身后空气震颤,三尸纵跃而出,查知本尊身处险境急急赶来相救。 就在三尸跃出刹那,突兀一道剑光闪烁! 第九百一十二章 四百里剑,四百里仙 剑自天上来,快且无声息,待其光芒绽放瞬间,已然斩杀来敌——旋转怪伞正欲逞凶的道士头颅忽地飞起,一蓬鲜血自脖腔喷溅而出。 头颅落地,咚咚作响,尸身仍还站立原地,手中还在转着伞……死了,但他自己不知道。 再过片刻,尸身才力道乱散,软绵绵地倒落在地。 黑风煞与六两惊诧莫名,还道是三尸的本事,毕竟大家多少年没并肩打过架了,如今三尸的本领两大妖奴并不了解;三尸却以为这神来一剑是苏景的手段,赤目老大不高兴:“有这等宝贝还用我们赶来?早早一剑杀翻这人不就是了。” 苏景的伤势三尸都是知道的,不觉得那一剑是他的神通,但他们晓得苏景从十一世界得了宝贝,理所当然以为此剑是二明哥的宝物所致。 赤目还只是不高兴,雷动却是真正勃然大怒:“苏景啊……苏景!你开食铺竟然不喊我!”饿鬼的鼻子何等了得,不用看招牌,一闻味道就晓得怎么回事了。 苏景则是左眼惊骇右眼惊喜,骇然之处:即便自己全盛时候,对上这一剑也只有丧命的份;欢喜在于:他认出了这一剑的气意,来自小师娘! 一下子,苏景心里暖洋洋的,小师娘人在四百里外怀安镇,分心费神将一道灵识牵挂在这个倒霉透顶的弟子身上,这才能在苏景遭遇危险时一剑奔袭而来,杀敌救人。长辈的心意,尽在其中了。 再就是……一剑穿天四百里还能有如此威力,似乎小师娘的剑法又有精进。 夜深人静,界面无人,苏景这边杀了个人也没闹出什么动静,并未惊动四邻。只有街对面那所“叶宅”吱呀一声门轴响动,叶非迈步出来,前阵子外出办差的大头矮子肖斗斗三个月前回到小镇,此刻也跟在叶非身边。 看看“苏记”门前的情形,叶非用“吃了吗”的语气对苏景道:“杀人了?” 雷动带上拈花赤目绕去后厨吃喝;六两上前收拾狼藉、打扫血迹;黑风煞在这道人尸首上仔细搜索了一阵,不见命牌或者门宗信物,难解此人来历。 苏景拿过道人手中的奇伞仔细查看,片刻后低低地“嗯”了一声,显然有所发现,但他神情古怪。 叶非一改往常的“视而不见”,带着肖斗斗缓步穿过长街,向着“苏记”走来:“这把伞不错,你查到什么?” “查到一方印篆。”苏景并不隐瞒,说话时候神情越发古怪:“天元道印。” 正撒炉灰清理血迹的六两闻言一惊:“天元道印?这是天元道的宝物?” 黑风煞声音低沉:“妖道为天元弟子?” 伞上的印鉴绝做不得伪,苏景更不会认错,而大黑鹰说的也不会错:那方印鉴不仅仅是标记,它还是一方封篆,暗藏法术封印宝器,除非天元道弟子,否则外人就算得了此伞也使用不得。 说着话,黑风煞身上杀气弥漫开来,只等主人一声令下他就要动兵符、点起天斗山妖兵妖将去向天元道问罪了。六两更稳重些:“这里……怕是会有误会吧。” 天元与离山并肩于正道天宗,各执一方牛耳,以前虽有龃龉但往事早已烟消云散,根本没道理来捉拿或者刺杀苏景。可没道理的反面就是:大麻烦。既然天元没道理对付苏景,那苏景为何斩杀天元弟子? 没有人能作证是这个打伞的道士主动来找麻烦的。 卖酱肉也能卖出如此讨厌的事情,苏景皱眉不语,立刻将一道剑讯打去离山,告知同门此间发生的事情。这个时候叶非走到近前,伸手:“伞给我看看。” 苏景不担心他会夺宝,直接将伞递入叶非手中。 叶非弹了弹伞骨、看了看印记,又将其撑开转了几转、最后仔细打量着伞上墨画,好半晌他才笑道:“居然是真的啊。” 苏景微扬眉:“你识得这把伞?” “不是伞,此器实为一座塔,松伞真一塔。”无论叶非现在的身份如何,他都曾是最早一代的离山真传,他在离山修行时候苏景还不知道人在轮回何处。 叶非的见识远胜苏景。 离山是最近四千年里才崛起的修宗,相比于其他修宗它的根基最浅,而七大天宗之中,屹立时间最长的就是天元道。相传六千年前,天元道曾闹过一次内讧,不知是对修行见解产生分歧还是对道家真意认识不同,当时的天剑掌剑真人青虹道长率领本部门徒出走天元山,据说并非平和分手,这一部道士是打出山去的。 此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但天元道自己不承认内讧,只说青虹真人闭关山内。而青虹道长一脉无论是否离开了天元山,他们都再不曾露面过,就那么平白消失了。 所以相传于修行道上的“天元内讧”版本众多,却无一能够落实,只能算作“谣言”。其中有个“谣言版本”是青虹真人并非空手出山,天元道六件宝物中倒有三件被他带出山去,所以天元本部道士才会不肯罢休,最终闹出兵斗之祸。 松伞真一塔即为天元六宝之一。 执宝道人被小师娘一剑斩杀绝非宝物不济事,只因那个道人的精神全都放在苏景身上,且此人的修为虽不错,但还配不上这座塔,这才被一剑斩落了头颅。 叶非说的只是传言,但也足以让苏景松一口气,还是刚才的道理,天元道根本没理由来对付离山的小师叔,由此坐实了六千年前的“谣言”,事情过去那么久了,又牵扯两道天宗和睦大事,今日天元首座对离山首脑不会再隐瞒此事,这一来苏景反倒对天元有功了,帮他们寻回一件门宗重宝。 至于“天元叛徒”为何要来抓苏景,这件事不仅离山要查,天元道更得查。 伞闭合,抛给苏景,叶非转开话题:“你铺子里的酱肉我买些。” 叶非要买卤味。 后厨里,赤目声音传来:“贵得很,你要买价钱得加三……加五倍!”赤目爱金银,钱财多多益善。 话音刚落,雷动声音又告响起:“再多钱也不买!”不是针对叶非,是雷动看上了这里的卤味,都是他的,都是他的,不买! 苏景颇显意外:“你卖卤味?稀奇啊。” “要出门了,难免有口淡的时候,带些酱鸡腊肉有备无患。” 苏记、叶宅,做了半年的对街邻居,两家主人加在一起没说过二十句话,如今叶非要离开小镇了,苏景还有点舍不得:“去哪里?做什么?” “去找修行办法,修炼一阵就去剑挑离山……” 不等叶非说完,苏景就问:“百年之内?” 从驭界回来一年,叶非都在休养伤势,如今伤势渐渐痊愈,可龙筋被废他无法修炼,总不能坐等枯老,由此出门。究竟他已经有了目标或者只是碰运气,他不说旁人也不得而知。 当初沈河掌门曾说过,给叶非半年时间,半年后离山会继续追缉叛徒,后来沈河闭关、苏景又和长老讨价还价,把期限向后延了两年,如此叶非才有了这段太平日子。 买卤味、说狠话,也能算是个告辞。 苏景点点头,着黑风煞从后厨包了一份卤味交给叶非。 若苏景说“送你了”,叶非一定会掏钱,可苏景对他说:“酱牛肉半斤、卤蛋三枚、卤羊蹄两只,承惠,纹银二钱。” 苏景要钱,叶非就一定不掏钱了,让肖斗斗接了纸包转身就走,惹来苏景笑声:“叫你别扭魔果然没错。” 叶非走后还不到一个时辰,离山铃铛剑岑长老就赶到白马小镇,他正在附近办事,接到苏景剑讯先行赶来,苏景又把事情的经过和叶非所说“传言”给岑长老仔细说过一遍。 岑长老初闻莫名之人携带刻有天元印记的凶猛法器袭击苏景,面色一度变得冷清凶恶,但听说过“六千年天元内讧”后他渐渐放松来来,点头道:“师叔放心,此事自有离山与天元交涉,早年叛徒也好,今日门徒也罢,总归是有人持了天元的宝贝来伤人,须得让他们有个交代。不过……有凶徒盯上这里……” 苏景知道岑长老的意思,他是打算派人过来守护“苏记”,当即摇头而笑:“不必。”跟着他把话锋一转,问起秦、雷两位长老的进度。 大漠古城内发现了通往莫耶的阵法,秦、雷两位长老奉命去破解阵法上的封印。岑长老应道:“顺利得很,至多再有一两年光景,便可破去封印……只是弟子不明白,莫耶已成死寂地方,师叔为何还要过去。” 苏景请同门帮忙解封印,自然是要去莫耶。不过苏景所答非所问:“过去后我会逗留一段时间,几十年或者上百年也说不定,到时候再说吧。” 岑长老不再追问,将“松伞真一塔”收入囊中,向苏景告辞后纵云飞天,赶回离山去了。 苏景也不多呆,着六两关门上板、又取了糨糊在大门上贴了张“东家有喜,休业一天”的红纸,由黑风煞带着飞天,向着四百里外怀安小镇飞去。小师娘一剑穿天,给苏景帮了个大忙,无论如何苏景得去上门磕头道谢。 不料,黑风煞的云驾才一飞起,湛湛青蓝之风乍起于天穹,天涯海角、四面八方同时传来欢笑之声……这笑声何其熟悉,有人证道、普天同庆! 未见天劫?最后一劫各不相同,未必就是大雷大闪那么惊人,当年大师娘蓝祈不就在悄无声息间渡过天劫么。 不等苏景惊诧,只见四百里外夜空开裂,缝隙中灿烂金光洒落,一道着黄色衣裙的窈窕身影于金光之中,飞天、出天! “啊呀”一声惊呼自苏景口中冲出,不止惊,还有喜……浓浓浓浓的欢喜、大喜、狂喜! 有歌声传来,动听且曼妙,来自飞升之人口中,她已得证仙道,于飞升之际唱响的却是中土凡间再也平凡不过的调子:齐僮儿! 四百里遥远,那个女子遁入天隙前,转回头、对着苏景摇了摇手。 相隔太远了,苏景只能看道她在向自己摇手,却看不清她面上神情,但想来:她在笑。 一曲齐僮儿,半阕欢喜调。 浅寻飞仙。 第九百一十三章 得闻此讯,大笑疯癫 苏景赶到怀安时候,小镇内外开疯了梨花。 凡人不懂修行事情,但至少能看懂飞仙景色。整座小镇都被惊动,又有谁能想到才搬来半年多的那个年轻女子,竟然是位仙家。 有几个修家比着苏景到得还要更早,正向镇中人打听飞升者为何人,居住于此的细节等等。 小镇百姓彼此间聊飞仙是一回事,那是他们自己乐意,可陌生修家往来打探得太多频繁,就算是打扰了,尤其山中修行弟子,不少人心中会把凡俗看低一等,纵无恶意也难免倨傲模样惹人生厌。又不忌讳形迹,直接从天上跳进人家院子去说话,岂不吓人。 无需苏景吩咐,六两已然赶上前去,找到那几位先行入镇的修家,亮出自己的身份后言明“飞仙之人,是一位与我离山大有渊源的前辈”,大东家言辞客气,对方又岂会不知这是“尔等莫扰民、此事少打听”之意。 另外苏景知晓据此向西六百里有大成学的一座书院分庐,当即传讯于大成学现在的掌门大先生秭归,说明飞仙之人为“浅寻前辈”,望他能传讯分庐、派遣几位弟子暂住过怀安,为赶来探听消息的同道解惑、守护小镇安宁。 修行正道刚还并肩恶战于十一世界,人人知晓有个黄裙女子剑法绝顶,外人不晓得她的真正身份,但都知这个名叫浅寻的女子是离山的朋友。秭归先生得小师叔剑讯后立刻传令下去,待到黎明时候,书院分庐几位弟子赶到,和苏景打过招呼就进入小镇暂住下来。 再有修行同道来此探听飞仙消息,自有他们来应付,不会扰到小镇。且这些人都是书生,读书人走到哪里都不会惹来百姓反感,他们以游学之命入镇,食宿自理性情谦和,倒是颇受欢迎。 苏景呆在小师娘的家中。 怕吓到小孩子,小师娘在此独居,未带尸煞护卫奴仆。 她在这里住了半年多,家里总被她收拾得纤尘不染。但是苏景看得出,那些箱子、柜子几乎从未动过,甚至寝室、厅堂里,浅寻都不曾有过稍坐。只有那方小小院落,才是她真正静心打理的地方:草坪整齐、花儿娇艳,初长的葡萄藤上叶儿青青,对面架起了一只小小的秋千,秋千旁摆放了一只竹马,还有一方浅浅浅浅的小水潭……想来“齐僮儿”偶会会来院中找浅寻姨娘玩耍吧。 平时浅寻自己,也都待在院落中。 苏景又等了一阵,日上三竿,他站起身来……这个时候小娃一定睡醒了,他想去对门做个拜访,小师娘走得突兀,自己总要替她去向“齐僮儿”打个招呼,说一声“姨娘走了,过一阵再回来看你,你要乖乖的啊”。 但还不等他走过院子,外面忽有敲门声传来,一个男子声音恭敬客气:“请问……浅寻仙长的高徒可在家么。” 六两要去开门,苏景摆了摆手,亲自上前去开门,门外一家三口:赵氏夫妇,囡囡“齐僮儿”。 大人晓得自家对门那个今天借盐明天借油的女子是神仙,神情里既有恭敬又有畏惧,低垂目光不敢于苏景对望,只一个劲笑:“我们……住在对门,以前与浅寻仙家多有往来……”但小娃还不太懂这些,圆溜溜地眸子里有些好奇,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苏景。 “我晓得你们。师母在小镇时,承蒙你们照顾,感激不已。”苏景微笑着退后,把一家三口让进了门。 赵氏夫妇听苏景这样说又是欢喜又是惶恐,男子当家、急忙摇头:“小仙长言重了……小人凡胎肉眼,委实不知她老人家竟是天仙人物,平时只当邻里相处,失了恭敬,怠慢有罪、怠慢有罪啊。” 赵家家境不错,但当家的不是读书人,奋力文绉绉地讲话,加之面对仙长心底紧张,一句话一句话地说出来实在吃力得很。 请到正堂落座,妖精之中天字第一号的大东家给最普通不过的凡人奉上香茗,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包极品玫瑰红豌脆糖放进了囡囡的小手中。 无需赵家人再多做客套,苏景直接问道:“赵先生怎知我会在师母家中?” 赵氏夫妇转头,把目光投向自家孩儿。 读书少,家教却好,“齐僮儿”不似旁的娃娃那样遇到一件自己知道的事情就立刻开口抢话,而是在得了父母许可后才开口,稚嫩声音:“是浅寻姨娘对我说……过几天她可能会走,到时候应该会有她的弟子来这里……有三句话要我告诉哥哥。” “小孩子不分尊卑,岂敢胡乱称呼。”当爹的听得女儿喊小仙长“哥哥”,急忙开口斥呵。 当娘的也赶忙对爱女做出指点:“要唤仙长前辈。” 苏景一笑摇头:“喊哥哥就很好,姨娘要你告诉我什么?” “修行末路、最后一关大逍遥问……若真在逍遥中……又何须问逍遥。”短短一句话,在囡囡口中说出来实在太吃力了,什么“修行”、什么“逍遥”,这些词汇对个几岁的小娃来说未免晦涩,不过她聪慧、仔细记下了。 这便是小师娘最后的领悟,与心尖儿宝贝短短相聚时的领悟。 不久前她已领受天机,但她懒思量,也难辩自己的领悟是对还是错,由此借僮儿之口留下这一句话,若是错、无法飞升、她走不了,这句话没了意义也不会为苏景所知;若有天她真的走了,这句话……或许会对苏景的修行有些帮助吧。 浅寻留给苏景最后的礼物,僮儿口中奶声奶气的一句玄真道理:若真在逍遥中,何须问逍遥。 大逍遥,贺余师兄的弃仙护世,小师娘的母女重聚。 第二句话就简单多了,僮儿继续道:“告诉他,保重,再见。” “他”是哪个,苏景懂得。 还有最后一句话:“未能寻回陆角,心存遗憾。” 心存遗憾,怎能逍遥? 月有圆缺、世无圆满,谁说心中存憾就难寻逍遥……圆有缺才是真正圆的道理天下修家皆知,可若非浅寻飞仙去,修行中人又有几个会想到:真正逍遥,绝非无憾。 深深提息,苏景微笑,对着“齐僮儿”点点头:“多谢你。” 赵家男子接过了话题,先是寒暄客气,说自家孩儿能替仙子传话是她的福缘,跟着又提起小娃似是和仙子颇为投缘,以前浅寻仙子如何喜爱她云云,他说的都是实话,但话里话外隐隐透出了一个意思:这孩子可能很有资质,若能修行就再好不过了。 如此说了一阵,见苏景微笑不语,赵家男子无奈收声,但做娘亲的显出了焦急神情,纵是凡人也晓得仙缘难得,万一错过百年追悔,这可是孩儿的长寿机会,她突然带着小娃一起跪倒向苏景:“求请小仙长看一看,这孩子一定是有资质的……” 浅寻说过:齐僮儿的父母就是她的恩人。 她的跪拜苏景如何敢受,急忙上前搀扶,摇头道:“两位有所不知,这孩儿与我师母投缘是真,但她的根骨不合修行,若强行纳气修炼,无法学有所成不算,还会害了她的体质……不过两位放心,这孩儿就是我的小妹,我保她今生快乐无忧,我保她世代轮回妥当,总有好根骨的时候,到那时我再引她步入大道。” 齐僮儿是假的,此事始作俑者:苏景。本意只是希望这孩子能打开师叔、浅寻两位前辈的心结。失败一半成功一半,浅寻得解脱师叔却伤更深。 可是她让浅寻寻得逍遥真谛、一朝飞仙去。 若老祖得闻此讯,当会大笑疯癫。 下一次苏景再去青灯境时,老祖就能得闻此讯,必做大笑疯癫! 只冲这一个缘由,“齐僮儿”的今生来世,苏景揽下了。这样做算是任性了,可是浅寻看重的弟子,又怎能没几分任性。 管今生再管来世,得小仙长许诺,纵是孩儿无法修行,娃娃的父母也有无限欢喜。不过赵家男子见惯事故,多少也有几分眼界,晓得“修行之人不可干涉人间事务”,此刻面前这个年轻人竟连“轮回”都包揽了,话说得实在有些太大,也就不可信了。是以他神情略显踌躇。 苏景不去解释什么,照顾赵家是后话了,轮回事情他会和阴阳司打招呼、阳间事情自会有六两和樊翘照顾,这孩子、这一家,错不了了。 这个时候苏景忽然得到剑讯,扶苏来了附近……小师叔鸿运当头,病病怏怏,擅医扶苏领受师长之命,隔三岔五都会来看看苏景,请他吃上几颗药丸子再挨上几针。 苏景暂与赵家人辞别,起身出门去迎扶苏,趁此机会赵家父母轻声问六两:“一直没请教……小仙家师承门宗、仙名尊号。” “先要告知两位的,我家主公言出法随、令出无改,他说世代照顾就是世代照顾,两位尽可放心;再、家主心存柔善照看人间,但也绝不容旁人打了他的旗号招摇的,两位千万要珍惜这份福缘。”六两笑了笑,该说的说完,报上名号:“我家主人,离山、苏景。” 离山苏景? 赵氏夫妇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他是佑世真君。 佑世真君刚刚说过:她就是我的小妹。 先是惊骇满面、继而欣喜异常、再做相视对笑……笑着笑着,笑停不下来!纵知这样在六两面前会失礼,可父母心中那份狂喜又怎生能忍耐,自家的孩儿将来能得佑世真君的照拂! 得闻此讯,大笑疯癫。 第九百一十四章 交由天定,一笔勾销 未再过多逗留,见过扶苏,苏景转回赵家道别,也无需多嘱托或者承诺什么了,一家三口从此纳入苏景的眼线之内,平时不会打扰他们、有事情时候自会有人及时照顾。 今日苏景再不是要自刺一剑才能向别宗讨回公道的小修了。离山不提,幽冥不提,他身后还有南荒天斗剑庐的势力,还有齐喜山逍逍遥遥阁的羽翼,还有整座中土正道的万千同伴。 他要“以权谋私”,他就“以权谋私”。 随后苏景启程返回自家白马镇。 小师娘飞仙,发生这等大事,三尸都跟苏景一起去了怀安古镇,不过从头到尾他们都露面或者多说个一字半句,一到地方就钻进内室,守着也不知道小师娘是否睡过的床榻,吧嗒吧嗒流泪不止。 舍不得啊,真的舍不得! 浅寻心中有个结,为人清冷漠然,与苏景等人相处的时间远不如蓝祈那样长久,对苏景说过的话远不如蓝祈那么多,可她对晚辈的照顾、对苏景与三尸的恩情,比起大师娘毫不逊色。到得现在她也飞升了,虽是天大喜事,但一想起从此仙俗两隔、不知见面何期,三尸就忍不住地难过。 一路飞行哭哭啼啼,直到落地后再后厨寻来卤味雷动的心情才好了一点,哀声叹气地开始吃肉,同时不忘相劝自己两个兄弟,另两个矮子在大哥规劝下,各自勉强吃了二斤牛肉和四五枚卤蛋,看着真让人心酸。 苏景当然感慨的,一个接一个,那些照顾自己的、指导自己的、教诲自己的人都走了,他们只能扶着自己上路,却无法永远相随。 总有一段路是要孤身去走的,这就是凡间的道理,也唤作:天条。 其后一段时间,“苏记”的日子波澜无惊,来买卤味的永远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修家,苏景不理天下只看灶台和账目,尤其后者,算账时候总是笑吟吟的,偶尔还是有人会“慕名而来”想与苏景做论道问剑,但值得黑风煞出手的都不存,又何须苏景出面。 小师娘飞仙去了,苏景身边并无绝顶高手守护。苏景不知道的,自从上次“打伞道人”来过之后,就总有一位离山长老常驻于白马镇东六十里外的临安城。 苏景缴获的那枚“松散真一塔”已经归还天元道,正如苏景所料,重宝归宗为恩,天元道今日天剑真人亲自赶来白马小镇道谢,有关六千年前那支“叛徒”的事情他没多说,不过他语气极重、说要追剿此部查明他们为何要对付苏景的真相,此事未了结前,天元道永欠离山一个交代。 正道天宗、同气连枝,天元道的门中长辈能这样说话,足见其心了。 影子和尚没消息,叛徒叶非没消息,蜂侨还在涅罗坞闭关,相柳倒是来看过苏景一次,吃了一锅肉塞了个牙缝。 一是凶兽体魄惊人,另则他本身修行火候到了,小相柳在十一世界落下的一身重伤几乎痊愈了,速度堪称神奇。吃饱喝足,留下一句“我回北方去精修,没事少找我”,小白脸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琵琶走了。 戚东来给苏景写了封信来,北方空来山魔君的大师兄,说灵讯飘飘不显真诚,笔墨文书才见真情,虬须大汉一笔娟秀小字,什么甚是念想、盼祈安康之类废话一堆,正文其实就一句:过两天找你去玩。不知是魔崽子修为又有突破还是其他什么缘由,苏景看他的信,总仿佛能听见他的吃吃娇笑;第一封信送到没两天,戚东来第二封信又寄来了,原来他师弟蚩秀虽继承了魔君大统,可修为入瓶颈迟迟提升不上来,蚩秀决定冒险做强突之法,戚东来放心不下,要回空来山守护师弟,不能来看苏景了,这次读信中,苏景似是听到了骚人的幽幽叹息…… 时日无影亦无痕,轻飘飘地流淌着,一晃又是两年过去,修行道上大小门宗、数不清多少人都吃过了苏记卤味,味道是不差,但也没谁还会专门转回再买、做个回头客。 大家都是图个一时新鲜罢了,苏记的生意渐渐冷清下来,只是生意差了运道仍旺,房子三天两头的裂、招牌无缘无故地掉,堪称坚持不懈。苏景早都习以为常,那天要是没出点事,晚饭时他都会喝上两杯以资庆祝。 苏景的手艺还可以,可平心以论,也不比别家的熟食铺子强上多少,三尸早都吃烦了,小棺材排成一溜,飞去其他地方玩耍了。 生意差了,无需东家时刻守灶台,时间也就多了起来,闲来无事苏景会读一读“清泠剑歌”的剑诀,做剑意的领悟与揣摩。但这样做只能算作“读书”,不算修行的。自从他十五岁被老祖引着踏入修行世界以来,从未有过这么长时间不问修行。对此无人过问,苏景也不会主动向别人解释什么。 这天里,离山消息传来,沙漠古城中的法阵封印终于被破去,只要苏景愿意随时可以去往莫耶。苏景精神一振,“苏记”关门大吉,小师叔先回离山待上几天,随即启程去往西方沙漠。 请雷、秦两位长老相助,古时阵法开启,苏景自中土天地一步跨入莫耶世界! 三尸未随行、黑风煞被遣回南荒继续修行、六两回齐喜山逍逍遥遥阁去做他的大东家,离山弟子也一个没带,苏景又次来到莫耶世界。 举目四望,这世界仍是以前模样,阴冷,沉寂,漆黑……和死气沉沉。 完全感觉不到生机的天地,已经死了的莫耶。 心念转动,苏景身内突然远处一团金光。很快,金光收敛、浅淡下去,最后只剩一道模模糊糊地光影……虽模糊,但依旧惊人:三足金乌之影。 再过片刻,金乌之影化形,变成了一个女子,面目姣好、神情倨傲、目光倔强的金衣女子,阳三郎。 先打量过四周,阳三郎又望向苏景,尖尖的下颌一点:“还可以,反正不比我想得更差。”说完身形一晃正要飞投远天,苏景忽然开口:“请留步。” 身形暂止,阳三郎问:“还有何事?” “你我仇怨真就一笔勾销了?”苏景问着,同时摇头苦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不像你的性子啊。” 阳三郎没找没惹陆角八,平白被打灭身魄抽夺神魂,即便陆角有再多苦衷,阳三郎又何其无辜。 离山陆角欠了这头金乌一个天大公道,苏景背下了。 后来又发生诸多事情,连番争斗,如今阳三郎变成了寄身于苏景的阳魂,她再也奈何不得他,只有乖乖听令的份。可是公道与强弱、地位都并不无关系。苏景人在十一世界、阳三郎初醒时就问过她:我当怎样助你。 当时阳三郎未知可否,待杀猕战事了结、苏景又提出此问,阳三郎应道:助我找一方无主世界,我与陆角、与你之间的仇怨一笔勾销! 金乌口中“无主世界”,指的是没有太阳的地方,何须刻意寻找,简直就是现成的。这是神物的修炼秘法,外族即便是苏景这等阳火弟子也无法效仿。 往日仇怨一笔勾销是大好事,不过以苏景对阳三郎的了解,她真能就此放下? 她放不放,都对苏景无害,只在乎那重“公道”还未还。 在小乾坤里待得久了,回到大世界中,阳三郎心情似是不错,全不成体统的伸了个懒腰,金色衣裙为上下两分、扬手抻腰之际神物露出一线白皙肚皮,看上去很是细腻:“初醒来时和你长谈一场,那时确是犹豫的……再也奈何不了你,可就如此与你作罢心中不甘,偏偏继续与你势不两立又纯粹是别扭自己。金乌一脉无畏生死,不过‘别扭’这两字能不找还是不找的好。” 懒腰抻完了,手臂放下了,肚皮被重新遮掩,阳三郎笑了:“那时我想,我得寻个主意,解了眼前这一局。后来机会来了:你遇到对付不了的对头,我就把‘凌天’之术传授于你。” 骄阳凌天,生死签落。苏景的生死交给了天,阳三郎也把自己的仇怨交由天定。 苏景死于“生死签”,阳三郎便是大仇得报,与他一起魂飞魄散何足惜;若苏景未死,阳三郎就不再计较前嫌,只当以前做了场噩梦,拉倒算! 直到阳三郎亲口说出,苏景才晓得她传授凌天秘法的真相……说穿了,阳三郎根本就拿他的“生死签”当骰子来掷。一场凌天之战,三命去其二,可苏景到底还是活了。 实在古怪的手段和想法,但又何尝不是神物的洒脱。 话说完了,阳三郎振起身形,遁化一道金光向着东方飞去,转眼消失不见,自去做她的修行了。 而苏景来这世界,也绝非单单送阳三郎过来修行那么简单,待她走后,苏景心念转转,又一个女子离开洞天,被他横抱在手中:身着茶花隐绣长裙、熟睡得像个婴儿的不听。 “我说你啊,总这么睡下去不行的。”苏景声音轻轻,和怀中不听说着话,举目分辨方向,迈步向着东南方向走去。他来过莫耶,依稀记得晴族丽山所在的方向。 不听的呼吸匀称,睡眠深深,蜷缩在苏景的怀中。 此行目的,小妖女的故乡家园,丽山。 第九百一十五章 喋喋不休,顽石飞灰 祈灵。汉人的说法是“请神上身”。 中土乾坤中不入流的小术,莫耶世界里广为流传的重法。 瞑目天都一战,不听动用了这项法术,一人独斩二十凶神,杀天理两座影身再破巨灵遮天一掌,直到逼出天理真身,又与影子僧联手和强敌斗了一场金铃魔音。远远超出她的极限了,五倍还是十倍?没人能计较得清。能确定的仅只是:要还的。 不听多出的那条性命已经搭进去了,但不够,还得再加上现在的……沉睡。 恶战过后,不听的处境,远非旁人以为的那么轻松。 沉睡是从三年前开始的,苏醒则遥遥无期。用风长老的话说:醒或者不醒,要看天意。 可是话说完没一会功夫,风长老又摇了摇头:其实她现在也不能是算睡着的,这个情形……该怎么说呢……她差不多是醒着,身边之人说什么做什么和周围发生了什么,都会落入她的识海,她是知晓的,可她知道也没用,她醒不过来。 话说完、沉吟片刻,风长老又再补充:至于她自己知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我就不晓得了。不过不管她自己知不知道,她都醒不来,是以我觉得还是不知道更好些。这事有点像做梦,嗯,做梦。 梦中人,若知道自己在做一个永远醒不了的梦,当何其恐惧。 “我问过风长老了,怎么才能把你弄醒。”抱着不听,苏景前行不辍:“他说‘尽量刺激,悲喜都无妨’。这件事我请他封口,无需再对旁人提起了,一是担心也无用平白让同门和朋友思虑,更要紧的是我也实在受不了他们会来问候……你也受不了吧。” “尽……量……刺……激……”苏景拖了长音,笑着对不听,一直以来不听都喜欢他笑,亲密独处时候总会说“笑一个给姑娘瞧瞧”,只是她闭目沉睡,苏景不晓得自己的笑容会不会映入她的识海:“当时我就有妙计跃升灵台:再娶一个。我还挺高兴的,这下可算名正言顺了,我纳新房是为了救夫人醒来啊……可风长老又说尽量并非‘玩命’,这其间是也要有个度,若你被刺激的不想活了,那就算彻底完了。我一听就急了,这不娶不成二房了么,你那么喜欢我,见我又办喜事,妥妥的跟我耍赖到底、不肯醒了。二房没了,你可害我不浅。”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回白马镇重开苏记,看着我炖肉卤蛋卖钱数钱应该挺开心的……这算是你一个心愿,所以我就回白马镇开店了。结果把天下修家的钱都赚了你还没醒,诶我说,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三年,苏景不务修行专心开店,看上去忙忙碌碌,也只有他自己晓得,洞天之内始终都还有另个“苏景”,守在熟睡的不听身边,给她讲牛肉应该如何做酱,烧鸭与烧鸡在做法上的区别,茶叶蛋的茶叶该如何选料,还有今天赚了多少、明天又该上货什么……三年,说话不停,几乎不存过片刻的沉默。 现在莫耶,阳三郎飞天远去,就只剩他们两人时候,苏景把不听“拿了出来”,从神识投映的啰嗦变成自己真身的唠叨。 “不过,你是没醒,这店咱也没白开,真赚了不少。修行人不拿钱当钱,不赚他们赚谁,我问过六两了,开店赚来的钱够咱在皇城买几套好院子了,现如今我算得富家翁。这事不服不行,我手艺不如爷爷精,可赚的钱真心比他多,多多了。我要是你早都乐醒了……是,我知道,累了就得睡,可也不能总睡个没完不是,白马镇我一个人打理苏记,大黑鹰杀人的活干得那么熟,居然都弄不清横切牛肉斜切鸡,全靠我一个人忙,都累瘦了,也没见你来帮忙。” “往事就算了,我既往不咎,谁让你长得好看呢,不计较了……忙生意时候你装睡我不跟你计较,画符的事你也别跟我计较了……到现在也想不明白,那张符怎么就画到蜂侨身上去了。可不管怎么说,在人家姑娘身上画符总是我的错。当初我以为这事跟你说了,你一急就能醒,不承想夫人真沉得住气,硬是接着睡。” “以前有什么事情都不提了,如今你我重返莫耶,若我能让此间重现生机,你可真不能不醒了。”说到这里苏景稍作停顿,他叹了口气:“说真的,我不觉得自己能做成这件事,你得帮我。” 随即苏景又换了语气,沉重不再,往常那样开开心心:“刚我吓唬你呢。让你醒来,我手上办法多的是!莫耶重现生机不灵的话,咱就换新招:打。”苏景捏手指,喀喀的响声:“打媳妇。挨了打你还能不醒?我跟你说,你可别逼离山小师叔打媳妇,这不是咱离山的传承……” 一路说话不停,苏景前行。 无风无雨也没有晴天的世界。 驭界一战,苏景夫妇损命三条,各自落得一身重伤与严重反噬。战后三年,苏景重返莫耶,奢望能重现这世界生机,奢望能让怀中不听能因此醒来……来莫耶,苏景盼能治好自己命中最重的那块伤。 没了生机的世界,沦丧速度远胜想象,泥土层层沙化,大地龟裂碎碎开片;眼中所见坚韧高山都泛起黯淡却刺目的灰,苏景能察觉,山已经变得“脆”了,看似挺拔的山壁未必经得住凡人一拳,勉强剩下一个轮廓、一个形状而已;沿途所经洪川大河或者干涸见底,或者颜色漆黑如墨散出浓浓腐败气息;还有那些昔日里繁盛的大城,坍塌成了一片片废墟。 回归中土的三年,苏景无时无刻不在倒霉,层出不穷地各种意外大大影响了他的疗伤,不过这段时间过来,他的伤势总归比着“单打独斗非我所长”时要好一些,尚不能冲天疾飞,但抱着个人走得也还算稳当。 世界沦丧,地质变化,看似平坦的大路下出现或深或浅的陷坑,运气使然,有一个算一个苏景全都踩了个便、摔了个遍,但不管是双脚落地还是后背后脑猛砸于窟底,苏景永远都让自己摔在她身下。 呲牙咧嘴爬起来后,苏景总不忘对怀中不听笑上一句:别谢,莫耶帝婿来到莫耶世界,就一定得守你娘家的习俗。 莫耶习俗,女上男下。 三个月。苏景整整走了中土一季,终于抵达晴族根基所在,丽山。 连绵山峰半塌半伏,曾经睥睨一方的雄浑气势如今只剩下两个字:狼狈! 山已如此,晴族先祖在山中的一应建筑也早都腐败垮散,连大概模样都看不出来了。这山完了,腐朽不可雕铸、脆弱不堪轻负。伫立山脚下,苏景仰头打量着丽山,神情里不见颓丧,语气中反还带了些欢喜:“到地方了,该忙了!” 说话间,苏景一拍挎囊,铁锹、长竹、麻绳……一大堆东西飞落在地。用去一天时间,苏景在山脚下搭了一间竹棚,算是有个落脚地方。 不听安置于一只自中土带过来的软榻,苏景不忙进山去,而是坐在床边,自鬼袍内取出了一方玉匣。 匣上鬼篆古文,法符封印,来自二明哥馈赠、“麒麟库”中的宝物,阿骨王袍大袖拂过石匣,其上封印玄光一闪就此消失,这个时候他的识海深处忽然传出阳三郎的声音:“苏景,你可看得见我么?东方。” 金乌阳魂与苏景本命相连,相距遥远时无需大喊传声,运转心识自能沟通。 起身走出竹篷,面向东方蕴足目力……黑漆漆地天空,哪有丝毫光亮,苏景摇了摇头,一道心念转过:“看不见。” 阳三郎并未立刻回答,似是在沉默思索,苏景则问道:“跟你商量个事情?” “说。”阳三郎的语气里好大不耐烦。 “先别贪那么大的胃口,照这整座世界你现在差得远,先把我所在这万里地方当做小世界来照,一点点来,成不?” 阳三郎反问:“你这是为我好?” 苏景笑:“是给我自己帮忙,没阳光我啥也干不成。” “肯说实话就好。成了,甭管了。”阳三郎也笑了:“其后漫长光阴,你所在这万里地方,天气会变得乱七八糟,时冷时热,这是我修炼所致,提前和你打个招呼。” “不妨我事,你只管行功。”一边转念回应,苏景回到竹棚、打开了石匣。 匣分两格子,左边大格满满的碎石,奇形怪状什么样子都有,石上也有小小鬼篆封印,丝丝缕缕的灵瑞气息自碎石间穿梭缭绕,行转有序,永远也不会逸出匣外;右面小格摆正这几件工具,刻刀、长镊、铁砂纸之类工瓦匠的家伙,但要小得多、也精巧得多。 自碎石中挑挑拣拣,找出一块形状最让自己满意的。石头在盒子里不够娃娃指肚大小,被苏景取在手中后就变得与成人拳头相若,变大了不少。 自匣中取出一柄小刀,他准备雕刻石头。轻轻落刃,第一刀不敢用力,不料就那么轻而又轻的一下,坚硬石头直接断裂。 开裂后,两断的小石顷刻化灰,消失不见。 叹口气,心疼啊,二明哥传下的石头,每一块都珍贵无比。可废了就是废了,没得挽回。苏景再从匣中取出一块石头,这次轻一刀顽石岿然不动,手上稍加力气,锋锐刀锋加于石身、连一点痕迹都没有;如此,一点点加力,直到他身中所剩那点残损修为全都拼上去了,石头还是不受刀锋。倒是苏景太用力岔了气,好一阵子咳嗽。 玉匣中的碎石形状各异,可质地是完全相同的,第一块一碰就碎,第二块皆尽全力丝毫无损,简直莫名其妙。 咳得惨,手也跟着一起抖,无意中碰到手中顽石,不料想刚刚拼出大力都难动分毫的石头,这次在小刀一点下……又从中裂开。 两断、化灰,第二块石头毁了。苏景咳着抖着,懵了。 懵的时间不长,苏景若有所悟,第三块石头取到了手中。 之后第四块、第五块……待第六块石头入手时,苏景面色彻悟,笑道:“不听,你明白没?仙人的道道啊,就是麻烦。” “这石头古怪,会随人心思而变,你若对它重视,它就会坚硬起来,越重视就越坚硬,反正刚好比你手上的力道硬上一点点,让人刻不成它;可如果心思放松了,你全不拿它当什么,它又会脆得不像话,完全受不住刻刀锋利,一触即碎,龙脉神峰毁于我手。”小小刻刀在手中一转,苏景微笑望向不听:“要刻此石,不看咱的修为如何,只看持刀人的心境怎样。” 说完话,苏景深深提息,闭目,再不稍动……十道心神并合归一,所有杂念尽数遣散,心空灵则思意不存,识海空空再无一物。 空灵即为净静。 净静之中漠然等待,不知多少时候苏景忽然“看到”一道纯白光芒自识海中绽放开来。 就在此刻身外世界突然炽热袭来,苏景护身灵识警兆迭起,猛从净静中醒神回来,举目观看,视线之内四面八方尽是熊熊烈焰,重重火焰正彼此纠缠彼此吞噬,几息之间化作无边火海,正向着丽山方向扑涌漫延而来。 第九百一十六章 空灵一刀,一品山种 火海真髓,满满骄阳气意,苏景在也熟悉不过的金乌阳火。 并非敌袭,而是“天灾”。火从天上来,是阳三郎修炼所致。 这事不能怪阳三郎,不久前她给苏景打过招呼了,说天气将会恶劣多变。 刚入净静冥思就赶上阳三郎天降火海,这是苏景的运气。 火海澎湃,但真正的阳极真炎少得可怜,不会伤到苏景,但刚搭起来的竹棚子完了,不听再摆放外面也不妥当,苏景转心念、把她重新收回洞天。 站在原地看了一阵,见火海怒潮全无退散之意,苏景懒得再等,又次提息、端坐在地。 烈火卷扬、浩浩荡荡,可无论多凶猛的火潮火浪,在接近苏景身周三尺时候都会悄然消失,或是退散或是绕行。相附相属,阳三郎永远也解不开的枷锁,因她而起的火伤不到苏景。 若从天空鸟瞰,方圆八百里大火妖娆,唯独中心处一个青年端坐,安静安详、微笑从容。 洞天中,一道心神投影陪在不听身边,声音低浅温和,嘴巴一刻也不听,说说笑笑着……可是不知不觉里,洞天中的苏景身形浅淡了,越来越“稀薄”、越来越“透明”,就那么慢慢慢慢地,彻底消失不见:十立心神归一,所有杂念放空,心无一念苏景再入空灵净静。 与上次一模一样,净静中坐守不知多久,识海灵台之中忽然一道白光绽放开来。 绽却不散,浅却清澈的一团宝光氤氲着,黎明时份竹林深处那最最静谧的一团烟,轻灵飘动中,似是结成了一个形状,可苏景看不出它是什么。 净静人,痴痴中,从心思到脑筋完全停滞了,他在看却不知自己在看什么,他能听却听不懂任何声音。 忽然,苏景动了,长:肉眼可见,他的头发一寸、一寸,正长长。 头发长得不快,像极了懒洋洋的蛇,迟缓地延展。可头发生长本应缓慢不可查,此刻能被“看出”,便是足够快了!一炷香时间过去,头发再长三尺,便是现在,左手小刀猛地挥起,在左手顽石上一斩。 “铮”的一声轻响,如此悦耳,之前要么不受刀锋要么直接毁去的石头,终于此刻变作宝玉灵石,受刀一斩,一道多余边角落下。 雕石、第一刀! 不过,挥刀能用去多少时间?以苏景的速度,半个弹指都不用的。可就在这“不及半弹指”之中,一头披散在身、几乎直垂腰际尽转皓白;原本光泽饱满的皮肤皱纹横生,本来安静明亮的目光突兀涣散……苏景顷刻衰老。 苏景甚至连片刻坚持就不存,一口黑紫血浆自口鼻涌出,身子一软摔倒,就此昏厥。 其后半年,莫耶丽山附近天气幻变无常,沉黯天空里会忽然乍起烈烈阳光,一下子这片天地变得温暖了,好景绝不长久,短则盏茶长也不过半个时辰,天气越来越热,直到空气都会炽烈光芒灼烤、燃烧起来,八方烈焰汇聚火海,四处冲撞。火海才起滂沱大雨也许就会降下,不等大雨将火海浇灭,一阵凄厉寒风卷来,带来了纷纷扬扬地大雪,能在短短的一个时辰里,于地面上积起三尺的大雪……如此,诸般可怕天气彼此冲突,全无过渡与征兆的出现、又被取代。 风、火、雨、雪中,苏景倒卧着,阳三郎来过,坐在他对面七天七夜,看着他的白发寸寸脱落、看着他满面满身的皱纹缓缓消失,看着他已经干枯的皮肤又重现盈泽,阳三郎放下心来,重返九霄去做她的修炼。 半年后,苏景醒了,大雨滂沱,下得正疯。 “老迈”褪去了,苏景还是原来模样,只是一头长发变白、落进后,新的黑发长得不成体统,乱糟糟的,正好遮住了眼睛。 莫耶中的苏景仰起头,张着嘴巴去接口水,喉咙里火烧火燎,这场雨来得正好。 才喝了一口,突然大咳,最近这些年呛水岔气成了家常便饭,可这一次真不能怪运气,谁都得呛……刚醒来苏景就气急败坏:“你下的这是什么雨,辣酱油么!” 又咸又辣却一点也不鲜的雨水。 喊过一句还不甘心,苏景又喊:“你怎么不再下俩馒头下来,好歹也给我个就的!” 识海中阳三郎的大笑声传来:死界死天乱气候,这雨从“死”中生、从“乱”中来,你道是普通雨水那样,拿来就能喝?无知小子,齁着了活该。 苏景无话可说,从囊中取出中土带来的清水,漱口润喉解渴。 人在“喝水”之际,黑石洞天里早都有一道神识投映在不听身旁,这个苏景笑得满面欢畅:“我那一刀,看见了没?明白了么?二明哥的石头只能这么雕!” 东土汉家讲究风水,自古就有“龙脉”一说,有关传说多且精彩,比如上古有巨龙,在生时行云布雨泽被天地;终老时伏尸于地化作莽莽山脉,继续庇佑人间,山有龙灵、可镇八方,稳定乾坤……传说不可考,离山虽为道统,但对风水易法并不精通,苏景就更不成了,连大概了解都谈不上,于青乌之术真正门外汉。 不过即便不懂,他至少能晓得,龙脉起伏、灵山绵延,许多大山真的是藏蕴灵瑞的,一座“好山”,不仅可自成一环滋养界内万千生灵,更可溢势于外、福泽周边。 于此一道,中土那位刚刚成就妖仙飞去的南荒妖怪老石头精通异常,老石头的学问不像东土汉家那般著述有经典、传承再发扬,那妖精是灭顶大圣的后代,血脉纯正到不能再纯的山魈石怪,大山之道他不用学自然就知晓、就精通。 在南荒时,老石头与苏景一起抗洪蛇、共患难,闲聊时曾提起过“龙脉”之说,本来老石头兴致勃勃,奈何当时苏景五境一小修、所知实在有限,聊过几句后老石头就没了兴致,摆手道:龙脉之山,你也别太去矫情它的来历,把它当个品别称呼来看就是了,生俱大灵性、山中第一品的,就叫做“龙脉”。而山之道,最简单的讲究是“四平八稳”,一品龙脉,四座可结独独乾坤,八座永镇浩大天地! 一座世界里,四尊“龙脉之山”彼此错落呼应,就可以自称方圆,不受大气候的影响;若能有八座一品山扎根、合围,天地都能更添灵瑞,变作秀美乾坤。 二明哥这一盒子“碎石头”,无一例外统统都是“龙脉山种”,种下去、长出来,即为一品山。 盖房子要备砖头、开青楼得请姑娘,瞑目王要建世界,麒麟库中存了一坛子天水灵精,再多一盒子一品山种子也不稀奇。 不过这些种子到底不是草籽树苗,直接扔出来一颗埋进土里,到天地崩塌了也长不出山来,须得栽山之人执法刀开真形方能引活内中灵性。 开真形,就是苏景半年前做的事情了,那空灵一刀:净静之中,杂念退散,其后“真念”生于灵台,真念所至,法刀斩下! 所谓“真念”也称“潜识”,其实就是苏景心根本念之物最最直接的投影。 若是到了二明哥那等境界,明慧于魂魄中,直见真我本心,他随便哪个念头都是“真念、潜识”,想把这山雕刻成什么样子就能雕刻成什么样子;可苏景的心思再怎么精灵清透,在心境上也比着其他诸位冥王相差得太远了。以他现在的心识境界,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雕灵种开真形,他无法把石头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只能是真念中显现了什么,他就把石头雕成什么。 若他心底真念中最最想念的是个土豆,那他雕出来的灵种就是个土豆,将来这莫耶世界中就会有一座长得好像土豆似的大山。 而真念深藏于心,即便本人也看不穿……凡人以为自己知道自己的心底最深处的念头是什么,这是看山是山的境界;可踏入修行,随着眼界的不断提高,修家脑中会渐生一问:那真的是我想要的么?所以才要开悟、才要明心见性,要真正来认识自己,这是看山不是山的境界;直到大彻大悟,方能看破逍遥,才有了成仙的契机,到这时就是“看山还是山”了。 “迷”却不“茫”,修行的过程,本就是追逐本心的过程。现在苏景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念潜识是什么,他做的只能是依靠本心指引去挥刀雕石头,以求引动石中灵性。 黑石洞天里,苏景唠唠叨叨,有时候他自己也惊奇,原来自己那么碎嘴啊。和不听在一起的时候,都无需去刻意寻找话题,嘴巴追着心念飘忽无定,总有话说,说不完似的。 大世界里,苏景坐身于“辣酱油”的滂沱大雨中,手中拿起那块石头,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开真形,不是一刀就完事的,非得把心底真念想到的东西真正雕刻出来才行,如今才刚完成一刀,后面有的磨了。 且才刻了一刀,石头不过掉了个小小边角,完全看不出它将来会是个什么模样,是以苏景很好奇:我究竟会刻个什么出来? 还有……冥思时候头发疯长,一刀落时刹那衰老,这个梗苏景尚未想通。为何会如此,对自己身体会有怎样伤害……无所谓,这山苏景是一定要栽的。 第九百一十七章 萌动生机,真的很像 右手刀、左手石,大天地中苏景复端坐; 说笑着、比划着,黑石洞天里的苏景身形缓缓浅淡,又一次心入空灵。仿佛时光倒流,灵台中白光泛起、一头乌发疯长,灵犀到时挥手一刀再雕灵石。 须臾间,发如雪皮相老,刀子离开石头的时候,苏景身形晃晃、软倒在地。 …… 七天后,千万里外,苏景来时的阵法所在地方,忽然连串玄光闪烁。法术光芒散去后,地面上多出一对婀娜身形,两个年轻女子。 右首女子着紫裙,五官精致容貌娇美,眼角眉梢里天生带了几分妩媚之气,多情之相,涅罗蜂侨;左首女子也是美丽的,青色剑袍贴身且挺括,眉目如画微笑舒雅,离山扶苏。 蜂侨出关了,去往离山寻找苏景,这才晓得他来了莫耶。正好扶苏也打算来探看苏景的旧伤,就引着她一起来了莫耶。 修家修天,修来修去都是修一个“活”字,即便鬼修、尸修,追求得也是“活”,是以越是有道之人,进入这片完全死寂的世界就越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几乎同时,两个女子打了个寒颤。 蜂侨不自觉皱了下眉头,喃喃:“他来这里作甚?” 扶苏也不晓得。整座离山就只有风长老一个人知晓不听的状况,苏景已经请他封口,这算是小师叔的私事,风长老对谁都不曾说起,即便他最得意的弟子也不例外。 行元转气,驱逐这死寂天地带给自己的阵阵寒意,扶苏挥手一道离山剑讯打出去……苏景昏迷无法回应,不过离山核心弟子的剑讯中另藏搜魂妙法,不久后扶苏已经得知苏景所在,当即催动云驾,与蜂侨一起向着地方赶去。 此行遥远,但两位仙子都是有大能为的,飞遁奇快全不吃力,飞过好一阵子遥遥就见前面远处,拳头大的冰雹正在狂风中下得热闹,两位仙子同时一惊:莫耶已成死地,又怎么可能会有“天气”之说。来时这一路上所见即为沉沉寂静,只在这里,有风有雹子? 不等二人看清前方,前方突然传来一个女子说话,声若焦雷气势煌煌:“何方小辈,来我修炼重地!” 蜂侨和扶苏都不识得阳三郎,自也听不出她的声音。扶苏将自己的离山命牌高举在手:“中土离山门下,真传弟子扶苏,求见我离山长辈,苏景师叔祖。” 阳三郎是修炼得无聊了,凭她神物心思,遥见扶苏身上的剑袍哪能不晓得她们来找谁,非得要开声问上一句才痛快。待扶苏应答后,阳三郎还不算完,森森冷笑道:“找苏景就找苏景,但须得牢记,进我修炼之地不得妄动法术,否则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多谢前辈提醒,晚辈晓得了。” 扶苏就是有这个好处,不卑不亢不急不躁,凡事娓娓道来,说话温文柔雅,阳三郎吓唬过两个女娃娃心满意足,“嗯”了一声:“进去吧。” 附近乱了套的天象是阳三郎修炼所致,但天气本身并非她的法术,是以放得收不得。她是说了句“进去吧”,可狂风仍一个劲地刮,巨大冰雹撒欢似的砸。所幸扶苏与蜂侨都有上乘玄法在身,各自行法护住身体纵云继续前行。 未入冰雹前,扶苏与蜂侨也只是有些惊讶,而进到这片恶劣天候中,两人情绪便是骇然了……离山、涅罗坞门下最最出色的两位女弟子,修为深厚且各有独到“灵秀”,两人都能察觉这场冰雹、或者说这片恶劣天气笼罩地方,暗藏了一份造化气意。 此事难以言喻,任谁都没办法准确说出自己心中的感受,可是错不了的,那是一点点生机,一点点灵瑞,眼中看不到春华秋实心中却能体味得丝丝能让生命诞生的温暖。 寒风冰雹中,藏着孕育生机的暖意。 扶苏、蜂侨对望一眼,心中同样的念头:此人修炼,修得竟然是造化,这个人是谁? 想来是苏景的朋友了,即便知道苏景从不缺神奇朋友,两个女子还是忍不住惊奇……当知“造化”二字,非人力所能及,它的出现和发生与修为本不存直接关系。 扶苏耐不住好奇,想问一问,微笑开口:“敢问前辈与敝宗师叔祖苏景如何称呼。” “仇人。”阳三郎的回答一点也不大气,扶苏不敢再问了,默默前行。飞了一阵,远远就看到地面上有人趴伏,看背影正是苏景,只是变成了个光头:空灵一刀斩下时他会刹那苍老,之后昏迷又会“返老还童”,白发脱落随风飘散不见,此刻新发才刚生了短短一层青茬。 这可把两个漂亮女子看得稀奇了,心里琢磨他是削发明志么?一边纳闷一边降下云头,两人一左一右,小心翼翼把苏景扶起,旋即两人同时“啊”一声惊呼!这哪里是苏景,分明是个苍苍老者! 老了的苏景。 才七天,苏景正老,未回复。 在看清楚这个老人就是苏景,扶苏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相熟交好近千年的两人,全无准备时候一个忽然见到另一个老了,那么老了。那份堪称摧残的寒意直击心底,让她没办法不流泪。 蜂侨眼中也显出浓浓恐惧,贝齿紧紧咬住了下唇。 “他在施法,上次也是这样,要用半年功夫缓缓恢复,不必做无谓担心。”阳三郎不喜欢蜂侨的媚气,但觉得扶苏温婉讨人喜欢,由此提醒一句。 话说完,稍停顿,阳三郎又尖声尖气笑了:“离山丫头,我看你心里有苏景啊!正好,苏景前阵子还跟他婆姨提过再娶二房的事情来着。” 前一刻伤心难过,后一刻愕然呆立,扶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应,片刻后无奈摇头,心里倒是大概晓得了阳三郎是什么货色。 施展法度,会让自己变成个耄耋老者、之后又再缓缓恢复年轻,这样的法术闻所未闻。蜂侨只道这是苏景师门传承的奇术,对扶苏由衷赞叹:“离山妙法,匪夷所思。” 扶苏笑而摇头:“师叔祖修以阳火真髓,但他身上还有诸多法门,得自前辈仙神,至少这重吓人的法门不是我们离山的传承。”说着话,把苏景扶坐稳当,芊芊手指拿住了他的腕子,为他问脉。 片刻,扶苏又次面露惊奇,不过这次带了些些喜色,跟着她那尖尖眉峰一挑,似是又从苏景的脉象上察觉到什么,之后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蜂侨和扶苏不算太熟悉,若是她家师姐、那位口无遮拦的启巧来了,此刻一定一定会伸手指去戳戳扶苏颊上的笑涡,说:又哭又笑,天上那位前辈说得没错啊。 可扶苏的雍容大方不是装出来的,哭哭笑笑算什么失态?他一下子老去,扶苏心里难受自然流泪,苏景的脉象让她想到一件趣事,她自然也就笑了,相比于蜂侨的天生媚骨,她的从容和温婉美得毫不逊色。 问脉,扶苏欢喜是因为短短半年不见,苏景的旧伤居然大有起色。不是说他的伤势好了多少、能动用多少厉害修为,而是冷冷的灶中多出了一道火苗儿,那火还微弱得很、远不足以烧开灶上的大锅,但火有了、再添柴,还愁灶不旺锅不开么? 一点火苗之前、之后,是那座灶台的本质脱变! 问脉,扶苏把自己给逗笑了,是因为她察觉到苏景体内正有新的生机萌生,且还不止一道。这生机因苏景而来、与他有着莫大关系,但却不是他自己的…… 扶苏知道苏景在驭界修行“如意胎”,知道苏晴、屠晚夺天命化真形,与苏景的本命元神一起成就元婴初态,是以她晓得苏景脉象中的生气从何而来。 苏景从驭界回来后,扶苏没少给他诊脉,今天查到的萌动生气以前没有,这也是大好事,当时长眠中的那几个小家伙有所“突破”导致。 可明知如此,她还是联想到了另一件事、另一个字:孕。 真的很像啊。 第九百一十八章 眼前一亮,我喜欢她 比起上一次,这回苏景昏迷的时间短了些,五个月便告醒来。张开眼睛,一双倩影跃入视线,模模糊糊地,一时还看不清楚她们是谁。耳边有一声轻柔问候:“师叔祖醒来了,感觉可还妥当?” 好熟悉的声音,可苏景一时间想不起她是谁……何止想不起说话之人,此刻他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刚刚醒来,魂儿好像还在天外游荡,心中脑中都空荡荡地难受。 但不适感觉只在片刻,很快苏景回过神来,视线与思识迅速清晰,看清了也想起了,是以苏景欢喜、笑了。 一笑而已,可蜂侨也好,扶苏也好,真就觉得眼前世界都告一亮! 全无作伪,清澈纯透的笑容,照亮的究竟是她们的眼睛还是周围一片小小天地?两个女子都分不清楚……苏景确是有这样的本事,无它,只因:真诚。 他是真的开心,真的欢喜。对面之人领受了他的情绪,所以眼前一亮。 真正清醒一瞬,一道神识已经投映入黑石洞天去看不听,大天地中的苏景则全无前辈风仪,大大一个懒腰抻开。修行人,身体柔韧是不会错的,在一个懒腰里苏景由躺变坐,再由坐改站,动作一气呵成,看上去没法说的古怪。 扑哧一声,扶苏又笑了……又想起来那个“孕”字,真想嘱咐他一句“师叔祖现在身体娇贵,可得小心啊”。越想就越笑,扶苏以前也没太注意过,和苏景相处时候她总是笑啊笑的。 “你们两个怎么来了?”苏景伸手摸了摸第二次散落又重新长出的头发。 焦雷震、大笑于天,抢在两个女子之前阳三郎的声音就告传来:“听说你要娶二房,她们就来了。” 苏景气笑了,对着天空摆摆手,算是对阳三郎打个招呼。 扶苏、蜂侨收敛笑容、整肃裙袍,毕竟是晚辈,尤其不是独处、身边还有个别宗的师姐、妹,互相看着都不能坏了礼数,这就准备执拜见前辈的大礼了,苏景赶忙摆手制止。辈分是差着不少,可交情照样深厚,又不是宗中典时,动不动就被执礼他实在受不了。 两个女子道明来意,其实扶苏和蜂侨此行并无大事,不过是来做个探望。而修行人,时间最是珍贵,她们两个明知苏景无妨还在这里坐守五个月,就为等苏景醒来说上几句话,足见情谊了。 门宗无大事,中土无大事,里里外外都是太平的,这也没什么可欣喜的,总不能天天都有事。修行千年和人活一世也没多少区别,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平平淡淡的,人这一辈子能赶上几件会改变命运的大事?没几件。修行路上总有风风雨雨,可还是晴天居多的。 聊了一阵,苏景望向蜂侨,驭界最后一战时她从第六境直返十一境的修为,对此苏景颇有些好奇,不过人家的修行事情或有忌讳,不好直接发问,只是说道:“你启巧师姐这下该开心了吧。” “师姐说一定一定要谢谢你,且这次‘谢’不能光靠嘴巴耍的,不过具体怎么谢她总也想不好。”提起启巧,蜂侨微扬眉,妩媚横生。 “谢我?”苏景笑而摇头:“破后重立是你自己争气,与我有何干系,这谢得可莫名其妙。” 这个时候扶苏站起身来,对两人笑道:“五个月守在这里,手脚都有些发僵了,我去附近转转看看,一会回来,你们先聊。” 早在进入莫耶前,蜂侨就对扶苏说过:师姐,小妹有个不情之请,见到苏景的时候,可能有几句话会做私下交代……这也算得蜂侨懂礼,提前“请命”总比着到时候再请扶苏回避更妥当。 扶苏为人体贴,自是痛快点头。 待扶苏走后,蜂侨继续道:“师姐不晓得我破后重立的契机关键,她有自己的一套算法:她曾托付你找我、照顾我,你在十一世界救了我也照顾了我,我在十一世界得契机重返远游子境界,这一圈算下来,谢你是绝不会错的。不过师姐不知道的,我破后重立的契机也真的是因你而来。” 大风大雨,天气糟糕,阴沉沉天空里,一道接着一道的雷霆绽烁,蜂侨抱膝坐在了地上,面带微笑语气平静,但话题转得有些突兀:“这块玉,好看么。” 她的颈上绕着一根红绳,挂着一块玉牌。说着话她讲玉佩取下,递向了苏景。 常戴于身,深藏体温的玉佩,苏景接过触手温润。玉牌不大,质地绝佳,并非法器只是上好籽料加以打磨成形,值得很好的金银价钱。 玉是好玉,磨形圆润足见匠人手艺不俗,可玉面雕工只能算得中规中矩了,有几分灵秀却谈不上工整,雕出的花纹就更古怪了,不是什么福禄喜寿或翠竹蝙蝠,玉牌正面刻了个“一家三口”,两个大人带着个小娃娃;反一面刻的是“姐妹两个”,大一些的女子牵着妹妹的手。 再仔细看,正面的“小娃娃”和反面的“妹妹”,五官眉眼依稀有些相似蜂侨,认出了蜂侨,反面那位姐姐也就好辨了,脸圆圆、眼圆圆,不是启巧是谁。 “你有所不知,我的资质特别得好。掌门说过,我这一辈修行弟子中无人能胜于我,太长时间不敢说,但百年之中、中土世界新降婴儿的根骨以论,我拔头筹。”蜂侨的话似是全无重点,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我的资质好成什么样子呢……这么说吧,三岁前只要我哭,天必落雨;我笑则晴空千里;若我生气发怒,定会有惊雷劈落,镇上不知多少古木都因此遭殃了。” “像我这样的人,天生来就是要修行的。甚至可以说,蜂侨生来,就注定要飞仙的……这话说得不自量力,你莫见怪、莫笑话。”蜂侨望向苏景。 若是个不熟之人在苏景面前说“我生来就注定飞仙”,苏景多半会问她“你知道注定的注怎么写么”,不过大家是驭人世界并肩苦战的交情,听得蜂侨之言苏景全不觉刺耳,反还点了点头。其实以蜂侨幼时资质,说她“天命飞仙”也不算太多过分。 “我的资质被师尊发现,引我入修行。就算我根骨好,能进入天宗涅罗坞,仍是我的运气了。”实情确是如此,有资质又如何,无人领路,先天带来的灵气迟早会消散,最终泯于凡俗。天宗与修行世界各大门派都会花一分大力气行走凡间寻找传承弟子,可是人间何其广袤,哪能处处搜到;而修行人时间珍贵,寻找弟子没错,为了寻弟子耽搁了自己修行这种本末倒置的傻事就不会有人做了,是以不知多少娃娃坐拥出色天分却无缘踏入长生路。像白翼那样老来得机缘的,整个中土第五圆中又有几个。 “我得了机缘,可天下不存完美事情,想问长生先得骨肉分离,我离家、我入山,父母是欢天喜地的,也是伤心难过的。” 她说的是所有修家都曾面对的、也是修行道上最最烂俗的事情,以她今日成就和地位,再去念叨这些往事,让她觉得自己有些矫情,是以蜂侨笑了笑:“到我二十岁那年,故乡小镇横遭惨祸,天干物燥时一场大火席卷全镇,我家上下十三口全都丧命了。修行人啊,一身本领、上天入地,可还是逃不过那三个字:留不住。” “启巧师姐带我返乡,帮我料理家人后事……再归山后群殴一蹶不振,总也缓不过劲来,我一直以为我能为父母养老送终,能看阿弟成亲生子,甚至还想过要是那个小侄儿资质差不多,就去求师父把他也收入坞内。哪里会想到,我就是修火的,一家却丧于大火。” 双十年纪,修行不长、心境未稳,丧亲之痛的打击于山中蜂侨来说太过沉重。她所谓“我修火,家人丧于火”,两件事根本不存联系,可她就是钻了这个牛角尖,没道理的……心魔来时,从不讲道理。 “其后大半年,我魂不守舍、迷迷糊糊,心里是很想哭的,奈何眼中无泪。师父为人是极好的,可涅罗坞谢三祭酒是个粗犷汉子,找他陪喝酒再好不过,请他来讲道说法也能得天花乱坠,但丧亲失情这等‘小情怀’,他是不会劝的,所幸我身边还有个启巧师姐……她真的是个姐姐啊。” 启巧如何相劝、如何安慰这些细节蜂侨不提:“很快,我二十一岁生日到了,修行人什么时候会在乎生日,我入修行这么久,我经历过近千个生日,就只收到过一件礼物:二十一岁时,师姐送了我这块玉。” 玉牌已经被蜂侨重新挂回颈下,玉上刻了两幅画,一面是一家三口,一面是姐妹两个。家里人没办法陪她太久,可至少还有个师姐能带着师妹走得更远! 玉上刻绘,出自启巧之手,算不得巧夺天工,但满满心意。 “得玉时,大哭时,憋在心底几欲成魔的郁郁终告宣泄。真哭了、哭过了,人就精神了。心神清晰起来,心智明澈起来,可是好景不常,没过多久我就发现麻烦了……”蜂侨微笑着:“我发现啊,我喜欢上师姐了。” “喜欢”两字,蜂侨加了重音。 俏目一转,直视苏景:“我喜欢她……你明白?” 男女彼此喜欢,尚不足为外人道,何况一个女子喜欢另个女子。 若说“不明白”纯粹装傻,可直接说“我明白”苏景又觉得有点不合适,试探着,他点点头:“那启巧呢?” 第九百一十九章 天生媚骨,注定多情 蜂侨笑了,她还真没想到苏景会这样反问:“师姐什么都不晓得,这是本就和她没关系的,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的情义。” “喜欢就喜欢吧,本来我不觉得如何,反正总能看见她,时不时吃她做得挂面汤,我就开心得很了,修行上也一帆风顺,进境快得我自己都害怕,一路破入十一境……苏景,你可知,害处在哪里么?”蜂侨忽然发问,但不等苏景回答,她就给出了答案:“修行道上,本就有双修之说,情爱无妨只要发自内心……可那说的是男欢女爱。” “男欢女爱,天欲人伦,繁衍之道即为造化之道。但女子喜爱另个女子,便不对头了:此情为逆,逆造化。逆于造化,即为‘孽’。我心藏孽,精修猛进看似挺快,但迟早会遭反噬的……三百年前,星天劫数降临中土,六大天宗各起大阵应劫,战后我修元大损,几近灯尽油枯,就在这最最虚弱时候,心魔滋生、反噬到来。” 当初去涅罗坞时候启巧给苏景讲过当时情形,蜂侨先是十年沉睡,跟着又是十年闭关,之后境界崩溃修为散尽…… “别人只道第一个十年我在沉睡,只有我晓得,自己陷入了梦魇,时时刻刻煎熬不断,启巧师姐与噬人血骨的恶魔来回交替,那份折磨,除非身临其境否则永远不会体会,第一重反噬。我撑过来了,至少醒了,没有永远沉睡下去;而后十年闭关,别人只道我在行功恢复受损修为,其实那是第二重反噬,心境躁动神魂颠倒,时而飘飘欲仙时而如坠冰窟,真正欲仙欲死的滋味……这一关我未能撑过,苦熬十年后终于境界崩塌了。” “我的修为破了,因为我喜欢启巧。” 轻轻一声叹气,但并无忧愁或懊恼之意,蜂侨一直都是微笑的:“修为没了,至少性命保住了。只是内中缘由实在无法启齿,我出关后就胡乱找了个借口,说是星天劫数到来时候我突然领受乾坤灵犀一道,但难解灵犀深意,闭关时做苦苦追究,结果灵台中强光迸放,修行一下子都没了。” 修行没了糟糕透顶,可因追究灵犀而丧,便是“天命”要她破修,绝非坏事。当知,天不绝人,落一害必追一利,将来这孩子还是会有福缘,大福缘。是以涅罗坞长辈非但不愁反而欢喜。 几大天宗各有底蕴,蜂侨一个谎话能把真相瞒过师长,绝非涅罗坞高人成色不够、容易上当,主要是蜂侨这等情形实在太少见,且她前面的修行也实在太顺利了,天降挫折完全说得通。 “其实真算不得坏事,前后二十年反噬中痛苦挣扎,也是对我心性、心境的着力打磨和历练,我还能活着就说明我见到一花开。之后我重新修炼,进境缓慢异常,不过我的心思放松了……放下了。不是不喜欢她了,而是心底那份非分遐想真正熄灭。”说到这里,蜂侨站起身、走了半个圈、再坐下。 从与苏景相对而坐变成了背靠着背,不知是她为了自己舒服,还是看出苏景刚刚醒来血脉不畅,一个姿势久坐疲惫,所以给了他一个“靠背”。 背靠着背,蜂侨的故事未完:“中土没什么特殊经历,机缘巧合一头栽进莫耶,遇到了你……苏景啊,你可知,你在中土好大的名气,可我原来是如何看你的么?三个字,不服气。你的辈分高,可单以入门修行时间来算,你我算得同一代人。同一代,明明是我的资质最好,修为最深、境界最高,只是被门宗捂住了,准备将来为涅罗坞露个大脸,这才被你抢了风头。” 说着,蜂侨摇摇头:“是以前这么想,但反噬劫数过后,心境成熟许多,就不存这样的心思了。再和你相遇十一世界,我才发现……拿瞎话当实话说,拿害人之事当救人善举来做,把坑杀猕那些谎话、坏事说得苦口婆心做得悲愤交加,原来你这样啊!名满中土的前辈高人啊。” 苏景插口:“也不全是那样。” 蜂侨一笑嫣然,不理苏景的话茬:“看你扬威驭界,看你对付杀猕,看你匡护同伴,看你把大义当成私欲,把正道演成邪道,然后我就喜欢你了。” 大咳。 苏景大咳。真没想到最后蜂侨能说出“我喜欢你”这四个字。 蜂侨转身,伸手为苏景轻拍后背,越拍苏景咳得越重,快抽了似的。 好一阵子,总算咳声止住,蜂侨也重回苏景面前,四目相对:“我喜欢你,是真的。你喜欢我么?” 目光柔柔,蜂侨多情。 她已经直接发问,这种事情含糊不得,苏景摇了摇头,但他没有开口的机会,蜂侨就说道:“嗯,你不喜欢我。只把我当做同道朋友,我知道的。” 蜂侨的神情重归恬静,天生媚骨之人,安静时候也有风情:“这事挺奇怪的,我以前喜欢的是个女子,可是后来又喜欢了一个男子,且是个并无深交、只曾短暂相处的男子……想不通,没道理的。可喜欢就是喜欢,我喜欢你了。” 一边说话,蜂侨站了起来,素手扬起自己身上轻轻一挥……衣裙除下! 咕咚一声,坐在地上的苏景直挺挺向后摔倒,仿佛被人打了一飞剑。她脱衣服? 这次蜂侨笑出了声音:“莫怕,没什么怕人看的。” 没什么怕人看苏景也不敢看,万一把不听给看醒了怎么办? 不过确实不怕看,裙下还有裙,整整齐齐的蜂侨眉花眼笑,恶作剧的娃娃似的:“这条裙子好看么?” 不算好看,现在这身长裙古里古怪的,白缎裙,没花纹没刺绣,而是画了刀削斧凿般的一道道大篆符文……苏景看清了,倒吸凉气,这篆他认识,他画的。 第一张符。 剑符被画在身上,蜂侨化剑暴发于驭人世界、重创槊妖。剑符用过就完了,再无威力,但符篆上的笔墨绘画都被她保留了下来,以自己的水行真修炼化了这样一条长裙。 “那张符篆你画在我身上了。”终于还是说到了此事,蜂侨主动提起,但神情里无喜无怒:“被你画符的时候,我只有一个感觉:害怕,真被吓坏了。但事后再做回忆,很快就不怕了,相反,还觉得开心来着……更喜欢你了。” “反噬过后,对我师姐,我盼她安好,盼她精进,盼她有朝一日能飞仙永生,她若有难我赴死不辞,但没有非分之想了;十一世界和你共处,尤其这道符篆过后,我心底却开始盼望能和你长相厮守,还有,不能自已地,对笑语仙子开始抵触了……这不可能,也不对劲,没这个道理的。” “我知道这件事很难想清楚,可是我非得把它想通不可,为何会如此,我该怎样应……不是我非得去想通不可,想不通也不见得有多大后果,只是……说不清啊,我就是觉得我得想,得使劲想。” 言语不详,可苏景理解,修行会有“惑”,总会自己和自己较劲的时候,哪怕微不足道的小事。 “十一世界地脉冲煞后,我就开始想这件事,越想就越入神,连修炼事情都忘了,常常会深陷迷思半入冥冥,时间没了意义,阳寿似乎也快耗尽了。像极了灵犀一点,我距它越近,它就越模糊越飘忽,真相只在刹那,可为了追这刹那我得跑上一辈子!” “真相啊,相距极近了,但你可知真正可笑的是什么吗?是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到底要想的是什么。”接连几句话都颠倒迷乱,若非蜂侨目光明澈,苏景几乎要会误会她心神失守胡言妄语:“只差一层窗纸,我戳不破。心里的憋闷无以言喻……后来开战了,你上天入地地打,我却来晚了,不能和你步步相随,几次懊恼地流眼泪了。” “再后来,你从幽冥杀了回来,我急急赶来帮你,那时候我的境界浅薄,本领有限,唯一的倚仗只有你送我的符。其实我舍不得用掉它,但我也更没想到,我会用它去救不听。” “这就是关键了。那张符在你是无意之举,在我却是命中珍宝;我自己不会用它的,除非为了你;我愿有你为伴,我隐隐抵触笑语仙子,我已经想过多次,若是这世上只有你没有她该多好。到了最后,我为救她用掉了这张符。” 深深地一个呼吸,蜂侨的声音很轻、语气很重:“这就是关键了。那个契机,截杀槊妖发动剑符一瞬,我自己也是错愕的,我最最珍惜的宝,拿去就不听?我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傻事,但我非做不可,似是本能驱使、又或玄机相牵,我来不及多想什么,只晓得这样做是对的。” “剑符发威,不听得救,我却恍然大悟!什么都想通了,什么都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救不听不是因为‘天宗正道同气连枝’,不是因为‘杀猕可恨个个该杀’,更不是因为‘我明大义而弃私情’,我救她是因为:唯有如此,我才能破悟!” “醍醐灌顶!天生媚骨,注定多情,于旁的修家而言,情之所生不算什么,可选至情或忘情,即便两者都不选,只要秉承本心不负愧疚仍可昂首修途;但我不行,我是多情人,生来要受‘情’字所困,这个字对我……是一障!原来我在想的,是我的‘障’为何物。” “我要修行……唯有破障。蜂侨没得选,只有这一条路走。我在驭界地心苦思冥想,仅在于:障何以破?” “障何以破?灭情则破!我救不听,就是为了斩灭遐思……其实我早都想通了,只是我自己还不知道而已。救下不听后,明澈明悟,知道‘障’何在,知道‘障’怎破,刹那通达,修为与境界复返。经过便是如此了。我的修为一破一立,皆因我喜欢之人而起。” 蜂侨站了起来,微微笑,这个时候暴雨停歇,难得的,黑漆漆的天空里挂起来一道彩虹:“我说的,你能明白?” 苏景点点头。 “现在回想……很可惜的,你画符时候我只顾着害怕,忘了其他。快乐来时我没留意,却再第二次机会了。”蜂侨浅浅笑着,转开了话题:“我来是向你告别。灭情须入慧定关,出关时即为飞仙时,凡间此生未必再有相见时,盼着将来能在天上重聚吧。” 蜂侨走上两步,直接走进了苏景怀中,轻轻一个拥抱。 很快放开手,再退后,蜂侨长身鞠躬:“多谢。” 苏景合掌,同样长揖深躬:“恭喜。” 天赋异禀,注定飞仙,中土人间难得一见之才;天生媚骨,注定多情,今生此世必受情障所累。 求飞仙还是求多情,断仙途还是断情丝。 蜂侨必须要有个选择,她选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修行,或者说,每个人的修行之路都是独一无二。而她的两字“多谢”,他的两字“恭喜”,便是一场修行。 机缘起落情生情灭,处处:修行。 第九百二十章 桃大将军,阳弓九剑 佛讲因果,道说机缘。 老祖参悟的天道即为机缘,乍一看缥缈虚妄,仔细想却处处玄妙。三百年前谁在无意中一指,三百年后化作了谁的生死劫难,可意会却难言传,多少人成就了苏景的机缘,同时苏景也成了别人的机缘。 蜂侨前后喜欢过两个人,无论“应不应该”去喜欢,蜂侨都无错。“情”之一字不存对错之说。 心中喜欢却无缘厮守。修行之人,本领到时可一掌翻天,但哪怕修成金仙神佛,也改不了人心。改不了别人的心,她没办法让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别人或能渐渐放下、或能慢慢淡忘,奈何蜂侨本为多情人,情不遂则心生刺,不伤人伤自己。 灭情与多情一样,无对无错,仅只是个选择。因为苏景,蜂侨看破情字关,她选了:情比蜜糖,不如宇宙逍遥。 喜欢一场,修行一场,苏景即为她的机缘。 而启巧、苏景过后,也许还会再有第三个人? 这第三个人,会不会又是另个启巧,另个苏景。 蜂侨不等了。 镜中花,水中月,谁人渡我风雨桥。 蜂侨自毁风雨桥。 “天无道,现世报”,这才是苏景的上下两重天道,与“机缘”无关的,不过不是自己的道,也不妨碍苏景稍作探索,很有趣,自也有一份唏嘘,揉捏在一起,算得一场风景。 蜂侨与扶苏走了。 告别之际扶苏忽又想起一件事,对苏景笑道:“对了,一个月前陈师叔成功过关,现在已经去往幽冥。孙师叔运气稍差,功亏一篑抱遗落败,不过虽败犹荣,楚江大王的脸被抓成了花瓜。” 若非最后一句提到“楚江王”,苏景还在纳闷“陈师叔、孙师叔”都是何方神圣,这才恍然大悟,光明顶三大新晋弟子“妖精不成”中的陈精和无双城传承弟子孙希佳。 辈分一点都没错,可怎么听扶苏对她们的称呼怎么觉得别扭。 愣了愣,苏景面现惊奇,两个小丫头,一个赢了鬼王,另个抓挠了鬼王?虽说不是时时守在身边,可弟子的进境,苏景这个做师傅的心里有数,晓得修为以论,两个丫头肯定不是鬼王的对手,那就是诡计了…… 幽冥环境使然,只要能做到鬼王,一定都不是好相与的,能凭着阴谋诡计让楚江老鬼栽跟头,那一样是光明顶弟子的本事。孙希佳也不错,抓了楚江的脸,也算给师父露脸。 “师叔祖有言在先,只要赢过楚江大王就放人去幽冥,不过樊翘师叔本来还是犹豫的,主要是阴间太过混乱,而这次咱们离山弟子下去只为历练、并非境界修行……说穿了就是添乱去的,不好请阴阳司做照应。滑头大王和小九王麾下几位大王肯定是会照应,可樊翘师叔有些信不过他们。”扶苏婉婉道来,一句一句说得清楚:“不过巧的是尸煞阿大将军来了,和樊翘等人打过招呼,说是浅寻前辈飞仙,他们兄弟在阳间待了无聊,打算重返幽冥。” 浅寻、陆九、苏景等人的关系摆在那里,十二尸煞与光明顶也算同气连枝。苏景去往莫耶前已经和十二尸煞打过招呼,他们就不再专门向小九王请辞,阿大去了趟离山留下能够沟通阴阳的传讯法器,只要离山有事情他们兄弟立刻会赶回来。 一众凶猛尸煞要去幽冥,这下子樊翘放心了,小陈精就托付给了他们。 小陈精如愿以偿,赴幽冥“享福”去了,其他几个暂时没去成的,或者勤学苦练修炼本领或者冥思苦想筹划诡计,各有各的忙碌与乐趣,这本就是“修行”二字落到每人头上的不同精彩。 黑石洞天里,坐在礁石上静静凝望不听的苏景,身形越来越浅淡。莫耶天地中,雕石第三刀开始蓄势。当这世界重现生机,她就该醒了吧…… 二百七十刀。 二百七十次瞬间苍老,二百七十次昏厥转醒。 每次昏厥都是个“返老还童”的过程,但不知是不是“刀功熟练”的缘由,“返老还童”用去的时间越来越短暂,第一刀苏景昏厥六个多月,第二刀苏景昏睡五月多……到得第十刀后,苏景每次昏厥基本稳定在六十天上下。 时间匆匆,随风不见,第二百七十次转醒时,六十年光阴滑过。 一个甲子,凡人一世,于苏景留下的唯一痕迹不过是件小小的玩具:桃大将军。 桃大将军背战旗、执长戈,胯下追风马,端的英武威风。 桃大将军不姓桃,而是桃木雕刻成的将军。江南地方的男童手中几乎人人都有的木雕玩具,苏景小时候也有过一件,很是喜爱。 哪个男子在幼年时不曾向往战场,不曾希望自己将来成为桃将军这样的勇猛大将呢?率百万兵,杀翻乾坤去! 人长大,小时候的梦就散去了。苏景几乎都忘记了自己童年时还有这样一件玩具,是以他从未想到过,自己入空灵动潜念雕刻出成形的一品山种,居然会是桃大将军。 六十年间,扶苏常常过来。十年运道大旺已过,百年恶疾重病加身,苏景形销骨立,病痛折磨无以言喻,所幸扶苏尽得风长老真传,且百年种植千年炼化的诸多灵药在她手里变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有她相助,苏景勉强撑下来。 而雕刻一品山中不在于力只在于心,即便身中苦痛无以复加,苏景也从不会停下手中活计。 天气晴好,苏景重新搭起竹棚,不听从洞天中被挪至竹棚下,苏景把手中的将军翻来覆去给她看,得意笑道:“这可是三千世界,八方宇宙中雕刻最久,最最值钱的桃大将军,你仔细看看,连将军的眉毛我都刻出来了。” 不听仍在沉睡,六十年里,安安静静。有时候苏景会有种错觉:不是我在救她,是她在陪着我。每有这样的念头,天不怕地不怕的苏景总会心生恐惧,从心底深处散起的寒冷恐惧,怕她永远醒不来! 从苏景这边来说,齐喜山偶遇,南荒妖宫重逢,大师娘蓝祈做了半个主,再到后来西海、幽冥两人的经历……到最后娶得莫耶美人归只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可不听不是啊,苏景失踪在西海,她去寻找;苏景杀入幽冥,她请动大圣去追随;为了一个“风光大嫁”、更为了不伤苏景威望,她种花天下行善千万;离山有难时苏景不在,她赴死相护。 这个小妖女为苏景做过多少事情,才换来的长相厮守! 所以苏景害怕了,他还什么都没为她做,不听就睡去了…… “阳三郎,来帮个忙。”苏景心识动处,面前光芒闪烁,金裙阳三郎显现面前:“我正入定中,遣来影身一道助你,此影具我半成法力,若你所做事情她力所不能及,那就不怪我了。” 半成足够了,苏景就是向阳三郎讨个“脚程”。 金乌影身纵火云,载上苏景与不听,按其指点飞赴南方千里外,落足地面,苏景用剑挖了个小坑,而后手握“桃大将军”默持心咒,燃香功夫,桃大将军身上青色玄光一闪,“将军”猛地眨了眨眼睛,挣脱了苏景之手自己跳入地上已经挖好的土坑中。 苏景埋土,影身跟着帮忙,最后“阳三郎”还伸脚帮忙把土坑踩实。 种山也不比着种棵树苗更麻烦。随即影身把两人送回原处,苏景又从玉匣中取出一块石头……山川之道,讲求“四平八稳”,只一座山,纵是“龙脉”,在这生机灭绝的世界里也难有用处,最少最少苏景得雕出四座山才有望达成心中所愿。 人心中的真念潜识,与本人经历有着莫大关系,可即便经历简单之人,心底真念也不会只有一个,多不胜数的。是以苏景雕成的第二座“一品山种”不再是桃大将军。 三百另一刀,五十年仅在一弹指间。这回苏景雕成的山种有些复杂,非一枚而是一套:十块石头组成,长弓一柄、利箭九支。 一弓九箭,这潜识从何而来?苏景一度纳闷得很,还是阳三郎出关后为他解惑:“九日凌天,正阳一变,这么快就忘记了?” 金乌修得九日巅顶,“逆金乌”炼化阳弓九箭,玉石俱焚时即为涅槃重生时。苏景斗天理施展九日凌空,自毁身体为唤醒屠晚,屠晚未醒,苏景却因九日之下自损身魄,契合了金乌大义得正阳一变。 只是他自己都不曾留意,于此一变中,逆金乌的一弓九箭已化归潜识深植心底。 这五十年里,扶苏照样两头跑,苏景大是过意不去,扶苏自己却挺开心:“你不晓得,我这也算劳苦功高,山中诸位长老没亏待我,你不是带回来一坛子天水灵精么?我得了其中两滴……恶疾反噬百年已过,我还有点可惜来着……若再多个百十年,我应该能赚到第三滴天水灵精。” 苏景闻言一边笑着,一边囊中摸出落有自己印鉴的玉玦一枚,心念流转落玦生令。玉玦递给扶苏:“拿着个去找咱当家长老。” 扶苏动识一探玉玦,玦内有小师叔的“亲口交代”,措辞婉转但意思明白:扶苏救我命了,两滴天水灵精可值不回我性命,怎么也得十滴。 “不好吧?”扶苏捏着玉玦,挺犹豫。 “哪有不好,简直太好了!我不值十滴天水灵精?我还就不信了。”不知为何,苏景忽然想起了以前那块如见玉牌。 第九百二十一章 天元封山,妖门正斗 扶苏往返两座世界,中土有什么消息苏景都能及时了解,这五十年里修行道基本是稳当的,未见有成气候的邪魔作祟,也没太多门宗冲突,不过出了两件怪事:一是道家仙门,天元道在毫无征兆中突然传讯天下:天元将做封山。 修宗封山是罕见事情,有数的几个先例都是一样的情形:门宗元气遭受重创,此宗求得同道策应守护后彻底封闭山门,其所求甚至都不算休养生息,而是以门宗积累储备的灵果仙丹对幸存弟子做灌顶强修,只为强提门宗实力,再与强敌周旋。 灌顶仿佛饮鸩止渴,或能提高一时,但修家的身基就此毁了,再无精修和进步的机会。自古以来,曾做封山的门宗,无一例外都迅速没落,即便撑过眼前大难,往后也是一蹶不振。 好端端的天元道封山,此事引来诸多猜疑,不提别宗,单说离山,虞长老得了中元道传讯后就曾三访中元山,以期了解事情真相,若道宗有难离山一定倾力相助。 三次造访,对方都客气迎见,只说封山是为做古法修行,绝闭于红尘,清静于人间,并无其他什么玄机,虞长老也见到了中元道几乎所有重要的前辈道长。 要紧人物都在,肯定不是受到重创。不过这事依旧透着蹊跷,只是天元封山的真正原因外人无法追查。不久后天元道真的封山了,再无人下山,断绝了与外间的所有联系,护山大篆开启、再不容别宗探望。 提到天元道,苏景自然想起了白马镇上遇到的那个身带重宝的无名道士。对此问扶苏无奈摇头,这件事离山与天元都在追查,离山这边找不到有用线索,而天元封山,他们的追查也不了了之。 天元道封山是其一;另件古怪事情就透着些趣味了:有人在太岁头上动土。 十年前,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一伙妖精大摇大摆直入齐喜山逍逍遥遥阁,对六两说要接管他的产业。六两还道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后大东家笑了:我不给,你说怎么办吧。 对方妖精道:正斗。 “正斗”二字是古时候的妖精习俗,现在早都没人提了,对方说出这两字,六两倒是高看了他们一眼……高看归高看,可六两也忍不住地觉得好笑,他们要和我“正斗”?今天遇到的人、遇到的事总让大东家觉得匪夷所思。 对方看出六两面上笑意,冷声道:入世之辈,贪图富贵,能修成什么像样本领,财雄势大又怎样,买不来性命! 六两不是乌鸦,懒得和对方去争口舌,哈哈一笑:好,依你们,正斗。 所谓正斗,换成人间青皮的说法就是:约架。 订好地方订好时间,各邀帮手打上一场,生死天来定胜负靠拳头,谁也别站谁便宜,谁也别搞那些诡怪花样,光明正大的打。 隐世的看不起入世的,不知哪里来的妖族,为夺六两产业,定下“正斗”。 消息传出,妖精道立刻就炸了,天真大圣无鞋传人麾下大妖奴跟人约架,这还了得。就算不提苏景,这些年里大东家照看八方,倒有三成家财都散到了妖精门中,六两自己打架不成,但他要打架,有的是人来帮忙。 黑风山点选精锐,与霍老大夫妇和诸多大祸斗兵出天斗山;南荒深处蜈蚣大妖阴老率地摄天追,会同三手蛮、烈烈儿、阿嫣小母这群剥皮妖怪浩浩荡荡赶赴中土,洪灵灵也戴着他的尖顶帽子加入其中;南环非至剥皮一国,齐凤与苏景的渊源深厚,仙帝尘霄生身边老臣点将,尽选精锐,由六目蝎子沙包大将带队前来助拳;妖精非只南荒一脉,西海还有一群和尚尼姑老僧沙弥,鳌家大德牵头,数不清的螃蟹章鱼上岸,海鲜怪物一路行云,下着雨就来了。 离山光明顶一群火鸦后裔终于找到正事做了,助拳之前先担当联络妖官,一时之间乌鸦满天乱飞,呱呱大叫随处可闻。不知哪位鸦仙不辞劳苦,远赴北疆苦寒之地……连小相柳都被喊来了,少见的,小相柳兴高采烈,约架啊! 裘大都督闭关,媳妇小金蟾说要去喊南荒边缘那位老蛤祖宗,她真去喊了,人家不来。 这等大事自也少不了三位矮神尊,闻讯第二天他们就赶到了齐喜山,把自己的粗大铁链挥舞得忽忽风响。六两委婉相劝:妖门正斗,一般不约别族助拳。三尸不以为意:没事,我们看热闹的。一边说着手里的铁链子挥舞更急了,杀气腾腾。 其实六两没想把事情闹得这么夸张,本来他只喊了靠己的那群朋友,再算上他逍逍遥遥阁中的护卫,为防不测他又请了天斗山霍老大夫妇和裘婆婆压阵,这样的阵势足够了,不承想妖精性情浮躁嘴巴滑溜,转眼风起云涌,天下妖精都来帮忙了,六两根本控制不住局面,齐喜山满山遍野处处精怪,大吃大喝大吵大闹…… 正斗当日,对方只有三百多人;齐喜山中升起的妖精云驾把整座江南都盖阴了天。 那伙妖怪的本事不错,不过其中十几个骨干的本领比起烈烈儿还逊色一筹,首领大妖算是了得,堪比去驭界前的小相柳。而六两阵中,比着现在的相柳还要强些的大妖就有好几个。 这一仗他们哪有胜算。 听到这里苏景好笑同时,不自禁地摇头:“果然古怪得很。” 反常即为妖,愣头青苏景见过的多了,他自己就是,可是能把头愣到这么青的还是头回听说。 正斗不限人数,本来也存了比人脉的意思。不过裘婆婆实在可怜对方,她做主,齐喜山这边也派三百人下场,即便如此这一战也全无悬念。出世是为清静专心,入世却又何尝不是打磨历练,修行方法本无高下之分,只看适合不适合自己。出世妖族被入世精怪打了个落花流水,带队入战的小相柳念着他们能提出“正斗”未下狠手,不想伤它们的性命。 不承想,这支妖族倔强且凶戾,眼见不敌个个发动“断妖身”,分明搏命,这一来就激起了相柳等人的凶气。精怪出身艰苦,心中杀气远胜凡人,相柳下了重手,杀光了事。 隐世、蠢妖、不惜生死、抢夺隐者绝看不上的俗世产业……果然古怪得很。 隐世妖族不做功课,大东家又怎么不查,查到了可是没用:这伙隐世妖族来自东方滨海一座小岛,世代不离岛屿,不知为何入世来,待到裘婆婆带人去做探查时,小岛早已妖去巢空。 这件事发生在十年前,如今早已尘埃落定,齐喜山逍逍遥遥阁愈发兴旺,再没人来捣乱过。不过六两加了提防,动用重宝为自家妖阁请来三位供奉,据说这三头大妖的本领比起裘婆婆也毫不逊色。 大东家求个踏实,真金请真佛。 天元封山、妖门正斗两件怪事之下,中土世界就没什么新鲜事情了。 另外,苏景在莫耶百年长驻,光明顶弟子妖精不成、无双城孙希佳都已如愿过关,进入幽冥历练,除了这些惹祸精,还有个老实孩子也跟着一起去捣乱:沈河亲传、慧眼鱼苗儿。 幽冥传来消息,这个少年伙混得还不错,业已占住了一块地盘、有了个小小旗号。最近他们几个正商量着分家……几个孩子回报得明白,此去幽冥不是为了建功立业,只求劲风打磨,分家不是内讧,是为了更好的历练。 算算年岁,无论妖精不成还是鱼苗希佳,早都不是小孩子了,少年仙少年道,去闯荡好了。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由得他们。 差不多在“阳弓九箭”完成时候,扶苏最后一次过来莫耶,十年大旺,百年健硕两道反噬之期已过,运气正常恶疾痊愈,苏景的旧伤也就渐渐好起来,不再需要旁人照看。 扶苏本有自己的功课和修行,最近百十年为了苏景耽搁不少,现在须得赶快补功课了。 这次她走时,苏景特意送出了一段路,不是什么生离死别,迟早苏景也要回去中土的,是以沿途说笑、气氛轻松;受人百年关爱,可苏景并未道谢,离山宗下同门之谊,本也不是一个“谢”字能说得完的。 送走扶苏,返回远处,右手刻刀在握,左手又拿起新的石头,最少须得四座山,他还差两座山。 人空灵,刀空灵,刹那苍老与重返年轻交替往复,三十三刀落尽,这次苏景手上的一品山种被雕成了一把小小尖刀,解牛刀。 懂事之后、入道之前,十几年里时时刻刻都在打磨的、因此落得“锵锵”绰号的那柄解牛刀。 神剑屠晚曾附魂其中,这把刀算得苏景所有机缘的起始之处,心底有这把刀的潜识真念再正常不过了。雕刻小刀比着之前的桃大将军,阳弓九箭都简单多了,只三十三刀就让开出了它的真形。 但区区三十三刀,耗去了苏景整整八十年光阴。 第九百二十二章 返璞归真,大逍遥问 但区区三十三刀,耗去了苏景整整八十年光阴。 苍老只在挥刀瞬间,重返年轻的昏厥稳定在两个月上下,但雕刻“解牛刀”前心入空灵人入净静的冥坐时间,比着以前大大延长。 桃大将军和阳弓九箭时,净思入空灵用时无定,时快时慢,快的话一两个时辰,慢也不过月余光景,放在漫长雕刻中几可忽略不计,但第三座“刀山种”,每次入定苏景须得两年有余。 以苏景现在的心基、思识,想要排空杂念进入无物无我之境,只需片刻光景,可以说:我一坐,即入定。不过忘我入定是一回事,真念自起灵犀显现又是另一回事。 童年、少年中时刻不离身、常常做打磨的解牛刀上,藏了他对修行世界的一切向往,藏了他修不成仙就做个好捕快的今生志向,藏了“我愿为善,事无对错但人有善恶”的心根本愿,这把刀是他的开始,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宿命,由此,他追求此刀的空灵思慧,耗用时间远胜以前。 不过三十三次空灵之斩过后,“解牛刀”真正成形时候,苏景有大收获。 本念潜识良多,雕刻山种时人在忘我中,苏景没办法选择“动用”哪道潜识,只能“想起哪个是哪个”,升起哪道本念,他手上就会刻出什么样的山种,埋进土里假以时日将来就会长成什么样的龙脉大山。 若本念中涌出了爷爷,师叔,苏记老铺,白马私塾也不奇怪,将来莫耶会多出一座爷爷山,一座老祖山,一座熟食铺子山和一座学堂山而已。 可是正因苏景没办法去选,所以这次识海灵台中跃出“解牛刀”,就算是他的造化了。缘由简单且明了:磨刀为始,今日苏景跨入元神境界、修为深厚成就不凡,三阶十二景里他已攀到高处。 人到高处,再追根溯源,是对心智神慧的无上打磨。所谓追根溯源,不是随便想一想就可以的,哪又算什么追、算什么溯。非得重返其境、重拾童心才可以,今日坐拥一切皆为云烟,层层消散而去,真就仿佛时光倒流,小师叔、阿骨王又重新做回小镇上那个日日磨刀不辍、眼中总藏倦意的少年郎。 归于璞,返于真,身临其境,千年两端大小苏景于空灵之中渐渐重合,数那幼童心中志愿,看这大修今日所为,还能对的上么?我是我,可我是我幼年无知、单纯心眼中希望成为的那个我么? 是或者不是本身无所谓的,关键在于那重明悟:本真何在,本心何往。 因解牛刀而来的一场空灵观想,三十三刀,每一次挥落苏景脑中都炸响一道惊雷,仿如当头喝棒,锥其心震其神!不曾刻意去想,不曾刻意去要领悟什么,而思悟之事玄妙重重,灵犀穿跨了时间与空间轻柔牵引,思慧随之而动,一切都来得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待到最后一刀落下、手中第三块一品山根开得真形时,苏景只觉得识海之中玄光迸放,诸般色彩自魂入身再浸透骨髓,惬意感觉如潮水疯长,顷刻将自己淹没。 刀落人苍老,开一重领悟也不妨碍瞬间苍老带来的疲惫,和以前一样苏景昏厥过去;可是和以前不一样的,就在自己失去意识前那电光火石里,“答案”自脑中一闪,这场意外而起、幸运而来的思悟有了结果。 再醒来时苏景真就觉得神清气爽,这是来自心慧的快乐,远非想通一个道理那么简单,所以他把夫人抛起来了,高高地。无以言喻的快活,一定要不听一起来庆祝的。 抛起来,接住了;再抛起来,又接住了,如此三五次,喜不自胜的苏景,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这么开心……怎么、就、那么高兴啊! 请夫人入竹棚,元神境界大修唠唠叨叨,把自己雕刻解牛刀的经历、一次次雷霆喝棒、最后明智开悟,前因后果都仔仔细细说了一遍。此时苏景的旧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以他现在的修为,没有那些运道、恶疾困扰,无需刻意动法风火双元就自然行运,为他化解伤淤修复身体。不再需要阳三郎为驾,苏景带上不听自行去种山。 四山种其三,离别中土快二百年,以他自己的算计,想要达成所愿,后面总还得几百年时间,趁着心中欢快,不妨回中土去看一看。与西海、幽冥、驭界不同的,自己不是被困,莫耶来去自由,本也打算隔断时间就回去做个探望的。 阳三郎留在莫耶继续修炼,苏景带上仍在沉睡的不听,入古时阵重返中土。 古阵在西方沙漠深处,让苏景颇为意外的是离山居然在此设下一栈,有弟子轮流值守。莽莽沙漠,守望什么?还不是等小师叔回来。再就是一重安全考虑:万一谁跑来把阵法毁了,小师叔就只能在莫耶飞仙了。 这让苏景才一步入中土心里就暖了。师叔祖心窝暖了,驻栈守阵的弟子自有大好处…… 纵云驾,穿西域入汉境,苏景直接回到离山。沈河仍在关内参悟剑歌,红长老也不离开红鹤峰,连门务都扔给了剑尖儿剑穗儿,她铁了心要修成剑弦。 阳火道场喧闹非常,比翼双鸦常驻的地方能安静了就太奇怪了。妖精不成,鱼苗希佳都还在幽冥闯荡,“分家”之后实力大损,成就不值一提了,常可见其中一两个被别家鬼王打得四处乱逃,另外几个急急忙忙去救;救出来没多久,不知又是谁被追打,余者再去救。 今天我救你明天你救我,已经变成他们的套路了,不过追追打打中他们的修行精进不俗,这群野孩子乐在其中。 再就是樊翘,早在苏景闯荡幽冥时候他就破无量跨入元神境界,如今已经修得如意胎,晋入第十境欢喜儿了。他的修行总比苏景快上一截。 樊翘修金乌阳火,却未能在冲煞前炼成剑刹天乌,注定成就有限……不过这个“有限”是跟苏景来比的,就算按部就班、中规中矩,金乌阳火也是巅顶正法,樊翘的“大修”之名绝非侥幸。 无论灵元大潮是不是真如鱼苗所说的“回光返照”,至少劫数未降前天下修家皆得其惠,尤其离山这种聚气引灵的风水宝地,得到的好处远胜普通门宗。由此……好生兴旺的离山! 境界修行的时间比着原来大大缩短,元基所得比着以往更深厚扎实,而环境中的“浓郁”对修家开悟也有着强大助力,就因灵元大潮的推动,离山宗内不少停滞于领悟境、不得不止步的弟子又告突破。 修行路上,离山弟子高更猛进,欣欣向荣的八百里山。 今日离山愈发兴旺,苏景心中就越是想念一个人:师兄贺余。 若非贺余,莫说现在的离山,就是人间怕也当然无存。 星天劫数是天下修家合力救下的,但泱泱修者之中救得最关键、最惨烈、最震撼人心的,非贺余莫属!巧得很,苏景刚刚想到师兄,冥冥中就传来了鬼差的鸣锣喝道之声,随即一蓬煞气阴风钻出地面。 阴风散去,贺余显身,笑着对苏景点头:“长老传讯幽冥,我听说师弟从莫耶回来了,刚好手上没什么公事,就上来看看你。” 如兄亦如师,贺余可是苏景十足真金的亲人,相见欢喜,单独寻了清静地方叙话,稍作迟疑后苏景把不听的伤势如实讲出,这才是他去往莫耶的真正原因。 贺余是何等老练之人,不听昏睡可能醒不过来这等大事,师弟为何现在才提?稍作琢磨他就明白了苏景“不愿人提、不想人问”的心思,是以贺余只点点头,认真道:“笑语仙子的机遇远非你我现在能够想象,你放心,她会醒。依我看,将来她的成绩还会压你一头。” 苏景笑了笑,转开话题说起自己在莫耶雕刻一品山之事,尤其第三座山,空灵之中返璞归真,“老少苏景”重合一境拷问本根的经历更是非说不可。做师弟的边说边笑,眉飞色舞,这场领悟的味道实在太过香甜了,一定要和师兄念叨个过瘾。 贺余却听着听着神情就变了,原先的微笑变作了惊讶错愕,待苏景说的差不多了,贺余追问道:“那你最后可曾得了答案?” “得了答案!”苏景喜色盈盈:“不过……这答案有些晦涩。” “反正是闲聊,说来听听。” “本真何在,本心何往……我所悟,本真为先,永不变;本心在后,随境而迁。修行成长,成长修行……本真长存永驻却于我无助;本心幻变却时刻在。不妨这样想:本真求个无怨,本心求个无悔。修行路上,处处有怨处处无悔。苏景有怨不悔。”苏景稍作沉吟、措辞:“无悔却有怨,但有怨也不悔。便是如此了。” 这番道理说得似是而非,想明白一个道理是一回事,想把它说清楚又是另一回事。说到底:领悟道理不是讲道理。 小真一,真我唯一。随便哪个修家都知道第四境要领悟“真我唯一”。明摆着的道理,为何还有那么多人领悟不了;贺余师兄破无量的天道是“气运”,天道就是气运,仍是摆在明面上的道理,又有几个人真能参悟? 离山戒训中早有“无怨、无悔”的取舍之说,小师娘飞仙前留话也提到了“逍遥非圆满,逍遥亦有遗憾”类似说法。道理早就有了,关键是……谁能悟、怎么悟? 苏景的话虽然说得不明不白,可他自己悟透了,足矣! 他的话才说完,对面贺余突然放声大笑!真正开心、展颜、痛快的大笑,苏景被他吓了一跳。 “师兄为何发笑?”苏景让贺余笑得都不踏实了。 “没事,没事,就是觉得有趣,当年那个仗着一块玉牌横行山里、当年那个被逐出门宗后跑到山门处跳脚撂狠话的小子,今天居然也似模似样入空灵悟玄理了,哈哈,哈哈哈……”甭管苏景多大的年岁,多深的修为,多高的境界,在有些人眼里他就永远是个娃娃,甭想再长大。 “这些人”中,贺余算一个。 笑声过后,贺余转开话题:“我记得你刚回来时候说过,十一冥王曾提醒你,苏晴、屠晚他们两个夺天命后入沉睡,不可超过六百年……算算时间,现在快八个甲子了吧。” 宝瓶三套三乾坤,“苏晴”夺天命于正气乾坤,化形最早;屠晚夺命于妖邪乾坤,化形次之;苏景自己的小元神是他又闭关又画符货真价实修炼来的,化形最晚,比着“苏晴”足足晚了两百多年。 若以红头发的“苏晴”来算,六百年沉睡极限已过大半,届时若不能醒来,元婴会灵气消散重归烟尘,不但逆夺天命前功尽弃,就连离山巅灵魅儿最后心意也会落空;至于金头发“屠晚”,后果就更言重了,化形过来可没办法再转形回去,醒不来、归尘烟,一代神剑就此夭折。 师兄说的是大事,不过苏景仍是轻松的:“师兄放心,二明哥留给我的山种神奇,雕山其实也是修炼,正契合我现在的进境。” 一品山种,开其形、唤其灵。若非亲手施为否则很难理解:瞑目王留在麒麟库中那一盒“山种”是活的,真的很像种子,只不过内中灵气正在沉睡。 种内灵气不是修家用来采补炼化的灵元,而是饱育生机、可点化一方乾坤的活气、命元、造化之髓!山种内蕴藏的灵气,根本就是被刻意提炼、净入极纯至巅的乾坤鸿蒙本元。因其混沌是以需要唤醒,因为藏蕴真正造化灵精一点,是以被唤醒之后山才能长成龙脉,或独划小乾坤或匡护大天地。 雕刻的过程,即为栽山人以自己的真修本髓与石内灵气交换的过程,即为以自己的本命之火点燃石中造化的过程。 每一次灵气的交换,都会让苏景的生机旺盛到极点,活疯了,所以长疯了,所以瞬间苍老!痛苦不堪,可是“我于刹那活尽千年”的感觉也痛快之极。苏景自己控制不好火候,不过也无需他来控制,石头有灵,把握有度,每次他都会苍老濒死一线,只差一点就老死了。 随后进入苏景体内的石头灵气会被融入他的身体,并入他的本命元气,“心甘情愿”被被苏景炼化、同化,变作命火一线再缓缓回归石内。这个过程有些像垒塘养鱼,水从河中被抽入鱼塘,转一圈、过一阵再从鱼塘中被排回河中。 “大河沾染了鱼塘的生机;至于塘中的鱼……我就是。”苏景指着自己的鼻尖笑。鱼没截留河水,可它得惠何其优厚,从寸钉都不如的苗儿长成两尺大鲤。 灵气往复,滋润苏景同时,三重洞天内三重元婴也得起滋润,三个胎儿迅速茁壮,现在还沉睡着,不过苏景晓得他们就快醒了。甚至可以说,现在并非他们醒不来,而是他们“贪睡”,做着美梦浑厚生机就自行流入身体,多好的事情,哪舍得醒。 金乌正法有关“元婴唤醒”修炼法门,与行元运气并无太多关系,这半个进境重意不重气,修炼者非得要彻悟于“生命”这重大道理,元婴才会苏醒过来、得到真正的命数。 光热源头,生灵倚仗,若金乌弟子不能彻悟“生命”二字,修为就止步于元神下第一境吧。 并非只有阳火正法如此,天下修行法门千千万万,无论哪种修法,第八境到第九境都是一道分水岭;前面八个与元神无关的境界,除了小真一、破无量两个领悟境之外,只需静心炼气即可完成;但进入元神境界后,“领悟”二字就时刻相伴,变作重中之重。 再看看苏景最近两百年在莫耶的经历,来来回回不外两件事:老到要死,返老还童。 论起对“生机”的探索,论起对“生命”的感悟,老了好几百次又重返年轻好几百次的人,岂能差得了。 论起修行道理,贺余比着苏景明白多了,苏景还在翻来覆去啰嗦着,贺余早都明白了,不过师兄不点头不打断,就让他唠叨来唠叨去,难得师弟说得来劲,那就说吧……我听着。 但是没能等到苏景说完,贺余师兄袖中的一盏铃铛就响起来了:司中有公务了。 不是什么大事,放一放也无妨,不过贺余恪尽职守,这是他的性情,要么就不干,既然做了这个判官就不容公事哪怕有一点耽搁,他可不像苏景,动不动公事扔一旁自己出去玩耍。 是以贺余起身,对苏景笑道:“该走了,下次再聊。” 苏景了解师兄为人,心中不舍却不会挽留,也站起身,恭恭敬敬一礼躬身:“恭送师兄。” 伸手拍了拍苏景肩膀,也不用和山中长老打招呼,贺余身形氤氲开来,很快化作一团阴风,旋转三周钻入地下。 阴风入阴冥,重归判官之形,落足于他自己的衙门门前,早有鬼差在此等候,头戴双角牛头冠的大差头手捧公事薄,但不及着交代正事,脸上堆起浓浓笑容:“卑职见大人面带喜色,不知何事但一定要先恭喜大人。” 身高十九丈的牛头巨汉满面堆欢,对着七尺贺余点头哈腰、瓮声瓮气地作笑,也算气势不凡。 贺余真正是开心的,听到手下提起,也不再压抑心中喜悦,就此放声大笑! 正巧,司中二差头,十七丈高的长脸汉子出差归来,眼见自家大人欢喜,这是一定得凑趣的,二差头合掌施礼,笑道:“大人因何发笑?” “我笑我师弟……他啊,”边笑,贺余边说:“他领悟了大逍遥!” 第九百二十三章 你别躲啊,我在我在 “我笑我师弟……他啊,”边笑,贺余便说:“他他娘的领悟了大逍遥!” 两大差头同时一愣:“大……多大的逍遥?”两人同时瞪大了眼睛。 幽冥与阳间多有往来,阴阳司与诸冥王相敬相亲,苏景的事情阴阳司辖下众多官员也多有了解,他们晓得苏景大概的境界。 贺余笑道:“多大?最大的逍遥。大逍遥问,三劫十二境最后一重领悟境!还有,说过多少次了,马庆你别一吃惊就瞪眼睛。”二差头为马面,马生竖眼,一瞪起来可就太长了,大人看着总觉说不出的别扭。 马庆赶忙放松了眼皮,嘿嘿笑道:“十四王领悟了大逍遥,他的境界已经到了?那不是该飞仙了……这可是大喜啊,天大的……” 若贺余晚打断片刻,后面就是潮水般的道喜辞与阿谀调了,贺余及时摆了摆手:“境界没到,还飞仙不了,不过大逍遥领悟得千真万确!”说着,接过大差头手中公事薄,低头翻看着向衙内走去。 才走了两步,贺余忽又止步,转回头:“牛欢马庆。”阴阳司各衙都配牛头马面之差,所有担当此任的猛鬼也都以“牛、马”为姓。 两位差头身形一晃,将近二十丈的巨大身体急急缩小,化作不足五尺之人,对贺余合掌躬身,做领命之姿。 阴司恶鬼,出身千差万别修行各不相同,身形大小差异极剧,平时说笑闲聊共处一堂,谁比谁个子大都无所谓。但若大人传令,差头接令时候必会“矮上”大人一头,取“大令如山压头,属下莫敢不从”的敬意。此乃极乐川和无穷春两司自己的规矩,贺余做官以来觉得此例未免流于形式,不过他还算“新人”,就没说什么由的他们了。 贺余摆一摆手,不是什么公务调遣:“你们两个若把此事泄露出去,以后千年的俸禄就不用想了。” 恶鬼生命漫长,日子单调,口滑之辈大有人在,若是贺判官不加这一句嘱咐,怕是“十四王境界不够却先领悟大逍遥”之事五天就能传遍幽冥,七天就能传入人间。 让苏景太早知道这件事情并无好处,是以贺余在阳间没多说,被苏景追问时候他岔开了话题。 苏景自是不晓得“无悔却有怨,可即便有怨亦无悔”的领悟竟是大逍遥问,又难怪这次明悟过后身心会如此愉悦。 大逍遥问因人而异、并无定式,不是说苏景领悟的道理就是大逍遥问的道理,贺余之所以敢确定苏景就是“问过大逍遥”了,关键在于他领悟的过程。不过师兄不细说,旁人暂时无从了解。 贺大人处理公事去了,牛欢马庆两位差头对望一眼,最初惊诧过后,心中只剩一问:这么容易,就能领悟大逍遥问? …… 贺余走后,苏景又在山中待了几天,向同门告辞出山,并未立刻赶回莫耶,而是将不听带在洞天内,在中土世界转了一圈,先去了天斗山看望老友,再去齐喜山逍逍遥遥阁做客几天,之后又跑了一趟空来山。 忠义天魔仍在关内,仙家轻易不会受伤,可一旦受创必会伤到根本,休养疗伤须得一个漫长的时间功夫,一次闭关莫说几百年,就是千万年也算得正常。 秦吹未能见到,骚人倒是见到了。好一阵子没见,戚东来的模样越发威武了,一根根胡须仿佛钢针似的,刷子眉比起从前乱得多,双目炯炯有神,身上筋肉刀削斧凿一般,皮肤中泛出淡淡古铜颜色。 可模样越威武,动作举止就越扭捏,以前他说话还只是娇柔女调,如今女调中新添了一份娇羞之意,远远一看到苏景……他脸红! 看得苏景直恨。 骚戚东来最可恨的还不是脸红,是他现在给自己弄得扮相:三尺长发不知是真元灌注还是抹了糨糊拌牛油,根根倒扎向天,上身打赤膊臂上扎金环,下半身不穿裤蹬靴,而是赤着双足腰挎一条金红长裙……只差脚踝上再来串金铃铛,他就是真正的金铃天了。 憎厌魔,惹人厌,他竟敢把自己扮成大天魔金铃天!这是惹人厌嫌不过瘾,还要恶心自家的开坛老祖宗了。 对他这身扮相魔宗上下无人不恨,不过修魔的注重本心,高高在上的诸多大天魔是他们的图腾崇拜,宗内弟子把自己扮成魔尊模样并不是忌讳,是崇拜尊重的另种表现,这是魔宗古已有之的传统,戚东来说得明白“我见过大天魔后满心崇拜,扮成这样是我至诚敬意”,其他魔门弟子虽心中气愤但也说不出什么来。 举止扭捏,动作轻佻,不过戚东来还是戚东来,习惯就好了……聊上一阵苏景越来越不习惯。 闲聊其间,苏景问起魔宗掌门蚩秀。他在白马镇重开苏记老铺时曾得戚东来信笺,说蚩秀心骄气傲,受不得自己的修为与身份不相配,兵行险招要强提修为。 提到师弟,戚东来笑道:“总算魔尊眷顾,师弟冲过险关,妙法大成,如今空来山中无人能挡他挥手一击!不过行法过程也实在凶险,唉,现在一提起来我这心儿还嘭嘭嘭的跳,你来摸摸看……你别躲啊。” 苏景赶忙退后一步,戚东来没能抓住他的手,从神情到语气都变得幽怨了。 分不清他是本性流露还是故意使然,不过提起蚩秀时候,戚东来眼中藏了一缕担忧……强提修为,就算魔功大成也是有隐患的,不暴发则已,一旦暴发怕会是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这事魔宗门内事情,虽与苏景同生共死是铁打的交情,但对外门人物,这些事情戚东来还是不会说。 蚩秀正在行元调息,不能相见,天魔宗内也苏景也没了其他熟人,和戚东来聊了一阵就准备告辞,不料就在辞行时候山外有消息传来,天宗中佛门圣地弥天台传来的灵讯。 不止传讯空来山,弥天台昭告天下各宗各门:古刹封山! 道宗天元之后,佛宗弥天台居然也要封山。 这让苏景诧异莫名,匆匆辞别戚东来,离开空来山后一道剑讯打回离山,很快龚长老以剑讯回应,弥天台封山之讯离山已经收到,虞、樊两位长老正启程赶去佛宗,这件事情里总透着一份蹊跷感觉,离山会做追查。 此外龚长老还请小师叔安心修行,毕竟这事情也只是“蹊跷”罢了,并无危机迹象或阴谋味道,天元道与弥天台还是离山信任的伙伴。 眼下没什么明确线索,苏景耽搁在中土太久并无意义,看过门宗探过朋友,传讯给长老嘱托有事就传告,他会立刻赶回。 随即苏景西去,自大漠古城入法阵再回莫耶。 中土转上一圈,前后用去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重返晴族离山脚下,苏景再次结安定大坐,只是与以往不同的,初坐时候他是睁着眼睛的。 人已入定了,双目仍半开,“视而不见”也是结定坐的一重境界,算不得太稀奇。是以刚做过一场大修行、正缓神调息的阳三郎自高远九霄望向苏景的时候,她撇了撇嘴角:就算有“视而不见”的本事,闭眼睛入定也肯定比睁着眼睛更容易、更稳当些。 明明不用睁眼,还要“视而不见”,这是显摆么?显摆给谁看,谁又稀罕看呢。阳三郎撇嘴巴,满面不屑。 可是不久之后,当苏景眨眼,阳三郎大吃一惊! 眨眼,眼睛一闭、一睁。 闭目一瞬,苏景消失不见!他闭起了眼睛,人就消失于天地间!不是什么隐身法藏身术,一个大活人从身形到气意,曾经存在于此的全部痕迹统统不见了。即便阳三郎的金乌神目、金乌感识也找他不到,真正消失。 一瞬闪过,当苏景再睁开眼睛时候,他又重新显现于世界,还是那个地方,还是那个姿势,仿佛从未离开,不存稍动……阳三郎觉得这分明是自己眨眼才会有的“景色”,哪里是苏景眨眼啊。 阳三郎没眨眼,眨眼的是苏景…… 修行道上对“我与世界”有一种见解:我在天地在。 因我在,所以天地在。花草树木,醇酒美人,生离死别所有所有身边事物都是虚妄,皆因我本念生,便如面前一支桃花开得正娇艳,我看它在那里,所以它才在那里,我若闭目不看它就不在。 这种说法是对是错无关紧要,大道三千六,人人一苗根,无论悟玄还是修实在,只要走到巅顶皆可登仙去。 “我在天地在”体悟的是“真正我”,所谓上天入地,为我独尊!这句霸气之言放在这重玄理中,指的不是要横扫乾坤,只是真我存在的一种方式而已。 此刻苏景“闭眼我没了”的“施展”,与我在天地在的玄理颇有相似之处,不过他更实在些:我在,乾坤也在,虚妄的不是天地,而是我与天地的联系。 套用“我在天地在”的句式,现在苏景的境界可以唤作“我在我在”,但在金乌修持中,对此有个专门称呼:独独之我。 就是苏景在修炼宝瓶境时领悟的“独独之我”。 我是真正在,天地一样真正在,但我和这天地并无关系。我不因它而在,它也不因我而存。若我想在,这世界有我一份;若我不想,乾坤又与我何干! 所以苏景闭目,他消失于天地。真正的“独独之我”。 阳三郎本就是三足金乌,自然晓得“独独之我”,乍见苏景空灵中轻轻一眨眼就成就“独我”,她又怎能不吃惊,须知这重心境就是真正的金乌也不那么容易修成,至少她现在还差得远。 人修金乌,连元婴都还没睡醒便成就了“独我”,阳三郎没办法不吃惊。 可不等阳三郎惊呼出口,苏景忽然从入定中清醒回来,先是满脸惊诧,随即喜上眉梢,下一刻哈哈大笑没法说的欢喜和没法说的有出息……边笑边动念问阳三郎:独独之我,真是独独之我?你瞧见了吧,瞧见了吧! 第九百二十四章 独我之法,金乌大唱 在褫衍海做宝瓶修行中,苏景曾领悟过“独独之我”,得“人在天地中,心悬乾坤外”真意。把自己抽离天地外再去看天地……看怎样的天地不是关键所在,重点是:谁在看,怎样看。 一切都以“我”为主导。 得了这样的心基心境,他再参悟“道何在”时,所有思索都以“心为起始,行为终末”,眼睛看世界,世界入心后折射出的是“我当如何行以证、证我道”。可以说,从那时候起苏景的悟道就没了天,只剩“我”。 有什么样的心境就会有什么样的道,这个说法再也正确不过,所以苏景才在破无量中,先“不理天如何,天不报我愿报”,第一步有了现世报;而后再得机缘又做突破,彻悟“天无道”。 现世报,天无道,根子上都来自这个“独独之我”。 六百年前,宝瓶境时的“独我”只是他的领悟,他的心境,当时他懂了一个道理,并且把这个道理纳入心底,成为他悟道的思考办法;再到今日,领悟过他自己还不晓得的“大逍遥”后,苏景以己身证己悟,此刻的独独之我已不再是他的心境,而是他的法! 真正存于身,再非虚无缥缈之思的:法。 阳三郎自高远天地急落,看不惯苏景那副“胜则妄喜”的样子,不过事关金乌修炼,他通了、她未过,得仔细问个清楚:“你闭上眼睛后,有没感觉自己去了哪里?” 话问得没什么水平,但已算得“问道”,所以苏景收敛了笑容……可很快他又笑了,不过再非之前那种窃窃欢喜,微笑,明慧且清澈、安静并从容:“去了哪里?去哪里不重要的,要紧的是我离开了这里。阳三郎,你可能明白?” 道所在。难言传只可意会,苏景的回答纳蕴玄机,须得一份明慧心思去思悟,奈何阳三郎贵为神物,却是个“野路子”的,急急躁躁的性子,没一点思索的意思,漂亮的剑眉皱起。金衣女子不耐烦:“好好说话!” “嗯,我也不知道去哪了。”云山雾罩之词没能敷衍过去,苏景说实话了:“入空灵,无遐思,就那么无意中一闭眼睛,只觉身体突然轻飘飘了,心念随之而动,灵识探查却一无所获,那情形古怪得很。不过我能辨得出,不是虚空、也不是什么真正存在的地方,当时一纳闷,心境就松动了,我又回来了。” 即便不是误打误撞,苏景也才刚刚证得此法。他进门了没错,可是门路没能摸清,又哪里指点得了同伴。 说完,苏景又试探着问:“你说……不会有‘回不来’这种事吧。” “这道不用担心,从未听说过会有‘回不来’的。”阳三郎先把定心丸给苏景吃了,跟着又提了有关“独独之我”几问,可惜苏景的回答要么就是阳三郎已经知晓的,要么就是他自己也没弄清楚的。 其实修行事情,迈过门开就算进门,这是他的思悟、经历、元基结合所致,所谓“知行合一”即使如此,内中道理根本不是随随便便几句话能总结出来的,入门人无法传经门外汉最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尤其苏景这样才入门的情形。 阳三郎很快死心了,懒再理会苏景,返身飞去高远天际。 独独之我,并非金乌弟子修天飞仙的必须境界,只能算作“境外境”,就算苏景始终不曾有过“独我”的领悟,照样可以按部就班的修持、破境、飞升。不过破此一境,得此一法,无论对他将来修行、斗战或者炼化法术都大有裨益,何况……坐拥一法之乐,还是一场好风景。 开心一阵,苏景收心敛神,重新结坐安稳,很快再入空灵。 这次他直接闭着眼睛入定,过不多久重现“独我”,整个人消失在天地间……短短几个时辰过去,突然间他摔回真实世界,长发苍白皮肉枯老,手中灵石已被刻下第一刀! 人回来,直接昏厥倒地。和以前一样的,刻一刀人老去,昏睡中返老还童;但和以前不一样的,原本稳定在两个月的恢复,一下子加快了许多,短短二十天后苏景就变回年轻模样,苏醒回来。 想来是“独我”之法神奇,苏景未作太多思索,回口气、集中精神重返空灵,再去雕刻第二刀、第三刀……昏睡的时间不到原来的三分之一,可是他第四座山种的雕刻,还是耗去了整整一个甲子。 无它,只因这座“山”雕法细致,足足用去一千一百刀才真正成形:小妖女。 苏景刻了个小妖女。 人在空灵中,心底真念即为手中刀法,三寸高的“小不听”惟妙惟肖,目中的三瞳,身上长裙的山茶绣花都被苏景刻了出来,还有她微扬的长发,似是有清风掠过。 笑容明浩、秀目微眯,透出几分妖冶的快乐不听。 真念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涌出来哪个算哪个,苏景雕出一个不听没雕出陆师叔,并非在他心中媳妇比老祖重要,只是“不听”运气好,碰巧冒了出来。 真正运气好的人是苏景,为了唤醒不听他才来莫耶雕刻一品山种,得了鸿蒙元气滋润己身,三个小家伙跟着沾光迅速茁壮,得契机领悟“有怨无悔”,成就独我之法,到最后又应景应事的雕出了一个不听山种。 这可太巴结夫人了。 能够想象的,有天不听醒来,看到苏景为她在莫耶世界栽下一座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山,当会何等快乐。 念及此,苏景特别特别……特别想她醒来。 快快醒来。 桃大将军在南,阳弓九箭在北,解牛刀在西,“小不听”被苏景种在了正东,每座山都相距晴族丽山千里整。 雕刻四枚山种,最短五十年,最长八十年,前后用去四甲子有余。待到苏景把不听山种埋入土中,第一座被种下去的桃大将军已经长成百里方圆的雄壮山峰了。就连“解牛刀”都有了二三十里的规模。 二明哥传下的宝物委实神奇,雕刻山种的过程吓人且吃力,可山种一旦开出真形、被掩埋入土后生长奇快。 种子真形如何,大山之态如何,拜苏景所赐,莫耶世界中多出了几座怪模怪样的山。 种好不听山后,苏景暂停“重现莫耶生机”之事,元婴化形后需得六百年内醒来,相距最早成形的红发苏晴,六百年期限十成去九成。 帛绢上有关这段修行说得明白,元婴苏醒会有两种情形,一是水到渠成、自然醒来,这样的话无需修者主动干预;但也会有元婴茁壮却不肯醒来,毕竟娃娃无意识,睡得正香甜,不愿醒来也再正常不过,这样的话需得修家将其唤醒了。 算上小金乌的话,四头元婴都已足够强壮,既然它们自己还贪睡不肯醒,苏景就得将它们唤起来了。 当然不是修家神识投影去乾坤去推,再说也推不醒。修者需要炼化一门提息吐纳之术,行元转气、气息吞吐,算得一道行气的法门,并没什么难度,不过复杂是一定的。 苏景依法修习,体内几大气穴各出一道真元,出气穴后每一道又再分作二十路分别游走正十二经与奇经八脉,行气“线路”各不相同,对不同的正穴大窍,每一道行运元气都有不同绕法,还要再勾连阿是穴与成就小乾坤的宝物。 偏偏苏景的基础打得太好,多出了两个大气窍,人家一乾坤他有三个,外加一千零八十阿是穴全开……这道功法行运起来,干脆就是百团千团的乱线乱绕。 饶是智慧花开心神十立,想要把这道法门行运完整也不是件容易事,一蹴而就不可能,只有一点一点的修习熟悉,练到烂熟…… 其后七年光阴,苏景都在依法行功,而帛绢上记载的法门,岂有无用之功,这七年炼气苏景只觉得皮骨发紧、心口越来越沉重,甚至胸肺间渐渐有了份压抑感觉,绝非坏事,此刻“压抑”只因炼气未成,深藏在身魄、经脉中的杂质正一点一点被剔除出来,它们积攒、积压,自隐像变作显像,这才会让苏景觉得难过。 只消功成,即刻一扫而空! 七年,功成。 当一道道阳火精元随心神指引扩散开去,再逐层行运最终彼此汇合在祖窍灵台一瞬,静坐中的苏景,眉心处突然爆起一蓬金红色的火花,同个时候苏景猛开目! 凡胎肉眼可辨,一道火影自他左目瞳孔闪出……并非飞出眼窝,火光自左目瞳孔显现,激射向右,没入他的右目瞳心。 如有修家在场,当能看得更清楚些,火光……分明是一头针孔大小的三足阳鸦,尾拖长翎周身流火,自苏景的左眼飞入右眼去。 金乌神影目中闪过,苏景只觉一股逆气自各个气窍急冲起来,于经络中彼此汇聚彼此融合,化作无可阻挡的怒潮,裹挟了这七年行功以来胸肺中攒下的无尽“压抑”,狠狠向上出来,入吼、入口、再脱口冲天。 全无法自抑,苏景猛开口,雄壮气息喷薄间,一声长啸轰轰烈烈,冲霄而去! 长啸脱口,苏景脑中怒雷奔放,猛惊觉:自己的吼喝长啸……哪里是人声,那是一声金乌啼鸣!响亮、清澈、声威凛然的金乌大唱。 以往苏景动法,也曾唤起金乌鸣唱,但那些啼鸣都来自冥冥,是法音引动阳光中的金乌气意,幻化出来的声音。唯独这一次,是他自己的金乌大唱。 唤醒元婴,凭得就是修者自己的这声金乌啼鸣! 元婴怎样才算苏醒?简单得很,眼睛睁开来、哇呀一声哭就是了。 炼气功成,法门得破,当金乌大唱响起时候,夺正气乾坤的红发苏晴,夺妖邪乾坤的金发屠晚,苏景自己的小小元神和与之相依相偎的稚气金乌,身体都猛地一颤,同时张开了眼睛……开目,却不哭。 红发苏晴醒来,他的眼睛也和头发一个颜色,如血殷红,小小婴孩目色冷冽,一声清冷叱咤:“劫!” 金色屠晚醒来,他的双瞳和头发同样一色,金色眸子寒意冲腾,口中之吼饱蕴怒意,杀气腾腾:“杀!” 苏景自己的元婴是个正常孩子,软软的黑头发,漆漆的黑眼睛,他醒来,目光清澈如夜,之后……他笑。笑了,咯咯地笑,快活不已! 苏景做内视,看得一清二楚。要知道,就连人家妖孽精怪的妖丹化形,初得来的“妖婴灵儿”刚醒时候也是哇哇哭的,苏景这三个小元婴醒来,喊劫喊杀咯咯笑,比着妖孽还妖孽! 但还不等苏景惊诧,苏晴喊过了“劫”后微一愣;屠晚喊完了“杀”也一愣;苏景元婴笑了两声同样发愣。 发愣只在刹那,喊过笑过愣过的三个娃娃一眨眼、再眨呀、三眨呀……旋即哇哇大哭!哭得眼泪横流,哭得四脚朝天,哭得没法说的可怜巴巴。 算算时日,中土世界五月初七,三个小元婴外加一头小金乌,苏醒之日即为:生日。 苏景说:生日快乐哟! 第九百二十五章 石台古庙,喜鹊登枝 元神,修家智慧由玄虚入真实的存在方式。 元神境界的大修遭人斩杀,性命断灭肉身会丧,元神会急急跳出逃遁,只要元神还活着,修者本人就不会死,损掉的不过一件皮囊而已。 可以说,炼成元神,就炼成了一条全新的性命,就修成了另一种性命存在、延续的方式。 至于修家与自身元神的关系:完全统一,大统大合。修家就是自己元神,元神就是修家本人,这是修行道上亘古不变的定例铁律……别人的定例,别人的铁律,对苏景不好使。 算上小金乌,他炼出来了四道元婴! 苏晴是离山巅灵魅儿以离山巅内利剑真意融合血云杀气生成的灵婴,自生灵慧,他是苏景的元婴没错,但他有自己的智慧;屠晚就更不必说了,本为神剑睥睨仙佛,落魄了才被苏景“占了便宜”,如今夺命化形转生为灵婴,自身智慧也不会改。 小金乌本来是“土生土长”的元婴,不过它能成形,很大一部分机缘来自大圣玦内百多巨妖的纯净魂力,后来又夺舍阳三郎,不仅得了神物之形,也渐渐生出神物之灵,现在还看不出太聪明,可是保有自己的慧真是没错的。 四枚元婴中,就只有那个“小苏景”才是真正的“大统大合、本我智慧”的元婴。 三个人形元婴各占一重乾坤,打着滚地哇哇哭,小金乌本来没事的,不过见“小苏景”哭得太惨它不好不讲义气,也跟着一起开始打滚,口中开声不是乌鸦叫更非金乌长啼,倒和小奶猫的喊声差不多。 啼哭是新生命的本能举动,苏景早得同门晚辈指点,元婴哭生,短则三声长不过盏茶,此刻无需理会什么。苏景开始也没在意,分出三道心神分别投映于三重小乾坤,站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娃娃们哭。可是……长则盏茶?转眼小半个时辰过去了,还不见他们收声收泪。 这一来苏景可不踏实了,神识投影上前,扎手扎脚学着凡人的样子去抱孩子,满脸干笑地去哄小娃……哪有半点用处,除了装哭的小金乌给面子外,苏晴屠晚小苏景继续大哭大闹。 哄不好,苏景心念一动,投影传遁,苏晴和屠晚都被抱到祖窍灵台,让娃娃们碰个面,看见小伙伴没准就不哭了吧? 果然,几枚小元婴彼此碰面,齐齐都是一愣,哭声顿止! 苏景心中一喜,可还来不及自夸自赞一句“聪明”,“妖孽啊……啊!”三个娃娃同时大喊,旋即又复大哭,声音比着之前更提了个调子,嗓子都哭哑了不算,三个娃娃凑一起手舞足蹈大哭,本来没事的小金乌也撒泼了。 苏景顿时懵了,赶忙把他们分开来。再等一阵见他们还在哭,心底不免发慌,这等哭法委实夸张了些,苏景哪能不担心他们会有不妥,急急忙忙翻开帛绢。 帛绢早都翻看得烂熟了,根本没提元婴会哭多久的事,可惶惶之中苏景还是盼着以前有看漏地方,打开帛绢,没有的记载依旧没有,不过因为又破一境,倒是看到了师父在“如意胎”修法下的注言:怎么哭起来没完了! 一下子苏景就踏实了。看来当年“陆角小八”初生时也有一场大哭闹,既然师父也曾有此遭遇,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咱家金乌元婴就是有力气,哭都比别家元婴凶猛。 心中大定,苏景喜滋滋地在师父的注言下留字:是啊,哭起来没完,烦人得很。 由得一群小家伙去哭闹,苏景收去帛绢,又自囊中取出另一囊:陈旧破烂、仿佛随便一搓就会稀烂散碎的乾坤囊。 大漠修炼时,自一群修为浅薄的蜥蜴怪物身上搜来的宝囊。 差不多苏景修行了多久,这只囊就被他带在身上多久,永远只差一线就能攻破封禁、可永远也攻不破打不开的乾坤囊。 每破一境、苏景修为大涨后都会取出此囊试着破开它,心里实在痒痒啊。这次元婴啼哭,苏景修破如意胎,境界突破修为再做突飞猛进!又到开口袋的时候了。 体内阳火真元流转开来,金乌摧禁之术行运,风火双元依照苏景指点,向着破烂乾坤囊的封口冲击而去。 真元滚滚,如浩海怒潮,绵延不绝猛攻向前,一波强过一波。能感觉,破烂囊的封口法力与苏景法力一碰就迅速溃败,层层散碎而去。摧禁之力势如破竹,一路高歌猛进,直到最后……封印只剩一线之力,但往次情形重现,一线即为天涯! 攻不破。 当知,苏景千年修行,生里死里一路拼杀过来,他的力量远胜境界。看似境界浅薄,可十二境的大妖巨孽他数不清杀过了多少,此刻再破一景,就是与满境界入悟大逍遥之辈相比,他的力量也不遑多让,如此都攻不破封禁,这个破烂囊真是神仙封印的么?苏景不甘心,短短燃香功夫过后,他就已运起全力,十成力道,惊涛骇浪! 封印的“最后一线”,真就如神山仙岛一般,任那骇浪冲袭,任那风雨催天,它自岿然不动。 苏景加力再加力,浑厚真元尽做沸腾,疯狂流转开来,凶狠冲击毫无停顿,而当他全力以赴时,四头小元神却都不哭了,躺在地上愣愣感受片刻后,红发苏晴眯眼睛,用小手拍了拍自己身下的礁石,黑石洞天汪洋爆起,浩荡真水顷刻蒸腾一空,尽化青蓝灵气,源源而出汇入苏景真元法力;金发屠晚瞪眼睛,躺在地上左手食指伸出遥遥向着天空一指,永远明亮的大圣玦洞天突兀漆黑一片,天空中所有光芒都受屠晚一指所制,抽空、出洞天、入本尊法元…… 苏景的修行,大圣玦、离山巅这两件洞天宝物是他两大气窍,也是他正义、妖邪两座乾坤的“煞地”,做气窍时宝物洞天开放为苏景储纳真元,入乾坤时它们为苏景镇守世界,效用各不相同。 而无论离山巅还是大圣玦,它们本身还拥有另一份“宝物之力”,纯粹、浩瀚、凶猛的灵力。只是这份力量不受调运,即便苏景是宝物主人也用不了。不过现在不同了,小乾坤先妖化再被逆夺天命,苏晴和屠晚活了,他们是夺小乾坤的命转活的,表面上看他们是苏景两重小乾坤的掌届真灵,根子上讲他们就是苏景的小乾坤。 一栋房子,可以住人,但住人不能用房子去和别人打架;后来房子成精了,主动去帮着主人打架,大概就是这样的道理。 两大洞天,一为离山剑宗镇山重器,一为南荒古时第一大圣本命至宝,它们的底蕴元力何其浑厚,全部融入苏景正行运的摧禁大咒。 苏晴和屠晚调用的自家洞天里至上宝物的力量,相比之下小苏景和小金乌就是两个没用的小废物了,他俩主掌的乾坤就是苏景自己,苏景的力气早都用上去了,小苏景和小金乌眼见帮不上忙,闭上眼睛继续去哭了。 摧禁咒力于刹那暴涨,这力量来得何其凶猛,破烂囊的封禁再也承受不住,只再坚持片刻“最后一线”终告崩碎! 同个时候苏景耳中爆起洪钟大吕般的巨响,只觉天旋地转,浑不知身在何处! 眩晕感觉只在片刻,很快耳中巨声散去,身体稍一沉、重归稳定。可是……变了:眼前的景色变了。 竹棚不见了,丽山不见了,莫耶不见了。 暗红色的一片天空下,孤零零一座百丈方圆石台。 石台上孤零零一座小庙。 不是佛家庙宇,破烂倾斜,随时都会坍塌的样子,庙门紧闭着。旧庙的木门与四壁都藏蕴玄法,金乌灵识难透,察觉不到内中情形。 苏景人在石台边缘,探首向下张望,绝壁仿佛刀削,其下深无量,漆黑不可见底,即便金乌神目也望不穿。 苏景脑筋不差,稍一琢磨就能明白:普通的乾坤囊,打开了、里面的东西掉出来;来自大漠的破烂囊,打开来……人被囊收进去! 这破烂囊到底藏了什么玄虚,内中居然装着一座化境小世界。 莫名其妙之地,苏景不敢丝毫大意,护身灵识远远散开,风火双元行转体内,诸般好剑虽未显现但都已蓄势。空荡荡的四面八方,除了眼前破庙,苏景稳了稳神,迈步走向破庙。 可还不等他走到门前,门内忽然传出一个女子声音,满满地欢喜:“今早喜鹊登枝,喳喳叫个不停,原来是有仙友自远方来!” 庙中有人,算不得太意外,但这女子的说话全不对劲,苏景修金乌的,主生也擅杀,对“生机”两字敏感异常,这座古怪化境比着莫耶还要不堪,莫耶至少还有个自然生灵、曾经繁荣昌盛;此间却全无生机气意,它不算死寂之地,因为它从来就不曾活过! 绝无生机的天地,怎么可能有喜鹊,还登枝? 庙中女子却似能看穿苏景心机,笑声清淡了一点点:“只要仙友想有,就会有的。你可想有只喜鹊?” 对方这样一说,苏景自然而然就想到:有只喜鹊?这念头才刚刚一转,忽见一只灰喜鹊从空气中跳了出来,拍着翅膀飞了围绕石台盘旋两周,一时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苏景又想“登枝”之说,念头未落,凭空里又伸出一枚无根无源地青枝,喜鹊落枝头,脑袋一转望向苏景,喳喳喳地叫了几声。 第九百二十六章 心想事成,无法无天 “想什么就有什么?”苏景不掩饰自己面上惊诧。 古庙中的女子“嗯”了一声:“若你不信,大可多试几次。” 心底戒备不变,苏景再转念,他想的是两件宝物,心念动处只觉右手中微微一沉,欢喜罗汉棍在握;同个时候左手腕上稍一紧,金火缠宝镯套在了手腕。 两件宝物都赋予苏景一般变化,一条性命,在莫耶拼杀墨巨灵时都告损毁,如今断棍和断镯都还在苏景囊中,“新宝”又告重现。 下一刻,苏景忽然消失不见,欢喜法棍被戳立地面,棍旁出现一团火焰——金火缠宝镯赋予苏景的真火变化。 初得此镯时,苏景只能变作豆丁火,如今他的化形真火已有普通篝火大小了。 火焰一跳,苏景重归人形,验过了镯子他又拿起罗汉法棍……苏景再变,微笑欢愉双目明澈的年轻和尚,将手中法棍在地面轻轻一顿,遽然阴风呼啸,遥见高远天空中突然跃出一座辉煌王宫,十四王栖驾之地,阿骨王台。 动念想这两件宝物不是没道理的,一棍一镯都暗藏玄妙,而验过长棍、金镯,该它们做的它们都能做到,足见:真!宝物是真的。 “想出”两件宝物还不算完,苏景又动念,想不听。这次全无动静,半空里没有跳出来个不听。 苏景动容了。 相比于想什么有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就想不出才更显真实。 目光闪烁片刻,苏景重新望向古庙:“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仙子又是何人?” “什么地方?心为真事大成,法无界天无量,此界之名:心想事成、无法无天!”庙中女子笑声动听:“我又是谁?天为马,渊为车,乾坤区区一驾辇。车马正中神祠座,座上人即为执驾掌鞭人!我就是那个赶车匠了,你若喜欢,叫我‘车老板’也行。” 就在她带笑声音中,苏景脚下石台陡然延展开去,自百丈方圆扩去千里开外,分不清是天穹还是深渊中连串雷鸣轰动,台上的破庙也告暴涨,开裂斑驳的顶瓦绽透青光、歪斜欲坠的四壁金芒四射、陈旧腌臜的木门则映起满天赤霞……短短三两个呼吸功夫,千里台上千里殿! 小小破庙,化作金碧辉煌凌霄仙宫! 苏景人在巨大宫殿前,渺小的仿佛蚂蚁。 不等苏景惊诧,门声响动传来,前方那座巨岳般的朱红宫门大开,辉煌仙宫为他开放门庭。开门响声不是普通门户开阖时的门轴吱呀,而是神兵出鞘、异宝出世才会有的……苍苍龙吟! 宫门之内,烟霞氤氲玄光起伏,朦胧且旖旎,唯有仙光神韵否则不足形容。 “来者即为缘者,我愿挥鞭驱架,送君一程。前方何方,仙友可有打算?”宫门大开,女子仍未显身,只有声音传来。这次再说话时候,她的语气里没了笑意,安怡且平静。 不诱惑、不劝导,进不进门、坐不坐“车”全凭苏景自己做主……可就是这“全凭他做主”,不知为何让苏景心中升起浓浓冲动! 千辛万苦,终于打开破烂囊,世上可会真有“宿命”一说?若真有,谁又敢说苏景前面千年修持,不是为了开这口袋? 进来了,怎么回去?既然暂时找不到回去的办法,就只能向前探索,又或者回去的办法就在仙宫内? 前所未遇“心想事成无法无天”之域,闻所未闻“天地车马,执鞭驱驾”之人,不用想也知道“车老板”的本领通天彻地,她若要害人,我早就死在门外了吧? 还有……坐上这天地车马,一路驰骋赴星穹,又当如何快意! 连串遐思不断,苏景欲迈步……可是就在他将动未动之际,苏景忽然闭上了眼睛。 双目闭合,人也消失不见。 眼不见,即为净;眼帘阖,世界与我再无干系! 眼帘为铡,落则断灭所有联系,苏景抽身乾坤外。 消失了,离开了,但还回不去,片刻后当苏景双目重开,他仍回到石台上。但是当他将“联系”斩断后再看此间:暗红天空狭窄、深渊黑暗无尽,百丈小小石台、破败古庙居中。 还有,手上法棍、腕上金镯消失不见……幻!就连之前法棍和金镯赋予苏景的本命变化、棍中显现的阿骨王台也是幻。 幻至峰巅假亦真,这世界甚至能看出“不听不该出现”。 不止会说谎,而且还是个说谎的行家。 若非苏景修得独我之法……不等苏景多想什么,遽然天旋地转,被扭曲了的空间暴发怪力,即便以苏景的浑厚修为也全无办法控制身体,被狠狠抛起,翻着跟头飞向远天。 翻滚、大骇之中,苏景隐约还听到庙中女子喊着“别走啊……再聊聊……喂……好商量……” 喊得再怎么响亮也没有用处,刹那,苏景就消失于“心想事成、无法无天”。 庙中女子沉默片刻,幽幽一叹,骂了声:“奶奶的!” …… 坐着走的,趴着回来的。 在阳三郎看来:不久前苏景端坐地面,手拿一只破烂囊,咬牙切齿的使劲破囊,囊开一瞬苏景倏然不见;差不多盏茶光景,他又从空气中摔出来,用了一招猛犬扑食,直接摔趴在地,戗翻好大一片泥土。 苏景的一身修为不是凭空吹来的,脸面硬得很。若是凡人来这么一下子,怕是脸孔会被搓平了,他一点事都没有,抹了抹泥土就翻身跳起。 看看四周,竹棚、丽山,再举目远眺,南方有座山好像桃大将军,满心莫名其妙但也真的踏实了:回来了。 正要思索下自己刚才的经历,忽然识海中阳三郎的声音传来:“你怎么把口袋扔给我了?这破烂囊我不要,你要真想送礼就把你的锦绣囊给我。” 问声落,宝囊落,内中装了一个神秘乾坤的破烂袋子被阳三郎从天上扔了下来,摔落苏景身前。 刚才苏景消失时候,他手中的破烂囊也随之不见,待苏景“返回”后片刻,正在天上修炼的阳三郎忽然觉得手心一暖,那只袋子无由出现在自己手中,阳三郎还道是苏景给她的,这算什么?把堂堂神物当成要饭的打发么?直接扔还给他。 囊随人同去,随人同回,只是它跑回到阳三郎手中。其实要说起来,阳三郎与苏景份属主属,落到她手中也就等若是重回苏景手里。 苏景没多想,拾起破烂囊一道真元试探过去,发现破烂囊的袋口封印在被破去后居然又告“痊愈”了,想要再开它怕是又得废上一番手脚。 阳三郎对苏景消失颇感纳闷,特意又下来了一趟,当面向他询问此事。苏景不作隐瞒,袋子的来历、封口法印的古怪、内中怪人怪庙怪天地都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其实从头到尾,四个字:莫名其妙。 破烂囊,神奇囊,居然出现在一群连不成气候的沙漠妖精手中;进去一趟全然没能弄清内中状况;不明所以间又被袋子吐了出来……不是莫名其妙是什么。 阳三郎是个爱听故事的,听得很是认真,之后皱起眉头:“我觉得这袋子邪门得很啊。你若没有完全把握,先别去碰它了。” 苏景点了点头。以“攀一阶一阶看一景一景”为愿来做修行之人,天注定就是个好奇鬼。不过被打开后不肯往外面跳宝贝的袋子不是好袋子,就算苏景好奇其中的“无法无天”,好奇自称“天地车马我执鞭驱驾”的神秘女子,暂时也不会再去袋子里冒险。元婴初成、不听未醒,还有大把事情等着他去做。 苏景转开了话题:“你修炼还需多久?” 他所问,不是金乌炼就大圆满,而是问何时能有些真正阳光洒落,不用光盖天地,能偶尔照一照他布下的这座四山小域就好。 四座山长成规模,够这几千里小域成形总还得需要三四百年的时间,可即便最后的“不听山”成形,四座一品龙脉聚合造化还不够。四平也好,八稳也罢,都须得一个前提:世界基本完整。 莫耶天地连太阳都没有,光热无源则生机无源,何谈完整。想要在莫耶重现生灵,非得有真正的阳光洒落不可。 此问苏景以前就提到过,阳三郎晓得他关系所在,沉吟片刻后说道:“若我自己的话……炼就旭日真芒最快也得两千年。” 两千年?那时候苏景要么破道飞仙,要么再入轮回,无论怎样都等不得这么久,九日凌空反噬中被削去千年阳寿,他没那么多的时间了。 苏景一听就急了:“不是七八百年足矣么?” 刚来莫耶时苏景问过同样问题,当时阳三郎开出个“八百年”期限,如今四个多甲子过去了,又变成了两千年? 阳三郎耸肩膀:“修行事情,哪就能一定说得准,当初你要下手不那么狠,把我伤那么重,说不定连八百年都用不来。” 翻翻旧账,眼看着苏景神情不痛快,阳三郎痛快了,口中话锋一转:“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若你肯帮忙,了不得再有三四百年,四山小域中必有旭日初光洒落。” 第九百二十七章 并翼齐飞,修山栽池 怎会不肯帮忙,根本就是他自己的事情。 若真说帮忙,倒是人家阳三郎在帮忙。苏景立刻点头,满面愁容变作眉花眼笑:“你说你说,该我怎样做。” 阳三郎一哂,全不掩饰自己对苏景那份“看不起”:“枉为金乌弟子,这等简单法子自己都想不到。”数落过一句,阳三郎话归正题,轻描淡写两字:“双修。” “啥?”苏景吓了一跳。没法不吃惊,双修……这是为了唤醒不听还是为了不听永远别醒。 “双修。”阳三郎神情全无异常,又重复了一遍,之后才见苏景瞪大了眼睛,阳三郎皱了下眉头:“瞪什么?你可知,若你在天外如此瞪一头不认识的金乌,那可就要打架了。” 苏景把眼皮放松了下,试探着问:“你所说双修……如何修?” “把你刚刚炼成的小金乌元神和那道……那道骸骨与我,双乌并魂共享一副身骨……”阳三郎出言解释,苏景这才知此双修非彼双修。 误会了,不能怪苏景,“双修”一词于修行道有特殊含义,不是师兄弟两人一起切磋、修行就算双修的;可是也怪不得阳三郎,她是金乌,本来也没和修家打过太多交道,会说汉话没错不过不是所有意思都能明白。 这和九头大妖小相柳自称小白脸是一个道理。在阳三郎看来,两头金乌并翼齐飞、共同持法就是双修了。 苏景笑了,双修就双修,谁怕谁啊。不过疑惑之处还是要问明白的:“不是说‘天不容二日’么,两头金乌如何能在一起修行?” “天无二日没错,不过也要分情形的,以前我与你敌对,是以我沉睡时只要你家小金乌清醒,我就会被她镇压,休想醒来。但现在我对你不存敌意,就可以算一算我和她之间的渊源了。” 阳三郎为神魄阳魂,与苏景有主属之份,道理上她和屠晚剑魂、影子和尚一样,都能算作苏景的一道魂魄;小小金乌涅槃转生,有独立智慧,可她还是苏景的元婴,两头金乌,自苏景这边多出了一重渊源,为同袍、为手足。 骨金乌本来是阳三郎的遗骸,后来在与苏景的争斗中,被小金乌夺舍霸占,那个时候小金乌是纯粹的“元神”,只有本能而无智慧,占了这具身骨后它才修得神物之灵,为真正的涅槃转活打下最最重要的基础……从“身骨”来看,阳三郎在前、死别;小金乌在后,开命。她俩的性命都在这一副身躯内,那算不算一个人? 算或者不算都无所谓的,关键在于:异命却同身,这让两头金乌的本髓契合无比。同样一副身躯,阳三郎在其中领略“死”,小金乌在其中体味了“生”,生死大道两乌各执一味,若能并翼齐修,当可互补有无互添强助,修行事半功倍。 合则两利、大利。阳三郎的提议简直是个天大便宜,不止她自己能精进神速,不止苏景能早得旭日初光,连着元婴小金乌的修炼都包下来了。苏景大喜点头,骨金乌和小金乌一起取出,交予阳三郎。 元婴稚嫩,不能离开主人身体时间稍久,但小金乌是神物化形,算得特殊情形,现在离开了苏景身体也能勉强栖身于骨金乌内,再加上阳三郎同源火法暖护,小金乌尽可离苏景远去。 正如阳三郎所说,当敌意不见、只剩渊源后,小金乌见到阳三郎再无斗志,反倒是亲近、依赖的模样。手捧骨金乌,暖护小金乌,阳三郎又问苏景:“你眉心怎么回事,好不了了?跟开了三只眼似的,看着就让人别扭,三目神跟咱们金乌一脉可没什么交情。” 苏景眉心有一道伤口。之前修成金乌大唱、唤醒体内沉睡元神时候,苏景眉心曾爆起一串火花,而后眉心就纵裂了一道寸许的口子。 凭他的体魄,皮开肉绽这等小伤,三两个呼吸间自然收口痊愈,可是眉心的伤口全无好转迹象,就那么豁着、摆着。 苏景抬手摸了摸伤口,摇头笑道:“无妨的,待灵元洗炼过后就会痊愈。” 破境后,修者会得灵元洗炼,奈何莫耶全无生机,已死之地无以洗炼,得等会中土再说了。此事苏景并不着急,“洗炼”永远都在那里等着,不用专门再回去一趟。 “要不我弄块布个你包上?”阳三郎是真看不惯苏景的“三只眼”。苏景哈哈一笑,摆摆手懒得理它。阳三郎也不再多待和废话,小心翼翼地捧着骨金乌、小金乌飞回天空。 金乌并翼,径自去炼日,无需苏景再做援手,苏景这边也忙忙碌碌,元婴才刚刚转活,需得做温养功夫,为其稳固魂光命火,不过让苏景颇为意外的,当他依照帛绢记载动法,指引阳火真元行转去润泽体内灵婴时,红发苏晴、金法屠晚都不受他的阳火滋润,这两个小娃娃似模似样结做身印……苏晴姿势古怪,两只手都簇指成凿,左凿戳右凿点中眉心;屠晚的样子古怪更甚,左腿独立、右腿盘膝,左手拇指指天,右手除了拇指之外四指岔开、指地。 灵婴怪样,正气、邪佞两座小乾坤中的灵气自然行转,依从这两位“掌界仙灵”的心咒化作千百线,或缭绕或巡游,围住他们缓缓打转,做气息交换。两人不用苏景帮忙,他们自己修行。相比之下苏景自己的小元神就笨蛋十足了,老老实实坐在灵台,欢欢喜喜领受苏景的阳火润泽、洗炼。 体内行功,不用专门入定,分出一道心神照看着足矣,苏景腾云带上不听,游走于四座正茁长的一品山。栽树须得时时修剪,栽山亦然。裁剪边角、锯断赘峰之类事情,若没有一身好力气当真做不来。 此举不单是为了让山长得更快更好,还因这四座山是要围拢独秀一隅的,不等由着他们的性子乱长,山之势要配合合围大势。苏景本来不懂风水之说,好在二明哥在宝库中留下了养山诀,乍看时只觉晦涩深奥,可若仔细研读又觉处处有趣。好奇心重的人在修行里,占了这样一道趣味:总会有趣。 另外只有山,总是缺了些滋味,于将来的“一隅独秀”也太多单调,苏景选了六处合适地方,将他从离山带来的天水灵精栽了下去。天水灵精是宝贝,可养水之道并无半字记载和传承,今日元水以后会干涸还是活转成川不得而知,盼着其中能有一两道长成大河或深潭吧。 养山栽池,得闲时候就回到竹棚,以金乌小炼世之法重炼已经断裂的欢喜法棍和金火缠镯。 宝物断碎是可以重炼的,以苏景今时的本领,想要让宝物完全恢复是远远做不到的,也没地方在找阎王爷来帮忙。不过两件宝物都有要紧之处,不由得他不作修复。 法棍是件打人的好家伙,重炼后不能再让苏景变回欢喜罗汉,但法棍本身威力不会受到影响。再就是棍中还藏了座阿骨王宫,棍子断了,王宫不会受到丝毫影响,屋瓦都不会掉下一片,只是断棍唤不出王宫,须得重新炼好后才可以;至于金镯,重炼也不能再赋予苏景火行真变,不过苏景本为火中仙,镯子炼好后仍可与他玄意想通,只要苏景动念,他仍能变成火焰:不是身边、形变,而是心变、意变。不是变成真的火焰,却仍能体味自己变成火的感觉。 多出的一条性命找不回来了,镯子对修行的帮助却不会变…… 忙忙碌碌,一晃又十年。 相距上次苏景返回中土,已经过去八十年有余了,其间有离山弟子来做过探望,并非扶苏,是其他真传和与苏景交好的剑尖儿剑穗儿、樊翘等人。来者带回家乡消息:掌门和红长老还在闭关,总也不肯出来似的。 下到幽冥去的几个弟子中,鱼苗儿被执宗长老唤了回来,他是掌门人亲传弟子,要做的功课远非只是修行那么简单,回山后跟随龚长老进入刑堂,凭他的资历和辈分,去掌管刑堂远远不够,他担当的是白羽成当年的法职。 另外无双希佳也心不甘情不愿地返回阳间,再怎么不甘不愿,她也是能晓得自己比不得离山弟子的:她身上担有大任,重现无双荣光。 少年仙子,肩膀削瘦,却还有一座天宗等着她担起。这些年离山鼎力相助,重新建好的无双城中渐渐有了些优秀弟子,孙希佳为大师姐,她不能玩得太久,得回去坐镇、主持城务。不懂不怕,可以学;力所不能及无妨,自有离山高人相助,但不闻不问,孙希佳对自己没办法交代。 “妖精不成”可就没有鱼苗儿、孙希佳那么沉重的胆子了,本事炼得挺厉害了、师父又不在中土,简直就是完美世界了,在幽冥中玩得发疯,乐不思蜀。十六年前樊翘已经传下令去:最多再玩二十年,否则永远不用回来了。 回复灵讯领受樊师兄之命同时,陈精还在讯中委婉提到:小妹不是玩,是修炼啊。 离山安好且荣昌,中土也太平安然,只是除了两大天宗封山之外,这近百年里,前后又有两座比着天宗逊色一筹的一流门宗,和三座规模更小些的门宗昭告天下同道,他们也闭府封山了。 第九百二十八章 灵脉纵横,画兔成真 小宗也凑热闹封山的消息是剑尖儿剑穗儿告诉苏景的,闻听此讯苏景不疑反喜:天元、弥天两大天宗封山,护宗大篆行转、前辈高人守穴,阵凶猛人凶猛,即便离山高手想去潜入查探几乎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小一些的门宗……天宗与大宗,写法上不过差了一横,道法上却差出了一重天地。离山长老随便哪一个,就算修为最差的红长老、公冶长老,想要潜入普通门宗都不是难事。 离山是正道没错,可离山从来都不是老古板的教门,偷偷进去看一眼……无伤大雅,无伤大雅,只要别被人家当场抓住就好…… 不过双姝入离山的时间比着苏景更长,但受辈分、身份所限,对宗内诸位前辈远不如苏景那么熟络,就算离山哪位长老悄悄摸摸地探人家自封的门宗重地,回来后也不会和她俩念叨。是以她俩全不知情…… 到莫耶探望师叔祖的离山弟子来了又去,丽山脚下的日子忙碌却平静。 仔细想一想,修行至今一千两百年,时间最长的平静日子,莫过莫耶战后离山将养、小镇开店、莫耶栽山这三百年了。其间不曾发生过半点争斗,动用法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做以前自己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挺好的。 只是遗憾的:有些寂寞。 不听还没醒。 事情就是这样,没遇到小妖女的时候,山中修行日月浅淡,平静就是平静,和寂寞永远没牵连;两人心生情意后,聚少离多,可即便不在一起,想到她时心里总是能暖一下子、痒一下子,知她安好,知道重逢有日,所以想念就是想念,和寂寞永远没有牵连……直到今天,不听就在洞天里,这许久时间两人寸步不离,苏景却尝到了寂寞滋味。 莫耶世界多出了四座怪模怪样的山,苏景身内身外多出四个掉尊古怪元灵之婴,连那枚永远打不开的破烂囊都被打开了,可是不听还没醒来。 从十一世界归来已经三百年,不听也沉睡了三百年。寂寞是因为害怕,苏景真的在怕。 人在四座新山中往返奔波,照顾着山势成长,有时候苏景会觉得自己花出的心思……哪里是在照顾山,分明是在照顾不听啊。念及此,他总会笑一笑。 这天里,刚刚挥动利剑,将“桃大将军”山上一块多余的峰岭斩断、搬开,苏景忽觉心念一动,随即轻轻“咦”了声:红发苏晴和金发屠晚仿佛约好了似的,维持十年不曾稍动的修身印同时改变,从古怪身姿变成了更古怪的身姿:红发苏晴纵跃而起,双臂撑双腿蹬、凌于半空就此凝身不动,好像只怪鸟;金发屠晚就干脆得多,跳起、半空转身、大头朝下、扎!还真是把自己当成了剑,还真就身体笔直脑袋向下,一头扎进大圣玦洞天泥土中,除了一双脚留在地面,全身都扎下去了。 怪身玦后便是异象生,苏晴所在乾坤之内浩然正气、屠晚所在洞天内凛冽邪气滚滚凝聚有如实质凝聚成风,裹挟小乾坤内厚重灵力,破壁垒入经络,他俩把自己的力量融入苏景气脉,层层循转最终涌向灵台。 灵台中住着小苏景,苏晴与屠晚的驱动的灵气滚滚而来,与苏景自己的风火精元一起,为“小苏景”做温养洗炼。 灵气行运并非只去不回,苏景是四婴之主,顷刻就明白血、金两发元婴的意思,心念转动“小苏景”随之而动,双臂互缠双手各自捏诀,左手焠真诀右手炼世印,正法行运气息再转:小苏景双手印各自送出经过秘法炼化的真精元气,再由苏景经脉循转分别送向苏晴与屠晚。 如此,以苏景身体为脉、以风火秘法为媒,三婴换气,齐生共长! 当元婴能够做炼气功夫,就说明温养告一段落,可以开始做“欢喜儿”这一境的正法修行了。不过苏景做内视、仔细看过三枚灵婴后惊喜发觉,他们居然在“铸脉”。 随着三婴换气、焠真与炼世两法并持,苏晴身内从左手手心开始、贯穿臂膀胸膛再至右手手心,一道浅红色的灵脉正缓缓成形;屠晚也是,不过他的“脉”是“纵生”,颜色为金,自天灵顶盖向下,穿颅穿颈穿胸入腹……人有正经十二,奇经八道,合为二十经脉,无论修行什么样的功法,真元永远都是在这二十道大脉中行转循环,不过不同功法、行元的线路千差万别。 唯有个别天资秀奇且得大奇遇之人,能在二十经络外再修成另外一道灵脉,不过这等情形实在太罕见,就说离山九子,个个惊才绝艳,也不见一个给自己修成灵脉。是以“灵脉”之说,只能算传说。 至于灵脉的用处,还是传说: 脉中自有朗星明月,脉中自有神殿仙庭,脉中自有金龙天鹏,脉中自有三千世界,脉中自有长生逍遥,脉中自有古往今来,脉中自有……修成灵脉能得到什么,中土世上有关记载,有一本算一本,都是瞎蒙加乱吹,真相无人可知。 元婴为灵体,可灵体也是“体”,既得生灵之形,他们就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们一样有自己的体魄,不过并非血肉之躯,而是灵气凝真。 常理而言,元婴与修家大统大合,修家的身资如何,元婴的体魄就怎样,不同质但同形,说穿了修真有什么元神就有什么,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如今“孩儿们”在铸就灵脉,若能成功,苏景体内也会多出两条灵脉。并非修行得来,而是拜双婴所赐! 白捡的,还不用还。 苏景又惊又喜,哪会现在打断他们。 想想不久后……回去离山一趟找风长老,说:我最近身体不适修为躁动,请你帮我看看究竟出了什么状况。然后伸出腕子给老头问诊,再等片刻风长老大惊失色:您这是体生灵脉啊! 佑世真君东天剑尊,炼体生灵脉,一横一竖两条,消息传遍离山,消息传遍中土,消息传遍幽冥……现在苏景忍不住就要笑。 就在他脸上刚刚露出笑意时候,面前空气中突然跳出来一只金丝雀儿。 麻雀大小,红冠碧睛一身金黄翎毛里夹杂丝丝金线,这种雀儿叫声动听,在中土偏北地方,民间以此雀象征男女之情,若是哪家少年郎捉了这样一只鸟,养入竹笼送去给别家少女,就是认认真真地表白心意了。 抓鸟不是件太容易的事情,不过北方集镇上有买的,自己抓不来又真心喜欢哪家姑娘,画上几个大钱买一只就成,卖的不贵。 全无生机的世界,自不可能跳出一只雀子,鸟儿不是活的,和离山金剑、南荒紫蝉一样都是法术炼化、修家用来传递消息的灵物。 雀子现身,口吐人言:“苏景,你在何处,给个指引,我来探望你了。” 传讯之人还怕苏景不肯给自己指路似的,另外又加了一句:“你若不理我,我扔鞋照样也能找到你。” 雀子声音即为传讯者声音,柔然妩媚、甜腻腻的。若只听声音让人陶然,奈何苏景识得声音主人,想想那条大汉的一身疙瘩肉、一脸大胡子,苏景后脊一排鸡皮疙瘩跑过。空来山大师兄…… 用一头“表白情意”的鸟满世界去给同道传讯……这种事情也只有骚戚东来做得出来:一讯传天,恶心八方。 苏景无言,唯有一叹:唉。抬手一道剑讯打出,为戚东来指引方向。不久之后,浓艳香气自粉红挂翠的云驾中传来,金铃天打扮的戚东来伫立云头,满面欢笑对着苏景摇摇摆手。 不能算摆手,他手上捏了条帕子,他在招手绢。 苏景摇头而笑,半开心半无奈,说破天大家是同生共死的朋友,骚戚东来模样可憎但并肩对敌时候绝不含糊,是以苏景见了他总能、至少会有一半是开心的:“骚戚东来,别来无恙。” 纵下云头,用手里的帕子抹汗,不是抹,而是蘸,一点一点的蘸,女子爱惜妆容怕会擦花了自己面上的胭脂香氛才会蘸。 戚东来倒是没涂脂抹粉,不过他脸上没半滴汗水……小心翼翼蘸着,一双豹眼目光闪烁,透过手帕边缘一瞟一瞟地望过来:“你这神采……不得了啊!大精进?如意得破、踏入欢喜!” 苏景笑道:“我这点小小突破算什么,倒是天魔宗大师兄,脱胎换骨惹人惊奇!” 刚刚用来擦汗的手帕现在用来掩口,虬须汉一笑含羞也含春:“你看出来了?” 苏景点头,回答得实在:“嗯,一见你,就打从手心里泛起痒痒劲。” 憎厌魔惹人厌,别人越厌恶他的修为就越高——这是戚东来自己的说法,不知是不是真的,不过反过来是一定的:在别人眼中,看他越生厌,就说明他的本领越高强、修为越精深。 今日戚东来,相比当年西海、幽冥时候,惹人憎厌以论,当真脱胎换骨。苏景和他是有交情的,也真心把他当朋友的,可今次见面之下,手心确确实实是在发痒,恨不得打他回原形。 现在苏景是怎样的心境?独独之我,喜怒由我不由人,除非他自己愿意发怒或开心,否则这世上几乎无人能撩动他的情绪。一见戚东来,苏景心里不得劲了,足见魔崽子的本事大了,大得不得了。 再就是,苏景雕山种刻出解牛刀,千年大修绝顶人物与昔日小镇懵懂少年同心同境,明悟玄理同时彻通返璞归真本意,修不显像、强不露骨,破境没错但气象内敛,等闲修家绝看不出来,戚东来一眼就看破他修入欢喜儿,这份眼力精强本也说明魔崽子今非昔比。 苏景说手心痒,是想打人。 戚东来心思柔柔:“你手心痒?来,我给你挠挠手心。”说着又去抓苏景的手。 苏景双臂拢、双手对揣入袖,笑道:“当不是专门来找我玩的,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吧。” “赶路十万里,横穿两世界,来找你的正经事是:我想你了。”戚东来声音娇嫩,好像他的嗓子能挤出水来:“另外还有件不算太正经的事:魔坛圣火落入中土世界时日久远,已经无从考究,不过铸魔台、建魔殿,于空来山开宗立派的日子还是能算清的……这就快一万年了,空来山上会有一场盛典。” 苏景忍不住问他:“你管开宗万年重典叫做‘不太正经的事情’?” 戚东来皱眉头也有风情:“你这人讨厌,抓我言辞小小纰漏……” 能被憎厌魔传人骂“讨厌”,苏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就觉得自己嘴欠。 “咱们天魔弟子在中土名声响亮,不过人缘嘛……就提不到了。修魔的,闭上门过自己的日子,睁开眼看自己的心思,立宗万年大典拜自己的祖宗喝自己的酒,什么西方龙裔族南方妖圣东土天宗这些莫名其妙的人物咱们是不会请的,不过你和不听算是例外,因为有秦吹老祖宗这重关系在,掌门和诸方魔王都觉得应该请你们登山观礼。” 苏景微扬眉:“忠义天魔出关了?” “没有,没点动静,但他出不出关,不听和你都是他老人家的帝姬帝婿。”说到此戚东来幽幽叹气,分不清他是真情还是假意:“秦老祖宗总也不出关,我这做晚辈的想去他老人家身边尽孝都没机会,唉。” 苏景想说“没准他老人家就是为了躲你才闭关的”,不过害怕再被戚东来说“讨厌”,话到嘴边忍出了。 没去提及不听的实情,只说她在闭关修行,眼下不得惊动,戚东来也不失望,说是修行要紧、不听来不了就算了,他又力邀苏景去观礼。抛开忠义天魔这层关系不谈,只凭天下修宗迎抗天星劫时昔日大魔君所为,苏景对空来山就只有好印象,痛快点头,答应下来。 时间从容,魔宗大典在三个月后,现在过去太早,戚东来又不愿一个人回去,暂时就待在莫耶了,拉着苏景陪他喝酒闲聊,其间苏景向他问起中土诸多修宗闭户封山之事,戚东来笑而摇头:“天魔宗我行我素无法无天不假,但魔心以为:大逆不道非我专美。我能倒行逆施,你亦可胡作非为,你莫来惹我,我就绝不会去管你。” 这倒是魔家弟子修行、行事的本义,就算全天下所有的修宗都关门大吉了他们也懒得理会,更不会派人专门去追查此事。 修行中人,又都是同道中的翘楚,闲话说过一阵自然而然聊到修行,既然说到修行就免不了行法演示。 修行不是为了打架,参天悟道讲究的是我心入我法,我法铺我道,参悟得玄妙灵机回头再来印证于法术,是为修家一大乐趣,戚东来挽起袖子为苏景演法……而后苏景大吃一惊! 戚东来用手指在松软土地上画了把剑,跟着他就把这柄剑拿在了手中。 地上画的不过是“形状”,拿在手中却是真正利剑! 戚东来把这柄剑送给了苏景,剑到手,三尺青锋寒光绽烁,质地算不得太好,可千真万确的,剑就是剑。 戚东来又在地上画了一个圆,之后他伸手一拿,地上的“圆”落入手中,一面小小铜镜,戚东来照镜子,细数自己眼角皱纹。 苏景又惊又笑:“这是什么法门,如此神奇。” 镜子不送人,戚东来自己收起来了:“憎厌魔,惹人厌,修行深了天地都嫌,造化都弃,无人与我为伴,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些伴儿……这是憎厌修的法门,无名以称之。”说着他再次“作画”,这回他在地面上画了只小兔儿。 画好后,一眨眼,地面上的画竟真的变成了一头小兔,三蹦两跳,跃入戚东来怀中……可充其量三五个呼吸的光景,兔子两腿一蹬双眼翻翻,死掉了。 戚东来叹口气:“若是在中土,这兔儿能活上几年的,和其他兔子无两样,可惜这里不行,莫耶是死寂天地。” 苏景惊诧于戚东来“画兔成真”,但他另又注意到一个细节:画剑画镜时候并不明显,画活了这只兔子的时候,戚东来的容貌稍有些变化,似是老了。 老得不多,充其量一两岁的差别。 虬须大汉,三十六岁和三十七岁时样子会有多大差别?几无分别,不过金乌目光锐利,纤毫之差也能分辨。 “此术伤身?慎用。” 死后的兔子还是兔子,没有变成泥土,戚东来抱着兔子:“放心,我的命,我比你在乎。” 戚东来比苏景可更晓得深浅,无需多做嘱咐,苏景转开话题:“你这法术怎生修成的?” 问得是法术道理,离山剑、空来魔,山头两立,不同道也不同宗,壁垒森严,按理说这样的话苏景不该问,不过大家的交情摆在哪里,如果能说戚东来自然会回答,如果不方便讲苏景也不会在意什么。还是因为有交情,是以闲聊说笑时候都不用那么小心。 “不久前领悟了一重玄机,可领悟得莫名其妙,没办法细说,总之……总之莫名其妙就是了。”说到这里,戚东来笑了笑,少了几分妩媚多出一点无奈:“从头到尾,我都挺莫名其妙的。” 唏嘘一句,就此收拾心情,再不提自己的事情,戚东来又变回了那个柔柔媚媚的虬须汉,满目爱怜地看着自己怀中兔儿:“它因我法术而来,可活了就是活了,它真的是只兔儿,只可怜这兔儿命薄……你开卤味铺子的,又是玩火的行家,烤个兔子不算难事吧?” 第九百二十九章 无中生有,月上天宗 何止烤兔子,炖兔子烧兔子酱兔子熏兔子苏景都会,白马镇苏记老铺的少东家不是白当的,关键是戚东来用法术变出来的这只兔子真能吃么? 真能吃,烤熟后外焦里嫩,味道鲜美。戚东来由衷佩服苏景的手艺,苏景则真正服了戚东来的法术。 真皮真肉真血真骨的真兔子,在地上画了几道就拎出了一只兔子来,是法术还是造化?莫说苏景,就连戚东来自己都分不清。若是造化,骚人明白自己决绝到不了那等境界,甚至可以说凡间无人能及。生造化?成色差些的神仙都做不来;若是法术……兔子明明是真的。 大千世界,妙法无数,但法之所在:为心、为力、为定、为转、为衍……为变!就是这个“变”使然,法可以是一切,唯独不是无中生有。 变的前提是“有”。 变自“有”中来,法自“有”中来。“无”为虚妄虚空,自虚妄中生出“有”,那就不再是法,而是道。 戚东来手中有“道”?他自己都不信,他手中有只喷香的兔子腿,一口咬下,流油。 兔子吃光,戚东来摸出手帕要给苏景擦嘴,可把苏景腻歪坏了,远远地躲开他。戚东来也不当回事,笑嘻嘻地用帕子给自己蘸嘴角,又把剥下来的兔子皮小心收好。 苏景看得稀奇:“你留兔子皮作甚?” “北方不比你们南方,冬日时节天寒地冻,我想用这张皮子给我师弟做副耳朵帽。”憎厌魔不是说笑的,戚东来早都练成了一手好针线。 想了想魔宗门长在冬天里带着一副耳朵帽的样子,苏景忍不住笑了:“蚩秀非凡人。” “他修为再深,地位再高,在我心里也还是个孩子……用不用戴耳帽,是他的主意;给不给他做,是我的心意。”虬须汉吃吃地笑,刷子眉梢铜铃眼角带出几分爱怜:“我家这个师弟啊,贵人是忙,一心只求广大门楣,重振空来山昔日威名,从不注意自己的身体……唉。” 苏景和蚩秀接触不多,但大家打过交道,对他的为人能有个大概了解:本根不坏,修行资质更是上上之选,可他的“人情世故”实在差了不少,说穿了,他是参魔悟道的好材料,却非做掌门的好人选。 才有多属,蚩秀之才不在经营一道,蚩秀只适合做个门内精修之辈,就如当年离山九子中的陆八陆九兄弟那样,平时不过问门务,却执掌着、代表着强大的实力,镇山之石,再好不过。 天魔宗在蚩秀手中,或许不会没落,但也难有大作为。在蚩秀这一代,空来山休想能比肩正道诸大天宗。 可蚩秀为人又心高气傲,心中太想能做出一番成就……力所不能及,却又不肯怠慢丝毫,只有辛苦,辛苦,辛苦。 戚东来就不同了,此人行事当机立断,喜形于色而怒藏于心,足智多谋且心狠手辣,天魔宗若有他主掌,一定会比蚩秀更兴旺……苏景都能看穿的事情,两个徒儿的师父、空来山前任魔君岂能不明白,门宗大位本来是要传给戚东来,奈何他去修了憎厌魔! 堂堂空来,傲骨魔家,掌宗之人怎能选个“不男不女”的家伙,生怕天下同道不来笑话么。 古往今来三万七千魔,修哪位魔尊不好,偏他选了憎厌魔。到后来大魔君对戚东来冷淡异常,其中固然有“憎厌魔、惹人厌”的缘由,更多的却是因为这个被悉心栽培、深得喜爱、从小看重的大弟子,真正辜负了师父的一片苦心。 苏景不禁想问戚东来,你到底怎么想的,去修憎厌魔?但不等苏景开口,戚东来就站了起来,笑嘻嘻甩下一句“时间尚早,你先忙,我去那几座怪山里转转去,头次来莫耶,不能不好好玩一趟,过几天我回来找你,咱们一起回中土空来山”随后顿足生云驾,一个人跑去玩耍了。 …… 三剑不姓三,本姓蚕。 西南少民,族部众多,古时有贤能,率领少民出山穴、务农耕,各部渐渐发展壮大起来,其后便是与东土大族的冲突、融合,融合、冲突……到得最后还是融合了,谈不上谁同化了谁,大家各取其长补己断,合则两利、自然之选。今日西南,多以汉统传承,不过仍有些部族保持古姓,古时候他们农耕者多取姓田、禾、木,丝蚕者取姓桑、蚕,锻铸匠人取姓铁、火、段,此为始,传承绵延。 蚕健是西南人,保有古姓,但早已走出大山,他是西南大城大户人家的小少爷。 小少爷今年四百多岁了。 蚕健四岁时候被离山剑法最精的虞长老相中了,说这孩子左眉藏剑、左耳藏剑、右踝藏剑,身藏三剑,是修习剑法的好人才。虞长老选弟子,自有“观剑”之术,这是滇壶峰独传的剑学正典,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释通的,离山门下绝大对数弟子都不懂此术,不过虞长老说蚕健藏了三剑,那他就一定藏了三剑。 所以蚕健入宗后,同门兄弟很快就给他起了个绰号:三剑。 开始时候蚕健老大不高兴,不叫名字喊绰号,你们都是什么天宗高人……可后来稍稍长大一点,蚕健就喜欢上自己的绰号了,一是听惯了,更要紧的是有次滇壶四秀中的一位带着他出门办事,路遇别宗仙子,师兄代为引荐:“这是我家师弟,离山三剑。” 那位漂亮仙子一听就惊了,以前只听过说离山九子,什么时候又出了个离山三剑?这得是多大的本领才能得此称号。惊讶过后,仙子还不忘问道:另外两剑是谁?师兄大笑:我师弟,一人三剑。 离山三剑这个名号委实响亮,不能改,决不能改。 离山三剑正在斗剑,和蝎子斗剑。他的飞剑化作银针大小,抹起锋锐、藏其力道,于沙盘中与一头巴掌大小、三尾独目的怪蝎对持……和蝎子斗剑是没办法的事,茫茫大漠,除了毒蝎厉害些,也实在找不到什么练剑的好对手了。 蝎子不凡,不过远未开灵,还是普通虫豸。可不管怎么说,捉它斗剑,它都是来给自己帮忙的,三剑不会伤它性命,相反,斗剑过后还会给它一点灵丹渣渣算是奖赏报酬。 他在沙漠中,十年前到他轮值,来此古城遗址,守卫师叔祖往来中土、莫耶的法阵。 对峙已经一炷香的光景了,那头怪蝎晓得厉害,不妄动,始终饱满蓄势,随时都会爆起一击、可总也不动。三剑无所谓的,燃香功夫算什么,他们在滇壶峰同门切磋,师兄弟一动不动对峙一个月都算短的。 就在此时,一串悦耳铃声响了起来,被三剑挂在帐篷外的风铃儿在晃动,摇摆幅度颇大。 风铃是法器,莫说风来了,就是一头大鹰撞上风铃也不会动,它与四方戒卫法术相连,只有修家飞天靠近时才会响。 铃声未落,帐篷外、地面上摆放的一枚小石鼓也发出咚咚闷响,石鼓和风铃是一回事,不过追查的是遁地之人。 剑斗不下去了,三剑叹口气,不再关注沙盘,自怀中取出一面长满古锈的铜镜,口中喃喃几句声言咒,挥袖在镜上一拂,古锈如薄雾退散,镜分阴阳两面,正正映出那些引动风铃、石鼓的修家模样。 镜阳,重重云驾此起彼伏;镜阴,道道人形急穿沙土。天上地下,大队人马急行、逼近古城。 三剑放下镜子,从袖中取出一柄两寸木剑,开口对剑说一声“他们来了”,木剑摇摆,顷刻消失于空气中。跟着三剑捏了一点灵丹渣渣,摆放在沙盘中怪蝎面前,请它吃好的。 随后三剑挑帐帘,来到外面凝身肃立…… 来者不是敌人,至少以离山探得的状况,他们不是冲着城中阵法、冲着苏景来的。最近这百十年中,中土新兴一道,名唤“月上天”,以月为尊,拜月而修。 月上天,与其说是门宗,倒不如说是“教派”,就仿道宗、佛门、魔宗一般,月上天传承的不止是功法、更有信仰。而拜月信月,内中不知藏了什么玄虚法持,确确实实让信徒修为激增,实力大涨。 月上天的掌教尊者是个独目女子,来历莫名,不过以她行事来看,小小桀骜是有的,可本性善良,对待同门极好、于外也不曾作恶,有几次适逢其会法身所至整赶上民间灾祸,她都曾出手赈救。 逢灾动法相助、事了拂衣而去,不留名。心怀慈悲却不博人间宠幸,算得可贵。 心地是一重,手段也不差,百年里,月上天在修行道上发展不错,不少小宗、散修入教,奉月拜月。这不是修宗立门户,而是教门招信徒。值得一提的是,那个独目女子对手下极好,却不会护短,“月上天”信徒作恶,无需天宗或正道出手,独目女子自己就会施法惩戒、清理门户。 对月上天,或者说是对其他一切新兴法门、教门,只要不与正道本义冲突,离山都不会横加干预的。 万法搏大道,千门竞长生,这才是修行道。 第九百三十章 代月巡天,五长罗汉 但不干预和不关注是两回事,对月上天,离山还是颇多留意的。是以前阵就探出,月上天将在西方做拜月盛典,广招信徒齐赴西方,他们的人当会路过大漠古城。 现在大群修家或飞天或遁地,至少看上去他们只是路过。离山不会大意,通传古阵值守弟子蚕健多加关注,只要对方不打那座阵法的主意就不要起冲突,另外雷长老也带了两签道兵和本部弟子出山,赶赴大漠。 不过古城法阵之事,除了几家天宗和与苏景交好的朋友外,别宗并不知情。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未免重兵驻防太过招摇,雷长老一脉暂住于三百里外一片绿洲沙城内,古城法阵没事就最好,万一出事,不消片刻就能赶到。 三剑站于古城,收神敛势,除非精深修家否则探不出他是修行人,可离山剑袍穿在身上,人在空旷遗址中又那么醒目,谁能看不到他、谁又会不知他是天宗门徒?收敛气势本就不是为了匿藏,而是离山弟子对天下同道的尊敬。 两个时辰之后,天上行云、地面急掠、沙下穿遁……重重纵法灵动闯入三剑护身真识范围内,几乎同个时候,也有不少灵识扫过三剑。荒凉大漠,古城遗址中站了个离山弟子,怎能不惹来好奇。 云中人未跳落、沙下修不显身,三剑自也无需主动招呼,面带微笑静静站立,只要表明自己无敌意,大家各行各路就是了,又不是有渊源的熟人,犯不着打招呼。 短短盏茶功夫里,天上地下几十名修者自顾赶路疾驰而过,其中还有两位仰慕离山的中年人见三剑孤身一人,特意显身:“离山道友静守古城,若有需我兄弟效劳之处只管开口。” 三剑微笑作答,回应得体,谢过且婉拒好意,对方也不多追问什么,寒暄两句继续赶路。 刚开始一切都好。到了后来,路过修者越来越多,以三剑粗略数来,大半个时辰里,前前后后怕是有数百人路过此处向下而去,五行修法皆有,居然还有不少本身就在教法之内的出家人,就连精怪都遇到了好几个,而三剑身后的风铃、石鼓全无停歇之意,铃声、鼓声不重但越来越急促,现在过去的只是个“排头”,真正的大队人马还在后面。足见“月上天”这短短百年中发展的规模怎样了。 人头多了,性子就杂了,有特意停下来打声照顾的人,也有特意现身只为冷冷瞪上三剑一眼、说句刺人话之人。树大招风,离山好大的名气,即便他把好事做尽,仍有人觉得此宗沽名钓誉,仍有人看不上离山之剑。无缘无故地看不上,无他,人心。 若站在这里的不是离山弟子而是空来山下来的天魔凶徒,或许来点头招呼的人会少些,但横视冷哼之人一定更少。 三剑从小到大的好脾气,站在原地,别人对他微笑他就还个微笑,别人对他冷视他干脆就不去看对方,没什么大不了,你瞪我不会眼睛变得更大,我被你瞪修为不会削弱半分…… 如此,又过了一阵,一道飞于高空的银白云驾忽然沉落,法云散开后十余人显现身形,男女老幼都有,衣着颇为古怪,上身着紧身短打、窄领窄袖腰腹裹细带,下身则是肥肥大大、灯笼似的长裤,非法袍非汉衣,当是出世在外自成体统的散修。 为首者是个手执山魈拐的老太婆,头发稀疏、鹰鼻鹞眼,走上两步来到三剑面前:“离山小辈,你在此作甚。” 修行道上,三剑四百多岁的年纪,就只能算是个小小少年,可他的辈分小么?滇壶内门、拜奉虞长老为师,沈河掌门子侄一辈,真要论起辈分,修行道上不知多少白胡子老头都要恭恭敬敬对他喊一声前辈。 修家性命漫长,动辄几千几百岁的活,辈分实在是混乱的,不同宗不同门本也没得论,除非真有渊源,否则大都以“道友、小友”来称呼年轻人,或者喊上声娃娃也不算错,不是指辈分而是指岁数喊的。 一不是打架二不是卖老,少有上来就喊“小辈”的。称呼无礼,问话也同样无礼,你走你的我站我的,我不问你赶路作甚,你管我站着做啥。 不过三剑未着恼,应道:“回禀婆婆,在下出山游历,行至此地心有领悟,就此止步坐悟以期能有所获,见诸位同道路经此地,心中不敢怠慢故立身路旁,静听吩咐。” “老太婆活得太久了,见过了太多口中生花、心中藏杀的宵小之辈。”全不理会三剑的客套言辞,老太婆目光如针,直视离山弟子双眼:“荒漠古城、杳无人烟,驻道何处不好偏要选在我教西行之路,小辈,离山有什么图谋,我劝你直接说出来吧。” 老太婆是人,但修行的应该山魈石鬼的妖法,说话声音仿佛魈鬼啼鸣,嘶哑难听。 这时候地下突然鼓起一座沙包,眨眼沙包破碎,一个和尚从地下跳了出来。 这个和尚在做地遁,远远地就被三剑灵识察觉,三剑对他还颇为好奇,别人遁地靠的是法术,虽不如苏景金乌万巢那种五行穿空大遁,但也如鱼入水,行去急急却身形从容,唯独这个和尚,遁地不如说是挖地,他在地下深处可真是一拳一拳把面前土石轰到粉碎如末,一路跑身后留下长长坑道,偏偏他“挖”得奇快跑得奇快,双拳上的蛮力比起同行遁地的法术可要凶悍得多。 和尚的“遁地法”古怪,模样更古怪,身高五尺出头,但他的双臂双腿都奇短,短得根本不成比例,若只看四肢,两三岁的娃儿才有。四肢短,身形却不算太矮,那就是身子奇长了。 “老衲西海万仙岛,三叠大寺住持,法号五长。同道抬爱,唤我一声五长罗汉。”和尚的门宗籍籍无名,但万仙两字真够响亮,五短身材的和尚自称五长罗汉,他说话笑呵呵地,全无敌意,对三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见过小哥。” 住在西海的和尚,去东土西方参加教中典仪,怎么也不该路径大漠,想来他是有事去过东土,绕了个圈子。 和尚不伦不类地招呼,三剑也自报家门,口称“见过大师”。五长罗汉又转头望向灯笼肥裤老太婆:“肖婆婆,赶路要紧,你何必为难人家离山的娃娃,他站在这里又没碍着谁。” 五长罗汉说的是公道话,肖婆婆却不买账,冷笑森森:“十五尊者厚爱,委我‘西钩’之职,中土西方,代月巡天,老身重任在肩,不敢怠慢,更不敢辜负尊者厚爱,如此荒凉地方,如此扎眼人物,怎能不问明究竟。” 月上天掌教尊者,那个独目女子自称“十五”。月上天宗内组织松散,连个明确教规都没有,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只在《月篆》经文中有提及,不强迫、只说希望大家能依篆行事,虔诚之人可得月光永照。 此宗将中土以九宫划分,一宫设一方月下使者,接引信徒、传教讲经、和诸多琐碎教务,月使什么都做,但也没个准确的职守章程,先不说使者的职责,单单九宫划分……真是公平得很,一块地平均分成九片,谁家地头人多,谁家地头荒芜,忙的忙死闲的闲死。 月使之上再设“南朔”“北霜”“西钩”“东江”四月巡使,代月巡天护教有责,同样是职守模糊,内贼作恶要管,外敌欺人要管,有灵宝出世要去碰运气,哪宫使者临时有事缺职巡使也得去替任。 五长罗汉闻言嘿嘿笑:“代月巡天……肖婆婆你还真当回事,用得着那么一本正经嘛,十五尊者成此月上天不过是大家能有个门庭,相处共聚方便些,同导世人将心向月,除此之外哪还有其他意思,偏你,煞有介事,不嫌累么?” 肖婆婆脸上变色,但五长罗汉不等她发怒质问,又转回头对三剑道:“这位小友,我看你神采飞扬,目光明澈,想来在离山修行了不短年头,炼出真味了吧。” “大师谬赞,在下入离山四百年,心智愚钝,成就浅薄,实在辜负了门中师长。”相比那个肖婆婆,三剑更喜欢和怪和尚聊天。 “四百年啊,”五长罗汉伸出了五根手指头,很快又收起一根:“那可不短了。有没待腻了?是不是想换个门庭?来我月上天可好?老衲为九宫之中西南宫月下使者,你若想入我月上天,老衲这就给你发牌子。” 居然直接拉离山弟子入伙,三剑啼笑皆非,一旁的肖婆婆也终于发作:“五长昏僧,你就是这般引人向月的?此子无诚心无成意,来历难辩行踪诡怪,你说收就收?他可有半点向月之心!” 五长和尚撇嘴角,反问:“若人人都有向月之心,还要你我这些使者作甚,还要月上天干啥?他无向月之心,所以才要拉进来,为他养成向月之心嘛。” 第九百三十一章 三请吩咐,阻月巡天 五长和尚撇嘴角,反问:“若人人都有向月之心,还要你我这些使者作甚,还要月上天干啥?他无向月之心,所以才要拉进来,为他养成向月之心嘛。” 老太婆隐修于山野,少于外人交往,语气凶狠,嘴巴其实笨拙得很,反观这个怪模样的和尚,虽也孤住海外,但想来平时没少和西海妖精说法论道,口舌着实滑溜,简简单单一两句话就驳斥的老太婆面色铁青。 老太婆身后,同样窄衣肥裤打扮的一个中年汉子踏上半步,他是肖婆婆本家子弟,对和尚冷语道:“五长僧,你入教甲子有余,得尊者厚爱,天下九宫你掌其一,但是到得现在、泱泱西海无尽生灵,你可能劝道一人入教、可曾引得一妖将心向月么?十五尊者仁心仁德,从不曾追究你怠慢之责,我家婆婆也念在同宗同教的情分上不去和你计较,不过今日见你行事如此轻佻……” 辩理不过就直接追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在人间道、修行道都是长存真理。不过话说回来,五长和尚即为九宫使者之一,代尊者传教西海,六十多年里一个信徒没找来,也实在说不过去。 五长罗汉仍是笑呵呵地,对叱问全不在意:“西海不比别的地方,生灵众多没错、妖精无数没错,可所有精灵都受沉入海中的弥天古刹禅香沁染,天生就带了一份佛心禅意……此乃先天灵光,与生俱来,为本性、为本能,你道西海佛徒都如旱陆上那些半吊子和尚么,要他们的心别向佛、尽向月,老衲没这个本事。莫说我,你去让十五尊者来试试?看看能不能召来一个信月亮的。” 怪和尚口无遮拦,说话时候连十五尊者都敢捎上,之后不等对方辩驳,和尚脸上笑意更浓,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再说,你讲得也不对,怎么会一个都没有,明明有一个!”和尚短小胳膊一转,手指头指向自己的鼻子:“我啊!我引我心向明月,度得己来再度人。西海之中有我万仙岛三叠寺五长罗汉拜月,你还敢嫌人少?你们倒是人多,人多又怎样,来来来,咱们这就等天黑、比一比,看看月亮光芒照在谁身上更亮些。” 说话间,和尚扬手拍光头,啪啪响。 光头锃亮,不用等天黑现在就能见分晓,待到月光洒落时候,一定是和尚这颗光头更明亮。 不过他也说对了一重:肖婆婆那边人数众多,这老妪境界圆满修为精湛,因为不出世所以没太多名气,但在月上天教内威望隆重,自她落下云头、对离山三剑显现敌意后,再路过此处的月上天信徒几乎尽数止步,甚至已经过去的不少人也重新陡转回来,站在了肖婆婆身后,黑压压的大片人头。 反观这一边,一个和尚,一个三剑,孤零零地单薄。 和尚是个趣人,三剑在一旁听他和同门纠缠几次莞尔,此刻微笑开口:“多谢大师眷念,今日之徳,离山蚕健铭记千年。还是我来和这位婆婆说吧。” 和尚与老太婆这样争下去,迟早是个动手的局面,五长僧是为了离山弟子才和同门起了争端,三剑又岂能让他因为自己与同门结下深怨,这是离山律己待人之道,该是自己的事情,不能也不会落在别人肩膀去扛。 三剑转目望向了肖老太:“晚辈离宗,于此常驻,眼见诸位道友途径此处,心中不敢怠慢,守候路旁本就是存了听候吩咐、效劳犬马之意,婆婆有话尽可吩咐下来,力所能及决不敢辞。” 滇壶峰虞长老就是个圆滑人物,三剑得了几分师传,“你划下道来吧,我接”这句话说得也算委婉。 “荒山野人,哪敢吩咐离山仙家。”肖婆婆的口气阴冷:“不过你说你在此修行,这等鬼话说得太没味道,骗不了人。” 离山修水,平白无故弟子跑到三十年能下一场雨就算发发大水的沙漠里来修行,哪里会有这等道理,只要稍稍有点见识的人就能晓得这个离山弟子不是在此修行。可三剑是在骗人么? 好歹修行四百年,滇壶峰上新起之秀中有他三剑一个,会说这等拙略谎言?究其根由,他就没想骗人,“在下于此修行”只是顺个台阶、做个交代,彼此心知肚明。这般说法,要比着“我在此做事,做什么不能告诉你”顺耳得多。 修行中人,“做修行”就是最最简单的理由,大家互相留个情面,我不说你莫问,有缘再相逢时抱个拳问个好,如此而已。 三剑照顾了别人脸面,别人却用这份“照顾”来回戳他的脸面,三剑笑了:“不应该啊,我这番骗人的鬼话滴水不漏,全无破绽,婆婆是怎么晓得我骗人的……不管怎样,婆婆火眼金睛明察秋毫总是没错的,在下佩服。” 是褒是贬是夸是骂何须分说,三剑面上微笑不变,喜怒不形于色,这也是跟师父学的,更要紧的是骂过人之后要立刻转开话题,不给对方发作的机会:“婆婆代月巡天,巡到蚕健这里来,究竟想要巡些什么,蚕健等您吩咐。” 少年人话锋渐起,代月巡天,代的是哪个月?月上天的月;巡的又是那重天?月上天的天!可三剑为离山弟子,不同月不同天,你巡我作甚、直接说。 月上天内,此刻也有些修家觉得“西钩”肖婆婆没事找事,无端端的去要折服人家小辈、拆人家的面子,可离山的少年不好欺负,一个钉子撞了回来,这又该如何收场,难不成真要先打了人家的娃娃,再惹出人家的大人么。 不过说到底他们月上天都是一家人,没人像五长和尚那样出言顶撞肖婆婆,反倒有些平日里与肖家交好的散修出声叱喝三剑,叱他牙尖嘴利不敬尊长。 叱喝声一起,场面立刻显出几分混乱。 三剑全不理会,他的目光只看肖婆婆。肖婆婆摆一摆手制止住身后呼喝:“古城遗迹,常掩沙中,东南离山派人来了西北荒漠驻守……老身姑妄一猜:莫不是古城藏宝,你才在此守护。” 老太婆自作聪明,不过也确实是个解释。在场不少月上天门徒都觉得此地当是有什么宝贝,至少会有出现宝物的可能,这次引来了离山重视。一个恰巧在附近的弟子先守住古城,门中重量人物、大队人马正在途中,这是正常“套路”。 三剑未说话。 肖婆婆望向三剑:“后辈,怎地不吭声了。” “我说有宝,婆婆肯走么?我说没宝,婆婆就信了?”三剑居然还在笑,笑得老太婆都烦了:“既然如此……婆婆你让我说什么好啊。蚕健在此静候吩咐,您老怎么说,我怎么听就是了。” 第三次,三剑讨肖婆婆要吩咐。 肖婆婆目光如针,逼视三剑:“天下宝物,缘者得之。老身巡查西天,大漠中若真出了宝物,我见不到则罢,落入旁人手中我也不敢抢夺,但宝藏地下尚未开启,我就不敢不为月上天尽上一份虔诚心了,后辈,你闪去一旁,我要:搜城!” 真要搜到宝物,没得说,取到手奉于十五尊者;什么都没搜到也无妨,警告这后生几句再扬长而去……最好是这后生不让搜城,大家能动一动手。肖婆婆心中对离山藏了一口恶气,否则也不至于专门来为难一个修行少年。 西天巡使,拥趸众多,至少在此地、于此刻,肖婆婆说上一句话,周围有的是人听。 离山少年看似识趣,立刻点头:“这古城不是我的,更是离山的,婆婆想搜就搜,在下不敢阻挠,不过……有一个地方搜不得,还请见谅。”说着,他半转身向着后面指了指,他就驻守在阵法旁,手指地方正是被一座新盖石屋遮住的法阵所在:“这石屋,不能搜。” 不让搜?肖婆婆心中欢喜,满是皱纹的老脸上却戾气毕现:“屋在城中,这古城寸寸角落都要搜过,自不会单独甩开这间……” “没得谈。”三剑打断了老太婆的啰嗦,负在背后的手缩入袖中,捏碎了传续用的木铃铛,这边木铃铛一碎,三百里外雷长老一脉立刻动身。 “没得谈?”肖婆婆终于笑了:“你可是要挡月巡天么?无知小辈啊……” “没得谈。”三剑又次打断了肖婆婆的话,还是那三个字。 这个时候半晌没再说话的五长罗汉又开口了:“这位离山小友,当知人不可貌相,肖婆婆的修为深厚,远在你之上。” 三剑区区四百年小修,纵有天资到底修行时间还短,好像苏景那样的妖孽几千年里也不一定能出来一个,以三剑现在的本事,对上肖婆婆这等巅顶大修,不存半分胜算。 和尚之言是对三剑说的好话,不过仔细琢磨……人不可貌相,她修为很高……这是在说老太婆相貌丑陋么。三剑笑了笑:“多谢大师好意,但搜石屋没得谈。在下只有舍命相陪,只求肖婆婆开心就好。” 五长罗汉口中啧啧作声,似是自言自语,嘟囔了句“你看人家的孩子怎么教出来的”,之后又把话锋一转,继续问三剑:“你在离山的辈分当不会太高,附近可有你家长辈?” 雷长老须臾便至,这种事三剑犯不着说谎,大方点头:“长辈将至。” 五长罗汉哈哈一笑:“那就成了,既然有长辈过来,便不用和尚管着闲事了。”跟着他又望向肖婆婆:“婆婆请便,阿弥陀佛。”说这话和尚踱步到一旁,闪开了。 而和尚闪开一瞬,老态龙钟之妪陡然绽放气势,三剑只觉一座巨山扑面而来!势不伤人却催心、夺神,若是三十年前,只凭老妪绽势三剑就会冷汗如浆摔坐在地,但四十年前他们师兄弟七人得了一滴天水灵精,用十年时间炼化了其中灵气,得此灵物相助三剑修成云转无定水清无痕心境,这才能勉强支撑下来。 见小辈竟能强撑住,未作半步后退,肖婆婆也略显讶然,森森一笑:“小辈阻月巡天,理当严惩。莫说老身以长欺幼,小子,怎么斗随你来说!” 还能怎么斗,怎么斗都绝无胜算,何况三剑身受强敌气势重压,能站住就已经是极限了,再要开口的话声音一定打战,平白招惹耻笑,正要咬牙从自己的左耳拔剑,便是此刻忽然身后一个笑声传来:“怎么斗?离山弟子站住不动,老妹子你用尽全副手段,只要把离山弟子逼退半步,就算你赢。” 妩媚声音,缠绵情意,莺燕般婉转清泉般甘甜,端的悦耳铃笑,何须见其人,只闻声便知说话之人必拥绝代风姿倾城容貌。 笑声过后,“没得谈”石屋中走出两个人,前一位龙骧虎步赤膊金裙虬须大汉,莫看他着裙,但裙朴拙、尽显苍凉意味,这样一条裙穿在这样一位大汉身上,非但不见丝毫女气,反倒添尽威猛!在场修家大群,倒有半数之上乍见大汉心中都会惊起一念:此人自远古中生、荒古中来! 威风大汉身后,是个身着剑袍的离山弟子,面目算得清秀,别无特殊之处,站在疯魔般的大汉身旁,此人几可忽略不计。 见石屋中忽然走出两个人来,包括肖婆婆在内,所有人都告一惊:屋中竟还有人,在场精修者众多,事前全无半分察觉。此外众人心中也都提起了戒备:显身之人不可怕,隐藏之辈须得万分小心,刚才笑语的那个女子还未现身。 听到“娇笑声”时,三剑霍然大喜,最近十年他都守在古城,天魔宗大师兄不久前来入阵去找师叔祖,三剑自是知晓的,且戚东来爱说话,特意告诉他,过不久师叔祖可能会与自己一起返回中土,叮嘱三剑想好拍马屁的办法,师叔祖只要一高兴就一定有重赏。 如今魔宗大师兄回来,果然师叔祖与之同行。 赶在雷长老抵达之前,苏景与戚东来自莫耶返回中土! “不必行礼,多谢你。”师叔祖密语声音传入三剑耳中,温和带笑:“现在且听我吩咐……” 苏景刚到,不知事情前因后果,不过能肯定的,自家弟子在此只为守护法阵,能与人冲突必与守阵有关。 守阵就是守路,守着苏景回家的路,苏景怎能不谢他。 此时戚东来伸手指捅了捅苏景肩膀:“离山弟子立身如剑,老妹子气势熏天,这可是一番龙争虎斗,你看谁能胜?依我看,还是老妹子占得半分先机……” 虬须汉边说边笑,而他笑声起时,满堂皆惊:哪有俏丽女子,之前是此人说话!还有……他管西钩巡使叫老妹子? 一时间众人目光都被莺声燕语虬须汉所夺,跟大汉一起走出石屋的离山青年也把目光扫过眼前众人,无人能让苏景的目光有片刻停留……唯独那个五长罗汉,苏景看到他时微微一愣,随即垂首摇摇头,似是遇到了件又无奈又好笑的事情,他笑了。 笑容刚刚绽开,苏景又抬头,这次把目光望向东北天空,空荡荡的天空。他注目时,熟悉声音传入耳中:“弟子见过师叔,恭迎师叔出关。” “雷长老辛苦了。”密语回应,苏景开心。雷长老赶到! 不过雷长老见苏景回来了,他这边暂时不作现身,一是后面无论争斗还是交涉,事情交由苏景主持尽可放心;另则自己隐身,也算是藏剑,真要动手可以占个大便宜。离山正,且还精。 不现身,但密语未停:“肖婆婆,小东山隐修,境界几近圆满,八百年前晋入最后一关逍遥问,她有个心疼的重孙儿,曾追随玄天星宿。” 小东山隐修,不出世,但族内年轻人耐不住世外清苦,离家入世去了,结果拜入玄天宗,陨星劫数后玄天攻离山,一场大战邪宗败亡,肖家这个重孙儿也战死当场。这便是肖婆婆心底对离山藏的一口恶气了。 那场大战过后,离山休养生息,不过对玄天门下诸多人间邪修来历的追查不会大意,由此查到小东山肖家。 查到了,但这又不是连坐诛九族,肖家人在世外,除了那个已死子嗣外,余者和玄天并无牵扯,离山也不会再追究。当时追查负责追查这一路上的就是雷长老,由此他记住了小东山、肖老太。 正邪倾轧,生死较量,去分辨对错实在没太多意思,大家立场不同道不同而已。肖婆婆因为自家孩儿丧在离山手上,怨恨离山也算情有可原,但:不见她上离山寻仇,却见她在荒漠中戏弄为难一个晚辈。 苏景一哂,密语三剑:“你且退开吧。” 师叔祖怎么说三剑就怎么做,全无半分犹豫就向后退开一步。肖婆婆不是等闲之辈,若自己从旁做法、借三剑之手与老太婆争斗一番不是不能,但谁能保得三剑就一定不会受伤? 为搏面子拿同门去冒险,这种蠢事苏景不会做,离山更不会做。 按照戚东来定下的规矩,三剑退后了,他输了。三剑才退开,就见虬须大汉笑得花枝乱颤,娇滴滴地喝彩:“老妹子神功盖世,逼退离山弟子,大获全胜,恭喜恭喜。” 笑中、稍顿,不忘补充一句:“我就说你会赢!” 老妹子脸都黑了。一是被戚东来恶心到了,再就是……这算什么?儿戏!是认输更是大大羞辱。 三剑输了,可事情还没完。 三剑身旁丈外地方还站着个苏景。 第九百三十二章 不共戴天,杀心已动 三剑退开了,苏景正要迈步上前,不料身边的戚东来突然抢步,赶在苏景之前抢到之前三剑站立地方。 老太婆刻意绽放气势,仿佛巨岳傲立,戚东来并未刻意做什么,于他跨步动身之际,自有一份荒凉气意向着月上天众人扑面而去!恍惚里众人只觉走上前的不是一个汉子,那是一头来自洪荒远古的巨魔,随便一爪就能将怒海撑裂巨岳拍碎的巨大凶兽! 戚东来抢上前去,苏景愣了下,但没再去争,一拍腰间锦绣囊,居然取出来两把椅子,自己坐一只,招呼着三剑也来坐,摆明了看热闹的样子。三剑不敢和师叔祖并座,苏景笑道:“让你坐你就坐,要不我看你资质不错。” 别人听不懂这话,但离山弟子哪个不知……一千两百年前师叔祖初次归宗,一句“我看你资质不错”,直接毁去了樊翘一身修为,此事可在离山广为流传,离山弟子个个晓得。 虽说樊翘最后下场不差,可师叔祖的手段,离山晚辈都是“引以为戒”的。 三剑当然明白苏景开玩笑的,笑了笑,规规矩矩地坐到苏景身边。 另一边,戚东来迎上肖婆婆,口中娇媚笑声响起,一下子荒古凶魔气意崩碎无形,虬须汉笑得风情万种,问肖婆婆:“老妹子,我才刚到,见你们和离山争斗我欢喜不已!劳烦打听一声,离山这群小鱼儿是怎么惹上你们了……你们又是何方仙圣。” 何须肖婆婆说话,刚刚退下来的三剑已然开口:“月上天诸位道友路过此间,见弟子驻守于此,便道城中藏宝,月上天西钩巡使欲搜索古城,这才起了些小小争执。” 三言两语里事情难以说清,不过三件这句话也大概交代了经过,是向戚东来说明,更是对自家师叔祖呈报。 “月上天?”戚东来豹目一眨:“这些年里月上天开宗立派传教八方,好一派新教崛起的风光场面,何其有幸,能在此间得见诸位高人。老妹子,你就是西钩巡使了?代月巡西天,了不起!” 比起西海、幽冥时候,戚东来的修为大大精进了,以前他让人讨厌,恨不得能提拳打他;如今他惹人憎厌,却连打他的念头都不会提起……会有人去暴打面前的一堆牛粪么?就是这个道理。 肖婆婆被他恶心到不行,眉头深深皱起,寒声道:“既知月上天之名,既知老身肩负代月巡天之职,还不闪让一旁。这古城不是离山的,谁都能入内搜索。古宝本无主,缘者得之。” “老妹子想多了。什么古宝有缘没缘的……跟你、跟月上天没有丁点关系。这城不是离山的没错,但这座‘东来城’并非无主之城。城有主,城中宝自也有主,所以说老妹子你想多啦。”戚东来笑得娇滴滴。 肖老太不知面前虬须汉就叫戚东来,但至少晓得他在胡说八道,应道:“少要在我面前胡搅蛮缠,什么东来城,你说此城唤东来,我还说此城唤西钩城……” 说到这里,肖老太收声了,因为戚东来忽然收敛了笑意,眼神异常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就是虬须汉这一瞥,让肖老太再也说不下去了,不是被对方气势所夺,而是戚东来的目光实在太过幽怨。 领受过这样一个眼神,肖老太真想弄些清水来洗洗自己的眼睛。 戚东来叹气,怅然:“老妹子,这是我的城啊。” 肖老太烦不胜烦:“笑话了,你说是你的……”不等她把话说完,对面戚东来忽然一拍腰间挎囊。 肖老太刻薄归刻薄,但对上戚东来,她心中不敢存有半分轻视,从始至终都在提防戒备,乍见虬须汉拍囊取宝,老太婆只道他要动手,当下一声剑咒唱响,一青、一碧、一白三柄玉剑跃出空气,护持身边。 肖老太也是修剑的,这让一旁稳坐看戏的苏景目光微亮了些,剑不错。 西天巡使亮剑,可戚东来又哪有动法,他只是自挎囊中取出一枚七寸三角旗,随手扔去身后地面,旗子落下,插入地面。 戚东来根本不去看肖老太的剑,伸手指向自己刚刚插入地面的旗子:“正好诸位同道都在,烦请做个见证:我插旗了。此城东来,我的城。”说完转回头去看苏景:“我插旗了,离山怎么说。” 苏景一笑:“你插旗了,你的地方。” 向苏景抛上给媚眼算是谢意,虬须汉眼波流转,又望回肖婆婆:“我插旗了,月上天怎么说。” 这城是我的,你不信……我当你面前插了旗子,这下子证明了,这城是我的。肖婆婆怒极而笑:“简直荒唐!你的旗子插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你把旗子插去离山,离山就是你的了?” “的确是这么个道理,我要把旗子插到离山,后面就得是两宗相残,夺山争峰的惨战了。不过离山的小鱼儿都活泼可爱,其中有几条和我还聊得投契,我这面旗不会插去离山。”戚东来回答从容,提到“离山小鱼儿活泼可爱”时候还不忘给苏景、三剑送去一个疼爱眼神,苏景啼笑皆非,隐身半空里的雷长老也无奈摇头,这位修行憎厌魔的空来山大师兄果然无时无刻不在惹人腻歪。于憎厌道上,他不分敌我一视同仁,全都腻歪着。 肖婆婆受够了眼前这个疯子的胡言,纵声怒笑:“哪里来的泼皮浑汉,一面旗子就划域一方,你道你是谁!” “启禀西钩巡使,他是骚、戚东来,北方空来山天魔宗掌教魔君的大师兄。”早就站到一旁去、好半晌没出声的五长罗汉忽然开口了。 天魔宗。 行事无所顾忌,只看自己懒理旁人,轻易不和别宗打交道,但一个“交道”只要打上就一定打到底的天魔宗。 离山好惹,超然世外且行事中正,凡事总讲七分道理再留三分颜面;今日天魔宗实力差了离山老大一截,却是天字第一号不能惹也不敢惹的煞星。穷极天地,他们只讲四个字:不死不休。 未死便休,何以将疯癫入峰巅。 想当年灵元大潮初临中土,得其惠、新入道者多如过江之鲫。添大力却无道心相扶,只觉自己不可一世,成群结队去滋扰天宗、挑战天宗……可有几个人敢去空来山挑战的。 肖婆婆孤陋寡闻,不识得戚东来,但也晓得天魔宗的名头,闻言心中微微一惊,一时间还有些想不通,不是说天魔宗少理外人、桀骜则已但也不会轻易去找别人的麻烦么? 纳闷之余,更恨身边五长和尚,既知对方身份,为何不早些讲明。 自从幽冥归来、大魔君破道成魔后,这些年里戚东来深居简出,少在人间露面,外人对他所知不多,再加上他最近换了行头改扮金铃天,是以在场众多月上天散修都不识得此人。 但听说他就是大名鼎鼎魔家大兄“骚、戚东来”后,在场修家都在心里打了个突:天魔宗可怕,戚东来可憎,这些姑且不论,只说“渊源”二字……修行道上早有流传,离山上最最有名的那位小师叔,与天魔宗大师兄共闯鬼门关炼成生死交情。 既然戚东来在此,和他一起走出石头屋的那个离山青年…… 苏景这张脸,在中土上过“乾坤镜”的,之后他和笑语仙子喜结连理、离山大宴天下同道还不算完,他又带上新媳妇在中土大小修宗全都转了一圈,世间识得他的修家着实不少。可一来最近三百年苏景静守莫耶,几乎没在修行道上露过面;二来他在莫耶得空灵一悟洞穿“大逍遥”、雕刻灵种于生死老少间无数次穿梭、养成四道如意胎再破一境……更要紧的则是栽山种水这件事本身,围一域造化点一方灵机,以凡人躯行仙佛事。莫耶三百年,前后种种事情,未改苏景容貌但让他气意剧变。 若往时苏景是草原上的野火,跳跃、妖娆、张扬。 今日苏景便是神龛前的烛火,静谧,祥和、神秘。 两重气意判若云泥,乍见他时,月上天诸多修家不是没认出来他,而是根本不会去想他就是苏景。直到此刻戚东来身份被五长罗汉点破,他们再去看那个离山青年……嗡一声,人群微乱,认出他的人着实不少。 甚至就连那些修家自己也在纳闷:怎么刚才没认出来? 苏景看了一眼人群,目光淡淡、一扫而过,可月上天修家群中,每一人都觉得离山苏景看得就是我。 五长罗汉不看苏景,还在对肖婆婆窃窃低语:“老衲听说,天魔宗下有一枚裂地封天旗,插到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地盘了,旗所至,群魔乱舞,哪个不认斩尽杀绝!老衲估计着……就是这面旗子了。” 掌宗魔君的大师兄,掌管一件宗内宝旗再也顺理成章不过,但戚东来自己明白,天魔宗里哪有和尚说的旗子,这和尚乱吹法螺,是在给自己助威来着。 是以戚东来望向五长和尚:“大师对我空来山多有了解,倒是骚人眼拙……” 和尚嘿嘿笑:“魔家大兄,你是贵人事忙,你忘记了?八百年前你途径西海,曾落脚于我万仙岛上,岛上那座三叠大寺,寺里那位小沙弥……” 五长罗汉说的,戚东来一样不记得,正心道古怪时候耳中苏景密语传来:“三叠大寺,五长罗汉,三个矮子叠罗汉。” “啊!原来是大师,一别八百年,戚东来可没料到,当年西海仙岛神刹中眉清目秀、眼纳灵光的小沙弥,可都长成了手眼通天的罗汉爷,失礼失礼,万勿见怪。”戚东来满面惊喜:“宝刹中三位大法师可还安好?当年相遇,本来约好一起入那花花人间去,酒肉穿肠、金银闪耀、美色缭绕,让那红尘来炼我一颗铁石心,奈何俗务缠身,一直未能成行,引以为憾。” “三位仙师已然彻悟大悟,三百年前就离开大寺,戏耍红尘中、游乐修行道,阿弥陀佛,他们三个才是真正大宗师,凡俗难祈望,中土世上最最神奇之人。”五长罗汉满脸虔诚,一字一字说得异常认真。 “三位大师都是神仙中人,落生人间本就是委屈了他们……”大家好久不见,见面欢喜,戚东来得捧一捧朋友。 三个套怪皮叠罗汉的矮子被人捧了,那还得了,人家都在捧,他们自己更得使劲捧自己,唯有如此才不辜负朋友。 你来我往好一番川锣岳鼓,字字句句吹出了一张蒙了天的牛皮,罗汉老爷心满意足,咳嗽了两声:“骚老大,依老衲看……这件事就算了吧。” 道理上讲,三尸不受法术或者法器变化。也就是小师娘这等神奇人物,能为他们炼化出来随身好剑与童棺,但是这些年里不知他们得了什么造化,居然叠罗汉穿起了一件画皮,还混入月上天中去了。 以三个矮子的性子,自然是盼着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是天魔宗与离山高手尽出,月上天纠集党羽,三方大大混战一场才算过瘾。不过面子上看……五长罗汉到底是月上天的人,总得假惺惺地劝解两句。 和尚的话说完,戚东来身后突兀魔焰冲天,刚刚被他插在地上的那面小小三角旗刹那暴涨,化千丈法旗直插苍穹! 缭绕巨旗,层层黑红魔焰如大蚺蜿蜒吞吐,遮蔽一方的黑色旗帜上,赫赫一方大字狰狞:魔! 天魔宗大师兄的笑容突然清淡了:“大师啊,你看坟包矮不矮,空来山门徒走累了坐上去歇口气,那坟包就是天魔宗的一座山头;你看屁股帘子脏不脏,空来山弟子无聊了找根树枝把它挑起来,那屁股帘子就是天魔宗的一面旗子……大师,你家这位老妹子要搜我的东来城,你让我怎么算了。” “她可不是我家老妹子,三叠大寺,佛门正宗,只有和尚没有妹子。”五长和尚立刻摇头,随即又笑道:“之前不是不晓得你要在此插旗么,既是你的城不搜也罢,老衲在月上天里也有几分薄面,我这就和教友们说说去,不搜了,不搜了。” 和尚扔面子,戚东来接面子,痛快点头:“那成,不搜就好,咱们魔家弟子做事最是和气。再请大师和贵宗道友合计下,看哪一位来和我做个交办,把过路钱给结清了。插旗立城,费心费力,图的就是个‘卖路’的赚头,将心向月之人都是心怀大慈悲的神仙人物,自是不舍得在下白忙这一场啊。” 插旗立城,直接开张劫道,一旁坐着的苏景闻言莞尔,五长和尚眨巴着眼睛不知该说点啥,而戚东来的话还没说完:“结清路钱是其一,另外还要请月上天诸位神仙道友再给我个方便:大家纳资过路,骚人远接高迎小心侍候,这都没得说,不过这位西钩巡视妹子,得请她单独留下。刚才西钩老妹子她说此城唤作西钩城……东来城变成了西钩城,这是要拆我的牌匾夺我的产业,没得办法了……”说到这里,虬须大汉转目望向西钩巡视肖婆婆:“只好不共戴天了。” 最后一句时,戚东来脸上笑容欢畅,可眼中又哪存得半点笑意。虬须汉,威猛人,豹目含煞,凶戾十足! 前面长篇大论都是啰嗦,唯独最后一句话,直接把仇疙瘩系到死。 天魔宗大师兄,要和月上天肖婆婆不共戴天。 修行道上人所共知,天魔宗不理别家事情,不会主动向别宗寻衅,事情也却是如此,古时天魔宗也好今日空来山也罢,魔崽子们嚣张跋扈是有的,但只是嚣自己张跋自己扈,从未见他们主动跑去招惹别人。 蚩秀当年挑战各宗,态度狂妄自大,可挑战本身都是按照修行道上的切磋规矩来的。再说这次事情,肖婆婆惹祸在前,可她惹的是离山,和戚东来不存半个大钱的关系,若是其他天魔弟子在此,多半不会插手,反正苏景本就不是好惹的。 可戚东来就插了这一手,就无缘无故地找上了肖婆婆,管你老妹子冤枉不冤枉,憎厌魔传人今天就死死磕住了她的碴。 其实苏景也一直在奇怪,多年相交,对戚东来他是了解的,骚人是个什么性子?不争强不好胜、惹人腻歪为荣光,背后下手当幸福。像今天这样的场面,戚东来当会让苏景上前,自己躲在一旁看热闹,关键时候有机会就坑上对方一次狠的。这样才是骚人的作风。 可今次不知为何转了性子,戚东来主动冲锋陷阵,直接就对上了月上天,对上了肖婆婆。看得见的是他在笑,看不见的是他杀心已动…… 迎上戚东来的目光,肖婆婆全不退让。一口气早就憋在心里了,平心而论,对上天魔宗让她有些头疼,但戚东来如此相逼她又岂能退让,森然道:“老婆子活了几千年,从未见过阁下这等不讲道理之人……” 刚说了半句话,戚东来就回手指向三剑,打断肖婆婆:“那边那孩子,他是个讲理之人,你不跟他讲理。”手臂回转、手指指向自己:“骚人从小到大不知‘讲理’为何物,你却站在着和我讲理。老妹子,你一把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么。” 稍顿、提息,戚东来笑:“骚人,不讲理。你趁早也别废话了,把我宰了,你就能活。” 第九百三十三章 空来山中人,势灭月上天 “骚、戚东来,你怎了?”苏景传音入密,问戚东来。 虬须大汉今天对敌时候明显不对劲,修行道上,争争斗斗再平常不过,可是到得现在,戚东来摆明要斩杀肖老太,“月上天”在场修家无数,又岂能善罢甘休。 小小一场争斗硬要被戚东来架成一番腥风血雨,可事情起头是离山娃娃受了欺负、明明与天魔宗全无关系,是以苏景不能不问了。 “还记得我对你说的‘莫名其妙’么?”戚东来反问苏景,但非密语,而是当着无数修家面前,直接开声询问。 得灵犀指引,戚东来魔功大进,得画兔成活、无中生有无上妙法,不过这灵犀来得莫名其妙,自己的本领来得莫名其妙……这是在莫耶时戚东来对苏景说过的话。 待苏景点头后,戚东来闭上了眼睛,下颌微微扬起,语气里没法说的古怪:“莫名其妙之后,就是心念躁动,我烦。烦得想杀人啊。”说着,虬须大汉豹眼猛睁,双目如炬瞪向肖婆婆,再开声时……他的声音骤变!再不见媚气女腔,真正威猛大汉的威猛狮吼:“晓得了?!今日杀你,无缘无由,无仇无恨,没个狗屁道理,就是老子想杀人!” 字字狮吼,化奔雷冲腾九霄,但轰动未落戚东来忽又展颜一笑,重归于“媚”,大汉本色只在瞬间流露后就恢复“憎厌”,一笑妖娆:“肖婆婆救苦救难,来得正好。” 修炼所致让戚东来杀心躁动,肖婆婆运气不好,正正撞上了戚东来的霉头。但话说回来,事有起因结果,若非肖婆婆倚强凌弱,也不会无缘无故就被戚东来磕住。 不过以魔家弟子的性情,哪会再去细细给人分辨事情经过,来去因果,只看此刻、只看本心。虬须汉想杀肖婆婆,那便足够! “对了,还有一事,非得要向诸位做个交代,”戚东来声音甜甜:“逞凶之人,骚戚东来,此事和离山不存半点牵连,将来诸位要为肖老妹子报仇,找我就是了。” 言辞间已经把肖婆婆看成死人。 老太婆早已怒气满心,事到如今就算戚东来要收手她也不肯善罢甘休,心中动咒手上掐诀,三色玉石好剑嗡嗡低鸣。 一旁苏景也告起身。打杀、结怨、与月上天斗个天翻地覆苏景全无所惧,就算为了骚人,苏景把性命搭上也不算白死,只是事情不应该是现在的样子。 苏景打算换下戚东来,把这场麻烦接下来……就在此刻,忽然一个女子声音飘入众人耳中:“月上天掌宗十五,见过天魔大兄,见过离山苏先生。” 仿佛金匙轻敲于冰瓶,纯净、空灵之声。 随着说话,身着月白长裙的年轻女子显现半空,裙裾随风轻摆,女子落足地面。 一见此人,上至西钩巡视,下至普通教众,月上天在场所有修家全都手按眉心深深鞠躬,以本教之礼拜迎,所有人口称“拜见尊者”,人数众多且未经刻意操练,问礼声音参差不齐,可问候声里那份虔诚与欣喜无论如何掺假不来。 十五尊者现身。独目女子,右眼已瞎,当是久远前外创所致,但她不遮不挡,就把一只黑漆漆的“窟窿”裸呈于面。细看五官,十五尊者相貌平平,再少了一只眼睛,就显得有些丑陋了。 丑陋,任谁初见此人,都不会觉得她好看。但任谁也不会因为她不好看就对她升起疏离之意,她的长相不好,可她的神情清静自然,气意安详静谧,不富贵不高高在上,也绝不卑贱不矫揉造作,她在身边时候……好像家人。 没太多道理可讲,就是家人的感觉,在她面前打喷嚏时候没来得及捂住嘴巴也无需尴尬、喝呛了水她来帮你捶背你不会生出谢意只觉理所当然的亲人。 十五出声打招呼,点到了苏景之名,苏景自然还礼,之后微笑道:“尊者来得巧,时间刚刚好。” 事情几成僵局,眼看就要动手打杀时候她现身了,是巧合还是她本就隐身在侧冷眼旁观?苏景懒得追究,点到一句就是了。 若十五早都匿藏在场,事先苏景却未能察觉……未能察觉又怎样,道法万千各有精彩,会藏的不一定就能打,能打的死在不能打的手中更多到数不过来,今日苏景眼界何其高远,早都不局限在一法一术这些小小关节上了。 戚东来依旧那副德行,也对十五唱了个礼,跟着笑道:“刚好,十五尊者可以和西钩巡使见上最后一面,有话交代还请趁早。” 话音未落,忽闻连串冷笑声音,天边云驾急急,又有三位月上天信徒纵云赶到,人数少,但个个如肖婆婆一般,把境界修到了巅顶,跨入逍遥问的顶尖大修,何须介绍身份,一看便知这三人的身份与肖婆婆相若,为一方巡天使者。 不等纵云赶来、作声冷笑之人开口,十五尊者就摆了摆手,不让属下出声,她自己也不理会苏景,径自对戚东来道:“刚刚先生说过,今日逞凶之人为阁下,与离山全无干系。” 戚东来点头,同时对欲开口的苏景摇头笑道:“想来十五尊者还有后话,骚人想听听她怎么说。” 果然,十五继续道:“嗯,与离山没关系……十五想再问先生:你欲斩我西钩巡使,此事与空来山天魔宗有关系么?” 戚东来要杀人,是他自己的杀心动荡,此举与空来山无关。但是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天魔宗掌门大师兄,他是空来山的人。 事无关,人却脱不开干系。 戚东来不置可否,直追主题:“尊者究竟想告诉骚人什么,不妨直说吧。” “不行的。我想说的就是这句话:戚先生,你这样不行的。”十五尊者摇头:“以我所知,先生虽有天魔大兄之名,但在空来山上……认同先生之人不是很多。” 戚东来哈哈一笑:“尊者客气了,不用给我留面子,什么不是很多,是根本没有!”笑声媚,但无喜无怒,说起“无人认同自己”,他只是讲一桩实情。 十五尊者微笑恬静,岔开话题:“六十年前游历北方时候,十五有幸结识空来山大魔君蚩秀先生,得魔君赏识结下一段交谊……六十年前那场游历,十五得遇两件至幸事情,其一便是在北地结交魔君。得遇知己,此生一快。” 话说到此,月上天信徒中有人发问,满是期待的语气:“尊者六十年前遇到的另件幸运事又是什么?” 发问者,三叠大寺五短身材五长罗汉。 十五一笑:“另件事就是在西海遇到不出世的大德高僧,五长大师。” 五长大师心满意足,乐不可支:“和那蚩秀相提并论,稍有遗憾,但所谓抱残守缺……阿弥陀佛就是了。尊者继续说,继续说,不用理会我。” 十五转目,再望戚东来,素手翻开亮出一物:“魔君厚赠,十五从不敢离身,戚先生可认得此物。” 一面小小的镜子,戚东来自是识得此物,只点头未出声。 十五尊者继续笑道:“那就请戚先生稍待,十五这就唤请魔君,向他问个:公道。”言罢指上祭起一点灵光,向着铜镜按去。 一旁苏景微微皱眉……十五得蚩秀相赠随时可唤来魔君的宝物,足见双方交情不浅。今天双方喊打喊杀事情不小,可再大的事情没发生又算得个屁。原来两宗门主有交情,这是大好事,摆明开来说个清楚,未必劝不退戚东来,今天事情作罢岂不是好,留下三分余地日后好相见。 但十五不作半句劝解,直接就唤蚩秀前来相见。若是其他天魔弟子还好,偏偏在此惹是生非的是戚东来,以他在空来山的人缘,以他在魔家弟子中的地位,蚩秀到场后会怎样何须猜测。魔君必会斥责戚东来。 事情没有对错之分,既然戚东来说出“不共戴天”四字,就不要怪十五尊者不留余地,这一重没什么可说,只是苏景今日见到十五行事,全无传说中“温婉柔善、不争于世”之意。 吃准了戚东来的人缘,用魔君治他一个笑话来给天下看,这位十五尊者为人如何姑且不论,手段总是狠辣的。 修了憎厌魔,戚东来就不好面子了,但这个面子栽得未免太狠,至少苏景是看不过的,开口欲言,仍想把此事架回到自己身上,可是不等他开口、出面,戚东来就对苏景摇摇头,语气漠然:“镜在她手上,她唤我师弟,是她与师弟之间的渊源;师弟到场,如何对我又是我天魔宗的门务,与离山、与你无关。” 说话功夫里,独目女子手中铜镜玄光绽放开来,片刻后光芒散去,蚩秀已然现身场内。并非蚩秀本人,是他的一道影身封印镜内,被唤醒后影身与本尊灵犀勾连,真人不曾到场但执法问责与本尊无异。 蚩秀先看戚东来,微皱眉,全不掩饰自己对师兄的厌恶,随后他又看了戚东来插旗的那面“占城魔旗”一眼,冷哂,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做师弟的不和师兄打招呼,倒是对苏景点了点头,最后蚩秀望向十五,面上微笑浮现:“尊者,好久不曾相见了。今日唤我何事,力所能及绝不敢辞。” 十五敛衽、仔细施礼和问礼,随即微笑道:“打扰魔君清修,十五诚惶诚恐,奈何今日事情事关天魔宗、月上天两宗和睦,非得要想魔君请一句公道之言不可。”跟着她又望向肖婆婆:“西钩巡视,事情前因后果,还请婆婆对魔君呈禀。” 肖老太把事情说了一遍,苏景等人就在旁边,她不能添油加醋,但详略是“得当”得很,之前与三剑的重重交涉仅在“小小争执”中四字带过,至于戚东来插旗、占城、卖路、只因修行不爽杀心躁动就和肖婆婆“不共戴天”,说得仔仔细细。 言罢肖老太退开一旁,十五接口:“事情经过就是如此了,魔君怎么看。” 蚩秀再次转头,望向了自己师兄,沉默片刻后冷冷道:“拔旗。” 戚东来不存丝毫犹豫,扬手收了自己占城的魔旗。虬须汉面上不见委屈不见难过,神情平静目光漠然,与师弟对望。 蚩秀的声音越发阴冷了:“骚戚东来,你好样的……果然好样的。”冷语之中,蚩秀转身又望回十五尊者:“你手下那个肖老太,很金贵么?杀不得么?” 这是怎样的怪话,饶是十五尊者心生九窍一时间也没能明白,愣住。 而蚩秀声音不停:“戚东来想杀人,有本事你把他杀了,没本事你就被他斩了,这等事情你唤我做甚?” “唤我来,即便是我真身到来,能做的也只有一件事:帮他杀。戚东来在宗内人缘臭,莫说我,就是我师尊在世时候也厌恶他,但他再惹同门憎厌,你可曾听说天魔宗将他开革除名?未除名,就是我天魔弟子。你可曾听说古往今来,有过天魔弟子不帮同门的例子?” “唤我来,是你以为你我交情大到为你手下一个老虔婆,我能舍了自家门内一魔徒?又或者你以为我天魔宗是什么样的门宗,以为我这魔君是何等样人,会当着你们面前叱喝我空来山同门、要他给你赔礼认错、削他的威风来涨你们的面子?” “唤我来,是为找我要公道?好,我给你公道,天魔宗的公道便是:今日事情,若戚东来斩了肖老太,月上天但有怨恨,大可来我空来山寻仇。空来不动,天魔不动,日日夜夜敞开山门等着你们来;若肖老太伤了戚东来……骚人溅血一刻,中土世上天魔宗与月上天再无共存之日。空来山中人,誓灭月上天!” “唤我来,这次我来了。相谈甚欢!也许下次见面很快,就在西海之滨,月上天拜月大典、天魔宗立宗之庆……两典并于一礼,算得中土盛事,哈哈!”蚩秀出声大笑。 前面几句话全无可说,唯独最后一句,乍一听又些莫名其妙。 可仔细想想……月上天要在西海之滨做典仪,天魔宗近日也在空来山准备立宗万年的魔家大庆,但、如果今天戚东来杀人不成反被杀,空来山便不在山中行典做庆,即刻启程、举山邪魔杀往西海之滨,摧毁月上天!如此,两典并于一礼,血杀大庆! 与强弱无关,天魔弟子行事不看实力只问本心。 话说完,蚩秀再不理会十五尊者,转回头先对苏景冷冷道:“我不管前因怎样,既然我已经来了,这件事就跟你离山再没丁点关系,天魔宗与月上天的事,离山若插手,莫怪空来山翻脸。” 不等苏景回答蚩秀又问戚东来:“骚人,我早就想问你一句,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丢人?” 是问,但无需骚戚东来应声,蚩秀就直接给出了答案,伸出手指一指戚东来:“你。你就是丢人。但你丢自己的人也就罢了,在外面喊打喊杀,到头来反倒让那老虔婆把你宰了,丢的就是空来山的人了。好自为之。” 话说完蚩秀欲走,但又想起了什么,本都开始消散的身形又重新凝聚:“骚、戚东来听令!” “魔君法谕,纵死不辞。” 蚩秀以魔君身份颁令,戚东来不敢怠慢,立刻躬身领命。 “本座误信他人,赠出封影古镜,与我追讨回来。”要回镜子,不过蚩秀对十五一句话的事情,一来那件宝物本就算不得珍贵,不过是个能随时聊天的小玩意;二来蚩秀直接对月上天翻脸了,这镜子十五还留着做什么,没事的时候唤蚩秀出来对骂么;何况以十五的身份,众目睽睽下哪里会赖别人的宝物。 可蚩秀根本不想再和十五说话,传令戚东来后,身形崩散,走了。 就凭十五让蚩秀来问责戚东来,蚩秀便坦言自认误信旁人,魔君自有魔君担当,认错与傲骨本就不是对立两面。 其实今天事情,如果抛开三剑遭遇,只论戚东来与肖婆婆之争,不管怎么可能,都是戚东来混蛋…… 戚东来是混蛋,可蚩秀也是混蛋,一门两兄弟都是混蛋,因为他们的师父前任大魔君就是混蛋。 修行之人为何这么浑,因为大魔君拜的是天魔,天魔就是混蛋,那所有空来山门徒都是修魔的……整座天魔宗,干脆就是个混蛋门宗。和他们讨公道,和他们讲道理,找着混蛋来骂自己是混蛋么。 苏景忍不住地要笑,密语问身边三剑:“你觉得这门宗如何?” 长辈询问,哪能不说实话,三剑密语相应:“挺好啊。” 本想扇戚东来的耳光,哪料到混蛋师兄的混蛋师弟来了反倒狠狠栽了她自己的颜面,十五尊者微蹙眉。 戚东来笑嘻嘻,没惊喜也没意外,他早就知晓结果怎样。蚩秀前脚走了骚人又把刚才那面旗子插回远处,先咳嗽了一声,也分不清他在对谁说话:“这个……我师弟贵人事忙,错把我这骚人记成丢人,情有可原,大家莫怪他啊。”随即他望向十五:“尊者,我家魔君之令您也听见了,咳,他送人的东西,要我拿回来,也不怕我为难,我这个师弟啊……” 这时候月上天中有人开口,叹气:“唉,这事可办瞎了。” 评论之事,自然指得“找魔君要公道、制裁戚东来”;评事之人,口无遮拦大法师,西海三叠五长罗汉。他一出声,立刻招来同宗不知多少愤怒目光,五长罗汉泰然自处,还辩:“说实话有错?将心向月,心口如一,你们还是不够虔诚啊。” 说完,怪和尚走上两步来到十五尊者身前,双手合十:“尊者且慢闹心,还请先听五长一言。” 十五尊者的微笑与之前不见两样:“五长大师请讲。” “还拿着镜子作甚,快还给人家啊。”和尚开口,真着急,直接从十五尊者手中拿过了镜子,小心翼翼地捧着去还给戚东来:“骚人你收好,万一打烂了可算不到我们月上天头上!” 往返一趟,五长罗汉重回十五身前,这才说起正题:“启禀尊者,魔宗护短,骚人跋扈。一窝子的混账,十足可恨。打,咱们不怕,和尚一个人就把他们全打了;可打得了小魔崽子,还能打得了老魔祖宗么?据老衲所知,空来山上可是坐着一尊真金十足的上位魔尊,难惹啊!莫说咱们这些拜月的,那位老天魔一怒,怕是真月亮都能给砸了,到时候咱没月亮可拜,那可麻烦大了。何况,还有离山!你看那苏景,从始至终笑得一团和气,其实他和戚东来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这个离山小师叔修的是道,修出来的却是魔,但凡今天戚东来要吃点亏,姓苏的必定翻脸!” 苏景又被点名,不能不应一声,笑道:“大师言重了,苏景不想翻脸。” “尊者你听,苏景说‘不想’,这等说辞,干脆就是威胁咱们了!”五长和尚煽风点火,摇头叹息:“今日情形,咱们骑虎难下啊……要我说就是肖婆婆不晓事,大家平平安安赶路不好么,非得去招惹人家离山娃娃。没想到惹出来的不是假装喜欢讲理的离山前辈,直接把根本不讲理的天魔崽子给惹出来了,咳,我认识一位裘婆婆,认识一位肖婆婆,两个都是婆婆,怎么差距如此遥远。” 所幸三个矮子扮成了一个和尚,说话只能一个开口,若是三人都能出声,话题怕是要被岔开更远了。肖婆婆脸色铁青,一群月上天教众也都面色不善,就连十五尊者都略显无奈,打断歪题直接问道:“今日之事,依大师之见,当如何处置才好呢?” “就算肖婆婆不晓事,好歹也是我明月信徒,总不能眼看着她被人家斩了……要是她把骚人杀了可就更不得了。”和尚边说边摇头:“为今之之计啊,老衲以为只有一个办法,可得事情两全,既不与天魔宗冲突,又不用舍了肖婆婆的性命,大家还都特别有面子,开开心心各做各的庆典。” 该卖关子的时候三尸是一定要卖关子的,旁人如何不耐烦他们才不理会……不是不理会,是他们越烦越好。 “大师请讲,十五恭听。”尊者从容,一宗之长的风仪卓越。 “老衲之计:将那混不吝的骚、戚东来收入我月上天教内!同宗同信,共拜明月,大家亲如手足,他自然就不会再打肖婆婆了。”浑和尚说出了自己的浑主意,得意非凡。 雷动好酒肉、赤目喜金银、拈花迷女色,三尸各有所好,但大欲之下,三尸共同钟爱之事,“捣乱”一定能排入前三。 骚戚东来笑了,苏景笑了,就连十五尊者都笑了:“三位大师如此戏弄,十五可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三位”两字,独目女子咬音稍重。 第九百三十四章 广散古镜,三仙罗汉 五长和尚眨眨眼睛,试探:“三位?” 十五的微笑始终不变,永远都是从容的,颔首、反问以应:“不是么。” 竟然被人勘破真形,且还不知道十五已经看穿了多久。遭对方点名真相,三尸的神情变了:先前得意开心彻底散去,换做……清静、高远、心已超然世外人只存于思境,真正大德空明相,真正大宗师气意! 和尚微微笑,双手合十,慈悲声中沁透禅香:“你快别逗了。那边大胡子要杀肖婆婆了。” 再怎么大宗师,能搅赖皮的时候就一定不认账。 十五似是得了提醒,点头道:“还请三位大师稍候,你我待会再聊。”话说完,她却并未望向戚东来,也无意去管骚人与肖婆婆间的仇怨,而是嘴巴一张,将一枚三寸高矮精致小磬吐在手心里,另只手屈指轻轻一弹,叮地细响轻扬悠远,煞是动听…… 紫霄国,皇城禁地,后园花丛中,一头黑紫色的毒蜂正围着一株忘乡花嗡嗡地飞着,采蜜,突然毒蜂身上传出“叮”的一声悦耳磬鸣。毒蜂身上就此冒起滚滚黑烟。 顷刻黑烟散去,毒蜂化作人形,锦袍蟒带巫玉冠的年轻男子,眉心一道紫痕逆冲发髻,正是今日紫霄皇廷四太子,紫霄圭圭。 紫霄圭圭被打断修行,面上却全无不悦,微笑着自囊中取出一面月纹古镜,微笑道:“尊者何事唤我……”话未说完,他眉头忽然一皱,已然看清了镜中情形。 不存丝毫犹豫,紫霄圭圭直入后宫,去见母后紫游牵,双手奉上月纹铜镜:“孩儿四十年前在外偶遇月上天十五尊者,相谈欢愉,得此镜相赠,修行闲暇时候偶有联络,不久前十五尊者传讯过来,待月上天西海之滨拜月大典时请我镜中观礼,适才镜中显像,但并非拜月之典……母后请看。” 月上天的名头,紫游牵自是知晓的,十五尊者的为人她也多有耳闻。修行中人,彼此互有往来不算什么大事,东宫娘娘还挺开心:“这个十五长得好看么?”说着,她接过了四郎递上的镜子,一看、讶然、失笑:“这是……要打架?” 镜中所映景色,正是大漠古中的情形,苏景在笑,戚东来在笑,十五尊者同样在笑,可紫游牵这等修行了几千年的老妖怪目光何等锐利,一眼就看出:他们要打架。 月纹古镜摆放面前,紫游牵笑道:“把你兄弟姐妹,舅舅姨娘他们都叫来,告诉他们有热闹,大家都来看。另外再传去离山一讯,问下他们用帮忙么。” 苏景、戚东来对上月上天,最近难得的好戏,中断修行来看也是值得的。至于传讯离山相询,这种事情离山何须别宗帮忙,传讯过去问一声不过是个态度罢了。 …… 大成学,子不语阁,一炉新香刚刚点燃,新任掌宗秭归先生在看书。 古卷,乍一看平平无奇,可若加些仔细就能看出奇怪之处:书中密密麻麻的篆字,笔触字架各不相同,第一字潦草、第二字工整、第三字重笔烈墨、第四字浅若无痕、第五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第六字秀清飘逸仿佛要从书上飞走、第七字瘦弱斜长、第八字又饱满圆润……仿佛这本书,每个字都是不同人写就的。 古卷摆放面前,秭归看得很慢……甚至不能算作“看”,而是“摸”,盲人读简牍般一个字一个字地向下摸。老先生双目半闭,口中无声但双唇嗡动,正读书入神,忽然书中传出“叮”一声磬鸣。 秭归先生皱皱眉头:“乔安,什么事情。” 先生面前卷内,一枚清秀娟婉的篆字“跳”了起来。一颗字,真就跳出了书、跳落了地,化作一个身穿书生袍、头扎正气巾的秀气少女。 少女名唤乔安,略显局促:“启禀先生,弟子十年前出学游历,行至汉中正逢新春大旱,千里干涸秧苗枯败,弟子正欲行法求雨不料有人先我一步,唤请甘霖滋润汉中,破去苦旱还绿于秧,行法之人正是月上天十五尊者,由此乔安与尊者结缘,结伴游学六百里,临别时得赠一枚月纹古镜,月磬动音,古镜显像……半月前尊者曾传讯过来,月上天将于西海之滨做拜月之典,约我镜中观礼。” 她和师兄弟本来正在秭归先生相助下做“持字修”,意外被身上法器声音打断,不大不小地算是犯了个错,不敢不把事情说清楚。 因扶道护世结交,这样的朋友秭归不会责怪弟子,笑了笑:“拜月之典要开始了么?” 乔安这才敢把镜子取出来观看,看了一眼,俏面上神情古怪,不敢多说什么直接把镜子呈于师尊。 接过镜子一看,老夫子咦了一声,随即笑道:“这是要打架么?都出来看看吧。”说这话夫子伸手抓起面前古卷,哗啦哗啦地抖动几下,书里面的“字”全都从书中跳了出来,落地化归人形,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好多书生。 化形入字、持字入卷,大成学弟子修心之道。 五千年前,大成学决战邪魔大宗赤血川,掌教夫子右手剑左手卷只身赴会,待到开战时古书开卷书生满天,大成学持字之术一举成名。 …… 紫霄国,大成学两宗皆有月磬声轻扬,但又何止这两大天宗。离山、涅罗坞、甚至破后重立尚未重拾威望的无双城,还有修行道上众多大小门宗……大漠古城中十五尊者一指轻弹,中土世界大大小小上百门宗磬声悠扬、月镜显像。 十五尊者百年中游历四方,各处传教,兴起一座拜月天不算,更结交了数不清的修家朋友。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功夫,苏景就察觉一道道“天听灵识”自天地各处集中过来,关注于场内,哪还会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 法术不同、环境不同,不过此刻状况与当年玄天道一镜凌天、传像天下何其相似。 苏景笑了下:“尊者结交天下,惹人羡慕。” “苏先生面前,十五怎敢当得‘结交天下’四字。”十五微微笑:“广散月镜,一是联络方便,另还存了我一份私心:西海之滨,拜月之典,盼能多几位修家前辈透镜观礼。今日提前用到此镜,委实无奈之举,务请体谅。” 十五尊者请来无数修家共看此地,事情再起变化,戚东来现在不急着杀人,抱起双臂对苏景笑道:“照我看,她又冲着你来了。” “来就来吧,我都坐半天了。”苏景应着,挥袖把椅子收了起来。 另一边,十五不再理会苏景,唤来各宗修家“关注”后,十五重新望向五长和尚:“三位矮尊者画皮好手段,若非十五近日修成‘无遮目’,怕是会被三位一直蒙骗下去了。” 说话时,十五独目将五长罗汉从头打量到脚:“三仙叠罗汉,大头瘦罗汉在下,红目凶罗汉在中,满面笑容胖罗汉最上,十五可有说错么?” 说得分毫不差,三尸叠罗汉,轮流当“脑袋”,今天正好拈花神君在最上,被他赶上这场大热闹,能够随时唠叨废话,惹得赤目和雷动好生嫉妒。 只要画皮没被真正揭开,三尸是抵死不肯认账的,五长罗汉装过大宗师后再装傻,迎着十五的目光应道:“尊者说的是……”一边说,转回头向身后望去,肖婆婆就在他们身后。 五长罗汉打量老太婆:“肖婆婆?着画皮、叠罗汉?” 肖婆婆今天别扭极了,又听到尊者对罗汉之言,立刻阴声叱喝:“大胆妖僧,究竟何方妖孽!” “婆婆慎言,三位仙尊绝非妖孽,”十五接过肖婆婆的话:“三大宗师,坐拥不死之身,修习无上剑法,生死追随离山苏先生,驾童棺穿遁阴阳、执神剑斩灭妖魔,承天护道造福人间,威名冠盖中土乾坤。十五久慕三位仙尊之名,奈何无处寻见仙踪法驾,引以为憾。全不料,三位仙尊早在六十年前就已入教月上天了。” 三尸跟随苏景上天入地,做成大事无数,早就是修行道上的成名人物了。此刻十五把话到这个份上,在场的、观镜的,关注于大漠古城的无数修家,哪还听不懂十五尊者的指责:离山苏景身边三个矮子,扮成个和尚混入月上天。 再仔细看看这个怪和尚,实实在在看不出什么法术破绽,但抛开法术不论的话……手奇短腿奇矮身子奇长几乎没脖子直接双肩扛脑袋,倒是真像极了三个矮子叠罗汉。 “本教初兴,立宗百年全然谈不到传承、根基,我行走月下,求能代月播光遍洒清辉,传教百年中、月上天门户大开,只要愿将此心向明月,不分出身不分族类不分修法深浅,皆可成我教宗手足。今日明月信徒,本就来自五湖四海、各个宗们洞府。”十五语气听不出责怪味道,只是在说事情、说实情:“本来三位矮仙尊入我月上天,是十五之幸,是月宗荣光。只是十五不明白,三位离山高人为何乔装。” 第九百三十五章 笃信明月,五长虔诚 话说到此,声音稍顿,十五将独目望向苏景:“月上天根基浅薄,远远比不得中土世上诸多仙山灵谷,但……也有几道粗浅修法,只在明月信徒间流传、修行的。” 一边说话,十五双手各自捏了一个古怪手印:“浅薄之术,不值一提,十五造次了,诸君见谅。”言罢闭目片刻心咒行转,口中轻轻呼喝两字:“悬顶。”左手手印向着东南方向遥遥一扣,三息过后身躯伏低右手印向古城地面用力按下。 旋即,干燥大漠、荒凉古城中,浓浓湿气扑面而来,层层水花自干燥沙地下不断涌动、溢出……就那么一下子,众人所在百里方圆沙漠,化作沙水浑浊的“粘稠”湿沼。 莫名其妙,水从何来? 十五尊者收法敛势:“西南婵州红线城东三百里外悬顶山,山中水汽尽丧已化沙砾岩地,悬顶山之水,尽在于此。诸位放心,山中水、木中水皆挪移至此,但我未动鸟兽体血,更不层伤人。”十五指了指地面。之后又对身后教众道:“穆先生,还请你辛苦一趟,即刻去往悬顶山,附近有樵民猎户靠山吃饭,金银补偿必不可少。” 动咒掐诀,心念一转便抽一山水,穿透万里遥远、润身边沙漠。 悬顶山远在西南,除非附近修宗,否则谁能立刻分辨真假……又怎么可能有假,这种随时能被戳穿的谎话,小孩子也不会说,何况十五尊者。 见过十五演法,场内场外众多修家无一例外,全都大吃一惊!能在百年内将一座“月上天”宗办得风生水起颇具规模,足见十五能力不凡,即便少人见过她出手争斗,也不难猜出此人修为不凡。别的不提,单说她手下的四方巡使,个个都是十二境大修,手下已然如此了得,宗主又岂会差劲。 可即便知道她凶猛,仍未能想到她居然如此了得。 不等别人开口,五长罗汉就已大声喝彩:“尊者了不起的法术!这要是哪个不长眼睛光膀子的大胡子匪类敢和咱们月上天为难,尊者动动心念,登时抽干他全身鲜血!”其实又何止“匪类”,哪家门宗惹恼了十五,她一动法干脆“抽干”对头的山,敌人老巢连根拔起! 喝彩一起,众人只觉啼笑皆非,人家要揭你画皮,你反来还为人家喝彩。这得是多没心没肺的“和尚”。不过也因啼笑皆非,十五这一道“涸悬顶泽沙漠”法术的可怕感觉也被冲淡不少。 对十五的法术苏景无动于衷,反倒是身边三剑神情有异,被他看在了眼中:“怎了?” “弟子既是西南人。家人常住婵州红线城,千年前先祖都主于悬顶山山中。”三剑声音低沉。 十五尊者一笑接口:“小友放心,那山遭我法术所侵,但一虫一鸟,一人一兽都不曾损丧,都活得好好的。” 人没事,可山没了,那山里有先民遗迹,有信仰有图腾……是故乡! 拍了拍三剑肩膀,示意他放松心情,苏景望向十五:“尊者的功课做得充足,在我意料之外。” 这沙漠外围,西北塞上也不是没有山,再向西去两千里后干脆就是汪洋大海,近处就有山、有海,十五却舍近求远,偏偏选了三剑先祖家乡“西南悬顶”施法,这又怎可能是巧合。 显露法术,更为示威。 至于“离山三剑”,同门或相熟朋友间的玩笑称呼,蚕健在离山和其他内门弟子也没太多区别,年轻弟子、未成气候,说一句“名不见经传”也不算夸张,但即便如此,十五竟能得知他故乡何在,这不是功课又是什么。 “也不是刻意追查,十五立志月光普照,为传教方便,对修行弟子会多加些留意。”对苏景之问十五尊者一言带过,但也等若承认了她知道悬顶山是什么地方。 苏景不置可否,反问:“尊者说完了?” “说的差不多了,可还想再啰嗦一句……久闻离山水行法术卓绝……其实月落人间时,多在水中,是以月上天宗内传承修法,也有许多水法。” 苏景点点头:“看出来了。” 抽水、搬水、润水,十五施展的法术本就为顶顶上乘的水行法术。 又是请来各宗修家观镜、又是演法又是啰嗦,到得现在终告段落,十五暂时收声了,她要说的意思已然再明白不过。 …… 修童入山,修至半途改投他宗,这样的情形在中土世界、至少汉家东土算不得太罕见,对这种事,不同门宗态度不同,只看各家的门规上怎样说了,严苛的或会在弟子改宗前先废去远来的修为,宽容的只是收回门中法器留他原来本事,当然也有活进死出永不许该宗的教门。 离山就曾有过几次先例,资质优秀的小童儿,被山中前辈引入门宗,可是修行几年过后,师父发现徒弟心中藏了一道与生俱来的佛家禅光,那也没什么可说,强留下来修道前途有限,不如送去弥天台,能够成就一番真修行。 带艺投师,只要前后两头的师父都同意就无妨,这是一回事;可一宗弟子乔装改扮、潜入另一宗去偷学法术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大忌讳! 天下皆知,三尸是苏景的人,苏景是离山弟子,三尸当然也脱不了干系,他们都是离山的人。 离山人,改头换面隐藏身份,混入月上天。除了偷师学艺还能有其他什么解释。 事情本还有一重解释不通之处:离山是怎样的门宗,若他自认水法第二,天下各宗谁敢认“水中冠绝”?月上天又算得什么了不起的门宗,有何不凡之处值得离山派人去偷学他们的本领。大财主跑去佃户人家偷钱,几人会信。 但十五演法,山水听令,堵住了这个窟窿。她的本领确实了得,这一道枯山调水之法,试问天下能有几人为之。何况她还完成得如此轻松,全不见她有丝毫吃力模样。 “偷师盗艺,放之四海皆为大忌,”十五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月上天与别家宗门有些区别,宗内传承的那几道粗陋修法,虽也珍惜重视,但真要被外门人物取走了,我们不会大动干戈。只要盗法之人行用得法,不去为非作歹,那就不追究了。只是十五想不明白:离山高人来我宗盗法,能偷走算贼人好手段,盗不走是我宗门侥幸……为何还要勾连天魔宗高人,必杀我宗内西钩巡视。是为给我月上天一个下马威,还是西钩巡视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 这女子言辞厉害,短短两句话,又把今天的争执给裹了进来,且她不去理顺盗法、杀人两件事究竟有何联系,直接反问离山。而但凡心中有些沟壑的,顺着她的话想下来,也能猜出一种可能……莫不是肖婆婆怀疑了五长和尚的身份? “十五区区女子,于此世上无师无祖,虽也算得一宗之长,但宗内皆为月下人,皆为我手足兄弟,十五只怕对他们照顾稍有不周,从不敢请他们来动手行法来助我做什么。无奈之下才发动月镜,请动诸位前辈仙目入此间,见证一个公道。” 十五的话说完,一个声音自天顶高处传来:“十五尊者想要的‘公道’是怎样?” 剑声穿空,万里法声,问话者,今日离山剑宗三大掌宗长老之一,滇壶峰虞长老。 十五应道:“我所求,不伤和气,不动干戈,今日事情就此作罢,三位矮仙尊随苏先生归宗去;肖婆婆再无人来做刁难,月上天继续西行、赶赴西海之滨做拜月大典。离山诸位仙家若有兴致,七日后可透镜观礼,十五不胜荣幸。” 和和气气收场再好不过……可就算抛开戚东来会不会听苏景相劝,此事就这样作罢,离山盗艺之事坐实,三剑古族山乡被毁自认倒霉。 虞长老呵呵笑道:“我宗苏师叔在场,没有老朽置喙余地。尊者的公道,就向我家师叔去说吧……好叫尊者知晓:苏景点头,即为离山点头;苏景拔剑,即为离山拔剑。” 声音和和气气,就连“拔剑”两字都说得和蔼十足。言罢法声散去,虞长老传音过来只是摆明离山的态度:今日此间,苏景做主。至于小师叔是闯祸、是胡闹还是惹出天下不耻和咒骂,所有后果离山都接着。 中土人间何止天魔一宗护短,离山也不例外。但差别在于:前者不问道理只看亲疏,哪怕此人十恶不赦,也只有空来山能处置,外人动他一根头发,和拆了空来山的门匾全无区别;后者则是“信任”,看道理也看亲疏,离山信苏景能占住道理。 十五独目一转,望苏景:“苏先生怎么说?” 苏先生还没说话,五长罗汉就抢先开口,摇头晃脑:“我不是三尸,我不跟苏景走,我将我心向明月,笃信明月,五长虔诚。我得去西海对月亮磕头去。” 十五摇头:“事到如今,三位仙尊还要强撑口舌么?” 五长罗汉双手合十,他胳膊短,合十的时候一直都有些吃力,须得缩胸耸肩:“经传: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仙子以为看透了,其实你看错了,你要是真看透了,就见到如来佛祖了。未见佛祖,那肯定就是看错了。” 这算是什么辩解,用佛偈耍无赖么。十五尊者失笑,掐指做印,但印成后未曾落下:“十五修为浅薄,可自问,破去三位仙尊的画皮之术还做得来,只是动法难看,求请三位仙尊慈悲,莫再戏弄了。” “经传: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五长罗汉再摇头:“这句佛法,前半句说的是,罗汉就是罗汉;后半句说的是,罗汉剥了皮之后也是剥了皮的罗汉。十五尊者,太执着必受其苦,放下吧,放下吧……诶,你别动手啊!” 第九百三十六章 排成一排,越走越快 五长罗汉歪解经传,唠唠叨叨话没说完,十五已然将手中法印一转,虚扣和尚。 手印之下,一道浅浅银色光芒洒落,正中五长罗汉眉心,罗汉哇呀一声怪叫跌坐在地——十五没了耐心,施法去破三尸画皮。 十五的本领无需多论,她有十足把握,必能揭穿画皮……但施法过后,和尚还是和尚。 五长摔坐在地,伸出小短手去摸自己的脸。 摸完了,脸没变;低垂头、双手又去扒开自己的衣襟领子看肚皮,看过了,肚皮没变;再踢踢腿、挥挥手,手脚也没变,之前举手“涸山润漠”的十五,十成把握的一道法术竟未能揭去和尚画皮! 十五有把握,三个矮子可没把握,他们晓得自己的画皮堪称神物,可还是吃不准会不会被十五挥手揭去……直到此刻,确定自己没事、自己“赢了”,五长罗汉目中惊疑一扫而空,乐颠颠地跳起来:“经传: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一点也不害怕。真就是真假就是假,尊者无缘无故来打我,我摔个跟头爬起来,唤作何处跌倒何处起身;或者尊者打我,我跌倒了就不爬起来了,唤作何处跌倒何处躺着……不管你打不打我,我起不起身,我都心无挂碍,无有恐怖。” 三尸讲经,天下皆惊,所幸佛门正宗弥天台封山听不到。 十五并不掩饰自己的惊诧,眯起眼睛开始重新打量这个五长罗汉。 十五对离山的指责,尤其“离山勾结天魔宗”,那一番说辞其实算不得如何高明,但内中有一重关键:无论前因后果,无论孰是孰非,单只离山之人易形幻容“潜入”月上天盗法,就一定是离山有违道义,行事无耻。 可关键中的关键是……五长和尚真得是三尸叠罗汉才行,怎证明?揭不开画皮,和尚一口咬定“我早将心向明月,你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这场官司还怎么打。 不止十五,苏景也意外十足。 这个时候,半天不曾再讲话的肖婆婆对十五躬身:“启禀尊者,老身有个笨办法,可破妖僧画皮:天下皆知,苏景身边三个矮子坐拥不死之身,无论斩杀于何处,三个矮子都会转生于苏景身后,飞棺、长剑随其生死往复……” 笨,却简单。和尚若真是三尸乔装,直接把他斩杀就是。这边和尚死了,那边三尸从苏景身后钻出来,和尚到底是不是乔装,自然真相大白。 而和尚嘴硬,非得说自己是月天上的人,就算十五杀他也是月宗门内事情,外人哪有资格来管他们的门务。 听得老太婆竟说“杀个试试看”,五长和尚胖脸一惊,但很快又恢复常态,啪一声拍掌双手合十:“经传:佛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这句话是我佛教导后人,不要说谎,不要吹牛,不要说过的话转眼就忘。来来来,对面那个戚东来大胡子,跟我一起念:佛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 戚东来哈哈大笑,又何止魔崽子,苏景、三剑、空中匿形雷长老和无数观镜修家都笑了:刚刚魔崽子说过要杀肖婆婆,五长和尚这是催他赶快动手。 到得现在和尚画皮仍在未露真身,可所有和苏景相熟之人,哪个不是笃定万分:他要不是三个矮子,我就是矮子! 杀人的事情的确是耽搁得久了些,骚戚东来边笑边迈步上前,但很快又被苏景拦住了。 拦下魔崽子,苏景笑着摇摇头,可三尸演戏到兴头,说什么不肯让出台子,不等苏景开口,五长罗汉忽地沉声一叹,悲戚过后,眼中满满尽是清澈光芒……从肖婆婆欺负离山弟子到现在,好半晌过去,红日西沉天已入夜,大漠晴空万里无云,点点星光闪烁,一轮弦月初升。天已黑,由此显得和尚的双目更加明亮。 明亮双目一眨,五长罗汉微笑清静:“不见菩提,又何妨寂灭。心净便是身净,身净何惧轮回。”说这话,小拳头一挥,直接给自己的太阳穴来了一拳。 拳落、身倒,咕咚声中五长罗汉倒地……死了。 真死了。 高深修家辨人生死,何须摸心探息,灵识一扫立辨真伪,和尚死得透透的,为证清白他居然把自己打死了。 和尚死了,苏景身后不见三尸闪出。 场内场外人人吃惊,连苏景都愣了下。 惊诧之色自脸上一闪而过,十五尊者皱起了眉头。肖老太还怕和尚诈死,扬手一道乌光打入身体眉心。眉心穿洞、尸血飚出,再也“妥当”不过的,死了! 若是莫耶雕山三百年修行之前,苏景或面做冷笑或目现怜惜、但一定回问上一句“五长大师枉死,我那三位朋友未现,若尊者证不得大师是离山人物,就要还我离山一个公道了”。 兴师问罪,侮蔑天宗,岂能就此罢休。 但莫耶归来,脱胎换骨,苏景未出声,面上表情也没有变化,微笑依旧。 十五尊者踌躇不语,肖老太犹自不甘:“尊者容禀,妖僧既是画皮蒙身,皮下尸身必不会变……” 开膛破肚也是好办法,不过十五笑着摇摇头:三尸敢死,又怎可能再留下如此明显破绽,人家的戏法比着旁人想象要高明得多。和尚“死”后,身从皮变,已然是货真价实的死和尚了。 说完,十五不再理会老太婆,从容望向苏景:“虽无证据,却非妄言。十五今日讨不回自己的公道了。至于离山的公道,苏先生打算如何讨还、悉听尊便。所有事情自有十五担当。” “嗯。”苏景点了点头:“凡事都得有个说法的。你们三个不用再闹了,出来吧。” 话音落,苏景身后突然跳出来一个和尚。 地上死的那个还死着,正是三尸所谓“从何处跌倒就从何处躺着”,再也起不起来。另个簇新的、一模一样的五长罗汉又出现在苏景身后。 现身后,五长罗汉微微一晃,就此化作三个矮子……矮子没错,却是月白僧袍、香疤受戒,长相也和本尊大相径庭的矮和尚。 五长就是三尸叠罗汉,不过画皮下面套画皮,撤了第一重画皮三尸还是和尚。 第二层画皮跟着撤下,三尸这才真正恢复了本来面目。 苏景命三尸自破真相,此举无人能不疑惑,月上天十五斥责离山又拿不出证据,这场官司离山大胜,只剩如何打罚,可苏景干脆自认贼赃,成全了人家。 三尸一样想不通这事。本尊让他们出来,他们就只能出来。不过想一想自己冒充人家一方宫主六十多年,从上大小把月上天戏耍个遍,待会多半得向十五认错,低头认错……这事实在没意思。 拈花居首望天,他的眸子比着夜空更深邃,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长夜安隐,多所饶益。” 赤目望着自己的掌心,双手缓缓合十,就在他双掌并拢一刻,红眼矮子的目光都告空洞,仿佛他的眼神已经被双手扣住,轻声唱:“佛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 雷动天宗闭着双眼,手轻掸,似是要掸去看不见的尘埃,片刻后也告合十,他笑着:“一切如来,身语意业,无不清净。” 一人一偈,明智清心,随即三尸彼此相视一笑,异口同声:“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言罢,三个矮子个个面现惬意,不理十五尊者,不看苏景一眼,排成一排向着大漠深处走去,越走越快…… 三尸要跑,苏景笑道:“不忙归去,事情总要说清楚的,回来吧。” 说清楚?再简单不过了,两个字:胡闹。 苏景去往莫耶,不要任何人帮忙,只想自己为不听作些事情。三尸留在中土游戏红尘好一阵子,再好玩的事情,玩得久了也难免生腻,加上他们的媳妇海灵儿姐妹久居旱陆,思念西海,三尸干脆带上海灵儿回娘家,到西海去玩耍了。 游玩途中,见得大海深处一座岛上存留一幢古庙,问过附近妖精得知,这小岛本为古时一位螃蟹大妖独霸,每逢晒壳时螃蟹大妖都会爬到这座岛上。 西海妖精个个信佛,有实力的妖怪会在海底建座似是而非的庙宇,那位螃蟹大妖也不例外,他用吃剩下的鱼骨虾壳在海底盖了做“横行大寺”。后来他在晒壳时候又忽生灵机:光在海底建一座庙,是无论如何配不上我的虔诚的。 由此他在岛上也盖了一座庙。 妖族寿命长久,但飞不了仙总也有阳寿耗尽一天,螃蟹大妖早已化作泥沙,海底的“横行大寺”也坍塌不知多久了,可岛上的大庙得以保留。 螃蟹大妖死后,那片海域被一族螺蛳精怪常年霸占,不过螃蟹是螺蛳天敌,后来者也晒壳,但实在不喜欢螃蟹留下的气息,从不来此岛,由此小岛空闲古庙荒废。 三尸在岛上、庙里转了转,觉得格局还不错,又念及自己兄弟东土可常驻离山或者齐喜山,南荒可栖身天斗山或无足城,北疆天寒地冻除了冰块和相柳什么都没有他们从来不去,就西海也没个真正的落脚地方……由此无名小岛得了“万仙”之名,螃蟹古庙换上“三叠大寺”之匾。 第九百三十七章 人间美妙,后脖梗子 三叠大寺开张红火,不过三尸只把此地当做落脚处。游玩西海,四处乱逛,依仗不死之身就算普通海族绝不敢靠近的深窟险渊他们兄弟也找去不误,不过越是不怕死就越是不会死,三尸几次遭逢大难,居然也都化险为夷,一次都没死。 海洋广漠,神秘,无论生灵渊源还是造物神奇都比着陆上更甚,三尸海中游历,着实有过几次奇遇,他们扮作和尚的一大三小、四张画皮就是从海中得来的,算得真正宝物。 一晃百多年过去,他们在西海耍够了,正想回归中土,不料十五尊者路过小岛,登门拜访。三尸叠了罗汉迎客,相谈开心十五露出招揽之意……三尸心中永远没有正经事,他们的天道无需领悟,只消抬头一看,三尸眼中的蓝天上永远写着一个大字:玩!遇到不知情者“看上了”他们,哪又不跟着走的道理,切切不能辜负了尊者一片好心。 不是三尸上门冒充,是十五主动把他们招入教内的。 可无论十五是否真糊涂,月上天是否真松散,三尸加入月上天这件事,根子上都是三个矮子胡闹。 此刻苏景要他们“说清楚”,“胡闹”这重真相是决不能说的,被苏景唤回来后三尸不急着开口。 不急开口是还没想好怎么说。可只看三个矮子站在原地平静微笑的神情,哪有半分像是做过坏事的,根本是做过好事未留名却又被事主找到才会有的模样。 难得的,苏景居然也和三尸一样的神情,做好事被抓住似的,他正要开口再说什么,此时东北方向一道碧绿光芒划过夜空,有修行高人遁玄光急急而来! 青绿光芒奇快,片刻功夫自天角尽头来到古城半空,旋即光芒散去,一个碧绿袍黄金带的独臂老者现身空中,此人目光凛冽,但一不看十五,二不望苏景,他的目光瞪向戚东来。 戚东来面露意外,但很快又复笑嘻嘻的模样,用敛衽的身姿做了个躬身抱拳的礼数,这动作如何别扭实在无以言喻:“小侄儿骚、戚东来拜见持谕师伯。” 辈分上算,独臂老者是戚东来的师伯,天魔宗内元老人物。只要是空来山中出来的,就没有一个会对戚东来有好脸色,独臂老者也不例外:“起身吧,我消受不了你的礼数。” 长辈这等言辞,话极重了,戚东来却无所谓,站直后笑道:“侄儿不知师伯就在附近,否则一定登门探望,哪有让您亲自跑来看我的道……” “你道本座也如你一般无所事事,转呈跑来看你,笑话。”独臂老汉的话生硬如铁:“本座游历附近,刚刚接到魔君谕令,说是你在此地与月上天起了冲突,着我过来做个照看。” 说着话,独臂老者目光一转,向着月上天中肖婆婆望去,稍作打量,他又望回戚东来,冷冷道:“不是说必杀此人么,怎么还活着。” 天魔傲骨,除了一个戚东来,其他所有魔宗弟子都讲究“言出必践”,这半晌光景过去,戚东来喊出“不共戴天”却仍由那肖婆婆活在世上,天魔高人以为:丢人! “启禀师伯,是这样:侄儿最近修行太顺,大癫乐以致大浮躁,杀念冲头,正巧这位老妹子撞到我面前,那就是她了。不过月上天十五尊者大慈大悲呢,她把魔君请来主持公道。魔君法相到此,寥寥数言……在我听来,真就是天音仙乐,一下子侄儿只觉上下通透、神清气爽,一点也不烦躁了。” 戚东来掩口、娇笑:“烦心不再,杀念也随之散去,这杀念没了……我又不是杀人魔,花花草草我都爱惜不过来,放血杀生这种事……也不该是我做的不是。” 说着,他对师伯捏起了手指,示意……做女红的柔荑,不该用来杀人? 神情不像话、动作不像话,但之前蚩秀显现法相那一番言辞,即便苏景、三剑这些外宗人物听了都觉痛快,何况戚东来这个饱受同门轻贱的天魔弟子! 如他所说,蚩秀骂月上天之言,让戚东来痛快开心,惬意非常! 戚东来还想再说什么,独臂老魔却不容他再啰嗦,冷言道:“便是说你改主意了?你之前所说‘不共戴天’是放屁?” “师伯明鉴,也不能算放屁的……师弟走后,我是不想杀人了,可我在一旁看得明白,肖家老妹子还忙忙碌碌的,又向十五尊者进言、又动法戳死和尚的眉心……如此积极努力、不停交代后事,这是肖老妹子自己想死啊。再要启禀师叔的,我以为,咱们天魔宗在中土世上名声不算太好,有时也需得与人为善,做做好事,便如现下,老妹子她想死,侄儿就该送送她。” “您看,事情就是这样了,我之前和她不共戴天,需得赶快斩了她才能平息心燥;之后我杀心退散,老妹子却自己想死,我还是要送她最后一程的。这一下子,从天魔宗欺负人变成了戚东来做好事……侄儿觉得,我有功啊。再就是,既然是我送她,时间上也就不好太催促了,总要容她一点功夫才对。” 说到这里,戚东来望向了肖婆婆:“老妹子,须得跟你问明白的:你真想死么?” 修行为长生,这世上怎会有想死的修家。可骚人之问,又哪里是真问她是不是想死。再也明白不过的,是挑衅,更是挑战。 众目睽睽,肖婆婆可没脸说上一句“我不想死,你别送”,当下冷声作笑:“你若想送,不妨上前。只怕老太婆这‘最后一程’,你还送不走。”在她心中,对天魔宗行事有些忌惮,但只是忌惮而已,还谈不到怕。 境界已经修入人间绝顶,会有喜有怒,但那个“怕”字早都随着修行模糊、消散了。 三柄玉剑再起,戚东来不看剑只看人,笑而摇头:“送路的,随你行而行,随路末止步,只要老妹子自己想走,就一定能送成……不过,老妹子莫嫌我啰嗦,我总得再劝你一句:修行不易,生命难得,能活着还是活着的好,我就想不明白,好好活着不行么,怎么会想死。” 能言善辩之人遇到戚东来都会言辞失色,何况肖婆婆毕生遁世,拙于口舌,干瘪嘴巴半张心中着实气恼却不知如何相应,此刻十五尊者忽然开口:“人话鬼话,好话歹话,都被戚先生一个人说了……” 不等十五说完,戚东来就出声打断,一改平时扭捏“风姿”,神情决然得仿佛他身后就矗立着一座贞节牌坊:“无论如何,我与贵宗西钩巡视一战,她情我愿,公平决胜,无需旁人插手。但此战过后事情,最好提前说明白,适才我宗魔君已然赐下口谕,骚人若死,空来山中人,誓杀月上天!若此战我侥幸得胜,月上天又怎么说!” 戚东来是打架的行家,法术未动攻心先至,天魔宗不比寻常门宗,空来山的弟子觉得自己“连累”门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被同门“连累”也都心甘情愿甚至引以为荣;可月上天立宗短暂,组织松散,教众东、南、西几方信徒不知有多少人以前根本都没见过西钩巡视,如何能心甘情愿为她竖起“天魔”这个难缠大敌。 戚东来初显身对上肖婆婆的时候,就有不少月上天教众心中责怪这老太婆自己玩火、还捎上了大家,不过这些想法只能在心中打转无法说出口。 天魔步步紧逼,这就是魔崽子的歹毒之处了,无论十五怎生回答,都会引来教众不难,离其心、折其信,不管待会打不打得过那个老太婆,至少戚东来已经赚回了些利息。可是十五尊者这边又哪有退让余地,没有也不可能有其他答案:“肖婆婆若遭不测,月上天倾尽全力,也要向戚先生、向空来山魔君讨一个公道。” 戚东来、肖婆婆之争,抛开前面是非不论,至少落到最后斗法上是公平一战,旁人不存插手余地,而此战结束一刻,即为两宗仇杀互攻开始,好大一场腥风血雨,始作俑者……离山三剑暗忖:我算一个吧。 戚东来哈哈一笑,再望回肖婆婆:“老妹子,你听到了,你自己想死而已,却惹出来多大祸事!这得有多少月上天的修家为你陪葬。骚人忍不住还要旧话重提,你好好活着不行么?” “牙尖嘴利之辈,不知神通法术比不比得上你口舌本领的一半!旁人且请散开!”肖婆婆终于想通了,再不去听戚东来的胡言乱语,剑从诀诀从心,三柄玉剑爆起! 一剑钻天,一剑入地,一剑急颤几下、转眼隐于空气消失不见。 肖老太动手之际,悬浮半空的天魔宗“持谕师伯”自袖中取出一支血珊瑚,随手插在了自己的云驾上……老头子未动法,他只是在准备法器:魔君口谕已出,骚人死则天魔宗必杀月上天。 老头子提前做个准备,万一骚人真被肖婆婆斩了,他便杀向月上天!天魔弟子,个个狞种。 地巨震,狰狞裂隙暴涨,须臾间大漠古城被巨隙一劈两半,随即一座三十里山跃上大漠,肖婆婆入地一剑化山形,大山便是一道无上剑阵,戚东来人在山中;天雷轰动,一道道雷霆自苍穹洒落,直劈山内骚人,肖婆婆飞天一剑化惊雷,重重雷霆即为神剑猛击,剑入雷火即为雷火化剑,戚东来人在雷霆下;可全无声势、难辩何处的第三剑才是肖婆婆真正的杀招所在,第三剑并非隐形,而是:缩。第三柄玉剑本为一座罕见的百丈白玉岗,整整一座小山,成剑不算,再随精炼之法不断缩小,最终小到混同尘埃,莫说凡俗肉眼,就是修家动用辨尘入微法术也难寻其踪,此剑一动防无可防。 化剑如山川,化剑入雷火不算什么,化山岗入微尘才是肖婆婆毕生成就所在,身边相熟修家都赞她这一剑比着佛家的“须弥芥子”也全不逊色。 修行无幸至,肖老太能攀到境界圆满、人间绝顶,自有她的道理、自有她的本领。 古城内外众多修家都退散远处,专心观战。 修家观战,远非看看了事,而是动用感识辨其法、探其剑,虽不曾参战但一样感同身受,是以离山弟子蚕健很快就变了脸色,巅顶大修动法的威势,本就不是他能理解的。 苏景伸手按住身边晚辈的肩膀:“雷霆、山峰都算得非凡,不过第三剑才是真正有趣的,动心识试着追追看。” 蚕健只觉肩膀上一股微有些“辛辣”的热意自师叔祖手心传下,热意凝做一线直直侵入经络,游走于身,旋即三剑就发觉身边整座世界都告清晰,仿佛他以前人在一只半透光的琉璃瓶中向外看天地,如今瓶子碎裂,世界骤然变得明亮、细腻甚至犀利! 一时之间,三剑都有些头晕眼花,心中明白这是师叔祖以无上神通助他洗炼视听、打磨五感,忙不迭定神定念,行转自身真元缭绕于“热意”以添成效,口中自也少不了感激致谢:“多谢师叔祖。” 苏景暂时未作理会,盏茶光景后收回手掌:“怎样,可有寻得第三柄剑?” 三剑没能找到第三剑,面色赧然摇了摇头,苏景则一笑:“找不到也无妨,的确不是很容易找的。不过今时探不到而已,不是以后永远都查不到。这个肖婆婆的剑法不错,但比起你师父还差了老大一截。剑入微尘,或是从佛家‘须弥芥子’中引申而来,只是须弥芥子并非威力法力,那是一重心识契境,只追其形状不解其神髓,成就终归有限。” 观战之中,谈谈说说,苏景传音入密,以免卖弄之嫌,心里怎么想口中就如何讲给三剑听,只是苏景自己没留意的……曾几何时,他的谈资已不再是这一剑何其犀利,那一术何其狠辣,眼中所见即为口中所言,他看的是:神髓。 或者说:法。 山中剑气纵横,雷火轰动凶猛,再加一柄小到看不见却随时要人命的“微尘”,肖婆婆不动则已,动则全力施展。戚东来未亮法宝,只是将身法催动开来,满山遍野的乱跑,满山遍野的残影。至少以三剑的目光看上去,骚人现在被困住了,冲不出三十里山,又何谈攻敌、取胜。 三剑有些替大胡子担心:“戚前辈应该……应该无妨吧。” 如果没有莫耶烤兔子的事情,苏景多半会加些小心,行法蓄势以备不测,总不能真让戚东来在自己眼前被人家斩了。 但烤过了、吃过了那只被大胡子画出来的兔子,苏景再不会有丁点担心,莫说那个只求境界的肖婆婆,就是苏景亲自对上戚东来,自忖了不得六七成的胜算。 乾坤处处有玄妙,其中一处已经落入戚东来手中。想要胜他,只凭山、雷、微尘这三剑还差得远。 果然,苏景这边才一摇头,三十里山中戚东来笑声响起:“老妹子,虽说是送你最后一程,可我还是想讲与你知,这人间美妙,能不死还是别死,回心转意吧。” 肖婆婆占足上风,催动三重神剑同时,心中正在琢磨一事:究竟是将魔崽子就此斩杀,还是打倒打垮就告收手留他一命……前者倒是痛快,可后果太过严重,天魔宗这等混蛋门派一旦惹下来怕是再难收场;后者留有余地,却难免遭人耻笑“小东山肖老太胆小怕事,到底不敢真的杀了天魔大兄”。 正踌躇中,听得戚东来媚笑传来,肖婆婆森然冷笑:“魔崽子之前喊打喊杀,还道你有多大本领,修行道上从不少见你这等嘴阔手低之辈……” 话没说完,山中戚东来遥遥回应:“后脖梗子。” 北方话,意指后颈。人人都懂。 但真正明白戚东来此时喊出“后脖梗子”用意何在之人……浩瀚神州、泱泱中土,可有人能懂他? 看似浅显,魔崽子这便要发难了,要攻肖婆婆后颈,提前出声点名,意在戏弄。 实情果然,喊声落下,本来正把戚东来牢牢困住的三十里山轰然崩碎!全无征兆,更不曾见戚东来做法反扑,那座由上品好剑化形的大山轰烈崩碎,万万块散碎山石暴散八方。 随碎石同起的,还有千百个戚东来……山在时,满山遍野虬须汉,只有一个是真的,其他皆为残影;当山轰碎,所有戚东来全部扑向老太婆。 苏景凝神、调运金乌神目,随即暗暗吃惊:他也分不清,那些“人”中究竟谁是真正戚东来! 而直面扑击的肖老太……在她感识之中,根本就没有人:扑来的是冰冷之海,浮冰飘零;扑来的是浩瀚沙漠,毒蝎钻进钻出;扑来的是茫茫山林,巨蛇盘旋枝丫;扑来的是浑浊天空,倦鸟沉浮;扑来的……世界、生灵,却全无人烟,茫茫洪荒、无尽荒凉的古时世界! 肖老太惊骇莫名,心咒急转调运剩下两剑全力狙击来敌,同时双足蹬地一飞冲天。但她才刚刚蹿起十余丈,忽觉后颈微微一痛…… 戚东来喊过“后脖梗子”,无论他是否诱敌,肖老太都不敢掉以轻心,灵识细密巡护身周、真元滚滚行转身内,她提醒了十二分的戒备,可到底还是没能防住戚东来……后颈刺痛传来,是刀是剑还是银针宝物? 老太婆看不见,她晓得自己来不及转身或者逃遁了,敌人的法宝已经击中后颈;更不存机会去思索戚东来究竟如何是做到的,她只剩一件事:等死。 等死很快,后颈针扎似的一痛,但并不剧烈,随即感觉微微一点湿润……还有雷鸣般的一阵惊呼。 场外无数修家,月上天宗、苏景三尸三剑、天魔宗独臂老汉、通过月镜观战各宗修家,无一例外尽做惊呼。 若只是砍断老太婆的脖子或者打爆她的脑袋,断断不会引来这等喧哗的。所以肖婆婆在自忖必死时候,还是忍不住纳闷了下……下一瞬,她发现自己没死,后颈的轻扎刺痛消失了,微湿感觉不见了;再一瞬,老太婆突然明白了怎么回事……“啊!”分不清是怒是恨还是惊讶,老太婆口中暴发出的是怎样一声怪叫! 亲。 是亲。 虬须汉喊了声“后脖梗子”,然后凶魔飞身杀来……亲了老太婆后脖梗子一口。 虬须汉就是大胡子,嘴巴凑来时候胡子会扎人,所以后颈微微刺痛。 先前有谁能想到,戚东来喊哪里、就是要亲哪里……浩瀚神州、泱泱中土,无人能懂戚东来啊! 肉眼可见,肖婆婆怪叫响起时候,滚滚棕褐气息自老太婆身内冲腾而出,刹那凝化巨岳横天;当她吼声落下时,巨大山岳又四崩五裂!如此异象并非杀敌伤人法术,而是巅顶大修心神剧震时,毕生修行积攒于身内的“气意”散出,气随意,意随心,肖婆婆修厚土的,她的气归形后是为巨山大岳,之后山崩了……只因人疯了,气疯了! 竟被个混蛋亲了一口啊。 莫说老太婆,莫说在场修家,就连借用“执谕师伯”天魔眼来观战的空来山中人都懵了,眼前看着大师兄凑着嘴巴上去亲了肖老太一口,且大兄亲得不轻,魔君蚩秀似乎都听到了“啵”一声,是以蚩秀狠狠打了个机灵。 魔君下意识转回头,望向身边几个和自己一同观战的同门。 彼此对望,没人说话,个个眼神诡怪面色无奈。 沙漠之中,土石凶法如狂风暴雨,再无丁点踌躇,肖婆婆狂怒攻心,只求把魔崽子打成一探肉酱。 由得凶法肆虐,戚东来又把自己跑出来个满山遍野,笑声柔媚依旧:“老妹子还想死么?左脸蛋儿。” 仿佛时间倒流,重重土石法术崩碎满天,千百大汉飞身扑上,肖老太欲逃无路想躲无门,左脸上轻轻刺痛传来……又被亲了一口。 暴跳如雷啊,目眦尽裂啊,肖婆婆真就觉得心中一蓬怒火几乎把自己的骨头都烧裂了,把自己的鲜血都烧滚了,口中厉啸如鬼,几近没了章法地去轰杀戚东来。 戚东来来去自如,亲过一口就走,笑声绵绵不绝:“怎样,老妹子现在觉得我之前所说没错吧,人世间太多美妙值得留恋,咱得好好活啊……被我香过,果然见你精神了不少,这就是了……脑门儿。” 不远处观战的苏景脸都白了,时至此刻,佑世真君心中想法也和其他观战的普通修家没什么两样:别惹戚东来! 谁惹他,他亲谁。 肖婆婆的印堂又被亲了一口。 第九百三十八章 天魔痛快,前事了断 肖婆婆的印堂又被亲了一口。 心已经气炸了,老太婆披头散发,势若疯癫狂攻猛打,可哪能伤得到戚东来一根头发。 大汉身法翩翩,蝴蝶穿花一般游走于剑法、石法、厚土雷法之中,口中娇笑不绝,“脑门儿”之后有接连喊出鼻尖儿、右眉、右颧、左太阳穴……喊声不绝,小东山肖老太就在虬须汉的笑声中,被硬生生地亲了个满脸花。 连拈花神君都看不下去,口中喃喃:“戚东来……得多喜欢这个肖老太。” 不承想戚东来人在凶悍法术之下,还能“耳听八方风雨”,听到了拈花自语,抽个空子虬须汉转回头,遥遥对着拈花笑道:“错了。神君,你再猜。” 三尸之浑,比起戚东来各占胜场,稍一琢磨拈花就哈哈大笑,不理戚东来,直接对老太婆叫道:“肖婆婆,你可是动了凡心,看上了这个大胡子。” 雷动天尊明知故问:“拈花、吾弟,何出此言?” 不用再扮和尚,拈花又可以随便摸肚皮了:“肖婆婆明明打不过,偏有不肯走,天尊请想这是何故?” 一旁赤目凑趣:“找亲呗,上瘾了!” 三尸之首、老成持重,不想拈花赤目那般攥拳蹦跳开心不已,雷动双手合十,大发宏愿:“我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大哥有样,二弟学样,赤目也站住了脚步用自己做大师时候的调子跟着唱道:“我愿此间,肖婆婆得偿所愿。” 拈花如何肯放过这样的机会,同样双手合十,微微笑:“我愿今夜,戚肖好合,举案齐眉。” 赤目再得灵感:“我愿古时骚族,香火绵延千秋万载。” 拈花不认输:“我愿世外小东山,老树新花添丁进口。” …… 三尸浑话传遍全场,老太婆岂能听不到,气到发疯还不够,气到心胸欲炸还差得远,气到不知该怎么气……可无论她如何愤怒,三尸的话里有两处没说错:一是打不过,凭她小东山的手段,在骚人眼中根本什么都不是!亲都亲了,想杀她再简单不过。 二是她还不嫌丢人么,想要留下来洞房么?骚人混蛋,可丢人的绝不止大胡子一个,今夜过后千百年里,小东山沦为天下笑柄、她肖老太沦为天下笑柄。她的脸丢得太大,都能蒙住天了。就算把大胡子立毙当场也挽不回,何况远远杀不到人家。看戚东来的精神劲,他再亲三个月都没问题。 羞愤交加,浓浓恨意之中还有几分恐惧,没办法不怕,每到戚东来喊出“一处”,老太婆心中就升起恐惧……直到戚东来含羞带俏地喊出:“小嘴儿。”肖婆婆突然爆发出一声惨呼,再没了法术猛攻,老太婆双手掩面转身便逃。 再没了丁点掩面继续斗战,更没脸再于此间待下去。说是崩溃或有夸张之嫌,但心防终告失守。性命大过天,肖老太舍不得死,不过今日遭遇真比死过三次还要不堪! “诶……这怎么还害羞了……”戚东来口中喊着,作势追赶几步,很快就站住了脚步。 这个时候三尸是一定要起哄的,拈花捧着肚皮大笑:“戚东来,怎么停步了?快追啊,你婆姨跑不见了!” “骚、戚东来。”大胡子先纠正名字,之后才摇头道:“神君说笑了,小东山肖婆婆德高望重、名满天下,骚人心中对她只有敬重,别无杂念。只因老太太想不开寻了短见,骚人为救她,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说完,大胡子转身望向十五,抱拳,笑嘻嘻:“启禀尊者,肖婆婆已然体会生命美好、人间曼妙,再不会自寻死路,骚、戚东来幸不辱命,不必谢我,尊者要谢就谢:天魔宗!” 想想肖老太之前强横,再想想她之后遭遇,苏景心中又翻出了那句老话: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天下若少了戚东来,看来得逊色不少…… 半空里,天魔宗独臂老汉收了自己的珊瑚宝物,一言不发转身离去,天魔宗与月上天的冲突只因戚东来与肖老太而起,此刻事情了结,后面离山苏景和月上天如何掰扯“乔装盗法”之事,与空来山全无关系,他懒得看更不会管。 空来山中,魔君阁内,蚩秀挥挥手撤去天魔眼,不再关注大漠古城,与宗主一起观战的几位魔家首脑起身告辞。但其中一个看上去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在走到门口时忽又站住了脚步,躬身作礼:“求请魔君,追罪骚、戚东来!” 说话之人是戚东来、蚩秀的师叔,此人几乎从不下山,也很少过问教务,只在山内闭关清修,是个不折不扣的迂腐性情,不过迂腐归迂腐,魔家弟子对魔宗荣光的维护是绝不会错的。 “‘求请’之说,侄儿万不敢当。”蚩秀摇摇头,手指面前蒲团:“师叔请坐、师叔请看。” 说着话,蚩秀撩开了自己的袍袖,胳膊上,几粒鸡皮疙瘩犹未消退:“骚、戚东来行事荒唐,做人荒唐,今夜一战传扬天下,天魔宗少不得受他连累被无数修家耻笑,戚东来确实有罪。侄儿对他深恶痛绝。” 提到戚东来时,蚩秀全不掩饰面上憎恶神情,可接下来他又把话锋一转:“不过……事分两面。一个天魔弟子要杀人,就是整空来山要杀人,这一重是绝不会错的。抛开前因不论,终归是骚人与肖老太对上了,是我家空来山与来历莫名的月上天对上了。” 关门说话,蚩秀不以魔君自居,亲手为师叔奉茶:“一个弟子死了,千百个同门为他报仇,天魔传承如此,空来山中人从无贪生怕死之辈,是为我魔宗荣耀,何故?外人只道我魔宗护短,心胸狭窄;但空来门徒自知,我辈快意恩仇,修魔修心修痛快,若不‘痛快’何以成魔,若不‘痛快’成魔何用。侄儿以为……至少今日大漠这一战中,还是有几分痛快的。” 师叔放下了茶杯,反问:“痛快何在?” “老虔婆声名扫地、五内俱焚却无以报复。老虔婆对上了天魔宗,她生不如死,她含恨千年,这是痛快的;月上天妖女请我去治罪本门弟子,那个弟子斗法大胜,击溃肖老太更扫了月上天的脸面,这是痛快的;斗法之前摆明我天魔宗‘若魔徒死,你我不两立’,逼十五咬牙说出‘肖婆婆若死,必来空来山讨公道’是痛快的;斗法之后颠倒黑白,明明是害人非得说成救人,即便这是小孩子耍赖斗嘴,但还是痛快的。” “老虔婆惨败,未死比死了还不堪,可未死就是未死,月上天没有寻仇的道理更没脸来向空来山寻仇,让她哑子吃黄连,是痛快的。”蚩秀放慢了语速,语气加重了些:“空来山从不嫌仇人多,您、我、随便哪个空来弟子都心知肚明,谁来寻仇都不怕,不过……此事了结,天魔大胜,魔宗弟子无一人会死在与月上天的冲突中……侄儿以为,这也是痛快的。” 不怕开战,不怕死,可谁愿意没事就去打仗,随时可能会死。戚东来是不要脸了,但他更狠狠拍了敌人的脸面,他赢了。肖婆婆没死,月上天兴师动众来空来山讨公道……为天魔宗亲我家婆婆后脖梗子讨个公道?还愁脸皮太大丢不完么。 归根结底还是那两个字:赢了。 戚东来赢得恶心膈应也干净漂亮。月上天输得有苦难言脸面丢精光。 “是以侄儿觉得骚、戚东来是有罪,但罪不至刑罚。”蚩秀话锋再转:“师叔放心,待骚人回来,侄儿必对他严加训斥,此人越来越不像话,非要狠狠教训不可……” “教训他以后不许再亲人了?”师叔笑了,起身一礼,向外走去。空来山上,无论老的小的都算是魔崽子,性格有迂腐也有豁达,各不相同,不过无论什么样的心性,只要心底痛快了就再无问题。 师叔迂腐,但并非不通道理,想想肖老太此刻凄惨,想想自家弟子不用去和月上天厮杀陨命,师叔痛快了…… 大漠古城,戚东来胜却不骄,目光诚恳扫过月上天众人:“修行路,多崎岖,难免心障。哪位道友若生出厌世之念,戚东来愿带道友体会人间曼妙,破去心障,功德无量,来日道友飞仙时若能在心中说上一句多谢骚人,我便心满意足。” 不想死的人能被他亲得想死,又不觉得自己本领比着肖婆婆更强,月上天中教众哪有人敢应骚人。 “戚先生修为深厚,十五平生仅见,敬佩非常。前事了断,天魔大兄的处事手段让十五大开眼界。”十五尊者开口,就这么模棱两可的揭过此事……实在也没什么可再说的了,越矫情也就越丢人。 戚东来笑着点点头:“如尊者所说,前事了断……了断了好、了断了好啊!”说着,转回身重返苏景身边:“骚人的事情完了,苏景,你却还欠了人家十五尊者一个交代。三位仙尊乔装加入月上天的事情,到你给个说法了。” 若非戚东来中途“送路”、约战肖老太,苏景被他们打断,这个“说法”早都给完了。 苏景笑了笑,对戚东来道:“不劳提醒,说法一定要给出的,离山弟子做事从不缺交代。” 十五神情漠然,声音里不存多少语气:“如此最好,中土世上所有拜月之人都在等离山的交代。” 苏景迈步上前,之后他招招手把三尸唤到十五面前:“为何加入月上天,你们三个自己对尊者说清楚吧。” 第九百三十九章 如意天冠,袖里明月 离山深处,光明顶旧址,黎邀叹了口气:“师尊这是……要三位师叔认错啊。” 离山弟子中也有人得十五馈赠月纹古镜,且还不止一面,古城事发后黎邀将其中一面镜子“借来”了光明顶,苏景麾下一群弟子没人练功了,围拢一起凝神观镜,平日里代师主持道场的樊翘并未阻拦,他坐在最正中的好位子看镜子。 三尸是什么性情,就算别人不晓得,光明顶传人又哪会不知道,有关三尸的凶猛事、混账事、好笑事,早都被那群乌鸦翻来覆去嚼烂多少次了。何况三尸也总来光明顶自吹自擂。 不用说一群弟子也能明白:这事就是三尸胡闹。可即便看透事情根本,大伙心里也还是盼着师父能“胡搅蛮缠”一回,奈何事与愿违,苏景并无辩解之意,而是让三尸自己去向十五交代……这不就是让三尸去认错么。 黎邀不怎么甘心。 掌门人亲传弟子鱼苗也在光明顶看镜子,他是个实在少年,说道:“认错就认错,也没什么大不了,正道离山何惧认错。” 妖、精、不成,三个弟子性情各异,其中以宋步成最为老成稳重,点头附和:“师尊为人何其慷慨,去强辩这个是非有损身份。再说月上天已被天魔大兄打得抬不起头来,这时候给他们道个歉,也算是一场成全,不过师尊一定会分辨明白:三位师叔乔装之为玩闹,盗法之说纯属无稽。” 不止一群离山晚辈,天下各宗观镜修家,见得苏景让三尸自己去分说,心中也都是差不多的想法:苏景认了此事,但他会讲明乔装归乔装,盗法之说为妄谈。 陈精没有妄作评论,相比几个同龄弟子,女娃娃更聪明些,轻声问身边樊翘:“师兄,你看呢?” 樊翘笑了下,不置可否。他嘴上没说话,心里应了句:师尊慷慨?师弟还是年轻啊!追随苏景在南荒杀进杀出一趟,樊翘比着所有光明顶同袍都更了解他们这个师父…… 大漠古城,三尸站到十五面前,个个昂首望月,可谁都不吭声,一个字都不说。 等了会,倒是苏景开口了,对三尸道:“离山弟子,事无不可对人言,只在早晚差异罢了。有些事情提前不能说否则事难成,但见分晓时,便无不可说。我闭关前交代三位的事情,于我心中已见分晓,三位可以讲了。” 言辞中提点已至,三尸和本尊之间的默契不是开玩笑的,雷动笑了下,望向十五尊者:“受苏景所托,我兄弟乔装入宗,盗法无稽之谈,此举只为大道。” 赤目接口:“义之所在,我辈本分。” 拈花最后道:“尊者望月,离山看的却是这锦绣人间,如此而已。” 心念相通,三尸得苏景指引……一人一句乍听去含糊其辞,若细品字字如钉! 中土世界,中土生灵的天地,人间乾坤。人间道与月之道,于此间而言哪个更重要。 为苍生大道、人间大义潜入月上天,那月上天又得是什么样的教门才会值得他们潜入。不外一重结果,月之道或可能危及人间道。这才引来了佑世真君的关注,请动三仙入教…… 字字如钉,钉得是这月上天:你、也许、是邪道。 肖老太家中子嗣拜玄天、遭离山斩杀,心有怨恨借故相欺离山晚辈,无妨,没闹出什么严重后果,点点头道一句“误会、见谅”,此事便告作罢;三尸跑去月上天胡闹,犯了忌讳有错在先,可十五不是今天才晓得五长罗汉是何人,早做什么去了。今日之前,十五入离山讲明此事,离山会将苏景自莫耶请回,当时候该道歉道歉,该赔罪赔罪,全无话说;三尸是什么样的家伙,入教六十年独目女子怎能不晓得,他们就是胡闹,错了,但无歹念更不会害人。甚至可以说若月上天有难,三个矮子还会出手相助。早知五长身份,隐忍良久直到今日当众揭穿,硬栽下离山盗法之罪,她心中究竟藏了怎样的盘算。 演法便演法,要证明自家法术非凡、这才引来离山觊觎,这是她的办法,修家争斗各显其能苏景没话说,但直接摧毁三剑先民祖居大山又算什么。 事无对错,但人分善恶。 苏景未如戚东来、天魔宗那般喊打喊杀,他径直钉这宗“月上天”。打枝打叶,不如一锄直接刨根。 说离山派人盗法的教门,直接将它散了去,多好。 被这等居心、这等心胸女子把持的教门,又能指望它将来不会兴风作浪么,直接将它散去了,多好。 修者长寿,见惯风雨,经历得多了自也会智慧增长,听过三尸之言稍一琢磨……四方皆惊!苏景这是要直接散去月上天!错了错了,不是苏景,当知在这大漠之中,苏景既是离山。 是正道天宗、离山剑宗要散了月上天。 借三尸之口说出的话,狠辣之处,比着之前天魔宗说的“空来山中人,誓杀月上天”犹有过之。 魔家狠话,至少还有个前提,只要人不死就没事,而正邪绝无并存余地,苏景真就丁点余地都不留。 十五独目凝视了苏景好一阵子,这才沉声开口:“因我说你盗法,你便诬月上天为邪宗,这就是离山的正道么。” 苏景摇头:“事情须得一样一样来说,你莫着急,我也不急,不用等到下一次天亮的,先说盗法……适才阁下演法,抽空一方、运水穿空,着实玄妙本领。但尊者可知,离山之中,也有修月前辈。莫误会,不是离山还有别人潜入贵宗,修月非拜月,离山宗内修月人,我师叔陆崖九。” 陆老祖一手寒月天河剑法冠绝中土,寒月因剑而来,是剑术。但剑上升寒月,少不得观想、冥悟真月,说老祖修月不算错。 无需十五应声,苏景继续道:“苏景何其有幸,得师叔亲手引领,踏入修行世界,天下皆知老祖代兄收徒,苏景成为离山阳火传人。但少有人知晓的,我曾在西方大漠中侍奉师叔驾前数年,得他老人家言传身教,修得一点寒月真髓。” “适才尊者演法,让离山弟子见识过月上天传承的水行法度;此刻苏景卖弄,想请月上天诸位道友赏鉴离山月术。”说话时,苏景双手做揽月之状,虚抱胸前,结身印;话说完,遽然一声崩天巨响,宁谧夜空、荒凉大漠中,刹那火海! 连天都没有了,又到何处去寻明月,只有火,铺天盖地之火! 是火,妖娆、汹涌、气盖乾坤,但这火不热不烫不伤人,场中修家置身火海全不受伤害。 月上天中也不乏识货之人,最初惊讶后很快就明白……这是灵元洗炼:修家破境界,引动本行灵元汇聚,锻塑身骨、打磨经脉、再添浑厚修为!可以说,破境前后修者身魄与修元的飞跃,都来自这场洗炼。 蜂拥而至,充斥天地的只是火灵元,不是真正火焰。 洗炼没错,可是这些火灵怎能如此纯透,纯透到无形之灵具有烈火之形!纯透到几乎要成精化妖的真火灵!能唤得这等真灵洗炼,离山小师叔的修为又得深厚到怎样境地……至少月上天的教众想象不来、理解不来。 烈焰之中戚东来笑声传来:“诸位道友莫慌,前阵离山苏景闭关,自封于化外乾坤,修破一境但未得洗炼,今日重归大天地得洗炼再也正常不过。” 不解释也还罢了,解释过后更惹人惊诧:苏景不是现在才“回来”的,从白天到子夜,他在这古城内待了足足几个时辰。破境洗炼,说来就来,哪里会以为内修家本意就告拖延的。 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别人不可能,苏景行。究其缘由:独独之我。 “独我”已经不是他的境界,而是他的法度,只要他愿意,身内气意绝不会外泄分毫,当他将自己与大世界中所有联系都阻断,于世界而言此人就再不存在。 他破境了,当有一场洗炼,这是天地“欠”他的,天地不欠账,见面就还钱,可是苏景敛息后天地找不到他,自也没办法为他洗炼。 见过这场洗炼,无人能不再承认:苏景修为臻入化境。 境界还不算大圆满,十二步没走完,飞不了仙。但本领以论……他当得起“冠盖人间”四字评价。 苏景回来时候直接遭遇争执,是以运念独我、不急着洗炼,小小的动法动念是无妨的,可接下来他需得唱一本大戏,自忖若不得洗炼,怕是未必唱得好这一台,那也没什么可犹豫的,先洗炼增修,再行元动法。 临阵洗炼,且还搞出一个大场面,离山小师叔颇有卖弄之嫌……卖弄就卖弄吧,有的卖弄总比“卖无可卖”来得更好。 洗炼短暂,燃香光景过后,天地重归清静,浩浩火元尽数被苏景收拢身内,而最后一滴烈焰没于苏景目中时候,苏景头顶忽然脱掉了几十根头发。 脱于头皮,但并未向下飘落,正相反的,几十根头发扶摇直上,待到九霄时细细的长发飘动几下,陡然暴散炽烈火光,一根发,一道金红火龙,道道火龙狰狞摇摆,彼此纠缠错落,顷刻间结做一盏巨大法冠。 修行第十境,如意胎。 破第十境,圆满天兆,真法凝像、如意天冠。 就是顶大大的帽子,道理上和第一境圆满的仙天冠盖一样,好看、威风,但不存实在用处,此境修行圆满的象征罢了。也不是没有前辈结如意天冠。不过前辈们都是法元凝像,苏景是几十根头发编冠……再就是,七息之后,兆像散去时,那些长发仍未散落,而是化作一道道金红雷霆,散开去、巡天去! 发蕴灵犀,天雷问罪。 今夜人间,但有罪恶人行罪恶事,只要被这雷霆巡到,立刻斩杀当堂! 与苏景无关,此乃金乌法度于兆相中生衍出的一变。就如当年苏景在西海破“夺罡”,圆满兆相为“金乌开目”、让大群盲眼人重建天日、金乌扬善一个道理,今次苏景破境兆相中,金乌惩恶。 而这一道道金红雷霆巡游八方,昭示的绝非金乌如何正义,金雷中只藏一重真意:此间是金乌的地盘。金乌不喜罪,是以落罚。 雷霆散去,与此间事情无关,洗炼过后的苏景以大袖笼住双手,口中默念咒言,三息后双袖一分,一轮明月自他袖中升入天空! 大小、形质、光芒、圆缺,袖中月与空中月全无两样。且袖中明月升往高空,越飞越远,却不因距离遥远缩小,它始终是一样的大小,出袖时落在修家眼中怎样、凌霄时候依旧怎样。 戚东来仰着脖子,目送袖中明月升空,笑道:“苏景,你弄个假月亮出来作甚?” “假得这么明显么?”苏景反问,是个傻问题。真月亮早在天际悬挂,袖中月再如何惟妙惟肖,众人也能分辨真假。 可是很快,袖中明月就飞到九霄云上,随后此月轻轻一跳,与真月重合了,夜空中只剩一枚明月。 再一息,空中明月微微一震,竟一划为二,一月在左、一月在右! 全无两样、一般无二的月亮。 事情未完,双月再震,自二入四,四枚明月排成一线,夜空明亮许多,以至星河都告沉黯…… 苏景望向戚东来:“你以为,哪一轮明月为真?” 戚东来眯眼睛,端详片刻:“最左面的……我蒙的。” “蒙错了。”苏景笑着应道,伸手遥遥对着戚东来选定的那轮明月一戳,万里外、悬空月,仿佛个气泡泡,随着苏景虚戳破碎掉了,再无丁点痕迹。 空中只剩三轮明月,这次苏景望向十五:“尊者以为,哪一轮明月为真?” 苏景施展的“离山月法”惊世骇俗,而十五猜对是不显荣光,她本就是拜月首领,找出真正明月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若猜错了,远比着被戚东来亲下后脖梗子更丢人…… 苏景做事不像天魔宗那么戾气十足,但他欺人。 事已至此,不能不应,十五不存丝毫犹豫,向三月正中的那一枚笃定一指:“苏先生的考教别出心裁,很有趣。” 第九百四十章 师父好看,神清气爽 修行世界,说起精怪的修炼,大都会用到一句“子午向天、吐故纳新、汲取日精月华”,其中“日精月华”绝非虚妄,日月光芒中自有灵气存在,于常人来说虚无缥缈,但对修月之士而言,内中菁华真实存在。 炒菜有香气、火焰生浓烟,循着香气、浓烟便能找到厨房、灶台,一模一样的道理,修月之人汲取、炼化月光菁华,循着真灵气意点出真正明月再简单不过,这是修炼成本能的本领,不是随随便便一个障眼法就能蒙蔽的。 虽知苏景的手段不可能如此简单,十五却非选不可,她点明真月。不止她一个,月上天内一群精锐大修都选正中月为真。 “五长拜月六十年,小有心得,尊者点选的明月……不敢苟同。”雷动开口、插了一手。三尸明白眼前情势,只要和十五尊者对着干就没错了,跟着雷动转头望向两个兄弟:“咱选哪个?” “左边,不听说过莫耶人左撇子多,将来小苏景可能就是个左撇子。”拈花出主意,另两个矮子立刻赞同。 “我们选左边的明月。”雷动眉花眼笑胜券在握,只等着苏景去揭晓答案了。 苏景不阻拦,又望向身后弟子三剑:“三月同天,不是常见景色,你也来选一个吧。” 师叔祖让选三剑就选,其实也没什么可选的了,三月被人选择两个,他就笑着伸手一指剩下的右边月:“弟子选这一轮。” 中天三月,皆被人选定,苏景不忙揭晓答案,再问十五:“尊者笃定了?要不要再仔细看一看?” 十五心中戒备,面色却平静如常,微笑着摇头:“苏先生放心,既已选定就不会再做更改……”话没说完,十五脸上突兀显现惊诧,后半句话再无法说出口! 十五变色同时,还有一阵失神惊呼。来自月上天阵中。 修月之人辨查得明白,就在十五话说一半时候,人间月华突兀暴涨……月华即为灵气,浓郁了是好事,至少对修月之人来说是好事,只是这“暴涨”从何而来? 再简单不过,原来人间只有一轮月,如今天上三月高悬! 刚刚还只有形并无灵的左月、右月,此刻播撒月华,与中间真月全无两样,或者说它们就是真月。 有形有灵,不是真的是什么。 三月皆为真,共悬九霄上,中土人间月华自然暴涨、浓郁。若月上天之人愿意,大可马上端坐,借着这大好环境做个修行。 惊的不止月上天,修月之人何止月上天一家,月术在中土早有流转,不过将其用作正法大术的门宗不多,大都入陆老祖一般,正法在身再修月相辅。即便不修明月,只要境界到了、感识到了,照样能查知此刻世上月华远胜从前。 以前十五的应酬功夫做得实在出色,修行道上大小门宗得其镜者多不胜数,透过镜子看着苏景弄出几轮明月,随即感受到人间月华激增……月、月皆真! 把真的弄成假的是障眼术,哪怕再高明也脱不开“戏法”两字;可是将假的变成真的,即为通天仙法!何况他摆弄的是月亮。 三轮月亮都是真的,苏景一道法术,又把中土给惊到了……惊炸了。 戚东来从一旁笑道:“苏景,你这是显摆!” 不再卖关子,也不理魔崽子,苏景笑望三剑:“你选的不对,眼力尚需磨炼。”说着话,抬手向着三剑选的右边月虚点。 人在大漠中,遥遥一指点,右边月破散去,消失无形迹。 刚刚暴涨起来的月华,登时被削去三分之一。不停顿,苏景再看三尸,笑道:“五长拜月六十年,还是没长进啊,选错了。” 再扬手,再虚点,三尸选下的左边月也应着苏景的指点破碎掉。 人间月华又次削弱,完全恢复到暴涨前的模样…… 离山深处,一会观镜一会望天的陈精忽然笑了。毫无征兆,突然展颜,惹来身边同伴疑惑,黎邀问:“你笑啥?” “你没觉得,师父举手点破明月,仙人气意啊!”陈精双手攥拳,黑漆漆地眼睛里尽是崇敬。几乎同个时候陈精袖中木铃铛响动,将铃铛取出侧耳一听,内中无双城孙希佳的声音传来:“师父好看啊!” 忙不迭,陈精回讯:是啊是啊…… 三月去其二,只剩中间月,到底还是十五选对了……对了么?望向十五的时候,苏景面上没了笑意,似是懒得多说话,只有两字:“错了。”言罢,扬指,虚点,破! 最后一尊明月也告破碎,而明月碎去刹那,大漠古城、中土人间,所有修家都感受得一清二楚,夜中再无月华!那份永远于黑夜降临、黎明散去、亘古不曾爽约迟到的真月灵元,就此消散一空! 四月凌天过后,竟是人间无月。 月亮、月华皆告消失,任谁于最初惊骇过后,第一反应必定是:假的,骗人的。十五自不会例外,冷笑声中立刻催运真识,搜索明月。 不搜也还罢了,搜过,她的面色愈发惊慌……查不到丝毫法术痕迹,不是蛊惑视听,不是蒙月藏天,就是月亮不见了。 由得对方去搜去找去惊慌,苏景声音不徐不疾:“月与中土,休戚相关。月不再则无潮汐;月不再则地火崩;月不再则四季浑浊……大祸不久矣。” 说话之际,中土世上所有修者都能察觉,这乾坤已经隐隐现出躁动之象,于中土而言,月亮远不像太阳那么重要,但若月亮消失必会引动浩劫。 此刻乾坤躁动之象,也算是苏景真把月亮也弄没了的证明。 “月不再时,须得真法主持月之一切,巧得很,这道真法也可唤作……”苏景只看十五尊者:“代月巡天。”说着他自袖中取出一面三色幡,摇晃几下后扬手将其打向天空。 三色幡消失于夜空时,九霄之上隐隐几声雷霆动荡,随即乾坤平复,潮汐继续,适才因明月不再引起的连番躁动皆告消失,同唤作“代月巡天”,可两下差异何止云泥! 但空中依旧无月,人间依旧不存月华。 有法术代替月亮,做了月亮该做的一切,可月亮是真没了,法术幻变不来月华灵气。 三尸不修行,只要人间不受影响,月亮没了就没了,夜空里悬挂着的那只大亮盘子对他们三个“怪拿”本就不存意义。眼见天地归复平静,三尸放松下来,雷动若有所思:“这么说,你真把月亮给毁了?”雷动之言,重点不在月亮:“人间无月,月上天这个名字是不是也得跟着改了。” 拈花点头:“人间无月,月上天……改名字:上天?” “上天派?上天教?威风响亮啊!”赤目跟着附和,眉花眼笑。 苏景笑而摇头:“我做的是修月法术,哪会摧毁明月。只是明月不再罢了。”说着,他又自袖中取出一方白玉匣,口中话题转开:“空来山立宗万年大典,苏景何其有幸,受邀前去山中观礼,本还有些踌躇不知该备上怎样的礼物才配得上‘天魔、万年’这四个字,直到刚才,偶得灵犀。区区心意,万望笑纳。” 玉匣被送到戚东来手中,戚东来一点没客气,边笑“怎么还送礼呢,大家亲戚似的,犯不上犯不上”,一边把玉匣盖子打开。 匣中一汪清水,水中摆放一块圆石头,拳头大小,坑坑洼洼。 而这玉匣一被打开,空气之中立刻有月华真灵蔓延开来,还有夜空之中,一轮虚影渐渐明亮、渐渐清晰,不是月亮是什么。 明月重归天空,月华再现人间。戚东来愣了下,又把玉匣重新盖好。 明月消失,月华不见。 戚东来若有所悟,再开匣,月影凌天月华氤氲……骚人单手捧匣,另只手指向天上月亮,问苏景:“影子?” “不错,现在天上的不是真月亮,只是一轮月影投影苍穹。”苏景点头应道。 戚东来长长吐出一口闷气,明白了:“你把月亮……给收了啊。” 真月就在白玉匣,匣子被苏景赠送天魔宗。 天魔立宗万年典庆,离山苏景摘了月亮送做贺礼。 这是天魔宗的面子,还是离山和苏景的面子?别家不提,只说离山,星峰上下、阳火道场内外,从长老到执事再到弟子们,个个目瞪口呆。尤其那些年轻漂亮的剑仙子们,大大的眼睛瞪起来,更显好看。 “真月,确是被收入匣中了。”既然是礼物,总得讲明白,苏景须得给戚东来做个解释:“开匣时候,会有一道月亮真影投射于天穹,不过这道影子并非天下可见,只有玉匣所在千里方圆,才能见此月影;真月灵气也是如此,只能弥漫千里之内。” 便是说,即便开匣,千里之外也见不到空中明月,也修不到月华真灵。这是法术、宝匣所限。 掂量着手中玉匣,戚东来又问:“匣子打翻了,会怎样?” 苏景没料到他会有此问,笑道:“千万别试啊。” 啪。 一声轻响,戚东来重新盖好了匣子,双手一推,又把匣子递还给了苏景:“这礼,天魔宗不收。” 旁边赤目把红眼睛瞪得老大,用白痴的目光去瞥戚东来,拈花则笑道:“骚人,可是觉得这礼物太重,你们空来山受不起么?无妨,放宽心,只要咱家东天剑尊送得起,你们便受得起。” 原物奉还之后,大胡子耸肩膀:“天魔高高在上,这世上岂有我空来山受不起之物,我不收这礼物是因为……没用啊!不止没用,还得专门派人小心看管,别再被谁不小心给打了。这是送礼呢还是添麻烦呢?古往今来三万七千魔,其中倒是真有一位麻烦天魔,不过他老人家在今日世界并无传人,除了麻烦魔,谁愿意收你这盒子月亮。哪怕你买串冰糖葫芦做礼物,我还能尝个酸甜滋味。” 这倒是实情,明月作礼,面子是足够大了,可用处实在有限…… 对此苏景居然并不意外,哈哈一笑拿回玉匣,对戚东来道:“我是考虑不周,回头换一样礼物,总要让主人家满意才好。”月亮盒子拿回手中,但并未收进挎囊或者袖口,而是被苏景直接一转手,递给了三剑:“匣藏明月心藏剑,这枚月亮借你百年悟剑,多向你师尊讨教,没准能养出你的第四剑。” 三剑心惊胆战,把白玉匣捧在了手中,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一时间面色古怪。 魔崽子戚东来这时候忽然大笑出声:“七日之后,月上天于西海之滨做拜月大典……改地方了,从今以后中土人间就只有离山有月,去离山做拜月吧!” 戚东来一场大笑,倒是提醒了苏景另件事,手敲额角:“光顾着斗气了。”同时心咒行转,金色剑讯遁入虚空,传讯回去离山:天下修月者,非只月上天一宗,今天苏景收了明月,岂非坏了那些无辜之人的修行。 事已至此,没有其他办法,只有在离山暂时开出百里道场,再通传天下,明月玉匣在离山永不遮盖,中土修月之人皆可去往离山明月道场继续修行。 本当散于一座世界的真月菁华,弥漫在区区千里之内,这一千里的月华又当如何浓郁,修月之人去往离山修行是麻烦,可效果将远胜往昔。几乎可以说,这又哪里是麻烦,简直是运气。 可即便如此,苏景还是请离山说明白:有礼物。不让人家白跑,来离山修月,小师叔还送礼,人人有份。 离山办事奇快,苏景打出剑讯后不片刻功夫,这一番举措就传遍天下。齐喜山收到此讯,大东家六两当即也散出一讯:不止小师叔送礼,去往离山修月,齐喜山另外也会有一份贴补。 这就是六两的好处了,大东家爱做生意,算盘上“珠珠计较”,可是该做面子、尤其给小祖宗做面子的时候,齐喜山绝不含糊。 小小插曲,顷刻事情理顺,苏景望回十五:“离山月术,尊者以为如何。” 十五面色冷清,不作声。 苏景不饶人,第二问:“尊者明鉴,离山有自己的月术。” 她演法,他也演法。 天下皆知离山水法为基,是以十五演水法,以证自己确有资格被离山觊觎,抽夺一座大山之水,穿空搬运到干燥大漠,大漠得水,变成了湿润沙沼,水无源则无用,用不了几天功夫还是会被毒日蒸干,但她毁了悬顶山,摧灭离山弟子三剑故乡,先民信仰与图腾尽毁法术中;月上天修月拜月,由此苏景演月法,生明月于袖中在先,收明月于玉匣在后,什么真月假月都是真月,什么选月辨月到后来天上无月! 拜月拜月,天无月,拜个什么。 争执以论,十五摧毁悬顶山,杀了离山一个威风;苏景便收了人间明月,还她一个好看。 只是“杀他个威风”,“还她个好看”之间,究竟哪个更威风,哪个更好看?一山相比一月,一虫相比一龙。 苏景演法,为证:离山盗法,月上天还不够资格。 顺便收了天上的月,断了月上天的根!以后想再修月?不是不能,去离山修吧。 能打在脸上的拳头,他从不往其他地方招呼。苏景做事一点也不慷慨。 十五一哂:“离山几千年的传承,今日得见,果然非凡,先生收月之术,让人大开眼界。” “几千年”三个字,被十五咬住了重音,意指离山法术胜于月上天也没什么可得意。 苏景不去争,这等小小细节也要争执一番,实在损了佑世真君的风度,苏景转回最初话题:“刚刚讲过了,事情总得一样一样地说,演法不为争胜,只求证得离山不会贪图月上天的法度。” 法术以论……十五这一宗就是修月的,如今连月亮都被人家收了,已经一败涂地,再去纠缠“盗法”之说徒惹耻笑,十五直接逼问下一题:“月上天法术粗陋,人丁浅薄,但也不是随便谁都能诬为邪宗的,我还在等先生的说法。” 苏景笑了笑:“误会了,我从来也没说过月上天是邪宗,月上天教下道友只求修行精进、自明月之中证得大道,何罪之有,怎会邪佞。我请三位同伴入贵宗,仅只为了尊者一人。为能求一个明白:尊者究竟从何而来。” 这一问下,十五也告一怔,但哪容她说什么,苏景就继续道:“生死簿上,看不到尊者的前生来世;阴阳殿上,查不出尊者与中土人间有丝毫瓜葛……这可真是奇怪事情了,莫非尊者是域外来者么。中土乾坤,中土生灵之界,忽然来了为域外女子,且又创下一宗兴起一教,苏景怎敢不查。” 十五哪里想到苏景竟给出如此说法,饶是心思通透,也脱口问出个笨问题:“你凭什么能查幽冥……”话没说完,她就告收声。 可半句脱口,谁还能不明白她问的是什么,苏景挥袖、离山剑袍化归阿骨王袍本相:“凭什么查,凭我曾在幽冥官居一品,凭我为神君亲封第十四王,凭我与掌管轮回的阴阳司同殿称臣、份属同袍!幽冥如镜,显映人间,阳间人自己争斗,不碍天道不必理会,但若外域来人兴风作浪……天不容你!” 十五面现怒色:“你是冥王,阳世间独你一个,你自可一舌遮天颠倒黑白,旁人如何求证!即便你唤上几个判官来又如何,天下皆知你与阴阳司相交莫逆,他们自会串通你的口供;生死簿本就是鬼官录写的,改上几笔于阳人千难万难,于你举手之劳!你诬我为外域妖魔,空口无凭,你道谁会服你!” “空口确是无凭,但过往事迹天、地、同道可鉴。”苏景不急不怒,平常聊天的语气:“六十年前,你我素未谋面,何谈冤仇,我为何要对付你。你说空口无凭,我却说:人就是凭证。” 苏景有什么过往事迹?他于南荒斩杀洪吉,免去东土生灵涂炭;他于西海摧毁邪庙,保得人间佛家不受蛊惑;他入幽冥斩杀墨色邪魔,护得轮回安稳;他在离山脚下苦战玄天,免去妖魔祸乱世界;他闯进驭界斗杀猕、斩巨灵、绵薄之力只求此间平安……十五呢,十五为中土做过什么? 人就是凭证了。 他做过那许多事情,他有无量功德在身,他说出来的话就一定有人信、人人信! …… 封天都,阴阳司总衙大殿上,尤大人眉头紧皱,花大人目瞪口呆,他们有监察阳间的铜镜,十四王在大漠和月上天对上后不久,那面巨大铜镜都显映了古城景色,正好今天公务不重,一群大员猛差都在笑嘻嘻地看热闹,直到苏景说出“十五不在生死簿”。 惊讶中,殿上一等大差白官人试探道:“这个……两位大人,是不是要小人跑一趟,上去澄清此事?十四王的话未免太……太那个了。” 何须大人开口,小鬼差妖雾一晃身,从大扳指变成小矮子:“小豆子对狗剩说:今天晚上白无常来抓你,你死定了!老白你会不会专门跑一趟告诉狗剩:别怕,我晚上不来。人家吵架拌嘴而已,偏你煞有介事!” 老白不和大人亲信矫情,口中应着“是,你说的有道理”,心里则嘀咕着这是吵架拌嘴么?分明是滥用职权啊! 尤大人咳嗽了一声:“的确只是吵架拌嘴,不必在意。” “吵架拌嘴,吵架拌嘴……”殿上一群猛鬼大差纷纷附和。 苏景说:生死簿上无此人,十五为域外来者。 白马小镇时,苏景凭着一枚木铃铛废去恶少仙途;第二境时,刚回山的苏景对樊翘欢快作笑“你这孩子资质很好”,第三境时,苏景自刺一剑逼栖霞宗交出踩山凶手……如今离山那个高举如见宝牌的小小少年变成了名副其实佑世真君、神君亲封阿骨大王。 境界早都变了,修为早都变了,心境眼界早都变了,但他的拿手好戏一直没变:仗势欺人,神清气爽。 苏景心里舒服,是以他笑了。 第九百四十一章 师兄师弟,查无此人 “苏景,做事真不能留一点余地,真要赶尽杀绝么?”十五的神气已经恢复了平静,但她改了称呼,不再“先生”相称,直呼其名。 苏景却答非所问:“我有个师兄,曾为维护离山清誉,动剑打碎九位师祖留下的玉牌,又将我逐出门宗,之后他自领忤逆大罪,险险就断了自己的仙途。做师兄的,为离山声名不惜自毁仙途;我这个做师弟的总要有样学样。” 离山上下,知道那段千年往事之人,在透过月镜闻听苏景之言后全都笑了:都是为了维护离山声名,当年贺余领罪自罚,自断仙路;今日苏景却是仗势欺人,断人家的活路。苏景还口口声声是学习师兄……学得真好。 但无论师兄弟为人处世差异如何巨大,有一样事情是一样的:底线。离山清誉,即为底线之一。 匡扶人间不为沽名钓誉,可如果反过来看呢,离山之名,是历代离山弟子传承不辍、去维护乾坤承天护道才慢慢积攒、慢慢成就的。抹杀离山清誉,何异抹杀所有离山弟子的辛苦坚持、无怨付出。 一句“离山盗法”,毁不毁地去离山四千余年正道名望?懒得想。但将此事直接扼杀总不会错。苏景出手狠且黑。 大漠中苏景也笑了。言及过往、思及过往,想起自己和师兄初见,那段经历绝不愉快,若说当时心里愤恨或有夸张,但“老古板老糊涂”之心中骂辞可也不少。那时又怎能想到,就是这个老糊涂、老古板,以后会成为自己亦兄亦师之人,又怎会想到有朝一日他真的自毁仙途,以己性命换来天地气运。 十五暂时沉默了,过了一阵再开口时她改做传音入密:“你根本没查过生死簿。” “要不要我专门为你写一本生死簿?”苏景同样密语,带笑。查什么查,生死簿这等小事,十四王随心所欲。 又是片刻沉默,十五密语再问:“可还能放我一马?” 账目摆在眼前,清楚得很,她诬离山盗法,小师叔一道月术施展,盗法成了笑话,再无人相信;转回头苏景诬她外域妖魔,一语成谶,人人相信。十五能察觉,就连身后大群月上天教众再望向自己的目光,都充满了怀疑。 细细想过,寻不到翻盘机会,立刻认输不失明智。 “仙子认错,即可平安无事。”对十五密语,苏景全无意外密语相应。 苏景回答得如此痛快,反倒让十五颇觉诧异:“生死簿上查无此人,你又怎么说?” “多大事啊,”苏景无所谓的语气:“你当知内子何人吧。” 笑语仙子,莫耶来人。佑世真君自家的夫人就是外域之人。来自外域又算得什么,不见得一定要喊打喊杀……关键并非她是哪里人,而是:她来此做什么。 十五心多窍,得了苏景一句提点稍加思索就能明白:诬她为外域人,此事改无可改,否则苏景、离山派遣三尸潜入月上天之事无可解释,但苏景真的把事情做到了绝处了么?他真就没留丁点余地了么? 真正的余地还在苏景手中握着,只看他后面怎么说了:三尸查得明白,月上天十五居心险恶,意在为祸中土夺此乾坤,十五万劫不复,必被斩杀当堂。至于她勾结了哪个邪魔,盘算了什么恶事,还不是苏景上下嘴唇一碰,哪怕说她是削耳磨牙缝目的六耳杀猕也有的是人相信;三尸查得明白,月上天十五虽为外域来人,但心思柔善诚心拜月,创下一宗只为将本门修法于中土发扬光大,并无其他意思,今夜冲突就此了结,以后大家各走各路。 直到此刻,十五才真正明白,苏景这个泼天大慌撒得可进可退,最后的变数只在他手心手背,只看他翻不翻手。 十五面上浮现一丝苦笑:“苏先生的手段啊,十五领教了。” “不过……拜月之典确实只能去离山做了,收月容易捧月难,明月重回天穹须得些时日了。”苏景说的是实话,不过另有含义:无论如何,十五做不成月上天的掌宗了。 相比性命,一个掌门位子算得什么,何况就算十五今天栽了大跟头,莫说别人还会不会再跟她,她自己都没脸面…… “好,就依你之言,我会认错……但还是请先生先讲。”十五还在讨价还价。 苏景笑了,先讲就先讲,不再密语朗声开口:“十五尊者,你究竟来自何处,苏景和天下同道都在等你给个交代。” 想让苏景先说“十五不是坏人”她再开口认错?哪里有这等好事。十五哪有选择余地,她让苏景先讲,苏景就当之前两人根本不曾密语。 十五苦笑摇头,确是没得选啊,密语对苏景:“好吧,我先认错,只望先生守诺,今日放我一马,以后十五再不敢与离山为难。”言罢,十五撤去密语,昂首开声:“今日事情,十五错了。” 戚东来搭腔,声音柔柔:“尊者错在何处?” “五长罗汉入我教内,名为西方宫主,实为逍遥散人,六十年中从未问过我宗内修法,盗法之说无稽,我心知肚明。但因此间宗下巡使与离山起了争执,十五为争强故意颠倒黑白。”轻轻呼一口气,十五继续道:“我非中土人士,自外域而来。怎么来的我自己也不晓得……修炼之中忽觉天旋地转,再醒来时身边世界已然换成了中土。只因十五故乡举世拜月,故我于此兴建月上天,别无他意,聊寄思乡之情。月主柔善,我在此间兴建月宗,不敢行持踏错半步,更不敢为非作歹。不料今日一时糊涂,妄言抹黑离山清誉,悔之不及,来日当亲去离山登门请罪!” 她认了,苏景便一笑了之,果然如他之前所言,开口道:“三位矮仙尊追随了仙子多久,离山就关注了仙子多久,你若真有恶性劣迹,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不怎么大方的一句话,但也真就向天下证明:她没做过坏事…… 苏景在阳间正“放她一马”的时候,幽冥封天都、阴阳司总衙内段旺旺“啊”的一声低呼。 段旺旺本来在大殿上,与尤、花等大人一起透过铜镜看戏,后来十四王“滥用职权”,尤大人不尴不尬地给他打了个圆场,之后尤大人生怕这位王驾再打着阴司名义说出什么话来,难免又会让人尴尬,便挥手命一众官员大差散去做事,只许花青花和妖雾留下。 段旺旺下得大殿,一时间心血来潮,想要查一查十五的来历过往,转身去了阴司的卷宗大库。不查的时候不晓得……稍稍一查段旺旺大吃一惊:大库卷宗、万万中土生灵尽在其中,却根本不见这是“十五”的有关记载。 不是诬陷来得么?哪想到十四王竟一语成真!事关重大,段旺旺不敢丝毫耽搁,撒腿如飞再去大殿,须得立刻想尤大人呈禀此事,再请大人传讯十四王:嘿,您说对了! 段旺旺查到真相、急急赶赴大殿时,苏景不知事情有变,犹自为十五开脱,向天拱手原地转了个圈子:“各宗道友明鉴,域外之人非我族类,但智慧生灵皆为造化,知宠辱、辨道理。而中土地、厚德地,我家世界、天有好生之德。不是容不得外域来客,只看他是善是恶……豺狼自当削首杀灭,善者何妨以此为家。” “离山关注十五尊者甲子有余,未见丁点恶行。足见她的心思了。”说着,苏景对十五点点头,口中继续对透镜观望的各宗修家道:“足见十五尊者心中……盘算了好大一场诡计。” 话锋突转时,苏景周身突然金红光芒闪烁,九九剑羽闪跃而出,刹那结剑域!是羽更是剑,支支裹挟阳火、困杀十五! 刚刚来到大殿,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大发现呈报尤大人,段旺旺就透过铜镜见苏景动手,免不了又是一声低呼…… 毫无征兆,苏景动手了,此举惹来无数惊诧,苏景却面色不变,说话不停:“一两天没吃肉的豺狼还是豺狼,饥渴于腹、恶心于心,隐忍一时百里追踪,只为咬一口狠的……十五啊,你道你至今不曾作恶,便可瞒过离山,以为你并非妖孽么?” 说完,稍顿,苏景笑了一声:“你本豺狼,你来错了地方。” 十五没防备的,而苏景今日剑法何其犀利,猝不及防下立刻就吃了大亏,山上被剑羽洞穿三个透明窟窿,剧痛中十五怒不可遏:“无耻之徒,信义何在……” 她骂由得她骂,剑羽结布的剑域猛一扩继而又剧烈收拢,一道道阳火自苏景指尖跃出,九九阳鸦结形、七二鳞叶结形、卅六羽花结形,盘旋呼啸飞入剑域,阳火之花、叶、神鸦与剑羽共舞,其后一道黑狱从天而降,天乌剑狱再入域!由此,剑羽化作火、剑炼狱,重重杀机涌动,杀向十五。 应付庚金剑羽之域已然吃力不堪,再被苏景填法“加料”之后,十五只觉巨力压顶,连呼吸都难,怒骂登时收声。 她骂不出口了,苏景的声音却好整以暇:“我在南荒闯荡的时候,妖皇洪吉是我最大的对头,但他并非罪魁祸首,真正的祸害名唤伏图,本来只是个普通蛮人,可他后来遭墨巨灵尸身浸染,成了魔灵信徒;” “中土人对莫耶世界看法不好,这也没什么可说,但无论如何,莫耶地也是一座多彩世界、灵瑞世界,大好的乾坤,被墨巨灵毁了,日月星天尽灭、万万生灵死绝;” “幽冥世界乱得不像个样子,但恶鬼从不敢打阴阳司的主意。阴阳司把持轮回,保护的是这个世界的根子,幽冥鬼物再怎么穷凶极恶,到底也还是中土的鬼,称王称霸的野心是有的,不过盼着自家世界长长久久的心思也绝不会错。可墨巨灵就不这样想了,有个名唤司昭的巨灵,死而转生,和我聊了好一阵子。” “六耳杀猕为上一圆的灵长,只求重回中土再掌天地……不过驭人到倾灭也没弄清楚一件事,他们的大帮手原来是群蝗虫派出来的巡哨。”苏景唠唠叨叨,话题在各个“疆域”来回乱跳,但这些事情绝非不存关联,他提到的所有地方,所有恶战,都脱不开墨巨灵:“你刚才提到信义?我和墨巨灵讲信义,墨巨灵也会和我讲信义么?” 说话功夫,被困域中的十五又连遭重创,周身伤痕累累血流如注,左手被打碎,头皮也被掀翻一块,模样着实可怖。拼出全身的力气怒斥道:“你说我是魔巨灵?含血喷……”一道剑气袭来,打穿脸颊,后面的话变作一声哀嚎。 “眼睛啊。”苏景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伸手指了指十五已经瞎掉的右眼:“隐藏得真好,但还是有破绽。莫再隐瞒了,早被看穿还遮遮掩掩,不嫌可笑么?” 话说到此,十五脸上的愤怒、怨恨、惶急等等神情突兀散去,满身、满脸的血污和伤痕,可她的神气平静异常,就那么安安静静地望着苏景,又过片刻,她咧开嘴巴,对着苏景笑了:“你这人,可真麻烦。” 苏景摇头,旧话重提:“是你来错地方了。” 十五未答,她眨了下眼睛,右眼。 她的右眼已瞎,不蒙不盖,是个黑漆漆的窟窿,连眼皮都不存,自也谈不到“眨”,说成“挤”更恰当些。十五挤了挤眼,右眼。 第九百四十二章 佛祖喽啰,修月破月 十一哥瞑目王曾创出一座世界。因其无法接驳入真正宇宙,十一世界方向浑浊时间不存,全靠瞑目王以浩大法力强定四向再压迫四季落地,勉强给了这世界空间与世界,这才让乾坤转活过来。 不过最开始的时候,对十一世界的空间、时间,瞑目王还想过另个办法:造日、塑月。 日升月落,巡游东西,一座世界若有了日月起伏,自然也就有了方向与时间。 二明哥法力之强,为苏景平生仅见,不过二明本领再大,他也没办法凭空捏出一套日月,是以他找到神君商量:您帮帮我? 神君抬手,二明哥顺着神君指点望去,阳间、八千里东,一个小娃正坐在海边,用湿沙堆房子玩。神君说:那娃娃在玩沙子,你去帮帮他? 神君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你愿意玩那些小孩子把戏,大伙这么熟了我也懒得管你,不过你想神君陪你一起玩,免谈,丢不起那个人。 瞑目王不太甘心,试着和神君讨价还价:或者,您把月亮借我几天? 造日月,先从比较容易的月亮开始,瞑目王向神君借月不是想拿别人的灯笼去照自家的院子,他是想借走做个参详,照着中土之月去做他的十一世界之月。 对此神君倒是无所谓的:你能把它摘走就摘走,但丑话得说前头,那枚月亮不是咱家的,是中土世界万万生灵的,你要借用得有个期限;再就是你摘月不可伤到中土分毫,否则我不传令老钟也得法办你。 得了神君许可,瞑目王开心告退。 二明创世,神君是不会帮忙的,不过瞑目王上下还有一群好兄弟,他传讯求助,各路冥王全都出手相助,历时七百年诸王联手炼化藏月匣一方,另有炼化了灵幡七道,每道灵幡可代月巡天百年。 月亮不在时,灵幡动法,除了没有真正的月亮和月华,其他月亮该做的一切,灵幡都会做好。 明月装进盒子里,瞑目王高高兴兴研究起来,只才琢磨了两百年,他就把月亮还回来了:太难了,做不来,死心了。 明月还于中土世界,藏月的匣子没用了,可也舍不得扔掉,后来被封入十一世界麒麟宝库中。被收藏起来的不是空匣子,匣盖里还封存了“明月”九十七盏。 匣盖月亮不是真的,皆为二百年间瞑目王参考真月,以法术炼化成的“月”,假的,只是法术,但这法月升空与真月全无两样,至少普通仙家是分辨不出真假差异的。可惜,此术难持久,长则燃香短则盏茶,法月就会散去。 苏景演练“离山月术”,袖中升明月,升的是瞑目王的法月,以老十四贪排场的性情,本来打算直接扔三十枚月亮出去,到时候明月铺天,照得夜空亮如白昼,那得多露脸……奈何,修为粗浅力量单薄,放出去四枚月亮就快逼到了苏景的极限,不敢逞强不算,还得赶紧让戚东来猜一次然后苏景心中动咒,撤去一轮法月,这才轻松下来。 袖中升月时,玉匣暗开已将真月收了,这是诸王联手打造的玄妙宝匣,收月之际悄无声息,大漠上修月者众,却无一人提前察觉。 真月不见,天地躁动浩劫将至,无妨,可代月巡天的灵幡当初共打造了七盏,二明哥悟月两百年就还月中土,七幡用其二,剩下了五支都为苏景所得。 值得一提的是,宝匣也好灵幡也罢,如此神奇的宝物,发动之际却无需苏景太多气力,冥王们传承下来的宝物暗藏灵犀,辨袍识主,只凭阿骨王袍在身,宝匣、灵幡随苏景心意而动。 有这样一整套宝物在手,就是陆老祖来和苏景辩月,也得让他欺负了。 关键是苏景囊中揣了二明哥留下的有关月亮的好宝贝,一回中土就遇到月上天的挑衅,苏景觉得自己运气简直好极了。 但苏景没想到的,他动用二明哥的宝物,却惹得一个人上蹿下跳激动不已:小家伙,金头发,苏景在莫耶新炼就的小元神之一,剑婴屠晚。 升月收月,代月巡天,都是宝物所为,但即便不是苏景亲自施展法度,这一整套有关月亮的法术也是发生的、存在的,剑婴屠晚的激动就因这连串月法而来。 屠晚在苏景体内,宝物在苏景手中,而他发动宝物的过程,若换个角度去看何尝不是将自己变作纽带、勾连于屠晚、月亮宝物之间……苏景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屠晚散出重重气意,紧紧勾连于宝匣、勾连于灵幡,勾连于法月。 剑婴不是单纯元婴,这孩儿夺命转生,他是活的,有自己的智慧,显然苏景发动宝物、施展连串法术让屠晚领受到非凡灵犀,原来屠晚心神通月?苏景第一次察觉。 待到苏景收术,去“仗势欺十五”时屠晚也安静下来,似模似样端坐于大圣玦中,“消化”他刚刚领受的月法灵犀。 是参悟还是修炼?其间并没有严格界限,这个过程并不长,不久后屠晚就告清醒,而他清醒一刻,即为愤怒一刻:他看到了、看穿了十五。 一点墨色,至黑、至暗、至纯也至隐秘,深深藏于十五已经瞎掉的右目之中。 屠晚与墨巨灵为天敌、死敌,无论是剑形还是人形,屠晚的鼻子都很灵,远远就能察觉墨巨灵的气意。 可这并不绝对,若墨巨灵一脉修行得法,便可深藏本色,离山长老任夺、十一世界天理都在例中,屠晚发现不了他们。 和十五打了这好半晌的交道,苏景始终未能察觉她身藏墨沁,直到屠晚得真月灵犀、又做过了一场短暂修行后眼力精进,这才识破真身。 既然她是墨色中人,哪还有什么好说,动手吧。 大漠古城,苏景动法,被困于阳火利剑中的十五挤了挤右眼。 已经瞎掉、变成黑窟窿的右眼眯起、又再猛一睁。 空空眼窝中赫然一颗眼珠显现。 是眼睛,却不分黑白……只有黑,通体漆黑的眼睛。 瞎目生珠。随即浓重墨色自她右眼中不断溢出,染面、染颈、从头到脚染过全身。那黑色如浆,一层一层洗刷下来! 随同墨色浸染,十五身上被苏景打出的凄厉伤口迅速愈合;随同墨色浸染,十五的身形摇摆膨胀;随同墨色浸染,欢快惬意的笑声自她口中响起,全无霸道之意却弥漫天地;还是随同墨色浸染,苏景结布的剑域、阳火等重重攻势仿佛失去了力道,剑仍在呼啸,可是打在敌人身上再难造成丁点伤痕。 十五笑着盏茶光景,长了盏茶光景,待她笑声收敛时,寻常身材的人间女子已经化作大如山岳的黑色巨人,高高在上! 黑色巨人,但并非墨巨灵的模样,十五乌黑且高大,但头上无角身上无甲,面目五官还是本来模样,且比起苏景见过的巨灵,十五仍显矮小一些。 山岳般的黑色十五,差不多真正墨巨灵的一般高大。 任由苏景的利剑阳火狂攻猛袭,十五只当清风拂面,她微笑,俯视苏景。 “墨十五?”苏景立刻给她起了个绰号,微皱眉:“强了许多啊。” “入世需藏墨,藏墨便是藏力,白头隼活成了红尾蜓,不怎么舒服。”和苏景以前见过的所有墨色一脉相同,现真身、现真力的墨十五和蔼、平静,这是他们以神祇自居的心境:我是神,你是人,你不把我当做神是因无知,我却永远会把你当做人。 “染的。”苏景又把墨十五仔细打量了下,笃定她并非墨巨灵本族,而是伏图那般被墨色浸染的智慧生灵,跟着苏景一哂:“喽啰而已。” 似是觉得苏景的说法可笑,墨十五摇了摇头:“和尚修佛证菩提,从凡人修成了佛祖,那和尚就是佛祖。佛与佛,一条路上一个方向行走的人,只有先后之分,不存贵贱区别。你的眼界,可配不上你刚才收月的本领。” “嗯,山大王都会告诉手下:这山是咱家的,你们个个都是山主人。大王怎么说喽啰就怎么信,皆大欢喜,一团和气。反正打架拼命的时候,都是喽啰先上,喽啰先死。”苏景给出一句评价,转开了话题,他伸手指了指太阳穴:“这个标记古怪得很,有何深意?” 化真形后,十五的脸上除了长出右眼,另外还有一重变化:于她左右太阳穴上,各有一道半月痕迹,左为上弦右为下弦。月记是黑的,肤色也是黑的,普通修家难以察觉,但金乌神目看得清楚。 “算是胎记吧,在我家乡,这里不叫做太阳穴。”墨十五说着,伸手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唤作半月穴,人人天生如此,额上一双半月能开阖,可以用来呼吸的。” 一边说着,墨十五额角两侧“半月学”打开、闭合,给苏景演示了。 这可让苏景着实意外,他本以为墨十五是另一个伏图,没想到……另个伏图没错,却非中土伏图:“你家乡何处?” “刚刚对离山认错时,我说的是实话。在中土拜月,只因在我家乡举世皆拜月。什么地方的人才会不分族类,不分修法,全部拜奉明月?很难猜么?”十五并未直接给出答案。 如她所说,一点也不难猜。就如中土修者无论人、鬼、妖、怪都拜奉乾坤,是以苏景越发惊讶:“你自月上来?” 十五点点头:“我本月中人。生于月,长于月,修于月。” 答案明白,苏景却更诧异了:“我刚收起来的那枚月亮?” “三千世界。”十五耐心很好:“宇宙里不知中土一座乾坤,自也不止一枚太阳、一枚月亮。我的家乡月并非中土月,是另一月。” 苏景饶有兴趣,别家世界有别家世界的月亮和太阳,没准还不止一枚,类似想法他早都有过,但亲耳听得另个月上来人证实,另有一番感觉,再追问:“你又是怎么来到中土的?” 墨巨灵浸染了别家世界的生灵,本来和中土没什么关系,可“另一月”墨色信徒来到此间,苏景就不能不作追究了。 忽地,十五笑了:“你的问题一桩比着一桩更愚蠢啊。我来中土百年,佑世真君离山苏景之名如雷贯耳,今日偶遇一时兴起,这才和你打个对头,想看看你的成色,第一个没想到,你居然能看出我真修本色,很不错,当对你刮目相看;可接下来第二个没想到,蠢问题连串……到底还是蠢材。” 东、天、剑、尊,四大宗师,剑宗师被人骂做蠢材,东天尊三宗师都不高兴了,雷动扬声大喊:“黑婆娘,说话小心些,苏景可是连月亮都收了的狠角色!” 墨十五笑得更开心:“收月手段的确惊人……不止,当说是惊仙更贴切些。不过这手段不算本领,你们道我真看不出么,宝物神奇罢了。这宝物只能收月、养月,别无其他用处。由此我有些好奇,何方仙圣如此无聊,专门做出个收月亮的匣子,图个什么呢?” 苏景双手一摊:“若是天理在此,收月的缘由或许还能聊几句,你就算了,说了你也不懂。还有,你说‘惊仙’,自比仙家么?” 墨十五抬起手,尾指轻轻一划,指甲划中一枚正匿形急射去她右目的剑羽,“铮”一声轻响,剑羽应声而断。 苏景刚回离山的时候,门宗公冶长老就把他自真页山缴获来的残破金剑炼成剑羽,随后苏景又以三这三那诀融合金乌炼器之术自行焠炼,几乎他修行了多久,这套剑羽就被阳火炼化了多久,至纯紫皇庚金的宝物,就被她随后一划,毁去一枚! 剑羽结域,可多可少,不一定非得九十九枚,但剑羽同出一脉,其一被毁余者皆怒,阳火剑域攻势提高再提高,威力猛涨,必杀墨十五!可风再疾也无法摧毁岗岩,举手破去一枚剑羽后,墨十五跨步……曾将司昭死死困住,最终让其饮恨褫衍海的阳火、剑羽之域,这次连强敌的一片衣角都留不住。 只一步,仿佛比着眨眼睛还要更轻松,墨十五跨出苏景的厉法封杀,笑声不停:“我自比仙家又怎地,在你眼中仙家很了不起么?来来来,随我去吧,你与墨色前辈打过交道,还有些事情须得向你请教。” 笑言、欢颜中,墨十五巨掌伸出,遥遥向着苏景一扣。 以墨十五料想,必定手到擒来,十境修家绝无机会挡下或避开她这隔空一抓,不料掌心感觉一空……真的是一空,自掌心起、向着苏景喷薄而去的吸引之力仿佛泥牛入海。 苏景未躲亦未挡,墨十五察觉不到丝毫力量的对抗,只是前方那个小小小小的男子仿佛不存在似的,让她的力量全无着落,一抓成空。 苏景还在原地,连一根头发都不曾飘向墨十五…… 不等墨十五再动,苏景的左眼中突兀跃出一道红色光芒。 红色光芒包裹、赫赫然一个红发小儿,眉眼五官与苏景全无两样,唯独满头长发如血。 血法小儿甫一现身便是一声铿锵大吼:“劫!” 吼声绽放,小小孩儿遁化厚重血云,翻腾而去将墨十五包裹云中,血云滚滚、内中雷霆穿梭,四面八方蜂拥去、再攻强敌! 墨十五巨大身形被红云遮蔽前的刹那,她的双眼中猛显惊骇,旋即整个人被都红云裹住了,难辩其形…… 红发苏晴,本为驭结血云天劫杀气与离山巅剑气相融、再得五行循转开出造化添出灵瑞,若屠晚算是剑婴灵,苏晴便是劫婴灵,苏景在十一世界收入洞天的那道血云劫数,在劫婴灵转生起就化作他的本命神通。 婴孩尚幼,但劫数狠辣。 除了一个龙命在身的叶非之外,从未有过幸存者的驭界天治! 血云缠斗墨十五。 一息、两息、三息……三息过后,遽然惊呼之声起伏,来自观战众人。三息光景,足够场内场外无数修家探明苏景动用法术手段了。 识货者众、能感受明白血云威力本意者众……那赤发小儿所化红云,分明是一道劫云!来自天治、只有破道或修到阳寿尽灭之人才有资格领受的天治、升仙之劫。 这个苏景,竟用天治劫数打人! 不妨换个说法:苏景降仙劫于敌。 这次戚东来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可很快他笑了:“那女人不是自比飞仙么?就给她个飞仙劫,再再应景不过。” 自比飞仙,且看劫数! 似是觉得此战再无悬念,戚东来换了话题,喃喃自语,但在场无数修家皆有好耳力,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话说回来……女人没个女人样子,把自己弄得那么黑,不自爱何以博人爱。涂胭脂不好么,非要浸墨缸。 不知是不是被憎厌魔传人评论“不自爱”太过刺激脑浆,血云天劫中十五突然纵声大笑,其笑声声,仿若裂金神雷,震颤苍穹:“我自比飞仙,是因我生于月,长于月,修于月……破于月。我是月中人,更是月上仙。坐享长生、无穷逍遥,再遇真正神灵,得点化再超脱,得见真正永恒,从此皈依、化墨!之前你问我如何来得?飞近些、跳进来,如此而已。” 她所言为真?苏景没办法不吃惊,她竟是仙,别座世界证得长生道的仙家。 飞升后又被墨色浸染的仙家。 而墨十五笑声不休:“天治大劫,去伪存真,我即为真仙,你觉得这劫数能伤到我么?” 笑声之中,血云渐渐颤抖开来,隐现崩溃之兆,就在此刻,就在墨十五大笑时,她眼前忽然多出了一个人:苏景。 墨十五隐匿真修时,看上去只是个普通女子,勉强算得高挑身材,可还是比苏景矮上大半头。此刻,苏景显现眼前……一样比她高出大半头。 第九百四十三章 故人相见,暴雨西来 墨十五隐匿真修时,看上去只是个普通女子,勉强算得高挑身材,可还是比苏景矮上大半头。此刻,苏景显现眼前……一样比她高出大半头。 力量以论,血云劫数打不灭墨十五,但血云对她绝非全无威胁,墨十五人在劫数中不敢有丝毫大意,口中笑声狂妄但神识内敛潜心调运真修迎抗劫数,一时间顾不得去看外面的情形。 是以苏景踏入前的情形,外间观战众多修家比着墨十五看得更清楚:风,长。 片刻之前,突然起风了,不算狂猛但也绝不轻柔,裹挟着沙砾的风吹在面上,微微地疼。风掠,苏景身上长袍烈烈摆动,随后就在衣袂摇摆之中苏景身形暴涨! 从七尺到十丈,从十丈到百丈再到千丈,就在天下修家的关注之中,苏景摇身化作天灵神祇般的巨人,一步跨入血云劫数中。 他比着墨十五还要更高大。 小人儿变成了大个子,力量如何尚不可知,至少体态夺尽目光。 乍见苏景,乍见他比着自己还要“高高在上”,墨十五微微一愣,随即放声大笑:“化身巨人,便真的是巨人了?”这等化身随心、大小如意的法门在修行道上早有流传,力气也会有些增长,但与身形增长全不成比例的,吓唬普通修家可能还行,想要吓唬早都证得仙道的墨十五还差得远。 不料想,苏景刚入劫云内,面上忽然显出了兴奋光彩,转身又退了出去。 他才来,未动手,又走了。 墨十五不明所以,正待开口发问,突然心中警讯连连,几道强大气意正向大漠急掠而至!能让墨十五感觉威胁、甚至恐惧的气意。 中土世界、凡人世界,竟有这等人物?! 苏景退走,是为迎接来人…… 东南方向,剑啸如歌,一道青芒划破夜空。 歌声落玄光散真人现,中年男子,青色长袍,目光平静面带笑容。落地、躬身:“弟子沈河,拜见师叔。” 沈河出关。并非剑歌修行圆满,而是人在关内突然领略到大漠深处邪气昭彰,即刻出关遁剑而至。沈河未证道,不是仙,只能算是强大的凡人……但这个凡人急遁时不经意间散出的气意,让自诩真仙的墨十五心底生寒。 怎么可能!墨十五听得沈河报名,她早都听说过离山沈河之名,但她绝不相信凡间修家竟能对自己生出威胁。 不信也得信,向苏景见礼后沈河侧目打量了一眼正纠缠强敌的劫云,神目如电、直接洞穿血云,与墨十五对望了一眼,对望之中墨十五一声低低闷哼,真就觉得那个沈河目光如剑,刺得她双目剧痛! 见到沈河,苏景不胜欢喜,执做门人参见掌门之礼,笑道:“区区邪魔,何劳掌门法驾,多谢。还要恭喜掌门修为再做精进。” 说到修为,沈河微笑……修行精进,确实精进!这次闭关不为飞仙,旨在参悟无上剑诀,或许是修为境界与“我当相仿贺余师叔”的心境都已圆满圆润、正正契合了那道清泠剑唱之诀,短短三百余年闭关带给沈河的剑上精进远超想象。 而沈河显身时,苏景几乎从他身上看到陆崖九的影子……那份因剑而来的锐气! 刚和沈河打过打过招呼,西北方向哗哗轻响隐约。 一本书置于凉亭石凳上,有清风过卷动书页,就是这样的响声了。 声起云驾起,云中一学生……学生的打扮,樵夫的模样,三十多岁的年纪,周身黝黑,胸膛两膀肌肉解释撑得书生袍都高高隆起,若脱袍披甲,妥妥当当的黑将军。 “黑将军”落地拱手,先向沈河问礼再对苏景微笑:“先生可还识得故人。” 看上去依稀有些眼熟,稍作思索恍然大悟,苏景笑道:“高……英杰?” 黑黝黝的书生哈哈大笑:“正是学生,一别千年,先生风采更盛当年!” 骚、戚东来腻声作笑,对苏景道:“当年小学生,如今老先生,最近你不在中土,不晓得大成学木恩先生之名。赈灾西北、除妖岭南,东海有恶蛟蛰伏万年辛苦修行,一朝出世催海湮世,结果此獠命不好,正逢木恩先生垂钓东海,一笔以困之,平息大祸!中土修行道上人人都说,下个升仙之人,非木恩先生莫属了。” 遥想当年,光明顶同门试剑胜出,苏景抢下去往剑冢采剑的名额,几大天宗与他同入剑冢的弟子,涅罗蜂侨,弥天果先,天元青蝉,紫霄国尚尚公主,再就是面前这个樵夫样的黑壮书生,大成学高英杰,字木恩,师从蒹葭先生。 现在回头看:苏景成就自不必说,而蜂侨灭情、大道可期,飞仙几成板上钉钉之事;天元道封山,青蝉今日成就未知;弥天台也告封山,但在封山前果先摘榆钱定身再不动,顿悟而入空明,他再动时即为成佛时;紫霄尚尚生孩子回来变成了娇滴滴的小媳妇,她自己不显峥嵘但肚皮了得,生下来的孩儿个个精彩,以至今日紫霄尚尚在自家人中得了个绰号:夺目娘。她的孩儿个个资质惊人光彩夺目,“夺目一代”的娘,是称夺目娘。 “木恩先生”高英杰,多少年里悄无声息,才一出道就惊动天下,人人都道他那已经飞仙的师父蒹葭先生藏剑功夫好生了得。 当初并肩采剑的修家少年,今日几乎各有精彩,其实这也不奇怪,那时候剑冢情形特殊,整整几十年里,一宗只能派一个人去采剑,能被门宗选中去往剑冢的莫不是门内最最出色、最有潜资的晚辈。苏景做修行有奇遇;人家照样有游历得造化,而天宗底蕴何其深厚,对真正破道有望的弟子的扶持何等有力。 至于高英杰,他的天资或许不如蜂侨,但绝对高过苏景;他的经历不若苏景那般轰轰烈烈,但也精彩绝伦,宗内真传“正气”修法十三层,他却修到了十七层。 十三层功法修尽,后四层精进全然来自他自己感悟,虽还不曾飞仙但已然成为古往今来,大成学中第一人。破肉体凡胎结化意气形魄,再以意气之魄返还璞真重生血肉之躯,这一次往复,犹胜一场飞仙。 那时少年童子,早已超凡入圣。中土世界所以妖娆,皆因:从不缺奇葩。 少不了的,劫云中墨十五专门运气一道灵识,相探书生……人与书,讲缘分的,拿起一本书,才读了几行字、甚至连题概或楔子都没看完就被吸引住了,便是缘分。 墨十五就是如此,神识在木恩先生身上一扫,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那感觉来得异常古怪,仿佛对方变成了一本好书,让墨十五忍不住地就要“读下去”、就要“陷进去”。 心中一跳,警兆如刺,墨十五急忙斩断那道神识,心中惊慌、且惊骇,那个书生未动法,只凭气意就险险勾了她的神! 苏景还没来及与高英杰许久,南方突然传来轰轰震动,沙漠摇晃沙砾弹跃,大地急颤不休,似是有无匹巨兽疾奔而来……是兽,但一点也不巨,蛤蟆,茶杯口大小,背上疙里疙瘩满满长着癞,癞蛤蟆。 在蟾蜍里,这只绝对算是小个子。看上去全无异常的小个子癞蛤蟆,勉强还会蹦,姿势丑陋难看,但每次纵跃,必做千里跨越!三五下,癞蛤蟆从南方跳到了苏景面前。 墨十五人在劫云内,看不到来得是个什么怪物,可是她感受得明白,那“东西”每次落足,似乎是踩进自己心里,把她的心都踩瘪了。何谓气势所夺?此刻墨十五感同身受。 蛤蟆止步、张口,吐出一个小媳妇打扮的女子。 茶杯口大的蛤蟆,吐出个成人身形的女子。单看五官,这女子当算是中上姿色,可惜两只眼睛离得稍远了些,颜色由此打了个折扣,中等人吧。 好久不见,老熟人,老裘家的婆姨青云。青云先俯身将癞蛤蟆恭恭敬敬地捧在手中,这才对苏景笑道:“可还记得故人?” 和高英杰来时几乎一样的问题。不过“故人”指的不是她自己,青云不算苏景的故人,他们算亲戚。 青云所指,是她手中的蛤蟆。 苏景喜上眉梢,全不以辈分、身份自居,躬身一个深揖:“晚辈苏景,拜见南荒蛤前辈。” 当年把苏景一行尽数吞入腹中,以裘婆婆那等修为本领都全无察觉的南荒老蛤。青云是有心人,那次结缘后她常常会去南荒边缘探望这位同族前辈,千年过去一老一小结下了不错的交情。见礼后苏景又笑道:“惊动前辈法驾,可是因为那个女子?小丑而已,前辈费心了。” “人间有句话,唤作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青云咯咯笑着解说:“老蛤前辈说女子的口气连癞蛤蟆都听不过了,得看看她到底长了多大的嘴巴。” 老蛤前来引动的山摇地动尚未平稳,干燥万年的大漠上突然乌云滚动、雷鸣电闪,暴雨来得全无征兆,旋即一尊佛陀落足地面。暴雨西来,佛陀西来! “经传,佛都是开着花来的,花开见佛嘛,不是开玩笑的。”三尸开口,笑嘻嘻,全不把眼前的佛陀当回事:“下着雨来的那不是佛,是妖怪,海里的。” 大佛拜真君:“老衲鳌渚,拜见苏景大士,拜见三位矮大士。” 苏景仔细打量着面前老鳌,面色肃穆:“大师目纳空明身趁佛光,这是……已经证得菩提之象。您……成佛了?” 第九百四十四章 遍体生寒,人间异象 鳌渚合十,如实回答:“三十年前得大领悟,想走随时能走,只因碑林琐事牵绊,迟迟不曾的动身。” 大喜也大惊,苏景以离山之礼致敬:“恭喜大师!” 想走随时能走,走去哪里,成佛去!但“飞升”事还能拖延么?苏景惊诧。 鳌渚给出解释,飞升了就的走,不是想拖延就能拖延的,不过西海碑林群鳌身负真龙血脉、敖家传承,他们手上有几件古时神龙传下的宝物,其中一件遮仙镯可封灵闭气,能让鳌渚在证得菩提后继续逗留人间十甲子。 三尸又插口了:“鳌老爷啊,佛祖讲究四大皆空了无牵挂,你这成佛了还掂着自己那一大家子……这一来不应该;二来……心有牵挂你怎么成的佛?你身上的佛光别是假的吧?” 西海来的大佛笑而摇头:“普度众生算不算得宏愿?若再无牵挂,何来愿望。天空地空佛亦空,但真正空空、再无一物了又何谈存在?若空寂了了,佛祖何在?” “佛空但佛在,因‘空’后还有‘明’。‘明’即为见真我……天空地空佛不空,天静地静佛不静……因佛唯独真,是以无需静。不讲‘明’只说‘空’,非佛法本义。” “凡人牵挂,油盐酱醋;佛也有牵挂,但佛的眼中收纳宇宙,他的牵挂更高远……佛劝人,不是劝人‘做人不如做佛’;佛度人,不是度人‘你们都来像我一样’,从始至终,佛只是再给人讲一个道理:空后有明,舍是为求,无需人人都去普度众生,只消人人都能度了自己,自然众生普度……明白了?佛是说:人人都能做自己的佛。” “佛看宇宙星辰,人看柴米油盐,既得空明,我非宇宙佛,我做我的佛,星辰宇宙何异柴米油盐,我为真所以我牵挂,茶米油盐就是宇宙星辰,有何不可?” 已经领悟菩提滋味的和尚打起机锋来不是开玩笑的,三尸五长大士被鳌渚说得六目发直,愣愣无语,到底还是雷动资质更高些,片刻后试探道:“就是……你用看宇宙星辰的眼界去看柴米油盐……然后你就悟道了?” “中!”鳌渚扬手去拍自己满是肉髻的头顶,啪啪响,喜不自胜。 因为还没“走”,所以算不得真正佛,鳌渚动驾时仍是暴雨惊雷的动静,这场暴雨下在人间,可他短短几句说法,也如一场暴雨……直接浇进劫云中墨十五的心底,寒冰似的冷。 “老衲正在海底给重孙儿剃头,”鳌渚的机锋打过瘾了,开始好好说话:“忽见天月有变,动一道灵识探看才知苏景大士演法……”大鳌是好心,后来见到墨十五变化惊人,生怕苏景吃亏所以腾起雨驾赶来帮忙。 话刚说完,突兀一阵飓风自北方猛吹过来,风之猛,连鳌渚的云驾都微微一晃,风寒、且腥,凶气昭彰! 在场普通修家不觉什么,沈河、高英杰、老蛤、大鳌、苏景和戚东来却同时眯了下眼睛,只有他们能探知这道凶威何其残暴,风过处、仿佛生锈铁刃擦身而过。 还有一人能探知:墨十五。她的感觉更明显,其他诸位在场高人只觉“擦身过”,她却觉得刮骨痛!那剧烈疼痛来自神髓深处,只因北方兴风之人将自己的凶气大半指向墨十五! 不是动法,只是扬势。 风散时,大漠奇寒,整座燥热沙漠都因一人入场变作冰天雪地。 风散去,年轻男子显现身形,长发、长袍、长眼睛,小白脸。 小白脸看了看血云,望向苏景:“回来了?” 免不了,苏景又是一次惊喜交叠:“你这修为怎么来的?” 小白脸不耐烦,他中断修行急行万里,不是来叙旧聊天的:“用帮忙?” “不用。”苏景笑而摇头,重重惊喜之下他都快把墨十五忘记了:“你怎么……” 后半句才说三字,腥且寒冷的飓风再起。“不用帮忙我回去了。”小白脸竟真没半字寒暄,转回身驾风就走。 “小相柳,别急着走!”三尸扔出童棺要追,九头蛇修为暴涨,其中必有好故事,不听个明白三位矮大士可不甘心。奈何相柳跑得太快,待三尸跳上童棺时候他早都不见踪影。 小相柳前脚刚走,正东方向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不咸不淡不轻不重,问苏景:“喜相逢、和头酒么?好半晌,你到底打不打她。” 墨十五人在劫云中,直到那人说话声响起前她都未察觉又有人入场,个个都是要命大敌,哪敢再掉以轻心,急忙将一道真识向声音出处打去,想要探一探来人根底。不料她的真识才送出去,那人一挥手,就像轰苍蝇似的,直接将墨十五递过来真识打了个粉碎,同时此人作声冷笑:“腌臜东西,再望我一眼,便剜你双目。” 三尸喜滋滋,拈花开口:“启禀尊者,最好莫再看他,此人名唤叶非,修行世界中有句话:剑出离山、道起天元;叶非此生、言出必践。” 来人脸上有道疤。 而在挥手打碎墨十五的真识后,叶非面上忽然显出了失望之色:喜好垂钓之人,忽然鱼鳔急沉杆线紧绷,大喜,片刻后起杆发现钓上来只破鞋……大概就是这样的神情了。 再不催促苏景一句,叶非口中喃喃:“原来这等货色,难怪相柳转头就走……比着天理差远了啊。” 言罢转身就走。但是才走两步他又站住身形,回头望向沈河:“掌门人,不来抓我么?” 沈河一笑:“我已时间不多,至长……三个甲子。” 叶非仔细看了看沈河,一点头:“足够了,何须三个甲子,回山后好好修行清冷剑歌,百年之内,叶非剑挑离山!” “沈河捧剑以待。”沈河微笑相应。 小相柳来了又走,叶非来了又走,沈河真人、南荒老蛤、木恩先生、西海鳌渚都还留在古城,但他们并无动手之意……而墨十五之心早已冷透! 未曾领悟最后逍遥问的剑修,一眼相望就让真仙如遭雷亟;不像书生的书生,只凭自身气意就让真仙心猿意马几乎忘了身在劫内;默默无闻的老蛤跳了几跳就此击碎真正仙家所有信心;领悟菩提把自家茶米当做星辰宇宙、做了自己的佛的佛;凶威让仙家刮骨剧痛、挥手掸碎真仙神识的相柳和叶非……这便是中土么。 墨十五心寒了,连带着身体、血液、脑浆甚至真元都寒冷下去。她晓得中土灵秀,只凭一己之力不可能征服这座乾坤,但她以为、至少单打独斗此间无人是自己敌手。哪承想,接二连三、四方来人,个个都在自己之上! 苏景不急着打架了,望向沈河,笑道:“启禀掌门,此人为月上升仙,但我看来……或许那座世界不够灵秀,飞仙者得长生逍遥,却远不如中土金仙那么足金足两。” 是仙家,但远不如中土飞升的仙家。 沈河也看出来了,嗯了一声正待说话,地面下忽然冒起一阵黑雾,黑雾中跳出一个矮鬼,二尺高、臭脸孔:“苏景,本差公务繁忙,却还得专程跑来给你送信,生怕忙不死我么?” 见怪不怪,早都习惯了,苏景自袖中摸出一包上品香火塞进小鬼差妖雾手中:“什么事情?” 接了香火,冷面鬼立刻变成了笑面鬼:“启禀十四王,大喜啊!就在此刻,灵魅儿转生投胎,托生帝王家,大洪朝六皇子喜添爱女,那孩子漂亮得不像话……小的给十四王道喜。” 哪个灵魅儿? 还能是哪个,因扶乩仙子执念而活、一度误以为自己就是扶乩、最后辨清真相给苏景留下个“孩子”的那位离山巅真灵儿。 自驭界回归中土后,苏景将灵魅儿留下的一缕游魂托付给了花青花。 你得给我安排好了,先不急做人,第一世变只蝴蝶;第二世做只小猫;第三世当粉莲花儿;第四世再开始做人,大富之家、貌若天仙、资质卓绝、出生时当有惊天异象,惊天异象要不好弄你就选个大雷大闪的日子口……这是灵魅儿留在玉铃铛中的交代,苏景特意嘱托花青花务必照办,后者认真答应,也的确认真照办。 不过在第三世,灵魅儿做粉莲花时得了些造化,汲取天地精华,延年增寿,可惜这株莲花活了三百年最终未能成功化妖,游魂遁入幽冥再投胎。 第四世,大富之家貌若天仙什么的自不必说,至于惊天异象或者大雷大雨……墨十五狂笑震天,中土奇秀齐聚沙漠,他们急急赶路引得八方云动,这边地动山摇那边狂风呼啸,这边电闪雷鸣那边剑歌长啸,自星天劫数之后,人间异象以今夜为最! 遂了灵魅儿的心愿,就让她今夜出生! 苏景大喜、大笑,对着沈河、老蛤等人拱了拱手,纵身跃入劫云去……他有事,他要去看新生小娃,没耐心再和墨十五纠缠,速战速决。 第九百四十五章 个个人王,盛世巅顶 苏景大喜、大笑,对着沈河、老蛤等人拱了拱手,纵身跃入劫云去……他有事,他要去看新生小娃,没耐心再和墨十五纠缠,速战速决。 衣袂飘、身形晃,苏景再化千丈巨人,迈步跨入劫云内。 今夜之前,墨十五以为中土世界,就只有一个“人”有资格与自己为敌:空来山中上位天魔,秦吹。 除此之外,她笃信自己天下无敌。怎么可能有敌人,几乎不存归仙的凡俗世界里,怎么可能有人能胜过真正仙人。 就算秦吹又怎样,墨十五觉得真要搏命,最后活下来的还说不准是谁,大家都是仙家,他就敢说一定能赢了我?直到刚刚,一个接一个强大人物显身,墨十五才真正明白,为什么这座唤作“中土”的平凡世界,会被神祇那样认真地称作:完美天地! 绝无胜算,亦无幸理,见识过了沈河的剑、木恩的学,老蛤的蛮和鳌渚的佛,墨十五不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再活下去。 可那都是别人的强大!与苏景全无半点关系。有凶猛厉害的朋友和自己凶猛厉害根本就是两回事,眼见苏景居然自己闯进劫云来打杀,绝望中的墨十五,心中欢喜冲腾。 明明已经唤来一群凶猛怪物,他还要自己上,这个人脑筋坏掉了。 墨十五已经见识了中土的可怕,但这个“佑世真君”在她眼中,仍还是个小丑般的人物。墨十五如此以为不是没道理的,吐纳炼气修天悟道,吐纳炼化的是乾坤中的灵气,钻研领悟的是世界自然的道理,修家修行的过程就是不断向天地靠近的过程,当修行到了一定火候,就一定会有自己的“势”。 或许修家有特殊办法来藏掩自己的“势”,但那也只能瞒人,瞒不住仙。就如沈河、木恩、老蛤等人,他们的真正本领姑且不论,墨十五只要动真识一探就能晓得:惹不起! 真仙真识,法眼如炬,她本身就是“自然”,探查危险是仙家最直接的本能。墨十五在苏景身上,看不到丝毫能够对她有所威胁的“势”,这个年轻男子自信得过头了……但下一刻,当巨人苏景冲入劫云内,毫无花哨的一拳打来、墨十五凝力迎上时,她忽然想到倒戳自己的眼睛。 不存法术花俏,不见宝物精奇,只有最最直接也最最简单的了断:拳头。 两人提拳、一触之下,墨十五长声惨叫!她的手完好无损,但手之后,她的腕子碎了。 苏景拳上迸发的,是墨十五根本无法想到、更没办法去抵御的力量……驭界幽冥,瞑目天都苦战天理,苏景九日凌空、再得正阳一变。 九日凌空,修为平翻九倍,其后正阳变,变的是什么?变的是体魄,是根骨,那是一场脱胎换骨。 正阳变后,苏景得金阳骨、正金浆血,这是他的造化,用三条性命拼来的造化。因他不是金乌,强动“凌天”秘法,遭遇凶猛反噬,生死签、十年旺之类不必说,当时另还有一重反噬:九成修为沦丧。 不过这“沦丧”仅指当时而言,那时候修为失去再多也无妨,因他的根骨已变,只要保住性命,丢去的修为未必不能再修回来。 苏景修回来了:九日凌天之力,正阳一变永固。他的修为尽复,即为:斩杀天理一役时他最最强大的那一刻。 不止修回来了,且还再做精进。根骨脱变后,莫耶地雕山、悟道,今古归一、独独之我、元婴三重……今日他的修为如何?对对拳头,直接挫断、崩碎墨十五的腕骨。 墨十五剧痛、惨呼、后退,而惨呼之中还有两字脱口而出:“人王!” 仙凡有别,相隔天堑。可是仙凡之间差别的根底在于生存、生命的方式改变和心境、眼界的起始处变化。 区别在于生命,而非力量。 当然,伴随飞升,生命得以永恒,力量也得以激增。仙凡之间,因为存在方式的不同,所以拥有的力量也会显现出明显差异,可这份力量上的差异并非绝对。 墨十五是仙,所以她晓得仙家中流传的一个说法:未飞仙、但不惧仙,未飞仙、但可斩仙之人,仙家唤之为“人王”。 虽极少见,但三千世界中的确有过“人王”的存在。以前有过,现在也有,墨十五就碰到了,苏景就是。 不提境界只说实力,在这座完美世界中,苏景已经攀临巅顶,虽非他独独一人,但站在那高绝处、小小的一群人中,的的确确有他一个。 苏景坐拥斩仙之力,苏景还不是仙,他是人王……斩多大的仙不太好说,至少墨十五这种不在话下。 墨十五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外面那几个,至少她还能看出厉害,面前这一个,若非腕子粉碎自己还当他是小丑……究竟谁才是小丑啊。苏景一贯胜则妄喜,笑:“人王?夸我呢?来都来了,也别白跑一趟不是。” 前一句干脆废话,后一句墨十五莫名其妙,他是什么意思?但她并未纳闷太久,转瞬过后墨十五就明白了:难怪自己不解,苏景这句话根本就不是对她说的,他在招呼“外面”的同伴。 沈河、木恩、老蛤、鳌渚……个个人王! 来都来了,别和相柳叶非似的,白跑这一趟。 明明胜券在握,凭一己之力足以斩杀墨十五,打过一拳后却还呼朋唤友喊帮手,这是什么样的……气节?墨十五想不通! 来不及再想了,眨眼过后墨十五就看到了沈河的剑、木恩的书、鳌渚的佛珠和老蛤的大嘴,再之后她又看见了一个女子背影:她自己的背…… 诛仙之战远远没有想象中那般精彩激烈,半盏茶都不到,血云劫数被苏景收回身内,湿润沙沼中墨十五身首异处,死透了。 身亡、神犹在,但遭重创奄奄一息,在苏景手上残喘。 自阿骨王袍内生转一道锁魂大术,将墨十五的残损元神牢牢锁住后,苏景将其转交妖雾,后面还有炼狱酷刑等着墨十五,自打苏景从幽冥中归来,刑讯逼供这种事情就一律交给阴阳司了。 小鬼差返回幽冥去了,老蛤、鳌渚和木恩先生也不再多待,与苏景打过招呼后就此散去,沈河暂未归宗,离山巅的灵魅儿转生成人,掌门人也要去看一看的。莫说空来山天魔宗大典还在几天之后,那怕明天就是正日子,以苏景、沈河现在的本领跑一趟京城都来得及。时间长短,不过就是消耗修为多少的区别罢了。 戚东来、三尸都做随行。 启程之前苏景免不了要对月上天修家交代几句,不外十五狡诈但同道无罪,大家要想再修月请去离山云云,场面话而已。 时间从容,无需消耗气力动用秘法赶路,正常飞遁即可。赶赴京师途中,苏景把收月经过给同伴讲了个明白,拈花喜滋滋:“以后就只有离山才有月亮了,这个面子可大得很!” “收月容易捧月难,其实也不能算是难,不用专门做什么,玉匣自有法度,只要盖子开敞满百年光景,玉匣自会还月于天。”苏景应道:“百年,须得等上一阵了。” 说着,他偷偷瞟了掌门一眼,因有代月巡天之法,收月对中土世界没什么实际影响,不过把世间的月亮收去离山,多多少少显出了些霸道,与离山一贯的行事作风不太相符,要是贺余师兄在此,这会多半会教训人了。 不过沈河并未在意,一路之上他都没怎么说话,若有所思的模样。 “掌门可是在想墨十五的来历、目的?”苏景问道,随即微笑浮现:“她的元神落入阴司,就不由得她不招认了,用不了多久下面就会有个确切口供送来。” 人已经被送去审了,现在何必浪费脑筋多做猜想,待口供到时自然真相大白。 “启禀师叔,我想的是另外几个人。”沈河开口,苏景面前他全不隐瞒:“我想到的是我自己、鳌渚、木恩、叶非、相柳、您,还有戚先生。” 戚东来听沈河提到自己,立刻送上个甜腻笑容:“前几位都好说,个个都是‘后起之秀’,力可诛仙,最后还捎上我,这可莫名其妙了。” 沈河笑了笑:“戚先生太谦虚了,对上先生,演法切磋沈河或会占得上风,生死相搏我没有必胜把握。” 骚人一听就急了:“咱不打,咱不打,一家人呢,亲近还来不及……”说着话手都伸出来了,要去拉沈河的手。惊得离山掌门退后一步。 沈河此生,不显峥嵘,永远那么和和气气的,只有他自己晓得,出道以来曾面对过多少魔头、多少大敌,无数凶险他执剑前行从未后退半步……直到今日,被魔崽子逼退一步。 苏景也赶忙岔开话题:“掌门思量大伙作甚?” “凡俗之身,诛仙之力。”八字过后、稍顿片刻,沈河再开口:“修有之、魔有之、妖亦有之。这还只是能赶来的。而蜂侨灭情、紫霄皇孙生角、果先定身、白羽成游身、方先子心神入玄虚……这些孩子一定、一定能够破道去!回望古时,此等盛世有过几回。师叔不觉得,中土乾坤、修行世界已然繁盛到极点了么?” 第九百四十六章 人间退路,山前拔剑 天将乱,妖孽现。 瞑目王之言犹在耳边。今夜苏景所见,除去南荒老蛤天生异种活了无数年头一点点攒下的实力,其他每个人,包括沈河在内,个个妖孽。 三万年不遇灵元大潮,随“涨潮”而来的不止一个灵元浓郁的乾坤,还有层出不穷的造化和频频闪现的灵犀,这些造化、灵犀落于人间,催生出鳌渚、戚东来、高英杰,催生出白羽成、方先子、果先…… 错不了的,就是造化,因为按部就班的修行,即便有了运气,这许多人也绝决到不了今日成就! 造化开阖,遍地生花。旁人看到的盛世、华丽,沈河看到的却是:物极必反,盛极而衰。 生俱慧眼的鱼苗说过,大潮美景好像回光返照。这句话沈河始终不敢忘,他是离山的掌门人,他执掌人间正道。 苏景问:“鱼苗怎么说?” “慧眼也不能包打天下,捕捉不到灵犀,他看不穿什么。”沈河摇了摇头:“最近他都没什么说法,是我自己胡思乱想。” 沈河岔开了话题:“师叔在莫耶修行可还顺利么?” 当然顺利,若不顺岂能破境结三婴、若不顺岂能抬手一拳重创墨十五。可沈河傻么,问这等傻问题……只因苏景在莫耶的修行分成两重:炼自己,炼天地。 沈河问得是后一重。 小妖女沉睡不醒,这件事苏景不曾对旁人说过,就算有所猜测,既然他不说大家也不会主动去问。不过往来于中土和莫耶之间、去探望过苏景的离山弟子不在少数,天宗名门的传人眼力不凡,都能看出苏景在试着恢复莫耶的生机。 沈河为领悟剑歌闭关,并非死关,出入随意,修炼之故他不会主动出面去做什么,但宗内有关事情他大都了解,苏景在莫耶所为他晓得。 问过,不等苏景回答,沈河再次岔开话题:“十年前,我曾出关一次,那时紫霄国御弟来访,我年轻的时候和他有过不错的交情……他不是出游,是专门来找我的,只为一事:盛极必衰。” 中土第五圆,紫霄国算是“异类”,大猿传承蛮身古种,非人族也非妖精。而“异类”在人族中传承、存活,古时艰辛可想而知,正是因为传承不易,所以他们对未来可能发生的浩劫更重视。 紫霄宗内核心人物,专程来找沈河说此事,奈何如今难寻丝毫线索,相谈难免空洞,不过相谈中,离山沈河、紫霄御弟都想到了两个字:退路。 星天劫数时,阳间生灵退无可退,但今时不同了。 “师叔在那边的修行,若有所需尽管向离山开口,倘若离山做不来,我会去向其他几座天宗寻援。”沈河的声音很轻,闲聊天的语气。 苏景心思通透,掌门稍一提点他就明白了……若真有那一天,浩劫降临中土失守,这个人间再无生灵立足之地时,至少他们还有莫耶。 只是莫耶现在还是死寂世界,那片天地根本无法承载生灵繁衍。想要莫耶变成真正的退路,先得要它回复生机,否则其他一切都是空谈。苏景点点头,没去多说什么,这等事情自己心里有数就足够了,说得再多也没用。 点头后苏景转开话题:“佛、道两天宗还是没消息?” 沈河双手一摊:“封山之后再无往来,虞师弟还曾请公冶师弟去做专门试探,没用。” 苏景好奇:“怎么试探?” “公冶长老下山寻鼓炉野风,途径弥天台附近遭邪魔伏击,情势危殆,就近逃向弥天台求援。和尚不应。没用。” 即便明知是演戏,听说弥天台竟然对离山弟子不施援救,苏景还是瞪眼睛:“和尚们搞什么,封山封到见死不救了么?” “嗯,为这事公冶师弟回山后把虞长老好一顿数落,说他主意馊的不算,居然还真敢下狠手。”说到这里沈河笑了:“虞师弟可内疚得不轻,跟公冶商量再去试探天元道,这次两人调转戏码,让公冶砍他几剑……我制止了。” 为求逼真,公冶长老真挂了伤,虞长老下的刀子。当然这都是提前商量好的,公冶长老的伤不重。 苏景也笑,德高望重的天宗名宿,原来耍起小孩子把戏也娴熟得很:“两大天宗之外,不是还有不少小宗闭关了,咱们没去探探?” “探了。”沈河并不避讳戚东来这个外人:“挨个都探了一遍,全无所获。” 这回苏景真的诧异了,天宗法度深奥且浩大,佛、道两宗这些年里声名不若离山那么响亮,但人家的妙法也不是摆设,封山法度加持,护山大篆行转,纵是沈河想要不惊动山中人、悄然潜进去也做不到。 可那些小门宗,相比离山实在差得太远,他们的封山法不可能拦住离山高人潜入。 “都是一样的情形,封山法术漏洞轻易可循,但进去之后就发现,山中、宗内,空无一人……也不能说全都没人,樊师弟在探牢山宗时就遇到了一个人,涅罗坞谢老三……他居然还蒙着脸。” 苏景失笑,却仍免不了的惊奇:“封山了,然后山空了?这事未免太诡怪了些,人去了哪里?” “山中藏化境,那些封山门宗,阖派上下都入化境去了。这就没法再做追查了。”沈河给出了解释。化境法持不同阵法,不是说外人就一定闯不进去,而是要强行闯入境中人必会知晓,“潜”之精义,对化境全无用处。 解释有了,苏景等人却更糊涂了,化境是什么?秘法天地,化外乾坤,如青灯境、大圣玦洞天、黑石洞天、破烂囊,三身獠的碗也在此列,什么时候化境成了普通货色,宗宗都有家家在握。 可离山也只能探到这一步了,事情再如何蹊跷,短时之内他们也寻不得更确切的答案了…… 一路上谈谈说说,不久后抵达皇城。为防妖孽乱世干扰凡间,皇城内有天宗弟子专门值守,最近十年当值的是涅罗坞弟子,早已安排好见面事情,苏景一行直接入宫去见新生婴孩。 小小,红红,那么丁点的娃娃,新生没一会,在金乌神目看来几乎都是一个样子,哪里分辨得出好看难看,除了她是个双眼皮之外,苏景啥也看不出。 倒是“灵魅儿”,真就有些灵觉似的,见了沈河,嘴角抿抿,好像在笑;见了苏景,嘴角继续抿抿,笑容更明显了些;待见到三尸,抿嘴立刻变成了撇嘴,开始哭;等她最后“接见”戚东来时候,哭得都开始咳嗽了,戚东来满脸爱怜还要哄孩子,可怜孩子他爹满眼心疼却不敢叱喝,所幸苏景把大胡子拉走了。 出宫时,苏景是开心的:“掌门以为如何?” 沈河同样面带笑意:“还用说么,灵性湛湛,我这就传讯红景,让她来趟皇宫收徒弟。” 离山收徒,灵魅归宗,哪个离山弟子能不开心啊。 看过娃娃后,沈河就此告辞,遁剑光返回离山去了,苏景、三尸、戚东来去往空来山。 因有三尸随行,早午晚三顿饭是绝对不能耽搁或者怠慢的,反正赶路不急,一路向北飞飞停停,游玩了几日,赶在魔宗大典前一天,苏景一行来到空来山。 大典将至,魔宗气象骤变,空来山正熊熊燃烧! 诺大山峦,每一寸山皮都有火焰冲腾,三尸一度吃惊不小,待见戚东来满面喜色他们才放心下来,晓得了这把火是魔崽子们自己放的,不是仇人来烧山。 山中火并非普通赤红火焰,而是从内至外的浑黑火苗,不妖娆不炽烈,但却狂妄昭彰,一眼望上去感觉说不出的霸道!似是昭告天下:别惹我。 浑黑火,乃是魔家真炎。 所谓“真炎”,即为灵火,火中饱蕴灵性,是法术来的。因是庆典之火,不能真把人给烫了,也不能真把山给烧了,施法弄火之人压制了魔焰的烧杀本髓,被这黑火舔在身上非但不热,反而还有丝丝凉意。 只求一个热闹好看罢了。而大山举火,确是威风凛然。 由戚东来引领着,苏景和三尸直接如山,见过魔宗内一干要紧人物,老天魔秦吹仍在闭关,这等人间庆典在真正天魔眼中和蟋蟀振翅叫唤两声也没什么区别,才懒得凑这个热闹。 帝婿临山的消息,苏景特意嘱托不必特意通告秦吹,觉得没必要打扰他老人家修行。 看在老天魔的面子,空来山中魔徒大修对苏景都还算客气,可他们对戚东来就没什么好脸色了,尤其蚩秀,在半山腰迎接苏景的时候,就当着客人面前,直接把戚东来训斥一顿,骂他亲老太婆有损魔宗颜面。 骂过,再和苏景打了个招呼,蚩秀转身去忙了,万年大典在即,他这个掌门有的忙。待蚩秀走后,挨过一场严厉教训的戚东来不怒反喜,很开心的样子。 三尸看得稀奇,雷动问道:“戚东来,挨骂还这么欢喜?” 赤目凑热闹,拿戚东来磨牙开心:“天尊此问糊涂啊,戚东来修憎修厌也修贱,贱修有成,挨骂当捡钱。” “骚、戚东来。”戚东来纠正过名字,眉飞色舞笑嘻嘻:“矮仙尊此言差矣,你们还是不了解我师弟的为人,看他如此生气……这是明摆着的,他在妒恨肖家老妹子啊!” “贱啊!贱啊!”拈花被戚东来的话说得浑身难受,除了这两字评价实在找不出别的词了。 也就在拈花提到“贱”时,突兀“锵”的一声锐响直冲云霄——拔剑声。 苏景修行二十甲子有余,从未听到过如此响亮的拔剑声音。 拔剑声,来自山脚下、山门外…… 天魔立宗万年大典前一天,有人来到山前、拔剑。 下一刻,整座空来山皆受冰冷剑意所侵,正蓬勃燃烧的魔家真炎尽数熄灭。 第九百四十七章 魔君私仇,骚人托付 拔剑声传来时,戚东来面上闪过狰狞之色。 但狰狞只在瞬息,很快戚东来又恢复了平时模样,脆声笑道:“明知东天剑尊在空来山,还敢来山前拔剑……苏景,你当晓得骚人可不是挑拨之辈,不过我要是你,我可真心忍不了。” 以前戚东来惹人憎厌,但至少还有傲骨,如今修为大进,他连“傲”字怎么写都忘了。挑着这样的日子,拔剑灭了整山的魔炎,明摆着是冲着天魔宗来的,戚东来硬是要把自家的敌人架给苏景。 说话之际,戚东来已经拉着苏景的袖子,赶赴山门处,拔剑声传来地方。 一个瘦小枯干的老道,目光冷冽面色肃穆,双脚不丁不八,右手掐诀左手持剑,肃立山门外。看上去七十有余的瘦小老道,显是拔剑之人。 苏景不识得此人。 只凭老道之前拔剑声,足见得此人剑术通天,不料竟是素未谋面、籍籍无名之辈,唯有在心中叹上一句:人间广漠,藏龙卧虎。 但戚东来乍见此人明显愣了下,继而面色古怪到无以言喻,口中则厉声叱喝:“都与我退下!” 他叱喝的是看守山门的魔家弟子,一群小魔崽子正行法运器,准备动手。以天魔弟子的性情,有人来山前捣乱,问是一定要问明白的,但得等将其痛打之后再问。 最近几百年里,戚东来早都成了闲人一个,在门宗丁点威望不存,就连本门小辈见了他都不掩饰眼中厌恶,平时根不会有人听他的,可是此刻他的一声叱咤饱蕴威严,如天雷炸碎耳边,看守山门的弟子心智为之所夺,闷哼声中个个向后跌退。 跟着戚东来面上狠戾流露……好久了,苏景甚至都忘记上次从骚人脸上见到这等神情是什么时候。 苏景低低咳嗽了一声,扬手拍了拍戚东来的肩膀,示意自己有话说。他是好意:空来山大典在即,纵是修魔的,血腥重不在乎,可这样的日子口没人想打架;另一边,拔剑老道看上去非恶人,前因后果怎样苏景不清楚,不过他明白只要老道再踏进一步,事情就再无回旋余地,就算他剑法通天又怎样,戚东来已是人王!何况空来山中还有一尊上位天魔,真要打起来这道士必死无疑。 苏景修剑、爱剑,是以剑上相惜,想趁着疙瘩没系死之前,试着做个排解,对双方都有好处,何乐不为。不料根本不等他开口,戚东来就摇头道:“其他事情,不敢说整座魔宗,至少骚人,只要你开口我必给情面,唯独此事、此人不行。我都不会答应,天魔宗就每更没的说了。此人剑上,空来山、天魔宗,三千一百四十六位弟子的血海深仇。” 苏景吃一惊,如此深仇,莫说自己一个外门客人,就算满天神佛齐聚,也化解不开!可是……三千多天魔弟子的血仇,系于一人身上?如今这空来山上,一共又才多少人。 这个时候,轰隆一声闷响自身后传来,刚刚被老道拔剑熄灭的魔山烈焰又复燃烧开来,空来山再披浑黑魔炎,火势比着刚才更旺盛,更炽烈。 山中再起火同时,魔君蚩秀、魔宗一干核心大修显身山门。 几乎与戚东来一模一样的,蚩秀初见老道时打了个愣,而古怪神情过后就是戾气冲腾,魔君突兀大笑:“居然是你……好,来得好!” 一对师兄弟都认得来者是谁,但空来山中其他大修,虽也目露凶光、虽也面透肃杀,可神气中或多或少都带了些纳闷,他们不识得此人。 “此人是谁?”苏景皱眉,问戚东来。 戚东来对苏景摇了摇头:“我们两兄弟知晓就行了,你不必知,也不可插手。” 刚还要苏景出头去打架,如今又变了口风,只因来者为骚人、蚩秀眼中死仇。 说完,稍顿,戚东来肃容散去,脸上重新浮现甜腻笑容:“骚人相交满天下,遍地是朋友,唯独和你最投脾气……” 虬须汉吹牛了,浩浩中土万万生灵,除了苏景一个人还能算得朋友,又哪有人愿和他多说半个字,偏偏戚东来现在摆出的一副“我就觉得你好,所以有好事要照顾你”的神气:“世道太平、中土繁盛,古时骚族如今大都安定下来,做了‘当地人’过起安稳日子,不再去做无聊迁徙,唯独一支族人,还在四处游荡,辛苦,却也玩耍得开心,男女老少,三百多人的规模,现在大概西南怀山古道,正向着高原一点点地走着。如今世上,也只有他们才算得真正骚人了。” 说到此,他收声了。 突然说起人间最后一支同族,话题来得无端结束得突兀,但苏景又怎会不明白,戚东来是在托付。 说出来的,是一族骚人的近况;未讲出口的:请你将来,帮忙照顾。 这边骚人在向人间唯一的朋友托付世上最后的同族。那边蚩秀也在开口讲话,他的面色平静:“古蔑听令。” 古蔑,空来山魔君驾前四路魔王之一,掌管西方。前任魔君的心腹手下,辈分上是戚东来、蚩秀的师叔。老魔听得蚩秀点名立刻踏上一步,躬身:“古蔑在此,听奉魔君法谕。” 蚩秀自袖中摸出了一方浑黑铁匣,直接放到了古蔑的怀中:“拜托师叔了。” 一见此匣,天魔宗门徒人人变色!空来山,空来铁匣,内中装着魔君一应信物、天魔大令与只有魔君才有资格修习的无上妙法,传匣即传位! 同样是交托后事,蚩秀是掌门人,他交托的整座门宗。 古蔑立刻跪倒在地:“老臣万不敢当!魔君何故如此……”说着,古蔑抬头,目光如针瞪向山门的拔剑老道,老道似是有些木讷,对眼前发生事情视而不见,他的双眼微微眯起,一直望向空来山顶峰、天魔大殿。 就那么一直望着,好半晌了,身势不曾稍动、眼皮也不曾眨过一下。 古蔑口中继续对蚩秀道:“老臣请战,必杀妖道!” 敌人来得蹊跷,但无论是什么样的强敌,也轮不到魔君自己出战;可事情的蹊跷之处也在于此,明明是冲着天魔宗来的敌人,蚩秀却要独力迎战,不许同门插手,更不许人去请忠义天魔。 要知道,天魔门徒一人便是整宗,所有仇怨都由全宗共同担当的,唯独这一次,蚩秀要独揽此事上身:“不允,退下吧。”随后吐气开声:“天魔弟子听令,此战与你等无关,为我师尊留下私怨,你等不可插手,我若身死不许复仇。” 铁匣传下去了,可只要蚩秀还活着,他仍是现在的当家人,魔君之令无人能够违背。蚩秀又冲着人群招了招手,三个少年并肩走出,来到蚩秀面前认真跪好。 他们三个是蚩秀的亲传弟子,年纪还轻尚未成器,远不足担当新魔君,是以未曾传位给他们。蚩秀留给他们的,是一方现录玉玦,他留念玉中,但又加了一道法术封印,弟子们现在看不了,要等将来修为有成才可破封,读取师父今日留言。 事情做好,蚩秀对同门不存半字解释,转身向着老道走去,三步之后,蚩秀笑了,真正开心真正痛快的笑容! 但是再三步后,蚩秀的笑容散去了,侧目身旁方向:“你作甚?” 身旁不远处,戚东来也和他一样,正满目开心地走向老道。 “杀他啊。”戚东来混不客气,伸手遥指老道面门,莫名其妙的语气,似是觉得蚩秀的问题白痴。 “杀他?你有这个资格么,退去一旁。”蚩秀声音冰冷:“未听到我刚才传下的谕令么。” 戚东来咯咯一笑:“资格啊谕令啊……我听到了,你说天魔弟子不许插手此战。但我问你,师父升魔时可有将我逐出门墙?未逐出门墙,我就还是他老人家的徒弟……开门大弟子。既是师尊传下的私怨,你担得我担不得?你说我有没有杀他的资格。” 师兄弟间的说辞,其他人听得不是很明白,只是隐约觉得,蚩秀口中“杀他的资格”指的并非本领,而是从身份来说的。前任魔君的私怨,只有他的两位亲传弟子能够担当。 果然,蚩秀皱了皱眉头,未能找出反驳之词,也不等蚩秀再开口,戚东来就笑道:“咱俩先莫争抢,先听听老杂毛怎么说……喂,老道,你我怎么打?” 直到此刻,老道的目光才终于错动一下,看看戚东来、又看看蚩秀,开口道:“怎么打……什么怎么打,你们怎么打都无所谓,我要上山去把山顶大殿连根拔去,此去山中,只要我后退一步就算输,会横剑自刎。” 何等狂言,魔宗弟子皆现怒色,蚩秀猛回手阻住门人斥骂,双目则望向老道:“我为天魔宗主。” “嗯?”老道似是真没看到之前蚩秀传位等事,闻言他又来打量蚩秀:“嗯,那我不必上山了,杀魔君、毁魔殿,两事成其一即可。” 蚩秀不怒反笑,暂时不去理会老道,他望向戚东来:“你听到了,他要斗的是魔君,你退开吧。” 两人争夺的是独战老道的资格。 这次轮到戚东来皱了皱眉头,正相反的,他未理会师弟,直接伸手一指老道:“杂毛,我、骚人草你祖宗、草你妹。”憎厌魔不要脸的,堂堂人王,竟用这等办法逼老道来选自己。 “无所谓,”老道不生气:“你们大可一拥而上,不用争抢谁先来打,不过我会先杀他。”老道指了指蚩秀,随后又望向戚东来:“杀过他,再斩你。” “骚戚东来,让开一旁!”蚩秀没了耐心,心咒转动就此动法、入斗战! 包括苏景在内,众人只觉眼中天地微微一震,旋即天殷红,地酱紫,风腥臭……只有天魔大修能明白,老道已被蚩秀纳入体内。 修得血魔在心,释放心魔于外,由此蚩秀以真魔修持化作一方血腥乾坤。以己身化乾坤,以乾坤战仇敌,同样的法门当年蚩秀挑战离山的时候也曾施展过,只是那次苏景被收入“他的乾坤”,这次换成了老道。 时隔千年,再见蚩秀施展这道神通,和以前相同的,旁人都能“神虚入影”,以一道神识做入观,看得到战况、但不会收到伤害;和以前不同的却是,内中凶魔气焰,比当年强盛了何止百倍! 血腥天地中,不见山峦日月,只有一头乌黑天鹏。 大鹏振翅,身上十七根翎毛抖落,而长翎飘于半空,猛震,就此化作十七头独角恶蛟,张牙舞爪猛扑老道;大鹏昂首,清冽啼鸣……这叫声是有“形状”的,肉眼可辨一道黑烟自鹏鸟口中至上九霄,随即化乌云、生金雷,云雷滚滚,压向老道;大鹏提纵,双爪虚抓,就在它爪下空气中掀起一道道灰色裂璺,随后那“裂璺”就活了,刀子似的,滑向地面、滑向老道…… 恶蛟、云雷自不必说,那些“裂璺”才是真正杀招,裂从何来?从乾坤来。是空间伤痕。人活天地间,若置身的那片空间被撕裂了,岂有不粉身碎骨的道理。 见过蚩秀出手,苏景微扬眉……比不得离山沈河,比不得叛徒叶修,他还无法完胜墨十五,但至少能于墨十五拼个两败俱伤!不自禁,苏景望向戚东来,骚人曾经说过,蚩秀强修大获成功,空来山上无人能挡他挥手一击,以前苏景还道做师兄的替师弟吹牛,不承想这位新任魔君已然如此了得! 这样的本领还怕输么?除去那伙子“人王”,世上还有几人能敌蚩秀。甚至可以说,蚩秀也勉强算得:人王。 可戚东来的神情紧张异常……老道出剑了。 就是在老道出剑一瞬,苏景真就觉得脑中“嗡”一声怪响! 人不认识,剑法认识;人不认识,但此人事迹如雷贯耳。 岐鸣子。 第九百四十八章 千魔聚顶,飞仙去兮 古时修家,开创小小一座岐鸣剑庐,门中一共只有十七人。因与天魔宗发生争执,一怒之下率领十六门徒强攻空来山,强攻空来山。 那时的天魔宗是为人间修行第一大宗,僧、道、儒、巫各宗在昭彰魔焰下都黯然失色;岐鸣子却是籍籍无名之辈。可就是这籍籍无名之辈,一战六十年。 整整六十年,自山脚一步一步杀向空来山巅,岐鸣剑庐十六弟子尽数战死,无数天魔大修丧命,最终岐鸣子杀到天魔大殿门前时候天劫道,飞仙去。 仙人已去,留给人间传奇一战。 苏景曾得戚东来相赠岐鸣子传承,后离山定议,于离山脚下修建岐鸣剑碑一座,前辈仙长剑法公诸于世,人人皆可学。若仔细计较的话,苏景也算是岐鸣子在人间的布道晚辈。 今日中土,自剑碑前习剑者中,而所有修习剑碑记载剑法者,全都自认岐鸣剑庐门徒,现在或还无人有太高成就,但假以时日、必有人能悟透岐鸣剑真谛,大放异彩! 苏景是爱剑之人,自然仔细钻研过岐鸣子传下的剑法,未作真正修习,但借鉴、领悟总是有的……是以此刻,老道动剑一瞬,他就认出此人的剑法。 再联想之前戚东来所说“此人剑上,三千天魔弟子血海深仇”,苏景又哪还能不知晓老道的真正身份。 飞仙去兮,仗剑归来,再战空来山! 上一次岐鸣子血战空来山后,天魔宗内大修十者丧其九,元气大伤实力一落千丈,又再勉强支持了千年终告倾灭,人世间好一阵子再不问“天魔”二字。 魔焰熄了,魔殿荒了,天魔宗覆灭,但天魔宗的传承未断,残存的修魔之人遁出修者视线、做休养生息再图发展。 灭宗之后,蚩秀之前,前后有过三代魔君,均为师徒传承。第一位魔君,也是戚东来、蚩秀的“太师公”曾亲历岐鸣之战……引以为恨,毕生恨事! 天魔宗行事,一意孤行不留余地,但他们也有自己的讲究,一是与“不死不休”正正对照的:一死介休。再大仇怨,人死灯灭;另则是:技不如人、死了活该,技不如人、死也痛快。 岐鸣子未死,但他飞仙了,离开这个世界,此间仇怨仅限此间,岐鸣飞仙,魔宗惨败,不过这段仇怨已经了断,事情结束了。 来日若有魔宗弟子飞升去,于宇宙中遭遇岐鸣子,也不会再追究此事,输了就是输了。你成仙我败亡,这就是那场人间较量的结果了……人间较量,不带走,俱往矣。 坦然认输,也是天魔本色。 提起岐鸣子,魔宗门徒无不皱眉,但无人会说“待我飞升天魔后,必斩岐鸣子”这等话,不止不说,甚至连想都没想过,已经有了结果的事情,再去翻旧账不是天魔作风。 唯独戚东来、蚩秀的太师公放不下。 不是“太师公”心境还不如普通天魔弟子,只因此事另有内情:那时岐鸣子攻山,魔家弟子迎战,很快魔宗高手就发觉这一战……可能会打很久,但最后输的不会是岐鸣子。 要想在岐鸣子剑下保住天魔宗,只有一个办法:千魔聚顶。 魔宗前辈,修行路尽,到得阳寿终了时仍无望成魔,会提前了断,不去闯那根本不可能闯过的天治杀劫。自我了断,天魔秘法的毕生修行,让这些尸身有可能保住一部分生前修为。 人死了,但尸体中的魔元真修仍有保留,十具前辈尸首中,能有两三具保持部分修为;尸身能留住多少修元无定数,大都一两成的样子,也有个别几具尸身,竟能留住七成修元。 能保住修为的尸身,栩栩如生不腐不蠹;不能保存魔修的尸身则与常人无异,不久后化归尘土,消逝去。 天魔前辈不渡天治提前自裁,也根本不是为了保留全尸,修行人望长生,修不成今生再投胎,谁会在乎死后尸身如何,此举只为给后辈弟子留一笔“财富”。因为天魔宗内,有“千魔聚顶”之法。 与灌顶强提修为颇有相似之处,不过是行秘法,从一千具前辈尸身中抽夺法力。法门是有的,但在岐鸣子攻山前从未有魔家弟子修习过。一是即便天魔行事无所顾忌,也不愿打扰那些遗骸的“清静”;另则,灌顶、提修这类法门,能强大一时没错,但也会摧毁身魄本元,以后再想精进千难万难,此举无异自毁仙途。 没人试过的法门,能不能成功不得而知,却是保住天魔宗、抵抗岐鸣子最后的办法了。当时的空来山魔君传令,自己两个弟子不入战,即刻进入顶峰天魔大殿,做“千魔聚顶”之修。 修行需要时间,上至魔君,下到普通魔徒,就给这两位师兄弟争取时间,争取到整整六十年。 兄弟两人,做师兄的未能闯过秘法险关,夺力半途魔元沸腾暴体而亡;师弟夺力勉强顺利,六十年、千魔聚顶,从未体会过的强大力量!力量提升,灵觉暴涨,动心识扫过空来山……四处遗骸、血腥岩峦,所有同门都在死撑,用性命去拖延,只求给魔殿中进行的秘法再拖出一点时间! 可是“师弟”暂时无法离开天魔殿。魔功初成,但千道魔元游走于身,躁动难抑,全靠天魔殿内法持相护,他现在才能活,一旦走出魔殿,立刻就会暴体而亡。 天魔宗每有重大法度都会于天魔殿内行法,不是没道理的。这座大殿既是魔宗弟子的图腾所在,也有真正天魔的气意行转,可助法、护身。 既然无法离开魔殿,师弟就收敛心神、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等岐鸣子入殿,他不是要捣毁魔殿么?等他来! 等到了,岐鸣子终于来到大殿门外; 再也等不到了,谁能想到就在他入门前一刻,天劫降临,中土人间又成就了一位逍遥真仙。 做梦也料不到事情竟是这样结果! 无数人寄望于我。 无数人为我阻挡来敌。 无数人死而无憾只求最后我能斩杀妖道。 师兄待我甚厚,两兄弟一起长大,一起承担最后的希望,他败亡、死时来不及说出半字遗言,只有最后向我望来一眼,从那时起就时时刻刻再不会散去的目光永远注视于我……仇敌却在决战前一瞬飞仙去! 所有坚持所有死亡意义何在。没了意义,就只剩下:恨。 师弟一口鲜血化雾,喷出人栽倒。 再醒来时,天魔大殿不再,满目血腥不再,荒凉戈壁中上小小的帐篷中,只有一位老迈师伯在身边,他的手搭在“师弟”的腕上,似是在为他疏导凌乱元气,可师伯已经死了。 师弟醒来前一刻,师伯已然命火燃尽,撒手西去。帐中有象征着天魔宗传承的空来铁匣,帐中有一方玉简说明前因后果……一睡千年,魔宗不再,剩下来的只有一个得千魔聚顶、又被同门用尽心思照料着、助其理顺元气的绝世魔头! “师弟”便是前身魔君的师公,戚东来、蚩秀两人的太师公了。 一人游走天下,寻找零落同门,收拢最后势力遁于世外,收徒、传教……空来山上魔焰熄灭,但人间里仍保留了魔家火中,一点一点发展壮大。 太师公修成千魔聚顶,可是登仙路断,没机会证道,没机会再去寻找岐鸣子,他只是个无匹强大的凡人,心怀大恨,安安静静行走人间,播散魔家火种。 太师公故去时,留遗愿于亲传弟子:修炼成魔,寻岐鸣子! 岐鸣子与天魔宗的战事已经了结,再向他寻仇不符真魔本意,怀此心对魔修有害,是以这个仇与魔宗无关、与其他所有天魔弟子都无关,只是“太师公”一脉的“私仇”。由此事情变得可笑了…… 师公接位也接下了岐鸣子的画像,接下了这一段私仇。 师公未能成魔,陨落,师父接位接画像。 成魔之前,没人知道自己能成魔,前任魔君也一样不晓得。对刻意培养的两名爱徒,前任魔君不作任何保留,是以戚东来、蚩秀自小便知岐鸣子其人,永为仇敌! 岐鸣子,无名辈,死前无人知其非凡,死后亦无画像流传,除了魔君一脉代代相传的这一张。是以别人不识得老道,戚东来和蚩秀却在相见第一刻就认出了他。 蚩秀、戚东来都没想到,已经飞仙去的仇人竟又重返人间,再战天魔。事情必有连串因果,内中情形复杂,可再有因果、再有曲折仇人也还是仇人,仇人永远是仇人。 打不打得过?没关系的,蚩秀已经在玉玦中说明一切,交代给了弟子。 死何足惜,我有传人! …… 小师娘说过,成大器者都要有自己的“拍子”,斗战、修行、做人都是如此,剑法也不例外。 如今苏景的本领攀临人间绝顶,剑术一道也多有领悟,但剑上的“拍子”,他还谈不到。修行二十甲子有余,遇到高人无数,但真正将剑术纳入自己气意的,以前苏景只见过“三个半”。 一为陆老祖,长剑划天河,天河生寒月,人入天河去,剑自明月来!其势煌煌,他的剑上拍,当得一个“宏”字;二为小师娘,三剑卷碎无边血海,一念剑出四百里,剑出鞘无血不归,必杀命,她的剑上拍,当得一个“戾”字;三为叛徒叶非,这不是高看他,或许叶非比不得陆老祖、小师娘,但他的剑自有气意,以剑驭剑,以血、身、命养剑,他的剑当得一个“活”字,一是剑被他养活了,二是再好的剑也是为他而活,为自己活得痛快,绝顶好剑说弃就弃,这一重上苏景自忖不如他。 最后“半个”,只因苏景从未真正见过其人:师尊陆角八。光明顶传人,无缘拜会恩师,可他得过师父传下的剑符,闯荡南荒能够活着回来,全靠师尊剑符,事隔千年可第一次发动剑符的情形犹在眼前——炸碎个太阳给敌人看,给敌人个好看!剑上之“烈”,问天下谁出其右。 三个半,再无其他人了。不是说没人比他们更强,老天魔秦吹、墨巨灵天理、十一哥瞑目王等等,强则强矣,但剑上无韵……直到今时此刻,苏景观战、岐鸣舞剑,苏景再见剑上拍:穿梭天地间,见过怒海暴潮,见过大漠雄风,落身山峦中,忽觉感动:天青蓝白云朵朵,山苍翠白鸟穿林……好生静谧好生安逸,可天、云、山、林全都不是重点,重点只在身边轻轻流淌山溪。 就是山溪了。如此浅薄却如此从容,藏在山中全不醒目,有它没它都无所谓,可它管那山多高,管那天多远,只管自己流淌,仿佛这世上最最重要的事情仅在于“流淌”二字,仿佛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能够阻挡它的流淌。 流淌、从容、平顺、不醒目甚至连杀气都不存,可就在这场“流淌”中,他的剑如溪水,融化了恶蛟、洗去了云雷,就连那一道道天地裂璺也在“溪水”中被轻轻抚平。 无以复加的从容,涓涓之剑,岐鸣子之剑。 连串猛攻全无效果,“血世界”中的天鹏突然在九霄云中翻了个跟头,旋即巨鹰不见,就此化作浩荡魔焰,黑色烈火就此铺满乾坤!天地间,一寸一烈焰,一寸一杀机! 恶斗酣,蚩秀攻势汹汹。 苏景却叹了口气,问戚东来:“让你师弟撤去‘身化乾坤’之术吧,我愿试剑岐鸣子。” 岐鸣与天魔的恩怨,与苏景全无关系,本来没他插手的余地,可这件事来得太蹊跷,魔君可以不管事情经过直接向岐鸣子寻仇,苏景却不能不过问,最最简单的:他怎么回来的,为何他能回来、离山三祖却被斩杀半途。他是否也如驭人仙、忠义魔那般记忆混乱。同为归仙,他与墨十五之间有没有渊源…… 再就是,苏景终归不忍看着蚩秀惨死。 “你也看出来了?”戚东来的表情很怪……或者说表情本身不奇怪,怪的是这样的神情,怎会出现在以惹人憎恶为荣的虬须汉脸上:空明。 甚至都不能算是“神情”,由内之外、从气入意再自意还真的空明,仔细看,骚人的样子没什么变化,却就那么没来由的,让人想到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然后,这个无垢琉璃般的大汉,浑不成体统的蹲下来,裤袋未解,但妥妥当当的屙屎姿势。蹲下后,戚东来继续道:“以你的心思,当不难猜出蚩秀为何要化乾坤、收敌人入身吧,这是他擅长的打法……也是绝不会被外人插手的打法。” 第九百四十九章 两件事,哭三次 收岐鸣子入身体,赢了好说,打死、再扔出来;可是若赢不了呢?下场不外一重,乾坤破碎,身死道消!当初苏景破了蚩秀的身内乾坤,故意留了他一命,岐鸣子又怎么可能有当年苏景那般好心。 还有蚩秀“收了”岐鸣子,别人就再没插手相助的机会了,纵然有心帮忙也无计可施,怎么帮?把“乾坤”打碎冲进去么?不等狙杀岐鸣子先把蚩秀重创? 黑色魔焰铺天盖地,化惊涛骇浪、化剿杀狂漩、化激猛乱流,冲杀岐鸣子,蚩秀杀法气势惊仙,但他的法火再凶猛,依旧奈何不了岐鸣子的“从容”。 小溪流淌,轻快而平静,烈焰来得凶猛熄灭时却悄无声息,一点点,一道道,一层层地熄灭着。 戚东来忽然动了,蹲在地上,挪动脚步,好像螃蟹似的横移了几尺……几尺外,有根树枝,他把自己挪过去,将树枝拿在了手中:“苏景,跟你说个事。” 骚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呵气如兰”,甜死了海腻塌了天,但他并非直接开口,是传音入密,他的话只有苏景可闻:“憎厌魔是个王八蛋。” 戚东来说话时,甚至都不再去观战,手里拿着树枝,在地面上乱画。真正的乱画,小孩子那样,全无规律的线条,乱糟糟划过泥土。 莫名其妙之言,苏景也不知该怎么应他。 “若是换个地方,换个时候,你多半会问:憎厌魔是王八蛋你还修。对吧?”戚东来倒是善揣人意,猜得没错,若是喝酒闲聊时候,苏景会如此反问。 苏景点点头,但无需他说什么,戚东来自顾自讲下了下去:“我为什么要修憎厌魔啊……傻逼么?就算真正的白痴也不会去修行此法。古往今来,三万七千魔,修那一尊不好,我脑子里长莲蓬了?非得要修憎厌魔……我本来是修无疆魔的。” 无疆无界,无法无天,无业无度,无尘更无不是尘,上上大魔、金铃天。 戚东来以前修的是金铃天魔! “修魔的,也讲究个先天,生俱魔根才好有成就。但一万个有天赋的小魔崽子里,也不见得能有一个够资格修‘无疆’的。但我有资格,不止生俱魔根,我还天生魔性、魔心和魔须。”这些空来山门人的讲究,戚东来并未详解,总之,能修出成就的魔崽子万中无一,他是万中无一的万中无一。 戚东来手中树枝乱画不停,口中说话不停:“师父找到我时,乐得合不拢嘴,他自己说的,寻得此子,何愁空来山不能重登绝顶。”说到这里,戚东来手中树枝一顿,旋即勾勾画画,迅速画出了一只蝴蝶。 蝴蝶挣动,化形、成真,戚东来另只手却伸出去狠狠一拍,就在画中蝴蝶成真、正要飞离泥土一瞬,被他拍死在地。 蝴蝶没能飞出来,没人留意戚东来。千多年了,空来山上早都没人再留意这位天魔大兄。 拍死了蝴蝶,树枝下的画又变得乱七八糟,全不成体统,画出来的不是“物件”,自也没有造化无法成真:“我修金铃天,却不想做第二个金铃天,每尊天魔都独一无二,我奉金铃天,却不愿变成另个他……嘿,这是少年时的轻狂想法,现在不值一提了,我果然不用做第二个金铃天,因我修了憎厌魔……半途变法、改修憎厌,其实原因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不是我要修憎厌,是憎厌魔找上了我。” 苏景心中一窒。 人人都问:戚东来你疯了,为何要修憎厌魔。人人都骂:枉你师尊对你如此看重,你却修个不男不女,恶心天下!人人都笑:修憎厌,惹人厌就可提升修为,这倒真是省心省力的法门……可就算真能成魔又怎样?在人间惹人憎恶,在仙界还不是惹人讨厌,讨得长生、为了去赚别人无尽嘲讽和白眼,长生又有何用,活不完的命就是活不完的唾骂和嫌弃,你自己不恶心么。 可是有几人能想到过,若非他自愿呢。若不是他要修行,而是力不可违被强迫如此呢。 树枝再顿,再勾勒,这次戚东来画出了一株野花,无名,普通,算不得好看,花盘太小、仿若指肚。在戚东来手掌遮掩下,画中花儿挺立起来,变成了真的花、扎根泥土中。 第一息,花成真成形;第二息,戚东来的手指掐上花中一瓣;第三息,小小野花忽然腐烂,化作腥臭的黑汁,流淌地面。 “戚东来,你作甚,若不观战趁早离开,莫在此间胡闹。”有天魔宗长辈遥遥呵斥,他没看到花儿是如何长出的,只见到戚东来用怪法毁去了娇嫩生命。 血乾坤内恶战依旧,只是铺天盖地的魔焰已经被涓涓之剑抹去了近三成。蚩秀还在驱火猛攻。 戚东来对着呵斥他的长辈抛去一个媚眼,羞答答地低下头,不敢大声回话只敢嘀咕着纠正:“骚、戚东来呢。” 长辈冷哼一声,懒再理会戚东来,转回头又复凝神观战。 骚人手中树枝又开乱画,继续传音入密苏景:“那时我正修行,忽觉天璇地转,醒来时候,之前一身魔修散去,还不等我弄清楚怎么回事就又次昏厥过去,再醒来时修为又回来了,只是一身无疆真修,尽数变成憎厌魔元。” “一个又清又甜,说不出的动听声音自我脑海中响起:你这孩子资质很好,得传我天魔衣钵,是你的福气,也是我的快活啊,乖孩子,以后有我心疼你。话音未落,我的识海中闪过一道人影……翠衫子、粉罗裙,明珠垂耳的歪脸丑汉!丑汉笑得扭捏,继续道:好孩子,你莫怕,我可不是来夺舍的,只是小小一道灵犀,驻你识海千年,就是怕你会想不开,除了你寻短见时,我都不存在。” “如他所言,自那之后,我就再没办法自裁,不是没试过,是真没用……其实真想死也不是没办法,就想你我西海经历,‘他’管内不管外,若在斗战中我想死,就一定能死得成。只是待到最初折磨过后……好歹我也是修魔的,讲究不死不休,不入战则罢,入战怎能不全力投入……自裁是一回事,未尽力被别人打死又是另一回事、我不甘。有时候我就想,他选我不是没道理,除了资质、根底外,我的性子也在他算计里了。” “沮丧,万念俱灰、自裁几次、反复去自废修为,都没用就是了。折腾够了,心思自然平静了些,活无生趣,但两件事情还是要做好的,修为不够,就做不好这两件事,没什么可抱怨的。再出关时,我就是憎厌魔传承了,声音变了,举止动作变了,连目光都变了。”戚东来寥寥几笔,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健壮少年,是他自己。 佛可度人却无能度自己,戚东来画出的戚东来无法转活。 苏景终于开口了,问:“为何不把真相告知同门?” “告诉他们我便不是憎厌魔修了么?”戚东来笑了下,微侧头、斜瞟苏景,眼神中风情缕缕:“说了真相,该讨来的憎厌不会少一两,还得再多出几分怜悯,可怜我?免了免了,讨厌我就足够了。也莫怪别人想不到我是被逼无奈,此事太匪夷所思,真魔附灵、强改修为……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戚东来的树枝凝住了,再不乱画,声音未变,妩媚犹存、略带唏嘘,仿佛江淮画舫上的红倌人小酌时对知己讲起自己的苦难经历,话题也向上拉起:“修行到现在,两千年上下,我这一辈子活下来,六个字:两件事,哭三次。” “两件事是师父的交代:将空来山、天魔宗发扬光大。那时我还是无疆魔修,前途无量、雄心万丈,师尊很器重我;第二件事,照顾好师弟啊……师弟刚入门时师父嘱托我的,那时我也还正常,师弟资质不如我,但也算得绝顶……就是太粘人,小豆丁似的东西,他怕师父不怕我,恨不得就长在我后背上。其实无需师父嘱咐,我也会照顾好他的。” “修行途中横生波折,惹得师父失望痛心,不过他再如何憎厌我,他大恩于我都如天穹倾盖,以前他当我是儿子,一辈子我当他是爹。”戚东来左手拿树枝,在自己的右手心轻轻抹过,仿佛左手树枝是笔,右手心是砚墨,在润笔的样子。 “哭三次……其实不止三次,幼时无知和长大后撒泼扮戏之类的哭不算,真正大哭三次,一是无疆修被王八蛋强该成憎厌修后,人做山关内放声大哭,边哭边撞头;” “二是师尊立师弟为新君,传位时候,我逃去西海纵声大哭。不是因为魔君宝座落于旁人,只为‘辜负’,真真正正地辜负了他老人家,若他能有的选……他还能选我的时候,一直想把衣钵大位传我。就是我初修憎厌魔时,他还屡次找我,只要我点头他就帮我散去真修,再耗自己本魄魔元助我重塑经络……只要我肯回头,他愿自伤体魄,哪怕将来升魔无望……不是我不想回头,是没有用,师父拼着伤身助我再修无疆,修得半途若再被强改回憎厌怎办……害我的那个是真魔,师父帮不了我,没人能帮我。” “三次哭,师父升魔时,那时的心情也不用多说了。” “两件事,哭三次。那两件事,尽我所能;哭三次,我这辈子哭三次就够了,不太想哭第四次了,若师弟损丧……师父要我何用?我自己怕是会再哭一次。”话说完,树枝动、如剑,扎破右手掌心。 掌破,血沁出,染枝头。随即、厚土为幅树枝做笔掌血为墨,戚东来画,三息光景一气呵成,他在地上画出一个人:蚩秀。 画蝴蝶、画野花时不明显,但他在莫耶地画兔子时,一只兔儿转活,骚人衰老几岁。 这次他画活人,三息作画,万年苍老! 长发寸寸化灰转白,古铜颜色的光泽皮肤层层生皱黯淡,强壮高大的身魄迅速佝偻枯萎。 短短三息,树枝笔下那个蚩秀栩栩如生,作画的戚东来已经化作垂垂老朽,灯枯油尽栽倒在地。 第九百五十章 你够了吧,真不想来 骚人倒地一刻,苏景急急抢上,左手臂托住戚东来的颈子,刹那体触苏景心中一冷,脖子软得像根面条,塌塌的感觉。 人死之后尸身僵硬,脖子也是硬的;可是常人的脖颈也绝不会软成他这样子。如此不外一种情形:将死!无救将死。揽住戚东来同时苏景右手已然拿住了他的手腕,阳火真元流转如川,自苏景手指源源不断转入戚东来身内。 心冷,且沉,自己真元流入戚东来身体,苏景探得明白:他的命火呢,他的修为呢……他的生机何在! 不见了,统统不见了。三息作画,戚东来投入的是他所有一切。从修力到元力,从气意到神魂,从身体到性命。 戚东来已经一无所有,全都给了那幅画。 命火已灭,再无挽回余地。 戚东来还未死,身处破灭边缘的垂垂老者,得阳火冲脉,身体微微一动,眼皮勉强撩开一道缝隙,目光浑浊得仿佛正在发臭的一汪死水:“你是……” 眼睛张开了,却什么都看不到;性命入画、三息苍老,精神损耗空空,一时间他几乎想不起作画之前事情。 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发生何事,可戚东来的样子……居然还在笑。牙齿不再了、口唇干瘪了,让他的笑容说不出的晦涩难看,从中土到三千世界,从一域到浩渺宇宙,从不存美丽的濒死一笑。 死前笑永远那么难看。不是他现在笑,而是作画前他在笑,苍老万年但未能抹杀这道笑容,保持了下来。 或许是回光返照,很快他的精神振作一些,想起了之前事情:“苏……景?” 眼睛睁得又大了些,可还是看不见,靠猜的。 睁眼却不见物,这让戚东来很不舒服。不舒服所以皱眉头,可那张脸已经干枯如即将腐朽去的树皮,才一皱眉,眉心处啪的一声轻响,他的皮肤裂开了,细细密密的裂璺,爬在皱纹间。 “是。”苏景应声。话刚说完,身边忽然阴风滚荡,幽冥间有人赶到,差官服侍、英武女子,顾小君。 见苏景怀中躺着个濒死老者,顾小君并不多问,直接对苏景行礼:“花青花与尤大人都在堂上,不好打扰,我赶来看一看……有什么事情你和我说也是一样。” 戚东来必死无疑。苏景救不回他。但即便苏景无力颠倒阴阳,至少还能为这个生平最讨厌的朋友安排好后事,动法行运时候心咒已转,命一对珠胎小鬼立刻赶赴阴阳司,去请人上来,不能是小鬼差妖雾那种角色,非得花、尤两位大判之一不可。 两人暂时都不得脱身,顾小君上来了。 苏景点点头,伸手指了指骚人:“戚东来将赴幽冥……” 化未说完,顾小君猛一惊:“他是戚东来?” “骚……戚……”虚弱以极,有气无力,骚人奋力纠正着,怕是今生此世最后一次纠正了,他认真得很。 苏景继续道:“你若做不了主,就请尤大人来说话。” 做什么主?主什么事?苏景未说,但顾小君明白,应道:“游魂发落,须得依律,我的确做不了主,不过你放心,他不是普通游魂,褫衍海营救阴司主官、西仙亭维护轮回安稳,他都立下大功,功劳簿上有他名字……”说着,顾小君俯身,对着戚东来微笑道:“此去幽冥披红挂彩,受万鬼膜拜、受百官敬礼,待会我们下去、享福去!” 对身后事,戚东来似是不怎么在意,他眼中只有浓浓黑暗,看不到顾小君的笑容,是以未作回应,口中的话是对苏景说的:“莫耶时和你说过,灵犀领悟的莫名其妙,造化入手的莫名其妙……现在倒是大概明白了,原来是时候到了,不悟不行……时候到了啊,该做第二件事了。” 两件事,哭三次的第二件事,师尊嘱托:照顾好师弟。 戚东来的话全无道理可言,苏景无以应。顾小君未离开,分神一道传讯幽冥中的接引鬼官,摆排场、结华彩,准备隆重相迎一位要紧人物入幽冥! 多少年了。就连阴司鬼官都不记得多少年未动用这等排场了。 花青花说过,阴司并非无情地,只因铁律绕不开! 律允时再看幽冥情意…… 戚东来突生急变,天魔宗上下无一人过来相探。从老魔到小徒人人都在全神关注蚩秀与莫名老道的恶战。关注则已,可是戚东来这边闹出的动静不算小,同门又怎会不知。 都知,但仍无人过来探望,偶尔几道目光望过来,内中仍是说不出的厌恶,嫌他连死都不会挑时候,此刻魔君与仇敌交战正酣,谁有心思来管他。 苏景只觉堵心,无以言喻地堵心。而堵心之下便是怒火冲腾,向魔宗! 眼睛看不到了,身体几乎再难动弹,戚东来却能领受苏景的情绪,似笑言却更无奈:“不必动怒。憎厌足够、不要怜悯,我自己选的,正正好。” 话说到此,前方战场情势突变,岐鸣子长剑七转,便如溪路七曲,折折相连扣扣相绕,而七曲过崎岖过,当“溪路”重新平坦、当“溪水”再度从容时,满天魔焰尽数散去! 何止黑色火焰,就连乾坤中的血红颜色、血腥味道也消散一空,剑七曲,转出的是一片风轻云淡。 至此,即便才刚入门三个月的小小魔徒也能看出来了,魔君必败无疑! 己身化乾坤,乾坤为剑所夺即是身魄为敌所摄,自有什么本领也施展不来,只剩死路一条。 但“风轻云淡”仅在瞬瞬,天穹间突然响起狂笑如雷,蚩秀所化乾坤剧烈摇晃开来,天急缩地崩裂,一柄灿金巨斧就在这场天摇地动中凭空跃出,向着岐鸣子当头斩下! 世界崩巨斧现,这是蚩秀最后的手段,天魔解血、自损一命只求与敌同归于尽。 自从入战,岐鸣子的目光一直平静黯淡,无喜无怒,直到此刻老道的双眼终于明亮起来,低低叱喝一声“疾”,长剑脱手去,化流光直射巨斧。 寒光如电,剑斧交击,崩出千盏火星,盏盏火星飞散去尽数化作雷霆绽裂,强光蛰目如蜂针蝎刺,观战的天魔弟子只觉双目剧痛,猝不及防下口中怒吼连连、本能举手遮目,就只有苏景能看得清:巨斧崩碎,但长剑依旧,去势不停再击长空! 天碎了。 下一刻强光散去,岐鸣子一人一剑,重返大乾坤。 天魔宗众人恢复目力,个个双目血红、面色却苍白,但还不等他们做什么,前方不远处,空气中涟漪掀荡,蚩秀也“回来了”,毫发无伤。 十足惹人惊诧,就连岐鸣子都眯起了眼睛……不可能的。 之前恶斗,蚩秀一败涂地,已经受伤不轻; 必败之际天魔解血,唤心雷化巨斧,必死无疑;心雷金斧被长剑所破不算,岐鸣子更一剑洞穿了蚩秀的“乾坤”,无异于蚩秀眉心上开出一口透明窟窿,还是必死无疑。 连遭重创,死上两次都不算多,蚩秀却毫发无伤。 “小看魔君了。”岐鸣子淡淡开口。 蚩秀内查,未受伤,就连修为都不曾损耗半分,他的目光冷漠,心中却惊疑,必死之局,竟然未死?蚩秀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回事。 蚩秀无伤。魔徒和岐鸣子只道魔君修得无上妙法,猛然间,空来山传人中暴发响亮欢呼与喝彩,魔君不死,不死魔君! 群情激昂中,只有苏景看到得,戚东来用性命在地上画出的那个“蚩秀”已然身体残碎面目全非。 不是生造化,而是换造化!以我性命、以我修元、以我少年时桀骜狂妄和青年后苦苦隐忍的魔心,挪出一份造化、换他活。 通天之法,施展之际却全无声息,甚至无人知!魔徒中有人会觉得戚东来在搞什么古怪东西,搞得自己要死,但无人想到……也没人相信,他会有这样的本事。 恶战时全神投入,不知身外事情。此刻从恶战中归来,蚩秀很快见到苏景正扶着的白发老者,他自幼与骚人一起长大,一眼就看出那将死之人是戚东来,猛一惊。不顾多想迈步走向戚东来。 蚩秀才一动,对面岐鸣子漠然道:“再来。” 蚩秀微皱眉、犹豫……还是停下了脚步,重新直面岐鸣子,点点头:“再……”刚说了一个字,“来”字未及出口,突然一道锐意自斜刺里冲出!同一刹那,岐鸣子与蚩秀同样的感觉:仙剑出匣,刺向自己。 岐鸣子、蚩秀反应各不相同,前者长剑回旋、护身前;后者扶摇天空化形雄鹰、欲扑击……可又哪有剑,偷袭更无从说起,先前突然出现的刺骨锐意,只是一个人的气意绽放——苏景。 戚东来已经交给顾小君和三尸照料,苏景起身,人如剑,直面岐鸣子。半空里的蚩秀只觉压力一轻,散去了……苏景收了气意,但已稳稳对上了岐鸣子。 岐鸣子皱皱眉,见对方未着魔家衣袍,知道他是外来客人:“闪去一旁,我和天魔宗恩怨无关旁人,本座非滥杀之人。” 蚩秀自半空里撤去巨鹰化形,变回人模样,同样冷声道:“魔君私怨,连空来山弟子都不得插手,更没有你们离山妨碍的余地,苏景你让开,否则以往的交情就算废了!” 苏景抬头,先望向蚩秀:“你想死我懒得管,他想死我也管不了。”说话间,伸手一指垂危骚人,口中继续对蚩秀道:“但我不能让他死不瞑目。他死后,你被人乱刃分尸我也只看当看戏;他死前,你就死了‘不要命’这条心。” 其实蚩秀也没什么错,但因戚东来之故,现在苏景看他不顺眼,特别不顺眼。可无论如何,“照顾好师弟”是他念念不忘的两件事之一,至少戚东来活着时候,苏景保他师弟活命。 说过蚩秀,苏景又望向岐鸣子:“你与天魔宗恩怨和我无关……我想折你剑,我想断你手,我想让你无尽寿数里再不敢来空来山,和你有关么?” 岐鸣子也没错,或者说他是对是错都与苏景不存丝毫干系,但戚东来因他而丧,就凭骚人“两件事、哭三次”,就凭他“憎厌足够,怜悯不要”,替他扛下这桩不死不休的人命官司又如何。 话说完,苏景提息、长呼、闭目。 双目并拢一瞬,整个人消失不见。随便目光寻找、随便灵识搜索,再找不到此人何在。一众魔徒惊讶,而岐鸣子耳中、听到了一声剑鸣……忽近忽远、东南西北变换方向的剑鸣。 悠长不断的剑鸣。 只有剑鸣,不见剑在哪里,更难寻持剑之人何方。能确定的仅只是当这剑鸣中断一刻,消失之人发动袭杀一刻。 不容得岐鸣子不应,除非他想死。岐鸣子也告闭目,右手扬剑,左手屈指,于剑身上轻轻一敲、两敲、再敲,就此敲个不停,剑上叮当轻响散入冥冥……人找不到人,但是剑能找到剑,弹剑声声就是敲门声声,什么时候才会停止敲门?门被打开时。 开门一刻、敲门停止一刻、岐鸣子动杀一刻! 旁人完全看不懂、也听不见的对峙,唯有岐鸣子与苏景知道……看谁先找到谁的破绽,看谁先刺了谁。 蚩秀在半空里愣住了,不因地面两人玄虚诡怪的较量,只因苏景刚刚说过的话。 愣只片刻,蚩秀纵身地面,直接落到戚东来面前:“是你救我?” 看不到师弟已到面前,但能听到他的声音,枯枝似的手动了动,扬起,三寸后跌落;再扬起,这次只扬起两寸就再难动了,又垂落。可是手倔强,第三次抬起来……知道师弟很近,想找找看啊。 蚩秀不忍,俯身握住了师兄的手,还是老问题:“是你救我……舍命救我?” “不要紧,莫追究。”手被蚩秀握住了,戚东来的神情随之安详,濒死之际,还在问傻问题:“我真就这么惹人厌烦?” 蚩秀嘴唇动了动,未出声。戚东来看不到,却知他的犹豫,是以微笑道:“无需隐瞒,实话实说就好了,我将死,莫为了安慰我就看轻我。骚戚东来最喜欢说鬼话,但最不喜欢听鬼话。” “我一直盼着师兄回复原来模样,也曾求过师父出手助你。”蚩秀实话实说,不骗他是不看轻他。 “便是说,仍是憎厌我的。”戚东来笑了一声。 蚩秀似是想做解释,可手一抖,他把自己的手抽出了师兄掌握……不是狠心,纯粹本能使然:戚东来握着蚩秀的手,用小手指头在师弟掌心画圈圈。 蚩秀实在受不了这种调调。 戚东来,憎厌魔!即便濒死,他仍是憎厌魔的人间传承。 师弟的手抽走,戚东来的目光空洞了,但很快他又笑了一声:“无妨。若来世再做兄弟,我还疼你。盼着别再被王八蛋找上,不必辜负师尊,不再惹自家小弟憎厌。” 话说完了,眼中最后一点浑浊光芒散去,骚人逝。 咕咚一声,蚩秀跌坐在地,心绪大乱,口中喃喃也就没了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唉。” 兄弟两个,性格迥异。师兄洒脱豪迈天塌做被,师弟傲骨却重视规矩。师尊高高在上,在蚩秀看来虽也亲近,可心中更多的还是敬畏,师兄就不同了,骂人直接会喊“草他娘”、翻脸直接扔宝贝打架,凶是凶但从不会板起脸来教训人。 师父是师父,永远不变;师兄却如父如兄亦如友……可惜,那是他未修憎厌魔以前。 修得憎厌魔,又怎么可能不惹人憎厌。师兄已死,蚩秀不知所措,只有一声叹息浓浓。 戚东来死时顾小君也遁化黑烟钻入地面,离开了阳间。可三五个呼吸功夫过后,顾小君重回原处,她的神情里满满古怪,且还略带了一丝恐惧,手掐一印按上尸体眉心,旋即她双目闭合,似是在做仔细查探。 忽然间,身边人影一闪,苏景重回天地间,不去看岐鸣子一眼,径自问顾小君:“怎了?” “游魂未入地府。”如此大事顾小君不敢隐瞒。 苏景大吃一惊:“魂飞魄散?!” 戚东来是耗尽修元与寿元,自己枯竭而死,这等死法一般来说只是身亡道消,不会魂飞魄散;可他丧命前施展重术挪转造化,也说不定就会有魂飞魄散之类反噬,顾小君也不敢确定,还在查探…… 对峙之中苏景忽然抽身旁顾,岐鸣子并未趁势袭杀,不再理会苏景,径自望向蚩秀:“此行空来山,斩魔君、毁魔殿,两件事成其一即可。”仍是向蚩秀挑战,老道的意思很明白,对方不再应战无妨,他也不会追杀,径自如山去摧毁天魔大殿便是。 “喀”地轻响,苏景咬牙,霍然起身,杀心已动! 蚩秀则面露冷笑,探囊取宝准备再战。 但不等苏景或蚩秀迎上,山中一个苍老声音传来:“道士,你够了吧。” 话音落,天魔现,秦吹出关了,人在半空中,冷视岐鸣子。 岐鸣子不识得秦吹,但全不妨碍他领受天魔身上饱蕴的威势。乍见强横存在,岐鸣子混不掩饰自己的惊骇,但他不退半步:“我可作罢,但空来涧之祸已起。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做不得罢!空来涧一宗修者与世无争,只因与你空来山重了名字,便要人家去改祖宗传承下来的宗名……真当这天下是天魔宗一家的么,真当顶了个天魔的名头便可一手遮天么。岐鸣子不信。” 空来涧,空来山。 确是天魔宗霸道,逼着人家小宗改名字,对方宁死不从,魔家门徒出手伤人,未害人命但也将空来涧门人个个殴打重伤……只是这件事远在几千年前! 是天魔宗未覆灭前做下的“案子”,上一次岐鸣子率领弟子寻仇天魔山就是为了此事。 岐鸣子初入修行,是被空来涧的前辈引入门宗的,不过三十年后岐鸣子退出了此宗,只因自己觉得这门修法不合自己心性,硬修下去难见前途。 空来涧前辈仁厚,许他来去自如,岐鸣子感其恩德,虽已离宗但常会回去探望,得知空山来仗势欺人岐鸣子来空来山讨公道,前后来过三次,谈不妥、一怒拔剑! 岐鸣子与天魔宗的恩怨就是如此了。单就这场古时仇怨而言,天魔宗混蛋,该打。 秦吹落地,一哂:“如你说言,已经发生的事情做不得罢;但已经报过的仇,再来报一遍也没什么意思。你脑筋乱了我不与你计较,可你若仗着脑筋混乱就胡来……今日空来山,杀几个剑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岐鸣子这次真的愣住了:“你说什么?报过的仇?” 说完,他稍加琢磨,猛觉头痛欲裂,哎呀惨叫着抱头摔倒在地。 几乎同个时候,天光突兀沉黯,湛蓝苍穹中滚滚乌云溢出,而后电闪雷鸣不休! 苏景抬头望天,随即霍然大喜,他见过、他识得这副景色……果然,乌云翻腾一阵便从中破开,着红裙挂金铃的赤足巨汉显灵人间,金铃天以灵显像! 不过与往时接引不同,这次金铃天没笑,冷着张脸。 落足地面,金铃天对秦吹点头:“吾弟安好?” 秦吹躬身、问礼,之后问:“怎么隔了一阵才来?” “你当是接引你么,我会满心欢快?”金铃天实话实说:“犹豫了一会,真不想领他走,太惹人讨厌!” 秦吹若有所悟:“尤其他长得和你还有几分相似……不熟的再把他当成你。” “你这么一说,我更不想领他走了。”金铃天神情怪烦的。 第九百五十一章 一声哥哥,真想成魔 再怎么不甘心,金铃天还是来了。 既然来了,再怎么不甘心也还是会带戚东来走…… 相传:魔家弟子以死证得天魔道,金铃天显灵后,大笑之中俯身、伸手一拉,死者转活飞升去。 嫁衣魔、忠义魔都是这等情形。 不过戚东来的待遇明显不一样,金铃天皱着眉头走上前,抬脚照着苍老尸体的后背一踢,喝道:“起来吧!” 神奇天魔,神奇一脚,死得透透的戚东来诈尸一般,翻身就从地上跳了起来,起身时仍是苍苍老者、站稳后已经变回作画之前的模样!由此,打赤膊挎红裙的金铃天,和打赤膊挎红裙的戚东来面面而立。 除了踝上一串金铃,两个人打扮一般无二,也同样都是身形强壮狮鼻豹眼的虬须大汉,长相不尽相同但那份粗犷豪迈全无两样,亲兄弟似的。 看看戚东来的打扮,金铃天更烦了,但该说的话还得说:“憎厌魔,惹人厌,纵是为了他人死,人家照样憎厌你;纵知人家不领情,来生还要为他死……算得极致,得证天魔,这就随我去吧。” 能否成魔与旁人全无关系的,只在自己本心怎样。把整座天下都恶心到受不了的人,未必就是修成正果;有朋友有伙伴,却只惹到一两人憎厌、真正憎厌的就未必不能证得魔道。 关键仅在:自己如何! 戚东来还有些懵,先看看蚩秀,师弟安好、也正发愣;再看看金铃天,骚人觉得跟照镜子似的;最后望向苏景,大汉神情古怪,似是这场造化来得太突兀,一时间还不敢相信、更不知所措。 骚人懵,苏景可不懵!苏景又惊又喜又着急:“赶紧的,谢过大天魔;赶紧的,跟他老人家走!” 又愣了愣,猛然间、浓浓惊喜自戚东来面上绽放,终于回过神来了,终于想明白了怎么回事! 可是惊喜只在一瞬,很快戚东来又皱起了眉头。 皱眉时间不长,当眉心舒展开来时候,戚东来的神情变得清淡了,未去道谢金铃天,而是反问他:“我若升魔,去得天魔坛,其他魔尊也会如这世间人一般憎厌我么?” 金铃天不客气,直接点头:“你这做派,走到哪里都惹人憎,这一点改不了。” 戚东来眼帘低垂、静静思索片刻,又望向苏景:“若我去幽冥,会如何?” 苏景不知戚东来在想什么,但实话实说就是了:“你若去幽冥,我保你百官礼敬、千差侍奉、万鬼听宣!我在幽冥怎样,你便在幽冥怎样。除非神君与我家诸位王兄回归中土,否则此间地府,无人可凌驾你这骚人之上。” 朋友归朋友,但这番话也不是随便说的,只因苏景了解戚东来,行事虽有些古怪但绝非贪慕权财之辈,他若想求一个“敬重”,苏景全力相助! 戚东来笑了,重现“柔美”,望回金铃天:“大天魔听到了?做鬼比着升魔哪样更痛快?在中土幽冥,我有万鬼敬仰,去天魔坛,只有无尽鄙夷,既然如此我何必跟你走。” “太好了!”大天魔脱口应了三个字,之后连刹那犹豫都不存,身形一闪就此消失不见! 于他消失一瞬,满天乌云退散,苍穹又复青蓝。 “诶……”戚东来的脸顿时僵了。 什么清淡漠然,什么冷清平静,全都不见了,戚东来脸上只有僵硬,比着刚才死时还要更僵更硬的僵硬。 好半晌,戚东来愣愣转头望向苏景:“走、走了?” 苏景已然动用搜神之法找过好几遍了,确定金铃天的真灵不再:“嗯,走了……不是,你到底怎么想的?真不想成魔?” “你还记得叶非吧?”戚东来反问。 苏景当然记得,点了点头。 戚东来继续道:“大天魔接引叶非,叶非不去,大天魔好一番劝解说服,诸般道理一样一样摆明白……我就想,我也得有个样子。” “大天魔来了,说:你我升魔去。” “我说:不去!” “大天魔说:别啊,别不去啊,我给你讲讲道理。” “等他道理讲完,我略作踌躇,说:我去不去升魔无所谓,你要我跟你走也不是不行,除非……” “大天魔当会说:除非怎样?” “我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我若离开中土人间,留下二弟蚩秀一个人孤零零受苦我可不忍心;我若离开中土人间,我家二弟蚩秀就再没人疼爱了……这样吧,你带上蚩秀,我便同行!” “大天魔要答应就最好,不答应也无妨,反正是白饶的……我就是这么想的。”戚东来一句一句,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最后抬头望天:“大天魔真走了?不应该啊。” 忽然,戚东来大怒:“都怪叶非,坏我大事!” 怒归怒,可骚人实在太柔媚,怒气冲顶之际,语气里却只有无尽幽怨。 稍顿,他再问苏景:“你刚才说的那些……幽冥中受鬼敬仰什么的,是真的吧?” 苏景实在不知该骂还是该笑:“嗯,没骗人。” 戚东来稍觉安慰,僵硬神情放松少许,可没多久,他真正哭丧脸了:“能成魔,谁愿意做鬼啊。” 苏景望向老天魔秦吹:“他这事……真没办法了?” 旁人都用看白痴的目光看戚东来,秦吹倒是没有,从始至终他都无所谓的样子,见帝婿亲自问询此事,秦吹不会不答,他直接问戚东来:“你真想成魔?” 再顾不得“吊起来卖”了,戚东来赶忙点头:“想啊。我就是腻歪腻歪大天魔他老人家……哪承想他真走……怎么这么狠心啊。”戚东来手捧胸口,哀伤于形色。 秦吹上下打量戚东来,分不清老头子是故意刁难还是开玩笑:“想成魔?有多想?” “特别特别地想!哥哥啊,你不能不管我。”戚东来一声“哥”,喊得老天魔头皮都麻了,可仔细算一算……大天魔来接引的,都是上位天魔,彼此不论辈分只以兄弟相称,一声哥哥没喊错。 苏景以己度人,若自己是秦吹,多半得要后退几步了,老天魔还能站在原地不动,苏景佩服他老人家的定力。 “想成魔就成魔去呗。”秦吹没什么好语气,但话讲得明白:“无疆魔以灵像入凡间接引,意在最后一重点化,点明你为何成魔,点明你心中痴妄的真谛所在。根子上说,他做过点化后,只要你自己愿意,你就能成魔,跟他走还是自己走没什么分别。” 戚东来眨了下眼睛:“我想啊。” 老太监有些不耐烦了:“那就升魔去吧。” 戚东来再眨眼:“我真想成魔!” 而这一次,他口中五个字说完,突然之间天花乱坠! 赤橙黄绿、姹紫嫣红,各色仙花就那么没征兆、没来由、没道理地自天穹中洒落下来,万万朵,无穷尽,整座中土世界,一场旖旎花雨,管它大海沙漠、莽林良田,天之下地之上每寸空间每个角落尽被仙花充斥。 香风起,花飘零,无以计数天穹香花重重汇聚层层并拢,先汇成川,再千川归海,待到盏茶光景过后,浩浩仙花之海蜂拥东土北地、空来山,蜂拥新晋魔尊,骚、戚东来! 虬须大汉未用力、不施法,就在万万仙花的包裹之下,向着天穹缓缓升去,何其灿烂又何其醒目! 苏景吃惊不小,秦吹吃惊不小,从来也没听说过那位魔尊升位时会有这等漂亮排场。戚东来自己乐呆了,开怀之下,虬须大汉娇娇糯糯的甜笑之声洒遍乾坤,人人可闻。 嗅香氛,见花雨,闻笑声勾魂,人间百姓只道哪位美貌仙子飞升,个个翘首以盼,待看清这笑声竟是出自一头熊罴般的虬须大汉之口,人人惊骇莫名…… 忽然间,苏景哈哈大笑:一道道虔诚祷念自东土各地真君祠汇聚而来,直接响起于苏景心底,求请佑世真君斩妖除魔,求请佑世真君庇佑人间清静。 凡间百姓不知修行真谛,哪里会知道此人走了,人间才算真正清静。 升魔绚烂,但时间不长,盏茶时间不到,万万仙花与红裙大汉隐没蓝天,苏景动用搜神之法,再寻不得戚东来的气息了,骚人已走! 始终仰头瞩目的秦吹一下子开心起来:“可走了!” 不承想话音未落,空中突兀人影一闪,升魔东来又告显身,人在琼霄顶上,金铃似的笑声传天天下:“蚩秀、我弟,秦吹、我兄,苏景,我友,今日骚人升魔去,暂离别!我不在时,你们须得照看好自己啊,想一想都揪心,好一阵子都没法心疼你们了……唉。” 前半句还好,后半句让苏景蚩秀秦吹三人相视无奈,苦笑无言。这又哪里是道别,倒不如说是小人得志,卖弄、卖弄! 而骚人言辞未完,笑声猛震声音高提:“中土人间,万万生灵,皆为骚人父老乡亲……舍不得,舍不得啊。”语气是幽怨的,奈何这话说得太假了,仿佛风尘女子送别大胖子恩客时假惺惺地抹眼角,跟着戚东来真就把眼睛遮住了,其声幽幽:“中土人间,何其美妙,这等景色,美得、美得我已不敢再看了……” 幽幽之声传播中土,戚东来最后恶心过天下人,真正消失不见! 等了一会,抬头望天的三尸中,雷动忽然纵声大叫:“戚东来!” 再等片刻,全无回应,赤目点头:“这次是真走了。”拈花开口附和:“嗯,他没出来纠正,必定是真走了。” 真的走了。 修行中途横生波折、两件事哭三次、憎厌足够怜悯不要、固执要将族名冠于性命之前的骚、戚东来升魔去! 暂别了中土同伴,只等来日飞仙时再相逢。 …… 这个时候岐鸣子已经不再头疼,坐在地面呆呆发愣,在他脑中诸般念头乱成一团,尽是些回忆碎片,便如“寻仇之事”,经老天魔提点之后他隐约觉得以前的确来寻仇过,可具体经过全然想不起来! 天魔秦吹给自己搬了块大石头,坐到岐鸣子面前:“想明白了么?” 一是自己确实有了些隐约印象,二来岐鸣子晓得,天魔宗或许霸狂妄,但这种事情上绝不会骗人,很快他点了点头。 秦吹再问:“你是如何回到中土的。” 这次岐鸣子摇头:“一觉醒来,人在中土,前尘往事尽数遗忘,初时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四海游走想要找出些记忆线索,无意中来到空来山附近,本也没什么,恰逢天魔宗办起重大典仪,魔炎烧山气势狂狷……这倒算是个提醒了,让我记起不少事情,再就是:我须得为空来涧讨还一个公道,非打不可。” 因为非打不可,所以岐鸣子就来打了。 秦吹、苏景对望一眼,岐鸣子是什么时候来?与秦吹同时,还是与墨十五一起?不得确定,不过苏景更偏向前者,至少在他身上,苏景寻不到墨巨灵的气息,他是“干净”的。 能说的就这么多,跟着岐鸣子反问:“我已经飞仙了?” 从一旁,蚩秀把之前那一战的情形如实讲来。上一次岐鸣子攻山,天魔宗大败。败了就败了,技不如人不丢人,今天再说起来全无惭愧。 岐鸣子苦笑起来:“我的脑子乱了,一个仇报两次的确是我不对……可我不识得你们,你们却识得我,为何不在开始时就把事情说明白,时隔数千年,何必再打这第二场。” “他们不识得你,见面时便知你身份的只有我与师兄两人。”犹豫了下,蚩秀还是把“私怨”之事和盘托出,最后又说道:“现下明白了?我与你相斗,和今日天魔宗没什么关系,只为圆满前辈心愿、圆满前辈毕生所恨!待你休整一阵,你我还有一场生死决斗。” 岐鸣子呆坐片刻,忽然站起身来,整肃衣衫,全不计较自己的辈分和身份,当头对着蚩秀深深一揖:“如你所说,对不住。” 蚩秀被这一礼给弄糊涂了:“你什么意思?” “以己度人,若殿中秘法修持六十年的那个是我,一定也会暴怒发疯,怀恨毕生。飞升非我能预料,我也不知殿中还有人在辛苦等我决战,但这终归是我飞升、是我弃战,这一声‘对不住’我当讲。” 戚东来升魔让苏景心情大好,又因“情有可原”对岐鸣子各种看不顺眼都已消散,再听得他痛快说出“对不住”,苏景心底对此人又高看了一眼。 蚩秀打量着岐鸣子。 就在打量中,蚩秀的眼圈红了;就在打量中,蚩秀的眼泪横流;就在打量中,蚩秀放声大哭!太师公在上,他当得岐鸣子这“对不住”的道歉;自从魔宗覆灭,魔君之间世代传承的私怨,要追的究竟是斩杀岐鸣子、哪怕不如他被他杀了,还是这三字“对不住”! 单单为了一个“对不住”,蚩秀会有唏嘘但绝不会哭,此刻号啕真正缘由……大师兄升魔去! 今日骚人真的惹他憎厌,可就因今日憎厌是以蚩秀越发怀念、越发想念当年那个豪迈师兄。 同样,也是因为思念旧时师兄,所以越发憎恨、厌恶后来的骚人……直到刚刚他升魔去,憎厌依旧充斥心底,可是这个惹憎厌之人,不也就是曾经那个豪迈师兄! 蚩秀也分不清心中真正想法,有了一个题目之后,放声大哭实在是太好宣泄!而天魔之傲,不仅在睚眦必报,也在相逢一笑泯然过往,收泪之后蚩秀对岐鸣子点点头:“私怨了了,空来山立宗万年大典在即,请你入山观礼。” 岐鸣子谢过魔君后推辞了观礼之事,未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浩渺天地,他要寻回记忆,远还有的逛。 待岐鸣子走后,苏景带着三尸与老天魔叙礼,秦吹问起帝姬,苏景只说她在莫耶修行。秦吹本领虽强但不善救人,不听的事情他帮不上忙,实在没必要让他在跟着担心了。很快苏景转开话题:“您老恢复的如何?” “修为恢复不少,记忆寻回不少,但关键处、为何回来、怎生回来我还未能记起。”秦吹如实相应,他自己晓得这件事急不来,是以真就不着急。 他不急,三个矮子急了:“不是,您忘了没事,哪不还有大天魔吗,刚才趁他过来,您直接问问他不就是了。” “他要知道,我会不问?”秦吹笑而摇头:“那个不是真正金铃天,一道心识神念而已,靠的是一件宝物穿搜于仙凡,专责接引天魔的,所谓‘术业专攻’,看似全知全能,其实这道心识只管了解每位被接引的魔宗生平过往,这是神念的灵生目,是他的本领所在。至于其他,他所知甚少。且我不问,是因我不必问,若真的金铃天到来或者想告诉我什么,主动就会说。” 若离山出事,苏景也不会去告知正在别域休养的重伤同门,一样的道理了。秦吹已知有天魔陨落,明白上面出事了,他能做的就是安心养伤、尽快回去,如此。 聊过一阵老天魔重回天魔殿去闭关了。他是真魔,凡间的万年立宗之典在他眼中不存丝毫意义。苏景本是冲着戚东来来的,如今骚人升魔去,他也不好就此告别,所幸魔家庆典隆重却不繁琐,待到正日子,一天光景全套典仪做完,苏景不再耽搁,向蚩秀与天魔宗一众核心人物此行,就此下山。 出得空来山,苏景去往离山,回来了阳间,总要回门宗去做探望的。三尸不去离山,离开天魔宗后就飞走去玩耍了。 苏景独自赶路,正半途中突然心有所感,止住云驾,很快就见地面上煞气结形,顾小君重返人间来见十四王。 戚东来事情了结,顾小君找他另有事情,苏景心思通透,不等她开口就问道:“墨十五的口供出来了?” 顾小君点了点头,可她的神情有些古怪,见状苏景问道:“怎了,出了岔子?” 顾小君再点头,有些赧然,讲出事情经过。魔家信徒皆为狂信之辈,墨十五更是仙家真魂,肯定不会容易审断,对此阴阳司有所准备,既要保证审出真相还得防备墨十五耍弄花招。 可即便有了防备,还是没能把功夫做足,墨十五魂藏秘法,判官提前未能搜出,待到刑讯时墨十五眼见自己撑不过,发动秘法自毁神魂,此刻已然魂飞魄散。 顾小君满面歉意,苏景却笑着摆了摆手。不是他不觉可惜,怎会不可惜,简直太遗憾。不过阴司高官审犯听魂的本事他再了解不过,若是阴阳司都没办法做好此事,墨十五在离山也照样会自毁。 阴阳司未能做成的审断,中土阳间就没有人能完成。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墨十五都已魂飞魄散,后悔着急也没用处。 “不过,在墨十五濒死之际,主审判官涉险做‘刮魂’之问,抢下了她的一段心识,录入此玉中。”顾小君双手碰上一块碧绿阴玉。 原来不是一无所获,苏景欢欢喜喜接过阴家玉简,动灵识注入其中…… 第九百五十二章 正神墨中生,行驰宇宙间 并非文书笔录,阴司判官刮魂所得是墨十五的一段记忆,魂飞魄散前最最强烈的一段识念。被判官夺下后封在玉简中,苏景动识探入玉简,墨十五那段记忆他如临其境…… 无尽漆黑中,巨大的轮廓,墨巨灵端坐。与天理、司昭等等以前苏景见过的所有墨巨灵都不相同,这一头高大,高大到无以复加。坐身天地间,却莫名其妙地让人以为:他比天更高远、比地更厚重。 他在天地间,却远远大过天地! 墨十五的黑色真身大约天理、司昭等人一半大小,可她对坐在这头巨灵面前,好像一只虫儿面对一座高山。 墨十五的声音恭敬:“十五有一事不解,还请主公教诲。” “墨之中、永恒之中,你我皆为宇宙之主,平起平坐共享永恒,你已成就墨色真身,‘主公’这等旧时称呼,再不必提起了。”墨巨灵的声音响起,与他身形全不相符的轻灵、悦耳、和蔼:“你说。” “十五受命,去往中土兴创一宗。我不明白,不过一座凡俗世界而已,于我辈眼中何异予取予夺的白地,何必兴宗创教大费周章,空不设防的地方……” 话没说完,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人要鸡窝取蛋,用得着先化妆成鸡么。 魔巨灵的笑声响起来:“空不设防?予取予夺?正神墨中生,行驰宇宙间。你可知,自我族诞生至今,已经杀灭过多少乾坤了?” 墨十五摇头,墨经传中并无确切数字的记载,她自然算不出。 “大小世界算到一起,七千有余。”墨巨灵给出大概数字。所谓“三千世界”不过是个概称,不是世界只有三千座。 墨十五听了分担不曾皱眉,反倒双目一亮,低低声音虔诚唱诵:“正神墨中生,行驰宇宙间!” “世界不同,乾坤有别,有些地方弱小,一两位使者过去,轻轻松松攫取一切;有些天地强大,须得调遣大军攻伐。” “前者不提只说后者,大军过去了,有些战事轻松,几个时辰的功夫横扫天下;有些战事艰苦,须得打上几十上百年,但终归会赢的……唯独两座世界,曾让正神墨骑尝到失败滋味。” “相伴而生、对照如镜的两座世界,一座唤作莫耶,另座便是你要去的中土了。” “古时征战莫耶,大军铩羽而归。但无妨,千余年前墨骑再起,卷土重来,已经摧毁了那片天地。只是事情还不算完,有莫耶飞仙上界来寻仇,着实惹出些麻烦来……咳,不提了,堵心得很。” “再说中土,古时大军去杀灭中土,并未如莫耶那般铩羽而归……没得归,那一战绵延漫长年头,到得最后就是你所说的这座‘予取予夺的白地’,几乎将我族拖垮;到得最后不得已休战之时,已经无兵可收,所有杀去中土世界的墨骑正神尽数沦丧。” 提起古时候的惨败,巨大魔灵语气平静,不存丝毫愤怒和怨懑,话锋忽然转开:“九黎天地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吧?” 墨十五点点头:“十五有幸,参与此役,杀灭九黎天地。” “生灵灭尽,日熄月沉,世界就变成了一块大石头。”墨巨灵声音缓缓,带笑:“九黎世界这块大石头,被扔去了中土,砸砸看……我是觉得这个办法不妥当的,那里是真正的富饶地方,得此天地……咳,不管怎么说,当时我们几个都不在,他们做主把那块石头砸过去了,结果未等落入中土,还在天外时,九黎石头就被打了个粉碎。” “不是普通石头,是经过秘法炼化,可化三九星火之变的真法巨石,就是你所说的这座‘空不设防之地’,打出巨力摧毁了巨石……你可明白了?中土是平凡世界没错,但绝非普通地方,中土乾坤……真正的完美世界。你若心存大意,小心万劫不复。过去之后,只消传教传学就好,其他多余事情一概不必去做,时机到时自有灵讯传下,指引你下一步行止怎样。” 墨十五施礼:“主公……先生教诲,十五牢记在心。” 至此,“黑暗”散去,巨灵与墨十五皆尽消失,玉简已空。 来之前她已得墨巨灵警告,但她还是自傲了,没有完全听从,擅自与苏景起了争执。直到永劫不复才晓得“主公”之言真正至理名言……由此这段记忆成了她魂飞魄散前最强烈的念头,为判官刮魂所得。 见苏景回神,顾小君问:“怎么看?” 看样子苏景是想皱下眉头的,但未遂……眉心未能皱起,眉峰就先扬起了,苏景没法说的开心:“墨巨灵说我大师娘堵心得很,恨不得赶紧上去和大师娘一起给他们添堵。” 顾小君不知该说什么,笑着摇摇头,抱拳告退。 墨十五的最后记忆,其实没什么用处,不外是墨巨灵看上了中土,苏景等人早就知道的消息了,远古时天真大圣、江山疆域与墨巨灵的战事并未真正完结,后面还有的打。 打就打吧,没什么大不了。 苏景收了玉简,继续赶路去往离山…… 中土之月变成离山之月,此事在凡间引出小小骚乱,毕竟天上的月亮不见了,谁能不担心。所幸朝堂做事有力,很快各地官府与诸座真君祠都传出消息:明月病、渐虚弱,佑世真君及时察觉,施法收月入离山以作将养,百年后重新放明月出山,还于人间。若有人愿拜月可去往离山参见,沿途官驿开放,去离山看月之人不收钱管吃住。 这次连幽冥判官也跟着帮忙,大小鬼差趁夜施法,托出无数美梦送去人间,梦中鬼官说辞与官府一样。 不久后有去过离山附近的凡人传回消息,月亮的确就在离山。 原来月亮是被佑世真君收去、滋养了,那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倒是真君眷顾人间、帮人间养月亮又成了功德一件,得凡间赞颂,说他造福于民。 开敞心念,接驳真君祠,偷听大伙如何夸赞自己,道理上和他当初自南荒回归时躲去一旁看自己的排场仪仗是一回事,以苏景的拍子来说委实乐事一件,一路听一路走,不久后来到离山。 路上平安,但入山前,于空中飞遁的苏景微微一怔:离山前,立剑碑一座,镌刻岐鸣子传承,十余甲子下来,此地隐隐有了些“剑修盛地”气意,大群修家常聚于此,观摩前辈真传、参悟前辈真传。就在路过剑碑时,苏景看到了一个人,岐鸣子。 岐鸣子正在看自己的剑碑,饶有兴趣的样子。 就在苏景看到岐鸣子同时,对方也察觉到苏景,扬起头、对着普通修家决绝发现不了的那片云驾点点头、拱拱手。是打招呼,也存了一份谢意。 苏景遥遥回应一礼,并未落地相见,径自入山去了。 小师叔往返门宗,除非赶上重大场合,否则早都无需晚辈相迎或通报了,直接自山门入宗,还未到内环星峰,对面就迎来一个妖怪:离山宝库司库、申屠长老的得力助手,一副肩膀扛着俩脑袋的双双儿。 这妖怪平日里常驻离山宝库,几乎从不外出,见他形色匆匆苏景不免好奇,但不等苏景开口,双双儿就来到跟前,毛茸茸的猴爪抓住了苏景的腕子,声音压低,神神秘秘:“苏锵锵,随我来。” 在离山地界,“苏锵锵”这仙号岂是随便谁都能叫的,不过双双儿是妖精,性子散漫教化不灵,他想怎么喊就怎么喊,苏景自不会和他计较,倒是纳闷他现在的样子,当下笑道:“怎了,你偷盗库里宝物了?知道我有逍逍遥遥阁的关系,要找我销赃?” “可不敢瞎说,监守自盗不是说笑的。”双双儿口中辩着,就近带着苏景来到一座镌天石崖的偏僻处,双双儿左边脑袋向左看、右边脑袋向右看;之后左脑袋向前、右脑袋向后……四面八方看了个够,确定附近不存刑堂笔灵或其他弟子偷看,这才将双头扭转,一起望向苏景,声音压得更低了:“有件东西,须得你帮我看看来路,事关重大!诺大离山,我就只能信得过你了。” 妖精说得严重,似是真有塌天大事就要发生,苏景不再笑:“什么意思?这是何物?”后半句时,双双儿自袖中取出一枚黄金匣,匣上纹路古怪,绝非汉家之物,尤其醒目的,黄金匣左右两壁各雕刻了一双手,“左手”五指为蛇蚓鳅鳝鳗五长,右手五指为“蜈蝎蜂蛛蟾”五毒,看上去煞是诡异。 “先莫问,你看看这只匣,能看出什么?”说话间双双儿将匣子递进苏景手中。 苏景才一接过来面色就是一变,从凝重到古怪,从古怪到无奈,苦笑摇头:“看出个陷阱来。” 双双儿的神情也变了,从凝重到轻松,两颗脑袋一起欢笑起来,得意非凡:“当年我随大祖刘旋一驻道离山,他着我司掌离山宝库,大家好归好,帮忙打架没得说,可生意得分清,看守宝库是一辈子的差事,可不能白干,大祖就许我在当时库中随便选两件宝物,这只左缠仙右蛰佛拿到手里栽跟头匣就是我当时所选,被匣子拿住了,任你有天大力气有绝世修为,也再施展不出,和凡人没什么两样!” 宝匣是件“暗器”,原名不可知,“左缠仙右蛰佛拿到手里栽跟头匣”这神奇之名是双双儿两颗脑袋商量许久后定下的,莫说苏景了,就是贺余、尘霄生等人也不知离山还有过这样一件宝物。 苏景拿着盒子,盒子拿住了苏景:五长五毒双手死死扣住了苏景的腕子。 “你莫挣扎啊,小心弄坏了我的盒子。”双双儿卖弄过宝贝,不忘嘱咐苏景:“五长藏剑五毒剧毒,你一挣扎,我心疼匣子就让两只手发动厉害杀法,打死你了!” 第九百五十三章 时灵时不灵 纵横世界叱咤阴阳,连真仙打翻在地的苏景,被个妖精给擒了?苏景无奈摇头:“你抓我作甚?你反叛离山了?反就反吧,抓我干什么,我又没拦着你。” 妖精一听就急了,猴头猿头一起向着苏景呲獠牙:“胡说八道,明明是你反叛离山,我奉命来擒拿你这叛徒……诶,你别跟我多说话,我耳根子最软,你一求我或者拿几样宝贝一晃我,没准我就动心把你放了,回头再被追究下来可不是儿戏,赶紧把你交上去清静!”说着双双儿自腰间取出一只不知什么材料编制的口袋,兜头将苏景罩在其中,扛上肩膀向着离山深处飞去。 人在口袋中,灵识试探……袋子古怪,隔绝灵犀,外间探不到苏景,他也探不到外间。试探过口袋,苏景面上无奈散去,笑了笑,双手十指忽然跳动起来,急急如风。很快,扣住他腕子的五长五毒两手微微一震,缩回匣壁又重新变回纹刻。 破掉匣上法术同时,苏景也查知明白,匣上双手绝非等闲,若是能发挥十成威力,自己真就挣不脱,只因双双儿对宝贝匣子炼化不得法,使得五长五毒双手力量大打折扣,不及全盛时两成,这才抓不住苏景。 震开双“手”,苏景对这匣子着实感兴趣……宝匣不是害人的法器,五长五毒双手只是封匣的禁法,保护匣子不被外人打开。 匣上“手”与主人心意相通,抓贼是法术自己应变,至于动不动双手内藏的剑与毒、要不要杀贼,就要看主人的心意了。 能抓贼,能杀贼的匣。内中藏纳的宝贝必定神奇,趁着坐口袋的空苏景打开了匣子,旋即只觉一股甜香扑鼻……黄金匣内,端端正正四只粉里透红的大水蜜桃摆放。 真正的水蜜桃,也是普通的水蜜桃。不是什么仙果灵果,季节到时江南果铺处处有的卖。 四只大蜜桃,都洗得干干净净的,双双儿是猿猴模样,但不喜欢桃毛。 难为双双儿了,用这样一枚神奇匣子装桃儿。苏景有心偿他一个,又一想双双儿那么爱吃桃,自己还是不和他抢了。 桃子未动,匣子扣好,双腕重新被五长五毒拿住,苏景开始等待……不一会的功夫“口袋”停住,外面人的说话苏景听不到,但能感觉到口袋易手、双双儿离去。 其后又是短暂行程,终于,口袋一松苏景被倒了出来。 一排排长架,内中灵光宝气氤氲,离山宝库中的一间。 大库墙根,坐着一拉溜的人,十几个人,沈河为首、红景在旁,之后虞、樊、龚、雷、岑、风、公冶……诸位长老尽在其中,只差一人:司宝长老,申屠灵灵。 但申屠灵灵也在屋内,只是没坐去墙根,他正在折叠口袋,叠好后收回袖中。 情形已经再明白不过,申屠灵灵不止抓了小师叔,连掌门带一群师兄弟都被他给害了、抓了来。 苏景皱皱眉头:“双双儿说抓叛徒,然后把我抓来了……原来诸位离山同门都是叛徒啊,只有你申屠一个好人。” 申屠灵灵一点不像坏人,很尴尬的,搓手心:“这个……师叔当然不是叛徒,可我要不这么说双双儿就不肯帮我去抓您,就算他把匣子借给我……我也不敢到你面前啊。” “你为何不敢到我面前?”苏景反问。 可申屠灵灵的神情更古怪了,努力瞪大了眼睛:“你……真的什么都看不出来?”说完,不甘心似的,又向苏景靠近几步:“你再仔细看看啊。” 苏景一哂:“开玩笑的,刚一见面就看出来了,你修墨巨灵……修得不怎么样,但敛藏得真好……以前我从未察觉。” 申屠灵灵叹了口气:“这就是了,我也是没法子,连十五都被你看出来了,这下我也藏不住了,实在没有办法才把大家都抓起来……要不是你能认出十五,我也不会发难,大家好好的……可不比什么都好啊!” 莫耶归来,苏景修为大进;明月入匣,让剑婴屠晚再得突破,两强并一强让苏景对墨色气意愈发敏感,申屠灵灵透镜观战见苏景法眼如炬,晓得他只要回山一见面就能看出自己辛苦藏匿无数年头的墨色修持,这才提前发难。 离山弟子之间亲如手足,谁也不防备他,被他各个击破,几天功夫抓个干净。 “便是说,你与墨十五是一伙的?”苏景发问。 “不是!”申屠灵灵立刻摇头,可摇头过后,很快又点头,看他的神色着实苦恼:“是。也不能算是……我不认识她,我学的墨色修持与她无关的……但见她墨色真身,我又从心里觉得亲切。不是一伙的,应该、应该算是一路的吧。” 申屠灵灵不是精明人物,毕生精擅事情只有两件,一是修行,二是鉴宝,其他都不值一提,此刻心乱,说起话来也颠三倒四。明明是他占主动、至少场面上如此,却反过来被苏景发问。 回答过后,申屠灵灵也回过神来,但未发怒,依旧是那副苦恼神气,对众人道:“你们先别急着问我,也不要生气发怒,我绝不会害你们。我是想要跟大家说个明白……顺墨而昌啊!墨中自有永恒在,我绝不骗人。咱们也不可与墨为敌,与永恒为敌不仅注定败亡,更要紧的是此乃逆天。修行是逆天之举,但须怀顺天之心,如此方可成就大道。我是想……想试试看,能不能和墨巨灵打个商量,我们许他来中土传道……” 沈河摇头打断:“若他们要灭此世界呢?” “那当然是不能同意的,我当据理力争,他们若不讲道理,拔剑又如何。不过他们不会不讲道理,怪就怪南荒伏图这种人,他们把墨色修歪了,真正上位墨家仙绝非他们那样……” 仍是不等他说完,沈河再问:“就算他们讲道理,他们都是好人,我就不许他们来中土,否则见一个杀一个,你会怎样?” 申屠灵灵愣了愣:“师兄……你不能不讲道理啊。” 沈河笑了:“谁说我不讲道理,墨巨灵这一族,见一个斩一个就是道理了。我讲这个道理,你……杀我?” 申屠灵灵吃一惊,立刻摇头:“我怎会杀……”说到这里,他终于觉得这话越说越不是味道了,双目一翻,凶气盈面:“我可真敢杀人!” “沈河,你再说半个不字,我对九位师祖立誓,立刻斩杀于你!”说狠话的不是申屠灵灵,而是沈河自己。说完,稍顿,沈河又望向申屠灵灵:“来,这句话,你学着说一遍。” 申屠灵灵咬牙,学:“沈师兄,你若……咳!”眼中凶光散去了,申屠灵灵一下子泄气了。 苏景从一旁看着沈掌门沈河穷横、欺负老实师弟只觉好笑,无意中迎上虞长老的目光,虞长老也在笑:“申屠师弟这个人,为了宝贝可以做贼,但无论为了什么,都不会为匪……这是任夺师兄说过的。” 龚正长老也告开口,他是离山掌刑人,早养得威严在身,目光如炬直视申屠双眼:“申屠灵灵,刚刚你说你的墨色修持与十五无关,那你的墨修持,传承自魔灵童?” 魔灵童。苏景始终不曾忘记过这个魔头。 申屠灵灵还是摇头:“魔灵童是修墨的,但就凭她还不配教我什么……我得墨沁是因一件宝物,宝中藏墨色,无意中被我引出,由此我得见真谛、得知永恒何在啊。” 说着话,申屠的眼光飘摇起来。龚正没耐心听他唠叨,继续道:“不是魔灵童传功,但这魔头是你放走的。” 申屠似是吃了一惊,这次没笨到直接去说“你怎会知道”,但也不用多说什么,实情都写在他脸上了。 苏景初回门宗不久,离山重狱白狗涧关押的要犯越狱,袭上光明顶,如非屠晚当夜暴发,哪有后来名扬天下的离山小师叔。初入修行,最最险恶的战事之一,苏景哪会遗忘,但他不作声,稳稳当当地坐在一旁听着。 犹豫了片刻,申屠灵灵认下了罪责:“是。人是我放的。就像对十五感觉一样,同修墨色我觉得她亲近,但事情非我想象模样。那天晚上守卫弟子中了我的法术昏睡过去,我只放了魔灵童一人出来,本打算偷偷带她出山,放她走掉就是了,哪承想人算不如天算,离山上重天宝物突兀躁动,非得我立刻赶回去行阵镇压不可,只消半个时辰就可成法,我嘱托魔灵童暂时藏身密林,半个时辰不算长,我离开再回来,也不会有人发现白狗涧有变。” “我未料到,魔灵童会自作主张,趁我不在放出了所有囚犯,还害了守卫弟子的性命,攻上光明顶再去加害师叔……我回来时候重狱已空,光明顶上遍地残尸,师叔重伤命在须臾……我施法吊住师叔性命,可终究不敢声张,见他性命无碍后我退回离山库,大错铸成,无可挽回了。” 言罢,申屠灵灵一声苍苍叹息。 “那时我不在山中,宗内事情由任夺师兄暗中做主。”沈河开口接回话题:“案发后他就传讯于我,传报此事,说会追查凶手;再过七天,任夺师兄灵讯再次传来,一道剑讯只有五个字:时灵时不灵。” 时灵时不灵,申屠灵灵小时候被师兄弟们起的绰号,那时申屠学艺未成,鉴宝的本领也是稀松,师兄弟有人在山外得了稀奇古怪之物他会抢着要看,有时候慧眼识璞玉,有时候明珠当顽石……时灵时不灵的申屠灵灵。 第九百五十四章 四大高手,说法印 申屠灵灵闻言吃惊不小:“你们早知道?” “你自己看吧。”沈河袖口一甩,一柄金色小剑被他抖落在地。 与苏景被匣拿住的情形差不多,掌门人和其他一众长老都被申屠灵灵的古怪宝物封住真元与真识,暂时不得行功动法,不过不像苏景那样被“占住”了双手。他们正常行走说话都是无碍的,收藏在囊中、袖中的法宝可以取出但发动不得。 申屠上前捡起载讯之剑,剑上有任夺印篆,确实是任夺用过的旧日法器,随后真识行转探看剑内留讯,如沈河所言,五个字:时灵时不灵。 其实不必看剑,沈河把话说完时申屠就已经信了,大家同门太久、彼此太熟悉了,就算一时不查失手遭擒,沈河也不会、不屑在这种事情上骗申屠……若是虞长老、红师妹他们就不好说了。 “任夺师兄早知是我……他为何不拿我?”申屠灵灵想不通了。 师兄弟一大群,有些人修成气候,成了离山长老;有些人进境不够理想,只能做到执事或者门下散人,因为境界不够寿数有限先一步陨落了……可无论修为高低,大家都曾一起修行、一起飞翔、一起仰望星空各自选一颗商量着将来成仙后要飞去那里瞧瞧。他们的亲近,除非同为离山弟子中的一员否则很难理解。 这么一大群人,申屠个个都稀罕,唯独有一个人他不喜欢:任夺。 任夺总对他黑脸孔,好好的聊天不行么,动不动就数落他玩物丧志、痴迷宝物耽误修行。以前申屠灵灵总顶撞,后来任夺“入魔”,性情渐渐孤僻,申屠就不太敢和他吵架了。 无论吵不吵架,离山界内申屠最不喜欢的就是任夺。 申屠这一问沈河未回答。 沈河不答、反问:“你说的那件宝贝还在么?” 沈河所指,暗藏墨色、浸染申屠的宝物。申屠灵灵点头:“自然还在……”说完后还不忘解释:“这宝贝是离山库的,可我不是监守自盗……它还在库里放着,不是我的是离山的。” 沈河笑了笑,这个时候自不会去追究是不是“自盗”这种细节:“凭着这件宝物,能不能把我们都染了?” 申屠灵灵继续点头:“能啊,这宝贝看似平凡,实则玄虚暗藏,连我当初都没能看内中蹊跷来……”于宝物一道,申屠的痴病不是普通的重,不知不觉话题就要被他拉开去。 这次申屠灵灵被掌刑人龚正打断了:“为何不把宝贝拿来给我们看?” “师兄要看这件宝物……现在?”申屠灵灵有些诧异。 靠墙根、坐在沈河旁边的红景忽然笑了,侧头望向沈河:“你怎么有个这么傻乎乎的师弟?” 沈河没忍着,同样笑道:“你师兄也不怎么聪明。” 龚长老哪里是现在要看那件墨沁宝物,他是在问申屠灵灵:明明可以趁同门不备、借赏鉴宝物之名,以宝物中的墨色去浸染了同门。这才是真正省心省力的办法,同门遭浸染,之后申屠再说什么做什么都方便了。 申屠灵灵误会了龚正的意思,他平时不算聪明,但也没那么笨,这辈子都没想今天这么笨过,究其原因:心慌、心乱。 绑架掌门,绑架一群师兄弟,绑架小师叔……做梦都不曾想过的事情啊。 有人笑,有人不笑,龚正是那个不笑的,声音里一贯的沉冷:“宁可绑架、做费力劝说,也不肯直接用那件宝物来浸染我等,是你心中不忍、觉得事情不该那样做;还是你对墨色本也心存怀疑,自己也不确定自己修得这门法度是正还是邪?” 申屠灵灵嘴巴动了动,回答不出……不是不想回答,是他自己也不确定答案,或许两者皆有之。 他自墨色中看到的、感受到的皆为莫大美好,自他心中,是愿意相信墨色的;可有关墨色一切,从魔灵童到南荒伏图,从幽冥司昭到驭界天理等等等等,所有“墨者”除去一人外,哪还在有良善之辈! 唯一例外者,离山任夺。 不知是师兄弟之间彼此太过了解还是执掌刑堂多年炼就穿心慧眼,龚长老看出申屠心思,冷漠道:“修墨者,皆为狂信之辈,唯独两人例外,任夺师兄修墨却憎墨,是为‘入魔’掩人耳目,不得已为之;另个人是你,虽做不到任师兄那般境界,但也不算狂信,只算得将信将疑……原因不外:真水伐墨。我辈皆修得正水护身护神,但你修为不如任师兄,且他是有备而为,你是无意被染,如此而已……墨色是对还是错,你修持在身的真修水元早都给出答案,只是你自己不甘心罢了。” 离山的核心人物中,除了任夺和申屠外,其实还有一人曾遭墨色所侵:八祖陆角。但他的情形与申屠颇有相似之处,但有一个地方大不同:量。 三身獠在自己的碗中封藏了整整几支墨巨灵大军的尸身,内中墨色魔气自远古积攒下来,浓郁且洪厚到难以想象,即便以八祖之能也难以抵挡,不得已下夺魂金乌,抵抗墨色以求续命。 当年陆角八要对抗的墨色浸染,与任夺、申屠不可同日而语。 龚正收声之后,申屠灵灵低头不语,宝库大屋中安静下来,气氛不算压抑,但沉闷难免。 好半晌过去,沈河再次开口,语气轻松:“申屠,离山四大高手中你排第几?” “离山四大高手”是沈河与诸长老这一代弟子年轻时的玩笑说法,四大高手指的是当年能列位真传、但本领最最差劲的四个人。 四大高手,风、申屠、红、公冶。 风长老痴迷医道,申屠灵灵迷恋宝物,红长老浪费修为维持容貌,公冶长老浸淫炼剑之法,四大高手各有各的痴心,修行、剑法倒数前四。 好久没听到过“四大高手”这个词了,申屠长老笑了下:“风师兄比我强,我比红师妹、公冶师弟稍稍厉害一点,我排第二。” 话说完,红长老大摇其头,笑得得意:“那是以前,最近我精修岷峒剑弦,剑术暴涨修为大进……风师兄未必打得过,赢你不在话下,四大高手的排名得改一改了。” 申屠未来及说话风长老就笑道:“你排第一,我这个第一也让给你,离山四大高手,多威风的名字,这也要争?” 苏景不吭声,从一旁笑呵呵地看着,他们才是师兄弟,才是亲手足。不是说苏景被他们排除在外,更不是说小师叔是个外人,而是他们一起长大一起修行,养下的那份快快乐乐的默契和亲密,任谁都难再参与进去。 沈河笑道:“排第几都无所谓,四大高手啊……申屠师弟,你该想一想,我们早知你与白狗涧事情有关、至少会怀疑你可能修了墨色,心里一直有些防备,你又是四大高手之一……怎能偷袭得手擒下我们啊。” 说话之际沈河忽然起身,在申屠眼中,掌门的身形只是“模糊”了下,模糊之前,他靠在墙边微笑说话;模糊之后他已欺身面前,扬左手、单手结印,打下! 打中。 根本不存反抗或躲避的余地,申屠被沈河击中。 “啪”一声脆响。沈河手印正中印堂! 沈河掐的印法:食指、无名、尾指竖起向上,中指屈相扣于拇指、结圆……龛中菩萨、佛祖的说法印。 这印很常见也很怪,常见是因在寺庙中随处可见,怪的是离山明明道统,掌门却结佛家印? 印出、被扣于拇指的中指弹出,弹中申屠额头……有些地方叫弹脑嘣儿,有些地方叫爆栗,差不多一回事。 掌门之后,虞长老身形同样微模糊、欺身近、说法印、啪。 申屠长老都懵了,可事情未完,他抓了一大堆师兄弟,抓的人多此刻报应到了,虞长老之后是樊长老,樊长老之后是红长老,红长老之后还有雷长老……就连一贯黑脸黑口的刑堂龚正也结了个“说法印”。 申屠灵灵以为人人都被治住了,哪想到个个都没事,连风、红、公冶都行功自如,离山四大高手的确该重新排名了。 人人不落,个个施印,算是被绑架的大仇得报。随后沈河背负双手:“清冷剑诀妙用无穷,最近修行多有领悟,不好中断太久。” “修月道场一堆琐碎事,撂不下。”樊长老也很忙。 虞长老对苏景点头:“匣中明月,三剑带回来了……他看着那轮月亮犯迷糊,我得去给他讲一讲。” “我那炉剑差不多到时候。”公冶长老说道,话音刚落风长老也点头道:“是,我那炉丹也快出来了。” 各有各的忙碌,从掌门到长老一哄而散,竟无一人再多和申屠多说半字,都走了。 就只剩下苏景一个。 申屠灵灵的额头被弹红一片,发呆……发呆中望向苏景。 苏景双手捧着盒子:“我占着手呢,弹不了你。”说完也起身,捧着盒子向外走去。 刚到大屋门口,背后忽然传来申屠灵灵的涩声发问:“为何不抓我?” 他不是问苏景,他也不知道该问谁。 最该问沈河或者掌刑龚正,可他们已经走了,出门去、此刻连背影都找不到了。 “我也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你姑且一听。蒙贺师兄信赖,我在刑堂待过一阵。”苏景暂停脚步:“是以晓得刑堂中有一句从不会对其他弟子说出的话:抓他来,不如等他自己来。” 说完苏景也走了,走到门口时他把盒子放了下来。 走出大屋,正逢一位离山司库灵怪经过,苏景喊住他:“烦请转告双双儿:他要不请我吃桃这事没完。” 第九百五十五章 七寸匣,一线天 出得宝库,沈河正在等着苏景:“申屠的事情,向师叔请罪。” 沈河所请,白狗涧一案知情不报、欺瞒长辈之罪。 时至今日,再无隐瞒道理,沈河直接说出缘由:“当年任夺师兄查明真相后,留分身于九鳞星峰主持宗务,本尊亲入离山库,细查申屠师弟举动,见其因己铸成大错对恩师牌位悲恸忏悔,也见其对自己修持了墨色法度犹豫不决……任师兄后来传讯说,抛开后果不论,这是申屠的一场修行。” 任夺所说“修行”,与功法无关与进境无关,而是磨炼、是明心见性,是大错铸成后的自赎。 “师兄之见:先不抓。任夺也有墨色修行在身,他对‘墨’比我了解得更多,我听了他的建议。当时小师叔归宗时间尚短,大家对九祖的眼光是信任的,可是还未能见到您的根性,是以此事并未向您呈报。那时我不在宗内,大小事情都有任师兄暗中主持,不过此事我是知晓的、同意的,欺瞒师长之罪还是要落在我一人身上,弟子请罪,师叔责罚。” 苏景想了想当年,遭白狗涧重犯突袭前自己都做过什么:一入宗就对樊翘笑道“此子资质很好”;归宗大典上给了无鱼老道一只天水灵精空瓶子;学了穿空遁,光明顶山腹小院一去一回、颈下多出一枚如见宝牌从此“称霸”离山……苏景自己都笑了,这等做派,又让任夺、沈河等人怎么可能放心把实情相告。 毕竟他们才是师兄弟,真正亲近的伙伴,便如苏景与三尸、小相柳、戚东来;至于苏景,那时虽已经是离山小师叔……可大家很熟么? 任夺盼着这场磨炼能让申屠灵灵明心见性,可惜没能成功,直到刚刚申屠还在犹豫、纠结墨色究竟是好是坏;可申屠灵灵也并未让师兄失望,星天劫数中、迎击杀猕时,申屠都倾尽全力、即便在掌门和诸位师兄身边他永远都那么不抢眼。 对掌门摆摆手,苏景笑道:“那时我不过离山散人一个,门务一概不过问,我不过问的事情你们不说与我知,何罪之有。” 之后不再多说什么,对沈河打过招呼后他去往阳火道场,看徒弟去了。 莫耶事情未了,小妖女仍在洞天内沉睡,苏景只在离山待了三天,其间龚长老来过阳火道场,申屠长老去往律水峰请罪,龚长老来请苏景共审。 苏景摇摇头推辞了。 平时申屠都躲在宝库中,苏景和他不存太多交情,可是有一个算一个、离山所有长老在苏景心里都是宝,足以信赖并引以为豪,去审问他们的过错,绝非开心事情,苏景不想自找别扭。 但苏景将阴司判官刮魂墨十五所得的记忆玉简转交给龚长老,至于要不要对申屠揭示这残忍真相……苏景逃了,全由龚长老做主。 离山安好,弟子勤学,全无需苏景担心什么,三天后,启程前苏景去向掌门告辞。 才逗留三天就要匆匆离去,对此沈河并不意外,微笑点头:“正好,有两件宝物,如何发落还要听师叔安排。”说着,掌门人自袖中取出一柄无鞘长剑。 苏景识得此剑,岐鸣子传承,匣中三样东西,玉简、手札、无鞘剑。 沈河已听苏景说过空来山前岐鸣子归来之事,也知晓老道本人正在离山外岐鸣剑碑,岐鸣子在传承中说得明白:得我传承,承天护道。 纵是记忆遗失,心性也不会变,老道仍是正道本色,行事磊落。长剑到了物归原主的时候。 不过整套传承都是苏景带回离山的,还剑之事至少在人情道理上,要先问过苏景。 苏景自然点头,沈河笑道:“多谢师叔,回头我着卿秀去还剑。” 白羽成、卿秀两口子大喜之日,岐鸣子传承木匣被苏景当贺礼送出,着实引出一番震动,之后小两口当众将此匣呈献门宗,沈河也当众做下“建岐鸣剑碑、前辈遗惠惠及天下”的决定。 因是小两口献宝,是以剑碑叙传上刻了白羽成、卿秀之名,名义上的立碑人。此刻由立碑人去还剑最最妥当。 说过第一把剑,沈河又取出一方长匣,修行人早都见惯的剑匣,不过看上去这只剑匣颇为古老。 剑匣打开,断剑七截。 剑是完整的,只是从剑柄到剑锋,断裂成了七截。 古剑残,既失了锐气也散了灵光,这剑只能算作古物,算不得法器了,更谈不上法宝。 或许旁人看不出什么来,可苏景一见残剑就皱起了眉头,剑中一丝墨色气意隐约缥缈,浅淡得很,若是在去往莫耶之前,苏景都查不出此剑暗藏墨沁。 果然,沈河说道:“残剑是申屠师弟交出来的,他就是被此物浸染。腌臜之物,本应直接毁去,不过……我观此剑,总觉另有玄虚,可又说不出个具体道理来。” 陆老祖坐困青灯,小师娘飞仙天外,今日世上单以剑法而论,还有谁能胜过“剑出离山”的掌门沈河。 近年沈河闭关炼剑,参悟无上妙法清冷剑歌,于心中养炼一道剑上灵通,也正是因为心藏剑灵通,让他隐隐察觉此物古怪,但灵通、灵犀所致会让心有所感却难以于短时内看透真谛。 苏景不修墨,不过他的阳火正法,屠晚剑婴都是墨色大敌,“敌人了解敌人”绝非空谈,所以沈河才与苏景商量当如何处置这柄残剑。 苏景并未太多犹豫:“这柄剑先借于我吧。带回莫耶再仔细琢磨。” 沈河还有些犹豫,苏景知道他担心什么,摇头道:“掌门放心,我有屠晚护身,剑上墨色碍不到我。另外,”苏景解开衣领,露出颈下悬挂的一枚青玉:“幽冥第十一王在麒麟库内留有清心护元宝玉一块,可护我心神。” 就算信不过苏景,也能信得过二明哥留下的宝玉,沈河放心了,苏景挥袖连剑带匣一并收好,随后又从囊中取出一枚七寸见方的小盒子递上前。 匣子里有动静,咚咚咚的响。 沈河纳闷,接过匣打开盖,七寸匣内一个两寸小人,小人闭着眼睛,不知是在梦游还是怎地,正在匣子里来回走动,可他闭着眼睛啥也看不见,走没几步额头就会撞上匣壁。 撞了头,小人不喊疼也不醒来,转身换个方向继续走,再撞壁、再转向、再撞壁……如此不休,匣子里咚咚咚的声音就来自他撞头。 “这是……”沈河捧着匣子,望向苏景。 “也是瞑目王留在麒麟库中的宝物,匣内灵儿坐拥大力,离匣既可化身凶神,此旗所指、勇往直前。”苏景又拿出一面小旗子递给沈河:“用法简单,直接倒扣匣子把小儿扣出来,挥挥旗子让他打谁他就打谁。” 匣内灵儿本为阎罗在时,幽冥中雄霸一方的猛鬼,生性暴虐罪恶滔天,后被瞑目王所擒,此獠身有重罪,只做打灭不足以赎罪,瞑目王手段何其狠辣,直接将他生炼成无智凶神,平时收入匣中,战时直接放他出去杀敌。 为冥王所用,且永世不得超生! 苏景的意思很明白,中土诸宗莫名闭关、修行世界盛世攀顶、墨巨灵踪迹再现人间……或许劫数真的不远了,自己要去莫耶修行但又怎能放心离山,特意从二明哥的宝库中选出一件重器来守护离山。 好宝贝,也是好心意,沈河不会拒绝,谢过师叔后,小心收好七寸匣。 自莫耶返回中土一趟,遭遇墨色真仙在前、再于糊涂归仙岐鸣子,见证戚东来升魔,最后又了断了一件离山的陈年旧案、得来一柄断成七劫的墨沁怪剑。 苏景本来只是去空来山观礼的…… 诸事暂告段落,再无节外生枝,苏景自东南离山赶赴西北大漠,来到古城时意外发觉,此刻在古城中守护法阵的,居然是两位真传弟子,修为不凡性情沉稳,入宗远在苏景之前,就连扶苏对他俩都要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师兄。 除了掌门、长老之外,离山最最精强的弟子,且身带师门赐下重宝。 原来古城中藏有去莫耶之路,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秘密,只有天宗知晓,但墨十五事情过后,已经有不少修家看出端倪,有所猜测;若只是中土修行人知晓还无所谓,麻烦的是谁也不知道墨巨灵在中土还有没有同党,真要是阵法被毁、小师叔被敌人锁在莫耶那座大牢房里岂非糟糕至极。 何况,莫耶已经变成中土的“退路”,通联两座世界的法阵也就变得越发重要了。 古城之中,苏景入阵前催动心念,三尸受其召唤,急急忙忙死了过来,到地方才晓得苏景把他们喊来,是想他们一起看守古城。 这倒不是苏景不信任自家晚辈,只因不管怎么说,人家都是在为苏景守路,哪能真就这么心安理得。 出乎意料的,三尸居然痛痛快快就答应了这件无聊差事,用他们的话讲,最近正准备寻个清静地方来做修炼,本来想回西海万仙岛,不过这古城也将就了。 三尸浑归浑,不过苏景着意嘱咐的事情他们一定会听,这一重全没什么可说。 但是连三尸都张罗着修炼了……果然这中土乾坤的世道要有剧变了。 自古阵回到莫耶,重返晴族丽山脚下,才一步入桃、弓、匕、不听四山结界范围之内,苏景迎头就接了一桩天大惊喜。 来自天空的天大惊喜。 莫耶世界永恒不变的死寂苍穹中,赫赫然一枚金轮高悬! 针孔那么大的太阳。 中土世界夜空星河中,即便光芒最最黯淡的星星,也要比着此刻苏景眼中的“太阳”更明亮。 可它哪怕再渺小、苏景也能感受到它醇正的阳火气意;哪怕它再如何黯淡,在莫耶世界黑墨一般、空空荡荡的天顶上,也照样闪耀到夺目! 苏景大喜:“阳三郎,恭喜你!” 话音落,眼前金色人影闪出,阳三郎手捧小金乌来到面前。并非真身显现,两头金乌正合炼真阳,没空下来应酬苏景,来得只是影身。 “这么小的太阳,干脆就不能叫做太阳。”阳三郎下颌微扬:“小小一点成就而已,何须如此大惊小怪。” 小金乌跟着点头。 两头金乌都一样的不屑神情,不过她们眼中那满满惊喜也是无论如何掩饰不住的……再小也是太阳,何其重大的突破! 既然苏景能看得到天上那颗“星”,便说明它的光芒已然洒落世界,再微弱也是阳光! 就连阳三郎自己也没想到,这次修行会如此顺利,因她提前不晓得,苏景的小金乌曾在中土幽冥的褫衍海炼化过一轮死去残日。 那轮残日中的余火被小金乌炼化……火不值一提,真正走运的是残日中仅存的一点骄阳真髓也被小金乌吸入身内。 真髓无嗅无味无形无质,随着余火炼化,一点真髓滴入于小金乌的神魄深处,甚至小金乌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已经得了宝,直到这次它与阳三郎合炼真阳……是想要烈焰永固于骄阳之形,非得先炼出骄阳真髓不可。 无中生有,化意为实才是最难的,以阳三郎的估计,她与小金乌合力,想要炼成一道真髓至少也须得三百年苦练再加三百年观想,哪料到小金乌带了现成的“骄阳真髓”。 当双乌并翼,真法催炎时,骄阳真髓自然有所反应,小金乌懵懵懂懂不识货,到底它是苏景以大圣玦妖家魂精糅以纯阳真火炼成的,“见识”上比起真正金乌稍稍逊色。可阳三郎不是西贝货,并翼即为连体,很快发现了小金乌“私藏”的骄阳真髓……这番惊喜,简直不知该怎生是好! 佯装鄙夷,实则显摆的笑话了苏景几句,一对金乌收回了影身。 一双金乌专心炼日,苏晴屠晚两枚元婴也在不辍修炼,各自去铸就他俩一纵一横两道灵脉。 大家都在忙,苏景又怎会闲着,穿梭于桃大将军等四座正茁壮成长的龙脉灵山,挪石劈岩修剪山势,一年过后山势修剪得体,苏景选四山结域正中端坐,扬手摘发簪解发髻,由得长发散落垂肩,旋即心念行转,法力相催。 动法之际,满头长发忽然化作通红颜色……并非苏晴那般鲜血殷红,而是亮红之中隐透金芒,纯正的阳火之色。 头发变成了火,苏景自己看不见自己,但他的模样落在远天那对金乌眼中,何等妖娆。 又过片刻,阳火开始流淌下来,自苏景头顶蜿蜒落地源源不断,短短七天光景,苏景的身形已然湮灭于火焰,再也寻找不见,而他坐身之处三百里方圆,赫然一座璀璨火湖。 烈焰之湖,浓稠却澎湃,层层火焰仿如巨浪,翻卷不休、跌宕不休,但无论这“湖水”如何躁动,都只在三百里内,不曾有过半滴外溢。 再过七天,三百里火湖完全平静下来,赤湖如镜无波无澜,倒是像极了一枚镶嵌于大地的骄阳。 一晃又是六十天光景,平静大湖突兀暴躁起来,内中火焰动荡、动荡、动荡,待到湖中巨浪澎湃至无以复加一刻,诺大火湖就此裂开,马嘶声惊动四方,将军驰骏马、自大湖裂隙中奔腾而出——背战旗、执长戈、顶盔冠甲周身金红的威风大将,桃大将军。 阳火结形的将军,但阳火不仅塑其形、也在形内添其灵。虽非真正生命,却也饱蕴灵性,如今苏景有这样的本事。 “桃大将军”纵马向南,直奔南方千里外坐落的“桃大将军山”而去。 将军身后则是浩荡烈焰化作的巨川一道,翻腾奔涌,向南冲去……马驰如风,不久“桃大将军”冲到山脚下,不存片刻停留,直愣愣一头扎入大山,火川紧随其后直扑大山。 轰隆一声巨响,整座大山尽被烈焰倾盖,变成了真真正正的火焰山。 先以阳火结形的“将军”为俊山添灵,再以纯烈阳火烧灼淬其真,烧山是为炼山。这不是二明哥的种山法门,是苏景为让大山长快、长好而添出的一把火。 当南方桃大将军山开始熊熊燃烧之际,苏景主持的三百里湖又归复平静,不见一丝波澜……再两月,阳弓九剑;又两月,解牛刀;最后两月,小不听,苏景施法接连以阳火炼化诸山火灵,再遣四道真火随灵而去、烧山炼山。 火灵易塑,但将火灵炼入大山、让它成为山灵则是个漫长功夫。 炼山的法门简单,苏景早都用熟了的金乌小炼世与金乌大焠真两道火法相融,可是炼化的过程并无捷径可言,只有耐心纵火、慢慢淬炼。 自天空鸟瞰,三百里大湖为心,纵横两道千丈宽的烈火巨川十字交叉,源源不绝地烧灼着东南西北四座大山,景色巍巍壮丽。 待炼化法术渐入正规后,苏景不得抽身但可以渐渐抽离心神,只留四道心神对应四山催运阳火即可,空出来多道心神,苏景自也不会干坐干等,将得自离山沈河的那支剑匣取出,打开来,开始试探匣中残剑。 只以真识相探,除了浅淡得几难察觉的墨色气意外,断成七截的长剑似也没太多稀奇;可当苏景伸手,直接将剑柄握在掌中时候,他心头猛然一惊,三个字跃升脑海:一线天! 第九百五十六章 残剑无灵,嘎巴嘎巴 人在峡岩内,举头望青天,天也不过一线而已,没什么了不起。可是天真的只有一线么? 看到的只有一线,或者说天给峡中人展示出来的只有一线……但天不会变,永远高高在上,永远宏阔浩渺,不过是被那“一线”遮掩了,便如苏景面前那断成七截的残剑上附着的墨色气意。 几乎难以察觉的浅淡气意下,浩瀚如海的墨家真灵。 真就如海,但是被冻住的沉睡之海…… 小相柳在极北地方修炼,苏景去探望过他,那地方是浩瀚海洋。但万里幅员地方,海面以下冰结三千丈,巨大冰面亘古而成亘古不化,冰面再被万年积雪覆盖,若凡人不知情,被突然扔到此间,只会以为这是一片寒冷大陆,只会以为脚下被冻得坚硬如铁的雪层下是泥土。 他以为的严寒大陆,其实是一片海。 陆与海,土与水,极端环境中表象相似,但本质相差天地。 残剑看上去普普通通,除了剑式显得有些古朴,并无其他之处;高深修家若做仔细探查,或能发现一点点墨色气意,但也仅此而已,那气意太浅淡,根本不会伤人,了不起也就能浸染一只鸡,将一只三黄鸡变成墨灵鸡;若行法得当,或能将沉睡结冻的墨色稍稍“融化”一点,做法修家就要吃亏了,会被“醒来”的那点墨色浸染……一座冰雪山于万里冰封冻海来说微不足道,不过这座山融化了,淹死几个人不在话下,申屠灵灵就被淹了,所幸未死。 若是万里冻海都告融化呢,又会淹死多少人。 苏景悚然而惊。 他能“看透”此剑,固然与修为有关,但更重要缘由还是剑婴屠晚,天敌对立果不其然,自己将残剑剑柄把握在手,以阳火真识去查探此剑,可是很快一道剑识就自屠晚处行转开来,自洞天入经络再入手掌,接替了苏景的火识,这才让他看透真相。 惊讶过后就是疑惑,这是柄什么剑,墨巨灵的兵刃么?多半是了,但绝不会是普通巨灵、司昭天理之流的法器,太简单的道理了,残剑中藏蕴的墨色比着天理司昭的力量强大得太多太多,三岁小儿耍不动飞虎将军的瓮金锤,凭那几头巨灵的本事,根本驾驭不住此剑。 剑主人,除非当年魔巨灵大军的主帅吧。可即便如此,这位主帅的修为还是太惊人了些。 如今苏景是人王,本领远非凡人或普通修家能够想象,可是也要分和谁相比,比起墨十五自是稳稳胜出,若比起全盛时的二明哥,苏景就是个笑话了。 如果比起这柄剑的话……他连笑话都算不上,人或许会因为自不量力的癞蛤蟆发噱,但什么时候都不会被微不足道的尘埃、沙砾逗笑。 “剑尚如此,当年持剑的墨巨灵又当如何。”黑石洞天内,苏景神识投影守在沉睡的不听身边,皱着眉头说道。 但很快他的眉心又舒展开来,笑道:“爱如何如何,剑都断了,人还能如何。” 笑道一半,苏景忽又想起一事,吸溜着凉气:“侥幸、侥幸,幸亏沈真人没直接毁去残剑了事。” 墨色浩瀚但沉睡,存身于七截残剑之中,若剑被毁去内中墨色炸散出来离山首当其冲,会是怎样后果苏景想不出也懒得想:没发生的事情想它作甚,心神富余也不是这么用的。 以苏景现在的修为,想要彻底毁去此剑且不让墨色暴起,他还做不来。但把玩残剑时也无需担心会遭其浸染,这个分寸他还是拿捏稳当的。 静下心思,苏景细细探索残剑,未能再有其他发现,但心中另有冒出个想法,此剑与屠晚的情形,正好相反啊。 不提敌对相克之类关系,只说两剑遭遇: 屠晚是剑身崩碎,剑中力量随长剑毁灭几乎消散殆尽,只有“屠晚”这道剑灵得以“活命”,苟延残喘,沉睡于一柄解牛刀内,直到被苏景引入身内;残剑则是剑身勉强存在,断了,但依旧是完整的,一截不少。剑身在,剑中封印的巨大力量仍在,可剑灵已然丧灭。 不太贴切的说,屠晚、残剑两柄凶刃,前者是个没了炮仗的引信,后者却是个没了引信的炮仗。 屠晚转生、重修,就是要把自己的“炮仗”重修回来;残剑就没这个机会了,墨色力量会沁染人心,凡人、妖怪、修家或者猛鬼都抵受不住它的侵蚀,可是墨色本身并无智慧,除非有墨灵精或墨巨灵主持,否则它无灵,残剑现在的情形,空为一个大炮仗,却一辈子也修不回它的引信了。 如此算来,还是屠晚更“实惠”些。 念头这种的东西,总是一个接一个,很有些“因果”意味,因前个念头引出下个想法,一因生一果,而下一个想法又生出第三个念头,一果再成一因……想到了炮仗、引信,苏景猛又想起另件事——残剑这只炮仗自己修不回引信了,可它若落回到墨巨灵手中呢? 同根同源、同修同力,只要修持到了,将此剑重新铸合再为其炼化一道剑灵注入剑中……到那时,上天入地,此剑几人能挡! 这次不是倒吸一口凉气了,是一阵寒意自心底直冲印堂。 万幸,残剑在自己手中。 正想到这里,苏景身内小乾坤忽然一荡,剑灵屠晚居然跃出他的身体,来到大世界中,左手扬起向着剑匣一指,右手挥动照着自己的肚皮一拍,口中奶声奶气两字:“嘎巴!” 元婴与本尊心意相通,小家伙一比划苏景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苏景瞪大眼睛:“你是说……这柄剑是被你嘎巴的、被你嘎巴了?” 金发小子得意,点头。 不过转眼后,他的得意散去,皱眉撇嘴愤怒模样,双手掉换,左手一拍剑匣、右手指了指自己,开口:“嘎巴!” 动作实在可笑,接连两声嘎巴惹人发噱,可苏景笑不出:“你也被它嘎巴了?” 金发小子再点头,随后两眼一翻,咕咚咚声音响起,屠晚仰天摔倒在地,全身哆嗦四肢抽搐……元婴不能离开主人身体太久,小金乌无妨因有阳三郎相护,苏晴也能坚持一段时间只要放开劫云他可暂作栖身,但屠晚和小苏景就不成了,嘎巴嘎巴之后他撑不住了。 苏景赶忙把他收回身内。 一直以来,苏景都知道屠晚非凡,但他从未真正想到过,屠晚之剑在世时候究竟有了不起!他竟于这柄“墨剑”同归于尽! 屠晚毁其身,墨剑丧其灵,玉石俱焚啊。甚至可以说是屠晚赢了,因他还活着,墨剑空留其尸、死得干干净净。 一回老巢屠晚立刻又精神了,一道心识传递本尊:我修行,你别动。 不是不让苏景动,是请他别暂时别去动那柄剑。 三尸、和尚、屠晚……有的浑有的糊涂有的不听话,但无论何时他们都不会害苏景,苏景听从小儿嘱咐,收起剑匣的同时一道心念转出,刹那间背后跳出来三个矮子:“何时唤我兄弟,正修炼呢,就你添乱。” 自沈河处取剑时,苏景没太把残剑当回事,心中只想着速回莫耶,是以长剑的来由他没多问,这次唤三尸过来是请他们去趟离山,问明残剑来历。 赤目大皱眉头:“这点小事,也要麻烦咱们哥们,苏景啊,你在用宰牛刀杀鸡。” 拈花同意赤目的意思但不同意他的说法,摇头道:“不对,使用屠龙刀剔牙!” 到底雷动是老大,眼光长远看事通透,对两个兄弟道:“请咱们传话,总比找你我帮忙打架拼命要好。” 果然是这个道理,做人贵在知足,拈花赤目转怨为喜,齐齐对苏景道一声“多谢”,跟着雷动美滋滋地回去了。 不久之后,离山阳火道场樊翘带着妖精不成和无双希佳跨界探望师尊,同时带回了残剑消息。只要进入大库的宝物,全都有案可查,不过此剑来历记载甚少。 残剑是离山三祖仇魁于六十甲子前在南方游历时偶得,三祖觉得此剑暗藏玄虚,就将其带回门宗,暂时封入大库,留待修行闲时再做仔细琢磨,但不知三祖后来太忙还是专心修行,再未过问过此剑。 不止离山,其实每座像样门宗内,都有类似残剑这等来历的古物,在外修家发现此物,一时兴起打算研究,将其带回门宗,但放上一阵就忘记了或者没了兴致,再不过问了。 来历所知有限,查无可查,苏景暂时放弃了继续追究的念头,四道心神驱火炼化四座灵山,一道心识永伴不听,空出来的心思也非无事可做,摊开帛绢寻些适合自己修炼的金乌斗法、翻看离山清冷剑谱、还有无双法术、金铃天传于他的天魔经传,不一定样样都要修炼,但多做些参详种种法门间互相印证,对他的修行、斗战大有好处。 如此,一晃三十年,高悬于天的那枚太阳已经从“针孔”变成了“钉空”,扩大了几圈,半甲子不动端坐在地的苏景,突然扬眉、喜色盈盈,旋即两声怪响自他体内绽放! 一声天雷贲烈;一声剑鸣冲霄。两种声音混合一处,烈戾与犀利并和,却化作无边凄厉,声自苏景身内起,惊彻天地! 第九百五十七章 欢喜面 整整三十年,翻看斗术、剑法、别家修持法门,苏景始终未作境界修行。算算前方路途,一境欢喜儿,一境远游子,还有一境他自己尚不晓得自己已经悟彻的大逍遥问;看看时间,受“凌天”反噬被削去千年寿命,自驭人世界归来已经三百年过半,剩下的时间不过二十甲子出头了。 不是他不晓得时间紧迫,之前三十里遍看“杂学”不修境界实为迫不得已:境界修持,与苏晴、屠晚正做的塑灵脉修持冲突,只能顾其一。 炼就灵脉,是造化之功,苏景实在舍不得打断他们。 终于,就在今朝,剑劫双婴,灵脉纵横! 金发屠晚,自天顶起、经眉心、经膻中、经脐门、末于下腹丹田,灵脉纵成;血发苏晴,自左手中指指尖起,经左臂、经膻中、经左右两乳、经右臂、没于右手中指指尖,灵脉横生! 灵脉成时,一双元婴齐齐纵声吼喝,便如他们初醒时,屠晚怒叱“剑!”,随他吼喝,剑鸣冲霄响亮;苏晴大吼“劫!”,喊声未落雷音轰动绽放。 剑婴结剑脉,为纵;劫婴生劫脉,为横。 纵横灵脉,剑劫灵脉! 屠晚、苏晴在做灵脉锻塑时并非“各自为政”,他们是“带上”了苏景的小元神一起,因三道元神各掌一重乾坤,三重乾坤气脉交换彼此循转,于剑、劫二气之下,再得苏景真修风火双元之助,这才能事半功倍,于短短三十年内为自己炼就灵脉。 三重乾坤也好,三道元婴也罢,本就是一而三三而一的关系,永远牵扯不断,而三婴同修,屠晚苏晴铸就灵脉同时,也让苏景的小元神大是茁壮。 屠晚、苏晴在作声吼喝时,小苏景正咯咯大笑……小苏景就是大苏景,大苏景在笑,小家伙自然一起跟着笑。 苏景喜不自胜!元婴与修家身体大统大合,元婴铸就灵脉就是苏景铸就灵脉,莫看他没做什么,但是拜得两个小家伙所赐,此刻苏景身内也多出一纵、一横两重灵脉。 胸口膻中大穴为心,贯穿于宝瓶三乾坤的剑、劫双脉。 正笑着,一道灵讯传来,老友自东土来到了莫耶,探望他——涅罗坞启巧。 启巧赶到地方时候,苏景还在笑着。 “有喜事?”沿着苏景开出的“火间大路”,启巧来到苏景面前,笑吟吟地坐到他对面,不等苏景问她怎么会想起来莫耶,她就抢先发问。 与启巧结缘尚在归宗之前,苏景和她太熟悉了,修行事情全不瞒她,两条灵脉、天大突破,从头到尾细细给她讲了一遍。 毫无意外,启巧瞪大了眼睛,本就圆溜溜地眼睛,瞪大后就更圆了,惊诧过后,涅罗坞高足若有所思:“你也不用只一个劲地去谢双婴,其实他们更应该谢你才对,屠晚、苏晴能成就灵脉,固然与他们特殊出身有关,但真正缘由还是来自于你,你有两重天道。” 天宗真传、入道千多年,见识当然不凡,但启巧所说的道理不算深奥晦涩,只不过苏景“人在此山中”,之前没去想这个方向去想罢了,此刻得她提醒,稍一琢磨也就明白了。 破无量,机缘之下苏景先后两次悟道,下一重“现世报”,上一重“天无道”。 现世报,天若不报我愿报,该死之人必做诛杀。如何报,劫为报,该死之人遭遇苏景,正应得一句话:命中当有此劫;天无道,并非真正不存天道,只是天道与人伦各不相干。在苏景的领悟中,天不是天,你我才是天,你是你的天,我是我的天。苏景做人、苏景修行,今日行走人世间将来遨游宇宙中,愿能我以我剑做我天。他的手中剑并非剑,而是他自己。修剑修剑,万法通天八方大道,为何汉家修士独爱长剑?因剑是象征,剑是图腾,三尺青锋纳含的意义委实深远。于苏景,剑就是我。 纵剑横劫两条灵脉,正正对应了苏景“天无道、现世报”上下两重天道。如启巧所说,双婴铸灵脉,固然与元婴的来历有关,但同样和苏景的修行密不可分。 是巧合、是机缘,是因果、是注定?都是。从他想要闭门修行开门做人那天起、从他以为事无对错但人分善恶时候开始,路就已经在他脚下了,他自己选的路,路上风景只于他有关。 “修家破无量,立天道而正乾坤,算得是对前半程的归纳、彻悟,是后半程修行的总纲和指引,可从未听说过有谁在立天道之后,又把天道炼入元婴和体魄之内。”启巧全不掩饰自己的羡慕和打量怪胎的眼神,笑吟吟:“今日能以灵脉载天道,将来岂不是要将天道化神通……” “拿天道做神通,岂不是掌造化……想一想可过瘾得很,咱一招打过去,仇敌惊骇交加狼狈不堪,问过来‘这是什么法门’,咱应他:道、道道道!”一边说着,启巧眉飞色舞,若有不知情的外人在场,一定会以为体内生出纵横两道灵脉的人是她。 苏景都被她说得笑了,可启巧今天的兴致高高,叽叽喳喳全无收声的意思,根本不容苏景插口,又继续笑道:“论辈分天下修家没几个人比得过你,咱不提辈分只说年纪……啧啧,不得了啊,区区千多年的修行,打遍天下无敌手、多少老妖大修都栽在你手上不算,如今有炼化天道入灵脉,了不起,真正了不起!不过你这一阀年轻修家之中,拔得头筹的另有其人。” 这一阀,哪一阀?同龄人,离山苏景,弥天果先,大成学木恩,紫霄国尚尚公主,涅罗坞蜂侨这一阀。 先拔头筹,何为头筹?修家为何修行,还不是为了飞仙……苏景反应不慢,眼见启巧眼中喜色充盈、小小得意藏于唇角笑纹,苏景的眼睛也亮了:“蜂侨证道?” “中!”启巧开心大笑。就在几天前,蜂侨破关。如她之前与苏景道别时说过的,破关时即为应劫时。天劫降,迎抗过,蜂侨证道登仙去! 不负师门期望,不负她绝顶天资,万年之内中土世界最最年轻的飞仙之人。 多情、错情、失情最终灭情的蜂侨飞仙了。 她能飞仙,不出苏景预料,不出启巧预料,不出所有人预料,只是连蜂侨自己也没想到的,竟会如此快……可以说,她生出来就注定要成仙的,面前障碍不过一个“情”字,破情即破道,灭情即逍遥! 启巧开始忙活了,翻挎囊,端盘子,一样接一样,炒黄菜、青红豆、烫白菜、黄瓜丝,当然也少不了一小碟剥得干干净净的蒜瓣和一壶老醋,最后重头戏来了,一大碗三鲜卤,一盆已经煮好、正拔在温水中的面条。 盛面、拌面,启巧长长的头发垂下来,笑:“修行人不讲究吃喝,蜂侨飞仙去,涅罗坞上下一片欢喜,可也没人张咯着吃一顿庆祝下。我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不过瘾啊。干脆来莫耶找你,咱得吃顿面条,为蜂侨吃碗喜庆面……不打扰你吧。” 她是来找苏景庆祝、吃面的。 启巧会做面,面汤、捞面、炒面焖面烩面都会做,面上的手艺不比苏记少东家的卤味差。 吃过一顿三鲜面,碟碟碗碗重新收入囊中,启巧起身:“我走了,你回中土要想吃面,就来涅罗坞找我。” 苏景笑道:“要是就因为馋面条,那还真不敢专门去趟涅罗坞,打扰了启巧仙子的修行,耽误你飞仙与蜂侨姐妹见面可是天大罪过。” 玩笑话,启巧笑了下,但很快她的神情安静了下来,开心过后的平静,她的双目如潭,干净且明澈:“人人都修行,却不是人人都能成仙的。” 多简单的道理,也是真正残忍的事实。自知自家事,启巧出色,却非翘楚、更非奇葩,她晓得自己飞仙的机会渺茫,对绝大多数人而言,一场飞仙何异一场永别。 也许……不是也许,是几乎,几乎再无见面之日了,所以启巧一定要做上一顿好面,香香甜甜,为蜂侨做的欢喜面。 “你与我不同,大有希望飞升,来日待你证道时,我也一样为你吃面。”笑容重盈于面,启巧回去了。 送别启巧,苏景发呆了一会,不因蜂侨怎样,不因启巧如何,只是忽然觉得……不可能所有人都能陪着自己一路走下去的。 盼永生又伤离别,何尝不是修行滋味。 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摒除杂念,挥手将炼山火川、火湖尽数收起,三十年淬炼,四座灵山的炼化已经到了火候,后面还是要它们自己去长了。 早已铭记在心的金乌正法第十一境修行法诀再做一遍默想,跟着凝神入定……修行总是要继续下去的,剑劫双婴铸成灵脉,苏景也要开始第十一境、欢喜儿的修行。 苏景端坐,三重乾坤内三道元婴也同样端坐。 心咒转,元法动,苏景再不稍动。 如此一坐,三年有余,忽然苏景左手探出向前,轻轻一拈。 人在地面独坐,面前只有虚无空气,可是随苏景轻拈,一枚羽毛被他拿在指尖。 不是剑羽,是真正的羽毛,轻灵、柔软、带了丝丝暖意的金红羽,金乌羽。 大世界中,苏景拿捏羽毛一瞬,体内三枚灵婴也同时伸手,自虚空中轻轻一拈。 小苏景与本尊一样,他拿得一枚金乌羽在手;屠晚“拿出来”的不是羽毛,而是一柄长剑;苏晴“到手”的东西就更古怪了,扭曲挣扎、亮晶晶明晃晃的一道雷,三寸雷霆。 第九百五十八章 代天掌劫,墨色金乌 羽非羽,剑非剑,雷霆非雷霆。 正法行运双元入念,化气力为精力,再精力做神虚观想……大小苏景指间金乌火羽、屠晚掌中三尺青锋、苏晴手握小小雷霆,皆为虚妄中来。 忽然乌羽急震,摇晃不休,似是要从苏景手中挣脱开去,但苏景拈羽双指稳如磐石,死死拿住乌羽不容它逃脱。 大小苏景是一回事,苏景手中羽毛挣扎,小娃的羽毛也做疯狂摇摆,而他俩手中乌羽挣扎时,苏晴掌中雷屠晚手中剑也同时躁动起来,如蛇摇摆挣扎,以求脱开元婴娃娃的掌握,娃娃们可没有苏景那份从容,个个咬牙切齿,额头上青筋贲起,全身力气都用在手上,死死抓着、死死抓住,不容其逃脱! 拈羽、握剑、掌雷,一大三小四人各自用力,但身形全无稍动,一坐再三年! 人坐了三年,苏景指尖羽毛就挣扎了三年。 三年后,指尖乌羽毛挣扎之势突兀一变,再不摇摆晃动,改作簌簌颤抖、筛糠一般……摇为逃、颤将焚。眼见逃脱不去,乌羽居然要自毁暴碎以求解脱。 指尖羽怎样,长剑与雷霆便如何,三尺青锋与三寸雷霆也告颤抖急急,蓄力亦蓄势,随时都会崩碎自毁! 苏景面上从容不再,目光阴鸷额角见汗,显然也拼上了真力,可即便用力之中,他的动作依旧平稳轻柔,空着的另只手抬起,五指如轮于乌羽之上来回轻弹,自上而下、正反两面,弹个不休。 每一弹,都正正压住乌羽前后两次颤抖之间,坏了它的节律就是乱了它的蓄力。既然被“拿了出来”,乌羽想逃想死都不那么容易。 屠晚与苏晴可学不来苏景的举重若轻,但他们也都奋力学起苏景样子,屠晚弹剑苏晴弹雷,娃娃们都坐不住了,东倒西歪栽倒在地,可就是不松手、不停手!剑和雷都是他俩“拿”出来的,弹不死它?! 弹羽毛没动静,但是弹剑弹雷的声音着实惊人,一时间苏景体内当当大响轰轰怒鸣交织起伏,仿佛苏景肚子里装了三十个神仙在打仗。 羽颤急急,指弹急急,今时起、五指弹动又三年。 第三个三年过后,羽毛、长剑、雷霆终于平静下里,再无丝毫躁动,苏景面色一松,又静静等候片刻,见其确实“驯服”了,苏景扬手、张嘴,把羽毛纳入口中,吃掉了。 吃根羽毛勉强还能说得过去,可屠晚、苏晴有样学样,一个吞剑一个饮雷,竟也把手中之物塞进嘴巴、吃掉、吃光! 喉结滚动,羽毛落腹,之后苏景两眼一闭直接倒卧,陷入沉睡。 大人睡了,孩儿们都跟着一起睡……大梦几回春秋,一睡再三年。 静坐行功三年,阻乌羽逃遁三年,防乌羽自毁三年,最后沉睡又是三年。 乌羽、长剑、雷霆自虚妄中来,不过其本身绝非虚妄,羽毛也好雷霆也罢,苏景和元婴手中之物皆为他们本身真元的玄变——是想出来的东西,但不是“凭空”想出的,是淳厚真气转成精气,再将精气补入神念,入冥绝思后的全力观想……观想过程即为“制造”过程。 说穿了,苏景手中的金乌羽,本就是他自己的修元凝结的,不过其间先以气化精、由精入神、再自神还真。 三转之下,清水成灵精、凡铁焠金精、真气炼元精! 最后炼成的“实修元精”自然要收回体内。若在这十二年修行过程里,手中羽毛逃掉或自毁,这场修行也就败了,不止无功还会损失修为,小小一枚乌羽是苏景整整两成修为所化。 行功后,苏景没什么变化,但三个娃娃把手中物吞入肚子,再睡一觉醒来后,从身形到面庞都大了一点点,从月子宝宝变成了百天宝宝,不提修为单单只看上去就长大了、茁壮了许多。 前后十二年修炼,可看作吐纳行气的一次大周天,金乌正法第十境欢喜儿的修持就是如此……如此往复。 每次观想出来的东西不尽相同,若苏景有本事,大可观想一只烧鹅来,这样到最后吞下的时候还能有些滋味。 具体须得往复多少次也不存定数,真要是手段通天,一次行功下来就能突破欢喜儿,若是资质到顶,往复行功一辈子难有精进。只看修家自身的情形了。 醒来后,分神一道和不听去说笑一阵,随后收心敛神再做修持,同样的修持、一般的过程,但新一次修炼时间缩短了些,自十二年变作十一年。 十一年后第三次修持,只用去九年光景。 一次行功的时间缩短,但苏景由虚入实投入的修为更多、小小元婴成长的速度也更快,待到苏景第六次修持,只用去六年光景,体内三枚元婴都长成五岁娃娃的模样。 前后加起来不到一个甲子,元婴就变成五岁僮儿,精进速度算得奇快了,而一次次“由虚入实”,将真气三转炼就元精,也让苏景的真力与神元得以突飞猛进。每次修行醒来,看着娃娃又大了点、体会着身魄变得更强韧力量变得更强大,苏景乐不可支,这就是修行的乐趣所在了。 此时又有佳客自远方来,三个中土妖精:烈烈儿,阿嫣小母,三手蛮。 三个妖怪结伴同游,玩耍中土,闲聊之中提起了苏景,兴致到了当即动身,穿古阵跨两界来做探望。 多年好友,并肩逃命的情谊千载不变,见面时自有一番亲热。聊聊说说,三个妖怪忽然都告收声,彼此对望了一眼。 阿嫣小母对烈烈儿眯眼睛,烈烈儿对三手蛮扬眉毛,三手蛮针眼似的瞳孔扩大三圈,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苏景警惕:“想干啥?” 烈烈儿笑嘻嘻:“听说黄皮蛮子修成元神了,我们这心里痒痒的,要不要斗斗丹?” 斗丹是妖家的说法,其实就是元神比试。 苏景一听就笑了:“能要点脸吗,我才入元神境界多久,才刚过如意胎多久。你们又做了妖灵神多久……你们的妖家身魄怕都得是大人了吧?” 阿嫣小母闻言秀眉微蹙:“倒也是,大人欺负孩子,不像个样子……可谁让大人欺负不了大人呢,只能欺负娃娃了。” 三手蛮干脆直接笑道:“当年剥皮大擂我就不服气,憋气千年,来来来,斗丹!” 不久前,三个妖怪在中土游山玩水时,无意间聊起当年剥皮擂台事情,三手蛮不服气啊……不是不服苏景现在的本领,是不服当时那场比试自己输得窝囊,当时另外两个妖怪就出主意:苏景不是成就元神了么,咱找他斗丹去,打不过黄皮蛮子,还斗不过他的小元婴么。 此计大妙,正和三手蛮心意,和同伴一起高高兴兴地来找苏景了…… 话说完,三个妖精同时开口,金色妖丹自腹中飞出!果然个个境界不凡,三手蛮、烈烈儿的元神与本尊同样大小,若按人间境界来算他们都已是“远游子”圆满了,阿嫣小母的元神稍稍年轻了些,不似莲花妖精那般蜜桃似的甜美成熟,还是个少女模样,但同样妖娆妩媚。 妖怪蛮子都是好斗之辈,想起来什么就是什么,斗苏景他们自知差得远,打起来也没意思,打苏景的小元神……让妖怪蛮子感觉兴高采烈的。 远道而来,兴致浓浓,苏景推却再推却,最后拗不过他们,把小苏景、苏晴、屠晚三婴放出体外,对三个妖怪苦笑道:“点到为止,切莫下重手啊。” 三元婴放对三大妖灵,三手蛮对苏景呵呵笑道:“放心,哪能真伤到你家孩……”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传来,与蛮子妖灵对峙的屠晚跃起一拳,正中对手鼻翼。 三手蛮的妖灵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挨打了,哇呀怪叫捂着脸就蹲下去了,涕泪横流。 三手蛮大吃一惊,他可真没想到苏景的小元神竟这般凶猛,莫说妖灵了,就是他本尊全神贯注,也别想能躲开金头发小娃那一拳。三手蛮又气又笑:“黄皮蛮子,你又坑我?” 三对对手,一对打完,屠晚转个圈钻回苏景体内了,三手蛮输得无话可说,唯一安慰就是再去看两个同伴如何挨揍,待他转头再去观望其他战场,三手蛮的瞳孔又猛阔三圈,又惊又气又笑:“是你们两个坑我?” 烈烈儿的元神正向红发苏晴敬酒;阿嫣小母的元神干脆把小苏景抱在怀里亲了又亲,亲亲热热哪里有丁点比试的样子。回想来时决定、回想猴子莲花的怂恿,三手蛮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拔剑了。 阿嫣小母咯咯大笑:“什么样的修家养什么样的元神,苏哥儿的元神就算在小,也不是谁都能欺负的。” 妖精胡闹,但胡闹自有胡闹的快活,这份乐趣可是离山上找不到的,苏景开心。 妖精没正经事,就是来看看老友,喝一顿熔岩烈酒,说笑两天两夜,准备告辞时苏景忽然道:“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有件事要拜托诸位。” 说着,苏景向妖怪伸出手。 他手上,一团血色云雾包裹的小娃,赤发苏晴。 妖怪不解:“怎了?” “替我把他带回中土,回去后其他事情都不用你们管了。”苏景应道。 三个妖怪面面相觑,烈烈儿开口:“不是,你啥意思?” 如果不是妖精恰巧来访,苏景正准备自己跑一趟,把苏晴送回中土。 道理上讲,如意胎、欢喜儿两境,元神要与本尊寸步不离,共做修行;待到远游子时,个别几宗会有“元神独修、暂别本尊”的特殊法门,但类似办法异常少见。 且不论欢喜儿的元神是否能离开本尊独游远方,单以修行而论,哪有过苏景这样早早就把小元神送走的。 不过苏晴的情形实在特殊,小乾坤内五行循转环环生息,劫中升灵逆夺天命,红头发小家伙是苏景的元神没错,可是他也有自己的智慧。他与屠晚的情形,倒是和阳三郎颇有相似之处:相依苏景而生、相依苏景而长,若苏景修为精进他们都可以平添实力,可他们也有自己修行的能力——脱离苏景,去做自己的修行。 如意胎时苏晴弱小,动都难动何谈修持;跨入欢喜儿,先塑成灵脉一道,再得苏景六次行运正法滋养,如今苏晴已经颇为强壮,且他有血云护身,远离苏景一阵也照样得活,是以不久前他就开始“传神”本尊,和苏景商量,他想自己去修行。 “欢喜儿离开本尊自去修行?”大概听过苏景解释,三个妖精都明白了内情,可还是觉得匪夷所思,阿嫣小母瞪大了眼睛。 三手蛮则问道:“这红发小子修什么?怎么修?” 苏景指了指被苏晴缩至薄薄一层、小小一团的十一世界天治劫云:“他修‘劫’的,此去中土参与天劫,入劫则入修持。” 莫耶世界仍是死寂地方,无人无修更无劫数,但中土就不一样了,劫数有的是。 修家修行共有三劫,如今三万年不遇灵元大潮涌动,修行世界正在巅顶极盛时。飞仙大劫可遇不可求、破无量劫数也不算太常见,可小真一劫数几乎每隔两三天就会出现一次,赶上“好日子”一天里出来四道真一劫也不算稀奇。 且中土世界万灵竞生,修行的又何止人之一族,得灵元大潮之惠,荒山野木、深沼大鳄多有开灵生智之辈,从草木鸟兽跨入灵智妖精、从枯干尸死物晋入煞鬼魈怪,都是要经历劫数的。 苏晴要做的修行,就从中土世界这层出不穷的天劫中来! 烈烈儿听得新鲜,怪笑道:“便是说,以后这小子会满天追逐劫云?那他追入劫云后,劫数是会变强还是变弱、或者干脆消失?” 苏景摇头:“劫数还是劫数,该怎样就怎样,该打谁就打谁,这一重不会变,苏晴要的不是劫数中藏蕴的力量,而是劫中气意。” 追劫云、修劫意,但不会坏了那道劫,否则岂不是坏了别家修士的修行。 对苏晴的修法,烈烈儿闻所未闻,又追问道:“红发小子这样修行,修到极致会怎样?” “前阵子打月上天,月宗教内不是设有使者号称代月巡天么。苏晴修到人间极致,也是个差不多的说法:代天掌劫。”有关苏晴修行的事情,苏景一清二楚,笑着说道:“代天掌劫之后,若再向上炼就不再是人间事情了,须得还劫于天、飞纵天外,那时会怎样,现在我也不晓得。” 阿嫣小母忽的一声笑,柔柔美美,得意洋洋:“他是你的元神,他代天掌劫,岂不就是你代天掌劫?” 这般说法是没错的,小师叔虚怀若谷,一个劲地谦虚,三手蛮从旁边看着,问小母:“就算苏景代天掌劫,你又得意什么?” 阿嫣小母的得意挂在脸上,谁能看不出。小母斜视三手蛮,嫌他明知故问的样子:“我男人代天掌劫,我自然得意。” 苏景失笑摇头,随后互道珍重,送别三位怪物朋友。 丽山脚下,重新安静下来,但苏景并未马上修行,心中一道念头送出去,几息过后身前金光一闪,阳三郎来到面前,小金乌同行,坐在三郎头顶,舒舒服服的样子。 小金乌喜欢借人头顶栖息,这毛病被苏景惯着许多年,一直未改。 阳三郎一贯的样子,扬下颌、不耐烦:“何事喊我。” “前阵你和我说过,如今真髓入初阳,单就炼日而言,不再用小金乌了。”苏景先说一句旧话,待阳三郎点头后他继续道:“有个事情想和你商量下……” 阳三郎就是太过骄傲,其实脑筋一点也不差,不等苏景说完她已经猜出大概的意思:“你要带她修炼?”说着、冷笑:“到现在,铸日我独力亦可尽全功,不过铸日过程于金乌一脉是大好修行过程,以后不是她帮我,是我带她修行。真不是看不起你,你的修力本领胜于我,但调教这个小家伙你比我差得远,她跟你去修炼事倍功半。” 苏景没接阳三郎的话茬:“你先看看这柄剑。”说话间自挎囊中取出那柄墨色沉睡的残剑,剑匣打开,七截残剑呈现阳三郎面前。 乍看、没什么;细探、察觉到极浅淡的墨沁。 阳火与墨色互相克制,对剑上气意阳三郎憎恶异常,皱眉道:“腌臜东西,直接毁了就是,还留着作甚?” 苏景摇摇头,扬手搭在了阳三郎的肩上:“你再探一探这柄剑。” 屠晚散起剑意,自苏景手心注入阳三郎身内,阳三郎先放松再提神,素手探出拿起了匣中一截残剑,片刻后脸色骤变:“神器陨落?” 敌对、厌恶先抛开一旁,只凭剑内沉睡的浩瀚墨元,此剑未被“嘎巴”之前就当得“神器”之称。 探过这柄剑,阳三郎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再变,望向苏景:“你……是想让她借此剑……炼就一头墨色金乌?!” 第九百五十九章 掌剑驭墨,瞎猜齐惠 探过这柄剑,阳三郎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再变,望向苏景:“你……是想让她借此剑……炼就一头墨色金乌?!” 说着话,阳三郎猛一挥手,态度坚决:“不可能,这般做法会害死小家伙,只要有我在一天,此事休要再提。” 到底是心意相通,苏景才一开口,阳三郎就猜出倪端,但因此事两人以前从未谈到过,此刻阳三郎只猜对了小半。 阳三郎已然动怒,苏景却笑了:“咱能不能不这么急性子?要挥手跺脚,好歹也等我把话说完以后。再说也就是拿不准主意,这才请您们来商量。” 阳三郎没表示,她头顶上的小金乌比较讲究,对着苏景点点头,另送上“嘎”一声怪叫,及时附和。 “残剑之中藏蕴的墨色太重,”苏景继续说道:“至少现在,我是不想动也不敢动它的,不过咱家有人胆子大,最近一直在和我商量,打算动一动这柄墨家神剑。” 苏景挥袖,唤出了屠晚,伸手拍了拍金发小子的头顶,苏景对阳三郎道:“就是他了。” 阳三郎反问:“就凭他?” 苏景在莫耶“拖家带口”,有大有小有男有女,其中修为最高的那个非苏景莫属,几枚元婴是不错,可比起本尊来就差得太远了,连苏景都动不得的残剑,屠晚敢打它的主意? 屠晚就打了这个主意。 阳三郎来了些兴致,弄了个石墩到身前,坐了下来,对苏景道:“你说说看。”坐下同时阳三郎一伸手,把屠晚抱到了自己腿上。 屠晚脸色陡变……长了个婴孩模样,可他什么时候也不曾把自己当成娃娃,堂堂神剑、笑傲仙佛,被个女人给抱腿上去了……没得说,玩命挣扎,奈何力气大不过阳三郎,挣扎不脱,正恼怒时只觉头顶微微一沉,小金乌从阳三郎头上跳到了屠晚头上,三只爪子在金色头发中刨了刨,坐好了,舒舒服服的,好像小母鸡趴窝。 屠晚赶忙扬手去揪头上金乌,小金乌不走,用嘴巴啄他手。 对面三个家伙闹着,这边苏景说着:“他想修此剑、掌此剑、化剑中力为己用、化残剑之身为己命。” 阳三郎一只手抱住屠晚,一只手去梳理自己的头发,以她的心思和见识,自是能明白苏景之意:“根子上算,屠晚是剑灵魄;这柄墨家剑有身、有力却无灵无意。孤魂野鬼儿遇到了无主肉身,天作之合啊……你想说的是这个道理?” 苏景才一点头,阳三郎就冷笑起来:“道理上是对的……立志搬山,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迟早有把山搬掉的时候……就给他子子孙孙无穷匮,千秋万载过后再看,那山还不是岿然不动!只道理对有什么用,力所不能及,口中道理不过说空话、吹牛皮。” 苏景摇头,手拍剑匣:“你可知这柄墨家剑丧在谁手中?” 何须说答案,阳三郎察言观色便告明白,情不禁瞪大眼睛:“不会是他吧?”素手指向正在自己腿上扭啊扭的金发小子。 苏景笑:“中!墨家剑一代神器,落到今日田地,变作残缺模样,全拜屠晚所赐!” 阳三郎惊笑,低头对屠晚道:“看不出,你当年经有这等本领!如此说来……曾几何时,娃娃你也是耀天神剑!”说着,她伸手去捏耀天神剑的脸蛋。 耀天神剑脸都黑了,挣不脱阳三郎的怀抱打不掉她的手也赶不走脑袋上的小金乌。好在阳三郎不过分,捏了两下就放手了,对苏景道:“就算屠晚不凡,就算他当年不弱于墨色剑,那也是以前的事情了,与现在没太多相关,如今他的神魂与残剑中的墨色相差遥远,驾驭不来的。小小乌鸦想要举起大山,全无机会,只会把自己一头撞碎在山岩上。” 苏景摇头,应道:“屠晚通解墨色。屠晚的前生往事我了解不多,他自己也记不起很多,唯独一重他笃定无比、我也真正相信:他曾在漫长念时间里与墨巨灵恶战不休!他打过的墨巨灵、墨色军、墨家器,数量之众远胜你我想象。嫉墨如仇,可也真正了解对头。五岁的娃娃掌管千里家产,普通孩子无法胜任,不过若是这个孩子极精生意、对家门产业了若指掌呢?未必不可一试……此举冒险,但这是屠晚的意思,我是支持的。” 屠晚要做一件自不量力的事情,苏景支持只因:修行险中求!苏景自己的修持何尝不是从这五个字而来。 所以晚辈想要按照古法修行,苏景帮忙开路;弟子想要去幽冥历练,苏景不去阻拦……当然,冒险不是送死,总要有仔细的准备和成功的希望,有关利弊苏景早都想过几次,他以为,若自己是屠晚,也会盯上这柄墨剑。 既然如此,何必阻拦。 “不过,”苏景口中话锋一转:“掌剑修持,凭屠晚一子之力还做不来,须得正阳真火相助他才有望成功……他要的火贵精不贵多,但火之精纯,我给不了,直到飞仙前都给不了。” 苏景修金乌火法,修行精进不辍、他的火焰也越发精纯,但终归还不能算是真正的金乌阳火,除非他能圆满十二境界。 屠晚要的,是最最纯正的阳火。 因为种族区别,小金乌的修为和战力虽远逊苏景,可她俩的火焰比着苏景更纯烈。 “屠晚‘掌剑’,小金乌助他也一样是场修持,不过于她而言就是另一条路了,不似其他金乌那般炼日成圣,而是成就出一头‘驭墨天乌’!” 凡事皆有正反两面,阳为光之极,而光之悖则为墨色至暗。做逆反真修,这等情形在今日世上几乎绝迹,可在古时大有人在,修火的去水中求火,修木的去金上种木,看似匪夷所思、修起来艰苦异常,不过一旦修得真味必定是一番了不起的大成就! “屠晚心意已决,我不阻拦,但小金乌这边,我想听听你的意思。”事情都说得明白了,苏景最后问阳三郎。 屠晚、苏晴的情形多有相似之处,红发小儿去往中土“采劫”做自己的修行;金发小儿也不想随苏景安安分分做金乌修炼,他是剑,火中生却非火修,那柄墨色长剑才是他的机缘、他的修行所在! 原来弱小,力所不能及,如今已经有了些本钱,不想再等愿能一试。 阳三郎没了初时急躁,一只手轻轻抚摸小金乌的羽冠,低头沉吟了好一阵。这才抬起头说道:“五年吧,让屠晚再等五年。” 五年而已,弹指一挥,屠晚等得起,耳听得阳三郎答应此事,金发小子不扭不挣、喜滋滋,挨欺负也忍了。 冒险行功,苏景虽然同意但不敢有丝毫大意,继续向阳三郎追问细节:“五年时间,你打算传她什么法门?” 苏景以为,她是要用五年时间相助小金乌精修,将来小金乌再去随屠晚“掌剑”,成功或者自保的机会都能大一些。 不料阳三郎笑了:“莫说五年,就是再调教五百年,我也不会把小金乌交给屠晚,金乌一脉或有同伴争斗之事,但从没有送同族去送死的道理,想要小金乌随屠晚去掌剑,刚才就说过:你们都死了这条心吧!” 苏景糊涂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五年,是我把天上初日交给小金乌的时间。待她能独掌初阳,我便可抽身,相助金发小子掌剑。”阳三郎纵声大笑:“苏景,你说的那些话统统没用,唯独四个字让我动心——驭墨天乌!” 十足把握的“铸日成圣”和全无把握的“驭墨天乌”,阳三郎竟会为后者动心……无他,只因阳三郎骄傲。天外金乌都有太阳,她就算炼成真日也没什么稀奇,金乌,不铸骄阳铸什么。 但若铸就一头黑日,又或者驾驭真阳相悖之力,自反入正,那在同族中又会是何等骄傲!摆在面前的,一个机会,躲开去还是迎上去?三郎骄傲。 话说完,苏景还没来得及开口,坐在阳三郎腿上的屠晚就“哈”一声大笑,喜上眉梢!比起小金乌,阳三郎更胜一筹,她肯出手剑婴成功的把握更大了些。 苏景却还有些顾虑,天上的太阳事关莫耶生机能否重现,交日于小金乌,以后铸日的进度他不能不担心。阳三郎知他所忧,摇头道:“放心吧,日初成,化轨巡天,后面就是往往复复的笨功夫了,只消她别太笨,做起来也不会比我相差许多。” 那还有什么好说,大家各有所求各取所需,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事情谈妥,阳三郎并未立刻赶回天上去,而是另起话题:“墨家残剑、屠晚剑灵……前尘过往你了解多少?” “了解谈不到,猜测倒是有一些。”苏景清清嗓子,把自己的想法讲出。 青灯境内,懵懂少女万年不辍雕刻天真大圣巨像;吃面老道一指点活剑冢龙剑、鞋中藏了江山剑域炼化“天无常丹”的全套材料,灯中两位土著,与天真大圣、江山剑主有着莫大关联。真传弟子?得力助手?至亲血脉? 不得而知,但密切关系是一定的。 就因屠晚进入苏景身体,灯中两个本领通天的神秘人物,对苏景亲密有加,连陆老祖都跟着沾光。 西海深处,摩天古刹沉落海底,影子和尚独守败庙,垂垂将丧时候,苏景忽得屠晚指引,一路向西去往古刹遗骸,后来引出连串恶战,斗了邪佛战杀猕,但所有斗战都是后话,当年屠晚急急带着苏景去往西海,就是为了去救影子和尚。 影子和尚是谁? 一代活佛,摩天刹盲眼神僧的影子,也是神僧的传人。 足够了,足够见得屠晚与第五圆古时先贤的关系——南荒天真,剑域主人,宝刹盲僧……古时对抗墨巨灵大军的中土四大势力,屠晚旧识、挚友,四者占其三。 只有来自幽冥的三身獠,并未显现过与屠晚有何关系,但苏景至今都还记得一件事:幽冥西陲,西仙亭再向西,荒败的真君神庙中,祖大帝一碗收尽万万墨巨灵尸身,那碗中景色,虽只一瞥却再难忘记。 祖乐乐的碗,有谁能看透内中景色?还不是屠晚相助,为苏景洗目。或者说,碗内重伤的三身獠领受到屠晚之意,开一线容苏景做入内观。 四大巨头,个个与剑魂屠晚相熟。 屠晚视墨色为毕生死敌,即便剑魂再虚弱,只要遇到墨色作祟,屠晚必做暴发,哪怕动力之后万劫不复! 所以苏景开始猜了,猜屠晚的出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为对抗墨巨灵大军入侵,仙圣佛鬼四大高人联手铸剑一柄。 上上神剑,专为斩墨灵而铸! 并非凭空猜测,苏景敢这样想还有个原因:剑名。 墨巨灵所到之处,生灵丧灭日熄月落,大好世界永陷死寂黑夜。 屠晚、晦夜,不是对头是什么。 综合之前线索种种,苏景敢说一句,剑名即为长剑来历!长剑专为屠晚而铸、专为屠晚而生,是以剑名屠晚。 苏景把猜测当成故事来说,阳三郎听得津津有味,时时点头:“接着说。” 有人听,苏景就接着猜。古时墨巨灵在中土吃了大亏,那一仗中土能够打赢,不用想也晓得是四大巨头的功劳。屠晚既是他们专为对付墨巨灵铸成的神兵仙刃,必给墨巨灵造就巨大杀伤。 “甚至我觉得,即便四位古时大贤不再,只要有屠晚安好,中土对上墨巨灵就仍还有一战之力。换个说法,欲灭中土、先折屠晚……后面可就真正是猜了,而且是瞎猜,你还要听?”苏景眨眨眼睛,问阳三郎。 “快说快说。”阳三郎挥手催促苏景。 小金乌一个劲地点头,算是给阳三郎帮忙。就连屠晚自己都“嗯”了一声,自己的事情自己记不清了,听苏景“瞎猜”金发小子觉得过瘾,跟真的似的。 “欲灭中土,先折屠晚。怎么折?还不是要寻来一柄能够与屠晚匹敌的神兵仙刃来,所以就有了这把剑。”苏景伸手,再次拍了拍残剑之匣。 阳三郎融会贯通:“腌臜巨灵为了对抗屠晚,也炼就了一柄凶狠大剑。” “是,剑铸成,到中土,与屠晚争雄,嘎巴嘎巴,两剑玉石俱焚,屠晚剑身灭只剩剑魂;墨剑剑灵丧,剑身残,从此成了死物、掉落中土。再换个说法……若我猜测成真,屠晚是为斩杀墨巨灵而生,匣中残剑却是为了断灭屠晚而生。” 说到这里苏景笑了起来:“墨剑为屠晚而生,如今此剑再被屠晚所炼、所掌……这不是注定是什么!既是注定,就更不该阻拦屠晚。” “我盼你能成功。”苏景望向屠晚,眼睛明亮。 苏景盼他成功,若无意外,墨巨灵至少会试着寻找这柄遗落在中土世界的神兵古剑,待他们发现此剑竟被中土的护世神剑把持,那表情一定是精彩的;苏景盼他成功,有朝一日大战再起,墨巨灵发现自家先祖为了屠灭中土才铸成的上上好剑,原来杀起“自己人”来也那么锋利,那表情一定是精彩的;苏景盼他成功,若有可能苏景会努力飞仙天外,去墨家老巢转一转的……屠晚掌握了墨剑就等若他掌握了墨剑,凭着大圣玦内在南荒做大圣;凭着大红袍在幽冥做大判;凭着归仙画皮在驭界做祖宗,凭着这柄磨剑苏景很有愿望去和墨巨灵也做一回“自己人”,多快活的事! 正事说完,瞎猜说完,阳三郎心满意足,带上小金乌返回九霄,去做她们的功课。 五年光景,苏景带上屠晚又走过一次“虚身实修”的修行,屠晚看上去又大了些,不过五、六、七岁的孩子看上去并无太大差别,苏景也看不出小家伙现在到底“几岁”。 五年之后,阳三郎依约落地,苏景也自入定中醒来,抬头望着天空那枚只能勉强被唤作“星星”的初阳:“小金乌怎样?” “足以胜任,放心就是。你那边怎样?”阳三郎反问。无须苏景回答,刚刚从他身内跳出,专门来迎接阳三郎的金发小子就说道:“好极啦!” 阳三郎一笑:“你在外面待不了太久,进去说吧。” 金乌女子,金发剑婴遁入大圣玦洞天,苏景将剑匣也送入大圣玦。妖邪乾坤、大圣玦洞天算是屠晚的地盘,进入其间后屠晚都不用再说话,只靠“传神”和“读神”就能与阳三郎聊个痛快。 并没用去多少时间,阳三郎与屠晚对坐不过燃香功夫,屠晚便扬手击碎剑匣,跟着拉起阳三郎的手,两人急急旋转化作灿金、金红两道亮丽光华,遁入残剑剑柄中去……也不过须臾光景,两人就自剑内重新飞回洞天,呼吸急促模样狼狈。 但落地之后,阳三郎低吼一声,高挑女子陡然化作一蓬烈焰,直接将屠晚包裹。同个时候一道道犀利锐意自屠晚身上绽放开来,游走于火焰之间。并非斗法比拼,而是各展所长配合修持。 火起,剑起,三息后三郎收火屠晚收剑,两人再次遁身冲入墨剑…… 后面的事情,再无需苏景相助了,那是金乌与剑魂自己的修持。 “影子和尚入世禅修,苏晴小子中土劫修,小金乌在天上做铸日修炼,屠晚和阳三郎去了残剑内做掌剑、驭墨修持。”莫耶大天地中,不听安安静静睡在苏景身边,苏景含笑闲聊:“曾几何时啊,我身内十一魂十二魂十三魂……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现在可就剩下我自己的元神了。” 所有这些人都与苏景同命共生,却无一人依附主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修行和努力,到头来,齐惠! 第九百六十章 吃人要吐骨头 死地莫耶,南桃北弓西剑东晴四座灵山将小不听故乡丽山围拢正中,划域四千里方圆。四座灵山茁长迅速,如今最早被种下的“桃大将军山”已经长到三百里,显现成熟之兆;即便最后被种好的“夫人山”如今也有了几十里的规模。 山势生长如此迅速,有苏景阳火淬炼功劳,但主要还是二明哥留下的种子神奇。瞑目王立志开创世界,若是随随便便一座山都得万年生长,他可没那份耐心去等,一盒子石头早在瞑目王收集之初就经过他的阵法加持了。 龙脉山中自雕刻成形至大山成熟,慢则八百年,快则三甲子,时间长短不一,但哪怕最慢的,也稳稳占了个“快”字。 四座一品山,围疆困域自成方圆,只待大山“成熟”既可在这片死寂世界中单独围拢出一重不受大环境干扰的小世界。 光有灵山围域不够,还需得太阳。生命的源头是光热,光热之始为骄阳,没有太阳何谈生机。今时莫耶……至少苏景种山围出的这四千里小世界有太阳的。 小小一点初阳,但已渐露颜色,那颗“星”上柔柔红芒散出,望在眼中温暖于心,好漂亮的。 小金乌接替阳三郎,驱日巡天东起西落,不过它巡的并非大世界,而是四座灵山围拢的四千里小天地。 只还是小小金乌、小小初阳,要想炼就一枚真正骄阳、光复整座莫耶天地还差得远,最最简单的:真正太阳是高悬天外。小金乌也好阳三郎也罢,根本都飞不出天去,又何谈炼就真日。 就仿佛中土离山明月的情形,现在的莫耶有了太阳,但不是什么地方都有,只在这四千里方圆内有太阳。 不过,虽然天内,这枚初阳算不得真,可也不是假的,到底仍是真正金乌以自身精元和骄阳真髓炼合出来的,从里到外都是真的,只是规模太可怜了些。 可怜就可怜吧,至少对这四千里天地来说,应该是够用了。再过几个甲子,山长成时初阳也当更盛,到那时就是让生机重返此间的好日子了。 山长不休,却静,全无想象中那般岩涌石崩的怪响,只有“沙沙”的细响,较真而言,这“沙沙细响”不能算是声音,因它根本不会响在耳内,即便是神佛修得听天耳,也捕捉不到这丝响动。 细响来自气意变化,随着山势静静生长,四千里小域悄悄然从大天地中隔绝出来,只有心通于冥意感于虚才能察觉正在发生的变化。 沙沙声不是用听的,要靠心识去感受。 感受着这份变化,苏景心思沉静。 静坐不久,苏景开始入定观想,继续做第十境的修行、带上他自己的小元神,只有他自己的小元神…… 在修家眼中,最最宝贵的东西永远只有一样:时间。 可是在每个修家都必须要做的炼气、入思、观想明悟中,最最不值钱的东西也正是时间。凡人一梦,几个时辰晃晃而过不留一丝痕迹,修家修炼亦如梦,差别仅在“大小”不同,修炼事情,以月计、年计、甲子计。精深大修一场入定,不知凡人已经几次轮回,时间过得实在太快太快。 转眼一甲子。 六十年间,前后十七次“虚念入实”,加起来的话大小苏景已经吃掉了两大把“乌羽”,欢喜儿进境迅速,“小苏景”从婴孩变成了小小少年。 元神成长之快远超苏景预计,其实这不奇怪,独独之我、悟彻逍遥、纵横剑劫两脉,都对他行功、养意有着极大帮助,对他元神境的修行助力非凡,若这样条件他的元神还炼不快,那才是真正见鬼了。 再就是修元增长……暴涨,不是苏景自己修行来,三份力量:纯粹的阳火真力,莫名而生,自体内自行循转经络一周,最后落入气窍之内;凶悍犀利的天劫杀力,自冥冥游入身内,同样循转经络一周,最后注入劫脉,永驻其中;还有墨色元力,与苏景之前接触过、斗战过的墨沁极为相似,但内中少了那份惹人烦躁的“引诱”气意,只是单纯的黑色力量,就如水晶与真水之间的区别,前者晶莹剔透但因折射光线、在平添光彩的同时也变得浮躁浅薄,后者却永远安静平凡,平凡到洁净,又因洁净而厚重。沉甸甸的墨色力量,积攒于剑脉。 三份“额外”力量,来自三个单独修行的小元神。苏景精进,他们添力;反过来也是一样,他们修行顺利,苏景一样增修,齐惠。 修行之余,与身边不听聊聊说说,这是他在莫耶的唯一消遣,正说笑中,苏景忽然想起一件自己也没想到会想起的事情:我多大了? 这问题来得莫名其妙,就那么一下子,突然间想起来,然后……就怎么也算不出自己究竟几岁了。 大概的年岁是知道的,修行入道、至今一千七百年上下,可具体自己多少岁是无论如何也数不出来的。 这倒不能怪苏景糊涂,幽冥修行、驭界修行、莫耶修行,能去的地方他都跑了个遍,即便各界时间不差分毫,如此颠沛流离也难免忽略细致时间。修行修到忘记自己多大了,这个事情让苏景觉得挺可笑。 想了好半晌,最后还是放弃了,苏景对身边不听笑道:“回去中土再算吧。” 忘了不要紧,他记得自己出生时的旧朝纪年,找个汉家史的明白人一算就知道。 苏景计算年岁之日,东土汉家洪王朝景泰帝十一年。 甲午年己巳月乙巳日,五月初六。 大洪王朝一统东土、立国一千六百八十年整,史上少见的长盛之国,不衰皇朝。 仲夏时节,京师地方早已炎热起来,满城百姓都换上了薄凉衣裳。而京都繁华,民生富足,长街短巷间处处风情,锦簇团团的笑语花盛放和比花儿更可人的柔美女子。 今日有些小小阴天,但是阴却不窒,徐徐清风吹拂,难得的清凉。就在这份夏日清凉中,和尚入京了。 很好看的和尚。双眉细长,眼角上翘,目光迷离,皮肤白皙。口唇殷红,和尚是男子,他的好看却是妩媚的,不比当年的尘霄生师兄更漂亮,但一定更妩媚。 妩媚和尚有一点特殊之处,他头顶的香疤是黑色的。 过城门,行长街,妩媚和尚一路来到皇宫门前。 大洪朝律法森严,但皇族始终恪守祖皇帝的亲民之训,皇宫门外不设禁区,宫前大道百姓可随意穿行,只要不往皇宫里闯就没事了。妩媚和尚并未闯宫,但他就驻足在正宫门前大路中间,相距宫门三丈。 站一会无妨,站得时间长了便有守门侍卫上前劝阻,措辞客套,说是宫中不时会有车辇进出,大路正中不宜久留,还请法师移步。 妩媚和尚笑得眼儿弯弯:“马上就走,再站三息就好,一息……二息……三息……好了。” 宫外和尚话音落时,宫内景泰皇帝正在批览奏折,一份折子正看到一半,忽然折上墨迹迅速浅淡,眨眼功夫,奏折变成了一张白纸。皇帝愣了愣,再翻看其他奏折,批过的、未览的,无一例外尽成空白。 景泰帝是个开心帝,本性敦厚善良且上进乐观,乍逢怪事惊却不怕,也的确没什么可怕的,皇城有天宗高人驻守,来此装神弄鬼只有自讨苦吃,由此景泰帝还有心情提起笔,随便在一张纸上写了个“妖”字。 写字顺利,但写好的字,同样眨眼消失。 而景泰帝再抬头看,御书房四壁悬挂的字画、古训,全都变成了空空白纸…… 宫门外,听着和尚数数的侍卫很是纳闷,不明白对方搞什么玄虚,不耐烦中正待赶人,忽听得一位路过书生“咦”了一声,书生目光惊诧,愣愣望向宫门。 循着书生目光望去,侍卫大吃一惊:皇宫正门,高悬金匾上,竟变成了一片空白,匾上字迹消失不见。 皇城金匾字迹消除,就连祖皇帝的落印也告消失,在其职司其责,那位侍卫只觉脑子里嗡嗡一阵怪响,金匾出事,他们这些看门人难辞其咎,但这种诡怪事,凡人哪能想到缘由。 妩媚和尚依旧笑着,柔声安慰:“不必担心,不止这一处牌匾的,整座皇城都已无字,是仙法使然,不算你失职。” 侍卫听了立刻拔刀,但不等他做出叱喝,身后宫内突兀振起一声断喝:“凡人退散,妖僧休走!” 喝声落,弧光起! 皇宫大内遭妖法挟持,镇守此处的天宗弟子立时察觉,追究灵元波动,守宫修家已确定和尚作祟。 今时轮值、镇守凡间皇廷的天宗弟子来自涅罗坞,列位真传弟子次席,早已晋入元神境界,有本领也有年纪,是启巧、蜂侨的师兄,身承道统,道号清罗。 清罗遁剑而来,人至则剑至,一击如雷。 妩媚和尚不闪不避,笑颜中把嘴巴一张,做吸吮模样。遁剑急攻的清罗只觉莫名怪力涌来,以他元神大修之力竟全无反抗余地,连人带剑被和尚一口吞下! 人、剑入口,和尚嘴巴一漱,喉结一滚,叮当碎响中扭曲长剑吐到了地上,人却被他直接吃进肚囊。 下一刻,和尚肚皮微做震动,嘴巴再张,一副血淋淋地骸骨被他吐了出来。 皮肉留下、精血吸干,骨头就算了。 和尚觉得,吃人应该有吃人的规矩,要吐骨头的,否则岂不成了野狗土狼。 他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和尚。 第九百六十一章 天下废,速归宗 大惊失色! 见到来自天宗的真传高人,居然连片刻相斗过程都不存就被妖僧直接吞吃夺命,往来百姓、门前侍卫谁能不惊。 大惊过后即为大乱,顷刻宫前乱成一团。 混乱之中和尚的笑声传来:“不要慌,今天我只吃姓白的。” 白翼为大洪祖皇帝,皇族血脉皆为白姓人。和尚觉得吃吃喝喝这种事情是很讲究的,龙子龙孙才能勉强配得上自己的舌头,普通凡人他不屑去尝。 笑言一句,和尚抬起头,望天、重复:“我只吃姓白的。”这一次言出而法随,一声声惊骇长呼自皇宫内院和京城各处传来。不止皇宫,而是整座京城之内,所有白姓之人都被一道黑光裹缠,向着和尚飞来。 被擒者众,也不全是皇族子嗣,京城之内许多与皇家无关但也姓白之人皆遭连累。 大口张,妖僧笑,但他才吃到第一个“白姓人”就猛一皱眉头,噗的一声将入口之人又吐了出去:“怎么一股铜臭味道,恁地难吃……想起来了,大洪朝有个修银子的祖皇帝,就是你吧。” 白翼也在皇宫之内,自封五听行功入定,直到涅罗坞清罗出剑前他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待清罗叱咤后白翼惊醒,可还未等起身出来查看发生何事便遭怪力捆缚,第一个飞入妖僧口中。 不知是不是“入口”以至缚身怪力散去,白翼被吐出时周身一松,得脱自由,当即长袖猛甩,弹指间玄功疯转。七宝七剑十一斗战重术,二十五道杀劫并起,暴风骤雨般向着妖僧打去。 妩媚和尚屈指轻弹。 凡人饭后出门,走到街上发现袖子上沾了一粒饭粒,轻轻一弹……全无两样的动作,全无两样的轻松,诸般杀劫尽破、白翼也中妖僧一指轻弹,身体直飞九霄。 一指打发了白翼,妖僧再笑再张口,并未因白翼身上的铜臭味道影响胃口。 一口吞去千百人,再一口吐出万根骨! 打个饱嗝,抹去唇角残留的一点血迹,和尚舒口气:“无字宫,无主宫,还留着做什么。” 轻挥袖,疾风起,诺大皇宫刹那夷为平地。 不是飓风掀顶强风破壁,而是风过,重重大殿陡然齑粉,如烟散去再无一点痕迹。 夺字、吃人、毁宫后,和尚笑弯了眼睛,转身离开。 不止京都一城,六百里外晋阳城,东土北地太候城,西方铜川郡,南方洪洞郡……还有真页山城,凡洪朝皇族王爷封疆所在州府,皆有和尚入城来,夺字、杀白、灭府邸! 短短盏茶功夫,大洪皇家白姓之人百人丧九九,皇廷血脉绝灭,一千六百八十年长盛皇朝被连根拔起。 甲午年己巳月乙巳日,五月初六,大洪亡,天下废。 京城中的吃人和尚消失笑着离开时,东土南方、伏川真人正带着刚收入门墙三个月的幼徒路过巫峡。 巫峡山岭内有一门道宗,规模仅次于诸大天宗,是真正的修行大派。巫峡道宗在天元、弥天台封山不久后也告闭宗。 修宗封山,不得入内也不得直接从头顶飞跨,伏川掌门带着弟子小小地绕了个圈子,从山侧飞过。 巫峡道传承久远,内蕴深厚,算得道家盛地之一,伏川一边缓缓飞行,一边伸手指点,给身边幼徒解说山中风光。 伏川真人是洞府散修,不存什么门宗背景,但此人修持非凡且交游广阔,与东土的道统门宗都有交情,更被天元山地剑真人引为知己。人以群分,看朋友是何等人物,也不难猜测伏川真人有怎样的本领。 正指点中,伏川真人忽然“咦”了一声,精修之人一目天涯,他看得清清楚楚,大山深处、巫峡道宗所在地方,十余名道士正鱼贯而出,灰色道袍上纹绣小小一个“巫”字,正是巫峡门下弟子。 伏川真人笑了起来,拜云驾直飞过去,落地后拦住那些道士,问礼过后笑道:“恭喜巫峡道宗重开山门!还请道友代传茅居真人,老友伏川拜访。” 茅居为今代巫峡掌宗人,闭宗前他和伏川多有往来,千多年的朋友了。 见老友叙叙旧,还要问问他为何偷偷摸摸把山封了。 伏川不是无名辈,他不识得对面的小道士,巫峡道的晚辈弟子却听说过他,听过报名后小道士笑了笑:“我家掌门不见客,伏川真人来得正好。” 这是什么话,伏川真人被他说得愣了愣:“什么正好?” “伏川真人威震一方,就算这趟不去找,以后也会要专程登门去杀。”嘴上连毛都没几根的青涩小道笑着,挥手一指点向伏川面门。 小道士的动作并不快,也看不出什么力道。可威名显赫、修为深厚的伏川逃不掉,一纵千里的叶惊云锦尚未铺开就被小道士一口气吹散,曾斩杀过无数妖魔的沉木虎刺才出鞘就告崩碎,之后伏川真人的额头被一指洞穿。 逃出肉窍的元神被捏碎,魂飞魄散。 刚收入门下的幼徒被直接扭掉了脑袋。 小道士用伏川真人的道袍擦了擦手,微笑望向与他一起出山的几位同门:“对不起,让大家久等,我们继续赶路。” …… 伏川真人倒地一刻,东北八千里外,道宗圣地天云山中玄光一振,旋即散去。 黑色光芒消散同时,行运了几个甲子的护山大篆也告撤销,封山已毕,一道道云驾冲天而起,三千天元精锐背长剑持拂尘站立云头,重重紫鹤天云飞遁方向直指东南、离山。 长剑除魔,拂尘掸心,两样法器为道宗弟子常见、常用之物,不过今日天元道弟子所持法器稍有些古怪,背后长剑剑鞘都是黑色。手中拂尘亦然,纯透黑色。 天元道破禁,弥天台开山,坐落西方的雄伟大庙响起隆隆钟声,方圆千里可闻,一群群和尚飞出山门,不同于天元道众人赶赴一个方向,群僧甫一出山就四散纷飞,东西南北各个方向皆有,专还又一路去往大漠、古城方向。 黑袈裟、黑香疤,还有他们敲响的钟,每一声洪钟振鸣,都会自大庙中振起浓浓乌光,飘于天、经久不散。 这黑色来得很好看,注目稍久便会沉迷其中。 僧道两座天宗弟子飞天之际,白翼翻滚下坠,摔入一条奔腾大江。正是大江急弯处,水流湍急浊浪轰轰。就因浪涌奔腾气势惊人,是以此地为东土一处风景名胜,澜江虎跳峡口,相距大洪京都一千一百里。 白翼身中一指,被弹飞一千一百里。妖僧巨力侵袭,白翼修元崩碎、筋骨寸断,但他精修银上欲望,元神比着同境修家要强韧许多,遭重创濒于消散,但此刻还能勉强坚持一阵、勉强维持住一个形状。 是以白翼落入江水时候还活着,这是妩媚和尚没想到的。 江水浑浊,淹入口鼻,白翼只觉双肺针扎般剧痛,奈何无力挣扎,被激荡巨浪抛起扔下,天旋地转中混不知身在何处,自忖必死之时忽然一股柔和力量用来,轻轻将他包裹、浮上半空,跟着白翼眼前一暗,一个人遮住了阳光,声音惊讶:“白翼?你这是怎了?” 目光已乱,又因背光,白翼看不清是何人搭救自己,但他识得这个声音……当年就是这个声音在真页山城对他说:你家羽成儿郎天资卓然,可愿让他随我去离山修行……离山掌刑,长老龚正。 白翼双目通红、声音干涩:“皇城遇袭,青罗真人被妖僧残杀,城中所有白姓之人尽遭屠戮……求仙长……” 龚正是出宗办事,正好途经此地,遇人落水施法相救,闻听白翼之言龚长老大吃一惊,不等说完已然遁起云驾,带上白翼飞纵急急,向着京城赶去,一边追问事情经过一边注入真元为伤者止痛疗伤,同时将两道剑讯打出,一去离山一去涅罗坞。 妖人袭击凡人皇城,事关凡俗气运绝非等闲事情,须得通传门宗;镇宫之人为涅罗坞弟子,清罗惨死,不知涅罗坞是否已经得知,又或者此子殉难前会传讯门宗,龚正也要问个清楚。 白翼是在入定中直接被抓来、吞掉、吐出、弹飞,他自己都不晓得怎么回事,如何讲与龚正,唯一能说清楚的也只是妖人的模样,但还不等他说什么,一道金色剑讯跃出空气,落入龚正长老手中。 接讯一瞬龚正就微微皱眉,回讯不可能这么快,这个时候自己打出的剑讯应该还未到门宗。还有,他识得,这枚剑讯并非留守宗内、代掌门务的虞、樊两位长老,而是沈河的剑讯。最近这段时间里,沈河似是又再参悟清冷剑唱之外的什么秘法,轻易不会出关。 待龚长老读过剑讯,脸色彻底变了,铁青! 掌门剑讯,告知龚正离山刚刚收到紫霄国的急讯,紫霄遇袭,危在旦夕;掌门谕令,龚长老就近速去紫霄驰援。 京城要紧还是紫霄要紧?龚长老不选,只听掌门法旨,就此陡转云头驰援紫霄。 疾驰了一阵,他收到了涅罗坞的回讯,长老识得,传讯过来的正是涅罗坞祭酒谢老三的讯器,可“开讯”之后传出来的声音绝非谢三祭酒的粗犷嗓音,一个阴柔平和的陌生男子声音、带笑:“好叫龚长老得知,涅罗坞已亡,勿要再做惦念了。” 不等龚长老有什么反应,又一枚来自离山的金色剑讯到来,仍是掌门谕令,前令更改,新令只有短短三个字:速归宗。 第九百六十二章 昏庸谕令,不听不听 “求请大人出兵!”花青花动大礼,跪拜尤朗峥面前。自从花青花晋升一品大判,尤朗峥就再不许施此大礼。 但这次花青花忍不住。高悬冥殿的那盏巨大铜镜上,中土阳间突然掀起的大祸尽显,再不去救阳间凶多吉少。 尤其让花青花心惊的,今次并非人间内乱,无论摧毁皇宫的妩媚和尚,还是解封破关的诸宗修家,里里外外都透出了墨巨灵的影子。 曾经为祸幽冥,险险就摧毁轮回的墨巨灵。 即便陨星灭世都按兵不动的尤朗峥,这一次不存丝毫犹豫,伸手扶起花青花,同时对妖雾说道:“点官!” 点官如点将,点将即为召集八方手下。不过“点官”只限于阴阳司大小各衙判官与得力鬼差,只是阴阳司自己的力量,幽冥中乱战一团的鬼王势力不在征召之列。 与当初阴阳司只以判官本部人马和狼魂大军去战西仙亭一个道理,对墨色浸染,普通猛鬼难以抵挡,真要鬼王带兵上去反而添乱,可若只让鬼王来帮忙又不许他们带兵,那些鬼王又会诸多推托。现在这样的情形,尤大人哪有和他们磨牙的功夫。 着妖雾点官后,尤朗峥再传令:“唤醒七十三链随我去往人间,花青花驻守封天都;众官集结后以贺余为都统,赶赴人间……” 点官、调兵须得一些时间,虽快,但阳间祸事起得更快,尤朗峥不等,要带上七十三链先去驰援阳间,可他连串大令尚未说完,不远处正调运大人印鉴传令的妖雾忽然惊呼一声,跟着快步跑到尤朗峥身前:“启禀大人,只、只有两千三百十七司接令。其他司衙没得联络,令鉴打过去即被弹碎。” 尤朗峥声音顿止、面色铁青。 幽冥阴司,正印判官一万三千七百整,掌管大小府衙万余座,除去封天都总衙会有多位判官司职,其他司衙基本基本都是一官守一衙,万余阴司衙门,只剩两千多接下了妖雾传出的大令,其他司衙失去联络。 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阴司各衙每天都要向总衙报备公事,且司衙间都有远古时设下的法阵,一出事情随时都可联络彼此。这边判官开阵、打个喷嚏,这边“嚏”字未落那边就能听到“阿”了。 今早时候还一切正常,其后未见有一衙示警,就那么全无征兆的万于阴司衙门……没了? 这场风雨浇穿了阴阳,不止人间有大祸,幽冥一样遭劫数。花青花心中沉沉一叹,晓得阴司已经自救不暇,无力再去管阳间事情,而短短沉默了一阵的尤朗峥长吸了一口气,目中阴鸷犹存但面上清冷散去,尤大人已然归复镇静,新的一品判官大令,自他口中连串颁下…… 莫耶,丽山脚下的苏景伸了个长长懒腰,对身边不听说道:“时候快到了,该回去一趟离山了,这次可能会多待一段时间,送他最后一程。” 苏景不知阳间劫难,他说的时间是掌门人沈河的时间,他说的最后一程是沈河的最后一程。 他从十一世界回来的时候,沈河距离元神境三千年天治只差五百年多些,苏景在莫耶雕山划境快五百年了,掌门人所剩时间不多,最后这二三十年苏景会驻道本宗,别离前总要有一场相聚,不算辜负。 将不听收入洞天,心念送出着小金乌自行吩咐,苏景动身赶赴古阵。 抵达莫耶一端古阵,苏景不知为何忽然面现喜色,脱口笑了一声“妙极”。 就在这时自他身后跳出来一个胖墩墩地小矮子,拈花神君自裁赶来寻主。 见到苏景,拈花顾不得解释什么,一把拉起他的手,急慌慌:“快随我去接人,去法阵……咦?”话说一半他发觉原来苏景就在古阵前,明白得很,拈花白死了。 可是这次拈花一反常态,非但不曾抱怨半字,反倒是满心欢喜,连连道:“正好、正好……” 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正好”,苏景面前古阵忽然涌出来一群人,赤目真人领队,无双城孙希佳紧随其后,大师姐身后是一群无双城弟子,大都资质不凡,但入道时间尚短,尽是些年轻人,或怒形于色或面色沉重,乍见苏景又都亮了眼睛。 无双城也算是苏景的嫡系人马了,不等孙希佳相报,古阵玄光再闪,又是近百人涌了进来,这次苏景变了脸色:新一批入莫耶之人,各个有伤在身血染衣襟,严重的肠穿肚烂断肢少臂、轻些的面色苍白目光散乱,这群人中一人为挚友、几人还算熟悉、大多并不认识……不认识人,但他们的衣着肤色熟悉得很,涅罗坞法袍。 来者皆为涅罗坞弟子,启巧正在其中,下颌、胸前满满血浆,显然不久前曾大口呕血,人已昏厥过去,眼角含泪。 救护同道责无旁贷,但人非无情物总有远近亲疏之分,苏景急忙将启巧抢入手中,一道真元送入其身,启巧伤重命火微弱,但总算还活着,这让苏景稍觉安慰:“回去再说。” 无双城群徒来投、涅罗坞弟子重伤,苏景哪还会不晓得中土出事了,即刻返回中土。 刚刚进入莫耶的众人不存犹豫,健者搀扶伤员追随苏景一起入阵返回中土。 古阵摆在那里,天宗修家来得,墨色信徒也来得,莫耶地本就不存安全一说,孙希佳等人过法阵只为投奔苏景,苏景去哪里他们就去哪里。 阵法跨界,苏景重返中土,才刚立足稳当,他面前百丈地方忽然法芒流转,三十余人突兀显身。 显身之时、摔倒之时,来的也是一群重伤之人,巫袍蛊冕眉间紫线,来者皆为紫霄传人,紫霄尚尚、苏景曾见过的头顶生角的紫霄皇孙都在其中。 此时苏景注意到一个细节,启巧来了,但他师尊红袍谢老三未至;紫霄天才皇孙来了,将其视作掌上明珠寄托重望的东宫娘娘紫游牵未至……无论涅罗坞还是紫霄国,来到此间的伤者全是年轻人,无一长辈。 仍是不等来人说明发生何事,苏景忽然眯了下眼睛,转目向着东方望去——地平线上,十余道身形显现,黑袈裟,黑香疤,僧袍袖口纹绣弥天台标志的和尚。 人在远处,但墨色气意已然直侵苏景五感深处,来者完全不隐瞒自己的墨色修持。 为首僧侣曾在弥天台赴离山迎取真经的大典上与苏景见过一面,法号鎏光,以前在弥天台闭枯木关做自苦修持,以前几乎足不出寺、根本不过问世事。 上次见面时,鎏光肥胖但苍老,苏景之所以对他还有印象就因他居然是个胖苦修。今次再相见,鎏光眉目依稀、五官未改,可身上那份苍老之意一扫而空,仍老、却饱满圆润。明明是个老头子,但又是一身“婴儿肥”似的圆润体态,再加上头顶九点墨香疤,显得诡异非常。 “没想到,几家天宗还在宗内设下通往古城的遁身阵……可又有什么用呢。”鎏光说话,一句话中,从大漠的地平线上走到苏景面前十丈处,站定,对苏景微笑。 大漠古城中设有去往莫耶的法阵,苏景自十一世界回来后要去莫耶,这是弥天台闭关前的事情;和尚们不晓得的,就连苏景都不知道,离山上精通阵法的秦、雷两位长老,在破解封印、精研古阵的过程里,自前辈仙家的法术中得到颇多启发。这些年一直精研不辍,大约一个三十前,两位长老终于“创法”成功,布成“遁身阵”。 阵法成形了,但内中法术还有几处题目难解,所以两位长老创出的“遁身阵”大有缺陷,要想成阵非得借助沙漠古城的阵力,便是说无论起身阵法设在何处都行,可落身之阵只能设在古城古阵方圆千丈内。 其实假以时日,以离山的大好法术,定能破掉难题,创出完美的穿遁之阵,不敢说打通两座世界,至少阳间设阵无处不可去。可惜,缺的就是时间。 而莫耶被沈河等高人看作中土的“退路”,是以这道并不完善的阵法也在成形之初就被启用,除去当时封山的僧道两家,包括无双城在内其他几座天宗都设下了此阵,原意是万一浩劫到来,各天宗能以此阵向莫耶输送生灵火中,往来大是方便。不是离山不想多设阵,只因布阵麻烦,三十年间才勉强完成这几座阵法。 劫乱来得如此快如此狠烈,紫霄、涅罗两大宗甚至都未能坚持片刻就告覆灭,只来得及将一些晚辈送过来……为何不存长辈,正道天宗,不止离山一家“不敢辜负天地,不敢辜负那些把孩子送来的父母”。 老鹰不是没有逃命的机会,至少个别老鹰可以逃,但为掩护小鹰,宁愿死战不退。 至于无双城,孙希佳也不晓得究竟是来灭无双城的邪魔动身晚了还是今日无双城实力不比普通门宗、邪魔的第一波杀伐不屑来此,在她得到消息涅罗、紫霄遭难时,无双城风平浪静、并未发现可疑之处。 但孙希佳不作丝毫犹豫,立刻传召同门,带上门宗重器与经法进入遁身阵,来和师父汇合。 修炼时对自己严格苛刻,古法修持不算还要再去幽冥历练;遭劫前当机立断绝不作无谓逞强,绝不拿同门性命和无双未来挥霍,这是希佳丫头的聪明之处、可爱之处,也是苏景为何选她来做无双城主的原因。 苏景正想开口,忽然抬起手自空气中捏出一枚蝴蝶,幽绿色的蝶子,双翅花纹合成一幅青面獠牙的鬼面,上次回归中土前炼制、以阿骨王袍内的法度炼制的小玩意,能穿透世界穿载灵讯。蝴蝶虽小但炼制不易,苏景只炼成了一枚,将其交给沈河真人以防不测,万一有事沈河能以此蝶直接传讯于他,省事、且快。 蝴蝶振翅,苏景听讯,而后笑了下,居然将蝶讯如实告知鎏光:“我家掌门命我固守此阵,接应撤退到此的同道,每隔一个时辰离山都会传讯我一次,什么时候离山剑讯没了,我便撤入莫耶、捣毁那边的阵法。” 鎏光笑了,摇摇头,听小孩子说可笑话的模样。 …… “天元道三千墨剑弟子已到三千里外。”九鳞峰上,虞长老将刚刚得到的探讯报知掌门。 沈河身边,诸位长老; 长老身后,离山真传; 真传外围,内门弟子; 内门左右,外门、记名、离山大妖……所有离山门徒皆背负长剑,严阵以待。 “是不是我平时太和气了?所以你们造反了?”沈河侧目,望过身边众人,似笑非笑:“谁都不肯走么?” 紫霄国、涅罗坞弟子能去沙漠古城,离山传人自然也能去,但无人走,真就没有一个人。 入道之初,真的没人想过要和离山共存亡;修行之后,我与离山不离不弃却成了本能。大难临头时,什么号令什么法喻都不算数,只有本能做主,仅此而已。 虞长老正想开口敷衍,掌门面前突然跃出了一只背衬鬼面的幽绿蝴蝶,不是密训,蝴蝶口吐人言,是苏景的声音,只有两字轻轻:“不听。” 掌门谕令?不听。大不了将来被逐出门宗呗,到时候又能大喊“今生此世苏景不弃离山”这等豪言,小师叔本人还是蛮期待的。 再说苏景斗战即为撒泼,什么时候给自己留过后路!掌门让他守后路,何等昏庸谕令,不听不听。 离山才是苏景心中最后的“退路”,没了离山,今生此世便退无可退,去他的莫耶也去他的飞仙! 两字不听是苏景的答复,不过他可不知道离山此刻的“场合”,这么直接驳斥掌门,虽也算替所有离山弟子喊出心声,可未免太削掌门的颜面,尤其是沈河刚说大家都造反了。 有人想笑,不太合适,红长老是永远向着师兄的,提师兄解围:“当是师叔的灵讯传错了地方,他可能是要喊媳妇,结果误传来离山。” 听了她的解释,本来不想笑的人都笑了,就在一群精修者的笑容中,离山中层层水光流转,水幕天华大阵行转开来。 自发之阵,天元弟子逼近离山。 第九百六十三章 剑出离山,不血不归 大漠、古城,赶来投靠苏景的一众残兵被收入洞天,苏景身后只有三尸,面前十余墨沁妖僧。 曾经名震中土、慈悲处处的弥天台高僧,今时为祸天下横扫苍生的妖孽。 少有的,三尸面色凝重,各自抬手自童棺内取出星索长链。 七大天宗,无双势微不值一提,僧道两家入魔,涅罗紫霄顷刻覆灭,只剩大成学与离山,前者情形不得知,后者正遭重兵临境……八方发难,雷霆一击,墨巨灵的猛击来得如此狠辣,事事都把握十足,既然敢找上门来必定胜券在握……三尸没办法不凝重,今时情形来得太严峻,已然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深吸一口气,雷动忽然面容扭曲,单手捂住小腹:“肚子疼!” “让你别吃烤蝎子,你非得吃!”赤目眉头大皱,很不高兴。 拈花心眼软,关切老大病灶:“要拉稀吗?” “嗯。”雷动愁眉苦脸的点头,而点头一刻便是杀伐起时,三条星索如龙,自三个矮子手中疾飞去,向着前方妖僧狠狠打去! 星索动时,两件事同时发生: 苏景眨眼睛,整个人就此消失不见; 十余妖僧同做冷笑,身形转转也告消失不见! 三条星索都打空了,大漠地面被抽出三条望不见底的巨壑,可无论苏景还是妖僧全都不知去向……三息。 三息过后,三尸前方百丈地方,虚无空气中忽然血泉喷溅!带了热气的血浆自空气中乱喷乱溅,场面触目惊心。 大片血浆落地同时,苏景与十余妖僧再度显身,不过苏景是站着的,面上带笑、唇角的弧度残忍而妖冶;妖僧却是“散落”的,几百片、残肢断骨碎肉团团。 三尸都吓了一跳,苏记少东家是厨子,偶尔也当屠子,不过这么彻底的屠子可从未见他做过,苏景顾不得解释什么,腾身东去,驰援离山! …… 东南,离山,水色流转,化利剑匡护离山,一阵水幕天华,秀水化剑千万,每一柄灵剑剑锋都指向十里外三千天元墨道。 三千道凝止云驾不再前行,只有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小道士脱队而出,又再前行了千丈,一边缓缓飞着,一边目光错动,上下打量着正行转急急的水幕天华大阵。 大阵凝势饱满,但并未强攻,群群长剑围拢着离山如鱼穿梭,无声却饱蕴杀气。 行千丈,笑意浓,小道士止步,手中拂尘向天一挥,口中长长呼喝,其声悠长慢慢:“天将墨,离山墨。”随后,他笑得更开心了——名动天下的离山护篆水幕天华,在他看来真是个笑话。 黑色拂尘挥动,一起一落,朗朗苍穹猛渗出浓浓墨色,如乌云铺天,眨眼后墨色急沉,正砸中匡护八百里离山的灵水万剑、水幕天华! 轰隆巨响震人心魄,这声音来得太沉闷、太压抑!闷响尚未散去时,水幕天华就先散去了……连串惊呼自离山前响起:离山前设有岐鸣剑碑、设有明月道场,两处地方常年汇聚大群修家,来自五湖四海门宗各不相同。 刚刚离山弟子已经传报这两个地方,妖邪将至,其势惊人,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众修家可入离山避祸、也可就此散去逃命。 话说得明白了,但没几个人离开,没谁觉得离山会输、也不觉这天下有什么地方比着离山脚下更安全,既然如此何必离开。 待见到来得居然是怪里怪气的天元弟子,众修家更好奇了,更没人肯走,大都留下来看这场热闹……只是没想到,这场热闹来得太大了!人间第一天宗的护山大篆,难抵小道士挥手一击。 这样的小道士,天元道来了三千个。 小道士笑着,转回头望向身后同伴。后方群道中又有九十九人飞出大队,与第一个小道士汇合。 一百墨道结方阵,与之前全无两样的,百名墨道将手中拂尘整齐一挥,口中六字咒飘荡苍穹:“天将墨、离山墨。”他们的声音并不响亮却说不出的高远……一盆墨汁泼到了宣纸上,会是怎生模样? 此刻一百墨道置身地方便是这等模样,天空明明艳阳高悬,群道所在一片小小天地间突兀墨色四溢,疯狂向着离山蔓延过去。 慌了。岐鸣剑碑、拜月道场两处修家慌乱起来,道士们唤出的墨色法度何须上前领教,只消看上一眼就让他们心头窒闷行元不畅!心头怦怦乱跳、耳中嗡嗡怪响,修持浅薄的几乎都难站稳……只因那片并未刻意针对他们的浓浓墨色。 百名道士施法,他们的身形尽数被墨色遮掩,是以外人看不见他们的笑容,每个人都在笑,很好算的一笔账目:一个人就毁去了水幕天华,一百人足以毁去离山……正笑着,忽然一道锐意刺入浓浓墨色中! 须臾间墨色散碎,百道的法术被锐意攻破,还有……一股血腥味道:只剩九十九个道士了,第一个小道士身首两断,人头落! 剑华自离山起,如电闪过,破妖法,杀贼! 剑光不落,笑声响起,同样自离山中来,虞长老的声音:“滇壶先拔头筹,师兄弟,服不服?” 笑声回荡,刚刚斩杀了那道剑华陡转向上,冲天去。上九霄、剑华崩碎去引得空气颤颤气浪翻腾,待到气浪散去天际显现悬空山峰一座,虞长老负手站立峰巅,麾下众多内门弟子分布悬峰各出,或执器结印或端坐行法。 若对离山足够熟悉,便能识得这座悬空山峰正是离山缥缈峰之一,滇壶峰。 门下弟子各掌阵位,虞长老竟将自己的星峰“驶”出了离山!不止驾出滇壶峰,且还将星峰化剑,轻轻松松斩杀了妖道一名。 百名道士都藏身墨色内,滇壶峰化剑却能准确击杀其中那个最先动手的……是卖弄么? 就是卖弄,虞长老全不掩饰自己的得意。 “看老虞高兴样子,还以为他一人已将天下墨色打扫干净了。”樊长老的声音带笑,潺潺流水声响起了,一条小溪跨越天际,自离山深处欢欢快快地流淌出来,溪水明秀、映于蓝天让人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好看……但问天下,又有几人能看到这溪水中藏蕴的剑意! “天溪”流淌,看似缓慢实则奇快,樊长老声音刚落下,天溪已经围绕着飞到离山外的滇壶峰绕了一圈,而后流淌到一旁,微一震、长溪不见又一座缥缈星峰显形:洪泽峰。 樊长老站立峰顶,他门下弟子也如滇壶峰上的同门一般,分散于星峰各处,行法持阵。 有人接下了樊长老的话,女子声音,带了些小小俏皮:“启禀樊师兄,虞师兄尚未扫尽天下墨色,他舍身苦战、斩杀妖孽……我仔细数数啊……数完了,一个。” 开着玩笑,一只红色的仙鹤双翅起伏,自离山中飞出来,稍稍有些奇怪的是仙鹤满身“零碎”,口中衔着一截翠竹、颈下挂了个铃铛、头上顶了片芭蕉叶、脚上还抓着只小花猫。 红鹤飞着,红长老的抱怨来了:“你们这些做师兄的,怎么能这么懒,自己的星峰都不会飞么,非要缀着我。” 抱怨中仙鹤口中翠竹飞起,化作栉雨星峰,秦长老主持,门下弟子行阵;仙鹤颈下铃铛摇动,铃铃轻响中化作清泠星峰,岑长老站在峰巅;一阵风吹来,红鹤头上的芭蕉叶被吹翻,飘飘荡荡地,叶子就变成了星峰、水灵峰,风长老翻着眼睛满目虐戾望向不远处的敌人;仙鹤爪下小花猫摇头摆尾,一样化星峰,剑藏天虎魄,虎啸渚悬峰的渚悬峰,雷长老的地盘! 岑长老笑着回答:“老雷老秦这些年忙着布置遁身阵,师妹又去闭关修剑弦,几座星峰祭炼杀劫的事全落在我和风师弟身上……忙死累死,捏一块省心不是。” 红鹤也化形,归复星峰模样,红鹤峰上,俏丽美妇做女冠打扮,皱皱眉找不到出什么再去抱怨的话,她对岑师兄扮了个鬼脸。 星峰化形,还在陆续“驶出”离山,形状不同,气势迥异……离山诸位长老将自己的星峰炼成了一件法器、炼成了一道劫数,事情摆在那里,除非瞎子否则都能明白。 可见到了结果,也想象不出内中过程,那是何等艰苦的法术炼化,那是何等苦心费力的经营!这许多年里看似平静一切如常的离山,究竟为了即将到来的天地浩劫做了怎样的准备。 水幕天华、壬水雷母篆、戊石紫剑阙三重离山守护大篆早被废弃,大篆中的法力被分别注入十几座星峰,添峰锐;再将离山灵石之库彻底掏空、所有灵石补入星峰,增峰力;小师叔带回的那一坛天水灵精,除了分给晚辈们修炼的几十滴外全部注入星峰、养峰灵;极品太乙金晶、离山重库内所有合用灵宝相融重铸、炼入星峰,生峰骨;还有所有星峰主人、离山长老的一根肋骨,七滴真修元精炼成一张本命符,打入星峰心髓,非如此否则无法彻底掌控星峰。 肋骨好说,身魄伤对元神大修算不得太严重的损害,锯断一根骨头,修持最差的红长老也只躺了半个时辰就恢复如初。 七滴真修元精……本命之物,本命之根,拿出体外会让修家变得虚弱,虚弱也好说,休养三五年实力就能回复如此,可即便实力无碍,到底也是伤了他们的根子!眼前无妨,但飞升希望锐减,本就难求的长生逍遥更变得遥不可期。 离山管不了别人,也不会主动要求别人做什么,他们只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知道自己该怎样做就足够了。 今日离山比不得往时: 往时有九子驻道此间,天大事情九子剑下烟消云散,那时离山有剑,随时可以剑出离山。 今日离山弟子虽也不凡,却远远比不得九位师祖。离山九子才算得剑,今日晚辈什么都不算的。离山无剑,何以剑出离山!前辈留下的大篆,能护山去不能攻敌,只是“盾”,但是保得住自己却保不得天下的离山又算什么离山呢。 几面只能护得离山自己安危的重盾,沈河要它何用。 沈河传令,废弃大阵;沈河传令,劈盾铸剑。 沈河这个嘻嘻哈哈的老好人,没脾气的掌门人,不过莫忘记,五百年前提议主动攻入驭人世界的就是他!若心性如剑,你又要他怎样才能做到只守不攻! 水幕天华等大篆只要阵基不毁,可做千万年行转,永世不坏;自毁阵法、引其玄力炼成劫的星峰法术,只能管这一世事情,因星峰法术与长老的本命符炼合一起,将来长老陨落星峰也就废了,再无用处。离山再无半块灵石,多少年的积攒储备被耗尽一空,空中宝物十者去其五,在天宗内本就不算底蕴深厚的离山,根基更加浅薄了,它已元气大伤…… 可元气大伤又如何?饮鸩止渴也罢急功近利也好,至少今日离山有剑。 今日离山剑,十五缥缈峰。 星峰出山,即为:剑出离山。 盛世入极、浩劫隐隐,离山早在防! 不过水幕天华算得离山的象征之一,多少离山弟子提起这偶尔会发动的灿烂阵法都心存得意满目自豪,沈河少年时也曾如此得意、自豪。 所以心底对这阵法有一份舍不得,所以水幕天华还保留了一个“形状”、一个“壳子”,外表看去、灵识相探,离山发动的水幕天华大阵都威力十足、气势可怕,可它已经从真老虎变成了布老虎,徒有其表而已…… 红长老从小被师兄们宠坏了,总是个毛毛躁躁的性子……美人站在红鹤峰顶,脆声笑:“走走走,杀敌去!” 师尊笑声即为师尊谕令,红鹤峰上诸多弟子,以剑尖儿剑穗儿为首,齐声开口笑应:“走走走,杀敌去!”喊声中红景结印持法,脚下缥缈星峰微微一颤再变作巨大红鹤,振翅疾飞化长虹,直击三千天元墨道士! 虞、樊、岑、秦等诸多长老或展露笑容或面露萧杀,口中号令却和红景一样,一模一样的不伦不类:“走走走!” “杀敌去!”每座星峰弟子吼喝,每座星峰化形,每座星峰都做剑做法做劫数……杀敌去! 剑出离山,不血不归。 挥拂尘,墨色现,三千道的法术没什么新鲜的,只是这次人数众多,“涂抹”出的墨色更浓更重。但无用!剑芒绽放、白虎跳荡、红鹤突袭、绿竹散叶……诸般星峰诸般法度,诸般法度样样破墨!这是离山第三代不肖弟子挥霍祖宗家底打造出的杀劫,凭这三千道的墨,休想能够抹杀他们! 墨无用,长剑起,三千墨道的动作永远都是那么整齐划一,手掐剑诀向天一点,背后墨色长剑脱鞘激起! 黑色的剑,飞行之际拖出黑色的尾,剑如蛇,两千九百九十九剑就是两千九百九十九黑蛇……先是像蛇,但当剑碑、道场一众观战修家觉得它们像蛇的时候,它们就真的变成蛇。 身长十里、披墨鳞、腾墨云、吞吐墨色剧毒的凶蛇,围红鹤围白虎围剑华围攻离山十四星峰。 再没了初时的笑容,墨道个个面色凝重,以神御剑,同时手中拂尘挥舞不休,添墨添墨再添墨……或许是太入神?三千墨色道士并未发现一件事:他们还是三千人。 不久前死了一个,如今又多了一个。 脸上歪歪斜斜一道蜈蚣疤的青袍人,身心轻得如烟,动作轻得如烟,悄然行走于墨道阵中,好像个贼。 偷东西,那是小贼所为。叶非是恶贼,只夺命。短短一会功夫他已经捏死了三个墨色道士,然后他觉得无聊了,突然开声吼喝:“离山沈河何在,叶非今日剑挑离山,说好的横剑相迎呢?无信之人,叶非原来高看你了!” 混蛋么?在这个时候来剑挑离山……混蛋啊,在墨家阵中突然放声大喊。 离山中,始终不曾现身的掌门真人传出一阵笑声……墨道阵中可一下子就炸了。叶非哈哈大笑,拔剑杀人!用手中剑去挑离山之前,最好能找些硬骨头把剑打磨打磨。 不等墨色道士弄清楚怎么回事,突然间地下又有滚滚煞气喷薄,一头看上去颇为年轻的红袍猛鬼自地面飞身而出,扬手打出道冥间凶法,急攻墨道之阵。 花青花入人间。 只一个花青花算不得什么,可花青花之后还有一条粗宏巨链,七十三截的链子,世代供奉于冥殿,永镇轮回的阴司重器,七十三链! 花青花带上七十三链子驰援离山…… 幽冥也出事了,八成司衙失去联系,尤朗峥传令能联络到的各司人马即刻归护封天都;再传令着干员去探失去联络的司衙究竟发生何事;传讯于肆悦、削朱这些一等鬼王着其务必当心……连串命令颁布后,尤朗峥望向花青花:“封天都没事。” 事情很奇怪,封天都才是轮回中枢所在,把其他所有的衙门都攻陷至多让阴阳司公事瘫痪,但轮回仍在,世界就是安稳的。敌人不来直击要害,甚至试都不试,实属反常。 尤大人想不通这“反常”的原因是什么,但至少他能确定封天都现在没事……可阳间有事,离山有事。 大劫突降,熬过当头杀,之后也不会是风平浪静,漫长且艰苦的鏖战现在才刚刚开始——若连这一点都看不穿,一品红袍也不会选尤朗峥来做阴司的掌舵人。既是鏖战、苦战,尤大人就弃不得离山。是以尤朗峥改令,改自己坐镇幽冥,花青花率七十三链入战离山。 叶非拔剑杀人,七十三链砸入敌阵。 还有一剑光,自剑碑起,比着清风更柔顺,比着小溪更从容,瘦小的老道流水的剑! 剑碑群修中有人惊呼:“岐鸣剑法!” 逗留剑碑附近的修家都修得岐鸣剑法,有人以此剑相助离山没什么可惊讶的。 黑虎掏心人人都会,张三一个黑虎掏心把李四打翻在地,不值惊讶,王五一个黑虎掏心,把一条五爪金龙的心给掏出来了,那么老大的心还怦怦跳着……谁能不惊! 瘦小老道差不多百年前来到岐鸣剑碑,然后就常驻不走了,旁人也没觉得他又多神奇,哪想到他一出剑……物极必反,从容到巅顶,便是鬼哭仙佛惊! 人人都修岐鸣剑,可人人都想不到、做梦也想不到岐鸣剑竟能修成这个样子。 不过说到底,还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被一群修家大惊小怪了,只因他们不晓得瘦小老道就是岐鸣子。 岐鸣子欠了离山两个人情:布道传艺,人间衣钵由剑碑传承;归还长剑,那柄剑伴他修行伴他成长,承载他太多记忆,岐鸣子找回这把剑后也渐渐找回大把人间记忆。 欠了离山的情,离山不觉得什么,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情。 所以岐鸣子还离山人情,却与离山无关。 就在众人惊诧于岐鸣子的剑法时候,离山深处突然又传出了一声声刺耳哭号:惨啊! 惨啊! 惨啊! 一声哭就是一声惊雷轰动,一声号就是一次鬼爪撕天,两字往复不断的惨叫哀号中,天空肉眼可辨,由湛湛青蓝变作淋漓血色,再之后血滴真的就从天穹上滴落下来,天泣血。 旋即一个周身血肉模糊,身形不过五尺的壮汉自离山界内冲出,纵身跃入墨道阵中,一边哭号不断,一边随手杀人,撕、撕、撕、撕……随便墨道如何抵抗如何反击,他都不理不睬,只是不停地撕。 撕碎,无人能逃!不撕扯得粉碎,如何映衬凶神遭遇之惨烈,如何映衬冥王对待他的手段凶残! 上次苏景离开门宗前,留给了沈河一只盒子,里面装了个被瞑目王活炼的凶神。沈河未现身迎敌,但他打开了盒子。 只凭三千墨道,就想拔掉离山,未免自视太高。 还有,天将墨,离山墨?这是什么疯话,离山弟子听不得这个…… 沈河尚未出手,这一战也用不到沈河出手了。 第九百六十四章 黑足印 沈河尚未出手,这一战也用不到沈河出手了。 十五星峰剑,龚长老尚未归宗,其余十四峰、十四剑足以抵挡三千墨道,再加上叶非、七十三链、岐鸣子和匣内凶神相助,大局可定。 甚至沈河都不再关心战局,他的精神外放,人王真识巡游八方监察周围,以防再有其他墨色高手侵入。 三千道败局已定,可身心尽遭墨色浸染之人会变作狂信徒,虽败不退、虽死不退,口中高唱着古怪的调子,神情安详且快乐,死战……战死。 攻山者,昔日同伴,与离山同气连枝并肩护道的朋友。由此这一战平添悲壮,天元墨道感觉不到、离山弟子却深深感慨的悲壮。 没得选,也不手软,只有杀。因为反过来也一样,若入魔的是离山,天元道也会杀法决绝……总得有人守护世界。 半个时辰后,惨烈杀伐渐入尾声,未见有新的墨者来增援,居于山内的沈河忽然开口:“叶非,帮个忙。” 叶非笑了,他一笑左颊上的蜈蚣疤仿佛转活、扭曲蠕动:“离山掌门主动请我帮忙?这可是件有趣事。你说吧,无论何事我都……不、答、应!” 叶非直接回绝了,沈河却仿佛没听见,继续说道:“帮忙驻守离山,长则五天短则三日,离山暂时交给你了。” 明显的,叶非愣了下。 而沈河声音不停:“诸长老,并星峰,随我去往大成学!”说话同时他将正残暴杀人的凶神被收回匣中。 不久后离山深处一道剑光破空,沈河动身驰援大成学。 离山暂已无碍,大成学的情形犹未可知,只要那里还在抵抗,离山就一定会去救!哪怕大成学已经变成了一个陷阱,哪怕这是墨图的调虎离山之计。 只是让那个成天将“剑挑离山”的叛徒暂代守山重责,妥当么? 何止不妥当,简直就和命令苏景守后路一样,何等昏庸! 不过掌门谕令就是天条,之前“造反”的诸多长老现在又都变成了小绵羊,头羊怎么领路他们就怎么跟着,并无一人提出异议。破空呼啸中十四星峰疾飞而起,追随掌门人身后向着大成学方向赶去。 …… 九霄云上,又西北向东南的疾驰之中,苏景突兀转向,不再赶奔东南。他已得掌门的冥蝶传讯,知晓离山无碍,他也赶去大成学,在书生们那里与沈河汇合。 …… 最后几剑,最后几个墨道丧生,离山前战场安静下来。 叶非的眉头深深皱起,望着沈河与诸多长老离开方向,好半晌过去他冷哼了一声,身形一晃就此消失不见,走了?还是隐身附近?没人能探出他的身形所在,究竟人在何处只有他自己知道。 岐鸣子也告收剑,并不远走,重新返回岐鸣剑碑处,此间一众修士不约而同向着两侧闪开,为他让出一条道路,瘦小枯干的老道走到平时打坐地方,安安静静地盘膝一坐,闭目养神再不动了。 花青花则带上七十三链急急返回幽冥去了。 …… 两个人并肩行走,右手女子身姿窈窕,貌美超凡,身边男子龙骧虎步,刀削斧凿般的硬朗强壮,当真是英雄美人似的伴侣,惹人羡慕。 可惜附近无人,见不到眷侣风姿,此处只有冰。极北之地,浩渺冰原。 风呼号,雪飞扬,但白色的雪片才一接近两人身边,立刻就会变作纯纯乌黑。 美人接了几片黑色的雪花在手中,咯咯轻笑:“凉呢。” 英雄抬头吹了口气,满天风雪尽散,冰原安静下来,耀眼的白……除了脚印。两个人一路走来,身后留下长长串的黑色脚印。黑到无以复加,仿佛永远不会磨灭。 忽然,一个生硬声音传来:“前方为我家主尊修行之地,来者止步、通名、道明来意!”喊喝之中,一个彪形大汉从天而降、挡住了去路。 “相柳道场,我们知道。”美人声音柔美。 英雄接口,语气平静但声音永远铿锵有力:“箕斗星上南叶、夙红拜访中土世上相柳真君,还请阁下通报。” 箕斗星上……是个什么地方,彪形大汉从未听说过,还说什么“中土世上”,听上去好像外域来人似的。 至于“真君”称呼,上次对付十五,小相柳显露实力,他已是“人王”,被称作真君也算理所当然。 彪形大汉打量了对方两眼,虎声虎气道:“我家主人正在闭关,你二人不说来意无法通报,要么说清楚,要么转身回去。” 美人夙红笑了:“中土世界啊,这等昏庸奴才处处可见。” 英雄南叶没表情,开口对着彪形大汉吹了口气。 大汉连反应的机会都不存,两眼一翻直挺挺向后摔去。 倒地后大汉身躯模糊了一下,显现原形:身形巨大的七头大蟒。 英雄南叶转目望向美人,微微笑:“夫人请。” 美人笑得艳丽,身化黑烟钻入蛇口中,顷刻间七头蛇通体化作昏黑颜色,再过片刻黑色退去,七头蛇恢复原样。 再过短短一会功夫十四只蛇眼齐张、自冰面上跳起、重新化作彪形汉。 大汉眯起眼睛,对英雄南叶送去个笑容……同样神情,若摆在美人面上一定艳光四射,在大汉脸上就说不出的诡异了。 很快笑容敛去,大汉的语气声音如常,对南叶点点头:“尊客请随我来。” 跟随“大汉”南叶又再前行千里,来到一处冰山前面。 冰山孤高,峰如刀、直刺入云霄。 冰剔透,从外面清晰可见,冰峰内正“冻着”一条九头巨蛇,十八只蛇眼半闭半睁,玄光自眼中流转不休。 目中有玄光,但目中无一物,九头蛇正入定,不知外间事情。不过这也不是说他就能被偷袭的,冰山暗藏就禁法,莫说敌人动法强攻,就是左近天地有一点点灵元异变,禁法也能立刻探知、小相柳就会醒来、迎敌。 七头蚺被那“箕斗星上”的女子附身,并非单纯的身体被控制,而是从神魂到体魄完全被傀儡。七头蚺面色恭敬,先以双手结印,在冰山上轻轻一扣,随即躬身向后退开。 冰内九头巨蛇眼中玄光褪去。齐齐向下望来,七头蚺赶忙开口:“有仙客自远方来,大事要与尊主商议,小七不敢擅作主张,引客来见主人。打扰主上清修,小七罪该万死。” 九头蛇自封冰峰内,无论怎么看,他要想动都得先炸碎冰峰,实却不然,小相柳在冰内变化如意,自巨大蛇身变做少年模样,随即从冰中迈步而出。 变化、出山,相柳闭关精修的冰峰自内到外、连纹路都不曾稍变。南叶目光赞许,不因相柳如何而是他看出了这座玄冰高峰的神奇,微笑道:“能得此冰做洞府,不知羡煞多少修家,难怪相柳先生年纪轻轻,就已修行大成。” 无味之言,相柳懒得理会,直接问道:“何人,何事。” 南叶先自报家门,果然,相柳面露纳闷:“箕斗星上?” 南叶道:“我非中土人士。” 以前素未谋面,但南叶脸上的笑容气意,小相柳熟悉得很:“域外来者,墨家的人?” 南叶笑了笑,未否认就算默认了,直接说出来意:“一路北行,求见相柳真君只为两件事:第一事情,请真君将道场送我。” 若把小相柳换成戚东来,此刻怕是要笑出声了,可九头蛇除了对朋友偶尔会笑,对外人从来都是一张冷冰冰的臭脸,不笑、反问:“万里无人烟的荒凉地方,你也要?” “真君误会了,这冰原本无用处,我要来只为将它毁去。融掉、化了这片冰。” 相柳有些好奇了:“怎么说?” 和所有墨信徒一样的,南叶耐心很好:“真君逍遥世外,是以不知:中土已经开战。” 小相柳和苏景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动脑筋,那是因为身边就守着个聪明人,又何必再由让自己费心思,相柳不爱动脑筋不是因为傻,正相反的,他聪明得很,听过对方没头没脑的解释他稍加琢磨就明白了:冰原融化、大海暴涨,巨潮吞没大陆……淹了就淹了,对墨家人来说全无损失,可对中土正道而言却是天大麻烦,中土遭殃万灵被淹他们岂能坐视不理,平海退潮何等浩大事情,消耗甚剧却又不能不做,又还怎么和墨巨灵斗战。 “第二件事呢?”相柳再问。 南叶和颜悦色,不像个英雄更像一位好脾气的老夫子:“请先生入道。” 墨色噬人,入道即拜墨,丢了本心本性,活成了另一个人,对此小相柳一哂,听都懒得听了,可是南叶全不会看颜色似的,一股脑地向下说道:“我家主上坐骑即为一头万寿天灵相柳,自出生之日起就与家主相伴,可惜不久前与邪魔征战中,万寿天灵相柳陨落,家主甚是悲恸。南叶愿为家主分忧,特来求请真君入道。” 不爱笑的相柳这次忍不住笑了:“你要为家主分忧,所以就让我去当坐骑?” “真君有所不知,那头万寿天灵相柳虽然陨落,但它尸身中残留的三成真修精元已经被家主抽离,真君入道后若能讨得家主喜欢,只凭那三成精元,不但能够逍遥宇宙,就是占上几座世界封神立位也不算难事。” “明白了,你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要我道场,再给我捆上鞍子去讨好主人。” “真君还是没明白,其实……您没得选。”南叶笑着,对相柳身后的插天玄冰巨峰吹了口气。 …… 瘸子。 走得很吃力,走在海底。 脚步一深一浅,留在身后的脚印也是一深一浅……行走海底也能留下脚印么?别人不能,瘸子能,他的脚印是黑色,汪洋浩瀚、却洗不去那浓浓黑色。 真是辛苦跋涉,整整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他才从海边走到西海深处,终于那片高高耸立的碑林进入他的视线。瘸子笑了,对着一条游过来向吐泡泡的小红鱼点点头:“你好。” 小红鱼甩甩尾巴,变成了一个小沙弥,小脸稚嫩满眼懵懂,合十施礼,努力扮作大人那样说话:“敢问施主从何而来,何时造访西海碑林。我家鳌渚方丈正在陪鳌清师太烧菜……小和尚须得问明白才能去通报,否则贸然打扰了烧菜,等菜烧好了就没我的吃了。” “回小师傅的话,”瘸子很客气,懂礼貌:“古藏星上蒙硕,贸然来访还请见谅。此行西海碑林只为两件事,一是收字于林,神龙经传甚是珍贵,不可不收;二是诚心相邀、来请鳌渚方丈入道。” 红鱼小和尚眨了眨眼睛,收字什么的他听不懂也不太感兴趣,请家里的老方丈入道之说却惹得他发噱:“启禀施主,和尚不一定都是方丈,但方丈一定都是和尚,哪有让和尚入道的?” “墨一道,神佛仙魔皆可入。”瘸子微微笑。 红鱼小和尚不再多问了,道一声“请施主稍等我去通报”,转身就有要走,不料瘸子忽然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小沙弥就是老方丈,小红鱼就是老海鳌,鳌渚大师,你又何必自己去给自己做通报啊。” 小和尚重新转回了身体,懵懂目光一下子变得平静了、明澈了,旋即水华流转,小小沙弥化作一尊大佛:“若无把握,施主应该不会来的……只是鳌渚想不通,我已悟空明,成真佛,你何来把握降服于我?” 瘸子扬起双手,不同于中土人士,他每只手掌上只有四根手指,左手四指全开、右手藏起一指,笑道:“佛啊,我超度过七个。” …… 樵夫哼着歌,扛着斧头走在山中,打柴为生的人在山中行走再也正常不过,可是这座山不对……山体如琉璃,仿佛被烈火反复烧炼过千万次,通体透彻。琉璃上岂能长花植草,这是座光溜溜的山,不存半棵树。 山如天魔独角,一峰独起气势桀骜。 这样的怪山,放眼中土世界至此一座:当年焚穷大圣道场、今日离山剑庐,南荒天斗山。 莫说此地光秃,就是满山好柴木,又哪有樵夫赶来这里伐木,可是这个樵夫不在乎的,面上笑容和煦,脚步扎实沉稳,一步一步向着山巅走去,一步一个脚印,黑色脚印。 正走着,前方高处五个人显身拦住去路,祸斗家霍老大夫妇并肩、小金蟾青云搀扶着姑婆裘婆婆,黑风煞独立一旁。五个人分作三个方向,对樵夫结做包围之势,地主霍老大才沉声发问:“何方神圣,破我璃璃水墨,擅入天斗山。” “此山曾有大圣成道,山中记载当有些意思,此行两件事:收字、杀人。”樵夫用“砍柴”的语气说出杀人,随即笑了笑又补充道:“或者收字、收徒。第二件事究竟怎么做我无所谓的,你们选吧。” 说着他把肩膀上的斧头卸了下来,斧头拄地、当的一声轻响,而后诺大天斗山竟无法承受着根斧头的重量,开始向着地下迅速沉陷。 …… 黄脸女子抱着个婴孩,行走山林间。 东土汉境与南荒妖域的边缘,山林中猛兽无数,莫说妇孺,就是壮汉结群闯进来也休想再活着出去。 黄脸女子却不理环境如何,赶路同时只顾着低头逗弄襁褓中的小娃。 小娃是个怪胎,他没有眼睛的,双目地方一片空白,白皙皙的皮肉。但黄脸女子的逗弄他都能察觉,咧着嘴巴咯咯咯地笑。除了没眼睛,这个孩子双手始终紧紧攥拳,从未摊开过手掌,好像手心里藏了宝贝似的。 黄脸女子身后也有脚印,黑脚印,可更古怪的是她一个人行走,伸手的脚印却是两副,一副她自己的,另一副很小,只才两寸方圆,除非婴孩否则谁也不会有这么小的脚。 行走了一阵,黄连女子驻足,抬起头开始四下打量,儿子是怪胎,她正常得很,面皮焦黄长相平凡,一双眼睛却是水汪汪的,张望过后女子对怀中孩儿道:“没见到疙瘩山啊……听说这老蛤偶尔会打哈欠,你我不会走进它肚子里了吧。” 婴孩闻言扬起了他的小拳头,手摊开,手心处赫然生了一目。 掌心乌珠儿灵活,上下左右地转动着,片刻后婴孩重新握拳,开口:“不是肚子,老蛤不在此间,算她的运气。” 黄脸女子撇了撇嘴巴:“那你我该如何,留在这里等?” “谁知道它几时回来,干等无益。布下一道灵通阵,待她归巢时你我可立时知晓,再赶过来就是了。”婴孩人在怀中,可地位还要更高些,黄脸女子对他言听计从,即刻就出手布阵,不久后阵法完成,女子又说道:“蛤儿恋巢,轻易不会离开巢穴太远,或者……你我在附近转转。” “嗯。”婴孩点头答应,随即又道:“我饿了,你该喂奶了。” 女子立刻解怀、哺乳。模样姿势和中土阿姆也没什么两样,唯一一点区别仅在婴孩吃奶时,口角溢出些乳汁来,是黑色的。 第九百六十五章 正气亭中正气歌 大成书院,大成学。 大成学是一座修行宗派,但宗内修家从来都已学生自居,所以他们的门宗也是一座书院。 书院起于山脚,一路向上,沿山四壁庐、堂、舍、亭诸般楼阁或精致或舒雅,不似佛道天宗那般有雄伟大殿有沧桑神迹,也不似离山涅罗坞那般注重自然追求灵秀,大成学不厚重、不轻灵,它求的是一个:雅致。 读书人悲于天悯于人,有千万情怀万千意气,不过总也抛不开心中的一份“舒雅”思意。 大成学,剔透书生玲珑苑,很漂亮的地方。 可现在,哪里还有半个“雅”字! 天是黑的,地是黑的,四面八方尽是滚滚墨色,书生们甚至分辨不出这黑色的“东西”是雾是风是云还是烟。就只有秭归先生、木恩先生和书院内有限的几位绝顶高人才能看出真相:那“东西”什么都不是,它只是颜色,单单纯纯的黑色。 黑色沾了风所以风变了乌风,黑色沾了云所以云变了乌云,黑色沾染了天地所以天地尽做墨沁,三千里一方世界全都变作黑色,就只有着正中央、大成学,还保留着真正属于自己的颜色,还未被墨色浸染。 不是所有的大成学。五百里书院,已经沦陷大半,五百里书院外围尽告陷落,只剩最后两百里方圆…… 两时辰前,书院所在大山地下突然爆起一声闷响。五百里大山都为之晃动,旋即墨色突兀降临。先是浸染八方随即又向中央汇聚,怒潮湮天之势急攻大成学! 护宗大篆开启,重重紫金意气匡护书院,但在燃香光景过后大篆就被墨色彻底、崩溃。 秭归先生祭出书院重宝洒金贴,道道金光大篆仿佛烟花灿烂,四散飞纵冲入墨色与邪法剿杀一团,暂时护住书院安稳。书院内各庐“执学先生”开启本庐护阵,护阵自行循转无需修家看护。随后先生们带领座前弟子有序后撤,去往山顶,书院核心重地:正气亭。 一个时辰后,洒金贴威力渐散,墨色攻势却愈发凶狠了,层层涌入书院,一座座学堂书阁再次散起紫金意气。本庐护阵威力绽放,各自为战截杀墨色。 可惜,墨色势大,外围各庐难做太久坚持,被一座座侵袭,又再大半个时辰过后。书院大半沦陷,只剩最后两百里山、两百里院。 不过战事虽突兀、墨色攻势虽强猛,但大成学于最近几百年间准备充足,大篆、重宝、小阵三轮守护此起彼伏,争取得最最关键的“时间”。宗下学生撤退有序,伤亡并不大。 只是……再两个时辰之后?当墨色将五百里大成学尽数攻陷,此刻幸存众人又将置身何地! 前面两个时辰里,书院内实力最盛的木恩先生左手卷右手剑,七出七入大成学,巡弋墨色以求找到施法敌酋,奈何墨色诡怪压抑灵识。平日里木恩先生心念一转真识可做千里巡游,一虫一草尽收眼底;今次人在墨色中,灵觉、真识却至多只能探出百丈方圆。 木恩七次巡弋皆无功而返…… “何岳学堂陷落。” “阳齿亭陷落。” “山舌、狐笔两院陷落。” …… 山巅顶、正气亭中负责监察御守战况的弟子声声传报不休,没有好消息。 名为“亭”,实为庐,巨庐,大成学门下七千门生尽在其中丝毫不显拥挤,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掌门人。 战事大不利,秭归先生的面色却是平静的。真的无路可退么? 亭前有法阵,直通大漠古城,想走随时都能走;亭中有人王,书生化字以卷藏兵,再请人王执剑携卷,很有机会冲出墨色笼罩;就算书生意气,讲究学在人在、宁死不退,也大可向别宗求援求助的,但秭归先生不走、不退、不求援。 书生意气是没错的,宁死不退妄自连累门下性命却非真正大学所为,所以不退是因不用退,所以不求援只因无需援兵,大成学尚有一战之力、大成学尚有杀敌、破敌、胜这一战之力! 秭归望向几位同辈师兄弟,或是长袍锦绣气势饱满如当场翰林,或是形容俊雅气韵洒脱如饱学散人,或事眉目尖酸衣衫陈旧如不得志老秀才,一群老头子迎上秭归的目光,都在微笑点头;秭归望向木恩为首一群晚辈精锐子侄,孩儿们面色期待合手执礼;再望向亭内七千学生,所有人都躬身,都微笑,都期待,面上有因门宗遭袭损失重大而生的悲愤,但眼中更有因即将发动反击、即将重创仇寇的兴奋! 亭内,大成学学生七千一百三十三人,站得很随便,不成排不成列却成阵……看似散乱,实却错落有致,若将视线拉高再拉高,便能看出七千学生所站位置,正是十一枚大字:正、正、正……十一个正字! 图腾之“正”、象形之“正”,甲骨之“正”,古时祭器中天之“正”……从古至今,两河、东土汉家发源至今,正字的十一种写篆、写法。 正气亭内十一正。 护山大篆、洒金贴、各庐堂小阵,法术之下是宝物,是心血,是门宗代代积累的灵石财富和浩大人力,争取的就是给学生们在正气亭中“写出”这十一个“正”字的时间。 如今字写好了,秭归先生微笑:“我们开始吧。”说着他扬手一招,正气亭上高悬的匾额被他招如手中。 匾为灵物,翻飞途中急急缩小,落入手中时已经变成一方尺余长、三寸宽的书派。 正气亭上正气匾。 此匾无题头无落款无章无落印,只有一行大、两行小三十字。大字醒目,匾额高悬时清晰可见,两行小字却轻细浅淡,难以察觉,匾额巨大时候尚且蝇头小楷,此刻牌子变小了,那些小字就更难看清了。 不过不要紧,秭归先生不用看,用摸的……左手持匾,右手在匾上轻轻摸索,片刻后他忽然开口:“悠……” 只说一字,声音漫长,待他音落时候,身边师兄囚缨先生接口,老学究双目半闭、下颌微扬,读书唱书是他们的享受:“悠……” 囚缨先生唱落,江楫先生接口:“我……” 随后东帽先生再唱:“心……” 东帽先生之后,安乐先生开口,没了之前几位师兄的洒脱调子、没了前面同门的清越朗朗,安乐先生双目圆睁,其声如雷崩裂、一字:“悲!” 悠……悠……我……心……悲! 稍顿,第六位先生、第七位先生、第八第九位先生陆续开口,恢复了漫长歌调,明心开朗,一人一字地继续唱着……木恩先生做此句最后一字,口中再起惊雷,冲于天落于地震撼八方,炸:“极!” 苍……天……曷……有……极! 再其后,歌声响亮了些,亭内所有元神境界的大修齐声漫唱,那短句从容,那调子洒然,唯独最后字,如巨斧凿岩,一吼铿锵:哲……人……日……已……远! 典……刑……在……夙……昔! 风起云涌。紫色的云金色的风,自沧海中升,自山渊中升、自各出升腾,扶摇九霄后,紫金风云腾腾冲荡浩浩翻涌,自中土世界各个方向,向着大成学蜂拥而来……但亭中歌声不落,亭中歌声陡然响亮,不再是前辈、高人、大修做唱,大成学宗下七千一百三十三人尽数开口,唱响最后两句最后十字。 风……檐……展……书……读! 古……道……照……颜……色! 正气亭中正气歌,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学生读书,学生漫唱,学生书中养意气,学生展卷判神鬼。 先生问:判鬼神,何以判? 学生答:意气紫金云,雷判云中来。 古道照颜色,就在最后一字如雷霆如斧凿、饱挟意气轰天震响刹那,已然集结天顶的紫金风云陡然绽放洪雷,自苍穹直劈向下,斩墨沁! 闪烁三千里,照亮人世间的惊雷一盏,惊雷一斩! 滚荡的墨色遭这紫金巨雷当头猛劈,猛然发颤。而洪雷不停,一道接一道,正气亭中有十一正字,紫金云中就有十一神雷,接踵绽放力劈墨沁,只在一弹指间,十一击无间打落! 墨无形,它是颜色;而雷亦无形,他是意气。轰轰荡荡,奔天落地,弹指十一雷,弹指墨色崩,所有书生都在那一瞬间,亲耳听到墨色中那连串地凄惨嚎叫。 雷霆已落,墨色散碎,却并未就此消散,只是被打散了,变得七零八落,散于三千里内,一团团一重重,蠕动着翻滚着,仍想再做聚合;重术打过,而厉法也未完,探看山下情形,秭归先生纵声大笑:“书生当持剑。” 大笑声中秭归拔剑、囚缨拔剑东帽拔剑木恩拔剑七千书生尽拔剑! 书生当持剑,亭中弟子散,散做十一阵。 十一正字十一阵,紫金光芒包裹、层层剑气冲荡,大成学十一道大阵冲下山亭,彼此策应两三相护,做长击袭敌阵,扫灭残墨。 “正”字所过之处,摧枯拉朽,墨崩碎黑消散。 此间大成学,书生地方学生殿堂,不容墨色放肆。 第九百六十六章 杀哪个,不对盘 苏景赶到大成学时,正看到阵阵修学人,持剑斩仇寇。 哪还有什么可说,苏景口中长啸即为金乌长啼,阳火三千道,凝长鞭化游龙,相助书生焚墨去。 阳火金风,从天而降,如此醒目怎能不被察觉,秭归先生声音传来:“可是离山苏景先生到了,离山可还安好?” 不用苏景回答,一个平和的声音就从东南方响起:“有劳秭归先生挂念,离山安好。”话音落,沈河显身,十四星峰显身,下一刻咒唱如雷剑鸣惊天,十四星峰化形入法,荡剑入残墨,相助书生扫灭败寇。 大成学一边则是轰轰地连串欢呼! 为求弟子专心御法,秭归先生并未将他收到的其他天宗的消息传告晚辈,不过能进大成学来读书的学生个个心思通透,大概都能想到,敌人有备而来、突然发难,不会专门针对大成学,当时诸方同袭各地开花,其他天宗也会遇袭。此刻听得离山无碍……这世上还有同伴,还有战友,还有人能与自己并肩执剑,又怎能不快乐不欢呼。 盛世入极、浩劫将至,离山有准备,十五星峰化形入法,大成学亦有准备,正气亭中正气歌。 与离山炼化星峰颇为相似的,正气亭中正气歌耗去的不止人力、法力,而是掏空了家底,若再换个角度来看,这又何尝不是天宗的底蕴!几百年的时间,迅速“武装”、做大阵猛提实力。外表看上去一派安然,内里早已枕戈待旦,等它来。 将来,离山也好,大成学也罢,都会渐渐没落,因为他们用了饮鸩止渴的法子,败家子似的将山中基业挥霍一空;可至少今时此刻,他们打了胜仗,他们保住了中土气脉。这一仗还要再打下去,打到最后一人。 你若来,我便奉陪到底,不死不休。 …… 极北冰原,箕斗星上南叶向着相柳身后的玄冰绝岭吹了口气,亘古不化饱蕴灵性的冰峰一下子融化成水,散碎、落地,再无痕迹。 相柳的面色变了,阴冷。 “箕斗天地,冰封世界。举世参修冰水术法,思悟入极而破道升仙,南叶有幸遨游宇宙,更有幸得遇‘正神’。由此得窥永恒颜色、真颜色。从此修墨修永恒……”南叶语气淡淡:“修墨是为真谛,不过以前参悟的冰水术法我也不曾忘记,若我未看错,相柳真君的力元法根,就是我刚刚毁去的玄冰峰了。” 说完,稍加停顿,南叶摇了摇头:“难怪中土世界被唤作完美世界,我在冰原一趟行走,这等玄冰峰就见到了不下五座,可在我箕斗世界里,旷世难寻其一!” 感慨一句,南叶转回话题,笑问相柳:“如何,真君肯入道么?” 力量之源,法元本根都被摧毁了,这一仗又还怎么打。可相柳自在,自在即为倔强,纵然九头齐断魂飞魄散,相柳又怎能俯首去做他人兽辇。 小相柳伸出了手,不见分光化影不见黑花魔琴,全无花哨的一掌平推,不斗法不斗术,对方也是修冰的,那就斗一斗本元本力! 南叶的笑容更盛,相柳难驯在他意料之中,但难驯又如何,封住他擒下他,一道墨色注入天顶你在看他:忘仇罔恨、甘心为奴!南叶的手也告伸,同样平推。 不是握手、不是合掌,南叶右手相柳左掌、两只手的中指指尖只做微微一触,诺大冰原气温骤降!全无丝毫过得,空气骤冷三倍,数不清的冰山雪岭都在此一刹那轰然爆碎……结冻而成的山岭,再被骤降寒冷彻底冻碎冻爆。 未能直接冻住相柳。 这让南叶颇为惊诧,他知道相柳为人王,可对方力元法根被毁后还能撑住自己一掌,就不免让人意外了。 同个时候小相柳冷冷一声叱喝:“杀!” 唤恶奴,杀强敌。小相柳从来都不是公平决胜的料子,吃进嘴里就是肉才是他的调子,七头蚺虽远逊相柳,但好歹也算异种凶兽,得金玉菩提炼化在前,得相柳调教冰原精修在后,此刻出手偷袭哪怕伤不到敌人也能让相柳把握主动。 可“阿七”未动。 七头蚺粗豪的声音不改,但语气变得轻佻了:“我眼中有两个人,你得说清楚了,让我杀哪一个。” 冰自脚下开始蔓延,自下而上,从丝丝缕缕到寸寸凝结,很快冻上了相柳的双膝,南叶则微笑恬静,指尖稳稳搭住相柳的指尖,全看不出他在用力的样子。 相柳面色阴寒,转头望向七头蚺:“那你想杀哪一个?” 对面,南叶忽做开心大笑:“相柳真君,你道他还是你那个忠心……” 啪! 一道清脆响声,打断了南叶之言。 或者说,一记响亮耳光打断了南叶之言。 七头蚺化形、再被箕斗女子夙红俯身傀儡的彪形大汉竟然挥手抽了南叶一记耳光! “没你开口余地。”七头蚺巴掌挥过,呵斥南叶。 南叶真真被打懵了,脱口怒喝:“你……” 啪! 七头蚺又是一记耳光,彪形大汉抬手就打人,可眼睛都不去看南叶,他盯着相柳、答他之前所问:“你想让我杀哪个,我就杀哪个,你得说个准的。” 冰封至腰际,相柳一副特别不爽利的模样:“让你杀你就杀,爱哪个哪个,你想杀谁杀谁。我不说你就不杀了?那你来冰原做甚。” 啪! 这次南叶未开口,却又挨了一耳光,阿七生气了,开始没道理乱打人:“我来冰原杀人,但杀谁我不管。得你说杀谁我才会动手,九头蛇,你少再跟我胡搅蛮缠!” “可是此地太冷,将你脑筋冻成了冰么?”相柳寸词不让:“此地是我相柳家园,我在我家爱怎样便怎样,地大天更大,没人求你更没人拦你,嫌我胡搅蛮缠?请走,请请请!” “哎呀!狂妄蛇子,竟敢轰我走?”阿七大怒。挥手又是一啪,再打南叶。 南叶非弱者,阿七一巴掌一巴掌的拍下来,不是他不想躲,而是躲无可躲,根本避不开!有心发动身法撤让,有心动用法术反击。可是阿七赐下的耳光“铺天盖地所向披靡”,稳稳将他笼罩,让他身形难动、法力更难动。 很古怪的法度,南叶的法力只对“阿七”难以提起,攻向相柳却全无障碍…… 小相柳面笼寒霜、眼现怒色,身形微微一晃明明已经冻封胸腹的坚冰陡然散碎开去,之后手微微一抖,竟直接将犹自催力猛攻的南叶之手甩开去,说甩掉就甩掉,简单得好像哄苍蝇。 相柳一双长长眼睛直视阿七:“你打他作甚,扇耳光,你是扇他还是扇我?你干脆直接来打我就是。如此刁蛮女子,我这北地冰原装下你!” “笑话!”阿七动了真气,气到笑了一声,女子声音。 彪形大汉忽做女子怒笑,说不出的诡怪惊悚,但这女子声音绝非箕斗夙红声音,铜铃似的清脆但有些刺耳:“幽冥、人间、十一世界、八荒六合无数地方我都去过,走到哪里都是一片好夸赞,从未听人说起过一个‘不’字,为何独独到了你这里就变成了‘刁蛮女子’。笑话了,真真天大笑话!” “老天爷,老祖奶奶,且听小七一言……”正跟横眉立目与小相柳吵架的彪形大汉忽然低顺了眉眼,语气忐忑且不安。阿七正魂归位,及时插口一句。 “没你的事,闪去一旁!”小相柳狭长双目微眯,威严无尽。 “你且闪开,老实待着!”顺眉顺眼的彪形汉又变回凶悍模样,女子声音严厉,挥挥手居然拿出来一面镜子,照着镜子数落一句,镜子收起再瞪相柳…… 忽然,笑声再起,南叶纵声大笑!或许是这次笑声太突兀,“彪形汉”没再扬手去打,而是与小相柳一起同时皱眉向他望去。 “这么说……七头蚺体内另有高人隐遁,擒杀了夙红?”提起夫人遭遇,南叶眼中并无悲恸,反倒是浓浓的开怀与崇敬,墨徒心中,能够为墨献身是无上荣耀、当大喜。 无论怎样信仰,从不缺舍生取义之人,义不同,无需一概而论,同道同义之人,见有同伴舍生一定会致敬,但这浓浓敬意绝不会影响怀念、影响悲恸、影响生灵的正常感情,若见她死去满心欢喜……于中土人物眼中看来,不是邪是什么! “没想到冰原另有高人,没想到相柳真君实力斐然,小看你们了。”南叶继续笑着:“所幸,只是我看轻你们,我家将军却心存谨慎,着同伴随行南叶夙红!” 话音落,大袖摆,一个、两个、三个……一个又一个,前后十三人自南叶袖中走出,打扮各异、形容各异,有人也有妖,唯一相同之处仅在他们的眼睛都漆黑非常! 连同南叶,十四人。其中一个矮胖老者低声叱咤:“归墨!” 霎时间墨色滚滚,十四人都如从前月上天十五那般,身形疯长、体做黝黑,化作墨色巨人,大如山! 外域飞仙之辈,再造墨色浸染,拜奉墨中永恒从此自称正神,墨灵仙,十四头。 放声大笑,南叶放声大笑! 果然,“彪形汉”和小相柳不吵架了。 下一刻,彪形汉身内忽然扑出一个少女; 再一刻,啪的脆声响亮,一记耳光正正拍在墨灵仙南叶的脸上。 包括南叶自己在内,十四墨灵仙没一个人看清楚这一巴掌是怎么打过来的。 笑声戛然而止。 少女落地,未再返回彪形汉体内,这次得动动手脚了,用阿七的身骨施展不开。 十三四的女孩子,身形尚未完全展开,看上去还有些单薄,身着古朴长裙,乌黑长发不盘不挽直接披散在肩背,下颌尖尖琼鼻瑶口,小小的美人胚子,唯独……双眼! 她的眼睛是腐烂的。 一百年前伤势已然初愈的浪浪仙子,受苏景所托,汇合相柳驻守冰原,此地事关重大,莫说亘古坚冰被彻底融化,就是单纯砸碎,海面也得暴涨开去,人间受不了,修行正道也受不了。 箕斗夙红附身七头蚺的时候不晓得,浪浪仙子就在七头蚺身内,正睡大觉…… 小尸仙不太会和别人接触,不过她的脾气并不坏,在十一世界时候与相柳就相识,那时相处也算融洽;再说小相柳,为人冷冷冰冰,平时不喜废话,难相处但也好相对,只要别理他就成了。 不承想这些年相处下来,两人越来越不对盘,只要见面就免不了吵架拌嘴,简直没道理,完全没道理。 打过一巴掌,小姑娘搓搓手心再度翻身纵起,旋即啪啪乱响不绝,十四墨灵仙挨个扇耳光! 墨灵仙比起真正有实力有本领的墨巨灵天理如何? 天理在加上一个六耳杀猕开天大祖的法器成精化仙的槊妖怪又该怎样凶悍? 天理说过,他和槊先生绑在一起,遇到那个小妖女也绝无胜算……那个小妖女就是浪浪仙子。 再就是尸煞修,死中活、丧中得,一次濒死重伤撑过来,会有一次好长进。浪浪仙子总觉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简直就是照着自己来说的。 浪浪仙子不开心,小相柳惹她生气了。 十五头墨灵仙来冰原擒拿一个相柳人王,怎么可能会有阻碍?但真就有了阻碍。平白冒出一个凶悍小尸仙,这等大敌坐镇冰原,让他们做梦也想不到! 南叶面色冷峻,开口招呼同伴:“结……” 令为“结阵”两字,前一个“结”字出口,后一个“阵”字尚未吐出,突然“啪”一声脆响炸响耳边,一记又沉又冷的耳光正正扇在老者面上。 南叶大吃一惊……怎么可能,他看得清楚,浪浪仙子正在另一边扇另一个墨灵仙,怎么可能还有人能扇到自己。 镇守冰原的不止浪浪仙子一个,还有小相柳。相柳用琵琶扫弦的手势打人脸,异常顺手:“玄冰峰就是我的法源力根?你也修冰水的?道行修到狗身上去了。” 玄冰一座,看似根基,实则与相柳修持全无关系,玄功大进自大妖成就人王,只因:这片冰原是相柳故乡! 相柳不一定都能升仙的,明明境界满了、修行到了、该领悟的领悟了、该经历的经历了,到头来也未必就能登天去,九杀九劫历遍很可能还在人间。 人间早有相柳、成就真仙之力却无法逍遥宇宙……北方冰原既是相柳一族的发源地,也是自古至今常驻人间相柳的埋骨地。 而九头蛇陨落后,身死道不消,重重真灵力量就封存在这片冰海深处,同族后辈在此精修,只要火候到了前辈真灵自会涌动上来,为其添大力增真修! 六个甲子前,小相柳的火候到了,同族先祖灵力涌动入身,从那时起他的修行一日千里,突飞猛进……飞仙有三六九等,人王也有上下分别。 至少南叶这等墨灵仙,在相柳这等人王眼中尚不值得全力出手。 不过相柳很不痛快,杀哪个?浪浪仙子简直没事找事胡搅蛮缠。 不远处,小尸仙怒声骂相柳:“狗怎么了,你少看不起狗!犬家有大圣,打你如打丧家犬!” 第九百六十七章 怎么比我还糊涂 “佛”是个笼统称呼。 和尚修行,和尚明悟,一朝彻悟既破空天外去往西方极乐世界。到那时他就不再是和尚了,他成佛。 单从修行事情来看,佛与仙没什么区别,所以天外宇宙中佛很多。 道看逍遥佛重空明,修行到头看的是心、是意。心、意圆满了自然也就得道了,由此释家佛陀之间不存贵贱之分,彼此尊敬彼此友善,闻道有早晚之分,证果有先后之别,可是只要走在同一条路上,大家就是平等的。 佛家如此,道家亦然。 不过地位的平等,不表示实力也相同。 中土古时,有老僧不动炼气不会修行,甚至来武功都不会,却因一场彻悟证得菩提,立地成佛,这样的先例不少。老和尚证道了,他就是佛,可是这样的佛,与鳌渚这等寿命以万年计、天生脉中一道真龙精血心中一道清澈禅性、再经漫长年头的修炼最终修得正果的佛陀,战力上又哪里有的比。 当然,飞升可得宇宙灵光重塑金身,一下子得拥不败之身、得拥浩瀚之力,其后还可以再做修行,从真正的凡间平凡人变成纵横宇宙的猛将,但是修元炼力习斗战这种事情,不同人不同路结果千差万别。这一重与人间修行道并没太多区别,苏景修行至今一千七百年有余,彻悟独独真法坐拥人间大力,他的小元神都有了自己的太阳,再看与他同时入道的修家。又有几个有他今日成就?就是这样的道理了,能真正修得大神通的永远只是少数中的少数。 天外逍遥者,实力千差万别,不过佛道真仙,同道之间从不以力压人。 也是因为实力千差万别,杀过七个佛,听上去有些吓人,但也未必就有多了不起。 有人说:我独力生擒七头老虎。他没说谎,但也许他抓住的是七头连眼睛都还没睁开的小虎崽……所以西海碑林前,鳌渚并不畏惧,静静望着对面的瘸子。 瘸子的眼珠乌黑,黑得甚至有些妖异,他能看懂鳌渚的心思,摇头微笑:“你误会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普通佛我是不屑杀的,我杀的皆为专司斗战的护法佛,七个。天外仙家实力差距太大,大师万不可将我与墨十五相提并论。” 双掌再次举起,他又比划出一个“七”来,笑得更开心了些:“诚如大师所说,若无把握,我不会来。” 鳌渚又问道:“七位护法佛陀……你在哪里杀的?” 问题来得莫名其妙,八根手指的瘸子反问:“杀了就是杀了,哪里杀的重要么?”说着他的左手一翻,手心中升起鹅蛋大小一团墨色,如雾如烟,却凝聚不散:“吞此墨元,可见永恒,蒙硕诚邀大师入道。” 看看瘸子,又看看墨元,鳌渚扬起手开始挠头。 鳌渚的指甲不长,可是满头肉髻疙里疙瘩,挠起来咔咔咔的响,此刻模样哪像个证道佛陀,然后就在他挠头中……下雪了。 还好,不是头皮屑,否则这尊西海大佛实在太不像样了。 自鳌渚头上洒落、片片飘零于海水中是真正的雪花,洁净、冰凉,片片六棱翅的鹅毛大雪。 雪甫落,黑暗沉沉的西海深底立刻银装素裹,就在弹指间化作一片雪白世界。 雪来的快,融化得更快,再弹指后冰雪消融不见,可瘸子再看身边景色,哪还有海、哪还有碑林、哪还有大佛鳌渚……天地骤变! 四壁空空的一间屋子,七扭八歪、随时都会坍塌的样子,墙壁、屋顶上爬满了裂璺。 地面上摆放着两样东西,一枚褪色的木鱼,一只陈旧的蒲团,蒲团前还有一副炭笔画。 蒙硕为仙,遨游八方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木鱼与蒲团皆为上上宝物,前者为瓜田木髓打磨,后者为天心籽玉抽丝织成,可惜木鱼早都开裂神木灵性尽丧;蒲团也被坐烂仙丝断则无以继,废了。 但是那幅画……以蒙硕的真仙神目,一时间竟然看不出画得是什么:实在画得太烂、太潦草了。 “是佛祖像,你看这里,莲花座;你看这里,腿、身子、脑袋,说法印……肉髻上顶宝冠。”经人指点,蒙硕看出来了,还真像个佛祖,可此时此刻他又哪里还顾得上去端详地面涂鸦,说话之人何在?! 不过就是歪歪斜斜一间空屋子,莫说真仙,就是普通人在此也能一目了然,这屋子里根本没有人,行功护身、蒙硕猛抬头……人就在他面前,倚墙而立、白白净净的中年和尚,微微有些发福了,五官是端正的,但眼中的光芒有些散乱,这让他看上去有些痴痴呆呆。 白净和尚正在挠头皮,咔咔咔的响。这次反转过来了,变成和尚看穿了蒙硕的心思,微笑解释:“我一直都在禅房中,不过我在此间得灵性、在此间受点化、在此间做修行,是以算得这间禅房的一部分了,不留意的话很容易就忽略我了。” 情形逆转得太突兀,蒙硕没办法不吃惊:“你是何人,此间又是何所在?” “贫僧法号……一直没想起来,他们叫我影子和尚。”和尚笑了笑,不挠头了:“这里是片废墟,废墟之前是座庙,名唤摩天刹。” 蒙硕不是昨天才到中土的,西海沉落摩天古刹、苏景袍内悍将影子和尚……这些事情他早有耳闻,可是知道了地,知道了人,仍是弄不清发生何事…… 上一次苏景返回中土,大漠古城相斗墨十五,中土世界一群人王几乎全部露面。其中西海鳌渚在三十年前证得菩提,因为真龙传承的宝物他暂时留在了中土,这件事很多修家都晓得,可是除了苏景之外,几乎无人知道的:鳌渚能够彻悟空明,全赖影子和尚点化。 苏景身上牵扯无数,妖奴鬼兵器魂元神什么的一大堆,但以今日成就而论,最最高绝的那个非影子和尚莫属。 和尚在十一世界得小优佛陀的元识点化,心底明慧重开。 他不是佛,从来都不是,但他在入战瞑目天都、白话与真经同力时,他就已经是行走于人间的尊者,他就已经是人王! 记忆未复、修为未复,不过他已经找到回去的路。 苏景回归中土后影子和尚暂做辞别,返回西海摩天刹重拾修行,一晃五百年,和尚还是和尚、可是和尚远胜从前,和尚也是圣僧!其实到了这个程度以前的记忆都不再重要了,因影子明了了前方、明了了自己应该做什么…… 摩天刹与真龙碑林同在西海,相去本就不算太远,鳌家大家长鳌渚又是真心向佛,影子和尚有时候会来做客,为他讲经传道,终于点醒大海鳌心中那盏佛灯,由此鳌渚证道。 也是上次苏景回归中土、斩杀墨十五后,他以阿骨王袍之力传念影子僧,请他照看西海碑林:莫耶死寂,死寂之下另有一重古怪,整座世界空无一字,这群黑色怪物是要夺字的。 那西海碑林、真龙传承,无疑要做仔细守护,何况碑林中还有个啥都不知道的裘大都督在闭关修行,大都督要真出事了,小金蟾非得哭死在苏景面前不可,不妥不妥,裘平安得平平安安。 百年前,影子和尚得了苏景“照看”碑林的嘱托,当即以自己最近参悟的无间无距妙法行布一阵,将摩天刹与鳌家在碑林前所建的壳子佛堂接连一处,不是那种遁身阵,而是佛堂即古刹,古刹即佛堂,一而二二而一。 两处地方,也是一座寺庙。 法术玄奥,但莫说影子和尚,就是真正佛祖也做不到无所不能,无间无距之法所以能够成行,一是摩天刹和碑林距离近;另则是鳌家世世代代都受摩天刹禅意浸染,他们认真所见、虔诚参拜的小佛堂本来就和摩天古刹有着莫大关联。 当瘸子走向碑林时,正在禅房清修的影子和尚心中显现警兆,站起身来……起身前他端坐禅房蒲团,站直后人在西海碑林前,化身小小红鱼儿,再变作懵懂小沙弥,之后又变作鳌渚,最后挠挠头皮把瘸子蒙硕“领”回了自己家。 如今影子和尚的修持如何?他最近没打过架,本领怎样不太好说,但有一重能做肯定:若他人在摩天刹中,即便天理到来也得饮恨而终。如他所言,他就是摩天刹的一部分,这是他的地盘,人在古刹中,即为全知全能无上真尊! 所以影子和尚之前才玩笑着问对方一句:七个佛你在哪里杀的。 蒙硕目光闪烁着,如临大敌。对付鳌渚他有把握,但这个莫名其妙的影子和尚……这就是完美世界的真正底蕴么! 影子和尚从容,比着所有墨巨灵更从容,他微笑:“你以为你见到了鳌渚,其实你见到了和尚;你以为你来到了西海碑林,其实你来到了摩天古刹;你以为你是来夺字抢经的,其实你是来受刑录供的;你以为你是杀人屠夫,其实你是待宰羔羊……你说你啊,怎么比我还糊涂。” 第九百六十八章 我不喘你也别喘 和尚就是和尚,一辈子永远唠唠叨叨,蒙硕却知生死一战到了时刻,叱喝一声捏印动法。 和尚不动手,只关切道:“小心。” 小心什么? 小心屋子,屋子塌了。 当年,苏景相柳骚人三尸一群家伙拼出十成修为却连这古刹中一片碎瓦都抬不动。 禅房塌了,砖石栋梁当头砸下。 蒙硕的实力绝非千多年前的苏景能够比拟的,那些砖石沉重、打在身上有些疼痛,可还远远砸不死他。玄功转元力震,轰一声崩碎坍塌禅房,自残骸中飞身而出,可当他冲出来后不由得又是一惊……大殿重重、碑塔如林,声声禅唱缥缈回荡,阵阵禅香氤氲八方,好一座宏伟宝刹! 摩天刹不是说塌了么,不是说已经变成一片废墟了么,怎会完好无损、怎会如此恢弘壮丽! 哪有思索余地,耳畔再度响起关切提醒:“小心。” 话音落、砖瓦落,完好大寺陡然崩塌,所有石块砖瓦无一例外、全部砸向瘸子蒙硕! 人在天地间,天塌了,有地方躲避么?一样的道理,蒙硕避无可避。 古刹坍塌,无人能在重建,但和尚是这古刹的一部分,将残骸废墟碎石短瓦暂时搭个积木摆个样子,也不过是他转转念头的事情。 再就是,玩过积木的娃娃都晓得,推倒积木可比搭积木更容易得多…… 白马镇上有这样一句评价别人的话:老实不厚道。 本分、老实,基本上是善良的。从不敢做什么大的坏事情,可心胸狭隘、气人有笑人无……影子和尚不是这种人,他很厚道,可他厚道不老实。 以前他就想过,如果能把敌人带进庙里来打,一定惬意得很。 …… 南荒,天斗山迅速沉陷。 戈壁有流沙井,表面看上去与平常地面无异,可旅人一旦误踏其中就会被流沙陷住,凭自己的力量绝无法挣扎出来,若身边没有同伴救助必死无疑。 流沙井吞没一个人需要多长时间?天斗山沉没地下就用了多少时间。 快得远超想象。 樵夫笑容怡然,他的斧头本就比着天斗山沉重得多,把一座大山彻底压入地面等闲事而,可是当独角孤峰陷落后,樵夫的笑容突兀僵硬:在他面前多出一座山;还有……南荒呢? 茫茫宇宙,生灵万亿,身形巨大者不计其数。何止墨巨灵一家,远处不提,单单这中土上,也有多族巨物,比如……鳌。 西海碑林鳌家中,随随便便一个孩子都是一座大岛,何况其中年纪最大的鳌渚,何况年纪最大修为最高最近又修成了真佛的鳌渚。不过平日里大多时候他都会刻意收敛身形,真要把身体放开来,他比起墨巨灵也毫不逊色。 鳌渚站着,他就是一座大山。 影子和尚镇守摩天刹就是镇守西海碑林,有他一个足够了。所以鳌渚不在西海,他在天斗山。不止他一个,鳌家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人都在天斗山。是做客,是玩耍,是过日子,更是应苏景所托,来这南荒坐镇! 樵夫眼前不见南荒。 南荒其实一点也不荒,林木丰郁水泽无数,“荒”指的是此地无教化,蛮地血疆。但此刻樵夫眼中景色是真正荒凉,锈红色的天、锈红色的漠……茫茫大漠一望无际、接日连天! 南荒没沙漠的,但老蛤肚子里有,她的胃砂就是无边大漠。 鳌渚不在西海,他在天斗山; 天斗山在老蛤的肚子里,老蛤不在巢穴,看在苏景的宝物“贿赂”和青云小姐苦苦相求的面子上,她来了南荒,大嘴一张将天斗山吞入腹中,但平日里她以吞吐天地之法、将己身接驳于大乾坤中,所以天斗山既在大天地、也在她腹中。 老蛤在南荒,天斗山还在南荒;老蛤收了“吞吐天地”、断了“乾坤接驳”,所以天斗山现在就在她的肚子里。 南荒无人王啊,所以来天斗山的樵夫身份有些特殊,但他的修为只是最最普通的墨灵仙,比起墨十五的话,两人当能大战三十甲子,最后谁能胜就不太好说了。 樵夫的心有些发凉,若在其他地方,就算遭遇人王,打不过至少还可以想办法逃,可他人在老蛤腹中……怎么跟怎么自己就走进老蛤的肚皮来了! 赤沙滚滚,老蛤发难! 鳌渚似有动手之意,嘴巴其大的老太婆忽然出现在他面前,老蛤神识投影入己身,摇头:“不用了,你力气太大,在我肚子里翻腾会搞得我干呕。” 这边蚀沙滚荡,如怒海巨潮将樵夫死死陷住,另一边刚刚沉落的大山又缓缓浮起。 沉下去了一座山,升起来的却是两座山,一般的孤高桀骜,一般的独立锥天,但山形还是区别不小的,东边那座是天斗山,西边那座更有名,一度名震中土、慑服天下各宗的:空来山。 整整一座空来山,早在百年前就落入老蛤腹中。 空来山顶、天魔殿的门开打来,老太监秦吹向外看了一眼,见根本用不到自己动手,咣当一声大门重新关闭。 天魔桀骜,是绝对不肯躲进老蛤肚子里避难的,但若是换个角度来审度……天将劫,而不知劫数何在,总得有一伙子狠辣角色暂时“消失”,做奇兵扭转乾坤,或者……寻仇!即便如此说辞苏景仍劝不动蚩秀。 可是蚩秀算什么啊,他祖爷爷的祖爷爷的祖爷爷是管苏景喊帝婿的,苏景求请老天魔“搬山”老蛤腹中。 秦吹答应了。空来山搬入老蛤腹中,今日东土空来山只是个对外宣布封山、由禁法守护的幻影。 也就只有秦吹能答应,他是忠义天魔,换个其他门宗,无论紫霄国或者涅罗坞,都断不可能移宗老蛤腹中去。 苏景自然晓得这请求实在强人所难,可空来山非得搬走不可:因为忠义天魔秦吹驻守空来山之事天下皆知。这目标来得实在太明显了,若墨巨灵发难中土,非得会去摧毁空来山、袭杀老天魔不可。 其实又何止忠义天魔,百多年前大漠一战,中土人王大都显露形迹,那一战威风是威风了,可大家的实力、人间的本钱也几乎全都亮了出来。 离山自有沈河坐镇。苏景信得过自家掌门;木恩大成学的高人,苏景不能对别宗指手画脚;叶非是天下第一“别扭人”,苏景找都找不到他,更不指望他能听自己话,但剩下来的小相柳、鳌渚都和自己有莫大交情,那位老蛤前辈唯一的朋友青云也是苏景自己人…… 墨十五显现中土,足见墨徒已经潜入中土。有多少、实力如何、会怎样发难,不得而知查无可查。唯一能确定仅在:距离动手不远了。 苏景以己度人,要打的话,墨徒当头要事便是:拔天宗、灭人王。 怎能不防备,怎能不防备啊。 所以才有了今日情形。所以该藏的藏,该调的调,所以墨徒不知道的浪浪仙子去了极北冰原天天和小相柳吵架,所以墨徒不重视却坐拥大能为的影子和尚接掌了西海碑林;所以鳌渚老蛤忠义天魔齐入南荒共聚天斗山。 苏景不是中土大王,管不了天管不了地也管不了别家天宗门务、防务,但他斩杀墨十五之后,就做了自己能做的。 他的手段不高明,但勉强算是实用,实用就够了。 …… 极北冰原,十四墨灵仙伏诛,无一例外每人都有一缕残魂被拘押,浪浪仙子暂时不和相柳拌嘴了,开始饶有兴趣地审犯人,阿七有些忐忑,凑到近前恭恭敬敬道:“老祖奶奶,我肚子里还有一个……” “那个女人被我洗尽墨毒,神魂打乱、经络尽碎,不用吐出来了,你吃了就成了。”小祖奶奶头也不抬。 阿七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没毒的、呆傻的、残废的、却还拥有一身纯透仙元的皮囊……赏给我吃了?!简直大喜,天大喜!摇身一变化作七头大蚺,这就准备开饭了。 浪浪仙子忽又省起一件事,抬起头用一双腐烂眼睛死死盯住阿七:“先说好,是给你吃的,你要敢吐出来给九头蛇吃,我活活打爆了你!” 小尸仙多凶啊,可把阿七吓坏了,七颗大脑袋此起彼伏,连连点头。值得一提的,小尸仙濒死得活一次,修为大进之后,她的眼睛稍稍“完整”了,仍是腐烂的、但若细细观看、腐朽之下已经多处了几许灵光。 浪浪仙子在修持上,完美是跟着修行来的,有朝一日她的眼睛若彻底痊愈再不腐烂,那她可就不得了了,就算相柳九头一起开口也休想再能吵赢她。 小相柳才懒得理会浪浪仙子的“含沙射影”,别说一个半吊子墨灵仙,就是远古真神如来佛祖,他也不会去吃阿七吐出来的。他正低着头、皱着眉、仔细查探南叶、夙红来时留下的黑脚印。 …… 摩天古刹,废墟一片,安安静静。影子和尚重回西海碑林琴,一缕蒙硕的残魂正被和尚用捏小蛇的手势捏在指尖,和尚蹲在海床上,也在细细查看瘸子来时留下的黑脚印,口中喃喃:“和尚不太会逼供,待会刑讯得不好,施主你多包,我得问清楚这脚印的事情。” …… 老蛤腹中,樵夫身魄被彻底打碎,一缕残魂瘫软锈红色的胃砂上,老蛤转目望向鳌渚:“我那座东土、南荒交界处的洞府,刚刚有莫名人物去探过。” 黄脸女子布下一座“探灵”阵法,只要老蛤归巢她就能知晓,可她没发觉老蛤早在离巢前也藏下了同样效用的法术。 鳌渚化作常人大小,双掌合十,声音慈悲:“咱灭了他们去!” 咣当一声,空来山巅天魔殿的大门又打开了,老天魔秦吹小跑轻快,转眼下山来到鳌渚身边:“走走走……咦?” 之前老天魔未留意,但下得山来,他才发现天斗山上留下的黑脚印颇有诡异地方。 “无妨,我会分神一道逼供这傻子。”老蛤开口:“用不多久就能问出这脚印的真相。” “好,走走走。”秦吹不理脚印了。 …… 大成学外,墨色尽扫。 沈河、秭归两家先生见面,正要说起正事,跟在沈河身后的苏景突然“哈”一声笑,对两位天宗掌门笑道:“刚刚收到灵讯,极北冰原、西海碑林、南荒天斗山都打了胜仗,墨灵仙被斩杀快二十头。” 打了胜仗! 这劫数来得如此凶猛,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中土修、凡两道,中土世界损伤惨重……但绝非全部失守,更非全部沦陷! 在场众人全都笑了。大难之下、剧战之后,这笑容来得愈发轻松,真正轻松! 笑过后,沈河对秭归先生直言道:“离山沈河有不情之请:离山弟子、十五星峰,进驻大成学,万望先生成全。” 七大天宗,一宗没落,两宗入墨两宗被毁,就只剩下离山剑与大成学,风雨飘摇时若再分守两地……那不是互相守望,而是摆明了让人家来各个击破。 可是谁又能真正舍了自家千万年的门宗基业,是以沈河口中说“不情之请”,其实已经算得“舍己为人”了,离山暂时并入大成学。 “提起东土修行门宗,天下人心中第一个念头是哪里?离山。”秭归先生不点头、不摇头,微微笑:“不是大成学妄自菲薄,但于今日中土世界,修行道上,离山才是真正标志,上离山、斗仙魔,才是读书人的心愿。” 不到万不得已,“地标”不能陨落的,大成学门下都是读书郎,偶尔会掉掉书袋冒些酸气,可是不管这些书生酸不酸、有多酸,至少这座天宗学府中无一迂腐之人。 士气以论,保住离山比保住大成学更重要。 沈河不作虚伪客气:“多谢先生。” 迁宗,何等大事,就在短短两句话中敲定,随后大成学上下立刻忙碌起来。 搬家事情自有木恩、东帽等先生主持,秭归先生不去忙,他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哪一宗?” 高人就是高人,苏景完全听不懂的话,沈河却明白得很,苦笑摇头:“我也不知道,要不……扔鞋?” 苏景从囊中去处一只没穿过的新鞋,左脚,双手递上掌门人:“敬奉掌门……还有,什么哪一宗?” 沈河还真就把鞋拿到手中了,同时对苏景笑道:“师叔怎么糊涂了……光挨打不还手,哪里您的性情。” 光挨打、不还手,不行;哪一宗;扔鞋决定,正面落地一宗、反面落地又一宗……哪里还能不明白,反击! 佛道两宗遭墨色浸染,即便不是墨徒的大本营也是他们的据点之一。 苏景看看一贯好脾气的掌门人,看看慈眉善目甚至面相上带了些窝囊的秭归先生……喜上眉梢!合宗之后便要反击。喘息?要什么喘息,我不喘你也别喘,离山锋利、书生锋利,中土锋利,即刻就要打回去! 只是天元山、弥天台,他们该选哪一家?其实选哪家都无所谓的。 关键只是那两个字:反击。 第九百六十九章 金莲花开,劫中讲劫 不知是不是早有准备,大成学举宗迁移,准备功夫并不长,从确定此事再到收拾完毕,前后也不过大半时辰,经传典籍收入挎囊,山中宝物纳入袖中,三百力士跃出长绢口中“吼吼吼吼”的号子唱起、将巨大的正气亭扛负在肩,七千书生与离山弟子合并大队,就此开拔赶赴离山! 腾腾云驾扑卷长天,大队外围或有星峰化形,或有书生结阵,巡弋四周警戒敌情……因是仓促成形,是以顾不得再施法术遮掩形迹,浩荡云驾经过凡间繁华地方时候,引来万人瞩目。 王朝覆灭、天宗毁灭、四方遇袭,所有事情从发生到现在也还不过一天光景。凡间消息闭塞,远离京都的百姓尚不知国败山河破;凡人目力浅薄,看不出天空云驾饱蕴杀伐气意。他们只能认出那云中的紫金气意是大成学、那风中的青色剑光应该是离山的高人,两大天宗高人一并前行,又摆开这等巨大的“仪仗”,当是仙家们要做什么重大礼典吧。 离山高义、大成学亲民,都在凡间有着极佳口碑,见云驾过境、百姓欢呼、百姓叩拜,顽皮娃娃摆脱了大人束缚成群结伙地追着云驾快跑,开开心心,盼能和那些飞在天上的神仙见一面,看他们是不是真都是白胡子的老阿爷。或者见不到也没关系的,他们已经在快快乐乐地和飞天仙人们赛跑呢。 不知天地剧变,不知妖邪已至。平凡人继续过着平凡日子,开心或忧愁于柴米油盐。 沈河与秭归先生并肩于云头,都不说话,默默看着地面的凡间城池…… 飞行一阵,秭归自袖中摸出一方玉简,递向沈河:“涅罗坞与紫霄国两宗实力非凡,却于顷刻间覆灭,内中缘由或能从此简牍中解读一二。” 紫霄、涅罗两宗败得如此之快,几乎全无还手之力就告覆灭,此事比着佛道两宗为何会被浸染还要更蹊跷。但秭归取出的玉简是一方标有大成学印篆的古简,是书生门中前辈流传下来记事简。 早已仙去的大成学前辈留书,能够解释涅罗紫霄两宗今日倾灭之祸? 真的能够解释,心识入玉读过简牍,沈河就明白了大半:简中记载了一件古事,只与大成学有关。 天宗立派之地,莫不是灵山福地。山明水秀自不必说,灵元气境也一定是足够丰饶的,大成学也不例外,门宗坐落于一片好地方,修心炼气两相宜。 再说大成学这一宗,开宗大贤飞仙前留下“两争两不争”戒训于后辈弟子:争于世,不争于势。 争于仁,不争于人。 简单两句话,收纳大好道理,从大成学立宗以来,门下弟子从不会去抢风头,更谈不到什么个性鲜明,在七大天宗里大成学是最最“不出彩”的一宗……唯独有三百年是例外的。 大成学第二代先生掌宗七甲子后,三百年间门下书生突然开始争于势也争于人,学生持剑,争胜四方!虽还谈不到霸道,但也算得锋芒毕露,甚至和其他天宗都有了些争端。非说不可的,那三百年里大成学走出的弟子个个修为深厚、法元磅礴,不悦则争,争则胜,一时间大成学风头大盛。 但这样的情形只维持了三百年,三百年后大成学的弟子又变回了原来模样,清静、温和、敢拔剑但绝不会随便拔剑。 三百年的突兀变化,究其缘由:灵脉。 大成学门宗地下深处,暗藏地灵大脉一道。所谓地灵大脉,绝非古法修行中的地煞气脉,两者区别,前者为渊后者为溪。 两者都蕴藏厚重灵气,可供修家采补修炼,但地煞气脉是只是最最单纯的五行灵气,修家采于煞,只要别被“煞”撑爆了就没事;地灵脉中的灵气不存五行之分,自地窟深渊中来,随便修家炼哪一门法度都可采纳进补,可是有一重,灵气之中藏蕴灵犀,灵犀侵人心。 灵犀本身无善无恶,只有一重气意:争。 采补地灵脉,养出争斗心。争斗心也非坏事,可若是驾驭不住呢?修行炼气炼身,更须得炼心炼神。而修至高深处,驾驭本性、除心魔是重中之重。 地灵大脉查无可查,没人知晓它会坐落何处,大成学宗下就坐着一道。地灵大脉是封闭之脉,轻易不会泄露出来,但凡事无绝对,大成学下那道气脉就泄露了,这才有了大成学的三百年争胜天下。若是普通门宗,只会把这当做天赐造化,一下子修行变得事半功倍,门下弟子个个修为大进,天大好事。 不过大成学的高人不这样想,若只为一颗争斗心去修持,那修出来的不是仙,而是魔。能不能飞升姑且不论,至少飞升之前个个都得炼成爱读书的煞星。是以大成学第二代弟子,诸多前辈先生动重器、结重法,以求封闭宗下那道地灵大脉,奈何渊禁已开,封堵不住,由此大成学的前辈高人变换了办法,开元路导灵气,将深渊中的灵气一路疏导、最终引入大海。 此事不为外人所知,也曾让那一代的大成学高人伤亡惨重,四位先生丧生于“改道”之法,二十一位进入深渊驱干真元流转的先生,有七位没能再重返地面,但前辈心血并未白费,深渊中的地灵大脉再不会影响大成学,书生并非没有争斗心,但绝非凡事都要去争。 争于世,不争于势;争于仁,不争于人的大成学,稳居七大天宗之一,读圣贤书,行仁者道,千年如是万年不改。 几千年前的往事了,如今大成学宗下深渊地灵已然倾泻一空。 此外玉简中还有前辈注述,关于“地灵大脉”的猜测:深渊自结化境。深藏大地之下却又剥离于人间,除非内中“争灵元”泄露,否则无可查探,但深渊、地灵大脉的存在之处,地面上或有表象——灵山秀水。 注述颇为繁复,有论有据有理有节,毕竟录这玉简的前辈曾亲自探入深渊,也曾全程参与开道引流之事,他有猜测的资格和本钱……到得最后结论来了,大成学前辈举出几处有可能藏有“深渊地灵大脉”的地方。天元山、涅罗坞、紫霄国、空来山都在其中。 只是可能有。 前辈录简时,离山才刚刚崛起,天下还没有“剑出离山”这四个字。再说离山灵秀,确实比不得那些老牌天宗的,无量湖、镌天崖、缥缈星峰等等奇观皆为法术开凿,今日离山中的重重水灵也多是九位师祖施法引元结气所成。从古至今离山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真正的灵秀山水就那么几处。早早都被别宗占下来,只能退而求其次,只要有真本事在手,顺自然而该山貌照样能养出一片好风景。 玉简读完,物归原主。秭归将其收入袖中:“墨沁攻山前一瞬,山下能有一声巨响、震得大山摇晃……若我没猜错,是墨家施法,炸我宗下深渊地灵大脉。” 沈河点了点头,墨色怪物确实有真本事的,中土修家探不到的地灵深渊他们能找到,且有摧毁办法。 秭归摇头苦笑:“若那深渊古时未泄露,我们根本不知它就在宗下;若前辈未将其改流、排空,地灵大脉爆碎开来,门宗重地必毁,高手沦丧十之七八、护山阵法尽数瘫痪,墨色再自外攻杀,大成学绝无幸免。什么正气亭里正气歌,什么十一正字化惊雷……再多准备也没了用处!” 沈河缓缓叹一口气,易位而处,若真如秭归推测,若把离山剑宗挪去涅罗坞……便如秭归先生之言:再多准备也没用。 墨巨灵,不止战力突出,不止墨沁蛊惑,他们还有层出不穷的花样手段,便如十一世界里的那个天理,他的修为远逊瞑目王,却能看透瞑目王打造的世界的破绽,想出重返中土天地的办法。 至于大成学从未将“你家宗下可能会有地灵深渊”之事告知其他天宗……这也当真责怪不到大成学,一来想不到,真正想不到墨巨灵竟能利用秘境封闭的深渊;二来前辈只是猜测,做不得准;三来深渊真灵算得“祸害”,万一哪宗有野心之辈,得知地下有渊灵、寻得破秘境办法采纳其中真气,修行出来岂不为祸天下…… 大成学弟子大举迁移,苏景并未跟随大队,与掌门打过招呼后身法疾起先行赶回离山。 离山高人倾巢而出,能看得见的只有一位岐鸣子坐守剑碑,宗内无一前辈坐镇,被留在山中的外门、记名弟子虽不怕什么,但也难免不安,乍见师叔祖归宗一下子心中大定,个个欢喜。 离山暂时安宁,天元三千墨道之后再无敌人攻山,苏景径自进入门宗,不为其他只为晃一圈让大家晓得自己回来了,这是一重安抚。随后他有来到山门前,先对着剑碑处岐鸣子点点头,后者也点头还礼,但并不和苏景多做叙话。 随后苏景负手笑道:“叶非叶非,你自己说你别扭不别扭,不是来剑挑离山么,结果却帮着离山守山门……归宗吧,以前的事情未必没得商量,到时候我亲自主持刑堂,啥事都好说。” “不用!”淡淡声音传来,山门外百丈处空气掀荡,叶非显现形迹,正要再说什么,不料苏景高高兴兴欢呼一声:“还真在啊!敢情好!” 叶非的脸是臭的,打量了苏景一眼:“我来剑挑离山,沈河逃了,你回来也是一样,亮剑就是。” “这时候,不合适,再放放吧。”苏景才不会拔剑,他笑。 叶非这次出乎意料的好说话,直接一点头:“那成。你守着离山吧,我走了。” “去哪里?”苏景追问道。 叶非犹豫了下,还是实话实说:“去幽冥、守那只碗,等陆角出来。” 苏景脸色微变。碗藏幽冥、师父遁入其中,此事阳间少有人知,竟被叶非查了出来。再就是……他修成穿遁阴阳的法术了?十四王还轻易去不了阴间呢,他就成? 叶非却误会了苏景之意,冷哂:“放心,就算陆角的游魂钻出碗来,我也不会杀他,除非他修为全复、重归当年鼎盛时候,否则我才懒得对他拔剑。” 为何要去死守陆角,叶非不打算讲。 陆角到底会不会再从碗中出来,此事无人可知。或许等到天荒地老碗里也不见动静,但叶非一定要去守那只碗,要再见陆角一面哪怕机会渺茫。也是因为此去遥遥无归期,且今任离山掌门沈河天治大限将近,所以叶非去往幽冥前先来了这里,来剑挑离山。结果正赶上大难降临中土,墨道攻袭离山。 让叶非稍有意外,苏景并未阻拦,而是点头道:“幽冥也不太平,阴阳司外驻府衙沦陷十之八九,你下去后怕是也会对上墨色邪魔。”阴司的情形,花青花已然传讯苏景。 “我懒得管,他们别来惹我就算他们识相。”叶非冷言应了一句,转身欲走,但还不等他扶摇飞去,苏景又说道:“先别走,还有事要请你帮忙,两件事。” 停步、转身、好奇,叶非望向苏景:“你找我帮忙?诚心碰钉子来了?” “是诚心请你相助,我自己做此事怕是不够周全。”说着苏景也不管叶非答不答应,伸手一拍自锦绣囊中取出一朵闭合花苞的金莲,其上满满梵文篆刻。 苏景将金莲亮给叶非看:“可识得此物?” 没见过,但听说过,所以一见便知何物,叶非点头:“花开见佛,弥天台的宝物,只要人在中土阳间,随时可唤请弥天台方丈辰光法驾。” 西海归来后,苏景履历凶险,但争斗大都不在阳间,好容易在人间斗玄天,那时候弥天台为对抗陨星也元气大伤,所以这件好宝贝苏景一直没用上,放在锦绣囊中他几乎都把这朵金莲忘记了。 适才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此物……他要开金莲、请辰光! 僧道两家遭墨色浸染,离山破去天元三千墨道,苏景在沙漠古城斩杀十余弥天墨僧。但佛道两宗现在的具体情形不得而知,究竟是阖宗上下尽遭浸染无人幸存,还是仍有人在苦苦支撑对抗墨沁……苏景胆子大,想要开金莲、探一探辰光现在的情形。 此举冒险,胆子大也不是说就不计后果的,万一金莲一开、从天上跳出来一个神通广大的黑和尚,少不了要拔剑打仗,身边如果有叶非帮忙再好不过。 听过苏景的想法,叶非居然笑了:“好!” 这倒让苏景不敢信了:“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你不别扭别扭?” 市井中修出来的佑世真君,总有口舌滑溜的时候,叶非早都不计较了:“离开人间之前,见一见名满天下、德最高望最重的那个和尚变成黑妖怪,倒是件开心事。” 苏景无言以应,与叶非一起向前飞出十余里,距离离山稍远些,将金莲拿捏在手,催真识唤灵物,金光流转层层璀璨,花瓣尽展。 开花一刻,成法一刻,苏景头上数丈高处,一尊金色佛陀显现! “花开见佛”这宝物一副两件,一为金莲花、一为青莲子。当年辰光大师曾对苏景演示过用法:这边莲花开放,那边莲子升法,这边苏景头顶显现佛陀鎏金灵像,那边方丈身前地面会生出佛光法环一道。环为入门,像为出门,辰光一步踏入法环,即刻显现真身于苏景头顶佛陀灵像所在之处。 金莲法术成形,苏景凝神以待,下一刻若辰光显身,说不定就会给自己当头一击……可是几息过去,全无动静,辰光方丈并未显身。 “对面”全无动静。 这样的情形不算意外。花开见佛、金莲青子,宝物来自前辈传承,但内中另有辰光方丈的秘法加持,只能接引方丈一人来此。若方丈已死,那边自然不会再有人来。 又等待片刻,一旁叶非露出些不耐烦的神气:“辰光和尚多半是死了。” 苏景心中一声叹息。一代高僧,陨落得如此不明不白,怎能不让人唏嘘。不料,就在苏景准备收起金莲时,悬浮于头顶上的那座佛陀鎏金灵像忽然开口,声音里全无佛陀的从容、宁静,只有无尽痛苦、艰难,仿佛两只生满铁锈的刀子在互相摩擦:“救……果……先。” 三字落,灵像崩,苏景手中金莲拔起道道裂痕,顷刻散碎去。 短短三字,却是强忍着巨大痛苦说出口的,声音晦涩且嘶哑,但苏景听得明白,确确实实是辰光的声音。 法术散去了,叶非忽然大笑起来,边笑边摇头,边摇头边指点苏景:“说我喜欢找别扭?我说你这才是真正的找别扭!敢问十四王,辰光和尚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弥天台中是真有个果先和尚急等你们去救,还是摆了个杀人陷阱等着你们去跳、去死?别扭、别扭,真正别扭,开莲花不如不开,不探胜过探过。再问十四王……你到底去不去救人?” 苏景低头沉思片刻,不再去提弥天台,换过新的话题:“第二件要请你帮忙的事情,请在多等些时候,待到掌门人他们回来你再走,我自己守不住离山。” 叶非重新打量苏景,好像有些不认识他似的:“堂堂苏景,一个人打南荒打西海打幽冥打驭界……什么时候可都没见你退缩过,怎么这次缩了?守几天门宗而已,连这点把握都没有?” “不是把握、信心这类的东西。来来来,我跟你细说。”苏景自囊中取出两把椅子,再开口时改作传音入密……说会子话,苏景居然还从囊中拿出一只鞋比划起来,叶非扬眉而笑,似是听到了什么有趣事情,点点头没多说什么,身形晃晃重新消失不见。 苏景也不再山门处逗留,收了椅子回归山内,径自去了自家的阳火道场,之后吩咐樊翘:“一个时辰过后我会在雨花坪上开一堂课,宗内弟子都来听讲,剑碑、拜月道场两处的修家若愿听讲,也可入课。” 雨花坪,算是离山宗内地方,但相距山门极近。 “师尊开课的题目是什么?”樊翘问道。 “劫。应景的题目,这堂课讲一讲劫数。”苏景微笑应道。 樊翘领命通传宗内弟子与外间的修家去了,苏景径自走进自己的小院。 一个时辰之后,苏景离开道场来到雨花坪,修得劫婴转生,修成劫脉在身,这人间里再没人比苏景更有资格讲这一堂“劫”。 妖魔欺世,大劫落于中土,焉知今日完美世界,明日不会变成另一个莫耶,而所有人惴惴不安之际,这一堂“劫”之道,来得也正是时候!苏景开课,宗内留守弟子,宗外别家修士悉数入课,听讲。就连流水剑岐鸣子都动了好奇之心,来到雨花坪听课…… 第九百七十章 老学究,号啕汉 忠义天魔、古兽老蛤和西海大鳌悄然潜近南荒边缘、老蛤巢穴的时候,墨灵仙已经不在此地。 要追踪敌人毫不费力,对方留在地面上的黑色足印实在太清晰,莫说一群人王、归仙,就是个小孩子都能追到敌人。只是也因墨灵仙留下的痕迹太醒目,秦吹等人反倒不敢大意,隐形匿踪、收敛气意,提起了十二分的谨慎,缓而又缓的向下追去……正在追踪时候,南方不远处突然传来轰轰巨响,真修元力爆开开来搅乱一方天地灵元。 有凶猛人物做狠烈搏杀! 双方斗战中绽起的威势飘过来,与前辈同行、专责手捧老蛤的小金蟾青云全无感觉,可她身边的老天魔秦吹却猛地打了个寒颤。 斗战地方,与墨色脚印指引的方向一致。 片刻后动静消失、天地重归宁静,秦吹等人立刻赶过去,待到他们追入南荒浅处一座蛮人寨子的时候,脚印断了。 浓黑血迹泼散在寨子门口,一大一小两具墨灵仙的尸首……已经不能算是尸首,根本就是两堆残肢烂肉,费力再费力才能勉强看出些形状来。 另有高人出手、把两头墨灵仙打成了肉糊糊?这可是意外之喜,不过仍不敢有丝毫大意,几人不显形,秦吹散出真识一道,向着寨内探去。 寨子里有些混乱,一群蛮人将一个汉人老学究似的人物团团围住,蛮人个个面有悲戚。老学究血洒长髥,闭目倒地昏厥不醒。 几位长者模样的蛮人往来匆匆,有的拿枕抱被、有的手捧草药,似是要救助“老学究”。 秦吹的能为了得,真识再送、围住伤者打了个圈子,旋即眯了下眼睛,对身边同伴密语:“归仙。” 不是墨灵仙,是归仙。 又再探过附近确无敌人踪迹,秦吹一行人显现身形。 大白天的,几个人突然从空气中跳出来。少不得又将本就心底惶惶的蛮子们骇上一跳,可惊慌归惊慌,迎接上前的蛮人依旧礼数十足,尤其让人觉得古怪的是,他循得是汉家古礼,十丈之外即躬身拱手:“不知诸位贤先生驾临,禾潭一氏后人有失远迎,万勿见怪。诸位贤先生……” 不等他把话说完,手捧老蛤与几位前辈同行的小金蟾青云忽然笑道:“不用客气了,只要不请我们吃爹,一切都好商量。” 这个寨子苏景、裘平安夫妇以前来过,内中蛮人恭谦讲礼,比着东土学风最浓之处还要更讲究措辞,讲究那些繁文缛节,蛮人热情好客,那时一见苏景就把他往家里领,请他来吃自己的爹。据蛮人自己讲,是古时候一位白胡子老头途径此处,教会了大家礼节…… 后来这位白胡子老头又回来了,就定居在寨子里,便是那位老学究了。 先贤归返,蛮人齐欢,守着老学究一起高高兴兴的过日子,他们也就越发讲究礼数了,唯一让蛮人不安的是这位老学究总是闹头疼,一疼起来冷汗如浆面色白纸……蛮人四字成语用得很好,虽然他们都没见过白纸是什么样的。 头疼就头疼吧,这个病蛮人不会治,老学究也只是疼不会死,本来一切都还不错,不料就在刚刚,一个黄脸女子抱着个没眼睛的娃娃来到寨子附近,老学究就好像看到了黄鼠狼的狸猫,陡然间暴怒成狂,纵身出寨击杀来人。 再后面的恶战蛮人就看不懂了,他们只晓得这仗打得突兀、解释得也快,两位“客人”变成黑色烂肉,白胡子大贤飞摔回寨内就此昏迷。 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了。 老天魔秦吹会杀人不会救人,南荒老蛤会吃人不会医人,所幸还有位佛法深厚的鳌渚,迈步上前为老学究诊脉,不管怎么说,只要是杀墨的就一定是自己人。 老学究伤得不轻,且以鳌渚所探,此人修为比着自己高出一大截,要让他立刻醒来,鳌渚没有这个本事,只能行元温养、等他自己清醒。就在这个时候,秦吹、鳌渚、青云同时扬眉,各自伸手自身前空气里捏出一柄小小金剑,来自离山,苏景剑讯。 …… 大修讲道,与私塾先生讲课迥异,内容不提过程不提,只说时间,私塾里一堂课了不得一个时辰,大修做道传经讲,少则三五天,长则月有余,就是一讲三个月的先例,往时也不算太少见。 入课时候苏景说得明白,这堂课不会太长,但要讲圆满,总也得有个四五天的功夫,天地变、人事忙,课中无论自家弟子还是别宗修家,若有事随时可以起身离去。言罢、稍顿,苏景笑道:“我奉掌门之命驻守门宗,只要妖孽不来攻山,我就没事做,认认真真给大家说一说‘劫’。” 就此言归正传,苏景开课。 提前全无准备,但胜在口才与见识俱佳,苏景身边还有三尸跟着帮腔,时不时插科打诨,三位矮神君之言大都是些浑话,不过也让这劫中劫课平添许多轻松。时间晃晃,三个时辰过去,中土世界已然入夜。 沈河、星峰与大成学仍在半途之中。因是大队前行,且又有巨亭在运,是以前行速度不快,至少比不得人王全力赶路。行进得不够快,可天上的云驾却越来越庞大:沿途之中,不断有小宗修家汇入两大天宗的队伍。 有些是主动投靠,得知天地剧变,适逢离山、大成学人马过境,掌门人立刻飞起相迎、盼能两大天宗同行,离山来者不拒;更多的修家人过不来,来的只是灵讯……呼救求援之讯。大半天的时间里,沈河、秭归两位掌门人。离山诸位长老和大成学诸多先生,已然数不清收到多少同道别宗的求援急讯。 四下遇袭,无数门宗。 攻袭天下修宗的墨徒,全部来自之前闭关封山的那十几座门宗。那些门宗一封、一开,内中修家不止浸染墨色且还修为暴涨,之前名不见将转的小小修僮,此番出关轻松斩杀元神大修。 或许是墨巨灵的首脑觉得蛊惑了佛道两宗、十余修门弟子就足够了;又或许是墨色浸染也有个限度,他们来到中土的力量不够降服整座修行世界,是以对其余门宗,不沁、不染、不想劝更不纳降。直接杀灭! 多宗告急,多宗求救;多宗覆灭,多宗还在苦苦坚持。沈河救不了所有人,随行十四星峰频频出击,但也只能营救沿途附近修行门宗。天下那么大,沈河鞭长莫及。 沈河端坐云头,默默持咒……足足半炷香的心咒行转。他自入定中醒来,望向身边秭归先生,后者点点头:“真人请。” 提息。起身,合掌、结印,随即双手一搓,沈河掌心青光爆起,一千零一剑裹挟寒芒直冲苍穹,待到九霄云上,剑群四散,支支长剑飞赴四面八方,穿越整座中土! 剑载灵讯。 自沈河施法一刻起,讯剑所过之处,哪怕刚刚开绽灵智的不入流小妖,哪怕才入山门的通天境僮儿,只要他是修行之人耳中就能听到沈河的声音:妖邪霸世、污墨欺天,中土处处蒙难。朝廷被毁,天宗覆灭,人间大劫已降。 诸天宗、南荒、极北、西海诸要地尽遭猛袭……然,大成学破墨三千里,离山斩墨三千人,南荒天斗山大捷、极北冰原墨徒尽丧、西海之战大获全胜。 妖邪欲亡我中土世界,殊不知,锦绣乾坤自有锦绣之人守护。 伤我同道,即伤我手足,伤我故土,即为伤我心肝,此仇不共戴天。 天下同道共鉴、腌臜邪魔听好,秭归捧卷、沈河拜剑共立誓于天,十日之内兵出离山,诛尔墨身躯、断尔污魂识。 沈河敬告八方同道,今日起离山剑宗山门大开,不问正邪,不问教门,不问恩怨,只要阁下愿饮一杯墨血酿的酒,便是离山座上宾。 …… 非常时刻,离山门户开放,中土修家皆可去往离山避难,只是直说“避难”未免伤及士气,是以沈河换了措辞。但是,无论措辞怎么换,十日之内兵出离山,扫荡墨色报仇雪恨的号子已如真金落青石,掷地有声!秭归先生一诺千金,沈河真人令出无盖,劫难时、生死间,离山与大成学亮出的旗号是:反击! 剑讯飞巡八方,普通修家听得到,墨色门徒也一样听得到……就是要他们听到才好。 这是天宗的担当,也是天宗的骨气。 还有剑讯中的传报,中土的确伤亡惨重,可东南西北也都有漂亮胜仗,锦绣乾坤自有锦绣之人守护……有胜仗,将反击,怎能不让人心潮澎湃,剑讯祭出则四方云动,未曾遭袭的修宗,十之八九赶赴离山。 若能喝一碗墨血酿的酒,不枉此生修行一场。 沈河传讯过后,秭归先生问道:“离山现在还好?” “一切正常,小师叔已然开课,一场‘劫之道’说得正灿烂。”沈河微笑以应。 秭归先生面上也浮现几枚浅浅笑纹:“高人讲道,未能亲耳得闻,实乃憾事。” 听上去只是客气话而已,可以沈河的心机,居然实受了此言,他点头附和:“是啊,小师叔这堂课,讲得当是极好的。” 两位掌门人说话时,子时过半丑时未到,子夜正浓。 天黑得不像样子,混混沌沌。会如此倒不是墨信徒施展了什么手段,只因月在离山而中土无月,夜里没了月亮,星光再怎么明亮也没太多用处,天穹一定是混沌的。 西方、弥天台,绵延数百里的大寺就坐落在混沌黑夜之中。往时,无论白天黑夜,古刹都是不变的庄严与神圣,遥望一眼都能使人心底清宁,可今夜古刹气势已改,仿佛凶狠的兽、伏身于黑暗之中。 弥天台中一片寂静。 突然,一阵悲恸大哭自南方传来。 哭声向着弥天台迅速靠近,一条大汉边痛哭流涕、边向弥天台撒腿疾奔。 哭得撕心裂肺,奔得快如光电。 第九百七十一章 蛮子,怪物 大汉披麻袍,从头到脚将自己包裹严实,乍看上去甚至有些像个成了精的麻包,这样子颇有些可笑。 可是他的奔跑、他的哭声绝不可笑。 大汉疾奔,一步跨千丈,只是普通奔跑、速度却远胜修家缩地行驰之法;大汉痛哭,哭声仿如雷霆轰动于天地,哭声中无尽委屈,无尽激动,还有……无尽快乐,只有最最虔诚之人,舍弃一切历经万难、终于见到了心中的神祇,才会有这样的哭声。 就在他相距弥天台三十里时,大寺中忽然传出了一个柔和声音:“汉子啊,莫再哭了,有什么委屈,不妨说与我听。” 哇…… 哭声愈发响亮了,震得黑暗天穹都摇摇欲坠,大汉则停止了奔跑,就此瘫软,哭不尽的委屈与虔诚! 大寺中传出柔柔一叹:“你究竟是谁呢,来这里哭什么呢?如此伤心又是为了什么。” “终于盼到今天,盼到了恶阳将崩、真色永降这一天啊。”说着,哭着,麻袍大汉捶胸顿足,疼痛到死、又再快乐转活,两道极端情绪频频交换于大哭中,疯子模样:“扶屠修墨,扶屠被同族不容,被天下人视作邪佞,唯我心知,这天上恶阳才是邪佞,只有真色才是永恒,他们不懂,他们杀我啊……扶屠就知,正神不会舍弃此间,只要这副天地中还有一人持信、拜奉,正神就不会放弃此间!” “伏图?南荒的那个伏图?”大寺中换了个声音。同样柔和,但更低沉了些,语气饶有兴趣。 “南荒扶屠。我就是南荒扶屠,你们知道的名字的?正神知道我的名字!我就知他们知道,我就知他们会来,一定会来……”刚刚停歇两三息的大哭又告继续。 庙中声音笑了:“南荒伏图,不是早被苏景斩杀了么?” 当年苏景在南荒打得翻天覆地,内中细节广为流传,弥天台知晓,墨信徒知晓。就算这个刚刚赶来、隐居荒野的麻袍大汉也知晓。大汉晓得对方认错了人,扶屠非伏图,同音不同字,哭声微微一窒:“伏图扶屠,两个人,我非伏图,我乃扶屠。”拗口话说了一句。扶屠又告啼哭:“伏图为兄,扶屠为弟,同修共长与神祇驾前。师兄天纵之才,修行深厚本领通天,一朝相别入世去、为我正神弘法传道。我却天资愚钝,修为不成。脑筋不成,什么都不成,就留在了深山中……” 哀哀哭哭,抽抽搭搭,这个扶屠刚来时候颇有几分惊人气势,但接触稍久便知他是个优柔、孱弱之人。 “可知为何容你靠得这么近,却还不斩杀于你么?”庙中声音打断了扶屠的哭声:“是因察觉你身上带了浅浅的同道气意,只是你的真谛之修实在太浅薄些。伏图我未曾谋面,但以他所为来看,一颗虔诚心不假,也有几分真本领。你与他同修共长,总也得有几千年的修行了……莫再说你资质愚钝,真色真谛,永持永恒,何等妙法,就算一块石头修上几千年,也要比你现在强得多。扶屠啊,你真的是扶屠么?既来朝拜,又何必把自己包裹得这么严实。” 结结巴巴,扶屠口中词不达意地解释着,不外是自己愚笨,为了修行曾经自毁经络,未死但之后就难有寸进,他也不晓得怎么回事,除了跑得快始终修不得真滋味,但心中虔诚是绝不差劲的。裹着厚重衣袍则是因为“习惯”了,人不容他,他不敢显露真正模样…… “在我面前,还不肯说实话么?”寺中人语气里的从容不变,但再明白不过的,他的耐心不多了。 “我……我胆小,我胆子小……我不敢做打杀事情,我只想永沉真谛永侍正神。”扶屠又呜呜地哭了,算是说出实话了,当年伏图出山图谋大事,他不敢去;伏图霸业未成身先死,他明知仇人是谁但也不敢报仇,甚至躲在远处眼睁睁看着苏景将“正神体魄”毁灭他也不敢出声;其后墨色被人人喊打,他就更害怕了,躲在无人荒野,修行不辍、担惊受怕不辍。 寺中的声音似是释然,再度笑了起来:“胆小不是错处,谁不怕死呢,死了就不见永恒、死了就再无法侍奉正神……”话说到此,弥天台中陡然绽放一道黑紫雷霆,正中扶屠头顶! 动法,斩杀。 同修墨色又怎样,爱惜自己性命胜过信仰,哪又算什么信徒;扶屠惧怕打杀只想侍奉正神,却不想想正神要他这等胆小之人有什么用处。 何况突兀出现、来路不明者,就凭着身上一丁点浅淡墨色气意,就想博取弥天台信任?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些。扶屠说的若是真话,该死;若说谎话,更该死。 里外都该死,那就打死了事。今日弥天台再不是“佛观一碗水,八万四千虫”的慈悲圣地了。 杀劫落,扶屠惨叫一声,身体被打得翻腾几周,再次摔落在地……而寺中出手之人微微一惊:自家的法术自己清楚,虽不是十成力量一击,但就凭扶屠的浅薄修为,受此一击必当烟消云散,连渣子都剩不下才对。 可扶屠居然留下了全尸。 一息、两息……第三息,呜呜哭声再度响起,自扶屠“全尸”。黑紫雷霆一斩,不仅没打碎,且还未打死,他哭得哀切:“为何打我……我有虔诚心、我愿持永恒,我愿侍奉正神……为何打我,人人打我,我又错在哪里。” 人未死,正自哀自怜得投入,可那道雷霆打碎了他裹身的麻袍,由此扶屠的本来面目显现…… 山荒有少民,少民有图腾。 窄额二指,短眉半寸,双目狭长眼角直到太阳穴上,鼻下人中奇长,双唇宽厚口角两开入腮、大嘴巴。刻在树干上的脸、少民图腾天神。 正向着弥天台狂奔、哭号的汉子,就长了这样一张脸孔,绝非东土汉人。他的肤色,从头到脚漆黑如墨。 比起墨灵仙还要更沉重、更沉稳、更沉淀的墨色。 号啕汉子身上的墨已然不再是单纯的颜色,因为太过纯粹是以这颜色由虚入实、由色结鳞,那是细细密密的黑色鳞甲! 寺中人怎能不惊……墨入实、结鳞甲,莫说普通的墨色信徒,就是自天外来的墨灵仙也难有这等修持;莫说墨灵仙,就是真正的墨巨灵,身上鳞甲大都也是秘法炼化、是衣不是皮,能将墨色化作己身真鳞的又有几个?! 他身上墨色气意浅淡,不是因为修行差劲,正正相反的,他修来的墨色太过纯净以至返璞归真,大成之修,即便寺中仙都未曾事先察觉的大成之修! 墨色化鳞皮,代表的不是修为有多么精深,而是在身墨元的淳厚纯净,成色差别、天地相隔!但若反过来看,能修得这等纯粹墨元之人,又怎可能手段差劲,那些修得真鳞的巨灵正神,莫不是掌星辰握日月的大能为者。 可再看寺外这个蛮子……胆小鬼? 黑色的人影一闪再闪,弥天台中主事之人纷纷现身,前后数十名黑香疤、黑袈裟僧侣,个个年迈苍苍皱纹深刻,但个个眼珠乌黑唇红齿白,年迈与年轻共存一张面孔,说不出的诡怪。 只有为首僧侣不老,四十出头中年模样,微微笑,话锋变得很快:“打是为了救、喝棒是为点醒。你不知,打在你身痛于我心,你可能懂?” 哭声没有更响亮,但内中情绪愈发发杂起来,难想象,一个茹毛饮血的鳞皮蛮子竟能哭成这个样子,把自己哭成了一堆烂泥。 “死了就再不见永恒,死了就无法再侍奉正神,”为首僧侣继续动法前的话题:“可你曾想过,若为永恒能够永恒,为正神永远高飞稳做,献命又如何?胆小不是错,我的胆子也很小,只盼诸界生灵能归于正神、共享永恒,可这宇宙里妖邪横行,我愿带他同行,他却不容我并肩;我盼他能幸福康安,他却杀我后快……杀我一人无妨,但他们还想破去真色,崩塌永恒,这又让我们该怎办。” 扶屠声音颤抖着,应了两个字:“杀……杀。” 中年墨僧笑了:“起来吧,起来吧,不哭了,不委屈了也不孤单了。打你是因气你,气你是因爱你……有天我死了,再不能气你打你,那时你会多孤独。但请你记住,我不会弃你,请你也莫弃我。”说着,中年和尚俯身,亲手将扶屠搀扶起来。 当和尚的双手搀住扶屠双臂,胆小蛮子只觉一阵暖意自和尚双手传入身体,说不出的舒适惬意,他从未感觉过的,飘飘欲仙。 而搀扶、抚慰之际,中年墨僧的元识也已探过蛮子扶屠的体魄……怪物,蛮子只有一条经络,自天顶起,纵穿身体没于下腹丹田。 经络如剑,笔直且坚韧,纵直于身。 只有一条纵脉的怪物蛮子。 纵经之内,存纳着扶屠辛苦修行来的墨色,不多,但纯。 第九百七十二章 水镜弥天,今夜正好 胆小也就罢了,坐拥至纯墨元,却说自己本领低微?不难解释。 呆傻之人,衣衫褴褛,沿街乞讨,只求几个硬馍馍,若能再有半碗剩菜,那简直就是快活了……其实他的怀里揣着一张万两银票。可呆傻乞丐不知道钱的用处,不知道到能用这钱买下一座香喷喷的大酒楼,他只晓得银票不能吃,冷馍剩菜可解饱。 呆傻乞丐本不应缺吃少穿,他根本不是穷人,只是他不知钱该怎用,所以钱对他就没了用处。 差不多的道理,扶屠有“钱”,纯粹墨修让他身体奇强,但也是因为他的墨元太过纯净,他不知道该怎么用、或者说他还没能找到真正动用自己力量的办法。 扶屠站起身来,他曾与伏图同修,见过真正的墨巨灵,虽然只是尸身。是以他明白面前僧侣并非正神,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信徒。扶屠认真施礼,声音尚存哽咽:“扶屠拜见尊者……” 不等他下拜,中年和尚就把他扶住,笑道:“同为永恒中人,亲近如手足,尊者这等称呼、叩拜这等缛节,再不需要了,我名水镜,以后你直呼我名即可。” 水镜。 随便一个有些见识的修者在场,闻其名都会大吃一惊。 弥天水镜? 水镜弥天。 先有水镜其人,再有弥天禅宗。 佛家传承源远流长自古便有,但弥天台可不是自古就有……弥天台创宗之人,水镜禅师。惊才绝艳,早早勘破空明,去往西方极乐世界去的古代高僧,今日重现弥天台。 水镜回手,为扶屠指点身后僧侣,微笑介绍:“合镜,抱镜、沉镜、迟镜,淳镜……” 被点名的,水镜身后五大高僧都在笑,开心惬意。如见至交故人,对扶屠合十施礼。墨巨灵是彬彬有礼的一族,“礼”是他们的态度、是他们的举止,但他们并不讲究独特礼仪,门下信徒许多都保有自己原来的礼仪,习惯使然,合十或者稽首都无所谓的,墨色在他们心中永驻。 介绍过身后五僧还不算完,水镜又去指点第二排的高僧,微笑不变:“寂花,庆花,逐花,盈花。斗花……” 第二排,十余僧侣笑容更盛,纷纷施礼对扶屠。 随便哪个名字,都曾响彻中土天地!镜、花两代佛徒,弥天台的第一代、第二代圣僧。 两代升佛十七僧,这是中土修行世界的美谈、奇谈!古时传奇再现古刹,谁能不惊诧……扶屠不惊诧,南荒蛮子,毕生苦修遁世,这些比着雷霆还要更响亮的名字他一个都没听说过。但他开心,因为和尚们对他笑,那笑容太真诚也太实在,他们认可他,这让扶屠心花怒放,让他开心到想哭。 “来来来,边走边说。”介绍了十几个人,足够多了,余者水镜不再做引荐,拉着扶屠的手转身向着大寺走去,水镜开门见山:“扶屠,你是如何修持的?” 扶屠如实回答:“我与师兄共修于正神法体前,师兄说我根基浅薄还在其次,但心性……心性懦弱是为大忌,不应急着去修持墨元真力,先立心立念才是正途。” 水镜禅师缓缓点头:“你师兄说的不算错,他是为了你好。” “你们来之前,师兄是这世上最最疼爱之人。”扶屠的眼圈红了,但今天他哭得太多了,不想再哭、忍住、言归正传:“是以师兄着我先不要去修持正神法身,可全不去做真色修持也是不行的,师兄就向正神跪拜大礼祭告,之后取下了法身上一枚空剑匣交与我,师兄说,虽无剑,但匣中亦有正颜色,他让我先修剑鞘。” 提到剑匣时,水镜拉着扶屠的手稍一紧,很轻微,扶屠根本都未能察觉……中土墨徒的高手已经足够多了,不在乎扶屠一个,何况此人的来历查无可查多有可疑;何况此人虽有纯透墨元却不知用法,根本也算不得高手。 可是有一件事水镜不能不查:扶屠一身纯元的来历。 据水镜猜测,能让凡人蛮子修成一身鳞甲的,不外一个缘由,或者说一件上器……此行中土势在必得、一定要找到的上器,墨色长剑。 果然,扶屠修元来自墨剑……的匣。水镜转回头,与身后一众“同门”对望,他身后高僧个个都是啼笑皆非的神气:伏图自作聪明,却又哪里想得到,即便那只是一盏空空剑匣,因其受长剑所侵、内中蕴含墨色也远比那具墨巨灵的尸身更纯、更烈。 “剑匣还在么?”水镜问道。 剑匣还在,扶屠张口一吐,狭长古拙的剑匣被他吐在手中,递给身旁水镜。 剑匣并非黑色,内中哪有丁点墨色气意,身后合镜,抱镜等人真识立刻落在剑匣上,很快他们都皱了皱眉头,扶屠道:“原来剑匣上的真色就不算太重,只有丝丝缕缕些许痕迹,后来被我修持入身,所以匣上没了颜色……” 蛮子从旁小声解释着,声音怯怯、目光闪烁,倒不是心虚什么,而是本心懦弱、一贯不太敢和旁人说话的。蛮子自是不知,再捧着剑匣仔细查探一阵后,水镜向着同伴密语一字:“真。” 别人看不出来,别人察觉不到,但水镜能探出,此匣还留有一丝气意,只一丝、极难被发觉的墨色气意。 那气意少得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那气意也“纯正”到无与伦比,与蛮子扶屠的修持同源同根,与传说中的墨剑力量相符相合。 这匣子已经没用了,水镜将其还给蛮子。闲聊:“只有匣,没有剑?很可惜啊。” “是啊,可惜得很,”蛮子扶屠点头,他比着和尚更惋惜:“只有匣,没有剑……不是,是有剑的,但剑不在匣中。” 纯粹的废话一句,但因语气有别,水镜和身后一众墨沁高僧都能听出蛮子另有所指。水镜微微扬眉:“怎么说?” 几句话的功夫里,众人已经跨步三十里,进入山门。 混沌的夜,黑漆漆的大寺,四敞大开的三方便门,像极了巨兽大开的口。 …… 离山,雨花坪。小师叔讲道,正到“天治”于人、人于乾坤、乾坤于天治间的关联,精彩地方,众人凝神听讲。三尸却没精神了,初时入课做先生的新鲜劲过去了,拈花第一个打哈欠。赤目立刻被传染,雷动老成持重、忍着不张嘴,下巴抖抖抖地片刻后眼圈红了。 拈花拉了拉雷动的衣角,小声:“看看媳妇去?” 海灵儿三姐妹也回到了离山。雷动想去,但还得端着:“你我走了,谁与诸位修家解惑?” 赤目开口,换了说辞:“天晚了,该吃夜宵了。” 雷动天尊跳起身,拔腿就跟着俩兄弟走了。 跑回后山阳火道场,海灵儿姐妹果然善解人意,小小的炭炉烧起来、炉上砂锅中水正滚沸,随水沸腾嫩黄姜、青白葱、鲜红椒正上下翻滚。桌上盘中,切得薄薄的羊前腿肉码放整齐,肥瘦相宜红白相间,豆腐青菜粉丝各归各盘,腐乳韭花伴以芝麻香油调成的小料盛好在三个食碟中,当然也少不了一小碗剥好的红糖蒜。 今晚宵夜,打围炉。 雷动大喜,抄起筷子夹起一条羊肉浸入锅子,三上三下、随水三滚,肉已变色但鲜嫩未失,正是恰到好处时候,沾上小料送入口中,入口即化咸辣鲜香。 腹欲神怪,未得飞升时就是吃货中的神佛,若得飞仙即为神佛中的吃货,美食一道雷动天尊才是真正的大行家,他从不去弄那些漱口清舌之类的虚头事情,他所求:第一口! 人间美味无数,各有各精彩,但无论南甜北咸还是西酸东辣,顶顶享受就在第一口。 第一口涮羊肉含咀嚼在口,雷动天宗眼睛都睁不开了……第一口过后,可以风卷残云了。吃吃喝喝交杯换盏,中土岌岌可危、大劫降临人间,也没能耽误了三位矮子神尊的宵夜。 吃喝得开心了,自也少不了扯天扯地,赤目志不在美食,不过他吃得比起雷动一点也不慢,嘴巴被羊肉和粉丝占住,说话有些不清楚:“苏景跟真的似的,好宝贝啊!” 拈花接口:“现在还没破绽,就是不知时间长了会怎样。” “时间长了也没事,二明哥赐下的宝物,谁能看得穿!放心便是……媳妇,没爆肚么?”雷动应过兄弟一句,又问媳妇。海灵儿去去就回,一盘洗得干净,切成连筋细刀的牛肚儿端上桌。 牛肚涮起来有讲究,不熟则味道生腥、稍稍烫过则筋老难嚼,雷动夹肚涮入锅子,不松筷一沉一提往复,同时招呼兄弟:“数好了,七上八下,满口留香。” “七上八下、七上八下。”另两个矮子附和着,细数着,若浅寻在此当回轻叹一声:教他们习剑时,可从未进过他们如此专心过…… 大成学的云驾仍在前行,离山诸星峰相伴左右,就在刚才,沈河传令星峰暂断灵讯、归收大队暂时不再出击。 诸位长老都晓得掌门要做什么,大家都在等。 并没让大家等太久,沈河对秭归先生点点头:“我去了。” 秭归先生拱手:“恭祝真人旗开得胜。” “诸位师弟,随我去!”谕令声中沈河遁化剑光,西南方向破空飞去。 齐齐应是中,十四星峰疾飞而起,追随掌门身后。 行至此、西南九百里,截轨卧鼓山宗,最近几百年里封山闭关、今日白天时分刚刚开禁、已然袭击八方杀伤附近千百修家的一座修宗。 十日内兵出离山……何须十日,今夜正好! 第九百七十三章 觉悟 “是这样的……我见过剑,不是、不是真的见过,是……应该怎么说呢……”扶屠皱起了眉头,他是个胆怯优柔之人,本就不善说话,遇到难解事情时候更是表述吃力:“是我在修剑匣的时候,脑中偶尔会闪现出长剑,就跟真看到一样……” 他说的不明不白,可镜、花两代高僧见识何其了得,听过他的模糊言辞,一群僧人彼此对望,个个眼中喜色闪烁:剑为灵物自不必说,剑匣看似平常实则不凡,若真是平凡盒子,怎么可能装得下、掩得住那柄神剑的锋芒! 剑为宝物,匣亦然。自从出世以来剑、匣两宝便“相濡以沫、常伴共生”,漫长年头下来剑与匣之间养出灵犀不算稀奇,二者冥冥勾连,自有“联系”,是以屠晚在修匣时,识海中会反馈出长剑。 因修匣而见剑。 若扶屠的修为能在更进一步,神识更强大些,甚至无需再做修行,只消得习真法学会调运真识的玄妙法门,找出、捕捉到剑与匣之间的灵犀相牵,绝非不可能的事情。 便是说,寻找墨剑的事情,就着落在这个南荒蛮子身上了,这让一群墨僧如何能不欢喜! 不料,扶屠又继续道:“其实不是一柄剑,是两柄剑。” 这个说法惹来水镜惊奇:“两柄剑?” “是,一柄银色灿然,说不出的腌臜难看,看上去剑上光芒很有些像月芒。剑上纹刻两字,弯弯曲曲的古字。”扶屠提起那柄清亮长剑,脸上说不出的厌恶…… 心有灵犀,冥冥间思意相牵的非只剑、匣灵宝,苏景本尊与三尸之间也有灵犀。西域大寺弥天台中蛮子扶屠提到“银亮长剑”时,正在打围炉的三位矮神君也想到了屠晚。 第一轮吃完了,稍作休息,拈花神君小口抿着杯中酒。抬头望月:“上次在大漠古城苏景收月,剑婴屠晚修为大涨,这才看出了十五受墨沁蛊惑。” 说到这里,赤目已然点头:“这柄剑月亮当有莫大关系,说不定就是炼月铸成的。” “是啊,我也这么想,所以我就不明白了,”拈花的问题来了:“屠晚跟月亮老大关系,月亮就在晚上才有对吧?那他还叫屠晚?他应该叫守夜才对。” “神君此言差矣。”雷动天尊语气徐徐。不急不缓,先应了拈花一句,又转回头望向正忙活着准备新食材的海灵儿姐妹:“依依、苍苍,生生,你们可爱吃海鲜?” “爱啊!带鱼最好吃!”海灵儿姐妹笑答。 雷动天尊眯起了眼睛,微微笑,答案已经摆在面前,何须再费口舌去多做解释。 拈花神君脑筋灵光,闻言便已恍然大悟:许得海鲜妖怪爱吃海鲜,就许得月中来剑取名屠晚…… 进入山门、正随一群和尚向着大寺深处走去的扶屠暂停脚步,伸手在地面上画出了两字古篆。笔画繁多、横不平竖不直,弯弯曲曲地像画更胜过像字。 “屠晚?”扶屠再地上写出的古篆很不“规矩”。其中“屠”字还少了一画,但还是未能难住水镜,读过这两字,水镜抿了抿嘴角,抿出一丝冷笑。 屠晚?这长剑的名字对墨色门徒来说,实在太嚣张了些。 “我‘看见’的另一柄剑……是真正的神圣器!真色之剑,内中收纳永恒……”扶屠开始说起第二柄剑。似是想要形容墨剑如何神圣、如何非凡,奈何词汇实在有限,说来说去也不过“很漂亮”,“特别宁静”之类辞藻。 不过墨色僧侣们听得很认真,全不嫌弃他的辞藻简陋。 扶屠的言辞差劲、脑筋和见识也一样差劲,他根本都不明白为何会在修剑匣时会看到两柄剑,但是水镜等人都能理清其中脉络:一剑雪亮,一剑重墨,两剑是为死敌,扶屠修剑匣能感受到磨剑的气意,也体会到了它的仇恨,是以他不止“看到”了墨剑,还看到了墨剑的仇人。 唠唠叨叨的,说到最后扶屠的眼圈又红了:“再就是……圣剑已经断了,七截,我看到的只是残剑。” 于水镜而言,这不算意外,神剑有灵,若完好无损早就飞遁天外重返“正神”身边去了,就算飞不走,他们这群墨灵仙、墨信徒降临中土时候,动用搜神之法也一定能引动此剑共鸣。 此剑一直杳无音讯,必是出事了。神剑断裂,本就是意料中事。 扶屠前前后后好一番啰嗦,不止说到神剑,还提到剑敌,剑断等等似是而非的细节,但就是因为他啰嗦、就是因为那些细节似是而非,他的话才更让和尚们觉得可信。 一个人说的话可信,这个人也就可信了。 行走于大寺,扶屠的眼中光芒明亮,大寺从外面看并没太多改变,唯有踏入内中才能发现,此间已经彻底化作“墨域”,一草一木、一瓦一棱、一井一院皆被墨色浸染。狂信之人踏入心中的真色中、置身心中的永恒神圣中,会是怎样的神情?此刻扶屠就是怎样的神情。 打从心底泛起的快乐,尽数融入唇角的笑纹,由衷欢愉由衷惬意。 但是行走时间不长,扶屠忽然站住了脚步,神情中的快乐不再,变作惊讶、愤怒还有恐惧:“怎会如此?” 水镜微微扬眉:“怎了?” “怎会有敌人……人间圣域中,也会有敌人?”扶屠抬头,伸手遥指山颈位置,山腰向上、未到峰顶,相距扶屠与诸僧站立位置尚在三百里开外。 身旁一众墨僧微显惊讶,唯独水镜放声大笑! 扶屠所指地方。确有敌人,但并非“外侵之敌”。 那里墨色滚滚,比着弥天台界内各处墨色都要更浓郁,也是因为那里的墨色太过浓郁,所以普通墨色信徒、即便墨十五那等修持的墨灵仙都察觉不到内中“战斗”,还道那是圣域中的神坛,才会有如此浓重的“真色”。 除非墨家真识非凡敏锐,才能察觉那片地方墨色下正进行的争斗。扶屠相距三百里、一下子就察觉了远处的争斗,足见他的真识了得,便如水镜猜测的样子:蛮子不是不行。他很行,因为他有大本钱,只是还不知该怎样运用。 蛮子的“基础”实在太好,而他的真识成就于身魄,越是敏锐、后面追寻起墨剑就越容易,这才是水镜大笑的原因,边笑。边摇头:“不是真正的敌人,只是几个顽固不化的晚辈,不肯受真色、持永恒。但他们逃不了、也不存反击之力,如今唯一能做的仅只是凭着心中一点邪佞执念来抗拒真色。” 有人被困。 被困在弥天台的人自然是弥天台的弟子,逃脱无门反击无力,能做的就只剩谨守毕生苦修而得的一颗禅心、对抗墨色浸染。 见扶屠面色仍有不安,水镜继续笑道:“莫担心,其实这等事情,我们大都也都经历过,从抗拒到抗无可抗;从逃遁到逃无可逃。可是到了最后真正得窥永恒,心底也就真正安宁了。他们没得选,一定会是我们的同道中人,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如此费事……为何不把他们杀了,不知永恒所在即是愚蠢,蠢徒,死了活该。”扶屠的语气软弱,但进入“圣域”后心情渐渐放松,由此渐渐显露本性中的恶毒。 他胆子很小,害怕争斗、害怕杀人……可他害怕的不是争斗本身、更非杀人这件事,而是怕争不过别人,怕杀人不成反被杀。胆怯却恶毒之辈,三千世界都有……大有人在。 扶屠的模样,在水镜眼中慢慢清晰起来。 清晰了,即为真实了。 水镜笑了笑:“那些晚辈,其他都可有可无,杀了也就杀了,但其中一个非得夺下不可。夺一个是夺,夺一群也是夺,那就无所谓了。” 模模糊糊的解释,扶屠也不知道该如何相应,愣愣点头。 就在此时,有破空声穿透夜空,一根墨色长箭穿越万里苍穹,直落大寺。 水镜一招手,箭矢入手。 与离山剑讯、苏景冥蝶一样,墨箭为载讯灵器,箭入水镜之手,内中讯息显影水镜识海。 水镜读讯,片刻,转头对同伴道:“离山掌门率领十四星峰,突袭卧鼓山宗的手足。” 身后合镜微皱眉:“以卧鼓山实力,怕是抵挡不来。可现在去救,怕也来不及了。” “何必去救呢。大成学并入离山,行军途中本就路过卧鼓山。”水镜摇摇头:“卧鼓山宗卧鼓仙,若他俩够聪明,就该撤走暂避锋芒;若他们不够聪明,非要这时候去称量离山的斤两……人啊,总得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些代价的。这就是觉悟,觉悟最终要,做人做仙做狗做佛都一样。” 卧鼓山宗卧鼓仙……不是戏词不是书句,是确有其事。卧鼓山宗在古时曾有两位修者得道、破天飞仙去。 不止僧道两天宗,也不止卧鼓山,仔细想一想,最近这几百年里曾经封山的修宗,无一例外,都曾有过飞仙前辈。 水镜提起外面战事时候并不避讳扶屠,正相反,他还望向了蛮子,去征询他的意见:“扶屠,你怎么看?” 外面在打仗,扶屠没办法不害怕,他怕死,怕得很:“什么……什么怎么看。”话说完,又觉得自己的回答实在不像话,急忙又道:“诸位尊者怎么看,我就怎么看。” 水镜双目漆黑,静静与扶屠对望,片刻后突然展颜,笑得开心:“我觉得……老巢谁都有,既然去掏别人的老巢,就得有自己老巢被掏的觉悟。刚不还说,觉悟是最终要的。” 怯弱却歹毒的蛮子,稍稍思索水镜之言,蛮子的眼睛亮了,欢喜:“尊者可是要去袭杀离山?太好了、这可太好了。一个不留全都杀光,再将一道神雷彻底把那座腌臜山打成渣子!” 水镜笑呵呵地,转目望向做下弟子:“传讯给天元,今晚我们这边会去一趟离山,让他们暂时不必动了。” “花”字辈中,一个回归“佛陀”应是,自袖中取出乌黑长弓,抽箭搭弓。“嘣”的震响中讯箭传天而去! 弥天台、天元山,一在西一在东,跨越神州相隔何止万里。而这乌弓之上并无“破虚空”一类法术,纯纯粹粹一射之力!没了法术的巧妙,取而代之的是力量的强悍。 箭讯送出后不等回讯,水镜望向扶屠,继续道:“苏景现在离山,他与你有弑兄之仇,此去离山,你也同行吧。” 听说和尚要去掏离山的老巢,蛮子快活不已;可是听说自己也要同行,屠晚的脸色又有恐惧浮现。 水镜笑着:“放心就是,不会让你有危险。还有……苏景、离山留守弟子,被制服后都要被砍头的,交给你来砍,好不好?” 没危险,还能砍别人的头,蛮子的眼睛再一次亮了、点头。 “很好,还请稍等。”水镜交代了一句,之后对另外五个“镜”字辈的高僧招招手,转进附近一间佛塔叙话,有几句话要先商量过后再出兵。 …… 沈河与十四星峰离开的时间并不长。 离山精锐离队一炷香后,西南方向上重重强光湮灭天穹,即便大成学众人与战场相隔九百里。元神境界以下的学生仍是无法直视那狠辣光芒;恶斗中巨力掀起的气浪横扫大地,化作罡风。吹到九百里外时,细一些的树木依旧支持不住,在干涩的噼啪声中被折断。 燃香功夫过后,九百里外平静了下来。 再过一炷香,离山众人便告回归、追上了大队。 一去一回,三炷香。 但让秭归先生颇为意外的是,能够随法化形自行疾驰的十四座星峰中,有两座法术破散,化归星峰本形,是被沈河施云驾托回来的。 洪泽峰,水灵峰。 宝物、金精、水灵精、本命神符苦苦祭炼,得大圆满炼化的星峰法术,被硬生生地打散了。不止法术散了,星峰本身也遭重创,洪泽星峰上裂纹密布、道道狰狞,水灵峰巅干脆被削平了。 两位星峰主人,樊长老、风长老也都受了些伤,座下弟子已经撤离星峰,都端坐在掌门人的云驾上结印疗伤,大都面色苍白呼吸不畅。 第三代弟子中,离山四大高手,风、红、申屠、公冶,倒数的。 第三代弟子中,离山四大高手,任、沈、樊、虞,正数的。掌刑龚正只能排在第五,其中前两位,现在看来很可能是为了“任夺入魔”之计,沈河故意示弱。但任沈二人谁第一谁第二,都影响不到稳稳排在老三的樊长老。 樊长老当年的绰号是樊老二……修法剑法道心悟性样样不拔尖,但样样都排在第二。若非任夺、沈河两人实在是天纵之才,样样排第二的人综合起来是很有可能得第一的。 风长老学艺不精,伤了也就算了;樊长老竟也失了星峰、受了伤创,委实让人惊诧。再就是……这两峰不是单独去的啊,沈河带队、十四峰同行,卧鼓山宗虽也有些名气,可怎比得了离山最最顶尖的实力。 秭归与众位先生立刻应了上去,关切问道:“怎样?” 问得是伤者情形,问得也是战况。 “受了些反扑,不过伤者性命无碍,一段时间做调养就好了。”沈河语气平静:“卧鼓山宗卧鼓仙,两个都回来了,都在山中,都遭墨色浸染。杀灭了,卧鼓山宗也被连根拔起。” 秭归先生眼中精光绽放。 一闪寂灭,老头子又变回平凡模样,点头:“如此一来,倒是解释得通了。” 修行到沈河、秭归这等地步,再做沟通时候又何须字字都说清楚,沈河自是明白对方的意思。移位而处,有一天,若是刘旋一、季展二、黄蓝四等诸位先祖悄然归山,之后传令“离山准备封山,我等归来之事不可对外间说起”,沈河这个掌门人、门中诸位长老也绝不会多问一句,必定严格按照师祖吩咐行事。 还有化境的事情……凡间化境少见,但真仙回归,或者身带宝物、或事直接法力开拓,也都能解释得通顺了。 沈河、离山此去,竟是与两位真仙恶战一场,即便只靠想象,也能明白这一战的艰苦之处。此时再去看离山的说损失……肃然起敬:对离山肃然起敬,只用两座星峰的代价就毁去了两名真仙,这就是离山最近的准备功夫、这就是离山今日的实力了! 当然,只凭两座星峰,直接对上两位归仙必无幸理,此战能胜还是因为离山出击的整体实力胜过卧鼓山宗,这才能把损失控制下来,但也足以让人钦佩了。 秭归先生拱手:“辛苦了。” 沈河又实受了,领了这一声“辛苦”,他笑:“的确打得不容易……咱们中土归仙的成色,可比着墨十五之流足实得多!又难怪他们一口一个‘完美世界’的喊着。” 卧鼓山中两位中土归仙,本领远胜墨十五。若那山中只是两个墨十五,沈河一个人就收拾了。 秭归先生没有沈河那份洒脱性子,老先生为人更谨慎些:“世界和世界不同,所以中土飞升的仙家比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外域得道之人要更强。一样的道理……门宗和门宗也是不同的。” 界与界不同,由此仙与仙不同。 宗与宗不同,一样也会让仙与仙差距遥遥。 卧鼓山不算差劲,但远比不得天宗。天元道、弥天台两宗的归仙实力远胜。 沈河抬头看天,这天黑得不像样子,黑得让他觉得脏。 夜不太平。 夜下的天斗山不太平……本来是太平的,但是就在刚才,山中忽然沸腾了,山中的小祸斗全都变得狂躁起来,眼珠已经被火烧红了,个个厉声狂吠。 就算是普通恶犬,几百只一起叫起来也足够惊人,何况它们统统是天生异种、蛮荒怪物。 怒吠中小祸斗一群一群的集结起来,正就要向山下冲去,似是发现了天生的对头,霍老大夫妇和山中大祸斗同样双目火红、火烫,不过他们不是为山外情形所激,是被家里这群不懂事的小狗崽子急得、气得。 “哪个再吼,必会惹来痛打!”霍大嫂露出了獠牙。 小狗崽子们被惯坏了,再就是它们跟同住山里的火鸦学会了“法不责众”的道理,凑到一起不听话没事,还在跳着脚地叫着。 “真打!个个都打!”霍老大猛扬手,家法石髓铜皮鞭亮了出来,鞭花一挽抽落在地,啪的淬烈响声:“全给老子爬下,屁股朝天!家法来了!” 天斗山陡然安静下来,小狗崽子们面面相觑,动真格的了?不是说好的,法不责众么。 第九百七十四章 你我都在军中 “怎么看?”佛塔之中,水镜问身边同辈高僧,指的是那个忽然出现的蛮子扶屠。 这就准备突袭离山去了,明明说不了几句话就会出发,水镜还是坐了下来,心染墨色,但多年修佛积习未改,盘坐安稳。 他坐,其他五位“镜”字高僧也告落座,合镜开口:“真。” 一目了然的,蛮子是货真价实的一身重墨。不是说被墨色沁染就一定能会成为信徒,离山长老任夺就曾习墨,但心智清明依旧、一副慈悲胸怀未改,护道之心昭于日月。还有申屠灵灵,摇摆不定则已,可他始终不肯伤人。 不过,任夺也好申屠也罢,他们对墨色的修习终归是浅薄的,至少他们的体肤不曾变色,再看现在这个蛮子,周身浑黑纯透,仿佛砚台成精,如此深入地修行墨色,还能不被浸染?不可能的。 何况他修得还不是普通墨色,他修得是极品、是至尊真色。 至于蛮子那番话……若行骗,最要紧的是“查无可查”,背景一定干净,怎会主动去牵扯那个南荒伏图;若要入伙,最要紧地是证明自己的用处和忠诚,怎会表现得这般胆小、且恶毒。至少初次见面的交谈,至少现在来看,合镜想不到破绽所在,他以为这个蛮子是清晰的、是真实的。 其他僧侣不开口,合镜说出了他们的想法,无需再开口。 “但,”合镜继续。话锋一转:“即便真,也不能长留。让他找出神剑,就算圆满了。”懦弱而恶毒之人,卑微时不值一提,但他找到墨剑即为立下绝大功勋,必得正神重赏,地位当扶摇而上,到那时你再看他,又会怎样跋扈和残暴。 “再就是……扶屠此人,远远配不上他身上的真色。”合镜微微笑:“是以他寻得神剑时,便可瞑目了。” 话中有隐意,未明说。他们相处得太久了,彼此早有默契,无需合镜说出来余者也能明白:找到神剑、抹杀此人,夺其墨元、占此大功。 另外几位高僧都笑了,愉悦惬意。 水镜也在笑:“他不是自己人,但是不是自己人仍是后话。” 无论如何,蛮子扶屠都会死的,因为他不是自己人。 不过“不是自己人”之前还要先弄清一事:他是不是敌人。 不是自己人,仍可利用他来寻剑;若他是敌人……就得尽快斩杀了。只凭扶屠现在,纵有重墨在身,纵然他所言全无破绽,纵然众僧都信他说的都是真的,却依旧不能完全信任。 合镜点点头:“所以要看他亲手杀掉几个离山要紧人物。今日离山,真正的要紧人物只有两个,苏景、沈河。” “沈河不在山中。”水镜微笑。 合镜再次点头:“那就苏景了。” “尽量不要制伏苏景,若他砍得是必死之人的首级,你我还是看不出真相的。”水镜最后的吩咐。 合镜点点头,站起身走出佛塔。 六位镜字辈高僧,三人与合镜同行,一人留在水镜身边…… 片刻,弥天台中三声洪钟响亮,数百里大寺,塔、阁、殿、堂重重楼阁中,一道道黑光冲天而起,转眼于苍穹高处汇聚浓浓乌云。 钟声再三响,云驾微微一震,向着离山方向疾驰而去! 云中藏兵,多少不可知,置身云上露出身形的,就只有四位镜字辈僧侣与六位花字高僧,再加一个面目丑陋的蛮子扶屠。 扶屠的脸上再现忐忑,频频回头,即便呼吸功夫过后弥天台就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再看不见。 “水镜尊者还、还没跟上来。”扶屠的声音少有干涩,好像没了主心骨。 合镜笑而摇头:“水镜师兄身份何等尊崇,区区离山,何须师兄出手。先生放心,足够了,离山山中人,见不到明天日出的。” 扶屠没见过、也不晓得众僧的本领,点头的动作说不出的僵硬:“离山不好对付,应该倾巢而出,最好是天元道、别宗众多手足齐齐出手,万无一失。” 蛮人胆小,生怕身边实力不够,恨不得中土人间所有墨色信徒全都去攻打离山才好,自己人越多自己也就越安全。可是若仔细想想,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啊。但合镜不回答,只是笑着:“足够了、足够了。” …… 浪浪仙子正闭着眼睛,端坐云头。她的眼睛是腐烂的,所以闭眼睛的时候就是她最最漂亮的时候。十三四的小姑娘,透透彻彻、清清纯纯,真的很好看。 一群墨灵仙残魂都被她吞进了肚子。 小尸仙的肚皮,比着阴阳司的煞火炼狱还要更残酷,她正刑讯逼供。 忽然,浪浪仙子睁开了眼睛,口中“咯”的一声笑,眉峰扬起来、鼻子皱起来,少女才有的开心样子:“九头蛇,我问出了脚印的事情!” 墨色脚印暗藏玄虚,绝非普通印记,小尸仙不敢大意,酷刑相加逼供残魂,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是什么?”相柳问。 小尸仙兴高采烈:“要出大事了!” 相柳皱眉:“究竟何事?” “懒得告诉你!”浪浪仙子笑,她居然真的不说。不对相柳说,但须得告诉别人,浪浪仙子取出以前苏景交给她的离山剑讯,直接打了出去。剑讯不是给苏景的,是给离山掌门的。 差不多同个时候,同样身在云头的影子和尚面露悲苦之色。不因己,因这人间、因这天地将有大祸……他也问出了墨灵仙留下的脚印究竟意味什么,苏景交给他的离山剑讯打出。通传掌门沈河,另有一道心识行转,凭借鬼袍联系,直接将真相相告苏景…… 不久,正在行途中的沈河连收两道剑讯,分别来自浪浪仙子与影子和尚。 两剑,说的是同一件事。沈河皱眉、微微一叹。无需身边秭归发问,沈河就直言相告:“墨灵仙留下的脚印弄清楚了,接引法术。” 只凭“接引法术”这个四个字,秭归先生就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老夫子面色沉冷入水,可沈河真人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沈河接讯时,正随墨云向着离山疾驰的扶屠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唾沫星子喷到了合镜禅师的黑袈裟上;正在离山讲课、说劫的苏景则闷哼半声、突然闭口不再说话。 并未沉默多久,雨花坪上苏景重新开口,可是话题变了:“极北冰原、西海碑林、南荒天斗,墨灵仙三路偷袭,皆未遂反遭屠灭。” 此事沈河早已传告天下,众人皆知。而苏景后面说的事情,尚无几人知晓:“三路墨灵仙偷袭途中,不飞不遁。只靠双脚行走,其所过、身后留下黑色脚印,颜色深深、暗藏法韵,颇有可疑之处……现今已查明内中玄虚:接引法术。” 雨花坪上众修家可不似秭归先生那等见识、心机,闻言大都不解:接引什么? “一足印,是以一法术,一法术立一标记,一标记接引墨色巨灵邪神一头。”苏景的语气很平静,而淡淡一句话过后,雨花坪上先是死寂沉默三息,随即……轰然大乱! 有人惊呼,有人怒叱,更有人急急追问:多少脚印?能否抹除? 抹除得了……但抹除了也没用,落足即落印,成印即成法,“标记”落下、传通天外,那法术已经成形了、行转了,改无可改。 多少脚印……成千上万,还没来得及去细数。 今日一枚足印落于中土,将来便会有一头墨巨灵自天外而降、落入世界。 箕斗南叶夙红、古藏蒙硕、扛着斧头的樵夫、黄脸女子与她怀中婴孩……这些墨灵仙修为有限、无论斗战实力还是心机智慧都比不得完美中土的仙家,但他们几个都有一项特殊本领:落足印,可接引。 入道修行要讲究天赋,天赋不同、将来成就不同,比如沈河,天生亲水,修水可得莫大成就,但他要是去修金、修火,成就就有限得很了。仙家法度也是如此,这次墨劫中,中土归仙虽多,可无人能承载“落印接引”之术,倒是那几个修持浅薄的外域仙能够将此术炼化在身。 墨巨灵将至,改无可改,雨花坪又有人急切发问:“时间呢?多久会到?” 苏景摇了摇头:“不得而知,那些残魂也说不准这一重。” 不知具体时候,也许就在明日,也许百年之后,能肯定的仅只是他们会来,且不会让中土生灵等待太久。 乱,仍旧是乱,离山弟子还好些,石坪上其他修家却没有那份镇静功夫,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苏景在透露出一个几乎让人绝望的消息过后他就不出声了,端坐于正位,安安静静地看着众人着急。好半晌……忽然他笑了。 绝非轻蔑之笑,也谈不到太多兴奋,笑容里的快乐不算太重,但明显非常。 有修家见到小师叔展颜,不解,不明白这个时候他怎能笑得出,可至少他能晓得事情还有后文,由此收声、暂停了议论。 见到苏景发笑的人越来越多,雨花坪上渐渐安静下来,再过不久所有人的目光重新集结于苏景。 笑容收敛去,苏景再次开口,声音缓缓:“中土乾坤,圆圆往复,今日中土第五圆。太上古时,第一圆中,有腌臜巨灵名唤天理,为墨色妖邪前哨,飞纵宇宙间、为本族寻找可口美味之地……天理落身中土世界。” “天理看来,中土为完美世界,但第一圆还不算真正圆满,它们要等这世界结出最甜美果子时再来采摘,故巨灵大军未至,巨灵天理常驻中土。” “第五圆,即今圆,世界繁荣、甜果飘香。古时墨巨灵至,浩浩大军,无以计数。本界仙长拔剑迎战,庇佑人间。” “南荒天真、东土剑主、摩天圣僧、幽冥祖帝……先贤本领,后辈只能遥望却难及万一。南荒大妖多如牛毛,试问哪家妖王可比得昔日天真大圣,莫说天真,就是他驾前的几位大圣、诸位猛将今日也无人能及;汉家修者数不胜数,谁能与江山剑主比肩?莫说剑主,就是他老人家座下八位剑王、精锐弟子,我辈也难望其项背。” “大贤往矣,剑域枯冢、古刹沉海。曾经辉煌之地为何没落,不得而知……却不妨一猜:墨祸!那一战两败俱伤,我界大贤陨落,墨巨灵全军覆灭,中土乾坤却无恙、安好。” “机缘巧合,我与墨色一脉打过几次碰头。由此,比着诸位对他们了解多一些,南荒伏图,受墨色浸染的一个普通蛮人。出山后蛊惑妖帝、复活蚀海,险险就惹出汉家与妖域的大战;巨灵司昭,古时巨灵大军入侵天地的一头死卒,得大运道由死转活,元气未复法力有限,却能因势利导,引得阴褫强族与大判一脉恶战共伤,再坐收渔人之利,一品大判、幽冥重器几乎丧命在他手中;巨灵天理,哨探而已,但已暗中把控杀猕世界,寻出破界法门……他败亡不是手段不够、不是智慧不够,只是运气不好。” “古时贤能如此了得,尚不能胜出巨灵,至多与他们拼个玉石俱焚;一头古时留来的巨灵、甚至只是个墨沁信徒,都能搅动一方风云惹出人间大祸……苏景不敢妄自菲薄,可是有句不合时宜的话,藏在心中许久了:有朝一日,若墨巨灵大军卷土重来,我不觉得今时中土会有胜算。莫耶便是一例,中土不比莫耶更强大的。” 中土凡间,与天外墨灵,这根本不是一个级数上的对抗。墨巨灵个个飞巡宇宙间,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都是神。 真的神。 中土无胜算。这句话不合时宜,但苏景不说不表示别家修者就不会去想,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说或者不说都发生了。 苏景停顿、石坪寂静。 五息过后,苏景在此开口:“若把尸体也算上的话,我见过的墨巨灵着实不少,但除了被困驭界的天理之外,所有墨巨灵、无一例外:都是古时大战留下来的,他们死了,回不去了,留在了中土。天理更不必说,他来得更早。” “古时那场大战之后,再不见有新来的墨巨灵了。”苏景翻手、指了指自己:“至少我没见过,一个都不曾得见。即便白天时候墨祸降临、凡间朝堂毁灭修界天宗倾覆,也只见魔灵仙作祟,不见墨巨灵踪迹。” “现在真相大白了,墨巨灵自己来不了,要靠墨灵仙做印接引才能来。先遣墨灵仙,再引墨巨灵。但以我所知,以前不是这样的,”苏景的语气未变,平铺直叙,但他的眼睛亮了,任谁都能看得出,他的眼睛明澈如星,双瞳里真的有光芒在闪烁:“天理为前哨,三千世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见中土锦绣,他就落入中土;古时墨色大军扫荡无数世界,见中土果子美味,他们杀来了,那时候他们想来就来,何须接引!” “古时,五圆大贤与天外巨灵大战惨烈,大贤为归仙,天真大圣,江山剑主、西海圣僧,皆为中土飞升去、复归中土来的仙家。仙家强大,挡住了巨灵。自恶战后,漫长年头里中土世界再无归仙……何故?不难猜,墨巨灵的手段吧。” “中土无仙,则中土羸弱,实力大不如前,再无像样力量抵挡巨灵大军,飞仙去、再难归回,谁得大利?墨巨灵。”没证据,苏景猜的,可是有道理,说得通。 “以前墨巨灵想来就来,如今却要接引,何故?不难猜,神佛手段。墨巨灵封锁了我界真仙的归回办法,但浩瀚宇宙,何止腌臜巨灵一族,墨族之外,还有道家天尊、有慈悲佛陀、有剑上真仙、有狂横大圣、有桀骜天魔……尚有满天神佛。墨巨灵封得归仙路径,神佛也封得住它们直接进入中土。”没证据,仍是苏景一个人的猜测,但若非天外大能为者施法,巨灵又何须接引。 “封堵了,但未能封住又有什么用处,或许神佛阻止墨巨灵再来中土的法术本身存有破绽,或许是墨巨灵施展了什么手段将封界之术强开出一个漏洞,今日中土面临的情形是:一支墨巨灵的大军一定会来,挡无可挡。” “可若再换个角度来看呢……”苏景话锋一转:“至少,中土这座凡人世界不孤单;至少,有神佛施展了封界法术阻止过墨巨灵;至少,离山、大成学、在座诸位、中土人间所有不愿沉沦墨色的修家,在天外有同袍有战友……天上也在打!也有人在打墨巨灵!” 说到这里苏景笑了:“这就是我想说的了,只凭中土世界,对上墨巨灵绝无胜算。可中土并非独抗巨灵,你我皆在军中,天上天下、宇宙人间,不同天地却是同一时间,打那巨灵!可能是各打各的……但打得都是墨巨灵。” “焉知,墨色巨灵杀到时,满天神佛不会降临人间呢?其实我倒是觉得,即便神佛不归来也没关系的,一场争夺宇宙的浩大战事,你我都在军中。若我之责是死守中土……战死又何妨。”苏景说着,抬头望向天空。 稍待,苏景发问,向天:“我说的对么?” “对或者不对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个声音真的从天上传来,带笑、和蔼、慈悲:“无论对不对,今日此间,所有人都会死,什么天外同袍、宇宙战友,对死人都不存丁点意义的。” 随说话,墨色天云滚荡翻腾,冲入视线,云头十余老僧黑香疤、黑袈裟。老僧群中还有个丑陋蛮人尤其醒目,弥天台墨僧杀到。 合镜伸手,遥指离山,法谕传下:“尽数杀灭、摧毁那山。” 谕令下,墨云崩! 第九百七十五章 宝上加宝 并无太多言辞,弥天台墨云直接动法攻山。 乌云崩去,云中并无想象中的大群僧兵,只有箭。三尺三长矢,不见弓更不见挽弓之人,墨云碎去同时三百箭疾飞而起,齐射离山。 下一刻墨云再告并拢,重新铺满天际,仿佛来时模样、仿佛从不曾崩碎过,可长矢已出! 离山已无护篆。 雨花坪上丝毫不乱,大群修家就那么端坐在地,平静望着三百黑色箭矢袭杀过来……不是不想乱,更不是不想躲避、逃散,而是动不得,除了目光之前,全身上下在无一处能动。 空有千年修行,空有巨力在身,当那墨云一散一聚三百墨矢袭来,雨花坪上无数修家只觉心神猛震,修元就此混乱、再也提不起丝毫力气。 墨僧袭来,只才一击就慑服了所有人,不等动不能挡也不能逃,这一仗又还怎么打……还有一人能动,雨花坪上遽然一道剑光清澈,瘦小老道拔剑登天! 今天之前,他还是逗留岐鸣剑碑前、全不引人注目的平凡道人,直到白天时候三千墨道攻山,他仗义拔剑、一剑光耀八方,震撼全场!此刻再拔剑匡护同道。 岐鸣子出剑,人在半空,但人微不足道,剑才是此刻唯一的意义,拔剑后,岐鸣子就不再是岐鸣子,岐鸣子手中剑才是真正的岐鸣子! 剑画天溪,清冽透彻,婉转绵长,一剑迎上三百墨色长矢。 剑矢相见。顷刻里天溪凝滞,清澈不再从容不再、明亮光芒陡然浑浊……溪水从不浑浊,因它是活水,只有泥沼才会浑浊发臭;溪水从不会失去从容,因它来路有源、去路有归,有去处的水怎能不活泼,只有死水才会沉寂窒闷。 再眨眼,岐鸣子怒叱声起,溪色与墨色同时暴散去,纵然剑势被破,岐鸣子还是凭借深厚修元荡起犀利剑气,绞碎了墨僧打来的三百乌矢,随即枯瘦老道落地。身形踉跄连连后退,十余步后站稳身形。 一抹苍白自他脸上闪过。 岐鸣子替离山挡下了一击,胜得勉勉强强。 不是岐鸣子差,纵因记忆未复战力大损,他仍是归仙,在这中土人间能有几人随手一击让他连退十余步。 墨僧强。 不过……好像也不是那么强。三百箭也算惊世骇俗,可比起镜、花两代圣僧的名气来,也实在不算什么了。 “还不错。只是……”墨云顶上,合镜笑了下,对岐鸣子之扫了一眼,随即望向雨花坪正位苏景:“离山剑宗的人真不行了么,要靠外人来挡灾活命?” “离山行不行不好说。反正苏景是真不行了,在沙漠孤城和你家妖僧打过一场,险险被打死,逃得性命但十成本领剩不到一成了。”一个声音自离山山门外传来,声音倦怠,可那一道剑芒却绝不倦怠。 疤面青衣显身。即使不认识云上的镜、花两代神僧,也能明白对方有备而来,离山中数得上名号的高人无一在宗内。这一仗几乎没得打,何况叶非曾为离山第一代真传,见闻广博眼界开阔,当年做客弥天台时他曾见过那些前辈高僧的画像,他认不全,但总能认出了其中几个。 他知道来得是谁,他知道这一战几乎全无胜算。他不是非得显身不可的…… 离山叛徒。 叶非是叛徒,叛徒是离山的,由此:离山叶非。 只是这个人别扭得很,明明已显身。明明护离山,偏还要再透露一个顶顶要紧的消息给敌人——现在苏景不过是个空架子,十成修为剩不得一成。雨花坪上闻言者众、吃惊者众!今时离山内,大家唯一的主心骨竟然是废的? 叶非显身只一瞬,人又消失不见……只剩一柄长剑。 岐鸣子御剑时候,全副精神投入其中,人变得微不足道、剑才是真谛所在;但叶非不同,叶非御剑……哪有“御”,他干干脆脆、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把剑。 十一世界的恶战之前,叶非费心费力,在身内养下一柄又一柄好剑,而十一世界归来后,五百年光阴弹指去,他把自己养成了一柄剑。这才是从无到有,从修为尽丧又步入人王境界的真正缘由。 离山前,叶非化剑、叶非出剑,直击天顶墨云。 就在叶非出手时,岐鸣子再登天,长剑凌空、再画天溪!两下夹攻,直接取墨色天云与云上妖僧。 剑击长天,正是黎明前夕,中土世界最最黑暗一刻。 合镜身后,一位垂垂老僧双手合十。花字僧,法号庆花。 合十刹那,即为云上消失刹那。 消失刹那,即为云下显身刹那。 老僧自墨云上闪至墨云下,迎上自地面击天而来的叶非。 在云上时,庆花弯腰驼背,他太老了,没办法站直身体;双掌合十时,在他身上仅存的一点生气陡然消失,由此活人变成了一块木头,全无灵性、全无生机、不会动不会长不会思考的木头;可是当他显身云下时,霎霎时、混合了乌黑颜色的金色禅光扑卷八方,那是一尊身高千丈、通体乌金、身着墨色宝衣的佛! 巨佛横空,开目,一字轻吐:“孽。” 一字一法法无界;一孽一杀杀无赦!白色的巨像突兀显现地面,本是佛门祥兽,却因一双黑色象牙显得妖邪无尽,这象的身形来得太过巨大,以至它只需稍稍仰头,长鼻就稳稳够到了飞临三千丈天的那柄犀利长剑。 大象,也常被西南孩子们唤作大笨象,平时动作都慢吞吞的,体型那么大,又怎么能不笨?可是这一头一点也不笨,它的长鼻比着人间最巧的双手还要更灵活,不止追上了长剑,且还轻轻一转,缠住了叶非化身的长剑。 人王化剑,何等锋锐。即便纯粹金精也能一刺洞穿、即便汤汤柔水也会被一劈两段,可如非锋锐长剑,在象鼻缠绕下竟无力逃脱,被缠缚紧紧。 若是墨十五或者南叶蒙硕之流,迎此一剑怕是当场魂飞身碎,但同样一剑,在庆花的法持下逃无可逃。这就是完美世界与别家天地的差别了,仙家区别。 长剑被困……又何止被困,白象为圣,自有真法,长剑被象鼻所擒,剑身猛一颤抖,法术破去又变回了叶非。 长剑变了,佛陀也变了;长剑变回了叶非,佛陀变回了庆花……可此刻庆花再不是那个连腰都直不起来的老人,他打赤膊、他戴红花、他着红裤、他手中高举绑缚了长长红绫的鬼头刀……瘦骨嶙峋的老头子,瘦骨嶙峋却满面欢笑满目残忍的刽子手,专砍人头的刽子手。 一刀砍下,鲜血喷溅。叶非身首异处! 叶非头颅摔落时,岐鸣子画起的天溪已然席卷至墨云前三百丈。 是溪,却更像川,更像海,能够淹死人的山溪不算少见,但能够将大山击碎,能够将大地洞穿的溪水何处可寻?离山前,天上寻!岐鸣子全力绽放。他晓得这一击或许有去无回,既然回不来,就需得燃烧个灿烂,就须得疯狂到无悔,只要这一剑足够辉煌我便无悔,不归又何妨。 天溪至,墨云开。 合镜脚下。刚刚放箭过后就告重聚的墨色天云又复崩散,招数没什么新鲜的,仍是墨云碎,长箭出……六千箭。 上一次三百箭。 这一次六千箭。 这才是墨云中藏蕴的真正威力。 三百箭。已然让岐鸣子应付吃力,六千箭又该怎么说? 墨云崩去,六千乌黑长矢显现,雨花坪上众多外门修者的心沉了下去……墨色妖僧来时说的那句话没错:有什么关系呢? 天外神祇在与墨巨灵争夺宇宙?中土世界是为战场之一?中土修家还有同袍有战友?又有什么关系啊!黎明前离山覆灭,此间所有生灵斩尽杀绝,所有人都得死。 第二次,天空中剑、箭相逢。相触时即为崩碎时,天禧崩碎岐鸣剑断,瘦小枯干的老道闭目等死,天空上的墨僧含笑……合镜含笑,他的眼睛漆黑如夜,却没有夜的宁静,只有无边妖冶。但突兀之间,他的眼睛变了颜色。 纯透的黑散去,变得五光十色、变得光怪陆离。 凡人的眼睛是不会变化颜色的,也没有哪个修家或者仙家那么无聊,会专门去研创改变眼睛颜色的法术。没人钻研,自也就没有这种法术。古往今来、天地宇宙,不存“眼色”之法。 合镜的“眼色”变了,不止他一个,天空上几位镜字、花字老僧和那个蛮子扶屠的眼色都变了,于此一刻,他们每个人都长了一双“花花绿绿”的眼睛。 节庆时分,焰火飞天,小孩子们仰望天空上的灿烂烟花,“眼色”就会改变,清澈的眸子被烟花映耀得斑斓十色……一样的情形,合镜、墨僧双眸变色,只因在他们眼中正爆起一蓬璀璨烟花。 烟花来自离山弟子,每一个离山弟子。 雨花坪上,每一个离山弟子都冲天而起,长老不在、真传不在、内门不在,离山界内几乎能称得上“精锐”的门人都不在,但剑宗之中还有传人:从十九镌天石崖中下来的三千七百外门弟子,从无量湖岛屿中出来的九千四百记名弟子……雨花坪上,还有万余离山弟子。 上万人,所有人,包括苏景在内,只要身上穿着离山剑袍的人尽数飞天。 无论他的系袍的丝绦是什么颜色,无论长袍袖口上纹绣的是怎样花纹,只要剑袍在身就是荣耀,就是象征,即为:离山弟子。 离山剑宗,自有离山弟子守护——苦战玄天时,任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不止任夺一人的,以前数不清有多少离山门徒说过这句话;今天所有离山弟子再说此言。 飞天起,迎敌去!是迎敌,而非送死!是杀贼、而非殉道!当离山弟子扑入长空,他们掐诀、挥手、自己于眉心,旋即……那是一场何等玄绚烂美景:剑芒、宝华、法光,诸般绚丽色彩自每一个位离山弟子身上暴散开来。 目光之内,法术光芒自他们身上震荡开来,但离山弟子仍是离山弟子。身形未变、五官依旧;可如果换一种方式去查探、将目光收回改用修家灵识去探看,便会惊诧发觉:哪里还见得到离山弟子,那飞起来的、铺天盖地的一大片,是一件一件的修家法宝,上万法器、宝物汇聚成的宝器之云、宝器之潮! …… 相比于列位星峰上修行的内门与真传,外门和记名弟子的修为、战力不值一提,如果真要翻脸搏命的话。剑尖儿剑穗儿联手,十九座镌天石崖随便那一座,姐妹俩都能从山脚杀上峰顶,用不了半个时辰。 一重明悟就是一重天地,差距很大的。 不过离山有宝,诸多宝物各有神奇。离山库、三重天,且不说上、中两重天,就算最不起眼的第三重库,内中宝物也都有非凡之处。奈何宝物虽多,能被弟子取用的却极少。 法器很好,可弟子实力有限,能驾驭宝物者少之又少。 所以离山长辈中。有一人在最近几百年中专攻一个题目:怎样才能修为浅薄的弟子,发挥出宝物的十成威力。 这题目来得千难万难,但到底还是被攻破了,只要入门、哪怕只有一境的修行接触,离山弟子就能“收炼”一件宝物,身宝合一、于恶战中发挥宝物的十成威力。但不是没代价的:有反噬。 不是对收炼宝物的弟子反噬,而是对宝物自身的反噬。大好宝物,一次即废。无论古时仙剑还是玲珑神塔,施展一次过后便告报废,彻底变成废铜烂铁,再无用处。 只能支持一战,一战过后离山大库空空,堂堂天宗之首、离山剑宗几乎再无宝物……又何须等到一战过后,从定下此议、分发宝物和传下收炼秘法那一刻起,离山库就已经成了个空壳子。自毁根基之举,可是上至离山掌门,下至刚刚入门还弄不清镌天石崖与缥缈星峰有何区别的小小修僮,全都毁得不亦乐乎,毁得兴高采烈。 若三万年难遇灵元大潮真的是回光返照,若凶恶劫数降临避无可避,离山又怎能坐视不理,又怎能全无准备。既然准备,自当彻底。离山剑宗屹立于世已近五千年,足够长久了,足够威风了,足够值得了……即便是鱼苗儿看错了,即便劫数子虚乌有,离山家底败光迅速陌路又有何怨,师祖有训:求不得无愧求无悔! 若劫数未至,中土人间永世太平,离山却掏空底蕴,从当世第一大天宗沉落成九流小宗,那就是沈河昏庸,愧对先祖。愧则已,但无悔——有那么一种可能,中土会毁灭,只是可能,但离山不惜羽翼不问将来,做了自己能做的所有准备,足以无悔。 掌门沈河不悟逍遥不问仙道,为固守门宗精修清泠剑歌,是离山应劫的准备;长老、真传、内门弟子耗尽灵石与重宝,暂停正法修行专心一意炼法星峰,是离山应劫的准备;外门、记名弟子收炼一宝,仍是离山的准备。 每一件宝贝都是离山的,每一个弟子也都是离山的宝贝。是以喜欢开玩笑的虞长老把这桩法术唤作:宝上加宝。 其实只凭离山自己的家底,想要让每一个弟子都能收炼一件威力强大的法器,还远远不够;不过离山有位小师叔,南荒走一趟、西海走一趟、幽冥走一趟,每趟回来都让离山坐地变老财,还有他结过婚的,结婚以后他在中土人间各宗各派都走了一圈。 只凭小师叔自己,想要所有离山弟子都能收炼好宝物还是勉强,可苏景是谁?他是小祖宗,当今天下修行道上第一买卖铺号齐喜山逍逍遥遥阁六两大东家的小祖宗,离山宝贝不够用了,大东家一听就急了,有逍逍遥遥阁在,什么时候轮到离山宝贝不够用?当即翻开账本、搜罗大库,带上大小账房各楼管事,押送着宝贝去进献离山…… 上万弟子发动上万宝物! 冲天疾飞,抢身于岐鸣子被墨剑击杀之前,去迎六千墨色长矢!天穹上,那光华绽放再绽放,汇聚再汇聚,凝做旖旎之海,奔腾涌动、迎击墨法杀劫! 海中有苏景,海中也有三尸,齐齐迎敌。 轰轰巨响,咆哮气浪暴散于天…… 叶非的人头掉落。 但并未掉落地面。或者说,人头在掉落途中,还没摔到地面时,他的头不见了:翻滚、摔落中的人头忽然一震,头不见,长剑显现。 叶非的头变成了一柄剑。 是两柄剑,无头的尸身也化作长剑一柄,泥鳅似的一缩一纵,逃出白象的长鼻,随即双剑合璧,再起。 被一斩两断的叶非非但未死,还变得多出一柄剑。 特意下来迎战叶非的老僧庆花微微吃惊。但也只是吃惊而已,庆花不存丝毫恐惧,笑一声“有你的”,枯瘦的身体急急一转,披红戴花的刽子手忽有变作头戴宝冠的得到大士,地面白象如蜃景般迅速浅淡隐没,换而一棵菩提树自庆花身后长出。 四千丈天,智慧大士端坐菩提树下,双目慈悲,双手合印,人入静,妙法生转……不料想,合璧一起的双剑突然总有分开、化戾弧、分从总有兜去一个圈子,绕过了庆花。 斗不斗得过这个庆花和尚?叶非不晓得。若真搏命相斗,到最后两人谁能活着未可知。庆花不是半吊子墨灵仙,他出身中土、他名满天下,若叶非迎战,短时间里飞不出胜负…… 叶非不在乎拼命但不想和庆花拼。他是占族之首,他只拼那个最贵的:弥天台此行首领,妖僧合镜。 所以他闪开了庆花。 庆花没想到他不应战,疏神瞬瞬,双剑已经绕过“菩提大士”,再做合璧,剑锋直指天顶敌酋。 第九百七十六章 尽出手 绕得开庆花,却绕不开沉镜,硕大肚囊满面横肉的肥胖老僧人在合镜身边,心神却放在了庆花身上,他是庆花的师父,对自家亲传弟子的战局更关注些,见叶非绕开了徒儿,沉镜笑了笑,翻开手掌向着天空举了举。 好像托天似的,沉镜抬手。 沉镜一掌向天,天也落下一掌,好像一道手掌形状的云,但不是云,是手掌。掌从天落,笼扣八百里天,连同叶非,连同所有身宝合一的离山弟子,连同连绵离山,尽为这一掌所罩。 掌就是天,至少巨掌落下时候,这只手替换了天!不是遮住,不是挡下,是真真正正的替换,离山所在、众人所在的这一方世界中,天塌了。 掌就是天,掌落即为天塌,人在天地间又能怎样逃避…… 就在这一掌落下时候,浪浪仙子扑向地面。 她本来置身云头,突然纵身跃下,急坠,大头朝下。 落地时候,小尸仙急急扬臂,一掌按入泥土,之后不动了,像根标枪似的,手掌以上直到手肘都告入土,小尸仙的身体倒转,绷得很直。值得一提的,不知是她的衣裙暗藏“机关”还是她特意加持了法术,人倒立着,衣裙依旧贴身、没有倒扣下来,浪浪仙子还是衣裙整齐的。 不过衣裙整齐也不妨碍浪浪仙子收下颌瞪天空:“九头淫贼不许偷看!” 两人吵架百年,就属今天这句最气人,相柳大怒,险险一句“我就看了你怎么着吧”就要回过去,但话到嘴边忍住了,正是因为忍住了所以更气了,气爆了。 那一边,小尸仙身手倒按地面;这一边。离山前方,大地突兀崩裂,一只手破土而出疾飞向上,比着光电更迅疾,后发却先至、抢在“叶非双剑”之前,抢在沉镜八百里天掌拍下之前迎住了它。 严格而言,挣裂大地飞起的手掌不能算一只手。至少不是一只完整的手,没有皮肉,没有血脉也没有指甲,只有骨头,惨白森森的一架手骨,自下而上正正迎击沉镜天掌。 双掌合。好像拍手,啪的一声响。 拍掌声并不响亮,和普通人拍手的动静也不见什么两样,但无论普通弟子,还是叶非、岐鸣这等人王、归仙耳中,除了这一声合掌脆响就再听不到其他动静。 人在战场中,六千墨箭正破空、上万离山弟子正引动身内法宝、雨花坪上大群修家惊呼或咒骂……所有声音,仅在天上、地下、佛手、骨掌的碰合中,被淹没一空、被收敛一空! 佛手巨大,八百里天;骨掌也不小,足足几十丈方圆,扔在人间任何地方都能引来里三层外三层围观,不过比起佛手实在可以忽略不计了。 大小相差悬殊两只手,相碰、相抵、相持,一息过,再一声“啪”的脆响,骨掌崩碎去,连渣子都不存,直接爆碎成齑粉随风散去。而那天降巨掌仍在! 骨掌败了……败了么?骨掌碎了,却未败,因那八百里举手未曾了落下,没了“阻碍”也不曾落下,巨掌高悬于天,凝滞着、颤抖着,旋即裂璺层层拔出,开始崩裂。 若别无选择,非要断臂时,是该选择快刀斩下,还是找一柄生了锈的锯子一点点地锯? 骨掌选了前者,天降巨手也不想选后者,可他没得选。怎么断碎是力量决定的,他说了不算。 沉镜的眉间闪过一抹痛楚,天降之掌不是他的手,只是他的法术。不过这法术与他法身本魄相连,那只“手”碎他的手不会碎,可那只手疼他的手就疼,特别的疼。 浪浪仙子的手也疼,一息落地倒栽葱,一息又猛地弹起重回云头,使劲甩着手……还有,她在掉眼泪。 “疼哭了啊。”相柳问,小白脸蛇妖没语气的,分不清他是关心还嘲讽。 特别疼的时候,是哭出眼泪来舒服些,还是咬牙瞪眼不吭气的强憋着更舒服? 浪浪仙子选前者,老僧沉镜也不想选后者,可他没得选。贵为仙佛,且还是得窥永恒永沁真色的正神,哪能当着一群凡人面前疼哭了啊。 浪浪仙子与相柳都在云上,他们的云自极北冰原而来,此刻相距离山,只差千里遥远。 人在千里外,浪浪仙子已然行转玄法,与沉镜子老僧对上一掌、解去了离山的灭顶之灾…… 离山天顶,双掌巨大手掌交击后,凡间众人只觉周身一轻,那巨掌依旧笼罩着天,可掌中法持被破,它不再是天,变回了大大的掌、大大的摆设。 就在巨掌开始拔裂时候,离山弟子正面迎击数千墨箭;同个时候,叶非双剑自巨掌中的一道裂缝钻入、冲入,继续激射合镜;同个时候,冲锋中的苏景闭上了眼睛,消失于天地间;同个时候,合镜在天空高处、原地转了个圈子,他的眼光分别在北方、西方、南方停留刹那,之后微皱眉,淡淡道:“尽出手。” 谕令出,身边一众妖僧齐齐动法。 斗花翻手摘下了自己手腕上的念珠,口中两字轻轻:“罗汉。” 念珠飞起,斗花身形散去,旋即乾坤骤变!雨花坪消失、无量湖不见、镌天石崖隐没,六百里离山不见踪迹,大地一片昏黄,只剩下一座座巨大丘陵。一百零八念珠,一百零八丘陵。 丘陵上有金身僧人端坐,老少胖瘦或笑或哀,或袒胸露背或穿戴整齐……罗汉。斗花入身念珠,一百零八丘陵上生化一百零八罗汉。罗汉纵身,唤雷霆、驾圣兽,冲杀! 苏景自己也曾做过“罗汉”,他是欢喜罗汉,可那只能算是装神弄鬼,此刻斗花所化一百零八罗汉却是以己血肉融合三千世界中无数信徒的虔诚心念、再加持真佛法度而来,是活的、真实存在、身怀大力且拥有智慧。若斗花愿意,每一尊罗汉都能独立行走人间,接受凡间香火。 实际上斗花在成佛以后,就是这样来继续修炼的,他能化身一百零八罗汉,所以他有一百零八座分身。 实力以论,罗汉远逊于妖僧斗花,差得远了,可凡事都有比较的,如果墨十五对上斗花的罗汉,一对一稳稳胜出,一对二凶多吉少,一对三逃生无门。 弥天台镜花两代升佛十七僧侣,升佛前斗花并不出众,但升佛千年后,战力以论他就在十七僧中排到了第四,仅在水镜、合镜、淳镜三大高僧之下。 不止斗花一人,合镜身边众多妖僧齐齐动法。 妖僧逐花双手结印,两字轻吐:“泥犁。”说话间手印倒转在自己心口轻轻一扣。逐花消失,而天地之间无色业火轰动,焚烧八方!不伤妖僧不伤罗汉,无色之火只烧杀凡间生灵,一点火星触于衣袍立刻烈焰焚身,救无可救,人间的水、即便是高深修家炼化的灵水真水,也休想扑灭这无色业火。 逐花化身烈火泥犁,席卷六百里离山。 释花自袖中取出一卷佛经,翻看,这个时候他竟然在研读经文?一页一页的翻过,口唇嗡动研读仔细。看似缓而又缓,实则奇快无比……就在罗汉出山、泥犁成形时候,释花笑了,他从经书上找了一个字:雷。双指伸出、拈花样的,经卷上笔墨书写的那个字被他捏在了指尖,手腕转回,他把那个“雷”字放入口中,吞下去了。 下一刻他就变成了雷,寂灭之雷。 佛陀收化宇宙的风暴于袖中,十个十万里风暴入袖,十个一百年炼化,再出来时就变成了一个空空的雷。 雷是空空,是以避无可避,雷是空空,是以无从抵挡,可雷也是个十万里风暴的力量凝聚,是以必死无疑,释花吞经,化作寂灭空空之雷,直劈向前。 荆花出了一盏小小法磬,有磬却无槌,手作槌、食指弯曲一弹,法磬叮的一声悦耳轻鸣……诸多凶法降临,前方战场乱作一团,是以并无太多人留意,法磬一声响,离山中一位外门精修之人翻身倒地就此身亡,小小法磬的颜色却变得更灿烂了一点:那位修家的真魂元魄已被纳入小磬,死得无声无息。 荆花的笑容有些无奈,可惜了,可惜了,这是打法的限制,他修得斗战之法只是一对一,不能像师兄弟那样一扫一大片,自己的法磬一响,就算墨灵仙也抵挡不住,现在只能用来一个一个的杀些凡人。真正的宰牛刀杀鸡,不对,是屠龙刀打苍蝇……算了吧,不想了,其实也无所谓的,不过是多弹几次法磬,动动手指头而已,也不算费力。 法磬第一次响起的时候,灵花在放风筝,真的是在放风筝,画着古怪黑色梵文的风筝扶摇直上,高飞高飞再高飞。风筝自古有之,甚至在第一圆就有了,但古往今来,中土五圆世界里,从没人能把风筝放得向灵花这么高,他的风筝飞出了世界、飞出了天外。 荆花手中第二声法磬响起的时候,灵花这边忽然笑了,收线。跟着,一尊大佛从天而降! 灵花放上去一枚风筝,钓鱼似的,钓回来一尊大佛。 第九百七十七章 戴罪之人 不是那种自己修行成圣、没名没号的佛,被灵花“钓”下来的,是真正的佛祖,佛陀之祖,纵三世佛中的前世佛,燃灯古佛。 茫茫宇宙,无数世界,信佛者众。有些世界干脆就是单纯的无道无儒无巫,唯佛独尊的释家乾坤,举世皆拜佛、修禅。日日诵经夜夜礼拜,虔诚心念弥漫天地、散出天地;茫茫宇宙,无数神奇,也许一块脏兮兮的石头就蕴藏灵精,为灵物。星石有灵却无智,游荡于宇宙间,就仿佛无智妖木依靠本能吞吐日精月华一般,有灵星石会追逐智慧生灵虔诚心念,吸敛不休,吸敛再吸敛。 得了虔诚信念的滋养,星石渐渐化形,万万年长久演变,终会化作佛祖形状,因为机缘未到或者根本没有机缘,星石佛陀可能永远不会转活回来,但它已饱蕴灵性、拥有浩瀚法力。 在人间修行的时候,灵花以为修佛修心修慈悲,虽说我佛也许天龙八部护法,也有韦陀神尊与诸明王专司斗战,但是打打杀杀实在不太适合他自己来做,护法斗战之类事情就交给师叔师兄们好了,他只专心修禅,镜花十七僧中,他是最不能打的一个。 待到后来皈依永恒、真色,灵花才得正神“点化”,这宇宙间邪魔无数,个个顽固不化意图颠覆永恒,做真色信徒最最要紧的事情莫过两样:虔诚心,好本领。 得乖,还要能打。 灵花临时抱佛脚,开始修斗战,说到底他是修持、破道之人,底子摆在那里。一旦全身心投入斗战精研,很快就有所突破:就是因为他以前的心境特别平和,所以他能与宇宙间游荡的“星石佛陀”共鸣,他找到了“钓佛”的办法。 灵花自己不能打,但他能为自己找来一套强大的“武装”。星石佛陀降世,灵花融身其中,掌其力纵其法,睥睨群仙! 只是钓佛如同钓鱼,讲运气的。钓上来一条鱼不难,可大鱼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所以灵花的战力在十七僧中摇摆不定,偶尔一两次。他比着大师伯水镜还威风,更多的时候钓来的星石佛陀普普通通,不过再普通的星石佛陀也比着灵花强,强上老大一截。 今天灵花运气很好,他钓上来一条大鱼……荆花摇身不见,星石燃灯未等坠地猛开双目、一声大笑如雷轰动苍穹。 燃灯佛急降,但尚未落地。老僧抱镜双手合捧,小心翼翼地仿佛托着一颗绝世明珠,双手虚捧到自己面前,抱镜满面喜色,两字如痴如醉:“极……乐。”话说完,鼓起两腮对着自己的手心一吹。 空空手掌,被自己一口气吹过,金色的叶子,金红的花,金色的蝴蝶,金色蝉四散纷飞,刹那弥漫天地。无数金色吉祥就在毫无征兆中充斥了所有空间,离山弟子、外宗修家,所有所有人都不自禁露出笑容,紧张不见了、愤怒散去了。这是宇宙中最最美丽甜蜜的梦想乡,成仙、逍遥?万万年的长生之乐,又怎及这瞬瞬里的梦乡甜蜜。 不想打了,任谁坠入这等美丽梦境,都绝无再战之念。 离山众人停手,可墨色僧侣施展出的手段无一停歇! 迟镜觉得自己没必要出手了,不过师兄谕令传下,是不能违背的,所以他的左掌绷直,如刀,左臂转回用手掌在自己的脖颈轻轻一斩,漠然两字:“往生。” 一语“惊醒”梦中人,离山弟子、外宗修家恍然大悟:如何才能永远逗留在这极乐世界中?往生既可。修不得今生修来世,只要死后再转生,就能永远活在极乐中,不见有谁犹豫,人人剑锋倒转,即将自裁…… 镜花十七僧,合镜为首,率三位师弟、六位子侄共十僧奔袭离山。 除去首领合镜、正全力追击叶非双剑的庆花和刚刚被破去“掌中天”正回气的沉镜,其余七僧尽数动法,杀灭离山! 再没了微笑恬逸,再不见猫戏老鼠,七道绝伦法术,七道仙佛杀劫,齐降离山——掌门与门下精锐皆不再宗内的离山。 斗花化身一百零八真活罗汉;逐花化身泥犁地狱翻卷无色业火;释花吞经成雷,空空寂灭神雷;荆花敲响金色法一声收一魂;灵花放出一枚风筝钓回一尊星石燃灯古佛;抱镜一口气吹出一片极乐世界;迟镜两字“往生”教会凡人永坠极乐的办法……其实又何须七人联手,随便哪一个施展的法度,都足以让这六百里离山永劫不复。 突然,大雨降临! 可你抬头看,天上不见一丝云彩,没有云彩又能下雨?是下雨还是泼水没人分得清楚,能确定的仅仅是这雨水清凉。清到神髓间、凉入骨缝间的,清凉。 雨滂沱。 就在这场豪雨中,每一个被雨水加身的修家,都于刹那间清醒回来。 一惊而醒,什么往生、什么极乐,都是杀人的刀!再就是……疼,胸口疼,低头一看,自己的长剑已经浅浅刺入胸口,未及要害但割伤皮肉,鲜血正流淌。 抱镜迟镜两僧法术被破,同时一愣、脱口道:“不可能。” 确实不可能,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破去他们的妙法……确实不可能,真正破法的不是人,而是“宝”,离山上重天七件重宝,被青灯藤小贼偷走了五件,剩下两宝中的一件:雨水。 和叶正则昼叶背则夜的阴阳树、弥补漏海的神奇星石一样有着神奇传说、神奇到根本无从分辨真伪宝物:中土世界第一场雨中的第一滴雨水。 叶子、星石、鱼拓之类的宝贝都好偷,轻轻松松就能挂铃铛,但这滴雨水实在难拿起,这让小贼一度郁闷了好久。 神奇雨水,清心正神,破那虚妄美梦。 雨水神奇,但是施展宝物普降甘霖之人一点也不神奇,他的声音很尖,尖锐到有些嘶哑。他的语气很古怪,古怪得让人分不清他是在悲哀还是愤怒,他的高声叫嚷:“离山长老,尚有一人坐镇宗内!戴罪之身,便以这一场大雨自赎!罪孽洗不去,洗不去啊!” 驼背、瘦小、两撇狗油胡满目贪婪色的申屠灵灵疾飞冲天,催豪雨! 普通弟子收炼普通宝物,曾为离山司库长老的申屠灵灵收炼了“第一滴雨水”。以他的修为,与“第一滴雨”神奇相比,差距实在太远了,是以他的反噬要更严重得多,施展过后就会废掉的不止宝物,还有他几千年的修为,即便不死他会变成普通老人。 这是他最后一次施法了。 私放囚犯,特别是罪大恶极之辈,是重罪。囚犯未能逃出山就被斩杀,很大程度上算得苏景帮申屠弥补了罪恶,不过有些事情能够弥补,有些事情再无法挽回:死人了——那晚看守白狗涧的弟子全部身亡。 申屠灵灵再也做不回长老,他永远沦为罪人。但沈河并未立刻治罪,他给了申屠一个机会,并非脱罪的机会,所以谈不上戴罪立功,只是一个能够让他在余生里心底稍稍安宁的机会:收炼那第一滴雨。 一朝施展,毕生修为散去。他的修为得自离山,用一个最最有利于门宗的方式还给离山,申屠灵灵最后的安慰,罪孽赎不回、但心下稍安。 世间的第一场雨不止破去“极乐往生”妖法,这雨水纯净、纯透,它是生命的源头之一,它是中土乾坤第一次显现于真实的灵瑞,是以蒙受这甘霖的每一位离山弟子、每一尊收炼于身内的宝物都得到滋润,威力暴涨! 从合镜传令“尽出手”,一众妖僧施法到申屠灵灵纵雨迎敌,连番法度,也不过三两个呼吸之间,大雨降后,离山弟子正正撞上六千墨箭。 雨水之效,只在清心正神、激发诸宝威力,可惜雨水抹不去妖僧的其他法度…… 晴夜,暴雨成狂,电闪雷鸣。 天上无云,可是那一道闪电来到何其犀利,紫弧绽放,狰狞且凶悍,仿佛天魔之鞭要将苍穹抽裂……真的裂开了,浩浩夜空、肉眼可见一道黑紫色的裂缝! 就在紫色的闪电绽放过后,一道深深裂璺,留在了天幕正中。 雷霆轰鸣,重重闪电绽放不休,一次比着一次更夺目,一次比着一次更犀利,饱满深邃的天空不知触犯了什么天条,此刻它罪孽深重,正被重重闪电打到皮开肉绽! 横七竖八的伤痕、裂缝,天裂重重,似要崩塌。 雷暴来得快,消散的更快,两息中雷霆狰狞,两息后消散无形。就那么一下子,天地安静下来。 突然,一只手自天穹上的一道裂隙伸出,修长、白皙、漂亮的手,指甲也修剪得平滑圆润,涂抹了凤仙花汁,这应该是中土世界上最最好看的手。 手不空,握着一只小小的铃鼓。下一刻咯咯的娇笑声传来,手的主人自天幕裂隙中挤进了人间,发髻高高挽起、双耳带了大大的金环坠子、身着露肩抹胸古裙的女子。 女子不年轻了,眼角上一枚枚的鱼尾纹,四十几岁的样子了。她年轻时当为绝代美人,如今上了年纪,依旧美得让人在她面前不由自主放轻呼吸。 真可惜,戚东来升魔去了,若他未走、若他人在离山,此刻当回哇哇呀怪叫一声,然后五体投地行隆重大礼,再喊上一声:“孙孙儿拜见铃鼓老太上奶奶,奶奶,您长得真美,好像我娘。” 第九百七十八章 强援 三千世界,没有铃鼓老太上奶奶这个人,只有铃鼓天魔。 古往今来三万七千魔中,位列两百三十一,上位尊,铃鼓天魔! 铃铃……咚。铃鼓天魔的铃鼓很有趣,好像孩子们玩耍的拨浪鼓,但红绳上缠绕的击鼓槌不是木头或者石头,而是两枚精巧的铃铛,摇动起来异常悦耳。 天魔的铃鼓摇响了。 而铃鼓响动瞬瞬,即为怪人显身瞬瞬,雷霆所致满天裂隙、裂隙中重重人影,愁眉苦脸的中年苦力、未老先衰的青年学子、痴痴呆呆却衣着华贵大胖子、满面喜色骑着六条腿黄牛的红袄老太婆、手里抱着个巨大葫芦翻跟头的胖小子、把烟袋锅咬在口中手拿粗针缝补衣衫的白发老汉……一个又一个怪人自裂隙挤进人间,不多不少,整整一百零八个怪人。 真幸运,戚东来升魔去了,若他未走,若他人在离山,此刻怕是会把头颅磕破了。大力天魔,踌躇天魔,富贵天魔,喜嫁天魔、葫芦天魔、吝啬天魔……一个怪人即为一头天魔,上位尊! 群魔入世。 之后便是群魔乱舞,自九霄急冲地面,去战斗花妖僧所化的一百零八罗汉。 天魔战罗汉!哪有什么法术,哪有什么咒唱,天魔舞,天魔战,天魔的招式去他娘,口咬人手抓脸腿撩阴,天魔杀人不求好看,只求:让他死! 并非真正天魔。 天魔立神坛于浩渺宇宙间,万千神佛中有他们的一个字号、一面大旗,若真魔到来,最差劲也能一对一战妖僧,怎么可能一百零八魔合战一百零八法罗汉……中土世界,只有一个真正天魔,忠义魔秦吹。 但中土还有一座空来山,空来山上有一座天魔大殿,大殿中供奉古往今来三万七千魔!其中一千上位魔立有真像!这些真像皆与真正天魔灵犀相牵,饱具灵性,秦吹就借着这些灵犀、灵性,以魔家真念将其中一百零八座点活、入战。 秦吹的同袍、那些正位魔尊来不了,但他们都听到了秦锥大咒。一线真灵入人间、入己像,再有忠义天魔所驱入战来。 魔像斗于法罗汉,便是修为尚未尽复的老天魔恶战镜花十七僧中排位第四的妖僧斗花。 僧魔一战,才开始便告疯狂…… 天漆黑,仍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罗猫醒了。 罗猫不晓得,一千多年前,有个和他同名同姓的人,在同个地方和他做着同样的差事:春沽城,佑世真君祠管事。这是一份好差事,吃皇粮、铁饭碗且俸禄优厚,佑世真君人在世界中,他的道不用出家,祠中做事的凡人自也无需出家,能吃肉喝酒,能娶妻生子,甚至去青楼都是被允许的,但一定得给钱,不给钱不成,佑世真君眼里可揉不得沙子。 罗猫还不晓得的,千多年前那位同名同姓的前辈曾遇到过一件怪事:有妖怪跑来真君祠,神不知鬼不觉的给真君大像换了双靴子……但是今天罗猫遇到的怪事,比着古时那位罗猫要更骇人得多:夜色笼罩天地。大殿的长明灯下,罗猫向真君大像默默祷告,无外是求我全家平安,求我母长寿我儿康健一类简单心愿。之后罗猫起身,忽见前方那尊高大英武的真君巨像眨了下眼睛。 罗猫吓了一跳,赶忙揉揉眼睛定睛再看,大像还是大像,全无变化。罗猫松了口气,当是自己刚睡醒、眼花了吧。可还不等他这一口长气吐尽,突兀嘎啦啦的巨响传来,大像皱眉、瞪目,面满愤怒;大像举手、投足,一飞冲天! 佑世真君的大像啊,竟冲破大殿,飞身而去,刹那消失于夜空之中! 罗猫吓呆了,哇呀惨叫一声跌坐在地,身后有盆水,本来是准备洒扫用的,罗猫就摔进了水盆中,坐湿了屁股。 跌倒的不止罗猫一个,飞走的也不止这一祠的真君大像。 同个时候里,大洪境内东土各地,每一座真君大殿内的人都在怪叫中跌倒;每一座大殿中的真君大像都破殿而去,隐没夜空…… 离山前,一百零八天魔像来得轰轰烈烈,可那尊比着魔像还要更巨大得多的佛陀却来得悄无声息,像极了一阵清风,无声无痕无形无迹,悄然出现在战场中,甫一现身,便遭业火焚身。 天魔是假的,佛陀却是真的,大若山岳,髻法宝衣,神态庄严,他到来他端坐他结不动印,他微笑空明——成了自己的佛的佛,还不曾破空去要留在家中料理柴米油盐继续陪老师太烧菜的佛,西海鳌渚。 泥犁炼狱不见了。不是不见了,准确说是变小了,铺展数百里的烈焰地狱变成了一个大些的篝火堆:业火收拢、汇聚,再不去烧别人,只烧鳌渚一人! 泥犁炼狱为逐花所化,炼狱就是逐花,逐花就是业火,但并非妖僧非得要烧死鳌渚不可,而是他不得不烧,或者说鳌渚步入战场、法随心咒、一个人“收拢了”、担下了所有烈焰。 鳌渚说:冲我来。 鳌渚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鳌渚说:我本海中生,玩火的那个和尚是我的,你们谁也别抢。 无色业火不得不涌向鳌渚一人,这是海中大佛的法持!便如秦吹以天魔像对上法罗汉一样,鳌渚放对妖僧逐花,以真水元魄修成的佛陀不败身,迎抗纯粹泥犁之焰;以柴米油盐即为宇宙星辰的大须弥心迎战释家无垢无净无相无色的泥犁业火! 且看是火焰燃烧到底无风自熄,还是我这身具龙血的大佛被烤成香喷喷的熟乌龟?鳌渚也没把握,不过大鳌心中有一念笃定:烤不出香味来,你就死吧……鳌渚独斗逐花! 鳌渚欲独斗,妖僧又怎会讲规矩,逐花驱火鏖战鳌渚时候,场中正横冲直撞的那道空空神雷陡转方向,狠狠向着鳌渚头顶斩落!敌人强援已至,先合力诛杀入场人王再灭离山方为取胜之策。 雷空空,雷寂灭,雷为妖僧释花吞经所化,怒雷破空、斩……就在它斩向鳌渚时,神雷前方忽然出现了一枚大洞。 空气破开、一枚黑漆漆洞子,很有些像仙剑绽破的虚空,可是虚空没有舌头,神雷前方的洞子里有舌头,湿漉漉、黏糊糊、盘成一团尖端分岔的舌头。 蟾蜍的舌头。 秦吹来了,鳌渚来了,本与他们一同驻守南荒的老蛤又怎能不来。 老蛤来了。又怎能平白看着那道诡怪雷霆去打鳌渚疙里疙瘩的头而不去理会?南荒老蛤张大嘴巴,一口吞了那雷! 雷入腹,老蛤那双一闭千年的眼睛陡然瞪大,溜溜圆。旋即她的身躯暴涨,一飞冲天,跳到天上时候普普通通的蛤蟆身形扩展千里浩大!猛涨之后再骤缩,跳上之后再跳下。肚子里的神雷翻腾,老蛤的皮囊也就变成了个皮球,东飞西滚上下翻腾,外人看不到这头蛰伏无数年头的蛤蟆巨妖与早已证道成佛的释花是如何争斗的,他们只能看到一头蛤蟆时大时小满世界乱冲乱跳…… 南方,天魔秦吹、巨妖老蛤、鳌族真佛赶到离山,助战离山! 有强援到场,驰援离山。手持金色法磬抽夺人魂的妖僧荆花眼色冷了,身形一飘直追老蛤。花字辈十一僧侣中,荆花的战力居于中下,可他的身法冠绝同伴,只一晃就拦住了拦在了老蛤翻滚的前路上,手中的夺魂法磬扬起,曲指、弹。 手指触及法磬瞬间,他面前突然多出了一个人,长袍、插肩、窄领、剑袖,身着离山剑袍,双目清澈明亮的青年人,苏景显身阻拦荆花。 自不量力,荆花冷笑,不远处正统揽全局的合镜忽然变色疾呼:“不可!” 晚了。苏景出现的恰到好处,正在法磬已被弹动,轻响将出未出时。 法磬响……可这一次哪有轻鸣,只有一声分金裂石的怪戾锐响,法磬爆碎去!灵宝毁灭、宝主受反噬遭重创,张口鲜血狂喷身体翻滚跌落。 苏景有许多身份,佑世真君、东天剑尊、离山小师叔、苏记少东家、天斗剑庐主人等等等等,但其中最威风的那个,莫过神君亲封、幽冥阿骨! 抽夺魂魄,是幽冥王驾、大小阴官的老本行,也是神君的老本行。 他是十四王。想要夺他的魂?得先问过阎罗神君的。 神君不在中土,问不到,那就得先问过他身上的王袍。王袍在身时,想要杀掉苏景不难;但要直接抽他的魂魄离身……也不难,能有瞑目王那般修为就能做到。 以前没那么麻烦,王袍虽然认主,但是苏景的境界浅薄,与袍子的契合很差劲,可他在莫耶雕山数百年,心境一变再变,精进又精进!王袍不问修为只看心境,袍与王,正迅速融合。 不是苏景多强,是他的袍子惹不起…… 荆花强,可就凭他的修为,凭他的法磬,想要生生抽去神君亲封的阿骨魂魄,还差三十万年精修苦练。法磬崩碎,弥天台此行第一个受重创者,妖僧荆花! 就在法磬发出刺耳怪响崩碎去的时候,一声朗朗大笑忽然自半空响起,岐鸣子猛一拍额头……想起来了! 不是全部,但最最关键的一重、他为何会回来又为何会记忆全失的缘由,想起来了! 而思意明慧,便是道法明慧,便是剑法明慧,刚刚遭墨长矢击碎的长剑,剑柄仍握在手中,岐鸣子挥剑,就用手中的剑柄和剑柄上的三寸败铁,又在夜空中画出一条清凉长溪。 天溪重现,看上去和他以前施展的剑法没什么两样。 看上去一样,可听上去不一样,溪水中,有高亢、嘹亮、清冽的长啸传出,岑岑之啸升于溪,映于天又再落于地,之后那条浅浅的天溪中……飞出了一头青青的龙!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才是岐鸣剑的真谛,画一溪,养一龙,我以我剑腾青龙!天溪崩碎去,青龙出水来,张牙舞爪、袭杀那个佛——来自星石化形、又被灵花附身转活、正大杀四方的佛——燃灯、灵花。 何其突兀,溪中腾龙,龙做劫杀!灵花正准备去接应重伤荆花顺便一掌将苏景拍个稀巴烂,全未料青龙扑到,一下子被冲了个正着,龙尾如鞭抽于佛面、龙爪如刀刮入佛身、龙牙如锥直刺佛心……火星,火星迸溅! 若按照灵花以往的运气。此刻他应该已经“往生极乐”去了,可是今天他的运气不是一般的好,他钓来一条大鱼,他身在“上上好佛”中,那青龙之爪、之牙只能在“古佛”身上挂出连串火花,却扎之不透! 先是煌煌大惊,随即霍然狂喜,灵花的表情都写在了“古佛”脸上,大笑中喝断:“孽障!”,古佛盘指结印,向着青龙扣下。 龙有灵,力未逮但灵动十足,急腾身避让佛印,复而巨大身躯蜿蜒摇摆,改作游斗。看似纠缠不休,实则青龙危在旦夕,岐鸣子修为还未得圆满归复,仓促施展中,他的溪中龙也只存蛮力不谙法术,若力不容人就离败亡不远,就在此刻,天空中风雷滚荡,一尊大神破空显现,双手握拳狠狠砸下……向燃灯! 来得真是神……东土百姓心中的神灵,真正存在于世间,将“善恶有报、现世报”七个字写进人心的神灵,佑世真君!十七丈高佑世真君落入离山,战古佛! 一个佑世真君后,是十个佑世真君,十个之后又来百个……东土人间,大小三百真君祠,所有真君祠内供奉的大像悉数落入离山战场,会同剑上青龙,斗那星石佛陀。 三百真君、三百巨像,他是人间慈悲,更是人间凶残。 中土世界,每一座真君像都与苏景灵犀相连,平日里苏景只要动动心念,就能听到殿上凡人的祷念……在他去莫耶之前,能做得也只有“听听”而已;但莫耶五百年修行,返璞归真参悟逍遥,再归来时他已超凡入圣。 那些大像屹立千年,饱受香火润泽、饱受人念滋养,早已养得真灵,今日只消苏景牵起灵犀,便能点活他们,杀入离山! 大雨滂沱,怀宝弟子斗于墨色长箭、百多天魔力敌众多罗汉、西海佛陀入炼狱、南荒老蛤吞神雷、天溪青龙与三百真君围攻星石燃灯,凡间人世、第一修宗中,正暴发着绝不应发生在人间的恶战,神佛之战、仙魔之战!真真正正的天崩地裂之战。 另一边,叶非双剑终归没能飞到合镜面前,双剑被妖僧庆花追上了,庆花身后那棵菩提树疯狂摇曳,却怎么也遮掩不住剑上迸起的耀目强光;而叶非不愿与庆花缠斗,只求速速突围去截杀匪首合镜,奈何几次冒险突围都被庆花挡下来。 冒险突围都冲不过去?那就更冒险些,剑上甚至传出了叶非的怒笑:“秃驴,我就不和你拼!” 短短片刻,之前被破去天掌的沉镜已然恢复如初,行元流畅,皱眉看着混乱战场,提息、做吼:“寂灭!” 法随声,他说寂灭便是寂灭。战场之内包括人王、归仙这等本领的人都为他“法音”所摄,体内正疯狂循转的灵元猛打了个突、变得凝滞生涩,本来七分力气就能从容施展的法术,非得十分力气才能施展不可,在争斗中立刻落入下风。大能为者尚且如此,何况普通修者……忽然,一个平和、饱满的声音自西方传来:“菩提。” 同样是两字,同样是禅音,但声音所过,先前沉镜那“寂灭”法锢就此崩碎,秦吹、鳌渚等人周身一轻,法元行转再度流畅,立时扳回局面,反倒打了对头一个措手不及。 沉镜一惊,抬头循着声音望去,西方天空一个中年僧人静静伫立,稍胖、痴痴呆呆的目光。 南方,秦吹、鳌渚、老蛤来了,已入战;北方,浪浪仙子与小相柳来了,已经冲进千里范围,瞬息将至;西方的影子和尚又怎能不来! 一个一个,他们都是中土的王!当中土有难,他们又怎能不来! 沉静再提息,瞪目,叱咤:“三宝!” 菩提破寂灭,顺理成章,但何以破去佛、法、僧三宝?三宝是大信念、大坚持、大修行,是释家的追求之路,是释家的真谛存放之处。 “三宝”两字声音未落,西方来的影子和尚两字含笑:“狗肉。” 狗肉破三宝,便如泼皮打秀才。 不是小沙弥辩题目也不是老和尚打机锋,“寂灭”“菩提”“三宝”“狗肉”你来我往,是为修禅大成者以真法如禅音做无上天音之争。 沉镜沉面:“我破道我西去,我到过灵山见过佛陀,我知极乐何乐我知往生何生,你这生于怪象的妖孽怎与我争!” 影子扬眉:“我生于墙缝,修于方坟,行于天下,我之愿众生随意自在所行无碍,你碍得众生自在我便挖你心肝。” 沉镜面沉如水,破偈弃梵,白话却是直逼要害,其音即其法,其法即起杀,诛心且灭神! 影子和尚的话是与沉镜同时开口、也同时结束的,两僧收声一刻、同时定身不动。两人相距百里遥远,彼此绞杀却在咫尺之间,外人看不到,两人的身魄已然纠缠在一起,今日只有一人得活。 就在两个和尚定身同时,突然间有无数白纸自天空洒落,仿如大雪。 第九百七十九章 得来黄土便安身 大雨滂沱,法力呼啸,却全不影响这场白纸之雪。纸上有字,每一张纸都写了同样的四句话……下一刻,一阵喊声响亮,隐有悲苦之意:“天鬼鬼、地坟坟,何时茅茅可停泊,求请诸君唤我名,得来黄土便安身!” 喊喝如铜铃,清脆有余却全然谈不到悦耳,喊出的四句话不伦不类,正是那纷纷扬扬正飘落的纸上文句,不辙不韵连顺口溜都算不得,只能算作“怪话”。 说是“求请”,可当吼喝入耳,离山阵中所有凡间修家陡然双目赤红,齐齐开口大吼:“茅茅!” “茅茅!” “茅茅!” 不是大家捧场,不是众人想喊,恶战激烈生死须臾,哪有心思去让精神旁顾、喊个不认识之人的名字。但那一刻所有中土修家的嘴巴全不由自己做主,在听过清脆声音四句怪话后,场中修士不由自主便喊出三遍她的名字。 声音整齐、声音响亮,万多修家于真元彭拜中的纵声大吼,气势何其惊人! 就在这煌煌大吼之中,空中正飘落的千万白纸齐齐燃烧,化飞烟;战场正中地面,突兀拱起一座高大坟茔,之前自北方传来的清脆声音,此刻响起于巨大坟茔中,声音中的悲苦不见了,换做无限欢喜:“天鬼鬼、地坟坟,茅茅今日住离山,谢过恩公唤我名,我为诸君把戏唱……” 唱声中,巨坟开,棺椁现,十三四岁的单薄少女静静躺在阴沉木棺内,眉目弯弯的笑尸身,不是浪浪仙子是谁。但不同于平时青衣素裙的打扮,棺中尸身着霓裳化眼妆,戏台上才会有的打扮。 直到今天苏景才晓得,浪浪仙子本名唤作茅茅,果然是个小女孩的名字;也是今天苏景才知道的:平日里游来荡去开开心心的浪浪仙子并非真正尸身,她只是一道真魂煞魄。此刻遭遇大敌,她唤出了自己的法身,身魂合一! 尸身站了起来,甩袖、扶裙、大家闺秀的样子。身形尚未完全张开的少女,浓妆艳抹地穿上戏服显得有些可笑,可放眼天下,谁敢笑她! “不伦不类,什么样子。”有人敢笑,天空中有人冷冰冰开口。 战场中的温度骤然降低。肉眼可见,大地迅速泛起白白霜花,从眼前直扑视线尽头。 寒冷突降,只因那头从极北冰原修行的怪物赶到战场! 身形修长、面目冷峻的白面小子身凌半空,狭长双目在场中一扫,双眼中忽然爆起一蓬玄光,那是兴奋之色。 旋即小相柳翻身化作九头妖蛇!从普通人身形到三百里巨蛇,何其突兀变化!九头摇摆,巨蛇如电,飞扑妖僧首领合镜。 同个时候,正矜持行、委婉笑、不紧不慢从棺中迈步而出的小尸仙突然怒叫一声:“是我的,你敢抢!”再没了温文淑雅,一下子变得张牙舞爪猛从棺中跳出,向着合镜急扑过去,和小相柳抢。 人齐了,真正齐全了!苏景能唤请来的巨妖大孽悉数到场!苏景踏实了。 墨灵仙突袭极北、西海、南荒失败后,苏景就传讯诸位大能为者,不必再驻守原地了……极北冰原为例,那地方重要么?太重要了,冰原融化大海浮升,中土人间立遭大劫。可击溃过墨灵仙一次突袭过后,守备之力已然为魔徒所知,再留下来……留着给人家各个击破么?若今日来攻离山的墨色僧侣齐赴极北冰原,小相柳与浪浪仙子能不能成功逃命都未可知。 中土世界实在太大了,分兵守不住的,出其不意打过一场胜仗已是险中求胜,怎还能再坐地死守。 这不是苏景自作主张,事先和与沈河商量的。人王、归仙、大妖齐聚离山,只等掌门、诸长老与大成学众修家归返离山,便是中土修行世界大势凝结一处之时,便是中土修行世界反攻强敌之时……但反攻之前先得守住、先得剿杀攻山的妖僧。 人王齐聚,可离山还没赢,弥天台墨僧也未败。 合镜身边还有两人,镜子辈高僧,抱镜、迟镜,眼见天上九头蛇、地面小尸仙攻来,无需合镜吩咐两僧便纵身而起,冲上迎敌。 抱镜人在半空周身佛光猛绽,当强烈光芒散去和尚消失不见,化作一头金翅天鹏,展翅千里、遮天蔽日的真正大鹏鸟,迎战相柳;迟镜在落地生根,人没了,地面上突兀出现一座浩大庙宇,小尸仙一头扎进庙中去…… 合镜只一眼就看出,抱镜化天鹏,稳胜小相柳,只是急切间分不出胜负,九头蛇凶狠,须得纠缠一阵子了;地面迟镜化神庙,却非小尸仙的对手,必败无疑,不过一样的道理,浪浪仙子想要击败迟镜摆脱神庙,也得费上一番手脚。 妖僧首领合镜端立云头,双目微眯。从他们赶到离山、发动猛攻到现在也不过盏茶功夫,中土高手层出不穷,本应摧枯拉朽之战硬是打到难解难分,实在出乎意料。 不过也仅仅是意外罢了。事先没能想到,但入战后南、西、北三个方向都有强者来增援离山,皆为合镜灵识所查。 就是因为有所察觉,合镜才传令身边妖僧“尽出手”。 到得现在所有援兵都告显身,再不会有人来搅局了,是以合镜也踏实了。 今夜还能摧毁离山么?合镜不是太有把握,他也不打算死拼到底,这笔账目实在太好算了,中土人间能够抵挡真色的力量,几乎都已摆在面前,就差离山沈河与大成学木恩两位人王了;可真色仙家另还有多少? 弥天台镜花两代高僧十七人,今次入战的也不过十人而已,未露面的七僧中还有个远胜同辈的水镜;这次归返中土,天元道的真色仙家从实力到数量都不弱于弥天台;另还有大小十余真色宗,比不得佛道两天宗,可他们也都有真正的归仙坐镇;何况……还有那位绝顶高僧和他麾下一群墨灵仙! 两边实力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上,又何必在今天和离山死拼到底?这样做简直傻死了。来日里,佛道两宗真仙并肩,八方真色手足汇聚,抹去离山不比着打死一只苍蝇更难。 今夜之战无需两败俱伤,无需摧毁离山,只消斩杀一人就能完满收兵了,合镜伸手拍了拍身边的蛮子扶屠,微笑问道:“怕不怕?”说话时,合镜眼光一转,望向高空。目光投去一瞬,正是苏景跃出空气一瞬,阳火翻卷向着正与相柳缠斗的金翅天鹏偷袭了下狠的,不等天鹏转头来对付他苏景又告消失。 合镜眼光在转,这次望向了战场边缘,注目一刻,刚从天上消失的苏景在战场边缘显身,扬手中群剑攻袭一头罗汉。偷袭就是偷袭,尽显高人淡泊风度,打过就走绝不留恋,都不去看自己是否偷袭成功。 独独之我,穿遁虚实,苏景“来来去去”可把他忙坏了,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每次他现身前刹那,合镜的目光总会先望过去。再就是……苏景真的不成了,好歹他也是一代人王,全盛之力就算比不得浪浪仙子,至少也和小相柳不相上下,当能独立对付弥天台中一位高僧的,可现在再看他,倾尽全力也仅能骚扰,全然影响不了大局了。 至于重创索魂荆花,唤请三百大像,前者是他王袍神奇,后者则是中土人念虔诚,与苏景自己的战力并无太多相关的。 “不怕。”蛮子扶屠回答了合镜,奈何短短两字也没能藏住声音的颤抖。 合镜只当听不到他的颤抖声音,微笑着继续道:“厮杀在即,请先生取出应手的法器吧。” 扶屠吓了一跳,不是说好了,他们负责打、负责绑,自己只管砍头么? “情形有些变化,不过请你放心,安全无碍的,有合镜在,必定护得先生周全。”合镜开始提息,面上的表情全无变化,一如他刚到离山时的样子,己方势大时他神情谦和,敌人强援连番入场后他依旧谦和。墨巨灵也好、墨灵仙也罢,甚至普通的墨色信徒,都能修成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好面皮。 “圣僧小心,那个苏景看着不成,也许故意示弱,引我们出手。”扶屠小心翼翼地点出了一个关键,跟着又咳嗽一声,故作镇静道:“以我之见,今日一战已然探明离山根底,看出了他们的底细,圣僧居功至伟,现在可以暂作收兵了,待到三两天后,唤请八方同道,一举攻灭离山。” 谁说这个扶屠傻?合镜笑了:“先生放心,随我去吧。”言罢拉起扶屠,迈步跨入战场。 起步时,苏景刚刚偷袭过菩提树下庆花僧、再次隐没天地间;落足时,苏景正闪出准备去打融身星石古佛的灵花……苏景闪入战场,迎面正逢妖僧合镜与那个怪模怪样的蛮子。 第九百八十章 剑藏离山 也是这一刻,战场另端,几次冒险突围的叶非双剑发动新一次突围,叶非简直魔怔了,从动手开始他就在找别扭:双剑被困菩提树下,那就掉转剑锋和那个庆花妖僧好好相斗一场就是了,本来他也得窥剑上玄机、修得人王本领,真要拉开架势恶战庆花,未必不能斩杀了这个妖僧。 可叶非不肯,他就一门心思突围,他就非得去和妖僧首领合镜去拼命,正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他现在修的是“安”字诀和“意”字诀,那剑上的“破”字诀尚未修到,双剑所擅,随遇而安,因势利导,所谓身随风灵动,心如云起伏,既然陷于敌人的菩提阵法境内,那就从容施展剑诀,做游斗缠杀才对。这般急赤白脸的冲了一次又一次,根本是在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叶非不管那套,双剑被阻挡、转回,当的互击一击,于火行四溅中再度激射而起,突围!庆花心花怒放,稳稳把持住自己的菩提法境,打得有条不紊、打得稳占上风。 …… 苏景面前,合镜妖僧微笑空明,丑陋蛮子怯头怯脑。 苏景此生斗战无数,遭遇惊变却全不慌乱,低低叱喝中剑羽剑狱火叶阳花尽数打出,抬手便打了个满天剑火!诸般法宝、神通出手,苏景不作丝毫流连,对方有备而来不宜硬碰,自己当急退以避其锋。心念急转再施独独之我,这就要逃。 斗法只在光电之间,苏景心念刚转,还不等他再度消失,妖僧合镜将大袖一转,将苏景刚刚打出的好剑、法术尽数收去。 而妖僧大袖不停,一转再转,苏景只觉怪力从天而降,猛将四周禁锢。自己立身所在六尺方圆内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天封闭地桎梏,再无撤身之路,无论独独之我还是穿空火遁都没了施展余地。 逃不掉便不逃了,拼命正是苏景的拿手好戏,身形急转重新面对敌人手中乌光一闪,短剑刺出! 短剑乌黑,古制十六寸,一尺正。 小师叔打杀八方,他手上的剑羽、剑狱、北冥、丈一都跟着他一起出名,成了名满天下的神器,镜花两代高僧回归世界,对老家里这些年风头正劲的人物都有仔细调查。尤其苏景,合镜对他再了解不过,可从未听说过他还有一柄黑色短剑护身……妖僧不变势,大袖第三转,怪力如漩抗无可抗,受纳人间一切法术、一切宝物。 苏景一剑刺到一半就再也把持不住,黑色短剑脱手、也落进了人家的袖子里。 妖僧大袖准备做第四转,只收法术宝贝怎够,还要生擒苏景……不料想就在僧袍大袖行将第四转时,“嗤”的一声轻响传来,僧袍袖子忽然腐朽、烂掉。 合镜一惊,他是仙佛,何须穿衣,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僧袍,他身上衣袍皆为法元幻化,那僧袍的袖子更有他的真法加持,水火难侵天雷不伤,怎么可能突然腐烂。 妖僧心思奇快,才把黑色短剑收入袖中袖子就烂了,必与那柄短剑有关,另只手一挥清风徐徐吹散苏景递过来的狂猛攻势,同时真识送出去探那柄短剑……哪里是什么短剑,根本是一条鳞片乍起身体绷得笔直的小蛇!合镜一眼就认出了这条蛇、也立时想到了他的毒性! 把小蛇认成了短剑,是妖僧眼拙么?又岂止合镜,就是苏景这次乍见十六老爷的时候,也把它看成了一柄剑……小蛇仍未苏醒,但是据风长老说,大约从八十年前开始,小阴褫就不再盘身而眠了,身体打开、绷得笔直,全身鳞片乍开来。 这小东西的鳞片不同于普通蛇子,一身黑鳞细密且狭长,且乍鳞时并非“冲天刺”,而是“两边平”,平时鳞片服帖时他是圆圆的肉滚子,如今鳞片乍开它就“扁”了,好像剑。 苏景、合镜等人眼力怎生精强。若十六只有个剑形状,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认错,关键在于十六从里到外都透出一股纯粹剑势,有形有意、不是剑又是什么。 这小蛇修行修行,修到最后把自己修行了一柄剑?当然不是,乍鳞绷身是它修行到这个程度非得摆出的身印,至于身内透出的浓浓剑意,只因它吞下去的那盆水来自叶非。 叶非毕生修剑,以身养剑,就连他养下的那条龙也是剑,是以那盆水是龙元也是剑元,小蛇修不出一道好剑意反倒奇怪了。 苏景此次返回中土,与掌门和诸星峰长老汇合于大成学,劫祸生乱世降,离山星峰再非太平岗,风长老也不想再把小蛇摆在自己的水灵峰,生怕斗战时候会有个闪失连累了师叔的爱宠,是以苏景将十六收回大圣玦,他伸手去拿蛇的时候,风长老还曾疾声提醒:“师叔小心,此物之毒今非昔比!” 小阴褫以前就周身是毒,无需见血照样封喉,等闲角色连碰都碰不得。到得今日尚未醒来,但毒性随修为疯长,更是奇毒之物,风长老看不出它现在的修行怎样,不过老头子毕生浸淫医、毒之道,能看得出这东西的毒性不得了,这才出声提醒。 不过苏景不怕,有大圣玦在,十六就算沉睡不知外物也绝不会毒到他,捻了小蛇在手笑问风长老:“有多毒?” 当时风长老想了想,没能找出合适修辞,应道:“特别毒。” 有多毒?毒到轻轻松松就把妖僧的法袖毁去! 不等合镜把小蛇扔掉,苏景那边的攻势陡然强猛十倍,罡风化雷扑面而来!攻势并非来自苏景,而是来自苏景身后;罡风并非法术,而是神奇重器击出搅动气旋……三条星索如龙,急攻合镜! 合镜早就听说苏景斗战花样繁多,今次算是领教了,猝然遇袭中他以将饱蕴剧毒的小蛇送入敌人袖中,蛇身剧毒自然发作乱起法度,旋即三尸显身猛下杀手,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甚至让合镜有些分不清了,究竟是此子应变奇快还是他早有预谋…… 至少到现在为止,苏景显现出来的战力正如叶非所言,一成。可三尸个个坐拥苏景十成满力,蓄势之击,三道星索一出天昏地暗,即便合镜也不能不认真,可他才要出手化解攻势,猛然发现那轰轰烈烈的星索之中,还暗暗藏了一道剑袭。 黯黯无光、全无声息、彻底隐匿于星索攻势下的一剑。 剑不是向着合镜来得,是向着妖僧身边那个蛮子袭去的,无声、奇快,剑上一点锋锐直指扶屠眉心! 何其狠毒!合镜带蛮子扶屠来离山是为试探此人,可既然是试探,就说明此人重要,就说明在确定他是否可靠之前都不能放手,万一扶屠说的都是真的呢,那寻找圣剑就要着落在他身上! 带蛮子来离山,结果还没等试探出真色他就被离山人给斩了?真要那样的话合镜直接自刎算了,这个人丢不得啊! 悄无声息,歹毒之剑,袭杀南蛮扶屠!但合镜不怒反笑,出手护住扶屠同时,妖僧向着苏景扬眉,笑。 都是修行臻入化境之辈,生死搏杀一瞬,彼此心意相通,苏景读懂合镜扬眉之意:雕虫小技。 袭杀手段不凡,可是在合镜面前、在这个镜花十七僧中实力列位次席的妖僧眼中,雕虫小技而已,不值一提,什么苏景,什么人王,什么人王……蝼蚁!一辈子庸庸碌碌、自以为了不起其实从未见过真正恐怖、真正真相的蝼蚁! 忽然……合镜觉得自己在照镜子,因他对面,苏景正做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神情,笑、且扬眉。 都是修行臻入化境之辈,生死搏杀一瞬,彼此心意相通,合镜读懂苏景扬眉之意:雕虫小技?小你妹! 便是此刻,那一道剑光仿佛惊鸿,自离山深处绽放开来,扫灭天、扫灭地,扫灭神,扫灭鬼,扫灭中土人间之内一切不应属于中土人间的腌臜东西……一剑惊鸿,自离山深处而来。 剑虹之后,美艳若天仙的男子,笑容妖冶的男子,头戴妖皇冠、身着鬼王袍、衣袍袖口纹绣着离山剑的浓男子。 一剑山中来,无可抵挡,所向披靡……而真正的关键只在两重:其一,意想不到!离山有多少高手都是在册的,白纸黑字写得明白,这个惊艳之人、这道惊艳之剑,根本不可能还存在于中土,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合镜他妹。 其二,恰到好处!抵挡三尸星索,化解偷袭一剑,同时发生的激斗占去了妖僧合镜的十成精神,不是合镜本领不够,只是在这个瞬间了他非出全力不可,可也是这个瞬间,那灿灿剑光自离山深处袭来,不杀蛮子、斩妖僧。 剑、藏离山,尘霄生。 剑、出离山,尘霄生。 就是这一刻,就在这一刻,苏景热泪盈眶、苏景纵声欢呼……大成书院与掌门分别之际,沈河真人曾对苏景微笑:“师叔此去,尽可放手施为,离山之中还有惊喜,离山深处尚藏有一剑。” 第九百八十一章 放明月出山 当时苏景喜扬眉:“仔细说!” 沈河大笑:“届时自知,师叔何必现在发问。” 言罢,沈河躬身:“恭送师叔。” 苏景不再追问,同样躬身:“掌门顺风。” 苏景知道有惊喜的,苏景知道关键时候一定会有一剑出山,可苏景真的没想到,他的漂亮师兄、从来不会说教行事洒脱不理规矩和他最最投脾气的那个漂亮师兄,那个举世皆知他已升仙去的齐凤天子,竟然不曾离去,竟然镇守离山! 沈河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了离山安危、为了不辜负师长重托宁可死去十次永坠沉沦之人,如果离山没有尘霄生坐镇,他又怎敢尽出精锐去驰援大成学! 剑起剑落,剑上升仙,血光暴现,粘稠腌臜、红里泛黑的血浆喷涌……自合镜的脖颈喷涌,三丈高! 颈子上没有了秃头,那颗头颅正向地面掉落,那颗首级上双目圆睁、满满的不肯置信。 合镜防备了。防备着三尸,防备着苏景故意示弱十成修为只施展一成,防备着会有偷袭手段伤害南蛮屠晚,他觉得自己防备了该防备的一切,可是他又哪里想到,最最应该防备,他根本不知防备! 妖僧死不瞑目,妖僧到死时还不知自己死在谁的手中。 尘霄生笑,对苏景:“嘿!” 苏景笑……他想笑却没笑出来,他想笑结果脱口的是“哇”一声大哭,师兄没走,师兄弃仙,师兄选择留守离山!便如贺余师兄那样,弃仙途而匡扶人间,他也放弃了仙途,他留在了人间留在了离山。 离山,离山,究竟是什么样的门宗。修行修仙,几千年的努力,无数的凶险历练,最终的目的只在于:成仙、长生、逍遥。 可是离山剑宗里,贺余不飞仙,尘霄生不飞仙……放着快乐神仙不做,他们宁可身丧道消做死人、宁可见不得光做隐形人;离山,离山,究竟是什么样的门宗! 苏景心中,此刻只有两字:值得!南荒搏命,破伏图洪吉,值得;西海搏命,斩邪佛驭仙。值得;幽冥搏命,杀巨灵破墨沁,值得;十一世界搏命,坏天理图谋,值得……九死一生,性命丢了一条又一条,但、所有的凶险都是值得的。莫说九死一生,就是现在即魂飞魄散也是值得的,因为自己不孤单,因为从始至终,那些兄长那些前辈都与自己并肩同行,都与自己做着同样的事情! 这就是离山了,求不得无愧求无悔的离山,求长生但更明白长生不是偷生的离山,愿以仙途换苍生的正道、离山。 就在合镜首级滚落同时,还有一颗黑香疤、光秃秃的脑袋滚落——菩提树下,妖僧庆花的头。 不是说好的么,叶非咬牙“我就不和你拼”;不是说好的么,叶非咬牙“占族之首,拼命只拼那个最值钱的匪首合镜”,都是说好的,可叶非双剑在最后一次突围中,突然就掉转了剑锋,斩向庆花。 庆花的猝不及防;叶非的蓄谋已久。 剑出离山,道起天元;叶非此生,言出必践的叶非。 尘霄生斩杀合镜,手中长剑一转,射向正与浪浪仙子激战的古庙迟镜;苏景太激动了,不能自已了,伸出手一把掐住了南荒蛮子扶屠脖子。 欢呼声来得何其响亮,战场之中所有凡人都在笑,都在跳,都在喜形于色,任谁都明白:大获全胜!今夜来袭离山的妖僧,注定全军覆灭。 而欢呼响起的同时,怒叱也告响起,怒叱如雷,震惊八方:“妖孽啊……离山死死死!” 吼声之中,空中大片墨云显现,云头伫立的,弥天台大首领水镜圣僧。水镜身后,镜花十七僧中另外六个未曾露面的墨僧。 只是此刻圣僧、墨僧全都没了平时的从容!他们早就来了,跟着合镜一行一起来到离山,不过施展了仙佛法持隐匿于半空,本意只是个护法,保证合镜顺顺利利对南荒蛮子屠晚完成试探,所以不显身、不入战,就是为了保证这次试探的准确。毕竟,若这七个妖僧也出手,离山挡无可挡,如果扶屠真是个卧底,眼见离山大势已去,一定会选择最有利完成自己任务的办法:假意归顺魔徒、忍痛斩杀离山。 至少在试探出扶屠前不显身,之后便可合兵一处直接扫灭离山…… 可尘霄生的突兀出现,彻底打乱了他们的算计,这个人不可能还在离山的,飞仙就是飞仙,时候到了你不想走也不行,怎么可能还在人间? 你算我也算,你算扶屠心思,我算你算的心思;你凶我也凶,我不如你凶,但我料你先机,你出昏招我出慧剑,我不如你凶?别闹了,我比你凶!打架不光凭胳膊粗细的,要动脑筋的。 …… 猝不及防,合镜竟然被砍了头!一切发生得太快,即便水镜也无力挽回。 这是水镜的疏忽,更是水镜的自责,暴怒成狂啊,黎明之前必灭离山! 离山战场内,有人惊、有人骇、更多人抬头望天愣愣发呆……这一仗打到现在,妖僧也才倒下了三个,可还不等合镜、庆花的人头真正掉到地上,竟然又跳出来七个妖僧,而那七人中,赫赫然、弥天台立宗活佛水镜在立! 又何止七个妖僧啊,还有一千三百弥天台今代高僧随行,其中“光”字辈高人,除了主持方丈辰光和另外两三人不在之外,余者悉数到齐。 再看离山……几大人王、归仙,仍在力拼先来的妖僧,离山弟子发动宝物与六千墨箭斗得昏天黑地,即便刚刚胜出一阵的叶非,也口鼻沁血坐在一旁喘息,他杀了庆花不假,但也生收了庆花的濒死一击,伤得不轻。 离山还能出战之人,只有尘霄生和一个只剩下一成战力的苏景。就凭他们两人,怎能挡得住七大妖僧和千多弥天高人。绝无胜算了,今夜之战要想翻盘,除非离山九子复生! 就在这个时候,把蛮子牢牢掐在手中的苏景忽然擦去了眼泪,笑道:“到时候了啊……百年已过、放明月出山!” 不知不觉,匆匆百年。 从月亮被收入匣子开始算起,到得现在,整整一百年了。期限已到,宝匣生辉明月扶摇,这一刻里明月出山,离山还月于天、还月于世。 生死存亡,黎明前夕,放那明月出山去! 就在苏景的笑声的,明月灿灿。如巨轮、扶摇起。人间有幸,能见到如此巨大、如此漂亮的月……忽的尘霄生也笑了,扬手拔剑,剑锋直指前方妖僧。 笑声起剑声起,人轻扬剑轻扬,尘霄生一言不发,挟飞剑扑向大群妖僧。 人多怎地,强大怎地,明知不敌又怎地,他是离山尘霄生,就算满天神佛齐聚于此,只要与离山为难,他照样拔剑,照样斩杀! 一个人的冲锋,冲向他绝不可能匹敌的墨色天云。 苏景没动,他手掐南蛮扶屠留在了离山之内。小师叔面上已经没了之前的激动,目光清澈面色清冷,风度卓然语气中正,其声漫漫:“妖僧听好,敢伤我师兄一根头发,本座立刻捏死这个怪物。” 就剩一成修为的人,上前去打架没什么意思了。但打架不一定就要抡拳挥刀,小师叔另有所长,扶屠在手……还会输么? 合镜死了,不过大群墨灵仙中少一人;扶屠却是寻找圣剑的唯一可能,水镜怎能不急,不过再怎么着急也不能在脸上写出来的,大和尚怒笑森然,双臂猛撑,身形随之暴涨,脚下千里墨色云驾层层流转,水镜化真形,顶天立地的墨色巨人,那滚滚黑云便是他披身的袈裟……远比普通墨灵仙更魁梧,即便苏景以前见过的墨巨灵也望尘莫及。 高大巨人面前,六百里离山不过一方小小沙盘,水镜再开口:“区区离山……” 才刚说出四个字,正南方向突兀响起了连串厉啸……狐狸的厉啸。旋即凛凛妖威充斥天地,红皮狐狸为首,群狐飞扑如电,狠狠扑向墨色群僧、狠狠扑向巨大水镜! 值得一提的,那头红皮狐狸屁股下面拖着六条尾巴。 不止一头六尾妖狐,狐群中还有三头狐狸长着六条尾巴,余者、其他狐狸,无一例外,都拖着三尾…… 南荒深处,狐地破关,群狐出山。一路北行,自南荒腹地向着离山赶来,就在明月出山时候,昔年天真大圣的血脉后人,妖狐传承赶到离山! 一条六尾妖狐,比着鳌渚、相柳这等成色的人王如何?一条三尾狐狸,比着墨十五那样的墨灵仙又逊色在哪里? 上一次苏景路经狐地,见过内中实力,晓得这些狐狸的实力不见得比着东土天宗差,但上次相见,他们也决绝不如今日凶猛,不知在这千多年的闭关中,得了什么妙法机缘…… 相比西天摩天古刹,相比东土江山剑域,蛰伏于南荒深处的天真遗脉全无威名,但在万万年后、当墨色卷土重来、又次侵袭中土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的便是这些天真后辈,狐地妖仙! 狗撵狐狸,天性使然,不久前天斗山的小狗崽子们发疯发狂,皆因群狐过境。 愤怒到发疯,那个尘霄生哪来的,这群狐狸又是哪来的! 水镜扬手啪地一拍自己的光头,气疯了,气疯了!但不等他拍脑袋的巨大手掌自头顶拿开,离山界前地面上腾起滚滚煞气,花青花的声音冷冷传来:“腌臜归仙扰乱阴阳,天地不容!花青花奉命入阳间,拘魂锁魄、带回阴阳司治罪!” 声音现、但花青花未现,显现的是一根粗大铜链,七十三节扣巨链,直接向着墨色群僧攻去。 尘霄生出剑、狐地群妖赶到、幽冥判官来援,墨色群僧纵法迎敌,大战就此暴发。 离山内外乱做一团,法术轰荡引出诸般巨响,但是再大的动静也掩不住苏景的叫声:“妖僧,看好了,我要活捏蛮子了……” 第九百八十二章 血性 水镜不信苏景真会杀掉扶屠:苏景能看出扶屠重要、不过他不可能知晓蛮子为何重要,既然不知为何重要,便不会莽撞斩杀。再就是拿得如此重要的筹码在手,哪会轻易就毁去。只是水镜不曾想到的,苏景的话尚未说完,突兀变作了一声惨叫! 苏景惨叫,他的手碎了。 就在占尽上风时,被他捏住、已然吓得面色发灰体若筛糠的蛮子奋力一梗脖颈……真就只是那么一挣,苏景的手爆碎开去。 忽然得脱桎梏,纯粹本能反应,蛮子半转身狠狠一推苏景。黑色的双手,一撑在苏景肩膀,一撑在苏景上腹……苏景的身体爆碎了,血花四溅。 苏景惨死。 全无征兆中,离山剑宗最最重要之人,几乎是不败战神、斗士图腾的苏景,就那么干干脆脆地、在万千同门和同道眼前,碎尸万段。 是妖僧狡诈、设计坑杀苏景么?不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那个蛮子的胆怯与慌乱不是假装的,在“胡乱”杀掉苏景后他更加惊慌了,竟慌不择路向着离山深处跑去…… 正将星索舞动如龙的三尸悄无声息,就此消失空气中;与他性命相连的影子和尚身形微颤,化去、消散于风,他本就是影子,自虚妄中来、死后归于虚妄;还有战场中一尊尊佑世真君的大像,它们能存在、能转活皆因苏景,此刻苏景已死,它们重归顽石、层层拔裂、轰然坍塌。 苏景死了。 死亡来得太突兀,以至在他殒身一刻,纷乱战场陡然安静下来。 外门修士安静、离山弟子安静、助战的幽冥猛将安静,就连那些自弥天台而来的妖僧、归仙都惊讶发愣……惊讶只在一瞬之间,水镜眼中喜色冲腾,苏景之死牵扯重大,最最直接的,战场之内离山高手一下子损丧好几个,此战可胜! 妖僧催身法,化影如电去急追扶屠,务必要将此人带走。水镜亲自出手去救人,战场事情另有旁人主持:镜花十七僧中排行第三的淳镜。 胜利契机那么明显,水镜看得出,淳镜又怎能忽略,饱提息正要叱喝一声“杀”字一鼓作气剿灭离山,不料他口中的“杀”字尚未出口,离山内外就掀起了浩浩大吼:杀! 离山弟子、外宗修家、申屠灵灵、尘霄生、小相柳、西海老鳌、幽冥大将……战场之中,几乎所有正在对抗墨色的阳间修者,赤红着眼睛、嘶哑着哽嗓,掀起来那山呼海啸般的怒吼:杀! 苏景死了,会牵扯实力变化;几乎图腾一样的人物死了,会牵扯士气变化。只是中土修家的士气不落反涨、暴涨! 完全没道理的事情,修行最最根本的目的就是为了长生、为了不死。因为爱惜性命所以珍惜时间、因为珍惜时间所以勤加修炼,这才是真相来的。苏景丧命、至少那些外宗修家会作鸟兽散去……不是没有道理的,苏景的身份很多,西海大士、天斗剑主、佑世真君、冥王阿骨等等等等,可是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如何得来的这些身份——他曾做过什么。 他曾出生入死、他曾东征西战、他曾面对远远强大过自己的对手而不退半步,因为他背后是就是中土世界,他若退,则劫祸横扫人间! 一个人死了,众人在错愕、悲伤同时最先会想到什么?想到他生前做了什么。 既知苏景生前事迹,再见他此刻壮志未酬……中土世界的有趣之处很大程度在于:此间的智慧生灵总有些矛盾,或者说“别扭”。明明都是逐利之辈,却又不是什么都肯卖;明明都在天道下苦苦求存,心底却都还藏着一点血性,不服且不忿。 这就是关键了,不卖、血性。 修宗屹立世界,修者来自凡人,所以有什么样的世界就会有什么样的修宗,有什么样的凡人就会有什么样的修者,不是么?反过来看也是一样的:有怎样的门宗,就有怎样的世界。 摩天古刹不是神仙画的饼,江山剑域不是书生们的臆想,离山剑宗更不是一本故事书,它们都是真真正正的存在,昨天有,今天有,明天还会有,只要中土的第五圆不灭,古刹、剑域、离山就会永远存在,不过换个名字而已。 拥有离山的乾坤天地,又能差到哪里去。拥有正道的修行世界,又怎么可能没有血性!苏景丧生,换来的是一场滔天愤怒,一场焚世烈火,一场不死不休大不了我陪着你一起下黄泉的疯狂战斗。 悲恸至深,便是狂笑中的灭亡,暴怒成狂,那一声喊破苍穹的“杀”字只是一场疯狂的序曲,离山……反扑!舍生忘死,暴怒成狂! 这是所有墨色僧侣不曾想到的,苏景死后他们的战斗非但不曾轻松丝毫,反倒变得艰苦卓绝,修者变成了野兽,悍不畏死、个个阎罗……但更让淳镜惊慌的,是他身边的弟子花:观花。 莫名其妙的,观花的身体忽然颤抖起来,当然不是恐惧,狂信之人早都忘记恐惧是什么东西了,就在颤抖之中,观花的眼色从痛苦到迷茫,再从迷惘渐渐变得清明,还有他身上的墨色……肉眼可辨,正层层褪去,他正奋力拜摆脱墨沁! 妖僧也是中土之人。或许被沁染得不够彻底,在观花心底保留了一丝“本能”,当他面对自己异常熟悉的、本族本源才会有的愤怒,当他感受到那战场中敌人传递过来的强大情绪……他在苏醒! 淳镜大惊,一边催促手下迎敌,一边伸手按住观花:“好孩子,静守本心,不为邪魔所动。” “谨遵……师……哪个……才是本……心,谁、谁才是……才是邪魔啊……”观花的面皮抽搐着,苦苦挣扎、用力挣扎! 突兀一道黑影闪过,手从天降,按住了观花的头顶,随即那只手劲力一吐,观花头颅爆碎横尸当堂!杀人者,弥天台首领水镜。只在短短片刻间,他已抢回了南蛮扶屠,但他肋下添出一道剑上,直伤肺腑,来自尘霄生一剑。 手搀扶屠,掌毙观花,水镜对淳镜怒道:“啰嗦什么!归返弥天台,收兵!” 此行已经斩杀中土世界万民敬仰的苏景,且还试出了扶屠的真假,足够值得了,再要继续打必定两败俱伤的局面了,和这群凡人拼成你死我活,真正愚不可及。 水镜谕令传下,墨僧不作丝毫流连,陷落战场的同伴能就救便救,救不得便弃,为正神殉道本就是无比荣光之事,该笑的。 大队墨僧即刻西撤,山中人,南荒狐、幽冥官轰涌追杀! 花青花红了眼睛,他的红袍传承就来自苏景,对这位阿骨王他满怀感激与敬仰,苏景身死一刻就是花青花化身厉鬼一刻,与七十三链一起、会同各路阳间奇秀急追而下……直到追出三千里后,花青花遇到了正从地面钻出来的顾小君,顾小君密语:“苏景没下去啊。” 阴阳司总衙与外间诸多司衙失去联络,但封天都安然无恙,轮回行转有序,苏景只要在阳间一死,他的游魂立刻就会进入封天都,身份使然,他应该直接“掉进”总衙。 可顾小君满怀悲愤,与尤大人、小鬼差一起仰着脖子等了半晌……离山弟子有人下来、外宗修家有人下来,但又哪见十四王爷。 不光没见到十四王,大圣玦牵扯着、与苏景性命相连的那群妖怪也一个没见到。 花青花望向尘霄生:“苏景未死……怎么回事?” 与旁人一样双目通红,杀气冲顶的尘霄生对着花青花、顾小君笑了下,他一笑,周身凶煞气意就此化归春风,昂然、美艳,把顾小君的心笑得打了个突,太好看了……这个男人。 好看男人双手一摊:“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晓得,我就是收到了掌门传讯,说如果墨妖袭山、特别有个怪样蛮子随行的话,师弟可能会死,要我莫惊慌。” 花青花又望向苏景好友小相柳。小相柳缠斗化身金翅鹏鸟的抱镜,他本不是抱镜的对手,对方要跑他拦不住,跟着大队一起追下来,此刻小相柳是真身,中间一颗头颅撇了撇嘴巴:“我就是收到苏景传讯来离山助守,见他求请还算恳切,我就来了,其他的一概不晓得。” 顾小君从一旁纳闷道:“那你不晓得苏景未死?得知他未死怎不见你开心?” 相柳一哂:“他死他的,我活我的,他死活与我何干。” 顾小君不信。能被红袍选中做候补一品判之人,心思自然不差,稍加琢磨:“你也进了苏景的大圣玦吧?” 就这一个解释,小相柳拜过大圣玦,但苏景死了他没死,是以他晓得苏景诈死。 猜中!小相柳进过苏景的大圣玦,不是拜认主人,只因他修行精进不辍,到了那个“位置”,想要见识下、参详下古时大圣的法度,所以进入大圣玦待过几天。不过这种事情好说不好听,小相柳是坚决不会告诉别人的,九头蛇九个脑袋一起摇晃,蔚为壮观。 第九百八十三章 大战初歇 花青花再转目,这次望向了红皮狐狸,红皮狐狸直接摇头:“我们来离山是为觐见……”话说一半,狐狸想起来自己犯不着和这群闲杂人等说自家事情,懒得再开口了,直接不理会。 “不用问了,影子和尚、三尸可也都没死。回山后当能见到他们,尤其三尸与本尊心思相连,见面自知经过。”尘霄生微笑着说了一句,随即额头青筋暴露,又变得杀气腾腾悲愤交加,追杀,追追追! 又再追了千里,时时刻刻都与尘霄生有剑讯往来的沈河传讯过来:适可而止就好。 尘霄生不知前因后果,但凭他的心思多少能猜出些倪端,就此止步。 尘霄生止步,离山一脉止步。 追兵中一众人王、首脑都知苏景未死,也纷纷止步不再追袭。但有人提出异议:何不趁此良机直接袭杀去弥天台,就此灭掉这座魔窟。尘霄生摇摇头,并未多说什么。 六条尾巴的红皮狐狸来到尘霄生面前:“最近我族当常驻离山,不过这趟出来得匆忙,正有一项好阵法炼化到关键时候,不得以中断,我等先回狐地完成阵法,长则五日、短则三天再到离山。” 狐狸们以前不说人话,只靠“传神”沟通,现在变了,人话说得十足地道,字正腔圆的官话。 狐狸们放着狐地不待,却要入驻离山,十足怪事但更是十足好事,这伙子妖孽的实力实在强大。 内中缘由红皮狐狸不解释,尘霄生也不多问,只消知道他们都是朋友便足够了,合手做礼微笑送别。 狐狸们直接回去狐地,花青花和顾小君请七十三链先回封天都,正位、候补两位大判跟着尘霄生等人一起回离山,这事简直有趣得让人心里痒痒,不弄明白了他们不走。 这个时候,东方破晓。 黎明已至,今夜何其漫长,但终有结束一刻。 大战初歇。 …… 水镜恨东方,因为东方正日出。于墨色信徒而言,这世上没什么比着太阳更邪恶、更腌臜的东西了。 而此刻再做回想,初战时候上至水镜下到普通僧众,人人口中、心中都说离山再见不到明日黎明。哪想到黎明时分,竟是自家人马落荒而逃、急急回巢!刚刚那一战,水镜简直不愿回想,心中唯一一点安慰仅在:扶屠还在,扶屠真的斩杀了离山小师叔、这个南荒蛮子是真的。 灵识向后追查下去,探得离山收兵。水镜徐徐呼出一口浊气,转头望向身边扶屠。心中如何懊恼,面上总是从容平静,水镜微笑着:“恭喜先生,斩杀妖人苏景,立下大功一件。自我真色信徒现身人间,以先生功勋卓绝。” 这倒也不全是客气话,杀苏景即为灭真君、即为摧毁图腾一桩! 弥天台占了个“佛”字,天元山占了个“道”字,如今佑世真君也告崩塌……水镜忽然想传音天下,笑问这尘世中人:你们现在还能信什么! 当然,只是转转念头而已,水镜是仙佛中人,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扶屠的神气很古怪,树皮似的脸上,显现的表情倒是丰富异常:有恐惧,因险险就死了;有仓皇,因自己身边的这些同道……好像也不像他们自己说的那么强大,大摇大摆杀去离山结果被离山追杀了几千里,逃得倒是真挺快;有兴奋,亲手斩杀离山苏景,为师兄报仇且还立下了大功……另还有些纳闷。到现在为止他还没能想通,自己怎么就把苏景给打碎了。 水镜看得出他的疑惑,笑着解释:“事分两头。我看得出,苏景的元力确是有缺,十成本领只剩一成;另一头……扶屠先生修为了得,只是你不晓得怎么去用,那苏景妖孽欲逞凶,先生惊怒之下本能使然,反倒激发元力,一举破敌。” 扶屠仔细想了想水镜的话,神情稍稍放松下来:“圣僧说……苏景本就有伤在身,他的伤来自弥天台高声手段,我才能杀他。这功劳是弥天台的,不该记在我头上,反倒是我谢过弥天台的救命大恩。” 水镜呵呵笑着摆手,口中不说什么,心中琢磨这蛮子倒也不是真那么傻。 …… 尘霄生等人自离山中追赶出来时,山中战事并未完全了结,当时还有几处战团:化寂灭神雷的释花被老蛤吞在肚子里跑不了;化古迹大寺的迟镜与小尸仙缠斗,浪浪仙子本领远在妖僧之上,迟镜没机会逃自有苦苦相斗下去;还有化身百零八法罗汉的斗花,这妖僧的对手是老天魔。秦吹忠义,秦吹仁厚,秦吹少与旁人为难……但秦吹更是上位天魔,不斗则已,若与敌斗便是个不死不休! 释花、迟镜、斗花都没能走成……没走成就走不了了,尘霄生一行回到离山的时候,三个妖僧都已伏诛,一线残魂被秦吹收了去做刑讯。 浪浪仙子正任劳任怨做搬尸工……她不理别人尸身,只搬妖僧的尸体:被尘霄生一剑斩杀的合镜,被叶非“言出必践”的庆花,妄想抽夺苏景魂魄反被王袍反噬、先是重伤而后死于乱战的荆花,本性复明被水镜亲手击毙的观花和最后未能逃跑的三个僧人。 是役,被沁弥天台由十七圣僧率领,突袭离山,而离山之中人王齐聚、尘霄生复出、天真大圣后辈出关,一战风起云涌,震烁今古!因恶战四起中离山放明月出山,更因这算得是中土人间对天外墨色仙魔的狠辣重击,有好事者给此一战起了个“名字”:离月伐墨。 身宝合一之故,离山记名、外门弟子被墨箭击落时所受创伤都被宝物承担,是以伤亡并不大,反观墨沁妖僧,镜花十七神僧陨落其七,另有灵花、逐花深受重伤,真正伤亡惨重…… 浪浪仙子把七个墨色僧侣尸身摆放一排,整整齐齐,断肢裂骨都被她拼凑完整,之后她拍了拍手心,笑道:“赏给你们了,吃了吧。” 赏给谁了? 赏给迦楼罗了。 弥天台高僧乘光大师的十七前世,化身今世十七恶人,被邪佛蛊惑再被苏景重新收服最后又得摩天刹法术“净化”,最终炼成的十七迦楼罗。 十一世界归来后,苏景把自己的一群尸煞都派去幽冥芙蓉塔去照顾小尸仙,迦楼罗也跟着一起。 三尸抱着膝盖蹲成了一排,若不是都还扎着裤袋,多半会让人以为他们在茅厕,六只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浪浪仙子和墨僧尸体,开始的时候他们一直低声讨论浪浪仙子在做啥。现在见小尸仙唤出迦楼罗开饭,三尸改作争论怎么它们会怎么吃,红烧清蒸还是油炸了蘸椒盐…… 得见此景,刚回山小相柳眉头大皱:“怎么,让它们吃人吗?”九头蛇会数落别人吃人?他纯粹是浪浪仙子对着干,若现在指挥迦楼罗吃人的是其他人,小相柳才不会问一个字。 这次浪浪仙子没瞪眼睛,不生气是因为高高在上,满腹经纶的老学究才不会和不识字的顽童吹胡子瞪眼睛:“你若不懂,我来教你……” 做人,讲究心性二字,十七迦楼罗得摩天刹法度洗炼后,前世的最恶心已经当然无存,说他们慈悲为怀或显夸张,但至少它们是善的。十七迦楼罗仍恶,但恶的只是性情而非本心。 当本心归于善,于佛家轮回之说中,他们实际就已经和今生的乘光大师重合了,只不过是以另一种生命的方式存在与今日世界。可以说,十七迦楼罗就是十七个乘光老和尚。 再说死在离山的七位归仙高僧,每一个都曾名满天下,每一个都曾立下普度众生的宏志大愿,他们被墨色沁染后心性遭受腐蚀,这一重无可变改,就以死在水镜手中的观花,即便水镜不亲手击毙他,他也不可能完全复原、不可能重新变回大德高僧,他的下场只有一个:先是发狂,不分敌我大开杀戒,癫狂过后呆傻与自闭随之而来,很快就再一动不动变成一个活死人。 但不能复原不是说他们没有本性,仍以观花为例,若没有本性又怎会挣扎?本性仍在,只是被蒙蔽,只是再没有重新掌握自己的机会。不过他们死后,掌控身体的墨色魔念很快散去,反倒是他们的本心本念存留尸身的时间更长些。 所谓本心,只是一道本命灵光而已,七位高僧依旧是死人,再不能稍动,再没了思想,从此冷冷冰冰僵硬异常。 小尸仙解释到这里,我是我的佛的鳌渚和见识精绝的尘霄生就已经明白了,前者双手合十,后者合手作礼,微笑躬身,对小尸仙、也对七具僧侣尸体。 明白的人已经明白了,不明白的人继续不明白,三大矮子宗师见状面露惊讶,又复交头接耳:师兄和大鳌鞠躬作甚? 此事颇有古怪,待我细细想来。 这还用想?他们也想吃死和尚肉。不是传说以前有个西去灵山取经的高僧,他的肉吃一口就长生不老么。多半这几个和尚也是……大天尊雷动给出答案,另两个矮子恍然大悟,纷纷点头。雷动摸了摸兜,拿出一双筷子,看样子有些跃跃欲试,可又实在提不起胃口。 雷动的胡说八道没人理会。尘霄生执礼后微笑道:“出自弥天台,归于弥天台,如此甚好。” “如此方为得大安宁,仙子慈悲。”鳌渚跟着附和。 第九百八十四章 苹果舅舅,今生来世 尘霄生之言就是正道理了,七位墨僧尸身中尚存本命灵光一线,而他们的修为尚未散去,尽在尸身之内;迦楼罗即为乘光大师,本为今代弥天台高僧,尸身中的修元被迦楼罗汲取,算得:归根、传承。 他们本为一脉相传。 夺力于尸,本为登天难事,但因尸身中的本性灵光期望如此,且迦楼罗与镜、花僧同根同源,所以事情一下子就变得简单了。 听过尘霄生之言,小相柳大概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他仍有一问:“尸身之力,墨色元力,当心这些迦楼罗都变成黑楼罗!” 小尸仙撇嘴巴,嫌弃小相柳不学无术的样子:“一来,由我护法,保得迦楼罗只得大力不受沁染;另一则,即便没我相护他们也不会被沁染,你当摩天刹给迦楼罗的洗炼法持是儿戏么;再就是……迦楼罗似人非人,它们来自以前、重活于以后,是闻所未闻的怪物,墨色根本都‘不认识’他们,如何沁染。” 小相柳一哂,摆出一副“我就知道你会如此狡辩”的样子,然后不说话了…… 不过让小尸仙稍有意外的是,十七伽罗楼并未一拥而上,在默默对视片刻后,其中十个向后退开,只有七个走上前来。 不分食,一头迦楼罗“独占”一具墨僧尸。这不是弱肉强食,而是晚辈对前辈的尊重。将来待到“夺力”完成时候,七位迦楼罗仍是迦楼罗,但也是七位曾经普度天下的圣僧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继续行走、继续自己的善。 迦楼罗望向了小尸仙,后者耸肩膀:“怎么分随你们,我无所谓的……不过也确是不用抢,镜花僧不是有十七个么,以后你们人人有份。” 七头迦楼罗齐齐对尸身合十施礼,旋即巨大身形一转,化作一道黑气,各自钻入一具墨僧胸口,是“吃”,但并非真正咀嚼、吞下。 同个时候里,七具尸身全都露出了一个笑容。 再不是墨灵仙那种假从容、假惬意,尸身笑容安详且平静。 七头迦楼罗的炼化会是个漫长功夫,浪浪仙子挥手将尸身尽数收入袖中,以后她会做长久守护……苏景一伙人在十一世界救过她一命,她的偿报可远非自己再救苏景一次那么简单。 尸家重恩,从小师娘的尸煞阿添可见一斑。 眼看着小尸仙忙活完了,三尸看过了一桩新鲜事心满意足,立刻换了题目,飞纵到尘霄生跟前,这就要来追问他怎能留在了离山。但尘霄生微一摆手,示意三尸稍等片刻,他转头望向了叶非。 叶非重伤,一直在调息将养,此刻勉强回过了一口气,站起身正要离开。 “这就走了?”尘霄生问,他和叶非一代人,师兄弟。 叶非暂停脚步,转回身对尘霄生点点头,不隐瞒:“去幽冥守着那只碗,也许能等到陆角。” 尘霄生不阻拦,但相劝:“你这样下去不妥,或者先留在离山,待此间事了我随你一起下去。”且不说幽冥现在的情形,单只阳身人入幽冥,就会引来无数恶鬼追杀,若叶非未受伤自是无妨,可他现在的状况,贸然下去,怕是送死的味道更浓些。 叶非笑了下,摇摇头:“走了。” “保重。”尘霄生拱手,离山同门礼。 这个礼节让叶非愣了下,但他再没什么反应,重新转回身,走了。 叶非前脚刚走,北方天空中滚滚云驾铺展于空,紫金云气与重重星峰相伴,沈河、诸长老与大成学高人终于回到离山! 三尸兴高采烈,齐齐欢呼着,跳上小棺材飞迎出去,相隔老远三尸就对云头沈河喊道:“有劳真人,此行辛苦了。” 措辞、神态再加上三尸说话的语气,俨然一副离山主人的样子。 沈河笑道:“三位仙尊才是真正辛苦。”说完、稍顿,眼见三尸“还嫌不够”的神气,掌门人赶忙又加了句:“卫护离山、匡护天下、斩妖除魔、击杀强敌,三位仙尊居功至伟,沈河敬佩。” 三尸大喜,都说沈真人是真正有才学有见识的大家。 大成学到来,如何安顿,两宗并和一处怎样布防,免不了一场忙碌,不过这些事情自有离山执事与长老操持,无需沈河费心,与秭归先生和大成学中的人王木恩一起,来到尘霄生等人面前,但沈河的第一句话是:“申屠怎样?” 在引兵出山追杀墨僧时,申屠就告收手了,并未出山。他的情形尘霄生是知道的,闻言缓缓摇头:“他在库中,在等你们。” 沈河身边众人告罪一声,随即招呼离山诸位长老,暂停手上事情,包括攻打卧鼓山受伤的长老在内,一群人匆匆飞去离山库。 雷动有些摸不着头脑:“申屠灵灵怎么了?” “第一滴雨水”,何等神奇的灵物,远非申屠能够驾驭的,反噬来得比想象中更严重,施法过后经络寸断五内重创……已经没希望了。 拈花心软,早都忘了申屠曾险些害死苏景的事情:“大家一起去看看他吧。” 没想到的,尘霄生摇了摇头阻拦住了众人。不是其他什么缘由,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们才是兄弟。 弥留时分,兄弟相聚,莫去打扰他们。 离山库,三重天,进入三重天之前只有一件小小的石室。申屠灵灵就在石室中,库灵儿、弟子、甚至双双儿都被他打发了,一个人靠坐在冷冰冰的石头上,面色苍白、呼吸微弱。 听到脚步声响,申屠灵灵张开眼睛,见是沈河、虞、龚、樊、红等一众长老,他的精神一振。可这精神的振作,仅止在他的目光稍稍明亮了些,仅此而已。 申屠想说什么,但是嘴巴动了动,没出声,面带愧色……那错误弥补不回的,这世上本就不存功过相抵这种事,错了就是错了,时间不回头,所以错误永远存在、没得改。 申屠一向嘴巴笨拙的,不会说话。但沈河、红景、虞长老这些口齿伶俐心思机变之人,一下子竟也不知说什么是好……申屠灵灵入门算是晚的,他来离山时,沈河、任夺等人在修行上已经颇有些根底了。 修行有了底子,智慧也就更加明光,是以沈河记得,申屠刚来的时候,那么点的一个小娃娃,看上去也就一两岁,可他走路利索得很,说话顺溜得很,问过才知道,原来他都五岁了。 太瘦小了。 长得一点也不讨喜,稀疏的眉毛,细细的眼睛,嘴角向下撇着,一幅不好相处的样子。可在从沈河手中得了一个苹果之后,小申屠立刻就眉花眼笑,一笑眼睛就不见了,口里说:谢谢舅舅。 入门第一天,申屠灵灵把师兄喊成了舅舅。 后来,沈河看着他从小小顽童变成少年才俊,几道真法修行在身进境神速,总能惹来长辈、师兄们的小小惊奇;后来,沈河看着他贪恋宝物以至影响修行,从申屠灵灵变成了时灵时不灵;可即使时灵时不灵,即使沉迷旁道,他的修行进境还是神奇的,或许比不得他那些更神奇的师兄,但足以惹来绝大多数同门兄弟的艳羡,离山弟子第二代,十七俊秀中稳稳有他一个位子,沈河看着他从贪宝青年变成了贪宝长老,主掌离山一方门务;再后来,申屠灵灵误入迷途铸成大错,沈河看着他彷徨,看着他不知该何处去,再看他迷途知返、再看炼化自己决绝承受不了的宝物入身只为赎回本心…… 申屠这个人,沈河从头看到了尾,看了几千年岁月。 凡间有一句话,父母只能陪前半辈子,妻儿只能陪后半辈子,真正能相伴一辈子的就只有:兄弟。 沈河、申屠,他们就是兄弟。 忽然不知该说什么了。沈河如是,虞长老如是,樊长老如是。 倒是申屠灵灵,片刻沉默后笑了下,问了个件很远的问题:“下辈子怎么说?” 今生已经这样子了,再没修改机会,弥留之际何必再去喋喋不休,不如想一想来生。 沈河笑了,他身边红景也笑了,伸手摸挎囊,红长老居然拿出来个苹果,又红又大,闻一闻就知香甜。 天下女修无数,红长老绝对算得其中最出色的,排不到第一,但也是站在峰巅鸟瞰的层次,可她也绝对算得最最散漫的,爱吃爱玩爱漂亮,若非如此也轮不到她来做“离山四大高手”,在她的宝囊中,干鲜果品南北蜜饯、胭脂水粉绫罗衣裙可比着修家法器多得多了,随身带着红苹果不稀奇。 苹果塞进了申屠手中,红景笑:“下辈子若是有个漂亮小姑娘送你苹果吃,你记得喊舅妈!” 今生为了一只苹果把兄长错认成舅舅,被人笑话了几千年……下辈子会不会再因为一只苹果“财迷心窍喜从心来”错认大辈呢?无妨的,错认了也无妨,红长老在微微笑,沈河等一众师兄都在点头,来生里申屠还会有一个苹果和给他苹果的那些人。 第九百八十五章 水月偶 申屠咬了口苹果。 曾经一飞可上九霄云,万里穿天等闲事的精深大修,濒死之际也和普通的老人没什么区别了,他想吃苹果,可是很费力才之咬下一点点,甚至咀嚼都谈不上,只能含在口中一点点磨着、碾着,少少的香甜味道弥散口中……突然,申屠笑了起来,语气古怪:“舅妈啊?” 不止语气,还有神情,将死老者竟然露出了“有趣、顽皮、嬉笑”的神气,再重复:“舅妈啊?” 给他苹果,让他来生喊“舅妈”,红长老真没多想,只因自己是女子,不能当舅舅是以随口说了个舅妈,但现在见了申屠的神情,转回头再仔细想想……“啊呀”一声轻呼自红景口中响起,漂亮女冠的脸红了,好像个苹果。 虞长老第一个笑出来声音,跟着樊、雷、岑、风、公冶……全都在笑,他们是在起哄么? 若有外人在此,怎能明白这群人闹得是什么,说得是什么,想的是什么啊。 中土人间有一种情怀唤作“兄弟”。 离山贵为天宗,宗内弟子吃风喝烟坐道望天,却从不缺人间情怀。 就在笑声里、就在笑容中,申屠灵灵咽下了苹果,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今生了了、但来生还有苹果。 离山第二代弟子精锐,自贺余飞仙后,直到今日终于有了真正意义上的陨落,申屠灵灵身死道消。 申屠才走片刻,幽冥中的离山判贺余就来到离山,贺余主掌极乐川,他的司衙并未受到任何攻击,与封天都联络顺畅。 极乐川没事,贺余自然也安全得很,他重返门宗时,昔年六百里灵秀之地变得满目疮痍,比起废墟也没太多区别了。昨夜一场仙魔大战打得何其激烈,离山轰塌大半,早已没了灵秀,只剩无尽苍凉。 可就算这山真被浩荡大力抹平又怎样?就算离山没了,只要沈河在、尘霄生在、弟子们在,离山剑宗就还在,承天护道,剑指邪魔! 幽冥并未大规模开战,但风波诡谲,容不得丝毫大意。贺余神色匆匆,来到离山并未和同门多做寒暄,直接找到沈河真人,密谈几句后就高离去。 两人密谈有关事情,掌门真人不说其他同门也不会主动追问。送别贺余后,沈河重复前山,只见鳌渚、秦吹、小相柳、浪浪仙子等一众大能为者正围坐一个圈子,尘霄生也在座,天地崩玉面前不变色的人王、归仙此刻都是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 圈子中间端坐三人……三个坐着只比站着矮一点点的人。 三大矮神尊得意洋洋。 苏景为何未死、从头到尾究竟是个怎样算计,人人都好奇得心里痒痒。花青花、顾小君没直接回去地府而是随同追兵大队返回离山为的就是这件事,刚刚拉住三尸要把他们把事情说明白。 三尸卖了一回关子,就兴高采烈的“开书”了。雷动天宗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诸位当知,神君开创轮回,一统幽冥,列土封疆十四王,我家那个不成器的苏景承蒙神君赏识,得阿骨之号,列位第十四大王。” 大天尊说话之际,三神君拈花在一旁笔走龙蛇,于一幅长绢上作画,他画得奇快,雷动那边一句话说完时候,拈花的画卷竟也画好了,摊开来给众人观瞧:十五个人,一大十四小。大个子人在上,头顶赫赫然写了四个大字:阎罗神君。 十四个小人儿排一排在神君之下,幽冥十四王驾。只是他画得……不管神君还是冥王,无一例外都是一个圈做头,圈下一个“竖棍”做身,“身上”衩出两臂两腿四根“斜棍”。 又难怪他画得能这么快。十四冥王中最右者、末一位得拈花特别标注,两字:苏景。 “诸位请看,这十四位王驾相交莫逆、情同手足,要好得十四个人穿一条裤子都嫌肥,这份交情自亘古而来,直到永恒不灭,那是见面亲不够,别离想不够,一天不见哭七次的大交情!”赤目接口,伸手指向拈花的“神君阎罗全家福”,他指点的是细节:画上,十四个排成一排的冥王小儿都是手拉手的。 雷动又继续道:“别个不提,今次只说第十一王,我等兄弟的十一兄长,开天辟地、另创乾坤的瞑目大王。瞑目王,常闭目不睁眼,有朝一日他若张开眼睛,那便是死不瞑目、那便是天崩地裂、日熄月沉、时间错乱宇宙毁灭的大事情!” 大天尊说话的功夫,拈花又在画上添了几笔,给第十一个小人的脸上画上一双“闭合之眼”,其实就是两条细道,弯弯的,好像在笑。另有题字“瞑目”标出此人。 “十一大王与我们兄弟偶遇十一世界,十一王十四王一见面,真真天雷勾地火、老衲见贫僧、赌鬼见骰子、待字闺中春心荡漾大姑娘得见红花红袄老媒婆……”赤目手舞足蹈,拈花在画上用一条线把第十一个小儿和第十四个小人儿勾连到了一起,这还不够,拈花重新起笔另开画,单独画出了两个手拉手的小人,不用问了,瞑目王和苏景。 三尸从来都是这副德行,想听他们说点事情,非得等他们卖弄够了、耍闹过瘾了再说。前面好一番胡闹啰嗦,终于说到正文,这次轮到拈花开口了:“麒麟宝库,奇珍重重,其中一间是为:水月偶。正所谓镜中花儿水中月,真作假时假亦真,两只兔子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 赤目从自己的小棺材里摸出了一个木雕娃娃,仿如古时山中少民图腾的天神图腾,和那个随同墨僧来袭离山的南蛮扶屠长得一模一样。只是赤目手上的娃娃是赝品,他自己雕的,全无法力,十一王于麒麟库中留给苏景的水月偶却是阎罗神君赐下的奇珍异宝,法力非凡。 水月偶就是木雕娃娃,看上去丑陋难看,但效用神奇,当有王袍法度加持、冥王之咒传过,木偶可转活、与主人换身、换神通。说穿了,木偶转活成人在前,苏景变成木偶、木偶变成苏景在后,除非神君亲至,否则即便冥王也看不出其中破绽。 由此苏景改头换面,变成了扶屠去往弥天台报效“正神”去了;水月偶则变成苏景模样,座阵离山召集同门同道开课“劫数”。 扶屠才是苏景。刚刚在恶战中被他打碎的那个苏景只是木偶……三尸正说到这里,忽然一个声音带笑:“我来说吧,有劳三位仙家。” 声音熟悉异常,三尸与一众人王转头望去……闹鬼了,苏景正笑呵呵地走过来,苏景。 主人改头换面。变成木偶;木偶受秘法加持,变成主人模样,可拥主人一成修为,二者之间心神相连,莫说万里相隔,就是两重世界也无法隔挡。苏景有心神十立,扮作扶屠在弥天台相对妖僧同时再指挥这边的“苏景”做课说话,应付起来游刃有余。 且水月偶还有一桩好本领,这木偶本就是用来做替身、让主人卧底去的。但这世上谁能能比谁傻多少,被卧底的那方势力怎会轻易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丑陋蛮人?是以蛮人为了证明自己,少不得会有“杀掉正主”这等戏码上演,便如之前离山恶战中发生的事情。 水月偶化形主人之后,常常是要被杀的……杀一次就废掉了,算不得太神奇。二明哥留给苏景的水月偶,可以碎尸万段七次,七死七转活。 此刻水月偶碎片自合伤势尽愈,刚刚转活过来。远在弥天台的扶屠分神一道,继续指挥着“离山苏景”来和大家叙话。 而人、偶换身,苏景变作扶屠,体魄迥异于宇宙间任何生灵,体内经络随他心意显露,至少凭着水镜的修为看不出他的本源真修;至于扶屠那一身淳厚的墨色真修就再简单不过了,屠晚之力即为苏景之力。屠晚与阳三郎入主墨剑修持墨色,苏景也就拥有了“永恒之色、永恒之力”。 但非说不可的,水月偶可与苏景换身没错,却不能真正替死。此刻若是弥天台的扶屠被斩杀,苏景就真正死了,再休想转活。 “简言之,我在弥天台,离山中诸位所见苏景只是个替身傀儡。全赖十一王留下的宝物神奇,我才有这样的机会。”离山的苏景说话比着三尸简单多了。 大概了解事情经过,花青花、顾小君心满意足返回幽冥去了,阴间事情诡怪,他们不敢在阳间逗留太久。岐鸣子则追问“离山苏景”:“为何是弥天台,不是天元道?” 岐鸣子是道人,与天元道不同宗却同源。 沈河走到近前,开口接过了话题:“墨色妖魔来得突兀,手段狠辣重创中土,非要反击不可的,但两大天宗被沁染,究竟选哪一家来打,于我等而言本来没区别的。” 在大成学时,苏景就对沈河、秭归讲出自己有“水月偶”和“墨色修”在身,有望潜入佛道两天宗中的一家,此事冒险,但若成功无疑能是件大大好事,苏景自己愿往,沈河与秭归只有诚心致谢。 苏景先回离山,发动木偶,替身开课掩人耳目,自己则赶去佛道两天宗中之一,本来是准备扔鞋的,苏景的鞋子、就由苏景自己来扔,但他发动“花开见佛”宝物,得知弥天台中尚有同伴未被沁染……天元道情形如何不得而知,弥天台中则定有同道受困,哪又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若知同道受困、尤其还是与苏景有过交情的小和尚果先被困,他要是不去营救,此人便不是苏景了。 此刻回过头来再看整件事情:昨夜沈河真人与大成学合兵一处,在归返离山时曾传讯天下,十天之内必做反击……那个时候扶屠已经去往弥天台,可以说,就在扶屠“出世”之时,中土正道对墨色邪魔的反击就已经开始! 便如沈河率兵突袭卧鼓山时所言:何需十日,今夜正好! 敌凶我也凶,敌算我也算,敌人打了我的措手不及,我总要还敌人一个出其不意……这就是苏景了,也是离山、更是中土正道。以牙还牙,否则死不瞑目。 第九百八十六章 留世仙,针猴儿 不久前沈河传讯尘霄生,请追兵适可而止不再继续追杀下去,不外两个缘由:一是事情到了现在的地步,蛮子扶屠算是赢取了墨僧信任,这颗钉子成功夯进弥天台。如此一来,苏景的发挥余地就有了,军情而言,苏景要探此次墨色妖邪落足中土的势力究竟有多大、将来那些墨巨灵又是怎样实力;破敌而言,最简单的有里应外合,稍稍高级些的话,可大利用“寻找墨剑”这由头从容布置陷阱,无论怎么看,也好过追兵盲目冲去弥天台,焉知弥天台中是否还有高深墨修驻防。甚至,就算将弥天台彻底摧毁又怎样,那也不过是个据点而已,又非敌人老巢;另一则,无论如何,只要有希望就要救人的,弥天台中还有果先,或许还有辰光和另外几位高僧犹自对抗墨沁,尚未被真正浸染。 水月偶与主人换身之事说得清楚了,离山中苏景望向尘霄生,满面喜色。何须师弟发问,尘霄生微笑给出缘由:“你在驭界时我领悟大逍遥,随即迎来天劫……本以为是非走不可的,可是没想到的,我居然有的选。” 有得选?选什么? 简单得很,劫数尽末时候,心中突兀领受天地灵犀一道:可走也可不走。 若走,没得说,直接飞仙去,从此脱离人世间,晋位仙班永享逍遥;若不走……不走会怎样,尘霄生不晓得,至少当时不晓得。 不等苏景说什么,三尸就瞪大了眼睛:“所以你就没走?!” 尘霄生的笑容光彩照人,白藕法身之故,他都不能算是这世上最美的男子,应该说他是这世上最美之人。 唯有艳光才形容的笑中神采,尘霄生笑道:“是啊,所以就没走。古往今来,立地飞仙者众,不差我一个;但已证道却还能留在人间的,就只有我一个,这份光彩为我独尊、独享,哪能走!” 除了尘霄生外,还有鳌渚没走,不过鳌渚靠的是神奇法器相助。 真要做个比较的话。鳌渚算是“欺瞒”,借助前辈神龙留下的宝物,骗过了天地规则;尘霄生则是“破”,天地规则为他网开一面,允他光明正大留在世间!两者差异,一贼一王侯,不可同日而语。 已破道,常驻人间、却又不是归仙,古往今来独独他尘霄生一份! 漂亮男子意气风发。 飞仙?飞仙的多了,算不得多么了不起。能飞仙却不走了,三千世界就他一个。 “的确未飞仙,但天劫之后,有精纯灵气自宇宙中来。进入世间为我洗炼真身……就这么说吧,除了飞走,我已成仙。”尘师兄继续说道:“既然留下来,自是收敛些好,做戏做全套嘛,待到劫数过后,发动影身一道幻做飞仙去,算是瞒人耳目。自己则捏了隐身诀,偷偷摸摸回了离山。” 天劫是劫数,也是洗炼,渡劫不成则身死道消,成功破劫则一朝成仙,尘霄生在天劫后发动的幻术,实际已经是仙家法术,世上无人能够看破。 边说边笑,尘霄生骗过天下。 苏景再追问:“将来若想走还能走么?” “留下来后就走不了了,与天地同寿、享人间逍遥,也不错。等忙过了这一阵,娶个老婆、生群孩子,哈哈,个个都算离山弟子。” 眼见师兄开心得意,苏景心中沉沉。 想想那个时候,驭界封印躁动不休,凶残杀猕随时可能破禁而出、兴兵中土……当年离山下杀猕第一次冲破封印,可怕战事尘霄生曾亲身经历;远古时千目蝎子与驭人的血腥战场,尘霄生曾专程去做查看;另一支杀猕潜入人间,颠覆无双城搅动多少杀戮,尘霄生心中全都记得。 那时杀猕将至,若中土能有一位真仙坐镇,大大增添胜算。所以尘霄生留了下来。 因他而起的、从此中土多出一个词:留世仙。 再后来,掌门人收了弟子鱼苗,后者有慧眼、预言“三万年灵元大潮是为回光返照”,而尘霄生已成真仙,他的天人感应远胜凡间修者,每做入定参悟时他总觉得心底惶惶,这是灾劫之兆。他信鱼苗之言。 待到封印揭破时,尘霄生曾去往战场,不过见到驭人实力残损,中土修家必能得胜此战,就没有现身,又悄悄查过苏景的伤势,知道师弟无碍后又返回离山,继续精修剑法神通……驭人之祸不过是断小小插曲而已,尘霄生全力以赴地修炼,为的是后面即将到来的大劫。 尘霄生留在离山,他是奇兵,此事在昨夜前只有三个人知道,一是掌门沈河,二是幽冥贺余,三是继尘霄生迎接后不久也告破道、飞仙去的另位离山第一代真传林清畔。 之前瞒着苏景,自非不信任这位小师弟,而是苏景与三尸心意相通,他不说却难保心思动荡被三尸探知……什么事情要是三个浑人知晓了,那就等若天下皆知了。 离山弟子能够炼就身宝合一之术,也全赖尘霄生破掉炼法的几重关键,这才能成功成术。 事到如今,尘霄生一剑斩杀妖僧合镜,他已显身就无需再隐瞒什么,前因后果和盘托出。但还有一道关窍未解:为何他能留下来? 尘霄生之前,离山的、别宗,多少大修飞仙去了;尘霄生之后,离山的、别宗的,也有不少人破道,独他一人能领受天机,去留任选?对此尘霄生也想不通:“开始时候我以为,可能是我修行所致……你也晓得,我在修行上走过不少弯路。我修行的法门迥异其他法术,所以我飞仙的时候就多了一重选择?” 和普通修家相比,尘霄生仙路多崎岖,一代真传,身魄爆碎,元神重塑再修鬼道,铸就白藕法身重返人间修持,同时又借鉴南荒妖法,将人、鬼、妖三道修持融合一身……尘霄生求仙之苦,远胜普通修家、妖家。 说到此,稍作停顿,尘霄生又摇头道:“可是后来再仔细琢磨,又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当是另又玄虚,奈何现在还参不透。” 说过自己的事情,也用不着苏景三尸他们去感慨评论,尘霄生望向岐鸣子,就此转开话题:“斗战墨僧时候,道长一剑、天溪升龙,大神通自有大智慧,恭喜道长。” 尘霄生的眼力何其毒辣,只凭岐鸣子一式剑法就看出他记忆恢复。若心智混沌,是决绝施展不出那样一剑的。 “御剑迎墨矢,险险丧命,幸亏离山弟子及时出手,救下我的性命……这一场生死历练,也是对神志的一次大冲撞。由此回忆起一件要紧事,不是恢复了全部记忆,但也算得是个关键……”岐鸣子一句话点过前因,之后不再啰嗦,直奔主题:“记起的事情,从斗战、被俘开始,天外宇宙,我与十七位道友遭遇墨巨灵,恶战之后六伤十一死,伤者遭擒,我是其中之一。” “被俘之后,墨巨灵并未以墨色沁我,而是在我身上试炼诸多法术,他们于我身上试炼之术我不是很了解,但大概能晓得破空穿遁之类的法门,具体过程无需多言,三百年后墨巨灵觉得法术成形,一根墨色长针刺入我的天灵顶盖,针入脑同时亦封神魄,什么都不记得了,就此昏睡过去,再醒来时候人已到中土。” 就记起了这点东西?三尸不免再次瞪大眼睛,这点记忆……有用么?老道也敢自称关键? 这段记忆的用处的确不大,但若配以苏景在离山讲课时说过的“宇宙大战场,中土在其中”的说法,岐鸣子恢复的记忆就差不多能把一件事情解释通顺了:杀猕归仙、天魔秦吹、岐鸣子、南荒野人村落里那个老学究…… 墨巨灵来不了,须得靠墨灵仙先设法术做接引才能真正杀进中土。 墨巨灵来不了,墨灵仙就能从容往来么?也不能。自从天真、剑主、盲眼僧一代仙圣之后,中土世界就再无真正归仙,至于西海刹天摩邪佛肚子里那个杀猕赤武帝尊,是归仙,可哪里还能算作仙,不过一段残损神魄而已,相比真正仙家根本不值一提。 瞑目王也算是个例外,他是先落入十一世界,再从两界“通路”返回中土的,并非直接飞回这个世界。 姑妄一猜:有上仙设禁于中土世界,自天真与墨巨灵大战之后,这完美凡间就变成许出不许进的地方,什么巨灵、归仙、大神二佛三星魔之类仙家统统进不来。 墨巨灵想来中土,得靠墨灵仙来接引;墨灵仙也进不来,就得想办法寻找中土天气禁法漏洞,想要破解封禁法术,就得寻来仙家试炼法术、就得有“针猴儿”。 “针猴儿”是中土的说法。其实是件残忍事情,医家创出新的问诊手段,但不敢直接用于人身,先要在和人最近接的猴儿身上施针、灌药再观察效果,以确保此术有效且无害。 于墨巨灵而言,墨灵仙到底也是自己人,“针猴儿”还是选外人来得更舒心些。 第九百八十七章 狗撵狐狸,抱头痛哭 秦吹、岐鸣子等人皆为“针猴儿”,被墨巨灵生擒后试炼法术,做“回归中土”的试验品。 他们脑中有墨色长针,封印了记忆也封印了神通,落入凡间后就会变成个寿命漫长的傻子……可宇宙间不存真正万无一失的法术,不知何故“针猴儿”在破禁归回中土途中,脑中长针断碎,这让他们有了清醒的神志,但记忆受损一时间找不回来。 明白得很,墨巨灵的“实验”成功了,“真猴儿”返回中土,不久后大批墨灵仙接踵而至。其间相隔十几甲子,于凡人而言是漫长时间,可是自拥有无尽寿命的仙佛眼中,只能算是短短“几天”功夫吧。 归仙入世、皆有伤在身、皆记忆混乱的真相大致当是如此了。另外还有几处细节,比如天外封禁多有古怪,即便有了破绽、墨灵仙能回来了可是墨巨灵仍进不来,还得需要“黑脚印”来接引等之类,大家都有想到,不过没必要去做深究。 倒是另外一件事:天外封闭,三祖根本就不能回来,可他的尸身仍还落入中土……苏景、尘霄生、沈河等人对望一眼,但并没多做讨论,全无线索的事情,现在说得再多也没用处,浪费口舌罢了。 岐鸣子把话说完,对着身边众人点点头,留下一句“贫道随时听奉沈真人之命”,转身回去剑碑处,端坐、闭目,回气养神。 追杀、收兵、说过一会子话,不知不觉已到午时,明日正当空、灿烂却不毒辣,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舒服,懒洋洋的舒服。 同座乾坤,同个太阳,照在人身暖洋洋懒洋洋,照在狗身上也一样暖洋洋懒洋洋。 不是普通的狗,是小祸斗。 暖洋洋的小祸斗们全都懒洋洋的,三三两两的,在天斗山四周玩耍。昨夜里妖狐过境,小狗们在窝里造反想要冲出去追狐狸,幸亏大祸斗知道深浅,拦住了小崽子不算,还个个都打了鞭子。 所以今天山下遛弯的小狗们都一瘸一拐的。屁股还火辣辣的疼呢,尾巴都翘得高高的以免碰到伤口,看上去好像一群小狼崽子。 正嬉戏、闲逛的时候,突兀浓浓妖气自北方传来! 简直再熟悉不过,正是昨夜过境的那群狐妖,如今它们又回来了。小祸斗一下子就疯了,眼中烈火燃烧,口鼻黑烟吞吐,彼此汇聚很快相聚一处,吼吼怪叫着向前方冲去。 狗崽儿们都在山下,可不像家里那么好约束,顷刻聚集成潮,斜刺里冲了下去。 本打算是打横拦截的。无奈狐狸们跑得飞快,待小狗们赶到时人家大队已经向南深入了。没什么可犹豫的,狗撵狐狸天经地义,狗崽子们奉天承命、向着南方就急追了下去,个个张牙舞爪、个个吞咽吐火,修为怎样姑且不论,祸斗行军的气势着实惊人! 忽然间,缀在狐狸阵中最后的一头三尾紫狐站住了脚步,转回身迎上身后的狗群。下一刻,紫狐身上妖威绽放,滚滚腥风直冲天棚! 简直大胆妖孽,居然还敢转身示威,小祸斗皆尽大怒,颈子上的鬃毛乍开来,狂吠之中亮出口中尖牙。不存丝毫犹豫,甚至连话都不搭上半字,就此扑跃而起,于半空之中扭转身形、灵活掉头,落地后撒腿就跑。 非说不可的,小祸斗们逃走的气势,比它们撵狐狸的气势混不逊色,只不过“气质”上有些差别,追赶时仿佛上将军直捣黄龙,决绝而激烈、不死不归;回山时则添出一份血腥杀气和几重得意快活,好似刚刚大战一场,痛斩敌寇大胜而归。 三尾紫皮狐狸眨了眨眼睛,回身追上大队,对身边一头黄毛狐狸道:“他们真是焚穷大圣的后人?跟咱家天真爷爷相交莫逆、相传威猛无匹百战不回的那位焚穹大圣?” …… 南荒处狗撵狐狸大胜还师的时候,西方弥天台深处,禅房木门被推开,南荒蛮子扶屠走了出来。 今早墨僧败兵回归弥天台后,水镜对扶屠道“一夜操劳,先生先请歇息一阵,无需思虑太多,调养精神即好”,说着送他来到禅房。 禅房所在地方宁静,独跨小院,当是弥天台中有些地位的高僧清修所在,如今被拿来当做招待蛮子的客房。扶屠身体不累,可精神实在疲惫了,这一夜饱受惊吓,实在受够了,当下也不作推辞,怯怯道谢之后钻进房中睡觉去了。 扶屠进屋,水镜自院树枝上摘下一片树叶,放入手心轻轻一搓、再放手,树叶就变成了另一个水镜,从衣着到身形再到五官和表情全无两样。 真水镜转身走了,树叶水镜留在院中,等在禅房门口。 扶屠睡到中午时分,推门而出,眼中犹有惊悸残留,但神情基本还算镇定,恢复了不少。 推门就看到“水镜”,扶屠愣了愣,旋即面露感动:“大师……一直都在?” 真水镜早都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但树叶水镜有他法术加持、有他神识相附,说话行动都与真人无异,留在此只为邀买人心来的,树叶水镜应道:“先生心怀慈悲、与世无争,不曾涉身过战事,昨夜一战打得也算惨烈,我怕先生伤神后休息不好,是以守在门口随时奉召,也免去不知轻重的晚辈们会误入此间搅扰到你。” 说着,树叶水镜笑了起来:“扶屠先生神采昂然,足见休息得不错,倒是和尚自己胡乱担心,多余了……先生你怎了?” 先生的面皮扭曲了。 嘴角抽动着、双唇颤抖着,额头有青筋贲起,还有……扶屠的眼圈红了,他在忍哭。 忍着、忍着,还是没忍住,“哇呀”一声蛮子大哭出声,自从师兄伏图离开后他就再没亲人了。所过之处人人喊打,时时刻刻担心仓皇,一个人坚守着永恒……直到今日,再逢同道手足、再不必担惊受怕、甚至水镜神僧还亲自为他守门。 从心神上说,树叶水镜与墨僧水镜就是一个人,水镜被蛮子突然大哭吓了一跳,不明白蛮子这是什么毛病,大概听过扶屠抽泣的解释后,树叶水镜摇头而笑,声音轻柔:“先生独守中土,独守永恒,是我们回来的晚了,让你受尽苍凉,相比先生作为,我为你守上两个时辰的门当真算不得什么,反倒是我的荣幸了。” 蛮子又何止放声大哭,更一大步跨上前,不由分说直接抱住树叶水镜,继续哭。 无尽委屈和无尽欣慰交融,无尽心酸与无尽快乐共存,那哭声委实感人,然后就在这场痛哭中,树叶水镜碎了。 有法术加持,有神识牵连,但树叶水镜不算分身,他还是树叶,不过是幻形化影之术,说笑行动全无破绽,但没有丁点法力也受不得丁点碰撞,本来做个“知客”足够用了,可水镜哪晓得蛮子会如此唐突,又搂又抱成何体统啊。 不过反过来在想想……他是蛮子啊,不知礼节未受教化,感动和激动之下上来就搂抱也再正常不过。 树叶水镜碎了,蛮子不哭了,看着地上几片树叶碎屑呆呆发愣,肉眼可辨扶屠浑黑脸色开始发白……他是想不明白其中缘故的,扶屠只知道昨夜被擒自己随手一推就打碎了那个苏景,此刻张臂熊抱又抱碎了圣僧? 正惶恐不知所措,忽听得小院门口处一声咳嗽,真水镜来了。 水镜尴尬得很,蛮子唐突失礼不必多说,可这一“唐突”把大和尚的戏法也给破了,这也实在没法解释了,一个水镜碎了一个水镜又来了,傻子都能明白怎么回事。 咳嗽过一声,水镜不提树叶的事,正打算跳开话题,不料想蛮子再次痛哭失声:“大师还在,当真吓煞扶屠了……” 哭着,看他的样子是又打算迈步上来,可把水镜腻歪坏了,堂堂仙家,真色使者,被个蛮子抓住抱头痛哭又算哪门子事,奈何扶屠天生就是个软弱性子,爱哭没错,更爱的是抱着人哭。 眼看着蛮子迈开脚步上前了,水镜不自禁后退一步,就在这时大山深处突兀传起一声雷霆轰鸣! 仿佛洪钟大吕震于耳鼓,那恶声之灌于心,让人不寒而栗。 蛮子被吓了一跳,顿时不哭了,循着声音抬头望去…… 第九百八十八章 验骨 西方弥天台中巨响轰动之际,南荒天斗山南,正引得胜之师雄赳赳气昂昂归回家园的小祸斗们忽然站住了脚步,齐齐转回头,向着南方眺望……一望即大怒,十余头狐狸竟然转身杀了回来。 为首一头青皮六尾妖狐,余者都是三尾,狐狸奔驰如电,沿途妖威鼓荡气势熏天! 狗撵狐狸才是天经地义,什么时候轮到狐狸追狗,小祸斗们先是勃然大怒,随即注怒气入妖元、化妖云为遁法,个个狂奔开来,向着天斗山拼命跑去…… 无奈未成气候的小狗崽如何跑得过妖修大成的多尾狐,片片刻小狗们就被狐狸追上,可是让小祸斗们着实意外的,狐狸并未发难,只是从他们头顶掠过,继续向着天斗山飞驰。 狐狸从后面追变成了在前边跑,由此这场追逐又变得天经地义了,小祸斗们精神大振,继续“狗撵狐狸”。 几息光景,小队妖狐冲到天斗山前,为首六尾青皮一声厉啸,一群三尾四散,有的钻天有的入地,有的冲入山脚丛林有的直接扑向虚无空气,旋即法术绽放、斗战暴发! 天斗山周围有敌人。 闭气敛息隐遁身形、再配以高深法符融入环境的墨色僧侣,人数不多,不是来攻打天斗山的,甚至他们都不去冒险潜入山内,只“散落”于四周,静静监视。 监视的不是霍老大夫妇和那群小祸斗,天斗山的祸斗都不曾拜入大圣玦。墨僧要查探的是黑风煞、天斗妖姬、仙人掌一族和火鸦后裔这些拜入大圣玦的妖奴……只要有一个露面,有一个还活着,就足见得苏景未死。 苏景身亡是水镜亲眼所见,妖僧相信他已经死了。可相信与谨慎并不冲突的,即便水镜相信了,他还是排遣手下潜伏过来、静守一段时日。 被排遣过来的妖僧都不简单,虽不是镜花两代,但也都是弥天台今代高僧。被墨色浸染后修为更胜从前,可惜他们运气不好,来到天斗山的时候正赶上全狐过境就在附近。 正奔驰归巢的妖狐察觉身后有墨色气意显现,立刻分出一队杀了回来。 燃香工夫不到,水镜派过来的七个墨僧都被斩杀。 …… 正花的运气比起那些晚辈就要好得多了,他没遇到六尾狐狸这等逆天妖孽,他要去探的虽也是妖门中的一大势力。不过这门子势力不常动武,只喜欢做买卖——齐喜山,逍逍遥遥阁。 正花来到齐喜山的时候,山中正一片混乱:黎明前夕,大东家六两梦中暴毙! 大东家宋六爷身家不凡、身份不凡、背后的大靠山更是不凡,佑世真君驾前第一妖奴这个称呼可不是说笑的,若他撒手人寰,当有千里素裹、万妖痛哭的排场才对。可是坏事千里传,比着风驰电掣还要更快得多,大东家是因为主人身死所以丧命……佑世真君死了啊,大圣玦一脉所有妖家尽丧,曾经倾天压地的大势力就此烟消云散,而大东家又留下了雄厚家业,以前跟着他混饭吃的妖怪此刻又哪还再讲规矩,一边哭天抹泪一边你争我夺,正要将逍逍遥遥阁哄抢一空,山中乱成了一团。 六两死了?正花笑了笑,挺开心的。不过光听传闻还不够的,总得去看一眼尸首才能真正放心,妖僧为中土归仙,捏起隐身诀,齐喜山内无人能察觉其所在,正花一路上山,径自来到逍逍遥遥阁深处。 小小一间灵堂,全不趁得大东家的身份,只有最最忠心的三五妖奴和姓宋的本家眷属在位大东家守灵。 灵牌是新的,很正常; 棺材不算太新,这倒不奇怪。有钱人总会提前筹备后事,棺材是金髓离丝阴沉木打造,不算法宝但十足珍贵,天下怕是再难寻出第二口如此品质的棺材了;至于尸骨……没有尸,只有骨,大圣亡、妖奴死,魂飞魄散皮枯肉烂,只剩一副森森骸骨,好大的一头松鼠骨架,骨中隐透亮银之色:若修为精深的大妖,骨头会透出金玉颜色;宋大东家修为不灵但他财雄势大,吃过数不清多少奇丹神果,药力浸透入骨,不是元力而是药力颜色,所以银灿灿的。 都对得上,正花还嫌不够,轻吹一口气荡起怪风一阵,熄灭了灵前烛火。丧眷大惊,灵前火烛熄灭在妖门看来是大不祥,免不了一阵慌乱、急急起身去重续火烛,借着这阵慌乱,正花悄然掰下尸骸的一截小脚趾,纳入口中品尝。 两千多年修为的松鼠骨头,绝不会错。 正花一笑,飘身下山,回寺复命去了。 正花离去之际,六两正在齐喜山根地下八十里处的密室中端坐,化归原形了,左手拿着算盘右手端着账本尾巴卷着毛笔的松鼠儿,此处是密室更是秘库,上面的逍逍遥遥阁全被瓜分一空也无妨,只要这秘库中的上品灵宝没损失,大东家的根基就不会松动。 苏景麾下妖奴多到他自己都数不清,暴戾者,有正在幽冥翻覆眼“复活”的蚀海大圣;混横者,有入身西海碑林虚空做真龙修持的裘平安;另有乌鸦聒噪、有小蛇顽皮,有小母妩媚诱惑有烈烈儿嗜酒如命……各有各的特色,而身为“大哥”的宋六两,也独占了一样好本领。不是他买卖做得多大算盘打得多精,是谨慎。 出门打劫都得先想着不能带钱的谨慎。 也是因为这份谨慎,大掌柜早就再做一份准备:死。 六两追随苏景的时间是最长的,好妖奴深深了解主人的性子,晓得自家这位小祖宗诡计多端、时而飞扬跋扈时而沉稳狠辣。六两没想到苏景会改头换面去做卧底,但他想到了也许有天小祖宗会诈死诱敌……天下皆知,佑世真君身怀大圣玦,麾下强大妖奴无数,别的不提就那凡间的真君祠堂中,就有宋六两、黑风煞和比翼双鸦的神位塑像。 大圣玦是生死与共的牵连,可有天小祖宗诈死了,一群妖奴还欢蹦乱跳地出来晃荡又算怎么回子事儿,给主人上眼药么?这等事情好妖奴可不能做,不止自己不能做,还得把兄弟们一起安排好。 由此,六两早就给自己找好了尸骸;不止自己的,黑风煞、裘平安的尸骸他都准备好了,看似简单事情,实则大费周章,先得寻来合适尸骨,还得靠秘法里炮制、将养,没有千八百年的水磨工夫,如何能“养”出足以乱真的尸骨,如何能瞒过来验尸的高人目光。这尸骨未必就用得上,可六两一直将其当做一件大事来做,秘密进行。 费了不知多少苦心,总算没有浪费这番功夫,昨夜忽然收到小祖宗传讯:我将诈死,大家藏好。 当时六两可高兴了。 即便逍逍遥遥阁财雄势大,也没办法集齐所有妖奴尸骨,松鼠精泥鳅怪黑鹰妖之类尸骨好找,秘法养下就好,可烈烈儿、小阴褫之类,几千几万年才会出世一头的怪物,尸骨又何处去寻,无计可施,只能让他们藏好,落个“死不见尸”就是了。 不过妖僧验骨,证得大东家确是暴毙,只凭宋六两一具尸体,也足以证明苏景身亡了。 墨灵仙与中土之争,不在一人一计也不在一将一勇,这是两派大势力的争斗,想要得胜需得所有人出力,大家各有人才,各有智勇,交织一处彼此倾轧,才是角逐过程了。 没得说,好妖奴又立下大功一件。 …… 西方弥天台中,雷霆天音传来地方,正是果先等几位弥天台高僧被困地方。 蛮子吃惊不轻,水镜却觉如释重负,这巨响来得正好,让和尚免去了蛮子一抱。水镜道:“先生不必惊慌,是那几个晚辈顽抗惹出的动静,困兽犹斗罢了。” 扶屠面上惊悸不散:“这雷声……未免也响亮了些。” 水镜哈哈一笑:“先生听错了,那不是雷霆之声,而是吼喝声音,来自一个法号果先的晚辈。” 有传说,西天极乐灵山之巅,有大雷音寺端坐,是为佛祖所在之地。 “红尘不到诸缘尽,万劫无亏大法堂”指得即为大雷音寺。 佛祖道场名唤“雷音”,足见“雷”于佛家地位重要,适才果先一声吼喝,凡俗口舌做真雷天音,正信正觉正念。以声法做元浩之雷来正心中空明,用来抵抗墨色浸染。 什么雷音寺、什么元浩音,南荒蛮子是一概不懂的,他只有惊讶:“人喊的?和天雷之声没得区别……这个果先和尚修为很高吧?” “他的修为本来不值一提,但他的运气实在好啊。”水镜心情不错,弥天台攻袭离山大败而归,十七圣僧伤亡半数,这等大事他不敢隐瞒,回寺之后赶忙向另一位真色神僧传讯,细说经过、呈报缘由。 呈报战况的时候水镜惴惴不安,但是在收到回讯时水镜一下子放松下来,那位神僧非但不曾责备,反还夸赞了几句,说弥天台墨僧忠心耿耿、为“永恒”不落舍身殉道当为同道敬仰;说斩杀苏景是为大功一件,更要紧的是证得扶屠可靠,让寻找圣剑有了线索。 本以为失职,不料反被上司夸赞,水镜心情大好,所以话也就多了些,仔细解释前先问道:“扶屠先生可知五方佛么?” 第九百八十九章 机缘 扶屠先点头后摇头:“东南西北中五方佛陀……中间的是大日如来神佛,其他几位我就不知晓的了。” 蛮子无知,还道五方佛是五位独立佛陀,其实所谓五方佛是佛祖以真修五智化身而来。于禅意来看,五方佛皆为大日如来;于法术而言,五方佛、至少东南西北四方佛都不是真正佛祖,他们分别是佛祖的一段智慧,勉强可以看作是分身。 其中细节水镜就不作介绍了,免得老问题解释完又带出新疑惑,那样的话十年八载也聊不完、还得给扶屠剃度:“五方佛中,北方不空成就佛已被正神斩落。” 啊!蛮子瞪大眼睛,这一次就是货真价实的吃惊了! 不过蛮子天生爱吃惊,才只短短接触了不到一天水镜就习惯了,再说这一惊也算理所当然,水镜笑了笑,那一战根本不是他这种级别的墨灵仙能够参与的,是以他了解的也不多,他只说自己知道的事情:“北方佛被斩落,他身中那段智慧灵精却逃逸了,有道是送佛送到西嘛,做事须得彻底,那段智慧灵精也得打碎,此事才算圆满。奈何灵精狡猾,正神遍寻宇宙而未得,不知它逃到哪里去了。” 蛮子孤陋寡闻,但偶尔也有灵光乍现时候,在此举目望向果先等人被困地方:“那段灵精落入中土了?在……在这弥天台之内?” “中啊!”水镜和尚呵呵大笑:“几百年前,我辈领奉正神之命进入中土世界,有宗的归宗,没宗的潜伏,各自安身,我与诸位师弟、子侄重返弥天台,十足意外的,发现小和尚果先正进入‘无智正觉、无心正念’之境。” 凡间僧侣,纵然道行再深、学识再广,终也会受到眼界限制,可水镜等人不一样,他们曾游览天外,见过西方极乐,所见所知远胜中土高僧。 水镜所说“无智正觉、无心正念”的境界,绝非弥天台光字辈高僧以为的“彻悟”,而是“菩提”真境。 彻悟,只是证道,一朝彻悟,立地成佛,参悟大道可破空飞升,去往西方极乐世界,从此追随佛祖脚步,行走于同一条金光大路上;“菩提”真境……菩提,断绝世间烦恼而成就涅盘,这是一场涅槃重生!昨夜影子和尚与淳镜音法相斗,以“菩提”破去妖僧的“寂灭”,真意就在于菩提是为涅槃、是为先失后得、是为死而再生,重点在一个“生”字。以菩提破寂灭,可以看作以生破死。 彻悟,想通一件事,开解个人的今生前世,得来我的智慧;涅槃,贯通所有事,洞穿天地的玄虚奥妙,生出宇宙智慧。 两者差异何其巨大,前者可得道,成为佛前一大士;后者可与佛祖并肩,可开一法堂、得八部天龙护法。 蛮子的神情是糊涂的,什么彻悟、菩提之类说辞,对他来说实在太过深奥;但苏景心里情绪翻腾,既有欢喜无限、更有焦急无数。 水镜则继续道:“见得小和尚境界异常,我又再细细探他体魄,循转其身脉的禅力,精纯为我毕生仅见……天外修持十万载的大士圣僧,都修不来这等精纯元力,凭他一个才入道千多年的小和尚能修得来?虽然没得确切证据,可事情再明白不过了——北方不空成就佛的那段智慧灵精,就落入这个偷榆钱的小和尚身内!” 是猜测,但也是唯一解释,否则一个小小果先,就算聪明智慧,也万万不可能跨入菩提真境、万万不可能拥有如此精纯元力。 蛮子少与人接触,又不懂礼貌,所以说出的话常常不中听:“这个……我总觉得这事有点玄。凡间小和尚得了北方佛的智慧?” 水镜不和他计较,笑道:“只凭我和几位师兄弟,的确不敢笃定什么,可施萧晓前辈来看过后,也是和我们一样的看法……” “施萧晓前辈?”蛮子神情纳闷,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苏景心中暗生警惕。 水镜和尚稍稍有些走神,正花此刻刚从齐喜山下来,一道心识灵讯传递过来,向自家主持说明宋六两尸骨无差,确已暴亡。 收过灵讯,水镜对蛮子更加信任了,话接前提:“施前辈非我中土人士,他出身的天地也多有精彩之处,是称‘活色地’,他老人家与我辈一样修佛破道,法号无艳。后得正神点化,拜于永恒之下、侍奉真色,弃无艳之号不用,还以本来姓名施萧晓。施前辈拜奉永恒远在我等之前,他老人家的修为也远胜我辈,真正厚德长者。” 眼见扶屠面露艳羡之色,水镜笑道:“先生莫急,施前辈也在中土,用不了多久就能与你见面。” 有关施萧晓其人其事,水镜不再多说,不过提及此人时候和尚语气恭敬,目光敬佩,足见得此人身份崇高。 料到这里,苏景已然明白了,为何墨僧不将果先直接抹杀,非要将他浸染不可……以施萧晓、水镜等人的猜测,果先证道即为北方不空成就佛涅槃……斩落北方佛已是绝顶成就,若将北方佛浸染,又得是何等功劳、何等荣光。 荣光之下,更可大大利用,就说中土的僧道两天宗,只因前辈仙长复归,后辈弟子就笃信其言,封山锁宗、最终举宗皆遭浸染化身成魔。那信佛的世界中,“北方佛”下凡显圣,又会是怎样的大劫。 所以果先不能杀,果先得染,染了他就是染了北方佛。 苏景人在弥天台中,苏景也在离山深处。 水月偶与主人换身之后,二者心意想通。有关南蛮经历一切,离山中苏景随时通报同伴。 九鳞星峰,掌门静室之内,诸多高人在座……也不全是坐,浪浪仙子就躺着,打了胜仗之后她改换裙装,换了一身红衫红裤红靴子,看着就那么喜庆,头枕双手腿搭二郎,舒舒服服地把蛮子卧底弥天台当做故事来听,尤其听到蛮子一次次要去抱着水镜哭,小尸仙咯咯咯地笑。另有两个新娘煞坐在两边,给小尸仙捶腿。 弥天台所见所闻,苏景一一道来,掌门人沈河稍作思索,说道:“收得同道传讯,昨日京城有妖僧为祸,吞吃涅罗精锐、弹飞大修白翼,再一口吃掉城内所有白姓之人……尤其值得一提,他吞掉京中白姓人时,言出则法随,说一声‘我吃姓白的’,人就飞入他口中,这份法力殊为了得。再就是妖僧五官精巧面目妩媚,不是弥天台的人。” 虽未亲眼得见,但从法力看,入京妖僧多半就是施萧晓了,不过这等推测意义不大,只在于大家遇到漂亮和尚的时候当做认真提防。 苏景点点头,转目望向影子和尚:“大师怎么看?” 不是凭空发问的,自从苏景说过“北方佛、智慧灵精入中土、沙弥果先得其惠”,影子和尚就皱起了眉头,好半晌的沉吟。 直到苏景发问,影子和尚才抬起头:“他们这个事……扯得有些不着边际。” 天外宇宙,世界无数,笃信佛祖的天地许多,那段智慧灵精就那么巧,跑来了中土?只是这种事情要看从什么角度去想,墨灵仙知晓北方佛陨落,再见到果先显露异象,整整扣合“成佛”途径,自然也就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而影子和尚觉得对方的猜测不着边际,是因他知晓另一重真相、或者另一种可能:“当年师兄升佛去,复归来,曾做远足、走遍中土人间。” 影子是摩天古刹盲眼神僧的影子,影子和尚能成精、参禅,全赖盲眼僧点化。 两个和尚算师徒之属,不过盲眼僧以为,一来他是自己的影子,算不得晚辈;二来影子能有大成就是他本该有的机缘,所以盲眼僧不肯做师父,他把影子当师弟,也让影子唤他师兄。 “师兄游历过后,曾对我说:中土乾坤锦绣,自然之中孕育真佛陀,正成长,不知将来你我有没有这个福缘,与这位自然之佛聊一聊经传。”影子和尚在驭人世界得小优佛爷掸尘开智,记忆一点点的复苏,前尘往事正渐渐显映脑海,这也是他修为疯长的原因……不能算“疯长”,只能算恢复。 正恢复中的影子僧。 “自然中孕育佛陀?”关起门自己人时,三尸不懂就问,问明白了才好开门去装大宗师。 “姑且当做山胎,是先天灵气与自然造化使然。我佛眼中,万千生灵万千佛,人人皆为佛,只是人人不自觉而已。即便不是生灵,即便只块石头、是一滴水、是一片云又如何,若得机缘照样可成佛。”影子和尚话音刚落,鳌渚大士合十赞叹,三尸在一旁暗暗用心把这句话记牢,难保什么时候还会装扮“三叠大寺五长罗汉”,好佛说多记一句是一句。 “师兄说过,这天地自然中会孕育出真佛,还是远古时候说的话,距今漫长光阴,或许……那尊自然之佛成形了,但并未自行涅槃,而是借了果先的灵静慧根来证菩提,不提果先如何,只说‘自然佛’借慧根摘菩提以证道的法子,也是说得通的。” 影子和尚的意思,果先的机缘不是来自天外,而是来自中土。无论天外还是本土,总归都是果先的机缘。 第九百九十章 骄傲 景泰十一年五月初六,大洪崩、天下废。 同一天里,佛道两天宗重开山门,昔日护道仁修遭墨色浸染,立地成魔化作灭世妖孽;紫霄国、涅罗坞两大天宗顷刻覆灭,宗内前辈高人尽数陨落,只有少数精锐晚辈逃脱劫难;修行道上劫数横生,墨色浸染门宗皆有归仙主持,普通修宗完全无反抗之力,一天之内人间修宗被扫灭近半。 也是同一天里,剑出离山斩杀三千墨道;大成学中正气歌嘹亮,催破墨风三千里;南、西、北三地人王斩杀墨灵仙数十,又复驰援离山恶战弥天台,灵狐出关、尘霄生显身,一战斩灭七妖僧,追杀数千里,大获全胜! 还是这一天,南荒来的扶屠赢取妖僧信任,进入弥天台内,因牵扯了圣剑的下落,蛮子身份尊崇,被妖僧视为上宾…… 第二天了。 皇宫覆灭、皇族尽丧的消息渐渐传播,已成扩散之势,这件事没得瞒,没了朝廷也就没了王法、当官的没了约束、当兵的没了军饷,凡间大乱之势隐隐显现。 修行道上杀伐依旧,数不清多少修士逃亡离山。也有太多修家没这个机会,遭墨色信徒追杀丧命半途、或者直接被杀灭于宗内。 离山星峰、大成学正字十一阵频频出征,扩散四周接应同道,奈何……一座离山、一座大成学,或能直捣黄龙、或能斩杀敌酋,却没办法把整座天下都护住。 如果佛道两宗未被浸染、涅罗坞与紫霄国实力尚存,中土断断不会如此被动……明知现在再去想这些不存丝毫意义,沈河真人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并非中土世界不够强大,并非人间不存防备,只是敌人的手段防无可防。 沈河不自责,但沈河恨。 正午刚过,出事时不在离山的龚长老归宗了,他还带回来了一个人:大洪朝开国皇帝白翼。 白翼受妖僧一指,修为打散身遭重创,但好歹保住了性命,白翼人到离山时候气息奄奄、可还活着。离山界内高人立刻施法救助洪太祖,沈河则再动剑讯,传讯天下昭告凡间:大洪开国皇帝与皇族血脉传人尚在人间,受得离山相护,安全无碍。 这不算吹牛,白翼的儿子,白羽成还在律水峰打鱼龙戏,他是正牌“太子”,除了白羽成之外,离山还有个黑石洞天灵魅儿转生,她投胎于皇家,这一世姓白,神魂本源不论,至少今生她体内流淌的是帝王血。 只是这个消息实在谈不到什么用处,聊胜于无吧。 人间乱、修界乱、中土世界乱。 黑袈裟、黑香疤的妩媚和尚一点也不乱,他的脚步很稳,围着这片三百里岩崖已经绕了三周,正在绕第四周。 东南灵秀地方,仲夏娇艳时节,山岗中当是郁郁葱葱鸟语花香的好景色,唯独这片石崖,光秃秃的寸草不生,一眼望去无尽苍凉。 中土地,藏剑冢。 昔年东土汉家第一宗江山剑域究竟有怎样规模已经无处考据,但它覆灭后留下的“坟冢”只有这三百里岩崖。 剑冢无剑。 苏景人在驭界时候,剑冢显现异常。自远古时就插满石崖的长剑尽数沉入地心,自行结阵自我封闭,从那时起剑冢内就再见不到一柄剑,也可以说从那时起,剑冢就变成了真的冢。坟,尸藏泥土中。 昨天夺字皇宫、吞吃京内所有白姓人后,漂亮妩媚的和尚就来到了剑冢,围住这三百里开始绕圈子。以他的修为,一步千里只能算是正常行走,可是绕这三百里岩崖,差不都一天工夫才走了三周,于他来说实在是慢得很了。 妩媚和尚不是一个人,在他身后还有百余人,衣着各异、男女都有,甚至还有几个三目、四臂、双头的怪物,但无一例外的,所有人的眼睛都漆黑深邃,黑到纯透、纯透得几近妖冶。 百余人,不存呼吸声,不存脚步声,恭敬且谨慎地跟随妩媚和尚身后,一起围着剑冢绕圈子。 忽然,和尚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身后人群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阿果,你在不服气。” 和尚说话时微笑着,更添妩媚。 和尚早就不是和尚了,弃了心中的佛,便不再是僧人,所以这宇宙里没有了无艳大师,只剩下一个叫做施萧晓的永恒信徒。但习惯是不会变的,施萧晓喜欢自己做和尚的样子,不改装束。 身后百多人,皆为墨灵仙家,但非中土出身。他们都和墨十五一样,外域飞仙、领奉正神法谕进入中土世界,已经来了几百年了。 此间墨灵仙都追随施萧晓不短时间了,他们都知道施前辈喜欢笑,可极少会对自己人笑,除了个别几个极得他宠信之人。 名唤阿果的女孩子就是施萧晓喜欢的手下,很得宠信。 被点了名字,阿果赶忙踏上两步,双手抱肩微微欠身,这是她那个世界中的礼节,她的神情是恭敬的,目光却是快乐的……无论样貌如何,大家都是活了漫长年头、经历过无数凶险的仙家,人人心机深沉,猜出同伴的心思并不费力,跟随施萧晓绕圈子的百多人里,又何止她一个“不服”呢,怕是所有人心底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想法。可施萧晓只点她的名字,这就是宠信。 “不是不服气,是阿果有些想不通……昨天真色正式降临中土,大体上是妥当的,可也有地方战事不顺,大成学未曾覆灭,离山小妖逞凶,西海南荒冰原也都吃了败仗。我辈坐拥仙力却置身事外,不去驰援战场扑灭离山,却在这荒凉地方绕圈子……这是阿果想不通的地方。” 阿果的话说得不客气,因她晓得施萧晓是要借她之口说出所有人心中疑惑,即使如此不妨说得稍稍露骨些,施前辈不会介意只会赞许。 果然,妩媚和尚的笑容更盛了些,目露赞许:“你当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吧。” 阿果点头:“中土地、藏剑冢,古时中土世界最强大的门宗,曾对抗正神,颇有些实力,如今江山剑域已毁,剑冢里仍有玄虚藏纳,或对正神不利、对真色不利。”稍顿,她又做补充:“纵有玄虚,也不过是死去多年的枯冢而已,何须太过计较,直接打碎了它也就是了。” 施萧晓想了下,再开口时语气变得认真起来:“那你打一下子试试看吧,无需全力出手,只消浅浅一道力气试探就好,再就是打醒精神,要小心……千万千万小心。” 妩媚和尚郑重叮嘱,阿果心里甜甜的,一笑嫣然:“晓得了。” 笑容过后,敛心凝神,仙元行转于身、法宝蓄势以待,诸般准备功夫做好,确定自己万无一失之下,阿果扬手将一道墨色神通打入剑冢深处。 并非真要摧毁剑冢,意在试探,道理上是施萧晓要请阿果来配合,给麾下所有墨灵仙做一堂课,阿果明白这一点,是以攻向剑冢的法术并不犀利…… 小孩子们结队玩耍,他们不懂事,来到一座新驻扎城外的火器营营房外,有个胆大的孩子捡了块石头扔向军营。 石头打到了营房,营中军人想也不想直接推出洪武大炮,点燃引信一炮轰了回来。 多荒谬的事情,永远不会真正发生在人间。但很形似的情形……就是此刻剑冢反应。 浅浅力道、轻轻法术,墨灵仙阿果试探一击,整座剑冢却于刹那爆炸开来,霎时间天摇地动、地心冲起的力量疯狂且犀利,狠狠打向施法之人! 一块小石头,换回了巨炮一轰。 小孩子被大炮轰中,尸身遍布三十里; 墨灵仙阿果被剑冢禁制打中,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她很小心、她有防备,她的墨元游走于身她的法宝满满蓄势,可那又有什么用!于剑冢反噬面前,堂堂真仙和小孩子又有什么区别,躲不开逃不掉挡不住,只有死。 中劫、身亡,连一颗牙齿都未能留下! 众多墨灵仙全都大吃一惊,唯独施萧晓面色如常。这后果他早都了解、早都料到了。 阿果没猜错,施萧晓要借她来给手下仙家上一课;只是阿果没猜全,施萧晓开课,要借用的是她的命。 反击过后,剑冢重归沉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过自天外侵入中土的墨灵仙又少一人。 “你们都晓得,我与阿果交好,这孩子漂亮、聪明、手段不差,最可爱的是她虔诚。”施萧晓那张妩媚面容上流露悲戚神色,他推阿果去送死,他很难过:“但她有一点不够好:她骄傲了,骄傲就会坏事。” “普通人,骄傲是自己的,性命也是自己的,自己的骄傲害死了自己,说到底也还是她自己的事情,无需别人来管,更不用我做干涉。”施萧晓的声音平静,他的嗓音清澈,说话时有涌泉之韵,很好听:“可是我辈非平凡,你我皆为永恒中人,命因真色而在、因正神而在,来此间要做的事情也是为真色、为正神效命。因骄傲,害了自己的性命无妨;但因骄傲妨碍了正神之命就万死莫赎了。” “我宁愿阿果死得全无价值;也不愿她因骄傲坏了正神之差。阿果现在死了,她不是罪人,她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施萧晓伸手指了指半空里飘荡的微红色的烟,那是阿果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痕迹:“我很伤心。我望诸位引以为戒,莫再让我伤心了。骄傲即为罪,无可赦。” 完全不可理喻的事情,被妩媚妖僧以理所当然的哀伤语气说出来,即便墨灵仙也个个都觉阴冷诡异。 “若中土真是个平凡世界,正神又何须光派灵仙入界来。大成学、离山、人王、归仙……昨天吃的败仗足够多了,若再心存骄傲、自诩真仙就看轻了这座世界,大家就真不用回去再见正神了。但是离山、大成学、人王、归仙,所有这些中土凶猛人物加在一起,也远远比不得枯冢对正神的妨害……如今这枯冢就快醒来了,这是我以前不知道的。万幸,现在还不晚,诸位与我联手拔除此害,是为当头要务。” 百余墨灵仙礼节各异、口音各异,但说的话整齐划一:“谨遵前辈谕令。” 施萧晓笑了笑,合十还礼:“多谢。”再转身、又迈步,重新开始他绕冢而行的第四周。 第九百九十一章 山平平无奇 才走了七步,施萧晓忽然停下了脚步,身后众人还道他又有训话,急忙止步面上重现恭敬之色。可施萧晓不看身后部属,他抬起头望向了天空,仿佛在等人飞来。 并没让他等太久,三息过后,天空中忽然闪出一个人。道人。 黑拂尘在手,黑长剑在背,颌下三缕长髯的中年道人。醒目的,看上去不到四十的清瘦道长却是满头白发。 施萧晓身后一众墨灵仙见了道人,急忙躬身恭敬问礼:“拜见元一仙长。” 即便墨灵仙皆为飞升之辈,个个见多识广,元一道长在他们眼中仍是个传奇人物。 施萧晓不是僧人,元一也不是道人,墨色中人不信佛不奉道,衣着打扮只是习惯使然。 和施萧晓、墨十五一样,元一道人不是中土出身,他的世界唤作“元地”。元地不是灵秀世界,莫说和中土这等完美世界相比,就是普通世界,元地也远远比不得。 灵气稀薄、贫瘠荒凉的地方,元地生灵传承时间不短,至少不比中土第五圆短,但因世界环境所限,元地中人不存“修行”一说,有人信佛有人信道也有人拜五仙,不过只是信仰而已,与修行全无关联。 没人炼气没人炼剑也没人炼剑。 元地中人,日出作日落息,生活贫苦而单调,活着就是活着,生老病死一晃几十年,仅此而已,那座世界完全没有修行、飞仙、长生这个概念……直到元一出世。 元一本名叫什么无人知晓,但他是元地世界第一个飞升仙家,所以他飞升后就唤作了元一。 元一之前,那世界里根本没有修行这回事,那他又是怎样修炼、得道、飞仙的?说起来很简单:自己摸索。 说起来简单,可做起来何其艰难。 三千世界之中,今时修家哪个不是靠着门宗扶持、资源汇集再加上成套的功法修习才得以飞升的;在一个灵气稀薄、没有长辈帮助且全无经典可供参考学习的世界,只凭着自己的探索、甚至可以说是臆想和胡闹,也能飞仙? 别人不能,元一能。 元一初飞仙时实力有限,就是比起墨十五那种最最普通的墨灵仙也相差遥远,这不奇怪,同为元神境,小门宗的修家与离山长老有得比么,一样的道理了。 不过宇宙不同于凡俗世界,浩渺无边但也有的是经传、有的是高人,靠着自己揣摩就能飞仙之人,心智岂能差得了,而飞升之后,他的修行一下子变得“系统”起来,有前辈高人可询问解惑、有经传典籍可查看学习,元一仙突飞猛进。再后来他与施萧晓解释,一见如故。 那时候僧人还是僧人,道人还是道人,早在拜入“永恒之前”他们就是很好的朋友。结伴遨游宇宙,僧道多逍遥。 后来两人一起拜入永恒之下,深得正神器重。这次被派来完美世界,诸多归仙、墨灵仙以施萧晓、元一两人马首是瞻。 施萧晓掌管弥天台与一群墨灵仙;元一掌管中元道与其余墨沁小宗。 施萧晓身后一众墨灵仙识趣,见元一自天元道赶来,知道两位首领有事情要谈,施礼过后暂时告退,散开四周去做警戒。 待众人散去,元一直言:“你杀了阿果?” 僧道两人同为大首领,进入中土后分工有责,各有要紧事情要做,不过两人都掌握了所有手下的魂牌,每有墨色仙家丧命他们都能立刻知晓。 不久前人在天元山的元一察觉阿果丧命,他知阿果是施萧晓的亲近手下,她若遇害施萧晓怕是遇到了强敌,立刻动身赶来相助,可到了地方一看,施萧晓一行平安无事……元一智慧,不了解实情经过但立刻就猜出一个大概。 “不是我亲手杀她,但是我骗她下悬崖、推她去送死的。”对元一,施萧晓从不隐瞒什么,大概把事情经过说了下。 元一微皱眉:“阿果那孩子挺有趣的,这样就杀了,不妥吧。” “不妥,大大的不妥,我一直都盼她能有个好结局、能长生且逍遥的。可是不行,她一定得死,我很伤心。”忽然,施萧晓落泪了,泪流满面,说话间他解开僧袍,亮出自己的胸膛给好友。 左胸、心口上,一根无羽小箭深深扎入,直没箭尾。 心口处有血迹渗出,犹鲜亮、未凝固,是他刚刚自残,在害死阿果后他将这一箭打入自己心口。 是哀悼,是自责,或者是什么特殊法术,施萧晓不说元一也不问。但能确定的,这一箭伤心。 真的伤心,施萧晓的心很疼。 “若有一天,我是阿果,你是我,”施萧晓重整僧袍,因流泪而略哽咽,声中的泉韵散了:“杀我,无需犹豫。” 沉默了片刻,元一说道:“阿果和我那边的雪禾交好,以我看来,两人颇有些情意,归去天元后我把雪禾斩了吧,也免得阿果一个人走得孤单,能做的仅只如此了。” 弥天台,镜花两代升佛十七僧;天元道与之颇为相似,开山第一、第二代道家大修,风、雪两代廿一剑仙飞升天外。雪禾是为其中之一,但在凡间修行时奉道却未受髻,如同沈河那般,身在道统的俗家人。天元道漫长传承中唯一一位俗家飞仙之人,天纵奇才,飞仙时候很年轻。 不过风雪廿一剑仙不像镜花十七僧那样被墨色一网打尽,有五个人逃脱了,十六剑仙拜奉真色,其中还有两个死于天外纷争,这次追随施、元二人进入中土的天元长辈只有十四道长,雪禾在列。 阿果死得魂飞魄散,连游魂都不剩更谈不到转世投胎,只因她的死让施萧晓伤心了,元一就要杀一个自己手下精修仙家来做陪葬,如此昏庸首领、昏庸决议,施萧晓却微笑点头,诚恳道:“多谢。” 元一摆了摆手,不再去说此事,转开了话题:“此行中土,你这边意外不断,如有我能相助地方,你只管开口。” 南、西、北三路墨灵仙被人王斩杀,弥天台以十七圣僧的实力竟被离山打得大败而归。这些人都归施萧晓统御,战败罪责自也要记在施萧晓名下。 施萧晓双手一摊:“意外是挺多的,但也不全是坏事。” 弥天台中意外发现北方佛“转世”是意外,知晓圣剑下落的蛮子投奔弥天台是意外,这两件事办好则是天大的功劳了,可以说,墨色信徒在中土全军覆灭都没关系,甚至后面得脚印结印的那群墨巨灵都被中土修家斩杀了也无妨,只消将“北方佛”浸染了、再将圣剑带回给正神,功过相抵仍有余、仍有大功卓著! 意外有好有坏,而坏中至坏莫过施萧晓、元一面前这片藏剑冢了。以前不曾察觉的,最近才发现的巨大威胁。 “多小心。”元一这个人,可以看作是“小地方”出身,不太擅长言辞,三个字就是他的态度和心意了。 施萧晓笑了下:“不用惦念我这边,你要做的那件事可也不轻松。” “不轻松,却不麻烦,应付得来。”元一不再都说什么,纵身云驾返回天元山去了。 施萧晓的目光重归平静,继续绕剑冢、第四周。 一绕,又七天。施萧晓走得越来越来慢,最初时他一天能绕剑冢三周,待到最后一天,整整十二个时辰,他才绕了小半圈不到,忽然,他不绕圈子了,脚步一转直接从岩崖边缘走入剑冢深处。 他的步伐古怪异常,好像患上了老人疾一般,左腿勉强正常,右腿却似不会打弯了、直挺挺且还簌簌颤抖着,一步、一步,走得异常艰难。 还有他的行进线路,串联起来看的话,好像一直没头苍蝇的乱飞。 一瘸一拐地行进中,沉默七天的施萧晓开口,连连点名,一口气唤了手下墨灵仙四十三人、修为最精湛的四十三个。 点名过后便是传令,命其按照自己的脚印踏入剑冢,于某一方向第多少枚脚印处停驻结坐……施萧晓的脚印不是黑色的,颤抖的左足一起一落,就会在岩崖间留下一朵淡金色的梅花印记。 施萧晓出身的活色地还存在的时候,无人不知无艳大师之名,也无人不知他的另两个“绰号”:梅花僧、竹笛僧。 无艳爱梅花、也爱弄笛,别家高僧都是在菩提树下参禅得道,他却是在梅花树下吹着竹笛升佛的。 差不多就在施萧晓踏入剑冢时候,离山深处九鳞星峰密室中,三位矮子灵怪皱起眉头,齐齐摆出古怪神情,眼睛斜忒浪浪仙子。 本尊死三尸丧,矮子们不能出去玩了,只有老老实实呆在静室中。 三尸也知晓这次事情重大,难得的安分下来,没想着逃跑也没闹出其他花样,不过人安分了,心思却不安分,总得想办法给自己找点消遣,最近几天里他们发觉小尸仙与小相柳颇为敌对,越看越觉得这里面有事,刚才就趁着相柳不在时候,三尸满面严肃、煞有介事地来和小尸仙“谈谈心”。 浪浪仙子平时少与人接触,可那是因为她模样骇人威势慑心,旁人见了她都忙不得绕着走,小尸仙自己却是少女的活泼性子,并不难相处。 可对三尸所问“为何与小相柳如此不对付”,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来回回不外“此人小气,最没风度,惹人讨厌”之类的说辞,气鼓鼓的样子。 如此聊了一阵子,三尸就换上了现在的古怪模样。 小尸仙被他们的怪样子逗笑了,可还不等她说什么,三尸就齐刷刷叹了口气,雷动摇头:“你还好意思笑,枉你修为比肩仙佛,枉你寿数同齐宇宙,怎地这么不解人情啊……简直、简直二的妈哭坟,二死了。” 雷动之后,赤目开口,一样的语气:“简直二的妈开门,二到家了。” 拈花神君手摸肚皮,痛心得很:“简直二问二的妈我是谁,你不二谁二!” 佛祖怎地,道尊如何,就是凌霄殿上端坐的玉皇大帝,三尸也不讲情面,该数落就数落。 浪浪仙子何曾听过这等怪话,被一连串的“二”给说懵了,檀口微张愣愣不知该如何回应。 也无需她发问,拈花就说道:“小相柳这个人,你在驭界不也有过接触,他是怎样的性子你不了解?虽有些冷冰冰,但绝算不得小气,更不会和女孩子家计较。为何就爱和你拌嘴?” “小相柳不是个好东西!”赤目又想起当年小相柳私藏金玉菩提的事情,先骂了一句过过瘾再继续道:“可不管他是不是好东西,这小白脸都是活哑巴,和别人相处时候你什么时候见他有过长篇大论?为何就和你没完没了拌嘴?” 最要紧的一句话,一般都是留给大天尊来说的,这次也不例外,雷动上身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对小尸仙道:“如此反常,不外一个缘由,小相柳仰慕你啊!仰慕懂不?就是喜欢你。” 赤目也凑上前多说了句:“小仙子,人间有句话:小白脸子不按好心眼子。说的就是小相柳这种人,他对你一反常态,自是有所企图啊!” 相柳也会喜欢上谁家姑娘? 到底是不是真喜欢? 三尸管他那个,反正有哄就要起、有热闹就要凑、有人拔了橛子他们就一定去牵驴。 小尸仙更懵了,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雷动咳嗽了一声,这就打算去问小尸仙的生辰八字、准备做一回大冰老爷了,幸亏这时候静室内院中“离山苏景”走了出来,影子和尚与他同行,一下子把三尸的注意引了过去,也算是暂时为浪浪仙子解围了。 拈花急忙跳上前:“怎么着?要动手么?” 苏景与影子和尚之后,离山沈河与尘霄生也并肩走出,沈河扬手剑讯打出,诸峰长老、大成学要紧人物与驻扎离山中的人王齐至九鳞峰,除了一群“老熟人”外,还有一头红皮狐狸接讯赶来:南荒妖狐已经完成了法术,两天前来到离山驻扎。 半个时辰过后,离山深处突兀一声雷鸣爆响,湛清剑气、紫金祥云、仙狐妖风、丧家尸气……滚滚云驾冲天而起。 九霄云上沈河合掌、躬身,对飞浮天际的大群修家施礼,并无太多措辞,只有短短两字——“保重”。 两字后,铺满长空的诸方云驾就此崩散,分作七个方向飞散而去。 云驾散后,离山界内空空如也再无一兵一卒,出兵是为攻伐,今日离山再无人守宗。 就连从世界各处聚拢来离山的别宗修家,也都升腾云驾、各挑“顺眼”人王以作追随。自古以来“反击”都有着另一重隐意的:复仇。 凡世间,离山附近州、府、村、镇中百姓很快就看到那重重云驾自天空急掠而过,又有谁能想不到,这是山中仙家的反击,护界之仙对灭世之魔发动的凶猛反击。 人人都知离山一定会出手,沈河也曾传讯天下十日之内必有反击,可是能够想到离山竟是一动皆动、倾巢而出之人确是不多。 兵分七路,每一路皆有真仙或人王压阵,离山剑锋并未指向实力最最雄厚的僧、道两门,柿子要先捡软得捏,扫那些被墨色浸染的小门宗。 至于离山……空空一座山,你愿要就拿去,即便离山就此沉没、永远消失于中土世界又有何妨,只要这世间还有离山弟子,离山剑宗就永远在。 剑出离山、剑出离山,剑已出山,山就变得平平无奇了。 凡间百姓膜拜,凡间儿郎欢呼,只盼离山仙家能够斩杀强敌驱逐妖孽,但沈河、秭归、离山阵中所有修家都能明白,打不完。至少在今日的征伐中,绝不可能将墨色清扫一空。 离山聚集了今日中土人间所有强大力量,可相比入境的墨灵仙和后来被浸染的两大天宗,离山实力不占优。 还有……就算今天打赢了,那七家有归仙坐镇的墨色小宗都被清剿一空,随之而来的又会是墨色信徒怎样的报复啊:打碎极北冰盖、引荡巨潮湮灭沿海;寻来地渊大脉以做引爆,就像摧毁涅罗坞、紫霄国那样,轻轻松松扫平一方;又或者催法引动罡风吹拂千里将人间繁城夷为平地……会杀千万生灵还是万万生灵? 但所有离山修家都看得出关键所在:离山不打,大家就相安无事了么。 极北冰原摆在那里,离山护不住;地渊大脉还有多少,离山不晓得;就连墨灵仙随意屠杀人间,离山也拦不住。再之后呢?他们是来败亡乾坤的,全无商量余地。完完全全的不可控制,墨巨灵摆给这座世界的路只有一条:死路。 既然如此为何不打。 中土本为太平世界,锦绣天繁荣地,直到七天之前,妖魔降世…… 小相柳与浪浪仙子又被分在了一路,一个是嗜血残忍的妖兽,一个是腐烂恐怖的尸仙,没人愿意和他俩一路,三尸倒是想和他们凑个热闹,但三个矮子不能露面,尘霄生怕他们胡闹会泄露了形迹,出征时把三尸都收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今日出征,小相柳换了身衣服,循的是祖例,相柳一脉的盛装:黑色大裙,头扎金环,紫蓝色鳞叶宝甲斜跨半身,右臂与右胸袒露,小相柳不算魁梧大汉,但他身体修长且精壮,这样打扮也算是好看。 不过他是第一次这样在小尸仙面前穿着,凭着浪浪仙子以往的性子,相柳晓得她肯定会做讥笑嘲讽,不承想都飞出去好几百里了,小尸仙一个字都没说,抱膝坐在自己的煞云上,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小相柳。 一路看下来、看不停,小相柳被她看得心里发毛,皱眉:“看个什么,不认识么。” 浪浪仙子撇撇嘴角:“小白脸子不安好心眼子。” …… 离山一动,正在剑冢布阵的施萧晓立刻得知,他只是一笑了之:“不必理会了,垂死挣扎而已,用不了多久,我们便还他们一个永恒世界。” 但过了片刻,他又改了自己的主意,对驾前听命的墨灵仙道:“打不还手未免太让他们失望,传令去弥天台,着水镜派人去办一件事情。” 剑冢处施萧晓传令,片刻后弥天台水镜接讯,一道法谕传下,师弟淳镜带着正花、清花两名弟子入大殿相见主持。 “施前辈传令,命弥天台派人去一趟离山。” 淳镜已知离山出兵,闻言道:“可是要抹除那座山?” “不是,”水镜带笑回答:“是把八百里离山搬来弥天台旁,从今以后再无东南离山,只有西方离山。” 这计议不算歹毒,却足够杀威,把离山搬来做墨家园林,可比着直接毁掉离山更让中土蒙羞。“还有,离山附近,方圆三千里内,所有生灵杀灭,连街坊乡邻都护不住,看离山护世又是个什么样的笑话。” 说笑着,水镜正待起身,大寺突然传出连串长嗥,仿佛被仙剑斩入胸肺的怪兽之吼:愤怒、疼痛、哀伤与绝望! 静谧之寺,突然传出这等声音让人何其惊悚,主持水镜一惊而起,闪身跃出大殿,以他的本领和身法,从跃起到出殿能用去多少时间?短到无以计较,只能用“瞬间”“刹那”之类含糊词汇形容,但也就是这短短刹那,他已然分辨出怪叫来自“舍普禅院”。 舍普禅院,清宁地方,南荒来的蛮子扶屠就被安排在那里,七天前为水镜专门撰写了一份修炼秘法,谈不到多么高深,但贵在“适合”二字,量身而设的秘法,可助蛮子化墨元真修入识海,大大提高他的真识敏锐,能更好的去捕捉“墨剑与剑匣”的冥冥牵连。 前几天里水镜都在陪在舍普禅院,看护同时随时为蛮子解惑,一切顺利,到今早水镜才离开禅院返回大殿,不承想自己才刚离开不久,舍普禅院就有怪叫。 墨剑事关重大,水镜怎能不急,可还不等纵身赶去查探,突然嘎啦啦的崩裂声音大作,舍普禅院所在的那座小山彻底崩碎,就在满天飞溅的土石中,一道黑影如天虎神豹,飞扑而出! 第九百九十二章 让他走,让他打 黑影如电,吼吼长嗥中,它于弥天台群峰群阁间乱冲乱飞,第一眼看它在东,再眨眼又出现西方,而黑影落足之处山崩地裂、阁倒殿毁! 黑影身体趴伏、四肢着地,它的身法太快,身形闪烁不休以至看不出具体模样,只能大盖辨认出个轮廓,浓浓腥风被其搅动开来,另有狰狞妖威滚滚冲天……这是浑天妖兽现世才会有的景象,弥天台下难不成还镇压了什么凶猛绝伦的怪物,此刻被它逃脱了出来? 不应该啊,要是大寺之下真有古时恶兽被镇压,镜花等人又怎会不知情。 跟在水镜、淳镜身后的墨僧正花怒叱一声:“何方妖孽,安敢放肆!”叱咤后和尚摘下手串就要打出去,不料水、淳两位长辈墨僧同时回头喝他:“不可!” 淳镜为正花师尊,阻止弟子后淳镜又补充了句:“是他!” “他”是谁? 何方妖孽……南荒来的妖孽。 得师尊提点,正花动用神目再做仔细观瞧,这次心里有了“人选”再看就勉强认出来了,正乱叫乱撞的正是七天前斩杀离山小师叔的大功臣,蛮子扶屠。 认出了人,眼前的情形就再也清楚不过了:扶屠疯了。 扶屠身上牵扯着圣剑的下落,他怎能有事;再说他一直在舍普禅院中修炼秘法,好端端的又怎么可能会疯……怎么不可能,再常见不过的例子,练功走火入魔,把自己练疯了的修家多到数不清。 再说扶屠,他修炼的是什么秘法?行气于脑、开窍于灵的神识修。那是直接炼脑子的法术,比普通炼气法门更容易疯。 如果再深想一步,扶屠练功把自己练疯了,他练的秘法又从何而来? 水镜给他写的。 嗡一声……水镜认出正发狂之人是屠晚的时候,和尚脑子里真就嗡的一声响,心里连串呼喊“不可能”,他为扶屠撰写的修法虽有些霸道,但也绝不至害蛮子发疯。 只是水镜自己喊“不可能”又有什么用处,扶屠是能找到圣剑的、功法是和尚写给扶屠的,然后能够寻找圣剑的扶屠练习和尚给的功法,疯了。这是死一百次也不够赎罪的黑锅、天那么大的黑锅,压在后背上,水镜觉得太沉了。 水镜气急败坏,高声传令:“制服扶屠……万不可伤到他!”众僧齐齐领命,纵身而上去追扶屠,水镜和尚自己则大盘膝、结定坐,双手结印高声颂唱普善宁心大咒,经咒饱蕴灵韵,可逐疯心魔诛邪祟念,相助神志疯癫之人恢复清醒再好不过。 经咒不是万灵药,或许对其他疯子有大用处,不过对扶屠全无用处;另一边,大群高僧围捕蛮子可就更麻烦了,一来主持有法旨,不许伤害此人,蛮子神志疯癫之下力气暴涨,那情形和他因恐惧本能发挥全力一举击杀离山苏景也没什么两样,大力在身又六亲不认,哪有那么容易降服;更要紧的是……扶屠其他本领不行,唯独一样了得:跑得快!身法真正惊世骇俗,愁煞众僧。 水镜一遍遍的唱念大咒无效,这个时候剑冢的墨灵仙又有灵讯传来,问和尚领命之后为何也没个回讯。 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向施前辈回讯应命,扶屠就发疯了么。水镜和尚又惊又急,忙不迭回一道灵讯,不敢提及现在寺中情形,只说寺中墨徒正待出发,忙不迭传令两名花字辈高僧立刻赶赴离山,惶急间还不忘嘱咐他俩务必小心,若山中有埋伏立刻就撤回来。前一战镜花僧损失严重,弥天台如今死不起人了。 逐花、清花领命去了,两个妖僧出寺赶赴离山之际,施展隐身妙法、将自己与身边的“离山苏景”一起遮形迹闭气息的影子和尚进入弥天台千里范围。 影子和尚向着西方远眺,再向前行进千里,就是弥天台了。 “离山苏景”只有一成修为在身,不提也罢,影子和尚坐拥真仙之力,千里路途在他眼中,不见得比着凡人横跨一街更遥远,但他停下了脚步,闭目凝立。 时间不长,短短三息后和尚开目。 “相距太远,我探不到,若要查明真相至少要靠近弥天台百里之内。”影子和尚对苏景摇了摇头:“百里,危险得很了,寺中妖僧非同小可,靠的近了未必能瞒过他们的洞察。” 苏景大包大揽:“大师放心,有我应付。” 影子和尚点点头,隐身法施展不变,带上“一成苏景”,向着西方继续前行。 弥天台内,水镜不再念那没用的大咒,纵身飞天开声呼喝:“三位师弟助我,三世佛陀困魔罗!” 淳镜抱镜立刻纷飞南北,与正中位的水镜呼应成阵,三位神僧咒唱起手印落,掺杂了丝丝乌芒的淡金佛光自三人之间层层交织,顷刻化作罗天巨网、于半空里急急旋转不休。 但此阵原名是“度魔罗”而非“困魔罗”,大网一旦落下莫说区区一个南荒蛮子,就是大罗金仙也得会被打灭神魂。 巨网悬空,尚未落下,疯狂扶屠似已察觉此术非同小可,不再乱跑改作蹲身残岩,呲獠牙扬利爪,口中声声厉啸震裂四方! 蛮子不能杀,所以改“度”为“困”,要留他性命就得有与施阵者同样修为的高僧入金网笼罩之地,以正觉慈悲之念化解网中杀气,这才能只困不杀。 无需水镜再传令,另一位镜子辈高僧沉镜呼喝铿锵:“诸子侄随本座结法。” 随他呼喝,沉镜与另外几位花字晚辈俯冲落地,结身围拢百丈圆,将蛮子包围正中,跟着落地诸僧各自取出一本古简真经在手,高高举起。 被“天网”高高笼罩,蛮子暂时不动了;可是被群僧围困又让他凶性大发,怪叫一声再次扑起,想要突围。 诸僧阵势已成,又怎会让他轻易脱困,地面沉镜一字低吼:“随!” 地面几个墨僧身动如风,蛮子向东他们也向东,蛮子向西他们也像西,始终保持百丈结圆不变,任凭屠晚如何猛冲也无法破去此圆。片刻过后凌空水镜一声叱咤:“落!” 法谕落,天网亦落。 在天空时,网罗青天、满铺苍穹;落下途中,巨网急急收缩;落到地面时只剩百丈方圆——正正笼罩扶屠头顶的百丈方圆。 不是扶屠不想逃,只因这佛光法网委实神奇,无论蛮子纵跃飞纵,网都稳稳扣了下来、扣中了他! 法网正中,扶屠无处可逃;法网边缘,被沉镜等早在地面守候的高僧稳稳拉住,和尚手中古简真经立刻被按在了网沿,真经上有金光暴散开去,化解法网杀气,保得扶屠不死。 扶屠疯了,哪晓得众僧是为他好,被大网罩住后嗷嗷怒吼,死命挣扎,奈何已被罩住就再无法脱身…… 弥天台大乱初歇、蛮子落网,可是水镜的混乱心思未曾稍稍平息,扶屠是抓住了,能不能清醒回来尚不可知,吩咐师弟与晚辈控好法网,正待闪身入法网去抢扶屠的脉门、探查他的伤势,不料就在这时心中忽有灵兆显现。 并非真正以灵觉五识查到了什么,所谓灵兆,是修为到了火候自会有天人感应、冥冥中灵犀乍现于心。 也许是有外敌靠近,也许是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水镜现在还不能确定,灵兆玄虚、只能用作“启示、警醒”,要想真正明察还需靠灵识巡弋,但还不等他做仔细追查,扶屠身上遽然冲腾起滚滚威势! 不再是之前蛮子发狂的那种南荒妖威,此刻他身上暴散开来的威势高远如天厚重如海当年又犀利如剑!更让水镜和一众妖僧惊骇的,是另一个字:纯! 真色之纯,永恒之纯! 威势不伤人,只是一重气意而已,可是这气意绝非南荒扶屠能够拥有的……同个时候,被困法网的蛮子不再嘶吼长嗥,改作桀桀狞笑,猛转头、一双乌黑到妖冶的眸子死死盯住了正“拉网”的正花和尚:“你曾吼我,何方妖孽?!” 是扶屠在说话,但绝非扶屠平时那种唯唯诺诺的语气,此刻他的声音尖锐、凶悍且说不出的刺耳,仿佛两块锈蚀铜铁在用力摩擦,这又哪里是人嗓咽喉能够发出的声音。 八个字说完,扶屠身上威势更浓,唯气焰熏天不足以形容,不过这份凶悍气焰却让墨徒觉得无比亲近、无比感动,恨不得痛哭以拜! 扶屠猛起身,人还在网中,但法网并不妨碍他在“网罗”范围内行走,扶屠狰狞而笑,迈步走向正花。 正花冷哂,正待拉一拉法网兜蛮子一个跟头,不承想身后忽然传来水镜谕令:“不可造次,让他走……走过来无妨。” 所谓“走过来”,也是在网内活动,的确无妨,蛮子逃不出法网,可水镜的声音居然是微微颤抖的,短短一句话,任谁都能听出他声音中蕴藏的巨大喜悦! 蛮子走到正花面前,与之一网相隔,跟着蛮子缓而又缓举起了手,这是要打耳光的样子。 正花微扬眉。 南荒扶屠是个什么东西,虽已杀苏景证得自己确为墨徒,虽他身上牵扯着圣剑下落被弥天台以上宾之礼相待,可在镜花诸僧眼中他也不过是个小丑而已,早在扶屠初来时候水镜等人就定下计议,利用此人寻得圣剑后就直接将其斩杀、大家瓜分了他一身淳厚墨元。 现在蛮子装疯卖傻地走过来要打人,正花目光阴森:“大胆扶屠,尔敢……” “让他打,让他打!” 身后主持的声音传来,欢喜、激动,甚至还透出了几分急切,正呵斥半截的正花高僧一下子泄气了。 第九百九十三章 我若为妖,宇宙无佛 啪,脆响,蛮子一点也不客气,耳光落、抽了正花的左颊。 隔着张一张法网,扶屠就算有天大力气也施展不出,正花打中但全无疼痛感觉,和一片落叶被风卷扬吹到脸颊差不多的感觉。不过耳光就是耳光,这“招式”本就不存什么杀伤力,专门用来打脸的。 耳光打过,扶屠声音森森:“我乃何方妖孽?我若为妖,则宇宙无佛!” 网中扶屠一掌挥过,但手并未放下——划半弧、再高扬,耳光从来都是成双的,须得反正抽。 正花的面色变得阴寒,身形微微动想要向后退去,奈何身后水镜方丈的声音再次传来:“不许躲,不许躲。” 话说完,水镜又嘿一声笑:“正花吾侄,你这孩子怎地如此愚笨,还看不出来么……还看不出来么!” 正花闻言一愣,但未及细想,面前、网中的扶屠忽然挪转目光,不再理会正花了,蛮子的漆黑双眸望向水镜:“秃头,你施法用网擒我?!”说着,网中蛮大踏步,从正花身边绕过去径自走向水镜。 正花心思不差劲,之前一时蒙了眼未能想通事情经过,此刻稍加琢磨便恍然大悟,蓦地脸上喜色冲腾:“原来是……” 啪!脆响打断欢呼,扶屠的手掌落打在了水镜脸上。 堂堂圣僧,一代天骄,弥天台开宗活佛,挨了一记耳光非但不见半分气恼,反倒是满面欢喜。 当然,再怎么欢喜也是在一群晚辈面前被打耳光,目光深处的尴尬是隐瞒不住的。水镜不许正花躲闪,不过他自己在挨过第一下、不等第二下落到脸上时他已经退开半步,躬身:“末学后进、中土水镜率同门晚辈,恭迎圣剑神尊……” 啪! 扶屠手掌再落。 但水镜躬身施礼,他这一掌就打不成耳光了,改成了拍光头。 苏景这个人,基本上是明事理辨是非的,不过本性里藏了一份躁动、或者唤作“野性”,与生居来的。从十五岁时乘坐黑风煞、遭遇六两抢劫,他敢直接从雄鹰背上向地面跳下之事可见一斑。 待到屠晚入身、炼化大圣玦,前者剑狂后者妖狂,这些狂性不会影响他的本心,但对他根性中的躁动也算得一种“释放”,心存狂妄之人,一掌滑过“圣僧”光头,感觉说不出的好。骤然,蛮子扶屠放声大笑! 在场镜花两代高僧到了现在全都明白了,全都大喜异常……水镜传给扶屠的强炼真识的法门有问题?哪里有问题,正正相反,秘法有神效;扶屠练功把自己连疯了?的确暂时失智,可绝不是疯了。 他失智、狂躁皆因修炼秘法让真识陡然强大起来,捕捉到圣剑灵犀,也是因真识强大得太过凶猛,以至神智混乱,他的情形不为两种解释:一是被圣剑残灵降附体;二是因察觉圣剑的灵犀,引出了他的狂想妄思,让他误以为自己就是圣剑。 前者为被动,后者为主动,但是无论被动主动,都是扶屠“联络”到了圣剑,这也是他身上透出冲天剑意、厚重墨色气意的原因。 和尚们欢喜了,可是蛮子扶屠在狂笑过后,突然神情一转改作号啕大哭。大哭时,口中只有两字反复:“苦啊……苦啊……苦,苦啊!” 声声悲切,声声震撼,而扶屠身上散出的圣剑气意也越来越浓烈,越来越厚重! 这份气意是绝对做不来假的,中土人间尚无墨巨灵踏足,根本不可能有如此浓烈的真色气意,即便施萧晓和元一也散不出这等淳厚之势。 同为墨色修持,在场高僧在领略扶屠身上的墨色剑意纯真同时,也明白察觉,自己的真识灵觉都被蛮子散起的墨意搅扰,变得模糊了、扭曲了。 大喜事! “敢问圣剑神尊现在驻道何处,晚辈水镜愿请圣剑归于真色,纵万死而不敢辞!”激动、颤抖之外,水镜的声音有些嘶哑了。很难想象,毕生修禅、追求内心平静圣僧竟能激动如此……水镜已经不在佛光下了,精通诸般释家妙法、衣着打扮仍是和尚,但他已经拜奉真色正神,从空明高僧变成了狂信之人。 寻回圣剑是绝大功劳,更是让真色扩散八方、让永恒得以永恒的绝大功德,水镜心中喜悦无可言喻。 扶屠疯疯癫癫,闻听水镜之言他又改哭为笑,和蔼慈祥:“好孩子,好孩子……我在偃钵山天池,天池下,我在水中……”话说到此,扶屠突兀又是一声惨嚎,双手抱头显是痛苦无比,口中之言也没了体统:“我……我为剑中圣,我还能在哪里,我永在正神手中握,剑锋所指真色湮灭……啊……不可能,我怎会碎裂,我为天上天圣上圣……” 抱头、打滚、说疯话,周围和尚再得不到丝毫线索,水镜一边守着扶屠,一边急急传令:“淳镜师弟即刻去往偃钵山,正花随行为你护法。” 两僧立刻起身,施展十成修为急急催促云驾,去往扶屠所说地方,待两人走后水镜再传令身边沉镜:“师弟去一趟菩提阁,开启护宗大篆。” 圣剑有了线索,正是紧要时刻,而扶屠身上真色气意激烈翻腾,影响众僧真识,寺中务必加强防备,非得多出一份小心不可…… 弥天台护山大篆很快开启,不过护山阵法只护门宗范围,于外却是不防备的,对山门外百里处隐身、端坐的影子和尚全无影响。 时间紧迫,苏景早就言明,扰乱视听、让寺内妖僧查不到影子僧靠近,他是有把握的。但战局混乱形势一时一变,谁也说不好后面会有什么变化,万一施萧晓听闻圣剑消息后摆驾弥天台,苏景不知道靠着墨剑威势能不能唬住他。 奈何法术事情急不来,影子和尚心中持咒,静静结座。“一成苏景”坐在他对面,不敢催促,只能老老实实的等着……等和尚施展法度,追查小和尚果先所得的佛陀机缘,究竟如墨僧猜测的来自天外北方佛涅槃,还是如影子和尚所想的来自中土自然佛开慧。 “苏景”足足等候了一个时辰,影子和尚仍在静坐、持咒,这时候北方远处一道黑色云驾急掠而来,奉主持法旨前去偃钵山查探的淳镜、正花两僧返回弥天台。 偃钵山相距弥天台不过四千余里,路途不远,往来功夫再加上入山顶天池探查,一个时辰足矣了。 见得同伴归来,水镜和留守大寺的墨僧全都面露期待,赶忙迎上前去,水镜努力压抑着心中焦急,沉声发问:“怎样?” 淳镜、正花两僧对望一眼,忽然咕咚咚跪倒在主持面前,淳镜老僧全身颤抖着,自囊出取出一物、双手托于掌心高高举起,想要说什么,可他面上已然老泪纵横,哽嗓处也仿佛被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费力、再费力,终归没能说出什么,那一口逆气冲出淳镜咽喉之时,全无意外的是“哇呀”一声响亮大哭。 一声之后便再也按捺不住,淳镜、正花泪流满面放声大哭。 另一边,水镜看清楚了淳镜和尚掌心之物,一时之间,那份因无边虔诚而自心肺间冲起的复杂情绪直冲脑海,有兴奋、有愤恨、有激动也有畏惧,饶是他修得法力无边,一时之间也觉天旋地转,立足不稳跌坐在地,旋即与淳镜、正花全无两样的,水镜也告放声大哭。 不止水镜,自他以下,在场所有墨色信徒齐做悲声……欢喜之哭,因为迎回了圣剑,不负正神信任,终于为了真色、永恒做出自己贡献;也是悲愤之啼,因为墨剑果然残损了,此乃圣物、居然被邪魔损毁,若有的选,水镜宁愿自己身死万次,也不愿真色圣器又丝毫损伤。 淳镜手中所托正是墨剑,但非全部,只是短短的一截剑尖。 圣剑七断,扶屠指点,弥天台墨色僧侣得其一。 只找回了一截,可是足以证明蛮子扶屠与墨剑的联系确有其事,足以证明今天蛮子扶屠这场猴子戏不是猴子戏,是真正圣器有灵,是真正真色神迹。 弥天台内,无人再对扶屠有丝毫怀疑,更无人不信依靠这个蛮子,能把其余圣器残骸尽数找回……圣器回归有望、甚至已经回归了一部分,狂信者狂喜,本来清宁无边的神圣古刹中痛哭一片。 就蛮子不哭,他正在发疯癫,抱着脑袋在网里打滚,口中怪话喊得声嘶力竭,身中墨色剑意冲荡八方。 随着一截剑尖被找回,弥天台变成了疯子窝。 此时静坐了好半晌的影子和尚终于动了,左手扬起,拇指食指将扣未扣,仿如拈花一般在自己的眉心轻轻一捏。 有振翅声,影子和尚从自己的眉心拈出了一只蝉儿,寸许长,金蝉。 今日苏景,早已不再是颈下挂如是、离山横着走的那个无知小修了,他的经历何其丰富,见识何其广博,不过就连神佛都做不到“无不知无不差”,又何况他这个小小的中土人王。见和尚从自己眉心中捏出一只金蝉,苏景好奇得很。 一阶一阶,一景一景,当他走到越高远时,眼中的景色也就越发奇秀。今时苏景修为非凡,他身边的同伴修为非凡,再看法术神奇……愈发神奇。 第九百九十四章 金蝉舍利,石头乌龟 中土是灵性的世界。天道大公平,万灵可竞生,莫看草木不懂疼痛、莫道蝼蚁不知所谓,只要是这天地间的生灵,都有机会修行有机会成就逍遥的。 也是因为中土灵性十足,凡间百姓常能得见灵怪事情,比如暴雨滂沱天雷成狂待到转天早起村民发现,一条数十丈的巨蛇被雷霆劈裂、焦糊而亡;又比如谁家顽童在门口打死了一只黄鼠狼,待到子夜时千百只黄鼠狼齐聚门前哀哀啼哭……其实修行世界自凡间衍生而来,修、凡两界不可避免的会有“接触”,而凡人眼中所有诡怪事,莫过两个字:修行。 人有人的修行,妖魔鬼怪也有妖魔鬼怪的修行。 但愚夫村妇不解修行真谛,那些诡怪事情从他们口中转了几转,就变成了排遣无聊、刺激胆量的鬼故事,神鬼异志、狐仙蛇怪,中土凡间从不缺少这类传言,谁让大家都爱听呢。 人为万物之灵,自视甚高,难免就看不起别类生灵,同类修行就是山中仙长;旁类修行就是妖、是孽,安安分分地做牛马猪羊不好么,非得做些不敢分的事情。 凡人遭遇妖鬼,大都将其视为“不干净”,而凡间百姓心中以为最最“干净”的地方,莫过佛殿、道堂、仙圣古祠等等凝聚信仰、饱染虔诚之地。 其实真正教门大宗都在修行之内,其中发生的古怪事情远超常人想象,或许不如僵尸吸血、狐仙嫁人那么刺激,但以古怪而论,要远远胜出,比如天下公认的佛门正宗,古时高悬于天际的神迹天庙摩天古刹中,就曾有一位高僧,悟禅悟禅,悟到最后就把自己悟成了一只蝉。 倒不是高僧悟道,禅房门一关再一开,蒲团上没了和尚多了只蝉。而是高僧苦修未得菩提,圆寂后留下了一枚金蝉舍利。 蝉形的舍利,是舍利,也是蝉。 真的蝉,金色的蝉,活的。 摩天刹还在时,这金蝉会自行飞到大殿听经,没事的时候就趴伏在佛像前一动不动……此刻影子和尚从自己眉心捏出的蝉就是这一只。 持咒,请蝉,整整一个时辰地静坐,但当蝉儿在手,影子和尚一下子就轻松了,对金蝉微笑道:“辛苦师兄了。” 金蝉凝立于和尚指尖,有模有样地点点头,旋即双翅一振、消失不见了。 影子和尚伸了个懒腰,不再行法持咒,自袖中抽出一本书,翻开、细细研读起来。 “一成苏景”从旁边问道:“接下来……” “等就是了,我所做,尽量靠得足够近,越近,佛与果先的灵犀牵连就越容易被探知,但寻灵溯源之事我做不来,全靠金蝉师兄相助。”影子和尚看书,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句。 苏景负责扰乱寺中妖僧视听,影子和尚负责“寻灵溯源”等相关事情,术业有专攻,一成苏景现在做不来什么,只有跟着影子和尚一起等,至于等多久他懒得问和尚,该多久就是多久,不会因他询问一句就缩短时间,且问过了没准还得闹心,与其如此何必问。 等不久,看书的影子和尚忽然笑了起来,指点着书卷:“这书写的,真的是你?” 苏景不解其意,很是纳闷,待仔细看看和尚手中书本,苏景也笑了,还道大法师看得是真经禅卷,哪想到他在读“小说”,中土民间畅销不衰、大大有名的一本神鬼异志,《屠晚》。 …… 弥天台内,一截圣剑引得大群狂信僧侣激动万分,但也不能哭起来没完,过不多久主持水镜最先平静下来,伸手抹去眼泪,长长提息压下心中激荡,水镜对着网中扶屠虔诚施礼:“圣剑神君眷顾,正神真色永恒,求请神君指点,水镜再做迎接……” 正胡言乱语中的扶屠陡做大笑,双目直勾勾瞪向水镜,却不理会对方话题,只是高声叫道:“困我于网,秃贼也敢妄论虔诚!本座早就与正神说过,疙瘩头、光秃顶,何须降服、个个该杀!若再不放我,拆尔亘古雷音寺、垒我真色永恒塔!” 这里是弥天台,不是雷音寺。 可网里的蛮人是个癫子,无论是不是圣剑残灵附体,他现在都神志混沌,乱说地方不值计较,不过他随口就拿西天极乐佛祖道场说事,也足见他的“境界”了。 疯子叫嚣,要出网脱困,水镜稍加犹豫,还是对执网同伴点了点头。把疯子哄得高兴些,追问其他墨剑残骸的下落也更容易些,何况法术随时可施展,大不了到控制不住的时候再把他重新网住就是。 几个墨僧持咒片刻,同时把手印一晃,法网消失不见。也就在大网消失瞬间,扶屠怪叫:“秃头脑中只有头发,没得脑筋,最是好骗。”狞笑中向着水镜急扑而去,嘴巴大张露出两排森森獠牙,直接去咬水镜的咽喉。 疯子就是疯子,不能常理以论,水镜自是不能让他咬到,退避中连做温言劝慰,当务之急仍是要把圣器“凑齐”,奈何此时的圣剑神君狂性大发,越闹越激烈,一时间问不出什么有用东西了。 不过蛮子身上透出的那份墨剑气意不曾减弱半分,甚至还变得更强猛,足见扶屠与墨剑之间的“联系”愈发牢固了,这就好这就好,只要耐心些总能问出结果……今天弥天台乱得很。 扶屠身上透出浓浓墨剑气意,不修墨色之人无从察觉,但墨灵仙对这气意敏感异常,江山剑冢、天元道、诸多小宗……中土各处墨灵仙对此早有察觉。无需提讯追问,自从第一截墨剑被迎回弥天台后,水镜开始随时传讯于世间同伴,通报弥天台内状况。 得知圣器已被寻回一截,暂住剑冢内的墨灵仙,心中激动比起弥天台群僧也好不逊色,但他们不敢欢呼或者大哭,更不敢将此喜讯呈报施萧晓。施萧晓已经带上四十三位精修墨仙入阵剑冢了,行法前传下严令,无论发生何事,也不得打扰他们的法术。 破去剑冢玄法,毁去冢内埋藏万剑,是施萧晓的当头要务。 天元道也是类似的情形,风雪诸道闻讯惊喜,却不敢通报元一仙长,仙长正催动正神传予他的一件神器宝物、以施展一桩浩大法术,决不能被打扰。 …… 弥天台内外,相距百里两个苏景,里面那个装疯,至少在影子和尚有所发现之前他都得这样闹下去,挺累人的,扮疯子、尤其是扮个气焰熏天的疯子是件体力活;外面那个无所事事,有点后悔自己怎么向着带一本书下来看,无聊之下凑到影子和尚身边一起看《屠晚》,苏景早看得滚瓜烂熟,可是说起来也奇怪,这本书他总也看不腻,读上一阵很快又入迷了,津津有味的。 时间忽忽,几个时辰一晃而过,待到日头西沉,影子和尚微扬眉,合拢手中《屠晚》,但不忘还拿了片菩提青叶夹了书签,随即和尚起身,维持着隐身法术不变,拉上身边苏景溜溜一转,两人遁入地下。 无需发问,苏景自能明白这是“金蝉师兄”传讯过来,它已找到果先与佛陀之间的灵慧牵引! 苏景忽然大喜! 欢喜不全因有所发现,更来源于:他们是入地而非飞天! 找到了那条“线”,线一端系于弥天台果先,另一端就是那尊佛了。 墨灵仙、影子僧,对果先的机缘来源有两个猜测,前者以为天外佛陀涅槃,后者觉得是本地生衍自然佛陀……既然是入地,那影子和尚的猜测是对的。 影子僧不语,施展遁地之法,带着苏景深入地下。和尚修佛不修土,但摩天刹的传承非凡,空空之遁,这世界就是空,是以金木水火土皆为空,空空遁,无不可遁。 如果只比遁火,影子僧的空空遁,无论速度还是隐匿都不如苏景的金乌万巢,不过影子和尚的遁法胜在一个“全”字,苏景心中着实佩服,不是觉得影子僧如何,苏景佩服真正佩服的是摩天刹。 自己的修为越是深厚,越是能品尝出玄妙法术的真滋味,如今世界里能入得苏景法眼的法术却是不多了。 背向弥天台、一路斜斜向下深入地心,影子僧的前进很慢,虽是地下但此处相距墨寺太近,稍有大意就可能被妖僧发觉,寺中扶屠任劳任怨,还得继续发疯掩护同伴…… 遁为法,不是挖土打洞,是虚空巡梭穿界入界,苏景跟在影子僧身边行遁,眼中不见土石,只有全无规律迅速变化的诸般颜色,光怪陆离、虚空之色。不过每隔上盏茶功夫,影子和尚就会暂停遁法、离虚空入地心。 即便影子和尚已有人王之力,也不敢在虚空一次穿遁太久,盏茶光景是为极限了,若再强撑就会迷失虚空,永远别想再回来,古往今来中土高人迷失在虚空中的,不算太多但也不是两手两脚能数得过来的。 不能说话,旅程无聊,一直跟和尚走了三个时辰,苏景忽觉眼前一暗、身体一沉,和尚再次离开虚空,不过这次影子僧开口了,两字仿如天音:“到了。” 弥天台以东八百里、地心深七十里地方。 三个时辰的穿遁,才走出了几百里……就是个蜗牛精施遁也不可能这么慢,这样的慢速已经和“小心谨慎”没有关系了,只有一个解释:佛陀与果先之间的灵慧之线难寻。 苏景定身,打量四周,百里开外空荡浩大的地渊,头顶高处一幢幢巨大钟乳倒垂,仿若天锥悬顶,乍一看没什么,若端详稍久心里就会微微有些发慌了,那些石锥刺目。 窟顶钟乳石遍布,窟底也不平坦,大大小小的碎石铺满地面,看得出,顶子上的钟乳石确是会掉落,摔在地面、日积月累碎片无数。 就在无数碎石中,有一块巴掌大小、有些扁的石头片,若非影子僧请来的金蝉就落身于此石,即便苏景明知此间有佛也会忽略它……至少第一眼不会看中它。 跟在影子僧身旁的苏景只有一成修为,不过灵识未损,以苏景的敏锐五感扫过石头,全不觉得又何异样。 无灵力、无气意,无禅香的一块石头,就是将小和尚果先拉入菩提真境的佛陀? 哪里像佛陀,倒更像个龟壳。 迈步上前,撤去灵识改回双目查探,还真是像极了龟壳,不止是个壳子,细看壳中石形轮廓,隐隐约约就是个小乌龟缩首缩脚的模样。 小小的石乌龟,就是苏景与影子僧要找的“佛”了:龟壳上有一副刻绘,天生的纹路,绘着一尊佛陀,双手施禅定印。 又再仔细端详片刻,苏景忽然笑了起来,对影子僧道:“天地灵瑞。” 第九百九十五章 佛变 入道至今,将近三十甲子,苏景“经手”过两件天灵山胎,一是南荒天斗山山胎兄弟;二是十一世界幽冥中,二明哥留给他的麒麟双胎、麒麟库。 前者巨山结灵胎,成就巨人兄弟;后者也是山胎,本来落座中土、孕育麒麟胎的祟祟山被二明哥搬到了十一世界去做阴间的镇地石,后有大小麒麟转生。 今日苏景所见“石头乌龟”,是第三件山胎。 “石头乌龟”成形于地窟,附近并无高山,应该不算山胎?灵瑞之山不一定都会显露狰狞、显形地面,谁说地下没有山。 有山,只是普通人看不到罢了。 此刻苏景、影子僧、舍利金蝉就在山中:地窟是为山腹,巨山在外,深埋地下。 于凡人或普通修家眼中,山胎是可怕怪物,受地火淬炼得罡风洗涤、领受日月精华万万年熏陶浸染,一旦成形、出世,必是不得了的妖孽。不过在仙家眼中,不是所有山胎都不得了的。 山胎也分三六九等。 山胎万形,人有人畜有虫有树,林林总总各不相同,那最简单的鉴别办法:以形而分。 牛羊山胎比着虫草山胎要更高级些,人形山胎比着牛羊山胎更强大,二明哥搬去十一世界的祟祟山麒麟灵玉胎算得上上极品了,比起苏景收于天斗山的那对巨人兄弟又高级了、强大了不知多少。 而造化神奇,对山胎这等自然奇葩单单以形而论岂非小觑了这座完美乾坤。观其形,可将山胎划分大概,但并不绝对……有例外的,需得以意而论,便如苏景、影子和尚面前这只石头乌龟。 乌龟,老老实实,本本分分。遇到危险首脚一缩藏于坚甲之下,永远那么慢慢吞吞……君莫笑我慢吞吞,我比谁都活得长。这就是乌龟了。 活得最长的那个永远是乌龟。 看似不争,其实只是不与旁人争,其实乌龟比所有人都会争、或者说它们知道自己最应该去争的是什么:自己的活、自己的命。 抬头看看天道,天让万灵竞生,都要好好活,活得长长久久;低头看看乌龟,乌龟背个壳子,活得特别好,活得比谁都长。 万灵竞生,竞即为争,乌龟不是不争,它们争斗的方向与众不同,与天同。 古时有大修,游览山河赏遍自然,见中土大陆四面环海,这位前辈提出惊人之论:厚土为一龟,趴伏汪洋间! 乍听上去未免无聊,可若是有机会看一看他留下的手札、想一想他的诸般道理、推论,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厚土肯定不是龟,但至少厚土如龟是不会错的。 翻翻古籍经典,有关山胎记载着实不少,中土锦绣,多有灵瑞山,孕真胎诞灵瑞,人畜都有龙鱼百相,唯独不见乌龟,从古至今从未见过有山胎是乌龟的记载。 不是真的没有,是太罕见。 再就是,苏景得到麒麟库后读过二明哥留在库中的玉简,算是个“库志”,其间瞑目王提到过一句,本想找个山胎乌龟去十一世界的,无奈找不到,只好用麒麟胎代替了。 当时苏景只觉可笑,但后来他在莫耶雕刻灵种龙山,就明白可笑的不是二明哥,而是见识浅薄阿骨王了。 地窟中山胎,天地灵瑞,不是神兽玄武不是龙子赑屃,返璞归真一小龟,中规中矩一小龟……本来是中规中矩的,不过后来“它”就不规矩了,它经历了一变:佛变。 龟佛变,龟变佛。 龟已算得“登峰造极的绝品”,再化佛又该何其了得! 究竟是造化使然,还是神龟有灵,又或者是上古时佛祖曾驾临中土见这龟儿有慧根就降下灵光一道存贮其心?不得而知了,能确定的仅只是这头灵龟山胎在将要完全成形时候忽然转去修佛了,又是个漫长到无法计较的过程之后,背壳上一副佛像完全成形之时,灵龟就修成了佛。 影子和尚所说“自然佛”就是它了。 壳上佛像完整,灵龟已得佛变。 “不完整啊。”影子和尚俯身,仔细端详着龟壳上的佛像,很快他的眉头皱起了起来,又对苏景道:“很奇怪。” 一边说着,和尚伸手指向龟壳佛像手印,让苏景来看。 手指佛陀像,影子和尚此举看似唐突,可是真正虔诚存于内心,即便见到大日如来,直视对望又何妨。 循着他的指点,苏景仔细观瞧……龟背佛陀跏趺坐姿,手结禅定印。 禅定印,入定专神之印,双手自然摊开,置于腿,右手背放置左手心,双手拇指指尖相触,释家最最常见的手印之一,莫说苏景这等人王大修,就是小镇上的娃娃也识得此印。 初看时全不觉异常,凝神仔细观察,很快就看出“毛病”来了,佛像“刻画”地细致非常,纤毫皆告显现,佛陀结印的右手小指很短……当然不是没“画”全,这幅画是长出来的,所以是没长全:佛陀像的右手小指才“长了”大半,尚却最后一截指节未长出。 这佛像不完整。 便是说这灵龟尚未完真正完成“佛变”。 它还不曾真正化佛,苏景明白了影子和尚的疑惑:只差一截小手指就大功告成,“它”却等不急了。 完全没道理的事情,相距圆满只差一步之遥,待到最后那一截小指长出,即便没有果先“相助”,这尊自然孕育、灵龟化神的真佛也能从容转活;没等小指长好就急匆匆抛起灵犀接驳果先灵净慧根?它还不完整,即便“借慧根”的过程一切顺利,也不一定就能成功化佛。 大冒险,灵龟不等小指长好就匆匆施为,此举很可能会把它的万万年造化、万万年修行毁于一旦。 就算最后它能成功化佛,说到底也是“不完整”的,会让它的修为衰弱许多。 影子和尚的疑惑苏景解不了,但不重要,此行目的不是来看乌龟也不是来看佛像的。苏景伸手入袖,取出了一柄小刀。 小小刻刀,样式有些古怪,手柄弯曲刀锋短小,是件古物……特别古,古到比着天真、蚀海他们还要更老得多,来自第一圆、十一王二明哥的传承:麒麟库中一石匣,一品龙山种大把,雕山刻灵小刀一柄。 这就是苏景一定要追查传给果先灵犀的,究竟是天外北方佛还是中土自然佛的原因了,若是前者大家白忙一场再想其他办法救人;若是后者…… 在离山时,影子和尚曾给苏景仔细解释何谓“自然孕育之佛”,以和尚的说法,这尊佛其实就可以看作是秀山灵胎。 和尚没想到它会是灵龟化佛,只道它是佛陀之胎结孕于奇山,过程猜错了,不过“自然佛”的本质,影子和尚没说错,它就是山胎。 山胎从何而来?从山而来。 什么样的山才会凝结山胎?灵秀之山、灵瑞之山,一品山! 一品山又是怎样长成的?山有种,种生根、根扩脉、脉润山岗秀峰茁长……这样一品山种,苏景有一盒子;这样的一品山,苏景在莫耶种下了四座。 唯一区别仅在,莫耶的一品山种受无上妙法加持、得法术相辅,开得真形后可迅速成长;这座孕育灵龟佛陀的一品山没那个福气,只能缓慢自长,少了法力干预、全靠自然孕育。 过程有所区别,可本根全无两样,神奇之山自神奇山种而来;种子长成了大山后又孕育了神奇灵胎。 苏景雕刻过山种,虽未拜师也不可能拜师,但他实实在在传承了二明哥的活山之法,此法贯通于“山”,既能雕得山中真形,就能开出山胎真灵! 一刀斩下,灵瑞入生,破混沌开灵动,助它立地成佛! 听上去玄奇无边,画龙点睛、生衍造化的神仙手段,可实际上并未如此,开灵不是生灵。 便如开玉,璞石丑陋,行家大师却能见其精彩识其真谛,以刀开于顽石,拙皮破美玉现。可是哪怕玉行内最最传奇的大宗师,也得石中有玉才能将其“开”出来,要是普通的实心石头,大师功力在深也开采不出美玉。 一样的道理了,这“石头乌龟”早已蕴造化蓄灵瑞,苏景以活山之法落刀,这一刀不会生出造化,只是将它已有的造化、灵韵激发出来…… 面前龟、龟上佛、手中刀,加在一起就是契机了。 开灵石龟、点活真佛。 这尊自然之佛与弥天台果先灵犀相连,这一重牵扯是玄奇事情,内中道理晦涩深奥,简而言之:果先与这尊自然佛一而二、二而一,两者已经接连一体密不可分,灵龟化佛时、果先证道时! 这是苏景救人的契机。 果先现正被困于浓浓墨色中。无论北方佛涅槃还是自然佛入生,果先所处的菩提真境都是千真万确的,墨僧想要浸染菩提真境中的佛徒绝非易事,否则也不会耽搁了几百年还未将其攻下。 那份始终对果先等人不停浸染、攻击的墨色法力,来自镜、花妖僧布置的大阵,阵力凶猛墨元洪浩,非如此否则不可能将果先成功浸染。 既然是阵法,一旦被打破就会有反噬。 阵法可自行行运,布置完成后无需专人看守,镜、花诸僧行动、斗法皆不受阵法牵制,但如果阵法被果先突破,一众妖僧必受反噬,跑不掉的。 弥天台外松内紧,扶屠已经进入大寺七天了,至少现在他还没能找到突破那座墨沁阵法的办法,根本都靠近不得……没办法自外破阵,那就请果先成就真佛,小和尚摘得菩提在手时,墨色元力对他的浸染自然失败。 浸染败则阵法破,阵法破则墨僧伤,这是苏景反击的契机、摧毁这座墨色魔寺的契机。 第九百九十六章 七天 前因后果、全盘打算就是如此了,先寻得果先的灵犀来自何处,事随人愿,并非天外北方佛涅槃,灵犀来做地心一品山灵胎、自然孕育之佛。确定了这一重,就有了机会,以活山刀法点活这尊佛,助果先破道升佛去。 升佛即为果先的脱困;升佛即为中土自然对墨色弥天台的重创和反击。 苏景擎刀,凝视石龟佛陀像,一动不动,仿佛他也变成了石胎,整整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苏景提息,缓缓闭合双目,之后仍未动……影子和尚知晓他准备做什么,自不会去打扰,招招手将金蝉重新收入眉心,坐到不远处取出《屠晚》,继续读故事。 三个时辰一晃而过,苏景重新张开双眼,可手中刻刀并未落下,面露无奈:“我不成。” 这个苏景只有一成修为。 开灵于胎和开形于山种随是同样法门,但要更难得多,对执刀之人元魄之力要求奇高,尤其这石龟还不是普通山胎,换个角度去看的话,它已是佛、只是没有真正转活而已。 苏景力有未逮。 虽只一刀,但落不下去。 影子和尚并不失望,这样的情形本就在算计之内,也早都商议过对策……如果苏景能独力施展最好,万一他做不来,便须得两人合力。 菩提叶的书签重新夹好,《屠晚》收入袖中,随即……和尚化了。 就好像雪人遭遇骄阳那样,迅速融化开去,不同之处仅在于,雪人消融地面上会留下一摊清水;和尚化了地上多出了一片影子,影子和尚本来就是影子。 地面黑影游移动,轻轻飘至苏景脚下。 和尚是影子,也是苏景的第十三魂,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变成苏景影子。 和尚变成了苏景的影子,由此他的法元真力可供苏景随意调用。 苏景重新闭目……但这次更快,不过盏茶光景他又开目,摇头:“还是不行。” 和尚的力量可以借给苏景,但这力量的本源仍是和尚。苏景运刀须得入定做空灵念,借来的力量与他本元身魄不符,无法做到心神大统力念归一。 地面上的影子叹了口气:“那走吧。” 苏景仍摇头:“我不行,你行,你来。” 这可不是提前商量好的。二明哥留下的刻刀只有冥王能用,影子和尚根本发挥不了刀中的玄妙法力,这又何谈“你来”。 刀子认人。 但人是可以“俯身”的。 和尚不是人,是影是魂也是鬼,不存肉身,平时他的身体都是法力凝结,只要苏景开心防撤身禁,影子和尚就能带上他的深厚禅力入主苏景身体。 拿刀的那个还是苏景,或者说还是苏景的身体,但挥刀开灵的却是和尚。 地上的影子并未进入苏景的身体,而是问道:“我未修过活山之法,也可能成功么?” “你若是屠晚或者阳三郎,必无成功之理,但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行走人间的尊者,它是自然孕育的佛,有机会的。”苏景应道。 和尚再问:“该怎样砍这一刀?” “持本心,入空灵,怎么想就怎么砍。” 和尚想了下,新问题:“若砍坏了会怎样?” 同样问题影子和尚从未问过苏景,因为一直的打算都是苏景来挥出这开灵一刀,和尚先前不问是信任苏景。可是现在他自己来砍就不能不问明白了。 苏景笑了:“砍坏了也没事,有朝一日灵龟变佛,摸着脸上的伤疤上门来问罪,咱再赶紧鞠躬赔不是。” 影子和尚没笑:“真的?” 苏景略显心虚:“真的,肯定没事。” 地上的影子里又次传出一叹。他是苏景的第十三魂,苏景想要骗他可没那么容易,这一刀可升佛,也可杀佛。 只是有的选么?弥天台中果先已经坚持了几百年,再支撑不了多久了。若不加理会,果先必被浸染,他被染就是灵龟佛陀被染,神奇造化顷刻变作绝代妖魔。 影子层层收缩,尽数进入苏景体内。 苏景执刀不动,再次闭合双目。 地下孤山、空旷山腹,宁谧地方宁谧人独立,面对一只小小的石头乌龟。 …… 七天已过。 从离山出兵、开始袭杀墨沁小宗算起,已经过去整整七天,战事进行的并不顺利,说是“小宗”,但每一家都有真仙坐镇,不是墨十五那等外域仙,是生于此、修于此、一度离开如今又重新返回这完美世界中的中土真仙。 只以实力而论,魔宗、真仙或许比不得离山出来的突袭军马,但其间差距绝不是凡人想象得那样巨大,何况敌人一点也不傻,实力逊色便不作强硬争斗,天那么高地那么广,迂回缠斗、时进时退正好。 七天时间,中土各地仙战轰烈,墨色小宗被连根拔起两宗,其余几宗普通魔徒陨落无数,真仙犹在实力尚存,离山这边三位长老受创,其中龚正伤势不轻、已无力再披挂上阵;大成学正字十一阵被摧毁四阵,诸位人王多多少少都挂了些彩,所幸伤势大都无碍,照样凶猛。 恶战正酣。 中土正道的反击不如想象中顺利,可是墨灵仙的法术施展得异常顺利。 施萧晓端坐剑冢内,七天时间阵法行运不停,妩媚和尚的神情也在一点点的变化着,从沉肃到平静再到轻松;从漠然到微笑直到此刻……欢畅笑容已经挂在脸上。 忽然,施萧晓开目,始终紧握的手印一转,撤法起身,阵法收敛了,他已做好了他想做的事情,剑冢破! 千万年江山剑域的蓄势不休,就在短短七天中被施萧晓破去了。妖僧笑容明媚,合十、躬身,团团一礼对所有同他结阵的墨灵仙:“诸位辛苦了,施萧晓致谢。” 一群墨灵仙全都喜上眉梢,纷纷还礼,负责外围戒备的墨灵仙中有人上前呈报,弥天台寻找圣剑的事情有重大突破。 与其他魔徒全无两样的,才闻讯,施萧晓便热泪满眶! 另有与施萧晓亲近的仙家上前,提议这就赶赴弥天台去;也有人另作他议:中土正道突袭诸多墨宗,剑冢这一路人马正好此刻杀出去,当能重创强敌。 “很快,很快。”施萧晓抹去泪水,收敛笑容:“很快就能归去,拜奉圣器、斩杀强敌,不过现在不行,还差最后一步,冢内养剑法度被破去不算完的,还需得毁去内中万剑,才算真正圆满。” 剑冢事情尚未了结,不必行阵了,但还得施法、毁剑。 说着,施萧晓再结手印,按向了地面。剑冢地心深处,突兀响起了阵阵剑鸣,没了愤怒、没了犀利,只有深深悲哀,万剑哀鸣。时间不长,燃香光景过后灵剑悲鸣散去,施萧晓放声大笑,解开手印一飞从天。 凌空三千丈,妖僧再结印,浩大神通轰下,三百里岩崖陡然轰碎,化巨坑,深不见底之渊。 剑冢彻底毁灭,妖邪尽做欢呼,施萧晓却还不罢手,人在高空大袖连毁,附近高山被连根拔起、远处湖泊凌空而起,四面八方山川峰水尽数被他扔入深窟。 深挖之后,是深埋…… 七天,弥天台中蛮子扶屠已经装疯七天了。 苏景自己都烦了,疯话总得换着样的说,实在废脑筋,可是没办法,影子和尚与另一个苏景做开灵一刀,相距弥天台不过几百里,直到他们完成那一刀前,扶屠都得搅乱墨僧的视听。 苏景烦了,但墨僧不烦,疯子又“显灵”了,七天之间再指点了一处地方,淳镜与正花赶去查探,迎回了第二截墨剑。 这是苏景对他们的必要安抚,墨僧欢喜无限,甚至都盼着蛮子疯别停,一点一点把散落中土各处的墨剑都寻回来前,继续疯、随便疯。 领奉水镜法旨出寺“公干”的逐花、清花两僧刚刚回来了,空着手走的、满载而归:历时七天,他们把离山完整无损的挖出来、拔出来,运回了弥天台。 八百里离山,比着弥天台更磅礴,附近无处摆放,暂被妖僧施法收纳于一方钵盂中。 中土正道的象征,变成了妖僧赏玩的盆景;假以时日,待墨剑收敛齐全、涅槃的北方佛被彻底浸染,水镜会腾出些精神,在附近开拓一片空地扎下离山,让离山变成墨色大寺的后花园,等到正神降世时候,“后花园”可做神祇行宫。 水镜现在就是这样打算的,他以为:能做正神行宫,离山有幸啊! 离山被妖魔挖成、搬走的消息,很快传入沈河耳中,掌门人潸然泪下;离山被装入钵盂,变成一方漂亮盆景的过程,蛮子扶屠亲眼目睹,忽然,扶屠厉声狂笑! 第九百九十七章 剑即离山,何等快活 离山被妖魔挖起、搬走的消息,很快传入沈河耳中,掌门人潸然泪下;离山被装入钵盂,变成一方漂亮盆景的过程,蛮子扶屠亲眼目睹,忽然,扶屠厉声狂笑! 扶屠是什么人? 从前是个蛮子,不久前变成个疯子,这七天里他时哭时笑,时跳时骂,现在又戾笑响亮,墨僧早都见怪不怪了。 不见怪,但是该哄还得哄,哄得他开心了就能问出第三截墨剑的下落,是以水镜和他一起笑:“圣剑神尊因何发笑?” 水镜一笑,所有墨色僧侣都跟着一起笑。 笑容欢愉,可所有墨僧脸上的欢愉加在一起,也比不得扶屠的快活,蛮子笑得虐戾非常也笑得开心非常:“秃头,这次你可真惹祸了。” 惹祸。 这个两个字不新鲜,这七天里水镜数不清扶屠说过这两字多少次,来来回回也不外一个意思:和尚们敢把扶屠装进网中,这是对圣剑不敬,会遭天谴。 可是这一次,一样的“惹祸”,不一样的说法,蛮子的疯话和尚听不懂:“美人配英雄啊,哈哈,英雄配美人!瘸驴配破磨啊,破磨配瘸驴……哈哈、哈、哈哈哈哈!” 水镜是和尚的扮相,真色的信徒,无论怎么看都和美人、英雄、瘸驴、破磨没有半个大钱的关系。 若是其他时候有人对水镜说这等怪话,直接一道神通打碎身魂,疯话而已,水镜才没兴趣追究,可现在情势不同,水镜耐心笑着:“仙君神谕,大玄机也是大智慧,还请仙君指点内中深意。” “深意?美人只配英雄睡,破磨只配瘸驴来拉……这就是深意了,哈哈……你不配啊,你们都不配!”扶屠笑得开始打跌了,双手捂着肚子。 自从圣剑俯身,扶屠的疯话就没停歇过,可唯独这几句话,疯得不着边际。 水镜含笑,正想再凑趣追问,不料扶屠突然收敛了笑容,就那么一瞬间,从疯狂到平静,从呆傻到智慧,从地上打滚的疯癫到稳稳站立的从容,扶屠声音冷得入骨:“你配么?” 水镜稍觉惊讶,但不觉异常,疯子嘛,都是这个样子,脱口欲问“配什么”,但这次仍是不等他出口,远处就传力了一个少年的声音:“他不配。” 所谓远处,几十里外。 在凡人眼中是很远了,与修家而言近在咫尺。 声音来源:山腰之上、峰巅之下,果先与辰光等不肯受墨色浸染之人所在的那座小小院落。 水镜返回中土时候,果先已经晋入菩提真境,是以水镜与果先虽有数百年相处,却始终不曾听过小沙弥真正讲话,水镜不识得,那声音来自果先。 但识不识得是一回事,听不听得出声音来处又是另一回事。 水镜愣,旋即惊,而第三次,不等他开口说话传令查探,疯子扶屠又开口:“离山为护世之地,岂容妖孽把持。把离山装进钵盂?你不配。” 苏景说话同时,果先的声音也告响起:“弥天台为慈悲地、神圣地,岂容妖孽把持。占有这佛祖殿堂?你不配。” 两句话同时响起、同时落下,而话音尽末瞬瞬,即为巨响炸碎于弥天台瞬瞬……巨响贲烈,如天崩地裂!来自钵盂的巨响,装离山的钵盂。 钵盂为宝,否则何以容纳八百里山;钵盂是水镜的法器,从他还是人间小沙弥的时候就带在身边,千年万年。水镜初拜墨色时,为显本领,主动请命去剿灭一方天地,到那世界钵盂一招,那座天地都被钵盂收了、融了、化了,乌有。 仙佛之器,贴身重宝,却就此崩碎! 猝不及防之下灵宝被毁,水镜妖僧心神巨震、哇的一声怪叫,一口鲜血喷出……钵盂本来安安静静地摆放一旁,根本没人碰它一下,又怎么可能破碎? 怎么不可能,再也简单不过的事情:钵内装离山,离山突兀“造反”、突兀暴涨。 是离山,撑裂了、炸碎了妖僧的宝物! 钵盂碎,离山出! 又何止炸碎了钵盂,那离山八百里广阔,那离山八百里神剑——神奇之山竟化作神奇之剑,八百里剑,呼啸惊鸣,一飞冲天再陡转急下,轰杀妖僧! 剑出离山。 剑已出山,征战八方;而那空空之山,此刻也化一剑,离山化剑! 剑出离山,剑即离山。 同个时候,万里遥远,离山掌门人沈河热泪滚滚,跌坐于云驾,大哭。 离山沈河,天崩于面前不变色之人,于此一刻痛哭失声:“申屠!显灵!申屠!吾弟!” 十四天前,镜、花僧攻袭离山剑宗,申屠灵灵收炼至宝“第一滴雨水”恶战妖僧,妖僧败逃后申屠灵灵受不住宝物反噬,命丧离山库。 他做过错事情,犯下无可挽回罪孽;他是离山长老,即便迷途知返已晚,他仍是离山长老。 任夺曾是离山长老,舍身入魔去,不惜声名;贺余曾是离山长老,以我仙途换乾坤气运,不惜性命。 申屠灵灵也是离山长老……还需要再解释么?离山长老,离山真传,离山弟子就是最好的解释了,申屠为了离山身死道消。 申屠死后,还曾发生了一件事情:阴阳司专管修家游魂的极乐川主官,贺余进入阳间,与沈河有过简单密谈。 贺余来找沈河,只为告知一件事:申屠灵灵死后,他的游魂并未进入幽冥。 申屠只是身死道消,并非魂飞魄散,他的游魂应该进入幽冥,他有转世投胎的机会的。 申屠灵灵所犯过错无可挽回,错就是错,再没机会纠正了;十四天前他为离山而死,即便那些看守白狗涧、被他间接害死的离山弟子也会原谅他的,所有人都会原谅他,苏景亦然。 以苏景假公济私、滥用职权的性子,莫说转世投胎再修行了,就算申屠想进芙蓉塔,保留前生记忆开始阴鬼修持也可如愿。 可是申屠灵灵的游魂未入幽冥。 所有人都原谅申屠灵灵了……只有一个人例外:申屠灵灵自己。 不入幽冥,因我有错,无颜面对师叔贺余,无颜面对被害死的离山弟子。 不入幽冥,因我为离山长老,中土有难,离山有难,我为司宝长老,毕生鉴宝所以识得一件无人认出的宝物,宝物即为:离山! 九子驻道,成天护世;子孙万千,执剑慈悲;曾夺于天,是以尽量回报、不敢辜负凡间更不敢辜负孩儿们的父母的离山剑宗。 山无灵,有仙而灵,这山中有了几千年护世的信仰,有了千万精修为飞仙、但更要求仁、更知长生不是偷生的儿郎。这座山,又怎么可能不灵瑞。 平淡无奇八百里山,如果没有那些弟子,将永远平淡无奇。 但是有了这些人,这些人坚持着自己的理想……理想是什么?理想就是信仰,山中人的信仰坚定而虔诚,久而久之,这山也就有了灵气、因信仰的滋养有了灵气。 八百里离山,已经被信仰养成了宝、磨成了剑。 游魂不入幽冥,只因最后的执念,可让宝山脱变,化作贲烈一剑!申屠灵灵自己选的:我不入幽冥,我以真魂化执念,相融于离山,于此危世中再尽最后力量。 离山养我教我,最后我归于此山……那是何等快活。 死得其所,那是何等快活。 申屠灵灵的自罚,自赎,他把执念融入离山,唤醒了这八百里神剑。他所失,转世重生的机会,神剑发动过后他就魂飞魄散,永远消失于这个世界;他所得……内心的安详、由衷的快乐。 我是离山弟子,我是离山长老——申屠灵灵临死前,最后对同门兄弟说过的话。这句话没说全,还有半句的:我是你们的兄弟。 离山发威。 时灵时不灵的申屠最后的显灵,驭离山、化八百里山为八百里剑,要让墨僧知道:他们不配!不配把这护世之山收为己用。 为了内心的救赎放弃转生机会的申屠灵灵,沈河的弟弟,红景的哥哥,他们是兄弟,他做了每一个兄弟都会做的事情。 沈河真人放声大哭,离山一众长老放声大哭,尘霄生双目血红、声音哽咽却坚决,传令各路人马:放弃面前敌人,所有人王所有修家所有正道弟子,掉转云头去西方、攻弥天台! 不是尘霄生意气用事,是早就商议、定计的。攻杀各方墨色小宗只是佯攻,为的是麻痹敌人,此役真正的目标只有一个:弥天台。 离山兵马倾巢而出,墨徒一定趁虚而入,来对付离山。 谁能断定,墨徒会搬走离山,而不是直接派来几个仙家摧毁离山?乍看不可预知,其实不难猜测……墨巨灵还没来,来得是墨灵仙,是狗腿子。 做狗的,一定巴结主人。打碎离山算什么巴结,把离山“生擒活捉”,献宝似的献给主人,这才是巴结! 从这场劫难开始,就不曾脱开那五个字:你算、我也算。 如果这是场赌,那沈河、秭归、尘霄生、苏景全都赌了这一手! 已经没了退路了。 没退路的人,莫说赌钱,就是赌命也奉陪。 早定计:无论一成苏景与影子和尚能否唤醒“自然佛”,只要申屠发难,便全军挥师弥天台。 反击,从墨色显现于中土的当天就开始了,离山斩杀三千墨道、大成学破墨三千里,沈河率星峰打灭卧鼓宗,苏景化身扶屠卧底弥天台……但是对苏景、沈河来说,真真正正的决战、反击何时开始? 申屠灵灵发动离山,即为号角铿锵、即为战鼓隆隆。 离山发难时,决战开始时。 第九百九十八章 歌中自有人世间 墨僧做梦也想不到,他们拿回来的战利品,拿回来准备进献主人的离山,竟也是离山剑宗的一柄剑。 八百里离山,八百里神剑。 暴起发难!相距最近的逐花妖僧正中其锋。 连惨叫都未及发出,逐花惨死。而轰动巨响也自山中贲起……临死一刻逐花也发动了最后反击,肉眼可见,八百里山崩碎一角,被凭空抹去百里。 但受损又何妨,残剑亦可杀人,哪怕离山只剩一块碎石,那也是护世之石、诛妖之石。 宁可粉碎碎骨,不与妖邪共处一方世界的离山……再呼啸、再出剑,直轰水镜为首众多墨僧。 镜、花两代墨僧皆为真仙,不是他们应变不快,不是他们来不及救援逐花,未能及时出手救人只因更大的麻烦已降临:山腰之上、峰巅之下,那滚滚缭绕于清静小院的墨色崩碎去,淡金色的佛光正喷薄而起,直射苍穹! 院落中,果先双足落地,他手中一串榆钱。 那年,小和尚,见院中的榆树上串串榆钱儿成熟了,不知是嘴馋还是一时兴起,纵身而起去摘榆钱儿,随后定身于半空,“开始”了他的机缘;此刻,果先小和尚终于完成了这个小小动作,榆钱被摘在手中,落足地面。他手中摘下的是榆钱,更是菩提。 几百里外,深深地窟中,影子和尚已经完成了那一刀。 空荡荡的地窟山腹中,影子和尚“滩”在地上,重新化作了影子,散却不乱,但一动不动;石头乌龟依旧摆放在那里,不过只要眼睛没问题的人就能看得出,它已不再是石头,变成了真的龟,龟也不动、四肢首尾都缩在壳中,看不它是死是活……再就是,它背上的佛像不见了,干干净净的壳,干干净净的龟。 洞中还有个苏景,满头白发,苍老异常的苏景。 开灵一刀,算是苏景与和尚联手斩下的,便如莫耶雕山的情形,一刀过后就是一场生死历练,苏景与影子和尚同受“反噬”。 可是这一次苏景不肯昏迷,奋力挣扎、奋力张开眼睛,哪怕头痛欲裂哪怕身如凌迟,哪怕紧紧咬牙以至满口鲜血,他还是不肯昏睡过去,费力挣扎着起身,颤抖着深深呼吸,干涩声音留下两字:“多谢。”随即身形一晃疾飞而去,破土破地,不去增援弥天台,不去汇合离山同门,独自一人急急飞驰,向着西北方向…… 弥天台内果先证道,墨徒浸染阵法破,个个反噬加身。 真元如沸五内如焚,妖僧哪还有精力去救逐花。 也不是所有墨僧都无力救人,水镜能的。镜花十七僧之首、弥天台开宗首领,他的本领远超同伴,即便反噬在身他也能救下的逐花的,可他没出手。 不是不想出手,是他早都惹了更大的麻烦而不自知:之前扶屠发疯、指点墨僧寻回的两截墨剑,都被水镜收在了袖中。 反噬到来同时,袖子里那两截已经断裂、全无灵气的墨剑也告“造反”,就在毫无征兆里,两截墨剑戾气暴散杀劫绽放,自内而外袭杀水镜!还有那个始终疯癫的蛮人屠晚,烈烈咆哮之中、出手! 剑羽剑狱、阳鸦毕方、金花红叶、火天火地火巨灵,一个人,千道法;一个人,烧起了冲天大火。 乱了,乱了,完全乱了,妖僧的心乱了,一时之间他们想不通,离山已成盆景,如何又化神剑;果先被困已到奔溃边缘,为何又能成佛、破阵;蛮子扶屠不是自己人么,怎么有会突然造反;还有墨剑……墨剑竟也跟着蛮子一起反了? 水镜当机立断,神念急转自毁须弥袖,将两截造反墨剑甩出去,同时口中谕令传下……非汉家言语,而是释家梵文,号令身边同伴结阵,共行法,摧毁离山、擒拿扶屠、镇压墨剑! 镜花十七僧,离山一役死了七个,刚刚又被打死了一个,此刻水镜身边还有八人。 布置墨沁阵法,十七僧人人出力,如今反噬到了个个有份,不过他们皆为真仙,反噬让他们受创,难过不堪,但仍有强大战力,至少收拾眼前局面足够了。 至于峰顶下小院中那个新出世的佛陀……何必理会,他成佛,他飞走,无法在这人间逗留。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干脆不去理会果先了。 水镜主持,九僧结阵,顷刻间滚滚墨色自阵中冲腾开来。 下一刻,浓重墨色中,突兀传出窒闷龙吟,一条浑黑天龙急冲天际,缠住离山神剑。乌龙张牙舞爪、离山剑气纵横,两下里滚滚相斗。而阵法未停,乌光连连震动,又有两头乌黑巨龙冲出墨色,一条扑向两截正逆起冲阵的墨剑,另一条则直奔苏景而来。 三条龙过后,诸般怪响又从墨阵中传出,须臾间、妖僧阵中墨色崩碎去,水镜等九名僧侣也告消失不见,只剩……或大或小、奇形怪状三百黑蛟。 三龙三百蛟,九僧身受反噬下施展的法阵。 丑陋蛮子笑容狰狞,正要开口喝咒忽然果先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他:“多谢你,弥天台事情,我来做。” 清理门户。 别宗都是德高长辈出手惩戒不孝晚辈,弥天台却倒转过来,护世晚辈镇压入魔师长。 果先声音落,金色的佛光自其所在的小院暴散开来,横扫弥天台! 金光所过,墨色纷纷退散,弥天台重重山峦还以本来颜色。 弥天台有十八峰,就在佛光弥漫中,十八巨峰接连爆起嘎嘎巨响,山摇动、山转活,座座巨峰化作巨人。 宝冠、甲衣、金靴、法鞭,十八山化十八巨灵。 第一峰第一人,声如天籁,双掌合十:“美音。” 第二峰第二人,其声缥缈高远,同样合十:“梵音。” 第三峰第三人,声如烈鼓,沉闷又激昂:“鼓音。” 第四峰第四人,叹气却满满赞赏之意,合十:“叹妙。” 第五人:叹美。 第六人:摩妙。 第七人:雷音。 第八人…… 十八人同时合十,同时报名,就算苏景不修佛也能晓得他们的名字,美音、梵音、鼓音……佛祖禅院中,有伽蓝护法十八人,护卫庄严地、驱逐邪祟气,永保寺庙清宁,永保进出香客信徒在山门内的平安。 弥天台尚有弟子,何须离山弟子出手清理门户;佛家清静地方自有神祇护法,无需仰仗离山之剑。 点化弥天十八峰,化护法十八伽蓝巨神——果先证道后第一次出手。 十八伽蓝显灵,果先传谕:“护法。” 两字呼喝,哪有佛家清静,更不存丝毫慈悲,只有愤怒,甚至让嗓音都有些嘶哑的无尽愤怒。佛无争斗心,但佛有雷霆怒,你死我活时,佛要仇敌死! 伽蓝纵身、纵鞭、纵法,浩浩之威裹挟浩浩之怒,相斗黑龙、抽杀乌蛟。中土神庙弥天台乱战一团,打得天崩地裂。 天空中,突然阵阵雷霆轰动……若仔细听,哪里是什么雷霆,分明是轰动乾坤也轰动人心的梵音禅唱,金色的人影自小小院落中一步跨入九霄,再从九霄一步跨入战场,少年僧人少年佛,果先在点活十八伽蓝弘道护法后亲自入战来,有恶蛟扑向他,被他一指点中独角,百丈毒獠就此崩碎去,化腌臜肉糜、散落八方…… 还有,洪钟浩荡、声动天地!弥天台正中央山崩地裂,一口巨钟自山根深处破土而出,直冲云霄。钟奇巨,轻松笼罩百里方圆的洪钟。 钟色惨绿,壁上满满锈蚀,可当其凌空、一响猛震过后,满壁铜锈簌簌掉落,露出本来颜色,如骄阳璀璨的金色巨钟。 第一响,铜锈散碎去,还钟本来面目; 第二响,有高亢龙吟响彻云霄,盘于钟身的七条金龙就此转活过来,腾金云驾佛光,直冲战场剿杀黑龙与乌龙;第三响,巨钟急急摇晃不休,就此化作金甲天将一名,怒目圆睁、降魔杵紧握在手,不是韦陀神君又是谁!既有伽蓝护法,又怎能没有韦陀降魔! 所有弥天台弟子都知道自家山根下埋藏了一口巨钟,这口钟还是当年水镜亲手埋下的……那时水镜还是人间佛徒,尚未飞升但修为已经大成,游历西海时候无意中发现一口巨钟。 钟残破,但水镜能探出,钟内藏有浩瀚禅意,是一件大好法器,当为上古大寺所有,不知为何后来埋没于深海。 探得巨钟神奇,却无力引动内中禅意、更没办法将其重新炼化,是以水镜将此钟自西海深处打捞出来,深埋于弥天台山根地下,希望此钟能永镇弥天台根基,保得这佛门圣地传承永在,香火延续。 那时水镜,还是心怀慈悲的高僧大德。 这趟再回来,水镜根本都在懒理会山下巨钟,他已是墨色信徒。而钟为奇器,此刻也得果先点化,化韦陀,逐墨妖! 果先全力出手,但绝非他一人作战,这传承万年、受善男信女无数香火之的慈悲大寺与他并肩而战。 苏景暂时收手,这是必要尊敬,但不是说他就不管了,神通蓄势监视战场,尊敬是应该的,不过不能耽误打胜仗,无论如何这座弥天台都要彻底铲除。 镜花九大墨僧以身入阵,他们已将真修法身化龙化恶蛟,别人再看不见他们的身形,可妖僧就在战场中,焉能看不见那么醒目的一尊少年佛。 墨僧脑中更乱了,成佛就该飞升才对,为何不飞升、为何他还在人间! 忽然,淳镜、沉镜等人听到了一声轻轻叹息,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何须举目去探阵中墨僧自知叹气者为何人——弥天台墨色首领,上师水镜。 叹息之中,水镜心讯传递于众僧心底:“诸位师弟、子侄,化龙吧。” 九个墨僧的法阵力量承受不住果先与弥天台的全力反击,但还不是穷途末路,因三龙三百蛟的阵法尚存一变,须得施阵者自残修为自损元神的一变,龙变。 随水镜传令,本已散去的墨色再度降临,重重笼罩于战场,不过墨色来得快去得也快,前后加起来不过三两个呼吸功夫,空气中浓浓墨色又告消失,而战场之中,所有恶蛟尽数化作浑黑天龙。 三百恶蛟化天龙,战力涨涨涨,暴涨开! 阵力结形、墨法点灵之龙,不是真的龙,法术来的。这些龙比不得真正神龙,可他们的力量也决不可小觑,至少凭果先和他一力点化的弥天台诸般法身灵尊应付不来。 果先初成佛,不止力量运用不熟练,更要紧的是他手中菩提不是自己摘下来的,而是“别人”直接塞进他手心的,一主动一被动,两下差异何等巨大。 身份上说,果先自菩提真境中修出来,绝非普通高僧的彻悟证道能够比拟,菩提境中走出之人,可在灵山开自己法堂,可得天龙八部护法,便如真正的北方佛一般,可与大日如来相提并论的上位神佛;修为上说,果先被动成道,他有大力却还运用不好,他得空明可心中犹有疑惑,若想真如意,仍需破惑解悟。 现在果先的战力,差不多和小相柳、鳌渚、木恩先生相若,比起浪浪仙子还差了不少。要想让己身神通与身份相配,小和尚还有长长一段路程要走。 之前相斗三龙三百蛟大占上风,一是果先占得“地利”,弥天台内禅家灵气都愿归他调遣;二则是墨僧身受反噬重创,实力大打折扣,墨色阵法发挥有限,可当妖僧“舍生取义”、以身劫换杀劫,恶蛟尽数化龙后果先顿时抵敌不住了。 冥冥之中,水镜大笑传出,他的声音虚弱、可笑意张狂无边:“还道菩提真境如何了得,还道北方佛涅槃怎样神奇,不过如此!” 狂笑尚未落下,天地间忽然哭声大作,女子声音,悲苦十足:“天鬼鬼、地坟坟,何时茅茅可停泊,求请诸君唤我名,得来黄土便安身!” 已然拔剑在手准备入战的蛮子扶屠目现喜色,想也不想大喊三声:“茅茅、茅茅、茅茅!”一边喊着苏景不禁琢磨,回头要问一问浪浪仙子,如果这边没人喊她名字,她是不是就来不了了? 哭声变作笑声,还有厚土崩裂山峰轰塌的巨响,地下巨坟拱起、开裂、棺椁显现,小尸仙杀到。 离山各路兵马都还在远处,浪浪仙子也不例外,但不久前在离山时候她已经唤醒了自己的真身,以后只消一个心念转动,尸身可出现天地间任何地方,而尸身所在,即为浪浪仙子所在。 棺椁开,尸仙跃出,看也不看直接扬手抓住一条黑龙的脖子,双手一分同时用力,撕碎去。 就在第一条黑龙丧于小尸仙手中时候,有歌声自天际传来。 人声,男子的歌唱。 那是怎样的歌声的啊。 歌声并不嘹亮,却让人听出隆隆雷霆,如夜中暴雨突降,一道淬厉光弧划破天际后……那时是该期待还是该捂住耳朵?无论怎样,片刻后巨响雷鸣都会绽放,绽放于天也绽放于歌中;歌声并不悠扬,可只要听着稍稍疏神,就会听到牧童的笛声婉转,竹笛好听,只是声音,可牧童的笛子很神奇的,它不只是乐器,它还是法器,因短短横笛的乐声是有颜色的,听着笛儿就能看见片片青绿——鲜亮而悦目的生机颜色,就在牧童的笛中,也在此刻从天而降的歌中;歌声并不厚重,但苏景真就感觉,仿佛起风了,不是什么春风清风熏风,这风来得狂猛而厚重,那是搅动大漠、吹起蒙天黄沙驱赶巨大沙丘的沙漠之飓,只有走过大漠的人才会知道那风的厚重和苍凉,同样的风,就在歌声中…… 歌声并不浩渺,可是淡淡的咸腥味道涌入鼻端了,咸的腥的,却不会让人心头窒闷,正相反,这味道令人心神都为之一荡、心胸都为之开阔,那是大海的味道,闻到了它就见到了海,蔚蓝荡漾、浩渺无边、直连天际之海,歌声里有淡淡咸腥,因为歌声里有海…… 那是怎样的歌声啊,有雨夜雷霆,有牧笛青绿,有苍凉大漠,有浩瀚汪洋……有一座满满腾腾、鲜鲜活活的人世间! 要怎生修炼才能唱出这样的歌,很难,且还有两个关键前提:爱这人间、还得精通剑法。 唱歌与用剑何干?唱歌的不是人,是剑,离山之剑。 离山剑法中无上巅妙之法,清泠剑唱。 歌中自有人世间的清泠剑唱。 就在这支人间调中,雪亮长剑破空而入,杀进战场!一剑屠龙,再剑屠龙,剑剑皆屠龙!掌门沈河还在远处,但他的剑已经赶到弥天台。 歌声清亮,唱响弥天台顶上六百里长天。 歌声里,弥天台红音顶上,大雄宝殿坍塌了。 大殿不是被歌声唱塌的,也不是神剑、尸仙或者黑龙所致,宏伟神殿轰塌来自内因:佛龛正中,端坐而慈悲的佛祖大像忽然眨了眨眼睛,然后他扬臂、撑腿、压肩,舒展筋骨,这尊佛祖像太过巨大,安稳端坐时候无妨,一旦站起来动起来,大殿顿时就容不下他了,所以大殿轰塌。 砖瓦散落,佛祖飞天!飞出来的是如来巨像,落地后却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人仍是佛,宝冠在顶宝衣加身,只是此佛非彼佛,神情颇有相似五官眉眼却大不相同。 落地佛头不是大日如来,是“我是我的佛”,西海佛主鳌渚! 鳌渚随离山出兵剿杀墨色小宗,不久前刚得尘霄生号令转向弥天台,他所在位置一样相距弥天台甚远,本不可能那么快赶过来的。但此间是庙,且还是万年慈悲、饱受无尽虔诚思慧的神庙。 鳌渚是佛,只要有佛陀真灵的人间大像,他都能够借以传身,万万里遥远又如何,有灵瑞佛像之地,就有鳌渚。 鳌渚到,鳌渚入战,鳌渚屠龙,鳌渚还抬起头看了看天空,他看到了一条青青小溪,天上的小溪。 溪水清清,欢快流淌……就这样奔流着、奔流着,从东天边到西天边,一条清溪跨过了整片天空,之后小溪中就飞出了一条龙,青龙。 天溪升龙,岐鸣子的剑术。 人尚遥远,神剑先至,沈河的剑到了,岐鸣子的剑也来了。 浪浪仙子,西海鳌渚,前者尸中尊,后者海中佛;清泠剑唱,天溪青龙,前者今世剑术翘楚,后者古时惊世神剑。 他们来了,足够了,足够了。 甚至都无需苏景再出手,甚至都无需后面大队人马赶来,弥天台中墨僧若还想见到明天日出,除非天王老子来救! 天王老子不管墨僧死活,但弥天台中墨僧还有个顶头上司,不久前刚摧毁了剑冢的施萧晓。 施萧晓也不管那几个墨僧了,他已经得了传报,知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算不如人离山化剑,误信妖人墨剑造反,就连“北方佛”都成功涅槃,墨徒在弥天台中几样图谋都已经破败了,施萧晓给水镜的回讯很简单:谢罪吧。 之前水镜传令同伴“化龙”时曾有一叹,那声叹息就因他接到了施萧晓的回讯。 第九百九十九章 双镜凌天 “八百里离山”发难,蛮子扶屠造反,小和尚果先破墨色证菩提是在黄昏时分,随即恶战暴发,弥天台所在一方天地山崩石裂,佛家大好清宁地绽放凶悍杀机,这座西疆都为之摇撼。 待到沈河、尘霄生与各路人王、修家赶到弥天台时已然长夜过半,夜空中明月东垂,显现隐没之兆。 离山阵中有人笑,大方的时候敢把性命送人,小气的时候就是一根针被拿走也要追出万里的尘霄生笑:“半月前,墨僧攻袭离山,说我宗弟子再见不到明日黎明,今夜原话奉还。” 这句话说得太小气了,可尘霄生说得特别开心。 弥天台恶战未了,但已经全无悬念了,九僧重伤在身行阵升龙,对付八百里离山、果先、浪浪仙子、鳌渚和沈河岐鸣子双剑都已落尽下风,此刻离山大队人马杀到……看那天空云驾重重,小相柳抱臂冷笑,木恩先生左卷右剑,忠义天魔与妇人老蛤微笑闲聊,红皮狐狸摇晃着六只尾巴好像孔雀开屏,三尸手中星索晃晃翻飞耍得都快他们自己绑起来了……寺中墨僧有向何处寻觅生机! 再见不到明日黎明了。 让三尸觉得美中不足的,离山众人并没太多言语讥讽,随沈河一声令下众仙出手,摧枯拉朽一般,将寺中犹自顽抗的墨色巨龙剿灭一空,连半炷香的功夫都不到,大寺彻底归于安宁。 墨色九僧重新显现身形,其中八人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瘫软地面难再稍动,唯独修为最最深厚的水镜,还能勉强站立,粗重呼吸着、面目阴森着,冷冷打量着面前众人。 战事了结。 就在这个时候,刚刚“收剑”的离山呼啸飞起,凌于众人头顶,围绕着一众离山弟子盘旋一周,随即再不停留,向着东南方向疾飞而去。 落叶归根。 申屠灵灵融入离山的神魄已近散灭,待到这场大战过后他就只差最后一件“心愿”了,送离山归返远处、落叶归根! 所有事情做完,终可魂飞魄散去。 离山有戒训,求不得无愧求无悔。 申屠灵灵求不得无愧,也未能求得无悔,但以前所有事情都不重要了,彻底消失去,终了一刻,求得了一个安宁。 离山飞去,八百里规模不再,只剩百里方圆一孤峰,大好灵瑞山,几乎彻底毁于恶战,但、得其所哉。护世即为信仰,使命即为归宿,若不存信仰,离山算得什么灵瑞山,毁得其所,八百里山不负九子。 沈河躬身,所有人躬身,恭送离山、恭送申屠。 红长老泪珠儿垂落。 半月前,申屠濒死,问:下辈子怎么说? 他问起来生时候,就已经打定主意放弃轮回融念于山了。明知自己不存转世机会,他还是问了问下辈子的事情,舍不得不问,可是下辈子啊,太遥远太遥远了。 再无来生,送别申屠。 “果先啊,”一旁的水镜开口了,沉沉叹息:“本座……” 但他只说了五个字,果先就踏上了一步,手捏法印落在了水镜的印堂。 水镜身躯微微一震,仰天倒下,神魂破散就此身亡。他再说什么果先不要去听。 他不是真正的水镜禅师,无论他说些什么,都是对那位创建弥天台、慈悲度天下的大德水镜的亵渎。 亲手送走开宗师祖,果先的眼睛红了,双手合十、跪拜,明知对方已经魂飞魄散、就此了断一切因果再无轮回机会,果先还是低声念了一段往生咒,不是法术、不存玄妙,简简单单的往生咒,最最单纯的哀思寄托。 蛮子扶屠走上前拍了拍果先肩膀:“其他几个我来吧。” 果先摇了摇头,不肯假手于苏景,往生咒后再起身、结印,亲手送走了所有镜花高僧,完成所有事情之后,本应空空无牵挂、了了尽尘缘的少年佛陀泪流满面。 果先之痛,几乎所有人都能感同身受……除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只喜僵尸为伴的浪浪仙子。 浪浪仙子走上去“收拾”墨僧尸体了,被离山剑打碎的逐花,碎尸断肢在小尸仙手中三两下子就拼凑完整,随即十个墨僧尸身摆放整齐,这就打算让迦楼罗来“开饭”了……蛮子扶屠吓了一跳,这是要逼疯果先么?赶忙上前劝阻。 苏景是救命恩人,他的面子一定要给的,小尸仙暂停手上动作,但她还是把剩下的迦楼罗放了出来,腐朽眼睛望向了果先:“你怎么说?” 不知前因后果,但果先已证道,心有非凡智慧,一见迦楼罗就明白了小尸仙的意思,而后果先双手合十,对迦楼罗。 迦楼罗是乘光大师的前生存在,乘光大师是果先的授业恩师。 礼过、起身,看一看迦楼罗,再看一看地面十具墨色僧侣,出乎意料的,果先退开一旁未加阻拦。 十具迦楼罗俯身十具墨僧尸体,去炼化他们的尸身元力,这个过程寂静无声,但是就在这份安宁中,十具高僧尸身面上同时泛起了一个微笑,就如之前离山被“吞噬”的那七位墨僧一样。 从容、宁静且惬意的笑容,来自本心、本性、本能的快乐,人死了,但力量会传承,而当自己的力量再次苏醒、重现于世界时候,它会承天护道、诛妖降魔! 本愿如此,本该如此! 与之前的办法一样,在迦楼罗降附尸身后不久,小尸仙就把他们一并收入袖中,果先先对苏景、沈河等人致谢,之后请沈河等一众要紧人物移步,去往先前他被困的小院。 院中还有人,未被墨色浸染的高僧:弥天台今代主持辰光,和另外三位“光”字辈高僧。 几百年受墨色攻伐,他们的身体都虚弱已极,但都还活着,活着就好,这是一份惊喜。 当年,中土修行道联手攻入十一世界,杀灭四圆凶猕为今日世界铲除一桩大祸后不久,镜花十七僧忽然归返中土,齐现于弥天台。 十七僧回来的时候,样子和现在不一样的,他们身上的袈裟是红的,他们头顶上的香疤也不是黑色的,口中只提佛法不说真色、永恒和正神。于后辈弟子来说,飞升先祖忽然归来,这是何等惊喜。 便如后来沈河、苏景等人的猜测,镜花僧入弥天台,先说不得将他们归来的消息透露出去,再命弟子暂时不得多问,须得尽快封山。 若飞升去的离山先祖回来,无论是哪一位,他说的话就是所有离山弟子的天条,全无保留的信任,离山如此、弥天台如此,天元道如此,所有被墨色浸染的小宗尽皆如此。 弥天台封山后,镜花僧这才吐露“实情”,中土危殆,事情紧急,即日起十七僧传法于弥天台僧众,来日可消灾除祸。 十七僧传法,看似深奥佛学,实则暗藏墨沁,初时辰光也未能发觉,但到后来渐渐发觉不对劲了,尤其墨僧布阵准备“助果先证道”,更让辰光觉得可疑。 只是那个时候阖寺僧众几乎尽遭浸染,只有辰光与寥寥几位高僧尚能坚守本心。 眼见对方势大无可抗争,辰光准备逃出弥天台再联络同道,奈何他们才有异动就被墨僧发觉。 辰光逃不出去,只能退而求其次,撤入果先所在小院,几位高僧结法以求保住果先,从此被困,一晃几百年。 事情经过几句话就说完了,最后辰光微笑摇头:“入此院落本意是为护住果先,盼他能快快破悟飞升去,不承想,反倒是果先保住了我们。” 凭着辰光等人的本领,要对抗十七僧联手布下的墨色浸染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反倒是果先,不断得到“石头乌龟”的元力相助,人在结定中但自有慧知力绽放,对抗墨色同时,也本能护住了几位本宗前辈。 话说完,辰光又果先搀扶着,对诸位同道诚恳致谢,特别是那个蛮子扶屠。 扶屠客气了几句,不外是同气连枝,义不容辞之类的漂亮话,该他做的事情已经做好了,话怎么说真的不那么重要的。很快三尸就插口,雷动问蛮子:“影子和尚呢?他没事吧?” 苏景摇头道:“他正沉睡,放心,他好得很,照我看他又得机缘了。” 赤目再问:“你扮蛮子上瘾了?还不换回来原来模样,这副丑样子……我们都遭连累,被人看不起:原来三位非凡仙君的本尊竟是个如此丑货!” 苏景笑道:“此刻还换不回来,一成苏景现在不在中土,去往莫耶了。” 拈花不解:“去莫耶做什么?” 蛮子微微扬眉,卖关子:“总之是好事情,届时自知。那边的事情已经做好,正过阵返回……” 这样的答案可糊弄不了三大宗师,一前一左一右将蛮子团团稳住,正要再做追问,突然间一道炽白光芒自遥远东方绽放开来! 光如柱,凝聚不散,从地面直冲苍穹,当白色光芒打入高空,苍穹仿如古潭一般化开层层涟漪,不多时涟漪散尽,夜空重归平静,却就此多出两面巨镜。 双镜凌天,一在东,一在西。 第一千章 宣战 双镜中玄光转动,内中景色迅速清晰起来,三尸昂头望镜,很快他们就从“西天明镜”找到了自己,不止三尸,还有蛮子、有沈河、有果先……此刻弥天台的景色全都清清楚楚倒映于西天镜内。 西天镜中,弥天台。 另一边,东天镜中:天元山。中土世界赫赫有名的天宗名山,沈河等人哪个认不出,但整座天元山皆被沉沉墨色笼罩,内中情形不可见,只有主峰巅顶上,两人并肩而立。 一僧一道,僧人年轻、漂亮,面上带了妩媚笑容;道人四十年纪,枯木一般平静,平静到木讷。 法术有所差别,但类似情形苏景等人再也熟悉不过了:一镜天。巨镜凌空,无论身在中土何处,只消抬头一望便能见到施法者想让他们看到的景象。 不过比起玄天田上的天镜多出一面而已,墨灵仙不仅让天下人看到中土正道,也让天下都能看见他们。施萧晓并未来救援弥天台,而是率队去了天元山。 跟着,一个清清朗朗的笑声自东方传来:“活色地施萧晓,元界元一,见过中土世界诸位修家。” 东天明镜中,妩媚和尚向着沈河等人点了点头。 就在此刻,弥天台中那个丑陋蛮子,周身遽然煞气流转,阴森之气一晃、再晃,第三晃中崩散去,蛮子消失不见、苏景还以本来面目! “一成苏景”已自莫耶归来,“两人”无需咫尺相对,只消共处于一方世界中,随时可以偶身还真。 而当苏景显现真形时候,漆黑天地中突然一道道金红光芒绽放、飞天……那是三百尊佑世真君大像!大像飞天,领奉苏景心咒,赶赴弥天台与主尊相聚。 看清了,东土所有人都看得清楚了,一尊尊阳火大像于夜空中何其醒目,那镜中的清秀男子何其醒目,刹那寂静过后便是轰动欢呼,州府县镇、山村庐寨……汉家之地顷刻欢腾! 半月前,同样漆黑夜色中,所有真君大像显现怒色破祠而去,之后就再不曾回来,很快“佑世真君”陨落离山的消息传遍天下……无人愿相信可又不得不信,直到此刻再见真君,真君尚在,佑世依旧,这让深处灭亡边缘、惶惶不可终日的汉家凡人何等欢喜,何等鼓舞! 苏景还真,苏景开口:“你是首领?” 施萧晓的笑意更浓了些,不隐瞒,直接承认:“现在是我做主,正神有令,中土信徒由我掌管。” 苏景点头,声音穿天跨海传遍整座中土:“半月忽忽战事不休,却始终未能寻得你,今夜正好,有句话要对你交代清楚的。” 施萧晓略显好奇:“问罪?” “宣战。”苏景两字如雷。 罪有什么可问,明明白白都已摆放眼前,不问罪、只宣战。 “中土地,平和地,愿争于天争于命但少争于人……五月初五妖魔乱世,毁我人间朝堂、伤我正道修宗。便是五月初五开始……墨一脉,天容地容苏景不容,墨之罪,天赦地赦苏景不赦。”苏景直视施萧晓:“今日苏景,宣战于墨,不止宣于你等,还将战于天外。” 说话间,苏景扬手,小指指甲划过眉心,皮肉被豁开,寸许长的伤口。 鲜血迅速流出,而苏景声音不停:“杀灭尔等在先,扫灭天外墨色于后。宇宙之内所有黑色怪物,无论仙佛还是杂草,无论神鬼还是畜生,五月初五那天起,皆与苏景不共戴天!苏景自黥于面、以立此誓,中土世界万万生灵共鉴。” 不止对入侵中土世界的墨色仙魔,而是宣战于宇宙中所有墨巨灵,所有一切黑色怪物,结死仇、无开解,他不死绝我不休! 沸腾,人人心血沸腾,还有没有退让、妥协的余地,凡人不知道,可是就算能退让又为何退让,他伤我世界,他伤我天地,今生来世千秋万载,他便是我仇敌,永不改永不变之仇! 轰然大乱,乱在欢呼,中土各处。佑世真君重现天下,显现一刻直接宣战,请天下共鉴。 沈河、秭归对望一眼,前者还好,到底是了解苏景的,晓得自家这位小师叔最擅机变,对方那个施萧晓忽然打出两面镜子来,不用问也能想到他的打算,苏景却抢先开口,借了敌人的法术来说自己的狠话,抢眼睛抢威风更抢士气,妙得很。秭归先生则笑了,由衷两字:“佩服。” 此刻不是相护吹捧的时候,沈河笑了笑,踏上一步:“苏景为我离山长辈,他老人家宣战,即为离山宣战。” “大成学与离山剑同气连枝,离山宣战即为书生宣战。”秭归先生声音缓缓,苍老却坚定。 果先面色平静,深仇大恨早已深种于心,又何须再咬牙切齿,又何须时时挂在嘴边:“果先性命,为苏景所救,他之仇即为我之仇,我为佛,我之仇即为佛之仇。” 小和尚怎么想就怎么说,一下子就把梁子架上天。 “秦吹为臣,”人群中那个不起眼的老太监慢条斯理:“帝姬帝婿为我主上,君命所向即为我长剑所指,墨一脉,永为秦吹之仇。”说完,稍顿,老太监又笑了,可是哪有丁点和气丁点慈祥,只有满满狰狞与十足桀骜:“秦吹为魔,天外魔坛三万七千手足兄弟,一魔仇,万魔恨,宇宙虽大,魔坛与墨妖不共存。” 老太监和小和尚一样大包大揽,不过小和尚只是随口说说,他自己是佛没错,可他现在不知道西天诸佛是怎么想的,老太监却是“板上钉钉”,一魔仇万魔报,他有这个把握也有这个底气。 老太监的话才说完,忽然又有一个苍老声音响起:“瞑目王有大功勋于阴阳司,他之仇,阴阳司一万三千判不共戴天。” 随说话,一阵阴风拂过弥天台,大红袍,尤朗峥,星月大判亲至人间,只为说一句话、给出一个态度。 老人家的话说完了,小童儿的稚嫩声音传遍天地:“神君前,十四王,亲如手足!一王战,王王战,打虎不离好兄弟!”囝囝乖乖的顺口溜一点也不顺口,喊得倒是响亮得很,他喊过囡囡六六赶忙接口:“阿骨王之仇,即为诸冥王之仇,冥王之仇,即为神君之仇,呔啊,黑和尚、黑老道,你们这场官司通天了!” 小和尚大包大揽?老太监大包大揽?谁都比不得两个珠胎细鬼儿大包大揽,他俩连阎罗神君的事情都给定了下来,连苏景都被他俩吓一跳。 忽然,一声冷笑传来。 虽只是一笑,但其声浩渺意境深邃,除非修得大智慧在心,否则决绝笑不出这样一声,发笑之人,矮人中的矮人大宗师中的大宗师,雷动微仰头:“对面无知之人,可知星宇中有‘拿’人。” 没听说过。萧晓何等见识,却从未听说过拿人。不止妩媚和尚,他身边的元一道士和他手下大群墨灵仙,统统都是雷动口中无知之人,不知拿人之名。 雷动一哂,似是早知他们不知道:“我们三兄弟,即为拿人。” “天下皆知……宇宙皆知,我们三人与苏景为手足,为兄弟,同生共长有福同享。”赤目接口了,红色眼睛眯起来:“惹到了苏景,就是惹到了我们兄弟,你们啊……惹下塌天之祸尚不自知,可怜可怜,可笑可笑。” “可悲可悲,可叹可叹,”拈花再接口:“我们兄弟是拿人,惹了我们便是惹了拿人,惹了拿人,那是一定一定会拿你全家的……” 无论什么事情,一到三尸口中立刻就会变了味道,苏景笑了,插口打断了拈花的唠叨,望向东天镜中施萧晓:“说吧,双镜凌于天,所为何事。” 施萧晓终于有机会说话了。 妩媚和尚很有些懊恼,施展双镜将弥天台、天元山,也是中土土著与墨色真仙两大势力昭于下,本是为了杀灭中土锐气,不承想对方有不理风度一劲抢话之辈,反倒让中土士气暴涨。 不过无妨的,要是口水有用,还修神功炼法宝作甚,施萧晓的笑容不变:“中土修宗,离山为尊,施萧晓来此世界已久,始终未能请教离山之剑,心存遗憾。本想请沈河真人赐教,奈何,刚刚得见清泠剑唱,有些失望……还是请尘霄生先生赐下一剑吧。” 施萧晓挑战离山,挑战尘霄生,当着中土万万人间面前。 说话中,施萧晓迈步向前一跨…… 于众人眼中,他在东天境内,但随着他迈开一步,人就从东天镜进入了西天境,之后再一步,妩媚妖僧自镜中走出,落足弥天台山门前。 施萧晓一动,元一跟随,两大首领皆动,所有墨灵仙和天元道归仙墨道尽数追随。 施萧晓麾下,百余墨灵仙;元一驾前,十三天元真仙和九名小宗归仙。 百多人,不算多,但个个皆为:仙! 不急着攻山,施萧晓再开口,仍是挑战尘霄生。 尘霄生,新晋仙剑,出身离山剑法非凡,可说到底他才成仙几年,对上全盛时的水镜都未必是对手,何况远胜水镜的那个妩媚妖僧。 但尘霄生不存丝毫犹豫,点头,不过尚未开口应战,身边苏景忽然道:“师兄,让给我吧。” 尘霄生摇头,不存商量余地:“不让。” 苏景不甘心:“九极慧传灵丹三枚,换师兄一个对手。” “这药丸很神奇么?”尘霄生似笑非笑,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启禀师兄,此丹为瞑目王传承,其效通天,堪比江山剑域上古传承奇丹天无常。”苏景说得煞有介事,其实兜里根本没这宝贝,二明哥给他的麒麟库中的确有个瓶子,标有“九极慧传”的鬼篆,可瓶子是空的。查看瓷瓶时候苏景恨啊,心里琢磨着等二明哥苏醒后要跟他说“宝库不是垃圾箱,别什么都往里放”……没有不怕,空手套白狼的功夫苏景不是没练过。 尘霄生倒是没起疑心,瞑目王留给苏景一座麒麟库,匣可收月、偶可换身,内中宝物样样神奇,多出一瓶子好丹丸也不奇怪。明显得很,尘霄生动心了,跟着他笑了:“灵丹我要了,人不让。” 苏景的眉头一下子就皱起来了,仗着师兄身份愣抢师弟灵丹么?这是不要脸师弟遇到了厚脸皮师兄么? 西天一镜高悬,师兄弟说话尽落凡间,闻声者众,皆发噱。 赔了自己没有的灵丹,也没能讨到敌人,苏景无奈,退而求其次,转头望向施萧晓身边元一:“元一,你要不要凑个热闹?” “凑热闹?”元一为人木讷,汉家言语字字都懂,但对引申歧义从来都懒得去想,出闻言一时间不知何意。 三大宗师赶忙教给他:“就是苏景打你,问你敢不敢上前挨打。” “挑战啊。”元一笑了,没有拒绝的理由的,施萧晓问剑尘霄生,对方迎战了,苏景过来挑战元一,他没得回绝。 由此,离山第一代真传两兄弟,斗战墨灵仙僧道首领。 小相柳看不出苏景哪来的信心,淡淡开口、提醒好友:“你好久不曾单打独斗了,多小心。” 第一千零一章 百丈国,谁为君 尘霄生,苏景。 施萧晓,元一。 离山一代真传两位人王约战狂信墨仙两大首领。 施萧晓开心而笑:“巧得很了,正好两面镜子。”说话间手印向天一挥,高悬天际东西双镜微一转,镜中景色变化:西镜不在显映弥天台,只照尘、施两人;东镜亦然,没了黑蒙蒙的天元山,镜子只显映苏景与元一。 双镜映双战,天下传看。 尘霄生走出山门,施萧晓迎上,两人相距百丈同时停步,就此凝立不动。 而当两人同时显现西天一镜中时——镜中艳光,夺目人间! …… 一直以来,墨灵仙都能从正神口中听到一个说法:中土乾坤,完美世界。 施萧晓、元一等一众外域墨徒有幸来到中土,自然要看一看这座世界如何完美。 阴阳分明、四象整齐、五灵循转这些都不必说,真正让施萧晓、元一等外域仙魔觉得纳闷的:此间生灵,古怪啊。特别是汉家百姓。 古怪在哪里? 比如说象棋,马日象田车直线、炮隔士斜卒不回,规矩不算复杂可也不是简单玩意,可是汉家百姓几乎人人都会下棋,下得好或者不好姑且不论,会下棋的人很多是不会错的;比如说唱歌,那山里的樵夫日子过得辛苦不辛苦;水上的渔夫生活过得艰难不艰难;拉纤的纤夫,他们维生的活计何等艰辛;西北的麦客,穷的一家子人只有一条裤子……可樵夫有山歌,渔家有船歌,纤夫有劳作似的号子歌,西北的汉子就更不得了了,三千壮汉吼秦腔的动静惊天地!请听请听,歌歌好听歌歌动人。 说到了歌自然也就要说到乐,不是雅乐丝竹,不是皇廷鼓乐,而是民间乐、劳作乐,长短双笛,牛背和渔舟上的好调子;二胡三弦,茶余饭后说来就来;就连北方塞外、一贯被汉家百姓视作教外地方的牧民也有苍凉动听的马头琴。 类似棋、歌、乐这样的民间玩意实在太多了,南北大戏、八方龙狮、面雕泥塑等等等等,所有这些寻常百姓觉得再也平常不过的“把戏、玩意”,都让施萧晓等人好奇。 在施萧晓出身的活色地,也有琴棋书画,但无一例外,那只是贵人、富人的享受,平民百姓根本不存娱乐或者消遣;至于元一所在的元地,干脆就不存曲乐歌舞之说,贫瘠之地,除了劳作还是劳作,为了活着所以活着,唱歌鼓乐能填饱肚子么?有跳舞唱戏的力气还不如去打猎……这就是中土五圆生灵的怪异所在了:玩。 不是说四海太平了、生活富足了以后开始寻欢作乐,汉家文明渊源流传,古籍经典千万年流传,翻看查阅不难找到,荒古恶劣、远古可怕、中古贫困……但即便那时人家生活艰难,依旧有歌有乐,有舞有玩,中土、汉家之人,活得再怎么辛苦,依旧会有一颗玩耍心。 别家世界,民间哪有那么都玩意,那么多娱乐,唯独中土。 玩是玩,但非玩物丧志,而是苦中作乐。 或者说:天性中的乐观。 便如明镜当空时候……即便凡俗百姓已知大难降临、明白这是护世仙家和宇宙妖魔的生死决战,他们在紧张、痛恨、激愤之余,还是会不由自主分出一份心思去看、去使劲看:离山中真的有好多仙子来得,真的好漂亮。 可笑么? 还是可爱? 施萧晓和元一觉得可笑无比,尘霄生与苏景却觉得可爱极了。 看仙子,好漂亮。 但当尘霄生与施萧晓共入一镜时候,刚刚百姓眼中那些或清纯或娇艳的仙子们尽数黯淡无光,直到此刻众人才恍然发觉,原来这天地间最最美的,竟然是两个男子。 和尚妩媚,不存矫揉造作或者脂粉香气,妩媚之意源自天成,妩媚是什么?是娇艳鲜花心中嫩蕊,是清澈小溪间五彩鱼儿,是一滴刚刚从荷叶上滑落的露水,纯入其极,便是媚;剑仙美艳,清清静静却不见一丝女气,正相反的,因经历人鬼一变,他的眉峰带出丝丝阴戾;因浪荡南荒,他的眼角透出一份妖邪;因毕生与剑,他周身又散起一份锐气,阴戾、妖邪、锐利,稳稳形容于美丽容貌,这个人……妖冶到绮靡。 看过了这面镜子,再看那面镜子……简直都伤眼睛了,那个元一道人是树皮成的精怪么,恁地干枯、恁地木讷,丑丑丑丑丑!佑世真君他老人家……怎么说也是自己人,勉勉强强地看吧。 公平以论,苏景的长相还是不错的,不过得分和谁比,旁边那面镜子里的两人他可远远比不来。 尘霄生与施萧晓相距百丈,两人凝立身形,都不在向前迈步。 凡间百姓都懂,仙家斗法不是泼皮打架,讲究渊渟岳峙,对峙中争势夺意……不过这两人的对峙有些奇怪,山门前尘霄生将双掌摊开面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看过来,仔仔细细,仿佛他的手指间藏了登仙秘法,他数得仔细、看得入神;施萧晓也不正常,他从袖中去一块雪白丝帕,在认认真真的擦手,他的手明明很干净,擦来擦去也不见得能再干净多少。可是一块帕子他还嫌不够,不多时又换过一块帕子,继续擦。 待换过第三方帕子的时候,施萧晓开口了,问尘霄生:“你不拔剑?” 尘霄生应道:“快了,得先找一找。”边说,继续在自己的手指尖上找剑,又反问:“你的剑呢?” 和尚一笑嫣然:“剑在袖中,我的剑很了不起,本为一位高人所有,我对此剑很尊敬,取用前一定要净手,杀人之后我还会好好洗剑。” 两个人唠唠叨叨,数指头的数指头,擦手的擦手。 漂亮人都站着不动,大家又挪转目光去看“丑人”:同样相隔百丈,元一道人咳嗽了一声,旋即下雨了。 墨汁一般的黑色雨水,就那么毫无征兆的,从天空洒落。雨不大……不是雨势不大,而是雨水笼罩的范围不大,只有百丈方圆,只把他与苏景的对峙一方扣住。 百丈之圆,圆内墨雨滂沱,圆外不见半滴墨色雨珠。 苏景人在大雨中,但他身上不曾沾染丁点墨色,不止他,这方圆百丈的地面上也不见一滴雨水落下,因为有火:星星点点的火花,游弋着、跳跃着,任那墨雨如何猛烈,每一滴雨水必被一点火花迎上,之后……火花不熄,墨雨也未必击碎或者蒸干——火花托住了墨色雨珠。 雨珠落下,火花迎上,两者相触就此凝于半空,再不动。 雨珠是雨珠、火花是火花,泾渭分明却又相融一处,一朵金红色娇艳火花托浮着一滴黑珍珠般墨色水滴。 雨珠何其多,火花也不见丝毫逊色,只才片刻功夫,两人对峙地方,那百丈方圆地方,从地面到九霄满满火花托墨雨! 阳火之花璀璨、墨色雨滴纯透,千千万万水火交融,美丽得动人心魄。 忽然,苏景动了,身形歪、足迹斜,歪歪斜斜向着前方跨出一步……元一道人心中冷笑,动了就是败了。 墨雨如注洒落百丈地方,但这雨水并非杀劫更不存剧毒,因为雨不伤人,是斗法却还并非厮杀搏命,仍算是对峙、争势。雨中法度为八个字:行天布地、陈规列矩。化这一方天地为元一道法世界。 离山苏景以火花托雨阻其落地,算得“艳阳还真、炼天本色”,阻止元一结布他的本命法域。 苏景能做到这一步,在元一看来此子是有些道行的,以苏景三十甲子的修行,难得了。 但苏景只才应付了短短一会功夫就告欺身进步,明显是察觉自己的真火托不住所有雨水,不得已做强攻。斗势已败,所以弃势强攻,即为孤注一掷。 元一这一生见过太多“孤注一掷”了,统统都是一个下场:败亡。 可是让元一没想到的,苏景这一步不缩地不逾距,歪歪斜斜的跨步之下,带动着百丈内万千阳火金花都告歪斜……火花歪斜了,元一道人忽然觉得世界也歪斜了。 观战外人都不觉异常,唯独直面苏景的元一才能察觉,苏景斜了火花斜了之后就是天斜了地斜了甚至连这人间的灵气都斜了。 由此平地变成“山坡”,苏景在上、元一在下,居高临下的苏景,第二步跨出,几成压顶之势! 凭一步,动乾坤。 苏景迈步不是弃势,正正相反,他在增势,与元一争夺这百丈小地方……只能有一君,且看是谁。 元一没想到,但“没想到”并不是意外,从修行到飞仙、从杀墨到入墨、从与天地争到与仙神斗,元一经历数不清的“想不到”,早都习惯、早都见怪不怪了,他顿足。 左脚、脚跟抬起再放下,轻轻一踏,天平地整歪斜不见。 “山坡”没了,苏景的居高临下又变作与敌人平面行对,但元一的左脚未停,一踏之后再一踏……明明什么都没变,苏景却无端觉得:须得仰望。 第一千零二章 不见骄阳,龙梅神剑 “山坡”没了,苏景的居高临下又变作与敌人平面行对,但元一的左脚未停,一踏之后再一踏……明明什么都没变,苏景却无端觉得:须得仰望。 仿佛元一已经置身万丈高峰,自己却在山根角落,那个道人高高在上! 不是元一高飞,道人仍在原处,而是苏景“沉陷”。 不是苏景脚下地面塌陷,仍是百丈天地之争,真实天地不存丝毫变化,苏景却被道人送入“深渊地谷”。域中势变,只在对峙两人的“感觉”,观战百姓从镜子里看得清楚,两个人你下雨我生火,你跨步我跺脚,热闹倒是热闹,可是相距百丈彼此遥望始终未改。 苏景须得仰视元一,元一自也就俯视苏景,但就在他“俯视”一刻,忽觉自己的头顶有人注目……被人看了头顶没什么新鲜的,可精修真仙五感非凡,墨色道人明明白白地察觉,正鸟瞰自己的正是苏景。 元一扬眉、举目,果见苏景正凌空,对自己漠然冷视。 沉于势,苏景陷落了,应该在下,也确实在下;可势高处,也真真切切的还有一个苏景。 一在低渊,一在九霄,两个苏景。 天塌了地陷了,与太阳何干呢?就是这个道理了,苏景是离山真传,也是金乌弟子。势因修而来,修因身而起,于斗势之中,苏景分势为二,离山苏景沉渊于地,但金乌苏景高悬于天。 斗势至此,苏景与元一不分胜负。不过元一目光如古井无波,目通心,他的心境无澜;苏景心中却惊疑不定,他的额角见汗了。 忽然,全神关注与苏景争夺这百丈王势的元一道人笑了。 树皮样的道人,笑起来的时候脸孔似要裂开似的:“苏景啊,我知你修阳火、炼金乌……只是你还没发觉么?过时候了。” 什么过时候了? 日出过时候了。 此刻东方应该有曙光初透,应该浮现一方鱼肚白才对,可天空、世界、整座人间依旧黑沉沉的。 天黑,却无云,并非乌云遮挡,今日不见日出、不见天明。 弥天台镜花墨僧就丧命于今夜,个个伏诛,再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见不到明天太阳的,不止一群墨僧……红日消弭了,中土人间竟没了太阳! 五月初五墨色信徒齐齐发难过后,墨色小宗袭扰天下杀戮四方;弥天台负责追寻圣剑和浸染“北方佛”;施萧晓率领墨灵仙专心对付剑冢;元一统领天元道也非无事可做,正相反的,他们的任务尤其重要,于神不知鬼不觉间行转浩大法术,只为:弭日。 正神将要降临中土,而毒阳恶日为正神最最痛恨之物,为迎神驾到来,做仆从的于情于理于忠于义于孝,都要中土无骄阳。 黑夜世界,迎接黑夜之神。 元一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啊。 而“虔诚、孝顺”之外,弭日之术也并非全无用途,此法成形可与墨色脚印接引之法彼此呼应。 没有弭日,只靠墨色脚印,也能将无数墨巨灵饥接引来中土,不过时间会长久些;有了弭日,接引之术可大大加快。 昨天傍晚施萧晓摧毁剑冢之后并未驰援弥天台,镜花等僧渎职怠责,非得谢罪不可,施萧晓已经弃了他们。 可放弃自己的手下,不表示敌人就不用对付了,不过妩媚和尚并未率兵截杀沈河等人王,很重要的缘由是元一传讯过来,弭天之术即将圆满,须得施萧晓入阵助法。所以施萧晓去了天元道。 待他施展东西双镜时,弭天已然行运圆满了。 让那嫣红骄阳消失于中土,何等磅礴手段,但因墨巨灵传于元一的秘法玄妙,施展之下竟全无动静,即便中土诸位人王修堪与仙佛比肩,事先都未能察觉! 墨巨灵一脉……或许战力不是特别出众,或许本领岑差不齐,可他们的种种奇妙神通不由得满天神佛不诚心说一句:佩服。 苏景修金乌,自己就有真正金乌为魂,又怎么可能没察觉“时候过了”,不过大敌当前,他无暇旁顾而已,晓得太阳未能按时升起,但没有多余心思去理会…… 元一笑言时候,另一边施萧晓也终于擦完了手,伸手入袖,笑容甜美:“我要取剑了。” 尘霄生“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因为嘴巴被占住了:他选好了手指头,右手、食指,然后把手指送入口中,咬破。 民夫蒙冤、咬指尖写血书时候才会用到的动作。 尘霄生不是民夫,他是天字第一号的漂亮之人,他咬自己食指指尖的样子,漂亮得惊心动魄。 指尖咬破了,一滴血顶在指尖,一滴血留在了齿间,艳得惊心动魄。 施萧晓取剑在手。 众人一见他的手中长剑,离山沈河、诸位长老、包括尘霄生在内,人人面色骤变! 三尺青锋,清亮仿如一泓春水,一眼望去目光就陷在了水中,仿佛妖僧手中所持真就是一座碧潭……潭中还有瓣瓣梅花飘零,这碧潭旁边应该栽有梅林吧,许是昨夜有场风来,吹落梅花浮清潭。 离山众人都识得这把剑。 龙梅修心、花开心神动,瑶琴养剑、弦振剑雷冲。季展二,二祖的龙梅剑。 二祖早飞升,剑随真人去,怎会落入妖僧手中! 就在施萧晓亮剑一刻,黑暗天空中陡然那一声惊雷轰动,闪电如鞭、怒劈妖僧施萧晓! 金红色的雷,阳火之雷,于此刹那强攻妖僧不是尘霄生,竟是另个战团中的苏景。 苏景没见过龙梅剑,但他早听九祖提到过多少次“二师兄的剑”了。 苏景没见过二师伯,心怀敬仰是不会错的,可是当真谈不到有多深厚感情的,而他瞬间暴怒发狂也不是因为自己与二师伯如何,是因:以己度人。 若此刻与元一对峙的不是我苏景,是我师叔陆崖九,他老人家会怎样? 手足情深啊,眼见季展二的贴身好剑被妖僧把持,寒月天河离山陆九会不会心头狂恨、会不会怒发冲冠,会不会对妖僧必杀无赦。 陆九是苏景的引路人,是他做了榜样才让苏景“若不修行愿做维护乡里一小捕,若修行有成便做管天管地一小捕”,是他亲手领着苏景踏上这条长生之路。老祖被困青灯境,一晃一千七百年不得重返人间,可苏景何尝不是他在人间的传人。 传承的不是法术,而是九子联手所创的离山正道。 甚至苏景敢在自己脸上贴金地说一句:老祖不在人间,我愿替他做他要做之事。 此刻便是!因陆九会暴怒,所以苏景成狂;因陆九会不顾一切诛杀妖僧,所以苏景混不理会面前元一,心咒唤起阳火真雷,杀妖僧! 修金乌的苏景,太阳不见了都未惊慌发怒,继续冷静对敌,却因九祖之义不计后果,动法轰杀妖僧施萧晓。 苏景不止修金乌。远在金乌之上的,苏景还有一件功课,和所有离山弟子一样的功课:离山。 在离山中修剑修法修长生之人,算不得离山弟子,只有修了离山之道,才算真正离山传人。 苏景动则元一动。 于争势中忽然放弃去转攻他人,苏景此举与送死何异,可就在元一法劫将要出手一瞬,突然一道犀利剑意自斜刺中催压过来,直指元一祖窍。 剑意不过一道气意,不会真正伤人,但元一仍是觉得眉心一痛、法身之内神魂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若继续去攻杀苏景,再分出余力化解这犀利一剑,元一自忖未必做不到,不过多半会受伤。 元一动,尘霄生动,他的指尖血真的是剑,另只手拂过沁血指尖,之后就从那滴血珠里抽出了一柄剑,血色、殷红的三尺长剑,握在尘霄生手中、剑锋斜指元一道士。 在正神面前,元一微不足道,可是在凡人世界,元一却是高高在上的神祇,就因为几只虫鼠受伤?他不肯,是以回神收元,未去追杀苏景,转头望向尘霄生冷冷一笑。 这一剑的气意元一领教了,心里也就明白了,尘霄生想要挑战施萧晓,还不够资格。 不是小看尘霄生。血中一剑很不错了,普通墨灵仙无一能及。可施萧晓不是普通魔仙,他的本领尚在元一之上,言出法随可令天地俯首之人,他之强,不在凡人的想象中。 心念转动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而那阳火真雷来得何其迅猛,斩下、中! 苏景动、元一动、尘霄生动,唯独施萧晓不动,就原样站立地面,好像等着清风吹来似的,等着那饱含苏景狂怒的真雷打下来,打在了他的头顶。 雷动四方,巨力卷扬气浪席卷四方,罡风过处合抱巨木被连根拔起,一时间飞沙走石巨响隆隆……片刻后尘嚣散尽,施萧晓还在原地,连面上的笑容都不存丝毫变化。 生受阳火真雷一击,分毫无伤,就连一点焦糊印记都被不曾留下。 施萧晓很有涵养,被打了一道雷火却全无气恼之意,对苏景笑道:“弄错了,你要挑战的不是我,是元一道兄。天下人都在看着,你啊,莫再闹了。” 笑容妩媚,天下共鉴。 苏景唤起的神雷威力怎样?如果攻向当年那个月上天墨十五,任墨十五如何抵挡迎抗,她最好的下场也得肉身破碎、神魄或能逃脱劫厄。 我的全力一击,他的清风拂面。 妖僧强大,天下共鉴。 第一千零三章 瓜皮金兵,一血一剑 妖僧把话说完,又望向元一点了点头——凭尘霄生的剑意,元一判断出尘霄生绝非施萧晓之敌,一样的道理,凭苏景的轰雷一斩,施萧晓也笃定,在元一手下苏景全无生机。 忽忽轻声响起,苏景燃烧起来,周身上下金红火焰缭绕,再蓄力…… “师弟,妖僧贼道是一伙的。”尘霄生开口了,并无责怪之意,只是在想给愤恨中的苏景摆明一个道理。 施萧晓、元一,万年相伴孟不离焦。 龙梅剑只有一柄,但这柄剑既然被施萧晓拿在手中,就一定与元一脱不开干系,想要追究真相,两个人都要受刑;即便真相大白、真的……真的要为二祖报仇,妖僧妖道都得杀! 苏景愤恨,尘霄生感同身受。但是离山剑宗内,做师兄的人哪怕心中再如何躁动激怒,也都还会时刻记得:要护着小的。 师弟的本领不错,那道神雷威力非凡,可是还远远对付不了施萧晓。 尘霄生对付得了么?他自己也不晓得,但一强一弱两个敌人,强些的那个尘霄生一定要扛上身,把弱些的那个留给师弟。 苏景垂下眼皮,静默片刻,再开目时未平静,但已清醒回来,看一眼施萧晓,随后望向尘霄生:“师兄小心。”话说完他重新面对元一。 场中经此一变,之前苏景为争势所做努力付诸东流,他与元一对峙的百丈方圆地方,阳火金花尽数泯灭,墨色暴雨将这片地方彻底沁染,百丈乾坤,乌墨为色元一称尊! 天镜之中,清晰可见苏景的眉峰跳了跳,双手急急一搓,又是一片金红火花飞起。 三百阳花,虽小却纤毫清晰,花成六瓣开绽,花心处细蕊柔嫩。 元一冷哂,笑苏景不智,又弄些火花出来,还想像刚才那样托浮雨水争夺法域么?简直愚蠢!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百丈国、墨之国,真色已然彻底统御此间,火花有怎么可能还有机会。 果不其然,火花飞入墨雨,连片刻坚持都不存就被墨色侵蚀、继而打碎。 可就在火花爆碎一瞬,三百花儿突兀绽放起炽烈金光! 金光之内,烈焰妖娆! 烈焰之下,巨人凶悍! 火花炸碎,周身缠绕烈焰的巨人显身。三百阳火金花,崩碎化作三百炽烨金刚。 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三百金刚。 无一例外,“金刚”头戴意气巾身着刑捕飞鱼袍,但胸口后背两方大字不是“刑、捕”而是一双大大的“好”字,还有金刚的靴子:青布暗花薄底软靴——本来是金光灿灿登云履的,后来“妖孽”作祟将其中一具“金刚”的宝履变成了布靴,再后来妖孽身份大白天下,朝堂识趣为所有“金刚”都换了鞋子。 东土百姓绝不陌生的,大洪治下三百真君祠,堂中三百真君大像,即为此刻三百烈火金刚! 香火通灵,大像显圣,此刻奉苏景之诏再次入法斗战来。 再寻苏景,已然消失不见,真君入身于像,结阵攻敌…… 半个月前镜花妖僧攻袭离山,三百真君大像也曾听奉苏景召唤,自东土各出赶来参与恶战,就半月前那场恶战来说,三百大像的声势不差,可是战力普普通通,加在一起也比不得一个人王。 不过那一次只是大像“自己”入战,真君本尊并未参与,靠得完全是这些巨像自身的灵气。今次不同,苏景以真身入法像,威力岂可同日而语! 阎罗驾前十四冥王,苏景是为其一,耍弄香火本为阴丧煞鬼的拿手好戏,冥王凝香火成道法,更是绝顶好手。 而三百大像屹立人间将近三十甲子,时间虽然不算太长久,可“佑世真君”之名于中土凡间何等响亮、大像面前香火何等旺盛,有多少州城县府中的普通百姓或许不知今朝天子姓字名谁,却绝无人不知佑世真君之名! 两千年,万万人,愿望附于香、念力承于火,拜奉于佑世真君,三百大像身内积攒的信仰之力何其广阔磅礴!但这道汹涌巨力在身,大像自己却调运不得,除非苏景附身,才能真正暴发开来。 由此苏景入身群像,由此群像化身烈焰金刚。 表面看去,苏景主持三百大像围攻元一,可是实际里,苏景的打法又何尝不是挟两千年、百辈人、万万中土生灵之愿怒斩妖魔! 百丈夺势已败?就算这百丈乾坤全被墨色占去了又如何,不要了、摧毁去、打碎了它便是。 三百金刚,八方猛攻,在重新面对元一后,苏景省去了一切“麻烦”,直接催动强大力量,甫一开战就做孤注一掷,必杀妖道。 可元一早知苏景的“冥王身份”,又知中土凡间三百佑世真君大像于香火浸润中生出灵验,以他真仙见识,又怎么会想不到苏景会有现在的打法,不过稍稍有一点意外和麻烦:意外在于,三百像应该是苏景最最强大的手段,元一以为苏景会把合阵入身三百像当做杀手锏,留到最后才用,不承想此子上来就拼绝招,看来真是被“再无日出”和“龙梅转手”给刺激到了。但是对元一来说无所谓的,什么绝招不绝招,无所谓的。那些烈火巨像在普通墨灵仙眼中足够凶猛了,在元一眼中却和小孩子捏的泥巴没什么两样。 麻烦则在于,苏景附身于自己的神像,每一尊巨像都可以是他,但每一尊巨像又都不是他,元一想要直接击杀苏景,此刻不太好找……不好找那就不找了,一尊像一尊像的摧毁下去,剩到最后一尊的时候,还用再找么? 元一行咒,动法反击。 百丈墨雨中,突兀蹿出一群怪物,苦瓜脸、野猪鼻,口无唇獠牙凸出,一颗脑袋一根脖子,颈下却生出三身六臂,头带瓜皮金冠,臂扎钨铁阴阳环,背衬紫金玄钢剑翼……不多不少,怪物数量也是三百。 三百对三百,数量相若,体型却相差遥远,三身六臂头顶瓜皮金冠的怪物不过普通猴儿大小,在高大真君像面前仿佛虫豸渺小。 身形相差遥远,实力也判若云泥……只是逆反过来了! 一头三身怪物尖声嘶吼,背后双翼猛做崩散,它的翅膀是八百紫金长剑汇聚而出,翅膀崩了八百紫金剑呼啸散去,十余尊烈火真君大像迎上这场剑雨,连反抗的机会都不存便告轰碎去;另头三身怪物一飞冲天,臂膀上的钨铁阴阳环打出,怪环急旋打入真君阵中,诺大神像,竟无一能当怪环,阴阳环所过,又是十余大像崩碎去…… 大像与怪物,战力完全不在一个境界中,才一接战便被横扫,而三百大像结阵、引动无尽民愿入法,是元一看来苏景最最犀利的手段了! 元一笑:“墨雨中,藏我瓜皮金兵一千,三百对三百你都无法抵挡,中土人王,此刻还不知敬畏么。” 短短一句话的功夫的,苏景阵法被彻底摧毁,大像几乎被尽数打碎,三百真君像就只剩下九尊了。 九尊之中,必有苏景。元一挥挥手,三百瓜皮金兵蜂拥而上,冲击最后九尊大像。 …… 苏景危殆时,尘霄生一剑惨败。 养在鲜血中的一剑,犀利可穿天,一剑向着妖僧斩去,施萧晓却连龙梅都未动用,只将空着的那只手一挥,轻轻松松弹开了尘霄生必杀一剑。 很不错,堪称强大的一剑,施萧晓真是这样想的,不过这一剑在他面前什么都不是。 剑被弹,巨震后崩碎,化归原形,又变成了一滴血、落入泥土。 这倒让施萧晓颇觉意外,不止妖僧一个,弥天台前所有有见识的修家都意外:本以为尘霄生是以身血养剑,就好像叶非那样,可剑被打碎后又变回了鲜血,足见他不是养剑,而是“化剑”。 那滴血就是尘霄生的剑,他不是以鲜血养仙剑,而是将鲜血化长剑。 第一剑,尘霄生败了。剑被打碎,鲜血落地。 落入地面、摔碎的一滴血。 一滴血。 只是一滴血。 尘霄生一滴血是一柄剑,他身中有多长血脉?血脉中有藏了多少鲜血?他有多少滴血便有多少柄剑…… 第一剑败了又何妨,他还有千剑万剑啊。当第一滴血珠落地刹那,尘霄生猛开口,一字吼:“杀!” 他是离山第一代真传,他也是无数妖精顶礼膜拜的无上君王。 曾经,他目光所向,就是万万妖兵刀戈所指;曾经,他的袍袖一挥,就是千百大妖头颅落地,此刻他开声振喝,“杀”字之中自有无尽萧杀无尽血腥,他是离山尘霄生,他是齐凤尘霄生,他是尘霄生! 杀字起,血雨迸,如玉男子周身上下、自额头发髻到脚底足心,肌肤寸寸开裂,裂璺中无数血珠迸溅;杀字落,万剑出,滴滴鲜血滴滴剑,那场鲜血之雨化作了风暴,金风铁暴、万剑风暴! 万剑咆哮,轰袭妖僧施萧晓…… 尘霄生暴发时候,苏景暴发! 只剩九尊真君大像了,苏景藏身哪一座?哪一座在暴发? 最靠东首的那尊大像暴发了,不等瓜皮金兵杀到,那尊大像突然爆裂开来,元一笑,还没杀剩到最后一座像,他就藏不住了? 他藏不住了,神像崩碎化作本来模样…… 第一千零四章 独我天地,通臂猿猴 可“他”不是苏景啊,他是个所有人都认识的家伙:顶银盔着银甲、甲胄外罩紫金袍,身背三杆战旗烈烈迎风,手中一杆盘龙枪寒光闪烁,胯下枣红追风马四蹄生烟——真的是所有人都认识,不止弥天台附近修家,就连透过天镜观战的无数百姓也都识得,这是桃大将军啊。 东土汉家,几乎所有城镇都有的卖、几乎所有囝囝都会有一件的玩具,桃大将军。 桃大将军显灵啊! 催马,长枪如龙,之后便是:杀!敢挡将军铁骑,什么瓜皮什么金兵什么阴阳环什么紫金剑,统统爆碎开去,桃大将军一人一骑蹚入敌阵,他所过,血肉翻飞! 最东首的大像暴发了,真君变成桃大将军;最西首的大像也爆发了,真君大像崩碎去……人呢?大像碎裂后不见人形,只有弓和箭,一只弓、九支长箭。 弓的模样古怪,箭的制式朴拙,不似中土之物,至少不是汉家豪杰用惯的弓箭模样,可是若有“外地金乌”在场,当会大吃一惊,这分明是传说中阳弓九箭,为“逆金乌”以金身所造、能够射落骄阳的神器!阳弓九箭未射日,弓弦震,连珠九箭暴射去,杀金兵! 神箭所致血肉横飞!箭藏灵瑞,一击过后便自行转回,连珠九箭后,九箭再还弓。 弓弦第十振,再非连珠射,而是一弓九箭出,并头齐射、并头齐杀! 瓜皮金兵强,但对阳弓狠击却连闭目的机会都不存。苏景不是瞑目王,他若决意杀人,务求对方死不瞑目。 阳弓九箭下,瓜皮金兵死不瞑目。 第三尊像,紧邻阳弓九剑的那一尊爆发了,大像碎,解牛刀。 这种东西大家可太熟悉了,村村镇镇都有,屠夫人手一柄……大像碎去,宰牛刀现,但这刀子只在众人眼前显现一瞬,之后就“不见”了。 宰畜之道不外两种,一是直刺要害,撂倒后再慢慢炮制;二是先撂倒吊起,再以快刀抹颈,活杀放血。可真君大像所化解牛刀一不剜心二不抹颈,它不见了是因它变成了一团风,刀舞入风去,剥! 剥皮剥血肉,只在瞬瞬间,那团刀风所过,瓜皮金兵血肉翻飞去,刹那只剩一身白骨森森,这个过程太快,以至一架架白骨都不晓得自己已遭凌迟,骨头还要向前才冲上几丈,这才散碎倒地…… 突然间,欢呼响遍中土各出,因为第四尊大像、九像正中那座也告暴发,大像散碎、真形显现——民间早有她的画像流传,虽未能像佑世真君那样得朝堂供奉,但民间她的祠堂也绝不少见,真君夫人,笑语娘娘! 当年是笑语仙子,后来仙子嫁给了真君,就变成了娘娘。 巧笑倩兮,小不听;莲步轻易步入杀阵,这世上最最娇美的女子,杀人的时候……活撕。 她撕得很快但也很仔细,不是胡乱扯碎拉倒,而是手工女红那样:每个瓜皮金兵都是三身怪物,她就一丝不苟的、把它们的三个身子撕开。 一个呼吸的功夫有多久?笑语娘娘已经把十个瓜皮金兵撕成了三十个,那些尸体散落地上、中土人看看上去,觉得顺眼多了。 适才,瓜皮金兵如何击溃真君大像;此刻,四座暴发的像中神怪便如何残杀它们。 真君天道之一:现世报! 那个撕人的不听并非真的不听,虽然她也自莫耶生、自莫耶来。桃大将军、阳弓九箭和解牛刀也一样,它们本来是莫耶中的四座山。 一品山种,塑得真形,播种大地快活生长…… 就在昨夜,苏景与影子和尚联手为“石头乌龟、自然佛祖”引刀开灵。 开灵一刀、空灵一刀,运刀的道理与莫耶雕山种全无两样,可落刀后感悟却绝非“一场生老”那么简单,那小小的乌龟是什么?是自然孕育、乾坤奇葩!中土世界所有山胎灵俊的造化加在一起,尚比不得它缩藏壳内的一条小尾巴。 连二明哥都未能寻得的山胎小龟……若换个方向来看呢,二明哥寻灵瑞山胎运去十一世界做镇地石,寻不得乌龟退而求其次,寻了个麒麟胎。那这座蛰伏了不知多久的石头小龟会不会就是中土乾坤、完美世界的镇地石? 是或不是不得而知,但造化灵瑞绝不会错,当开灵一刀落下时候,苏景只觉脑中强光绽放,那是智慧之光:有关世界,有关开灵,有关活山、有关自然对山胎一类奇葩的孕育道理,就在这一个刹那里融会贯通。更要紧的是:这头又小又老的石头龟真的是圣灵啊,只凭一刀的接触,它竟能察觉苏景也雕刻了一品山,且小龟将自己的造化分出一线附着于刻刀。 凭此刀上“造化”,苏景回到莫耶便可点活那四座一品龙山。 一成苏景急匆匆去往莫耶,为“补刀”。 两千里方圆,莫耶结域四座一品灵山,每一山的根脉要害都被苏景补上了一刀,四山活,化真灵,追随一成苏景返回中土助战。 山为苏景所开,灵与苏景通神,可附于真君大像之内……直到此刻,齐齐暴发!它们是死亡世界中长出的神山,是孤寂乾坤中生出的灵怪! 莫耶什么都没有了,死亡天地还能有什么? 其实世界和人是一样的,死人有什么,死亡的世界就有什么:死人有仇恨,有怨念,有死前压在心底的一口戾气所以不肯魂飞魄散去,有宁可日日夜夜受尽阳间之风摧残也不肯散去的执意要报仇的凶戾之气! 莫耶只有这四座山土生土长、是活的,那座世界对墨色之恨、所有凶戾与报仇的渴望,尽数附着于四座山中,它们的力量,又岂是真君大像可以比拟的!以为三百真君像就是苏景最最强大的战力?可笑,比死还可笑的可笑。 四像崩,四灵显,来自莫耶的龙山真灵大开杀戒! 只在短短片刻,瓜皮金兵尽丧,但扫灭瓜皮怪物后莫耶龙山四灵不急着强攻元一,而是分布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自稳稳站立,相距两百丈,对元一结做包围之势。 这一次元一妖道真的有些吃惊了。 在施萧晓、元一这等上位魔仙眼中,瓜皮金兵算不得太强,但每个瓜皮金兵,也都融炼了元一的一滴血和一根头发,算得本命魔差了。一下子被人家尽数扫灭,主尊也受反噬、受伤了。 几百滴血和一把头发的反噬能有多重,元一的伤很轻,比起平常人挨上一马鞭差不多,火辣辣地有些疼,但全不影响什么。 可不管怎么说也是受伤了,区区一个凡间人王,居然让自己受伤了……惊讶之外,元一更多的感觉是好笑,我被这小子伤到了啊。 至于战局,他还是和之前一样:没感觉。 就好像下棋,如果对手太弱,甚至根本都不会下棋,端坐棋盘对面的大国手一定没感觉。 元一没感觉……下一刻他就有感觉了,当桃大将军、阳弓九箭、解牛刀、小不听分别站住四向,元一忽觉天旋地转! 苏景是为了让莫耶重现生机才去往那里种山,四座一品龙脉之山结成一域,独于乾坤另建生机。四座山本来就是一方小乾坤,雕山种山是法术,但四山成形后就与法术并无多大关系,四山一域是为自然使然。 开战前苏景与元一对峙斗势,争那百丈方圆的乾坤君王,其实苏景有四灵在手,本就握有一副货真价实的小乾坤,区区百丈法域根本就不在他的眼中,争斗得煞有介事不过是迷惑视听罢了,小师叔打架,打之前都先要坑的。 如今四灵落位、大域成形,这才是苏景摆下的“独我天地”。于此疆界内,我要那妖魔笑着死,它就得在死时笑! 元一面色骤变,而后真的笑了……欢畅、有趣、还有兴奋。 元一欢笑时候,施萧晓摔倒在地,龙梅脱手周身披血。 妩媚和尚变成了个血葫芦,分不清身上浓浓血浆究竟来自尘霄生还是和尚自己。 一滴血,一支剑。尘霄生的一剑,在和尚眼中风轻云淡,可百剑千剑足以将他杀翻在地。 和尚居然还在笑。和元一一样的笑意,欢畅、有趣、兴奋。 血流披面之人,在绽露笑容居然还是妩媚的,鲜血颜色染在他的笑容里,不显狰狞反增艳丽。尘霄生不理,敌人爱笑笑爱死死,尘霄生管不着,只求不给对方喘息之机,宰杀此獠。 鲜血迸溅,自尘霄生身中而起,一千三百三十一滴血,一千三百三十一柄剑! 修家对身体伤害的承受要远胜凡人,尘霄生是留世仙,自然更强。可是再怎么强也是有极限的,最后这一千三百余剑就是尘霄生的极限,哪怕他再添一滴血,肉身就会枯竭而亡。 不妨换个说法,当身体达到极限,就算尘霄生自己想要舍弃肉身换来更多剑也不行,这以血升劫的剑术施展到极限了,再多出一滴血就是剑法反噬,身魂俱灭。 空气中血腥味道浓重,尘霄生的血腥味。以血做剑,自伤太重,浓浓血雾升腾,以至半空十余丈处,汇聚成了一道浅浅的红霞。 今日黎明,不见日出却有霞光,几乎是尘霄生用性命换来日出景色,浅淡赤霞。 一千三百余剑,无一不中! 妩媚僧人施萧晓就此被打成一摊肉糜……可就在稀烂肉糜之中,又有古怪变化:蹿出了一头大猿。 和尚身体碎了,但另藏一变,化身老猿。 看上去和普通大猿并无区别,除了双臂略长一些,另外从它天灵直到尾尖,正中有一道银色白毫贯穿。 猿,东土凡间也称之为马猴。 百姓见到一只大马猴,惊奇之余哄笑出声,这是妖孽被仙长打得显现原形了么?那么妩媚的和尚,原来是一头老马猴啊。 异志上有记载、东土人人皆知,妖孽被打得显现原形,就是法力耗尽时,该磕头求饶了。 可是沈河等一众人王见此猿,无不大吃一惊:通臂猿猴。 第一千零五章 相借乾坤,剑即为天 佛家经传,佛祖言说,周天有五仙五虫,五仙天地人鬼神,五虫蠃鳞毛羽昆。另有四猴混世,不在十类之中。 四猴皆神奇,灵明石猴,赤尻马猴,通臂猿猴,六耳猕猴。 佛祖口中的混世魔怪之一,即为施萧晓所化通臂猿猴。相传此獠扬手拿日月,甩尾缩千山,眨眼辨休咎,无聊时候最喜两掌搓搓,乾坤摩弄。 在经在谱,且非人间山海经,而是宇宙如是我闻经传的凶獠。 是原形显现了,但又哪里是法力耗尽!正相反,直到此刻施萧晓才真正摆出斗战之姿。 传说是真的,宇宙间真有通臂猿猴混世,不过施萧晓并非通臂猿,混世魔猴最是桀骜凶悍,施萧晓要真是此等凶獠,不可能甘心屈居人下拜奉什么正神。 他能化作通臂猿只因机缘巧合,于古时游荡宇宙时意外发现了一尊通臂猿尸,猿灵早散去,而尸身永不蠹、与宇宙同在,亿万年不朽。 除了修为精湛,施萧晓还精通诸多奇技,元一在一旁护法,整整三千年施萧晓悉心炼化,终将通臂猿尸收敛己身,从此妖僧多出一变,通臂煞。 上仙尸身,本为至宝,通丹者可取其内脏入鼎炼就无上灵丹;擅器者可取其筋骨炼就强大宝物,施萧晓亦然,不过他不炼丹也不铸器,他“收尸”! 入其身,合其煞,化尸脉为己脉,化其尸做第二身。 通臂魔猿自地面一跃而起。 之前所谓比拼,在施萧晓眼中不过玩耍罢了,如今显现魔猿煞神,才是他要斗战的在真正模样!凶獠对面,尘霄生面色苍白遍体鳞伤,能站稳已属勉强,这一仗又该如何再向下打! 魔猿为尸僵,笑容僵硬而诡异,开口时仍是施萧晓的声音,放声大笑:“好个尘霄生,能逼出我第二身,也算本事!” …… 另一边,施萧晓化身魔猿煞时,枯木样的元一道人开始发芽了。 真的是发芽,于他头顶天灵,忽有嫩绿芽蔓蜿蜒长出。不知发芽,且还生根,于他双足足心,两条粗大须根迅速长出,深入地下。 蔓与根生长奇快,只在瞬息间头上藤蔓通联天顶、足下须根扎劳地心!同个时候桃大将军等莫耶四山灵筛糠一般颤颤发抖,竟显现崩溃之兆……妖道头钻天,足入地,将己身法势完全接驳于中土大天地,中土不是他,但是此刻他就是中土! 四大山灵结域一方自然成韵,但四座一品龙山只在莫耶结域两千里,不算小,可是比起真正世界来却不值一提了。 妖道将自己接驳中土,四山灵结域困得就不再是那孤零零一个道人,而是这浩大广博的中土乾坤!莫耶两千里域想要围住万万里中土世界,又怎么可能成功,又怎么可能不崩溃去。 说是夺舍一方世界未免夸张,但借来乾坤一用绝不会错。“相借乾坤、用用就还”,正是元一道人拿手好戏。 元一的反击是一座天地。 四大山灵岌岌可危,尘霄生命在旦夕。 通臂魔猿于大笑声中飞扑尘霄生。 魔猿起,天地变,不见弥天台不见西疆土,甚至连天地都不复存在,尘霄生眼中世界尽做血红,血色天血色地,血色乾坤中一座座血色桀峰……牛毛和山峰有关系么?平时两样绝不会被联想一处的东西,此刻同时浮现于尘霄生和所有观战之人的脑海:多如牛毛的独角山,血色之山,一座一座铺满了整座乾坤,怕不有上万座。 每一独角峰上,蹲伏一巨猿,乍膀缩腰白毫穿背,皆为通臂魔猿!每只巨猿都告扑起,四面八方遮天蔽日,蜂拥杀向尘霄生。 每一只都能轻松狙杀尘霄生,但只有一只才是真正施萧晓。 那只才是敌人?无人能分辨出,尘霄生也找不到……找不到就不着,毕生修剑之人,当自己力有未逮时候,就将一切决断交予剑吧。尘霄生扬手,拔剑! 一血化一剑,能散出的血、能杀出的剑早都放飞出去了,现在尘霄生身内在放不出半滴血,怎么可能还有剑。 尚有一剑。 剑在天上,剑藏霞中,漂浮半空的那浅浅赤霞——适才尘霄生以血做剑,于片刻间将己身近半鲜血泼洒出去,以至一时间血雾蒸腾,凝聚成半空里的一道浅浅红霞。 没人会注意这个细节,施萧晓也未留意;没人知道尘霄生留世以来究竟做了怎样的修行,是以没人知道他真正的剑究竟藏在何处,施萧晓也不知道。 人扬手,血霞崩,霞光之中,那嫣红一剑何等耀目啊。 五指捏,剑诀升,霞中赤剑领奉主人召唤,猛然一声暴鸣刺穿天地,剑芒绽放。 红色的剑,红色的芒;霞中的剑,剑上的霞,殷殷红霞横扫乾坤……霞光所过:整座中土。 大城中的员外爷、小镇上的老夫子、山村里的放牛郎、蛮荒中的小妖怪、海岛上的采珊娘……所有所有中土生灵,只要此刻正抬头望天的,无一例外、统统都能看到,那片灿烈的霞铺满长空。 凭一剑,遮人间!尘霄生动剑时候,谁敢说那红霞样的剑芒不是中土的天! 疯癫一剑,峰巅一剑,御剑之人,曾经的离山弃徒尘霄生。剑芒遮天,剑气杀敌,破魔猿! …… 为了迎抗这场灭世浩劫,离山创奇法、开重库,门下弟子都收炼了一件宝物在身,此举直接败掉了五千年离山的家底,但也让离山门徒战力暴涨。 以修家身魄收炼宝物的秘法,就是留世仙尘霄生研创出来的。 离山库,三重天,上重天中有七件宝贝,其中五件被苏景和不听的小贼偷走了,还剩下两件。 小贼只了偷五件,为何不直接卷包把所有宝物弄走?不是没原因的,一件“第一滴雨水”是水珠,水珠不好拿……不是不能拿,是以当时的情形,弄不好就会被看库的双双儿发现,小贼懂得“放下就是知足,知足即为自在”的深奥禅理,未去动那滴“第一滴雨”。 另一件,一条好漂亮的红绫,那颜色好像黎明时分东天边的朝霞,浓艳却又纯透、耀眼但又仿佛透明,小贼未取……因为不敢碰。 当时双双儿为苏景、不听解说上重天七件宝物,在说起其他宝物时候,无论阴阳叶、初鱼拓、还是补海星石,虽也得意但还不至忘形,唯独说起这方红绫时,双双儿一猴一猿两张脸孔都在发光:咱们修行人都晓得,每有灵瑞降生或出世,天地必有异象显现;既然落生有异象,夭折或者身死时也得有显兆不是。咱不说生,只说死……英雄壮志未酬身先死,煞风冷雨雷滚滚……那只是普通人物,入不得咱们库上重天的法眼。 相传,太古时候,每有灵瑞凋丧,无论昼夜天空正中必显一抹赤霞,殷红如血;相传,那天空赤霞是为凋丧灵瑞的本命精血所化,这倒是顺理成章的,奇葩得命于乾坤,身死时还本命精华于苍穹。赤霞于天际正中待足两个时辰,其后会慢慢消融于天。 相传,太古时候有个怪物,什么来历就不晓得,本领大得可是不得了,这怪物打个哈欠,满天星月都会被它吸入口中,那时就是天昏地暗,哈欠打完了星月再还于天……扯远了,我接着说,就是这个凶物,贪心不足,眼馋这灵瑞凋丧的天中赤霞,是以每天都昂首张望,每有赤霞凌于天它都会飞去,将赤霞采集于自己的浑真绫中,久而久之,数不清它采集了多少这等灵瑞本命血霞,将自己的一条白绫彻底染成了殷殷霞红。这怪物贪心无厌,可它就不想想,这赤霞宝血天地养分,都被它夺去了,老天爷岂能善罢甘休。 相传,白绫彻底被染成红色时候,怪物的劫数来了,暴毙身亡……怪物死了,可一条赤霞长绫却留在了人间,就是这一条! 双双儿,两颗头两张嘴,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口沫横飞。 上重天中七件宝物的来历都是玄之又玄,真假与否无可考证,可是小贼行窃之时,真就不敢动那条红绫,因其中满满戾气,小贼驾驭不住。 连田上尸身都敢挂铃铛的小贼,不敢动的红绫。 小贼不敢,有人敢:尘霄生。 收炼红绫入己身……红绫之灵仅在煞血,尘霄生不是养剑在身,而是炼养煞血在身,先前煞血化剑只是他凶悍法术的前势。血做剑,凝赤霞;剑做杀,养戾气。 当血尽剑罄,当戾气十足,就是半空里血霞一剑成形、暴发一刻! 为护乾坤,长留人间,可是若没有一桩凶悍杀劫在手,又如何降服妖魔,又如何承天护道!赤血霞中一剑,离山尘霄生绝杀,这才是他真正的手段,真正的本领! 强大的并不是尘霄生,而是他收炼于身中的血霞一剑。 至于这一剑自己能不能完全驾驭,小娃娃拼出全副力气去舞弄沉重铁锤会不会伤了自己;至于将那么强大的血色长绫强收身内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痛苦……尘霄生笑:管他那么许多。 他是尘霄生,只为了一个儿时街坊、幼年恩人就敢舍弃大好仙途、不惜放弃性命的尘霄生。 剑杀灭,向魔猿! 第一千零六章 阴司安好,娘娘驾到 万万独角山消散,万万通臂猿消散,人世间重归清宁之际施萧晓口中鲜血狂喷摔落地面,魔猿尸煞崩碎去,和尚变成了个滚地葫芦,哪还有半分妩媚。 一镜中,尘霄生重创妖僧。 另一镜中,莫耶四座一品山灵急退、摔翻,以他们现在的力量还远远对抗不了“中土”的反噬,妖道元一的“身容天地”之法来得太过神奇也太过强猛,饶是苏景机变百出也未能及时应变,待他急急传咒命四山灵后退时候,四位灵尊皆已身受重伤。 苏景双目瞬间如血! 四山灵是什么?绝不是单纯的手下、御敌的手段,他们四个是莫耶的一方小天地,是苏景数百年的心血付出、为了唤醒不听的真实努力和不听醒来的希望所在。 此战带出四大山灵,本愿是让他们于斗战中得到淬炼,由此变得更灵瑞更强大,返回莫耶后能让两千里小世界尽快成形……怎承想一时不查,竟让妖道伤到了他们。 苏景打天打地,凡人眼中的佑世真君神通广大,可终归他不是神,他不是万知万能,他也有算错时候,他也有疏忽之处。 懊恼,暴躁,愤怒,还有深深伤心,苏景口中叱咤如雷:“杀!” 这一瞬间,发生了许多了事情。 妩媚和尚重伤呕血,身中血霞一剑一时间连动弹都难,尘霄生却还站着,血红色的神剑变成了他的拐杖,浴血男子正向妖僧走去,两场决战,其中一场分出了胜负。 双方首领约战,不存前提也不存赌注,本就是你死我活对立两方,约战不过是为打个痛快,可是真要生死相见时候,谁家手下能够眼看着首领被斩而坐视不理?施萧晓倒地刹那,百多墨灵仙齐齐发难、催法术动灵宝,即为抢救施萧晓,更为了就势群起杀灭仇敌。 离山、大成学、弥天台众人早有防备,剑唱嘹亮星峰呼啸,正气歌声直冲云霄正字大阵轰涌击出,小相柳化作九头巨蛇、小尸仙身裹戏装、老天魔飞天化魔云、岐鸣子天溪升青龙,众人齐齐迎上,酝酿已久的恶战就此暴发。 地面上,阴煞气意滚滚翻涌,两位红袍恶鬼当先冲出,身后七十三截粗大铁链翻飞如龙,阴司两位的大判同时入战来。 而大判身后,橙黄绿青蓝紫各色判官齐齐入界,各色猛鬼,诸般凶悍,放眼望去煞气之中,足足万多判官……所有判官!这一刻阴阳司一万三千衙尽数“瘫痪”,公事废、轮回停。 决战之日中土不轮回! 阳间蒙难,阴间也非平安无事,一天之内,八成以上衙门失去联络,总衙调遣精锐差官前去追擦,抵达各州各城后愕然发现,城池好好的、可是阴司衙门都告消失,就那么凭空不见了。许多衙门没了,衙中官员、差役也不知所踪。 诡异事情。 不过真相并不可怕,所有衙门都未被毁灭,而是阳间墨灵仙摆弄玄法,置空搬运之术,所有失踪的衙门都还在,只是被法术纳入古怪化境,内中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找不到。此术在阳间无法施展,只能用在幽冥,且不是永远禁锢,过上一年半载化境自破、诸衙还原。 墨灵仙欲为祸中土,但人手不足无法兼顾阴阳两界,由此在蛰伏数百年的时间中行布了这样一桩法术,障眼而已,只为拖住阴阳司,让他们无暇顾及阳间。 本来施萧晓与元一商量着,最好能把封天都挪入化境的,奈何封天都内强大灵气行布,不受妖术影响。 凭着尤朗峥与花青花的本事,是看不穿墨灵仙的法术的,更谈不到破解,可幽冥世界另有猛鬼蛰伏,主动出手破去妖法,诸司衙重返大乾坤,追随两位大人齐齐杀入人间! 尘霄生血色一剑,杀出了中土乾坤与墨灵仙的最后决战。 绝非势均力敌之战。 中土人王全都加在一起,连那四头六位妖狐算上,有二十人么? 可是墨灵仙又有多少?足足百多人!尤其其中天元风雪十二墨道,个个修为精湛,他们的本领比起弥天台镜花十七僧犹胜一筹,单打独斗于中土人王,至少不会输。再加上另外百多墨灵仙,双方差距何其悬殊…… 也是乱战暴发的瞬间里,真君大像齐齐爆碎。 斗过瓜皮金兵,三百真君大像只剩九座,其中四座显形崩碎化真形,莫耶四座一品山灵围斗元一。山灵受创时,其余五座山随苏景一声“杀”字吼喝尽做爆碎。 当先一大像碎去,白袍白帽一青年,面如银盘体肤如玉,剑眉星目微笑从容,手中一柄象牙檀香折扇轻轻扇动,好个浊世佳公子,翩翩风度堂堂样貌,虽然比不得尘霄生那般美貌惊艳,但也足当得“赏心悦目”四字赞赏。 这个人突然站出来时,离山入战众人,虽也做生死搏杀,可心里都忍不住好奇了一下子:此人是谁? “哎呀妈呀,可赶上!”话出口,浓浓东北口音,再看佳公子,忽然把身子一斜,白袍化银甲、白帽变银盔、手中象牙山化作亮银盘龙枪,还有就是……换戎装、杀气冲,他的眼毛也变了,一只眉毛高一只眉毛低,一双眼角斜斜吊了起来,两只嘴角则撇了下来。 眉眼五官的形状都没变,只是位置稍改……可是就这么一改,哪里还有翩翩公子爷,只剩歪脖瞪眼二混子离山众人一下子踏实了:是他啊! 西海修真龙,千年不出关,苏景不在时候南荒天斗剑庐真正的山大王,威震八方大将军,裘平安裘大都督! 亮银枪一探如龙……不是如龙,是真的龙,一枪化龙去,正迎面扑来的一个墨灵仙直接被管穿胸膛,枪为真龙骨,修真龙者,自己化龙不算还修得化骨成枪、点枪成龙的绝技! 第二尊大像崩裂,不见人……不是人,天黑黑地黑黑,黑不溜秋一小蛇的确不好寻找,十六老爷换崩乱跳,奋力用尾巴拍打着地面,希望能够引来些注意,下一瞬,十六发现了老朋友小相柳,口中“忽啊”一声惊喜怪叫,猛弹身去找九头蛇。 地上乱蹦的,黑黑一尺小蛇儿,但当它弹跃而起、纵身天空中……身形暴涨开、头顶毒角钻、肋下双翼撑开,赫赫毒龙,威风怪龙! 疯狂毒龙,开口厉啸:忽啊忽啊忽啊! 第三尊大像崩裂,平平静静的和尚。影子和尚。他早已醒来了,从山腹地穴赶到弥天台与苏景汇合。 周遭大力纠缠、万法轰动,和尚却全无出手之意,手指轻敲额角,面露冥思神态,口中分不清是自言自语还是对同伴解释:“还差一点……就差一点了……稍等稍等,稍稍等……” 第四尊大像崩裂,青森森的怪物一个,上半身人形,十几岁少年模样,但因双目为蛇眼,黄眼珠、竖瞳仁,显得异常凶狠歹毒,少年下半身干脆就是蛇形。 突然间,有欢呼大笑从弥天台方向传来,三尸手舞星索哈哈大笑,雷动喊道:“恭喜蚀海娘娘重塑真身!” 赤目欢天喜地:“恭喜蚀海娘娘再入乾坤,大杀四方!” 拈花一时间想不到合适言词,但起哄一定得要的,直接就唱道:“娘娘驾到,尔等妖魔鬼怪还不自裁谢罪!” 当初把蚀海大圣送入翻覆眼时,阴褫首领说得明白,神魂入奇穴重塑法身,逆造化乱阴阳,再出来的时候是男还是女不存定数,蚀海大圣运气不错,丑陋小子入穴去,出来的时候并未变成个娇滴滴的丑姑娘。 着实庆幸啊,不过三尸起哄,明明是个小子又怎地,只管喊娘娘就是了。 西海碑林,裘平安修龙大成,平安归来;苏景身内,小十六炼化龙元,成就风云;褫衍海翻覆眼中沉睡的蚀海大圣,一梦千余年后,终于在不久前苏醒回来。 他们都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回归的? 昨天夜中。 就在昨夜,苏景与影子和尚为乌龟佛陀做开灵一刀之后,几个凶物苏醒、出关、参与到这场决战之中。 蚀海桀桀狞笑,不理三尸、蛇眼径直盯住元一,口中却对苏景道:“你要杀这杂毛,尽管去!” 有远古大圣亲自为苏景坐镇、护法,元一妖道不还手、任由苏景把他大卸八块也就罢了,若他敢还手,蚀海亲自出手,保他死上一千年、口中奄奄气息也不会断! 第一千零七章 有德大圣,端庄天龙 第五尊大像崩碎,苏景终告显身。 但显身的何止苏景一人。 金乌,虽小却羽毛丰茂,周身翻卷金红烈焰,那是墨色一族最最惧怕、最最憎恶的颜色,四大山灵被苏景从莫耶带来,在莫耶炼日的小金乌也跟着一起来了;金乌,不见火光,漆黑颜色的三足神鸟,自亘古、遍宇宙,就只有一头这样的墨色金乌,打大架的时候,岂能少了阳三郎!双乌比翼,化真火直击妖道。 小娃,血色长发高挽,一声“劫”字喊得天地摇晃,浓浓血云奉诏而来,而那云之下,还有一座汪洋大海,不是中土世界的海,因为中土之海不会以剑做游鱼,浩瀚汪洋,千万剑意,那是离山巅洞天开放,这造化灵宝的所有威力,即便苏景也无法完全调用,那份力量,只为苏晴一人所用;小娃,金色长发倒竖冲天,一声“剑”字苍穹微震,七截墨色长剑翻飞缭绕,随主杀敌,那是所有墨色信徒眼中的圣器,族中圣器、永恒象征,竟然为中土人所用!可七截残剑有算得了什么,金发屠晚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柄剑,上上神剑!昏暗天穹中,无云无日无星光,唯独屠晚暴发一刻,一轮巨月显影人间! 双鸦双婴相伴左右,苏景周身烈焰轰动,阳火、怒火、皆为杀敌之火,火中真君即为火上神尊! 伤了四山灵,即为削弱不听苏醒希望,苏景懊恼,懊恼之下便是暴跳如雷,飞扑之际一咒传天,阳火神雷绽放墨夜,向着元一当头打落。 施萧晓初亮龙梅剑时,苏景也曾打出一道火雷,前后相隔不久,一模一样的法术再次施展。 大敌当前,元一心如古井无澜,真龙如何?以前不是没杀过;大圣怎样?不就是飞升过的妖孽么,大家都曾飞升过,谁强谁弱比过才知道,至于苏景现在又动雷法……简直可笑事情,适才他的雷法连施萧晓的一根寒毛都伤不到,元一虽弱于施萧晓,但相差不算遥远,伤不到和尚分毫的雷霆,能打断老道几根头发? 可是当那雷霆彻底绽势、轰涌落下时候,元一心中霍然大惊:一样的法术……却绝非同样的雷霆,这一雷比着上一雷,威力强大判若云泥! 打施萧晓的时候,苏景很生气,动用全力的。不过不是“现在的全力”,而是百多年前、和月上天墨十五对上时候的全力,如今一晃百多年。 这百多年里,苏景的修行又有了怎样的变化?不多,欢喜儿境界修炼,玄虚元气在他手中可凝化实像;不多,体内生出一纵一横两条灵脉;不多,小金乌炼日、阳三郎炼墨、红发苏晴炼劫、金发屠晚掌剑、影子和尚渐渐恢复清醒实力激增,双鸦双婴一和尚,要么是他的元婴要么是他的神魂,每个修为进步苏景都能得益…… 莫看区区百年,苏景进步何其快! 施萧晓掌握龙梅剑,每个离山弟子都愤恨,苏景亦然,可真正愤恨在于如何才能真正诛杀强敌、真正杀灭妖魔,如果到现在苏景连这个简单道理都不懂,三十个甲子他就白修行了。 性情孟浪依旧,而心中另有深壑!之前打和尚那一雷,藏力的、坑人的,坑现在这个妖道的。 雷霆落! 以元一本领不怕的,只是不能不挡,之前高高在上之姿尽化狼狈,急忙翻手以墨元化神通去抵挡,可在雷霆降落之前、在苏景和一群“闲杂人等”扑到之前,一个人抢先一步,毫无征兆的、突兀出现元一面前,毫无花俏举掌便打、拍面门。 元一事先未能察觉此人靠近的…… 白头发,老人家,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脸上的笑容一定很和蔼的,不过他已经死了很久,所以脸上的笑意就显得僵硬和诡异了。 元一不识得此人,是以不晓得,如果在此人活着时候相遇,他连逃生的机会都没有。 离山认得此人,除了新晋弟子,几乎所有人都识得这个老人,沈河等一众长老还算镇静,可剑尖儿剑穗儿这些弟子们乍见老者无不大吃一惊:玄天道主、老魔田上! 他不是死了么? 早就死了。但尸身得以保留,被小贼挂了铃铛。尸身中藏蕴的天地初开混沌戾气被小贼一点点“消化”着,老魔尸身则被她炼成了打人的宝贝,当初在驭界大战瞑目天都时,曾放出来过一次,很是凶猛。 此刻又被放出来了。 不止田上,还有一块亮晶晶的石头自田上身边飞起,打向元一妖道,拳头大小,并无稀奇,可是连普通仙家的飞剑都不纳眼中的元一乍见此石,干枯面上惊骇显现;石头有了,鱼还远么?一条肥胖的鱼摇头摆尾,把空气当做了水,游向元一;还有,树叶从哪来?一片,翻翻转转从天上落下,很古怪的样子,这叶子一面是白的,一面是黑的……田上、补海星石、鱼祖古拓、阴阳神叶,小贼把能拿得出手的宝物全都打了出去! 至于紫桐妖宫、初木渊林、幺儿晶晶之类差一些的宝贝,放出去也没用,干脆省心了。 忽的小贼出手相助,苏景却仿佛见了鬼,哇呀一声怪叫响亮。 不听是因“请神上身”、召小贼附体后身体承受不住,这才陷入沉沉昏迷,她沉睡时候,小贼也和她睡去了。 此刻小泽跳出来打架了……苏景身边香风倾荡,多出了一个人,笑容明媚、五官精巧的小娘子。 不是不听又是谁啊。 这个时候,天上有阳火神雷斩落、四周大群仙魔飞纵、数不清的凶悍法宝与玄奇法术、对面还有一个强大敌人正结印催法……不听想去握苏景的手,想对苏景送上一个笑容,可永远都那么明媚、即便天地重归混沌也无法泯灭的明媚笑容才刚刚绽开,不听哇的一声大哭。 笑容变成了痛哭;牵手也变成了拥抱,反反复复,小妖女的口中只有一句话:“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 她昏睡了几百年。 从身魄到元魂都陷入沉睡,可沉沉混沌之中,尚有一线灵智清明,苏景在莫耶的那些唠叨,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听进心里,苏景在莫耶雕山一刀起时就是一场生老,一刀落后就是濒死老者,所有事情都她都看在心底,她都知道! 亲眼看着挚爱之人,片刻前还龙精虎猛,却在刹那崩溃,眉发皓白、呼吸微弱、皱纹满面还有那一股浓郁到闻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掉的老人味道、濒死者的味道……那是她的心上人啊,于不听而言这当何其残忍! 她知道,她明白,她知道自己昏睡了;她明白苏景盼着自己醒来,她也想醒啊。那清明的一线灵智用尽所有力气也没办法让自己苏醒过来,明明清醒着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真正在醒来……于不听而言,这又何煎熬! 直至此刻,终告醒来,一切来得全无征兆,何其惊喜,而巨大惊喜之中还有无比的心疼和无比的委屈,又怎能不哭,不在他的怀里哭!外面风大雨大,世界打生打死,家乡死丧、再无故乡女子就只有身边这个男人了。 不听大哭。 抱着哭呢,还怎么打架。 不是不听不懂事,实在忍不住,忍不住的。 苏景停下了,阳鸦元婴小贼和诸多法术宝物却未停,齐齐轰袭元一去! 如果苏景与不听未停步,众人联手齐攻,元一能挡得住么?元一不知道,因为苏景两口子不打了,没发生的事情,没的答案。 只靠一群“小的”猛打,元一能胜出么? 元一不知道,因为另一个人突然加入了围攻,小的们之间,加进来一个老的——看上去不老,其实老的没法再老了,中土乾坤唯一在世大圣,巨妖蚀海! 直到蚀海出手,元一都还有些恍惚的,不是说压阵么,不是说护法么?怎么苏景都未打他就先跳上来打了。 南荒妖域流传一句话,小相柳不会说出口,但心中是深以为然的:吃到嘴里就是肉。 小相柳不知道的,中土世界本来没有这句话,后来、远古时候有条洪蛇大圣说了这句话,从此中土就有了“吃到嘴里就是肉”之言。 始出此言者:老祖蚀海。 天雷煌煌,四下围攻,蚀海嘴里说着“压阵”,却哪里肯干等一旁,这样的好机会不去偷袭?真真辜负了千万年的道行!堂堂大圣啊,远古时就成名八荒的绝顶大妖啊,问心无愧的偷袭元一去了。 蚀海不是不讲究公平,不过蚀海讲究的公平就是:你死了,我吃了,我吃饱了就是公平,万一没饱就是不公平,妈的老天待我不公! 元一不怕蚀海,皆为仙家,说不定自己成道比着蚀海更早,怕他何来,法术相见! 相比蚀海,元一是强是弱? 元一还是不知道,因为有龙。 一条,两条,三条,四条,四条龙。 斜吊眼的二混子龙不是去狙杀其他墨灵仙了么?怎么突然掉转枪头又杀回来了。 满口忽啊的不知所谓龙不是去和老朋友亲热了么?怎么翅膀一转又跑来攻杀老道。 裘平安银枪化龙不算,自己也一条灿灿银龙,何等威风……可摇头摆尾之际,总也脱不开一股浑愣劲,没道理讲的,明明这条银龙看上去和其他龙没什么区别,但就是会让人觉得:他是龙里的二混子。 长枪化龙,裘平安化龙,十六化龙,三条……十六老爷又从嘴里喷出来一条金红大龙,四条龙。 四龙一大圣,元一魂飞天外,可又哪只这五个“长条”怪物……和尚从哪里来的? 肤色白皙、微微发福的影子和尚,还在皱眉、嘟囔着“只差一点、稍等稍等”,他在冥思苦想,可是谁说冥思苦想就一定得坐着,就不能一边走着一边冥思么;就不能一边走着走着走到元一道人身边再伸手拉住他一只手不让他结印或者逃跑再一边苦想么? 元一怎么还可能活。 全无悬念,身体爆碎! 小相柳远远地见此情形,又想起苏景约战元一妖道时,自己对他嘱咐的“你好久不曾单打独斗,要小心”,小相柳想挥手给自己嘴巴来一下子。 巨力相催,元一身体崩碎,元神也遭受重创,但还勉强维持了形迹,摇晃着跳出来转身欲逃,身边一群凶神恶煞又怎么可能容他逃走,不过尚未出手,忽然一道金光射来,正正打中了元一残魂。 残魂惨嚎,化烟化灰,真正魂飞魄散! 动金光之人,刚刚被墨灵仙手下抢回来、重伤垂垂的施萧晓。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施萧晓亲手打灭了元一。 施萧晓惹祸了。 有德大圣、端庄天龙这群贤先生都打算亲手抹杀元一来博个出关后的好彩头,不承想他们看中的猎物,居然还有人敢插手,贤先生们的目光一起掉转,瞪向施萧晓。 看一眼,飞身起、诛杀去! 此刻不听还在哭,但已经不在苏景的怀中哭了,她飞起,她杀敌,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催动厉法,苏景腾起层层阳火冲入乱战! 直到这个时候,苏景才晓得蚀海大圣的真正实力:扑杀施萧晓途中,一个天元道风字归仙拦路,两人半空相遇,蚀海空手道人御剑,仙剑刺到面前时蚀海扬手捏住了剑锋,其后两个人的身形同时模糊了下。 下一瞬,身形又复清晰,但只剩蚀海一个人了,再就是大圣在咀嚼,有鲜血从口角流下,被大圣随手抹了去。三尸把星索舞成了风,不忘远远高叫提醒:“蚀海娘娘小心,墨色腌臜,吃坏了肚子这人间可寻不来配得您屁股的太乙金精马桶。” 蚀海不怒反笑,哈哈大笑:“即便真有太乙金精马桶就配得上我了么!”大笑中,穿天去,旋即之间一条巨大洪蛇横亘天际,大圣化本相!吃过活仙血肉,大蛇狂性暴发,再打再杀、杀杀杀! 就在这个时候,离山阵内两座星峰中突然传来烈烈长啸,龚长老治下律水峰、红长老掌管红鹤峰! 长啸声中,两道人影分别自两座星峰蹿起,律水峰中飞起之人,身材修长剑袍合衬,眉目冷峻五官工整;红鹤峰中飞出人物,身材长相姑且不提,最最醒目的是他的头特别方,中土人间能有这么工整的四方脑袋实属难得。 白羽成出关! 方先子出关! 他们入定和果先的情形相似,他们出关也和果先多有雷同:已破道,得天威,却不见天劫落下,他们成道但仍留于人间。 尘霄生成道时候,是有的选的,灵犀至:走还不走。 果先、白羽成、方先子却是没得选,成道却不升仙……无人去追究缘由,不飞仙正好……还有,出关的时候正好! 中土再添一双人王。 平心而论,以眼前恶战,多出了两个人王无关大局,尤其白羽成、方先子的本领远远比不得尘霄生、鳌渚等人,但因时机好,还是惹来无边喝彩与欢呼! 振奋人心。 白羽成心思机敏,破关后一见乱战情形,刹那分清敌我,顾不得向同门问礼直接引剑入战;方先子修行的时候就不机灵,做了人王也是个糊涂王,跳起来、落回去,咕咚一声跪倒在红长老面前:“弟子叩见师尊……怎么、怎么回事?” 红长老笑:“先去杀敌,快快快!” 恶战轰烈,顷刻间弥天台被夷为平地,天上两面镜子也告崩碎,敌人两大首脑一被斩杀一遭重创士气低落,反观中土这边强援杀到,一下子添出一群人王,更有蚀海大圣这等远古巨妖,恶战就此胶着,一时之间难分胜负。 不听终于不哭了,能与苏景并肩杀敌,何等甜蜜事情……可她这边收起哭声的时候,另一边忽又有人放声大哭。 痛哭者,小尸仙浪浪仙子,开战到现在,光看她杀人了,不见她身受丁点损伤,不知为何她居然大哭,且哭词古怪:“害死人了,被你们害死了,害死了!!” 小相柳距她不远,满心纳闷,忍不住问道:“哭甚?” 小尸仙冲他呲牙,恨恨:“少问!小白脸子不安好心眼子!” 小相柳又气又笑,正想再说什么,突然一个沉闷声音自地心响起:“丫头,你我父女万万年不曾见面,如今你请我出来,怎么还要哭?” 话音落,土石崩,一座高塔自地心拱出、赫赫耸立! 塔通天,十三层,巅顶一层中,一个看上去四十出头、文质彬彬的中年人面带微笑,低头俯瞰小尸仙。 小尸仙哭着欢呼了一声。 一边哭,一边欢呼,凡人无论如何做不来,这也算是神仙手段。 十三曾高塔上,中年人纵跃落下……在塔上时,他只是个普通人,可跃落高塔,就化作一尊于塔同高、顶天立地强壮如山的巨汉:“旁的一会再说,阿爹先帮你打架。” 小尸仙哭得梨花带雨:“之前以为他们不成,不得已才惊动了您……现在才知道他们差不多能成……就当我没请您,您回去成不?” 巨汉大笑滚滚:“不成。当初怎么说的?没得反悔了。”言罢巨汉吞吐阴煞飓风,动神法、杀墨徒! 于小尸仙称父女,小尸仙姓茅,这巨汉自也姓茅。 姓茅的,住在十三层高塔上,稍有见识之人,谁还不晓得他是那个! 黑、白、茅、湘,只存于传说中的四大尸仙,竟有一尊始终留在中土。 大尸仙比着蚀海大圣如何?蚀海不晓得,洪蛇大圣只晓得,古时自己招摇人间的时候,四大尸仙只是传说中的人物。 听说过,没见过。 本不理会人间生死,甚至连乾坤如何都懒得去看的大尸仙,似是与浪浪仙子间有过什协定,此刻被女儿唤醒,也告出手,中土世界再添强援……真正强援! 所有中土修家,都觉热血沸腾。 有望打胜仗啊。 肯定打胜仗啊! 本以为绝无幸理、只打算做拼死无愧的恶仗,竟然是个大胜仗! 第一千零八章 就是他 苏景眉眼灵活,尤其他自己炼尸,也算得丧门中人,当大尸仙与浪浪仙子叙话完毕动法入战,苏景就赶上去恭敬施礼:“晚辈苏景拜见茅大先生。” 黑白茅仙,四大尸仙都自称“大先生”,这是在谱的事情,错不了的。 尸仙不似想象中那般森冷可怕,对苏景点头一笑:“你救过我家闺女,少年,很好。” 父女俩短短相见,来不及讲述太多,浪浪仙子根本没提到苏景曾在十一世界救她的事情,可又何须提及,茅家大先生修得一念穿阴阳、一眼解因果,只看苏景一眼,就晓得:他曾救过茅茅。 赞过一句,茅大先生又咦了一声,又从苏景身上看出些有意思的东西,笑道:“你身带天真先生的令玦,原是故人之后啊。一家人不必多礼了,早知你在此斗战,我就应该来帮忙。” 听他话中之意,不止与天真大圣有交情,且还欠过了天真的人情似的。这重渊源即便浪浪仙子也不清楚,这倒不奇怪,算一算时间,天真大圣出世的时候,浪浪仙子早都跑去十一世界了,茅大先生与妖狐大妖结交的时候她不在中土。 茅大先生将苏景扶起,口中说着不必多礼,可大尸仙忽然愣了下子,面色一变……随和不见、微笑不见,但并非翻脸发怒,而是变得吃惊且恭敬:“神君亲封……小先生……不不,尊驾是我幽冥之王?!” 苏景的身份浪浪仙子是知道的,不等三尸跑来卖弄她就对阿爹解释道:“苏景是神君封下阿骨王,与前面十三王份属同袍义属兄弟……” “放肆!安敢直呼王驾圣名!”茅大先生数落姑娘,同时对苏景抱拳:“末将茅大大参见阿骨王,王命所差,莫敢不从!” 从“少年不错”到“故人之后”再到“莫敢不从”,态度连连转变过后,又何须苏景真的传下王令,茅大先生纵横凶法,狙杀墨灵仙去! 而茅大先生除了自己斗战本领,另有一桩奇术在身,入战不久就他就问道:“小魔崽儿,小道士,你们元基还算可以,何故斗战如此差劲?” 小魔崽儿在东,忠义天魔老汉秦吹;小道士在西,精瘦老道岐鸣子。 茅大先生两只眼睛,一看东一看西,不滑稽,只有诡异非常! 天魔性情坦荡,本来就比着大尸仙小了不知几个轮回,被唤作“魔崽儿”全不介意,应道:“归返之前伤了脑筋,记忆混沌妨害了修为。” 茅大先生哈哈大笑:“没用的小东西啊!尸煞修炼,须得先铸元基才开灵智,若脑筋会坏了修行,我们这一脉可就绝种了!受我灵符吧!”说话间他自己咬破舌尖,手染舌尖煞血撰写灵符两道,分别打向秦吹与岐鸣子眉心。 不是相助两人回想起以前事情,大先生符篆是助两人“破障”,神是神、智是智,修是修、力是力,灵篆之下即便脑筋不清不楚,也在不影响他们的真修本元。 秦吹与岐鸣子受茅家真篆,受损的记忆没能恢复,但因受智慧影响而蛰伏沉绵的力量尽数惊醒,下一瞬,老天魔纵声狂笑老道士手舞足蹈,再眨眼,天魔铸就紫金身道士长剑升青霞,修为尽复大开杀戒! 彻底复原的秦吹与岐鸣子何等本领蚀海大圣何等战力。 茅大先生又是何等凶悍。 这一战打到万里轰动,打到重重高山崩裂,打到人间多城夷平,生死之战中即便离山正道也顾不得平民伤亡了,何其惨烈……可至少,半个时辰过后,天元山风雪十二道只剩两人,墨灵仙溃不成军! 再无悬念,中土正道大获全胜。 墨色狂信之徒,虽死却不退,困兽犹斗可又哪里有翻盘机会,反倒让中土正道省去了四下追杀的手脚,护在施萧晓身边的一群墨灵仙尽数斩杀,这次为祸人间的妖僧首领被小相柳拿下。 依着小相柳的意思,直接吃掉算了,可是施萧晓身上还牵扯着一重“龙梅剑”的缘由,这是离山弟子非得弄明白不可的,沈河急急赶上、拦住了小相柳。 施萧晓伤得奇重,可他居然还在笑:“是啊,不能杀我,否则龙梅剑为何在我手中,你们就再弄不明白了。我杀元一就是这个原因了。” 妖僧墨道,形影不离,两人都晓得龙梅剑的来由,离山来审说不定会留下谁、不确定,所以和尚杀灭老道残魂。 “还有,我的神魄早经苦炼,听魂之类法术对我没用处的。”妖僧面上笑容惬意,他知道一件离山一定要弄清楚的事情,所以他不会死。 沈河笑了笑,懒得与这等腌臜邪魔废话,暂时不会死没错,但过不多久妖僧就会后悔……后悔活下来的那个不是元一。沈河有这个把握。 再过燃香功夫,来袭弥天台的墨灵仙,除了施萧晓一个,余者尽被诛杀,另有人王腾空去,杀奔天元山与墨沁小宗,仙灵伏诛不算完,被墨色浸染的修家也一样不能留! 战事初歇,茅大先生又来向苏景见礼,大尸仙并非第五圆生灵,成道于第一圆。 不过大小尸仙都是五圆之人的模样,这倒多有稀奇。其实不止他们,就连瞑目王也是五圆之相。 一次茅大先生遇险,曾得第三王闭狱王阿伊相救,茅大先生感其大恩,愿效命幽冥、追随第三身边。 闭狱王却连连摇头:我杀人太多,头发会发臭,神君可不想他身边跟着个臭头大王,你是尸煞成道,如果做了我的大将,一定也是个大开杀戒的家伙,你是我的手下,会让我的头发更臭,免了免了。 便是如此,阿伊不收茅大先生,但茅大先生自认阿伊部署,以示永感其恩。 恐怕闭狱王自己都不晓得今日中土还有她一个强大手下……施恩之人忘记了,可受恩之人永做挂怀,不知中土被墨巨灵称作“完美世界”,和此间生灵对恩怨的计较态度有没有干系。 “阿骨王”这个身份,是苏景用来欺负敌人、吓唬小鬼的,对大尸仙却不愿乱用,茅大先生是真正的老前辈,就算苏景救过小尸仙,浪浪仙子最近接连助战也早都还回了这份人情。 是以苏景请茅大先生无需“王驾”相称,更不必见面施礼,委实折煞晚辈。 阿骨王怎么说茅大先生就怎么听,不再喊王驾,改口称他小先生。没得说,这个称呼又惹来三尸欢喜,来回来去的念叨“茅大先生、苏小先生?光听苏小先生没什么意思,可若把茅大先生连在一起念,那就有面子了”。 和苏景打过招呼,茅大先生带着小尸仙走到安静地方:“可记得,当初你要离开时,你我是如何约定的?” 小尸仙眼睛腐朽的,可内中仍有精光闪动,显然在动心思。知女莫若父,茅大先生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么,笑道:“想请十四王来救你么?这是你我家事,你觉得他会管么;就算他要管……我敬重的是他的身份,不是他这个人。凭他身上的冥王袍我给他效死也无妨,就当还了性命给阿伊真君,可苏小先生若插手我的家事,我抓了你便走,他拦得住么。茅茅啊,你若真是个好孩子,就不该坏了为父心中之义。” 精光灭去,浪浪仙子绝了念头,老老实实回答父亲之前问题:“我请你出来,不带夫婿就被你送去嫁人……白家老四还没死吗?死了吧?这么久一定死了。” 四大尸仙,黑白茅湘,姓黑的与姓白的势不两立,姓茅的与姓湘的彼此看不顺眼。 不过姓白的和姓毛的关系还不错,两个当爹的曾指腹为婚,浪浪仙子未出生时就已经嫁给了白大先生的四公子。可小尸仙长大以后无论如何不肯嫁给对方,给爹又吵又闹最后离家出走。 当时茅大先生有些恼怒,但也舍不得就直接绑了姑娘去嫁人,父女俩约定一件事。 阿爹:要么你再别回来,有朝一日你真要在外面惹了麻烦,跑回来求我……我一定送你去嫁人。 女儿:那不成,你这也太霸道了,我自己的爹,我还不能见了?老天爷也管不着我见自己的爹!我再回来时候就嫁人啦,我夫君是伸手日月把玩,摆盘星辰落子的绝世强者,看你怎么再送我去嫁白老四。我夫君打不死那个白老四的! 阿爹大笑:伸手日月把玩?乍一听还以为你要嫁给通臂疯猿嘞……去吧去吧,我倒要看看,哪家的后生敢娶我茅家小仙做媳妇。 那时茅茅已经得道,本就到了出去历练的时候,所以大先生才放她走,但父女间的临别“狠话”虽不伦不类但也是个约定了。 唤请父王出手,没能带回来夫君就去嫁人。茅大先生是什么样的人物,已经纵容过女儿一次,这一次绝不可能再有商量余地。 眼见女儿面色郁郁,茅大先生把声音放得柔和了些:“四大尸仙,各有所长,你传承我茅家仙法,白家小四则尽得他父王真传,你嫁给他当可参研白家真法,对你修行大有好处,且老白的人品不差,他的儿子也是个正派孩儿,再说女儿大了怎能不嫁人,你娘投胎得早,你总不能跟着我这个……” 平心而论,这门亲事对小尸仙大有好处,且白大先生一家为人中正,确是个好归宿。茅大先生正做耐心劝说,小尸仙忽然咬了咬牙:“我嫁人了……不是、还没嫁但就要嫁了。” 茅大先生一愣,可非但不生气,反倒是大笑了起来。 一边尸煞大王忽做轰动大笑,把另一边正从战场上翻宝贝的“野贼”们吓了一跳。 野贼四人,三个矮子就不必说了,另加了个小相柳……莫看小相柳平时又冷又傲,干起摸尸首宝物的勾当可一点不手生。 四个人都吃惊,循着声音回头望去,正见到小尸仙伸手、给她爹大尸仙指认小相柳:“就是他。” 九头蛇心底一沉:完了,平日总和他吵架,她找她爹报仇了。 第一千零九章 你好,你不好 茅大先生迈步就向小相柳走去。 小尸仙心中焦急,忙不迭密语阿爹:“他、他……你不可当面问他,他可腼腆,会不好意思……”实在找不出更适合的借口了,浪浪仙子说着,自己都提九头蛇脸红,他会腼腆? 眼见茅大先生步步走近,小相柳的心都沉到鞋子里了,但九头蛇一生见惯风浪,慌却不乱,转头就望向正在不远处来回走动的影子和尚:“不好,只顾杀敌,大师交于我的那件要紧事却忘记了,大师莫急,我这就去办。” 言罢妖风起,裹着小相柳一飞冲天…… 小相柳多聪明,一样的借口要是对着别人说,难保对方不会皱眉反问“我托付你什么要紧事了”,直接穿帮岂不糟糕。 唯独影子和尚,仿佛着魔了似的,从显身开始到现在一直“还差一点、稍等稍等”的嘟哝,和尚魔怔了,自不会反问他什么。 纵身九霄,小相柳又暗骂自己“糊涂啊”,用什么妖风妖云,大师交办的事情何等紧急,需得分光化影,不要吝惜修为,不可吝惜元力,唯快唯快,快快快。 小相柳快成了一道光,茅大先生犹豫了下,倒不是追不上,主要觉得老丈人和未来女婿各展神通、纵天追跑?未免太不像样子了,由此站住了脚步,微微皱起眉头,不过语气还是带笑的:“真这么腼腆?” 茅大先生又望向小尸仙:“当真?” 见小相柳跑了,茅茅心底大大松一口气,神情自若,得意点头:“自然是真的,怎么样,比白家老四强多了吧!” 茅大一哂:“不就比白小四多了张嘴,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 小尸仙从没见过白家四公子,闻言愣了下,转开话题:“姓白的没嘴?” “不是,他修秘法,动法化形时有八张嘴。”茅大先生应了句,跟着转回正题:“不过相柳也算奇兽,勉强配得我茅家的身份……三百年。” 茅大先生岂是那么容易被骗的,三百年为最后期限,三百年内浪浪仙子若未能与小相柳结为夫妻,就去嫁入白家吧。 三百年,凡间多少轮回,于大小尸仙来说不过“几天”光景,小尸仙立刻摇头:“三百年连个打坐功夫都不够,茅家嫁女儿岂能儿戏。我快些准备……十万年吧。” “三百年。”茅大先生三字重复,再无商量余地…… 茅家父女说话时候,苏景也在和不听谈笑,包括一贯不管眉眼高低的三尸在内,无一人去打扰他们。以苏景的意思,动心咒开阿骨王宫于地心,那里才是两人小家,且真正清静。 小不听立刻笑了,连连摇头,这事丢人,前辈晚辈无数修家可都看着了,做媳妇的一醒来两口子就急急忙忙开王宫,聊天去还是小别胜新婚去?不妥不妥,太丢人。 不听于恶战中醒来算得巧合,但并非没有缘由,四灵饱敛莫耶戾气,在中土遭元一重创,莫耶戾气自四大山岭身中散出,又尽数冲向此间唯一莫耶生灵:小妖女。 受戾气反冲,小妖女终于苏醒。 如今再说起经由,听上去平平无奇,可如果拔上一个高度去想此事,不听何尝不是被莫耶之仇、亡地之恨唤醒回来! 不听昏睡的时候,苏景尚能和她唠唠叨叨几百年,如今真媳妇回来了,话又哪里说得完,可恨的是总有阵阵的凄厉哀号传来,坏气氛煞风景——正道中人已经开始高高兴兴地施刑妖僧了。 刑罚苦楚,哀号中的施萧晓忽做嘶哑怒骂:“毒日已熄,中土必亡,没了太阳的世界还能再活几天,尔等……” 苏景本不想参与刑罚,可妖僧提到了太阳,他就笑着插口:“少给自己贴金了,凭你们几个也配伤我中土骄阳。不过是怪法蒙天而已。” 若太阳真的被打灭了,这世界用不了多久必定衰亡,真要如此苏景早就得跳脚了。 修行阳火一千七百年,无论身在何处,无论有怎样的机遇或者造化,行元修炼的时候苏景都会对中土骄阳做观想冥望,心眼望日、心火通阳,心中早已养下一道与中土骄阳相牵的灵通念,太阳是被藏住还是毁去,他不用想更不用看,心中自然有数。 施萧晓笑声不变:“就算是蒙天藏日又怎样,破不去我们的法术,毒阳熄灭还是未熄灭和中土又有什么干系。” 太阳就在天上,但被藏住了,没办法把法术破掉,太阳永远出不来,对中土乾坤来说,和太阳已经熄灭并无区别。 苏景招招手,小金乌跃出来,围绕苏景盘旋一周,趴窝在不听的头上。 小妖女整个人一下子就亮了。 同个时候阳三郎也化身金衣女子从高空落地,站到了苏景身旁,笑道:“无隙却有间,三阳通灵犀,灵犀化天光,妖法可破。” 之前战事过半时候,眼见墨灵仙再无翻盘余地,苏景就请阳三郎带上小金乌去探看墨巨灵的蒙日法术了。 如果人间无金乌,就算苏景再做千年修行也破不开墨灵仙的法术,但他身边有了两只金乌事情就大不一样了。 天上的太阳“丢了”,任谁都找不到,可金乌与骄阳之间,自有本源灵犀相牵,这是与生俱来的联系,即便中土骄阳并非阳三郎或小金乌炼化的,这份灵犀依旧存在。 墨巨灵的蒙天法术绝神绝目绝听,把太阳藏得严严实实,但隔绝不断金乌与骄阳的灵犀牵连,当中土两头金乌与真阳通神勾意,就等若中土世界与天外骄阳有了联络。 再以神入意、化意为实……由虚入实,冥冥牵连可凝化真正阳火天光,说穿了就是一道阳光。 只要有一缕阳光射入中土,便是墨巨灵的蒙日法术有了破绽。 只要显现一丝破绽,浩大法术不攻自破。 并非苏景、阳三郎对法术的见解和施展胜过墨色巨灵、灵仙。墨色一脉法术惊奇百变,可苏景和阳三郎专精阳火一道,所谓术业有专攻,就是这样的道理了。 破法前后两重关键:真正金乌在世、化虚入实在将灵犀化作阳火。苏景在莫耶吃了无数金乌羽,炼得就是这个“虚入实”的本领,他能做的,身边墨、金两头神鸦就能做,全没问题。 大家都是行家,几句话说过,施萧晓便告沉默。 苏景呵呵一笑:“劳烦掌门真人,传讯人间骄阳仍在,重现天日并非难事,长则三天短则半日定将真阳还于人间。” 沈河点头:“谨遵师叔法谕。” 苏景继续笑道:“还要劳烦掌门人,打和尚的嘴。” 沈河挺开心的:“谨遵师叔法谕。” 但就在此时,忽然起风了。 风不算小,不过也谈不到如何霸道,并非那种会毁灭一方的罡风、飓风,但风向古怪:砸的。 风自天上来,直上直下,轰落在地!远非弥天台一处地方,而是整座人间。这场“直落”之风遍布整座中土世界。 沈河等人不约而同尽数抬头,无一例外,弥天台附近所有精修之人尽能察觉怪风之中所蕴那份浩荡天威! 在人间修家灵识中探到的浩浩天威,与苏景感识中却是黏黏稠稠、腌臜污秽的:恶! 不止苏景,还有金发屠晚。小家伙未经召唤就自行跃将出来,同样金色的双眉紧锁,举头望向天顶,目光里满满凶悍,仿佛发现天敌鬣狗气息的幼狮。 而身在刑罚中、几乎被折磨得失去人形的施萧晓,面上陡然显出狂喜之色! 面上狂喜,开口却是号啕大哭:“永恒之徒、真色行者施萧晓,叩拜正神、迎接正神!”大哭之后,又是大笑,和尚将血红色的双眼瞪向沈河、瞪向苏景,瞪向附近所有人王:“天威已将,正神将至,尔等还不叩拜……哈哈,不必叩拜了,叩拜也来不及了,敢于永恒为敌,永坠烈火炼狱、永坠烈火炼狱……啊!” 就那么一下子,毒辣阴狠的妖僧忽然癫狂了,不过他的疯话没能说完就变成了惨呼。苏景挥手打出一蓬阳火,烧和尚。 火候拿捏住了,不会就此要了他的性命,但灼肉炖骨沸血之苦是逃不掉的。让中土修家永坠炼狱?苏景先给他一个炼狱尝尝。 施萧晓长声惨嚎。 就在惨呼声中,苏景等人眼中一暗,一尊墨巨灵显现人间! 妖魔落足于西海,正是十五天前墨灵仙踩下的诸多接引脚印之一地方。 大若巨岳的恶物,落足在西海深处,但只一步就跨到弥天台。 墨灵仙刚刚剿灭,蒙日妖法尚未来得及破去,那些墨色脚印中的接引法术就已发动,第一头墨巨灵将临人间! 一只脚印一尊巨灵,不用染香时间就会有千万巨灵降临中土,灭生灵、灭阴阳、灭乾坤、灭骄阳!昨日莫耶天地,明日中土世界! 和天理、司昭、苏景以前见过的所有巨魔一样,今次第一头踏足中土的墨巨灵面带谦和笑容,他的声音柔和动听:“你们好。”跟着又把目光一转,望向施萧晓,微笑着摇摇头:“你啊,不好。” 第一千零一十章 明月人间,一场荣幸 对苏景等人笑时,墨巨灵的目光柔和且真诚。 但他望向施萧晓的目光就很古怪了,好像贵妇再看自己心爱的狮子猫……猫儿淘气,出去玩和其他猫儿打架,滚了一身的腌臜和好几道伤口回来,被贵妇敲在了眼中:因它脏,所以厌恶;因它受伤,所以心疼;因它没用,所以责怪。 就是这样的目光了,有些厌恶,有些心疼,有些责怪,墨巨灵看了看火中的施萧晓。 迎上墨巨灵的眼光,施萧晓再次痛哭失声,并非烈火加身之苦,只因再见正神、虔诚大哭。 在天外时候,施萧晓经常和正神“打交道”,见面次数多到数不过来,可无论那一次相见,他都忍不住想哭,忍不住的。 见他哭,墨巨灵轻轻叹一口气,很难想象如此巨大的怪物,叹气之际竟也有深深惆怅:“莫哭了,你受苦了……可是为了真色能够真正成为永恒,我们受些苦又何妨呢?总有人会死,总有人会伤,总有人会受敌人煎熬,你在炼狱中,便如我在炼狱中,便如所有正神身在炼狱中。” 施萧晓哭声更加响亮了。 五月初五,巨灵发难,四路墨灵仙踩下万千黑色脚印,从探知脚印中有巨灵接引法术,中土高人就晓得会有这一天,如今正日子到了,惊慌何用?不如从容以对,心里早有准备的事情了。所以苏景还能笑,还在笑:“你是第一个啊。” 第一个下来的,须得独自面对中土一群凶猛强者,哪里还会有活命机会。 墨巨灵一族实力参差不齐,并非个个强者。旁的不提就说苏景见过的褫衍海司昭,和十一世界天理,同为墨巨灵但实力相差何等悬殊。 当然所谓“不强”也是比较而言,当年褫衍海中的那个司昭,在普通修家眼中无异真神,可是在今日苏景看来已经算不得太可怕了。 眼前刚下来的这个,以苏景灵觉探查,胜过司昭是没问题的,可是远远比不得驭界中的天理,同样他也比不得施萧晓、元一。 只是个锋头卒子而已,这等货色只身落入中土,必死无疑了。 墨巨灵听得懂苏景话中隐意思,笑了:“一来,确实没想到,古时候那些凶狠妖邪已然丧去,今日中土居然还能把诸位灵仙打得落花流水。我本以为我下来时候,灵仙已经把持此间了。” 施萧晓火中痛哭声音传来:“施萧晓无能,连累正神。” 在墨灵仙遁入世界之前,中土的情形墨巨灵全不知晓,如果远古时天真、剑主等四大巨头还在人间,墨巨灵会不会再派大军来攻袭都未可知,可施萧晓等人抵达此间后仔查阴阳,确定今日的完美世界再没什么能够真正威胁到正神的“妖孽”,传讯回去,墨巨灵再无顾忌。 只是恶战之前,施萧晓又怎会想到他们会输! “二来,”墨巨灵的声音不停,明知必死仍从容依旧:“无论情形如何,敌人怎样,大军征伐所至,总得有第一个人下来。来得是我还是旁人有什么关系啊。三来……”墨巨灵笑了起来,发自内心的惬意:“我打不过你们,不过你们想要抓住我、斩杀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容不容易死,杀过就是晓得了,苏景没兴趣和他辩,话题另转:“来这里夺什么?” 灭世,掠夺,墨巨灵如蝗虫,可苏景一直没弄明白的是他们到底要什么,世界的灵气?生灵的血肉?还是地心宝矿海底真炎。 “一死百了,何必非得问得那么清楚啊。”墨巨灵的声音悲悯:“我们要什么不是秘密,只是说给你听你能懂么?你们的时间有限,不够去学习做神的道理了。” 苏景点点头,对同伴打出手势,斩杀此獠吧。手势明显,人人都看得见,全不避讳墨巨灵。 火中施萧晓声嘶力竭:“正神小心,他们要下毒手……尔等安敢伤害正神……”这头墨巨灵的修为比起施萧晓差得远,但因他是“正色中生”,依旧是施萧晓心中的正神。 忽地,墨巨灵再次笑了起来:“施先生不必担心,这人间处处墨色足印,一印藏一法,随心念,我可在千万足印中穿遁如意,他们强大又怎样,谁能擒住我。”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自百丈外响起,带笑,对墨巨灵道:“喂,我在呢。” 声音里藏了一点点僵硬味道,若不仔细分辨就听不出来。开声者,浪浪仙子的阿爹,茅大先生。 乍闻其声,墨巨灵面色骤变! 茅大先生做巨尸本相、顶天立地,比着墨巨灵还要更高大得多,他一直都在,可是如此醒目之人,直到他主动说话之前墨巨灵竟未能察觉,腌臜邪灵始以为那个方向上什么都没有…… 不可思议之事,但是真就发生了,那么大的茅大先生,墨巨灵就是没看见! 一千五百年前苏景闯荡南荒,冲煞于千目老蝎洞府后初遇疤面叶非。当时叶非就站在那里,未隐身不匿形,不过苏景就是看不见,因对方气势完全融入天地,甚至可以说苏景见到了这个人,却本能地将他归于自然的一部分,把他当成棵树、把他当成块墙、把他当成只鸟,就是不觉得他是人。 此刻,一样的情形了。 墨巨灵大惊失色,说什么“慷慨赴义”、说什么“我不怕死”,统统都是堂皇话,之前所有淡定从容皆因脚踏奇阵想逃就逃。而茅大先生的“突然出现”让墨巨灵真正察觉到了危险……可能真得死的危险。 不存丝毫犹豫,更没了半字废话,墨巨灵身形就此“氤氲”开来,影仍存而真身已经随阵逃去八千里外! 瞬瞬万里,巅妙法门,墨巨灵从不缺奇妙法术,可这头墨巨灵才现身出来突然发现自己头顶百丈处,竟悬着一枚月亮……瞬息虽短,不过也有先后之分的,先是那轮寒月出现、后才是墨巨灵从“脚印”中跳出来。 墨巨灵心下惊骇,以他的见识又怎么可能不明白:自家的穿遁玄妙彻底被敌人看穿,这才会先“派了”一轮寒月当头照下。 不等“月亮”发难,墨巨灵心咒再动,第二次入阵逃遁。 寒月悬空不变,另一枚月又自云空中跃出、西北三千里外。 第二轮月高悬,下一瞬墨巨灵再度显身,仍被月亮照着。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神。颓然等死是绝不可能的,墨巨灵第三遁、第四遁、第五遁……随他逃,第三月、第四月、第五月…… 西海鳌渚双手合十,遥对茅大先生施礼,由衷赞叹:“人僵望月,地僵啸月,天僵驭月,得见传说中事,鳌渚满心欢喜。” 茅大先生笑而不言,颇显神秘。 几个呼吸工夫数不清墨巨灵多少次遁阵逃跑,可无论他怎么逃显身之际头顶必有一轮明月高照,墨巨灵逃得飞快,搞得中土人间重重明月悬天,景色巍巍壮丽…… 弥天台附近所有人王、修家都面带微笑,静静看着满天明月、静静看着秀美乾坤。 浩劫将至,大军压境,待会一战几人能活,待会一战世界将倾,最后的清静时光了,看不够的人间看不够的天地。所有人都在等待,所偶人都在贪婪,贪婪着这座以前并没太多感觉、今时才突然发现它竟如此秀丽美好的世界。 故意的,那些月亮故意的,一轮接一轮的显现,一轮接一轮的照耀,是猫捉老鼠也是狗撵兔子,戏弄着一个墨巨灵。 正神还是小丑?渐渐分不清楚了,所以大家都笑着,没人出手,不愿毁了最后的静谧安详。 如此,足足盏茶光景,高挑于夜中的明月足有千多轮,茅大先生转头望向了苏景,天幕上凝聚的墨色威严越来越浓重,大军正重重集结,这就要到了。 苏景合手,对茅大先生施礼。 茅大先生身形微一模糊,旋即又复清晰。再看大尸仙手中多出一人:墨巨灵被他掐住了颈子,拎小鸡似的拎在手中。 不是小鸡,是死鸡。真魂打灭、但身体本能反应尚存,墨巨灵的手脚偶尔抽搐。 墨巨灵已死,但满天明月未消,稳稳凌空悬浮,遍布万里遥远。施萧晓又哭又嚎,厉声咒骂,被沈河随手一剑洞穿天顶,法身杀灭、元魂钉住。未死、但和死了也没太多区别,连苟延残喘都算不得了。 没人去看妖僧一眼,沈河合掌、苏景合掌、重伤在身的尘霄生合掌,离山所有长老与弟子合掌。 果先合掌、鳌渚合掌,秭归先生合掌、木恩合掌,岐鸣子忠义魔大小尸仙……所有人合掌,微躬施礼。 不拜天不拜地不拜仙佛甚至不拜先祖,众人施礼向众人:向着身边好友,向着左右兄弟,向着周围同道,向着所有于今日并肩一起将要赴死一战的同袍。 施礼,致敬也致谢。这是一场荣幸。 就在这场同袍之礼中,一声沉闷雷霆摇撼天地,再举目望去,一座座黑色巨岳显现人间,多,多到无以计数,从眼前之连天边,四面八方。 哪里是什么山岳,皆为黑色巨人,墨色巨灵大军入世来! 该来的一定会来,已经来了:墨色大军遍布中土。 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已经发生:那一声剑鸣清亮仿若龙吟,沈河拔剑、苏景拔剑,离山弟子拔剑,天下修家亦拔剑,剑指无数巨灵! 秭归先生轻吸气,重开声,两字仿佛洪钟大吕,冲天去:“人间!” “人间!”无论人王,无论尸仙,无论天魔还是乾坤凶兽还是普通修者尽数开口,齐声昂昂。 人间,何其简单两字,却又何等泱泱,浩浩之声散播开去,中土人间处处可闻人间之声。 不闻豪言壮语,不见振奋之言,只有一声:人间。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没有,对不起 在众多修家呼喝“人间”之声落下后,另有一个平静、安稳、苍老的声音响起,不响亮,却足以让世界诸多角落清晰得闻:“兄长。” 谁在呼唤兄长? 不是苏景不是沈河,不是中土人王、修家阵中任何一人……或者说不是之前阵中任何一人,“新来”之人,从苏景手中的青灯中走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苏景身边之人:鹤发鸡皮、腰板挺直,上了年纪的人却不显丝毫慈祥反倒透出一份严厉气意的黑袍老者。 老人家,一如一千七百年前,苏景在白马小镇自家院落中初见模样。 如初见,不过那时苏景懵懂,此刻却热泪盈眶!这世上最最值得苏景大哭一场之人就是他。 他开创了离山,他仗剑于人间,他的修行之路即为护世之路,最后自闭于绝境前还不忘不欠他人……早已不欠这世界分毫的老人,再现身、为这花花人间拔剑。 离山九子,只剩其一。 可是即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他拔剑即为九子拔剑。他还在,他入战,他不以为自己是一个人他觉得代表着八位兄长,所以他不唤人间唤:兄长。 刘旋一、季展二、仇魁三、黄蓝四、张齐五、商照六、曲嘉七、陆角八,八位兄长之下,最最年幼的小兄弟早已经是个老人了。 离山陆九现身。 只有陆九,不见天劫。 而陆崖九扬声之际,即为异象绽放之时:半悬墨空的无数寒月之间,陡然有天河显现,蜿蜒曲折、想绕于诸月,一道河、接连了所有月。 哪里是“天僵驭月”,之前追赶巨灵升起的重重明月皆从剑上来,皆从陆九来,那时布下寒月满天,此刻行转天河缭绕,再刹那:月起天河、剑出明月! 杀巨灵! 陆崖九一个人啊,不理同伴不问同道,他想打就打,一个人挥剑斩向万千巨灵。 九祖出手即为离山出手,杀向巨灵大军的第一剑,剑出离山! 满天明月崩碎,银色月华铺天。 没几人能想到这位前辈会显身,快两千年过去了,今日修家又有几人还识得陆崖九。 但,寒月永在、天河长存,得见寒月天河,有几人不知他是陆九! 中土修者身中热血、心底桀骜、魂中狂妄就于此刻、被一剑撩拨、沸腾、爆绽,入战入战入战,所有人飞身入战去,而冲阵杀敌一刻,中土众人口中喊喝的不是“杀”、不是“死”,更不是什么豪迈呼喊……那是一声欢呼响亮! 那是一声欢呼响亮! 必死之战,必亡之役,绝望的困斗怎么会就变成了一场盛大的狂欢。 中土世界所有修行者的狂欢日,就在墨灵大军降临、绝杀日。 生为苦,修行苦,放眼天地苦苦苦……既然如此何妨死时撒欢,我们的最后一战,我们的盛大狂欢! 大战起,战鼓隆隆。轰动于天地也轰动于热血,没了惊仙恶鼓的狂欢又算得什么狂欢。 鼓声相催,声声恶,狂更狂欢更欢,与其不甘不如撒野,用剑。 只是……战鼓何来? 是厮杀也是被杀,恶战暴发顷刻即告疯狂,人人在做法人人在挥剑,又是谁在敲鼓。 无人敲鼓,只有个和尚敲木鱼。 和尚不是和尚,和尚是影子,根子上讲他是个妖孽;木鱼实在普通,甚至都不是寺庙中的法器,此物来自集市摊贩售卖的凡器,两个大钱,买两个话能还价到三个大钱,给孩子们玩的。 可就是这个妖孽,把手中这只只能算是玩具的木鱼,敲成了轰轰隆隆的乾坤战鼓! 鼓声自天上来,仿佛天幕变成了鼓皮,有神祇在天外抡槌砸鼓;鼓声自地心来,仿佛浩浩大地变成了鼓皮,有恶魔在地下挥掌砸鼓;鼓声自木鱼来,影子和尚敲木鱼即为敲天地。 敲响天地鼓,和尚的目光明亮,神情中的迷惘彻彻底底地散去了,他大笑,那样子哪像个清静和尚,一脸的贪心和满眼的快活,仿佛终于睡到了梦寐以求小娘子的无赖,和尚笑颠颠:“想到了,想通了,想起来了。” 天地鼓,动天地,就在隆隆鼓声中,入战修家只觉无穷力量自天来自地来自中土世界四面八方涌动而来,看不见的泉注入身体中,力量暴涨! …… 墨巨灵的长相并不一样,表情却一般无二,初降人间时他们的微笑悲悯、谦和、友善。 见寒月千重天河动剑,他们微显惊诧,甚至还略略有些仓皇。 再见众多修家如疯癫、如狂欢般迎敌,惊讶更甚了些,可先前的那一点点仓皇不见了:完美世界的生灵是疯的?其中有大能为者,但绝大多数不值一提。原来不是人人都能向那个黑袍老者那样能升千月、画天河,放心了,放心了。 墨巨灵动法迎敌,放手斩杀。 再到和尚将木鱼做鼓将天地做鼓皮时候,墨巨灵的笑容之中多出了一丝凝重,为帅者一道心咒传令,巨灵阵中尖兵冲袭,扑向影子和尚! 尖兵出阵,鼓声正浓,忽然一个好听的声音传来,女孩子的轻笑,她的声音有魔力的,能浸染人心,仿佛炎炎盛夏中忽然听到了酸梅汤中冰块轻撞碗壁的叮咚响。 是个好漂亮的女孩子。 和陆崖九一样,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苏景身边。大战已起,厮杀成狂,她却全不在乎似的,踮起脚尖、扬起手臂,她居然拍了拍苏景的头,很开心很亲热的样子,和苏景打过了照顾,她抬起头望向南方,笑着说出两字:“天……真。” 蚀海正拧下一个墨巨灵的脑袋,闻言回头望向少女:“天真?你也知道天真?” 少女笑得可高兴了:“我认得你,你是蚀海阿弟。”说着伸手向着南方指了指,示意蚀海去看。 蚀海顾不得跟她去辨“我是祖宗不是弟弟”,先循着她的指点望去,随即大吃一惊,比着惨叫还要更惨的惊呼:南方,南荒,天地间一人显现,独立。 身上随随便便披了一件长袍,袍襟开敞露出胸膛,下颌蓄短须,五感俊美的男子。他无所谓的样子,真的无所谓,看着面前的墨巨灵,可他的眼中有不存一物,这宇宙和这座宇宙间一切神灵都不存于他的眼中!倒是脚下的一朵无名野花引出了他的兴致,俯身摘下花儿,轻轻闻嗅之后随手将其插于鬓发,笑了。 蚀海认得他,苏景认得他,影子和尚认得他,茅大先生也认得他,远古天骄南荒之主,天真大圣,他是天真大圣。 戴上了花,大圣迈步、从南荒深处向着战事最最激烈之处走来。 天真跨出第一步。 一步之后,天真身后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五短身材,周身肌肉高高贲起,他太强壮肩膀太宽厚以至好像没了脖子,眼见有墨巨灵向天真扑来,壮汉勾了勾手指,一座大山从天而降! 墨巨灵征战宇宙,皆有真修大力,大山在他们面前不见得比着豆腐更坚硬……那是普通的山,壮汉唤来的山不是豆腐,轰砸、丧命!一群墨巨灵被砸得身魄成泥、魂魄断灭。 壮汉再勾手指,把那座山那到手中,他最喜欢用山去砸人家的头,所以他叫灭顶。 灭顶大圣。 天真不动法,再跨第二步。 第二步落下,他身后又多出一人,目光愤怒神情凶恶,仿佛随时会熊熊燃烧起来的莽汉,然后他就真的燃烧了起来,化身烈焰滚滚向前,那里有十余墨巨灵,惨嚎声伴以烤肉香,一下子传得远远,以前从没人知道原来活烤墨巨灵的味道居然如此香甜。 莽汉就是火,古时候天下万万生灵暗中祈祷,莽汉千万不要打喷嚏,否则几滴唾沫星子溅落人间就是万里烈焰!足以烧光一切的妖魔恶炎,他是祸斗一脉、霍家的老祖宗,他叫焚穷。 焚穷大圣。 天真第三步,第三个人跟在了他的身后,表情有些呆呆的,动作有些僵僵的,木家的妖仙不怎么聪明,因是树木修成的凶物,本性使然最最讨厌深秋萧瑟,有一次又到夏末,他实在忍不住了就施展法术,硬生生抹去了那一年的秋天,结果直接把冬天拉入夏末,冻死了不知多少生灵,自那以后他就叫杀秋了。 杀秋大圣。 天真第四步、天真第五步、天真第六步。 巨蛤“坐地”显身、鸥祖“凌霄”跟上、水妖“补命”随行……六步六好友,六步六大圣。 第七步,天真跨入战场。 突然,烈烈长啸自天真大圣口中绽放,人不见,妖风铺天起,那巨大的九尾白狐咆哮于天地之间、奔驰于天地之间、狂妄于天地间更行凶于天地间,杀巨灵。 可怕妖狐所至,高高在上自诩正神的墨色巨灵是什么? 是土鸡瓦狗! 六大圣齐齐怒吼,化真身奔袭四方、动妖法杀灭巨灵,他们的沿途、面前:土鸡瓦狗,土鸡瓦狗,土鸡瓦狗! 惨嚎起,崩散碎,魂飞魄散去!南荒是天真的地盘,中土是天真的中土,想来中土作祟,问过天真没有,问过天真身后的六位大圣没有。 没有? 对不起。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那一剑刺错了 阳间恶战如火如荼,幽冥依旧“繁华”,阴司安好,万王争霸。 阴间,西仙亭再向西。 歪斜破败的神君小庙,疤面人端坐其中,守着那只碗。 此地清静无人。叶非上身赤裸,道道伤痕纵横,有的血肉模糊,有的深可见骨。幽冥没有真正的墨色势力,但恶鬼扑人,半月前叶非助守离山迎战妖僧受伤不轻,再与恶鬼连番苦战过后终于来到这座陈旧小庙。 打赤膊是为了晾晒伤口,总捂在衣衫里不见空气不利痊愈,这是常识。 可叶非是什么人?中土人王,身化长剑可斩杀归仙的强横存在,以他的身魄,这等皮肉伤根本都无需行法动念,自然就会迅速愈合。 此刻却要依照“民方”,不外一个缘由:亏元损气,修元不济。 不济就不济吧,生死都不放在心上的人,又怎么会为了些伤势大惊小怪,不过……真疼啊。 既然没人,叶非也就不用忍着了,呲牙咧嘴、倒吸凉气…… “很疼么?”忽然背后声音传来,有些耳熟。但叶非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叶非微扬眉,人王真识岂同儿戏,竟然被人走到身后还未发觉,不由得他不吃惊,不急回头先做深深提息,之后才缓缓转身去看。 面目清秀的少年,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年纪,双目闭合面带微笑,暗紫色长发束于金环中,最醒目的是他左胸:圆圆透明一个窟窿,贯穿,不见心脏。 叶非认得他,相遇于十一世界,被天外邪神挖去心脏的瞑目王。 一下子叶非就踏实了,双方差距天地遥远,瞑目王要想杀人,叶非莫说还手或者逃遁,就是连闭眼睛的机会都不存。 “伤得很重啊。”瞑目王并无敌意,不用睁眼他也能洞察一切。 明知面对瞑目王无异蝼蚁相见仙佛,叶非还是得找别扭:“比你的伤差远了。” 瞑目王未介意,伸手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左胸,现在他只能这样养着,若想痊愈如初,非得等三哥将他的心脏送过来不可。 叶非转开话题,伸手指了指天:“上面出事了,天外妖魔打入人间,你可知晓?” 瞑目王点了点头。他本在芙蓉塔中沉睡安养,但睡梦中察觉墨色妖法侵袭幽冥,于昨日惊醒。 几百年一场大梦,于伤势并无补益,但是多多少少也攒下一些力气…… 墨灵仙对中土幽冥施展妖法,将万余阴阳司衙门拖入化境,本来还想对封天都行此法术,却因封天都内有强大灵气笼罩才不得不放弃。那份汹涌灵气何来,只因二明哥人在芙蓉塔内,而芙蓉塔耸立都城之中! 昨日此时,一道冥间重法先是冲腾天空、继而弥漫世界,重重化境皆被抹去,所有受困司衙回归大天地。 将墨灵仙筹备几百年的浩大法术,以一咒破去之人,没了心的瞑目王。 不过瞑目王也只有那么多的力气了,想要再去阳间助战万万不能。 “乾坤不会有事,世界依旧安稳。因我不想睁眼睛。”轻描淡写,瞑目王给叶非解释了句为何自己不担心的缘由。 这是冥冥之念,若这一次天地浩劫无可更改,世界真会毁于一旦的话,二明哥当会有天人之感,会有想要开目的愤怒。 叶非多别扭,闻言便冷哂:“那你被挖心之前,没想过要睁眼么?” 瞑目王笑了:“你真想死?” 想也不想,叶非直接摇头,不是一般的不想,是特别不想。 “那你能好好说话么?”瞑目王笑得轻松,再问。 叶非觉得那就没话可说了。 瞑目王笑了笑,绕过叶非来到那只宝碗前。 三身獠祖乐乐在幽冥的地位比不了阎罗神君,可祖大帝也得后世共敬、万万代恶鬼皆做仰望。以他的身份,这只碗早该被运回封天都小心供养,不过宝碗太过神奇,根本没人能拿得起来它,又何谈挪移,只好留在原地。 瞑目王没了心,醒来、施法过后同样也拿不起这只碗,所以他只是摸了摸。 旁边的叶非一下子来了精神:“你能开碗中化境?” 不能。瞑目王也开不了祖大帝的碗,但同属幽冥世界最最强大的王者,他能调运鬼袍力量将一道灵念传入碗中。 即便没有领受“开目之怒”,瞑目王终归放心不下中土、放心不下那个胡乱扑腾的老十四,奈何身有恶疾无能无力。不过他在行法解救阴司众衙的时候,另外察觉到一份强大气意:碗中势。这才专程过来一趟看看…… 一旁的叶非没能等来瞑目王的回答,可至少能看出大概意思,叶非声音略显紧张:“如果能进去,请、请你带我一起。” 瞑目王随和,一笑点头:“成吧。你有何事。” “陆角若也在碗中,我想见他。” 瞑目王在此伸手触碗,灵念送入,算是帮叶非通报一声。 叶非立刻起身,开始整肃衣衫。 赤膊无礼,而叶非桀骜,纵然见到地位崇高的冥王他都懒得再把衣衫穿好,可是碗内化境中可能有另一人…… 即便对方是自己的毕生强仇,即便陆角的身份远逊冥王,叶非依旧觉得,陆角比着瞑目王要重要得多,生生死死姑且不论,至少当做礼敬,须得衣袍整齐。 叶非行事看的是本心。 在他心里,高高在上的瞑目王与连升仙资格都不存能的陆角,完全是反转地位、完全没得比较!很简单:叶非怕陆角,不怕冥王。 这是叶非的魔性,也是金铃天要引他入魔坛的根由。 果然如瞑目王料想那样,片刻后宝碗中忽有奇光绽放。 绚丽光芒散出,轻轻裹住了瞑目王与叶非,旋即叶非只觉身体一飘,再看眼见景色骤变,浩浩天穹无垠厚土,放眼望去只有:尸体。 墨色巨灵的尸体,千万还是万万?多到无以计数。 尸体大都被倒吊,巨链天空垂落,捆缚着一具具大过山岳的墨色灵神,一眼望去就只剩一个感觉,震骇。 人已入碗,但周身奇光未散,不等叶非看仔细化境情形再觉身体一轻,身边瞑目王消失不见,自己则置身一座小小院落。 可普通民居并无两样的、再也普通不过的院落。 可惜,来得是叶非。如果苏景到此,怕是眼眶立刻就会湿润了,再也熟悉不过的地方:光明顶中心、大师娘所在山腹小院。 碗中有化境,化境中另藏化境,大境界“收藏镇压”了远古时候几乎所有攻袭中土的墨巨灵的尸身,另外还有三座小小化境内嵌于大境界下。陆角八遁入碗中后,落在于其中一小境暂作安身。 小境神奇,可随入主之人心思化形。 永镌于陆角八心底的家,几千年漫长生命中最最眷恋的地方,光明顶山腹小院。 身边没有蓝祈,只有老人独坐院落中。 红袍老人,陆角八。 乍见陆角,叶非心中一窒,没法子形容也没法排遣的窒闷。那是一块压在心底顽石,就算叶非修成宇宙之君神佛之主,也没办自己搬开的巨石。 窒闷得几乎不能呼吸了,叶非还要故作镇静,他已经是门宗叛徒,倔强着不肯行礼,好似轻松地打量着四周,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没话找话:“我……这里……我还以为你会住在‘光明顶’。” 叶非的眼力非凡,看出此境可随主人心意化形。 见到叶非,陆角脸上并无意外,三身獠得冥王传讯,已将叶非求见之事告知陆角。 不止没有意外,老人眼中也不见敌意:“此间就是光明顶,只是你不知道吧。”说着话,陆角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又指了指石桌上的茶壶:“想喝水就自己倒。” 叶非犹豫了下,坐下来也给自己倒了碗水,一时无言,一老一小相对饮茶。 祁门红茶,蓝祈喜欢喝的茶。 润过了口舌,叶非声音中的干涩少了些,仍在顾左右言它:“三身獠呢?还在养伤么?” 闲话。 于己无关之事,叶非从来不会过问,可面对陆角时,他想问的那句话忽然不敢问了,却又不愿就那么沉默相对。沉默越久,叶非就觉得自己的心颤抖得越厉害。 “我将宝碗补齐,祖大帝本命之器重归完整,是以伤愈奇快,已经好了很多。”答完,碗中的茶水也喝干了,陆角放下了茶杯,忽然问道:“叶非,你怕我啊。” 叶非并不隐瞒,点头:“怕。” 今生此世,千秋万载,叶非唯一惧怕之人!即便陆角已经死了。 “那你怕死么?”陆角给自己倒上了第二碗茶。进入此间已经千年,漫长时间里陆角总是在喝茶,喝不够的祁门红茶。 阴世没有阳间的茶水,不过人在灵妙境中,想有就能有……可是又哪里是真的有,陆角怎会不明白,这茶只来自自己的想象或者回忆。但他还是喝不够。 这次叶非摇了摇头:“我不怕死。” “我再如何凶残,了不得也只能打死你,不怕死却怕我,没道理的事情。你怕的不是我。”稍停顿,陆角八另起话题:“你来找我是想报仇么?” 叶非摇摇头。 陆角八笑了笑:“嗯,我觉得你也不是来报仇的。我已经死了,对死人又何谈报仇呢。那你来找我,就只有一件事了:问我当年为何不杀你。” “是。”叶非的声音低沉。 “叶非,我且问你,当年离山中你我有过什么交谊?” “没有。”那时离山中,有几个晚辈是陆角看重的,但叶非不再其中,陆角觉得这个孩子太过孤戾。 戾无妨,孤却是个“大不妥。” 陆角八继续说道:“你不是我看重的晚辈,商照却是我生死相托的六哥,你刺了他一剑……情义以论,你是我的仇人;身份以论,你是我门中叛徒;那时实力以论,你在我眼中无异蝼蚁……我又怎么可能饶你活命。最后我放过你,你能活,怎么可能还有其他解释。” 陆角八的目光终于投了过来,这是叶非来到之后,陆角第一次真正看他、直视双目,口中直接给出了答案:“是你师父对我说,小兔崽子不知发什么疯,教训一下就是了,别坏了他的性命,也别坏了他的修为。所以你能活,所以之后也再没离山其他人去继续追杀你。” 目光一转,陆角不再看叶非了,重新把注意投回到自己的杯中茶:“你怕我?笑话了。你怕我什么?死都不怕的人就谁都不会再去害怕了。” “你不怕我。那你怕什么……当年你能活命,多简单的缘由,以你的心思又怎么可能想不到。不去想罢了……不是不去想,是不想去想……也不能说是不想,当说是害怕。” 再一次,陆角笑了起来,不知是不是觉得自己先前说话太拗口了:“这就是你害怕的地方了,那一剑刺出就再无挽回、你就再不把商照当师父了,你怕自己刺错了,怕自己做错了。几千年过去你还要追究,尤其你自己心知肚明,非得还要见我一面、要我给你说清楚,你这个娃娃啊,可真够别扭的。” “成了,不会让你白跑一趟,我给你一句真话:你不把商照当做师尊,商照却还把你当做孩儿。事情从头到尾、始终如此。” 第二杯茶喝完,陆角第二次望住了叶非:“那一剑你刺错了。但也不用再怕了,商照没怪你。行了,走吧。” 陆角挥了挥手,奇光涌动而起,裹住了叶非,如何进来的又被如何送了出去。陆角开始给自己斟第三杯茶。 山腹天地,寂寞天地。 一真一假,两座完全一样的院子,陆角死后蓝祈守住了一座;蓝祈走后陆角也守住了一座。 叶非回到了原地,破败小庙中。不失魂不落魄,只有沉默,叶非坐到了小庙的一个角落中。 没流泪,没叹息,叶非只是吐了一口血,之后继续沉默,一动也不动。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再不昧心谦虚 阳世间,战场中,大圣冲阵! 狐、石、火、水、木、鸥、蛤,七位巨妖所过之处,泱泱巨灵浩大军团,可有一人能拦阻他们半步? 一个都没有。 莫说拦阻,在他们冲撞沿途,连一个能够活命的墨色巨灵都不存。一群四五岁的顽童,突然遇到铁甲将军的纵马冲阵会是什么样子?此刻墨巨灵就是什么样子。 忽然,有大哭声传来——皮囊已死元神被钉住的施萧晓,竟又发出嘶哑哀号:“施萧晓无能,施萧晓有罪啊,辜负正神信任,辜负加身真色……枉我来中土数百年,竟不知此间还藏下了强大妖孽啊……有罪之人、有罪之人!” 来中土几百年算什么?这世界里有了几千上万年的老妖精、凶恶鬼大把抓,又有谁能想到危急关头,南荒远古的大圣爷竟会显灵现身匡护世界。 吼声烈烈,诸大圣斗入癫狂,有人挥动裂天之石,有人翻卷焚天烈焰,有人掀起滔天煞水,轰烈之威轰烈之法,横扫再横扫! 完全超出了预料。 今日的巨灵大军不是没打过艰苦之战,正相反的,随着他们在宇宙间的势力越来越大,遭遇的对手也就越发强大,墨色怪物们曾经经历过的大战,其惨其烈其机变百出匪夷所思,都在人间修家想象之外……可是说以前的战绩有什么用处。在墨巨灵心里,这一战本不应有丝毫悬念,甚至可以说他们都不是来打仗的,而是来收割、收获。 大群恶狼来到了兔子窝。 这是个完美的兔子窝。 再怎么完美,它也是个兔子窝……哪承想正待大快朵颐时,兔子窝里忽然蹿出了一群圣兽麒麟。 狼群会有什么感觉,此刻墨巨灵就是什么感觉了。 可若再回头看看,兔子窝?能养出麒麟的地方还能唤作兔子窝? 养得兔子也养得麒麟的地方,即为完美世界。 此间是兔子窝,更是麒麟岛! 七位大圣所过之处,巨灵溃不成军。 包括沈河在内,绝大多数中土修家都停手了,众人的面色复杂,既有无尽开怀振奋也有深深惊骇:这就是大圣手段么! 与江山剑域、摩天古刹齐名的南荒妖主,七大圣。 今日晚辈无论正邪和信仰,从来都不敢低估古时前辈,但是直到今日真正得见大圣威风,中土修者们才明白:不敢低估不敢低估,到底还是低估了。 而深深惊讶过后就是深深颓然:真正发现自己原来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后的颓然。 大圣如此强大,我还跟着忙活什么呢? 数千年的修行,自以为是道行不凡,当前方那一座走丰碑自尘烟中变得清晰起来,才晓得……永远不可逾越! 大多数人停手,欢喜着惊讶着也悄悄颓然着,并非七大圣外所有人都停手的。 八大圣就没停,蚀海化巨蛇蹿天扑地,尾巴一甩就是千里罡风嘴巴一吐即为弥天毒云,他自己晓得,自己的本领比起焚穷等人稍差,但也相去不远,不自惭、自然打得风生水起。 尸仙父女没停手,今天之前还是中土族中第一个高手的浪浪仙子不值一提了,可是她父亲茅大先生却是撕天裂地的凶悍,将女儿放在肩膀上,自己相伴于诸位大圣,冲杀不停。 裘平安和十六不停,前者混横之人,有架不能打会牙疼,后者懵懵懂懂,苏景不喊停他就不停歇,嘴巴一张一张再一张,那条金红大龙被他吐出去、收回、吐出去、收回来、再吐出去……没收回来,被三头墨巨灵揪住了狠打。十六勃然大怒,忽啊怒吼声中转头就要去苏景救命,不过还不等他找到苏景,围攻金红大龙的墨巨灵就散碎了——被九尾妖狐随手击杀。 巨大妖狐微转头,似是对小十六笑了下,小阴褫不识大圣爷,可天真却能认出小家伙是自己麾下的猛将之后。 十六立刻警惕起来,大家很熟么?他干吗冲我笑。 还有苏景,苏景也没停手,纵然明知自己微不足道。 不是今天才晓得自己微不足道的,尚未入道时,大漠之中见识老祖“十万心念十万人”;青灯境内得见腌臜老道将传说中聚宝盆当面碗,得见少女托着一座大山跑动如风;重返人间见过大师娘的邪与小师娘的佞;南荒中瞻仰远古战场想象七大圣风采;而后游西海闯幽冥斗战驭人世界……不是每一次他都是主角,更非所有事情他都主宰,太多时候他都能看到自己的渺小。 竟然如此渺小啊。 可昨日懵懂少年,今天还不是长成今一代中土人间有数的几位人王大家之一。维护乡里一小捕还不是长成了管天管地连神仙也能小小地管一管的一小捕。 焉知明日这个管天管地一小捕会不会再做脱变,化作管神管佛一小捕。 其实变不成也没关系啊,一阶有一景,一景为一戏,能亮相于台上、做那过关斩将万众敬仰的关云长固然最好,但是就算没资格上台,只能在台下……只是看了一场好戏,何尝不是一场欢喜、不是一场荣幸! 做自己要做的,不吝生死;一路修行一路饱览,即为逍遥。至少这已经是苏景的逍遥了。 还有……人在幽冥时候,第一次与十花判打交道,对方给自己看了一场“好戏”:掌日月驭群仙的露珠仙帝和毁灭露珠仙界的兔子。祖大帝留给后人的幻戏,戏文四字:敬畏之心。 做人也好做仙也罢,当永怀敬畏之心。 是场戏也是堂课,那场幻景苏景一直牢记在心,不过在莫耶“旧时我与今日我、昔日起点与今日所在重合”领悟后,苏景就想到了,如果只从那堂课中学到“敬畏之心”,未免就太小看祖大帝了。 事分正反,一个题目之下总会有左右两面,既然看到了“敬畏之心”,就当想到“妄自菲薄”。 做人怎样,做仙怎样,焉知天外没有天,当怀敬畏之心;做人如何,为畜如何,安知我不是仙佛,不可妄自菲薄。 既是好戏,哪怕只是个摇旗呐喊的小小龙套,至少也还在台上,苏景不自惭。人家大圣挥挥手一片腌臜怪物打翻,苏景上蹿下跳手段用尽满头大汗总算打死了一个墨巨灵,再去寻找下个敌人……他开心投入! 起劲的又何止苏景一个,还有枯坐青灯三十甲子今朝终于脱困的陆老祖! 一生起伏,他曾是天才少年,他曾是天下第一大宗的创始人之一,他曾有过一个妖女妻子和一个可爱女儿……太多经历早就让老人就爱明白了,我手中有剑,我面前有魔时该怎么做。大圣强大与我何干,元始天尊更强大,但是因为有了元始天尊大家就都不用做自己的事情了? 除魔护世、承天卫道就是他该做和要做的事情,何必去看别人。 阳火浩浩,凝鞭凝矢亦凝剑,苏景一边打一边喜,一边喜一边遥向老祖问礼:“恭喜妖魔出关!” 话说完,眨眼睛,咕咚一声苏景就跪下了,满脑子想着杀妖魔杀妖魔,怎么就给喊成了“恭喜妖魔出关”呢。 苏景要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的话,老祖多半会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苏景跪了,老祖就知道是小子说错了。 “不敬之罪,唯诛妖以赎!”陆崖九又怎会计较,哈哈大笑:“苏景,今日你的修为了不起啊!” 只要别和大圣比,今日苏景的本领确是了不起,中土最最出色的一群人中,稳稳有他一个位置,还别把附庸于他的双龙一大圣、两鸦一和尚这些“零碎”算上。 能有这样的成就,当时陆老祖带他进入青灯境时绝不曾想到。 陆九法眼如炬,或许觉得此子心性好、机缘佳,将来能成气候,但又哪里想到他能有这般大成就! 老祖开心赞叹,苏景挺客气:“萤火之芒,安敢月前争光。” 谦逊之词,奈何口中语气、满脸得意,让这句话显得太假了些。老祖却愈发开心:“我像你这般大时,不如你……纵是进入青灯前,怕也收拾不了你了。好就是好,你也不用昧心谦虚了。” “师叔教诲弟子牢记在心,再不昧心谦虚了。”苏景回答响亮,又斩杀了一头墨色巨灵。 不和大圣比,苏景的确强大。 可是一群大圣就在战场中,陆崖九和苏景一对贤叔侄彼此夸赞,有来有往你笑我也笑。 倒是天真大圣不打了,其他大圣猛攻不休,九尾妖狐则转回弥天台前,低下头看了看不久前从青灯中出来的少女。 少女笑。 巨大妖狐面前,少女不必一颗豆芽更大,可她笑得多开心啊。 九尾狐的身形缩小,从顶天立地的巨妖变成了骏马相若体型,依旧比着少女大上许多,但已经能做相拥了:九条尾巴相绕、狐身柔软相盘,软软暖暖地灯中少女拥抱身边,耳鬓厮磨、说不出的亲热。 苏景都斩杀四头墨巨灵了,正打算去打五个,忽觉脚下一轻,一股怪力涌动将他向后带去。事出突兀但苏景不惊,正“带走”自己的力量与大圣玦同根同源,施法之人是谁就再明白不过了。 果然,苏景被“擒”至少女与天真大圣身前,此时大圣重化人形,打量了苏景一眼:“就是你?” 短短三个字,内中含义却多,苏景不知该怎么回答,犹豫着点点头:“是……是我。” 大圣微皱眉,似是有些不够满意,可很快他又笑了:“嗯,至少长得还不算丑。” 修行人,选徒弟也好、寻朋友也罢,什么时候会看重对方长相?大圣这一赞,算是实在找不出其他可赞之处了。 苏景居然也笑了,他心宽,长得好总比长得丑好。这个时候茅大先生也暂时脱战,来到近前对天真颔首致意,微笑道:“当年承蒙大圣照顾,却始终未能道一声谢,万年遗憾今天总算补偿。” 说着,茅大先生双掌合、长躬身:“多谢大圣。” 旧时的渊源了,四大尸仙皆为第一圆时凶物,早早化圣人飞仙去。不过相比于人、妖、鬼道诸仙,僵家仙圣更加“恋家”,万万年前那方起身之穴是他们无论如何割舍不下的,是以每隔一段时间尸仙都会归返中土住上一阵,茅大先生也不例外,结果在第五圆古时,他回来不久正遇到老对头湘大先生也回来了。 茅、湘两仙,不似黑白二僵那般水火不容,只是互相看不顺眼罢了,见面互相讥讽几句、至多动手打上一架,但不会真的伤筋动骨。 以前还从没闹到过生死相见的地步,可那一次,斗着斗着两人就打出了真火,一战打到天昏地暗,谁都赢不了谁可谁也不肯退让。尸煞发了性子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眼看就要动了同归于尽的地步,天真大圣赶来出手化解,不为其他,只因为两大尸仙从海里打上了南荒,再让他们这么打下去南荒有大把生灵跟着陪葬。 天真解开了神仙战团,湘大先生恨恨飞天归去,茅大先生沉眠入土将养。 姓湘的怎么想茅大先生不晓得,他只知道自己的想法:气头上的时候,莫说姓湘的,就连天真也很连带着一起恨上了,恨他多管闲事。可大睡之中火气渐消,茅大先生对天真就只剩感激了。 对茅大先生之谢,天真一笑坦然接受。 他不谢我无所谓的,他想谢我也无所谓,这就是天真的性情了。 茅大先生也非啰嗦之人,敬礼过后再入战场去。 就在大尸仙开始新的冲阵时,远天中忽有古怪号角响起,乍听上去好像巨象长嘶,但要更沉闷得多,号角起处正是巨灵兵马中军核心地方。 随号角,墨巨灵迅速变阵……大圣凶猛,当头一棒打得又狠又惨,可是说到底大圣只才七个,再算上茅大先生与蚀海大圣,战场中中土一方只有九大巨头。 墨巨灵跨界而来的却是整整一只大军!以十万计的浩大军阵。初时大乱之后墨色巨灵重整旗鼓,一队队凶兵或飞天结阵或入地布防,各自坚守本阵。 远方中军处,只见一道粗壮足足数十里的浓黑烟柱滚滚向天……到得天顶烟柱不散,竟是直直通往天外宇宙中去! 黑烟蓄重法,而巨灵大军结下固守之阵,再非一盘散沙,哪一处受大圣强攻,那处立刻会有别阵巨灵大队增援,一时间战事变得胶着,墨巨灵根本剿杀不了几位大圣,可中土世界的巅极强者一时间也没办法冲入要害。 眼睁睁、看着那浓浓黑烟穿透苍穹。 天真就在眼睁睁地看着,好像懒得打了似的,他是诸仙圣中最最强大之人,他不出手了,真就看着墨巨灵从容施展重法巨劫么。 忽然嘶哑大笑传来:“法烟直连十七真色长亭,长亭勾连,结抽生重法,此术决不可挡,法成于何处,何处生灵丧灭殆尽,‘赫学堂廷’就是毁于此术!邪魔,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笑声是从中土阵中传出的,有内行。 “内行”的声音熟悉:施萧晓。 施萧晓果然了得,法身已灭、神魂被长剑盯住,遭此重创喘息没多久就能再次开口狂笑了。 不过神志似是不太清楚了,是狂妄作笑,更是个好意提醒。 天真大圣稍显好奇,不过他好奇的不是什么十七长亭、抽生之术,转过头直接去问:“赫学堂廷被灭掉了?” 信仰不是空穴来风,有其神才有其信。所谓“赫学”在中土无人知晓是个什么教门,自然没人信也没人修。可是宇宙间世界无数,中土人不晓得的教门,也许就在别家世界法门大开。赫学就是如此,它是其他一些世界的“道”。 佛家有极乐世界,道家有洞天福地,魔家有天外魔坛,一样的道理,赫学中修炼有成的仙神,都住于“赫学堂廷”,说穿了吧,那里是一处仙圣世界! 连仙圣世界能够打灭的妖法,中土这个凡俗乾坤又如何能够承受。 可是天真大圣永远都是无所谓的样子,全无再出手的意思,转目望向身边少女:“你怎么看?” 少女耸了耸肩膀,似是也想像大圣那般无所谓,可一样的表情,摆在她的脸上就变成了俏皮:“我觉得,老道总是拖拖拉拉。” 话音才落,忽闻笑声传来:“我好心让你们打头阵、舒筋骨,你却骂我拖拖拉拉,妖精啊,果然不能给丁点好心。” 朗朗大笑中道人显身,道人从青灯境中来,手托聚宝盆,盆里有面,面里有蒜。与苏景初见他时只有一点变化,鞋子没了,老道变了赤脚仙。 施萧晓的狂笑声先是一窒、随即猛做高涨:“邋里邋遢贼道士,你身上气意倒是和那江山剑冢一模一样,可是中土古时剑域余孽?你活着还有什么用,冢内藏剑已尽被我毁去……” 就在妖僧狂笑中,老道把手中聚宝盆递给了少女:“请你吃面。” 两人灯中相处无数年头,可少女从未吃过老道的面,先是欢欢喜喜的接了,很快又皱了皱眉头,不想用老道的筷子、又不能用直接去抓面条。不等少女出声,一双筷子递了上来:“新的新的,我都没用过。” 筷子是从矮处升上高处的,大宗师雷动天尊满面谄笑,少女嫣然,接过筷子、不忘挑出面中蒜瓣,她不爱吃蒜。 聚宝盆递给了少女,老道这才看了施萧晓一眼:“谁的剑?” 老道问的是插于身体、钉住神魂的长剑。沈河应道:“是晚辈的。” 老道又去看苏景:“自己人啊?” 苏景立刻点头:“自己人。” 远古江山剑域,今日正道离山;剑域存者,离山掌门……当然是自己人! 老道开心的样子:“自己人就无需太拘谨了。” 沈河、苏景面面相觑,不是很明白老道的意思,他们离山伙明明没拘谨……直到老道迈步上前,伸手拔出了沈河的剑,大家才明白道爷说的是自己不用拘谨。 剑拔出,施萧晓的狂笑变成了惨叫。 拔出后老道手腕一转,又沿着之前伤口重新插进回去了,钉得稳稳的,施萧晓又一声凄厉惨嚎。 老道心满意足,对雕山少女笑道:“说到‘拖拖拉拉’,我倒觉得和尚们最是差劲,一贯慢吞吞。” 影子和尚忽然接口了:“我在呢,你什么时候学会当面说人坏话了?”话音未落,手中忽然一声怪响,木鱼被他敲裂了。 同个时候老道望向苏景,对他笑着点头,对他扬臂招手。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颠倒乾坤 不再吃面的吃面老道向苏景招手。 不是向苏景招手,是向苏景的囊中剑招手。 下一刻两道银亮光华自锦绣囊中震烁而起,丈一,北冥,两支来自剑冢又自愿追随苏景二十多甲子的神剑落入老道双手。 双剑之中,北冥不作太多停留,只在老道手中停留片刻,便向北方飞去,转瞬即逝。丈一则发出一声悦耳轻鸣,留在了老道手中。 剑入手,老道未再继续,他在等……等和尚。 影子和尚没让同伴多等,他扔掉了手中的木鱼锤,然后把木鱼倒转了过来。 木鱼刚刚被敲裂了。所以说小摊子上的东西就是靠不住,这才敲了多一会就裂开了,好明显的一条裂隙。 倒转木鱼,裂缝向下,跟着和尚又晃了晃。那样子有些可笑,好像娃娃们倒扣存钱罐,还盼着能有铜钱掉出来似的……可也就在这时候、和尚倒转木鱼时候,天乱了,地乱了! 影子僧手中木鱼为正,则天在上地在下,世界如常;当和尚手中木鱼转转,包括苏景在内人间修家只觉天旋转、地旋转……何止是天旋地转,分明是天翻地覆! 待到和尚手里木鱼转罢、反面向上正面向下时再看人间:无尽厚土高高在上、浩瀚苍穹在下。 他倒转了木鱼,他也颠倒了世界!! 世界翻转了,一切一切都随之翻转,包括地上山、山中人、人旁山林土石,包括天下云、云中雷雨、云中串串水珠……苏景站在地上,大头朝下,向下张望着,下面有云、有天。 天地反覆,但人还在地面,并未就此“掉下去”,这不是苏景的法术,而是影子和尚的“道”,他让乾坤颠倒,也让乾坤内一草一木一土一水都随之颠倒,该在地上的还在地上,正在飞翔的继续飞翔。 不止修家、生灵和本就生了根的山、林。江河湖海这些并无根基的浩浩大水也都还嵌在地面,波涛依旧。 没人能不惊讶,突然的“大头朝下”让这世界上所有生灵都大吃一惊,除了大圣……大圣依旧,杀戮依旧,正着杀人与反着夺命,对他们的敌人来说全无区别,一个字罢了:死! 倒转后、和尚开始晃动木鱼了。 颠倒木鱼即为颠倒乾坤,晃动木鱼就是撼动世界! 脚下、身边,苏景身体的感觉清晰,晃,真的再晃,像极了地震,可谁他娘的经历过“倒吊着”的地震。 摇晃越来越急,和尚手中的动作渐加快、幅度渐加大……就在剧烈摇晃中,苏景心底忽有古怪感觉涌动,于此一瞬身不由己、全无压抑地脱口大吼:佛啊! 大吼出口,人也随之惊诧:又何止他一个人,身边的不听,一旁的雕山少女、吃面道人甚至天真大圣,战场中诸位强者、在场正道修家、甚至那支墨巨灵大军……还有,阳间的每一个智慧生灵、阴间里的所有恶鬼凶煞,中土世界中所有人,全部的全部,尽数开口、嘶声大吼:佛啊! 不论信或者不信,全都开口喊佛,不能自已。 不论信或者不信,佛都存在,佛都安详。 信者不妨虔诚,佛听得见也看得见;不信者有何妨打个招呼,佛会微笑……排山倒海的吼声之中,西方远处突然巨浪排天! 风浪起处,西海之心。 金光绽处,摩天古刹! 直至此刻,众人才晓得影子和尚为何要颠倒乾坤、为何要摇晃世界……摩天刹沉于西海,遗迹也好、废墟也好,内中一块瓦片都重逾万钧,没人能把它再打捞出来,影子和尚也做不到。 打捞不出来,那就把它“倒”出来。怎么倒?翻转世界,再晃晃,多简单啊。 转木鱼转乾坤,晃木鱼晃世界,把那尊沉睡了太久的神庙唤醒来、倒出来。 摩天古刹出海,重临这中土天地! 和尚手中木鱼转回,天升地落,一切归于正常,只有那尊煌煌神庙未随乾坤颠倒,佛光既已绽放就不会再熄灭、宝刹既已重生就不会再沉落! 苏景真就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炸了……欢喜的膨胀,兴奋的膨胀,胀到就要炸了。 早在当年闯荡西海时候,驭人归仙郎齐就对影子和尚说过:若你全盛时想要杀我,我唯一活命之道只在跪地求饶盼你能心软。 这句话许多人都听过,当时或许惊讶可很快就忘记了,和尚一直是和尚,默默无闻,入定的时候多起身的时候少,没做过什么太了不起的大事,他早醒来了可他还睡着……可是那句话苏景始终没忘! 苏景等着,苏景想看,苏景相信,有朝一日影子和尚恢复全盛,当有万盏金光照耀人间!等来了,看到了,和尚手腕一翻就乾坤颠倒! 苏景何等欢喜,这个看上去一贯傻乎乎的和尚,是我身边同伴,是我最最忠实的朋友! 大喜则大笑。苏景带笑,而异象未完,那古刹凌空,宝光冲腾明耀西方,吱呀呀的门轴响动传遍人间,身披锦绣袈裟的中年僧人迈步走出三方便门,他的双目是闭着的。 本为盲眼人,但修成大智慧,随他升佛身中一切恶疾散去,双目早就复明了,不过毕生盲目、闭着双眼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摩天古刹,盲眼神僧走出山门! 不止一个盲眼僧。 在他身后,还跟了九位玄袍老僧,苏景一个也不认识。他们默默无闻,他们没有大像留下,漫长年头过去就连法号也都湮灭于时间之中,今日人间再没了他们的故事。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啊——除魔卫道,不是为了写下一本故事书,不是为了留下金身像让后人膜拜。 除魔、是因为心怀慈悲;卫道、是为了让心中慈悲能够流传下去。 永永远远流传于世! 摩天古刹,盲眼和尚、九位老僧……就是他们,十神僧,曾与南荒七大圣并肩,古时共经那场绵延苦战,护得人间平安! 十位神僧再后,还有十八位僧侣,年纪各异,既有青壮也有老僧,最醒目的、还有个看上去七八岁的小沙弥。 小沙弥满面欢喜,不知为何的开心,仿佛含了一块蜜糖在口中。 十八人皆握乌黑长棍在手,法棍鹅蛋粗细,其中十七根一般高矮,唯独小沙弥手中棍比起同伴的要长出三寸……何须引荐,甚至不用去看最后一排十八僧侣手中棍、不用去细数他们的人数,只凭一眼相望心中自有灵犀勾连,顿时苏景就知道了,他们是十八罗汉,摩天古刹中代代相传、心中最慈悲而性情最刚烈、身中禅意浓重却更擅斗战、悟明悟空悟净亦悟杀戮、护寺护道护世更护人间的十八罗汉。 只是苏景还有些想不通,十八罗汉法棍已被影子僧相赠于自己和十七迦楼罗,长棍仍在囊中,那真正的十八罗汉手中长棍何来。 想不通,可是不重要,懒追究! 摩天刹,十神僧、十八罗汉显身。 相隔海天,万里遥望,但闭合双目的盲眼僧之一下子就看到了影子和尚,双手合十遥对影子僧,躬身、微笑:“师弟辛苦了。” 影子和尚还礼,同样的从容智慧,同样的微笑惬意:“师兄们辛苦了。” 全无内容,白开水似的问候,但其中藏下的千言万语和无尽智慧无尽隐忍与无尽付出,放眼人间问彻阴阳:几人能懂! 还有……距离虽远,苏景却看得清楚,古刹走出的十八棍僧中,那位手执欢喜法棍的小沙弥正望向自己。 忽地,小沙弥曼声长吟:“妖魔除尽、玉宇澄清、扬手欢庆、心花怒放……” 唱到此处,小沙弥收声了,笑吟吟地望向苏景。 苏景喝酒也吃肉,妄语更杀生,心中无佛也谈不上信仰,但这全不妨碍他自然开口、唱完最后四句:“罗汉欢喜。” 妖魔除尽、玉宇澄清、扬手欢庆、心花怒放……罗汉欢喜。两人合念,欢喜罗汉偈唱罢,彼此会心一笑,小沙弥更是欢喜了,对苏景点点头:“你欢喜我便欢喜,你欢喜便是我欢喜,苏景,谢谢你。” 苏景不知对方如何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字,却大概能明白他为何要道谢,当即摇摇头:“更该我谢谢你。” 神僧显身,不急着及动法入战,盲眼僧又扬起手、对着少女身边的天真大圣打招呼。 大圣不还礼,好像没看到和尚似的,但他自袖中摸出一只碧玉葫芦,打开来酒香染遍乾坤。 举起葫芦,大圣喝酒,一口、两口。 第一口我敬你。 第二口、你不喝酒我替你喝了。 大天尊当时就急了,这酒香实在太芬芳,腹欲灵怪三十甲子走遍人间却从未闻到过!太香甜,根本忍不住!雷动跑去拽人家大圣爷的袍子了,哪怕大圣发怒、一个神通打下来丢了性命也值得。 天真大圣却并无想象中的凶恶或冷傲,居然还笑了下,随手将碧玉葫芦扔给了雷动。 雷动天尊狂喜,赤目拈花也凑上来要分一杯尝,可任凭雷动把葫芦如何倒转如何摇晃,内中酒却一滴也流不出来,偏酒香更浓,真真急煞了三尸神。 就在三尸快要骂街的时候,一旁的腌臜老道突然将长剑一抖,空着的那只手食指中指并拢,沿着剑身用力一抹。 手指抹过剑身,一道闪电自西天起、划过漫漫长空,最终没于西天角……那一道闪电真的跨越了整座天地、也跨越整座人间!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旧时人间 闪电过后便是雷声轰动,雷声未落便有大雨滂沱,那传承串儿的雨珠儿闪闪银亮,仿佛长剑颜色。 笼罩中土世界每一寸地方的大雨。 饶是苏景见多识广,也从未经历过如此寒冷的雨水。不是身体如何,而是来自神魂深处的寒冷,只消一滴雨水落在身上,神魄似乎就会为之冻结,甚至连一个念头都再难转动。 只能看只能听却不能去思索去想象,思绪被冻结了,那时间还有什么意义。 时间没了意义,一万年与一瞬间再无区别……人间没了时间,就只剩下一场银色大雨。 而世界……整座中土都在大雨中迅速模糊起来。 雨中,先是颜色模糊了,青青山、蓝蓝海、红花儿、紫果儿,所有颜色都被大雨洗涤到一干二净,原来天地,肉眼可见层层褪色,只在短短几个呼吸间五彩斑斓的世界就变成了黑白寂寞的乾坤。 颜色之后,形状也随之模糊,重重高山似是融化在雨中,深深沟壑被雨水填平,汪洋大海被大雨砸的水雾蒙蒙不见了本来模样,三息,就是三个呼吸功夫,世界仿佛被扔进水盆中浸泡好半晌的面塑,“融化”得全无形状了。 三息过、又三息,大雨依旧,清洗颜色、模糊形状的大雨又变成了老天爷手中的神刀仙斧,凿凿敲敲、雕雕刻刻,乾坤又迅速清晰起来,有了形状也有了颜色……可是当天地间一切重新成形,重现耸立面前的,又哪里还是苏景认识的、熟悉的世界。 老道抹剑,唤来一场大雨,洗出了一个苏景从未见过的崭新世界! 不知什么时候,雨水变得“温暖”了,其实依旧寒凉,不过没了那份冻透魂魄的阴冷,至少苏景恢复了思考能力。与众多修家一样苏景纵身高空运起神目,仔细端详这座被大雨“洗”出来的崭新世界。 细看后才发现,其实中土世界的大概轮廓并没太多变化……就只剩下了个大概轮廓了,细节变、处处变。 比如北方的冰原,面积比着现在好像要小了些,且冰盖正中多出了一座万顷巨湖。是湖还是海?并没严格界限,苏景分不清楚;比如西方,戈壁面积远胜今日,大漠方圆却小了许多,大漠偏北,很古怪啊,那里耸立着一片巨石阵,苏景沉定心思再做西看,惊讶发现巨石之阵居然一片碑林——坟碑巨林;比如东方,平白多出一个大坑,看上去不像神通开掘、更像个陨星留下的巨坑,而坑中一道道金矿脉、玉矿脉彼此纠缠着,若能将内中金玉尽数挖掘出来,怕是能把世界买下小半了;还有南方,东土与南荒交界地方,那里的树林变得阴气森森,三千里广漠、比着苏景在幽冥中见过的丧森还要更阴冷,人间什么时候有了比着幽冥还要更幽冥的林子…… 正看着,跟着苏景不听一起飞起的雕山少女轻轻对他们笑道:“过去啊。” 苏景一时不明白,什么“过去”啊。可是不等他发问,突然北方冰原的大湖倾荡滔天浪,一柄长剑冲霄而起,凌空、急震、那剑鸣惊动北方! 苏景“啊”一声惊呼,他识得此剑,非但识得且还再熟悉不过,自从“被逐出离山”后就始终相伴身边的北冥神剑。 就在北冥冲天之际,天地之间、四面八方皆有惊变! 西方,巨石阵中奔出巨人军马,浩浩之骑奔驰大漠,行军之际扬起长长沙龙……就在奔驰间、冲锋中,整整一支巨人骑兵化作一柄剑,与北冥齐尊、江山剑域八剑王之一,马足龙沙! 东方,道道金脉玉脉莫名转活,化作一条条巨蛇,彼此缠绕彼此厮磨,缠着缠着它们就化作了一柄剑,金玉之剑,八王之一,金玉满堂! 南方,那片鬼气森森的莽林燃烧开来,阴绿色的火光如恶鬼长舌,一下一下的舔食着天空,大火旺盛,重重火焰纠结,当所有火焰全都聚拢一起时候,烈焰中飞出一柄长剑,南方剑王,柳暗花溟……还有东南、东北、西南、西北,还有远处的那颗银杏树,还有那座不起眼的碧水潭、还有那座颤抖不休的红头火山,还有海中那座黑紫色的巨大岛屿……中土世界,处处化剑、处处升剑! 猛然间,苏景懂了少女的提醒:过去啊。 一场大雨,洗出的哪里是什么崭新乾坤,正正相反的,这场雨还原的是旧日中土。 那极北的冰上深湖、西方的巨大碑林、东方的金玉陨坑、南方的森森鬼林……所有地方,都是江山剑域仙长的炼剑洪炉。 就是如此了,江山剑域,每一剑都取自中土乾坤,取剑于乾坤之人,就用手中长剑来守护这座乾坤! 远古时的炼剑之法如今早已失传,但大概的道理今人是明白的:一处灵秀之地化作剑炉,当神剑铸成,那片地方的生灵不会受影响、但灵秀之气会尽入长剑。 地方还是那个地方,生机仍就浓郁,可是以“灵”而论,生死差别了。一剑出,一地亡。 灵光乍现于脑海,如惊雷闪电,瞬瞬照亮真相,苏景恍然大悟:剑生、地亡,于剑而言,究竟何处才是它的冢? 出生一刻就已经决定,那片因它而亡的灵秀地,万万年后就是它的埋骨处!可笑后辈无知,竟把剑域当剑冢。 剑域永远是剑域,万剑插遍等待后辈取用,即便内中长剑一动不动,那里也不是它们的冢。 江山剑域是这一柄柄长剑的家,而真正剑冢各归各处,生剑地,丧灵地,埋剑地! 当年剑冢异变,剑域长剑尽数收入地心深处时,其实万剑就已经散去,各归其冢将生死归于一,将万年的等候化作一朝觉醒。长剑早都散去了,可剑域地心深处并非空无一物:名剑于此间逗留了太久,其身不在却仍有其形留影,其意离开却有剑气残留。可笑妖僧无知,只打碎了个“衣冠冢”就当自己真的毁了剑域。 江山万剑,凌空江山,齐齐鸣啸。此刻吃面道士手腕再震,掌中丈一腾空去,汇入万剑、振鸣、振鸣、再振鸣,如龙吟也如奔雷,如海啸也如山崩,不闻苍凉只见激昂,那时豪迈之啸,忘记生死藐看轮回的豪迈。 就在这场欢鸣之中,缕缕青烟如线,凝而不散,自地面扶摇九霄。哪里来的青烟?循目望去,烟起地方……赫赫然,江山剑域。 不知何时,那片废墟已经变成了古色昂昂规模浩荡的修行灵地,重重剑塔高耸,白鸟青鹤穿梭,大群道士肃穆而立,正焚仙、祭青天! 忽地,剑鸣声音猛又拔起一个高度,几乎要惊碎了这座旧日天地,万剑追烟,归返剑狱,那是它们的家,那里有他们的朋友在召唤、在等候。 召唤一场跨越千古的团圆,等候一场不问来生的杀戮! 万剑归宗去! 再一息,雨停了。 眼前玄光一闪,再看世界已经恢复如今模样。北方的冰上湖、南方的鬼莽林……一切都告散去,江山剑域也重新变成了废墟……唯独,道人还在,剑在还! 之前发生的是梦是幻?苏景心里明白,都不是,那是一场轮回。 和尚为倒出摩天刹颠倒了乾坤;道士为了唤醒江山剑域倒转了时间。古往今来为宙、四方上下为宇。宇宙二字,和尚翻了翻手腕,道士抹一抹长剑…… 剑域之主,看不出仙风道骨,此人面目凶恶、少一目。谁看谁害怕。 与和尚们一样,恶道与门下八位剑主、千万道人根本不去看墨巨灵一眼,先看西方天空、宝刹高僧,盲眼僧又招手;再看天真大圣,大圣拿回了自己的葫芦,一口,两口。 敬你,我替你喝。 之后葫芦又递给了馋酒的三尸,说也奇怪,这次碧玉葫芦中的琼浆一倒便出,以至拈花一个不小心散出了不少,雷动气得跺脚、骂老三败家…… 先前倒不出,如今随便喝,苏景大概能明白天真的意思:该敬的,须得等。等敬过,随便去喝吧。 想通此事,苏景又有些奇怪,不藏着,小声问身边雕山少女:“不是还有位三身獠祖前辈?不给他敬酒了?” 少女什么都晓得:“鬼啊,喝什么人间酒,还得给他寻柳叶,怪麻烦。” 摩天高僧显身的时候,只是天真不打了,其余诸位大圣还在咆哮恶战;江山群道显身后就更干脆了,连焚穷灭顶等人都撤下来了,归于天真身后,再没了丁点动手的意思。 墨巨灵大军如今摆出的是守阵,眼见中土巨擘一家接着一家的出来,心中惊骇至极,哪还会再主动攻来,只盼自家中军的“十七长亭、抽生之法”能快点成形,各队兵马谨守本阵,小心以待。 江山剑主来得最晚,但他与吃面道人心镜相映,知道墨巨灵在摆弄一桩凶猛法术以求翻盘,剑主开声,笑问:“怎么想?” 盲眼僧摊双手:“我佛慈悲,我没主意。” 一僧一道齐齐去望天真大圣,天真正给雕山少女看手相,头也不抬:“十七墨亭、抽生之法,连一座赫学堂廷都被打灭了。以前没听说过的新鲜玩意,不想尝一尝么?” 和尚扬眉,笑:“很好!” 老道弹剑,笑:“妙极!” 天真嗯了一声:“那就等一等。” 盲僧是什么人,凶道是什么人,天真大圣又是什么人,明知对方施展重术,却由得他们施展,倒要看究竟是墨色永恒还是中土完美! 三尸正喝酒,闻言觉得自己亮相的时候到了,翻身上棺直飞半空,雷动昂首断喝:“腌臜邪魔速速施法,莫让我家天真大圣久等……”刚喊了半句,突然身后狐啸冲天、大圣咆哮;西方佛光冲腾、禅唱如雷;东方万剑化龙,咒声崩天。 南大圣、西神僧、东剑仙,所有先贤尽数出手! 佛从天降,直落墨家中军;剑光惊鸿,一闪再闪、斩断黑烟;巨妖欺天,掀动无边水火杀劫,湮灭巨灵……等? 当佛爷、当道爷、当大圣爷都是傻子么。 看仇人死不瞑目,不负人间期盼。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脆皮 道、僧、妖,先贤三大巨头彼此商议、虽非刻意公布、但也说与天下修家知:等他们的凶猛法术。 说好了要等的……结果没等。 沈河愣、秭归愣、果先愣、尘霄生愣、木恩愣,所有人都愣了愣,苏景也不例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了。 江山剑主,第五圆中道家一脉孤高丰碑,只可仰望无可超越;盲眼神僧,摩天刹是中土禅宗的传奇,他则是摩天刹中的传奇;天真大圣,毕生狂狷任性乖张,满天神佛在他眼中不如山脚下那朵娇柔野花……这样的人物也会是耍赖? 无数晚辈面前,他们一起耍赖啊。 不止耍赖,他们还冤人。 不止冤人,他们还夺命! 忽然间,有人笑,扑哧一声,满满快乐,苏景身边小不听第一个笑了。不听边笑边打量苏景,俏目中意味再明白不过:小丧修不要脸皮,原来是有渊源的啊。 师叔陆崖九暂时收剑,就站在苏景身边。老祖咳了一声,眼中惊讶犹存,随口问苏景:“你怎么看?” 指摘前辈是无论如何不敢的,苏景犹豫了下、谨慎应道:“反正……反正我是做不出这种事情的。” 扑哧又一声,这次不止小妖女,连阳三郎都笑出了声音,不过也绝非无人捧场,小十六跳到苏景肩膀上:“忽啊!” 十六老爷响亮附和。 苏景喜扬眉,对师叔笑道:“十六从南荒时就和我一起,我俩相识一千五百年,它是了解我的。” 老祖似笑非笑,目光一转望向了十六,小小阴褫如今都修成恶龙了,却还不会说话,被师叔望着,小东西显得异常躁动,有话想说偏偏又说不出……一尺身体盘卷又绷直,绷直再盘卷,憋闷好阵子,狠狠把脑袋一转,咬牙再咬牙,费力再费力,终于十六开口、对苏景:呸! 呸出一声,瞬瞬通泰,十六又复“忽啊忽啊”,喜滋滋飞上云天,化身恶龙追随大圣杀敌去。 化恶龙不是白化的,忽啊之外十六又修得一字真言,呸。 苏景“啊呀”失笑:“叶非那盆水是坏的,把十六给修歪了……再见叶非时候,得找他讨个道理来。” 老祖大笑,不再答理苏景,再次提长剑画天河,河中重重寒月升! 曾经冠绝中土的巅妙剑法,但因江山万剑在上、因活佛之怒在上、因大圣凶威在上显得黯然失色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那份属于陆崖九自己的荣光依旧耀目,离山陆九的风采本就不是因剑而来,陆九就是陆九,自有风采,便如此刻欢欣鼓舞、杀敌去! 苏景也笑,两道阳火自掌心冲天起,左手火凝做金鞭右手化结化长剑,追随老祖身后,杀敌去。 老祖不回头,声音洪亮:“不必跟我身后,上前来与我并肩。” 短短一句话啊,却只有苏景自己晓得,这句话他盼了多久,他幻想了多久,那时他幼年时做的梦! 梦想成真,死有何憾! 何况死不了……老祖死不了,苏景死不了,今日人间今日战场,死的是墨巨灵。 东道西僧南妖,远古的中土王者尽数出手!就是这些人,曾在数千年间于源源不绝的墨巨灵大军恶战不休;那古时的斗争绝非一场普通战斗,那是一场浩大战役,今天墨巨灵摆出的阵势,在远古时候几乎每天大圣等人都会经历,算得什么。 连风雨都算不得,更不谈不到风波险恶。 但也不是什么都算不得,灭顶大圣伸手抓过一头墨巨灵,未用大山夯砸,灭顶大圣打发了性子,抓着墨巨灵的肩膀,直接一个头槌砸到了对方脸上。 墨巨灵的头碎了,灭顶大圣转头对身边杀秋老怪笑道:“脆皮!” 杀秋老鬼面色木讷,表情没反应,不过他收了自己的三千藤鞭,也学着灭顶的样子伸手抓过一头墨巨灵,摆头槌撞过去。敌人的头又碎了,杀秋对灭顶点头:“嗯,脆皮。” 这就是“算什么”了,巨灵、恶战、一场今日修家用尽心机也闯不过、挡不下的墨色浩劫,远古先贤眼中的:脆皮。 巨灵脆皮,恶战脆皮,浩劫脆皮,全都加在一起,它们也就算个:脆皮。 全无悬念的战事,今日修家的热血沸腾,远古大能为者的陈善可乏,无聊就是无聊、没办法改的。可是忽然间,大圣笑了。 不止大圣,还有摩天盲僧、江山凶道都笑了。莫名其妙的,不知他们笑什么。 大势已去,败局注定,中土人间的墨巨灵还有不少活着,但也不过多活一会而已,三方剿杀,破阵如摧枯拉朽,对墨巨灵而言战事已经陷入绝望。 元帅已死,中军灭绝,这支墨巨灵的军马已经没了指挥,一盘散沙的样子。突然,战场中一头巨灵怒声咆哮:“正神墨中生,行驰宇宙间!” 嘶吼中,这头墨巨灵翻手,把自己头上的双角掰断,再倒转,右手角刺入左胸心口,左手角刺入下腹丹田。 自裁,但巨灵生命顽强,要害受创一时间还不会死,摔坐在地,大口喘息,狰狞作笑。浓黑血沫自其口鼻泛出。 正巧三尸就在这头巨灵不远处,赤目见状猛一声:“好!临阵自裁,真乃上将军也!”一个喝彩,另两个嘻嘻哈哈地笑,可是他们的笑声顷刻就被山呼海啸般的咆哮声淹没了。 正神墨中生,行驰宇宙间! 正神墨中生,行驰宇宙间! 正神墨中生,行驰宇宙间! …… 所有墨巨灵都于此刻发疯,学着第一头巨灵的样子,狂呼着这十个字,自断双角、自刺心口与丹田。 三尸笑不出来了。一头墨巨灵被吓破了胆子宁可自裁也不敢再面对大圣等人算不得奇怪,可整支大军都喊着号子自裁绝非正常事情了。 大群巨灵自己把自己捅倒了,大圣等人无人可打自然也就停手了。这次不止天真,盲眼僧和独眼道也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地面上始终观战、未曾出手的雕山少女、邋遢老道和影子和尚对望了一眼,其中和尚眯了下眼睛:“又来了。” 苏景低声去问雕山少女:“怎么回事?” “自毁法身,引爆法元以求重创乾坤,是同归于尽的招数。”少女应道:“倒不是力量有多凶猛,但会有墨色浸染四方,比较讨厌。” 虽知有天真等人在,什么事情都轮不到自己来操心,可苏景闻言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再去看大圣、古刹和剑狱诸位能者,居然尽数收手,三大巨头并肩云头,余众列位三人身后,个个面带微笑,他们在等待。 等待什么?等墨巨灵泼起重重墨色浸染天穹?当然不是,他们等待的“东西”已经到了:青铜碗。 满满鬼篆铭刻的古拙之碗横飞天际! 至天心,宝物急停,就此悬浮不动。 苏景“啊”一声低低惊呼,这只碗他识得,三身獠祖乐乐的本命神器,一直安置于幽冥神君庙中的青铜碗;而苏景低呼时候,陆老祖已然热泪盈眶……中土世界曾经有过两只这样的碗,一在阴间,一在阳世,前者安睡于幽冥西陲后者成为陆角八犀利法宝,即便老祖已知前因后果、晓得此碗为并非兄长那一只,可他心中仍沸腾! 心中沸腾、鼻腔酸楚、眼窝湿润。陆老祖毕生问剑、疾恶如仇,天下人间有谁见过他掉过一滴眼泪。 没人见过不代表他没有眼泪。 宝碗显现,碗中空气微一模糊,三头六臂、白发苍苍的老魔显身,三张脸孔一悲一喜一怒,不是祖乐乐是谁。 祖乐乐将那张笑脸对上了三大巨头。 祖乐乐对面的三个人都笑着……之前他们突然发笑,只因察觉了祖乐乐的气意,这场热闹果然少不了他啊,至此,古时昂首并肩,举剑齐法杀灭巨灵护卫乾坤的四位前辈,终于重聚一起! 四个人,没有一个去看正催促最后“俱焚”法术的巨灵大军,也没人说话,他们各据一方,彼此相望彼此微笑。 五息过后,祖乐乐忽然躬身,两字:“多谢。” 盲僧、凶道、天真还礼:“不谢。” 稍顿,改做僧道妖三人施礼了、对祖帝:“拜托。” 祖乐乐还礼,认真:“放心。” 多谢、不谢。拜托、放心。 八个字后,悬空宝碗突兀一震,一化百、百化万、万再化无数,霎时间中土人间无数宝碗铺满天穹!宝碗翻飞、倒扣,一枚一枚分毫不差,整整扣中凶法已成、正欲炸碎自己的墨巨灵! 一碗扣一灵。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一个也不差。 就在墨巨灵自毁法术堪堪成形、将要炸碎一瞬,碗尽落!墨巨灵身形大若巨岳,碗平常大小、装不下半斗米。不见宝碗涨,不见巨灵缩,可是碗落下就那么一扣,扣住了,稳稳当当! 天上无数碗落地,天空清静了。 地上无数碗再一震,千万归一,地面也清净了,再没一个巨灵,包括尸体在内所有秽物尽被收入碗中,想要炸自己就去碗中炸,不炸也不行。碗中自有三身獠的毒蚀冥火,且看炼不炼得化这群天外“正神”!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化精光,第一战 也在祖帝宝碗收巨灵的同时,从现身……或者说从苏景认识她开始就始终在笑的雕山少女忽然“哇”一声大哭出声! 影子和尚与吃面老道一叩拜、一稽首。 苏景等人则大吃一惊:只见云上、众多古时大贤忽地散去了身魄,化身一道道瑰丽光华,闪烁翻飞,于苍穹中流连着,仿佛看不够这人间景色一般。 过不多久重重光华散落,摩天神僧所化金光尽数遁入影子和尚眉心、剑域高人所化银光全部注入吃面道人双目,七大圣所化的绚丽光华则纠缠一起化作一枚七彩金环,为雕山少女束起了长长青丝。 异象只在短短片刻,少女哭倒在地,影子和尚与吃面老道长拜不起…… 祖乐乐未出声,但他转过了那张痛哭之脸,看着诸贤化精光、落入“传人”身中。 还有一个人泪水长流,瘫坐在地:苏景化灵三婴之一,剑婴屠晚。 就在突然间,天地寂静。 和所有人一样,沈河震惊当堂,但很快他微微皱了下眉头,被长剑盯住神魄的施萧晓正对他传音入密。 片刻后,沈河走到秭归先生和辰光方丈身边,三位掌门低语几句后传下密令,果先、木恩、离山两位新晋人王白翼与方先子领命,齐齐飞天而去,苏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生怕这几个人会应付不来,让裘平安与小十六做追随…… 几位人王飞天去了,苏景面前忽又多出了两个人。乍相见,苏景惊喜交加,两人中,左首那个,心口空空双目闭合的清秀少年,正是瞑目王。 可苏景却顾不上去向二明哥问礼,直接跪到右首老者面前。 与陆老祖长相一模一样、但身穿红袍的老人,离山光明顶主人,苏景真正的师尊、陆角八。 苏景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他抢步去跪,小不听、三尸、一群先汇聚离山后又转战弥天台的妖怪,呼啦啦地跟着他跪了一大片,倒把陆角八吓了一跳,他都不知道自己在阳间还有个弟子。 陆老祖也激动,想不到今生此事,竟还有机会再见兄长!不过老祖很快平复心情,上前三言两语把苏景的身份解释清楚。此刻离山弟子也纷纷上前,对陆八陆九两位师祖行见大礼,红长老仗着自己是个“女娃娃”,就算多嘴长辈也不会见怪,一边行礼一边把苏景“生平”大概介绍,反正就是夸了。 听说东土佑世真君、南荒太岁老祖、幽冥小九王和阎罗驾前第十四王都成了自己徒弟,且还身怀人王本领,陆角八着实有些惊讶,看看苏景,又看看陆崖九:“这么好的徒弟,当初你自己怎么不收?” 陆崖九哈哈大笑:“这不是当初没想到他这么能折腾么!” 陆角八也笑了,可是说到底师徒两人只是初见,苏景还好些,至少从他被列入离山门墙第一天起就知道师尊是什么样的人物,师父在人间种种作为他都了解,潜移默化深深敬仰。 陆角八却不是,以前听都没听说过苏景,即便知道此子了得也不觉有太多情绪,微笑点点头嘉勉了几句了事,情有可原的敷衍。 不过陆角八很快就愣住了……他看见了阳三郎。初时未曾留意,注目片刻后陆角很快就认出了对方。 虽然阳三郎化作人形,虽然阳三郎另得机会涅槃重生,完全不是从前模样了,陆角仍就认出了她。先是错愕,很快老人的神情便告坦然,迈步来到阳三郎面前:“我欠你一个公道……” 不等他说完,阳三郎就一摆手:“旧账了了,你徒弟替你还了。”话说完阳三郎不欲多待,和苏景打了声招呼,带上小金乌飞走去准备“重见天日”的法术去了。 阳三郎如此说法,就不由得陆角不对苏景另眼相看了。苏景却不邀功,只是摇摇头:“也是机缘巧合,弟子与阳三郎和解了。” 静静凝望第一次见面的人王徒弟,似是思索什么,不多久陆角面露笑容,点头:“很好。” 这个时候三身獠祖乐乐走了过来,以笑脸相对苏景,大帝目光望过苏景、望过屠晚、也望过三尸,把这一伙子人看个够,祖乐乐道:“这么说……练成‘三圣三冥君三仙三大士百劫屠晚洗剑转生无上心诀’的人就是你了。” 苏景口称“帝尊”正要执礼,祖乐乐伸手拦住了他:“神君驾前冥王,身份不逊于我,若你唤我帝尊我就得喊你王驾,麻烦得很,你我直呼姓名就好。” 汉家孩儿,礼字扎根于心,就算不唤“帝尊”,也不好直呼其名,改口道:“还请前辈指点……” 刚说到这里祖乐乐就笑道:“前辈个鬼爪子!” 三尸中雷动忍不住插口:“应该的,应该的,不论身份至少也得论辈分……”仍是不等说完,祖乐乐继续笑道:“我就一直说,做鬼的最最不该论辈分,又不是阳间,都落入轮回中了,辈分简直乱套!偏偏那些鬼崽子就记着做人时候那点规矩,不肯听我的。” 祖乐乐不笑不说话,倒不是他天生爱笑,只因正以笑面相对,这张脸、这张嘴没有其他的表情和语气。 区区小节,既然对方不喜苏景也就不再矫情,直接问道:“内中详情还请、请祖兄指点,还有刚刚诸位先贤……已经走了?” 既然主动来见,字不会再隐瞒什么,祖乐乐席地而坐,招呼着其他人也一起就坐:“不必一样一样地问了,我从头说起。” …… 祖乐乐得道时,神君与诸冥王早已离开中土,三身獠一统幽冥又亲手摧毁王座,建下了“万鬼争霸、勇者轮回”的格局,他算是把幽冥彻底搅乱了,之后就没他什么事了,打坐修行之余,逛逛幽冥转转中土,有时候也会飞出天外去散散心。 就在一次天外旅途中,于别家世界偶然见到墨色之祸,从那时起祖乐乐就开始警惕:见过了墨巨灵,明白了他们的贪婪和性情,祖乐乐自然能明白这些黑色妖魔没发现中土便罢,只要它们发觉中土存在,迟早都会过来。 祖乐乐不晓得,墨巨灵早就发现了中土了,所以没急着过来只为等候果实成熟。 说到了墨巨灵,祖乐乐转过了那张愤怒之脸,目光如刀语气森冷:“因为心存警惕,所以时时刻刻都会提起一份精神,侦巡阴阳监探四海,待到第五圆时,终于被我发现了墨巨灵的气息……不在中土,但很近了:他们在莫耶。” 莫耶与中土是两座世界,相伴而生如镜照两面,不过两座世界早都“独立”了,一个毁了不会连累到另一个。 墨巨灵入侵莫耶地,和中土不存半个大钱的关系,但三身獠另有想法:两座乾坤虚空相连,一旦莫耶沦陷,墨巨灵又怎么可能放过中土。 三身獠打算助战莫耶,可他早都是孤家寡人,一个人力量有限,他要给自己找几个帮手。那个时候幽冥已经乱战了无数年头,凶猛鬼王无数,但有资格与三身獠并肩作战的不存一人。所以祖乐乐来到阳间,找上了天真、盲僧与江山剑域主人。 祖乐乐讲述见闻、陈说厉害,和尚与老道都是出家人,心中修成一道慈悲念,痛快答应先随三身獠去往莫耶,看一看情形是否真的像祖乐乐说得那么严重。 至于天真大圣,他可没什么慈悲心肠,同意去莫耶一趟只因闲得……闲得无聊,静极思动,正打算着去天外转转祖乐乐就“送上门”了。 待阴间帝尊引着三位人间巨头来到莫耶,众人立时就明白了,祖乐乐之言不存半字夸张,确确实实,巨灵为孽! 中土强者与墨巨灵的第一次严格意义上的大战,是在莫耶打的。 那个时候莫耶没有能够比肩中土四贤的人物,不过像蚀海、灭顶或者八大剑王那样的凶猛仙家有不少,本就战力强悍,再得中土四位强者相助,终于打胜了那一战。 为表敬意,莫耶先辈为四位中土先贤塑立大像,便是苏景曾在莫耶见过的那四尊巨像了。 三身獠不太会讲故事,平铺直叙全无修饰,中土高人出战莫耶,于那座世界最最艰险时候剑指巨灵,何等振奋事情,在祖乐乐口中变成了白开水。可即便是“白开水”,即便后来莫耶地终归没能逃脱灭亡惨祸,小妖女依旧热泪盈眶,对祖乐乐盈盈下拜,想致谢却哽咽,泪珠儿串串滴落口中但口中一个字也说不出。 齐僮儿是浅寻的心结;陆角是蓝祈的心结;怕那一剑刺错了是叶非的心结;莫耶、故乡就是晴山霖铃的心结了。 三身獠摇了摇头,伸手搀扶不听,口中说话实在:“助战莫耶,不是我们想去就莫耶人,是为了护住自家世界才会有那场远征,算得各取所需,你不必谢我们,莫耶也从不欠我们什么。” 而莫耶之战前后打了几十年,远非苏景等人刚刚经历的那场“来得汹汹,去得匆匆”战事可比,天真、祖乐乐等人虽大胜而归,但也看见了墨巨灵的凶狠与可怕。 见过敌人的凶悍,几位先贤返回中土后就开始备战,炼法术布杀阵等事自不必说,诸多准备中最最关键的一项则是:铸剑。 这是江山剑狱主人的提议,要与墨色巨灵做殊死之战,不止是自家修为高本领强就能够获胜的,还须得寻其弱点、铸其克星。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 三千明月,十八骄阳 具体缘由三身獠并未多讲,苏景等人也没作追究,能够说服天真、盲僧等人的道理自然是真道理、大道理,何须今日晚辈再去求证。 “屠晚?”苏景问。 三身獠又换回笑面,点头:“不错,屠晚。要铸这样一柄剑不容易,不过铸神剑以御强敌,这事听上去挺过瘾的,定议之后大家就忙活开了。” 坐着一排听故事的三尸对望一眼,心思想通、拈花开口:“屠晚……是不错,可您要说他是神器,这个……有点过了。” 赤目一旁点头附和,伸手指着自己的红眼珠:“祖兄明鉴,兄弟我这双眼睛,看遍天材地宝,是不是宝物、是什么成色的宝物,逃不脱我翻目一瞥。屠晚是一等一的好剑,天下难寻,这没得说。但真要比个高低的话,至少屠晚不如丈一。” 雷动缓缓点头:“好就是好,稍差就是稍差,屠晚虽是我们的孩儿,但咱家不护短。” “是,咱们哥们天性耿真,这眼里就揉不得沙子啊。”拈花赤目异口同声,正直宗师挺直腰板端坐稳当,单比气意的话,轻松甩出贺余师兄三百里。 三身獠笑了笑,不和三尸矫情:“你们见到屠晚时,神剑已断丧,做不得准了……此剑成形、三千明月。” “啥意思?”三尸没听懂后半句,齐声发问。 “剑是我们四人一起设计的,墨色巨灵的克星为骄阳,一光一暗、一生一灭,天生的对头牌。”三身獠的声音不急不缓:“可是一来,阳火太过刚烈,采其精华铸剑不易,弄不好还会惹恼金乌一脉;二来……宇宙间虽有骄阳无数,可是每一轮骄阳都主掌着一界或几界的生衍,坏骄阳以铸剑,会坏了无数生灵的性命,此为禁忌之事,真要这样做了,咱们和墨巨灵又有什么却别?三来,最关键的,我们四个人合计过了,收太阳……没那么大本事啊!” 三尸齐齐“咳”了一声,纷纷嘟囔“您就直接说‘三来’就成了”。 采日铸剑不成,是以退而求其次,改作采月铸剑。月光柔和、照亮夜空,虽然不像骄阳那般活力十足温暖天下,但月亮也是光明的象征,同样是墨巨灵对头。 至于“采月”的办法,便是高深法术了,不伤明月只攫其精,那轮月亮还会在、永远在,只是灵气稀薄了、光芒黯淡了。 铸剑计议定下,有关铸炼的诸般细节确定,四个人就此忙碌,三身獠负责遍寻天外、采集真月灵精,天真大圣负责塑灵开光、添染智慧,和尚负责搭建和维护剑炉,独眼老道就做那打铁匠的活计…… 三身獠说到这里,苏景忍不住插口问道:“剑炉何来。” 三千真月灵精只是剑基,还须得配以无数金精与辅料,细节不必多问,当时肯定是把三身獠给忙坏了,可是这事就和炒菜差不多,想要水煮大象先得有那么大的锅才行。苏景问的是内行话,至少他自己想不到,这铸剑的炉子从何而来。 “和尚的天顶头盖。”三身獠答案惊人。 佛家之中有密宗修者,密宗内有高僧头盖骨制成的法器代代传承,但揭自己的头盖做炉子和死后留下天灵正法根本是两回事。 而三身獠的话还没说完:“我们这四个人,斗战以论我比他们稍强一点,毕竟三个脑袋六只手,怎么算都是占便宜的。若以修持相较各有所长、谁不也比谁更强。想要铸此神剑,非得和尚的头盖来做炉子不可……不过这也只是个炉子罢了,空有炉没有火又何谈铸剑,这也花费了一番大工夫,我们四人联手施法,自天外接引十八轮骄阳圣火入炉,这才有了铸剑的基础。” 不是弄来十八枚太阳,而是将太阳中的纯阳真火的一部分,通过法术牵引至今烧进“炉子”,不会伤害太阳,也不会害了那轮骄阳下的世界。 采集三千明月,引火十八骄阳。头盖为炉、炼月为剑……三身獠的言辞朴实,可苏景等人谁能不惊诧。 这件事,只要稍稍一想就觉心血沸腾! “大家各自出力,相比之下我就最轻松了,在天外跑一跑寻些材料,说到底只是个辛苦事情,他们三位就不同了,和尚为成炉献出了自己的头盖;老道为引火将自己的本命龙凤双剑之一投入炉中焚化不算,为了能实时监察火候,他又把自己的一只眼睛置入剑炉……那只眼睛再也没能捞出来。” “江山剑主本是独目人,再拿走一只眼睛是,其实也和盲眼僧一样了,盲眼僧心眼好,用金玉菩提给老道做个了假眼塞进了眼窝里,老道千恩万谢。我就说老道太老实,既然做假眼,和尚干嘛不把两只眼睛都做了,小气巴拉只做一只……不过这事我没告诉老道,老道就一直没转过弯来,到最后还说和尚真好、又大方又实在;大圣也付出甚重,他要为神剑添慧开灵光,将自己的两只尾巴和眉间骨慧珠投入炉中。” 和屠晚相处这么久,神剑自己一直迷迷糊糊的记不起前尘往事,可苏景就算再愚钝也能猜到,此剑与天真、剑主、和尚等人有着莫大渊源,只是苏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渊源”竟来得如此深厚!甚至可以说,当年的神剑屠晚就是盲眼神僧的头盖、就是江山剑主的本命佩剑之一和一只眼珠、就是大圣爷的两条尾巴和一粒眉心圣骨! 苏景再印证自己的经历:当剑魂入体,为何少女会亲手为自己炼化天真大圣点将诀;为何老道会主动请自己吃面;为何剑冢万剑都对屠晚剑魂尊敬异常、为何根本不出世的丈一龙纹剑会跃出来追随自己;为何屠晚会带上自己万里迢迢赶赴西海深处去救行将崩溃的影子和尚……难怪了,难怪了! “铸剑是漫长功夫,开始想象的时候,个个眉飞色舞浑身是劲、都觉得自己要做的是惊神之举,佛祖听闻此事没准都得吐下舌头,可实际铸剑过程又辛苦又乏味,江山剑主成天跟我们说他眼睛疼……他眼睛在炉子里看火候,天天受极阳真火舔噬,要是不疼才怪了,好在大家都是神仙,时间大把大把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铸剑吧。差不多等到神剑就快炼好的时候,墨巨灵就来了。” 这一阵子三身獠都在用那张笑脸说话,语气乐呵呵的,就连提起墨巨灵的时候也是开心的:“这次他们没通过莫耶,直接找上了中土……来了就打吧,没什么可说的。我们没向莫耶求援,这是咱们自己家的事情……咱家里富裕,平时养下了一群虎狼汉,有事的时候就自己上,否则岂不是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年的粮食。” “最初十几年里,打得颇为辛苦,墨巨灵本身实力不差,花招有多得很,可是把大伙忙坏了……待到十几年后屠晚神剑出炉,热气腾腾地去杀巨灵,一下子摧枯拉朽,那份爽利劲就别提了。不过非说不可的,墨色妖魔看上去假仁假义,伪君子似的,可他们心中有狂信之念,信念起便是死不回头、百折不挠的执着。” “那一战越打越大,咱们也就越发佩服老道了,若不是他出了个铸剑的主意,若不是我们有屠晚在手,是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下来的。拼吧,看谁能活到最后,到后来根本就不多想了,反正要我们让出中土绝不可能。” “战事惨烈,墨巨灵被斩杀了一茬又一茬,但是咱们这边也渐渐有了伤亡,伤亡越来越重。连绵大战没有一刻停歇地打了整整六百年,自我有记忆以来,中土世界最最惨淡的光阴非那时莫属了。到了后来我们发现,墨巨灵的进军之势不再源源不断连绵不绝,而是变成一股、过一阵再一股,再加上刑讯搜魂得来的口供,我们大概明白墨巨灵就快撑不住了。” “墨巨灵快撑不住了,可我们又何尝不是强弩之末。开战之前,南荒妖有诸位大圣、各位大圣麾下皆有绝顶大妖相随;摩天古刹有十位圣僧十八金身罗汉,另有七十二禅堂,每堂皆有未升佛但实力比着你等今日人王还要更胜许多的大德高僧;而东剑西禅南妖这三大中土阳间势力,以东方汉廷江山剑域实力最强……六百年打下来,南荒只剩天真,西方只剩盲眼和三位金身罗汉,剑域就只剩剑主与马足龙沙、柳暗花溟两位剑王了。” “一晃又是百年苦战,屠晚剑身上满满裂璺,天真、盲眼、剑主都走了……但他们的志愿并非无人继承,剑域主人留下了一尊木灵玩偶、盲眼和尚留下了一段灵慧真影,天真大圣则留下了一条尾巴。” 苏景很想继续继续听下去,可三身獠略过了一个关键中的关键,不由得苏景不作追问:“天真大圣、西域佛主、东疆剑主三位前辈走了……他们、他们陨落了?”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奉陪 祖乐乐摇头……大家都以为他在摇头,但很快就发现不是,他在“换脸”,笑脸、怒脸、悲脸一张一张换到正前面对苏景、之后再一张一张挪开……好半晌,三身獠伸手一拍自己的额头,怒脸向前、怒道:“就这三个表情,怎么都不够用!想纳闷一下都不成。” 谁说仙佛就没烦恼了,祖乐乐想做个“纳闷的表情”出来都不成:有关天真、剑主、盲眼神僧三人的“结局”,祖乐乐一直很纳闷。 “他们死了。可死后又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独纳闷不如众纳闷,三身獠给出了一个答案,但也抛出了个更大谜题。 祖乐乐让苏景唤他“祖兄”,由此三身獠大帝也成了三尸的“祖兄”,为表心中对兄长的无限崇敬,三个矮子从端坐一排变成了三人背靠背,乍一眼望去,真像小一号的三身獠。 “三尸獠”中雷动眉头大皱:“死了就是死了,什么叫死后发生什么就不晓得了?” 拈花接口:“再说,祖兄您老是幽冥世界神君之后唯一大帝,算得阎王二爷了,人死后魂归幽冥,再发生什么您会不知道?” 三身獠对三尸獠摇头,这次是真的摇头:“是真的不知道。” 一场惨烈无比的战斗,早就在之前的连绵恶战中受重伤的四大巨头联手恶战墨巨灵族中十一名巅顶神尊,斩尽仇敌之后,三身獠伤上加伤但性命无碍,另外三人已到油尽灯枯的境地,命火熄灭生机已断。 那是他们三人的最后一战了。他们的传人仍在闭关,做最后的破慧冲关…… 独目道长扶着剑勉强站起身,用那只金玉菩提的眼睛远远眺望,看不够的江山锦绣,忽然流下了一串眼泪,不是怕死、是他看不够啊!很快就没得看了,再没得看了;盲眼神僧坐着,禅坐。本为神僧,坐禅万年不动等闲事,那时却连片刻都坐不稳当了,要靠住一块石头才能勉强坐定,闭合着双眼。伤重、身残,曾经金玉一般的金刚不坏之身如今变得斑驳了,好像被狂风吹蚀千年的石像,苍老斑驳、满满裂璺。眼泪流下,滑过苍老的佛面,哭这人间、哭这众生,妖魔未处大道未净,我却再也做不了什么了。因为慈悲,所以痛哭,弥留之际的遗憾,死不瞑目啊! 天真大圣躺着,他的目光涣散了,望着天,依旧那副无所谓的样子,眼泪从眼角滚过,落下,狐狸的泪水晶莹剔透,仿佛琉璃。不哭这世界、不哭这苍生,我已皆尽全力、我再无力回天,活着时候我眼中不存满天神佛,弥留之际又会在乎生死,大圣在乎的是:离别。 要离别了,怎能不做最后奉陪。 大圣流泪只因他们都哭了,老道、和尚、三身獠都在哭……杀人,我陪你们;喝酒,我陪你们;流泪,我一样奉陪。 流眼泪,这是我们一起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谁说英雄陨落时,一定就会慷慨豪迈。江山剑仙、古刹神僧、南荒妖主,放眼中土人间整整五圆,还有比他们更豪迈的英雄么? 但他们死时一点也不慷慨,三人陨落时候泪满衣襟。 三位大能为者丧命。 可他们身死一刻异象显现,三具本应不腐不灭的仙佛尸身顷刻化作金沙泻地,金沙如水,落地即相融,转眼消失得干干净净。祖乐乐则听得冥冥之中有大笑声传来,那笑声明明白白,正是刚刚陨落的三人! 三身獠何等见识,却从未见过此等异象,拖残躯掘地万丈,却又哪见半粒金沙。 祖乐乐不甘心,明知可能甚微他还是重归地府,却追查三人下落,但结果不出所料,三人的游魂未入幽冥。 说到这里,祖乐乐长长叹了一口气:“就是这样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怎样了,到底是死了还是另有造化。” 连三身獠都查不出的事情,苏景等人就不必浪费脑筋了,唯独“三尸獠”自作聪明,笑道:“想都不用想啊,天真大圣等人必定未死,其他不提就说大圣点将玦,令牌与主人生死相依,人在令在,人亡令毁,大圣玦还在,天真爷一定未死。” “话不是这么说。”祖乐乐摇头:“天真大圣还留下了一条尾巴,开灵生惠修得造化……这件事要分两头去看,单看这条尾巴,她有自己智慧,是独立生灵,自她觉醒之日开始,她就和大圣不存直接联系了;可若从骨血延续来看,她本为大圣的身体一部分,她在即为大圣在,她不死令牌就不会毁灭。” “大圣灵尾,青灯境中那位雕山少女?”苏景问。 祖乐乐点头,笑脸:“素素。” 少女名叫素素。 少不得,“三尸獠”问题又来:“大圣为雄……尾巴却是个小娘子?这个……” “素素是大圣九尾之一没错,但灵尾生慧,这重造化因大圣而来却和大圣无关,它成形后是男是女,天说了算。” 太久不曾说话了,祖乐乐的谈性甚浓,有问必答,跟着他又猜到三尸即将脱口而出的新问题,不等发问就笑着回答:“灵尾开慧,不是大圣刻意使然,此事还是要算到‘造化’上去,与人力无关的,所以只有一条尾巴能变成人,其他尾巴没那个造化,生不出智慧。” 苏景徐徐吐出一口长气,一个相伴三十甲子、不大不小的疑问得以开解:当年青灯境中,懵懂少女柔软而开心的拥抱、费力在费力的那声“阿哥”。 素素本为天真大圣的一条尾巴;当年大圣为铸就神剑,将自己的两条尾巴与眉心骨融入屠晚,屠晚不是尾巴,但尾巴是屠晚;从“狐狸尾巴”去论,屠晚就是素素的阿哥。 青灯境中苏景修成三这三那诀,屠晚剑魂入体,苏景和屠晚合一,换个角度去看,从那时起苏景何尝不是屠晚,所以素素管苏景叫阿哥,简直理所当然。 三身獠声音缓缓,继续讲述往事。 天真等三位先贤“离开”不久,他们留在人间的传人出关,正是影子和尚、少女素素、邋遢老道。 影子和尚与少女素素的来历已然清楚,无需三身獠再废唇舌,但老道的出身众人不解,祖乐乐耐心解释。 不同于普通修家幼年入道,江山剑主长到十四岁才被路过仙长发现,要带入山中求道。他家中父母早亡,只有一位兄长与他相依为命,兄长有一份小手艺,农闲时候靠着雕刻些木偶娃娃到集市去换几个钱贴补家用。 修行事情,仙凡隔绝,再难相见了,兄弟临别前,做弟弟的江山剑主给兄长做了一顿三鲜面,哥哥精心刻了一个小小人偶送与兄弟,这小小木偶便是兄长了,永远陪伴兄弟身边。 人偶即为亲人,几乎是俗不可耐的事情,可是何为“俗”,俗自民中来,最最单纯最最质朴的寄托。 兄弟相别,小小木偶一直被修行少年带在身边,时时摩挲时时把玩,每遇难题或者挫折,“江山剑主”总会和小木偶念叨念叨……若非祖乐乐亲口讲述,又有谁能想到的,一念可翻天一剑弑神佛的江山剑主,心中竟还珍藏了一份凡人的兄弟情怀。 木偶伴随江山剑主毕生,所有剑主的修行、斗战、学习和感悟,小小木偶都曾经历,更要紧的是这木偶是江山剑主的人间情怀寄托所在,久而久之木偶开灵,情形与影子和尚得道颇有相似之处。 木偶是江山剑主的兄长,所以爱吃三鲜面;木偶也是江山剑主自己,所以他能够执掌剑域。 仙、佛、圣三人离开,但各有传人留在人间,他们不如三位“前辈”可也有惊天动地之能,接下了屠晚神剑,与三身獠并肩,再战墨巨灵! 忽然,苏景想起了刚刚发生够的一件事:恶战中显灵的天真大圣、江山剑主、盲眼神僧三人与祖乐乐的简单对话。 多谢、不谢;拜托、放心。 不论后事如何,最初时都是祖乐乐找到三位大能为者,请他们加入这场大战的。所以祖乐乐:多谢。 这场战事关系中土、关系家园,即便祖乐乐不相求,三位先贤至多不去莫耶,待到墨巨灵杀来中土时他们也一定拔剑向墨。所以他们:不谢。 三位先贤走了,可“传人”还在,中土还在,后面的战事、传人的安危,都要请祖乐乐多费心了。所以他们:拜托。 义不容辞之事,除非魂飞魄散,否则决战到底!所以祖乐乐:放心。 多谢、不谢;拜托、放心。 天真等人还在世的时候,已然预见自己可能撑不到这场大战结束,提前对身后事做了准备,各自留下一位传人不算,他们另又施神术、忍受剧痛从自己的身魄中割断一段灵精,永做封存。 割断灵精、封存于世的法术仍是江山剑域主人研创出的,一段灵精就是一份强大力量,轻易不会觉醒,只待三位传人修持到了火候,灵精自会苏醒、融入传人身魄,再为他们平添巨力。 不止三位大贤自己,南荒诸圣、古刹高僧和所有剑域弟子都受此法术,古时世界的恶战中他们战死了,可英灵不散!留待后世再发光、再耀天! 第一千零二十章 三锵锵诀 可惜的是那三位传人出关后,修为虽已大成,但境界上还差了一点火候,无法让那些“灵精”醒来,也没办法接受这份只能用“强大”来形容的礼物。 “影子和尚,尾巴少女,木偶老道出关,和他们的师长一样,与我并肩守护中土,斗战巨灵,转眼又是三百年……直到最后。”不知何时三身獠换上了哭脸,声音缓慢而沉重:“大家都伤了,都疲惫,屠晚神剑也摇摇欲坠,随时可能碎裂。那天正午,天空忽然沉黯下来,我们知道墨巨灵又来了,我们没想到的是,这次巨灵也带来了一把剑,很好的剑。” 绵延千年的浩大战役,那是最后一战。 屠晚终归没有辜负铸就它的中土圣贤,它绽放了最最强烈的光芒,与那柄墨色神剑拼得玉石俱焚,只勉强剩下了一缕残破剑魂。 墨色神剑则被打碎剑灵,剑身断裂七截,就是后来落入苏景手中的残剑了。 玉石俱焚的不只屠晚,三身獠与三位先贤传人亦如是。只是他们的情形要稍稍好一些,将入侵妖魔剿杀干净后,四个人神魄与身体都遭受极大创伤,但到底性命还在。 四人之中,伤势最重的是尾巴少女与木偶道人,命火将熄垂垂危殆,三身獠将两人送入了青灯。青灯内藏了一座好乾坤,但内中并无生机,所有灵气都只归少女与道人享用,对他们的伤势大有好处,入灯时候已经昏迷的少女将大圣玦掉落在外;影子和尚的情况比着少女和老道稍稍好一些,他不愿去青灯,而是回到了仍高悬西方天空、但已满满裂璺似是可能会坠落的摩天宝刹中。 屠晚剑魂则被三身獠收入一柄解牛刀内沉睡。 三身獠带上青灯、解牛刀,也去了摩天古刹,祖大帝的伤势很重,可他还有要紧事情要做,顾不得施法疗伤……一晃百年过去,始终在大寺一隅枯坐的祖乐乐忽然放声大笑,用自己的煞血写下了一份“邪法功谱”,《三圣三冥君三仙三大士百劫屠晚洗剑转生无上心诀》。 一百年苦思冥想,只为神剑重生!或者说,是神剑重生的第一步、最最要紧的一步。剑魂太过虚弱,须得入体附魂、沾染真正生灵的魂气才能苏醒过来。至于重铸、重新炼出身体,都得等剑魂真正苏醒再说。 剑魂入体很简单,不用什么修法,只消祖乐乐催动一咒即可完成,但只“入体”远远不够,非得让剑魂成为那个生灵的真正魂不可,听上去没什么,可就以人为例,三魂七魄为天命所定,怎么可能再生出本命第十一魂。 若驱逐本体三魂七魄中任意一枚,那屠晚附魂之人不是变成傻子就是僵硬不能动弹的“木人”,这样附魂全无意义。 所以祖乐乐就把主意打到了“三尸”身上,三尸为“灵魄”,不再三魂七魄之列,虚无缥缈却有真实存在,炼秘法逐三尸、屠晚鸠占鹊巢,“主人”不受其害照样可以成长、修行,屠晚与其共修共长,重开混沌化真灵……这就是三这三那诀的真谛所在了。 终于又到了一重疑惑所在,苏景问:“为何取了个……‘三圣三冥君三仙三大士百劫屠晚洗剑转生无上心诀’这么古怪的名字。” 百劫屠晚、洗剑转生、无上心诀,功诀名称后半部还好理解,了不得就是祖乐乐创出此法开心之余,贪图厉害名字,可是前面的“三这三那”苏景实在想不通。 “当时我又怎么可能想到,最后练成这套功法的是个平平凡凡的人间小子呢?”祖乐乐笑着反问:“如果你是我,你觉得,将来谁会来练这套功法、让神剑转生?” 稍一琢磨,苏景恍然大悟! 创下这套功诀时候,祖乐乐以为将来练这门功夫的肯定还是他自己、影子和尚、尾巴丫头和木偶老道这四人之一。他们都是仙圣之辈,但人人都心怀天地感情饱满,皆非绝情修、皆未斩三尸即证道,无论谁来练三这三那诀,都会把自己的三尸炼成真灵、落入天地间真正活一遭。 大圣传人的三尸,自也算是大圣;冥君祖乐乐的三尸,肯定也得是冥君……因为三尸和本尊本就是一回事。 那四个人中,谁会练这功法?肯定是伤势最先好起来的那人。 那四个人中,谁的伤势能最快痊愈?祖乐乐不晓得,干脆就全给列上了,爱谁谁,总有一个中,这才有了“三圣、三冥君、三仙、三大士”的前称。 不承想千万年后,神仙法门被苏锵锵给练了,所以祖乐乐把功法的名字起错了,应该叫做“三锵锵百劫屠晚洗剑转生无上心诀”才对,可简称做“三锵锵诀”。 众人纷纷莞尔,气氛轻松了些。 写好功诀,留灯、卷、大圣玦和解牛刀于摩天刹,三身獠离开了。 自己的伤势自己清楚,三身獠晓得自己伤势太重,尤其宝碗残缺、会对他疗伤有极大障碍。 而碗中镇压无数巨灵尸身,碗残难保妥当,所以祖乐乐根本没机会疗伤,后面他要做的就是去往幽冥古战场、借战场戾气助己行法、只要还有一点力气就要镇住碗内腌臜尸体。他不太确定自己还有再回来的一天,所以将四样宝物都留在了古刹。 至于能坚持多久,三身獠没去想,反正坚持就是了。 三身獠返回幽冥,将自己封入宝碗,再过百余年,摩天刹的凌空法术终于崩乱去,再也维持不住了、大寺坠入深海…… 祖乐乐这边的说完了,转头望向陆角八,点头:“要多谢你。” 三身獠能活着回来,全因关键时候陆角赶到幽冥西陲、补好了宝碗。 分不清是造化弄人还是机缘神奇…… 陆角偶得祖乐乐的宝碗残片,本道是上上至宝,哪想到残片与真碗冥冥相连,由此陆角八遭受墨色侵袭。攻击过来的墨色不是任夺、申屠灵灵修习来的那种丁点墨色,而是古时候千年里源源不绝攻打中土的所有巨灵尸身凝聚的怨戾墨气,这浸染来得何其凶猛。 为抵御墨沁、更为让蓝祈安心修行,陆角抽夺金乌魂魄,驱狼逐虎之计,终于还是丧命了。中土人间绝顶大修陨落。但因根骨倔强,入幽冥仍要追查自己究竟“为何而死”,几经周折终于寻到真碗所在。 当时幽冥西陲已为墨色笼罩,陆角不知事情始末,但至少能看出墨色之祸会伤害乾坤,只因心中一道正气亦然补碗,消弭祸根! 陆角八死得并不光荣,还违背了自己心中公道、害了一头无辜阳鸦,但他也用自己的陨落换回来一位有绝大功勋于乾坤的前辈圣贤重见天日。 对三身獠的道谢,陆角微笑摇摇头,心中百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好。 心中唏嘘是说不出也说不尽的,陆角转开了话题,望向兄弟陆崖九:“你那边又是怎么回事?” 陆崖九笑得舒服,打谜语似的回答:“天无常妖丹、机缘。” 题目玄虚,不过陆崖九不卖关子,出灯前他已经和情形过来的道士、少女问过事情经过,此刻直接说与同伴听。 古时大战中,有一次江山剑域四位剑王误中埋伏情形危殆,天真大圣及时赶到相救才告脱险。事后独眼老道派能员赴南荒,铸丹炉生灵火,为天真大圣炼一枚天无常妖丹以示谢意。 江山剑域,天无常丹,那是真正的神奇灵丹,莫说剑域中的普通弟子,就是剑主驾前八位剑王,也只有三人服过此丹。 大圣觉得老道忒也多礼,不过有人白白给自己炼仙丹不要?那不是大圣爷,那是别扭魔。 由得他们,天真无所谓的。 炼丹难,养丹更难。炼丹只需百年光阴,可炼丹过后不是立刻拿出来就能吃的,须得在丹鼎中再温养千年才行,大圣没能等到这枚妖丹,尾巴少女进入青灯境的时候,丹还没能养好。 后来此丹就遗落在南荒,由此事情变得有趣起来。 陆崖九被困青灯境,想要升仙破道非得天无常丹不可;苏景游历南荒错把妖丹当人丹,高高兴兴去献宝结果空欢喜一场。 后来妖丹被尾巴少女服用,仙丹灵效、逆转造化,少女服了此丹才让自己的伤势有了真正的痊愈机会。 若事情止于此,还算不得太有趣,苏景等人都不知晓的,于江山剑域的仙家来说,炼丹的过程就是他们的无上真境的修炼。 炼出来的丹神奇,但在江山剑域真传门人而言,炼丹的过程才是关键中的关键!吃面老道的两只鞋子里装满了奇药灵草,连炼丹的洪炉都随身携带,就是因为他知道,将来自己疗伤的过程就是炼丹的过程。可是到了最后他伤势太重创及慧根,根本都忘记了自己应该炼丹以疗伤这回事。 懵懵懂懂的少女,懵懵懂懂地雕山;傻傻乎乎的老道,傻傻乎乎的吃面,无数年头。 直到苏景送回一颗天无常妖丹,少女服丹、得到了痊愈的契机;素素服丹前,老道曾把妖丹拿在手中仔细研究,未能彻底清明但隐隐约约地想起来,自己也应该炼丹才对……老道炼丹,同样也得了痊愈的契机。 苏景带回来的是妖丹,老道炼出来的却是人丹,祖传手艺、老号秘制的天无常、人丹! 得灵丹之助,少女伤势痊愈;得炼丹之助,老道伤势痊愈。至于老道炼出来的那颗丹,赠与“始作俑者”陆崖九! “当初我以为苏景是我的机缘,所以我带他入青灯,着他练三这三那诀,不承想他炼得剑魂入体、炼得三尸化形,还得了少女和道士的青睐……我以为他是我的机缘,不承想,原来我是他的机缘。” “可后来苏锵锵真就找回来一颗灵丹,于我无用,却对少女和道长有大用……这下子苏景又成了他们两位高人的机缘。到得最后道长炼成天无常丹想赠于我……这一大圈子转下来,苏锵锵他还是我的机缘啊!” 老祖越说越是开心,哈哈大笑。 机缘,机缘,缘起缘落波折横生,可是到得终了,仍稳稳落在了那一个字上:妙!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马王果是个好东西 三位大贤离开,下落不明;三位小贤与三身獠并肩,再持屠晚恶战墨巨灵,最后拼得两败俱伤。 这中土乾坤安好,先贤归养去了,正气却传承绵延,直到今代正道天宗离山崛起于世,古时候归养前辈也终于得来了自己痊愈复出的机缘。 三身獠能痊愈全因离山陆角八为他补全了本命重宝。 尾巴少女素素与和吃面老道能复原,只因那年离山陆崖九领这个懵懂小子住进了青灯境。 至于影子和尚,先在行将崩溃时得救;又在驭人世界巧遇优佛爷的一段真灵,开得智慧窍,复原大半;后来能够彻底苏醒则是因为他与苏景联手,对那只石头乌龟斩下的开灵一刀。 开灵要受反噬,而那头小小乌龟是龙山灵胎、更是自然孕育的佛陀,饱蕴大智慧。当两人联手一刀斩下、那场反噬到时,对苏景而言只是一场生老折磨,于影子和尚来说却不吝于佛陀一道当头喝棒! 本已智慧复苏、恢复大半的影子僧,再都重重禅意开顶猛击,终于融会贯通,真正苏醒过来。 再看影子僧这千多年的经历,无论古刹获救、十一世界遇佛陀真灵还是地心山腹得自然佛当头喝棒,哪一样事情不是苏景主导。和尚能活下来、能清醒回来,重重机缘皆为苏景所牵。 陆角是离山的陆角;陆崖是离山的陆崖;苏景是离山的苏景。 远古时的大能为者承天护道,斗战天外邪魔虽死无悔,无论本领还是风骨都为后世敬仰;今时正道的巅顶人物,论起修为和本领与前辈相差云泥,可是风骨又有几分相差?当巨灵从天而降时候,一样的人人拔剑,虽死不退! 更有趣的是,真正救醒三身獠等人的,正是今日世界中这些修为稀松本领微薄的“小家伙”们。 若以佛家的调调来看,这……就是因果了吧。古时贤者护世,是为“因”。所以中土世界得以延续,第五圆繁荣昌盛,后代崛起秉承正道倔强斗争、救出了前辈,是为“果”。这一“果”之下又是新一因:正因前辈获救及时出关,这才挡下这场浩浩劫数…… 影子和尚、吃面老道、尾巴少女均告回归,而这一场疗伤,从濒死到失智再到彻底复原,根本也是从生入死、从混沌到智慧的浩大修行、精彩涅槃,再归回时他们的“火候”也终得圆满。 火候到了。摩天刹、江山剑、九尾圣当年封印下的灵魄也尽数苏醒,就是刚刚众人所见的南荒诸大圣、摩天众神僧与江山剑域神剑弟子了。扫灭入侵魔灵后,灵魄归元、一一遁入传人身内,化作磅礴法元,从此前辈与晚辈合力合智亦合志,共襄乾坤! 三身獠呵呵地笑着。他是真正的老前辈,就连天真大圣的祖宗的祖宗、五圆中土中第一只狐狸见了祖乐乐也得喊祖宗。三身獠年岁大资格老身份更是不得了,不过他从未把天真等人当成后辈,他把他们当做战友、朋友。 一样的情形,尾巴少女、影子和尚、吃面老道等人也是三身獠的朋友,生死与共肝胆相照的朋友。所以见他们都醒来了,祖乐乐开心异常。 不过见到小友,免不了的会怀念老友,三身獠笑道:“天真、盲僧、独眼老道,皆为天纵之才……论斗战凶猛和战机把握之强,非天真大圣莫属,山林里修出来的妖怪,杀敌的手段远非庙里和尚来观里老道能比;论诡计多端、奇谋机变,就是瞎眼和尚的拿手好戏了,开始我可一直没想明白,你说他一庙里的呆和尚,怎么那么多的鬼心眼,比我这个真鬼还鬼,后来总算想通了,天生的!万幸万幸,咱和他是朋友,要不被他坑死。不过我最最佩服的,还是你们东土汉家、江山剑域的主人。” 聊天说话的时候,若有三尸在场,大多时候旁人都觉不堪其扰,他们不停插嘴不停跑题,但三尸也有个好处:该捧场的时候一定会及时捧场。听“祖兄”如此说,“三尸獠”齐齐发问:“为何是道长?” 两个字,祖乐乐的回答简单:“纵横。” 三尸不学无术,思纵横而悟横竖,悟横竖则不明白江山剑主横竖个什么?哪横哪竖了,再做深思,想起来江山剑主曾有本命龙凤双剑,两剑一横一竖、摆个十字……很威风吧。 苏景等人可不像三尸那么无知,“纵横”本为凡间古时列国征战之谋,后被引申做“审时度势”之意,在修行世界中,纵横之意又再引申,为“知天命、牵玄机”。 如今转回头,再去看整件事情,最先提议铸就屠晚神剑的是江山剑主、研创裂魂之法让众人为后世留下一段智慧灵魄的是江山剑主、决意为大圣炼丹命人南荒开炉炼就天无常妖丹的还是江山剑域主人。尤其最后一件事,后世有多少事情都是因为这一枚妖丹而成。 当年剑主要为大圣炼丹,究竟是有天命感悟还是偶尔为之?如今无从追究了,可“纵横”两字,江山剑主当之无愧。 汉人中,佛、道两大教门源远流长,但两教能如此昌盛的缘由大不相同。佛学昌盛、寺庙林立,很大程度是因为古时天外神佛多有神迹显现凡事,观音下凡、佛祖显圣、罗汉降世、活佛转生……种种神奇事情远古时层出不穷,至今仍有无数故事流传坊间,百姓亲眼见到了、体会了,自然就会相信了,佛祖真正在、须得恭敬以对;道门则不同,翻遍中土神鬼志异,什么时候也不见有天尊下凡过,不见武圣仙灵过,信道修道,大都是凡人自发自觉而为,为何自发为何自觉?究其原有,不外四个字:先天自然!没什么道理,就是受到自然感召,觉得应该信、觉得他真正存在,所以就去信了就去修了。 佛学昌盛繁荣,多有神力参与;道学源远流长,多因自发自觉。从教门繁荣的角度来看,两者各有高下,放在一起比较全无意义,但道家能在影响深远绝非没有道理的。 道学于中土世界影响有多广?就说今日修行道上,离山、无双、涅罗这些俗家天宗都有道统传承;大成学是书生门宗,修儒不问道,可书学经典中藏了无数道家真理…… 聊聊说说,顺着祖大帝的感慨说了一会闲话,苏景转回正题:“前辈……祖兄可知,墨巨灵如蝗虫侵蚀各界,所过之处生灵尽灭日沉月熄,他们要抢夺的究竟是什么?” “马王果是个好东西……哦,马王果是四圆时的植株,果实甜如蜜糖、叶子切碎拌菜清香扑鼻、茎干清甜多汁比甘蔗好吃多了,根为大块好似红薯,磨面蒸糕可当主食。最要紧的是它的果核,大补药材,壮阳奇效,值钱得很啊!” 三身獠的回答不着边际,“三尸獠”中那个饿死鬼脑袋若有所思:“墨巨灵是来抢马王果的?来晚了啊……” 祖乐乐不理他们,直接望向苏景,苏景点了点头,明白了:世界便如马王果,墨巨灵来了……什么都要! 祖乐乐换过了那张怒脸:“天地灵气、生灵魂气,阴阳精气,五行命气,甚至人间光热,皆为墨巨灵所图,他们一样都不放过,但他们眼中最最重要的,还是马王果的果核,真正大补之物。” “是什么?”苏景追问。 “经传、书学、星术、数算、兵法、琴律、工巧、射技、厨艺……”祖乐乐伸手敲了敲了额角:“所有智慧传承……或者说是文明。” 匪夷所思,文明是什么东西?虚无缥缈,可看不可摸,若说学习或者摧毁都不难,但要说道“夺走”,这又该怎么夺? 先是惊奇,随即苏景就想到了莫耶:那世界不止死了,而且……诺大天地空无一字! 夺字不是夺文明,但至少是墨巨灵侵蚀、掠夺文明的要紧手段。 凝神片刻、做专心思索后,苏景渐渐发觉,初闻时觉得玄奇的事情,其实也不难解释,也许……对墨巨灵而言,“文明”也是一种力量或者说是“灵气”。就仿佛天地灵气无形无质,凡人看不见摸不到,修者不是照样能走采补来强大自身么。 不理解不表示不存在。 对此事三身獠也不是很明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大概解释过也就是了,并未细讲也细讲不来。一旁的“三尸獠”咳嗽一声,另起一问:“祖兄,您老可知,为何中土世界再无归仙了?” 不料三身獠闻言一愣:“什么意思?” 三身獠并不知晓此事,直到他重伤、自封秘境之前飞仙都是能够回归的,远古与墨巨灵大战时,还有凑巧返回中土的归仙助战人间来着。 祖乐乐的六只眼睛都有精芒闪烁,目光阴狠,显然,他猜到了最直接的可能:墨巨灵天外布防、中土飞出去一个他们就杀一个,都死了自然也就回不来了。但很快苏景又做提醒,不止归仙回不来,墨巨灵要来也着实费了一番手脚才得以入界。 并非墨巨灵的手段,苏景等人本以为是天真等前辈为保护中土安宁布下的封禁,结果祖乐乐三头齐摇:“封闭一座世界啊!要阻挡的又是什么人?是仙家、皆为仙佛!就算天真他们本领了得,也没大到这等地步。” “不是墨巨灵,也非你们,那甭想了,指定是阎王爷的手段了。”三尸獠随口乱说,不料三身獠却频频点头深以为然:“要说法力,也就阎罗神君能布下这等神迹了。” 雷动口中啧啧有声:“中土世界人人都怕阎王爷,不承想啊……全靠阎王爷保佑,大伙才有日子过。” 胡乱猜测,根本做不得准,究竟是谁布下封印再不许仙家回归此事成迷,至少现在没得解释。不过此事倒是让三身獠想起了另一事,笑道:“本来我还说,大梦千万年,一觉醒来再看今日修行的小崽儿们怎地如此差劲,原来是好久都没了归仙,难怪了,难怪了。” 不说前面四圆,只说今圆世界,天真等人在时,修行道的力量何等强大,那些飞仙去又回的大圣、佛爷和剑仙统统不算,单就之前三身獠说过的,摩天古刹七十二禅院,每一院都有未曾升佛但实力远胜今日人王的大德高僧、且还不止一个。 再看今日中土,所有人王都加起来,再把秦吹、岐鸣、影子和尚等人抛出不算,一共有多少?加在一起比得人家摩天刹一成么? 整座中土啊,在不计较归仙的前提下,比不得摩天刹一成! 实力怎会衰退得如此厉害?缘由可能会有很多,其中大都成谜暂时无解,可是有一重关键原因是错不了的:中土世界早无归仙。 最最简单的道理了,就说涅罗坞还在时,虽也是天宗可实力和离山有得比么,差出一个档次的;但如果涅罗坞有三位前辈归仙驻道又会怎样,他们会指点弟子修行,会传授天机玄妙,会教授晚辈无数妙法,说不定来了兴致还会飞出天外弄些星石玄晶来助晚辈炼器铸剑,用不了多少时间,再来比较两宗实力,离山拿什么和人家去比。 还有,修行讲究天资,这世上又有多少天纵奇才,未能被修家相中?没遇到是一回事,遇到了没能看出是石中藏美玉的更大有人在,最终大好奇葩泯于凡尘,可惜了一幅奇佳身骨。 需知真正奇秀之才,往往返璞归真不显真色,就算沈河、任夺去看了也只当他是普通儿郎,但有若有仙目洞察,何愁此子将来没有一番大成就。 甚至可以说,今日修家为自己门宗选来的奇秀,其中绝大多数在真仙眼中只是中资,真正的好材料他们找不出。 一年如此,百年如此,千千万万万年皆如此,中土修行世界的实力不下降得凶猛,那就见鬼了。 道理明白,人人点头,唯独“三尸獠”摇头:“大概道理是没错,但也不绝对,便说苏锵锵……石中美玉,不还是被老祖慧眼相中。” 苏景挺想点头的,稍觉不太合适,忍住了。陆老祖笑道:“石中本无玉,造化生美玉!” 石中本无玉,苏景不过是个普通少年,聪慧则已,其他不值一提;造化生美玉,逢机缘,得剑魂入体,那剑魂何来?三千明月十八骄阳、神僧头盖、仙长命剑外加大圣爷的两条尾巴一块骨,纵然只剩残魂可魂中精气何等精纯,苏景身带此魂再做修行,得惠何其丰厚! 正说到这里,三身獠微扬眉,似是察觉到什么;下一瞬和尚老道少女三人也眯了下眼睛,三身獠察觉的异样他们也告探知;又过了足足五六个呼吸功夫苏景、沈河等人王才有所感应:东南远处,有斗战发生。 普通斗法自不会引来这群怪物的注意,众人神情异样只因那份力量震动,当时真仙或者人王掀起。苏景当即就要赶去查探,沈河却说不用,有等待了一阵,灵讯传递回来,之前离开的果先、木恩、白羽成等人办好了自己的差事,远处斗战就是他们所为,此刻传讯过来复命。 此时一个带笑声音传来:“如何,我之言无差,快快放人吧!”说话之人,一直被长剑钉住的妖僧施萧晓。 陆崖九望向沈河:“怎么回事?” “启禀师叔组,屠灭巨灵后,施萧晓密语于我:以墨巨灵今时行军之例,每有大军征伐,必有邪灵随行,督军、督战。邪灵不入战,凭秘法遮蔽气意隐遁一旁悄然观战,胜则向上呈报功过簿,败则伺机逃回天外,向外面的墨巨灵通风报信、说明敌人布防如何力量怎样……施萧晓告诉我的就是这邪灵督军匿藏法术的破绽,破其法即可寻其踪。”沈河把事情经过报与九祖,最后又道:“他没说谎。” 陆角、陆崖兄弟对望一眼,前者点点头,后者摆了摆手,沈河会意,掐诀收回钉住施萧晓的长剑。这么多高人在场,莫说妖僧法身已死只剩残魂,就算施萧晓完好无损再平添十倍本领他也不存逃跑机会。 妖僧皮囊倒地,一缕残魂自眉心祖窍中钻出来。他的魂魄也被伤得不成样子了,其形如蛇但还顶着那张妩媚脸孔。 苏景发问:“怎了,自觉大势已去是以临阵倒戈?你的狂信何在。” “自始至终,我都不是墨中人。我有天生玄魄,纵被墨色浸染也能留有一份清明本真。”妖僧笑了,妩媚依旧:“元一也是如此,我俩给邪魔做事,本就是为了除魔。” 妖僧忽然又搬出这等说辞,苏景全无反应。 不信?他货真价实的供出了邪灵督军;信?谁又知他是不是另一个“督军”。 施萧晓不看苏景的反应,继续道:“我与元一同仇敌忾,我家活色地,他故乡元界,皆为墨色妖魔所灭,大仇在身誓杀墨妖,但只凭我们两人的本领,去对抗整支墨巨灵大军?这等傻事我不会做。或者投靠别家仙坛对抗强敌……只能当个阵头卒吧,这等庸事我不会做。” 不等苏景再开口,雷动就笑道:“原来你是自己人啊。” 三尸有灵犀,雷动话音落,赤目骂声起:“自己个人屁!既与魔色妖邪为仇,见其侵蚀中土当设法阻止,你却助纣为虐!”拈花阴森森地笑着再接口:“为自己活命,元一可都被你宰了啊。” “是啊,你们看到我杀元一了……我唯一伙伴元一都斩了,又怎么会在乎中土呢?我不能死,我要报仇就不能死,没办法,杀元一了。”妖僧的神情全无变化:“我的想法很简单的,我得立功,立功才能被委以重任,再立功,功劳就会更大,功劳越大越能被墨色邪魔看重,被看得越重就越有希望见到他们真正的主事之人……这个过程很漫长,但我愿意等,待我见到真正主事之人事就简单了,杀了、报仇。莫说一座中土世界了,就算帮着墨巨灵攻陷西天极乐世界、斩灭前生今世佛祖我也会去做的。其实我杀元一,也不全是为了保存自己的性命,元一受不得搜魂法术,他要被你们擒拿时候我将他斩杀,对墨色妖魔来说也是一件功劳,能证我为狂信。” 旁人都不说话,陆角陆崖的目光望向苏景,意思再明白不过,长辈把此事交给苏景了。 苏景不置可否,先问施萧晓牵扯的最最关键之事:“你手中龙梅剑如何得来。” 施萧晓笑容更盛,妩媚更盛:“还不错,我还以为你会说‘我们联手共抗邪魔’,若真那样,你未免太小看我了,施萧晓再愚钝也晓得没人会和我做同盟了。”说完,他低头沉思了片刻,再抬头时心中已经有了定议:“我只求活命,活着才有报仇机会,这样吧……我将此剑来历告予你知,你放我飞天离开,从此再无瓜葛,可好。你我仇人皆为墨色邪魔,即便大家算不得朋友,也不该是敌人的。再就是,你们真要逼供的话,我以死地活色立誓,一字休想从我口中得闻,我真有这个把握。” 说着他抬起头,张口将一道精光打入高空,此人修行果然有过人之处,以残魂之力还能施法:天空中一轮明镜高悬,又是一镜天之术。 “莫误会,只是求个踏实,天下人面前,正道高人总不会食言的。”施萧晓悬镜,天下共鉴,只要苏景点头就没了反悔余地。 苏景没多想,龙梅剑事关师伯下落,非要弄清楚不可的,昂首向天镜:“施萧晓讲出龙梅剑来历,便放他安然离去,苏景言出无改,天下共鉴。” 施萧晓倒也痛快,他手上也实在没有其他本钱了,直接就说道:“剑是我捡来的,墨巨灵与一群真仙于红莲世界遭遇,暴发恶战,我等奉命赶去增援,待到了地方,墨灵尽丧敌人退走不知所踪,但此剑遗留,被一个三目矮子的尸骸手中。这剑中藏了梅香,我是爱梅之人,所以收藏了此剑,待到中土之后才知此剑居然是离山二祖的剑。” “三目矮子?”苏景问。 二祖个子不矮,更非三目怪灵。苏景稍稍松了口气,几乎同时时候三身獠与二明哥一起开口:“实话。” 一为幽冥大帝,一为神君驾前冥王,两人刑讯或许不能从施萧晓口中问出口供,但自有本事知道此刻妖僧所说事情属实。 苏景踏实了,飞身起、纵阳火,就当着那盏悬空明镜、当着天下人面前,斩杀施萧晓。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嘿嘿嘿,不解释 施萧晓说的是实话。 此人该不该死? 没什么应该或者不应该,甲子凡人也好万年妖精也罢,生灵活于世间不是所有事情都要去看大义,苏景只晓得如果不是古时先贤传人扭转了战局,施萧晓得胜后斩杀苏景、沈河、尘霄生等人不会有丝毫犹豫。 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了,出手一刻苏景不想大义,不理对错。因为施萧晓做事只看成败不问其他,那苏景就给他一场“只看成败”。 当着天下人面前又算得什么,就算当着满天神佛面前,苏景也要斩杀妖僧! 施萧晓不是没想到苏景可能会毁诺,但他没有其他办法了,龙梅剑的下落是最后一个救命稻草,还想活就只能用这个题目去赌一赌……只是他以为苏景会在事后追杀,无论如何不曾料到,就在天下人面前苏景直接毁诺,翻脸无情。 区区一道残魂,哪还有反抗或挣扎的机会,凄厉惨叫中被阳火炼化成烟,魂飞魄散去! 可是就在妖僧身亡一瞬,影子和尚、尾巴少女和吃面老道齐齐眯了下眼睛,三身獠六根眉毛则是齐齐一挑,那张怒面望向瞑目王,后者眉头微皱,轻轻摇了摇头。 苏景没留意这五位大能为者的神情,烈火过后妖僧飞烟,可天上还有一面镜子照着了,无数百姓翘首观望,总得有个交代才好。 苏景想了想、居然没能想出说辞……倒不是脑筋不好使了,主要是最最崇敬的陆老祖和仰望毕生的师尊都在一旁看着,有心对妖僧尸身说一句“你欠中土一个公道,只凭两句话你还不来”又吃不准师父是会发笑还是发怒……大义之辞说不出口,也不能就这么愣愣站着不是。 说不出来就不说了,苏景仰头对着天上的镜子、也是对着天下人,笑:嘿嘿嘿。 嘿嘿嘿,不解释。 而当天空明镜中应出苏景笑容时候,天下人间所有所有正仰头望镜之人,全都不自禁展颜、莞尔,还了他一个笑容!又何须解释啊,毁诺就毁诺,背誓就背誓,佑世真君觉得该杀之人那就应该去死,便是如此简单了,无论怎样他做的都对,因他一次次救天下、庇护万生,所以对此人时候、天下纵容万生包庇。 苏景护这人间,人间就宠溺这苏景。 下一刻镜子碎去,妖僧死时镜法就散了,但镜有余晖所以在天上多停留了一阵,众人有幸、看到了佑世真君的“嘿嘿嘿”。 “十四,待你飞仙、出去之后多加小心,施萧晓未死。”瞑目王开口了,提醒道。 苏景闻言愣了愣:“未死?” 之前阳火爆起、焚杀妖僧之际,忽有一股怪力涌来,开虚空裂玄宇,将残魂中的一点灵光救了去。那个过程极轻也极快,连苏景这个施法之人都未能察觉,只有那五位大能为者发现异常。但事情来得太突兀也太不合常理,五个人都未来得及阻拦。 不过三身獠等人探查得清楚,此刻“施萧晓”已经不再中土世界了。 免不了的,这件怪事惹起众人心中疑惑。 …… 漆黑天地。 全无丁点生机。 这世界死得太太久了,曾经雄伟的高山坍塌了,曾经浩瀚的大海干涸了,所有一切都变成了沙子,诺大世界、无尽沙漠,黑色沙漠。 看它现在模样,又有谁能想得到,此界名唤:活色。 活色生香的活色世界。 沙漠铺满了整座乾坤,唯一屹立地面的只有一棵树,梅树。 堪得百人合抱的巨大古树。 可惜这株古梅也早都死了,她与世界一起灭亡,只是她太倔强了,比山海还倔比日月还犟,不肯倒下不肯化沙,即便枯萎皴裂只剩七出八进的枯干枝丫,依旧屹立于世! 古梅树干上有洞。 忽然树洞中玄光闪烁,一个模糊、浅淡的影子出现其中。勉勉强强、可辨得影子轮廓正是妖僧施萧晓。 施萧晓也愣住了,不明白自己为何未死,目光转动打量四周,很快他就认出了这个世界,这棵古木,疑惑:“是你救我?” 他在问这棵树。 梅树早已枯死了。死寂天地,连风都没有,没人能够回答施萧晓。 沉沉却有轻轻的一声叹息来自施萧晓口中:“你能救我,却救不了自己……元一死了,我很累,也有点怕了……”和尚靠在了树洞中,说话声音越来越低,未说完时就已闭上了眼睛,残魂中仅剩的一点灵智沉沉睡去。 他没说自己怕什么,但不难猜的,他怕自己报不了这个仇了。活色地被摧毁、万万生灵湮灭于那浓重墨色的倾天大仇! 是沉睡更是昏死,即便此刻九霄天雷砸碎耳边施萧晓也不会醒来。 就在他睡去一霎,倔强的古梅忽然燃烧开来,纯白中透出些微微粉红的火焰,正是梅花颜色。还有,焚烧的味道淡淡清甜,梅花香。 …… 施萧晓被何人救走不得而知,此事蹊跷,但查无可查,暂时也就放到了一旁,反正那妖僧逃走的只是一线灵精,至少最近这几千年里他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很快三尸就转开话题,先问二明哥的伤势。 心不“回来”瞑目王的伤好不了,不过他的心在自家兄弟手中保管,瞑目王自己一点也不担心。 随即苏景又向人群中见识最最广博的三身獠和瞑目王问起“破境界却不飞仙”的怪事。不承想不问还好,问了过,瞑目王和三身獠比着苏景还要纳闷……可还不等两大巨头商量出个所以然,突然重重奔雷惊动乾坤,裹挟着金色雷霆的劫云滚滚而来,再也明白不过的,飞仙之劫! 云中藏杀、云驰如电,浩荡劫云铺满长空! 整座中土为之震惊,哪位仙家飞升时候也不曾见过这等宏大劫云……劫云太重?再简单不过的缘由:非一重。 应劫者众,来得劫云自然就多。 红发苏晴一声欢呼,化身血云扶摇飞天去融于劫云“添乱”去了。再眨眼,惶惶天雷仿如金鞭子打下,应劫之人:离山陆崖九,离山白羽成,离山方先子,大成学木恩先生,外加一个小和尚果先。 白羽成、方先子、果先三人的情形如出一辙,都在几百年前突然一天“魔怔”了,自闭五感陷入游离,按道理讲他们醒来即为破道、应劫时候,可他们醒来后都未见劫数,只能留在世间……正好,能够参与浩劫一战;陆老祖于青灯内服下、炼化天无常丹,仙丹相助强提境界,境界圆满之下跨出青灯就该有劫数到来,但当时没有,过了这许久才来,正好,能够参与浩劫一战;木恩先生是在五天前破道的,那时中土正陷入最最黑暗时候,他本不想这个时候破道的,可修家最后一境为领悟境界,当那灵犀到时想继续糊涂下去也不成,木恩破道、而当时天劫未至……正好,能够参与浩劫一战! 每个人的天劫都来迟了,都与此刻到来。 不由自主,苏景倒抽了一口凉气……眼前景色惊人,可背后真相更加惊心! 之前天劫不来,待战后、中土世界暂时安全了,众人才能飞仙?便是说有人掌控劫数,故意将一群强悍仙家强留中土一阵来参战? 此人又是谁。苏景想断了脑中筋也只能想到一个人:阎罗王。可是真的是他老人家么?又何必这么麻烦呢,麾下十余冥王,随便派一个就足够扫灭那场墨色之祸了吧? 苏景转头去看高人,三身獠、瞑目王、和尚老道少女大尸仙这群高人,或眼中、或神情里也都有惊讶之色,不用啰嗦去问了,他们想不通真相。 不过让苏景稍稍安心的是,无论背后之人是谁,总是为了中土好的,强留仙剑对抗墨巨灵,目的是想保全中土……事情要查,不过现在不是时候,现在也没有线索。 飞仙大劫,是生死大难,更是一场遥遥无期的离别。当心中惊疑放空,苏景的眼圈忽然红了,跪倒在地对九祖长拜不起:小子苏景,不负仙长所托;小子苏景,不负师叔所托;小子苏景,不负恩公所托! 那个救了个他祖孙性命、为他惨死父母报仇、亲手领着他入道、用其所行所为在苏景心头刻上了一个“正”的离山陆九,终于摆脱无尽之困、踏破生死玄关,飞仙去! 小师娘也飞升了。 或许下一刻,或许明天此时,又或许会有些周折浪费些时间,可是一定一定的,在天上会有两位前辈的一场好相聚、好团圆! 师尊陆角也站起身来,静静看着弟弟渡劫,忽然,老人的唇角抿起几枚笑纹,飞仙了,飞仙了……亲兄弟! 苏景跪,不听跪,三尸跪,小十六是蛇不会跪、盘一团在旁边好像驱蚊香,就连二混子大都督也跪着,陆老祖算得裘平安的长辈,跪拜不亏。 倒是三尸,忽然想起一件事,转头去问跪在不远处的裘平安:“你不是修成飞龙了么,怎么不飞升?” 裘平安将脑袋一晃,人头一下子变成了颗龙头。 大都督的身板不错,否则也生不出那么都孩儿,化作人形时,在人间算得彪形大汉,可龙头实在太大,仿佛小山似的巨大龙首顶在个普通人身上,看上去实在刺眼。 大都督伸手指自己的脸,同时把大脑袋向三尸靠近:“仔细看,仔细看,看胡子,看没看出来?” 龙须悬,好大一把,三尸没看出来什么新鲜。 “龙须三千条,我现在还差一根,尚算不得真正的完整天龙,等最后一根胡子长出来,我就能破天飞去,就能……”说着龙头摇摆,见青云就在不远处,大都督把每头真龙都会有的愿望吞回咽喉、深藏咽喉,不能说,不能说。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拿酒来 开解一重疑惑,三尸脑袋齐齐转动,又望向尘霄生:“师兄,你怎么也没走?” “我和师叔他们的情形不太一样,我曾领受灵犀,是自己要留下来的。”尘霄生微笑应道。 他们只是天劫被推迟了,没得选;尘霄生则是有过一个选择的机会,他选了留下就在也飞不走了。他们都是飞天仙,尘霄生却是留世仙。 自己决定要留下来的,可尘霄生在望向众人渡劫的时候,全不掩饰目光中的羡慕……天外的景色他见不到了,有憾但无悔。可为何别人都不能选择、独独他有的选,此事也算一个谜团。 一场墨色侵袭,引出中土修行世界重重怪事,这些事情都不能想,一想苏景就觉得脑袋疼。 另一旁,十六老爷有些盘不住了,小小的脑袋一个劲地望向三尸:小阴褫与裘平安都是真龙修,不过一个修前世恶龙,一个修先祖天龙的分别。如今两头凶物都已化龙,为何三尸只问泥鳅为何不飞升,未问小阴褫怎地还在人间? 十六着急,怎么还不来问我! 其实不用问了,两条龙一个路子,问明白了裘平安,旁人自然晓得十六多半也是在某处细节上还有所差。 十六正着急的时候,忽闻得一个柔柔糯糯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阴家儿郎,你已得恶龙身姿,为何还不飞仙?” 终于有人问了! 十六霍然大喜,转回头一看,发问之人好漂亮的女孩子,刚从青灯境中归来不久的尾巴少女,素素。 素素为大圣传承,十六先祖则是天真麾下悍将,眼见小阴褫摇头摆尾地着急,素素不忍心了,明知故问了一句。 十六闭上了嘴巴,用眼窝白鳞上下打量着素素……片刻后转回头、大家很熟么?不理她! 素素没发脾气,反倒是“啊呀”一声笑了起来。 过不多久,天劫落,苍穹开绽金隙,陆崖九与四位晚辈扶摇飞天去,陆老祖人在天空,对着地面长鞠躬,礼向对,分不清他老人家是在向哥哥告别、向送他天无常丹的道长致谢还是对这乾坤敬礼。或许都有吧,浓浓人间情怀,尽融在这飞仙时的一躬身中! 三身獠还礼,瞑目王还礼,三位大贤后人还礼,尘霄生苏景沈河等等所有人还礼,还有人间角落中刚刚从幽冥返回的叶非,也告还礼,遥拜苍穹、拜九祖。 五人同劫,五人齐仙,亘古少见的浩大劫数何尝不是亘古少见的壮丽风景,九祖飞仙去! 人去天外,金光消散,长长的天隙并拢了,中土世界重归平静,红头发苏晴喝醉了一般摇摇晃晃地飞回来,二话不说一头钻进苏景身内洞天,今天这顿吃得实在太丰盛,小娃没法子不醉…… 这个时候沈河自袖中取出一方木匣,只要是离山弟子都识得,此匣为离山掌门传承,内有旗、令、印、符、剑,五件在离山剑宗内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宝物。 来到八祖身前,沈河跪拜,双手高举木匣:“八祖归来,弟子……”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既然八祖回来,离山掌门之位沈河让出。 但是不等沈河说完,八祖就微笑摇头:“我做不来,如今我只是一道残弱游魂,没修为更没法力,如何做得离山掌门,木匣收回去吧。” 陆角八补齐宝碗,自己也落入碗中化境,但三身獠忙于疗伤,并没和他有过太多交流,只是将他暂时安顿在境中境,一晃千余年,直到二明哥找上门来、祖乐乐自己的伤势也好得七七八八了,这才请出陆角一起来到阳间。 心爱之人飞仙去了,孪生兄弟飞仙去了,陆角羡慕,但更多的是欢喜……关心之人已得永生,生前相欠阳三郎的一桩大公道业已了结,阳火正法在今日人间又开枝散叶,有了一个好徒弟和一群资质非凡的好徒孙,心愿了了,无悔亦无憾了。 至于自己的未来怎样,转世投胎或者转做鬼修从头再来……陆角没去想,无所谓的。此生心愿了了,所以都无所谓了。 “这些年陆老弟在碗中住得还习惯么?”三身獠忽然开口了,问了句无关之言。 陆角八点点头:“多谢祖大帝收留,住得很安稳。”随口敷衍罢了,陆角这个人一贯如此,祖乐乐虽高高在上,但一来他不欠对方什么,二来大家相处很久却没太多交情,所以八祖神情和语气都清淡得很。 祖乐乐全不介意八祖漠然,笑脸相对:“若住得安稳,何妨多住一阵,前阵只顾疗伤未及详谈,还有许多法术事情、修行事情,想与老弟说个痛快。” 陆角抬头,望向祖乐乐。后者则继续笑道:“贤昆玉一修公道,一修机缘,都是有意思的题目……我欠了老弟一个公道,我也与老弟有一份机缘,无论放你去轮回还是进芙蓉塔,我可都不甘心!” 八祖不欠祖乐乐,可祖乐乐欠了八祖一个天大人情,补碗之情。 人情之外再看,其实陆角八真正被祖乐乐害惨了,他的所有遗憾、所有祸事都从宝碗遗落人间的残片而来,不过八祖不怨别人,只怪自己运气不好吧。 但这场“大大倒霉”又何尝不是两人间的机缘! 八祖炼碗是倒霉了,可他到底也将那道“残片”炼成了自己的本命之器,所以才和真碗灵犀相牵引来墨色反噬。残片是真碗的一部分,陆角将其炼入本命,也就等若让真碗认可了自己,碗又是祖乐乐的命器,三身獠一身本领十之七八都与宝碗勾连,既然碗认同了陆角,陆角再去修习三身獠的本领,说一句“易如反掌”也不算夸张。 有这等机缘,自身有天资卓绝,无论修行还是斗战又都有丰厚经验的传人哪里去找! 最最要紧的,陆角的护世之心比起三身獠,比起江山剑主,比起无数陨落于远古恶战的前辈们又有几分相差? 所有人都听得出三身獠话中之意,皆尽面露喜色。回想陆角一生,无意中寻得残片之碗以为寻到异宝,受碗所害奇苦却也留下了这样一道机缘,这还真是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至了。 陆角不是别扭魔,既有机缘为何不作修行,他曾在阳间修到人间巅顶,如今再去领略鬼法缤纷,来日成就一身冥法神通,又当何等快活!唯一一点麻烦的就是辈分彻底乱了。 苏景是陆角弟子,要管三身獠喊师公?三身獠和苏景平辈相论,陆角要管苏景叫师叔?但三身獠说得明白,一来,他一直觉得一次生死就该抹平所有辈分,何必再论;二来他授业没错,但只授业不立身,做人或者做鬼的道理何须三身獠再去教导陆角,大家仍是兄弟相称。再去看素素等三位先贤传人,哪一个与先贤师徒以论? 皆大欢喜的局面,陆角将要入碗随三身獠做猛鬼之修,再出关时谁知是千年后还是万年后,更不可能来做离山掌门了。沈河却未收起木匣,转身走向了尘霄生:“求请师叔担下离山掌门之……” 无需行礼,无需多言,尘霄生就点头:“你放心。”说着伸手接过了沈河手中木匣。 离山掌门传位,何等轰动大事,却来得如此简单,只三个字“知道了”外加拿过木匣便告礼成。尘霄生全未推辞只因:掌门沈河大限将至。 再过十三年,即为沈河踏入元神境界后整整第三千年。最后这十几年里,沈河不想再挑着副沉重担子,尘霄生一定成全。 最近这几百年中,沈河不曾有半刻去做大逍遥问的领悟,集中全力去修炼清泠剑歌。可以说他自断仙途,只求修成一道强大本领应对浩劫、守护人间…… 沈河修得人王本领,可是浩劫来时根本不是一个人王就能扭转局面的;沈河自己断送仙途,迎来“最后”之战,可胜利的降临和他的付出、他所有努力并没什么关系。 这算不算得造化弄人。 当天真大圣显身、摩天古刹重升、江山剑域万剑呼啸于天,斩杀墨巨灵的时候,沈河曾觉得自己真是可笑……原来他们都在,他们在啊。 他们在,我又还有什么意义。 但“可笑”念头只一闪便落去了:弃仙途、修斗战与大圣、剑主、神僧没有丁点关系的,这是沈河自己的护世之心,自己的护宗之心!他是离山掌门。 什么人才能做得离山掌门,又或者说离山掌门是什么样的人? 离山掌门,如果整座离山所有弟子都能飞升但惟独一个人须得留在人间再入轮回的话,必是掌门人留下的、离山掌门! 多简单的事情,何来可笑,何必落寞,不飞仙是为天大遗憾,可至少到自己神魂泯灭之前,离山安好、人间安好、亲如手足的师弟们都还有飞仙之望,这便足够了。是以沈河现在是开心的,他只剩最后最后一个愿望了。 沈河迈步来到二明哥身前:“冥王妙法沈河敬佩,但有一问藏于心中,今日得见前辈,斗胆请教。” 瞑目王微笑:“请讲。” 瞑目王又是什么人,他对苏景和气亲热,不表示他不骄傲,寻常修家普通妖鬼在他眼中无异尘埃,可他对沈河足够尊敬。与苏景无关,瞑目王敬重敢为乾坤弃仙途之人。 沈河自袖中又取出一枚匣子,七寸匣,内中咚咚作响。打开来看,一个匣灵儿正在内中四下乱走、撞壁。 匣是二明哥的,放进了麒麟库送给了苏景,苏景又将其转赠沈河。 匣中灵儿为凶神。上古年中幽冥世界的恶鬼,作恶多端惹来瞑目王惩戒,被炼化匣中凶神永世不得超生。 “如此才能进这匣中,还请瞑目王指点。”沈河语出惊人,离山门下诸长老、众弟子齐做大骇,入匣子? 入匣子。今生已尽末,不看不问不想来世,灭神智留神通,只求入此七寸匣做个永远行走永远撞壁的行尸走肉……拥有强大力量来日离山有难依旧可拔剑杀敌的行尸走肉。 七寸匣已经是离山之物,将来会代代传承下去的。沈河所求,千秋万载永镇离山。 谁能不吃惊,谁能不恍悟,又难怪最后这些年里掌门人时常抱着七寸匣冥思苦想,似是在思悟什么深奥法术,原来他想留身匣中。 弃了仙途不算,他还要舍了来生舍了轮回……刚刚飞升去的陆老祖还在离山时候,是很看重沈河的。老祖说过,莫看沈河娃娃平日里笑呵呵老好人模样,实则此子骨血中暗藏了“只凭一念敢撕天”的凶悍。 入此匣,化凶灵,这是沈河最后的心愿,也是沈河毕生的凶横! 晚辈弟子惊骇交加但不敢说话,同辈长老则立刻出声,有人求有人骂有人讲道理,无一例外个个反对,陆角静静看着沈河不语、眉头深皱;尘霄生与苏景两位“长辈”对望一眼,也各自开口相劝。唯独离山门中那位道装女子,初时恐惧过后俏面上很快又有微笑浮现……她害怕,但她不吃惊,因为这才是沈河啊,因为沈河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啊。 红景知道没人能劝回沈河,哪怕这方匣子现在就被砸碎了,沈河既然动了这个念头就还会再去寻其他法子,实实在在寻不得办法时候……他死不瞑目。 她又怎能舍得沈河死不瞑目。 忽然,红长老迈步走上前,就在几乎中土世界所有修家面前,拉起了沈河的手,她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可最终没发出丁点声音,一笑嫣嫣,足以表明心迹了:愿与师兄一起入玉匣。 两人认识几千年了,直到沈河只剩十余年光阴时候还没能做成夫妻,这事搞得……不好,很不好。人说,修不成今生修来世,可谁愿意去修来世?来世那个人还是我么?又和我今生此世有什么关系。来世?谁稀罕! 沈河不稀罕,红景也不稀罕。 沈河所愿,入匣做凶灵,永护离山; 红景所愿,入匣做凶灵,永伴身边。 想一想千百年后,离山遇到敌人,后辈弟子打开七寸匣,跳出来一男一女两个傻子,手拉着手张牙舞爪地去杀人……红景忽然想笑,笑容绽放开来,也有泪珠儿滑落。 瞑目王不开目,静对沈河片刻,转头面对苏景:“十四,有酒么?来两坛。” 苏景身上没那么多酒,但修家之中自有好饮之人,立刻翻宝囊将两大坛美酒送上。 瞑目王又吩咐苏景:“自己喝一坛,另外一坛子倒在地上,记得说一声,多谢五哥。” 苏景不知道瞑目王弄什么玄虚,反正十一哥永远不会害自己,照办就是。而苏景抱起大坛子喝酒的时候,瞑目王声音不停,闭目少年的微笑清秀:“你我五哥名唤孔弩儿,三千世界第一柔善之鬼,神君赐号慈悲王。五哥的心肠比着鼻涕还软……当初收服此獠、将他炼做凶神收入匣中时,正巧五哥来找我。”说着话,二明哥用手敲了敲七寸匣,内中凶灵不再乱撞立刻跪倒在地改作砰砰叩首,二明哥对其一哂,口中继续对苏景道:“见我法术严酷,慈悲王慈悲了,不由分说直接将两道法度种入此匣。” 说到这里,瞑目王笑了笑:“十四啊,你真的好好谢一谢咱家五哥!滚出来吧!” 后半句话是对匣中凶灵叱喝,同时瞑目王伸手在匣底一抹,七寸匣异彩流转,内中凶灵一个跟头跳了出来,再非无智凶神,从之前的僵尸模样化作一头背生棘刺的双首怪猿,落地后立刻扑倒,叩首如捣蒜:“小人知错了,小人再也不敢了,求请十一王慈悲……” 永世不得超生的凶神竟又恢复了神志,二明哥面上不存丝毫怜悯:“我不慈悲,你家五爷才慈悲,他在匣中加持法度两重,一名罪同身赎,二曰论功行赏。你在匣中封印五圆,丝毫功勋未曾攒下,但也饱受炼狱苦楚,算是应了五哥‘罪同身赎’第一法。” 幽冥阴森,无论“官府”还是“民间”,残忍法度随处可见,慈悲王也晓得自己管不过来,而且话说回来,真要都被他管过来了,幽冥也就不是幽冥了,不过慈悲王心肠实在柔善,看不到也就把罢了,只要见到就忍不住去管一管。眼见十一弟设下的刑罚太过严厉,他小小的干涉了一下。 匣中恶鬼所犯罪责已被所受刑罚赎回,且已真心改过,但即便如此,放不放人还得是二明哥说了算,瞑目王哪里还会记得这个“小家伙”,那恶鬼能重见天日纯粹托了沈河的福气。 懒得理会恶鬼,连训诫都免了,它爱怎样怎样,若敢再犯天条自有它的好受。二明哥将手中空匣对苏景照了照,继续笑道:“若是你家掌门和夫人被我收入匣中,可就有的罪受了……不过也不是全无好处,这就要应上了五哥留下的第二重法持:论功行赏!造福乾坤,积福世界,一样一样的功勋匣子全都记得住!” 苏景的眼睛早都亮了起来:“功勋到时会怎样?” “我记得你和我说过,老鬼田上的手段异常了得,能让人平地飞仙……”话说到此,瞑目王放声大笑:“一样的本领,田上可比着咱家五哥差上一截!功勋到时会怎样?五哥送他一个飞仙,封他一个仙尊!尤其运气的,匣中法度不是没完没了的,三人而已。” 话说完了,苏景心中又是怎样才能用言辞形容的大喜! 沈河仙途已断,而瞑目王又是何样人物,若非沈河主动提出入七寸匣,瞑目王绝不会理他,由得他转世投胎或着入幽冥做鬼修,爱怎地怎地,与瞑目王何干。 但沈河要入匣,这条路他自己选的,既然如此,二明哥就再点出一条仙途与他! 入此匣,泯神志,受苦楚,但可攒功勋,有朝一日复清明、再开天飞仙去。 “拿酒来,拿酒来,拿酒来!”那边厢,三尸欢呼雀跃大呼小叫,裘平安烈烈儿比翼双鸦一群妖怪大声附和,人人大喜,人人要敬谢那位远在天外神佛法度的慈悲大王。 忽然,陆角八也开口:“拿酒来。” 话音落,立时就有美酒送到,离山小师叔的师父,非得狠狠巴结不可,众多妖奴受六两大东家熏陶,个个都会做人。 随手拿起一坛,陆角仰首大大喝了一口,他只是一道游魂,幽冥中人直接喝酒就仿佛凡人吞气,全无感觉,可哪又有什么关系,顶顶要紧的是八祖在喝酒之后说的那句话:“我这就下去了,沈河,红景,你俩的喜酒我喝过了。” 说完八祖对祖乐乐点点头,三身獠带上八祖身形一转,去往幽冥修行去了。 人走了,话还在,场中静默……只片刻,突然欢呼起,人人在笑,就连一向谨守辈分的离山晚辈弟子也都不讲规矩了,笑啊、附和啊、起哄啊。一场大劫过后第一大事:办喜事! 八祖吩咐下来了,小子沈河敢不娶?丫头红景敢不嫁?长辈之言即为天条,离山剑宗门下个个都是孝顺长辈的好孩子……再续仙途之前,先得把喜事办了;入七寸匣前,先入洞房吧!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要不要尾巴 师父陆角前脚刚走,另一边已经有人开始向沈河、红景道喜了。 在门宗时红长老不负责司客司礼,但也担了一份外联职责,平时八面玲珑嗔喜从容的女子,此刻居然手足无措了,这个时候就看出来了,到底还是离山掌门见惯风浪,侧头看师妹,催:“别愣着,还礼啊。” 刚刚大开杀戒的战场上转眼变得喜气洋洋,苏景正打算上前去道喜,影子和尚向他走了过来,眉宇间再不见了往日的迷茫,如今再望上去和尚真就好像一道“影子”,不因风雨惊心,不因寒暑畏缩,不因水火动容,这世上无处不可安身的影子、于何处安身都永远从容淡然的影子。 来到苏景面前,和尚笑道:“我问过十八位师兄了,他们愿为屠晚护法,更愿随你同行。” 说着他摊开了掌心,掌心如玉,托着一团金光。 金光之中,十八位米粒大小的金身罗汉微笑站立,见苏景望来,十八罗汉齐齐躬身、合十。 和尚的话没头没脑,可苏景又怎能不明白:苏景与麾下十七迦楼罗传承了摩天古刹十八罗汉法棍,算起来他们也是另外一套“摩天刹俗家乱罗汉”。 如今这些前辈大德留下的饱蕴神力的智慧灵精,愿融力于苏景。因为就是苏景这套“乱罗汉”拨乱反正破去刹天摩,免去古刹沦陷大难;就是苏景这个“假欢喜”救下了影子和尚且助他归元复力…… 中土人间有一重不可见的规律的:但凡施恩不望报之人,一旦别人施恩于己,必做报偿。 “十八罗汉”是灵精儿,沉睡的时候什么都不晓得,与影子和尚汇合后无需和尚多说半字,他们立刻就能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决意将自身力道归于苏景,这是来自摩天古刹的谢意,但也是十八金身罗汉在今代的传承。对此影子和尚自无异议,其实他和苏景本就成了“一回事”,苏景强大他才安心。 浪浪仙子正在附近,闻言二话不说直接将十七头正“融尸身力”迦楼罗放出袖子。影子和尚手心金光闪烁、十八罗汉正要跃出相融苏景之际,忽闻听一个声音笑道:“慢来,慢来,我先问他件事情。” 说话之人,江山剑域传人吃面老道。 老道微笑着拦住了和尚,问苏景:“你的鞋子很幸运?” 这问题来得没头没脑,只因之前与巨灵开战时候苏景曾临阵换鞋……小妖女嫁给苏景之前给他做了五双鞋子,但不知是做鞋上瘾了还是莫耶习俗使然,嫁人之后不听没事就给苏景做鞋子,直到她陷入沉睡。 不听亲手给做的鞋子,苏景平时不太舍得穿,但遭逢恶战时候,他就会换上媳妇给做的鞋,这让他心里暖洋洋的舒服。 佑世真君何等神通,换个鞋刹那事情,别人大都没主意,却未逃过老道的眼睛,现在过来发问。 苏景不嫌丢人:“鞋是内子做的,穿上以后踢人特别有力气。” 老道搓了搓手心,哈哈笑,不说自己要做什么,而是转头望向了尾巴少女:“小狐仙,和尚谢了苏景十八罗汉,我也有一份谢意,你呢?” “他是我哥哥……不能嫁给他啊。”小狐仙目光闪烁着,很遗憾的样子,迈步围着苏景开始转圈。 整座狐地的灵狐都已投靠过来,小狐仙一动大群狐狸都跟着动,一起围着苏景转圈。 转了三圈半,素素在苏景身后站住了脚步不动了,眼睛一个劲地打量着苏景的屁股,目光诡怪,试探着:“或者……我送你条尾巴?” 苏景倒吸一口凉气,赶忙摇头:“不用不用,哪里用得那么客气。” 小狐仙皱起了眉头,但很快她就笑了,蹦蹦跳跳去到一旁,狐狸追着她一起蹦。素素挽住了小妖女的胳膊,笑眯眯地:“他不要尾巴,你要不?” 说着话,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自素素身后显现,软软的,一扫一扫。 想都不用想,小狐仙送的“尾巴”肯定不是让人随便长出一条尾巴那么简单的,内中定封藏了犀利法术,说不定还能替死一次,可受她馈赠,身后也一定会长出一条尾巴的。 苏景和不听都不肯,不过小两口倒是都存了一样的念头:若是对方身后多了条尾巴……想一想倒是蛮有趣味的。 对方成,自己可不成,不听赶忙摇头。 这次素素早有准备了,不意外也不为难,笑道:“那就算了,我帮不了阿哥,倒是能照顾一下小嫂子……一下不够,得三下。” 十八罗汉已经是天上掉下来能够砸死人的大馅饼了,老道弄什么玄虚还不晓得但必定也是丰厚馈赠,苏景这人不贪心,若素素能帮一帮小不听再好不过,不作虚伪客套苏景直接点头:“多谢小狐仙。” 没客气还是惹来小狐仙的不痛快了。 “我是你妹,谢你妹啊。”小狐仙不喜欢苏景道谢,但狐狸百变,她可没有天真大圣那份桀骜漠然,下一刻又变得眉花眼笑:“当年天真在时,曾在天外帮过一个人,那人欠了咱家一份人情,就着落在你们身上了。”说着,她缩手入袖,再伸出来时候,水嫩白皙的手心上多出一片翠绿欲滴的菩提叶。 不解释什么,小狐仙直接将菩提叶放入不听掌心,道:“随我念。” 不听点头。 小狐仙开口:“欠我的人情,速速还来!” 这算是法咒么?不听愕然,但也没耽误她跟着念,对手中叶儿笑道:“欠我的人情,速速还来!”随即只见掌中绿叶化作一道青光,直射天外消失不见。 此时影子和尚忍不住问道:“哪位大士欠过天真大圣的人情?以前从未听你提起过。”菩提叶是佛家灵物,内中饱蕴禅意,影子和尚一眼就看出此物来自天外大士。 素素歪头、扬眉,说不出的俏皮:“观音,送子观音。生孩子的事情和你个和尚说不着。” “啊?”苏景和不听齐齐低呼,让送子观音还人情,那能还什么?只能是还个儿子来了。 素素收起了笑容,苏景从未见过的郑重庄严,小狐仙低沉了语气,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对两人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有一重关键,你们两人务必牢记在心:送子娘娘法力虽强,却也难为无米之炊,该你们忙的你们也得忙,不能就那么傻等着,切记切记。” 妖精大胆,管是什么话张口就说,偏有说的那么煞有介事,而且说完还不算完,一定还要再追问:“明白了没?记住了没?”苏景和不听想假装听不见都不成,愣愣点头。佑世真君、笑语仙子两个脸皮那么厚的人居然都有些呆不下去了……可这个时候万万不能找借口脱身,否则非得让天下修家以为他俩“该忙什么忙什么去了”。 小狐仙恢复了笑模样,又对不听说道:“另外还有两件事,其一,小嫂子身中戾气鼓荡,回头我替你将其理顺,化戾归元,可大大提高修为。”不听能醒来就是因为四座莫耶灵山重伤之际戾气反冲,是凶悍执念更是莫耶残灵,只要修法得当可化作磅礴大力。 “其二,青灯藤与你甚是契合,我再帮你添一道力,让她化作你的本命之藤。”说着,少女转头望向了苏景:“青灯藤比着离开时候壮大了太多,且藤中藏了乾坤玄虚,它化归本命长藤之时,小嫂子差不多就能飞仙去了,不会比你破道更快,但你放心,比你晚不了多久的。” 苏景闻言大喜,小狐仙这是送了他们“神仙眷侣”! 三位远古传承的大能为者与苏景夫妇说话的时候,随判官大队来阳间助战的贺余师兄也来到了尘霄生身边,师兄弟低低交谈,时不时望向苏景方向。 待小狐仙把话说完、但还不等和尚送出“十八罗汉”,尘霄生忽然插话:“离山阳火传人苏景听令。” 此刻尘霄生已经是离山掌门,掌门传谕苏景不敢怠慢,快步来到师兄面前:“苏景领奉掌门谕令。” “不许再给我塞回来……接匣。”尘霄生直接把掌门传承木匣塞进苏景手里了,随即退后一步:“尘霄生参见掌门人。” 苏景真懵了,比自己媳妇让送子娘娘还人情还懵,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怎么又轮到自己做掌门了,再说离山的掌门传承是玩笑么,随便就传立? 但尘霄生之前已经密语诸位离山掌门与长老。提前打过了招呼,离山门下所有要紧人物,包括沈河红景在内,全都躬身执礼:“参见掌门真人。” 苏景下意识回头,事情来得太突兀,他本能回头去看师父,转过头才想起来师父已经随着三身獠走了,倒是看见三尸正忙不迭跑过来排在他身后领受同门参见之礼。 这边正热闹,突然间天空里乌云滚滚,自北方向着苏景等人所在地方蜂拥而至,是乌云……但更是一条条九头巨蛇,云化形,大群相柳! 相柳修行,九杀九劫,九杀之难小相柳经遍,九劫已经历过七次,每一劫都可能飞仙;也可能九劫历遍仍留于人间,那时候就和尘霄生一样只能永远留在天地间了。 相柳一族是凶悍怪兽,此类凶兽修行与金乌多有相似之处,斗战中精进、生死间破悟……不久前小相柳眼见茅大先生来向自己“寻仇”飞天跑了,可是才跑没多久巨灵大军落入中土,九头蛇又折转回来与一群同伴厮杀拼斗。 一场大战,因为主要杀伐事情都被一群巨头揽了过去,所以对中土一群人王来说算不得太激烈,但此战之浩瀚、震撼远超以往经历,战事终了后小相柳只觉心神恍惚,说不出的不对劲,待到心神安稳时候他的第八劫就到了! 滚滚化形乌云催顶而来,小相柳妖身化作九头巨蛇本相,大尾盘、九头摇、赤信吞吐,嘶嘶锐响如裂帛淬烈。 浪浪仙子一见相柳的劫数来了,立刻欢呼了一声,伸手去拽茅大先生的袖子:“爹……你一定得助他飞仙啊。” 大尸仙只道是女儿心疼未来女婿,人之常情,谁家小娘子不盼着心上人好上加好,微笑点头:“若他真有机缘,我或可出手助他一臂之力。但事先说好,我可没有慈悲王那样的手段,能不能帮得上忙还是句话,看他机缘了!” 他又哪里想到小尸仙的算盘是:他飞天了你就不那么容易找他了,我再跑了你也不知我嫁人没嫁人。 相柳沉心应劫,不知大尸仙已经准备出手,这边影子和尚也不再多等,对苏景笑一声:“恭喜、恭喜,罗汉们来了!”言罢掌心道道金光飞冲,十八位金身罗汉在苏景与十七迦楼罗中各寻传人。 其中那个小小沙弥欢喜罗汉归元于苏景,身化金光融入苏景眉心。 元力相融、内中智慧光泯灭,就此化作淳厚而浩瀚的天灵真力,直直灌入苏景周身逐大气窍。 那一瞬,苏景只觉眼前陡然金光绽放,灿灿光芒之中隐隐有一人端坐,他本以为是佛,可再仔细看……哪里是佛祖,金光中人青袍、剑袖、一头黑发随风轻扬,分明就是他自己! 天灵返璞、禅力归真,前辈金身罗汉的恩赐,和苏景自己的大逍遥问领悟,两下合一让他得见“真谛”,灵之我,智之我,善之我,明慧本心中的那个自己,就在金光之内。 眼前金光重重之际,耳中轰雷响亮……不是了天雷惊动。是被放大了万倍的人声,苏景本以为听到的是佛音禅唱,但静下心思细细品味,又哪里是佛祖说话,分明是自己的声音:攀那一阶一阶,看那一景一景;关门修行开门做人;事无对错人分善恶;不入修行愿做维护乡里一小捕、修行有成愿做庇佑人间一小捕快;愿让善恶有报,天不报我报,现世报;天无人之道,天不理人人亦不为天而过,人之天道即为我是我的天,天无道! 一句一句,反反复复,彼此重合,这是苏景不懂修行时候的本愿与修行路上的领悟,如今再来看……措辞有深浅,道理有深浅,可这一句话一句话的根子,本就是一回事。 一千七百年修行之路,苏景变了,从默默无味的小镇少年变作诛仙斩魔的中土人王,人世间一等一的强大存在;但一千七百年,苏景也还是那个苏景,心未变性未变!他早在仙途上,可他永远那都是来自人间的苏景;即便有天他于天外开辟仙庭一座、封神称尊,他也还是来自人间的苏景。 眼前金光闪烁,耳中雷鸣轰动,开始时苏景还以为是因浩瀚法力入体引出的幻景幻听,可他又哪里知道,此时此刻,方圆万里……他立足之地为心、整整万里辽原,每个人眼前都是金光绽放,那光中苏景昂首站立;每个人耳中都是天雷浩荡,雷声中苏景字字清晰。 片刻后,尚被墨巨灵法术遮蔽的中土天空突然大亮,自东、南、西、北,自天空大地,一道道金光光芒激射而来,有光万道,汇入苏景身中! 异变乍起时候苏景身边无数修家,大都还不晓得怎么回事,待见光芒四起汇入苏景身体时候,有见识的大修皆做恍然,纷纷带笑,也不管苏景听不听得到,他们全都笑着说上一句:“恭喜苏先生勘破欢喜儿!从此踏入远游子。” 这些年苏景在莫耶修炼,本已逼近破境边缘,再得前辈法力相融,稍稍一冲即刻破境。苏景眼见真我耳听心声是为破境时的心慧明照;而他眼中所看即为万里景色、耳中所听化作万里洪音则是金乌正法“欢喜儿”破境兆景,大圆满时才有的异象。 那四下绽放、急急射来的光芒为天地间的烈火灵元所化,为他做破境洗炼。 上一境的洗炼,天地灵元化作烈火真形;这一次灵元之形再脱变,由火入光,愈发纯烈! 洗炼至,苏景结坐入烈火身印,心无定随火摇摆、神四散虽光芒冲腾,精元滚滚行转于经络、一纵一横两条灵脉,一纵起剑气贲烈,一涌动劫意滔滔,苏景行运阳火正法全力配合灵元洗炼。 他没留意的,吃面老道走到面前坐了下来,低着头正仔仔细细地端详苏景脚上那双靴子。 遥想当年,青灯境中,吃面老道的炼丹的全套家伙都藏在鞋子了,这个人很喜欢鞋子啊。 三尸忙死了,受得离山一群子弟参见之礼又跑去看小相柳,看了一会又急急忙忙跑回来,蹲在左右看老道、看鞋子,拈花问:“左脚、右脚,还是两只脚?” 赤目问:“到底是什么法术?在鞋底画符……以后苏景步步生金?” 雷动最实在了,问得靠谱:“要不我把苏景的鞋脱下来你拿着?会不会方便点?” 吃面老道呵呵笑:“不用脱,也不能脱。”说着伸出手指在口中一咬,按向了苏景的鞋底。赤目说中了,老道是在苏景鞋底画符,不过未用丹砂,他以自己的元灵真血给苏景的鞋底画符。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归宗 光彩乱晃,神雷咆哮,那边厢小相柳迎来第八劫、施展全力应付劫数以求飞仙,茅大先生凝神以待、寻找出手帮女婿的机会;这边厢苏景破境洗炼,放空心神开敞法身融天地火灵入体,吃面老道在他鞋底认认真真地画血符。 就在这场混乱中,正开开心心看着苏景做破境洗炼的尘霄生忽然转头,向着东方望去。贺余就在他身边,随他一起转头眺望,只见东方有人施法遁空,驾驭着一道青光向着众人所在地方飞来。 不多久青光来到近前,光散去、施法之人落地,身带重伤、要靠着手中长剑支撑才能勉强站稳。 青衣、疤面,叛徒叶非。 身体重创无妨的,叶非这一辈受过太多重伤,不当回事。但这次不一样,尘霄生与贺余目光如炬,都看出叶非曾在不久前经历心神剧震,叶非面上不存丁点血色,苍白得几近透明,双目不见眼白、满满充斥的血丝。 可是叶非的双瞳却清明如镜。 以前叶非从未有过的眼色,即便四千多年前贺余、尘霄生与叶非都还在离山做小修童时,也未曾见过他的双瞳如此清澈。 尘霄生望着叶非,微笑,熟人样的打招呼:“来了。” 叶非也对尘霄生笑了笑。 尘霄生又道:“不妨直说。” “叶非归宗。”叶非的回答只有短短四个字,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尘霄生与贺余对望了一眼,后者开口,同样微笑:“归宗前须得归案,想清楚了?” 行刺一剑,叛逃出宗,如今想要再回门宗,须得先过刑堂执律、问罪!想要再入离山门墙不是不行,只是得看一看在离山律下,这个胆敢弑杀师尊的逆徒还有没有的活! 叶非点点头:“想清楚了。” 贺余再道:“即便能归宗,也在一叛一归之中,旧破新立,以往辈分身份尽随风烟,须得从头来了,或许以前徒孙辈的弟子会做你师父,想清楚了?” 叶非再点头:“想清楚了。辈分身份都无所谓,只愿能归入六祖商照传承一脉。” 这次贺余摇了摇头:“前辈订律,晚辈执法,该是怎样就怎样,没有通融余地,问刑后你若能活,归于哪一崖或哪一脉你没得选,你想清楚吧。” 叶非并没太多思索:“不用想了,该想的都已经想过。” 贺余转头望向龚正:“问律责刑吧。记得叶非是主动归宗,按律可从轻发落。” 龚正直接“亮出”自己的星峰律水峰,但很快龚长老自己又犹豫了下,对贺余躬身道:“这一案……还是请师尊来问吧。” 贺余已死,可即便做了鬼,他也还是离山弟子。第一代的刑堂值守长老。闻言贺余未作推辞,直接带了叶非登上律水峰,进入刑堂大堂。尘霄生、沈河、龚正等离山重要人物都做随行。 贺余先入刑堂、坐定,刑堂中侍奉的小小仙灵立刻奉上笔墨纸砚,另有一本厚重的离山律摆放案上。 其实离山门规早都在被弟子们背得烂熟,尤其贺余还做过千多年掌刑长老,一律一责全都在他心里装着,哪用再翻书。不过这本律法为大祖刘旋一亲手撰写,代表无上威严,大案时候按例须得请出。 叶非则暂留堂外,肃立听宣。 有笔仙跃出案前,堂外断喝:“堂外罪徒何人,还不报上名来!” “罪徒叶非……”堂外叶非刚说了四个字,堂内贺余声音就传出来道:“这些免了吧。” 免去的是那些虚张声势之事,叶非不是普通弟子,刑堂中那些吓唬人的手段无需施展了,贺余准备直入主题。主审发话,笔仙自然遵从,纷纷躬身应是,不料这个时候案上执笔负责书记的笔仙忽然啊呀一声怪叫,把手中毛笔给扔了。 离山刑堂中,一陈一设都是有来历的,就说书记之笔,本为三祖之物,传于刑堂世代记案之用,离山刑堂本为三祖所建,他留笔于此是为警醒后辈掌刑弟子:堂上一言一行皆为此笔所录,便如我在一旁观看旁听,我家晚辈当自省。 笔仙忽然把毛笔给扔了,贺余免不了去瞪他,那位笔仙赶忙辩解:“贺长老明鉴,这笔它、它咬我。” …… 叶非在外面等了好一阵子,才被带上刑堂,贺余端坐长案后,手中把玩着一块玉简,并没太多表情,直接问:“叶非,你已知错了吧。” 既然主动归宗,自是知错了,待叶非才一点头,不等他多说什么,贺余就说到:“去把樊长老请来。” 樊长老不久前与墨灵仙相斗受伤,一直被同门护着养伤,虽也追随离山大队但未能在参战。雷、秦两位长老立刻去请师兄。不多久樊长老被抬了来,伤得下不了地不过神志清晰。 被师兄弟搀扶着,樊长老勉强坐定,贺余将手中玉简递给了樊长老:“你看一下。” 樊长老不明所以,接过玉简动一道灵识探入,随即老头子面色一变,先看了看叶非,再望向贺余。 后者对他点了点头。 樊长老拿着玉简垂目片刻,再张眼时候稳稳望住了叶非:“叶非,你若真愿意重归离山门墙,就来拜我吧。” 今日离山长老皆为二代弟子,樊长老身份虽重,却只是叶非的子侄辈。 可叶非非但不怒,反倒面露喜色:樊长老传承的正是六祖一脉,他是离山商照六的嫡传徒孙,这正和了叶非的心愿,辈分没关系,只求能再入商照门下! 只是……顺序错了。应该先受惩戒再入门墙的。 的确是错了,至于原因,叶非大概能想到,律条就是律条,不容松动,八祖受师父所托,法外开恩格外通融,可刑堂铁律绝无通融之处,既然来到这里就只能“照章办事”,该怎样责罚就怎样责罚。 弑师之罪,放在何地都难逃那个下场的。 所以颠倒了顺序,先让他归宗,再让他归案……满足最后心愿,这也算得离山的情分吧。 叶非还是开心的,为了找这道心结、找出自己究竟怕什么,他花费了快四千年光阴,终于晓得自己怕的是什么了,若不能坦然以对,活着不如死了。 堂堂上位魔尊、金铃天第一千零一弟叶非不做;逃亡毕生几次扬言剑挑离山、最后又自己滚回来归宗、领死,叶非心里都在笑话自己:可真是够别扭的。 不过别扭得自己高兴,别扭得自己乐意。没什么可犹豫的,叶非真就向着樊长老大礼做拜:“弟子叶非,拜奉师尊樊……” 说到这里樊长老忽然摇头打断:“拜我没错,但你师父不是我。奉师祖谕,弟子樊真今日代祖收徒,叶非重列师祖商照门下,传承正法。” 叶非愣住了。简直荒唐,陆崖九代兄收徒也就罢了,到底他们是兄弟,辈分相同;这世上又哪里会有孙儿替师爷爷给自己收师叔的。 樊长老没作解释,将手中玉简递给了叶非:“请你自己来看。” 玉简中先为三祖口谕:叶非袭师之罪,已由其师商照代领,徒不教师之过,商照愿代叶非领罚,律允、已罚、销案。 三祖声音落下,静寂片刻后六祖的声音响起:责罚已过,有日叶非归宗,我脉嫡传晚辈代我重收此徒。 没了,前后只有两句话,简简单单,平平静静,并没太多情绪和语气。可是商照六说的是什么啊……他说的分明就是:叶非是我弟子! 叶非不把他当做师尊,商照却总把叶非当做弟子。 叶非所犯罪责应受的刑罚,已经有人替他领过了,商照六。 只是此事离山晚辈中无人知晓,三祖将玉简与一枚小小笔灵封入那根毛笔中,平时不见异常,而笔中法持神奇,有朝一日刑堂之中提审叶非,笔内灵儿自然醒来,携玉简转呈两位开山师祖口谕。 事情就是如此简单,被离山追缉四千年、天字第一号的逆徒、逃犯,他的责罚早都被师父领去了、消弭了,换个角度来看,叶非根本就是无罪之人! 无罪,何须再开堂,贺余自桌案后转出,面上重新微笑浮现:“恭喜。” 尘霄生也走上前,目光带笑:“恭喜。” 叶非却未笑,他在发愣……愣了有盏茶功夫,他又吐了口鲜血,摆手示意自己无需照顾,之后……就仿佛化身泥塑般的,再也不动了。 人在刑堂、手捧玉简,叶非一动不动。 贺余、尘霄生两人对堂中晚辈弟子摆了摆手,众人会意,不去打扰叶非,静静退出了律水峰,只留叶非一人,安安静静地去坐、去想。 外面光闪雷鸣,小相柳渡劫,小师叔洗炼。 相柳渡劫,多有凶险,但不远处有个老丈人看护着,就算不能助他飞仙至少也能保他个平安,全没什么可说;可苏景今次洗炼的情形,与以往就颇有不同了,差别所在:无他,体内多出巨力流转,十八位摩天刹金身罗汉传承。 摩天刹十八金身罗汉之中,修为最高斗战最强的非欢喜罗汉莫属,与十七迦楼罗相比苏景得益远胜。 但这次传承造化对苏景来说,远非“金身欢喜”一力为止——摩天古刹十八罗汉是一个整体,传承的是力量,而传承力量的办法却是一阵。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天人合一 其余十七道摩天刹罗汉灵精各寻其主,遁入迦楼罗之身,再将各自将巨力送出后,或从手、或从足、或从胸口丹中或从天灵百汇,那一道道罗汉纯净力又从十七迦楼角身内涌动而出,直直灌入苏景体内;十七道力量与与苏景身内欢喜法力融汇奔流、在苏景身内五大气窍二十先天命脉、三重乾坤与两道后天灵脉间循转周天,最后再有苏景送出、将十七罗汉之力各归其主,还于诸迦楼罗。 这个过程说起来就不轻松,实际行运中更是复杂异常,而罗汉法力交汇、涌动的过程绝非“自找麻烦”,这是一场传力,更是一次洗炼,洗经伐脉、锻皮炼骨! 逢破境,天地灵元自外而内,为苏景做破境洗炼;逢传力,罗汉法力自内而外,为苏景做传力洗炼。 苏景自己身处两重洗炼之中,那份滋味无以言喻,巨力炼其髓,疼痛,疼到无以复加;灵元洗其身,舒爽,直到欲仙欲死,人在大苦楚与大欢愉之间摇摆无定,身体无可抑制的颤抖开来。 但颤抖得越激烈,心智也就越清明,灵台也就越开阔,神念急转中,传令苏晴、屠晚、小苏景和小金乌四道精炼元神各归其位。 四灵分掌三重乾坤,与苏景心智合一,齐心调运自身风火本元汇合内外两重纯净真元。 如此,一晃,整整一天过去。 老道的“鞋底符”还没画完,看来是个细致功夫,难得的是老道的指尖血始终不曾凝固。 天地间的真火灵光也不曾散去,灵元洗炼的时间长短无定,都是跟着修家自身修持来的,尤其进入元神境界之后,修者元神的强大与否直接关乎破境后的洗炼,再看苏景的四道小元神,小苏景自不必说,此子始终在他灵台常驻与本尊齐修共长;另外三个元神之中,小金乌巡天炼日,小苏晴入世采劫,小屠晚掌墨铸剑,各有各的造化与机遇,虽还是少年元神,但实力比起普通的墨灵仙犹有过之,这场洗炼又岂能快得了。 金身罗汉的传力倒是应该结束了……该结束却未结束,内外两重洗炼几乎同时发生,又在苏景的风火双元行运中交汇,此刻的情形便如双圆咬合彼此推动,外一重洗炼不完,内一重洗炼也就不会结束。 忽然间,苏景身下、大地深处“咚”一声大响沉闷,仿佛地心熔岩中有巨兽轰击大地,让这方圆千里厚土都告颤抖。 伴随沉闷巨响,苏景身中突兀散出一蓬熊熊烈焰,火散出、火成环,炎高三尺的火环围绕苏景层层打转,九转后猛地向外席卷开去! 火环扩却不散,其快如光电,从小环变作大环再变作巨环,横扫八方! 一直扩至百里,火环方熄。 第一道火环才告熄灭,地心第二声闷响传来,第二蓬烈焰自苏景身中跃出,第二道火环成形,又次向外扩去。 相比前一环,此环更加炽烈,焰高七尺,扫三百里。 不等第二道火环熄灭,第三响、第三环,焰高一丈六尺之环,扩散八百里!之后地心闷响如战鼓急急,一道又一道火环自苏景身中散出,短短半个时辰过后,苏景再催起的火环已经冲天之焰,一环猛扩横扫整座中土乾坤! 从天空鸟瞰,苏景为心,道道火环猛扩八方,亘古未见壮丽景色!不听就在天上,手中拿着一块比银子还要更闪亮的石头,正急急催法。小狐仙不解其意,跟上去:“小嫂子在做啥?” “此石名唤影玉,可留印景于石头……” 不等不听说完小狐仙就摇头道:“影玉我倒是识得。”她认识这块玉石,她纳闷的是不听录这情形作甚,影玉可留像,可用来传递重要命令或者立下遗命,像为真不怕作假,由此影玉也算是珍贵玉石了。 “你哥喜欢看。”不听笑了,她可没忘记当年苏景从南荒归来时躲在一旁看自己队伍排场的事情。 三尸早都拍着棺材跑上天了,分不清雷动是痛心疾首还是幸灾乐祸:“得了,辛辛苦苦庇佑人间,辛辛苦苦打灭入世巨灵,结果他自己练功把中土给烧了。” 小狐仙撇嘴吧,嫌弃三尸无知:“若是真正金乌阳火哪还了得。不是真正火,何来焚灭人间。” 不是真正火,与陆老祖当年的“十万心念十万人”有些相似的,一重重横扫人间的火环只是苏景的气意结形、真意化影,烈火之环神形兼备,唯独不具真火之热,看上起吓人得很但全无杀伤,不会伤人。 不过当年陆老祖“十万心念十万人”是因大限将至,行功时心神不稳以至气意外泄;苏景此刻火环凝像则不然,并非气意外泄所致…… 人间修行路上,三阶十二景,想要飞仙成圣天外逍遥,就非得破遍十二境赢下三重劫不可,否则就算修成神佛本领也只能望天兴叹、休想离开人间。 而三道劫数之中,真一、无量两劫众修平等,无论修家本领如何,打来的劫数都是一样的力量,强者过境劣者饮恨,全没什么可说。唯独最后的逍遥劫数,形势无定威力无定,既有大小师娘那般悄无声息的寂静杀灭,也有贺余师兄陆崖师叔那种轰动天地的神雷鞭斧,逍遥劫、因人而异。 早在大师娘飞仙的时候苏景就明白了,最后一劫其实就是渡劫者毕生修行的总结,甚至可以说逍遥劫中每一点威力、每一份杀气都是修者自己、亲手垒砌上去的。 也是这个“因人而异”,三劫十二境才变得尤其重要,非得尽数修成才有望飞仙。便如白羽成与沈河之间的差别,无论斗战本领还是元基法根,白羽成都远逊沈河,可前者在“梦游”中破境不断,直到最后醒来,三劫十二境历遍,在迎来飞仙劫时便能从容以对,升仙有望;沈河远胜白羽成,白羽成都能成功渡劫,沈河却无望渡劫? 全无希望。 因为最后的飞仙劫只“属于”沈河自己,因人而异!沈河本领远胜白羽成,他的劫数威力也会同样远胜白羽成,若境界不满便是死路一条。这也是陆老祖大限到时被迫遁入青灯境的缘由。 三劫十二境也罢三阶十二景也好,是人间修者的必经之路。是必须,但并非唯一,乾坤神奇,生灵神奇,法术更是神奇多变,在十二境界之外还有诸多“玄妙境”,便如苏景的“独独之我”,人在天地中但又可以抽身乾坤外,就算得一重玄妙境。 与修行、与经历、与领悟、与智慧有关,但和飞仙并没直接关系的境界,便被统一称作“玄妙境”了。 此刻苏景神气凝像、阳焰火环重重不休横扫天地,为何会有这样的景色——因为他身内三重小乾坤,也正以道道烈焰火环席卷八方。 苏景身内小乾坤的景色,投映到了身外大世界中。 心映乾坤,身照世界,我如何、我所在世界便如何!并非刻意为之,更非气意外泄,纯粹自然使然,内外两重洗炼同时发生于苏景身内,而这内外真力、灵元的融合,自然也就将苏景的身体带入了、融入了大乾坤,自然带着苏景跨入了一重全新的“玄妙境”中。 继独独之我后的又次精进,苏景再突破一重玄妙境,实在俗气的一境:天人合一。 无需刻意领悟,苏景已经参破大逍遥、成就独独之我,如今机缘来了再踏入“天人合一”玄妙境界,水到渠成自然发生,再也平常不过。 身外、身内两重洗炼,同时发生、彼此交汇,由此内变成了外,外变成了内……就是这场“水到渠成”的机缘了。 天人合一,不是人霸占了天,不是天掌控了人,所有一切只在两字:自然。 天地是自然,人也是自然,两滴水珠相融在一起,本就不存哪滴水才是主宰的说法。 独独之我,抽身乾坤外;天人合一,人融天地间。 “天人合一啊。”同样飞身九霄鸟瞰苏景的阳三郎口中啧啧。 苏景一道火环一道火环的往外放,初时看景色瑰丽气象惊人,看得久了也就无所谓了,三尸正觉得无聊,忽听阳三郎说了个新鲜词,急忙围上来询问“他怎么就天人合一了”。 阳三郎大概解释几句,三尸似懂非懂,不过他们倒是弄明白了一件事:苏景有病吧。 “独独之我,抽身乾坤外;人天合一,相融天地间。”雷动翻着眼睛,一边琢磨一边说:“既然都抽身乾坤外,又何必相融天地间;想要相融天地间,又何必修行抽身乾坤外,这不是有病吗?” “天尊所言极是,抽身乾坤外便如一纸休书,休了媳妇自己过;相融天地中便如再把娘子拉回家睡觉……既然想睡媳妇,又何必休了人家。”拈花附和。 “两位仙家之言不错,我也好有一比……”赤目也开口。 但赤目才说了半句阳三郎就不耐烦打断,反问:“太阳是什么?”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飞火萦世 “大火球!”三尸异口同声。 “大火球?”阳三郎笑了:“这个说法倒也不算错,不过这只火球实在太大了,大到火球本身就是一座乾坤、一座世界。金乌铸日不是生一堆火就算了的,而是铸就一座烈火乾坤。” “既然要铸就乾坤,最最要紧的就是融身乾坤,融身乾坤才成炼就乾坤;但是炼就乾坤后也不能把自己就困死其中,还要能拔身而去才行。前者即为天人合一,后者则是独独之我。”阳三郎给出的解释稍稍有些玄奇。 雷动没听能听得太明白,不过这也不妨碍他发挥:“便如……炒菜。绝顶大厨,自己跳进锅里去炒菜,人菜合一,咸淡、火候感同身受,那这盘菜炒出来肯定错不了;要把菜抄好,还不能厨子自己也变成菜,等炒好了大厨再跳出锅去……” 如此混蛋的例子,就连拈花、赤目都不吭声了,阳三郎更是不答理,直接给出结论:“其他族类修持金乌火法,若能领悟独独之我、天人合一这两重玄境,道理上讲就有了铸日的资格了。” 对于金乌本族,独独之我、天人合一这两境只于修行精进有关,和铸日倒不存太多关系,因铸日为金乌本能,天生就会。 可是对苏景这等其他族类的阳火修者,将来想要铸就骄阳,就非得破领“独、合”两境。 这才是真谛所在! 独独之我也好,天人合一也罢,听上去、看上去都威风霸道,可实际用处何在?是境也是法,其用就在:铸日。 修行路遥遥,根本不存尽头一说。初入修行时候苏景以为飞仙就是终点了,可种种经历过后,他又怎还能不明白,正正相反啊,飞仙非但不是终点,反而是个起点,仅只是个起点罢了。 同样是仙,墨十五那样的墨灵仙,在凶猛巨灵眼中与蝼蚁何异;墨巨灵强大非凡,但对一时,在天真大圣、江山剑主等人看来只能算个笑话。 天真等人何等凶猛,在驭界时候十一哥瞑目王说得明白:他们比我还差了一点。 瞑目王了不起,结果被莫名强敌一把掏走了心脏……飞仙可长生,但长生未必就是逍遥了。 以苏景现在的修为,只要别再横生波折,修破所有境界成功飞升几乎不存悬念了,但飞升之后想要再做精进、继续去领略那份修行美景,就得:铸日。 修阳火的,铸日是成就、更是天外精修的最最直接的途径。 再如何精彩的道理,到底还是道理,只要是道理在三尸听来也不过两个字:无聊。 不听从一旁仔仔细细地听讲,阳三郎说完时候小妖女眉飞色舞,心里想着将来一家三口搬进苏景铸就的太阳神宫去住,那感觉……肯定挺不错的。现在还是两口,但送子娘娘要还人情了,很快就三口了。 可是三尸在一旁都快打哈欠了……赤目真打了个哈欠,大嘴一张、一闭后眼泪汪汪:“天人合一就天人合一吧,他摆弄那些火圈子作甚。” 内外洗炼,洗经伐脉,苏景身内风火如潮,但体内三重小天地内阳火结环一重重横扫天地,此事与洗炼无关,与“天人合一”境界无关。 火环因修行而来——金乌正法第十一境远游子的修行法门,这一节名唤“飞火萦世”。不过开始修行后不久,他晋入“天人合一”玄境,将己身小乾坤正发生的事情投影在了大世界中。 破第十境的洗炼未完,就开始了第十一境的修炼,这还真不是他贪心。只因帛绢上记载的有关“远游子”境界修炼的办法,他早都看得滚顾烂熟牢记于心,而两重洗炼同时发生了,浩大力量鼓荡于身内,身内真元在不断吸敛融合外力同时,自然行转起来、开始了第十一境的修行。 初时苏景自己也吓了一跳,其实他不晓得,自己已经领悟了大逍遥,虽然还是人间修家,可实际里他的灵魄本根、身体本能都已拔升到超凡入圣的层次,未换骨却已脱胎,看似不该发生的事情而本能使然,就那么理所当然的发生。 不太恰当的做比,一块肉被吞入腹中,胃口需要人来特意指挥才会去消化么?不需要,肉下肚、胃口自己就会忙活起来,去蠕动、去消化、去把肉块化作养分散入身体。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情形了。 苏景弄不清楚怎么自己还没喊“开始”,远游子的金乌正法就行运开来,不过苏景没奇怪太久,行功就行功吧,又不是坏事。 可是半个时辰过后,苏景又懵了,他的火环已经横扫了三重小乾坤! “飞火萦世”的修炼办法就是凝火为环,以意驭火、催环远袭……苏景就是这么做的,可帛绢上记载得明白,尽力让火环席卷的地方远些、更远些,但驾驭不住时候也不必太过勉强,放弃旧环再凝新环,这是个渐渐锻炼的过程,想要让火环扫过整座乾坤最快也得两三百年的辛苦修炼。 苏景没勉强。 同样也没见到“两三百年”。 之前洗炼用去了一天光景,身体自发、催行阵法结环袭世差不多半个时辰,苏景的火环就扫过了整座世界! 就在他纳闷的时候,悬浮天空的小妖女忽然“啊”地低呼一声:那火……烧到了天上:一道道火环远播,待其扫过整片厚土,远行至大地尽头、天地接连那一线时,那火就从地面烧上穹顶! 火为环。 环扩展。 火环环绕广阔大地。 火环自天地连接处烧上天空。 由此火焰自正上变成倒下,之前火根在下火苗向上,“烧天”后火环变作根在天、火苗向地面。 火焰倒转了,火环也“逆行”了,再不扩张也扩无可扩,变成自千万里外急急向着“中心”涌来。而“中心”何在?火环起处即为火环正心、苏景端坐之处! 重重火环席卷于天,自急扩变作急缩,万万里火环越缩越小,最终化作一“点”,真正是个点,针孔一般、却明艳、妖娆,在漆黑苍穹中分外醒目,仿佛一颗火烫的星。 一道火环最终凝结成一点火星,整整悬浮于苏景头顶天空。 一道火环之后还有十道,十道火环之后还有百重、千重、万重火环! 重重火环重重聚拢,不断收拢至苏景头顶天空,由此那一点火星也越扩越大,从“针孔”变成了“小洞”,从“小洞”变成了“茶杯口”,从“杯口”变成了碗口……又再半个时辰过去,漆黑苍穹上、正对于苏景的,赫赫然那千丈方圆的巨大骄阳! 大世界为影,小乾坤为真,此刻苏景的三重小乾坤内,每一盏天空正中,都有一轮妖娆金轮高悬。 第十一境将破! 破欢喜之后,一天另一个时辰,“飞火萦世”趋于圆满,第十一境将破。 苏景一头雾水,若非行法中说不定他能跳起来撒腿就跑了。 太吓人了,根本没道理的事情。 远游子是正八经的修炼界,须得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不可能稍一动法就完成突破……如果他未能悟透大逍遥的话确实不可能。 人人逍遥不同,领悟过程自也千差万别,苏景在莫耶破逍遥是因“今日之我与孩童苏景重合归一”,得返璞归真智慧。 他不晓得那就是他的大逍遥悟,但他确确实实已经返璞归真,不止是悟,且还将这四个字刻于思慧根、融于元基底,也因这四字脱于凡胎,他已变。 从他破领到现在,身体一直在变化,因其思悟、引其身变。缓慢且悄然,苏景有所察觉,不过他还以为是普通修炼所致、不晓得这重脱变真正的意义何在。 再说灵元,修行之人将天地灵元分作五行,各宗各派修法都脱不开“金木水火土”这五个字,可是在真正仙家看来,灵元就是灵元,本就不存水火之分,所谓五行不过是灵元表现力量的方式。 人坐熔岩内,照样也能修炼真水正法,只要修者能将浩浩火元返璞归真,将火元打回原形即可。 这就是差别所在了,以前苏景冲煞、夺罡,收火灵元入身,即便同为火行元力,也须得将入身火灵依照正法炼化,将外来火元化作阳火真元,才能存于身内行于法;但如今,欢喜罗汉大力、外来洗炼之力一入其身就会化作纯净元力,直接充入阳火为他所用。 修炼的道理,打从根子上说就是让自己越来越强,强到一定程度,破此境进入下一境,再继续变强。 是以事情其实简单得很,欢喜罗汉元力相助,苏景瞬间强大,瞬间冲到第十一境边缘……相比动辄几百年的行功修炼,一个时辰只能算是瞬间了。 苏景不踏实,这份不踏实是因“不明就里”而来,不过再怎么纳闷,他至少能晓得是好事,大大好事,眼见行功如此顺畅、三座小乾坤皆有元阳法日凌空,正待一鼓作气突破远游子的时候,不料天地突兀沉寂,一道道化归火光的天地灵元散去,破境洗炼结束了。 只靠罗汉力量,还不足以让苏景彻底突破第十一境。 本能使然,苏景脱口:“别啊。” 遗憾得很啊,正过瘾的时候,结束了……但苏景没想到的,随口说出的话居然有人回答,就在他对面传来了一个声音,带笑:“好,依你。”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尔敢,尔真敢 应声之人,吃面老道。道长正收回手指,一点不嫌自己刚摸过苏景的鞋底子,直接把还在流血的手指放入口中吸吮。 同个时候,苏景耳中猛听得一声激越长鸣,剑鸣。 丈一龙剑自道长囊中疾飞冲天,悬于空,引长鸣。 丈一为君,万剑称臣,当君王凌空长啸,立刻引动万剑呼应,杀灭巨灵后本已各自归去剑冢的剑域万剑再度飞起,急震且急鸣。 万剑凌空。 就在急急震动之中,每一柄剑上都有玄光流转,眨眼过后,玄光化形、脱剑而去! 万剑脱影。 剑影疾射,快如光电,自四面八方疾飞而来,无一例外的,所有剑影都只有一个目标:鞋。 鞋底。 人间修行一千七百年,风光此刻无两,苏景以一双鞋底收纳千万神剑光影……这回苏景的威风大的没边了。 一道剑影即为一份剑元,吃面老道送给苏景的礼物。 浩荡剑元再添新力,第十一境正法修行再入巅峰!下一刻高悬天顶的那轮骄阳陡然沉降,飞火流星一般,狠狠砸向苏景。再一瞬,骄阳落、烈火崩,三重小乾坤与这中土天地阴阳两界,熊熊大火烧灼! 小乾坤为真,大天地为象,可无论真幻,那份烈烈奔放的气势都全无两样。 就在这场席卷天地的大火之中,苏景张目,开目瞬间,双目金红绽放,一双眸子分明就是一双熊熊燃烧的小小骄阳;张目之后,苏景提息,鲸吸引动飓风,风呼啸荡漾雷声隆隆;饱吸气,苏景开口,笑:嘿嘿。 没法不笑啊,哪怕笑得特别傻。远游子过了?那就只剩大逍遥了,苏景心中快乐无以言喻。 笑声起异象消,天人合一境界撤散,大天地投影不在、小乾坤烈焰归元。与此同时苏景的身形微微模糊一下,当漫天漫地的火焰散去时候,他身后多出来三个人。 多出来三个苏景。 一个苏景身着金红色长袍,想都不用想就能明白,袍色为骄阳本色;一个苏景身着淡青色长袍,非天青非水色,那淡青是风的颜色;一个苏景身着亮银色长袍,银色中透出寒光,如剑。 一气三清,破远游、得分身,不是三尸那种混蛋怪物,不是苏晴屠晚那种外来魂命,真真正正的、曾让苏景羡慕不已的、三座修行法身、分身! 阳火、金风、剑,三道本命真修,各显于一尊分身。 本尊苏景攥拳抵住下颌,假模假式地低低咳嗽了一声,咳嗽声未落,身后三个苏景齐齐一晃,一化阳火悬空、一化疾风打旋、一化长剑横天。三个分身各承本尊一道本命真修,也各自得了一重本命变化,别人家的分身大都没这个变化本事,苏景踏破远游子后做的第一件事:显摆。 跟大伙显摆。 别人大都惊奇,不及喝彩,但自有识趣捧场之人,顿时就有喝彩声传来,一人作声却也十足响亮,喝彩之人:他媳妇。 随即苏景站起身,对不远处的道长和影子和尚合掌躬身,深深一礼:“多谢两位,助我修破十一境。” 话音刚落,异象又起,本已沉底沉黯的中土世界骤然光明绽放,一轮轮金色骄阳自东、自南、自西……自四面八方升起,一刹那,中土世界千百骄阳显现,旋即骄阳齐飞,向着苏景涌来…… 景色惹人惊骇,事情却不值一提:破境洗炼。 破了十一境,自然就有破十一境的洗炼,只是这一次天地火灵凝结成骄阳真形。苏景自是明白怎么回事,强按心中浓浓欢喜,口中淡淡一叹:“没完了,唉。” 而这场洗炼在进行中时,裘平安、十六老爷先后显现错愕神情,晃动身体化作青烟,钻进苏景大圣玦中去了,入妖家洞天,两条龙分别显现真形,盘身做修。 这场洗炼持续时间也不短,整整两天之后,诸阳尽没苏景之身。 苏景解开身印,欢欢喜喜地站起来,向前踏出一步,但也只踏了一步他就告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随即面露惊喜,又望向吃面老道。 老道又开始吃面了,口中乌鲁乌鲁:“不必谢了,不算啥。” 苏景不矫情,点点头又望向众多同门,后面就该去做大逍遥问的领悟了,周围的强者大把,比如瞑目王、小狐仙、大小尸仙等人,但他们都是“异样修”,与人间修家道路不同,有关最后的领悟,还是得请教贺余、尘霄生两位师兄。 不过不等他开口,贺余就微笑道:“恭喜师弟破逍遥。” 破逍遥?苏景想都不想,笑道:“师兄说错了。” 尘霄生附和:“老贺,你是说错了。” 贺余手敲额角,摇头笑道:“糊涂了,果然糊涂了……”说着,他与尘霄生并肩,异口同声、纠正:“恭喜掌门破逍遥。” 两位长辈如此,所有离山晚辈皆做附和,躬身、施礼,个个喜色满满笑逐颜开:“恭喜掌门破逍遥。” 苏景还道他们开犯贫呢,心说怎么全都为老不尊了,笑道:“别闹……” “没人和你闹。”贺余收敛笑意,正色道:“你在莫耶雕山,反反复复老去、濒死、转活复原千百次,于其中领悟了一个道理,你可还记得么?” 苏景点了点头,没来由的、说不出、他点头的时候一副心虚模样。 突然间,贺余放声大笑、尘霄生放声大笑:“那时领悟,即为大逍遥问!”还有人笑……所有离山长老和所有在不久前从贺余口中得知真相的离山弟子,大笑欢喜。 “你对我说过,浅寻前辈曾留言于你:人在逍遥中、又何须悟逍遥,真真大智慧之言。”笑声之中贺余继续道:“依着这句话,你再想一想吧,不必去想领悟到了什么,只消仔细去想你领悟的过程。” 领悟的过程……幼时苏景与今日苏景的对比。 六岁小娃得知自己曾受仙家大恩,于心中种下了“我也要做这样的好神仙”之愿;十五岁的候补捕快力量微薄,仍要维护乡里秉持正义;二阶小修助战真页山,和凶猛恶鬼打了个你死我活;五境小修“不弃离山”、到南荒敢与整整一座妖国为敌;下幽冥褫衍海中营救一品大判、极乐川前不放吾兄断尔轮回、西仙亭上浴血苦战必死而不退……直到一千七百岁人王大修,这一路走来有悲有喜,有笑有泪,有苦楚有遗憾有胡闹有欢乐,可他初衷未改。 那颗种子生根发芽,茁长于心,幼时幻象仍为今日所愿,幼时之梦仍为今日执念,所以当年之我与今日之我才能完美融合,无论走得再高再远,无论这条路走得如何磕磕绊绊,可是这条路一直笔直,其中无数坎却不存一道弯,只要苏景转回头,就一定能看到那个坐在苏记熟食铺小院里正认真磨刀的娃娃。 最终领悟所得:无悔却有怨,可即便有怨亦无悔。 有怨,是因太多时候太多事情力所不能及;无悔,却是本真不改! 小师娘说:人在逍遥中,何须悟逍遥。 她的逍遥和苏景不一样,但这句话绝不会错,苏景的逍遥就是“黑袍老者这样的好神仙”,他一直在这样做,别人求不得时,苏景却始终未失去,那修行之路就是他的逍遥之路啊! 人在逍遥中,何须领逍遥! 当回首过往,有愧疚有遗憾有愤恨有悲伤,可初衷未改,今日凶悍人王依旧是那个磨刀少年。 正因未变,所以才能返璞归真;正因未变,所以他早在逍遥中,又何须悟逍遥。 就在此刻,这三天里一直在迎抗自己第八次劫数的小相柳突然九头齐扬,纵声厉啸,压在它头顶的滚滚雷劫陡然扩展九倍,重重杀劫仿佛狂风暴雨一般轰杀下来。一旁守护女婿的茅大先生非但不惊反而面露喜色,开声断喝:“相柳听好,雷劫是因你气意而变,成则升仙、必定升仙!” 大尸仙声音刚落,倏然远天连串天雷轰鸣,浩浩乌云一重接着一重,向着众人所在地方急扑而来。 是乌云,但云间绣金丝滚银龙,只要稍有见识的修家都能识得,那是飞仙劫云! 非一重。 劫云一重接一重,众人数得清清楚楚:一道、两道、三道、四道、五道、六道、七道……整整七道劫云,催压乾坤,灭顶而来。 三天前陆崖九、白羽成、方先子、果先、木恩先生五人齐仙五劫并发已然是少见盛景,此刻七劫压顶,再加小相柳正迎的一劫,八劫共起,干脆就是亘古未有之事! 劫数奔来,是谁的劫谁心里自有感应,三位矮宗师齐刷刷脸色一变,异口同声:“我草!” 苏景正低头入神、沉思自己怎么就参悟大逍遥了,忽然心生警兆、灭顶之灾将至,加之他本修阳火刚刚连破两境心底自有烈意冲腾,当即想也不想抬头便厉声叱喝:“尔敢?!” 尔敢?! 尔真敢。 天劫答理他才见鬼了,几乎是直挺挺就扑了过来。 苏景骂一声也就明白过味来了,跟着又是一惊:“这么多?” 不知是不是他刚才吓唬天劫、所有惹得天劫生气了的缘由,苏景惊诧未落远天中又有惊雷炸碎,大群劫云又告浮现,追着之前那七重劫云,浩浩荡荡飞扑而来。 真的只能以“群”而论了,劫云本就大的铺天盖地,此刻多到天穹根本都铺不开了,哪里还能数得出到底是几朵。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别闹,那算了 劫云压顶,三尸骂街过后彼此对望一眼,再骂:“晦气!” 苏景与三尸是一回事,本尊渡劫三个矮子一个都跑不了。不过三尸是灵怪,游离于天地规则之外的怪物,渡劫这种事,本尊过了,他们跟着一起飞往天外;本尊死了,他们同时身魂俱灭。 能不能飞仙,三尸根本做不了主,劫数对他们来说就只存一个意义:挨打。 没招谁没惹谁,忽然要挨打,这不是晦气是什么。 心有不甘正待再骂,突然一清越嘹亮、一嘶哑凶悍两声天龙咆哮震彻八方,只见一白、一黑两头巨龙自苏景身内扑出! 白龙身长千丈,周身银甲灿灿,昂头摆尾双角戳天;黑龙身形比着白龙略逊三分,但肋下扎双翼、额头上开出第三目,血色精眸转动之间凶光暴射! 裘平安、小十六,化龙完整!托了苏景的福。 苏景连续洗炼、接连破境之中,大圣玦洞天内真灵充盈,另外天真大圣传下的点将玦本为上上灵宝,当苏景踏破仙路时候,令牌中自有灵犀绽放、内中藏纳纯净妖灵一段,仿佛大圣笑问:诸君谁可与我同行? 苏景一路修行,尤其境界低浅时候,大圣玦宛如官家驿站,网罗“房客”无数,但此刻够资格领此灵犀以完成最后突破的,就是只有裘平安与小阴褫。 苏景做远游子破境洗炼时候,两条神龙也在大圣玦中完成了最后突破! 先来的七道天劫中,其中两劫是为双龙而来。裘平安与十六跃出苏景,昂首往劫云,之后不存半分犹豫,各自咆哮着冲天而去,竟主动迎向了自己的劫云! 龙吟烈烈,龙性张狂,既有劫,何须等那劫数来打我,老子自己迎上去,这才是真龙凶狂。 两条龙怒冲劫云,这可提醒了三位矮子宗师,二话不说跳上童棺也告飞天而起! 双龙是迎向着劫云飞的,三尸是背对劫云跑的……明知跑不了,但躲片刻是片刻,那是飞仙劫啊,片刻够他们死十几次了。 逃跑的不止三尸,还有一人:不远处、摆放地面的律水星峰上,刚刚从刑堂中走出来的疤面男子。叶非平时穿惯的青袍换掉了,换成了最最常见不过、苏景看了一千七百年的剑袍。 离山剑袍。 归宗、领罪,却无罪,领回的是一份是师尊的期待与厚爱!叶非不喜欢这世界任何一个人,他没亲人、没朋友,勉强算得比较亲近的,只有几个心中对他无比畏惧的同族手下……可离山还有一个商照六。 叶非不把他当师父、他却一直把叶非当做徒儿的商照六。 当叶非真正直面自己心中那一个“怕”字,几乎自他懂事起就盘锁心底的那一道障终告破碎,知错了,所以不怕了。 他的不怕就是他的逍遥。来日是正是邪,将来是仙是魔,以后是慈悲还是残忍……统统不重要,他知道自己怕什么、然后不再害怕……不怕时候,他就在逍遥中!七重劫数中有一劫是他的。 颇障即破悟,破悟即应劫。 可是叶非不肯应劫,桀骜叶非居然也像三尸那般不要脸地、跑。而且他跑得可比三尸快多了,跑成了一道光……叶非跑了,叶非还在律水峰刑堂门前。 留在律水峰上的是尸体,或者说是皮囊、肉身。逃走的则是精魂元魄。 来时就已深受重伤,他的肉身已败,莫说去抵挡天劫,就是随便一个两三阶的小修童也能轻易摧毁。既然枯萎了还留着它做什么,叶非卸去肉身,元神疾飞!反倒是他的神魂……真相如剐刀,伤心杀胸肺;真相亦如琼浆,滋神养魂魄,真正明白自己那一剑刺错的时候,心中千万情绪沸腾,其中就藏了一重感觉、不易发觉可还是被叶非察觉到了:甜的啊。 怕又何尝不是盼,怕自己那一剑刺错了,也盼着自己那一剑刺错了。 不到知错时,不知害怕中还藏了一线期盼。最后的真相正神正魂,叶非的皮囊的枯萎了,可他的心魂前所未有的强大……流光闪烁,从弥天台跑回到离山,但驻足只一瞬叶非又再逃,最终在一处早已荒败小小山村中被追上了,金雷煌煌、当头击落! 所有人都道叶非没出息,不敢迎劫望风而逃,唯独六祖,若在天有灵目睹一切,或许会记起:当年就是在这片山村中他发现了叶非、带他回去了离山。 叶非落足山村迎抗天劫的时候,三尸回到了苏景身边:被劫数追上、死回来的。全没什么可说,身死一刻即为回归本尊身后一刻,回归一刻即为继续逃亡时候,三尸大呼小叫,再跑。 至此,前面七重劫云花落个家,苏景与三尸占其四,双龙领其二,另有一重为叶非而来。 霎时间雷声轰动,杀劫猛降……七重天劫六道发威,唯独苏景的劫云未降杀伐,稳稳压在苏景头顶千丈处,巨大乌云缓缓打旋,不用想也知道天威蓄势,一击必杀! 不过瞬息间,三尸又被劫云追上,再死回来,三个矮子是铁心了,一回来就再次向前跑去。但这次苏景也动了,身形一晃暴退千里去。 三尸向前跑,苏景向后退。拈花天尊福临心智,猛然想到苏景的用意,顷刻眼圈红润,不回头得大喊:“苏锵锵,不枉咱家兄弟如此疼你!” 来打三尸的劫云也算倒了霉,三尸跑……以前也不是没人跑过,但只要被追上基本就没机会再逃了,何况矮子们跑得没多快,追他们一点不费劲……可他们跑的不快,死得却快:一个呼吸间逃出三百里,别打死后直接回到苏景身后,劫云又得掉头回追……如今苏景也动身“帮忙”,尽量拉远与三尸距离,劫云真成了“千里迢迢”打一下,倒转回去又千里再打一下。 矮子乱跑,劫云乱追,虽然劫数只向渡劫者不会伤及周围,但那非天劫威势也足以震慑八方,飞来飞去的劫云可十足吓傻了周遭人等。 待三尸死到第四次的时候,七重天劫后黑压压的大片劫云翻涌而至,满铺穹顶! 之前苏景所处地方,忽然传出了一声轻轻佛偈,朗偈之声如此轻灵悠扬,仿佛金磬轻敲,真就把那一声再普通不过的“阿弥陀佛”唱成了一缕甘泉,直直灌入所有人心中。 一声朗诵后,一片声音齐诵,同样一句佛偈,十七头巨大怪物:头带尖顶宝冠、身着璎珞彩衣,长发披肩,腰身以上为壮硕人形腰身之下却是金翅天鹰的凶猛怪物,迦楼罗。 十七迦楼罗起身,周身金光流转,就此化作老幼肥胖各不相同的僧侣,有人袒胸露乳,有人身体佝偻,有人举钵有人挖耳有人垂目,或凶猛或桀骜,但全然相同的他们眼中的清澈与慈悲,迦楼罗尽化罗汉本形,迎来天劫。 长天浩浩、无尽劫云,就是向着这些佛前法堂诸位罗汉而来! 接连十七世罪孽深重之辈,炼入黑狱化作十七恶剑,被邪佛浸染再变十七邪恶迦楼罗,得摩天古刹禅法洗涤成就人间护法迦楼罗、受罗汉棍传承,再得小尸仙相助收炼镜花十七僧,最后被摩天刹金身罗汉灵精选作传人……摩天刹罗汉传力何其了得,经过两天洗炼直接为他们铸就金玉骨、莲花皮,但十七迦楼罗所得馈赠还不止如此:十七迦楼罗为弥天台高僧的前世,如今改邪归正诡异真法,得到了镜花十七僧本慧遗智认同,允许他们传承自己的法力,不过“炼尸”是个缓慢过程,以迦楼罗自己的本领,想要尽收镜花僧的修为用上千年光阴也不稀奇,但罗汉传承入身、直接给迦楼罗脱胎换骨成就金身,再“炼尸”受力就变成举手之劳,区区一天光景,镜花修为尽数馈赠十七恶人。 是机缘是造化,更是所有佛家弟子万万年传承不变的:我佛慈悲! 苏景身边十七恶人渡劫。 劫云飞到,杀伐无赦,金色狂雷自替天顶打落,轰、杀! 九头蛇,两天龙,三尸灵怪、疤面叶非、十七迦楼罗,二十四重天劫同时轰动于人间,杀劫中卷扬的巨力与浩荡威势横扫中土,再看天下谁能从容以对!旁人与劫数无关,可是面对这贲烈天威人人心中颤栗,恐惧升腾、不由自主。 天地变色渡劫者众,唯独苏景……悬于他头顶的劫云缓缓起伏缓缓流转,始终不见杀劫斩落,开始众人以为天劫在蓄势,可现在看来,这势蓄得也太过漫长了些。 苏景昂头望着头顶劫云,眉头微皱若有所思,过不多久忽然一挑眉峰,唇边苦笑浮现。 同个时候瞑目王也皱了下眉头,轻轻叹气:“麻烦了。” “麻烦了。”影子和尚、吃面老道、小狐仙异口同声,与瞑目王一样的三个字。 “麻烦了。”大战之后就变回半人半蛇的生番少年的蚀海大圣阴森森地说道,一双蛇眼凶光绽放,死死盯住天空劫云。 自己的劫,自能领受接劫中气意,苏景心底生寒! …… 飞仙,早都想过、盼过多少次的事情了,飞仙之后,长生逍遥,游览天外见惯八方神仙走遍三千世界,至于其他苏景没想过,他这个人机灵、任性、小小顽固甚至做事时经常踩界,这些脾性放在修行中都不算坏事,但不是说没缺点,最最明显的:他不爱长远打算。过今天等明天,开开心心,明天刮风下雨的话……那不是明天的风雨么,不耽误今天喝酒吃肉。 直到半个时辰,飞仙还是“几百年”后的事,所以有关飞仙,他就算去想,也是想那些飞升后的盛大景色,而一场飞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不曾考虑太多。 飞仙意味着什么? 别离。 中土世界再无归仙,中土有神法封禁,走了就再难回来。若只是如此还没什么,苏景是顽固的,大不了去钻营、去寻找回来的办法,墨巨灵能来,苏锵锵就能来! 可是……如果离别不因飞仙呢?比如:天劫。 渡不过天劫,那就什么都不用提了。自己的天劫不对劲,只怕、只怕真的闯不过! 若成功飞仙,再去想回来的办法,只能算是小离别,苏景不信自己回不来;可是这场劫数……弄不好真的是场离别了,大离别。 将离别,苏景目光环视,离山众弟子,剑宗如家、同门皆亲;正道修家,生死不弃共做苦战,同袍之谊;二明哥,视自己为十四弟;小狐仙,奉自己为兄……每个人都应以礼相拜郑重道别,可又哪里来得及啊,是以苏景没犹豫,转身走向了自己的媳妇。 小不听何等聪明,早已从那些大能为者的神情中察觉不对劲了,眼见苏景向自己走来,她努力想笑却笑不出来。 苏景很想嘱咐她几句,万一……以后你要……但这些话全都说不出口,能说出来的只有四个字:“放心,没事。” 努力再努力,不听终于抿出一丝笑纹:“你先上去,过不多久我去找你。” 不能再说了,苏景已经觉得自己的心尖在轻轻颤抖,点头、转回身,长长一揖转圈施礼,就如当年他在白马镇辞去候补捕快之职、向衙中一群同僚告辞时那样。 所有人还礼。而苏景起身后忽又响起一件事,望向尘霄生:“你就是为了让我过把瘾是吧?” “师弟飞仙,我们总要有份心意。”尘霄生的笑容明媚,比着九天之中最美的仙女还要惊艳…… 和尚馈赠十八罗汉传承,老道馈赠江山剑元,独独看上去与苏景最亲密的小狐仙把她的谢意放到了不听身上,且还明言“小嫂子比你飞升晚不了多久”,现在苏景再做回想,哪还能不明白,这几个绝顶高人早都看出他彻悟大逍遥,送罗汉、画鞋底,根本就是送他一场飞仙!小狐仙则免去他的后顾之忧。 贺余师兄那边,他是晓得苏景已经领悟大逍遥了。他也是修行几千年的老妖怪了,眼见小狐仙在“安排弟妹”,估计着苏景差不多要飞仙了。是以贺余找尘霄生商量:估计着师弟这次会被直接“送走”了,这孩子这些年不容易,分别之际咱们得有个心意。 尘霄生多大方,直接把“离山掌门”当做“礼物”送给师弟了。反正他拿了木匣没一会就得飞升,不怕他真会拿离山去胡闹。 简直开玩笑,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到底是大家的心意、是做兄长的一份祝福,是留给这位小师弟的人间念想——未在离山平白修行一趟,好歹做过正牌正印离山掌门,三天! 尘霄生笑,贺余笑,一群离山重要人物都笑,苏景也笑了,心中沉重冲淡许多,长呼长吸,也不再配合三尸逃跑,寻得一片平坦地方盘膝端坐下来。 此时他的劫云起伏、化形,原本铺展苍穹的乌云不知何事结化山形,黑沉沉的大山八百里壮阔。 被打得尸身满地的三尸百忙中抬头看了一眼那山,都有些发愣,拈花脱口道:“离山?天劫成精了?怎么这么聪明。” 劫云化形,正是八百里离山,一崖一峰全无所差。 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劫因人飞来,杀从心中生,飞仙劫也是杀心劫。 苏景闭目凝神,静静等待,此刻没人再去打扰他。不听红了眼窝,她本不敢问,可到底还是忍不住了,密语身边小狐仙:“究竟怎样的状况?” “他一个人的劫数应该不算什么,但今日场中,三尸为他天命同生,相柳双龙与他大圣玦勾连,十七个和尚为他乾坤剑魂……个个与他有关,这些劫云彼此气意通联,最后会有并力一击,共斩阿哥。”小狐仙一概平时模样,不见开心,密语低沉。 并力一击,二十四重天劫合力轰袭,打一个人! 小妖女面色剧变:“那该怎么办?” 小狐仙素素摇头:“没办法,劫数气犀已经稳稳锁住阿哥,现在就算开青灯,杀劫也会追入其中,没得躲避了,只能盼着他能扛过去……”说到这里,素素忽然眼睛一亮,似是想到了什么好办法。 不听见她神情变换,也跟着一喜:“可是想到了好法子?” “办法没有,不过……可以报仇!劫从乾坤来,仇向天地寻!”小狐仙素素的眼睛亮亮的,昂首向天,阴声开口:“阿哥丧若于此劫,我以天真之名立誓:幽冥恶鬼,斩九成;海中生灵,杀七成;陆上草木,毁半数;世间凡人,灭三成;飞禽走兽……就算了。誓成言立,若不得为,我自绝于天地。” 小狐仙对天喊话,也不管天劫是不是真肯听她的……她的确不管,反正誓言是立下了,她小狐仙的阿哥死了,就得苍天湮血汪洋填尸来偿、来陪葬! 小狐仙素素喊声落时,身后群狐仰天咆哮,滚滚妖威直冲八方。在场大群修家个个目瞪口呆,人人看得出这妖精不是玩笑,她说到做到! 小狐仙才不稀得去理会那些人间修家,径自望向不听,轻声问:“小嫂子,这样成么?会不会太轻了?” 不听点点头:“成、成吧。” “别闹。”都已入定的苏景开口了,转头笑骂。 “哦,那算了。”小狐仙又昂头对天,摆手:“刚才说的不算了,不算了。” 第一千零三十章 天劫归一,地火金风 雷云轰动,二十五人齐赴天劫。 苏景凝神静气,劫数却迟迟不降;三尸跑来跑去,死了个尸横遍野;裘平安和小十六直接冲进劫云里去打,嗷嗷吼叫惊天动地但具体情形外人不可见,唯一一点惊人之处就是一黑、一白两条大龙恶战天劫,打着打着从云中摔下来一头金红色死龙,这让不知十六老爷有“口吐神龙”绝技的修家大是纳闷,怎么多出来一条龙;叶非飞身至万里外去应劫,相距众人太远,他的情形众人不可见,不过离山弟子中已有一支启程去往他渡劫地方:重伤的樊长老由秦长老看护着、一众门徒相随……皆为六祖嫡传一脉;相柳的劫数来得最早,之前打得热闹无比,九头大蛇兴风喷火,大口吞吐云烟与轰雷缠斗不休,可到得后来它的劫数再做变化,墨云生烟弥漫开来,笼罩一方天地,阻灵觉绝真识,相柳之劫也不可见了;倒是十七“罗汉”之劫来得最是“直截了当”:金身罗汉结坐成圆,个个低垂目、不动身、结法印,任由道道金雷如鞭猛击其身,雷霆来得越猛烈,他们身上的鎏金颜色就越灿烂!待得半炷香时间,十七罗汉金身已如骄阳璀璨、明耀不可直视。见此情形众多修家心中欢喜,不料再片刻后,突然噼啪碎裂脆声传来,肉眼可见诸位罗汉的金身拔起狰狞裂璺。 罗汉最最辉煌时候,即是身躯覆灭即将毁灭时候! 裂璺纵横,众罗汉面露痛苦之色,连三息光景都未能坚持,淬厉大响传出十七金身就如轻薄瓷器一般,彻底崩碎!观劫众人心底一沉,就连死去活来的三尸都“啊”的一声怪叫……十七头怪物弥天夺镜花、摩天得传承,莫说渡劫之后,即便现在也有真仙之能,以前一直都不那么重要的罪人剑,将来无疑会是苏景的强大助力,就这么被天劫打碎,哪能不让人心疼。 而三尸惊呼未落,突兀道道长啸声音贯穿天地——当金身如瓦罐蹦去后,一头头半人半鹰的怪物冲天而起!罗汉碎了,但性命未丧,只是从罗汉之形化归八部众之迦楼罗态,十七迦楼罗展双翅绽金翎,穿梭雷霆间! 同样的璀璨金身,迦楼罗也如天龙般悍勇,不甘于地面受劫,尽数冲天而起冲入劫云……之前罗汉应劫,被天劫金雷越洗越炼金身颜色就灿烂,此刻化作迦楼罗后却正好相反,每被雷霆击中一次,半人半鹰的巨大怪物身躯颜色就黯淡一份。 又是半炷香功夫过去,威风神物的金色迦楼罗光泽尽失、周身上下伤痕累累依旧倔强不屈,振翅苦战。奈何,今次他们的对手不是人而是无智慧无灵性的雷劫,迦楼罗心中纵有再高士气天劫也不为所动,狠打依旧。 很快迦楼罗支持不住,仿佛被置于滚沸热油中的泥胎,迅速融化。 真的化了,凶兽身上流淌下一摊摊粘稠黢黑的汁液,仿佛泥浆。 泥浆落地,浓浓的十七滩,那颜色腌臜污浊、光泽沉黯腐败,不怎么起眼,可不知为何看上去却比鲜血骨肉还要更加触目惊心! 十七头迦楼罗尽丧,化稀泥十七滩,但天劫煌煌,全无停歇之意,重重雷暴砸落、再斩“泥浆”,非要将其彻底打灭、打到烟消云散不留一点痕迹才肯罢休一般!也就在雷暴之下,稀泥中突然传出凄厉惨叫,肉眼可见“泥浆”涌动,渐渐耸起渐渐成形,转眼间又化作人形。 十七滩稀泥,化作十七个人,衣着服饰各异,有头戴乌纱的县太爷,有面色苍白的秀才郎,有涂脂抹粉的老太婆,有蒙面背刀的夜行客……修家眼中再也普通不过的凡俗人,唯独、他们的目光邪恶凛然!劫数中层层蜕变,终于此刻化作本相,十七世满心恶毒天人不容的奸恶之辈! 恶人显形,惨叫声顷刻变作嘶声怒骂,怨毒、邪恶、狠辣,骂这世界,骂这人间、骂这乌云、骂这天雷! 这世上最最恶毒的诅咒与斥骂,不在言辞如何,只在语气中充斥的那份深深深深的:毒! 观劫者中无数精修之辈,见过多少风浪、经过多少凡人难以想象的劫难,但此刻听了十七恶人的怨毒之骂,仍觉心底寒意升腾,不自禁变了脸色……影子和尚的脸色未变,依旧微笑从容,骂就骂吧,无所谓的,积习难改而已,和尚晓得他们的心根本性已变。 恶毒依旧,却是正道中人。 凶残好人,依旧是好人。 十七恶人再冲云霄,恶骂之中硬扛天劫! 第三个半炷香时间尽末,十七恶人越战越勇,相柳身周云烟渐淡,双龙所在劫云初透消散之势……催压于中土的重重劫云散出的威势渐渐浅淡,劫数已呈微末之势。可苏景头顶的“离山”依旧,不见有半道雷光洒落。 始终立身不远处的瞑目王忽然开口:“十四小心,时候到了!” 话音落,相柳、双龙、三尸与十七恶人升仙劫云突兀敛势力,刚刚还轰动世界的天雷巨响、明耀两界的强烈闪光就此消失。 中土乾坤瞬间寂静。 但也只寂静了瞬间。 下一瞬诸道劫云之内同时振起一声轰雷。是雷霆没错,可是雷声又像极了人言吼喝、自耳入心直灌神魂的一声怒吼:杀! 杀心雷,观劫修家中立刻跌坐一片,这轰雷与他们无关,只是其声惊魂,猝不及防下修为浅薄者就觉得天旋地转,立足不稳摔倒在地。 雷爆鸣,异象现,刚刚收敛威势的诸多劫云再起金色雷霆!不似之前那样一云洒落千万雷;煌煌金雷,一云只出一道,但出奇粗壮! 寻常天劫神雷,重重打落粗细不一,细者手指仿佛、粗壮的堪百人合抱,但此刻神雷……又哪里还是雷,根本是一条条宽宏大川、是一道道壮丽天瀑。 天中劫云廿五,苏景的“离山劫”未动、叶非的灭神劫与苏景无关不来参与,其余二十三道劫云齐齐祭起一道神雷天瀑,并非打向“自家应劫”之人,整整二十三道雷霆巨川尽数涌向苏景头顶的“八百里离山劫云”。 群劫汇聚,只求一杀,斩灭苏景! 雷川至,“离山”不动,一道道金色雷川仿如天芒神蛇,蜿蜒缠绕,眨眼间汇入“离山劫云”。 一息、两息……终于,“离山”崩! 崩却不散,混合了雷川的乌云变作烫金颜色,蠕动化形须臾变作一盏劈天之剑,向着苏景头顶狠狠劈落。 廿四天杀归一,雷汤霆川凝剑,这就是苏景的飞仙之劫。 一直平静端坐在地的苏景终于动了,昂首、起身,叱咤:“来!”吼声中,道道灰烟自东土人间冲起,穿天呼啸,激射去、迎金剑。 万道灰烟,如蛇如蟒,汇聚成潮……它们自何处来?自战场上的佑世真君大像而来,自各州府的恢弘真君庙而来,自万千百姓家中供奉的真君神位而来。在这人间,只要是有苏景香火的地方,内中都养下了一份信仰之力,只消他一个心意阿骨王袍自会转咒八荒,就能唤醒无数“香火念力”为苏景所用。 灰烟万蛇汇聚飞天,混金雷剑斩落,两下里相距百丈时候,混金巨剑乍起怒鸣,旋即地面崩裂声轰鸣,一尊尊耸立战场的佑世真君、一座座人间真君祠、一枚枚真君神牌……东土汉家,有关佑世真君的一切信仰供奉之物尽数崩碎!与其同毁的,还有刚刚气势汹汹的万千灰蛇。 莫说接战,就连神剑一吼都承受不住。 关心则乱,不听变色。 苏景却面色如常,试探而已。不等“万蛇大潮”溃散时他的早已双手结印、法度成形,双手戳指一向天空一向地面,再吼喝:“敕!” 天受敕令,人间无云……除了承纳天劫的劫云之外,浩荡中土万万里天再没了一朵云彩,所有浮云尽在苏景咒念化风、玉露金风。 万里无云万里风。风如潮自八方汇聚而来,风龙相聚化天飓,神龙飓! 地受敕令,厚土拔山……嘎啦啦的巨响之中,一座座大山拔地而起,不见雄奇不见险峻,只见:凶! “凶”不是因山而来,是因火而来——山中有火。苏景一念拔起三百山,山山皆为无盖中空之峰,若从天空鸟瞰那些空山深处,无一例外岩浆涌动。是火山! 火山,说穿了就是地心熔岩的大号拔火筒。三百火山成形,下一刻轰隆巨响,地火冲天去! 天不空,天有风,万里狂旋的金风神飓。 地火飞天来,金风神飓狂卷,三百火山喷起的炽烈熔岩尽被抽入飓风,由此风不在是风火不再是火,只剩一道广阔磅礴贯穿天地的烈火天柱,风火天柱摇摆,奋起、贲落、斜横砸向金雷巨剑! 谁能不变色,万千修家面色惊骇。 自从墨劫降临,大战掀起,苏景的表现虽不错但也不见得比着其他人王更凶悍,后来诸多大能为者显身抹平巨灵大军,更显不出苏景的风光来了,直至此刻众人才真正晓得,这位没事就往莫耶跑、几百年里很少露面中土的离山小师叔究竟修成了什么。 一念中土重云化风,一念地心烈火拔山,风火相济逆袭天劫! 神仙? 神仙。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与天斗,小结巴 风火棍贯穿天地,浩大法术;金雷剑诸劫归一,乾坤杀劫。棍横扫,剑相应,中! 两桩人间难见的凶悍神通交击一起,巨力爆碎的巨响轰动世界!所有修家都谨守心神,抵抗着洪音攻心的同时,众人奋力瞪大眼睛,去看棍剑之争究竟谁能胜出。 修家修行的过程,何尝不是以人力开天路的过程、以人力相斗于天穹的过程。此刻众多修家身处无尽天威与巅顶人力的对抗中,只消稍有领悟就会让将来修行受益无穷,只要还能睁开眼睛谁能舍得不看、不敢错过一丝细节。 人人去看空中棍剑对抗,唯独苏景不看。 他是应劫之人,刚刚施展大神通去对抗杀劫,之后却不去胜负。不用看,他知道结果,所以他还要有的忙……忙着跳舞。 昂首、纵越、落地时双膝跪双手如锤轰厚土,苏景瞪目:“三光秀,圆明实相!”,倒翻、凝身、落地箕坐,苏景狰狞:“无极秀,洞虚豁朗!”,转身,跨步,足尖点地如蜻蜓点水,苏景面色静谧:“明堂秀,道契心壑!”,翻飞,旋身,人如蝶,终大笑:“天下秀,独立无双!” 短短舞蹈,四字咒诀,却让多少离山弟子红了眼睛! 这不是离山的本领。但那场为义气、用性命跳出的红红之舞,让所有离山弟子铭记在心,也让天下人都永远记得那位被剥皮人皮却仍桀骜、仍无双的无双城主,戚弘丁。当年那场红红之舞,到今日仍是传奇、口口相传流淌世间。 时隔千年,天下秀、独立人间重现天下,施展之人正是戚弘丁从离山选出的衣钵传承:不拘常理、最喜以邪佞手段行正义之事的苏景! 不同的是,当年戚弘丁穿红袍,把一场舞跳得像火焰妖娆;今日苏景着青袍,把一场舞跳得如春风旖旎。舞停歇,风乍起,不知从何处吹来了杨絮阵阵……白马小镇中遍栽杨树,每到时节杨絮飘洒,惹得人鼻子痒痒的,那是春天啊! 戚弘丁以无双之舞幻出他的无双城,苏景以同样舞蹈凝成他的白马镇——苏景身边景色已变,斑驳战场不见,化作他的故乡小镇,那里有他所有少年记忆。 镇上有人,苏记熟食铺子的门打开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佝偻着身体;镇西条石大街末位的“宋宅”门开了,带着一个傻儿子守寡的宋寡妇走了出来;镇南的白马私塾门开了,教书先生刘老夫子面色严肃,他要教书育人所以总是板着个脸,不这样可吓不住那些小捣蛋鬼;镇子正中的县衙大门也吱呀呀地打开了,大捕头和一群捕快有说有笑地走出来。看情形应该是清晨吧,大家都才出门,各自准备着自己一天的开始,可才一出门、苏老汉、宋寡妇、刘夫子、众捕快全都面色一变,面阴寒目藏藏煞,齐齐抬头怒视天上劫数。 未曾踏入修行前,苏景在小镇上是个讨喜的孩子,常会帮宋寡妇干些活,没事会往衙门跑、他是老夫子最最得意的学生……大家都喜欢他,大家都愿意保护他。有人要打小娃苏景……问过镇上的大人了没有! 爷爷老了,宋寡妇是女流之辈、刘夫子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可是在孩子眼中,大人都是无比强大的,不是么。 强大,真正强大!当小镇众人面露愤怒一刻,浩浩怒意陡化贲烈杀意,暴散去、席卷开来,即便离山长老都情不自禁后退半步!一场无双之舞,一座平凡小镇,一群凡间人物……哪里还是平凡人物,无双秘法、借意生灵、因灵生威、以威唤力、力破天! 返璞归真大逍遥悟,娃娃苏景就是今日苏景……他们都曾是娃娃苏景眼中的保护神,他们都曾在娃娃苏景看来强大非常,所以他们强大,比着木恩先生还要凶悍的刘老夫子、全不逊色于七十三链的县衙班头、好像保护幼崽的母狼般的宋寡妇……人人齐仙飞迎天劫,谁敢在这白马小镇上伤害苏景?问天下! 离山阵中有人哭了,今日无双城的大师姐、打架最喜欢抓人脸的孙希佳,她看懂了,我心独一、我意无双,心中画鬼神,画出鬼神惊,这才是无双秘法的真谛所在。 小镇显、凶神出,无双之舞停下……舞停了可苏景未停,口中轻轻一字:“分!” 身形晃,化三清,三重分身显现,金风分身长发卷扬烈烈,并未施展风法而是左手扣心如磐石安稳、右手轻摆仿佛流风起伏,双足开立腰马扎稳、头颈却深深向后、倒仰倒仰再倒仰。如此古怪身印,众人都看得莫名其妙,不知他施展的是哪门道法,只有老天魔秦吹面露了然和欣慰:上次金铃天显圣人间来接引叶非时候,曾传真魔本经于苏景…… 下身扎马头颈倒仰,仰得如此用力如此投入以至双足竟都离开了地面,整个人如倒转弯弓、诡怪莫名地悬浮空中……轰隆一声,苏景的金风分身周身上下黑色魔烟烈烈冲腾,他口中的嘶吼几近疯狂:“魔啊!” 黑色苍穹中紫金雷霆划过,而雷霆过处长天上凄厉伤痕。 是伤痕,也是裂隙,就在裂隙中紫金色的独目巨人显现!不是天魔,但却是真正魔将,魔坛护法专司厮杀的凶灵恶煞!魔尖啸,金风分身化做流光一抹,直奔巨魔飞去。 分身化流光,流光入魔目,旋即巨魔身体就此崩碎,千块肉、万段骨、千万魔血铺展于天穹化血河,湮天血河流转、向天劫金剑!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直到魔血天河攻向天劫金剑,之前金风分身那声“魔啊”大吼仍有回音荡漾。 “魔啊”回音未落,突然另一声满满虔诚的大喊响起:“佛啊!” 仿佛洪钟大吕,绽放于天地之间——来自阳火分身,那个苏景面色平静目光空明,盘膝座、无畏印。苏景身负释家传承,他不修佛不拜佛甚至不信佛,可他心中有慈悲,既有慈悲又何必信佛,既有慈悲便已经是佛! 冥冥之中,烈烈啼鸣贯穿世界,整座人间明亮了起来……千万寺院、无数禅堂,包括壁画、彩卷,这世上所有所有的佛像手中都多出了一盏明灯! 佛祖掌中有灯、灯中有火,那火光鎏金照亮人间同时也自人间各出飞射而来,千万佛光、尽落于阳火分身。同样也是轰隆一声巨响,阳火分身就此化作熊熊烈焰,随即那团烈焰扶摇而起……那是一头周身都在熊熊燃烧的大鹏鸟。 佛陀驾前,金翅大鹏! 鹏击于天,直扑天劫金剑。 风火两分身先后施法,第三座剑身也告开口……不止剑身一人,他左首端坐着红发苏晴,他右手端坐着金发屠晚,三人同时开口,不似风火分身那般吼喝降,他们三个在轻声慢唱:“千江有水千江月……” 吟唱悠扬,可就在这悠悠唱声中,剑身水、苏晴、扶屠都不见了,他们变成了一座山:离山,八百里离山! 苏景心中有离山,所以他的劫云会幻化离山之形……劫云能变,他的分身与真魂更能变,心中有离山,那他就是离山。 人幻山形,而吟唱未听,还有下一句。 七言两句,上一句三人化离山,下一句,万里无云万里天。 万!一座大山从天而降,山无奇可山中藏剑,剑指天劫;里!乱弦铮铮,雷霆洒落,一雷为一剑,剑剑斩天劫;无!棋盘凌空斜飞,盘中残棋晨雨藏星局,残局为剑阵,缠困天劫;云!水墨江山飘落,谁画的画不可知,但画中有剑水墨为锋,斗战天劫;万!水光潋滟,七彩光芒皆为剑芒;里!酒香扑鼻,天旋地转,乾坤醉了,酒中之剑醉狂乱;天!金戈铁马、烈焰千重、明月天河…… 离山弟子无人不动容!谁能忘记,谁会忘记啊,千年前中土世界最最强大的恶魔田上蛰伏五圆之后卷土重来,袭杀离山,好一番艰苦厮杀,最后全靠镇山大篆才降服那个妖魔……大篆之名: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只要曾经历过那一战的离山弟子,谁能认不出,苏景分身施展的正是“万里云天”中的必杀神通:九子封技。 不见九子,但一道道斩向天劫的神通绝不会错;比起当年“九子”施为,苏景的“万里云天”威力稍逊,可术中本意、法中真意绝不会错! 苏景有离山巅。离山巅是千江水月万里云天大阵的中枢。 九子封印于大阵的必杀一击,会有一份气意长留于离山巅内,以前苏景就算探到这份气意也是枉然:他的修为不够、三岁的娃娃舞不动百斤的大锤;他的思慧不够,小小学生读不懂诗中的忧思。 但是现在不同了,破欢喜,破远游、破大逍遥问,得摩天刹罗汉传承,得江山剑道长血符……本是人王再连跨三境连遇造化,今日苏景比起当年飞仙前的离山诸子又差到哪里! 苏晴就是离山巅,屠晚剑上真灵,剑身则凝聚了苏景毕生习剑所得,三人联手便是万里无云、万里天! 风身求魔,火身求佛,但求佛求魔又怎如求离山,苏景是离山弟子。 剑身携双魂,唤离山,万里天。 风火通天,一棍耀世;无双独立,小镇化灵;血河滔滔,风身入魔;烈焰金鹏,火身成禅;万里云天,剑身双魂……天空之中,诸般神通与雷霆金剑厮杀成一团。而苏景法术未完,本尊人在“白马小镇”中,身形一晃突然开始急急旋转。 转三转、人不见,化作一棵小小树木。 很古怪的树,金的干、红的枝、金红的叶,很漂亮的树。 还是苗株,三尺高,树干只有娃娃胳膊粗细,树上缠绕这两条小蛇,一条黑蛇,一条白蛇。 空中诸般神通相斗,打得天摇地动,巨力暴散必有狂风席卷,苏景化身的那棵小树迎风便长,暴长!只在三息之中,小小苗株就化做参天、盖世的巨木,缠绕树干的那两条蛇也随树疯长。 沈河忽然变了脸色,挥手施法护主众多修家,口中连声催促:“退、退退退!” 非退不可,因有妖气蚀身,因有鬼气腐骨,因有炽烈火意杀魂。树为通天火,白蛇为通世妖,黑蛇为通幽煞,莫说普通修家,即便元神之辈无论被这妖、鬼、火气意侵袭都得身死道消。 求魔求佛求门宗?真正的离山弟子,不求天地不求师尊,靠自己。 大圣玦在身,苏景以前不晓得的,他的修为每增进一份,大圣玦中妖气就增强一份,他身中妖意就盛大一份;鬼袍常年穿着,苏景以前不知道,他的境界每精进一重,鬼袍中的煞气就浓重一重,他身中的鬼气就厚重一份! 直到今日升仙劫到,他的修为已经真正达到了在人间里自己能够达到的巅峰,真正惊醒了大圣玦与鬼袍为他“存下”的力量。 妖意化白蛇,鬼气化黑蛇,那棵金银火树则是苏景自己的本命真修凝结……金乌为天外火,为人间光热源头,但人间的第一把火从何而来?一道雷霆击中苍天古木,烈火起,火种得以保存,绵延万万代,人间之火来自树,苏景尚在人间,他的金乌阳火仍是人间火,所以他化作火之树……修炼天外金乌、却化形人间火树,这又何尝不是他的大逍遥问,他的返璞归真。 待这把人间之火烧过,他才是真正的天外金乌传人。 树疯,一叶一火迎战金剑;双蛇堪比天龙,飞身冲天恶战金剑。 影子和尚与吃面老道各自出手,结法封印将苏景与天劫之争的“圈子”画好,以免巨力或煞气泄露伤及无辜,苏景却再顾不得这些,天劫金剑成形一刻他就疯了,真疯了,与天斗,斗个疯癫着魔! 心中不存丝毫杂念,甚至他都忘记了此战究竟是为什么,就是打,打从心里、血中、骨髓内透出的唯一念想:打、打、打。 修家修行,行善也好为恶也罢,入世游历也好独居僻壤也罢,无论方式如何到头来永远都脱不开那三个字:与天斗。尤其苏景精修风火剑,样样都是“火暴脾气”,待到真正与天劫相对的时候,怎能不疯魔。 全力以赴,一千七百年积攒在身的本领尽数施展开去,死就死灭就灭,他就是要打到底,他就是要看看:这世上到底谁是谁的天……苏景打疯了,人间修家看痴了,个个只觉口干舌燥:他未飞仙,所以还得算人,可是苏景施展的神通、挥洒的巨力又哪里像个人,哪里是个人。 是魔是狂是神是煞,就是不是人。 尘霄生望向沈河:“你觉得怎样?” 沈河如实回答:“我要是那柄金剑,得被小师叔活活打死。” 尘霄生笑:“咱俩一起当金剑,也得让他打死。”说完,稍顿、又补充道:“妥妥的。” 两个人都笑了,面上犹有担心,可笑容中的欢乐还是显露出来,最最简单不过的快乐,为苏景。那是自豪吧,那个打疯了的小子是离山弟子。 只可惜,尘霄生与沈河都不是金剑,二十四道杀劫归一之剑、最后一刻绽放全部威力的杀劫!苏景疯了,金剑何尝不是疯了,烈烈鸣啸之中金光迸射剑气如虹,斩断风火长棍、破灭无双灵仙、搅碎天魔血河、枭首烈火金鹏,击破万里云天! 金剑大展神威,连破苏景神通,最后与火树双蛇缠斗厮杀,白蛇被斩,黑蛇破碎,有相斗片刻,清晰可见金色巨剑上裂璺斑斑,崩溃之势显现,可苏景又何尝不是穷途末路,只剩下本尊一棵烧天之树。 火光灿灿,巨力轰荡,转眼又是盏茶厮杀,终于还是苏景先坚持不住了,轰隆巨响中巨树轰碎去,苏景本尊显现真形,落足半空。金色巨剑毫不留情,当头便斩! 万人惊呼,苏景脸色苍白却面色平静,昂首看着巨剑斩落,就在剑锋及顶时候,他闭上了眼睛。 当然不是引颈就戮,苏景闭目、不看世界。 眼不见天地,人便抽离世界,独独之我,苏景瞬间消失不见。 失了目标,金剑落空却不肯罢休,剑身上猛爆起连串淬响,神剑竟将自己又崩出几道巨大裂璺,剑已“摇摇欲坠”就快散碎了,可剑为天之怒、崩裂之声即为天之咒喝,淬烈之声穿碎虚空震彻玄天,破去苏景独独之我。 维持不住法度,苏景再显身于大世界,口中鲜血狂喷,身形摇晃剧烈。 金剑也好不了多少,勉强着未崩碎,但剑锋不存丝毫停留,依旧斩向苏景! “散!”这一字是苏景喊血喷出的,咒从心,一字成法,不等剑锋斩下,半空里的苏景就告崩碎……不见血肉筋骨,一个大活人碎了,碎成了万万火星,乍散、于空中一闪即没。 这一次就连影子和尚等人都面露赞许之色。 苏景哪里去了?天人合一,他化火,万万火星遁入世界万万火,山林野火、铁匠炉火、烧饭灶火、顽皮孩子点燃的篝火、甚至佛前香烛、观中灯火,只要有火的地方就有苏景。 天人合一,融入世界所有火。 剑再落空,似也坚持到了极限,锵然怪声中崩碎了,始终咬着牙的小不听不自禁面色一松,可才告放松她的眼中猛有又恐惧显露,剑崩碎、如同苏景崩碎,化万道金芒,一闪而没。 苏景融身人间火,处处人间火处处皆是他,这又该如何杀他——灭尽人间之火!金剑崩碎,杀火去,金芒万万道,崩出一瞬即为显现人间一瞬,世界各处,只要有火的地方必有一道金光打过,管是大火小火,逢金光必被扑灭。 那一刻,人间无火。 那一刻,人间寂静。 小不听面色煞白,身形摇晃着跌坐在地,但还不等摔倒她又跳起来了,因为她看见三尸站在他们自己的尸堆中愣愣发呆…… 忽然,有人笑,瞑目王、茅大先生、影子和尚吃面老道尾巴少女个个大笑。老道边笑边问身边和尚:“苏景这算作弊吧?” 和尚想也不想直接点头:“作弊,妥妥的!” 尾巴少女突然收敛了笑容,俏面笼寒霜:“杂……杂……杂毛,秃驴,你们想、想跟我打……打……打……” “架!”和尚老道一起替她说出了最后一字,之后两个出家高人笑得更开心了,和尚道:“小狐仙,一紧张就结巴的毛病还没好么?” 老道笑道:“不就是说你阿哥作弊么,犯得着真翻脸?” 在青灯境的时候小狐仙说话就不利索,不过那时候是因神志不清吐字如口中含刀吃力且痛苦,神志清明后再说话就顺溜了,可小狐仙有个毛病,一紧张就结巴。如果要换个角度来看呢……刚刚她紧张了,因为和尚老道说苏景作弊,她要打架。 是真要打,又因为和尚老道都厉害,所以才紧张。 “犯……犯、犯得着!”小狐仙冷着脸,三个字说得磕磕绊绊。 可这个时候天上劫云尽散,不听恨不得大声欢呼,却又好奇得很,想不通其中道理。不等她发问瞑目王就微笑着给她解释:“天下火,不止做饭烧菜那些,还有地心熔岩烈焰。” 不听冰雪聪明,之前没想到只因一层窗纸未捅破,稍加提点就恍然大悟,欢呼! 那声欢呼啊,来得何等惬意! 她懂了,三尸却不明白,直接跑到二明哥面前再做追问。 “地心火,事关天地行运,若把地心火彻底打灭了,天地也就完蛋了。苏景融身万火,当然也少不得地心火。天劫算是乾坤律法,无智无灵但有限制,总不能为了杀苏景把地心火灭掉、把世界毁了吧。”二明哥笑:“劫从天来,不能杀天。多简单,他这算作弊。” 瞑目王是什么样的存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哪会管小狐狸怎么想。 小狐狸笑眯眯:“瞑目王明鉴!”一点也不紧张。 苏景是小狐仙的阿哥,瞑目王是苏景的十一哥,自家人说自家人没事,和尚老道或者别人就不行。小狐仙算账算得清楚着呢。 “那苏景人呢?”小相柳便会人形,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问。 “伤得不轻,真识失察,不知道外面天劫散没散,躲在地心火中不敢出来。”影子和尚应道。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炽烈天骄 有人惊疑,之前打得疯癫成狂,离山小师叔发起狠来那份不死不休的架势,怕是道尊佛祖来了都劝阻不住,怎可能到了最后又逃命又作弊还躲在火里不敢出来?惊疑之人不在少数,都是跟苏景不熟的。 更有人笑,笑者众多,离山弟子、南荒妖魔、幽冥大判……发笑者全都是苏景的朋友,心里明白这才是苏景啊! 和尚身形一晃消失不见,去往地心烈焰传告苏景天劫已散。再转眼和尚扶着苏景重回众人面前。 苏景不知道和尚刚才说过实话了,他还找题目遮掩:“适才遁入地心恶炎,观火忽有领悟,这才耽搁了片刻……” 不等苏景说完贺余、尘霄生等人全都大笑出声:“恭喜师弟渡劫。” “恭喜师叔渡劫。” “恭喜师叔祖渡劫。” “恭喜苏前辈渡劫。” 一人恭喜,人人恭喜,还有不听的快乐笑声:“你先上去,用不多久我就去找你。” 破境突兀,仙劫凶猛,之前苏景根本都没想到今日就是飞仙时,是以许多事情都未及细想,此刻望向不听:“我有一愿之力,你我一起吧。” 当年离山前斩田上,神君显圣苏景大判红袍变作十四王袍后,得了一愿望之力。那时神君说得明白,他有多大的力量,便能实现多大的心愿,如今他已平地飞仙,以此“愿望神通”可再带一人升仙去。 不听却摇了摇头,舍不得和苏景分开,可是更舍不得他动用一愿之力,将来苏景的修为越高,这愿望就能来得越大,现在就用掉太可惜了,何况小狐仙拍着胸口保证了,用不了多久她就能飞仙。 小狐仙也从一旁摇头:“我帮小嫂子把根基扎牢,再上去的时候她一只手打你三个。” 苏景又望向沈河,想都不想沈河就摇头,他还没结婚呢,不跟苏景走。众人说话的时候,忽有一道天火划过苍穹,明亮且妖娆。艳火过、天留痕,是痕亦是隙。 天下开,金光绽! 仙路开! 再看今次飞仙之人,苏景、九头蛇、裘平安、小十六、三位矮子神尊、十七凶残恶人再加上一个别扭叶非……二十五人齐齐飞仙,此等盛景放眼中土世界前后五圆,可曾有过! 忽然又有人笑,贺余、尘霄生。此刻飞仙阵仗大得吓人,可是看看升仙的这群人吧,除了苏景和叶非还像个样子外,其他都是些什么怪物。 与此同时有清风吹拂,清清亮亮沁人心脾之风转眼扫过整座人间,顷刻间枝叶摇摆哗哗作响,林中百兽做啸天空万鸟欢畅,自也少不了人间百姓的连绵欢呼。再看远天处道道彩霞流转朵朵天火绽放……有人破道,证得神仙位,乾坤做庆人间齐欢。 普天同庆,苏景却有点急眼了,尤其看众多修家都笑得合不拢嘴,苏景就觉得这群人的心怎么都那么大呢,天还“黑”着呢,自己这一走阳三郎和小金乌都得跟着……但不到他开口,影子和尚就笑道:“放心吧,区区蒙天小术,以前也不是没见过,你走后我们便施法,不用一天还骄阳于人间。” 天隙开仙路现,到得此刻想不走都不行,苏景身不由己浮升而起,向着天穹飞去。人在半空中,但还有点时间,苏景又问影子和尚:“你们……” 影子和尚是苏景的鬼袍器魂,也算得苏景的“身外魂”,与本尊心意相通,不用苏景多说什么和尚就能明白其意,微笑不变:“你道师兄为何传我衣钵?因为我能守护人间。” 受衣钵传承,纵能飞仙也不会走,影子和尚、吃面道长、尾巴少女人人如是,尘霄生是留世仙,他们三人与三身獠祖乐乐则是真真正正的护世仙!他们都已醒来、且更胜当年,中土人间有他们守护,苏景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苏景放心、所有人的放心,老天魔秦吹也放心,忽然开口笑道:“一起走吧,回去了!”天外魔坛正逢恶战,忠义天魔彻底恢复记忆,眼见人间事情了断,再不多留。 岐鸣子想了想也告飞起,当然也少不了蚀海大圣,巨大洪蛇飞天而起,桀桀作笑,刚刚醒来就打仗,肚皮饿得紧了,但兔子不吃窝边草,到往天外寻个肉多的世界快活饱餐去。 还有个小尸仙浪浪仙子,她得假装跟着相柳。茅大先生倒是没跟来,大尸仙的安养未尽全功,还须得再睡个两三百年,暂时留在了中土。 快三十人的队伍算不得什么规模,可是在“飞仙”一事上就算得浩浩荡荡了,苏景人在天空,先对着十一哥长身施礼,再对离山同门作礼……就在此时,中土人间突然爆起“哇”的一声怪响,旋即只见密林中、城郭内、山野间……各处各地,道道黑烟涌动,转眼汇聚一起,比着之前的劫云还要更辽阔更汹涌,铺天盖地的乌云向着苏景等人急急涌来。 苏景渡劫这一战打得极苦,当然天劫也是洗炼,威力越大对他的修为就有好处,可洗炼的好处是以后慢慢显现的,打下来的那一身重伤则在眼下,五感都跟着一起模糊了,眯着眼睛使劲看才终于看出来,哪里是什么黑烟黑云,分明是乌鸦。这世界所有所有的乌鸦都有此刻飞起,呱呱乱着,汇聚一起如大潮涌动,千万只还是万万只无从计较,纵是千目星君来了休想数得清楚。 一只乌鸦就能吵了一片林子,何况万万只,乌云平铺苍穹,聒噪声都快把人间喊塌了。蚀海大圣直接翻起怪眼等苏景:“你要不管我就把他们全吃了。” 以前苏景威风的时候也会有乌鸦来助兴,了不得一片莽林、一个山头、或者附近几百里的乌鸦,从未向今次,天下乌鸦尽来朝拜! 炼就金乌阳火,苏景天性中就多出一份对乌鸦的亲近,可再怎么亲近也受不了这般吵闹,正待摆手求请众鸦“大伙小点声”,不料鸦云忽然沉寂下来,大大小小无数只乌鸦全都在飞翔中低垂头,用尖尖的嘴巴衔下胸前一片长翎。 嘴巴都被占住了,自然安静下来,只是从吵翻天地到静寂无边不存丝毫过度,就那么一下子安静了,反倒让人心里猛一窒。 但也只是“一下子”而已,下一刻鸦云再度暴发“呱呱”乱叫,无数乌鸦张开嘴巴,口中衔着的翎毛飘飘洒落。 一只乌鸦一根翎,遮天鸦云就是一场黑翎大雪,万万长翎打着旋子飘落人间。 突然,不知从何处闪起一点火星,一根鸦翎燃烧开来。 一根翎毛燃烧,顷刻就点燃了整场“大火”,但这雪中之火有灵气,不会引燃其他任何东西,落地即灭并不滋扰人间。 雪火纷扬,黑的翎金的火,飘飘洒洒,人间未见的景色。鸦云再度沉默下来,翻飞着追随苏景,仿佛忠心的臣子护送君主归朝……安安静静的雪火,安安静静的鸦云。 伴在苏景身边的蚀海大圣再皱眉:“你让它们叫两声吧,这么静让人难受。” 三尸都忍不住数落洪蛇大圣:“怎么就你那么多事……”可话还不曾说完,纷纷雪火中忽然乍起一道金光,快如闪电急急射向苏景。 金光来到苏景面前,忽又一转围绕着苏景流转盘旋,不久金光散去,苏景背后多出一双道道金丝串编的黑色羽翼、额头则多出一道束发金环。 破第二境的时候苏景就炼就一双元吉天都火翼,他不缺翅膀,但现在背后双翅不同的。 以前的火翼是法术,不存力量一说,或者说那元吉天都火翼的力量就是他自己的修为,能飞多快全靠他自己,而现在这对翅膀加身时候,苏景只觉雄浑力量自背后流转,重重罡风自翎羽间蓄势,虽未试过可是他敢肯定,只要自己心念转转翅膀微动,一晃便是天涯海角、世界尽头! 双翼浩浩,乘风聚力,纵是比起真正的大鹏金翅怕也不遑多让! 得此双翅穿梭宇宙,当时何等快活! 额上束发金环花纹细腻,细看的话分明是一根根细小如发的金色翎羽编结而成……再如何精致也不过是道束发的环子,来得莫名其妙苏景却一时探不出它的神奇之处,可苏景却忍不住“哈”的一声大笑。 是大笑,有欢愉,可也有唏嘘有感慨还有无尽感动……无需谁来说明,当金环显现苏景自然就知道,这环子还有另个名称:炽烈宝冠。 何为炽烈宝冠?阳火一脉,只有炽烈天骄才有资格佩戴的顶冠帽盖。 何为炽烈天骄?一千七百年前,老祖代兄收徒传帛绢于苏景时说过,于人间修炼金乌阳火,到得极致时候可得乾坤认可、得这世界上所有光热火焰认可,得炽烈天骄之名! 那时苏景喜欢这个名头,想做这个天骄。 一千七百年前遥不可及的梦想,一千七百年后终告实现,当年那个告诉他“炽烈天骄”为何物之人,也如愿以偿摆脱困境升仙天外,这又让苏景怎能不开心、怎能不感慨! 而苏景哈一声笑,一度沉默的鸦云也随之开声,呱呱乱叫万分吵闹,刹那间乾坤大乱…… 就在这轰轰乱闹声中,苏景最后又对中土世界深深一礼,与一众同伴飞出天隙。入隙一瞬,封仙一瞬,此刻开始苏景就再非凡人,真真正正的:仙! 仙飞天外,天空金隙闭合,仰望着天空尘霄生忽然叹了口气,身边贺余道:“老贺,苏锵锵走了。” 贺余点点头,“嗯”了一声,老人并不掩饰自己的羡慕,但他的笑容依旧欢愉。 “我忘了找他把掌门匣要回来了。”尘霄生的声音淡淡的。 贺余明白尘霄生刚才为何叹气了,沉默片刻,他也叹了口气:“再弄副新的吧。” …… 又次飞仙天外,蚀海大圣心情颇好:“苏锵锵,我跟……人呢?” 话说一半他发现身边忽然没人了……不是没人了,是少了一个。众人都在独独苏景不见!也是蚀海惊呼过后,众人才发现苏景消失了。 无人知他何时离开,去了何处。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周围一群新老仙家守着,还有三尸这种与本尊心意相通的灵怪守着,苏景竟然悄无声息的不见了。 …… 苏景愣住了。 飞出天隙刹那,忽觉身体一沉,再看周围同伴不再,自己孤零零一个人来到一片古怪地方。他一个反应就是:各入各洞天福地、所以大家分开来了?可很快他就发现了这片地方有些眼熟:暗红色的一片天空下,孤零零一座百丈方圆石台。苏景人在石台上,面前孤零零一座破败小庙。 忽然,庙门内传出一个女子声音,动听委婉:“今早喜鹊登枝,喳喳叫个不停,原来是有仙友自远方来!” 第六卷 升邪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二垮大顺,坏了规矩 苏景惊诧。 这地方,这石台,这破庙,还有庙中女子声音他全都记得,分明是那只得自大漠蜥蜴、自己一直打不开的破烂乾坤囊中的景色。 上次在莫耶终于将此囊打开,结果里面没有东西掉出来,苏景反被袋子吸了进去,莫名其妙而入莫名其妙而出,自那之后便知此囊古怪。哪想到飞仙之后自己居然又掉进了袋子。 不是他故意开囊,是破烂囊自己打开、抓了他进来。 苏景心中惊疑,一时间没顾上答理庙中声音。庙中女子笑声浅浅:“仙友可是觉得这里死域一片绝无生机、怎可能会有喜鹊?其实此间造化玄奇,只要你想、什么都会有。你可想有只喜鹊?” 连说辞都没太多变化,仿佛时光倒流。 庙中女子还想再说什么,苏景叹了口气:“我知道,心为真事大成,法无界天无量,此界之名:心想事成、无法无天!天为马,渊为车,乾坤区区一驾辇。车马正中神祠座,座上人即为执驾掌鞭人……你就是那个赶车人了。你若愿意我可以叫你车老板。” 庙中女子一愣,这本来是她的全套说辞。 苏景也不知是该发怒还是该无奈:“还是我。上次你没能骗到我,这次也不用白费力气了。” 上一次进入囊中,破庙幻仙庭,门内女子想要骗他进门,结果被苏景识破。 突然,庙中女子变得暴躁起来:“又是你,怎么可能又是你!你怎么会再进来一次!” 苏景心里叹气,暗道“我也纳闷这事呢”,深提息垂眼帘、闭目施展独独之我……上一次就是靠“独独之我”的法术离开此间的,但这次没用了,再张开眼睛,身周景色依旧,等了片刻,人还在石台上。 苏景微微皱眉:“我不与你为难,你也莫惹我,快快送我出去吧,有朝一日你回到外面,大家还能做个朋友……” 话未说完,庙中女子突兀大笑起来! 笑声之中哪有欢愉之意,不过也没有太多怨毒,只是笑、听到了不好笑的蠢话之后才有的大笑。 是蠢话,所以笑;可蠢话无趣,所以笑声再如何响亮也不见快活。 苏景盘膝坐了下来。古怪囊中危机潜伏,说不定又得有一番恶斗了,刚刚经历天劫的身子实在不怎么妥当,他需得抓紧时间行元转气,能恢复一分是一分。 心神十立好处多多,可以一边行功一边注意破庙动静,另外还能在心里抱怨自己招谁惹谁了。 而大笑过后,“车老板”又是幽幽一叹:“不必担心,这里安全得很,没人对付你。你叫什么名字。” 苏景才不会说真名,本想自报“叶非”的,不过现在叶非归宗大家算是自己人了,苏景就随便给自己起了个名字:“我叫刘二垮,你呢?”口中应付着,心中不理会对方所说“安全”,继续行元不辍。 “我叫李大顺。”庙中女子报名,苏景敢用自己的鞋子打赌她骗人。李大顺又问:“刘二垮,你怎会进来两次,说与我听听吧。” 破庙始终未变,没化作辉煌仙宫,内中“李大顺”也全无再诱骗外面人入内的意思。 苏景犹豫了下,大概讲出事情经过,细节略去、同时该说的说不该提的一概不提,只说自己自大漠精怪手中得来此囊,一边修行一边想开囊但始终未能如愿,直到不久前修为暴涨破囊成功,第一次进来……说到这里,李大顺“咦”了一声:“那你的修为很棒啊,能在未升仙时就开破禁制、入得此囊。” 苏景有自知之明,上次离开破烂囊后也曾小心试探过,囊子的封印变得更加结实了,由此明白不是自己强大到可以随意开囊,而是那一次刚破如意胎,除了自己修为之外,大圣玦与离山巅两件至宝也突兀发力,破禁力量于毫无征兆中暴涨无数,囊口封印一时“不查”这才被他打开了一次。之后再以同样大力破禁就再无法成功了。 这些事情刘二垮觉得和李大顺说不着,只在心里转念而已,李大顺也不关心:“然后呢?” “然后我修行有成,如愿飞仙,未料到才出人间,还来不及看一看天外景色就再入此囊。”刘二垮如实回答,随即反问:“这只乾坤囊究竟有何古怪?好端端的为何抓我?” 李大顺沉默了一阵,再开口时候语气漠漠:“上次和你说过,此处名曰‘心想事成、无法无天’,这只乾坤囊也是这个名字了。两重意思,第一重你已经领教;第二重……此囊为修炼地,于此修行可让修为大涨,入此囊者皆为仙家,本就有举海撼世之力,于此修炼再得大精进,出去后岂不就能心想事成、无法无天!” 苏景听得直笑:“大顺,都说你已骗不了我了,再这般相欺实在没意思……” 不等苏景说完,庙中李大顺似是笑了笑:“你先听我说完吧。我未骗人,这里确是修炼地,只要有福缘进来很容易,遇到此囊、携带在身,修行有成破道飞仙,飞仙时宝囊自开,这位新晋仙家在离开人间后、去往仙界前就能先在此修炼一番。你也是修行中人,当晓得修炼这种事情是没有止境的,要修行到什么程度才可以离开呢?” 问过,庙中李大顺直接给出答案:“待到下个人入囊,推开庙门进来,前一人就能离开了。明白了?非得推开庙门才行。你进来,我就能出去了。” 苏景笑道:“照你说法,囊为大好修炼地,能进来还真是好事啊。” “好事?”庙中李大顺笑了起来:“谁知道下个人什么时候才来呢?一百年、一千年、还是万万年。你觉得这是修行还是坐牢?纵能修成道尊佛祖之能,永远被困在这一方玄幻世界中又有什么用处……人在庙中,开始的时候还是能靠着修炼打发时间,可后来就没心思修炼了,日夜盼着能有人来。” “好容易盼到有人入囊不还够,还得哄骗着他能进来庙门,可进来的都是升仙之辈,哪有那么容易被骗?只消对方识破石台幻法,宝囊会直接送他出去,庙中人就只好再等下一个。” 听到这里苏景哪还能不明白:“你是上一个被骗去推门的。” “是。”李大顺应道:“这宝囊有灵气的,无缘之人得不来它,缘分尽了它也会自行离开……就这么说吧,前一个主人被收入囊中,无论是否入庙修行,宝囊都会去寻找新主人,有时它会穿梭去往别个乾坤,有时就在原来世界寻有缘人,看它心情了。” 可能是太久没和人说话的原因,庙中“李大顺”的措辞不是很清楚,不过苏景能明白她的意思,无论什么人,只能进来宝囊一次,不管此人是识破“诡计”还是推门入庙,宝囊都会去另寻主人。 “所以我想不通,”庙中李大顺继续道:“上次你进入囊中化境后,宝囊应该已经离你而去,怎么可能你又进来一次?” 难怪她得知又是苏景来了会惊讶发愣,可事情简单得没法再简单:上次宝囊确实离开苏景了,但它没穿梭到另个乾坤,仍留在“当地世界”寻主。而那座世界……莫耶地,当时就把苏景的元神都算上,也就苏景、阳三郎、小金乌、三个小元婴外加一个沉睡未醒的不听,十根手指头数过来还有富余。 宝囊离开苏景,直接去找阳三郎了,那时两人还曾纳闷此事,阳三郎又把宝囊还给了苏景。 若是在中土世界,天知道这只破烂囊会落入谁手中,中土生灵万万,苏景再也找不回它。 破烂囊仍在苏景手中,由此晋升仙家之际,触动此囊禁法,囊自开抓了主人进来,苏景一个人进来了两次。 苏景再问:“这次我也未被你所骗,不肯去推庙门,为何囊不放我?” “两次啊。”庙中李大顺应道:“这囊不可能被人进来两次,你却进来了……囊有灵却非智慧之物,不知哪路神佛炼制此物时候,怎么进、怎么出,一条一条规矩定得明白,却未定下‘他又来了’该怎么办,它不知该拿你怎么办了,所以扣着吧,你出不去了。” 苏景的面色平静下来:“所以……我只能按规矩来了?推开门,放你出去;等下一个来,骗他进门,我再出去。” 李大顺笑了起来,不似之前那般响亮,但笑声中意味不变、无喜无怒之笑:“若我说‘是’,你会信么?” 苏景摇了摇头:“我会觉得你还是想骗我去推门。” “嗯。若我所料不差,无论怎样境地,你都不会来开这扇门了,莫说仙家了,就是驴子也不会被一扇门骗两次。”李大顺继续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肯开门了,明白了这一重我也就不打算骗你了。” “你进来我就能出去没错。可是你进来后,就算将来再有新人到来,你也还是出不去。别人都能一个轮一个地来、一个换一个地走,唯独你不行,因你来过两次,坏了囊的规矩,囊不知该拿你怎办,只有永做扣押……啊!” 话说一半李大顺突兀惊呼,因为苏景起身迈步,直接推开了庙门走了进来。 外面看上去是一座破庙,内中却是一座馨香淡淡、陈设雅致的小小香阁。 阁中一个女子正趴着。 摆了个大字,再也标准不过的趴着,未着罗裙头发披散,只有贴身亵衣,轻薄凉快、哪都遮挡不住。 李大顺没想到苏景会推门而入,刘二垮未料到庙中仙子居然是这般衣不蔽体不成体统的样子,一惊之下苏景转身就向外退去,直接撞门上了。看上去薄薄的木门仿如天牢紫精金石闸,被撞上纹丝不动。 反倒是苏景,撞门之后震得全身剧痛骨头发酸。 他已经入庙,再出不去了。 趴在地上的李大顺抬头,满面惊诧看着二垮。 苏景一路修行,见惯美丽女子,莫说自家的小不听了,就是扶苏、蜂侨、启巧、剑尖儿剑穗儿阿嫣小母,哪个拿出去都能“色震一方”,可她们的艳丽无一比得庙中女子。 即便李大顺姿势古怪大马趴似的趴在地面。 “大顺”之美,超凡脱俗、不存烟火,真正仙子那般高高在上的清冽之美。这份美丽不可亲近、却深落心底;高远在云霄、落影于碧湖,可见却不可触及的美丽。 “你怎么趴着?”苏景吃惊之余,脱口。 “你当我愿意趴着?”李大顺跳了起来,法随心转顷刻幻化衣裙,春色不见但春意犹浓,瞪苏景:“何方飞升的仙家这么没规矩,不懂得敲门么?” 骂了一句,但李大顺也没再追究下去,继续问:“你怎么进来了?” 苏景笑:“反正走不了了,进来看看你。” “你当知,你进来……我就能走了。” 待苏景点头后,李大顺眯起了眼睛。 道理一桩一桩讲得明白了,苏景算是进了大牢,他不进来至少门内还有一个“狱友”,还能有个人陪伴;他进来便是天荒地老永恒孤苦! 以己度人,李大顺自忖若在门外的那个是她,绝不会推门进来,好歹还有个伴:有难同当、算你倒霉。 “李大顺”并非中土世界的飞升仙家,她被收入囊中后,宝囊穿梭世界来到中土…… 苏景却是另个想法,或者说中土第五圆中人大都会如苏景一般想法:我能不能出去未可知,可我进去她就能走,又何必拉她垫背。 世界不同,环境迥异,是以认知大相径庭,没什么对错之分,李大顺没害刘二垮,刘二垮乐意成全李大顺。 苏景咳嗽了一声:“我在人间修行三十甲子,一贯独来独往,最爱清静独坐不喜有人为伴,你走吧,我落得清静。” 李大顺眨眨眼睛,突然欢呼一声,迈步就向外走,阻挡苏景时牢固非常的大门,被李大顺一推就开。苏景没趁这个机会去和她一起出门,就算再笨他也能想到,阻挡自己的绝非一扇门。 行将迈步出门时候李大顺又站住了身形:“你真叫刘二垮?” 苏景笑道:“你真叫李大顺?” 大顺一笑嫣然,略过此节:“出去后,可用我向你仙友同门传个消息?” “正要拜托你此事。”苏景摸出一块玉简,没客气,直接讲出自己的困境,说自己会想办法,但也叮嘱朋友帮忙,务必找到这只怪囊,再请大能为者帮忙从外破囊。随后将玉简交给李大顺:“劳烦你去一趟天魔坛,将此简交予忠义天魔秦吹或者一个名唤戚东来的大胡子。多谢。” 宇宙浩渺,苏景哪知同伴都会去哪里,不过秦吹和戚东来都会在天魔坛,他俩知道了自己的消息,自会传告其他同伴。 李大顺出身乾坤名唤娑婆世界,繁华犹胜中土的大好乾坤。娑婆世界中没有天魔传承,她其实也是新晋仙家,既没听说过天魔也不知魔坛何在,不过有了明确地方就不怕,总能打听到,当即点头:“你且放心,我出去后第一件事就是帮你传信。” 一边说着,大顺也没客气,当着苏景的面直接以灵识探看了玉简中的信息,之后她对苏景摇摇头:“这只囊来去无踪、谁知道这次它会落入何方世界、哪个角落,你托朋友找它怕是不容易……不过我还是会帮你送信的,这一重你放心。” 娑婆世界中人不重情却也不寡情,苏景肯主动进来替换她,李大顺自认欠了他一份人情。 再要出门,大顺又站住了脚步、转回身,管是什么地方飞升的,女人就是女人,忍不住好奇多问:“真就在这里坐牢了,一辈子出不去了……你怎么打算?” 苏景笑:“能修行就没问题。” 能修行就没问题。 中土天地能修行,凡人可长寿、野兽能化妖、僵尸可转活;再修行,到得极致时候便能飞仙,破去天地茧逍遥宇宙中……来做相比,这只古怪囊又和凡人世界有什么区别?仍是茧子吧! 坏了规矩,不能再被新来人替换出去,那就去他的规矩,炼到极致再作破囊飞升!大不了不就是又飞升一次么。苏景这个人乐观,乐观的人都不服输不服命。 或许真要被困许久,但至少苏景不怕这只囊。没什么可绝望的。何况……苏景还真是想再好好修行一次,不为其他,只因瞻仰过先贤风采,知道了差距。 李大顺可不晓得他心中想法,听他说“能修行就好”,直接把他当成了修行狂,耸起了肩膀:“随你吧,我走了。” 口中说着走,可这次还没走,反倒转身又回到苏景身边,张口一吐吐出来一根笔,拿在手中在她之前趴过的地方画了个圈子,对苏景道:“这地方我到处都趴过,就这里趴着最舒服,现在送你了。记得,要趴就趴这里。” 李大顺长得好像天外仙子,全无半分亲近的美丽,不过自由在即,心情倒是好得很,对苏景说话时候也好像个邻家姑娘似的,只是她的话未免太古怪了些。苏景摇头笑道:“用不到,中土之人,要么躺要么坐,很少趴。” 李大顺闻言笑了,又伸手指向桌案:“桌上有本书,内中记载了此间异象……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那些,也没什么特别新鲜的了,你要无聊可以翻翻看,应该是炼化此囊之人留下来的。” 话说完,李大顺最后又看了看苏景,一摆手,迈步离开房间。 这次她真的走了。 跨出门槛一刻,仙子李大顺就此不见。对庙中人来说,出门即出囊,被宝囊吐了出去,终于离开了这个鬼地方!下一瞬咣当声响大门关闭。 就在关门同时,苏景忽举巨力袭来,仿佛一百个世界同时压在双肩与背后,重伤之人根本没有反抗之力,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趴着。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你起开 沉,沉沉沉! 苏景唯一的感觉就是沉,并非外力加身,而是自己变得沉重了,沉重到自己的力量都不足以支撑身体,除了趴下别无其他选择。 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就算拼天劫落得重伤,以他身中残力想要背负起一座大山也全无问题,能扛起数百里巨岳的力量,此刻竟架不起一副血肉皮囊! 趴下还不算完,皮骨血肉五脏六腑甚至每一根头发,都变得重逾万钧。何止身体,神魂也是如此,让苏景无法承受的沉重。 可地面却坚硬异常,冷冰冰地铺在身下,全不为苏景的“沉重”所动。 苏景真就觉得,自己正一点点变扁……或者说,自己正被自己一点点的压扁。 身体要垮,体内小乾坤也摇摇欲坠就要垮塌,现在想来刘二垮这个名字起得真晦气,这么快就要真要垮了。 如此下去,用不了多久就得没命,苏景哪敢耽搁,赶忙调运风火元力游走经脉急急行功,运力以求自保。 正法行运,身中大力循转,感觉果然轻松了一点,虽然仍是趴着不能稍动,不过身体突兀沉重带来的巨大痛苦被减缓了不少,还有,身体好像不再继续扁下去了。 苏景稍稍松了个一口气,堂堂佑世真君啊,真要是自己被自己给压死了,未免死得太憋屈。身体稍微舒服了些,十道分立心神的杂念立刻用来,抱怨啊,刚才还是炽烈天骄呢,刚才还是举世瞩目的新晋真仙呢,这都什么跟什么,现在怎么就趴在这动不了了。有心找个人来骂几句,一是不知道该骂谁,二是实在没那份多余的力气。 行功不辍,但不是说正法行转越流畅就越能改变困境,运功带给苏景的力量终归是有极限的,到头了也只能保证他不被自己压死,想要不再趴着干脆是做梦…… 苏景小乾坤内有骄阳巡天,他能算计出时间,转眼一个时辰过去,初时的慌乱渐渐退去,苏景的心思重归稳定,一个时辰的光景,足够他仔细算计了,左思右想到最后,确定下来的只有一个字:等! 等伤愈。 无论突围、修炼还是其他什么,都等身体痊愈再说。眼下境地还算安全,拼着身上再遭一份罪,苏景抽回一点真元,用来专做疗伤。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苏景一边对抗强大“沉重”一边行功疗伤,转眼十二个时辰整,突然间身体一轻……全无征兆,就在一瞬之间,身体感觉恢复原样,再没了丁点沉重。 苏景正运大力抗争,没有丝毫防备直接从地面上一个跟头翻去了房顶,头撞房梁。 这座破庙不是一般的结实,房梁纹丝不动,苏景落地抱头怒骂,额头都磕青了。 一切归复正常,苏景又能站着了。再看四周……之前只顾别被自己压死,没太注意周围情形,现在才发现,不知何时仙子李大顺的红软香阁不再,破庙变成了剑仙刘二垮的“故居”,江南慈州白马镇苏记老铺后宅。 苏景住到十五岁的地方。 心识显映、景随意变,这样的事情苏景遇到过几次了,也不觉得惊奇。先催动心念以求联络三尸,结果和自己想的一样,此囊封闭完全,与外间世界不存丝毫联系,情形与青灯境颇为相似,人在其中连三尸都感应不到。 蚀海大圣说过,若三尸与本尊彻底隔绝,三尸再自刎未必就能死回本尊身边,很可能会永远迷失虚空。 谈不到失望,苏景又开始打量屋子,微喜:景色变了、陈设变了,但桌子上的那本书没变,李大顺所说“炼囊者留下来”的那本书还在。 苏景拿起书翻了翻,既非东土汉字也非幽冥鬼篆,更不是妖文或者梵语,书上的字他一个也不认识。苏景直接泄气了,不过还不等他把书放下,口中忽然“咦”了一声……书上的字他又认识了。 不是字迹变了,一个个字鬼画符似的,以前绝未见过,但就因他注目稍久,自然就看得懂了。 这倒是一份不错的神通,字写成什么样都无所谓的,关键是墨中藏法、直入心识,看不懂字却能看懂书中记载。翻看扉页,古怪文字本意直映识海:心为真事大成,法无界天无量……才看到这里,苏景忽然心咒一转,几缕阳火自手中卷起。 书在手中,手中生火。 书中字迹藏妙法,书本身却平平无奇,直接被苏景的阳火烧掉,连灰烬都不存! 之前想翻翻这本书,看不懂时皱眉头,看懂后却翻都懒得翻,直接烧了去。 从想看看不了,到看得了又不再想看。短短一息之间,心念变化两重天地。 还有什么可看的?看了也还不是现在这样,此事再无善了,到头来不外两个结果,要么苏景被困在此永无出头之日,要么苏景破此诡怪茧再飞冲天去!你不破我便亡,既然如此还看什么你写的书……无法无天? 苏景何尝不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金乌何尝不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无法无天的苏景修了无法无天的金乌阳火,就再见不得别人也说自己无法无天。 其他仙家来到囊中,都在眼巴巴地盼着下一个人来,苏景却不同,他只有一条路:斗到底。 烧了书苏景的心情一下子痛快了,面露笑容,事已至此还能怎地,“对方”总不能再派来一个人压自己,不怕它!苏景一点也不怕。 烧过了书还不算完,苏景长提息摒弃所有杂念,做骄阳观想。片刻、识海之中一轮骄阳升起,十段心神、全副识念尽数汇聚于识海骄阳。原本万道心绪,此刻尽数归于“一”、一盏骄阳。 无天无我,从身心到神魂,就只剩一盏骄阳。 又片刻,识海中的骄阳渐渐熄灭。太阳已是唯一,当其不再,真真正正的从一到无。 由万至一、再由一到无,人空人亦定,无尘无垢无烦无扰,空空静静仿佛火焰内芯,明亮摇曳却又空无一物。这是破仙时自然领悟的静心之法,可破心魔妖幻、祛伪存真! 在囊中就是在囊中,被困就是被困,没什么大不了,何须身周幻变做故居景色,苏景摒潜念入心于虚无,要看这座“牢狱”的本来面目。 再开目,打量四周,苏景微微皱眉,景色未变,仍是白马镇苏记熟食铺子后院……还是道行不够啊,即便人空空心虚无,仍看不穿它的真面目。 这个时候苏景身周有金光乍现,下一刻金光收敛,他身边多出一个人,金色衣裙身形高挑的美貌女子,阳三郎。 阳三郎的情形与影子和尚相似,都是苏景的身外元魂,不过她没有影子和尚那般大神通,定不了自己的去留,苏景飞仙时她也跟着一起飞升。 之前斗天劫,几枚元神个个出力,阳三郎也不例外,随后就沉睡过去,此刻小苏景、小金乌、苏晴屠晚都还睡着,阳三郎醒来了。 阳三郎的脸色有些苍白,她也受伤不轻,目光转动打量着四周:“不是升仙了么?这是哪里?” 阳三郎知晓上次苏景打开破烂囊的事情,这倒省去了好多啰嗦,苏景大概说出经过,阳三郎的大眼睛转来转去,听得直笑:“真的假的?还趴着……” 话没说完,苏景就觉巨力忽降,沉重感觉再次加身! 这次苏景早有提防,不过防不防的也没什么要紧,反正都是无以抵抗的沉重,与上次差不多,苏景咕咚一声就趴在了地上;和上次稍有不同的,这回多出了个阳三郎和他一起趴。 怪力加于身,阳三郎这样的精魂之体也未能幸免,惊呼中趴了下去。可要命的是这女子刚才一直在溜达乱看,怪力沉降时候她正走到苏景身后,此刻趴下来,没得说,阳三郎趴在苏景身上了。 阳三郎大怒,她是金乌,霸道惯了,明明她在上,却对身下压住的苏景道:“你起开!” 苏景都快死了,感觉自己的脸都快被“按”进地转中去了,牙缝里挤出来的三个字:“你起开!” 上面的阳三郎起不开,下面的苏景更动不了,咬着牙再行功…… 两人摞着,阳三郎身下垫着个肉垫子,不过苏景正法行运身体坚若钢石,阳三郎感觉也不比直接趴地上强;可苏景就苦大了,自己沉不算,阳三郎还沉……真他娘的沉,比着一座汪洋大海还沉。 两人都顾不得废话了,急急行功运力辛苦相抗,苏景真正是勉强活着。辛苦无比,但苏景天性开朗,他倒是不恨阳三郎,甚至都不恨这座怪囊……抱怨归抱怨、烧书归烧书,却谈不到恨。就是稍稍有些遗憾,才飞仙就被抓进囊中,哪怕稍晚一会,好歹等自己飞仙洗炼结束呢。 升仙者,度天劫、飞天外。飞出世界后即可得天外真元洗炼,塑法身锻元基,其效远胜人间灵元洗炼,甚至可以说,仙凡差别有很大一部分都来源于这场洗炼。苏景还没来得及洗炼。 可让他十足意外的是,自己才刚刚动了洗炼念头,忽觉身周狂风袭来。风极燥,不见有光但风中燥热比起真火法焰也毫不逊色! 燥热罡风吹于身体,苏景只觉周身舒畅,体肤舒张经络伸展……苏景先是一愣,随即大喜。 心情大好中,觉得后背上那个阳三郎也不那么沉了。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急性子 心想事成,无法无天。 在庙外时候,苏景见过“喜鹊登枝”,但只是高明幻象。可在破庙之内……才一想到飞仙洗炼,洗炼便至。 忽然袭来的燥热罡风,内中满满元灵,火之烈融于风之凶,正应了苏景的风火之修。无需费神思量,飞仙之人自然就能知晓,这是他的升仙洗炼。 什么都能做得假,可力量是真实存在的,做不来假的;遭受天劫重创、五内残损经络枯萎的身体正缓缓痊愈,做不来假的。 想到飞仙洗炼,洗炼就来了,真正心想事成;与大天地彻底隔绝之境,却能引来宇宙间精纯真元为苏景洗炼,果然无法无天! 欣喜中苏景顾不得多想,行功引入灵元,汇合自身真元游走身内,为自己疗伤同时浩浩元气也流转过三重乾坤,相助身内四道小元神,当然苏景也忘不了背上趴着的阳三郎,火元流淌而出入阳三郎体内,流转一周再返回苏景体脉。 一天之后,苏景与阳三郎忽觉身体轻轻,加身怪力又告消失,阳三郎从苏景身上爬起来,问:“这就完了?” 她指的是怪力加身。 怪力不见但洗炼未停,苏景改趴为坐行,同时没有丁点犹豫直接动咒把阳三郎抓回体内,省得她再来压自己,之后才分出一道心神,回到小乾坤的阳三郎说道:“完不了,上次也是这样。” 上次怪力压身一天、随后散去了半炷香的时间,跟着怪力又来。这一回应该也是这个样子了。 果然,等上半炷香的时间,古怪力量再次显现,端坐中的苏景再次被压趴在地。 苏景也不去多做理会,趴在地上一面对抗身体沉重,一边行功不辍配合洗炼……天元洗炼铸就仙家法体,这一场洗炼时间漫长,苏景计算得清楚,前后整整用去三十年光景,燥热罡风才渐渐散去。 三十年洗炼之中,只在第一个月里,苏景旧伤尽数痊愈,苏景屠晚等小元神尽告苏醒。其后时间,皮骨重铸、神魂精炼,每时每刻身体都在进步、力气都在强大。 也是这半个甲子中,前六十天加持于身的怪力“规律”不变。每次降临一天,随即散去半炷香,半炷香的休息后怪力再来;但六十天后规律变了,怪力加身从一天一下子变作了六十天,一趴就是两个月,“休息的时间”也随之延长。从半炷香变成了半天、六个时辰。 尤其古怪的是,洗炼之中苏景的修为精进如飞,真修元力几乎是一层一层地向上长,可加持于身的怪力也在急长,由此身体的沉重感觉始终不见减轻,除了“休息”时候,苏景都非趴下不可,且还得运以大力相抗才能保证自己不被压扁。 半个甲子,苏景趴着的时间,比着自己前面一千七百岁中加起来还要更多…… 别家修者破道后逍遥天外,苏景破道升仙后破庙里趴着,苏景心里那份无奈没法用言辞形容了。狼狈不堪、辛苦不堪,但绝非全无所得,正正相反的,趴地三十年苏景所得之丰厚,远在他想象之外。 这囊中的法度古怪玄奇,可它催人修炼的道理却再简单不过:三千斤的大象一定比着两百斤的壮汉力气更大,因为大象自幼就背着比人沉重得多的皮囊长大。 大象迈出一步两千斤,人迈一步两百斤。 重压即为锤炼,时时刻刻都加持在身的巨重即为千锤百炼。 尤其苏景人在洗炼中。若从修行道理来看:正常洗炼时候,人如干涸沙漠,灵气仿佛天降甘霖。什么时候大漠尽受润泽化作富饶润土,甘霖收洗炼终。 但苏景的情形特殊。 破烂囊的法度真正怪异地方在于,它的力量加持在苏景身上,并非两人对抗那样,一个人按住了、制住了另外一人,而是破烂囊的力量融入了苏景的身体,变成了苏景身体的重量。 宇宙浩渺,神佛无数,能把苏景打翻、按住、让他抬不起头来的高人有的是,可是要把自己的力量变成苏景的体重……至少瞑目王全盛时候做不来。 身体是苏景的,巨大的身体重量自然也是苏景性命的一部分,沉重到苏景无法负担的身体,于洗炼来说便是苏景这片沙漠,陡然增长数倍。本来一万斤雨水就能彻底润泽的沙漠,如今须得十万斤雨水才能,而且这片沙漠还会随着甘霖不断散落,不断扩张。 这片沙漠总也润泽不完,是以天上雨水总也洒落不停。 而升仙洗炼不止是为新晋仙家注满元力的过程,更要紧的是这场洗炼还会为仙家淬身炼神。入体天灵流转一圈就被调运去抵抗身体重压,这份力量被征用了,可它为苏景淬炼身魂的效果依旧在。 以苏景估计,要不是因为自己“趴着”,就算飞仙洗炼不同于凡间的破境洗炼,但了不得三两个时辰就会结束,结果因为自己“趴着起不来”,足足持续了三十年漫长。 如此一来,这笔账目苏景心里就算得清楚了,力量什么的且先不提,单单身魂淬炼一项,其他新晋仙家洗炼一遍完事,他却洗炼了几十上百遍,洗得都爬不起来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三十年中数不清多少次“休息”,苏景起身后多次挪换地方……换地方趴,不知是不是心理使然,他真觉得李大顺说得没错,大顺仙子说趴着最舒服的地方,果然趴着最舒服。 时间晃晃,三十年说难熬的确难熬,但走过来再回头看,弹指一挥而已。苏景的洗炼终于结束了,正巧一月“趴期”结束,苏景坐起身来,除了头发散乱些,看上去和刚进来时也没太多太多变化。 周遭景色依旧是熟食铺子后宅,苏景根本不去多看,垂暮静坐,安静得仿佛一尊石佛。 一次休息六个时辰,一次休息一个呼吸。 提息缓缓,三个时辰;吐气徐徐,又三个时辰。 半天过,怪力再降,也在这一瞬里苏景低低一声叱咤,身体急急晃动,一道道人影自他身中飞闪而出,风火剑三尊分身占三才之位,各与苏景相隔一丈、将本尊围拢;分身之外再三丈。阳三郎、小金乌、小苏景与苏晴扶屠占五角结五棱边,内外三层、九人齐齐动诀,火如练风化龙墨色结鞭,三分身与五灵魄悉旋转如风,苏景一手指天一手点地,口中一字吼:“疾!” 以前怪力加身,苏景只是运力行功抵抗,是行功,并非动用神通;是抵抗,并非反击。酝酿已久了,直到洗炼完毕神力暴涨,苏景才开始真正的反击。 但凡法术,皆有规则,破法其实就是破其规矩,这囊中怪力的规矩是什么?巨力垂压、统统趴着。何时囊中力量下来,苏景无需趴下,此间的古怪法术自也就破了。此刻九人布阵,行墨火天乌剑劫之法,只求迎头痛击怪力,挡下他片刻苏景就算胜了。 吼声如雷,苏景急跃而起,正法结域,看似守势实则域中真元化劫,守中藏攻,强攻! 阵力轰涌而起,苏景怒趴在地。 不止苏景,分身、灵魄,男的女的大人小孩三脚乌鸦统统趴下来。 连个相持的过程都没有,苏景的反扑直接被镇压了,九个趴成三层,错落有致,输阵不输位。 苏景没怨言。 苦是苦,可是想想人家李大顺,在囊中不知困了多久,连趴着最舒服的地方都找出来了……奋力抵抗身体重压,心神不闲着,直接去想:真火元灵何在,助我修炼正法。 此间无法无天,此间心想事成,上次想到仙家洗炼,洗炼就来了;这回也不例外,想到修行,浓浓真火灵元就在苏景身周涌动开来,九个人都没废话可说,各做各的念想、各做各的修行。 又是三十年过去,囊中“休息”的规矩再变,一次重压下来一年消,每隔一年可有三天休息。 正如李大顺所说,此间确是修炼宝地,于重压之下修行精进奇快,可就算苏景从一条鱼苗迅速长成一尾巨鲨,也还是越不出这片汪洋大海! 想要出海飞天去,得变成龙! 唯一庆幸的是修家可随时入定,放空心念专注于转法行元,这倒有些像凡人睡觉,时间并不显得太难熬……和李大顺相比,苏景的运气简直太好了,在他入囊百年刚过的时候,门外忽然有了动静。 又有新人入囊。 才一百年就有人来了!可惜苏景不是李大顺,人家能一个换一个,他就只能把牢底坐穿才能脱困。 苏景不算,对其他人来说,入囊是莫大福缘,只要耐得住辛苦,在破庙内修炼时时刻刻都是大精进;可是福兮祸所依,入囊也是天大不幸。 当知飞仙不止为长生,更为逍遥,天知道下一个人什么时候会来,就想李大顺那样苦挨时间要以万年做单位来计较,逍遥何在?长生和强大都在巴掌大的地方,又有什么意义。 是以对方进不进庙门,苏景不劝也不骗,直言道:“外面仙家先莫入庙,且听我……” 不承想话没说完,门外少女声音响起:“你谁啊!” 语气不服不忿,凶啊。 话音落,神通起,轰飞庙门,俏生生的身影疾飞而入! 对方直接打进门,苏景又岂会再和她客气,当即冷笑:“与我趴下!” 炽烈天骄何等身份,言出则法随,飞身闯入的女孩子惊呼一声,直接趴在了地面。 与苏景趴了个头对头。 见来人趴下了,苏景忍不住就笑了,问她:“你急性子啊。”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莫惹小蛮 细眉凤目、琼鼻瑶口,皮肤白皙水嫩,少女黑罗裙外裹青裘,看上去十四五岁的样子,长相娇美,但双眉末梢有一点眉峰斜挑,又显出些狠辣。 少女显然没想到冲进来居然会是这样的下场,可她性情倔强,明明觉得自己都快被“压扁了”,还强撑着抬头去瞪苏景……头抬不起来,只能翻着眼睛瞪:“妖魔,你可知我天狼地有句古话,唤作‘莫惹小蛮’。” “你叫小蛮啊。”苏景笑了笑,想起当年闯荡南荒时候认识的小蛮妖了,打架的时候晃晃肚兜,卿眉老祖就跳出来帮忙……一晃千多年了,那时的本领现在看不值一提,可当年少年修家的情怀永远也忘不了。 黑裙青裘的少女应道:“我姓小蛮……”说到这里又想起来自己的名字犯不着和面前妖魔提起,直接转开了话题:“小蛮家的人你也敢惹,妖魔,你好胆!” 苏景不理她,趴自己的。可惜不能动,要不就离她远点了。 少女语气凶悍,可一样不能动,奋力行功对抗身体的沉重,暂时不说话了,但很快她又想起了什么,再次翻眼睛瞪向苏景:“妖魔,你为何也趴着,故意学我、出我的丑么?” 这次苏景也翻起眼睛,望回她,对方一口一个妖魔的,他倒是没生气,不过措辞也不再客气,笑:“你飞仙的时候把脑子落在老家了么?你进来的时候我就在趴着,要学也是你也学我。” “就是说你也被这地方坑啦?”本来气哼哼的小蛮一下子笑逐颜开:“我来之前你趴多久了?” “一百年。”苏景实话实说。 不知是不是因为看到有人比自己更倒霉,小蛮开开心心地,笑得好像个小妖精,口气彻底变了:“天狼地新晋小仙小蛮阿菩见过仙长,不知此地有何玄虚。为何我飞仙后就会进入此间,你在此百年可曾想到过破解办法?阿菩与仙长被困于此,当齐心协力破此牢笼。阿菩年纪小,刚来时候乱发脾气,仙长千万别见怪。就这么愉快地说定啦。” 本来苏景也没把之前那点冲撞放在心上,笑着应一声“就这么愉快的说定了”,随后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苏景未飞升时就进过破烂囊一次,是以第二次再被抓进来一下子就认出此地何地。 小蛮阿菩则不是,百年前她捡到破烂囊,一直都没能打开,就带在身边也没太当回事。直到她飞仙入囊,都不晓得自己是进了那只破烂囊。 苏景说到一半的时候,阿菩插口说他是破烂囊的上个主人,理当被唤作前辈。从此开始阿菩真就改口了,一开口必定口称前辈。 待苏景把前因后果、他自己的状况和小蛮如何才能出去等等所有事情都说完。小蛮眼睛转转:“下一个人什么时候能来?” 也许下一刻,也许十万年,苏景早都说明白了。小蛮这一问纯粹感慨,说完后她的眼睛忽又一亮:“或着……你我成亲?” 苏景:“啊?” 阿菩的眼睛越来越亮:“成亲,洞房,我给你怀个孩儿……孩子生下来,不就是下一个人来了,我就能走了!坐守此地实在被动,生孩子是为主动出击,天狼小蛮,从来都是只攻不守之族!待我出去,再把姥姥姥爷请来,说什么也要找到这个袋子,把孩儿和夫君救出去……我看你长得还行,咱俩成亲生出来的孩儿必定漂亮……前辈,就这么愉快地决定吧!” 苏景气笑了,懒得答理她。 “结婚生子,人生大事,前辈你慢慢想,我不急。”阿菩笑嘻嘻的,挺替前辈着想,跟着问起苏景出身。过往那些经历苏景和这个少女说不着,只说自己是中土离山弟子,人在俗家但承道统,修行到了火候自然飞仙。 小蛮阿菩倒是痛快,不用苏景发问就把自己这边噼里啪啦说出来。 天狼地,“小蛮”为姓。中土修行道上宗派林立,天狼的修行势力则以门阀划分,“小蛮”一家为巅顶门阀,地位上大概相当中土离山,她刚才说的“莫惹小蛮”倒也不算吹牛,阿菩父母和家中多位长辈皆已飞仙。 天狼修行,佛道天魔都是小门小法,这座世界的“道”唤作山天大道,天外有神坛、自成一脉。 苏景是没听说过这一脉,按照小蛮阿菩的说法山天大道自然是宇宙第一神道,山天道祖指缝里漏点汤就够养活几十个佛祖道尊了。再就是她阿菩的本领,莫看才飞仙,眼下大概能和佛家诸位大菩萨斗个旗鼓相当,最后谦虚道:“比起佛祖,阿菩还是稍显逊色。” “得看怎么比,比打可能是差了些,”苏景应道:“比嘴你肯定能赢。” 阿菩听不懂好歹话似的,咯咯笑,蛮开心。 随即苏景指点阿菩此间“心想事成无法无天”,让她先做飞仙洗炼。 与苏景的情形如出一辙,思念起则洗炼至,自言战力堪比大菩萨的小蛮阿菩,趴在地上一场洗炼用去五年零五个月,只看洗炼时间,她的修为本领苏景大概就有数了,不错,不过和菩萨比……还是比嘴的赢面更大些。 不过小蛮可不觉得自己只是“不错”,洗炼之后得真仙之体,眉飞色舞喜色浓浓,那份得意就不必说了。嘴里对苏景始终一口一个前辈的喊着,偶尔露出的言中意却是:你成不,要不成我教你几手? 苏景再不济也不会和一个小丫头计较,只笑称比不得阿菩仙子。偶尔有“休息”重合时候,阿菩跃跃欲试挺想和苏景切磋一下,苏景不和她比。 与今时中土不同,天狼地有归仙,不过无论哪座世界,似乎都把“天机不可泄露”的规矩看得极重,仙家返回故土,会指点晚辈修行、会解说领悟道理,但从来不提天外景色,是以阿菩也不晓得仙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闲聊时候苏景曾跟她提到过墨巨灵,对此阿菩一无所知,宇宙之中世界无数,也不是座座都像中土那么不太平。有关墨巨灵“掠夺一切、杀灭一切”的事情苏景不会隐瞒,仔细讲给阿菩。 得知墨之孽,阿菩眼中藏下了警惕,但口中还是大包大揽:“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待我出去将巨灵之祸告诉孩子他姥爷,山天大道点起天兵神将,直接扫了那伙子黑孽障……对了,你看什么时候成亲好?” 阿菩的性子疯疯癫癫,但在修行上绝不懈怠。得过一次飞仙洗炼便知囊中修行的效果,犹胜传说中的福地洞天,所以口中闲话没完没了,修行上该较劲的时候也绝不含糊。甚至在苏景看来,她的精修有些太过急进。 为此苏景劝过她几次,如此急进或会引动心魔,阿菩并不理会。她的心思倒是不难解,四个字而已:患得患失。 知道了破烂囊的好处也晓得了它的可怕,初到宝地的时候最怕的不是没人来,而是怕人来得太快。阿菩才入囊几年,忽然有天外面来人了,她是换还是不换?换的话明明还没修行够,不换的话说不定下次机会就在八十万年后了……因为患得患失,所以拼命修炼,恨不得要榨干宝囊的样子。 小蛮阿菩的出身实在太好了,凡间修行过来不知被长辈们灌了多少灵丹妙药,由此她才用了短短一千四百年就告飞仙,年岁比着苏景还小了不少。 可丹药之力,养出来的卓绝身资,却也落下个不太扎实的身基,毕竟药力换来的修为不如自己修来的那么扎实,结果在此急急修炼时候被苏景言中,前一刻还笑嘻嘻地说“你看我趴着不心动么,我告诉你其实我挺软和的”,下一刻骤然目显血色面如涂金,于强大压力下身体诡异倒背筛糠般颤抖开来。 所幸当时苏景正逢“休息”,两道阳火真元自阿菩肩井打入,助她顺元理气、镇压逆起真元,好一阵忙活这才把她拉出鬼门关。事后阿菩骇得小脸煞白,好半晌才吐出一口浊气,开口时声音还有微微发颤:“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谁能想到她劫后余生第一句话居然是问这个。几年下来苏景也算和她混熟了,不算太惊讶:“怎么?救命之恩生子为报?莫惹小蛮,莫惹小蛮……敢情是谁惹了你们,你们就嫁过去?” 阿菩渐渐回神,不答苏景,自己替他做主了:“我觉得,你应该喜欢女孩多些,你这人太老实,老实人都喜欢女儿。”几年相处光看阿菩耍蛮耍贱,苏锵锵自己大都时候都笑笑了事,他自己的拍子一点没显出来,阿菩把他当成大大的老实人。 苏景不知她从哪得出来的“老实人就喜欢女儿”的结论,不过送子观音要还人情,将来和不听团圆后第一个娃娃肯定是儿子。笃定自己能有儿子,自然也就觉得女儿很可爱嘛……所以苏景笑了笑:“嗯,确是喜欢女儿。” 阿菩眨眼睛,沉默片刻忽然对苏景柔柔软软地说道:“爹。” 苏景愣,旋即失声笑,大笑声中时间到了,囊中怪力降临,苏景趴在地上…… 囊中无日月,囊中无它事,苏景又不肯娶阿菩,那就只剩一件事可做了:修炼。时间晃晃,弹指又是四百年。小蛮阿菩没有计算时间的本事,想知道自己来了多久都是问苏景,得了答案后她必会跟上一句“你还不娶我么,我可等了你几百几十几年了”。 天狼世界的人究竟什么样苏景以前无从了解,可在中土乾坤里,他从未遇到过这么没心没肺的女子修家。 苏景入囊五百年,日子就过得稍嫌无聊了。好在身边有个小疯子陪着,倒也不觉得太枯燥。修为上,自是大大精进,但被困在此,没了比较的目标,他只知道自己比着原来要强得多,不过具体强了多少他自己也吃不准。而五百年精修,元基深厚、真力暴涨这些自不必说,苏景于神念修持上也得一重大突破。这天又到了“休息”时候,加持于身的怪力散去后,苏景先奋力把上次趴下时死乞白赖非要趴在他后背上的阿菩给甩开,随即结坐、入定,动冥思做观想……神念修持得突破,又到了寻找此囊真相的时候了。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病麒麟,包饺子 结定念,所有灵思集中一起,做骄阳观想,万念归一,诸多心念尽灭……不止苏景自己,阳三郎与他诸多元神一起做观想骄阳。 很快,空灵识海中一轮骄阳升起。 心眼望骄阳,心念却再次沉淀,不片刻一归于无,骄阳散去不见了。 万念归一,一归虚无,五百年前苏景初入宝囊时曾施展过此术,但未能看穿破庙真相。 但这一次当灵台骄阳散去,苏景并未张开眼睛,人仍在空灵中,十段心神与诸元神都不存任何念头,心空空人空空,苏景安静、苏景放松。 静、松之后……便是自然。 此刻苏景正休息,小蛮阿菩还在趴着,少女翻着眼睛使劲看苏景,很快少女变了神情……那人一动不动,端坐小蛮目光中;那人却又摇摆无端,仿佛到处都是他,但处处不是他。 就那么一下子,小蛮忽然觉得苏景“缥缈”了。 小蛮修行的山天大道中不存这等境界,她不晓得苏景施展的是什么妖法。不是妖法,是道家心境:自然。 不似独独之我那般抽身天地外,不似天人合一那般相融世界中,自然之心即为存在之心,心在则人在,人在则天地在,与内外无关,与乾坤无涉,就那么简简单单的:存在。 就在这样一场“自然”之中,苏景已经空空如也的灵台内,跳动出一滴火焰,焰中有人,小小的一个苏景。 万念归一,一归虚无,虚无入静,静入自然,再由自然生一,那个“一”就是苏景自己了。 五百年修行精进,于心境锤炼上,苏景最大成就便是这个:一! 忽然,苏景笑了,张开眼睛望向小蛮。 对望之下,小蛮阿菩心中一颤……他的一眼,似是直接望往了她的心底、直接看到了她的魂魄。 凡人感觉别人看穿了自己的衣衫,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小蛮阿菩就是什么感觉。 苏景转目,再去打量四周……景色变了。不见苏记后宅故居、也不见歪歪斜斜的破庙,这囊中修炼宝地的真正模样显现眼前:一间大屋,有床、有案、甚至还有灶。 大大的屋子,空空旷旷。厨、卧、厅堂都合并一室中,苏景与小蛮阿菩的地方就在屋子正中。 咄咄咄的响声急促,差不多三十丈外地方,一匹山羊大小的黑马肋生双翅,正用一只翅膀卷着菜刀,在案板上剁肉馅。 黑马剁肉馅,看它的刀功居然还不错。 黑马旁边,一个尺余高、身披长毛、肥胖小猴模样的怪物正在盆中和面,用力揉用力揉,忙得满头大汗。 和面时候,矮胖的长毛怪物抬头看了苏景一眼,他的目光平静,与苏景对望后全无异样,转回头问黑马:“馅剁好了没有?别忘了放葱。” “厚厚厚。”马不回头,笑声憨厚,算是答应吧。 “包饺子?”苏景开口了。 “嗯,好吃不如……”矮胖怪物想也不想地回答,可才说了几个字他就反应过来,面露惊骇抬头望向苏景。 几乎同个时候黑马也猛然转身,右翅膀中菜刀紧握,左翅膀则卷着一个葱。 好葱,七分白三分青,干挺拔叶玄青,葱头须细而不乱。 好马,肋插双翅不算,会剁肉馅不算,嘴边还生了四道金色龙须。 “你能看得见?”矮小怪物先是努力瞪大眼睛,可很快他又把眼睛眯起来,于一个刹那之中,怪物的目光仿若犀利刀锋,刺得苏景眼睛一痛。 随即矮小怪物的目光放松下来,笑嘻嘻了:“多少人在这囊中来了去、去了来,炼力的炼力、骂街的骂街,一住十万年不稀奇……唯独你一个,居然炼成了自然心持,无中生一,还只用了区区五百年。” “晚辈机缘好,凡间修行时候先后悟出独独之我、天人合一,有了这两重境界为基,再得宝囊锤炼五百年,得见‘自然’。”苏景应道。 对苏景如何得见自然怪矮小怪物全无兴趣,一眼看穿了苏景刚刚炼成的心境后,怪物继续低头和面,龙须黑马转身切葱花和馅。 “那个谁……你会擀皮不?”矮小怪物一边干活一边问道。 苏记老铺不卖饺子,可爷俩也总会包饺子自己吃,少东家会擀皮。苏景点点头,起身、迈步。 所谓破庙,其实是一道阵法,有个圈子、圈内地面有符篆铭刻,而苏景看穿真相后,阵法未破但他能自由出入了……自由出入那个方圆二十余丈的圈子。 来到矮胖怪物面前,苏景认认真真躬身施礼:“中土晚辈苏景,见过大拿前辈。” 闻言,矮小怪物与和馅黑马又是一惊。苏景大着胆子,学着上次三尸在星盘中的样子,伸出手轻轻拽了拽黑马的龙须,这是和意马打招呼的办法。 厚厚厚……果然,黑马笑了起来,眯着眼睛一副受用表情。 心猿意马,十一世界的星盘中苏景曾见过一对,如此明显特征苏景怎么可能忘记!只是苏景没想到,这破烂囊竟然与“拿人”有关。 心猿暂停了手上的活计,再望向苏景的目光就多出几分兴趣了:“凡间世界里,居然还有人识得我们的身份。”现在的苏景是仙家,可他刚从人间上来就被收入宝囊,根本来不及逍遥宇宙,他所知一切,当然来自人间。 “晚辈机缘巧合,初入修行时,三尸真灵即转生为人,从此与我性命相依……他们是拿人,因为化出真形所以不算小拿了;却又未能炼成意马,也算不得大拿。他们自称怪拿。”一晃五百年分别,苏景还真有点想念三尸了,提到他们不禁微笑,跟着又把十一世界星盘中曾遇濒死大拿的事情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人有千百性情,拿也不例外,眼前这双心猿意马显然不似上次遇到的大拿那般慈祥,不过对苏景也算和气。话不算太多,但听说苏景自己有三个同命相连的怪拿后,和面大拿的神情里对苏景多出一丝亲切。 等苏景把事情说完,心猿意马面和好,馅料拌匀,招呼着苏景开始擀皮。 有关此囊,苏景心中大把问题,可对方并无吐露之意,说说笑笑尽是些不相干的事情。苏景追问几句未得答案,只好放松了心思、不再多问了。 苏景擀皮,心猿包饺子,肉丸大葱馅的饺子……那盆生馅料闻起来浓香扑鼻,苏景好奇得很。这是什么肉? 心猿意马与三尸本为一脉,最擅揣摩人心,大拿看出苏景好奇,笑嘻嘻道:“是运气好,百年前我放风出去的时候,正巧遇到一头病麒麟。” 苏景闻言心中一沉,同时一惊。 大拿说自己放风。被囚禁的犯人才会放风,心猿意马也是被困在此地的么? 至于惊诧,病麒麟不是生了病的麒麟。麒麟十七宗,风火雷电金紫赤墨……病麒麟是为十七宗中的一宗,圣种。若把麒麟看作鲤鱼,病麒麟就是鲤中龙脉、龙鲤了。 病麒麟的力量远胜同族别宗,不过这一宗的麒麟看上去总是无精打采的,不似别类那般威风凛凛,故而得了个“病”字头。说到底,就算天真大圣遇到真正的天外病麒麟,怕也不会主动招惹。 心猿絮絮叨叨,说话不停:“病麒麟的肉最是美味,遇到了岂能放过。不过这类大畜的肉会有一股酸涩味道,须得腌制才行,这不……腌了足足百年,你倒是好口福啊。” 苏景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有附和笑道:“是,晚辈还从未尝过麒麟肉,何况是病麒麟。” 不料大拿撇嘴了:“吃个麒麟肉馅的饺子也不算啥,别那么没出息,说你有口福不是因为病麒麟有何珍贵,是因咱们大拿做饭,等闲人可吃不到!” 这边聊着,那边意马见饺子包得差不多,开始开火生灶,苏景见意马生火,直接就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劈柴不引火,黑马左翅膀自肋下掏了掏,直接摸出个火球扔进灶膛;右翅膀掏了掏,直接摸出个水球扔进灶上铁锅。 是火球,可也是一枚太阳,苏景修阳火的,怎么可能看错,明明白白,就是个太阳! 水球也逃不过苏景的真识洞察,无生机无生气,但开混沌分阴阳,那是一座没有生灵存在的水行世界! 哪能不惊讶,包顿饺子罢了,太阳入炉灶,世界调汤汁……饺子下锅了。 待开锅,打凉水,再开锅,饺子入盘,吃。 或许是心情太过惊诧,苏景居然没觉出病麒麟馅的饺子好吃在哪里,比着牛肉大葱的饺子多出些鲜味,仅此而已。 一顿饺子吃完,大拿意犹未尽,舔了舔嘴唇:“时间差不多了,回去吧。” 苏景知道他指的是修炼地方,也不多说什么,点点头,谢过大拿赐饭,起身向来处走去。在他即将踏入阵法的时候,大拿忽又开口道:“我知你想离开此地……你先回去好好修炼,我还要仔细琢磨琢磨。待有结果的时候我会喊你。” 苏景大喜,再次道谢返回法阵之内。 归于阵,收心眼,“破庙”又变回苏记后宅,苏景还来不及长出一口气,忽然听到“哇”一声大哭。 小蛮阿萨趴在地上,眼泪仿佛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向下掉,哭得没法再委屈了:“我还以为你走了……招呼都没打就走了……枉我都给你生了孩子……” 哭得是真可怜,可说的话又把苏景气笑了,什么时候生过孩子啊。 四百年相处,大家混得太熟了,苏景不跟她矫情,直接从囊中摸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我没走,包饺子去了,一个肉丸的。”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子孙绵延,子孙平安 神仙无需饮食,口腹之欲自也就没那么重要了,可如果日子过得太无聊,一碗饺子就不单单是果腹或者美味那么简单了,“吃”变成了一份大好消遣。 看见饺子,闻到香气,小蛮阿菩霍然大喜,忙不迭:“喂一个,喂一个!” 能说话就能吃东西,不过她趴在地上动不来,想吃饺子得靠苏景来喂。苏景这次飞仙上来没带筷子,直接用手捏了个饺子放进小蛮阿菩口中。 饺子入口,皮滑馅嫩,满口香甜,小蛮阿菩满脸的惬意:“香……什么肉如此好吃?” “麒麟。” “啥?哈哈,别闹。” “没闹,病麒麟。”苏景又拿了一个饺子放进她口中,随即这次“休息”时间尽末,阵中怪力涌起,苏景趴在地上。 小蛮阿菩吃不到饺子了,但还在咯咯咯地笑,麒麟馅的饺子?他也真敢说……可望住了苏景的眼睛,笑着笑着,小蛮阿菩笑不出来了,美目中的惬意欢乐变作了惊诧。 天狼地早都不见了真正的麒麟大兽,不过那座世界里身藏麒麟血脉的珍禽异兽十足不少,家中盛宴时候小蛮阿菩吃过几次,大概能吃出一点麒麟的味道,现在越嚼越觉得……真的是那股子鲜味。 一起包饺子、吃饺子的时候,心猿意马并未嘱咐苏景保密今日所见,于屋中大拿来说,自己的行踪本就不算秘密,是以此刻苏景也不隐瞒,将自己先前所见原原本本和阿菩说了一遍。 天狼中人根本都不知道宇宙中还有“拿人”这种古怪仙灵,心猿意马这四个字阿菩更是闻所未闻。听故事的时候阿菩的表情异常丰富,听说大拿放风、遇到病麒麟随手打死,她神情惊骇;听说大拿为了包顿饺子,花了整整一百年的时间的来腌肉她又咯咯直笑。 其实也不怪阿菩少见多怪,拿人本来就是特立独行之族,别人眼中的难以理解,他们心中的理所当然。 随后一段时间,心猿意马那边未再传来消息,但可能是炼得三尸的缘故,苏景心中对拿人有一份由衷信任,既然对方让他耐心等待他就等着。没再动用“自然心持”去做观探,安心在这囊中精修。 不动用自然心持去开慧目,但心境已成,修行相随,这份心持已经成为苏景道法的一部分,从他自虚无中生出那个“一”之后,修为增长更是突飞猛进。而他身上“大圣玦、离山巅、冥王袍”三件本命至宝和“摩天刹欢喜罗汉”、“江山剑灵偶血符”佛道两重神力真传,这三宝两传承,都随着苏景的道心突破精修进步渐渐开始显现威力。 宝物与神力有真灵,随主人法力越高,它们力量的发挥也就越充分。 一场修炼,于内灵元轰涌,宝物、传承与自身真元彼此呼应灵犀相连。苏景投身其中,自阳火之生入金风之煞,自禅意清静入道心无为,自大圣玦狂狷破世入离山巅承天护道再入冥王袍轮回无情……诸般力量交融即为诸般心法融汇,苏景真就觉得自己应上了那八个字:乐在其中、其乐无穷。 苏景当然能明白,诸力融汇诸念交感,是为一桩大突破,大飞跃,能得此突破,或者说能这么快就告突破,全是拜宝囊所赐。 人随心,力随心,意也随心,其后一段时间苏景在修行中,着实吓到了身边的小蛮阿菩:趴在身边的那个小子,时而妖气凛然时而神圣威严,时而慈悲萦绕时而逍遥自得,一重重气意变化缭绕,随便哪一重都饱蕴真滋味。 不过再怎么惊人的气象都敌不过“习惯”二字,日子长了阿菩习惯了,就开始劝苏景不要去修佛道这等小道,来修我家的山天大道吧,我不收报酬不用师徒名分,白白传道于你,谁让咱俩好呢。 相处日久,两人话题自然少不得说法讲道,由此苏景了解,山天之修脱变自山胎之修。 大山蕴灵胎苏景见过不少,天狼地的山天修持就是行秘法让修家融入灵山,去做这个“山胎”。 入道、修行、小有成就,凝山灵入化山胎,再出世继续修行。 人家的修行法门,与苏景全不相干,不过简单了解之下,苏景也能觉得其中妙处,入山即为入自然,以秘法相辅利用大山灵胎再做一次出世,从凡人修士变作灵山之子,直接为自己夺来一份自然造化。山天大道能在天外独辟法坛,果然是有些门道的。 山天大道的弟子只要修行有成,全都有一座本命山,小蛮阿菩自不例外,休息的时候还曾拿出来给苏景显摆过,苏景在莫耶雕刻灵山,于观山之术中也算是大行家,见了阿菩的本命山,立刻赞了一声好:烈火基、锐金脉、厚土身、青木皮、平湖天池顶,一山之中五行齐聚,更难得是山中五行彼此相通自成体统,有此灵山相助,难怪阿菩立地飞仙。 修行不辍,聊聊说说,一晃又是三百年过去,这一天里破庙中的两人正对头趴着,忽觉身体一轻怪力散去,两人猝不及防一起翻着跟头飞起老高,两人都未到“休息”时间。 重新落回地面时候,破庙幻象消失不见,心猿意马常驻的大屋显现真形。 心猿团身在床,正忽忽睡大觉;意马双翅收敛四腿蜷曲趴在地面,对着苏景“厚厚”发笑。 苏景赶忙对意马施礼,阿菩也不傻,晓得大屋中的两个怪物绝对惹不得。别看她平日里跟苏景相处时能耐大得很,在意马面前却恭敬得很,依着天狼地的礼数,对意马行重礼叩拜。 之后两人就有些踌躇了,心猿居然在睡觉,上前施礼会不会打扰……神仙要么打坐修行,要么谈笑从容,哪有真躺床上大睡的,拿人古怪可见一斑了。 “莫打扰他,让他睡吧,这三百年可把他累坏了。”意马“厚厚厚”地笑了几声,并非人言,但声中藏法笑时传神,苏景与阿菩直接就能明白它的意思。 “你自己晓得,你来过此间两次,坏了口袋的规矩,除非你能修至巅极、能够逆转此间乾坤,才可破茧出天,否则只能在囊中过一辈子了。”意马传神不停,双目望向苏景:“你已在口袋里修行了八百年,有没想过何时能炼到破茧境地?” 苏景苦笑摇头。 初入此囊时的确存了狂妄心思,但在此呆的时间越久,就越觉得这袋子深不可测。从外面打开还有一线机会,想要从内中破开,根本就是无望之事。 意马神念流转,直入苏景心底:“我见过你的修行,确有独到地方,可是想要离开这里,凭你自己绝无可能。本来你坐你的牢,和我们全无相干,不过你有三个同命相连的小怪拿,事情就不一样了。” 提到“怪拿”,意马笑了起来,他与三个矮子素未谋面,却全不影响它目中慈爱:“那三个小子找不到你,表面上当是无所谓的模样,心中却必定惶惶不安……我们拿人啊,就只求两件事,好吃懒做外加子孙绵延、平安。”后半句话,当年十一世界的星盘中,苏景也曾听那位大拿说过。 “有三个化形的小娃在外面心惶惶,我们两个做长辈的不晓得也就算了,晓得了,心里就不是个滋味了。这三百年我俩没闲着,一直在想办法帮你破囊,不是冲着你,是为了那三个娃娃。”说着,意马大大地打了个哈欠,面容疲惫:“困得紧,不多说了,这件事总算办妥了,想走的话随时都能走。”说话间,一道金光自意马头顶打出,落入苏景眉心。 金光入身,化灵咒一道,落入苏景识海。意马开始打第二个哈欠,又把一块玉简从口中吐出,直接吐到苏景手中。 跟着眼皮将垂,随时都会睡去的样子。 阿菩眼见时间无多,急忙问道:“请问前辈,我能走么?” “随便你,你要想跟他走也行。”最后一道神念传出,意马伏地,也如心猿般沉沉睡去。 上次相见,意马切葱剁馅,随随便便弄个太阳点炉膛,何等神采,心猿则把斩杀病麒麟当做捉田鼠打兔子,又是何等威风,今次相见心猿直接睡去,意马疲惫到说上几句话显勉强。 又何须说个明白,只要不是块石头都能晓得他们为何如此疲劳。 苏景心下感激,不敢再打扰两位前辈休息,即便明知此刻大雷大闪也不可能惊醒心猿意马,苏景还是把动作放得极轻,再行大礼拜谢,随后与小蛮阿菩轻轻退回大屋中心的法阵。 苏景心中很有些唏嘘,别家世界怎样不是太了解,至少中土人间最最讲究亲情,可了不得也是父亲疼爱子侄,爷爷疼爱孙儿。拿人却更甚许多,前后两位大拿,对三尸这种并无直接血脉相连、仅仅是同族晚辈且之间还隔了不知多少代的小娃,都打从心眼里地疼爱在意。 返回破庙,苏景将意马传下的玉简拿在手中,一道真识送入其中,读过内中记载事情,苏景面露疑惑。 阿菩见不得这种神情,都快把自己挂在苏景身上了:“咋回事,到底咋回事,快和我说说。”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接引童子 苏景直接把玉简塞进了阿菩手中,丫头接过来,真识探入其中……苏景读简还只是迷惑,阿菩读简后干脆就愣住了。 真识所至,玉简内容直接显映脑海:马啸猿啼,其声烈烈! 就是马啸猿啼,马嘶吼,声如天雷轰动;猿咆哮,堪比撕天怒响。没别的了。 心猿意马这是开玩笑么?似模似样地给过来一块玉简,内中却是它们的吼叫?可倒是说人话啊。 不说人话,至少也能“传神”,区区小术对大拿来说比说句话都容易,他俩倒好,直接将本形吼叫录入玉简之中。除非苏景和阿菩变成心猿意马,否则哪懂得他们说的是什么。 阿菩不知该说点什么好,继续愣着,苏景却另有想法:心猿意马和自己全无交情,三百年殚精竭虑为他破囊全是看在三个“怪拿”的面子上。 说穿了,就算有话要讲,大拿也和苏景这个小子说不着,他们只和三尸做交情。 三尸未能化身心猿意马,但他们也是拿人,与大拿同宗同脉,说不定能“听”懂玉简之言,便是说囊中大拿的玉简本根本不是留给苏景的,而是交给三尸的? 这倒是勉强能够说通了。 三尸化形之后一直浑浑噩噩,根本不晓得他们是拿人;但后来苏景破无量,从小修进入元神修持,修为增长多少姑且不论,只说这小小元神诞生,于修行境界来说就是个本质飞越,三尸也跟着一起再开灵慧,他们脑中多出些散碎记忆,知道了自己是拿人,不过那些记忆太过零碎,模模糊糊全没具体东西;八百年前苏景飞仙,又是一次大的飞越,三尸也相伴飞仙,说不定现在已经是心猿意马了。苏景琢磨着,下次见面三尸不踏棺材改骑马了,那可更威风了。 再怎么琢磨也没用,先出去找到三尸再说吧。 苏景准备出去了。此间为修炼宝地,以苏景修炼狂人的性子实在不舍得离开,可外面还有大群同伴在寻他。有三祖的杀身血案待查,有大师娘正与庞大的墨巨灵一脉为敌,有冥王三哥还拿着十一哥的心不知为何迟迟不能送回去,有……八百年了,没准不听也飞仙了啊,送子观音那个人情始终没法还,让菩萨他老人家着急实在是罪过。 阿菩正看着苏景,看他低头思索之中忽然又骚里骚气地笑了起来,阿菩今天聪明了一下子:“想你媳妇了?” 还真是想了,一想,苏景觉得自己心都热了。 “嗯,想她了。”苏景微微笑:“我这就要出去了,你走不走?” 阿菩却一反常态,全无往日风风火火的样子,咬着嘴唇愁眉苦脸,犹豫再犹豫……最终她还是摇了摇头:“麻烦你件事情,出去之后去趟山天神坛,将此简交予他姥爷。孩子姥爷唤作小蛮呼。” 玉简交给苏景手中,阿菩又张开双臂用力抱了抱苏景。 她与苏景不同,留在囊中好像坐牢,可迟早还会有出去的一天,除了有些想念亲人再无其他牵挂。不能走的时候就盼着离开,到现在能走了她又舍不得这份福缘,才来了七百年,她还没待够,没炼够。 人各有志,不必勉强,苏景也抱了抱阿菩,这孩子一天到晚胡说胡闹疯疯癫癫,可她也真正没太多心机,七百年相处下来两人情谊不浅。 告别简单,苏景说等你出去了我带着朋友找你去玩;阿菩说等我出去了就给你生孩子。两人就此分别,苏景动念催运意马直接种入自己体内的大咒,旋即只觉天旋地转,耳中忽忽风声呼啸如雷、眼前诸般色彩彼此撕扯彼此吞噬,浑不知身在何处。 盏茶时间不到,眩晕感觉散去,耳中风雷散去、眼前光明柔和,再看四周,不见破庙不见大屋…… 青瓦白墙、幢幢宅舍,四周青山环抱,有风过时山林摇曳哗哗声音遥遥传来,天空白云漂浮,有飞鸟阵阵飞过,几声雁啼隐约。 清清秀秀的一片小山村,可清秀归清秀,无论怎么看,这里也不像仙庭。 苏景不知道仙庭该是个什么样子,不过至少不会是个村子吧……村子里还有牛。就在苏景所处不远地方,一棵枣树下站着一头青牛,枣树上趴着一只蝉。 蝉不动,也不叫。 另一边,还有个背生棘刺的老头子,坐在一块白石头上看蚂蚁。 疑惑中苏景正要动灵识探查四方,忽然听到一阵欢快笑声,十丈外空气涟漪掀荡,一个十二三岁的红衣少年跨步迈出涟漪。少年面如玉,童子打扮:“恭喜诸位证得天仙道,从此列位仙班、永生逍遥,我名红彤儿,九合真人驾前抱镜童子,也是这九合福地的接引童子,红彤儿见过诸位仙家。” 说着,红彤儿合手半躬身,施了个平辈间的见面之礼。 苏景微笑着看着少年一眼,双方目光一触,苏景只觉对方双眸深邃如海,足以沉陷天地之海! 一见面就用灵识去窥人家修为,这种傻事苏景才不会去做,其实也不用探查,只凭一望他就晓得此子不凡。 而少年人行礼时候,不远处的青牛、枣树、树上紫蝉、老头子和他屁股下的白石头、还有他一直盯着看的那只蚂蚁,全都摇晃几下,纷纷上前,口吐人言,笑着“有劳仙童”,各行各的礼。 世界不同,礼数不同,再加上本形差异,在苏景看来他们的礼数着实可笑,尤其那块酒坛子大小的白石头,他围着童子滚了一圈。 树、牛、蝉、石、老头子、蚂蚁,皆为新晋仙家,破天飞升、得洗炼之后就直接就来到了此地。他们也只比苏景早到片刻,对于这里的情形一概不知,口中措辞客气,寒暄恰到好处,可几个人都存了浓浓疑问。 青牛开口,人如其形瓮声瓮气:“晚辈来自红河乾坤,名唤构角,初入仙道心中迷茫得很,有几件事情还请仙童指点。” “构角先生请讲。” “别是弄错了吧。”青牛构角不再客气,开门见山:“我在凡间修天机参大道,终得飞仙,入洞天也好,进仙庭也罢,总得是‘人’的门户才对啊,我身边诸位,还有仙童您,分明都是妖家仙,我是人,怎会飞升到妖家福地。” 还别说,苏景也有相似想法,除了那个老者勉强有个人形外,其他新晋仙家都是妖精成圣,苏景本还道是大圣玦气意所至,误被送入妖家仙域。 可是听青牛说自己是人,你们才是妖,苏景稍觉可笑同时若有所思。 接引童子笑着点点头,却不急着回答青牛所问,他望向了紫蝉:“请问先生出身何处,还有,先生是人是妖?” 紫蝉声音响亮,听起来有些扎耳朵:“我自飞翅世中来,名唤亮哥儿,我是人,明明这头牛才是妖家仙,却来说我是妖精,可笑了。” 接引童子哈哈一笑:“红河世界中,牛是人,别族皆为妖;飞翅天地中,紫蝉为人,别族为妖。红河中的人,去到了别家天地中就成了牛、变成了妖,亮哥儿先生也是一样的道理,这么说大家可能明白?” “凡间世界,各不相同,有些乾坤百族共生,有些地方一族独大,但无论怎样的凡间,都是一样的天规:万灵竞生。人鬼妖精煞水木金石皆有修行机会,所谓人、所谓妖,不过是凡间称呼罢了,破道飞升之后,哪还有什么妖精人族,就只有一个族、一个称谓:仙!”说完,稍顿,接引童子继续道:“凡间有言,天道不仁万物刍狗,天之下万物平等啊,诸位升仙即与天同齐,看人间、看宇宙或者再看自己,还分什么人、妖啊。仙家,只有道不同,不存种族分别。” 说话的空子里,苏景察觉得明白,身边几位新晋仙家一道道灵识扫过来,都在探查彼此修为怎样。此举无礼,不过对此苏景只是心中笑笑,气意内敛神元抱一,这几个新晋仙家的修为参差不齐,弱者尚不如当年那个墨灵仙十五,即便最强的那块白石头,也比着小蛮阿菩差了一大截,凭他们还探不出苏景的深浅。 倒是对面前那个接引童子,苏景颇有些兴趣,其一,此人女扮男装,是个丫头;其二,她的气意缥缈,不似法体真身,更像一段神魂真魄;其三……苏景自己也说不准,就是觉得她古怪莫名,觉得她不像个仙。 这些只是苏景一眼望过后所知,真真正正是看来的,未去用灵识探查。不过话说回来,早在突破远游子之前,苏景就能打杀普通墨灵仙,何况现在。凭他金乌辨真一眼之力,比起那几位新晋修家的灵识细探,可要更“明白”得多。 几个新晋仙家不止探查彼此,且还去探接引童子,红彤儿全无反应,只是微笑静立:“诸位先生还有何事不解,红彤儿知无不言。” 第一千零四十章 升邪 “再要请教,这九合福地为何地,九合真人又是何方神尊,为何我等飞仙之后会来这地方。”仍是青牛构角发问,话说得多了些,他的言辞也渐渐直白,语气依旧客气,但措辞不再那么恭谨了。 “破道升仙,入身宇宙,而宇宙茫茫浩瀚无边,若是无人引领,诸位怕是会迷路;再就是这浩渺宇宙之中,仙庭林立、世界无数,多多少少有些体统或者忌讳的,不宜乱闯。是以上古仙佛施法,专为升仙者设下九十九座接引灵州,新晋仙家先入灵州稍作休整,九合福地就是这九九灵州之一,我家主人九合真人即为此地镇世之仙,不久后他老人家会为诸位讲解宇宙之趣、仙庭分布,课后再送诸位去往本修仙坛。” 苏景开口,微笑问道:“在下不信佛不奉道,既修妖也修丧,无门无宗也无亲无友,到时候我又该去往何处?” “宇宙浩渺,何处不可去?飞仙逍遥无拘无束,没有神坛落身也无妨,先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不犯了别家仙长的忌讳就不会有麻烦;若先生愿意,自己创一座神坛又有何妨。再就是先生也可把九合福地当做家乡,随时可以回来,如果想要驻道于此,我家真人一定欢喜得很。” 边说边笑,红彤儿话锋一转:“诸位仙家莅临,九合福地日月生辉,粗茶淡饭不成敬意,是我家主人的一份心意。”言罢童子挥手,身后虚无空气中通天巨门显现,缓缓打开。 紫蝉与青牛对望一眼,枣树和石头面面相觑,童子的意思是要请吃饭么? “诸位请随我来。”红彤儿当先迈步,跨入巨门。 众人跟随、鱼贯而入。 一门一天地,入得门内,清秀山村消失不见,一片雄伟浩瀚的山海世界迎面扑来,山无兽海无鱼,这世界并无生机却有浓郁芬芳……那是精纯灵元的味道。 “诸位请用,无需客套。”红彤儿笑着,伸手自袖中拿出一枚金色酒杯,空杯。 空杯晃晃,再看内中已有琥珀色美酒盈盈,而这片天地的香气则变淡少许。在场都是仙家,谁能不明白,红彤儿的杯中酒是这座乾坤中一部分灵气所化。 “欢迎诸位,红彤儿先干为敬。”说着红彤儿干了杯中酒,继续笑道:“破道飞升、普天同庆,欢喜事当庆贺,飞升仙家无论入到哪一座接引灵州,都会受此款待,这是咱们的规矩。诸位请便,无需客气,我尚有法事在身,暂且告退。明日此时再来引诸位去见我家仙长,再之后诸位就是真正的逍遥仙家了。” 言罢红彤儿告辞而去。 果然是请吃饭,仙家饮宴不见美酒肥鸡,只有纯美灵元。给他们一座世界,随便“吃”! 吃还是不吃? 一群“外地人”正彼此对望的时候,苏景已经端坐在地,长提息、急行元,开始吃了。 青牛也试探着行法,轻轻浅浅地将这海天世界中的一道灵气引入身中,旋即青牛目光突变,先是微一愣,继而喜色绽放,漆黑牛眸中喜色浓浓! 此间真灵之纯、之精远胜凡间。相比之下,凡间灵气无异山沟野菜、此间精气却是仙台灵芝,相差的何止天地啊。 先是试探,继而狂喜,跟着施法运功。能成仙的皆为痴者、痴迷于修炼者,来到这座精纯到无法想象的空旷世界,就如雷动杀进了御厨房拈花闯入了怡红院,哪还忍得住不去吐纳炼气。 不过炼气归炼气,若说全无戒心那是纯粹骗鬼。初入陌生地方,就算接引童子言辞可靠行止规矩,一行人也不可能完全放松下来,炼气之中心神警醒,一边散出灵识警戒四周,一边细细品味此间纯灵究竟对己身有没有害处…… 一天时间过去,世界安静,元灵醇厚,全无异常之处,众人面前巨门再现,接引仙童如约而至,微笑道:“我家真人已经烹好香茗等候,诸位仙友请随我来。” 一座世界,醇厚天灵随便“吃”,但只能吃一天,此刻时辰到了,一行新晋仙家起身,除了那块白石头看不出什么表情外,余者眼中都露出浓浓不舍。苏景也不例外,起身得格外缓慢,多吃一口是一口。 仙童笑了起来:“这位……”他望着苏景。 苏景报名:“刘二垮。” “刘先生无坛无宗,大可把此地当成家乡的,待见过我家真人,再想待多久没都没问题。”仙童转目望向旁人:“刘先生如此,诸位也是一样,何时住到舒服了再去本修仙坛不迟。” 所有人都面露喜色,见过九合真人后还可以来接着吃,想吃多久都没问题,大不了就是晚去自家神坛几天,那还有什么可说的,目中眷恋之情敛去,纷纷起身跟着仙童出门去。 跨过通天门,苏景等人又回到清秀山村,由红彤儿引领着来到村中心一处小院。 外表看平平无奇,打开门向内看去陈设简单,但等一步跨入屋中时候,周围景色骤变,四面八方蔚蓝之海,众人置身一座银沙铺满的小小岛屿上。 不是幻象不似化境,而是一座真正的世界,有天有海有鱼有鸟的鲜活世界,就被九合真人收在自己的屋中。 小岛前方,一位看上去四十出头的中年文士席地而坐,有海风吹过,文士衣襟飘摆,不用问,当是九合真人。 九合真人身边还有个红彤儿,怀抱法镜微笑侍立,苏景等人身边的那个红彤儿直接走进了那面镜子里。除了苏景之外,一众新晋仙家这才晓得之前与自己接触的接引童子只是镜中一道灵影。 真的红彤儿盘长发,着罗裙,换回女子打扮。 小岛上已经摆好茶案,红彤儿迈步上前引见双方,问礼过后众人落座,九合真人开口先是一番恭喜之辞,并没什么新鲜的。跟着他又敬过一轮茶水,茶汤出入口淡而无味,仿佛白水一般,可片刻后芬芳自舌根泛起,一份清凉气意游走全身,苏景只觉周身毛孔都缓缓舒张起来,由衷惬意。 饮过香茗,九合真人再开口,望向众人:“诸位仙家在凡间修行时候,修行道上可有正邪倾轧?” 有生灵就有倾轧,有智慧就有阵营,正邪倾轧贯穿三千世界,不过在中土承天护道的七大天宗为正,在十一世界独霸天下的六耳是正。 待众人点头过后,九合真人忽又岔开了话题:“有鸡么?” 这问题来得有些突兀,众人不知他什么意思,抱镜仙子红彤儿从一旁笑着解释:“真人是问诸位出身的凡间有鸡么?” 或许是巧合,几家世界都真的有鸡;或许在青牛、石头等仙家的世界鸡是另外一种牲畜,但无所谓的,众人再次点头。 九合真人话题再转:“我在凡间世界游历时候,曾遇到过一件趣事,说与诸位听,愿能博君一笑。那次是在一处名唤‘漏善’的乾坤中行走,漏善世界人杰地灵,处处好风光。大好地方,风景秀丽,我便多逗留了一阵,结庐暂居于一片青丘中。” “丘中有凡人,劳作耕种自不必说,其中有一户人家专以养鸡为业,他家的鸡舍颇有规模,养了几千只鸡。养鸡这种事情不知诸位了解不了解,很有意思,找一片开敞地方,围高篱造鸡舍,平日里鸡群就在篱笆圈子里转,吃食的吃食、孵蛋的孵蛋、公鸡之间常常还会打架……” 九合是真正的仙人,却给新晋仙家讲起养鸡事情,还说是趣事……可九合真人说着说着,已经忍不住笑容浮现,别人听得无趣他却觉得好笑极了。 主人家如此,做客人的谁也不好打断,只能耐着性子听下去。 “鸡群庞大,几千只鸡,放眼看去也是一大片了,成天热闹得紧。”九合真人继续说道:“其中绝大多数鸡,就算彼此掐架、四下乱跑,但也都算老实的,它们再怎么闹毕竟还是在篱笆内。不过……总有那么三五只鸡不安分,总盼着能飞出篱笆去。” “后来有一天,一只尤其强壮的大公鸡,居然真的拍着翅膀飞出了篱笆,我看得有趣,动用搜神之法去看篱笆内其他公鸡母鸡的念头,哈哈……它们觉得那只飞出的鸡太了不起了,居然能飞过那么高的篱笆,简直就是神仙啊。” “那只大公鸡飞出去也没能跑多远,外面还有鸡场的主人和伙计守着呢,主人很快就抓住了这只鸡,你们猜他又怎么说?他说这只鸡不老实,哈哈……哈哈哈哈……他说这只鸡不是好东西,是孽畜。”说到这里,九合真人已经乐不可支,几乎是捧腹大笑,身边红彤儿也轻掩红唇咯咯咯地脆笑着。 笑了好一阵子,九合真人才调匀气息重新开口:“鸡群心中的神仙,鸡场主人眼中的孽畜。”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渐渐阴冷下来:“被抓住的那只鸡又是怎么想的呢?它是鸡啊,肯定也是其他鸡一样的念头,以为自己破道了,以为自己升仙了,可它又哪里晓得,自己其实就是只孽畜。升仙?狗屁吧,升是升了,但算得什么仙,邪物而已,升的是:邪!” 表情阴鸷,九合真人的目光扫过众人,片刻后他又变成初见时的微笑模样、和蔼神情:“诸位,这个故事有趣么?”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嘴短手短,漂亮匣子 能飞升的没有傻瓜,闻言个个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但九合真人问过后也不等别人答话,他又继续说道:“鸡有争斗,有争斗就是江湖,有江湖便分正邪,鸡也有正邪之分啊。可什么是正,什么是邪,都是鸡自己琢磨的……鸡舍里的正邪在人间看来,就是一群鸡为了抢几只蚂蚱打架的事。随便打随便闹,也随便那些鸡怎么琢磨,只要在篱笆里待着就好。若非得飞出篱笆,管是正道鸡、邪魔鸡还是不问正邪清静苦修鸡,在人眼中统统都是邪物。老老实实地待在鸡舍里不好么。” “真人的意思,我是鸡?”有人开口询问,新晋仙家刘二垮。 九合真人目光关爱:“刘先生的脑筋很好。” “好你个蛋。”刘二垮突然恶语相向,都被人说成鸡了,他不还骂他就不是中土那个恣意妄为的小师叔了。 九合全不生气:“刘先生这是恼羞成怒了么?” 刘二垮端起茶水又喝了一杯,反问九合:“鸡是你生的?不是你生的,你凭什么管鸡;是你生的那你也是只鸡……鸡从蛋来……你就是个蛋啊。‘好你个蛋’算是夸赞你,不是骂人。” 九合居然笑了起来:“想不到,这一批新晋仙家中,居然有个这么有趣的人。谁说养鸡人一定要是鸡?人天生是人,鸡天生是鸡,鸡不知本分的时候,就得有人来给它立规矩了。” “规矩你个蛋。”刘二垮再骂人,又做连串反问:“鸡舍是你造的?围拢鸡群的篱笆是你扎的?鸡场那片土地是你破混沌分阴阳开辟出来的世界?你会创世?不会你说个蛋。” 之前骂人尚有胡搅蛮缠之嫌,这次骂人却句句问到了点子上。 瞑目王何等本领,又得十二个强大兄弟相助,尚且创不出一个鲜活乾坤,就凭面前这个九合,或许道行高深,可他怎么也比不了全盛时的瞑目王。他能造出中土那一方完美世界才见了鬼。 再说中土世界阴阳分明四象整齐,自然孕育生灵又因生灵而愈发繁荣,分明是个自成循环自有体统的世界,就算中土生灵要感恩也是谢天谢地,谢不着面前这个不知所谓的九合真人。 养鸡养鸡,不养哪有鸡,中土生灵辛苦耕作、土中刨食,离山弟子炼元自天又承天护道还兴旺于世界,走到哪里都不觉惭愧。没人养他们,他们自己活过来的。 “即便我是鸡,你是人,你与我有半个大钱的关系?”刘二垮直接伸手遥指九合真人的鼻子了:“了不得了不得你也就是个鸡贼,仙界这么没规矩么,一个鸡贼都能扮仙长掌一州了?没规矩无妨,我在人间做过掌刑执律之人,我帮你们立个规矩就是了。” 说话间苏景把最后一点茶水喝光,站起身来,看样子准备打架了。其他几个新晋仙家都未动,虽已听出九合本意不善,但此人高深莫测、此地高深莫测,他们还不敢直接翻脸动法,最好是能有个带头的出来,先去量一量九合的本领。 几个人都觉得,刘二垮这个冤大头来得正合心意。 抱镜童子红彤儿全无反应,九合真人端坐几案后好整以暇,居然还在笑着:“我这里又没有蚂蚱,你和我打杀什么?何况,真要斗也不急在这一时……你总得先看看自己有没有出手的资格不是。红彤儿,凡间有句话,讲吃饭拿钱就理亏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红彤儿久随九合真人,一唱一和早都默契无比了,当即笑道:“回禀真人,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跟着她美目一转望向苏景等人,笑得更开心了些:“好叫诸位知晓,这九合州几重天地皆为我家主人法域,真法之地有另个称呼……嘴短手短法域。” 九合真人呵呵笑道:“诸位收炼了我的灵元,饮过了我的茶水。吃也吃过了,喝也喝过了,不觉得亏欠于我吗。” 话音落则真法降! 不见杀劫袭来,不见灵元掀荡,苏景却觉得脑中嗡地一响。 嗡响时间不长,两三个呼吸功夫后就告散去,包括苏景在内一群新晋飞仙都完好无损,双眸明亮法元深厚……唯一的变化仅在于神情:他们望向九合的时候,神情满满恭敬。 九合先对苏景说道:“请坐。” 没有半分犹豫,苏景直接落座,听话无比,仿佛觉得自己就不该站起来。 “那只鸡不该飞出篱笆,它错了,你们觉得呢?”九合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无一例外,个个点头。 无需搜神听心,只凭新晋仙家的目光就晓得他们的真诚,他们真的觉得那只鸡真的错了。 “那你们呢,你们错了吗?”九合真人第二问。 一群新晋仙家的声音并不整齐,但人人开口:“错了。” 九合真人第三问:“你们以为自己升仙,其实自己升的是什么?” “邪。”一个字,这次回答变得整齐许多。终于,九合真人再次开心起来:“这就是了,凡间修行破道飞升,升邪而已。” 新晋修家们点头,苏景也不例外,恭敬且顺服……不是被迷惑了神志,青牛枣树蚂蚁石头每个人都清醒得很,有关自己一生的记忆全部清晰印在脑海、所有符咒道法尽数铭记于心,如果需要他们随时可以祭起天雷一击。 法元无碍、神魄完好、从身体到思慧都再正常不过,只是他们“认主”了……其实“认主”这个说法也不恰当,新晋仙家与九合真人之间,并无法契相联,九合不能强迫他们做什么,可又何须强迫,在这九合灵州之内,九合之言即为至理、九合之令即为天条。 一群新晋修家都全都觉得九合的话说得正确无比,自己就应该听他的,来自魂魄深处的顺服。只因他们昨日收炼了九合的灵元,今天饮过了对方的茶汤。 灵元无毒、茶水无害,可此间为法域,域中天条就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他们在这里得过域主人的好处,便再也悖逆不了域主心意。 法镜中的接引童子再次现身,笑盈盈为众人添茶。九合继续说道:“那个故事还有下文,我再讲给大家听,鸡场主人抓住了那只飞出来的鸡,大家觉得,那只鸡会有怎样下场?” “杀了?”青牛瓮声开口。 如果九合点头,说他们该死,他们都会觉得自己该死继而自裁,可九合摇头:“它是逃犯没错,可它说到底也就是只鸡,用律法去判一只鸡实在太可笑了……再说鸡场主人养鸡做什么,不是没事杀着玩,是为了养家、发家。那只鸡把自己练得如此强壮,甚至都能当做牛马来使,下地拉犁上路拉车,做什么不好,为何要杀了。诸位放心吧,大家都能活,好好地活着,有力之身可堪大利之用。” “请问真人,”蚂蚁仙细声细气,语气恭敬异常:“人和鸡怎么分?” 问题古怪,但九合能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笑:“真正仙神,宇宙中生星河中长,天注定,没得改。凡间世界上来的,永远做不成人,只能是鸡。” “这样的话,我听说佛祖、道君也是凡间悟道,从凡人成佛成尊……他们、他们也是鸡?”背生棘刺的老汉接着问道,他的衣袍古怪但袖口纹绣八卦,应该是道统传承。 九合真人失笑:“你啊,想得太多了。鸡犯错就是因为它心中执妄念,这等问题以后不要再琢磨,忘了它,忘了它吧。你已升邪,本本分分才是你的大道。” 棘刺老汉凡间修行时候本来是个暴烈性子,若有人这般为他解惑说不定他直接一个神通就打过去了,可九合真人说完后,老汉立刻恭声应是。 这个时候九合真人身边红彤儿微笑道:“诸位道友自凡间飞升,见到我家真人,可有宝物进献?” 中土的山贼行劫过往商客,尚且会唱个开山调,红彤儿却连个幌子都不打,直接开口索要。但她是替九合说话,她之言即为九合之意,一群新晋仙不存丝毫犹豫,青牛低头在地面一蹭,卸下自己的双角;石头裂开一缝抛出自己的玉髓;蚂蚁长大口吐出来一蓬饱蕴灵气的紫金沙……仙家人人献出自己最得意的宝物,苏景也满面虔诚地去摸自己的挎囊。 九合不贪心,只要新晋仙家最最珍贵的宝物,“嘴短手短”,在这灵州内他就是天,全不担心这些人会私藏。 红彤儿开心笑道:“进献即为易主,诸宝之主,为我家主人。” 众仙家纷纷点头,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九合动什么心思,新晋仙就会做怎样的事情,他们承认宝物的新主人是九合的过程,就是洗去宝物原有禁制的过程。诸宝皆撤防,再无法术守护。 这次未再动用镜灵,红彤儿收了怀中法镜亲自上前替九合收敛宝物,一样一样收拢囊中,很快来到苏景面前,笑赞:“好漂亮的匣子。” 的确漂亮,苏景进献黄金匣一枚,匣子四壁花纹古拙,花纹间隐约有精气流转,乍看上去五光十色、细观瞧却又玄光内敛,更醒目的是匣子左右壁上各雕刻了一只怪手。 左手五指“蛇蚓鳅鳝鳗”五长,右手五指为“蜈蝎蜂蛛蟾”五毒。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大礼相拜 莫说九合真人,就是这个婢女红彤儿,修为和眼力也要远胜那些新晋仙家,一看便知这宝匣本身就有珍宝,何况匣中物。 “匣子叫什么?匣子里装得又是什么?”红彤儿问。 仙子有问刘二垮就有答:“此匣名唤捧桃匣。匣子里装的是……”话到嘴边,刘二垮忽然面露古怪神情,仿佛明明知道答案,偏偏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这不奇怪,因“尽献后宝物易主”,刘二垮打从心底觉得这宝贝不再是我的、已经是九合真人之物了,既然不是自己的东西,他自然就忘记了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本来他是知道的,但心念变化后那段记忆被封闭心底深处,再想不起来。 匣子就在眼前,所以还记得;匣中物看不到了,他就不再记得。 红彤儿当然能明白怎么回事,见他呆傻模样咯咯一笑:“刘先生不必浪费脑筋了,打来开看看自然就晓得了,捧桃匣……内中装得不会真的是个桃子吧?” 一边笑着,漂亮仙子伸手拿起了匣子,那芊芊长指才一触及盒子,红彤儿面色陡变! 盒壁上那双左右手纹饰蓦地“转活”过来,左五长右五毒十根手指死死扣住红彤儿的双手! 捧桃匣是苏景乱起的名字,再之前这盒子的主人是离山宝库守库大妖双双儿,双双儿给它起的名字是“左缠仙右蛰佛拿到手里栽跟头匣”。当年双双儿受申屠灵灵所骗,以此宝活捉了苏景,事后误会澄清,苏景把匣子还给了双双儿。 双双儿虽然贪心,可它到底是刘旋一收服的大妖,晓得自己犯错之后惭愧非常,这只错抓过自己人的匣子说什么也不肯再要了,就送给了苏景以示赔罪。苏景笑纳,不过他也没亏待双双儿,让它去六两大东家的逍逍遥遥阁重库内随便选三样喜爱之物。 早在千多年前,匣子就是苏景的了。 那个时候苏景已经是人王,轻松击杀墨十五。当时匣子未能拿住苏景,并非匣子不够神奇,而是双双儿对匣中禁制炼化的办法不对。这宝贝到了苏景手中后,“缠仙蜇佛”禁法岂可再与当年相比! 而真正有趣的是,最初炼化此宝的仙家对匣子禁法的设计:如何才能将禁法的威力发挥到极致?不去加持法术、不再另加炼化,自由之匣自有极致之威。后来者要让这匣子认主、给这匣子加持法术,都会让匣子本身威力大打折扣。双双儿就是没能看透这个关窍,越施法炼化匣子的禁制威力就越差劲。 不损宝匣威力、又让它认主的办法,说难就难比登天,说易就易如反掌:驻魂即可。只消将自己的元神住进去,百年后匣子自然认主。 普通修家、仙家就只有一枚元神,住进匣子里去,法身就变成了“傻子”,大不妥当,说不定等收了匣子,法身已经枯萎或被敌人毁去;但苏景的元神实在太富余了,正巧小金乌修为大涨、原先黄金屋已经跟不上它的修炼,是以小金乌住进“捧桃匣”,将其当做了自己新的黄金屋。 红彤儿不是傻瓜,伸手取匣前曾动用真识探过宝物,见匣上全无苏景施法的印记这才敢直接去拿,可她又哪里晓得黄金匣的“缠仙蛰佛”之禁与苏景不存丁点关系,那是宝匣自己的本事。 被拿住了双手,红彤儿错愕不已,刘二垮则是满面惊慌,失声惊呼:“怎会如此!” 但他话音落时,红彤儿已然冷笑起来:“区区小术,也想……”话未说完前方九合真人的警告传来:“彤儿不可!” 晚了。 九合警告传来时,红彤儿的冷笑声突兀变作一声惨叫,仰头摔倒在地。 “左缠仙右蛰佛拿到手里栽跟头匣”,遇到贼人拿匣子时候,匣子的手只是抓住对方,五长五毒不会伤人、等待主人号令。可贼人要是挣扎得剧烈,匣子又哪会再客气,缠过之后就是蛰、蛰完了就该摔跟头了……禁制剧毒刺入血脉,猛攻红彤儿。 红彤儿栽倒在地,顷刻面色发青,四肢抽搐身体颤抖,抽了羊痫风也不过如此了。 金仙之身百毒不侵,只是相对而言,凡间的剧毒对仙家来说全无害处,可还有另外一句话,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十六老爷就是毒物,他未得道时咬一口大罗金仙,对方只当挠痒痒;待小阴褫修成九翅恶龙后再咬一口,看哪个神仙受得了! 早在中土时苏景就看出,此匣并非出自凡间,多半是以前仙家还能自有往来中土世界时遗留下来。这匣中所蕴剧毒根本不是红彤儿能禁得住的,只才刹那间就已法身失禁,鼻涕眼泪满脸身下怪味四溢。 可把刘二垮吓坏了,口中连串喊着“怎会如此”,急忙忙上前想要救人,但才迈上半步身前罡风席卷,巨大力量直接把他甩去一旁——九合真人赶到,挥袖将刘二垮打飞,另只手伸出搭在红彤儿肩膀上,行功相助弟子抵抗剧毒。 刘二垮直接摔进海里,摔得狼狈不堪又飞快跳出来、飞回来,急得连连跺脚。不过这短短的一会功夫里,红彤儿已然停止了抽搐,九合真人的修为深厚无匹,迅速压制了剧毒。 看了苏景一眼,九合的神情放松了些,行功救助红彤儿不停,同时抬头望向苏景:“适才为救人,出手稍重,刘先生无碍吧。” 匣子是真正的宝贝,禁制是匣子自带,本就和刘二垮没有丁点关系。九合真人法眼如炬,一眼就看出真相:不是刘二垮害人啊。 甚至可以说,如果不让新晋仙家抹去宝物上的禁制,匣子也不会这么厉害,不怪他。这匣子当是前辈传承到刘二垮手中的,以凡间修家的见识,自是看不出匣子没了法术加持反倒会更厉害。 更要紧的是九合真人看得出苏景的修为:修风火的,以新晋修家的身份来说还不错,但比起这一批里最强的“白石头”还差了一点,凭他这点本事,必定被“嘴短手短法域”控制得死死的,不可能会有反抗之心,更谈不到故意害人。 见九合面色缓和、红彤儿伤情稳定,刘二垮放松不少,想要解释几句可张张嘴巴什么都说不出来,渐渐地眼圈红了,泪水滴下…… 九合笑了:“先生不必自责。凡事都有意外,红彤儿闹了个笑话,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倒是这匣中宝物,让我好奇得很。”说话间红彤儿身体猛一震,眼睛张开彻底清醒过来。她手中的“左缠仙右蛰佛拿到手里栽跟头匣”也在啪的一声轻响中打开了。 九合真人是鸡贼没错,但他的修为也着实惊人,替红彤儿保住了性命。不过剧毒可怕,就算不影响修为红彤儿也得好好躺上一阵了。 至于宝匣,虽有神奇之处却也不能包打天下,一次只能伤一人。伤过一人后禁法暂消,须得“休养”三年才能再“缠仙蛰佛”。 匣子都这么吓人,那匣中的宝物又得是何等神物,一群新晋仙家、连同刘二垮本人全都好奇不已,不愿而同望向其中。 九合真人也看匣子,看过之后他的神情变得古怪了……匣中摆了一个袋子,看上去破破烂烂的一枚乾坤囊。 这下子众人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了,九合真人也是一副无奈神情,抬头看了苏景一眼,但没多说什么,伸手就去拿那只破破烂烂的乾坤囊。 破烂囊,换一囚则易一主,小蛮阿菩入囊后,这宝贝本都不知道飞去了何方世界,可是苏景这次出来后发现破烂囊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不止破烂囊还在,意马种入他身中的咒符也未消散。昨天行功时候苏景细细品味这道咒符,只要自己愿意,随时能再以此咒返回囊中,此事多有古怪,苏景还没想通其中道理。 眼见九合取囊,刘二垮急忙提醒:“真人小心。” 九合一笑,笑中轻蔑之色闪过,根本不当回事,可是在将破烂囊拿到手中后,面上笑意很快变作惊讶,抬头再次看了苏景一眼。真人是真正神仙,真识探过虽还看不出囊中装了什么,但破烂囊中那份若有若无的荒古苍凉味道、那份隐隐约约的上神正法气意被他清晰捕捉,必然是宝、重宝! 九合心咒一转,先唤出几个与红彤儿打扮相似的手下,命他们扶了红彤儿下去休息,跟着九合施法催囊……打不开。 九合惊讶之色愈浓,浓浓惊诧之中又有难掩喜色。真人智慧了得,转眼想通了事情经过:刘二垮在凡间无意中得来此囊,可凭他那点修为,自是打不开这宝囊,越是打不开的袋子,里面装的东西也就越珍贵,这才被他当成最最珍贵的宝物,平时都藏在捧桃匣中,刚刚进献出来。 忽然间,九合笑了起来,第三次望向苏景:“刘二垮啊刘二垮,好歹你也是升邪之人,可知‘机缘’二字。” 刘二垮见宝囊未如捧桃匣那般暴起伤人,着实松了口气,对着九合之问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也不用他来回答,九合继续笑着:“凭你的本事,永远也打不开此囊。宝囊落入无用之人手中,成全的是我与此囊的机缘啊!这份机缘你也有参与,多多少少有些功劳,误伤红彤儿之罪就此抵过,将来就在我这灵州中好好地干活、好好地活着吧。” 刘二垮霍然大喜:“只要真人不怪罪,刘二垮愿粉身碎骨以报大恩!”说着他直接趴到了地上。 突然间他冲着九合趴下了,惹得众人一愣,但很快大家释然,凡间各界礼数不同,刘二垮趴地应该是他出身凡间的大礼相拜吧。 受了刘二垮趴下之礼,九合更是开心,大笑摇头:“何须粉身碎骨,言重了,言重了。”言罢再次催动法力,去破宝囊。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民风 三百年前苏景心入自然、无中生一;八百年前升仙开悟,万念归一、一入虚无;莫耶世界做雕山修持,独独之我与天人合一两大心持突破;再向前,幽冥西仙亭苦战墨尸离山脚下恶斗田上,“现世报”“天无道”上下两重天道领悟……回头看、倒着数,自从进入元神境界开始,苏景的心境修持始终不曾偏离那五个字:我是我的神。 不去强求主宰什么,不去强求强大武力,只盼我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只盼我能坚持本心。 其实他在莫耶时候返璞归真破悟大逍遥能如此顺利,也全因“坚持本心”之故。人变了,心不变,我是我的神。当年白马镇上那个磨刀少年与后来巅顶大修能够“完美重合”。 只凭“我是我的神”这五个字,九合真人“嘴短手短”的域中真法就休想奈何得了苏景! 欠不欠他什么,他说了不算,我说了算,若觉愧疚我自有补偿,若觉活该就算他倒霉。只是他不急着发难而已。真要催起法术开打,苏景根本不怕九合,不过看着高高在上、把别人都当做傻子的九合师徒自己当了傻子,徒弟被匣子蛰了师父一个劲地开始研究怎么把自己关进苦牢里去,苏景觉得挺有意思。 再就是苏景有些顾虑……给九合个袋子先坑着,自己先看看此界情形。 九合真人接连几次施法破禁均告失败,全副心思都放到袋子上了,再没兴趣理会几个新晋仙家,挥手唤来童子将几个人带了下去。 走就走,苏景一点不担心。他身中符咒与破烂囊灵犀相连,只要袋子一开他立刻就能感知。 跟随童子退出碧海银沙之地,重新又返回了那座清秀山村……村子没变,但人多了,似是干活回来了。画样的小小村落里多出了几分生气,以苏景所查,算上他们这一行,村中差不多有六十余人,无一例外的,皆为飞仙之辈! 与青牛、枣树、白石头情形相同,都是才一飞仙就来到九合灵州,被九合真人法术擒下,“心甘情愿”留此为奴。领着苏景等人回村的仙童与之前那个红彤儿颇为相似,女扮男装、看似亲和其实高傲。 一路走来时间不长,不过苏景刻意巴结,那个仙童也知他献上宝囊惹来真人开心,对他也还有几分客气,待到入村时候两人已经熟络了,苏景问道:“还请仙童指点,这片九合灵州究竟多大?” 仙童应道:“九合灵州,九巧连环。九重天地连环相扣,除了你们初到时候去吸炼纯灵的海天世界;刚刚出来的真人道场之外,另还有七座小世界。你们现在所处地方是为七座小世界之一。”说完,稍顿,仙童又道:“似你等这般升邪上来的,都散住于这七座小世界中。” 先前苏景已经在此来回穿跨过三重天地,听对方说灵州九连环并不算太意外,但脸上一定得摆出十足诧异的,又问道:“像我们这样的,大概有多少人?” 仙童应道:“还活着的,加在一起五六百人吧。” 五六百人不算多,可个个都是飞升之辈,个个都把九合真人当做上仙真神,打从心底里崇敬。只凭九合真人一道心咒,这些仙家就能穿跨界域聚拢一起,刚才苏景要是直接发难,这一架打起来可十足麻烦。 何况灵州内还不止九合真人与“升邪”之人。又聊过几句后苏景从仙童口中得知,连环九地,每一地都有一位“护地仙”和几位护法,专责督促升邪者赋役劳作,护地仙与九合真人兄弟相称,想来本领不会差劲。 说到这里仙童没了耐心不再闲聊,给苏景等人每人指点一间瓦舍:“先住进去,待到明日劳作时候,自会有人来唤你们。升邪之人,犯错在先,饶过你等性命已是真人法外开恩,你等当珍惜眼前赎罪机会。” 青牛枣树等仙家认真应是,语气中既有自责也有感激,仙童又说道:“平时无事时候,四处走走也无妨,但最近不太平,除了被护法领着外出干活,你等不得踏出村子半步。” 这等“有趣”之事苏景自然要追问:“不太平?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来九合灵州闹事?” “几百年前西边冒出来一伙蟊贼,觊觎灵州锦绣、妄图染指,常常会攻打过来。”仙童冷笑起来:“不知死活的蠢贼而已,凭他们想夺这九合灵州还不够资格。真人已经被他们惹出真火,他们就快活到头了。” 青牛、枣树等人闻言震怒,但不等他们表一表忠心仙童就把话题转开去:“除了一伙贼子之外,最近会有贵客来访,若是乱走冲撞了贵客那可是万死不赎的大罪!” 话说完,仙童摆了摆手,打法一群人进屋去,自己转身去向真人复命去了。 当天夜里苏景做了两件事,一是动用本命修持中的那一点灵犀联系三尸,可惜没有回应,苏景能探得他们都活得挺好的,却不知他们身在何处。这倒无妨,只要他们还在就没问题,反正自己遇险时候他们一定会赶来;再就是出去转了一圈,这事一点也不难,灵州内所有升邪之人都被“嘴短手短”中术所擒,身拥大力却温顺如羔羊,根本不会兴起叛逃的念头,所以界内并无禁法。 他所在这一地并不大,不过三千里方圆,此间护地仙与座下护法不在村中居住,另辟百里道场居于远山。 三千里地,一会功夫苏景就转完了,除了护地仙的道场中有浓重真元流淌的痕迹之外,其他地方并无异常。来日方长,苏景并未直接去探敌人道场,从外面走了一圈后就返回山村。 又在村子里转了一圈,串了串街坊邻居。拜访的第一家住着个满口獠牙背生毒瘤的老汉,冷冰冰的模样,苏景客气招呼说明身份后,向他打听平日里大家需要做何劳役,老汉淡淡道:“平白打听?你出身的凡间会有这等好事?” 刘二垮在得了九合真人一堂“升邪”课的教导过后真心向善、想要赎回自己的飞升之罪,不与前辈争辩,乖乖交出一枚紫皇庚金剑羽。 老汉拿在手中掂量掂量,喃喃道:“底子还可以,回头改炼做挖耳勺也算有用。”他抬起头双目如针,冷视苏景:“九合仙长交下来的劳役,内藏大奥妙、真玄虚,岂是你一个新近升邪之辈能够打听的。安安分分地住着,老老实实地等着,待护法真尊唤你去干活的时候你会知晓,这就滚回去吧……” 说道“吧”字时候,毒瘤老汉挨了个大嘴巴,二垮打的。 苏景刻意隐藏实力,但收敛之下毒瘤老汉还是比他差出一截,尖牙掉了三颗。 人家挥手一掌都躲不开,老汉便知不是对手,气急败坏破口大骂,但不敢直接上来动手。苏景勾勾手指引回自己的庚金剑羽,笑问:“白拿钱却不说事情,你出身的凡间会有这等好事?” 一边说着,一边又把手扬了起来。 老汉怒叫一声“小辈找死”,身形一跃而起,苏景只道他要拼命,不料他绕过苏景摔门出去了,离开前又甩下一句:“你等着!” 苏景又好笑又无奈,泼皮打架么?还“你等着”。苏景才不等,起身出门走去了另一件瓦舍,这次开门的是一个周身纹绘青龙的虎头人身大汉,赤身裸体只在腰间裹了一条虎皮裙。 以金乌目力一眼就能看穿大汉文身皆为真龙法相,待到斗法时这一身刺青都能跳出来帮主人打杀,这就有些意思了。男子为虎形化身,有道是“龙虎相争”,他能以恶虎身魄驱驭天龙法相,当是有几分本领了。 大汉打量了苏景一眼,声如虎啸摄心:“新来的?” 苏景一看对方目光就知他也不怀好意,苦笑摇头:“刘二垮初来乍到,特来拜会阁下……” 怪汉把呼扇般的大手一摆:“听说来了新人,我还没去找你们,不想你主动来了,废话就不必多说了,初见你家前辈,可有宝物进献,献上宝物就滚回去……” 这次连剑羽都不用往外拿了,苏景直接把拳头捣上了那张虎脸,趁着怪汉昏倒前赶紧告诉他这一招唤作黑虎掏脸,之后擦擦手上的老虎血又去第三家拜访。 这一次户主人客气得很,请苏景落座,还亲手给泡了一碗香茶,苏景才抿了一口就尝出水中藏毒,虽不致命但也足以压制修元让中毒之人好半晌体弱无力。 素不相识,见面下毒,也不外劫财夺宝,苏景都懒得问他为什么,抡起胳膊前后十三拳打到了户主人脸上。 连打十三拳倒不是户主人惹得苏景有多生气,只因为这是个十三头虫的妖仙。一头一拳将其打翻在地,苏景甩着手向外走,十四王还就不信了,整个村子人人都是这般德行? 但这次不等他离开院子,外面真元轰荡遁光闪烁,四十多人施法赶到,看衣着打扮无一是九合门下弟子,那就再明白不过了,都是“村民”。为首的正是最先挨过一巴掌的毒瘤獠牙老汉。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本色 本以为大家都是九合真人的“鸡”,当彼此亲好、和睦相处才对,不承想“老鸡”欺负新鸡。要知道这片九合灵州的法术只是让人顺从九合真人,并不会更深入的迷惑心智,村子里住着的所有仙家的本性都不会改变。 此间民风,恶毒贪婪! 这一次人多势众了,毒瘤老汉森森冷笑:“狂妄小辈,目无尊长,今次就是你的死期了。” 和苏景一批的“新鸡”都被惊动,大多数推开门缝看了一眼,晓得自己初来乍到,不敢惹事又赶紧关上了门,就只有那头青牛走了出来,瓮声道:“大家同为九合真人效力,本应……” “孽障住口!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余地,速速滚去一旁还能活命!”毒瘤老汉身边一个身段妖娆但长相丑陋的女子叱喝。 青牛和苏景没交情,就是觉得对方这般欺负新人不妥,但生平第一次面对几十个气势汹汹的仙家,心发慌目光闪烁,不自禁倒退半步,口中却仍坚持道:“滋事斗殴,小心真人惩戒。” 话说完,没想到惹来一阵笑声,一群老鸡全都笑了起来,就连孤零零地那个刘二垮也在无奈摇头——法光煌煌、器鸣响亮,四十多个升仙之人齐齐施法显身,虽然还没真正动手,但惹出的动静也不算小,按道理说护地仙或者本地护法立时就能查知,可是他们并没阻止的意思,连半个字都没传过来。 升邪者,囚牢中人,他们打架闹事九合真人与护地仙根本不管,“老鸡”都晓得规矩,随便打,只要别闹出人命就行。毕竟此地囚犯都是真人的奴隶,还得干活的。 苏景对青牛摇了摇头:“构角兄的好意我心领了,请回去吧。” 青牛嘴巴动了动,终于不敢再说什么,灰溜溜退回屋中。苏景则伸手一指毒瘤老汉:“老王八,你得死。”言罢挥手亮出九十九枚紫皇庚金剑羽,飘摆身边结阵以待。 百炼羽剑,自有气势,旋转飘零与主人身边,苏景的气势也告暴涨。其身阴风缭绕脚下阳火结潭,跟着苏景又把手指一圈,所有“老鸡”都被他圈在其中,声音愈发冷漠了:“你们也一样,谁都活不过今晚了。” 有人能想到这个刘二垮是个混横的,不见得就怕了他们人多;可一群老鸡之中无人料到他非但不怕,反而还将气势节节拔高,摆出横扫一切之姿。 话说完,苏景收指、晃手,自乾坤囊中取出一柄狼牙巨棒,棒挥舞风缠火绕,顷刻化作风火杀锤! 猛一声吼喝如雷,苏景跃身半空,杀锤脱手向着群仙轰轰砸下,而法器出手他的身形也不存半分停顿,又冷笑一声“真得死”,旋即遁化青烟转身就逃。 风火冲霄,战役滔滔,谁也没想到刘二垮能把逃跑也炼成这等气势,是以谁也没想到他会跑。 狼牙棒轰轰落地,风火散去,居然只是一个破树枝,幻形法术罢了…… 苏景当然不怕,可把面前四十多人全都打了,九合真人会怎样看他?若不打,干挨着,苏景会做这种傻事? 群仙这才晓得上当,不知是谁怒叱一声“哪里逃”。一群人齐齐遁法追去。 之前没想到苏景会跑,追起来后才发现,原来他跑得这么快!背后元吉天都火翼撑起,再配以金乌万巢遁法,苏景牢记仙童“警告”不出山村,就在村子里飞来逃去,时而蹿天时而入地,时而火中来去,尤其可恨的是他还会幻形:眼看他逃进新晋仙家白石头的屋中,一群老鸡冲进去,不料屋中两块白石头摆在地上,一模一样地乱滚、解释对方是假的。 这可怎么分?不用分,一起打了就是,待到他们法术出手,其中一块白石头才惊叫一声,重化刘二垮之形,裹挟风火破开屋顶逃出去。 又追了一阵,乱着乱着找不到又找不到刘二垮了,有仙家祭起穿天神目快发现:村里多出来一桩瓦房。 南荒老蛤赐下的蜃玉早已被苏景炼入体内,做个幻化转转念头而已。算不得太高深,不过也得让人停下脚步专心行法凝目才能看穿。对一群追赶他的仙家来说,这桩本事实在太讨厌了…… 整整四个时辰,苏景大战小村中四十余位飞仙之人,不曾有一法交手不曾有过一宝互击,硬是从子夜跑到了天亮。 东方显现黎明时候,不知何处突然传来一声雄鸡报晓,四十多个仙家仿佛听到了咒令一般,齐刷刷停下脚步。以他们的修为跑上一宿就和常人走三步路的消耗差不多,一点也不累,可是就在一方小小村落中,闹腾了大半宿硬是没能抓到人,人人都心中不甘。 对方不追了,苏景也不再逃遁,相距百丈外站住身形,一双翅膀还撑着,随时准备继续逃。 为首那个毒瘤老汉怒视苏景:“小辈,不是说我们昨晚都要死么?说话只当放屁的无耻之徒。” 苏景嘴上从不输人:“这么把我的话当真?那好办了,你听好:我是你爸爸。” 毒瘤老汉勃然大怒,可他自居身份不肯还嘴“我是你爸爸”,不还嘴、又不知为何不敢再动手了,只有生闷气的份。 刘二垮见对方闻鸡止步,大概能想到是天亮后护法会过来带奴隶出役之故,当下深吸一口气,敛去面上轻浮神气,肃容庄重、再抬眼望向毒瘤老汉:“我是你爸爸。” 扑哧一声,居然有人敢笑,循着声音望去,早上刚出门的青牛构角。笑过一声后又忙不迭地忍住了。 就在这个时候,天空中一道惊雷炸碎、直劈刘二垮头顶。 狠烈杀劫,之前全无征兆,待刘二垮察觉时候雷劫已经打到发髻,大骇中忙不迭去抵挡。可又哪里来得及,雷中巨力轰砸于身,刘二垮惨叫中摔飞开去…… 但这雷霆来得狂猛、看似凶狠,实则蕴力巧妙,把苏景打得披头散发摔飞一旁,狼狈不堪却并无丝毫真实伤害。不过话说回来,若这雷霆真是伤人的,苏景挥挥手就挡下了,不会真挨上。 一头夜叉般的三角怪物显身空中,长相丑陋凶狠、偏又摆出一份和蔼态度。微笑着望向苏景:“刘二垮,你的修为可配不上你的逃遁法术啊。” 夜叉的衣着与之前的接引仙童几乎一样,只是袖口纹饰的花纹稍有区别,当是此处护地仙驾前护法了。 村子里闹了几个时辰,护地仙那边都看得一清二楚,因为苏景逃得太好了,护法来时才会动一道雷霆以作试探,看苏景真挨了这么一下子,他的疑心散去大半。 刘二垮对护法的态度恭恭敬敬:“启禀护法真君,之前小人对红彤儿仙子说过,在凡间修行时我不奉道不拜佛,既修阳也修阴,无门无宗百法杂学。由此被凡间宗门视作妖邪,和尚要打我老道要抓我,阴间恶鬼与阳间修宗见我就喊打喊杀……小人修为不成,但炼就了一身逃跑的本事。” 护法疑心尽去,不再追究什么,也不过问众人昨夜斗殴事情。但和“鸡群”想象不同的,他前来不是要带领众人去劳役的,正相反,他告诉众人今天无需劳作了。 说完护法转身欲走,不料刘二垮忽然说道:“真君请留步,小人有宝物进献。” 若非后半句话跟得及时,护法理都不会理,听到献宝夜叉暂停脚步,笑望刘二垮。二垮多聪明,当即翻宝囊,取出一块小石头捧在手中,上前进献。 来自二明哥宝库的灵山山种,不引刀开灵就是普通石头,但内中藏蕴的造化气意是不会错的。护法眼睛一亮,将小石头拿在手中把玩着,片刻后他的目光从石头挪转到刘二垮身上,目光中有笑意,可笑意之下尽是冷冷阴毒。 他送上了一件不错的宝贝,还有没有? 刘二垮心思不错,直接把自己的锦绣囊倒翻,已经亮出来过的九十九枚随身剑羽、几瓶普通丹药,十余张威力平平的符篆,此外再无别物,家底早都被苏景放入黑石洞天去了。 明明已经收了好处,夜叉护法却不肯罢休,伸出手在刘二垮腹上一点,后者面露痛苦之色,张口干呕但什么都没能吐出来,夜叉这才信了他再无像样宝物,掂量着手中灵山之种,对苏景点了点头:“也算你有份孝心。” 苏景借机闲聊几句,先问今日为何不用“上工”,夜叉护法应道今日会有贵客上门。苏景借着此题继续向下聊,说是昨日接引仙童也说最近有贵客,夜叉却摇了摇头:“今天来九合灵州的朋友,都是真人至交良朋,大家身份平等,是贵客但并非那位尊贵上宾。今日九合真人广邀仙友是为行转一桩大法术,州内几位护地仙也都去真人道场相助。” 平时“鸡群”们要做的劳役,须得护地仙亲自施法持阵,护地仙都去帮九合了,今天自然就不去干活了……闲聊几句过后,夜叉忽然笑道:“你也不用东扯西扯了,你的心思我本座清楚,可是向我对他们吩咐一声,莫再打闹了?” 仍是因为“嘴短手短”的真法降服了所有人,域内“鸡贼”对“群鸡”不存戒备之心,苏景刚问的那些在夜叉看来都不是机密,只是没话找话拉关系罢了。 初来乍到就被全村追着打,刘二垮再不抱住护法的粗腿,以后真是没法活了,这才有了主动献宝……果然,刘二垮面露喜色:“小人这点浅薄心思,哪里逃得过真君洞察,万望真君成全。” 夜叉哈哈一笑:“我不管。” 言罢拿了山种灵石转身离去。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只对外人而言;拿人钱财、不侍其事,九合灵州土著本色。 早在刘二垮说要献宝时,毒瘤老汉等人就嘴角含笑、面露讥讽,他们都明白刘二垮想抱粗腿,也都晓得他最后下场:平白丢了一件宝物,什么都捞不到。 眼见夜叉离去,刘二垮站在原地,满面诧异……直到夜叉消失不见,他的目光才重新望回毒瘤老汉等人,静默片刻,忽然刘二垮一声惊呼,转身就逃。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待我打开宝囊的 其实毒瘤老汉他们也挺为难的,这事闹得骑虎难下了。本以为抓住此人痛打一顿、都是飞升之辈谁没几道拿手刑罚,抓住他后不要他命但让他求死不得易如反掌,总能把他制得服服帖帖;不承想这小子如此能逃,眼睁睁地看着他逃就是抓不住,偏偏他单打独斗的本事还不错,虎头凶汉和十三头虫都被他痛打过,若不能将其降服以后大家怕是都得挨了他的报复。 不能不抓,又抓不住,天知道这般追逐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时那个身段曼妙的丑女提出讲和,刘二垮逃跑也能逃出凶性,恨恨道追过他的人一人喊他一声爸爸,双方仇怨就此作罢。村中老鸡个个大怒,又一窝蜂地追赶下去。 此事真没头了,一晃一个时辰过去,苏景探得云天之上有云驾行过。 云上笑声阵阵,但法驾有法术遮蔽,修持差劲之人是察觉不到的,毒瘤老汉等人全无察觉,继续对刘二垮穷追猛打,只有个别一两人狐疑抬头,不过也未能发现什么。 苏景跑得奇快,同时分出一半心思留意头顶动向,隐遁于高空的云驾飞行速度缓慢了许多,笑声却越来越开心。不难猜,路过的应该是九合真人请来的客人,途径此处看见村中打架,就好像凡人见到公鸡互掐一样,觉得可笑就笑了,笑得很开心。 笑就笑吧,苏景不在乎。 人间时候苏景见过太多笑话自己的人了,到头来……苏景得道飞仙,当初笑话他的人早不知埋骨何处。 再说苏景见那道云驾非凡,主人应该颇有几分本领,苏景还挺高兴的:昨天尚且平安无事,今天忽然呼朋唤友、连同州内一群护地仙统统叫到一处,所为何事? 苏景以为,多半为了开那个破烂囊吧。 九合请来的人本领越高,宝囊打开的可能就越大。苏景盼着九合能开了那囊。 破烂囊禁制很坑人,自内向外开全无机会,从外向内开的话,宝囊禁法就会总差一线……差一线,偏就破不开。 不过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法术,宝囊禁法也有个小小破绽:破禁之力突兀暴涨,囊口封印可能会“一时不查”被人攻破,便如苏景第一次入囊的情形。 苏景这边追跑打斗,修金乌的,除了玩火娴熟之外,遁法也是一等一的出色,加之双方实力差距实在太大,苏景跑得游刃有余;同个时候九合真人道场法境仙家盈门,或高冠古袍或锦冕霓裳,驾前或有凶兽守护或有仙童侍奉,来者个个气度不凡,正在银沙小岛上说笑。 不多时,九合真人请来的二十三位仙家到齐。 九合真人带着八位护地仙相迎寒暄,一番客套之后真人将双手一拍,一群仙子手托长盘步履款款走上前来,一时间宝光流转仙霞盈溢,无一例外,每一只长盘内都托了一件上好宝物,献与到场仙家。 正如苏景所料,自从昨日得到宝囊之后,九合真人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破烂囊的禁制就是只差一线、破不开。 九合真人的见识,比起凡间时候的苏景当然要胜出许多,仔细揣摩之下很快就想出了开囊的窍门:力暴涨。所以连夜发出请柬,请人上门帮忙。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以九合真人的贪婪性子,又能交到什么义气朋友,请他们来帮忙不能只凭一句空话,须得奉上宝物报酬。普通的宝物入不了真仙法眼,九合真人这次真是割肉献血,动用家底了。会如此只因他探得明白,这宝囊中透出的气意实在惊人,打开来,内中必是惊动神佛的灵宝。 莫说自己库中重器,就是把九合灵州都搭进去也值得,只消得了囊中神物,再花上些时间加以炼化,封神立位、开一方上法净坛又有何难! 值得了,值得了。不过真相是不能告诉这群宾客的,为一件上好灵宝打得群仙陨落的事情屡见不鲜,九合真人可没那么傻,只说修行使然须得将九合灵州每一地都扩展三百里,须得众仙帮忙做满力一“推”。 他已经布好一阵,众仙家各入其位发动满力一击;九合自己则置身海底金宫,与外隔绝,外面的仙家探不到他的情形,行阵后阵法自然会将诸仙打出的大力汇聚过来,他在将巨力引去破囊。 此外九合真人又做了好一番准备,施法将自己的金宫遮蔽得严严实实,以防破囊后内中灵宝落处,会有神光溢出被人看出真相。 九合真人手下大把奴隶,本来不缺人手,可是要行布一座为数百仙家聚力引流的大阵,九合真人没这个本事,所以只能相求外人了,来的这些仙家个个法力高强,远胜那些“鸡”。 二十三位仙家懂得规矩,反正报酬丰厚,远远值回自己满力一击的价钱,是以不做过多追问,各自挑选了喜爱之物后,其中一个身披青羽霓裳的仙家又一把揽上九合婢女的腰肢,笑道:“九合仙兄,我最近得了一份欢喜修持法卷,翻看过后颇有心得,奈何我那洞天中都是些禽鸟精怪,想要双修却寻不得一位合适仙子……” 九合心中一阵不快,但面上笑意浓浓:“如意仙兄看上红丹儿是她的福气,能与仙兄合修妙法更是她的福缘!红丹儿,还不快快拜谢仙长。” 那个唤作如意真人的仙家坐地起价,又捞个美貌仙婢,仙家之中另几个淫邪之辈见状也纷纷开口,不对九合而是对如意真人道:“真人,你那份秘法可不能私藏,须得借我看看。” 如意真人笑道:“好说,好说,也不是什么高深修法,不过有些趣味而已,绝不敢私藏……” 那几个淫邪之人有了和合修持的题目,再接着向下说,三言两语又绕到合修女子身上,九合真人的心都发皱了,但马上又一狠心,几个婢子算得什么,囊中灵宝到手后,何愁不能称霸一方呼风唤雨,到那时再去找这些贪婪之徒连本带利讨回来! 主意打定也就不再优柔,干脆大方起来,来相助的仙家每人都再赠出一个仙婢,九合真人一边说着场面话,一边心中反复默念着“待我打开宝囊的……待我打开宝囊的……”这句话念得多了,心情果然好转起来。 来这里的都是想做买卖的,眼见赚得足够了也不敢把主人家逼得太紧了,个个欢喜谢过九合,由九合地童子引领着进入法阵。九合真人又次谢过诸位仙家后,纵身形跃入汪洋,去往自己的金宫,心中那句“待我打开宝囊的”灵咒始终不曾断过。 外域二十三仙,本州八位护地仙齐齐入阵,前后三十一位仙尊,这就准备动阵了…… 山村中,苏景还在逃着,跑得风疾火烈,若只看他的气势,还道追人的那个是他。可再逃跑不久后,他突兀转身,迎上了身后不断追逐的“老鸡”。 逆袭追兵,不逃了。 逃跑时气势煌煌,冲袭时反倒没了声势,唯独:快!比着他逃跑时候速度更要快上无数,追着他的“老鸡”人多势众,却无一人反应过来,无一人能及时出手阻拦。 那残影明明还在向前奔跑,真正的刘二垮已如鬼魅般折返身前! 折返虎头怪汉面前,怪汉已被救醒了,跟着大队追逐刘二垮好半晌,大呼小叫不知骂了多少声,哪里想到对方突然就冒出在自己身前,抬手一拳,黑虎掏脸。 只是这次掏得比上次沉重得多,不会让人昏厥,也不会让人头颅爆碎,但那份剧痛无以言喻,虎头怪汉惨叫一声摔翻在地,却不敢再稍有动作。他晓得,自己的头骨已经被巨力冲击、此刻变得酥脆无边,何须再有外力相加,只要自己稍一晃动,骨头就会自行散碎! 不能再有稍动,只有维持现在的姿势安养,但那份剧痛腐骨蚀魂,疼得他冷汗如浆。 虎头怪汉惨叫声未落,十三头虫眼前一花,抡成风车的拳头劈头盖脸得打下来,十三头,十三拳,昨晚那顿打怎么挨的,现在又强猛百倍的重挨一边,他的下场与虎头汉一模一样。 苏景奇快,击溃两人后又闪到毒瘤老汉面前。 此刻村中一群飞仙者终于反应过来,大哗同时大惊、大怒,纷纷怒叱想要动法轰袭苏景,不料还不等他们出手,苏景的身形忽然模糊了下,下一刻,人影憧憧! 一个苏景身着金红色长袍,一个苏景身着风青色长袍,一个苏景身着亮银色长袍,银色中透出寒光,如剑。 分身罢了,凡间就有的“玩意”,仙界里随处可见,全无稀奇之处。可是苏景的分身未如本尊那般收敛气意,风火剑三尊分身个个气意外放,森森杀意仿佛剧毒蛇信舔到了众人脖颈! 法术未动,真识先行,只一探众多飞仙者就觉毛孔发炸体肤阴冷,大难当头之兆……这就是三尊分身的气意了,未开口却再明白不过的意思:谁敢再踏上半步,魂飞魄散! 气意尚且如此,何况他们的本领。 分身的本领尚且如此,何况刘二垮本尊。 风火剑分身显现,背向苏景护住本尊,一起向前踏上一步,情不自禁正围拢上前的“老鸡”齐齐后退一步。 苏景不再保留,突然展现实力,倒不是被追烦了,主要是因为他身中符咒与宝囊灵犀相牵,他能察觉巨大力量突然袭向封印,九合灵州的要紧人物都在阵法中,谁也顾不得再注意此间;再就是封印这次当是撑不出了,九合真人很快就能如愿以偿开打袋子,他入囊时就是苏景发难时,都此刻再无需保留了。 “也别喊爸爸了,喊一声真君,再掌个嘴,你就能活命了。”刘二垮笑容轻松,望着毒瘤老汉。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一对一 “冒犯真君仙威,罪该万死。还请您老念在小人年老糊涂饶过我这一回,将来做牛做马以报真君不杀之恩。”毒瘤老汉不存丝毫犹豫,直接认错同时挥手,自己掌嘴。 刘二垮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他看得出这个刘二垮真的敢杀人。 苏景哈哈一笑,还想再说什么,但他面色忽然一变,心中灵犀闪现,九合真人已经破开破烂囊!苏景立刻挥手,将三尊分身召回体内,催转意马种于他身内的咒符,身形一闪就此消失不见。 煞星突兀消失,免不了又惹来“老鸡”们一阵惊诧,与毒瘤老汉相熟的几个人纷纷上前,将老汉搀扶起来,其中一人眉头大皱:“想不到这小畜生如此扎手,这可如何是好?” 另一人恨声道:“真要拼杀,我们这么多人也未必就怕了他!” 老汉却无所谓地摇摇头,灵识转了几转确定刘二垮已经远去,老汉呵呵笑道:“顺乙老弟说得不错,咱们四十几人,真要性命相搏又岂会怕他。不过又何须拼命,这孽障深藏不露,连护法真尊都被他骗了过去,这个人居心叵测啊……”说到这里不少人会意,纷纷露出笑容:是了是了,隐藏实力就是隐藏诡计,当然要立刻呈报镇地仙与九合真人,刘二垮活不了了,又何须众人亲自和他拼命。 …… 破开宝囊一瞬,九合真人心中喜悦无以言喻。上至满天神佛下到三千世界,无半字能来形容此刻他的快活! 但还不等他脸上笑纹散开,九合真人骤觉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面前景色已变:诡怪天地,孤零石台,前方歪歪斜斜一破庙。 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忽听得庙内传出一问:“何方小辈,胆敢入我法境扰我清修,修行过几年就真的以为天下无处不可去得了么。” 九合真人的心思、见识都不差,稍一琢磨就明白,自己这是被宝囊给吸了进来……满以为开囊会是灵宝入手,哪承想竟会是这等情形。可是无论如何,宝囊的气意绝不会错,莫看庙中传出的声音只是个少女,但能在内中驻道之人必是大能为者。 九合真人不敢怠慢,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惊慌,恭声道:“后学晚辈九合误入神囊,打扰阁下清修,务请见谅。” 庙里的小蛮阿菩正趴着,她已经后悔两天了。苏景走时问她是否离开,她自愿留下修行。 她来囊中七百年,身边时时刻刻都有苏景陪伴,真不觉得有多难熬。可苏景才走了两天她就觉得无聊得要死了。 凡间修行时候,少不了闭关清修,动辄闭关几百年,静心凝神的功夫不在话下,但人在囊中就脱不开那个困扰:下次来人,或许会十万年以后啊! 一念及此,阿菩就觉绝望,要不是只能趴着抬不动手,她真想使劲拍拍自己的头,那时候想什么呢,怎么就不跟苏景走呢。 她可没想到,苏景前天刚走今天就来了新人,阿菩心中高兴异常,可她是个直性子,不怎么会说谎,一时间想不出该怎么诱骗外面的人进来,心里就只一个劲地念叨着:好机会、千万别错过、千万别错过……越念叨越想不出再如何骗人。 庙里的阿菩发愁啊。 庙外的九合发愁啊。 他不是愣头青,绝不敢直接闯进庙里去,最明智的办法莫过告罪后便抽身离去,但他为了打开此囊把家底足足败了大半,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却一无所获,实在没办法甘心。 一门相隔,两人发愁。 阿菩不说话,九合也不敢贸然说话,心底正盘算着该如何开口的手,心中突然警兆显现,背后罡风卷扬、有大力袭来! 偷袭来得奇快,以九合之能都来不及动咒行法,只有急转身凝力于双臂双拳,硬去扛下这狠辣一击。 偷袭的,四只右脚,急踹! 九合转身御袭同时也看清了偷袭之人,衣着打扮各异、身形长相一模一样的四个人。 刘二垮不是一个人,三垮四垮五垮三大分身与本尊齐齐飞脚。 修行高人,相搏时都是斗法,少有耍把式上脚踹的,不过苏景例外,他修得金乌蛮在身!本尊与三座分身尽化金乌蛮,全身修为涌入皮骨化作蛮子身力,四人四脚何其狠辣! 九合真人竭尽全力,双臂交叉护住上身要害,但就在他的双臂堪堪四脚碰上的时候,真人心中突然一沉……哪来的那么多只脚? 两头金乌六只脚,苏晴屠晚小苏景六只脚。 苏景和三尊分身只是单足去蹬,五枚元神干脆是飞起身子来双脚并踹。 九合也有分身有元神,可一来不如对方人多,二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什么都来不及“放出来”,根本分不清哪只脚踹到了哪里,九合只觉大力袭身,身不由己倒后飞摔,直接撞碎门板摔入破庙。 直到九合落地才喊出:“是你?!” 苏景喜上眉梢,踹进去了就好办了。 新人换旧人,两人“交接”时候庙中的压身巨力会暂时散去,九合摔落庙中的时候阿菩就跳了起来,勃然大怒:“小辈,哪个让你进来……啊!” 阿菩正绞尽脑汁编瞎话,可庙外人被自己哄骗进来,和对方硬闯进来对阿菩来说根本是两回事,前者是自己的本事,后者是对方的冒犯。想也不想她张口叱喝,右手握拳直接捣上九合面门,虽不曾刻意修习但这一招“黑虎掏脸”与刘二垮打得一样漂亮。 右手拳头落、左手法印起,阿菩正要掐咒诀继续追打九合。就见苏景也迈步入庙,没忍住就惊呼了一声。 是惊呼,可喜悦之情浓浓。 苏景入庙时,分身、元神全都收入身内,又变成了一个人。 见到苏景,阿菩就不理会九合了,小脸上欢喜无限:“你怎么又来了?他是踹进来的?他是……” 阿菩说话的空子,刚刚摔在地上又挨了一拳的九合翻身而起,此人精明,知道身陷险地绝不与敌人纠缠,动身法就向外遁去,只要回到九合灵州就什么都不怕了。 苏景一样不看九合,笑对阿菩:“扰你修行,实在抱歉。” 短短八个字里,九合在破庙中飞出来一片残影,门口、四壁、屋顶甚至地面,处处寻路处处碰壁。他已经进来了,又哪还有出去的机会! 突围未果,九合站住身形,长提息凝心神,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只能在此间打一场硬仗! 九合也曾动真识开神目,想要看破此地玄虚。可惜修持不够,无论怎么看也只是一座破庙,看不见大屋毋论心猿意马。 苏景仍不理会九合,拍了拍阿菩的肩膀:“我带你出去吧,外面挺有趣的,成不?” “不成,我正修得有滋味,偏你此刻来打扰我。”新人进来,阿菩晓得自己板上钉钉、肯定能出去了,心里笑得开了花,面上仍眉头紧皱,努力再努力地摆出生气模样,奈何……天生就比别人少了几分心机,再怎么使劲忍着到底还是没忍住,“咕”的一声笑了出来。 一笑就完了,装不住了。 苏景也笑了,转头望向九合,给他引荐:“这位是天狼升仙、山天道庭仙子小蛮阿菩。初见仙子,你有何宝物进献。” 到现在九合哪还看不出苏景未被迷惑,再把事情连起来想一遍……简直气炸心肺!九合冷笑森然:“阴险小人,少要卖狂,今日鹿死谁手尚不可知!” 九合中了“一片脚”,被揣进破庙但受伤不重,他还有一身本领。 苏景点点头:“是要打一场的,只是九合地碍手碍脚之人太多,这才请你来了此处。” 九合冷笑一声,身上紫气缭绕开来,三尊分身显现,一持量天尺、一托镇妖塔、一握白玉环,九合本尊则左手握剑右手持符,严阵以待。 苏景没唤出分身,但也收敛笑容面色凝重起来,转头望向小蛮阿菩:“我与他公平一战,你先退出庙外。” 相处七百年,时间不算短了,可是阿菩没跟苏景在外面“混”过,一直把他当成了老实人;另外阿菩晓得苏景修成了几样奇妙法门,能够看穿破庙真相,不过她一直觉得那些“旁门左道”比不得山天大道,论斗法搏杀苏景肯定远逊自己。 而七百年精修,阿菩何尝不是脱胎换骨,她看得出九合不是易与之辈,闻言立刻摇头:“这妖人长得难看,修为却是不错的,你未必是他对手,这一战我替你打。”说完她还怕苏景不肯推让,抬头对苏景一笑:“反正我都替你生孩子了,也不在乎替你打一架。” 话说完的时候,阿菩突然又冒出了新的主意:“你怎么这么老实,咱俩一起打他啊!” 但苏景认真摇头,少见的、对阿菩肃容以对:“我厌恶此人,非手刃不可,你若当我是朋友就退去庙门外。” 男人自有男人担当,有的架他要自己打,不容旁人插手。阿菩皱了皱眉头,但到底没多说什么。 苏景又嘱咐道:“在庙外石台等我就好,我不出来你切莫离开。”苏景怕阿菩直接离开破烂囊再入九合地,那是危险地方,阿菩贸然闯入怕会吃亏。 阿菩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庙外。 出了庙门、来到石台,阿菩忽听得庙中传来苏景叱喝:“趴下。” 愣一愣,阿菩“哎哟”笑出了声,伸手去敲自己的头,自己怎把这事忘了,居然还真以为他要放手一战…… 宝囊破庙法持,苏景是个例外忽略不计,余者“新人换旧人”,两人共处破庙时压身怪力会散去,非得旧人离开后,新人才会趴下。 阿菩不走九合不趴,难为的是苏景还能说得那么一派正气。 一对一?小师叔好久不曾单打独斗,已经有些手生了,能免则免。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吸血 破庙之中,九合真人本还有些担心,怕刘二垮与那个丫头会以多欺少。见刘二垮自愿放弃帮手九合心中暗笑,哪承想阿菩刚一离开忽然怪力降临,全无抗拒余地他直接就趴在地上。 九合真人又惊又怒,趴在地上连动都动不了,这又如何斗法!所幸……敌人也不好过:苏景和他趴对头。 九合全无防范,苏景却早有准备,趴着、笑着,问:“还好?” 九合急急行功挣扎,但力入其极也只能维持自己不被压瘪,无法挣动半分,恨声应道:“你还不是一样……” “一样?”苏景坐起来了。 苏景起身一刻,九合真人面如死灰。 大拿赐下的法符不仅让苏景来去自如,趴或者不趴也可随心,他默运身中法咒“庙”中怪力就只当他不存在。除了能破去此囊的巅顶强者,否则在这破庙之中苏景:天下无敌! 还是那句话,只要进来就好办了。 “初入此间,一天后压身怪力会散去,得半炷香的喘息,那时便可行动自如,行法无碍。”苏景心肠柔善,给九合真人讲这里的规矩,跟着又问他:“可知我的意思么?” 这么无端的问题,九合自然不懂,想摇头发现自己动不了,只得应道:“还请先生指点。” 趋利避害,人之本性,九合明白自己的处境,改了称呼也改了态度。 “我的意思是,我有整整一天工夫杀你。”苏景笑,盘膝坐在地面,身周煞气氤氲开来,身上那件样式平凡的青色衣衫幻变真形,沉沉黑袍七条赤蟒游弋,隐约可闻龙吟虎啸之声。更袍即为升座,此刻再非籍籍无名的小仙家问话于九合,而是冥王阿骨审断九合生死! 九合真人被怪力压得死死的,无法抬头去看。可苏景身上透出的重重威严与森罗气意九合都能感受得明明白白,心中大吃一惊:“先生……阁下……尊驾……仙、仙尊是阎罗神君的……” “神君驾前冥王排行十四,神君赐号阿骨。”高高兴兴的少年声音传出,赤发苏晴自苏景身内走出,开口应了九合一声后,苏晴走到走向九合的分身。 九合真人趴下了,他的三个分身也一起趴着。随便选定一人,赤发苏晴摇身化作血云。 小小一片血云蠕动不休,将那尊九合分身笼住!下一刻血云中陡然掀起凄厉惨嚎,透过重重血色,肉眼可见那尊分身一点点枯萎下去……苏晴是离山巅中的真灵气意融合十一世界血云劫数气意凝身转生,他是离山巅也是血云劫。十一世界中的血云劫数又是什么?杀灭劫、吸血劫! 夺尽修者元力之劫。 抽夺元力,这种事情听起来简单无比,可实际里难比登天,修家的元力不是钱财,装在兜里随时可能会被抢走。 修为、真力,是修家花费漫长年头、无数精力一点点炼化积攒下来的。 这情形很像强壮的凡人,年复一年坚持站木桩举石锁练出来了一副好体魄,另一个凡人来了,哪怕将前者皮包骨头全吃掉,也不会变得像前者一样强壮。抽夺元力为己用是重术,即便苏晴自己就是一道血云劫,他以前也无法夺取别人修元,直到苏景入囊修炼八百年后,红发小子才真正炼成了这道邪佞本领。 分身与本尊有太多联系,分身深陷血云劫杀中无力反抗,九合真人剧痛加身,额头上冒出点点冷汗,急忙开口求饶。 既让苏晴出手了,苏景怎会再听九合求饶,不理会,又过片刻王袍上的七条赤蟒突然绽烁血红光芒,再看黑袍上赤蟒仍在但已失去神髓,变回了中规中矩的纹绣,而苏景手中多出了七根长针。 每一件王袍都由阎罗亲手落印,袍子上的怪蟒自有神奇之处,只是苏景以前本领差劲,发挥不出怪蟒之力。 升仙入囊之后苏景本领突飞猛进,那七条怪蟒也随他精进做自己的炼化,到如今七蟒炼得长针之形,各有奇效,苏景自七根长针中取出两根,随手插在了九合头顶。 入肉不深,微刺痛,不会害了九合性命,这两枚蟒针一主判一主刑,前一针扎下,九合只要说上半字谎言苏景立时可知,至于后一针就不用说了,苦刑奇罚、生不如死本就是幽冥中人的拿手好戏。 另外五根蟒针暂时用不到,苏景拿在手中把玩:“听你之前说话,你识得我家神君?” 且不说头顶两根长针,单单“阎罗”这两个字就不是九合敢拿来信口开河的:“小人没有那份福气,不曾见过神君他老人家……可他老人家威名如雷,这天界中谁人不知……小人有眼无珠不识王驾,万乞……” 听说过,没见过。 苏景没了兴致,换过话题:“初升仙,还有许多事情不明白,一样样问太麻烦,你先给我说一说吧。” 其后一炷香的功夫,九合真人的嗓音嘶哑了。 他只说了一句话,假话。判针辨真,罚针动刑,整整一炷香的功夫九合真人都在凄厉惨叫,喊哑了自己的嗓子。 九合真人的定力绝不差,可当他感觉身中血脉中流淌的是铁渣、毕生修来的真元都变成了生锈的小刀乱戳五内、不知从何而来的齿锉在仔仔细细地打磨他每一根骨头。头壳膨胀到几欲爆裂、元神仿佛被投入老君的炼丹炉惨惨焚化,他就没办法不惨叫了。 苏景不喜欢这种鬼哭狼嚎的调子,起身去庙外和小蛮阿菩聊了会天,把自己这边的情形告知少女,阿菩听说出去后可能会打架,那笑容直接从心底绽放开来。 待到刑罚过后,苏景返回庙中重新落座,冥王大人不是很高兴,责怪九合:“你要压低些声音,有人在睡觉,莫吵到他们。” 苏景不骗人,他刚回来的时候就凝聚目力看过“大屋”,心猿意马都在沉沉昏睡。 说完、稍作思索,苏景摇头道:“这样也不是办法。”伸出手去将那根主罚蟒针拔了下来。 不罚了? 不罚了。 一动刑九合真人就鬼哭狼嚎,让他再多喊几次说不定真就打扰了心猿意马。不过苏景收回一针,九合真人也全能明白冥王之意:没机会了。九合再没机会说谎了,只要半字为虚苏景直接杀人,一了百了。 九合真人身上不存一根傲骨,本就是个贪生之辈,再不敢随口扯谎,老老实实给出口供。 宇宙浩渺,神庭众多,但根本就没有“接引灵州”这回事。 不妨打个比方:中土凡间古时有种罪恶营生,唤作“人头”。做这路买卖的都是黑道人物,平日里打扮得斯文儒雅、一副无害好心人模样,专在繁华大城城门附近转悠,见有面色彷徨的外乡人就会主动上前搭话,引路、找人、投宿、招工等等借口骗来外乡人信任,引其入虎口。 待被骗者到了“人头贩子”的地盘,洗劫钱财只能算“顺手而为”,被骗女子若有几分姿色会被卖入勾栏、长相普通的就卖与偏乡鳏夫做妻;被“人头”骗了的男子也无可幸免,会被逼迫签下欠条,扣押为奴,若宁死不从就只能死了。 这是最最下作的黑道勾当,自大洪盛世之后,官府严加镇压,“人头”买卖已经销声匿迹。 中土凡间都不见了的罪恶勾当,天界里还有人干,九合灵州做的其实就是“人头”买卖。苏景想了想,新晋仙家和初到繁华地方的偏乡之人也没太多区别。 九合灵州有妙法加持,每隔一甲子法术就会行转一次,直接将灵州接驳入几座凡间世界,只要那时有人飞仙,就会直接来到灵州。这个过程有些像打渔,一网下去有鱼就算赚了,没有鱼的话只能再等六十年后下一网。 灵州的“接引法术”发动时,接驳的凡间世界并无定数,看运气了。后面的事情苏景就晓得了,入灵州,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被域中法术所擒心甘情愿为奴做仆。 新晋仙家的徭役再简单不过:养树。 奴隶以己身修元滋养一棵灵木,日积月累奴隶修元会被怪树一点点抽空,最终变成废人,这是个动辄几千上万年的漫长功夫。仙家的本源真力会变成怪树的灵力,怪树足够茁壮就可开花结果,到头来九合真人就是为了吃这枚果子。 果子大滋补,饱蕴灵力。 至于怪树多久结果一次、一棵树上能接出多少灵果,也不存定数,要看滋养它的仙家够不够多、够不够强。 绕上了一大圈,其实就是为“吸血”,不过这个过程漫长,且“奴隶”的元力最终落入果实中的不到两成,其余真元都被怪树用去生长了,而九合真人吃了灵果也不是说就能将果力尽数收敛身内的,吃一颗果充其量他只能得一半“果力”。 不过时间再怎么漫长,中途损耗的元力再多,九合真人和他一群手下也只能等待和忍耐,毕竟他们没有苏晴那样直接“吸血”的本领。何况,白来的,耐心些又有何妨。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可有宝物进献 说到这里的时候,脸向下趴着的九合真人忽然听到了苏景的笑声。 九合当然明白不是自己惹得阿骨王开心了,听他的笑声只觉毛骨悚然,再不敢多说一字,不料笑到一半苏景忽然问道:“你不问问我为何发笑么?” 苏景凌人时,有他自己的拍子。 九合不敢不问,大着胆子应道:“请问王驾笑、笑从何来?” “我笑天下好买卖无数,但最最好的莫过你这没本的买卖。不过我数术差劲,这笔账目有些算不清楚了。只我看知道的,今时九合灵州内就有四五百新晋修家,你经营此州无数年头,以前被你结了果子的新仙不计其数了,就算你每人只得半成修为……怎地如此差劲?” 九合真人的本领不差,但是和他的经营不对称。 “启禀王驾……不是小人不中用,”九合真人声音虔诚:“只因王驾神力无双,就算小人本领再大出百倍,王驾面前也不过是一粒可笑尘埃……” 苏景又笑了:“别喊,会死。”说着弹指挥出一道剑羽,剑羽快若金光,闪去、齐腕削断九合右足。 九合吃痛,却不敢大声喊叫,憋在喉咙中的沉闷痛吼听起来异常诡异。苏景的笑声停了下来:“没味的话就别说了,我怎么问你怎么答就是了。” 九合疼得额头冒出冷汗:“启禀王驾……小人的买卖……不是买卖。小人做的勾当见不得光啊,被我骗去的仙家,或在道门或在佛家或在各座神庭,无论哪一家,知道我劫去了他们的信徒种果子我都必死无疑……是以这勾当小人做得心惊胆战,我经营九合灵州时间虽长、灵州的接驳法术虽是一甲子就能发动一次,可是以前我都不敢作得太频繁,每隔个三五百年才会抽冷子干上一次。最长一次整整千年未开张……直到最近这六百年,才放开了手脚,王驾在九合州见到的景象,实是从未有过的盛况。不、不是盛况,是狗况。” 情急之下九合找不出“盛况”的同义贬词,干脆说成了“狗况”。 苏景不管他如何措辞,直接追问重点:“为何最近六百年,你敢放开手脚了?” “一是小人听说仙界诸庭动荡不堪自顾不暇,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佛无暇再顾及自家的飞仙弟子;二是……小人做的这勾当不止九合一家,咱们也、也算是个行当,六百年前这行的大魁首易主,新魁首贪得无厌,‘份子钱’比着之前直接翻了十倍不止,哪一家敢摇头直接被抽筋剥皮摧毁属地。王驾明鉴啊,六百年前买卖不好做,最近六百年买卖好做了可赚来的果子十之八九都要上供魁首,真正落在小人口中的,其实还不如以前多。” 苏景微扬眉,又笑了:“九合,你真名叫什么?” 九合回答:“小人本名唤作符容。” “芙蓉?好名字。”苏景笑道:“芙蓉啊,咱俩挺投缘的,我一路修行,遇到的敌人不少,让我憎恨之人一抓一大把,可我从未遇到你这么让我腻歪的,这还真是缘分了。” 我为刀俎,他为鱼肉,苏景犯不着对九合说谎,他说的是实情。修行至今强敌无数,南荒伏图,幽冥司昭、驭界天理、外来墨十五、施萧晓等等等等,甚至险险就杀灭离山的那个邪魔田上,这些敌人都曾惹出过苏景的浓浓憎恨,但也只是憎恨而已,憎他、恨他、了不得再加个恶心他……但无一人如九合真人一般,让苏景打从心眼里腻歪,没法说的腻歪。 邪魔田上,手段狠辣可至少他是真小人;墨巨灵天理,道貌岸然可至少他觉得自己是对的;妩媚僧施萧晓,阴险狡诈可至少他有自己绝不放弃的目标……唯独这个“芙蓉”,腻歪! 其实这也不奇怪,中土人间所有修家都把飞仙当做最最崇高的梦想,但这个九合却抛出来一套“升邪”的说法,无数中土修家皆尽全力追逐的梦就被他嘴巴一开一闭说成“你是鸡”,玷污梦想之人,苏景不腻歪他倒奇怪了。 话说完,苏景再弹指,剑羽又闪过,斩断九合右足。九合真人闷声嘶吼,疼得眼泪都流出来。 苏景收了剑羽,这才问道:“诸庭动荡,为何?你这行当的新魁首又是怎样人物?” “启、启禀王驾,”疼得哭了的九合真人强撑着回答:“诸多神庭仙堂动荡,这种大事小人没资格知晓,不过不难猜测,当是有了厉害对头,危及到庭堂安危,这才让高高在上的神佛无暇他顾。至于那位新魁首……我只见过他一面,但我法力浅薄,他的样子在我看来一片模糊,真的看不清楚啊,一片模糊。” 苏景笑了笑,暂时不再说话。王驾不出声,九合真人也不敢开口,可等了一会忽又觉得一道剑意自苏景身上流转而出,稳稳盯住了自己的左眼,这是要射出剑羽的前兆。 九合大惊失色,不知自己又怎么得罪了个这个煞星,好端端又要挖自己的眼睛! 但不等九合发问,苏景就再次打出剑羽,“啵”一声轻响过后九合只觉左眼突然变做“五光十色”,旋即剧痛传来,一只眼珠废了。 收回剑羽,苏景说道:“开始的时候咱来不是说好了么,初升仙,很多事情我都不懂,一样一样来问太麻烦,请你给我讲一讲……我不问的时候,你就继续说啊。” 我问,你要答。 我不问,你就接着说。 刚刚苏景就没问,可九合也不说话了,所以苏景取他一只眼珠。多简单的事情,不听阿骨王的话就要受罚的。 九合不恨,只有怕,从未体验过的深深恐惧,端坐自己面前笑语轻松之人,分明是个魔头!喜怒无常、以酷刑为乐、还不许受刑人惨叫的恶毒魔头…… 九合急忙开口。 古时升仙会有两种情形。一是修家破道、离开凡间世界之后,会直接进入信仰之地,比如某地高僧成佛,从这边飞出天际后就直接置身西方极乐世界。但这种情形并不多见,只有奇葩异秀,或者本就是神坛中的要紧人物在凡间投胎重修后恢复身份,神坛才会开启接引之术,直接将其引入域内,将来提起来“我是从凡间直接升入神坛的”,算得一份大荣耀;第二种情形对待的就是普通的飞仙者了,离开凡间他们会进入茫茫宇宙,运气好的遇到高人指点可以自己找去神坛,运气差些的就先在宇宙中游荡。不过时间也不会太久,每隔百年神坛中都会派出一位接引仙,施法牵灵犀,召集游荡的新人到指定地方汇聚,然后再领回去。 前一种情形自没什么可说,后种情形,新晋仙家游荡宇宙时若是惹出什么祸事,神坛并不理会,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神佛之意:资质普通的仙家,在这星河间历练个几十年没坏处。 至于那些不存信仰的飞仙者,没有神坛可以投靠,就只能在这宇宙间流浪了,不过宇宙精彩、奥妙无数,一来不会寂寞,二来若得机缘大可再做精进,自封一方仙尊、自建一座道坛的强者并不少见。 这个时候苏景插口问道:“道家法坛、天魔法坛、山天道坛、还有我阎罗神君的法坛、这几处地方在哪里你可知晓?” 离山为道统,但又在俗家,似道非道,他们飞升会不会去道坛洞天福地苏景也不知道,但总得过去看一看;天魔坛中是真正有朋友的,戚东来、秦吹都是苏景至交,而拜访故人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秦吹是和苏景一伙一起飞升上来的,他老人家当回知道那群“闲杂人等”的下落。山天道坛是阿菩的家,阎罗神君法坛更不必说,苏景身为十四王,必须去拜见神君的。 “启禀王驾……阎罗神君地位高高在上,万仙敬仰,可他也是宇宙中最最超脱的神尊,他老人家所在之处即为神坛……”若在平时,九合真人一定会觉得自己给冥王解释神君之事太可笑,可是现在他哪里还有半分笑意,怕、只有怕,深入骨髓的怕:“阎罗神君……不设法坛。” 闲云野鹤,神龙无踪,所有凡间生灵所有天外仙家都知道阎罗神君的存在,都对这尊大神饱含敬畏,但无人知他身在何处,他不立法坛。 苏景微扬眉,失落同时又生出几分敬意。 “道家法坛势力庞大,可道尊讲求清静无为,法坛在东方,传说里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隐于星辰间,外人不可见,也根本找不到。” 道家诸仙也是超脱“世外”的存在,住在洞天福地中,离开洞天或福地后,他们与人为善亲近随和,但是“回家”后大门一关,根本不见客,别人也休想找到他们。除非有他们赐下的传讯法器,否则莫说见面,就是传个话都难。九合真人这等蟊贼,自是没有联络道坛的办法。 喘息片刻,九合真人继续道:“天魔的实力远远比不得之前两家,可这一脉仙尊大都性情乖张,他们也不和外人来往的……小人只是听说过他们,具体魔坛的所在……小人不知。” 小蛮阿菩谨守苏景嘱托,人在庙外不进门,但早都把耳朵趴在门板上了,里面的说话一句一句她听得清楚,此刻终于忍不住了,插口喊道:“山天大道仙坛何在,赶紧说!” 九合真人额头再次冒出冷汗:“这个……小人孤陋寡闻,从、从未听说过山天大道。” 阿菩只道她家的山天大道驰名宇宙,自家神君远远凌驾在道尊佛祖之上。其实山天大道在仙庭中只是小门小户,这宇宙间神坛无数,九合真人没听说过他们的字号再正常不过。 庙中苏景突然闪身跃起,伸手抵住了门:“你可别进来。” 果然,庙外阿菩已经准备伸脚踹门了,气坏了。幸亏苏景对她够了解,先行拦住。不让阿菩进来倒不是怕九合怎样,那个蟊贼不是苏景对手。但囊中法度古怪,阿菩若进庙两次,说不定也会像苏景一样“坏了规矩”,再走不了。 阿菩怒气冲冲:“这妖人满口谎话,竟敢说不知山天大道!苏景你替我打他。” 九合忙不迭喊冤,他真的没说谎。苏景也晓得他吐露的是实情,可还是将剑羽打出,轻轻巧巧又斩断九合一只手。 “你没说谎,为何还要受罚?”苏景坐回九合面前,这次不再是盘膝端坐,而是双手抱膝轻松自在:“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啊,是个无用之人。西方极乐呢?能去不?” 苏景身负佛家上乘法力,但他在天外佛陀中只有一个小果先有交情,其他人都找不到了,只能去向果先打听。 九合终于被问到了一件自己知道的事情,赶忙应道:“佛家大开方便之门,西天极乐虽远,但地方明白,就摆在那里随时可去,小人洞府中有星盘一座,依其指引便可抵达西天。” 苏景总算听到了个好消息,笑了笑,不说话了。 九合真人这次学乖了,王驾不吱声,他却不能闭口。 他不知道苏景想知道什么,反正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九合灵州以前唤作九福先天,主人名唤九福天尊,九合也和那些新晋仙家一样,运气糟糕才一飞升就直接进入这里,但他心机深沉加之机缘巧合,被九福天尊看重,脱开奴隶身份,先做侍奉灵童,再做护法,最后被灵州主人收入门下作了亲传弟子。 再后来他袭杀九福占据此地,改名为九合灵州。 灵州九地连环、每一甲子可接驳乾坤一次、其中七地有夺元怪树、“嘴短手短”域法等等所有这些法术设计都与九合无关,全都是前人留下来的。 九合如此,他师父九福也是如此,那个死鬼老怪运气更好,来到灵州时正赶上原来主人重伤将死,直接就收了这片地方。 还有九合请过来帮忙开囊的那些神仙朋友,都是道坛不收佛门不要的散仙,占据一块地方自封神尊。虽然都是些贪婪之辈,却也没有做“人头”买卖的,他们不是什么好人,但还谈不到罪大恶极。 “对了,差点忘记了。”这个时候苏景忽然想起了什么,手指弹弹剑羽再起,又把九合真人的另一只手给斩断了。 至此九合真人四肢齐断,只剩一目。 苏景不喜滥用刑法,但不是说他不会滥刑,做人难,可做鬼谁不会呢。 “之前问过你,初见小蛮仙子可有宝物进献。后来就没再提这个茬……你这人狡猾啊,险险就被你蒙过去了。”苏景笑。明明滥用刑法手段残酷,但每一刀都砍得有名目。 九合哪敢有丁点犹豫,勉强施咒洗去了自己乾坤囊的禁法,所有宝物全部进献绝无私藏。 苏景遣出一尊分身,拿了袋子看也不看直接给门外的小蛮阿菩送了去,阿菩“呀”一声欢呼,坐下来喜滋滋地开始翻布囊看宝物,那份欢喜劲隐隐透出赤目真人的风范。 苏景继续问九合真人:“以前你不知我真正身份,我也不与你计较了。” 九合真人闻言心底一松,正待说些感激言辞,不料苏景话锋一转:“如今你知晓我是阿骨王,可有宝物进献?” 连装宝贝的袋子都送出去了,九合真人哪还有宝,可他哪敢再说个“不”字:“有、有,小人洞府中还有些宝物……”说话时候他的底气明显不足,九合真人不像六两那样做大买卖、不像离山那样开宗立派,他有片地盘但到底还是个散仙,真正要紧的宝贝平时都在囊中随身携带,洞府中是有些法器,不过成色普普通通。 “洞府啊……”苏景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三字提醒,九合真人灵光乍现,冥王初飞升、又找不到神君和朋友,如今最缺的是什么?自然是个落脚的地方,九合真人赶忙开口:“小人愿将九合灵州进献王驾,只求……只求王驾饶了小人狗命,我愿为冥王做个守门力士,肝脑涂地以报活命之恩。” 话说完,九合真人张口吐出一枚玉玦,内中记载了九合灵州的重重法术行运道理,且玉玦本身也是“信物”,掌此玦者即为灵州之主。 苏景伸手接过玉玦,抬头望向庙中那片血云:“还没完事?” 苏晴声音从云中传来:“就快成了。” 苏景不催促,一道真识打入手中玉玦,研读内中记载,稍有不解就去问地面上的九合真人,后者知无不言。又过一阵血云散开红发苏晴显身,不知是不是错觉,苏景觉得他那一头红发更显血色淋漓。 苏晴没多说什么,直接钻回苏景体内去“消化”了,剩下的两个分身和九合本尊,苏晴现在吃不下了。 苏景拔下了九合头顶的主判蟒针,但事情不算完,他又将另一根蟒针插入九合脊骨。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罗汉提棍 这一针主“候”。 审断已过,罪徒落囚等候大老爷的刑罚判决,普通人等着就等着了,但精修之辈、凶獠恶鬼稍有喘息机会就可能越狱逃亡,所以就有了苏景现在这一针:蟒针刺入,冥王法降,真元散乱无法凝聚,伤势溃烂休想痊愈。 挨上这一针,九合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废人,虽然身在修炼宝地之中却无法行元转气,四肢与左目的伤势别想再长好。能帮他拔出这一针的,茫茫宇宙中只有十五人,阎罗神君与十四位冥王。因针上炼出的是阎罗法度,别家神佛纵然本领远胜苏景,也破不去针上密法。 暂将九合丢在囊中受苦,苏景动法“走入”大屋,去向大拿施礼。 心猿意马正在沉沉昏睡,苏景的礼数他们根本看不到,但苏景行礼也不是为了让人看的。 行礼过后,都不去看九合真人一眼,苏景来到庙外、带上欢欢喜喜的小蛮阿菩遁出破烂囊…… 灵州之内九合真人早有安排,众仙参与的阵法行转成形后,几位本州镇地仙就替自家真人出面,恭送诸位仙家离去。此刻真人道场、碧海中央银沙小岛已经安静下来。 忽然,小岛上空气涟漪掀荡,一个接一个人影显现,九个人来到小岛,其中八个人为灵州护地仙,另一人为奴——背生毒瘤满口獠牙、被苏景痛打过的老汉。 八位护地仙显身后,其中一个问道:“可查到逃犯?” 所有人都摇了摇头,另一个护地仙望向毒瘤老汉:“那个逃犯的具体情形,你再仔细说一说。” “启禀仙尊,逃犯名唤刘二垮。此人一入村中我就看他心术不正,故此设计试探,果然,刘二垮深藏大力暗藏祸心!”毒瘤老汉立刻开口…… 送走仙客后,护地仙各归属地,毒瘤老汉立刻赶去向自家仙尊报上“刘二垮包藏祸心”之事。 鸡掐架这种事护地仙根本不看在眼里,但护地仙动神识一查,发现刘二垮不见了……好端端的突然少了一个,说明九合灵州的法术有了破绽。今天跑了第一个,明天就能跑十个百个,这可就不是小事了。 那位护地仙立刻传讯七位同僚,各自在属地内施法寻人,找了一圈也没发现刘二垮,八人来到真人道场,准备呈禀此事。只是真人所在海底金宫已经结法封闭,音讯隔绝消息不通。 毒瘤老汉仔仔细细向几位护地仙尊报上刘二垮其人其事,其实他们之间就是追打了一宿,老汉再怎么加油添醋也说不出太多花样,没一会功夫就说完了。之后一位护地仙笑道:“你这老儿倒是有几分机警,做个奴仆有些屈才了。” 毒瘤老汉闻言大喜,急忙大礼相拜:“求请仙尊提拔,栽培之恩木瘤坪愿粉身碎骨以报,必不负仙尊厚望!” “放心吧,九合真尊赏罚分明,擒杀了那个刘二垮后真人必有赏赐,提拔你做个护法也不是不可能……”说到这里几个护地仙忽然都面露喜色,碧海深处灵元流转,九合金宫禁法撤散。 带上毒瘤老汉,八位护地仙遁身入海,不多时来到九合金宫前,一道灵讯送入其中,求见九合真人。 三息过后宫门大开,真人禁地之内,无人敢施法前行,八位护地仙规规矩矩靠着两脚走路,毒瘤老汉更是诚惶诚恐,弓着身子不敢抬头也不敢四下乱看,目光只放在自己的脚尖上,恭敬谨慎地跟随队尾。 穿过长长回廊,一行人走入大殿,正中大座被一团金红仙芒包裹着,五彩灿烂的光华缓缓氤氲,让人看不清光华中人的模样。护地仙只道是自家真人收敛了囊中灵宝之故,个个面露惊喜,齐声恭喜后对大座中人顶礼膜拜,但才磕头到一半,仙光中忽然传出笑声:“何必多礼,太客气了。” 八位镇地仙与九合真人相处千万年,立时听出声音不对,愕然抬头时前方仙芒散去,座位中人清晰显现,哪里是九合真人! 一人坐,着青袍,眉清目秀年轻男子;一人站,裹狼裘,俏丽火辣漂亮少女。 真人不见,宝座竟被一对年轻人占了,大殿上一群本地仙家全都大吃一惊,驼背老汉猛地瞪大眼睛,脱口惊呼:“是你?” 苏景多聪明的心思,一见毒瘤老汉和护地仙在一起就知他是来“告状”的,没忍住就笑了:“九合真人不在,你有何冤情,跟我说也是一样。” 毒瘤老汉顾不得理会苏景,急忙对身边护地仙道:“启禀仙尊,这妖孽就是刘二垮!” “老汉,你怎么骂人呢?别再骂了啊。”小蛮阿菩不乐意了,七百年的朋友,一起趴出来的交情可不浅薄。 几个护地仙都懵了,饶是寿数漫长见多识广也想不通事情经过,其中一人沉声叱喝:“何方妖孽,胆敢……”他才说了六个字,小蛮阿菩突然插口道:“怎么还骂啊!” 说话间阿菩双手微晃,取得宝物在手,一双宣花开山斧……差不多磨盘大小的斧头,握在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手中,说不出的古怪也说不出的威风。 苏景以前没见她亮过家伙,乍见她抄起一双大斧头都被吓了一跳。 不过苏景听阿菩说起过白狼地的“规矩”的,护法器、杀人器,收则万事平安亮则不血不归!果然,大斧在手之时即为阿菩爆起一刻,响亮法咒中双斧绽放雷霆重重,阿菩飞身双斧斩下。 本就资质不凡,再加七百年宝囊锤炼,双斧之威仿若神雷。若是一对一,护地仙在阿菩面前绝讨不来好处,不过九合灵州护地八仙从来都是共进退,一见阿菩攻来,八人齐齐向后飞退。 急退之中,八人化形,衣袍敛去四肢不见,即刻化作独眼独角的乌青怪蛟。 蜕人形化恶蛟只是第一变,八只恶蛟继续飞退,撤后中恶蛟彼此纠缠彼此盘结,缠成了个大麻花模样,随即八蛟周身玄光暴涨,再不见纠缠怪蛟、半空里只剩一根乌青蛟头千鳞棍! 八蛟合棍是为第二变,棍仍退、不应战,疾飞里长棍一拧,冥冥里传出嘶哑蛟唱,九合金宫所在的浩瀚汪洋猛然倒卷巨浪,万钧海水轰轰流转,弹指之间,无尽海、所有水皆缠于棍。 九合灵州是九合真人与八位护地仙尊的地盘,在此间与他们斗,就是与世界斗! 三变过,杀劫成,至此再无退让,沧海之棍倒提头、反陡尾,迎向阿菩的紫雷大斧。 阿菩知道敌人法术厉害,但少女性子凶悍,老实巴交修为浅薄的苏景被人骂了,她不帮忙出头谁出头,反正看着朋友挨欺负就不行,阿菩咬紧牙关急催法咒,手中巨斧继续斩下。 可就在紫雷斧与沧海棍交击前一瞬,突然一条乌黑长棍从天而降,抢在阿菩的斧头之前,狠狠迎上沧海一棍! 罗汉提棍,苏景出手! 欢喜法棍早被重炼完整,少了替死换命之效,但棍上其他法力不失。阿菩是帮苏景出头,苏景又岂能看着这个丫头伤在敌人手中。 双棍交击,金宫崩碎,霎时间地动天摇,九合州内连环九地都簌簌发颤摇晃不堪,各地“奴隶”面色仓皇抬头望天……双方斗法浩力轰涌,连天空都要摇摇欲坠! 离开破烂囊以来,苏景第一次真正施展本领。 双棍合,僵持仅在电光火石间,下一刻沧海大棍轰碎而去,无尽海水炸碎开来,乌青蛟头千鳞悲鸣声声急退飞天,苏景执棍微笑慈悲,飞身海心银沙小岛。 八蛟散开,撤去棍形但斗战未歇,八头恶蛟摇头摆尾眨眼化作重重乌云,扶摇升空,转眼间天昏地暗,整座苍穹都告沉黯——挟海一击败退后,八仙又与此地苍穹相融一起,再兴妖法。 天空中突然洒落万盏雷霆,重重霹雳汇聚,仿若银瀑向着苏景席卷杀来。 待到雷暴洒落头顶时候,苏景把手中法棍一提、一落,棍敲大地,“咚”的一声轻响,随后苏景一动不动,口中轻声持咒、就站在原地任凭雷霆轰顶而微笑静谧。欢喜于心,法棍于手,罗汉不动即为金刚不动,金刚不动即为金刚不坏!就凭八仙鼓弄的雷法,还坏不了摩天宝刹的罗汉金身。 五息过后,苏景忽然一声轻笑:“不过如此。”言罢飞身起逆冲雷瀑,直飞九霄之上再提棍,贲烈一击轰于苍穹。 第一棍,他打得沧海爆碎;第二棍,他铸起不坏金身;第三棍,彻彻底底打爆了沉黯苍穹! 天仍在,但沉黯崩碎,一棍破去八仙合天之法。八位护地仙连受重创,再难维持法术,惨叫着自天空跌落,摔回大海中。 苏景还是不追,站在小岛上望向八仙。 八位护地仙个个口中涌血。 金宫已经崩碎了,阿菩还在残骸里发愣,愣愣看着苏景。和她一起发愣的还有个人,毒瘤獠牙的老汉。 忽然,阿菩回过神来,转头望向毒瘤老汉:“刚才你骂他了?” 第一千零五十章 大光明顶 毒瘤老汉额角冷汗深处,刘二垮他惹不起,但这个手持两只门板大斧的陌生女子又何尝不是煞星,忙不迭飞出海面,离她越远越好。 阿菩不追老头子,收了斧头飞身上岛,站到苏景身边,似笑非笑:“没看出来啊,居然这么大本事。” 自从在幽冥见过三身獠留下的露水仙界,苏景便晓得什么是敬畏之心,从不敢骄傲,摇头应道:“这还没使劲呢。”说完欢喜法棍平端遥遥向着那些护地仙一指,示意:再来? 护地仙不是苏景的对手,不过斗法输了一阵又有何妨,他们还有本钱,八个人心意相通,同时持咒把手一挥,转眼空气中涟漪串串,灵州之内所有“奴隶”均被接引过来。 不止奴隶,还有各地护法与诸多仙童仙婢。 一位护地仙恨声传令:“此人乱我法境,与我生擒此人!” 九合真人不在,护地仙之令就是天条,数百人齐齐望向苏景,皆尽行元运法,同时周身气韵绽放开来……无论本领强弱,这么多升仙之人一起升威,也着实有些气势。小蛮阿菩又把两只大斧子摸在手里了,讶然:“这么多人?” 苏景早知会是这样的情形,不意外自然也就不惊诧,这次干脆连法棍都收起来了,傲立重围之中,笑道:“九合灵州这名字不怎么样,得改了,从今以后此地就唤作大光明顶。” 离山的光明顶自从八祖陨落后就告沉落,苏景花费大把精力可始终未能让它重新飞升,后来此峰毁于田上之战,苏景引为大憾,因大师娘飞升前曾交代过他:回离山去好好修行,炼合光明顶、重升光明顶,没了那颗“太阳”,缥缈星峰转得没体统! 到底还是没能完成大师娘的心愿,此事无可弥补,但在天外重炼一座光明顶至少也是个安慰。 这片地方苏景要了。 护地仙怒极而笑:“小妖狂妄,拿下!” 话音落,群仙再无迟疑,或催动杀法或祭起宝物,四面八方向着小岛上苏景打去!八位护地仙个个泛起冷笑,这个刘二垮本领惊人自不必说,可就算是佛祖也有力气衰竭时候,他们不信苏景再斗过数百飞升者后还有力气再逞凶。可还不等他们面上的笑纹散开,八个护地仙就同时瞳孔猛缩……苏景手上取出一枚玉玦。 灵州之主、执掌全境法度的玉玦。 是身份象征,更是九合灵州所有要紧法术的中枢重器!下一刻,原本灵元巨震大力轰动的天地骤然安宁下来,所有仙家均告收手,个个站在原地,面色错愕……错愕之后便是惊疑,惊疑之后便是震怒!只是这份怒气再非对向苏景,直指几个护地仙! “手短嘴短”之术是这灵州内的重术,与接驳凡间收拢飞仙、滋养怪树养出灵果等术都与掌境玉玦有灵犀牵连,苏景玉玦在手,只凭一道心念就抹去了“手短嘴短”对群仙的蛊惑。 能飞仙天外的,莫不是心窍机敏之辈,像小蛮阿菩这么笨的实属罕见,而蛊惑不再、记忆仍是清晰保留的,几乎在一瞬间他们就想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既知真相,自然晓得苏景不是敌人;既知真相,自然明白护地仙才是仇寇。 八个护地仙也全都惊住了,他们能猜到九合真人的失踪与“刘二垮”有关,却无论如何想不到,九合不过消失短短一会功夫,竟连看家宝物都被夺走了。 灵州之内,只有九合与八仙是真正的首脑,其他护法、仙童、婢女都是从新晋仙家中提拔上来的,同样被迷惑了心神。 调转矛头,无人再去理会苏景,陷落此境的仙家都将法术气机牵于护地仙,此刻只要有一人带头,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八位仙尊立刻就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开口:“诸位仙友听我一言!” 开口之人,之前那个毒瘤老汉,目光里满满怨毒,不止对八位镇地仙尊,也对苏景。 毒瘤老汉藏身人群中,继续说道:“杀了护地妖人又能怎样!那玉玦在谁手中,只消他动动念头,我等又会做回傀儡,不过换个主人而已!”说着,他双手一摊,冷声道:“被你等妖法所擒,是我修行不精无话可说,但哪怕只有这一刻清醒,想让我帮你们狗咬狗,不如直接来杀灭我!” 杀了护地仙,以后又会变成新主人的傀儡,又有谁能甘心,一念及此,众多“奴隶”不止憎恨护地仙,就连现在的刘二垮也恨上了,众仙见识不差,都看得出他手中掌握了“中枢”,也没人相信他会放了众人。 苏景倒是能理解他们的心思,耸了下肩膀:“要不你们走吧,飞天去,逍遥去,离开这灵州,就再不必担心……” 话还没说完,那边的毒瘤老汉忽然又“啊”的一声怪叫:“诸位仙友再听我一言,老朽也是刚刚想到:我与这刘二垮打过交道,深知此人绝非善类,手掌重器、生杀予夺,岂会这么痛快就放我等离开?这等做派,怕是西天佛祖都要自愧不如了……奸邪之徒,大发善心?换言之,他直接发动邪法控制了我等岂不是好,为何要放我们离开?也不外一个道理了:那桩蛊惑人心的法术,破后重立需得时间!” 闻言,所有人的面色都变了几变……从恍悟到犹豫再到坚决,金乌目力何等精强,他们眼底的贪婪苏景看得清清楚楚。 法术重立需要时间,若是趁着自己不会被蛊惑的这段时间之内,自刘二垮手中抢得玉玦呢?岂不是就得了这座灵州、占了这座九境连环的大好福地,坐拥数百仙奴、尽得九合毕生积攒的宝物。 苏景已经说过放他们离开,但无人走! 没人离开,没人动手,但他们发难的时间仅在眼前,因为他们时间紧迫。 情形接连变化,苏景都有些看不懂了。看不懂的当然不是身边形势,他看不懂的是此地的仙家、看不懂的是面前这群人的本性。 其实不止苏景,绝大多数中土人都不懂,事情不应该变成这样的。 “真如他所说、傀儡法术重立需要时间?多少时间?”小蛮阿菩密语入耳,大斧上雷光流转,她已开始蓄势准备为苏景争取时间了。 “多少时间也重立不起来了,刚刚我彻底催破了此法。”苏景相应,实话实说,但不是传音入密。 本性使然,加之陆老祖影响,自从踏入修行以来,做事和做人苏景都分得一清二楚,做事大可无所不用其极;做人则一定有所为有所不为。九合灵州的傀儡法术为他不齿,直接动用阳火摧咒之法破去了事,废了这桩邪法。 话是对小蛮阿菩说的,不过在场之人即为飞仙之辈,动用耳力可聆听万里虫鸣,苏景之言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随即众人的表情愈发精彩了,惊讶、不信、喜悦、为难不一而足。 “待会我有件事得问问你。”苏景望向毒瘤老汉,跟着居然一挥手将玉玦扔向了他:“送给你了。” 玉玦翻滚,不等落入毒瘤老汉面前,半途里突然跳出一人将玉玦抢到手中,几乎就在此人抢到玉玦一瞬,忽然听到苏景一声轻笑:“傻逼。” 两字落下,抢玦之人恍然大悟,忙不迭又把玉玦扔了出去。谁拿此玦谁就得先死,真正聪明人都要等到最后再出手。本来还有几个莽撞之辈已经准备出手抢夺,这下子全都领悟过来,谁都不敢先动手了,由得那块玉玦吧嗒一声掉入海中。 玉玦为灵物,入海却不沉,随波荡漾起起伏伏。 下一刻海面上涟漪串串,苏景踏海凌波,轻轻松松走上前将玉玦抄入手中:“我给你们出个主意吧,如今这片天地间,以我本领最强,你们先来杀我。杀了我之后,合力去把那八个护地仙杀了。之后再合力,杀了那些护法、仙童。少了我们这些强横的,你们才算真正有了夺玦的机会不是。到时候没准能商量好了,大家和和气气地瓜分了此地宝物,不必生死相见了也说不定。就这么说吧,这片地方是我的了,一草一木一宝一器都是我的,甭管你们后面如何,想打大光明顶的主意,先合力铲除我才行。” 小蛮阿菩忍不住苦笑:“你得多聪明,才给他们想出这样的办法。” 苏景掂量着玉玦返身走回小岛:“我看他们越来越不顺眼了,就想出这个办法了。” 此时又有人开口了,苏景认得,和他一批来到九合灵州的青牛构角,青牛瓮声道:“我走了,刘二垮你保重,多谢你救我。” 说着,青牛脚下腾起五彩霞光,托浮着他向天外飞起。青牛不算贪心,心里也少少有几分正气,昨晚刘二垮被几十个老鸡围攻时候他还曾做劝解。只是正气远不如性命重要,自忖没本事帮到刘二垮,青牛干脆离开,不再参与这场混账戏码。 苏景笑着点点头:“有机会回来做客。” 青牛飞走,其后又有十余人离开,余者皆留在原地,虎视眈眈看着苏景,而苏景回到小岛的时候,身形微微模糊了下,身边多出了几个人。 三尊分身站在苏景身后,金发屠晚与红发苏晴分立苏景左右,其中苏晴睡眼惺忪,仍伸手揉眼睛。 小金乌站在苏景的左肩上,阳三郎不知发了什么癫,缩小身形变成了八寸小人,坐在苏景的右肩上,两只小脚晃啊晃的,手里还有一把瓜子,正嗑着,瓜子皮乱吐。 “瓜子哪来的?”苏景意外。 “飞升前收进兜里的,出来以后一直忘吃了,刚想起来,你要不?”说着,阳三郎也给苏景抓了把瓜子。 小金乌从苏景的左肩跳到了右肩,也从阳三郎手中啄瓜子吃。 大小怪物站在小岛上,无论什么样的神情,眼中都藏了一份似笑非笑的意味,大开杀戒啊,他们都挺喜欢干这件事的。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小光明顶 小蛮阿菩又次瞪大了眼睛,她知道苏景有三座分身,可破烂囊中朝夕相处七百年她从不知苏景还有这样一群古怪元神。 不是苏景故意私藏,只因大小金乌、苏晴屠晚等人都在主尊身内做精进修持,从未主动要出来过,苏景没了显摆的机会再也提不到这个话题。 此刻苏景亮出身边全副班底,摆明了要大战一场,灵州中其他仙家也都蓄势以待,准备厮杀了,不料乱吐瓜子皮的阳三郎嘴快,眨眨眼的功夫就把瓜子全都嗑完了,随后伸了个懒腰:“没什么意思,苏锵锵,我带着小金乌先走了。” “去哪?”苏景转头问道。 “这片灵州外面的太阳有些意思,我想去看看。”阳三郎应了一句,挥手招呼小金乌,两道元神一飞冲天,竟不理面前的生死战局,说走就走。 阳三郎前脚刚走,赤发苏晴又开始揉眼睛,可怜巴巴望向苏景:“还想睡,成不。” 苏景笑了:“那就回去睡吧。” 苏晴和屠晚是亲生的朋友,红发小子又望向金发小子:“你睡不?” 囊中精修八百年,精神的确有些疲惫了,屠晚点点头:“本来不太困,看你一打哈欠就困了……成不?”后两字他望向了苏景。 苏景对他们实在没什么脾气:“去吧去吧。” 赤、金两个小子身形一转,一化血光一化剑芒钻回苏景洞天内歇着去了。 苏景又想了想,干脆连自己的元神也收了起来,只留三座分身……看似儿戏,可阳三郎、小金乌、金赤二郎显身时候,场中所有仙家都能察觉他们眼中的犀利、身周的杀意,那是让他们不寒而栗的可怕戾气,是他们毕生修行却前所未有的凶悍强敌!此刻“刘二垮”竟主动给这群凶徒放了假。 几个凶徒回去了,众多仙家非但不曾感觉轻松,反倒愈发紧张。 苏景仍是之前模样,稍稍的有些狂、有些懈怠,再就是……轻松。 一群帮手出来又回去,苏景忽又一拍额头,不知想起了什么,似是有些懊恼,摇头道:“骄狂了,骄狂了。” 小蛮阿菩实在不知道他要搞什么,随口问道:“什么骄狂了。” 苏景的神情未变,但目光变了,变得郑重起来:“我师尊在凡间的道场名唤光明顶,我只想着此地为天外,高于凡间,顺理成章就唤作大光明顶,却忘记了做弟子的何时能凌驾师尊之上?此间是我道场,大光明顶这个名字取得骄狂了,还是唤作小光明顶更妥帖。” 说完、稍顿,彻底打定了主意,也分不清苏景是在告诉阿菩还是自言自语:“就叫小光明顶了。”而后苏景举目望向面前众多奴隶:“你们打还是不打?要打就来,不打就走,还是那句话,想走的就能走,我不留难……除了你,我还有件事得问你,你得给我仔细讲讲为何你背后的瘤子生得这么圆。”苏景伸手指了指毒瘤老汉。 就在此刻,天外突然传来一个娇柔声音:“九合真人,本尊驾临,为何还不相迎!” 话有责怪之意,但来人并没真等谁去迎驾,直接自天外落入灵州,一个看上去十二三岁的小女娃,此女声音娇柔但面目丑陋可憎,一双吊死鬼才有的眼睛外加满口焦黄獠牙,放到哪座凡间都算恶鬼凶煞。 丑女身后还跟了四个白皮夜叉,一行人入界后见此情形都略略扬眉,显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可他们也仅仅扬了下眉毛而已,全无惊诧之色。 乍见此人显身,已然失势重伤的八位护地仙霍然大喜,八个人急忙叩拜大礼,其中一人道:“启禀白牙娘娘与四位大金刚,灵州内混入妖人,九合真人消失不见,多半已遭不幸,罪魁祸首正是此妖!”说着,他伸手指向了苏景。 另一人又悲声道:“妖人道行精深,老臣竭尽全力仍不时此獠对手,求请娘娘与大金刚慈悲,求请梅大先生做主啊。” 来人苏景不识得,但“梅大先生”的名号他在破烂囊中审问九合真人时候听说过,“人头”行当不久前新晋位的大魁首就唤作梅大先生。不用问了,来的是九合真人的同行、同伙,且还地位不低。 鬼般丑陋的白牙娘娘再扬眉:“九合被他降服了?这般没用啊。”说到这里,她龇出獠牙笑了起来,抬起尸眼望向苏景:“我来此,是因该上供的时候到了,我来为梅大先生收果子。本来这个地方究竟谁做主我管不着,只要按时交纳贡品就没问题。你既掌了九合玦,当是此间的新主人了……但九合真人以前也算对梅大先生有些功劳,你斩杀九合取而代之我坐视不理又有些说不过去……” 白牙娘娘翻着眼睛想了下:“这样吧,税赋再加两成,看你诚心孝敬的份上,九合之事我替梅大先生说一声:就此作罢。此间的麻烦,我也可出手助你扫平,如何?” “你能替梅大先生做主?”苏景饶有兴趣,很有些动心。 白牙娘娘傲然一笑:“既然梅大先生派我出来,自然是信任的、是放权的,这一点你尽可放心。” 苏景释然,点点头又问:“那你能替梅大先生死么?” 话音落,白牙娘娘与四头白夜叉齐齐色变,苏景却笑了起来,只是他的笑容里有哪有欢愉之意,只有杀心……满满杀心! 别家凡间苏景不管,只说中土,中土修家毕生苦熬,抓紧一切时间修行,数千年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半步会让飞仙路断,可即便如此到头来才有几人成功破道飞仙?就是陆八陆九兄弟那等惊才绝艳,都几乎走入绝境,足见登仙之难。 如此难,为何修家还多入过江之卿、前仆后继?就因那两个字:梦想! 梦想!去看一看天外的模样,去攀一攀更雄伟的高山,去见一见真正伟大的先贤!为开拓眼界,为开阔胸怀,为了无拘无束的快乐行游,为了永远没有尽头的瑰丽、盛大景色!那是所有中土修家的梦想。但九合这一行直接摧毁了他们以前所有辛苦付出,在他们明明已经拥抱希望的时候摧毁了他们的梦想……该杀。 不止九合,不止护地仙,更不止刚到的这个丑女白牙娘娘,所有做“人头”的混账和那个魁首梅大先生,苏景必杀无疑,他是天无道、现世报的苏景。 没看见、不知道,那没有办法;赶上了、晓得了,便是他们的报应到了。 其实先虚伪与蛇、假装答应丑女的条件,利用过她们后再狠狠坑一会才小师叔的拍子,可还是那个道理,苏景曾经说过“事无对错但人分善恶”,做人和做事他都是分开两看的,做人,有所为有所不为,宁死不为,宁死不与“人头”一脉为伍,哪怕是假的。 坑他们?太看得起他们了,直接斩杀才是他们最好的下场。 白牙娘娘先是变色,但很快她又大笑起来,用看傻子的目光去看苏景,不过还不等她再说什么,天外忽又传来粗犷凶恶的大笑声音:“铜墙铁壁似的灵州禁制怎地变成了纸糊的!九合,难道你死了么?那可省了老子的手脚,这片地方老子接下了!”怪笑之中一蓬腥风自天外直直吹入灵州,浑黑妖风裹挟着一群妖家仙进入灵州,为首的是个身形千丈的三头怪狮。 这群妖魔鬼怪数不算少,足足两百余人,湿漉漉的人手章鱼、周身血红的三足蜘蛛、满身疤瘌的秃头大熊等等,个个奇形怪状。 苏景打量着这群妖怪,好奇道:“你们又是何方神圣?” 三首妖狮身后跟了个头戴高冠手拿羽扇的黄鼬妖仙,像个军师模样,尖声尖气地笑道:“毫无见识的小子,我家元帅乃是智慧天一百一十五圣麾下含宝大军!” 苏景吓了一跳,智慧天一百一十五大圣?他见过的大圣无一弱者,一百一十五个加在一起那还了得。 黄鼬妖仙还待再说什么,一旁的护地仙已然喝骂出声:“不知死活的妖孽,数百年间屡屡犯我九合灵州,我家真人慈悲为怀不与你们这群孽畜计较,不想尔等不知感恩反倒愈发猖狂,今日竟敢入我灵州界内,触犯天条,个个不得好死!”九合真人不再,但是“大掌柜”的使者来了,又让护地仙信心十足。 护地仙一骂苏景就明白了,不久前仙童还和他讲过,西面来了一群“蟊贼”觊觎灵州,想来就是这伙子妖仙了。本来灵州有重重法禁,外敌想要攻进来不是那么容易,但是灵州玦易主在先,二垮真人与一群护地仙打了个天崩地裂在后,连番震荡让禁法松动,群妖轻轻松松地冲了进来。 转眼想明白前因后果,苏景还不忘纠正之前护地仙的喝骂之言:“小光明顶。此地已不是九合灵州,莫再忘记了。” 跟着苏景望向“含宝大将”笑道:“此地易主,我的了,我可不能让你抢了。对了,将军可知出门行劫时顶顶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狮子的一只头望向苏景,满是长鬃的脸上露出惊笑之色,觉得此人两片嘴唇一碰就当了此间主人,脑筋一定不怎么清醒,问道:“是什么?” “别带钱,万一遇到个狠角色,行劫不成反被劫,那可就糟糕了。”苏景边说边笑,还真有点想念六两大东家了。 妖狮也笑了,但未搭话,眯起一双怪眼打量苏景;另两颗脑袋则紧紧盯住了白牙娘娘和她身后四头白夜叉,明白得很,在“含宝大将”看来,丑女一伙才是真正劲敌,那个细皮嫩肉的小子不值一提。 奴隶一伙、人头买卖的凶徒一伙、刚来的妖怪土匪一伙、非说灵州是自己的苏景一伙,四路人马多多少少都觉得此刻情势有些混乱,可老天爷还嫌不够乱似的,忽然天空中又传来一个声音:“六翅皇池天晴太子驾到,九合小仙还不迎接!” 其声如雷,震撼苍穹,奴隶中几个修为浅薄者只觉真有雷霆打入耳鼓一般,一时间天旋地转,身体晃了几晃好险没坐到地上。 苏景不晓得六翅皇池是什么地方、天晴太子是何等人物,护地仙闻声却显出忐忑神情,其中一人应声:“仙客到访,九合灵州蓬荜生辉……只是、只是……” 护地仙语气踌躇,来者是九合真人的贵客,本来说的是七天后到,不知为何今天就来了,偏偏还赶上这样一个时候。对方身份崇高势力庞大,万万开罪不起,偏九合真人又不在,这群祖宗来了不知是福是祸。 “下位小仙,何故吞吐,天晴太子在此还不如实讲来!”外面那个声音怒叱,莫说区区一个护地仙,就是九合真人他们也不放在眼里,天晴太子纡尊降贵来这地方,岂容灵州中人再闪烁其词。 苏景嘴唇动动,还不等说话身边的小蛮阿菩就替他皱眉、训斥那个护地仙:“不长记性是吧?小光明顶。” 有人替自己骂了护地仙,苏景就直接仰头回应天外:“九合真人已经被我活剐了,此刻几百人聚在一起正要打架、来夺我小光明顶,你等要想凑热闹不妨下来,要是看热闹就算了,还是回去吧,待会血肉横飞的、不怎么好看。” 天外神将一愣,随即怒叱:“太子驾前言辞无端成何体统!何方妖人还不报上名来!” 苏景想都不想:“你下来!” 这次连脾气暴躁的阿菩都惊了,眼看着苏景把祸越惹越大,树敌越来越多,今次可怎么收场。 收场?苏景没想过这两个字,今次算得群魔乱舞,知恩不报的贪婪奴隶,人头买卖的奸恶之徒,行劫天际的妖魔鬼怪,与邪徒结交的贵客……今天就今天了,来来来,全都来! 坑不了再打是苏景的拍子,但这拍子之上还有剑上修来的锋锐之意、还有大圣玦赋予的狂狷之气、还有神君亲封的凶悍之性、还有离山为他养下的护道之心! 天外神将怒极而笑,但未及开口另一个柔和的笑声又告响起:“有趣之人,下去看看吧。” 年轻男子的声音。 雷霆声音的神将立刻变作恭敬语气:“谨遵太子令。”下一刻空气中忽有馨香飘散,天空里洋洋洒洒下起了花瓣雨。 花不知名,大,片片花瓣都有荷叶大小,白中透出淡淡粉色,谈不到多漂亮但这花瓣看上去让人心中悄然升出一份惬意开心。 花瓣万万千千,其中一片飘飘荡荡落在海面上,就在这片花瓣上,一群寸许高矮的小人儿聚在一起,能有三十余人,一位粉甲将军怀抱小塔,十个红胄护卫身背绣旗,二十名青裙侍女白纱覆面,簇拥着一个光头青年。 阿菩瞪大了眼睛,她跟苏景一样,从未见过天外景色,刚才听天外吼喝还道来的会是一群巨灵神,哪承想跑下来一群“小手指”。其中那位将军算是最最强壮的了,但也绝高不过寸半。 这群人一下来,几位护地仙立刻恭敬相迎,不理会苏景、奴隶、妖匪等人,认真问礼。 寸半将军不忘先前苏景挑衅,抬头张目又瞪向不远处比他大上几百倍的苏景:“我下来了,怎么着?!” 苏景冷哂:“下来就下来吧,你爱怎么着怎么着,问得着我么。” “启禀粉神君,不必与那妖人计较,他已死到临头!”一位护地仙低声劝解寸半将军,不料将军不领情,用张到下巴错环也未必吞得下一颗黄豆的嘴巴做炸雷之喝:“我自知那小子死到临头,何须你再啰嗦。我又算得什么神君,你给我戴这高帽究竟有何居心!” 护地仙哪想到拍马屁都会挨骂,诺诺不敢应声,满脸尴尬。另个护地仙急忙开口岔开话题,为六翅皇池来人引荐丑女:“启禀太子殿下,启禀诸位仙尊,我家九合真人虽遭不测,但有白牙娘……白牙仙子在此,此间大小事情皆可做主。” 人家来的是个太子,“娘娘”两字不好再提。白牙娘娘微笑行礼:“太子殿下此行贵干,吩咐在下一声即可,力所能及绝不敢辞。” 莫说白牙娘娘和护地仙,就是九合真人也不晓得六翅皇池之人来做什么,三年前九合忽然收到来自六翅皇池的灵讯,说是有事找他相谈,让他在家里等着,具体何事要等见面才知。 一寸高的光头太子爷不置可否,伸手摩挲着光头微笑不语,并未回应白牙娘娘,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到得此刻,那数百“奴隶”如何不知今日之事已经不是自己参与得起的了,可现在谁还能走。刚刚苏景明明给过机会让他们离开,奈何贪心不足,再后悔早都晚了。 三头狮子含宝大将那边暂时按兵不动,也不和不知来路的劳什子太子打招呼,维持住阵势静观其变。 聊天的聊天、后悔的后悔、看风头的看风头,苏景并不理会,他正忙:坐在地上开始脱靴子。小蛮阿菩满面无奈,苦笑道:“你又在做什么?” “六翅皇池这伙子人不好对付,不脱鞋怕是打不过了……”苏景的话还没说完,不料又一个清淡声音自天外传来:“东陵道下,哪个弟子在此?” 照样没听说过的名头,苏景都不好奇了。 奴隶中那个毒瘤老汉闻言,目中陡然狂喜绽放,咕咚一声就趴跪在地,放声大喊:“新晋飞升、后学晚辈木瘤坪在此,拜见道中前辈,拜见道中仙尊!” 天外声音冷哼:“既然飞升,为何不赴道坛,留在此地厮混什么。” “启禀仙尊,木瘤坪苦啊!”明明眼中喜色浓浓,毒瘤老汉的声音却悲苦无限:“晚辈才告飞升,就莫名其妙地来到这片地方,被此间主人迷惑心智扣押为奴,足足千年之久。” 九合灵州有禁法,隔绝内中奴隶气意;且奴隶被“手短嘴短”降服后,真修气意也会被封印身内,路过仙家察觉不到自家弟子被扣押在此;但灵州变成了小光明顶,外面禁法松动,内中新晋仙家清明,若有同道仙长经过附近就能够察觉他们的气意。 苏景以己度人,若自己知道有离山弟子被困某处,直接就要杀进去兴师问罪了,可外面的东陵道仙并未进来,只是“嗯?”了一声。 毒瘤老汉却不觉意外,又高声道:“此地主人已死,晚辈才有幸为前辈探知所在……” 这次话未说完,空中一道青色长锦斜斜铺展下来,自苍穹直至地面,仿佛宽宏大道。一行十余人行走于青锦天路,缓缓入界来。 这些人都是宽袍大袖的打扮,样子大都端庄,尤其为首的矍铄老者,手执乌木拐、鹤发童颜五官端正,透出三分逍遥与七分正气,真正老神仙的模样……不过得知自家弟子被困不马上下来、听说此地主人已死立刻大摇大摆入境,就算再如何道骨仙风又能是怎样的货色。 苏景自居主人,见又有客到含笑招呼:“我是小光明顶主人,上门是客,不妨喝杯清茶,不过这位木瘤坪你们带不走。” 想都不用想,苏景又把东陵道诸仙推到敌人那边了,阿菩再也忍不住了,传音入密:“苏景,我陪你拼命不在话下,但你得给我交给实底,你的倚仗到底是什么?” 苏景密语相应:“我跑得快。”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长公主,黄霸天 苏景和阿菩密语的时候,毒瘤老者快步抢上前去,跪拜青锦大路尽头,砰砰磕头行礼恭迎本道仙尊,口中喊道:“仙长莫听那小妖胡说八道,此境本名九合灵州,主人名唤九合真人,那妖人已死,刘二垮这小妖自立为王,根本就是他自封的。” 东陵道来人听苏景说自己是此间主人的时候本来微微皱眉,又在听毒瘤老汉的喊声后,为首仙长的眉头舒展开来。 可惜,才告舒展的眉心,下一刻又复皱起:东陵仙家已经看明白了眼前局面……为首仙长的目光,遥遥盯住了六翅皇池那群小人。 一寸高的天晴太子也眯了下眼睛,旋即面露笑容:“一别三千年,齐环仙翁风采更盛当年。” “三千年”不知是什么往事,东陵道一行仙家之首、被天晴太子称作齐环仙翁的老头子眼中凶光乍现,可很快他也笑了起来:“三千年不算短暂,昔日黄口小儿如今已穿得蟒袍在身。你父王还好?这三千年里,我对这位老友想念得紧。” 天晴太子应道:“有劳仙翁挂怀,父王身体安康精神健旺,好得很。他老人家对您也甚是惦念,奈何政务操劳始终没能抽身再去探望仙翁,特意画了一幅仙翁骸冢图,时常会拿出来看一看,以慰思友之心。人有祸福而画常在,真有一天您老身死道消,父王还可观画而笑。” 东陵齐环仙翁目光畅慰:“这可算得心有灵犀了,这三千年里老朽走遍八方、费劲思量,终为故友寻得一处好归处,棺椁石碑皆已备齐,只差主人家住进去了。” 说到此两人相视大笑,若非亲耳所闻,只看他们面上欢愉,谁能想到的他们口中的恶毒言辞。 一旁跪拜相迎的毒瘤老汉木瘤坪满眼怨毒望向天晴太子等人,心中却是大喜踊跃,他一飞升就被囚禁于此,全不知天外势力分布,之前见六翅皇池来人高高在上晓得他们是不得了的人物,此刻见到自家前辈居然与对方有着深仇大恨……能够互相结仇,自是实力伯仲。自己所在东陵道也是了不起的大势力,木瘤坪满心欢喜。 这时候一阵咳嗽声音打断了天晴太子与齐环仙翁的大笑,咳嗽之人——小光明顶主人刘二垮身边、天狼仙小蛮阿菩。 见所有人望向自己,阿菩收起咳嗽:“我刚上来不久,还有好多事情不明白,眼前尤其糊涂了……东陵道诸位仙家修为不凡,这片灵州应该不在你们眼中。” 无需东陵仙人回答,一寸高的光头太子接口应道:“宇宙间,九合灵……小光明顶这样的飘零小州不计其数,多为散仙盘踞,这样的地方,自然难入东陵道廷齐环仙翁的法眼。” 阿菩点头,再问:“齐环仙翁眼中不值一提的地方,得知自家晚辈被困于此,为何还要有所顾虑,不肯直接下来……” 不等阿菩说完,太子已然明白了她的迷惑,笑道:“这位仙子想错了,齐环仙翁才不会把这片地方放在心上,之前没有立刻下来自非顾虑什么,他老人家是觉得:不值得啊。打进来会浪费法力不算,多多少少也会耽误些时间,被困住的不过是个不知名、没实力、刚飞仙的小卒子,救走了也不见得有什么用处,既然如此又何必救。再说,万一这处散仙背后还有什么好友、亲人渊源的大势力,可就更赔了。” “但得知此间主人已死,事情不一样了,再怎么看不上眼的地方,到底也是一方散仙经营了千万年的灵境,总得有些家底吧……可惜啊,蠢狗误主,齐环仙翁可不曾想到,这里的情形比着有主人还要更不堪些。”光头太子看来是个爱说话之人,把事情给阿菩讲了一遍。 阿菩听懂了,但也更迷惘了些:“这样的东陵道……如何结坛立廷,门中长辈不爱护弟子,门下弟子又如何信服前辈,早就该散垮了。” 散垮不了。 一是淫威慑服,看凡间,多少君王荒淫无道残忍好杀,不照样坐着万里江山子孙绵延;二是“因人而异”,齐环仙翁对待廷下那些出色晚辈、强大同僚自不是对木瘤坪这样的态度,笼络有之、怀柔有之…… “我道弟子在此受苦千年,本座总要讨回个公道。”齐环仙翁开口了,不理天晴太子之前言说,径自道:“不过匪首九合已死,人是追究不到了,只能拿这片地方来抵了。” 话音落,妖怪含宝大将三头齐笑,另一边的白牙娘娘则面笼寒霜。 苏景早都把靴子脱下来了,光脚站在地上,靴子拎在手中,赶在含宝与白牙出声前抢先说道:“成了,大伙聊得差不多了,我说几句话。先说九合真人,我把他当做仇敌,那仇敌的属下、朋友、祖宗、娘娘统统是我仇敌。”说着苏景用手中靴子指了指护地仙和白牙娘娘等人。 “至于仇敌的贵客,我也是不怎么喜欢的。”苏景又指了指六翅皇池一伙,不过天晴太子刚刚为阿菩解惑,就算他是为了讥讽东陵道,多多少少也有一份人情在,苏景客气了些,没用靴子改用手指遥点。 “说过了仇敌的朋友客人,再说仇敌,仇敌的仇敌。”苏景的靴子指向了三首妖狮和东陵齐环:“一拨明火执仗,一拨道貌岸然,都来讨我小光明顶的便宜,一为匪一为贼,以我执律规矩,都是要往死里打的。最后再说此间奴仆……罪大恶极莫过恩将仇报,不过你们也都是些可怜人,打是一定要打的,要不要打死我还没想好,打着看吧。” 连阿菩都看出来场中几方互相看不顺眼,二垮真人仍一个劲地往自己身上拉仇人。 苏景背后元吉天都火翼撑开了:“话说完了,你们也别聊了,来打吧,快快快。”他本来一只手拎着两只鞋,说到这里把靴子分开了,一手一只。 “慢。”天晴太子忽然挥手:“我本不知九合真人做的勾当,来此是为向他求一样东西……或者说做一笔买卖,并无其他意思。谁是此间主人我无所谓的,只要买卖做得我就离开,所以这一架我不打,我跟你也打不着。” “又何必做买卖,直接抢走你要的东西不就是了。你们有这个本事。”苏景微笑反问。 “我是来做买卖的,不是来抢劫打杀的。你们打,我看着,最后定出主人是谁,我再和主人家说话就是了。”太子又去摩挲自己的光头,笑道:“再就是我还有一问……你这是打算抡鞋吗?” 苏景一手一只靴子,摆出的斗战之姿的确是要抡鞋的样子。 “嗯。”苏景居然真的点头。 “抡得赢么?”光头太子似是对苏景饶有兴趣,问题不断。 苏景不置可否:“抡过就知道了。” 光头太子呵呵笑:“我真想看你怎么抡鞋斗法……”说到此话锋突转:“可惜,这次看不到了。姑姑说你在袋子里才修行了八百年,必定本领差劲,一动手怕是立刻会被打成渣子,那时想救你都来不及,你还是把鞋穿上吧,这一架她替你打了。从今以后小光明顶与六翅皇池永结盟邦,凡有敢冒犯小光明顶者,六翅皇池必杀无赦。” 苏景面色一变,对方竟知自己在破烂囊中八百年精修事情,还不等他问一声“你姑姑是谁”,光头太子身后一个遮了面目的青衣婢女伸手揭去面纱。面纱揭去了,身上侍女罗裙随之化作富贵霓裳,跟着身形一晃自寸许小人儿变作常人高矮。 超凡脱俗、不存丝毫烟火气息、从皮骨到心神都清冽到纤尘不染的妙龄女子。仙子虽美却全无生气,显得目空一切、显得高高在上。可是下一刻她忽然笑了,一笑之间那张精致俏面上生机跃然,满满俏皮:“刘二垮!” 苏景微一愣,认出对方,惊讶:“李大顺?” 换做长公主装束的李大顺笑得眼睛眯成了月牙儿:“怎么样,我告诉你的那片地方是不是趴着最舒服的?” 苏景失笑:“不错,破庙让我趴遍了,到底还是你给我画出的地方好。” “那是。”李大顺得意洋洋:“时至今日,不妨实话说与你听,我真名唤作黄霸天!” 这名字比着“李大顺”还要假,苏景点头:“二垮也是我的化名,真名龙九霄。” 两人都笑,自己拆穿假名再换个假名,开个玩笑而已,却真觉开心!笑过之后苏景对“大顺仙子”道:“是我要占这片地方,仙子无需替我出手。” 李大顺一笑摇头:“婆娑世界之人不重情却不寡情,飞升到六翅皇池也是一样。八百年前你主动替换我出来,我自认欠你一个人情。你托付我送信、我点头答应却未能做到,又欠下你一份信义,不想今天能与你重遇,非得还你人情不可了。” “未能做到?天魔坛出事了?”苏景暂时顾不得其他,问道。当年他从囊中将“李大顺”替换出来的时候,曾托她将一方玉简送去天魔坛。 天魔坛中有秦吹、有骚人,苏景关心他们,自然关心天魔坛的安危。 李大顺摇头:“我也不晓得具体何事,但是天魔法坛移转别处,已经不在原来地方,他们去了哪里我找不到。”说着,她指了指苏景手中靴子:“快穿上吧。” 话音落,李大顺突然素手晃晃,一根长绫凌空而现随风延展,向着东陵道仙家攻去;大顺仙子贵为长公主,她一动,随行护卫的粉将军立刻动法,怀中小塔翻飞半空,轰然化作赤焰洪炉向着白牙娘娘一伙打下;十位绣旗精兵同时将背后旗子拿在手中奋力一挥,霎时罡风如练,卷入本州奴隶阵中;光头太子是侄儿,姑姑动法他岂能闲着,扬手一拍光头,“哈”的大笑声里,自口中喷出一蓬火星仿佛的怪花,花朵出口即疯长,顷刻遮天蔽日,呼啸翻飞攻向三头狮子一伙。 一家攻四家,莫看六翅皇池来人都是一寸钉,斗战时的凶横比着苏景也毫不逊色! 遇袭四阵中,除了奴隶慌乱之外,东陵齐环、白牙娘娘、含宝大将等妖仙皆尽大怒,几乎是同时喝骂:“找死!”,叱喝声中齐齐举法迎战。 小蛮阿菩一如既往,嗷嗷怪叫着一纵飞天挥舞巨斧助战朋友,可她这边连环三道天雷斧轰过,本领远胜于她的苏景居然还未出手。 阿菩转头去找苏景,结果发现他正穿鞋。不止鞋子穿回去了、连身边三座分身都收了起来,这是摆明不打了。阿菩瞪眼睛:“为何不帮忙?” 不打是因为不用打了,李大顺一出手苏景晓得六翅皇池赢定了,板上钉钉、全无悬念地赢定了。 既然必胜无疑,既然李大顺觉得欠了人情要还,苏景就认下了这份还回来的情分。这算不得成人之美,却是朋友间的相处之道。 长公主四面树敌,其中最强一伙莫过东陵仙家。 身后势力以论,六翅皇池与东陵道廷不相上下;个人本领相比,齐环仙翁和皇池之君也在伯仲之间,最近两千年里皇池的天晴太子渐渐闯出了名头,隐有青出于蓝之势,可毕竟他还年轻,齐环不觉这小儿能胜过自己,由此他以为,今日这片灵境中,他们东陵道才是真正主事之人。 至于六翅皇池的长公主……以前从未听说有过这样一号人物,什么李大顺黄霸天的,齐环仙翁只当她是个笑话,可他万万不曾料到,这个女子的本领远胜、远远远远远胜过皇池之君!他们东陵道这群人的本领,在大顺仙子眼中才真正是个笑话! 六翅皇池君王,在凡间时与“大顺仙子”为同胞兄妹,做哥哥的飞仙在前,再过二十甲子妹妹破道结果被破烂囊收去,李大顺在囊中趴了究竟几千几万年她自己都记不清了,但她出囊去到本修仙坛六翅皇池的时候,早她千余年飞升的兄长已经从皇池一小卒一步步拼到君王极位、且已证位五千年。 从微不足道一小仙熬成一方仙庭之主需要多长时间?李大顺囊中修行时间还要再长四千年。 从回归之日,长公主就成了六翅皇池第一强者,不过六翅皇池并未声张此事,外人不晓得而已。这次大顺仙子是跟着侄儿出来玩的,不欲显露身份就扮成侍女,不承想大顺姐姐遇到了她二垮兄弟。 眼看着刘二垮把一个又一个强敌揽上身,李大顺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到得最后总不能看着他把自己这颗鸡蛋往一堆石头上去碰,故此出手……且出手无情,她的手中长绫,东陵诸仙眼中天穹! 不见什么水淹火烧天雷冰雨,只是那片洁白绫罗密密实实遮住一方,将东陵诸仙围困其中,人在绫罗结内,周身仙元躁动如沸,骨头摩擦剧痛,五内也仿佛在渐渐腐烂……长绫内杀劫不可见,却是明明白白的痛苦、蚀魂腐骨之疼!齐环仙翁带着一群同伴左突右冲始终破不出白绫法域,到得后来齐环再顾不得手下,接连施展密法想要独自逃遁,可又哪里走得脱。 燃香功夫过去,齐环仙翁还在苦苦挣扎,但他不晓得,大顺仙子已经收手了。 万丈白绫已经变回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帕子,就摆在仙子手上……齐环仙翁已经被收入帕中,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齐环仙翁被炼化只是时间问题了。 时间很短,五息过后,雪白的帕子上忽然爆开一朵小小血花,齐环惨死。 四方敌人中实力最强的东陵道都不堪一击,余者就更不值一提。白牙娘娘在“人头行当”中地位不低,却远非寸半的粉将军对手。打不过,加上四头白夜叉和一群护地仙仍远远打不过,一个一个被寸半将军抓住投入烈焰洪炉,眨眨眼睛的功夫便被烧成一缕青烟;粉将军法力高深,但比起他们的天晴太子还差了老大一截,三头狮子一伙的实力比起白牙娘娘则是半斤八两,打起来不存悬念了,不过天晴太子的杀心不重,只把群妖打伤打倒就算了,并未真下死手。 灵州中的那些“老鸡”本就是老弱残兵,心又不齐,人数虽多但被十位太子护卫一冲就散了大半,相斗才片刻就纷纷跪地讨饶,不敢再打了。 小蛮阿菩看得直眨眼睛,本以为今日自己凶多吉少了,不料人家六翅皇池一出手轻轻松松镇压全场,一时间有些发愣。苏景伸手一拍她的肩膀,笑道:“想什么呢?” 阿菩的语气飘飘:“不知我家山天大道比起六翅皇池来怎么样……” 不过是小女孩的唏嘘感慨,不远处的光头太子却应道:“山天大道声名不显,但法术颇有独到之处,惹到他们可没什么好下场,姑娘是山天道下弟子?” 阿菩霍然大喜,忙不迭点头:“你可知……太子殿下可知山天道坛所在?”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买太阳,六瞳仙 “本来是不晓得的,”提起山天大道,太子爷笑了起来,发自内心地欢愉惬意:“但六百年前我在外游玩,巧遇一位仙子……” 长公主李大顺接口笑道:“一见如故,再见钟情,三见便要谈婚论嫁了,那位仙子就是山天大道中人,如今两家联姻在即,这宇宙说它大就大得无边,说它小就小得拥挤不堪,出门随便撞上了个人,抬头一看,不是仇人就是亲戚啊!回头丫头跟着我们走吧,我亲自送你去山天道坛。” 之后长公主又望向苏景:“你媳妇?” 在中土世界,男孩子见了漂亮丫头总会去欺负欺负、偶尔轻薄口舌,并非心存恶意,也未必就真存了男女之情,不过天性使然对异性会有的亲近之心罢了;白狼世界也是如此,但男女逆转,那地方的女子会主动去欺负男子,所以阿菩天天喊着都给苏景生孩子,其实就是她在欺负人。 私下时候阿菩怎么耍贱撒欢都无妨,当外人面前阿菩可不会再胡说八道,不等苏景回答她就急忙摇头:“只是患难朋友,别无其他。” 苏景补充了句:“好朋友。” 方才苏景把所有强大敌人都惹了,阿菩又急又恨却没半点逃走的意思,这样的伙伴若还算不得好朋友,宇宙间就再无好友一说了。 大顺仙子转开话题,问苏景:“我若不出手,今天事情你究竟打算怎样收场?不会真要打吧?” 苏景实话实说:“鞋都脱了,自是真打。” “打得过么?” 苏景笑:“其实我挺能打的。” 白牙伏诛,东陵尽灭,奴隶聚拢一处噤若寒蝉,妖狮一伙被天晴太子的一根捆仙绳绑成了长长一串,天晴太子也化作常人大小,将手中绳头递给苏景:“如何处置你说了算,我不杀他们,一是喜事在即,不愿手上染血;但更要紧的是不久前我刚听说过‘智慧天’之名,妖精地方,据说颇有几分实力,怕是不怕的,可也不愿结这个死仇。” 天晴太子坦言,何尝不是对苏景的善意劝告。 苏景点点头,恩将仇报之奴、明火执仗之匪如何处置都是后话,苏景不急,不过他还是抽空向着毒瘤老汉木瘤坪送去一个笑容,再明白不过的眼色:我不急,你也别着急。 清清澈澈的笑容,毒瘤老汉却仿佛被马蜂蛰到一般,猛地打了冷颤。 苏景转回头,直接问天晴太子:“太子说要向九合讨一件东西,究竟何物?只要是这里的东西你尽管拿去。” 天晴太子没直说,反问:“九合已死,他的法器宝物这些东西,当是落在你手中了?” 阿菩取出缴自九合的乾坤囊,笑道:“灵州的地玦在苏景手中,其他宝物都在我这里。” 苏景则应道:“九合真人也没死,被我囚禁了。” 天晴太子面色微喜,能让他亲自来向九合讨要的东西,自是非凡宝物,他怕九合私藏至死不提,苏景未能得到此物,那就再也无从寻找了,得知人还没死,万一找不到东西仍可逼问口供。旁边的阿菩先将袋子打开,跟着递给了天晴太子:“东西都在这里,要什么你自己找。” 袋子已经是阿菩的了,天晴懂得规矩,并不伸手去接:“请阿菩姑娘帮忙看一看,囊中有没有一根金红翎羽:翎骨赤红如火、毛羽金灿仿佛阳光颜色。” 阿菩低头去翻囊,苏景则听出了些意思:“太子要找的是金乌翎羽?” 天晴太子喜色更甚:“九合妖人对你说过此物?” 苏景知道对方误会了,摇头道:“九合从未提过,且他应该没有这东西。” 本命真修即为金乌阳火,苏景对本脉珍宝的感应,比着对墨色的察觉更强,若九合真有一枚金乌翎羽,不管他是吞入腹中还是藏进囊里,苏景一定会有所察觉。 果然,小蛮阿菩也说道:“没见有翎羽宝物,我再找一遍。” 苏景又问:“太子寻金乌翎毛做什么?” 此事不算什么机密,不过说起来稍显麻烦,太子心中措辞片刻才告开口:“先说这片灵州,这等小世界在宇宙间不计其数,没太多稀奇,不过此处和别处比起来稍稍有些不同。你到这里的时间不长,或许还未能察觉。” “不同之处是什么?”阿菩接口,直接把口袋倒翻,九合真人毕生珍藏都掉落在地,琳琅满目奇珍无数,独独不见金乌翎羽。 “昼夜。”天晴太子应道。 苏景神情纳闷:“昼夜异常?此间昼夜分明,没问题啊。”他修得骄阳巡天之法,小乾坤内有太阳升落、分昼夜且划四季,而九合灵州的昼夜变化,和他的小乾坤丝毫不差,根本不见异常,再再正常不过。 天晴应道:“就是因为没问题、因为太正常,所以就不正常了……哈,你别眨眼,我看懂你想说啥:你才不正常!”光头太子笑着虚点阿菩的眼睛。 长公主李大顺接口,继续解释:“先有了太阳,才衍生出凡人乾坤,是以每座凡间世界都有太阳照耀。但天外灵州不同,它们可没有专门的太阳为其分昼夜、化四季,绝大部分灵州都是坐地散仙以法生光,或者干脆就是黑漆漆的一团。” 阿菩听得有趣:“灵州没有太阳照耀?那仙界呢?整座仙界本来漆黑无光?” “也不全是,神鸦可铸日,可以请神鸦帮忙为道坛所在地方专门铸就一轮骄阳。不过普通散仙没这个面子,只有上得规模、真正神佛主持的法域神州才会有真正太阳,请金乌出手的价钱可不便宜。”光头太子又开始摩挲光头,笑容略显尴尬:“不瞒你们,六翅皇池的地位比着散仙灵州要高得多了,但也请不起神鸦铸日。只好退而求其次,请来一尊骄阳法像投映于皇池,看上去是有太阳的,可实际里只是一轮太阳真影。” 苏景抬头,望向天空骄阳,再真实不过也再正常不过的太阳。 “其实到了仙家层次,有没有太阳也是无所谓的,不存光热也照样修行、照样长生,太阳只能算是个点缀了。这片地方比着其他灵州多出一枚小小骄阳,是有些特别,但也不见得就更珍贵。”天晴太子把话题拉了回来:“请神鸦铸日须得有地位且出得起大价钱,但凡事都有例外时候,金乌一族恩怨分明,恩必偿仇必报,若有机会帮过金乌,再请他们来铸日,自然就谈不到地位或者报酬了。九合真人身份普通,应该是他曾经帮过金乌什么,对方还了他一轮骄阳,算是补偿了。” “金乌专门为别人铸就红日后,都会留下一道翎羽,内中赋存真法,以此翎羽可以指挥骄阳……”天晴太子说到这里,苏景哪还能不明白,六翅皇池之人要找九合真人做买卖,说穿了就是:买太阳。 见苏景面露恍悟,天晴太子不再多做解释,换了话题:“你放心,六翅皇池中人从不会亏待朋友,我自己觉得带来的酬金还算丰厚。”说着,他伸手入袖。苏景摆了摆手:“酬金这件事不必再提,太阳你带走全无问题,我再重新炼化一枚也就是了……” 纯粹顺口之言,苏景修阳火、飞仙时已得炽烈天骄身份,第一他真有资格炼化骄阳,二来他以后一段时间的修行本就是祭炼红日。可这句话在李大顺、天晴、阿菩等人听来无异疯话妄言,个个眼神怪异望着苏景。 苏景眨眨眼睛,没解释,继续道:“不过,这片灵州之内确实不存金乌翎羽的,若有我必能感知。” 天晴太子皱起了眉头,倒不是怀疑苏景私藏。太子踌躇的是没有那枚金乌翎,就没办法把那枚太阳弄走,只能望天兴叹。 苏景又问道:“太子要太阳做什么?”这次暂时忍住没直接说“我给你们炼一个吧”,免得又被人家当怪物,但若对方真有所需苏景肯定出力,在哪里炼日不是修行,他无所谓的。 “不是我要,我是来帮弟弟讨要的,他要做件事,非得有一枚太阳不可……”天晴太子不是等闲人物,说到此已然释怀,笑道:“没有就算了,不妨事,就算真有骄阳在手,他也没机会赢的,罢了,罢了。” “二太子要做什么,非得有太阳才行?”只要是女人,总逃不开好奇天性,无论仙凡,小蛮阿菩兴致昂昂。 有喜欢听的女人,就一定会有喜欢说的女人,李大顺兴高采烈的,开口:“我从头给你讲,差不多四百年前吧,蒸莲娘娘巡游东方,这位蒸莲莲娘娘可是真正圣尊,不是白牙妖女之流能够比拟的。巡游时候,娘娘偶遇一位才飞升上来不久的六瞳仙子,六瞳仙子俏丽无双……” 小蛮阿菩乐不可支:“六只眼睛的女子,无双是无双了,可俏丽二字从何谈起。” 李大顺素手摇晃:“是六瞳,不是六目。双眸之人但目中三瞳相环,你想一想,那样的目光望过来,会是何等迷离醉人。” “这位仙子何处升仙、名唤什么?”苏景插口问道。 “据说来自一处名唤‘中土’的凡间世……你怎么了?”李大顺只顾聊天,此刻才发现苏景的面色已变、大不对头。 苏景摇摇头:“我无妨,你请继续说。” “小仙子来自中土世界,名唤笑语……你真没事?”李大顺神情关切。 苏景的眼睛亮极了:“继续讲,多谢。”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够么 “蒸莲娘娘初见六瞳仙子,只觉这孩子漂亮、讨得自己一份眼缘;可当时阴错阳差、小仙子误会了娘娘的一番好意,把她们当成了敌人,大家稀里糊涂地斗了一场。仙子的本领在娘娘和手下铁卫眼中不值一提,但她的心思百出、花招无数,硬是把娘娘的随行护卫打了个焦头烂额……你怎么笑得这么傻乎乎?”最后一句,李大顺指着刘二垮的笑容。 苏景都烦她了:“你别总问我怎样,快快说。” 长公主也不生气,“哦”了一声继续讲:“可就因为小仙子的诡计多端,娘娘反倒是更喜爱她了,从‘合眼缘’变成了‘称心意’,相斗一场误会澄清,小仙子晓得对方不存恶意诚心道歉,蒸莲娘娘也不去追究说什么,大家就此结缘。后来娘娘与小仙子多有往来,愈发熟络也越发亲密,有几次小仙子遭遇强敌时候,都是蒸莲娘娘及时出手搭救。最最凶险的一次,小仙子被困五幸林,蒸莲娘娘闻讯即刻发兵五幸林,直接灭了那座仙坛。” “娘娘是真心喜爱小仙子,小仙子也感激娘娘厚恩,有来有往交往更加亲密了,两百年后小仙子拜认蒸莲娘娘做了义母。再之后的事情外人不太了解,没太多可说的,直到十五年前……”李大顺不傻,眼见苏景听讲时候,随着“小仙子”的经历表情变化不断,当然能猜到两人以前关系深厚,是以说道这里的时候大顺仙子放慢了语速、同时也加重了语气:“直到十五年前,蒸莲娘娘传书六百庭坛:搭红楼、为女招亲。” 果然,苏景的面色一沉,声音很轻却决绝:“不可能。” 李大顺犹豫了下,暂未解释,借着向下讲道:“蒸莲娘娘为玲珑坛泰斗上仙,玲珑法坛无论实力、地位还是传承渊源,都远胜我们六翅皇池,娘娘无徒无后就只有小仙子这一位义女,若能抢到这门亲事,不仅娶得美人归,还能与玲珑坛、蒸莲娘娘这等大势力上位仙结做亲家,对自家仙坛的好处不言而喻。是以消息一出,诸多仙坛跃跃欲试,我家也不例外,我家兄长之意,是让二太子去试一试,就算败了也没损失,全当一场历练就是了。” “招亲日距今还有两年,到时候具体会有什么规矩现在还不知晓,想来跳不出‘讲法斗法’的圈子去,翻不出什么新花样的。只是再之前还有个条件:各廷坛仙家想要参与这场招亲,非得身具‘金乌之威’不可。” “金乌之威算是入选资格,可具体怎样才算身具此威,玲珑坛那边没有明示,大家就各想各的办法了,所以我们来向九合真人买他太阳。”先把招亲事情大概说完,李大顺把话锋一转,话题回到苏景刚刚那三个字“不可能”上去:“的确有风传,说这场招亲非小仙子本人所愿,可惜内中详情不是我们够资质知晓的。据说,‘身具金乌之威’这重资格,就是小仙在无奈之下提出的条件,蒸莲娘娘答允了。” 小蛮阿菩如何看不出苏景的神情不对劲,说话变得小心翼翼:“这个蒸莲娘娘有毛病么,就算盼着孩儿嫁人……又何必做招亲这等可笑事情,就从她的玲珑坛内选拔俊秀便是了。” “玲珑坛下无男丁,是一座女子仙坛。”天晴太子应道:“搭红楼嫁仙子这事在玲珑坛是惯例了,一般每隔十甲子她们就会招亲一次,但这次时间不对,以往出嫁之人中也从未有过小仙子这等尊贵身份。” 话说完,几个人都把目光望回苏景,苏景正垂头,再把事情脉络重新梳理……事情不对劲,或者说,人不对劲。 三瞳相环、飞升中土,笑语仙子,招婿身具金乌之威者……妥妥的自己媳妇小不听。 可不听已有义母,在凡间时候她曾拜奉大师娘蓝祈为母,虽说认干娘没个数目限制,但是以不听的性情,绝不会再认第二个义母。 义母都不会拜第二个,毋论休夫再招亲。 想到“休夫”二字苏景忽觉好笑,可惜,笑不出来了。片刻后他抬头望向长公主与太子:“玲珑坛坐落何处,务请告知。” 事怪人更怪,何妨直击要害!两年后招亲如何等得,今天就上门去,到时自然真相大白。 甚至都不问“蒸莲娘娘法力如何”,直接就要玲珑坛所在地址,李大顺面露苦笑,摇头:“一来,你惹不起,除非你能找到天魔坛……”说道天魔坛,大顺仙子倒是眼睛一亮:“若有天魔出面,这就不算事情了。” 话说完,刚刚亮的眸子又黯淡下去,天魔去了哪里无人知晓,自己找了几百年都找不到,纯粹废话,大顺仙子自己就摇了摇头,继续道:“二来,玲珑坛是‘浮萍坛’,平日里禁法一开隐遁不见,随波逐流游览宇宙,什么时候她们想显身了,才会重归正位,现在真的找不到。” 话虽这么说,李大顺还是把一方星盘递给了苏景:“三十万扎内,大小仙庭,凡间世界都在星盘中记载清晰,凭此星盘指引你想去何处都行。玲珑坛正位也在盘内标明,不过玲珑坛遨游不知何方,要再两年后招亲时才会重返正位。” 天晴太子虽是男子,但比着李大顺更细心些,补充道:“扎为距,仙庭一扎,凡间疆土一百二十万里。” 接过星盘在手,苏景以真识初探,内中何尝不是一方小小宇宙,小、却也浩瀚广袤…… 星盘之后,李大顺又从袖中取出一枚青叶,微笑道:“宇宙遥远,凡间修来的那些穿天遁地的法门,到得仙天不过是蚁步虫行,你要出门时暂可以此仙舟代步,会快上许多。”说着,李大顺的语气稍有踌躇:“那位小仙子……与你渊源颇深?” 苏景点了点头,那些“不对劲”没去解释,直接道:“我家娘子。”说着,他站起身来合掌作礼,对大顺仙子和太子深深一揖:“我有不情之请,请六翅皇池莫去参与这次招亲。” 现在找不到玲珑坛,只能两年后的正日子去大闹一场了,到那时候真没什么可说的了,大开杀戒也不在话下! 天晴太子也告起身,但是不曾还礼,微笑道:“我们这边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寻不得‘金乌之威’就没得资格,不会再去招亲。何况小仙子是你凡间时候娘子,六翅皇池绝不会再掺和此事。不过……我还是要劝你一句:玲珑仙坛、蒸莲娘娘绝非你能惹得起的。飞升一遭,无异脱胎重活一回,尘缘了断、步入仙途,旧时候的事情该放下就放下吧。” 这番话苏景绝不听入耳,一哂摇头,懒得再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 天晴太子毕竟是一方贵胄,就算性情随和平易近人,心中也早都养下一份骄气,见苏景不领自己的好意相劝,不禁冷笑了一声:“看你的样子,两年后是要大闹一场了。那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凭什么?抡鞋子么?” 刚才还相谈甚欢,转眼气氛就不对头了,小蛮阿菩想劝解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有资格说话的大顺仙子坐在一旁微笑不语,倒不是她不够朋友,正正相反,她把苏景当朋友,所以她才想打消苏景心中念头,在她侄儿手里栽个跟头,总比两年后惨死玲珑坛要好得多。 苏景忽然笑了:“够么?” 两字之间,身上衣袍幻化,从普普通通的青衣剑袍化作黑色长袍,七条赤蟒纹绣。 苏景更袍,冥王升位! 对方算是朋友,苏景只更袍未起势,阿骨王袍穿着在身仿佛一件普通衣衫,不显丝毫威严。 就因袍子普普通通,天晴太子一时间没能察觉异样,有些纳闷:“什么够么?青衣换黑袍就……啊!” 一时不查,可仔细观看之下,哪还能看不出端倪,那声“啊”都不能算是惊呼,干脆就是怪叫,天晴太子认出冥王袍,顿觉头皮都在发麻,不存丝毫犹豫直接翻身拜倒,心里则反复念叨着:够了够了够了……阎罗神君,那是何等地位!六翅皇池在他老人家看来,怕是和一颗尘埃也没什么区别。相传冥王皆为神君心腹,不提法力本领,只说他们的身份地位,放眼仙天几家得罪得起。 可太子才一拜下,就发现对面冥王也相对而跪。 这次不止头皮发麻了,天晴太子脑中嗡一声响,冥王跪回来了,这又如何使得,慌乱之中急忙想躲,奈何心神大乱下盘不稳,从跪拜直接变成后翻,对面苏景笑着把他扶了起来:“你我朋友相论,你的礼我不受,还给你,以后除非有什么我都做不得主的特殊场合,否则不必行礼。”说话间他已收起王袍,改回平常服侍。 一旁的大顺仙子也被惊到了,但见到苏景随和,她放松了不少,放松之后便是替苏景开心了:“冥王之妃,玲珑法坛也敢拿来招亲?!这一来事情就好办了,两年后殿下去到地方,直接更袍升位,看蒸莲娘娘如何谢罪。”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狗坛何在 苏景笑笑没说话,自知自家事,神君和诸位王兄人在何处他都不晓得。登仙后还未能去拜见神君,就在大场合里以冥王之威压人……这个道理要看怎么讲了,往宽松看倒无所谓,但若严苛以论却于理不合。真要置身大争斗,冥王身份可做最后倚仗,但不宜直接亮出。 “玲珑法坛正位据此不近,你要去的话,最晚下个月就要动身了,否则以我天舟速度,怕是赶不及。”大顺仙子又善意提醒。阿菩闻言立刻道:“要不……我陪你去吧,连着见见小嫂子。” 为了看热闹,天狼仙子连归返道坛都能向后推迟,反正也晚了七百年了,不在乎再多两年。 收下那座竹叶仙舟是苏景领了对方的人情,并非他真正需要代步之器,飞升时受封“炽烈天骄”,苏景得天骄金丝乌羽翅,真识搜过星盘得知小光明顶与玲珑法坛正位距离后,何时出发他心里有数,对阿菩笑道:“你先回山天道坛,待我出发时候再去找你,之前我说我跑得快是实话。” 能先归坛,再看热闹,自然最好不过,阿菩欢喜答应。 随后几个人又聊过一阵,太子带着阿菩告辞离开,大顺仙子暂留小光明顶:征得苏景同意后,大顺留下来行布法阵一座,凭此阵可小光明顶与六翅皇池可瞬瞬往来,不用远行疾飞那么麻烦。 大顺仙子法力精深,布阵事情她自己忙活,无需苏景帮忙。苏景入主小光明顶的事情尚未完全了解,还有大群奴隶和一伙子妖仙等他处置。 奴隶聚拢一处,苏景等人说话的时候,寸半粉将军施法封了他们的五听;那伙妖仙被捆仙绳绑缚,受法绳之慑同样五听封闭,活死人一般坐在地上。 苏景先牵过绳子,心咒一转给众妖仙松绑:“你们自己说说吧,犯我小光明顶这件事如何了解。” 三首妖狮负伤不轻,可这凶物脱困后哪会把苏景放在眼中,三只脑袋同时显露狰狞,正欲发难时黄鼬军师急忙上前拦住了他,黄鼬军师双眼如豆,先是左右张望一阵,黑豆豆似的眼中显出狐疑之色,问苏景:“你……直接给我松绑?如今你的帮手不在了,不怕我们活吃了你?” 李大顺还在灵州内,不过通联法阵没有设在“寝室”中的道理,她去了“九连环”中偏僻一地布阵,不在这片碧海世界中。 三首妖狮是个莽撞怪物,听过军师之言他才反应过来,不凶了,纳闷附和:“对啊,不怕我们活吃了你么?” “你吃个试试看吧。”苏景直视妖狮双目,但很快又放弃了,对方用三对眼睛来回和他对视,他不知该看哪双好。 放开捆仙绳不是就此放了妖怪们,好端端的忽然得知“玲珑法坛招亲”之事,苏景不痛快,心中生出几分戾气,放开手脚大杀一场是个不错地宣泄。 不料狮子不动手,三个脑袋来回来去地看苏景,片刻后左右两边的嘴巴同时一张,左口吐出一方江山匣,右口吐出一枚乾坤囊,中间那只嘴巴说道:“能直接杀了咱们你却不杀,这架我没法和你打了,咱们以前也没怎么出门行劫过,不知行劫莫带钱的道理,宝贝都随身带着,今次认栽,都归你了。” 看似凶悍的狮子居然是个草莽性子,且还是傻草莽,如此苏景也下不去手了,问他:“不怕回去了和你家智慧天一百一十五圣尊交代不了?” “咳,你不晓得,咱们不是智慧天的人,就是这些年见智慧天声势渐起,想要去入伙,可老黄说一来不能空手去,二来还要纳个投名状,就看上了这片地方,有个太阳似模似样的……” 老黄就是那个黄鼬军师,看上去真正的狡猾妖物,可他一开口:“只将军给钱够不?不够我们都给,我们也都随身带着宝贝……” 苏景不禁莞尔:“将军也无需给钱了,去吧去吧,以后莫再来我小光明顶。” “别啊,你没乘人之危斩杀我们,我看你为人不错还想和你交个朋友,既是朋友少不得多多走动……”黄鼬军师还在相劝苏景,苏景哭笑不得,又实在没耐心和他们再乱扯,忽然背后一双金丝串编的乌羽翅撑开,双翅一振狂风奔涌,浩浩雄风卷了一群妖怪,直接吹出天外去! 下一刻,苏景收起乌羽双翅同时,李大顺冲入碧海境,俏面上惊诧、戒备兼有,见苏景没事她稍稍放松了些,声音低沉:“我探得有罡风重法施展,怎么回事?又有强敌?” 苏景未多解释,再催一咒,一道阳火如龙游走奴隶群中,顷刻破去他们身上所中禁法。或许是狮子黄鼬可爱可笑,让他杀心渐褪,懒再与这群奴隶纠缠,挥手道:“都走都走,五息之内仍在小光明顶者必杀无赦,以后也别再回来……对了,你得留下来。” 苏景望向了毒瘤老汉、东陵小仙木瘤坪。 大顺仙子此刻仍在此地,那些奴隶哪敢再逗留,听得苏景之言如蒙大赦,纷纷行法飞去,有些受伤走得慢的,苏景又撑开双翼扇风“送了他们一程”,只留下了那个木瘤坪。 太子护卫粉将军设禁群奴,临走前给苏景留下了解禁咒符。大顺仙子见苏景不用咒符、以自己的火法给奴隶破禁时,面上就微显惊诧;待见苏景双翅一振小仙翻飞,仙子的惊讶就变成了惊喜,随即笑了:“多余了?” 没头没尾的三个字,但意思不难解:之前六翅皇池的帮忙,多余了。见过二垮出手,大顺自然明白刚才的乱战情形,何须六翅皇池出手镇压! 苏景摇头:“不多余,交朋友了,好朋友。” 李大顺展颜一笑,妩媚因愉悦而生,但口中问题未完:“那我就不明白了。” 之前闲聊时候苏景给同伴讲过前面发生事情,现下不用等对方细问就晓得大顺仙子疑惑何处,解释道:“我从囊中入仙界,前后只才两天时间,刚到九合灵州时候,真不敢轻举妄动……” 任哪个修家飞升上来,心中除了无限喜悦之外,都会再存下一份忐忑、一份敬畏,苏景也不例外,初时假装被迷惑不发难,就是因为心存敬畏不敢莽撞,不自觉就会觉得坐地一方的仙家,必有自己看不穿的本领。 李大顺闻言又笑了,这份心思她能理解,八百年前她也和苏景一样,知道自己绝不差劲,可还是会有敬畏,不针对哪个人,而是对这仙界的敬畏。 那时大顺仙子以为自家道坛里得有多少高人,那些高人得有无边本领……等到了地方,过两天就明白了:原来我最厉害啊! “再就是毁了九合真人后,跟护地仙打了个势均力敌……我修得‘自然生一’心持,常会有冥冥之感,和护地仙相斗时冥冥有感,虽模糊却也能大概知道,待会局势会乱起来,就藏下了真正力气,等其变。”解释几句,大顺仙子心满意足。 苏景转目望向木瘤坪:“你也想夺此灵州?何以如此贪心。” 木瘤坪自知无幸,目光狠毒望向苏景:“人在凡间时,不贪心何以飞升;人在仙天时,不贪心何以立足!” 今天场面变乱之前,木瘤坪煽动左右,叫嚣一时,所为的也不过是浑水摸鱼,盼能占下此州,虽然机会甚微,但那时群豪未至、更无人知晓苏景真正本领,木瘤坪自己以为有机会。 有机会自然要拼命争取,凡间时不如此何以飞升;仙天中不如此可以立足、何以壮大! 苏景没折磨此人,直接动一道火法焚身炼魂,将木瘤坪烧成灰烟,连一点残骸都未留下,转头望向大顺仙子:“仙天中这种人很多?” “几乎全都是。”李大顺应了一句,转身离开继续布阵。 苏景也不在原地停留,撑开乌羽双翅直冲天外,向着那枚小小骄阳飞去。 之前阳三郎说那轮太阳里有玄虚,带上小金乌飞走了,苏景自己又何尝不是头“人形金乌”,小光明顶事情暂时了断,他得去看看太阳怎么了。 不料才飞出天外,忽然一阵妖风自斜刺里吹拂过来,苏景猛转头目蕴神威望向妖风,妖风中刚被赶走的含宝大将与黄鼬军师并肩而立,黄鼬军师尖声喊道:“你连我家将军的钱都不要,咱们更觉得你是那么回事,真心想与你做个朋……你慢点、别走啊……那是太阳,烧死你啊,别犯傻……” 疾飞甩掉妖狮与黄鼬的纠缠,苏景面上挂起微笑:这也是妖仙啊,若它们返回飞升故乡,可算得大圣。再想想天真之傲、焚穷之恶、灭顶之威、蚀海之凶毒……同样是妖家大圣,差距未免太大了些。 就在狮子黄鼬惊骇注视下,苏景疾飞去,片刻后消失于骄阳之中。 二妖本领有限,凭他们的目力看不出苏景并未直接冲进太阳中去,在太阳前方三百里处收拢双翅站定身形。 层层烈焰如浆如瀑,自骄阳中喷薄而出,对别人来说必死无疑毒热凶火,却让苏景觉得浑身舒泰,止步后将一道金乌神识送向前方,内附其意:阳火修持后学晚辈摆放阳火金宫。 苏景不晓得里面有没有住着真正金乌,不敢放肆,规矩得很。 三息过后,一个苍老声音自太阳内传出:“后生晚辈拜访本座,可有宝物进献?” “启禀老前辈,”苏景面色沉稳:“晚辈修行浅薄身无长物,唯独机缘下得金乌婢子阳三郎,前辈若不嫌弃,我愿将阳三郎进献,为您老捶背暖脚。” “哎呀?!你的良心呢,你的良心那!”前半句还是苍老声音,后半句已经阳三郎的咯咯脆笑,她扮得老人声音虽惟妙惟肖,可还是未能骗过苏景,脆笑中又道:“苏景,快快进来,此间颇有些古怪……对了,底下完事了?” 苏景纵身飞入骄阳:“完事了,得了个意外消息,两年后有座仙坛搭红楼、为坛中仙子招亲,听上去那个人很像不听,可又不对劲……” “敢!”不等说完阳三郎已勃然大怒,她把自己和苏景当成一回事,抢了苏景的娘子何异抢她阳三郎的媳妇,不等苏景落足骄阳,金衣女子已然冲了出来:“狗坛何在,老子烧了它去!”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神鸦魔猿,崩巴巴崩 阳三郎杀气腾腾,气得长裙衣衫和头发都着火了。真生气。 苏景赶忙拦她:“等一等,等一等。” 要是肯把苏景的话听完她就不是阳三郎了,直接挥手不听下文:“你别拦我啊,我告诉你你别拦我!狗坛何在速速讲与我知,其他事情不用你管,我自己把不听带回来……” 苏景有些哭笑不得,可到底还是开心的,阳三郎现在这副火爆德行让他开心。好容易拉住阳三郎,把事情经过给她大概讲了一遍。 得知现在找不到人,阳三郎也没辙了,悻悻收势,不过嘴巴还在嘟囔:“蒸莲娘娘?什么妖魔小丑都敢当个‘娘娘’了,老子还是阳三老母了!” “老子还是老母?”苏景笑问,拉上阳三郎落足骄阳内:“这枚太阳有何古怪?” 烈火世界,不存地面,只有无穷无尽地烈焰火海。阳火浓稠如浆,一望无际地火乾坤!苏景与阳三郎就落足于火浆之海上。 提到太阳,阳三郎又来兴致,喜扬眉:“这太阳不存阳火金宫。应该说,此间根本没有过阳火金宫。” 苏景闻言一愣。 金乌炼日是修行也是为自己筑巢。骄阳被铸就同时也会有一座太阳神殿落成,深藏于骄阳深处。 只要有力气有兴致,金乌大可一枚一枚铸就多轮骄阳,骄阳成形后,它们也会弃之不用。但无论骄阳中有没有神鸦驻扎,只要太阳不灭,其深处的神殿就长存永在。 是太阳,就一定会有一座金宫神殿。 “没有神殿?那……那还算太阳么?”苏景疑惑,正待再问忽听身边的阳三郎一声惊慌怪叫:“苏景小心!” 喊声未落,浓稠火浆中突兀蹿出一头巨猿,身高三千丈、体色若鎏金,双目殷红如血,头戴如意天水冠的巨猿,双手抡银锤向着苏景狠狠砸下! “赤尻马猴!”苏景心中急闪念,大惊失色。 灵明石猴、赤尻马猴、通臂猿猴、六耳猕猴,混世四凶猿,成大气候者,就是菩萨大士诸天星君遇到了也会远远躲开,它们皆为横行宇宙的真正凶物,其中赤尻马猴精水法、敌九龙,在它面前即便水神共工也不敢自居高明。只是这玩水的凶猴怎么会出现在太阳之中! 杀劫来得全无征兆,而那头赤尻马猴动袭时候双锤连环,瞬瞬里……多少猛击接踵轰来?苏景不知道,他只晓得自己在电光火石之间,挡下了九锤,跟着他就明白:死定了。 第十锤,肯定没命。 赤尻马猴的杀法诡怪,以苏景之前所学所知,根本没办法来形容凶猿杀法的怪异。 苏景就要被打死了,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打死的:九锤挡过,他一身厚重灵元变得散乱不堪,明明还有大力却难以调运分毫,只能闭目等死。 就在此刻,遽然剑啸凄厉,一道墨色剑光自苏景头顶疾蹿而出……屠晚持剑急斩凶猿! 屠晚在前,苏晴在后,阳三郎也反应过来,口中叱咤一声,霎时一身金衣化作墨裙,阳三郎化身墨金乌!还有一倾火浆巨浪冲天爆碎,小金乌自火海深处疾飞而出,赶来救主。 四道元神合战巨猿,赤尻马猴凶性大发,一双银锤舞成千百团光芒,猛攻向前。 三锤后,小金乌败下阵来;第四锤红发苏晴摔落;倒是屠晚与阳三郎最最凶悍,他们两个合炼墨剑,八百年精修苦练已经颇有火候,一个掌墨神剑一头驭墨天乌配合无间,硬是又撑下了十七锤,可到底还是惨败,怪叫声跌落火海。 所有人都一样,被凶猿的杀法打乱一身元力,再施展不出丝毫力量,只剩下“等死”这一件事可做。 凶猿狞笑,舞锤飞身,命在旦夕时候苏景急转心意更换王袍,盼着阎罗之威能够震慑凶猿,同时双目圆睁,开口大吼:“投降投降……” 哪里来的凶猿,为何要打这一架?输给混世四魔猴不丢人,可如果就这么死了未免太冤枉,投降以后大家坐下来谈一谈多好。 奈何这次碰上的是狠心贼,一不看阿骨王袍二不理苏景投降,双锤运起奔雷之势向着阿骨王脑袋砸下! 冤啊……苏景最后的想法。他以为的最后想法,未料巨锤砸到脸上突然变作了柔柔清风,连一根头发都伤不到。苏景赶忙睁眼,凶猿业已化风去,消失不见了。 来得突兀,去得无端,打趴下就完,凶猿管打不管死? 苏景愣愣半晌。鬼门关前走一遭,原来冥王也会被吓得不行。好容易回过神来,他就听见了阳三郎的哈哈大笑,问他:“怎样,怕不怕,服不服?” 苏景一头雾水,可听了阳三郎的笑声至少能明白她是晓得事情经过的:“究竟怎么回事?这头赤尻马猴从何而来?” “可还记得你曾给我说过的,当年大漠之中陆崖九十万心念十万人,一点灵精化繁城?”阳三郎反问。 混乱元气渐渐规整,力气迅速恢复,苏景点了点头。阳三郎继续道:“一样的道理了,这太阳不是金乌施法铸就,而是前辈金乌‘想出来’的。” 同样是想,陆老祖相处一座幻城和满城只会说一句话的人;古时神鸦却想出了一枚真正的小太阳和一头只打斗不夺命的赤尻魔猿。 “从头说成不。”苏景坐了起来,望向阳三郎。 “神鸦七将,你当已知晓了吧。”阳三郎开始从头说起。 燥、风、真、知、生、杀、诡,合称神鸦七将。 金乌是乌鸦,天生爱说话,东串西串之后就是东传西传,嚼舌根散流言,七将之一“燥”就是专门造谣生事、煽动军心的本领;金乌生来五感明锐,若专注于耳力精修,可修得彻天神耳,遥听十万里外虫豸低语;七将之“风”即为神耳乌,打探消息的能手;有人修耳就有人修目,金乌辨真,总有万般变化千重幻法难逃神鸦凝神一望,“真”为神目鸦,真相永在其眼中;比着耳目更难修的是心,但若修心大成便可窥气运探祸福,“知”将在金乌族中地位崇高,那是神物中的巫师。 金乌生阳火,阳火主生亦主杀,是生是杀只在神鸦一念间,不过生杀两能在“七将”之中另有其意,生主医,救护同族疗伤扶命;杀主战,金乌个个都能打,“杀”为乌中冠,比能打还能打,特别能打的那种。 神鸦七将并不是专指哪只金乌,而是将本命本领中的一项修炼到极致火候时得来的天赐封号,至于最后的“诡”,泛指一切“奇门杂艺、雕虫小技”,比如阳三郎修墨,有朝一日若能修行大成,即刻封得神鸦诡将之号。 有关“神鸦七将”之说,苏景以前并不知晓,但修成炽烈天骄、飞升天外之后,冥冥中自有真知灌入,让他知晓了诸多族中事情。 在破烂囊中修炼时,苏景曾对阳三郎笑道:“这七将,看上去像极了行军打仗的手段……咱们金乌也有大军么?”阳三郎跟着苏景一起飞升,也得“真知灌顶”,其实她是正宗金乌,知道的比着苏景更多,当时应道:“没事的时候大家四散纷飞各玩各的,但若有天真有灭族大祸时候,金乌便会集结成军……别问我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太阳之内,见苏景点头,阳三郎接着说道:“这枚太阳,就是一位‘杀将’前辈的念想,前辈名唤阳崩巴。” “杀”主战,金乌族中最最善战之辈,神鸦前辈阳崩巴修炼大成后,游走宇宙四处玩耍,大半生的快活逍遥,直到他遇到了一头赤尻马猴。 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天注定的对头,赤尻马猴名唤赤巴崩。 阳崩巴碰到了赤巴崩,名字不对付,互相看不顺眼,都是天生凶物可一个是啰嗦乌鸦一个顽劣猴子,一点不像大鹏、神龙那般说打就打,两个废话篓子凑到一起先是几天的臭骂和互相数落,后来实在骂烦了才真正动手。 阳崩巴为杀将,斗战自不必说,但赤巴崩也是赤尻马猴中的奇葩,修得一身大本领,一场恶斗三百年,乌鸦猴子都没力气了,还是谁都不服谁。 三千扎内,凡间粉碎仙庭轰塌,两个怪物的战场一片狼藉,魔猿赤巴崩气喘吁吁地趴着:“乌鸦,你走运了,我正自创一套厉害杀法,名唤杀千刀,可惜还没炼成,要不你早死了。” 阳崩巴肚皮向上三足朝天,一听就笑了:“这么巧,我也正领悟‘一刀鲜’之劫,要炼成了早把你红屁股砍成两瓣!” “你道人人的屁股都长得和鸟一样么?我的屁股本就是两瓣。”魔猿赤巴崩评论着屁股,奋力想要爬起来,最后也只能勉强翻个身,一样肚皮向上:“一刀鲜听起来不错,但还是不如我的杀千刀听着威风,你输了。” “放屁,比名字,赤尻马猴就是光腚猴子,比得过三足神鸦么?”阳崩巴反骂。 “不是光腚猴子,是红腚猴子,恁地无知的蠢物。”赤巴崩纠正。 “不是,我不明白,猴子不都是光屁股的、红屁股的?为何独独你这一脉唤作赤尻马猴,也没看你的屁股比着别的猴子更光更红。” …… 一趴一躺,不耽误废话无数。整整三十年后两头凶物才勉强恢复了一点力气,但就这么死缠烂打下去实在无趣,神鸦与魔猿约定,待两人一刀鲜与杀千刀绝技修成后再做决战,彼此说明巢穴坐落所在,跟着晃晃悠悠地飞起来分道扬镳。 一晃三百年后,神鸦阳崩巴正在自己的阳火宫内参悟“一刀鲜”,外面忽然传来叫喊声音,阳崩巴出门一看原来是魔猿赤巴崩来了。 神鸦微惊,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修成了绝技,这样的话自己可凶多吉少。不过杀将桀骜,不逃不避,亮开架势先骂街再准备决战。 不料魔猿晃头摆手摇尾巴:“不是找你来打架的,我的杀千刀还没炼成……是这样,我修炼杀千刀遇到些麻烦,想来想去这宇宙间也没谁是我能看得上的,倒是你这头乌鸦,能和我斗个平手,或能帮我弄明白几个关窍……你帮我参详参详?” 说着,魔猿尾巴勾勾,举起了个磨盘大小的桃子,不知哪里找来的异种。 金乌好战,同样对高深杀法痴迷,阳崩巴点头说“好啊好啊,你让我参详绝技将来输死你”就放魔猿进入自家宫殿,这一参详,阳崩巴发觉对方的“杀千刀”高深莫测,是闻所未闻的厉害斗法,但是吃桃子的时候神鸦阳崩巴又破口大骂了,磨盘大的桃子有颗磨盘大的核,看上去光鲜多汁的蜜桃只有一层皮。 十五年后,魔猿心满意足地离开阳火宫,“杀千刀”的几重疑惑地方得神鸦相助,他都已参悟明白,回去继续修炼了。 又过得两百余年,这次神鸦阳崩巴登门去拜访魔猿了,一样的事情,神鸦的“一刀鲜”在修炼上遇到了困惑,而魔猿在大概了解过“一刀鲜”的劫法后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乌鸦的秘法比起他的杀千刀全不逊色! 其后无数年头,时间漫长不可计,阳崩巴与赤巴崩有来有往,讨论杀法劫术精研斗战本领,厮混的时间长了,渐渐就不觉得对方那么不顺眼……仙庭之中,好战擅斗之辈无数,可是能达到崩巴巴崩这等境界的少之又少,不再彼此讨厌之后,见面越多就觉得投脾气,神鸦魔猿结为好友,终有一日,两人各自完成了自己的绝技。 说起来,还是魔猿稍稍快些,他的杀千刀比着阳鸦的一刀鲜早炼成了三年。 两人都已修成绝技,可谁都不再提比试的事情,结伴遨游宇宙,看谁不顺眼就一起打谁,看谁长得乖就送他个磨盘大的桃子吃,一路逍遥快活无边,直到三千年后一天,魔猿赤巴崩忽然没头没脑地笑了声:“差不多了,快活够了。” 神鸦阳崩巴同样笑道:“嗯,我觉得也差不多了。” 听阳三郎说到这里,跟在苏景身边聚精会神听故事的红发苏晴瞪大了眼睛:“他俩还要打?” 苏晴劫中生,但还有大半来自离山巅、来自灵魅儿,本心有柔软一面。倒是屠晚,剑上生灵天性锋锐,更能理解两头凶物的心思:“嗜战之人,各有绝技在身、唯有对方能够抗衡,到最后也还是舍不得不打这一仗。” 舍不得不打。 即便彼此已结做至交好友、即便明知彼此的杀法劫术一旦出手就再无法控制、即便两人都能明白一战之下会是怎样后果……可还是舍不得不打。 甚至可以说只有打上这一场,才是对好友真正的尊敬。 平日里相处废话无尽、足足吵闹了三千年的两头怪物,到了决战时候竟没了只言片语,相视一笑之后,一刀鲜遇到了杀千刀。 一刀鲜,顾名思义,只有一击;杀千刀,但千刀并于一瞬间。 一刀和千刀一样的短暂,瞬间相遇后的瞬间生死。结局不出所料,魔猿赤巴崩丧命、金乌阳崩巴将死。 将死,只是死得晚一点点,这一战分了生死但不分胜负。 这个故事听得苏景心里不上不下,说不出的向往和说不出的难受。宇宙中当真有这样的人么,嗜战如命强大无匹,以修得一门得意战法为毕生所求;以寻得一个真正对手为无尽荣耀! 真有这样的人,阳崩巴,赤巴崩都是。 天雷响亮却未免孤单,地火辉煌却未免寂寞,而天雷地火相遇时候,便是真正的灿烂与荣耀。 金乌阳崩巴将死。 命火熄灭,生机断丧,再没得救了。等死的时候阳崩巴闭着眼睛,仔仔细细回忆着、回味着刚刚一战,其心甘之如饴其面欢喜雀跃,死得值,死得值,死得值! 阳三郎的故事讲到这里,苏景已经明白了,这枚小小太阳就是前辈金乌杀将阳崩巴的最后“念想”。 强大金乌最后的思慧,化作一枚骄阳,所以这枚太阳里没有金宫神殿,只有一头亦幻亦真的赤尻马猴、赤巴崩。 当然不是真的猴子,但这头赤巴崩也会“杀千刀”。 “我来时候,此地还残留了一份前辈的本命根思。”见得前辈“遗思”阳三郎的神情里全无悲戚,她也是“姓阳的”,所以完全能明白阳崩巴为何要做那最后一战、完全能理解老人家辞世时的快活惬意。 “快活”二字,便是求之不得! 到头来阳崩巴不是死在斗战中,他是死在快活中,足矣。所以何必难过,阳三郎的声音是快活的,替阳崩巴快活,继续讲最后那段“根思”说出。 与陆老祖当年的情形一样,阳崩巴留想出一轮真阳和阳中魔猿,并非刻意而为,但到神鸦回味过最后一战后太阳已成。 阳崩巴以为,这便是天意了,留一轮真实骄阳,留一头半真魔猿,留待日后有缘人来传承下那头赤尻马猴的旷世绝学:杀千刀!至于阳崩巴自己的一刀鲜……不要紧,不要紧,既有杀千刀流传下去,就不必再有一刀鲜的传承了。 拼出最后一点力气,为这骄阳中再添出一点法持,留下一段根思大概说说事情经过、再嘱托后人若遇到赤尻马猴一脉尽量多几分照顾,神鸦含笑而去。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山天道坛,太上老祖 “凡我阳火一脉,金乌弟子,入此骄阳都能见得‘魔猿’,阳崩巴前辈留下了杀千刀的心法真玦,我已记载玉简中,修得心法再与魔猿老人家对战其实就是修行这杀法的过程了,”阳三郎声音缓缓:“另外此境内有前辈法术加持,不是限制来者,而是限制魔猿……刚刚你所见的魔猿,真修元力只有你的一半……你挡下了九锤。” “杀千刀”是斗战之法,不拘泥于法器,只看后辈弟子自己的喜好了,用剑可修之,用棍可修之,什么都不用靠拳头的也能修行。 杀千刀,一千刀。魔猿用锤所以是一千锤。 魔猿只有苏景的一半力量。 苏景在凡间时候就以斗战称王三乾坤五元神,摩天宝刹罗汉传承、江山剑域剑威加身、破烂囊精修八百年……魔猿只用去九锤就摧毁了苏景的战力,它还有九百九十一道击杀未落! 苏景忽然觉得咽喉发干,他理解不了,可即便不理解也不妨碍他的想象:整整一千击,在那头大力魔猿手中施展开来时候,会是何等风光! “还有……杀千刀的法诀不是一千刀,只有九百九十刀。”阳三郎同样面带向往:“最后十刀并无定式,千人千变,最后十刀自之前九百九十刀中因势而起、随性而生,那才是整套杀法的精华所在。” 故事讲完了,阳崩巴和赤巴崩早都死了。 这天下,总有些人会让苏景感动的。感动,也是苏景在攀过一阶一阶之后希望看到的、喜欢看到的景色。 阳三郎望向苏景:“怎样?” “再好不过。”苏景微笑点头,感动放进心底,心神重返乾坤。两年后要去“招亲”,正担心本领不济,万一没能闹成事再被事给闹了,那可太丢人。本就打算抓时间来做斗战精修,不承想一方骄阳中还有这等玄机。 杀、千、刀。 不过精修之前他还有件要紧事情得做,和阳三郎打过招呼、请她代为照看小光明顶后苏景展开双翼暂时飞出骄阳,按着李大顺赠予星盘的指点,疾飞三十三天后来到莫耶世界……中土世界隔绝仙凡,可去不可回,可莫耶不存这样的禁法,且莫耶有与中土通联的跨界法阵。 这是极好的,苏景想先回家一趟,至少看看小不听是不是真飞仙了。可是等他到了地方才发觉:莫耶已经“不在”了。 遥遥望去,整座世界变成一团软沙,已经散去了大半,连形状都不复存在。 这样的景色在凡间绝无法领略,苏景心口一窒。心里明白,莫耶不止是亡了,而是:没了。 静静伫立片刻,乌羽双翅摆动,苏景又飞向中土世界,总归是不甘心的,何况中土与莫耶不远,只短短一天就飞到了。 未见到时候不甘心,等真的见到了也就死心了,至少暂时死心……远远望去,中土世界像极了一滴蓝色的水,晶莹、漂亮。 目光之中,看不到丝毫阻拦与禁法,但灵识相探中,前方巨大的力量安稳潜伏,只待有人靠近便会暴起,将想要冲入中土的仙家撕扯个粉粉碎碎! 普通人站在船舷处低头去看海水,看不穿大海看不见海底,却能明白这海可以轻易将自己吞没;一模一样的感觉,苏景的真识根本探不穿前方蛰伏的力量,但他知道,擅闯的话必死无疑。 心中郁郁,无功而返,回到小光明顶才晓得人家六翅皇池的王君已经来过几次了,李大顺早已布阵完毕,皇池之君听儿子说苏景是冥王,哪有不来拜见的道理。 不过每次都是王君与太子、大顺三人来,冥王坐镇小光明顶的事情在皇池中是绝顶机密。 皇池之君不明白堂堂冥王为何不去汇合神君,可他明白此事秘辛,不能过问更不可扩散……活了无数年头的一方之主,这点眼力价还是有的。 又过一个月,皇池要人再来拜会,这次可不止是来行礼问安的,原来是六翅皇池光头太子与山天大道仙子的好日子到了,特意来请冥王殿下去喝喜酒。此时苏景已经沉迷于杀千刀的修炼,婉拒邀请,但送出了一份贵重礼物。 时间晃晃,一年多的光阴在仙家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眨眼就过去了,相距玲珑坛招亲就只剩两个月多些。 这其间再没发生什么事情,就连“人头”行当的大魁首都没来找麻烦,有些出苏景的意料。 杀千刀的修炼里,苏景已经能挡魔猿八十一刀了,他也修成了杀千刀中的前八十一刀。精进速度如此之快,固然与金乌善战、斗中精进的天分有关,但更要紧的还是杀法入门简单,前面的杀法挺好学的,越到后面才越难,这一重苏景心里有数,自己琢磨着,修到五百刀后,如果能两年炼成一刀就要烧高香了…… 时间差不多了,苏景暂停修炼,与小光明顶中布下一道禁法,倾巢而出发兵玲珑法坛! 其实也只苏景一个人,就是几个元神和三尊分身都带上了。 另外六翅皇池的李大顺也赶过来与苏景同行,长公主在家呆着没事做,跟着苏景一起去看热闹。 他没忘记自己答应过阿菩要带她去看看小嫂子,提前算好了时日,行程中小小的兜了个圈子,去了趟山天大道法坛。 李大顺飞得慢,远跟不上苏景的速度,不过苏景也不用她自己飞,催起一片火烧云裹挟长公主,带在身边同行。 一路上平平安安,实在太平安了,甚至苏景飞入山天道坛三千里内,都未见有人来问他一声:你干什么的。 来之前苏景已经传讯小蛮阿菩,可恨这小丫头居然回讯问:你来找我?好啊好啊!你来找我做啥?待苏景再回讯,她才先想起来“我还要去看小嫂子”。 她正在外面玩耍,接了消息急匆匆赶回自家道廷,不过脚程计算,苏景会比她先到山天道。小蛮阿菩请他等自己一会,此外还特意嘱咐苏景,她家道坛巡查森严且对外人态度生硬,请苏景千万别介意,看她的面子不要起冲突。 苏景又不是裘平安那种二混子加二愣子,无需阿菩嘱托也不会和山天道坛仙家起冲突,何况身边还跟了个山天道的亲家姑婆李大顺。 可现在他们已经进入山天道势力范围,莫说冲突了,就连巡界仙都不曾见到一个。 再向前行,片刻后仅距山天道坛千里,依旧不见有人拦路。这时候大顺仙子都察觉出不对劲了,秀眉微蹙正想说什么,忽见苏景面露惊怒,背后乌羽急震,前行速度遽然加快,急冲前方道坛! 李大顺大吃一惊,纵是情形有异也不能乱闯人家的道坛啊,这是仙坛大忌,可苏景疾驰何其迅速,千里一瞬间,大顺仙子才刚说了“不可”两个字,苏景已经落足山天道坛内。 大顺仙子咬了咬牙,也飞身冲向前方,心中急急盘算着如何向对方仙家解释“擅闯道坛”之事,可等她钻入遮天祥云进到山天仙坛之内,一肚子的解释说辞就全变成了一声惊呼:“怎会如此!” 满目疮痍。 楼台倒塌、法坛崩碎,一座座灵秀山脉被连根拔起四下倒伏。就连宏伟壮丽的山天神殿都被从中劈开,神殿残骸尚未彻底倒塌,左右两分歪斜矗立,依旧高耸入云。 满目尸骸。 从身形万丈开外的山天巨灵罴到身高不过三尺的山天仙童,数不清多少仙家、瑞兽的尸体趴伏各处。 随处可见法宝碎片与斗法痕迹,山天道或许被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但绝非未作抵抗……抵抗了,仍被灭坛了。李大顺闭上眼睛,发动搜神之术追查天地,不见生机,找不到幸存之人。 “是……什么人做的。”李大顺的面色很不好看,声音低沉。只是喃喃自语而已,她晓得现在没人能给她答案。不料身边苏景应道:“墨巨灵这一族,自称‘行驰宇宙间、正神墨中生’,你可曾听说过?” “墨巨灵?”李大顺摇摇头,从未听说过这族凶物。 “墨巨灵。”苏景声音很轻语气却重,人在千里之外,他就察觉到了墨巨灵的气意,山天道坛的遗骸中,到处都是墨巨灵留下的气息。 自从晋升仙天,苏景几次向其他仙家打听墨巨灵这一族,奈何,不知是墨巨灵行事隐秘之故,还是他能接触到的仙家地位低下缘由,竟没人听说过“墨巨灵”。 山天道名不见经传,可到底也是一方仙坛,却在悄无声息中被彻底摧毁,连在外的小蛮阿菩都未得同门传讯。 一家仙坛被毁,让苏景又想起了一件往事,随口道:“与赫学堂廷一样,都是被墨巨灵摧毁的。” 中土人间,杀灭墨巨灵后,妖僧施萧晓曾透露过一个消息,一座名叫赫学堂廷的仙坛毁于墨巨灵之手。 李大顺破出破烂囊的时候,赫学堂廷早已覆灭,不过这座仙坛曾大有名望,她听同族提到过,闻言面露惊诧:“赫学堂廷也是毁在墨、墨巨灵手中?!墨巨灵究竟是怎样怪物,怎会有如此实力!” “赫学堂廷很强么?”苏景反问。 李大顺深深提息,压下心中纷乱,一口浊气呼出时候面色已经归复正常:“在蚯蚓看来,老鼠和狸猫有区别么?” 问题来得有些古怪,但并无太多深意,老鼠狸猫,在蚯蚓眼中都是可以轻易将它置于死地的强大凶兽,苏景摇了摇头,没得区别。 李大顺又问:“老鼠眼中,狸猫与豺狼有区别么?狸猫眼中,豺狼和狮虎熊罴有区别么?仙天浩瀚,仙家无数法坛林立,普通散仙把持的小境灵州,便如以前九合真人那样的,不过是蚯蚓;大一些规模的,在凡间有少许信徒,勉强能扎住道坛的,便是老鼠了;像我六翅皇池,凡间信仰还说得过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新晋仙家飞升上来,差不多能算到大狸猫,勉勉强强,或还能搭到豺狼的边;你要去争亲的玲珑坛,是熊罴,但是熊罴中少见的强壮巨熊。至于赫学堂廷……则是深潭毒蛟!” 毒蛟何其凶悍,熊罴与蚯蚓在其看来又有什么区别。这头蛟被墨巨灵斩了。 “天魔坛呢?”苏景问道。 “另一条恶蛟,比起赫学堂廷只强不弱,但真要生死相争,它杀灭了赫学堂廷,自己也会元气大伤。至于天尊道坛洞天福地、佛祖如来极乐世界,则是九天神龙、金翅大鹏了,在他们看来宇宙不过一粒尘埃,何况宇宙中的生灵、仙家。”说到这里,李大顺稍加停顿,又继续道:“大概就是这样的说法,但未必准确,保不齐谁家就藏了不出世的凶悍人物,便如我家六翅皇池,蒹葭未到时只是狸猫豺狼,蒹葭入坛后,便一跃成为凶悍豹子了,对上熊罴虽必败但也有了一搏之力,不过外人不晓得我们已经是豹子罢了。” “蒹葭老头儿在你家六翅皇池?!”苏景惊到了,那个大成学的老学究居然飞升到了六翅皇池! 大顺仙子瞪大了眼睛,满脸满眼的不痛快,伸手指着自己鼻子:“刘二垮,你想什么呢?往这看,看我是不是老头子。” 以前李大顺、黄天霸的,长公主从未说过自己的真名,苏景是个洒脱性子也不去追问,爱叫啥叫啥,就算她叫阿弥陀佛也还是自己的朋友。可大顺仙子不怎么太痛快的,心说这人怎么连我真名都没问过……他要来问,大顺必定胡编乱造,他不问她就要找个机会主动告诉他了。 大顺仙子这是转了个小弯子告诉二垮兄弟自己的真名。 结果苏景一时脑筋不转弯,直接想到了凡间时候那位天宗高人。 眼见大顺仙子瞪眼睛,刘二垮也转过弯了,笑道:“我在凡间时认识一个老头,也叫蒹葭。误会了,苏景见过蒹葭仙子……你可比老头儿更配这个名字。” “那是,一老头儿叫什么蒹葭啊。”蒹葭仙子撇撇嘴巴,就在此刻,前方突然爆起一声怒吼:“杀!” 那是怎样的一声吼喝!贯于天荡于地,满满怒意满满恨意满满杀意!随着大吼,一位金甲将军自前方冲天而起,手舞长戈向着苏景与蒹葭仙子冲来! 红缨冠顶,身材强壮,纵跃中风雷滚荡,将军威风;甲胄残破,胸襟染血,招式散乱,将军狼狈。 而威风和狼狈之下,他的双目空洞,面色苍白,飞腾中身形摇晃……将军迟暮。 苏景何等眼力,一望之下便知:此人已死。 已经死去的山天道坛护法神将,却因心中积压了一口戾气,再次起身征战……没了智慧没了灵性,只是本能,仙体保留了生前最后的执念:还要再战,不甘心啊! 此刻在去听那一声犹自回荡天地间的“杀”字之吼,又是怎样滋味。 苏景闪身迎上,避开对方的胡乱攻击,一手压住他的肩膀,一手托付将军腋下,轻轻将他放在了地面,已经是死人了,再没得救,此刻能做的也只有安抚尸身。 尸身很快安静下来,躺在地上再不动了,但双目圆睁。可苏景眼中却精光一闪,翻手取出了星盘。长公主蒹葭仙子问道:“怎了?” “尸中留残念,墨色凶物此行只为除掉一人,山天道坛太上老祖。”说话间苏景已经带了长公主冲天而起,疾飞赶路中继续道:“不过老祖不在道坛,他栖身飞升凡间,名唤‘九龙天地’的人间世界。” 蒹葭不解:“山天老祖与墨巨灵又何仇怨,为何墨巨灵非杀此人不可?” 苏景又哪里知晓答案,他只知道墨巨灵必杀之人,就是他必保护之人!而将军残念既为苏景得知,墨巨灵当也能得知山天老祖所在,腌臜怪物最善蛊惑人心,诱供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所幸九龙天地相距不远,自己又提前打出了些富余时间,来得及赶在“争亲”前跑着一趟。 赶路中苏景不忘将一道灵讯送出,告知小蛮阿菩道坛出事,嘱咐她务必小心。急行三十时辰,九龙乾坤遥遥在望,看上去与中土颇有几分相似,同样蔚蓝清澈、仿佛水珠的漂亮世界。 但再向前飞上一阵,苏景忽然止住了前进之势,目光中在此显露惊诧。身边长公主也瞪大了眼睛:“这些……就是墨巨灵?” 两人面前,密密麻麻尽是墨巨灵,粗略一望几千头的样子。而巨灵高大如岳,数千个凑在一起十足夺目,已经算得一支大军了……死了的大军。 墨巨灵没错,但尽是尸身,个个惨死! 惊、喜,还有十足意外。苏景凝神,将一道真识打去前方九龙世界,很快见到,锦绣天地中农夫劳作、商贩买卖、旅人步伐匆匆、孩子嬉笑玩闹,这世界安详、安好。 未等墨巨灵侵入凡间,就被高人杀灭在天外。 正探查,苏景忽然心底一动,真识挪转望向一座大城,城中有皇宫,宫中有金殿,殿上有皇帝,凡间的皇帝。 三十几岁的样子,微微有些发福,长相平凡普通,不像昏君但也看不出多精明……可就是这位平凡皇帝,平平静静地抬头、双眼看穿天地,正与天外苏景对视! 无需多说什么,只凭一眼相望,苏景就晓得,此人即为山天道坛太上老祖。 下一刻,皇帝起身向前跨出一步。 只一步,从凡间皇城来到苏景面前:“有事?” “我从山天道坛来,得一位将军残念,得知墨巨灵欲对九龙天地和栖身此间的山天老祖不利,所以赶来看看……看来是我多虑了。”苏景的目光扫过巨灵尸身。 “多谢你。”皇帝笑了笑,显然他已知晓自家道坛惨祸,可神色间不见丝毫悲戚:“我还有政事处理,今次就不多说了。” 说完皇帝转身欲走,但下一刻又止住身势,仔细打量了苏景几眼,道:“我名甲添,你呢,叫什么?” “我名苏景。” “苏景……”皇帝甲添点点头,又笑着说了声:“有空常来玩。做皇帝很无聊的,没朋友。”言罢转身返回他的九龙人间。 苏景、蒹葭对望一样,两人也算见多识广了,却从未想过还有这样的仙家,放着仙天道坛惨祸不理留在凡间做皇帝玩,朝政比着道坛覆灭还重要?而且他还边当皇帝边抱怨这差事无聊没朋友。 蒹葭语气古怪:“怪人到处有……”,话没说完,本欲转身离开苏景突然“咦”了一声,举目向着身后方向望去,之间苍茫星宇间一道粉红光华正向着九龙天地疾驰而来。 几乎就在苏景发觉对方的同时,来者也发现了苏景,于三百里外疾驰光芒顿止、散去,内中人显身。 双方一照面,同时都是一惊! 苏景惊讶道:“你真没死?” 对方则皱眉苦笑:“宇宙这么大都能遇到你?”说着,此人目光转动,见一群墨巨灵伏尸天外,便再无停留驱驭遁光回头就走。 “走不了!”苏景一声叱喝,双翅展开急起而追! 长公主又纳闷了:“他谁啊?怎么还会有这么俊俏的和尚……不是俊俏,是妩媚。”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大家笑一笑 妩媚和尚,施萧晓。 曾带领一群墨灵仙将中土人间搞得天翻地覆,杀害无辜凡人与修家无数的墨家妖僧施萧晓。 八百年不见,比起当年,施萧晓愈发妩媚了。 当年苏景斩杀妖僧后,十一王曾提醒他“此人未死,将来要小心”,二明哥说的话苏景自然相信,只是没想到自己才真正飞升两年就重遇此人…… 不追的时候没想到,追起来苏景才发觉,施萧晓飞得真快,居然不逊于苏景的乌羽双翅。两人都是全速疾驰,速度不相上下,追逐一阵两人仍是三百里距离。 施萧晓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如当年,含笑、轻松:“苏景,你已杀过我一次,一场生死无异一场了断,而我心中打算你也有个大概了解,如今又何必再穷追猛打……还有啊,你莫以为我真就怕了你!” “不怕你别跑啊。”苏景不理其他废话,言辞直戳主题。 粉色光霞中施萧晓冷笑传出:“中土之人个个刁蛮,从来不晓得道理为何物,我不怕你就不能跑么?” “能跑啊。不过许你跑就许我追,你跑你的我追我的俄,咱俩各忙各的。”论胡搅蛮缠,苏景还真没怎么输过。 前面的施萧晓跑得实在是快,苏景皆尽全力也仅仅是个不被他甩掉的局面。 不过施萧晓又何尝不是吃惊异常,他对自己的遁法自信无比,哪承想此刻拼了命的跑竟还甩不脱这个苏景。 一追一逃,都在瞬息中抹去千里,不知不觉就是三天三夜的疾驰,两人之间距离还是三百里,苏景忽然纵声大笑:“高看你了,不过尔尔,你去吧!” 大笑声中双翅一兜,不再追赶施萧晓,变换方向向着东南方疾驰而去。笑声轻松语气轻蔑,其实就是说大话,苏景追不下去了,时间就快不够,他得赶紧去“招亲”,丢了夫人抓和尚这种傻事他不干。 一万个妩媚和尚也不如一个小不听。 妖僧素知苏景诡计多端,明知对方已经转向仍不敢稍作停留,继续全力向前疾飞,又飞出十万里后确定苏景真的不再追,这才止住身形,双手结印玄法行运,片刻后猛开口、齐声浩浩,向着东南方滚荡而去,带笑:“再见啊。” 苏景飞得比着和尚的喊声快多了,先赶赴山天道坛汇合小蛮阿菩。阿菩见自家法坛被毁所有同门陨难,人已几近疯狂,见到苏景归来,先是愤怒咆哮着“报仇”,跟着号啕大哭,蒹葭仙子叹了口气,伸手在她后脑轻轻一点,封了她的识海,阿菩就此沉睡过去。 依着蒹葭仙子想法,她再跑一趟九龙天地,将阿菩送到山天道坛太上老祖那里,人家的祖师爷还在,道坛出事后晚辈弟子去投奔老祖顺理成章。 可苏景摇摇头,他也说不上具体因为什么,没来由地觉得甲添邪性得很,就这样把阿菩送过去怕会不妥,两人商议几句,最后决定长公主带着阿菩先回六翅皇池。 如今皇池的太子妃也是山天门下传人,还是请蒹葭先向她打探清楚这位老祖究竟是怎样人再说。 从山天道坛出来,苏景把其他事情抛诸脑后,振起双翅直奔玲珑法坛正位而去。 迎亲去! 赶路不辍,前面一个多月平安无事,空荡荡的宇宙,一个人的疾驰。 也难怪不久前施萧晓会有“怎么还能遇到你”的感慨,这宇宙太大了,想要遇到个人实在不是件容易事情。 但随着苏景渐渐接近玲珑道坛,开始有“路人”相遇。 这一路上苏景早都想好了,如果遇到同去玲珑坛招亲的,那就……直接打了吧! 都是来和自己抢媳妇的! 非打不可否则心里实在不痛快,最多手底下留个分寸,不出人命就是了。可是等他真遇到“同行”的时候,苏景又下不出手了:他们已经被人打过来。 苏景遇到的第一伙人并非同路顺行,而是迎面相遇。十几个人,惨啊,云驾被打得千疮百孔,三个长辈模样的老者其一呕血不停,另一胸口塌陷气若游丝,最后一个面如金纸昏迷不醒,余者或重或轻也都有伤在身。一个血流披面的中年人边引动云驾摇摇晃晃地后撤,边破口大骂:“玲珑招亲,当公平相争!大峪台的狗贼却在路上突施偷袭,下手如此之狠,无耻之尤!此番回去定要狗贼好看……小子,你看什么?!你也是来招亲的么?” 苏景点点头,看有人挨揍心里居然挺高兴的,当然面上不显。 “你是何家弟子,怎么一个人就来了?你家长辈和同门呢?”中年汉子自顾不暇,难得他还有心思来盘问苏景。 苏景应道:“无宗无坛,闲游散人而已,走到哪里都是一个人。” 中年人面露不屑,他听得出苏景就是个小小散仙,挥手道:“回去回去,区区散仙小修,也敢觊觎玲珑仙子,不嫌自不量力吗,就凭你,根本到不了玲珑坛就得被人杀灭。” 说完不再理会苏景,催起破破烂烂的云驾走了。 苏景不和刚刚挨打的人计较,双翅振动继续前行,其后千里行程中,接连遇到四五拨败退下来的仙人,都是狼狈不堪。听他们的咒骂与抱怨,苏景大概明白,和自己有一样打算的居然不在少数,还不等抵达玲珑道坛,一伙又一伙的仙家就在半途厮打起来,优胜劣汰全无可说,斗败之人急急退走,既没脸面也没实力再去参与玲珑台招亲。 这时候苏景护身灵觉已然察觉,前方远处灵元轰动,正有恶战暴发,不用问了,必是“半途相争”。 苏景高高兴兴赶上前去,果然两方仙家激斗正酣,一方是三艘仙河天舟,都是三千丈开外的巨舰,两舷与首位架有金红大炮,舰中一道道咒令高唱,一咒落便是一炮轰动,炮口飞出的不是铁球铅弹,巨破一轰,即为百里血河杀劫。 另一边则是三十头黑白大鹤,双翅铺展百丈有余,鹤有紫衣仙驾驭,仙家持幡舞旗,幡旗翻卷中,一重重神通法术猛击天舟。 前者船坚炮利,后者灵活刁钻,斗了个旗鼓相当。 恶战的只有两家,可观战的足有十余家,一伙巨人手托宝塔,一伙妖仙脚踏白绫,十余鬼仙端坐于一方巨大灵牌上……最古怪的是一群矮矮胖胖的小个子,他们站在一只白银大碗中,一个个手扒碗边喜滋滋观战。 苏景一眼就看明白,鹤蚌相争,十几群渔翁等着得利……突然,天舟与大鹤的战团分解开来,早有默契似的,金红巨炮与幡旗神通向着四下里轰袭而去!中间相斗的两家也不是傻瓜,岂能真等自己打得筋疲力尽再被别人收拾,既然打了干脆就打个灿烂的,把所有人都卷进战团。 观战的仙家突兀遇袭却处变不惊,立刻举法相应,没有哪一伙被直接摧毁,不过动法之后,自有人顺势再向别家突袭,顷刻乱战开始再无分解。 也有几道神通向苏景袭来,但一来苏景孤身一人,二来他刻意收敛气意显得平平常常,人人当他是个不自量力的散修,没谁把他当回事,施展法术对付他不过顺手为之,这等攻袭在苏景眼中不见得比着初秋微风更强,挥挥手就挡了下来。 苏景没事,十几家法坛仙台的仙家已然大打出手,一时间罡风爆起百法轰荡,打得着实灿烂。 心中冷笑无声,不去理会他们的混战,苏景振翅而起,自高空中掠过战团继续前行。大鳄相争,没人把一只小虾米看在眼中,苏景离去了……一息、两息、三息,就在三息过后,混乱战场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怒叱:“你们都是什么东西!” 吼声落,火焰升,自苏景离去的方向上,一蓬磨盘大小烈焰直射天空,待到凌空万丈时候,那团烈焰暴散开去…… 四五尺方圆的火团,凌空万丈时候还能“剩下”多大?针孔般的星光一点而已,这还是仙家目力卓绝之故,若是道行差一些根本都瞧不见。可就是这几乎微小不可查的火星,在爆碎一瞬……刺目强光照亮穹宇,炽烈高温灼烤八方,那一刻火星爆了,炸出来的却是无边火海。 火海之中,苏景的第二声怒叱传来:“就凭你们也配!” 火海翻卷、赤浪冲天,于主人叱咤中化作百里宽,千里长的阳火长练,于九霄翻卷片刻便倒灌而去,直扑战场。 坑不了再打算不得原则,可至少也是苏景的习惯了,本来他都离开、由得那些仙家自己瞎打一团,但是他走得心里不痛快,便如他的吼喝——他们都是些什么东西,他们也配! 平心而论,这些人也算无辜,他们来参加招亲,彼此竞争不假可也没想过要成心得罪谁、恶心谁……不成心的,结果苏景还是被他们得罪了,恶心了,不打不舒服。 火川倒灌,苏景的猛击来得何其凶猛,轰入战场时三艘巨舰天舟首当其冲,主舟仙家急急传令,诸多血河巨炮掉转方向猛轰火川,下一刻三百余道血河冲天,裹挟浓浓腥膻恶臭,猛扑过来。 血河法度了得,可遇到百里宽阔、赤浪烧天的阳火怒川还差得远,两下里才一碰触,血河便如落入地火熔池的冰凌,立刻爆碎、焚烟,火川不受丝毫阻碍,落入战场、湮灭战场!什么巨人妖仙、矮子金碗,统统落入火海,再眨眼间:烈焰之中处处苏景。 阳火为尊,绝尽遁法,众仙陷落烈焰中,遁身法门皆尽施展不出,只能凭着真修元力纵跃或飞冲。就只有一个苏景,祭起金乌万巢大咒任意穿空来回,本尊与三座分身散开各行其遁四处冲荡,大打出手! 普通的飞纵如何与金乌万巢相提并论…… 一千只鹌鹑加在一起,肯定比着一头豹子更其强大,可又有什么用呢,一千只再怎么勇敢的鹌鹑,也永远不可能击败一头雄壮猎豹。何况鹌鹑还被捆住了翅膀绊住了双脚。 乱战仙家人数众多,不过都是些浅薄之辈,其中强者勉强能有六翅皇池粉将军的本领,差得就更不用提,在苏景面前,他们与鹌鹑何异!苏景与三分身出手狠辣,面前根本不存能当他们一击之人。 跑不过,又打不过,陷落火海即为案上鱼肉,任由苏景宰割!五息过后,一架巨舰天舟被彻底打爆,再三息一群巨人栽倒于烈焰,又过四息连串悲鸣传来,那些千丈巨鹤尽数沉落……短短半炷香的功夫,浩荡火海中再无争斗动静。 苏景心念一转三尊分身收回,火海重化千里阳川卷扬天际,不再围困众仙。 一群仙人全都脸色苍白,被打得东倒西歪,或坐或躺散落四处。总算苏景心存慈悲,痛打一顿出出气也就算了,并未杀伤人命。若今日来争亲的是离山叶非,且看此刻几人能活。 收手、肃立,苏景开口:“玲珑法坛招亲,想要参与此会,须有阳火之威在身,交出来我可饶他一死。” 打都打了,也就不用太客气了,与金乌有关的东西,苏景都要收回来。 除了金乌本族,其他族类修持阳火的少之又少,那些实力浅薄的法坛仙庭都如六翅皇池一般,寻得一件与金乌有关的宝物就当自己“身具金乌之威”了。 在场几座仙坛已然斗败,明白自己此行“招亲”无望,再留着“金乌之威”也没什么大用处,众仙并没太多犹豫,将自家金乌宝物拿出,几根翎羽,一枚金乌篆印,两道以金乌翎毛为笔写就的符咒,都是些普通货色,那几根长翎并非驱阳驭日的神鸦令鉴,甚至连金乌羽都不是,不过是和三足金乌沾了些血脉亲缘的“天火紫雀”的尾羽。 货色普通也就算了,让苏景着实意外的是还有四家仙坛根本没有“金乌之威”,他们的主意打得明白,不外两重:抢一件呗……实在抢不来,玲珑法坛或许临时放松标准也说不定。 “金乌之威”尽数收缴上来,苏景摆了摆手:“本座为东陵道坛小师祖,名唤木瘤坪,你等想要寻仇,今日招亲过后,随时可去东陵道坛找我。走走走,都与我走!” 无人迟疑,勉强行功正欲离开,不料苏景忽又开口:“慢!”话音落,盘旋于高空的烈火阳川再度俯冲下来,化火海淹没中人,仿佛时光倒流,熊熊火光之中尽是苏景穿梭……不过这次时间短暂,半盏茶光景不到,火海重新飞天去。 在场个个面露惊怒,其中一个百丈巨人瓮声怒道:“木瘤坪,你我之间不存深仇大恨,为招亲打上一架,败于你手是我修行不精,我无话可说,但你怎敢给我等种下禁制,真要结做死仇么!” 场中三百余人,个个都被苏景种下冥法禁制,来自阿骨王的严刑秘法,禁制一出,众多仙家的性命尽在苏景掌握。 “我来玲珑法坛参与招亲,本来没多想什么,谁想娶新娘子就谁来。刚刚才想到,原来还能带着亲戚朋友一起来,到真正争夺比斗时候还能有群呐喊助威的同伴……”“东陵仙木瘤坪”笑得挺开心的:“看到诸位才明白,一个人实在势孤,想麻烦大家临时给我做个朋友,到时候帮我股一股劲摇一摇旗,感激不尽。” “这禁制确是要命,不过请诸位仙家放心,此法都无需刻意开解,三十六个时辰后禁法自然散去。”苏景的声音轻飘飘的,并无太多威胁意味:“待此间事了,大家各奔东西再无瓜葛。” 苏景说话的时候,一群仙家都默运真识仔细辨别身中被种下的禁制,其威深不可测,其效玄虚难解,想要自行拔除是没希望了,但其时确实只有三天,若“木瘤坪”还有其他居心也不会种个只管三天用的杀符了。 众仙略略放心,可脸色依旧铁青难看,苏景似有无奈:“娶亲是喜事,诸位既然来为我助威就别扳着个脸啊,大家笑一笑,来,大家笑一笑。” 又有谁敢不笑啊,只是硬挤出来的笑容,还真不比哭丧更好看。 苏景要求不高,见众仙都笑他也就笑了,袍袖一会:“诸位仙友,送我去往玲珑法坛!” 随他喊喝,高空处浩荡火海轰然崩碎,重重火焰幻化阳鸦之形,千万阳鸦簇拥苏景向前飞去。三百多个仙家或催法器或起云驾,追随在苏景身后。 此处相距玲珑法坛,就算普通仙家也只需三五日时间,苏景前面赶路甚急,抢下了些时间,到现在不必太赶,不急不缓向前飞去。再向前行,陆陆续续又碰到不少前来征亲的仙坛,每遇到一家,那些被苏景“绑”来的助威之人心中都会嘀咕一句:倒霉吧! 果然,苏景催火海就冲向上冲,也不管对方是独队前行还是几方乱战,一概碾压过去、击溃、收缴“金乌之威”再种下禁制。甚至连已经败退下来迎面退走的仙庭苏景也统统“留下来”并入诸位大队。 一路走一路打一路收编,苏景并未遇到太强大的对手,顺顺利利地前行。他身后的队伍越发壮大,而几天接触过来,被绑来的仙家觉得这个小子手段狠辣斗战凶猛,不过为人还算随和的,其中一些眼力独到之人心中大概有了个计较:此子不是歹毒之人,估计是最近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这才接着征亲的机会来拿“路人”撒气啊。 有个老者还特意追赶上前,对苏景道:“苏仙翁,这样其实……其实不太妥当的。”开始苏景没想着抓人,所以报上“东陵仙木瘤坪”的名字,这是小师叔的拍子;但后来临时起意,抓了大队人马来为自己助威,到时候真要人人呐喊“木瘤坪仙翁神通非凡”实在让苏景别扭,干脆说了真名。 要报仇就来,苏景直接改了主意,何妨借此机会大响小光明顶的名号! “这次征亲我势在必得,别人眼中征亲,于我却是迎亲。既然迎亲总得有个排场,不得已,辛苦大家了。”身后排场大了,苏景渐渐开心起来,随口和老者闲聊。 那位老者摇头道:“咳!仙翁请看,这又算得什么排场。” 苏景明知身后队伍的样子,还是转回头去看了看……破烂散碎的云驾、裂璺爬满的剑驾、缺翎断尾的兽驾、一半焦糊另一半干脆只剩龙骨的天舟,还有一队狼狈落魄身残志坚的老弱残兵。 这是迎亲? “更要紧的……”老者继续道:“沿途之中有些争斗再正常不过,可这等私斗到底摆不上台的,玲珑法坛高搭绣楼、蒸莲娘娘为女招亲,算得玲珑坛的一桩盛事,苏仙翁却把人打了一路、打过后又带在身边大摇大摆去征亲,这不是、这不是……” “这不是成心给玲珑法坛、给蒸莲娘娘难堪么?”苏景接口,跟着笑了起来,笑声响亮:“老人家智慧非凡啊!” 前方,玲珑法坛外设巡哨天舟已遥遥可见,苏景一行到地方了!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总会有人难堪吧 比起之前被苏景打爆、打残的那些征亲仙家所驾、动辄几千丈的仙舟巨舰,玲珑法坛的哨舟小得实在不值一提,和苏景在凡间时候见过的江上快梭没太多区别,两头尖尖、船身窄窄,一点也不起眼。 可明眼人只需一瞥就能晓得,莫看梭舟不起眼,真要行转起来,只需一冲便能从容洞穿那些华丽大船!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宝物。苏景就是明眼人,心中点点头,玲珑法坛被李大顺称作“巨熊”不是没道理的。 巡哨天舟,顾名思义,平日里专做戒备巡逻之用,不过这一次玲珑法坛归正位开仙庭另有目的,巡哨天舟除了戒备四周外,也多出了一项使命:迎接各路“征亲”仙家。 舟中有玲珑仙子三人,个个身着杏黄罗裙,两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少女,另个三十出头、五官精致但神态倨傲的冷漠美妇。 见有征亲仙家向着自己掌管的方向过来了,天舟轻摇迎上前来……本来玲珑仙子是不会主动相迎的,可前方正靠近的队伍规模实在庞大,浩浩荡荡足有两千余众,来征亲还是来打仗的? 天舟前飞,双方靠近,待舟中人见了过来的这一队人马的阵势,三个玲珑仙子也有些懵了:来的到底是什么人?破烂军么? 残船损器,伤病败将,要多破烂又多破烂的大队人马,队伍中的仙家个个垂头丧气,偏偏还都在脸上硬挤出来一丝笑容,没法说的古怪。仙舟中为首美妇目光一转,冷声开口:“泰鼓老儿,你们做什么?” 泰鼓仙翁,开泰仙坛门中长老,与十余同门送自家晚辈来征亲,三天前被苏景收编了,此人曾与舟中玲珑仙子有过数面之缘,勉强算是认识的,闻言急忙躬身应道:“启禀嘉禾仙子,老汉是来送……是受小光明顶主人苏景之邀,送苏仙翁前来征亲的。” “小光明顶?苏景?”天舟之内,嘉禾仙子眉心微蹙,转头与两个同门对望一眼,后面两个少女都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就在这时,浩浩荡荡的残兵队伍忽然齐声开口:“恭祝苏景仙翁与笑语仙子珠联璧合,举案齐眉!” 喊得响亮! 沿途早就演练好的,一见玲珑坛下弟子就要喊出来的号子。性命在苏景手中握着,而这仙天之中的下界小仙,最是懂进退知好歹,宇宙再大也打不过自己的性命,是以无人逞强,苏景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群人说喊就喊,三个玲珑坛下仙子都吓了一跳。嘉禾仙子面露怒色:“玲珑庭下,岂容尔等大呼小叫!再乱喊谁都不用回去了,苏景在哪里,还不现身相见!” 苏景就在队首,不过他实在太不显眼了,不是嘉禾仙子故意忽略他,是真的不曾留意此人。苏景踏上两步,不说话,上下打量着嘉禾仙子,心里琢磨着自己要不要把这三个女子也收编了。 嘉禾见一个长相清秀的青年上前,她的眼色愈发冷冽了:“你就是苏景?小光明顶又是什么地方?” “原名九合灵州,被一个叫做九合真人的邪佞散仙把持,两年前我斩了九合占了灵州,改名小光明顶。”苏景实话实说。 杀了散修、夺其洞府……那苏景也还是个散修。嘉禾身后的两个小丫头似笑非笑,眉目间轻蔑显现,嘉禾却不信他这套说辞。因负迎宾之责,蒸莲娘娘传令,每一座巡哨天舟都派驻仙坛护法一名,嘉禾就是被临时派来的,并非哨兵之类的小角色,心思眼力都不差,看着“破烂军”的模样大概就能猜到,这些仙家都是被苏景强虏来的。 一介无名散仙,能在几天里擒下这样一支队伍?嘉禾才不会相信:“你究竟什么人,此刻如实招来或还不晚。蒸莲娘娘为女招亲,容不得你这等胡闹。” “小光明顶,苏景,来迎亲的,娶笑语。”苏景没兴致与她啰嗦,言辞直指主题:“你家招亲,身具金乌之威即可参与,有这个资格我便来了,让不让进你给句痛快话。” 身为玲珑坛护法,就是普通仙坛的老祖、真君见了嘉禾也要口称仙子、执礼相向,嘉禾自己都忘了有多少年没人和自己这样讲过话了,柳眉一轩正要发怒,突然她袖中传出一阵悦耳铃声。 嘉禾闻铃,冷冷瞪了苏景一眼、留下一句“你在这里等着、哪里也不许去”,跟着暂不理会苏景,转回头对舟中两个手下道:“描金王台三太子驾到,速速施法接引!” 两位少女仙子不敢怠慢,一个手捧妙音莲花一个拿起绣凤红绢,喃喃催咒各自行法,苏景也转回头,问身后的泰鼓仙翁:“描金王台是什么地方?” 泰鼓仙翁满目艳羡:“描金王台啊……上位仙庭,道法宏昌万仙云集,一等一的强大仙府……” “一等一?西方极乐世界、东方洞天福地那样的仙庭?”长公主蒹葭大顺不在,苏景就是个无知小子。 泰鼓老汉吓了一跳:“仙翁,这可不敢乱说、更不敢乱比啊,不能相提并论,不能相提并论。” “照你刚才的说法,还道他们可以比肩佛祖了。”苏景笑了下,又问:“比起天魔坛、金铃天一伙呢?” 刚刚提到东道西佛,泰鼓还只是吃一惊,此刻苏景又直呼金铃天之名,泰鼓眼中明明白白的恐惧显现……道尊佛祖都高高在上,前者超脱物外后者慈悲为怀,不会主动和下界小仙计较什么,偶尔嚼一嚼他们的舌根不会引来太严重的后果,但天魔坛可不是,从一千上位大魔到无数普通魔尊,个个都是咬住了不松嘴、打不死不算完的凶狠角色,绝对不能惹更不能乱说,否则说不定就是一场灭顶之灾! 泰鼓老汉赶忙摇头:“也是不能比的,描金王台与玲珑法坛齐名。” 苏景点点头,原本心里还有些奇怪,自己这几天打得太轻松了,怎的一个强敌都没遇到,原来真正像样的仙庭大坛,都是被玲珑坛的仙家直接施法接引过来的,只有这些没什么实力、势力的小坛庭,须得自己赶路凑上来。 泰鼓老汉心有余悸,又在一旁低声叮嘱苏景:“仙翁,大魔尊的名讳还是不提为好,不止大魔尊,最好整座天魔坛都不要提啊。” 在凡间的时候,苏景也只是觉得天魔执着,不想今天才知晓,天魔在普通仙家眼中竟如此凶恶,果然不负他们那个“魔”字。苏景笑了:“我有位师兄,差点做了第一千零一上位魔尊,别扭魔……不过他没去,直接把金铃天倔走了;我还有个朋友得接引升入魔坛,他修憎厌魔,有大魔尊亲自接应应该是上位天魔了,不过他的情形有些特殊……” 只因“太久不曾单打独斗”,孤零零来到仙界很不习惯,苏景随口聊天说起凡间那些家伙,可话说到一半,前方天舟上的嘉禾仙子忽然转回头来,这次未再瞪他,她在笑,嘲笑。 别扭魔,憎厌魔,还师兄得接引不升魔气走金铃天……就算吹牛也该挑些靠谱的事情来说,再听听苏景说的都是些什么。 不止嘉禾,苏景身边、身后众多“破烂仙”在神情上虽不敢表露地那么明显,但也不难看出,人人都觉得苏景在乱吹法螺。 苏景一笑,不生气,自己想了想而后笑容更盛:看自己想起来的这两个人吧,一个是自己的千年大敌,成天不别扭不舒服;另个倒是朋友……惹人讨厌到让人恨不得永远别再见面的朋友。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前方忽然光明大作,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彩虹天桥自天而降,虹桥周围金凤啼鸣迎宾,虹桥两边开满秀丽青莲,场面虽然算不得太宏大,但也精致周到。 彩虹天桥成形后片刻,朗朗笑声响起,一行四十余人显身虹桥,个个素衣但有金线描边,不用多问只看装束就晓得来者都是“描金王台”的仙家,为首的是一个白面青年,身着蟒袍头戴小紫金太子冠。 嘉禾带着了两名弟子飞身虹桥,齐齐施礼,口中“三太子与诸位仙家驾到,玲珑坛蓬荜生辉”之类言辞寒暄。 白面青年即为三太子,此人长相不错,但双目狭长目光中透着一份戾气,他对嘉禾客气得很,不以身份自居,执晚辈之礼,笑道:“嘉禾姑姑快快请起,我出生时您就已经是名动仙天的仙子了,这般行礼可要折煞侄儿了。” 仙天中,讲势力多过讲实力、讲实力多过讲身份,讲身份又多过讲辈分,“姑姑”之类称呼,依着年岁来叫也不算错,可谁都不会傻到把这个称呼当真,嘉禾一丝不苟继续行礼。 一架彩虹天桥,自虚空中来,没入虚空中去,看似没头没尾,精修者都能明白此桥逾距跨天,行走于桥上用不了几步就能直接进入玲珑法坛去。 行礼过后嘉禾又寒暄几句,命身后二仙子之一引领描金王台众人去往法坛,但描金三太子不急前行,人在桥上,望向下面不远处那支规模浩大的“破烂军”,笑问嘉禾:“这是做什么?他们缘何如此狼狈?也是来征亲的?” 不等嘉禾开口,桥下苏景就应道:“列位仙家皆为我友,他们不征亲,聚在一起送我征亲。” 玲珑坛护法嘉禾猛转头,目光犀利瞪向苏景:“无名之辈,三太子驾前岂有你说话的份!”训斥同时本修气意绽放开来,烈烈威势催压苏景。 若是普通仙家,受了嘉禾威势一逼,顿时就会心惊胆战俯首噤声,可这等恐吓手段对苏景来说实在不值一提,当他的阿骨王袍是摆设么?!苏景无动于衷,不过嘉禾这一下子算是替阿骨王打定主意了:这个女子也要收编进自己的破烂助威军中。 主意定了,苏景才不急,不再理会嘉禾,他抬眼望向三太子。 苏景目光平静,但直视贵人已经算得挑衅。反正苏景的架子是渐渐端起来了,对方不理就拉倒,若理会了……总会有人难堪吧。 难堪的那个,总不会是把神君御赐蟒袍穿在里面的阿骨王。 第一千零六十章 肚皮天音 三太子不是糊涂仙,看看苏景再看看那群狼狈仙家,心中很快猜到缘由,又仔细将苏景打量了一遍,随后三太子转回头,眼带征询之色、望向自家队伍中的一位老者。 老者名唤谢青衣,官拜大相、三朝元老,千万年中尽心尽力辅佐描金王族,于王台中德高望重。此次玲珑招亲,描金王台势在必得,特意请这位元老功臣出山,以保三太子征亲顺利。 但凡有几分心机,都能看出苏景这是向玲珑法坛找别扭来的,对别路仙家来说,事不关己路过就好,反正那小子再怎么闹自有玲珑坛的仙家收拾他。不过谢青衣人老成精,另有心思:既是找别扭的,自己一行正好撞上,顺手抹平,总能让蒸莲娘娘见知一份人情,有了这份人情、大家又门当户对,后面征亲会顺利许多;另则,那个散仙小子绑来了这么多仙家,加在一起足得有百来座小法坛的征亲队伍,今次出手救了他们,散下去的人情极广,对王台声威、人势大有益处;还有,这无名小子的禁制手段…… 是笔划算买卖,唯一让谢青衣有些忌惮的是:散仙小子能抓这么多仙家,究竟凭借的是什么!论打,他一点也不害怕,让他犹豫的是苏景哪里来得这么大胆子,此人背后究竟有何倚仗,敢抓这么多人……可是再转念,谢青衣不禁暗笑:果然越来越胆小了。 如果出手,也是描金王台替玲珑坛惩戒撒野之辈,就算散仙小子身后有势力,将来也是找玲珑法坛说话,与描金台何干。 如此想来,再无忌惮。 念头转动只在片刻之间,谢青衣对三太子点了点头,同时又将目光一飘,眼睛指了指玲珑坛的方向,示意三太子不必把题目引到自己身上,只是替玲珑坛教训人。 三太子会意,面露冷笑望回苏景,正待开口时,忽然嘉禾仙子袖中铃声再度响起,嘉禾听铃、微扬眉,对手下两个小仙子笑道:“智慧天诸圣驾临,速速行法迎接。” “智慧天”一百一十五大圣,苏景早都听说过,闻言顿觉堵心,一百一十五个大圣啊!且妖精大圣最是狂狷,真要发了性子怕是冥王的身份都镇不住它们,这可怎么收编!再就是,明明是妖族,喜欢牛马燕雀去就是了,来这里征亲凑什么热闹。 苏景心底沉沉,描金王台众人也一样微微皱眉,“智慧天”最近风头极猛,就好像一群不知好歹的混蛋似的,说打就打全无顾忌,只要一打必然不死不休。不提实力只说行事风格,他们和不久前销声匿迹的天魔坛都有一拼了。 老牌仙坛对他们实在头疼,真要打起来,赢了不算光彩,毕竟“智慧天”从成立到现在才几百年的时间根基尚浅;可要是输了那就十足丢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别惹它们。只是这次在“征亲”中相遇,想躲都躲不开了。 描金大相谢青衣轻轻咳嗽了一声,开口:“嘉禾娃娃,蒸莲娘娘为女招亲,还请了妖家大圣么?” 辈分使然,一声“娃娃”不是轻蔑,反倒是亲昵,嘉禾仙子受宠若惊,笑颜应道:“启禀老仙翁,笑语仙子是我家娘娘的掌上明珠,娘娘只求能为她寻得一门好亲事,至于族类……当真不太重要。” 谢青衣笑了下:“不重要么?我看未必。” 表达不满,可也只能表达一下,再没其他办法了,嫁女儿的是蒸莲娘娘,她想怎么搞本就没有别人指手画脚的余地。 因又有外人进场,谢青衣怕落得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下场,双目传神示意三太子暂停对苏景发难,后者会意,对着苏景阴森一笑,没多说什么。 仙子施法,不片刻有一座彩虹桥架起,一个阴冷声音自冥冥中传来:“智慧天诸位大圣驾临!闲杂人等退避!” 随吼喝,玄光闪烁,一伙妖仙显身虹桥……号称一百一十五大圣,来得却只有寥寥几人,但个个邪气凛然,或高高昂头自以为是或衣着开敞放浪形骸,像个什么样子! 即便喜怒不形于色的苏景乍见这群妖怪,都忍不住眯了下眼睛,冷冷一声轻哼。 几个妖家仙,为首的是个面目凶狠半人半蛇的少年,腰身以下蛇尾、以上人身,打赤膊不穿衣,从头到腰满满文身,花纹古拙且沧桑。 此妖长得其实不难看,少年郎面目凶悍自然也会有些气质,可他眼中又透出了浓浓的淫邪之气,一看就知不是善类。 妖怪小子的目光掠过玲珑坛接引仙子、掠过旁边那架虹桥的描金诸仙,又望向了桥下大队的破烂仙,任谁被他看到,都会觉得仿佛有一条冰冷蛇信划过脸庞。 最后妖怪少年把目光停留在苏景脸上,冷笑森森:“小辈,哪来的,一个人就绑了这么多破烂玩意,也算你有几分手段,报上名来!” 妖仙少年眼光毒辣,一眼就看明白了怎么回事。 苏景望向少年的目光,说不出的厌恶:“报不报名打紧么?妖怪,莫看你顶了个少年皮囊,其实年纪不小了吧,我劝你,颐养天年吧!”言辞不善,立时就惹来一伙妖仙的聒噪,半人半蛇的小子一挥手,压住同伴喧哗,桀桀笑道:“这等狂妄的小辈,大圣爷已经两千多年没见过了。” “不是,我不明白,你一个蛇妖来征什么仙人之亲?”苏景懒得和他磨嘴皮子,直接问出关键。 “什么征亲,说明白了吧,老子是来抢亲的,不过不是我娶媳妇,是给我家一个后生抢的!” 妖怪语出狂妄,嘉禾仙子、描金众仙脸色都不好看,苏景也冷了眼光:“听你的说法,做你家后生还真是走运了……”不等后面的怪话出口,蛇妖少年猛挥手,开声打断:“少废话了,我看你不怎么顺眼,可今天是我家后生的大喜日子,老子不想手上染血,不过该教训的还是得教训,小辈,大圣爷赏你一记耳光,左脸。” 是人就有火气,何况修阳火的苏景。话说到这个份上,苏景再不能无动于衷,手拍左脸怒极而笑:“左脸人人有,不知谁扇谁,我的脸就在这,你……” 这次苏景的话仍是没能说完,半人半蛇的小子突然身形一晃,直欺苏景身前!妖仙身法之快远超众人想象,身子一扭已然来到面前挥掌打下。 而妖仙身形甫动,原先立身之处忽然烧起一蓬火焰——苏景偷袭,奈何落空。 苏景的无息之火打空,蛇妖的手掌却毫不留情,狠狠砸下。苏景并无慌乱,左手起、去挡他的耳光,右手捏、结煞风真火之印。 谢青衣、三太子等精修仙人看得明白,两人相搏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蛇妖速度奇快,甚至不给敌人施法动咒的时间,可苏景只需挡下对方这闪电般一掌,就能为自己争取得刹那时间,足够他另只手捏起的真印成法、反击妖仙! 不料,两人的手掌并未交击,妖怪突然扬起一脚! 妖仙下盘为蛇身,本来只有一条大尾巴,没有腿更没有脚……原来没有,现在有了,蛇尾变作双腿,阴狠一脚来得悄无声息,正正蹬在了苏景的小腹。 妖怪狡猾,耳光为佯攻,下面一脚才是真正的狠辣攻杀。其实这种手段也算不得多高明,可蛇妖的动作实在太快,再怎么平庸的手段,融合了他的力量和速度之后,也会变成弑神之劫! 这一脚苏景躲避不开,只有急转念化金乌蛮体魄去硬扛。 “咚”一声,脚蹬在小腹上,竟发出巨鼓之声。当巨响轰动,苏景身后一群破烂仙只觉天旋地转,不少人都被大声震倒在地! 两架虹桥上,来自智慧天的妖怪们轰然大笑,喝彩纷纷;描金王台众人则面露惊诧,三太子与谢青衣对望了一眼,没想到……脚蹬肚皮,震鼓如雷,只凭这道声音便知苏景的修为确实深厚,先前描金王台诸仙能料到此子本领不差,可即便心思最最细密的谢青衣也不曾想到,苏景的修为竟深厚到如此境地。 要知道,被他“肚皮天音”震翻在地的,无一例外皆为仙家! 可惜,再深厚的修为也没用了,肚子上挨了一脚,及时行转金乌蛮化解,也仅仅是保住了性命。半人半蛇的妖仙本领为苏景飞升后仅遇,那一脚偷袭来得何其凶猛沉重,苏景保住了性命却没办法不受伤,“咚”声未落惨叫声起,苏景口喷鲜血向后摔飞千余丈。 摔飞势尽后苏景一时间难再站起,双手捂住小腹身体蜷缩,面色苍白如纸,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可他的目光依旧凶悍,狠狠瞪着半人半蛇的妖怪。 妖怪旨在立威,杀不杀人无所谓的,双臂抱胸放声大笑:“还道如何了得,原来是个纸糊的!小子,还是那句话,今天你家蚀海大圣法坛中要办喜事,不开杀戒,饶你性命!不过……其他几位大圣愿不愿意让你活命,看你造化了。” 狂妄大笑中,蚀海大圣重回虹桥,向前边走。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九头书生 妖仙群中,一个长相俊俏但面色冷漠的青年淡淡说道,没太多废话,只冷冷扔下一句:“你家相柳大圣饶你活命。”迈步跟在了蚀海身后。 “茅茅本为尸家仙,不过咱在‘智慧天’入伙了,身边都是妖精,不妨也弄个妖家圣位玩玩……小子,你记住,今日饶你不死之人,尸家仙子浪浪大圣!” “你还看哈啊,再看真弄死你昂!我这人打天打地就是不打残废,被蚀海老爷踹残废了你就走运吧!你家平安大圣饶你不死!” “平安儿不杀之人,我这做姑母的也懒得动,四海大圣饶你活命。” “今日当迎回我家主母,黑风煞只有欢喜之心,不存杀人之意……黑风大圣不杀你。” “忽啊!” 最后的是一条小黑蛇,冲着苏景凶凶狠狠地叫了一声,没人知道它什么意思,喊过之后甩着尾巴追前面的人去了。 被人打翻在地,被人数落得不能还嘴,被人奚落一番饶而不杀,苏景何曾受过这等侮辱,气得眼睛都红了。 由一位玲珑仙子引领着,一伙凶恶妖仙扬长而去,都没谁再多看苏景一眼,但彼此间的密语传音都在牵挂在苏景身上…… “蚀海前辈,我家主公未曾受伤吧?”黑风煞最是忠心不过,最先开口。很快识海中传来蚀海笑声:“放心,你看他衣服上连个脚印子都没留下,能受伤才怪!” “老黑你担心啥啊,”裘平安的妖识也是东北腔的,加入“聊天”:“苏景不光是你家主公,也是咱蚀海爷爷的主公,有大圣玦管着了,他敢伤苏景?” 二愣子从来哪壶不开提哪壶,大都督说话一向不讲究,蚀海堂堂古时大圣,与天真、剑主、盲眼僧等人同辈相论,却被一个后生收了,此事一向为蚀海的心头疤,被裘平安三言两语又揭开了一次,洪蛇大圣的笑容顿时僵硬,杀气腾腾瞪了裘平安一眼。 “你看哈啊。看我我也不跟你打,反正打不过你。”二愣子也是二混子,一向厚脸皮,裘平安嬉皮笑脸地相对。 裘婆婆终归是老成持重的,对蚀海大圣笑道:“平安儿孟浪,从来说话都没个中听的时候,前辈莫与他计较。就是没想到啊,到处找他找不到,居然在这里遇到了。总算是看见活人了,安心了,安心了!” “九头猫,你别走那么快,”自从飞仙,浪浪大圣从来不会对相柳大圣直呼其名,张口必定乱起绰号,“九头猫”“九头鱼”“九头鹅”“九头咸菜”什么都有,看她心情了,反正就是不喊“九头蛇”。不知为何,浪浪大圣把眼睛蒙起来了,用一根写满金色咒篆的黑布条蒙起双目,布条在脑后扎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正面看颇显神秘,背面看却又多出了些小女孩的趣味。她继续问道:“为何不跟苏景相认?我们不是来替他抢媳妇的么?” 浪浪仙子能打,但对阴谋诡计事情不甚精通,倒不是智慧不够,是她从来都懒得去想。 “掩人耳目、乱中求胜,双管齐下、出其不意。” 相柳的回答言简意赅,大概是说今天征亲是个乱局,摆在明面上的朋友、不如装成敌人的朋友坑人更狠。 浪浪大圣笑了起来:“哎呀,没看出来,从人间时的蠢笨怪兽变做天外妖仙后,学问倒是长进了不少,会四个字四个字的说话了,以后要叫你九头书生!” 相柳扬眉,居然觉得“九头书生”这个绰号还挺好听,成天被九头猫九头鱼的喊习惯了,获个“书生”称呼就心满意足。心情好了,话也就多了些,相柳大圣又说道:“蚀海大圣送他一身‘重伤’算是帮他个忙,之后能不能把那一架虹桥上的仙人抓进他的破烂军,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九头书生,那你觉得他成不?”浪浪大圣再问。 小相柳一哂,这笑容冷冰冰地却很好看:“爱成不成,与我何干。他要没本事进场去抢回自己媳妇,我替他把不听带回去又有何妨!” “九头书生,要是你媳妇被抓了,你也会像苏景这样拉起一支破烂军来救么?” “我没媳妇。” “现在没有,以后没准就有了呢?九头书生……你别走这么快啊,你还没回……” “忽啊!”所有妖仙的识海中都响起的声音,十六老爷来和大家聊天了。 “忽啊!” “忽啊!” “忽啊忽啊忽啊忽啊。”乍见苏景,十六老爷心中欢喜,谈性甚浓满口忽啊,没人知道它喊的啥。 …… 智慧天的妖仙们走后不久,苏景站了起来,身形摇晃几下总算站稳,没再摔倒下去。继而长提息,面上痛苦神情渐渐散去,再抬手抹去下颌血迹,苏景看上去和来的时候也没了太多差别。 嘲笑者众。 玲珑法坛两位仙子,彩虹桥上描金诸仙个个微笑、目露嘲讽:苏景强作镇定又糊弄得了谁,谁不知他身带重伤已到崩溃边缘。现在还要死撑,撑得住么? 苏景身后的破烂军却是另一副神情了,惶恐。禁制在身,性命就在苏景一念之间,此刻他挨了打怕是心情糟糕,可别迁怒无辜…… 没理会身后的破烂军,苏景缓缓上前、走向嘉禾仙子,再开口时平静依旧可骄傲不再:“烦请仙子引路吧。” 嘉禾眨眨眼睛,笑了起来:“引路?你还要去征亲?那你扣押群仙之罪又该怎么说?”说到此笑容突兀敛去,嘉禾声音切金断玉:“妖孽,你扣押的皆为征亲仙家,乱我玲珑法坛招亲盛事即为悖逆天条,万死之罪!” 打从开始时候,玲珑坛嘉禾就看不上这个苏景,可即便看不上,她也不会孟浪到直接出手对付苏景,这小子能把这么多下位小仙都扣住,必有几分本领。果不其然,挨了蚀海那么重的一脚都没死,嘉禾自忖若同样一脚蹬在自己身上,身体怕是都会爆碎掉。 嘉禾本来的打算是,把情形彻底问明后再通传法坛、请来同门擒拿再擒拿此人,中规中矩之策,无功亦无过。可是现在的情形变了,苏景已经深受重伤,只消抬抬手就能拿下他,能生擒此人,立刻从无过变成了立功,蒸莲娘娘赏罚分明,这“无过”、“有功”之间差别甚大。 谁能看不出嘉禾的拿人打算,重伤后的苏景狂浪不再,向后退了几步,皱眉道:“我身后众人,个个受我禁制,我若身死他们谁都不能活命。” 嘉禾再次笑了起来,没说话,可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我玲珑坛会把这些闲杂人等的性命当回事么? 这时候描金三太子的声音也从虹桥上传来:“苏景,你已触犯天条,难逃责罚。以蒸莲娘娘疾恶如仇的性情,这次你怕是有去无回了,又何必还要再拉上那些仙家与你陪葬。你若肯放人,我会为你向娘娘求请,说不定还能饶你性命。” 破烂军中众多小仙无一例外,全都面露感激望向三太子,后者微微一笑,干脆望向众人、直接道:“诸位放心,既然遇到此事,我总要保得大家一个平安的。” “还有设禁之法,”太子声落,大相接口:“此术邪佞,长存仙天必成祸患,你须得交出邪术咒诀,来日描金台寻得破法之咒,当传散仙天诸法坛,让此邪法再无作祟余地。” 精修仙家对浅薄之辈设下一禁、掌其生死,不算太难的事情,可是施咒起来总得花上几个时辰的功夫,苏景能在短短几天里设禁两千多人,足见他的法术神奇。这个“快捷”咒法大有用处,描金天台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描金诸仙中两大首领先后开口,不外邀买人心再加谋夺妙法。之前盘算里的邀好蒸莲娘娘是行不通了,苏景已遭重创,人家嘉禾仙子动动手指就能生擒此人。跟着大相谢青衣又对嘉禾仙子补充道:“这个罪人是仙子拿下的,描金门下不敢越俎代庖,只求救下诸多无辜仙家、破去此子邪法。” 一句话给了嘉禾仙子定心丸,人一定是会是她抓的,功劳也一定会是她的。嘉禾一笑:“全凭大相做主。” 大相笑而摇头:“老夫唯我家三太子马首是瞻。”说着,他向三太子使了个眼色。降服苏景、逼他为群仙解禁这等收服人望扬威四方的事情,自然要少主亲力亲为才好。 如果苏景未受伤,大相一定不会让三太子直接上的,即便起了冲突也会是随行护卫先打过去。但现在苏景重伤啊!再派遣手下上前,非但不能扬名还会被人笑话。 不过大相慎重,自己迈步跟在了三太子身后,此外还有一位极精斗战的描金仙侍随行护驾,三人一起走向苏景。 跟来的那个仙侍是个女子,样貌普通,稍稍有些肥胖,唯独一样:她的嘴巴生得奇美,唇形丰润嫣红如火。 苏景强自镇静着,奈何,他眼中的慌乱瞒不过仙家锐利目光。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与民同乐 三个描金仙步履缓慢,三太子直视苏景,微微笑:“我与人为善,人与我为善,何等简单的道理,你又何必强撑到底。坏了别人的性命不算,还会断送了自己的仙途……”说到此,三太子目中颜色突兀一变,双眸仿佛万花筒似的,诸般色彩时聚时散流转盘旋。只有与之对视的苏景才能见到他的“眼色”变化,旁人去看,三太子双目如常。 乱花渐欲,描金王台嫡传秘法,摄心夺魄迷魂乱神,最是犀利不过,三太子微笑不变:“看你样子,当是新近飞升不久之仙吧。” 苏景的眼光闪烁得厉害,之前眼神中的静谧不再,但他对三太子之问无动于衷。跟在太子身后的那位描金斗战仙侍,漂亮嘴巴微张呵气如兰。 没出声,只是轻轻呵了一口气,别人全无感觉,只有苏景觉得突然坠入暖暖春境,甚至鼻尖微微发痒,那是柳絮儿轻轻滑过脸颊的感觉。一下子,苏景懒洋洋的,什么都不想做了。 春光几度,迷魂厉术,只在仙侍一口气息。不知多少与描金台敌对的仙家,都在这女人一口气息中丢了神智再丢了性命! “还是个娃娃,行事却如此孟浪……嘿,三太子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大相谢青衣的声音响起了,旁人听起来威严冷漠,但落入苏景耳中,他的声音无尽柔和、无尽舒缓,像……像一首歌,不是什么真正的调子,却直接能唱入心底,无以形容的,苏景就是愿意听这首歌,愿意听歌中人的说话。 上舞乐伐,音家神通,夺魂于无形,大相谢青衣的拿手好戏……打打杀杀实在落了下乘,让苏景自己下跪磕头痛哭认罪,开解群仙交出禁诀才是三太子的排场。 声色感触,三个描金上位仙家配合无间。 更要紧的还是那个前提:这个小子身遭重创。他若完好,身心一统、灵法和谐,想要在三言两语箭降服他怕是不容易,相持时间稍长他会有所警惕,那就再难成术了,如果描金台这边“啰嗦”半天苏景不受迷惑,丢人的是谁? 苏景没受伤的话,三太子也不会妄动“乱花贱欲”。 可是他伤了不是么,身魄受损则神魂动荡,元基遭创则灵根松动,最容易被迷惑的时候。 果然苏景的面色变了,目光散乱,神情痴迷,下颌微扬如沐春风,呆傻了一般,嘴唇动了动,开口回答三太子之前问题:“是,刚飞升来仙天不久。” 三个描金仙人全都显现笑容,三太子眼色愈乱:“什么时候来的?” “上个月。”苏景的声音仿佛梦呓。 “上个月?”三太子可没想到这个散仙小子才飞升月余。 “这你都敢信?”苏景忽然笑了,随他笑容绽放,满面痴迷散去,目光重又清透:“傻吧?” 现世报、天无道、独独之我、天人合一、自然生一,是道也是法,更是心持境界。且他灵台常驻小金乌,心窍养下犀利剑意,神根相融金风飘摆无定……或许今日修为仍是浅薄的,可问这仙天之内,又有几人能夺他心智。何况他身上还有一件冥王袍。 冥王绝非无敌存在,否则二明哥也不会被人挖了心,但神君麾下王驾,可杀不可惑;可催不可降。 冥王死在敌人手中怨他学艺不精,可是冥王若被别人蛊惑了去,又置神君威严于何地?王袍护神魂。 苏景突然清醒,描金三仙同时吃惊,可还不等他们有所应变,三太子忽觉双目刺痛,仿佛有一双火烫长针直直刺入了他的双眼,陡然间眼前一片漆黑,而“长针”不停,入眼不算、更要入脑,脑浆都要沸腾了似的,头胀欲炸;大相谢青衣咽喉剧痛,好像吞下了一罐子火炭的感觉,不止烫喉那么简单,“火炭”倒灌,入腹入肺,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了。 那位描金仙侍也不好过,她让人如坠春风,自己却堕入寒意地狱,冻透骨髓的阴寒紧紧包裹全身,让她无法稍动,连念头都被冻僵了,几乎结冰的脑中就只剩下了一个字:冷! 谢青衣顿时就反应过来:灵宝反制!这绝不是那小子自己的本领,当是他身上带了专破蛊惑法术的上上灵宝。自己这边的迷魂之术送过去,就触了那件宝物的霉头,直接动厉术反制回来,给施术者一个大苦头吃。 大相见多识广,想法没错,根本都不是苏景动手,此刻三个描金仙人尝到的是冥王袍的厉害、或者说设法于此袍的神君的惩戒!对冥王施展蛊惑法术?多大胆的贼人啊。 三人齐遭反制重创,苏景立刻动法一道火球打向天空,同时身形纵跃如风,急冲三太子!就算没遇到蚀海等人,他也要把这群人收入破烂军,何况他挨了大圣一脚……那一脚不是白挨的,那场戏也不是白看的。 主“禁”蟒针拿捏在手,苏景发难。 三太子等人都被鬼袍法术所制,空有一身本领却施展不出,被苏景闪电三击各自刺入三仙祖窍,描金台这三个地位最高也最最能打的人,苏景收了! 虹桥上还有大群描金扈从,前方不远还有个玲珑嘉禾,见重伤的苏景忽又变得生龙活虎,谁能不吃惊,齐齐怒吼一声,或行法催宝或起身穿遁攻向苏景。 就在群仙猛攻暴发一刻,刚被打向高空的火球炸碎、炸碎做浩浩火海,倒灌、淹没下来!在转眼,火海中无数苏景。 不止好多苏景,还有好多三太子、好多描金大相……三个分身都不空手,太子、大相、仙侍首领一个人拿住一个,金乌万巢身法行转开来,自烈火中穿梭、迎敌。这一仗又还怎么打。也根本不等打,三太子等人就已经回过一口气,急急传令让手下不可莽撞。 只不莽撞可不够,还得不可抵抗,不可逃跑……若非如此,描金王台三个首领性命不保。他们已经被阿骨王种下禁法,生死只在王驾的一念之间。 全无商量余地,几十个描金仙家尽数降服,苏景本尊自发难起就没去理会描金仙家,全力施展去对付嘉禾和另一个在场的玲珑仙女,不止要拿下她俩,还得快、快快快,务求一快。 嘉禾的修为并不浅薄,远胜苏景之前对付过的那些普通仙家,但一来她真当苏景重伤在身全无防备,二来她没想到……哪来的那么多“零碎”?身穿金衣的女子,红头发金头发的两个少年,外加一只小母鸡大小的三足金乌,苏景一个人来的,动手时却是一拥而上。 几息斗战嘉禾手忙脚乱,稍不留神只觉祖窍有丝丝凉意侵入,嘉禾心中一沉,知道自己中了敌人的生死禁法,颓然停手。 降服嘉禾,苏景不理会剩下那个玲珑仙女,身去如电向着前方飞扑追赶,瞬息过后他自虚空中猛一抄手,一只白玉蜻蜓被他抓出虚空:趁苏景斗战嘉禾之际,另个仙女打出灵讯求援本门。 所幸这个玲珑仙女道行不深应变不快,被苏景的突然爆发惊得失神片刻,打出灵讯稍晚了些,这才有了追回的机会。 灵讯这种“东西”,飞遁起来有个“由慢至快”的过程,趁其未至全速苏景拼出小命总算追了回来。若对方开战初时就传讯回去,苏景飞得再快三倍也抓不回来。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就算“灵讯初起、速度不快”,苏景能后发先至把它拦住,这份身法也足以震惊全场。 蜻蜓在手,苏景折回,先一针给那个少女仙种下生死禁,跟着把蜻蜓递给了她,笑道:“还你,别乱发消息了,真会死人的。”跟着他又望向嘉禾:“有一个玲珑法坛弟子出来,你一定死。”争斗进行奇快,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十余息,可苏景纵火动静不小,玲珑坛内必有察觉。 嘉禾不存丝毫犹豫,立刻传出一道灵讯通知本门,是自己在查验征亲仙家的“金乌之威”,其中一人未能控制好自己的灵火宝物惹出来诺大动静,此刻局面稳定,无需担心。 苏景笑,伸手拍了拍嘉禾的肩膀,长辈对晚辈的嘉许之意仅在这轻拍之中。 斗战暂歇,但事情没完,描金台的征亲队伍四十余人,除了三个首领外,余者只是投降罢斗、并未受苏景生死禁制。这些人都出身大庭坛,本领远非“破烂军”可比。要是真凭本领打上一场,苏景觉得自己应该能赢,但难保不再惊动玲珑法坛。 是以苏景望向了三太子:“太子贵属中但有妄言、妄行者,我都直接杀你,行么?” 鬼袍对蛊惑法术的反制已被苏景收回,三太子双目恢复正常,闻言目中凶光一闪,不过这份凶残不是对苏景,而是对自家手下。太子身边大相轻轻咳嗽一声,密语苏景:“仙翁且容我一言。” 优略逆转,情势直下,谢青衣是个聪明人。中禁后他已仔细辨过,除非施术者亲自开解,否子自己和太子必死无疑,但禁制时间不长,只才三天期效,届时禁法自然消散去,不会伤人分毫。只凭这个“三天散”,可见苏景不是很想杀人,这让谢青衣放心不少。 谢青衣说完,见苏景没有反对的意思,他转头望向一群手下:“两条路,你们自己选。” 真是“一言”,如此简单的一句话,甚至连两条路是什么都不去讲。大相对苏景微笑点头,退后到自家太子身后。 谢青衣话说完,描金台一群仙家并没太多犹豫,几乎是齐齐向前迈进了一步,其中一人最先开口,对苏景躬身施礼:“小人愿与我家太子同甘共苦,万望仙翁成全。” 自己甘心领受苏景禁制。这当是谢青衣所说的“两条路”之一,至于另一条是什么……比着生死不能自己掌控更不堪的,要么是必死无疑,要么是生不如死,为何谢青衣会有这样的把握苏景不知道也懒得去想。扬手一刺种禁,随后问道那个仙家:“同甘共苦?中我禁制受我摆布,是甘还是苦?” 问得受禁仙家一愣,苏景则哈哈一笑,摆摆手让他归入破烂军。其后一个接一个,也分不清这些仙侍是对三太子忠心耿耿还是摄于谢青衣淫威,全都心甘情愿受了苏景一针。 描金台一脉加入,破烂军一下子变得“气质”,破烂依旧,可成色大不一样了。 大相谢青衣与三太子几次眼神来回后,再次来到苏景身边:“小老儿有眼无珠,冒犯仙翁,如今晓得了厉害,愿打也愿罚,如何行止只凭仙翁一令,莫敢不从。”谢青衣边说、变苦笑摇头:“只凭仙翁的护身灵宝,便知您老的身份不得了,其实……您先前直接亮出身份,也就不必斗这一场了。” 谢青衣的眼光不够好,带着自家少主一起撞到了铁板上;不过他的见识在同辈人中还是顶顶高明的,能够反制蛊惑法术的宝物,大都是令鉴、法印、神袍之类象征崇高身份的东西,苏景既然带了这等灵宝护身,必是大有来头的人物。老头子上前是来亲近贵人的,也想能旁敲侧击,探明苏景真正身份。 越是晓得阿骨王袍的分量,苏景越不会把王袍穿在外面给人看,但闻言还是忍不住开心而笑:“你说你们……直接打不好么,光明正大斗法一场,还不知道谁输谁赢。偏要用什么蛊惑法术……哈,咱们是迎亲去的,大家别苦着一张脸,都笑一笑、大家笑一笑。” 一支破烂军,人人从脸上挤出笑容,连三太子也不例外。苏景又一转头,望向嘉禾仙子。后者本来铁青着脸色,此刻也勉强笑了下。 连嘉禾仙子都笑了,苏景还有什么可不开心的,是以他笑得愈发灿烂,可笑到一半时候苏景忽然咳嗽了起来。自从中了禁制,谢青衣就从描金台的大相变成了小光明顶的大相,立刻关切问道:“仙翁可有不妥?” “那个妖怪……一脚蹬散我真修元力,伤我颇重……”边咳、边说,脸色真就变得苍白了,刚还生龙活虎的斗战仙翁,一句话的功夫里变成了虚弱青年。 谢青衣心里这个骂啊!不止谢青衣,破烂军中破烂仙人人心里都骂,还跟我们装伤,有意思么。 刚刚分明是诈伤,坑人来的。可恨刚才没看出来,如今苏景又说自己受伤,谢青衣就非得附和不可了:“请公子放心,今日征亲之事,我描金台与诸位仙家必做全力相助!公子有伤在身,不可太过操劳,当然,大事非得您亲自主持不可,但一些琐碎小事都交由老夫去办吧。” 从“仙翁”到公子,不动声色间变换了称呼,谢青衣尽量把双方的关系拉近些。苏景伤得太重,光顾着咳嗽没力气说话,算是受了他的“公子”之称。 咳嗽之中,宋公子身上衣袍变化,一袭软软暖暖的白狐大裘裹在了身上,身体不好就难免会觉得发冷,穿厚点也理所当然……虚弱公子,富贵公子!可惜十一世界不存飞仙,否则再见这个身穿白裘有气无力的“夏离山”,非得打个激灵不可。 谢青衣转回头望向三太子,微眯双目。后者会意,心中纵有三万斤的不情愿,此刻也没有回绝的余地,开口道:“还不快将驾辇奉上,为苏公子代步。” 三太子的驾辇为一尊九虎天翅大座,飞虎负杠、杠抬玉座,着实威风。苏景明明都快走不动路了,偏还不肯坐轿子,话说得委婉,反正就是公子仙翁要与民同乐,大家一起走…… 推却一番,好一阵争执,却始终不见苏景流露出带队前行的意思,开始的时候众仙还不觉得什么,可耽搁稍久大家都觉得有些不对头了,不是来征亲么?不去法坛又如何征亲。最后还是苏景自己沉不住气了,问嘉禾:“这半晌,你袖中铃铛都未再响起,没有贵客来了么?”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他是盼着再架几座彩虹桥……再收几队大坛庭! 嘉禾没法掩饰自己的无奈,实话应道:“我这个方向,大坛庭不算多,且仙翁……公子来得稍晚了些,大部分征亲仙家都已经进去了,再等下去……怕是没多少人会来了。” “咳,早说!”苏景立刻不矫情了,带上破烂军蹬上为描金台架起的彩虹桥。苏景脚步虚浮着和大队人马一起走。 公子“与民同乐”说什么也不坐轿子,嘉禾仙子这时候开窍了,对手下那个小仙女道:“三猫,你去搀扶公子。” 三猫仙子赶忙上前扶着苏景,苏景平易近人:“不为难吧?” 三猫仙子苦着脸,犹豫了片刻还是实话实说:“其实挺为难。”堂堂玲珑仙子去搀扶一个不知来头的散仙,要是被门中前辈、长老问起来,她可不知道该怎么说。 苏景“哦”了一声,和蔼道:“不为难就好,不为难就好。” 嘉禾亲自在头前引路,浩浩荡荡大队人马桥上前行。 人在桥下时候,明知玲珑法坛就在前方不远处却难查其所在,眼中不可见、灵识无所查,前方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玲珑法坛有法术遮蔽,须得门下弟子接引才能进入,当然这也不绝对,若有强悍力量照样可以寻其所在破法入内;可是人在彩虹桥上,抬眼即可见到玲珑法坛——一幅画。 桥的尽头,跨入一幅画卷中。 不算小,但在仙天中也绝谈不到“规模”的一副水墨风景、百尺长绢。 谢青衣知道苏景什么都不懂,从旁解释道:“玲珑法坛,画中灵境,是片难得的灵秀地方。” “以前听说玲珑法坛常常出游四方,就是这幅画飘来飘去?”苏景问道。 “一幅画飘来飘去……也可以这么说吧。” 苏景笑得稍显古怪:“画啊,怕火,须得离火烛远些。” 这等怪话谢青衣是不会接口的,敷衍着干笑两声了事。苏景转开了话题,对谢青衣、也是对所有破烂军说道:“我受伤不轻,元力匮乏,不怕大家笑话,就是说句话都忍不住气喘……待会咱们进去后遇到别路仙家上前寒暄,就麻烦诸位了。” 虹桥上加持逾距之法,桥上一步桥下万里,没走上一会功夫就来到尽头,头前引路的嘉禾说道:“启禀公子,我们到了。” 言罢素手挥挥,前方水墨画卷中一蓬光芒闪烁,向着虹桥中人笼罩过来。 下一刻,众人只觉眼前一亮,再看四周景色已变,茫茫宇宙消失不见,众人已进入玲珑境内、置身一座青山峰顶,还不等苏景细看周围景色,耳中就听到一阵喧哗…… 喧哗来自之前入境的征亲众仙,没法不惊讶,不自禁地一阵低呼:这是来了一伙子什么人?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哪个再争,叶某屠宗 普通进门与虹桥接引,在这法坛灵境中的显像不一样,前者只是空气一震来者入境,后者则是奇光流转熏风吹拂、片刻后光芒消散众人再告显身。 刚刚就是一片旖旎光华绽放于半空,已经入场的仙家都晓得又有大人物到来,个个打醒精神仔细观瞧,哪承想,那么多人、那么破烂! 苏景不理会旁人惊呼,举目打量这片灵境:四面青山。 高高矮矮、此起彼伏无数山峰,不过每座山峰都不算太大,几乎每一座山顶都有一伙仙人,看衣袍就不难辨认,应该都是来征亲的,一座庭坛驻扎于一座山顶。 再看山势就有些意思了,一座座山峰错落,结环绕之势,仿佛众星护月一般,将一方大湖围拢正中。 此境中,所有的山都不大,山顶自也不会太广阔,不过容纳一两百人还是没问题的,别家来征亲的队伍,少在三五人多则几十个,哪有“破烂军”这么大的规模,苏景带了两千多人来,所处山顶根本站不下这么多人,也没别的办法,没地方落足的只好催起云驾悬浮半空。 苏景目光转动,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望过去,突然打了个愣神,旋即“咕”一声笑了出来。正搀扶她的三猫仙子不知何故,问道:“公子怎了?” 苏景摇摇头没解释,收回目光问道:“征亲之地,就在此处么?” 三猫点头:“娘娘为笑语仙子征亲,绣楼就建在这大湖之中,此刻吉时未到,众仙家都在此等候,待到笑语仙子绣楼显现就是征亲的正时候了。” 话刚说完忽然一阵笑声传来:“之前天现仙光,我知必是上位金仙驾临,果不其然,原来是描金三太子与谢大相到了,且还是嘉禾仙子亲自接引的,你这排场了不起啊!不过……三太子啊,你后宫佳丽无数,人妖尸鬼各色美人都有,又何必再来征亲,跟我们这些穷光棍抢媳妇。” 循声望去,一道浮云正向此处飘来,云上站了一群金衣仙家,为首之人也是个青年,看他帽冠便知身份不凡。 三太子与此人显是不对付,若是风风光光地前来,可能还会明褒暗贬和对方斗几句嘴,现在落难之中实在没心情答理,冷哼一声不予理会,谢青衣却微笑如常:“启禀洪泉少主,我家太子不是来征亲的。” 金衣青年来自洪泉走鬼廷,廷下群仙皆为丧族,尸煞鬼魅皆有,势力颇大。洪泉少主闻言稍显诧异:“大相说笑了,不征亲来此做甚?看戏么?蒸莲娘娘舐犊情深,为女招亲的盛事,被当做戏码来看怕是不合适。” 谢青衣位列仙庭大相,哪会被这等无聊言语所动,继续笑道:“好叫洪泉少主知晓,咱们此行只为追随一位仙翁,为他老人家站脚助威。待仙翁娶得美人归,我们喝到喜酒时也会觉得分外香甜。嘉禾仙子亲自接引,也与我家太子无关,她是为这位仙翁引路。” 话出口,立刻又引来诸多山头上一场低低喧哗,洪泉少主看出他不是开玩笑,愈发惊讶了:“何方金仙,能让描金王台的贵人甘心做个随从?” “来来来,这就为洪泉少主引荐。”谢青衣笑呵呵地挪开身形,把身后的苏景让了出来。 苏景一副重伤模样,身裹白裘、穿得虽然整齐可气色实在太差,且进入玲珑坛时他就不走队首了,混迹破烂军中全不引人瞩目,是以没什么人留意到他,此刻再仔细看去……苏景没什么稀奇的,可他身边那个……居然是一位玲珑坛仙子搀扶着。 喧哗声更大了些,病秧子似的白裘青年,得描金王台忠心追随,得玲珑仙子亲自搀扶,还收罗了这样一大队破烂军、看样子是打了百来个仙坛的征亲队伍才凑起来的规模……此人到底何方神圣! 就在场中议论声愈发响亮时候,群山环绕的大湖中突然开出一朵粉色荷花,荷心中一位小小仙女显现。仙女身形虽小,神情却威严异常:“三猫,你作甚!” 果然被坛中上仙责问了,三猫仙子稍显慌乱:“我……我……这位公子身体不好走路不稳,我帮忙扶一扶。” “胡说八道些什么,还不快快……”莲中仙正扳脸训斥,也在苏景队中的嘉禾仙子冷冷开口:“是我让三猫相扶于公子的,有什么话芝草妹子对我说就是。” 莲中仙子名唤芝草,也是玲珑坛中护法,身份与嘉禾相若,她是训斥不了嘉禾的,而此刻坛中上仙不在此地,没有更高的主事之人,芝草轻轻眯了下眼睛,忽又笑了:“既有姐姐做主,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言罢荷花收敛、重新没于湖面。 嘉禾的脸色却不好看,应付个同辈护法不难,可待会再有门宗上仙来责问,又该怎么说。 洪泉少主悬浮半空,上上下下打量苏景,且将一道真识送出、来探苏景的修为,实在看不出此人有什么奇特地方。 素不相识之人,直接以真识相探,无论在修家还是仙家之间都是无礼之举。 来征亲即为对手,洪泉少主对苏景颇多敌意。至于“连描金王台都追随此人”,洪泉少主是不在乎的。 洪泉与描金地位相若,真要算一算实力的话,还是描金王台胜出一筹,不过洪泉走鬼庭背后还有一座大靠山,这位洪泉少主是“靠山”喜爱的晚辈子侄,是以他不怕苏景。 苏景不喜此人,但答理不着对方,直接问身边的小三猫:“到了这里,还能再收人么?” 三猫仙子吓了一跳,不知该怎么回答,眨了眨眼睛显得可怜兮兮。 “阁下驻道何处,怎生称呼?”洪泉少主看不出朵花来,干脆直接发问。 问声落,呼喝乍起:“小光明顶主人、上上仙翁苏景是也!” 小师叔一向内敛,“上上仙翁”这种自夸言辞他是说不出来的,那应答之声也并非出自他的口中,而是整支破烂军,周围两千多仙家的齐声呼喝。 进入玲珑法坛前,仙翁刚刚交代过“重伤在身说话气喘,遇到别路仙家上前寒暄大家多搭话”,言犹在耳,见洪泉少主来发问,群仙代为开口。 就算是破烂军,到底也是大群的仙家,齐齐振喝声浪冲天,着实有几分气势。 小光明顶?没听说过。 仙翁苏景?无名之辈。 洪泉少主面色古怪,又开口:“再请教,苏仙翁出身何处,飞升多久,修行的是又是哪一道?” 破烂军也不知道苏景飞升何处,此问无法替答了,此时嘉禾仙子开口了:“吉时将至,还请洪泉少主归坐……” 嘉禾哪能看不出来,这位洪泉太子刨根问底自找倒霉,她才不关心此人,只是要在自家法坛内打起来,她这个护法难辞其咎,这才出声想要打发了对方,可是话没说完苏景就摆了摆手,好脾气地笑着,望向“少主”说道:“离山剑宗修行,中土世界飞升,才上来不到两年,修行上……非道非佛,人间不拜神、天外无坛庭。” “就是……散仙了?”短短五个字,洪泉少主的语气从迟疑到欢笑,不再理会苏景转头望向描金贵人:“三太子、谢大相,描金台这玩笑开得太大了些,随便弄个阿猫阿狗来……哈哈,你们这是要闹哪一出……” 话没说完。 剑光乍现。 鲜血迸溅人头滚落,从身魄到神魂,洪泉少主被一剑摧毁! 这变化来得太突然,以至场中突兀寂静……那可是洪泉少主!一方鬼仙大坛不算,其后还有上仙照应,说杀就杀了? 杀了。但不是苏景出手,剑光来自三百里外另一座山头。那座山上人不多,十八个,男女老幼都有,其中十七人站着,只有一人端坐。 站着的十七人目露凶光、面容邪佞,一望便知个个都是恶人、满手血腥满心歹毒的罪大恶极之辈。坐着的那个三十出头的样子,身着青色衣袍,五官平凡但左面上一道暗红色伤疤醒目非常,疤自眼角起、过颊、过腮、过颈、一直隐没衣领之内。 出剑的就是这个疤面青衣。 苏景笑笑摇头:“要说……虽讨厌,但罪不至死,罚他充军几天也就是了,何必杀了。” “离山飞仙弟子若是阿猫阿狗,离山又是什么?猫窝狗洞么?”疤面青衣站起山来,带上十七个恶人凌空迈步走向苏景的山头:“他说:阿猫阿狗。这四个字便是他的死罪了,死得不冤枉。” 杀人者,离山叶非。 以他的性情,从来都是想杀便杀,这次能给出个“罪名”,已经是天大面子了。 苏景暂时推开搀扶他的小仙子,站直、躬身、执离山礼:“苏景见过师兄。”礼毕后苏景就笑了,刚才就看到叶非和十七恶人了。 这倒真应该谢谢蒸莲娘娘,苏景正愁找不到同伴,一个招亲搞得四方皆知,和苏景有些关系的人都闻风而来。 苏景在叶非心里的分量到底几斤几两,叶非自己也没太想过,他来玲珑坛在意也不是苏景这个人,而是:不听是离山苏景的媳妇。 离山两字,远重于苏景,离山剑宗的儿媳妇,叶非要看看谁敢娶! 此时洪泉少主的侍卫、随从终于反应过来,为首一个金衣鬼仙怒叱一声“贼子安敢”纵身取出宝物就要向叶非出手,可还不等宝物打出,忽觉面前天光猛然沉黯,一根乌黑法棍幻化重重棍影,分不清多少棍于瞬间打来。 苏景动棍,杀千刀。 绝妙杀法,来势轰动,勉强挡下五棍金衣仙长力量溃散,被苏景第六棍砸在头顶。 金衣仙人自忖必死无疑,实际上棍、额交击发出的那一声“咚”的大响也确实惊天动地,不过他的头并未爆开……苏景收力了,说到底今天是个喜日子,能不杀人就不杀人了。所以金衣仙长未死,但额头被砸出个大包,又青又紫,醒目得很。 斗战于须臾,苏景回归自己山头,身带重伤又跑去打人,可把他累坏了,小仙子三猫赶忙上前搀扶。 洪泉少主修为精湛,结果被人一剑轻松斩杀;金衣仙长类似描金台谢青衣的角色,是这一行人真正的大首领,却在苏景棍下连一个呼吸功夫都没扛过! 何况苏景身边还有大群的破烂军,金衣仙自知今天报仇无望,挨过一棍的那个喘息着,目光阴狠望向叶非:“姓字名谁,驻道何处……” 字出口,叶非袖中剑光再起,一群金衣鬼仙谁都拦阻不住,为首仙长又被叶非一剑斩杀! 苏景“咳”了一声,凡间杀人仙天诛仙,自己这位师兄果然百无禁忌。 对方问他性命、道场,是为了将来寻仇,常人看来,疤面人再提剑杀人摆明了就是不打算告诉对方自己的实情,可叶非杀过人后居然开口对其他金衣仙家说道:“我名叶非,要报仇尽管来找我。至于道场……” 叶非没道场,八百年飞仙,在宇宙中孤魂野鬼似的,东游西逛四处乱走,不是他找不到合适地方,是他根本不想停留某处。说话间稍作沉吟,叶非指了指苏景:“去他小光明顶,让他找我过来。”说着扔给了苏景一个木铃铛。 让人去我家找你寻仇,苏景笑,师兄的面子一定要给,对金衣仙点头:“小光明顶,原来叫做九合灵境,随时恭候。” 洪泉鬼仙等级森严,死了一个首领,大权立时落到低一级的仙家手中,那个人恨恨点头:“少主之仇必报……”六个字后,叶非手中剑光再次绽放,洪泉鬼仙又少一人。 连苏景都看不下去了,对金衣仙摆手苦笑:“都少说两句吧,快走快走。” 说话就死,谁还敢再说话,洪泉群仙狼狈收场,催云驾向天外飞去,不等飞走身后叶非的声音又冷冷传来:“若你等不上门,我当亲赴洪泉,百年为限。” 苏景听得心中大乐,忍不住地非得要跟上一句:“叶非此生,言出必践!”接口是起哄,可起哄过后就是真真正正地受宠若惊了——叶非望向他笑了下,眉目间真的有几分开心的。 强中自有强中手,一仙更比一仙高,洪泉虽强可也不是真正顶尖的大势力,遭凶徒狠挫连丧几人,其实也算不得太稀奇的事情,不过让众多仙家意外的是,来征亲者在玲珑坛内公然打杀,蒸莲娘娘居然不闻不问。 但若换个方向去想……又何必过问呢,这里是玲珑坛没错,可是争斗双方和玲珑坛不存半个大钱的关系,杀杀人洒洒血,又没伤到此地一草一木,何必管?管不着! 洪泉鬼仙急急离去,叶非也带着十七恶人来到破烂军所在山头,山上本来挤满了人,可谁敢和这个煞星“争座”,叶非才一靠近,山上的破烂军立刻识趣让开,空出了好大一块地方。 叶非却不落足,施法悬身于山顶十丈高处,目光一扫划过众多山峰,语气漠然:“今日征亲,我家师弟志在必得,除他之外……哪个再争,叶某屠宗。” 话音未落,百里外一座山头上猛响起一阵狂浪大笑,浓浓东北腔传来:“哪疙瘩来的,你吓唬谁呢。” 循声望去,歪脖吊睛的年轻人站于山头,一副泼皮模样。群仙中不少人都识得此人,来自智慧天一百一十五大圣中的平安大圣,相传此人最是凶浑,横吃恶打全无顾忌,智慧天的名声倒有一小半是他闯出来的。 再说智慧天,一有争斗就恶鬼缠身似的不死不休,凶名卓著的妖家法坛。群仙眼见智慧天和小光明顶、两伙子凶徒对上了,都觉精神一振,只道有好戏看了。只有苏景身边的破烂军、谢大相心里明白:倒霉吧! 谁要以为他们是对头,就等着倒霉吧。 叶非不理平安大圣的挑衅,任谁都看得出来,绝非害怕,只是最最单纯的一个字:懒。 懒得理他! 不止懒得理会智慧天,叶非也懒得去看其他山头的仙家,垂首对苏景道:“剩下的事情你来吧,我走了。” 跟着身遁剑光,一飞冲天,叶非走了……真走了,转眼消失不见!惹下了一段血海深仇,放下了狠话威胁全场将苏景陷于众矢之的,然后他就不管了,拍拍手走人! 叶非有他自己的想法:苏景不在,有人为离山儿媳妇征亲,他得管;苏景来了,那还有我什么事儿?他自己来吧,我在这里多待作甚。 随手诛仙的疤面人走了,留下错愕无数,苏景和叶非以前接触太多了,见他离开倒不觉得太意外,对身边几个破烂军笑道:“我说的那个得大天魔接引却不肯升仙的别扭魔就是他。” 谢大相、三太子、嘉禾三猫等人都暗暗点头:这人是够别扭的。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一百一十五大圣 叶非走了,但十七罪人仍在,罪人传神,向苏景大概说起他们飞升后的情形…… 八百年前,苏景一群二十五人齐齐破道,才飞出去苏景就消失不见了,众人好一番寻找可又哪里寻得到,所幸三尸、恶人、拜奉大圣玦之人都无碍,可知苏景不存性命之忧。 寻找无果,耽搁一阵后老天魔秦吹归坛,剑仙岐鸣子离去。 蚀海大圣与相柳、裘平安、小十六和浪浪仙子聚在一起;十七罪人却和动辄出剑、杀人不问缘由只看心情的叶非更投脾气,结伴一起游荡宇宙;三尸也是到处去玩,不过他们三个看不惯叶非,自成一路。 蚀海大圣是“过来人”,晓得宇宙浩瀚,初飞升者想要寻亲访友不是件容易事,和身边几个妖怪商量着,寻灵境铸就妖仙法坛一座,于铸炼之际加持妙法,以后只要是中土同门妖族,都可得妖仙法坛灵犀召唤。何谓“同门”妖族?两重联系,其一:同在天真大圣玦下为奴;其二;血缘牵连。 果然,在他们之后飞升的裘婆婆、黑风煞顺利找到妖坛。 或许是同为毒蛇一脉,蚀海大圣对小十六颇多喜爱,就是因为十六老爷不够聪明,所以蚀海将自家妖坛命名“智慧天”。 苏景听得津津有味,追问:“一百一十五大圣呢?又是怎么个由头?” 这是小阴褫想出的名堂,妖坛初成时只有蚀海、相柳、裘平安、十六外加浪浪仙子五个妖怪,但十六老爷是念旧之人,人间与他投契的妖族好友他都算了进来:老大哥宋六两、二哥黑风煞,四十九对比翼双鸦,另外裘平安是好哥们,他媳妇青云小姐、他亲姑裘婆婆也都算数,凑出了个一百一十五大圣的名头。 其实“智慧天一百一十五大圣”的名头立起来的时候,妖坛中哪有一百一十五个大圣,一共才五个。 “不对啊,对不上。”苏景算的仔细,九十八只乌鸦,裘平安一家三口,相柳,蚀海、十六、六两、老黑、浪浪仙子……一百零七人,还差了八个。 “这个‘一百一十五’是十六算出来的,它把相柳一个当九个。”恶人应道。 立坛之初期,一百一十五大圣只有五个,但有蚀海大圣这等凶物坐镇,想不闯出凶名都难!飞升时的蚀海已经恢复全盛力量,比起天真手下六大圣也只是稍逊一筹而已,等闲的仙家在他眼中就是盘五香肉。 智慧天威风十足,八方妖怪投效,外来妖怪投效不算,中土“同族”也陆续到来,七百年前裘婆婆证道飞升,再过一百年黑风煞飞出了凡间,差不多七个甲子前,四十九对比翼双鸦也在大吵大闹中喊破了中土的天,飞升仙界! 这次蒸莲娘娘为女招亲,惹出了不小的动静,比翼双鸦也来了,不过蚀海觉得这场乱局无法预料,没让比翼双鸦直接入场,而是驻扎一万八千里外随时听调,算是埋伏下一支奇兵。另外蚀海大圣特意让乌鸦们每人口中含一块石头,免得他们大吵大闹暴露了行踪。 苏景明显一愣,其惊远远大过心喜……比翼双鸦都飞升了?!这又怎么可能。 黑风煞飞升在苏景看来就颇有些勉强了;如今连乌鸦卫都成功破道……什么时候开始,中土飞仙变得如此简单了。 从小狐仙素素彻底炼化天无常妖丹、恢复清醒走出青灯境开始。 裘婆婆飞仙全靠自己努力,与外力无关,但黑风煞和乌鸦卫,几乎就是小狐仙一手送出天外的。 素素没有五冥王孔弩儿或者邪魔田上那等“送人飞仙”的本领,可是有一重:素素本是天真大圣的一根灵尾。她与天真的大圣玦下妖奴有着切斩不断的渊源。 由此,素素的妖家大力能够直接助力于大圣玦妖奴的修行。 小狐仙的本领又如何?比不得天真大圣,但死在她手上的墨巨灵不计其数! 苏景大圣玦下妖奴,蚀海大圣就不用算了,余者大概分做四个层次,十六、裘平安、小相柳这些有天赋又有机缘的算得极品,他们与苏景一起飞仙;烈烈儿、阿嫣小母、三手蛮等一伙南荒妖怪算得上品,它们出身各有精彩之处,未曾拜入大圣玦前就是一方大妖,修为精湛本领出色,不过他们修行的路子无一例外都是偏锋、速成的法子。他们为自己铸下的妖基,成就一番凡间威名足够,慕仙飞升却是困难无比的,当知大道中正,基础尤其重要,第一步若走得骗了,以后走得再远也无法抵达终点。小狐仙有心帮忙,但须得从头矫正,这又是个漫长的时间功夫了;大黑鹰,比翼双鸦只能算是中品,出身也算不凡,却远远比不得前两品,可是他们有一个好处:根基牢固。此根基非彼根基,不是修元多深厚妖力多强猛,而是与天道的契合,大黑鹰化形之前是胡乱修行,后来得老祖传功踏入正途,比翼双鸦更直接,从头开始修行的就是帛绢上记载的金乌真法,且莫看比翼双鸦平日里又吵又闹,在修行事情上是绝不含糊的。待到八百年前苏景飞仙的时候,他们根基牢固的优势已经渐渐发挥出来,斗战本领与烈烈儿那群上品妖怪的差距正日渐缩小。 对于小狐仙来说,黑风煞、乌鸦卫虽弱,反倒更容易相助飞升。 大圣玦下,四品妖侍,最差劲的一批、下品……资质好坏、修法好坏都先放到一旁,最最要命的莫过自己不上进,比如六两先生。 松鼠大掌柜后来根本都不修行了,算盘珠的噼啪乱响就是他的仙乐佛唱,诸般宝物陈列的深山大库就是他的瑶台仙池,人在买卖中已经成仙佛,还修什么妙法、悟什么大道,即便他是大圣玦首奴,即便小狐仙法力通神,至少这短短几百年里是实在没办法把他送上来的。 智慧天发展迅速,除了到或者未到的“一百一十五大圣”外,还收罗了不少手下,于短短数百年间迅速崛起。三尸不知去到何处游玩了,良久没有他们的消息;叶非与十七恶人这一路日子平平淡淡,修行、游玩、打架,十七恶人与智慧天始终有灵讯往来。 中土世界已经飞仙的诸人,如离山诸祖、如大小师娘、如后来的林清畔师兄、蒹葭先生、老祖陆崖九、白羽成果先等等,这些人都还没能找到,这也难怪,仙天即宇宙,实在太过广漠,要寻找起来实在不是件容易事情。再就是不听,乌鸦卫飞升的时候她尚未破道,不过那时小狐仙说她“突破在即、飞仙指日可待”。 有欣喜,有失望,苏景又想起一人,问道:“鳌渚呢?他飞升了没有?” 西海群妖首领,龙族后裔鳌渚领悟“我是我的佛”真谛,又把自己强留人间,如今八百年过去,算算时间他也应该上来了。 “据乌鸦卫说,他们证道前十年,鳌渚就离开人间飞升天外,不过也没能找到,估计直接去了西方极乐,此刻应该人在灵山。”十七恶人回答。 …… 鳌渚在仙天,但不在西方灵山,他正纵云飞驰于星宇之间。 在凡间时,天性使然,大鳌一族动作都是慢吞吞的,行事不急不缓,又因精修佛法,鳌家弟子大都性情谦和,微笑常盈于面。可此刻,鳌渚满面怒色,脚下云驾更是蕴足全力,疾驰如电。 很快,另一道淡金色云驾出现在他视线尽头,鳌渚目中凶光一闪,开口动声如雷:“妖孽,还往哪里逃!” 喝声滚滚,划过苍宇,前方云驾中人闻声止住去势,下一刻金光散去真身显现,哪里是什么妖孽,分明为一尊佛陀! 万丈巨佛,法相庄严五彩流光,但这尊佛是“死”的,不动不摇悬浮半空,身蕴浓浓禅意却无半点生机;巨佛手心中端坐一人,僧侣打扮、三十年纪,微笑从容神情慈悲,尤其他的眼中,透出一份清单却明显的欢喜气意。 佛庄严,僧亦然,他的笑容全不影响他的庄重,慈悲于内宝相于外,任谁一看都知他是精修大德,怎么可能是妖孽。 巨佛掌心僧侣开口:“大师是在唤我?”他的微笑安静且神秘,全无恼怒之迹,即便鳌渚出言不逊。 鳌渚在追杀一个妖僧,但他之前并未见过对方模样,见前方僧侣如此端庄,尤其那份智慧佛光不是能作假的,所以鳌渚暂时收敛怒气,于百里外收住云驾,默运玄法护身,口中言辞放缓:“贫僧冒昧,万望神僧体谅,敢问神僧法号、宝刹何在。” 在凡间鳌渚自称老衲,但仙界内处处神佛,比他老得多的老衲多到数不清,鳌渚开始自称“贫僧”。 巨佛掌心僧侣语气谦和:“同为我佛弟子,何来冒昧、见谅之说,大师忒也多礼了。我自芙蓉须弥天中来,证得菩提后又侥幸摘下罗汉果,列位芙蓉须弥天十八罗汉间,受封欢喜之号。” 佛教为大宗,拜奉如来者,非只聚集在西方极乐世界一坛,另有六座须弥天地,十一空明灵州,十九重菩提真境等等,便如凡间有诸多寺庙一般,仙天中也有多处佛坛,都算得佛家势力,也都听命于极乐灵山。芙蓉须弥天是为其中之一。 而罗汉是法位,非特指某个和尚,就仿佛中土幽冥阴司,大小衙门都设有牛头马面一般。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佛不受你膜拜 听得对方自报家门,正是自己要追杀的妖人,鳌渚眼中凶光又次闪现,但很快他长提一口真息、压下心中怒火:“请问神僧,最近这百年间,可曾到过如意铃,放晴渊、持诺山、红线天这几处地方。” “都是仙女法坛啊。看来大师修持也有独到之处。”芙蓉须弥天的欢喜罗汉浅浅一笑,用庄严态度和神圣语气说出刁钻怪话,跟着他迈步走下巨佛掌心,结座于巨佛身前。 “请问阁下,可曾去过这些地方。”鳌渚的称呼变了,语气也变了,重复之前所问。 不紧不慢、落座稳当,和尚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为欢喜罗汉。”他扬手、身后巨佛也扬手;他指自己的鼻子,身后巨佛也指自己鼻子;他开口,身后巨佛同样也开口说话:“欢喜罗汉欢喜修,密宗之内本有此等妙法,修之可得真滋味。既是欢喜修,便须得有女身相伴修持……大师说的那几个地方我都去过。” 话说完,芙蓉须弥天的欢喜罗汉收声,面上笑容敛去;可他身后巨佛却发出了一阵低沉笑声,庄严宝相变做淫邪笑容。 “欢喜问意不问情,即为在典之法,总有妙真处,”鳌渚的声音渐渐森严起来:“但,和合法、相投意,若用强又安敢再提这‘修行’两字,何况再做虐杀!罗汉……妖孽你也真敢向自己脸上贴金!” 百年前,鳌渚在仙天云游时,偶遇一位落难仙子,大鳌身具慈悲心,搭救此人后问明缘由,原来有凶残妖僧入侵她所在“如意铃”仙坛,妖僧淫邪却强大,坛中仙子拼劲全力却难敌他几道咒唱,除她一人侥幸逃脱外,同门下场都凄惨无比。 鳌渚赶去“如意铃”,坛中状况惨不忍睹,姿色普通的仙子被杀灭,几位上乘容貌的仙子下场更是令人发指。鳌渚大怒,即便寻常妖孽作祟他都会出手,何况对方扮作僧侣。 百年之中,鳌渚一路追查,先后又寻得几处仙子聚集的法坛,奈何都去得晚了,他赶到时仙坛已蒙难,不过他也并非全无收获,手中掌握的线索越来越多,终于于今日追踪到了那个凶魔。 芙蓉须弥天的名号鳌渚早都听说过,虽比不得西天灵山,但诸多须弥天也都是佛家正宗,怎么可能会有这等妖僧。由此鳌渚以为,这妖僧是冒名之辈。 怒叱声中,鳌渚双臂挥动、欲合十。 精修大士,双掌合即为“拜佛陀”,拜佛陀即为请重法! 可百里外的妖僧比着鳌渚动作更快,同样挥起双臂……并非动法攻杀鳌渚,妖僧也合十。 啪,和掌声清脆,在鳌渚双掌并和前,妖僧已然合十成礼。 身后巨佛与妖僧动作一致,同样合十。 妖僧与巨佛合十之后,也不见有什么厉法凶术打下来,除了……鳌渚的双手无法并合……双掌间距离只差一寸,可就是这短短一寸,内中仿佛藏蕴了无限阻力,任由鳌渚拼尽全副修为、拼上所有力量,也没办法让自己的双手合并、让自己的合十礼成! “欢喜就是欢喜,与旁人何干?我欢喜了,又何必去理会身下女子是否开心。”妖僧语气稍显沉重,但并无敌意,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教诲:“你说我错了,我还想说你不对呢,可是光靠说有用么?便如现在,我在拜佛,你在做什么?” 说着,妖僧忽然撤去合十,双掌分开,安然不动、仍不攻击鳌渚。 妖僧双掌分开时候,鳌渚骤觉手间压力散去,“啪”的脆响中终告合十。可还不等鳌渚行咒动法,妖僧在此把双手一举,重新并掌、合十。 轻轻松松地,妖僧第二次合十;但鳌渚只觉双掌之间又有古怪玄力爆起,根本无法抗衡的、硬生生地将他的合十撤去、将他的双掌分开。 “你拜佛我也拜佛,可我拜佛时候,你就拜不了佛。呵呵,你莫向我怒目而视,你误会了,不是我不让你拜佛。佛高高在上,谁想拜就能拜,谁能阻挡得了……你也不用迷惘,真相其实简单异常:我拜佛时候、佛便不受你的膜拜!明白了?多简单的事情啊,不是我不让你拜,而是佛不受你膜拜。” 边说,边笑,妖僧遥望鳌渚,见鳌渚仍面色坚决奋力并掌,妖僧摇摇头叹息道:“如此简单的道理,你居然还不明白,庸才啊……既然庸才,入我佛门何用,破去吧……破!” 话音落,鳌渚猛地一口金血喷出,仿佛身遭天雷轰击,面色苍白如纸身体筛糠颤抖,双手抚胸摔倒在地。 击倒鳌渚,妖僧站起身来,他身后巨佛与他同样动作,也“顶天立地”地站了起来,一僧一佛迈步走向鳌渚。 行走中,忽然一缕金红血液自妖僧的左鼻孔中淌下,巨佛亦然。鳌渚飞升时间虽短,可他的修持绝不浅薄,妖僧制服他的过程看似轻松简单,实则也遭反挫,稍稍受了点伤。 几可忽略不计、一个调息就能痊愈的伤势,只是妖僧记不清自己上次受伤,究竟是几千几万年前了。 妖僧、巨佛同时伸手抹去鼻血,笑道:“放心,你还不会死,至少我不杀你……龙种难得,可人儿最是喜欢。”说着伸手一引,金光笼罩之下鳌渚巨大身体迅速缩小,最终变成拳头大小一只鳌,被妖僧收入一方金匣中。 下一刻佛光再起,妖僧继续急遁前行、向着东南方向。 …… 玲珑坛,群山上,无聊等待着。 苏景没再去寻别家仙坛的晦气,他的意思很明白了,有什么事情都等招亲开始再说,他想安安静静地呆一会,奈何总有不识趣的——百里外山头上那几个智慧天的妖怪,特别是斜吊眼的平安大圣,时不时就会送过来几句怪话,还有那条小蛇,平安大圣每有废话小蛇必做“忽啊”附和。 苏景身边谢青衣多聪明的人,时而含笑应答时而含沙射影,谈笑间就把双方的火气拱起来了,不过双方都守住最后底线、并未动法厮杀,别座山头的群仙看得明白:智慧天和小光明顶结仇了,不动手只是怕现在消耗了实力,白白便宜了旁人,待到征亲开始,他们两家必有一番凶狠争斗。 苏景则对谢青衣笑道:“辛苦大相了。” 谢青衣摇头:“公子言重,区区小事何谈辛苦……就是智慧天不会真记恨上我们描金台吧?”后半句是玩笑话。 一晃半天过去,还差燃香时间就到吉时,玲珑境天空突然强光大作!抬眼望去,湛蓝苍穹上空气滚滚沸腾,转眼摧化层层气浪,向着四方波荡而去,旋即蚊蚋般的细细声响不知从何处传来,落入境内每一位仙家耳中。 细小声响,乍听上去颇显古怪,可蕴足耳力仔细倾听,很快就能发现这一声一声皆为佛家咒唱。 随仙家一呼一吸,禅唱声迅速增大、扩散开来,短短片刻光景,蚊蚋已然化作惊雷轰动,大慈大悲咒之音震撼于天地、浩瀚于天地。 高空中沸腾翻卷的气浪也愈发躁动、愈发狂猛,轰轰荡荡之中,突然金光爆起,一尊万丈巨佛穿漏蓝天,砸入玲珑镜! 同个时候天雷般的慈悲咒变作慢唱轻歌,说不清的空灵与安宁:“妖魔除尽、玉宇澄清、扬手欢庆、心花怒放……罗汉欢喜。” 巨佛落,正在群山环抱的大湖中,激起冲天浪。 再过片刻,大湖水波平复,巨佛悬浮湖面,佛掌心端坐着一位三十年纪的僧侣,面带智慧微笑、目透由衷欢喜,有些仙家识得此人,忙不迭惊呼一声,起身施礼;更多的人不识得此人,一时间茫然无措,不知对方的来头更不晓得和尚的来意。 和尚微笑开口:“芙蓉须弥天,欢喜罗汉见过诸位仙家。” 惊呼声轰动。 即便不提身后的西方极乐,须弥天也是大位神坛,实力远胜玲珑坛、描金台。而灵山之外的佛家诸法天中,可封罗汉座、封护法座,但绝不能封佛祖座,是以除了西方极乐,其他法天中的罗汉已是顶顶人物。 说穿了,有大背景的大地方来的大人物。一时间诸山顶上,一群群的仙家都告起身,问礼。 也有不懂事不问礼的,东北腔就从一座山头上响起来了:“和尚也来征亲么,不怕佛祖大嘴巴扇你?” “忽啊!” 欢喜罗汉失笑摇头,望向开口喝问的平安大圣:“这位先生说笑了,罗汉与蒸莲娘娘相交万年,本为挚友。今日玲珑坛办下招亲盛事,受娘娘所托,和尚来做个中证,和尚只看不说话……除非有邪魔作祟。且请诸位仙家放心,我是给大伙当保镖来的。”明明白白,受蒸莲娘娘所邀,高深大士来此镇场。换个角度去想,能请动这尊大佛,蒸莲娘娘的面子也大上了天。 神僧亦庄亦谐,群仙赶忙口称不敢,自从叶非杀人离去后就沉闷下来的场面再度热闹起来。几乎九成九的仙家都在想,若是罗汉爷早来几个时辰,可就再轮不到那个离山叶非逞凶了。 想到叶非,自然也就想到小光明顶苏景,不少人将目光投向苏景,果见苏景微微皱眉、目光闪烁打量着罗汉。 见了苏景的胆怯模样,群仙免不了地暗笑:不过如此。 看过苏景,另有仙家去看之前嚣张跋扈的智慧天……那几个妖精的神情,大家可就有些看不懂了,妖怪们好像……在笑?笑得如此古怪,为什么呢? 蚀海等人笑的是:欢喜打欢喜,到底谁欢喜?待会得好好看看。 芙蓉须弥天来的欢喜罗汉一边微笑搭话,一边环视全场,待见到苏景山头上规模浩大的破烂军明显愣了下。 见罗汉望过来,三太子心中一动,若此刻脱开大队上前求救,罗汉法力非凡或能为他拔除禁制,但谢青衣要更聪明得多,及时拉住了三太子,传神道:“少主不可,苏景的禁制旁人绝无法开解。” 大相拉住太子只是小小动作,但破烂军中皆为仙家,目光何其锐利,见描金台的人尚且如此,就算他们心中有与三太子同样的想法,也都暂时不敢妄动。 这个小动作也同样逃不过欢喜罗汉的洞察,但无人击鼓他也不会为人伸冤,只是对苏景笑道:“这位仙尊好大的排场啊。” 苏景裹了裹身上的白裘,打了个哈欠。 简直无礼,先前没人主动针对苏景,但此刻罗汉在场,谁还会把小光明顶放在心上,立时就有几个声音传出,呵斥苏景无礼。 出声的大都是以前与欢喜罗汉有过几面之缘之人,唯一一个训斥苏景又不认识罗汉的就是大都督裘平安。 对几个训斥声音苏景根本不理会,转头对身后十七恶人道:“对咱喊的,都记下来,不认识的话就过去问一问……只问问就好,不可莽撞生事,别给欢喜罗汉找麻烦。” 话说完,十七恶人中飞出几个,去往呵斥声传来的山头,纸笔在手,面带和蔼笑容去问对方道坛何处,姓字名谁。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我登绣楼又何妨 这事可太讨厌了,被问到的仙家个个皱起眉头,心中尽是踌躇。 不告诉“恶人”自家法坛所在仿佛怕了对方,可实际上心里就是忌惮的……且不说破烂大军、描金护送、仙子相搀,只刚才轻松诛仙的那个叶非,普通坛庭的仙家就惹不起。想想来日,忽有一天疤面人上门,这可怎么应付! 偏偏上前询问的恶人都客气无比,如果镇场的欢喜罗汉问上一声“怎么,你们还敢报复吗”,恶人们怕是想都不用想地就会回答“不敢报复只为将来多亲近,神僧想到哪去了,我家主公可不是打打杀杀之辈”。 欢喜罗汉也能猜到恶人或者苏景的回答,是以他不开口,只是坐在大佛掌心里微笑看着。 那些被恶人询问的仙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正觉尴尬时候,万幸有人阴森开口:“不用挨个去问这么麻烦,本座一并告诉你他们都是哪里的仙家。” 被苏景派出来“记名字”的恶人齐齐转头,循声望去,说话之人,智慧天第一大圣,洪蛇蚀海。 蚀海大圣不理恶人目光,一双蛇目遥遥盯住苏景:“智慧天。今日事情过后,无论小光明顶的人要寻仇还是要亲近,都去智慧天找人吧。” 大圣一句话,把所有的仇怨都架到了自己身上,苏景正垂首而坐,好像要打瞌睡的样子,闻言哈哈一笑,缓缓撩起眼皮,对视蚀海:“百年为限,苏景踏平智慧天。” 小光明顶主人干脆挑明了仇怨,再没什么虚伪言辞、含沙射影,直接喊出杀声。 蚀海大圣没什么表情,但他身后小相柳、裘平安等人全都笑了起来,别人只道他们是愤怒笑、讥讽笑,其实他们都是“百年为限”逗笑的,心里想着不知现在叶非会不会打喷嚏。 “你笑什么?”苏景忽又问道,他问的不是妖怪们,此刻他的目光早已挪转,望向了芙蓉须弥天欢喜罗汉。 他竟直接去寻欢喜罗汉的晦气。尤其这句话问得全无道理,人家是欢喜罗汉,有事没事都是笑的。 苏景一问惹来惊奇无数,欢喜罗汉眼中也掠过一线惊诧,但他微笑不变,望了苏景片刻,摇摇头:“你不懂事。”言罢目光一转,不再看苏景了。地位超然的佛陀不会和一条疯狗计较,懒得理会。 “你懂事?”苏景第二问到了。连他身边的谢大相、嘉禾仙子等人面色都变了,心中暗骂苏景自己送死没人管你,别带着我们一起跟你死就好。 接连两问,不过还真没什么人再来替罗汉喝骂了,要不又得被问“姓字名谁法坛何处”,只有智慧天几位大圣敢和苏景对着干,这次开口的蚀海身后那个冷峻萧杀的年轻人:“小光明顶和智慧天的事情尚未了结,苏景,我劝你先别去惹旁人了。” “我惹你怎么了?”苏景不理小相柳,继续盯着欢喜罗汉,第三问。 欢喜罗汉稍觉无奈,“莫惹旁人”不是我说的话,谁说的你找谁去,咬我作甚。欢喜罗汉目光转动,重新望向苏景:“你我以前见过?或者你与芙蓉须弥天有过仇怨?” 佛陀高高在上,罗汉与世无争,即便苏景接连挑衅,圣僧依旧心平气和,面上的笑容不曾变过,语气和蔼让人如沐春风。但与之前稍有不同的是,开口的不止罗汉,还有他身后那尊万丈巨佛,与罗汉一起出声! “不认识,没仇怨,就是想不通,你凭什么来镇我的场。” “你的场?”众所周知智慧天也是咬住人就不松口的疯狗,现在仍坚持不懈为难苏景,这回说话是眼蒙法篆黑布的浪浪大圣:“苏景,脑子坏掉了么?此间乃是玲珑法坛,不是你家小光明顶,罗汉是为仙子招亲主持公道而来……什么你的场,是人家玲珑法坛的场!” 苏景依旧那副样子,不理发问之人只看欢喜罗汉,说话有气无力没语气,阴仄仄的:“笑语仙子非我莫属,其他仙家来此,看热闹也好、等挨打也罢都与我无关,我是来迎亲、娶亲的。我在这里迎亲娶亲,这里就是我的场,你来镇我的场,问过我了么?你不来问我,现下我只能问问你了:你凭什么镇我的场。” 话越说越狂,场中修家惊诧同时不免想到了刚刚离开的疤面叶非,果然是师兄弟,一个凶疯一个狂癫,都是疯癫子!不过群仙心中惊讶很快散去了,小光明顶再怎么凶悍,惹上了芙蓉须弥天也只有一个下场:覆灭。 死定了的人,特别还是自己找死的人,就不让人觉得惊讶了,而是可笑、好笑。 “哈哈!这小子疯了!”有人笑,智慧天平安大圣:“不过我说句公道话,小疯子的话也有点意思……无论如何,智慧天要把笑语仙子带回去,咱们也不是来征亲的,是来抢人的!如此算来,此间也算我们的场,罗汉,你凭什么来镇我们智慧天的场!” “忽啊!” 如果小光明顶主人是疯子,那智慧天平安大圣和附和他的十六大圣就是混蛋……智慧天不止两个混蛋,裘平安话说完,蚀海、相柳、浪浪、黑风煞外加裘婆婆,几个凶悍妖怪几乎同时笑了起来、笑问欢喜罗汉:“你凭什么镇智慧天的场。” 欢喜罗汉心里不痛快。 来头大法力深地位高身份重,他到今日这种场合中来,本来只有万众恭敬、群仙俯首的份,不承想遇到了一个疯子和一窝混蛋。心中不舒服,欢喜罗汉面上的笑容却更加欢愉,身形微一震,起身迈步自巨佛掌心走到巨佛身前。 罗汉站了起来,他身后巨佛也随之站起。 没有威严透出,不见气意绽放,但罗汉起身、巨佛起身,自有浩荡气势!群仙精神一振,晓得罗汉即将出手。就算娶不回笑语仙子,能见到芙蓉须弥天的罗汉爷出手也不枉来玲珑法坛一趟! 明显得很,各座山头都透出兴奋与关注。 苏景冷笑起来,两句反问、字字如刀:“你们的场?非要把笑语仙子带回去不可?”这句话却不是对罗汉说的,他瞪向了智慧天诸圣。入场以来第一次,苏景目露凶光! 智慧天的一群妖怪面上神情不一,有的笑有的怒有的不动声色,不过目光都是一样的,饱蕴杀机与阴森,与苏景冷冷对视,随时、随时可能打起来! 欢喜罗汉感觉很糟糕。 他的确准备出手,只要对方再有言辞不敬,立刻降下降魔神通……他把架子都拉开了,疯子和妖怪居然不再理会他,他们两拨又开始对峙。 被晾起来的罗汉,真心不觉得欢喜。 苏景洞天内,阳三郎哈哈大笑,问:“这个罗汉怎么惹你了?就因为他也是欢喜?” “不是,另有缘由。”一道神识投映洞天,苏景显身、摇头:“摩天刹欢喜罗汉元灵入身,使我真正身负古刹传承。西海鳌渚大士领悟佛家空明至理,从渐悟入顿悟,其中固有他的智慧、机缘、修行原因,但也离不开影子和尚的教诲和点化,是以鳌渚虽不曾拜入古刹,却也是摩天传承。” “关系有些远,不过同为摩天传承,我与鳌渚相距较近时候也会心现灵犀,冥冥中会有亲切感觉……这妖僧到时,我心中有亲切……也有愤怒,鳌渚为他所擒。”说到这里,洞天中的苏景目光变得阴鸷:“不过鳌渚只是负伤、被擒,性命当无碍,现在倒不用太着急。” “可能与鳌渚传神,问明白究竟怎么回事?”阳三郎问道,打架她从来不怕,不过女子天性,凡事总喜欢问出个因果缘由。 苏景摇摇头,无法传神:“当年我曾西海传灯,赠经书于鳌渚大士,他的心性为人我还算了解,真要与人争执的话,不会是他的错。”苏景声音缓缓:“不是鳌渚为祸,那就是这个妖僧作孽了。” 阳三郎矫情:“万一要是鳌渚为恶,罗汉神僧出手惩戒呢?” “中土飞升上来的,就算要惩戒也轮不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和尚,自有佑世真君。”苏景全不掩饰自己的小家子气,稍顿、又道:“吉时到!” 玲珑境内,小光明顶与智慧天剑拔弩张,但总不能真打起来,彼此对峙总得有个收场的时候,该如何收场?算好时间了,对峙才片刻征亲吉时便至,群山围拢的平静大湖忽然波澜荡漾。 欢喜罗汉带来的万丈巨佛就落身大湖,不过湖面甚是浩瀚,那尊佛陀虽大却只占去湖面一隅。 湖面空余地方,随着波澜起伏,一道道倩影倒映于湖面,数百女子显映,皆为水中影。仙子中不存老妪或稚童,年纪大的也就三十上下,年纪小的十三四岁,个个身材婀娜面目娇美。 只有为首女子稍稍年长些,看上去四十不到,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美是极美的,不过她的“风韵”绝非成熟妇人的甜美,更像长公主蒹葭那般超凡脱俗、锁烟绝尘的天上之美、画中之美。 谢大相从旁指点,为首妇人即为蒸莲娘娘。 先是湖面倒影,随即青莲朵朵,浮于湖面、绽于湖面,莲开七丈,一芯一仙,蒸莲娘娘仍在队首。 征亲吉时已到,小光明顶与智慧天自然收势,什么仇怨都等征亲时候再做了断了。 玲珑坛一众仙子显身,此时还在搀扶着苏景的三猫小丫头真正为难起来,不敢归队,可也不敢不归队。倒是嘉禾仙子,之前一直在踌躇,此刻娘娘显身、冷冷向她投来一瞥后,嘉禾也真正下定决心,咬了咬牙,忽然对苏景道:“妾身愿追随仙翁,永奉仙翁为主。” 听了嘉禾之言,小仙子三猫先是面露惊讶,跟着目中恐惧流露,稍作犹豫后也极低声音道:“三猫儿也愿追随仙翁……” 这让苏景有些意外,不过事情倒是不难解,只是之前没去想罢了:蒸莲娘娘当是驭下极严,自家仙子不奉娘娘法谕擅自“扶持”苏景,犯下的罪责不轻。至于苦衷……没有苦衷或许还好些,中禁于身生死胁迫,正常去想是迫不得已,可反过来看,性命受到威胁便不听娘娘号令了,这等手下要来何用。 嘉禾的决定看似草率,其实从她中了苏景禁制就开始思索此事了;同样,这个决定看似不可思议,但嘉禾对蒸莲娘娘的驭下手段实在太了解了。 欢喜罗汉不来,苏景顶多大闹一场;欢喜罗汉到场,估计今天真得死上不少人了,无善了,苏景无所谓,点点头痛快答应:“成啊。” 两位玲珑坛仙子突然投靠苏景……她们的说话声音很轻,不过为表决心未用传音秘法,在场仙家个个耳力非凡,全都听得清楚也全都大吃一惊,改门换宗,这是开玩笑的事情么! 入场时,破烂军耀武扬威;等待时,剑上染血击杀洪泉大坛少主人;开始前,言辞不敬挑衅欢喜罗汉;吉时到,临阵收人又给了玲珑法坛一耳光……疯子、妥妥的疯子。 名不见经传的小光明顶主人,苏景。 这里是玲珑法坛,前面发生过什么蒸莲娘娘当然一清二楚,不过她也真正没想到自己才一现身就被人削了脸面。娘娘的目光空洞却冷冽,苏景在她眼中已经是个死人,她从来不会对死人感兴趣,只注视着嘉禾、三猫。 两个仙子都低垂目光,不敢和蒸莲对视。 三息寂静,蒸莲忽然一笑:“良禽择木而栖……择……而栖……”莫名之言,嘉禾却隐约明白,择木而栖,那棵木就要被摧毁了,还谈什么栖身呢。 言罢蒸莲摇了摇头,暂时不去理会两个叛宗仙子,先对欢喜罗汉招呼,几句场面话大方得体,谢过罗汉来做“中证”同时,也清清淡淡地勾出她与罗汉的交情深厚。 随即蒸莲娘娘再望向到场征亲的群仙,仍是场面话,没什么味道,不外是大家来就是给面子,玲珑坛受宠若惊云云,说完这些蒸莲笑道:“诸位来我玲珑坛,不是来看我这老太婆啰嗦的,这便升绣楼吧!” 说着,她取出一枚精致瓷碗,碗中满满、盛的居然是墨汁。蒸莲挥手,墨汁泼向身后。 碗纳虚空,看似浅薄实则深不可测,凡间一座大海未必能填满这小小一枚瓷碗。墨如巨瀑,轰轰烈烈飞溅而去,而墨汁落处,湖面上迅速显现出一座静雅楼阁。 楼阁早就在,但不受目光不受真识,没人能发觉,只有墨汁落下时才会“勾勒”其形、显现真相。 墨是黑的,被墨汁“泼出来”的玲珑法坛招亲绣楼也是黑的。但不显丝毫腌臜,真就仿佛飘逸水墨一般,这绣楼不在人间不在仙天,它自画中来。 玲珑坛众多仙子退开了,只有蒸莲娘娘独立绣楼前,继续笑道:“绣楼已升,佳人将现,且请诸位仙家观瞧……” 随她说话,水墨绣楼上的木门开敞,人人皆知笑语仙子就要现身,所有仙家都将目光投上前去想要一睹芳容,可门开片刻,并无人走出。群仙正疑惑间,蒸莲娘娘忽做惊人之举,双足一城裙裾飘飘,她飞身而起、自己飞上了绣楼,站稳在绣阁前、围栏后。 今天来征亲,群仙没少惊讶,可之前苏景闹出的动静,真比不了此刻蒸莲举动,她自己飞上绣楼了。 绣楼是随便谁都能上的?那个凭栏观望的主位是谁都能站的?谁站在哪里,就是谁招亲啊。 蒸莲上去了,站稳了,今日玲珑坛招亲……是笑语仙子,还是蒸莲娘娘? 娶笑语仙子,群仙跃跃欲试;娶蒸莲娘娘……未免有些惊世骇俗了。 天地寂静,众人发愣,连苏景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了,破烂军中描金三太子的第一反应是:请谢大相来吧……随即才省起这次相亲没自家什么事儿了。 智慧天的诸位大圣也发呆,彼此对望了一眼,没说话但意思是明白的:还争吗?这要真争赢了、把蒸莲领回家去……给谁? 寂静之中,欢喜罗汉的笑声传来:“老友,你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些,把和尚可都惊到了。” 蒸莲也笑,但之前那全无生机的仙子气意散去,眼中光芒闪烁显出几分邪佞:“圣僧言重,我上绣楼虽显突兀,却也算不得孟浪。” “怎么说?”欢喜罗汉重回巨佛掌中端坐,饶有兴趣地望向蒸莲娘娘。 突然间,蒸莲纵声大笑:“招亲、征亲,来者众……笑语孩儿美、笑语孩儿丑,要紧么?来我法坛征亲的仙家可有人曾见过笑语?没见过还来,又有谁真个在乎我那孩儿的才貌?没人在乎她人怎样,大家着意的是她身份如何。” “笑语吾儿,本为无名仙,但因母富贵!有谁真为了笑语娶笑语,又有谁不是为与玲珑法坛攀亲结缘来娶笑语?”蒸莲的笑声愈发响亮:“都是冲着我来的,既然如此,我登这绣楼又何妨!”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我劝大圣,真别狂 哈哈哈哈……有人笑。 笑声不算响亮,但开心无比快活无比,绝非冷笑或嘲讽,只有真正遇到了有趣事情才会有这样的笑声。 场中众多仙家都养成习惯了,听到笑声后第一反应是去看“刺头苏景”,苏景没笑;跟着大伙又去看“刺头大圣”,智慧天一群妖怪也没笑。 苏景本来想笑的,可见了蒸莲娘娘那副疯狂模样,心中又觉来气,所以没笑出来,此刻循着笑声望去,差不多五百里外一座山头山,一群仙家中有个红衣大汉,发笑的就是此人。 红衣大汉欢笑,他身边那一伙仙家却都面色紧张,可为首老者却不敢开口训斥。 苏景身边谢青衣立刻进言:“那是九老阁的征亲队伍,普通仙坛,地位只比散仙强些有些。那个红衣汉子以前未曾见过。” 一袭红袍,汉子骨架极大但人很瘦,也看不出什么气度威势,不怎么显眼。发笑同时还有“叮当叮当”的响声从他手中传出:一串老钱被他拿在手中来回掂量着,钱不多,十文。 见了这十文钱,苏景心中一动,当即动用金乌辨真之目,又去仔细打量对方,此刻红衣汉子忽然举目向苏景望来。 他只看苏景,由此只有苏景能见到红衣大汉眼中那突然冲腾起的昭彰魔焰! 苏景立刻起身,一步逾距跨到九老阁所在山头,对着红衣大汉躬身施礼,并未去问对方身或者名姓:“敢问前辈为何发笑。” 红衣大汉笑道:“她说‘本为无名仙,但因母富贵’……老秦若听了这句话,哈哈……不能想,不能想……哈哈哈,一想就忍不住要笑。” 恶蛟眼中,巨熊也不过是块大些的肥肉罢了。 被上位魔尊忠义天魔奉作帝姬的小不听,被蒸莲说成“无名仙、因我贵”,红衣大汉哪能不笑,笑蒸莲言辞荒唐,笑蒸莲不知天高地厚! 苏景的眼睛亮极了:“忠……秦……他老人家没来么?” “他来不了,我过来看看也是一样。”掂量着手里的十文钱,红衣大汉继续笑着:“不承想,你居然认出我。” 苏景面色恭敬,言辞更恭敬:“晚辈还在凡间时候,有位骚族戚姓的大胡子朋友,曾在闲聊时给我讲过一个‘十文钱’的故事。” 听到“骚族戚姓的朋友”,红衣大汉仿佛被马蜂蛰到了似的,面皮猛地一跳,眼中浓浓厌恶流露……苏景却笑了,骚戚东来,憎厌八方,果然已经在天魔坛成名了。 一下子,苏景有太多话想说,红衣大汉却摆了摆手:“先回去,你知道我在就好了,有什么事情都等征亲后再说。”红衣汉子又笑了:“老秦回来后,在凡间的事情都给我们说过,你这小子果然有些意思,不枉老秦看重你。” 眼内魔焰、身上红衣、手里十文,口中“老秦”,苏景的心都热了起来,忠义天魔秦吹没来,但另一位上位魔尊嫁衣魔轩辕叮当到场! 至于九老阁什么的不必多问了,肯定是被胁迫、用来掩饰身份的。 就算嫁衣魔不在,今日征亲苏景也势在必得,真正让他开心的是既然遇到了嫁衣魔,何愁再寻不到天魔坛!又能寻回两位朋友了。苏景点头,又是一礼暂作告别,回到了自己的山头上。 嫁衣魔笑归笑,但还没有发难的意思,本来他是等着吉时一到立刻开打的,后来见苏景入场他就开始看戏了,若非紧急情形,他再懒得出手。 两人叙话言辞模糊,旁人看不出嫁衣魔的真正身份,可至少能晓得小光明顶主人遇到前辈,回到自家破烂军中,谢大相先是低声恭喜,之后试探问起此人身份,苏景认真道:“我亲老叔!” 而苏景去见嫁衣魔时,蒸莲娘娘站在绣楼上说话不停,她是何等身份,哪会因为一个小小散仙去见长辈就停下来等待。 不过她的言辞不再那么疯狂,申明登上绣楼的虽是自己,嫁人的还是她女儿,仍是为女招亲。但笑语仙子现在不会显身,一切都由她这位“娘亲”做主,她看重的女婿,自是笑语的中意郎君。 苏景返回自己山头时候,蒸莲娘娘的话刚说完,坐在巨佛掌心的欢喜罗汉当先大笑:“听过前言,再闻后语,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好’字赠与老友!老友快人快语、快人心!” 蒸莲咯咯一笑,对欢喜罗汉点了点头,口中话锋一转:“闲言已罢,诸位久等,再不必多说什么了,吾儿笑语招亲这便开始了,诸位仙贤先请亮出金乌之威!” 言罢她先是低下头,旋即重新昂首,同个时候双目一翻……她的双眸陡变! 场中绝大多数仙家都未曾留意她的双眼变化,但苏景炼就金乌神目,登时发觉异常,随即心中一凛:这个女人的眼睛……不是眼睛,准确说是她的眼神、目光“换”了。 不是变,一个人的气韵先天成形再经后天雕琢,总会有个定数,就以眼神而论,会因情绪改变而变化,但无论怎么变都会在“定数”之内,愤怒是她的愤怒,开心是她的开心,平静是她的平静,悲伤是她的悲伤……不管怎么变,到底都会有她的印记、是属于她的眼神。 可是此刻蒸莲的眼神,绝不属于她,是真正的“换”,苏景辨查得再清晰不过:有另一个人在“借”着她的眼睛来看四周。再就是……蒸莲的眼神,或者说“借目观望者”的眼神,苏景觉得异常熟悉。 不是不听那种明媚快乐,那目光其实是平静的,却有藏着一份说不出的诱惑。 很浅很柔、却直入心底的诱惑。 苏景死死盯着蒸莲的眼睛,仔细辨认着、回想着。 此时各个山头上来征亲者都浮升半空,全都应蒸莲所说,将自己的“金乌之威”绽放开来,苏景也飞身半空,不露自身真威,随手放出两张缴获来的、以金乌翎羽为笔写就的符篆,符上倒是有几分玄力,明耀火光绽放开来挺好看的。 蒸莲娘娘面露关切,认真看着每一道“金乌之威”,一个个阳火神通绽放,煌煌光芒映彻了她的双眸,但那眼神仍是平静的,不存丝毫感情变化,显然“借目人”没能寻得让自己满意的阳火。 苏景愈发迷惑了,为何自己不现身要借目?这个人到底要找什么?她又是谁,怎的眼神如此熟悉?那不是不听的目光,此事和她应该没关系。可飞升中土、目重三瞳、笑语仙子……这都是怎么一码子事!正迷惑中,苏景忽然低低哼了一声,目中陡现愤怒! “怎么了?”洞天内阳三郎关切问道。 “鳌渚的灵犀,猛然强烈了下。”苏景面色沉沉,灵犀只能感受情绪,无法获知更多讯息,可一瞬感触中苏景十足确定:鳌渚之怒滔天、欢喜罗汉大罪无赦! 这个时候满天阳火法术纷纷散去,蒸莲的眼睛“借给”了别人,但也只借了目光而已,她还是她,所有事情仍是她做主。没能找到满意的阳火,蒸莲脸上也不显失望,反倒还褒赞了几句,没什么真料的场面话。 随即蒸莲转回正题,说出招亲规矩,归于根底就是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献艺。 唱歌也好、作诗也罢、变戏法翻跟头耍把式全都随便,若愿意的话斗法打架也没问题,有谁的技艺让蒸莲觉得顺眼,这个人就算赢了。 说穿了,招亲的规矩就是没规矩,怎么来都行,只要能打动蒸莲就成。 蒸莲的“规矩”说完,场中又是一阵寂静……没个统一的标准或者杠杠,这又怎么比。不过寂静也只是几息功夫而已,很快就有仙家反应过来,这样似乎也不错,展示所长还不用刻意去和谁较量,免去了不少较量。 一个紫衣青年最先跃了出来,遥对娘娘施礼:“晚辈来自股学法坛……” “我有急事,还请这位小仙家通融下,让我先来,小光明顶欠下股学法坛一个人情。”紫衣青年的话没说完,苏景就飞起、开口。 今日征亲有罗汉爷镇场,可以后呢?股学法坛不过中等规模,只能算是“狸猫”实力,实在惹不起苏景这样的煞星,何况一直狂得没边的苏景这次说话客气,那个青年仙家晓得进退,当即一笑:“区区小事,何谈人情,苏仙家先请。”言罢落回自家阵中。 “多谢。”苏景望向了蒸莲娘娘,正想开口不料百里外森冷声音传来:“凭什么你第一个?” “忽啊!” 智慧天诸圣飞天。对头牌,永远对上了。苏景目露寒光,蚀海冷笑凶戾,对望、对峙。 片刻,苏景先开口:“我第一个献艺,只因我技艺惊仙,无人能做得。” “吹牛的技艺么?”小相柳漠然开口,一脸看不上苏景的模样。 裘平安邪里邪气地笑着:“惊仙技艺?说来听听呗,你能做的咱们照样能做。狂得你啊,你家智慧天诸圣纵横仙天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蹲着了!” “趴着。”苏景纠正了下,全没意义的怪话,说得平安大圣直眨眼睛。 十六老爷身体一沉,趴在了自家云驾上,对苏景:“忽啊?”喊声不变但语气询问,大概是问:这样趴着? 这小蛇笨兮兮的,苏景不理他,直接去看智慧天的主事人蚀海大圣:“我做得,你们就能做得?嘿,我劝大圣,真别狂。”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三天 蚀海面色轻松:“修持不同,元基迥异,小把戏人人都有,不过小把戏没得意思,大事情……你小光明顶做得,我智慧天便做得,做得胜你百倍!” 群仙听了暗暗点头,都觉蚀海看似莽撞实则聪明,这番话说得谨慎,所谓小把戏,木行仙一伸手就能让自己掌心开出一朵花来,同样戏法火行仙打死也变不出来,蚀海一句话封死了苏景投机取巧的余地。 “放心,是一等一的大事。”苏景一哂,暂不理会智慧天中人,他举目望向了欢喜罗汉:“请问大法师,芙蓉须弥天中皆为大法师这等高僧大德么?” 这个问题来得更古怪了,欢喜罗汉不解,不过仍是微笑点头。不等欢喜罗汉说什么,苏景又望向了蒸莲娘娘:“我之技艺,杀罗汉……尤其是欢喜罗汉。” 蒸莲面色骤变,罗汉双眉一轩,在场无数仙家个个倒吸冷气,苏景转头望回了蚀海大圣:“我能做得的事情,你便做得?” 话出口,群仙只觉啼笑皆非,当然事关罗汉爷,谁也不敢把笑容显现出来,只能在心里笑:妖怪到底是智慧不足,这明显是被苏景坑了。 智慧天、智慧天,听这个名字就知道这伙子大圣不聪明。 果然蚀海的脸色变了:“小辈,你坑我?” 不过这五个字说完,蚀海的神情忽又平静下来:“也罢,反正我看着和尚不顺眼。”说着一双蛇目翻起,望向巨佛掌中欢喜罗汉,跟着满身文身半人半蛇的小子笑了,蛇信伸出舔了舔嘴唇。 哄一声,场中喧哗声起,妖怪疯了么,竟真要向欢喜罗汉发难!不止是疯,简直找死,欢喜罗汉岂是他一个蛇妖能惹得起的! 欢喜罗汉呵呵地笑了,他身后那尊巨佛呵呵地笑了。 蒸莲娘娘怒叱出声,玲珑坛群仙威势绽放,摆出攻杀之势只待娘娘一声令下。 苏景根本不去看蒸莲、玲珑仙,继续问蚀海:“我打这个罗汉,差不多得四天,你几天?三天成不。” “成……成你亲大爷。”蚀海突然哈哈大笑:“还道你真有些本事,原来还是唾沫功夫,区区几句话就让本圣去对付罗汉?你以为可能么?” “大圣明鉴。”笑声中欢喜罗汉开口,但他的目光只在苏景身上:“苏先生刚说……擅杀罗汉,尤其欢喜罗汉?”说着话他缓缓飞起,身后大佛也随之飞起。 一僧一佛,降魔印拿捏在手! 莫说封位的“后天罗汉”,就是佛祖也有除魔之怒,苏景三番两次挑衅,这个人不能再留了,否则芙蓉须弥天欢喜罗汉真就成了笑话。 罗汉要亲自出手,蒸莲娘娘也不敢插手,一个手势打下去,玲珑坛下诸仙杀势微转,不再针对苏景,而是冲向了“九老阁”中那个红衣男子。人人皆知那个红衣人与苏景有渊源。 嫁衣魔不知何时取出了四粒骰子,正低着头自己玩,左手和右手玩,十文钱摆放中间,一会挪去左边,一会挪去右边。嫁衣魔还没出手的意思,玲珑坛群仙也按兵不动。 罗汉仍看着苏景:“先生还说……四天?” “四天是打出余量的,其实三天也就差不多了。”苏景身裹白裘,淡淡答话,而话音落时,背后双翅猛然撑开,一飞冲天! 可他并非冲向罗汉,更不是玲珑群仙或者智慧天诸圣,他选的是与罗汉所在截然相反的方向……他跑! 而且跑得很快。 乌羽双翅其快如电,何况前面他耍足了威风,在场众人都当此子癫狂,必与罗汉一战,哪承想他竟逃了。罗汉叱咤一声,手上降魔印打出,背后巨佛遁化金光狠狠轰去,奈何还是慢了一线,被苏景钻出天穹,逃走了。 欢喜罗汉犹豫了下,巨佛收回身后没去追赶,只是笑道:“凡间有句话,跑得掉和尚跑不掉庙……待此间事了,我会去一趟小光明顶。” 大佛重回湖面,罗汉重归掌心,他是来镇场的,要保得招亲顺利。 苏景逃走时候,破烂军只觉身中微微一冷,再探身内禁制已然撤销,苏景走时还了他们自由。但破烂军中少了些人:十七恶人,嘉禾三猫。 在苏景“献艺”前就十七恶人收入身内,那时他已经打算逃跑了,两个仙女都是叛宗之人,留在此地自是不妥,至于描金台等仙家留下来倒是无妨。 智慧天诸圣返回山头,彼此传神,浪浪大圣问:“他干啥去了?不要媳妇了?” “不晓得,但他说得明白,给他三天时间。”小相柳和苏景配合多年,早都有默契了,听得懂苏景话中隐意:“三天后他会回来。” 征亲之事暂时托请给诸位大圣了,一是坚持着不让征亲在三天内见分晓,万一不成就直接动手好了,临行前苏景还曾与嫁衣魔轩辕叮当交换了一个眼神。 振翅急急,离开玲珑坛不久苏景忽又收敛急冲之势:“你还没走?” 随他问话,前方空气掀荡,叶非现身了:“附近转转,反正是游玩,逛哪里不是逛。”话说得好像洒脱,其实还是关心苏景能不能把不听抢回来,所以不肯远离。 若苏景带着不听一起走了,叶非不会显身;若苏景不成,叶非当拔剑再杀回去! 叶非这点心思瞒不过苏景,顷刻想通后苏景笑道:“那你又何必离开,刚才直接留下来不就是了……师兄,这话按理我不该说,不过……你可真够别扭的。” 叶非不答理这话茬:“自己出来,征亲输了?恁地无用,那伙妖怪也指不上。”叶非已经准备拔剑再冲玲珑坛了。 苏景摇头阻止:“不是,事情多有古怪,现在还没能弄明白,不过……忽然来了兴致,想做另一件事,场中有嫁衣天魔和蚀海大圣照顾着,应该没事,你跟不跟我一起?” “你去作甚?” “跟来不就晓得了,本还有些担心自己干不成这件事,有师兄相助再好不过。” 叶非点点头。 苏景振翅,叶非遁剑,两道急光并肩,向着西北方向飞去,眨眼便消失不见! ……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苏景、叶非并肩疾驰返程,玲珑法坛就在前方。 “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心狠手辣了?”叶非忽然问道。 苏景笑了笑:“其实我下手从来不手软,就看该不该杀。” 便如当年,空有个虚名修行却连第三境都未突破的那个离山小师叔,为向栖霞山要人不惜自刺一剑。对自己都敢下狠手之人,对敌人又岂会手软。手不软,但心慈,这才会让人有了错觉,错以为他是个老好人。 好人没错,可一点不老。 ……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智慧天诸位大圣坐在玲珑境的山头上。 拖上三天?根本都不用拖,征亲者众,一个个献艺,到现在才轮过半数,照这样子下去总还得有几天功夫。 “刺头”苏景逃走了,诸位大圣没了对手也安静不少,玲珑坛招亲秩序井然,仙人们都说苏景真是个祸害,幸亏他跑了。 蒸莲娘娘静静看着群仙献艺,她的目光始终不曾变过,神情却难掩失望和无聊,不过该给的面子还是会给的,无论是谁,在献艺后都会得来娘娘的称赞,可也仅只是称赞而已,没结果、无佳婿。 此刻一位少年仙正拨弦,以风雷琴催一曲神佛调,少年仙的琴技是极好的,琴也是上乘宝物,弦动时雷火轰鸣闪电破空,十足奔腾凶狠的气势。 就在琴声荡起的凶狠气势中,湛蓝天空中突然一道金色雷霆划过!旋即天为之裂,两人显身! 蒸莲娘娘先是一惊,自家法坛有大阵守护,岂是随便谁都能杀进来的。待她看清楚居然是三天前离开的苏景又回来时,心中倒是释然了,那两个贱婢改投妖人,自家的禁制还没来得及改法更术,有嘉禾相助,禁制形同虚设。 蒸莲娘娘看了眼叶非,又对苏景笑道:“找帮手回来了?只一个人,不嫌太少么?” “他不是帮手,他是看戏的。算得客官。”苏景笑着应了一句,而后望向欢喜罗汉:“临时有事,离开三天,让你久等了,对不住。” 久等?等什么? 杀罗汉,等三天。等死……久等了,对不住。 欢喜罗汉不会这种儿戏似的斗嘴,开声大笑:“回来就好,回来就……啊!” 妖僧作笑时候,苏景一抖大袖,妖僧只道他要放出宝物,自是有防备的,可没想到的,苏景挥袖扔出了人头,好多人头,个个光头。 一见这些人头,欢喜罗汉失声惊呼。 “去芙蓉须弥天看了看,原来个个该死,还真没白跑这一趟。”苏景笑了笑,人畜无害的清透笑容,神情惬意的恬静青年,浮身于数十首级之中。 人头都被风法托浮着,并不沉落,围绕着苏景缓缓旋转,众星捧月似的…… 飞升两年,苏景第一次大开杀戒,数十首级既是塌天大祸也是绝世凶名! 轰一声,场中真正大乱,此刻不少人已经认出那些人头,认不全,但偶尔一两个还是识得的,芙蓉须弥天长眉罗汉……芙蓉须弥天净坛护法……芙蓉须弥天持戒尊者……芙蓉须弥天传灯大士…… 谁能不惊,谁能不疯,这小子离开三天,竟是去突袭欢喜罗汉的老巢,芙蓉须弥天!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十八罗汉,公正帝尊 三天。 两天大半都在赶路,一来、一回。巧得很,芙蓉须弥天与玲珑法坛距离很近,以乌羽双翼急行,一天多些的时间也就赶到了。 李大顺送给苏景的星盘上记载得明白,苏景是算好路程、时间才去的,若真要离得远苏景才不会跑这一趟。 芙蓉须弥天,远远望去只是一片清清绿叶,绿叶上端坐着一只小小的寺庙,不像仙佛法坛,更像一件小巧雅致的碧玉精刻。当时叶非有些惊讶了,他没想到苏景居然是来寻芙蓉须弥天的晦气,但惊讶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叶非笑了起来,兴奋、开心、小孩子即将进入玩具铺子的快乐。 苏景心念转转,化作罗汉法相,笑望叶非:师兄,请入洞天。别扭魔这次没别扭,身形一转飞入离山巅黑石洞天。 叶非进去了,两个女子出来了。两个尼姑。 一个腰身细细不盈一握、眼波如水双唇衔媚的少女……少女尼姑没名字,苏景叫她神光大师,她笑眯眯地点头答应;另个女子身形丰腴,凹凸有致双腿修长,成熟得仿佛蜜桃似的女子,看上去二十七八,早经人事的丰润模样,偏偏一双杏眼中尽是怯生生的羞涩,就是这双眼睛,让她更诱人了……年轻尼姑没名字,苏景也叫她神光大师,她笑眯眯地点头答应。 十七恶人,十七前世,十七个人都是弥天台神光大师。少女那一生干得是仙人跳的买卖,但不是“跳过”就算了的,她还杀人、吃人,男人心肝能让女子容颜常驻,少女至死仍是处子,吃过八十三个人;青年女子则是个江湖人,修行采补一类邪门功夫,她是饱经人事的,吸阳补阴不知凡几,把自己滋润得随时都要滴出水来的娇嫩。 两位俏丽尼姑相伴,罗汉苏景上前与芙蓉须弥天知客沙弥笑谈几句,不多时金光绽放山门大开,几位神僧出来迎接,打过招呼、几句说笑,苏景被引入芙蓉须弥天。 几个迎接高僧神情宁静讲话从容,目光却若有若无地在两个小尼姑身上流转,年轻尼姑低垂眼帘,跟在苏景身后走得端庄大方,却忽然一伸手,轻轻拂过身旁少女尼姑的下身,好像无意而为。少女尼姑嘻嘻一笑,红了脸。几位芙蓉须弥天神僧的眼中有光芒闪烁…… 三天已过,苏景归来,带着几十枚芙蓉须弥天的高僧首级! 玲珑坛中一片大乱,那可是芙蓉须弥天!再看巨佛掌中欢喜罗汉,哪还有丁点欢喜,一双长目中尽是惊骇,脸上微笑早已扭曲,声音里的和煦不见此刻只有干涩:“你究竟是什么人?!” 苏景的身形忽然模糊了下,身裹白裘的俊秀男子就此化作青年僧侣。 身着月白僧袍,光光的头顶上九枚香疤殷红,面上挂着浅淡却由衷的笑容,还有他口中一声轻歌曼唱:“妖魔除尽、玉宇澄清、扬手欢庆、心花怒放……罗汉欢喜。” 罗汉欢喜,欢喜罗汉! 又一个欢喜罗汉,身后无佛可是笑容真正惬意目光真正空灵的欢喜罗汉。 场中群仙更是惊诧,免不了的再掀起一阵喧哗,芙蓉须弥天的欢喜罗汉双目一缩……惊诧同时也想通了一件事:难怪他能进门! 莫说天外仙坛,就是凡间世界的修宗,都有大大小小的护山阵法,这些护山阵法经过门中高人代代完善、代代增强,绝对算的门宗最强大的法术之一,外来人想要强行突破绝不是件容易事。 可苏景也是罗汉,同为佛门中人,他目中禅意身上佛光绝做不来假的,既然同为我佛弟子,又是高僧登山拜访,芙蓉须弥天自不能将其拒之门外。人被领进门,护宗大阵也就没用了。 明白了一重,迷惑又一重,妖僧未去问什么“你为何伤我同门”之类废话,而是嘶哑道:“不可能!” 就算苏景也是佛门高人,就算他也有个罗汉封位,就算他有叶非为伴,就算他顺利通过护坛仙阵进入须弥天内……仍是不可能!只凭他们两个人,不可能在芙蓉须弥天中掀起什么风浪。 须弥天内的僧侣也不是傻子,对个外来和尚怎会全无防备。 苏景笑着:“我来演,你来看,好好看。”长提息,随即苏景一字漫漫:“妖……” “妖”,一字唱中,苏景突然飞升而起! 立地时,苏景只一人;飞天中,罗汉十八尊。 来自中土人间,来自前生今世,来自弥天台镜花十七圣僧、来自摩天刹上古传承的十八罗汉!由恶入善由邪入正的十七尊者与不信佛不拜佛不伺佛的佑世真君化身的罗汉、十八尊! 罗汉显身,苏景口中第二字唱出:“魔……” 第二字,罗汉鎏金!刹那间整座玲珑真境,从天到地,从山到水,从境中一草一木再到个个山顶上聚集的大群仙家,皆尽浸染灿金,整座世界、所有一切都变成了明耀金色,好一片灿烂金光的神圣乾坤! 金光从十八罗汉来,自内而外的金芒佛光,浸染了整座世界。玲珑真境,因罗汉生光、生辉。 “除……”苏景口中第三字唱响了,罗汉亮棍! 十八位金身罗汉,十八条乌黑法棍,随即便是十八人同时开口唱和的第四字:“尽!” “尽”字落,十八罗汉纵身扑向玲珑仙子之阵。 罗汉亦结阵,十八个人,结做十丈之圆,旋即罗汉消隐不见,真境之中就只剩下一道十丈方圆的金环,急急旋转中轻松化解数百玲珑仙子打来的重重神通,再转眼,“十丈金环”嵌入玲珑仙子阵心地方。 轰动巨响,大湖巨浪吞天,十八罗汉杀入敌阵,金环第一击荡起巨力,敌阵中心三十余名精修仙子口中鲜血狂喷,被打得斜飞开去。 “玉……”金环之中,苏景第五字唱起。 金环散去、十八罗汉重新显身,手中长棍挥舞向前急冲去! 金环散,而阵法未变,十八罗汉仍守着一个“圆”,十八人同时向外冲,圆仍圆但圆陡扩,十八人所过之处……仙子翻飞!法棍纵横,谁能挡下罗汉一击! 十七恶人炼就黄花,入剑狱得阳火洗髓筑基成罪人剑,遭邪佛浸染化十七邪恶迦楼罗,再得佛光重度变护法迦楼罗,得弥天台镜花僧遗骸汲取升佛神僧巨力,再被摩天刹罗汉灵精选中终炼就圣体金身,更关键的并非他们个人实力怎样,而是:阵!十八罗汉合阵。当年摩天刹最最强大的武力之一,十八罗汉十八法棍合阵之下,多少墨巨灵粉身碎骨! 圆急扩,须臾中诸罗汉已经出玲珑之阵,十八个人,看上去诡怪异常又再正常不过地包围了几百名玲珑仙子。 “宇……”一字一字,悠悠扬扬,苏景的调子始终不曾变过。圆突转,十八人飞纵成风,罗汉之圆密不透风,欲突围的玲珑仙子碰壁、摔飞……若罗汉不慈悲,谁也走不脱! “澄……”第七字唱起了,罗汉圆阵与急转中先是猛缩,继而崩散……圆散了,单看每个罗汉,都陷入玲珑仙子的包围之中,站位散乱是以人人身陷重围。 散乱了。 散乱了? 若从高空鸟瞰,整齐得很,十八尊罗汉在敌阵中摆出的分明是个“卍”字。 “清!”这一字时,十八罗汉又是齐齐吼喝,偈未落时惨叫起伏,阵再转。之前圆转是为突、是为困,此刻“卍”转却是绞、是催! 阵绞棍催,玲珑塔坛仙阵彻底崩碎开去,入阵仙子无一不中棍、不受创……重创! 只一转、只一绞、只在三息里,仙子之阵溃败!巨湖战场中,大群玲珑仙子身染血浆或沉或浮,只剩十八位金身罗汉肃立,为首欢喜罗汉棍背身后,面上微笑盈盈。 毕竟对方都是女子,或还有不知真相的无辜之人,苏景未下死手。 玲珑仙子无人殒命,但个个筋折骨断元基遭创,没有个漫长休养功夫休想再动法了。 “妖魔除尽、玉宇澄清”,短短八个字,就算苏景故意拉长声音,又能用去多少时间,此境中除了秀楼上的蒸莲娘娘一个,再无可战之人! “不过如此。”苏景看了蒸莲娘娘一眼:“这等修为也来搭楼招亲……真要有人来抢亲,你们可怎么办啊。” 对蒸莲只看一眼,苏景又望向欢喜罗汉,手中法棍顿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罗汉?欢喜?你配?” 场中不乱了,无人再喧哗,死般寂静。 芙蓉须弥天的欢喜罗汉此刻反倒镇静下来,不理苏景讥讽只是摇头冷笑:“虽强,但还是不可能。” 芙蓉须弥天的实力绝非玲珑法坛能够比拟的,苏景亮出的十八罗汉阵的强大毋庸置疑,可是就凭这一阵,想要在半天功夫里摧毁须弥天还不够。 苏景笑了:“的确,还有别的手段,一上来就把你家妖僧打了个满脸花。” 妖僧眯起眼睛,身后巨佛同时眯目:“什么手段。” “你猜?”苏景的眼睛亮极了。 洞天之内,阳三郎猛搓手心,跃跃欲试:“我再来一次?” “歇了,歇了,用不着了。”洞天内苏景笑着,摆手阻止了阳三郎,那一桩浩大杀法不是拿来显摆的……显摆过罗汉金身就足够了。 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叹了口气,全场寂静,除了两位欢喜罗汉说话外再无其他声音,由此这一声叹息异常明显。循声望去,叹息者,绣楼之上蒸莲娘娘。蒸莲的面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但还强撑着、维持着声音的从容:“想不到……玲珑坛究竟与你有何恩怨,不妨直说。” 到了此刻,苏景说他是来“抢媳妇”的,蒸莲娘娘一定一定不信!此人必有大背景、大本领。若真是来“抢亲”开始他就打,又有谁能拦得住他、又有哪个媳妇他抢不走! 蒸莲自是想不到,苏景也没料到自己居然这么厉害……仍是那个“敬畏之心”作祟,他把敌人看得太高了。实在实在太高!刚入仙天两年,他还没适应。 再就是与十七恶人重逢实属意外,十八罗汉重聚一堂,苏景如虎添翼。 苏景挺诚恳的:“真是来征亲的。” 蒸莲娘娘绝不相信,摇头苦笑:“事到如今,你何必再戏弄于我,若我今日非死不可,你总该让我知道为什么。” “你猜?”苏景笑了,对方误会最好。 蒸莲猜不出,第二声叹息……随她叹息,天上三个、地面四个,一共七个老妪显身,与普通的玲珑坛弟子打扮一样。漂亮鲜艳的黄色罗裙穿在鹤发鸡皮的老太婆身上,说不出的怪异。 玲珑坛,三重天,小巧玲珑境、八面玲珑境、和銮玲珑境。 三境各有高人主持,蒸莲在和銮,另外小巧、八面两境由另外七位“仙子”主持,平时对外事情都由蒸莲去应酬,“七仙子”轻易是不露面的。 这七个人的修为,比起蒸莲都略逊一筹,平日里不问世事,可现在自家法坛已到生死存亡境地,就算不敌她们也要拼死一战了。 蒸莲对七个老妪点点头:“惊动七位姐姐,小妹办事不力。” “七仙女”都没说什么,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或沉降或飞身,来到了绣楼上与蒸莲娘娘并肩而立。 见又出来七个,苏景不意外,有关玲珑坛的实力,刚刚来去路程上嘉禾、三猫早都跟他说清楚了。连芙蓉须弥天都杀灭了,他哪会再把“七仙女”当回事。 “七仙女”与蒸莲汇合的时候,突然天穹中一阵阴风吹袭。 阴风自天外来,破苍穹、直直吹入真境!随阴风,先是一声喝骂:“妖邪,敢伤我洪泉少主,今日必向你讨还公道!”跟着一群金衣人显身,个个看着眼熟,就是之前追随洪泉少主的鬼仙随从。 逃走多少,回来多少。 洪泉走鬼坛死的人都是叶非杀的,此刻见他们居然还敢回来,叶非笑了,可他眼中的笑意才一闪起就变了:变得警惕、萧杀。 金衣人身后,又跟了三个人,一个体色黝黑、瘦得几乎皮包骨头的黑袍中年,中年瘦子身边跟了两个胖墩墩、笑容和气、看上去有些蠢笨的少年人。 金衣人中有人喊喝:“潇潇天内潇潇塔,潇潇塔上潇潇帝,潇潇帝尊驾临,小妖还不受死!” 吼声传出,群仙再惊! 潇潇天,尸鬼地,内中百座潇潇坟、一座潇潇塔。 百座潇潇巨坟,一坟冢即为一煞境。一境一鬼王,统帅境中尸鬼仙。百位潇潇坟中煞鬼仙王又供奉潇潇塔内高位大仙为君,塔中仙是称潇潇大帝。 之前败走玲珑坛的洪泉走鬼坛,背后靠山即为潇潇天下一座规模非凡的潇潇坟,那座坟中的鬼仙大王对洪泉少主颇为喜爱。 少主被斩杀,洪泉来的一群金衣鬼仙撤走,本是要返回洪泉坛去,请坛中王者来为少主报仇,不料半途巧遇潇潇天潇潇塔中帝尊。 潇潇大帝算是“微服私访”,拜访老友归来途中听说玲珑坛招亲,一时兴起来看看,快到地方时见到一群金衣人惶惶逃走。金衣鬼仙地位浅薄,不识得大帝,但大帝的两位随从认出他们是依附于一座潇潇坟的洪泉弟子,算起来这些“小家伙”也是帝君部署,就显身拦住对方,问明白事情缘由。 得知经过,潇潇大帝的兴致更浓了些,随随便便就拔剑斩杀洪泉少主的无名散仙?大帝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金衣人以为这件事到最后,能请巨坟鬼仙王出山已是极限,哪想到机缘巧合竟请动帝尊神驾,狂喜中掉头回转,杀回玲珑坛! 潇潇大帝?听说过,没见过。得知这尊大神到来,玲珑境中人无人不惊悸……苏景例外,他连听说都没听说过。 一位强者意外入场,不知又要牵出多少变化,苏景的微笑不变,但目光已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肃穆了。 洞天中阳三郎居然兴高采烈:“怎么着,咱再来那一下子?!”说话间招招手,小金乌跳了过来,明明有翅膀却不飞,它用跳的,先跳上阳三郎的手,在从手跳上肩膀,最后趴窝在她头顶。 “先别急着打,行咒以待……嘿。”洞天中苏景应着,居然还笑了一声。 玲珑坛中,潇潇帝尊缓缓开口:“阿阴,阿阳,为君王者,最最要紧的是什么?” 帝尊身前两个矮胖少年躬身、异口同声回答:“帝尊教诲过,为君王者,行事最忌不公,一碗水端平、公正公道方为王道。” “不错,为君者,公正为训。公正又是何物?”帝尊再问。 矮胖少年应道:“一人目光窄,看不出天地方圆;万众眼光阔,可纳星河宇宙。看得全方能寻得正,要寻公正再也简单不过:听民愿!” 帝尊扬手,指了指湖面上的苏景与叶非:“杀我部署者,该死。大家以为如何?”说着,他的目光一转,瞭望全场。那目光空洞、仿佛不纳一物入眼,可场中无数仙家全都觉得,于此一瞬潇潇帝尊正在凝视着自己、他那“此人该死、大家以为如何”之问正等着自己的答案。 “该杀!” 谁会、谁敢去悖逆潇潇大帝!莫说帝尊,就是他潇潇天下随便一座坟茔,也不是场中仙坛能够惹得起的。十之八九呼喝“该杀”两字,开口的人多了,声音自然响亮,气势自然十足! 帝尊望向了苏景、叶非:“公正即为民愿,大家都说你该杀……杀你就是公正的。” 第一千零七十章 相谈欢,心冷了 潇潇帝说话时候,不远处一座山头上,一个老太婆缓缓飞起——智慧天诸位大圣中那个老太婆,四海大圣。 智慧天一群妖邪个个飞扬跋扈,唯独这个裘婆婆是稳重的,这次征亲中她也没怎么开口过,此时忽然“冒头”出来,望向苏景淡淡开口:“我曾劝过他们,你的底细不明不白,又猖狂非常,先不要与你为敌。果然,你这人本领非凡……” 裘婆婆未去绣楼那边、未去芙蓉须弥天欢喜罗汉那边,也不和潇潇大帝为伍。但她悬浮位置明眼人一看便知,她与蒸莲、妖僧一线,对苏景等人结做包围之势,裘婆婆语气阴冷下来,对苏景道:“若今日留你活命,将来智慧天又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那劳什子大帝不来,智慧天诸圣也就不再动了,等苏景杀了罗汉打了娘娘抢了媳妇,大家彼此骂上几句结下深仇就算完事。可现在又有强人入场,裘婆婆就不能不动了。 裘婆婆一动,平安大圣、黑风大圣、相柳大圣、浪浪大圣立刻起身,追随在婆婆身边,小黑蛇甩着尾巴跟上来。智慧天首领蚀海大圣犹豫一下,也起身飞天,与同伴站到了一起。 可是稍有古怪的,浪浪仙子伸手解下了蒙眼的布条……她的眼睛还在腐烂,不过比起以前要“减轻”不少。她用腐烂双目仔细看了看那位大帝,浪浪大圣又把布条重新蒙起来:“九头书生,帮我扎好。” 相柳伸手,帮她扎布条……那个漂亮的蝴蝶结原来不是浪浪仙子自己绑的,是小相柳的手艺。 苏景微微皱了下眉头,细微的神情变化,但还逃不过群仙的眼睛。另一边,站在巨佛前的妖僧见到苏景皱眉,妖僧笑了:潇潇大帝入场是意外,不在妖僧的算计之内,但他见了苏景的本领并未急着逃走,也的确有他的打算:还有帮手,不是朋友、但同样得罪了小光明顶的帮手。 苏景显出的戾气已经再明白不过,只因和芙蓉须弥天的罗汉口角了几句就飞出天外毁了他的老巢,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放过之前一直和他对着干的智慧天。 只怕此间事了,苏景要做的第一件事就去杀灭智慧天了吧。 这个苏景不止强,且还狂、还疯,若不趁着今日机会将其剿杀,将来谁也活不了!果然,这群妖怪不傻……非但不傻,反还聪明得很。 智慧天诸圣凶名在外,加上玲珑坛的最后班底和妖僧自己,妖僧觉得能能有一拼。苏景虽强,但他刚从芙蓉须弥天回来,经历过一场剧战,总会消耗大把力气。 不过现在看来,智慧天帮不帮忙都不太要紧了,潇潇大帝口中该杀、该死之人,又怎么可能再活命! 苏景没说什么,静静望着帝尊,他眼中玄光流转,已然动用金乌神目。直视无礼,立刻引来了金衣鬼仙的厉声喝骂,强援就在身后,金衣仙人自然底气十足。同个时候,须弥天欢喜罗汉、玲珑坛蒸莲娘娘对大帝恭敬问礼,寥寥三五句,问礼同时也把苏景恶行说出。 潇潇帝尊只是微一点头就算应酬过了,再次开口:“阿阴,阿阳,都记下了吗?” 这问题来得莫名其妙,或许是三天前苏景派手下恶人去问得罪他的人“姓字名谁、法坛何处”的阴影未散,玲珑坛中群仙几乎都想到了一件事:帝尊是要侍从记下刚才所有喊“该杀”的人? 但很快众人就笑了,自嘲之笑……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啊!就算帝尊真要记名字,要记得也是刚才不附和、不说“该杀”的那些人。 两个看上去傻乎乎的矮胖子是明白自家万岁所问何意的,憨笑着点头:“阿阴记男的,阿阳记女的,不男不女的我俩一起记,您老放心都记下了。” “一个不差,全都记住了?”潇潇帝尊追了一句。 矮胖兄弟嘿嘿嘿地笑了:“您……别太较真了,我们跟您混饭吃也不容易。” “哦,怪我,怪我。”潇潇大帝不和傻子计较,话题一转又问:“阿阴阿阳,为君之道当为公正,你们说得不错,但你们可知:为君之乐又在何处?” 两个肥胖少年闻言嘿嘿笑道:“这件事您老也曾教导过我们兄弟,为君之乐……刚愎自用、独断专行,老子一个人说了算,管他娘的什么公正不公正,什么民愿不民愿,皇帝老子想干啥干啥,谁不服杀谁!” 帝尊一开口,别人只有闭嘴听着的份……帝尊口中的话锋转了,众人一时间都有些错愕。潇潇帝问话不停:“那你们哥俩再给我说说,若有时,为君之道冲突了为君之乐,我又该如何?” “启禀我的圣明大帝老太爷诶,您老当皇帝,不就图一乐嘛。”两个矮胖子笑得憨憨傻傻,说话时都快流出口水了。 玲珑坛中众仙不再惊讶……都懵了,这位大帝一时一变……里外都是他的道理么? 道理这个东西,没什么实际标准的,所以说“里外都是他的道理”,倒不如说“里外都是他的凶横”。 他很凶横,他很有道理。 潇潇大帝似是对两个矮胖子的回答挺满意的,不再和他们说话,将目光投向了苏景:“该死之人,报个家门吧。” 真要说到该死,叶非比着苏景更该死,洪泉少主是他杀的,可帝尊只看、只问苏景,根本没有理会叶非的意思。 叶非是什么人,面上一哂抖抖袖子就要出剑,纵知事情不对头他也要动手,他看不惯那个黑皮骷髅似的的帝尊。 叶非看不惯的人,绝大部分都死了。 苏景及时伸手拦住了他,应答潇潇帝之问:“中土离山弟子苏景,见过前辈,敢问前辈尊姓。” 少不得,金衣鬼仙又是一阵喝骂,连蒸莲娘娘都冷笑道:“无礼妖人,就凭你也配问……”可她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不远处连串惨叫打断,大帝身前,几个正斥骂苏景的金衣仙家身体爆碎,惨死当场。 出手杀人的,大帝身边一位矮胖痴呆的少年。少年收回手,笑得依旧呆呆傻傻:“大帝金口开时,不喜无关人等说话搅扰。” 大帝身边两个少年,一个杀人,另一个转头望向蒸莲,蒸莲娘娘只觉心中一寒,立刻噤声再不敢多说半字。大帝就是黑皮包裹的一具骨头架子,没表情的,重复:“中土?果然。天真是你什么人?” “晚辈幸运,得天真大圣传人青睐,受赠天真大圣的点将诀在身。”苏景如实应道。 “我姓湘,你可曾听说过我?”大帝答了苏景之前所问,又追问道。 不止那些金衣人,就连大帝身边两个胖子都对望了一眼,目露惊讶之色……帝王尊姓,等闲人绝难知晓,莫说外围那些势力,就是煞煞天中百座坟坛鬼廷,晓得大帝姓氏的也没几个人! “十二重塔,四大尸仙,墨、白、茅、湘,前辈列位其一,晚辈早有耳闻,不料今日得遇前辈,荣幸于心。苏景拜见湘大先生。”苏景施礼,拜见中土前辈。 金乌神目是为其一、鬼袍辨煞是为其一、苏景自己也有正宗丧家在身,三合为一,苏景虽不太确定对方身份但敢一猜。 猜对了。 湘大先生本事再高也没办法看出苏景的出身,但第五圆古时,他在中土和老对头茅大先生打了个你死我活,若非天真及时开解,两个尸煞老头子非得同归于尽了不可。 茅大先生感激天真“劝架之德”,湘大先生又何尝不感激,他才一入玲珑境就探到苏景身上有天真气息,这才开口发问。 “天真的大圣玦炼入你身了?”湘大先生微显惊诧……惊诧的可不止大先生一人,从妖僧欢喜罗汉到蒸莲一党再到引了大帝前来的金衣鬼仙,全都满心惊骇! 满以为来了个帮手,哪想到来了个煞星!心里的苦不知怎的就入了口,嘴巴苦得让人受不了! 茅、湘两位大先生都以出身之地为姓,中土湘地古时又称潇湘,大先生姓了湘,所以他的地盘、道场都唤作“潇”,潇潇天内潇潇塔,潇潇塔上潇潇帝…… 没太多人留意到的,得知大帝身份后九头书生悄然踏上半步,把浪浪大圣挡在了身后。 很快,湘大先生笑了,继续望着苏景:“这么说,你算得天真的嫡传弟子了……或者,我的位子传给你吧,正好你也有丧家修持在身。” 境中无数仙家,闻言后简直分不清是自己疯了还是大帝疯了,什么跟什么,他就要传位给这个无名小子!还有……天真是谁?! 传位只为报恩,天真于他恩惠是“救命、再造”,后来中土回不去了,湘大先生无法再向天真报恩始终耿耿于怀,他是何等人物,若能偿还恩情区区帝位算得什么,只要苏景敢点头潇潇天立刻奉上。 便如那两个傻小子所说:当皇帝不就是图个乐子么。少个乐子也不会掉快肉,算得什么! 苏景自己也吓了一跳,赶忙摇头:“前辈基业,小子万万不敢领受,只……只是有一事拜求前辈,前辈莫怪苏景不知天高地厚。” 湘大先生哈哈一笑:“天真传人啊,要知道天高地厚才是怪事!你说吧,我不怪你。” “过往恩怨……没必要再挂记于心,其实大家都是好人……”苏景有些心虚,他言中所指,湘、茅两位大先生间的宿怨,更进一步、求湘大别去对付茅茅,凭着湘大先生的修为,不可能未发觉茅大先生的传人在此。 以苏景的身份辈分,去劝解两位大先生的仇怨,确实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知道你不知天高地厚,不过没想到你这么不知天高地厚,”湘大先生笑着,话锋一转:“不过你放心,欺负小孩子这种事,姓湘的做不来,何况还是个挺漂亮的小女娃。”湘大先生早都看到、看出浪浪大圣了,小孩子而已,他没那个脸皮去打浪浪仙子。 相谈欢。 心冷了。 帝尊与苏景相谈甚欢,妖僧与蒸莲娘娘的心如坠冰窟! 扬手,帝尊将一枚三寸棺扔向苏景:“内中尸鬼儿,随时可与我联络,若有人找你麻烦,你就敲敲棺材梆。” 话说至此,故人间的叙旧算是差不多了,当苏景伸手接下传讯棺材时候,湘大先生身前两位侍从突然出手,左首胖子双手指甲疯长开去,跟着轻轻一挥……鬼甲划过,鲜血喷溅,几十颗人头飞起。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人头谕,等雷劈 之前狼狈逃去、之后引着大帝得意回归的那些洪泉走鬼坛的金衣鬼仙,全被摘去头颅! 不闻惨叫,一枚枚人头落翻滚着,向湖面落去。 左边的矮胖子轻松摘掉几十个头颅,右首的胖子不慌不忙把双手一搓,丝丝缕缕、几十道煞气向前打出,一煞入一头,那些刚刚失了性命的头颅猛又圆睁双眼,面上筋皮扭曲,显然又被加持了凶法、死后仍不得安宁。 几十颗人头停止掉落势头,与半空里起起伏伏,双目圆睁瞳孔血红,但眼中神情是哀求的,望向湘大先生。 湘大先生才不会理会,这些人与天真后人起冲突,死得再苦再惨再冤枉也是活该。皇帝身前右首那个矮胖子施法后,又把双手拍了拍,发出啪啪响声,笑道:“看我这边,看我这边。” 几十个人头转动眼珠,痛苦、哀求、恐惧混杂于目光之中,同时望向黑衣矮胖子。后者笑得傻气冲天:“来,说一遍,我听听!” 洪、泉、走、鬼、坛、狗、王、御、下、不、严;纵、子、逞、凶,犯、下、不、涉、之、罪。 惩:自、剜、双、目、自、拔、舌,自、烹、双、腿、自、吞、吃! 自、罚、后、去、往、潇、潇、天、向、大、帝、请、罪,百、日、为、限! 钦…… 一个人头说一字,一个人头接着一个人头开口,一个字接着一个字,串联成句无生气亦无语气,将潇潇天对洪泉王的罪罚说得一清二楚。 场中仙家听了这道“人头谕”,只觉一股寒气自背脊冒出,“写谕”的胖子却皱起了眉头:“少了一个,光‘钦’没‘此’不成体统啊。”说着,把目光投向场中,似是想要再随便摘颗头来凑数。 谁敢去迎他的目光,全都低垂头落眼帘,倒是大帝摆摆手笑道:“用洪泉的头给洪泉王传谕就是了,别的头放进去,大家会说我不公平,不是为君之道。不要滥杀无辜,这就成了,少个字也不是多大事。” 两个胖子赶忙点头哈腰,一个劲地谢大帝,也不知他们所谢何来,反正跟万岁爷客气就是了,随后其中一个胖子转回身、猛挥手,对前方悬浮的几十颗人头叱道:“去吧,传谕洪泉狗王!传令后尔等可得安息。” 随他挥手,数十枚人头呼啸飞天,冲破苍穹向着洪泉走鬼坛飞去。 一道凶狠谕令传下,湘大先生还不忘对苏景唠叨几句:“中土出来的人啊,大都有个心软的毛病……在人间时候这也不算什么,可在这仙天里……天真传人一定是聪明后生,别犯这等傻错。” 这场惩戒在苏景看来确实过于凶狠,可他没资格说什么,洪泉算是潇潇天的外围势力,人家门中事情,就算天真大圣本尊在此也没有插口余地。 跟着湘大先生又对身前两个矮胖少年吩咐:“刚才附和着我喊‘该杀’的人,都杀了吧……真要有一两个没记住就算了,可总得大差不差,你俩须得知道,每有一个漏网,那个漏网的都会在心里笑话我……被人笑话既非为君之道也非为君之乐。” 心坠冰窟的又何止妖僧与蒸莲,之前所有附和帝尊、喊出苏景“该死”的仙家,个个都得死!甚至可以说,湘大先生上来就挖了个坑,只要谁对天真传人有不敬、有敌意,最后都一并埋了。 玲珑境内大乱,群仙仓皇……刚还说不要滥杀无辜,此刻帝尊又亲口传令大杀四方……这就是为君之乐么!而先前出声附和的,占到场中群仙的八成以上,湘大先生这一令,与屠灭全场也没什么区别。 有人绝望之下想要拼命有人心存侥幸想逃走,不过还不等他们有什么动作,两个矮胖子就苦着脸对湘大先生作揖:“启禀我的万岁爷……人太多,我们哥俩怕是打不过……要不您给咱们搭把手?” 这是什么奴才,遇到重活就喊皇帝来帮忙。湘大先生却毫不意外,但他摇头坚决:“莫道我不晓得你们两个的奸懒馋滑,我一动手用不了片刻就得成了主力、苦力,不管。” 两个矮胖子又讨价还价:“或者……我传令回家,让百坟鬼王带队过来?这倒是个顶顶好的主意,多亏万岁平日教导有方否则咱们哥俩肯定是想不出来的……就是时间长了些,估计得等上个把月。” 还好苏景及时开口,这番荒唐谈话才被打断:“多谢湘大先生眷顾,但也不用都杀了……毕竟是征亲之喜,血光太重会坏了心情。大先生放心,此间事情在晚辈掌握之中。” 湘大先生笑了笑:“知道天真的传人一定狂,年轻人有份狂狷也是好事,不过看人须得看清楚,你的眼光还须历练啊……今日场中,至少有一个人不好对付。莫说你,我都不愿惹他!” 说完,稍作犹豫,大先生再开口时改作传音入密:“这样吧,我帮你劝走他,他要肯走就最好……万一不走就只能斩杀他。我自己怕是没有十足胜算,可能会用到你帮忙。再就是,一旦斩杀此人,此间外人就一个也不能留,非得灭口不可了,否则后患无穷。” 是密语,但非只对苏景一人,他们这个“小圈子”里都能听到帝尊之言。 “万岁爷,您说的谁啊?还有您杀不了的人?那不可能!你信不?”左边的矮胖子用肩膀碰了碰右边的矮胖子,右边的矮胖子撇嘴:“你都不信,我能信吗?万岁吓唬咱俩玩呢。” 渐渐的,苏景想念三尸了。如果三尸在,肯定能和两个矮胖子少年聊到一块去,相处三天下来一定磕头拜把子。 湘大先生不理身边两个胖混蛋,直接转身望向几百里外一座山头:“无论先生来此何意,都请莫再停留,就此离开吧,算我潇潇天欠你一个人情,来日但有差遣,只需一道灵讯,湘大必做全力相助……苏景,你莫开口。”后半句是对苏景说的,湘大先生见苏景欲言,挥手制止了他。 对方为凶魔,苏景又是个疯狂性子,万一言辞得罪碰出敌意,那可麻烦得很。 数百里外,山头上,被湘大先生瞩目的那个中年人皱了下眉头:“只要我走,便是人情?如此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若非迫不得已,潇潇天不愿与先生为敌。”湘大声音平平,但语气不轻。那个中年人的来头,普通人看不出来,湘大先生却是晓得的,能不惹一定不要惹。 对面中年人突然一笑:“潇潇帝尊的人情,实在值钱,岂能不收下!告辞了!”言罢起身直飞天外。 说走就走,不存丝毫停留,中年人居然这么好说话,以至湘大先生都微微一愣,这等做派和传说中的不太一样啊……但不管怎么说,这个煞星走了,湘大先生还是松了口气,望回苏景笑道:“你可知此人是谁?此人名唤……” “名唤轩辕叮当,列位天魔坛上位魔尊,封‘嫁衣魔’之位。”苏景神情是古怪的,声音是古怪的,语气更是古怪:“他老人家也是我长辈……自己人。”说话间,天上一道青光落下,一颗骰子掉落苏景掌心,同时嫁衣魔声音传来:“以后有事摇摇骰子,我自会知晓!”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嫁衣魔本就想走了,凭着苏景的本领足以镇压全场,且忠义天魔给他讲起凡间经历时候也提到过蚀海、相柳这些帝姬帝婿的朋友,嫁衣魔早早就知道智慧天、小光明顶明敌暗友,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就是没想到,潇潇天会主动送个人情过来。 湘大先生错愕。 自己人,一伙的,那岂不是被天魔白赚去了自己一个人情。以后至少要白白帮他们打一次架! 魔狂魔傲魔不傻,有便宜不占的不是天魔,是傻瓜。 湘大先生瞪苏景,有心问他一句“你不早说”随即又想起是自己挥手不许少年讲话的。苏景心眼好,安慰大先生:“其实都是自己人……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将来大帝若有吩咐,小光明顶刀山火海不在话下!” 场中群仙免不了又是一阵惊讶,那个红衣汉子竟是嫁衣魔……上位大魔!自从遇到苏景之后众仙受到的惊吓未免太多了些! 三日突袭芙蓉须弥天,十八罗汉大败玲珑阵,潇潇帝尊、嫁衣天魔与他侃侃笑谈……相比之下,三天前那些破烂军簇拥、描金台追随、小仙子扶持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苏景笑啊,今天的面子大了!欢喜罗汉没太多追求,就好个排场、讲个面子。 湘大先生与茅大先生不对付,可两大尸仙本性都豪迈洒脱,片刻后也笑了起来:“当真不需我出手了?” “大先生放心,晚辈能应付,此间事了当亲赴潇潇天拜见前辈。” “专程拜见就免了,没那个必要,什么时候路过,上门去玩玩就是了。走了。”湘大先生对苏景摆摆手,带上两个矮胖侍从腾起云驾飞赴天外,但人到穹顶、即将破空去时,湘大先生忽又开口,问两个矮胖子:“下面那些闲杂人等,为何都不走?” “回禀万岁爷,他们等雷劈呢。”两个少年应道。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那你就亲她 笑语、聊天,落入群仙耳中真就如惊雷一般,猛然醒悟……自己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真等征亲娶媳妇么?今日过后怕是仙天之内再无玲珑坛,待会就该打杀起来,凶法无眼说不定就会牵连无辜,热闹再好看也不如自己的小命漂亮,赶紧走、赶紧走。 群仙纷纷升腾云驾,道理上说他们都是玲珑坛的客人,可走时哪还有人去和主人家打招呼,十之八九反倒会对苏景恭恭敬敬说一声“小仙告退,来日定赴小光明顶拜见仙翁。” 另外一两成和玲珑坛或者芙蓉须弥天多少有些渊源,实在不好当着蒸莲、欢喜罗汉的面前去巴结苏景,但和主人家主动告辞却是万万不敢的,不过几个呼吸功夫群仙就散去一空,诺大玲珑境变得空空荡荡了,只剩下四伙人:蒸莲等玲珑坛主事之人八个、芙蓉须弥天的欢喜加上巨佛两个,苏景一伙十八人,再就是智慧天诸圣了。 大圣们都没走,他们已经和小光明顶结仇了,今天非得把苏景铲除了不可。 不料,刚刚清静下来的芙蓉境天空,阴风再起,湘大先生又回来了:“刚才就想问,忍着忍着,还是心里痒痒……你爹死了没?” 见了苏景这个大靠山去而复返,蒸莲等人只觉心里发苦,可心里再苦也不耽误她觉得,帝尊问的话实在太奇怪了,谁爹? 浪浪大圣的爹。 小尸仙扬起下颌:“启禀大帝,阿爹上次把您打残废后就喜滋滋地睡觉了,身体安康美梦连绵,总能睡着睡着笑出声来,含糊说:姓湘的,再吃我一拳吧!” 有人头皮发炸,有人啼笑皆非。 前者,蒸莲等人,浪浪大圣的爹又是什么人,连潇潇大帝都敢打!后者,湘大先生,闻言呵呵笑:“没死就好……上次那一架虽然来得胡混,可事后想想还是真过瘾的……最过瘾的!他什么时候上来?我再捶他一顿。” “这得看大帝什么时候皮痒,四大尸仙灵犀相牵,您老皮痒时阿爹必会手痒,他老人家手心痒痒,差不多就该出来了。”浪浪仙子声音很凶,不给茅大先生丢人。 湘大先生不会和小丫头计较,相反,他还笑得挺开心:“你这小丫头倒是有点意思,尸家仙从丧中得道,就得有几分煞气,该凶凶该杀杀。不能像白家那小子……满口之乎者也子曰子曰,他可配上不上你!” 四大尸仙到底是同族、老乡,彼此家事多多少少了解一些,茅茅和白家小子的娃娃亲湘大先生是知道的。 话题突然转到“白家小子”身上去了,浪浪仙子面色大变,湘大先生本就是随口一说,可大尸仙的目光何其犀利,见了小丫头的神情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不想嫁给白家小子?好啊,你喊我一声湘伯伯,你的亲事我就给你搅和黄了!” 浪浪仙子是真不想嫁啊,可现在开口要帮忙的人又是自家的老对头,自己的事情哪能求他……一时间好生踌躇,反倒是湘大先生笑了起来,连声说着“有意思、有意思”,也没再应承什么,双手向背后一负飞走了。 玲珑境再没外人了。 妖僧身形一纵,跳落湖面,单足立水双手合十,更惊人的是那尊万丈大佛,动作与妖僧全无两样,也是单足而立双掌合十,可巨佛并非站立水面,它的足趾点在了欢喜罗汉的肩膀上。 仿佛一只蚂蚁举起了一座泰山。 古怪姿势,绝大神通,妖僧全力备战。另一边玲珑仙女也亮出战力最强大的杀势,蒸莲娘娘身形扭曲结了个好像麻花似的诡怪身印,“七仙女”列阵北斗之形,拱护蒸莲。 法力行转宝物蓄势,只等开战便会引动凶悍一击,妖僧沉声招呼“盟友”:“诸位大圣……” 忽然,苏景说道:“要不你来成亲吧。” 什么怪话,成婚。指的本座与蒸莲么……这是芙蓉须弥天妖僧的第一反应,随即他发现苏景居然是在和一群大圣说话。 苏景微笑,苏景开心,好像对着老朋友们开玩笑的样子。 “说什么呢你!”浪浪大圣好像被踩住了尾巴似的,几乎都跳起来了喊一声。 相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甚至还没想到苏景是在对他和茅茅说话,他这个人天生没有太多热情,在凡间的时候地位使然从不缺女人但他不会主动去想念谁或者追求谁。 蚀海笑道:“我看成。” “必须成啊!”裘平安声音响亮。 “忽啊!”小蛇把尾巴甩得噼啪乱响。 裘婆婆老成持重,微笑道:“论出身、论本领、论人品论性情,本来就是般配的……” “啊!”不等裘婆婆说完,浪浪大圣就尖叫出声,这地方再也呆不下去了,顿顿足一飞冲天,直接飞到天穹尽头也没见小相柳来追,浪浪大圣心中暗暗骂了声“小白脸子没有好心眼子”,随即周身玄力绽放,轰隆一声崩碎了自己的发钗,本来干净漂亮的小仙子一下子变得披头散发,如此还不算完,又忍痛在自己的漂亮裙子上抓了几把,弄得又破又皱,分明是一副斗法大败、急急逃遁的模样,这才真的飞出天外去……把自己弄得狼狈些,这可是正事,小尸仙又羞又气又无奈,但不会耽误“正经事”。 玲珑境内群仙散去,但离开了此境后,仍有不少仙家逗留附近。 谁都晓得这个苏景不得了,能和这样的凶悍人物结缘不是件容易事情,待会等他得胜归来后还得在拉拉关系,恭喜一番亲近一番。 正等着,见浪浪大圣狼狈飞出,众仙见状心中明白:是了,里面开打了,浪浪大圣第一个被苏景打跑。 浪浪大圣“落荒而逃”,苏景的别扭叶非伸了个懒腰,也没什么兴趣在此逗留,对苏景点点头说了声“我也走了”,言罢遁化剑光飞天去。 聚集外面的仙家又见叶非飞出来,心里明镜一般:追杀出来了,小光明顶的人心狠手辣,绝不留活口的! “你不去追么?”苏景瞪相柳……不只苏景,众罗汉诸大圣都去瞪小相柳。 小相柳双手一摊:“追的话……追上去说什么?” “说你娶他呗。”苏景笑答,可语气还是蛮认真的。 小相柳吓一跳:“她要一个大嘴巴扇过来怎办?” “那你就亲她!”裘平安字字如刀,端的狠辣声音,惹来笑声一片,跟着就是附和声声:亲她,亲她,对、亲她! 小相柳直甩手,身边、面前哪有靠谱的,全都不如敌人来得正经。闹归闹,可玲珑坛中刚刚惹出的动静不小,浪浪独行不太妥当,相柳还是摇身飞天,去给小尸仙打个接应,至于追上以后说什么他没想好……苏景身边长眉罗汉忽然身形转转,化归恶人原形,手拿长长烟袋锅、额角两边贴膏药的红袄老虔婆:“启禀真君,老身前世本为媒婆,若不做那些腌臜勾当的话……说喜话可是我拿手本领,我追上去……给他俩说说?” “快去啊!”苏景笑道,老太婆重新变作长眉罗汉,急急追赶小相柳去了。 小相柳飞天时候也学着浪浪大圣模样,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干脆化作九头巨蛇本相,等在外面的群仙乍见三头垂两头仰另外四头面色恐慌目光散乱的巨蛇飞出来……完了,智慧天完了,这次多长功夫,九头大圣也告惨败,逃亡出来。 九头大圣才走片刻,长眉罗汉持棍急追出来,群仙议论纷纷:又追出来了,又追出来了…… 外面的人胡思乱想,境内妖僧、蒸莲等人脸都青了。一伙的?他们是一伙的?!当然是一伙的,那条黑色小蛇已经在苏景脸上爬进爬出好几次了。 真境之中没有外人了,还端着作甚,苏景和蚀海大圣都没再装下去的兴致了,但有件事蚀海非得问明白不可:“芙蓉须弥天真是你杀灭的?” 苏景笑着点点头:“先轰了下狠的,一群妖僧全都晕头转向,再砍起头来就方便多了。”有关细节苏景没多做解释,只说回头专门为大圣演法。蚀海还待追问,裘平安却等不及了:“聊啥呢,还聊啥呢!不管不听了?” 不听又是哪个?妖僧、蒸莲彼此交换一个眼神,目中都有迷惑之色。他们没跑……不是胆子大,不跑是聪明的,十八罗汉、智慧诸圣,两伙凶神恶煞看上去闲聊开心,其实凶法气机早都牵引过来,妖僧等人正面相对或还能坚持片刻,转身一逃立刻惨死当场! 苏景脸上显现了古怪神情:“要管的,但她不是不听……咱们弄错了。” “啊?”开声大圣,十六老爷。 飞仙天外也不是一点长进没有,除了“忽啊”,“呸”之外,十六老爷又学会了单独用一个“啊”字,疑问声。 裘平安、相柳、十六都进过大圣玦,但没人把苏景当主人,唯独黑风大圣,对苏景忠心耿耿,打从心底把他当做主公,本以为这次找到主公主母凑齐,苏景一家团圆,不承想听来这样结论,黑风煞有些着急:“怎么可能不是小主母!” 苏景目光稍显黯淡,他也盼着是她,可惜,不是…… 苏景摇头的时候,不听正闭着眼睛。 整整四百年,飞升四百年。自从飞升后,她就闭起了眼睛,从未张开过。 不是眼睛出了问题,只是她的一点点小心思,飞仙之后、她希望自己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苏景。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死目 没办法第一个遇到他,那就只好闭着眼睛,等找到他时再睁眼。她有真识、除了目力之外还有四感,不睁眼也不怕会撞山,至于会不会迷路……宇宙太大了,空空旷旷无边无际,根本没有“路”,又怎么会迷路。 根本已经迷失,又怎还会怕迷路。 她飞升之初,不知谁那么倒霉,见漂亮小仙子独自一人闭着眼睛乱飞,那人跟上来想要把她带走,结果小仙子手心里跳出来一个扎了满头辫子的小小仙子,把倒霉蛋直接撕碎了。 诛仙却不挂铃铛不是小贼的风格,但现在小贼的眼界不得了了,普通的“仙铃铛”她都懒得挂。 倒霉蛋死了,他的星盘落入不听手中,依着星盘的指引,不听把附近的仙坛一家、一家的找过去,来到人家的仙坛之前,不听会闭着眼睛使劲喊一声:苏景,你猜我是谁! 声音其实不算多响亮的,但每一次喊不听都会用尽玄力,以保仙坛中每个人都能清晰听到,还有就是,每次这样喊时她的声音里都充满快乐……因为有希望啊,或许苏景就在里面? 苏景不在里面,但不听不失望,因为还有下一座仙坛。有的仙坛对这个莫名上门来找莫名人物的小仙子不予理会,有的仙坛会派人出来问上几句,当然也有仗势欺人或者见色起意或者歹心诱骗的……遇到坏人,或许是不听在寻找苏景的过程里,唯一的消遣吧。 其实最多的还是第一种情形:不理会。 没人应答也懒得出来问讯。不听就孤零零地来,喊完一声静静等待一阵,再孤零零地离开。 不听和小贼已经杀过不少仙人,她还没能找到苏景。这四百年很漫长的,不听有时会暗暗庆幸,幸亏自己一直闭着眼睛……第一个看到他,这是个很好的愿望、是她喜欢的愿望,所以她从这个愿望里得到力量,一家接着一家的找下去,不听在流浪,她信自己总能找到夫君。 送子娘娘还欠着我和苏景一个孩儿呢。不听笑着抹了抹眼角,飞向下一座仙坛。 想他啊。特别想。 不听琢磨过许多寻找苏景的办法,只是这宇宙太浩渺,再怎么机敏的心思、灵精的主意,落入宇宙中都会渺小到全无意义,她只能一家一家地找下去。 实在是笨到了极点的法子,即便如此,不听也从未兴起过“招亲”之类的念头,无需计较成败或者后果,最最单纯不过的:有夫之妇,怎能再招亲呢。 …… 玲珑招亲的事情,苏景一直是怀疑的。这根本不是不听的行事风格,就算为了引他出来不听也不会用这种办法。 直到他收服了嘉禾、三猫两个玲珑仙子,苏景才真正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他问明白了“笑语仙子”的样貌。玲珑弟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嘉禾直接给苏景画了一幅“笑语仙子像”。 其实在画像之前,当三猫给苏景描述“笑语仙子天生媚骨,气运自成,尤其有趣的是她穿着一件画了符的裙子”时候,苏景就知道玲珑法坛中的“笑语仙子”是谁了,又难怪“借目”的眼神那么熟悉,她是蜂侨啊…… 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天,对三猫来讲这几天的经历实在有些惊心动魄,可最最让她惊骇莫过于:苏景得知招亲之人的真相时眼底显现的神情。 较真来说,不能算是惊骇,那种感觉三猫仙子很难找到合适言辞来形容,谈不到惊也谈不到怕,只是让她心尖颤颤——一片娇嫩春叶在弹指间枯萎腐烂,会是什么样子?便如苏景当时目光,满满希望满满期待,就那么一下子散去了,放空了!当兴奋与明亮尽数消失,这个人的眼睛就没了生机,只剩下空洞。而他还活着,即便没了趣味他还有身份,目中的空洞藏蕴着深深深深的“死”。 死气无尽的双目!只有传说里的阎罗神君或者强大冥王才会有的:死目。 那时苏景的目光让三猫心尖颤颤,从昂然兴奋到空洞萧杀这瞬间的变化让三猫心尖颤颤。很快苏景的目光就重新“充实”回来,可小小仙子总也忘不了那份空洞和死气沉沉。 之前两年,纵使苏景心中怀疑,毕竟“中土、笑语、三瞳、阳火”几处关键都扣合得严丝合缝,所以苏景还是会从心底盼着:不听就在玲珑坛。希望为因,破灭了,所以失望。 苏景当然不会轻易放弃,可再怎么坚持、坚强,也还是免不了失望时心中空落落的难受。心空了,眼睛也空了,他很想不听。 可身前事情未了。蜂侨怎会三瞳环套、为何“借目”于蒸莲,这场征亲又是怎么回事,苏景疑惑得很。以嘉禾、三猫所知,征亲就是征亲,娘娘心疼爱女、觉得她没个像样的神仙伴侣娘娘不踏实,这才有了今日盛事。 嘉禾、三猫不知内情,在芙蓉须弥天中,两个仙子又受到一场“惊吓”,苏景攻杀僧人的手段惊人,这一重自不必说,若非惊人他也打不下芙蓉须弥天;待到苏景刑讯内中妖僧时候,得来的一个消息,实实在在地吓到嘉禾和三猫了:欢喜罗汉与蒸莲娘娘轧了成千上万年的姘头,老相好了。 在玲珑弟子眼中,蒸莲娘娘圣洁崇高、冰清玉洁,哪想到她会有奸情,且还是位大德高僧……哪门子大德高僧,苏景杀人从不手软,不过他不喜“连坐”之罚,轻易不会牵连无辜,三天前他奔袭芙蓉须弥天途中还不确定什么,但到了地方探出、看出、也审出所谓圣地不过是个淫窟,穿了袈裟剃了光头的邪魔罢了。 蒸莲与芙蓉欢喜的事情,在玲珑坛内是顶顶机密,在芙蓉须弥天却人尽皆知,妖僧间彼此吹嘘的谈资罢了,不过大家有默契,这种事不会外传。 苏景所知到此为止,最后真相还是得着落在玲珑蒸莲、芙蓉妖僧身上。 玲珑真境内,苏景终于将目光投向了妖僧与蒸莲:“你俩好了多久了?” 妖人闻言微惊,但也只是稍稍错愕而已,蒸莲娘娘努力宁静心绪,说话时候语气平顺:“阁下与我玲珑坛为敌,此事必有内情,还请你直言相告,或许……是误会,且蒸莲并非不识进退之人,若过往时候真有得罪地方,我愿请罪、必悔过。” 为了抢亲闹出那么大动静?那不可能,蒸莲说什么也不信。 “哦。”苏景应了一声。 蒸莲言辞中讨饶之意再明白不过,她服软芙蓉须弥天妖僧就要扮一扮强横了,沉声道:“西天极乐之下诸多净土,芙蓉须弥天是为其一,你突袭净土已然闯下弥天大祸……但、我佛慈悲!天下无不可恕之罪,无不可救之人,何况你本为罗汉身份,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哦。”苏景又应了一声。 等片刻,见一双妖人都不说话了,苏景才再次开口,这回他望向了玲珑坛“七仙女”:“你们啊,真被她害死了。”苏景指了指蒸莲。 苏景说话平平静静的,可是不知何故,那个“死”字自他口中吐出时候,“七仙女”只觉心惊肉跳!不等她们搭话,苏景突然一声叱咤,纵身起、手中长棍重重砸下。 一动皆动,苏景动法,身后剩下的十六罗汉齐齐出棍!裘平安姑侄、黑风煞小十六四位妖仙同时引声长啸,施妖法催灵宝,入战! 摩天刹罗汉阵法玄妙,只消凑足三位罗汉之数即可结阵,此刻少了个长眉罗汉,也照样结阵……罗汉阵,四巨妖,众人全都攻向玲珑坛八位首领摆出的阵法,无人去打妖僧。 妖僧欢喜罗汉却不敢动……因为还有一个人留在了原地,蚀海大圣。半人半蛇的凶狠小子抱着膀子冷视妖僧,尾巴尖还在一甩一甩的,不知是不是觉得无聊。 即便湘大先生被蚀海这样盯住也不会轻举妄动,何况一介妖僧!欢喜罗汉不敢动、他身后的大佛也不敢动。 这边不动,那边攻向玲珑八仙的阵势又是何等惊人!玲珑八仙必败,只看能坚持一盏茶还是半炷香了……半个呼吸都未能坚持!眼见一群凶物杀到,玲珑八仙咬牙顽抗,急急调整阵法意图守御,哪承想敌人冲到近前时候,突然又多出来好几个。 那个金色长裙的女子哪来的?那头三足乌哪来的?那两个金头发红头发的小子哪来的?还有那条死气沉沉的金红大龙……这些怪物都是哪来的! 一群元神都是苏景放出来的,金红大龙是十六老爷吐出来的。苏景、十六,主仆两个一机灵一懵懂,但“临阵叫人”的坏心思是不存分毫差别的。 凭空多出一群厉害人物,直接动法击向玲珑阵法薄弱地方,蒸莲与七仙女猝不及防,阵法顿时被击溃。 不是蒸莲等人斗战经验不足,只因她们本来就无胜算,必定会败、困兽犹斗而已。 明明对方已经赢定,必败者只求尽人事听天命而已,然后赢定了的人居然还搞花样做偷袭,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了啊!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比找到他更快乐 蒸莲娘娘只觉巨力轰动,哪有逃命机会,只有闭目等死……未死。袭杀至身的凶法化作清风一阵,散去了。蒸莲有些纳闷地重张双目,这才发现阵中就剩下自己了,另外七仙女不知去向。 “七仙女”被抓了,由十七罗汉、阳三郎、裘平安等人押入黑石洞天。跟着七仙女眼前人影一闪,苏景神识投映入洞天,仍是之前那句:“你们啊,真被她害死了。” 说话时苏景抬手在半空挥舞几下,玄力凝于指尖,划过空气留下道道痕迹,片刻间画好一枚“剑符”。 无法无劫,空有个样子的剑符,但足够清晰了,玲珑坛七仙女乍见此符只觉眼熟,很快恍悟:这就是“笑语仙子”的裙上符篆! “她裙上那道符,原本是我画的。”苏景收手,望向“七仙女”:“蒸莲说什么都别信……其实我就是冲这场招亲来的。招亲是蒸莲搞出来的,玲珑坛灭门之祸也因此而来。” 苏景笑了笑,又次重复那句话:“你们啊,真被她给害死了。” 七位玲珑老仙子面面相觑。 大对头、大阴谋、大恐怖……原来都想多了啊,强敌突然杀上门的原因居然这么简单,这么直接。 整套招亲戏码都是蒸莲娘娘搞出来的,没有这件事自然惹不来苏景这个魔头……便如这个小魔头之言:玲珑坛从上到下所有仙子,都被蒸莲害惨了! 七位老仙女对望片刻,最年长者轻轻咳嗽一声:“小仙尊刚刚飞升时间不长,蒸莲也好,我等也罢,实在不知阁下与笑语娃儿的关系,这才做出了招亲的荒唐事,如今小仙尊已经严加惩戒,咱们也都知道错了,何况笑语娃儿安好……” 啰啰嗦嗦,不外告罪、讨饶,苏景听过几句摇头打断,发问:“你们都晓得蒸莲与妖僧的私情吧?” 不是凭空乱问,之前苏景揭穿蒸莲和妖僧的私情时,“七仙女”虽面露惊诧但无人去看蒸莲或者妖僧,当时她们的目光只看苏景,由此明白得很,“七仙女”的惊诧并非那两人的私情,而是:这个苏景怎会知晓此事? 蒸莲私情瞒得过那些晚辈,却瞒不过她们的,也根本不会瞒她们,大家是一块池沼里的泥鳅,谁也不比谁干净多少,谁也不必假装清高。玲珑坛七位长辈默然。 苏景的兴致却是极好的,他的眼睛很亮,问:“真要和玲珑坛陪葬么?” 七个老仙子继续沉默着,不知该怎么回答。陪葬是万万不会的,可就这样放弃辛苦千万年才攒下的家底,也实在不情愿。片刻后,七仙女中一人开口:“阁下非要诛灭玲珑坛么。” 攻打玲珑坛,苏景的道理不少,比如小师叔心胸狭小、才到地方就被坛中仙子看不起了,他不爽快;比如苏景混世魔头的性子,初时误会自家媳妇被人招亲了,他要大大的发一番脾气;比如蒸莲请来的帮手看似圣僧实为邪魔,他还拘押了大鳌高僧,惹出了苏景的脾气;比如蜂侨“借目”于蒸莲却不与自己相认,内中必有古怪……可最最关键的,苏景真的要诛灭了玲珑坛么? 若他真已下定决心杀灭此地,之前十八罗汉攻破玲珑仙子大阵时候也不会留手收力,大群玲珑坛弟子也不会只是重伤下场了。 至少到现在为止,玲珑法坛被打得狼狈不堪却未死一人;至少在把事情经过弄清楚前,他还没打算在玲珑坛大开杀戒。 苏景当然不会告诉对方“我还没定议,先吓唬着再说”,他笑笑不说话。 洞天内安静得很,七仙女见他不作回答,又复低头沉思。再过几息功夫,其中一人在无意中扫过苏景一眼时忽然发现他的装束变了。 衣衫可随心意变化,修行人一个心思就是一身衣服,换个装束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习惯使然,那个老仙子还是多看了一眼……就一眼,随后便是失声惊呼,惊呼过后她就更夸张了些,双膝一软咕咚跪倒在地:“冥……王驾在上,小人叩拜,不知王驾真身小人有眼无珠罪该万死!” 好端端的忽然跪了一个,另外几位玲珑仙子纷纷诧异,其中还有两人叱喝“你这是作甚”,可是等她们听过了同伴之言,看过了苏景衣衫,先是面色骤变跟着再无犹豫,齐齐跪拜。 苏景更袍,冥王升位。 一件袍子而已,却让苏景身后一下子添出了个“庞然大物”。 不敢不跪,仿佛凡人拜观音、百兽见龙凤,地位差别实在太大,冥王面前谁敢称尊。惊愕同时七仙女恍悟,难怪了,难怪潇潇大帝对他以礼相待,难怪嫁衣天魔对他默默守护。 苏景向旁边迈开两步,不受她们的跪拜:“想要你等膜拜,先前我也无需藏袍了,都起来吧……仍是先前所问,你们得给我个答复了。” 穿上了袍子,苏景就是冥王。苏景显露自己最值钱的身份只为告诉对方一个简单意思:事情或许不大,可玲珑法坛得罪冥王了。 莫说事关大姑娘,就是一针一线的小事,得罪冥王也只能有一个下场,玲珑坛毁定了、没得救。 还讲什么道理,还说什么缘由,惹到了冥王,无论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足以“圆满”一项灭门大罪。 既然没得救,还要给它陪葬么? 见过苏景王袍,“七仙女”不知是该绝望还是庆幸,前者是因心知肚明自家基业必毁,后者却是……听王驾之言,她们可以活? 袍上赤蟒摇摆起来,缓缓游出苏景身袍,围住七仙女起伏翻飞,苏景明白她们的顾虑:“不穿此袍,我行事随心随性,想变则变说改就改。王袍在身时候,本座一诺,万万金银、万万性命、万万世界万万年头无改!” 空口无凭,可金口呢。阿骨王袍在身,苏景金口已开:“我只求招亲真相。说实话就不用死。” 再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了,七仙女之首立刻开口:“启禀王驾,如您所见,所有事情都是蒸莲……都是那个贱人搞出来的!” “她与欢喜罗汉奸情久矣,狗男女初相处时她还年轻,颇有几分姿色……”但容颜易老,仙人坐拥无尽寿命,想要永葆青春也非易事,缓而又缓蒸莲老了。 今日蒸莲娘娘成熟如蜜桃,自有她的风情,奈何芙蓉须弥天的欢喜罗汉不喜成熟妇人,他更爱青春女子。只是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久了,即便蒸莲老了些,妖僧色、欲之心渐淡,欢享万年的情分还在的。 蒸莲对此不甘心的,她一直在想办法,且她真的找到了一桩好法术——换分身,妩媚身。道理简单得很,寻一个年轻漂亮的仙子,抹其魂杀其魄,蒸莲则放弃一尊分身,以分身中的神魄入主这具新的身躯……很像夺舍,但蒸莲本尊不改,是把一个漂亮仙子炼成她的分身。 若此术成功,蒸莲娘娘就有了两具不一样的身躯,凭“年轻仙子”的姿色,何愁绑不住妖僧的心呢。 道理简单,可施行起来绝非易事,先是蒸莲要寻的合适“分身”非得是天生媚骨之人,且不能超过三千岁、必须是无瑕疵处子身,这是法术限制,想要炼分身就非得寻得这样的人不可。 这样的人又上何处去找,蒸莲没办法,去往芙蓉须弥天找欢喜罗汉商量此事,妖僧听说蒸莲要为自己收炼一个天生媚骨的处子仙女,如何能不欢喜,不过找不到人说什么都是空话。 此事妖僧是要出力的……不是帮着蒸莲寻人,而是动用自己在仙天中的关系人情,求得高人施法,为蒸莲娘娘牵出一段“机缘”:有朝一日遇到一位三千岁未满、媚骨天成的处子仙女的机缘。 听到这里苏景微扬眉,强牵机缘无异改命,无论放在何处皆为逆天重术! 受高人法度,蒸莲娘娘得一段机缘在身,终于四百年前遇到“笑语仙子”。 随后事情,表面看上去与传闻相同,“笑语仙子”拜认蒸莲为母,母女和睦相处甚欢。实际里蒸莲已经暗暗施展她的算计,对“女儿”送灵药、指点功法修行等等,若不知内情无论怎么想怎么看,都是母亲对孩儿的疼爱,其实却是蒸莲自己对自己的“换分身”的法术准备。 一个甲子前,诸般准备功夫完毕,蒸莲放倒“笑语仙子”,真正开始“换分身”的大术。 “但蒸莲那个贱人不曾想到的,笑语这孩子另有护魂绝技,自闭灵窍自封神魄,蒸莲进行到关键时候就不得不停下来了,”七仙子之首声音缓缓:“蒸莲的邪术我们不是很了解,但能明白的,她陷入两难境地!” “换分身”到一半发现拿不下“笑语”,双方神魄已经纠缠一起,若蒸莲驱神强攻则玉石俱焚,她会受反噬重伤,分身废掉、本尊重创,“笑语”身魂俱灭;想要就此收手倒是可以的,不过“笑语仙子”的真魂会顺势欺过来,反倒会把蒸莲的一座分身霸占下来,蒸莲偷鸡不成蚀把米,绝不甘心的。 另一位七仙子接口:“蒸莲与笑语就此僵持,不过蒸莲被困住的是分身神魄,本尊行动无碍;笑语孩儿则化身一团烈焰,被封印一尊宝瓶内,失了自由。僵持一阵,蒸莲找到了一重破局关键。” “因两人真魂纠缠,蒸莲能看到一些笑语孩儿心中秘密:笑语心系一位身具阳火之威的剑仙,若能将此人找到或能松动这孩子的心防……真魂之争,心境尤其重要,稍有松动便会影响大局。” “在蒸莲的算计中,最好结果莫过找出此人,再将他斩杀于笑语眼前,如此笑语心防必定崩溃,蒸莲当能大胜、成功换下分身。” “可要找出这个‘阳火之威’的仙尊无异大海捞针,蒸莲再次去往芙蓉须弥天找欢喜罗汉商量,妖僧就出了个‘代女招亲’的花样来。” “当时蒸莲还觉得这种计策不会有什么用处,但妖僧另有道理:机缘二字,牵扯无数,你只看到手中一根线,却未看到那根线牵连的天罗地网。你与笑语的机缘相牵即为你手中一线,焉知线后大网中没有那个‘阳火之威的小妖’,凡事只管放手去做,其他不必多想,自有机缘牵引。” 妖僧之言听上去云山雾罩,可事情发展也确如他所说,牵一线而动全局,身具阳火之威的小妖果然被“牵引”而来! 玲珑七仙女说话不停:“蒸莲与笑语真魂牵扯,是个僵持局面,但那孩子只是拿捏住‘玉石俱焚’这重关键,实力上到底还是贱人占了上风。待到招亲时候,蒸莲能够‘夺目’笑语,以自己双目强牵笑语双目,不容得那个可怜孩儿不看、不见。” 话说到此,真相明白大半,不是蜂侨“借目”于蒸莲,正正相反的,是蒸莲“夺目”于小蜂侨。 而蜂侨灭情,自断情根以证道,她看到了苏景却不动心澜,与看到陌生人并没什么区别,是以蒸莲的算计根本就是错的,不可能会得逞。 苏景心中仅剩疑问只在蜂侨自身了:为何她会目环三瞳,为何她要自称笑语……这件事从别人口中无法得知,只有去问蜂侨自己。 “多谢。”苏景对七仙女点点头,左手扬起两根手指头晃晃:“两件事要和你们说明白,其一,她本名不叫笑语,她叫蜂侨,我和她交情不错、欠过她一条命。” 在十一世界时候,蜂侨曾相救不听。 救不听就是救苏景了,虽不常提起,但苏景自己晓得,他欠过蜂侨一条命。 七仙子还礼,不敢领受冥王口中那个“谢”字,至于“笑语”“蜂侨”她们倒是无所谓的,那个小媚仙叫什么都无关紧要。 苏景摆摆手,继续道:“另一件事,我的王袍是假的。” 王袍若是假的,冥王就是假的,金口就变回了空口……苏景笑了,七仙子闻听此言时的神情落在他眼中,让他觉得真好看啊。 苏景发笑时,几位大圣十六罗汉蜂拥而上! 事无对错但人分善恶。 善恶分别很多时候真不那么绝对,比如玲珑坛中普通弟子,她们不知内情,她们平时自居身份小小嚣张是有的,但也没什么出格恶行,如何分辨她们善恶?苏景分不出来;可是善恶之分有时候又特别简单,比如七位老仙子,或许她们没在困杀蜂侨的事情里做什么,又或许她们自摘干净、不提自己曾出手相助蒸莲,不过不要紧的,苏景懒得追究,她们知情甚详又与蒸莲姐妹相称,那就足够了、足够她们去死了。 …… 七仙女消失、再出现。相隔燃香光景。 消失的时候七个万寿无疆的仙家,出现的时候七具全无生机的尸体。 苏景将尸体挪出洞天,摆在妖僧与蒸莲面前:“咱们快一点,我还有事。” 一对妖人瞳孔猛缩,蚀海却全无“重点”、问苏景:“你有什么事?” 找人,找不听。初入仙天时,对“玲珑招亲”能找到不听抱了很大希望,希望落空时候,心中思念就像野火一样燃烧起来,即便他杀人时再怎么凶、他击溃邪魔时笑得再怎么开心,这野火还是烧得他心肝都疼。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不听,可是不想等了,只待此间事了他就要去找不听,哪怕大海捞针。 对蚀海所问,苏景并不隐瞒:“启程去找不听。” “哦。”蚀海应了一声,旋即半人半蛇的小子陡然化作巨大洪蛇、急扑芙蓉须弥天欢喜妖僧。 …… “苏景,你猜我是谁!” 同个时间,万万里相隔遥远。就在苏景弄清招亲经过、真正要了断此事的时候,在仙天中另个角落里,不听正在一座仙坛外大喊。 一如四百年中每次呼喊,不听的声音开开心心、满满希望。 和这四百年里绝大多数的呼喊一样,前面的仙坛静悄悄的,并无回应。闭着眼睛的漂亮仙子等了一小会,面上的笑容浅淡了许多,可总还有几枚轻巧的笑纹在坚持着、强撑着她的笑。 在“找到他”之前,一定是“找不到”的;在“找不到”之后,就应该是“找到他”了吧——不听心里又次念起这句拗口怪话,这是极好的安慰和鼓励。 没人理会她,她不叹气,转过身准备再去下座仙坛,忽然一道影子从她手心里跳了出来,小小囡囡显身,绑了铃铛的满头小辫子分外醒目。 小贼跑出来,旋即身化青光,直接向着前方法坛冲去。 不听不阻拦,小贼一向很乖很听话,除了她要做贼的时候……小贼对宝物的灵觉是天生的本事,突然显身必是察觉前方仙坛中有什么了不起的宝物。 可即便小贼做贼,做的也是不听家的小贼,这么乖的孩子为什么要管啊。所以不听只是嘱咐:“小心啊,别让人家抓到。” 小贼摆了摆手,脸上并没有平时做贼时候那份谨慎,反倒是惊讶更多些,两三个呼吸中已然遁入前方仙坛。 这座仙坛从外面看上去,是一朵妖冶的紫兰蔷薇,很大,三千里的蔷薇花儿,在凡间是不可能见到的。 但当小贼飞入“蔷薇”时,妖冶的巨花就如个气泡般,在“啵”的一声轻响中爆碎了。幻象破碎,花儿不再,三千里蔷薇变作三千里土疙瘩,其色殷红如血。 出乎意料的,这座仙坛只有一重幻象包裹,并无禁法守护……曾经有过,如今没了,因此间已经变作一片死地! 赤土之中,伏尸随处可见,无一例外都被抽干体液,皮包骨头的干尸。 不听稍显惊讶,她闭着眼睛,但真识散出,仙坛情形尽落心底;小贼神情颇为复杂,紧张忐忑和由衷兴奋混在一起,她转头望向了不听。 无需开口不听就晓得她的心思,直接问道:“挂这个铃铛,须得多少时间?” “二……二十年。”小贼目光闪烁。 “说实话。” “三百年。”小贼说实话了,满脸期盼,地心那个东西真的不得了啊,可只凭她自己这个铃铛挂不起来,非得有不听相助不可。 不过让小贼惊喜的是,不听只是略略思索一阵,就点头答应了她,陪她留在此地挂一个真正了不起的铃铛。 宝物固然让人动心,但不听真正要停留一阵的原因是……“好累啊”。坚强不表示不会累,这疲惫来自心底、会腐蚀灵魂的,她想歇一歇。再就是……或许真的心有灵犀,万万里外苏景说“我要找她”时候,不听忽然想到了一件比着“找到他”更让自己快乐的事情:被他找到。 嗯,“找到他”不如“被他找到”来得更开心。 小小丧修,你好歹争口气吧……不听心里念叨着,眼睛紧闭着,催动云驾于小贼一起遁入前方仙坛。 我等你三百年。 三百年你若不来……我就接着找你。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情根情花 “慢慢慢,凡事总有商量。我玲珑法坛究竟得罪了什么人,究竟所犯何罪,还请仙翁告知……”蒸莲急道。 “仙翁毁我芙蓉须弥天,杀我佛门弟子,这其中定有缘由,万望仙翁告知,错可改正罪可弥补……”妖僧开口。 “可是因为我们玲珑坛与芙蓉须弥天走得太近了,这才引来仙翁震怒?苏仙尊明鉴,我与欢喜罗汉确有私情,可也止于情、欲二字,他们芙蓉须弥天究竟做过什么,与我全无干系、与玲珑坛全无关系啊!”蒸莲真的不想死,语速奇快语气恳切。 “贱婢住口!我芙蓉须弥天遭灭门横祸,皆因你而来!再请苏仙翁听我一言,灭门已是雷霆惩戒,小僧真的知道敬畏、知道悔过了,求仙翁慈悲,看在同为我佛弟子的情分上,看在小僧六万年如一日早午晚功课从不敢间断的虔诚上,饶过小僧这一回。” 蒸莲、妖僧两人陷入暴风骤雨般的攻势,一边苦苦支撑,一边开口哀求不休。 不求,绝对打不过,只有死路一条;求也没用,反而牵扯了心神削弱了战力,死得更快。 没能说上几句话,蒸莲的肩膀与后背各中摩天刹罗汉一棍,脖子上又被小阴褫咬了一口,当下明白已然重伤无救,口中哀求就此化作凄厉嘶嗥:“苏景,你究竟是什么人!究竟为何非杀我不可,敢不敢让你家蒸莲奶奶死个明白!” “好吧。”苏景终于开口,声音平平静静:“不妨给你几处提点:齐喜山、紫桐宫、莫耶地、西海刹天摩……腊月初九离山中!” 齐喜山,小丧修与小妖女初次相遇地方;南荒剥皮国紫桐妖宫,苏景再次见到不听之处;莫耶死地之行,苏景照顾着小不听、不听真正开始依赖苏景的过程;西海刹天摩,分别多年各自修行各自历险后的再次重逢……至于腊月初九离山中,两人携手并肩、终于做成一对快活道侣的良辰吉日! 要不是因为不听,苏景不会跑这一趟。 仙翁提点的处处都是关键,可蒸莲娘娘哪里知道“齐喜山”“紫桐宫”“莫耶地”都是什么跟什么。 到最后生无希望蒸莲只求死个明白,要弄清楚自己究竟为何死掉,是为身死后最后一点执念做个寄托。只要有这一点执念还在,凭她的修魂秘法,哪怕魂飞魄散了也未必没有再转活的希望,这是个微小到几乎忽略不可计但此刻她唯一能够拥有的机会。 总算盼来了“提点”,蒸莲娘娘精神一振,可是怎想到竟然是一连串让她更糊涂的东西。 “你……消遣……”最后那个“我”字尚未出口,蒸莲周身鲜血迸溅,肉身被彻底打碎,神魂直接被苏景抓住丢入鬼袍,瞬瞬魂中所有意识被洗去,变作最最纯净的魂力滋润于袍。 身死道消之后又遭魂飞魄散,蒸莲死得再无痕迹,到死她也不晓得自己究竟犯了何罪,惹了什么人。阳三郎则追住蒸莲死前牵挂于身的一道法术气机急追下去。片刻后苏景得阳三郎“传神”回报,镇压蜂侨的宝瓶找到了,蜂侨化火被困其中,但也只是被困而已,人完好无损。 蒸莲死时,芙蓉须弥天欢喜罗汉的那尊万丈巨佛已被彻底打碎,妖僧自己被蚀海所化洪蛇紧紧缠住,一身法力都被击溃,再无挣扎余地。 洪蛇的猩红蛇信正一下一下地舔着妖僧的光头,好像小孩子舔冰糖葫芦的样子。 “我佛如来虽远在西天,但佛祖开目则见天下事,佛祖提耳可闻宇宙声!妖人,你屠灭芙蓉须弥天,毁去我佛驾前一方净土,犯下不赦之罪,必引动我佛降魔之怒,你死无葬身之地……死无葬……” 话没说完,妖僧的光头被洪蛇尖牙洞穿,跟着蛇信探入一搅一卷,全身血肉连同元神一起都被蚀海吸干。 妖僧亡,妖法破,被他镇压的鳌渚大士一个跟头甩出了妖僧的袖子,身形一转化作巨佛模样。他不知外间发生何事,正待怒吼……忽然看到苏景、蚀海、裘平安等人,大鳌愣住了。 直到身死,妖僧与蒸莲都不知道自己为何惹来杀身大祸,他们根本不觉得自己的囚徒与苏景有莫大牵连,自然想不到用鳌渚或者用蜂侨来威胁敌人。 不过话说回来,真要威胁了也没什么用处,杀灭芙蓉须弥天时那道“当头一轰”之术,足够苏景救人、杀敌。 苏景含笑与鳌渚大士见礼,跟着裘婆婆上前为鳌渚解释事情经过,十六嫌裘婆婆说得不够清楚,忽啊忽啊不停从一旁补充地仔细。 补充来补充去补充的都是“忽啊”,好多的忽啊,时而单蹦时而串联成串。 玲珑宝瓶上有封禁之法,苏景驭“金乌摧禁”之咒去攻禁法,同时眉头微微皱着。裘平安见状问道:“咋了,瓶子打不开?” “瓶上禁法不值一提。”苏景摇了摇头:“我在想妖僧死前之言……太理直气壮了吧。”说着他把目光投向了自己人中最最了解仙天宇宙的蚀海大圣。 蚀海已经散去本相,重化半人半蛇的凶蛮小子,正舔着嘴唇回味着妖僧的味道。见苏景望过来,他应道:“我以前也没去过西天,佛门具体什么样子不是很清楚。想要见识佛门景色,等咱把人都找齐了后一起去趟灵山就是了。” 苏景又望向鳌渚大士,后者知道他想问什么,不等苏景开口他就摇了摇头:“我升佛但未到西天,而是去了一处名唤‘白象明灵州’的佛家净土,那里的高僧大德皆如我这般,为妖精参禅、修持有成之辈,看上去一派和气其实骨子里都冷漠得很……这也不能怪他们,我佛弟子本应四大皆空,人情冷暖为障不该挂在心头的,只是我在西海时候一家老小热闹惯了,在那处净土中待得稍久便觉无趣,干脆一个人出来转一转。” “离开净土后我曾去往西天极乐世界。既修禅有成来到仙天,总要去拜见佛祖的。到了地方,知客小沙弥客客气气的,可并不引荐我去见佛祖,何止佛祖,就是诸位菩萨大士、诸位僧法罗汉都见不到,只是领着我在‘前院’里转了一圈。”鳌渚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离开西方极乐,我也不想回白象明灵州去,就开始四处游荡了。” 跟着鳌渚大概说了下自己百年追踪芙蓉须弥天妖僧的经过,又道:“开始我只道妖僧假冒芙蓉须弥天的名头,不承想他居然是真的……芙蓉须弥天确是佛门在仙天中的一方净土……咱们啊,说不定真惹祸了?” 不是你、是咱们。 鳌渚居然还笑了下,千万年修行的大鳌,只有歪着嘴巴笑时才会稍显它海中霸主的凶悍本色。 一群妖怪中裘婆婆是最稳重的,缓缓开口:“佛家本为清净地,芙蓉须弥天藏污纳垢,想来佛祖也是不知情的。再说苏景本就有罗汉身份,杀灭了那群妖僧也是正视听之行,谈不到什么罪过。不过杀戮之后,最好还是去一趟灵山,把事情解释清楚……去灵山是应该的,但仍要如蚀海前辈所言,等咱们人齐了之后再去。” 寻得离山几位祖师爷,找到大小师娘、聚集中土世界诸位飞仙之人,再去灵山做个解释。万一那尊大佛不讲道理,大家也有抄家伙的机会。 苏景没说什么,就算现在人齐了他也不打算去灵山解释,有什么可解释的,找媳妇要紧。 几句话的工夫,瓶子上的禁法被苏景破去。这尊瓶子颇有神奇地方,否则也困不住蜂侨,不过瓶中法度重内轻外,苏景从外面摧禁并不费力。 瓶开火焰出,旋即火焰一转,蜂侨显身。 就是蜂侨没错,可她目套三环,分明是一双莫耶人才有的眼睛。 相见,蜂侨微笑,甚至不问事情经过,直接对苏景、对诸位大圣点头:“谢谢你们。” 这种事不必谢的,以大家的交情客套寒暄的话也不用多说什么,苏景直接问出心中疑问:“你的眼睛?” “在凡间灭情时得此一变。”蜂侨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跟着笑道:“变的不止是眼睛,还有名字啊。我是蜂侨,但灭情之后我也叫做笑语。” “笑语仙子是你的妻子,我也喜欢你、愿嫁你。所以我把自己当成了她。”遭遇生死大难,蜂侨不见狼狈;提起心中情意,蜂侨不见扭捏,就那么微微笑着、妩媚着,语气从容地说着:“这就是我的灭情之修。其实所谓灭情,灭的并不是情,而是欲。” “情根为欲;情花亦为欲。莫误会,欲指的不是色欲,它是欲望呵。想和你在一起是欲望,想做你的妻子是欲望,求之不得心不堪扰更是欲望。‘情’所依所显,都是‘欲’,断欲即为灭情,其实情还在,只是没了欲后,情就变得安静了、纯净了,再不会困扰我。” “可欲望也一样不是能灭掉的,欲与人同根生,没了欲就没了人,没了人还是说什么仙?”蜂侨耸了下肩膀,从眼睛到神情都变得顽皮了,哪像个仙,分明是个小女孩:“灭欲无异自毁,那又何谈‘灭欲’?其实特别简单,可以说这法子是返璞归真,也能说它是物极必反,欲到极处即为欲所熄时,我把自己当作了笑语,我就成了你的妻子,心欲已极就是已了。欲了了望了了,我心满意足所以一切寂静,一切都好起来了。”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不分对错,只看因果 情永在,无以灭。 欲难断,唯有入极。 苏景从未想过“断情”,离山也是入世修,上至九位开山师祖下至普通弟子全都注重“情义”二字,是以苏景从未想过“灭情”修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直到今日再遇蜂侨,他才晓得……灭情?至少在中土世界,根本就不存真正灭情这回事。 蜂侨把自己想象成了不听,这种“想象”并不绝对、并不会迷失自己的智慧,只是一种让自己心安、心静的办法,这是她的修行。看似自欺欺人,但真正了解自己的那个人永远是她自己,旁人见她可怜她却平静自处、自得安乐,那究竟是她真的可怜还是以为她可怜的看客可笑? 无论如何,这都是她的修行。 在飞升时得目变。飞升时她已是仙,从凡俗意义上讲她可以心想事成,蜂侨把自己想象成了不听,由此得了一双莫耶人才有的眼睛。由此在天外遇到不相识之人时候她会自称“笑语”。 蒸莲妖女的算计、玲珑法坛招亲,整件事情里蜂侨都是个受害者,她从未想过会给苏景再添什么麻烦。 麻烦到他了? 可是也无所谓的,蜂侨笑笑,他救了她蜂侨会道谢,不过一定不会说对不起。大家都安好,没有谁对不起谁这回事。 “能再见你真好。”蜂侨眨了眨眼睛,环套三瞳忽然散去,她的眼睛又变回原来模样,静静望了苏景片刻,忽然又吐了下舌头,欢声笑:“看看看,一做回自己就道心不稳了吧!” 就在笑声中,她的双眸再次恢复“三瞳相套”,她重新把自己当成了“笑语”,对着苏景摆摆手:“走了,莫送。” 说完她又对智慧天诸圣、鳌渚大士等人深深一躬,就此飞天,离开了。没问苏景现在落足何处,没留下灵讯联络的法器铃铛,便如当年到莫耶与苏景去见最后一面:今日之别、再会无期。 蜂侨走了,她以一种苏景永远想象不到也理解不了的方式修行着,逍遥着。 苏景对她的背影挥了挥手,他能看出她宁静快乐,这便足够…… 蚀海大圣望着蜂侨离去方向,阴森笑道:“这个小女娃的心持很有意思,若她真能就这样得了安乐自在,将来的成就怕是不得了!” “主公何时启程寻找主母?黑风煞愿做追随!”大黑鹰转开了话题,对苏景躬身抱拳。 裘平安迈上两步:“我跟着一块去呗。” “忽啊忽啊!”十六老爷直接蹿到苏景脸上了,它也怪想不听的。 蚀海大圣也说要做同行,不过苏景摇了摇头,小光明顶与智慧天结成死仇的大好局面他可舍不得毁去,再说此行大海捞针,至少在有个确切消息前,身边多出一群凶猛大圣也没什么用处。 在智慧天做土皇帝多逍遥,蚀海大圣才不会强求追随苏景,见苏景拒绝随行,蚀海嘿嘿一笑:“所谓找人,其实即使四处乱转游荡宇宙。这仙天宇宙,你说它太平它就太平,你说它险恶却也险恶无边。” “请大圣指点。” “仙天之下,只有因果不存对错。”蚀海的一双蛇目若有玄光。 因果为佛家说法,蚀海的话让刚刚得脱自由的鳌渚皱起眉头,伸手指了指芙蓉须弥天欢喜罗汉的尸体:“几座女仙法坛,都被这妖僧毁了,多有仙子遭他玷污、又被他夺命。那些仙子之前根本不识得妖僧却遭横祸,因果何在?” “不如他强为因,被他侵为果。”一对不算太长的毒牙龇出,蚀海笑,似是觉得鳌渚修行修傻了,居然问出这等愚蠢问题。 “这又算什么因果……”鳌渚摇头,可话说一半时才发现自己心中并没什么有力言辞可说,蚀海的歪理让他不服气,却不知该从何处反驳。 蚀海懒得再解释什么,他没兴致给佛门弟子讲道理,蛇目一转重新望向苏景:“道理这种东西,说破天也没什么味道,你自仙天中游走一阵自然就晓得了,反正你记得:凡人慕仙,是以个个都把神佛想象得美好无边,但仙天中根本没有善恶之说,自也不存慈悲之心。你杀人,就是他该死;你被杀,就是你该死,如此而已。” 提点不过三两句,蚀海收声不再多做解释,如他所言,仙天之中“仙”是什么样的仙、“天”是什么样的天,自己去闯荡一阵自然就会了解! “多谢大圣。”苏景越想越觉得“只有因果不存对错”这八个字有意思。 不是“很有趣”“我喜欢”的有意思,而是“很新鲜”“没见过”的有意思。一阶一阶一景一景,如今攀到天外来了,苏景拭目以待。 不多问,自己去看就是了。苏景转头望向玲珑坛众多仙子,这些人个个身受重创,沉浮于大湖中,连逃跑的力气都不存,此刻见苏景望过来,个个面上显出紧张之色。 “都去智慧天吧,以前怎么修行以后还怎么修行,只要不生歹念照样可以清净逍遥,可好。”苏景问。 但他问的不是玲珑坛一群仙子,只看过她们一眼后,他就重新望向蚀海大圣。 大圣笑了笑,老样子:无所谓。蚀海的性子虽毒但也有豪迈一面,他晓得苏景的为人,这些女子弄回去,她们不生歹念,智慧天就给她们一个清静安乐,没人能欺负她们。 黑风煞心里笑开了花,不由想起当年苏景从南荒带回大群妖姬“放养”天斗山,如今情形何其相似。不过大黑鹰总算是成仙了,没再像上次那么没出息“哈”的一声笑出来。 裘婆婆一挥大袖,大群身遭重创的玲珑仙子都被她收入袖中。 苏景和蚀海又低声商议几句,随后蚀海扬手打出一道讯息…… 天外群仙都等不耐烦了。 自从浪浪、相柳两位大圣先后逃亡,玲珑坛就再没动静了,可要入内去看一看是无论如何不敢的,不用想也知道里面打得正凶狠,能成仙都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没人去会找这个倒霉。 正等得急躁时候,忽觉滚滚妖威自身后冲荡开来,群仙回头一看,远天处浩浩火光翻卷,一队古怪乌鸦正裹身烈焰中,向着玲珑法坛急急急急杀来! 猛然间,一个刺耳声音响起:“智慧天、火鸦大圣乌上一在此,闲杂人等退避,莫挡你家大圣行军!” 一人开口过后,只听得轰轰吵闹冲天而起! “乌上一,你什么意思,只报自己的名字,不提咱们九十七个人!不提别人也就罢了,我乌上三十八你都不提!”乌上三十八大喊。 “你自己没长嘴巴么,自己的名字自己报啊!”乌下一是乌上一的娘子,替夫君开口辩驳。 “下一姐姐,上一姐夫可只报了自己名字,他连你都不提呢。”乌下四十二提醒乌下一。 “火鸦大圣乌上三、乌下三驾到,尔等还不退让!”乌上三放声大吼,他没忘了媳妇……四十九对比翼双鸦,斗战本领不可知,总要打过才晓得;可说话的本领,放眼仙天几人能敌!无边聒噪之中,九十八位凶悍妖仙杀入玲珑坛。 外间群仙大都没见过乌鸦卫的威风,一时间目露惊骇、彼此间面面相觑。 又过了盏茶功夫,玲珑坛中爆起轰动巨响,外间仙家清晰可见,玲珑坛那幅“水墨画”开始急急颤抖起来,一道道灰黑色裂璺迅速爬满“画面”,谁能不明白这座仙坛即将崩溃。 突然间一个人飞出来,背撑乌黑双翼、手执秘法长棍,不是苏景是谁。群仙急忙打醒精神,正待上前问礼叙话,不料苏景周身阴风旋舞,瞪目怒叱:“全都与我闪开!” 只叱骂还不算,手中法棍也抡起来向前打去,等不及前方仙家让路竟要逞凶动法、为自己开路。 总算挡在他前方的仙家反应不慢,一见他模样不对急忙纵云闪退,及时让出了道路,苏景双翅猛震一闪而过。 苏景前脚才告离开,长声怒吼又从玲珑坛中传来:“走不了!”吼喝之下,化归洪蛇本相的蚀海大圣飞扑而出,裘平安化龙、小阴褫化龙,比翼双鸦纵火舞翅、大黑鹰周身精光缭绕,但最威风的非裘婆婆莫属,六千六百丈的巨大泥鳅身插四百对浑天巨翅、飞行中罡风浩荡卷起沙石无尽。 群仙再次错愕……小光明顶输了? 之前十八罗汉片刻工夫摧毁玲珑仙子大阵何等威风!不承想他居然输了!顷刻间有人恍然大悟,短短几百年时间里,智慧天插旗立字凶名远播,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更有些聪明仙家已经想通了“战况”:两强相争,开始的时候应该是小光明顶占了上风的,可是人家智慧天另有伏兵,相斗到要紧时候九十八位乌鸦大圣入场助战,苏景不敌败退。 苏景逃得快,妖精追得也不慢,转眼双方都消失于视线之中。群仙原本想要找苏景拉一拉情分的想法尽数落空。苏景才没心思和他们寒暄,否则也不会“败逃”。 群仙可都不曾想到苏景居然是这样收场,愣愣片刻也只有摇头苦笑的份,议论纷纷中彼此拱手就此散去。 苏景飞得奇快,路上不作丝毫耽搁,也没去回头招呼同伴,直接赶回他的小光明顶,寻找不听的主意不会变,但他还得先回来一趟再启程。 可是相距小光明顶只差三千里时,他的神情微微一变,前进身势突兀停顿:离开前他给小光明顶加持的护坛禁法被人破去了! 那禁法只是苏景草草加持,威力有限,可玲珑坛招亲之事才刚刚结束,苏景一路疾飞的速度不会比着“流言”慢上几分,他的威名应该尚未散播开去、小光明顶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又有谁会主动上门? 洞天中的阳三郎一下子来了精神,“啊哈”一声笑:“有贼上门,快回家看看贼还在不!” 苏景可没阳三郎那么毛躁,暂时隐匿身形,将一道真识遥遥打向小光明顶。不料真识才入境还不及仔细查探,突然一阵风吹来,风中藏妙法,迎上苏景真识后立刻将之吹散。 跟着一个声音自小光明顶中传来,从容、安稳、还带了些些笑意:“主人家回来了?快快请进,梅大久候了。” 梅大?两年前苏景听过这个名字,始终不曾忘记。再就是……这个梅大先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最后的狗,疯狗你好 两年前初入仙天的小仙“刘二垮”降服九合真人,将九合灵州占为己有、改名小光明顶,当时九合真人曾招供,他做的人头买卖只是大行当中的一个小门户,这一行的大掌柜名唤“梅大先生”。 六百年前“人头行”首领易主,旧主被击杀、梅大将整个行当都紧握手中。据九合真人所说,这个梅大比着旧主更贪婪,自他出任大掌柜,行内所有门户都被提高税赋,稍有不从便被击杀。 苏景夺下九合灵州,便是夺走了“梅大先生”的一座生意铺面,何况他还斩杀了曾来“收果子”的白牙娘娘。苏景知道对方不会就此罢休,两年里一直等着梅大先生上门,结果始终没动静。 不承想自己才出门一趟,梅大就来了。 苏景双翅一震疾飞入境,同时开口笑道:“贵客登门,盼望已久!” “嗯……我听你的说话怎些耳熟?”梅大先生的声音传来,他也觉得苏景声音耳熟,他也和苏景一样一时间又想不起对方是谁。 乌羽双翅何其迅捷,三千里弹指而至,苏景直接落入小光明顶中心灵境,才一照面,正大剌剌端坐前方的那个胖子就一下子跳了起来,满脸诧异:“晦气晦气,居然又是你!” “呸!”苏景比“梅大先生”更直接,一口唾沫啐到了地上:“我说谁能做这门下三滥的勾当。何必遮遮掩掩,没脸见人么?” 胖为幻,当年九合真人根本连“胖瘦”都分辨不出,更认不出梅大先生的真面目,可苏景的目力岂是九合之流能够比拟的,神目一凛金乌辨真,立刻看穿幻法,见得梅大真正模样。 梅大知道瞒不过对方,倒也大方,挥手撤散幻法,油光满面大腹便便的胖子不见,一个身形修长五官妩媚的和尚显现苏景面前,熟人了,施萧晓。 施萧晓就是梅大先生。专门捉拿刚飞升的新仙来“种果子”、提升自己修为的人头行大掌柜。 妩媚妖僧对苏景笑道:“不是没脸见人,是我做这黑道的买卖,非得高深莫测才行,要不镇不住那些小鬼。之前我手下还没人见过我的本来面目。” 说着妖僧摆了摆手:“你莫误会,我不是来报仇的,九合真人算个什么东西,白牙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家伙,不值得我亲自出手为他们寻仇。我跑这一趟只是想要回灵州,此间土质特别适合种植夺灵神木,就这么放弃了实在可惜。你晓得,我得找墨巨灵报仇,中土事后我也回不去墨巨灵那边了,只能另想办法,让自己变强再变强。提升修为不是件容易事,没办法了、就只好做起这种果子吃果子的勾当……杀了吧。” 毫无征兆中号令传出、杀伐起!施萧晓并非一人前来,三十余名仙家与他随行,提前埋伏于灵境各处,闻令便驱法驭宝向着苏景打来。 这些随行的修为远胜九合真人,当是“人头行”里的精锐。可苏景也非光杆将军,十六恶罗汉同时显身,结圆阵舞法棍迎击上去。 双方才一接战,罗汉圆阵忽然崩碎……他们自己散去了阵法。十七恶人得镜花僧本修佛家法力在前,又得摩天刹罗汉传承在后,那些人头行的精锐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恶人觉得结阵有些无聊,还得配合身法、还得兼顾进退,就对着这样的对手?还不如散了阵,各自撒欢抡棍打来得痛快! 罗汉棍下血肉横飞惨叫连连,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斗战。 看着手下精锐被迅速剿杀,施萧晓笑容依旧,并没出手的意思。 苏景忽然挥挥手,召回了所有罗汉,不再打杀了。这个古怪举动让施萧晓微一愣:“怎么不打了?” “让他们不敢再惹我就足够了。这些人还是死在你手里更让我开心些。”苏景似笑非笑:“你刚说他们没见过你的真面目。” 施萧晓忽然笑出了声音,左手单掌一翻、摊开。 他的掌心里居然纹了一枚梅花,调色精美、白中透粉的梅。 左掌向天,蔚蓝苍穹中突然玄光闪烁,旋即一朵花影显现。他的手掌倒映于天,掌心花儿也倒映于天。下一刻天空中的花影就变成了真的梅花,一朵、飘下。 真的是飘,很慢,可小光明顶中追随妖僧同行的“人头精锐”竟无一能逃,任凭他们如何施展身法飞遁、如何催动宝物相迎,都无法躲开那朵徐徐轻飘的梅花。 梅花轻轻落在他们身上,一个接着一个。花所过,身崩魂碎,施萧晓斩杀自己的手下眼睛都不眨一下。手下又算什么?今生此世他最好的朋友就死在他手里…… 施萧晓说,我做这黑道买卖须得震慑手下,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既然如此,那些见过他模样的手下都留不得了。苏景知道此人的行事手段,自不会给他当刀子。 梅花飘飘,施萧晓目光飘飘,继续笑道:“苏景啊,你这个人可真不好对付。聊两句再打成不……咳,莽撞人啊!”话说一半时候苏景已经执棍打来! 没什么花俏法术,力劈华山的路子,抡圆了当头打下。 但施萧晓躲不开!就和“人头精锐”逃不开那朵夺命梅花儿一样的情形:棍在苏景手中,却不是直接从手中打来,这一棍先向于天、合于天,再打下时它便成了天! 天塌了,没地方能躲。苏景也在笑:“你聊你的我打我的,两不耽误皆大欢喜。” 没的躲只能挡,苦笑中施萧晓掐诀一引,击杀手下时不急不缓的那朵梅花陡然飞射如电,层层花瓣之间绽放奇光,护于主人身前、迎向苏景法棍! 棍、花交击,寂静无声。 苏景退一步,棍倒冲再向天;施萧晓退一步,梅花落地。 “你养过狗么?我看中土狗挺多的,曾经活色世界里也有好多狗。”施萧晓真就聊了起来,不过他左手翻转不休,手诀变化重重,落地的梅花又复飞起。 地面梅花飞起时候苏景整势完毕,第二棍又复落下梅花再起,迎向法棍。 “狗分好多种,馋的懒的凶的善的……活色地专有一门辨狗的学问,将狗儿分成十七品。天字第一品的狗是两种,具体说法就不提了,并列一品的两种好狗在性情上各占一胜:一为聪明机灵,一为忍辱负重。” 聪明的狗儿不难理解,忍辱负重的狗儿,中土好像没有。有没有都不要紧,你聊你的我打我的,施萧晓两句时间里,梅花三坠三迎,苏景手中法棍三落三仰,旋即、又一棍! 梅花又次迎上法棍,施萧晓说话声音不停:“我以前想过……就是我啊!这两种狗儿就是我啊,我聪明机灵,我忍辱负重。在中土狗子是骂人的话,在我们活色地狗却是夸赞的言辞。狗多好,不存野心不会做太大坏事,谁对它好它就对谁好,誓死追随主人身边,毕生守护毕生忠心……活色地毁了,大好乾坤沦丧,万万生灵灭绝,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条狗、一条聪明机灵忍辱负重的狗子。我施萧晓就是活色世界的狗、最后一条狗。” “别人的死活我不想管也管不了,施萧晓不过一条丧家之犬,我之所求只有两字:报仇。至于中土……你家中土世界,在我眼中不过一块石头,踩上这块石头,我就能继续在复仇之路上追下去,不踩这块石头我的路就断了,你若是我你踩不踩?你若是我,会在意踩上这块石头时会碾死多少蚂蚁?” 施萧晓语速越来越快,手印翻转越来越快,苏景手中法棍舞动也越来越快,连环三十七棍攻去,妩媚和尚也不再只守不攻,他的梅花已然由一化三,盘旋翻飞反攻苏景,双方暂时是个势均力敌的局面。 “中土世界死掉的那些人,你放一放吧,紧咬住不放有什么意思,别再追着我打了,化敌为友……”施萧晓话说到一半时,苏景终于开口了:“我是中土苏景。” 中土两个字,他咬住了重音。 苏景飞仙前,墨灵仙之祸怎样? 紫霄国毁、涅罗坞灭、中元道亡、弥天台丧!不算已经式微的无双城,中土正道天宗六者亡其四。而正道天宗又是什么?不单单是并肩迎抗天星劫难、联手杀入驭界那么简单的。 天宗正道,自开宗立派之日起承天护道匡扶人间,救灾救难大慈大悲,千万年不改、百代人不改。或许最近两三千年里他们的风头不如离山,可他们又和离山有什么差别,所有天宗弟子皆为“我修行已然亏欠天地,所以不敢不还,不敢不求这人间安好”之辈。 那么多好人都死了啊!死在墨灵仙手中,墨灵仙的首领:面前施萧晓。 这还只是天宗。修行道、凡世间,多少人死于墨灵仙之祸。 苏景已经知道妩媚和尚的真正身份,设身处地的话,他不觉得施萧晓做错了,但他仍要斩杀施萧晓,道理仅在简简单单地一句话:我是中土之人。 活色惨祸让人同情,施萧晓的隐忍与坚持值得敬佩,苏景不会否认这些。 但施萧晓为了自己的复仇,险险摧毁整座中土世界,杀灭中土生灵无数。死在他手中的正道修家,苏景大都不认识,但大家都有着一样的信仰、曾并肩阔步于同一条路上! 许得你施萧晓复仇,就许得苏景复仇。 还有离山,八百里逍遥乐土几近摧毁;剑宗仍在可是在与墨灵仙的连番争斗中,门下弟子伤亡惨重! 施萧晓为活色之仇杀灭中土,他没错,因他是活色最后的幸存者;我为中土同道复仇斩杀妩媚和尚,我也是对的,因为我是中土之人,我是中土苏景。 “我是中土苏景”,最直接的道理。墨巨灵要杀,施萧晓也要斩,皆为仇恨,皆无开解。 大家都有道理,那还分辨什么对错,蚀海大圣说“不分对错只存因果”,不承想这么快就应验了。但平心以论,苏景觉得这个是施萧晓是有值得他钦佩之处的,这一点点“钦佩”,让苏景决定独力杀他,不坑。 “我是中土苏景”,六个字说得施萧晓一愣。 这个时候两个人斗得愈发激烈了,不知何时施萧晓头顶千丈处已然凝结起一片粉色祥云,百里云、翻卷间隐显凶兽之形;苏景身后十里外则有金红雾气弥漫,雾笼百里、滚滚腾腾,内中时而透出古怪嗡鸣。 云在天、雾在地,对峙明显。而施萧晓的护身梅花已然化作三千枝,结法成域猛攻强敌;苏景身周百丈下雨了、火雨,一滴滴阳火烈焰妖冶绽放,火雨中只只火鸦穿梭,与苏景手中法棍配合无间,不断摧毁梅花攻袭和尚。 两人渐渐斗出真火。 施萧晓只愣了片刻,很快又笑起来,摇头道:“对不住,刚才跑题了……我本来是在说狗的,活色地将狗儿分作十七品,但还有一种狗儿不在十七品之中:疯狗。” “疯狗这种家伙,说它差它就差到底,干脆不入流;可若说它强,它就强上了天,尚在一品之上,是为极品……你啊,我越看越觉得,你就是头疯狗。嘿,别误会,我刚说过了,在活色地‘狗’为褒赞之辞,我是一品聪明忍辱狗,疯狗你好。” 苏景也笑了:“聪明忍辱狗你可真啰嗦,杀!” “疯狗”吼杀同时,“聪明忍辱狗”也告开声雷喝:“杀!” 怒吼冲起,苏景提棍纵身,赤尻魔猿绝技杀千刀施展,已经修习在身的八十一“刀”于刹那间尽数打出,暴风骤雨一般急攻施萧晓。 天空中尽是苏景,无数苏景无数棍! 施萧晓则猛坐在地,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只殷红短笛,纳笛于口边撮唇一吹,只一声笛鸣却有妙韵无边,浩浩碧海自笛中生、自平地起,巨浪相叠连绵不绝,泛着梅花清香却足以抹杀一方世界的骇浪冲腾,逆袭四方、逆袭天空中无数巨浪。 杀千刀,一刀更比一刀凶悍;笛中海,一浪更比一浪汹涌。棍碎一浪,而地面尚有汪洋一座;浪抵一棍,但其后仍有幢幢苏景、棍棍杀伐。 电光火石间的恶战,贲烈轰动的巨响! 八十一斩落尽,苏景落地脚步不稳踉跄后退;浩渺之海崩碎,施萧晓身形摇晃,双耳中各有一缕血线流淌。 是个势均力敌的结果。 施萧晓面露惊讶:“你这是什么斗法,委实奇妙?”说完,咳嗽。 苏景面色发白:“你的笛子也了不起啊。”说完,提息,再举棍。不过刚刚一战拼出全力,此刻气息不稳暂时无力再度施展“杀千刀”,棍法重归普通攻势。 施萧晓也不好过,勉强行法再催梅花迎敌,两人打得热闹依旧。 “疯狗啊,我不舍得杀你的。”施萧晓语气无奈,气息混乱中说话也慢了下来:“咱俩都是狗儿,差别仅在我已丧家,是求报仇;你仍有家,所以要护家。灭我家园者,墨巨灵;非要摧毁你家不可的,墨巨灵。我之仇即为你之敌,你我联手可好,大不了这片灵州我不要了,送给你了。” 苏景不傻,当然明白他这番话道理没错;可这不是苏景的道理,紫霄国正宫娘娘紫游牵、十七公主紫霄尚尚,涅罗坞三祭酒豪迈谢老三,弥天台众多神僧,中元道大群仙长……与屠杀他们的凶手为伍,苏景跨不过自己心里那道坎。 不同道则不同谋,还是那个心念:墨巨灵要杀,施萧晓也该死,如此而已。 见苏景仍摇头,施萧晓居然又笑了:“刚说过了,疯狗这种犬子要么不入流,要么为极品,本道你是个极品,原来不入流。”说到这里,妩媚和尚缓缓叹了口气:“本想劝你和我一起去咬墨巨灵,可你又咬我又咬墨巨灵,这其中的变数太大了……我得杀你。” 苏景无所谓似的:“嗯,咬吧。” “哈”一声笑,施萧晓摇头:“有趣的疯狗。” 这次话音落,悬浮他头顶千丈的粉色祥云突兀崩裂,一条粉红大蛇飞扑而出。 是蛇,也是一具尸、一道煞,一座死亡世界最后执念所化的、万万年盘结于那颗古梅中的巨蛇之灵,蛇很漂亮蛇很香,可它也是一座几近完美的世界之煞、之杀,那座乾坤已死,是以这条巨蛇的汹涌杀机中,只有一个字:死。 死气攻于心,杀劫袭于身!即便以苏景今时本领,对上那条蛇竟连动都动不得,他所有的战意所有的气势所有的勇气,都在粉蛇显身时崩碎去! 苏景不能动了,但他背后的金色雾气能动——雾崩雾散,大雾中飞出的……骄阳。 那是一轮金红艳阳。 不知何时,原本高悬于小光明顶天空中的骄阳不见了,它收敛火光、缩遁形状,被收拢于苏景身后的浓雾中,直至此刻,艳阳高升、金芒绽放! 这不是苏景的本事,是阳三郎与小金乌手段。 宇宙间无主太阳无数,金乌放弃的太阳实在多,不过就算金乌已离去,太阳中仍有主人印记,其他金乌来住一阵没问题,想要调运却千难万难。 小光明顶的太阳却不同,它是金乌前辈执念结形,内中不存主人印记,只要是金乌同族皆可轻松入主、轻松驾驭。 而真阳灵动,可随主人心念穿空来去——说穿了,阳三郎与小金乌联手时,她俩只消转一转念头,顿时就会有一枚太阳轰落! 为何苏景能轻松杀灭芙蓉须弥天,只因他对洞天中头顶小金乌阳三郎喊了声:打了!两头金乌一起应了一声后,一枚太阳轰入芙蓉须弥天! 一条乾坤蛇,一轮金红日,两件凶物轰轰烈烈相撞于小光明顶的天空中。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兴高彩,烈 施萧晓知道苏景身后的雾气中藏了古怪,可他不觉得那雾中“鬼”能挡住自己的“乾坤蛇”,做梦也没想到啊,做梦也没想到那里居然飞出一枚太阳。 那个圆圆亮亮的东西是太阳!是他妈的太阳! 骄阳轰于巨蛇,强光暴散夺去一切视线、巨响轰鸣湮灭所有声音。下一刻完成一击的骄阳扶摇升天,重归天外;巨蛇翻卷化作一缕粉红烟霞缩回施萧晓袖中。 苏景四仰八叉摔倒在地,本来坐着的施萧晓直接趴在地上,脸砸上了土、牙磕了石头。 蛇煞凶猛、金轮暴烈,又是不分胜负的一场较量。 可是无论如何,施萧晓杀不掉苏景。再就是……红头发金头发的小子跳出来,十六个罗汉跳出来了。苏景气坏了,妖僧无耻,竟敢藏了条“乾坤蛇”这么凶横的杀招,何止无耻,简直无耻! 施萧晓何尝不是又惊又怒,连声:“疯狗、疯狗、疯狗,你怎会有轮太阳……疯狗疯狗!”怪叫中不存丝毫犹豫,纵身飞起冲天便逃。 苏景跳起来就追,一边追一边心中怒骂,他妈的……居然跑得一样快。 打斗是个平手,追跑也是个平手,妖僧甩不开苏景,苏景一样追不上妖僧。和上次一样,前后两道光,穿遁宇宙间…… 苏景追得咬牙切齿,施萧晓逃得气急败坏。 三天后,苏景回到小光明顶,没追上。 没追上就算了,苏景从不会因能力之外的事情懊恼。再说也不是施萧晓跑赢了他,大家打得不分伯仲,跑得又是一样的快。不过苏景还有要紧事情要做就不再追了。 阳三郎与小金乌自他身边飞起,遁入天外骄阳去,苏景自己端坐小光明顶中心,深呼深吸、盏茶时间过后,他端坐处一道烈焰火环散出,迅速扩散开去。 第一环未尽,第二环再起,跟着第三环、第四环、第五环……一道道烈焰火环扩散,不多时小光明顶九灵境尽被烈焰笼罩。 待到全境烈火熊熊,静坐中心的苏景手诀一边,一道金红火蛇自他天灵中冲起,蜿蜒、扶摇、直升天外,很快火蛇就击入天外骄阳内,不片刻,骄阳中也洒下一道长长的烈焰金瀑、直落小光明顶。 苏景施法不停,一道道火蛇自他手心、足心,眉心丹中小腹三丹田、五官七窍中升腾而起,直直射入骄阳,每有一条“苏景火蛇”上去,骄阳必有“回应”、必有一道阳焰金瀑洒落光明顶。 便如此,七天之后,小光明顶与天外骄阳烈焰交换不休,化作一方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球…… 在离开玲珑坛时,蚀海与裘婆婆劝了苏景几句,苏景听从了他们的劝告:不听是一定要去找的,但修行不应废。 杀千刀修炼不应停;金乌真修炼日当及时。 杀千刀要在骄阳中炼;铸日则最好能有一片“根基地”,那没得说,苏景要炼化的太阳就是小光明顶了。寻找不听,苏景要带上小光明顶和天上太阳一起。 磨刀不误砍柴,寻她同时修习杀千刀、铸就骄阳。毕竟寻找不听的过程里,绝大多数时间都会耽搁在“游荡宇宙”的行途上,那会是大把的时间,浪费了实在可惜。 是以苏景先返回小光明顶,先行法炼化此地,将其当作“驾辇”随他一起启程、游荡,如此一来苏景就能炼日。太阳倒好说,阳三郎和小金乌可驾驭金轮。 不听为了寻找苏景不管不顾,什么修行不修行的,根本都不去想;苏景则要带上小光明顶再启程……与用情深浅没关系的,只是男女处事方法不同。 三祖死因莫名,诸位师祖下落不明,墨巨灵阴影笼罩,苏景肩上还有一付沉重担子,将来他还有无数征战! 又过几天,智慧天诸大圣匿行潜踪悄悄来到小光明顶,那份热闹可就不是言词能够形容的了,不提小蛇“忽啊”不提裘平安喊闹,单就一群乌鸦聒噪,便不是普通仙家能够承受的。 这才是真正的老友相聚,大大的一番热闹,苏景炼化小光明顶,人在法度中,但也只是不能起身,他有十道心神,施法途中说说笑笑全不耽搁。 欢聚其间,苏景曾与蚀海大圣有过一次详谈,有关这仙天宇宙。苏景将六翅皇池长公主那套“蚯蚓、狸猫、虎豹熊罴恶蛟”的说法搬出来,蚀海听过后应道:“这个丫头的说法倒是没错,不过稍有模糊,这么说吧,你把什么善恶性情都抛开一旁,只看实力,这仙天宇宙就是一座中土南荒。” “兽分百类,妖精也有十二品,强弱不等。玲珑坛是熊罴没错的,不过身材最最巨大的熊罴,也斗不过开灵化形的松鼠小妖丁。可小妖丁就强大了么?妖丁上有妖目,妖目上有妖师、有妖灵神,一方妖王凶物遇到了大圣还不是得赶紧跪地磕头。就算是大圣,大圣和大圣也不一样,天真只用一根尾巴就能把我打得满地找牙,而天真也算不得真正无敌,他碰到冥王会怎样,何况冥王之上还有阎罗神君!” “神仙无品阶之分,没有哪个人闲得肝疼去给神仙划分个三六九等。能到这仙天来的人手中皆有大道,你靠领悟‘舒服莫过躺着’飞仙,我靠领悟‘好吃不如饺子’成圣,我的饺子比起你的躺着哪个更高明?是以道与道只有慧意之别,不存高下之分,手握大道者,皆为仙圣。道无高下,是以从根子上论,神仙之间也无高下之分。” 说到这里,蚀海大圣稍稍停顿、加重了语气:“真正明事理之人,不会因为对方是新晋小仙而心存轻视,也不会因为神佛成道万万年而过分敬畏……既然道无高下,资历年头又算个狗屁!” 最后这句话让苏景心中微颤,肃然起敬!就凭这一句,足见得蚀海非等闲,苏景认真点头:“多谢前辈指点,苏景受教了。” “指点个蛋,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大傻子杀秋说的。” 杀秋,天真麾下六大圣中之一,抹去一季秋直接将严冬拖入夏末惹出大祸那个树妖,他以前和蚀海有一点点交情,见面后有时候会聊上几句,曾说出过这样一番道理,蚀海记住了,现在照搬给苏景。 “杀秋是个大傻子,劈柴成精能有什么智慧,他要真能自己想通这番道理,也不会去抹掉一季秋了,”蚀海继续道:“杀秋跟我说,这道理是天真说给他的,你算是天真传人,我把他的道理说来给你听,算是替你师父教导你。” 蚀海自傲,因为被苏景的大圣玦收了,心里始终憋了一口鸟气,此刻代天真教导弟子,从大圣玦下妖奴一跃成为“叔父辈”,心里很痛快的,又道:“至于这仙天中无数仙佛、法坛的实力差别……谁强谁弱,不靠什么境界划分,靠打的。你凶横,称霸一方与佛祖道尊一字并肩平起平坐又何妨;你羸弱,死不瞑目死不甘心死无葬身之地也活该!” 神仙无品阶,大道以论,佛祖不比新晋小仙更高贵。神仙无境界,实力相拼,强者即为尊者。 这仙天宇宙之中没有律法,因为大道无数且不分高下,所以凡事都没有对或者错,不存在一个统一的衡量标尺……没了标准也就没了秩序。 在玲珑法坛时蚀海曾说“这仙天说太平就天平无事;说险恶就险恶无边”。因为仙家都懂趋吉避凶之道,轻易不会暴发冲突,所以是太平的;但是再如何太平的世界,没有对错没有秩序,必定暗藏它险恶一面…… “你在凡间时候,讲究个善恶对错,讲究个公序良俗,但是到了这里,统统都抛开吧,那些东西再没用处了。”蚀海要说的、能说的也只有这些,更多的还是要靠苏景将来去自己体会了。 热闹一阵,大圣纷纷离去,或是返回智慧天主持法坛,或飞散四方去打探不听的消息,但苏景临时改变了主意,把四十九对乌鸦卫留了下来。 炼化小光明顶,根底上是为了铸日,比翼双鸦皆有火鸦血脉、又靠修习阳火正法得道,留他们在身边一起行法,既能相助于苏景,对乌鸦卫也是极好的修行。 蚀海等人离去不久,嫁衣天魔又来造访小光明顶,有关天魔坛的去向,轩辕叮当说魔坛换位、暂时封关是为诸天魔精修以提高实力,其他的就再也不肯细说。 本来轩辕叮当只是看在秦吹面子上来和苏景打个照顾的,但见苏景正行法祭炼,他又加以援手,嫁衣魔,辅人做法本是拿手好戏。 耽搁一年,嫁衣魔告辞离开,临行前苏景请轩辕叮当转告戚东来和老天魔秦吹,自己已经抵达仙天,落足小光明顶。 轩辕叮当痛快答应下来,可随后一段时间里,无论骚戚东来还是忠义天魔,都不曾造访小光明顶,这让苏景颇觉遗憾。 又是两年过去,小光明顶的炼化就初见成效,已经可以随苏景心意牵动,向前飞行了。苏景不再耽搁,就此启程开始了他的“游荡”。 再就是苏景启程之前,十六来到小光明顶,打着滚地撒了大泼,非得要和苏景同行不可,苏景无奈把它收入洞天、带在了身边。 小光明顶便如一方巨舰,向着仙天深处驶去。骄阳仍在,不过受了阳三郎与小金乌法度,隐遁了形迹,这是金乌一脉的神奇本领,除非也是修持阳火的前辈大仙,否则任谁也看不到小光明顶上还顶着一颗太阳。 所谓寻人,又哪里有个准确的方向或者像样的办法啊,苏景寻妻就和不听寻夫一样,只能一家仙坛一家仙坛的找下去。 “不听,你猜我是谁!” 每到一处仙坛前,苏景总会飞出小光明顶,在人家门口大喊一声。 “不听是谁?你又是谁!何方妖孽如此大胆敢扰本坛清静!” 有时候对方法坛会有仙家如此回应,旋即横眉冷目飞出来,苏景就忙不迭跳回小光明顶,催促灵境速速启程,赶快逃。 一晃两甲子忽忽,苏景没能找到不听。 所谓灵境,说穿了也就是一块经过秘法炼化的大石头,苏景就坐着自己的大石头,在宇宙中东游西荡着。前六十年里也打过几架,并非什么利益之争或者刻骨仇恨,就是他跑到人家门口大喊大叫被人家追上来了,苏景都没下狠手,保证自己不吃亏、让对方知难而退也就是了。 驾驭着一方灵州遨游星空,在凡间是件不可想象事情,在仙天却再常见不过,浮萍州、漂流坛不计其数。没人会因为苏景带着一座灵州就高看他一眼。 等到了第二个甲子基本就不用打架了,小光明顶祭炼渐渐成熟,飞得越来越来,虽还远远比不得乌羽双翼,但也能基本保证逃跑时不被普通仙家追上了。 这天里,他正飞着,忽见前方远处一杆云旗飘摆,旗上三个大字。 字怎么写的不重要,要紧的是云旗中有灵法加持,无论是谁、哪怕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小金乌也能于一望之中解其本意:又一栈。 云旗浩浩,展阔千里,旗子下面有一间小小客栈。 仙天即为宇宙,宇宙即为星海,一座客栈漂浮于星空,尤其规模普普通通,前后的院子,座落着十几间砖房,看上去显得古怪异常。更诡怪的是,苏景的星盘中并无“又一栈”的记载。 这是哪位客栈掌柜修行得道、新盖了一座客栈模样的仙坛?看样子也不像,客栈挺陈旧的。 苏景不打算投宿,不过他不太确定不听会不会投宿,催动小光明顶靠近一些,对着“又一栈”放声大喊:“不听,你猜我是谁!” 话音刚落,只见客栈中一道流光闪烁,顷刻来到苏景面前,旋即光芒散去,两个青衣小帽的小厮,肩膀上都搭着一条雪白毛巾,左首那个满脸笑意:“客官,您唤小的?小的可不敢瞎猜您是谁。” 苏景眨了眨眼睛:“你也叫不听?” “回禀客官,小的有个名字,唤作兴高彩,这是我们的小伙计,没姓、单名一个字:烈。”左首小二哥指了指身边同伴,又半躬着腰继续地苏景笑道:“可小的叫什么真正是不打紧的,您随便喊,你喊不听那小的就叫不听。我家掌柜天天教训我们,客官就是佛爷,客官就是道尊,只要您有吩咐咱们就一定得让您满意。就算不投宿、不是来光顾的,过门也是客……” 小二哥啰里啰嗦,苏景笑着摆摆手:“我在找人,你请回吧,打扰了。” “找人啊?找人您就来着了,咱们‘又一栈’表面上是座客栈……”左首大伙计兴高彩说到这里,右首小伙计烈接口:“实际里还是座客栈。” 把苏景逗笑了。 左首大伙计兴高彩又接回话题:“但客栈是客栈,除了伺候您住宿洗澡、酒馔饭食之类,还能帮您做其他事情……就这么说吧,兹是您吩咐下来的,咱基本都能办得到。只要您别刻意刁难,比如去攻打西天极乐,或者去挑衅东方洞天,这种事咱肯定是做不来,当然了,您老也不可能刻意刁难咱们这些小的。” 小伙计烈又接口:“不管什么吩咐,都得作价,不能白干。” “咳,这还用说,贵客是什么样的人物?遨游九天万世逍遥的上上金仙,怎么可能白使唤咱们。” 大伙计兴高彩伸手照着小伙计烈后脑勺来了下子,又对苏景龇牙笑:“咱家又一栈做买卖,从来都是公道的。要是您碰上以前那些黑店坏活计,就您刚才那句‘你猜我是谁’,他们就当成您吩咐下来做事了,立刻回您一句‘你是小光明顶苏景啊’,然后就得找您收钱了。但咱不能这样,又一栈有信誉,第一不能欺您不知坑蒙拐骗,第二更不敢强买强卖生讹硬诈,所以小的刚才就跟您说:我不敢乱猜您是谁。” “我明知您老是谁,我也不猜,因为我一猜这事就成买卖了,我就得请您拿钱了,可您不知情啊,所以这事咱不做。”大伙计说得唾沫四溅,小伙计烈从旁补充:“主要还知道你挺横,把芙蓉须弥天都打炸了,不好欺负。掌柜的说过,不许欺负不好欺负的。” 大伙计说出苏景名字的时候,苏景心中惊讶非常,后面的废话没太在意,诧异问道:“你怎么认得我?” 兴高彩嘿嘿笑:“您看……你又有吩咐了,这个……按道理说,我要回答您,先得作价的。不过咱是头次打交道,我也不去问掌柜的了,私自做主开个价钱,您要觉得合适咱就接着聊?” 说完见苏景没有反对的意思,兴高彩继续道:“那小的可就斗胆了,您多担待,您带水了吗?能不能给我这小兄弟倒杯水喝?” 这就是价钱么?苏景惊讶同时又觉好笑,不废话,直接从锦绣囊中取出瓷瓶,依着兴高彩的说法,给小伙计烈倒了碗水送上前。 小伙计捧过来就喝,欢喜他的哟! 大伙计兴高彩嘿嘿直笑:“好叫您老得知,我们这些穷苦人伺候着这座客栈,说好听的叫‘小二哥’,说难听了其实就是奴仆下人,平日里都是侍奉别人,偶尔能被客官伺候一下,那真是……那真是打从心眼里的高兴啊!” 原来是这样的梗,苏景笑道:“我也给您伺候杯水。”说着又给兴高彩倒了杯水,双手捧上。 “哎哟、哎哟,这哪敢当,这就不是买卖了,这就折煞小的了。”兴高彩讲规矩,双手乱摇说什么不接苏景的水:“回客官的吩咐,咱们做这个客栈,客人有吩咐就得赶紧巴结着,客人们打探消息的时候不少,所以仙天里有什么要紧的消息,咱们平时都注意得紧,您老在玲珑坛招亲时候大出风头啊!又是湘大先生、又是嫁衣天魔的,您这等亮瞎了小人狗眼的光彩人物,咱们自是要探清楚您的相貌。所以您一来我就认出您老了,这事真心不值钱,一杯水已经是要多了,这第二杯水决不能要,决不能要!” 道理一说,不新鲜,但这座客栈的古怪已经不言而喻,苏景有意试探下对方的成色,又道:“还有桩买卖,不知你们做不做得。” “您吩咐着,小的仔细听着。”兴高彩和烈异口同声。 苏景问:“梅大先生的本名叫什么?” “好您内,您老稍等!”苏景一问,新的生意来了,兴高彩愈发精神了,自怀中取出一只乾坤囊,内中满满当当装的都是玉简,他翻翻捡捡,很快找出一枚,真识探过后对苏景笑道:“这仙天里,唤作梅大的仙家一共三千零二十一个,小的斗胆猜一猜……您问的是抢掠新晋仙家、用来种树养果子的那个梅大先生吧?” 这一来苏景可就真正惊讶了。就算仙天没有真正秩序,“人头行”的买卖也是犯了大忌讳的,等闲的仙坛、仙家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行当存在,更别说人头行的大掌柜是梅大先生,又一栈的门槛果然高得很! 兴高彩眼色非凡,见了苏景的神情就知道自己说得没错:“是这样,打探消息多多少少得用点时间,你要真想知道梅大先生的本来姓名,您给小的三天时间,我给您报个价钱?打听这件事……您看着给,一两银子我就不赔,二两银子是您老有赏,三两银子……就太多了,小的不敢要。” 苏景囊中还真有几块银子,随手摸出一块递上前,可他心里另有无限好奇。 “没事,也不是您随便问一句咱就得当成买卖的,这个火候小的替您看着,如果是买卖,肯定提前告诉您;如果是闲聊天,您问我答,分文不收。”兴高彩看出苏景又有疑问。 苏景问道:“仙天中的生意买卖,也用凡间的银两结账?” 兴高彩笑了起来:“那倒不是,凡间的银子对咱们可没有丁点用处。不过小的自作聪明、自作聪明啊,我觉得您老问梅大先生,应该是试探咱们的本事,您问的根本就是您心里清楚的事儿,既然您都知道答案了,我又哪敢再跟您这要个正经价钱?一两银子就是个象征,意思意思罢了。但您放心,收了您的银子,小的就应下了您老的考教,三天之后要是没有个准确答复,您拆下又一栈的招牌来砸小人的嘴!要是这事成了,您再寻思,寻找不听大人的买卖要不要交给咱们来做,那时候您要有心思赏咱们口饭吃,咱再坐下来仔细商量个价钱。”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天字一号,厨子不在 苏景痛快点头:“好!” 一两银子的买卖,点明了是考校,可大伙计兴高采还是高兴得就要入洞房一般,整张脸膛都发光发亮了,大喜道:“买卖不分大小,只要是您吩咐做事就是赏饭给咱们,小的们谢过苏大老爷,您老就是咱们的衣食父母!梅大先生真名本姓三天过后小的必定给您一个答复。” “这三天苏老爷住店吧?”小伙计烈接口。 苏景反问:“店钱怎么算?” “回禀苏老爷,”兴高采恭敬应道:“仙天无尽宇宙浩渺,这里最最不缺的就是地方,咱们也就是垒几块砖搭个顶,这客栈简直就是没本钱。客官来投宿,睡一觉住几天,这事压根不值钱,所以小的不敢要价,一向是客官看着给,给多少都是您的赏,小的念您一辈子好!” “给多少都是好的,不给就不太好了。”小伙计烈说道。 大活计兴高采继续说道:“其实也不一定就得给什么宝物、灵丹,刚也跟您呈禀了,又一栈伺候往来贵客,时常会帮客官们打探个消息什么的,由此咱们对‘消息’二字在乎得紧。您要是有什么要紧消息或者有趣话题,给小的们说一说,也能当作住店的价钱了。” “是呢。”小伙计烈点头、补充:“比如……梅大先生叫什么。您跟我们说了,就能白住店三天。” 苏景哈哈大笑,这厮一定是故意的。梅大先生叫什么苏景肯定不会说,他自囊中摸出一枚白玉珠递上前:“你看这颗珠子抵得过三天住店么?” 占九合灵州、杀灭芙蓉须弥天、摧毁玲珑法坛,三个地方的宝物苏景自然不会客气,都收入囊中。珠子来自芙蓉须弥天,于镇心魔清心慧上有不错效果。 “足够了,足够了!谢谢苏老爷赏赐!”大伙计兴高采接过珠子,眉飞色舞,也看不出他是真欢喜还是假高兴,但他还不忘补充:“这棵慧智蚌珠成色不错,三天店钱远超了,我看这么办:算是您暂时抵押柜上的,待您离店时候若觉得舍不得这颗珠子,随便赐下张符篆、丹药之类普通宝物,小的再取回珠儿换给您。” 又一栈的买卖做得果然公道,至少现在伙计说得很公道,苏景心中对他们有几分好感,笑道:“多谢,不必了。” 兴高采又废话几句,回手把珠子递给了身边的小伙计,后者直接嘴巴一张,珠子吞入腹中。 跟着兴高采和烈齐齐长声喊道:“贵……客……临……门……喽!” 就在喊喝之中,远处又一栈中传出咣当一声,本来大门紧闭的客栈门户大开。 门户大开,但不是开门,是“掉门”,两只木门掉下来了。 这客栈看上去有些陈旧,但还没到“破旧”的程度,哪承想如此不结实,这边喊一声那边门就掉了。每到与外人相见时就会遁入大圣玦洞天的乌鸦卫们立刻开口,纷纷叫闹一颗珠子的价钱花得不值,大圣玦洞天就此乱作一团。 而洞天内乌鸦们的喧哗未落,刚刚掉下两扇门的客栈陡然泛起层层紫金神芒,一条紫金仙天大路铺展开来,一直蔓延到苏景脚下。 仙路两旁梧桐神木参天,一木一凤展翅旋舞,百木中必有一凰引颈欢鸣;仙路之上则开遍琼花,花中有仙子,或拨琴或弄笛,合奏出一支欢喜迎仙调;另有千万彩蝶翻飞翩翩,双翅挥动间播撒沁人香粉。 一头巨龟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无需吩咐就来到苏景身后,身子一趴一起,将小光明顶背负在背,这是专门替贵客扛“行礼”的灵兽。 巨龟显身后又是一声鞭哨响亮,身形三百丈的红衣红衣力士挥动长鞭,驾驭十八头碧睛赤鳞青背巨鲤,拉着一座宝玉华辇疾驰而来、迎接苏景。 仙路、依仗皆从“又一栈”中铺展而来,但踏足仙路上再向前望去,哪里还有什么不起眼的客栈,仙路尽头赫然一座千里恢弘的紫玉壁金顶大大殿。 小小客栈,转眼化作辉煌神宫!饶是苏景见惯了排场,也不禁愣了下子。 小伙计烈头前引路,大伙计兴高采陪伴苏景登辇,过凤林传琼花、沿着紫金仙路向着已经变作神殿的又一栈行去。 大家初次打交道,苏景不太敢把自己的老巢交给那头巨龟,心咒一转神念相牵,巨龟背上的小光明顶微微晃动片刻,跟着诺大灵州迅速模糊了形迹,于几个呼吸间化作两丈方圆一团柔和玄光,紧紧跟在了苏景身后。 大伙计不以为意,反倒是先赞苏老爷法术了得,再谢苏老爷体恤牲口是大慈大悲之人。他还专门招呼那头扛行李的大龟上前来道谢。 大龟不会说话,但会摇尾巴,它就冲着苏景使劲摇尾巴。眼看着一头千里巨大的龟用小狗儿的办法来讨人喜欢,苏景心中感觉古怪莫名。 仙路、巨龟、前方神殿,这些排场事情看过就算,苏景不放在心上,向兴高采打听“又一栈”的来历和掌柜。 兴高采笑道:“这些都是闲事,要紧的是宾至如归,伺候好了您老才是咱们的虔诚心愿。” 对方不肯说,苏景也不再多问,不一会功夫驾辇进入宫内广场,来到正殿门前,两位小二哥挥退巨龟、鲤车,兴高采又问苏景:“给您老开天字一号房,您看成不?” 天字一,无论哪家客栈都是最豪华的上房,苏景笑着点头:“多谢小二哥。” “不谢,”小伙计烈大方挥手:“咱家店里每间房都叫天字一号。” 兴高采瞪烈,烈假装没看见,一路小跑引路向前,带着苏景踏入煌煌正殿。 不迎客时又一栈普普通通,客官临门时摇身化仙宫,待客人踏入大殿……破破烂烂一间房。 泛着一股潮味,墙角有雨水阴湿后留下的斑斑黄痕,墙壁白皮几块脱落,一张土炕一席铺盖,一张桌三只瘸腿凳,桌上一盏早都熏得黢黑的油灯,一只壶嘴残缺的茶壶,所幸四只茶杯都是完好的,没缺口没裂璺只是蒙了层灰尘,兴高采笑嘻嘻:“苏老爷,您先歇一歇,小的先把您老吩咐的‘梅大真名’事情安排下去,待会再来伺候。”说完带了烈退出房门。 苏景进门的时候,大圣玦洞天里就再次吵翻了天,乌鸦们或抱怨或咒骂,这等寒酸客房,怕是在凡间世界都不容易找,用来招待仙家?男鸦乌上们也只是不爽快而已,女鸦乌下们的话题就更“开拓”了些,很快讨论明白莫看店小二说话客气,其实心中对苏景轻蔑得紧,既敢开仙家客栈,必有华丽好房,就是因为小瞧人所以不给苏景开。 屋子不算小,苏景不急不缓迈着步子转了几圈,摸摸土炕敲敲桌子,很快一道神识投影大圣玦:“这是好地方啊!” 土炕七万斤,天辰星石炼化,土之厚、土之纯、土之重集于一炕中,躺身其中得厚土养身,强皮骨健筋肉;铺盖轻三钱,罩为无疆蚕丝编织、内添无根紫柳柳絮,盖在身润血髓滋体津。 墙角雨痕饱含天一真水吉祥,补福充禄;桌上油灯燃起火苗寸许,正午阳光、黎明霞光、子夜星月光芒,三光入法编结成灯火,定魂魄杀心魔;三只瘸腿凳子曾受三才正法祭炼,任坐其一,可探道于天地人至理,护法基增神元。 茶壶不值一提茶水味道普通,而四枚茶杯根底各有一道四象铭文,杯正四象,盛水饮用、助仙家明撤四象定乾坤之悟于无形,一杯清茶一杯造化,喝了它能得惠几重?看您自己的悟性了!就连斑驳脱落的墙壁,留下来的痕迹都是一道道清心普善、宁心抚神的上咒天撰。 破破烂烂一间房,普通仙家万年全身祭炼未必能得其中一物。若此间寒酸,这宇宙间怕是没几处地方敢称奢华。 探过“天字一号”房,苏景咋舌…… 没一会功夫,兴高采和烈门外问安,进来后寒暄几句,问起苏景可要饭菜酒馔,兴高采搓着手心,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好叫贵客知晓,咱们这客栈中本来有位好厨子的,但前阵子有位客官点了麒麟白象羹,正好咱家厨房里没白象,他就出去抓白象去了,一走三十年还没回来。哎,白象算不得啥子厉害家伙,不过这些笨东西投了佛家眼缘,都被大菩萨们征召了,想抓白象就得对付菩萨……现在咱们店子里没了厨子,精致热炒怕是做不来,但是老醋七彩灵芝果、泡椒龙形首乌芯、芥末玄天河鸭掌尖之类的凉菜我做出来的味道还算不错,或者我给您焖一碗烂熟的五色神牛牛肉面?” “贵吗?”苏景提了口凉气,问。 “哎哟我的贵客诶,看您说的,住店不就是吃饭睡觉嘛,收了您的店钱,就不能再收您饭钱了,这些吃食又不值啥,都是含在店资里的。当然,除非您另点丰盛酒馔咱们才会重新计较价钱。” 烈道:“另点也点不了,加钱也不收,厨子逮白象还没回来,估计是让菩萨给打了。” 苏景道:“不要钱的都来一份。” 第一千零八十章 哪有那么干净 “好您内!”两个小二哥退下去,他们的手脚倒快,盏茶功夫过后各色菜品陆续上桌,果然都是凉菜,但菜料无一不是非凡之物,虽比不得病麒麟馅的饺子,却也真正算是样样难得了。 能开出一家这样的客栈,直接把仙材神料做成凉菜送给客人白吃,这买卖至少做到苏景身上时候根本就是在赔钱。道理完全说不通的。一边品尝新鲜又美味的诸般菜色,苏景悄悄然几道灵讯送出,向蚀海、六翅皇池、潇潇天帝、嫁衣天魔等熟人打探“又一栈”的详情。 正吃到一半,敲门声响起,大伙计兴高采又进来了:“客官,您老用过酒饭之后……有事情做么?” 这个问题来得无端,苏景把口中的“芥末鸭掌”咽下去,摇头:“没事做,就等三天后看结果了,若贵店能探出梅大姓名,我寻人事情就要拜托你们了。” 到得现在,苏景大概能晓得,莫名冒出来的“又一栈”高深莫测,若说苏景没有丁点戒心那是骗鬼的,否则也不会向同伴传讯询问。 但如果这家店子真如表现出来的那么神通广大、且又值得信赖,那用到他们的地方就太多了:找不听,找同门,寻访阎罗神君与诸冥君,追查三祖陨落真相、甚至查探墨巨灵底细,苏景面前太多难题。 “咳,那是买卖,您说‘拜托’小的可受不起。”兴高采永远都那么客气,跟着又把话锋兜转回来:“三天等待颇多无聊,或者……小的给您找些消遣?” 稍顿,兴高采压低了些声音:“女的。”边说,边对苏景挤了挤眼睛,尽在不言中了。 苏景失笑:“你家还有皮肉生意?我还道又一栈是处清白买卖嘞。” “这您可就冤枉小店了,又一栈是老店,一向清清白白。”兴高采解释道:“咱这店里除了客官就是小厮,从不会有不清不楚之人。不过有客官觉得孤枕难眠,也有些法坛仙子修行之余想要赚份外快,这边有想法,那边有心愿,咱们做下人的不能不为客人着想,就跑个合牵条线,这是成人之美啊。” 说着,兴高采拿出一枚玉牌对苏景晃了晃,玉牌里当然没有仙子驻扎,但有一卷名姓籍册,客官有意则可按名姓点选。 兴高采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您老容禀,小的这边能找来的可不止那些普通仙子,还有些高高在上、站在山顶尖上的盛名娘娘……平素里那可都是翻手云覆手雨、寻常仙家只能仰望、提一提法号心中都会升起无边敬畏的‘这个’。” “这个”时候,兴高采挑起了一根大拇指,声音没法再压低了,干脆半躬起身子,凑到苏景身边耳语:“不怕和您说实话,就被您打灭的玲珑坛、惹到您的那位蒸莲娘娘,以前也在咱们的玉牌里……但若按十品分阶,蒸莲勉强也就够到三四品的样子,咱这牌子里可还有一品、上上绝品!只要您老愿意、又能出得起价钱,神母天姥一亲芳泽不是难事。” 大名鼎鼎的仙子。 冰清玉洁的天女。 或称霸一方、或称绝某处的绝代女子。 兴高采的牌子里有不少。 苏景眯了下眼睛,兴高采把话说完就转回到桌后,垂手等候时静静望着苏景的眼睛,面带笑容。 至少以金乌神目看来,这个“小二哥”说的是实话,他的牌子中有不少大人物。苏景没办法不惊诧:“那些天神女子……自愿的?” “咳,瞧您说的,”兴高采笑了起来:“当然是她们自愿,否则咱们还能上门去抓人么?” “上位神女,来这又一栈中为无名小仙侍寝?”苏景追问。 兴高采认真应道:“这就是老话说的了:有钱能让鬼推磨。无名小仙又怎地?您出得起价钱,照样会有仙子来推磨。就说……就说有一位大娘娘吧,她的名号小的不能跟您提,有次一位客人选了她老人家。这位客人修持普通,但机缘巧合下得了一根灵明石猴的杀天尾。杀天尾是好东西,奈何客人没这个本事将它炼化成宝,就把这根尾巴当作了报酬,那位大娘娘欣然赴约,一番欢好几度春风……客人得偿所愿;大娘娘取得宝物归,两全其美。” 兴高采说得仔细非常:“另外还有‘一点嘱托、两重放心’要给您老交代清楚,‘一点嘱托’是春风起自何处就散自何处,无论您在店里与谁欢好,都是在咱们客栈里发生的事情,出门以后您可就别再提了;‘两重放心’头一重,您手上有重宝又想有人侍寝,您告诉小的,小的去问您看中的仙子,您放心,她答应最好不答应就算,就算她不答应您也不必担心身带重宝的事情泄密。以后您的宝贝丢了,别管您已经离店多久、别管是不是牌中仙女抢走的……就这么说吧,甭管什么缘由您的宝贝丢了,就是那位知情仙子的灭门大祸!另一重请您放心的是咱们帮您请仙子来侍寝,又一栈是不会再找您收报酬的,仙子那头会另抽一份赏赐下来给咱。” 前面一点嘱托说得客气,后面“两重放心”的头一重,可就露出些颜色了,皮肉生意没做成但客人将来的宝物丢了,又一栈不问缘由直接灭了知情仙子的道坛!翻转过来看,若哪位客人睡过了仙子后再出去大嘴巴,下场怕是会惨得很。 兴高采是精明角色,说了半晌自能看出苏景只是好奇,不会真来点选牌中仙子,不过他的态度永远都是那么好,面上非但没有不耐烦,反倒显出些“能与贵客闲聊大有荣光”的神气,又笑道:“我知道苏老爷刚飞升上来的时候不长,可能还不晓得,这仙天……哪有凡人想象中的那么干净啊!您慢用,小的先告退,有什么事情您随时喊我。” 小二哥没能做成生意,却给苏景上了一堂课。 这仙天,哪有凡人想象中的那么干净! 大伙计兴高采告辞的时候苏景喊住了他,又从囊中选出一盏玲珑坛的点雀宝镜和一只九合灵境的沉星天蟾鼓递了过去。 平白打赏两件宝物,两成是因为对方这堂“皮条”课,八成则是因为这顿饭吃得太贵重了,不该贪心的时候苏景绝不贪心,这个便宜他现在还不会去占。反正也是慷他人之慨,不心疼。 兴高采先是着力推辞,见苏景坚决,大伙计好一番道谢,这才躬身退下。不料过不多久忽然房门开一线,小伙计烈溜着墙根又进来了,声音压低得几乎都贴到地皮上去了,他也拿出一枚玉牌对苏景晃:“我听大伙计说您不要仙女侍寝……那您要男的么?” 苏景赶紧把他轰出去。 吃过饭也不会真没事情做,就在客房中苏景做起修行功课,不久之后灵讯返回,蚀海和六翅皇池没听说过“又一栈”的名头,只问苏景要不要帮忙;嫁衣天魔回讯说隐约听说过“又一栈”的名头,具体事情他不清楚,只知这客栈是个神秘有趣的地方,它不会害人;潇潇帝湘大先生的灵讯就最简单了:好好玩。 修炼之中时间轻贱,三天一晃而过,大小两位伙计门外问安后进入屋中,兴高采先开口:“启禀苏老爷,您吩咐下来的事情咱们已经查清出了,梅大先生本名……”说着,兴高采对烈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来说。 大伙计照顾小伙计,道理上说,探出消息后客人当有一份额外打赏,小伙计来回答那客人的赏钱就会落到烈手上。 “叫……啥、啥小小来着?忘了。”烈张着嘴巴想,想不起来。 “没点记性的东西。”大伙计恨铁不成钢,又给小伙计的后脑勺来了下子,对苏景笑道:“此人名唤施萧晓,活色地上来的仙家。活色地在凡间里算是个顶顶好的地方,多有仙家飞升,且那个世界的人还挺抱团,上来后仙家们也算团结彼此间都有一份照应,虽然谈不到什么规模,却也算得红火。可惜后来出事了,活色地被摧毁,活色仙家矢志复仇,结果全军覆灭,到现在就剩下施萧晓一个了。” 一个人的身世向来都是一事连着一事,要想打探或许不是件容易事,可若查明一事往往就会牵出一串。根子上说,探施萧晓的名字的过程中,就会得到诸多有关此人的消息。 苏景只问名字,又一栈探出名字同时也得知了施萧晓一些其他事情,这些消息对又一栈没什么大用,对“客官”来说却可能重要得很,那就干脆都奉送了,这是一等一的生意经。苏景不犹豫,立刻打赏,这次是九合真人珍藏的一枚立身符。 能查出梅大本名、来历,足见又一栈神通广大,苏景有心问问他们是如何探来的消息,但转念想想就放弃了,这是人家混迹仙天的本事、本钱,怎么可能对外人说起。 “谢您老的赏赐,更要谢您老的体恤,有些事儿不是小的不想说,是真不能说,何况咱们就是伙计,掌柜的那些手段我们也了解不了多少啊。”兴高采竟连苏景起念又消念都能看得出。 跟着兴高采犹豫了下,又道:“小的不敢打听您和梅大先生之间有什么渊源,不过……万一您是打算对付此人,务必加个小心,活色世界和活色众多仙家早都灭绝,唯独此人活得风生水起,必有不凡之处。” 烈点头,语重心长:“肯定不好对付啊!但不打紧,您要真想打,雇佣打手咱们能帮忙牵线。”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价钱怎么说 苏景心念微动,回头倒是可以向他们打听施萧晓人在何处,至于雇佣打手什么的就不必了。 一桩生意,一场考验,三天时间过去大小伙计恭敬客气,“又一栈”却稍稍露出一点“狰狞”,聪明人一叶知秋,苏景自是能看懂这座客栈的颜色。 兴高采话题一转:“托客官的洪福,咱们总算不负所望,探出了梅大先生的真名,这桩买卖钱货两讫,算得圆满了。您找不听大人的事情……” 这个时候,外面忽有一个声音传来:“小二哥可在?” 声音不在客栈中,而是外间乾坤传来的,看来又有客人想投宿。小伙计烈对苏景告了声罪,又对大伙计点点头,身化玄光飞往外间,去迎接新来的客人。 兴高采不受影响,继续对苏景道:“您找不听大人的事情,是不是要交给小店来打理?先得请您老体谅的,这天底下没有必定能成的事情,小店是有些小伎俩,可也不敢就直接给您打包票说一定就能找到人;但要再请您放心,真正要找人的话,找到了、您看赏,咱们给您道谢道喜,万一没能找到,就不敢再收您报酬,算咱们白忙。” 话说到这个份上,人家足够敞亮了,于苏景来说,多出一条寻人途径,也不耽误他自己再继续去大海捞针。苏景点点头:“不听为乳名,本名霖铃,还有个名字……叫苏景,莫耶地仙子。不过她是从中土飞仙的。” 随即苏景又把不听的模样、修行这些事情大概介绍过一遍,最后道:“托请贵店寻访不听,再就是不听之外,还有些人想要拜托你们帮忙寻找。报酬上,力所能及决不推辞。” 生意越做越多,兴高采开口笑,正想说什么,忽然他皱了下眉头,侧耳倾听片刻后对苏景道:“刚刚烈给我传讯,外面来了个趣人。这个人和您老有些渊源啊。” 说着兴高采挥挥手,四壁消失客栈不见,两人面前不远处,小伙计烈正和一个消瘦和尚说话。 兴高采指了指和尚,对苏景笑道:“小的说的趣人,就是这位神僧了。” 苏景根本不认识这个和尚,和尚也完全没发觉兴高采和苏景。 刚刚大伙计挥手,施展的“穿漏视听”之法,他和苏景看和尚近在眼前,实则双方隔绝于两重乾坤间。这是一手了不起的神通,苏景看了兴高采一眼,并不掩饰面上惊讶。 兴高采最擅揣摩客人心思,应道:“您老误会了,不是小的修为怎样,是这客栈曾得大掌柜亲手加持妙法,这才能穿漏乾坤,看得清楚。” 这边兴高采低声给苏景解释,外间烈则满脸懵懂,问消瘦和尚:“彤骨大师的意思是,您老不住店,只跟咱们做一桩买卖,就是把已经住进店里的苏老爷绑了给您?” 消瘦和尚点头道:“好叫烈先生得知……” “先生这个称呼可不敢当,”烈双手乱摇,有些惶恐:“大师是贵客,称小的‘先生’实在折煞于我,您还是喊我小二烈或者烈小二吧。” 消瘦和尚一笑:“好叫小二哥得知,彤骨和尚为巡法僧,受命巡护仙天东南十三佛州,芙蓉须弥天是为十三州之一,苏景妖人毁我佛州必须严惩,否则小僧愧对佛祖信任。” 说到佛祖,和尚双手合十,面露虔诚:“贫僧已经追踪他多日了,不料想他躲入了贵栈。又一栈的规矩贫僧有所耳闻,不敢贸然入内打扰了贵栈的清静,这才想和小二哥打个商量、做一笔买卖。只要拿到苏景,价钱好商量。” 打了小的引来老的,凡间仙界都一样,这个彤骨僧人于佛门之中地位颇高,芙蓉须弥天正在他的庇护之下。不过芙蓉须弥天被毁时候他正有其他事情,无法抽身去捉拿苏景,直到不久前他才料理好手上的要紧事情,开始追缉苏景。 话说完,彤骨和尚自袖中取出一串晶莹剔透的念珠递上前:“小小意思,小二哥笑纳,莫误会,这不是缉拿苏景小妖的价钱,只是贫僧对小二哥的尊敬心意。待拿到苏景,贵栈的报酬再另外计较。” 拿了念珠在手,烈小二霍然大喜,假惺惺推辞两下后他把念珠收入囊中,大声喊道:“小的谢过圣僧赏赐,您在这里稍等,小的这就回去办事!” 彤骨和尚眼中也有喜色闪烁,他打听到那个苏景颇为棘手,捉拿此妖怕是真有几分风险,如今又一栈答应出手,付出些宝贝算什么,自己不担风险最要紧。 留下彤骨和尚在外等待,烈小二身化玄光重返客栈,但并未立刻返回苏景的“天字一号”,而是去了厨房。 没片刻功夫小伙计烈转回苏景房间,手中方盘中托了几盘凉菜,午时将近,他给苏景弄午饭去了。 四碟小菜一壶酒,桌子上摆放整齐。苏景的神情没太多变化,戒备于内、面色如常,但他也不会假装什么,微笑中直接问道:“烈小哥不是答应那个和尚回来做事么?” “是啊,回来做饭,和他聊会天也不能耽误我侍候店里贵客。”烈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把那串念珠拎了出来:“托苏老爷的福,小的赚了一份外快。” 兴高采自烈手中接过念珠,稍打量就笑道:“这位圣僧出手不俗啊,娑婆独目蛟的禅目珠挺难得,十八颗一般大小穿成一串,算得珍品了。” 娑婆独目蛟是仙天中的一种异兽,唤作蛟其实是三尺怪蜥,体色斑斓面生一目因而得名。娑婆独目蛟稀少,大都智慧浅薄愚钝不堪,但每万头之中,必有一头生来心藏禅意。 生俱禅心的独目蛟自出生起就会爬向西天极乐世界。朝圣之路也是超脱之路,可是宇宙何其广漠,有禅心的独目蛟穷其一生也爬不到,几乎都老死在路途中,能爬到西天去的万中无一。 而西天神圣,真正抵达了西方极乐的独目蛟自惭形秽,不敢再向灵山上爬去,它们会选择一个角落停留下来,一动也不动就用自己的独目静静望着灵山上的佛光,一望万年直至身死。当其身体腐朽、骨血飞灰,一颗永望灵山的独目会化作灵珠,内中饱蕴禅意,于佛家弟子来说是大好宝物。 兴高采如数家珍,给小伙计烈讲这念珠的来历,烈听过皱眉头:“这么说,娑婆独目蛟也算可怜,佛祖为何不来看看它们?” “这倒怪不得佛祖。你可知每天里往西方极乐去朝圣的妖仙异兽会有多少?佛祖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不可能一一接见。”兴高采摆了摆手:“咳,其他就不说了,这串珠子终归是宝物。” 小伙计烈嘿嘿笑:“宝物再好也不敢独吞。意外之财见者有份。”说话间,他手上微一用力,竟扯断了串珠金丝,将念珠拆散了,十八个颗珠子分成三份,自己一份,兴高采一份,苏景也分到了六颗珠子。 “啊?”苏景惊呼,不为对方平白送自己珠子,只因小伙计烈简直是糟蹋宝物! 十八为吉数,十八颗珠子穿成一串再经妙法祭炼,无论斗战还是修持都有玄灵法度,可烈小二直接把它给拆掉了,念珠一散祭炼法度随之消散,就算重新串回去也再难续从前法持。 小伙计烈此举和打破精美瓷器分瓷片没什么区别。 兴高采笑道:“苏老爷莫怪他孟浪,烈和我情同手足,小兄弟赚钱了想要照顾我这做兄长的一下;且这笔外财又是因您而来、非得又您老一份不可,没法子,只好拆了它。” 六个珠子摆放桌前,苏景不急着伸手去拿。 兴高采大概明白他的想法,开口道:“咱们又一栈虽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但也有一点点的规矩,客人住进了店里,咱们做小厮的除了伺候好您们,还得保得客官财帛无失、贵体安健,高高兴兴地住进来、红光满面地离开去。您看咱家客栈平时都是关着门的,那就是为了防贼防匪。只要在这店里住着,您就高枕无忧,万一有些不长眼睛的恶徒想要进店骚扰贵客,我们拼了小命也要拦下他,甭管他是谁!” 烈点头,加重语气附和:“甭管他是谁。” 兴高采伸手向外面等待的那个和尚一指,继续道:“这位神僧老爷知晓咱们客栈的规矩,不好直接进来找您麻烦,所以他出钱跟咱做买卖……做买卖是好事,可有的买卖咱不敢做啊!就说圣僧老爷这桩生意,这不是让咱们监守自盗嘛,不成不成,坚决不成。苏老爷你就安安心心地住着,兹是小的还活着,绝没人能动您一根头发丝儿。” 豪言壮语过后,兴高采满目庄严散去,重又眉花眼笑:“至于神僧老爷的赏赐……刚您也看见了,烈可没答应他什么,是他觉得咱家的小二哥投了眼缘,非得给串珠子,这要是不收,未免辜负了大佛爷。可是收归收,就像烈所说,不能一人独占,因您而来的外财,一定一定得有您一份,您快收了这些珠子,小的才能安心和您接着谈生意。” 情由明白,苏景不矫情挥手收了珠子,未入囊而是扔进了大圣玦洞天,十六老爷大喜,一条小蛇拨弄着六颗珠子,时而满地乱跑时而上天翻飞,玩得大大开心。 兴高采根本不再去看外面等候的僧人,就此转回正题:“又一栈开店这些年,时时刻刻留意着外面的消息,找人本来不算太难的事情。可这位不听仙子是新上来不久的仙家,在这仙天下没什么根基也没太多关系,咱们这边该打听的一定会去打听,这一重请您放心,不过一来肯定时间漫长,二来,不敢保。盼您老能体恤,寻新仙比着打听梅大先生的真名可要困难得多。” 苏景痛快点头:“价钱怎么说?”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有钱就得作 兴高采的笑容忽然“沉”了下去。 笑纹未变、笑容不改,可笑意变了,变得沉稳安静,沉默了片刻兴高采忽又一摆手:“启禀苏老爷,这桩生意是苦差事,可寻的是个无名仙家、此事本身又不值钱,这个价钱不好开啊……不如这样,您不是说还有其他生意要照顾小店么,干脆您都吩咐下来,小的听过后,再去请示东家,一股脑给您开个价钱?” 这次苏景犹豫了一阵,到底还是点点头,自囊中摸出一块玉简,把自己能想起来的、现在找不到的人一股脑列了出来,莫说离山前辈、大小师娘等人,就连南荒老石头、金蟾三阿公、四方头方先子也全都开出了名单,最后又把墨巨灵的事情注入玉简内,他要知道这伙子妖孽究竟是什么来头。 兴高采双手接过玉简,真识扫过后微微皱了下眉头,但很快又将眉心舒展开来,重现笑意:“您老的意思小的清楚了了,其他都没问题,但是有两个地方要给您老说明白,其一,这玉中记载的神君、冥王下落,我们不能查。” “为何?”苏景反问。 “这也是小店的规矩,有关阎罗神君、诸位冥王的消息,我们不能打听,这种买卖不接,请您老务必体谅。”说着,兴高采打量了下苏景的神情,见他并未显现不悦之色,兴高采接着说道:“再就是最后这桩吩咐,墨巨灵的来历。小店也不接和他们有关的买卖,还得请您体谅。对了对了,还要请你放心,又一栈和墨巨灵没有半个大钱的关系,您也莫再追问缘由了,小的谢过您老。” 兴高采带着烈,一起对苏景鞠了个躬:“这块玉中其他人物,我们都能接下,替您寻找。您看……” 阎罗买卖不接,墨巨灵买卖不接。其他人都没问题,又一栈会代为寻找。苏景点点头:“算价钱吧。” “请您稍等。”兴高采带上烈起身离开房间,自己不敢做主,须得问过上层人物。 两个人离开足有一个时辰才重新转回,兴高采对苏景道:“寻这些人,十个甲子为限,至于价钱:一枚太阳一家店。再加上您老,最少一千年。” 这个价钱把苏景说糊涂了:“什么意思?” “贵客容禀,鄙东开这座又一栈有些年头了,承蒙各方神仙照料,生意还算过得去,东家前阵子就盘算着再开一间分店。再就是您也看到了,这家老店也没点排场。我们东家的原话是……有钱就得作,东家觉得自己现在有点身家了,再开分店的时候可不想像这家那么寒碜了,想来想去,要是把客栈开在太阳金宫里那就气派了。本来这个事应该去找三足神鸦,奈何东家年轻时候曾经和一头大金乌抢凤凰女。” 烈接口:“掌柜的输了,咱还一直没有老板娘呢。” “所以掌柜的有心结啊,想要在太阳里开店又不愿意跟金乌一脉打交道,正好,您也是修持阳火的。”兴高采笑眯眯地:“您莫误会,掌柜的要的不是您现在手上的这枚太阳,他要一枚不是金乌铸就的太阳,可仙天之内,非金乌族类却修习阳火有成、有资格铸就骄阳的,除了您怕也不容易找到第二个了。” 自己的阳火修持,金乌大将留下的小太阳,都被苏景和阳三郎刻意遮掩,但未能逃脱又一栈的洞察。 对方非等闲,苏景倒也不太意外,如实说道:“我修持阳火不假,可炼就太阳非朝夕功夫……” “这无妨啊,您是神仙,东家是神仙,小的们不才也勉强顶了个仙家名头,大家都仙,最不缺的就是寿命,请您大概交代个时间,然后我们就等着呗。另外请您放心,只要立据成书,我们这边就先开动了,该打听打听该找人找人,十个甲子内肯定帮您把人找齐。” 苏景敲敲面前的桌子,随手指点着客房内诸般“神奇”:“铸就骄阳只是时间功夫,但这间客栈处处神奇法持,凭我自己,想要把太阳金宫……” 不等他说完兴高采就摇头道:“这一重也请您放心,当您老的骄阳铸就初成形的时候,大东家会派人帮你改造金宫,有关客栈的诸般法持,可能会有麻烦您出手的地方,但主要还是咱们来做。” 苏景再问:“太阳、客栈明白了,‘再加上我、最少一千年’又怎么算?” “我们东家不懂金乌法度,将来分店落成,不管怎么说都是您铸就的太阳,短时间里还得请您照应着,所以到时候请您做个二东家,帮忙给照应一下,时限为一千年。千年之后您想走就走,绝不敢留;若您不想走,大家不妨坐下来再谈一谈分股的事情。东家说了,最好的情形莫过于,太阳是您的,店子是您的,他就坐地抽头,嘿,现在说什么都还早,将来慢慢您就明白了,鄙东不怎么精明还穷大方,是个很好打交道的人。” “请您照应一千年,也不是就一定得耗在店里,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太阳分店真要有什么事情,您得伸伸手帮一把,仅此而已了。” 条件一重一重说明白了,若真按照对方所言,苏景实在想不出自己会真正有什么损失,再从头到尾思索一番,苏景望向兴高采:“是不是太照顾我了?” 兴高采嘿嘿笑:“生意做得是个你情我愿,我们东家乐意这就足够了。再说,帮您找几个人,我们又要太阳,又要您千年相助的,其实也不算便宜了。您要觉得合适,咱们现在就立个字据?” 只待苏景一点头,小伙计烈就从袖口里取出字据,早都准备好了,上面一条条清清楚楚,且这份字据上全无花样,写得明白,苏景要找的人里,只要有一个没找到又一栈就白干活,决不再找苏景要太阳。 字据上只有又一栈约束自己的条款,但若帮苏景找齐了人、苏景反悔不去铸就太阳,会如何赔偿只字未提。 “特别克己,又一栈做好自己的本分,您肯定也会给咱们个满意交代,信得过,信得过。”兴高采笑着,言辞是客气的,不过目光里的意思很明白,又一栈从不怕人反悔,他们有这个底气。 字据最末,又一栈已经落印画押,苏景接过笔画押又按了个手印,这桩买卖算是谈成了。比着他之前想象的复杂了一点,但并不比想象中的昂贵。 字据一式两份,大家各自收好,做成一桩好生意兴高采和烈都开心异常,正向再说什么,忽然外面一个声音传来:“烈先生可在么?贫僧还在等待。” 前前后后快两个时辰过去了,彤骨和尚一直等在外面没人招呼,有些不耐烦了。 小伙计烈想也不想,扬声回答:“没这人!” 这算什么回答,彤骨闻言微一愣,旋即笑了:“烈先生是在消遣和尚啊。” 兴高采接下话题,就在房内当着苏景面前,扬声笑道:“神僧言重,我们这些做小厮的苦命人,从来都是被人家消遣的,什么时候也不敢消遣旁人。您老知道又一栈的规矩,又让咱们来绑店内贵客,这不就是消遣我们么。消遣就消遣,小的们命贱,只求神僧能开心就好。” 语气客套得一塌糊涂,可是兴高采这番怪话又哪有丝毫善意。 彤骨和尚并未发怒,也没愣头愣脑地向客栈闯来,声音淡漠:“小二哥不肯做和尚的生意,只怪我自己把事情想得天真了,罢了,罢了。又一栈有又一栈的规矩,和尚不敢乱来;但西天也有西天的法度,苏景小妖非得铲除不可。” 说话间,和尚脚下祥云猛做展阔,化作一道巨大金色云环,将又一栈套在正中,跟着和尚大修摆动不休,一尊尊金身护法神僧显身,算上彤骨一共三百僧侣,分布、结坐于金色云环。 再明白不过的情形,和尚们不闯店,但把又一栈包围了,苏景总不能在店里待上一辈子,总有离开的时候。 “神僧这是作甚啊?”兴高采扬声:“您这样一围,我们还怎么做生意。再就是苏老爷刚刚跟咱们谈成一桩生意,这笔买卖有个时间工夫,生意未成之前,小的可不敢让您伤了他,您要是偷偷摸摸地打他,咱们不知道也就算了;可您这般明火执仗、摆明打杀,小的就实在为难了。” 苏景从旁对兴高采说道:“我先跟和尚说几句吧。” 兴高采笑了:“您老不用担心,小人口中说为难,其实一点也不为难,就凭这个和尚……” 苏景摇了摇头,客房陈设到普通凉菜到皮肉生意再到轻松探出梅大本名,哪还看不出又一栈深不可测,苏景当然晓得大小伙计一点不为难,不过杀灭芙蓉须弥天的是他,这件事情和又一栈无关。 苏景运力,传声外间:“彤骨大师,芙蓉须弥天的事情,你我谈一谈吧。” “苏景?”彤骨一哂:“芙蓉须弥天遭你屠灭,谈无可谈,你不伏法无以正视听!” “谈无可谈?”苏景追问了句。 “谈无可……啊!何方凶徒,安敢如此!”彤骨和尚本来神情安稳,重复自己所言,可话说到一半面色骤变,语气中惊怒交加!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大阿姑,象无辜 焉知彤骨与芙蓉须弥天不是沆瀣一气?就算他不知情,不肯谈的是他,苏景又哪会上赶着解释,本打算在对方最后确定“谈无可谈”后就放出太阳轰他们个狠的,不承想还不等太阳放出来,彤骨和尚就变了颜色、变了神情:有新来怪人入场。 头发乱糟糟一把抓的肥壮人物,劈头盖脸外加从头到脚的鲜血,仿佛刚刚从血池子里爬出来。这人实在太脏了,看不出他的本来面目,周身还有浓浓血腥恶臭散出。 彤骨和尚是见过大世面的,新来的怪物只凭一身血和熏天臭气还吓不住他,让彤骨和尚惊诧的是“怪物”手中拖着的东西:万丈高大、山一般的巨兽,周身上下伤痕累累,曾经的圣兽神采早都散去,身遭重创下之下都无法再站立,倒身在地奄奄一息、被怪人抓住尾巴拖着。 巨兽长长的鼻子倒垂,两根锋锐长牙都被打断,断牙间丝丝缕缕的血痕……神采不再、模样狼狈可轮廓还是清晰的,稍有见识之人就能轻易辨出,这分明是一头白象! 在凡间佛徒中有神龛、有牌位、有鼎盛香火供奉的圣兽白象;在仙天得佛祖喜爱、为诸多菩萨大士饲养的吉祥白象。 只有一头像也就罢了,更让彤骨觉得心惊肉跳的是,这头白象头顶卍字莲花冠、身披青霞三宝鞍,这不是普通白象,它是坐骑……真正要命的是彤骨和尚认得驾鞍上的标记,这头白象的主人可是一位高高在上的真正大士! 彤骨和尚惊骇之际,“兴高采烈”兴高采烈,两位小二哥同时眉花眼笑,纷纷道:“厨子回来了,厨子回来了。” 又一栈中去打白象的厨子回来了,且他真的打了一头白象回来,还是上位大士的坐骑。 彤骨和尚长长提息,强自镇定下来:“何方神魔,怎敢伤我佛家吉祥兽,还不速速放下白象解说明白!” 厨子理都不理,继续拖着白象向着自家店子里走去,他的步伐看似缓慢其实暗藏妙法,开步则千里湮灭,没几步就从视线尽头逼近彤骨和尚布下的金环法云,彤骨和尚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阁下止步!” 和尚色厉内荏,这头白象的主人,无论法力、势力还是地位都远在他之上,周身是血的怪人能从那位大士手中抢来白象足见本领。这样的人彤骨根本惹不起,可和尚今天霉运高照,赶上了这件事不能不硬着头皮问一声,否则将来被上位佛陀问起来他没办法交代。 厨子还不止步,就拉着一头将死白象,一步一步踏过彤骨的金环法云,走近了又一栈。 彤骨和尚不敢动手,也不知该再喝问什么,未料眼看就要拖着大象走进客栈的怪人忽然站住了脚步,伸手抹了把脸,回头问:“你……围困又一栈?” 居然是个女子声音。 瓮声瓮气,嗓音粗哑,可的的确确是个女子声音,且“他”又将脸上遮面的血浆抹去,隐约可辨其面目,娥眉凤目、颌下无须颈上无结,好个煞气腾腾的胖大女子。 苏景还记得剑冢采剑、初见紫霄尚尚时的情形,未嫁人前的十七公主堪称肉山,可是和这位又一栈的大厨娘相比,紫霄尚尚简直绝代佳人。 而“大厨娘”问话过后,忽又发出“咕”的一声怪笑,胸怀太过宽阔、一笑共振嗡嗡、待到笑声响起时仿佛南荒老蛤一声闷哼撼天……笑声落下时候,白象飞起来了。 重于万钧的巨大白象,就被大厨娘抓着尾巴、当作流星锤砸出! 初见其人,不由得用当年的紫霄尚尚来比较;再闻其笑,苏景直接想到南荒老蛤;此刻见她打人,苏景又把天真身边的灭顶大圣想起来了。 象直砸、象斜轰、象横抡,大厨娘化身狂风,手中巨象翻飞,什么圣僧什么法环,顷刻间崩碎开去,彤骨和尚一时躲避不及被巨象荡起的罡风卷中胸膛,当即鲜血狂喷,不敢恋战转身就逃。 从舞象到破阵、彻底击溃和尚,一共只才三息工夫,大厨娘走进客栈。 看上去不过丈许宽阔的客栈门洞,身形如山的白象进入却全无阻碍。兴高采、烈欢欢喜喜地迎了出来,苏景也跟在小伙计们身后看热闹。 两位小二哥和大厨娘打招呼:“大阿姑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大阿姑恨恨道:“秃头狡猾,说是把白象送我,暗中又行布一阵想要困杀于我,破阵用了些时间,又惦念着客人点的菜,来不及去报仇就急匆匆的回来了,归途中又遇到一伙红眼狗子,打了一仗……客人还在么?” “三十年了啊,早都走了。”烈笑道。 大阿姑愣了下,喃喃道:“都三十年了?”她陷落的法阵时间混乱,于她而言破阵不过三两天光景,回到自家客栈才晓得竟已三十年过去。 “咳……”大阿姑叹了口气,随手把白象放到了一旁,这次可是白忙活了,此时大阿姑发现了苏景,立刻露出笑容、敛衽施礼:“贵客安好,我是个粗笨妇人,做事毛躁,惊扰到您,万勿见怪。” 身披厚厚血浆、小山似的巨妇敛衽、客套,满是半干血块的大脸笑意和善,苏景只觉说不出的古怪,赶忙还礼,摆摆手口称无碍。 大阿姑忽又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兴高采、烈:“三十年我不在,往来客官的吃食……” 兴高采应道:“咱们哥俩就对付些凉菜,大阿姑放心,咱哥们的手艺还过得去。” 大阿姑闻言微皱眉,提着鼻子嗅了嗅立刻察觉苏景房中有酒菜味道,对苏景道一声“贵客勿怪”,腾腾大步迈开走进苏景房中,待她拿着几道凉菜出来的时候眼神可就变了,满满愤怒满满凶悍,瞪向兴高采烈:“你们两个小子简直胡闹。不对,胡闹不够,简直混账,是侍奉客人还会喂猪呢……贵客莫怪……这等吃食就算喂猪,猪都得骂街何况客人……贵客莫怪……” 菜做不好,大阿姑是真生气,两个小二哥了解她的性子,笑嘻嘻地一点也不害怕,苏景有心打个圆场可一想“猪吃了都得骂街的菜,自己吃得还挺香”,咳,还是别劝了。 大阿姑发过脾气又向苏景告罪,说是要立刻为贵客安排像样的几道热菜,转身去往后院一头扎进厨房了,连澡都不顾得洗一个。 苏景则转目望向那头巨大白象。 巨兽将死,侧卧于地,可它的目光里不见愤怒、不见留恋,也没太多凶气或者恨意,只有浓浓浓浓的……哀伤? 是哀伤。或许是炼化大圣玦的缘故,苏景能看懂这头巨兽的目光。 忽然,“忽啊”一声喊叫响亮,十六老爷从苏景脸上蹿了出来,甩着尾巴尖跳到大象神身边,用小小的脑袋去拱大象的身体。小阴褫不过一尺,可他是真正恶龙,蛇小力气大,万丈巨兽被它轻轻一拱就站了起来。 只站起来一瞬而已,巨象摇晃着再次摔倒,荡起轰隆隆的巨响,一起一落,白象的目光始终不曾变过,只有哀伤,无尽哀伤。 十六是好意,想要扶它站起来,不料反倒成了拱着它翻跟头,不敢再去拱它了,改用尾巴尖去逗弄象鼻子,大象全无反应,它还未死,却如行尸走肉一般,全无挣扎或者起身的意思。 十六逗了一阵,似是有些着急了,转回头对着苏景“忽啊忽啊”的一阵大叫,旋即小小身躯一摆,陡然间凶恶气焰冲天而起,十六化身乌翅恶龙,浩荡妖威向着后厨催压过去! 小阴褫不喜欢动脑筋,在他眼中事情从来都简单得很:他可怜这头白象,所以就对打杀白象的大阿姑恨意满满,妖威绽放开来就是要向对方挑战了。 兴高采心思活络,见事情要闹僵立刻对小伙计烈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身遁玄光一去一回只在眨眼之间,再现身时候烈手上多出了一枚钨铁匣,三寸小匣打开来,碧绿药膏馨香弥漫。 兴高采说道:“要说,这头白象也无辜,点菜的客人也早走了,咱们无意再伤它性命。”刚刚谈好了大买卖,再因为这么一头大象闹起来实在不值得。 他说话的时候,小伙计烈已经忙活起来,用不知什么来头的灵浆一点点化开铁匣中的药膏,为白象涂抹伤口。仙药灵验,一涂上身肉眼可见白象周身伤势都在愈合。可白象躺在地上,目中仍就不见丁点生机,只有哀伤、只剩哀伤。 哀伤之象,心死之象,就算全身伤势痊愈,它还能活么? 吼! 恶龙双翅展开、凶威浩荡,非要与大阿姑打上这一架不可了! 由得小阴褫妖威催迫,大阿姑不离后厨,但声音传了过来:“我这趟出去就是要猎杀这样一头巨兽,这一重没什么可说的,我为凶手,白象无辜。不过要让贵客知晓的,我要杀白象没错,这头白象却非我所伤,正相反的,若不是我想着带回来活宰新鲜,它早就死在阵中了。是它主人弃了它,并在它身内种下杀劫、为困杀我的阵法核心。这么说吧,他用白象来杀我,不管杀不杀得了我,白象都得死。” 说着,大阿姑从厨房中走了出来,身上血腥依旧,但围上了一条围裙、双手也洗得干干净净。 在围裙上抹干了手,大阿姑继续道:“真正弃它杀它的是它忠心侍奉主人,白象现在这副模样,是因哀莫大于心死。但不管怎么说,事情是因我而起,白象也是因我才落得如此田地,贵客若心疼白象,只管来罚我。” “忽啊”,不等苏景说什么,小阴褫就收了恶龙身,重新变回小蛇。 是是非非,因果起落,对十六老爷来说实在有些复杂,白象是被主人的法度所害,去杀白象的人反倒救了它的活命……十六不知道该去怪谁,没了打架的心思。 不敢再胡乱用力,十六用小小的脑袋去拱象鼻子,又跳上象头掀开它的大耳朵,对着耳洞“忽啊”“忽啊”的大喊。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来个全套吧 见小阴褫无意再斗,大阿姑对苏景敛衽,重新返回厨房去忙活了。 兴高采松了口气,但很快又叹了口气,对苏景道:“白象可怜,主人心狠,去打象的大阿姑是为了又一栈的生意,咱们又一栈从不以好人自居……可说破了天,咱这仙界之中不就是这个样子么,有本事的骑白象,更有本事的吃白象,就白象最没本事,只能被人骑被人吃了。” 小阴褫还在忙活着,时不时地回头望向苏景,苏景明白它的意思,望向兴高采:“无论死活,这头象我要了,开个价钱吧。” 兴高采笑了:“一头象而已,请您吃了三天凉菜本就过意不去,我自作主张,送了!” 苏景道了声谢,挥手将白象收入黑石洞天。其实大圣玦洞天更适合白象养伤,但须得认主才能进去。 收入洞天不算完,苏景心念转转,阿骨王袍化作滚滚冥云,将白象包裹其中,有王袍护于身魄,纵是真的心丧、也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一路修行,天南地北幽冥驭界直到飞升,苏景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个好人还是坏人,善善恶恶哪有那么清晰的界限,到如今丧在他手上的性命,说不定小一些的世界都能填满了。救白象真的没什么目的,和十六一样,只是最最单纯的:觉得它可怜。 可怜就救了,唉,但行善,莫问前程。 果然,十六老爷开心起来,先冲进黑石洞天去看白象,跟着又飞出来,从苏景左耳进右眼出地好一通亲热和巴结,也着实有些吓人。忽然十六又想起一件事,从苏景脸上跳到小伙计烈面前:“忽啊!” 小阴褫的实力如何姑且不论,单它周身剧毒就不是说笑的,烈小二赶忙退后一步。 “忽啊”,十六老爷尾巴高高翘起。他的头也是高昂的,尾巴再一翘,一尺长的小黑蛇变成了个古怪的半圆。 十六尾巴尖指着烈手中的钨铁匣,白象疗伤,说不定以后还要用到匣子里的神仙药。 “忽啊”又是一声叫,十六吐出了一块金子。 一旁的苏景忍不住笑了,想起上次十六老爷口吐金锭,那时大家还在西海深处、摩天刹的废墟中。 烈看了看苏景,试探着:“他……是想买我手中灵药?” 苏景点头,小伙计烈却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这盒子灵药何等神奇,一锭金子的价钱,这得多不要脸的人才能开得出来。 十六老爷龇牙了,口中忽忽有声,饱蕴威胁之意,小伙计烈不为所动,仍旧摇头:“不成不成,这笔买卖做不得。” 龇牙没用,十六居然又牵动了下嘴角,是撇嘴?苏景仔细看看,果然是撇嘴。成圣以后果然不一样了,十六都会撇嘴了……当一声响,撇嘴过后的十六又吐出来一件东西,大东西,西瓜大小的一枚金蛋蛋。 椭圆、大,但未脱鸟蛋之形,金色蛋皮上还有一道道古怪纹路,一看就知并非刻意雕刻,纹路天成且藏蕴法持,是为“天篆”。 蛋落地,弹性十足,当当弹跳着向前滚去。十六急忙又甩着尾巴追上去,把金蛋蛋拱了回来,再对烈小二忽啊忽啊的叫了几声,这次下血本了,用金蛋蛋去换神仙药。 苏景神识投影一道,问洞天里的阳三郎:“这是什么蛋?” 其实什么蛋都无所谓,关键可别是自家这一脉的金乌蛋,那可就犯了大忌讳了。 所幸阳三郎摇了摇头,她也不识得此物。不止阳三郎,就连见惯珍宝的兴高采烈都不识得这是什么鸟的蛋。 苏景挥手找回小蛇,想问问他从里吞了这样一枚蛋,十六连忽啊带比划带大圣玦心神不断穿透,总算说明白了个大概:五百年前它在智慧天外玩耍时,见了金蛋蛋飘过来。 当时十六老爷见左右无人,一口吞了金蛋蛋,化风遁光地逃回智慧天…… 十六没舍得真把金蛋蛋消化了或者炼化了,一直盼着有天蛋里能飞出个什么东西陪他玩耍,奈何几百年没动静,它也用灵识探过无数次,蛋中气意全无,多半是一枚“死卵”了。 烈转头望向了兴高采,大伙计对苏景和十六告了声罪,把金蛋蛋拿在手中好一阵摩挲,什么都没能探出来,这时候苏景开口了:“伤药价钱另算,这枚蛋我瞧着有趣,不换。” 兴高采却又不肯撒手了,两下里好一阵商量,最后还是开出一份契据,金蛋蛋仍是苏景的,暂存于又一栈。其实又一栈什么样的宝贝没有,只是此蛋古怪,引得他们有些好奇,想要留下来好好琢磨一番。 苏景“借出”金蛋蛋,那盒子神仙药的价钱就再好商量不过了,打折再打折,苏景拿不久前烈小二分给他的六颗娑婆独目珠换回了灵药。 灵药随手交给十六,小蛇一口吞下心满意足,不忘对烈晃一晃尾巴尖,买卖做完了总得再走个人情。 苏景以为此间事情了解,留下自己的载讯金剑之后这就准备告辞了。兴高采却扬手一拍脑门,笑道:“又是和尚又是白象又是金蛋蛋的,闹得我险险忘记大事!苏老爷现在还不能走,有两件事。先是和您商量个事情,求您老能通融下,把烈带在身边。” 苏景闻言一愣,这个请求来得未免太古怪。 “一来呢,东家的意思,您和我们又一栈这次买卖,会是个漫长工夫,且说成是买卖倒不如说是合作,我们这边派个人跟在您身边侍奉着,有个消息往来都方便。再就是将来您也是要主掌一方店面的,身边得有个熟悉开店事情、又机灵能干的小厮;另外烈这孩子也到了该出去历练历练的年纪了,可咱们这边实在人手有限,没人能带他,就厚着脸皮拜托给您了。” “烈这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真真是个好孩子,您老放一万个心,他跟着您,只有给您帮忙的份,绝不会给您惹祸。而且您把他带在身边,万一想要雇个人手打个打架什么的,他都能帮您安排了。其实他自己的本事也不差,刚才要不是大阿姑回来了,对付和尚的事就交给他了,应该不用我出手。” 苏景看看烈,又望向兴高采:“烈小哥跟着我,是咱们生意里的条件?” “不是,不是,要是条件就写在契据上了,让他跟着您是为了方便行事,万望您老答应。” 苏景笑了下,帮忙还是监视,又或真如兴高采所说只为方便?现在无从求解,身边多个小跟班也无所谓,点点头也就答应了,以后有什么事情都走着瞧好了。 兴高采满面欢喜,烈却提不起精神,显然他更喜欢店里,舍不得店里人,不太情愿跟苏景走。这神情不是装出来的,倒是能看出他是个有情义的小哥。 苏景这边才点头没片刻,十六又忽啊忽啊地跳出来了,刚才烈小二给白象治伤,十六对他印象不错,此刻热烈欢迎。 “定亲了没?”苏景问烈。 烈居然脸红了下,摇头,苏景笑道:“那成了,跟我出去走走,争取给你找个媳妇。” 烈小二脸更红了,但眼睛可亮了。 头一件事定下,兴高采再说起第二件事:“您走之前,还得请温伯给您看看。” “温伯?”苏景面露诧异。 温伯是又一栈中的粗役,颤颤巍巍地每天来三趟房间,打扫、送水之类活计都是他做,苏景晓得此间没有等闲人物,可看着这样一个老头子来侍候自己他还是觉得不落忍,几次告知他不用过来了,老头子每次都“哦”一声,然后该来接着来。 “帮您找人啊!其他人都还好说,最最要紧的是您要找的那位不听仙子,之前给您老说过,这位仙子怕是不太好找,万幸,她是您的娘子,有了这重关系,就能请温伯来看一看了。” 请人帮忙找人,有关情形苏景都会交代明白,在交给又一栈的玉简里他说清楚了,不听是自己的结发妻子。 苏景又问:“温伯能看什么?” “温伯本名温树林,飞升前是算命的。”兴高采一本正经,搞得苏景也和他一起正经起来,心中一热、肃然起敬。 苏景重新回到房中,不多时烈小二就把温树林喊来了。 老头子走路都在哆嗦,随时会摔倒的样子,来时路上已经听小伙计说过情形,进屋后也不多说话,先眯着眼睛围着苏景转了整整七圈,这才嘶哑开口:“做个全套吧。” 手相面相伏羲卦八字签梅花易数外加摸骨,总之街上算命有的,温树林一样不落,从头到尾给苏景来了一遍,到得最后一项摸骨完毕,温树林坐去了一旁,老僧入定一般,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只有口唇嗡嗡,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如此,燃香光景,温树林突然张开了眼睛,原本昏花黯淡的一双眸子里金光暴射,两颗眼珠儿仿佛都燃烧开来,老头子猛地跳起来:“哎哟我的老天爷诶!” 言罢,噗地一口鲜血喷出。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四百年,西北向 口中鲜血喷落地面,温树林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摔去。 两位小二哥急忙抢上搀扶,但还不等他们扶到,老头子又好像诈尸一般身子猛挺,又“呼”的一声重新站直,就此……又不动了。 泥胎木塑似的,愣愣站在原地,连目光都迅速黯淡下去,灰蒙蒙的浑浊双眸,就那么直直盯住前方,之前眼中精光散去了不说,此刻连生机都不见了。 金乌目光如何、金乌真识怎样,以苏景的修持此刻竟也看不出温树林是死是活。苏景心中惴惴,试探着问兴高采:“他老人家没事吧?” 兴高采和烈以前见过温树林算命,可从未见过他这般怪异,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状况,但此刻不敢胡乱试探,只有站在身边等待。 所幸,这次僵立并未持续太久,半盏茶不到温树林嗓子里发出一声尖锐抽气声音,猛提了一口气,老头子醒来了。 人醒了,但目光依旧涣散,浑不知身在何处,左看看、右看看,面上尽是迷茫。又过片刻他的面色才恢复正常,双目迅速清明起来。苏景见状松了口气,急忙问道:“老人家安好?” “我一个老头子安好不安好有什么打紧,要紧的是王驾安好啊!”温树林的声音仿佛两段朽木互击,僵硬、空洞。 做了个全套,温树林已然探出苏景的身份,或许还不敢确定他是阎罗驾前冥王,但至少能算出此人为真王、一神之下万仙仰望的真正仙王! 刚刚温树林一口鲜血喷涌,就是因为他以普通仙家身份去探王驾未来……真王之命,岂是随便谁都能窥探的?!算得越准,温树林所受逆冲越强,总算这又一栈中没有浅薄之人,温树林修为深厚无匹,这才只是受伤,没丢了一条老命。 苏景一时间还想不透对方吐血的真正缘由,可至少能明白对方受伤与算命有关,心里不忍又伸手入宝囊,取出了几粒养身灵丹双手奉上,灵丹来自蚀海大圣,成效不凡。 温树林微笑摇头:“王驾已与鄙上谈好了买卖,老朽替东家做事,来给你算命本就是分内事情,怎好再额外收取酬劳。”一边说着一边把苏景手中灵丹全都抓起来放进兜里,犹豫了下,又取出一枚闻了闻、扔进嘴里大嚼,继续道:“身份使然,王驾命盘复杂多变,王妃……怕也不是普通仙子吧!” 时间无痕所以未来无定,谁能真正笃定未来事情?纵是佛祖也只能感知未来,而非一眼看穿将来。所以温树林的占卜之道,实为“变数推算”之道:他看的是苏景命中变数,苏景与不听为夫妻,通过苏景的面、掌、骨等卦还能看出不听的命中变数,之后就是仔细推算的真功夫了,以两人各自的命中变数,去推算他们可能会在何处、何时会有重合、交集。 可普通仙人仙子,未来可能就只有两三个变数,算起来不麻烦;苏景和不听却都要多得多,两人都多,再做“组合”又平添变化无数,推算起来复杂无比。温树林之前大喊“我的个老天爷诶”,就是因为“这道题”太他娘的难了。 温树林自己算命的道理大概说上两句,这算是专业所长者的卖弄,忍不住的卖弄。随后温树林直接说出结果:“四百年后,西北方向上,会有一件大事……以我算计,当是诡怪灵宝出世。” 灵宝就灵宝,诡怪又从何说起,无需苏景发问,兴高采烈就已经问道“诡怪是何意”,奈何温树林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看不到、是算出来的,是以只有模糊感觉却不存清晰真相,我算到这件宝物的时候心中有诡怪感觉,那这件宝物就是诡怪的。” “灵宝非凡,轰动仙天,会引出一场盛会……是福也是祸,有人一步登天也有人万劫不复,算不清更说不清啊,贵客与不听仙子重逢契机,当就在这场盛会中了。” 四百年后,西北方向,诡怪灵宝出世,一场风云际会,苏景与不听重逢的机会便在其中。 温树林为苏景算出来的。 …… 赤土殷红,干尸处处,不听双手结印端坐已被毁灭的仙坛中,忽然她张开了眼睛:“小贼啊。” “到!”灵光一闪,金铃铛扎鞭子的小贼从地心深处跳了出来,原本干干净净地小脸上满是泥土和汗渍,看来她的活计不轻松,把自己忙成了个小花脸。 “两甲子前,你说挂着个铃铛须得三百年。”不听记得很清楚,当时她的想法是“找到他不如被他找到更快乐,等他三百年”。可真正带着小贼进入这座寂灭仙坛“开工”一阵后,不听发觉“三百年”不够,到得现在她和小贼也只知地心藏宝,但忙活了这么久,连那件宝物的天护灵法都未曾破去,更未见此宝真形。 “三百年”已经过去小半,连宝物的边角都没能摸到,这样下去还得耗多久。 小贼闻言目光闪烁,立刻摇头:“没有啊!阿姆听错了,当时我说的是五百多年……” “走了,不要这件宝物了。”说着不听作势欲起,小贼可还不够资格和不听耍无赖。 小贼顿时就急了,忙不迭扑到不听身上:“娘,亲娘,心疼心疼小贼吧。当初以为三百年足够了,哪承想宝贝外面的壳子这么硬,这才算错了时间。” 两人合力破禁取宝,不听在外主持元力调运,小贼在下面负责催法乱禁,小贼能随意来去,可不听轻易动不得,这个时候她真要起身,前面两个甲子的心血就全都白费了。 不听笑了,也不是真要舍了宝物,她也好奇得很,能让小贼这般在意、如此吃力却始终挂不起来的铃铛是什么,不过她得问出个大概时间:“照你看,拿到这件宝物须得多久?” “再……四百年,应该差不多。”小贼没说谎,她计算得仔细:“此宝已显出世之兆,否则也不会把此地仙家尽数抽干,若干等着的话,总还得有个千年光阴,但我与阿姆合力催禁,可缩短宝物出世时间大半,估计再有四百年差不多。” 不听招手把小贼唤到近前,用帕子去抹她的小花脸:“多加小心,别取宝未成反倒被宝贝抽干了。” 小贼笑着摇头,满头铃铛叮当乱响:“阿姆放心,那宝物的诡怪护法奈何不了我!”言罢满脸享受地让不听把自己的脸庞擦干净,摇身化作青藤本相重新钻入地心去了。 …… 又一栈中,温树林为苏景批卦后喘息了片刻,再开口时话锋一转:“三千世界,八方神佛,天下没有包灵包准的占卜,我算出什么就告诉贵客什么,但贵客该做什么就继续去做什么,这不冲突……或者说,您就把我这个‘全套’当成个补充手段。” 苏景笑笑,点头应是。反正他找人也是漫无目的四处游荡,如今至少有了大概方向:向西北去。 “老朽的推算之法,一次施展须得养气一甲子,本来还打算着一个甲子后再试着为贵客算一算师父、朋友这些亲近之人,”边说,温树林摇头叹气:“奈何阁下有一重真王身份,这次我能活下来已属侥幸,若再逞强怕就真没活路了。唉,寻找其他人,我是帮不上忙了。” 小伙计烈赶忙安慰道:“温伯放心,寻找其他人东家自有办法,无需您老再操劳。” “少干一份活,少赚多少啊!”温树林手捂胸口,面露“心疼”之色,起身对苏景点点头,颤颤巍巍地下去了。这时候大阿姑也备好了几道精致热菜,临别之宴,菜色虽不多却样样精彩绝伦,苏景尝过几口后再想想大阿姑之前说的“那凉菜喂猪猪都得骂街”,深以为然! 吃过喝过苏景离开客栈,兴高采、大阿姑、温树林都来相送。小光明顶重化实相,载上苏景与烈一飞冲天去。 千里一瞬,小光明顶急行宇宙间,离店才片刻,苏景眉峰微扬,摇头道:“实在太客气了。”真识所探,身后远处传来轻微灵元震荡——有人死了,追踪的人。 离开客栈时苏景有察觉了,有仙家隐遁一旁,悄然追踪小光明顶,本来苏景想着走一段再突然回头去拿下对方,不承想还不等他走远跟踪之人就已身亡,不用问,是又一栈的人出手,为苏景料理了“尾巴”。被斩杀之人是彤骨和尚一个手下。 小伙计烈对此了然于胸,笑着回答:“这不是客气,这是又一栈的规矩,客人离店时候若有人尾随,客栈是会出手的。不止让您高高兴兴地来,还得送您了无牵挂地走。” 方向已定,西北前行。行程之中修行不辍,小光明顶时时刻烈火冲腾,受苏景阳火祭炼,比翼双鸦散入九连环各境,持法相助于苏景,这也是乌鸦们的大好修行。 小伙计烈暂被收入黑石洞天,白象也在这座洞天内,每日里游手好闲的十六终于找到事情做了,天天围绕白象身边,忽啊忽啊地和白象聊天,分不清是安慰还是鼓励,总之都是小蛇的一片善良心思…… 小光明顶游荡在浩渺宇宙中,仍是老样子,沿途中一座座仙坛都会靠上前去,苏景大喊一声“不听,你猜我是谁”,等上一阵再默然离开。 因修炼之故,日子勉强还算充实吧…… 心神十立,修行时不会耽误聊天,苏景常常会投映神识一道去往黑石洞天,看一看白象的状况,和小伙计烈聊上一阵。 而相处时间稍长,苏景就发现自己遇到宝了:或许是开店缘故,莫看烈这个少年平时都懵懵懂懂的,但他对这仙天着实熟悉,就从小光明顶的行程来说,大多时候烈都不用去看星盘,就能知晓前方仙坛的名号、掌宗仙人的出身等等。 守着个百事通,哪有不细问的道理,烈小二离开了又一栈后,也不再时时刻刻把“买卖”挂在嘴边,一般来说只要他知晓的,苏景有问他就会答。 从烈小二口中得知,仙天之中顶尖的大势力,东方道家洞天福地,西天佛家极乐世界,除了这两家外另还有三座仙神宗。 西南“十万山”,妖中魁首,十万山连绵无尽,山中妖仙拜奉十一位荒古天圣为尊;西北“无漏渊”,猛鬼盘踞兵强马壮,这支强大鬼仙敬阎罗却不奉阎罗,他们拜奉七头厉鬼为君,七个鬼王各有名号,合称七煞帝尊;正北“星满天”,这一坛最是古怪,他们自称宇宙中生,不经凡间修持生来即证神仙位,坛内群仙都是些模样古怪的怪物,与凡间飞升上来的仙家迥异,人人自封星君,九位大星君主掌宗内事务。 以烈小二所知,十万山、无漏渊、星满天的实力应该比着东道西佛差一些,但也基本算得同个层次了。 “再就是……封仙瓶子天,你听说过这个地方么?”说过了道、佛、妖、鬼、星君五大仙坛,烈小二忽然向苏景问起了一个古怪地方。 “封仙瓶子天?”苏景从未听说过这个词,摇了摇头。 “前阵子店里来了为贵客,大东家亲自招待,两人当是旧识老友,聊得挺开心,我送酒进去听了一耳朵,大东家正说到封仙瓶子天内能人无数,真要实力比较,怕是不比十万山、星满天逊色。不过我从没听说过这样一个地方。” 两人都不晓得“封仙瓶子天”,那还有什么可聊的,直接略过此节,烈小二继续为苏景细数仙天势力。 不算瓶子天,五座大宗神坛之下,就要数到迁址封关的天魔坛、已被摧毁的赫学堂这等势力了,实力要差上许多可也不能小看,就以天魔坛而论,古往今来三万七千魔,当真不是说笑的,何况坛中除了上位、正位真魔,还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魔家护法、魔家灵卫,他们真要发起疯来,西天佛祖也会头疼一阵。 “实力上能和天魔坛并驾齐驱的,差不多能有二十家上下的样子,不过谁都没有那些魔崽子那么疯狂,所以天魔坛是最醒目的。”小二哥身份浅薄,眼界却高:“再之下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小门小户的我懒得数也数不过来。再就是仙天之中还有些‘散兵游勇’,比如金乌一脉、比如混世四猿等等,实力强大却天性逍遥,只喜四处浪荡玩耍少见结群而居,没有个固定根基,也就不算数了。” 苏景问:“墨巨灵呢,他们算什么?” 烈小二摇了摇头,其实墨巨灵的消息他知道的不比苏景更多,又一栈从不做有关墨巨灵的买卖,烈只是个客栈中长大的少年,店里不做这门生意那他所知的自然有限。 苏景又问:“你们东家到底什么人物?” 烈再摇头,这个绝不能说……就算能说也他说不出来,他只晓得东家神通广大姓“东”名“家”。连真名都不知道,又怎么说。 苏景也不失望,新问题又来:“你想娶个什么样的仙子?” 烈都摇头习惯了,脸侧一旁才省起这事不用摇头,娶媳妇啊!这事想过,且还是经常想,可具体要说娶个什么样的,他脑子里一片模糊,思索一阵后犹豫着说道:“漂亮的?” “有志气。”苏景笑。 聊聊说说,行功不辍,苏景时间分配简单,日子过得也简单,一年入主阳火大阵、带着乌鸦卫炼化小光明顶;一年纵入骄阳与赤尻魔猿之灵修习杀千刀绝技,他在骄阳中练杀千刀时就由比翼双鸦继续炼化小光明顶。一年一年往复不断,转眼百年匆匆,人间一场生老漫长,对今时苏景来说甚至不比一次呼吸更沉重。 时间,时间,仙家坐拥无尽寿命,时间仿佛变成了无聊东西。人间时候苏景只怕时间太快,来不及修行;如今却盼着时间快快,赶快到“四百年”之期好去寻找不听。越来越想念她了。算上破烂囊里的日子,分别已经千年! 百年里,小光明顶的祭炼颇有成效,此刻灵州已经融化了本形,九连环的灵境已然变成了九连环的汪洋:阳火汪洋!原来九合灵州中的一切都被烈焰融化,化作浓浓熔浆,轰轰荡漾不休。 由此小光明顶从外面看来也不再是一方灵州或者一块大石头,它变成了一汪炽烈火潭,不似骄阳那般磅礴壮丽,但也颇有闪耀之美。 杀千刀越向后修习,进境就越慢,初时两年苏景就修成八十一刀,遇到又一栈前两甲子、后百年,加起来快四个甲子的时间,苏景才修成三百另一刀,到现在他炼得一共三百八十二刀。 倒是那头白象,渐渐变得活泼了,毕竟是灵物,熬过了“哀莫大于心死”最最难过的那一阵,当自己不再钻牛角尖的时候,也就慢慢想开了。当然,若非苏景以自己的阿骨王袍为它护魂它也根本熬不过这场生死关。对此白象是感激的。 不过白象的心病、体伤好转,断掉的长牙却再长不出来了,且前任主人种在它体内的劫法犀利异常,即便伤势痊愈,狰狞纵横的伤痕也会永留体肤、消弭不去。 不知十六是怎么和它聊出来的,有天十六在苏景面前写下两字:无妄。跟着又用尾巴尖指了指那头白象。显是白象的名字了。 无妄,这个名字让苏景想起来中土时候的朔月天尊燕无妄了,他被田上施法直接戳破天道晋升仙界,之后再没他的消息,也不知道他现在是生是死、混得怎样。 周身伤痕恐怖,两枚长牙崩断,无妄怕是这仙天宇宙中最最丑陋的一头白象了…… 百年时光平静,答应帮苏景找人的又一栈始终没有消息传来,直到这一天,正在静坐养气的小伙计烈忽然面露喜色,下一刻他囊中铃儿叮当作响! 又一栈灵讯传至。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这次不逃了 时间是个很有趣的东西。 凡人生命短暂,觉得时间可怕,所以它会尽量显现自己的奢华和绚丽;仙人寿数无尽,以为时间可笑,所以它常常会显露狰狞、突然间亮出獠牙。 三年,凡人多少生离死别?蚀海大圣没数过。不过他明白,最后三年将将过去,自己怕是活到头了。 一度兴旺喧嚣的智慧天,此刻变得冷冷清清,只剩下了几个人。 蚀海端坐,在他身后,小相柳、浪浪仙子、裘平安、裘婆婆和黑风煞五个人并肩肃立。有风吹过,卷起所有人的头发,浪浪仙子的头发太长、她又不肯盘头,发梢扫到了小相柳的脸,痒痒的舒服。 小相柳觉得惬意……最后的惬意了吧。三年前,一位雀儿仙造访智慧天,本以为她和其他投奔智慧天的妖仙一样,是来入伙的,不料这个雀儿仙手执十万山妖符信物,言明奉十万山十一荒古天圣之命,前来“招安”智慧天。 十万山开出的条件很优厚,不称臣不纳贡,大家兄弟相称永结盟邦,智慧天的地位不低于十万山,以后智慧天有事十万山一力承担,只需……智慧天一百一十五大圣人人都领受荒古天圣一道“赦禁”。 所谓赦禁,就和拜奉大圣玦一样,毕生侍奉忠心不二,稍有悖逆便魂飞魄散。 雀儿仙说得明白:给你们三年考虑时间,若不肯受禁,就等着灰飞烟灭吧!然后蚀海就把雀儿仙打翻在地,拔毛、油烹、吃了。 这一顿饭蚀海不吃独食,把油炸雀儿仙的大鼎摆放在智慧天中央,森森笑言:“有谁与我共尝美味?” 小相柳和浪浪仙子吃了雀子翅膀,黑风煞吃了雀子眼珠,裘婆婆吃了几块胸脯肉,裘平安爱吃鸟屁股,智慧天后来投靠的众多妖仙则一哄而散,无人敢食鼎中肉。剩下的美味都被蚀海一口吞了。吃过肉蚀海大圣舔着嘴唇:“我以前和十万山打过交道,他们说三年就是三年,咱还剩三年。” 三年已过。 茅茅,你虽有大圣之名,却无大圣之实,尸家仙不必趟这趟浑水,走吧。 九头蛇,我一直没想明白,你们相柳一族遍布三千世界,应该有自己的道坛,你一直在我智慧天瞎混什么,回你道坛去吧。 裘家女娃,你是离山的妖怪,纵是飞仙也应该归入道统才对吧,东方洞天福地才是你的归宿,你留在智慧天做什么。 裘平安,跟你姑姑一起走,滚蛋! 黑风煞,老子早就看你不顺眼,不入流的小妖怪,从天真的大圣玦来论,老子还得管你喊声哥?去你娘的,滚! 三年里,差不多的话蚀海说过多说次,变着花样的说,可留下来的就一定不肯走,留下来的都是中土飞升的妖魔鬼怪。 三年已过。 二唬啊,直接打肯定没戏,干哈不……游斗啊?大都督裘平安的脑子里永远没有“逃”这个字,非逃不可的时候他会说“游斗”。 蚀海大圣是中土世界第一个说出“吃到嘴里就是肉”的圣明老前辈,怎么不知道打不过就游斗这么简单的道理,可他不肯逃。 今日晚辈们不会晓得,他已经逃过一次了。也是十万山。 飞仙天外、复归中土,第五圆远古时蚀海回到南荒去做大圣,不是因为天外日子过得无趣,是因为天外他呆不下去了。 那次和这次情形几乎一样,于仙天内蚀海占山为王、混得风生水起,正快活时候十万山使者到访,要蚀海臣服十一天圣,当时蚀海想都没想就跑了,逃回中土做他的大圣爷去了。但两次情形少有不同的是,古时候,在蚀海所创妖坛不远处的另一片灵州中,有另一位中土妖仙驻道:老树妖杀秋。 那一次十万山的“招安”大令,同时对蚀海和杀秋颁下。蚀海跑了,可杀秋是树木,他傻,不肯走。 蚀海以为杀秋死定了,没想到几千年后在南荒偶遇杀秋,当时洪蛇大圣就笑了:以为你块枯木没脑子,不承想也有点机灵劲,你也逃回来了啊。 蚀海正想再问问他,既然逃回来了为何几千年都不露面,不料杀秋老妖摇了摇头:我没逃,我是去年才回来。蚀海根本不信,不逃又怎么可能还活着,十万山是说笑的? 杀秋真没逃,十万山来他灵州宣布招安的使者当时就被斩了、吃了。三年后十万山攻来,杀秋根本敌不过,困兽犹斗之际忽有三个人来到了战场:一个喜欢拿着大山砸人脑袋的强壮汉子;一个周身长满羽毛尖嘴细目的鸟人;第三个人很年轻,一件袍子随随便便披在身上,面目俊美目光淡漠,一副“无所谓”的神情。 前两人认识,山妖灭顶、鸥祖凌霄,都是出身中土且与杀秋同辈的妖仙,第三个人杀秋不识得。树妖能辨出这个人身上有着浓浓的中土妖族气意,应该是个后晋晚辈吧。 论起年纪,天真的确比着蚀海、杀秋等人都小上许多,可修行本领与年纪何干?当那头九尾白狐显现真身,于烈烈咆哮中掀起无尽凶威、于疾驰身影后留下尸山血海过后,谁还敢在小觑这个“年轻人”! 天真、灭顶、鸥祖驰援杀秋。 莫说天真,就是灭顶、鸥祖两人以前和杀秋也没太多交情,只是彼此知道对方的名字而已,泛泛之交却做生死驰援!事后杀秋才知,来相救是天真大圣的主意,他这个人没什么大道理,就是觉得大家老乡、彼此照应下是应该的。 在杀秋之前,他已经“照应”过灭顶、鸥祖,所以两位大圣就跟着天真一起来了。 十万山攻势溃散,杀秋脱困,第一战他们赢了。 之后便是第二战、第三战……第十战第百战,绵延四千年恶战不休,其间天真大圣又去帮过、救过祸斗焚穷、老蛤坐地、水妖补命等中土妖仙。 天真这个人脾气很怪,此人强大到能与十万山纠缠恶战,自然威名远播,引得无数妖仙前来投靠,本是壮大实力封尊立位的大好机会,但天真一律不收,他只是在“照应”同乡,对那些别家世界飞升上来的妖怪,哪怕同为狐仙一脉他都不会去看一眼。 所以仙界里的天真大圣身边,永远不存浩大阵势,就只有那么寥寥几大圣。几个大圣就够了,有天真在就足够了! 天真有着怎样的本领?瞑目王说过:讲法论道,我稳稳胜他;性命相拼,他能与我同归于尽。 再惨烈的仗也总有打完的时候,十万山算是看明白了,再这么打下去就算能够剿灭天真,十一天圣怕也得搭进去几个,实在太不值得。尤其这一仗拖得时间太长了,无漏渊和星满天都开始留意。 十万山不打了,派出使者议和,天真与身边六大圣将议和使者烹而食之,之后同意了十万山的议和。 再后天真觉得仙天无趣,就与六大圣回去了中土故乡,天真喜欢嗅着野花香气在山溪里游泳。 蚀海狡诈凶残,可哪个大圣心中不存一份嗜血好战的本性,听杀秋讲过“故事”后,洪蛇大圣心里懊悔,早知道就不跑了,留在仙天中与天真等人并肩一战岂不痛快!懊悔于心,蚀海目中鄙夷显现,撇撇嘴角对杀秋甩下一句“吹吧”,晃着尾巴就走了。 那时候蚀海还不认识天真大圣。 如今……天真不再,焚穷灭顶凌霄坐地杀秋补命六大圣皆已不再,只留下一个小狐仙素素永驻中土,她不会进入仙界。再看看身边一群小辈,都顶了个大圣的名头,可谁也不是真正大圣。矫情些来计较,得是飞仙过、又回去凡间的妖爷爷才能叫做大圣,裘平安小相柳他们谁回去过? 真正的中土大圣,只剩我蚀海一个。那一代古时妖仙,只剩我蚀海一个。 只剩上次想也不想就逃掉了的蚀海了。最后一个蚀海这次不想逃了,严格以论,他是觉得自己这回不能逃:这仙天宇宙中,并没有天真和六大圣的威名流传,以他们在古时掀起的风浪,如今名气全无是不可能的,仙天不是凡间,仙家寿命无尽所以真相不会轻易泯灭。那就只有一个缘由了,天真等人归去凡间后,十万山下了封口令,再不许妖精们提起天真之名。 连名字都不许再提,足见天真和六大圣把十万山打疼了、打怒了,却碍于形势和得失计较,十万山不再追究。 天真是中土的天真,六大圣是中土的六大圣,即便仙界中没了“天真”这个名字,十万山中的老妖、首领至少还会记得以前那群中土上来的混账王八蛋是多么心狠手辣。 这就是中土威名了,天真等人泼了性命打出来的中土威名,就败在我蚀海手里? 蚀海觉得十万山欺人太甚,又来招安;蚀海觉得自己运气不好,成了最后一个大圣无端背负起一个沉重担子。但蚀海没想过逃。 这次不逃了。 蚀海不逃,了不起就是被人打死在智慧天,死前拼命咬下几块肉就是了。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天圣不孝啊 几个晚辈不晓得洪蛇大圣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但蚀海不走他们也不走,撇开同伴独自逃命?丢不起这个人。 此外,蚀海的意思是,这件事就不必告诉苏景了,就算苏景带着十六、乌鸦卫和他的十七恶人回来,对上十万山也没多大意思,送死的事情喊他作甚。 这一重大家都是同意的。 三年已过。 蚀海端坐,相柳等人肃立,众人不远处,一座大鼎汤汁沸腾,咕噜咕噜的水响。 “十万山一贯装模作样,明知我们不奉招安,开战前也还是会排个使者来催降,咱吃他。”蚀海舔了舔嘴唇,告诉同伴自己又架起一方巨鼎的缘由。 过不多时,忽听得天外一声长喝:“十万山十一天圣驾……圣谕到……” 呼喝声中,智慧天中陡然传起咔咔怪响,蚀海等人于灵州内,清晰可见自家天空仿佛置于急冻中的轻薄琉璃……裂璺疯长、层层龟裂。 这是智慧天护界大篆遭强袭、正渐渐崩溃之兆。短短燃香光景,猛一声爆响刺耳,满是裂璺的天空彻底崩碎去,智慧天护篆被人攻破。 天碎了,但碎过后天还是天。 蓝天还在,只是没了以前柔和玄光,十万山来人攻破的是护天法术,并非砸碎灵州天穹。 护篆被破,跟着蔚蓝苍穹中妖云翻卷,一只头戴雁翎帽身着侍官袍的三目紫猿显身,挺胸叠肚气派非凡,毛茸茸的一双爪子捧了一卷金色旨轴。 三目紫猿身后还跟了四头大蟾,四肢蹬云趴伏模样,但头顶银盔身贯银甲,腰间还似模似样地挂了长刀,也不知它们长蹼的爪子究竟能不能握刀执剑。 其中一头大蟾开口,先是“咕”一声震天动地的大吼,随即瓮声说道:“十万山十一天圣驾前,摘桃侍郎法驾到此,尔等速速行礼!” 三目紫猿官拜侍郎,走到何处都是了不起的身份,倨傲惯了,双眼微微眯起下颌稍稍扬起,但他对着手下蟾卫一摆手:“免了,也算熟人了。”说着,紫猿三目齐齐望向蚀海:“洪蛇大圣,可还认得本官?” 仔细看了看三目紫猿,继而蛇信嘶嘶,蚀海笑道:“上次来颁旨招安的就是你这头猴子吧,升官发财、如今已做到侍郎了,恭喜。” “老兄好记性,”摘桃侍郎面露笑容,高位大人深入乡里体察民情时才会有的笑容:“上次你老兄可害苦了我,答应我愿归顺十万山,我欢欢喜喜回去复命,不料你却跑了,一晃这是多少年不见人影,害得我被天圣好一番责骂。如今你回来了……我听说三年前你把再来招安雀儿官给吃了,咳,这又是何苦。十一天圣慈悲为怀爱惜下属,十万山一兵一卒皆为天圣手足,你们只才领受一道敕禁既可与我家天圣兄弟相称,这是何等荣幸!” “老兄啊,上次你逃了虽有些没志气可至少还是识时务的,这次怎么犯傻了。再你请思量啊,如今十万山重兵压境,你若顽抗只有灰飞烟灭一个下场,若是此刻归顺还来得及,以前的欺君之罪、杀使的不敬之罪皆可赦免。”三目紫猿的语气是诚恳的,目光里却有轻蔑闪烁。若非心存轻蔑,也不会见面就提起古时往事。 “上次跑了就是跑了,我做的事情我认,你也不用拐弯抹角地笑话我,不过上次我离开时确有苦衷的。”蚀海笑笑。 三目紫猿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笑道:“愿闻其详。” “蚀海为人从来他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当年十万山十一天圣愿与我结为兄弟,我也会真正把他们当作兄长看待,当年答应下招安事情后,不料十一天圣兄长的二十二位父母齐齐暴毙,十一位兄长须得主持大局脱身不开,就只能我这个做兄弟去为长辈奔丧,这才突然离开……” “大胆妖孽!” 洪蛇大圣何止身毒心毒,他的嘴巴也毒,三目紫猿勃然大怒,这还有什么好谈的,圣谕也无需颁布了,摘桃侍郎带上四位银蟾侍卫转身就走。 打仗不是摘桃侍郎这种文官的事。可蚀海连汤都煮好了,又岂容他逃脱,身子一摆化作洪蛇本相直击长空去! “十一天圣父母暴毙都是我发送的。亲生儿子不能守灵送终是为大不孝。天圣不孝啊!这种事不足为外人言,所以摘桃小儿你不知道。”桀桀怪笑声中,巨蛇横空向着三目紫猿冲来。 三目紫猿看似狂妄其实不傻,蚀海已杀过一个使者,哪会在乎再杀一个,紫猿敢再来走这个过场,心中自有戒备、外间也早都有了仔细准备。 外间来自十万山的带兵大将一见摘桃侍郎急退,立刻挥手传令,三百最善穿遁疾飞的蝗天郎振翅急扑智慧天,前去接应三目紫猿猴;其后大军开拔,准备入境厮杀。 十万山此次带兵大将名唤上九渎,官拜安远将军,军令颁布后上九渎不忘对跟在身旁的一头白面大猿笑道:“袁督军指挥有度,有您老坐镇,谅那小小的智慧天掀不起什么风浪。” 十万山只要出兵,无论阵仗大小,主军大将身边必有督军随行,督军皆为十一天圣宠信的人物,将军不能不好好巴结,否则就算立下天大功勋也架不住督军一句谗言抹杀。 安远将军上九渎是个聪明人物,有关军马调度、进退安排都是他一手筹谋,但“统筹调派”的功劳一定要让给督军大人。 白面猿袁督军笑得细声细气:“纵有几分功劳,也是仰仗十一天圣的洪福,只求安安生生地办好这趟差事,带了蚀海妖孽的人头回去,不负圣恩……” 话未说完,前方远处砰砰巨响突兀暴散! 来自堪堪飞出智慧天的三目紫猿、银蟾侍和即将冲入灵州的三百急行蝗天郎之间的怪响、巨声! 一个人于疾奔中,突然撞到了一堵墙上,就是这样的声音;撞树也差不多。 里面的就要逃出、外面的即将杀入,但无论里面的还是外面的,全都被一面看不见的“墙”拦住。 所以里面的逃不掉,外面的冲不进! 摘桃侍郎撞得自己脸面剧疼,鼻子都流血了,心中仓皇暗忖:怎可能!智慧天的护界大篆不是被摧毁了么。 没什么不可能的,蚀海是蛇,为了口吃的能盘结定身三天不动隐忍等待的蛇子。他连汤都煮好了,为了吃这口肉早有细致安排,被摧毁的护篆只是智慧天诸圣让敌人毁去的。 另有一道无痕隐篆行布,无可查不可见,不发动时干脆就是不存在的,只等开饭时候、摆上桌的鸭子要飞时候此篆才会发动。 咚咚巨响仿若擂鼓,里面外面多少妖精撞墙,外间十万山妖军立刻施法破禁,内中三目紫猿急声叱喝:“护驾!”四头银蝉侍卫飞身护卫大人身边。 左首双蟾一个昂首向天一个俯身向地,同时张口猛一提息,智慧天灵州内天色顷刻沉黯,大地迅速沙化,此双蟾,吞天化地! 右首二蟾同样一对天一对地,各自于“咕噜”怪响中奋力向外一吐,一蟾口喷银沙,直上苍穹化作漫天繁星;另一蟾喷出恶臭血河一道,落地一瞬无边沙地滚滚沸腾,尽化腐骨蚀魂的血色大海。这双蟾,飞星煮海。 再转眼星光闪尽化杀术、血浪轰天暗藏凶法,天海连势乾坤成劫,困杀境内诸圣。 四位银蟾侍卫的本领是了不起的,否则也不会被摘桃侍郎选作贴身侍卫。 摘桃侍郎又与袁督军沾了些亲,是以军中将领对他也多有迎奉,来时路上就要妖将笑言:“何须大军压境,只凭侍郎大人和四位亲卫,扫灭智慧天就绰绰有余。” 是巴结,但也不算离谱,四蟾联手封杀天地何等威风! 智慧天内杀劫浩浩,星辰血海衍生层层重法,雷声法音充斥天地。而天外妖兵催起的破禁法术也已杀到,汹涌大力轰砸于智慧天的无形护篆上,轰轰大响震彻八方! 霎时间智慧天内外巨响连绵暴鸣起伏,乱声一片充斥耳鼓,就在这片乱声之中,突然又是“轰”一声炸响轰动! 一千只蝈蝈蟋蟀的吵闹中,突然加入了一声洪武大炮轰鸣,会是怎样感觉?此刻智慧天,便是这样的情形,新起的大响太过震撼,以至这声音喷起瞬间,其他一切法音杂响都失去了“威风”……那些声音仍在,只是再无人注意;那片嘈杂依旧,却显出分外寂静。 巨大声音,来自一头银蟾侍卫——爆了。 一头蟾蜍爆了。此蟾本来又饱吸一口气,打算再喷出一片银沙的时候,眼前忽然人影飘飘,一个双目上蒙了黑布条的女孩子出现在它面前,挑起小手指、用尖尖的指甲在它高高鼓起的下巴上轻轻一戳……它就炸了。 第一声轰响未落,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炸鸣接踵而来!第二头银蟾被化龙后的裘平安一尾抽爆,第三头银蟾被蚀海大圣缠住直接勒爆,第四头银蟾被小相柳吞进了肚子里,暴鸣巨响从九头蛇的胃口一直冲出嘴巴,变成了小相柳这辈子里打过的最响亮的饱嗝。 “九头馋,你怎么什么都吃!”浪浪大圣恨铁不成钢地跺脚。 小相柳没理她,心中却道:笑话了,蛇吃蛤蟆不是天经地义么,怎么就是馋了。 四头银蟾妖侍刹那扫灭,下一刻便重现半人之形的蚀海已然抓着了三目紫猿的后颈。 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可还记得小光明顶 四头银蟾妖侍刹那扫灭,下一刻便重现半人之形的蚀海已然抓着了三目紫猿的后颈。 天外妖兵仍在急轰护篆,此篆曾被蚀海投入重宝炼化,一时间轰击不开,白面猿袁督军见自家亲戚被蚀海拿住,尖声怒啸:“妖孽尔敢,快快放开……” 不等话说完,蚀海的蛇信滑过摘桃侍郎的脸,摘桃侍郎长声惨呼,它的三颗眼珠都被蚀海的蛇信摘了、吃了。 眼珠在嘴巴里咬得啪啪脆响,蚀海透过护篆对着袁督军一笑,挥挥手将摘桃侍郎扔进早已煮沸的大鼎中,汤汁四溅、三目紫猿的惨叫声迅速微弱,很快消失。 银蟾身死时候满天妖法散尽,智慧天重归平静,几位大圣纷纷落地,围拢巨鼎旁……管他天外轰击猛烈,大圣们不能耽误吃肉! 白面猿袁督军气急败坏,怒叱身边蝎子大将上九渎:“上九渎,天圣使者在你面前被妖邪所害,你却连个小小禁制都轰不开?!” 有功劳督军占去大半,出了事罪责将领全担,上九渎心中暗骂,可督军深得圣眷,上九渎不敢还嘴,只有连声传令,催促手下快快打破护篆。 满天咚咚巨响,比着雷霆更沉闷却也更暴躁,蚀海等人根本不为所动,只盯着鼎中的肉,等它熟。 过片刻,黑风煞抬头看了看又次龟裂的天空,低头再瞧瞧鼎中的肉色,叹口气:“等不到全熟了。”他曾经在白马镇苏记熟食铺子帮厨,对炖肉的火候颇有心得。 裘婆婆忽然一笑:“黑儿,这你就不懂了,老话说的好:七成熟时十成香。” 七成熟有了,蚀海大圣哈哈一笑,破鼎取肉、分而食之! 除了浪浪仙子,其余大圣都是吃肉事情的大能为者,片刻功夫一头高大紫猿就被吃得只剩皮骨,裘平安正用金色的圣旨擦嘴。 就在裘平安擦完嘴巴的时候,天幕传出碎裂乱响,护界法篆被妖兵彻底攻破。 主将上九渎与白面猿督军异口同声:“杀!” 大令如天,妖军动法! 而、智慧天内,蚀海端坐、诸仙肃立…… 风乍起,天光骤然增强、刺目,十万山妖军动法,三十三枚巨石划过宇宙、催卷轰涌气浪,自天外向着智慧天呼啸轰来。 当年,墨巨灵曾以一枚陨星轰袭中土;今日十万山妖家法术与其何其相似,三十三枚天外流星被法术牵引而来,灭杀智慧天! 不过三十三枚流星数量虽多,规模却远逊当年轰去中土那“第二颗太阳”,且三三流星只是大一些的普通陨石,内中并无秘法炼化。这种威力的袭杀,摧毁智慧天足矣,想要杀灭内中大圣却难。 上九渎也没想着就凭这些石头打胜此战,三十三枚流星轰袭,在道理上与冲阵之前先调运巨炮轰打敌阵一样,各路妖兵已经列阵整齐,只等流星泄地后就势突袭,无论大圣是逃还是挡,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浩荡气浪化作熊熊烈焰,三十三枚流星入境,过苍穹、向着地面砸来。就在此刻蚀海大圣突然扬手,双手结印翻转如风,口中则是一声叱咤:“偃月!” 洪蛇拜月、洪妖祭月、洪圣炼月。洪蛇一脉本就与月亮有着牵扯不断的关系。 智慧天灵州没有太阳,天黑天亮都是法术变化,但智慧天有月亮,三枚月亮围绕灵州旋转不休。 智慧天不是什么大地方,方圆寥寥千余里,远远比不得中土世界,它的月亮就更小了,最大的那枚十余里,最小的不过百多丈,根本不起眼,没谁会留意到他们。可就是这三轮最最不起眼的月亮,在蚀海大圣的呼吼中陡然绽放起炽烈白芒。 光芒冷,月皮碎。 三枚月亮的表皮崩碎去,当土层与岩皮落尽,那三盏月亮……赫然三盏冷冽弯刀!蚀海炼月,炼月成刀,刀名偃月!蚀海大圣第二次飞升仙天后、于斗战修行上的最大成就,洪蛇偃月刀。 月亮炼成刀。 三刀呼啸,逆袭敌阵! 智慧天的妖孽,对上流星泄地后的一个反应,不是挡不是躲,而是直接逆袭夺命,围绕着灵州的月,藏在月中的刀! 蚀海当初选中这块灵州做道坛,看中的不是灵州如何,是三枚月亮成色十足。 妖军打去智慧天三十三枚流星,智慧天首圣还他们三枚“月亮”。 就在大圣突袭一瞬,浪浪大圣忽然哇的一声大哭,娇柔少女七窍中皆有血线淌下,她的哭号嘶哑凄厉:“惨于我死,惨于我碎,惨于我亡时乱刀分尸……碎!尸!万!段!啊!” 凄厉号哭之际,整座智慧天突然爆起滚滚煞气,下一刻大地开裂高山崩塌,再转眼整整一座妖仙坛、灵异州就此崩碎。 还不等流星真正砸到,千里灵州就自行崩碎,这一座灵州炸裂,又何尝不是炸出了千万块碎星陨石。这场爆炸的力量如此凶猛,炸出的碎石莫不蕴含巨力,飞沙走石弥漫千里,尖锐呼啸向着十万山大阵冲去。 灵州自己崩碎了,来袭的三三流星没了目标没了碰撞,自然没有了爆发的机会,轰轰烈烈穿透尘埃,坠去了仙天深处,可智慧天崩起的星石却是铺天盖地的,直催敌阵。 当智慧天彻底崩碎,一只巨大尸身就此显现,三百里尸,无头、无臂、无左腿,无右脚,只有一个躯干连着一条残腿,尸身千疮百孔……茅茅自封了个大圣名号、成天呆在智慧天不单单是为了欺负小相柳,她有正经事的:这座有三枚月亮的灵州深处,埋藏了一具天古神尸,其族类不可辩、其身份无可知,但它的尸性煞根罕见精彩。 此处并非养尸地,正相反的,此处是镇尸地,当是太上古仙狙杀巨獠后,怕此獠再诈尸作祟,但尸身难摧毁就将其一段残尸封印在此。茅茅欢欢喜喜开始炼尸,千年。 古尸出,灵州崩,茅茅飞身欲坐上巨尸肩头,不料巨尸腹中传出一声闷吼,声如狂牛怒咤,意思再也明白不过,不许茅茅靠近。千年炼化时间太短,勉强勾起它的尸性让它“活过来”,想要让它认主还差得远。 凶尸可怕,茅茅也不敢造次,急忙以丧家咒传告古尸:我为点活你花费心血无数,不存功劳也有苦劳,但求你能助我一阵,以后各走各路。 残缺古尸稍作犹豫身势一转,化身一团六百里九毒冥骨火,冲向天外妖军!帮忙打仗是不可能的,但巨尸要离开、去往哪个方向都无所谓的,它还茅茅点活它的人情,冲阵后直接离开…… 巨尸遁火时候,清亮龙吟划破天际,裘平安化作银龙、驾金风,冲袭敌阵,银龙左一条巨翅黑鳅、银龙右一头凶悍天鹰,银龙周围还有七百二十九人——七百二十九个面色冷峻眉目森严的年轻人,小相柳。 一化九、九化八一,八十一个小相柳再个个化九,三九之变,这是小相柳飞仙后修成的最强本领,七百二十九个小相柳,除了本尊修为不会丝毫减少,其余分身每一头都有本尊一成神力。 七八二十九人齐摇身,尽化九头凶蛇,杀入敌阵! 妖威熏天,来自智慧天的每一人。人人逆袭,只有逆袭,迎上实力远胜于己的十万山妖军。 突然间的暴发,打得妖军措手不及,一时间尸如雨落阵仗微乱,白面猿袁督军满面怒容:“上九渎,你怎么带的兵,这是、这是要兵败么!” 上九渎心中大骂,面上却不敢显露丝毫怒容:“督军容禀,敌人奇袭出乎意料,以至我军势头受挫,但说到底他们只才区区几人,翻不了天的,督军且请放心。” 袁督军寒着一张惨白的脸:“能胜?” “必胜,稍有棘手的也不过蚀海小儿的三枚月刀,但就算他周身是铁,又打得了几枚钉!”言罢上九渎号令频传,妖军阵法开阖不休,于最初混乱后很快镇定下来,重又变得进退有度秩序井然。 十万天绝非乌合之众,麾下妖军训练有素久经战阵,再就是……即便这军中的最低级的小卒子,也曾是一方世界的飞升妖仙! 蚀海叫阵:“主将何在,可敢与你家蚀海大圣阵前一战!” “区区小妖,斩你如杀鸡,又何须我家将军亲自出手!”妖军齐齐断喝回答。上九渎才不应战,那三轮洪蛇偃月刀他可应付不了。 蚀海也没想着对方应战,他还有一刀隐而未发,但妖军的列阵颇为古怪,主将藏身军中难辨其踪。蚀海盼着对方一应声就能辨明对方所在,偷袭一记直接宰了敌人主将,可人家也是聪明妖怪,全军作答不露将位,不给他偷袭的机会。 又再相斗一阵,妖军重整阵势三妖合法九妖结阵,三十小阵再结大阵,便如一架精密机器般开动起来,一道道妖法此起彼伏,渐渐显出威力,智慧天诸圣陷入苦斗,“小相柳”陨落纷纷,被接连斩杀,每死一个必会引来茅茅一声尖叫,喊得她自己都烦了。 上九渎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如他所说,唯一棘手的只是蚀海,但也就是磨时间罢了。 眼见局面在握,白面猿袁督军目中显出些轻松,但仍板着脸,冷声道:“这一战,折损了不少好儿郎啊!” 上九渎何尝不明白督军大人的意思,立刻应道:“是末将糊涂,领兵无方以至伤亡,全赖袁督军临危不乱指挥若定,力挽狂澜降服妖邪。” 上九渎识趣,大功劳送过来了,自是不能真给他治罪,袁督军语气放缓放柔:“也不是这么说,将军骁勇善战是绝不会错的,只是敌人凶悍少见,这多少年不出世的凶物被咱们碰上了,将军只以小小损伤就击杀了智慧天群妖,功劳一定是有的……”边说,袁督军的脸上露出笑容。 然后他就一直这么笑了下去,如果脑袋不腐烂的话,这个微笑神情会直到宇宙毁灭……不知何处飞来一道剑光,于妖军阵中斩落白面猿首级! 旋即出剑之人显身,青衣袍的疤面男子,身裹十九道烈利剑芒杀入妖军! “叶非?你咋来了?”银龙口吐人言是浓浓的东北腔。 叶非是离山弟子,蚀海、相柳、浪浪、裘平安黑风煞的死活他都不在乎,但裘婆婆是离山大妖,她有难他不能不管。 还不等叶非回答,远天里忽又传来一声叱喝:“智慧天的妖邪,可还记得小光明顶?!今日便是报仇时,尔等纳命吧!” 随着吼喝,一轮骄阳陡然绽放,骄阳之下苏景显身。 苏景只觉头皮发炸、周身上下四万八千只毛孔都在猛烈开阖:两年零十个月啊,赶上了,总算没来晚! 自从烈小二接到又一栈的灵讯,苏景立刻掉转方向,连小光明顶都扔下了,以乌羽双翅疾驰宇宙间,赶赴智慧天,阎罗王保佑,总算没来晚! 宇宙啊,太他娘的大了!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骄阳崩阵,杀身成牢 十万山招安智慧天不是什么绝顶机密,招揽手下、顺生逆亡,这种事情在仙天宇宙中时时刻刻都在发生,没什么新鲜的。可苏景消息闭塞,正在西北方向上游荡着,根本不晓得智慧天要出事。 所幸,他的消息闭塞,又一栈的触角却发达,于两年零十个月前就将十万山要对付智慧天的消息传于烈小二,跟着烈转告苏景。 外面只道小光明顶与智慧天有深仇大恨,可十六老爷在又一栈中露过面,小阴褫的身份一查便知,智慧天开坛几位元老之一,如此一来,又一栈大概也就猜出了智慧天与小光明顶的真正关系。 猜的,不作准,不过有关智慧天油炸了十万山的招安使者、准备拼死相抗的消息告诉给苏景总不会错的。 果然苏景一听就变了脸色。 再之后就是两年零十个月的急急奔驰,苏景感觉自己飞得翅膀都瘦了三圈,总算赶到了,目光一扫眼见同伴个个安好,心中立刻安定下来。 一轮艳阳高照。 浩浩骄阳之前,苏景独立。 苏景早就知道把太阳带在身边最大的好处是:自己时时刻刻都能光辉万丈。 十万山妖军主将面如土色……与苏景无关,只因身边白面猿袁督军被妖邪斩了! 叶非早就来了。 他不找媳妇,但也和苏景一样游荡宇宙中,在扫灭一座惹到他的小小妖坛时候听说了十万山即将出兵十万山的消息,当即动身赶赴智慧天,七个月前就到了地方。他可没兴趣去和蚀海等人打交道,更懒得劝说裘婆婆离开,既然妖怪们决定要打,他等着一起打就好了,掐诀隐身封气锁意,立身一旁等着。 一等大半年。 蚀海等人身陷苦战找不到敌人主将,叶非则是旁观者清,早早发现了妖军核心所在,悄然蓄势爆起一击,一剑夺命枭首袁督军。 叶非大概能看出,行军调度上,以主将上九渎为主。主将身边白面猿督军只是地位崇高,于战事并无太大影响。但妖精主将修为匪浅,一剑偷袭未必杀得了他,那个督军就不同了,根基浅薄心浮气躁又自以为是,一剑必夺其命。所以叶非选了白面猿。 督军惨死,将军上九渎心中惊骇欲绝!督军死了,自己回去后的下场不用想也知道了!如今再顾不得功劳不功劳了,唯一活命之道仅在:杀灭所有仇敌,回十万山诚恳请罪。 这桩差事办得妥当、再求天圣慈悲,看在自己往日为十万山四处征战的功劳上,或许还能保住性命。至于官职之类,那就不用想了,必会被贬为罪奴、估计还会被黥面严刑……这已经是最好下场了。 要知道,上九渎为了能拿到这次带兵出征的机会,还花了大价钱来疏通上级啊。本道是件手到擒来、轻易建功的好差事,哪承想竟变成了一场生死大祸! 人逢剧变,可预见自己下场极惨时候心中都会戾气冲腾,上九渎也不例外,惊怒之下传令变阵,化水磨工夫但损失最小的消耗战法为强攻猛打、拼却大把儿郎性命只求速战速决的冲阵,就在这个时候苏景赶到。 玲珑坛在山万山眼中只是个小东西,不过招亲总是件趣事,十万山中还是有些妖精会去关注下,是以玲珑坛发生的事情他们大抵也有些了解,上九渎知道小光明顶与智慧天势不两立。 见苏景到场,上九渎稍觉开心,毕竟是敌人的敌人,在对付智慧天上大家立场相同。妖军中不少士卒校尉也都晓得苏景和智慧天之间的关系,大都精神一振。 只是上九渎开心之余又略略觉得有一点不踏实,好像有什么事情被自己忽略了,这件事情似乎还挺重要。 苏景才不管上九渎的心情,四下环顾不知再找些什么,同时问洞天内的烈小二:“人呢,怎么还没到?” 烈小二也面露纳闷:“不应该啊,他比咱们近得多,当是早到了……莫不是反悔了?” 烈小二是能帮忙雇佣“打手”的,这次苏景要对付十万山的兵马,心里实在没把握,路途之上就请烈小二帮忙联络,看看又谁愿意来帮这个忙,酬劳什么的都好说。 又一栈果然凶猛,除了阎罗神君和墨巨灵之外没有他们不做的买卖,雇凶去对付十万山的生意他们都敢接,烈小二代为联络,为苏景约好了帮手。 生意有规矩,雇凶打架不是皮肉交易,对方是什么人客栈不会告诉苏景,反之亦然。 苏景到了,对方却未现身。 不来就不来吧,苏景不等,目中凶光闪烁,面色张狂得意,纵声笑道:“蚀海邪魔,当日你与本座为敌时候,可曾想过今日!”话音落骄阳起,轰动一击! 挥手起金轮,一念动骄阳,这是三足神鸦才有的本事。而、即便在这仙界之中,对普通仙家来说金乌也是传说中的存在,真正能得见神物者又能有几人。何况苏景为人族仙。 妖军乍见苏景杀法无不惊讶,但下一瞬,惊讶就变成了惊吓、惊骇,那一轮骄阳竟是向着自家阵中打来的! 打错人了吧? 就在那轮炽烈无边的太阳堪堪打入妖军阵中时候,安远将军上九渎猛做恍悟:为何不踏实,究竟忽略了什么……忽略了那个疤面叶非啊。 玲珑坛招亲,叶非帮苏景杀人,他们是一伙的;智慧天大战,叶非帮蚀海杀人,他们是一伙的。 叶非和这边一伙、称兄道弟,叶非和那边一伙、生死驰援,这边和那边会是仇敌、势不两立不共戴天?骗鬼! 不止骗鬼,还骗妖骗人骗和尚,只要是能骗的全都被骗了。不是上九渎反应慢,因为督军惨死让他心神混乱,这才一时不查…… 将军想通真相一瞬,骄阳落入妖军阵中一瞬。 骄阳崩阵! 先前妖军打向智慧天三十三颗流星,蚀海还了他们三枚月亮;此刻苏景再还他们一轮骄阳! 奇袭突兀,杀劫猛烈,骄阳到处妖精焚毁,修为浅薄些的连叫喊的机会都没有就化作飞烟,修为深厚者也不过是在死前能做几声惨嚎而已。一击之下妖军伤亡无数! 可惜,太阳凶猛但并不算大,苏景一击只是将妖军大阵烧出一个窟窿而已,想要彻底扫灭敌军还差得远。上九渎双目通红,眼见骄阳又复升起准备轰出第二击,上九渎不存丝毫犹豫,翻手亮出一块玉璧,怒吼:“困此毒阳,斩灭妖邪!” 见此玉璧,始终追随将军身边的六百精锐亲兵同时面露决绝,个个嘶声吼叫:“困此毒阳,斩灭妖邪!” 吼声里,上九渎手中玉璧崩碎,旋即刺耳啸叫穿漏耳鼓,将军身边六百精锐亲兵竟全部崩碎! 六百妖仙,身血汇聚,化作滔滔赤川;六百妖仙,精魂融合,结成千里魂烟。 妖血赤川如索,倒卷金轮;千里魂烟如牢,喷薄而起死死包裹、围困骄阳。 一方小小玉璧,六百将军亲卫以其命其血其魂铸就杀神天牢重法一道,困骄阳。 六百妖仙……杀身成牢。 这就是十万山的凶狠之处了,当战事不顺时候,只要将军一令,军中精锐毅然赴死!死算得什么?十万山能在这仙天宇宙的巅顶位置占下一席,靠得绝非运气。 骄阳受困,苏景低低一声怒叱,旋即身形晃了几晃,就此消失不见……外间显身的苏景是为一影,真正的苏景人在骄阳中,以金乌之修合身骄阳,动击威力远胜指挥骄阳自己去打。 而且苏景非得合身骄阳不可: 敌我纠缠,乱战一片,直接催动太阳去砸会误伤同伴,合身金轮即能控制骄阳的每一光每一热,可保同伴万无一失。 此刻骄阳被锁于“天牢”,骄阳内的苏景也失了与外间的联系,影幻之法再难维系。 骄阳被困,苏景被困,立刻行法突围…… 外间人马看不见苏景如何想法,但他们能看到:流转血川、滚荡魂云内,隐约显现出一头巨猿的身形,那影子有些模糊,却全不影响众人体会它的狂暴!它在发狂猛攻、它要打碎那座困住骄阳困住自己的牢! 上九渎手中令旗再次摆动,着妖军重整阵势。苏景骄阳受困,暂时不必理会,当做急攻猛打迅速剿灭蚀海等一众妖孽,到时再转回头集中全力对付苏景,这一战必能取胜…… 军令频频,号角回荡,本已乱了阵脚的妖军又重整旗鼓,只在短短几个呼吸间便重归整齐,这就是十万山兵马的素质了。大军合阵,杀声冲天,一道道妖法自后阵中暴发,划过星天直袭智慧天诸圣、前阵妖仙则并身宝物,化千百豪光,彼此策应奔袭强敌,另还有百余道妖军小阵急旋穿插,自两侧包围过来,小阵不恋战发动一击便走,可它们层出不穷此起彼伏,诸圣稍不留意便是惨死下场。 自叶非枭首、苏景轰袭过后,短短一会工夫战局就再次危殆,就在这个时候正各自苦战的智慧天诸多大圣耳中都响起了蚀海的声音:“护法。” 护什么法? 护蚀海的法,给蚀海护法。 密语同伴,蚀海大圣身形急退,撤出敌阵三十里外,立定双足后忽然开声爆吼……那是怎样的惨烈之吼……我愿托心向明月! 蚀海之吼:我愿托心向明月。 第一千零九十章 最后大圣,月升日落 我本托心向明月,谁知明月满沟渠。这是一句中土笑言,自嘲、无奈之意满满。 可远在第五圆上古时、剥皮洪蛇族中,这句话没有下半句的。不止没有下半句,上半句里也有一字差别,并非“我本托心向明月”,而是“我愿托心向明月”。 不是“本”,是“愿”,便如蚀海此刻怒吼,我愿将心托明月! 就在怒吼声中,半人半蛇的小子头颅高昂、胸膛力挺、双臂大张仿若抱天,他是如此用力以至身躯如弓、倒背弓。 战场中人,个个妖仙,谁能看不出蚀海此刻要行转重术,根本无需主将调度前锋妖军立刻合力一处,运杀法投厉宝甚至遁身强冲,重兵杀势尽数转向蚀海,必斩此蛇、在他成术之前。 有人要杀蚀海,自也有人去护卫蚀海,一声龙吟响彻长空,正在敌阵中奋力冲杀的裘平安突然“膨胀开来”,本就身形庞大的巨龙再告猛涨,因他周身龙鳞尽数乍起。 鳞片平铺时,便如甲胄护身,等闲妖仙法术难撼其分毫,可他的龙鳞片片乍起后,鳞下体肤就会暴露大半,当知裘平安正在敌群中厮杀,时时刻刻都有凶法攻袭其身,此刻乍鳞银龙立遭重创。 裘平安在找死,随着他鳞片的纵起一蓬蓬血雾暴散。 裘平安在护法,为了蚀海护法,当他鳞片耸立,平时封印于鳞下的层层灵气立刻冲腾,眨眼间灵气结水雾、再眨眼龙灵破雾而出,七条天龙,七条古时真龙之灵。 西海碑林,龙族重地,林中每一碑每一刻即为真龙亲手留书,刻碑文时自有这龙灵气封印碑文内,留待泽惠后人。龙子龙孙来碑林修炼,可得前辈留下的真龙灵气!至于能洗炼多少、炼化多少,就看后辈的悟性与造化了。 裘平安修得七重灵龙真气在身,灵气化形,七龙封天!不管裘平安,七条龙封下的是蚀海大圣身前的天! 裘平安找死,裘平安护法。 妖军攻势如惊涛骇浪,重重法术光芒汇做咆哮怒潮,向前奔袭而去;七条灵气巨龙翻飞盘旋结域封天,化巨大壁垒横亘潮头……撞! 轰轰巨响震颤星斗,妖军法术前浪崩碎后浪又至,怒潮一般层层叠叠绵延不绝,更要紧的、这是整整一支妖仙军伍的合力之杀!灵龙咆哮,法域震颤,龙灵虽强,却还扛不住敌人的凶狠攻势。 “啊……啊……啊……”声声嘶吼自蚀海口中冲起,一层层古怪且森冷的光芒自他身中暴射开去,瞬瞬,人如裹银装,但他的凶法尚未成形,还须得短暂蓄势,可七龙封天即将破碎。 突然间,剑芒夺目,叶非化身三尺青锋……以身入剑人化青锋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当手中剑不足以斩杀仇寇时候,他就会把自己变作剑!三尺长剑,却是万丈剑芒喷薄! 还有自敌阵之中各方各处同时乍起的一声闷嗥,包括本尊在内所有正苦斗的九头巨蛇齐声喝:“断!” 相柳自残,分身自毁,唤起的通天之法,断妖身啊。数百相柳瞬息消失,只剩一个赤身裸体面目冷峻的青年,一道狰狞伤痕自他左肩而起斜跨身躯没于右跨,鲜血自伤口中汹涌喷溅。 自罚身躯,唤来的:那一刻自地狱中席卷而出的寒冷,足以冻住妖仙身魄、足以冻住仙神真魂的冷,奇寒! 妖军大阵分作三段,中规中矩的前锋、中军、后队。小相柳一法祭出,整整一支前锋军马,冲在最前面的、上九渎麾下三成妖精,尽数定身原地再难稍动! 他们动不了,但神志清晰五感明白,所以他们就眼睁睁看着那一柄吞吐万丈冷芒的剑,冲过来、杀过来!寒芒闪烁、碎尸满天! 一声尖叫,惊慌失措!浪浪仙子脸色煞白,身遁玄光扑向已经坠落的小相柳,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一道真识相探,还好只是重伤,性命无碍的,茅茅用手去按小相柳的伤口,想要堵住那些不断外溢的鲜血,可又哪里堵着住。 小相柳的血是冷的,冰了茅茅的手。 茅茅哇一声哭了出来。 她慌了。 小尸仙得道时间虽长、经历事情虽多,本性却不喜争斗,她不是没打过仗,但很少打这种个个不要自己性命动辄崩身断魂的狠辣战事,她只是个女孩子…… 小相柳本领惊人,断妖身换来一道奇术冻住了大群妖兵,可他不是神佛,至少现在还不是,冻得住片刻、只能冻住片刻、暂缓一下敌人的攻势。五息过,奇寒之术破去,妖军前锋重获自由。 叶非化剑,逆袭敌阵,无人能挡住神剑锋芒,但叶非斗战只攻不守,他的剑便如他的心性,只有向前向前再向前,凭他一剑能能穿透敌阵,却无法阻挡敌阵。 妖兵有军令在身,由得叶非自阵中杀过、由得身侧同伴哀号惨死,他们只向前猛攻……破那七龙封天、斩那运法洪蛇! 爆裂声音很快响起,七龙封天的法域崩碎了,妖军凶法仍如怒潮,前进不辍直取蚀海。 敌阵中的叶非心底煞气冲腾,他拦不住这大潮,能做的就是正在做的:割裂敌阵、直取敌酋,杀那个带兵的主将! 叶非尚远,上九渎就已一飞冲天,与他同时飞起的,还有妖军阵中各处,一共十四头大妖。皆为妖将,皆为精锐!主将为心、偏将列位,齐齐摧咒再结一阵,十万山、将军大阵。 绝非寻常杀法、阵法,“将军阵”为十万山天圣参星而创,军中众将合力施展,千重劫中再藏千重变,众将合力捕杀叶非。 叶非又岂是那么容易斩杀的,陷入将军阵后,长剑一声怒鸣,裂一化三,三三化九,九散八一……瞬息剑成千,千剑相衔又成“一”。攻阵! 裘平安相柳重伤,封天寒疆两重秘法被破,苏景合身骄阳奋力破狱、叶非陷入将军阵全力拼杀,裘婆婆与黑风煞受创还在裘平安之前,现已无力再斗,蚀海身前再无遮拦……小尸仙把重伤的相柳塞进了怀里。 就和别的仙家把手下装进袖子一样、至少法术道理是一样的,茅茅把小相柳小心翼翼地装进了怀中,旋即她身周玄光一闪,于此消失同时,显身蚀海身前三十丈处。 蚀海又有了遮拦,一个身体单薄、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把遮眼睛的黑布条扎起一个漂亮蝴蝶结小姑娘。 来自妖军的凶法轰涌激荡,这怒潮奇快,向着浪浪仙子扑来。 小尸仙站于原地不动,静得仿佛一棵睡着了的树……突然,她身周的空气微一模糊,须臾、空气终归安宁,景色再告清晰,小尸仙身畔多出无边坟茔! 寂静坟场,茅茅独立,她有自知之明,就凭自己的升坟之术,想要挡住正奔袭到来的妖法怒潮绝不可能,可所有人都不行了,她是蚀海大圣身前最后的屏障了。 但是浪浪大圣未曾想到的,左耳边“忽啊”一声怪叫响亮,右耳中“哇”地喧闹惊天! 妖风卷荡烈烈,十六化身恶龙,乌鸦卫身挟阳火,显身、扬威、冲袭!他们不挡不护,他们冲阵,卷起无尽凶焰与熊熊火云,迎着十万山妖军的法术怒潮——冲! 一只凶猛的公鸡冲向强壮的豹子,会是怎样的情形。 “断去!”猛一阵吼喝清冽,九十八个声音重合一处,九十八只火鸦妖仙的也断妖身! 非如此,难当“怒潮”分毫,可他们非挡不可,再挡片刻就行,只需片刻。 从来听他们的喧哗、他们的吵闹只有难听、闷心,可谁能想到乌鸦们在自损身躯换取凌厉重法时候,竟会口吐清冽之音,他们的声音如此清澈悦耳,闻之让人只觉神清气爽、心生惬意! 轰轰爆鸣,巨力相撞。 “怒潮”受阻,来自智慧天、十万山的妖法疯狂纠缠……一息、两息、三息、四息。 第四息,一声金乌长啼与一声魔猿嘶吼交织一起冲天响亮,强光再次横扫一切,苏景在前、一道模糊的巨猿身影在后、一轮骄阳最后,接连显现、又接连向着十万山妖军轰杀去。 终破天牢,苏景早已暴跳如雷,杀! 也是第四息,银光包裹的蚀海大圣胸口裂开了,那是一个闪亮耀目却空无一物的窟窿。 窟窿在他心口,内中却无心。 无心之蛇,他的心已经托向明月!四字凄厉,再从蚀海口中爆起:“明月……何在!” 望月、拜月、炼月,蚀海第二次飞仙天外,炼化三月成刀。 修行、成圣、身死、转生,登上巅峰打落深渊又重回天顶,大圣的一场生死轮回何异月亮的一场阴晴圆缺,而道无极法无边,以前蚀海以为洪家弟子炼月已是极限,待他死过一次再回来,才晓得炼月之上还有悟月,悟月之后更有化月! 我愿托心向明月,我以我心化明月,这不是他第二次飞升后修炼的成就,是他从王到寇从寇到鬼、从鬼成奴又从奴归圣重封王座,这个漫长过程中领悟。 以心化月,明月何在? 寒芒迸放! 月不在天,月在脚下:就在妖军大阵之下,在十万山派来攻袭智慧天的每一个妖兵妖兵身下、脚下,那一轮明月显现真形、绽放光芒、扶摇冲天……方圆万里之月、巨月。 洪蛇之心所化真月,毒月。 蚀海哈哈大笑,老子可是南荒蚀海,中土人间最后一个老牌大圣。 月自下而上,疯长、急升。 烈日自天上砸下,百里骄阳货真价实;皓月自地冲起,万里规模圣心所化。 今天一仗打得就是这场:月升日落。 巨响升强光炸,可即便日月光芒如何强烈,也无法湮灭这片星天中爆起的猩红血色……此界人人坐拥大力,人人永享长生,人人都是仙。可此界之中,仙神性命又与蝼蚁何异。 凡人蝼蚁,神仙又何尝不是。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日月成劫 艳阳自上而下,毒月由下向上,一日一月,交汇于十万山妖军阵中。 重法成劫、日月成劫! 无论单独一日或者单独明月,都会让妖军伤亡惨重、但并不会彻底击溃十万山列出的阵仗。可当日月并和,那便是一场真正的“天命”!妖军没了退身缓冲的余地,只有拼出全力施法顽抗。 无论太阳、月亮来得都如此突兀、如此迅猛、如此疯狂残暴! 日月合击,当浩瀚巨力掀荡开来,妖军大阵便如土鸡瓦狗……崩! 而日、月冲撞到一起,彼此间却并无伤害。蚀海控月,万里明月忽然破开一只大洞;苏景驭日,骄阳烈焰于杀伤敌军后忽然收敛了所有红光与赤日,就变成了一个看上去金红漂亮的“球”,温暖和善地“漏入”大洞、穿过了那一枚巨大的月亮。 下一刻,毒月愈合,又复完整,它已扶摇九天高高在上;红日则再次燃烧开来、绽放炽烈火焰,沉于天底蓄势待发。 一轮剿杀之后,刹那寂静。 妖军大阵崩散,这一片星天之内,散碎尸身飘荡,处处鲜血弥漫……突然厉啸声穿透八方,明月呼啸、骄阳冲天,蚀海与苏景的攻势再起! 同个时候还有一道道吼喝如雷——妖军大将上九渎飞身在天,手中令旗来回摆动,口中军令连串颁布。 在第一次日月合击时候,上九渎就散去了“将军阵”,他们的阵在军中,军在日月笼罩之下,若再继续结阵剿杀叶非,诸位妖将都会被日月轰杀,上九渎立刻散阵、退避。 但也只有他自己逃了出来,与他合阵的十余妖将要么被日月剿杀,要么遭叶非反噬,个个惨死无一活命。 上九渎顾不得哀悼同僚或伤心儿郎,自家兵马大阵被摧毁,伤亡不计其数,可还有大群幸存兵卒,幸存妖军溃却不散,当将军在传令,众妖或三五成群,或十人结圆,就近组合又化作百多小阵,再向蚀海、苏景等人攻来。 此刻胜负之势已然逆转,妖军从十足把握变作负隅顽抗,现在他们还有几分胜利希望?一分、两分? 哪怕只剩半成、一线希望,十万山出来的兵马也会争取到底、死战不退! 苏景又何尝不是戾气十足,骄阳被困时候他见不到外面的情形,可身内大圣玦接连震颤,令牌与妖奴灵犀相牵,妖奴接连重伤的消息不断显映心底,让他暴跳如雷!哪还有可再废话的余地,骄阳冲荡,风火剑与分身、元神并起,迎着敌人的小阵冲杀过去。苏景自己则提起法棍,直取妖将上九渎。 红日杀敌,明月亦然!蚀海彻底打出了凶性,今日战事只有一个结局能让他心安:杀灭全场! 风雷、法音、杀声、惨叫交织一团……不长时候,又再盏茶光景的血战,苏景已然逼近上九渎身前十里,妖军悍不畏死,见苏景直奔自家主将而来,奋不顾身冲来阻拦。可悍不畏死不是不会死,奋不顾身也留不住身,心中风火涌动欢喜已然化身疯魔,挡路者必死!棍影如山,苏景一路血花团团。 上九渎心里叹了口气:输定了。 根本连半分获胜可能都不存、绝不存翻盘希望了。在明白了这重关窍后,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玦。 场中幸存、犹自苦斗的妖兵尚有三两百人,见自家将军取出此玉,尽数开口疾呼:“将军不可……” 不等他们喊完,上九渎已经捏碎了玉玦——陡然安静! 还在坚持着必死之战的妖兵突兀消失不见,都走了,被送走了。唯独上九渎未走,化作巨蝎本相、摆出死战之态。 只要有一线希望,十万山出来的妖兵都会坚持下去。可若全无希望、必定败亡时候,将军就会把残兵送回老巢。 所有十万山的妖精,身中都中下“归旗神符”一道,只要神符发动,无论妖精人在何处都可直接返回十万山。 不过这道神符妖军自己发动不了,在主军大将出征前,天圣会将发动此符的玉玦赐下,只有将军能够发动。 当战事无救时,将军会让败兵逃回老巢去,为何会败、战况怎样败兵会做汇报,且不会被治罪。 妖兵居然还身带“逃命符”,这是苏景没想到的,微微皱了下眉头,望向上九渎:“你不逃么?” 巨蝎口吐人言,语气沉沉:“我为主将,我不能逃。”言罢毒尾一摆化身腥风扑向苏景。 苏景本想抓个活的,不承想短短相斗眼看就要生擒此妖时,毒蝎忽然身体抽搐起来,就此身亡……短暂相斗、晓得自己全无机会给苏景造成丁点伤害,上九渎自毁元神,竟然自裁了。 这可又让苏景有些意外了,自裁不算稀奇,落入苏景、蚀海等人手中会生不如死。但宁可自裁也不施展个“断妖身”,这就是让苏景想不通了。 “断妖身在中土域内不新鲜,几乎是个妖怪就会使;在仙天中却是少见的法门,外域飞升的妖仙几乎都没这本事。”蚀海大圣看出苏景的疑惑,开口解释道。说话时候,万里巨月消失不见,蚀海周身银光退散,胸中心脏重现、心口大洞也告愈合。 “你怎样?”苏景闪身来到蚀海身边。 大圣脸色苍白,目光有些涣散,但神采还是很好的,摇摇头。他没事,心化明月、重法领悟,这一番施展只是让他消耗剧烈,但并未受伤。 蚀海没受伤,其他妖精可就狼狈不堪了,裘婆婆肚皮上穿破了一个大窟窿,黑风煞胸膛塌陷,裘平安从银龙变成了血龙,小相柳乌鸦卫施展断妖身伤得奄奄一息。 就连叶非的头皮都被掀起一块,血流披面。 所幸、万幸,大家都还活着。 大圣玦开放,受伤同伴尽被收入其中,裘婆婆不曾拜奉令牌,就送入黑石洞天,茅茅要跟着小相柳一起进令牌,咬着牙要拜奉大圣玦,奈何她不是妖精,想拜大圣玦也不收…… 收拾残局,安置众人,苏景接连投映九道心神入洞天,催动阳火为同伴疗伤,正忙碌的时候苏景突然面色一变。 阳三郎和烈小二已然显身,给苏景帮忙,见他面色不对阳三郎轻声问道:“怎了?” “十六呢?” 之前只顾着照料重伤同伴,没留意这条小蛇,此刻才发现小东西不见了。 “它叫十六啊?”一个声音传来,语气含笑并无敌意。随话音响起,龙袍玉带、凡间皇帝打扮的中年人于三十里外悄然现身,左手摊开、离掌半寸高度十六正来回乱转,看样子是想冲出去,但凭小蛇如何努力却始终脱不开中年皇帝一掌之困! “再不放它,你那只手就被别要了。”叶非的声音平平淡淡,一样听不出半点敌意,不过谁都能明白,随时都会有一道剑光爆起、砍手。 中年皇帝是好脾气,呵呵一笑左手摆动,无形桎梏消散,十六得脱自由,跳起来向着皇帝脸上咬去。 皇帝侧面,对着小蛇轻轻吹了口气,十六竟再难维持身法,一路跟头翻滚着摔回到苏景身边。苏景急忙伸手将小蛇接住。 大圣玦牵连主仆,小蛇入手苏景一下子就明白了事情经过:十六打仗从来都是勇猛的,但这一次,同伴几乎尽遭重创,他却完好无损,这让十六又难过又愤怒,当战事大局已定时候他趁着苏景未留意,自己跑了——去找十万山! 十六老爷多横啊,他要去十万山,寻那座妖精窝的晦气。 但还没跑多远就被隐身一旁的中年皇帝捉住了。 皇帝没恶意,正相反,他出手是救下了十六的性命,苏景没责怪十六,直接把他收入大圣玦,肃容、行礼:“多谢甲添先生。” 大家本就认识的,以前曾见过一面:三十几岁、微微有些发福的,正是小蛮阿菩所在山天大道太上老祖、不理自家道坛毁灭一心一意在九龙地凡间做皇帝的甲添。 甲添摆摆手,挺客气的:“顺手为之,不用谢,也不用加钱。” 后半句让苏景微微一愣:“正想问,前辈为何会在此间?” “你不是雇人帮忙打架么?我就是。”甲添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了:“现在架打完了,请付酬劳,承惠,下次再有事继续喊我。” “太阳还能再打几下。” “心无碍,随时再化月。” “这人交给我。” “忽啊!” 阳三郎、蚀海、茅茅、十六的声音同时响起在苏景识海。苏景没回答什么,直接将目光望向了烈小二。 说好来帮忙打架,从头到尾没出手不算,等苏景这边打完了他又来要钱。不过对方到底是拦下来十六,有这样一份人情在苏景不愿和他闹僵,那就直接中找烈小二好了。 人是又一栈请来的,烈小二经办此事,出了这种状况烈小二当然不能躲,抬头望向甲添:“甲先生是在和苏老爷开玩笑,还是在和又一栈开玩笑?” 甲添摇头,接着烈小二的话往下说,意思却换过了:“不是开玩笑,这一架不是开玩笑的,对方可是十万山……来帮忙打个架赚些外快是好事,但若得罪了十万山,连累我的九龙乾坤,那可就不划算了。”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礼仪之邦 苏景不开口,万事自有烈小二去交涉。 烈小二这个少年平日里没主意没脾气似的,但一沾到客栈生意就仿佛换了一个人:“对付谁先生早就知道,不愿接这桩买卖也没人敢勉强,你接下了生意却不做事,少不得就要给咱们又一栈一个交代,要不以后可再没人敢和小店做生意了,您这是断我们的财路;可您还不止没做事啊,没做事又来讨要酬劳……我觉得这事,您也不用再和我们交代什么,快回你的九龙天地去吧,用不多久又一栈会找您。” 十万山惹不起,又一栈又岂是随随便便又能糊弄的。 话说完,烈小二转头望向了苏景:“启禀苏老爷,这次事情错在小店,我当禀明东家,无论如何也会给您个满意答复,万幸,苏老爷的贤朋贵戚都还安在,否则小的真是没脸活着了……” 一旁的甲添咳嗽了两声,开口:“十万山不得了,又一栈要对贵客讲信誉,我谁都不敢惹偏又贪心想赚这份钱,这事不好办啊!所以这事的关键就是苏老板了,苏老板要是觉得满意,乐意给钱,那事情不就皆大欢喜了么。”说着,他望向苏景:“接手这桩买卖的时候我就有个盘算,说出来给您听听?” 给个说话机会总是没问题的,苏景点点头:“甲先生请说。” “盘算很简单,我得先看看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我最盼着的情形,是苏老板这边要不堪一击。那我肯定不会帮你去打,这一仗是你们和十万山打的,你们实在太差我再出手的话,岂不变成了九龙地与十万山之战,开玩笑了,九龙地只是凡间,十万山却是第一等的大仙坛啊!不过那样的话我会救人的,都救走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把苏老板带出战场倒是有把握的。这一来和又一栈有交代,苏老板也会承我的情,我肯定能拿到报酬,最好不过的情形啊,可惜没发生。” “第二种情形我不太喜欢,就是苏老板这边实力斐然。你们自己就能应付这一仗,我又何必出手,甲添生平烦两件事,一是雪中送炭,比‘雪中送炭’更烦的第一事就是锦上添花。等你们打完,我显身出来打个招呼,反正我没出手,就当看戏了,不能找你们要钱。你们轻松获胜自也会觉得雇佣帮手多此一举,当是不会再追究什么。你们不追究又一栈肯定也没话说,对了,说句题外话,”甲添又望向烈小二:“将来贵栈要是有什么趁病要命、落井下石的事情,不妨与我联络,不收报酬都无妨。” 跟着甲添重新望向苏景:“还有第三种情形就比较有趣了,大家势均力敌,打起来不相上下。差不多就刚刚那一战的情形。苏老板,刚才那一战打得惨烈,从十万山来的妖军死了个干干净净,你这边同伴也重伤不少,可……你的朋友手下,无一人死不是么?” “乍听上去还当是甲先生暗中保护,才让我同伴全都活命。”苏景一哂、话锋转:“无人身亡是我朋友们的本事,与你何干?” 甲添点头、不否认:“没死是他们的本事,这一重是不会错的。但就算他们力所不能及时,也照样一个都不用死,我说的。” 苏景摇了摇头。 甲添却认真得很:“事儿呢,就是这样。除非万不得已我不会和十万山的妖怪正面冲突,可我一直从旁全神以待看护着你们这边,苏老板的朋友的确争气,没用到我出手相救,但我隐身一旁盯得仔仔细细,这是个苦功夫、比直接伸手打架还累,熬精神啊!所以不能不跟你们讨要报酬了。” “当”,一声轻响,叶非弹剑。 剑韵悠扬,叶非起身,没耐心和甲添废话下去了。 甲添目中精光一闪,伸手入袖、取剑! 甲添的剑很怪,三尺青锋并无剑柄,两头都是剑尖。甲添双指捏住怪剑剑身。 剑在手,不过甲添没有动手的意思:“九龙世界,礼仪之邦。纵是生意往来、公平买卖,也会备上一份礼物……你们看,我礼物都预备好了,你们不付报酬不合适啊。” 说着,双指一松,两头尖尖的怪剑,仿佛羽毛似的向着苏景轻轻飘去。 苏景接下怪剑,随即面上微微惊讶显露,再抬头时话锋变了:“三成!” “你……这是还价?”甲添面色古怪:“你飞升了、是神仙了怎么还讨价还价,这都提前说好的事,怎么还兴突然变卦的。还一刀砍下去那么多,让我怎么跟你谈!” “全给我心里肯定不痛快,就三成。”苏景可认真。 甲添满脸不高兴,望向烈:“小二哥也听到了,他说三成。” 烈心里向着苏景,对甲添耸肩膀:“我们就是牵线的,具体价钱变化你们自己谈,再说这一仗从都到尾都是人家打的。” 甲添嘿了一声:“我就知道你得这么说,我的意思是,老板那边降了价钱,你们又一栈的抽头也得跟着降。” 雇佣打手和皮肉生意一样,客人不用付给客栈抽佣,只需跟打手商量好价钱,又一栈会找受雇的抽头。 烈小二想都不想,直接摇头:“没门。”甲添又去看苏景,苏景立刻道:“三成!” “罢了!我这个人一辈子就吃亏在‘心软’两个字上。”甲添咬了咬牙,倒也没太多矫情就点头同意了,但他又说道:“那我就不能送礼了,剑还我。” “那四成吧。”苏景好像挺喜欢那柄剑的,松了松价钱。 甲添微扬眉:“这种剑我还挺多的……” 不等他把话说完苏景就笑道:“再多不能涨价钱了,再说我要这一柄已经足够。”说着伸手入囊取宝。 旁边的叶非一文钱都不想给,皱眉、侧目,望向苏景。苏景明白师兄的想法,暂时没多做解释,只是把手中的怪剑递了过去。 叶非接剑在手,剑身雪亮、铸剑之材不可知,不存于中土的金属。古怪的是有一道道异常微弱的光芒,在剑身内不停流转,叶非运起仙家目力仔细辨认,很快看出:剑内一道道流光……一个个妖精正行法急遁荡起的光弧。 妖精甲胄分明,模样依稀,正是十万山兵败、妖将上九渎临死前捏碎玉玦送走的那两百多残兵。 上九渎催起了残存妖兵身内的“归旗符”,他们都逃走了,却被甲添再施法尽数收入这柄怪剑之内。而真正玄妙之处在于:妖兵根本不知自己已被“收了”,人在剑中仍以为还在宇宙间。神符催行急急不休,他们就从剑正飞到剑背,再从剑背飞回正面,一圈一圈的转下去,永远被困其中! 叶非再做仔细辨认,很快又发觉剑身内除了妖兵,还有几枚妖蝉儿在急行,皆为山万山妖军的传讯灵物。 甲添不曾直接参战,但他不是没出手,截灵讯收败兵,有关智慧天一战,十万山收不到丁点消息! 战局落定,除非时间倒流否则再无更改,截断消息看似无用,可是甲添的“无用之举”稳稳就藏下了一重真相:小光明顶和智慧天是朋友。 消息未能传递出去,智慧天和小光明顶仍是势不两立的仇敌。只冲这一重,苏景就心甘情愿付个“四成价钱”。 苏景从囊中取出十六颗小石头,那个普通的乾坤囊装了递给甲添。 小石头混不起眼,甲添接在手中却面露欣喜……来自二明哥麒麟库的一品山种岂同反响。且这宝贝正扣合了山天大道的修行真谛。可是很快甲添面上欣喜散去,不开心了:“如此精致山种……咳,你倒是早说啊!” 要知你的山种这般好,我早就出手了、赚你十成! 一边懊悔着,甲添挑挑拣拣,从囊中取出一半山中交给烈小二。又一栈的抽头,事先说好的全价佣金的两成,不算太高但也绝对不便宜了。 烈小二摇头不收:“我现在跟在苏老爷身边做事,酬劳事情不再沾手,宝物您先拿着,过不多久小店当另有伙计上门收佣。” 无论这桩生意过程怎样,不管最后价格怎么变化,苏景既然给了钱那就说明他认了,贵客认了,又一栈自也不会再追究下去,拿到抽头就算圆满了。 这时苏景又从囊中取出一枚紫玉匣,向着甲添递过去:“再请先生看一看匣中之物。” 此举莫名其妙,甲添也不多问,接过玉匣打开、跟着惊讶与心疼神情同时显现:“你养得?谁打的!” 匣衬火缎,内中摆放了三枚精致“石雕”,一位将军骑马偶,一为长弓九箭,一为石头小刀……玉匣封玄法,内中藏乾坤,打开盖子看到的三件石雕只能算是玩具,可若将其取出,石雕皆为浩瀚大山! 桃大将军、阳弓九间、解牛刀,苏景在莫耶所中四座龙脉灵山中的三尊。 飞升前在中土恶战墨巨灵时候,四座辛苦种下、养成的莫耶灵山被苏景施展,重创妖道元一,但四座灵山也受极大损伤,外表看不出什么,受损的是魂根灵心。 四座灵山是苏景一番心血所在,只是飞仙之后再没时间去做炼山的功课,苏景没精力去重新炼化、助四山复原。而甲添是山天老祖、种山养灵的大行家,若他愿意收下这只匣子,对灵山来说无疑是个大好归宿。 事情反过来,三座山在甲添眼中又何尝不是珍宝! “能养好他们,助他们修成气候,你就拿走。”苏景道。 “皆为上品,养好他们全无问题,但有一重,他们以后会跟我,与你再无干系了。” 苏景只愿这几座已经生灵的大山能有个好将来,当然痛快点头。至于莫耶四座一品山中的最后一尊,那可是不听像,决不能拿来送人,苏景自己留下来等将来有时间亲自重炼。 欢欢喜喜收好紫玉匣,甲添对众人等人点点头,转身欲走但苏景又及时开口:“甲先生留步,有件事一直没机会请教,墨巨灵为何要对付你?”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一丝狰狞,倒霉主公 “墨巨灵?”甲添停步,闻言明显愣了一下。 绝非作伪,他是真得未将墨巨灵的事情放在心上,思索片刻后恍然大悟,想起了墨巨灵是些什么东西,摇头道:“不是我主动和他们为难,是他们上门找我麻烦,为何开战我哪里晓得,你得去问那些黑大个。” 问不出结果不稀奇,可甲添都快把墨巨灵忘记了未免太奇怪,且他真就对墨巨灵打上门全不在意似的。苏景又追问一句:“你不关心?” 墨巨灵与甲添以前没有过太多纠葛,但墨色绝非只是和九龙地打过一仗那么简单,苏景亲眼所见,整座山天大道的仙坛都被墨巨灵摧毁,内中仙家除了一个临时出游的小蛮阿菩外尽数丧生,这是何等仇恨! 甲添笑了起来:“九龙乾坤政事繁忙,东方水患西方大旱,南方生蛮作乱北方狼群为患,还有撑天神山老迈难负其重、地心熔岩躁动恐会伤及地核,我忙啊,小小几场仙魔争斗,我实在来得过问……” 蚀海没做过世界君主,但他也曾封疆一方自立为王,插口道:“凡间水患大旱之类,于你来说连举手之劳都算不得,都是些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忙碌二字从何说起。” “大圣此言差异,举手擎天于我只是等闲事,这是没错的,可我若动辄施展仙家大力,又何必留在凡间?做皇帝自有做皇帝的乐子,指挥着一群蚂蚁急匆匆上山下海,我乐在其中,可前提是我也得把自己当成只蚂蚁。”甲添边说、边笑,仿佛自己正做的事情很有趣的样子。 “墨巨灵绝非普通凶魔,据我所知赫学庭堂就毁在墨巨灵手上。”苏景不和他讨论帝王乐趣,直接去说重点。 果然,甲添闻言皱了皱眉头。 赫学庭堂是强大仙坛,墨巨灵能摧毁此坛,足见实力惊人,不是甲添以前以为的那种普通凶魔。 但很快甲添又次摇头,淡淡说了声“九龙世界不是赫学庭堂”,随后再不停留,身形一闪就要离开。苏景赶忙再问:“小蛮阿菩怎样了?” “她很好,我请她留在宫中帮忙扮太后,现在她是我娘。有时间来九龙地坐一坐,我带你看看九龙锦绣。”笑声传来时候,甲添身形消失不见,返回他的凡间世界去了。 苏景、叶非对望一眼。 这是个十足怪人,别家修者无论族类,在凡间辛苦修行之为晋升仙天长生逍遥,可甲添人在仙天,却只在乎他的凡世,仿佛九龙世界中的一颗芹菜都比着天外仙魔都重要得多。 外间怎样、甚至自家道坛被摧毁都不在他眼中。 甲添走后,蚀海再次开口,甲添送的怪剑正在他手中把玩着:“这手法术漂亮得很,我做不来,你们成不?” 最后四个字,大圣纯粹客套,苏景和叶非都摇了摇头。拦截仙家灵讯、瞬逾神符,全神贯注下他们或能截断一两道,可要像甲添这样轻轻松松把妖军的所有消息、所有逃兵都收了、且妖兵本人不明状况以为自己仍在赶路,苏景、叶非远远做不来。 “还有,他应该早就来了。”蚀海又道:“无论你我还是十万山妖兵,可都没发现他藏身一旁。” 洪蛇大圣的笑容总是狰狞的:“这个人啊,有些意思。” 苏景将目光投向烈小二,后者明白他想问什么,摇摇头应道:“他是东家的路子,以前咱们客栈为客人找帮手打架,这位甲先生曾应征过几次,办得都挺妥当的。至于其他我了解不多。” 叶非一哂:“就他那套盘算,自然做什么差都妥妥当当。” 人分百类,世界大千,到了这无边浩瀚的仙天宇宙,更是什么样的奇葩都有,遇到个怪人也不值大惊小怪,要紧的是明白此人不是敌人,这就足够了。 智慧天灵州已毁,众多伙伴或在身边或在身内洞天,苏景也不再停留,就此重赴西北,先要寻回小光明顶再继续游荡、寻找不听。不出所料,叶非不跟苏景一起,师兄永远是那么别扭的,打架来帮忙没得说,结伴同行休想。 告别叶非,乌羽双翅展开,苏景疾飞而起。 飞了不久,身化流光的苏景缓而又缓、呼出了一口长气……自斗过十万山妖军后,就始终压在心底的一道浊气! 初到仙天,心怀敬畏,总觉得面前神仙还藏了后招、未出全力,吓得苏景也不敢直接亮出本领,可游荡过两百余年,有过几次斗战之后,本来悬着的那颗心渐渐就放松了,这宇宙中的仙家也就那么回事。 偶尔苏景都会有种错觉:这里和中土幽冥没太多区别,虽不似幽冥那般成天乱打一锅粥,却也山头林立处处王旗,座座仙坛看起来都高高在上,可真要比一比拳头……不过如此。 即便高高在上的西天极乐,苏景捣毁了他们的一方净土须弥天,也没见大小佛爷们把苏景怎样了。 直到今天,打过智慧天这一仗,苏景才真正警惕起来。兵出十万山,听起来看起来都是好大的威风,但若仔细想一想,来打蚀海的妖军里既无天圣坐镇,也不见十万山中真正成名的凶妖大仙随军。 领军将领上九渎籍籍无名之辈。 只是十万山中一支普通妖兵吧。再看自家同伴的情形,几乎个个重伤!若非蚀海化月、若非苏景及时突破“天牢”,今天中土一伙又有几人能从战场上平安归来。 终于遇到正规军了?苏景的念头轻松,心情却哪有丁点轻松。甚至可以说,直到今日仙天宇宙才对自己稍稍显露了一丝狰狞。只一丝,绝不多,杀得苏景人仰马翻。 佛门那头不用多想了,怕是在西天诸位大士眼中,新晋小仙苏景已经成了邪魔,只是西天真正的力量不会因为这一只小小蝼蚁而动;刚刚飞掠时候,蚀海把古时天真等大圣征战仙天的事情大概告知苏景,苏景这才得知,原来十万山与中土妖精早有宿怨,再算上今日覆灭一支兵马,旧愁新恨放到了一处,又一个庞然大物成了敌人。 再加上神秘莫测的墨巨灵…… 苏景抓了抓头皮,飞升两百多年,媳妇没找到、同门同道不见踪影、神君一脉难觅其宗……朋友没找到几个,仇人可是越来越多,而且还都是顶顶强大的凶横势力! 蚀海将心化月后脱力疲惫,且他本为蛇蟒,隐忍埋伏一击夺命是他的拿手好戏、长途奔袭却非所长,跟在苏景身边飞会拖慢速度,也遁入了大圣玦洞天,眼见投映洞天的苏景神情凝重,蚀海问道:“担心?” 敌人强大,担心是肯定的,可无论如什么时候“担心”二字在苏景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再怎么担心该来的永远会来,与其惴惴难安心神不宁不如抓紧时间精修斗战再寻突破。 所以苏景先点点头再摇摇头,对蚀海道:“就是觉得麻烦,不找事却被事情找上身。且敌人都是这么大的来头。” 嘎嘎难听声音,有人笑,乌上一:“您是被麻烦找上了,可找您麻烦的那些人,却是直接找了个倒霉。” “找主公麻烦就是找倒霉?”乌上三若有所思,觉得这句话有不对劲的地方。 乌下二十三反应更快,接口:“找主公麻烦的就是找倒霉,那主公岂不是变成了‘倒霉’?” “大胆丫头,敢说主公是倒霉,就是说咱们跟了个倒霉主公?罚你唱歌三天不许中断!”乌下二嘎嘎笑着,手指乌下二十三。 乌上二十三护着媳妇:“冤枉啊,这是上一大哥说的,怎能罚到我家娘子。想听我家娘子唱歌倒也不难,夸赞我两句她一开心就唱了。” “明明是小二三歪解上一大哥词义。大哥说的是……”在其后开口的已经分不清是乌上几或者乌下几了,九十八只乌鸦转眼吵成一团,重伤在身也一点不耽误他们聒噪,气喘吁吁地坚持叫嚷。 倒霉主公笑而摇头,蚀海大圣满目无奈,听得乌鸦们吵闹了一阵,蚀海忽然开口:“四十三丫头,你刚说什么?!”蛇雀本为天敌,蚀海又是老牌大圣德高望重,乌鸦们对他多多少少有些畏惧,乍听他沉声喝断,一时间所有乌鸦收声。 被大圣点名的乌下四十三害怕蚀海,想也不想立刻道:“不是我说的!” 蚀海咳了一声:“让你说就说,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立刻就有乌鸦搭腔,告诉乌下四十三“他可真能吃了你”,“蚀海大圣为蛇,以前吃过的鸟雀他自己数得过来”,“不止吃鸟雀,还掏鸟窝吃鸟蛋,造孽啊……” 乌下四十三可怜巴巴,即便刚刚说的不是坏话她也不肯承认,反正推掉了就是最干净的:“真不是我说的啊!” 倒霉主公笑了,问蚀海:“她到底说什么了。” “她说你是冥王,阴间晦气深重,找你麻烦当然会惹一身晦气,就是找倒霉。”蚀海不问乌下四十三了,直接把她的话重复出来:“其他废话不用听,但四十三丫头有两个字说到了点子:冥王。你是什么人?神君驾前第十四王。” 苏景被蚀海说得糊涂了:“我是十四王怎了?” “一方新王初入仙天,自有一番风云际会,寻常仙魔够资格与你为敌么?与西天极乐、十万妖山这等实力对敌,才衬得上你的身份!” 苏景明白了,点头:“原来大圣是在安慰我。” 蚀海桀桀而笑:“凡事皆有气数,只是谁都看不到,既为冥王,自有机缘因果,想不惹出几场杀戮,难!” 第一千零九十四章 黑鹰不乐,灵宝秀色 蚀海桀桀而笑:“凡事皆有气数,只是谁都看不到,既为冥王,自有机缘因果,想不惹出几场杀戮,难!” 即为神仙,总难免神神叨叨,对蚀海大圣的说法苏景一笑了之,不深究,不多想,该打就打该坑就坑,坑不了打不过还能逃,没什么可害怕的。 宇宙浩瀚,飞来两年多,飞回去也得快三年,这事再着急也没用,闷着头飞就是了…… 不过现在的行程不寂寞了,九十八位乌鸦大圣重归洞天,安静、寂寞就成了最可望不可即的愿望,纵然身怀万贯,谁又能从比翼双鸦处买得片刻安宁。 疾飞不休,晃晃年余。妖精们伤得虽重,但大圣玦对自家妖奴的养身、补神效果奇佳,再加上苏景的阳火祭炼和来自又一栈的那一盒子碧绿灵药,群妖的伤势渐渐稳定下来。 恢复了那么一丁点的元气,乌鸦们的喧闹就猛涨十倍不止,闹就闹吧,苏景不去管他们。 洞天热闹了,苏景心里却更惦念失散的同门、同道,他曾问过烈小二为何又一栈还没有寻人的消息,从他离开又一栈,至今百年有余了。烈小二笑答:“苏老爷不必担心,东家答应您十个甲子为限,那十个甲子之内必定能找齐您的朋友。只是寻人这种事情好像做饭,前面生火摘菜切肉准备繁杂,自然会浪费些时间,真正到菜料备齐、锅热油熟,最后一扒拉就快得很了。” 找人如炒菜这种说法打发不了苏景,可苏景除了等待也没有太多办法。 …… 康复缓缓,精神随之健旺,一场惨烈恶战似乎并未能对这群妖怪的好胜心有什么影响,唯独黑风煞,这段时间里都没什么精神,偶尔露笑也是强作欢颜。 当年苏景就是被大黑鹰背着飞去仙缘地的,眼见他经日闷闷不乐,苏景好生关心,特意找了个机会单独问道:“老黑,可有什么心事?智慧天那一仗打过以后,就见你不对劲了。” “黑风煞的小小心事,怎敢劳动主公挂怀。”黑风煞赶忙摇头,连说自己的想法不值一提,无需主公操心。大黑鹰忠心耿耿,从不敢给苏景添麻烦。 苏景摇摇头,不去说什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这种无味言辞,只是让黑风煞吐露心事。 主公意思坚决,黑风煞也不再隐瞒,先是沉沉一声叹息,继而恨声道:“老黑不开心,其实不是从打仗后开始的。十万山妖魔势大,黑风煞只恨自己无能,未能保住智慧天一片乐土,每每回想十万山那个雀子使者来智慧天颁旨招安那天,属下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要说现在就去打灭十万山,那纯粹是梦话了,苏景闻言只是笑了笑:“这么多年了,从剥皮妖皇到墨巨灵大军,你我遇到过的强敌还少么?到如今还不是逍遥快活着。” 乍听起来苏景的说法有些狂妄,他所言虽是事实,不过其中多少灭顶之灾都是得遇造化才得化解,就说中土凡间最后一场墨巨灵大军入侵,那根本不是苏景能够挽回的,全赖多亏古时先贤留下的布置及时发动,中土才平安无事大家才能活命。 不过他口中的“狂言”,是用特别平静的语气说出的,由此了解他的人大概能明白,苏景不是在信口开河妄言诳语,甚至都不算是必胜的心念,只是他天性中、本性里的:坚持。 心中之路就在脚下,坚持着、不迟疑、偶尔会停下但最好不要后退地走下去。 “一路修行,时间漫长,每逢大事心里都会觉得:怎么又赶上了、怎么整座天地都于我为敌……事后再想想,其实也不过是我挡了别人的路,又或者他们挡了我的路。我们啊,只是行者。”苏景微笑着,伸手拍了拍大黑鹰的肩膀,后面的话不用再说了,黑风煞自能懂得:行者,行走在路上之人,没了路,行者就什么都不是了。既然明白要前行,又何必太担心前路会遇到什么。 黑风煞面容沉肃,后退半步抱拳躬身:“主公教诲,属下牢记在心。” “咳,闲聊天而已,你不用这么煞有介事,你总这样我都不敢找你聊天了。” 黑风煞犹豫着点点头,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没再多说什么:“是。我记得了。” 无论做什么人都讲究个成就感,开导过黑风煞苏景就挺有成就感的,蛮开心,笑呵呵地向前飞着,忽然一张二混子的脸从他掌心冒出来:“你和黑哥聊过了?聊好了?” 苏景对裘平安笑着:“嗯,开导了几句。” “开导有啥用啊?你赶紧再抓一窝仙女给他才是正经!三年前十万山雀子使者招安,咱们智慧天的小妖一哄而散,那些仙子也全跑光了,自从那天开始老黑就沉闷了!” “啊?哦,哦。”一下子苏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仙子逃散,黑鹰不乐!至于敌人什么的……上有主公,旁有蚀海,黑风煞从来没担心过。 就在此时,突然一片灿烂光芒暴散于眼前,赤橙黄绿五彩纷纷,那光芒来得汹涌却并不刺目,柔和而旖旎的仙光氤氲扩散,并有阵阵馨香随之弥漫,稍一提嗅便觉心旷神怡,周身毛孔缓缓开阖无可言喻地慵懒、舒适。 仙光、异香之外,另有轻灵唱声传来,歌声婉转动听,从未领略过的调子却直接拨动了苏景心底的那根弦,他听不懂歌词究竟在唱些什么,但他能听出这首歌、这位唱歌仙子正在召唤着自己…… 真正让苏景惊讶的是,眼前的灿烂仙芒、彼端的清馨香氛、耳中的空灵歌谣,所见非所见、所听非所听,所有这些都不是真正发生,是来自冥冥、穿漏时空,从不知何所在的宇宙深处直接落印于他的心底和识海! 是冥冥之感。 非只苏景一人如此,洞天中的蚀海大圣、浪浪仙子和烈小二皆有同感!他们见到了仙光、闻到了馨香、听到了召唤自己的歌谣。裘平安、小相柳、乌鸦卫等人则一无所知,根本不晓得苏景等人察觉的景色。 时间不长,差不多盏茶光景后异象缓缓散去。旋即蚀海大圣开口,不等苏景发问他便眉飞色舞,笑道:“秀色显现,将有灵宝出世!” 跟着大圣简单解释几句,凡间有天材地宝出世会有诸般异象,仙天也是一样,不过仙天灵宝的现世征兆更“玄虚”些,灵宝将现、宝物会有“秀色”绽放,秀色穿漏八方,修为深厚者皆可得冥冥之感。 苏景身边其他人无法领受灵宝“秀色”,要么是修为不够,要么是身带重伤真识还未完全恢复。 苏景直接想到温树林在客栈中给自己做的那个“全套”,神识投影一道去黑石洞天找烈小二。 蚀海也从大圣玦洞天去往黑石洞天,对苏景说道:“仙天灵宝现世,不是今天显现秀色明天宝贝就破土而出的。秀色显现之后,还须得一段时间宝物才会真正出世,短则三五年,长则两甲子,宝贝越是了不起,这其中的时间也就越长,不过时间再长,两百年也就到头了。” 大圣已经听苏景说过前阵的经历,继续说道:“那个温树林算命给出的时间,距离现在还有差不多三百年,我可没听说过什么宝贝会在出世前三百年就显现秀色,是以你也别太上心了,现在这件宝贝未必与不听有关。” 烈小二也见到了“灵宝秀色”,见苏景显身就晓得他为何而来,说道:“还请稍等,我已传讯又一栈,不久会有回讯。” 半个时辰之后,烈小二的传讯金铃终于响起了,少年听过灵讯后对苏景道:“兴高采回讯,现在咱们也不敢确定什么,东家已经在查了,还请苏老爷再耐心等上一阵。” 提不到耐心或者不耐心的,反正都要赶赴西北,苏景正想点头,不料烈小二的铃铛又次响了起来。 烈小二再听灵讯,这次精神微振,对苏景笑道:“仍是兴高采回讯,温伯他老人家点头了,说就是这件宝……但这只是咱们‘私下里’说话,温伯自己也常说,没有包打天下的卦,他说得不一定准。真正笃定的消息还是得等东家那边查过后的结果。” 蚀海惊诧了:“出世前三百年显现秀色的宝物……若真如此,这事可就大了。” 苏景也有些兴奋,笑道:“温伯的批言说得明白,那件事本来就不小!” 话音刚落,烈小二的铃铛第三次响了起来,蚀海立刻催促小二哥:“快听听,这次又怎么说。” 何须催促,烈小二已经在听铃铛了,很快抬头对苏景道:“这次不是有关灵宝秀色的事情……是东家吩咐小的办一件差,得、得离开些日子。” “你要离开一阵?”苏景自没有扣住人不放的道理,正待痛快答应,不承想烈小二目光闪烁着、试探问道:“苏老爷,我这趟办差要去的地方距此不远,您看……小人的意思是……能不能劳您金驾,跟着我去看一看?” “是危险差事?”苏景第一反应如此,要不是有危险,烈小二何必拉上苏景。 蚀海大圣一样的想法,笑道:“你这是给自己找不要钱的保镖么?” “不是不是,苏老爷放心,此行绝无危险,您现今是又一栈老店的贵客,将来是新栈分号的二东家,小人护着您还来不及,又怎敢带您去涉险?这趟差事,是东家吩咐小的去辨认一件事物,可小的鼠目寸光两眼昏花,就想到了苏老爷的金乌神目,到了地方、请您替我掌一眼就好!不是找您当保镖,更不会让您白忙。” “就算是我们,为又一栈办差也是有额外酬劳的,待掌柜的打下赏钱,我分一半给您……”烈小二眼巴巴地望着苏景,神情里尽是期盼。 又一栈没有坑害自己的道理,且只是“掌一眼”,举手之劳能帮就帮,苏景又问:“赶到地方需要多长时间?要分辨的又是什么东西?”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 没有穿衣服的命 “地方不远,莫说以苏老爷的神行妙法,就是小的自己飞过去,了不得也就三四天的光景。要不是因为我离得近,东家也不会派我去查探了。”烈小二自袖中取出一枚星盘递给苏景,指明自己要去地方,果然距离很近:“至于要请您辨认的事务……现在还不太好讲,等到了地方您看看再说?我这给您行礼道谢了!” 烈小二一边说着,一个躬就向苏景鞠了过来。 苏景不再多问什么,就此掉转前行方向,按照烈小二指点之处赶去。两天多的急行,一块百里规模的星石映入目光。 宇宙中残星碎石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巨者规模远远胜出中土千万倍、小的根本就是一粒微尘,大都没什么稀奇之处,可前方的百里星石不同:最醒目的,石头上插了一面大旗,旗上古篆扭曲苏景不识,但旗篆内藏“传神”妙法,无论哪路仙佛只消一望便知旗篆之意:七。 大旗上,绣了一个“七”字。 苏景初来乍到,所知不多,不觉得这面旗子如何,蚀海大圣见了旗子却深深一皱眉,侧目瞪了烈小二一眼。 烈小二则神情谨慎,自洞天内飞出伸手拦住了仍在前行的苏景:“苏老爷,先不必上前了,靠得太近怕是会犯忌讳、没的惹来麻烦。就请您老在此行运神目,试着看一看,可能见到星石上有个人么?” 刚说完,烈小二自己又纠正道:“不能说是个人,只是一枚仙魂,你能看得到么?” 苏景依言蕴足目力向着前方星石望去。 百里地方,即便相距遥远,凭着苏景的目力也能一目了然,但星石上另有仙法行布、似禁似炼,大大影响了外来者的窥探眼识。在苏景的神目之下,那块石头是模糊的,一时间没能找到什么“仙魂”。 苏景暂未多说什么,继续催运目力仔细观望。这个时候蚀海大圣也飞出洞天,阴冷开口:“店小二,你到底要找什么人,居然找上了无漏渊的地盘!” 苏景闻言心中惊讶,眼识查探不断,口中插话:“这块百里石头就是无漏渊?不是在西北么?” “启禀苏老爷,无漏渊是在西北,这块石头不是无漏渊。”烈小二应道:“不过这石头被无漏渊插了旗子,也算得猛鬼们的地盘了。” 无漏渊七鬼称君,是以他家王旗上绣一个“七”。 先应过苏景,烈小二又望向蚀海:“再回禀大圣爷,小人要找到这个人……现在还说不好是不是要找,先得请苏老爷看过、再行定夺。” “你说的是什么怪话。”蚀海眉头皱得更深,正想再仔细追问,旁边苏景忽然“咦”了一声,低声唤到:“阳三郎,助我行目!” 苏景果然在星石中看到一枚仙魂,但因星石上法术阻碍看不太清楚,若是以往时候他直接靠近去看了,可这块石头是无漏渊的地盘,且这桩差事给又一栈帮忙,犯不着去冒险,是以唤请阳三郎帮忙、助他再把目力提上一截。 阳三郎入法,苏景眼中玄光闪过,眼中一切陡然清晰,下一刻苏景的面色微微变化。 到了此刻,无需苏景再反问,烈小二就主动解释:“前儿个东家传讯过来,说是在为苏老爷寻友时候,找到了一个人,好像也是中土世界飞升上来的、似乎与苏老爷有那么点渊源,可是您交给小店的玉简名录中并无此人。” “好像、似乎”,又一栈也没能真正确定此人身份。星石上的这枚仙魂只是又一栈在帮苏景找人过程中意外所得,不过秉承着“虽不在我这单生意之中,但此事或许对客官有用”的生意经,客栈东家还是传令烈小二确认此事。 “东家吩咐我确认此人,可我哪认识此人啊,只好请您过来帮忙掌一眼。先前没和您直接说出内情,是因为事情一码归一码,您要是不认识这个人,这就不是您的买卖,和您没有半个大钱的关系,而且提前告诉了您,您说不定会希望、失望,所以小的含糊其辞,您可千万别见怪;您要是认得此人……看来您是认得的。” 蚀海大圣的真识胜在对危机的辨查,但远眺鸟瞰之力不佳,他看不到星石上的星魂,不理会烈小二的啰嗦,直接问苏景:“谁?” “大圣可还记得,幽冥时候有一枚修家元魂被我收在剑狱中,此人名唤燕无妄。”苏景回答。 蚀海记得此人,且还听乌鸦们说过此人后来的经历:“被田上直接催法成仙、飞升天外的那个朔月天尊燕无妄?” 燕无妄和苏景本为仇敌,但在中土幽冥时候两人有过不少交谈,仇怨算是化解了不过也谈不到什么交情。 燕无妄在苏景修仙路上只是枚一闪而过的影子而已,是以在委托又一栈寻人时候,苏景根本没想起他。不承想又一栈办事照顾真够周全,第一个把他给找到了。 “就是他。”苏景点点头,回答蚀海大圣:“还有他的仙体不再,又被打成元神了。” 当年就是一缕游魂,如今又成了元神,蚀海蛇心,全无同情之意,桀桀笑道:“没有穿衣服的命,只能永远光着腚!” 可燕无妄又何止“光着腚”,苏景看得清楚,一道道古怪细索洞穿燕无妄魂魄,将他紧紧绑缚在地,细索上有浅淡鬼火流淌,不知是什么法术,但能确定这法术正在仔细炼化着燕无妄。 燕无妄神情痛苦,却挣扎不得。 话说完,苏景双翅摆动,向着百里星石缓缓飞去。 蚀海问一句:“想好了,要救他?”待苏景点头,洪蛇大圣笑容阴森,摇身化精光钻回到大圣玦洞天去,要救人说不定就得动手,藏身隐匿见机偷袭是毒蛇喜欢干的事情…… 救燕无妄。 若说苏景心底不存丝毫犹豫,那纯粹是骗鬼。镇压燕无妄的可是无漏渊! 东道西佛,妖精盘踞十万山,猛鬼封疆无漏渊,星君把持星满天,仙界中五个顶尖大势力中的无漏渊。 何况燕无妄不是离山同门,不是大小师娘,甚至连中土正道都不是,和苏景也谈不到什么交情,说不定是他作恶在先这才惹来无漏渊的惩戒、酷刑。 为了这个人惹上无漏渊,苏景不可能不做思量。可说到底,还有天真大圣留下的一个道理摆在眼前:都是老乡,能照顾就照顾一下吧。 至少,总要弄清缘由的。 苏景与烈小二并肩,振翅飞上前直接落足燕无妄身边。燕无妄身在酷刑中,但神志清晰依旧,乍见苏景先是一愣,旋即认出他来,目中喜色猛现,开口时却非呼救,而是嘶声道:“斩了我,你快走!” 苏景不理会,扬手将一根长针刺入燕无妄头顶。 王袍七赤蟒,随苏景修行精进化作七根蟒刺长针,各有奇效,苏景刺入燕无妄头顶的一针主“生”,蟒刺没顶即刻化作滋补魂气一道,燕无妄现在就是一道元魂,得王袍魂气滋养,顿觉剧痛散去。 虽还不能就此脱开炼狱,可这“不痛了”的感觉,在他经历过漫长酷刑之后,真就是熏熏欲仙无比舒适。 刚刚相见,燕无妄的惊讶大过希望,他是在玄天灭离山一战半途时被田上送入仙天的,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还以为苏景早就死了。同时燕无妄真不觉得苏景能把自己救走,只求对方能直接斩杀了自己、结束这无尽无休的炼狱之苦。 可是得了一道蟒刺救护过后燕无妄就想起来,苏景在幽冥时可是一品大判!幽冥主官,真正是玩魂弄鬼的大行家,又过了这么长时间,苏景的幽冥法度必有大精进,说不定真能把自己救走。 能活着,谁想死,燕无妄声音嘶哑依旧,改口:“救了我,咱快走!” 前一刻铁汉子,后一刻急呼救,苏景顾不得笑,正待细看穿缚燕无妄的那些鬼索的法门,前方三十丈外突然一蓬幽绿火焰冲天炸起,鬼火散去一个青面獠牙的矮胖子和一个头顶独角满脸笑容的大个子显身。 苏景一看便知来者是鬼身鬼命鬼修持,想都不用想,必是无漏渊中鬼仙家。 独角大汉态度很好,连目光都是和蔼的,似是全无追究苏景等人擅闯之罪,脸上笑容满满,开口时语气客气得比着又一栈的兴高采不遑多让:“您二位……眼眶里长着的是屎么?这么大的一杆旗子都没看见?嘿,两位小仙家啊,我们这杆无漏渊的王旗所在地方,即为无漏渊神君治下仙域,不作通报就踏足此间,是为入侵王土,您们这是在攻打无漏渊,啧啧,这得多肥的胆,烤起来一定吱吱冒油……” 独角恶鬼的声音、态度真是极好的,对苏景、烈小二两个青年也用敬称,可他说出的话不伦不类,到底还是在问罪。未等独角恶鬼说完,他身边那个矮胖鬼忽然跳起来,挥手给同伴的后脑来了一下子:“不就是上来转转么,什么入侵不入侵,最烦你乱扣帽子!” 矮胖鬼长相凶残,态度却比着独角鬼更恭敬、客套,教训过同伴后,矮胖鬼对苏景笑道:“莫理他,莫理他,这家伙早年办事糊涂,我家王爷说他如此愚笨,要智慧筋何用,所以就剔了他的智慧筋,从那以后就真正傻乎乎了。两位小仙家别跟傻鬼一般见识,请问小仙家怎生称呼,驻道何处,来此何事?这个重犯……是你们的朋友?” 矮胖鬼伸手指了指燕无妄,苏景这时候才看出,矮胖鬼没有手指的,就用一只圆圆胖胖的手掌去“指”人。 “我刚升仙不久,无名无号也没有仙坛,不值一提了。”苏景也是客气的:“但此人以前与我曾有些交情,今日路过贵境见他遭刑,所以上来看一看。两位仙尊明鉴,在下心中绝无冒犯之意。再要请仙人指点,我这位朋友究竟所犯何罪。” 说着,苏景自囊中摸出四粒养魂灵丹,这是缴自芙蓉须弥天的宝贝:“不敢让两位平白现身,更不敢请仙尊平白指点,小小灵丹是我一番敬意,万望笑纳。” 术业有专精,芙蓉须弥天的养魂灵丹,在本就是魂魄修持的无漏渊恶鬼眼中成色普通,但苏景拿出的这几枚灵丹,自入手后就养在了自己的王袍中,如此一来神效猛涨,再非凡品。 矮胖鬼眼睛亮了下,没有指头的手掌搓了搓,笑道:“可惜我没有大拇指啊,要不非得为小仙家挑一下子不可。您做事周到,咱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有能效劳的地方,那是绝不敢推辞的。”说话间,纵横洞穿于燕无妄元魂内数十根细索中的一根,忽如灵蛇一般游弋飞起。 不再烧炼燕无妄,这根细索游出来,后端接连在矮胖鬼的手掌上,由此变成了一根又细又长又柔软的“鬼手指”。细索的前端长长,游到苏景身前在他手心一卷,将四枚灵丹收去了。 拿了好处,矮胖鬼继续说道:“这个犯人大罪滔天,他那恶行,我一提起来心中就觉戾气冲腾,恨不得一刀宰了他!可我家王爷有令,不仅要细炼其魂、另还有份要紧口供着落在这厮身上,不能杀啊!这样吧,他犯的事儿让他自己跟您说,免得我会动气一不小心斩了他。” 口中斩斩杀杀地说个不休,矮胖鬼却始终笑着,若非他青面獠牙模样太丑,倒真像极了一位和气团团的富家翁。 苏景望向燕无妄:“你说吧。” 燕无妄看了苏景一眼,并不去说自己所犯何罪,只是摇头道:“你走吧,不用管我的事了。” “免受牵连”,这份相护之意苏景当然明白,笑了笑,重复:“你说吧,没事。” 两头无漏渊恶鬼都笑着附和苏景,劝燕无妄:“说吧,说吧,说不说一样的,不如说了。” 又再静静望了苏景片刻,燕无妄终告开口:“你晓得我是如何飞升的。道主田上封仙,助我破道,我才能从凡间一游魂直接飞升、晋升仙天。” 苏景点头的时候,无漏渊的矮胖鬼咬牙切齿、满面怒气:“罪大恶极,简直罪大恶极!” 燕无妄不理矮胖鬼,接着对苏景说道:“道主相助,就是所谓‘罪孽’了。” 苏景脑筋灵活,听到这里很快理出一道“因果”:烈小二曾说,无漏渊不奉阎罗但有敬意,既有“敬”大家当然能算是朋友;玄天道田上是阎罗神君的逆臣,谋反大罪必当诛杀,田上和阎罗神君妥妥的仇敌;无漏渊察觉燕无妄身带田上气意,只道他是田上送上来向神君为难的,即便燕无妄微不足道,也是板上钉钉的敌人。是以无漏渊为朋友出头,拿下了燕无妄…… 细节上有待考究,但大线索上合情合理,按照苏景这套想法,其实就是大家误会了,叛臣手下的贼仙,当然是重罪在身,不过燕无妄与田上不同,他感恩玄天道主、但对阎罗也绝不敢心存不敬。 苏景面色轻松起来,心里的盘算是先亮出阿骨王袍证明身份,再解说其中误会带走燕无妄。不料燕无妄忽然怒笑起来:“道主助我破道时,在我元魂中封下混沌戾气天咒一道,我能飞仙多凭此咒神效。无漏渊恶鬼贪心,见此戾气天咒于他们的鬼法修行大有裨益,所以将我擒拿,把我体魄打碎只留元神慢慢炼化,只需将我元神以鬼法小心熔去、便可提炼出道主住在我身内的天咒!” 和阎罗神君、逆臣贼子不存半个大钱的关系,事情也根本不是苏景自己琢磨的样子。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就是燕无妄所犯的滔天大罪了。 忽然,苏景心里踏实了,这……是又多了一个强大敌人? 苏景面上不见怒色,追问燕无妄:“这位无漏渊的仙家刚说,还有份要紧口供要着落在你身上?” “狗屁口供!他们说还有两个情形与我相似之人也在仙界,要我供出哪两人的下落,我根本不晓得他们说的是谁,又怎可回答他们。”燕无妄眼中凶光闪烁,遇此无妄之灾,谁还能真正心平气和。 苏景点点头,示意燕无妄安心,跟着他又望回无漏渊一双恶鬼:“找人?” 搭话的仍是矮胖鬼,依旧那么温和谦恭:“小仙家明鉴,那两个人也如他一般罪大恶极,不过身内所种咒法与他不同。咱们差不多能断定,那两个罪人和燕无妄出身同座凡间,且飞升只比着他晚了一小会,是同一天里晋升仙班的……他说他不知道,换做小仙家您肯相信么?” 大圣玦和离山巅两处洞天之内,投映真形的苏景面色阴寒;百里星石上、无漏渊猛鬼面前的苏景却笑了:“我和燕无妄交情不深,谈不到信或者不信,不过我倒是能笃定他说的是没错,他是真的不知道啊。” 当年,玄天大道想要摧毁离山,田上显身双方大战,半途时燕无妄飞仙天外……那一仗没打完燕无妄便已“离世”,他当然不晓得恶战结束后再得造化、立地飞仙的那两个人是谁! 独立秀,天下无双,无双城主戚弘丁。 修习邪法身背魔名,离山剑宗长老任夺。 杀灭田上,神君有赏,两道封仙敕令,可送两位凡间修家晋升仙天,那两个机会就给了戚弘丁与任夺……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敬一尺,欺三丈 “小仙家笃定他不晓得?”矮胖鬼仙面上显出了些趣味:“那小仙家知道那两个人的下落么?都是些罪大恶极之人,你若知晓他们的下落,还请告诉我,万万不可包庇他们。” 苏景不答反问:“对了,刚刚仙尊在劝燕无妄将他所犯罪责告知于我时,您对他说:说和不说都一样?这句话有玄机啊,还请仙尊指点。” “是,难得这罪人心底还有些柔善,他还想盼着小仙家能别趟这片浑水、盼着你能全身而退,所以不肯对你直说真相。”矮胖鬼仙和气满目:“可咱们为王爷、为无漏渊诸位君主办案,是不敢有丝毫大意的。既知您和这个罪人有些渊源,说不定他不肯吐露的口供您也知情,少不得就得请您留下一阵,帮我们查清此事。” 不确定苏景知道什么,但可能会有的线索绝不放过,无漏渊出来的猛鬼,从来都是这样办事的,苏景今天根本走不了。 忽的,烈小二笑了:“刚刚你拿我家老爷的仙丹时候,笑得可比现在开心多了。无漏渊啊,生意可不是这么做的。” “启禀这位小仙家,我们做事从来都不会胡乱,无漏渊七君有戒训:人敬鬼一尺,鬼欺人三丈!”矮胖鬼堆着满满一脸的笑容:“戒训在心便如天条当头,我们这些小鬼在外办差时候,从来都是谨奉此训的。” 烈小二正想再说什么,身边苏景突然低低闷哼一声,眼中一丝异色闪过。烈小二大吃一惊,还道对面恶鬼动法偷袭,翻手就要亮宝打杀! 跑着一趟是烈小二自作主张带着苏景过来的,苏景真要出了什么事情,烈小二可没法和东家交代。但不等他出手苏景就按住了他的肩膀,传音入密:“不是恶鬼偷袭,也莫担心我没事。” 眼中异色只是一闪而过,苏景已然恢复正常。 他好像没事了,洞天内比翼双鸦却都“爆”了,本来正聚精会神关注外间情形的乌鸦卫似是齐齐探到什么,猛然开口怒骂出声! 乌鸦们平时聊天都是吵翻天的喧哗,何况此刻全都拼出全力破口大骂。蚀海、相柳等人被他们吓了一跳,蚀海面目狰狞:“住口!吵个什么?!” “遇到贼了。”回答蚀海大圣的是阳三郎:“有人想把小光明顶弄走。” 四年前正向西北飘荡的苏景折转方向,急急火火去驰援智慧天,小光明顶尚未祭炼到火候,普通穿梭飞驰速度足够,但比起苏景的双翼急行还是要慢上许多,所以苏景将其抛下,轻装前进去救援智慧天。 祭炼一半的小光明顶如今已成一片熔浆灵州,且有禁法守护,即便主人不在家也不是随随便便谁能动的。可刚有灵犀传来,有贼人正在“偷”小光明顶。 那片火海灵州是苏景铸就一半的太阳,真正的本命祭炼,小光明顶与苏景之间自有灵犀相牵,而祭炼过程里,比翼双鸦、阳三郎等人都曾入法,同样会有灵犀牵挂,是以那边一“遇贼”,这边众人立刻有所察觉。 生怕苏景不够忙似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不过无漏渊猛鬼近在眼前,小光明顶相距苏景还有快两年的行程,先顾哪头何须犹豫。 苏景暂不理会小光明顶的状况,又对面前矮胖猛鬼说道:“这个燕无妄,是被一头凶猛恶鬼封仙入圣;你们要找的另两人飞升却和那头猛鬼无关,是阎罗神君亲自为他俩封仙。” 矮胖猛鬼“哦”了一声,眼中有惊讶闪过,但也只是一闪而已,笑道:“小仙家到底想说什么?” “我以为无漏渊和阎罗神君是朋友,神君封下的仙家,无漏渊也要抓、也要炼么?” “对阎罗神君,无漏渊一向是敬重的。”矮胖猛鬼面色整肃,认认真真说了一句,可下一刻他又呵呵呵地笑出声来:“就是因为敬重,所以才要钻研他老人家的妙法神咒、以求将此秘法发扬光大,这是为阎罗神君弘法啊。不过这种事情好说不好听,传出去的话阎罗神君多半会误会,所以捉他老人家亲封仙家、收他老人家玄妙魂咒这些事情,最好既不要让他知晓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景再不会有半字客套了,面上平静散去,目中凶光绽放,语气也随之阴冷:“便是说,你等要留下本座了?无智丧物,别宗仙家或会忌惮你们无漏渊的凶名,本座又岂会在乎你们这群小鬼。丧物,看清本座真身!” “哟,听您的意思,当是位大有来头之人。”矮胖鬼仍是笑着,只是笑容中再无和气,满满尽是轻蔑,唬鬼的大话他听得多了。 苏景叱喝过后再无废话,霎时间森严结布威风冲腾,真势随心暴发!见其势,感其威,矮胖鬼面色一变…… 洞天内,蚀海眯着眼睛关注外间情形,阴声冷笑:“这是要更袍升座了、显现冥王法驾了。” 九头书生点了点头:“冥王真身显现,总能给鬼物心中一场惊吓。” “先吓了再打,当能顺手些。”裘平安嘿嘿笑道:“这也算坑过了再打。” “西方极乐?!”洞天外、星石上,矮胖鬼脱口低呼。未见冥王,来了个和尚…… 白袍蓄发的剑仙消失,面蕴欢喜目光澄清的青年僧侣,身着玄色佛袍、手执乌黑法棍。 西方极乐下来的都是和尚,但不是所有和尚都要算到西天“账上”的,只凭罗汉真身就说他是西方极乐来人未免太过草率……矮胖鬼从不是个草率的人。 可显身的不单是一个罗汉,还有一头白象影驾,稳稳将欢喜罗汉背负在背。 白象吉祥,投了佛祖眼缘,西方极乐诸天佛陀、各大菩萨以白象为驾辇者众。若门下弟子功课得大精进、或者立下大功勋,有些大菩萨会赐下“影驾”一道以资鼓励。 所谓“影驾”,顾名思义,来自大菩萨瑞兽坐骑的法相灵影,也可背负主人御风行驰,只是比着真正瑞兽力气小了些、速度慢了些。 影驾就来自大菩萨的坐骑,暗含大菩萨的“与我共乘、并坐”之意,这可是一重大认可、大奖赏。 欢喜罗汉不知真假,但他座下白象影驾伟岸俊朗、双目清澈如潭、周身祥光氤氲,头顶卍字莲花冠、身披青霞三宝鞍,尤其驾鞍上那一枚西天菩萨的秘法印记清楚醒目! 那可是位久负盛名的大菩萨,他老人家的印记绝做不来假,更没人敢作假。 蚀海等人也看到白象迎驾了,个个啼笑皆非,心中差不多一样的想法:小看苏锵锵了啊,只以为他会更王袍升王座,不承想他是“大菩萨派来的”。 十六在黑石洞天,正陪着白象玩耍,刚刚苏景来找白象商量、借影身十六都看在眼里,此刻小蛇开心得忽啊乱叫,一个劲地对着白象摇尾巴,大概是在称赞:莫看你本相狼狈,灵影法相还是威风得很啊! 矮胖猛鬼目光闪烁,口中言辞却无示弱之意:“西天极乐又怎样……” 苏景又哪有兴趣再听他说什么,“佛法无边,破邪除魔”一声佛号喧得惊天动地,纵身跃起手中长棍猛挥! 棍起金辉,金辉化虹,长虹即为佛家除魔法度,须臾间道道金色长虹穿梭长空、攻向无漏渊一双猛鬼。 两个猛鬼不凡,大个子独角恶鬼摇身化作一道颜色幽绿、味道腥臭的煞风,风滚滚、与重重禅法金虹纠缠一起、彼此撕扯彼此吞噬;矮胖猛鬼厉声长啸,无指手掌连连挥动,那些原本洞穿、捆绑燕无妄的细细鬼索立刻飞起,仿如灵蛇一般,奉矮胖鬼之咒向着苏景急攻过去。 没了细索捆绑,燕无妄依旧无法稍动,镇压他的鬼咒恶法不止冥火细索。 腐魂毒火燃烧、百多道细索吞吐如电,袭向苏景。 苏景舞棍催促金虹与独角鬼的煞风相斗不休,待到细索攻入身前百丈范围时,苏景长提息、振声开口,一字一字仿如天雷轰动:妖、魔、除、尽! 玉、宇、澄、清! 扬、手、欢、庆! 心、花、怒、放! 最最普通不过到了欢喜罗汉偈,但当摩天刹传承佛家真力汇入狮吼之神通时,那一个字一个字都化归实相、绽放着灿灿佛光自苏景口中跃出。 字字鎏金,真言正法!只在禅意归真时候,佛法就变成了杀人的刀!一字一利刃、一言一真火。鎏金真言显现天地,呼啸旋转着迎向一道道冥火细索。 细索攻势顿时受挫,最先袭来的十余索尽被鎏金真言打碎,后来群索知晓厉害,上下穿梭伸展翻腾,与苏景唤起的护身真言缠斗起来。 两个恶鬼一攻一守,苏景动法棍真言,斗成难解难分局面,但这场争斗又怎么会如此单纯。双方斗战仅才片刻,百里星石上一团团幽绿鬼火遽然绽放! 鬼火刺目,顷刻间将这一方小小天地都照耀得诡绿阴森。 便如之前两个猛鬼显身时的情形,每一蓬冥火散去时都会有一尊鬼仙显身,新的鬼仙入境后即刻催咒动宝,齐齐攻向苏景! 短短几个呼吸功夫,已有三十余头厉鬼赶到,而接引冥火仍就绽放不绝……这块星石不止被无漏渊插旗,另还被鬼仙布下了接引法阵,小小一座百里星石背后,便是无漏渊无尽猛鬼! 鬼仙源源不绝,这一仗又怎么打,欢喜罗汉不恋战、一飞冲天去,矮胖猛鬼纵声大笑:“小仙家,走不了……啊!”笑声未尽,变作惊呼,刚刚飞起的欢喜罗汉又回来了。 带着一枚太阳回来了。 一轮骄阳从天而降!罗汉持棍、欢笑骄阳中。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九齿含珠,轻如鸿毛 骄阳百里,星石百里。 规模相若,威力却判若云泥。 骄阳落,强光绽,星石顷刻崩碎去!苏景引动金轮,这一击来得太突兀也太狠辣,矮胖鬼和已经现身的无漏渊鬼仙十之七八来不及躲避,直接被骄阳轰灭、殉葬于星石。 只有五六个鬼仙及时逃散,保住了性命但也有都受“骄阳轰”的巨力波及,个个受伤不轻。不等他们缓一口气逃命去,遽然声声啼鸣响亮,十几头身形庞大的怪物冲出骄阳!半人半鹰,头戴尖顶宝冠、双目烈焰翻卷,手中法棍挥舞、巨翅金芒灿灿!佛前护法八部众中凶物迦楼罗显身、剿杀残余归仙。 既开战,便尽杀无赦。苏景不慈悲,不打算放一个活鬼离开。 燕无妄被镇压在星石上,眼睁睁看着那轮骄阳砸下来,只道自己死定了,心中遗憾、恐慌难免,但更多的是解脱……不料眼中强光横扫、身周烈焰翻卷,想象中的焚烧剧痛却并未发生。 苏景已经融身骄阳,这一道“骄阳轰”的每寸光热都在他的控制之中,绝不会伤到自己人的。 轰灭过后,苏景扬手一引将燕无妄引入身内,朔月天尊待过的老地方、天乌剑狱。随即骄阳再起,相助十七迦楼罗狙杀剩余鬼仙。 短短片刻光景无漏渊来人死了个干净…… 相比一年前大战十万山,今天的仗打得轻松异常。如此简单就了结此战,当然不是无漏渊实力差劲,而是苏景直接轰碎星石。 星石彻底毁灭,内中接引法阵也随之毁灭,无漏渊的鬼仙还没来得及过来几个。 如今接引法阵没了。无漏渊实力再强大,一时半会也休想再派援兵赶到。 战事结束,苏景并未立刻离开,置身狼藉战场中左顾右盼,同时催运金乌真识仔仔细细查探四方。 苏景身边人影闪烁,洞天中的妖魔鬼怪全都飞了出来,蚀海问苏景:“还在找啥?” “好像……杀了个大家伙。”祸已经闯了,苏景反倒轻松了,声音带笑。 蚀海不解:“怎么说?和你斗战的都是些小东西,没见有特别凶猛的鬼物。” 苏景声音缓缓:“刚才引动骄阳轰落,摧毁星石一瞬,识海中有凄厉残嗥响起,让我心神震颤。惨叫当是不凡鬼仙死前戾气凝结,这才穿冥冥,直接显映在我蚀海中。” “是惨嚎还会怒吼,你可分得清楚?”蚀海追问了一句。 惨嚎、怒吼,都是叫喊可其间分别太大了。苏景笃定:“惨嚎,死声,妥妥的。” 蚀海是行家,无需苏景再细说,他已经想明白大概经过,笑了起来:“王袍护魂、阳火定心,能凭一声惨叫就把你喊得心旌摇动,这头鬼物倒真是个大家伙……被你冤死了啊!” 苏景也大概能想通怎么回事,同样笑了起来,客气得很:“哪里是被我冤死的,分明是他来得不是时候,命不好。不怪我,不怪我。” 两个人打哑谜,可急死了十六老爷和一群乌鸦卫,随着十六“忽啊”一声大喊,乌鸦卫轰然开口,七嘴八舌追问缘由。 九头蛇这一年里康复得还不错,斜跨身体那么老大的伤口都愈合了,这让浪浪大圣很是开心,主动对乌鸦们解释了几句。事情经过简单,归根结底一句话: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法术。 传遁阵、接引法,可让仙家在遥远两地间瞬瞬来去,省去漫长奔波和大把时间,这阵法是极好的,但也有个弱点:仙家在两阵间穿遁时候不能行法,就连护身法术也得暂时撤下。 撤己身法持、穿梭两阵之间、到地方显身、再催元行法……这个过程只在刹那,一般来说是不会有事的,可如果命不好、就在这个“刹那”里穿遁法阵被人打爆的话,正在阵法中的仙家就没活路了。 “便是说,有个厉害鬼物发觉星石出事,即刻入阵赶来驰援,结果正赶上太阳砸下来?”乌上一眉飞色舞。 浪浪大圣心思不差:“而且这位鬼仙不是莽撞之辈,星石遇敌他没马上动手,先派了几十个手下入阵,见手下们平安过去,他笃定穿遁阵法稳当,这才动身……九头书生,我的遮目咒松了,你帮我重新扎下、扎紧些。” 说这话,浪浪大圣喜滋滋地凑向小相柳,小相柳给她重新扎了蝴蝶结。 “早点来没事,能和主公大战一场,说不定还能挡下骄阳;晚点来没事,就是过不来了可至少不会死。偏他不早不晚,就赶着太阳落地的时候来了?”乌下十一嘎嘎大笑:“那这事可真不怪主公。” “不怪主公,不怪主公。”群鸦皆笑,附和纷纷。 这个时候苏景终于有了些发现,身形晃动,斜刺里飞出十余里,来到一团“鬼尸”前。 裘平安见了鬼尸立刻捂着鼻子骂道:“这是马粪成精又死后炼魂修成的鬼么?!” 说是“鬼尸”,其实就是恶臭扑鼻、灰绿色乱糟糟湿塌塌的一团烂肉,腌臜且恶心。苏景有炼尸修行在身,原本不怕肮脏,可这“一团”太恶心他可不愿伸手去碰,相隔三丈催卷金风一道吹拂过去。 金风流转,围绕马粪堆似的烂尸打转,肉眼可辨腐朽鬼肉被风迅速涤荡、化作黑烟层层散去,不多时腐肉消失不见,内中一枚赤金冠显露出来。 赤金冠半毁、扭曲的不成样子,仔细辨认才能看出冠顶炼合一尊小小的狰狞冥首。烈小二和苏景招呼一声“我看一看”,伸手将宝冠拿在手中,看了片刻后烈小二说道:“无漏渊七君治下,三十三大毁灭王,六十六小狰狞王,九齿含珠王是三十三大狰狞王之一。” 一边说着,一边为苏景指点手中王冠,冠顶小兽嘴巴大张,上四下五九颗獠牙龇出,正咬合着一枚紫红色宝珠。 烈小二继续说道:“这头鬼王的王号是因冠而来,他头戴九齿含珠冠,所以无漏渊七君就封了他个九齿含珠王。其实这枚赤金冠也不能算是帽子了,早被他炼成了本命神器、融入阴身体魄,变成了他的头。” 免不了的,乌鸦们又是一阵聒噪,煞有介事地讨论着,一个把帽子炼成了头颅的鬼,平时没脑袋两肩膀扛着一顶金冠会是什么样子。 “事儿倒是明白得很,九齿含珠王刚从穿遁阵法中露出小半个上身就挨上骄阳轰了,死得的确冤。”烈小二神情很有些古怪,能在无漏渊中列位三十三大毁灭王的恶鬼,哪一个不是法力精深凶名卓绝之辈! 当然,同为王驾但成色天差地别,无漏渊的大毁灭王必定比不得阎罗神君驾前冥王,可苏景这个冥王何尝不是本领稀松。若九齿含朱王真的成功显身,这一仗怕是麻烦大了,结果九齿含珠王死得这么……轻如鸿毛,这还真是世事难料。 “对了,”烈小二将九齿含珠冠递还给苏景:“冠中宝珠是这头鬼王的煞根所在、阴元本髓,货真价实的好宝贝。” 无需烈小二提醒,苏景早都探出宝珠非凡,开开心心地将赤金冠收好,再不多作停留,同伴尽数收回洞天,双翅急震继续赶路,小光明顶遇贼,他得赶紧回去! 且不论小光明顶久入祭炼是他心血所在,单止“离山光明顶弟子飞仙立庭、结果弄丢了小光明顶”,这个脸苏景就丢不起。 急行不辍,但洞天、剑狱内施法不休,以阳火相助群妖继续疗伤;以冥法救护燕无妄、助他拔除无漏渊种在他魂内的炼杀咒法。 妖仙们伤势已然稳定,剩下的就是恢复功夫,苏景助他们疗伤费力但不费心;燕无妄的情形就比较麻烦了,他太虚弱,要祛除无漏渊凶法同时还要护着他的真魂不受震荡,对苏景来说是个细致活,须得投入大把精力。 被苏景救下后,燕无妄心中始终强提的那一道戾气散去,人也就此昏迷。 燕无妄的遭遇苏景挺同情的,可还是忍不住地总想笑,今时燕无妄和当年被镇压天乌剑狱中的朔月天尊也真没什么区别,虽是仙家魂魄、但虚弱得不比当年的游魂更强分毫,大家总这么见面,算不算命中注定? 疾飞三个月后,苏景终于将燕无妄魂内恶咒除尽,燕无妄就此醒来,刚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些迷惘,但很快回过神来,对苏景点头道:“多谢。” 谢不谢的实在不必放在心上,苏景对他笑道:“你的造化啊!” 燕无妄只道苏景是在强调他救了自己,笑了笑正想再说什么,不料一袭阴冷、萧杀的黑气平地而生,围住他层层打转,片刻之后黑风散去,燕无妄身上多出一件长袍:玄色长衣、赤蟒纹绣,神君亲封阿骨王袍! 袍子是苏景的,谁也无法穿着在身,除非苏景同意。此刻苏景就将王袍披在了燕无妄身上。 这事情说大不大,鬼袍有强魂护魄之效,对滋养燕无妄这样的仙魂有莫大好处;但此事说小也不小,这可是冥王神袍,放眼仙天无尽生灵,千万神佛,有机缘有穿山这件袍子的又有几人! 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袍子,燕无妄目中光芒闪烁,好半晌终于开口,问苏景:“有镜子吗?” 第一千零九十八章 大胆贼 有朝一日着冥王袍在身,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岂可不照照镜子。 苏景挥手打出阳火一道,火焰随主人心意流转,顷刻凝焰结法化作金红神镜一面,燕无妄摇晃着爬起来照镜子。 燕无妄笑眯眯地照镜子,口中则问道:“如今我只是一道元魂,就算要做休养,你直接把我收入王袍便是了,效果都是一样的,何必直接把袍子让给我穿?” “单只活命、滋养不够,另还有件宝物赠你,你要炼化此物必须得王袍在身相助、相护了。”说着苏景取出一定歪曲半毁的帽子:“这金冠戴上试试?” 赤金冠,冠顶有九齿冥兽口含宝珠…… 眼见燕无妄又变成幽魂,苏景总想笑、不厚道。不过能帮忙的地方他不会吝啬。 阿骨王袍,既是身份象征更是法力通天的冥法重宝,袍中有神君亲自封印的妙法,威力可随苏景修为增长而渐渐强大,有这样一件神袍,半毁的九齿含珠冠难入苏景法眼。 对苏景没太多用处的东西,对燕无妄却是再重要不过。 燕无妄仙体毁灭,元魂虚弱正好来用九齿含珠王的冠上神珠来进补,若能成功炼化此珠,燕无妄的修为本领必能突飞猛进,远胜当初。 无漏渊那个矮胖鬼在和苏景交谈时,总会提及“我家王爷”,想来残害燕无妄的首脑就是那位九齿含珠王了,用他的真修瞑珠来赔偿燕无妄正好。 要炼珠中冥力为己用的是燕无妄,于炼化过程中,苏景能帮忙却无法代替,不过燕无妄凭自己的力量想要收服此珠万无可能,非得有一件更强大的冥家宝物为他正魂镇魄,所以苏景把袍子暂时借给了他。 燕无妄这才晓得苏景之前所说“造化”究竟何意,当真是造化啊!凭他以前本领,也就能勉强斗一斗无漏渊的“小鬼”,收炼此株后,跑去无漏渊去混个“小狰狞王”绝非难事。 燕无妄脸上喜色浓浓,似是想道谢,可这等大恩惠又岂是一个“谢”字能抵过的,苏景摇头笑道:“我有一段心识常驻王袍中,你就留在此间安心祭炼冥珠,须得王袍镇法时它自会发动相助于你。待你修行有成后,逍遥仙天应该不会有太大风险了,只要离无漏渊远点就成。” 言罢苏景转身欲走,燕无妄眼中忽有异色闪过,猛地想起一件事,急忙喊住苏景:“先莫走,光顾着欣喜,有件事情险险忘记:我知道戚弘丁人在何处。” “啊?”苏景猛转身:“怎么说?” 燕无妄无门无宗,飞升后没有道坛可以投奔,游荡一阵后就和普通散仙一样,寻了一片无主的小小灵州安顿下来。算算时间,差不多是在他飞升一甲子后,忽有一天灵州外有人笑道:可是燕无妄驻道此间? 燕无妄颇为纳闷,他在仙天根本没朋友,谁能直呼其名,飞出去一看才发现,居然是无双城主戚弘丁。这可让燕无妄吃惊不小,他还以为戚弘丁死了,哪想到此人竟也能飞仙。 燕无妄如临大敌,戚弘丁摇头笑道:中土修行正道、田上玄天大道,大家的恩仇在凡间是已做了断,我不是来寻仇的,只是从附近路过,心中觉得似有“灵念”牵扯,这才过来看看,草,原来真是你! 戚弘丁口中“灵念牵扯”,当时燕无妄不解,但此刻苏景却能猜测个大概:燕无妄、戚弘丁、任夺三人都是被大能为者直接封仙飞升的,类似飞升方式,田上和神君的封仙法术道理上也必有相近地方,不过田上本领不如神君,受他封仙的燕无妄对戚弘丁、任夺一无所查;反过来,戚弘丁或者能够探查到燕无妄的气意。 所以戚弘丁上门拜访,往日恩仇了了,如今大家至少算是老乡了,过来看看很正常。 打个招呼,戚弘丁并未多待,只说自己还有事情须得赶路就离开了,但在告辞时候,戚弘丁将自己落脚地方告知燕无妄,让他有空去做客。 三言两语解释过往事,燕无妄向苏景要过星盘,指点了一处地方,相距苏景现在位置遥远,不过妙的是戚弘丁洞府也在西北的大方向上,比着小光明顶还要更深远些。 苏景满心欢喜,寻得戚弘丁至少就能找到任夺,这可是桩意外收获。收好星盘后,苏景又问燕无妄:“你被无漏渊问讯时候,有没想过了他们要找的两人之一就是戚弘丁?” 燕无妄笑了笑:“大概有些想法的。”他曾是玄天大道朔月天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心思差劲又怎可能得田上器重坐到如此高位。虽然他不晓得事情经过,可就凭戚弘丁登门时说过的“灵念相牵”四字,多少也能想到些线索。 不过由得无漏渊猛鬼酷刑加身,他都只说不知。 “为何不招供?”苏景追问了句。 “招供了我不也一样活不了。”燕无妄说的是实话。若能用戚弘丁的性命换自己活下去,燕无妄绝不犹豫;但自己死定了,何必再拉无双城主垫背,更不能让无漏恶鬼称心如意。 …… 乌羽双翼凝聚罡风,苏景身化流光,穿行浩渺仙天,再过六个月又一栈消息传来,这次真正确定了上次显现秀色的灵宝,当是苏景重新寻回不听的机缘所在。 又一栈传来的消息颇为详细,灵宝秀色穿漏仙天,西方极乐、十万山、无漏渊、满天星等大势力都有察觉,佛祖、天圣、鬼帝、星君皆传令,着手下追查灵宝究竟会于何地出世。 苏景、蚀海等人也只是领略到灵宝秀色,对这件宝物的成色如何、威力怎样,只凭那场“秀色感觉”是看不出来的,可诸方大势力的上位神尊都能察觉到,这宝物非凡,命人追查就是他们的态度了:势在必得! 到的现在,诸方势力只探出宝物在西方,还不如苏景知道的详细,至少苏景晓得宝贝是在西北。 西方大了,这样的探查结果根本没用,可眼下也只能查到这一步,想要在继续探索就只能等灵宝再一次显现秀色了。 真正宝物,出世前会几次显现秀色,少则三回多不过五次,会让它所在位置越来越清晰。 烈小二把灵讯告知苏景后,又说道:“已经有些仙坛联络了咱们又一栈,想请咱们出手查明宝物出世地方,东家让我问问您老的意思,解惑者不解就凭您一句话了,不接没得说,如果能点头同意,东家说赚来的会分您两成。” 苏景笑道:“你们东家太客气了吧?又一栈接不接生意要来问我?这么快就把我当二东家了。” “这不是答应了为您效劳、寻人,可灵宝出世地方又和不听仙子的所在有着莫大渊源么。”烈小二解释道:“其实后面这些买卖接或者不接都和大局无关,就算咱们不出手,凭着西方极乐、十万妖山那些神仙的手段,也必能在灵宝出世前探得准确地方,温伯已经算出宝物出世必会引出一场大乱,多半是不错的。可咱们也不能不顾虑着苏老爷的心思,万一我们接了买卖会惹得您不痛快,那可就不好了。” 东家来问这一声,是又一栈对贵客的尊敬,既然与大局无涉,苏景自也不会指手画脚去断了人家的财路,应道:“贵东的心意我领了,生意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顾虑我,分红什么的不用了,尽快帮我找到朋友就是最好。” “别不要啊,哪怕您收了那两成再赏给小的呢。” 等烈小二喜滋滋回讯后,苏景又问他:“诸座大仙坛都在寻宝,听你把顶尖势力都数过来了,独独未提东方道家,洞天福地中的仙道对此宝不闻不问么?” 烈小二摇头道:“西天、南妖、西北冥和北星这四家大势力,咱们都有些眼线的,眼线不一定都是自己人,但买卖个消息总是没问题的;唯独东方的道爷,他们喜欢清静自然,虽是顶顶的强大,却几乎不问外间事情也极少和外人打交道,平时都于洞天福地中清修、自处,安插不进眼线、道爷们有什么动静咱们自也不晓得。不确定的事情不敢和您乱说,不过小的估摸着,另外几家动了、东方的神仙们这次也不会置身事外。” 去往智慧天时候用了两年零十个月;返回小光明顶只用去两年零八个月。五年多的时间苏景光练飞了,速度果然有了些长进。 小光明顶还在原地,远远望去,一片熔浆火海之州,明亮而耀目。 小光明顶已经被人偷了——以前苏景设下的禁法被彻底摧毁,换上了新的护篆,肉眼不可见,但以真识相探,便会察觉有一层灰蒙蒙的古怪光华将小光明顶笼罩起来。 浪浪大圣见状撇嘴:“这得多大胆的贼,偷了别人的灵州竟不带着灵州离开,大模大样的住下了!” 苏景再催真识,想要查探小光明顶内中情形,不料真识才一碰触灰蒙护篆就被“弹了回来”,同个时候小光明顶内也有所察觉,火海陡然激荡,一蓬粗壮火焰疯长开来,火焰直直蹿出护篆,随即烈焰尖尖上一头怪物显现身形,对着苏景等人开口叱咤:“何方妖孽,胆敢窥探老尊洞府,活的不耐烦了么?!” 洞天之内,裘平安与小相柳两大水行妖仙对望了一眼,前者眼色惊诧后者面色惊诧。 “虾?”裘平安问。 “虾。”小相柳答。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星火不动老尊 “虾?”裘平安问。 “虾。”小相柳答。 虾。且还是龙虾,身体青红相间,一双大钳威风。 可惜三尸中雷动天尊不再,否则见了海鲜怕是立刻就会冲杀上去。 从须到尾、从钳到脚,与中土凡间的海龙虾全无两样,体型肥硕味道鲜美,这种海鲜做法多多,人人爱吃。只是,从火海里冲出来的虾,还能叫做海鲜么? 雷动不在,燕无妄在。身披冥王袍、头戴赤金冠,纵身要飞出去,被苏景投影一道及时拦下:“你作甚?” “呆烦了,出去活动下手脚。”燕无妄笑道。一年多的时间里他都待在天乌剑狱中炼化宝珠,本以为这会是个极漫长的工夫,未料阿骨王袍有神效,助他炼化宝珠顺畅非常。 到得现在,九齿含珠王的宝珠距离彻底炼化还早得很,但燕无妄已经精力健旺法力充沛。苏景不仅救了他的性命还赠了他一场造化,燕无妄心中自觉亏欠,打算尽一份力助苏景收回灵州。 虽明知以苏景现在的本领,根本用不到自己帮忙,但有出手的机会燕无妄也不打算放过。 苏景笑而摇头,把燕无妄留在天乌剑狱中:“以后要有事情请你帮忙我肯定不会客气,现在就算了。” 此时小光明顶上又有一道火焰冲腾,一只身背重壳的大螺显身。又是一头水族。苏景心中纳闷,来时路上他不是没猜过,究竟什么样的怪物会抢占自己的小光明顶,金火雀、毕方仙鸟、外域飞升的大祸斗?甚至,从小光明顶中冲出一头金乌他都不会太奇怪。 可无论如何没想到,居然是一群海怪水族占据了自己的烈火灵州。 虾米海螺,不都应该在水里待着么? 海螺妖物躲在壳内不肯显身,而是在螺壳上幻化出一张紫旺旺的脸膛,狭长双目眯起,冷冷看了苏景一眼,跟着眼珠一转瞪向之前显身的那只虾:“老尊查知有人窥探他老人家的洞府,命我出来看看……红火校尉,你身负看守门户重责,这差事就是让你和外面的小贼聊天的么?” 海螺地位崇高,是“老尊”身边近臣,虾子闻言目光一凛,急忙应一声:“末将失职,大人恕罪。”言罢虾子晃了三晃,身形暴涨开来,从尺半长短化作百丈凶物,一双大钳形状不改但腹下虾脚变作一条条粗壮手臂,执刀握宝,再次开声吼喝:“儿郎们,与我擒贼!” 吼声落下,小光明顶内一层层火焰冲起,又是一群虾子妖怪现身,体型比着头一只“红火校尉”稍小些,但也都是几十丈的巨物,口中喊杀声响亮,气势汹汹地向着苏景冲来。 一群明火执仗的巨虾,模样委实惊人。 小光明顶还在,几乎未被损坏,苏景心里头踏实了,现在对上一群喊打喊杀的“海鲜”,苏景好笑大过愤怒,不急着催法相斗,只把身后乌羽双翅换做了元吉天都火翼。 两套翅膀,两个用途,乌羽双翅一震罡风凝结,弹指千万里泯灭,最擅急行赶路;元吉天都火翼胜在灵巧机变,厮杀游斗中大有用处。 换过翅膀,穿梭大虾群中,苏景暂时只做躲避并未还手,口中问道:“这灵州为我心血祭炼,你等究竟什么人,占我灵州还敢对我喊打喊杀?” “你是这灵州的主人?”大海螺语气稍有些意外,旋即大笑出声:“我说谁人这么大的胆子,敢来窥探老尊洞府,原来是失主到了!小儿,你且听好,老尊看重你家洞府,是你七生八世、万万年头也修不成的福气。” 说着,海螺壳子上长出来一只手,轻轻一摆、命手下虾兵暂时停手,海螺继续对苏景道:“老尊曾说过,你这洞府祭炼得不错,算是有功。我家老尊赏罚分明,既然有功就一定看赏,将你收归门下,赐你坤真狗奴之位,从此为老尊效命、为老尊赴死,天大造化来了,还不快快叩头谢恩。” 抢占灵州不算,还要把真正主人收做“狗奴”。苏景原来还只是觉得好笑,现在干脆笑出声音了,骂都懒得骂:“你家老尊究竟何方神圣?” 海螺壳上的脸孔,面色整肃目光郑重:“北方星满天第六位大星君身边有十位老臣侍奉,我家老尊在十老臣中排行第九,名唤星火不动老尊!他老人家把六星君从小侍候到大,劳苦功高地位高绝,就连六星君见了他老人家,也要喊一声‘九巴下’!” “巴下”是仙天中北地方言,通译做中土汉话,大概就是狗腿子、狗奴才之意。 被唤作“巴下”是妥妥的蔑称,难得是的“星火不动老尊”还有引以为傲,老尊门下这些海螺、虾子也都与有荣焉、得意洋洋。 所谓“十位侍君老臣”,并非什么宰相元帅之类文臣武将,皇帝家奴、内宫仆从罢了。不知星满天的皇宫里有没有净身的讲究,这位星火不动老尊放在中土凡间,就是个老太监身份。 “做老尊门下奴仆,就是做六星君门下奴仆!以你这等凡间飞升的妖孽,能列位星满天,得一狗奴之位,不是造化是什么?老尊的栽培之恩,你当永记在心、没齿不忘啊。” 以前苏景听烈小二讲过,“星满天”中的怪物非人非仙,他们自诩“宇宙中生、仙天土著”,生来就是神仙,从来看不起凡间飞升仙家。 占下自己小光明顶的,是星满天中人。 且还不是等闲人物,“巴下”也好“奴才”也罢,至少这个星火不动老尊是随时能见到星满天中第六大星君的人。打了这个老尊,大概就是一巴掌拍上了六星君的脸。 苏景不笑了。 自己晋入仙天一共才多少年,西天极乐惹了,十万山惹了,无漏渊惹了,如今连星满天也要惹了么? 洞天之中,蚀海刚刚从地上捡了一根不知那头乌鸦掉落的长长尖翎,倒背着手用尖翎去挠后背:“星满天啊,打还是不打?” 裘平安走上两步,伸出手直接替蚀海挠后背,语气似笑非笑:“再把星满天打了,之后干脆咱们直接去东方,和老道们也打一仗,凑齐了就踏实了。” 烈小二在黑石洞天,对苏景的神识投影唠唠叨叨地声说话,大意是他听说过这个“星火不动老君”,星满天里却是有这样一号人物,地位不高本领不强智慧不深,就是资历老把六星君从小侍候到大…… 小光明顶前,苏景面色沉沉,大人海螺的声音却愈发得意了:“小儿,你这是被吓到了还是欢喜得傻了?你若不回来也就罢了,既然回来就只剩下两条路走:受老尊一道持戒大咒,从此享福缘、入老尊门下为奴,为他老人家好好炼化这片火灵州;否则便是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苏景目中凶光起伏,沉声开口:“想要收我为奴,就凭星满天?配么?” 海螺怪物霍然大笑:“多少年不曾听人说过这等狂言了,小儿……你是鬼身修持又怎地,唬得了谁呢。” 说话时候,苏景敛翅凝立,阿骨王袍虽穿着在身但仍在他身内,受他心念催动,王袍稍稍绽放一线煞气,只一线便足够了,将苏景身周百丈地方都染得煞气森然,隐约中有恶鬼啼哭穿漏冥冥、传入众人耳中。 “我这个人,你星满天收不了。”苏景背负双手,独立煞气中,目光漠然:“知我真身后,尔等可要仔细记得,你们曾说过要收我为奴之言!” 气势非凡,纯正鬼修,海螺正想再说什么,忽然一个慵懒、散漫、却又带了一份难言凶狠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苏小先生现在还没什么名气,但他得我家王爷看重。王爷已经呈禀冥君,将来无漏渊九十九位小狰狞王中,总会有苏先生一个位子。” 说话之间,一头白衣厉鬼踏碎虚空,现身在众人眼前。 一见这头猛鬼,海螺壳子上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白衣恶鬼出奇肥胖,干脆就是一个肉球长出了四肢和脑袋——中土历法,今天正是十五满月。 这么多年,朔月天尊燕无妄从人变鬼从鬼封仙再自仙变魂,“身随月圆缺、心如天无定”的本命修法始终都在,即便早已离开中土、头顶再无明月,满月时候他依旧会变成个大胖子,残月时候就瘦得皮包骨头。 今天十五,月正圆,燕无妄很胖。 燕无妄是胖是瘦,星满天的凶魔字不会放在眼中,真正让海螺在乎的是恶鬼额角上的獠牙法纹。 仙天里怪物多的是,文身一点不新鲜,可是额角“獠牙法纹”只有一家:无漏渊三十三大毁灭王中九齿含珠玉家中近臣。 和大菩萨会封下一道白象影驾赐予得意弟子有些相似的,九齿含珠王家臣、近卫立下大功,王爷会把自己的赤金冠借给此人戴一戴。曾佩过赤金冠的恶鬼,得冠内冥法滋养,并在额角留下一枚獠牙法纹。 是绣身花纹,也是信物印记,更是身份象征,早在千万年前九齿含珠王就发下话来:额角有獠牙的猛鬼显身,便如本王亲临! 印记中自有辨真秘法,这枚“獠牙纹”只有真正戴过九齿含珠冠之人才会有,假冒不来的。 “无漏渊不问前生来世,做鬼只在今生中。未来即今日,过往亦为今日。将来的小狰狞王,与真正小狰狞王同尊。你们星满天要收小狰狞王为奴,问过我们无漏渊没有?你占下小狰狞王的天火炼魂州,问过我们无漏渊没有?獠牙冥使显身便如我家王爷亲临,星火不动老尊,还不现身么?” “前车之鉴”,之前对上无漏渊猛鬼苏景扮作西天来人,这次又要显现“真身”结果弄出来个无漏渊大王家臣,蚀海、小相柳、裘平安等人一点都不意外了。 不意外,只想笑。 第一千一百章 我不要了 獠牙使者是无漏渊七君驾前一位大王的家臣,星火不动老尊却是星满天六皇帝的“巴下”,双方地位还是差了一个档次,老尊自持身份不肯直接显身,但也不好全不理会,片刻后小光明顶前流光绽放,一团百丈方圆、内中星星点点光芒闪烁的白雾显现。 雾身,与影身相似,皆为仙家一道灵智投映所化,不过雾身无形状。 九齿含珠王死得一文不名,这是件丢脸事情,无漏渊并未外传,外间不知此王已丧。 “少拿鸡毛当令鉴,小小家奴也敢说什么‘如王驾亲至’。”白雾中的声音半男半女:“不过,九齿含珠王的名声本尊倒是有些耳闻,既然是无漏渊的人,收奴事情就算了,快走快走,莫扰了本尊清静。” 要真肯走苏景也不会回来了,当即开口:“老尊弄错了吧,你占我灵州,要走也是你走,若说到‘不追究’也是我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 老尊雾身尖笑连连:“灵州福地,如宝物灵丹,从来都是有德者居之,我来时你不在家中,护禁稀松又守不住灵州,被我占了又怪得谁来,不剿杀你已是看了九齿含珠王的情面。后生,做鬼也得知道个好歹。” “早知星满天蛮横,今次总算真正见识了。‘有德者居之’,有了这五个字便是天条在手了。”苏景冷笑摇头:“无漏渊,有德者众,是不是也能去你星满天居之了?” 十万山、星满天、无漏渊之间的冲突,在这万万年中几乎就从未停歇过,不过时间不同、时势不同冲突的激烈程度有所不同,大家绝不是朋友的。 星满天的人占了无漏渊手下灵州,不可能轻易归还,那没什么可说,打就打。但像“苏小先生”这样一句话直接把梁子架到天上去的实在罕见。 老尊雾身闻言先是一愣,旋即闷笑轰轰:“小儿,你可知你刚才那句话的分量么?” 苏景挥手,不理老尊质问,继续说道:“区区灵州算得什么,我不要了。但、尔等记得苏某今日之言:百年为限,无漏渊扫灭星满天!”苏景对叶非师兄尊重得很,所以话说完,稍顿,又补充道:“无漏渊中王,言出必践。” “杀!”老尊雾身中猛爆出一声怒叱。老尊传令,虾兵皆动。 何止虾兵,随“杀”字大令,小光明顶中一道接着一道烈焰冲腾而起,从三寸毒葵到海马妖卫再到百里巨蟹,怪物兵马层出不穷,一齐向着苏杀来。 无例外,皆水族。 苏景已然说出“不要灵州”之言,自不会再作停留,扬手打出一蓬杀魂阴风,同时背后双翼急振,与“九齿含珠王家臣”转身就逃。 元吉天都火翼又换回乌羽双翅,逃成了一道光。 老尊其肯罢休,尖声传令不休,小光明顶强光绽放烈焰腾腾,一队队怪兵诡将急飞天外去追赶苏景。可才短短片刻光景,本正暴发强光无比耀目小光明顶突兀黯淡了…… 不是小光明顶收敛火光,这片灵州仍就翻卷着烈焰、吞吐着火舌,之前什么样子现在仍是什么样子。它的“黯淡”与内因无关,只因一蓬更耀目、更璀璨、更加辉煌的烈焰绽放于天! 山林野火蔓延,熊熊燃烧,看上去实在惊人了;可若比起真正天外雷火、比起陨星入世时荡起的滚滚天火,野火又算得什么。小光明顶前方,正有浩浩天火暴发——百里骄阳,疾驰之中引荡起仙天轰雷,向着小光明顶狠狠砸下。 骄阳之中,未来小狰狞王真的是满脸狰狞,口中四字怒啸反复:“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 能在仙天中称霸一方,无论十万山、无漏渊还是星满天,首脑君王的心思都不会差劲,他们什么没见过,小小的挑拨离间顶多糊弄一时,不会掀起太大风波,苏景请燕无妄出来装神弄鬼,主要的目的还是想用九齿含珠王的面子把“星火不动老尊”骗出小光明顶。 只因老尊给小光明顶布下的护篆颇为霸道,护界阵法的阵心直连灵州根基,如此一来了灵州可为护篆提供源源不绝的法力,但反过来、如果护篆被外力攻破,小光明顶的根基也会随之毁灭。 打碎护篆,等若击毁小光明顶,苏景舍不得啊。想把老尊骗出来再找机会直接拿下,抓住了人其他事情就好办了。奈何老尊不肯显身,那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剩苏景亲口说出的那句话:区区灵州算得什么,我不要了。 不要了不是不打了,正正相反的,“不要了”就是苏景决定要“发疯打”!小光明顶真被毁去了又有什么大不了,了不得两百多年的心血白费,只要有人陪葬就好! 这种“与天地同根同命”护篆的确霸道,可也有个大大“缺陷”,一旦护篆遭遇强攻,灵州便会封天绝地,内中仙魔再无法逃出天外,只能留在灵州内,与这片小天地同生共死。 暂退身是为蓄势、蓄满一场骄阳轰的杀势,此刻苏景入身骄阳,挟浩荡天火杀来……真正杀来! 老尊是个奴凭主贵的“巴下”,凭着六星君的威名,老尊的地位也算唬人,实力却是在有限,当苏景驾驭金轮轰来,老尊手下天兵根本无力阻挡,只要挡在金轮轰袭路线上的,根本连逃命的机会都不存就被彻底碾碎。 骄阳呼啸,千里猛袭,最终轰烈巨响与万丈强光暴散,正中! 金轮正砸护界大篆,小光明顶簌簌急颤,火海剧震骇浪席天。苏景真识以探,灰蒙蒙的护界法光顷刻单薄,但法术仍在。 不存丝毫犹豫,苏景叱咤:“再来!”言罢,百里骄阳微震、化流光冲天不见,苏景则把双翅一振,转眼也告消失。 一息、两息……第三息,刚刚苏景消失的方向上,星满天兵将的目光再被烈焰烫穿,苏景归来、金轮又至! “你……你这厮疯了不成,还不快快停……啊!”小光明顶中,老尊的尖叫声气急败坏。 苏景理都不理,小师叔撒泼了,我不要了,我不要了还不成么!驭骄阳、三千里奔袭蓄势,第二击轰下。 撞。 巨响暴散,百里骄阳与小光明顶碰撞后散起的巨力催卷赤红气浪翻滚荡漾,播散万里遥远,此刻再以真识相探,小光明顶护篆只剩下薄如蝉翼一层法光,尚未崩溃可再经不起第三撞了。 “再来!”苏景又是一声咆哮,骄阳不见、人又飞远。 小光明顶摇摇欲坠,天地绝闭、老尊又惊又怒叱骂连连却逃脱无门,作茧自缚、死路一条! 仍是三息,那一盏巡天烈日又至,混横凶残、再轰小光明顶,第三击杀到。 就在骄阳轰来,堪堪便要击中、摧毁小光明顶时候,忽然一个声音急急响起:“苏老爷,息怒息怒息怒,有话好说和气生财,凡事都能谈。生意是做出来的、也是谈出来的啊。” 凶法发动只在一瞬间,本来是承不下这句啰嗦话的,道理上讲,不等这个人把话说完,小光明顶就会挨上骄阳第三击彻底被摧毁。 但小光明顶安好……苏景发动的第三击被挡了下来。 百里骄阳,被一把菜刀挡住了。 金轮与小光明顶之间,肥硕高大的女子踏弓步沉腰身,低头耸肩双臂平举做推山之状。女子右手紧握着菜刀,左手推住菜刀刀面。 非劈非砍菜刀横立,用刀面挡住了太阳。 胖大女子的肩膀上,青衣小帽搭毛巾的小二哥端坐着,双手乱摇满脸堆笑:“苏老爷,听小的一言可好。” 苏景不打了,有些意外:“大阿姑、兴高采?” “哎哟我的贵客诶,您老还能记得小的名字,这可真是小人的光荣、光彩,这些年您老可还安好?自从您离了又一栈,小的着实挂念您老、想念您老……”再怎么假的话,在兴高采口中永远都是情真意切的。 一柄菜刀横扫半座仙天的大阿姑没兴高采那么贫气,收起刀子对苏景敛衽作礼,露出个笑容。 苏景眼中玄光闪烁一下,大阿姑和兴高采两人都有玄法披身,旁人看不到他们。或者说他们想让谁看到,谁才能见到他们模样、听到他们说话。 四下里星满天那些杂兵们眼中景色只是:百里骄阳在堪堪击中灵州时突然停下来,就此悬浮不动了。至于其他,他们全不知晓。 苏景改作传音入密:“你们怎么来了?” 兴高采解释道:“烈不是跟在您身边么,您的洞府灵州被人占去,他传讯告知了小店,您是咱家的贵客,出了这样的事情咱可不能不管,一定得来看一看的,还好还好,总算赶上了。苏老爷,你这样的打法……啧啧,小光明顶多好的灵州、多棒的地方,就这么毁去了,小的实在替您心疼。” “主要是心疼将来那颗太阳,要开分号的。”烈小二并未出去和同伴相见,但不见面也不妨碍他在黑石洞天里搭腔。 不知道兴高采听不听得到烈说话,反正大伙计的面色没什么变化,继续说道:“您看这样成不,小人斗胆从中说个合,谈下一桩买卖,保证皆大欢喜,让大家各有所得。等我说完,您要觉得不合算,那您就接着轰,砸死个老王八,到时候小人绝不阻拦、还给您站脚助威。”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乌龟州,不讲理 苏景皱了下眉头,兴高采知道他顾虑什么,半躬着身子笑道:“苏老爷尽管放心,我们已经来过一次了,查得清清楚楚,星火不动老尊并没在您的小光明顶上设下穿遁阵法,就算现在他的求救灵讯传到星满天,援兵想要杀过来最快也得大半年,咱们时间从容得很。” “你已来过一次了?”苏景有些意外。 兴高采嘿嘿一笑,暂不多作解释,见苏景不再攻打小光明顶,兴高采道翻手取出一枚青玉鸟,手指点了点头青玉鸟的头颅,玉鸟就此转活,拍了拍翅膀飞去小光明顶。 玉鸟为传讯灵器,护界阵法并不阻拦。 静静等待了一阵,苏景的真识微微震荡,探得灵州护篆稍稍开敞一线,只可容一人通过,且裂隙不稳、随时准备重新封闭的样子。 老尊尖细的声音传出来:“只许兴高采一人进来,姓苏的若借机闯入,本尊即刻封闭护篆与你同归于尽!大不了一拍两散,再没废话余地!” 兴高采又对苏景作了个揖:“苏老爷,劳您再稍动片刻,小人去去就来,担保让您满意。”跟着他又招呼大阿姑留在外面小心守护着贵客,话说完身化流光钻入小光明顶去了。 洞天里的妖精好奇,但四周还有不少老尊手下残兵,他们不好公然露面,由此一窝蜂地从大圣玦跑进黑石洞天,围住烈小二七嘴八舌,问兴高采去做什么。 烈小二只是将小光明顶被人占去的消息传回又一栈,具体兴高采如何做事他不晓得,连连摇头:“我也不晓得,不过兴高采能带着大阿姑一起来,当是东家的意思。既然是东家吩咐,兴高采一定能办得妥妥帖帖。” 问不出个所以然,大家只能耐心等待。半炷香的工夫过去,兴高采密语传来、带笑:“苏老爷,我们这边谈好了,星火不动老尊愿将小光明顶交换给您;您看能不能放他一条生路?” 苏景想都不想直接摇头:“今日杀戮,皆因妖邪强占我洞府灵州而起。拿了我的,打过一架后再还给我就算了么?天上地下都找不出这么便宜的事情。了不起小光明顶我不要了,斩杀妖邪至少我落得个心中通透。” “苏老爷放心,不是还回去就算了,老尊另有赔偿啊!而且这件事既是又一栈牵线,自也由我们又一栈来作保,小的用项上人头担保,赔偿务必让您满意。您看……您要觉得有的谈,就请进入灵州,大家当面说一说。”兴高采笑呵呵的声音:“当然了,您要是不想谈,那您就直接调运骄阳轰灭这片地方,小人就在灵州内给您喝彩拍掌!” 烈小二从苏景手心钻出头来,搭腔:“你不出来,苏老爷轰灵州不是连你一起打死了?” “烈啊,这事你能看出来,是东家吩咐做事……差事办不好,我又哪有脸面回去向东家复命,不如死在这里算了。万幸,苏老爷为我仰慕豪杰,能死在他老人家手中,是我十八世修来的福气嘞!” “哦哦,好好,”烈小二转头望向苏景:“您想怎样就怎样,该轰轰,不用管兴高采,真不用管他。” “对,不用管我……”兴高采又来搭腔。苏景笑而摇头:“这是耍无赖么?你舍得死我不舍得杀,谈一谈吧,怎生个赔偿法。” 密语传入小光明顶,下一刻护篆居然彻底散去了,兴高采的声音再次入耳:“生意两头做,又一栈从中作保。不止要保得您老称心如意,也得保得老尊性命无碍,至少在谈买卖的时候他不能死。小人斗胆,求苏老爷体谅,您进入灵州后可别来个‘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直接一刀子把老尊给杀了。” 兴高采一贯废话多多,可他从不怕啰嗦,只怕没把事情说明白。 苏景痛快答应,纵身飞入小光明顶。 大阿姑却未随行,不知是早就商量好的还是临时得了兴高采密语吩咐,庞大身形一转,化千道淬厉罡风向着小光明顶周围残兵剿杀过去,霎时间惊呼连连惨叫不绝,在大阿姑面前,老尊手下残兵全无生路。 落足小光明顶,苏景直接去了九连环主境。 主境火海正中,兴高采双手揣在小褂衣兜中,满面笑容:“您老来了,老尊在此,您二位见见。”说着他向旁边错开一步,让出身后的老尊……铜钱大小,四肢缩壳、只露出小半个脑袋望着苏景的小小乌龟一只。 星火不动老尊,铜钱大小一只龟。 烈小二也显身出来,他是又一栈的伙计,守本分讲规矩,又一栈做中人谈生意,买卖双方都是又一栈的贵客,烈小二对星火不动老尊行礼:“小人单名一个烈字,见过老尊老爷。” 妖魔鬼怪苏景见得多了,老尊是只乌龟没什么新鲜的,他好奇的是另一件事:“乌龟、虾米、带鱼、海螺……你等水族妖怪,去抢个浩瀚海、缥缈洋来做洞府才是,怎会抢夺我的真火境?” 老尊应道:“你说的那些是凡间水族,我们为星天神物,虽形状看上去与凡间鱼虾没什么区别,其实命心性根相差天地,我们都是灵火中长,见这片地方火炼出色,这才占了下来。” 凡间鱼虾水中生,星天龟蟹火中修。也算不得什么大道理,不过一重道理:别用凡间目光里来衡量仙界。 苏景点头揭过此事,再问:“在星满天中伺候六星君好好的,怎么跑出来了,你这算不算私自出宫?” “做鬼也有个吞香火的时候不是。星满天诸位大星君仁厚宽宏、体恤下人,像我们这等巴下都是有假期的,万年侍候下来会有个千年休期,正逢休息,我带些儿郎传来转转,本也没什么目的,转着转着就遇到了这片灵州。” 说到此,星火不动老尊摇着头苦笑起来:“小老儿有眼无珠,只见此地火焰通灵,又不见主人,没想太多就占了下来,哪想到此地竟是、竟是……唉!”老尊一叹摇头。 这个时候兴高采把话题拉了回来:“老尊老爷,这就请你给苏老爷说说赔偿事情?” 星火不动老尊已经和兴高采谈得差不多了,闻言点点头:“诸位随我来,我们外面谈。” 小乌龟脚下生风,托起众人向天外缓缓飞去,苏景人在云驾,仿佛随口闲聊:“十万山妖兵身带归旗符,符动则万扎湮灭、直接返回老巢。老尊在星满天地位尊崇,身上应也带着这等神符吧。” 不知兴高采是怎样谈的,此刻老尊傲气全消,态度虽谈不到恭谦却也算得和善:“苏先生说的是行军打仗的手段,老汉只是个内臣,身内没有那种符篆的。我种的是另一种穿遁法符,发动下不会直接返回星满天,但能瞬息三扎,方向不可选、落脚地方不可知,只在危机时候逃命用的。” 老君为奴,侍奉帝王,修为平平本领普通智慧也不怎么高明,独独眼光不错最擅揣摩人心,无需苏景来问“那你为何不逃走”,他就继续解释道:“先是托大了,没想到区区散仙真敢与我为敌,更没想到先生是……先生法力无边,挥手扫灭我身边护卫,待到骄阳袭来时候,这片灵州绝地封天我发动神符也只有撞壁的份、逃不出;后来又一栈的高人来了,以前我家六星君曾和又一栈……咳,往事不提也罢,总之对兴高采先生的话,我是相信的。” 兴高采接口对苏景笑道:“我告诉老尊老爷,大阿姑的刀快,他老人家身内灵符就算全速发动起来,大阿姑照样一刀两断。这才打消了老尊老爷动符离去的念头,大家坐下来开开心心地谈生意,可有多好啊。” 说着话几人飞出小光明顶,进到浩瀚宇宙中,大阿姑已经扫灭所有杂兵,正拿着她的菜刀尖刃剔自己的手指甲,见苏景出来赶忙收起了刀——这是给贵客做菜的刀,用来剔指甲不是个事。 苏景也不敢声张,假装没看见。 兴高采半躬身:“老尊老爷,您受累,亮亮赔偿价钱吧。” 星火不动老尊点了点头,跟着身形转转,仿佛陀螺一般急旋转起来,两息过后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小小乌龟消失不见,众人面前浩瀚灵州显现。 不起眼小乌龟,化身仙岛一座。 苏景望向兴高采,何须发问,大伙计直接给出答案:“老尊不是占了您老的灵州么?除了归还小光明顶外,它再另外赔您一座灵域仙州——其实就是老尊自己了。” 说着兴高采和烈头前引路,带着苏景飞入“星火不动灵州”,广阔世界天清水蓝,饱满灵气轻透馨香,真正一片好世界! “星火不动老尊也算这仙界中的奇葩,修为本领不值一提,但可化身灵瑞州域。老尊龟壳六十四鳞胄拼成,如今他已修炼到一胄三百里,化身灵州后,方圆一万九千两百里。”说着兴高采从袖中取出一道符篆,口中喃喃摧咒,手中符落地化作漂亮凉亭一座。 兴高采和烈又张罗了一壶好茶和几样零食,请苏景入凉亭落座,兴高采说道:“我知苏老爷心中颇多疑惑,这就给您分说此事经过。” 苏景查知小光明顶被人占去,烈传讯回又一栈,兴高采与大阿姑奉东家之命先行赶来查探,那时苏景还在途中,正风急火燎地赶路。兴高采来探过小光明顶后,并未做什么,又急急忙忙返回又一栈…… “启禀苏老爷,小人回去一趟,只为取一样要紧法器,没有这件法器就做不成这桩买卖。”说着,兴高采从袖中一根长针,十七寸长短、两头尖尖牙签粗细、通体乌黑有银色法咒篆刻的长针:“第一次来,小的看明白了是谁占了小光明顶,由此也知晓这件事里有两处关键。” “头一重关键,老尊立护篆于小光明顶,护篆霸道,一打起来必是个玉石俱焚的结局,小光明顶多好的地方,就这么毁了小的可真心疼。” “想要保住小光明顶,除非老尊投降,这就得说到第二重关键了,星满天之臣、之奴、之兵将无一例外都被十位大星君种下忠烈神符。苏老爷您圣明,听其名自也就晓得此符效用,不止忠还得烈,星满天中下来的人不能投降的,否则神符发动会死得惨不堪言。” “护界法篆接连灵州根基,星火不动老君不能投降,这就是个死结了,除非能破了老君身上的忠烈符篆,这件事才有回旋余地。万幸我们东家手中有这样一根好针,能破去大星君的符篆。” “小人跑断腿,折返一次向东家求了这根针来,总算老天爷保佑,再回来时候小光明顶还在……” 大阿姑挡下骄阳一击,兴高采玉鸟传讯,兴高采入小光明顶和老尊见面,先把苏景为阎罗神君驾前阿骨王的身份告诉对方、让他明白自己究竟惹的祸根本不是一死就能了断的;再说自己能够解去忠烈神符;最后劝老尊东家不做做西家,在哪里做巴下不都一样,追随神君冥王,身份地位也不比星君侍臣逊色。 千万言辞其实意思不大,归根结底不外一重:老尊你想死不?想死没人拦着、不想死也有的商量。 能好好活着谁想死,兴高采施针为星火不动老尊破去身中厉符,接下来就是“赔偿”了。 “老尊是愿意投靠您了。”兴高采指了指脚下灵州。 烈接口:“身债肉偿,也算公平。” 兴高采再道:“苏老爷要是觉得满意,您就收了它;若是不稀罕这个老尊也无妨,我们又一栈收了它,然后再给您做个实价,掂排几样好宝贝给您做抵偿,反正就是小人刚刚说过的:务必要让您老满意。” 苏景暂时未回答,身边妖风缭绕,洞天内智慧天诸圣显身,乌鸦们一群、蚀海黑风煞裘平安等人一路,小相柳浪浪大圣一起,小十六和白象一起,妖怪们四散而去,赏玩“星火不动灵州”。 两万里广阔,在大圣遁法之下也不见得多大,没一会功夫蚀海就转了个大概,回来苏景身边道:“先得问明白,这地方经不经得我法术祭炼,别回一炼就把乌龟炼死了,那可无趣得很。” 老尊的声音发闷,从地心深处传来:“启禀这位将军,身化灵州是为真正变,龟时是龟、灵州时是灵州,彼此不相干的,如今此间就是一片真正灵州,将军随意炼化。” 蚀海点点头,对苏景道:“那还成,将就着住吧。智慧天毁了就拉倒,我蚀海念旧情但从不恋旧物,如今换了洞府,智慧天的旧名字不必再提,今日起咱们便是乌龟州一百一十五大圣!” 轰一声,乌鸦聒噪、小十六喊叫、裘平安吵嚷,就连九头书生都一个劲地摇头,“智慧天”的称呼何等威风,如今变成“乌龟州”实在落差太大,人人反对。但蚀海大圣自有道理:“这地方就是个乌龟,不唤乌龟州唤什么?大圣之道:心可攀天万扎、脚当落地生根!狂却不骄、巅而不疯!你们都还太嫩,须得明白脚踏实地的道理。” 妖精们吵架、特别还是有比翼双鸦参与的吵架苏景是从来不敢参与的,不过他倒是能明白,蚀海和大圣玦下一群妖仙满意这片灵州。 智慧天被摧毁,妖精们须得找一块新地盘,他们满意苏景自然开心,无需再讨价还价了,星火不动了老君把自己“赔偿”过来,这“价钱”苏景接受了。 妖精们吵着吵着就吵回了洞天,两万里仙灵福地变会乌龟本相,心甘情愿领受了大圣玦的“点将咒”,就此改换门庭,从星满天六君九巴下,变作阿骨冥王大圣玦下苏景自己也数不清的第多少位妖奴。 拜奉大圣玦后,小小乌龟探出脑袋张口一吐,吐出一枚乾坤袋。兴高采双眉带彩,笑道:“小人恭喜老尊老爷得遇明主,再谢过老尊老爷重赏!” 又一栈不会白忙活,今次出手是给苏景帮忙,但也是跑合牵线的正经生意,如今买卖做成又一栈要提一份佣金的:星火不动老君毕生珍藏的所有宝物。 这是兴高采与老尊提前说好的。 老尊重又化作灵州,妖精们吵着吵着又吵回灵州,在新家园中继续争执。 “总算皆大欢喜,全赖又一栈帮忙,我这里也出一份酬劳吧。”又一栈做买卖的规矩苏景是知道的,从不两面抽头、只向一头提佣,所以苏景放心大胆的假客气了一句。 “谢苏老爷恩赏!”兴高采、烈、大阿姑同时应道。 “对了,有个事情忘问你们了。”苏景没取宝,直愣愣岔开话题:“此番出手破去老尊身中禁制,不怕星满天会找又一栈的麻烦么?” 兴高采摇头:“符咒是咱们破去的没错,但这事是老尊出钱请咱们做的,是生意买卖,星满天再霸道可也不能不让在做生意不是?苏老爷放心,就算星满天要找麻烦也是追老尊,这笔账算不到又一栈头上。” 听过兴高采的歪理,苏景笑道:“星满天会像你这么讲理?” “苏老爷是觉得星满天会蛮不讲理?”兴高采转头望向大阿姑,后者会意、取出自己的菜刀轻轻一弹,“当”一声,弹刀声悠扬悦耳。兴高采笑了起来,继续对苏景道:“不是人人都会讲道理,但不讲道理人人都会。又一栈喜欢讲理,但更喜欢不讲理。”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谁都别惹我 血色沙漠。 世界浑浊,仿佛混沌。天和地之间不存界限,沙与血全无两样,暗红色的世界中,打赤膊、臂扎金环的虬须大汉闭目端坐,他已经坐了很久。 忽然,一个柔美声音响起,自冥冥中响起,声音清甜却带了无限幽怨:“人说:真正仙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魔说:放屁。” 稍顿,柔美声音继续道:“仙说:长生逍遥,快活无边。魔说:放屁。” 五息寂静,柔美声音再次响起,幽幽、惆怅:“佛说:我知过去未来,但、不可说不可说。魔又怎么说?” 端坐血色沙漠的虬须大汉扬手、掩口、扑哧一声娇笑:“装笔呢。” 冥冥中的声音甜美,语气中带了郁郁,不见其人但闻其声可知,她曾揽尽风月,她曾看遍红尘,容颜未老心已老,当是位三十出头的美妇人吧。 虬须汉的声音却不同,妩媚、开心,那语气是天性中的乐观,如果不看人只听声音,十七八、杏核眼的妖娆少女吧……别看本人。看了本人,最最善良且羸弱的书生也会拿起刀! 风掠过,狂沙卷昂,天地就此变了气质,从凶狠变成了桀骜,那是魔气昭彰!风中红裙女子显身,声音甜美依旧语气幽然不变:“骚、戚东来,你还是不够可恨,每次我见了你从不会觉得你讨厌,反倒是想着抱你在怀中,轻轻亲你头发……你不能让我憎厌,又如何传我衣钵啊。” 说着,红衣女子一声轻叹。风散去了,沙尘落进,她的模样变得清晰了,一头穿着红裙妆容恰好淡的大狒狒。 狒狒翻手,亮出一面镜子,照。 看妆容,顾盼中,那目光自哀自怜。 狒狒另只手扬起,一朵牡丹凭空显现在他手中,狒狒轻亲了亲牡丹,那花儿顷刻凋谢。 花儿谢了,又引来狒狒一叹,它的声音甜美、语气幽幽。 “你敢亲我我立刻就死,骚、戚东来此生言出必践!”臂扎金环的虬须大汉咬牙切齿,可不管他如何咬牙、用力,他的声音都是那么妩媚……只这个声音,让人听了就恨不得亲亲“她”。 红裙狒狒笑了:“我是说你修行差劲!骚人,大兄金铃天生俱真魔眼,可洞穿茫茫宇宙一眼看穿真、本、在!现在轮到你了,静心领悟这么久,那件灵宝究竟何在,你可有领悟?!” 戚东来捏着兰花指,轻轻敲着自己的额角,不久后嫣然一笑:“大兄金铃天的本事,我再精修百万年也望尘莫及,但……我也有自己的好法子。” 说着,他伸手脱下了自己的鞋子,一抛、一落,鞋子指点了方向。 不灵,鞋尖正正指向了戚东来自己。骚人脱下另一只鞋打算重新再扔一边。 “骚戚东来,第一次,我有点讨厌你了。”红裙狒狒再一声轻叹。 戚东来拿了鞋子在手:“那件宝贝尚未出世,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我都不晓得,你用得着这么在意?东西肯定是好东西,可未必就能扣合我们天魔宗的修持呢。”“呢”字尾音上扬,说不出的风情。 红裙狒狒未开口,它在照镜子,镜子里的那只狒狒却在说话:“可能不合修持,就是还有可能合修持。以前有宝物现世,秀色传染三万扎、十万扎……独独这件宝,秀色传透整座仙天!不知它是什么没关系,知道它非同小可、你我一定要去抢就足够了。” 戚东来准备抛第二只鞋了,口中继续问道:“这件宝物出世时,必会引动无尽杀戮,天魔坛现在的状况……我们真要争么?” “不争,苟延残喘,一千年还是一万年,又或是十万年?天魔坛覆灭早晚事情,可一件真正宝物在手,或许就能逆转乾坤。我不知道它管不管用,只知这是我能等到的唯一机会了……唯一不辜负大兄期望的机会。可我已经不成了,求你能成全我最后最后心愿:不负大兄,不负天魔。” “我不讨厌你了,是不是我的修为精进了?”戚东来的笑容狰狞可怖,但他的笑意灿若桃花。说话时他把第二只鞋子高高抛起。 狒狒也笑,那笑容娇艳得几乎滴出水来:“这仙天啊,肮脏腌臜;想长存不灭,只有强大。” 鞋子被扔得很高,在天上翻滚了几十次,等到红裙狒狒的话说完鞋子才落下来。 “刷”一声轻响,鞋落地。 沙漠地,地为沙,鞋子竖着,插在了地面,鞋尖朝上、指着天。 不用问,又不灵。红裙狒狒顺着鞋尖方向看看天,又望回戚东来,莞尔:“你真可爱。” 四字如刀,杀出了戚东来一身鸡皮疙瘩。 戚东来在人间处处惹人憎厌,飞升后恶人终遇恶人磨。 果然世事难料,唯独报应不爽。 …… 一条七彩旖旎的天河。 天河中没有一滴水,无数尘埃汇聚而成的,滚滚之河、无尽之河。 河中尘埃细微,小到凡目不可见,只有修成天眼通的真正佛陀、大菩萨才能看得出,天河中那一粒粒微尘是凡间的一道道身影:男欢女爱、胴体相绕极尽缠绵;慈母痛哭坟前,白头相送黑发;两军征战,血光倒映长天;书生欢聚,各怀心思携手揽腕;武将把酒,推杯换盏心中骂娘;皇帝微服私访,刚刚看上了一个买豆腐的高挑女子…… 凡间正发生的事情,都在天河尘埃中,佛把这天河取名“红尘”。 红尘七彩,是一条好漂亮的河。 河川九曲,自无尽高处来,向着无限深处去。 有脚步声传来,一个中年人走到河边。布衣、平凡,微微有些发福,全不起眼的中年人。 就在中年人驻足河边一瞬,滚滚天河中突然盛开出一朵朵璀璨金莲,霎时间佛香氤氲禅乐飘散,每一朵金色莲花上,都有一尊佛陀或者大菩萨端坐。 下一刻,河边的中年人坐了下来;金莲上的诸天佛陀与大菩萨却站了起来,齐齐躬身、施礼:“拜见我佛。” 每一位佛陀、大菩萨的声音都很好听,这许多好听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便是西天极乐中最最悦耳的禅铃妙音了。 中年人没太多寒暄,开门见山:“那件灵宝追查如何了?” 几位莲上佛陀、大菩萨先后开口,并没什么真正有用的消息。和又一栈传给苏景的消息差不多,即便西天极乐中强者无数,眼下也只能追查到“宝物在北方”,再没其他结果了。 河畔中年人总是再微笑着,可他的微笑太单纯,单纯到没了情绪、就只是个最最简单的“符号”。无喜无怒,也不见失望,他从袖中取出一副棋,跟着伸手指点了一位金莲中的佛陀。 被指点的,一位智慧胜佛,西天之中棋力最强之人。最近八千年里,他与佛祖下过六百三十盘棋,六百另一胜、廿九和,在他面前佛祖未尝一胜。 棋很像中土凡间的象棋,车马将相具齐,但子数远胜,大大的一方棋盘,红黑两方各有三百三十三子,棋子多了棋盘大了,规矩当然也就多了,这棋下起来怪复杂。 智慧胜佛执黑,中年人执红。 棋盘两边,两人走棋很快,一个子一个子被吃掉、拿下,一炷香的工夫过后,残棋无救、智慧胜佛又胜、他在盘上将死了中年人。 “佛祖输了。”智慧胜佛微笑。输就是输赢就是赢,佛陀四大皆空,不会介怀这方寸间的胜负,更不会有故意让棋、巴结上仙这种无聊事情。 中年人盯着棋盘,三息过后伸手在棋盘上一扫,盘上所有黑子都被扫落,只剩下中年人的红子了。 “看,你没棋,我赢了。”中年人笑了:“没了规矩,便是百战战胜。” 跟着站起身,中年人望向朵朵金莲、众多佛陀:“那件宝物,势在必得。”言罢他转身离去。 …… 人海。 锦绣乾坤、浩瀚世界。 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身着道袍跪拜在地,万万人,铺满了视线也铺满了整座世界。 这座乾坤里,只能看见天却看不到地面、高山、湖川和大海:天之下、地面每个角落都被人海湮灭……除了一座青青竹舍。 竹舍在大地正中央。 铺满世界的道人们围拢着竹舍、叩拜着竹舍,他们的神情安宁、目光虔诚。 竹舍里三炷清香,烟雾氤氲,羽冠长袍的道长站在香炉前,他的年纪很老了,头发眉毛胡须银白如雪,肌肤仿佛树皮般干燥拔裂,但他的目光清澈,穿透缭绕烟雾,静静看着祭坛排位上那两个大字。 “道尊,僮儿不明白。”侍奉一旁的小道士怯生生地开口。 道尊皱了皱眉,皱纹深深:“你跟在我身边许久,怎么‘不懂随时问’的道理还没明白。道理之下,不分尊卑老幼,不讲礼数恭谦,不懂、问。” “道尊,我们敬奉的从来都是:天、地、人三才,为何您今天换了牌位,改作敬奉‘逍遥’?” 祭坛之后的神牌上,逍、遥二字墨迹未干,是道尊刚刚写好、摆上去的。新的“逍遥”牌位替换了“天地人”三才牌位。 道尊摇摇头:“拜这新牌位,不是敬奉,而是祭奠。” “祭奠?”小道童不明所以。 “祭奠。”道尊加重了语气:“仙界人间,‘逍遥’已逝。‘逍遥’死了,‘逍遥’没了,你我毕生追求已然不再,所以三炷清香祭奠‘逍遥’。” 咕咚一声,仙僮跪倒:“道尊即为逍遥,僮儿求求您,万莫颓然,您老永在,则大道永在;大道永在,则逍遥长存。” 道尊不爱笑,但他的神情并不森冷,如果放在凡间,身上再沾些灰尘的话,他就是个最最普通不过的游方道士:“说反了,说反了。应该是:逍遥在则道长存,道长存则我永在。如今我已不觉得逍遥了……” 僮儿不是僮儿,他本是一头鹤。星辰神光中诞生的一头青羽朱喙墨顶鹤,仙天无尽匡阔,但数遍四面八方过去将来,这等仙鹤只此一头。真正俊朗神物,得道尊点化,化身僮儿永侍道尊身边。 真正神物有先天智慧。为何道尊要点化于它?不是这鹤儿有多强大的力量、有多凶猛的利爪,只因它生来就懂得“逍遥”为何物。 “逍遥”不可言,凡人以为重权在握、随心所欲就是逍遥,错了错了,逍遥只在心中一段智慧思悟,若真修得逍遥在身,则无事不逍遥。 无所不能随心所欲并非逍遥。 凌风宇宙遨游天地并非逍遥。 逍遥,感觉罢了。觉得自己逍遥,无论做什么吃什么都是逍遥滋味。 所以什么都不是逍遥,逍遥却什么都是。 以前道尊是逍遥的,如今他却没了这种感觉。挺长时间了,不管做什么、怎么做,他都不觉逍遥,心中那份由衷的快乐悄然泯灭了。 今日上元,东方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所有道家仙尊共聚于此,随道尊、拜祭逍遥! 鹤僮儿面色苍白。他不明白,道尊好端端的怎么就会“不逍遥”了,此事道玄神虚,道尊不解释僮儿不敢多问,可鹤僮儿懂得“逍遥”为何物,是以他明白了道尊的处境——没了逍遥就没了道心的根基,即便立仙封神,当道心沦丧他也会渐渐枯萎! “逍遥不在,道将不存。”道尊从供桌上拿下了两枚果子,自己吃一枚,分给鹤僮儿一枚:“还好,我大概悟出为何我心中逍遥不在,还有机会带‘它’回来。” 鹤僮儿眼睛一亮,由此觉得手中果子分外香甜:“该如何做才能让逍遥重现于心、重现于道?” 老道把果子咬在了口中,自袖中取出纸笔。羊毫小楷,桑蚕纸。 道尊的字啊,不如苏景左手写得好看,字迹歪歪扭扭、娟秀什么的就不必提了,凡人想象中的“笔力”更见不到;笔迹忽粗忽细,软塌塌的好像做坏了的面条掉落在地……突然,天穹上惊雷轰荡。 神雷如鞭斧,划过长天,当雷霆散去,天空中仍有恐怖伤痕长存。 雷霆重重,伤痕道道,湛蓝苍穹中,黑紫伤痕七扭八歪触目惊心,但这“伤痕”并非没体统的,一道一道雷霆,在无尽碧空上写下四个狰狞刺目的万里大字:灵宝将现。 竹舍中,道尊的字写完了,纸上很难看的四个字:灵宝将现。 鹤僮儿看着道尊墨宝:“道尊指的是不久前秀色传透仙天的那件宝物?此物与逍遥何干?” 道尊收起了笔,把果子从口中拿下,反问:“西天那尊大佛最喜欢说的六个字,你可知道?” “僮儿知道。”鹤僮儿面露笑容,双腕相抵一手指天一手向地,假惺惺地做了个佛印,学着寺庙里佛像的神情:“不可说、不可说。” “那你猜,”道尊也微微露出些笑意:“他是不肯说,还是不知道?” 话说完,不等鹤僮儿再回答什么,道尊就笑道:“不可说、不可说。”跟着挥了挥手,命僮儿退下了。 即将出世的灵宝究竟与东仙道家的逍遥有什么关系?道尊没有给出答案,是不肯说还是他也不知道?鹤僮儿一头雾水。 …… 乌龟州。苏景笑。 “讲理不容易,不讲理谁不会”,在凡间是后苏景也有过类似言辞,闻言顿觉亲切。 可追着“讲理不讲理”这句话,他又回想自己在仙天中经历……西天下芙蓉须弥天号称净土实则淫窟;十万山强征智慧天诸圣受禁入伙;无漏渊捉拿中土三位仙家炼魂提咒;星满天侍臣霸占别人灵州飞扬跋扈……无论对上哪家,就没有一次真正能讲理的时候。 这些麻烦到得最后,全是靠打杀解决。果然,还是“不讲理”更容易些。 除了东方道家和那个不知所谓的“封仙瓶子天”,仙界中几个顶尖大势力苏景都已有所接触。上位大坛神仙都如此,这仙天宇宙的真正面貌苏景怎么可能还不了解。 苏景呼一口闷气,稍有感慨:“仙界啊,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兴高采再精明也猜不出苏景这一叹从何而来,躬身笑问:“苏老爷何出此言?” “这里和未飞仙时候想得不太一样。在凡间时仰望仙天,只道仙佛慈悲,”苏景摇摇头,心里很不爽利:“哪知上来后才明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莫说慈悲,就连道理都没人讲。” 兴高采笑呵呵地:“小人见识短浅,苏老爷的疑惑我是开解不来,不过不讲理也不是全无好处,不讲理就讲打呗,就像星火不动老尊,为什么这么痛快就拜服于您?就因为您真敢、也真能把它打死!他不想死又能不死,那就只能跟着您了不是。他不是不讲理,他讲得是‘强者为尊’这个理……在这仙界中,和老尊老爷一样讲‘强者为尊’之理的,可不在少数。” 道理苏景也不是不明白,可仙界和想象中差异太大,以前不怎么提起这个话头也就算了,今次说起来,心里知觉失望,仍就摇头道:“总之这里乱糟糟不干净,我不喜欢。” 烈忽然笑了下,又赶紧绷住笑容。小小细节没能逃脱苏景眼睛,对他道:“怎了?有什么话直接说就是了,咱们不用吞吞吐吐的。” “打一品山的时候,苏老爷扮作西天神僧;和星满天干仗,您又成了无漏渊未来小狰狞王……咳,小人觉得,您就别嫌弃仙界乱糟糟了。” 一只乌鸦飞过山野,看见一只泥巴中打滚的野猪,乌鸦惊呼:你太黑了!苏景眨眨眼睛,笑出了声音,再摇摇头,什么讲理不讲理、仙天乱糟糟这些念头全都挥去一旁,如今寻回小光明顶,后面要做的就是飘荡西北、精进修行。 以温树林的算计,还有三百年西北灵宝现世,届时当风云涌动、杀戮爆起。 灵宝出世,是一场仙家盛会、一场血腥狂欢、更是苏景寻回不听的机会所在。 只剩三百年,得玩命修行了。至少在灵宝出世前,苏景盼望:谁都别惹我!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十一圣,上上狸 “谁都别惹我!” 年轻女子的叱喝声音仿如天雷,从那座辉煌宫殿炸起,传透整片乾坤。 吼声未落,轰隆隆地土石崩裂巨响再起,依山而建绵延千里的辉煌大殿就此崩塌。女子一声喊,震塌千里宫。 绝非凡间的宫殿,“千里宫”的每一砖每一石,都是大群妖仙采集天星核、玄土心,再经秘法精而成,这样一座宫殿,等闲仙家拼足全力施法打上千年,未必能松动一檐一柱。 真正神殿! 就在女子一声怒叫里化作残垣。 “抓不到它?我还就不信了!”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气急败坏……神宫塌了,什么大殿、王座、祭坛统统被砖石倾覆,唯独寝宫中的一张大床安然无恙:女子的声音就是从这大床上传出的,声如雷震摧毁八方,所有墙、所有砖都向外倒去,由此大床安好。 床很大、很稳、很软。 横七里纵十一里的大床,床架为幼龙茸角炼化,结实得不像话;床上铺盖则由青凤翅下软翎混以朱雀颈下细绒充填来的,又软又暖和。可大床上并没有女人,只有一只猫。 漂漂亮亮但也普普通通的一只花猫。 正团团乱转、咬牙切齿地捉自己尾巴的花猫。 不远处一片残骸拱起,三尺高圆头圆脑的妖官从瓦砾中爬了出来,灰头土脸但不忘规矩,抱手躬身:“十一天圣老奶奶在上,臣请奏:宫殿盖得不结实,上至督建主官下到采星徭役,个个打碎肉身、诛灭神魂,统统杀了!” 猫不理,捉尾巴正忙,团团打转。 妖官明白“十一天圣老奶奶”的性子,不说话不是默许,而是不同意,妖官又施礼:“老奶奶宽宏仁厚,实为十万山无数仙家之福。臣再请奏:认命督官、征兆劳役,重新再建神殿……臣还请奏:您老张口一吸吞没八千乾坤;您老吐息一呼吹散七百日月,老奶奶玩得开心本是臣民们的福气,可、可您能少喊两声么。” “捉不到尾巴了,”大床上的猫停了下来,追尾巴追烦了,身体盘一团,尾巴一甩一甩,口吐人言女子声音:“是尾巴变短了?” 妖官笑道:“老奶奶说笑话呢,您这灵尾摘星逗月,轻轻一扫就能换一重天,只能越长越长,怎么会变短呢。” “尾巴没变短?”床上那只猫皱了皱眉头。 妖官用力点头:“不可能变短。” 突然,猫跳起、猫炸毛,从头顶到尾尖绒毛高耸,怒声咆哮:“那就是我变胖了?!我胖了吗?!” 妖官只觉脑子里轰一声响,大忌讳、大忌讳!还没想明白怎么说着说着就把“十一天圣老奶奶”的这重大忌讳给引出来了,妖官忙不迭跪倒在地:“老奶奶没胖,真没胖,无尽宇宙万万生灵,老奶奶第一美人之位无可动摇。” 第十一天圣出了名的不理朝政、喜怒无常,耸起的绒毛很快又柔顺了,猫又趴回大床上:“我想吃饺子了。” “是、是,紫鬼龙鲤肉、玄金须虾仁馅的饺子,臣这就吩咐下去。” “少放盐,吃咸了我掉毛。”猫懒洋洋地嘱咐了句,然后眯着眼睛看着妖官一溜烟地就快跑出视线了,忽又开口道:“回来。” “回来了,老奶奶有何吩咐?”妖官行动飞快,不跑不飞而是好像个球一样、靠滚的。放眼仙天能像他滚得如风如电这么快的,应该没几个人。妖官眨眼回到原地,合掌、躬身,好像没动过似的。 猫开口:“你不是说有要事呈禀么。” 刚才“老奶奶”正在捉尾巴玩,妖官赶来唱奏说是有要事须得请断圣裁,老奶奶被打扰了不高兴这才喊出一声“别惹我”震塌了千里宫殿…… 妖官赶忙应道:“是、是,不过天大的事情,也不如老奶奶的饺子重要,臣这才忘了说:十万山群龙无首,天圣宝殿中大位空空。” 猫打断了妖官的话:“老三和老七呢,不是他俩共掌朝政么,怎么会是大位空空?” “三、七两位天圣也如一二四五六八九十、八位天圣一般,消失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去哪了。”妖官提起另外十位大妖并无太多尊敬意思:“三、七二圣是一年前失踪的,大宰相和大督公效忠二圣,压下此事、苦盼着二圣归来再掌朝堂,可这一年没见人,事儿就快盖不住了,如今咱们十万山可有些乱,非得您老出山镇位不可了。” 妖官翻着眼皮偷偷看了一眼猫,猫趴在床上,两只前爪不断推按软绵绵的锦被,妖官明白,“老奶奶”思索的时候就会这样子,是以暂时收声、开始等待。 过不久,猫开口:“球,你怎么看。” 猫就是猫,妖官却是个球,本来是小猫的玩具,后来灵猫点化了它,毛毛球就变成了妖官。 “球”道:“我晓得老奶奶对什么十万山、西南朝根本不在乎,本想着替您直接回绝了他们,不过我又一想,这片基业就是您的花园子,真要荒败了多多少少也有些可惜,所以我觉着:龙骨凤翎的软床上打滚是玩,朝堂宝座上打滚也是玩,真要把十万山玩崩了……那不还是玩嘛,您看?” “球说得好!”猫笑。 跟着猫起身,跃下床。 起跃时的猫,落地时云髻高挽、长裙逶迤的艳光美人。 青玉色长裙,明绣葡萄串串隐绣蝴蝶朵朵,西南朝十万山第十一天圣显现人形,容貌精致衣裙华丽,但从头到脚一件首饰没有。美人不急,挥挥手自袖中飞出一方金玉匣,匣落地化作绵延宫殿八十里。 八十里宫,朱门开,璀璀璨璨明明晃晃,珠光宝气刺痛了眼睛:满满当当、堆填了整座宫殿的珠宝首饰!十一天圣开开心心地进库挑首饰去了,但很快她闪出螓首,催促“球”:“饺子快点、少放盐!” 一溜烟,“球”跑去,为天圣姑奶奶张罗饺子…… 外人只道十万山十一天圣并位齐尊亲如手足,不能算错,但也不全对:从一到十、前十位荒古天圣并肩出道,一拳一脚拼下这无尽江山,于仙天中建下了一片妖精圣地!第十一位大圣却是个“后来人”,她加入时候,十位天圣气候初成正锐意进取中,但西南妖朝尚未建立。 西南天原本没有十万山的。上古时候这里只有零零散散千余座妖孽州、精怪岭,妖精不算太多且一片散沙,彼此争斗互相打杀。十位荒古大圣看重了这片地方,欲以西南为根基来成就自己的雄伟霸业,十天圣入道西南。 西南本地妖精不乏能者但比起诸天圣还差了一大截,十天圣征战顺利,有条不紊扫荡西南。一日行军途中路过一座全不起眼的妖州,妖州为千里大湖一座,湖面几座小岛平平无奇,倒是湖中有些水族妖仙。湖中妖仙不肯臣服,双方开战。 这场战事对十天圣来说不值一提,很快击溃灵湖妖仙,这时湖中一座小岛上突然跑出来一只小花猫,嘴巴里叼着毛毛球。 猫不说话,毛毛球口吐人言:何方妖孽大胆包天,来这里打鱼问过本地的猫没有? 十天圣看出猫儿也是一方妖仙,但这等小仙在他们眼中只是笑话,挥挥手直接打灭算了,不承想猫儿叼着毛毛球,飞身九天摇尾摘星就是一场乱砸。千盏天星杀灭,妖军尽毁劫法内,只剩十天圣,各自施展神通与一头小花猫战成一团。 听起来可笑说起来更可笑,十位荒古天圣联手打一只猫。 可笑但也是可怕,一只发怒的小猫真就险险要了十天圣的性命。要不是正巧有一枚千彩如意凤尾蝶路过、小花猫打到一半又追着蝴蝶玩耍去了,十位天圣不知能有几人活命! 莫说十位天圣,就连西南本地妖仙都不晓得小小一片灵湖间还住了位吓死仙佛的小猫。 猫儿追着蝴蝶跑了,十位被挠成花瓜的天圣面面相觑,目中既有惊惧也颓丧,哪还能不明白西南天有这等凶物,他们想要在此开创基业的想法就算落空了。十天圣颓然退走,但不久之后小花猫又叼着它的毛毛球追了上来。 猫并不追打他们,只是远远地跟着,常常会被路过的什么仙禽怪虫吸引跑走、或者自己滚毛球滚着滚着不知去向,不过每次都是过不多久它就又出现在十天圣身后。 十天圣自问不是老鼠成精,可被一只猫跟着他们一样心神不宁,如此好一阵子十位天圣终于忍不住了,定住身形回头去问花猫:不见了就追、追上了又不打,你到底想干啥? 毛毛球被吐到一旁,一只前爪踩住,猫开口:你们怎么不打仗了,我喜欢看打仗。十天圣摇头苦笑,雄心壮志都被这只猫给挠没了,还打什么仗、说什么雄霸一方。 倒是小花猫,知道了他们的心思之后伸着懒腰骂:没出息,西南要打尽管去打啊,只要赔我那湖鱼在让我白看戏就两不相干……不行不行,不能只赔鱼,你们打下来的江山得有我一份,得有我的宫殿,有我的王座,有我的首饰珠宝,有我的兵有我的奴有一群妖精喊我奶奶……我得入伙,我名“上上狸”,你们都叫什么? 猫好奇,猫爱玩,十天圣都觉得不靠谱的事情,花猫说得煞有介事,她是真当了一回事。 开始的时候十天圣对这位上上狸还有些戒心,可相处时间长了渐渐放心下来,这头狸猫凶物真的只是在玩,看他们征战、看他们打仗,赢了就喝彩输了她咬牙跟着着急但一般不帮忙。 上上狸爱玩但不爱打架,很少出手。 猫没野心,只是不能得罪、得小心哄着,而她极少出手但偶尔也会有帮忙的时候,十天圣不敢惹她又乐得有这么一位“镇山猫”守护霸业,就把她列入天圣尊位,排名第十一,名唤上上无极尽妙颜尊贵天圣。 排名猫无所谓的,天圣的名号是她自己取的。 再之后,十天圣在西南站稳脚跟,又出征四方,每征服一座妖仙灵山,就会将此山带回西南,渐渐成就了十万山、立下一方西南妖仙庭,真正称霸一方。 立朝后上上无极尽妙颜尊贵天圣不理朝政,只管在十万山中作威作福,玩耍累了就回自己的神山妖宫睡觉,旁人不知那段太古秘辛,只当第十一位天圣是其他诸圣的小妹深得宠爱,晓得她凶横,却无论如何料不到她真正的可怕。 上上狸和十位妖皇虽有无尽年头的相处、且并列十一天圣尊号,但彼此间并没太深厚的交情,十天圣对她敬畏多过情谊,猫儿和他们也不怎么亲近。 反正上上狸只管享福,其他的事情从不理会,十大圣真有事情,无论是出兵何处还是钻研秘法,都是他们自己商议,不用理会上上狸。 西南朝、十万山真正成势后太平过好一阵子,但忽有一天,大天圣消失不见了。再之后千万年中,诸位天圣陆陆续续莫名消失,最后只剩三、七两圣,到得现在三、七两圣也不见了。 当然此事为天大机密,无论哪位天圣消失,都会有仍在天圣施法塑假身立伪魂,神佛难辩足以乱真。可上上狸不管事、三七两圣再消失后,所有“假身天圣”都没人控制了,短时间还无妨,工夫一长就渐渐镇不住场面了,除非十一上上无极尽妙颜尊贵天圣出面,否则西南朝大乱不远…… 饺子上得很快,首饰挑选起来时间可就没边了,十天半个月都得算快的。上上狸一边选着首饰一边吃饺子,妖官球身上长出六只手臂,分别托捧着两盘饺子、一只醋碗、一小碟砸得细细的蒜泥、一碗饺子汤和一面镜子,跟在猫天圣身后:“老奶奶,我这心里一直有个疑惑,可又牢记着您老‘好奇害死球’的教导,不敢发问,您看……” “问吧。”上上狸拿起一串紫晶项链比在自己颈下。 妖官球急忙把镜子摆到上上狸面前:“十位天圣和您是没得比,但也都是一等一的大能为者,怎么会平白无故消失?” 上上狸不满意,随手把紫晶项链扔去一旁:“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就知道以前他们得过一本功法,十个人欢喜得好像吃了鱼肠子,说此法巅妙,我还懒得看的。他们修行那本功法后,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不见了,想来和那道秘法有关系吧。” 猫儿好奇,但也分对什么东西,玄功修法绝对是无聊事务。 耸耸肩膀,上上狸吃个饺子,十位天圣自己练功把自己练丢了,猫可管不着,将一枚金镯一枚玉镯一枚丝绳结宝镯同时戴在了手腕上,比较着,口中问:“老三老七在位时,就最近这几年,十万山有过什么大事?” “玉镯子好看,最衬您的气派,”球妖官小心给出建议,跟着回答道:“最近也没听说什么大事,就是约莫三年前,咱们派出一支兵马去招降智慧天,结果全军覆灭、智慧天灵州被打爆了当地妖仙去向不明。那群妖仙首脑名唤蚀海大圣。” “不肯归降、还把咱们的兵马给剿了?这仙天中怎么还有如此不讲理的妖怪!”从不过问朝政的上上狸很是生气:“传令,缉拿蚀海与智慧天诸圣,生见人死见尸,即便他们被佛祖收做弟子,咱们也要攻打西天极乐!” “是!下官这就传令,整顿兵马准备攻打西天极乐!”球妖官长出第七只手臂,认认真真将上上天圣的命令录入玉玦。 “嗯……嗯?”上上狸挥手给了球后脑一下子:“是缉拿蚀海匪帮!” 万幸猫不糊涂,免去一场大战浩劫。球妖官被打得是身子晃荡,手上小碟中的醋稍稍荡漾:“是是,不打极乐,抓蚀海!另外咱们十万山最近就没什么大事情了……倒是仙天之中最近出了个状况,有灵宝闪出秀色,传透了整座宇宙!此物必定非凡,大小仙坛、无数神佛都已经关注此宝,追查线索准备争夺。” “我也收揽了那道秀色。”上上狸瞪大了眼睛,精光乱闪:“你说,灵宝会不会是条鱼?” “这个……小的可不敢乱猜。”球妖官面露难色,连连摇头。 “不是鱼我也要,不管是什么,都是我的。”上上狸说着,左手把一枚饺子比在了额头,右手拿着一串碧绿悬额翠珠去蘸醋。 球妖官赶忙再向玉简中录下一条“追寻宝物”之令。 “还有几件事,你给我传令下去。”上上狸声音不停,接连几道大令传下,球妖官仔细记录着,不敢稍有疏忽。 不多时,伺候着上上狸吃完饺子,球妖官跑出珠宝宫高举玉简传令十万山! 上上狸今次出山主持大局,人尚未入主天圣宝殿,已有连串圣令传下:十天圣闭关参悟十尽杀灭苦苦咒,十万山朝政交由十一上上无极尽妙颜尊贵天圣主理,各山妖王、文武能臣速至天圣大殿听宣;十一天圣有旨,全力缉拿智慧天匪帮,生见人死见尸,活捉蚀海者奉十二天圣,击毙蚀海者赏鱼三条;十一天圣有旨,灵宝将现,仔细追查不得怠慢,此物关系重大十万山志在必得;十一天圣有旨,要讲礼貌,敬重仙女,见仙女当做简礼以示尊敬;十一天圣有旨,老鼠仙家速速逃命去,三天之内不离开十万山,必死无疑;十一天圣有旨,开国库取丹符,兑换各家珠翠收拾,一定要好看的;十一天圣有旨…… 乌龟州上。兴高采起身准备告辞,临行前他对苏景说道:“三百年后灵宝出世,那场大争斗苏老爷是一定会参与的。不过……小的忠言逆耳、却是为了您老着想的一片真心、忠心、丹心,话不好听苏老爷千万别见怪……” 大伙计正努力措辞,准备把“难听话”说得尽量好听些的时候,小伙计烈已然接口:“他想说苏老爷本领差劲,怎么去争?” “不差劲不差劲,苏老爷的本事是不用说的。”明明烈小二说的就是兴高采心中之言,兴高采却还用力向回拽:“只是这件宝物非同凡响,到时候不知多少千万年不露面的老怪物都会冒出头来,说不定就连佛陀、大菩萨、天圣鬼王大星君都会陨落一大把,这次的场面实在太大了,以苏老爷现在的本事怕是会遇到些凶险。” “又一栈能帮我?”苏景反问。 “看您说的,这事若是别人找上又一栈咱们理都不理,可您是谁?您是咱家分号的二东家啊。”兴高采满面谄笑,烈小二不忘接口:“未来的。” 兴高采不理会烈,继续对苏景道:“这件事东家是有交代的,若苏老爷愿意,大阿姑可以暂时留在您身边。” 苏景眼睛一亮!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老店馨德,红红灵州 苏景眼睛一亮! 大阿姑的本领他是亲自领教过的,一把菜刀横过来,轻轻松松挡下百里骄阳一击猛轰。这只是挡,若她挥刀相向呢?真把那轮骄阳一劈两半也不稀奇! 不料,兴高采忽又摇了摇头:“大阿姑暂时留下,但和您想的多多少少有那么点出入。她只能追随您百年,自然不能跟在您身后去参与那场盛会。东家的意思是,您最近精修斗战的时候,若身边有个身手不错的人,时刻准备着为您试招,那苏老爷的斗法一定精进更快……您若愿意,大阿姑这一百年就陪您一起修行斗战。” 不是追随着苏景去夺宝找人,只是助他精修……本以为捡到的箱子里会是一锭锭金子,打开后才晓得只是一箱铜钱,会失望么?苏景笑,对大阿姑躬身、半礼:“这一百年里,辛苦大阿姑了。” 跟着苏景又对兴高采点头:“替我谢过贵东家,这番盛情铭记于心。” 为什么失望,就算是一箱子铜钱,那也是白白捡来的。若苏景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他也入不了道成不了仙。能得大阿姑这等高人在侧百年试炼,这样的机缘又到哪里去寻。 兴高采双手乱摇:“苏老爷实在太客气,这是生意,何谈盛情、更提不到感激。千万别谢,真不用谢。” 大伙计一贯如此客气,苏景也不在意,人家肯帮忙就是情分,记在心里就是了。没必要再多说什么,所以笑一笑就不再开口了。可本来准备把最后一点事情交代过就告辞的兴高采,站在原地又全无离开的意思了。 苏景不解,等着。 兴高采堆笑,不说话……可见,那笑容渐渐的尴尬了。 万幸,大伙计身边还有个小伙计烈,咳嗽一声问道:“兴高采,我不明白,你说这是买卖,所以就不用苏老爷致谢了。买卖为何不用谢。” 兴高采佯装生气,瞪了烈一眼:“买卖买卖,一买一卖两厢情愿,各得其所何须道谢。在又一栈这么长时间,这种傻话居然也能问出口,不怕贵客笑话么?这么笨……我得再考校考校你,免得将来东家骂我没带好兄弟,我且问你,做生意最最着紧的是什么?” “一码归一码。”烈想也不想直接回答。 兴高采追问:“何谓‘一码归一码’。” “生意往来。长长久久,多有买卖掺杂交结一起的时候,但决不可乱,一桩桩来谈、来做。”烈回答得响亮:“就像咱们又一栈跟苏老爷的生意,帮贵客找人、他帮咱建太阳里的分号,这是一码;大阿姑帮苏老爷试炼修行百年,苏老爷赏下酬劳,这又是另一码……” “诶、诶,谢苏老爷赏赐。”兴高采笑容满面对着已经取出几样宝物在手的苏景鞠躬不迭。 两个伙计都点名了,就差直接面对苏景挑明此事,苏景哪还能不明白,直接掏钱了。 不料兴高采只是鞠躬,并不去收苏景手中宝物:“苏老爷明鉴,小的只是替东家办差,来回跑跑腿全不费力,何况您老一贯对小的们照顾着,我实在不敢再收您的小账,您快收了宝物,小的谢谢您,谢谢您内。” 小账也称小赏,是客官额外打赏给小二哥的私钱。 苏景微扬眉,自己取出来的这几样宝物可都不是平常之物,对方却直接说成是“小账”不收?稍一转念便想通,这是又一栈东家已经开好价钱了。苏景点点头:“贵东怎么说?” “东家说,苏老爷是极难得的贵客,莫看现在还没什么名气,但迟早能威震仙天睥睨八方,所以想求您墨宝一份,将来您名扬天下了,咱们又一栈也能跟着气派气派。”说着,兴高采取出纸张笔墨。 “墨宝?”苏景惊讶,长着大可还没人向他求过字。 兴高采把毛笔塞进手里:“您受累,小的好能回去交差。” 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广阔达三江?会不会太俗气了,苏景一时间不知该写点什么。 兴高采从一旁笑道:“其实随便写点什么都成,您要有兴致就是画一对小王八也没问题。不过……我们东家说,最好、最好是您能由心而发,心里最想什么就写什么。但东家又说了,绝不敢强求,能由心而发是最好,胡乱划拉几笔也是难得真迹,都随您。” 由心而发,这四字倒是惹起了苏景许多念头……是攀一阶一阶看一景一景、是事无对错但人分善恶、是关门修行开门做人,又或善恶有报天不报我报? 全是发自真心的信条,写哪一条? 垂眼帘,长提息,静片刻再开目时苏景心中定念:什么才是由心而发,荣光所在即为心意所在,自豪所在即为心意所在。 离山弟子所在,即为离山剑宗所在,离山弟子人在宗外,即为:剑出离山! 由心而发——剑出离山! 想到离山的时候,苏景的心都热了,尤其在见过仙天的邋遢之后,圣地何在、美景何在、逍遥何在,中土人间离山剑宗啊!而定念时候,苏景身中真就响起一声轻轻剑鸣,穿透灵州天地,灌入宇宙之中。 剑出离山,离山之剑! 那里有苏景永远的感动,离山又是多少人的乐土。 提笔、落字,苏景刷刷点点,写下了四个字,兴高采继续笑着:“苏老爷抬举,苏老爷厚赞。” 宣纸上,四个大字龙飞凤舞:老店馨德。 心中想着“剑出离山”,纸上落字“老店馨德”。确有真念由心而发,可苏景并未将其落在纸上,他搞不清又一栈东家弄什么玄虚。大家只是做生意,犯不着透露心声,中规中矩的夸赞四个字也就是了,其实他本来想写“兴高采大好人”的,又觉太儿戏会显不敬。 题字后需得落款,不提名号身份苏景就简简单单落下自己的名字。 兴高采小心翼翼收了阿骨王墨宝,就此告辞离去,大阿姑暂留苏景身边百年,烈小二依旧跟着“二东家”,此间事了苏景启程,继续向着西北游荡而去。 之前与老尊的恶战。在最后时候苏景停止攻势,小光明顶根基只是受到震荡,并没太重“伤势”,而星火不动老尊入主此间,养身滋神于灵火之中,不曾对灵州有过丝毫祭炼,是以小光明顶基本保持原样。 小光明顶没事,苏景却“赔了”,明码实价公平买卖换来了“大阿姑试炼百年”。但夺回小光明顶不到一个月,苏景忽得一场大病。 修为深厚姑且不论,苏景好歹是真仙体魄,病了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不会生病,只有可能受伤,苏景就是伤了,颇重的内伤。但也还是不可能,最近又没挨打,哪里来得伤势。大阿姑陪他试炼只守不攻,连他的一个头发丝都没伤到。 旁人不明所以,但苏景自己是知道内情的,告诉准备把乌龟熬汤泄愤的妖怪和同伴自己没事,休养一阵就好了,有关细节他没说。 伤病时候,又一栈有不要钱的消息奉送:十万山十一天圣对蚀海一伙传下缉、杀圣令。 听说活捉自己可奉十二天圣,蚀海得意洋洋,再得知自己的尸身可换鲜鱼三条蚀海大圣又破口大骂。 一场重伤,饶是又一栈灵丹滋补着、大阿姑真元煨养着,也足足过了一个甲子才好。 一甲子中,小光明顶向着西北游弋不辍,即便重伤在身再如何难受,每经过一处仙坛时候苏景依旧会飞出去、重复那一声:不听,你猜我是谁! 虽已将大半希望放入“灵宝出世”那场风云聚会中,苏景仍“不放过”路过仙坛——万一呢。 万中无一,不听不在,听不到他强提精神的叫喊。 六十年后苏景伤势痊愈,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可聪明人都能察觉:他急眼了。 说好的一百年试炼,伤病一甲子,只剩下四十年了。苏景琢磨着再写一副“老店馨德”够呛能再换回来个一百年,只有把时间抓紧再抓紧,“珍惜”大阿姑。 骄阳中修炼杀千刀,与大阿姑试炼激战,继续祭炼小光明顶,苏景忙疯了。 忙碌中时间飞快,转眼四十年过去,大阿姑一天也不多留,微笑着告辞而去;大阿姑离开不久,蚀海、小相柳等妖怪也来辞行。 星火不动老尊灵州最终还是被定名“乌龟州”,这百年里,众妖伤势尽告痊愈,蚀海对乌龟州的祭炼也初见成效,妖怪们想自己去转转,不再跟随小光明顶。 不过这次大家都聪明了,在小光明顶与乌龟州之间炼就了一道传遁法阵,大家可随时往来,不用向上次那样帮忙打个架先得飞三年。 约好灵宝出世的时候再聚首“盛会”,蚀海等人驾驭乌龟州离去,除了比翼双鸦留下来相助苏景祭炼小光明顶,其他妖怪都登上乌龟州飞走了。 没有明确目的,只有大概方向的游荡继续着,小光明顶飘荡在浩渺星天中,再二十年后,当前方那片红艳艳的灵州显现在视线尽头时,苏景精神大振! 燕无妄指点的,无双城主戚弘丁的洞府灵州,终于到了。 独立秀天下无双,那个红红少年,炼就的一片红红仙州。 但兴奋只在短短片刻,即将故人相见的快乐散去,苏景神情只剩惊疑……真识直探向前,红红灵州并无护禁。 灵州没有阵法护卫不是最要紧的,真正的关键是当真识扫入,苏景心中泛起一股浓浓的憎恶之情:浅浅淡淡,但又清晰存在的墨色气意。 几乎就在苏景真识探得墨色存在戚弘丁洞府同时,一个声音自前方灵州内传出:“仙客驾临,不胜荣幸,请进,快请进。” 完全陌生的声音,但再熟悉不过的语气:谦和、温善、友好。 墨巨灵在,出声招呼。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乌鸦洁净,仙佛慈悲 并没太多犹豫,墨巨灵短短一句客气招呼落下时,苏景已然振翅飞向前去。 灵州并无禁制,不知名的红红花儿开遍世界,红花野上,一座红红的城。 城头上两个人并肩坐着。两个模样迥异之人,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笑容,目中蕴着一模一样的友善,望着疾飞而至的苏景,同时对他点了点头。 城头左首之人,头生双角身着鳞甲,从头到脚漆黑一片,双目无白甚至连牙齿、舌头都是黑色的,凡间时的老对头了,苏景再熟悉的凶物,墨巨灵。 不过这头墨巨灵的身形并未“山高地大”那么魁梧,与普通人相若,再就是以金乌神目来做仔细端详,不难看出他的目光有些涣散,元力虚弱之兆。 右首、墨巨灵身边的中年人盘膝而坐,双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手心向天,乍看上去是不见古怪,但稍加打量……在他双手掌心各生一目,脸上双目睁开着,手心双目却紧闭着。 此人髻插阴阳钗身着天师袍,是位道人。 苏景飞仙以来,见过道家打扮的仙家无数,都是散仙或者小坛庭的道修,野路子来得,元法驳杂不纯、道悟似是而非,没资格列入东方洞天福地。 可面前道人给苏景感觉,与以往见过的那些“道士”截然不同,面对四目道人时,苏景仿佛面对着一炷香:安宁、清静。燃香时氲起的烟雾飘飘散散、落下的香灰全无形迹,但这支香燃烧的过程却永远那么稳当、那么从容。 性如宙、心似宇。或者说本念为神石定于海,情绪随激浪涌动,这是一重道根、道心。 何须再去看他袖中宝印,只凭初见苏景即知,这个四目道人是东方洞天福地中出来的高人。可惜……道士背后的拂尘,丝丝长须如蕴饱墨,漆黑之器。此人已遭“沁染”,从东方的道家高人变成了墨灵仙。 只有这两个人,本为无双戚弘丁洞府的红红灵州内,苏景再探不到其他气息了。 见苏景打量自己两人,墨巨灵一笑,开口讲话,声音缓慢、平静但友善:“我名正安,我身边这位……本是东方道家勒溪山护界真人,道号穷兵。如今皈入真色。” 穷兵道长接口:“如今皈于真色,多出了一份牵挂却少了一身是非。不敢闲散却也得了大闲散,永恒之内一散人吧。”说着,穷兵、正安,一个墨灵仙一头墨巨灵对望一眼,会心而笑。 勒溪山,东天道七十二福地之一,苏景对东仙道了解有限,不过一方福地的护界真人,总不会是等闲之辈。 晋入仙天才知,仙天之中并非苏景原来想象的那样“墨巨灵为祸,与诸天神佛正打得难解难分”,正相反的,神佛稳当、墨色难寻。之前只见过一次墨巨灵扫灭山天仙坛,结果那支队伍还尽数丧灭在山天老祖手上。 苏景不敢轻视墨巨灵,但曾经紧紧绷在心底的那根弦的确是松了许多,未料今日偶遇,就撞见墨巨灵降服了一位东方道家了不起的人物。 苏景开口,追着墨色道士的话:“请问穷兵先生,多出一份牵挂是什么,少了一身是非又怎么说?” “永恒传续,未来不改,护着这份永恒即为牵挂。”穷兵原来是个这样的性子不得而知,但归入墨色后他有问必答,微笑不变:“至于是非……凡间仙家,处处江湖,只要人在其中,是是非非总会缭绕身边,但得见永恒后便知:非真色即腌臜,非永恒即仇敌。看,事情一下子简单了,清楚了,从此于我眼内,宇宙之中只有一对、一错,永恒永远对,我在永恒中,遇错则纠、难纠则灭,所以是非不再。” 好像和蔼先生在给学生讲道理的语气,说着诛仙灭凡的话,他的声音轻轻松松,只有快活。跟着穷兵道长又望向苏景:“你是戚弘丁的朋友?” “是。”背后双翅收敛,脚下云驾展开百丈,苏景不登城楼,于墨巨灵两人相距百丈外、落座于自家云驾:“戚先生不在灵州,两位仙家也在等他?” 墨巨灵正安先点头:“我有些事情要与戚先生澄清,所以来此寻他,到此已经六百年,可惜,一直没能见到他归来。” 墨灵仙穷兵再开口:“一千五百年前,我在游历时偶遇戚小友,结伴一阵相谈甚欢,不久前路过此处,想起故人情谊,登门来打个招呼,不料相遇正安先生。” 说到此,穷兵道长显露古怪神情,似是觉得自己做过什么荒唐事情,摇摇头再次望向墨巨灵正安:“先生苦心点化,我却不识好歹,让你费心了。” 正安呵呵而笑:“无妨,无妨,你这样的情形也不算少见,习惯了,倒是东天道道家的本领,让我真正敬佩!” 苏景心思转得快,从两人说话中大概理清脉络。墨巨灵先来,守株待兔等候戚弘丁;穷兵道长后至,具体过程不可知但他与这头墨巨灵之间当有过一场凶狠争斗,最终正安得胜、穷兵道长遭墨色侵染,从此永陷沉沦,成了墨色使徒。 穷兵道长不是普通仙家,墨巨灵正安为了收服他,当也元气大伤了,由此墨巨灵目光涣散,虚弱自现。 目光一转,穷兵又看回苏景:“小友晋入仙天时间应该不长吧。” 高人目光了得,不知他因何得出这样的结论,但看得没错。苏景并不隐瞒,点头道:“只才三百余年。” 墨巨灵正安转开了话题:“这千多年里,我们一直找戚弘丁先生,他却消失不见了,正安以为,我们寻之不得的人,小仙家也不会轻易遇到的。但你又来他洞府探望……你是戚先生在中土凡间的晚辈子侄吧。” 说到这里墨巨灵正安笑了起来,对苏景道:“这位小仙家,你明知我是何人,又何必佯装不识,放心,这里不会有人害你。”说完,他有伸手敲了敲自己的额角,继续笑道:“我这话说得有误会了,你我素未谋面、互不相识,我想说的不是你认识我,是你应该知晓永恒真色、正神之族。” 苏景才不承认:“正安先生何出此言?” 每一头墨巨灵都有极好耐心,正安也不例外:“中土世界,千多年前曾有一支神骑去往那里,那一战结局很糟糕,具体情形我也不知晓……你才飞升三百余年,那一战时你尚在凡间,当是见过真色正神的。唉,莫名其妙被神骑攻打,小仙家一定是憎恨我们的。” 苏景也笑了:“我在凡间最后二十个甲子时一直在闭关,闭着闭着就飞仙了,哪见过你们族类,你不说我都不晓得咱是仇人。” 言辞中有了些颜色,墨巨灵正安却混不在意,也不去追究苏景之言的真假,话题再转:“中土世界,完美世界,我听说中土飞升上来的仙家大都有些性情。怎样,入这仙天三百年,还适应么?觉得仙界如何?” “仙人无争,大圣知理,佛门圣僧心怀慈悲。仙界是个好地方。”苏景回答。 墨巨灵正安先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连道“有趣”,之后又因元力虚弱被大笑扰了气息、引出连串大咳。 好一阵子理顺了气息,墨巨灵才继续说道:“看得出、听得出,小仙家被仙界景色气得不轻,连串反话可比什么恶骂都更过瘾。但请你放心,仙界不会永远是这个样子的。” 苏景微扬眉:“先生这话怎么说。” “干他娘啊!”墨巨灵突然爆出三字陋言,笑得好像个孩子:“斩了仙、诛了圣、染了他个漆黑如墨的大佛爷,万仙归真,整座宇宙真色染透,浩浩仙天落入永恒……” 疯话。苏景本想追究下墨巨灵真正的“教义、本真”何在,不成想听来了这样一串疯话,没了再听下去的兴趣,就此开口打断:“正安先生在此等候戚城主,所为何事?” 墨巨灵的狂态一闪即没,又变回了稳稳当当的“正神”,并没隐瞒的意思:“简单说来,我们发现了一个奸细,戚先生与奸细是同伙……你是么?” “我像吗?”苏景笑,再问:“奸细被你们捉到了?” “那个人也是中土飞仙,名唤任夺……想知他的下落?来见永恒吧。见过了永恒,即为我手足兄弟,一切真相都会了然于胸。”墨巨灵正安的笑容不变:“你也觉得这仙界不堪。腌臜地方,纵有长生无尽,也是猪狗乌鸦的快活;真正的孔雀落入一片垃圾中,只会觉得无比别扭,甚至生不如死。与其在腌臜中为仙,为何不来纯净中封神?” “有一点误会。我不喜欢仙界是没错的,不过我说‘仙无争、圣知理、佛慈悲’并非反话,那是比较而言。”苏景从云驾中站起了身来:“仙圣也好,佛陀也罢,大都和我以前想像不一样,行事做派让我不痛快,可至少……” 话说到此,乌黑法棍在手,十七罗汉尽数显身,冲天、结阵、十八只长棍所指,天空中一点佛光显现,再转眼佛光炸碎,金色光芒横扫整座苍穹。 就在浩瀚金光,十八位金身罗汉消失不见,一只金蝉穿漏天空振翅急冲,向着正安、穷兵两人袭来。冥冥中苏景的声音不停:“至少他们未去为难中土人间,比起墨色腌臜,乌鸦洁净入圣;比起巨灵残暴,仙佛个个慈悲。”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与恶慈悲,大不慈悲 蝉,音同禅。蛰伏地下十余春秋,终有一日离开地下,飞身枝头……可即便蹬枝,它们也没有漂亮外表,不似虫儿化蝶那般惊艳;即便振翅响亮也并不动听,远不如鸟雀欢歌委婉悠扬。 十年暗无天日、辛苦自知,终得破土时候仍飞不高、不漂亮、不动听,依旧那么平庸,可至少他们有了一季的欢唱,有了一个夏天的自由。 这十年与一季、这隐忍与平庸、这不值一提的追求与最终的自由,正扣合了中土佛家的清静本真、自在之心,所以中土的佛门弟子,对蝉儿看重得很。甚至在有些高僧参法而书的领悟心得中,会将“蝉命”列为一道修行境界。 十八罗汉与西天无关,他们来自中土传承,阵中一境正为“蝉命”,不久前才刚刚修成的境界。罗汉结阵,佛已化蝉! 振翅串串鸣唱,蝉已至,纵前方是一盏烫烫骄阳,也足以穿它一个偷心窟窿! 墨巨灵正安端坐不动,为收服穷兵他已精疲力尽,这场斗法他做不了什么了,只有看着的份。可是穷兵神力充沛,本就修为精深再得“真色”洗涤,他有大把力气入战,他已是狂热信徒,有他在此又岂容邪魔伤了的“引路人”。 穷兵道人全不掩饰面上的惊诧,不是因为那头正奔袭而来的金蝉有多大的力量,而是他能看出“蝉法”中藏蕴的平凡之境、初升仙寥寥三百年的小仙家竟已悟“平凡”道,足够惹人羡慕了。 本念为神石定海。情绪随激浪涌动,穷兵惊诧,但也仅只是惊诧而已,全不影响他的法度,左手五指虚捏不休真诀变换,右手二指紧并戳天如剑。 手诀起,背后黑色拂尘激射向天,迎向金蝉。 悬肘、挥腕,将饱蘸浓墨的毛笔在白纸上一划……世界为纸、拂尘为笔,墨家法器疾飞途中。明明白白在这天地间留下一道乌黑、粗重的墨痕。 穷兵真人口中一声叱喝:“疾。” 敕令脱口。重器入法,飞天拂尘忽然化作一团黑雾,像极了一滴墨汁落入清水、正扩散的模样。只须臾,猛传来一声清冽啼鸣,一头黑色仙鹤自雾气中冲出,稳稳迎上金蝉,鹤喙如电啄向金蝉。 天敌相克,但金蝉不退,薄薄翅膀激震疯狂。就在鹤喙堪堪啄中它的头顶时候,金蝉陡然炸碎成一片金光。 蝉不再。金光铺展一瞬、金色天龙显身一瞬,龙身绞卷,欲勒杀墨鹤……罗汉合阵,蝉龙一变。 穷兵真人手诀三转,第二声敕令再起:“随!” 金龙才一缠向天鹤,那墨色凶禽就再度“模糊一团”,化黑雾弥漫开去,再转眼一道道黑色长丝结布八方,就此化作一张黑色巨网,四面八方向着金龙罩扣而来。 网罗乾坤,金龙无处逃遁。 没得逃也就不逃了,墨色天网下金龙先是盘起身躯,旋即“一哄而散”。 真的“散去了”,一条千丈巨龙就那么一下子“飞散了”:万万金翅飞蚁轰涌飞散。 龙身巨、蚂蚁微,满布乾坤的落网笼得住煌煌天龙,却网不住无数细蚁。蚁聚蚁飞蚁如金烟,穿漏乾坤网,再从天空向着城楼邪魔冲去。 罗汉合阵,龙蚁再变。 穷兵目中精光闪闪,手诀又做三转,同个时候猛一甩头,插髻阴阳钗掉落身旁,道髻散开、满头长发却并未披落,正正相反,他的头发向天,他的头发疯长。 墨色道士的黑发,就在一瞬间乱长乱穿、铺满在整座红红灵州! 先前墨色拂尘所化乾坤网仍在,穷兵道人无尽长发穿插、纠缠于罗网中——补! 补网成“兜”、封天绝地。“兜”如布,金蚁身形再小也穿不透“布兜”的微隙,登时被困再无法前进攻敌。 墨法天兜急速收口,意图收尽金蚁,可就在天兜将拢未拢时,突然水声轰动开来,万万飞蚁尽化金露、成水。 水渗天兜,只在电光火石间,灿金色的天水冲荡灵州。 罗汉合阵,蚁洪三变。浩浩洪水淹没八方! 阵结金蝉,拂尘化鹤;金蝉化龙绞杀天鹤,拂尘结网反罩天龙;巨龙散蚁遁网如烟,墨法补网打尽金蚁;蚁融真水再次漏穿天兜……万法自然随境而转,从斗战开始到现在也不过短短三两息的光景,诸般变化追一个相生相克,甚至都不存一次真正交锋,直到此刻洪水催城之势已成,再无取巧机会。 洪峰涌至、倾天巨浪轰袭城头! 水中蕴法、法内藏劫,涤魔心灭邪魄,噬魂腐骨之水哪有丝毫慈悲之意,只因中土人间信奉的那尊佛知道:与恶慈悲,是为大不慈悲! 恶洪笼罩,穷兵真人全不惊慌,手诀引动那铺天盖地的漏水法兜突兀缩小,化作一方乌黑石碑,自云霄掉落,轰隆一声闷响中砸入洪水。 法石镇水,转眼巨浪平复怒潮安宁……平复了、安宁了,可洪水未退、斗法未完,来自中土世界的十八罗汉阵法仍在、阵力仍在!片刻安静过后,浩浩大水开始旋转起来,由慢至快只在几个呼吸之间,水势再度暴涨,疯狂之漩、又催城! 穷兵真人微微扬眉,惊讶之中牙齿一错咬破舌尖,跟着一道心咒混入舌尖真血,嘴巴一开喷向怒潮。 血咒落入凶猛洪水,天地间蓦然绽放一声贲烈巨响,滚滚气浪四方翻腾横扫一切!再转眼罗汉怒洪消失、墨色法度消失,天青地红,一座红红灵州恢复原来模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一场凶猛斗战之后,即便灵州无恙也总会留下些痕迹:穷兵真人背上。墨色拂尘扭曲了,大仙惯用的法器,就算没有废掉也遭受重创,想要再用它发威,回去须得好一番祭炼了;十八罗汉重新显身,仍相距红城城楼百丈,苏景并没什么变化,不过他身后十七罗汉或是目光散乱、或是面色苍白、或是身形微颤。 墨灵仙的法器被击伤,十八罗汉阵法也被破掉,十七恶人虽未受伤但也大半脱力,难再入战。风疾火烈一场斗战,平分秋色的结局。而对苏景、穷兵来说,刚刚一战也不过是盘开胃爽口的小菜罢了!苏景重新显身一刻,即为杀心爆起一刻,当杀心起时杀劫已落……天色大亮!一盏骄阳轰入乾坤,红红之州倒映灿金烫眼! 墨巨灵正安抬手遮目。墨色一脉最最厌恶毒日!墨灵仙穷兵满面憎恶,口中却是一声朗朗大笑:“好家伙!”旋即左掌高抬、五指箕张,生在他掌心、始终紧闭着的那只眼睛猛地睁开了。 左掌心的眼睛,目珠儿混沌……真的是混沌。黑白杂浊做全无生气的死灰之色,开目时“死灰”便告旋转开来,金乌真识以探,竟分不清那是小小一只掌心珠还是深邃无尽的黑暗沉渊! 金轮裹挟滚滚风雷,轰! 灿烂骄阳打入乾坤、打向城楼、最终却轰入穷兵真人猛张的左掌、那枚混沌流转的眼珠中去。 方圆百里开外的太阳,落入了寸许长短的眼珠儿中。 骄阳被他的掌心眼珠收了。 收了,但并非收服,骄阳陷入眼中渊,正左突右冲奋力拼斗、奋力破法,此刻不见胜负,是为一场大争斗。 左掌改作握拳,死死握住的拳头,心咒急急转动不休、穷兵真人催法想要压制百里骄阳,同时他急跃起身,人在城头溜溜一转,仍就笑着:“来试试我的水法!”笑声里身上的天师袍先化玄光一道直冲九霄,跟着玄光再化玉色天河自苍穹倾泻,宽百里长则不见尽头,向着苏景压顶袭去。 穷兵的笑纹间冷漠隐隐,他的天师袍是采集十三天水星辰炼化而成,一击之下寻常散仙灵州顿化尘埃,他倒想看看前面那个小小仙家怎么抵挡。 天河成形时苏景已然持法,苍苍剑鸣,齐声清冽,齐声淬厉,齐声饱蕴杀意,支支长剑自己苏景脚下云驾中闪现,震铄寒芒迎击天河! 穷兵天河从天倾落,如瀑;无数长剑汇聚一起自下而上,入龙!天河翻腾,长剑逆袭,两下里的神通才一交击便有刺耳啸叫穿透天空,直直散入宇宙中去! 天河洪峰被长剑层层击碎,四崩五裂去;丛丛长剑也遭天水巨力反震,惊鸣中歪斜坠落。玉色天河绵延无尽,一浪击溃一浪又至,苏景的长剑之龙似也无休,不断自云驾中飞天起、汇聚起、迎战天河袭杀。 穷兵真人此刻终于变了脸色,真正变色……这是个只才飞升三百年的新晋仙家?! 苏景仍立于城头百丈之外,身形稳稳。他的剑从云驾中来,云驾从靴子血符中来,血符则是飞升前夕,青灯境中吃面老道亲手为他加持在鞋底子上的,符灵异,纹于靴却连于身骨,于苏景修持齐飞共涨,飞仙至今第一次催请此符! 剑长龙相斗于玉天河,苏景突然动了,背后元吉天都火翼展开,人如电纵离云头,手中欢喜法棍再次举起,四百击于同一瞬间,修习至今炼成的所有“杀千刀”之杀! 棍影弥天,笼罩城头。 穷兵真人顿足,一字敕令饱蕴戾气:“钗!”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赤尻猿灵,天蛇化雷 真人是道士,梳发髻簪发钗,他道髻整齐的时候头上插了一枚阴阳钗,后来长发去补网兜天,发钗就掉落身旁。 随他顿足、叱咤,脚边阴阳钗斜飞,于激射之中颤了几颤,再看发钗不见,一个金光闪闪的道人手执一柄金光闪闪的剑,冲入层层棍影,斗战“杀千刀”! 阴阳钗所化金光道人,从衣着长相再到神情举止,都与穷兵真人一模样。但并非分身、元神,他是他的心。 真的是他的心,此刻穷兵道人左胸空空……心不在胸,心化形、化剑!漫长修行,他曾炼剑于心,又合剑于心,炼就一枚剑心。 但只有剑心还不够,穷兵道人又将三座分身再熔炼入心,最终剑心得神意、可化真形,穷兵修剑大成。 穷兵的剑就是穷兵的心,穷兵的心何尝不是另一个穷兵! 剑心化形,长刃破空!苏景催起的满天棍影尽被“剑心”一击打破!苏景脸上一抹煞白掠过,面露惊诧。 “剑心”在与苏景换过一击后,冲飞必杀之势不见丝毫停顿,长剑高举人遁金光,斩向苏景。 苏景急退、一步千里;“剑心”如影紧随,长剑锋锐处那一点剑芒,相距苏景眉心只差三十丈!但退过一步之后,苏景已然重整斗势,再不退、不退反进。 反进迎敌的不止他一个,苏景身后又多出两人,青袍、红袍的另两个苏景——风、火两道分身显身。皆知百丈长鞭,一驭风一架火,苏景本尊手中长棍再举……三人并力,皆杀千刀! 霎时间阳火涌动金风翻卷,煌煌风火中又藏蕴棍影无边,与穷兵剑心恶战一处。 得两分身相助,新一战平分秋色。 罗汉阵,骄阳轰,云生剑龙,杀千刀。分身并力大战剑心……城头墨巨灵正安脸上雷打不动的笑容早都散去了。乌墨双眸里满满惊诧,侧头看向身边的穷兵真人,嘿一声笑:“中土上来的剑仙啊!” 短短一句话,乍听上去平平无奇,细做品味却感慨深深。不知他何来此叹。 穷兵似是想应一句什么。可话未出口目中精光急闪,饱提息向着城楼前方一声叱喝:“破!” “破”为开口音,随呼喝一道罡气喷薄出口。城楼前安静空气突兀震荡,只见一头身着月白长袍、头戴赤金冠的怪物身形显现,被穷兵一口仙罡吹得口歪眼斜,翻滚着摔飞开去。 苏景打架,朔月天尊燕无妄是要帮忙的,隐匿了身形、趁着场面混乱小心靠近,结果就快摸上城头时被敌人察觉了。 自从得苏景相救,两个甲子燕无妄都躲在天乌剑狱内收炼九齿含珠冠上宝珠,那是无漏渊一位大毁灭王修行的菁华所在,想要将其中力量尽数化为己用,百余年时间远远不够,但燕无妄已在修炼中得了大精进,不仅仙魂补好阴身重塑,修为也随之暴涨,比起他被无漏渊擒拿前,修元真力翻了两三倍不止。 可是还挡不住穷无真人一口仙罡! 只凭一口气,道人就把燕无妄吹飞,横摔三千里,重重跌落在地一时间爬不起来了。 随后穷兵真人再做提息,不知不觉里他已面色郑重,掸星拂尘、冲霄仙发、天河道袍、左掌混沌眼,剑心阴阳钗……他曾是东天道家中有名有姓的仙家,随便哪样手段都能扫荡一方,可今日对上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晚辈,诸般凶法、重器接连发动,竟还是个不分胜负的场面。 如果不算不久前被正安降服的那一战,穷兵真人已经多年不曾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了,斗到这个地步再没什么可犹豫或者保留的了,穷兵真人举起了右手、摊开。 右手摊、向苏景; 掌心眼开,望苏景! 不同于左掌眼中的混沌,穷兵右手心的眼睛为金眸,光芒灿灿地的目珠儿。穷兵真人的最后劫法,右掌开金瞳现!凡俗目光看不出端倪,仙家神目却清晰可辨,道人右掌心眼中,那枚小小的金色瞳仁,分明是一条盘结、沉睡的金龙。 掌心目闭合时候,金龙沉睡;催法开目时,金龙便告醒来……即便东天道家中,也没太多人知晓,穷兵真人在他的掌心养了一条正法金龙! 金瞳流转,天龙起身。 同个时候苏景身后百丈地方,有一蓬青色雾气弥漫开来,腾腾腥风缭绕于雾气周围。苏景与风火两分身与“剑心穷兵”斗得难解难分,激烈斗战中元吉天都火翼配合金乌万巢大咒,苏景纵跃飞腾,身形移转得何其迅疾,可无论他如何行动,那团青青妖雾始终跟在他背后百丈处。 墨巨灵正安又是“嘿”一声笑:“这个小仙家,居然还有手段。” 穷兵一哂,有手段不代表手段管用。他的龙、他知道:掌心金龙不是凡间那种身带龙族血脉、修持觉醒化龙飞天的“杂种”,他的龙是血脉纯粹、直接诞生于仙界的真正神龙! 同样是和尚,本领却天差地远;同样是道士,修为却判若云泥——龙也如此。 是机缘巧合,穷兵在此龙幼年时就将其捕捉、饲养,若非如此,今日穷兵再遇到这条长大的龙,一定会绕开走。 龙比穷兵更凶,虽被养在掌心,但唤醒它去杀敌也是有代价的:二两肝。穷兵真人要切下自己二两心肝为酬、饲龙。所以右掌心的眼睛,平时他都舍不得张开的。 神龙将现,穷兵不觉得苏景的手段还能再挡下这一劫。 右掌急招,掌心目珠精光乱晃,猛一声龙吟绽放于天,金龙出世。自掌心起! 但就在金龙长吟时候,另有一声怪叫自苏景身后青雾中响起、震彻四野。不同于龙吟的高高在上超尘脱俗,轻雾中的吼叫是轻松的、快活的、平庸的,猴子用尾巴卷住枝桠从一树飞向另一树时才有的叫声……那是猿啼,欢快猿啼。 青雾崩碎,妖风化飓直上云霄,伴随猿啼而纵跃飞天的,双目殷红如血,头戴如意天水冠,双手各执擂天亮银锤的巨大魔猿。破雾动击! “赤尻神猿!”城头上,穷兵真人惊呼。 赤尻猿灵本在百里骄阳中,不过苏景身带阳火真修,随修炼不辍,金乌杀将前辈留下的骄阳迅速“认可”了他。得骄阳认可即得猿灵认可,只凭苏景一道心念,赤尻猿灵就会追随身边,与他并肩斗战! 之前在发动骄阳轰杀时候,苏景就请动“魔猿”暂离骄阳。但并不急着显身,隐遁于身边以防不测,果然现在派上了用场。 不过这头猿灵是金乌杀将前辈执念所化,归根结底它还是法术,有灵气却无智慧,不是真正活物,苏景“请它”离开骄阳,其实也是一道法术:他请出的元灵只有他一半的力量,可是这头魔猿之灵,它精通九百九十“杀千刀”! 最后十刀由势而出随心所起,猿灵无智,“外出”御敌时候他施展不出最后那十刀精华的……九百九十刀便足够了!魔猿冲去,挥舞满天锤影,才一照面金龙就被千百轰锤罩住身形,金张牙舞爪怒声咆哮,奋力抵挡。 龙长百多里,猿高三千丈,两头凶物打成一团。 到得此刻苏景已然拼出全力,所有手段皆已施展;穷兵真人何尝不是法宝用尽法术尽出!刚刚飞升不久、名不见经传的中土剑仙,真就与东天道中勒溪山护界真人斗个了旗鼓相当! 仙家斗战,短则弹指生死,慢的话,三五十年不分输赢也不奇怪,苏景与穷兵之战便是后者了,恶战激烈但势均力敌。无论百里骄阳与混沌目珠、剑龙与天河、本尊两分身与穷兵剑心、赤尻猿灵与掌心金龙,哪个战团都不是轻易能见出胜负的,这一仗有的打了。 城楼上穷兵真人已出全力,墨巨灵正安是真的帮不上什么忙,只有观战的份;但苏景不是,如今真正确定穷兵真人不易降服,他就打算喊人了:心识凝聚,催转灵犀,准备传讯乌龟州的妖怪们来帮忙。 不料,灵犀将成但尚未传出时候,突然一道粉红色的天雷从天而降,惊雷斜跨于苍穹、向着城楼上的墨巨灵正安当头斩落! 正安体虚脱力,现在他的实力不见得比普通散仙更强,而那道粉色天雷来得凶悍无比,比起苏景的骄阳轰也全不逊色,正安根本不存躲闪或抵挡的余地,甚至连惨叫的机会都不存在,就被天雷轰灭!彻底轰灭,连一缕黑烟都不存,肉身与真魂都打入虚无。 墨巨灵生俱侵染人心本领,对普通生灵或者浅薄仙家,沁染起来全不费力,但若对上精修高人、尤其修为高见识广心念坚定之辈,沁染就麻烦得很了,这种事就像打虎,活捉要比着直接打死更难得多。 能够收服穷兵真人,足见正安的本领了。 奈何,贪心在前,见得穷兵在东仙道有些地位觉得此人当有大用,费神耗力把他收服以至自身消耗太大,结果落到个死得不明不白的结局。 到死,墨巨灵正安甚至都没能分清,杀灭他的并不是真正天雷,而是一条粉色大蛇!只因这条蛇的扑击太快太贲烈,其形于雷霆全无两样。 城头上另一人、墨灵仙穷兵开口一声怪叫:凄惨、其意哀哀,满心悲凉;愤怒,歇斯底里,如癫如狂。他站在城头,看上去还算闲在,可诸般法术、法宝都抽占了他的真元与神念,穷兵已出全力,当巨蛇袭杀正安,他再没多余力气去救人。 正安死,蛇摇摆,灵蛇尾又化作一道狠烈天雷,袭向是穷兵真人;与灵蛇同时发难的,还有一个和尚。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后会无期,好好去死 妩媚得不像话的和尚显身天空,双手急挥,接连七朵梅花呼啸去、直击穷兵真人上中下三丹田与四肢…… 穷兵死。 他救不了正安,一样也救不了自己。当七朵梅花与灵蛇长尾击中身体的时候,他的左掌突然炸碎,混沌目珠被骄阳破去,下一瞬他的头颅爆碎,本来被他收入左掌的灿烂骄阳从他的头中飞出来了。 穷兵身魂俱灭,剑心化形顷刻枯萎成灰,那条金龙未死但战意全无,再不恋战转身欲逃,苏景也无意为难这头神物,猿灵归入骄阳去,任由金龙逃走。 随即分身收敛、剑云散去,苏景望向突然出现的妩媚和尚:“施萧晓?” 巨蛇转转被和尚收回袖中,施萧晓笑道:“我的蛇儿吐吐信子,便能察觉附近的墨巨灵气意,我来得可比你早,本想趁着正安虚弱斩杀,奈何穷兵对他守护得异常仔细,一直没找到机会,幸亏你来了。” 跟着不等苏景多说什么,施萧晓又指了指已经被摧毁的城头:“正安我杀的、穷兵你杀的。” 墨巨灵之死全没什么可说,穷兵则是死在苏景手里,一蛇七梅花的攻杀,来势凶悍无匹,但打到正安身上时候就没了丁点力量,变作清风拂面,只是佯攻。 可穷兵不知道,正安惨死让他心神大乱,妖僧佯攻又害他硬抽真元护身,结果混沌目珠儿力量削弱、再困不住骄阳,穷兵身魂皆被骄阳所灭。 似是明白苏景斩杀自己的心思不会轻易转变。施萧晓并不多做停留,两句话说完直接飞身天外去:“你别追来啊!再送你真言一道!”梅花香气中妩媚和尚身形消失天外,但有一朵梅花打着旋子从天空缓缓漂落。 苏景探手,一道金风卷起梅花送入手心,跟着梅花中施萧晓笑声响起:“机缘使然,我曾得知一个消息,东天道家弟子身内都种得灵咒一枚,在外弟子一旦身死,灵咒会将凶手面目传回总坛。人家墨巨灵就聪明多了,只侵染不乱杀。东天道家可不晓得穷兵已被侵染,道士们很快会来找你报仇。死定了死定了。后会无期,你好好去死。” 墨巨灵在红红灵州等候戚弘丁多年都未能见到人,看来戚弘丁已经舍了这处洞府。最最遗憾的是正安被施萧晓直接给打死了,任夺的下落没办法追究了。 苏景不多呆,把还没能爬起来的燕无妄收入天乌剑狱,跟着飞身天外重返小光明顶。没去追赶施萧晓,大家飞得一样快追也追不上,就不费那个力气了。 小光明顶向着西北疾驰。飞得奇快,苏景风急火燎地远离“凶案现场”,东天道尊会因穷兵身死来怪罪自己么?这事真不太好说,神佛都是高高在上的,未必会来听小小苏景的啰嗦解释。 这下倒是真正踏实了,东道西佛西南妖西北鬼和北天星,苏景得罪了个遍。 耸耸肩膀,没办法的事儿,将来能解释最好,没得解释就打呗,身上虱子多了,不在乎再添一只,苏景分神一道去往天乌剑狱,探望燕无妄:“还好?” “好还用躺着?”在剑狱里燕无妄也是躺着,他受伤不太重,但穷兵那一口仙罡让燕无妄法元巨震、真气多有混乱,得有几天脱力,自后不药而愈。 苏景探过他的伤势,放心下来,笑道:“你这样不成啊,还得练,人家一声‘呸’,你就被啐飞了……” “是‘破’,不是‘呸’。” 苏景倒是笑得更开心了:“不管是破是呸,你被啐飞都没错吧。” 任谁被啐飞了都痛快不了,燕无妄没好气:“不是,我不明白,和尚没来前,那一仗你真拼劲全力了?” 待苏景点头后,燕无妄皱眉:“风火剑三分身,最后一个呢?阳三郎、苏晴、屠晚、小金乌四元神呢?还有那些乌鸦!”燕无妄算是自己人,从无漏渊恶鬼手中将他救出后苏景没瞒着他,闲聊时候说起过自己的一身“零碎”。 “小金乌元神入主百里骄阳,金轮冲击混沌目珠儿全都由它主持。剑分身、乌鸦卫、另外几道元神现在都动不了。” 燕无妄追问:“在秘法修持中?” “是福是祸还说不好,挺冒险的,但没办法。”苏景摇摇头,具体事情他没多做解释,燕无妄自顾不暇也就没再追问细节,换开了话题:“这个穷兵真人算得凶猛了。” 无需妄自菲薄,苏景知道即便在仙界中,自己也不算是差劲的,不算乌龟州那伙凶悍大圣,就他自己,等闲的仙坛可都惹不起,这次手段用尽仍无法击败对方,足见穷兵真人不凡了。 “他只是七十二福地之一的护界真人。”苏景应了一句,抿着嘴,眼睛很亮。 护界真人之上应该还有本界的镇元仙;七十二福地之上另有三十六洞天,福地护法肯定不如洞天护法;洞天福地围拢的,还有一尊道家本坛,当有诸多护法神尊、掌阁长老吧、再之上还会有掌灯、掌剑等真人吧……还有那位高高在上,贵为一方天尊的道尊! 仙天浩渺,苏景瞎逛,朋友同门没能找到几个,倒是越逛荡仇人越多,越打越觉出这仙界的深邃。 又再闲聊几句,苏景将投映剑狱的神识撤去,但过不多久剑狱中又是人影一闪,这次来得不是影子,风火剑三分身之一的风身。 燕无妄不解,玩笑道:“刚才落东西了?” 分身也是苏景:“你这样不成,遣这道分身来助你炼化宝珠。” 风身以金风修持为主,金风即为阴风,当初大师娘传下这门修法,本意是辅助阳火修持,未料到后来苏景传承冥王袍,这阴风正合了鬼煞修持,现在这枚分身下来相助,可大大加强燕无妄与阿骨王袍的契合,更快收炼了九齿含珠王的宝珠。 西北向,飞不停,不久后又一栈的消息传来:据说,东天道已将苏景的模样传遍三六洞天、七二福地,这是要缉拿苏景了。不过东方仙道闭庭自守,确定消息就是又一栈也打探不出,给苏景传来的只是他们捕捉到的传闻。 …… 转眼又过三十年,将要出世的宝物第二次穿透秀色,这回“秀色”要比着前一次更明显、更明确,几大顶尖实力没用多少时间就笃定,将来宝物出世必在西北。 这对苏景来说没什么新鲜的,再说西北大了,相比原来的“北方”,看似一下子削掉大半选择,实际还是没用,宝贝究竟在哪里、不听究竟在哪里,鬼都不晓得。 渐渐,苏景的行途,明显要比着原来热闹了不少,总能见到远处有星云或法驾掠过,宝物出世时间尚远,可是来西北撞运气的仙家已经不在少数。 仙天里没有个统一历法,不过苏景在飞升的时候特别留意过,以自身小乾坤的日升日落准确计较了一套中土汉家的历法,哪天是什么日子他都算得清楚,今天……腊月初九。 那时候,这一天,还是凡间修士的佑世真君与笑语仙子喜结连理;那时候,这一天,离山乱七八糟、修行道皆遭重创,红长老张罗来了人间的锣鼓和村镇间的厨子,真的有花生瓜子和喜糖的喜事。后来老天魔秦吹施法,让喜礼气派了起来,其实苏景觉得,还是真正的鞭炮听起来更热闹,还有一股子硝烟味呢。 是个小小巧合吧,行途前方、视线之中,一座仙坛静静漂浮。 今天可是小丧修和小妖女的吉日,要是能把不听找回来,苏景想想就觉得甜。他心里有个打算的,找到不听、汇聚同道,追查三祖死因再破去墨巨灵,然后想办法回中土、回离山去。 见过了仙界的样子,苏景就理解了为何天真大圣、剑域主人、盲眼神僧等人为何会在飞升后又返回故乡。 可惜,苏景的运气不如古时先贤好,有些事情他非得做好才能回去、就算把事情做好能不能成功回去也未可知…… 前方仙坛护篆为水华,无需真识探境就能清晰见到仙坛灵州的景色:一片清净大湖。最近西北往来的仙人渐多,各做仙坛的戒备也比着以前更森严,苏景没有太靠近,远远地振声喊道:“不听,你猜我是谁?” 等了一阵,不见回答。心愿最是无情物,说落空就落空,根本不和苏景讲道理。 耸了下肩膀,权当自嘲,苏景翻身正要飞回小光明顶,灵州里忽然传出一个声音:“你是谁?不听又是谁?” 转回头望去,那片灵州里跑出来一只小猫,一边拨拉着一只毛毛球一边向前跑来的小花猫。 很干净,挺漂亮的一只猫,应该是为妖仙,既然人家显身,苏景就该给个交代,微笑道:“飞仙后我与亲人失散,实在没有其他寻人办法,只能没到一地就在外面喊一声。绝无恶意,打扰贵宗仙家万勿见怪。” “没事,不是我的宗,我也是来打扰它们的。”小猫又跑上几步,靠近了些,歪着头躲过苏景望向小光明顶,看了看,它忽然道:“我想晒太阳了。”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相见缘,小当家 “没事,不是我的宗,我也是来打扰它们的。”小猫又跑上几步,靠近了些,歪着头躲过苏景望向小光明顶,看了看它忽然道:“我想晒太阳了。” 话音刚落,被小猫拨拉着的那只毛毛球突然变作人形,三尺高矮矮胖胖的妖官,合掌躬身,对着小猫长声喊道:“臣……请……奏……” 苏景吓了一跳,真没看出这个毛毛球居然也是位仙官。 “揍谁?”猫问球。 一来不是自己修行、而是直接被上上狸点化成仙;二来并非真正生灵、它的智慧实在有限,所有球妖官一向不怎么聪明,闻言眨了眨眼睛:“您想揍谁?您还不是想揍谁就揍谁。” “哦,奏吧。”猫儿坐了下来,舔爪子。 这么不见来由不分上下的交谈,苏景是理解不来,不过猫和球两人看起来早都习惯了,球妖官想了想,很快想起自己要请奏什么事情:“臣请奏,着鸿胪寺卿携重礼寻三足金乌,请神鸦量身订造、铸金轮一道,成天给老奶奶晒着!” “专门给我自己弄个太阳?围着我转的太阳?”猫放下了爪子。 球妖官点头连连:“是是,围着您转的太阳,就照您老一个,臣再弄些人在旁边守着,谁要敢来沾光蹭您的太阳照咱就治他谋反之罪!” 猫以前没想过这件事,乍一听,眼睛亮晶晶的,似是颇为动心,可很快猫又道:“一个太阳成天围着我转。那我这不就没黑天了?” 没了黑天,又该怎么出去玩!上上狸不乐意了:“不用那么麻烦了。”抬起头重新望回苏景:“给我晒会你的太阳成不?” 苏景的心思一贯不差,但再怎么机灵的心思也会有个“主观”的限制,在他想像里,西南朝十一天圣莫不是身高万丈无尽威严的狰狞巨妖。是以听面前一猫一球的交谈只觉惊奇好笑,道它们是哪处小妖坛的王,金乌太阳什么的都是自己哄自己开心,哪里想到小猫的真正身份。 听说小猫要来晒太阳,苏景笑着点点头,他觉得这小猫挺有意思的。 妖官重新变球。小猫把它叼在口中,脚步颠颠跟在苏景身后一起返回小光明顶。 灵州之内处处火海,上上狸不怕但不喜欢,行法催起一片云驾,悬空千丈舒舒服服地趴了下来,团团身。 它的云驾形状是一条好大的鱼。 猫这种东西,顽皮刁钻不讲道理。可若说到享受满足,其实也再简单不过,便如此刻上上狸,能晒个太阳她就快活无边了。毛毛球又变回妖官,它最了解主人的心思和嗜好,从袖中小心翼翼碰触一只琉璃鱼缸,内中水草三两根、金鱼四五条。 球妖官把鱼缸摆放在小猫面前,猫美滋滋地晒太阳、美滋滋地看鱼缸。 猫有好奇天性,尤其上上狸还是个女人,这可就更不得了了,趴了一阵就开始追问苏景“不听是你什么亲人,你妈你妹你女儿?” 待得知不听是苏景媳妇,猫的眼睛放光:“你在找媳妇?你媳妇好看不?你俩怎么认识的?你俩吵架不?你有没有为她打过架?你们有孩子了么?你们孩子叫什么……” 要是平常时候,苏景早就不搭理上上狸了,可今天是个特殊日子,腊月初九、那年的喜日良辰,自从晋入仙界寻不听而不得,每年今日在想到她时候,苏景心中都有些唏嘘和浅浅心疼。 心情使然,说就说了。小丧修与小妖女大战齐喜山,洪蛇老祖与画中仙女重逢妖精国,送她回家却发现世界已死,笑语仙子种花中土只为风光大嫁,离山前当着天下人面前喊出“要嫁他”,十一世界并肩苦战强大巨灵……苏景声音缓缓,讲了自己和不听的故事。 球妖官是有眼力价的,给苏景奉上一小坛美酒,醇却不烈,酒是果子酿的,微微甜;上上狸不喝酒,妖官给她端了盘熏小鱼当零食。 故事不短,但这不是茶楼说书,苏景不会去刻意卖弄口才,那些惊心动魄的恶战和荡气回肠的胜利都只在寥寥几言中带过,未免平淡了。 可即便平淡,当苏景说完时候,猫的眼中已经泪花儿闪闪。 反倒是苏景被它逗笑了:“怎么,猫大仙也懂得人间情爱?” 上上狸用爪子抹了抹脸,摇头:“人间情爱我不懂,但不难,我把不听想成一条鱼……就明白了。球啊。” “臣在!”妖官立刻大声应道。 “传令下去,帮他找找不听,三瞳小妖精。再给他留件信物,以后咱家儿郎都不许为难他。”猫说着站起身,又想了想苏景和不听的故事,眼泪又要流下来了。 球从袖子里拿出来一条鱼干递给苏景,真正鱼干,能吃的。不过鱼干上有几道弯弯曲曲地妖家天篆,龙飞凤舞得挺威风,可惜刻在鱼身上了。 晒了太阳,听了故事,猫心满意足,带着她的球妖官走了。仙天浩瀚,相逢即为有缘,不过也仅仅是“相见缘”而已,见过了,聊几句,没交情也算不得朋友,就此别过,若还有缘分将来自会再相逢。 如果没了缘分,虽寿数无穷却再无相见之期,如此而已。 …… “苏锵锵,苏锵锵。”烈小二坐在黑石洞天中,面色发白,小声喊着苏景。 平时对苏景,烈小二都是老爷前、贵客后的喊着,但这次实在太紧张,直接喊出了他的绰号。一道神识投映洞天,苏景笑问:“你怎么知道我的……道号?” “前阵子和乌鸦闲聊时候听说的。”解释一句,烈小二转入正题:“刚才那只猫。可能是、是上上无极尽妙颜尊贵天圣。” 猫已经远去了,烈小二仍是不自禁压低了声音。 自从“三这三那诀”后苏景都很少听过这么长的名字了:“谁?” “十万山十一天圣之末,小当家上上狸!”天圣之首是大当家,天圣之末是小当家,烈小二计算得清清楚楚,继续道:“前阵子听说,西南朝十万山,前十位天圣闭关参悟厉害法术去了,现在的西南朝由她做主!” 这一来苏景可就没法不惊讶了:“为何不早说?” “没敢说,我在你洞天里老实呆着没事,但若出声说话,这只猫或许能听到的。”烈小二煞有介事。 苏景没那么紧张,笑道:“这么神?太夸张了吧。”洞天既是体内穴窍也是小乾坤的一部分,自己人在洞天内的交谈,虽是嘴巴开阖的说话,但于外间看来,与“神汇、传意”无异,怎么可能被轻易听到。 烈小二正色摇头:“以前听东家说过,莫看上上狸排名最末,本事却是十一天圣中最强横的。不可不小心,我怕当时我一说,被她听到了不算,你也会不自觉显露敌意,猫耳朵猫鼻子猫眼睛都是最灵敏的,一下子就能察觉你对她的敌意,那可糟糕透顶。” 得知煞星刚刚来了又走,苏景心里也有些发毛,人贵自知,苏景的狂妄在于“无悔却有怨,但有怨也不悔”,不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当然明白就凭自己现在,肯定对付不了“天圣”这样的凶物。 不过发毛同时也觉好笑,最强大的天圣,有些神神经经的猫? 烈小二又对苏景嘱咐几句,不外如果下次再相遇,千万不可贸然动手、最好能装作不知她身份之类言辞,跟着他转开了话题:“你这洞天出毛病了?” 黑石洞天,本为浩瀚汪洋,海面座座礁石星罗棋布,海中剑意化鱼成群游弋,此间曾是一片灵秀地方,至少在烈小二来时还是这个样子的。可是从百多年前起,海面层层下降、礁石渐渐散碎,短短两个多甲子大海竟然见底了。 “要真是洞天出了什么问题,小的帮您问问店里,看能不能找人来给修修?”烈小二开始揽生意:“以我所知,兴高采认识些仙工神匠,修补洞天充建灵州不在话下,不过价钱不算便宜。” 苏景却摇摇头,并无修补之意。 “我的苏老爷,价钱可能是贵些,但这洞天是您的重窍大穴,万一有什么不对劲直接影响您老的修为,该修就得修,这个钱省不得啊。再就是……也未必不能打个折,小的们帮您去问,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烈小二当苏景财迷,苏景一笑仍就摇头,没多解释什么。 游荡西北,前行不辍,苏景与蚀海等人的联系也不曾中断过,两座灵州都在西北飞行,小光明顶取向西北偏西,乌龟州则向着西北偏北前行,不久之后蚀海传来消息,说是小相柳似乎领受了什么要紧灵犀,离开了乌龟州向着北方去了。 小相柳坚持独行,除了浪浪仙子死缠烂打地跟上去了,其他妖仙都未随行。 巧合的是,刚才收到小相柳领悟到要紧灵犀的消息,苏景忽觉心头一紧,忽一声轻响中周身炸起滚滚烈焰!不是他故意行功运法,只因一股莫名气意从冥冥中忽然闯入识海,这道气意又让他感觉难言压抑和无尽悲凉,身内阳火真修被外来气意勾连、再加自身情绪感染,自然行转开来。 说好听是“自然行转”,不好听就唤作“精气外泄”。 以苏景现在的修为,精气外泄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足见那道外来气意对他的影响。 心中惊疑,苏景暂止灵州前行,长提息敛心神,端坐火海之中静静体会着自己领受到的那道气意……一坐三天,苏景重新张开眼睛的时候,小光明顶掉转方向,向着斜上方急急飞去! 整整七十三天疾驰,视线尽头光明显现,一轮灿烂骄阳悬挂远方。 正待仔细打量前方骄阳,忽然一只小花猫不知从何处跳出,叼着它的毛毛球从小光明顶前方跑过,路过时、暂时把球吐到地上,猫喊了声:“苏景你好。那只太阳让我觉得不太吉利,都不想晒了,你也别靠太近啊。苏景再见。”之后再叼起球,继续行前跑去。 上上无极尽妙颜尊贵天圣。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猩红天地 苏景被她吓了一跳,还不等回答什么猫就已经跑不见了。 只是路过? 好半晌没再见它回来。 只是路过。 苏景收回心思,真识远远送出,去探远处太阳。 七十三天的急急奔驰,那道悲凉压抑的灵犀越来越清晰,如今终于到了地方,就是前方骄阳中传出的气意。 行程途中苏景问过十七恶人、燕无妄和烈小二,他们什么都察觉不到,但金乌小元神与苏景感觉相同,常常会受那莫名气意感染,目光中不自觉有悲伤流露。 虽不是完全笃定,不过苏景大概能明白,那道气意只能被金乌一脉或者阳火传人领受。 前方骄阳规模浩大,远非苏景的百里金轮可比,方圆怕是几十万里不止,那是足以滋养几座凡间世界的真正太阳! 苏景是“内行”,真识直入骄阳深处、烈火神殿。 神殿煌煌,但并无金乌存在。 进入这仙天,苏景已经游荡了六个甲子,前前后后见过些太阳,也曾几次入内观览,但真正金乌始终没能遇到。毕竟宇宙浩渺、金乌则为神物数量并不太多,不是想碰就能碰到的,多少仙剑遨游宇宙,穷尽万年也见不到一根金乌翎毛。 前方金轮和苏景以前见过的一样,铸日神鸦早已离去了。无主的太阳,可金乌弟子才能领受的悲凉气意又是怎么回事。 当是阳火法元为本命真修的缘故,那道悲凉气意真就让苏景伤怀于心。所以并没太多犹豫,行转心咒将小光明顶收化三寸玄光收入袖中,随即展开双翅飞向骄阳。 两百五十年前,初遇又一栈时苏景就已能将小光明顶收化做两丈一团的玄光,如今又过四甲子有余,祭炼更深,把小光明顶收入袖中、揣进怀里都随苏景心意。以苏景自己估计,再有一甲子的祭炼,自己就能一张口直接把小光明顶吞进肚子里了。 藏袖、吞腹,看起来没什么分别。实则二者相差天地:前者、大大一块灵州变成一小团光。只是形变,模样改了、规模小了,携带起来方便了,但其质依旧、沉重不变;到能吞进腹中时,那就是质变了。须弥芥子随心换化,小光明顶也可在“有”“无”之间来回穿梭,这场“质变”也唤作虚无变。 待炼得这一重“虚无变”,再做炼化追求的就是“意”变了。真正太阳,是火也是世界,火是虚无的世界是真实的,火世界又当如何真实存在于宇宙中?就须得这火中藏真、就须得这世界灵虚。当“藏真”和“灵虚”两下融合,就是炼日大功告成的时候。 所谓藏真,落在苏景的心持境界上就是“天人合一”;灵虚则是他心持境界中的独独之我。这不难解,天人合一,究竟人是世界还是世界是人?人中藏了一座真正世界,世界里也藏了一个人,无论谁藏谁,藏和被藏都是真正存在的;独独之我,心神一转抽离天地外,天地为天地,人为人,可于天地而言,人去了哪里?于人而言,世界何所在?都在、也都不在,是为灵虚。 至于“藏真”与“灵虚”的融合,落在心持境界上:破烂囊八百年修炼,人入自然,万归于无又从无中生一! 其实就炼日而言,苏景的心境都已齐备,差得只是火候和时间了。当年苏景修行,每突破一重心持境界,都会引来阳三郎的艳羡,可不是阳三郎的刻意巴结…… 金轮巨硕,道道火焰喷薄、炸碎,化作燥热罡风与狂猛巨力,横扫千万里,但无论火焰或者阳罡天风都不会伤到真正的阳火弟子,被这火烧着、被这风吹着,苏景只觉温暖。 火光一闪,小金乌元神跃了出来,跳上苏景的肩头,与本尊一起享受着这份温暖惬意。再向前行,进入太阳深处时候,灵火似是能分辨到来的是同宗同族,一道道万丈粗豪的巨焰左右分摆、激涌熔海两旁分开,主动为苏景让开了道路。 苏景不做停留,直奔烈日中心金乌神殿而去,但走到半途时候,他的神情就变得古怪了:真识中探得的景色,与眼前所见根本对不上。 莫说仙人,就是凡间的修者,也都修有灵识、真识,浅薄来说就是气感、心感于体感相融合一,随时探索四周,大到山湖天地,小到一草一木都被映射于识海,不比直接用眼睛去看更清晰,但覆盖范围要更广阔得多。 再说金乌铸日过程中也会铸就一座阳火神殿,金乌一脉“好大喜功”,先不论太阳铸就得如何,阳火神殿都一定会盖得辉煌壮丽,三五千里规模的只能算小门小户。苏景未入骄阳时,真识探查此间神殿也和他以前见过的一样,高大气派万里广阔。 真识投映、化像于识海,滚滚烈焰中的大宫殿;以真识指引,苏景现在应该已经走入正殿大门才对……可眼中又哪有什么神殿、哪有什么金红大门,只有火,无尽妖娆疯狂摇摆的火。 可惜阳三郎现在打扰不得,否则苏景真想问问她这是怎么个状况。 真识所探为虚,是一重“幻”,情形颇有古怪苏景不自禁放慢了脚步,九十九根庚金剑羽被他散了出来,悄悄融入身周火海,隐形匿迹护持身周。 再走、再走、再走,苏景穿过了真识中的高大城楼、匡阔广场、层层大殿,实际只是穿越无穷烈焰……如此,不徐不疾穿行七千里,直到他来到真识中的阳火宫神鸦正殿,眼中终于显出一样不是火焰的事物:屋子。 土胚墙、瓦木顶,歪歪斜斜地仿佛随时都会坍塌的一间小房子。在中土世界,只有最最贫瘠的荒僻村落才会有这样的房子。 苏景没法子不惊疑,一直以来都能明辨周围的真识靠不住了,真识之内这里还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一座大殿呢,干脆出声说道:“阳火真修后学晚辈苏景,途经附近领受本脉灵犀,特来查探,冒昧登门万望见谅,若能效劳敬请吩咐,晚辈莫敢不应。” 先前领受到的灵犀如此悲哀,苏景自忖若是这里的金乌需要帮忙他一定不推辞。 等上一阵,破败土屋中无人应声。苏景又把唱门诺重复一遍,依旧无人理会,苏景不再干等,口中告罪一声,迈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推开屋门。 提起全身修持、苏景全神戒备,情形太不对劲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可再怎么小心戒备也没有丁点用处,就在他开门一瞬,眼前陡然炸起万丈强光、耳中爆起轰动巨响、身边滚吹浩浩罡风! 刹那,强烈到苏景根本无法抗拒的眩晕感觉袭来,五感与真识全遭蒙蔽、浑不知身在何处;身体更不受控制,重重向下摔去! 坠落,但绝非凌崖一纵摔飞向下的感觉,更像在梦中,所有一切都在无限扩张无限放大、高耸,唯独自己在急急缩小、沉陷,无以言喻的恐惧顷刻将心窝掏空将脑海掏空,身体似乎都不复存在,唯一有的只剩恐惧,恐惧,恐惧。 还好,这可怕的感觉只在片刻间,三五个呼吸工夫过后,苏景忽觉身体一稳,强光、巨响与缠身怪风就此散去……身体仍在,修元充沛,真实与五感尽告清晰,小金乌元神也还站在自己的肩膀上,可眼前……又是个什么地方! 猩红色的焦土大地,猩红色的茫茫天空,这红不似鲜血那样触目惊心,也不如霞光那样朝气蓬勃,又或者说笼罩着这座世界的红有霞光中的骄阳气意,也残存些鲜血颜色的犀利狰狞,可更多的却是死气,没见过、没法用言辞做出准确形容但让心为止颤、身为之寒的死气沉沉。 死气沉沉的红,世界毁灭前天空上最后一抹霞光红,鲜血即将凝固变作黑紫前最后坚持的奄奄红。 天上有太阳,不止一枚,一眼望去,一轮接着一轮的太阳。苏景是神仙,两窝蚂蚁干架他扫一眼便知数量,一只不会多一只不会少,可现在他望向天空,一时间竟数不出此间苍穹究竟挂了多少枚太阳! 只是……那些还是太阳么?月有阴晴圆缺,太阳没有,除非天狗食日,否则太阳永远圆润、永远光明,此间天空中的太阳,却个个残缺、崩裂,狰狞而醒目的裂璺爬满天阳,更多的则是或入钩、破半的残阳。 又何止是“残”,那些太阳没有欣欣向荣、没有炽烈灿烂,更没有了半点生机,彷如已经熄灭只剩余温的炭火灰烬,完了、死了……死了的太阳。 阳已死,只剩最后一点残败的红,所以这里的天空也是残败的红。 忽然,有半盏残阳再也坚持不住了,无力晃动几下后,从天空出摔落下来,坠落于远处,苏景先是觉得地面微微一震,跟着看到了残日摔落处冲腾起的沙尘…… 对于修炼阳火、矢志炼日之人来说,满天死去残阳,这样的场面未免太多惊骇,苏景失神了。过得片刻他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猩红、温热的泥沼间,稀烂泥、松软沼,不知不觉里已经没过了自己的膝盖。 背后火翼展开,苏景向上飞起,把自己从猩红泥沼中拔出,跟着心念微动,直飞天空高处,由此他得以鸟瞰赤土……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将熄火,胎儿阳 背后火翼展开,苏景向上飞起,把自己从猩红泥沼中拔出,跟着心念微动,直飞天空高处,由此他得以鸟瞰赤土…… 凡间时候,大洪治下西南地方有一处湖景大是有名,那座湖唤作“沉玉湖”。 沉玉湖方圆千里,占了三个“难得”,一是此湖相依大山,山势斜倾向湖面,攀临峰顶即可鸟瞰大湖全景,千里水色尽收眼底,瑰丽自不必说;第二个“难得”是湖水清亮异常,水质远比其他江河湖川更清澈,浩浩湖光于清澈中透出亮丽;第三个“难得”就是真正的“难得”了,湖底不平整,星罗棋布、分布了大大小小数百难探其底的深坑,湖底坑小的几十丈方圆、大的数十里规模,而湖水又清澈异常,自山顶俯瞰,湖底平整地方湖面浅青,湖底陷坑处从上望去颜色深碧,仿佛大大小小的碧玉沉入湖底,一座湖,无数斑、几重色。 沉玉湖因而得名……此刻苏景眼中赤土,又何尝不是另一座“沉玉湖”! 大地无垠猩红无边,但红得并不均匀,人在高处放眼望去,沉红色的大地上,一块又有一块明红的巨斑,那是一座座规模巨大的沼泽泥潭。 红色的池沼。 苏景真就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抽紧、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因他能够辨识泥沼中散出的奄奄气息,能够感受到泥沼中曾经存在但现在几乎散尽的光热本元……他能想到杂沉此地那些殷红、难看的“斑”曾经是什么。 曾经它们都明耀万万里,曾经它们都温暖座座凡间世界。曾经它们都为光热之源都是生命之根,它们都是高悬天际的太阳啊! 如今都坠落了,变成了一片稀烂的红色泥巴。 “人身修持?少见得很啊。” 忽然,一个苍老声音传来,语气中带了些戏谑意味。 苏景心中一惊,莫名来到这个地方,乍见震撼景色心神为之所夺,但本能中的戒备始终都在,根本没能察觉此间还有生命迹象,直到对方出声他才发觉另有人在。 “莫惊慌,过来吧,飞快点。”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正西方向。 这世界漫天漫地的残败死阳,再明白不过的“金轮冢”,又难怪自己会领受到那么悲凉、沉重的气意,但这片墓地究竟是如何成形的?是专门有人猎杀骄阳又或其他什么缘由?不久后相见的究竟是敌人还会同宗?苏景心中全无把握。 常理以论。他是先入一座大骄阳、再中了土屋木门上的禁制落入这座可怕化境。既有骄阳在外,必是金乌的设计。可是这世界的情形太诡异,也说不准它就是个猎杀金乌的陷阱。心中惴惴,却又不敢不察。 不过很快苏景就想开了。真要是陷阱,自己掉进这片化境就已经中伏了,想要安然离开总得走上这一遭才行…… 苏景展开双翅向着西方急行而去。 飞行一阵,苏景心咒转转,背后先是金光崩散继而风雷汇聚,灵活善变的天都火翼换做精擅急行的乌羽双翅,另外地面上一道道“泥沼”中尚有余烬未熄,苏景再配以金乌万巢咒法,于疾飞中再做穿空遁。可即便如此,他仍是飞了整整九十天。 这片世界实在太大,与之相比中土世界干脆就是一粒尘埃。其实仔细想一样也就不奇怪了,若这世界不够浩大,又怎可能挂起这么多残碎死阳,又怎可能容得这么多摔落腐朽的阳沼。 到得第八十一天,苏景面前的景色终于变了:沉黯、黑暗。 西方笼罩于是沉沉暮色中,这里的天地不再猩红,西方是黑天。 是黑夜,绝非墨色,这其间的分别苏景再清楚不过。 终于不再是平地与泥沼,西方地势急变,夜色中重重巨山拔起,崇山峻岭向着更西更深处绵延而去…… 西方的夜色当是法术使然,与猩红世界界限分明,就在黑暗与猩红的交界前,身着金色衣袍的老汉箕坐在地,低垂着头。 与衣着无关,甚至无需真识相探,只一见此人苏景心中就能够笃定:他是金乌! 阳火间的勾连、冥冥中的认知,没什么具体道理可讲但绝不会错的,苏景就是知道对方是真正的天阳神物,三足金乌。 苏景松了口气,据阳三郎说,金乌之间闹脾气打架是有的,但真正的同族相残这种事绝不会发生,之前“陷阱”疑虑一扫而空。 只是在知晓对方为“同宗”同时,苏景心中还多出一股难以言喻地诡怪感觉,这头金乌……不对劲啊! 前辈金乌化作老汉,且还是个患病的老汉,以中土凡间的说法唤作“白癜风”。老汉皮肤不健康的皂白。 苏景敛翅落地,以晚辈礼相见,自报姓名再说明自己领受“悲凉气意”所以赶来查看。箕坐老汉抬起头,打量了苏景一眼,他的眼睛昏黄浑浊,他的神情、目光与这座天地全无两样:死气沉沉。等苏景说完,白癜风老者浅浅叹口气,笑了:“来了个人,好在修持还算纯正,坐吧。”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面前空地。 老汉箕坐,两腿大开全不成体统,苏景却不敢不讲规矩,规规矩矩跪坐在他面前。 “吓坏了吧?”老汉似笑非笑,声音干涩嘶哑。 没什么可装的,苏景老老实实地点头。修阳火的,见到无数骄阳丧灭,可比着看着一片传说中的神佛尸身更绝震撼。 老汉伸出惨白、干瘦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可知我是谁?” 知道就见鬼了,明知对方不知还要多此一问。金乌不脱乌鸦啰嗦本色,见苏景摇头,老汉微微笑:“我是你恩人。” “还请前辈指点。”苏景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不矫情直接问。 白癜风金乌老汉却没急着解释,话题转:“我快死了。” 苏景犹豫了下,但还是点了点头,他看得出。 金乌自有辨识同族的办法,比如阳三郎,当苏景动用金乌神目时候,她会是一团熊熊烈焰。虽不算太广阔强大,但那火焰欣欣向荣饱蕴生机;眼前这位老汉在苏景开来,却如一盏已经耗尽所有火油的灯烛。豆丁火苗、微弱光芒,摇摇将熄之火。 咕咚一声,老汉突然躺倒在地。苏景难免又被他吓了一跳:说死就死了? 所幸,金乌老汉未死。他只是坐累了、躺下来:“把你那盏小太阳放出来吧,死之前我想晒晒太阳。” 手诀一转,百里骄阳高照。天地间立刻明亮许多,但西方黑暗有法术笼罩,不受阳火所侵,重重黑山沉浸夜色中,仿佛隐忍的兽。 “你在炼日啊?”金乌前辈法眼如炬,苏景收在袖中的小光明顶也未能瞒住他,但这位老汉似乎思绪混乱,话题随时变换,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拿出来给我瞅瞅。” 前辈说什么就是什么,苏景挥袖放出小光明顶,火海灵州铺展开来:“请前辈指点。” “没什么可指点的,”老头子费力站起身,然后笑了,其实他一直在笑,可与之前那种将死、豁达之笑不同的,此刻的笑容里带了些欢喜和向往:“我这一辈子都在看残太阳、死太阳,临死时能见到一盏胎儿阳……很开心啊。能不能进去聊?” 苏景当然不会拒绝,带上白癜风老汉飞入小光明顶。 得百里骄阳照耀、人在火海中浸泡,老汉惬意吐出一口长气,再起话题:“苏景,你可知‘神鸦七将’。” “燥、风、真、知、生、杀、诡,金乌族中一修入其极,可封神将、绝伦精彩。”苏景回答着,眼见老汉面上有得意显现,苏景又追问:“前辈或封神鸦七将?” 白癜风老汉招了招手,小金乌元神乖巧,知晓对方在招呼自己,立刻振翅飞入他手中。手掌轻轻抚摸小金乌的背翅翎毛,白癜风老汉继续道:“神鸦七将,以知为尊。” 阳三郎给苏景仔细讲解过,“知将”修心,炼入极可窥测未来,是金乌中的大巫师,地位高高在上。 神鸦七将各有本领,是没有高下之分的,不过“知将”最受同族尊敬,所以有了“以知为尊”的说法。 苏景眼中精光闪烁:“前辈是神鸦知将?” 对方笑了笑,数不清第几次了,白癜风老汉又把话题转开,再次点评苏景:“以人身魄修习阳火正法,得炽烈天骄之封晋升仙天,算得很不错了。” 苏景不着急,老头子怎么说他就怎么应:“晚辈得机缘,运气很好。” “运气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是用性命拼出来的。你不用太谦虚了,你可能不晓得,飞升时得赤炼天骄封号,不止是说你已经把阳火修至凡间极巅,也是金乌同族对你的一重认可——外族修炼阳火,成炽烈天骄,在金乌眼中你就不再是外族,也是金乌了。金乌和金乌聊天,从来都是互相吹牛,没有自谦的。” 苏景不是不会吹牛,不过一时间也的确找不出什么可以吹的,只有笑着点头应是。 “我说了,你不错,你也真的不错,就是太老实了,以后有机会多学学吹牛。”白癜风老汉给苏景指点“金乌的修行之道”,跟着神情、语气同时转变,郑重起来:“你不错,且能在我死前领受气意、来到此地,算得一份机缘。是以仔细答我一句:你可愿受封神将,列位神鸦七将中。” 老金乌东一句西一句,唠唠叨叨的时候和普通的凡间老汉无甚区别,可他当他神情肃穆时,整个人于刹那高大、威严,无声无形的威势高涨、熏天! 煌煌天威!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神鸦七将,诡天乌 苏景深深提了一口气,身体绷直,可眼中乱窜的光芒还是泄露了心绪,神鸦七将是相当就能当的?别人他不知道,可至少晓得阳崩巴前辈,金乌杀将,主战掌斗,那是何等了不起的神物,苏景望成莫及。 白癜风老汉一哂:“心虚什么,想到阳崩巴了?自觉相差太远?” 苏景一惊:“您识得阳崩巴前辈?您又怎知我……” 白癜风老汉再哂,摆摆手打断了苏景的话:“你得了阳崩巴的传承,但你想要晋升杀将……嘿,不说希望渺茫,至少也还早得很。现在用不着去想‘杀将’了,神鸦七将之中,杀将不过一介莽夫,当初咱们可都管阳崩巴唤作巴蛮子,他还不是笑嘻嘻地听着。” 金乌相亲,人家自己兄弟间的绰号玩笑,苏景可不敢胡乱插口点评,白癜风老汉继续道:“虽是人身修持天资稍逊,但胜在机缘牵身,将来的成就不会差。受我衣钵,得我点化,即刻列位神鸦七将,如何。” 说到此,老汉的目光忽然黯淡了:“但实话还是要说与你听的,我对你是不满意的,可惜我没时间了,我寻不得合适传人了。” 其他姑且不论,只说前辈金乌的衣钵,能得一份传承就是天大造化了,求之不得,何况还能封入七将,更何况这份传承已是濒死金乌的最后心愿。 从白马镇的候补捕快一路走来,修行至今“坑不了再打”、“好大喜功”、“热衷排场”都未改变。可苏景早已沉淀了心境,再不是那个飞扬浮躁的小子了,郑重应道:“晚辈惶恐,得前辈厚赐传承衣钵。但前辈也说小子资质浅陋,今日接下前辈传承,绝不敢妄自为尊,还请您再示下合适传人当如何寻找,将来若能寻得,晚辈愿再替前辈转承衣钵。” 愿意接下对方传承,以后遇到真正合适的金乌。苏景就再把传承“转交”出去。至少不会让眼前这位神鸦大将断了传承,但这苏景也承认、也明白得很,这是自己的莫大福缘。 白癜风老汉开开心心地笑着:“神鸦七将,以知为尊。我生来就有一枚‘心底眼’。本来是想修心入极去做一位‘神鸦知将’的……”说到此,稍顿,知道苏景肯定得插口。 果然,苏景瞪大眼睛:“本来想?您不是神鸦知将?” 不是神鸦知将,好端端地刚才又提什么“神鸦七将以知为尊”。以前苏景一阵一阵觉得阳三郎不着调,但只道那是“身世可怜心理扭曲”所致,在苏景想象中金乌威严绝非玩笑事,哪成想金乌本来就是个不靠谱的性子。 白癜风老汉一声笑,眼中傲色显现:“以知为尊,也不见得多了不起,金乌七将之中,你我这一脉才是真正可怕的所在,哪只金乌见我面不变色、哪头神鸦见我不赶紧让路远远飞遁!”跟着他把话题转回:“我本来是想做知将的,奈何,我的身骨特殊,虽有心底真目却也没办法做成知将……我名:金白银。” 说话间,白癜风老汉双肩晃晃,身形陡然暴涨开去,从垂垂将死的老头子化作金乌本相。 身形磅礴丰翎健翅,仙天之骄、天阳之主的三足神鸦! 神武威风自不必说,但这头金乌的颜色……乌如其名,它不是金色的,通体银白闪亮,他是一头银色金乌。 金乌金乌,顾名思义,通体鎏金、浅透火焰骄红,银色金乌……若非对方是前辈,须得认真尊敬,否则苏景真想问问他:银色金乌,是不是应该叫银乌? 金白银声音不停:“你出身的凡间,当有乌鸦吧。乌鸦为黑色,可知偶尔会有那么一两只,从出生就是白色。” 这事苏景听乌鸦卫说起过,天下乌鸦一般黑,但极其个别的会有白乌鸦,不知道怎么回事,爹娘爷奶祖宗八代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同一窝中几个兄弟姐妹也都是黑炭头,偏偏就有那么一头白乌鸦。 万万中难见其一,但确实是有的,白乌鸦。 “黑乌鸦中偶尔会诞生白乌鸦。”金白银摆动着翅膀,在小光明顶火海中游了几下,很快累得气喘吁吁:“一样道理了,金色天乌中,偶尔也会生出一头银鸦,我就是。黑乌鸦群中,白鸦会被视作不祥之物,金乌亦然,银色天乌大不吉利啊,我就是。” “不吉利,同伴见我就躲开,我这样的天乌就算有心底真目,也没人敢请我去做‘知将’,生怕我一做法占卜,求出来的全是倒霉签;再说光有心眼天赋不成,还须得前辈指点、修炼才能将心目炼好,哪头金乌前辈可都不会来教导不祥银乌,更毋论收徒,所以我做不成‘知将’了。” 金白银撇了撇嘴角,但没什么愤恨:“做不成知将就算了,就算白不拉几的,我也是正经天乌,真要被别族欺负了,大金乌一定杀它们全家,反正就是大伙也拿我当自己人,可又尽量躲着我。再就是同族也没人会欺负我,都怕我对它们喊:你可要倒霉……” 提起少年时光,金白银笑得挺开心的,那时候他挺孤单的,同族伙伴敬而远之;可他也挺逍遥的,特立独行虽非本意,可学会了接受之后也就得到了享受:“再后来二父找到了我。” “二父?”其实不难解,但苏景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二姨夫。 “就是亚父、干爹。”金白银给了个解释:“二父名唤金很白,他可比我还白,不过羽色银亮之处,比我稍逊半成。二父位列神鸦七将,我受他老人家衣钵,也成了神鸦七将中人。如今你接我传承,也就是拜奉我为二父了。苦命孩子,莫太激动了,虽为‘二’但也是父,从今起你就有爹了。” 金白银活了不知多少年,本就是长辈,可这个“二父”和他刚才那番话听起来又实在别扭,苏景也不知该如何应他,干脆直接问道:“您……咱们这一脉,是七将中哪一将?” 轰隆巨响,火海荡漾、巨大神鸦金白银振翅飞天,银色神物高悬九天,其威横扫灵州其容神无边其声仿佛天雷轰荡:“凡间仙天金乌至尊,至尊之尊,燥、风、真、知、生、杀、诡七将平齐浩瀚宇宙!我之所在,神鸦七将;我之极位,七将中诡!神鸦诡将、诡天乌!” 诡将,不在前面金乌天生的六门大本领中,泛指一切“旁门左道”,只要炼到极致亦可封将。 果然,一声烈烈长啼之后,金白银再度振声,昂然豪迈:“诡之道,千万道无尽道,我之诡:命之极,大限诡!苏景孩儿,记得牢靠了,你我为神鸦诡将之中……收尸匠!” 神鸦诡将、收尸匠。 生平第一次,苏景真正体会茶楼里说书先生说的“那人闻听此言,顿觉心头翻涌咽喉腥甜、一口鲜血喷将出来”的感觉。 收尸匠。 回想金白银之前所言,“你我这一脉才是真正可怕的所在,哪只金乌见我面不变色、哪头神鸦见我不赶紧让路远遁”,真是不骗人,可哪里是威风,分明是晦气啊。 就在此刻,高悬天际的金白银忽又将口一张,一道赤红光芒自它口中射出,直直打向苏景眉心。 前辈金乌蓄力一击,苏景根本不存躲避机会,先是觉得眉心一烫,继而脑海中轰一声暴鸣,身体直挺挺后仰摔去。但“奇袭”影响只在瞬间,还不等真正摔倒苏景便已恢复如常,微一用力身体又重新站直。 才刚站稳,金白银就落回火海,但不是他自己飞下来的:油尽灯枯、垂垂将死,跳上天大喊几句后便告脱力,一头栽了下来。 苏景还弄不清金白银种入自己眉心的是什么,但至少能确定对方无恶意,急忙飞起接住了前辈,将他轻轻放入火海中。 躺回在阳火大海中,金白银恢复了些精神,也不等苏景再问什么就直接向下说道:“我二父与我一样,二父的二父也和二父一样,二父二父的二父……总之向上排,咱们这一脉,统统都是天生的银白天乌,在同族眼中为不吉之物,正好来做这个收尸匠。” “神鸦七将,全都讲究个‘修入巅极’,唯独咱们这一脉不用,只要传承了衣钵,就能列位‘神鸦诡、收尸匠’。嘿,便宜咱们了!现下你明白了,我真正想要寻找的衣钵传人是银白天乌,奈何我运气不好,一辈子飞东飞西都没能找到,不成想临死之际你来了。” “不是银白神鸦,是人修天乌,其实也勉强凑合了。你是炽烈天骄,能被金乌认可为同族,可说到底也只是‘认可’,不会把你当外人,可也不会和你有太多亲近,就像……就像我们这些银白天乌的地位一样。所以临死前把位子传给你,我勉强对自己交代得过去。刚才你问我,如何得知你传承了阳崩巴的本领?阳崩巴的尸就是我收的,我是收尸匠嘞。” “为阳崩巴收尸时候,我见过他留下的执念天阳,但我没动它,我为诡将,不稀得他杀将的传承。阳崩巴的传承,我没动结果落在了你手里,我要动了你就啥也得不着,所以之前我说‘我是你恩公’这句话没错吧……神色恁地古怪,后悔受我传承了?” 苏景摇摇头:“不是,晚辈不明白,天乌为神物,当永生无尽才对,您……怎会死?您曾遭遇强敌?”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灵物之心,银乌情怀 “咱们责任重大,要为残阳和身死同族收尸,咱们要是死了,满天金乌可都没人收尸,是以收尸匠轻易不要打架,肩头的担子太重,不好随便撒泼。我这一辈子就打过十九场架,和我交手的尽被斩草除根,没有仇人的。我将死只因……我杀的金乌有些多。”金白银一笑,自嘲,悲凉,难过:“听我从头说起吧。” 不知多少年前了,金白银被“二父”寻到,收入门墙,成了新一任神鸦诡、收尸匠。 收尸匠无需天封就能直接列位“神鸦七将”中,这是所有金乌都认可的,毕竟脏活累活得有个人来干,不过收尸匠也要有自己的修炼的,且与“知将”一样重在修心,修得心感,才能更方便地发现哪里会有残灭死阳。 金白银本就有心底慧目,所以他是最近几十代赶尸匠中最出色的。 查探到哪里的太阳将死,收尸匠就会赶去,将死掉的太阳带入这片化外巨大世界,每一轮太阳都曾是金乌的心血所在,即便太阳没有生命,金乌也是它们当做孩儿来看待的,所以尽可能的、将残阳收拢一起妥善安葬。 “太阳啊,虽无智慧却有灵性,也有活万生暖人间的功德,收尸匠把它们带回来以后,不直接扔掉地上,而是施法将它们挂在天穹上,太阳喜欢这样……它们喜欢悬在天际,直到最后一点灵性泯灭,才会真正坠落下来。你来时看到了。” 悬挂满天的残阳,都已经“死”掉可仍有一线灵性存在,所以还在勉强挂着,当其灵性彻底泯灭后就摔入大地,归入真正的“金轮冢”,先是泥沼滩、而后赤沙地,最后完全融入泥土。 除了收拢残阳、带它们回到金轮冢,收尸匠还有一桩更要紧的职责:为同族金乌收尸。 金乌神物,长生不灭,但会在与外族的争斗中陨落,也有修炼走火入魔自损性命的情形。而金乌彼此相亲却少有群居的,这就全靠赶尸匠动用心修寻找了,一旦感受死意、查探到同族损丧,赶尸匠就会立刻赶去追寻同伴尸身。 神鸦一身是宝,尸身若被外族得去,从翎羽身骨到血肉五内都会被遭受祭炼。收尸匠的职责就是不让这种事情发生。金白银说他此生只打过十九场架,原因皆是他晚到半步,同族尸身被别家仙坛捡走了,它便会杀上门抢尸。 抢回尸身不算完,还要满门抄斩的。 “这片化外世界,既是金轮冢,也是天乌墓,西边那些山,一山一坟茔,每座大山下都葬着一头金乌,阳崩巴也在其中。活着时候炼了一辈子太阳,又热又亮风风光光,死后就求个安宁、安宁吧,所以西方有咱们收尸匠的法术笼罩着,永远的寂静长夜,让他们好好睡着、再不受惊动。” 金乌遭遇重创一样会死,可有时候也会陷入一种古怪境地:死了、无救,但身中仍有一段无根智慧存留。 智慧无根,就算一万个“生将”围拢再加满天神佛都来施救,这头金乌也无法转活回来;但无根智慧也是智慧,它残留身体中离不开散不去,只能永陷沉沦受极端痛苦煎熬,唯一让它解脱的办法就只有:再杀一次,将它真正杀死、彻底杀死。来做这件事的,也是收尸匠。 “金乌为神物,一般来说只要不自己嘬就不会死,但这不绝对,是神物也是灵物,如果太过伤心的话……伤心而亡,在金乌族中不是笑话,在咱们收尸匠中更是……算是个诅咒吧,十个收尸匠,倒有九个半都是伤心而亡。” 因何伤心?物伤其类。为同族收尸本就是悲伤事情了,偶尔还要将已经死去的同族再杀一次,这份心底的折磨也只有收尸匠自己明白。 聚沙成塔,再小的病灶也怕积累,心病更如是,伤心积累、灵物之心会渐渐枯萎,终有一日油尽灯枯。 银天乌、收尸匠,被同族视为不祥物,却穷其一生为同族收尸,明知自己最后的下场是心枯而亡但无怨无悔。 “做收尸匠好像有点缺心眼似的,其实也不是这么说了,金色的讨厌咱们这些银色的,可也是真正心疼咱们的。讨厌是为心底忌惮,扭转不来、他们自己也没得办法,不过有外人欺负咱们银色的试试?但有金乌知道银鸦受气,必纵天火舞金阳,捣烂那些妖邪的老巢!” 金白银笑了下,挺开心的。他小时候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如金白银所说,金乌其实也是些矛盾的家伙……这座化境是自古传承下来的,一代又一代的收尸匠转手接替,苏景来时候外面那轮骄阳则是金白银所炼。银色的天乌也是天乌,总得有自己的太阳。 金白银有自己的太阳,不过他并未铸就辉煌神殿,他觉得自己是个收尸匠,收尸匠又住什么宫殿,所以他把自己的“神殿”铸成了一件简陋土屋。 平时金白银很少住在屋子里,要么在外面寻尸、收尸,要么在这片化境中待着、照看着那些已经死了但仍有最后灵性存在的满天残阳。 金乌之间彼此亲近,哪头金乌飞累了,看到前面有个太阳,无论主人在不在家都可以直接住进去,金白银的太阳也是一样,偶尔会有路过金乌进来歇歇脚。 可他的骄阳中没有神殿,未免太简慢,金白银又精通“心术”,是以他施法制幻,造出一座幻殿,恢弘壮丽、绵延万里。 不是普通“幻”,真正金乌住进来,住一万年、无论打滚睡觉,都不会察觉自己住在幻殿中,会以为这里是一座大好神殿。即便在金乌族内,有资格看透金白银幻法的也不存几只。 耗精力费法力制造这样一桩只能以“盛大”来形容的幻殿法术,只是为了让路过同族住得舒服些,多简单的原因。而且有同组入住金,金白银都不会露面,免得让人家扫兴。 但苏景来时,金白银已入濒死境地,再难维持自己的幻殿,所以苏景才会“真识神殿、目中土屋”。 那扇木门也是差不多的道理,木门上有进入坟茔化境的穿行法阵,不过法阵轻易不会发动,如果金白银健康时候,随便苏景开门关门几百年也进不到化境中来,可金白银维持不住自己的法术了,苏景一碰到门就“掉了下来”。 收尸久了,伤怀救了,乌心层层枯萎,金白银不止维持不住自己的法术,也免不了的精气外泄,他是心枯而亡,流露外面的气意自然是悲凉、哀伤的…… “化境中的景色你见过了,古往今来、收尸匠全部‘成就’都在于此。不可能是所有、总会金乌死后无法寻回、有些金轮崩碎再无痕迹,不过咱们收尸匠自己估计,丧灭的金乌和骄阳,总有七八成被我们收回来了,安放于此。即为诡天乌、收尸匠,总要尽极所能,尽可能、尽可能把它们带回来,让它们安宁长眠。” 收尸匠收尸,让所有金乌与天阳都能得其所终、安详安宁,但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做到真正圆满,会有探寻不到的同族尸身,便如中土人间的阳三郎。 苏景以前从未想到过的,收尸匠也有他们的情怀,便如眼前这头银白色天乌面上的微微笑。 被视作不祥,可他仍是金乌中的一员;妄自尊大,哪头体色纯正的金乌敢不怕我,是无奈还是自嘲;自居土屋又凝造幻殿,是自卑还是自豪……是什么都好,将死金白银笑得平静安详。 苏景犹豫着,开口问道:“前辈传我衣钵真的放心么?” 外人怎么看不要紧,收尸匠自己将自己的活计看得很重、很重要,既是重要差事,随随便便就交给初见面的小子,尤其还不是金乌本族,苏景不觉得金白银会放心。 金白银却笑了:“我信的不是你啊,是你已经修入心髓神根的阳火。金乌不信阳火还能信什么。” “孩儿不会辜负二父信任。”苏景整肃衣衫,真正行礼了。于此一刻苏景心中并没思索太多,他的想法很简单,金乌为他所亲,金白银为他所敬,那就担下来这副担子吧……其实苏景本就是个简单的人,有了亲、敬两字在便足够了。 “每次出发都是办丧事,若运气不好尸身提前被人捡了去,还得大打出手,收尸匠是个辛苦差事,对了,你怕打架不?”金白银忽然有点担心,虽谈不到“频繁”但收尸肯定免不了打架,尤其敢把金乌尸首捡走的仙家,基本都是些凶横胆大之辈。收尸匠可绝不能怕打架。 能不能打是小事,现在不能打无妨,将来把阳火修炼好了本领自然了得;可若天性孱弱不爱、不敢打架,可做不好这个收尸匠。 金乌个个都喜爱争斗,如果苏景是真正金乌,金白银也不会多次一问,可苏景是个人。 苏景想了下应道:“我飞升至今差不多六个甲子,东道、西佛、满天星、西南朝、无漏渊,一个不差都得罪过来了。” 金白银愣了下,先是“嘎”一声笑,继而又“嘿”一声叹,之前的担心不再,可新的担心又来:“太爱打架也不好啊。”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收尸匠再见 金白银罗里罗嗦地又劝苏景,收尸匠责任重大、少惹是非之类,但不管怎么说,爱打架总胜过怕打架,很快金白银又转回了话题:“收尸匠辛苦,不过这个活并非全无好处,咱们金乌族内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谢谢收尸匠。” 勉勉强强苏景现在也算是头金乌,是以对神鸦习俗、规矩多有好奇,饶有兴趣:“怎么说?” “看情形了,有些金乌打算去做危险事情,估计自己此行凶多吉少,会先想办法找到我们,为我们做些事情,之后再离开去做自己的冒险,就算死了也不必担心什么,他已经为收尸匠做过事了,收尸匠就一定会为他收尸。” “有些金乌意外遭遇强敌,打过一场后垂垂将死,死前他会将自己的一件好宝贝含入口中,这件口中宝物就是对收尸匠的谢意,待我赶到时,凭着收尸匠信物可让乌尸开口吐出宝物。” “还有些金乌死得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既来不及找我也没能含宝入口,这也无妨,收尸匠可从他的宝囊中任取一件宝物,什么都行,这是所有金乌都认可的事情。但只能拿一样,至于其他宝物,除非他留有遗言提前安排否则都要做随葬的。” “其实不管有没有好处,该收的尸总是要收的。但金乌们愿意在生前为咱们做些事或者死后留件宝贝,这是他们的谢意,这份好处我们也拿得心安理得。” 金乌都是了不起的家伙,能被他们看中、收藏的东西必是了不起的宝物。随便拿出一件都有神奇之用,基本上收尸匠每收一尸就能得一宝,如此算来收尸匠也都是大财主了。 苏景笑了笑,不因财帛迷眼,只为“情趣”感人——有没有报酬,收尸匠该收尸就收尸;但“另一边”,尽量做点事情或留下件东西,做一份感谢。 这不是公平交易,只是彼此的致敬。 苏景喜欢这样的感觉,尤其在仙界游荡了几百年、见惯了仙人面目后,想不到居然一群三只脚的乌鸦中找回了一些感动。 “咱们这行当的开山祖师爷名唤金不黑。相传他老人家一点也不黑,特别的白啊……”别家凶兽、上神、大威德者死前,或是静谧从容安然而逝,或是回味毕生张狂豪迈。可金白银是乌鸦啊,将死时候只有无尽啰嗦:“不管金皮银皮。只要是金乌就喜欢炼太阳,炼出一个惊天动地吓死神佛的好太阳,是为我辈所盼!不过太阳这东西不太争气,怎么炼也都那个样子,没什么大区别。” “再说回千古金乌收尸第一匠,祖师爷爷金不黑,他老人家曾立下宏志大愿:收尸匠的太阳特别亮……历代前辈都这么传的,他是不是真发愿了,也没谁亲耳听到,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由头,师祖爷爷把收尸得来的好处都埋在了西北天一处名唤‘不安’的灵州。” “不是随随便便的埋了、藏了,不安州内被师祖爷爷种了‘神髓天根’且施以千千火时刻祭炼不休,他老人家把宝贝埋在不安州其实就是‘施肥’了,不是有那么句话么,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 “金不黑用宝物去养天根,盼着有朝一日神根中能升出一枚完美骄阳……聚万天真灵、汇众宝精华、再合以神火祭炼,咳,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靠谱。可是你想啊,收尸匠的下场不外‘心枯而亡’这四个字,好宝贝也治不了我辈的伤心,我们收尸得来再好的宝贝,又有什么用处呢?” “是以每一代收尸匠收尸所得宝物,全都会送去西北天、不安州,件件埋葬其中充当肥料,去滋养祖师爷爷的种下的灵根和法术。一来呢,这些宝贝本就取自金乌,金乌就喜欢炼日,咱把他们给咱的谢礼送去炼日,心里会觉安慰;二来,万一金不黑爷爷当年蒙对了,真要结出一枚完美太阳,那可是咱们神鸦诡、收尸匠一脉大大的扬眉吐气,说咱不吉利?哪个吉利的有咱这么好的太阳!” 听到这里苏景心中一动:“西北?前阵有灵宝两次传透秀色,将出世,这件宝物也在西北……” 不等说完金白银就摇了摇头:“前后两次秀色我都领略到了,与不安州无关,不用担心。我倒有些失望,可惜不是啊:灵宝出世必当引出大大争斗,但若是不安州的好太阳,除了咱们收尸匠谁也指挥不动、收服不了!你想,猛鬼妖怪和尚老道围着圈子打打打,打到最后才发现宝贝一出世就直接飞来咱们手里,他们连根毛都收不来,哈哈、哈哈哈!” 金白银嘎嘎大笑起来,但笑声过后他不忘告知苏景:“得来宝物送去不安州不是规矩,无需教条死守,将来你收尸,得来的宝物就是你的,想如何处理就如何处理,不是一定要去不安州埋掉的。其实二父和我说过,二父的二父也和二父说过,二父二父的二父也和……代代都有说,祖师爷设法不安州、后代都去埋宝,多半是师祖爷爷想出来为咱们解心疼的法子,这法子逆转不了‘心枯而亡’的大势,但也真能缓解、开解些我辈心中郁郁。” 平心而论,对“心枯而亡”这种说法,苏景能懂却不是十分理解,毕竟不同族类。凡人体魄纵是修成仙神,也永远不会有灵物那种细腻心触。 金白银的力气渐渐虚弱下去,躺在火海中喘息了一阵再开口:“最后三件事情,一是我刚刚种入你身内的,诡金乌收尸匠的望死眼,能助你探知金乌或者天阳沦丧时散出的死意。‘望死眼’是宝物也是真修神通,颇有神奇之处,效用因人而异,具体的将来你自己慢慢体会吧。第二件事,我那太阳给你了,还有这些零碎。” 说着,金白银张口吐出些玉简、阵图,有关为金乌收尸的规矩、寻尸所需修心修感的法门等等,得了这些东西,只要是头金乌都能做好收尸匠的差事,苏景也不例外。 金白银巨翅摆动,按住了苏景的左手,片刻后苏景只觉手心一烫,又被种下了一枚火红玉玦,这是诡天乌收尸匠的信物;之后金白银又把自己的一根长长剑翎炼入苏景身内,胸口处留下一道乌羽纹,这也是信物,金白银自己那轮太阳认可苏景的信物。 传望死眼为第一事;其他有关传承为第二事。 “最后一件事,上面最近陨落的金乌稍多了些,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快就灵心枯萎了……我没机会查了,你现在还有点嫩,也别太冒失,过阵子修为强些了,多留意上面……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对劲,但愿不是吧,总归小心些没坏处。” 上面。 上面就是上面,不存其他深意,宇宙无限,不止东南西北,还有无限高远和无尽深邃,修炼有成的大金乌喜欢呆在高处。 事情大概交代清楚,金白银把头颅沉入火海,过片刻重新扶起,长吐一口气:“泡在火里可真舒服。你已经是收尸匠了。” 待苏景点点头,金白银笑:“收尸匠你好。” 苏景也笑,同样对金白银道:“收尸匠你好。” 金白银巨大身躯不动,印堂处忽然灵光一闪,一只普通乌鸦大小的银色天乌自其眉心飞出,落足苏景肩膀。 真身仍在火海,苏景肩膀上的银色天乌是金白银的神识一道。银色小乌在苏景耳边笑道:“走走走,我带你去看看墓园、去看看我那轮太阳。” 苏景暂离小光明顶,重返巨大浩渺的猩红天地化境,有银色小乌指点,刚刚被种在苏景手心的火玉不止是身份信物,内中也有灵法行转,随苏景心思,他可在这浩瀚世界中任意行移,从西至东从南至北,穿跨世界弹指成行,免去了奔波之苦。 西方为神鸦安息地,其他地方皆为金轮冢,埋金乌挂残阳都有专门法术,仍是凭着手中信玉施展起来全无难度可言。 大概看过墓园,银色小乌又带着苏景去了金银白炼化的骄阳。苏景看得到,肩膀上的银色小乌身形越来越浅淡了,但他不多问、不多说。 金白银虽是“白皮”,可他仍是真正的大金乌,甚至比着大多数大金乌都要更强大得多,一是因他天资了得;二来收尸匠听起来可笑,却货真价实地列位于神鸦七将之中,自有秘法传承,或许不如其他六门神将那么“入其极”,但也远非普通金乌可比。 他的太阳熊熊且炽烈,真要拿来做金轮轰可是件不得了的事情,奈何苏景根本“抡”不起来它,这和骄阳是否认主关系不大,主要是金白银的太阳上还牵扯着“墓园”的穿遁法阵。 不同于普通穿梭法门,墓园化境的穿遁法术牢不可破、自虚入实,不可查却已经真正在,抡这枚太阳会连着墓园一起抡起来,而墓园最最重要的是“安宁”,即便收尸匠也不可惊动逝去前辈,这是收尸匠的天条戒律。 银色小乌带着苏景转了转自己的大太阳,说说法术也免不了地穿插着无关废话和好笑、不好笑的笑话,金白银是得意的,但银色小乌的身形却越来越浅淡。过不多久,它就几近透明。 就快散去了,银色小乌无力飞翔了,从肩膀跳进苏景手中,仍是笑:“收尸匠再见。” 苏景也点头,认真:“收尸匠再见。”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谢谢 小小的银色金乌散去了,再无痕迹。它是金白银的一道神识,当它散去上一代神鸦诡、收尸匠命火熄灭,就此远逝。 每个人都有自己最后的心愿,金白银一辈子收尸,也见过不少必死无疑却还未死的金乌……曾经的威风不再,曾经的灿烂消散,即便神物,当死亡降临时候也会变得那么无助、那么渺小、那么让人心酸心疼。 金白银不想别人见到这个过程,他可是一辈子威风八面、所过之处其他金乌赶忙收声、远远避让的神鸦诡、收尸匠! 苏景明白,所以最后时候他和银色小乌退出了小光明顶。至于银色小乌给他交代的那些法术、事情,金白银留下的玉简里其实都有记载的。 新的收尸匠收的第一具尸,一定是老收尸匠。苏景返回小光明顶。 金白银已死,二尺不到的尸身,银色的三足神鸦:金白银早已修成了如意身,既可翅展万丈,也可化身细雀,无论多大或者多小都是他的真身。 他的真身如意,所以他把自己的尸身定在了二尺。小一些好收拾,金白银也是收尸匠,他尽量不给收尸匠添麻烦。 苏景神情肃穆,依着玉简中的指点,先做金乌敬奉亡者之礼,之后取扶桑叶一片,小心去包裹金白银的尸身。但他的手触碰乌尸时候,眉头微微一皱……很轻,轻若鸿毛。 金乌一族,即便丧灭一身修持也不会立刻散去。会留驻于尸身之内,所以它们的尸体会沉重但也会有灵性,将来这份灵性会化作永久守身禁法以保遗体永远安宁,可金白银的尸身灵性不在、毕生修元不在。 这个时候金白银翅下一根长翎漂落,苏景伸手接住,翎毛上歪歪斜斜地写了两个字:谢谢。 谢谢苏景,谢谢收尸匠。 苏景微一愣,还不等他明白发生何事,小光明顶火海突然轰荡,强烈光芒直冲云霄、妖娆烈焰翻卷八方。那火烧得越来越炽烈越来越凶悍。只在三两个呼吸间,原本赤红颜色的火海已然烧灼变作灿灿银白! 白炽焰、贲烈火,以今时苏景修为决绝炼化不出的天火神色。 谢谢收尸匠。 谢在何处。 谢在离世前的散功,金白银将自己的修元融入了小光明顶火海。 他是收尸匠,他知道规矩。他要谢谢收尸匠。 苏景心中感觉绝非感谢、激动那么简单。这情绪来得复杂万分,他自己也说不出来,唯一能做的也只有一丝不苟地收殓前辈尸身,将他葬入了化境墓园中的西方黑山。 其间苏景动用阿骨王袍,想要追查金白银的魂魄下落,但一无所获,金白银身神一统,心枯即为灵灭,他的神魄彻底消亡了。 其实金乌入葬并没太多讲究,安稳安详就是最好了,可苏景在安葬金白银后,自己却觉不解心疼,又依着中土习俗,坟前静坐、为前辈守灵四十九日,这才离开了墓园化境。 如今墓园与大天地唯一的连接仅在金白银遗留骄阳,苏景先回到骄阳,试着发动了一次望死眼,并未察觉到同族死意,这让他心里松了口气。 骄阳中另有一道穿遁法阵,直连西北天不安州,苏景发动阵法过去看了看,意外发现不安州居然有仙家驻道,几个散仙,本事大概能和苏景初飞仙时候遇到的九合真人大战七天七夜。 不安州只是个不起眼的小灵州,内中神奇只有神鸦诡、收尸匠知道,且种灵根、埋珍宝的地方有高深阵法与幻法守护,外人无从察觉,所以收尸匠是不禁散仙来驻道的,有人驻道反倒是个很好的掩护。 以苏景的本领,几个散仙根本发现不了他,苏景去看过种根葬宝的阵法,什么都没能探出来。 因为本就没太多希望,所以也不存什么失望,由得那几位散仙驻道,苏景再动法阵悄然返回骄阳。其后,骄阳中一住整整五十年。 小光明顶得巨力融汇,变得不够稳当,非得苏景做专心炼化不可,而金白银留下的骄阳与其真修本元同出一脉,在这里为小光明顶收炼前辈元力事半功倍。 这五十年中,西北宝物第三次传出了秀色,仙家高人追踪下来,宝物所在范围又缩小了些,且大概能断定,灵宝出世之日只差百年,这与又一栈温树林给苏景做过“全套”后的批言稳稳相扣。 待苏景驾驭小光明顶再次启程的时候,发现西北仙天中多出了一样“东西”:杀机。 上仙大宗或明或暗对外亮出他们的态度:志在必得。奈何即便佛祖也休想只手遮天,你说势在必得我还说挡我者死呢,顶尖几座大仙坛谁都不买谁的账。小门小户或者散仙则信奉“灵宝无主有缘者得之”,要不要真正参与争斗且不必去想,来这里转转、碰一碰运气总不会错的。 就算没碰到运气,至少也能开个眼界吧。 群仙蜂拥西北天。 这不奇怪,四百年前小小一座玲珑坛招亲,照样引来了“狂蜂浪蝶”无数,何况这次将现世是件惊天动地的宝贝,来到西北天的仙家,仿佛过江之卿,多到没法子数了。 既然来了,多多少少都对宝物存了觊觎之心,神仙不贪心?不贪心的一般当不了神仙啊。 人多了,宝物却只有一件,不知不觉里这西北天中就藏下了层层杀机,只是相距宝物出世还有整整一百年,这个时候大家都隐忍着,维持着表面上的一团和气,现在没谁会动手。 杀机已在,只是尚未真正暴发开来。 “杀机”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甚至连气意都算不上。以苏景原来的修为无以察觉,可这次才一飞出来,识海中就有灵思成形:到处杀机潜藏……苏景自己也觉得挺神奇的,想来是金白银为他种下的望死眼的效用吧。 对此苏景笑笑作罢,正日子还没到,他也老老实实的,驾驭着自己的小光明顶继续游荡,把自己那声“不听,你猜我是谁”一家仙坛挨着一家仙坛地喊下去。 行途之中苏景遇到过不少“仇人”,佛家弟子。西南朝妖兵、无漏渊阴兵等等。但相遇之后无惊也无险:小光明顶暂止前行,为对方让出道路。对方也不来多做盘问,顶多用遣过几道灵识打量一下便告作罢。 没人认出小光明顶……只因得前辈馈赠、收炼了金白银毕生修为后的小光明顶已经模样大改! 最初时候,九合灵州为一片青青世界。碧绿昂然;被苏景占下、祭炼。青青世界化作烈焰天州,炽烈火海何其醒目;如今,灵州再得归真变,从外表看上去只是一块黑乎乎的星石。甚至还有些简陋寒酸,任谁一看都晓得:此间主人混得可不怎样。 认不出小光明顶,真有外人来打招呼也是烈小二出面,苏景的日子过得安宁平静;乌龟州那边也还平安,这就亏得星火不动老尊了,乌龟仙是星满天第六主的贴身巴下,西南朝追查蚀海等人的下落,一时半会追不到星满天中人身上去。 此外又一栈有消息传来,星满天第六星君最近在闭关,星火不动老尊清除身内效忠咒法,六星君立时便能查知,但想来一个巴下叛逃,对六星君这等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来说不算什么大事,并未专门出关处理此事,星满天也没有缉拿老尊的命令传出……至少在原来主人出关前,乌龟州的游荡还是安全的。 时间晃晃,转眼又是一甲子过去,西北仙界流言满天飞:相传,西天佛祖派遣驾前十七位大菩萨与七百真罗汉,携佛祖钦赐重宝,赶赴西北;相传,西南朝十大圣出关,其中四人正在来西北的途中,精锐妖兵三十万随行护驾,军中随便一个小卒子都是上品金仙;相传,西北地主无漏渊已备下十九座无归阵,十九无归阵又可并和为一道大灭绝劫数,必要时候必将扫灭一方;相传,星满天中三位星君正在北方蓄势,征兆天星三千三百枚,汇聚一道星河蓄势待发,正正指向北方…… 流言越来越吓人,苏景简直怀疑自家的“神鸦燥”来西北干活了。还好又一栈兢兢业业,有关西北天群仙汇聚的消息,总会及时传给烈小二,再由烈小二转告苏景,大人物的确有,且还不少,可是和流言中传的人物对不上,至于几十万妖兵几千颗星星的说法,纯粹是笑话了。仙天中数得上的势力如今都有了动静,不过有一家例外:东方道。 这就要分做两头来说了,又一栈本身在东方就没什么耳目,探查不利,或许是人家已经动作,又一栈没能探知。 又一栈的消息不便宜,苏景货真价实用宝贝换。 偶尔苏景也会显身,和些往来身边、好脾气的剑仙聊上一阵,纯粹是行途寂寞,聊天解闷而已,不过彼此间的话题并不丰富,不外是快要出世的灵宝和有关大势力大动作的留言,一般聊到这里的时候,苏景都会摆手笑道:“流言蜚语而已,不可尽信,不过我三年前我曾亲眼所见,十七头大金乌结伴飞过,向着西北深处去了,不知和灵宝有没有关系。” 说着,他还煞有介事地取出一根金乌翎,压低声音:“不知是我合了金乌大仙的眼缘还是碰巧、造化,那队金乌飞过的时候,一枚神翎落了下来。” 不久之后流言多了一条,三足神鸦重兵临境,也要来夺宝。 再和别位剑仙聊天的时候,苏景又说自己遇到阎罗神君驾前冥王了,这次没有信物了,总不能亮出王袍告诉对方“我就是”,但效果居然还不错,“阎罗神君有灵,出世灵宝归他老人家所有”的消息渐渐传开;待到苏景再说他碰到大群黑色巨灵神的时候,就没什么效果了,墨巨灵不出名,没人愿意传他们。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一缸鲜血 西方游荡,坚持不信谣、猛传谣同时,苏景还意外发现烈小二的本命法宝居然是针,修持的神通就是针线活,苏景请他帮忙绣一面大旗。 烈挺好的,点点头痛快答应,且还不收酬劳,缝针刺绣本来就是小二哥的修行。 这天前行中,前方有仙坛映入灵识,苏景一望便知,前方的仙坛笼罩于秘法之下,隐匿起了行踪,若是普通仙家来看、来探,前方是只是空荡荡的宇宙,但对方的匿形法术瞒不过苏景。 西北天不太平,施法匿形求个平安无事再正常不过。苏景振翅飞出小光明顶,孤身上前,并不太靠近以免对方误会,遥遥开口,还是那一句:不听,你猜我是谁。 喊完,苏景忽然笑了,前方仙坛中人当会狐疑吧:这个长翅膀的究竟看没看见我们?若没看见,他的确是对着咱们喊话;若看见了,他喊得有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可笑容才在面上绽放,苏景忽然扬眉,双目中精光陡现:前方仙坛,有瑰丽光芒层层绽烁开来!对方正撤去护界、隐形的法术。 以己度人,若自己施法隐藏了仙坛,忽然来个人远远喊些不相干的事情,苏景是一定不会去理会的。听了喊叫、撤去护篆,那便是有所知、将会有回应! 兴奋还是紧张?苏景自己也分不清楚,眼睛亮得吓人,身体则有些僵硬,他不敢稍动。生怕自己一动对方会逃跑似的…… 视线中七彩仙芒闪烁,苏景不自觉咬紧了牙,短短两个呼吸功夫却让他感觉无比漫长,当光芒散去、前方仙坛显现真形,一片姹紫嫣红的灵州。 不见有人出来……下一刻,灵州轻轻一震,突然爆碎化归齑粉! 甚至都没有一丝力道外泄,就在全无征兆中,那座灵州爆彻底粉碎,从姹紫嫣红的一片灵秀小世界变成了大大的一团的烟尘。 苏景没见到外力侵袭、也没察觉灵州内部有什么力量动荡,炸碎前绝无异样。 地方毁了。人却无恙,烟尘中近百仙女面色苍白、呆呆悬浮着,很快为首一个中年仙女目透凶光瞪向苏景:“妖人尔敢!我红果坪与你有何冤仇!” 言罢张口喷起一道精光,向着苏景打来。一个动手个个动手。洞天里的烈小二放下了手中的真仙,也在皱眉责怪苏景:“苏老爷怎了。您挺和气的一个人啊,为啥问都不问就直接毁了那座灵州?这里名唤红果坪,是一座仙女州,内中即为主事仙女都在兴高采的牌子里挂名。虽说她们的生意不多,但也算咱们又一栈的财神奶奶不是。” “不是我。”苏景摇摇头,立刻飞回自己的小光明顶,同时提神戒备。红果坪毁灭的太古怪,说不定是什么邪魔作祟,可别也给小光明顶来这么一下子。 于苏景戒备中,小光明顶呼啸而起,穿透一众仙子围攻,向着西北方向飞去,仙子们拦不住也追不上,只有颓然放弃,但她们收手后又忽然发现:大首领不见了…… 小光明顶上,苏景先向刚抓来的红果坪仙女说明白不是自己动手,对方倒是个明白人,开始的确有误会,但见到苏景抓自己如此轻松,自能明白他要想杀灭全场不是难事,真要是他炸碎红果坪,他也犯不着不承认。 随即苏景问起灵州炸碎情形,仙女自己还迷惘着,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突然护篆遭遇重压先行崩碎,跟着灵州颤抖顷刻毁灭,内中仙家全不知发生了什么,正好外面来了个长翅膀的大喊“不听你猜我是谁”。 她们都不是不听,她们都猜他是凶手。 适逢其会,误会难免,澄清了也就是了,此事和苏景没什么相干,犯不着去追查,更犯不着为难红果坪仙子,苏景放人、驾驭着小光明顶继续前行。不料,两个时辰之后前方又出现了一片灵州。 灵州不稀奇,被炸成齑粉、化作一团大大烟尘的灵州就不多见了。 几十个穿红挂粉的白面男子正漂浮在四周,看着烟尘发呆……烈小二惊奇不已:“这是、这是也炸碎了?和红果坪一样?”惊奇之后就是尽职尽责:“云罗宫中云罗仙,云罗仙家舞翩翩。启禀苏老爷,这里是云罗……这里本来是云罗州,内中仙家精擅舞艺。哦对了,云罗州比着红果坪小上一半。” 一群白面仙围拢的烟尘,比着红果坪炸碎后的烟尘可要大出了许多,但也淡薄不少。苏景上前一问,果然云罗州也在两个时辰前炸碎成粉,不过最近这一代仙天无风,灵州炸碎后烟尘缓缓弥漫,并未立刻消散。 相邻不远的两座灵州都崩了,而且都崩得莫名其妙……又何止两座灵州。这一代算是个“热闹”地方,相隔不远就会有一座仙坛坐落,一天之中苏景接连路过九座灵州,无一例外尽数崩碎。 崩碎情形、崩碎时间都和红果坪一样。这案子苏景自忖破不了,且仙天是乱个乱糟糟的世界,他不去多管闲事。不过驾驭着小光明顶从一群又一群灵州崩毁的仙家身边路过,苏景稍稍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臭显摆似的。 可到了第二天,再向前,途中所见灵州都是一团团快要散去的尘烟,苏景忽然想起一件事,猛地倒抽冷气,收起小光明顶,换做乌羽双翼急急向前掠去! 得了金白银馈赠,小光明顶自形变入意变,苏景心意转转它便遁化寸半金光,随便收在哪里都成。 双翅聚拢风雷,向前疾驰去,如此匆忙不外一个缘由:不安州也在附近! 所谓“附近”要看怎么算,其实距离还是挺远的,不过宇宙浩瀚,拔个高度来看也是能当成“附近”的。不安州中藏有历代神鸦诡赶尸匠的心血、心愿,可别也被这莫名之灾毁去。 烈小二也传讯回又一栈,诸多小仙坛无端被毁,事情透着蹊跷,查一查没坏处。 没日没夜,风火急行,越向不安州飞去苏景心里就越不踏实,沿途所过所见灵州尽数消失不见,无处安身的仙家难计其数。边飞边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炼就一道十万山妖兵的那种“归旗符”,这么飞实在太费劲,将来收尸也大不方便。 若有归巢咒,心念一动返回大骄阳,再从穿遁法阵去往不安州,岂不省时省力。 好一阵全力飞驰,直到他赶到不安州,始终高悬的一颗心才落回原位:不安州安好!但苏景才踏实了片刻,又忍不住攥起拳头去敲自己的脑门,心中念叨着:可别是那样…… 苏景没有立刻潜入不安州,见其安好后又在它四周转了转,越转心里越凉,不安州附近、星盘上有记载的灵州,尽数爆碎不再!苏景大概能想到要出事了,不敢再耽误时间,可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妥帖办法,抹一把脸叹一口气后又变得神采奕奕,隐遁身形潜入不安州。 又再一天,又一栈的消息传来是:这片地方,方圆三百扎内,所有灵州崩碎……“方圆”何以计?以不安州为心。 不安州周围三百扎,仙坛、灵州,有一家算一家、一家未留下,无论实力深浅无论内中仙家修为几何。只毁地反,不伤人。 炸碎的仙坛里,还有一座西北鬼无漏渊的哨坛。此外又一栈还专门提到:被摧毁的只有仙坛,三百扎内凡间世界和太阳、凡星皆无恙……如果金白银还活着,他会嘎嘎大笑还是痛哭失声? 再明白不过啊,师祖爷爷金不黑设下的法度是真的,不单单是为了给后代“解心疼”。 八方灵州无端被毁,说玄就玄,说简单也简单:不安州内重器不愿于别家仙州共居一处,它横它霸道,它不许那些灵州距离自己太近……至少此事可以证明,不安州内真的有“东西”,或许它还没真正成形,但它已经发威了。 可时机不对,大不对。 西北天,灵宝将出世,八方仙神汇聚而来,以期提前找到宝物线索;这个时候,三百扎地方所有仙坛崩碎,唯独正中间不安州无恙。 何异在万鲨汇聚的海中泼下的一缸鲜血。不安州的“好太阳”冒充即将出世的灵宝,冒充得简直太成功了。 缓缓吐出一口闷气,事情未落定前苏景盼着没事,可真要出了事那也没什么可说,他是神鸦诡收尸匠,收尸匠的东西不是谁都能碰的,收尸匠更不是谁能惹的。苏景去问烈小二:“这次还能再请到帮手么?” 雇佣打手的生意本是烈小二负责的,但这回他不敢贸然答应,而是传讯回客栈去问东家,很快又了回讯:难,几乎没可能。 打手受人雇佣,本就是为了钱财,这次不安州显现异常,任谁都会误会那件将出世的灵宝就在不安州,且还没得解释,守护不安州这种差事找不来人做。 结果并不意外,苏景笑了笑,思索不久后又问烈小二:“或者,能不能请又一栈出面,帮我澄清下不安州的事情?” 烈小二不废话,立刻传讯回客栈。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别惹收尸匠 金白银离世前说的明白,将来不安州真要出来一枚太阳,只能是神鸦诡、收尸匠的,别宗仙家本领再深神通再大也得不着一根毛;金乌一脉,虽强大凶狠但他们不争于世,他们没有敌人,至少以苏景所知,除了墨巨灵外不存什么仙家专门针对金乌;好太阳于别人无用,于金乌重要,大家又不存利害冲突、不存金乌强大了谁家就要倒霉这种可能,哪又何必来坏了这群凶狠乌鸦的好事。 这件事情如果能解释清楚,可免去一场杀戮。 很快又一栈传讯回来,烈小二对苏景叹了口气:“这件事咱们做不来,真正灵宝几次秀色穿透仙天,是大不凡之物,那东西出世后说不定能主掌大脉沉浮,能扭转巅顶仙坛兴衰,如今来这西北的群仙与红了眼睛的恶狼无异,莫说咱们又一栈只是个买卖家,就算佛祖道尊真正发话,说‘不安州的异象与真正灵宝无关’,最多也就能约束佛、道本宗弟子,管不了旁人的。” “澄清不会有人信,更要命的是,就算人家肯给一个面子,听了咱们的解释,咱们也得开放灵州,允许对方过来用真识相探于宝物,这样他们才能确定不安州内蕴藏的东西只于金乌有用、才会打消争夺的念头。可是莫说别宗仙魔,就是您这头神鸦诡将也都探不到内中的‘好太阳’啊。” 人家来了,真识一探。模糊一片完全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但不安州闹出的动静实实在在摧毁周围无数灵州。想鉴宝只能毁阵破土、挖开看看,阵法一破神阳必毁,神鸦诡收尸匠世世代代的心血、期盼就此落空。 烈小二稍作停顿,又对苏景说道:“不安州大乱在即,东家的意思是……请苏老爷三思,这件事强撑不来的。” 藏在西北天深处的真正灵宝也好,不安州内孕育的好太阳也罢,上上珍宝在出世前都是最最脆弱、最最危险的时候。早些年,宝物深藏、不露痕迹无人可知;晚些年,宝物气候大成,难以摧毁。唯独将出世但未出世之时,异象已经显露、可能被查到端倪,但宝物自身尚未彻底成形,自保护力有限得很,这个节骨眼上若有人来夺宝,不外三种可能:其一,来者实力强大,霸占灵州守护宝物,不许别人再靠近,这对宝物是最好结局。能够长到完整火候圆满出世;其二,实力不够,知道自己占不住灵州敌不过再来的夺宝者,那就不理宝物尚未长成,提前挖掘,这就要看运气了,或许能得到生长一半的宝物,虽未圆满但也是了不起的东西,或者宝物本性暴躁,未等长好就被挖出、它直接爆碎了也说不定。不安州的好太阳必是后者。第三种情形,更干脆、狠心贼,自己得不着也不让别人有机会得去,直接毁灭了宝物了事! 无论哪种情形,都如又一栈东家所言:此间大乱将至。 又是一阵思索,苏景开始做事了:遣散。 让烈小二、燕无妄走人。 燕无妄正在苏景风身相助下精炼宝珠,浑不知外间事情,先被唤醒,又再三言两语听过事情经过后,燕无妄皱起了眉头:“神鸦诡、收尸匠……苏锵锵,我知道你修金乌的,也知道修行到了一定火候,会有些归属感觉,可说到底你是中土之人,既没有第三只脚也不是什么乌鸦,若一切平安你愿意收尸也无所谓,可性命攸关,你真把自己当金乌?修火烧坏了脑子么?” “也没那么夸张,我没把自己当神鸦。”苏景语速慢,不是特别庄重但也不轻松:“可是……我确实承惠于金乌,我也真的敬佩金白银,他的衣钵传给了我,他想守护的我置之不理……离山有戒训的,没法对自己交代。顺其自然吧,做好眼前事。” 哧一声,燕无妄笑:“你啊,煞笔。” 苏景不爱听,摆手:“滚,滚滚滚,不安州没你什么事。” “不安州没我事,你就有我事。”燕无妄活动着肩膀:“堂堂朔月天尊,当年不弃万圣玄天道主,如今不弃煞笔朋友。我跟你说,我都羡慕你,能认识我这样的热心肠。” 以前没觉得燕无妄这么贫,苏景失笑,随即仔细打量了下他:“你也是?” “是什么?”燕无妄一时不解。 苏景多讲礼貌,不说脏话只笑呵呵的。 燕无妄不笨,很快想到了自己也是什么,同样笑了起来:“你不说我没觉得,你说了我就觉得……我也是!” 烈小二刚正跟又一栈传讯,没太留意他俩再说啥,此刻问燕无妄:“你也是啥?” 燕无妄不理烈小二,问苏景:“守护不安州,你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谈不上,只能说试试看。对了,此间还有几个散仙,也算无辜,你把他们赶走吧。”说完,苏景盘膝坐地,五心向天比闭目入定。 …… 不安州,十一仙。 十一位仙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正修行得带劲,忽觉一股森森煞气轰涌而来,群仙大惊,急忙列阵戒备,很快,他们就看见一个白衣大胖子显身。 今日又逢满月。 本地仙惊讶得很,不安州是有护篆守护的,这个大胖子是怎么进来的?为首一位仙家沉声开口:“不安州修者,从不惹是生非,从不妄自为尊,自问不曾惹过别位仙家也不曾落下什么仇怨,阁下为何而来,还请示下。” “为何而来?”大胖子仿佛听到了有趣笑话,霍然大笑:“西北朝,无漏渊!整片西北天都是咱们鬼家地盘,看不顺眼你们这些家伙。来赶你们走,算不算道理?” 说话之间,大胖子头顶诡光灿灿,一顶扭曲金冠显现,恶兽、九枚獠牙、含宝珠,九齿含珠冠! 落足西北,十一位散仙自然晓得无漏渊的名头,自然认得九齿含珠冠,自然知道带这顶帽子的猛鬼就是九齿含珠王,无漏渊三十三大毁灭王之一! “拜见前辈。小仙告退。”没废话,十一位散仙立刻飞天遁去。 …… “咱们金乌族中,七将为尊!燥风真知生杀诡,修持无不入其极,能够列位七将,个个都是大德威者。佛祖怎地、道尊如何、西南朝十一天圣、星满天诸大星君、无漏渊那些鬼王,在咱们神鸦七将眼中:小狗蛋儿!” 小金乌围坐一圈。居中一头大金乌口水横飞,吹擂自家神将。 小金乌个个双眼放光、满目崇敬。神鸦七将于普通金乌来说,无异剑仙于中土凡人。 一头小金乌问道:“阳火火阿达。神鸦七将真的都那么了不起?” 问的是废话,小金乌有此一问其实也是附和着吹擂本族。 大金乌阳火火一笑:“这是自然!”四字说完,阳火火忽然想起了什么,语气一变:“不过也有个例外,七将中的神鸦诡中,有个收尸匠,他们都是好样的,真正值得敬佩,不对,不止敬佩,简直应该膜拜,但是……他们位列神将并非天封,成色上嘛,比起其他几门神将,削微地差了那么一点点……” 正说到这里,阳火火忽觉心头一震,脱口怒叱:“我……草!” 小乌鸦们都骇了一跳,纷纷问道:“阿达,怎么了怎么了?” “咱们族里有句话,你们还小,当是没听说过,现下阿达就告诉你们:别惹收尸匠!”阳火火的双目流火:“咱家的收尸匠,可能让人给惹了!你们都给我老实呆着。”话音落处,阳火火振翅飞起。 下一刻阳火百道,自阳火火身上飞射而出,那是金乌同族剑的联讯灵讯,跟着阳火火猛抬头,放声一声吼喝:“嘎!”大叫之中身体化作一蓬巨硕烈焰、火光冲天起! 待到火光散尽,三足金乌阳火火身形消失不见。 …… 死了的病麒麟,肚皮朝天。 黑发垂腰、纤细苗条的女人,坐在死麒麟的肚皮上,双脚悬空、正晃荡。女子低垂头,长发垂下遮掩了她的脸庞,她正看着手上一颗砰砰跳动的心脏,皱着眉头低声喃喃,不知说些什么。 女人对面,百丈外,身形百丈的巨汉。 百丈身材,比着普通人是大出太多了,但在仙天中实在算不得太高大。可这个大汉的威风只可仰视!或者说此人气势与身形全无关系,哪怕他只是个三寸丁,一样也是要被仰视的。 大汉开口:“十一哥虽暂时找不到,但他人肯定没事,三姐不用太担心了。” “三姐?”窈窕女子抬头,跟着身形一闪…… “三哥、三哥!我错了我错了,你别再揪我头发打,我错了,我错了啊!”百丈大汉被个纤弱女子揪着头发打,不敢还手不住口地讨饶,场面蔚为壮观。 刚还只能被仰视的大汉,在苗条女子手上哪还有半点威风。 “十三,你晓得,咱家十三位兄弟之中我是最讲道理的。按理说你年纪最小我不该打你,可你喊错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有我的忌讳,你可别因为我疼你就欺负我!” 纤弱的女孩子居然眼泪汪汪,若非她还揪着大汉的头发猛踹,简直分不清谁才是挨打的那个:“我知道当初你跟在我身边,心里可能管我喊姐喊惯了,但是我最烦什么你也不是不晓得,何况你早都生灵开智立位封王,称呼不改不成!你要实在喊不惯三哥,干脆就叫我名字阿伊。” 十三都快被打哭了:“哥,我改。” 只能被称作三哥,不许别人唤她三姐的黑发女子松开了大汉的头发,正想说什么忽又皱起了眉头:“你怎么还掉头发了?”说着,从手指缝中捻起一根头发,两丈长的头发。 大汉呲牙:“你薅得太使劲了呗。”他的头发迥异常人,就是来一条龙。把他的发梢绑在龙爪上让那它随便飞、玩命飞,且看它能不能逃得走。 三哥却摇摇头,她掐着力道打得,能把十三打得哇哇怪叫但不会打掉他一根头发丝,因为阎罗神君说过:我驾前王驾,就算掉一根头发,也是一场血染天河的大祸。 十三王掉了一根头发,不是三王打的。 把头发交还给十三,三哥道:“肯定是有什么事情,你的头发你自己查去。到我值守阵法时候了,走了。”话音落,人影微晃,窈窕女子消失不见。 十三王拿着自己掉落的头发,左看右看……冥王的头发不会轻易掉落,既然不是三姐薅的,那肯定会有些玄虚的。十三王喃喃几字冥咒,随后把头发向天一扔,两丈长发化青烟,烟霞凝长剑,剑锋指向仙天西北。 十三王低低一字:“去!” 烟霞长剑陡向前电射去,十三王目中玄光闪烁。紧盯烟霞长剑离去方向,身躯却岿然不动全没有追随的意思,过得片刻待长剑彻底消失视线,十三王再一字:“破!” 吼喝同时扬起大手在身前一划,身前虚无星空硬是被他撕开一道灰色口子,旋即百丈身躯一闪,钻入虚天破痕。 一息过后,虚天伤痕痊愈,星空再无异样,十三王不知去向。 …… 不安州上,苏景缓缓张开眼睛,神情狐疑,心里想着: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刚刚入神、定念,全副精力都用来催动自己的阿骨王袍和赶尸匠玉,并非行法运功,他是想催化出几道灵犀,凭着身上这两件宝物试着向自己人求助。 没见过面的自己人。 以前苏景可没这个本事,但得望死眼传承,这道持心宝物、神通,让他心咒念力增强不少,如今可以勉强试一试了,至于管用不管用他自己也不晓得。 “你怎么没走?”苏景有些意外,望向还留在不安州的烈小二。 烈小二神情凝重:“小人与二东家同生死,共进退,我意已决,您老无需再劝。” “说实话。” “东家想看你这一架怎么打,他老人家来不及亲自赶来,就命小的在旁边看着,怎么打的、打了谁了,全都灵讯传递,东家在又一栈里等着听,过过干瘾……” 苏景啼笑皆非:“不怕你会被殃及么?” “嘿,赶来不安州的各路仙佛都是冲着宝物来的,没人会真正在意小的。”说着话烈小二忽然忙活了起来,先是一块功德佛牌挂在胸前,跟着一顶平安冥冠带上脑袋,一条如意妖绢带扎于腰际,最后又给自己换了双星天安然靴。 玉牌、帽子、腰带再加靴子,西天、西北鬼、西南妖、北方星四家“免罪”信物,穿戴在身可保四家大势力都不来主动对付烈小二。 所谓“免罪”,也不过是个面子,烈小二如果只从一旁老实看戏就不会有事,可他参与人家的事情全无余地,便如之前,他要想凭着腰带去干涉十万山攻打智慧天,立刻就会惹来妖兵反噬。 今天也是一样,他要是敢参与夺宝,那几样信物绝护不住他。 苏景摇头道:“又一栈的家底果然了不起,小二哥出门都会带这么多零碎……你写的字?” 刚才苏景入定,不知身边发生何事,现在才看到不安州天外,龙飞凤舞一行大篆,每个字都有百里方圆:此地无宝,真的没有。 烈小二笑得开开心心:“我这点本事,帮苏老爷打架肯定是不成了,所以趁着您入定的空子,在天外写下这八个字,把真相告诉大伙……也算小人为您尽一份力,万一要能劝走两个呢?至少也能省下您些口水解释。” 烈小二要真这么笨他也当不了又一栈的小伙计,这行字纯粹少年心思,用来开玩笑的。苏景真就笑了,他居然还挺喜欢这八个字:“烈小哥,有件事仍要麻烦你们又一栈。” “您说,小的听您吩咐。” “烦请东家把消息散去吧,不安州异象显现,三百扎内所有灵州崩碎。” 拦不住、没得解释,又一栈爱莫能助。 但要传散真实消息,又一栈举手之劳。烈小二闻言吃惊:“苏老爷,您、您这是还嫌不乱啊。” 苏景点点头。反正也要乱了,反正后面的局势他根本控制不了,那干脆就来场真正大乱,干脆谁也别想控制局面! 不远处燕无妄哈哈一笑:“乱得好!越乱就越好!能和神鸦诡收尸匠一起接下这场大乱,不算运气可也算我的福气!”说话间手中精光一闪,一杆小小的冥法旗被他插在地面。 冥旗迎风、冥旗暴涨!须臾间便从三寸长短扶摇冲天,旗杆直直戳破苍穹,幽绿色旗面千里展阔,飘摇星空,是威风也是霸道,是张狂更是疯癫,燕无妄竖战旗,要与苏景并肩迎抗所有来不安州夺宝仙佛! “你干啥,你干啥。”苏景一下子就急了,忙不迭上前把燕无妄的旗子给拔了。 燕无妄瞪苏景:“扬威啊!” “能隐身还扬什么威。”苏景招手把燕无妄收回剑狱,跟着望向烈小二:“我将隐匿地下去,你呢,跟着我还是留在上面。” 烈小二犹豫了下答道:“我就留在这里。” 一直以来烈都不曾真正出手过,但苏景晓得他的本领却不浅薄,又有诸多大宗信物护身,只要他自己不妄动,性命不会有太大问题。时间无多,苏景不再做无用寒暄,身形奇快在地面上来回踱步……此刻他所在百里方圆山谷,正是收尸匠祖师爷爷金不黑种养“神髓天根”阵法所在。 不到盏茶功夫,苏景选中了地方,心咒转转身形化烟,钻入地下去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天外乱战 布阵百里听着不算小,可相比阵法“种养完美骄阳”的本意,百里规模又实在不值一提。 这百里阵中,真正用来“种”神根以结天阳的地方,其实只才十余丈方圆,其他阵法设计都是为了“养”:埋宝入内、阵术穿贯,将诸般宝器真灵汇入阵心、滋养神根。 选地藏身不是瞎蒙的,苏景藏入地方是百里大阵一处阵位,埋宝添肥的位置之一。 如此有两个好处,一是前辈布阵奥妙重重,集种、养、护于一阵中,现下苏景人在阵位之一,随时可添力驰援于阵中护篆。或者干脆融身合法在护篆中,这是苏景能想到的抵御外力强破、维护宝物安全最稳妥的法子;另则,人藏阵内、灵气勾连行布,整座阵法都成了苏景的掩护,比着他在阵外施展隐身法藏匿得更隐秘,更不易察觉。 才藏身妥当,苏景忽觉周身微冷,似是有些看不到的触手轻轻探到了自己的体肤,这感觉不怎么样,但苏景不惊。他又不是挖坑藏身,他是施法入阵,阵心灵根当然会有反应:当他是来施肥的。 “施肥”有讲究,不是直接把宝贝埋进去再念个咒就算完事的,须得收尸匠亲自入阵、以自己的金乌真火为媒将肥料宝贝引入阵法之内,这个过程可长可短,随收尸匠的心思控制,不过引导的时间长些肥料的宝物会被灵根更好吸收。 依着金白银的传承,苏景从囊中取出自己的一样宝物。静心行法喂养灵根,很快又想起一件事,分出两段心神传讯天外去,之后真正踏实了下来,至于外面的事情……他已经着过急了,现在全然放松下来,不着急,让他们先闹吧。 短短两个时辰过后,一道青色云驾自东方疾驰而来,在苏景之后、第一队得知异象赶来寻宝的仙家到了! 云驾散开,十余宽袍大袖的男子显身。神情间兴奋有之、戒备有之。他们是第一拨,可他们自己不知道自己是第一,尤其看过不安州外“此地无宝、真的没有”八个字阵,十几位仙家的神情愈发古怪了。 动真识探四周、探灵州。为首仙家不敢耽搁太久也不理会八字提示,沉声道:“林、果两位侄儿留在这里。戒备天外,一有来人立刻传讯于我,余者随本座入灵州启宝!” 众人齐齐答应着。正待行动不料一道赤红旋风突然从斜刺里跃出,赤风狂旋狠狠击中前者的青色云驾。 两下里轰然碰撞,青色云驾不够结实但另有妙法,被赤风撞中先是轰然崩碎,跟着散碎掉的青云顷刻又化作片片青叶,十余位宽袍仙家指挥着百多青叶,上下翻飞结布成阵将赤色旋风团团围住,随即一声叱喝响亮,片片青叶彷如破天利刃,呼啸飞射斩入旋风中。 赤色旋风也有诡变,当青叶攻来,旋风于嗡的一声怪响中化作万万赤血金头星目蜂,密密麻麻遮蔽一方的剧毒蜂云反攻青叶。 就在此时,远天出突然一道黑黄相间的长练席卷而来,幅宽三尺的长练来到战团前,陡的暴涨开来,什么赤蜂、青叶,统统被长练卷起,内中仙魔奋力挣扎可又哪有还有逃生余地。 长练卷住敌人后又如电缩回,最后……长练没入一头巨蛙口中。 哪里是什么“长练”,分明是怪物巨蛙的舌。巨蛙一口吞没全场,口中“咕”一声大叫,奋力向着不安州跃来。但它才一起跃,一只巨大兽掌从天而降,正正拍在大蛙头顶。 嘭一声闷响,一口就把两伙仙家轻松吞掉的巨蛙,在灭顶兽掌下全无抵挡之力,直接被踩爆拍碎。 “什么东西,也配觊觎宝物!” 兽掌落、大兽身形全部显现,头上顶了角、周身五彩斑斓的一头凶悍熊罴,熊罴只是坐骑而已,背鞍上一个背生毒瘤的大汉端坐,正冷笑。 一人一熊不过首骑,其后还跟了百余驾凶悍妖兵,为首的驾熊怪汉传令:“儿郎们,与我戒卫四周,但有敢靠近者,不必多问直接……”话说到此,没了。 毒瘤巨汉死了……一道流光闪烁,一支长箭自下而上,从熊罴肚皮钻入、从骑士头顶钻出,洞穿了身体也射爆了神魄。毒瘤大汉尸体栽倒,他身后队伍大乱,但流光暗箭偷袭不休,呼吸功夫又是三十余箭射来,例无虚发,一箭之下必有一头妖仙栽倒。 以此刻情形相论,怕是用不到一会这些妖怪就得死绝,可三十几箭过后,偷袭结束了……笑容妩媚的红衣女子闪现身形,她的裙带长长、仿佛蛇子似的自顾翻卷,裙带末端正缠住一个身长八臂白发老者。 八臂老汉面色乌青舌头吐得老长,已被裙带剿杀丢了性命,他的八只手中,有四只都拿着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红衣女子吃吃笑着,裙带微一震甩掉了八臂老汉的尸身,跟着裙带又做摇摆,化血色长虹袭向前方妖兵。 妖兵都是小角色,红衣女子不会在它们身上耽误工夫,放出裙带去杀人的时候自己转身飞向不安州。才动身,她身边忽又人影闪烁,小小的人影,猴子似的怪物,五个。 五个怪物来得毫无征兆,显身一瞬就分别抓住了红衣女子的四肢和头发,下一刻暴现,一个女子变成了五块残尸,被五头猴儿怪活活撕碎。 几乎就是红女仙血浆溅起时候,天空中金铁惊鸣响起,三百离离仙钩汇聚长蛇,从高处天空席卷而下,一头猴儿怪躲避不及惨死当堂,另外四头怪物分作四个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逃窜去,但东方一条大蛇扑来,西方滚滚黄沙卷扬,南方紫色烈火妖娆,北方洪水浩浩,皆为杀劫重法,猴儿怪尽被剿杀。 那些神通在杀灭猴儿后不存片刻停留,彼此间也剿杀一起,本就不是一伙人,都为夺宝而来。 这五道大神通才相斗不久,忽然一枚枚颜色各异的灵讯光芒开始穿梭于战阵之间,显然场中彼此乱斗的几家正在商量什么事情,很快,灵讯不再穿梭,不安州前恶战未止,斗得反倒更激烈了。 可是半盏茶工夫过后,本正激烈缠斗的五道大神通,钩、蛇、沙、火、水突然掉转矛头,不再彼此纠缠,而是齐齐向着东南方向打去! 东南虚空,空无一物,但当连串神通轰袭,滚滚气浪暴散开来,一道本来隐匿了形迹正悄然靠近的暗金云驾被打出真形。 那五道神通全力施展以求摧毁暗金云驾。 看得出,暗金云驾比起前面五家中的任一家都要强大许多,可要以一敌五就凶多吉少了。暗金云驾中的仙家本是打算,趁着前面五家仙人争斗时候悄悄靠近、忽施偷袭将他们一网打尽,未料提前泄露了形迹,战场中的五路仙家暂结联盟,反把暗金云驾给算计了。 便如五豹搏残虎,五路仙家占得先机又偷袭成功,一拥而上很快将暗金云驾彻底打爆,内中仙人尽被剿灭。下一刻五道大神通又复缠斗一起,战团中又有灵讯飞来飞去,有人提议这样打下去也不是办法,来夺宝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五方在此拼死拼活,到头来只会便宜了别人。 或许是刚刚合力狙杀强敌,让激斗中的五方仙家彼此间多出一点点信任,灵讯几闪后五道神通同时开始收敛力道,不久后收手罢斗。 此刻不安州外又有十余伙仙家赶到,只是后来者实力远逊于前面五家,不敢奢望能将前者杀灭,只求趁着五方混战时能偷偷潜入不安州去,可这些后来者又何尝不是相护掣肘,不许别人比着自己更早进入灵州,三三两两各自打得热闹。 五方仙家罢斗,时间紧迫、随时又会有强劲对手降临,他们没工夫去理会那些小角色,五大首领并肩前行,直接向着不安州冲起,他们的手下继续持阵行法,维持着钩、蛇等阵,护卫首领四周。 仙家疾飞风驰电掣,呼吸片刻,他们只差三百里就要从天外冲入不安州了,可就是这最后三百里,突然波光粼粼水色荡漾,一条漂亮天河就在毫无征兆里成形,大河宽百里、收尾相衔结做圆环,将不安州稳稳当当围拢中正。 五路正欲闯州的仙家直接陷入天河中,本来平缓安详的河,一旦有人陷落便显现狰狞,霎时里浊浪滔天激流轰涌,五路仙家奋力挣扎,奈何技不如人逃生无门,沉浮片刻就被天河法术剿杀。 五路仙家惨死同时,天河中一条白皮巨鳄桀桀大笑着,窜出河面扑向不安州。行布天河阻挡来人,自己先去探寻宝物,他的好算计。可是才告扑出河面,就听身后有人怪笑:“等你这恶畜显身多时了。” 呼喝声中三个强壮大汉从远处疾驰来,三个壮汉都双手持巨斧,冲到天河前,三人抡圆臂膀、六只巨斧上下翻飞,他们竟用斧头去砍河水。而那条天河也这就在他们的疯砍中丈丈开裂、层层崩碎。 白皮怪鳄大惊,这天河是他的本命法术,若被破去自己会受伤不轻,到时候战力大打折扣,就算入灵州抢到了宝物也逃不出这三个老对头的追杀,当下大鳄怒吼一声,又掉头冲回天河,人法合一,河中水法威力暴涨,与三个巨汉缠斗一团……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善长仁翁 不安州,百里升阳阵下,苏景端坐、闭目。 苏景身内小乾坤,天乌剑狱内,苏景风身和燕无妄并肩坐着,两人面前一盏金风大镜,将天外战局显影得一清二楚。 天外战况混乱,处处法术轰动、处处宝物呼啸,苏景和燕无妄简直分不清究竟是谁和谁在打,每一路仙家的敌人似乎都是所有人……人人都想从乱中找机会冲入灵州,可是一旦有人找到了他眼中的机会,立刻就会被群起而攻,死得凄惨无比。 开始的时候燕无妄看得还挺开心,但时间稍长渐渐无聊起来,对身边苏景道:“打不了多久了。” 分身和苏景是一回事,不过是修为到了一定火候后、大修为者显现出的另一种存在方式,闻言点了点头——随时间推移,赶到灵州外的仙家越来越多,但肯直接施法参与恶战的人却越来越少,绝大多数都是催起一道护驾法术,远远止住云驾冷眼观战。 不是后来者不贪心,只因时机变了,时势变了:“第一时间”赶到的仙家,眼见不安州戒卫空虚、身边竞争者寥寥无几,他们觉得自己有机会,当然削尖脑袋也要冲入灵州,彼此厮杀寸步不让;后面陆陆续续再赶来的仙家,眼见前方打成一团,其中不乏有名气有能为的仙家,能够成功穿透战团进入灵州的机会实在渺茫,哪会在傻乎乎地直接冲过去打。 驻足观战的越来越多,从寥寥三五家很快增至几十家。过不多久看打架的比打架的人还多,再等一阵冷眼观战的仙家数量就远远超出了不安州周围战团,真正成了“围观”。 几群恶犬彼此撕咬,打得鲜血淋漓,只怕没人能够制止;可若周围渐渐围拢了大群狸猫、苍鹰、野狼、狮虎豺豹甚至妖怪山魈,恶狗自己就会觉得越打越没力气了。 还打个什么,这不成了耍猴戏么,就算打赢了,外面密密麻麻围拢的仙魔也不会容自己太太平平地进入灵州。 能比别的仙家早到一阵,本来是福气、是机缘才对。可怎么就变成了笑话…… “烈小哥。此人是谁?”剑狱中的苏景伸手对着金风法镜一划,镜中一群观战仙家的投影被苏景“裁”了下来,送上地面请烈小二查看。 混迹群仙中一个老头子,在他身后跟了三个人,个个都是玄色长袍,看不出什么新鲜地方。至少燕无妄看不出来。 烈小二仔细辨认片刻,随即双眉一挑,应道:“无漏渊的白眼藏珍王。三十三大王之一,他身后的那三个分别唤作亡池、空挽、双屏,是三位小狰狞王,好家伙,大人物已经到了!若非苏老爷法眼如炬,小的都没察觉到他们。” 烈小二背靠一块黑石,正仰头望天,凭他的神目观望天外情形。他的眼力不错,但还比不得苏景的金乌目。 燕无妄听说来人身份,先是微微疑惑,无漏渊一位大毁灭王、三位小狰狞王足以镇压全场直入灵州了,为何还要混迹人群中不露声色。不过当年的朔月天尊不是白当的,转眼燕无妄就想通了关键地方:不露声色必是有所忌惮,天外群仙中当还有凶悍上仙在。 果然,苏景挥手不停,接连三四群人影被他“裁下”送上地面请烈小二辨认。 一个是久负盛名但也久未出世的独行老怪,不修佛但着罗汉袍,老怪喜欢“罗汉”这个名头,没道理可讲,他就是觉得“罗汉”二字好听,自名盛鸿罗汉。披僧袍剃光头,眉目慈悲笑容和善,其实是个真正心狠手辣的老魔头,后来不知怎地惹到了西南朝,被第七天圣扫荡巢穴杀光门徒,老怪侥幸逃生从此销声匿迹。 跟着烈小二又翻了翻自己随身携带的玉简,很快笑道:“盛鸿老怪被西南朝追得无处藏身,最后投奔了星满天,做了一位大星君的巴下,身后也算有大势力撑腰了。难怪他又敢显身。此事机密,外人不知道,要打听本来得花钱的,我白跟您说不打紧,您可别告诉东家。” 另外三家也都是大有来头的,不如东道西佛无漏渊那样巅顶声名,但也身属了不起的大仙坛,他们所在宗门都能和天魔宗相提并论。 狠辣角色不少,无漏渊白眼藏珍王和三个小狰狞王虽强,只凭自己实力却还镇不住那他们,何况周围还有数不清的别宗仙家,所以暂作隐忍等待后援。 都是高人,苏景能发现他们的形迹,他们彼此也知对方的存在,但又都假装不知,不用问,存下的心思都和白眼藏珍王一样:静观其变,以待后援。 “怎么换人了?”燕无妄侧目,望向身边苏景。 苏景还是苏景,但换成了另一个——风身撤去,换成了一道神识投映。 苏景回答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热闹,不尽兴。” 风火两分身、十七迦楼罗此刻已从苏景身内散出,各带一件宝物,分别入主阵中其他“施肥阵位”。这又把燕无妄给看糊涂了:“你要喂养灵根?我说,你能不能实在点。真当灵根好糊弄?” 前辈金不黑种下的灵根是用什么来滋养的?历代神鸦诡收尸匠的宝物。 收尸匠的宝物从何而来?一头又一头大金乌陨落前,留给收尸匠的好东西。 那些宝物无一不是奇秀真玩,样样灵秀异常珍贵稀少,绝非普通的法宝、灵器可比。 苏景也算是有身家,可他手上真正了不起的宝贝只有冥王袍、大圣玦等寥寥几样,其余宝物远远比不得前任收尸匠们送来的“肥料”。 此刻苏景将分身、恶人散开,一人持一宝去喂养灵根,那些宝物成色普普通通,实在没多大意思。 苏景摇头:“要紧的不是宝物滋养,是得遣散大家入阵、你坐稳当了。” 说着,天乌剑狱突然摇晃起来。 剑狱是小乾坤的一部分,它摇晃是因为小乾坤在摇晃;小乾坤又是苏景身体的一部分,小乾坤摇荡是因为苏景在摇晃。 不止苏景一人晃,所有进入阵位,持宝物去滋养灵根的分身、恶人都在摇晃:人端坐,座下如生根,但下盘坐稳同时,上身又再奋力晃动着。 不是受迫于势被动晃身,苏景和一群同伴在主动晃。 …… 天外,乱战依旧,围观者众。 忽然一位白发苍苍的驾鹤老者从观战众人中飞出,老汉长相和蔼,面上挂了笑容,对前方混乱战团喊道:“诸位仙家、诸位道友,暂且收了火气,听老朽唠叨几句可好?” 老汉来得如此醒目,无需苏景指点,不安州上烈小二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当即传音地下,语气不屑:“十二仙翁,哪里都少不了他。” 奋力晃悠中苏景不忘搭腔:“十二仙翁?” “就是这个老汉,名唤十二仙翁,”烈小二手指天外,点向刚刚驾鹤出队、开口说话的那个老者:“此人法号追天时而改、一个月变一次称呼,什么七月流火仙、八月桂花仙、九月奇迹仙……一年里总会有十二个名字,是以唤作十二仙翁。” “此人修为不差,大概比得无漏渊小狰狞王的本领,但他真正本钱是交游广阔、人缘好人脉广,平日里与人为善谁家有事他都热心帮忙,落下个善长仁翁的好名声,许多仙坛都会买他的面子。” 说到这里烈小二的声音鄙夷起来:“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咱们又一栈的耳目,老贼表面仁善,其实心地歹毒,不知多少无名仙家,只当他是好人结果被他暗算,尸骨炼丹血髓入药,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这次他站出来说话,少不得又是假惺惺的良善。” 烈小二说话时候,天外十二仙翁也含笑扬声:“灵宝本无主,有德者得之……这话说得没错,可老朽却不以为然,大道万千各不相同,德为道之颜色,道道不同,‘德’这个字也就没了个真正标准,谁敢说自己的德就比着别家的德更真更纯。所以老朽觉得,还是‘灵宝无主,有缘者得之’来得更恰当些。” “缘之一字,无根无由亦无定,来时毫无征兆,去时却如电光一闪,若未能及时把握,再怎么追悔可都没用了,”十二仙翁笑呵呵地继续道:“前面混战的仙长,老朽说句逆耳之言:灵宝之缘……诸位怕是已经错过了啊,再这么打下去,轻则损修耗元重则魂飞魄散,那缘分已经失落不见,大家还这么打死打活,何苦来哉。” “十二仙翁”言中道理乱战场内人人明白,没能在最开始时候冲入灵州探宝,现在的争斗已然全无意义,他们早都不想打了,奈何混战乱势早成,诸般神通、杀劫交织纵横,哪怕只为自保也不能停止施法,短时间里想要抽身而去根本不可能。 十二仙翁声音不停:“只是诸位仙家身处战局之中,想要立刻抽身并非易事,但老朽有个法子,或能开解这乱战局面,只是须得诸位真正信我才好!”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真好,大善人 十二仙翁在仙家中声名极佳,且他的本领堪比小狰狞王,也算称霸一方了,在普通仙魔眼中已是了不起的大能为者,听得他站出来提议,陷于乱战的仙家个个欢喜,纷纷开口,“多谢十二仙翁”、“请仙翁施法”“今日仙翁相救之恩来日必报”之类呼喊此起彼伏。 十二仙翁半晌前就在无意中看到、认出了盛鸿老怪和无漏渊来人,他晓得宝物大概没自己什么事情了,但若能开解乱战、挣下一份美名和大把人缘,无疑也是个好收获。老头子手捻长须、扬起头哈哈一笑,座下苍鹤化作一团青青云团,跟着一道道青烟长索,仿佛触手般从云团中伸展开去,向着前方战场缓缓延伸:“大家万勿怪我啰嗦,一定要信任老朽,此法为我全力施展,待会若有一人不听我号令,非但战团无法开解,老朽也会身遭重创啊。” 此言一出,混战中的仙家对他更是感激,纷纷应是同时当然也少不了些感激、夸赞之词。不止乱战中人,就是围拢外层的观战群仙中,也大都觉得十二仙翁心地柔善是个真正好人。 沽名钓誉其实也不是件容易事,十二仙翁面色郑重起来,心咒急转催促着上千道青烟长索,缓而又缓探入前方战团:“诸位请听仔细,待会老朽会……” 话说到此,前方不安州忽然急急颤抖起来。诺大灵州于弹指间晃了七晃,跟着一声古怪长啼自灵州中传出,响彻四面八方! 而古怪长啼未落,忽有瑰丽光芒从不安州暴散开来,旋即一道七彩宝华冲天起。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比着什么手段都好用,刹那人人停手不安州前乱战休止。而不安州深处飞出的宝光如闪电疾驰,飞出灵州后,那道光芒不偏不倚正正落入十二仙翁手中。 西北天灵宝秀色几次传出;不安州猛做暴发,周边灵州尽被摧毁;灵州刚做急震、暴发古怪长吟、跟着仙光暴发,飞出了一件饱蕴神芒的东西……这是什么? 这是灵宝出世啊! 灵宝出世,破土飞天,最后落在了十二仙翁的手里。 做梦都梦不到的事情。十二仙翁一时间愣住了。手中沉甸甸、暖洋洋的,确实是有东西……突然周围“轰”一声大响爆起。 惊呼、怒叱、法术行转、风雷轰荡、宝物呼啸,诸般声音汇聚一起、冲起的巨大暴鸣之音。数不清多少仙魔,四面八方冲杀过来! 这个时候十二仙翁甚至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一看。落进自己手中的宝贝究竟是什么东西…… 若之前不安州发威、将三百扎内所有灵州统统震碎。是将一缸鲜血倒入万鲨湾中;那此刻灵宝出世,干脆就是直接投油肥膏厚的好肉入海了。 不安州天外本正渐渐平缓安宁下来的局面,顷刻又复混乱、远胜之前混乱的大乱! 刚刚还在心里念叨着“十二仙翁果然是善长仁翁,仙天中能有这样一位前辈算得大家福气”的众多仙家。此刻个个施展重法恶劫,杀人夺宝! …… 不安州内燕无妄和烈小二同时大吃一惊,宝贝飞出去地太快,他俩也没看清究竟是何物,燕无妄身遁煞风就要向外冲,万幸苏景反应够快,及时把他拦了下来。 这时候冲出去夺宝,凭着燕无妄现在的修持,基本和送死是一回事。他要向外冲倒不是本性多孟浪,一是最近收炼九齿含珠王的冥珠,进境颇快修元暴涨,可也在心里积攒下了厚重戾气,燕无妄改作猛鬼修持是,戾气于他无害,只是会让性情变得凶狠残暴些,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只能靠时间化解;另则,他真把苏景的事情放在心上。眼见苏景打算用性命守护的宝物,居然自己飞出天外去了,燕无妄坐不住了,他欠苏景一条人命,随时准备还的。 燕无妄不算好人,燕无妄出身中土。 地面下,燕无妄被拦住,地面上烈小二也着急了,他不敢出去,只能咚咚跺脚,传音苏景:“苏老爷,这个……这个可怎么办!” 苏景用一串开心笑声回答他:“没事,看热闹。” 这样的态度让烈小二愣了愣。 大家相处的时间不短了,苏景做事风格烈小二心里大概有数,琢磨片刻隐隐约约觉得事有蹊跷,烈小二又对苏景道:“苏老爷,这热闹看得不踏实,您老知道,我身上有东家的严命,此间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得立刻传报他老人家,您……受累给我交给底?” “我以前你给讲过‘捧桃匣’么?” 捧桃匣是宝贝,苏景胡乱起的名字…… 天外恶战再次暴发,规模浩大!可是莫说那些正逞凶纵法的普通仙魔,就是“有缘得之”、将宝物捧在手中的十二仙翁都没能看清楚这件宝物到底是什么,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了,且那件宝物被重重仙光包裹,浓浓厚厚的仙光一大团,本就不易看清。 诺大战场中,就只有白眼藏珍王、盛鸿罗汉等有数几位目力特别精强的高人才能看出那宝物的本来模样:好漂亮的一只宝匣。 黄金匣,四壁古朴花纹篆刻,隐约可查花纹间有灵精气意徐徐流转,匣子左右两臂侧上各自雕刻了一只怪手:左手五指蛇蚓鳅鳝鳗五长,右手五指为“蜈蝎蜂蜘蟾”五毒。 此匣真名早已无可追究,但匣子的上一任主人给它取了个新名字:左缠仙右蛰佛拿到手里栽跟头匣…… 不安州,名副其实,果然大大不安,此刻这片灵州周围就只有一个字可堪形容:乱! 不安州,名不副实,单就这灵州本身而言,再“安”不过了,此州稳定,苏景能笃定,就算自己的力气再大十倍,休想将不安州搬走。莫说搬动运走,就是想要它晃一晃都难。 这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不安州并不算太大,规模比着小光明顶强些有限。以苏景现在的力气,真要暴发十成,这等灵州能一下子被他扔出去老远。 不安州沉重,远超它应该有的分量,会如此只因此地被神鸦前辈布阵、养宝。不过苏景要想让这灵州摇晃几下也不是全无办法:入阵既可。 一个人主阵、只主持一个阵位晃不起来,但再加上两分身、十七恶人都入阵,同时入主二十一阵位,大家再一起晃,大阵就能摇晃几下了,大阵动了,灵州也就能震动片刻。 当灵宝出世的时候,所在灵州不跟着跳动几下,有点说不过去。 更要紧的,苏景遣同伴入主二十一阵位,以宝物喂养灵根,虽谈不上入主此阵,但多人占下多个阵位,至少能与阵法有个“交流”,如此一来苏景便可从阵中采一道神根光华。灵宝出世直飞天外,要是不包裹着些仙光奇芒,有点说不过去。 除了光华,苏景还“求请”神根做一次灵宝元吼。 采得宝华包裹于黄金匣,灵州震颤几次,灵宝元吼都有了,苏景本还琢磨着要将“出世灵宝”扔给谁——十二仙翁出来沽名钓誉了。 真好,大善人。 宝华仙芒不止绚丽迷人,且这光芒中还藏了一份蛊惑妙法,最是动人无比,而天外诸多仙家就是夺宝而来,宝物显现一刻,大群人心智动摇不想不顾就冲上来夺宝。 但定力深厚者更多,州外群仙中倒有六七成不受仙光宝芒蛊惑,他们本不急着动手的,但“十二仙翁”的修为很不错,且身内带有遁逸灵咒,当宝物到手、群仙攻杀而至时候,他已反应过来,急催遁咒陡然消失! 消失了、要跑、可还是未能逃掉,场中有人远胜于他。就在十二仙翁逃遁一刻,一位六翅巨妖减小道“走不得”,胸口先一胀再猛塌陷,张口向着东北方向猛喷出赤沙一道。 旋即只听惨叫声响起,十二仙翁遁咒被破,摔出虚空重现于大世界,只这一下子十二仙翁就受创不轻,可在摔出后他左手打神金鞭右手锁魂银铃,宝物已经不在手中。 四面八方仙魔蜂拥而上,法术与杀劫铺满视线,十二仙翁本领虽高但也抵敌不住,未能坚持片刻就被一道剑光拦腰斩断,当他身体割裂时候宝芒再仙,他刚刚吞入腹中的宝贝又掉落出来。 好个十二仙翁,遭致命重创情知自己绝活不了了,咬牙拼起最后一点力气,挥舞金鞭向着宝物狠狠打去! 未能得逞,另个上仙能者及时出手,一枚金铁骷髅珠打出,直接将十二仙翁抹杀成一片血雾。 十二仙翁惨死,宝物仍在。可十二仙翁的一逃、一打,也给包括白眼藏珍王、盛鸿罗汉在内的所有不想立刻动手的仙魔都提了个醒:焉知下一个抢到宝物之人没有厉害逃遁法咒、焉知下一个抢到宝物之人没有同归于尽与宝俱亡的凶悍自毁法术!局势已然不受控制,最最稳妥的办法莫过抢得宝物在手。 尤其大毁灭王、大星君巴下那几个凶魔,他们是真正的凶猛人物,但也是“先遣队”、前线尖兵,若自己在场时宝物旁落,回去后必遭主公严惩,不能再等,非得出手不可! 这桩差事不容有失。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臣就是一球啊 几乎同个时候,一个又一个上位能者开口吼喝。 “西北冥、无漏渊白眼藏珍王在此,哪个敢在争抢宝物,本王保你死无葬身之地!” “北天疆、星满天大星君圣旨在此,此宝归入星满天,下位小仙退散!” “真龙堂廷九吟山人在此,谁与本座相争,不妨站出来。” “滚滚滚,天骄古涧九祭旗做事,都与我滚!” …… 大坛上仙纷纷叱咤出声,他们的名头太过骇人,正蜂拥而上的群仙心中一惊,前冲的势头微滞。而大毁灭王等人不止出声、更出手!可无漏渊吓不住星满天,另外真龙堂廷、天骄古涧是与天魔坛平起平坐的大宗,自忖若夺了这件宝物后,自家仙坛又何惧什么西北鬼北星怪,横下心全力出手,必要争得此宝在手。 一群大高手彼此掣肘,其他仙魔眼看着有机会,可无漏渊、星满天等大仙坛无数年头积累下的威名绝非玩笑,早在千万年前就已然变成普通仙家的本能恐惧,是以一时之间没什么人敢妄动。 就在此刻,突然一声大吼响起:“仙天无极宇宙无限,本座倒要看看,谁能一手遮天!” 这声吼喝同时,又有另个人纵声大笑:“灵宝无主有缘得之,大仙坛天天吃肉却容不得别人喝汤,我若得此宝物,必让西天换妖旗!” 上一声吼喝中,一条铁灰大蛇伸展万丈。催动滚滚妖云遮蔽一方,急急冲向宝物!下一声大笑里,一条银色巨龙身躯翻腾,摇头摆尾护卫铁灰大蛇身边。 乌龟州大圣杀到! 灵州内阵眼中,燕无妄面色古怪:“蚀海大圣言之锵锵,真正好说辞!但裘平安……他扯西天作甚,和尚不是还没来么。” “就是和尚没来才那西天说事,直接骂无漏渊或者星满天,惹来他们拼命岂不糟糕。”还是苏景对大都督更了解些,说话时周身法元行转。自己人来搅局了。他们做的真正危险事情,苏景不敢有丝毫大意,随时准备冲出去援手。 不止苏景自己全神贯注,被他隐匿在远处的百里骄阳也闪烁出几线微光、蓄势以待! 必让西天换妖旗。何等狂妄言辞,真有不怕那些大势力的。可这话也是真正有道理!这么多年,西北天灵宝一次次将秀色传透宇宙,任谁都晓得此宝非同凡响。可主大脉沉浮之物,只要抢到手中还有什么忌惮!再退一步,又如那条大蛇所说,宇宙何其浩渺广大,夺宝后找个地方一藏,就算上位仙坛势力庞大,想要找人也不是件容易事。 凡事怕起哄,尤其群情激奋时候,只缺个带头的……凡间如此,仙天亦如是。 顷刻大乱再起,洪蛇大圣与银色巨龙来势汹汹,但还未等冲到宝物跟前就给打翻了、打跑了,跑得飞快。 苏景长长松了口气,同伴脱离险境,裘平安名字起的好,平安无事;蚀海大圣受了点小伤但不碍事,完全可忽略不计。话说回来,他俩能及时逃命,本领使然、运气使然,更重要的还是心境缘由,志不在夺宝、故能在陷入乱战前及时抽身。 若他们真是来夺宝的,再向前冲去百丈,那时想要再逃命就只能求阎罗王保佑了。 天外再乱,仙魔乱舞,奋不顾身争抢那一团宝光包裹下的漂亮匣子。蚀海带着大都督溜之大吉。这些年里蚀海没闲着,埋头苦思钻研遁法,又将九龙天甲添抓住的那些十万山妖兵抓出几个,反复试炼观探,终于被他创出了一道“大归旗咒”。 毕竟时间短暂,蚀海创出的咒只能用在妖精身上,且还得是水行身基的妖怪。 名唤大归旗咒,其实效用比着人家西南朝的归旗咒差远了,正经归旗咒无惧宇宙遥远,只消动咒既可回巢;大归旗咒名字里有个“大”,其实一点也不大,三万里限,离开老巢超过三万里就无旗可归。 乌龟州被藏在了一万八千里外,大归旗咒好使,蚀海、裘平安返回乌龟州。 和智慧天一样,乌龟州也号称一百一十五大圣,但比翼双鸦跟在苏景身边,浪浪大圣追着相柳不知干什么去了,现在就只剩蚀海、裘婆婆、裘平安、黑风煞和十六,小阴褫把自己的龙尸吐出来凑数,勉强一只手数不过来,还别是六指的。寥寥几位妖仙汇合,并未多待直接入传输法阵,去往小光明顶。 小光明顶在苏景的袖子里,大家汇聚一起,真要有事彼此照应方便。 形变意变,小光明顶从外面看只是短短寸芒,入内却依旧是灵境乾坤。可才一踏入小光明顶,蚀海大圣当即愣住:火海上、天空下,一只小猫趴在鱼形状的云彩上,正百无聊赖、来回扒拉着一只毛毛球。 西南朝,小当家,上上无极尽妙颜尊贵天圣。 上上狸。 以前苏景和上上狸打过交道,有关事情他都曾告知蚀海,是以蚀海一眼就认出了上上狸,可他不晓得苏景居然把这个大对头收在小光明顶。 冤枉苏景了,虽然小光明顶得他本命祭炼,虽然这灵州被他收在袖中,可苏景也不晓得,这只小花猫什么时候跑了进来! 大圣玦之故,蚀海等妖与苏景有灵犀相连,蚀海这边一见到上上狸,苏景也就得了消息。 霎时之间,苏景真就觉得头皮都在发麻,怎么可能,这猫想干什么,这猫怎么这么大的本领! 这猫就是这么大的本领,她曾一个人打西南朝十天圣,无数年前。 身影急急晃动,苏景入须弥,遁入小光明顶。 上上狸的眼睛很亮,正看着蚀海。见苏景来了,猫儿眼睛更亮,又去打量苏景。 毛毛球变作了三尺妖官,他替自家老奶奶打理朝政,认得蚀海模样,已经告诉上上狸了。上上狸声音喜滋滋的:“都说智慧天和小光明顶势不两立,原来你们是一伙的啊,你们可真聪明。” 球妖官满目萧杀,沉声喝道:“蚀海,上上天圣在此。若识相、自刎谢罪吧。或能求得天圣慈悲,留你个全尸!” 蚀海到底是老牌大圣,深谙趋吉避凶之道不假,可若避无可避时候他的心思也宽得很。最初惊诧过后很快放松下来,一对蛇目眯起,根本不去理会球妖官,望着上上狸阴森道:“十一天圣传令,活捉蚀海可奉十二天圣,击杀蚀海赏鱼三条?” 上上狸却眨眼睛:“什么跟什么啊。” 球赶忙从一旁提醒:“确是您老下的命令。” 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又不是钓鱼抓鸟,这等政令小事上上狸早都忘了,又问球:“当真?” 球妖官认真点头:“当真。” “你一说,我也觉得好像有这么回事。球,抓他,我封你十二天圣。”说着猫呲牙了:“你要把他打死了,就是和我抢鱼吃,自己看着办。” 球动都不动:“臣请奏!” “奏。” “蚀海大圣为人正直心底仁厚,法力不浅心智也有可取之处,实为人才。以前虽与我西南朝有过小小龃龉,但那事非他所愿,而是宵小之辈在三、七二圣面前摆弄是非,蚀海大圣实为无辜。他是无心与我朝为敌的。”球妖官面色郑重,语气恳切:“故,臣请奏,盼圣上收回成命,放蚀海一条生路,此事可显现陛下仁厚之心、爱才之德,当为佳话永传仙天!” 苏景、蚀海都懵了,这个弯转得太急,他俩有点跟不上。 “你打不过蚀海啊?”还是上上狸了解自家妖官。球合掌、躬身,不动声色:“圣上明鉴,臣就是一球啊。” 言罢、稍顿,球妖官的声音忽然变得慷慨激昂:“滚来滚去,臣万死不辞!” 言外之意……打打杀杀,你可别找我。 若是别家臣子这样对君王说话,只怕立刻被毁砍掉那颗圆滚滚的脑袋,上上狸却觉得自家臣子说的真有道理:“回去以后赏你个妖姬。”一边说着,小花猫抻着懒腰开始站起来。 蛇目中寒光闪烁,但蚀海面上并未显现太多戒备或者愤怒,直接道:“我投降……你什么时候奉我做十二天圣?” 这次轮到上上狸和球妖官愣住了,蚀海大圣这个弯子转得比着球妖官还大。 活捉蚀海,奉做西南朝十二天圣!蚀海投降、自己活捉了自己。这事怎么算。 该怎么算上上狸没去想,她心里想的是好多年没遇到过这么厚脸皮的妖精了。苏景明知自己面子不够,但蚀海有事他不能不管。当年中土幽冥褫衍海,如非蚀海舍身自爆摧毁大无常尸煞,苏景根本活不到今天。 苏景这个人记仇更记恩,踏上一步横在蚀海身前,想说什么但到底未出声……又哪有什么可说的,道理二字在这仙界有另个名字:笑话! 无话可说,若上上狸非要击杀蚀海,苏景拼命就是了。不过口中虽无言,身上衣袍却有了些变化,平时穿惯的青色剑袍褪去,黑色蟒袍悄然显现。 苏景更袍,冥王升位! 显现身份,阎罗神君的威名摆在那里,苏景盼着能让上上狸有所忌惮,果然小花猫皱了眉头。 只皱一下,眉头便告舒展,猫儿的眸子又变回好奇:“你打架前先换衣裳?这是什么奇怪习俗。” 上上狸,除了吃喝打扮玩耍外宇宙无大事。不学无术的猫,她连冥王袍都不认得。所幸身边还跟了个球妖官,乍见苏景王袍妖官面色陡变,急忙出声提醒:“老奶奶当心,这个苏景穿得是冥王袍,他、他是阎罗神君驾前冥王!” 话音落,上上狸目中精光暴现,语气惊叹:“呀,阎罗神君手下的衣服可真漂亮!”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催命符,讨寇诏 一声惊叹过后,上上狸忽又问苏景:“想不想做十二天圣?” 苏景摇摇头:“西南朝、十万山永不会有十二天圣了。” 上上狸眨眼睛,没听懂,转头问身边球妖官:“他什么意思?” 球妖官也不明白苏景何来此言:“启禀陛下,臣也没听懂!” 苏景身后裘平安有些看不下去了,开口道:“你们不是说活捉蚀海之人奉十二天圣么?莫看你西南朝大妖如云军威浩荡,只要我等在世在一天,就休养有能生擒蚀海大圣之日!” 黑风煞森严接口:“这便是我家主公之意!” “忽啊!”十六跃出,大叫一声响亮附和。 苏景的言辞犀利,但绝谈不到隐晦,奈何上上狸居然没能立刻听懂,听到解释后她才恍然大悟,居然笑了:“好好说话不行么,非得那么多弯弯绕……你当我招降你、让你进献蚀海?” 苏景面上神情不变:“不是么?” “不是不是,”上上狸扬起一只前爪对着苏景摆了摆,摇手似的:“我是想和你商量商量,我让你做西南朝十二大圣,你帮我做十四冥王,成不?” 这等荒唐要求让苏景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想了想到底还是笑了:“不成。” 上上狸不放弃:“为啥?” “我就是十四王,让你做可不成。” 上上狸略显疑惑:“不是只有十三冥王么?”纳闷一闪而过,她不追究、好说话:“那我做十五王也成。”说话时候。一双猫眼睛亮晶晶地,上下打量着苏景的阿骨王袍,眸中那满满的艳羡之色根本没得掩饰,猫的意思太明白了,便如她之前所说,这身衣服太好看了! 为了也能穿这样的漂亮袍子,她要做十五冥王,王号都想好了:上上无极尽妙颜尊贵冥王。 遇到这样的敌人苏景心里没法说的古怪。若是其他事情,他多半会虚与委蛇、先应酬着,可神君、冥王之事苏景胆子再大也不敢答应,只有摇头。老实道:“冥王只有神君亲封,除了阎罗他老人家,谁敢越俎代庖,我帮不了你。” “哦。”猫的目光黯淡了些,歪着头又看了看蚀海,跟着望回苏景话归原题:“你真要保他?” 苏景没回答。何须再答。 上上狸看得出苏景的心思,很快,猫的目光变得凝重起来:“你要保他也不是不行,但须得依我一件事。否则莫说你只是个新上来的冥王,就算阎罗神君圣驾在此,上上狸也与蚀海不共存!” “什么事,你先说来听。”现在不用琢磨,有什么事情都等对方开下条件再说。 “不安州灵宝出世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上上狸道:“你把事情说明白,西南朝与智慧天的恩怨便一笔勾销!” “乌龟州。”裘平安开口纠正。 上上狸居然点头:“哦,乌龟州。” 不安州“灵宝出世”的真相根本不值钱,关键在于这重真相根本没人会相信。如此就能免去西南朝对乌龟州的追杀?要知道上上狸大局在握,此刻她要想斩杀蚀海绝非难事。苏景觉得有些太便宜了:“当真?” 上上狸立刻点头:“当真!” 蚀海的性命在苏景眼中是金子,在上上狸看来不过蒿草,杀他饶他,来回来去不过蒿草那么大点事情,倒是不安州的真相……太好奇了,心里痒痒地快不行了! 苏景暂时没再多追问,挑着几重关键地方,三言两语把神鸦诡收尸匠、不安州种太阳的事情说出,未料故事才讲出大半,上上狸突然暴发连串大笑,就地打滚尾巴乱甩,真正乐不可支! 上上狸懵懂,连冥王袍都不认识,连苏景之前的词锋都没能领会,可她一点不傻,不过懒得想的事情就一定不去想而已,不用苏景把故事讲完整她就完全领会了,边笑得打滚便说道:“不安州的宝贝根本不是那件灵宝?别人打生打死,到头来得不到宝贝不算,还得罪死了三足乌鸦一脉?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未免太夸张,不过猫不可常理以度,真正让苏景纳闷的是另件事:“你真的信我所言?” “信。别人不信我信,我来小光明顶好半晌了。”上上狸笑道。 差不多苏景入阵、开始喂养灵根的时候,上上狸就来了,小光明顶为苏景本命祭炼,与他体内的离山巅、大圣玦等洞天颇有相似之处,猫在此间可清晰看到苏景的一举一动。 奈何上上狸还是来晚了一阵,看他搞东搞西、听他只言片语,上上狸只觉得苏景的举动说不出的古怪,内中必有隐情却又没办法融会贯通,实在好奇死了,就算蚀海不来,猫都打算出去问问苏景到底怎么回事了。 外人不信真相,可猫不同,她亲眼看着苏景忙叨了大半天,再对应苏景所说真相,严丝合缝分毫不差,哪还会再怀疑。 猫开心了,果然传令球妖官,要他回头传令下去,西南朝不许再对付蚀海,随后上上狸想了想,忽又皱了下眉头,对苏景道:“我得离开一阵!” 听说陛下要走,妖官急忙变回球,球中喊声长长:“起……驾……” 喊声未落,花猫叼起毛毛球,身形晃晃消失不见。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苏景苦心祭炼的小光明顶简直成了个没有围墙的园子,这让苏景无奈得很。但不管怎么说,天那么大的煞星走了,众人都松了口气。 小光明顶依旧存于袖中,苏景返回阵位,重新行法凝镜观望天外,不忘问烈小二:“怎样了?” “还打呢,打乱套了。”烈小二仰头望天,眉飞色舞,他在又一栈中长大,这等仙魔大混战以前可没见过。 对苏景刚刚做什么去了,烈小二并不多问,但苏景回归地下,倒是多了个可以聊天的好对象。烈小二光看着还嫌不过瘾,嘴巴不休传音不停,刚被打死的是谁、刚赶来的是哪位、那个谁死得真冤枉、这个谁多少年不曾在仙天中露面了……如数家珍、边看边说。 解说在侧,听了片刻苏景忽然笑道:“烈小哥。你说评书呢?”烈小二的解说本领,真正大茶楼说书老先生的好功夫。 “启禀苏老爷,所谓艺不压身,咱们在又一栈侍奉贵客,诸般本事都得学上几分。”烈小二笑应:“其实说书不算我最拿手的,小人的拿手本领是唱戏,哇呀呀的老生。什么时候苏老爷有兴致小的伺候您一段!” 苏景笑道:“我有三位朋友,最爱听书看戏,将来有机会给你引荐。” 烈小二总是欢欢喜喜的。点头回答:“苏老爷的朋友,也一样是咱的贵客,小人必定好好伺候,讨得贵客欢喜。” “你若真让他们欢喜了,怕会有的你烦了。”苏景当真有些想念三尸了。 自从苏景进入仙天,隐约灵犀是有的,可三位大宗师始终不曾现身,即便苏景刻意动念召唤也不见他们三人自杀赶来。 …… 解说在侧,苏景心情渐渐放松、躲在不安州地下微笑观战,眼看满天神魔大打出手,只为争夺自己扔出去的黄金匣,苏景心里没法说的得意。 看不多久,他口中“咦”了一声,看见个熟人:和尚。 “灵宝”出世,为做争夺天外已经打疯了,苏景离开了一阵子,天外陨落无数高人,但更多仙魔陆续赶到,大势力中又添入佛门一脉,一位北方长生佛与四位大菩萨同时入战。诸位佛门高人身后,还跟了三座西天外净土的圣僧活佛,着实强大的实力了。 西方有高僧赶到,北方星满天也来了大群怪物,个个模样诡怪,其中不少苏景甚至找不到它们的脸在哪、头在哪……天外战况何其激烈,苏景能在一会功夫里就找出自己的“熟人和尚”只有一个原因:和尚醒目,他的长相太妩媚了。 活色妖僧施萧晓。 一段时间不见,施萧晓身上的袈裟已经变了颜色,白中透出浅浅粉红,那是梅花颜色。别的仙家或许只会觉这个和尚的装束有些不伦不类,苏景却大概能想到,袍如梅不是刻意打扮,当是他的真修显映。 妖僧并非独自苦战,而是跟在西天大士的队伍中,面上微笑从容、目中和蔼垂怜,嘴里轻轻念着“我佛慈悲”,手上施展着一道道凶悍神通,相助佛门同道恶战别路仙魔。 一直以来,施萧晓都是和尚打扮,可他能如此光明正大地跟在僧侣队伍中打杀,可让苏景着实意外,传音烈小二:“施萧晓是真和尚?” “回禀苏老爷,以前小的就曾对您说过,这个施萧晓不简单,活色地群仙死了个干净,唯独他活下来不算,他还是人头行的大掌柜梅大先生。另外他还有一重光光堂堂的身份:一方西北佛家净土、归墟元照碑林大主持座下,十三院掌座之一,法号升霄大师。” 苏景闻言一笑,没话说,这是施萧晓的本事。 打仗好看、神通灿烂,观战时只觉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又是大半天过去,黄金匣数不清多少次易手,但每位主人都是真正的短命鬼!看似仙光锦绣无比漂亮的黄金匣,其实入手必亡的催命符! 倒也名副其实,这本是真正冥王的匣,旁人非要把它拿在手中,何异闯上森罗殿直接拿了判官的笔、在生死簿上把自己的名字一笔勾销! 正看的过瘾,不安州地面上,烈小二用来与客栈联络的铃铛突然急响阵阵,烈小二听过后面露惊诧,急忙传音:“启禀苏老爷,大事情!刚刚西南朝刚刚传下‘讨寇诏’:兵出十万山、征讨东天道!”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圣明君主 佛在西、灵山极乐;道在东,天地逍遥。 东天道即为东道西佛中的“东道”、东方宇宙中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道家逍遥乾坤。 苏景愕然:“什么?” “西南朝宣战东天道,要打大仗了!” 这可真是顶顶大事,仙天宇宙万万年里都不曾发生过的兵祸、仙祸。西南朝和东天道,两大巅顶势力要开战,那规模远非众家仙魔夺宝能够比拟的。 且不说这一仗打下来谁胜谁败、会有多少仙坛被卷入其中,只在战后两大势力就算不灭亡也会元气大伤,到时候新人崛起旧人倾轧,不知又会是多少年的争斗与混乱。 不过单就妖精与道人的恶战这事本身,和苏景并没什么关系,除了少少一些惊讶外,苏景心中更多的是好奇:“西南朝先宣战的?诏书中说原因了没?” “说了,原因可就更惊人了!”烈小二神情古怪,正要开口回答,忽然一个懒洋洋的好听声音传入苏景耳中:“泼脏水呗,我说西南朝十大圣都被道尊斩了,诬陷老道,十万天山必报此仇!” 上上狸的声音。 上上狸的声音从苏景袖口里传出,十一天圣离开一阵子,又跑回来了小光明顶,大概给苏景解释了句自己刚刚颁下的“讨寇诏”后,上上狸声音兴奋:“怎么样了,外面打得怎么样了,有没有鬼君星君大佛陀被打死?” 真正重大消息!不止西南朝要和东天道拼命,还有十万山自己承认了。十一位西南天圣中,前十位死了个精光,就只剩一位名气最小、最没本事的小当家。 人影一闪,苏景现身光明顶,但不等他开口,上上狸就跳起来、跑上前将口中叼着的毛毛球吐到他手里,催促:“扔!” 她说扔苏景就扔,等苏景把毛毛球一把扔出去老远,上上狸仰着脖子看着毛毛球在半空里划出的弧线,之后猫没去追球。仿佛闲聊更似抱怨:“真不知明白扔球有什么好玩,狗儿都玩得口水乱甩。” 说完,猫打了个滚,重新趴下了。 球妖官一溜烟地跑回来:“臣请奏:您又不喜欢玩扔球,就别总扔我了!” “我就是纳闷这有什么好玩,多试几次没准能发现内中玄虚呢。”上上狸尾巴一甩一甩的。 “您都试了千万年了,扔球真不好玩,您就别不甘心了。”球妖官揉胳膊揉腿,分不清他是真被摔疼了还是故意卖乖。 猫的心思不是谁都能领会的,苏景从旁轻轻咳了一声。开门见山:“十位大圣都死了?陛下为何要攻打东天道家世界?” “他们十个不知去向,是死是活现在还说不好。”上上狸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巴,球妖官有眼力价,急忙把一个小盘子摆放在猫面前,再取出一只琉璃瓶,向盘中倒了浅浅一盘奶汁,也不知是五色神牛奶还是龙尾独角青羊奶。 吧嗒吧嗒的轻响,上上狸趴在盘子前喝奶,喝饱后长吁一口气,这才继续道:“不是真要和老道开战,我是实在没办法啊。”说着,前爪伸出把盘子一推开、坐了起来:“事情是这样,西北天有宝,宝贝是我的,所以西南朝派出大群妖精,等灵宝出世的时候我们是一定要抢到手的。” “这不,不安州灵宝现世了,我们的人得讯,立刻蜂拥赶来,奈何他们的位置都稍稍远些,没办法立刻就到……”说到这里,球妖官又奉上一盘鱼干,上上狸欢呼一声不再讲话,高高兴兴开始吃鱼干了。 球妖官代为开口,对苏景道:“幸亏我家圣朝将军巡查地方相距不安州遥远,一时间未能及时赶到;更亏得我家万岁神目万里明察秋毫,发觉不安州的灵宝出世是假的!” 说到这里球妖官昂起头去看苏景,居然也不说话了。苏景聪明,立刻点头附和:“上上天圣圣明。” 听得苏景赞扬天圣,球妖官微微一笑,这才继续向下说道:“不安州的宝贝是假的,圣上体恤臣子,不能让他们再来参与争斗、打这不值钱的仗。所以我们西南朝的人不会来不安州。” “但是这事不简单啊,不是说不让来就不来的:其一,我们不参与,却又想看热闹,看别家仙魔把人脑袋打成狗脑袋,多快活!是以不安州无宝之事我们要保密……就算不保密别家仙魔也不会信,但万一要有人信了呢?还是保密更妥当;” “二来,上上天圣是妖精大王,她老人家威德无双,可是千万年闲云野猫的日子逍遥快活,久不问朝政,朝中小妖多有心瞎眼瞎之辈,只知前面十位天圣可怕可惧,不知上上天圣可亲可敬,若直接告诉这些臣子灵州无宝,他们多半‘别别扭扭’不服不信,到时候少不了好一阵子的啰嗦,可能还会有人抗命偷偷入场参与争斗;三来……” 球妖官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地向下数着:“群仙汇战不安州,仗打得再怎么热闹,到得最后也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到得鬼王死了一群、菩萨陨落大把后发现真相,西方极乐、西北无漏、星满天他们转念一想:西南朝没来参与争夺,难不成他们早知真相?知道真相却隔岸观火,这得多可恨啊,如此将陷我西南朝入群仙仇视的被动境地啊。” 道理数完了,球妖官背起手:“所以西南朝不来参与这里争斗,但还不能实话实说,就需得有个好借口。” “苏景,你尝尝,这鱼可好吃,我有秘方腌的。”上上狸用爪子插起小小的半条鱼,递给苏景吃。 苏景一尝果然美味。一旁球妖官的声音不停,且还渐渐感慨起来:“人人只道皇帝快活,殊不知,仙天内、宇宙中最难之事莫过:国事!我家万岁权衡利弊、左右思量,这才想出妙计安天下:颁下讨寇诏!” “征讨东天道家,这等大仗不是说打就打的,讨逆诏传下,所有在外办差的西南官、将不存半字废话余地,都须得立刻返回十万山,西南朝内举疆动员、整兵备战,得好一阵子的忙活了,等到不安州‘灵宝出世’的事情尘埃落定,咱们可还没真正派出一兵一卒。到时候圣上再找个什么借口,不打仗了。就此雨过天晴啊!” 唠唠叨叨,好一番长篇大论,且后话未完球妖官仍在说着,可意思已经很明白了:用西南朝备战做借口,不来参与不安州夺宝。 猫看着自己的腌小鱼,苏景看着美滋滋吃鱼的猫:“不是真要去打东天道尊?你……就这么做皇帝的?” 球妖官摇头晃脑,神情之中说不出的尊敬和佩服,苏景却听得啼笑皆非,这都是什么跟什么,说到底就只有两字可堪形容:荒唐。 和东方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宣战是开玩笑的事情?说打就打,过后又不打了,真当人家道尊是老好人么,到最后若没个明白说法,东天道又岂会与西南朝干休。 上上狸倒不像球妖官那么得意,可她也真没觉得自己想出的办法有多荒唐,现下她的心思全都放在面前这一小盘鱼干上,什么仙天宇宙佛祖道尊,哪有这些秘方腌出的小鱼要紧。 “为什么是东天道家,不是西天、无漏或者星满天?”稍做思索,苏景找出一重关键。不料上上狸挥爪子:“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想起谁就是谁了,我若传诏兵出西天极乐,你是不是又得问我为何选和尚?” 这还真算是个没道理的道理,苏景转开话题:“打仗什么的我不管,但有个事情你非得给我个明白不可。” 苏景语气郑重,猫眼中警惕闪烁,一只爪子按住了自己盛小鱼的碟子:“什么事情?” “我这洞府,你何以来去自如?” 小光明顶是苏景准备炼化的太阳,是他踏入修行世界后第一次真正意义的本命祭炼,外有凶悍禁制守护、内中处处真法行布,真要有大能为者想要对付苏景,直接施法摧毁小光明顶或许不难,可想要来去自如不被主人查知却是不可能之事。 唯独上上狸,跑来跑去比着翻篱笆还容易。 “就这事?还道你要问我腌小鱼的秘方呢,”上上狸明显松了口气,警惕不再又变得懒洋洋了:“我第一次来小光明顶是你请我进门的。” 苏景点点头。 “第一次我来过后觉得这里暖和和的舒服,是个烤火晒太阳的好地方,所以就留下了一根耳尖毫,以你的修为肯定是察觉不到那道毫毛所在了。” 一根耳尖毫,就是一道藏影穿行狸猫仙法。基本上,上上狸去过一次的地方,只要她想再去,留下一根耳尖毫就成了。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没有第一次,或者说若非苏景给了上上狸做手脚施妙法的机会,上上狸想要直接闯入小光明顶,纵使猫的本领大得没边际也会被苏景探知。 苏景无奈:“你要想来,门口喊上一声,我自会请你进门,不用总这么、这么偷偷摸摸。” “那可不行,做猫得有做猫的样子,不请自来才是上上狸!”说着命球妖官收了剩下的小半盘鱼干,抬起头开始观战,片刻后忍不住又问苏景:“你的匣子可真好看啊,里面装得什么?”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拿去 天外恶战滚滚,“灵宝”上的仙芒比着之前浅淡了些,打到了现在不止上仙高人,几乎所有仙家都能看出不安州内飞出的宝物是一件精致宝匣。 仙界与凡间差别万千,但有些根本的道理是不会变的,比如天材地宝,仙天灵宝有八成是宇宙孕育,这和凡间的灵芝仙子人参娃娃是一个道理。没听说那位人参娃娃出世的时候会自带摇篮,是以乍看上去,不安州飞出一件匣子有些不可思议。 可仙天灵宝,处却自然造化外,还有另外两成的可能:宝贝来自太古时的巅极仙魔。 究竟是谁开辟了这无限宇宙早已无从考究,佛祖道尊妖家王圣鬼中君主,都说自己“与宇宙平齐”,实际里大家也都是“后来上位”之仙,先有的宇宙,才有的今日诸仙。 那今日诸仙圣之前呢? 旧时神仙、往日魔圣。 以前的大能为者,生前藏下宝物、设下高深炼法,即便主人早都陨落,宝物依旧在法阵中汲取仙天灵气、经受无尽炼化,在漫长光阴时间后宝物的火候到了破空出世,这样的例子在仙天虽不多,但绝不是没有过。 仙天灵宝,八成自然孕育,两成前人法术。既然是“人为”,宝贝藏在匣中就正常得很了…… 是争夺,更是争杀,赤沙艳艳天主人终于将宝匣抢夺在手! 赤沙艳艳天,地位比着天魔宗逊色一些。但也绝非小门户了,这浩浩仙界之中,敢在赤沙艳艳天面前称尊的,或许能超过三十家,但绝不会多于五十家。能够排入仙界前五十的仙坛,算得了不起的势力。 曾经了不起,或者说直到今天之前,赤沙艳艳天还是很了不起的,可现在它什么都不是了。 赤沙艳艳天坛下仙家尽数丧灭,只剩大天尊一人,终于抢到宝匣,当即发动遁法穿入虚玄而逃…… 若非佛家来到那位长生佛陀及时自断一指,撒金血以封划天桎、破一指以洞穿虚玄空空,艳艳天的大天尊就逃走了。 差一点就能抢得宝物归,差得这一点。就是仙天之下再无赤沙艳艳天这个名号! 大天尊中神佛一指,遁法遭破摔回原地。 摔回一瞬他已自知无幸。就这么死了又怎能甘心!可大天尊没有像其他仙魔那样选择与宝物同归于尽,最后时候他只想看看匣子里究竟装得什么。 由得那些凶狠法术打在身上,艳艳天大天尊拼却最后力量:开匣! 行元用力、开宝匣。哒一声轻响,黄金匣两侧铭刻的怪手倏然转活,反抓住了大天尊的双手。 大天尊较力,匣上双手剧毒注入,同个时候千百神通打到,艳艳天大天尊死。到底也未能看到匣中装得究竟什么,大天尊死了,但谈不到“死不瞑目”,因为层层神通扫过,身魂被彻底摧毁。 尸身都打没了,两枚眼珠爆碎成烟,还谈什么瞑目或者不瞑目。倒是他的两只手,因为被机关紧紧扣在匣壁上得以保留。 堂堂赤沙艳艳天,为夺宝,到得最后就只剩下了两只手。 又一位威名卓著的大仙魔惨死。他死后一刻,黄金匣上啪嗒轻响传出……大天尊死前瞬瞬,触动机关同时也破去了机关,匣子开了。跟着,一枚破烂陈旧、只配用来装垃圾的小小布囊,落入群仙眼中。 就在这短短一瞬里,不安州天外的恶战似是暂停了一下子,所有人面色古怪。 漂亮匣中破烂囊。 一来没想到匣中居然是个袋子;二来,这么烂的袋子……他以前的主人得穷成什么样啊,内中真会有宝贝么? 常理而论,金镶美玉的传国玉玺永远不可能出现在叫花子的要饭碗中。 寂静只在刹那间,下一瞬里,天外群仙的神情可以分成两种:大多数继续着迷茫、疑惑;少数人,兴奋、贪婪!后者无一例外,皆为战场中的名宿高人,修持精深的大能为者。 寻常仙家察觉不到破烂囊有什么了不起,大能为者却能清晰探到这只宝囊中藏蕴的远古韵味、苍凉气意!尤其战场中那位佛家首领、长生大佛陀,他的修持涉及宿命、轮回,对“时间”二字颇有心得,当他的佛家真识扫过破烂囊时,真就感觉到一座自己从不曾见过的荒古仙天扑面而来,那座穹宇中的风寒冷刺骨,仿佛吹透了他的身体与神魂! 上上狸眉飞色舞,在小光明顶中观战,黄金匣开的时候她当然不会闲着,急忙将一道妖圣真识打出去探囊,跟着她猛打了个喷嚏,满目惊诧地问苏景:“哪来的囊、囊中装了什么?” “捡来的囊,里面装了个九合真人。”苏景如实回答。 上上狸似是查过苏景了,没再去追问九合真人是谁,而是显出一副认真模样:“这只袋子的来历怕是不得了……把火烧旺点,刚才冻死我了……对了,你家不听媳妇还好看还是我好看?” 猫仙神思一跃万扎,苏景有点跟不上:“什么?” 上上狸摇身一变,变作妖娆女子:“我好看还是你媳妇好看?”问过,稍顿,不等苏景回答她又说道:“你若说不听更好看,必是你偏心向着自家婆姨,我不信!” 赢了就是真的,输了就是你骗人,哪还比个什么。阿骨王也是脾气的,挥手没好气:“你赢你赢。” “便是说我更好看了?”上上狸得意洋洋,一贯碎嘴:“就说宇宙间男人都是一般德行,总觉得别家姑娘比着自己媳妇更好看。” 球妖官立刻附和:“陛下圣明!” 上上狸变回猫,开开心心地又打了个滚…… 打打打,天外恶战愈发激烈。十万山宣战、东天道被宣战,这两家的仙圣大神都未参战,天魔坛、湘大先生的潇潇天提前得了苏景的灵讯传告,他们对苏景是信得过的,知道不安州的真相就不会再来凑热闹,另外中土飞升的诸位仙家,苏景到现在还一个都没见到。 自己人都没来,可别家坛廷来人不绝,战场中佛、鬼、星天都有援兵入场,不过佛、鬼两家来的人少一些,北方星满天及时赶来的魔怪数量甚众,其中不乏凶猛之辈。 佛、鬼两家谁都敌不住星满天的攻势,长生佛陀与先后进入战场的几位上位鬼王灵讯往来、暂作结盟,这才稳住了局面。 再斗一阵,佛、鬼两家的援兵渐渐多了,但同盟并未就此破灭,长生佛断臂、诸位大菩萨撒金血;另一边四位大毁灭王去七位小狰狞王合阵并元,双方同时施展浩大法术,将星满天在场中的队伍一举击杀! 普通坛庭不足为患,几乎就在星满天被剿灭同时,佛、鬼两家催起的大神通并未收起,而是彼此绞杀一团,简直算得“默契”了。 场中实力以论,西天来人比着无漏渊鬼将要弱一些,可忠心而言,无疑和尚们更胜一筹,西天佛徒结阵硬抗鬼王猛攻,肉眼可辨长生佛金身寸寸龟裂,“起!”长生佛陀双目如血、声音嘶哑。 随他法谕,佛陀阵中陡然暴散金光,横扫整座战场,就在这短短片刻里,西天佛家来人拼却金身残碎,真就将战场中所有仙魔的攻势全部压制! “去!”长生佛陀再传谕令,只见佛徒阵中一人身化流光,裹住破烂囊疾飞而去。 白中透出粉红的光芒,带了阵阵梅花香气,受命夺宝、送往西天极乐进献佛祖之人,活色地来的妩媚和尚。 不必问,这是入战的佛家弟子早都商量好的,至于施萧晓如何获选、成为送宝人……外人不得而知,苏景只有佩服:这是妩媚和尚的本事! 还有,苏景笃定施萧晓必会私吞宝物。妩媚妖僧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了。 施萧晓夺下破烂囊,众多圣僧活佛舍命断后,于此一刻无漏渊恶鬼和场中众多仙魔,无人能挡他离去……可眼看就要遁入虚空的流光突兀散去了,施萧晓显现身形、手中紧握破烂囊,如临大敌盯住前方。 虚无空气微微颤抖,拦住施萧晓去路的隐匿仙家也显现真形:头戴冕旒身着龙袍,凡间皇帝打扮、微微有些发福的中年人。 苏景“嘿”一声轻叹,万岁爷也算熟人了,以前苏景就知道此人厉害,但不知道他的藏身法也这般了得。人就在战场中,却轻松瞒过了长生佛、大毁灭王等众多强者的耳目。 烈小二倒是挺自豪的,给苏景传音:“启禀苏老爷,九龙地甲添本领了得,又一栈给您推荐的打手,肯定不能是一般人!” 以前受雇苏景帮忙打架,今次却是来夺宝的,甲添向施萧晓伸出了手,不说话,微微笑。 施萧晓面色变了变,僧袍大袖微做摆动,他的乾坤蛇就藏在袖中,可在短暂犹豫后,袖中乾坤蛇并未动击,施萧晓竟也微笑:“拿去。”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破菩提,寂灭劫 “孽障啊……安敢!” 就在施萧晓全然不做抵抗、将破烂囊交予九龙地甲添手中时候,战场内佛家阵中那尊金身寸裂的长生大佛陀突然开口! 舍却金身压制全场的大佛陀,眼见自己用性命换回来的宝物落入外人手中,目眦尽裂怒声长嗥,五字仿佛轰雷暴鸣星天,就在吼喝之下大佛头身形暴膨胀、膨胀、再膨胀! 一道道血色神光自长生佛陀体肤裂缝中倾泻而出,这一刻佛陀浴血! 再转眼,轰隆巨响绽放,洪钟大吕震耳欲聋,那尊巨大佛陀身躯轰碎! …… 无论如何,长生大佛死都定了。为了掩护施萧晓夺宝、逃遁,他拼却自毁金身以弹压全场,事后不管施萧晓能否安然逃遁,他的金身必定败亡,长生大佛的性命也会随之消弭。但这样的死亡并不纯粹,他在为佛祖办事,纵然身魂俱灭,凭着多年修持仍会有一道心慧神丝逃脱劫难,坠入轮回再做修持,待千万年后机缘到时佛祖会亲自点化、提拔这位大功勋者,到那时他可再归佛陀大位! 可现在再非金身毁灭重归轮回。 长生佛亲眼得见宝物旁落,若未能成功夺宝,他就只有渎职之罪,还谈什么功劳功勋,戴罪之人入轮回,又怎么可能再得佛祖青睐,又哪来机会重新修入佛堂。 高高在上的神佛之间,讲究什么样的道理?我为主。他为从,我赐他万丈荣光无上威能,他为我誓死效忠肝脑涂地。我让他去夺宝,他若成功便能再步青云尽享尊崇,他若失败……那他就欠了我那件宝物。 长生大佛奉坛西天,这个道理他再明白不过,得不来那件宝物,他就欠了佛祖那件宝物,轮回重生只剩无尽痛苦折磨! 宝物失落便是轮回炼狱、归仙无望。如此……哪还要什么轮回要什么往生,同归于尽吧!长生佛身躯爆碎,再非金身毁灭那么简单。而是:破菩提,断慧根,以我身后千秋万载轮回性命,换一场天威隆隆,做一场万生寂灭! 大佛陀身躯轰碎,金色狂风从而降。 狂风所过。什么飞剑金环、采集金髓玉根辛苦炼制的法宝尽化尘烟;什么妖尊鬼圣,元法相护长生不败的仙躯神体皆化血雾,三千里金风横扫战场。三千里金风寂灭八方! 风声湮灭激战、风声湮灭惨叫、风声湮灭一枚枚本应长生永远不死的性命。 盏茶功夫,长生佛陀用性命换来的寂灭金风散去了,不安州天外战场中……多出了几样醒目之物:塔、山、蛇。 战场西侧,一座乌灰塔,直耸入高远星天,高塔模样古怪,塔上层层嵌有狰狞鬼首,鬼首四周无数鬼篆围拢。金风散去后高塔也随即轰塌,无漏渊几位鬼王摔落半空,个个面色苍白。佛陀寂灭降临时候,无漏渊恶鬼及时合阵、结冥法凝鬼塔,总算抗过了这场杀戮,与灭顶之灾擦肩而过;战场南侧,大山雄奇壮美,凡间皇帝打扮的中年人端坐山腰,面色不见丝毫变化。甲添的修为甚至还要在苏景的猜测之外,凭山天之道、唤神山镇金风,安然渡劫。 就在大山对面,一条粉红色的大蛇盘身,蛇形磅礴,比着真正天龙还要更强壮,蛇身纹路古怪,居然是梅花纹。相比甲添的大山,梅花巨蛇的状况算得狼狈了,蛇皮开绽地方不少,蛇目黯淡无光,显然被大佛陀的寂灭金风打得够呛。可是再怎么狼狈,至少它护着施萧晓撑过了这场浩劫。 下一刻巨蛇消失,施萧晓真形显现,仿佛喝醉了似的,身体摇晃脚步虚浮,脸上也浮出两抹红晕。受伤之兆,却让他更添妩媚。 无漏渊鬼王、九龙地甲添、活色地妖僧,有实力、有绝学、有异宝,都还活着,但战场中那些普通仙家大都没有这等好福气,一场金风,抹杀大半性命。 万幸长生大佛死前,深深恨意都牵挂于无漏渊、甲添、施萧晓这三方势力上,寂灭金风的大半力量都放在了三伙人所在方向,可即便如此,场中其他仙家能逃得性命的也不过十之一二。 风过后,暂时无人再战。震惊、恐惧暂时压住了贪心,再就是:乏力。硬抗一场来自佛陀的寂灭杀劫,包括无漏渊几位大毁灭王在内,幸存者几乎都告脱力,唯一实力不损之人,雄奇天中人、九龙地甲添。 山天道坛在仙界只是不起眼的小坛廷,九龙地是个凡间更不值一提,可又有谁能想到,山天道太上老祖、九龙地人间君王竟会如此强大,来自佛陀的寂灭之杀,于他不过春风浅浅。 吹起、吹来、吹过,散了,甲添还是甲添。 破烂囊就在就在甲添手中,以现在战场的情形,谁都没有资格再去与甲添争夺。 可甲添的面色并不好看。他的天山也不曾收起,正相反,那山势反又增长了几分,甲添人山腰、负手昂头冷眼望天。 不安州阵内,燕无妄纳闷:“他干吗呢?夺宝在手为何还不离开?” “走不了啦。”上上狸坐在地面上,舔着自己的爪子:“天地无漏,穿空困法,妄动则必死无疑。西北朝的大家伙到了。” 果然,上上狸话音未落,高远星天中悄然显现一张巨大面孔,铺满视线的鬼脸。 青面獠牙,双目殷红,鬼脸浮现时候,战场中几位无漏渊鬼王立刻俯身跪倒,口中鬼咒朗朗,身做拜言为颂,叩见无漏渊君王! 苏景也望向星天鬼面:“他是哪个?” “无漏渊鬼家七主,此人排行第五,名唤阿剐头墟。”烈小二传音入密,即便是密语依旧把声音压得极低:“不止他一个,相传五、六两位鬼主形影不理,一位头颅猛鬼,一位躯腔丧物,拼在一次才算个‘完整人’,两人极少分开,五主阿剐头墟到了,六主迟凌身骸必也到了。” 无漏渊两位鬼主驾临不安州外! 何止两位鬼主,另还有七位大毁灭王、十三位小狰狞王与三百无漏煞恶神将随行,且这四面乾坤八方天地都已行布猛鬼大阵,连战场带不安州,统统被围困起来。 大佛陀的自毁强攻虽未能杀伤甲添,可还是拖了他的后腿,未能及时撤离战场,此刻再想走走不脱了。 而西北仙界到底还是无漏渊的势力所在,真正意义上的强援,鬼家第一个到! 高空处鬼面浮现,并不开口,鬼面狰狞但目光无喜无怒,就那么漠然地看着强得破烂囊在手的甲添。 甲添与之对望,三息过后面色放松下来,扬手将破烂囊抛向高空。真要打,打不打得过?甲添想的不是自己能不能赢,而是就算赢了、总也会被拖住时间,还有会无穷仙魔杀来、无尽厮杀恶战……时机已逝、当放则放,甲添面上不见丝毫心疼神色。 高空悬浮的鬼面中些许笑意流露:“可活。”两字后,鬼面上嘴巴未闭,直接将飞上来的破烂囊吞入口中。 一番虎斗龙争,至此终于暂告段落,不安州灵宝出世,落入西北无漏渊手中!星空鬼面吞掉破烂囊后,气浪翻卷开来,眨眼鬼脸消失不见。 两位鬼主并未在原地多待,直接引动遁法返回无漏渊去了。以鬼主威能自是无所畏惧,可这件宝物太珍贵,在此耽搁稍久,说不定北方的大星君或者西方那尊大佛也会显身,打起来倒是不怕但终归不如归巢妥当。 无漏渊有凶法大阵守护,有无数猛鬼兵将布防,就算另外四家大势力联手来攻也能支撑好一阵子,巢穴才是最最稳当的地方,开囊取宝安全无虞。 或许是觉得甲添识趣,也可能是看出此人实力不愿与他真正动手,甲添让出破烂囊后鬼主并未为难他。 得而复失,甲添都不再抬头去看天空一眼,身形一闪自天外落入不安州,意在查探这件宝物的来历,且灵宝虽已不再,可说不定还会有些“根脉”存留,未必没有收获。 人落地,甲添一眼就看见了留在不安州上的烈小二,甲添微一愣,大家常做买卖,熟人了:“你怎么在这里?” 不等烈小二回答,甲添若有所思,指向仍漂浮在天外的“此地无宝,真的没有”那八个大字:“你写的?” 烈小二点点头:“甲老爷放心,咱们不会参与不安州的事情。不过那八个字是实话。” “早说啊。”甲添忽然笑了起来,整个人就那么一下子放松下来,身形再闪冲天而去。说走就走,连细节都不去追问、连检查地方都免去了,转眼他已消失不见。 甲添离去,可其他人都没走,纷纷落入不安州。不过随着宝囊被无漏渊夺去,幸存群仙的心境变化不少,已经不存争斗之意,更多的是探究宝物源头顺便再看看有没有小便宜来占。求知亦求利,可要他们在像先前那样乱战一团舍身拼命是不可能了。 众仙落足无漏渊,见到烈小二无人不发愣。小二哥籍籍无名,从头到脚那一件件免死信物却十足扎眼,烈小二笑容可掬,见谁都点头躬身打招呼,明言自己只是适逢其会,啥事都和他无挂,列位仙家可千万别来为难他……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百年为限,言出必践 就凭烈小二这一身免死信物,等闲仙家还真不会去惹他,有些人客客气气向他问起灵宝有关事情,烈小二一概推说不知。 鬼主走了,但无漏渊大毁灭王仍在,不安州大局仍由无漏渊把持着,几位鬼王短暂商量几句,其中一个面目和善的老鬼出面,措辞委婉语气谦逊,请其他仙家离去。 这片“出宝地”无漏渊不会放手,要清场的。只是灵宝已经落入鬼主手中,再于此地大动干戈实在有些可笑,是以无漏渊的恶鬼给出了个好态度,也算送给在场群仙一个下台的梯子,就此离去吧,大家面上都好看。 如今不安州内,无漏渊势力一家独大,恶鬼和声细语的劝解不听、等他们亮家伙杀人的时候才肯退避?这种傻事没人会做,场中群仙虽不情愿但也没谁强撑着留下,遁起云驾纷纷飞赴天外。 施萧晓叹了口气,也随着众多仙家一起离开了。 除却无漏渊的恶鬼外,不安州内只有烈小二一人获准留下,一是他身带无漏渊的免死信物,算得半个“自己鬼”;更要紧的是烈小二一直都在灵州内,鬼王还要对他有些盘问。 无漏渊占下不安州,诸位鬼王不急做搜索,先以不安州为心,结阵护法三万三千里,凡擅闯者立遭鬼法强袭! 布阵依靠的是两件鬼主赐下的重宝,阵法成形奇快,还不等别家仙魔撤走,无漏渊的鬼阵就已经行布完成了。不过鬼王并未刻意刁难,将大阵开放一线,容得他们退走。 参与夺宝一战的幸存仙家垂头丧气撤出鬼阵范围,待他们来到外面才发现,围拢灵州三万三千里鬼阵之外,遁光处处云驾叠叠,居然又有不少仙家赶到、只是前方大阵厉害,他们不敢乱闯,暂时停驻法驾,于外围关注。 见有人从不安州中退出,外间仙魔中立刻有人迎上前,向他们讯问内中情形。 仙家其实大都是从凡人来的。有孤傲的、有冷漠的,也有爱说话喜热闹的,从战场中撤下来的仙家,至少亲身参与了一场罕见恶战,至少亲眼得见一尊大佛陀自破菩提。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一重大见识,其中一些喜欢说话的就将夺宝一战讲与后来仙家…… 不安州内,鬼王开始搜索灵州。但收尸匠祖师爷金不黑种养“神髓天根”的法阵无灵无秀无气无意,连苏景这等阳火本脉大修都探不出个究竟、全靠阵图在手才能入阵,那些猛鬼一时间又哪里探得到端倪。 仗打完了,小猫又觉无聊了,拨拉着毛毛球,无精打采的样子,没多久就停手了,趴在她的鱼形云驾上甩尾巴。 毛毛球见上上狸不再和自己玩耍,重新变回妖官模样,一反常态不去向猫天圣讨笑闲聊,而是从袖中摸出一只小小板凳,摆放在上上狸下首,跟着球妖官坐上板凳,煞有介事仰头望天。 苏景本尊未陪在小光明顶,但有一道神识投影在此,见了球妖官的模样有些好奇:“在看什么?”说着,苏景和球妖官一起抬头看天,天内天外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马上,马上。”球妖官应着,又从袖中拿出一只板凳递给苏景。 自家法境真域,神识投映在此与真人无异,苏景也落座。上上狸从一旁开口道:“我想看看他们打开破烂囊后会怎样……”话未说完,球妖官从凳子上一跃而起:“臣请奏:颁讨寇诏一道,兵出十万山、直捣无漏渊!把鬼窝打下来,老奶奶想看什么看什么。” 这等混蛋提议,上上狸没理会,转开话题又问苏景:“这事不会完,你打算怎么收场?” 苏景摇摇头,答非所问且言辞含糊:“此间‘神髓天根’有些暴躁,待会应该还有热闹。” 听说还有热闹,上上狸变得笑眯眯:“我喜欢看热闹。” “热闹如戏人人爱看。既然是戏,就总得有人登台有人唱,上一场我看,这一场我演。”苏景也笑,神情里兴奋显然。 在凡间时候,如果让离山弟子挑五个词来形容自家小师叔,其中必有“爱排场”……粉墨登场,唱念做打,惊得千万仙墨目瞪口呆,搅动仙界一方风起云涌,何尝不是排场。 游游荡荡,寻寻觅觅,进入仙界几百年了,今日终于有了个“契机”,纵是无奈之举又有何妨,抹去被动主动的界限,不久之后那都是中土苏景在仙天宇宙中,第一次的:登台亮相! 就是说不好这次登台亮相之后会不会死,苏景心里还是挺忐忑的。 上上狸正想追问细节,下首正襟危坐小板凳的球妖官突然欢呼一声:“来了来了!” 话音刚落,倏然一道雷霆绽放天空! 是惊雷,更是无上妙法,就仿佛灵宝的秀色传透一般,这道紫弧穿漏冥冥,既爆碎在天,也绽放于所有仙魔的识海。 雷自西南起、穿透整座仙天宇宙,世上仙魔皆可见、皆可闻!雷霆闪过,仙天神魔眼中重重蜃影显现:云海浩渺铺陈,群山连绵起伏。 山无尽绝、错立绵延,直没视线尽头。寻常仙家不识得群山景色,见识卓绝的上位仙魔却一眼就能认出,蜃景显现地方:西南朝、十万山! 妖疆山势磅礴自不必说,但山的颜色很怪,无一例外,十万山都银妆素裹,西南天刚刚下过雪么?再稍稍用心些、仔细辨认……哪里是什么“雪山”,无尽妖山无尽妖。 每座山都密密麻麻站满妖精,每个妖精都披甲挂胄,甲胄之外再披白孝。 西南朝,万万妖,为前十位大天圣披麻戴孝。虽未出征但已誓师……孝染十万山,雪铺西南朝! 十万山正中,最最崇高的圣天金顶山,山巅之上女子独立,额系白绸身着白裙,一身素白却难掩她的妖娆,眉目依稀可辨,化作人形的上上狸。 球妖官陪在猫身边,小声给和他并排坐、看蜃景的苏景解释:“那是分身。” 十万山誓师何等大事,在猫眼中不如不安周的热闹要紧。分身看家本尊来看戏,猫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蜃景中的自己:“原来我穿白的也好看。” “您老穿什么都好看!就是裹一身泥巴也胜过凤翎霓裳呢。”球妖官急忙附和。 猫笑,她始终让球妖官跟在身边,除了是小时候的玩伴,更要紧的是她喜欢球妖官从不说谎。 巴结事情苏景早都见怪不怪。直接问上上狸:“显蜃景。为何事?” “宣战啊!对东天道。”上上狸瞪大眼睛看苏景,觉得他这一问来得太傻。 苏景反问:“不是不真打么?” “就是因为不真打啊。”上上狸忽然撇了撇嘴角,委屈似的:“去饭馆吃饭,水陆时鲜南北大菜都点了。可真正的好菜都会假的、不成吃的,只有两样开胃凉菜是真的,那这两道凉菜咱是不是得认真吃、好好吃?” 苏景膛目结舌,他都好长时间没听过这么不伦不类的举例了。上上狸犹自幽怨着:“不能真打,就只能把前面的戏码拿来好好玩了。” 小光明顶中,上上狸和苏景抱怨叠叠,十万山昭示仙天的蜃景中,上上无极尽妙颜尊贵天圣昂立山巅,良久不语……苏景和上上狸身边的球妖官小心翼翼地咳嗽一声:“圣上,您得说话啊。” 上上狸微一愣,终于又把正经事想起来了,暂时停止抱怨口中喃喃开始措辞,可是过不多久她扬起爪子轻拍额头:“打架骂人不难,可誓师宣战……该怎么说?”一边说着,目光在球妖官和苏景之间转来转去。 圣上想不好宣战该说什么,球妖官是大好臣子,最有自知之明,当即摇头应道:“老奶奶恕我不能为您分忧……要投降的话我倒能说几句,打大仗的狠话,我一辈子连想都不曾想过,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上上狸有难,急招手对苏景:“你来你来,帮我想词,快快快!” 十万山天圣金顶上,分身上上狸已经独立半晌,再不开口说点什么可真不是个事儿了。 蜃景如镜,将十万山中萧杀情形传显映仙天,众人眼中所见并非幻象,那是此刻西南朝十万山的真实模样!召集所有臣民,唤来各部妖仙,上上狸事先居然没想过到时自己该说什么……自从三位矮宗师不见,苏景好久没领教过这等浑人了,虽然上上狸和三尸浑得不在一条道上,但各领不分高低。 苏景有心对上上狸说句“你喵一声就成了”,又怕猫会翻脸,扬手敲了敲额角,苏景开口。 小光明顶苏景之言,十万山圣天金顶上十一天圣宣战之词!漠立良久,身着重孝的妖娆天圣终于开口:“百年为限,十万山踏平东天道!” 言简意赅但其声烈烈,一字一刀又一血! 百年为限,十万山踏平东天道! 百年为限,十万山踏平东天道! 百年为限,十万山踏平东天道! 西南朝千万妖仙齐声吼喝,虽只是蜃景却仿佛真有腾腾杀气喷薄…… 待得子民三声吼喝落尽,上上狸又依着苏景的嘱托,指挥着老巢里的分身补充一句:“上上狸此生言出必践。” 仙天一角,离山叶非也在看蜃景,闻言后微微皱了下眉头,百年为限、此生言出必践这几个词,他是很熟悉的。 宣战之词说完,蜃景中的上上狸忽又把话锋一转:“无漏渊,鬼家主,西北不安州中抢得灵宝归,花落你家便花开你家,我没话说,可你们好歹也让我开开眼界,到底那是件什么宝物?” 话音落,层层涟漪掀荡开来,来自西南朝十万山的蜃景渐渐散去。 但蜃景消逝不过三息,忽又一道鹤鸣声自东方响起,嘹亮之鸣洞穿宇宙! 鹤鸣之后,又一道是蜃景显现仙天……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恭请万仙共赏鉴 鹤鸣之后,又一道是蜃景显现仙天…… 新的蜃景中不见天地。 一座青青竹舍,高冠古袍的老人站在竹舍门口。 冠为道冠、袍为道袍,老人是个道人。他在仙天深居简出,极少与别家仙魔见面,可他在凡间香火处处、供奉处处、神像处处,是以即便不曾真正见过,老人仍是被一下子认了出来:东方逍遥天地,道家尊首! 他是道尊。道尊显圣,对十万山宣战,他也做蜃景回应。 远远没有十万山亮出的排场凶横,此刻蜃景中只有道尊一人,他的目光望向西南……无关仙魔看来,道尊眼望西南,但在十万山无数妖仙看来,道尊分明是在注视着他们、在看他们每一个人。 漠漠注视片刻,道尊未开口,右手翻翻、玄光闪烁,一柄长剑在握;跟着左手中指扣于拇指下,抬起、剑身上轻轻一弹。 叮的一声,弹剑声悠扬悦耳。 又何须多说半字,道尊望西南,屈指弹长剑,足以回应妖家的宣战! 战就战,如此。 下一刻长剑收起,微笑重现,道尊缓缓开口,却并非对十万山说话,他转头望向了西北:“灵宝出世有缘得之,恭喜无漏渊诸位君主。刚刚上上无极尽妙颜尊贵天圣那句话说得很好,花落谁家便是花开谁家,道家弟子无意染指,但也盼望能见一见这件宝贝,不情之请。万望成全。” 道尊把话说完,右手大袖一摆,蜃景破碎法术收敛,他的话说完了。 第二道蜃景散去只才片刻,忽然阵阵禅唱传遍仙天,第三道蜃景又告显现:金色莲花盛开,辉煌佛祖端坐……西天极乐,佛祖金身结像,昭示宇宙! 无论在不在西天之属,仙界中所有僧侣合十顶礼、俯身膜拜。佛祖微笑隐隐,其目璀璨其容庄严其声和煦:“花落谁家便是花开谁家,妙人妙言。花虽未开在西天,极乐中人仍盼能一睹花颜,望无漏渊诸位鬼主成全。” 不理南家打东家,佛祖开金口只为看看宝贝。而来自佛祖的第三道蜃景将散去时,又一蓬星光自北方炸碎。第四道蜃景绽放,一个面目空白不生五官的怪物居中于蜃景。 “大天颜星君,北地星满天九大星君之首。”烈小二的声音传入苏景耳中。 大天颜有脸没五官,长相奇葩声音也古怪,好像被扣在盒子里的鸭子叫声,可他的措辞实在……高深,声言晦涩辞藻深奥,仿佛中土世界古时诗雅,苏景使劲听才勉强弄懂,大天颜星君好一番长篇大论,说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其实就是一句话:无漏渊别那么小气,让大伙看看你究竟得了什么! 接连四道蜃景,仙天内妖家、道家、佛家、星家四宗巅顶势力大首领先后开口,除了宣战与应战,大家都是来请无漏渊开蜃景、显灵宝的。四家大势力的“提议”立刻惹出普通仙魔心中兴奋,宝物非凡,没办法将其收入囊中,能看一看也是好事。 四道蜃景先后闪过,仙天沉寂了下来,但寂静并未维持多久,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过后,终于连串鬼啸传透宇宙,长啸之后便是大笑声起:“灵宝落我无漏渊,恭请万仙共赏鉴!” 笑声落、蜃景开!无漏渊真的施法幻蜃、显景于世…… 开蜃景,当然不是无漏渊浅薄到受不得几句不疼不痒的恳请或激将,猛鬼有自己的想法。 得宝后需得低调些,这个道理没错,可这个道理说的是“偷宝”。如今举世皆知西北重宝落入无漏渊手中,这根本就是遮掩不住的事情,且以无漏渊的实力又何必遮掩。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说的是“匹夫”,若那枚稀世玉璧落入朝堂,则是上朝天威了。 几家首领先后开口,无漏渊不理会无妨,却难免显得小气;若理会、显宝于仙天,却是一场大震慑!震慑,这就是关键之处了,可主大脉沉浮的宝物落入无漏渊,已让猛鬼成了众矢之的,再要遮遮掩掩更会惹来别宗猜忌,如今无漏渊最要考虑的不是凭着得来的重宝做什么,而是要昭示天下:神物非凡,谁敢再觊觎西北! 第五道蜃景,来自无漏渊。 无漏渊的蜃景中无人,二十一块通冥仙玉布置成一座七尺方圆的小阵,破烂囊阵中摆放。 七尺阵虽小,明眼人却能轻易分辨,阵法元力绝非等闲!上上狸直接就对苏景说道:“别家不敢说,就说我西南朝原来那十位天圣,随便哪个都攻不破这二十一块鬼玉之阵,最少得三人联手才有破阵希望。” 如果只是把破烂囊亮给大家看,那可真成笑话了。毕竟只是一道蜃景,法力再怎么高深的神佛,也不可能用真识探出蜃景中破烂囊本色,囊摆在哪里,难看得简直刺眼睛,实在没什么了不起。 无漏渊要亮出来的,是他们开囊的过程!既然决定亮宝,何必不做得光光堂堂,让世上仙魔都亲眼看到稀世珍宝从破烂囊中取出的情形。 至于囊中究竟是什么……无漏渊鬼主也不晓得,不过他们笃定囊中宝物必为神葩、真正重器。 真不是一厢情愿啊,西北天几次灵宝秀色传透、破烂囊饱蕴上古神气,内中又怎么可能不是稀世珍宝。甚至,破烂囊的禁法都古怪得让神仙咋舌,几位鬼主轮流试过,以本身法力破禁,缓缓加力、不多时囊口禁制就“气若游丝”,堪堪崩溃可任凭鬼主将法力催到十二成满,禁制就是不破! 无漏渊鬼主是怎样的修为,随便挥挥手凡间世界不知毁灭多少,凭他们的本领竟还开不了囊上禁制,足见太古时炼制这枚宝囊的神魔法力了得,更见囊中珍宝非同小可。 从秀色到三百扎灵境毁灭,从囊上气意到囊中禁制,所有细节前后呼应,就只会有一个结果:囊中宝物、震慑八方。 之前几次破禁都失败了,不过鬼主也探得囊中禁制唯一的“破绽”仅在:破禁之力暴涨。 鬼主的见识自不必说,他们的判断准确,要强开破烂囊就只有这样一个办法,当囊中禁制堪堪崩断时候,摧禁力量的大小不再是关键,摧禁力量于瞬间暴涨才是最要紧的。 蜃景中显现的,破烂囊与七尺阵,蜃景显现范围之外的,七位鬼主中的六位端坐鬼玉小阵外,他们身后又聚拢了二十一位大毁灭王与一百一十位无漏渊宿老,众鬼仙结成一阵。 唯一一位未入阵的鬼主代领着四位大毁灭王与大群猛鬼精锐严阵以待、护法周围…… “你……这是什么表情?”本在凝神观望天外蜃景的上上狸无意中扫了苏景一眼,见他又是皱眉又是想笑、满眼开心得意嘴角却向下撇着带出浓浓失望,这神情实在太古怪,猫没法不好奇、不纳闷。 “鬼要倒霉,我害得,大家仇敌,我当然高兴。”说到高兴,苏景又叹了口气:“就是他们这么一弄……唉,你最先就不该起哄让他们亮宝。” 遗憾,失意,只因仙天中强悍者众。 凡事都有个极限,陷兔子的坑埋不了大象,仙天里都是神魔,以前坑人的小算计大都不好使了,破烂囊是苏景身边用来坑人的不二利器,无漏渊这般大张旗鼓的昭示天下他们是怎么挨坑的,以后苏景可都没办法再把宝囊“进献”上仙了。 心中蹉跎时候,蜃景中有了变化,一只干枯鬼指缓缓伸入七尺阵,轻轻点在了破烂囊上,旋即之间鬼指指尖幽绿光芒流转,手指主人、无漏渊大鬼主。 片刻,囊中禁制又变得“脆如一线”,大鬼主感受得明白,口中低低一声叱喝:“行阵!” 谕令出口,众仙行法转运大阵,诸鬼主、鬼王、鬼仙力道尽数汇入大阵,再经阵法集结到大鬼主一人身内,随即只听大鬼主一声叱咤:开! 元气之吼、其声如雷,透过蜃景传遍宇宙,下一刻,宝囊开! 宝囊开、大鬼主消失不见! 大鬼主消失不见,群鬼大阵轰然崩碎! 大鬼主是阵眼,人一下子不见了,阵法自然被破,集合元力的阵法不算复杂,突然被破掉反噬也不算严重,但也免不了的,阵中仙东倒西歪一阵大乱。 不等鬼仙们重新整顿,忽然一声怪叫响亮,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仙家,直挺挺地摔出虚空,大头朝下咚的一声砸在地上,被二十一块宝玉结阵匡护的破烂囊却诡怪消失,不知去处! 无漏渊的恶鬼们都全都懵了。 大鬼主哪去了?珍宝囊哪去了?半空里掉出来的又是哪路神魔? 新天中各部仙家看不到鬼阵情形,但也照懵不误,什么跟什么,这都怎么回事,说好的开囊去宝,怎么半空里摔出个大仙来! 众人再望向中年文士的目光里,惊骇有之、敬畏有之……仙魔都有非凡见地,瞬瞬便想得明白,此人不外两个来历:其一,他是隐世奇仙,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无漏渊要害地,独力夺取宝囊;其二,他是旷古魔头,在太古时被大能为者封入此囊,今日无漏渊破看此囊,放魔头重见天日! 无论哪个来历,这个中年文士都是巅绝之仙啊。 巅绝之仙名唤九合真人,摔倒在地后扎手扎脚地爬起来,连声怪叫着拔腿就跑。 “恭请万仙共赏鉴”,无漏渊开蜃景时的笑声犹在耳边,万仙共赏鉴……赏鉴九合真人。 只在刹那间,九合真人轰动仙天,他红了。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三息来去,绝大成就 疯了。 疯了疯了疯了,大鬼主消失不见,破烂囊消失不见,一个中年无名仙家凭空而现,无漏渊众多归仙真觉得自己疯了,若非疯了眼前不会生出幻视、眼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不是幻视是什么! 普通鬼仙心中震骇,入阵相助大鬼主开囊的大群猛鬼受阵力反冲气血翻腾,但也不是没人做事,阵外还有一位鬼主率领诸王护法,眼见怪事发生,护法鬼主立刻开声叱咤,连串大令传下,封门封阵封闭八方。 传令同时护法鬼主取得法宝在手、身形晃晃亲自出马,拦住了九合真人的去路。 受命护法的鬼主排行第三,名唤廿一心漏。他真的修成了二十一颗心,心心开窍,法力高深自不必说,本性最是小心谨慎。 就是因为他特别谨慎,所以其他六位鬼主让他来护法。 鬼主廿一心漏只是拦路,但不敢贸然动手,他和群仙猜测一样:中年文士必是巅顶仙魔! 大鬼主莫名失踪,此事就着落在中年文士身上,无漏渊决不能放此人离开,可是直接动手的话,鬼主廿一心漏的二十一颗心可这都没底啊。 最好的办法莫过拖延一点点时间……另外五位鬼主与大群厉害手下在阵中,此刻阵法破了他们真气反冲元基震荡,不过这伤害不重,只消片刻功夫做回气顺息就能恢复如初。 拖延片刻,待到阵中猛鬼缓过劲来,大家联起手来就什么都不怕了。鬼主廿一心漏打醒精神、甘冒奇险面对那位巅顶仙魔,沉声开口:“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中年文士的神情异常古怪,痴呆中透出狰狞,狰狞里透出怨毒,他的目光直愣愣的,前方去路受阻既不动法突围也不另觅去向,真就驻足于原地,听到对方发问,他的眼光涣散了一瞬,嘴巴动了动、似是不确定、很犹豫地说出两字:“九……合!” 天地人,喜怒哀。 天喜欢合,地喜庆合,人喜善合;天怒凶合,地怒争合,人怒斗合;天哀丧合,地哀苦合,人哀泪合。三大在与三大情会有九重和合,而宇宙中万事衍生无尽变化都在这“九合”之间! “九合”便如自然、因果一般,是个大到没边界的词,敢以“九合”为名之人……太多了。俗遍仙天臭遍宇宙的名字,可这个九合绝不会和那些妄自尊大之辈一样,他是个“真”的!三鬼主笃定,就凭此人能突然出现在无漏渊。 三鬼主廿一心漏又再仔细打量九合真人,鬼主何等毒辣眼力,很快看出九合真人曾受酷刑折磨,他的一只眼、双手双脚都能遭斩断,且此人身上还带了些宝囊气意……三鬼主不动声色,心里却真正有了定论:果然,此人曾被镇压再破烂囊中! 了不起的囊! 炼囊之人更了不起! 了不起的上古神魔用一枚了不起的囊来镇压、折磨此人,这个人必定也是了不起的! 九合真人当是受苦不小,看,他神志都不怎么清醒了……三鬼主特别谨慎,不止看出九合曾遭酷刑神志不清,还看出九合真人法力低微元修散乱,但后者不可尽信,常有大能为之人故意让自己的气息混乱以示弱诱敌,廿一心漏可不会上这个当。 …… 不久前,无漏渊大鬼主与手下结阵、施法破囊时,不安州地下,本来端坐阵位的苏景身形忽然模糊了一下,旋即消失不见。 三个呼吸功夫,苏景又重新显现原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其实他已万扎往返,三息中他一去一回。 去了趟破烂囊中,那时候囊还在无漏渊秘殿阵法中,与不安州相隔遥远,而无漏渊的戒卫何其森严。但苏景与破烂囊有玄妙灵犀牵连,为何如此苏景也不太确定,自己猜测应该是囊中心猿意马两位前辈种下的法术,只消他心念一动,无论与破烂囊相隔多远,都能立刻回到囊中去。 有那么短短的时间,苏景跑到了无漏渊核心去了,不是一个人去的,上上狸就在袖子里,由他带着一起跑了这一趟。 不安州“灵宝出世”,引来八方仙魔大战一场,宝匣装宝囊扔出去害人,苏景的一贯做派了。可以预见的,破烂囊最终会落入一方大势力手中,且开囊的一定会被收入囊中。但这其中还有个小小破绽:囊中有石台,石台有破庙,不是入得囊中就会被囚禁,多少人来到石台都没关系,只要别进庙门就没事。 无漏渊的猛鬼被收入囊中是必然事情,可这头猛鬼会不会真正被困住可不好说。所以苏景要跑这一趟……时机拿捏正好,他比着大鬼主晚一线入囊。 苏景赶到时,大鬼主身形已动,并非冲向庙门而是打算先行离开再做定夺。就在大鬼主身形甫动之际,四面八方遽然风火轰动,一枚灿烂骄阳与滚滚剑气当头打下! 苏景不曾显身,但诸般法术齐动出手截击大鬼主。 不止苏景动法,他袖中上上狸也同时爆发雷霆之吼,重重妖家杀劫裹藏于金风阳火之间,一并杀向大鬼主。 大鬼主的修持是不得了的,可一来他刚从自家法阵中被“抓”进来,阵法直接被破让他体内修元多有震荡;二来突入诡境突遭强袭,心中茫然且惊慌,察觉来袭法术凶悍非常,不敢直接硬抗,真要迎敌他至少得有片刻回气时间,当下不做多想身形一晃向后退去……石台可没多大,他进庙了。 大鬼主不知道破庙的厉害,但他也不是自己主动进门,他算是被苏景推进去的。 这一来苏景算是送佛送到西、害人害到底,功德圆满了。 一个进去一个出来。鬼王趴下九合逃出。 九合已被困住快五百年了。这五百年里,阳崩巴、金白银、外加自己的一场“意外大病”,三次奇遇战力连涨,他的修为深了阿骨王袍的力量也随之而长,王袍妙用被苏景一项一项挖掘出来,破烂囊中的九合真人就成了苏景试炼袍子法术的好人选。 苏景心善却不心软,甚至可算个狠辣之徒,用这个做人头买卖的恶贼来试炼法术,苏景心里丁点负担没有。 五百年里九合真人受尽冥法煎熬,如今苏景早都不再靠蟒针来镇压他了,而是在他身上种下了一粒恶种。 蟒针抽走,九合断去的四肢得以重生、人在破庙中也可以行法炼气修行本领,但他修炼得来的所有力量都被恶种汲取,说起来这个过程和九合真人拿新晋仙家来种果子颇有相似之处,真正是个好报应。 到得现在,九合真人已经疯了,神志彻底混乱。可他对苏景保持着本能恐惧,大恐惧!他从庙中逃出时候,苏景显身石台。 乍见苏景。九合惨叫着摔倒在地,不等他摔倒在地苏景便挥手将他扔了出去。扔他出去同时苏景借袍凝法,将短短一句话直接打入九合的识海。 推大鬼主进门,扔九合真人出囊,两件事只在瞬息之间。囊中曾有神通暴起重法施展,不过破烂囊隔绝真识,无漏渊恶鬼法力虽高却察觉不到囊内情形,没人知道他来了。 在囊中苏景未多呆,一去就回……凭他自己是回不来的,全靠上上狸帮忙,从不安州起程前猫把一根耳尖毫留在了不安州阵位上。 入囊、做事、随即请上上狸就在囊中施法,重返不安州。 去的时候苏景带着猫,回来的时候猫带着苏景。 事情经过大概就是这样,用破烂囊害人,对付九合之流不费吹灰之力,但对上了大鬼主这等层次的高人,前面戏码再如何逼真、准备再如充足,也休想把他轻易拿下。这次如果不是上上狸出手帮忙,苏景收服不了大鬼主。 不安州内,才刚重新坐定身形苏景又一扬手,破烂囊重新回到了手中,换过了囚徒,宝囊重归苏景之手。 没太多停留,苏景再转心念,又一次遁入破烂囊。 苏景把燕无妄、上上狸、球妖官等人都留在了庙外,还着力嘱咐猫千万别进庙。 上上狸满口答应,苏景见她信誓旦旦反倒不踏实了。 之前那次入囊,苏景没进庙门,大家都在石台苏景还能看着点猫,此刻自己要进庙、把上上狸留在外面实在不放心:“要不你先出去吧?” “我看谁敢把我弄出去!”猫四腿摊开往石台地面一趴,怒道。猫要听热闹,铁了心不肯走。 真没人敢动她,苏景无奈,只能认认真真再警告、嘱托几句,猫满眼不耐烦,挥爪子轰他:“怎么跟我爸爸似的!”这辈分实在太大了,苏景无言以应,咳了一声,迈步转身推开木门,进入破庙了。 大鬼主正在地上趴着。 花白头发,身形消瘦,看上去花甲年纪,和普通的凡间老汉也不见有什么区别。见有人进庙老者神色不变,翻起眼睛打量苏景。 破烂囊,神奇囊,无漏渊大鬼主来到此地,也只有老实趴着一个下场。 苏景笑,大鬼主是什么人?顶尖仙魔!能让他趴进来苏景倍感骄傲,修行至今害人无数、唯以今日成就为最! 再就是,此刻尘埃落定,在回想自己对大鬼主的那一“推”,简直是一笔点睛、无限自得!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十息之内,仙天沉黯 心情好态度就好,苏景笑对大鬼主,明知故问:“开囊就会被收入囊中,但人到石台不会受困,问都不问莽撞入庙才会被囚于此……您急性子啊。” 大鬼主深陷困境,但他见过无数风浪,早都炼得磐石心境,神情平静语气从容:“本座戎马一生争杀无尽,犹豫不决非我本色,被收入囊中是意外之事,不过入得此囊又何妨一探。若我不碰庙门默默转回,就算将来万万年平安无事我心里也不会痛快;推门入庙,遭此劫难,虽觉自己有些可笑,可我心里不存丝毫后悔,为求痛快,落得这样下场,我认。” “推人”的时候苏景没现身,他在囊中时自身气意与石台古庙的化境完美相融,大鬼主根本不晓得自己是苏景故意推进来的,还道之前自己遭遇的法术是宝囊自带的禁法了。 “不是宝囊禁法,是我把你推进来的。”一句话说完,苏景顿觉神清气爽! 害过人再来问谁害您,对方逞英雄苏景就告诉他实情……这点趣味啊,怎么就觉得那么享受。苏景笑得开心无比,抬脚跨步、向前走。 大鬼主趴在地上,苏景就那么一抬脚把他迈过去了,没忍住、没忍住又笑了。随随便便跨过大鬼主,不比迈过一个萝卜更难,成就感腾腾而生! 苏景从破庙“进入”大屋,心猿还在呼呼大睡,意马却醒着,满面困倦、眼皮勉强撩开一条缝。 就是见两位前辈中的一位醒了,苏景才暂时不再理会大鬼主,来到意马面前先问礼、再告罪:“晚辈瞎鼓捣,惊醒前辈,心中不安。” “本来打雷也不会醒,不过来了个凶横家伙,受他气意所激才醒了一下子。”意马打了个响鼻,或许是太困倦,响鼻一点也不响:“无妨,我接着睡。这头猛鬼非同小可,但你无须担心,他看不到我们的。” 这是囊中的一重“规矩”。只有在囊中修成“自然心持、无中生一”才能够看穿破庙、看出大屋。大鬼主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他没在囊中修成过任何心持,也休想见到心猿意马。 简单解释一句,意马又道:“为防万一,你把这个贴在他脸上。”说着,意马舌头翻翻,吐出来一张符撰,就势他老人家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嘴巴闭上时候,眼帘也重新合拢。下一刻意马就打起了呼噜,又沉入睡梦中。 心猿意马,心意化形,最善揣测人心,虽然不晓得前因后果外加困倦难耐,意马还是立刻看出苏景的担心所在:如今被镇压在破庙中的可是无漏渊大鬼主! 真实本领姑且不论,至少在地位上,他与西天佛祖、东方道尊平齐并肩。 破烂囊中法度神奇,能让大鬼主趴下起不了身,可那种法度有“休息”时,过一阵子怪力撤销,猛鬼除了出不去之外行动自由无碍,心猿意马却在沉睡,以大鬼主的本领,苏景怎能放心留他在此间。 得了意马符篆,苏景重返破庙大鬼主面前,手拿灵符就往大鬼主额头贴去。 苏景动作不算快,大鬼主却躲避不得,口中连声怒叱:“小辈安敢,你要作甚,你可知……”符篆贴上印堂,大鬼主立刻没了声息,就此沉睡过去。 苏景欠,一伸手又把符篆揭开,大鬼主随之而醒,鬼目中寒光凛凛:“小辈,可知你已闯下塌天大祸,你……”符篆又贴上来了,话说半截再次睡去。 苏景大乐,意马的符篆如此好用,让他心里踏踏实实,手一挥又把符篆揭开,这回真正准备询问逼供了,但还不等开口忽觉一阵心慌! 破烂囊原本是内外隔绝、灵犀不透的,可自从苏景在心猿意马相助下“越狱”,这层灵犀隔绝对他就没有用了。本尊与分身同知同感,不安州阵位上宝物喂养“神髓天根”的分身察觉异常,苏景立生感应。 “有话不妨直接来问,无论你何所求、何所愿,无漏渊都能答应,慢来慢来、你……”第三次符篆上头,第三次大鬼主睡去,眼帘闭合前一瞬目中慢慢无奈。 暂时顾不得与大鬼主啰嗦,苏景立刻破烂囊,与上上狸燕无妄一起重返阵位,才一入位他就感觉到,不安州内种养“神髓天根”的灵阵正躁动! 不是灵气或者元力的震荡,阵中躁动来自“情绪”,外人无以察觉,除非阳火本脉弟子进驻阵位才能发觉。 那份“情绪”中不存愤怒之意,正相反的,是一派活泼跃动、开心向往。 阵法会再躁动,这是苏景预计中的事情,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苏景重返阵位时候,天外蜃景仍在。 无漏渊出了大事,几大鬼主和上位大毁灭王谁都不顾不得蜃景法术了,全副心思都放在了九合真人身上。 九合真人身体微躬、双手攥拳咬牙切齿,面色凶狠目光狰狞,与三鬼主廿一心漏对峙,他的模样可怕,但身体始终没再挪动。不多时阵中另外五位鬼主理顺元气,皆告回复,率众出阵,各占法位将九合真人围住。 大鬼主丢了,二鬼主主事,也是个老鬼但声音绵柔:“你我既非仇敌也无宿怨,我知事情多有古怪之处,还请九合仙翁指点缘由,只要能寻回我家主尊,便是仙翁赐下的齐天之恩,无漏渊必当全力报答。” 能被无漏渊鬼主称一声“仙翁”,九合真人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不过他都好久没做过梦了,疯子的脑筋是乱的,不眠不休不做梦,闻声全无反应。 西侧里,七鬼主缓缓开口了,可他没说话,而是哼起了一个靡靡小调。七鬼主精擅魂咒魄法,他当然看得出九合真人浑浑噩噩,催一曲柔然小魂调,为九合真人安抚情绪。 果然,这个调子响起不久,九合的神情渐渐放松下来,诸位鬼主早有默契,二主趁机再问:“仙翁无需担心,你我之间绝非仇敌,还请仙翁指点事情经过……” 九合真人做凝神之态,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又深深皱了下去,显然在依从二鬼主之言,去回忆事情经过,可他才做思索突然神情急变,目光惨淡面色苍白,身体筛糠似的簌簌发颤,仿佛看到什么绝大恐惧事情。声音嘶哑且绝望、凄厉哭号:“剑出离山!剑出离山啊!” 疯子之吼,恐惧之吼:剑出离山! 惨叫之中摔倒在地,双手抱住头使劲往地面下钻去。可无漏渊秘殿的地面千锤百炼密法行布,他又哪里钻得下去,嘭嘭嘭大响,九合真人钻不入地,开始用头猛撞地面。 无漏渊众鬼相顾骇然,外间众多观望蜃景的仙魔也一样目含惊诧,相邻相熟者免不了对望几眼,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心思:离山?什么地方? 眼见九合曾身受酷刑、眼见九合活活吓疯,群仙心中又惊又奇,离山……何等魔窟!剑出离山,名不见经传却真正恶毒可怕的魔窟中,有凶徒出山了。这个凶徒,与九合遇害、大鬼主失踪、甚至西北灵宝出世都有着莫大关联。一解释通顺了,一点不难。 仙魔众多、脑筋灵活的不计其出,奈何事情太扑朔,能理出大概线索可谁也想不明白真正的前因后果,其实就是苏景把九合扔出破烂囊时候一时兴起,将“剑出离山”四字化作真识神念,打入了九合脑海。 九合死前,再开口时除了自己的名字就只会说这四个字了。 忽然一阵气浪翻卷,天外蜃景散去了,总算有鬼主想起来他们开着这桩法术,自家有什么举动全都被世上仙魔看在眼中。 蜃景散去了,没戏看了,各处仙魔大都神情古怪,发生在无漏渊的事情实在诡异,让他们没办法不纳闷,但纳闷之外更多的却是开心:无漏渊夺宝去,好大威风与荣光,却落得这样下场?还真是开心好戏。 无漏渊撤去蜃景,自然少不得再去逼问九合,奈何不管恶鬼如何问,九合真人口中永远是那雷打不动的“剑出离山”四字。 无漏渊,猛鬼庭,修魂炼魄高手无数,大行家一抓一把,很快就查出九合真人不是简单的失心疯,三魂寸裂七魄残损,以他的情形什么听魂、搜识之术都用不上,彻彻底底的疯子,根本问不来口供。 二鬼主立刻传续不安州,命留守那里的鬼王小心戒备,跟着率领人马立刻起程、赶赴不安州! 问不来口供,找不见宝囊,想要寻回大鬼主,线索就只可能在不安州了。 二鬼主才出无漏渊,还不等他摆云驾催遁法,忽然天黑了。 不止二鬼主周围一片天,整座宇宙都黑了。 仙界不似人间那般昼夜分明,但也不是暗淡无光,最最简单的道理,宇宙中有好多太阳,太阳都在熊熊燃烧发光发热,成了这宇宙中的光源点点,虽不可能照亮全境却也绝不会漆黑一片。 此刻,整座仙天、浩瀚宇宙突然沉黯,于短短十息内沉入绝对的黑暗之中! 天黑了,同样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仙天之中所有骄阳,收光敛热,同时熄灭了……骄阳齐灭,漆黑仙界,何等震撼的异象。 宇宙无边,再高远的目光也无法将无尽世界尽数笼罩,但大能为者动目力巡天可洞察极广阔的范围,这是不会有问题的。 二鬼主没办法探知整座仙界再无一日闪烁,不过他能从镌天宝镜中看到,无漏渊东南西北上下周围,镜中能容纳的范围内,大小骄阳一百三十六颗,尽告熄灭! 而西天极乐的佛祖,东方逍遥的道尊,除玩无大事正想吃鱼干的上上狸,他们的神通法力都在二鬼主之上,洞察的范围比着二鬼主更要辽阔得多……他们能看见的、每一个骄阳都已熄灭。 无一例外,人人变色。 就连苏景的百里骄阳和尚未真正祭炼成型的小光明顶都灭了。 十息之内,仙天沉黯。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你在吃鱼,此人是谁 十息之内,仙天沉黯。 黑暗中人人警惕,一时间八方寂静,无人出声。 完全没了光,猫的眼睛都不再明亮了。上上狸缩了缩身子,黑天才是出去玩的好时候,猫都喜欢黑天,可这等不存丝毫光亮的黑暗已经不是夜了,它更像死亡。 压抑、沉寂、无情冷酷的黑,猫不喜欢。 “有蜡烛么?”上上狸从苏景袖中跳出,但并不远走,就煨在苏景身边,问球妖官。 不等球妖官回答,苏景就伸手过来,轻轻一晃,小小一团阳火跃升掌心。 “呀。”上上狸的声音很乖,小女孩看到了心爱娃娃才会有的低低欢呼,两只前爪伸出,小心翼翼把小小一团阳火从苏景掌心取下,揽到了自己怀中。 阳火有光有热,但受苏景心意指挥,不会烫伤了谁,这是一团温和之焰。 有了火光,猫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苏景,怎么回是啊?” “莫担心。”苏景的神情里全无担忧,正正相反的,他的眼睛很亮,熟悉他的人就会晓得,眼睛亮了是兴奋之兆。 上上狸是碎嘴猫,一句“莫担心”可打发不了她,调整了下姿势,更舒服地抱着那团阳火,上上狸又问:“太阳都灭了,你的小太阳和小光明顶不亮了,还没事?世上金乌尽……尽吹灯,你们不过了?” 苏景笑而摇头:“不是我们吹灯,灯也还在、未真熄灭。待会会有光。很亮,别闪疼了眼睛,眯起些。” 话刚说完,忽然一丝微光跃出——不在天外,不在骄阳,那点微光就跃出自不安州,百里灵阵中心地方。 灯油耗尽、灯捻上只剩豆丁火时,会是怎样的可怜光芒?此刻不安州灵阵中心的微光就是如此。只是……物极而归、返璞回真,睡前一刻的满眼困倦与初醒刹那的目中迷惘,看上去有区别么;将丧灭之火与初生之火,看上去有区别么。 若不理东西朝向,只看黎明朝霞与傍晚余晖,有区别么? 眼睛看不出分别,但金乌弟子自能凭气意分辨,哪是朝霞哪是余晖!此刻不安州中绽烁的微光,虽弱小虽微缈,可它欣欣向荣,它勃勃跃动,它生机昂然,它是初生之火!当宇宙中无数骄阳尽告熄隐时,诞生于不安州的一抹初光。 初光跃、微微亮,一息凝固不动。 而一息过后,初光暴涨开,从微光变作强光,从强光变作炽光,随即炽烈光芒报暴散开、横扫去!随光芒骤涨,轰轰的乱响也随之渐强渐响,很快化作雄浑战鼓声——落在耳鼓深处、接管了心跳沸腾了血液的鼓。 是鼓声,更是丛丛烈焰的燃烧之声,恢弘巨大的烈焰,吞吐四万九千里、焚烧八荒六合!短短三息里,不安州从一点微光闪烁变作凶猛燃烧的巨大火球,此时此刻,谁敢说不安州不是一轮骄阳! 是骄阳,却远比着普通骄阳更灿烂,更明亮,不安州越烧越旺,灵州中的阳火不断喷薄、荡起的炽光不断增强,从微光闪现算起,十息过后不安州之火已成烧天之势。 宇宙中金轮灭尽,不安州幻化骄阳,只有它一个在“烧”在“照”,又当何其醒目!且不安骄阳之辉,远胜已知已在所有金轮,火光扎扎、层层疯长层层暴散,再过十息当不安骄阳燃烧到巅顶极处时候,远在无漏渊的二鬼主与麾下大群鬼王都不自禁扬起手遮挡眼前:到此时,无需动用目力或者宝物,人在无漏渊只凭普通眼光,也能清晰望见不安州处腾起的阳光。 璀璨、炽烈,刺杀双目让眼睛发痛的强光! 强烈光,无漏渊见得,星满天见得,西天极乐中那位高高在上的大佛见得,西南妖精大帝上上狸更是见得……恨不得看不见才好,猫就在不安州,太亮了,太亮了,猫带上球逃回苏景袖口,一只爪子遮住自己双眼,另只前爪帮球遮眼睛。 上上狸神通广大,无需苏景担心,但另有同伴需要照应:奉苏景之命散入阵中各阵位的十七恶人、风火分身。 不安州上光猛烈、火冲天,气势汹汹但并不伤人,地面上烈小二、大毁灭王等人被火光闪耀得晕头转向全都趴在了地上,不过大家都没受伤,都是被强光闪懵的。 可是地上、地下不同,此刻苏景明白感觉阵法躁动,阳火真力正在诸多阵位上来回窜涌,说不定就会伤人,苏景不敢大意,急转心念将众人都收回身内。 小猫是讲义气的,捂着眼睛问苏景:“你没事?若不成别强撑,我带着你跑。” “我可是神鸦诡、收尸匠!”苏景笑答,收尸匠师祖爷爷种下的太阳在自己这一代有了动静,这是何等荣幸,苏景不走;他有阵图在身、他有阳火修持,不安州的光热再强烈十倍伤不到他这个自己人、收尸匠的。 “给。”小猫从袖子里闪出瞬瞬,把几块秘方腌制的鱼干塞进了苏景手中。上上狸的意思,大概是怕苏景干坐着无聊吧。 猫做事从来是想起一样是一样,休想能追究出个道理,苏景捏着鱼干笑:“多谢。” …… 西北不安州,无端化天阳。 这异象来得太过惊人,浩瀚宇宙中西、北两个方向都被照亮许多,即便远在东方的道尊,也能凭法眼直观,西北仙天泛起一层浅浅鱼肚白。 这奇观来得太突兀也太扎眼,诸方仙魔尽做关注,忍者强光刺目之痛,使劲望向不安州方向。 再过十息,不安骄阳的光芒入极盛,开始缓缓减弱。而那强光最最灿烂时不显什么,当它一点一点暗淡开始。西方极乐、灵山之巅上那尊大佛眼中忽然精光一闪,口中低低一字:“啊?” 佛祖从那蓬光芒中看到了什么。他老人家看到的,很快距离不安州较近的仙魔也都看到了:灿灿阳光之中,隐约有个人影。 人影? 是人影,没错的,发髻高挽、盘膝端坐,一只手正抬起、放向唇边。 光照八方,一道人影投映光内。 暴烈的光芒又削弱了些,光中那巨大人影却更清晰了,好像有长袍罩在身上。看身形应该很年轻。他在……在吃东西? 仙魔们瞪疼了眼睛,使劲看使劲看,终于看清楚了,那个人影真的在吃东西。不止看出他吃东西。连吃的是什么都了个大概:鱼、小鱼干? 苏景坐在不安州地心。苏景在吃上上狸送给他的鱼干。 苏景真心赞叹。小猫做出来的鱼干端的鲜美。要是当年苏记老铺里有这道秘方,怕是早就发达了,可转念一想也不对。鱼干只是普通小鱼,腌制秘方配料那肯定不简单的,说不定龙肝凤胆病麒麟血之类宝贝都要用到,这样的秘方流落民间也没用。 看着不安州骄阳涨落,想着凡间时候的事情,吃着味道十分的小鱼干,苏景可不知道阳绽于心光起于核的不安州灵阵,正把他端坐地心的影子投射到了宇宙中去。 苏景吃鱼吃得香,看到那轮光中魔影的各出仙家可是满满惊诧。 满世骄阳尽灭,西北仙天神光暴起,灿灿光华横扫一方,光中一道身影显现,这个事情谁能往小处去想?可若往大处思索,这件事、这个人简直就大到没边了!各坛仙魔,得往人影者心中都有一问:他是谁?! 正惊讶中,光中“魔影”忽然停止了吃鱼,侧头似是在倾听什么。 光中魔影凝固,八方仙魔戒备。 苏景身带的一枚木铃铛响了,师兄叶非传讯过来。只是叶非是别扭的,他的问题也别扭,苏景根本听不懂,他来讯问:你在吃鱼? 叶非眼力不错,从影子大概认出了人。 苏景却纳闷了,他这是什么古怪问题?可接下来苏景就再想到:师兄怎知我吃鱼? 本身精修阳火,又早都读熟了不安州阵图,加上苏景自己心思也不差,纳闷过后稍加琢磨便告恍悟。 下一刻,群仙眼中光内魔影忽然动了起来,先昂首似仰天大笑,继而发髻崩长发披身,再挥手亮出一件长条事物……影子而已,看不太清楚,是了,是一盏长琴。 人盘坐,长琴横置于双膝,披发魔影再甩头,长发摇摆开来,狂狷气意呼影欲出,旋即双臂沉、十指动,魔影抚琴、急急动弦! 光透影却难传声,只见其狂却难闻其声其韵。 但又何须听到琴声,见真影便已食髓知味。 “你有病么?这时候弹什么琴?弹琴也就罢了,怎么光动手指头不拨弦?”上上狸好奇死了,这种事她可不能不过问。 “投影于外,都看着呢。得有个模样才行。”苏景语气煞有急事,心里却是遗憾的,可惜阵位空间有限,要是再敞亮些自己就耍一套七星剑法了。 所幸,自己囊中还有一架琴,这是从玲珑坛缴获来的,虽不会弹,至少还能摆一摆样子。 上上狸闻言微愣,跟着就兴奋起来了:“我也来我也来。”边说边往袖子外冲,奈何就在此时,不安州的灵透神光微一振,散去了。 光散影散,异象消弭不再,而八方仙魔眼中,那尊吃鱼弄弦的魔影犹存! 过得片刻,魔影残像才真正散去,群仙心中疑问仍在、甚至更浓:此人是谁。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大真西灵石 猫出袖、化妖娆女子。 可惜晚了半步,她显身的时候不安州灵光消散,否则八方仙魔当能看到一个女子影子将年轻男子的魔影一把推开、然后自己去弹奏瑶琴的奇景。 苏景面前,漂亮女子老大的不高兴,胡乱发脾气冲着苏景呲牙,之后又变回猫,小跑轻快返回袖中小光明顶。 重复小光明顶时,上上狸惊喜发现,这片灵州又重新开始燃烧……不止小光明顶,还有百里小太阳、还有金白银留下的赶尸匠大太阳、还有这仙天中所有健壮骄阳,都重新燃点火焰、绽放光芒。 猫若有所思,但很快就“不思”了,守着明白人为何还要自己动脑筋,上上狸可是一等一的聪明猫,直接发问:“到底怎么回事?” 苏景应道:“不安州‘神髓天根’孕育完美骄阳,骄阳气候初成,神犀勾连所有金乌真日,此间骄阳做初光绽烁时,满天真日收光敛热,只为让它的初光醒目璀璨。” 仙天金轮道道,于同一刻沉黯,并不是真正的熄灭。太阳是有灵性的东西,它们收敛了自己的光芒只为“让路”、只为“映衬”不安州内完美骄阳的初光绽放! 苏景也分不清,无数骄阳收敛光芒的盛大景色,究竟是致敬还是欢迎?或许两者都有之。 前前后后将近三十息的光景,不安州阵中初光散去,满世真阳又重新燃点起来。“半瓶子”的小光明顶也在其列。 猫的见识是了不起的,苏景解释不算太仔细,但上上狸全能听懂,点点头又问:“不安州阵中的太阳呢?算是真正成形了还是怎地?” “没有这么快,只是初光绽烁,你把刚才的异象看做灵宝出世前的秀色就是了,相距真正的骄阳出世还需得一段时间。不过,此地的阵法就快功德灌满了。” 收尸匠祖师爷布阵不安州,种神髓天根以养完美神阳,前辈留下的玉简说得明白。种养完美骄阳的过程分作三个步骤的。不安州法阵只是第一步。 灵阵养神阳,并不是真正种出一个太阳,而是养成一道“神火髓”,第一步完成后不安州内“神火髓”会崩散纷飞。化作千百真息瑞意飞入宇宙各处。落入盏盏现正存在的骄阳内。 那些真正存在的太阳。会为神阳气意开灵,这也是一个炼化过程。 “第一步阵养,就在不安州;第二步。真阳炼养,宇宙间大小太阳都会参与。待到神阳气意在诸天金轮中炼得真火之灵,就该是第三步了……有封印,我还不知第三步是啥。”说话的时候苏景又把收尸匠代代传承的、有关不安州种太阳的玉简拿在手中。 这块玉简是从收尸匠祖师爷手上流传下来的,记有不安州阵图,养育神阳的法术步骤和诸多细节,也有后代收尸匠滋养灵阵的记述,条条清晰明白,唯独养神阳的最后一步,被祖师爷用密法封印了,后人看不到这个步骤。 后代神鸦诡、收尸匠觉得祖师爷不是真种太阳、设阵只为给孩儿们解心疼,会如此想一是漫长年头不安州的阵法“只吃不吐”从来没点动静,另就是因为祖师爷封住了最后的关键步骤不给人看。 上上狸把苏景的解释当成故事来听,听到“悬疑”地方又把故事当成案子来破:“第三步被封印了?拿来我看看,说不定我能破印。” 苏景不敢把玉简给她,猫下手没轻没重,一道重法杀进去,说不定破印同时会把玉简也摧毁。 这道玉简为历代收尸匠手手相传、历代收尸匠都有仔细记载的宝物,说它是一份前人代代手书的家谱都不为过,意义重大。 苏景握着玉简,正待摇头忽然感觉手心微微一烫,来自玉简自身的法术变化。苏景微微诧异,急忙遣下一道真识入简,随即惊讶发现“第三步”的封印散去了。 事出意外,但不难解,当是祖师爷当年觉得第三步太早透露无甚必要,待到不安州阵内初光显现、第一步将要完成,差不多就是解开最后一个扣子的时机了…… 用心去读玉简中最后的记载,不理上上狸的连声催促,苏景读了两遍后,问上上狸:“大真西灵石天地唯我宝像是什么?” 这个问题不算多深奥,不过也不是普通仙魔有资格知晓的,还好上上狸不是普通仙魔,回答道:“这事得从头说:宇宙宽广无边没有尽头,但四象各有其极。便是说宇宙无限,繁华有限。就说西边,你就一路向西向西再向西,飞去吧,飞过无数凡间无数仙庭,跨过西方极乐再向西,继续飞继续飞,照着死里飞,渐渐就会荒凉了,真要到了极深远处,就没了凡间、没了灵州、甚至连石头都没了,无尽空间无尽空旷,什么都不存。不止西方,东南西北上下左右都是如此。” 说完,还怕苏景不懂,猫又补充:“就跟铁锅摊鸡蛋饼似的,凡间仙界都算鸡蛋饼,你随便选准一个方向向前飞,飞出了鸡蛋饼就什么都了没有了。锅就是宇宙,鸡蛋饼就是宇宙中的仙界凡间杂处地方。” “你没说鸡蛋饼的时候我倒是挺明白的。”苏景又领教了一次上上狸举例子。 上上狸话归原题:“要知‘大真西灵石天地唯我宝像’是什么,先得说‘大真西灵石’,其实就是宇宙间、正西方,最最靠近西方深远空旷的一块大石头。这是世上最最偏西的一块石头,能懂?” 待苏景点头,上上狸舒舒服服吐一口气:“大真西灵石天地唯我宝像就是大真西灵石雕刻成的佛祖像了。” 远古时候,有虔诚弟子西游去。把最西边的这块石头带回灵山,又仔细雕刻成佛祖大像,取名“大真西灵石天地唯我宝像”。讲到这里,上上狸撇嘴了,自己评论了句:“真会巴结。” 苏景想了想,差不多的事情自己也干过,他在莫耶养过一座和小妖女一模一样的山。 “大真西灵石天地唯我宝像”雕成,虔诚弟子将之进献佛祖。佛祖喜欢得不得了,后来干脆亲自施法,将这尊大像祭炼成了自己一道分身。 大像本来没什么。可这尊大像开灵慧、换血骨。早已转活过来,成了西天佛祖的分身之一,且还是佛祖最最喜爱、重视的分身。 分量远远重于其他分身的分身,有些仙坛将其唤作“大身”。 有关大像事情说完了。少不了的、上上狸问苏景:“你问这干吗?” 苏景抿着嘴巴。神情很古怪。三分惊讶、三分犹豫、两分无奈再加两分狠辣拼出来的表情没办法不奇怪,且他的目光闪烁得厉害。 过了片刻,苏景才开口应道:“一块大石头。被雕刻成一尊佛祖大像,雕刻时候会有许多碎石被剔除、砍下……碎石无用,随手扔掉,从此飘散宇宙间。” “大部分碎石成沙成粉消失不见,也有个别碎石机缘巧合裹泥合土,滚雪球式的越裹越大,渐渐变成一方灵州。”说着苏景随手从身边抓起一把沙土:“不安州就是。” 上上狸听出些意思了,饶有兴趣:“不安州本核土心,来自‘大真西灵石’?” 苏景点头:“不错,与那尊佛祖大像同出一源。再就要说说我们收尸匠祖师爷的法术了。” 为何要把神髓天根种养在不安州?不是祖师爷金不黑胡乱选的。仍是那个被修家、仙家说破了嘴皮的道理:物极必反、返璞归真。 不逆其极,无一铸其巅、无一成其真,想要炼成一枚远胜普通金轮的完美骄阳,只凭大气运得到“神髓天根”还远远不够。 世上骄阳无一例外东起西落,这不是谁家法术,而是自然造化宇宙之功,金乌能铸日,但金乌也不能改变太阳的升落方向和行转轨迹。 由此对骄阳来说,东为旭、为初,象征着生命的开始;西为夕、为没,象征着死亡与结束。祖师爷金不黑炼化、滋生完美骄阳,非得走“物极必反、返璞归真”的路子不可,否则法术必败。所以布阵所在、种养神髓天根之地,一定要选“最西边的石头”。 法术玄虚,奥妙重重,具体道理上上狸无意细听苏景也懒得细讲,总之,只有在象征着“死亡”的极西土中养出的“神火髓”,才是完美骄阳的真正生机。 死中生,上上生。 最西边的石头就是“大真西灵石”,其中一块变成了不安州,被金不黑用来种太阳;还有一大块成了佛祖的圣像分身。其他从大真西灵石上掉落的碎石砂砾都不知去向,那些碎石头也不重要,真正要紧的是:一石无双灵。 大真西灵石头本就是异常珍惜的灵宝,它可以受祭炼开灵慧、成就一番大造化,但这一块石头就只能成就一桩大造化。 无论大真西灵石碎裂成多少块,它与生俱来的神气天光,只能存于其一。 说穿了吧,神鸦诡收尸匠的完美骄阳经过养气意、养真灵之后,要想真正化形成为金轮之尊,就得把“大真西灵石天地唯我宝像”敲碎了。 祖师爷金不黑留在玉简中、养生完美骄阳的最后一个步骤:斩杀佛祖分身、分身中的大身。 “哦……”上上狸明白了:“本尊、分身的法力不同,但身份是一回事,佛祖的分身也是佛祖,杀他分身就是:弑佛。” 这事的难度未免太大了些。 把“难度”先抛开不论,苏景与西天极乐虽有些冲突,可这些争斗至少现在看来,和佛祖本人没什么直接关系,那依着中土世界“先来后到”的公序良俗,明明是人家佛祖得灵石、铸大像、划分身在前。 为了自己的太阳,跑去把佛祖的分身敲死……说不过去。 上上狸的目光挺同情的,望苏景:“这事,让人挠头啊。”说着,猫举起爪子拍了拍头。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转了一个圈 拍过脑袋,爪子放下,上上狸问:“那你到底敲不敲啊,赶紧拿个主意。” 苏景有些意外:“你急什么?” “急着站队!”猫煞有介事。 “站队”这个词把苏景逗笑了,以前从未听人把这个词如此来用,但才一听苏景就能明白,很贴切,再问:“你怕佛祖?” 上上狸摇头:“不怕,但不想和他平白无故地结怨为仇……苏景,我喜欢你一心找媳妇,但也只是觉得你不错而已,打打闹闹跟着你起哄无妨,能帮你的时候我伸把手也不当回事,不过为了你与西天极乐斗战拼死,这种事情我不会做。你若下定决心要去敲死佛祖大身,我就告辞离开了……你放心,你的事情我绝不会透露半句出去。将来有天我若得知‘大真西灵石天地唯我宝像’被人斩灭了,我也会为你吃条鱼。” 摆明态度,两不相帮,苏景非但不反感,反倒是觉得这头不知所谓猫更鲜活了,苏景不置可否续问:“不怕、又不想惹,当是……忌惮吧。” 球妖官不爱听了,未等上上狸开口就先冷笑道:“大胆苏景,我家陛下驰骋宇宙笑傲仙天,能让她老人家忌惮的东西还没生出来……诶、诶,我的老奶奶诶,我八万三千六百多年都没见过您这样子了,您……安好啊,别郁郁啊,我、我、我……您吃鱼。” 教训苏景到一半的时候球妖官面色骤变,神情里又是焦急又是心疼。拿出一条大大的熏鱼双手捧了向上上狸进献——上上狸不再是猫,化作了人形。 但并非她平时幻化的那位妖娆美丽的年轻女子,她变作了个十来岁的小女孩。 眉目依稀,还是那副样子,只是才十岁出头,此刻她算不得美人,只能说是美人胚子。如花苞、未绽放,有美艳气韵但并不美艳,清纯楚楚,而上上狸双手抱膝、下颌垫在膝头。懵懂中又透出了几份可怜。 摇摇头。未去接球妖官的鱼,上上狸轻声道:“驰骋宇宙、笑傲仙天……球,你知道的,它们都曾这样想。它们都以为我战无不胜……可我输了。它们都不在了。只剩下你我。” 哇一声,球妖官抱着鱼倒地大哭。 两行眼泪,滑过了小女孩的脸庞。 可把苏景心疼坏了。没办法不心疼啊,只为那句“他们以为我战无不胜,我却输了”! 这世界,能如上上狸般称雄一方睥睨八荒的人物又怎么可能没有故事呢。上上狸也有自己的故事,她流眼泪……到底还是猫,喜怒无常,无端端地就被一句话触动了心思。 苏景伸手拍拍小女孩的肩膀,拍了三下,第一下上上狸没反应,第二下她的眼泪流得更汹涌了,第三下惹祸了,小女孩一下子扑进苏景怀中,又捶又打放声大哭。 说不怕是骗鬼的,但凡上上狸没控制好力气都能立刻把苏景捶爆,不过害怕归害怕,苏景一万个不忍心推开这只小猫,拍她后背、轻声安慰着。 上上狸哭了一盏茶,又抽搭了一盏茶,再郁郁一盏茶,好了。 三盏茶,她没给苏景讲自己的故事,她是猫,最最骄傲特立独行唯我真尊的猫,她的心事不会将与旁人知。 情绪舒缓,脑筋也重归正常,上上狸重新问:“到底敲不敲?” “我有上上咒,每到犹豫不决时候,祭出此咒无往不利,”苏景笑道:“咒做三字往复,唤:走着瞧!” 到底敲不敲?没想好也想不好,走着瞧吧!完美骄阳成形须得三步,如今第一步都未完成,就去想第三步不觉得太远么?何况……玉简封印散去,祖师爷说过第三步该如何做后,还专门留下一段声音。 嘎嘎大笑难听得要死,大笑过后祖师爷道:你小子赶上啦!赶上了就算你倒霉,犹豫去吧……我就是犹豫到头没能犹豫出个所以然,这才把题目留下来,你自己决定,敲了我笑,不敲我也笑,都无妨、随你心思! 此刻苏景困扰,一样是祖师爷金不黑的困扰,敲死佛祖大身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一来,佛祖从未做过对不起金乌的事情,西天极乐门下对金乌一脉也始终谦和有礼;二来,杀灭佛祖大身,何异金乌一脉与西天极乐宣战!这个后果,当年祖师爷金不黑也好,今天收尸匠苏锵锵也罢,担不担得起?! 咔咔声响,苏景真的在挠头皮,但也只挠了三下就摇头笑道:“还是那句话,走着瞧吧。倒是现在,顶顶要紧的一件大事要做,你要不要留下看热闹?” “看看看!”猫笑眯眯,收尸匠的“走着瞧”说法让猫觉得很有趣,心情变好了,点头很痛快:“什么热闹?” “第一步,还需要些时间才能圆满。”苏景应道。 且把完美骄阳抛开去,单单来看不安州——各坛仙魔眼中的不安州:西北灵宝出世,宝物出处不安州; 灵宝为无漏渊鬼主所得,无漏渊发生怪事,宝囊与大鬼主消失不见;满天骄阳尽沉黯,不安州有灵光照亮西北天。 事情的前后经过摆放在一起,随便哪位仙家都能想到结果——惊世灵宝仍在不安州! 即便凡间的天材地宝,比如人参娃娃、雪莲仙子一类被抓住后也会想办法逃生,何况仙天宝物。事到如今简直在明白不过,不安州灵宝聪明,那枚破烂囊是它转目视线坑害敌人的手段,真正宝物还在原地。 刚刚骄阳齐灭灵光耀世当是它最后一次秀色绽放,用不多久宝物就会真正出世。 事情转了一个圈又回到原地:西北有灵宝,藏身不安州。 收尸匠的完美骄阳出世需得三个步骤。最后一步“走着瞧”,中间一步,神火髓会化作重重气意归入万千金轮,届时一尊太阳就是一道守护,无需再担心什么;只有眼前的第一步,神火髓已经成形,可是在初光绽烁过后,还需得短短一阵功夫来做最后精炼和调养,在其真正脱阵而去、开始第二步之前,不安州内法阵依旧是它安身立命之处! 事情转了一个圈又回到原地:神阳难自保。收尸匠守护。 上上狸怎么就笑得那么开心。仿佛刚才那个沮丧、垂泪的少女另有其人似的:“你且放心,就算刚才世上金轮呼应、为不安州初光让路,这世上仙魔也只会觉得此地灵宝能威慑骄阳,他们不会信事情真相。” 苏景放心得很。事情不在他的掌握之中。但都在意料之内。扔出破烂囊也只为拖时间而已,真要到最后关头,总得有金乌弟子来做守护! 笑容收敛了。定身形长提息,苏景闭目入定去,片刻后,一道道火蛇自他身中蜿蜒而出,火蛇游弋看似缓慢实在奇快,不徐不疾之中已然穿梭于百里法阵诸多阵位之间。 很快,诸多阵位都有反应,重重金红光芒闪烁开来,呼应着苏景的阳火,金红光芒相伴于苏景火蛇,不停穿梭不停延伸,五息光景百里阵法就化作一蓬烈焰,熊熊燃烧起来。 祖师爷设下的阵法秒术几重,种养“神髓天根”之术、以宝物滋养天根之术、屏蔽气意掩护阵法不被察觉之术,自也有外族入侵欲破坏阵法时就会发动的守护法术。 此刻苏景行法,先将自己与守护法阵相融一处,随即催起护篆…… 灵阵设在地下,另有妙法封闭灵气,不安州百里阵地下已经烧成了一团烈焰,地面上却还一无所查,无漏渊留在此地的大小鬼王正忙碌着,其中大半各入法位,主持着那座三万三千里封界法阵。 “灵宝仍在不安州”,这让留守鬼王压力极大,人人心里明白,随时可能会有仙魔强攻不安州,他们务必坚守,待到鬼主赶到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另外还有一位大毁灭王,带着三个小狰狞王围坐一旁,或摧咒或行法地忙碌着,他们要做的法术也异常重要:设穿通之阵,于不安州、无漏渊之间“搭桥”,一旦完成此法,无漏渊大军便可源源不绝杀入不安州。 当知,不安州附近三百扎内所有灵州崩碎,凡间世界犹存可是这一带的凡间都是些灵气稀薄土基脆弱地方,不足以承载仙家的传遁重法,能建“桥”的地方就只有不安州。别家没桥、无漏渊有桥,到那时大势可定,不安州就算真正被无漏渊收入囊中了。 只是他们还得些时间,这座“桥”不是短短几个时辰就能搭起来的。 其实从头算一算时间,从苏景赶到不安州到现在一共才多长功夫?还不到一天。 …… 不安州为心,三万三千里外,各坛庭仙魔东一伙西一伙,各家都看似不经意地摆出了阵势,外松而内紧。 宝物仍在原地,谁都舍不得离去了。 还有不少本已离开的仙家、和干脆从开始时候就没能赶到地方后来听说无漏渊夺得宝物归便停止前进的仙家,在见过“不安州初光照亮西北天后”他们又折返回来,或者继续向着不安州前行。 只是无漏渊布下的“三万三”大阵威力非凡,阵外仙家不会乱闯。闯入者不止会受大阵攻杀,且直接就成了无漏渊的仇人,这种傻事没人做。 不过群仙不着急,他们等。这世界不是无漏渊一家独大,总有不怕恶鬼的人,前一次争斗西方极乐与星满天落败,这次呢?一定会有大坛庭出手破阵的,等着碰运气或者看热闹的小鱼小虾们,只需要有些耐心就好。 果然,等候时间不长……天微亮。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十三息 不安州所在仙天五万里范围,天空微微明亮了些。 很微弱的光亮变化,差不多相当于一片深山中点一盏灯笼,凡人根本无法察觉,可阵外群仙的五感何其明锐,且他们本就在全神戒备中,小小光亮逃不过他们的洞察。 循着光芒起源望去,众仙皆抬头,微光自高远天空来……一颗星星,比着原来稍稍亮了些:原来是萤火虫,现在是小油灯,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区别了。 群仙却面色微变,倒没有太多惊讶,而是兴奋浮现于面,终于有人动手了!仙家有真识、有神目,他们都能看得出,那盏星比之前稍亮了些只因它正来、它正坠落。 一颗星正砸向、攻向无漏渊行布此地的三万三千里阵。 一息。 只在一个呼吸间,微微明亮变作强光暴射,无尽高远处那颗不比针尖更大的星化作庞然巨石,星石周围烈焰翻腾,轰来!只在一个呼吸它便砸到了。 强袭至,无漏渊的大阵立刻有所反应,一声厉啸刺穿冥冥,一条长满长刺的幽绿鬼索倏然闪出。 鬼索万里,呼啸盘旋,抡至圆满时再倒卷,迎向天星轰袭,正中! 轰轰巨响催卷气浪,诺大天星被无漏渊阵中诡索一鞭击碎……不是碎了,而是爆了,成了齑粉成了烟尘。但这团天星爆碎所成的烟尘忽然化作狂风阵阵,有颜色的风、暗灰色的风。 哪里是风!运起神目辨尘入微,分明是重重虫云。纤若微尘的虫,生六翅凸颚牙,无数无尽汇聚成云,继续扑向无漏渊三万三千里阵。 怪虫异术,这些虫子可噬法,当它们扑入猛鬼行布的大阵时,群仙能清晰感觉大阵的灵元力量迅速衰弱……虫如尘、法无形,但映入仙家真识的感觉,与观瞧一群白蚁侵蚀巨厦无异! 不安州上主阵鬼王连声叱喝,催变大阵再生杀劫。肉眼可辨三万三千里大阵中滚滚黑烟冲腾而起。烟如怒潮轰涌,向着侵蚀入阵的虫云扑去,当烟云际会,鬼家黑烟陡然化作暗紫冥焰。凶猛燃烧开来。旋即吱吱惨叫声响彻八方。噬法怪虫受不得焚烧惨死无数。 “驱星轰敌、炼星成虫。这也算是星满天的招牌本领了。”上上狸万事通。自觉自愿接替了烈小二的活计,给苏景讲解。 星满天动手了。 无漏渊鬼阵接战,看似稍占上风。可阵中鬼王非但不存轻松神情,反倒愈发紧张起来,大家都明白:牛刀小试而已! 就在怪虫的惨叫声中,天色大亮!抬头望,一片星天中,群星闪烁起来,各自绽放着自己的光华……仍是一息,视线之中所有高远处、闪光芒的星尽数轰落!于此一瞬,七十七颗天星轰至,袭向猛鬼大阵。 鬼阵之中长啸凄厉,几乎凝化实质的阴煞气意奔腾流转,顷刻间三十三道长索化形,疯狂舞动着迎击陨星! 陨星饱蕴巨力,而爆碎后再化虫云侵蚀,鬼阵中异光烁烁,冥火扑卷成海,拼命抵挡着怪虫猛攻。就在两下里相争激烈时候,鬼阵西方忽然传来清澈禅唱。 禅唱永远都那么悦耳,彷如清泉流转于心,让人顿觉清宁。可当这歌声交织于满天法术轰鸣、声声鬼啸凄厉与无尽虫豸惨叫之中,就变得说不出的古怪了。 没了慈悲,没了空灵,两个人执刀互斩血肉横飞的时候,旁边一个老和尚在呵呵笑,他的笑声落入耳中会让人怎样感觉?不止笑,他还提刀入场——禅唱之中,鬼阵西方一朵金莲花开。 莲花三百里。 当其层层开瓣盛放饱满,一蓬佛光流转花间,当佛光散去花儿就变成了手。三百里金色莲花,变成了三百里金色的手掌。不见手腕胳膊更不见人,一只手掌。 下一刻佛掌结印,降魔印。 看不出神通轰荡,觉不到元力震颤,巨掌捏起的降魔印只是向着恶鬼大阵一照……不见异常。 外间观战的仙魔见不到异常,不安州内的苏景却看得明白,地面上结阵御敌的鬼王中,修为稍稍浅薄的几位小狰狞王,同时闷哼一声,面色惨白几近透明。 阵外的佛陀巨掌转了转,手指摊开稍作舒展,跟着又结做降魔印,第二次,对着鬼阵一照,不安州内小狰狞王个个口喷鲜血;当天外佛掌第三次捏印、第三次照下,小狰狞王或是七窍沁血或是胸口塌陷,堪堪便要支持不住了,几位大狰狞王也身体发颤摇晃不堪。 主阵鬼首声音嘶哑:“白纸江山,你那边快点!” 白纸江山王,无漏渊三十三位大毁灭王之一,他是负责施法“搭桥”的,闻言沉声回答:“还差片刻,十三息。” 二鬼主直接赶来,他老人家身法如电奈何路途遥远,等他是来不及了;唯一指望就只有盼着那座“桥”快快搭起来。 十三息……无漏渊深处重兵集结,大鬼主失踪,七鬼主追随二主施遁急行,三鬼主受命留守老巢,另外三位鬼主都点将集军,等着最后的十三息! 十三息……高远星天中,又有十一天星闪烁;鬼阵西方,三百里佛掌正要捏起第四印,且另有两朵金莲悄然闪现正静静绽放。 主阵鬼王闷哼一声,扬手向着自己的眉心一戳。首领如此,阵中大小恶鬼目中都有厉色闪烁,有样学样全都抬手在自己眉心一戳。他们的眉心好像纸糊的,一戳就破了个小洞。 眉心破,阵中诸鬼无一例外,一道黑紫气息从眉心洞中流出,落地、化长钉,死死钉住诸鬼所在阵位。苏景见状稍有些动容,好歹他也是位冥王。对冥家法术多有了解,他能看懂恶鬼们的法术。 以金魂神魄凝化法钉,钉住阵位,意在本尊离去后大阵仍不散乱,能再做短暂行转继续迎敌。只是无漏渊布下的三万三千里阵威力了得,不是随随便便一根“钉子”就能维持阵法的。 要想“钉得住”,非得恶鬼撕裂真魂、分出至少五成魂力凝结成的钉子才行。 恶鬼撕裂真魂,对凡人来说差不多就是自断双臂的意思,重伤必然、事后能不能活命要看运气,就算活着也是毕生残疾。 可阵中鬼王所为。何止自伤自残那么简单。他们在自毁!裂魂为钉,群鬼起身,下一刻所有恶鬼齐声长啸,身形轰然崩碎! 皆为仙。早都修成金身。此刻金身碎、残肢碎肉散落各出。唯独鬼血不落,先是泼洒半空跟着融入空气,就此消失不见了……以死殉战、以命唤法。谈不上心甘情愿还是迫不得已,没有丝毫迟疑就舍却性命的原因仅在于:这个选择最合算。 便如上次夺宝混战中自毁金身的长生大佛一样。君主严命在身,若能完成任务便是立功了,即便身死也又重归仙坛重享尊荣的机会;若有负王命……生不如死! 群鬼自毁,煞血入阵去。 阵外,天空十一星逼近、西方佛印成形另两朵莲花化巨掌也结印。就在此刻,突然煞风轰荡,血泉凭空暴发,正正泼中上方天星与西方三掌。 血泉腥臭、熏人欲呕,内中更藏蕴了真煞破万法的玄奇鬼术,大修为的鬼王拼却性命换来的血煞之术岂同凡响。煞血来得全无征兆、动击时机拿捏恰到好处,来自星满天与西方佛徒的神通被煞血喷中,天空惨嚎声声,西方怒吼连连! 轰荡天星不见,十三头身形百丈背生毒刺的紫皮蜘蛛显现形迹,它们的身躯迅速溃烂,全都躺在半空里来回打滚。观战群仙中不乏见识广博之人,见状心中一惊:原来是十三星蛛纵法。 十三星蛛是星满天大星君门徒,不同于星火不动老尊那种巴下,诡怪蜘蛛们是首座星君的亲传弟子,北方仙界中凶名卓著之辈,驱星化虫的连串猛攻来自他们的主持,不料鬼王拼命祭出煞血,十三星蛛的法术被破自身也遭恶法反噬;天上如此,西边也不好过,同样法术、躲在后面的施法者遭受反噬,一个中年僧侣与九个长发头陀身上业火熊熊,正层层烧焦他们的皮肉身骨。 “宝树神僧与天宝浮屠尊者。”烈小二传音入密:“本来不算什么大人物,但宝树和尚的命太好了,一世凡间修行时候收了个徒弟,居然是入世做红尘历练的佛祖。与佛祖有过凡间一世的师徒缘,那可就不得了了,破道时得佛祖分身亲自接引,升入西天后有得佛祖讲法授业,地位和本领均告暴涨,虽未证得真佛法位,但法力胜过普通神佛,在西方极乐地位颇高。那几个头陀都是他的师弟。” 无漏渊鬼王的反击凶悍,三万三千里封疆大阵仍在,星满天与西方高人的一轮急攻却被彻底打散。 但被破掉的也只是“一轮”急攻!星蛛、神僧哀号倒地不久,高天出一道银色云驾疾驰而来,先是卷起是十三只正溃烂大蜘蛛,跟着银云急冲,直接冲入鬼阵! 云驾始终不散,内中仙魔模样不可见,但一道道犀利银芒如剑横扫,一路破开重重鬼法,向着不安州冲去;同个时候西方也有动静,一个袒胸露背、肌肉虬结面目凶悍的大和尚飞奔而来,此人脚步沉重可怕,每一落足必是“咚”地巨响与万里星天摇撼! 无漏渊三万三千里阵守护不安州,阵中鬼王毁身扬血时,相距“搭桥”成功还差十三息;煞血攻破星蛛、宝树,星满天与佛家又有高人赶到战场……六息,过去六息。 此刻相距不安州与无漏渊法桥搭成还差七息。 凶僧奔到正受烈焰焚身之苦的同门身边,伸出大手用力一抹,宝树等人的噬身业火尽灭。 跟着凶僧又把双臂张开,摆出抱天之势,口中大吼道:“佛祖何所在!”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再看谁敢上前 跟着凶僧又把双臂张开,摆出抱天之势,口中大吼道:“佛祖何所在!” 五字轰天雷,喝断同时凶僧的心口突然爆碎,血光迸射中清晰可见他的心脏飞出,凶僧已证佛陀大位,他的心晶莹剔透,无垢琉璃心。 水晶似的心儿翻了几翻、遽然一道金雷从天落下,正正打中了和尚的心,旋即金光大作和尚的心被神雷轰中后猛地膨胀开来,转眼化作一座恢弘巨庙。 佛祖何所在?佛祖在心中。 炼心做巨庙,庙中有佛祖!凶僧再不停留,双足猛蹬提纵飞天,带着他的心炼巨庙也冲进鬼阵。 敌人变了但形势不改,银色云团来自星满天,凶悍僧人来自西方极乐,依旧是两坛高人合击鬼阵。 鬼阵疯狂行转,煞索翻腾冥火滚滚,凶法恶劫层出不穷想要杀灭来敌,可无论星满天的银云还是西方的炼心凶僧都有深厚修,破去杀劫长驱直入,冲向不安州! 之前天星与佛印袭阵,如今银云与凶僧冲阵,攻袭方式不同但对无漏渊鬼阵来说,遭遇强袭时承受的压力都是一回事,而此刻主持鬼阵的已不再是大毁灭王、小狰狞王,是他的金魂冥钉。 钉子比不得鬼王,在两方突袭后强撑不久,不安州上怪响连连,主阵长钉一根接着一根地爆碎去,终于、冥冥中一声惨叫凄厉。鬼家阵法行转到极限后不堪重负,就此崩溃。 鬼索、冥火、飞旋来去的杀劫与法术顷刻成空,星天就那么一下子寂静下来! 此时……十二息过。 无漏渊派驻在此、负责“搭桥”的白纸江山王眼中笑意浮现。 三万三千里阵法虽被攻破,但敌人相距尚远。白纸江山王探得清楚,星满天银云和西方凶僧,前者万里遥远后者九千里距离,他们赶不及! 不是真的时间不够,而是他们不敢肆无忌惮全力前行,破了鬼阵也不是说前方就一定空不设防,他们仍需小心戒备。这会影响速度。 一吸、一呼。最后一息过! 法桥接连、穿通两地,无漏渊与不安州就此“通航”! 苏景眼中清晰可见,不安州上重重血色光芒流转,天地之间一尊红色巨门显现。无漏渊如是!已然集结雄兵。早都蓄势待发的三位鬼主对望一眼。彼此点点头,下一刻铮铮号角响彻深渊,雄兵开拔、入门跨界。 无漏渊通传阵法巧妙。施展之际没有丝毫元力外泄,天外正小心翼翼接近的凶僧、银云根本不知无漏渊凶兵即将赶到。 白纸江山王全神戒备,及时搭建法桥是大功一件,可尚未完结、现在才是最最关键的时候,等大军真正过来才是他卸下重担之时!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是大修为者的冥冥之感,他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但他知道肯定有事情发生了。 他未能察觉的,一直留在不安州的烈小二不见了。其实不能说不见了,他的残影还在原地,依旧可见,只是他本人已经离开。 因为烈小二“不在了”所以白纸江山王觉得不对劲,这只是个短暂到无以计较的瞬息,或许下一瞬他就能查知烈小二无故失踪,奈何,没有下一瞬了。 不安州变成了火。 没有过度,或者说没有过程,上一刻还稳稳当当山清水秀的灵州大地,这一刻就直接变作一团烈焰。 与之前初光不同,那一次不安州光芒将整座西北仙天都照如白昼,但初光本身不伤人不害命;这一次不安州之火却尽显烈焰的狰狞本色、烧杀真意! 收尸匠一直在数着,数到了十三息再过半息,收尸匠动阵。 祖师爷金不黑亲手布置,历代收尸匠都着力加固、更添威力的护法大阵就此发动……哪里还有灵州,只有火、唯独火,这片地方化身艳阳。 不主生、不慈悲,只知杀戮与毁灭的恶毒邪阳。神鸦有情亦无情,究竟是造化万生的神物还是血债沉星的凶兽?看对谁了。 白纸江山王不是没有防备,正相反,见过破烂囊的诡怪、见过上次灵宝秀色的规模,他心中对这片灵州忌惮非常,为防备灵州分出的心神,更胜防备天外两处敌人的。 他有防备,可防备又有什么用,那火来得全无征兆,那劫来得挡无可挡!大毁灭王个个不凡,但是在祖师爷苦心设下的凶阵面前,鬼王和凡间棺材铺里扎出来的陪葬纸人这没什么区别。 白纸江山王死。 死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死了,身体消融魂飞魄散前他正在想:大军过阵,这是最后的关键时候…… 因为距离尚远,从天降落和从西赶来的银云、凶僧的下场比着白纸江山王要好,他们能亲眼看到灵州变成了充满敌意的太阳。惊变于面前,两方大能为者立刻想到:暂退。 想到了,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 想逃、未及逃,烈焰冲身、冲脑、冲魂冲心。 不安州的杀劫来得太快! 银云爆了,凶僧融了,那做心脏炼成的晃晃巨庙被烧成了烟,一瞬、没了。 银色云驾中的星满天大仙与西天来的凶僧死之前知道自己会死,不像白纸江山王那样糊涂而亡。比起糊涂死,明白死是个好下场…… 不安州变成了火杀地,鬼王刚刚建起的“桥”立遭攻破,刹那毁灭。正“渡桥”穿空的无漏渊恶鬼尽数丧灭!身上王袍通灵,苏景听得到那支猛鬼前锋军马的惨嚎。 另一侧,无漏渊中朱红巨门崩塌,刚刚入门的鬼兵鬼将无一得活。 三位鬼主面面相觑,眼中有惊讶、有愤怒,还有侥幸: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个道理永远都不会错的,穿通法阵虽快,但过程危险,半途时候阵法毁去便无人能生还,所以鬼主们都没急着入门,排遣得力手下先过去稳稳守住对面他们才会动身,就是因为谨慎,他们都还活着…… 不安州烈焰暴涨!杀灭三大势力的强者,不安州烈焰并不收敛,而是继续横扫,方圆三万六千里,烈焰无情烧毁一切! 之前无漏渊鬼阵行布三万三千里,阵外多有别家仙魔聚集,后来星满天与佛门强攻,众仙大都再向后退,但这不绝对,也有些胆子大的、靠得近的……没什么可说,祖师爷的烈焰杀阵三万六千里笼罩,范围之内无人能活。 整整三万六千里,死光死绝。 便如霹雳一闪,护阵暴发后便告收敛,不安州恢复安宁,又变回了不起眼的小地方,孤零零地悬浮在宇宙间,不动不摇、安静的石头。 杀劫收,阵法仍在行转,地心百里阵中烈焰熊熊、再蓄势。师祖爷阵法的发动,在过程上有些像射箭,暴发一次后需得先收势、随后才能再做第二次暴发。 若那么没完没了的在三万六千里中烧着,用不了一炷香的功夫就会把阵力消耗一空。 得得得……烈小二耳中有怪响,那是他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吓死了,吓死了,差点就真死了啊——片刻前带着一身免死信物的小二哥正悠哉悠哉地看看鬼王、看看天空,忽觉胸襟一紧就被人抓走了,没等他弄明白怎么回事就看到“外面”着火了。 “吃条鱼,压压惊。”小猫用爪子插起一条鱼,高高举起。 受苏景所托,上上狸赶在护阵发动前一瞬把烈小二带入小光明顶。对猫来说,这都不算事。 烈小二大概能明白怎么回事,感激涕零再加受宠若惊,接过上上狸递来的鱼。苏景的一道神识投映投映在小光明顶,对烈小二点点头,示意他安全得很,不用再后怕。 “太狠了吧?”上上狸抬头望向苏景,猫的眼睛光闪闪的,使劲盯住苏景眼睛。 苏景目光平静:“我控制不了,又没得选,狠不狠的……我操不着这份心。” 法桥通联,无漏渊大军临境,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届时必会有几位鬼主过来,莫看祖师爷的阵法摧毁鬼王简单得好像烧纸人,可是真要对上了鬼主,还能不能赢?苏景没把握,鬼主鬼王一字之差,修为却是云泥之别。 催动护阵,与鬼主较量一番?苏景没那份闲心,他只求尽量拖延时间、历代前辈的心血与盼望别坏在自己手上……他对上一任神鸦诡金白银说过:收尸匠你好。 收尸匠再见。 而不安州护阵法术如弩如炮,苏景只是那个扣动扳机、点燃引信的人,至于巨弩能射穿多少铁甲、火炮能化去多少焦土,他管不了。 既然那座法桥一定要摧毁、不安州杀阵非得发动不可,那就有谁算谁吧!没什么可内疚的,也可以说为了守住“收尸匠、银天乌、将来从西方升起的完美骄阳”的梦想,就算内疚他也认了。 这个梦想不是现在守住就一定能够实现的,可至少,苏景不愿让它破灭在自己手中…… 烈焰扫过,鬼、星、佛同灭,三万六千里万物飞烟,一时间仙天寂静,不安州四面八方再无一丝声响!置身三万六千里外的仙魔未受阵法波及,虽毫发无伤,但无人能不惊骇,全都愣在了当堂。 鬼家大阵没了,大坛上仙不再,不安州就在前方悬浮,一件惊世灵宝就在不安州内……再看谁敢上前。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十七真色长亭 鬼家大阵没了,大坛上仙不再,不安州就在前方悬浮,一件惊世灵宝就在不安州内……再看谁敢上前! 世上不乏大胆贼。 并没让苏景等太久,一盏茶的安宁过后,有三位仙家分从上、下、东三个方向闯入大阵范围,冲向不安州。待他们靠得近些,苏景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动阵杀灭。 三个仙家遭烈焰焚杀死在当场,又是半柱香功夫,一对夫妻模样的仙家从东方突入,两人持宝护身来势奇快,苏景一哂,第三次催动杀阵、再做杀灭。 烈小二的牙齿不打架了,尽职尽责给苏景解说来者身份,无一例外都是隐世上仙,他们的修为或许比不得最先死在阵中的西天凶僧、星满天银云,但要么深谙烈火道法本身就是修火的大行家,要么有可辟易真火的神奇宝物在手。 五个人都以为自己能挡下杀阵,他们觉得自己有机会能登上不安州探宝,结果还是死掉了。 “这五个人死后,想来不安州能太平一阵了。”烈小二对苏景说道,语气里颇有些把握。凶僧银云惨死,不足以打消所有人的贪心,尤其精通烈火法术的仙家,比起别宗他们更懂得如何对付真火,但后来五人再陨落,足以让他们心中警醒了。 苏景对烈小二笑了笑,应道:“但愿吧。” 但愿? 无愿。天不遂人愿。不安州地心法阵中,苏景声音刚落。不安州天外就再显异象!三万六千里之外,正上方天空忽然模糊了起来…… 虾儿藏身泥底,只露一双眼睛望着池塘、它能从水下一直看到水面。这时候有人将一碗墨汁倒入池塘,虾儿会看到什么? 虾看到什么,此刻苏景就看到什么。本来清亮的远天,突然一团墨色涌动开来,似云亦似浆,浓密且粘稠!黑色腌臜,可若这颜色黑暗到了极致,就变得纯洁剔透。再看不出丝毫污浊与晦暗。 极致的黑色。 一团之后。便是一团接一团,上下左右东南西北各个方向上,三万六千里阳火杀灭大阵覆盖范围之外,团团墨色翻腾滚荡。前后一共十七团墨显现。 外间群仙大都不曾见过这颜色、这法术。惊讶之余纷纷向后退散。苏景却冷了眼色:果然来了啊。 墨巨灵与烈焰骄阳素为天敌。在苏景接触过的黑色巨怪中,还没有一个不憎恶太阳的。不久前不安州初光绽放,声势何等惊人。墨巨灵岂能无所察觉。 也许他们并不确定什么,不敢肯定将来灵州里会有一盏完美骄阳出世,可凭借“天敌本能”,当不安州初光横扫西北时候,墨巨灵必会心生痛恨。 心之所憎,当做摧毁。 管他不安州内会有什么宝物现世,都是真色、永恒的敌人,既然如此墨巨灵又怎会无动于衷?别家仙魔无论如何争夺、厮杀,都是为了夺宝,墨巨灵的目的却更直接:毁灭! 十七团浓墨滚荡,不多时浩瀚星天猛做摇撼,浓墨就此崩散去,墨下掩藏之物显现形迹:亭子。 瓦顶盘黑蛇、乌柱雕黑鸟的诡异模样,通体纯黑造型古朴的亭子。 十七团墨中,坐落十七座亭。 见对方施法至此,苏景心里想起了一句话:十七真色长亭勾连,结化抽生重法…… 飞仙前最后一战,墨巨灵大军侵袭中土,战局不利时候,黑色巨人们曾想施展一道重术,当时被俘施萧晓在一旁叫嚣“十七长亭勾连,结做抽生重法”。与天魔坛齐名并尊的赫学廷堂就是毁在这道法术上的。 这次墨巨灵一出手就是这等凶法,调运重术、必毁不安州! 十七长亭显现,墨色杀劫将至,就在此刻三万六千里天外,东北方向上突然一声叱咤响起:“杀!” 断喝之人,狼狈不堪的和尚。但即便袈裟参破、面色难看,依旧掩不住他的妩媚。他是苏景见过的、男女老幼人鬼仙魔都算在一起最最妩媚之人。 活色地施萧晓出手! 上一场激战后施萧晓退到了外面,但他始终没走,他想夺宝。和尚要报仇,他知道仇人的强大,所以他要不惜一切地让自己更强大。当然这不是说他会为了宝物去死,若真如此,先前他也不会把到手的破烂囊直接送给九龙甲添了。他留下来是再看看,自己有没有机会。 不过后来,先从蜃景中见到老部下九合真人,再听九合真人喊出“剑出离山”,又从不安州初光中认出了那个吃鱼弹琴的魔影是谁,施萧晓就大概明白“灵宝出世”的事情不对头了。所以到了后半段,施萧晓基本不存夺宝之心,开始看热闹了。 他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想看看这个苏景到底在搞什么。 施萧晓现在只是个看热闹的,他没想到墨巨灵会来。但是除却一道“复仇”执念放不下,施萧晓是真正的聪明人、玲珑心,乍见十七真色长亭显现,哪还想不到墨巨灵务求摧毁不安州! 以施萧晓的行事风格,他的报仇不是“见一个杀一个”,更非“他们做什么我都要对着干”,等闲事他不会出手,和尚更像一条蛇,默默蓄力默默守候,等着他的机会。可这一次墨巨灵直接施展重术,足见打掉不安州对“真色永恒”重要非常,施萧晓就不会置若罔闻了。 叱喝响起时,长蛇动击时! 蛰伏袖中的乾坤之蛇随主人心意如电窜出!施萧晓同时把身体一转,人化流光盘绕在巨蛇身上。 身入乾坤身入蛇,蛇做天地人做梅,有伤在身的施萧晓拼却全力,发动此刻他的身魄根本无法承担的凶悍法术、必杀之袭! 与苏景无关,这次他一定要坏去墨巨灵的图谋。 巨蛇轰梅花轰乾坤轰,一击中长亭。十七亭之一! 施萧晓动击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正在墨巨灵的重术将成未成一刻,若能将十七亭毁去一座,便是成功破阵破法,后面都无需谁再去打,大家只要笑呵呵地看着阵法对施阵者反噬就好了。 可施萧晓没想到的,亭子就在眼前,自己一击狠辣无比,却落空了……亭子近在眼前,亭子远在天边! 墨色亭矗立眼前,却并非真实存在,惟妙惟肖的一道影子:真亭不知何所在,密法投影一重亭影于此地,十七长亭之法不用真的把亭子摆过来,影子投射到此足以成术。 “亭子”丝毫不动,巨蛇穿亭而过。 一击成空,大蛇消隐,施萧晓重显身形,脚步踉跄,有伤在身强用重法再打空,让他伤势更重,摇晃中吐一口血,勉强站定脚步后,和尚面色灰败,看一眼面前岿然不动的墨色影亭,看一眼遥远处静静悬浮的不安州,施萧晓叹了口气,身形再转化作流光,离去了。 他坏不了墨巨灵的事,他已重伤难捱,再强撑只会把自己也搭进去,失望却不存丝毫犹豫,施萧晓说走就走! 无人理会施萧晓,也没有墨巨灵显身。 就在施萧晓的遁法光芒消失远天时候,十七座长亭齐齐闪耀一下……闪烁、闪亮,从来都是“光”的本事,“真色”漆黑无光,若非亲眼所见否则很难想象,黑色如何闪烁? 黑色真的再闪,纯透入极的乌黑,竟然也是明亮的。 长亭闪烁无声。天顶开裂无声。墨潮倾斜无声。 高远的星天裂开了,这情形有些像地震,大地在剧烈摇撼中绽开狰狞裂隙,不过现在的裂隙是在天空上;跟着黑色的汪洋自宽大天裂中疯狂涌出、直直落下! 只是这震骇景色不存一丝声音。死般寂静。寂静中墨色怒海向着不安州倾斜之下。 抗不抗得过?苏景不知道,动阵就是了。心思转转,强光暴射!小小灵州再变杀灭之阳!当阵力十成暴发,不安州中冲起的火焰何其炽烈,当火光强烈到一定程度,就再不见金、不见红,所有火所有光都变成沧沧的白! 黑的海直落九天。白的火横扫万里。各入其极的光芒,截然相反的颜色,宇宙虽无尽却绝不能共容的两股力量,就此纠缠剿杀于一处。 不安州的阳火护阵只能一绽一收再一绽,可是在观战群仙眼中,那三万六千里火根本不存闪烁不存收放,光无尽火无尽,何来“闪断”? 在闪,只是苏景全力投入大阵疯狂发动,“连珠箭”一般激射连绵,一次次的发动何其快何其急,前光未散新火又起,普通仙家根本看不出这阵法的间歇。 黑色之海绵延不绝倾斜不休,浓浓漆黑不断丧灭于熊熊烈焰中,又不断从天顶轰涌倾下!两阵厮杀,不闻惊雷轰动不见气浪崩绽,只有吞噬吞噬吞噬! 黑色吞噬着白色,白色吞噬着黑色。一次次地同归于尽一次次地彼此抵消,战局胶着,盏茶光景不分胜负。 无声之战,更胜天雷震撼。 仙家都远远退开、观战,目中惊疑满满,惊于战事恢弘、疑惑黑色长亭究竟是哪路仙家?而惊疑未过多久,四面八方观战群仙阵中,突然暴发咒唱与怒吼,座座仙坛中都有仙魔动身形、催宝物、动法术,疯狂向着前方冲去!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一镜横天 全无来由的,群仙之中将近三成仙魔急冲前阵,根本不管阵中烈火如何凶猛,哪怕才一冲入烈焰覆盖范围就被焚烧成烟…… 不管不顾,他们只管冲,双目通红面色狰狞,这些人都疯了。 很古怪的情形,少见举坛疯狂冲锋,而是每座坛庭阵中,都有人发疯前冲、人数或多或少的有所差别而已。 清醒仙家惊骇看着同门发疯,掌教上仙叱咤连连想要约束、点醒门人,可又哪有半点用处。除非及时上前将其打翻在地,否则休想阻拦,他们甚至会对同门出手…… 苏景人在阵中,全力施展抵挡墨家重法,但始终分出一份精神关注于外,眼见大群仙魔发疯发狂、悍不畏死冲锋入阵,先是一愣跟着又是一声冷哼,和墨巨灵打得交道多了,就算没见过这样法术也大概能想通怎么回事。 疯狂冲阵的,大都修为浅薄,道在心但心持浅薄,十七长亭在裂星天倾墨潮同时,另有蛊惑法术悄然散布,这法术悄无声息且有灵智一般,法术会选择目标,对修为精深心境平稳的仙家不闻不问,它“只叮有缝的蛋”,专对浅薄仙家施展。 并非墨色侵袭收拢信徒,只是单纯而直接的挑拨和蛊惑,挑动他们的贪心。 法术道理说起来简单,可真要施展起来谈何容易,其一,修持浅薄只是相对而言,再浅薄他们也是仙!其二于不知不觉间施术完成。那些被蛊惑的仙家竟真就发疯狂躁、眼中只有不安州的灵宝,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 猫的眼中也有惊讶闪烁:“这桩法术玄奇得很啊。” 三成上下的仙家冲阵。 闯入阳火阵法立刻就死,这是不会错的,但他们跳入火坑的过程,本身也是对守护真法的冲击、对阵中阳火的压制!何况,群仙三成、人数众多。 若在平时,灵阵护阵也许不会把这些冲击当回事,可现在护阵与十七长亭墨色大阵争斗正酣,忽然又遭疯狂冲击,苏景就觉出些压力了。 四面八方。仙魔冲阵疯狂;高远天空。墨海倾泻不休! 大圣玦内,蚀海等人起身,自洞天内进入小光明顶,会同燕无妄、十七恶人、风火分身。准备自小光明顶遁去藏于不远处的乌龟州。 战事渐渐不利。他们即将出手了。此去阵外,尽量扫清外围阻止疯仙冲阵,至于他们能挡下多少。蚀海自己也没把握,但总不能就这么看着。 猫也抻着懒腰站起来,苏景一看就眉花眼笑,上上狸要肯出手帮忙就什么都不用愁了。不料猫才站起来,又抻着懒腰趴回自己的鱼形云上去了:“不用了。” “用啊!”苏景小小的有点着急,但他没想到的,还不等他再劝一劝上上狸,突然一盏铜镜跃出虚空。 铜镜七寸,先显形再暴涨,小小镜子展阔万里、跟着一镜横天! 镜子横亘不安州三万六千里上,正在阳火杀阵的范围之外、也在那道黑色的狰狞天裂之下。 墨色的巨瀑直倾,轰轰怒潮砸向镜子,镜面上则玄光闪烁,跟着……空了。镜子仍在,可镜面却空了,仿佛变作了无底深渊,墨色天瀑来多少镜子就收多少。 景色惊人,巨镜相截墨天瀑,墨瀑上半截奔流至下,下半截……没有下半截,镜下半滴“墨汁”不漏! 镜子替换了苏景,接下墨巨灵的杀阵。 另有高人催动神奇宝物相助苏景。 苏景又惊又喜,但只见宝镜不见施法之人,他转目望向上上狸,但不等他发问上上狸就摇头:“我不知道是谁,我就是真识比你强、提前察觉有犀利宝物冲着墨色法术来了,所以才说‘不用了’。” 分不清猫说的是不是实话,但苏景知道她要不肯讲自己从她口中就一定问不出真相,又转目望向“无所不知烈小二”,奈何这次烈小二也直接摇头:“启禀苏老爷,小人共识得仙天中大大小小一万三千四百镜,上至星满天大星君的繁星久列曲山镜,下至小小散修段旺旺的嫣唇媚耳迷魂镜……” “直说!” “小的不认得这面镜子。” 正说到此,那面宝镜开始微微震颤,再好的宝物也有个极限,镜收墨天瀑渐渐显得吃力了,但镜子也有了另一重变化:宝镜悬天,面上背下,由此苏景等人能清晰见得镜子背面花纹,铭刻的是一副仕女图。此刻镜子背面纹绘的仕女转活了过来,镜背人先是眨了眨眼睛,跟着身形一闪跃了出来,再一步登空直接来到狰狞天裂旁。 人在墨色巨瀑冲击下,仙女面色苍白显是痛苦非常,但她手上动作稳稳:取囊、穿针、引线——缝天裂! 同样悄无声息。 平淡得几近乏味的过程,镜中仙女行针奇快,一息三针,前后七十一针,那道巨大天裂就这么简单地被一点点缝合,从中涌出的墨色“水流”渐渐势弱,而伴随墨流减弱,围拢不安州三万六千里外的十七座墨色长亭也越来越浅淡。 七十一针后,天裂完全补好,再无一滴墨色流传,十七座长亭也彻底归于虚影,就此消失不见了。 诡异无端的开始,轰轰烈烈的征战,平平静静地结束。看似平静,可谁不惊诧! 其他都放到一旁,只看那个仙女曾置身墨色天瀑中……能与艳阳杀灭之阵纠缠一处不分胜负的墨色天瀑,问在场无数仙魔、谁能去上前去冲个澡? 墨巨灵法术告破。被蛊惑的群仙,已经冲入阵中的都死了,尚在半途或者被同门阻拦下来的都与此刻清醒回来,个个面色迷惘目光混沌,根本不晓得刚刚发生了什么。 仙女收针,似是笑了笑。 苏景分不清她是不是再对自己展颜,只是觉得她笑得很好看。还有就是苏景的心热了,不为仙女的笑容如何灿烂,只因这仙天之中,还有和他一样要对付墨色、要与墨巨灵为敌之人、高人! 不知他是谁,但他出手了。出手的时机算不得什么紧要关头,也不是苏景快撑不住堪堪败亡时候,此人就是催动了一面镜子、平平淡淡地帮了苏景一下。 足够了,足够让苏景心底火热。 仙女回到镜中,宝镜重归七寸,隐入空中消失不见。忽然,苏景身边上上狸叹了口气:“莫看举重若轻似的,其实这面镜子受创极重。没有漫长时候的养炼也休想再用。大好宝镜啊。”十七真色长亭勾连,墨巨灵的重术,任谁想要化解这阵都得付出些代价。 上上狸目光惋惜,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她眼中忽又精光闪烁,似是察觉到什么。 果然,下一刻高空里金光大作,一座座佛塔凭空显现! 佛塔尖尖,聚拢成林,摆下了苏景看不懂的阵法。佛家阵行布于不安州东北,在收尸匠杀阵覆盖范围之外。 塔林结阵,旋即阵中有金脉红云飞舞起来,急急巡游不休,不多时红云忽然幻化形状,变成了一只金色掌纹的血红大手,在阵中对着天空奋力一抓。 大手所向,空中光华一闪,刚刚隐匿去的宝镜先被塔林困住,再被血手破去遁法,就此掉落下来。 血手一把抓住了镜子,跟着再次化形变回本相:一方滚金线的大红袈裟。袈裟将镜子重重包裹、困住。 再转眼碑林散去,二十多个尼姑显身,从皮骨水嫩的妙龄女子到白发苍苍的佝偻老妪,什么年纪都有,为首的老尼姑伸手抓住了红袈裟,手指挥挥在袈裟上又封一道符撰,内中仍在苦苦挣扎的宝镜就此没了动静。 老尼面上露出满意笑容,连袈裟带镜子一起收入囊中。 宝镜遭受重创,但依旧是宝镜。或许比不得西北天中即将出世的灵宝,但也是非凡之物,老尼看上了这面镜子、出手夺了。 未见到镜子主人显身,或许此人远在万扎赶不过来又或许他根本没有过现身的打算…… 这些年里苏景心持不断精进,火气已不似当年那么旺盛,可这一回、勃然大怒! 十七长亭为祸时不见老尼显身,镜子封挡墨色时不见老尼显身,待到宝镜击溃墨色、自己也遭受重创无力再行转重法时候,老尼姑跳出来夺宝了,苏景怎能不怒。 见苏景变了脸色,烈小二赶忙说道:“苏老爷且请息怒,这个老尼姑……不好对付啊!您可知这她是谁?” 长长呼吸,压住心头怒火,再怎么愤怒也没用,原因很简单:苏景出不去。从灵州护篆发动一刻起苏景就与阵法相融一处,如此能让骄阳阵法的威力更强大些。只是一入阵位,非得守足整整三十六个时辰不可,否则他离不开。 强行挣脱也不是不行,就是会坏了阵法自己也得受重伤。 怒火压下了,但杀意已生根,再抹之不去,苏景不隐瞒、望向烈小二如实以应:“是谁都无妨,就是佛祖的娘,我也斩她。” “苏老爷法眼如炬料事如神,她就是佛祖的娘!”烈小二大声回答。 杀归杀吓归吓,苏景吓了一跳:“佛祖真有娘?”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哪来虔诚与你 “瞧您说的,谁都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是……不止老尼姑一个,这二十六位神尼,个个都是佛祖的娘亲。”烈小二知无不言。 是娘亲没错,但并非天女神姆。佛祖曾多次轮回凡间,或修行或传教,这里的二十六尼,每个都曾是佛祖在凡间的生母。 佛祖曾转世过的凡间多到无以计数,人世生母数无可数,但只有这二十六个女子修身成圣,摆脱轮回飞升西天。能够孕育佛胎,她们都是身带灵精之人,这份灵精在凡间并不显露,可是在她们遁升极乐后就大显神奇。 二十六尼,初飞升时都不算太强大,飞升后的修行却一日千里,且念于一世母子之缘佛祖会精心指点,助她们修行、助她们再悟,到得如今这二十六位佛母早都证得真佛法位,且都是立坛封香法力无边的大佛陀。 苏景点了点头,在中土凡间也有“佛母”之说,其意繁多,主要的说法分作三种。一是指“法”,佛因法而生,是以法为佛之母;二是指大孔雀明王,并不是这位明王生了佛陀,而是有多位菩萨、佛陀都因孔雀明王得道、成佛,他老人家被称作诸佛之母;第三种才是指的佛祖在人间的生身母亲,老妇人得善终但并未升佛。 中土佛家经义中,从未提及过二十六佛母的说法。 苏景真正有些怀疑了,中土凡间,那位慈悲为怀、受万民敬奉的佛祖。究竟是不是真正仙界里端坐于西方极乐的那一尊! 一旁,烈小二的声音不停:“这二十六位神尼,修为精深就不必说了,再就是她们都是佛母,地位高啊,西方极乐中谁敢不巴结着?她们中每一位证得佛陀法位时,西方诸天神佛与大菩萨都会开坛兴法、做献福之礼,别的佛陀可都没这个待遇。二十六位佛母,个个都得所有佛、所有菩萨真法降幅,由此更添威能……还有更不得了的。咱们有一栈探来了些小道消息。不一定准确,您姑且一听:她们每一人都曾得佛祖亲手施印一道,封于金身之内,一旦遭遇危殆她们施展佛祖真印。那可、那可……那可怎么样小的也不知道。” 小二哥一贯的滑溜语气。可他的眼神是郑重的:“再把她们的实力、地位都抛开。单说身份,即便只是凡间生母,毕竟她们都有佛母之名。一旦伤了她们。必定是一竿子捅穿西天那个马蜂窝,就算佛祖不想追究也不可能。苏老爷你要对付她们,务请三思而行。” “哦。”苏景点头:“我刚才怎么说的。” 他说是谁都无妨,就算是佛祖的娘也要斩了。 小二哥只管尽本分、把自己所知事情告诉苏老爷,具体苏老爷怎么拿主意,烈一定不会干涉,痛快点头:“好您了,小的祝苏老爷旗开得胜!” 佛母这个名头果然很大……适才墨色十七长亭结法攻阵,不只是不安州与天裂墨潮之间的争斗,几乎把大大小小的仙坛都卷了进来,谁家没几个浅薄晚辈,被墨色蛊惑疯癫。宝镜施法破去了十七长亭,算得对众多众多仙庭都有恩。但此刻诸多仙家上前向佛母问礼,却无一人去问佛母强收宝镜之事。 苏景身边的小猫见怪不怪,淡淡说了句:“都是这幅德行,没什么新鲜的。等有天你真把西天极乐炼成了太阳,照样会有大群仙家来夸赞苏大仙的太阳可真够圆的。” 佛母已显身,但并不急着入阵,显然是对收尸匠的杀灭火有所忌惮,个个微笑凝立原地,和上前问礼的群仙寒暄着,她们在等。 苏景也在等,苏景不着急。收尸匠从不着急,急性子干不了收尸匠。 等待之余苏开始细心思索,墨巨灵打过一阵后就此罢手了、再无攻势了?还有那面宝镜的主人,能掌握这等神奇宝物的,必是大盛名、大威能者,他是哪个? 想,想着想着就不想了,想不出来个所以然,有这个功夫不如向上上狸要条鱼来吃。 …… 施萧晓纵法急行。 本就伤得重,再这样全力奔驰,对他的身体损害更大,可他不能稍有停歇。 当年残魂从中土逃回活色世界的枯老古梅树,再得重生后他身内墨色被尽数洗净,本心未变但真正脱胎换骨了。可即便墨色不再,他也曾是墨灵仙的小小首领,对墨巨灵的行事办法施萧晓多有了解。 十七长亭这等法术施展,墨巨灵即便不现身,也必会有重重“眼线”投射过来,他曾动法轰击长亭,他已暴露了形迹,他一定要快些,逃。 正在疾飞中,突然一道淡金雷霆自斜刺里闪出,向他猛击而止。 雷法玄妙,施萧晓在施遁时始终小心戒备却仍未能提前察觉,待到怒雷轰到面前才急忙应变……流光崩碎、和尚再呕血,一时间身形都难把持,跌坐于云驾。 一个中年僧人从高空处闪现身形,居高临下望向施萧晓。 截杀施萧晓的不是墨巨灵,而是西方极乐门下一尊佛陀。 施萧晓眼中热忱显现:“弟子拜见正雷音佛陀,三百年前有幸听得佛陀讲经……” 高空处的中年僧侣右手食指是金色的,无需施法动咒,金色手指轻轻一点就是万道惊雷杀灭,封正天音佛陀。 正天音佛微笑摇头,打断了施萧晓。他的神情和蔼可他高高在上,人在高空并不落下,低垂着眼皮去看施萧晓,正天音佛陀的声音轻轻柔柔:“你不是追随长生佛陀去探宝了么,长生佛身死魂灭,你却还活着啊。” 当时发生的事情目击者众,施萧晓知道瞒不住。他早都想好了说辞,当即应道:“佛陀明鉴,当时……”才刚说了六个字,正天音佛托就再次摇头,笑声轻柔依旧:“不必说了,我不想听。” 说话间右手抬起,金色的食指遥遥点向施萧晓。施萧晓见状大吃一惊,强提气身形急退,大袖急振长蛇护身,下一刻雷霆轰动! 乾坤蛇再遭重创。巨大身体翻滚着。远远摔飞开去,施萧晓与蛇同命同生,也遭重创,七窍都有黑紫色鲜血沁出。 在他将破烂囊直接交给甲添的时候。他就晓得佛陀会来问罪。也明白这一关不好过。可施萧晓没想到对方竟连个说话的机会都不给自己。 “虔诚不再,你又算什么佛徒啊。”正天音佛陀又次举起右手。 施萧晓目光黯淡,居然还笑着。死到临头了,他说了句奇怪的话:“我在活色地参拜、修持的佛不是你们,我又……”妩媚和尚大口喘息了一阵,终于吃力异常地说出后半句:“哪来虔诚与你!” 正天音佛一笑慈悲,金色的食指伸出、再次点向施萧晓。但这回未等施法,正天音佛托突然怒叱一声,手急转、咒愠怒,中年和尚陡换佛陀金身,旋即佛光如虹天雷涌动,佛陀全力施展,催起重重法度庇护身周! 一道道黑色玄光,四面八方闪出虚空,突袭正天音佛陀。 黑色杀劫与金色神通缠斗一处,看似势均力敌,但正天音佛陀自己能明白自己身受压力,心里清楚得很,斗战稍久必败无疑。盏茶工夫的苦战中,正天音三次想起身逃遁都未能如愿,另有七道求援灵讯传出,却都被迅速拦截、击灭。 无路可逃、呼天难应,正天音佛陀又斗了一阵,护身雷霆终被打出破绽,一道黑色玄光突入、正中他的右肩。 金色佛血暴散开去,一条右臂翻飞,正天音身遭重创痛声闷哼。他的神通修持大半在于右手一根食指,现在连胳膊都被斩断,所剩战力不过一两成了。 大局已定,偷袭者施法不停,身形缓缓浮现,七头墨色巨灵。 为首墨巨灵的声音比着正天音更柔和,笑容比着佛陀更友善,他的目光真诚且难过:“这个人不能让你带走,我们找他有要紧事情。”说完,这头墨巨灵退出战团,来到施萧晓身边,笑容一下子开心起来:“想不到,中土之战还有幸存之人;更想不到,你皈依真色后竟还能再存异心。” 后半句才是真正关键,施萧晓受墨色侵染却还能保持本性,对墨巨灵来说此事关系重大,非得抓了他回去仔细研究不可。 施萧晓连动弹都难,又何谈反抗,被为首巨灵抓了带走。剩下六个墨巨灵继续围攻正天音佛陀,没一会功夫佛陀被打碎金身抹杀神魂,死得彻彻底底。 斩落一尊佛陀,六个墨巨灵并未追随首领,而是收敛气意隐蔽其身,继续向着西北方向飞去。 擒拿了施萧晓的墨巨灵,身内种有“归旗符”一类穿遁大咒,心咒转转瞬息万里……施萧晓被他攥在手心里,直觉一阵天旋地转,浑不知自己去到何处。可等到眩晕散去后,他忽然听到墨巨灵低低一声惊呼。 墨巨灵的巨掌攥得并不紧,施萧晓透过指缝打量四周,普普通通一座世界,昏沉沉地天地,再就是……死人。 有的尸首异处,有的身分两片,有的被拦腰折断,有的干脆变成一滩肉酱……皆为遭受侵染的墨灵仙,个个死状凄惨。 施萧晓大概能想到,当是一座普通仙坛,被墨巨灵侵染、本坛仙家尽数皈依墨色,这里也成了墨巨灵的一个落脚地方,但此间刚遭突袭。地上流淌的血浆还有丝丝缕缕地热气冒出。 突然,施萧晓忽觉身体一沉,重重向着地面摔去!可是墨巨灵并未松手——施萧晓是跟着他的手一起摔向地面的。 当是墨巨灵的手被人砍断了吧,施萧晓心中暗想。 果然,不等他摔落地面墨巨灵的痛吼便告响起,同个时候施萧晓还听到另一个男子声音,带笑、脏话:“煞笔。”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金汤法海,白象蒲团 半个时辰。 不安州天外,二十六位佛母足足等候了半个时辰。 这其间又有不少闲散仙家赶来,但无漏渊、星满天的大人物未在露面,不安州暂时是个西方极乐一家独大的局面。 半个时辰后,天际忽有金光闪烁,轰轰沉重脚步响起,九头白象自西方赶来。 九头白象上各有一尊大菩萨端坐,着宝衣、戴高冠,或怀抱玲珑塔或手捧菩提树,个个器宇轩昂神情肃穆,但若细看面目……九位大菩萨虽为人身但又各生异相:额生独角、面覆赤鳞、耳下横腮、唇边肉须等等,不一而足。 九尊大菩萨前还有一团莲云,云上站着个青年僧侣,长得眉清目秀,但布袍靸鞋打扮平常,乍看上去普普通通,唯一和凡间僧侣不同的地方:他头顶的香疤是金色的。 不安州内烈小二“嘿”了一声,无需苏景发问就主动介绍:“佛祖驾前十一位弟子,不封佛不立位,从来都以普通僧侣自居,自言与凡间僧人无异,其中第十徒白雀僧陨落殉道、尚在轮回中打滚。来的这个金香疤和尚这个是老九,法号无冠。” “相传无冠僧本为星海一锦鲤,入门前就是厉害妖精,机缘巧合下得佛祖点化皈依佛法。苏老爷小心,佛祖驾前弟子,他们的地位、法力、本领远远不是之前那些大星君的蜘蛛徒弟能够比拟的,这位无冠神僧在十一佛徒中虽是差劲的。可也不简单。”烈小二加重了语气,稍顿后又说道:“无冠神僧水族出身,平日里专门为佛祖照看着一缸鱼儿,跟在他身后的那九位大菩萨,就是鱼缸里的大智大贤诸大士了。” 此刻所有人都在小光明顶,裘平安闻言失笑:“鱼缸里也能养出菩萨?” 烈小二认真点头:“佛祖一鱼缸,十万凡间十万海;佛祖一缸鱼,十万海中十万鱼。鱼缸摆放大雷音寺崇法阁中,每日得佛光照耀、受佛香熏染、听佛音教化,在缸里的时候是鱼。跃出缸外条条都是得道神僧。这九位缸中大士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算是近水楼台,大圣不可小觑。” 裘平安又望向了猫:“上上天圣,有鱼来了,你不馋?” “那缸鱼都吃香喝烟长大的。味道不好。不吃。”猫说完。又打量了裘平安一眼:“不是,小泥鳅,你真这么没心没肺啊?” 谁去《:文:》怂恿猫《:人:》吃鱼《:书:》都无妨《:屋:》。唯独泥鳅不成,生怕猫儿不会口滑么。 裘平安赶忙应道:“我肉槽,何止不香、坚持难吃。” 蚀海却若有所思,插口问猫:“听上上天圣之言,您以前……吃过那缸里的鱼?” “不好吃就是了。”上上狸的意思已经明白得很了。 外面,无冠和尚来到二十六位佛母面前,九位“鱼缸大菩萨”也各自跃下白象,快步上前去向佛母见礼。 对那九位大菩萨佛母不是很在意,可是对无冠僧,佛母重视异常,不敢以长辈自居急忙还礼。凡间的生身母亲与仙天的亲传门徒,哪个地位更重,大家心里有数。 寒暄过后,佛徒九徒无冠问:“正天音佛陀还未到来么?” 为首佛母摇头:“不久前正天音传讯过来,说是发觉逆徒施萧晓的形迹,此地多他一个不多,我就请他去清理门户了。” 来自西天的三十多位高人聚拢一处,商议片刻后,九徒无冠先退开了几步,重返自己的莲云结伽跌坐,跟着双手轻轻挥舞起来,手臂摇摆动作轻柔,好像舞蹈一般。 随他双臂挥舞,一重又一重淡金光芒闪现,旋即金光层层暴涨,短短燃香功夫,万千金光编结巨网,将不安州所在三万六千里方圆重重围困。 只围不攻,苏景人在不安州阵中,身与阵同感心与阵同知,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一丝压力,来自无冠金网,不重、却稳。 二十六位佛母与九位大菩萨同时合十,对无冠神僧施一礼,随即九位大菩萨再蹬白象,与诸位佛母一起向着不安州飞去。 佛母两人成排,列做长队,九位大菩萨驱巨象护卫周围。 外间观战群仙大都提醒了精神,躲在远处凝神瞩目:佛家高人这次有备而来,势要破阵登州,好戏再开锣! 人人凝神、心中兴奋。唯独缥缈仙子,她烦。 缥缈仙子是个散仙,不过她的修为远胜普通仙家。以她的本事驻道某处、再网罗些手下开一处小坛廷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这位仙子性子淡漠,在凡间的时候就无宗无派自由自在,飞升到了仙界也不愿意弄什么仙位法坛,自己一个人来去逍遥,挺好的。 她来到西北,心中自然存了夺宝之意,但在见过场场争杀、高人斗法后飘渺仙子已经打消了贪念,心知肚明这样的阵势,根本就不是自己能够参与的。如此一来,人倒是轻松了不少,就留在外围边缘、最不起眼也比较安全的地方看热闹好了。 虽无夺宝之意,可她还是盼着前面能打起来,不全是“热闹之心、幸灾乐祸”,也因观摩高人施法于自身修为会有莫大启发。 一个人,角落中,静静注视着夺宝事情的发展,本来挺好的,可不久前她身边来了个金衣汉子,这个汉子……乌鸦投胎么,怎么那么多废话!也不管缥缈仙子理不理会,他就直接找她聊,废话一箩筐跟着一箩筐。 飘渺仙子不答腔,有心换个位置躲开金衣汉,可惜四面八方群仙遍布,除非再向后退,可她本就在偏远边缘,再向后退、以她的目力可就看不清战场中心了。 前方,佛徒施法、佛母与大菩萨开始闯阵。群仙全都屏息凝神地观战,金衣汉仍嘎嘎地跟她聊个不停,一边口水横飞,金衣汉似是觉得腋下痒痒了,胳膊抬起后,他竟然把拧着脖子把头伸到腋下,用牙齿去啃着搔痒! 可把飘渺仙子恶心死了,真想一剑斩了那个混账!不过恶心归恶心,金衣汉啃痒痒占住了嘴巴,倒是安静了下来…… 佛母前行。 西天极乐来的高人个个面色凝重。准备勉强算得充分了。但能不能扛得住护宝杀阵,谁的心里都没有把握。 才入杀阵笼罩范围百里,不安州燃烧了起来。 苏景催阵! 熊熊烈焰顷刻横扫,当众人看到不安州燃烧时候。杀灭阳火已然扑卷三万六千里! 西天来人早有防备。结网于外的无冠神圣双手急拍。并掌合十,低声宣念佛号,他布下巨网陡然融化。金光熔金汁、金汁汇金汤……金汤如海,浩浩荡荡四面八方,金色大海扑向烈焰! 同个时候,九位大菩萨各自落掌,猛拍坐骑白象头顶,白象昂声嘶吼,巨大身躯就此崩碎去。 象躯崩碎,血肉横飞! “忽啊!”小光明顶内,见大菩萨竟亲手击毁忠诚白象,十六又惊又怒、暴起一声大叫。苏景洞天里还养着一头“残破”白象,那可是十六老爷的好朋友,小蛇挺喜欢这种善良巨兽的。 贵客的朋友个个都是贵客,烈小二一律尊敬无比,见十六发怒,他急忙劝解道:“十六老爷息怒,这种事虽不常见,可也不是没有过先例的。” 凡间佛家修宗,多见有宝物供奉于佛龛前,代代相传经历无数念头,将来僧侣取用此宝,必是威力强悍的重器。 差不多是一样的道理,不过白象是活的、比着法器更有灵性、也更懂虔诚。 有些佛陀或着大菩萨在饲养白象的时候会刻意再其身内种下一段“根法”,白象日夜礼佛、时时修炼,身内“根法”与其同生共长,有朝一日佛陀遭遇难以对付的强敌,击杀白象即可发动“根法”、换来浩大威能! 烈小二唠唠叨叨地给十六解释法术道理同时,天外被击碎的白象尸骸,其血汇聚、骨肉穿插,毁象化玄法:银色血浆凝结底衬、白色皮骨化形法莲! 九头白象尸身变作九朵灿灿银莲,九朵银莲彼此相连再化作一座妙法蒲团。 莲花圣洁蒲团无垢,若只看这蒲团,又有谁能想到这桩漂亮法术、这件璀璨宝器竟是尸骨结成……最最虔诚、随时愿为主人赴死却根本不知道主人早就在算计着杀灭它们的白象尸骨结成。 金汤卷怒潮,巨浪层层湮灭阳火,银色蒲团仿若一方清净巨舟,承载着佛母与大菩萨,与轰轰金浪的簇拥、护卫下,劈开前方烈焰,向着不安州疾驰而来! 苏景面上没太多表情,精神尽数投入阵法中去,不安州邪阳灿烂,杀阵一次次动袭,烈焰纵横、向着金汤怒潮凶狠反扑!佛祖弟子唤起的金色之海层层不休,而不安州中散起的恶毒之火又何尝不是海,更炽烈更辉煌的海! 佛徒弟子了不得得很,可只凭他一个,还不配和收尸匠祖师爷布下的杀阵来斗,短短半盏茶时间,佛母一行在突入大阵八千里后,烈焰越烧越疯狂,而金汤之海浪花浑浊激流散乱,后继无力了。 无冠神僧倾尽全力,也只能将佛母一行送入大阵八千里,再后面的行程,他帮不上忙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无冠不喜不怒,收了神通。神僧心中阵阵发慌,这是脱力之兆,为了护送同门他真的拼出全力了,虚弱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飘渺仙子,你说,这时候要有人去杀和尚,他是不是没有还手之力了?”金衣汉子的声音嘶哑难听,啃过了痒痒,他又来和飘渺仙子聊天了。 前方阵中,浩大神通交战,巨力轰荡引动剧声,普通说话根本听不到,金衣汉子用传音入密和仙子聊天。飘渺仙子绝不理他,只当听不见。 或许是真觉无趣了?金衣汉子又笑道:“这离得太远啊,看不清楚,我上前面去瞅瞅,待会再找仙子聊。”说着,金衣汉向前方飞去,口中时不时地喊着:借过、借过……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添一变 金汤退散,但银莲蒲团仍在,佛母与九位大菩萨前行不辍。 之前是“金海相送”,蒲团就是条船,并无法力行转,也没什么神通施展。 直到无冠神僧力竭收术、金色大海退散,九尊白象血肉铸就的蒲团陡然绽放起七彩神光。是光更是法,凝结天雷不坏法罩笼住佛母与大菩萨,劈开毒火怒焰,继续飞驰前行。 邪阳杀灭的阵法单调,全不见什么变化,只有火,越向前行就越强猛凶悍的火焰,涌动不休烧杀不休的火! 前行四千里,白象蒲团的光芒渐渐微弱,甚至后方观战的仙家们能清晰可见法光中显现出的道道裂璺。 蒲团将毁,其上的诸位佛母面色不变,凭着九头死象能送他们安然前行四千里,甚至都能算是惊喜了,比着预料中的要走得更深。二十六位佛母合十,身边九位大菩萨。 大菩萨还礼,静静微笑从容……过片刻,待到白象蒲团彻底崩碎一瞬,九位大菩萨同时宣唱佛号,身形同时旋转起来。 瞬瞬,庄严菩萨人影不见,九道银白色真水天涡显现。 九道漩涡彼此相融,化白浪巨涡,将佛母护在中心,疯狂旋转同时继续向着不安州突进! 漩涡中绽放浩瀚力量,将周遭火焰层层剿杀层层轰灭,其速如光如电急急前行,二十六位佛母栖身怒涡中心,丝毫不受火焰所侵。 转眼就是四千里路!九位大菩萨入身合阵。化真水漩涡,所过之处烈焰崩散碎灭,看似威风势大,可这四千里行进过后,漩涡规模已不如之前一半了。 又再勉强行进三千里,漩涡彻底消失去。佛家的法术灭了,也没见九位大菩萨再回来。护送佛母尽力前进,直到……身死道消。 “九个大菩萨死了啊?可惜,可惜。”飘渺仙子耳中忽然又响起了那个难听声音,仙子吓了一跳。侧目一看金衣汉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自己身边。口中还不忘解释:“靠近去看,那火阵里的光啊,扎得人眼睛疼,还是这里看着比较好。” 金衣人废话连篇时候。二十六位佛母先后失了金汤相送、蒲团相送、水漩相送。至此人在烈焰阵中。再没其他依靠,只有靠着自己的本领杀上前方灵州。 不安州相距,一万七千里。 为首老尼一声叱咤:“开!” 二十六位佛母中的六人齐齐反转手印。倒扣于额头,刹那,这六位佛母身上祥光暴散,七彩之虹从他她们眉心喷薄向前,劈开火海铺就大道。 绚灿之路、旖旎之路,向着不安州延展而去。 路长四千里。 一众神尼齐展开身形,飞纵于佛光铺就的宽宏路上。 九头白象弃了,九位菩萨损丧,但佛母之间彼此不弃,六位神尼在铺就大路后便告脱力,自有同伴将她们收入袖中。 路为六位佛母毕生修持所在,再加她们成佛时诸天佛陀礼赞赐福,凝做邪魔不侵水火难伤之华芒。 华芒有质,故而成路。 但“邪魔不侵水火难伤”也不过是个说法,到头来还是要看:谁家力量更强。 大路辉光耀眼,可是在收尸匠的杀阵中却并不牢靠,堪称疯狂的阳火恶焰猛攻猛烧,仙光之路层层坍塌。一众神尼飞纵在前,身后仙路断断崩碎,让人心惊动魄的“追赶”。 金衣汉子继续在飘渺仙子耳边聒噪:“这……不就是火烧屁股嘛,别说,神尼们跑得可真快!这等好体魄难怪生佛!” 终归还是神尼更快些,一群身影仿若流光,顷刻四千里,待到大路奔行到尽头,她们身后的仙光之路坍塌得只剩百里。 同样是首领一声“开”字吼喝,又有六位神尼以毕生修为劈斩火海铺就仙光之路! 带上虚弱同伴,再次飞纵于第二个“四千里路”,就在这个时候,不安州内忽然传出一声声闷雷般的长嗥!并非人言兽吼,此乃法元轰动天音,其声饱含震怒,其韵摄魂夺魄! 其实就是人吼,苏景借阵传音,并没具体说辞,只是打得激烈处开声以抒胸臆,不过他的声音通自烈火中通传出去,就变成怪音。 阵中神尼、阵外群仙却只道是灵宝震怒,做吼警告。阵外那些修持普通的仙家闻声都觉心旌动摇,佛母阵中首领神尼却不为所动,反倒是纵声大笑:“孽障,能入西天极乐是你万万年修养而来的福缘,再不知珍惜便让尔吃尽苦头!” 四千里路转眼消逝,第三次、第四次,又有十二位佛母催展修为劈火铺路,二十六位佛母此刻只剩两人疾飞,其一为之前强收宝镜的首领,另个则是位皮肤白皙面目娇媚的年轻女尼,诸多佛母中以她们两人修为最为精湛。 其余二十四人都已脱力,分别被最后两人收入袖中。 “这可就快冲上来了,赶紧想办法!”无论怎么看,上上狸都应该是最不着急的那个,可正相反,她入戏、变成了最最着急之人,咬牙切齿地催促苏景。 阵中人个个咬牙,阵外观战修家则议论纷纷,心里莫不盼着尼姑们都摔下大路葬身火海,这谁敢真这么说。不过除了羡慕和嫉妒之外,也是真心有些佩服的,三三两两点头称赞,赞西方极乐高人法持了得,都说神尼必能成功登上不安州。 以眼前情形而论,佛母登州已成定局! 短短片刻,最后两尼已行至第四个“四千里路”尽头,此刻她们相距不安州不过千里遥远。 年少佛母对着首领神尼微一点头,随即结印倒扣额头,她的修为精深,眉心奇光喷薄,一人之力凝结大路千里、远比之前更坚固、更牢靠的仙路铺展、直接接驳于灵州本土! 最后的一千里路了,务求牢固、结实,因为首领神尼在这段路途上会跑得慢一点,她须得边前行边凝印……一座护宝杀阵笼罩三万六千里,这三万六千里中,何处烈焰最炽、何处杀劫最重?任谁都晓得:宝物所在、不安州上。 不安州才是最最凶险的所在,若不能破掉大阵,登上不安州与送死无异;可是想要破去大阵,就非得登入不安州不可。 登州、破阵,看似矛盾得很了,但法术事情即为力量事情,归根结底都要算计到“本领”上来,登上不安州后,只要老尼姑有本领在烈焰杀灭自己之前破去阵法,便能保得自身平安、且占下这座藏了宝物的灵州。 以老尼姑的修为和护身灵宝,想要在烈焰中存身片刻不难,至于破阵,她自己没这个能耐,但她身内封了一枚鎏真天正宝印,佛祖施法七天、亲手为她加持的宝印。 又一栈颇有神奇之处,世上事情大都瞒不过他们,可世事无绝对,神奇客栈也不能包打天下,难免会有个别消息有错漏之处,比如佛祖亲手为佛母加持宝印的事情,消息有误,不是所有佛母都得宝印在身,只有首领神尼得印。 鎏真天正宝印,以经传记载可破一切法。 这个牛吹得有点大,但佛祖亲自施法加持之印,威力怎样毋庸置疑。反观护宝杀阵,先是对抗墨色长亭、再被西天高人联手突袭,打到现在消耗不小,老尼有把握、只要施展此印,定能破去邪火之阵! 千里大路铺就。 老尼姑准备纵身再做前行。当然她不会甩下同伴不管,在她的想法里,一切照旧、先是将大袖一挥卷起刚刚铺路、脱力的那位佛母,随即再提纵身形踏上最后一段仙路。以她的修为,收同伴、赶路完全可以衔接无缝的。 可就在她迈步、扬袖,新一步堪堪迈出、身边年轻女尼即将入袖的刹那,前方灵州陡然爆发巨响,丛丛奇光迸现、跨千里、击老尼。 流光奇快!但有神目修持的观战仙家依旧可辨其形:鼎、剑、塔、钩、丸、幡、龟、花、冠……林林总总包罗万象,不安州一下子喷出无数“东西”,这些东西都裹挟奇光,一股脑地打向老尼姑。 而看到这出这些“乱七八糟”东西真形的仙家,于此一瞬这就觉得……自己在做梦啊。 玄锥定天鼎,泄影封渊剑,九厘塔、三劫忘道双钩、一世泥丸、贤贤幡、下梢苦铜老龟、仰天娿梗花,不轮回冠……上好宝物,都有自己的“灵髓气意”,你可能从未见过此物,但只要一见到它就立刻能知晓它的名字。没什么道理可讲,乍见宝物,识海自有灵犀闪过是、得知宝物之名。 奇光、零碎、杂物,其中大半都是如此,宝物会把自己的名字“主动告诉”看见它们的人,有些宝物有名字但籍籍无名,可还有些宝物不止有名字且还曾名动九天! 就在老尼将要踏上最后一千里路时,不安州灵阵暴发,打出无数灵宝,齐轰老尼! 轰一声!自从这场冲阵恶战开始以来,第一次阵外仙家的喧哗之声盖过了法术冲荡的巨响。外面观战的仙家大吃一惊,齐做惊呼,哪里来的这么多宝贝,怎么会有这么宝贝! 观战修家皆惊,惊得都有些疯了。不过谁也不如老尼姑疯,老尼姑是被吓疯的。 收尸匠的护宝大阵真是够单调的,除了烧还是烧,不存丝毫变化。但无妨,苏景入阵后,发觉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而他有收尸匠信物在身,凭信物,他施法,给这座护宝杀灭大阵添了一桩变化。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鎏真天正宝印 不安州种养神髓天根的阵法是什么时候开始行布的? 久远到不可追究。 能确定的只是自师爷金不黑之下、历代神鸦诡收尸匠都会把自己得来的宝贝当做“肥料”,往这阵中埋藏宝物就从未中断过。 漫长无以计的时间里,不安州一座小小百里阵内,被埋下了成千上万的珍惜宝物。 宝物来自收尸匠、也来自已经陨落的无数大金乌。 这些宝物都还在。 宝物中的灵气、菁华都被阵力抽走去养育神髓天根了,可宝物本身依旧完好,且它们都还保留了自身的灵性。 没了力量没了威能,但是它们与生俱来的一点灵性神髓天根未曾夺取,它们得以保留。 苏景合身入阵就察觉到这些宝物,层层叠叠地堆积灵州身处,可它们的“状态”很些古怪,看上去都是些死物,苏景却能感觉到废弃的宝物堆中流转着丝丝缕缕地生气,浅薄到几可忽略不计的生机。 生机从何而来?即便有灵性残存,死物也还是死物,除非得大机缘开智慧,否则永远不可能有生机存在的。 没有答案的事情,苏景未做太多思索,倒是另一件事他更觉有趣:这么多宝物,都扔出去的话一定很吓人吧。 小师叔习惯坑人了,这是算初入阵位时候的本能想法。他自己也没想到是,这么快就“美梦成真”了:老尼姑杀到不安州千里前方! 受苏景心咒,百里阵微振。将阵底积攒下的万千宝物齐齐喷出! 阵心蕴力,喷薄之力何其雄厚;裹挟真火,宝物冲敌之势何其猛烈。 宝物早都没了自己的威能,只剩了个空架子,此刻被扔出来,道理上和苏景抡石头去砸尼姑没什么两样。可宝物因阵添威,其势莫敢小觑,更要紧的是宝物都保留了自己的本根灵性,甫一飞出即刻显现灵光,直接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对方。 莫说只是个凡间上来的佛母。就是真正佛祖在此。于此电光火之间也未必能看穿这些宝物只有空架子不存真威力的“本色”。 除了苏景一伙,谁能知阵法真相。 除了苏景一伙,谁会明白这些宝物都只是摆设。谁也不会丁点怀疑:无数强大宝物,即将绽放威能、唤起杀劫! 老尼姑不是没有防备。可她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局面。哪一件都有弑杀神佛之能的厉宝铺天盖地地向着自己打来。八方烈焰腾腾。无数宝物飞旋而至! 阵法突变时候,老尼姑正在新旧两条仙路的接驳处,身后旧路不足百里且还在不断坍塌。面前新路千里铺展稳固平坦;在她身旁有个刚刚全力施法现已脱力待援的同伴。 以老尼姑的深厚法力,若她该干什么干是什么,任由宝物砸自己满头满脸,最最严重的后果也就是落个鼻青脸肿,可她哪里敢啊!宝物从前方来,再前行无异抡起自己这颗鸡蛋去撞石头;身后仙路塌陷不存后退余地! 至于身边的同伴,事出紧急现在无论如何顾不得了,老尼姑不去理会那位年轻佛母,就在对方“师兄救我”的哀呼中,老尼姑猛沉身伽跌大坐,单手凝不动印,另只手捏凿急运如风,飞快敲过自己的天顶、眉心、人中、膻中连串人身中轴大穴,心持咒法急转,口中一声催喝:“印、开啊!” 生死一线之间,老尼姑行法奇快,唤请佛祖加持之法、开身内宝印。 鎏真天正宝印! 佛有法力无边,佛有智慧无尽,加持于佛母身内一印,存有百般变化可做千重用途,全凭老尼姑心意,不妨这样说:如果老尼姑饿了,动念开印,立刻酒足饭饱;如果前方有山挡路,动念开印,打碎大山、搬开别处、或者只抬起来一阵等老尼姑过去后山再落回原地,老太婆随便,都能心想事成;面前有强敌,打不过,动念开印,打死、打残还是毫发无伤的活捉,全无问题;不安州真法可怕,入到州内去,动念开印,破了阵法……佛祖真印能不能破去祖师爷的凶残大阵,不好说,但至少佛印会去努力破阵。 佛祖一印,无所不会无所不能,全凭老尼姑怎么用了,但不管怎么用,一道印就只能做一件事、只能用一次,用完就完了。 老尼姑只存一念:逃! 为何不是破阵,而是逃走。这就是高人心持了,惊、骇、怕得要疯要死,可心智仍在,在最最紧急的时候依旧能做出准确判断:护宝的烈火大阵可怕。 若只凭阵中的烈火威力,老太婆还不觉什么,以为自己的宝印足以破阵;但后来又见到那么多神奇宝物打出……这一来事情可就变了,能指挥这么多好宝贝的阵法,得是多雄浑多可怕的阵,凭佛祖一印,破得掉么? 老太婆以为破不掉,她亲眼认出,遮天打来的群宝中有那么几件,传说中的威力不会比她身内的佛印逊色多少!能不能破阵不确定,性命却不能去不确定! 万一动印后敌阵未破,命怎么办?要知烈火焚疆,护宝阵法每发动,既是覆盖三万六千里也是结域封疆三万六千里,陷落其中什么归旗符、回巢咒之类穿遁咒符一概无效,即便闯阵者修为深厚,能在火中支持一刻,也没办法施法动用穿空大遁。 宝印神奇,一道金光自老尼姑心口转出,顷刻裹护全身,旋即金光急射,自火海中一路冲出,直接将她护送到阵外。 法术相争,电光火石,几乎就在老尼姑逃出大阵同时,不安州千里地方,无数法宝轰落,老尼姑跑了,大尼姑还在,宝落、狠击! 老尼姑心里一声长叹,不是不顾及同伴,但不能因为同伴就搭上自己的性命。刚才的情形千钧一发,来不及带上身边那位脱力佛母一起逃了,只好……待会为她诵经超度。 不安州前千里,哀呼惨叫声音不停传来,宝物如冰雹,砸在了那位虚弱佛母头上身上。 独自逃生的老尼姑不忍心,可听到第三声哀呼她就觉出不对劲了……重宝夺命,一击必杀,全尸都留不下,哪来会有这么凄婉不绝的喊叫。 不止她,外面所有观战仙魔全都看出蹊跷了:陷落阵中的那位佛母被砸得真惨,鼻子流血了,眼窝砸青了……可也只是如此而已,那样子差不多就是凡人被打了一顿,且还不太狠,看着狼狈可筋骨都未受伤。 挨砸的佛母爬不起来了主要还是因为自己脱力,很快她就学聪明了,身体蜷缩双头抱头,脑袋不再挨砸感觉好多了。她是倒在路上的,身下还有残桥未被残火攻破,尚未陷落火海。 陷落阵中那位佛母未死。只是在挨砸?阵外群仙尽发愣、心疑惑,跟着再动真识细探查……群宝初显现时候,其势煌煌其灵明明,先声夺人无仙不惊,但此刻声威散去本相显现,群仙再把真识投上前一看,恍然大悟! 早已失去力量的宝物,再没有神通可施展的废物,是宝贝……更是石头!它们和石头除了卖相不一样外,根本就是一回事! 逃遁出阵的老尼姑修为远胜普通仙家,此刻大伙都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更加不会糊涂,当真相大白,老尼姑真就觉得心底一股怨气直冲天灵!只是石头,只有石头,自己却为了这些石头废了一枚如此珍贵的宝印。 老尼姑觉得自己真要疯了,短短片刻疯两次,第一次吓的第二次气的。她再转目去看周围仙家,其实大家的目光里满是恭敬,老尼姑却觉所有人都目藏嘲讽…… 不片刻,“宝物”落尽,不安州内灵气一收,三万六千里烈焰杀阵退散,血腥邪阳又变回了清秀灵州,大片的废弃宝物并未沉落下去,而是围绕着灵州缓缓打转。 那位年轻佛母人在残桥,火没了桥自然就稳当得很,她勉力爬起来,却不敢动。不敢离开桥,否则随便冒起几团火就能要了她的命,至于沿桥直进去等灵州……那还不如直接跳下桥等火来烧。 进退不得,年轻佛母回头,可怜巴巴望向阵外老尼姑。 迎上同伴目光,老尼姑恨不得……恨不得自己没来过!看我又有什么用啊。 没了佛印护身、没了大群同伴开路,再借给老尼姑三个胆子她也不敢再闯入阵法覆盖范围。 之前频有仙家闯阵,死则死矣却谈不到可笑或者丢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经地义死得其所;宇宙无尽妙法无疆,技不如人平常事情。但此次西天弟子闯阵,来之者好大的身份、前行中好大的气势,结果佛祖真印胡乱发动,大佛母临阵脱逃二佛母被揍了个鼻青脸肿、如今进退不得,此事可就真成了个大笑话,不知会在仙界被人念叨多少年。 如果继续行阵,用不了多久苏景就能摧毁“仙路”杀灭被困佛母,不过他暂时收了火焰,小师叔最喜欢在这时候去看敌人的神情。不安州阵内苏景笑得没法说的开心。 同伴在阵中,这么多人看着不能不管,不过又明明白白地没法管,老尼姑也没了主意,只有转身去找佛祖九徒无冠神僧商量。 快步来到无冠神僧面前,老尼低声道:“此刻情形,神僧以为……”才说八个字,老尼姑目中精光一闪,眼色中显出重重惊骇,她发觉:无冠已死! 忽有怪风吹过,一直低垂眼帘端坐在地的无冠神僧身体一歪,脑袋滚落肩膀。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我心疼 群仙此刻都在关注神尼举动,乍见佛祖第八位弟子竟已陨落,人人大吃一惊! 他什么时候死的,无人察觉。 不久前布金网催金汤,相助佛母突入敌阵八千里,无冠神僧施法谁敢靠近他身旁。之前如此,之后如此,神僧独坐一隅,身旁数里方圆从未有人接近。 全力施法、油尽灯枯累死了?再累再死也不可能把脑袋从肩膀上累掉了,是敌人趁神僧施法后虚弱将他斩首的。只是神僧不是傻瓜,施法、疲惫是意料中事,怎么可能不做提前准备,想都不用想的,他身周必有小阵守护。 有阵,现在阵法还在呢,十三道金刚大篆结大明不动之阵,稳稳妥妥地守护着无冠神僧,人活着的时候阵守着人,人死了以后阵守着尸,阵很好。 遥见神僧尸首异处,远处观战的飘渺仙子满面震骇,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不久前身旁的啰嗦金衣“和尚虚弱、这个时候好杀”的说法,不禁转目望向身边金衣大汉。 仙子心中暗忖:莫非是此人?待到目光转过去,又见金衣汉子把脑袋伸到腋下去啃痒痒,飘渺仙子再被恶心到了。 远在三万六千里外的苏景,也从阵中看到佛祖弟子死了,好笑三分惊讶三分另还有四分疑惑…… 无冠神僧尸首旁,嘭地闷响突兀传来,干枯瘦弱的老妪变作了光芒灿烂的巨大佛陀,千丈昂立、双目璀璨!佛母换金身。她是佛母更是佛陀、奉位一世慈悲之佛! 一世慈悲佛陀沉声道:“诸位仙家且请暂留原地,不可动!”言罢双手翻翻各结一印抹过双眼,本就璀璨的双目更加明亮了,眸子都仿佛化作一团熊熊烈焰。 佛开目!凭她封法慧眼,看不出谁是真凶但能望见谁的身上有血腥气,有血腥气的多半是刚刚杀过人……可就在她运起目力时候,南方里突然传出一阵抽泣声。 神僧惨死、佛母寻凶,一时间里诸多坛庭仙家都噤声肃穆,此时大家都不出声,免得触上西天的霉头。由此抽泣声虽不响亮却分外明显。 从抽泣到啼哭。是个女子声音,哭声哀哀、饱满伤悲与幽怨,尤其她还努力再努力的尽量想要压低自己的哭声以免惊扰旁人,也就更让人心疼了。 哭声轻幽。当是为妙龄仙子吧。 几乎所有仙家都循着哭声望去。一世慈悲佛陀也不例外。 “哭”不什么法术。循着声音本应一下子就找到人,可无尽仙家、个个耳目通天,第一眼望过去的时候却没能找到人:谁在哭? 第二眼、再细看。看到啼哭炙之人……哪里是什么曼妙仙子,分明是个粗犷大汉! 四方大脸、虬须豹目,三尺黑发倒冲天,臂扎金环上身赤膊,腰挎红裙赤足无靴,若他不出声,任哪位有些见识的仙家一见他心中都会先赞上一声“好威风的大汉”,跟着便会再惊呼一声“莫不是大天魔金铃天”! 此人扮相,就是脚腕上比着大天魔少了串铃铛。 不哭不出声该多好,可他偏要哭,望向无冠神僧的尸首,虬须大汉满面伤悲,口中做细细幽幽的女子哭声不算,他的双手还捧着心! 大汉那么醒目,众仙循着哭声望过去登时就看到了他,可任谁都不觉得那个动听哭声还是这个东西发出的,本能使然就忽略了他,直到第二眼……乍见真相,数不清多少人心里打了个突。 一世慈悲佛陀双眼微微眯起:“天魔弟子?因何啼哭!” 群仙丛中,虬须大汉抽抽嗒嗒地应着:“老姐姐法眼如炬,晚辈正是天魔弟子,骚人、戚东来。晚辈与无冠神僧素不相识,可见他年纪轻轻眉清目秀,这等俊秀人物死了……我心疼。” 声音委婉轻柔,语气深深哀戚,边哭边说仿若杜鹃啼血,再看看他满脸的大胡子,没人能不腻歪。尤其飘渺仙子,忽然觉得身边的金衣人其实挺讨人喜欢的。 还有,他管佛母喊老姐姐…… 三万六千里外,阵中苏景突然大笑出声!这一刻心中欢喜无以言喻!自从升入仙天,这等欢喜算上今次也只有过两回,上一次还是快五百年前与蚀海大圣等人重逢时候。 猫从旁问道:“你朋友?” “嗯。”苏景点头笑道:“天魔弟子,憎厌魔修,凡间时候没少帮我打架,对付老姐姐、老妹子,是骚戚东来的拿手好戏!” 早已经几十个甲子过去了,可今日中土凡间,修行道上,有关“沙漠古城中,佑世真君玉匣收明月”一战事迹仍在流传,而每有人说起这一战,就非得提到天魔弟子戚东来亲得“老妹子”嚎啕大哭落荒而逃之事。 一战双星,离山苏景与天魔东来交相辉映,已成传说! …… 佛门讲究有教无类,且天魔坛一向桀骜六亲不认,有个天魔来哭和尚是好大面子了,若是换个其他天魔在此哭丧,佛母多半会换上一副好颜色,说上句“天魔有心了,若无冠神僧死后有知,当能含笑九泉”,奈何对着戚东来,这么昧良心的话佛母实在说不出口,嘴巴动了动到底还是挤出了一声冷哼,不理会戚东来,想要继续动用神目自群仙中寻找“血腥气” 骚人可不是别人不理他他就不说话的人,收了哭声,又从一旁说道:“您还是别看了。老姐姐道行精深,但无冠神僧比起您也不遑多让,能悄么声息地将神僧人头斩落之人,估计再斩老姐姐的佛头也不难,您找不到凶手还好,万一要被您给找到了,您可怎么办啊。再说不管什么时候活人都比死人要紧。那边还有一位小姐姐被困着,您有这功夫为久神僧追查凶手,还不如再进阵去营救小姐姐……还有,我觉得,老姐姐这次……真丢人了。” 憎厌魔,当然怎么惹人憎厌怎么来,句句都是戳心话,可难得是这次骚戚东来没有胡搅蛮缠,全都扣住了道理。 老尼姑今天受了些惊吓,但她未疯未傻心里当然明白。能不受“不动大明阵”阻挡轻易斩杀无冠的凶手。不是她能追究得起的,实际里她根本就没想着真去看什么血腥气,只是进退维谷之中,作势查凶给自己争取些时间来思索、来拿主意。 佛目之中精光一闪。冷冷望向了戚东来。 骚人一笑嫣然向佛母。 佛母觉得自己的运气差极了! 差事没办成。人手大折损。宝印白扔了,落入进退两难之地,偏偏还遇到这么个惹人憎厌的角色。心里真想一个手印扣下去了解了此人。但也真的不能出手……一是众目睽睽,无端杀人说不过去;更要紧的是,此人目藏真魔印,是真正的魔坛弟子。 别的人都可以惹,比着天魔坛更强大的无漏渊、星满天又怎么样,之前为了夺宝,西天佛陀已经和他们大打出手,大家换过了不知多少性命。可是星满天也好,无漏渊也罢,再把十万山和东天道也算上,这些强大势力能打也能谈。 假如没有后来的诸般变化,像开始那样西北灵宝被无漏渊得去,事后无漏渊就一定会给西天极乐和佛门一个满意交代,来赔偿一些好处,毕竟猛鬼得了灵宝,另两家也都死了人。 打死人无妨,打过了大家再坐下谈,总不可能就这么直接开战。 唯独天魔坛,他们永远不会谈,早有多少先例在前了,那是一窝子疯狗,狗窝里飞出去一只苍蝇被人拍死了,狗子们都会冲出来报仇,仇人不死它们就绝不松口! 基本上,一个天魔,所言所为、其生其死,都是整整一座天魔坛来扛着担着。 所以仙天之中不少年长之人在说笑时候,都会说天魔坛算得个奇葩了,这般处事居然还能屹立不倒,这么多年始地位稳固,真不知是哪里来的运气。 大佛母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她在凡间不过是个耳目闭塞的山村老妪,升入西天后母因子贵身份崇高,本就没见过太多风浪,并无应变之才。 就在此刻,三万六千里外突然传出一声声闷雷般的巨响,循声望去只见不安州急急颤抖开来,还不等众人有所反应,一蓬暗红光芒就从不安州中心喷薄而出。 光起、光散,化作千万流影,才告飞出道道流影也做急颤,顷刻抹没入虚空,小时不见了。 阵中苏景则又一次“哈”地大笑,满满开心,开心满满,祖师爷疼人! 阵行圆满,神火髓成形后又再崩裂纷飞,化作真息瑞意,各自寻找骄阳去做下一步炼化了,苏景感受的明白,百里骄阳、金白银送给自己的墓园门户太阳,还有自己的小光明顶,各自得了一道神火气意,至此不安州之阵算得大功告成! 养出一颗完美骄阳,三个步骤中的第一步此刻完成。 苏景知道怎么回事,天外群仙却不明白怎么回事,乍见异象免不了再次吃惊——灵宝已经出世?还是又一次秀色穿透仙天? 不等众人疑惑太久,不安州周围忽然凭空跃出了一群小娃娃,年长的不过七八岁,年幼的步履尚蹒跚,娃娃们个个秀美可爱,大约五十余人。 莫名显出的娃娃们,大的带上小的,聚拢之后又一窝蜂地跑进了不安州。 下一刻,远离不安州的群仙忽然觉得:冷了……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首尾和合星尊 微冷,并非身体感受,而是仙家护身真识对周围灵气变化的细腻探查;并非身周的温度降低,是这片仙天中本来躁动、氤氲的烈火灵元尽数平复、收敛了。 火元灵气都消失不见! 这重气意变化来自前方、来自不安州护宝杀阵覆盖的三万六千里范围……阵中火灵元平息,再简单不过的原因:阵法散了。 火元灵气重归虚空,之前杀阵中透出的隐隐杀意也随之消失,护宝杀阵真的散去了! 虽不晓得不安州宝物真相,但仙家也能大概想明白:之前的赤芒暴散就是灵宝出世,如今宝物已经划玄光遁入宇宙中,不安州上的护宝阵法再没了用处,自然消散掉了。可最后时候冒出来的那几十个漂亮娃娃又是怎么回事? 群仙正疑惑时候,忽然一阵奇特味道弥漫开来,是香气,但异常怪异,仿佛炖着牛肉的大锅中被倒进了三斤牡丹花,肉香花香混合一起,闻着没法说的别扭,随着香气飘散,一头千丈巨大的双头紫蝎显现形迹。 蝎生双头,脑袋的地方长了个颗男子人头,高高举起的蝎尾上不见毒钩,而是生了一枚女子头颅。蝎子八条腿正常,肩膀上的一双鳌钳却是一对粗壮手臂。 蝎子非独行,身后还跟了三十余头怪物,都是怪虫毒物,却又迥异与普通妖精,身份不难辨认,他们的肩膀上都有一副星罗图案纹绣,那是星满天的独门标记。 差不多就在星满天怪物显身同时。偏西方向上又有一阵阴风扫过,比着常人矮了大半头的小胖子也告显身,小胖子看上去二十四五的年纪,长得喜眉喜目天生笑相,模样颇为讨喜。 小胖子殷勤得很,显身后立刻就向西方佛母、北星双头蝎问礼:“小鬼柳叶儿,见过一世慈悲佛陀,见过首尾和合星尊。” 口中说话,柳叶儿一本正经地鞠躬,他蓄长发披散在肩。头上戴了顶高高的帽子。正面看不出什么,但他鞠躬卖力帽子都快戳到地面了,由此面前仙家得见到他披散背后头发:赤血发:根根扭曲挣扎着,一发缚一魂。皆为恶魂。实力非凡。被小胖子的长发捆缚了。任凭挣扎也永远逃脱不掉。 不安州内烈小二来了买卖,急忙给苏景解释来者身份:“柳叶儿是无漏渊的猛鬼,小狰狞王中最最小的狰狞王。修为普普通通,但胜在一双慧目可辨宝,天生精通养宝、寻宝、掘宝收宝等等,只要有关宝物的事情他都精通。另还有一道极上乘的隐匿遁咒修持在身,位奉随风富贵王。要讲打,据说十个柳叶儿联手也斗不过别位小狰狞王,可要说到藏,他隐匿了身形,就是诸位大毁灭王也休想察觉,无漏渊里能看透他行藏的,就只有那几位鬼主。” 柳叶儿算是无漏渊中的“能人异士”,得了个小狰狞王之位不算侥幸。说过了柳叶儿,烈小二又伸手遥指双头蝎子:“这个人可就有些说头了。当年星满天创下北方基业之前,本有十位大星君,但后来老十战死了,所以今日才只说九大星君。死掉的那个老十是个好漂亮的……虫,她与老大情投意合,是两口子。不过北天的规矩和咱们不一样,没有结婚、行礼这种事,喜欢了就搬到一块住了。” “老十怀了大星君的骨肉,据说就是大了肚子,以至修为大损,遭遇敌人突袭时候没能扛住。大星君闻讯敢去想救,奈何晚到半步,十星君已经被打碎了脑袋杀灭了神魂,死得透透的。” “脑袋碎了,不过身子还在、肚皮还在、肚子里三千多个孩儿都还在。只是孩子们尚未出生,十星君相距临盆还早,如此下去那一窝子崽儿可一个都活不下来。是以大星君将老十的身躯带回巢穴,布阵施法想要保住孩儿。” “生育繁衍,自然造化,大星君本领虽强,也不可能保住一肚子还未真正化胎的崽儿,其他的都还好,关键是……咳咳,具体道理小的就不罗嗦了,总之是大星君将密法加持在死人肚皮上,内中的崽儿就开始自相残差,以分食同胞兄弟为己养、继续孕胎勉强存活着。如此相争相啖,到得最后临盆期满,三千多个娃儿就只剩下了一头,靠着吃兄弟姐妹,他算是撑过来了。” 憎厌魔惹人憎厌,可现实中事总有比着憎厌魔更惹人鸡皮疙瘩的,苏景听得满心别扭,此事无关善恶对错,就是让人心里不舒服。 “剩下来的这个娃就是这个首尾和合星尊了,父母皆为强者之故,此子生来强壮,法术修行精进无双;但不知是不是腹中手足相残的缘由,他的性情残暴非常,喜以强逼夫妻相残、父子对杀为乐,死在他手里的冤魂就没法数了。待他成年,大星君有意将他奉做新的十星君、以接传其母大位。” “但另外几位星君全都反对,主要就因此子太过残暴……苏老爷您想,星满天都是怪虫怪物,没教化的,本就是个残忍地方,能让他们觉得残暴的,这小子的狠毒可见一斑了。大星君未能将‘首尾和合’列入帝位,就封下了一个星尊之号,在星满天,他是九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且他也是当真有本事的。” “对了,还有一事苏老爷或会感兴趣,当年十星君陨落前曾在心肝里内养下了一件宝物,名唤千眨崩天棍,是真正的厉害宝物,宝物未养成人死了,大星君替夫人养好了这件宝贝,传给了首尾和合星尊。此事少有人知,是为顶顶机密。此棍威力太强,首尾和合星尊动棍会遭恶力反挫,是保命之器,轻易不会动用,可真要把它逼急了,拿出棍来基本就是想敲死谁就敲死谁了。” “跟您老提起星满天的宝棍,小的是这么觉得的,要是有天二东家骑上西天的白象,带着九齿含珠王的金冠,提着北方的千眨崩天棍,那一定是威风得不得了了。” 苏景一边听着烈小二的解释,一边看着外面:天外莫名冒出的娃娃们,此刻已经落足灵州地面,乱七八糟地地围拢在原来的百里阵前,神态里都带了些迷茫与惶恐,似是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哪来的孩子们?看着还都挺招人喜欢的。苏景再分出一道心神,重新去读祖师爷留下的玉简…… 烈小二为苏景解释来人背景时候,三万六千里外一世慈悲佛母凝视着猛鬼柳叶儿、首尾和合星尊,佛面阴晴不定、半晌无言。 西天高人结阵攻打不安州,对宝物势在必得,同时也小心防备着别家会坐收渔人之利,安排无冠神僧留在阵外,本就是存了防备他们的意思。 从佛母入场到现在,这好半晌,无漏渊、星满天的人会赶到、隐藏一旁静观其变不算意外,一世慈悲佛心里琢磨的是,杀害无冠神僧的会不会就是这两伙人。 无漏渊随风富贵王眼光精明,看出大佛陀在琢磨什么,笑嘻嘻地再鞠躬:“大佛陀明鉴,小人就是懂得个藏头露尾的身法,小把戏,躲一躲或许还成,可真要说到杀害神僧,嘿,就算无冠神僧坐着不动任我如何施展,我把自己累死也破不了他老人家的不坏金身啊。” 这是实话,随风富贵王修为浅薄,熊罴沉睡一动不动,随便麻雀怎么了扑腾也伤不到熊。 “大佛陀也知道,我家几位大王都战死在不安州,再要抽调人马赶来不是朝夕功夫,我恰巧在附近,就过来看看……可凭我这点能耐,也只能看看而已。我赶到时候您正冲阵呢,小人身份浅薄,紧要时候不敢啰嗦打扰佛家高人的清净,是以就没现身。没别的意思,不现身就是怕打扰,您老千万别误会。” 小胖子柳叶儿笑嘻嘻地,又把话锋一转:“我是没本事杀,首尾和合星尊就不同了,他老人家尽得北方天大星君真传,本领想必不在无冠神僧之下。不过首尾和合星尊杀人便杀人、砍头就砍头,从不会偷偷摸摸地行刺,更不会事后假装无辜,我以为凶手也不是他。” 鬼话说完了,随风富贵王不往对双头蝎子点点头。 蝎尾的女子人头没表情没反应,蝎肩上的男子人头咧嘴,呲出獠牙一笑:“无冠不是我杀的,信不信,无所谓,和尚们慢慢去查,总有水落石出之时。倒是哪里,”手举起,遥点不安州方向:“就让它这么摆着,不去看看么?” 小狰狞王和首尾和合星尊都隐匿一旁看着西天佛陀冲阵,无论他们口中怎样说,心里打得都是“佛陀冲阵得宝,我再冲佛陀抢宝”的主意,首尾和合星尊强横,准备强抢;随风富贵王修为不济、要等机会……可现在不安州灵光遁去、护宝杀阵彻底消散了,什么主意都没用了,登陆灵州去做查探才是正经。 宝物在时,你争我夺生死相见再正常不过,如今宝物多半是不在,再要打成一团就成笑话了。随风富贵王与首尾和合星君藏匿妥当,外人难以发现,但要前行就须得再行遁法,三万六千里啊,偷偷挪动得走上三年。 动遁法就很可能暴露气意,老尼姑化身大佛陀正追凶,万一被她发现了形迹就得背黑锅,干脆鬼王、星尊都自行显身,明言自己要等州查探。 一世慈悲佛陀并无太多犹豫,当即点头,她本也打算登州去的。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随风富贵郎 仍是之前的道理,宝贝在时你死我活,宝贝飞了暂就不打了,大家一起过去看看,万一发现宝贝仍在再拼命不迟。 三大巅顶势力中人就此动身,天魔坛来的虬须大汉一点不犹豫,对一世慈悲佛笑嘻嘻道:“我跟着老姐姐,你去哪我去哪。”纵法飞天跟在了他们身后。 飘渺仙子身边那个金衣汉嘎声笑起来,招呼群仙仿佛引客入门:“过去看看,咱都过去看看……” 有人带头在前,群仙暂未敢动,待见三宗高人并没说什么,过片刻有人试探着向不安州飞去,再过不久群仙大队开拔,浩浩荡荡涌向不安州。超越三宗高人和天魔崽子是不敢的,不过远远跟在后面看着,想来也没什么问题。 群仙靠拢不安州之际,重新研读祖师爷玉简的苏景面露恍然:“这些娃娃……都是宝贝?” “随风富贵王,”天外远处,娇滴滴的声音自虬须汉口中响起,骚戚东来满眼倾慕:“我听说王驾于宝物一道最是精通,您老觉得,那些娃娃……是什么来头?” 双头蝎子太凶,吓煞人了;老姐姐家里刚死了亲戚,脸孔冷得快快结冰,憎厌魔崽子就着好脾气的鬼王聊天……用搭讪的语气。 随风富贵王的确是好脾气,无漏渊里少有的老好人,莫说堂堂天魔,就是普通小仙来找他聊天他也会笑着回应,可他实在不想搭理虬须汉。 倒不是不回答。只是鬼王不看戚东来,望着一世慈悲佛和首尾和合星君说道:“若我所料不差,灵州宝物并非天生地养,当是前辈神魔布阵以育天器。先前不安州喷出的无数宝物,应该都是些‘肥料’来的。不过这座养宝阵法另有玄妙,这么说吧,肥料滋养天器正宝,天器正宝不是只攫取不还偿,肥料中的宝物也得以点化……” 巧得很,随风富贵王给身边佛陀、星尊解释“小娃娃”的同时。苏景也在为身边同伴讲解同一件事。两个人的措辞不同,可说出的话都是一个意思:“骄阳主生,神髓天根得众宝献力、还重宝灵机,以阵脉往来。神火髓养成圆满时。即为诸宝脱形转生时!” 以前研读玉简。苏景的关心之处仅在于阵心神阳。虽然玉简中明确记载了“往来”之说,但祖师爷没直说“会有宝物化形成人”,苏景也就没太在意。直到此刻事情发生,他再看玉简这才有所领悟。 诸般宝物埋入阵中,自身灵气与力量都被缓缓抽取,但神髓天根的本根生机也会化作灵犀,一次次地去轰击诸宝灵根、为其开智慧燃命火。 球妖官自己就是从“东西”来的,对苏景之言颇有兴趣:“这么说,被送进阵来的宝物因祸得福了?” “于肥料而言,此阵为抽力恶法、入阵便是杀身大祸,谈不到什么因祸得福,只能说这几十个娃娃运气格外地好,够资格领受神髓天根的生机灵犀,这才能脱形转生。没见宝物成千上万,真正变成娃娃的只有半百之数么。” 五十来个娃娃,都是被历代收尸匠送入阵内的宝物化形而来。如今他们没什么力量,可是得了性命且有珍宝体魄,修行还不是简单事情么,更要紧的是他们都得到了真正意义的性命,再不是有感却无知、有灵丹但无慧的“器”。 活了,并且活着,便是宇宙星辰、天大要紧事! 苏景刚说到这里,不安州上那些宝物娃娃中,最大年纪的几个对望了一眼,彼此点点头似是下定了决心,忽然双膝一屈跪倒在地,向着大阵认认真真地磕头。大孩子如此,小孩子学样,全都跪下来,煞有介事地跪拜,口唇嗡动着还在默默念叨着什么。 “啥意思?”球妖官不解。 苏景也没想到娃娃们会突然跪拜。 事出意外,但并不难解,苏景、蚀海、裘婆婆这些见识不错之人顷刻就想通关窍:娃娃不懂事,他们还不够聪明,只晓得自己一进、一出,于怪阵中脱力又于怪阵中转生,他们因为神髓天根而活,此刻就来叩拜阵中养出的神火髓,那是他们的“大哥”。 神火髓已化真息瑞意四散而去,不过其中一道留在了不安州——不安州内有苏景,苏景袖中有小光明顶,小光明顶落得一道神火瑞气。 娃娃们干脆就是与神火髓同生共长的,彼此灵犀相连,他们能察觉到那道气意仍在不安州。 就是因为不安州里还存下了这样一道让他们无比熟悉也无比亲切的气意,所以小娃们没再转生后立刻逃走,而是又回到了不安州。 …… 三家大势力来人飞得并不快,他们的前行小心翼翼,无漏渊随风富贵王声音不停,把“肥料转生小娃娃”的猜测说给佛母与星尊。这头小鬼王对宝物一道果然精通至极,只凭表象就把真相猜了个七七八八。 “都是宝贝娃娃?”首尾和合星尊目露贪婪:“能够进补么?” 随风富贵王嘿嘿一笑:“吃掉?倒是有些补身效力,不过星尊不觉可惜么。收养身边、悉心传道,以他们的体魄、天资、气运,将来个个都是大能为者。” 说收养就能收养。 十万山妖兵妖将为天圣作战悍不畏死;西天长生大佛陀没能完成佛祖差遣不惜自毁谢罪;无漏渊鬼王为坚守不安州哪怕身死道消……大仙庭手段何等犀利,收服手下,不用管被收服之人愿意还是不愿意。 话说到此,正是前方几十个宝贝娃娃叩拜在地之时,憎厌魔崽子少不得大惊小怪:“小娃们在作甚……看着就惹人心疼,可真想把他们都揽在怀里好好疼爱。” 首尾和合星尊以残暴著称北方天,硬是不敢去接骚人的话茬,亲自再问随风富贵王:“小崽子们这是干什么?” 随风富贵王的语气有些缥缈:“是宝物,是肥料,但也是和阵中真正灵宝齐生并长的同藤兄弟,如今转活了,回到灵州磕头,星尊、佛母,您说他们在拜什么?” 星尊、佛母共转念、齐变色,但他们都不回答鬼王所问,而是先后开口,佛淡然、怪阴森,反问富贵王究竟何意。 “不敢笃定,但有可能的……小娃们在拜大哥。”随风富贵王的声音越发缥缈了。 扑哧,娇笑声惊喜,戚东来道:“随风富贵郎的意思是、是灵宝仍在不安州?!” 随风富贵王变成了随风富贵郎,随风富贵郎眼中凶光暴现!所幸,他忍住了。 之前暴散去的可能是宝物气华;护阵散去只因灵宝修炼圆满。那些小娃娃未逃走就说明灵州内还有他们流连的东西,现下他们又恭敬磕头……足够说明些事情了。三言两语解释过自己的想法,同时鬼王深提息,抹平了心底因“郎”而起的三千毛刺。 忽然,一阵飘飘摇摇的歌声响起,首尾和合星尊尾巴上那颗女子头颅开口了,这颗脑袋不会好好讲话,一说话就是唱歌,歌中暗藏销魂调,听长了会对仙家神魄有重大伤害:“灵宝可能仍在不安州,这等惊人消息,小鬼你真舍得告诉我们?” “说或者不说,星尊和佛母不是都要蹬上不安州去查探么;说或者不说,若宝物仍在不安州,凭两位上仙的本事,早晚都能查知真相。随风富贵……”随风富贵王的笑容淡淡。 本就不算全力前行的队伍,又再突兀缓慢。 宝贝在或者不在,截然不同两重天!不在,和睦相处;在,你死我活!一世慈悲佛面露冷笑,蝎子两颗人头眼中凶光闪烁。 “老姐姐我帮你。”骚人和老姐姐投缘,立刻摆明了离场:“随风富贵郎呢,你帮谁?” 随风富贵王面色不变,继续笑道:“随风富贵,名号虽好听但我有自知之明,略通奇艺小鬼头而已,佛母、星尊驾前本来没我立足之地,不过要请两位上仙知晓的,那件灵宝不再则罢,若它还在……两位以为,为何谁都进不去的护宝杀阵就这么撤消了?” 是问,但无需谁来回答富贵随风王就给出了答案:“其一,宝成形,阵法散,正常得很;可还有一种可能,宝物成形、具大威能,无需劳什子阵法来守护了!两位上仙请小心些吧,别回夺宝未成反倒被宝物给夺了性命!话不好听但字字由衷,二位三思。再就是小鬼别无所长,唯懂宝物,收不收服宝物姑且不论、花落谁家先不管,至少你我不能让那件宝物逃了!” 一招鲜吃遍天的道理放在哪里都不会错,随风富贵王精通宝物之道,待会还会用得到他。 而佛、星、鬼三家都还有援兵,且都是反掌翻天的大人物,谁家能先赶到不好说,对佛母、星尊来说,如果自己不能顺利收服宝物,至少也要控制住灵宝,在自家援兵抵达前不能让宝贝逃了。 戚东来笑道:“随风富贵郎的话是不会错的,不过我觉得,既然是有灵宝物,说不定它自己会选定主人呢?宝物成形却不肯走,或许它觉得你我之间有它的真命天子也说不定……不会是我吧?” 说着,虬须大汉掩口吃吃笑,不知他扭捏个什么。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宝人儿 真没人理会天魔崽子。既敌对又合作,互相防备又要说不定得彼此帮忙的古怪联盟就此结成。 人在不安州内的苏景遥遥盯住了戚东来,眉头微皱若有所思……过片刻他望向裘平安:“小裘,你有没觉得戚东来哪里不对劲?” 裘平安不解:“还不是那么惹人生厌,没什么不对劲。” 苏景摇了摇头,以前骚人可憎,今日戚东来召恨,乍看上去没太多变化,可感觉不对了。以前戚东来惹人憎厌不留痕迹,一颦一笑浑然天成发自内心,行云流水一般的就把自己变成世上最最可恶之人。 但是今天的戚东来,总让苏景觉得有些做作,有了些“匠气”。 比如,以前的戚东来不会故意喊出“随风富贵郎”,他的心意都从眼神走,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不称别人为“郎”,他只会让别人感觉到他把“郎”当做“郎”。 可惜小相柳不在,中土世界上来的,除了苏景之外就属九头蛇和戚东来熟稔,如果他在的话或许能看得更准确些。 不确定,但苏景仍对同伴们说了句:“应该不会错,不过小心些没坏处。” 意指戚东来,蚀海大圣微扬眉:“我宰了他?” 苏景吓一跳:“别!” 裘平安笑:“蚀海老祖,你别把自己的心思放进公事里啊。” 黑风煞虽也讨厌戚东来,可他晓得戚东来与主公有交情。是以附和平安大圣:“我辈行事,最忌公报私仇!” “忽啊!”十六终于找到开口的机会,大声疾呼。蚀海大圣被气笑了:“我和那个混账没仇!” …… 不长功夫,众人抵达不安州千里外,“二佛母”无力动弹,勉强依靠在“路”边,千里佛光法道依旧在,只是没了凶残火阵,这条凝结重法的光辉之路看起来无比可笑。 一世慈悲佛陀挥手将“二佛母”收入袖中。 一千里,已经足够接近了。众人小心翼翼。动神目运真识,来来回回不知把不安州探扫了多少遍,可是除了一群宝贝娃娃之外再探不出不安州内有何奇特地方。 佛母、星君等人的前行愈发谨慎了,大势力中人在前。普通仙家的大队人马与他们拉开近千里距离。浩浩荡荡跟随其后…… 又再前行了八百里。相距不安州只差两百里,这点距离对仙家来说只能算作“咫尺”了,不安州上的宝娃娃都停止了叩拜。脸上露出仓皇恐惧的神情,大孩子把小娃子挡在身后,可大孩子又何尝不是小娃子。 凝神前行、小心戒备,人人都是如此,唯独……中土骚人、凡世间的天魔大凶戚东来,跟个没事人似的忽又笑问:“富贵郎,以你看来,不安州内藏下的会是件什么宝物?” 这次随风富贵王应声了,不是心软只因这一问也是星尊、佛母想知道的:“灵宝万形,无可预计,我能猜测的只在:此宝有灵智,懂御敌之道也懂攻心之术,放出破烂囊坑夺宝人在前、以无用废宝引出佛祖宝印在后,足见其狡诈!正因如此,我辈才要小心应付。” “哟,吓死我了。”戚东来手拍胸口,扑哧一声又笑了。 …… 灵州内,苏景再次提醒同伴:“这个戚东来应该不是真的,不过现在看,他是帮咱们的,不像敌人。” 拍心口?数不清第几次扑哧笑?这不是戚东来的做派,以苏景了解,此时戚东来应该面色煞白去拉同伴的手才对。 二百里外骚戚东来表情略显矫揉,又说道:“天大地大,大不过佛祖星君,再怎么凶悍狡猾的宝贝,佛母和星尊在此,也没它放肆的余地呢。” 三万五千八百里,这一路走来提心吊胆,一世慈悲佛、随风富贵王都不觉如何,可星满天来的首尾和合星尊就觉得烦闷异常了。他本是残暴性情,行事冲动易怒,走到此刻心里只觉憋得慌,以往什么时候也没这么如临大敌过,偏却什么都没发生!宝物、敌人,连根毛都没见过。 常人无法理解,他就是烦、闷,想杀人! 奈何身边,不是自己人就是不能碰的,这点理智“首尾和合”还是有的。不能随便杀人,只有“另辟蹊径”,星尊暂停脚步,转回身对千里外跟随的群仙喝道:“今日事了,在场仙家人人有赏,赐星泉真露一滴!” 星泉,星满天把持禁脔,一道泉眼而已,泉水无尽取之不绝。泉中水点造化……点造化,须得有造化才能点活。 有的人尝一滴泉水,即可开天运得无上机缘,短短几天中修为暴涨一跃冲天;有的人喝上千斤泉水除了肚皮发胀外该怎样还是怎样。 命中有造化,饮泉有神效;命中无天眷,到头一场空。所以这泉水说神奇真神奇,说没用也真的没用处。 可不管怎么说,泉水难得,焉知自己不是那个有造化之人?听得星尊喊喝,千里外群仙阵中立刻暴起一阵欢呼,更有趋炎附势者放声称赞,赞北方星满天厚德高义、赞首尾和合星中翘楚。 首尾和合星尊哈哈大笑,心中舒畅了许多。他的本领高强、他有奇宝在身,他有宇宙中最最了不起的爹娘,但因先天经历,未出娘胎已经狂躁,大星君的智慧、城府未得半成传承,天赋优秀与家世渊源,反倒成了他自以为是的本钱。 不安州内苏景看着首尾和合,心中笑笑:此人不足为惧。 心中动念同时,苏景一拍锦绣囊,取出长琴横摆膝头…… 马屁这种东西很可笑的,一旦拍起来越肉麻就越不嫌肉麻。群仙八成只是笑过就罢了,但还有两成对首尾和合星尊阿谀奉承不休,话也越说越离谱,此刻即有人呼喝星尊应封位星君,也有人在恭祝星尊必当取得宝物归。 只有两成凑趣,可不安州异象连番引来了多少仙家!其中两成已是“浩浩大队”。余者听不过耳但被摄于凶威谁也不敢去扫首尾和合星尊的兴头,只好陪着听、陪着笑。 双头蝎子男首纵声大笑,女首不出声但也面色陶陶然。灵州上宝娃娃们的神情愈发仓皇了,他们才转活尚不知仙界冷暖,不过他们都曾是宝物。生俱灵犀感觉敏锐。娃娃们能察觉正向灵州飞来的仙家满满恶意。 原先的宝物法力早都被神髓天根抽干,如今才转生还不及修炼,娃娃们弱不禁风,拿什么去抵挡前方虎狼…… 就在此刻。不安州中忽然响起“掀翁”一声。琴韵。 琴弦嗡动。刹那寂静! 琴只响了一声。但原本喧哗的群仙大队就此寂静,再无一人出声,所有媚笑与阿谀一扫而空! 琴声何来?动弦者何在?而琴声响起时候。几乎所有仙家都不约而同响起“初光映照西北天”时那道异象:神光透魔影,先吃小鱼再弹琴! 一声弦,不成调不成曲,州内苏景稍懊恼,在凡间修行的时候怎么没学学弹琴呢,否则现在弹上一曲将军令或者十面埋伏,简直威风八面……哪怕莲花落呢。 弦声落后,外间群仙催运真识又对灵州做仔细探索,这次终于有了发现:不安州内、宝娃娃身前地心处,一个青色衣袍的年轻人端坐,与之前神光魔影一模一样的身形。 刚刚探不到、难见人;琴声后人显现……再简单不过,他想让人看到时、群仙才会被看到。 群仙止步、如临大敌,今天死在不安州的仙家已经够多了,谁也不想再去凑这个数。下一刻地心处人影一闪,苏景离开阵位返回地面上。 显身地面,苏景先对着几十位宝娃娃微笑点头:“莫惊慌,有我在。”而后望向前方众仙:“笑什么?吵什么?” 宝娃娃们保留了些转生前的记忆,他们依稀记得身前的青衣人不久前主持法阵,一次次杀灭入侵仙魔,他是阵中人!这是与生俱来的亲切,何况神火髓的气意就从他袖中穿透出来。一群宝娃娃全都面露依赖,几个稍大些的孩子带着同伴们一起躲到了苏景背后。 又何必躲去身后啊,小娃娃们果然什么都不懂,苏景摇摇头,袖子挥挥几重温暖光芒接引,将他们都收入袖中小光明顶,娃娃们没有丝毫抵抗的意思,苏景让他们去哪里他们就去哪里。 收好了娃娃,苏景独立灵州,再望向前方群仙,目光直接落在双头蝎子身上:“他们在笑你?好像栏中蠢熊。” 不等首尾和合星尊说话苏景目光一转,望向了一世慈悲佛:“不还宝镜你得死,莫说一盏佛印被你废了,就算整座西天保不住你。” 大佛口唇微动,可依旧未等她把话说出来,苏景的目光又一转,这次看住了随风富贵王:“你家大鬼主在我这里,他走不了了。” 最后苏景望向虬须汉,微皱眉:“你可腻歪死我了。” 除了“戚东来”依旧笑嘻嘻的余者皆变了脸色! 言辞如刀,句句戳心,星尊、佛母、鬼王的怒意自不必说了,他们身后千里外的群仙也都惊讶非常:前方,西佛北星无漏鬼再加上个天魔坛,什么人敢一开口就把这些大势力得罪个遍、统统推到敌对位置上去? 那个莫名出现在不安州的年轻人就敢。 这样说话,与指着鼻尖告诉几位大势力中人“我若活、你们都得死”又有什么区别。 “富贵郎,他是?”戚东来开口了,他在问随风富贵王。 无需戚东来把话说全随风富贵王就知道他想问什么,其声沉沉开口回答:“还用问么……他就是不安州中出世的宝物了!” 骚戚东来瞪大眼睛,颇有做作嫌疑:“他是……宝人儿?”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天上天下,唯吾独尊 灵宝秀色传透宇宙,西北仙天风云汇聚,不安州内外几次争夺,有名有号的大能为者接连陨落,就连无漏渊大鬼主都生死不知,到最后不安州护界大阵自行散去,一群宝娃娃跪拜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不是新出世的灵宝又是哪个! 见到苏景时群仙心中都有“他就是宝贝?”的疑问,此刻听得随风富贵王亲口说出,仙家们也分不清自己心里是踏实了还是更惊讶了。 五百年前,苏景去往玲珑坛争亲闹出过一番热闹,可所谓“热闹”只是当时看来动静不小而已,玲珑坛的地位其实都难摆上台面。 若摆放凡间,玲珑坛招亲了不得也就是场乡绅喜事,除了又一栈外,仙天中稍稍像样的仙坛都不会关注那次争亲;而五百年倏忽,苏景炼真火修艳阳,外人不知道他自己却明白,于斗战一道他又得来一场大突破! 大突破即为大脱变,面貌未改但气意神韵变化不小,以前苏景仿佛一团古刹灯火,温和安宁中隐透神秘,如今这盏灯从古庙被挪至民居,再平凡不过却也再真实不过。 气意变化了,熟悉他的人依旧认得他、永远认得他,可对他不熟悉、只见过一次面的人,时隔五百年再见就很难对上号了。是以群仙中虽有个别者曾参与玲珑坛招亲,却无人认出当年那个杀灭须弥天摧毁玲珑坛的小魔头,就是今日西北天不安州出土“宝人儿”。 打架之前必须的准备功夫:封神敛气。回回如此今次也不例外。王袍穿在里面小光明顶藏在袖中剑气收在鞋底,苏景平平常常地站在不安州上,看上去更像个……不是像、根本就是个凡人。 只是,前方仙魔无数,可有一个人敢把他当做凡人么。 不安州上,苏景眼中忽然炸起一道精芒!精芒起、不落,让他双眼明亮如炬,跟着火烫目光直直盯向一世慈悲佛。 别人全不理会,于此一瞬苏景所有的精神尽投于一世慈悲佛,口中淡淡一字说出:“迷!” 这是做什么,惑心迷魂妖术?看样子是很像的。 “哼”一声,首尾和合星君开口冷笑,佛道两门的修行最重心持,想对他们做迷魂法术不是不行。但须得提前布阵再以声色妙法乱起心神,好一番鼓捣才有可能成功,像苏景这样瞪一眼、喊一声就能迷魂?那佛门也太不值钱了。 可首尾和合星尊也只笑了一声。不等他开口说什么,他身边不远处那尊大佛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她不是普通和尚,她是西天极乐二十六位佛母之首。证法封位有名有号的金身大佛陀!竟在“宝人儿”随随便便的一声敕令中,真的迷了、晕了、倒了。 这种事谁能想得到,这个灵宝转生的怪物又得多大的能为……双头蝎子的冷笑戛然而止、群仙阵中惊呼轰然而起。 苏景却笑了,轻轻松松,有些得意有些开心,凡间少年恶作剧小把戏得逞后就会有的表情。 千丈大佛轰轰然向后倒去,但不等身彻底倒地,她身上骤然散出烫眼金芒,一道道光芒仿佛涟漪般扩散开去,只在一息之间,金光横扫八千里!一片星天尽染佛光。 一世慈悲佛重睁双目,倒下的身体荡了回来,又重新站稳了。 可她还是一世慈悲佛陀么……重重光晕笼罩下,她的面目尽改:大耳垂肩、双眉入鬓、眼帘半开鼻梁通眉心,人中奇长双唇厚润,宝相端庄微笑慈悲,仍是佛但再非一世慈悲佛。 此刻的金身大佛分明是佛祖模样! 开创释家万代、雄踞西方仙界,永远端坐于极乐世界灵山之巅的那尊大佛,万佛之祖。 佛母变成了佛祖。 戚东来、随风富贵王反应奇快,立刻俯身行礼,口称“佛祖”大礼参拜。双头蝎子虽桀骜但也不会直接去冲撞佛祖,马上跟着行礼。 千里外群仙更惊,其中有见识者很快想通:入神。换成中土凡间的说法就是“上身”。佛祖他老人家仍在西天,他遣下了一道神魂真息,借着佛母之身显圣了。 宝物人人珍惜家家想抢,可“宝人儿”才现身佛祖便告显圣,此事仍会引出无边轰动。 上次佛祖借身显圣是什么时候?三十万年前还是四十万年前? 倒是“宝人儿”的迷魂术得以解释了:哪有什么迷魂术,他提前察觉真息、得知佛祖将要借一世慈悲佛金身显圣,抢在显圣前先喊了声“迷”,弄得跟真的似的。 所以“迷”过之后苏景笑得挺开心,这种别人都觉无聊他自己却能玩得津津有味的小把戏好久都没玩过了。 并非真正佛祖降临,修为斗战来说一世慈悲佛不会有丝毫变化,西天灵山上过来的只是一道心念。但显圣就是显圣,单以身份相论,此刻的一世慈悲佛陀就是西天佛祖。 群仙叩拜,恭敬见礼。 唯独不安州上,全无气势凡人一般的“宝人儿”不动。飞仙五百年,所见所知良多。若五百年前相见,苏景会毫不犹豫做大礼参拜;如今依旧毫不犹豫…… 毫不犹豫地不拜、不理、不问。 “大胆宝人儿,见到佛祖还不下跪,看你气哼哼的模样,难道与佛祖有仇?纵火烧杀过几个大菩萨也就罢了,难不成你还想寻一寻佛祖的晦气?”娇滴滴的声音叱喝着,用“郎君你坏”的语气,戚东来双手叉腰。 苏景失笑,瞪了对方一眼:“戏过了啊。” 始终面不改色、一直努力惹人疼的戚东来,这次终于愣了愣。又问:“过了?” 苏景没理会,目中精光散去,平静望向“佛祖”。 对视了几息功夫,“佛祖”开口,依旧是一世慈悲佛的声音,但谁都明白说话的是佛祖:“现世报?天不报你愿报?” 相传,佛能看穿过去未来可知今生来世。知未来当是“贴金”之说,了不起就是能提前探查些征兆,不过他能看到过去当是不会错的,至少能看到一部分。 一道神魂真息显圣。几息看透了苏景的一重天道:现世报。 苏景直接点头:“今生活不够。还看什么来世。一世恩怨一世报,现世报。” “佛祖”微微笑,他将苏景的现世报做题引,重点不在“前生今世”。而是在那个“报”字:“今生也罢。轮回也好。无论怎么报都是报,你有‘现世报’之愿,便是说你也信报应了。那你可知。报应二字从何而来。” 报应二字,为佛祖言说。 再明白也绝不会错的话,苏景却摇了摇头:“现世报之‘报’是报复的‘报’。我不信报应、信报复。” 不信报应,信报复。 报应在天,在神;报复在己、在人。 报应为多行不义必自毙;报复为他敢伸手我必挥刀断他肩膀! 报应为我不动,天有眼、神做事、佛来谴;报复为天在上神在上与我何干,我带刀,我还有带刀的朋友。 佛祖普世的“善恶皆有报应”与苏景修成的“现世报”不在一个“报”上,两回事。 “佛祖”稍沉默,他提现世报只为寻一个共通处,方便话题继续,但才一开口就说岔了。苏景也不吱声,不是自己主动去找佛祖的,对方不说话我也懒得开口。 又三息,“佛祖”再开口:“西石不稳,你若皈依便可谈。” 这一回,那尊高高在上的佛开门见山。 神鸦诡收尸匠的种宝不安州、西天极乐的真西灵石宝像,同出于大真西灵石。宝像与将来的完美骄阳只能存其一,如今虽还没到完美骄阳真正成形时候,但不安州神火髓气意养成后,远在西天极乐的佛祖大身还是察觉到了不安了。 大身为佛祖最重要的分身,他察觉到了威胁自己存在的气意,同源同脉却只能有一个存活于世。 就是因为此事,佛祖才会显圣过来,他要亲眼看一看,能威胁到自己大身的究竟是什么。 而如今神火髓成形,不安州核心的那块大真西灵石被火髓尽数炼入己身,再化千万气意散入世上骄阳,不安州本身和大真西灵石已经没有关系了,就算打碎了灵州也不会影响神火髓下一步的炼化。 苏景反问:“我不皈依,西天如何?” “若我想,摘尽宇宙骄阳,未必不能。”不骄不狂,佛祖说摘下全宇宙的太阳,仿佛“明天会很忙”的语气。 说完,稍顿,“佛祖”又补充道:“如能皈依,你可活,且能活得风生水起,活得一人下万人上,活得亿万生灵膜拜为你祈福。佛不打诳语,何况千万仙家中证。你仔细想一想,不用急在一时。” 说到这里“佛祖”忽然笑了,挥挥手。天空高处先是一道气浪翻卷开来,随即蜃景显映视线:云雾飘渺、金光淡淡,一座座仙山神岛,数不清的佛陀、菩萨、世尊、罗汉高高端坐,目光低垂注目苏景,他们的神情平静,可他们的目光萧杀! 每一尊佛,每一尊大菩萨,都身俱大威能,他们在一起便是:法力无边!再明白不过的意思,整座西天无尽神佛,凭你一人如何对抗。 抬头望天,一个呼吸,苏景重新望向“佛祖”:“想好了。” “怎样?”“佛祖”的笑容永远慈悲,气质不同感觉不同。可是这笑容间有些说不清的地方,和墨巨灵真的很像。 “天上天下,唯吾独尊。”苏景回答了八个字。 经传,释尊降生时,迈步在四个方向各走七步,后举右手唱咏: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不止中土世界,每个笃信佛祖的凡间世界都有这样的经传、都有这样的传说。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当年佛祖说过的话。 同样八个字今天苏景又说了一遍,当着佛祖的面、望着佛祖的眼。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佛祖罗汉,咚 佛祖不语,群仙静寂。 “报应报复、西石不安、摘尽骄阳”这些说辞是隐晦的,外人不知前因后果,未必能听得很明白。可是莫说群仙了,只要是别太傻的普通人,听过佛祖与宝人儿的对话,至少能听出佛祖有威胁之意也有招揽之心。两人才说几句,不安州上那个“宝人儿”就告诉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佛祖: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群仙惊讶,这重惊讶与畏惧或者骇然无关,只是最最单纯的没想到……没想到有人能对佛祖说出这八个字,他怎么敢。 一声轻叹来自“佛祖”,悠悠、扬扬,并无太多唏嘘与难过,只有无尽惋惜,他叹息,不是因为自己如何,而是因为:这孩子犯错了,可他不知道、他不想改,我帮不了他。 叹息之中“佛祖”摇头,他的声音是老尼姑的,可他的语气真的很动听,让人心动的好听:“那就这样吧,苏景,再见。” 苏景没和和佛祖说过名字,不用说佛祖自然知道。 就在此时,苏景突然笑了,这笑容来的毫无征兆却开心惬意,少年人对长辈刚刚说过一个善意谎言或者不坏孝顺但又耐不住调皮的可爱笑意:“我从懂事时候就记得啊,‘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此偈举世皆知,爷爷和我说过数不清多少次,每次他说起时候都是满满崇敬。佛祖独尊,小子有礼。” 说着,苏景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对着佛祖躬身施礼。 这句话说完……满天阴云消散大半。 “人言”有趣,只看怎么说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一下子就把事情说明白了:年轻人说对佛祖说“天上天下唯吾独尊”,是为大不敬大狂妄大无知,可他很快又说明白了,他只是重复当年佛祖的话,而重复此言只因恭敬绝无冒犯之意。 不能说真的一点都不冒犯,但他开玩笑而已,好像是挑衅其实是调皮,真的、真的、真的开玩笑。他和佛祖开玩笑。 有那么一点点过分。不过他还是个年轻人,灵宝转生才刚活了不到一小会。 说该杀就该杀,说无所谓就无所谓。 该杀还是无所谓,只有佛祖说了算。 “佛祖”的神情不见丝毫变化。他永永远远千秋不改的慈悲:“只是玩笑?” “还有试探。”苏景的神情很认真:“我想看看有人冒犯你的时候。你会如何。” “佛祖”又问:“我如何了?” “你仍笑。你不怒,你叹息,你惋惜。你差点就走了。”苏景合十礼毕站直身体,重新与佛祖对望,不过目光里再没了桀骜与挑衅:“佛祖很好,谢谢佛祖。” 佛祖很好,谢谢佛祖。仿佛深奥其实浅薄,佛祖听得懂,这句话是最最直接的心情,没有深意却实实在在。 “佛祖”缓缓伸手,右掌按向苏景。 苏景的目光闪烁了下,终归还是未动,静静站在原地,由得那只金光闪闪的巨大手掌在自己的头顶拍了拍。 “我说过,不急在一时,你可以慢慢想。但我活着,只要活着无论是佛是仙还是人,总会希望尽快听到好消息的。”佛祖并不以城府自得,他不隐瞒自己的心情:“所以……如果你现在有决定,请你讲与我听。” “佛祖可曾见,我有释家传承的。” “世人言,佛无不知无不能,不算错却也不算对。不算错因为我确无不知无不能,不算对则是许多事情我不想知也不想为。活着,做人和做佛不见得有太多区别,若真什么都看透、什么都能够,那真就:生不如死。” “佛祖”的笑容轻松:“我未看尽你的过往,不知你身带我的经义。不过现在得知你原来是我的弟子,我很开心。” 说到“开心”,佛祖笑了起来,从呵呵轻笑到纵声大笑,他的开心无可言喻,他的快乐发自内心。 苏景的身形略模糊,转眼变作了手执法棍的欢喜罗汉。 法棍摆放一旁,欢喜罗汉又次双手合十:“罗……汉……欢……喜……拜见我佛。” 拜见我佛。 我佛。 “我佛”两字,宝人儿的心思再明白不过,他已化身佛徒,他就是佛徒。 之前佛祖劝他皈依,可他又何须皈依啊,他本就是我佛弟子。 佛祖举手、佛祖“啪”。 “啪”一声,佛祖扬手拍在了自己的头顶,呵呵大笑。足足盏茶功夫! 盏茶中,欢喜罗汉合十躬身始终不起。 大笑过后,“佛祖”忽把神情一整,他借身显圣,他有千丈高,相比六尺苏景他就是一座金色的大山。 但佛祖不以身形自居、不以身份自居,他也告合十、躬身。 千丈佛与六尺罗汉,相对合十鞠躬…… 天上有蜃景,是蜃景也是天眼通,西方极乐中的佛陀菩萨尊者都显现于蜃景、也都以天眼通注视着不安州。 见佛祖与欢喜罗汉相对合十,佛门仙圣都面露微笑,随即他们也合十……但就在他们的双掌将合未合之际,所有、所有西天弟子都看到:欢喜罗汉双手分、执法棍、抡。 那一棍,正正打在了满是肉髻的佛头顶。 那一棍,打出了咚的一声响,也打出了个天地寂静、打成了个八方皆惊! …… 哈哈大笑啊,裘平安捂肚皮,跳脚,在小光明顶上哈哈大笑。他早就知道:坑不了再打。他早就知道,“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后苏景好端端地提起爷爷提起自己也有佛家传承,他就憋着害人了。 不是害人,是害佛。 果然如此!裘平安没法说的高兴。 苏景入修行时,得屠晚剑魂俯身,得天真大圣玦传承,得江山剑域老道的三鲜面。 剑,犀利锋锐、看这世界谁能攫我锋锐。 天真,桀骜不驯、满天仙佛怎如我出生地那朵野花可爱、可敬。 道,随心自然,你有怎样心性便怎样做人。 剑、天真、道……狂、傲、不羁! 今日苏景修行已有所成,修行修行,修心修身亦修性,不提他的护世之心只说他的性情,这些年的打磨淬炼,炼就的是什么?狂傲不羁! 便因狂傲不羁,他对佛祖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可是除却“狂傲不羁”,离山出来的小师叔还是个爱贪便宜、喜欢排场、恨不得扬名天下生怕有人不认识自己的浅薄家伙! 浅薄是什么? 具体事情具体来看,放在此刻不安州,浅薄即为:佛祖显圣了,修为上说一世慈悲佛陀还只是个佛陀,可身份以论,面前这具千丈佛陀就是佛祖。 身份是佛祖,那就是佛祖了,偏巧这位佛祖没有佛祖的本领,若能打他一棍子……这就是浅薄! 是浅薄也是凶狠:敢显圣,敢过来,挨上一棍子他不疼,但……挨打就是挨打,他丢不丢得起这个人!要显圣,就得有挨揍丢人的觉悟。 所以佛祖在听苏景说过“天上天下无唯我独尊”、觉得没得谈了准备撤去显圣时候苏景心里急坏了。 那个时候“佛祖”戒备,且北方来的怪物双头蝎子也跃跃欲试,法术气意锁住了苏景,若他能让佛祖欠下一个人情,来日再提封位星君之事当能顺利许多。 再就是不安州护宝大阵刚刚散去不久,苏景一直融身在阵法中,阵散去后虽无反噬,可仍让苏景一时间气息不稳,那时状态不太好,不是出手的好时机。 刚才佛祖想要撤去显圣,苏景着急。着急没有半个大钱的用处。 离山小师叔进青灯、战真页山城、一枚如见打遍八百里离山,去南荒入西海下幽冥……重重经历下早就明白,着急没用、机会要靠争取啊! 由此苏景把话题兜了回来,自己说说废话,再听佛祖吹吹牛皮,最后化做欢喜罗汉……化罗汉,这才是关键中的关键! 心不虔诚,不可能化身罗汉;笃信佛陀,方成罗汉;笃信何异狂信,既是真正信仰,就会以信仰支配身心支配行动;没什么能凌驾信仰之上,即使自己的性命,即使故乡妻儿! 信仰最大,罗汉的信仰就是佛祖,所以不管是谁,化身罗汉就不可能再对佛祖有丝毫不敬,更不用说抡一棍子。 一世慈悲佛修为远逊佛祖,可到底也是有神坛有香火的大佛陀,即便大家无敌意,就在说说笑笑中苏景忽然动棍,打不打得到对方……不得而知,金身佛陀没有等闲之辈,想偷袭绝对不容易,得试过才知道。 但是“罗汉不可能打佛祖”,这是个“不可能”! 一只蚊子在面前飞来飞去,警惕些就能让它咬不到人,结果它不咬人,飞着飞着忽然口吐人言喊了声:我喜欢你。谁能及时堵住耳朵保证自己听不到蚊子的话? 不可能,即为无可防。 苏景就抡出了不可能抡出的一棍子。 不可思议,原因却也再简单不过了:摩天刹信奉的、信仰的那位西天佛祖,不是今日端坐灵山的佛! 你是佛祖我是罗汉没错,可你不是我的佛祖,我也不是你的罗汉! 棍起滚落,一个“咚”! 西天懵了,群仙懵了,“佛祖”也懵了。 欢喜罗汉声音欢喜:“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还是那八个字,仍当着佛祖的面、望着佛祖的眼。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护法金龙,琉璃宝杵 佛祖好久不曾显圣西天外,他老人家上次显圣是什么时候?几十万年前。 佛祖好久不曾被人打过了,他老人家上次被人打是什么时候……亘古未有! 入世修行去做凡人的时候不算,佛祖在仙天中从没人敢动他一个手指头。 佛祖显圣不安州,举世轰动。然后佛祖在不安州挨了一棍……宇宙皆惊,万仙震骇!且他还是被人用棍子打了头。 轰隆一声天雷贲烈,高悬天空的西方蜃景崩碎去,但在蜃景散碎前,不安州周围所有仙家都清清楚楚地看到:极乐中、净土内、灵山上,诸天佛陀列位菩萨或者催卷云驾或是身遁奇光,离坛、下山。 西方皆动,万佛起驾! 他们为何动动身、要去何处再明白不过——不安州!此地有妖邪,敲了佛祖头。 而“佛祖”被偷袭一棍、又听宝人儿小魔头再说了一遍“天下天上唯我独尊”,稍发愣后便回过神来,下一刻大佛陀身上金光崩碎去。 俯身的神魂真息散去了,佛祖撤去了显圣。一言未发,不见暴跳如雷未闻狠话咒骂,“佛祖”就此退散……不退散还做什么,还能再说什么,仍逗留的话再挨一棍子怎么办。 太丢人了,实在没脸再多待。 苏景心花怒放!那个刹那,那个手感,那声“咚”响……飘飘欲仙。大快乐大满足时候他忽然开始想不听了。 他想,见到不听的时候要给她晃晃破烂囊。告诉她里面关押了无漏渊大鬼主;再给她看看法棍,指给她看棍子哪一段打中了佛祖。 小妖女会笑得惊讶、很好看吧。 还有,等这些破烂事情彻底了结了、带上不听回中土后,棍打佛祖的事情要告诉尘霄生师兄听,漂亮师兄必会大笑半晌;至于贺余师兄……他是老古板,估计会当面扳脸教训人,等没人的时候再自己偷偷笑。 思念只在一瞬之间,下一刻杀劫扑面而来!向不安州、向苏景!佛灵离身后的一世慈悲佛全力出手,必斩苏景! 刚刚那一棍打得并不重,面前虽只是一道佛祖灵息。可对方的眼力不是开玩笑的。苏景不敢凝势聚力,生怕他会有所察觉躲开这一棍。 未蓄大力,重要的不是打死谁,重要的是态度:打你了。打你了啊。 棍不重。佛母的脑壳也足够硬。疼是疼得很可伤势很轻,她被佛祖俯身,自己的神志只是暂被压制但并未迷失。知道刚刚发生过的事情,此刻佛祖灵息离去,一世慈悲佛暴怒出手! 大佛陀起纵飞天,人在高空中里双手翻翻,明王印与降魔印从天直落,无声无形之劫,玄妙力量剿杀;金灿灿的佛陀双目猛张,眼中金芒转转凝结实质化混金天绫翻卷,看似柔软的长绫,一击足以碎星崩月。 苏景不离不安州,仍是欢喜罗汉之形,手中法棍向着地面重重顿下,棍打地面,接连三击、咚咚咚三声仿佛战鼓轰动,旋即棍、地之间一蓬佛光爆散开,与西天极乐高僧施展神通时候全无两样的淡金佛芒。 只是欢喜罗汉棍上金光与极乐无关,它的法,它的念、它的虔诚与修持全部来自中土人间! 棍冲金光,金光席卷,化作腾腾风、咆哮灵州上,抗法印斗天绫!中土来的罗汉,同样以佛法迎战西天来的大佛陀!一时之间佛家神通纠缠与灵州天空,是个不分胜负的局面。 “啊?”蚀海微扬眉,望着小光明顶上神识投映的苏景:“修为大涨啊,何来这等精进?” 苏景的斗战本领从来都不差,只是凭借罗汉本形就能扛住大佛陀的一轮猛攻,仍超出了蚀海等人的意料,也超出了他该有的本事。苏景谦虚着:“这算啥……” 才说三个字,天空中的一世慈悲佛陡提息、怒开声:“开、开、开!”三字吼化洪钟大吕,怒声轰透三千里,群仙阵中修为浅薄之辈遭巨声贯耳只觉气血翻腾,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 怒吼中,一世慈悲佛面露痛苦,宽阔佛背上猛地暴起血光,金皮玉肉绽裂开一道道狰狞伤口,而后就在伤口中,一条接着一条的赤色手臂生长出来! 吼声落,大佛背后左三右四再生七只手臂。 七臂齐挥,七手齐张! 掌心藏印,印惟妙惟肖:塔、木、江川、铃、旗、钵、杖。 手掌开,法印化形:一塔横飞,化百丈规模,塔内塔外业火熊熊,罩落苏景;一木摇摇,化作千顷紫叶林,一叶刻一篆一树三千叶,千顷林便是万万佛家大篆,紫叶飘零佛家法篆封天绝地笼罩八方;一道江川展阔无边,做长鞭之击猛抽不安州;还有银铃声声震天大响、法旗飘荡翻卷狂风,钵盂洒落千百狂雷、法杖横空扬起万钧星石…… 在祖师爷的烈火阵中佛母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可那是斜阳杀阵太多犀利,并非佛母道行差劲。如今佛母惊怒倾降无边杀劫,道道威力绝伦!敢对佛祖不敬,此刻报应来了! 满目杀劫、四面八方,围攻不安州。 只凭罗汉法棍掀动的佛芒金风再难抵挡,小光明顶上蚀海大圣桀桀而笑:“放太阳砸来还是放我们出去?” 大圣身形模糊开来,将化巨蛇本相,裘平安黑风煞小十六等人也都开始催法化形,准备出去相助苏景斗佛陀,可苏景摇摇头:“大圣安心观战。” 不放龙蛇,但也没有唤请百里骄阳,不安州上苏景忽然动了起来,一步七百里,在不安州上乱跑着。 跑十七步,每一步落下时候手中法棍必做一沉。咚地重重顿击地面。 每一棍落下后,必有一蓬佛光闪烁;佛光之下必有一位罗汉显身!而苏景不停步,继续向下跑去……顷刻十七步跑完,十七位罗汉尽数现身。 第十八步、苏景跨入法位。 十八罗汉结阵。 阵成形,有过那么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不安州上金光泯灭、来自苏景的佛法神通消散……就那么个刹那,无咒亦无念、无光亦无法,只有十八个光头和尚端坐在地,仰头看着天外杀劫重重凶法打落下来。 下一刻,十八罗汉齐齐扬手。十八条法棍飞去。 棍飞、棍舞、棍化金色巨龙! 棍为罗汉之法。棍为罗汉之怒,在手中时候的持法乌棒,脱手冲霄后的护法真龙! 怒吼声声巨龙翔天,十八罗汉结阵十八天龙合法。不安州上的金色光芒猛烈暴散。无尽风无尽杀。无尽慈悲无尽威能!金色再度暴起,迎向天外大佛陀打来的重重神通。 很不错,但还不够……蚀海如是想。 不止蚀海。州内周外所有观战之人都是这样的想法,十八罗汉齐显身,手中长棍尽化护法天龙,大力量大神通,算得了不起了,可对上大佛陀的神通还差了些。 天内、天外,两股佛家力量剿杀一处,火塔怒震佛木猛摇,一世慈悲佛诸般神通都越打越是凶猛,反观十八罗汉唤起的金龙、金风,龙游动沉重风卷散乱,才相斗就落入下风,坚持不了太久的。 如此相斗,罗汉必败。 可即便大占优势,一世慈悲佛仍嫌不够,那妖邪他敢对佛祖动手。务必以雷霆手段轰杀当堂,不仅要死,还得死得快、死得惨,不如此不足以彰显佛祖庄严,不如此不足以正视听,不如此不足以威慑八方不足以让群仙敬畏不足以以儆效尤。 “南无常住十方佛!” “南无常住十方法!” “南无常住十方僧!” …… 一世慈悲佛再开咒唱,大佛顶首楞严神咒声声轰动仙天,就在雷霆怒咒之中,大佛陀的洪亮声音变得嘶哑难听,大佛陀的不败金身寸寸开裂! 随身裂,滴滴黄金血迸溅;随咒法,佛陀金血汇聚、翻滚、化形……当咒声落尽时候,一世慈悲佛金身斑驳,但她身边又多出一柄九尺长金刚秘迹琉璃杵。 佛祖驾前十一弟子,九弟子无冠死前,还曾有过一位佛徒陨落,佛十徒、白雀僧。 白雀僧入门比着无冠晚,可他的修为远在无冠之上。佛祖最最喜爱的四位弟子中,有白雀僧一个位置。 白雀陨落,金身火化,得二十六枚无垢琉璃舍利。佛祖首徒燕顶圣僧施法将这二十六枚舍利炼做一柄降魔杵。舍利被炼做法器,但可合亦可分。后来此器被燕顶赠与佛母。 二十六位佛母,每人身内炼养一枚无垢琉璃舍利,待到危急时候佛母集念、二十六珠便可凝做金刚秘迹琉璃杵,诛魔灭仙无往不利! 大威力器,不止一世慈悲佛,而是二十六位佛母联手祭出。只是这尊法器沉重非凡,以一世慈悲佛自己的力量舞不动,非得自裂金身洒血添灵才能唤请此杵。 琉璃杵才一出世便映衬出满天奇光,跟着奇光暴散去,琉璃杵打向不安州! 杵落,中! 正正砸在不安州上十八天龙旋起的金风大阵中。 轰隆巨响,罡风横扫气浪狂涌。不安州上十八条张牙舞爪的金龙身遭巨力,便如中了定身法一般,陡然凝固在原地,一动不动!随即肉眼可见,巨大金龙的身体开始层层龟裂,道道裂璺迅速爬满它们强壮的身体。 任谁都能看得懂,十八金龙完了,它们马上就会碎裂去。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邪庙 一击过,琉璃杵倒冲飞天,塔、木、江川、铃铛等诸多神通也追随着琉璃杵一起升去高空:提拳是为再砸下,一世慈悲佛唤出的所有杀劫与法器皆做蓄势,下一击就要彻底摧毁“宝人儿”与不安州。 就在此刻,星满天首尾和合星尊开口狞笑:“冒犯佛祖,万死莫赎,即便灵宝也无可恕!诸星听令,并力佛陀杀灭此魔!” 首尾和合星尊有自己的算盘:他是星满天的人。 宝人儿打了佛祖,西天必会将其摧毁否则誓不罢休,脸丢得太大了,这个宝人儿非杀不可。这个时候谁家再收服此宝,都会成为西天不共戴天之敌。 当着千万仙家面前“佛祖”挨了一棍子,这罪过可比着刺杀八十位大菩萨都更深重,无可开解。 “佛祖”挨打之前,西北无漏渊就被坑了,大鬼首生死不知,他的下落就着落在这件宝物上,一样的、谁家收了宝物,无漏渊都不会善罢甘休,必会杀上门去讨要宝物。 首尾和合星尊明白,如今再想着降服宝物带回家去。无论西天极乐还是西北无漏,都得直接撕破脸皮,没得谈了。 再看看大家的关系,星满天与无漏渊交恶,虽然现在还没到生死相见的地步,但水火之势已经无可避免,将来迟早得打;星满天和西方极乐倒是相安无事,偶尔竞争竞生、小小的冲突是有的,不过大面上过得去。 这样一想,该如何做也就再简单不过了:帮着佛门一起摧毁宝物。佛门会承他首尾和合星尊一个人情;打灭了宝物。无漏渊的猛鬼就别想再找回大鬼首,无漏渊遭受重创,对星满天再好不过,回去后双头蝎子又能领下大功一件。 摧毁不安州。杀灭宝人儿! 双头蝎子一声令下。随行护卫的几十头星满天怪物同时施法。虽不似大佛陀的神通那般威力强大,可它们也都北地仙界精锐,霎时间虫云阵阵血风涌动。向着前方攻去。 双头蝎子自己没去攻打不安州,尾巴上的女首不见稍动,肩膀上的男首嘴巴一张打出一蓬银光,正罩中身边的随风富贵王,反正要摧毁宝物了,再要这个懂宝小鬼没了用处,何况星满天的鬼见人毁宝多半要捣乱的,不如活捉了带回去,算个小小彩头。 随风富贵王是小狰狞王,奈何本领低微,对首尾和合星尊的偷袭全无反抗之力,银光罩住他后立刻凝化实质,变作了一枚巨大冰块,随风富贵王呲牙瞪眼地被冻在其中。 小小鬼王遭擒,同个时候琉璃杵挟浩然巨力再次轰向不安州!塔、林、江川等佛家大印重法紧随其后,星满天怪物施展的杀灭法术混在其中! 流星闪电,疾法如光。自不安州中仰望天空,怎还分辨得出哪个是杵哪个是塔,可见的只有各色光、无尽光,浩浩汤汤轰袭而下! 便是此刻、就在琉璃杵相距不安州不足三丈时候,更强烈的光更贲烈的响暴发于不安州——天龙碎! 十八头凝固、拔裂的巨龙终于崩碎,毁灭时候,它们的巨大身躯变成了光,灿烂到刺痛眼睛、强烈到几近结形而显出浓稠的光,就在因天龙崩碎而起的浓浓光晕中,不安州剧烈颤抖着、一座宏大庙宇拔地而起! 覆盖了整座不安州的巨庙,突然显现群仙视线中。 坐北朝那、三解脱门、钟鼓二楼、天王阁罗汉堂、大雄宝殿、尖顶碑林一应俱全,是寺庙绝不会错。可无论凡间仙天,大小庙宇都是圣洁的、都是静谧的,唯独这一座,庙中建筑扭曲狰狞、庭院身处邪气滚滚,且还有无尽无休的吵闹怪声,那是无数声嘶力竭的声音汇聚而成的:求真君让我长命百岁啊。 求真君让我荣华富贵。 我要杀了张三。 李四婆娘肚子里的是我的孩儿…… 诸贪、诸痴、诸嗔,声声祷念声声鬼哭狼嚎! 邪庙! 邪庙上有巨匾横陈,三个大字血色淋漓:刹天摩。 刹天摩! 再转眼琉璃杵与无数神通打下,庙中腥风倒卷,邪恶之念化贪杀之力、黑暗之心做夺命之劫,怪庙中邪法喷薄,同样的威力无穷同样的声威浩荡,迎向天外之袭。 佛法、邪法又次绞杀一处,不安州中邪佞法度,迎抗佛陀与星怪神通全不落下风! …… “忽啊!忽啊忽啊忽啊忽啊!”小光明顶上小阴褫甩着尾巴跳到苏景面前,连声大叫;朔月天尊燕无妄也大吃一惊,愣愣望向苏景:“邪庙还在?” 当年西海,苏景生里来死里去,小十六与朔月天尊全程“追随”、有关事情他俩全都知道。摩天刹“反面”成形、化邪庙刹天摩,苏景逆袭邪庙,斩杀几尊邪佛后又动用丈一神剑,杀灭六耳归仙残魂且摧毁了邪庙。 邪庙的一砖一瓦皆为贪痴嗔的邪念所化,大半被彻底打灭化风归烟,另有小半被苏景收入天乌剑狱。 那些邪气在剑狱中又复化形,重新结做邪庙模样。燕无妄的残魂那时就被镇压在剑狱中,到现在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阴森黑狱正中摆放着一座邪恶古庙的景色。 邪庙即邪念,可化作恶鬼无数,后来那些恶鬼变成了小九王的“恶人磨”大军,邪庙早就不复存在了。 果然,苏景点点头:“借形借意、但这座刹天摩不是当年那座了,它是佑世真君的刹天摩,从阿骨王袍中养出来的。” 苏景在中土有神位,有供奉,他去幽冥的时候香火大把、真正的有钱人,羡煞多少判官和鬼差。但、香火多多也就说明向他许愿者多多,即便中土世界民风以良善为根,凡人终归是凡人,他们的愿望终归脱不开佛说的贪、痴、嗔。 对这些愿望苏景本不会去理会,一直以来他也是这么做的,直到他从幽冥归来,战玄天斩田上,受阎罗亲封得阿骨王袍之位。 他成了名真言顺的冥王,他的袍子也真正与身份相合,到那时他才发现,人世间真君祠、所有所有凡人对佑世真君的“贪痴嗔”祷念都存于袍内。这倒不奇怪,袍为宝物,敛民怨存万生邪煞念,再做炼化让它们烟消云散。只是那时候苏景的修为差劲,袍子力量有限,暂时只能存着慢慢炼化。 可苏景却突发奇想:炼成烟,可惜了。 便如恶人磨,便如十七恶人剑,本是秽物为祸世间,但若“使用”得当照样也是降魔剑、斩邪刀! 由此苏景改了王袍炼法,让邪气长存,改炼其风烟去变作铸就邪神祠。 邪念来自真君祠,并非摩天刹,不过苏景收炼过一座“小刹天摩”,那座邪庙被炼去了七七八八,但邪异之基仍在,苏景便以此为框为架,再以真君祠中收来的邪念“添砖加瓦”,于冥王袍内铸就了这样一座邪庙。 中土凡间、佑世真君的刹天摩! 新的邪庙刹天摩。 另外十七罗汉,既是恶人也是罗汉,他们本就是邪器正用,苏景在这座新的刹天摩中为他们封坛立位,既能让罗汉们修持精进也能让邪庙法力增长,一举两得。 过程有些复杂,但小光明顶众人大都了解苏景以往经历,听他说“这是佑世真君的刹天摩”,裘平安、黑风煞等人大概就能明白怎么回事了。可还有个重大关键他们想不通:威力怎能如此强大。 佑世真君在中土一共才呆了多少年,就算他的信徒遍布中土、就算大小真君祠香火鼎盛,区区三十来个甲子,收集来的邪念终归有限,何异绽放如此凶悍的威力,稳稳挡下天外攻势。 还是蚀海的见识更强,老牌大圣的心思不是那群新晋仙家能比拟的,当即笑道:“莫忘了,这座邪庙是冥王袍的法度,袍与苏景齐飞共长。” 一语中的,此刻邪庙之威其实就是王袍之威。 不是那些邪念如何,不是这座邪庙怎样,而是阿骨王袍在施展法度!说到底,还是苏景这些年修为大涨鬼袍也变得更强。 …… 天外所有仙家都以为不安州与宝人儿必当毁灭,谁料到邪庙现邪法生,不弱大佛陀丝毫!这一变来得太突然,天外观战群仙不少人惊呼出口。一世慈悲佛陀催动诸般神通与琉璃宝杵狂攻猛打,怒火冲心脾气暴躁起来。 不安州邪庙中突然妖风轰荡,狂风之中一团团巨大身形渐渐显现、渐渐清晰,十七位罗汉个个化作千丈金身,只是他们的金身哪有灿烂光芒。 依旧是罗汉的打扮,可那金身斑驳、邪纹缠身、双目血红……化恶魔,邪罗汉。 十七罗汉显现邪庙正殿前,面带狰狞笑容,抬头望天外,望向一世慈悲佛陀。 跟着“宝人儿”迈步走出正殿,苏景不在是罗汉,当然也不是青面獠牙的恶鬼,他变回凡人模样。清清秀秀的“宝人儿”。 但他是这邪庙之主,这座庙供奉的大邪神就是他! 人在邪庙,即为邪神,眉目之间邪佞凛凛,苏景也抬头望向一世慈悲佛:“修持弟子入庙不拜,你啊,虔诚何在?”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青灯长明,银花生杀 一件宝物出世,一个囊装走了大鬼主,一片光照亮了西北天,一把火烧死大把厉害金仙,一根棍子敲了显圣佛祖的头,如今不安州上又有一座邪佞大庙铺展开来。 只看邪庙,不值大惊小怪,可若把所有事情都串联一起,此刻再去看庙中那个于十七邪罗汉簇拥下宝人儿……墨焰昭彰、邪气无边! 一世慈悲佛已出全力,不安州上邪神庙安稳不动,她心里明白凭着自己的力气,琉璃杵挥舞不了几下了。今天这一战怕是不妙。 若是平常时候,见动用了金刚秘迹琉璃杵尚无法克敌,一世慈悲佛多半不会再强撑,留下几句场面话后撤走了事。可今天不行啊,佛祖刚被敲了一棍子,她却是在场的,此战讨妖邪正视听、非得打下去不可,就算打到身死道消也不能走。 听了苏景之言,一世慈悲佛暂收神通、意在缓上一口气,同时怒骂圆睁、开口喝骂:“邪魔安敢狂妄,莫道神佛无眼,你死期将近!” 苏景一直都是守势,对方收手他也不急着强攻:“何止有眼,神佛还有头。” 苏景笑。占了个便宜后找个机会就要再提一提,这就是小人得志。苏景也明白自己“小人得志”,可惜他忍不住。这么大的“成就”在中土时候做梦都不敢想的。 目光一转,苏景暂时不去理会一世慈悲佛,他望向了天魔坛大胡子:“你不动手?” “戚东来”笑嘻嘻地摇头:“我还没想好。” 旁人只道苏景在问天魔是不是要帮佛母,不觉得奇怪。苏景笑笑:“你慢慢想。”跟着他又次转目,看向了首尾和合星尊:“你怎么着?” 星满天的人已经出手了,但首领双头蝎子并未对不安州动法强攻:让手下帮忙是为表明立场;自己不动法是为事情留个缓冲……果然这个后路留对了,宝人儿的本领根本不是开始那个欢喜罗汉那么简单,凭着这座邪庙,他对上大佛陀便立于不败之地。 双头蝎子的本领犹胜一世慈悲佛,他颇有自信。若全力猛攻。必能与一世慈悲佛联手摧毁邪庙,可是他还有个顾虑:是谁杀了佛祖九徒无冠神僧? 暗中另有高人潜伏,要么与佛门有深仇大恨,要么与宝人儿同谋合伙。无论哪种情形。自己要与一世慈悲佛全力联手。都会惹来那个暗中潜伏之人仇杀,这可是个大麻烦了。 本来双头蝎子想维持现状,让一世慈悲佛和宝人儿先打着。自己看看情形再说,哪成想宝人儿狂妄,直接开口问过来了,双头蝎子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暂时沉面不语。 就在这个时候西方突然光明大作,一轮骄阳闪出天际! 浩大金轮! 规模以论,莫说苏景那盏百里小太阳没得比,就是收尸匠金白银留给苏景的大太阳也要逊色许多。 乍见巨日,苏景非但不喜,反倒是皱了皱眉头。而他不悦时,天外群仙阵内、跟在队伍最后的金衣汉子也满是不屑的一撇嘴,嘟囔了句“什么玩意”。骄阳入场万仙瞩目,唯独这个金衣汉子又把脑袋伸去腋下啃痒痒。 见金轮却不喜,只因它不是太阳。 有金轮之形,有火焰之威,煌煌灿灿、烈烈燃烧的巨大火球,看上去像极了太阳,可是金乌弟子自能分辨明白,那团火焰根本就不是神鸦阳火。当然,能弄火如阳足见修为非凡,来得也是个玩火的行家,大行家。 果然,巨大骄阳边缘燃烧炽烈,中心处却迅速暗淡下去,很快一个巨大人影显现,身披袈裟头顶香疤,二十出头的尼姑。僧袍、光头,打扮平常可尼姑长相娇柔抚媚,端坐她的骄阳中,遥遥对着一世慈悲佛敬礼:“我来晚了,佛母辛苦了。” 一世慈悲佛面露惊喜,全不敢以佛母身份自居,恭敬还礼:“见过长明大士。” 这次不用烈小二介绍了,苏景早就听说过“长明大士”之名,佛祖驾前长供青灯,佛祖得大道多久,这盏灯就存在了多久,甚至可以说,仙凡两界所有佛堂庙宇中的灯,都是长明大士的徒子徒孙。 她就是一盏灯火,她也为佛祖掌管仙凡两界所有佛前灯火。 佛母不过是佛祖在凡间一世的生身母亲,长明大士却伴随了佛祖无尽修行,地位岂可同日而语。 灵宝秀色传透仙天,灵山对宝物势在必得,大批神佛菩萨被派来西北巡弋,其中两位领袖之一正是长明大士。她和佛母等人一样,本来就在西北,可西北也有无限辽阔,现在才赶到已经不慢了,毕竟从不安州显现异象、一举炸碎三百扎灵州到现在也才一天多些的光景。 长明大士微笑:“好叫佛母知道,我非一人前来,红花尊者与我同行。” 佛母面上喜色更甚,红花尊者,佛陀驾前十一弟子之末。 “十”为九上添一,是正大圆满之数,佛祖奉此数为吉,本来只想收十个弟子的。可是十个弟子收满后,又遇到了红花僧,破例开坛再收此子为关门弟子。能让佛祖破例,足见红花僧的天资如何了。 长明大士话音刚落,巨大骄阳旁闪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僧侣,面目清秀精灵剔透,少年僧迈步来到佛母身边,大概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跟着挥挥手将金刚秘迹琉璃杵招入掌中。 二十六位佛母合力方可施展、一世慈悲佛自己要靠损金身洒金血才能发动的琉璃杵,被红花尊者拿在手中轻若无物,混不费力。 红花尊者皱了下眉头,抬头看一世慈悲佛一眼,眼色中多有不满之意:“佛母可知,此杵为我师兄舍利所炼、为宝器。若能动用自是无妨,但气力不足真修不够,指挥不动此杵又以金血强开灵光,会让宝器蒙染血垢,损了威力。” 一世慈悲佛心情如何不得而知,但她的笑容谦卑得紧,红花尊者入门虽晚,可他简直被佛祖当成了儿子来养,甚得宠溺,凡间上来的佛母可不在少年尊者眼中。 口中指摘着佛母,红花尊者从袖中取出净瓶,将一滴真水滴在杵上,只见琉璃杵先是光芒大作继而玄芒收敛,再不似之前那般“光怪陆离花里胡哨”,少了几分剔透少了几分光泽,变得平凡许多,可修持极精深者却能看到,琉璃杵内多出一丝神气。 一丝神气,不多,乍看没什么,细探却深邃无边浩瀚无垠! 佛家再有高人入场,但不等长明、红花向苏景问罪,忽然又是一阵嘶哑笑声传来:“邪物,你问我星满天怎样想?” 嘶哑笑声之后,又一个细声细气的女子声音接口:“仙天同道彼此守望,你对佛祖不敬,星满天岂能容你,今朝为你出世之日,亦为你亡命时候。”随着说话声音,一朵百里方圆的银色花苞跃出虚空,转眼银花瓣瓣打开花儿绽放,花心处站着一男一女。 都是人形,但男子背后背了一对蝉翼,女子眼波妩媚可她的嘴巴却是蝗虫那样的口器,看上去十足恶心。 银花显现后又有风雷阵阵,千余枚星石追随而来,每块星石都是十里规模,每块星石上都有一个人……不是一个人,是半个人。 只有上半身的赤膊大汉,腰身之下就是星石。 半人半兽的妖怪苏景见得多了,这等半人半星石的怪物还是头次见,小光明顶中苏景问烈小二:“什么来头?” “星满天九大星君驾前‘生杀银花’二将,朝上为君臣名分,朝下则与九位大星君兄弟相称,是最早追随星君打天下的老妖怪,如今主掌星满天满界仙魔的刑罚律法,权力势力都大得很,他们身后的队伍名唤千星坛,算得真正精锐,出世六万年四下征战,原来这支队伍一共一千零八人,六万年打下来就死了八个。” 双头蝎子贵为太子性情残暴,可他也明白谁能惹谁不能惹,乍见银花二将到来,蝎子的两颗脑袋同时欢笑,领着手下飞到银花前认真施礼:“侄儿拜见叔叔、婶婶。” 花中男女面露微笑,还礼、勉励几句后他们望向佛家高人,星满天的立场已经很明白了,宝物烫手、不可取,可自己不能要别人也休想得去,正好借着佛家之势,大家一起摧毁此物。 邪庙中的苏景简直成了没事人,他估计双方得客气几句后才会动手,正想看看仙天高人是怎么寒暄问礼的,未料此时忽又有几股浩大威势自远处席卷而来! 先是一蓬血云疾飞而来,凌跨群仙头顶来到不安州前,血色云驾化形变作三百赤红长剑,每柄剑上都站了个尺余矮人。三百个矮子都身长四臂,每只手上再握着一把血色小剑。 一千五百赤剑,三百矮人,到场后齐齐开口:“辱佛之罪无可恕。” 一句话说明白了态度。 烈小二知道苏景肯定不晓得这伙人的来历,解释道:“赤剑仙,散人,于仙天中游弋无定,没什么名气,外人不太晓得他们,但咱们又一栈知道,他们是骨坛遗留脉,骨坛现在是完了,不过太古时候威名犹在天魔坛之上……”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插旗 远处贲起的强大气势不止一团。 小光明顶上烈小二话未说完,又有一条紫色天河凭空漏出,河上二十几枚紫色小舟随波漂流,每一舟内都坐着个身穿紫色蓑衣渔翁打扮老者,舟上还拴着几头紫翎鸬鹚。 舟上老者都不说话,但有一只紫翎鸬鹚口吐人言,嘎声道:“辱佛之罪无可恕。” 紫色河水显现时候,另一边星空里下起雨来,这场雨只下了三息,从高空滴落、不等坠下深远处雨就停了,而雨停歇时所有雨滴就此悬浮不动。 雨水清澈,众仙家的护身真识却能清晰察觉,那些雨水中有目光,每一滴雨都在“看”。 看群仙,看佛、星两道、更看不安州邪庙。群仙识海中都闪出了一个声音:辱佛之罪无可恕。 “雨水”不说话,传神。 雨才停,风又起,规模不大,只才百丈规模。风从群仙身后来,奇快且突兀,不少仙家猝不及防被风扫过,无一例外、被风吹拂过的仙家都打了个寒战,面上显现惊惧之情:他们感觉的明明白白,那怪风真的穿透了自己的身体! 穿身而过的风,若施法者心存敌意,谁能活! 风到不安州前,收敛,一个身高八尺之人显身。八尺比着凡人高出一大截,可在动辄身形千丈的仙魔中实在不起眼,不过此人太胖了,他的脸蛋子垂到了肩膀上,双手双脚干脆看不到。彻底被肥肉遮掩。肥胖怪人开口,很喘的样子,仍是那句话:“辱佛之罪无可恕。” 话音未落,一块泥巴从天上掉下来,就落在大胖子身边十丈外。 泥巴之后,一枚蒲公英般的种子飘来,落在了泥巴中,下一刻种子没入泥中、生根、发芽,眨眨眼的功夫一棵大树长成,灰皮青叶赤红花。从皮干到枝叶都散出月辉般淡淡银光。树上有个猴子似的赤裸老汉,开口:“辱佛之罪无可恕。” 老汉是何妨神圣群仙大都不知晓,但这棵树谁人不识?与扶桑齐名、四大神树中的若木。 “艾玛,都冲咱来的!”大都督扬起眉毛。又望向身边烈小二:“这都啥人。” “启禀裘老爷。炼风化血、血开紫河。廿四紫河钓星天官,当年名噪一时后来封关隐世再没了消息;一阵雨,亮晶晶。三千水魂不安家,这些水游魂无名无姓,极少显现形迹,他们是一伙凶悍大盗,行踪无定四处掠劫,从未失手过;风胖子万年闭关……也不能算是闭关,因为他根本没出关过,仙天中几乎没人认识他;若木仙也名气不显,据说是一株若木遭了神鬼无定劫后脱形化仙的。”烈小二语速奇快:“就这么说吧,都是些轻易不出世的老怪物,孤家寡人、实力肯定比不得大仙庭,但若动手打斗,每一家的战力都不逊此刻在场的星满天仙家。” 裘平安知道这次麻烦了,不过麻烦就麻烦吧,混横大都督什么时候都没怕过麻烦,打不过是一回事,不在乎又是另一回事。 打不过、不耽误大都督的不在乎:“他们都信佛啊?” 不出世的神魔、老怪,一下子冒出来不少,且人人都是那一句话:辱佛之罪无可恕。说他们不信佛裘平安坚决不信。 烈小二摇摇头:“没听说他们信佛啊,多半是……是来凑热闹的?” 又一栈刺探天下,但烈小二也想不通他们为何要来对付“宝人儿”。不过苏景的目光清澈得很,不存丝毫疑惑:“都是墨灵仙。” 藏敛入心底、身髓中的墨色真修,能瞒过众仙,但他们的气意却却骗不过自踏入修行开始就身带屠晚的苏景。 若说这世上还有比着佛祖更想摧毁“宝人儿”的,非墨巨灵莫属!不安州灵阵初光就惹来了十七长亭大阵,此刻再有墨灵仙奉召赶来,借佛门之势名正言顺杀灭苏景! 裘平安恍然大悟,点了点头,没问题了,他等着打架。 烈小二为众位老爷解说来人的时候,天外观战群仙也议论纷纷,想弄清来着身份,其实也就是份好奇心而已,来得是谁不知道无妨,至少群仙能感受到他们显身时荡起的浩荡杀威! 来得都是高人!此刻群仙在望向不安州的目光,或惋惜、或冷漠、或幸灾乐祸——死定了,佛祖的头是随便能拿棍子敲的? 这会工夫里长明大士也和星满天的生杀银花、赤剑仙、紫河天官等人打过了招呼,后来入场的隐世仙出现得有些莫名其妙,可他们愿意帮忙,长明大士当然欢迎得很。 招呼大概打过,奈何还不能动手……西北方向煞气滔天,冥家鬼修强者赶到! 身材佝偻一老太,手中一根拐、身后一拼云。 拐杖之上魂气弥漫,借冥王袍开阴眼后苏景才看出,老太婆手中那个龙头拐是“编”出来的:十九道阴龙魂煞结编而成的拐杖。 老妪身后幽绿云团铺展千里广阔,看不到内中情形但内中阴气荡漾鬼意森然,必是藏兵云无异,老太婆带着队伍来的。再看老太婆身上,满头满脸满手甚至长长的鬼指甲上,裸露衣袍外的身体细细密密都纹满了鬼咒。 苏景真识一扫,目中精光闪烁,神情里隐隐显出些兴奋——阿骨王袍内冥气微动,西北方鬼妪身上的鬼篆符纹出自神君一脉的鬼法! 忽然来了个身带阎罗、冥王一脉的鬼法纹身的老太婆,自己人? 可是小光明顶上燕无妄一见这个老太婆,目中立刻显现怨毒:“请问烈小哥,这个老太婆是无漏渊的什么人?” “龙筋老母,也叫龙筋娘娘。无漏渊二鬼主的生身之母。亲娘。不是佛母那种凡间娘,她本为厉鬼上仙,在天外和她死鬼丈夫生下了二鬼主。”烈小二如数家珍,不过非常时候他少了许多啰嗦,吐字仿佛倒豆又清晰又快:“后来龙筋老母两口子惹下了厉害敌人,一场打杀过后,丈夫魂飞魄散、老母身遭重创,那时候几位鬼主已经开始联手打天下了,但无漏渊大势尚未成形,还没有今天的气候。” “老太太是回来了。可她伤得太重。奄奄一息随时丧命,七位鬼主去求阎罗王相救,古时候的事情了,那时神君尚未归隐。虽也神龙无踪行走无定。可要卖力寻找还是能找到他老人家的。” “他们求到了神君门前。神君见二鬼主还有几分孝心,便命慈悲王出手,慈悲王施篆铭于龙筋老母全身。这才定住了她的神魄、救下她的性命。但经此一伤龙筋老母修为大损,而无漏渊渐渐风生水起,老太婆就再没出手过了,不知她现在的本领怎么样。不过这个老太太受伤之前,本领应是远胜今日场中群仙的。比长明大士他们要更凶猛。她隐退之处不在无漏渊,倒是距离此间不算太远,咳,老爷们恕罪,小人早该想到她会来的,可我把她给忘了……” 听过烈小二说着老鬼来历,苏景问燕无妄:“你识得她?” “当初无漏渊猛鬼抓我,就是她带队的。她凭身上冥王咒篆,能感应到我身内的田上封仙之咒。炼我法身化我魂魄抽取大咒的阵法,她也出力不少。”燕无妄声音低沉:“曾有十年,她日夜不休施展酷刑于我,问我‘另外两人’的下落……如此大仇,我便是化作了灰也识得她!” “燕子,说反了,说反了。”裘平安纠正:“是她就算化成灰你也识得她,气糊涂了?” 是气得说错话了,燕无妄做猛鬼修持,戾气于心,又见仇人,心底恨意冲腾。 苏景面上兴奋散去,目光沉冷下来,还以为遇到了自己人,不成想是个忘恩负义之辈,身受阎罗一脉活命大恩,却为阎罗神咒追捕他老人家大令钦封的仙家。 龙筋老鬼显身,立刻与佛家、星家和几支墨灵仙成对峙之势,彼此凝视片刻,鬼老太阴声开口:“这宝人儿……哪个杀他,罪同行刺大鬼主。” 佛十一徒红花尊者闻言便是一声冷笑,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忽觉一道严厉目光从身边投来,侧头一看是长明大士。 长明大士晓得红花骄横,让他开口交涉必无好结局,以目光制止红花僧说话,长明大士走下骄阳,身形缩小许多变成普通女子高矮,她衣袍肥大,可是她的身姿曼妙依旧。 长明大士神情谦逊,合十施礼:“佛前修者长明见过龙筋娘娘。此子辱佛罪无可恕,不可留、必做诛灭,且见其法堂便是他为邪魔,今日刚刚化形实力有限,若留下的话,用不多久此妖必成气候、必成祸害。” 龙锦婆婆缓缓摇头:“老身也知,辱佛大罪当永坠沉沦永不超生,奈何他身上牵连着大鬼主的下落。大士当知,这些年老太婆已经闭关休养,再不过问世事,本不想来管这件事,但大鬼主与我儿结义,奉我做干娘,平日里都孝顺得很,他出了事我不能不管啊……或者这样,大士通融下,让我将此子带回去,待寻得大鬼主后,无漏渊诸七君主当亲自绑缚了这宝人儿进献西天,倒时是把他活剐还是生炸都由得佛爷做主。” 什么先带走再送回来,纯粹鬼话,这是灵宝化形之人、身内藏蕴大玄机,被无漏渊带走了就再不可能送回来了。长明大士微笑不变:“启禀娘娘,带走绝不可能,但今日诛灭此獠后,我西天诸佛皆乘下无漏渊一份人情,相助鬼家寻找大鬼主也就成了我们的本份。” 同样也是空头话,不可能糊弄得了鬼老妪,不过长明大士也不求对方会答应,她要的是佛门风度,众目睽睽下说话做事总要得体。 龙筋老母怪眼一翻,她的眼睛上居然也有一层小小鬼符纹刻,慈悲王的纹身手艺真是不凡。老太婆缓缓叹一口气:“谈无可谈了啊。” 长明大士笑了下,根本就没有谈判余地的事情。 “佛家势大、星天强盛,但这宇宙无垠,谁能一手遮天啊。”龙筋老母森森地笑起来,她已经不再看长明,而是望向了不安州邪庙中的苏景:“好孩子,莫担心,你我联手未必就输于他们,谁胜谁负尚未可知!” 说话时候,她身后幽云忽然翻卷开来,四位大毁灭王显身,另有猛鬼仙家千里大军!二鬼主还没能赶到,附近几位零星鬼王并未单独赶来,而是会合了自家的老前辈龙筋娘娘一起来。 观战群仙开始悄悄后退,阵势已经再明白不过,西佛北星和几路隐世高人一伙,无漏渊来人则与宝人儿联手,前者必毁宝人儿、后者也对苏景不坏善意可不容他现在就死。 只是让群仙没想到的,不安州邪神大庙中,邪佞宝人儿漠然开口:“大鬼主死了,老虔婆你也快了。让我莫担心?我的确担心,我担心你能得好死。” 龙筋老母真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字字入耳清晰又怎么可能听错!是以鬼妪愣住了,他身后的鬼王愣住了,观战群仙愣住了,就连长明大士等人也是一愣。 这是……真嫌自己会死得太好看? 就算大鬼主真死了,此刻也当尽力隐藏真相才对,无论怎么看,“宝人儿”的活路都仅在于与无漏渊联手。 本来必死的境地中,龙筋娘娘主动要和他联手,给了他一份生机,谁能想得到,他亲手又把这份生机给掐灭了,连唯一的盟友也推开,而且是直接给推到生死相见之地! 邪庙中宝人儿把话说完,右臂扬起挥了挥。 随他挥手,不安州邪庙身处一团浓浓阴风忽然飘散开去。风团散尽、天外众人视线清晰起来,只见一面大旗飘摇升起,旗上两字龙飞凤舞、做锦绣大篆:离山! 下一刻,宝人儿扬声开口:“天上天下?太大太飘了,‘剑出离山’才对”说到此,苏景纵声大笑,一字一顿声声如雷:“剑出离山、唯吾独尊!” 离山大旗飘扬不安州,今日是“灵宝出世”?错了错了,今天是离山出世,中土凡间一修宗,今天插旗于仙天宇宙! 剑出离山,唯吾独尊。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封坛立位,生杀予夺 这个宝人儿在做什么? 出世前那些事情不必再提,只看宝人出世后,东家结仇西家结怨,喊打喊杀谁的账都不买,他的目的何在……直到此刻他亮出大旗,观战仙家中终于有人恍然大悟,他究竟要做什么:他插旗、他扬威、他要封位立坛。 宝人儿在不安州上立起一面大旗,等若昭告仙天通传群仙,今日一座名唤离山的坛庭正式立位宇宙中。 待会恶战开启,如果宝人儿被打到魂飞魄散,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可若他能打过这一关……那便是“离山”一战成名! 他敲过佛陀,直接把无漏渊推到生死仇人境地,再亮出离山之旗喊出“剑出离山”,宝人儿的野心也再明白不过了。 离山封坛,立位第一天起就要平齐西天、平齐无漏、平齐宇宙中的巅顶势力。即便不能平齐,至少……离山不怕。什么西佛北星西北鬼,离山只当野狼恶犬,来便打、狠打。 群仙恍悟,或觉惊讶或觉好笑或觉鄙夷,心情各有不同,但也无一例外地想起之前无漏渊蜃景中,九合真人的凄厉惨呼:剑出离山、剑出离山啊…… 老问题又重返群仙心头,离山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小光明顶上,苏景身边人都不约而同地眯起眼睛,仰头望着邪庙中浩浩飘荡的离山大旗。 烈小二与有荣焉,那面大旗可是他的手艺,前阵子苏景请他绣一面大旗。便是此旗,不过烈小二绣旗子的时候不曾想到,此旗亮相竟是如此威风时候;上上狸若有所思,不久前苏景对她说他想登台唱戏,他将粉墨登场……他想的就是为这面旗子、为那座离山扬威吧。 裘平安则直接追问苏景:“不太像你往常作风啊。” “不喜欢。”苏景回答。 就是这三个字了。这仙天让苏景大失所望,他不喜欢与佛祖虚伪与蛇,他不喜欢与无漏渊假意合作,面前那些神佛大仙他个个不喜欢。因为不喜欢所以懒应酬。他是坑不了再打的天斗剑庐主人,他更是任性胡闹、混世魔王一般的离山小师叔。 见惯了仙天模样、看多了上仙风范,苏景就更想念离山。更急不可耐地把一面离山大旗亮给仙天所有人看。 看看看。看仔细! “不喜欢?”蚀海大圣抱着膀子,洪蛇小子的笑容永远那么歹毒:“不喜欢也要有不喜欢的本钱啊。” 这本钱是什么?本领本事。这本钱够不够?苏景笑笑,未回答。这种事不靠说的,试过就知道了。 天外。西北。龙筋婆婆与身后四位大毁灭王中的两人以阴识传念。迅速交谈着。这两位王驾是二鬼主身边亲信,他们的交谈很快,短短几个呼吸工夫便已定议:斩灭此宝。 外人只道无漏渊七大鬼主共掌西北天、平起平坐不分尊卑。其实七位鬼主之间也有尊卑,大尊卑。大鬼主大权在手,二鬼主势力其次。 是以大鬼主陨落对无漏渊是个重大打击,对二鬼主却是莫大好事。大王死了,势力最大的二王自然名正言顺坐上第一把金交椅。只是众目睽睽下大鬼主出事、下落不明但线索明显,二鬼主不能不点兵来救。 现在事情简单了,宝人儿立意与西北猛鬼翻脸,咬死口大鬼主已死,大家立刻不共戴天了…… 另一边,西天来的长明大士静静看了旗子片刻,开口问邪庙中的宝人儿:“离山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对方问离山,苏景却伸手指向了自己的鼻子:“看我,我是人、我是仙、我是鬼、我是妖、我是剑、我还是万万凡人膜拜好像黄大仙一般的佑世真君,离山就是我的出身地了,你说离山会是个什么地方?” 是人是鬼是妖是剑还是佑世真君。苏景究竟是什么,只看对方是什么了。 “听上去是个邪佞地方啊……”长明大士微微笑着,转目望向龙筋娘娘:“娘娘如今怎么说?” 恶鬼老妪目光阴森:“小魔头害死大鬼主,他已亲口承认,无漏渊还能怎么说,斩杀此魔为……” 她的话尚未说完,观战群仙阵中突然又有强大气势暴散开来! 不止强横,且还犀利,阵阵长剑锐意先是席卷四周,而后直指不安州! 邪庙中苏景领略剑意向着自己的地盘涌来,非但不怒反倒是一喜:这个人会来苏景并不意外,可依旧满心欢喜!剑意纵横之中,着青衣面生疤的男子拍了拍依偎身边的俏丽仙子,示意她让开一旁,旋即纵云驾飞向不安州。 漂亮仙子满面惊诧,看着她的叶郎飞去前方。 在凡间的时候声色犬马,秦淮画舫、京城风月、北地野花……无论叶非走到哪里身边总不缺美人相伴,到了仙天后也是如此。 叶非本就在西北天,灵宝将出世,他来转转看看,后来他又认出不安州吃小鱼的“金光魔影”是苏景,自然要赶来看一看。 有他在就不会让苏景出事没错,不过叶非不急着露面,收敛神气隐没群仙之中,他得看看苏锵锵究竟要闹哪样。可“离山”之旗已经亮出,身为离山弟子又怎么可能不去登州护旗,叶非显身。 边前行边皱眉望向苏景:“凭你也配代表离山?胡闹吧。” “这不是还有您了嘛。”苏景对叶非笑道,跟着依离山礼数向着叶非敬礼,叶非还礼。师兄弟如此一来,群仙哪里还不知道疤面人与宝人儿是一伙的。 这不算惊奇,无冠神僧莫名遇害凶手尚未找出,人人皆知宝人儿有同伙潜伏。 苏景也关心此事,问师兄:“无冠和尚是您斩杀的?” 叶非应道:“不是我。我杀人不喜欢砍头。我本也想刺了他,但有人捷足先登。”说话时他直飞不安州,长明等人并未阻拦,摧毁宝人儿已成定局,敌人自己愿意聚拢一处受死自是再好不过。 苏景再问:“那您可曾见到凶手。” 叶非前行奇快,说话工夫已经进入不安州邪庙之内,不与苏景并肩,也没亮剑摆出迎敌之态,他径自飞入邪庙深处,去到了离山大旗飘扬之处。 叶非护旗。非到苏景撑不住时候他不打算出手。叶非还想接着看师弟究竟有什么本钱。同时此举也等若告诉苏景:别把我当你本钱。 到地方、待稳了。叶非才回答苏景之前所问:“看到了,就……是她。”说着,叶非扬起手晃了晃,在天外一群仙家中选了一下。最后选中了、点向了无漏渊首领龙筋婆婆。 “没错。就是她。”叶非又强调了下。 前一答实在之言。无冠和尚当真不是叶非杀的;后一答胡说八道,叶非从天外群仙中瞎点的。他本来想点长明大士或者红花尊者的,但龙筋老母那一身鬼符篆让他更看不顺眼。 根本算不得挑拨离间。叶非的自娱自乐,无人会信,龙筋婆婆森然笑道:“无知孽畜,死到临头还要卖弄口舌……” 叶非是怎样的性子,哪会去跟一个老鬼婆吵架,不动不摇不拔剑,安稳悬坐原地守护离山之旗,只漠然回答了老鬼婆三个字:“你得死。” 龙筋婆婆陡做大笑,手中龙头大杖猛挥! 可那根阴龙煞魂编结的凶悍法器才举起、未等落,龙筋婆婆周身上下满头满脸的鬼家咒篆,忽如蚯蚓小虫一般扭动起来,肉眼可见那些咒篆层层变浅层层归烟,弹指间消失不见。 龙筋婆婆一下子就“干净”了许多。 可她“干净”之时即为丧命之时,周身符文消散,龙筋婆婆猛地惨叫一声,身体一翻摔落云驾,身死魂散。从此仙天之内,再没了龙筋婆婆这号人物! 轰一声,群仙哗然,远处观战的仙家之中,数不清多少人惊呼出声。 无漏渊二鬼主母后,龙筋婆婆,大名鼎鼎谁不知晓,早在无漏渊崛起前这老太婆就是凶名卓著的厉鬼金仙,修为深不可测。群仙大都不知她曾受伤的事情,只道这个老太婆封关隐退,这次出关脸上身上又多出无数鬼文小篆,必是修炼成了更厉害的鬼法。 一方凶仙、久负盛名,对上了名不见经传的疤面青衣,疤面人对她说了声“你得死”,然后她就死了。 言出法随,不见咒令不见神通,上下嘴皮碰碰就说死了龙筋老母!这个疤面男子究竟是什么人,他得有多大的本领啊! 若平时有人对自己说起这样的事情,仙家们绝不会相信,可这次他们亲眼所见,满心惊骇不由不信。 群仙大哗,就连显身后一直都微笑从容的长明大士都变了脸色。 莫说天外群仙,就连小光明顶上蚀海等人也都吓了一跳;莫说妖精大圣们吃惊,就连叶非自己也再纳闷;莫说师兄叶非奇怪,就连老太婆自己都不明所以,她死了,却没能想通自己究竟怎么死的……知道真相的就只有苏景一人。 在见过老太婆、且得知她是什么货色后,苏景就以王袍催念,试着去“沟通”龙筋婆婆身上的鬼咒铭文。当初二明哥和他隐约说起过,阎罗麾下十三位王驾情同手足,咒法咒器多有相通之处,一个人的东西大家都能用,十一哥封印的麒麟库内宝物遇到十三王不会有丝毫反抗、心甘情愿收苏景炼化便是一例。 龙筋老母身上的鬼咒是五哥慈悲王孔弩儿设下的,苏景试着以自己的王袍去做法术勾连,果然那道千万言的大咒有灵犀返还。当时苏景心中大喜,他能驱转五哥设下的咒,换言之,他只消将一个心思打入王袍、化灵犀、传过去,随时可以撤掉老鬼婆身上的冥王咒。 那可是阎罗慈悲、命五王施法设下的定魂保命之咒。这么多年下来,龙筋老母的神魂早都散碎了。全靠这道大咒将碎魂封镇、强拼在一起才能活。 苏景早都把龙筋婆婆的老命握在了手中,他本想自己来“装神弄鬼”的,对骂几句后遥遥伸手虚点老鬼,口中一声敕令“与我散去”,老鬼应声而倒,那得多威风。 但师兄来了,师兄又对老太婆说“你得死”,苏景就把这场大威风送给叶非了,离山弟子对自己人从来大方,一场威风而已。送他了、不留名。 苏景看着群仙震骇神情暗中得意非凡。这是他亲手操刀的好戏。叶非却还纳闷着,见老鬼真死去了,他眨眨眼睛,转头又望向敌人的首领西天长明大士:“你得死。” 依旧语气漠然。依旧三字飘飘。 长明大士仍因龙筋婆婆突然陨丧而失神。忽见疤面妖人又对自己施展邪法。心头十足震骇,立刻行功护体也不知有没有用…… 不过这次不灵了,大士安好。 叶非皱起眉头:“你怎么不死?” 哪还有什么可说。大士不死论道妖人邪宝去死了,长明大士一声叱喝,双手翻翻结淬灭大印,一枚熊熊燃烧的巨掌从天而降、与不安州同样规模的巨掌,轰轰砸向邪神庙! 红花尊者挥舞琉璃杵,宝杵中陡然传出声声降魔大咒,一蓬洁白光芒仿佛天河翻卷,冲向不安州;一世慈悲佛也在此刻动法,宝印再次祭起来,塔木江川诸般神通重现,一起向着苏景攻去。 佛家一动,天外诸多立意灭宝仙家齐齐出手,重重凶悍法术暴风骤雨一般,齐齐猛攻不安州。 邪庙中的护禁法术也就此发动,邪佞气意轰动、鬼哭狼嚎声大作,污血般的毒沼泼天、白骨颜色的腥风化飓,护卫邪庙迎战群仙打来的神通。 恶战暴发,顷刻间巨响绽放入擂,大力轰荡转震彻星天。 邪庙护法对上一世慈悲佛一人时从容稳当,此刻被大群更凶猛得多的联手猛攻顿时不支,只在短短几个呼吸间,灵州、邪庙要簌簌颤抖开来,显现崩溃之兆。 凶法笼罩,不安州已难见轮廓,藏身其间的小小宝人儿就更看不到了。人看不到、可他的声音即便满天惊雷轰鸣也遮掩不去:“罗嗦得够多了,再说最后一句,尔等若不出尽全力,这一仗得就没意思。” 灵州都快被打爆了,苏景的声音却依旧平静,说辞依旧狂妄。而下一刻摇摇欲坠的不安州内,突兀传起一阵阵阴森大咒。 群仙听不懂咒言之意,但他们能听出内中的死亡气意、能听出内中的幽冥之威,鬼家咒、幽冥法。 外人看不见,邪庙中苏景盘身而坐,周身上下惨白阴风缭绕,一道道风自五心、七窍、三百余正穴大位与千余阿是穴中散出,在他身周缭绕几圈后就如灵蛇般游散而去,没入邪庙中的墙缝中去、砖瓦中去、邪神各殿与邪神宝龛中去。 今时苏景能调运的阿骨王袍之威之灵,尽数融入邪庙。 跟着苏景除掉布靴。 鞋子整整齐齐摆放身边,苏景昂首望天,长长提息。 他提息时候,天外群仙真就见到浩浩狂风自四面八方急聚而来,汇作一条乌灰大飓,自高远天际直直灌入不安州。 吸一口气,即成通天狂飓,便是苏景今时的修为! 提息罢、大飓散,苏景猛做声,叱咤:“生!” “生”字贲起,不安州猛一跳,覆盖了全部灵州的“刹天摩”猛做暴涨,一字起落,邪庙方圆展阔十倍。 不安州本不算大,再涨上十倍也不算多了不起,可苏景的叱喝不停,其后三字接连吐出:“杀!” “予!” “夺!” 生、杀、予、夺,字字轰天去,每一声吼灵州邪庙就展阔十倍,当四字落尽,苏景唤起的邪神大庙已做万倍暴涨。 唤冥王大咒,将王袍之威添入邪神庙,咒成时候只消苏景心思一转神庙便可暴涨去,不必再喊什么号子,但他是性情人,入战斗法性情随之发作,心中所想自然化作舌下天雷。 “生杀予夺”。还在凡间时候,入中土幽冥、入小城不津,低品阴阳司因红袍大判入主陡然化作恢弘冥殿,那是苏景第一次真正见识到神袍之威,他记得清清楚楚,一品冥殿上的巨匾上铁画银钩,不是普通阴阳司的“明镜高悬”,而是这四个字:生杀予夺。 动王袍之威,起旧袍之念,苏景一句生杀予夺,喊得响彻星天! 邪神大庙暴涨万倍,这一片邪祟天地展阔开来,何异于一张狰狞大口向着天外那些正纵法围攻不安州的仙家吞来。 长明大士急急挥袖,三枚菩提青叶脱手飞起,护卫住她与红花、佛母两位同伴急急后退,与即将被吞噬的一刻抽身退去;佛家弟子不远处星满天高人将也施法及时,那朵银花疯旋,带上首尾和合星尊与千星坛猛将避开了邪庙的吞噬。 可那几路墨灵仙就没那么快的应变了,除了风胖子能化穿天风退避之外,三百赤剑仙、紫河天官、一阵雨和若木仙尽被邪神大庙吞没。 同个时候灵州内长啸叠叠,苏景冲天而起,邪庙法度自有分身与十七恶人主持,本尊飞出天外,斩杀余者! 今日,离山封坛仙天,苏景打算以血做花,献庆仙界离山开张大吉。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火中宝镜,袖里骄阳 灵州催涨万倍,宝人一飞冲天。 有关“辱佛”、有关“灵宝”一战,就此被割裂做两重战场:邪庙中、星天上。 四路墨灵仙被邪庙吞没,但也只是“陷落”、只是入庙而已。当年苏在西海的时候也曾误入邪庙,最后还不是杀了出来,到现在仍活得好好的。 入邪庙会让战局被动些,但不是说陷落庙中就必死无疑,归根结底、决定生死的还是修为和本领。 邪庙内重重杀劫发动,庙中邪灵结凶念、凶念凝恶法,四面八方扑向四路墨灵仙。整座邪神大庙就此化作一道凶悍大阵,必杀入庙之人! 赤剑仙、紫河天官、一阵雨亮晶晶和若木仙皆非等闲之辈,落入邪庙眼见八方来袭,既不慌乱也不急着突围,各自施法做细密守御,一边稳稳护住自身,一边发动真识刺探邪庙法度。偶尔还会打出些法术试探各处虚实。 邪庙攻势猛烈,虽然占住了主动但一时之间无法将强敌拿下…… 星天上,苏景急扑佛门一脉! 强敌众多,家家实力斐然,先打谁后打谁不存要紧关系,苏景直扑佛门的缘由简单:只因西天来人相距自己最近。 周身烈火腾腾,苏景急冲之势何其猛烈,只是再如何猛烈的攻势都有个要紧前提:要看对手是谁。雄狮搏兔一扑必杀,可雄狮面前的不是什么兔子黄羊,而是一座大山呢。 苏景要搏杀的敌人便是山。来自西天的、让万仙仰视的高山! 眼见苏景急急冲来红花尊者不惊反笑,笑声中他猛挥臂,金刚秘迹琉璃杵脱手飞去。 纯白圣洁之光自宝杵中猛烈绽放,向着苏景狠狠打下。 苏景疾飞如电,宝杵干脆就直接化作了光,两下里速度何其快,苏景避无可避正正被宝杵神光击中。红花尊者面露得意,在他看来今日一战根本没什么意思,莫看宝人儿牛皮吹得蒙了天,到头来一击了事。 轰隆大响。宝杵神通击中苏景。可红花尊者的笑容却微微一僵——击中敌人,不闻惨叫不见血红,充耳只闻忽忽火焰燃烧之声、满眼之间贲烈火焰妖娆之色! 苏景不见了,宝杵打中的只是一团烈焰。或者说苏景在被宝杵击中那一瞬变作了一团巨大烈火。火焰受大力冲撞。轰然炸碎做千万火团火星。四散崩飞。一时间千里星天内处处火团、或大或小,犹自燃烧着。 火团处处,苏景人呢?人也处处。 阳火所在即为苏景所在。火团处处即为苏景处处。就在毫无征兆之间,每一团火、每一枚火星中都钻出一个苏景,人影憧憧遍布千里,无数个苏景再急扑,继续冲向佛徒。 红花尊者一声大笑:“好妖孽,果然有几分本事!”大笑时、施法时,左手掐诀翻翻,金刚秘迹琉璃杵也告崩碎,同样化作千万道白光,四下射杀宝人儿;右手自颈下摘了金色佛珠凌空一扔,骤闻愤怒啼鸣响彻八方,佛珠凌空散落继而颗颗化形,十八珠儿化十八天翅大鹏鸟金身圣象,冲向前方剿杀宝人儿。 串了那串佛珠的金线却化作一条灿灿神龙,并未参与围攻,龙盘身、张牙舞爪护卫红花尊者身畔。 遥遥望去,一片星空间千万宝人儿穿插飞纵、千万白光激射追杀、十八头天翅大鹏鸟化身飓风横扫散火,乱斗让人眼花缭乱;少年僧侣微笑从容,煌煌神龙盘护身边,又是怎样的宝相庄严! 长明大士带着佛母悬身不远处,大士不急出手,脸上挂了些浅浅笑意,显得高深莫测。 群仙遥遥观战,心里都是差不多的想法:罢了罢了,果然西天! 宝人儿强大,这一重不用说,要是普通仙坛对上他立刻灰飞烟灭,可他的修为本领,遇到西天中下来的高人,还远远不够看!最可笑的是他自舍邪庙庇护,狂妄到要飞出灵州做主动攻袭,若藏身邪庙里或许还能再坚持一阵,如今飞出来立刻落得个狼狈无比的境地,来杀人变成被追杀……万千人影,化形无数,但在宝杵神光与大鹏天飓下,“宝人儿”们被一片片的杀灭,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彻底杀光,其中必有宝人儿真尊本相。 群仙心中正默默想着,突然惨嚎声惊天动地地传来,群仙精神一振,都道:正主伏诛! 可那惨痛嘶嗥下的鲜血泼溅、骨肉纷飞的惨象并非来自人影、宝光、大鹏的战团,而是乍起于红花尊者身边。 惨叫的、飞血的、正被恶力残忍撕碎的竟是红花尊者的护身金龙! 不是真正神龙,但也身俱大威力大神通的法像肉身,想杀他绝非容易事情,更何况……屠龙者何在? 只见龙身粉碎,不见屠龙之人。到了此刻红花尊者面上终于显现惊骇,几乎同个时候长明大士出手了。 长明面上的浅浅笑意不见丝毫变化,这次出门前佛祖曾亲口对她说过,红花这个孩子根骨资质都是极好的,但我对他太多宠溺,让他心里生出骄横,若有机会你须得让他知道些“厉害”。 佛祖嘱托,长明大士牢记在心,之前故意不出手,只为让这孩子晓得“天外有天”的道理,妄自尊大即为:枉送性命。 小小教导是必要的,可也不能容红花尊者受到丁点伤害,早就看穿一切的长明大士立刻行法,左臂高举素手一翻,高悬九霄的那尊巨大骄阳中,陡然喷出一团烈焰。 规模并不大,三丈方圆的烈焰轰落,这团火焰在半空时候又猛地一缩,就此化作一盏赤红宝镜。旋即宝镜中奇光入练洒落下来,正照在红花尊者身前。 宝镜为佛前灯火炼化,深藏禅意饱蕴佛威,可见一切邪祟可破万般匿法,镜光之下刚刚残杀金龙、正要再上前斩杀红花尊者的“宝人儿”真身再无法隐遁,就此显现形迹。 照出妖人行藏,不等妖人再有丝毫反应,宝镜上又是玄光一闪,再看红花尊者身前空空荡荡,没人了。 镜子里却多出了一道人形,不是苏景是谁。 长明出手,宝镜照妖再摄妖,苏景被直接擒拿、封入镜内。大士微笑着对红花尊者点点头,戒训、勉励、安慰三道心识传入少年和尚识海中去,话就不必多说了,以他的悟性自能明白长辈苦心的。 红花尊者却是不服气的样子,他还有厉害本领未曾施展,真要施展开来,这个妖人必死无疑。可不服气只在一瞬间,少年和尚再转念,目中显现明悟之色……就算他能杀灭这个妖人又怎地,前辈要教导的、指出的不是自己如何,而是狂妄之心、轻敌之意。 悟之一字,无影无形无定式可循,只在于心底的明光一闪,这种事没道理可讲的,或许生死大难不足以悟,却在不起眼的小事上刹那融汇大彻大悟,红花尊者的情形便是如此,他骄横许久了,佛祖多次教诲不说,他自己也因骄横领受过沉痛教训,可就是迟迟不悟。未料今天、此刻,心底明光绽放了,瞬间里冷汗淋漓,双手合十对大士躬身。 躬身时候,大士得见一层淡淡禅光自这孩子身上一闪即收。 大士欢喜,一是她看着这孩子入门、修行、长大,心里的确喜欢他;二是此子为佛祖最最喜爱的幼徒,出来跟着自己转上一圈就此收敛骄横,自己立下大功一件,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功劳。 大士转目望向悬空宝镜,继续微笑着:“早知你的本髓真修为火。” 宝人儿是个火妖人。 大士此言出口,观战群仙中不知多少人会心微笑:长明大士是怎样的来头,她是佛前一盏长明灯。跟她老人家玩火,不是自不量力是什么。果然,大士出手,一切烟消云散。匪首成擒宝镜中,都无需星满天或者其他人出手帮忙,这一仗就打完了。 不料,被封入镜中本应无力作祟的宝人儿竟然也笑了起来:“早知你的本髓真修为火。” 一模一样的话,甚至一模一样的神情语气,而后就见宝人儿袖中火光暴烈,灿灿金芒绽放开来,一轮骄阳自他袖中升起、绽放。 苏景有一个太阳,百里骄阳,但那枚小小太阳藏在外面;苏景还有一个太阳,小光明顶,尚未完全成形,一直被他收在袖中……此刻催动而起、破镜破法的便是小光明顶。 小光明顶上一众同伴,已被苏景送入黑石洞天。 宝镜抓人,不是抓进去就算完事的,镜中自有重重炼狱,大罗金仙入内也只有哀号惨叫、倒地打滚的份,宝人儿却还能施法……佛母忍不住笑笑了下,宝人儿还能反抗固然惹人惊奇,不过单就“反抗”这件事来说,实在是太傻了。佛母晓得大士的手段,镜中妖孽若乖乖待着或许还能舒服些,越是挣扎,来自炼狱的反噬就越重。 可还不等佛母面上笑纹完全舒展开来,忽闻身边长明大士一声怒叱,旋即刺眼光明吞没视线、破碎锐响洞穿耳鼓,本已被慑服镜中的宝人儿,就凭着自己袖中一盏似是而非的太阳……破法化劫,碎镜而出!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金轮汇聚,菩提为冠 小光明顶的炼化未尽全功,它还不是真正骄阳。 可尚未圆满又如何,即便它还不是太阳,小光明顶已经拥有了强大的力量——谢谢收尸匠。 苏景为大金乌金白银收尸,金白银留给过他一根“羽毛”,羽毛上有歪歪扭扭地两个字:谢谢;羽毛上还藏了一份力量:金白银的毕生修为。 这力量彻底融入了小光明顶。 金白银死后,苏景五十年原地不动,就是为了收炼二父的惠赠。 小光明顶是苏景真正意义上的“本命祭炼”,它之力即为苏景力,它之能为即为苏景能为,而金白银又是什么样的神物,它是大金乌,比着普通大金乌更彪悍更强大也更晦气的存在。 当年,金白银管阳崩巴叫阳蛮子。 金白银毕生修行尽在小光明顶内。 这便是苏景修为大涨的契机、来由了,二父的阳火修为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镜破! 宝人儿挟骄阳再飞冲天! 长明大士这次也真正变了脸色,没人比她更明白自己的大日鎏天镜的威力,不妨这么说:若她自己被封在此镜,想要破镜而出,须得使出七、八成的力道。 能破出宝镜的敌人,至少、至少坐拥与大士放手一战的实力。 自从入场,长明大士都咬住了一件事:辱佛之人必做杀灭。这是西天的态度绝不会错,但若能生擒宝人儿带回极乐问罪。功劳肯定比着将其当场杀灭更大。口中说的是杀灭,心中则更希望能生擒,斗战开始时候长明大士也是这样做的。 可是到了现在,长明大士已经明白,宝人儿战力非凡,能否生擒根本不在她的控制之下,既然如此就只能全力出手,务求杀灭! 大士心意急转,高悬身后的那盏巨大骄阳猛震、疾飞,向着苏景轰来。 佛前青灯。漫长修行。那盏太阳便是长明大士全部修为所在! 苏景又何尝不是打出了真火,咆哮声中小光明顶呼啸急悬,向着长明大士的巨大金轮迎去。 就在两盏骄阳堪堪冲撞一处的时候,东方突然强光大振。又一轮骄阳呼啸而至!只才百里方圆的小太阳。却燃烧起几乎融化星空的炽烈高温……苏景动念。终于唤来了自己的百里骄阳! 百里阳、小光明顶,两盏小小太阳彼此呼应,与佛家巨大金轮轰轰烈烈撞到一处! 三阳交击。轰动天宇。 苏景身形晃动,面上怪异红晕一闪而没;长明大士低声闷哼,声音中稍稍带了些痛苦之意。 大士身边一世慈悲佛猛喧佛号,背后血色七臂急挥,再催宝印怒攻苏景;刚刚有所悟、真正散去骄横心的红花尊者举起右手,仿佛拈花一般在自己的眉心一捏。 轻而又轻的动作,他捏碎了自己的眉心,真正的皮开肉绽、金血垂落,但在皮肉裂绽之下,清灵光芒闪烁急急。红花尊者再挥袖,于自己的眉心伤口处用力一抹,口中痛吼:“开!” 皮肉开、第三目。 他能被佛祖看中,因他心藏慧根、因骨成金玉、因他血存禅香,但最最要紧的,是他眉心天生“眷目”,收纳着大气运隐藏着大力量的第三只眼睛。 皈依佛祖多久,红花尊者对第三目的密法炼化就有多久,也是炼化之故此目常年封印,他还从未动用过这只眼睛。 第三目开,并未如群仙想象的那样从眼中喷出金光佛芒,飞出的去是整只眼珠。 红花尊者开三目,随后眉心处的第三只眼珠就脱开骨肉疾飞出去,再之后那颗金灿灿的珠儿于疾飞之中暴散开来,化作滚滚金烟……金烟之中一尊大佛冲出,飞金身、扬巨掌,轰苏景! 西天佛陀林立,大都声名显赫,凡间有坛仙天有位,不过也有些佛陀名不见经传,不为人所知,便如红花尊者三眼脱形的这尊佛,天外观战仙家无数,无一人识得此佛。 不认识的佛,少见,却不值得太过惊奇,可红花尊者唤出的这尊佛另有一点奇怪之处,佛顶上无冠、但也不是空无一物,佛的头上盖着一片湛清碧绿的菩提叶。有出处的,相传佛祖是在菩提树下悟彻大道……哪还有那尊后来佛陀敢以菩提叶为冠?!除非一种可能:这尊佛陀将传承佛祖的衣钵。 皇帝的儿子多了,个个都是龙子,最后却只能有一人君临天下。 乍见佛、乍见佛顶菩提叶儿冠,远处观战群仙尽数惊呼,那尊佛陀来自红花尊者,红花尊者是佛祖的关门弟子,人人都能明白自己见到了什么:见到了未来的西天领袖,未来的极乐至尊,下一位真正的、佛祖! 已有定议,佛祖心意,红花尊者修炼真佛,戴菩提叶儿冠。 佛母、红花全力出手,长明大士再转心念,刚刚被崩飞后退的巨大骄阳兜起烈烈的弧,再度转回重新向着苏景打去。 西天来人皆尽打出真火,星满天猛将也不再袖手旁观,生杀二将男叱咤女娇笑,各自化身银烟钻入身下的银色花心中去,霎时,银色花儿的花瓣片片飘零散落,三十三片花瓣儿化作三十三道犀利银光,激射宝人儿…… 上一次银花生杀二将出手还是七千年前,奉命去招降北方边缘的一窝蛮族仙,对方不受诏安,全族三百零七仙家皆修金行道法,施法将己身融法于他们的玄钨仙州内,一方灵瑞世界就此化作天罡金精之域,坚固非常,前面几位星满天的大将打过去根本都撼不动他们,生杀二将就将自己的银花花瓣打出一片。 银光过处,坚硬灵州一刨两断,法破蛮仙丧,生杀二将不费吹灰之力就得胜班师。 今次为表“合作”诚意,更因宝人儿的骄阳猛烈,生杀二将直接唤起银花儿的十成威力,三十三道银光飞旋结阵,做锋锐之杀急斩苏景。 二将出手时,男子传神首尾和合星尊“侄儿退后,此战与你无涉不可莽撞上前”,女将则传令麾下千星坛群怪“与某诛灭妖邪”。 双头蝎子依言退后,千星坛群怪即刻施法,他们都是半人星石的怪物,此刻星石上玄光闪烁开来,但他们并不急冲上前,千头怪物一圈一圈结做环绕圆阵,圆阵急速旋转开来,突兀阵心中打一道紫光射向天际。 紫光熄灭时,星火绽烁时,一座熊熊燃烧的星辰破空而至,向苏景打来。 紫光一道,接引天星一盏……第一道紫光过后,千星坛阵法内神光腾腾,一道又一道紫色光芒自阵中贲起,激射高远星空,而后一尊有一尊天星入战,呼啸着燃烧着,尽数袭向宝人儿。 唯一没有被邪庙“吞没”的墨灵仙风胖子也在一阵怪声大笑中化作邪风,参与围攻。 八方受敌压力骤增,苏景心咒传下,两盏骄阳一起回到主人身边,飞快旋转着配合苏景的风火双法,暂作固守抵挡敌人猛攻。 只守是守不住的,苏景再展元吉天都火翼,配以金乌万巢之法急行穿插,对重重杀劫法术能躲就躲、实在躲不开才会去驱驭骄阳去做抵挡。 敌人攻势急急,苏景飘摇无定,身形看似从容实则状况不妙,黑石洞天里裘平安的眉头皱起老高:“不妙……人呢?” 黑石洞天里本有一道心神投映的,但裘平安刚发觉,洞天内的“苏景”不知何时不见了。上上狸应了大都督一句:“刚走,差不多众人群起而攻的时候他走的。” 裘平安混横但不浑噩,尤其法术事情上见识还不错,闻言若有所悟:不算分身和元神,苏景有十道心神分立,可分心十道,那边打着仗这边聊着天他还能自己跟自己再开出两桌马吊。如今连黑石洞天中的神识都撤去了……不用问,他凝神,另有重法要动须得全神投入! 上上狸喜欢看打人不爱看挨打,眼见苏景在众仙围攻下连招架都吃力,花猫意兴阑珊,掉转目光打量起了苏景的黑石洞天:“怎么这么荒凉啊,也不说种些树。” “启禀天圣奶奶,差不多两百年前这里还挺好的,大海无边礁石幢幢,剑意如鱼成群结队来回游弋,”烈小二有问必答,不管人家问的是不是他:“可惜后来不知何故渐渐荒芜了,大好洞天福地变成了现在的荒凉样子。我跟苏老爷说过能找人忙帮修补洞天,他心疼钱没答应。” …… 天外战况吃紧,苏景被打得连连飞退。 此次入战围攻之人,都坐拥深厚法力与强大本领,更是杀中来血中去的斗战大行家,虽是临时联手却配合无间,各自施展厉害本领将一片星天围拢的全无破绽,纵是苏景身法了得,也只能在他们画出来的圈子里来回逃窜,想要逃出生天绝无可能。 而天外之战宝人儿渐显颓色时候,邪庙之中也传来一阵又一阵响亮大咒,被困邪神大庙中的四路墨灵仙在初时固守之后业已稳住阵脚,且这一阵激斗过后他们探得清楚,邪庙之阵的确不错,但妖人贪大了,凭着这一阵想要同时困杀他们这四队上仙还差得远! 大咒声声,四路墨灵仙齐齐催动得意法术,不止要突围脱困,更要反攻邪神大庙,一举捣毁苏景的根基所在!还有……他们想烧了那面离山之旗。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望死之眼,九剑之名 自从陷落邪神大庙,三百名早已皈依了“真色”的四臂矮人就一直在挨打,四面八方的邪庙法度对他们猛攻不停,看上去他们打得很辛苦,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一点蹊跷:每人五剑,剑不离身。 一团团剑光挥舞开来,护卫在赤剑仙身边,从未见有哪个矮子会御剑长击,他们打得辛苦没错,但他们只在守,未反攻……直到此刻,洪亮剑咒唱响于三百人口中!短短三息过后,剑咒落飞剑起,一千五百剑齐齐暴发尖锐鸣啸,剑去如虹! 三百剑汇聚长龙,其锐无人可挡,邪庙唤起的重重攻势顷刻被剑龙击破,三百矮子厉声长啸,融身入剑龙,向着邪庙深处强冲而去。 化剑龙,做长击,直捣黄龙! 赤剑仙结阵突袭一刻,紫河天官动法反击一刻。 长长的紫河本如眠蛇盘身,一圈圈地盘绕起来,将二十余位探官护卫核心,那些鸬鹚满天乱飞着,自紫河中唤起层层水法抵御邪庙攻势。一众紫色蓑衣的星官则将手中钓竿沉入水面,他们竟还在钓鱼。 真的在钓鱼,忽然,众天官咒令脱口,原本只是躁动荡漾的河面掀起倾天巨浪,旋即天官提杆,一条又一条身形千丈开外的黑腮银顶紫须巨鲤被他们掉出河面。 怪鲤一脱水面,肋下便展开一双银色双翼,翱翔在天怪鱼嘴巴大张,道道雷霆喷薄八方!怪鱼口中雷霆威力绝伦,顷刻压制邪庙攻势。同个时候盘身的紫河也开解了身体。 大河重新开始奔涌。浩浩荡荡冲向邪庙深处,二十余位紫河天官随波逐流,他们再次沉杆入水……这些冥冥天雷飞鲤算不得什么,紫河中还有真正厉害的凶兽蛰伏!天官正在要唤醒它们。 一阵雨中突然烧起了猛烈大火,它们是真水妖,却又心藏天火根,水中奇火才是这群凶妖真正的本领,烈焰翻卷、邪庙法度付之一炬;烈焰急冲、所过之处大火熊熊。 若木妖本是一棵树和一个猴儿模样的老者,但此刻树不见了、老汉不见了,变成了十一个长相天真却目光凶残的小娃娃。齐刷刷的一般大小、看上去都是四五岁的样子。可惜烈小二现在黑石洞天中。没工夫来看邪庙中的斗战,否则必会大吃一惊:十七劫灵童。 十七个天生天养的残忍凶徒,年纪老到无可计较,却因密法修持永保幼童模样。曾经为祸仙天。不止以吸取仙家生血为提升自己修为的办法。且以残杀亵渎尸身为乐。终于惹出了厉害人物出关除魔,千年追杀斩其六,另外十一个皆遭重创但下落不明。 如今见了他们。再逆推事情大概经过,当是这十一个邪魔逃过追杀后,凭邪门法术夺了神木若木的身躯与修为,再经神鬼无定劫冲炼仙魄,比着当年又凶猛了许多。 十一个小娃娃笑声如铃,催破邪庙围攻法术,也向着邪庙深处跑去…… 四路墨灵仙几乎同时突围,跟着就开始向着邪庙要害核心冲去! 奉正神之命,特来斩灭不安州“灵宝”,墨灵仙皆为狂信之辈,为达使命宁可粉身碎骨。战场两分,于西天、北星、墨灵仙这灭宝的联盟而言,两处战场并无直接关联,在哪里就打哪里便是。可对“宝人儿”来说就不是这样了。 邪神大庙与天外苏景的联系密不可分,若在天外将苏景杀灭,不安州邪庙不攻自破;反过来也一样,如果将此地邪庙彻底捣毁,天外苏景就算不死也得遭受重创。 来杀灭“宝人儿”的仙家个个见识不凡,几路墨灵仙都明白,攻破邪庙即为攻破宝人。 四路墨灵仙高歌猛进,他们所过,邪神大庙汹涌邪法崩散去、幢幢扭曲楼阁轰塌掉! 邪神大庙仍在行转着凶法,诸般杀劫层出不穷,奈何对上四路墨灵仙的猛攻却难有片刻阻挡,大势已去、巨厦将倾! …… 灵州、天外,两重战团,宝人儿自己深陷死局;邪神大庙摇摇欲坠再撑不了多久了。远处群仙观战,这一仗从开打到现在,充其量盏茶功夫,但也足以让人目眩神迷,宝人儿的修为不凡、当真不凡!才出世第一天就有这等威能,的确配得上“灵宝”之称。奈何,宝人性子太狂太傲,给自己竖起的死敌实在太多太强,注定陨落。 注定陨落! 突然,不安州上邪神大庙中传来声声嘶吼,似是龙吟但远不若龙吟清亮,其声中还蕴藏了深深死意,不知是群什么样的怪物。 群仙凝目,循着声音望去:嘶吼自那条宽阔紫河中了来,一群垂杆天官个个面露喜色。 盼着看热闹的仙家有些失望,还道邪庙中另有怪兽镇守,原来是紫河天官的手段。 沉睡紫河深处的凶兽已被唤醒,即将奉天官之诏出水飞天! 不止天官一家开心,赤剑仙、一阵雨、若木十一邪魔个个都显现兴奋,大家都是墨灵仙,彼此知根知底,修为以论,大家半斤八都差不多,斗战的手段也各有所长难分高下,可如果紫河天官将他们河中那六条驳龙沉冤王蛟唤醒,其他几家无人能敌。 诸仙之中,到底还是紫河天官最强。如今他们唤醒了王蛟。 只待王蛟飞出来,此战就算尘埃落定了……紫色巨浪翻腾,巨蛇劈开水面窜天而出! 只是王蛟本应死灰颜色,飞出来的蛟怎变成了赤红鲜艳?还有,不是六条么王蛟么,怎地多了一条?紫河天官面色骤变,他们从自家河中钓出来的竟是些不认识的怪物。 颜色不对、数量不对、模样更不对,哪里是什么蛟。出水凶兽分明是头戴神冠额声独角的巨蟒……阿骨王袍,七蟒出世! 邪庙自王袍中来,苏景杀去天外前已将王袍所有法力留在庙中,包括袍上七头赤炼巨蟒。 阿骨王袍,阎罗亲赐神袍,神袍威能与主人齐飞共长;而王袍入庙,这浩瀚神庙本就是赤蟒的天下!赤蟒何时潜入紫河,天官茫然无知;赤蟒如何将驳龙沉冤王蛟降服,天官浑然不觉。天官以为唤出了得意凶兽,其实他们请来的是夺命的煞星! 赤蟒腾身。当头四个紫河天官猝不及防。直接被大蟒绞杀成泥。 王袍也是蟒袍,袍子强大就是蟒蛇强大,七蟒一击大显神威,不停留再进击。冲杀紫河天官。 …… 紫河天官遇险。赤剑仙与他们相距不远。同为真色信徒不能见死不救,三百矮人转法行咒,剑龙向前急冲之势顿止。可还不等他们掉转方向赶赴救援,前方突然传出震天鸣啸,侍剑之人都再熟悉不过的:剑鸣唱! 激越剑鸣之中,邪神大庙中也有一道剑龙冲霄而起,“龙尾”垂于邪庙中心、“龙首”高悬天空,万剑铺就的寒光之龙、金铁之龙!一个宝人儿周身阴风缭绕,悬浮“龙首”处,低垂头冷视着三百赤剑仙的剑龙。 苏景将王袍法力留在邪庙,苏景把靴子留在了邪庙,苏景还把分身留在了邪庙。 注视只在一瞬,苏景风身一声叱咤,来自邪庙的剑龙急扑而去!霎时间金铁交击之声震耳欲聋,两条长剑巨龙缠斗一处! …… 一阵雨,亮晶晶。早已化作杀灭之火的“一阵雨”急急前行,他们在另一个方向上,与紫河天官相距甚远,是以他们不打算去救护同伴了,继续直捣要害,熊熊大火向着邪神大庙深处急行不辍。 即在此刻,前方突然暴散起一团更邪佞、更凶狠、也更璀璨的大火,重重烈焰之中,宝人儿面色平静,在他的头顶上还顶着一只小乌鸦,三只脚、金翎羽的小金乌。 火身显现,金乌小元神和这道分身留在一起,两团火,全无半字交流更没有丝毫的犹豫或停顿,轰轰烈烈对撞一起,争、杀! …… 墨灵仙彼此之前有特殊法门联络通讯,另外三路同伴皆遭强袭,若木仙化形的十一个邪魔灵童非但不曾放慢脚步,反而冲得更快。情形已经再明白不过,这邪庙远非他们以为的那么简单,那个宝人儿所以敢冲杀出去,原来是留下了完全准备。 对墨灵仙来说,战局一下子变得危殆起来,但破局的关键未变,摧毁邪神大庙的核心,所谓核心即为阵眼,破之则大获全胜。 想法是没错的,离山大旗飘扬地方就是阵眼要害所在,叶非在那里守旗,其实也是在为苏景守阵。 在墨灵仙的盘算中,本想四路合围、一举摧毁疤面青衣的,如今情势突变,十一僮儿邪魔硬着头皮也要上,斩叶非毁阵眼!可他们又哪有机会见到叶非,下一刻一群丑陋邪恶之人忽然显身拦住去路:老太婆、俏媳妇、三角眼睛的歹毒师爷、目光淫邪白面男子……十七罗汉。不过在这邪庙中,他们再不是罗汉,归本相、化原形、于庙中各有法位神坛的十七位大邪神、大恶魔。 十七人之后,还有个和尚,皮肤白皙目光痴呆,看上去脑筋有些不太妥当的中年僧人。 十七恶人中的一个眉目慈祥的中年妇人露出笑意,和蔼可亲,遥对十一个邪魔灵童招手:“乖娃子,来,婶婶疼你们啊!”话说完妇人打了个饱嗝,一股久违的清蒸人肉的香气自腹中涌入鼻端…… 王袍的主人是苏景,但当年苏景闯荡西海的时候,这件袍子曾收下过一件“器灵”,摩天刹影子和尚。 自西海归来到苏景飞仙,千多年里影子和尚在袍中修炼,在袍中思悟,在袍中一点点回忆起前尘往事,直到最后彻底想明白“我到底是什么来的,以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本为人世仙,但因神思蒙尘修为的大损,跌落凡尘混于凡人;灵智重开再悟神髓,寻回记忆的过程就是影子和尚寻回自己的过程。它又何尝不是一场从凡入圣、再塑神坛的过程!影子和尚重登“人世仙、凡中圣”之位。 和尚是影子也是器魂,一场从凡入圣的修行里,每次精进每次突破、有关修行的点点滴滴都会在鬼袍中留下印记,直到最后他重拾圣位,袍中有关他的“印记”也彻底融合、彻底脱变……影子和尚在阿骨王袍中留下了一道影子。 影子和尚的影子,长存阿骨王袍中。 不过这道影子没有灵智。他有和尚之形、有和尚三成法力,却无知无智就只能存留于袍内或者邪庙中,不能像真和尚那样随时可以出去帮苏景打架。不妨将他看做一道神通、一重守护,已经离去的器魂留在成圣宝器中的守护。 十七恶人于邪庙中得封神坛,他们是“本地妖孽”。在邪神大庙中的笼罩下修为大涨不算。还能请动“影子的影子和尚”这尊本地大佛! 叶非人在阵眼,可观览邪神大庙各处战场,本来他已起身拔剑,此刻又将长剑还匣重新坐了回去。 邪庙四处恶战再起!与之前不同的是……现在死人了。惨嚎声声痛吼如雷。片刻前还以为邪庙不够看的墨灵仙现在才真正明白。原来不够看的是他们自己。 邪神大庙中连番突变,远天处观战的群仙面色连连变幻,人人都以为邪庙倾灭已成定局。哪想到一时间伏兵四起、凶险恶法接连登场…… 当阿骨王袍邪神大庙真正绽放威力开始剿杀墨灵仙的时候,天外战团中的宝人儿岌岌可危。 长明等人攻势仿佛狂风暴雨,苏景的两枚太阳被星满天生杀二将的银花刃死死缠住,苏景纵身法穿梭于千星坛唤起的星雨攻杀中,先后又避过长明骄阳与风胖子的一轮急攻,旋即一尊头戴菩提青叶冠的大佛从天而降,以杀灭劫印狠狠打下。 无处可逃也来不及再逃,唯有硬抗这一击。 苏景所以能够勉强维持战局,全在于双阳守御与身法诡变,如今两枚小太阳被缠住,狼狈逃窜中身法也有了破绽,这才被红花尊者窥破先机,催动巨佛当头一击。 而身法行转,最重一气呵成,以凡间的说法就是“行云流水”,最忌中途打断,但苏景要不想死就只能停步停迎击巨佛……苏景停步,双阳守势被破在前、诡变身法停止再后。 围攻苏景的众仙皆尽大喜,心咒转转重聚攻势,天星呼啸怪风锐响,巨大骄阳兜转回来,重重杀劫紧随巨佛之后,毕其功于一役,便在此时! 佛杀。 可停步后的苏景并未催动风火元力去抵抗,他忽然闭上了眼睛。 眼帘闭合一刻即为真目重开之时,眉下的双眼闭上瞬瞬,一道红痕自他眉心显现、直上、划过印堂,旋即于他额头之上陡然掀开了第三只眼。 便如红花僧有天赐“眷目”一般,苏景也有第三只眼。 神鸦诡、收尸匠世代传承的神目:望死眼。 望死眼开,淋淋血色混合着昏黑沉黯的光暴涨而去!是光,赤红,却既无艳丽也无明浩,这光芒垂垂将死濒濒即没,像极了凡间日落后勉强还挣扎在西方的最后一抹夕霞残晕。 可也就是这死气沉沉、看上去虚荣无比的红,硬是挡下了巨佛的贲烈一击! 第三目对上第三目,神鸦诡将的望死之眼瞪住了佛祖传人的天眷神目。 红花尊者略显惊诧,苏景却一口鲜血喷出。 望死眼既是神通也是宝物,这枚睛珠儿来自祖师爷金不黑的心眼,他老人家将心底神目炼就真形睛珠儿,代代传承下去。动用此目可探查远处将熄残阳和垂死天乌,但若强开此目用来迎敌,凭苏景现在的体魄还有些承受不来。 强开此目挡下巨佛一击,苏景只觉头颅巨痛、胸肺间气血翻腾,但当那口逆起的鲜血出口时,观战群仙、入战神佛真真切切地看到,苏景竟然在笑。 满口鲜血、牙齿嘴唇殷红一片,嘴角下颌还有血浆滴落,这个笑容何等狰狞。 狰狞,却也开心,无比开心!苏景顾虑的从不是强开望死眼后带来的反噬,他真正的担心是:能不能开此目。 望死眼、小光明顶中浩荡真火都来自前任收尸匠,两道神力传承于一脉,苏景对它们的修炼也“不分彼此混为一谈”,不是苏景自己想混,而是根本就分不开。 小光明顶中融入了二父的阳火修为、苏景的祖窍中种下了收尸匠的望死之眼,想要炼化小光明顶就得同时炼化望死眼,两件事、两件宝、两重力,却因它们的真意勾连无法分开进行。 不止炼化无法分开,炼化后的突破,小光明顶与望死眼也是“齐头并进”。 之前修炼只差一线,苏景能用望死眼去探查“同族死讯”却无法真正张开这只眼睛……其实祭炼的火候已经够了,可就是差了一线。 差一线、哪一线:金乌喜战、斗中精进!差得就是露胳膊挽袖子不管不顾地狠狠打上一架的那一线。 回顾这一路修行,漫漫几十甲子,苏景哪一次实力上的大突破不是从斗战中来。终于,斗战至此悬丝催破,苏景张开第三目、望死眼。 得开望死眼只是让苏景多一道神通,但因望死眼与小光明顶的炼化、突破同步的,这边的望死眼张不开,苏景在小光明顶上的一桩重大炼化即便已尽全功也无法完全施展…… 这边神目开,那边真阳变。 就在望死眼睁开、沉沉赤芒挡住巨佛猛击的同个时候,不远处两枚小小骄阳与星满天银华生杀二将的战团中陡然暴起贲烈大响,于此一刻,烈火成狂的小光明顶轰然炸碎! 小光明顶碎了,可它的火光却更加妖娆、它的热意却更加炽烈,它从一团炽烈火爆炸做三千里烈焰火海。 三千里,一方星天之中火海铺展! 下一瞬,剑鸣冲霄而起,九柄金红长剑浴火而生,自火海中扶摇升天。 九剑并列,璀璨且耀目,剑上有铭文,字字篆刻清晰:第一剑,铭“离山刘璇”; 第二剑,铭“离山季展”; 第三剑,铭“离山仇魁”; 第四剑,铭“离山黄蓝”; 第五剑,铭“离山张齐”; 第六剑,铭“离山商照”; 第七剑,铭“离山曲嘉”; 第八剑,铭“离山陆角”; 第九剑,铭“离山陆崖”。 金乌铸日是天命使然也是体魄决定,但抛开天命、体魄,只从修行的本义去看,金乌铸日和剑仙炼剑并没什么区别,何况金乌正法中本就有“剑刹天乌”之术。 苏景是神鸦更剑仙,他铸日即为炼剑。 小光明顶,九重天九连环,苏景铸日也炼剑,灵州九界各炼一剑,剑以离山九祖名之。哪怕再过八万万年,苏景也不会忘记自己是离山弟子。 离山九祖离山九剑,离山苏景剑出离山。 剑出小光明顶。剑亦小光明顶。 灵州九界得形九剑,旋即九剑破劫、九剑成劫。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剑始剑终,魔作沙门 灵州九界得形九剑,旋即九剑破劫、九剑成劫。 九剑成劫! 九剑显现一瞬,星满天生杀二将攻过来的七片花瓣,尽数被利剑斩断! 离山弟子,何以为傲。一个字,剑;两个字,守护;四个字,以剑守护;八个字,得于天地,还于乾坤。 归根溯源,苏景能有今日成就,一切都从陆老祖来,从屠晚来,从离山来。 陆九、屠晚、离山是修者苏景的开始……陆老祖痴迷于剑,他在青灯境时候和这个懵懵懂懂的凡间少年说得最多的就是剑。屠晚更不用说,它是三身獠、天真大圣、江山之主和盲眼神僧的绝大成就,铸就神剑破天劫的那柄剑;离山驻道人间数千年,奇迹般崛起执掌修行世界牛耳,凭得是什么?凭得是护世之心,那护世之心何以彰显何以实现:手中剑! 苏景的根,无论陆九屠晚还是离山,皆为剑。 人间修行的第一个思悟境喊做:小真一。 真我、唯一。 小真一为三劫十二境中的第一个思悟境绝不是没道理,一切修行一切法元一切神通,起点来自我终点也是我,若不能认清真我,又谈什么修行啊。 修行修行,修到头来再回首去看,修得自是一个字,我。归结于苏景,他的起点是剑,那他的将来、他的永远也一样是会是剑。 若剑不再是剑,苏景便不再是苏景。 晋升仙天后。看览大道万千,道与道不同修与修迥异,但在中土、在离山来说,修行的本真就是实现真正我的过程,越修越见我,而非忘记我、越修越远离我。 刚过去的那一场修行,苏景铸日、苦练小光明顶,如果没有二父金白银的身后遗赠,他的炼化遥遥无期,毋庸置疑的。金白银送给苏景的磅礴阳元是他能成功炼化小光明顶的基础。 可是在这“基础”之上。苏景有自己的发挥,或者说他站在前辈的肩膀,成就的却是他自己……他的剑,金乌之剑、离山之剑! 站在前辈肩膀上成就自己。不是忘本忘根。正正相反的。只有有所成就才能完成他必须守护的守护。他是离山弟子,他炼日成剑,唯有如此才能守护完美骄阳。唯有如此才能守护心中的离山! 剑是苏景的本色所在。 二父金白银给了他一块铁胚,用这块原铁能砸死人,但若把这块原铁胚子炼化成剑苏景就能杀更多人,杀更多只凭铁胚去砸很难砸死的人。 九阳为极。曾经苏景苦战十一世界,修成九日巡天,小光明顶为九连环真境,可衍生九盏骄阳,九阳齐升即为九日巡天,威力暴涨;而九日巡天之上还有正阳一变,正阳如何变——以苏景之心之性之魂之魄,他的正阳变就是:天阳成剑。 那九盏剑形骄阳,那九柄金轮凝化的神剑。 小光明顶变成了九柄剑,巡天九日的正阳之变,那从我到真正我的脱变,九剑之威与之前小光明顶骄阳相较,云泥两判、天地之差。 锋锐到堪称无坚不摧的银色花瓣,与九剑锐意下又和豆腐有什么区别! 七片花瓣破碎……就在九剑出世的瞬间。 也在九剑出世的瞬间,苏景忽然察觉,此刻所有一切都拉长了:七道银光被九柄长剑剖开,一厘一厘、剑锋切入花瓣开裂;本命重器受创,融身入法的星满天的生杀二将想要长声惨呼,可是那一声惨叫前的吸气缓而又缓、漫长得让人昏昏欲睡;乍见宝人儿凶法施展,长明大士面显惊诧,可她之前本是兴奋的,俏面上欢喜仍在,惊讶从她如玉般的肌理纹路中缓缓生长、慢慢蔓延,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先前的兴奋…… 能够将一切都“拉长”的只有一件事物,时间。于此瞬瞬,时间陡然变得粘稠了,缓慢了! 就在这场“粘稠”中,一团金光从西方显现,光中有和蔼声音传来:“谈一谈?” 只是一团光,内中无人也没有真正形迹的一团光;从未听到过的陌生声音。但即便不见人、不识声,苏景还是一下子就知道了来的是谁:西天至尊,万佛之主。佛祖又来了。 和上次差不多,佛在灵山巅,出现在苏景面前的是一道神魂真息。区别仅在刚才佛祖是附体、显圣,这回却是将神魂真息直接遣下、灵息以本相法光模样出现苏景眼中。 没附体就不算显圣,就不用担心再被打一棍子。 周围所有一切都在奇迹般地变慢,唯独苏景与佛祖的真息灵光是“正常”的。灵光伤不了人,它只有“说说话”的本领。 苏景反问:“谈什么?” “挨了你一棍子,本想直接将你杀灭了事,可越想就越觉得纳闷,特意回来再问问你,为何要与我作对?”金光中的声音带着笑意,德高的长辈对自己喜爱的晚辈才会有的语气:“你我只才初见而已,为何要立意与我做多?莫说什么前尘恩怨,就算我看不到果至少也能明辨因,你我之前不存恩仇。” “与你作对?”苏景笑了。 无漏渊、墨灵仙那些“闲杂人等”统统抛开一旁,只说今日苏景与极乐的恶战从何而来?佛家来夺宝,发现宝物难驯佛祖显身要苏景皈依,这才挨了一棍…… “不受劝诫、不入西天,就是和你做对了?”苏景反问,边问边笑:“按照这种说法,仙凡两界、只要不是和尚的,那便是和尚眼中的魔、要打杀?” “也不能这么说,世人总总仙总总。我不问时法门空虚事无绝对,”金光中的声音和蔼回应:“但我既问,便是绝对。” 这句话说得有些云山雾罩,但苏景能都懂对方意思:其他什么老和尚大菩萨来劝苏景皈依,苏景若不理会,佛祖不会觉得他与西天作对;可如果佛祖来问他是否皈依,就不容他再摇头! 之前事,乍一看是因苏景打了佛祖一棍所以惹下泼天大祸,其实错了,佛祖面前他不肯皈依西方。就已经让他万劫不复!那一棍子算是白饶的。打不打一个样,白打苏景当然就打了。 不等苏景再说什么,金光中的话锋一转,又回到了原题:“我知你桀骜不驯。但今日一战就算你打赢了。将来你又如何收场。星满天、无漏渊如何会放过你。我这西天一脉就更不用说了……随我去吧,做个和尚,大不了不持戒。也不用太听话,偶尔能听听话就成了。” 第二次,佛祖再露招揽之意,且条件宽松得很,“我问即绝对”,从来说一不二的佛祖居然又来问了苏景一遍。 再开口时,苏景的神情、声音皆告平静,没了先前的跳脱轻松,但也算不上沉重肃穆,安静的人安静的说:“佛告阿难:吾涅盘后,法欲灭时,五逆浊世,魔道兴盛……魔作沙门,坏乱吾道,着俗衣裳,乐好袈裟,五色之服,饮酒噉肉,杀生贪味。无有慈心,更相憎嫉。” 苏景念诵了一段经文,他竟然对着佛祖念经。 《佛说法尽灭经》 佛家讲述佛法尽灭时世界怎样的经文。 苏景没有过专门的佛家修行,但他好歹有罗汉金身,对佛家经传了解得不少,以前影子和尚在鬼袍,闲聊时候也给苏景讲过经文。 念完经,稍停顿,苏景又把刚说过的一段重复了遍,不是大段咏念,只挑出其中一句,声音依旧安静,语气没有丝毫加重:“魔作沙门,坏乱吾道,着俗衣裳,乐好袈裟,五色之服,饮酒噉肉,杀生贪味。” 佛说,末法时候,佛家真义沦落后,寺庙之中仍会有僧侣,剃光头、烫香疤、熟读佛经侍奉佛像,但他们只是表面上的和尚,其实为魔。 打着佛法的旗号、曲解经书的真义,以“善”为名追求私利益;以“戒”为由排除异己…… 第三次,苏景对着西方金光再重复“佛说法尽灭经”中的一段,这次只有四个字,最最关键的那四字:“魔作沙门。” 魔在佛门内! 本指魔比丘,指的那些披着僧侣外表借佛法谋私作乱的魔。但苏景一句一句,都是稳稳望住金光来说。金光即为佛祖。苏景望着佛祖说:魔作沙门。 所以苏景口中那个魔,指得又何止是比丘。 金光悬浮西方,静寂了片刻忽然放声大笑:“你竟然还会念经?念得竟然还挺好听。好听!好听!可惜你就要死了,不知以后是不是还会有人对我说:‘魔作沙门!’” 大笑声中,金光消散而去——苏景引经,无论夹杂经文内还是单独提出来,接连三遍“魔作沙门”都足以说明其意。至此谈无可谈,苏景与这个西天依旧是:生死相见! 佛祖来时无人知晓,佛祖去刻、当金光泯灭一刻,本被拉长的时间陡地回复了正常。九剑破碎片片银光花瓣、生杀二将咆哮出口声中饱蕴痛苦、长明大士的面色从兴奋突兀变作惊惧…… 星满天生杀二将施展银花法宝,本为困杀宝人儿的两枚骄阳,但此刻花瓣直接被摧毁两成有余,银光法阵的围困之势立刻被攻破! 打开缺口之后,离山九剑与百里骄阳上强光暴散,几乎就在同个瞬间,百里骄阳笼罩苏景,九柄神剑回到苏景身边。 来不及一鼓作气击溃生杀二将的银花,苏景那边岌岌可危,他还在以望死眼对抗巨佛的猛攻,而头戴绿叶的佛陀身后,尚有巨硕天阳、炼骨妖风与幢幢天星轰灭,诸般攻势将至。 将至、未至。 一线堪堪,半刹而已…… 骄阳归、九剑归! 苏景与百里骄阳融身一处,九柄神剑逆袭反击。 一直在守、在躲,坚持到现在,终于强开望死眼唤出小光明顶九剑,迎来了反攻!来自离山弟子与金乌一脉的反攻,苏景就凭着自己,斗战诸方神魔! 百里骄阳之内,传出宝人儿一声叱咤:“杀!”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任性之人,最恨此术 百里骄阳之内,传出宝人儿一声叱咤:“杀!” 此刻开始,惊急剑啸纵横天地!以九位师祖为名的九柄神剑逼退巨佛、格挡天阳、斩伤怪风更把一轮星雨急攻彻底搅碎——那是十余枚经过密法祭炼的天星巨石,现在尽化齑粉,变成了浓浓的一团灰色大雾。 长明大士,红花尊者,一世慈悲佛陀;银花生杀,千星坛大阵;再加上一个几乎不曾出手但风法修持精湛的风胖子,随便哪一个都是睥睨一方的大能为者,但他们的联手猛攻,就被一个人接下了。 苏景无碍,他已融身百里骄阳;九剑斜横,剑身燃烧着炽烈火焰、锋锐直指所有强敌。 便如风暴贲临于汪洋,第一道大浪……刚刚一轮对攻不过是海面上掀起的第一只巨浪,这场风暴、这场天海争杀才刚刚开始!击溃围攻后不存刹那停歇,百里骄阳膨胀、九柄神剑呼啸……火成狂剑亦然、扑杀向前。 今日一战苏景所求:崛起。苏景崛起不安州,离山崛起不安州! 长明大士等人不明白宝人儿怎会一下子变得如此厉害,但他们至少能晓得魔头已经得脱变,如今已到生死存亡时候,提醒精神全力以赴,运及十二分的法力围战苏景。 轰隆巨响惊悸星天,百里骄阳暴散万丈光华,小小一枚金轮爆碎开去,化作千万蓬火焰与千万道宏光,火与光、迸射八方!下个瞬间里,火、光骤变:所有火皆尽化作苏景;所有光皆尽变作长剑。 刚有千千火。现在便有千千个苏景;刚有万万光,现在就有万万神剑! 真正的苏景只有一个、剑只有九柄。可谁能分辨哪个苏景、哪柄长剑才是真的。无数苏景无数剑进击、猛攻。 差不多的手段,刚才宝人儿施展过一次。轻易避过了红花尊者的琉璃杵与天鹏,且撕碎了那头护法神龙,当时长明大士轻而易举就看清了苏景的真身所在。可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这一次长明大士也辨不出哪个才是真的苏景。 大士结印、倒扣心窝,口中低沉呼喝:“周天之内,仙虫明明!” 结法结咒,她身后的灯火天阳猛做震颤,巨大金轮一分为二。分列大士左右。随后左右两盏灯火骄阳再震,各自一分为五。 长明大士居中而站,两旁十轮明日并列。无上法度何其壮观! 佛曾说,周天之内五仙五虫,无仙天地神人鬼、五虫蠃鳞毛羽昆。凡周天生灵尽在五仙五虫这十类之中。 长明大士相伴佛祖,修过六道再修十类,她这盏灯火照遍五仙五虫,也曾受尽“天地神人鬼、蠃鳞毛羽昆”礼敬膜拜,是以她这盏灯火饱蕴十类之灵。她的灯火金轮可化“十类天阳”。 十类天阳,通辨周天,只要是五仙五虫之属,十枚天阳中总有一枚能照出他的真形。 小小妖邪以一座似是而非的小太阳凝炼九剑算什么。长明大士能以一日化十阳! 巨大金轮由一变十列做一排,可还不等长明大士再施法让十阳生光追查“宝人儿”,忽然一阵凶气从天而降。有凶悍魔物向她袭来。 奇袭突兀,发动之前不存半分征兆。待长明大士有所察觉的时候,巨力袭杀已然冲击到身前。 大士心头大惊。本能显现识海的念头是:不可能!十类真阳虽还不曾去追查苏景的真身所在,但这法度已经施展开来,自有护身奇效,只要是十类之属,无论妖魔鬼怪,一旦闯入法持范围立刻就会引动十阳袭杀……对方强攻倒还说得过去,可这般偷袭到面前十枚太阳都无以察觉无动于衷,绝不可能。 偷袭之物,一团金光鬼影。当金光散去鬼影清晰起来……一头高大魔猿赫然,三千丈巨大,体色鎏金双目赤红,头戴天水冠手舞亮银锤。 佛还曾说:又有四猴混世,不在十类之内。 灵明石猴,赤尻马猴,通臂猿猴,六耳猕猴,混世四大魔猿不在五仙五虫之属,十类真阳照天照地照尽鬼神,却休想照见赤尻马猴的一根寒毛。 魔猿杀,杀千刀!双锤疯魔急舞猛攻大士,长明大士被打个措手不及,勉强支持在魔猿诡异杀法之中,连再调运真阳的时间都不存,哪还有空再去追查苏景…… 墨灵仙风胖子低声摧咒,身躯急转再化天飓,只是这次他唤起的风已然归入真色,乌黑入极的剔透之飓!本不想显露真色的,可事到如今已经再没“藏色”余地,不如此不足以杀灭那个妖孽。 黑风狂风乍起,风胖子找不出那个才是真的苏景,但找不到又有什么关系,他是风而风无形,随他心意涨涨涨,十里千里万里风。黑色狂飓暴涨开来,他要横扫整座战场,当一切虚幻破碎狂风中,总会寻到那个真的。 他的风才告展阔,连千里规模还未能覆盖时候,前方忽然也闪出了一阵风,惨白色的风,阴风。至阴至惨的风,却有个特别好听也特别“名不副实”的名字:玉露金风。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大师娘蓝祈的传承,专为配合阳火修行的风法,无需刻意修炼自会伴随阳火修为精进而不断深厚的玉露金风。 苏景纵火、苏景亮剑,此时苏景再催风!风对风,森白的惨惨阴风对乌黑的通天大飓,两重风顷刻剿杀一团。阴风寂静,它能吹灭乾坤但它不喜声张,巨势却无声;黑风之中却是连连大吼,痛吼…… 星满天生杀二将的银花宝物受创,但他们不能退,奉星君严命而来,纵使战死也不能临阵脱逃!不过生杀二将已传令于首尾和合星尊:逃。 地位上。二将从不敢凌驾“大太子”首尾和合星尊,可是在身份上、职别上。生杀两将比着双头蝎子高出一截,他们是蝎子的“官长”。 这就是二将的聪明之处了。他们是星满天在此地的主官首将,让双头蝎子逃跑是军令,蝎子逃走是听令行事、回到老巢也不会受责罚,但大星君自能明白二将的心意,将来必会多多照料。 和佛陀陨落差不多的,一般情况下这种死并不绝对,佛陀会有一丝残魂入凡间转世重修;星满天的上位仙家也差不多,只是不如轮回,残魂会飘荡于极北极冷的苦寒虚空。只要大星君肯照料,他们必有重封神位之日。 银花残缺,威力大大折扣,生杀二将中男将自断蝉翼、女将吐出心肝,是他们的身体更是他们神魄重宝,如此施为就算能成功杀灭宝人儿,战后重伤加身修为骤减,只是打到了这个份上,再也顾不得这些了。 再添新宝配合残破银花。来自生杀二将的神法威力果然暴涨开来。苏景也真不曾辜负这两头半人半虫的凶物,铺天盖地的“苏景”“神剑”倒有大半向着他们攻杀来,而重重幻影之中,突然锐气呼啸。一枚接着一枚的神剑显现真身,摧、破、袭、杀! 当知“宝人儿”的脱变,最最狠辣之处就在于“剑”。神剑显现之处即为苏景主攻之处……生杀二将阵中,四柄离山神剑接连显现。顷刻斩碎六片银色花瓣儿!生杀二将本性桀骜,见状两人同时咆哮一声“来得好”。双翼飞天化青色刀丛,心肝绽裂泼起噬法罗烟,向着冲阵的离山四剑迎上。 神剑犀利,饱蕴光明之怒;但双翼刀丛心肝罗烟又何尝不是重器重法,两股大神通立刻厮杀一起。突然剑鸣声再次刺穿耳鼓,煌煌乱影之中又有四剑显现!八剑并刃,齐攻二将! 银光崩裂刀丛乱晃罗烟急颤,生杀二将压力倍增,但二人不怨不惧不退半步,咬紧牙关拼命催法恨斗,大不了一死。 千星坛怪物追随生杀二将而来,眼见主将苦战焉有不救之理,唤星大阵旋转成了一团玄光,急急召唤天星破空入战、去轰砸那八柄已经现出真形的离山神剑。才唤出三盏星石轰杀,蓦然又是一声剑鸣响亮,又一柄长剑横空而现! 来自小光明顶的第九剑。 离山的第九把剑,剑名:离山陆崖! 与苏景最亲近、被苏景最看重、铸炼于小光明顶核心灵境的离山陆崖剑,冲袭千星坛。 千星坛很不错,但在此刻大战中,他们的地位与佛母相似……好大名头其实可有可无,附庸罢了,却引来了九剑中最重要的一柄!原因简单得很:苏景任性。 他看不惯千星坛,他任性,即便这些星石怪物不那么重要,苏景也要先拿他们开刀:谁让它们用星星砸人。 人间修行时候,苏景错过的唯一一场大战,天下修剑联手迎抗陨星之役。何等悲壮何等惨烈的一战,贺余师兄就陨落斯役。由此苏景恨死了召唤星星来砸人的人。 第九剑显现,先是高悬天空随即垂落急刺,直插千星坛阵心! 千星坛助战生死二将,不过自身防备不曾有丝毫放松,奈何防备了、防不住!远远超过另外八剑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另外八剑的锐利与力量,破去大阵护法不见丝毫耽搁,径直插入星怪阵心。 千个半人半星石的怪物结成的圆形大阵,第九剑正中“圆”心,跟着剑一转。 星怪大阵为正转、插进阵心的剑为反转,之后便是一个瞬息间的停顿,再后……大阵崩碎去! 在洞天中观战的燕无妄呼出了一口浊气——他有幸,曾跟着苏景下幽冥,由此在小城不津得见黄裙浅寻的惊天之间,面对化作疯狂漩涡的血海鬼军,她就会那么把剑一刺、一转,将无边血海崩碎去;他有幸,今天又在苏景手上见到了同样一剑。 一样的剑势,一样的剑意,一样的剑招,苏景用离山陆崖之剑,使出当年小师娘在他面前施展过的最最惊艳的一式剑法……绞杀千星坛,一剑崩碎了他们的阵!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佛陀灵印,离山贺余 “不可能”——生杀二将心中同时泛起的念头。九剑的威力相差并不大,“离山陆崖”最强大没错,但这份“强大”并非本质之差,它比另外八柄神剑都要更强些,却强不太多。 生杀二将苦战另外八剑,所以他们大概能猜到第九剑的威力,而以他们对千星坛的了解,第九剑绝不可能如此轻松就破去星阵。 下一刻,当红花尊者暴起出手之时,生杀二将立刻就晓得了为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会发生:第九剑看似孤零零,其实它被握在了隐匿身形的苏景手中。 第九剑自己没有那么大的威力,可它在苏景手中握着,小魔头的力量贯注于剑,剑力自然暴涨! 满天遍处人影了缭乱,四面八方都是苏景,倒处都是他却没有一个是他,苏景究竟人在哪里就连长明大士也看不穿……但红花尊者可以。 本来红花尊者的眼力还远逊于长明大士,不过就在不久前,他刚刚领会了“骄横之错”,这是一重明悟。 西天高人一重明悟就是一重精进,或许算不得大突破,却足以让他的眼力暴涨,他本就是身怀“眷眼”可明察周天的尊者。 红花尊者早就看出了苏景的真身所在,隐忍着不发难只为等一个机会,便是此刻,苏景挟第九剑一举破去千星坛唤星大阵一瞬。 挟剑摧阵,法力尽入神剑,旧力已做崩散杀敌,新力尚未完全行转来开。只是奇快短暂的光景,但红花尊者抓住了。这就是他的机会,心咒转转。头戴菩提叶儿冠的巨大佛陀一闪、一现。 大佛自百里外挥臂乱打“幻剑幻人”的战场中消失、同个时候又出现了在“离山陆崖”剑上空三十丈处,佛手盘印,皇寂杀灭宝印凝结浩瀚法力,重重打下。 巨力灭顶而来,苏景维持不住隐身法度也不存躲避余地,唯一的办法只有怒叱一声,印堂赤痕重生、望死眼再开! 死气沉沉的红光自望死眼中喷薄而起,迎向巨佛重击。 上一次第三眼对第三眼,拼了个不分胜负。这次红花尊者抢得了先机,可就凭一个“先机”就想摧毁“宝人儿”也还力有未逮。 果然,望死眼仓促迎敌,处下风但并没溃败之像,大佛宝印威力腾腾,望死之光也重重凝聚,奋力将神佛巨力阻住。 宝人儿会动用第三眼、他的第三眼会挡下大佛重击,而宝人儿只消坚持片刻就好,片刻就能回气生力。也能召回诸剑护身……这样的情形早在红花尊者的预料之中,机会稍纵即逝,和尚不存片刻又犹豫,扬手在自己头顶用力一拍。 掌、顶交击。皮骨脆响。就算和尚是光头、就算和尚足够用力打自己,又能有多大声响,了不得也就是个拍巴掌的动静罢了。可红花僧自己头顶之声是一声轰轰天雷大音,传遍了万里星天! 远远飞在外面观战的群仙。有些修为浅薄之人闻声竟一口鲜血喷出!击顶洪音,来自今日佛祖钦点的接班僧侣。 一掌击落。红花尊者头顶鲜血泂泂,头顶上的九枚香疤被震破,金红佛血横流。 击顶是为激力,红花僧的暴发!自伤其身何妨,只求杀灭宝人儿。 这边少年僧侣香疤破裂鲜血涌出;那边大佛狮吼如雷,大佛的眉心陡然崩裂,伤口之中金色的光芒绽烁开来——本为第三目化形的佛头,又再自己的眉心开了第三目。 第三目的第三目,一朵卐字灵印自大佛的第三目中疯旋而出,激射向前。 摧枯拉朽,神鬼辟易,来自佛祖最看重弟子的先天神光淬炼成的“卐”降“卐”杀,问谁能挡! 望死眼洒出的红色光芒才一迎上“卐”字灵印立刻崩碎开去,灵印激射不停,法术拖起了光尾,仿佛一道金色的箭打向苏景的额头。 深陷苦战的群仙均告大喜,只是他们脸上的笑容尚未来得及真正展开,苏景的望死眼中炸起金色光芒,又一剑、第十剑。 并不与“卐”字灵印强碰,第十剑闪现之刻即划出了一道诡怪的弧,绕过了真佛灵印,旋即向着那尊头戴菩提叶儿冠的巨佛射去! “啊!” 惊呼自群仙中炸起,宝人儿、邪佞魔,竟不抵挡,以自己的额头去领受灵印轰杀、同时放出一剑去击杀巨佛,是同归于尽。可若明明能抵挡却还要同归于尽,那就是丧心病狂了。 丧心病狂! “啊!” 三声惨叫同时响起,苏景、大佛、红花尊者。 苏景双手抱住额头面色苍白脸上筋肉抽出狰狞,摔倒云端满地乱滚;大佛痛吼,双腿乱转双臂乱毁,仿佛癫痫再抽筋之人,它的身体乱跳,但所都能看清楚,大佛额头上刚开的第三眼已被彻底击碎,变成了一个黑洞洞的窟窿,卐字灵印是倾力一击,抽空了大佛与红花尊者所有的修为和力量,当第十剑袭来挡无可挡避无可避;红花尊者半声惨叫,只有半声,喊过后就再一动不动,凝固一般的神僧,他的眉心上正正插着一柄剑,第十剑。 菩提叶儿冠的大佛就是红花尊者的第三只眼睛。 大佛的第三只眼睛就是红花尊者的祖窍慧元力。 苏景的第十剑洞穿了大佛的三目,便是扎中红花尊者的眉心祖窍,剑直入、尺多剑身留在和尚的眉心外、寸许剑尖扎出了和尚的后脑。 一动不动的红花尊者。 一息过,皮肤上的莹润光泽泯灭,饱满的尊者身躯腐败,肉眼可见神僧之躯层层风蚀层层化灰,神魂俱灭金身烂去! 又一息,红花尊者“崩塌”了,悬浮在星空中的一团灰烬,而沾染过金血的第十剑却越发闪耀……红花尊者,他已得认可、必会接传衣钵,即便现在未封位但也已是佛,未来之佛。弑佛之剑上有铭文,四枚篆清晰且醒目:离山贺余。 在离山时候,是谁教他离山的“值得”、“不敢不还”;在离山时候,是谁给他无限信任让他这个荒唐小子去执掌刑律堂;在离山时候,是谁用自己的仙途、修为与漫长未来换一场人间气数,以自己的性命来证明离山之道。 贺余,第一面见到苏景时没有好脸色,第二面见到苏景时候就把他逐出离山的那个老古板师兄。 陆老祖可敬,他把苏景领进了门,但未能传道;尘霄生与掌门沈河可亲,可他们更像是朋友;唯独贺余……真正为苏景传道、解惑的那个人,为苏景讲解人间正道何在并以身以命去证此道的人,可亲可敬、离山贺余! 离山贺余,苏景的第十剑,铸炼于百里骄阳、养炼于百里骄阳的第十剑。 既然在小光明顶炼日炼剑,又怎么可能“放过”百里骄阳。 而百里骄阳与小光明顶,便如神鸦金轮与一方凡间世间,凡世绕金轮,是为生灵补养、自然孕育之道,两片骄阳灵地中同时养剑才扣合了苏景领悟的“自然”道。 剑意彼此交换,真阳火意往复循环,剑与阳火同生共长,是法术炼术也是一道修炼大阵,当小光明顶九剑成形出世时候,百里骄阳中养下的第十剑也同时圆满,不过苏景没把它亮出来,刚刚融身于百里骄阳时候他将第十剑守在了望死眼中。 以祭炼来说,小光明顶九剑绕着百里骄阳剑飞,十剑之中威力最最强的要属“离山贺余”,一剑之威,当得小光明顶三剑并力。 不过从“名分”上说就有点不对头了,九位长辈绕着贺余飞,不知道正在阴间做判官的师兄是不是常会觉得莫名发冷。 苏景抱着脑袋打滚不久,又重新站了起来,刚才呕血了,口中犹自鲜血残留,脸色苍白入纸身形摇晃不已,可见他的印堂上血痕道道,乍看上去脑袋快要裂开了似的,可他站起来了,挨上灵印一击竟还没死! 黑石洞天内,人影晃晃、苏景的神识重新投映此间,与真人一样,洞天里的苏景也双眼发花面色惨白。 裘平安觉得自己头皮都在发麻,真的惊到了,一把抓住苏景:“咋、咋能不死!” 苏景所答非所问,且古怪得很:“算计的有点错,差点死了。”一边说着,心有余悸的模样。 洞天说话时候,星天中恶战不休,刚刚脱手的第九剑与斩灭红花的第十剑同时跃起,第九剑入战星满天生杀二将战团,第十剑疾飞向前助战赤尻魔猿。 遥远处,观战修家之中沉寂无边,人人目光微散……兔子见到它无比畏惧、它以为无比强大的巨熊被杀死的时候就会有的眼神。 心中无敌般的存在,竟然死在了自己面前,本能便会恐惧升腾……红花尊者到来时候,头戴菩提叶儿冠的巨佛显身时候,又有谁能想到他们会死,死得那么简单。 一剑飞来,串两个头,死了。 长明大士面色惨白! 红花尊者跟在自己的身边,红花尊者死在了自己的身边。尤其让她心丧的是此子还刚刚领悟“骄横”痛改前非啊!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生死相见,乾坤蛇囊 红花尊者惨死,长明丧心丧志。佛祖的衣钵传人惨死,长明看护不利,此罪无可恕亦无可赎。 重重惊骇、呆呆心丧之后便是滔滔愤怒,便是无尽疯狂,长明大士猛然咆哮一声,由得魔猿一锤砸塌了她的胸膛,由得第十剑洞穿了她的小腹,长明却全不理会,杀心疯长人已入魔,烈烈厉啸之中长明挥舞十盏骄阳飞扑苏景! 不理身边猛攻,不理所有伤害,她只求同归于尽……寂灭。 灯火骄阳碎裂,长明大士碎裂,毁身毁魄毁灭所有一切,毕生修为与所有愤怒尽于此刻爆裂开去,换一场佛陀之杀、请降寂灭! 哪还分得什么战友、同伴。大寂灭,尽诛杀!未来的佛祖已经消亡,今日战场中人谁也不能活。 之前苏景见过长生大佛陀的自毁之威,哪会有丝毫大意,心咒急急转动,魔猿就此隐去、散落八方的团团阳火重新凝聚化归百里骄阳,苏景飞身骄阳之内。 第十剑倒转,高悬骄阳之上,另外九剑抽离战场,回护主人身旁,围绕中百里骄阳旋舞疾飞。 苏景左手御剑诀右手阳火印,手诀与手印连连变化不休,百里骄养中散出道道火蛇,火蛇奇快射于周遭神剑,就此结做守身守神之域。就在苏景行元固守时候,淡金色的风暴从长明大士毁身地方卷扬而起! 狂猛风暴,弹指而起指落时息。只在短短弹指间的杀。而风暴过后,百里骄阳、十柄神剑光芒减弱了些却依旧稳稳持阵,长明大士的自毁之怒,也动不了苏景的阵。 苏景没事,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了,千星坛大阵被破在先,千头星石怪物受破阵反噬本就重伤垂垂,又再身陷寂灭劫杀,哪还有活路可走,尽数惨死血肉横飞;劫数降临一瞬。墨灵仙风胖子曾想逃走。但被苏景的金风死死缠住,他没能逃脱又无力抗衡,就只能死了;生杀二将性命犹存,不过为了抵御拼掉大把元修真力。之前摆出的宝物阵法尽被摧毁。二将显现身形、面色苍白到几近透明。 自毁唤来的攻杀。狂暴凶猛且毫无目的,笼罩范围之下它的杀伤是不存差别的,非但没能斩杀苏景。反倒为他省了不少手脚。 苏景端坐骄阳中,一哂。长明大士死得全无价值,苏景也全无怜悯之意。 但下一刻苏景忽然皱了下眉头:青灯居然还在。 不远处,就在红花尊者死后尸身腐烂、所化的那一堆“灰烬”前,一盏青灯坐落,寸许火苗静静燃烧在灯上。 气意以辨,那盏青灯就是长明大士无疑,不过现在是化归本相,之前一直是人形与苏景相对……可刚刚那场寂灭杀劫也千真万确,非真正死否则不可能换来的毁灭之力。 “莫非长明身上带有替死换命的宝物?”洞天之中,黑风煞猜测道。 裘平安笑得满不在乎:“那又如何,多死一次而已。” 忽然,猫:喵。 一直以来,无论上上狸变猫变人,都在“尽着妖精本分”说话时候必是口吐人言,从不曾喵喵叫过,直到现在脱口成喵,苏景等人才恍然发觉,她的“喵”比着人话好用多了,一字传神,本应好一番口舌才能解释清楚的事情,直接传神入识海,立刻“说”了个明白。 红花尊者不是普通的西天信徒,或许他现在的修为在极乐中排不上前,可他的身份太特殊,他是佛祖钦定的衣钵传人,所以他身上藏了一道“佛念”。 佛祖种在他身上的“念”,杀念。 说得玄虚些,红花僧带有佛念在身,一旦身亡,杀他的人必会有报应,永坠地狱永不超生受尽凄苦的报应;说得浅显了,其实就是一道可以接引佛祖灵犀显圣的凶法。 和刚刚发生过的两次显圣差不多,不过那两次灵息显现只是佛祖的普通念头,聊聊天说说话没问题,不存战力,真要有棍子抡下来也只能挨着;但这次却是杀念显灵是提前“种法”,有法力的、真能杀人的显圣之佛! 佛祖在衣钵传人身上封了一道杀念,此刻宝贝徒儿死了,那道杀念便会转活过来,佛祖即将再显圣来击杀苏景。这是一道神通重法,须得提前布置的。 并非佛祖亲至,依旧脱不开“显圣”这个题目的,至于佛祖事先在弟子身上封下的杀念究竟有多强威力,上上狸不晓得,得靠着苏景自己去试试。 之前上上狸也没能看出红花尊者身存“佛祖杀念”,直到和尚死了她才察觉到不对劲。 此刻“佛祖”尚未来对付苏景,不过杀念已经转活、并且出手了,长明大士自毁身神降下寂灭之劫,本来她必死无疑,但佛祖以杀念显灵,及时出手,于她即将消亡时候救回了她的真魂。 寂灭之劫已生,真魂却能得存,就只有佛祖有这样的本事。 长明未死但也虚弱异常,化归青灯本相悬浮于红花尊者的“灰烬”前。长明不晓得红花尊者身带杀念,可她死中得活,一下子就猜到了大概真相,大士心中悲恸、惭愧、感动杂陈。 悲恸是因佛十一徒惨死当堂,惭愧是因辜负了佛祖的重托,感动是因佛祖救下了她。即便她大错弥天罪无可恕,佛祖还是出手把她从魂飞魄散的边缘拉了回来。 愧对我佛,永侍我佛!外人看不见的,那盏青灯正悄然垂泪,掌管仙佛两界所有佛前灯火的上上大士,现在哭得像个孩子。 并未故弄玄虚、也没让苏景等待太久,眨眼功夫红花尊者的尸骨灰烬中一道金光流转,金色由虚入实光芒自空化像。那尊大佛迅速结形,宝衣在身大耳垂肩,何须多言半字世上谁人不识,佛祖法像现身! “佛”现身,先不理会苏景,目光低垂望向了身前的灯火,微微笑了下,跟着弯下腰、口中“忽”地一口气吹过……他竟亲自吹熄了那盏青灯。 灯灭,长明大士只觉天旋地转,身体迅速沉落。星空不见了战场不见了。身边只剩无尽漆黑、身下只有无尽深渊,有风从深渊中吹上来,巨痛、来自眼睛的巨痛,那风如此寒冷且“刁钻”。吹透全身深渗骨髓然后所有的冷全部集中到她的右眼。 右眼被冻碎了。 长明大士长声惨呼。可嘴巴里忽然品尝到了一丝香甜。真的很甜,是琼浆蜜露,跟着大士又发觉自己的嘴巴闭不上了。 闭不上的嘴巴就是个窟窿。窟窿里有蜜露,突然寒冷黑暗中钻出了无数丑陋的虫,一窝蜂地冲进嘴巴,抢食蜜露的同时也撕咬着她的舌头、嗑碎着她的牙齿…… 身形仍在坠落着,她还在路上,去往阿鼻的路上,冻碎一只眼珠儿、怪虫的撕咬蜇食也不过是些“开胃小菜”罢了,等她坠入地狱,她会有无尽生命但生命中的每时每刻都要承受这宇宙间最最恶毒最最残忍的折磨,永远! “求佛祖……慈、慈悲……”长明大士明白了佛祖为何要挽救自己的真魂,拼命挣扎中凝聚起最后一点力量,她的嘴巴闭不上她的口中满满恶虫,这让她的声音模糊不堪。 佛祖无不知,轻易就听懂她的哀号,佛的声音传入耳中:“贪心,罪上加罪呵。” 长明犯下真正大罪,岂容她一死了之,亲手救回她就是为了亲手再将她投入地狱中去。 长明坠入阿鼻去,在外人看来,只是那盏青灯上的火苗被吹熄,之后青灯就消失不见。“佛祖”望向了苏景,当是想要说什么,可他的嘴巴此一动,苏景就把双手一翻,剑诀起长剑激射去。 哪还有什么好说,苏景与佛没得聊。 大家早已摆明立场:生死相见。 生死相见,一场相见就是一场生死! 剑动、风动、火动、百里骄阳亦动,今日不安州之战,终于迎来了真正的决胜时刻,离山九剑与骄阳齐飞,苏景手执“贺余”剑身旁玉露金风化七重通天飓相伴,扑杀向前。 远处观战群仙早已失神,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宝人儿”之争竟会引动佛祖法像入战来!而此时“宝人儿”在他们眼中又何异真魔。 上上真魔,苏景狰狞! 剑中、风中、骄阳中,来自苏景的所有攻势一样不落,全都击中佛祖法像,可就算打中了又有什么用处,所有攻杀全都穿身而过,难伤那佛分毫,而后“佛祖”曲指对着苏景轻轻一弹。 苏景只觉巨力扑面而来。敢拼命却不逞强,背后双翅猛震身化流光,前冲之势半途陡转,苏景一飞冲天避开“佛祖”一指,同时心念再转,群剑与百里骄阳返回身边。 神剑穿身过,又一指凝巨力……法像端庄、亦真亦幻,它是真实的存在却也缥缈虚无,这是他的神通。虽只是一道法像但他仍是佛,从来只有他打人,不见人打他! 不久前那一棍纯粹意外,就不用算了。 “佛祖”抬头,神情里并无愤怒或者悲伤,他永远地似笑非笑,望着苏景直冲九霄,平静道:“刚才我对你说,可惜你快死了。” 第二次显圣时候佛祖说过的话。 话音落,“佛祖”身形微一模糊,突兀出现在苏景面前。 苏景身背神翼,飞行何其迅疾,可“佛祖”追他似是不必眨眼睛更费力,“佛”到面前,仍是一指。 不过这次再非弹指,而是食指直伸,点向苏景面门。 九祖神剑、百里骄阳,金风天飓再度暴起,火蛇与风龙勾连,所有来自苏景的杀劫彼此勾连,结做法域大阵,可惜依旧没用。“佛祖”那根手指明明蕴满巨力、即便一座太乙金精铸就的天星也会被其点碎……既凝力,便是真实存在,但无论九祖神剑或者阳火金风,在迎上那根手指时候都不会发生一丝碰撞。统统洞穿而过。 那尊佛和佛的那根手指仍完整仍有力,点下!苏景暴退,这次“佛祖”不再等待,巨大身躯轻震追击不辍。 苏景一退四千里,佛祖急追四千里,原本相距苏景额头丈余的那根食指,却只剩三尺距离了。 风火神剑全被甩在身后,苏景只还有一把握在手中的离山贺余剑。 困兽犹斗,继续暴退中苏景扬手打出贺余剑,剑再穿空。“漏”去了。未能伤到敌人分毫。 最后一剑飞出、落空,不存奇迹。这次苏景面对的是“佛祖”,即便这宇宙中真的有奇迹存在,也只能属于佛、不会属于他这个刚刚出世的小魔头。 苏景身形再变。金乌万巢穿空之遁。直接自四千里外遁入百里骄阳内。没用,他出现在骄阳时“佛祖”和他的食指也出现在苏景面前两尺处;突兀沉身、急坠,苏景向下飞去。没用,佛祖就在他的头顶处,伸出的食指只差一尺了。 苏景是“站立”的,头上脚下飞速下坠,他抬着头,面色狰狞目光凶狠,死死瞪着“佛祖”。 “佛祖”是倒立的,手指在前脚心朝天,巨大身体完全伸展开来,他也仰头,无悲无喜无哀无怒,目光平静地与苏景对视。 一尺、七寸、三寸,那根手指相距苏景面门不过三寸了。 苏景相距阿鼻炼狱只差三寸……便是此刻,最后三寸时候,苏景拔剑! 这一剑自心口拔出!本来只是一道浅浅的黑气从苏景胸膛溢出、苏景伸手握住了黑气,那道浅浅的黑气就变成了剑,黑色的长剑。 纯黑、入极,黑到无以复加的纯透甚至黑出了些光明光灿的颜色。 剑有两面,各铭篆文,一面四字:中土屠晚;另面四字:离山苏景。 漆黑之剑,既是来自中土世界的凶器也是出自离山的利刃,拔剑在手,苏景急坠之势陡然停止、不止停,且还逆,从下坠到扶摇、从落去到飞起不存丝毫过度,剑扬向天……天只在三寸高处,那尊“佛祖”就是此刻苏景的天! 墨色长剑刺向手指; 墨色长剑刺入手指。 有血洒落、有力阻隔、有金光泄露,再不是“穿空”漏去,此剑终告刺穿、真真正正刺穿了那根手指。 人起剑起,剑出一瞬远处观战群仙,除却个别几位深藏不露的大能为者外,全都觉得……天黑了。就那么一下子,星天陷入无尽黑暗中,所有景色所有人尽数被黑暗笼罩、再也看不见了,就只有那个正持剑逆起的魔和正向下急冲的佛。 天还是天,不见丝毫异样,不存沉黯之变,群仙的错觉只因那柄剑,黑去的是他们的目光,是那柄剑将无数仙家的目光侵染,如此而已。 第十一剑! 苏景的第十一剑,中土屠晚,离山苏景。 禅光大绽,禅音暴起,禅香弥漫!“佛祖”周身泼起浓浓禅意,当黑色长剑袭来时候他就绽放了全部力量!他不怕那剑上墨色,可他挡不住那一剑之锐……开。 身开。从手指到手腕,从手腕到手臂,从肩膀到胸口,从胸口到上腹到小腹再到身胯,一剑飞起一剖两开! “佛祖”开开,法像两片! 斩灭。 法像灭金光散,就在“他”彻底消散前,苏景对他说:“魔作沙门!” 下一刻墨色长剑飞转去,掉转剑锋向下直击,惨叫与血浆暴起,星满天生杀二将身魄四段神魂被摄入长剑中,顷刻炼化做精纯元力滋养长剑。 片刻前生杀二将见苏景下坠逃亡,逃亡方向正相距他们不远,两人立刻遁身前行,准备截断苏景后路相助“佛祖”杀灭此獠,哪会相想到还不等苏景沉落到他们的截击之处战事便突然逆转,大佛法像竟遭斩杀。 苏景不留情,第十一剑不留情,再斩星满天两员大将。 若在平时生杀二将惨死,必是轰动八方的重大消息,可是现在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那个今天才出世的宝人儿,打了佛祖一棍子,杀灭了佛祖的“杀念法像”,打死了佛祖的衣钵传人,逼死了佛祖的堂上青灯……对了,佛祖养的那缸鱼也要算在他的账上。 西天一脉,今日惨败不安州! 同个时候,黑石洞天里忽然多出了两个人,俩小娃,五六岁,一个金头发一个红头发,消失好久的屠晚、苏晴又复显身;同个时候,“嘭”一声闷响传来,展阔万倍的不安州、邪神大庙回归原形,又变成了原先的规模,由此让出的“空白”星天中几处尸骨散乱,四路墨灵仙死了个干净;同个时候,西方极乐正中灵山、端坐大雷音寺中的那尊大佛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准确地说他是在看自己右手食指的指甲,佛祖的指甲润泽如籽玉,但这“玉”上显现出一道浅而又浅的裂纹。此刻佛祖身高九千九百丈,指甲上的裂纹不过三寸。封印在红花僧身上的杀念法力,不过指甲上的这道小小裂缝罢了。左手挥过、轻抚那片指甲,裂缝愈合了。“魔作沙门?”大雷音寺中有佛祖的喃喃低语传出,旋即,佛祖的大笑如雷轰荡;同个时候,苏景收剑,第十一剑重化墨色回归心口,跟着他将目光投去远处,望向观战群仙。 面上再不见凶恶狰狞,宝人儿的笑容清透且和气:“今日离山剑宗封坛仙天,诸位仙家到场观礼,离山苏景承情了。再、谢过诸位仙家厚礼赠贺,惭愧、多谢。” 今日离山封坛,尔等可有宝物进献……苏景又不是九合真人,不爱说这种强盗话。 苏景的另外十把剑都还亮在外面,没收起来。 “忽啊”,一声怪叫响亮,十六老爷先上脸、再跳下,从苏景身边游向群仙,小蛇的嘴巴大张的,当然不是要咬人的凶残样子,莫看它小小身躯不过一尺,就算再多宝贝递过来它也都能吞得下。 宝人儿自己是宝,他的宝贝也一样不得了,放眼宇宙数遍神佛,哪个仙家的乾坤囊能修炼成一条尺来长、会忽啊的小黑蛇? “乾坤囊”飞到群仙近前,忽又想起一事,大张的嘴巴中吐出了一本空白册子和一支笔,小蛇的尾巴卷住了笔管,空白册子翻开来被一道妖风托浮在身边。 十六老爷是周到人,收过礼还要登记造册的,谁送的、送的啥……好多字十六不会写,就画个圈。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上仙宝镜,圈喵仙子 战事暂告段落,入场挑战的强敌尽被击溃,只凭苏景一人之力! 好久不曾单打独斗了。 苏景缓缓呼出一口长气,心念再转邪神大庙收敛,十七罗汉、风火分身等人归身,不安州上邪气一扫而空,又变回了清清秀秀一片灵州福地,但那盏离山大旗依旧飘扬。 醒目之旗。 仗打完了,但还有件事情苏景记得清楚,目光一转望向西天来人中的幸存者:“镜子给我。” 佛母还活着。之前一战拼杀到后半段诸般大法力大神通接连登场,根本就没她什么出手的余地了,倒是因其“渺小”不引瞩目反倒留得了性命。此刻呆呆站在原地,一世慈悲佛陀的金身早已散去,她又变回了枯木般的老太婆,目光散落表情木讷,还活着却也没太多生气。 红花尊者战中开悟随即惨死,长明大士以死谢罪却被佛祖亲手抓回魂魄又投入炼狱,佛祖杀念显圣明明大占上风结果被一剑剖开两片,连串变故对佛母的打击实在太大,心中乱成了一团,此刻就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倒地在想什么。 直到苏景对她说话,佛母才清醒了些,眼中凶光一闪……可很快又散去了,事到如今再逞强徒增笑柄,老太婆取出之前她镇压的宝镜,扬手仍向苏景,之后转身就离去。 但不等她离开,背后苏景声音又传来:“你可知此镜主人是谁?” 老太婆重新转回头:“不就是你么。” 这误会来的很正常,苏景一笑摇头:“镜子主人是真正上仙。你强收上仙宝镜,可知惹下了多大祸事。若镜子被你带回西天去,惹来上仙震怒,翻翻手掌便让你家极乐世界化散烟云!” 平白飞来一面镜子,相助不安州护宝大阵,挡下了十七墨色长亭的猛攻,苏景也不知道镜子的主人是谁,但无论是谁,那位仙家都是与墨色为敌的,替他老人家吹吹牛小师叔心甘情愿。 宝镜到手。一道阳火卷过、破去了佛母设下的镇压法术。镜上灵光闪闪,内中法术流转自行悬浮起来。 苏景对镜躬身:“今日援手之德,将来必做偿报,多谢。” 宝镜微微一震。斜飞起……又跳回到苏景手上。 居然不走了。 苏景有些发愣。远处那些观战仙家也都在发愣。群仙可都和佛母一样。先入为主以为镜子和破烂囊都是苏景的自保手段,然后听他说镜子另有主人、再后听他为那人吹出天大牛皮、神神叨叨又施法又行礼,最后镜子又飞进自己手中……这是……自己给自己吹牛么? 眨眨眼睛。苏景挥手把镜子托浮高处,又试了一遍,镜子飞起转了一圈,又落回苏景手中。 洞天内众人见状又惊又笑,黑风煞笑道:“这镜子不走了?恁地古怪。”裘平安给苏景出主意:“你扔了它之后就跑,不信它能追的上你。” 苏景可没么不着调,暂将镜子收入洞天,请上上狸、烈小二等人过目,盼着这次拿到手中细看能找出镜主人的下落,奈何还是没结果,谁都不晓得镜子主人究竟何方神圣。 镜子不肯走,这事简直太好办了,收起来呗。 蚀海大圣转开话题:“那柄剑你收服了?”跟着又伸手指了指苏晴与屠晚两个小娃:“他俩又是怎么回事,何以虚弱成这个样子。”苏晴、屠晚,一个离山巅真灵转生,一个绝世剑魂逆夺天命,劫剑双童都有大好本领,今次归来后却虚弱异常,若不看灵韵只以力量而论,他俩比着凡间娃娃也强不了多少。 苏景闻言笑笑:“他俩刚刚经历好大一场凶险,不虚弱才怪。” 蚀海大圣所指长剑,苏景最后施展、一举斩杀“佛祖”的第十一剑。 此剑不是苏景自己祭炼成形的,是他在凡间时候从离山得来的、曾经蛊惑了申屠灵灵的剑——屠晚死仇、真色之刃。 被施萧晓、镜花僧等一众入侵中土的墨灵仙当做圣器的那柄墨色长剑。苏景于莫耶死地种山时候,屠晚就开始去收服墨色长剑了。 …… 屠晚神剑,采集三千明月,盲眼僧的头盖为炉,江山剑域主人的龙凤双剑之一、自己的一只眼珠,天真大神的两条尾巴和眉心骨都投入炼炉……后来神剑剑身崩裂只剩剑魂存留。 剑魂得以保存,道理上讲屠晚神剑就能够再做修持,迟早有重新结化剑身再显当年神威那一天,只是这时间就漫长了,八千年、八万年还是八十万年,没人能说得准。 而早在莫耶时候,剑魂屠晚就已另辟蹊径,为自己重塑剑身:他曾与墨巨灵征战数百年,因此对墨色法度了解异常,就凭着这份“了解”屠晚要入主墨色残剑、夺其身。 再说那柄墨色长剑,比不得屠晚神奇,却也是一等一的宝物奇器,若非如此它也没资格和屠晚同归于尽。墨色长剑自己的剑魂彻底被打散了,剑身中却保留了浩瀚力量,若屠晚能夺下此剑,修为战力可做暴涨。到时候再以墨剑为基重修屠晚真本未能,就会简单许多。 屠晚的想法很冒险,这事就好像恶魂附凶尸,稍有不慎莫说夺身不能成功,就是自己的小命都难保。但他心意已决,苏景并未阻拦,阳三郎也入墨色残剑,相助屠晚谋夺奇剑同时,去修持她自己的“驭墨天乌”。 开始时候还是顺利的,屠晚与阳三郎合力修炼墨色残剑,修为一度突飞猛涨。当年苏景初入仙天,进入百里骄阳与“赤尻猿杀千刀”第一次斗战,苏景自己只撑过了魔猿九锤。屠晚阳三郎联手却抵挡了魔猿十七击,那时他俩的实力可见一斑。 不过到底还是出事了,二百多年前苏景收服星火不动老尊、为蚀海大圣等人寻得一方“乌龟州”时,屠晚在墨色长剑的祭炼上出了大麻烦。 苏景一点点地说着,烈小二翻着眼睛帮忙计算着时间,若有所悟,不过小二哥讲究规矩,不会胡乱插口去打断苏老爷的话。 苏景继续说道:“差不多四个多甲子前,屠晚为墨剑做‘开真命’的重术。” 墨剑是死的,屠晚要真正入主此剑。须得以自身真命灵气为其开命火铸命基。但死物转活算得逆改天命。是要领受天谴劫数的。 这一劫不打墨剑打屠晚。毕竟,要俯身的、强用法术为墨剑改命的都是屠晚。 而墨剑也是顶顶宝物,它与所有好宝贝一样,出世一刻起就会有一份本命灵气。永远蛰伏于宝根神髓之中。即便此剑已死。这道灵气也不会散去,只是永远沉睡而已。但屠晚要给它另开真命,原先的本命灵必做拼死反抗。会与天劫同时爆发,攻袭那个想要强占剑身之人。 对天劫、对墨剑的本命灵气反扑,屠晚早都预料到了,小娃也做好了万全准备……他做好了他以为万全的准备,待到行法开命时候屠晚才发现凭他自己根本过不了关。 内外交困大难临头屠晚小命难保。 对屠晚“谋夺墨剑”的炼化法门,苏景不是很了解,直到出事的时候他才有所察觉,急忙施救。 营救屠晚、助其渡劫破敌,再收服墨剑,苏景所为也是连串法术,其中无数麻烦苏景没去细说:“只说两重关键就好了,屠晚危急来自两重:其一,迎天劫、算是剑劫之争。本来我帮不了太多忙,不过他是在我身内应劫,我之身躯即为屠晚乾坤,那劫数从天外来,就算得外劫入境,如此一来我可以以劫化劫。我是有一条劫脉的,动运劫脉之力,能够相助屠晚去抵挡些天劫力量。” 苏景体内一纵一横两道灵脉,其中劫脉是苏晴帮他铸就的,事情紧急也没什么可说的,急召苏晴遁入墨剑,劫婴去往剑婴御劫之处,跟着苏晴以自己的劫元真力接驳苏景劫脉,双力合并结布“御劫桥”一道,守护屠晚身边为他分担天劫巨力。 “另一,屠晚给墨剑开命,要与剑中‘旧命’之力相斗,算是剑命与剑命的争杀,我要想做助力就只能用我自己的剑命。” 洞天听众皆为仙家,对劫数、对命数都有深刻认识,虽然苏景说得波澜不惊,但大家都能想到出事时候他那副“热锅蚂蚁”的心情,裘平安笑道:“剑命?命贱不贱不好说,够劳碌可是真的。” 苏景笑着:“可不,忙死!” 苏景说自己有“剑命”,他的剑命何在……火、风、剑,本命真修三重分身,他的剑命就是他的剑分身了。剑身亦入墨剑,以自己的本命剑意相助屠晚抵御墨剑反扑。 那是看不见的一战。不过“看不见”全不影响恶战激烈,苏景剑身进入墨剑后就再也没能出来,单从“性命”来说,剑身战死了。 收服星火不动老尊后,又一栈大阿姑来到苏景身边,陪他做百年试炼,但苏景“大病一场”,前六十年都没法子与大阿姑一起修炼,整整休养了一个甲子才告痊愈:是病,更是重伤,分身丧灭了一尊,本尊必受重创;收服星火不动老尊后,苏景的洞天迅速荒芜下来,不止黑石洞天变成了沙漠,大圣玦也从灵气充裕的宝地变成了满目苍凉的戈壁:因屠晚主掌大圣玦、苏晴主掌离山巅,两个娃娃与天劫做殊死之争,两座洞天内浩瀚灵气都去相助双婴抵挡劫数了。 洞天之内苏景和同伴说话的时候,张着嘴卷着笔的小黑蛇遇到了飘渺仙子。 收取贺礼,群仙心里不太痛快,不过也谈不上太反感,毕竟只是苏景一时兴起,没说真逼迫着他们交出贵重宝物,一道符、一枚丹,给个心意就成了。 是以大部分仙家都掏了腰包,既然不会伤筋动骨,何必跟那个魔崽子对着干。飘渺仙子本来准备了一柄白玉小剑,质地还算不错但祭炼功夫差了不少,反正能勉强说得过去了,不料小黑蛇还没过来的时候,她身边那个喜欢用嘴巴啃痒痒的金衣汉子笑道:“我与仙子一见如故,这次献礼离山我请客。”说着,递过来一根三尺长的小棍子。 棍子上灵气普通,看不出什么玄机,不过蕴藏的力量还可以,以飘渺仙子看来,这根三尺法棍比起自己的玉剑稍强一点。 有人愿意请客,仙子又是勤俭持家之人,乐得就受了他的好意,点头称谢几句接过了棍子,不多时十六老爷来到面前,飘渺仙子就把棍子当做礼物递送上前。 “忽啊”,十六叫了声,大概是声“多谢”,棍子吞入腹中,尾巴执笔写上“小棍”二字,又对仙子一声“忽啊”。 这次问的是仙子名姓了,飘渺仙子应道:“小仙飘渺,驻道繁馥坛。” 可把十六愁死了,飘渺两字不会写,繁馥两个字干脆都没听说过。犹豫了下,仙坛什么的就不提了,飘字画了个圈代替,渺要再画圈,圈圈仙子实在说不过去了,想来想去想到了个通音字,就这样了。 贺礼名册上,十六老爷挥笔疾书:小棍……圈喵仙子。 大功告成,下一个。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 夺剑嫁衣,今日威名 快三百年前,屠晚夺剑遇险,能帮的、苏景全都投进去了,这场“墨剑开命”之争非常特殊,苏景身带风火修持,但他的那些修元力量在这一战里派不上用场。 墨剑已死,若把它当成普通飞剑来用,对剑修真仙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可是想要将它炼成自己的本命之器绝非易事,屠晚险些身死,两座洞天灵气被抽调一空,苏景更搭进去了一座分身。所幸,最后还是成功了。 “劫剑之争”也好,“剑命”之争也罢,都有一重共通之处:败则烟消云散,什么都甭提了,分身死了白死、洞天枯了白枯;可若能成功,所有的付出都不会散去,那些力量依旧存在、只是变换成了新的形式。 这个过程与凡间的修行天劫颇有相似之处,渡劫失败烟消云散,渡劫成功的话,那就绝非白白挨一顿打,天劫会洗练体魄,给修家莫大好处。 苏景劫脉、苏晴、屠晚联手应劫,几股力量彼此倾轧,但力量倾轧的过程,其实就是给墨色长剑锻铸新的命火的过程;剑命之争也是如此,“旧命”最终败在了新命之下,可旧命之力、之灵并不会散去,它们最终变成了“新命”的一部分。 “大概经过就是如此了,过程凶险了些,结局总算还不错。不过有了一重意外:墨剑开命、成本命宝物……”说到这里苏景又笑了,笑容里稍稍有些古怪:“但它未被屠晚夺去。却变成了我的本命之剑。” 天劫、开命,过程说起来十足复杂,不过把那些冥冥争斗、复杂法术都抛开去,事情的本根就是两个字:夺剑。好一番争斗后墨色长剑被夺下来了,却非屠晚所夺,剑成了苏景的。 虽说苏景的剑屠晚都能用,可剑到底还是苏景的,金头发小子白忙了一场……要不是屠晚事后哭丧着脸心不甘情不愿,金铃天就能来接引他去做个嫁衣小天魔了。 不安州战事歇止后,叶非也遁入了黑石洞天。来听苏景讲故事。 叶非一辈子养剑。什么掌纹剑眉心剑龙魂剑,最后他把自己都养成了剑,于“剑”的见解,他比起苏景要更深刻得多。伸手一指荒凉空旷的黑石洞天:“有件事你没说清楚。离山巅内无数剑意都去了哪里?” 黑石洞天中大海还在时。重重剑意如鱼群般游弋穿梭,如今海枯石烂,“鱼”也不见。 “剑命争斗时候。离山巅的剑意能帮上大忙,尽入墨剑去对付‘旧命’了。”苏景应道。 叶非点点头:“这就是了。一来,你货真价实的赔进去一条剑命,合了一命换一命的道理……”刚说一句,大都督就听不下去了:“一命换一命,你打官司呢?” “我不打官司,剑打官司,它们认比谁认都管用。”叶非给出的解释比题目更难解,但他多别扭,看别人纳闷那就让他们纳闷去吧,不再多给半字说明,话归原题:“二来,离山巅千万剑意参与此战,剑意无智却有灵,它们都融入墨剑新命,你是离山弟子,它们认你不认屠晚;其三,也是最要紧的,‘旧命’。墨剑就丧在屠晚手中,大家生死仇敌,已成‘旧命’本能之念。若没得选也就罢了,只能被屠晚征服。可它但要能有所选,必不会选屠晚,‘旧命’归入新命,焕然新生前生了了,不过它还是更愿归你本命。” 说到此,稍停顿,叶非给了个总结:“开命之术虽因屠晚而起,但他弄砸了,剑归你。” 这番道理要是苏景来说,必然说不明白,但之前多多少少他也想到了些,闻言笑道:“但屠晚功不可没,我特意在剑上铭了他的名字。” 墨剑,苏景的第十一剑,剑身其中一面刻了“中土屠晚”四字,这算是个安慰? 好几个妖怪都在笑,倒不是幸灾乐祸,只是觉得有趣。 大约在苏景探访金乌墓园灵境、遇到二父金白银前夕,墨剑开命的法术终告成功,从那时开始,墨剑就真正变成了苏景的手中利刃,但初开命、新认主,宝剑还需一段归灵纳真的休养,就此陷入沉眠。 屠晚苏晴两个小娃损耗严重,都未离开剑身就沉睡过去,直到刚才苏景唤醒墨剑斩杀“佛祖”,两个娃娃也跟着醒来了,到现在他俩还睡眼惺忪的。 洞天中说话时候,苏景真识远探八方,西天惨败后再无高人入场;北方星满天也是一样。 无漏渊龙筋婆婆死得轻如鸿毛外加莫名其妙,随行四位大毁灭王与一群鬼兵早都撤走,倒不是鬼王畏战,而是鬼主及时传讯过来让他们暂退。 不安州“灵宝出世”,前前后后损失最最惨重的就属猛鬼一脉了,大鬼主“身死”,六位大毁灭王与十三位小狰狞王先后战死,再算上一个元老龙筋,这样的伤亡已让无漏渊伤筋动骨,鬼主实在不敢再拿四个大毁灭王去冒险。 要知道无漏渊一共才三十三位大毁灭王,以前死了个九齿含珠,战中陨落六个,要再死上四个,大毁灭王就会有三成折损,即便无漏渊家大业大也承受不起了。 至于对宝人儿的追杀,鬼主另有打算,不会再白白让手下去送命…… 不安州前,苏景眼见暂时没了危险,护在身边的离山十剑各归其位,小光明顶重新凝形,燃烧成一片火海的灵州悬浮在主人身边。不安州真阳“已散”,此地也归于凡土,再无用处了,苏景将那面离山大旗请入小光明顶。 就在此刻,忽然有七彩霞光铺展仙天! 光色旖旎七彩流转,言辞无法形容之美,只在梦中才会隐约显现的瑰丽……但只要稍稍平稳心神就能发觉,这突然降临的霞并不在天上。 天还是天,未变。霞光只在眼中,所有仙家的眼中! 除了瑰丽霞光还有轻轻细响,叶儿舒展、花儿绽放的声音,很轻很柔、一样是没有言辞能够形容的动听。 何须疑惑,群仙皆知这是“冥冥传透”、这是“识海见秀”、这是有灵宝即将出世时候才会绽放开来的秀色!只是……灵宝不是已经出世了么,怎么还会有秀色传透啊! 突然,不安州前“宝人儿”放声大笑:“神佛大打出手,高人你争我夺,可谁能晓得:西北仙天,灵宝出世……与不安州何干!找错了地方更争错了地方,之前不安州异象只因骄阳真威,与那将将出世的西天灵宝不存半个大钱的关系!死了的白死,统统白死!去也!” 听闻大笑,群仙愕然。直到此刻才明白,不安州和“西北天灵宝出世”全无关系,此地只是巧合使然、生出了些异象而已。得知真相,群仙也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那些战死在不安州的上仙高人,真的是白死了。 个个有名有姓,个个高高在上,个个翻云覆雨,却死得……一文不名! 甚至,他们到死都还没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死掉的。 大笑声中宝人身边小光明顶烈焰猛绽,托起主人一飞冲天去,转眼消失不见。不安州也被苏景以疾风化长索拖了,带在身边一并离开。 临行之前苏景还特意在人群中寻找过“戏过了的戚东来”,但他已经不再附近,适才乱战激烈,苏景没能留意他去了哪里。 不安州战事了结,无漏渊、星满天、西方极乐前仆后继,诸般仙佛接连登场,奋勇作战奋勇死,到头来竟然全无意义,只为成全“离山”威名。 而离山立位之日就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西北、北方、西方三大势力结下死仇,这场血腥风雨不过刚刚开始吧! 今日了了,你不来我不等,来日再争杀,但无论将来怎样,无论那个叫做苏景的小魔头还能再张狂多久,至少今天,离山之名威震仙天! 光芒熄灭,苏景消失不见; 光芒大作,苏景又回来了:“差不多行啦,走了走了。”他笑。 “忽啊!”十六老爷气坏了,居然把自己给忘了,这是何等不拿手下人当人的主尊。 忽啊忽啊的抱怨声中,十六老爷不再收礼,翻身飞回苏景身边,一点不客气地跳上他的脸,盘身、如屎。 “神佛大打出手,高人你争我夺,可谁能晓得:西北仙天,灵宝出世……与不安州何干!找错了地方更争错了地方,之前不安州异象只因骄阳真威,与那将将出世的西天灵宝不存半个大钱的关系!死了的白死,统统白死!去也!”大笑声中,苏景飞走不见。 一样的话又说一遍,一个字都不带差的,群仙恍然觉得时光倒流…… 西北灵宝又次传透秀色,可它究竟在何处无人知晓,苏景忽然离开并不是为了那件宝物,而是察觉远方一轮骄阳燃烧至末,将将要垂落了。 神鸦诡收尸匠,不止要为金乌同族收尸,也要收敛有将熄之阳归入安宁墓园。 苏景赶去为骄阳收尸,此行路途不近,急行途中,上上狸叼起了毛毛球,和苏景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猫就是来看热闹看打架的,不安州战事结束,小猫不再多待,自己跑走去玩了。 上上狸走后,屠晚也对投映在黑石洞天的苏景道:“我将远行,离开一阵去做自己的修持。”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三尺棍,好头匣 苏景还以为他是“夺剑未遂、徒做嫁衣”在赌气,微笑安慰道:“你我根本就是一回事,我的修持就是你的修持,墨剑虽……” 不等说完,金发小子摇摇头:“你误会了,我要远行与墨剑无关……也不能说无关,但只是个引子吧,让我想通了一件事。” 屠晚稍稍沉吟,做措辞,片刻后继续道:“我因你而醒,因你阳火真修渐从虚弱中恢复,又因你化形真正得命,再因你的机缘我有了夺取墨剑重修剑身的机会,此生造化、样样因你而来……话该怎么说呢,你我相伴修持,你从凡间无知小儿便今日凶悍剑仙;我也从一段重伤残魂修得如意真身,大家互有助力,不提我帮过你什么,只说你对我的相助……就这么说吧,我都习惯了。” 说到这里屠晚笑了起来,看上去不过四五岁的娃娃,一笑中的洒脱却是无尽清透无尽智慧:“修行、精进,渐渐变强,我都习惯有你相助了。自己全不用操心什么,偶尔跳出来打打架,其余时候就闷头修行,反正有关精进事情,你都会为我安排好。这样很好,可这样也不好。” “好是因我以前羸弱,自己实在做不得太多事情,须得有你相助;不好是因我有天命在身,该自己去经历的、该自己去修行的,就非得自己去做才行……夺命墨剑这件事便是如此,结果不错但我白忙一场,莫误会。我不是抱怨什么,只是通过此事想通一些道理。夺剑做嫁衣,看似巧合,其实是天命使然,因你而来的机缘,最后还是要还余你。我若再依靠你,省心是省心、舒服是舒服,可我的修持也止步于此了。想要真正恢复我往日威力不能再靠你相助,做我远行、做我修行。” 屠晚是把剑,让他开口剑鸣能轻松动彻万里仙天。可要他仔仔细细讲明白一件事实在吃力。 不过话说得吃力。他的神情却明睿非凡,时候到了、早就到了——离开苏景的时候。甚至可以说,从他化形成人、真正苏醒过来时就该离开苏景去做自己的修行了。 当初没看透,如今想通了。 …… 屠晚向苏景告辞的时候。裘平安正在翻看小本子。十六老爷刚刚收缴宝物的记录名册。 宝贝都在十六的肚子里。轻易不会吐出来,小本子么,看看倒是无妨。 翻看“宝册”。满目圈圈,裘平安口中咂砸:“六两老大不在,还真不是个事。” 可惜大妖奴六两爱买卖不爱修行,没能破道飞仙,否则逍逍遥遥阁大东家来做“账本”,肯定是工整的。 翻着翻着,裘平安又失笑道:“圈喵仙子?喵仙子是何方神圣,别在是上上狸的同宗。” 十六的圈画得普通圆,不过小蛇的态度是认真的,只要献宝之人它一定都会记录在册,小册子上画圈无数,尤其他记录下的名字也变得千奇百怪,但其中最古怪的非“圈喵仙子”莫属,引来了大都督的好奇。 十六摇头摆尾,一边埋怨裘平安不学无术、连“圈喵”即“缥缈”都看不懂,一边张开嘴巴吐出了飘渺仙子送给它的小棍子,给裘平安掌掌眼。 三尺棍,灵气普通、力量一般,在普通仙家眼中还算说得过去,对苏景一伙来说就没什么意思了。裘平安把棍子拿在手中抡了几下,品头论足:“没啥意思,这位圈喵仙子可不怎么大方……” 可是一旁的烈小二乍见此棍,猛地瞪大了眼睛:“裘老爷,裘老爷,给我瞅瞅。这是……千眨崩天?!” …… 另一边,屠晚微笑从容,继续对说着话:“说到底其实就也就是一句话,我须得开始自己的修行了,再不能依靠你,也不会再从你处寻取半分好处……这根棍给我,我要!” 话说一半,风高云淡彷如隐世万年高僧的金发小子看到了小棍,陡然双眼冒光,什么“再不从你处得好处”、什么清淡从容大彻大悟,统统烟消云散去,棍子简直就成了命! 此刻苏景的目光也被棍子吸引过去,刚刚十六吐出三尺棍时,他真就感觉千万光芒暴散于神目、同时一股沁人清凉扑面而来!此乃宝物气意,非五感明秀无法领会。 那光华皎洁明亮却不耀目,柔和之光;那清凉直透骨血却不存丝毫寒冷,让人通体舒泰……月色、月韵,错不了的,就是明月与人的快活惬意。 “此棍从何而来?”苏景走了过去,问道。 大都督直接回答:“圈喵仙子。”说话时候,金发小子已经跳着脚冲来抢了,小娃如今虚弱得很,能摆出这等饿虎扑食的势子、一窜四尺高,已经是潜能发挥了。 “谁?”苏景稍稍懵,“圈喵仙子”这种古怪名字生平第一次听说。 裘平安没和屠晚争,直接把三尺棍塞进了小娃手中,又把小册子直接地给了苏景,让他自己来看。 烈小二凑上前来,笑道:“恭喜苏老爷,这只棍可是上上珍宝!您可还记得,星满天双头蝎子初到不安州时,小的给您老说过,他身内藏了一件宝物,名唤千眨崩天棍。” 古时星满天第十星尊收于身内做毕生祭炼的宝物,死后大星君将此物取出祭炼圆满,传给了儿子首尾和合星尊。 不安州之战打到最激烈时候,双头蝎子偷偷溜走了,不料他还是被人劫了下来,身内蕴藏重宝连发动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人抢走了。 棍子被屠晚拿在手中,棍长三尺正、小娃四五岁,长短和身形倒是挺相配的。苏景又问烈小二:“这件宝物的来由你可知晓?” “来由”当然不是问它出处,烈小二明白苏景之问落在何处,应道:“我只知是采月而铸,具体炼法、威力就不晓得了。相传,此棍只用过两次,一是尚未祭炼圆满时候,十星君遭遇强敌,被迫用过一次;另次则是大星君完成祭炼,棍出世时候试了试威力。但究竟威力几何不曾流传,被棍子打过的人都死了。” “世人皆知星星会眨眼,”这个时候屠晚搭腔,双手紧紧攥着棍子,宁可把自己弄丢了也绝不会丢掉棍子的决心都写在脸上了:“但没几个人知道,其实月亮也会眨眼的,奇快、纵使真仙神目也难察觉,而明月一次眨眼,即为月上灵精一场大脱变,若能趁眨眼时候采纳月华,可得‘月瑞’真力。只是月儿眨眼无迹可寻,不存征兆,一万年未必会眨眼睛一次。” 月亮眨眼睛什么的,就不必追究了,万家法术万家玄妙,细细追究无穷无尽。知道此棍饱蕴真月精华也就是了。 屠晚自己就是“采集三千明月”而生,又难怪他一定要这只三尺棍。 宝剑赠英雄,棍子送小孩,苏景对自己人从来大方,根本不做犹豫就把千眨崩天棍赠与屠晚,跟着又去向小蛇追问“圈喵仙子”的模样。 这种事难不住十六老爷,再取纸笔飞快画了个人像。 看图片刻,苏景微皱眉,对十六道:“你再画个裘平安我看看。” 大圣玦主人,苏景说什么就是什么,十六又在纸上画了个裘平安,除了头上多出了犄角,画中平安与画中圈喵不存丁点差别。 其实裘平安化人形时候头上没犄角,是十六老爷觉得仙子和裘平安画得一样不妥当,就给大都督添了双犄角以作区别。 看过图苏景踏实了,知道自己休想辨清仙子容貌。 他与蚀海、叶非等人对望一眼,中土上来的几个凶物心中都是一样的念头:这位圈喵仙子深不可测!可惜苏景已经飞走半晌,不安州群仙早就散去,想要再回去寻找仙子不可能了。 意外得宝,圈喵仙子深藏不露应该也是友非敌,虽有疑惑但毕竟是好消息,苏景挺开心的,笑呵呵地翻看刚刚裘平安递过来的宝物小册子,翻过几页后又看到了一个人名。 此名没圈,几个字小十六都会写:虽风夫归王。 看上去没感觉,不过读起来有些熟悉,稍一琢磨:随风富贵王啊。不会写的字先寻通音字代替,不到万不得已十六不画圈的。 苏景问十六:“这位‘夫归王’……” “忽啊。”十六卷起毛笔又要画画,苏景摆手笑道:“不用画了,可是那个无漏渊的随风富贵王?” “忽啊。”旁人有所问,十六必有“忽啊”作答,同时点了点头。 苏景有些惊奇,他记得清楚,首尾和合星君决定灭去宝物的时候,喷出一团银光将那位修为浅薄的小狰狞王给冻在了大冰块中,后来乱战四起没人再去关注“夫归王”,不知他的下落如何,不成想此人顺利脱困、还给自己送了份礼物。 看名册,虽风夫归王送的是“小合子三个”。 指着名册上的“小合子”,苏景对十六道:“我看看。” 十六嘴巴一张,三枚青铜匣掉落在地,四四方方、纹篆古朴、尺半见方,三只匣子一模一样。盖子上都有三枚鬼家大篆:好头匣。 打开盖子来看,匣子空空如也,内中什么都没有。 再以真识探索,匣子内隐约有些法术流转的迹象,但具体什么法门苏景一时间还摸不清楚。不等苏老爷发问,烈小二就摇头,直说自己也不晓得这三个匣子是做什么。 裘平安总是有想法的:“看大小,装人头倒是挺合适的……好头匣,用来装上好人头的匣子。”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午时塔,举火阵 大都督的说法众人听过一笑,真就一笑、笑了一下,看在大家都是朋友的份上好歹有个应酬。这三个匣子来得古里古怪,具体是做什么的不得而知,不过用来装人头的说法实在可笑了。 裘平安看出众人敷衍,还不服气得很:“那‘好头匣’这个名字怎么说,不放脑袋放什么,一般的脑袋都不成,非得是特别好的人头才够资格进匣子……” 没人再理会他,只有小蛇“忽啊忽啊”,分不清它是吵架还是附和。 匣子送回十六肚子里去,依着苏景猜测,“夫归王”多半是受制于人,不得不献宝,否则以无漏渊与宝人儿的深仇大恨,打杀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送礼。人在矮檐下,随便拿出件东西来敷衍,不值去深究什么,只确定了这匣子上的法术不会害人后,苏景就不再关注。 再翻翻小册子,苏景又点选了几样宝贝,但都没什么稀奇之处了。 …… 一路匆匆急行不辍,既得二父厚赠,这个“收尸匠”苏景不敢不用心去做,行途之中低调隐忍,不曾多生事端,小光明顶那么威风张扬的火海灵州早都收回到袖中,偶遇别路仙家他就隐没身形免去麻烦,全力飞驰一百七十天后,终于赶到了地方。 视线尽头,残阳显现。 早都不见了金轮的骄阳妖娆,远方那枚巨大的太阳几乎彻底熄灭,只剩中心处不到千里方圆的微弱余烬。 千里余烬、千里余晖。 沉黯与红混合着。触目且让人心疼的颜色。 智慧生灵,物伤其类,当神火将息时候,所有神鸦弟子心里都不舒服,苏景也不例外。但除去淡淡唏嘘,苏景还觉得有些不对劲:太阳熄灭……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便如墓园中那些残阳,或残或损或裂纹满满,但那神圣火焰旺盛时候会均匀的燃烧,衰败时也会均匀的熄灭:火减了光弱了,仍会遍布这颗太阳。一般而言不会像前方残阳那样。所有的火焰都集中在中心处、奋力燃烧着。 苏景真身神情,如实映射洞天苏景面上。蚀海看出他神情有异:“有古怪?” 是有些古怪,不过应该无甚危险,苏景振翅疾飞向前。不多时就抵达红日边缘。不料尚未登入残阳。千里余晖中突然传出一个声音:“人鸦?哈哈,稀奇少见,快快进来给老子仔细瞅瞅。” 苏景大吃一惊。残火中还有人,他的灵识与目光何等锐利,直到对方出声之前他都没有丝毫察觉。苏景前进身形陡止:“金轮丧灭后自有归宿,不容旁人把持亵渎,你是何人,速速离去可免神鸦追罪。” 死去的太阳和死去的金乌,在收尸匠眼中同样珍惜,把持熄灭太阳无异盗取金乌尸身,不过偷尸不存“不知不罪”之说,把持一方熄灭骄阳没那么严重,喝退也就是了。 残阳中心,千里微弱火光中的声音又告响起:“小小娃儿,说话倒是一本正经,口气跟收尸匠似的……” 对方提到“收尸匠”让苏景又感意外,应道:“我就是收尸匠。” 这次轮到对方意外了:“收尸匠不是金白银么那个丑货么,怎么……金白银死了?” 他的话说到一半时候,苏景开印堂第三目,望死眼亮出!果然,对方不止认得金白银,且还识得神鸦诡收尸匠的望死眼,语气着实惊讶了下子。但很快他又笑了起来:“一代小丑替老丑,老丑货死了小丑货接班,嘎嘎,我还说除了金白银外哪头鸦能赶到得如此及时,原来是新收尸匠来了。” 自己被骂做丑货也就罢了,对方出言不逊连二父都骂了,这让苏景心中生怒,懒再多说:“显身吧。” 虽然对方识得金白银、认出望死眼且栖身骄阳内,不过苏景不觉得对方会是金乌同族,道理简单得很,太阳对神鸦一脉来说就是巢穴,金乌族内或不互敬但一定是互爱的,一只神鸦炼化出的真阳就是所有金乌的家园……谁在自己家里会刻意收敛气意藏头缩尾。 若非故意隐瞒气意,苏景没道理发觉不了对方存在,尤其是在得了金白银的传承,修为、感识都告脱变之后。 “小娃子屁也不知道,老子就不现身。”残阳中人声音难听,满口脏话:“受不得我骂就滚走,若不服气就滚进来,滚进滚出看你自己啦!” 不存废话余地,苏景心神转转十一剑蓄势身内,背后双翅一振直飞残阳之心。 但飞抵火焰身处时候,苏景又有些惊讶了,骄阳中心被人布置一道九官举火大阵……“九官举火”是金乌本门法阵,法术行转时召集八方烈焰于大阵范围之内,可修炼、祭炼或者养身。这门阵法离不开“人”,非得有金乌入主阵心才能施展。 只是苏景面前的“九官举火”阵心并无真正神鸦,只有一枚以阳火正法刻绘的“画金乌”。 是一副画,画出来的金乌。 对苏景说话就是画出来的那头金乌,此刻仍嘎嘎叫着:“哈,不止是丑货还是个愣头青,真敢闯进来!也就是现在罢了,若再早些年就冲你无礼,老子便要追你唾骂三千年!小王八,睁大你的鼠目先看看阵脚,看仔细、别吓破了你的狗胆!” 画中的三脚乌鸦张口就是乱骂,苏景先不理会他,转目望向“阵脚”。 金乌口中“阵脚”大概就是凡间书画的提款,金乌布阵后会留下自己的标记。 此阵的阵脚为“望死眼”标记,正是金白银生前布置的阵法。 阵心的画中乌见苏景发愣,嘎嘎笑道:“我再问你。你可听说过阳尖牙的大名?” 愣上再愣,这个人名苏景没听过,但他见过:神鸦墓园西方,沉入夜色永远安宁的连绵坟山中的一座,山上有“墓志”,五个字:阳尖牙,臭嘴。 “阳尖牙前辈已经陨落。”苏景重新望回画中金乌。 “是死了,我早死了,还是金白银给老子收的尸。不过我死的时候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咽气前就让金白银帮我在此布下一阵。再让他把我心肝磨碎做颜料。画了个我来做阵眼……老丑鬼的手艺乱七八糟,真的老子可比他画的老子威风多了!” 画里金乌骂骂咧咧,苏景却越听越疑惑,自残尸身、心肝入阵。是能保住一点点真灵。但这点灵智只能困在阵内不算。还会因“强留魂智、逆天悖命”领受天谴痛苦。 没了身躯,但残留画中的灵犀依旧会感觉痛苦,此乃天罚。金白银留下的玉简说得明白。有些大金乌陨落前若有未了心愿,会托付给收尸匠,收尸匠也会努力圆满其愿。阳尖牙死前无论有什么愿望,大可托付给金白银,又何必自己受苦,再说他强聚这点残阳余烬又是为了什么…… 不等苏景发问,画中阳尖牙又叫到:“老子也没空跟你废话,骂你都是平白浪费力气,去去去,赶紧去西北。” 西北?苏景转头望去,残阳西北方向,有一颗星。规模不小、比着中土世界要大上一倍有余。 “就是那里,你过去看看,那座世界还有什么。” 去看一眼也不费事,苏景暂不多问,又从残阳中飞去那颗星。 是星,也曾是一座凡间世界,和千万凡间一样,只是这座世界的太阳完了,它也完了。 自天外落入凡间,苏景眼中:黑的天,厚重坚冰笼罩地面。这不奇怪,残阳再不足以照耀、温暖这座人间了。 苦寒世界、悲凉乾坤,天地间难觅生机,只有寒风呼号。苏景是金乌更是人,眼见末日中的世界心中也生出悲冷。此间与莫耶不同,莫耶之死是因邪魔入侵,这里却是自然亡……时候到了、无可留。 运及神目,苏景还能从厚厚冰壳下见到旧世遗迹,高高矮矮的尖尖塔,此间建筑大都是塔,这里的人应该很擅长建塔吧……突然,地平线上一座高塔显现,不在冰面下,而是地面之上的、洪浩雄威之塔! 一座方圆三千里开外、比着雄山还要更磅礴更英伟的塔。 塔高万仞直入云霄,莫说凡人,就是元基不错的修行之人,站在塔下也休想能望见塔尖。 微振翅、化流光,瞬瞬穿跨万里,苏景进入雄威巨塔。塔中有人居住的痕迹。 塔巨大,内中甚至垫起厚土铺就农田,架起巨车引入活水,田有垄有畦但早就没了绿色;巨车也破败了,摇摇欲坠随时会坍塌的样子…… 塔无名,苏景名之:午时塔。 午时,一天之中阳光最最强烈的时候,而这座煌煌高塔坐落之处,正是这座世界的“午时正位”,午时时候,整座天地中以巨塔所在位置的阳光最正、最直。换言之,午时时候这座高塔是没有影子的,它是世界最最温暖的地方。 可惜,最最温暖的塔依旧暖不住命火,天阳命末,人间不再……塔中同样没有生机,可见尸骸。 脚步不停,苏景沿塔而上,每一层都是差不多的样子,但尸体越来越多,从零零散散倒毙角落,到大群人簇拥一起,孩子抱着大人,大人护着老人,寒风剥蚀了他们的体肤血肉,却改不了他们死前的相依相偎。 越往高处走,尸骸就越多。更让苏景动容的,塔中活过的不止一代人,塔中有祠堂无数、祠堂中还有祖志存留,这塔从开始建成模样到最终没落,前前后后数千年光景,家族繁衍到上百代,无数人塔中生塔中活塔中亡。 过往不难猜测,当天上太阳渐渐衰弱,人间的白天越来越沉黯夏季越来越寒冷,这世界中人选在最最温暖地方开始建造这座高塔,应该有高深修家相助,这高塔是人们一边住一边垒砌的。随着阳光愈发微弱不足以温暖下层的时候,人们就登上更高层的塔。如塔不够高了大家就再向上垒……可再好的塔也代替不了太阳,再高的塔也拯救不了人间……仅剩的只是“痕迹”象征着他们的求生之志,那是绝望中的强大,这是何其雄壮何其伟大的高塔。 不知不觉间,苏景走到高塔顶层,让他十足意外的,他看到了太阳。 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正是午时时候,无需天乌神目只凭凡人目光,也能从昏黑天际中看到那轮真阳。虽然它只是一点点残败的红、虽然它的光芒不比着星光更明亮。可真的能够看见啊!因为这塔位置很正又太高了,因为这里是人间距离太阳最近的地方,所以塔顶可见真阳。 浩大世界,无尽幅员。塔顶是凡人唯一能够见到太阳的地方。 可惜。还是绝望、只有绝望。 塔顶层只有六个人。皆为尸身。凭苏景的眼力一望便知,他们是凡人心中的大能为者,活着时候都曾深厚修为。他们也死去了。 六具尸骸中的五具摆放整齐。平躺在地双手搭在胸腹间,只有一具尸身是坐着的,保持着仰望天空的姿势…… 苏景离开了高塔,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他们。 之后苏景请黑风煞跑了一趟,大黑鹰领命,从小光明顶的传遁阵法去了一趟妖仙们自己的“乌龟州”,取回了几枚草木种子交给苏景。 苏景拿了种子才返回天外残阳,画中“阳尖牙”见苏景回来,立刻问道:“怎么样,那边冷吧,嘿,那些小臭虫是不是都死光了?” “天地沉黯,世界冰冷,虽建最后高塔奋力接近天阳,终归无法挽回什么,塔中人皆已死去。”苏景如实应道。 阳尖牙“嘎”一声叫,他的声音干涩难听:“太阳也不能没完没了的烧,烧到头就烧完了,太阳灭了凡间那些小臭虫安心去死不好么,非得还盖什么破塔,没事找事,有个狗屁用处!臭虫就是臭虫,没点脑子想事情都用屁股的!” 正在他大骂时候,苏景又道:“人迹灭绝,但塔中修家陨落前施法封住了几枚小小生灵……” “你他娘的不早说,快拿来我看,拿来拿来拿来!”画中金乌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 苏景摸出了取自乌龟州的种子,施了个避火咒让它们无惧残火,随后将种子摆放画中金乌旁边。 跟着苏景对阳尖牙深深执礼。 阳尖牙满口腌臜,不骂街不说话,可他骂得再难听、他的语气再不屑……他为何还要死后受苦,他为何还要以残灵主持这座九官举火大阵。初时苏景不解,从那座“塔人间”走过一趟后就再明白不过了:金乌以残灵举火、集焰,只为尽其所能让这轮正渐渐死去的太阳更好、更有效的发挥最后光热,去照耀那座凡间! 阳尖牙口中骂着凡人建塔是没事找事,是用屁股想出来的主意,但是他以残灵主持的这座阵法,又何尝不是另一座塔;阳尖牙不是另一个“事情无可挽回但我当尽我所能”的凡人。 这枚残阳是他铸就的,曾经灿烂,阳尖牙为之自豪;那座世界中的生气是因太阳而来,渐渐衍生自然一度繁荣,阳尖牙瞧着有趣,看它新绿遍染、看它锦绣多姿,看那些性命短暂的小臭虫们忙忙碌碌,偶尔天外月亮挡住了太阳,丛林万树就会哗哗摇摆、大人小孩就敲盆打晚……真是可笑啊,每到这时大金乌都会嘎嘎大笑。 再后来……金乌垂垂,金轮枯萎,阳尖牙最后能做的:请金白银用自己的心肝画一幅画,用这副画主一阵,尽量、尽量让不中用的自己把这枚不中用的太阳的光热集中些,让那些小臭虫能再稍稍暖和些,能再多繁衍几代呵。 阳尖牙早已死掉了,画中金乌是最后一点灵智,除了这座几乎没了用处的阵法他不存半点法力,他看不出这几颗种子的真正来历,信以为真。骂声歇止了、画中乌静静看了那几颗碧绿饱满的种子一阵,好一阵子。 “拿走拿走,草木禽兽人牲鱼豸都是小臭虫,看一眼烦三天,赶紧把这几颗臭虫蛋给老子弄走。”阳尖牙又恢复了原状。不过他又补充道:“这几颗小臭虫能保存生机也算造化了,它们走了狗头运,既然有造化你也别太轻视了,找个地方把它们种下去吧。” “前辈放心。”苏景点点头,又问:“其实……” 苏景想问“当初你要请二父出手照料这座人间呢?”,可是未等话出口他自己就打消了此问,每头大金乌都有几颗太阳,或多或少都会照耀着一些凡间,若是每头金乌都将身后凡间托付收尸匠,收尸匠就不用活了。更重要的是生、长、灭、寂。自然气数天命使然。强求不来的,尽上自己最后力量、洒下自己最后的眷顾也就足够了,看似残酷……自然宇宙就是这回事。 “丑货,下面的小臭虫都死绝了。你还看着爷爷在这受罪?!有点眼力价不行么?”阳尖牙又给自己长了一辈。从老子变成了爷爷。 下面那座凡间死绝了。九官举火阵也没了意义,该是安息时候了,阳尖牙可以解脱了。 苏景没再多说什么。施法解开大阵。解阵时候阳尖牙还在骂骂咧咧,说自己真倒霉,别人死都谢一遍收尸匠,唯独他阳尖牙,居然得谢两遍收尸匠。 谢谢收尸匠,是金乌一脉的传统,可昔日的强大金乌现在只是一幅画了,哪会还有谢礼,所以他的谢只是一句话……彻底消散前,阳尖牙终于不再骂街,对苏景笑了声:“丑货,谢谢你啊。” 声音落实,画中的威风金乌迅速浅淡、眨眼后了无痕迹。 “不用谢。”苏景做长拜,恭送前辈归去。 看过仙天腌臜,看过神佛贪婪,再听一听臭嘴巴金乌的乱叫乱骂,格外动人! 心中唏嘘,但法术施展不休,送走阳尖牙后,苏景按照收尸匠的法门,将这枚残阳暂时封入望死眼,他没敢再去那个冰冷凡间,但他晓得那那座世界沉沦黑暗,再无圆起圆灭再无自然繁衍,圆也有断时,它死了。 另外收这道残阳的时苏景又有个意外发现:不安州散出的神火髓真息瑞意,居然有一道也落入了残阳。 残阳虽还有些余火,可这枚太阳已经消亡,神火真息留在其中还有什么用处,随它一起陨落丧灭么?不过神火真息千万道,其中一道跑错了地方也不值大惊小怪……不安州上有一座通联阵法,能直接钻回金白银留下的大太阳,就是因为这道阵法苏景才带着不安州一起赶路的。 动阵、直接回到金乌墓园,再施法将残阳挂入墓园化境的天空。 等忙完后,金头发屠晚拿着小棍正式来做辞行,上次人在途中,且相距“宝人儿出世”地方太近,群仙往返神佛乱飞,实在凶险,回到墓园后屠晚再从这里出发,去做自己的游历和修行了。 起哄似的,苏晴也要独行去做修行,两个娃娃都是灵物,行事自有分寸和主张,苏景没做阻拦,细细叮嘱了一阵就放人了。 苏景这边又要开始游荡了,算算时间,西北天真正的灵宝就快出世了,那是和不听重逢的机会所在!以苏景估计,到时候也少不了一场大战凶狠大战。 打就打,苏景才不怕,他可是宝人儿十四王佑世真君离山出山之剑,谁敢拦着他找媳妇……佛挡杀佛! 刚刚起程,烈小二的传讯铃铛就响了起来,又一栈有消息传来,小二哥听过铃铛后对苏景笑道:“恭喜苏老爷,贺喜苏老爷!” 苏老爷:“喜从何来?” “启禀苏老爷,小人不知道。” 苏景被他气笑了:“你什么意思?” “东家说苏老爷喜事将近,着小的先给您道喜,可具体事情他不说,那我自然不晓得,反正我就是个店小二,东家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恭喜恭喜,恭喜苏老爷……” 苏景被他弄得一头雾水,偏偏此事又无从追问,这时候烈小二的铃铛再次响起,苏景笑道:“快听,你们东家来说缘由了。” 烈小二听过铃铛后却摇摇头:“这次不是东家,是九龙地甲添,他想和苏老爷见个面,不知您意下如何。甲老爷也没说具体细节,只说是有关西北天将出世的灵宝,要和您当面详谈。” “谈。问他人在何处,我去找他。”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 烈小二代为联系,与九龙地甲添订下见面地方,当然不是遥远九龙世界,而是西北仙天中一方无主灵州,苏景一行就此赶去。 这次叶非并未离开,他应苏景所求暂时留下来,离山弟子亲如一家,做师兄的是一定要帮着师弟抢回媳妇的……此外,有叶非这个剑道大家守在身边,也能给苏景好一番指点。 十一柄剑刚刚炼成,剑术发挥剑法运用上,苏景的确需要一个剑上高人来帮忙一起参研。 行途十八天,苏景到了预定地方,甲添还没到:不安州夺宝失败后,甲添直接发动身法回去他的九龙世界了,回去一趟太容易了,身带“归旗符”之类仙咒,无论身在何处动动心念就能回家,可回去后再回来就麻烦大了,甲添有消息传来:正飞着呢,多等等。 暂住无名灵州,苏景终归还是没忍住,又问烈小二:“你们东家到底恭喜我什么事情?” 烈小二不对付,直接传讯给自己东家讯问,很快铃声响起灵讯传回,烈小二对苏景笑道:“东家说了,人间至幸莫过团圆,苏老爷将有团圆喜事,一定要恭喜!” 如此一说苏景立刻觉得不新鲜了,想来对方指的是“灵宝出世、重逢不听”之事,说吉祥话而已。不过苏景该谢还是要谢的,又请烈小二代为传讯谢过东家美言美意…… 随后一段时间日子过得充实忙碌,黑石洞天内被苏景引入重重烈焰。几十个不安州化形成人的宝娃娃坐身烈火中,受火法祭炼锻塑经络稳固元基;小光明顶中火海流转,骄阳的祭炼时刻不曾停歇过,火法之外另有剑气纵横,叶非与苏景在此练剑;西北天并不太平,甚至比着不安州灵宝出世前更乱了。各路仙家往来穿梭不断,而西方极乐、西北无漏、北方星满天除了要寻宝还要寻仇,各自编就“大网”细细筛查,追究离山苏景的下落……所幸,宇宙浩渺无边。大仙真神本领再大也做不到“无尽无漏”。想要在星天中找个人也不是件容易事情。 时间悠忽晃晃四季,一年过后甲添总算到了,让苏景稍稍有些意外的是一向独来独往的甲添这次带了同伴,且还是苏景的熟人:又一栈、大阿姑。 绝世高人安心做个厨娘。且还谨守客栈规矩。视客人如神佛。大阿姑一见苏景就笑盈盈地上前见礼,苏景拦都拦不住。 见礼过后,不用苏老爷发问。大阿姑就说道:“甲先生找到咱们又一栈,他想和您谈一事、定一约,若您肯答应呢,甲先生就要托请又一栈来做个中证。东家最近出去了,店里离不开兴高彩,温树林糊涂倒帐做事不周到,就由我跑着一趟了。” 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又一栈的作风从来如此,苏景点头笑道:“最近馋虫闹五庙,大阿姑来得正好,这可有口福了。” 神佛一刀劈两断,成就不如把一碗银耳羹做得香甜可口,大阿姑在乎厨艺,闻言就开心笑道:“吃喝事情,贵客只管吩咐就是。” 寒暄片刻众人落座,甲添开口,先问苏景:“西北天将有灵宝出世,这个乱子你去不去插一脚?” 苏景笑道:“非去不可啊。” 这回答毫无意外,甲添有此一问不过是个话题引子,再开口时他就直奔主题:“夺宝时候你我搭个伙如何。” 苏景未知可否,做了个请“请继续”的手势。 “你我合力夺取宝物,抢不到手就算白忙,抢到手了、你我是争是让又或掷骰子比大小看宝物最终归谁,到时候再商量,去又一栈商量。”甲添的声音不紧不缓:“不妨这么说,宝物到手前你我合伙,到手后、分赃前都有又一栈看着,不怕会内讧。” 苏景问:“为何选我?” “我须得一个帮手,你的本事不错。若我有个帮手,现在应该就被那枚破烂囊收了,轮不到大鬼主。”不安州上一战,甲添本来都把破烂囊抢到手了,奈何无漏渊两位鬼主赶到,他又放弃了那只囊。但他要有个帮手呢,大可让帮手带着破烂囊先走,此刻甲添的话中之意……凭他的本领,挡一挡无漏渊鬼主的追袭、掩护同伴撤走后他再全身而退,未必不能! 破烂囊当然是没抢到手更好,但经过那一战,甲添觉得要是有个帮手会让夺宝更妥当。 苏景只追关键,再问:“我现在的状况,你了解吧。” “你是指仇人遍仙天?”甲添笑了起来,全不隐瞒自己的想法:“夺灵宝、生死战,他们以前没惹过我,但因他们都有夺宝之心,所以个个都是我的仇人。” 要是结伴同游,甲添肯定不选苏景,被三大仙坛追杀的滋味没人愿意平白去尝。可是夺宝就无所谓了,反正是生死争杀,身上多出几重仇怨怕什么。 苏景第三问:“你信得过我?” 甲添应道:“真要信得过你,我又何必找上又一栈。我信的是又一栈。” 以前烈小二说过,甲添和受雇又一栈那些普通仙家不同,他是东家的路子来的。他如此信赖又一栈,想来他与东家的渊源不浅。由此又引出了苏景的新问题:“这笔账你算得不对吧……我来替你算,你找人合伙夺宝,夺宝后你的帮手斩杀了你,就算又一栈神通广大能替你报仇,到头来你还是死了,一死万事皆空,赔得妥妥的。” 信得过又一栈又有什么用处,又一栈也看不透人心,这个中证制止不了什么更制约不了什么,它的作用仅在追责。换言之:报仇。 似是终于听到了些有趣言说,甲添笑了起来。就那么看着苏景笑了好半晌,最后给出一句话:“我乐意,管得着么。” 的确管不着,苏景只能耸肩膀揭过这一页:“还有最后一问:你信又一栈是你的事情,你愿意与我合伙是你愿意……我凭什么信你会守约。” 沉吟片刻,甲添莫名其妙地说起了不相干的事情:“我有两个朋友,他们是师兄弟,在凡间时候的身份分别是大、小魔君。我和小魔君的关系更亲近些,大魔君只是点头之交。小魔君的性情随和,不发狂的时候就是个老好人;大魔君的性情桀骜。行事奔放。对了。莫误会,他俩的魔君身份和天魔坛不相干的。” 说到这里,甲添再转开话题:“你也晓得,我是个凡间的皇帝。在凡间做君王最最麻烦的就是总得变幻身份。一个不老不死的妖怪把持天下可没意思。我也得装成凡人,做过昏君做明君,做过暴君做孱帝。自己要当自己的爹,自己要扮自己的儿子,再每隔个几十几百年自己还得当自己的反贼……嘿,总归是很忙的。有一次我登基,那是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次‘初登大宝’,没想到大小魔君返回人间来给我道贺,他们送了我一套玉牌。” 甲添微微笑着,从袖中取出了四块玉牌,望向苏景:“你看看,可有让你动心的?” 四块玉牌形质完全相同,宽两寸长三寸,皆为上好灵玉所制,可以承载灵书做修家玉简的灵玉,每块牌子上都篆刻了一字,分别是:天、谁、人、识。 一样的牌子,不一样的字,不同的不止字,还有字迹,出自不同手笔。 苏景不解其意,但也不忙着发问,随便点选、伸手拿起了那块“识”字牌。 灵玉入手,顿觉一道真龙天威扑面而来,识海之中响起龙吟阵阵,绝做不来假的,这块玉牌蕴含神龙气运,牌上那个“识”字仿佛也转活过来一般,笔画如蛟龙狰狞、几欲脱牌飞天。何须多问,只消取得玉牌在手自会晓得这块牌子上的字是上位天龙亲自篆刻上去的。 苏景再将真识探入玉牌,神情愈发惊讶了,玉中被真龙封入一道灵犀,祝愿景泰皇帝大位永固、江山锦绣。另外还有一道龙族皇脉的印记存留玉中。 那一任,甲添登基、开年号景泰。 宇宙间有圣兽,如凤凰、金乌、麒麟、玄武、魔猿等等皆在其中,打架谁强谁弱不太好说,但在凡人心中,最最仰慕的圣兽非神龙莫属。 龙族地位尊贵,龙中皇脉就更不得了了,平白无故地它们怎么可能会给“家家酒扮皇帝”玩的甲添道贺。缘由不难猜测,玉牌是大小魔君送给甲添的礼物,当是神龙欠了大小魔君的人情或者受了他们的恩惠,所以应他们所求,刻了这块牌子。 放下“识”字牌,再拿起“人”字牌,这次感觉到的是一阵快活风、逍遥意,这块牌子来自道家高人,同样也是恭祝景泰皇帝登基的,玉内藏有真息印记,东方道家本坛、大方阁掌座真人之印。 道家仙域,三十六福地七十二洞天围拢一座道家本坛,本坛自是以道尊为首,道尊之下另设大白、大方、大器、大音、大象五阁,简单说这五阁的掌座真人地位仅次于道尊,以他们的身份,稳稳当当能都代表整座东天道。 放下“人”字牌再探“谁”字牌,牌中妖气滚滚,恭贺之词意思都差不多,印记落款是西南十万山第七天圣。 最后苏景再拿起那块“天”字牌的时候,扬眉瞪目神情耸动……阴气森森冥意缭绕,来自猛鬼的道贺、落印“滔天”。 阎罗驾前十四冥王,第十王封名“滔天”。 第十冥王曾说:生本恶、皆有罪,人活百年罪百年,仙命无尽罪无尽。这宇宙、这世界早已罪恶滔天! 但十王得名“滔天”并非他罪大恶极,更非他要追罪罚恶,而是他说:我愿赎。 以一人之力,请赎世人累下的滔天之恶、请赎群仙累下的滔天大罪!他说:我愿赎。 不算苏景这个后来者,十三位冥王中,最聪明的、最强大的、最智慧的、最凶残的……统统都算数不到第十王身上,但对待自己最狠辣、心志最坚定的那个,非“滔天王”莫属。 十王就是十哥,虽然没见过面。 甲添手上居然有十哥的“贺牌”,姑且不论牌子从何而来,他手中有这枚牌子,就得证滔天王曾得大小魔君相助……这份人情不一定非得还,可如果要还的话,就还在甲添身上。 苏景将牌子递还给了甲添,点点头:“合伙。” 大阿姑面露欢喜,又一栈的“中证”不是白做的,甲添的酬劳十足丰厚,无论甲添和苏景能不能抢得宝物,都与中证没关系的,酬劳自是不会少半文钱。 于又一栈而言,这是笔大买卖,也是笔好买卖。 立契、订约,白纸黑字写了个明明白白,最后苏景落字画押,这事就算定下来了,稍稍有些意外的是十六老爷不甘寂寞,非得要在契约上苏景的名字之后再添个自己名字。 这倒是无所谓的,大阿姑点头答应,小蛇尾巴卷起毛笔,工工整整写下:阴圈十六四个大字。 “褫”音通“尺”,但写自己的名字,宁可画圈也不能篡改,十六的态度很端正。 正经事办完,大阿姑张罗着给贵客做顿好的,一应食材锅盆碗灶连带厨房她都随身带着,一拍荷包放出全套家什忙碌去了,苏景则有些好奇,问甲添:“你这一整套的玉牌,不止是四块吧。” “一共七块,但你在不安州与西天极乐、无漏恶鬼、星满天怪物结下深仇,我估计着这三家的牌子你不会买账,就没拿出来。”甲添应着,又把全套玉牌取出给苏景过目。 七块牌子,每牌一字排列整齐后正是:天下谁人不识君。 甲添是个凡间皇帝,占了个“君”意。 阎罗、西天、道家、十万山、无漏渊、星满天、龙王。 七家王尊,七块玉牌,拼出一句“天下谁人不识君”来贺景泰帝登基大吉……这礼物不一定有什么用处,贺礼而已,又不是令牌。佛陀、无漏那些人可不似苏景这般“自觉”,可即便七块牌子全没丝毫用处,这份礼物也足够隆重了。 隆重之外,还很有意思很有面子很有心思。 天下谁人不识君……好个“天”“下”“谁”“人”“不”“识”“君”。 苏景不掩饰自己的羡慕:“能有这样的朋友好福气。大小魔君必定神通广大。不过……有这样了不起的朋友,你又何必找我合伙。” “本事是不差,可惜脑子都不好,”甲添收起玉牌双手一摊:“一个自以为是,探究极限去了;一个乱七八糟,忙些不相干的事情,都不见人,指望不上他们。两个人性子不同,为人倒是有一重共通:不知所谓。” 苏景闻言而笑,不知所谓啊……未必只有大小魔君,坐拥大力却在人间一代又一代地当皇帝,这也算是不知所谓。 当年初见时候只觉得甲添冷漠,渐渐接触下来就发现此人其实还算健谈,只是他身为仙家、身俱大修元,却不知为何对修行事情、仙家身份有一份抵触。 聊过一阵,宴席开出,大阿姑的手艺不是开玩笑的,苏景吃得香甜,心里不仅想念那三个矮家伙了……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唯一猛兽,宇宙公敌 因夺宝而结成的短暂联盟,吃吃喝喝时候话题当然离不开那件将要出世的宝物,奈何灵宝无端,几次秀色显现都只彰显宝物非凡,可它究竟何物、有何效用都无迹可寻。 至于宝物出世的具体地方也没个定论,又一栈神通广大、西方极乐、西北无漏等大仙坛高人无数,到现在他们也未能确定宝贝究竟在哪里藏着,苏景和甲添也只有瞎猜的份。 明知是瞎猜还要继续装模作样地猜就没意思了。 探讨几句不得要领,苏景转过话题:“另外有件事让我有些好奇,甲先生不像个野心太大的人啊。” 对自家的仙天道坛毁灭都无动于衷,开开心心地在凡间做皇帝玩,这个甲添的确不像是有野心的人,既然不存称霸之意,又何必去参与夺宝。 一件宝物引得八方烟云齐聚、诸般神佛争夺,到最后真正把宝物抢到手的机会微乎其微,反倒是丧命战中魂飞魄散的可能性大得很。 有野心、欲称霸,自是非去争夺宝物不可;一个只想在凡间做皇帝的仙家、尤其还是本领已经很高的仙家,再要灵宝何用。 “仙天乱就让它乱,神佛争就让它们争,与我无关理它作甚。我这个人确实没什么野心,只有一愿:庇佑九龙地安好。但……”甲添并不隐瞒自己的想法:“以我一人之力,可能护不住九龙世界的时候,我就得让自己更凶猛些了。我的修持已到尽头。几乎不存精进的可能,若能取得一件宝器护界就踏实多了。” 若是其他仙家听了甲添的话只会觉得可笑,此人本领绝非等闲,不安州夺宝大战中,长生大佛陀的寂灭金风为连他一根头发丝都伤不到,就连无漏渊两位鬼主显身后,对甲添也算是客气的……这样本领的人,不曾在外面惹来仇怨,只求护着一方凡间世界长长久久地安宁下去,怎么可能会护不住。 可甲添对面端坐的是苏景。他晓得对方没在说笑。再简单不过的缘由:苏景是从中土世界上来的。 古时候中土世界,天真七大圣,江山九剑仙,摩天十神僧。幽冥三身獠……多少大能为者。他们的实力加在一起又会是怎样的强大。却险险就未护住平凡中土。 如今中土虽还在,古时先贤却只剩三身獠一人了。 “墨色巨灵?”苏景试探问道,他曾亲眼所见。墨色凶物欲杀灭甲添,但数千人规模的巨灵队伍尽数丧灭在九龙天外。 甲添一哂:“可能是他们,也可能不是,不好说,不知道,不提了。” 甲添这个人就这样,有时候他侃侃而谈、与你相谈甚欢;可又有些时候他语气疏冷,说一句话都嫌多。 苏景倒是无所谓,他见过的脾气古怪之人太多了,一笑作罢随口安慰:“甲先生本领非凡,又有大小魔君两位凶猛朋友,想要守护九龙世界安慰,肯定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提起朋友,甲添笑了下:“他们两个与我一样,都是九龙天地中人,大魔君不太好说,但小魔君得知故土有事必会出手的,大的不在乎凡间却在乎小的,所以大魔君也会管这档子闲事……可庇佑九龙人间为我之愿,既是我的愿望,又与旁人何干。” “真有一天大难降临九龙天地,他们回来护界是他们自己乐意,不是我的人情;于我而言,不管他们回不回来,我若没有保护九龙周全的本事,就是我怂包软蛋、就是我愧对天命。” “大小魔君怎样做,都与我无关,我只想实现我愿、圆满我愿。”甲添举起酒杯,饮尽。不是一仰脖子干掉,他喝得很慢但不停,一口一口直到一大杯酒见底。 苏景不陪喝酒陪吃菜,甲添喝酒时他吃菜。 待到吃饱喝足宴席撤去,苏景挽起袖子本想帮忙刷碗,大阿姑一挥手,桌子盘碗连残根剩菜一起收走了。又一栈买卖做成,大阿姑就此告辞离去。甲添算是暂时入伙了,留在苏景身边,和他一起在西北仙天闲逛。 接触时间渐长,或许还算不得朋友,但至少是熟稔了,由此话题渐渐宽泛起来,有时甲添会说起九龙地的风土人情,苏景这才晓得,原来九龙世界早都没有了修行事情。 诺大人间不存修宗、修士,只有甲添这一尊猛兽。据甲添自己说,古时九龙也曾修宗无数仙山座座,修家坐拥大力不受公序约束,凡人机缘使然得到宝物,仙家伸手便夺;两伙修家打起来,百里人间夷为平地是常有的事情,凡间久存“仙祸”之说,结果九龙世界的修行道终于惹来一件“搬山”大祸。 仙字去山则为人,“搬山”为隐喻,其实就是扫灭修行道,有凶猛家伙主持此事,修行道上血流成河。冥顽不灵、无视凡间公序良俗的修者尽被杀灭;那些安分的修家也不许在凡间久住,修行到了一定火候就被送出天外去往另一座世界,久而久之九龙世界修行事情彻底绝灭。 至于“山天仙道”,只是甲添到其他凡间游玩时候无异中的传道、点化,不成想也开了几枝散了几叶,好几座别家凡间都信山天道为仙家大道。但在九龙世界里,甲添从不会传功于凡人。 所以他是货真价实的山天老祖,可他对这个身份一点也不在乎。 苏景听得目瞪口呆,凡事都是相对而论,苏景自己就是仙家,出身离山、怀有护世之心,他一样见不得甲添口中“仙祸”,可是像九龙世界中人这么绝对的做法、干脆直接把修行道摧毁,也让他接受不了。 “你干的?”苏景问。就九龙天地“搬山”这件事,能成功倒也不奇怪,在甲添这等高人眼中,凡间修士不见得比蚂蚁更强,想要摧毁修行道举手之劳,问过、不等回答苏景又问:“不是,我不明白,你自己不也是仙,搬山岂非倒自己的台?” 甲添摇头笑道:“事情复杂得很,另有内情种种,一句两句说不明白,而且九龙搬山事情不是我主持的。再说那时我不弱、但也远不如今日强大。搬山啊,前因无数、后果重重,可所有因果最终落在了那个小魔君身上,到最后让‘搬山’事情尘埃落定的就是他……那时他可不是仙,就是个邪门歪道、修习魔功的一个小魔头。” 稍停顿、甲添再开口:“一个修魔的小子,修着修着就把九龙地整座修行道给修塌了、修崩了。嗯,就是这么回事了。还有,他祖宗是个……” 说到这里甲添开始哈哈大笑,小魔君的祖宗究竟是个“什么”他不再说了。 九龙世界不存修行事情,但古时候诸大仙宗的奇功妙法都保存了下来,甲添是长驻此间的唯一猛兽,他有无尽寿命无限时间,闲来无事时候翻看各家修法,遇到有趣的就会修上一修,由此这个甲添除了自身实力斐然,还精通不少“雕虫小技奇门杂艺”,画皮就是其中之一。 甲添指着自己的脸对苏景问道:“我就蒙了画皮,你可看出来过?” 苏景还真没看出来,摇头笑道:“何必蒙面,莫非有强仇?” “那倒不是,我没什么仇人,只是本来面目太丑陋了。” 蚀海也在旁边,闻言插口:“能比裘平安还丑?” “我俩丑得不是一个路子。”甲添笑道。再过几天,甲添送了苏景一件画皮,真正的大仙神目未必瞒得过去,但普通仙家肯定看不穿,这让随处游荡随时会和别宗仙家见面的苏景免去不少麻烦。 漫无目的,走走停停,一晃又是半年,其间又一栈几次传来消息,与灵宝出世或者寻人没太多关系,都是些仙天大宗的动向,先是十万山的圣主明君传召八方:误会了,十位天圣出事与东天道无关,不打了,讨寇诏作废掉,大家就当没看过。 东方道家对此根本不回应,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再就是西天极乐、无漏渊已经查明,苏景并非什么灵器脱形的宝人儿,而是邪魔仙家,以前就曾罪恶累累。毕竟苏景在玲珑坛招亲时候出了不小风头,刚在不安州露面时群仙未能将两人联系一起,可大仙坛事后再做仔细追查,很快就还原了他的身份。 对这件事道家倒是有了反应,传出消息说此人曾杀害道家勒溪山护界真人穷兵道长,东天道要诛杀贼子。 道家要追贼的消息传出没两天,西南妖家十万山也说“苏景与智慧天狼狈为奸”,杀过十万山弟子,也是仇人…… 上上狸肯定是凑热闹的,她要是真想对付苏景,不安州的时候就动手了;至于东方道家,苏景真觉无所谓,佛家、鬼家、星满天都与他到了生死相见的境地,也不在乎在多出个东方敌人。 不过苏景又仔细想了想,自己真的没招谁惹谁,怎么就一下子成了宇宙公敌。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九相菩萨,木头娃娃 眼见苏景满目无辜,裘婆婆安慰道:“运道就是如此,衰旺起伏无因无果难以琢磨更没得把握,不必放在心上。” 苏景点头:“嗯,运气不好。” 听苏景自称运气不好,裘平安站在一旁笑出了声音:“中土人间哪个不知,离山小师叔一贯运气糟糕,身世悲苦、出门遇妖、坐困青灯、归山遇袭、好容易有了点成就又被逐出山门,再之后的事情就更不必说了,去南边被妖皇追着打去西边被邪佛往庙里抓……苦命多舛之人啊!” 闻言苏景也笑了,乍一听果然命苦,可自己事情自己知道,他哪里是命苦,简直就是吉星高照!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奇遇不断造化连连,短短几千年的修行,问鼎人间后又来为祸仙天……能有今世成就,或者说活到现在还能风生水起,脱不开一个“运”字。“苦命”二字和他相距十万八千扎遥远。 当然,只有运气远远不够,每次大难中得以突破、每次破劫时再得精进都是自己用性命拼出来的。苏景从不敢否定“我走运”这三字,但是不否认“走运”也不代表他就承认今日自己拥有一切全是运气功劳。 苏景更喜欢的说法:我的运气是拼出来的。用命拼也用心拼。 …… 不听躺着,她的眼睛清澈、可她的目光迷离,三瞳相环的眼睛,即便眸儿本身再如何黑白分明清朗干净,目光也永远是迷离的。 她看着天。天黑黑。天穹上不见星月,只有诸般奇光。七彩旖旎、变幻无穷的光,很漂亮也很诡异。因为昏迷了一阵子,不听已经没法计算时间了,她动不了,骨血之中不存一丝力气,即便再如何努力她也难以坐起身,就只能躺在这片轻飘飘的风中,随着风或者说是被风吹着、飘到东又飘到西,有时候还会打几个旋子。晕晕的。 她本来在仙天里游荡。每逢仙坛就会上前喊一声“苏景,你猜我是谁”。后来进入一片仙家死绝的灵州,小贼说有重宝,求不听帮她挂这个铃铛。 小贼开始说三百年就好。后来又变成了五百年。 非亲生。可不听早都把小贼当成了自己的孩儿。以莫耶女人的性情,孩子这么想要的铃铛、不偷不抢凭自己的勤劳往小辫子上挂的铃铛,当娘亲的一定成全。 暂住那片灵州。不听在地面上主阵聚法,小贼在地下行术破禁、努力破去宝物护法。这颗铃铛很不好挂,不听和小贼进行的并不顺利,但也不见有什么凶险,至少自保是没什么问题的。不料,夺宝到差不多第四百年时候,地心处突然传出小贼的一声惊叫,接下来根本不等不听有所反应,就觉得:空了。 全无征兆的,“空了”。仿佛陷落凶猛漩涡中,身体中的力量被“漩涡”飞快抽空,身体感觉则是不断翻滚着、下坠。之后她就昏厥过去。 待她再醒来时候,就来到了这样一片诡怪世界,黑漆漆空洞洞,没有天也没地,上面是诸般奇光,下面是无尽虚无,一片风吹来吹去永远不会消散,带着她倒处乱飘。 灵犀截断,醒来后数不清多少次不听动念联络小贼,得不到丝毫回应。 挂了满头的小铃铛,终于被一枚小铃铛给挂了?应该不会那么糟糕,小贼早已认不听为主,且经过密法祭炼,她算得不听的本命宝物,若小贼真的死掉了不听会受重伤、识海也会显现刀绞巨痛。 不听识海不疼,身上也没伤只是被抽干了力气,可见小贼无事。 不听眨了下眼睛,竟笑了,又有谁能晓得呢,倔强好强、诡变机灵的小妖女有时候挺喜欢随遇而安的,很少为过去的事情懊恼,落入困境后也不会怨天尤人,此刻她的居然是:要是苏景在身边,就这么飘上几十几百年也不错。 可惜,他不在。 不听轻轻叹了口气,又转开了念头,这次想的是:苏景果然是消磨志气的东西,和他在一起后就总想着继续和他在一起,什么志气豪气英雄气都被那个厚脸皮小丧修给消磨掉了。 不听又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给莫耶女子丢脸。 …… 西北天,淡金色的禅光疾驰着,其中阵阵禅香氤氲弥漫,隐隐可闻悦耳禅唱。这禅唱很“有趣”,三千三百三十里范围之内,禅唱声都是若有若无,不会因为你距离遥远就听不见,可即便你相距禅光法驾只有三寸,也不会觉得那禅唱声更响亮丝毫。 忽然,淡金色的云驾停止飞驰,云驾前方一座灵州矗立。 三千里方圆,幽蓝色的巨大蔷薇花儿。 灵州多有仙家盘踞,有些仙坛喜欢在护篆之外再加上一重幻景,既漂亮又彰显身份,比如有的灵州远远望去是一条神龙盘踞,有的则是一柄利剑高悬,又或者一副丹青水墨等等,前方的幽蓝蔷薇虽美却也不知大惊小怪。 禅光散去,一位枯瘦老僧显现身形,他的声音和模样很搭,仿佛两块朽木摩擦:“老衲九相,冒昧造访。” 话音刚落,灵州内就有惊呼声传来,下一刻青光闪闪,几道淡青色的风驾自“幽蓝蔷薇”中飞出,为首仙家毕恭毕敬:“晚辈流命坛恶童拜见九相大菩萨。” 自称老衲,其实西方极乐来的高人,朽木般的老僧是鼎鼎有名的大菩萨,九相菩萨。 大菩萨不以身份自居,还礼后含笑问道:“流命仙坛位居东北,恶童仙尊何以驻道在此?还成了这里的主人家。” “启禀大菩萨,晚辈一行只是路过此处,行途疲惫所以止歇云驾。拜访此地仙家,想请个方便,容我们歇个脚……”大菩萨有问,小坛仙家必恭敬作答,不过话说的再怎么好听,真相都是瞒不住人的,什么上门拜访歇息一阵,其实就是入境查探。 西北天将有灵宝出世,奈何线索有限只能乱找,除非惹不起的地方。否则行途所遇无论凡间、灵州又或无主星石。仙家都会上去转一圈,碰碰运气聊胜于无。九相菩萨来此也是同样目的。 不是觉得这片灵州有何异样,只是上来检查下、撞个运气。 名唤恶童的仙家继续说道:“可是我等叫门过后才发现,州内仙家皆已丧命多时。此间已成无主之地。只剩个原来的幻花之术还勉强维持着。我们正待仔细查看时候大菩萨法驾就至……大菩萨请进。” 九相菩萨口中寒暄着,驾佛光飞向幽蓝蔷薇。入境一刻,巨大蔷薇就仿佛个气泡般轻轻散去。灵州真正景色显现面前:三千里猩红天地。 放眼望去,尸骸随处可见,皮肉飞灰只剩枯骨,即便骨头也残缺不全的。此地是灵州没错,但州内灵气为水行戾,是煞气、凶气,在此修习本属功法大有好处,可如果人死了,在这等凶境下就难以保存,戾气化风满满剥蚀骨肉,又将骨头吹得七零八落。 阖州仙家尽死,在你争我夺顺畅逆亡的仙天里不算稀奇,但也肯定不算太正常了,大菩萨见到尸骸处处的惨景,面露慈悲之色,眼内却转过几丝希望之光。 大菩萨口中喃喃念着超度亡魂的经咒,灵感真识则四下散出,细探四周。同个时候佛家天眼通妙法已开,再如何轻微的灵元波动也逃不过他的洞察。 大菩萨口中经文念得没完没了,脚下不停随意游走,不多时来到一片残破道场前,不用问,是那些死去仙家留下的。正要迈步进入道场再做查探,大菩萨忽然皱了下眉头,转目望向天外。 片刻后,一道幽云子天外而来,落入灵州内,云上站着个小个子白胖鬼子。 白胖子鬼见了老和尚面色微显惊讶,赶忙跳下云头,笑得一团和气:“见过大菩萨,这可巧得很,不成想在这遇到您老。” 老僧微微一笑:“先前听说王驾在不安州伏魔一战中遇险,老衲心中好生惋惜,还道这仙天中又一位奇人陨落,不料王驾毫发无伤,意外之喜、不胜之喜!” 白胖子双手乱摇:“大师言重,我哪里当得‘奇人’之赞,无漏渊小狰狞王九十九个,随便哪个都比我强出九重天,我就是个凑数的。上次能脱险是我命好,全赖大鬼主在天之灵保佑……” 大菩萨的笑容更盛:“不是老衲言重,是王驾谦虚啊,仙天之内谁人不知,随风富贵王养宝、辨宝、开宝之术绝伦无双。” 恶童等另外几位仙家看出小胖子鬼袍上有无漏渊的标志,但不知他真正身份,听说原来是位小狰狞王,赶忙也上来见礼。随风富贵王可没有其他厉鬼的凶气,笑容满面客气周到,对这个说“久仰大名”对那个说“钦佩之至”。 全是客套、只有客套,随风富贵王甚至没问大菩萨怎会在此,大菩萨也没问随风富贵王为何来到此地。都是乱转着摸过来的,与其问废话不如你好我好的笑嘻嘻。 就在全没实在意思的寒暄中,一行人前后踏入残破道场。 仙人吃风喝烟,但也有凡间习惯保留,道场中杂物不少,既有玉简法剑丹炉等仙家修炼器物,也有书阁笔墨竹椅子之类凡人民居家什,且从灵州外的花儿幻景就能看出,原来驻道在此的仙子不少,道场破屋里还有些针线女红和女孩子喜欢的东西。 恶童跟在大仙们身后转悠着,随手拿起了一个木头娃娃,笑道:“这个娃娃倒是挺漂亮的。” 的确是个漂亮娃娃,雕工仔细白白胖胖,尤其有趣的是这个木头娃娃还结了一头小辫子,辫子上挂满了好多小铃铛,一晃会当当作响。 可再怎么好看也就是娃娃,想来是以前居住在此的仙子喜爱的玩具,恶童拿起来晃晃,又随后把它扔回地上。 大菩萨凝神细探、富贵王眯起的眼中玄光闪闪,这间屋子不大,几息光景就探索彻底,全无异常之处,几个人转身出门再去下一间屋子查探,但出门之际,随风富贵王忽然对刚被扔到地上的娃娃挤了下眼睛。 不见恶意,大人逗孩子的神情。 小小动作,大菩萨和另外几位仙家都未察觉。 木娃娃躺在地上,呆呆傻傻地一动不动。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甲大将军,浩瀚风暴 西北游荡,苏景扮成了一个少年……不是普通少年,而是一头双面、身生四臂之人。 甲添的画皮本领着实了得,改头换面不算什么,气意变化等闲事情,更难得的是苏景两张脸都能说话谈笑、四条胳膊全都运用自如,甚至还能靠多出的两只手施展些简单法术。 两张脸都是笑面,天生欢喜模样,甲添说这副画皮乃是九龙地古时一伙土著妖蛮,因为两张脸孔总是笑嘻嘻模样,所以唤作“喜上加喜蛮”。 苏景很喜欢“喜上加喜”这个名字,好彩头啊。 最近几天里,甲添总是很忙,他修得“一掌乾坤”之法,伸手在面前虚空一按,便能自面前虚无星空中展阔出一方化境,甲添就钻进自己的化境中去,不知在鼓捣些什么法术。 这天甲添自化境中出来,直接问苏景:“你给我的那三座山,可还有其他什么牵扯?” 苏景没听太懂,也不太当回事,卖弄着自己的新脸皮,前面一张脸笑道:“何来此问?”跟着又转头换过脑后那张脸:“说得再明白些。” “三座山都有重伤在身,我把它们带在身边,以我本元法力满满温养,但最近这些日子它们忽然躁动起来。”甲添回答道:“我仔细查过了,它们的躁动与我温养法术无关,当是来自冥冥牵扯、天命挂念。总这么躁动对养山不好,须得让它们尽快平静下来。” 未飞仙前。苏景曾在莫耶世界雕刻四座一品山,桃大将军、阳弓九箭、解牛刀、小不听。 在智慧天与十万山激战过后,苏景将前三座山他送给了甲添。 “冥冥牵扯……”苏景微微皱眉,一品山曾得塑形开灵、皆有灵性,四座大山同出一域,彼此间是有灵犀勾连的,另外三座大山躁动起来当和自己的不听山有关系,可不听山被封在黑石洞天深处时时刻刻得阳火温养,那山安好无恙……想到这里苏景挥手拍在自己额头,口中则是“哎哟”一声低呼。 笨啊。三山躁动、天命挂念。这份天命灵犀不止是四山之间的勾连,且还都联系在真正的小不听身上。 不听曾是莫耶世界最后一个幸存的凡人,更要紧的是她得到了莫耶地的灵根须,若把目光拔升到宇宙高度再去看不听:小小妖女就是莫耶世界的延续。 四山成形、开灵于莫耶。不听就是莫耶;当初四山存在的意义就是唤醒不听。它们因不听而生。这就是天命牵连。当初四山激斗墨灵仙遭遇重创,沉睡中的不听就此苏醒;如今事情反转过来,一品山躁动。当是……不听有麻烦。 四山皆躁动,不止送给甲添的那三座,苏景自己养着的不听山也一样。 只是一品山的躁动其实是灵犀变化、异常缥缈,苏景虽是始开山者但因不谙山灵之道所以未曾察觉,甲添却是山天老祖,放眼宇宙怕是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山灵动”,故此发觉了不对头,来问苏景。 心情激荡之下,苏景一把抓住了甲添的胳膊:“能不能追查灵犀?” 甲添的面色未变,目光却倏然冷漠,眼帘微垂望向苏景抓着自己的手。人人都有自己的忌讳,甲添一直在当皇帝,不容别人随便就来抓自己,莫说还不是朋友的苏景,就是大小魔君在他面前也不能这般孟浪……其实大小魔君管他那么多破事了,想抓就抓,不过许得他们抓就许得甲添不高兴。 “对不住,一时激动,造次了。”苏景放手,又重复问道:“你能不能追查灵犀。” “能。”甲添的目光恢复正常:“但此事又和夺宝无关。” 大家不是朋友,能不帮忙就不帮忙,甲添的意思很明白:我凭什么帮你。 “此事未必与夺宝无关,再就是不会让你白忙。”苏景探手锦绣囊,取出二明哥留在麒麟库中的那盒子一品山种。 满满一盒子,之前被苏景用去不少,但还剩下许多。 甲添看看盒子,又望向苏景:“都给我?” 待苏景点头,甲添又问:“灵犀那边牵挂的是什么?” “我家娘子。”苏景实话实说。 甲添忽然笑了起来:“你媳妇得多好啊,能值这么多灵上山种……不值,不值。”说着甲添伸手入匣,选出六枚纳入囊中:“二十枚山种,我接你这桩差事,先取三成做定,待寻得灵犀那一边你再结清余账。但要提前说好,我只管帮你追查灵犀、带你过去灵犀那头,等到了地方若再有其他变故与我无关;到时候如果另有需我出手的地方,就得另算价钱了。” 没什么可说的,苏景立刻同意。甲添扬手在面前一按,催法开化境,空气中平白显出一座狮头环朱红巨门。 推开门甲添迈步进入自己的化境,不过这次他没关门,苏景犹豫了下也跟在他身后进门去了。 这次施法追查灵犀是生意,所以甲添不背主顾。化境之内祥云铺展,桃大将军、阳弓九箭、解牛刀三座一品山没了分量一般,在祥云中起起伏伏,随波逐流的模样。 甲添盘膝坐落云头,五心向天双目缓闭。就在他眼帘闭合一瞬,一道莹润光芒自他眉心激射而去,直直打进远方“桃大将军”的心窝。 随即肉眼可辨,“桃大将军”连人带马急急缩小,三两个呼吸间数百里大山就缩成了普通人模样,下一刻灵山转活、将军面带微笑带马前行来到苏景面前。再看甲添本尊,端坐云上一动不动,但周身再无半点生机,从皮肤到衣袍甚至头发中都散出盈盈光润,美玉色泽。 桃大将军对苏景道:“走吧。可以开始了。” 将军口中,甲添的声音。 大山将军变成了甲添,甲添本尊化作了一块人形美玉。 真魂出窍附身同属,算不得太稀奇的本事,苏景也行,给他只金乌……大金乌够呛,但让他俯身比翼双鸦是没问题的。 不过附身和“融灵”又有天壤之别,前者只是掌控躯体,后者则是完全相融身神,两道智慧共通共连、完美相合。由此桃大将军领受的灵犀也能为甲添真魂探知。 苏景知道这件法术不是容易事情。可见甲添做得举重若轻,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这么简单?” “甲大将军”笑得豪迈:“所以说不值。你道我不想直接把你那一盒好种子都收了?问题是我要了个高价,到做事时候你一看原来如此轻松,不得和我再来啰嗦?就算不啰嗦什么。下次也不会再请我出手了。” 烈小二跟在苏景身边。插口赞道:“甲先生这番话可是正正的生意经!” “小魔君教的。他以前开过饭馆。”将军随口说笑着,带马开门离开化境,苏景等人紧随其后。 …… 吱呀呀地门轴声响起。中年男子推开门走了进来。 门外是无尽星空,门内是一座青石铺就的院落。院子不算小,青色方砖铺就地面,正中央还有一方小小池塘,七个人围坐在水塘周围,各自掐诀持咒,显然在合阵施法。不过他们的阵法看不出什么稀奇,既不见风雷荡漾也难查灵元震荡,七个人更像在摆姿势。 七个人,其中一个神态轻浮目光闪烁,满面油滑笑容,嘴巴开阖、正不停和周围同伴说笑着,话题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别人不怎么理会他,但也没人呵斥他,早都习惯了,若他不是那么爱废话,也不会被封位“拔舌王”。 “拔舌王”身旁坐着的是个年轻女子,身形苗条长发垂垂,她的神情冷漠,但她冰冰冷冷的样子很好看。 “十三呢,我这阵子没见到他……这是又跑出去玩了?”刚推门走进来的中年人问道。 中年人并不强壮,但从面目到身体都硬朗分明,仿佛一块岩石经刀削斧凿后雕刻出来的人物,剑眉锐目、通鼻薄唇、古铜肌肤、结实身体,不若金铃天那般粗犷豪迈、不似小相柳那般冷峻阴沉,更比不得尘霄生的白皙柔美,不过他也是极美的,岩岗一般的硬朗之美。 可他身上、脸上伤痕累累。 上身赤膊,狰狞伤口纵横交错,皮肉开裂、隐约可见白骨森然,银色的血浆不停涌出。中年人的体魄强悍,伤痕可怕却愈合迅速、肉眼可见开绽的皮肉生出肉芽彼此交错融合、奇快愈合。可是不等旧伤合拢中年人都会把手指一勾,立刻有重重天雷跃出虚空,雷霆犀利、斩杀于身! 他在唤雷、自己打自己。 在他双臂上还有几十道细细火蛇缠绕,来回游走着,火蛇所过,肌肤溃烂血肉沸腾。 雷霆不一般,九幽噬古劫;火蛇不一般,天渊不走真火。这样的雷霆、这样的火蛇,即便只“扫个边”也足以让普通仙家身毁神灭。 “是出去玩,不过也不全是为了玩,”长发垂垂的年轻女子应道:“他的头发断了一根。” 她身旁那个口舌滑溜的“拔舌王”正自己说得没意思,听有同伴开口立刻来了精神,问女子:“好端端的头发怎会断?你打他了?十三不长记性又把你叫成三、三那个了?” “嗯,又叫错了,也挨打了。不过他的头发断了与我无关,打自己人时候我都不会用那么大力气。头发断得莫名其妙,他去查探了。” “拔舌王”眉飞色舞:“好家伙,‘就算掉一根头发,也是一场血染天河的大祸’。肯定是有事了,老十快来,轮到你入阵了!我去看看十三到底怎么了。” 唤雷打自己、用火烧自己的中年人点点头,迈步走到“拔舌王”身边,下一刻两人之间阴风转转,“拔舌王”已然站到了阵外,之前他落座的位子由“老十”接替。 “拔舌王”撤出阵外口中依旧唠叨着:“老十,不是我说你。平时你自苦自伤也就罢了,现在入阵做正经事,还这么煎炒烹炸的……你看,大伙都安安静静地坐着,就你这么大动静,不合适啊。” “赎罪不可停。”老十对拔舌王摇了摇头。 拔舌王也没打算真让他停下,他就是没话找话,他的嘴巴不能停,否则对不起老爷子封下的“拔舌”之名。一边笑着一边转头向外走去,长发女子忽然喊住了他:“老七。” “三哥。啥事?”阎罗驾前诸位王尊。拔舌列位第七。 “十三的见面礼你给了没?”三哥问。 所谓见面礼,新人列为封王,做兄长的总要有一份表示,二冥王封位时候。大冥王给了礼物。“三哥”阿伊封位时候。大、二两王都给礼物,以此类推,算下来的话最最吃亏的一定是大王尊。最占便宜的就是小幺王了。 “这个……”拔舌王的目光和语气同时飘忽起来。 不等拔舌回答,阵中一个鹤发鸡皮的肥胖老鬼就开口笑道:“别说十三,就是我这个老十二还眼巴巴地盼着呢。” 十一王觅明觅明不在,十二王话音未落十王滔天接口:“还有我,一样盼着。” 法阵只需七位冥王,加上刚脱阵的拔舌,院落中一共八个人,十三离开、十一下落不明,此外大冥王、四冥王和九冥王也都不再院中,排位仅在拔舌之后的八冥王是个文弱书生,封号“鸣冤”,此刻他也开口笑道:“你们可是在喊冤?来来来比一比,哪个比我更冤,我可还没收到七哥的礼物啊!” 连老八都还见到“见面礼”,老九老十老十一十二十三就都在后面排着吧。 拔舌王面露难色,轻轻一叹:“诸位兄弟皆知,本王最是清廉奉公,千万年来两袖清风……” 二冥王黑面肃容,沉沉开口:“等下次见到神君,我当请奏一事:把老七的名字改一改,拔舌不贴切了,叫拔毛王更好些。” “嘶……”拔舌王倒抽了一口凉气,面色陡然肃穆:“忽接冥冥天感,外间有大事发生,我这就去查探,诸位兄弟安心催阵行法,我去也!”话音落时冥王化烟,真的烟、一溜烟地推门跑掉了。 “大事发生遁”,拔舌王的老伎俩了。阵中诸王齐笑,冷冰冰的三王也不例外,皆为王尊哪个不是“富甲天下”,谁会真贪图七哥的宝物,不过大家都喜欢拿这事来开玩笑。 出得门来,七王尊自袖中摸出一把纸钱凌空一抛,笑道:“大财主出门,灿灿大道何在、美貌侍妾何在,九星宝辇何在,负辇力士何在,护位神将何在,唱道紫鹤何在,伴驾琼雪何在,妙乐天音何在……出来出来都给我出来!” 随拔舌王法谕,大把飘飘纸钱尽数燃烧开来,顷刻化作黄金路,宝石辇,侍妾护卫瑞雪仙乐样样不缺,七王尊王袍隐去换做富贵员外衫登上驾辇,再转眼浩大排场铺展三千里,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向前方行去。 …… 西北仙天,苏景一行赶路时快时慢,只因“灵犀”微弱,即便甲添融灵于桃大将军,也总要停下来仔细分辨灵犀来处。 行途之中,苏景大概把“灵宝出世是为重逢不听的机缘所在”给甲添讲过,以前不说也不是刻意隐瞒,主要是苏景先前觉得和甲添说不着这些。 得知前进后果,带路的“甲大将军”问道:“如此说来,你对将出世的宝物不甚在意,来西北主要还是为了寻回妻子?” 不听和宝贝之间,苏景一定是选前者的,这一重全没的说。他来西北本就是为了找媳妇的,之前可不曾想过会搞出不安州那一场大战。 “原来是个情义儿郎啊。”甲大将军笑了起来:“媳妇哪如宝贝,憨货憨货,不知所谓。罢了,聪明人都短命,做个憨货也不错。” 灵犀断断续续,行程也就断断续续,这是急不来的事情,苏景也只能耐下心来……在西北仙天中飞驰大半年后,甲大将军的面色渐渐清透起来,他领受的灵犀越来越清晰,途中停顿也越来越少。又是二十天的追逐,甲大将军似是确定了什么,对苏景道:“事情有些古怪,对方在动,而且速度不慢。” 灵犀勾连,不妨看做是“声音呼唤”,越追得近了,甲添就越是发现“呼唤声音”的方向总在小范围里变换,声音的“来源”也在飞驰移动,不过速度不如苏景一行快。 苏景目中凶光一闪:“不听在奔逃?” “未必。”甲添摇摇头,暂时不再多说什么,尽量加快速度一路追踪下去……再过七天,甲添伸手指向前方:“灵犀自前方传出。” 空空荡荡的一片地方,附近不见灵州也不见凡间世界。只在目光尽头、极尽远处,一道深深、长长的白痕。 升仙时间不短,且多数时候都在四处游荡,苏景见过这种“白痕”,不过以往所见的“痕”白得不是那么明显。 而三息过后,视线尽头那道白痕突然掉转方向,迎向了苏景一行;再一息,白痕不见了,苏景眼中只见暴烈强光,耳中只闻轰轰雷鸣! 远处望,白痕而已;离得近些便能看清楚:浩瀚风暴,浩瀚天威! 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章 诸法合阵,你加钱不 宇宙间有风暴,算不上什么新鲜事情,莫说浩瀚仙天了,就是凡间世界也会陆起天飓海升狂潮。 与凡间风暴差不多,宇宙狂风也规模不一、威力不等,普通些的对仙家伤害不大,一般来说只要修为别太差都能扛过去,可也有些风暴凶悍狂躁威力惊人,所过之处管他什么凡间世界仙家灵州,统统摧毁化归尘烟! 相传,无漏渊崛起之初,曾有一个厉害对头,那座仙坛势力庞大、盘踞西北无数年头,首领上仙法力无边,麾下神将个个骁勇。 无漏渊崛起、与之争霸西北天,本来无漏渊是处下风的,不料决战前夕忽有狂猛风暴吹来,暴风中心正好扫过敌坛,待得风暴落尽,那座强大势力伤亡惨重,仙兵神将十者难留其二,纵是幸存下来也几乎都有重伤在身,这一仗还怎么打。 无漏渊得天威相助不战而胜,这才霸占了西北天,真正开始发展壮大,渐渐有了今日规模。 当然,那样强猛的风暴异常罕见,谁要是赶上了,除了哭号一声“天亡我”也没有其他能说的了。当初那位中土第四圆六耳杀弭归仙郎齐就是遇到了一场自己抵挡不了的风暴,结果金身绞碎只剩残魂…… 今时苏景所见风暴,雷声滚滚,强光暴烈! 风动有声,大风奔雷,轰轰雷鸣声音不难理解,可风本来是没有颜色的,最多扬起些沙土。昏昏黄黄而已。 风中强光从何而来?其实再简单不过:一团大风,是由万万道乱流疾风纠缠而成。而这场风暴不知肆虐了多久,无数星石都被风团裹挟在内、说不定还有几枚太阳。 世界、灵州、星石被风团摧毁,化作无边沙尘无数碎石,所有这些残骸、沙尘又被风团中的乱流裹住,时刻不停的激烈碰撞后再做爆碎。 光只因……对撞,无比猛烈的对撞,巨大的力量化作凶猛光热!是一团风暴,是一蓬凶残火潮,更是一片绞杀万物的修罗场。 即便苏景修为不凡。乍见这等凶猛的风暴迎面扑来。目光里也闪出惊骇:“灵犀自风中来?当真?” “当真。”甲添回答,跟着又补了句:“现在退避还来得及。” 或许甲添算不得朋友,可他没有坑害苏景的道理,苏景咬咬牙。身后双翼撑开向后急急退去。以他的身法、全力飞驰也仅只是与扑来风暴保持住现有距离。想再拉远些力不能及。 急退,却并非放弃探索,苏景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一道灵识投映小光明顶。叶非、烈小二、燕无妄、诸大圣皆在其中。他的命不只是自己的,这是无上荣光也是无尽顾虑。 可不等苏景开口,忽闻一声剑鸣响亮,叶非拔剑、一言不发纵出小光明顶,周身荡起层层剑气,他竟飞入前方风暴中去! 人已去,叶非的笑声才传来:“找找找,一直找也找不到,不想今天遇见了。” 伴随欢笑,隐约可见风暴中道道剑芒绽放! 找找找,叶非的“找”与不听无关,他想找的是一个练剑的地方,可今日之前就是他自己也想不出究竟什么地方适合自己练剑,直到此刻得遇这场浩瀚风暴,他终于找到了。 苏景大惊失色,面前风暴绝非儿戏,纵是自己得了金白银传承、收服墨色巨剑,擅闯风暴也是凶多吉少,叶非却直接冲进去了。 若求安乐自在哪有何必炼剑,叶非。 与天争威自有无边乐趣,叶非。 苏景爱去不去,我想去就去,叶非。 “启禀苏老爷,东家吩咐我跟着您老,我就不该离开您半步,真要和您一起死在里面,那也是小人的本份。你若赶我离开,等您进了风暴,我还得再去找您。”烈小二愁眉苦脸,分不清他是怕进风暴还是怕苏景不让他跟着一起去。 “月主潮汐,潮生暴风,朔月天尊见了风就算见到亲戚了,劝我离开趁早免谈。”燕无妄望着前方风暴目光淡漠,再强的风又如何,反正也没他出手的余地,待会就去黑石洞天待着。 “若我青云娘子在里面,我肯定拉着你一起去。”二混子大圣笑嘻嘻的,他说的可是实话。 “哪有那么多犹豫,跟你一起找趟媳妇而已,快快动身。”蚀海大圣催促。 此刻小光明顶上众人几乎都能明白一件事:我若陷落这场风暴中,苏锵锵是一定会来相救的。既然如此,陪他走这一遭又如何。其实这两件根本不存联系的,只是没人退更没人劝苏景莫上前。 苏景不矫情什么,小光明顶中点点头说一声“多谢”,星天之中双翅震震,变飞退做急进,口中对身边甲添招呼道“入风暴去”,身形化流光一道冲入风中。 有个女子甘冒奇险遁身幽冥,只为看看苏景是否安好;有个女子曾种花天下行善无数,只为一场风光大嫁,她要嫁的人是苏景;有个女子知道苏景挂念离山,邪魔来袭时候他还在幽冥未返,她急行万里去守护离山明知不敌但誓死不退;有个女子晃荡着瓶子,抱怨着里面的红豆实在太少了啊;有个女子与他并肩十一世界,对上最最凶狠的那头墨巨灵时,为了救护他不惜崩溃己身引巨力入身,哪怕战后生死难料;这个女子还亲手给苏景缝了五双很好看的鞋子…… 如今不听的下落就在风暴中。纵然风暴险恶,苏景又怎能不去。 当然,冲入风暴并非盲目送死,可能死也可能活,至少能与这场狂风斗一斗! 才入风暴,天旋地转、万力袭杀。 风团中藏有无尽乱流,每道乱流都饱蕴巨力,席卷而至时候何异杀劫重法,只消被打中一击身上就会多出个透明窟窿,即便苏景体魄强健远胜普通修家,在这无数激荡乱流中也不见得比着纸糊的冥马更结实。 乱流穿梭仿佛无边箭雨,更要命的是乱流之间也在不停撕扯不停碰撞,乱流随改变方向不算,且在短短刹那里可能几十道乱流凝成一股风、也有一股一股的凶风轰然崩碎做千重袭杀。 一瞬接一瞬,风团永远做着无尽变化。苏景甚至感觉这风暴成精了,哪里还是风,根本是存在于宇宙内却又自成方圆、独立于外杀灭于内的凶残世界。 人在其中根本没有躲避乱流的机会,最最聪明的办法莫过——乌龟。好像乌龟那样,披起坚硬壳子。实际上苏景也是这样做的,人如暴风时候心咒催促阿骨王袍即刻发动,萧杀寒风之中邪气轰涌而起,邪神大庙凭空显现! 邪庙中,苏景为大位正神,另有十七恶人封坛结位,十八人同时入主法位,翻手结无动真印口中齐齐唱响无定大咒。 印主身,身无动;咒主域,域无定。 无定之域内藏纳着无动之身,无动之身又主持着这座无定大寺。 无动无定,即为亦动亦定;亦动亦定,即为天人合一后的独独之我!而风无常势……风无常,苏景就以无定无动斗无常。 邪庙展阔,仅才三息,庙中十八“邪神”除了苏景之外,其余十七人的咒声开始嘶哑,声声撕裂声声染血,风暴重压于神庙,十七恶人很快抵敌不住。 但三息已经够了,够苏景在“立住”邪庙后再催真法,下一刻剑鸣声响彻庙宇,十一柄长剑激射而出。 小光明顶九剑追九宫之位各自钉入邪庙一角,旋即道道阳火与金风穿化长索,自九剑中蜿蜒而出,急急游弋。“长索”勾连于邪庙中每一砖每一瓦每一枢每一檐,密密麻麻仿佛蛛网似的把整座神庙笼罩起来。 炼自百里骄阳的“贺余剑”绽放强光疾飞冲天,射向邪庙东天角。 此剑须得悬于东天,钉于邪庙东方上天九丈处,可即便只是九丈,也脱开了神庙范围,长剑才一离开庙宇立刻暴发阵阵激鸣,外面风成狂,长剑虽强难在庙外抵挡风杀。 就在长剑摇摇欲坠时候,邪庙中风火暴起,粗百丈的阳火与金风如双龙相盘急生向上,化作风火大索,一端把持神剑一端扎根神庙……风火两道分身化归风火本相助战东天角。 第十一剑为墨色长剑,剑上蒸腾起滚滚黑云,与第十剑对位、钉入邪庙西天角,此剑力量浩大,无需外力相助。 十一长剑既是苏景的本命利刃,同样也是苏景毕生修持的所在,自此苏景结阵完毕。风、火、剑、袍合于一阵,迎抗这场暴风! 忽然,青光闪烁,一道人影自风暴钻入邪庙,叶非回来了,从头到脚鲜血淋漓,数不清身上被乱风划出多少伤口,可他居然在笑,吸一口气,定一定神,之后根本也不理会苏景,身形再转又遁剑冲出邪庙庇护、再战天威! 师兄之悍,苏景敬佩,可苏景的心却在向下沉:甲添没进来。 在苏景的想象里,自己冲进来,诸法合阵结坚固法域抵挡暴风,甲添置身庙中再指点灵犀所在……可他没进来。甲添人在风暴之外。 这是中计了? “放心,我没打算害你。”还好,甲添的声音传入邪庙:“不过上一笔买卖做完了。你……加钱不?”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古怪之处,风中凌乱 “放心,我没打算害你。”还好,甲添的声音传入邪庙:“不过上一笔买卖做完了。你……加钱不?” 上一笔买卖……甲添早就说过,不帮找媳妇只帮忙追查灵犀来处,追到灵犀另端就算完事。这约定其实不算太清楚,有关“灵犀另端”大家并没敲定个准确意思。 灵犀确是从风暴中传出的,不论苏景如何想,甲添觉得到地方了,上一笔买卖做完。 甲添的声音不停,轻轻松松:“你这样的法术根本应付不来风暴,这样,要么我现在拉你出来,伸把手不费力,所以价钱便宜得很,不用你另付报酬,只需以后再说话时候别总先生先生的,要改口唤我‘陛下’,好歹我是个皇帝……我是好多个皇帝;要是你想着我陪你深入探索,闯这风暴,你我就得好好商量一下价钱了。” 苏景守得还算稳当,风暴比着他事先预计的要更凶猛些,不过他现在能够挡得住。 既然进来了,不找到不听他就不会走,哪用考虑什么直接应道:“价钱你开。” “那就是买卖接着做了?”笑声之中一道白玉光芒自风暴外遁入白玉,“甲大将军”进入邪庙,直接出现在苏景面前。 邪庙、十一剑、风火等等法度都随苏景心思行转,自己人可以来去自如。 站在苏景对面,甲添开门见山:“承惠,一品山种十六枚。” 匣子取出,十六枚山种的余账结清。苏景顺便点算了下匣中剩下的龙脉山种,尚有三十四枚。 所谓点算。自非普通人那样一枚一枚地数过来,眼光一扫也就看清了。不过小小动作也没逃过“甲大将军”洞察,笑了笑:“还有不少呢。下一笔生意怎么说?” “请你追查灵犀,自风暴深处找到人,带她出来。”苏景这次更聪明些,先把条件扎稳,找到人才算完事,跟着苏景又说道:“我时间紧迫,价钱什么的都好说,只是咱别总停步不前来商量价钱。这个工夫我耽搁不起。” “一枚山种,给你说件要紧事。若听后你觉得不值,我退还两颗山种给你。”说着“甲大将军”再伸手。 苏景没废话,又一枚山种摸出递过去。 “你家娘子的灵犀牵扯,让山灵躁动,不过这些日子我追查灵犀,时刻不停感受山灵情绪,如今已经有了些心得:躁动没错,但并非狂癫……焦虑吧。这个词更贴切些。”甲添的声音缓缓,为苏景仔细讲解:“是以我的觉得,你家娘子遇到麻烦没错,但还没到生死大难那么严重。” “山灵情绪起伏颇大。多半是你家娘子心思动荡的缘由,是有些激烈,但不会到生死决绝地步。否则山灵早就发狂了。你可以放松些,时间不似想象的那么紧张。” 不听有麻烦。但是性命暂时无碍。只要消息属实,对苏景来说足以值得一块山种。心里一下子放松许多。 非但没要对方“退钱”,苏景反还再取山种一枚交给甲大将军:“你能自灵犀中探查情绪变化,若再有重大变化,请主动开口。” 接过石头在手里一抛,甲大将军笑道:“好说。”可是下一刻他忽然抬手在面前虚按一记,甲大将军开化境、入化境、片刻后再出化境……待他出来时候,顶战盔跨骏马的大将军消失不见,戴冕旒穿龙袍的中年皇帝显现。 甲添还原了本来样貌。 见状苏景目光闪闪:“先生究竟何意?” 灵犀勾连在不听和四座一品山之间,追踪灵犀非得融身入神于大山不可,甲添撤去山形如何再追踪下去。 甲添摇了摇头:“关心则乱,道理我是明白的,但乱过了头非但救不到人,还会把自己搭进去,你现在不必多问什么,凝神静心探查这场风暴吧,查到了端倪你我的下一桩买卖才有的谈,什么都查不出来的话我就告辞了。” 微皱眉看了看甲添,苏景暂时没说什么,长提息闭双目,调心神遣真识去探查自己身处的这团风暴。 要从风暴中找什么?说麻烦就麻烦,苏景也不晓得自己究竟要查什么;可是说简单也就再简单不过:找古怪。找出这团风暴的古怪之处。 大寺中邪气森森,邪煞元力与风火剑力凝做铜墙铁壁,对抗着疾风乱流的冲击……风狂风乱,邪庙自岿然不动。 而燃香光景过后,苏景重新开目、他的神情里满满惊诧! 几乎同个时候,从风暴中炼剑的叶非也回到邪庙中,头发散乱满身血污,手中的顶顶好剑都告碎裂只剩尺余残锋,可叶非的眼睛亮极了,对苏景笑道:“这风暴有趣得很。”言罢扬袖抹脸,换过一柄剑再次冲入风暴中。 “你师兄可比风暴还有趣。”甲添笑着评论一句,跟着转回整体问苏景:“查到了?” 待苏景点点头,甲添又问:“大概多久?” “一天左右。”苏景应道。 苏景身边人影闪烁,洞天中诸位大圣显身,裘平安满眼的纳闷和不耐烦:“查到什么了,什么大概多久?” 人活于天而斗于天,相争于天威是所有修行人必须经历的战斗,面对这场天威苏景只想着打进去、找到她再打出来,如此而已。 寻找不听心切,初入风暴时候苏景并未多想,就把面前风暴当做了敌人。 不过得甲添“消息”在前苏景内心稍安;得甲添指点在后,苏景接连动用王驾冥识、收尸匠眼识与真修本元的天心真识接连探索风暴,终于发觉这场风暴哪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乱流纠缠剿杀一切,千万风乱麻似的纠结一团,化做浩瀚风暴,外人一冲进来就要乱流猛攻。风暴乱转千万激流乱撞,人在其中就会觉得天旋地转方向全无,乍看上去这很正常,凡人被飓风卷风也会头昏眼花失去辨别方向的能力。 可是凡人失去了方向,并不是“方向”不见了,天地稳当四象稳当,东南西北上下左右都还在,只是人的感觉干扰,所以严格以论,飓风中的凡人失去的是方向感,并非方向。 此刻苏景想要打进去的风暴却不同,激流来回轰动彼此乱撞,每一次碰撞后暴起的光热既是力量也是法度……抹杀“方向”的法度,摧毁“四向”斩灭“八方”的凶法、怪法。 “风中不存方向。”苏景回答裘平安。 风暴之中根本没有方向之说。向前迈出一步,或者说风中人以为向前走了一步,其实可能是向后退了千里,可能是向上冲了半寸,也可能就在原地全未动过;风中人以为自己才入风暴尚在边缘,也许已经置身风暴中心。 裘平安闻言已经,脱口道:“风……风中凌乱?!” 西海碑林中有记载,远古时神龙一脉有绝顶阵法一座,名唤“海中凌乱”,须得千条真龙入阵才能催转神法,一经发动大海混乱四向崩碎,敌人陷落其间绝难幸免,裘平安悟性不错,立刻就明白了苏景之意,“海中凌乱”被他改作“风中凌乱”。 巧的是苏景以前听苏景说起过“海中凌乱”,是以一下子就听懂了,点头:“不错,风中凌乱。” 裘平安又皱起眉头:“可也不对啊。若风中不存方向,为何未见你迷失。” “是尚未迷失。”苏景纠正道。 相比其他仙家,苏景有一桩神奇本领:小乾坤内有骄阳东升西落,他有自己的时间与方向,所以初入风暴时候并未立刻迷失。可是这种情形并不绝对,苏景遭“风中凌乱”猛袭,遇袭的过程也是小乾坤遭遇冲击的过程,也是外间乱流对小世界影响、一点一点抹去小世界自有方向的过程。 相斗短短一阵,小乾坤内的骄阳行转已经几次偏离了方向,初时苏景只当是自己与风相斗引发震荡所至,但再静心探查过后发觉,其实是风团的侵蚀…… 风中无向,风为大天地,大天地侵蚀小乾坤,任何闯入风中的“方向”都会被风粉碎掉,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这“侵蚀”不是力量杀劫,而是最最单纯的:影响。两重世界、混乱与秩序正彼此腐蚀着,苏景没能力让混乱变得有序,就只有被混乱吞噬。 甲添问苏景“大概多久”,苏景回答“一天”,他充其量只能坚持一天,十二个时辰过后,小乾坤中的方向也会彻底崩乱,到那时即便诸法合阵仍能坚持,他也会彻底迷失在风中,再无法逃出去。 短短一天,情形糟糕,裘婆婆沉声道:“便是说,至多一天工夫……必须一天内找出不听再带她离开?” “在风里找,莫说一天,就是一辈子也找不到。”甲添又给出了个坏消息:“那人应该不在风中。” 裘平安吊起了眼珠子,不知是天生本领还是特意修行的神通,他的眼珠能竖起来,一下子变得混横了:“是你追着灵犀领我们过来的吧。” “灵犀确是从风中出来的,但灵犀不在风中。”若在平时甲添根本没有耐心解释什么,但大家做生意就不同了,他收了钱就要尽本分:“庙中传出呼救声,呼救之人却在庙后深井中;有光自水面上传来,明灯却在大江彼岸山丘上,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想救人,想寻灯,先入凶庙渡恶水再说。” 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 漏中生风,保熟保甜 话说到此,甲添不再理会裘平安,他的目光重新望向苏景:“风中凌乱,但凌乱之后另有古怪,你可知第二重古怪何在?” “海中凌乱是为远古凶法,力自法中生,法因大能为者而成,是以‘海中凌乱’为有源之乱。”苏景伸手向外面指了指:“风暴的另一重古怪就在于此,如无源,重重乱流彼此对撞厮杀,很快力量就会内耗干净,决难长久。这风暴凶猛如斯、全无力竭消散之兆,自然是有源之乱了,但我看不出源头何在。还请先生指点。” 甲添哈哈一笑,不急着回答,口中话锋一转:“风中无向,纵能探查灵犀也寻不见方向、也无法前进,桃大将军在这里没什么用处,且那副身体会限制我施法,所以撤去了。现在我有话说,你且听好。” “话分三重,上一重,不必计较‘一天’,想渡此凶风一天时间绝不够用,我问你能撑多久是想看你的真修成色,能撑一天,倒是勉强有资格与我联手斗一斗这场风;刚刚问你‘第二重古怪何在’也是一样,考教你够不够资格与我联手,答得不错,算是过关。若你非要寻人不可,你我必将沉陷风暴深处去,十年八年的努力,可能死也可能就破了风,结果不确定,我没把握。” “中一重,真要出事了,你必死无疑,我则必不会死,此乃身外身,非我本尊玉髓金身,这件身体毁了我本尊了不起就是受伤,所以我不怕。但此身炼化不易。真要陪你损丧这里我太吃亏,所以我要价很高。你要是同意的话,咱们再说下一重。谈生意、说价钱。” 苏景点点头:“谈。” “如你所盼,这次管到底,我助你把人救出来。总这么一段一段的谈我也嫌麻烦。”甲添先给了句痛快话,跟着说起了他要的“价钱”:“其一,改称呼,叫陛下叫万岁叫皇上都成,随便。” 这么简单的事情,甲添知道苏景不可能不答应,是以不用等回答就继续道:“其二。盒子里所剩山种尽数归我,没得商量,现在就要。” 苏景不犹豫,山种尽数取出送与甲添。 “其三,你我还要联手夺宝,如果宝物到手你我总要争一争的。”说到这里甲添收声,似笑非笑望着苏景。 苏景对甲添这个人印象不恶,若宝物落入什么星君鬼主手中,还不如让甲添得去。当即点头道:“若能寻得不听我已心满意足……” 不料甲添摇头笑道:“怕的就是你心满意足!找到了媳妇,再夺宝时候不肯尽力了怎么办?什么宝物归你之类的空头话我也不爱听。第三重价钱不是要你让出宝物,是宝物究竟归谁的赌斗法子我来定,放心。我尽量会公平些。” 是打一场决胜负,是赛跑三千里看谁更快,还是比憋气时间长……宝物归属的赌斗办法。甲添来定。 “其四:我要你做一件事。现在先不用问,我还没想好。等想好后告诉你;最后一重价钱,此行凶险自不必说。但也可能有奇遇,有所得,若行途中有宝物收获,一件归我,两件归我,三件我取其二;四件我取其三,五件我取其四,六件我仍取其四,以此类推,我先挑且我多得,你可愿意?”价钱开完,甲添长出一口气:“就这么多了,我觉得还是公道的,你以为呢?” “陛下公道得很。”苏景点了点头,称呼已经改了。 “嗯,这个称呼听上去顺耳多了。”甲添笑道:“朕今天是明君。” 大阿姑不在,烈小二代又一栈再做正证,白纸黑字立契为证,双方签字画押,少不了十六老爷又再的名字后写了个“阴圈十六”。 手续事情很快,不片刻就办好,甲添不忙施法,而是先对苏景说道:“风中乱,确为有源之乱,源头却不是‘现在’。” 苏景不是很明白:“陛下的意思是?” “风从‘漏’中来,乱从‘漏’中来!”甲添在“漏”字上加重了语气。 一个“漏”字,凡人看来水珠滴答,修者与仙家眼中无尽玄虚,上上奥妙! 何为“漏”,面破一洞,面上东西自洞渗入、掉落面下。房顶漏,雨水落。漏了的不是房顶而是天穹呢?星石落、仙魔落、天外罡风落,可即便天漏了,也只是“普通漏”,并不超出凡人的认知,不难理解。 但若“今天”漏了呢? 若是“此刻”漏了呢? 若是“时间”漏了呢? 仙家心中“漏”、甲添所说“漏”,即为时间破!风从漏中来乱从漏中来,皆因风暴之源为时间一洞! 佛家至上神通讲究“漏”之一字,说得就是过去、今日、未来,一念洞穿之,可通晓过去所有事,可望穿未来无数年;若法力真的无限大,便可化念为力,一力洞穿昨日今朝将来,那就不再是“知闻”而是“改变”了。 人在今日端坐,却能改变昨天、明天,那样的能为根本不是言辞能够形容、也不是常人、甚至不是仙家能够理解的了。 道理玄虚,修行到了高深境界就开始讲求“悟”,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修者、仙家要去追究的道理已经没办法用语言清晰表达,只能靠着自己心中灵慧去理解领悟。 “漏”之一字讲究的就是悟,不过甲添的说法倒是不难理解:时间于这宇宙中的某处错乱了,浩大的力量不知从未来还是过去泄露过来,造成了这样一场疯狂风暴。 理解归理解,但苏景不敢尽信:“当真?先……陛下何以笃定?” “巧了,小魔君修炼的就是这样的法度,专跟‘时间’过不去的邪门法度。一经施展他的法域内也是这等乱流激荡。”甲添笑道:“当年我和他没少打架,再熟悉不过。” 苏景瞪大眼睛。总听甲添说起大小魔君,苏景知道那两位师兄弟一定是了不起的。但真不曾想到,小魔君竟是“炼时间入法”,难不成他已经练成了“漏”、可以传跨过去将来? 甲添对他摆了摆手:“不是你想的那样,小魔君把玩时间没错,却不能传跨时间,那还不得反了他!他耍的是另一重法门。” 对朋友的功法甲添无意多说,但他的谈性被勾了起来,又说道:“以我所知,反正我活到现在。仙天之中只有一个人真的曾穿跨过时间,不过那可不是什么法术,是他无意而为,巧合加巧合再加巧合,他穿了一次,万幸又回来了,回来以后吓得脸都白了,人也半傻了六千年才渐渐恢复……哈哈,不说他了。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大千宇宙,五光十色,平庸者众但也绝不是没有奇葩存在。苏景向往那些传说、那些神奇,可眼下不是听故事的时候。小魔君的法门、曾做穿漏之人的经历,远远比不得那个妖娆明媚的小妖女浅浅一笑。 “时间”这个题目太大,事关不听苏景不敢不问:“陛下之意。不听穿漏……她在另片时间里?” 话说完苏景就觉不对了,自己摇了摇头。甲添刚才说“在他活过的年头中,仙天之内只曾有一人穿漏”。 果然。甲添也摇头:“穿跨时间,天之大忌,若她真漏了,必有凶猛异象显现,那可不是灵宝秀色之类的小风景,而是天雷轰动整座天,强光炸碎四面八方的可怕景色。无此异象就说明你媳妇仍在‘咱们这里’,这团风、风之源是漏,只能说她的下落和这个漏有关,却不能说她落入漏中,能懂?” “忽啊!”有灵兽叫唤。 不止叫,还张口吐,十六从肚子里吐出来一个大西瓜。 真的西瓜,怕得有二十斤重,难为十六把它含在肚子里万里迢迢一路带着。 小蛇摇头尾巴晃,引得所有人都瞩目于它,跟着身形扭扭,钻进西瓜里去:瓜皮上啃开一个小洞,不伤西瓜之形,直接钻进西瓜肚子里去开饭,十六有这个本事。 小蛇本意不在吃瓜,所以吃得很快,三两个呼吸功夫,西瓜瓤就被它吃了个干净。只吃瓜瓤不伤瓜皮,是以西瓜从外面看完好无损、除了多出来个钻进去的洞。 吃完了西瓜,十六并未原路退回,而是在对面又咬了个洞钻出。 空壳西瓜,两个小洞。 钻出来,身体抖抖,甩掉满身西瓜汁,十六靠到“钻出洞”前,嘴巴凑上去,喊:“忽啊!” 那边喊声出口,小蛇就快得光电一般,绕西瓜半圈来到“钻入洞”旁,侧脸凑到洞口似模似样地去听,跟着尾巴尖啪啪打地面,转回头用眼窝两片白鳞去看苏景:“忽啊!” 苏景笑,小蛇可不是在胡乱玩耍,它是真懂了甲添之言,它在给众人讲道理。 甲添更是抚掌大笑:“果然是这么个意思,谁说一个西瓜上只能有一个洞,两个漏,她在一漏旁,我们现在另一漏旁。这小蛇有些意思……你吃西瓜不吐瓜子么?”后半句是对十六说的。 “忽啊。”十六张口,吐瓜子算什么稀奇,它吐出来的是整整八亩西瓜田。 真的瓜田,土基厚实,田地间有垄有畦,其间瓜藤蔓延,大大小小的西瓜正茁长。尾巴扫扫,十六从瓜田间刨出个坑,一肚子瓜子都吐进坑里,再把尾巴挥挥重新埋土。 十六老爷吃瓜当然吐瓜子,何止吐瓜子,它还种西瓜呢。 小蛇跳跳,选了几个饱满成熟的大西瓜,咬断瓜秧留在外面,跟着嘴巴再张瓜田重新吞进肚子里。 “忽啊忽啊忽啊……”十六指着留在外面的西瓜招呼大伙来吃,一边招呼一边用尾巴拍西瓜,啪啪声响、小蛇之意:保熟保甜! 第一千一百七十章 抽个风,上上乐 十六在肚子里种出来的西瓜很甜,烈小二作证,他正在吃。 苏景顾不得吃西瓜,望向甲添:“陛下的法度当已准备好了吧?” 即便甲添说不听现在应该没有生死大难,苏景又怎能不急,买卖谈好对方答应帮忙一直不用手只动嘴,苏景却始终不曾催促:道理简单,他能察觉甲添说话时候身周灵元微微震荡,对方是在说话,但是也没闲着,正在暗中蓄势行法。此事急不来,出手前他得聚拢力量,苏景只能等待。 直到此刻,甲添身边灵元归复平静,说明他已完成蓄势,可以施法了。 果然,甲添点头:“可以了。”话音落,他的身形微一模糊,一个甲添向前迈出一步…… 甲添还在原地不曾稍动,甲添向前迈出一步,两个甲添。或者说,又一个甲添从甲添的身体中走了出来。同个时候苏景抬手弹出一道火星,向着邪庙西北飞去。 “新走出来的甲添”身形一闪,快如飞烟追逐苏景打出的火星而去。 再眨眼,苏景手指跳动,一道道火星向着邪庙个个角落打出;苏景面前的甲添身形模糊,一个接一个的甲添连续出现,分作四面八方,每个甲添都在追逐着苏景打出的火星。 短短三息间,苏景弹出飞火金星一百三十三道,甲添也散出“影身”一百三十三尊。 飞火金星落处,无一例外皆为邪庙的重位法眼。甲添“影身”随火星指引进入法眼,到了地方盘膝一坐,活生生的万岁爷就此化作一枚晶莹剔透的琥珀宝石。 琥珀,上古时树胶融化、滴落,正巧掉落在虫豸身上,虫儿挣扎不出被困死其中,树胶渐渐凝固沉入地底经漫长岁月打磨化作剔透宝石。相比其他宝石,琥珀除了要看光泽、看成色外,还要看内中虫儿的品相,相传有大琥珀如鹅蛋。内中困了一只小蛙。极巧的是蛙舌射出正黏了一只蝇还未及收回口中,在中土世界是罕见珍品。 甲添的琥珀不小,一律婴儿拳头大小,但内中封印的并非虫豸。竟是一个个“孩童”。 半寸不到、面目稚嫩却穿黄袍带龙冠的小小小娃。细看面目。个个都和甲添长得一模一样……一百三十三枚“琥珀法身”入邪庙法位。 甲添助法琥珀入阵,邪庙力量暴涨,苏景顿觉周身一轻。风暴给他的压力减弱许多。 两人未曾对这番法术做过半字交流,但又何须再商量,陷落“凌乱风”中,无论后面如何破掉这可怕风暴,最先要做的事都是:固基。 邪庙是抵御乱流猛攻的基础,甲添须得帮忙加固这“基础”,但此境为苏景法域,甲添力量要如何融入邪庙须得苏景指引,所以才会有了刚刚的“火星指引、分身追随。” 苏景对面,“真正甲添”面露微笑,他觉得还算满意。并非自己的法度如何,甲添满意的是彼此的“配合”,要是这等小事两人间也要废话半晌,实在无趣得很。自己的琥珀分身一踏出来苏景就应该明白怎么回事,果然如此。 “固基之后还须得‘定盘’。”甲添对苏景道。 苏景早已想好,回答:“面南背北,陛下所在、四向安稳。” 甲添闻言面露开心,笑道:“好!”挥挥袖子鎏黄金嵌宝石的九龙大座落地,甲添抖长袍安然落座! 风无向,空间混乱,而苏景小乾坤被渐渐侵蚀,只能坚持不到一天,此时邪庙不仅需要“固基”还须得“定盘”:定出自己的四向。 陷落风暴中,邪庙随风飘摇,但那又如何,外间乱就随它乱,真正要紧的:想要破风就先要坚守;想要坚守就得保住“自己的方向”,否则一天之内法域内也会方向混乱,届时麻烦无限。 小乾坤的日升日落就快被毁,苏景定不住方向,但甲添能,所以苏景就再请他来做给自己邪庙定盘的那颗星。 九五之尊,面南背北,甲添所向即为南、所背即为北!不过这个“南、北”并非真正的南北,它们只是个“标志”,用来钉住邪庙内“横平竖直”、用来保证邪庙内“向前走就真的是向前、向后退就真的是向后”的标志。 看似平平常常的一坐,其实是甲添的浩大法力。 他乱我不乱,不管这场风暴混乱无向,不理这座宇宙的真正方向,我双目所望即为南! 邪庙暂时安稳,苏景对甲添抱手一揖:“再请陛下指点破风法门。” 甲添道:“抽风。” “说仔细点。”苏景没太客气,单靠“抽风”两个字他可不知道该怎么做。 “风为法,看似无端无序,实则暗藏玄机,只是你我看不出。”甲添的声音缓缓。 无需琢磨,苏景直接点头:“我懂。”风中激流彼此对撞彼此绞杀,全无规律可循,可实际里是有规律的,否则不可能把方向抹杀掉。就是从“风杀方向”这一重来看,这团乱风其实已经是法术了。 只是施法的并非仙佛神鬼,而是天,风乃天威。 既然是法术,必然暗中扣合了某种规律,规律存在,但苏景看不出来、甲添也看不出来。 甲添又说道:“风中乱,看似激流无数,实则激流有数,只是你我数不清。但无妨,总会有一个‘底限’的……若、一万道风挟大力做纠缠即可抹杀方向,你将抽去一道风,它只剩九千九百九十九道风……数目不足、规律破了,这抹杀方向的法术自也就没得耍了。不过这团风暴中或许有十万道激流乱风,没别的办法。你须得抽去其中九万另一道风,才能破法。” 一万只兔子能推倒一座山,少一只都推不动山,结果来了十万只兔子,山自然会被更简单的推倒。想要保住山,就得把兔子杀到不足一万。 风暴中的乱流究竟有多少道,或许一万,或许十万,不得而知。 多少乱流才是结形“杀方向”法术的底限,或许八千或许八万。同样不得而知。 但不知道没关系。只消将乱流一道又一道地抽离风暴,把数量减少下来,早晚又减少到“不足数不成术”的时候。 再直接不过的道理,再笨不过的办法、唯一办法。 “我说抽风没错吧。”甲添问。 接触久了苏景渐渐发现。甲添其实挺矫情的一个人。 苏景点头:“是。我得抽风。” 甲添笑道:“我帮你抽风。来来来。开邪庙先抽个风瞧瞧。” 不存丝毫犹豫,苏景心念转转,邪庙绽开一线!邪庙为诸法结阵。开一线则牵动全阵,之前稳稳守御之势立刻崩碎去,外间乱流猛灌域内,整座阵法都在急急颤抖。就在此刻甲添口中轻轻一字:“定!” 咒令落,分落各处阵眼的一百是三十三枚琥珀中,那些小小的“幼皇帝、儿甲添”同时张开双目,眼中诡芒闪闪、双手反转结印,同时向自己额头按下。 下一刻邪庙中陡然冲起金玉之色! 邪佞气意滚滚,金玉颜色灿烂,整座大庙望上去既诡异又辉煌。 几欲崩溃的邪庙大阵陡然沉稳,纵是阵裂一隙也再不颤抖再不摇晃。苏景再催念,大阵闭合重归固守之态。 开阵闭阵弹指间事,可短短刹那里已经有三十四道乱流冲入阵内,呼啸肆虐胡乱冲撞。 千万乱流一起攻杀苏景应付不来,但只三十余道疾风,他还不当回事,截剑指凌空一点,玉露金风急旋而去,风中另有九十九庚金剑羽翻飞,穿跨邪庙各处去剿杀侵入乱风,不一会功夫三十四道怪风被打灭了三十三道,只剩下一股乱风,苏景却住手了,将其困住并未打灭。 这个时候,一道寒光自天外破来,一个人影落入邪庙中,叶非又回来了。 开始时候裘平安只是外面是猛烈狂风,叶非借风习剑不稀奇,后来晓得外面的风中全无方向,再看叶非能够来去自如,大都督就不由得纳闷了:“你怎么回来的?” “听不懂之事问来作甚。”叶非回了大都督一句,又望向苏景跟甲添:“在作甚?” “抽风呢。”裘平安刚被噎了也不当回事,笑嘻嘻地替苏景回答,跟着又三言两语解释过他们破去风暴的办法。 笨法子,但是开了个好头,一下子就“抽了三十多风”,甲添看上去挺高兴,不忘问苏景:“怎么还留了一道风?” 苏景眨眼睛:“没事……十六。” “忽啊!”小蛇明白主人心思,答应了一声,小阴褫冲天飞起,到半空蛇子一扭就此展阔真身,化作恶龙本相。 十六奇快,转眼追上了仅剩的“乱风激流”,巨龙直接钻入风中去。 一道风对十六算不得什么,催转法术呼吸工夫便成功驾驭此风,巨龙在天翱翔,那道风激流被它身躯贯穿,烈烈风滚在巨龙身周,看上去蔚为壮观。 下一刻十六忽然做出个古怪动作,磅礴身躯扭转起来、摆成了一个“圆”,龙头咬住了龙尾巴。 仅存那道风激流被十六贯穿,仿佛件袍子似的被十六裹在身上,是以龙结圆时候,风也结圆。 十六咬着尾巴疯转了几圈,忽又变作小蛇溜回了苏景身边,邪庙半空里就只剩下一道急急旋转的壮观风环。 好似小天圣上上狸那样,风头追着自己的风尾转,再怎么快再怎么凶也只在原处打转,再无法肆虐了。 苏景打出一道法印落入风环,跟着风环被收入大圣玦洞天。 风自旋,自己消耗自己的力量,不过所有乱流所有风都是因漏而来,一道风激流中蕴藏的力量虽对苏景、十六等人不值一提,其实也不容小觑,以苏景估计,自己刚收入洞天的那道风环,若无外力干扰,它自己转个三五百年的没问题。 甲添愣了愣,他的脑筋很不错,很快想明白苏景在干啥,立刻道:“分我一半!” 苏景眉头大皱:“陛下太贪心了。” 陛下却大笑:“不如你贪心,能想出这等法子。” “三成。”苏景这次还价了。 “成了,朕今日是明君,不与你计较。来来来,再开庙,我也帮忙!” “忽啊忽啊忽啊……”十六也在催促苏景,刚刚那个把戏他玩得蛮开心,想要主人赶紧再抽风,它好上去“编环”。 小蛇没有真眼睛,可它是有表情的,便如此刻:嘴巴大张、蛇信半吐,好像只等着主人掷球的狗儿。 忽然,小蛇身躯跳跳,又一化四,飞仙这些年它也给自己炼就了几尊分身,但不知是法术使然还是它故意区分,三尊分身的尾巴都开了个叉叉,身体绷直的时候像根箭。 再开邪庙,乱流攻入,顷刻间邪庙内龙蛇乱舞! 四个十六飞上去了,三个裘平安飞上去了,六个蚀海大圣飞上去了,两个裘婆婆也飞上去了……虽是泥鳅,但身形使然也是结风环的好手。除了一群长条大圣和分身,阿骨王袍中几条赤炼冥王大蟒也疾飞而起。 还有,甲添袖中也有七条恶蛟飞去。苏景是识货的人,辨得出甲添随身恶蛟并非海中凶物,皆为山胎凶兽。 寻妻之路,抽风之战。 抽风时候,丰收时节。 一道两道的风并不算太强,可架不住它们数量众多,道道风激流便是道道天元力,就算自己炼化困难至少以后还能扔出去打人。且将风结环并不比直接打灭更麻烦、不会更浪费时间,何乐不为、不要白不要。 苏景开心,“捡钱”还在其次,开心更多是因为苦中作乐……苦中能做之乐,是为上上乐,大大乐。 若是其他离山弟子在此,见苏景眉花眼笑模样多半也会跟着莞尔一笑,可苏景身边唯一离山弟子就是叶非,冷面师兄一如既往,面冷目冷声音冷:“贺余没给你讲过么,离山弟子取之于乾坤,还之于天地。风乃天威,你却在捡天的便宜,这又怎么说。” “所得风环,分与师兄两成。” “是减过甲添那三成后的两成还是总数的两成?” “当然是总数的两成。” “我辈修行相争于天,既是相争成王败寇又有什么好说,杀溃它、占了它,理所当然。”从头到尾叶非的表情都那么冷冷的,没有过丁点变化。 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 寂静仙天,百万骑兵 “抽风”大战“风中凌乱”。 邪神大庙中诡气森森金玉辉煌,还有一片丰收时的喜气洋洋! 这样的事情苏景以前经历过两次,一是南荒归来,收拢了小山一样的无数宝物,回山后突然亮在同门面前;第二次就是大战十一世界,被困入星盘宝物、再遇到过大拿后,喊媳妇带小贼唤三尸,大家一起抢收星索……尤其第二次,何等相似的情形啊。可那时不听就在身边,三个矮子不离不弃。 想一想,苏景的心热了也疼了。 想一想,十一世界的大战仿佛就是一道分水岭了,自十一世界再回来后苏景就开始了“聚少离多”的日子:不听陷入沉沉昏迷,一场重伤直到最后决战魔灵神时才终于痊愈、醒来,可很快苏景就飞仙了,之后再不曾相见;还有三尸,自从见过星盘中的大拿后,他们似是“心野了”,总在忙叨着自己的事情……他们在哪里呢,忙什么?苏景想,可能赤目找到了古时仙魔的宝藏、可能拈花又遇到了大屁股小仙娘、可能雷动天尊正在万里追杀一块成了精的酱牛肉,太忙了,所以没能及时过来。 轻轻摇头,甩开杂念,苏景走向甲添:“破去乱风之后会是怎样的情形,还请陛下指点。” “不好说,”甲添摇摇头:“这种事情怕是没几个人经历过是,后面会怎样无案可查,不过能肯定的。你家娘子与山灵勾连的灵犀就是从此处传出,但风中无向无法再追查,无论如何,你想找不听就要先破了这凌乱风。走一步看一步吧……快快快,该你了!” 甲添的山天恶蛟编结出一道道风环,但只“结圆成环”不算完,无主之风野性十足,若是不加约束由得它们自己结环旋转,用不了多久风环就会散开、重归乱流本态。想要“约束”住它们,让它们总能老老实实地旋转。非得苏景在每道风环落上一记法印不可。 落印束风。这事只有苏景能干,毕竟他有金风修持、精擅疾风法术。 苏景暂时不再多问,专心致志地抽风。 抽风不难、结环不难、落印不难,只要邪神大庙于外能抵挡狂风猛攻。于内能保证“横平竖直前后有序”。苏景和甲添就赢定了。时刻不停地“抽风”,再强大的风团迟早也会有被抽空的时候。 大局已定,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整整十五年。 澎湃磅礴的风暴。无边浩渺的无向境界,即便苏景等人时刻不停地去做抽空,也整整用去了十五年,大圣玦洞天已然被风环彻底填满,甲添的三成、叶非的两成也都一起放在其中,还没到最后分赃的时候,反正他们不怕苏景赖账。 十五年努力,风暴中方向颠乱不改,但苏景渐渐感觉到,狂风对邪庙的攻杀威力慢慢减弱……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抽风亦然,中土古时道理放之四海皆准。 坚持不辍下效果渐渐显现,苏景精神振作,这天里一如往常,收下十余道风环后邪庙再开,立刻又有七八道疾风乱流冲了进来,一群长条妖怪纵法而起,飞天去结风环,苏景这边心咒转动邪庙法域重新封闭。 也就在邪庙封闭刹那,小十六、裘平安、蚀海三大龙蛇正腾空、尚未冲到入境疾风时候,突然间巨响轰动,一道纯金颜色的神雷自虚空显现,重重劈打于邪庙法域! 来得毫无征兆,而神雷之力远胜风暴,即便十五年前,这团凌乱风最最鼎盛时候,它的力量也远远远远逊色神雷。 雷落,巨力冲。 苏景只觉霸道力量直直冲入四肢百骸,是刺骨之寒是沸血之烙更是戳入五脏六腑之刃,巨大力量伴随着剧烈疼痛,于此一瞬绞杀于苏景四肢百骸。 神雷轰的是邪庙,不曾直接打到他身上,但邪庙为苏景诸般法度结成的法域,受猛烈冲击时庞大的压力苏景感同身受,痛声闷哼中他的双目猛然变做血红颜色,旋即两道浓浓血线自他眼中滑落,苏景咕咚一声摔倒在地;甲添也同样不好过,他合法助力于邪庙,神雷打在邪庙他也会收到冲击,当雷霆落下时候,破碎声音响起自邪庙各处:入重位镇法眼的一百三十三枚“幼皇帝琥珀”同时爆碎去,甲添同时惨叫一声,自真龙大座上摔落,跌倒在地! 雷落,强光绽。 炽烈光芒浓稠如浆,顷刻抹杀所有视线,邪庙中所有人只觉天旋地转,眼中再看不到其他景色,尽被浓浓金光充斥,光如针,刺目疼疼疼…… 万幸,雷霆只一杀。 这样的雷如果接连来几道,邪庙必崩碎,苏景、甲添、身边所有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雷霆过后,周围一切就此沉寂,风声消失了、风暴对邪庙的冲击消失了,早在十五年前就散乱掉的“小乾坤日升日落”迅速恢复了回来,一轮骄阳自小乾坤中升起、巡天! 三分惊讶,三分畏惧,三分欢喜,剩下一分情绪疼得骂娘,风暴不见了,苏景晓得十五年“抽风”终于大功告成、终于破了这场“风中凌乱”。 苏景忍痛开口招呼同伴,忽啊叫声、东北腔、裘婆婆的老迈声音,蚀海大圣的阴森声音,别扭师兄风轻云淡地轻哼纷纷传来,还有,万岁爷在骂天,骂得难听无比,满口脏话哪有半分皇家威仪,根本就变成了个乡村泼皮。 因雷霆而来的强烈光芒正缓缓散去,苏景深吸一口气:“陛下息怒……” 先劝消甲添怒气,再看他伤势如何,如果无碍还要请他尽快换上“将军山”,风暴已破当尽快追查灵犀再找不听。可苏景才说了四个字便告收声,犹有血色残留的双目先是猛一瞪跟着迅速眯起,目中精光闪烁:强光已散去,周围景色清晰了。 邪庙还在、法疆犹存,引得苏景瞩目的是外面的景色。 星空浩渺深邃,但绝不空旷。南方,石头垒砌的巨人、巨人结成大军,即便金乌神目能洞穿万里依旧看不到这支庞大军阵的尽头,这等规模的军队不止一家。西方,怪模样的兽,长了龙角的蚂蚁、能够站立行走的大蜥、批满厚厚鬃毛的蛇、周身不停腐烂又再不停痊愈的豺,无数从未见过的凶兽同样远铺星空,没有尽头的军;北方,金色甲胄的人,只是所有人都四肢着地“爬行”,所有人的肋下都有一双墨色羽翼,长了翅膀还能算人,可如果不会站只爬行还能算是人么,“金人”大军盘踞了北方。 还有,天上,银色的云铺展,云中怪影重重;脚下,灰色的烟冲腾,烟中疯长着没有叶子的怪树……只有东方空空。 一支又一支的浩大军队,把邪庙围拢正中。 “人山人海”只是凡间的形容,人汇成了山聚成了海,只看着四个字就能想象到的盛大景象,可“人山人海”真的不算什么,山在世界中海在乾坤内,而此刻邪庙周围的大军,根本都淹没了这片星天,一座座凡间世界、一枚枚庞大星石都被大军淹没。 除了兵马还是兵马! 苏景看到的景色,也同样落入邪庙同伴眼中,叶非目光一凛,手动了下似是想要拔剑,可才一动就停了下来,叶非的反应不慢,最初震惊后就察觉到不对劲。 这时候苏景也转回头,与师兄对望了一眼。 两人都是一样的目光,震惊、警惕、狐疑。 看得见的大军,看得见的萧杀,看得见军中有猛士擂巨鼓吹号角;察觉不到一丝灵元震荡,感觉不出丁点压迫气势,还有……死般寂静,耳中听不到任何声音。 明明他们在擂鼓动号,明明军中有将军在激昂吼喝做着战前动员,明明无数凶物都目光亢奋昂首咆哮,苏景等人却听不到,此地无声、安静到落针可化天雷贲烈! 甲添的声音传了过来,传音入密:“漏了?” 应该是“漏”了吧,“环境”仍是星天,凡人来不了这宇宙中,能够在此列阵备战的,哪怕是最最羸弱的小卒子,也是凡人眼中的仙魔。可是苏景见不到一个和尚、一个道士,见不到一个人一个妖一个,眼界之内强壮生灵无数,却没有一个认识的族类。 应该是“漏”了吧,也算不得太意外,或多或少心里都会有些准备,甲添又问:“过去?将来?” 连甲添都不晓得是过去将来,苏景又怎么可能知道,看遍四方,能确定的也仅只是:若为过去,怕是佛未生道未长;若是将来,多半佛已丧灭道已不存! 就在这个时候,诸方大军忽然同时抬头、无一例外,所有目光都投向了东方,所有的眼睛里都充斥着凶残与仇恨。 东方起风了,风中,另一队大军开过来了,人数众多,一眼望去总有百万规模……百万兵,放在凡间震慑八方,可比起其他方向的大军来说,他们的规模实在不值一提了。 一颗尘埃相见雄山,一滴露水遭遇汪洋,百万兵面对着浩瀚军阵。 相比之下,如此寒酸、微弱、可怜的阵仗。 唯一能让百万兵显得威风些的,他们都是骑兵。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疯狂之族,海市蜃楼 小小的人骑着小小的马。 人不过三尺,或胖或瘦有老有少,马更古怪,肋生双翅颌下龙须……苏景瞪大了眼睛,心猿意马。 百万大拿。 邪庙周围处处萧杀,别族军马都已严阵以待,毫不隐忍他们的敌意,凶残目光死死盯住正靠近的拿人。可那些心猿意马……他们是来游玩的还是打仗的?他们的队形散乱无序,他们的神情轻松闲适,有些人在说笑,有些人在吵架,当然也有人在劝架。 一切无声。 大拿来自东方,进入战场后渐渐止步,一名首领模样的大拿带马出列。 拿人的装束永远都那么富贵,穿金戴银珠光宝气,许多大拿的胡子上都坠满珠玉。首领和族人的区别不在周身宝物多少,只在头上的帽子,他带了个好像砂锅似的平顶圆冠,帽子很大很闪亮,当是贵重金铁打造而成的。 其他拿人在望向首领帽子的时候都会露出喜爱之色,那可是拿人族中公认的最最好看的帽子。 南、西、北、上、下诸方大军中也有首领出列,苏景根本不认得的怪物。 意马一路颠颠小跑,带着大拿向前而来。就那么轻轻松松地穿过了邪庙的围墙、穿过了法域的风火护篆、仙剑杀阵,一直来到了邪神大寺的中央、相距苏景之才十丈距离。 法域重地,自有凶劫守护岂容外人乱穿,可所有法术都不曾发动。或者说这些法术禁制,完全没能察觉到有人进来。 苏景也一样,大拿在他眼中,却不在他的感识之内。 不止大拿,另外那些怪物首领也一样,穿过围墙、伸入邪庙,聚拢在一起……包括大拿在内,没人来看苏景一眼,仿佛邪庙、苏景、甲添等人对他们来说根本不存在。 几家首领相距,嘴巴动了。应该是在交谈着什么。他们就在十丈之外,苏景听不到一点声音。 所有怪物的大军都开始躁动了,奇形怪状的法宝取在了手中,无数凶兽昂首大吼。依旧、苏景看得到苏景听不到。 只有东方的心猿意马们。他们凑在一起。不说笑了、不吵架了,他们在……亲热:你拍拍我的头顶,我抓抓他的龙马须子。他摘下胸口的宝珠送了你,真的不像要打仗的样子,因为他们目中不存恐惧,他们面上没有紧张,他们身周不存杀气。矮个子大拿们就好像在一场节日喜庆中,彼此珍惜着彼此祝福着。 终于,其他几家首领都慷慨激昂地说完,大拿首领想都不想地摇摇头,否决他们提出的条件,最后的谈判破裂了。 几家怪物首领眼中狰狞显露,全部抬起来利爪,只等他们的手再放下来,各面大军就会蜂拥上前,彻底摧毁那规模可怜可笑的百万“骑兵”。 可是几位首领的动作同时一僵,似是被听到了什么命令,高举的手依旧举着,开战之令却及时中断。怪物首领都抬起了头,向着天空望去。 苏景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高空里一团红色光芒显现,一个身上长满羽毛的怪物正徐徐降落。 仍是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但它的眼睛和人很相像,再就是他的眼中不存敌意,若与它对视会很舒服的,因为它的目光是暖的。 一见红色光芒包裹的怪物,四面八方、除了百万拿人之外,所有大军所有凶兽全都高耸背膀、努力缩头,这是在行礼,在中土人看来很可笑的动作,可是举目无边、万万凶物都在行着同样礼节,滑稽就变成了震撼。 目光温暖的怪物胸前戴着一面镜子,手上拿着一面小小旗子。落在大拿身前,它是微笑的,好像昆虫那样的口器开阖不停,他在对拿人首领说着什么。 等它说完,拿人首领沉默了好半晌,最后还是摇摇头。 对面怪物与拿人安静对视了一阵,扬起手中令旗招了招……下一刻大战暴发! 什么磅礴、澎湃、凶猛、激烈,所有所有苏景知道的言辞都无法形容的大战,那是仙魔大军覆盖了星空、无尽神通横扫了宇宙的大战。 上、下、南、西、北,所有怪物的攻势都打向了东方,他们只有一个目的,彻底摧毁大拿。 神通如电、法光刺目,笼罩了这片宇宙、向着东方席卷而去。开战了,但仍和之前一样,苏景能看到怪物大军的恐怖攻势,却感觉不到攻势丝毫威力,凭目力看去比着今时仙家法术并不逊色的神通,洞穿了邪庙也洞穿了苏景等人的身体……不疼不痒不毁灭,苏景一行全无任何伤害。 甚至苏景有些恍惚,分不清究竟自己是幻、还是战场是幻。 这一边,神通与法术倾盖世界,无数光无数法汇聚成巨潮、铺展;那一边,拿人在彼此对望,笑着。 开心着对望,到了离别时候啦,可没人哭泣难过,都要把自己最好看的样子使劲印入身边人的脑海,同样,还要记住他那好看的样子。总是守着这些脸以为早就看腻了,可当那无边法术无尽毁灭扑涌而来、当那毁灭之光最后照亮他们的模样时候,才发现真的很好看啊,看不够,总也看不够。 真的有过那么一个瞬间,时间不再对称了。 东方,宁静、从容、恬怡,这里很“缓”很“慢”。而那神通杀来,死亡降临,无尽热无尽冷无尽毁灭,快成了光成了电成了一切……来自四面八方,除了东方外的所有方向,快而狠烈! 下一瞬,时间的不对称破去,拿人对望过微笑过后突然动了。 飞马振翅,拿人冲锋。 面对着无尽杀劫和数量远远超出他们万倍的敌人,小个子拿人竟然选择了冲锋。 不退不避,你冲我也冲,我们前进,踏着死亡之路。 无论是苏景以前真实见过的,还是此刻古怪梦幻中的,拿人都是一个样,他们不静谧,正相反的,他们很浅薄,很散漫,就好像三尸那副德行,追求享受畏惧困难,针尖小事他们煞有急事塌天大事就假装看不见……可当他们开始乱哄哄的冲锋开始后,浅薄不见了散漫不见了,那个东方,区区百万骑兵,只剩疯狂! 冲在最前的拿人毫无悬念的被扑来的无数法术打碎了脑壳打爆了身体,他们死了,可即便死了他们也一样疯狂,他们迸溅起的鲜血变成了红色的龙,他们翻飞的碎骨变成了白色的虎,他们的眼珠爆碎后化作蔚蓝的海,他们飘零的毛发变成了遮蔽天空饱蕴神雷的黑色乌云! 整整最前一阵、十万心猿意马身体崩碎去,死得不能再死,可他们的残肢碎体也化成滚滚神通,逆冲向前,逆冲敌阵,逆冲四面八方,破开毁灭之光,打落无尽法术,十万人用死亡铺就的前进之路——十万丧去,但他们身后还有同族,还有九十万大军,睥睨天下的九十万。 九十万仍疯狂,更疯狂。所有大拿,无论心猿还是意马,都拥有强大的身体强大的力量强大的法术,和更强大更疯狂的同伴。 数量并不能说明什么,东方区区百万心猿意马,却惹得无数怪物集结成无法去计数的大军,足以说明一个关键了,而之后的厮杀与惨战也真正证明了这个关键:拿人强大,远胜满天仙魔。 他们用十万性命扑灭了敌人早已蓄势、最最凶猛的“当头杀”,他们还有九十万人去完成拿人的杀戮。 邪庙就在战场中央。 足以摧毁小半仙天的仙魔大战,就以邪庙为心展开。拿人与诸族魔怪在苏景身边厮杀着,拿人就在苏景眼前用法术撕裂正扑来的敌阵,用牙齿咬碎已被抓在手中的敌人的脑壳。 各种颜色的鲜血和残碎尸体仿佛暴雨倾泻,可苏景听不到一丝声音,他只能看,他的风火剑诸般法宝诸般法术都没有丝毫用处。 法术滚滚性命滚滚,悄无声息的恶战。 鲜亮的血轻松穿过苏景的身体,向下落去……苏景望向了甲添,后者明白他的意思,附身桃大将军继续追查灵犀,可时间不长他就摇了摇头:“灵犀仍在,你可放心,你家娘子应该没事,但我追不到方向。” 很古怪的情形,此地四向整齐,甲添也能清晰探查到“灵犀”,可他凝神静气几次努力,却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查到灵犀从何处来。 有古怪,但并不意外,落在这样的境地中,什么古怪都不用意外。甲添换了话题:“这里你怎么看?” “九龙天地应该也有海市蜃楼吧。”苏景反问,甲添能明白他的意思,周遭情形、眼中所见,也只有海市蜃楼能解释的通,当然,大家都明白不可能是普通的“蜃”。 周围恶战不休,苏景和同伴聚拢一处,开始商量“破境”的办法。 之前遭遇风暴因漏而来,破去风暴后他们就陷入个古怪境地。这里的大战应该是真正存在的,只是它发生在不同时空,过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那场大战被投影到此……大概的道理或者说事情的脉络,以苏景的悟性和甲添的见识,还是能理解的,可如何出去暂时没有头绪。 不可思议的大战,不可思议的惨烈,也不可思议的迅速,这等规模的恶战就算打上几千年也不算稀奇,可实际里,三天后胜负分晓、生死分晓。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蜜枣核,欢喜作 拿人胜,惨胜。 无边战场变成无边坟场,仙魔尸身悬浮在半空了,几乎不见完整尸体,大都是残肢碎骨。无声的杀戮结束了,八方仙魔丧尽,只有十七个拿人幸存。 三天前,此间生灵铺满星空,浩瀚大军眺望无绝;三天后,万万生灵、强大仙魔就只剩下十七个人。 十七拿人。 依旧静寂,十七个拿人抹去了脸上的血浆,彼此对望,十七人中没有那个头戴大砂锅样金冠的首领,大拿首领战死…… 突然,玄光氤氲,七彩仙芒流转开来,邪庙中人眼中的一切、与战场有关的一切,残碎尸身、散落宝物、包括最后幸存的十七拿人,都在玄光中迅速模糊、迅速浅淡,短短几个呼吸功夫便告消失。 全都不见了! 轻飘飘地抹去一切后,玄光也随之消散。 苏景等人仍在邪庙中,邪庙仍在安静的星天内,环目四顾、远处点点闪光,远处的星斗泛着光芒,平静安宁。 “海市蜃楼……结束了?”裘平安的语气犹豫。 没人能回答他,苏景与甲添、叶非、蚀海低声商量了几句,之后邪庙开始腾飞,暂时还想不到什么,先四下里转转看。可是才飞了盏茶功夫,忽然“啪”地一声脆响传来。 声音清脆,不算如何响亮。冷天的时候,将热水倒入冰冷瓷碗时候,碗会突然炸裂。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声音了。 这声音并非邪庙之内的动静,它来自外面……四面八方、穿透冥冥,无法分辨方向却真实存在的脆响。苏景等人赶忙凝神戒备,但周围重归寂静,再没声音了。 等了半晌不见异常,邪庙再度启程,向着看上去最近的一块星石飞去,一晃三天平安无事,只是那种“碎裂”的轻响又出现过两次。“大战”结束后三天,正行进中的苏景等人忽然发现自己被包围了:南方、西方、东方。视线尽头显现法云。向着邪庙所在急扑而来! 邪庙顿止前进之势,寺中人严阵以待。 南、西、北三个方向的法云浩浩,渐渐铺满视线,直到相距邪庙百里云驾停止。跟着浓云散开:大军。充满视线、遮蔽一片仙天的怪物大军:石头巨人。各种怪兽、披着甲胄肋生双翅但四肢着地不会站立的“人”。 再过一阵。头顶上银色云驾铺满,成压顶之势;脚下百里处灰雾滚滚,没有叶子的怪树在烟雾中疯长。只有东方是空旷的。 但东方并未空旷多久,不多时百万拿人来了,闲散怠慢、说说笑笑的行军。 跟着头顶大砂锅样金冠的拿人首领出列向前,其他几家怪物首领也离阵……谈判破裂,身披羽毛胸前戴着宝镜手里拿着小旗子的怪物从天而降,再谈、仍未谈拢、开战。 一切又告重来,三天恶战、无声杀戮,仍是以苏景邪庙为心,无论谁都誓死不退,最后十七拿人幸存,玄光再起抹杀一切。 唯一不同的,这场恶战进行到两天半的时候,苏景等人又听到了那声“啪”的脆响。 再之后的一段日子,很长一段日子……三天又三天! 三天恶战,三天平静,三天恶战,三天平静,如此周而复始,仿佛甩不脱的轮回。苏景等人始终没能抵达那颗看上去最近的星,不是那颗星距离他们多遥远,而是“一动皆动”,无论苏景向前向后又或者上下左右,只要他一动这整座“宇宙”都随他而动,大家永远保持一样的动作、一样的速度。 所以无论邪庙怎么动,其实他永远都是“不动”的,只能待在“原地”:战场中心。 这片空间始终寂静,除了偶尔响起的“啪”脆响。脆响也并没什么规律,最长一次整整七个月未曾出现,最频繁一次,一天里接连响过十三声。 “多久了?”甲添问苏景。 “七年。”苏景回答。从他们破去风暴进入这片莫名世界,被困整整七年了。 七年虚度,但绝非“听天由命”,众人不知想过多少办法。 简单粗暴的比如催动全力轰击虚空,想要以力破境,没用处的法子;投机取巧的比如甲添发动归旗咒,想要直接退回他的九龙地去,身咒发动了,他消失了一下然后又活生生出现苏景眼前;聪明些的比如分散开,怪境不是永远以邪庙为中心么,大家四散飞去,此界“定中心”的法度又当如何再行转?可怪境怪法从容得很,他们分散成多少路,这片星天就分散出多少个一模一样的世界,每个人都一方世界的“中心”、随便跑随便飞,无论飞得多快飞出多远,三天后每个人都能遭遇那场大战,长久如此,非但破不了境,众人怕是都会失散了,没用处的法子;严谨些的比如苏景接连一年仔细关注着小乾坤的时间与怪境时间的对比,最终笃定确定,“三天又三天”只是重复,并非轮回。重复与轮回,听上去颇多相似,实际却有天地差别。重复是时间始终向前流淌,把一本《屠晚》看完,放下,再拿起这本书重新看一遍,并且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的不停地看下去;轮回则是时间倒跃,把《屠晚》看完,放下后过不久,时间倒流又再开始看……永远都是在看第一遍,即便保留了记忆,从时间意义上说,无论第几次手捧书本,其实都是第一次在看这本书。是重复,不是轮回,算是有个不大不小的发现,可是对离开此处并无帮助,没有用处的法子;还有,苏景进过破烂囊,这次真遇到大麻烦了,希望囊中心猿意马能够指点出路。何况每隔三天就重复一次的大战本就与拿人有着莫大关系,奈何囊中大拿似是修炼到一个重大关键地方,心猿意马一个直挺挺的躺着,一个全身僵硬地站着,周身上下青绿色邪光乱窜穿,入定之中,根本看不见也听不见苏景。倒是破庙中的大鬼主,他还在爬着,额上贴着神符睡得香香的。 “七年了啊,再算上抽风十五年和来时路上那些散碎时间。这可快要耽误夺宝了。”甲添嘬了下嘴巴。真失落,说话间,他右手伸出、五指并拢入剑,缓缓刺入了自己的左肋。 苏景略显诧异:“这是作甚?” “这法子我不愿意用。怪疼。”甲添的右手掰下了一根左肋。跟着左手如样、又掰下了自己一根右肋骨。 左右各自一条肋骨之后。甲添又拔下头顶一根头发,脚后跟上取了一滴血,对苏景摆摆手:“最近七天里莫打扰我。我要施法。” …… 甲添取骨摘发采血行阵布法之际,又一次灵宝秀色传透仙天,这一次的秀色不再是冥冥之景,而是真实声色!由冥冥入实在,任谁都能晓得,瓜将熟蒂将落,灵宝真正出世之日掐指可待。 也是因为秀色边变作真正声色,宝物所在范围立刻被缩小许多,西北偏北的一片地方,百扎范围、必在其中。群仙蜂拥而至。 宝物将出、范围缩小,无数仙家躁动。 但西天极乐之人、九相大菩萨的心情不是很好,宝物将要出世的范围他早都搜索过了,之前未能察觉异状的……这种事可大可小,或许佛祖宽宏大量,知晓宝物未出世前有它的自保办法不那么容易被人找到,不和手下计较什么;可若佛祖今次不愿宽宏,治下一个“渎职怠令、搜索不利”之罪,九相大菩萨自忖,即便自己在西天地位非凡也有领罪的份。 弥补办法只有一个,拿下宝物献去西天!若未出世前未能仍未能寻得它,那它出世后就要拼出一切去争夺,哪怕身毁神灭。 …… 七天转眼过去,刚刚成阵、且已催动大阵行转重法后的甲添有些虚弱,坐在邪庙里,看着前方不远处正谈判的“大拿与各族仙魔首领”,口中对苏景道:“头顶发、脚跟血、两侧肋骨各一条,是为‘上下左右’,我为天子主掌世界,布下这样一阵,可颠倒乾坤混乱阴阳……要是本尊在此施阵肯定是能破去这怪境的,身外身……威力还是不够。” 怪境有方向,可这里的方向永远以“人”为心,随变而变,这不是正常秩序,甲添在用“颠倒乾坤”来破境是以毒攻毒,路子应该是不错的,可惜威力不够,不能把大家带出去。 苏景徐徐吸、徐徐呼,一口长气吞吐:“我还有个办法,或能离开此处。” 甲添心思精明,微笑道:“当是迫不得已的法子吧,先说说后果,如果失败了会怎样?” “会死。”苏景应道。 甲添的目光有些闪烁:“都得死?” “你没事,我死。”若苏景死,与他生死牵连的众人必也无幸,这几天甲添施法时候,苏景已经和蚀海等人商量过此事,可如今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虽然只是个身外身,甲添也珍惜得很,闻言立刻放松下来,催促:“哪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快试试。” “须得你帮忙。我先和你说一说究竟。”苏景面色平静,其实他心里怪烦的,烦这破地方。 …… “太空旷了,破地方。”莫名虚空里,不听随风轻轻飘着,自言自语:“不过这里的景色很好看啊。”虚空其实很美的,此间天空七彩流转,奇光旖旎,时刻不停地变化着,染出无尽光怪陆离。 “一个人飘着怪无聊的。”不听咬了咬嘴唇,很快又微微笑:“正好可以看看书。”她的挎囊里有好多书,《屠晚》《屠晚后传》《屠晚前传》《屠晚之离山剑曲》《屠晚之笑语盈盈》……中土世界一本名叫《屠晚》神鬼传奇大火大卖了一千多年,各种各样的衍生异志不计其数,跟风之作无数其中不乏精品。既然都顶了“屠晚”这个大名头,内容或多或少也都和离山小师叔沾边。不听飞升前特意搜罗人间,把能找到的所有“屠晚前后屠晚之”都带上了天。 “不知多久才能出去。”话出口,不听的目光曾有一瞬黯淡,但下一瞬又告明亮:“他在找我呢。” 出了很想念,不听没事。身体好好的,只是没什么力气;精神好好的,挺健旺更没疯,自言自语只是幼年还在莫耶时候,阿爹教给她的一件游戏,从坏事里找出好事。 两个人玩会更有趣些。一个人也能玩。 小妖女就在自己和自己玩。不过这种游戏不能玩太久。找着找着万一要是找不出“好事”可就扫兴了。所以不听的自问自答就停在“他在找我呢”,开开心心地伸手一拍乾坤囊,取出一本《屠晚之三千》。 书太多了,不听还没看过几本。翻看不久。她忽然哎哟一声。跟着笑了起来,屠晚之三千,名字听上去颇有禅意。不料却是个香艳故事。狐女缠绵艳鬼悱恻,“三千”之说取自两千一百漂亮女鬼与九百妩媚狐妖……其实也只是香艳而已,算不得太过分,而且还挺好看的。 风上,小妖女翘起二郎腿,躺着看书。她看得很慢,这可不能动用仙家目慧去读,否则一千本书用不了燃香功夫就能尽数看完,得收起“心智”慢慢来读。 读到一半,佑世真君与笑语仙子联袂出场,点化为情所困的两千一百艳鬼与贪迷情爱九百女狐,小妖女忍不住又笑,未掩卷但目光暂时离开故事,看到佑世、笑语神仙眷侣出场,总会勾起些心思的,亮晶晶的眼睛望向光彩扑朔的天空:“小贼啊,我再最后给你说一遍,你唯一将功赎罪办法只在:帮我找到苏景!” 若非小贼贪恋宝物,不听也不会陷入如此境地,这时候说不定早就和苏景团圆了。简直有罪,罪大恶极。不听可不是护短的人,既然小贼犯错了那就得罚她,罚她将来帮忙找回苏景,非如此不能小贼赎罪。如若不然、不然就不然吧。 而最近二三十年来,不听对小贼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动念联系彼此传讯还不成,但两人本命相连,不听能感觉到小家伙性命安稳,且这片虚空似也与小贼有着莫大关联。 由此不听时常会对天空喊话,没道理可讲的,她就是觉得,自己对天喊话小贼能够听得到。 喊完了话,不听重新开始想念苏景。 想念着,她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将手放下的时候,忽然在身侧碰到了什么。 此界虚空,空空空,除了她之外什么都没有,不听吃惊不小,立刻转头向着身侧望去:身边多出了个人。 身穿青色插肩长袍之人,何须去寻袍上的隐绣标记、只消眼光一扫不听就能认出它是离山剑袍;年轻男子,面上带了些倦意似是困了,可他的眼睛清澈异常……不是苏景又是谁。 不听躺着,在右,苏景趴着,在左。头并头面对面四目相对。 第一刻,不听愣住了。 第二刻,不听使劲眨眼,真的感觉到心尖儿颤颤,他还在! 第三刻,不听开口,不止心颤声音也在颤:“小贼……别、别闹。” “不是小贼闹的。”苏景开口了,仔细听得话也能听出他的声音发颤。 小贼出事前她在收一件据她说是“了不起得没法再了不起”的铃铛,要真挂起那枚铃铛,她弄个幻境来糊弄不听,太轻松的事情了。 不听又仔细看苏景,先看他的眼睛,再看他的眉毛,左眉四百十三根,右眉四百二十根。数目没错的。 一来以苏景在凡间的修为,真身稳固、自己好端端地掉头发掉眉毛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何况飞仙后再得金身;二来,不听晓得除了自己之外,不会有人那么无聊去数苏景有多少根眉毛,小贼肯定也没数过,幻个苏景也不可能把眉毛数都对上。 如何确定他是真正苏景,不听靠数眉毛的,可即便确认了,她还是不信……不是不信,是不敢信,怎么跟怎么他就找来了,怎么跟怎么他就趴在身边了。 不听不是没想过苏景回来救自己,她想象中的场面可不得了,苏景动千盏金风神雷霆怒斩虚空境、苏景纵无边烈焰烧去苍穹玄光,苏景执剑斩灭因破境而出的反噬,苏景背着金光闪闪的翅膀从他劈开的那道狰狞天裂中飞下来…… 雷呢,火呢,剑呢,翅膀呢?不听对苏景道:“不信。” 噗。苏景对着不听吹了口气,大概是吹灭蜡烛的力气。 他吹动了不听留在前额的几缕头发,发梢扫脑门,痒痒的。 不听的眼睛亮极了,可她还是摇头:“不信。” “带枣上来了么?”苏景问:“来个吃。” 不听爱吃零食,挎囊里总装着包包裹裹的蜜饯糖果。江南的蜜枣是她喜欢的,总会带着。果然,不听的囊里有枣。 伸手取出一枚蜜枣,快吃完了,还剩最后三颗,分他一个。 苏景接过枣子,放入自己口中、嚼,然后喉结滚滚,咽下:“我把枣吃了,我是真的。” 不听眼中已经有了笑意,但依旧摇头:“就凭吃个枣?不信……” 噗。苏景又对不听吹了口气,好像刚才“吹蜡烛”那样,不过这次吹气中带了些蜜枣香,还有一棵蜜枣核。 枣核轻轻打中了不听的额头。 “啊呀。”不听失笑。 她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因心爱之人的一个小小恶作剧而起的笑,却在开始后就停不下来了,她没完没了的笑,而且光笑是远远不够的,只是现在的力气微弱,没办法去跳一跳或者翻跟头什么的,不过身下的风又轻又软、打滚就很容易。 不听打着滚的笑。 她打滚去了,《屠晚之三千》就留在苏景身边。 “你在看书啊。这本我没看过。”苏景拿起书,随便一翻,一本书的内容全都落入眼中:“你……看欢喜作?” 不雅之作,男女秘事一类的书在中土凡间被唤作“欢喜作”,海鲜三千算不得真正的“欢喜本”,但难脱香艳二字。 “嗯。”回答肯定,语气肯定,不听笑着滚回来了。 遥遥离别,辛苦寻觅,再相见时无风无雨,好平静的重逢。一颗蜜枣胡一本欢喜文,一个苏景一个不听。 小妖女笑得春花灿烂,小丧修背心鲜血侵染。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章 真人影,欠国公 不听滚回来了。 刚见面的时候她总在看着苏景的脸,顺便数了个眉毛,没能留意他背后衣襟都被鲜血染透,直到此刻。 苏景能感觉到不听那一颤,从目光到笑容到身体再到心里的那一颤,甚至苏景都分不清究竟她真的颤还是自己的幻觉,可他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 下一刻,苏景感觉有一只软软的手掌拍自己的肩膀。苏景明白她的意思,袍子只是真元幻化,心思微转上身“衣衫”散去,打赤膊。 下一刻,苏景感觉指尖抚摩过自己的伤口,动作很轻、指尖很凉。 刀剑之伤、刺伤。伤口狭窄却深,锐器自背后刺入,直奔心脏而去。 勉强动用真识,不听想再做仔细探查,这时候苏景开口了:“没事,伤得恰到好处,刚好未伤到要害。” 这不是安慰之词,剑自背后刺入,割破肌理刺穿血肉,就在剑锋已经触碰到心脏、却尚未刺入时候,这一剑被挡了下来,如果眼力足够好的话,此刻透过伤口缝隙可以看见苏景的心;同样的,刺入背心的一剑上附着犀利剑气,剑气不伤心但杀神,剑入背心时候剑气直侵祖窍、斩向苏景元神,剑锋堪堪碰到心脏时,剑气也刺向了元神眉心。同个时间、同个进度,不过剑被挡下来,剑意也就散去了。 本来杀身灭神的一剑,到底没能伤了苏景性命。 这伤口很吓人。一线之隔生死相差。可是伤害并不深,只能算是皮肉伤,只是因为轻轻碰了碰要害所以苏景还需得片刻功夫来回转一口气才能疗伤,现在不敢再乱动,没能陪着不听一起在风中打滚,苏景是遗憾的。 …… 幽蓝蔷薇三千里巨,残存的幻法、死去的灵州,静静悬浮在仙天的西北方向。 千多位仙家聚集在此,彼此戒备同时仔细地搜索着。灵宝藏身之地已被确定百扎范围。 一扎为一百二十万里,百扎为万万里广阔。放在凡间是浩渺无尽了。在宇宙中却只能算个“角落”,何况这万万里内绝大部分空间都是荡荡虚空,灵识、凡间世界、无主星石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过百多座。如今每块“石头”上都聚拢了不少仙家,“幽蓝蔷薇州”上的人数还算少的了。另外还有更多仙家正向这“百扎”赶来。 搜索无果。但没人会轻易放弃。 突然。天际里玄光闪闪。又一群仙魔自天外落入此间。最近几天里这种事情很平常,一般来说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毕竟还没见到真正宝物。且谁也不能确定宝物就一定在此地,这时候为了“占地方”打起来得不偿失。 可是和前几天不断落入境内的仙魔不同,此次来者威势凶猛,只从云驾中散出的阴冷煞气就让普通仙家心惊胆战。 片刻后入境云驾徐徐散开,百余头狰狞鬼仙显身,衣袍上都纹绣着无漏渊的印记,为首七个人皆戴金冠、着王袍,身份清晰醒目、大毁灭王。 这还没到夺宝的时候,无漏渊就一下子来了七个大毁灭王,身后另有十几个小狰狞王,余者也都是道行精深的猛鬼。正在“幽蓝蔷薇境”内探索的群仙都吃惊不小。 大毁灭、小狰狞诸王不屑与这些下位小仙浪费口舌,无漏渊伍中一头红衣老鬼代为开口:“无漏渊将于此地设坛,还请诸家仙尊行个方便。” 老鬼对群仙口称“仙尊”,语气却阴森十足。 谁还敢在此逗留,急忙遁起云驾离开此地。 …… 轻轻竹舍,枯瘦苍老的道长端坐,膝头上横着一柄剑。 “启禀道尊,大象真人想来了。”道僮的声音从竹舍外传来。大白、大方、大器、大音、大象,东方道家本坛中五座法阁,大象真人并非道号而是身份,大象阁首座真人。 在东方道家仙天,大象阁首座是个传奇人物,其实他才飞仙不到两千年,资历以论甚至不如洞天福地中最最普通的小僮儿。可他在飞升百年之内修为突飞猛涨,“一日千里”都不足以形容;不止修为,他对道的理解领悟也精进地让人咋舌,刚上来的时候就和普通飞升仙道一样,凡间眼界凡间心思,好多道理都不明白,或者干脆理解错了,但是两百年后他辩道诸座洞天福地,引人心折,一百零八位洞天福地掌界仙尊都输给了他,且输得无限欢喜;能有这样快的进步,只有一个解释:天生道魂。不显于凡间可登仙后身合于道神合于道,异军突起。 修为、道学精进同时,他也接连立下大功,其中最最卓著功勋莫过斩杀“东刽”寻回前任大象阁首座真人的遗骸。 “东刽”是一道宇宙戾气,身份背景倒是和曾经肆虐中土的“田上”有些相似,不过田上成形于凡间开天辟地时的戾气,东刽却是来自宇宙初开。 这头妖物肆虐东方,本领强大且神出鬼没无迹可寻,三万年前外出游历的大象真人偶然追查到它的形迹,一边通知同门一边追逐下去,可惜除魔未成身先死,反倒陨落在东刽手中。法体也被妖邪夺走慢慢炼化。 精进神速且功勋卓著,道尊也真不曾亏待他,八百年前破格提提拔,竟让他做了自前任真人陨落后就一直空缺的大象阁真人。 道家讲求自然之意逍遥之心,对于身份地位之类事情并不放在心上,不过将才飞仙不久的道人提拔到如此高位,还是惹来些非议,道尊力排众议,并说自己会亲自看着他,这件事才算真正定了下来。 听到门外僮儿的通报,道尊点点头:“快请。” 很快。一道影子飘入竹舍,大象真人是真正仙人,但来见道尊的只是个影子。 虽只是影子,却强壮非常,周身肌肉虬结。影子的面目依稀可辨,朝天鼻络腮胡,模样丑陋且凶恶,不像个道士倒更像个屠夫,还有,影子始终闭着眼睛。 没有太多繁文缛节。简单一礼后“影子”开口:“灵宝将出。西北混乱,无人能把持大局。一家一家来说。” “不安州一战无漏渊伤亡惨重实力大损,连大鬼主都死了,他们想要维持地位最好的办法莫过抢到灵宝。不过出兵占下百扎仙天。无异与天下为敌。自寻死路。由此他们选了个变通法子,于那百扎内选了九个‘落脚’地方,几位鬼主与诸多鬼王分头去占下。这九个地方单独看位置一般,但难得在九州彼此呼应。” 话说到此就不必再讲了,道尊全能明白,无漏渊只选了九个地方,占住后便可辖制那百扎仙天,无论哪里有动静,总有无漏渊猛鬼可以迅速赶到。另外想都不用想,九个地方占下后鬼家会设下穿遁法阵。 强壮的影子继续道:“北方星满天九位大星君中四位亲赴西北,现下还在路上,但整座星满天已经亮出了阵仗,大军集结剑指西北,随时都会去攻打西北的样子,未宣诏未宣战,大军既是给猛鬼看的,也是给其他所有想夺宝的仙家看的。” 会真打么?无人知晓。 “西天极乐看上去还是老样子,几尊佛陀一群菩萨在西北游荡,仿佛随时准备捡便宜,其实大雷音寺中尘、缘、了、断四院皆已出山去,但披画皮掩身份,扮作寻常仙人去往那百扎地方。” “再就是十万山了,一贯的妖怪做派,成群结伙来回乱找,没个章法,倒是落了个热闹。”影子说完了。 道尊点点头,施礼:“辛苦了。” 影子还礼,起身,消失。 影子走后,门外侍奉的僮儿又走进竹舍,恭敬道:“道尊,时候差不多了。” 道尊充耳不闻,双目闭合又静静端坐了一阵,再开目时他拿起了横于双膝的长剑,双手一分、拔剑。 剑色清亮,彷如一汪清水,若瞩目稍久便会恍惚错觉:这剑真的是一道清泉,那泉水还在缓缓流淌着……可很快,道尊还剑入鞘,随手将其扔在一旁,对僮儿道:“不急,先去成德、左神两地。” 小有青墟天,大有空名天、太玄上真天、三玄下真天、左神幽无天、成德隐刃天、宝仙九识天、裳玉清平山、赤明耀真天、金坛华扬天。十重天不在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列,为五阁分别掌管的十道悬隐道家真境,其中左神幽无、成德隐忍两天为大器阁主掌,两个地方各封印了一剑、一刀。 道尊这次是要亲赴西北的,僮儿得以追随侍奉身边,早都恨不得赶快出门了,奈何道尊一直不着急的样子。 刚刚又听道尊说“不急”,僮儿都咬牙了,可接下来又听他老人家要先去成德、左神两地,僮儿目中先是惊诧继而兴奋! 道尊要动取用那一剑一刀?我的个逍遥老天爷,这次事儿大了……僮儿心中暗忖。 …… 小光明顶,四境封闭,人在其中难见外物。苏景那群妖魔鬼怪同伴都在小光明顶。 “咋还不给看了呢。”裘平安抱怨:“合着就他想不听?咱也是不听的朋友,尤其我家娘子,中土人间谁人不知青云仙子和笑语仙子相交莫逆,打从我媳妇那头算我是娘家人。咋还不让咱看了呢。” “忽啊!”十六叫,脑袋在点尾巴却再摇,分不清它是附和还是反对。 “小两口刚见面,少不得亲亲热热,”蚀海抱着膀子笑道,是在替苏景说话,可跟着他又话锋一转:“不过大家都是千万年修道的老妖精,什么没见过,小小亲热用得着避讳咱们么,又没人笑话他。” “再说他的伤势,就算亲热现在也有不了什么大动静。”甲添也没了皇帝威仪,一旁随声笑道:“我倒是想看看,那个笑语仙子究竟是什么样人,能让他连性命都不要。” …… 妖怪们的聒噪苏景都听到的。没事,他能假装听不见,他只想和不听独处一会。 只为自己来看不听的开心,一会就好。不是苏景不贪心,是他打定了死主意:以后再不分开了!就从重逢一刻起两人就有了很长相处时间,命那么长。 苏景不想去提自己的伤势,转开话题:“此间何处?你怎会在这里?” 不听想问苏景为何受伤,但他现在不想提她就不问,应苏景所问把自己的经历大概说了下。 真气回转,稳固身神。随即苏景背心的伤口开始迅速痊愈。听过不听的故事苏景略显诧异:“让小贼挂了五百年的铃铛?” 想当年,离山重宝、田上尸身,小贼说挂铃铛就挂铃铛,这次好几百年下都没能挂起来的铃铛得是怎样宝物……忽然苏景心中灵光一闪:“你们可是在西北?” 待不听点头。苏景眨眼、眨眼、再眨眼。然后笑了。虽不敢十分笃定,但六七成的把握总是有的! 见苏景神情古怪,不听问道:“怎么。有故事?”一边说着,囊中取出一匹红绸缎,扯下很长一块开始给苏景包扎伤口。 不听是有一手好女红的,全套裁缝铺和绸缎庄都装在囊中,不是没有白色布匹,但她觉得苏景裹红好看,所以用红绸来包扎。 苏景由得她在自己身上一圈一圈地缠红绸,笑道:“是有故事,若所料未错,这故事还不小了!”说话间翻开手中,掌心处一滴亮丽火浆:“不少朋友都在,快来见见。” 那滴火浆就是小光明顶,本来是一道光影收在袖口里的,后来打赤膊了就被他收入掌心。 小光明顶上四境封闭的法术撤去,内外可互视,刚刚还抱怨地最起劲的裘平安立刻开口:“关上、关上,你俩可劲整,咱们不着急,一会再唠……” 在人间时候不听和大都督一伙混得不错,见面自有欣喜,小妖女“哈”一声笑:“裘平安,我上来前青云托我看着你!快快如实招来,你可有负她,负了几个、驻道何处、姓字名谁、本领怎样,待我出去就替青云一一打上门去,青云原话:揪着头发揣肚子!” “你是不晓得,几百年前我还去一方仙子法坛招亲嘞,对了,苏锵锵也去了,你道我们是如何在仙天相遇的?都参加了场仙女坛招亲……”裘平安口水横飞,众人飞出小光明顶,真正进入这片奇光旖旎的虚空境地。 甲添、烈小二与小妖女初次见面,苏景代为引荐,之后熟人间彼此问候,欢欢喜喜好一阵热闹。跟着苏景说起自己这边的经历。 算一算时间,他已经离开中土世界二十几个甲子了,前八百年飞了却没仙,被困破烂囊中八百年,待他离开囊中天地,真正仙天宇宙才扑面而来!从九合灵州到小太阳到又一栈到金乌墓园再到不安州,苏景的经历何等凶猛……最最要紧的,他还打了佛祖一棍! “啊?”毫无意外,听到“那一棍”的时候不听瞪大了眼睛,想笑又不敢笑,可不敢不敢到最后还是笑了,眉飞色舞。 不安州战后,主要就是追逐灵犀寻找不听了,如何得到灵犀开始追逐,如何抽风,落入“大战海市蜃楼”等等事情苏景都说得仔细,但最后如何脱困他一带而过,笑道:“略施小计,不值一提,我们破开那一景就直接进入了这里。” 不久前,苏景以冒险办法破开“大战蜃境”后只觉身体一飘,就进入了这片地方,一眼就看见了不听。 但不听身体乏力,五感也虚弱许多,没发现此地悄然多出一群人,当时苏景二话不说,闲杂人等一并封入小光明顶,自己飞上前悄悄趴到了爱妻身边,本想躺过去的,奈何背后有伤躺着太难受。 似是不给不听追问如何破掉上个困境的机会,苏景不等她开口,直接转头望向甲添,三言两语说过不听的经历,问:“陛下怎么看?” 甲添不急着回答,背起双手飞走了……飞走了两天,他回来的时候苏景的伤势都痊愈了。 重返苏景面前,甲添直接开口:“你家有个小贼,最最擅长偷宝贝;她在西北天一座灵州忙活到现在,很可能是那件灵宝;那头来那件宝贝也很可能被她挂了铃铛;而你我现在都被困在这里出不去、我想跟她抢都没机会。” 两天里,甲添去转这片虚空了,基本确定大家是从一个困境跳进了另一个困境。 苏景点头:“陛下明见万里。” “忽啊!”有蛇附和。 “我在从另一头把事情说一遍,”甲添的神情全无焦急,明君圣主一般从容稳当:“若你家那个小贼挂的铃铛就是西北天灵宝,欠国夫人因为相助小贼夺宝……”甲添说着半截,苏景插口:“陛下且慢,欠国夫人?” “诰命,封号,中土没有么?一等王公之妻封‘国夫人’,一路过来你还算有趣,我刚定议封你个‘欠国公’来做,你家娘子即为欠国夫人。送个封号给你俩,当是我给不听见面礼了。”甲添是皇帝,想封谁封谁,不用和别人商量。 苏景啼笑皆非:“欠国公?” “嗯,前面说过的那些价钱里,你要为我做一件事,先欠着,就是欠国公了,等夺宝事情了结后我回九龙地补你俩张圣旨;将来做好我要你做的事情,你就改号还国公。”甲添不愿意在这等王公小事上废口水,摆摆手话归原题:“欠国夫人是因为帮小贼夺宝才落入这莫名虚空境地的,这片虚空境又和你我之前被困的‘大战蜃境’相连,串成串了,对吧?” 甲添想到的,苏景一样想到,点头。 “大战蜃景、此地虚空境、那件宝物串成了一串,不妨一猜,将出世的灵宝与那场大战有关。”甲添扬眉,何须别人附和或者点头,他就笑了起来:“那场大战你们也看到了……难怪了,西北灵宝出世的秀色会惹出那么大的动静,果然了不得!你们猜,宝贝是拿人首领的砂锅帽子,还是那个羽毛怪物的手中小旗?” 这个时候叶非冷冷开口:“我知你与苏景有约在先,不过小贼是不听的本命神灵,若小贼真夺下了宝物,你再想带走她绝无可能。事情变化了,前约须得改一改了。” “忽啊!”小蛇又找到了附和的机会。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脑袋里,喊爹娘 “你也说了,若小贼真的夺下宝物……夺不夺得下还在两可之间,现在不用想太多。”甲添应道:“过去唯一而未来三千。谁知后面会发生什么,想它作甚、徒伤脑筋。” 苏景却摇了摇头,他想得和叶非师兄差不多,小贼收宝是之前不曾料到的事情。 原先苏景以为,只要找到了不听,那件宝贝哪怕让给甲添都行,可现在情形变了,让甲添把小贼带走?无论如何不可能的。 甲添这个人不错,要不是他出手帮忙,现在苏景何以与不听重逢?何况大家还有一起抽风十五年的情谊,苏景觉得还是趁现在无事,大家先把话说开比较好。 甲添能看出苏景的心思,呵呵一笑道:“我这个人做买卖最重信誉。如果小贼挂上了铃铛,宝物落入你家,我要不要和你争小贼我还没想好。但有一重你大可放心:前面一切照旧,分赃是最后的事情。” 宝物摆在那里,满天神佛都来争抢,甲添与苏景合伙也去抢,这件事分成上下两个步骤。 上一步,面对千万仙魔无数凶兽,怎么争怎么打,两个人都是一伙,并肩而战互为依仗,用尽一切办法将宝贝抢到手;下一步,带着宝贝去又一栈,甲添、苏景两方再找出分赃的办法。 甲添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上一步照旧,小贼挂了铃铛那小贼就是灵宝,她没挂成铃铛那宝贝还是宝贝。无论怎么算宝物都是摆在哪里,有无数能人会来争夺,在这场恶战中苏景不会背约甲添也不会弃盟,大家还是伙伴。 至于大家成功带走了宝贝后……再说。就算苏景、甲添会有一场争夺之战,也仅只是“最后”才会发生的事情。 打发了所有敌人之后,才是两人“面对”的时候。 甲添的意思已经足够明白了,苏景点头:“多谢陛下。” 谢什么苏景没说,不用说,陛下自能明白。甲添大方,挥挥袖子:“欠国公不必多礼。” 接下来换过话题。眼前身处困境才是大问题。奇光氤氲八方虚无,比着“大战蜃境”毫不逊色,根本找不到出口。不过众人对脱困并不太担心。原因简单,追根溯源不听落入此境是因为小贼收灵宝。既然此境因宝物而来。灵宝真正出世的时候。这个古怪境地必会有重大震荡。到那时候就是众人脱困的时机了。 “内中人”不知外间事,苏景等人不知道西北灵宝九天前绽放的秀色已经由冥冥入实在,不知道宝物出世的时间已经以日而计。但他们至少晓得灵宝很快就会出世了,不用等太久。 果然,短短二十天后,正行针走线给苏景做鞋子的不听,忽然将手中的活计收入挎囊,俏目一转望向苏景:“小贼有心识传来。” 苏景精神一振:“怎么说?” “妈呀。”两字之后,不听抬头望向天空。 众人都随她目光一起向着苍穹看去……虚空境地,天顶上始终仙光流转全无规律,直到此刻终有变化:道道光芒正自四面八方急速汇聚,不断相融不断归拢。 短短几个呼吸光景,天空沉黯下来,黑漆漆深邃,而那些光芒并未彻底消失,只是收缩收缩再收缩后,化作两道长长白线,高悬九霄上。 两道白线,左右对称,长且略带弯弯弧度。不听看着两条白线,问苏景:“看出没,像什么?” 白线就是白线,苏景哪看得出像什么,不止苏景,甲添、蚀海、叶非、烈小二这些见识不错之人也看不出白线像什么,倒是裘平安的姑母裘大海,沉声应道:“眼线?” 眼线。 男人不做妆容,谁都没画过眼线,是以谁都认不出。裘婆婆……莫看现在又老又凶一张脸好像树皮,可她也曾年轻过,没少弄妆容扮美人。 婆婆开口,众人再看,天空高远处那两条白线,果然像极了一双眼睛闭合后的隙痕。 下一刻,光明骤然刺入虚空境地,两道白线缓缓展阔,真就如一双眼睛正缓缓张开一般,光自“眼中”洒落,这片空空世界正迅速明亮起来! 甲添神情警惕:“确是一双眼睛,谁的?” “小贼的。”不听的声音古怪:“这么久,居然是在她的脑袋里。” …… “幽蓝蔷薇州”,此间为无漏渊选定的九座落脚地之一,不久前大群猛鬼入驻,赶走闲杂人等,无漏渊占据此地。 此州就在“百扎”之内,是落脚点,但也有可能就是藏宝地,无漏渊当然不会忽略这一重,是以占下这里先后行布三道大阵,一为“护”,护界大阵,以防别宗仙家冲击;一为“遁”,法术勾连,与其他八座落脚点和无漏渊总坛连接,随时可以穿梭来去,随时能够得来增援或者去增援别处;三为“困”,画地为牢困住此界一切灵力,除了身佩专门令咒宝玉的无漏渊厉鬼,别家灵元法力都会被阵法压制,如此一来就算灵宝出世也逃不脱此地。 这座灵州本为仙坛,旧人死光后遗迹、遗物不少。无漏渊并未理会这些东西,全都留在了原地,如此并非疏忽大意,是专责司宝的随风富贵王曾专门提醒过二鬼主:落脚点也可能是出宝之地,施法布阵无妨,但尽量不要坏了“原来格局”,比如地上有杂物堆积,那就让它们堆着去。 随风富贵王给出的解释是宝物各有性情,说不定动了什么东西就会惹到它的忌讳,既然将来要收服宝物,现在尽量给它留个好印象岂不更好。 听上去解释可笑,但修行人、尤其法力精深的上位仙家都能明白:真正关乎成败的,往往是不起眼的细节。信其有莫信其无总是没错的,何况那些“杂物”照样是被困在阵法内的。 所以不止“幽蓝蔷薇州”,无漏渊占下的九处“落脚地”都尽量不去动当地的一草一木。 …… 已死灵州、残破道场、破败仙居内,满头小辫子的木木头娃娃仰面朝天的躺着。 身上既无生气也无灵元的木娃娃,一动不动地百多年了,没人留意她。可就在片刻前,她忽然哆嗦了下,然后眨眼睛——眼帘缓缓闭合再缓缓睁开。 娃娃还是娃娃,木头的,但一次眨眼过后她的目中泛起了神采,再不是呆呆的黑白眼色,那是亮晶晶的眸子! 小贼醒了。可她还不能动,根子上讲她现在还是木头娃娃,随便哪个仙家走过来一脚就能把她踩碎,转活过来的只有眼睛……还有心识,隐隐察觉境地危险,赶紧喊娘! 不听接连领受小贼心识,继续道:“五百年小贼与宝物相争于灵州地心,到最激烈时候她与灵宝相合一身。相合不是夺宝成功,而是换了个种争斗方式。我们所处这片虚空境是在小贼身内,也是宝物的灵虚天境。” 当初小贼不是独力夺宝,不听在地面上为她行阵聚力相助,到了宝物与小贼合于一身时候,不听也被吸了进来。 “现在小贼身相是个木头娃娃,这是‘融宝入身’之故。两个家伙还在争斗着,小贼说自己的赢面很大,基本这枚铃铛是挂定了。不过宝物即将出世她阻止不了。常理而言宝物出世会一刻起就会有强大法术守护,即为‘稚僮执刃’。” 此乃灵宝之道,仙家大都不是很明白,宝物刚出世一段时间里,它本身会异常虚弱,但因灵宝有天恩眷顾,所以出世时候会得强大法术守护,这重守自天而来。 包括甲添、烈小二等人在内,苏景这一行人对灵宝之道都不算真正精通,但“稚童执刃”四字言简意赅,他们一听就明白了。 “小贼与灵宝缠斗多时,早在一甲子前就破掉‘灵宝天眷’,这件宝物出世时候不会再有法术守护,它本身又虚弱以极,那时候就是小贼的机会所在了:一举夺下宝物的大好时机。” 不听声音不停,接着说道:“但事分两面,灵宝的天眷守护被小贼破去了,宝物出世的‘天花乱坠、八方齐贺’的异象仍在,小贼之前光想着铃铛,根本就没想外面的情形,为今之计:喊她娘。” 小贼和宝物缠斗,二者已经“混同一身”再也无法分解。这场相斗外人无从察觉,“混同一身”后小贼也沉陷“冥无思慧”境地,直到此刻宝物即将出世,她才有了一线清明智慧。打到现在结局渐渐分明:要么小贼添上一枚新铃铛,要么“两人”同归于尽。宝物已经没有逃走或者反过来夺舍小贼的机会了。 宝物不甘受人控制,只求同归于尽,小贼是占了上风,但她所有力量都在压制宝物,全无多余力气,且在彻底控制宝物前也不曾从木娃娃变会真娃娃。 小贼偷东西在行,大势计较就完蛋了,她醒来后立刻感觉身外重重法术压力、无数仙家威势,明白自己这是被人盯上了,傻眼。现在群仙还不知道娃娃的宝贵,但等宝物出世一刻,会有无限盛景绽放之后所有景色都将归于宝物身周,那时候哪还藏得住形迹。 “小贼喊你呢,喊你阿爹。”虽知不合时宜,不听还是忍不住露出笑意。 大家都在小贼的“脑袋”里,都有谁小贼一清二楚,喊过娘亲又发现苏景也在,赶紧喊“阿爹”先巴结上。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谢谢干爹,七彩之雨 大家都在小贼的“脑袋”里,都有谁小贼一清二楚,喊过娘亲又发现苏景也在,赶紧喊“阿爹”先巴结上。 苏景也笑了:“告诉咱家姑娘,没事。” 当阿爹的在,怎么可能会让女儿有事呢。 安慰一句后苏景又对不听道:“问小贼灵宝何时出世,还有,她得放我出去才行。” 心识沟通,不听很快回答:“燃香光景内宝物随时出世,她现在灵智脆弱没办法‘开窍’放人,等到灵宝出世时候就能可以了。但最初时候只能一个一个的出去,差不多一息放一个。” 动咒开窍放人出去不是打开门放羊,一条命一道咒,苏景把大伙都放入洞天或者小光明顶一口气杀出去行不通的,只能“鱼贯而出。” 不听继续说道:“另外小贼说还有两重麻烦。一是灵宝出世时候是她挂铃铛最最关键时刻,她不能动……不能被稍做移动,只能死守原地,否则灵宝会寻到机会同归于尽,一旦炸了,死一片妥妥的。” 众人对望,大麻烦。 苏景先一问:“那时候能不去夺宝么?” “早已是生死相争的局面了,不由得她不争。稍有怠慢就是炸一片。”不听苦笑着摇摇头。 苏景踏实了,再问:“须得守多久?” “她也说不太好,快的话一盏茶慢得话十来天。”说到这里不听话锋一转:“小贼另有心识传来,我让她自己跟你说。” 小贼现在说不了话。但她与不听本命相连,如果不听主动让出身魄的控制,小贼就能借不听之口出声。 下一刻不听再说话时语气变了,变得可怜楚楚:“待会如果情形紧急,就请阿爹带了娘亲和诸位叔伯大爷离去,我绝无怨言。唯盼爹娘安好,也盼着我还能再有来世,投胎到娘亲肚子里给你们做个真女儿,再不敢贪心惹祸的孝顺女儿。” 何止苏景不听,周围一群妖魔鬼怪全都给心疼坏了。裘婆婆最先开口:“小贼啊。有我在没人动得了你一根头发。” 甲添则笑道:“你爹是欠国公。既得欠国公之封,就是我九龙子民,丫头你放心,朕保他!” “小贼多谢干爹。”楚楚声音从不听口中传出。硬是把甲添说愣了。 从来都只有他问都不问随便封别人王公贵胄的份。今次却被小贼直接奉作干爹……甲添在发愣。是以他没留意,不听悄悄然对苏景使了个眼色。 “小贼多谢干爹”这六个字根本不是小贼说的,她真是个小娃娃。精灵古怪调皮懵懂,认不听做娘亲是真的,认苏景做阿爹不假,但也仅次而已,除此之外她再无人间情怀,更说不上人情世故了。 这句话是不听说的,小妖女的心思是说笑的么,小贼若真能认甲添做干爹,不仅免去了将来与苏景的“争宝”,且苏景这边还能多出一个强大盟友,好处不知几凡。 小丧修与小妖女的默契同样不是说笑的,那双三瞳相环的美目递过眼色来,他就知道了真相。“认干爹”没有逼着的,这时候若追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只会适得其反,会心一笑苏景话归原题,问:“另一重麻烦呢,是什么?” 不听也变回正常语气:“小贼察觉有怪力压制八方,当是用来防备此地会有灵宝出世、专做困压的阵法。不止困宝,而是压制一切力量。” 外面有阵。 有阵就有阵吧,如今在“里面”什么都感觉不到,都等出去后再想办法破阵。 “里面”不听说话的时候,“外面”木娃娃的大眼睛溜溜,来回乱转,努力洞察着周围;由此苏景等人就看见高悬苍穹的那对“天窗”外面来回变幻着景色:屋顶、竹榻、桌案、门口……门口忽然人影一闪,不等苏景等人看清来人模样,天窗景色陡转、又变回了屋顶。 木娃娃可机灵了,一见门口有动静赶紧调整“眼位”重新望回屋顶,同时收拢生机压制灵光,本来溜溜圆圆又明又亮的大眼睛又变得呆滞了。 门外人走了进来,苏景等人很快看到了一个巨人。 巨人! 其实一点也不巨,苏景等人的角度和位置关系而已。来人只才四尺左右,白白胖胖、天生笑像的一头鬼物。 苏景有印象,不安州大战时候见过他,无漏渊小狰狞王,封号随风富贵,本名柳叶儿,战后他还送给十六老爷三枚好头匣以庆“离山”开张之喜。苏景微皱眉,小狰狞王显身,足见此刻是被无漏渊控制的。仙天第一等大势力、这次有备而来,外面那重困压阵法怕是不容易破去。 巨人、大脸。随风富贵王直奔木头娃娃而来。 大脸压低了些,鬼目狭长、看了看娃娃,跟着猛鬼左手竖起一根食指压住嘴唇,对娃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另只手比比划划,在娃娃身旁画出一道鬼篆法符,跟着又从袖口里取出一方大印往地面上的符字按了按,收起大印后他轻声笑道:“灵宝自有天命在,待会能不能逃得掉我就不管啦,看你造化!” 之后他又对娃娃挤了挤眼睛,转身走了。 如此一来,不由得苏景等人不惊诧了,彼此对望着,大家都是差不多的疑问:他认出了娃娃即为宝物?若如此为何不带走?同个时候小贼心识又至,不听轻声道:“小贼说,困宝阵法的压力不再,那头猛鬼封下的符令可助她穿透阵法。” 苏景等人愈发疑惑了,随风富贵王不仅不贪宝,反倒要放灵宝一条生路? 不听话刚说完,正向外走去的随风富贵王忽又站住了脚步,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复转身走回来。 还是走向娃娃,俯身观看,可这次动作夸张多了,几乎脸贴着脸,鬼目中玄光一闪,死死盯住了娃娃的眼睛。 这次,“里面”的苏景真就觉得,对方看得不再是娃娃,随风富贵王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娃娃的眼睛,他正在看苏景、正在与苏景对视。 凝视片刻,突然猛鬼面露笑容,那个笑容越绽越浓,片刻,随风富贵王干脆哈哈大笑起来,搓着掌心重新走向门外去,边走边笑! 灵州内气氛紧张,灵宝就快出世,盘踞此地的大小猛鬼各司其职,监察四方与天外巡游的同门交换灵讯,这时候随风富贵王忽然高高兴兴地大笑起来,立刻引来同门注意,有大毁灭王传声过来呵斥:“柳叶儿,好端端笑个什么,发癫疯么!” “启禀乌刽喧笑王,我想我相好的了,没忍住笑两声。”随风富贵王笑呵呵地回答。 而他笑声未落,九霄天上、高远极尽一阵雷声轰动,响却不亮、那雷声沉闷到让人觉得窒息。 雷声过后,天降大雨! 不止此地,不止这小小一片星天,一场大雨笼罩西北,整整三千扎。 这雨水古怪,不透明不清凉。 彩色的雨,雨滴七彩斑斓;粘稠的雨,根本就不是水,米汤似的浓稠粘泞;温热的雨,谈不上烫但也绝不凉;怪味的雨,泛着阵阵腥膻,但和雨水腥不沾边,是血腥味道……就是血腥味了,哪里是什么雨水,从天而降的根本就是血! 苏景见过的血雨。 就在“大战蜃景”中,拿人与诸方强族厮杀时,死亡铺满那片宇宙时,战场中泼起就是这样的雨,入战族类各异所以他们鲜血的颜色各异,可不论什么颜色,它们都一样粘稠一样温热! 血雨瓢泼,三万万里。再非蜃景,这场大雨真实存在宇宙间。 雷过后,天空再无动静,只剩暴雨轰鸣。 “这就是灵宝出世的异象了吧。”甲添微笑着说道。 只有也只可能有这一个解释,蚀海声音阴森:“别家宝物出世时候都是馨香渲染琼光起伏,这件宝物出世却是无边血雨,凶啊!” 三尸不在,“抬杠”这件差事由裘平安自觉自愿地担下来,笑道:“蚀海前辈这就看得偏佞了,须知血为生基,哪族生灵也不能没有血不是,要我说,无边血雨就征兆着无穷生机,好得很啊。” 好个鬼,纯粹为抬杠而抬杠,裘平安自鸣得意着,蚀海都懒得理会他。 血雨狂猛可时候不长。盏茶光景过后暴雨停歇。 宇宙间一片寂静,几乎所有来寻宝的仙家能明白这场血雨就是宝物出世引动的天兆,但这场雨实在太模糊了,根本没能指出宝物究竟坐落何地。突然,轰轰声响起,水响,巨川奔腾巨浪翻卷之声。 水声自下方传来,群仙循声低头望去…… 盏茶前,天降血雨,三千扎血水如注,自上而落、落去下方空空宇宙。 盏茶后,已经落下去的血水不知从何处又开始汇聚,七彩之血彼此相融彼此交汇,先是从一滴滴水汇成一条条溪,再从一条条溪合并做一条浩瀚大河、七彩之河。 此刻,大河倒卷而起,血浪滔滔、再从下方冲起,轰涌奔来! 水声轰荡,比着天雷也全不逊色。可仙家都修得明锐五感,个个耳力精强,他们很快听出来,大河奔涌之际,水流激荡声音中另外还夹杂了些嘈杂声音。 大河越奔越急,“嘈杂声”也越来越响亮,不片刻,杂音甚至已经超过了、覆盖了水流本有之声,到得此刻,群仙也已能清晰分辨“嘈杂声”究竟是什么声音……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我先去,莫惊慌 大河越奔越急,“嘈杂声”也越来越响亮,不片刻,杂音甚至已经超过了、覆盖了水流本有之声,而到得此刻,群仙也已能清晰分辨“嘈杂声”究竟是什么声音…… 婴孩的哇哇啼哭,种子发芽奋力推破泥土,野狼连皮带骨吞吃猎物正在咀嚼,迎来晨露时候草叶地惬意舒展,老马步伐缓慢却依旧努力地奔跑向前方的草原;蝉儿爬到树枝上开始拼命振翅;乌鸦发现了红彤彤的火焰余烬兴奋地招呼同伴……千声万声,混再一起无边杂乱却又样样清晰。 乱,真是乱声音,天外群仙大都皱眉,脑袋里的苏景却不自觉就露出了微笑,乱声啊,明明白白地欣欣之乱,明明白白的生命之声! 神鸦铸日,源头光热,凡间这才得以开破自然繁衍生机,这世上不见得再有什么人能比金乌更加热爱“生机”感觉,至于乱,和乌鸦讲乱,开玩笑么。越乱越好听! 那巨大恢弘的天川是血水来的,可它有七彩绚烂更有生命之声,究竟是残忍凶相还是灿然吉祥?各花各眼任人评说。 让苏景稍意外的,甲添居然也有些“金乌情怀”,听着血河嘈杂声音他双目微闭满脸惬意,在享受着乱声,口中则笑道:“混国公说得果然没错,无穷血雨预兆了无穷生机!前朝败亡之血,灌出今朝万灵丰饶!” 大都督官居一品了。 和欠国公一样,混国公也是新封的。甲添是皇帝,他想封谁封谁。 话说完,稍停顿,甲添又把话锋一转:“欠国公啊,你家小郡主可聪明得很呢。” 甲添意指之前“小贼谢谢干爹”那句话,不听说过这句话后,先是随风富贵王“鬼祟”而来、跟着灵宝出世兆景显现,甲添都没时间去提这个话茬。 苏景笑笑:“孩子心思,让陛下见笑了。” “是孩子心思,可她也的确聪明。这一声‘干爹’若真能喊下去。不止免去你我将来争斗,还能得来无数好处,嘿,现在的孩子都这么精明么。”甲添背负双手。他是圣主明君。小娃那点心思那逃得过他的眼睛……就是陛下没想到。那句话不是小贼之言,是不听替孩儿说的。 天外七彩巨川滔滔激涌,直奔“幽蓝蔷薇州”所在方向而来。外面群仙可没有苏景、甲添那样的情怀,没谁会去认真聆听大河之声,人人皆知此川为灵宝出世的异象,人人皆知大川正奔去的终点,就是那件轰动了整座宇宙的无上珍宝。 数不清多少路仙家此刻都驭法疾飞,追随在大河的周围。飘渺仙子也在其中,缀在靠后的位置。 其实她能飞得更快些,不过她没太大野心,西北天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她哪会不知道,只是这等上品灵宝出世,千万年里也等不来一次,既然自己有幸赶上了,最好能看看它。看看就心满意足了,可不敢贪心、更不要靠得太近。 正飞着,忽然身后传来个难听身影:“飘渺仙子?这么巧啊,又碰到你了。”随着说话,金衣汉子飞到飘渺仙子身旁,熟得不能在熟的老熟人似的,直接开始聊…… “时候快到了。”甲添长提息,转头望向了苏景:“待会我先出去,你随后。” 会有这样的说法,只为表明一个态度:咱来是同伙。 第一个出去的肯定是最危险的,甲添能有这句话苏景就承情了,苏景笑笑:“还是我先……” 不等说完甲添就摆手道:“此事定议,不必再争。”跟着他又笑道:“朕乃明君,最见不得孤儿寡妇。” 后一句说到了点子上,第一个出去的人,必会迎来此地仙魔最最凶悍的打击!当知盘踞灵州的是无漏渊,虽然不安州恶战中无漏渊伤亡惨重,可那并非猛鬼不中用,很大程度的巧合而已。 这次却不同,猛鬼有备而来,且在此地经营了一段时间,虽不知他们的具体布置,但不用想也能猜到,他们必定设下了护界大篆。 护界大篆也分几种的,低级些的只对外不对内,上等的护篆既能御敌于外也可诛逆于内,只在主阵者的一个心思。无漏渊对灵宝势在必得,这次布下的大阵多半是上等货色了,且灵州内到底有多少恶鬼、有怎样的高手坐镇,苏景等人一无所知,第一个冲出去的,危险不言而喻。 苏景仍摇头,小贼是他和不听的小贼,如今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夺宝”,他觉得第一个出去的应该是自己,可仍是没等他说话,甲添就笑道:“朕想打这第一仗!怎么,怕我会输?我踏出此境后、你离开这里前,整座灵州除了你我一行再无别家生灵、再无鬼蜮法术。君无戏言,言出即为金玉诺,若是朕吹牛,让朕碎尸万段。”万岁爷语气不重,风轻云淡把握十足。 “咳,陛下何必立誓,不是那事。”苏景无奈。 甲添笑道:“鬼家既然盘踞此地,九成九会设下穿通阵法,第一出去不止要杀人,还得毁阵,无漏渊非等闲,我不让你去是因我对自己的信心更足些。” 万岁爷都立下重誓了,苏景还有什么话说,只有应道:“恭祝陛下旗开得胜,我们都跟着您沾光。” “嗯,这话朕爱听。” “脑袋里”两人交谈之际,七彩大河已经冲上近前,又过片刻,大河冲向灵州! 幽蓝蔷薇州!于此一刻,数不清多少灵讯自外面群仙手中飞射出去,通知本宗或者盟友伙伴,全无废话只有这五个字:幽蓝蔷薇州。 七彩大河向着这座灵州冲来,自然说明无上珍宝就在此地! 血浪迸溅,大河狠狠撞上无漏渊行布此地的护界大阵。州内首领鬼王当机立断,护界大阵打开一道缝隙容大河通过,只知宝物就在这座灵州还不够,他们还需靠血河来确定宝贝真正的位置。 同个时候所有猛鬼严加戒备,但有别宗仙家敢擅闯此地必杀无赦! 大河呼啸,从天外来,直灌蔷薇州。 最后时候了,甲添将出、将战。他明白自己一步踏出后要面对的是什么,可在仅剩的一点时间里,甲添不凝息不静思,他转头望向了苏景:“可还记得你我之约,我帮你找媳妇,其中一重价钱是你替我做一件事。” 待苏景点头,甲添性质昂昂、笑道:“我刚想起来一件事,看你做不做得成……莫惊慌。” 苏景迷惑,什么意思?甲添要自己做的事情就是“莫惊慌”么,这未免也太简单些了吧,不等苏景话出口再做确认,甲添扬起手在自己的脸上一抹。 手划过,脸崩碎! 脸还是完整的,可也是崩碎的。 将一张精巧面具敲碎,粉粉碎碎,千万片,然后胡乱搅动碎片,最后再仔仔细细的将千万碎片都重新黏贴,又拼凑成一张完整的脸。 面具的左眼可能碎成了八百片,重新黏贴时这“八百片”左眼有的被补到了鼻尖、有的被贴到了耳根,有的被摆去了右眼、额角……五官、额头、面孔所有碎片都被重新粘贴,不过再不是原来的位置,这张被打碎后又重新糊好的面具会是什么样子。 甲添就是什么样子。 苏景见过怪物,苏景胆子不小,但也从没见过这么“稀碎混乱”的脸,尤其这张脸还在笑……脸是碎的,千万片,可无论是鼻尖上的一点嘴唇还是颊上的几根睫毛,所有所有碎片都于此一刻露出笑意。 所以这整张脸都是在笑的。 甲添之丑根本不是“丑”字能够说清的。 啊!苏景惊呼出声,没法不惊,鸡皮疙瘩都从尾骨窜上后脑勺了。 甲添哈哈大笑:“没做成啊,那你还是欠国公,不是还国公。” 苏景欠甲添一件事,大战在即、屠杀之前甲添要他还……居然真的是“莫惊慌”,苏景又惊又慌,这件事没做成。 甲添的兴致啊。 苏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摇头:“争取下次不惊慌了。” “下次?下次再让你做的事情哪还会怎么便宜、这么容易。”甲添继续笑着。 就在甲添带笑声中,万里血河呼奔腾入境,千尺巨浪轰轰翻腾,激流直奔残破道场,顷刻将所有遗迹、杂物尽数扫清,唯独……木娃娃。 木娃娃还在原地,七彩巨川奔腾之势陡转,川头摆川身盘、大河就此化作疯狂水漩,围住木头娃娃层层打转。 “就现在!” “就是它!” 两句话同时响起。 前一句出自不听之口,小贼心识送到,她终于能够动咒开窍。“里面”众人只见天穹“双眼”之间一道金光流转,如漩涡,甲添笑声不休,身形起纵直扑金光漩涡;后一句来自鬼王呼喝,乌刽喧笑王,驻守此地七位大毁灭王之一,州内所有事情以他马首是瞻,呼声后、何须再号令,七头猛鬼冲入血河漩涡、扑向木娃娃。 七头猛鬼,一位大毁灭王,两位小狰狞王,另四头鬼家金仙。同个瞬间里,此地其他猛鬼各尽值守,护界大阵重新封闭再缝隙,困灵之阵彻底开动务必镇压宝物不容它逃走,接连其他地方的鬼家穿通大阵层层玄光绽烁、诸方猛鬼急急向着此地赶来……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诚信君主,朕的蛤蟆 乌刽喧笑王心热了,没想到居然是这只娃娃,没想到灵宝就出在自己统辖之地,诺大功勋、无上地位已经扑面而来;远在无漏渊坐镇的二鬼主心热了,原来得来全不费功夫,万事自有天注定,搅乱西北几百年的灵宝终归要落入无漏渊手中,宝物到手,损丧个结拜大哥又算什么,好,好好好。 最最让二鬼主开心的,乌刽喧笑王是他的嫡系,真正自己人,宝物从他的地盘出现比着其他几位鬼主得到要更牢靠得多。至于护住宝物……二鬼主不太担心,他已准备亲自去接应而来,只消几个呼吸功夫他就能赶到地方,不止他,还有无漏渊列位君主与无边大军。且乌刽喧笑王身边高手不少,手中还有他赐下的一样重器厉宝,坚持几个呼吸功夫怎会有问题。 乌刽喧笑王这次算是立下大功了,二鬼主盘算着,只要宝物到手,让他补上一个空缺的鬼主位子也不是不能。一边想着,二鬼主离开宝座,瞬瞬就来到了总坛传遁阵法前。 也是此刻,就在无漏渊鬼仙全力动阵时候,就在七头猛鬼将要拿到木头娃娃时候,娃娃的眉心祖窍中金光一闪,一个身着龙袍头戴冕旒、却生着一张碎脸的怪物大笑着显身。 甲添挡在了木娃娃身前。 下个“一瞬间”,天“碎”了地“碎”了。是碎了、但也是完整的,天地都变作皇帝那张碎乱之面。或者说,天地已经不再……三张脸。碎裂惊人丑陋惊人,一张长在甲添面上,一张铺满天空,一张变成了大地。 三张脸同时开口,甲添声音传透灵州每处角落:“谁能活?” 喝断时,劫数时,天空真正崩裂去,天空仿佛琉璃罩,崩、万片,而散碎“琉璃”如刀如剑斩刺八方;大地陡然翻转。倾覆之劫杀灭无情! 娃娃拿起锋利钢刀。仍敌不过一只狼;仙人摘下一根柳条儿,轻轻松松打碎万里江山。“崩天覆地”算不得太高明的法术,但要看谁来做法谁来杀。先融身天地再以天地做杀的那个人,九龙甲添身外身。 乌刽喧笑王同时做了三件事。口中咬碎了一颗牙。左手捏碎了一块玉。右掌向天摊开。掌心趴伏着一只小小的黑色蟾蜍…… 乌刽喧笑王口中鬼牙。即为此地与无漏渊和另外八座“猛鬼盘踞地方”的穿通法阵中枢所在。穿通法阵的咒核就刻在那颗牙齿上。 咬碎牙即为断绝通联关闭阵法。是关闭,并非毁灭,别处所有已经踏入穿通阵的猛鬼都会被安全送回起点。因为乌刽喧笑王已经知道、只一见甲添出手他就知道:守不住了。都得死。此地所有鬼王加在一起也挡不住皇帝的“崩天覆地”。 那个散碎脸孔的皇帝说“谁能活”,谁?无人能活,此境绝灭! 灵州中猛鬼都得死,灵州上所有法术都会被破去,等敌人来摧毁穿通阵、杀灭所有“路上人”,不如自己主动关闭了它。 乌刽喧笑王左手玉玦是护界大阵的中枢咒玉,捏碎它,大阵力量会凝聚做贲烈一杀,虽大毁灭王心意直奔甲添打去!但鬼王晓得这一道法术伤不了对方,所以他摊开了右掌,亮出了那只小小金蝉。 临行之前,二鬼主亲手赐予他的宝物。本来是大鬼主生前祭炼对宝物,即将成功时候大鬼主死了,二鬼主完成祭炼,这次出征前赐给了乌刽喧笑王让他防身。 保命重器,可惜发动晚了刹那,乌刽喧笑王明白自己死定了,活无可活,不过他还能玉石俱焚!小小金蟾张嘴向天,喷出一口灰烟。 蚕豆仿佛的蟾,能有多大嘴巴,也就铜钱方孔相若。这么小的嘴巴,能喷出多少灰烟……七万七千里。豆丁金蟾一口灰烟,笼罩七万七千里。 “幽蓝蔷薇州”只才三千里,蟾烟不止弥漫本土,更笼罩天外、笼罩附近无数赶来看宝物的仙家,而蟾烟之内除无漏渊猛鬼和甲添之外,余众尽化枯骨。 强悍修为强悍身魄强悍护咒,保得甲添挡下了蟾烟凶法,但遇此强袭,他体肤上莹润光泽也迅速黯淡。 甲添面对的又何止金蟾凶法,还有护界大阵的犀利诛杀与诸多鬼王、恶煞的濒死反扑! 而金蟾蜍厉法并未结束,蟾蜍的嘴巴仍张着、一吞、一吐! 一吞,烟中大群仙家都被抽干身魄抽干修元,他们千万年修行积攒的所有菁华化作各色奇光、连同七万七千里灰烟一起,被蟾蜍吞入口中;一吐,一根灰针,金蟾吐出了一根针。群仙菁华元修、所有腹中煞渊冥烟,都凝结在这一根针上。 七万七千里,变成了一根针,寸长。 蟾蜍吐出针的时候,乌刽喧笑王死了。不止他一个,灵州境内所有鬼王皆丧尽,“崩天覆地”之杀将群鬼碎尸万段。 甲添也躲不开这根针了,说到底只是个身外身,面对大阵面对群鬼全力施展之下再无力避开此针。可甲添不怒反笑,喝了一声:“好蛤蟆!”甩头将头戴冕旒向前打去。 鬼王死了,小小金蟾还活着,只是一吐一吞再一吐中此物也用尽了全副力气,无力飞遁正在地面上吃力的爬着,想逃。 皇帝的帽子轻轻松松扣中了金蟾;金蟾的寸针轻轻松松刺中了皇帝。 下一刻,“轰隆”的甲添身体崩裂声音与“咕呱”的金蟾烈声惨叫纠缠一起,震天巨响! 一息。 从甲添飞出娃娃脑袋到玉石俱焚、幽蓝蔷薇州为心七万七千里内生灵死绝,只在短短的一个呼吸间。 甲添出去,一息后。小贼再开窍“放人”,苏景跃出,及时借住甲添正摔落的脑袋。中一针、甲添一样碎尸万段,就剩一颗头还是完整的。 幽蓝蔷薇州也没有了,一方灵州被打碎成尘埃,只有娃娃和苏景所在地方还剩了十里不到的一块碎石,能“剩下”这块十里石当然是甲添奋力维护的结果。收服灵宝之前小贼是不能动的,得保住她身下地面。 接住甲添首级,苏景心中忽有警兆闪过,抬头望去前方百余里处……无漏渊中竟还有人幸存。身高四尺白白胖胖的随风富贵王。咧嘴对苏景一笑,招招手没多说什么,转身飞走顷刻消失不见。 只剩脑袋的甲添居然还没死透,开口、喃喃:“还剩了一个啊。”说完。他咳嗽了一声。换做得意语气:“欠国公。朕如何?” 就活了一个,且是像朋友更多过敌人的神秘人物,甲添只凭一己之力就摧毁了无漏渊七大毁灭王与十余小狰狞王在此地的布置。这是何等神通何等法力! 这个甲添,不过身外身。 既然是身外身,真正甲添就不会死,现在还是在九龙地做他的圣主明君,最多是受伤调养一阵便没问题了。同伴还活着,苏景也谈不到如何悲愤,反倒是震撼与钦佩更多些。 再就是……明知道不太合适,但听到甲添问自己“朕如何”时候,苏景还是忍不住说道:“我踏出此境后、你离开这里前,整座灵州除了你我一行再无别家生灵、再无闭门法术。君无戏言,言出即为金玉诺,若是朕吹牛,让朕碎尸万段。” 苏景在重复甲添之前的话,他要第一个出战时说过的话。重复完,稍停顿,苏景忍着忍着还是没忍住地笑了:“最后活了一个鬼王……陛下真乃诚信君主。” 甲添先一愣,旋即脸上无数碎片都绽放笑意,哈哈大笑,但笑声很快微弱下去,气绝之前他奋力说道:“那个蛤蟆是朕的,下次见面时候给我。” “放心。”苏景微微笑,认真点头:“多谢陛下。” “朕的蛤蟆……”扣中金蟾的冕旒自行飞到苏景身边,被收入囊中。甲添人头迅速枯萎,化作一片亮晶晶的微尘,随风飘散开去。苏景与甲添说话的这会工夫里,小贼接连开窍,众人依次而出,但并未多待又被苏景收入洞天,不听也进入了离山巅。 一战杀灭七万七千里,之前追随血河太近的仙家尽数灭亡,远处群仙都惊得魂飞魄散,更远处一位漂亮仙子身边,一个金衣汉子口水横飞:“我了个太阳祖宗,幸亏仙子有先见之明,不曾靠得太近,要不我还得救你。救你不算什么,但我辛苦隐忍、藏没本领就会被人发觉……” 辛苦隐忍、藏没本领之人声音很大,引来不少仙家侧目,修行事情会有走火入魔之说,仙家也有修炼到伤了脑筋半疯半癫的。看过了疯子又看看疯子身边那位仙子,挺好看的姑娘,看上去端庄大方,不知为何跟个金衣疯汉混在一起。 群仙等了一阵,见前方没了动静,又都大着胆子向前缓缓靠近,个个驾宝驭法仔细守护着身边……靠得进了些,很快发现灵州仅剩的那块十里星石,一个年轻男子正端坐石上。 仙家真目精强,不过再强也有个限度,此刻距离太远,群仙看不清石中人的面目,只是觉得那人的轮廓有些眼熟。 忽然,石上青年挥了挥手,身边一杆大旗徐徐升起、很快招展开来! 人小旗大,看不清人但那大旗上的两个巨字清晰,人人看得一清二楚,旋即群仙之中“轰”的一声喧哗声响起,又是他! 旗上,“离山”两个大字醒目且招摇,不安州恶战才过去多久,谁都不曾忘记那日不安州上竖起的这面旗。 上次说是灵宝出世,结果跳出来个“宝人儿”,这次又是灵宝出世,那个宝人儿又跳出来了。 苏景挺开心的,遥遥招手:“今日适逢在下与妻女重逢仙天中,正拟办个小小典仪庆贺,诸位仙家到场观礼,离山苏景承情了。再、多谢。” 办典仪贺喜事,来观礼的话不好空着手的。苏景先谢过大家了。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吃西瓜,第四词 苏景的话说完后,十里碎星周围安安静静。 群仙中无人敢靠近,彼此间并无交谈,更没人会主动理会苏景、上前送礼……直到片刻后一声“忽啊”怪叫打破了寂静。 十六从小光明顶中跳出,嘴巴大张吐出一个大西瓜,跟着对苏景甩了甩尾巴。 “收礼”之说纯粹玩笑,苏景卖乖而已,可十六等人都觉得苏景话中有一个意思是再正确不过的:重逢、团圆,当有个小小庆典的。 所以十六吐出了个西瓜。 之后师兄叶非走了出来,拔剑、切瓜。 剑法好的人切西瓜肯定好,大西瓜都被切成十八片月牙儿。再之后小光明顶上众人鱼贯而出,每人取一牙西瓜,吃。 这就是苏景与不听的重逢喜宴了,西瓜很甜脆沙瓤。 瓜瓤即佳肴,瓜汁当美酒,就连叶非那么别扭的人,也拿起西瓜来吃、难得又难得地对苏景露出个笑容:“恭喜。” 象征而已,心意而已,一人只吃一牙儿。 小光明顶上人数不多,西瓜还剩了一半,苏景却对十六笑道:“人多,不够,你大方些,再多来几个西瓜。” 十六是瓜农,它有八亩地的瓜园,几个西瓜它才不会财迷,张口接连吐出十余枚西瓜,叶非手中剑光闪闪,仍是每瓜十八角。 十里残碎星石,一盏飘摇大旗,一个呆呆木偶,一群中土凶獠。一片红壤西瓜。 苏景抬眼环顾四周,微微笑不说话,可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我有西瓜,谁来吃? 谁也不敢上前,没人吃他的瓜。 正在气氛稍显沉闷时候,远天处忽然传来一阵歌声,柔然声音里稍带惆怅:“空空世界空空仙,忙酒忙花忙不知。掌纹藏命,三钱算算,尽是无用相思。” 无曲清唱。词谈不上高明可那声音却是极美极动听的。随婉转歌声光膀子大胡子的凶汉婷婷袅袅,显身十里石前。 腰肢扭摆,虬须大汉踏上地面,对苏景道:“天魔弟子。骚、戚东来恭喜阁下团圆。”柔媚一礼。话说完稍加停顿。又是幽幽一叹,回味无穷地呢喃:“掌纹藏命,三钱算算。尽是无用相思啊。” “还是有点过,他走路可不会扭腰。”苏景笑着。 扑哧,虬须汉掩口一笑:“你讨厌。” 苏景心里打个激灵。 这个戚东来是冒充的,真正骚人惹人憎厌浑然天成不露痕迹,此人多多少少有些矫揉造作,虽然都是只是些细节不同,可苏景和戚东来实在太熟了,还是能轻易看出破绽。 不过把真假抛开一边,单说讨厌……矫揉比着浑然天成更惹人腻歪。 苏景没敢再说话,指着西瓜做了个请用手势,戚东来是冒充的,可他臂上金环的天魔宗印记绝做不了假,既是天魔坛门下弟子,至少是苏景半个朋友。 虬须汉也不客气,拿起西瓜浅浅咬了一口,笑嫣然:“甜到心里去了……我的贺礼,恭祝贤伉俪团团圆圆,以后每时每刻都糯糯甜甜。”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只铜炉。 炉中有炭,但是生碳,未点燃。 “受累来点儿火。”虬须大汉对苏景道。 苏景探手一道火光打入炉内,火炭立刻燃烧开来,随即虬须大汉在炉上架锅、锅中添水,又取出一盒汤圆……他开始煮汤圆。 他的贺礼就是汤圆。这还是真是应景了,苏景会心而笑:“多谢。他还好?” “放心,他现在可不得了呢,等你见到他时就晓得了。”虬须大汉仔仔细细地煮汤圆。就在此刻,十里星石上人影再闪,一人来到苏景等人面前。 此人苏景不识得,心里惊讶,这个时候居然还真有仙家敢来向自己道贺? 是位仙子,长相漂亮但修为应该不是很高,仍是“荣光于外”的层次,普通仙家罢了。“忽啊”,十六又叫,苏景不认得来人它却还有印象,吐出上次收宝记账的册子,直接翻开一页去给苏景看。 小蛇的尾巴尖正指着“圈喵仙子”四字。 飘渺仙子的脸都白了,她就是来开眼界的,这么危险的十里石她只嫌自己不够靠后,怎么可能主动上前,可刚才忽觉天地一飘,刹那里晕头转向全不知身在何处,待得重新站稳才发现自己竟跑到了“宝人儿”面前。 天外群仙不知内情,还以为飘渺仙子是自己主动上前……那个离山苏景被道、佛、妖、鬼、星君五大势力“通缉”,好一阵子不见踪影,这次主动显身又占下来那件灵宝,用不多时各大仙坛高人就会赶到,多半会有鬼主、大星君这等绝世强者显身,就算苏景本领了得这次怕也难逃公道。 这个时候去上前示好,脑子坏掉了么?有些心地善良的仙家暗暗摇头,以为飘渺仙子这一步走错了;更多仙人则露出嘲讽模样,愚蠢女人。 人在星石上,飘渺仙子有心转头再跑回去又不敢,既然来了……那就来了吧,飘渺仙子强压心底恐惧,努力让自己镇静些,对苏景微敛衽:“苏先生与妻女团圆,上上喜,飘渺特来道贺。” 一见此人,苏景就晓得她不可能从双头蝎子手中夺来“小棍”,当是背后另有高人;再见她紧张中透出疑惑,苏景大概明白了,这姑娘被人推上来的。 以苏景的心思,稍一琢磨就明白了“背后高人”的心思:你放心,我在。 “我”是谁?先不必问。 苏景含笑致谢,十六献殷勤直接托了一角西瓜递到仙子手中。仙子很实在,大大的一角西瓜都给吃了……宝人儿喜怒无常。万一没吃光惹他生气可是性命之灾。 不敢剩,西瓜皮也不敢乱丢,放下不是、更不能直接吃了,犹豫了下她把瓜皮收进自己的乾坤囊了。 眼看仙子手足无措的样子,不听笑着安慰:“仙子不必多想,你能来贺,我们只有荣幸、感激。” “对了,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愿两位永结逍遥。”飘渺没忘吃西瓜得送礼这茬,从袖中取出一颗明珠送上前。 凌风宝珠。采天罡劲风精华凝炼而成。摆着很好看、拍碎了还能散出罡风攻敌,不过飘渺仙子本身修为摆在那里,她凝炼的宝珠威力有限,中规中矩的一件礼物。 不听接过礼物、道谢。但事情不算完。不听在将宝珠放入囊中同时。又从挎囊中取出了一枚银色手镯,亲自给飘渺仙子套在了手腕儿上。 就在手镯戴好之际,猛见手镯中射出一道奇光。奇光飞天、笼罩百里方圆。光芒氤氲翻滚,几息中化作七头麒麟大兽模样,其形威武雄壮、似是在昂首咆哮。 再过片刻,光中麒麟影缓缓散去…… 不听初到仙天的前几百年,寻找苏景途中偶尔会遇到些无礼仙人,见她漂漂亮亮又孤身一人,心生歹念上前,结果都被小贼撕了个粉碎,大多数时候是打死拉倒,偶尔遇到对方身怀有趣宝物小贼才会挂个铃铛,这枚镯子是那时候得来的,内封印了七枚麒麟真魄,小贼本想挂铃铛的,但不听觉得镯子好看就自己留了下来。 此刻赠与飘渺仙子,有来有往,这是不听的还礼。 比起贺礼,价值天差地别的还礼。只因飘渺仙子是真正意义上第一个登上星石来道贺的人。 虬须汉来得比缥缈早,但他是替骚人来的,大家生死交情,无需这样来谢,他吃我一片西瓜,我吃他一枚元宵,无论何时对方有事彼此生死驰援。 仙子不认识,她是第一个。无论她是不是自愿前来,不听都不会让她白来一趟。 麒麟镯,好贵重的礼物,好轻松的还赠。飘渺仙子有些发呆,外间群仙全都面露惊讶与羡慕。 这样一枚镯子,两个人争夺,若对方与自己半斤八两,相争的话能有五成胜算,赢了得镯子输了就死,争还是不争……外间群仙扪心自问,十有八九:争! 不听笑笑退后,不远处的叶非手掌翻翻,向飘渺仙子扔过来一物,仙子本能扬手接住,也是一枚明珠,金色的。而明珠入手之际,冥冥之中一声清亮凤鸣响彻八方! 凤颌珍珠。相传金凤一族有个古怪传统,父母会将寻一枚宝珠送给最心爱的孩儿,小凤就把这枚珠儿永远含在口中,宝珠与幼凤同生共长渐渐被炼化做本命金珠,内中蕴藏神凤的浑厚力量。 珠与凤同生同灭,就算大能为者猎杀金凤也不可能得到此珠,除非金凤自己心甘情愿献上宝珠。 宝珠入手,何须讲解人人识货,可宝贝实在太贵重,飘渺仙子接到手中后又惊又喜,更不知所措了,俏目望向叶非。 “他俩的喜事就是离山的喜事,你来贺,我谢你。”叶非的声音清清淡淡。 裘平安转头望向叶非,似是想问他怎会有凤颌珍珠,叶非就知道他得问,不等混国公开口叶非就说道:“少管。” 半人半蛇的蚀海大圣抱着肩膀:“咱们乌龟天小家小业,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这件斗篷还是新的,仙子别嫌弃。” 蚀海说话之间,星天上突然窜出一条千里巨蛇,大蛇摇头摆尾妖威滚滚,其威直指群仙心底,修为精深者自是无妨,可也有不少本领差些的仙家只觉心旌动摇五内俱寒。 这还只是威势。单打独斗的话,场中能胜过这条巨蛇的没几人! 大蛇翻腾片刻,陡然化作一道灰烟落入飘渺仙子手中,化作了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地灰色大氅……三十年前蚀海大圣修行突破,他蜕了一次皮。 蚀海蛇蜕,封印了他全力三击。虽只是突破前的“全力”三击,却也足够珍贵了。 叶非从离山立场,谢飘渺道贺苏景夫妇团圆;蚀海是苏景妖奴,又怎能没有个态度,他替乌龟天谢过飘渺仙子。 到得此刻,星石外满天仙家,谁的脸上还有嘲讽,个个都是懊恼,谁能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一件又一件的宝物,虽比不得上上灵宝,但也足够普通仙家冒险争夺一番了! 五大势力凶狠不假,可是表面上的面子还是有的,飘渺仙子上前去又不是入伙,不过去做个普通礼数,的确会让五大势力不太喜欢,但也未必就会追究下来,那样显得太小气。 怎么就让她抢了头筹!早知如此……后悔晚矣。 裘平安放松不少,他也有宝贝,他也不小气,不过被不听、叶非“哄抬市价”在前,他的宝物可拿不出手了,此刻蚀海出面,一件礼物把乌龟州所有妖精都算进去了,是大伙一起送的。 十六也把准备吐出口的西瓜吞回到肚里去,尾巴甩甩突然“语出惊人”:“烈!” 谁都不曾想到的,在“忽啊,呸,啊”之后,十六老爷学会的第四个词是“烈”。 苏景是它主人,蚀海是它大哥,裘平安黑风煞是它狐朋狗友,可大火的名字它一个不会喊,居然学会了“烈”。 学说话一直是十六的大修行,可这事不止与勤奋、天分有关,还会受它嗓中梗骨影响,“烈”这个音正合了十六的咽喉气息,可以喊,学会了就能喊了。 “啊?”烈小二吓了一跳,找了找才最终确定是十六喊自己。 “忽啊忽啊!”十六拍着尾巴尖,虽不能直言可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大伙都还礼了,你赶紧的。 苏景身后,燕无妄面露庆幸:幸亏十六老爷还不会喊“燕无妄”这三个字。 烈小二满面郁郁,但被直接点了名字也实在没法退缩了,满天仙家都在看着,苏景则传音入密,带笑:“我会补偿,肯定不能让你吃亏。” 烈小二咬了咬牙,走到飘渺仙子面前,递上了一块玉牌,又以密语对仙子说了几句话。 飘渺仙子闻言后,俏面上惊讶、激动、喜悦糅合一起,兴奋得脸颊都微微发红了。烈小二之言其他人听不到,可只见飘渺仙子的神情众人就能明白,他送的礼物比起之前那几件要更贵重得多! 由此,天外群仙的心情更不好了。 苏景也好奇,密语过去:“你送的什么?” “回禀苏老爷,我们在又一栈做事,东家看在我们也有些小小苦劳的份上,给几位伙计每人三面牌子,在外面碰到真正好朋友的时候,可以把牌子送出去,将来好朋友拿着牌子去又一栈,可以请客栈做一件事,只要别是杀鬼主占西天那种太离谱的,但有吩咐必定完成,不收酬劳。” 又一栈是个怎样神奇的地方,有些见识的仙家大都是知道的,烈小二送出去的是一块牌子,但何异一个愿望! 难怪飘渺仙子会如何开心。 烈小二的话没说完,继续密语苏景:“刚刚苏老爷说会补偿小的……补偿什么的,小的万万不敢当。就是盼望着您老能发发慈悲,将来这位仙子拿着牌子去客栈的时候,她的事情您能伸手帮一帮。” 苏景失笑:“又一栈啊,果然不做赔本的买卖。” 就在这个时候,天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冷漠声音:“天魔弟子也在啊,这么说,天魔坛与这妖邪苏景要结盟联手了么?”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种瓜不易,大师自重 随说话声音,十里星石北方千里外一团骨白色火焰无声燃烧开来。 白色火,白皮嫩肉的中年胖子缓缓显身,人形状,但眼窝处一双触角伸出,仿佛蜗牛似的两颗眼睛被“触角”高挑过顶。这副样子在真正人看来颇有些可笑。 可没人敢笑。 北方星满天二星君贴身老巴下,轻纱白骨老尊。 此人身份和被苏景收服的那位“星火不动老尊”相若,都是君主身边老奴,得宠的内臣,不过他的本领比起星火不动要强上不少。 强不少,但还不够看,轻纱白骨老尊比着“银花生杀二将”中的一人要略略逊色些。不安州大战中,银花生杀二将与大群名门高人联手结果都难逃全军覆灭的下场,现在就凭这个老巴下,想要对付苏景纯粹做梦。 轻纱白骨老尊怎会不知厉害,他也不愿显身,可之前蔷薇灵州上鬼王动用的金蝉法术太过凶猛了,一下子杀灭了将近八万里,星满天潜伏附近的前哨、探马都因靠得太近被抽干成白骨。原先在远处的轻纱白骨老尊就成了星满天距离出事地方最近的人。 星君有令,探明灵州状况。 状况本来是一目了然的,鬼家在此势力尽丧,灵宝未飞天是个木头娃娃,苏景扬旗显身,他还有些同伙,灵州只剩十里碎石一块……轻纱白骨老尊隐身远处,将所见事情都录入灵讯传出,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但天魔弟子上前去吃西瓜了。 天魔坛不是说笑的。他们结盟了?他们是朋友?轻纱白骨老尊领命:探明白。 侍奉星君、迎奉巴结轻纱白骨老尊是在行的,但说到刺探军情探明形式,让他实在有些为难了,奈何君令如天不可丝毫怠慢,再怎么为难也得硬着头皮上,老尊显身干脆直接去问。 虬须汉“戚东来”望向来人,摇头笑道:“最烦你们这些做内臣的,听风是雨乱扣大帽,不过吃块西瓜煮个汤圆就成一伙的了?人家有喜事嘛,上来庆贺下人之常情。再说我在天魔坛不过是个大家能躲就躲。实在躲不开才会和我亲热一番的小角色。就算我喜欢他想帮忙,我也做不了主……何况我又不喜欢他,我喜欢姑娘。” 苏景笑:“真好,真好。” 不喜欢啊。真好真好。 老尊微抬头。居高临下去看人。这是做得宠内臣太久了养出来的臭毛病,继续阴声说着:“人之常情?和妖邪之辈有什么人情可讲。既知自己是小角色就快快离去吧,这是锅用人命煮出来的浑汤。你别因自己不懂事连累天魔坛也掉进这锅汤里。” “戚东来”耸耸肩膀,把手中正搅动锅子的木勺递给了苏景:“汤圆你自己煮吧,这里我可不敢多呆了,反正西瓜也吃完了,走了啊。” 说走就走,一个轻轻飘飘的眼儿媚扫过苏景和身边一众同伴,虬须汉站起身居然真的走了。 苏景不阻拦,站起身与不听并肩,行礼恭送假冒的戚东来。飘渺仙子也不敢再多待,趁机向主人告辞,打算离开。苏景却摇了摇头:“还请仙子稍等片刻。” 之后苏景转头望向轻纱白骨老尊:“老尊,可以再退后些。” 天魔宗肯定是和邪魔苏景有些渊源的,大仙坛已经查出玲珑坛招亲事情,当时就有上位大魔轩辕叮当帮过苏景。 小小帮忙是一回事,彻底趟进这趟浑水又是另一回事,天魔坛究竟是个什么态度……轻纱白骨来尊觉得结果不算太明白,那个大胡子走了也说明不了什么。 但通过细节去判断天魔动向本就不是他这个老巴下的职责。老尊以为自己已经试探过了,勉勉强强能交差,这就成了。他身娇肉贵、舍不得打赢不了的架更舍不得死在这里。 轻纱白骨老尊全无靠上前的打算,可对方让自己再靠后些,这就关乎面子了,自己是可以为命不要脸的,奈何星君不会为了他的命折掉星满天的面子,老君不敢太丢人以免事后星君恼怒找他算账。 是以听到苏景说“你可以再退后些”,轻纱白骨老尊有些犹豫,但苏景哪给他迟疑时间,话说完截剑指一道金纸血字符符篆打向半空。 符篆凌风,都化青烟,而那飘飘青烟之中遽然剑鸣惊宵宇,三千寒光三千剑,去势如电斩杀千里! 三千剑,一千结龙一千成飓一千流火,灵符暴发一瞬,剑袭直抵眼前一瞬。 没想到苏景说打就打,可老尊哪敢没有防备,从他显身时候就在全神戒备,见长剑杀来老尊怒喝一声“大胆”,心咒急急催动,骨色烈焰陡然绽放,火化天河急急旋绕,护住老尊身前。 眨眼间巨响轰动,三千长剑交击于骨色烈焰,苏景一道剑符,老尊全力出手,剑火相争势均力敌,气浪翻卷中攻守两方法术彼此抵消,老尊未受伤但受巨力反挫,只觉心口堵得难受,踉踉跄跄向后退去。 还不等回一口气重新稳定身法,千里外“蔷薇灵州”上苏景手一翻,又拿出厚厚一叠剑符。 差不多两寸厚度的一叠剑符,百多张总是有的。 轻纱白骨老尊头皮都在发炸,一张剑符自己就要全力去挡、拼了个势均力敌,那一叠剑符一起打过来焉有命在!本能驱使怪叫一声,飞身就逃……未料苏景根本没去追击,一叠剑符再未曾扔出半张,而是转目望向了还在身边的飘渺仙子:“小小心意,万望笑纳,谢谢仙子了。” 说着,手里一叠剑符全都递到了飘渺仙子手中。 当年不安州之战,苏景亮剑。 离山仙家炼剑便如金乌弟子铸日。剑成时候无论剑法造诣还是剑术威力都会突飞猛进。十一剑同时“出炉”后一段时间,苏景收残阳、汇合甲添、追灵犀寻不听,但这个过程里,他修剑练剑几乎不曾中断过,或与叶非参研或者一人苦练,这一叠剑符就是这些年在精研剑术中画出来的。 剑符多多,因“状态”或“领悟”原因,百多道剑符威力不一,像刚刚打向轻纱白骨老君那张,威力算是比较出色的。但还排不进前十。如今。所有符篆都送给了飘渺仙子。 人人有还礼,人人谢她能来道贺,苏景怎么可能全无表示,这一沓剑符就是他的礼物了。 外间群仙不少人心中都不自禁“嘿”了一声。轻纱白骨老尊的本领。在那几座一等一的大仙坛中不算什么。但若放在“外面”也绝对算得强者了,一张剑符就能和他打个平手,这么一大沓子剑符……称霸是说笑了。但行走仙天,带上这叠符咒,自保无虞、逍遥无虞! 剑符用法简单,苏景一两句话就说清楚了,又对飘渺仙子说道:“仙子谨记,剑符威力极限一千二百里,若对方离得太远剑符就无能为力了。”口中说话同时,苏景又动一道密语单独传入缥缈耳中:“其实是六千里。” 缥缈仙子眨眨眼睛,想笑又赶忙忍住,外面多少仙家都听着看着,人人皆知飘渺仙子手上剑符能打一千二百里,再打个余量、高高的,三千里外总是安全的吧……差远了,六千里! 送出剑符后,苏景与身边不听对望了一眼。分开了好长时间,但因真心所在,两人默契不变,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些担心。不担心自己,两人已经重逢了再没什么害怕,让两人顾虑的是飘渺仙子。 由此苏景又开口了,对飘渺仙子说道:“仙子要离去,苏景绝不敢强留。不过外面风大雨大……” 夫君说道这里,娘子接口继续:“此间虽也飘摇,可是好歹还有几个人愿撑一撑。我以为比着外面,还是这里更安逸些。现在离去或者在停留一阵,再请姐姐三思。” 那些剑符应付普通危险是没问题的,可遇到几大势力的高人就差上不少了,无论是不是自愿飘渺仙子都踏上了这片十里碎石,吃过了苏景的西瓜,现在离开是否安全……要看心情。看西天佛祖、东方道尊、北方星君西北鬼主这些上位主尊的心情。 顾着一个“大度”虚名,或许他们不会为难飘渺,可谁又能保证说飘渺仙子就一定没事。 飘渺仙子可不像“虬须汉”那般有个结实后台。 何况抓了飘渺再当着苏景面前斩杀,是一件让苏景等人很恶心的事情,对方未必做不出来。 飘渺仙子犹豫着,留下来无异“站队”了,后果太严重;可走掉了或许活不到明日此刻……忽然仙子心中愤怒:究竟是谁推我上来的! 见她拿不定主意,苏景摇摇头,举目向前望去:“仙子只是适逢其会,与我并无太多干系,你我仇敌不死不休,却无谓多伤其他,大师以为如何?” 苏景直接去问了,问佛家。 敲定一个不追究总比一个都不去问好些,可他注目之人哪里是和尚:远处群仙中毫不起眼的一个中年剑仙。 中年剑仙与苏景对望片刻,呵呵地笑了起来:“苏先生法眼如炬,倒是老衲小气了。”说话间此人皮肉蠕动筋骨盘错,开口前的中年剑仙,一句话后的枯老僧侣。 “苏先生问我以为如何?我以为怎样、不一定就会怎样。我说她不值一提,佛说她已入魔道,她的下场如何?我说了不算,你问我白问。何况,我不喜欢她。”老和尚声音缓缓,面上有笑意。 飘渺仙子面色不好看,外间群仙不少人心底又有嘲笑起伏。 老和尚继续道:“你也说她与你无关,她的下场怎样你又何必去管,不止不管,不看、不听、不闻、不问才是自在所在。” 苏景还是一如既往的有眼不识泰山,全靠身边烈小二指点:“九相菩萨,驻道尼旻多罗山,掌管尼旻多罗山。” 九相菩萨这个名字有印象,尼旻多罗山更是如雷贯耳,相传,佛国中灵山为中,周围环绕七座金山,金山外为浩瀚咸海,咸海中另有东胜神州西牛贺州等四大部洲分布。这些地方才是佛国真正的核心重地,散布其他地方的“净土、须弥界”与之相比,比如苏景杀灭的那座芙蓉须弥天,不值一提了。 尼旻多罗山就是环绕灵山的七金山之一,是最小的一座山。但即便最小,也足见菩萨之大! 曾经损丧在苏景手中的那些西方高人,都有鼎鼎大名,可其中最富盛名的长明大士——其实也只是佛前一盏灯罢了,普普通通一盏灯,熬着年头成就好大威名;再看关门弟子红花尊者,灵气十足天赋了得,他又经过多少磨难见过几个敌人,塔中人罢了,浅浅资历浅浅修行。 佛祖驾前核心,承担传法、拓宗、护法、除魔等等重任的要紧人物,就凭长明、红花他们几个?若真如此西方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规模了。 九相菩萨却不同,灵山为核,七金山座座非凡,能为佛祖主掌其中一山的,即便是最小的也绝非等闲。 “九相菩萨以前不叫九相,最早他法号望相,后来一点点改名字:一相、二相、三相……佛有三十二宝相,九相菩萨每修成一真相就改一次名字,七千年前他是九相了,相传佛祖在和他闲聊过一阵后曾笑道:第十相万年可期。”烈小二尽职尽责,将对头背景以“传神”相告苏景,说完后又想起一件事,急忙补充道:“对了,说起来他和咱们又一栈还有那么点渊源,渊源是……” 苏景忽然叹了口气,打断烈小二道:“我知道。” 黑石洞天内,周身伤痕累累的白象躁动着,自从老僧被苏景点破行迹显现身形后,白象就开始躁动了。 当年又一栈大阿姑猎回来的那头白象,它本是九相菩萨的坐骑。 这个时候九相菩萨再次开口,话题变了:“你啊,自顾不暇还去管旁人……罢了,其他事情不妨退后片刻,老衲先为苏先生与妻女重逢做贺。” 说着他自遥远星天一步迈上了十里灵州,苏景并未阻拦。 老和尚再前行,伸手想要拿一角西瓜来吃,不料这时候苏景伸手一拦:“大师请自重,种瓜不易,只有朋友吃得。”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佛不喜欢 闻言,似是显错愕,可转眼后九相菩萨就笑了起来:“你也说种瓜不易,这么多西瓜却没这么多朋友……西瓜也有命。” 苏景望着和尚,和尚的笑容稍稍有了些不自然,这么清澈的目光很久不曾见到过了。对视片刻,苏景问:“西瓜也有命?” “命中注定!没得朋友没人来吃,坏道臭掉腐烂掉就是它们的命了。”一句话之后九相菩萨重归自在,或许有些事情能让人瞬间震撼,可也仅仅是个瞬间而已、绝非永恒,便如眼前那双清澈目光,九相继续道:“我知你凶恶,知你残暴,知你目空天下,不过请你发发慈悲吧,西瓜香甜,能长得这么红这么沙它们很努力了,别浪费掉,给我吃……也算赎你一丝丝罪,可好?” 苏景眼帘垂垂,由此那份清静目光被剪断了,不看菩萨不看西瓜,他在看自己的脚尖,同个时候他在动用心识问道:你何苦。 那个自从被他带走就始终住在冬天内的庞然大物认真回答:求求你。 苏景心识再道:我知我不算什么好人,但你这时候去见他……可能会死。 庞然大物依旧认真、依旧三字:求求你! 苏景仍不答应,但那头巨物的耳中开始渗出鲜血,巨物非凡,它有双耳通心,心苦则耳血,再不答应它它就会心丧而亡。 十里碎星上,苏景浅浅叹了口气,抬眼望向九相菩萨:“你请我慈悲。我请你慈悲。我请你吃瓜,你见它莫怪。” 何其古怪的言辞,饶是漫天仙家心思灵巧也不解其意,饶是九相菩萨境界高深也不解其意。 但下一刻九相就明白了:他见到了自己的白象! 低低的一阵喧哗,来自天外群仙。九相菩萨本来有一头白象座驾,此事知晓者众,且还曾是一段佳话:南方有巨象,其身洁白广润如籽玉,其目通红剔透似天火,尤其难得的是它额头生独角。自然眷顾生此异种。 但此象也因自己异种自视甚高桀骜不驯。同类白象若能效劳西天极乐都觉莫大荣光,唯独它以为:佛陀混混、道貌岸然。西天昏昏、奴我族类。 不仅不归服极乐,且还仇视佛家,这头白象在数不清的庙宇中撞翻佛像。捣毁神龛。到得后来它越长越大力量越来越强。竟直直闯入西方。想要去撞碎那高高灵山! 可从它踏入西方佛国开始,一位大菩萨就跟在它身旁,由得它闹西海、由得它虐四州。大菩萨不做丝毫阻拦更没有伤害它,始终就在它耳边,一遍又一遍的为它诵经、再给它讲解那些佛家的故事,或好玩或感动或快乐或震撼……终于,就在白象闯到尼旻多罗山的时候,它听懂了佛经它领悟到自在,巨大白象诚心拜服,许下大愿,此生不灭永远追随大菩萨。 那位大菩萨就是九相菩萨了。 佳话广流传,仙界闻知者众,再看那头白象,身上曾有无数伤口,伤口愈合了而伤痕存留其身,象牙皆告崩断、眼睛瞎了一只、长长的象鼻被毁去大半,这么狼狈的白象实属罕见,可它残存的一只眼睛朱红剔透,它的额头还有长角断裂后留下的短短一截残根,它是异种啊。 它就是九相菩萨收服的那只神奇白象。 九相的坐骑怎会被离山苏景放出?仙家不知事情经由,但可以去猜可以去想,有上仙说过天地有限而思慧无尽,群仙一想……这事情就没得边际了,这事情就自自然然地变成了一桩骇闻。 白象不理天外喧哗,其鸣哀哀,其目戚戚,它向九相萨走去,它曾说过此生不灭永远追随大菩萨!这句话发自内心,永远真。 苏景的目光沉沉,望着白象。 可以说这头大畜根本和他沾不上半文钱的关系,神奇白象以前怎样与苏景无关,神奇白象沦落到可怜境地与他无关,只是相处的久了,他能感受这个大家伙的单纯。 可惜的是白象一定要出去,一定要在回归主人身旁,即便……它知可能发生什么。 白象单纯却不傻,可是它做了选择。 苏景拦不住,只有选择尊重,尊重白象的选择。 白象迈步,步履沉重但不存丝毫犹豫,径直走到九相菩萨身前。 九相的目光复杂,先是惊讶、再是愤怒,继而阴冷、又显犹豫,可最终他的神情还是柔和了下来。 白象前行,越走身形就越小,从现身时候的大山磅礴到抵达九相身前时候马匹形若。 九相菩萨伸手摸了摸白象的额头,声音轻柔:“痴子,痴子,我那样对你,你不恨么?” 白象低低鸣叫了一声,九相听得懂,它说过去只为一但未来有三千,过去不再提未来更有趣。 九相的声音愈发柔软了:“痴子,痴子,我知你忠心,我知你不悔,好孩子……可你让我的脸面摆在哪?” 后半句说出时。 大菩萨目中凶光闪闪时。 抚摩白象额头的手上爆起寒光时。 神奇白象唯一的一只眼睛流出眼泪时。 它摔倒了,没再去看主人,它在努力的转回头、目光里带了浓浓哀求、望向苏景。 一个弹指间,白象目中的光芒散去了,饱蕴感情的眼睛变成了全无光芒的石头。 忽啊! 一声大吼仿佛灭世神雷,一条小蛇化作千里巨龙,必杀九相。 小小阴裭、浩浩恶龙,饱蕴愤怒的击杀,白象是个傻大个、它的傻朋友。十六非凡,可在九相眼中还不算什么,真正危险的是那个苏景。 果然,十六怒时苏景亦怒。十六动时苏景亦动,十里星石十里庙,曾经扬威不安州的邪神大庙再次铺展。 九相挡下十六一记猛攻后,他的眼中就不见了星天与大地,身周只有一座邪气凛凛的大庙,昏暗法境内恶虫与毒蛇横行,无数声音声嘶力竭唱着贪嗔之愿、仿佛鬼哭狼嚎。 九相面不变色,早都料到了,他敢只身踏上这座十里星石,就准备好与苏景一决死战!以前他曾仔细检查过幽蓝蔷薇州。未料就在此地宝物出世。这是他的怠慢渎职之罪,到现在佛祖尚未追究,可未追究不表示不追究,九相已是待罪之身。 这是他非得独自登州、冒险多宝的第一缘由。戴罪之人。需得立功赎罪。他本就是来拼命的。 九相一声冷哼。身上淡淡金光一闪。随后……他似是稍稍有了些变化:仍是个干枯老僧,瘦弱且佝偻、风烛残年的样子,看不出他具体变化在何处。只是金光闪过后,他整个人都变得端庄了。 就是端庄。 佛第十一相,身纵广相。谓身仪端正,竖纵横广,无不相称也。 以前九相的左眉比着右眉稀疏一点、他的腿有些长使得上半身稍短、他的右臂要比左臂长几分……都是极细小的不对称,每个人都会有。 但此刻,九相祭出一道佛相,身纵广、无不称。人虽瘦弱却与如日月圆润,左右齐极为四隅齐,上下称即为天人称,左右上下尽相应便是自成方圆自划体统,外风滑体过诸邪难侵身! 一道佛相就是一道释家无上神通,老和尚稳稳站在原地,邪庙气势可压制任何外来者,使得敌人身魄发紧动作缓慢、真气不畅元基躁动,可这些“威侵”对九相来说就是个笑话。 忽然,邪庙中的鬼哭狼嚎、虫蛇悉索等杂声尽数压低,苏景的声音传来:“何必杀它。” 苏景的声音不喜不怒,平平静静。 平静得不存情绪也不存生机。 九相菩萨笑了,若非头顶香疤身披袈裟,他像极了田间地头上晒太阳抽旱烟的老汉,闲散慵懒混不在意,只凭他这重“自在自若”,就比着以前苏景见过的那些息怒无色、自忖端庄的佛家高人高出了不知多少。 笑容无声的变化着,从“傻问题、可笑”到“略显无奈”再到“释然、何必牵挂随它去”,九相缓缓开口:“它和我只能活一个……或者我可能会死、但它死会让我死的可能小些时候,我选自己活,所以上次我弃它。” 苏景声音自邪庙各处传来:“上次事情与我无关。” 仍笑着,九相的笑容变得更简单了:“这次啊,更简单了,九相菩萨丢了座驾,妖邪苏景收服白象……我成了个笑话。我为西天中人,我闹笑话就是西天闹笑话。西天闹笑话,佛不喜欢。” 话音刚落,邪庙之中突然大笑轰动,苏景笑:“佛不喜欢?佛在何处。浩瀚宇宙何异我这小小神庙,有虫有蛇有鬼有妖,有主尊有奴仆有生杀有酷刑,独独没有佛。根本没有佛,还佛不喜欢?” 苏景笑声只换来九相一哂,老和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身纵广相、佛第十一相。多简单的道理,若没有佛,他的修成的大身相又从何而来:“若含智慧,其实无知。你来论佛还不够资格的。纵你有无上邪能、有弑佛本领,也只是你的打杀能为,说道论佛,你还是没资格。” 九相的后半句话很有些意思,这让苏景沉默了一息,再开口时候苏景的声音恢复了平静:“菩萨不是菩萨佛不是佛。” 以前的对对错错善善恶恶是是非非打打杀杀全都抛去一旁,只说今天……面前一个菩萨,西天一尊佛祖。 因为“佛不喜欢”就伸手杀灭无罪、忠诚白象的菩萨不是菩萨;能让驾前菩萨只觉“佛不喜欢”所以就斩杀白象的佛不是佛。 九相笑,再没话了,打。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九相齐聚 打碎邪庙打断大旗再打死苏景,为西天夺下灵宝,他就是西天功臣、就是极乐贵人,就永永远远安享菩萨大位与无上荣光。 九相耸肩。 佛第二十一相,肩圆满相,谓两肩圆满而丰腴也。 邪庙阴沉沉的天空遽然一震,一点佛家金光出现在阴霾正中,跟着金光层层扩散,从一点化一圆再从一圆扩起千重涟漪,佛光开始飞快地扫荡苍穹,九相要翻天;为苏景主持此间苍穹的几条赤色大蟒凄厉咆哮,声中饱蕴痛苦。 九相顿足。 佛第四相,足跟满足相,跟,足踵也,谓足之踵,圆满是足也。 自他足跟下,或粗或细千千万万道裂缝迅速蔓延,交织如蛛网,只在呼吸间蛛网般的龟裂就覆盖邪庙大地,爬满此间每一座邪神大殿、邪王楼台,九相要覆地;为苏景镇守邪庙大地的十七恶人个个面色苍白,身形颤抖不已。 九相举目。 佛第二十九相,眼色如金精相,谓眼目清净明莹,如金精色也。 眼中金芒如炬,如有实质射向邪庙深处的离山大旗,大旗疯狂摇曳,九相要拔旗,离山?什么东西!专责护卫邪庙大旗的苏景风身催舞金风,奋力抵挡菩萨眼芒…… 一相一神通,九相能为佛祖掌管一座金山重地不是没道理的。 敢只身蹬碎星的第二个理由,九相很能打。 邪庙反制。庙中风火滚滚剑气呼啸,凶法自四面八方而起,怒潮般扑向九相。若是普通仙家、甚至五大势力中有名有姓的强手,遭遇邪庙这等强必然粉身碎骨下场,可九相不怕,身纵广相护体,任凭邪庙攻势狠辣,凶法恶劫都会滑身而过,伤不到他半根寒毛。 九相大笑纵声:“就这么点能耐么!”言罢他的双足双手双肩脖颈、自下向上诡异抖动起来,但颤抖停止、九相修来的第五佛相、佛第十七相显现。 七处平满相。谓两足下两手两肩项中七处。皆平满端正也。 手足肩颈中,身体七处法环显像、法环转转! 身纵广相让老和尚身体滑溜不受邪庙法术,七处平满相却让他的身相彻完完全全牵入邪庙“方正”:身上七处法环延展出无形气脉、牢牢接驳进邪庙七处关窍。 开七处平满相,七处平满端正。接七处入邪庙融邪庙。老僧站正时邪庙四平八稳。但下一刻。老僧忽然侧身倒下、他横卧下来。 他方正即为邪庙方正,此刻他横卧,整座邪庙立刻扭曲起来。嘎嘎断裂巨响自亭台大殿中传起,堪堪就要支持不住。 分身、赤蟒、十七恶人……当年不安州大战时候,邪庙中差不多就是这样的班底,那时邪庙可是斩杀了赤仙剑等几路墨灵仙,如今却被九相一人绞杀得奄奄一息堪堪崩溃。 终于,剑鸣声绽放开来,苏景出剑,小光明顶九剑与百里骄阳一剑,出手便是十剑齐齐斩向九相菩萨,同个时候苏景入身邪庙正坛大位,亲自入阵稳定局势。 邪庙得苏景亲自主持,迅速稳定下来;老僧的身纵广相能“滑过”庙中邪法却挡不下十柄“离山剑”的犀利,老和尚依旧笑着:“终于舍得入战了!” 他的笑容欢愉,发自内心的惬意,随他欢笑层层银色琉璃光自他唇齿间绽放开去,一重又一重银光流转中凝实质化奇风,护佑在九相身周,缠斗于苏景以阳火祭炼的十柄神剑,丝毫不落下风! 九相菩萨再动一相,齿白齐密相,谓四十齿皆白净齐密,根复深固也。 那道道护身银光自他牙中来,听起来可笑但施展开来却只有可怕,牙齿之威,竟然能与苏景十柄神剑斗得旗鼓相当! 九相菩萨至此已开六相,尚三相未动,三大相:梵音深远相、眼睫牛王相、眉间白毫相。 苏景只还剩一剑,威力最最强大的墨色一剑。 “不是还有一剑么?不是还有一群小丑帮手么,来来来,一起来。”九相菩萨大笑朗朗,三相再起! 梵音深远相,谓音声和雅,近远皆到,无处不闻也。开相做经唱,字字奔雷咒,条条金雷横劈斜斩,肆虐八方;睫如牛王相,睫目旁毛也,谓眼睫殊胜,如牛王也。睫如牛王,开相则人化疯牛,九相身形奔腾纵跃横冲直撞,所过之处土石轰飞天地震裂,且他身上还因“七处平满相”牵扯着整座邪庙,此刻发疯神力无边,邪庙又次摇摇欲坠;眉间白毫相,谓两眉之间,有白玉毫,清净柔软,如兜罗绵,右旋宛转,常放光明也。白玉毫、白玉杀,绽放的浅浅玉光锋锐非常,纵是苏景的十柄阳火神将也不敢与这白光碰撞,光动处必有高阁大殿一截两断轰塌散落。 前六相后三相,而九相齐动之后大菩萨还有自己一道真相:天环菩萨真相!五彩光环从他身周连连扩散开去,老和尚的身形随着光环扩散暴涨开去,若他愿意,这道真相可长成百扎巨身,山河大海不过他的指间沙粒,日月星辰怎及他轻呵一气,他倒要看看,这小小邪庙容不容得下他这尊大、菩、萨! 九相被收入邪庙,是苏景的法术,算是苏景先动的手。可落入邪庙之后,连开九相连连攻击,皆为和尚先动攻。如此只因……他没时间。 今日恶战不是斩杀苏景就算完事的,杀人后还要取宝,取宝后就要尽快离开。想都不用想便知,道家、妖家、鬼家、星满天那些重量人物全都在途中飞驰,用不了多久就能赶到,真要等来个鬼主星尊之类,九相又如何带走宝物。 他不舍得再耽搁时间。而九相连开再动最后天环菩萨本真大相,攻势仿佛巨浪拍案连绵不绝,一道比着一道更凶悍、连绵打击让敌人缓不过来一口气彻底被摧垮,正是九相的打法。 邪庙自成方圆,封闭于外面天地,外间群仙见不到庙中恶战的具体情形,但他们能见到邪庙筛糠乱颤,能听到庙中传出的禅法天音……相熟仙家彼此对望,傻瓜都能看出来九相菩萨给这座邪神大寺带来巨大麻烦。 大菩萨修得牛王相,大菩萨修得眉间玉。大菩萨修得音深远……大菩萨正入巅魔。拆那妖人邪庙。 但只才片刻,邪庙遽然变得烈火通红,邪庙中龙吟摄魄,邪庙中剑气破空尖锐。还有一声充满浓浓死意的烈烈长啸洞穿万里天穹! 再眨眼。邪庙的晃动停止了。迅速收缩顷刻化作一道黑烟,最后消失不见了。 一群人现身,为首的正是苏景。 不见九相大菩萨。 刚刚一伙人全都重新出现在十里碎星上。且还多出了十八个人,唯独少了个大菩萨。 但苏景手中多出了一块鲜血淋漓里的头盖……苏景正和叶非、识海、裘平安等人说道:“我正准备使劲,你们怎么都一块上了,我还想单打独斗呢。”说着,他手翻转,捧着的头盖骨被他丢到一旁。头盖扣到地面,九点香疤醒目,群仙一见就踏实了,不用问,大菩萨殉法、头盖骨都被这群活阎王掰了下来。 因白象朋友惨死,十六大发雷霆,此刻尤不解恨,跃上前去挥动尾巴,将那块头盖骨抽得纷纷碎碎。 叶非应苏景所问:“他说一起上的。这种要求不多见,不好不答应。” 蚀海没理会苏景,一双蛇目正上上下下打量着一个人:苏景身边多出十八人,十七恶人和一具活尸。 老者尸身,身上还好些、脸上却没有筋肉根本是皮肤直接罩在了头骨上,体色阴青双目混沌,是一具冷冰冰地尸煞,无智无魂的凶物。 打量着,蚀海问:“你们刚说,这就是田上?” 裘平安搭话:“哪还能有错咋地,玄天大道、邪主田上,我给你说那一仗你没赶上,你可不知道这魔头多凶悍……别说以前了,就说刚刚他那一下子,‘咔’,头盖掀了,可知威猛!话说,当年我须得拼出全力才勉强能和他斗个平手,不巧玄天攻袭离山那天我感冒了,身手打了个折扣,那时可就没人能再挡住他了。” 不听挽着苏景的手,轻声说道:“小贼刚说她那边还算顺利,帽子神奇、现在已能‘唤醒’她一枚铃铛,她选了铃铛里最最难看的田上,来衬阿爹的清俊飘逸。” 小贼的原话是她选了铃铛中最最凶悍的田上来守护阿爹娘,被不听篡改了。白象身亡,苏景虽不显悲戚,但不听晓得他不开心,故意来逗他笑。说着、笑着,不听转回头去看地上的木娃娃。 木娃娃在对不听眨眼睛,她现在只能靠眨眼来卖乖撒娇,另外比着灵宝出事前,小家伙多出了一个变化:在她头上多出了一定帽子,圆圆的、平底,好像个砂锅。 就是这顶帽子,苏景看了整整七年,怎么可能会不记得,“大战蜃境”中拿人首领的金冠! 早在灵宝出世前苏景等人都理出了大概脉络,西北的灵宝多半与那场大战有关,甲添还曾半真半假的猜测“不知灵宝是拿人首领的帽子,还是羽毛怪物手中的旗子”,是以此刻见得灵宝显现真形,苏景并没太多意外,倒是他挺奇怪,不是说挂铃铛么,怎么变成了戴帽子。 木娃娃呆呆的,带个砂锅金盔更可笑了。 不听继续道:“小贼顺利是顺利,可需得一阵才能彻底收服宝物。” 苏景迎上的第一战结束了,少了一个菩萨,多出十七个恶人和一枚“铃铛”,小贼头上出现了个平底圆锅,除此之外一切未变,就连之前切好、摆好的那些西瓜都还在原地,苏景对十七恶人道:“来来来,请吃瓜。” 十七恶人有独立灵智,不止是苏景的手下,也是他的朋友……他们是朋友,吃得庆贺夫妻重逢的西瓜。 苏景又望向田上:“你吃不吃瓜?” 田上是活尸,没灵智,他的智慧全靠小贼做主,闻言摇了摇头,吃力道:“得……亲自……吃。”说完,田上摇晃迈步,他的关节都不怎么打弯由此动作显得僵硬异常。 动作僵硬、声音更僵硬,走到苏景等人前方,田上昂首、空洞浑浊的双目望向漫天仙家,猛嘶嗥:“你们……哪个……敢伤我爹!” 苏景闻言背后寒毛倒竖,群仙闻言则是大吃一惊:尸煞明明是个老头子,离山苏景有个这么大的儿子了? 离山苏景连自己儿子都炼成尸煞了?邪魔、邪魔!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龟壳子,都疯了 十里星石外聚拢的仙家数量众多,论起群仙的心思,十之八九都是一念头:有机会夺宝吗? 如果没有,那就简单了,来看看上位仙魔的大战,来见识见识宝物的光彩珍华,也不枉自己活了漫长年头终于赶上了这样一场盛世。 如果有机会的话,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至于机会何在,要看情形了,比如两方大仙魔拼了两败俱伤……之前九相入战去,邪庙内打出了偌大动静,不少天外仙家都以为“机会”可能发生,悄悄然靠近十里碎星。不成想战事过后九相惨死,邪魔苏景非但毫发无伤,反还多出了个“儿子”。 不是机会啊。群仙压下了心中美好愿望。但这愿望并非完全破灭,这才哪到哪,五大势力只现身了个佛家大菩萨,今天这台大戏离着结束还早得很。甚至可以说,现在还不曾真正开锣呢。 果然,从“苏景儿子”喝问仙天后,只才寂静了盏茶功夫,大戏开锣了……真的有人敲锣。 声音来自玄冥,无迹可寻;可那锣声却又如此清晰响亮、洪钟大吕一般震撼八方,震得群仙心里发慌。 只闻锣声,无人喝骂更不见敲锣之人。 三声锣后,鼓声又起。 而鼓连七声之后,锣鼓同时敲打轰鸣。锣声烈似是银瓶炸裂,鼓声沉仿佛闷雷滚动,乍一听锣鼓热闹并没什么,但苏景却隐隐察觉。喧闹锣鼓中暗藏诡怪韵律、直入人心。 锣声鼓法当是一重蛊惑人心的法门,苏景从未遇到过的异术。他魂中藏剑意心底有明火,更有冥王法袍稳定神护魄,自不受锣鼓所侵,转头望向烈小二:“何方妖人作祟?” 几乎无所不知的烈小二这次一脸迷惘,应道:“我也没印象……苏老爷稍待,我得查一查。” 说话间他翻手取出自己那一盒子玉简,真识注入玉简内去追查了。 现做查询得浪费多少时间,苏景不怎么指望他了,不料烈小二效率极佳。短短几息功夫过后就说道:“具体的未能查到。不过以前有过这样一件事,可能参考:古时九姥世界,山中有陋蛮,蛮家有巫师名唤青吃。青吃修怪法。擅以锣鼓控百兽。后来变本加厉习成锣鼓控人之法。” “于九姥世界。控兽者为巫,尊为奇士;控人则为妖邪,罪当诛杀。青吃被捉拿问斩。青吃死前修得控人办法。多有恶行但却是为皇家办事。兔死狗烹,他死得不甘,死后怨念浓重戾气不散,化鬼再修行,隐忍千余年后再次出世,一现身便掀起无尽杀戮,为祸甚重,一座凡间世界因他祸害,足有五六成人命沦丧。” “世界死了一大半人,青吃则修破天道,以阴身铸金躯飞升天外。不过他晋升仙天后就老实了下来,再不见他的踪迹……直到七万年前,西北先天发生了件小事:一群无漏渊恶鬼与一个过路散仙起了冲突,只有一个无漏渊的恶鬼逃了回来,说是其他同伴都被散仙迷惑、收服,成了人家的手下。散仙也是鬼物,以锣鼓为法器,他斗战时候他曾自报名号‘青吃’。” “当时无漏渊三鬼主外出巡游,正好经过附近,被青吃收服的那几个无漏鬼都本是三主的随行侍卫,修为可不浅薄。三鬼主听说此事就亲自过去看了看……事情到此便再无下文了。” 事情是倒着查的,七万年前又一栈先听说了有个叫“青吃”的鬼仙轻易迷惑收服了无漏渊三主的侍卫亲兵,觉得青吃不一般这才去查了下他的过往,不过烈小二是正着和苏景说的。 “就是说,青吃当时并未被斩杀,他被无漏渊收服了。”苏景能明白烈小二的意思。 冥冥中传出的锣鼓声愈发急促了,围拢在十里碎星周围的仙家,足有半数已经面露狰狞、目光变得嗜血贪婪,恶狠狠向着苏景等人望来。 苏景环顾身边同伴。不听没事,小贼是她的本命真灵,想要蛊惑不听就得先拿下小贼,这又怎么可能;叶非没事,人虽别别扭扭可他的剑身剑心剑胆剑魂魄都是货真价实,以他今日心志,莫说一阵锣鼓,就是魔巨灵亲自施法都不一定能成功侵染;十七恶人封坛邪庙、得鬼袍法威加身;蚀海等一众大圣拜奉天真大圣玦,道理上讲锣鼓迷惑不了天真就奈何不了妖奴。 田上现在就是“死物”,锣鼓于他而言连对牛弹琴都算不上,对石头弹琴比较恰当。烈小二更不必说了,又一栈中出来的人自有定神宝物携带,否则被人拐了去哪还得了。 就连燕无妄都不受其害,只是少少地受了些影响,脸色略显苍白。但还在原地未走的飘渺仙子已有些异样了,她的双眼越来越红、面上戾气浓重起来。 苏景挥挥手将仙子暂时收入了小光明顶。 苏景一行不受锣鼓所侵,可天外群仙受锣鼓迷惑者众! 修为深厚心持稳定的仙庭,听闻锣鼓知觉吵闹不堪心烦意乱,但还能把持住自己;可是心境浅薄的仙家听了锣鼓稍久,心中对宝物的贪婪就渐渐扩张、渐渐吞噬理智……类似情形,苏景在不安州之战中也曾遇到过,但那一次是最善侵染人心的魔巨灵施展的手段,这回却是个全不知名的鬼物神通。 不得不说的,这套锣鼓法门很有些玄妙。 正如烈小二与苏景猜测,暗中动用锣鼓之人正是“青吃”,七万年前他得罪了无漏渊却未被斩杀,正因鬼主看中了他的特殊本领。 收服麾下之后,鬼主对他刻意栽培。三主以自己的右脚大趾指甲为他炼化成锣、四主用自己的百根金色鬼发为他编结成鼓,一双锣鼓都在无漏渊最深处的彻穿走命火井中祭炼了三万三千万百年整。 不止祭炼法器。鬼主还为青吃精炼体魄,七万年中在无漏渊犯下死罪的鬼物,倒有半数被火炼成凝煞冥丹,落入了青吃口中,到得八千年前青吃终于能威大成,几位鬼主却还嫌不够,商量之下六鬼主从自己的十二分身中选出两尊,炼入了青吃身内。 因为当时青吃的本领虽强,但还不足以发挥那对锣鼓的十成威力。 只是两尊分身,可它们的主尊是六鬼主!得其滋补青吃终告脱变。无漏渊诸位鬼主之下。青吃单打独斗本领稳稳排进前五。 鬼王简直投下了血本,青吃却全无名气,甚至无漏渊中知其存在的也不过超过十五人,如此投入又如此隐存。只因他的锣鼓天赋法术实在奇妙。用作奇兵可堪大用。 试想。若无漏渊与星满天或者其他大势力开战,各自纠集大军做决胜之战时,鬼家阵中忽有迷魂锣鼓传起,对方又怎能不败。 奇兵现在就用到了,原因简单,青吃所在地方相距“幽蓝蔷薇州”最近,无漏渊上位猛鬼中,他最先赶到地方。 比着自家人马先到,也比着别家高手先到。 夺宝又何尝不是夺时间,青吃不能等也不敢等,即可动法。 让青吃有些遗憾的,到底还是时间仓促,如果身边有泰骨红纱帐那四个家伙相助,布下一阵再动用锣鼓,在场这些仙家十之八九都会被自己的法音所擒,那可不只是单纯发狂那么简单的,而是扭转心性拜鬼奉君、整整七十二个时辰的好景色! 在鬼主们本来的设计里,就是让那四个凶物配合青吃行法的。比着青吃单独锣鼓威力要提升许多,可那四个凶物过一阵才能赶到。 遗憾,但也仅仅是遗憾而已,不存畏惧不存担忧更没有患得患失,青吃知道敌人不好对付,可他有信心自己能吃得下、且这信心来得并不盲目……突然,锣声做最后拔高鼓声沉沉几近窒息,最后喧闹落尽,一段音魔噬心玄法行转圆满。 几乎同个时候天外群仙口中爆起咆哮与厉吼,刹那法光照彻万里星天,法术法宝汇聚狂潮,轰袭十里碎星! 情形与不安州那次群仙发狂如出一辙,唯独一点区别:数量。 不安州事出突兀,看上去当时聚拢州外的仙家不少,可及时赶到的沧海一粟罢了;这回却不同,宝物出世地方早就被确定在百扎之内,不知多少仙家都聚拢在百扎内,“密度”比着上次大了许多,十里碎星外围拢的仙家要比着不安州时候多上不知多少。 何况上次魔巨灵只蛊惑了两成,这次却是半数。 不存丝毫犹豫,苏景心念转转邪庙再度凝聚,诸神入坛各掌其阵,固守十里星天。 十里星石十里庙,千万法术轰杀而至,寺中则风火腾腾禁制满开,死死抵挡……攻如沧海怒潮,四面八方绵延不绝,那座邪神大庙却如天下最最顽固的礁石,任它惊涛轰动我自岿然不动! 大战再起,能保持心境头脑清醒的仙家都向后退去,为锣鼓所擒的仙家正相反,理智不再只剩贪心,不止挥出法宝法术去猛攻狠打,自己也奋不顾身冲向邪庙。 疯子,数不清多少的疯子,用钩用环用剑用符也用自己的身体,轰砸打杀撞——向邪庙! 邪庙暂时守得还算稳当,叶非站在苏景身边,随后敲了敲身边的一棵柱子,轻飘飘的声音:“龟壳子。” 苏景耸肩膀:“他们都疯了。” 叶非的眼皮耷拉了,轻蔑尽在一哂中。不过……最了解苏景心思的那个人却笑了,没道理、她就是晓得苏景只说了半句,还有下文的,不听笑问苏景:“然后呢?” “疯子就有理了?”苏景忽也笑了,不知是不是受蚀海大圣的影响,说话时他舔了舔嘴唇,是笑容清澈的男子,也是嗜血阴沉的兽……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章 双煞双星,狗惹你了 “那锣鼓颇有些古怪,仙子却镇定自若,足见修为精深。但要说起吵闹,刚才的锣鼓实在算不得什么,我家亲戚相聚时候,个个说话人人欢笑,那热闹啊……”金衣汉子口水纷飞,飘渺仙子飞去星石后就再没回来,不要紧、他自来熟,又找其他仙子闲聊。 千仞仙子烦死了,她就是看热闹的,没招谁没惹谁,怎么就被这么个惹人厌的金衣汉子缠上了,不理他他也不当回事,自顾自地说,越说越高兴且还就对她一个人说。 千仞仙子平日就喜怒不形于色,此刻更是紧绷了脸,不看金衣汉子一眼,脚下云驾速度不慢向后退去,生怕自己被混战波及,正后退中,忽然听到前方远处那座邪佞大寺中传出一声叱咤:“杀!” 杀字如雷,而喝声滚荡之中,邪魔苏景飞身出庙,手中阳火长鞭挥卷向前,火毒辣鞭无赦,一击将疯仙法潮生生击出千里裂隙,凡被火鞭威力波及的疯仙尽数被打碎金身;苏景现身同时,铁灰大蛇、银色天龙、黑色天龙、灰黑天鳅与威武雄鹰联袂而出,霎时间妖风滚滚邪气欺天,凶妖巨孽或纵声大笑或昂首咆哮,纵法、杀人;疤面男子不笑,他这个人不喜欢笑,他喜欢别扭和剑,他人别扭可他的剑一点也不别扭,即便八方围攻即便法芒充斥又如何,漫天光芒也淹没不了他脸上的疤和他手中的剑,他扬手。剑飞出,人头滚,滚滚滚。 还有……儿子。 凶尸吼叫嗷嗷,他的攻势全不成章法,靠抓的靠撕的靠咬的,小孩子打架都不会用的办法,可疯仙无数又有哪个遇到了他能活! 疯子就有理了?不疯的人就得老老实实挨他们打被他们杀不能还手?苏景自问不算恶人,可他更不是什么老好人滥好人,不看善恶至少也要看生死,杀便杀。何来忌惮。 谁要杀苏景。苏景就杀谁。直截了当,没什么可矫情的。 反击,袭杀。邪魔一伙杀出邪庙,但并不远离……邪庙层层展阔。十里变百里百里扩千里。苏景等人随邪庙展阔而进。并不远离,出来打不代表孤身入敌阵。 恶战滔滔,疯仙众多而苏景等人战力强大又依托神庙。全不落下风。 就在乱战之中,西北方向忽然一阵号角声呜呜响起,视线尽头一道幽绿大旗急急飞来,旗上四字鬼篆醒目,上两字“无漏”下两字“花罗”。 “启禀苏老爷,花罗为无漏渊猛鬼大军中一部,七万众,成色很不错,算不上最最精锐的一部,但也当得‘优秀’二字了。”躲在苏景身后的烈小二不管打杀事情,可该动嘴的时候一定动。 苏景嗯了一声,徐徐呼出一口长气,总要与“正规军”相遇的,心里有准备的。 花罗驻扎本部也距离灵宝出世灵州不远,一路急行此刻终于赶到地方。 幽绿大旗飞驰,待到“邪庙”相距千里时候法旗化作冥烟,烟中猛鬼现身,七万花罗部,个个都是一般高矮,九尺之鬼身形修长,披百花红袍待琼花百冠,手指一长一短两柄血色弯刀。 呜呜号角节奏变化,沉闷中陡然透出阴寒杀意,七万鬼就此动击! 双刀于手中旋舞,顷刻不见了恶鬼本相,只有双刀旋转化作朵朵飞舞红花,而七万“小红花”逢七则聚又变作大些的花儿,跟着万花结阵,混于疯仙的攻势怒潮,向着邪庙冲杀去。 一下子又来了七万训练有素地猛鬼入战,苏景等人压力大增,可无论苏景叶非还是蚀海裘平安,哪个不是从小打出来,打就打,没到撑不住的时候,越打就越添凶悍! 尤其裘平安,大都督是常年带兵的人,虽然此刻身边纯粹是因为给面子才为他做小兵的只有十六一个、且还老不听话,但大都督仍旧找到了当年争霸南荒时候的感觉,心中豪气涌动……当年,每到战事激烈时候大都督总会提声震吼“天斗”二字,他们是天斗山的当家的。 现在喊“天斗”明显不合时宜了,但无妨,他们又不是没旗帜没字号,邪庙中就有一杆大旗飘摆招展,照着旗子喊就是了,银色天龙烈烈咆哮:“离山!” 让大都督没想到的,居然有人喝应,喝应之人、离山弟子,苏景、叶非一个眉飞色舞一个荣光于目,齐声吼喝两字如雷:离山! 还有一个不是离山弟子的漂亮女子,也兴高采烈地跟着苏景一起喊呢,小妖女喊得很用力也很好听:离山! 离山啊。 此战无关善恶,为夺宝而起的杀戮,跟狗争骨头其实不见什么区别,可即便是狗咬狗,他们也是离山的狗。 离山门下走狗、疯狗、凶狗! 吼过“离山”之名,苏景只觉神清气爽,笑!就在笑容刚刚绽放于面时候,忽然南方远处传来个声音:“离山离山,离山离山,剑是离山的,道是离山的,仁德是离山的,佑世真君是离山的,就连莫耶地跑来的小丫头也是离山的,什么都是离山的,我看中土世界改名叫离山世界得了。离山很了不起么……妈的,说错了,离山是了不起……可离山也就是他娘的七大天宗中的一宗,光喊离山不喊无双,离山的义气让狗吃了?” 南方那个男子声音,雄壮无双;似是抱怨似是不屑却有混了无以言喻地亲切和欢喜,古怪无双;声音才响起时候,身着红红衣袍的男子已经冲入外围乱阵,自外向内杀去、他所过,疯仙死恶鬼死什么都死,杀气无双。 霎时间苏景真就觉得热血沸腾,无双。无双,无双故人来,那个红红之人,无双城主戚宏丁、杀到! 裘平安也曾参与离山、玄天之战,与戚宏丁有过并肩之谊,见他来了同样大喜。妖怪嘛,修道也好飞仙也罢,求得就是个痛快高兴,高兴了就好说话得不得了,裘平安昂声:“无双!” 苏景纵声笑。附和、这次与戚宏丁一起:“无双!” “飞仙了啊。先说好,别提辈分。”戚宏丁笑道,他和离山沈河同辈,他可不喜欢对个小孩子喊师叔。跟着又把话锋一转:“苏景啊。我飞升前将无双法度转交于你。你可看了学了?” “我仔细研读过。”无需客套道谢,苏景直说。 戚宏丁“嗯”了一声:“虽不算真正的衣钵传承,但再相见时我还是想做个考教。” “请城主示下题目。” “先考文的。”戚宏丁杀人凶猛,语气却轻:“仙天宇宙,浩瀚无穷,无数仙家……你怎么看?” 这算什么题目,可苏景的回答不存丝毫犹豫:“无数仙家……好多煞笔!” 不全是但绝不少,好多煞笔!一句话就打中了中土天宗第一脏话大王的心坎,戚宏丁哈哈大笑:“不枉了不枉了,不枉我把无双匣交给你……苏景,武考来了、春秀无双!” 戚宏丁急转身、苏景急转身,红袍化红烟青袍化青风,遥远相隔的两人一般的动作,各自化作一道风烟向着身前一个敌人袭去。 风烟如练,一卷而过,戚宏丁与苏景两人有各自回归原地显现身形,仿佛不曾动过,可被他们先前卷中的敌人,面上筋肉扭曲,眼中耳中都有青草拱出,本人发狂对阵中同袍乱抓乱咬! 咬中一下、抓中一下,发狂者爆体而亡,被袭之人却又疯了起来,再起袭击同伴…… “魁斗无双!”戚宏丁的喊声再起。 喝断时,动法时,红衣戚宏丁一纵冲天! 不止戚宏丁,本来依托邪庙打杀的苏景也同样、一飞冲天! 遥远相对,两个人一般动作,翻手、结印、倒扣眉心,周身银色星光爆起继而两人身裹银光真就如流星坠地一般,齐齐轰响身下敌阵! 双星,两颗一模一样的星。 双煞,两场一模一样的杀戮。 何等盛景! 银光崩但银光不碎,各以施法之人为心化银环扩展开去,银环所过,八十里杀灭谁能挡谁能活!死干净。 戚宏丁双目明亮,大笑道:“再来,锦……” 这次不等他把法术喊出来,北方有个苍老声音含笑响起:“你们俩演戏呢?刚听小戚大骂离山妄自尊大,老夫本是满心欢喜深以为然,不成想无双城也是一路货色,一口一个无双,帮忙喊声大成学很难么。” 老人笑声,哗哗翻书声,朗朗读书声,声声穿透浩大战场,鸿儒大秀的紫金光侵染一方天穹! 苏景霍然大喜,这声音他识得,中土天宗大成学前任掌门,蒹葭先生,那个又干又瘦的老学究。 书声即为杀声,儒气亦为杀气!莫说书生羸弱,若真要提剑在手再看他有多狠!老头子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了十余个相同打扮的儒士,个个提剑个个杀人,个个无人能挡,蒹葭先生继续笑道:“别说,小戚有一句话说得还是没错的:你们啊,嘴巴里说同气连枝,其实义气都喂狗了。” “狗惹你了?”东北方向,沉闷的声音传来,居然是狗,一群。数量不多,但个个身形巨大,呼吸间鼻端黑烟滚滚,奔驰中脚下烈火熊熊,皆为大祸斗,犬家大圣妖家大圣! 苏景不识得这群祸斗,但不等他发问祸斗首领就瓮声道:“听说你是天真传人,既知天真大圣,当晓得焚穷威名。焚穷大圣为我阿爷,我名果子。”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团圆喜,连环杀 一头那么大的凶物,一个那么……可爱的名字,果子大圣声音不停:“我身边人皆为焚穷一脉,听说小辈插旗过来看看。嘿,一来就见你们吵吵吵,什么七天宗,小儿在摆家家酒么,我辈纵横中土时候,还不知你们在哪里!” 果子大圣说话不客气,透着份老前辈的优越得意,可一群大祸斗冲阵却毫不含糊,弄火成潮、烧鬼更烧仙。 嗤的,蔑笑声从西方传来了:“老前辈?再老也不过第五圆吧。小狗儿啊,既知我来了你还装老,成心逗我开心啊。” “大帝开心我们哥俩就开心……”异口同声,两个有些呆傻的声音传来,很认真的附和着。说话之间,西天中一杆大旗竖起,一支大军显现,无鼓无号无大令,大军直接冲袭乱战之阵。 潇潇大帝带着他的潇潇天大军来了,潇潇大帝在中土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湘大先生。 “潇潇皇帝,你当真要与我无漏渊为敌么?”花罗鬼主将扬声喝问。 大家都是丧家修行,潇潇天与无漏渊以前也有些往来,不过论实力势力,潇潇天和无漏渊可没得比。 潇潇大帝摇头:“将军说的哪里话来,潇潇天与无漏渊从来都是盟友联邦,进退与共。” 大帝身边跟着阿银阿阳两个侍从,又欢笑附和:“与共与共。” “与共”声中,潇潇天的尸鬼军猛冲花罗部万花大阵。鬼打鬼、全不留情! 花罗主将勃然大怒,提声尖啸:“不知死活的东西,潇潇老儿,可敢与我单独一战……” “你先等会。”花罗将军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另个声音从东方响起、打断了他,跟着那个声音把话锋一转:“鼠湘,你我的旧账怎么说。” 出身中土湘地的大尸仙,在中土时候唤作湘大先生,在仙天时被敬称潇潇大帝,放眼无尽宇宙。管他唤作“鼠湘”的就只有一个人:老乡亲更是老对头、中土茅地修出来的那头大尸仙。茅大先生。 湘大先生的声音一下子冷了:“虫茅,你也来了……冲我来的?” “你配让我专门跑一趟么,此行只为见一见天真传人,看看小孩子的功课怎样。”茅大先生大刺刺道。他可没称帝。女儿又不在。孤家寡人一个。 一个人,但动手杀人时候又比着一支大军差在哪里! 万万年头第一次,面对老对头。湘大先生笑了起来:“这么说都是冲着天真传人来的?那便不和你打了,饶你一次,不必谢我,待会去谢谢小苏景就成了,是他救你活命。” 茅大先生森森笑道:“湘地出来的尸煞,除了吹牛还会点什么,你们都是用嘴修行的么。”讥讽一句茅大先生话锋一转:“苏景,茅茅呢?” 何须苏景回答,裘平安就应声回答:“茅茅仙子跟小相柳去玩了,等他俩回来说不定您都当姥爷嘞。” 说话时,激战时,茅大先生,不冲锋不嘶吼,比着老学究还要老学究,好像闲庭信步一般从东方向着邪庙走出,一个人,他身前混乱战场、他身周碎尸断断、他身后鲜血铺路! “苏景,可还记得老夫。” “苏景,可还记得老衲。” 又是两个声音,两个老人,如果大家脱光了在澡堂子里重逢,苏景多半记不起来…… 可他们穿着衣服呢,前一个老者身着天巫袍头戴紫霄桂冠,眉心起一道紫痕直入发髻,苏景和他不熟,但和他的女儿很熟,紫霄国那位豪爽皇后紫游牵之父,前朝紫霄国丈;后一个老和尚衣袍普通袈裟普通,可他袖口上的“弥天台”的标志何其醒目。苏景只在西海归来后、弥天台来离山迎取真经的大典上见过一次,弥天台光字辈高僧寂光大师。 两个老人,都只和苏景见过一两次,大家不熟。 可是七大天宗同气连枝,从来就是不是一句应酬话!前方那座邪佞大庙中立着一根“离山”大旗,离山正被无数疯仙恶鬼围攻着……离山有难,自有驰援!便如别宗有事离山必倾全力相救一样,一模一样! 千仞仙子不自禁倒倒抽了一口凉气,她撤得远,是以看得清楚,四面八方道道烟云,一道接一道冲入炼狱战场,相助“邪魔苏景”斩疯仙诛恶鬼!他们不是来夺宝的,甚至也不是来护宝的,他们就是单单纯纯的:朋友帮忙,打架! 这一架现在还好打,可待会呢?鬼主会来星君会来天圣回来说不定道尊和佛祖也会来!就只为了个苏景,这些朋友怎么敢啊。 到底是什么样人,会有这样一群朋友……千仞仙子想事情有些偏差了,她忽略了一个细节:是朋友没错,可所有后来入战者都还有个“前提”:中土出身。 不是苏景怎样,而是那些或大笑或咆哮或举重若轻或大开大合地杀入战团的怪物们、不惜与这世上已知的最最强大的势力为敌之人,个个中土出身。 一口凉气尚未抽尽,千仞仙子忽觉劲风自身边略过,一头老猴子挥舞着一座大山向着前方战团冲去,边冲锋老猴子还尖声大叫着:“苏锵锵,可还记得老石头啊。” 苏景当然记得他,南荒时候认识的,老猴子刺杀剥皮太子后也曾遁入大圣玦避难……南荒大妖,灭顶大圣子孙老石头! 苏景心中喜悦没有言辞可以形容,来了好多,一下子来了好多! 烈小二从身后笑道:“小的恭贺苏老爷团圆大喜!” 类似的恭喜,不久前刚有过一次,苏景若有所思:“上次你们东家要恭喜……是他老人家安排的?” 重逢欢喜,不过事情有些古怪,怎么一下子都冒出来?约好了,或者是被组织好了? 果然烈小二笑道:“苏老爷不是委托咱们找人么,开始是漫长的准备功夫、调访踪迹追查线索,直到最近才渐渐有了些成绩,不过东家知道苏老爷要备战‘灵宝出世’这件大事,不好太多打扰,就把找到之人请到附近等候,兹您一现身大伙就立刻赶过来。” “另外,东家让小的程秉苏老爷,还有许多人未找到,他们在您心里分量可能更重些,不过事情已经有了眉目,真真正正的大团圆就在不久后!请您老放一百二十个心。” 苏景放声大笑:“多谢……”可他才说了两个字,遽然身形一闪人遁化流光向着斜刺里飞射去。 同个时候,相距苏景不远处、邪庙一脉中斗战最凶残的“苏景之子”突然怒吼一声,声中藏蕴痛苦……田上并非圆满战力的田上,可即便实力大打折扣,普通的疯仙花鬼对他来说不过是些纸糊的人马,随便撕扯不堪一击。刚刚打杀之中他随手抓住一个疯仙,正想一把撕碎不料手中人神力暴涨。 真正暴涨,何止千倍,田上无智慧全靠本能驱使入战,反应本来就慢再加变化突兀,被那头疯仙一道法印打中额头。 田上印堂上枯皮炸碎,森森白骨显现,他与小贼冥冥相连,如果他受重大冲击也会伤害到小贼……那个疯仙本来有可能打碎田上脑袋的,但他的法印才刚施展、尚未绽放全力的时候,一道剑光飞闪而过,苏景赶到将其斩杀。 苏景相救及时,田上就是“擦破了皮”,皮外伤而已。 那个疯仙斩杀的异常容易,他的脆弱和他爆发出来的力量全不对称,但苏景杀戮不停,急转身又向不远处另个疯仙斩去。 被他袭杀的疯仙厉声咆哮,抬手劈出一记金光直击苏景面门。 金光力量之强,先前那个九相菩萨的全力一击也不过如此吧!由此事情古怪起来,能有这等实力的仙家根本不可能会被锣鼓蛊惑。 金光快,苏景更快,身形飞转避让金光,剑芒闪出将疯仙彻底搅碎。 能发出强大攻势的疯仙,对苏景的攻杀却全无躲避之能,其慢其弱不比普通疯仙高明半分。 苏景追袭不停,接连诛杀掉十七个疯仙,每个都是一样的情形:能爆发强大一击,同时又脆弱非常,很轻松就被斩杀。 到得此时就连不懂鬼法的裘平安也看出门道了:寄体附身。 施展锣鼓的青吃猛鬼,不仅迷惑仙魔心神,且还能附身仙被他蛊惑的仙魔身中,爆发强大一击,但被附身的仙魔体魄普通,一击之后便告脱力。 此术隐秘最是难防,混在一群羔羊的恶狼,暴起一击,杀伤何其巨大。 青吃本打算用这个办法去杀苏景的,但他在暗中看得明白,苏景斗战看似疯癫张狂其实攻守有度,纵然偷袭也未必能成功,所以他选了“他儿子”。 不是没道理的,青吃是猛鬼上仙,他当然看得出田上是“死物”,必是受人控制,若能以贲烈手段诛杀田上,控尸之人也会到波及,重则吐血重伤,轻也会气血翻涌短时脱力。 田上又是谁控制的?还用问么,老头子是谁儿子? 所以青吃定计,连环杀,先杀田上使得苏景受创,再趁他失力一刻以真身做全力一击杀灭苏景。 可青吃有三个没想到…… 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锅中无大义 可青吃有三个没想到…… 青吃没想到田上是小贼的铃铛,袭击田上对苏景根本没用,这一重倒是无所谓的,小贼一旦受创宝物就有了机会玉石俱焚,那件宝物若是炸了,谁都活不了,苏景宁可自己挨一剑也不会让田上遇强袭;第二个没想到让青吃很开心,他以为邪庙会吞人的,没想到苏景张狂,主动跳出来了…… 邪庙法度以前施展过,普通仙家或许看不出什么,但上位仙家眼力卓绝,都能看出邪庙真正的厉害之处绝非关上门不让人进去,而是把人吞进庙中再做剿杀。若只关门坚守无异自扬其短自灭其长。 再看那些被迷惑的仙家,他们真正疯狂了,不是站在城墙下扔扔石头射射箭那么规矩,根本就不管不顾、动法动宝也动身硬生生地向邪庙禁制上撞。在苏景等人出城剿杀时,疯仙的攻势飞蛾扑火都不足以形容,他们一片一片地把自己撞死在邪庙禁制上。 普通仙家力量有限,但都做自毁猛攻,爆发的力量远胜平常斗战,他们的数量何其众多!邪庙只抵挡是挡不住的,迟早会“开口吞人”,等邪庙“开口”的时候青吃就要趁机附身、混入庙中,找机会袭杀苏景。不成想苏景等人主动现身庙外做反攻,这可比着入庙去寻找更容易了,目标更醒目、机会更多。 但是青吃的第三个没想到比较要命了,他能猜到苏景在等他。但不晓得苏景是冥王。 蟒袍在身,贵为冥王,这是阎罗神君的赏赐,也因这重赏赐,苏景对冥法鬼术的探查敏感异常。一般来说有人暗中施展鬼法,苏景要追查源头并非难事。 可青吃又是个怎样的鬼物?他被无漏渊诸位鬼主栽培了整整七万年、就是用来当做奇兵的。这颗“棋子”的用处是在双方大军决战时候躲藏暗处敲锣打鼓,一下子让敌人大军发疯掉的。 是法术就总会有个范围,锣鼓也不例外。 便如苏景之前在蜃景中所见,大军铺展开来即便金乌神目也望不到尽头,待到两军对垒时候。你军东天际我军西天头。青吃躲在自家军阵后面的安全地方敲锣打鼓,距离那么远敌人听不听得到可不好说……他想让敌人发疯就得靠近前线,离着敌人越近越好。 距离敌人越近就越危险,才一敲锣就被对方阵中的高手发现位置。重法轰杀过来直接打死。岂不糟糕。于鬼主的对策来说。可以护也可以藏,不过“藏”的效果明显好过“护”。最妙的莫过于:让他们听得见锣鼓,却找不到锣鼓来处。 来自鬼主七万年的着力培养。青吃从法器到法术再到本身修为都已脱胎换骨,他再不是当年那个无名散仙了,他的锣鼓法中藏有一处巅妙,锣声鼓音会将法术起源处层层遮蔽,让人寻不到他的踪迹。 人家的法术本来就是这样设计的,且是几位鬼主花费大心思动用大力量“改良”的,苏景找不到青吃在哪里。 苏景只好等着,等他在施法偷袭……料定他会偷袭,倒不是什么未卜先知或者看破法术,事情简单:青吃为何要蛊惑群仙围攻邪庙,为夺宝。 凭着疯仙的攻击,会让邪庙受创却还杀不了苏景,杀不了苏景又何谈夺宝。是以青吃总会真正出手的。 锣鼓法术无迹可寻,但凭着本元真修动手来杀人时候,就有可能泄露气息了,凭着身上王袍或许能查到青吃所在。 苏景不是特别笃定,但想找到人的唯一办法:等他出手。 至于主动现身庙外做反击,算是诱敌……明知对方会出手偷袭,却不晓得他什么时候才会动手,开大庙一口一口的“吞吃”剿杀,谁晓得青吃会在第几口来,敌人来的越晚邪庙被疯仙的消耗就越严重,苏景盼着对方能早点现身。 事情根本:找不到主使之人就只能挨打。如果一早就发现了青吃的踪迹,苏景会和疯仙厮杀?他是傻子么? 但话再说回来……如果青吃根本不存在,一群疯子就那么凭空冒出来冲邪庙,今日情形下,苏景杀不杀。小师叔扪心自问,答案简单:杀! 兔子撞城墙,一头撞得脑袋碎裂,城墙岿然不动……看上去岿然不动罢了,兔子也有兔子的力量,运起仙家辨尘入微之目,城墙必有损伤,只是很细小肉眼难辨而已。 后面还有艰苦之战。 仙家争杀,多少生死存亡只因小小细节……何况来冲城的哪个是兔子,都是说笑间就能举起一座大山扔出视线的仙。 疯子神志不清所以无关善恶;此战只在夺宝,宝物只一件你想要我也想要,无关善恶。 无关善恶只看生死,若有的选苏景可能会放弃宝物带同伴离开,没得选时……死的那个不能是小贼,不能是不听,不能是蚀海是十六是裘平安是裘婆婆是黑风煞是烈小二,最好也不能是自己。 至于佛,至于道,至于高高在上的漫天神祇,再见。 不久前那位轻纱白骨老尊有句话说得很有趣:这里是一锅用人命煮出来的浑汤。 锅中无大义无仁德。而大意与仁德不在时候,至少苏景还有亲人朋友要守护,这一战他得打到最后…… 得见故人,苏景满心欢心,不过他的心思依旧专注,关注着战场、关注着同伴、等待着青吃。 只是苏景没想到青吃会做附身之袭。 青吃做事的确谨慎,选择的时机正好,外间离山援兵入场,邪魔苏景心情应该是激动的,在如此好的时机中,他仍选择附身袭杀,而非以真身混迹疯仙中冲阵。 附身一击的威力远逊他的真身力量,但附身偷袭远比真身入战更隐秘、更安全。 事实也的确如此,如果青吃来的是真身,在他接近田上暗中蓄力的时候苏景就会有所察觉,青吃根本没有“被田上抓在手中”的机会。 青吃一击未中立刻有转附其他疯仙之身,但他已泄露气意,到得此刻终于到了冥王袍派上用场的时候、终于到了苏景诛杀元凶的时候! 青吃接连转附十七疯仙,苏景追其真魂阴息接连追杀、斩灭十七疯仙,待到青吃再俯身第十八人时候,苏景突然一声咆哮:“开!” 同个瞬间:青吃附身在一个疯仙;苏景身中一道青光暴涨开来,正正笼罩于被附体的疯仙身上。 青吃知觉身周景色急变,再定神看他已不在战场,周围变作荒凉戈壁,一望无际。 再低头看一看脚下的土地,不是寻常沙土,地面布满细小龟裂……以前这里应该有一座大海吧,如今干涸了。 这里的确有过一座大海,海中黑色礁石星罗棋布、水下剑意如鱼成群结队游弋不休:离山巅。 黑石外放出体、开洞天罩住青吃。 蓄势好久的一击,总这么被青吃附体,这场追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非得把他抓进一个“单独地方”不可。 篮子扣小鸡似的,这下罩得很准。 离山巅是苏景的穴窍之一,内中化境自称体统,如果没有苏景同意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当然,进不去出不来只是相对而言,力量足够强能够击碎壁垒的话照样出入自由。 青吃有打碎这片天地的本事,只是苏景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离山巅离体、洞天开放罩住青吃,苏景也跨入了洞天。 是一方化境,隔绝于外间天地,但这方天地并不阻绝五听,由此外间观战群仙得见一重奇异景色:炼狱战场中,一方戈壁世界突然铺展开来,苏景、被附身的疯仙相对而站。 这片戈壁就存在于疯狂战场中,却又于周围界限分明。 有疯仙向前冲锋着,路过“戈壁”,可他前方撞入戈壁的同时,又从后方钻出了戈壁,不受丝毫阻隔,同样,对戈壁也不存丝毫影响。 被困住的疯仙动作僵硬,四下打量着周围景色,最后望向了苏景,忽然疯仙炸碎开去,皮肉血骨散落一地。皮囊炸碎后一个青幽幽的影子显现,迅速变得“实在”起来,眨眼功夫,紫衣、驼背、手长过膝面目凶狠的老头子出现在苏景面前,也出现在观战群仙眼中。 外面杀戮依旧,不过疯仙眼中只有邪庙,混不理会“戈壁”;无漏渊花罗部战事吃紧,那些鬼花正一片片地变成鬼血花,全军危殆自顾不暇了。 青吃有些意外,但并无畏惧,他不是普通鬼物。苏景不能动用邪庙,只有十一把剑而已。 苏景长出了一口气,可算抓到他了,他居然笑,对青吃:“想伤我女儿?你死得惨极了。” 黑石洞天“半开”,外间群仙都能听到内中说话,苏景话说完,远处观战群仙或是神情一凛或是瞪大眼睛,还有浅浅一阵“啊?”。 青吃之前伤了谁,苏景阵中那头凶悍尸煞。 老头子,不是儿子……是女儿? 就在此刻,忽然、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响传来。 自邪庙中传来。 邪庙中有十七恶人和苏景分身主持,乍听异响,十七位端坐神坛的邪神都吃了一惊,急忙循声望去。 马蹄声居然是从木娃娃处传来的,准确的是小贼的脑壳中响起的。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只用一招,双龙出海 一息、两息、三息,三个呼吸里,一息一个,三个周身长毛的怪猿骑着小马,从小贼的眉心走了出来。 猿身还披着衣服,粗布衣袍。 马踏虚空,平步青云,三头怪猿来到邪庙之外。 周身长毛再披着麻布大袍子,但还能大概看出三头怪猿的身形,都是三尺矮子,一个瘦骨嶙峋一个胖墩墩地好像坛子,另一个斗大异常、透过脸上鬃毛可见他一双眼睛通红。 乍见邪庙中又有古怪家伙现身,远处观战的群仙都凝神观望:怪模样的猴子太多了,不足为奇,可是他们座下的小马,肋下生双翅,颌下有金须……绝大多数仙家都没认出它们是哪一路的妖怪,不过观战仙人众多,总有眼力毒辣之人,很快就有人轻声惊呼:“莫不是……莫不是心猿意马!” 此言一出,几番喧哗! 心猿意马,听说过没见过,因为没见过所以乍一见没能联想到,此刻细看,怎会不是心猿意马,与传说中的全无两样。 而心猿意马的强大凶猛……那是只存在于遥远传说中的凶物。 鬼主如何、天圣怎样,他们在群仙心中地位,大概就是凡人眼中帝王,不容冒犯否则必死无疑;心猿意马却是神话中的鬼神! 再看刚刚走出邪庙的三个怪物,神情漠然目光清冷,淡淡看着面前的惨烈厮杀丝毫不为所动,渊渟岳峙。真真正正大宗师气度。 不是心猿意马是什么。 邪庙是苏景的地盘,邪庙里出来的人当然也是苏景的同伴,只是那个妖邪怎么可能心猿意马这等强大同盟。 莫说远处群仙,就连叶非、蚀海、裘平安等人的眼神都变了,不过他们的目光很古怪,是恨是笑说不太清楚。 心猿意马见惯大风浪,岂会把这点诧异目光放在心上,为首的瘦猿目光寻索片刻,找到了不听,缓缓开口:“这小娘子目重三环。” 身边的大头红眼睛猿随之说道:“这小娘子一笑起来眼儿弯弯。” 第三头胖猿手摸肚皮:“这小娘子腿长腰细火辣辣。” 三猿一人一句。轮回到为首瘦猿总结:“想死我了啊!” 话音落三头心猿直接从小马上跳下来。一个接一个双臂大张撒腿如风向着不听就冲去了,想死了想死了,抱一抱、非要拥抱不可否则当心大宗师撒泼! 莫耶女子将“情”字深深烙入骨血,但本性大都泼辣。习俗上也不似中土汉家风情婉约。她们要更大方从容些。抱就抱,不听一眼就认出这三个家伙、她也想这三个家伙了。 张开双臂迎个满怀,三只猴子又叫又跳。什么宗师气概什么渊渟岳峙,一下子变成鬼哭狼嚎。 稍稍让叶非等人意外的是,不听居然流泪了,不过她是望着远处苏景身影时流泪,冰雪聪明的女子,想到了什么…… 从不听那里讨来香香甜甜的拥抱,三只猴子重新上马,只一下子,大宗师又回来了。 不听却皱起眉头,从自己的袖子上向下不停摘着一根根猴毛:“你们三个,怎么还掉毛呢?”两袖子上,好多的长长猴子毛。 这等无聊问题大宗师本来是不会理会的,但小不听实在是太亲近太亲近的自己人了,大宗师破例为她开口点迷津,瘦猿猴微微一笑,朗朗开口:“神猿一根紫薇毫。” 大头红眼猿随之漫长:“仙天三重玄妙法。” 矮胖子猿笑颠颠,看尽沧桑后才有的游戏红尘的洒脱:“别人想要我不给。” 又是一人一句,仍是瘦子猿首领做最后总结:“便宜你了啊。”说完,他又摇了摇头:“罢了,罢了,既然你不识货,这件宝物你先拿去用吧。” 说着,瘦猿俯下身自座下小马的肚皮上拍了拍,取出一方紫金匣递给了不听,不听打开匣子,里面放了个寻常人家扫床掸身用的短把子笤帚。 扑哧一声,没法忍了,不听笑了出来。 远处仙家只能看见心猿赠了小妖女一方宝匣,匣中究竟是何法宝他们就无缘得见了。三头神物不再停留,各自催马穿跨战场,向着不远处那片戈壁行去。 颠颠小跑中,坐在马背上的三位怪猿还在微笑闲聊着,瘦猿手搭凉棚望向“戈壁”,微微笑:“前面那位公子,唇薄齿齐下颌微尖,好口福相,当尝尽宇宙美味。” 红眼睛大头猿手搭凉棚:“前面那位公子,三庭饱满耳如元宝,当有一副大富身家。” 最后的小胖子猿手搭凉棚:“前面那位公子,面貌清雅鼻梁挺括,可见元阳充沛,当有无数仙女环绕献宠。” 称赞声中,三头神物跨入戈壁。说也神奇,其他疯仙都闯不进去的地方,他们三个人抵到跟前,空气中一阵涟漪闲荡,再之后三双心猿意马已经置身戈壁。 苏景与青吃仍在对峙,恶鬼非同小可,苏景也不敢大意,现在还未动手。 苏景早都“看见”三头怪物了,他的神情与叶非蚀海等人一样古怪,目光紧紧盯住前方青吃,口中问心猿意马:“那个地方查清楚了?” “小事一桩,是面镜子。”瘦猿一笑,不急着解释什么,话锋变化:“苏景,你且让开。” 神物主动要打这一仗,苏景痛快退后。 三头心猿催促意马上前,仍是为首瘦猿开口,从容且平静:“你修行不易,我们三个只用一招,你若能不死,放你离开又何妨。” 青吃全无反应,遭遇强敌,他已融身化魂,入无境冥思之态。法术、魂魄、仙体协调合一,调整至最最强大的状态,三头神物之言他听到得到,但他不会开口。 神物见他没反应也不以为意,矮胖的那头猿还满是善意地提醒了句:“你要小心。” 他说完,为首瘦子神猿陡然开声,一声断喝:“神鬼无赦……” 四字后,三头神猿同时自小马上飞纵而起,身凌九霄时三猿齐齐再喝:“双龙出海!” 吼如雷,攻如雷。三头神猿齐扬手。每人袖口中射出一条长锁巨链。 星索,得自十一世界的宝物。 神猿之言无虚,真真正正的双龙出海,双臂抬起、各有一条星索从袖中窜出。快如光电轰袭青吃。 外间观战仙家进不去化境。可他们能够探知、能够看出三猿并力、六条星索之威。星火坠世崩天裂地一击! 绝大多数清醒仙家为之惊叹,但也有极个别的、包括那位正跟千仞仙子聒噪的金衣汉子等几个仙家,见到神猿一击时眼中的兴奋变作失望……很不错。非常不错,可还配不上心猿意马的鼎鼎大名。 就在神猿动时,青吃也动了,双手急挥扬起七重紫色光霞,是光也是盾,紫光中道道鬼家大篆闪烁开来,只听轰隆巨响,六条星索击溃紫光法篆,可青吃也借着法术抵挡急晃身形避开这轰烈一击。 虽退步仓皇,但毫发无伤,青吃没事。 三头神猿之前把牛皮吹出去了,“只用一招”,如今一招过了恶鬼无妨。三头怪猿人在高空,这次是红眼睛大头猿叱咤:“仙魔辟易……” 外间观战群仙躁动,仙天内背信弃义食言自肥的事情太多了,可背信得一点不犹豫、食言到趁热吃的不算太多见,毕竟那是他们当着无数仙家面前刚刚说出的话。 神猿却不管不顾,红眼睛猿猴四字落,三猿又齐声高叫:“双龙出海!” 刚刚每人打出的两条星索落地了,此刻再扬手,一模一样的招式,又两条星索从他们的袖中打出,诛杀青吃! 青吃挡下第二击,那头矮胖子猿猴尖声大叫:“沉星碎月……” “双龙出海!”三神猿齐声呼喝,扬臂、星索出袖打下。 “颠倒乾坤……” “双龙出海!” “因果尽灭……” “双龙出海!” “倒漏宇宙……” “双龙出海!” 前四个字,莫不是“大可怕”“大威风”,三头猿轮着喊,但不管前四个字如何天花乱坠,后四个字就一定是三猿一起喊、就一定是“双龙出海”。 喊八字、打一记。 招式没变过,袖中星索窜出去打人。 “未食言啊!”远处观战的金衣汉子恍然大悟:“他们说只用一招。” 心猿意马岂是食言之人,说了用一招就只用一招,没说一招可以用几次那就没完没了地用下去。 “剑出离山……” “双龙出海!” “剑尖剑穗……” “双龙出海!” “小师娘亲……” “双龙出海!” “骚戚东来……” “双龙出海!” 星索有的是,三头怪猿反反复复就一招,口中的呼喝越来越杂,打得却是龙飞凤舞沙尘滚滚,青吃只觉满心窝囊。只有他能察觉,一道犀利剑意自苏景身上散出,牢牢牵系其身,青吃被“双龙出海”打,不是不想还手,但只要一还手必会被苏景抽冷子扎个透心凉。 因还得全身防备苏景,青吃只能挨打不能还手…… 还有,三头猴子虽就一招,但这招威力太大,稍不留意就是魂飞魄散的下场;还有,三头猴子哪来那么多长索,双龙出了这么多次海总也出不完;还有,三头猴子真的掉毛,它们三个在天上飞来跳去行动剧烈,纵跃之间身上的长毛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没粘牢靠……” “双龙出海!” “全怪赤目……” “双龙出海!” “好胶难寻……” “双龙出海!” “浑身痒痒……” “双龙出海!” “我得挠挠……” “双龙出海!”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认死理,没长进 忽然苏景动了。 早在防备苏景的青吃心中惊悚急忙蓄势,苏景却没看他一眼,迈步走向了三匹呆呆站立原地的“意马”。 青吃却因一时分神,险险被双龙出海打到,躲避得狼狈不堪。可就在此刻好似无意对付青吃的苏景遽然拔剑。 十柄离山剑,一柄墨色剑,十一剑尽出! “偷袭不好……” “双龙出海!” 青吃死了。 除了一手锣鼓迷魂、无踪可循的妙法外,青吃自身战力也绝非等闲,但再强大也有会有个“上限”。 三尸个个坐拥本尊十成力量,且他们的“双龙出海”,口号喊得乱七八糟威力却一点也不乱,真正的合击妙法,三人并肩施展此法可爆发五人大力。 青吃吞了无数鬼家药丸子、还炼化了两尊鬼主分身,但这些力量中很大一部分被引入锣鼓法术,并不是全都落在他的斗战威能上……归于根底,苏景与三尸的合击超出了青吃能抵挡的范围,猛鬼身躯被星索与长剑搅碎,一击诛杀。 伤残虚弱到一线阳光就能让之彻底破碎的残魂被苏景收押。 元凶伏诛,迷魂法术却并未破去,疯仙依旧,悍不畏死地冲锋邪庙。 苏景没有直接把青吃打到魂飞魄散就是为了防备这种情形,可稍加审问他就失望了,这迷魂法术一旦施展,就是青吃也无可开解,只有三、四两位鬼主联手施法才能破去迷惑还疯仙以清醒。 锣是三鬼主的指甲、鼓是四鬼主的头发。 但青吃被斩,对迷魂法术也有一点点影响,毕竟主法之人死亡,法术对疯仙的控制稍稍减弱,这让疯仙多出了一丝“贪心”之外的神智。 之前:我是夺宝的,我要宝物。 现在:我是夺宝的,我要宝物,他也是夺宝的! 之前,仙人疯了只想着夺宝,破了那庙找出那件宝物。此外再无其他想法;现在。仙人还是疯的,但稍稍“聪明”了一点,他们明白了身边的疯仙也要夺宝,是自己的竞争者。 由此疯狂战场之中。混乱蔓延开来。疯子们仍旧悍不畏死地冲击邪庙。同时彼此之间也开始血腥屠戮,自相残杀。 苏景好习惯不改,将锣鼓和青吃的随身法器直接收入囊中。跟着黑石重新收入身内,苏景笑眯眯打量三尸:“三位神尊……是找个地方再粘粘还是干脆把假毛脱去?” 三位大宗师现在是真正的怪物模样,一身长毛都在时候扮猿猴没问题,奈何毛粘得不牢靠,打斗片刻长毛掉了小半,还有一块块的“毛皮”将掉未掉,看上去没法说的古怪。 模样再怎么混账的大宗师也还是大宗师,雷动一笑高远:“不妨事,就这样吧,旁人如何看,我都还是我……帮我抓抓后背,痒痒。” 咔咔抓痒声中,三尸与苏景斜冲战场,会同各路援兵攻袭无漏渊花罗部,花罗战力不弱,不过论阵势比不得倾巢而出的潇潇天,论精锐更比不得两位大尸仙、诸位大祸斗和戚宏丁、蒹葭先生等人,再迎上苏景三尸的狠打,没能再支持一会就被彻底击破。 花罗部主将伏诛,鬼兵战死十之七八,幸存之鬼何须苏景追杀,自有疯仙上前发狂攻击。 杀破鬼兵,接应到所有同伴,苏景一行人归返邪庙,放眼四望处处疯仙,互相厮杀着、争先恐后…… 管不来的事情,再理会它作甚,苏景换过了心情也换上了笑容,去和戚宏丁等人见礼。 疯仙们开始自相残杀,无形中等若帮了苏景的忙,邪庙的压力减轻许多,无需再做主动冲杀,邪庙缩回十里疆域牢牢把持星石,湘大先生传令下去,潇潇天百位鬼王各自领兵扼守要害,与邪庙本身禁制、叶非蚀海等一群“本地高人”彼此呼应着,抵挡冲上前的疯仙猛攻。 同乡相见,有的熟悉有的不熟有的干脆今天才是初见,可无论熟识与否,苏景看着来自中土的仙魔妖怪……怎么就觉得他们那么亲切,怎么就觉得他们都那么好看! 相见欢,大成学蒹葭先生却面带异色,对苏景道:“叙礼不急,你先看看这个孩子。” 说着儒袍大袖一挥,一道紫金云低低悬浮,云上躺着个年轻人,身着青色剑袍、尤其特殊、醒目的是他生了颗四四方方的脑袋。 方头以论,冠绝中土。 见人苏景就吃了一惊,离山门下方先子。当年中土与魔巨灵大战后,师叔陆崖九,离山白羽成、方先子,大成学的木恩先生和弥天台小沙弥果先并肩升仙。一晃多年再找不到人,今日再见……方先子面色苍白,双目半睁但眼神涣散,分明是受了重伤。 苏景惊诧,立刻将方先子收入洞天施救,但阳火游入方先子经脉后苏景才发现:他受过伤,很重,不过伤势已经痊愈了。 而他的真元散乱得很,经络中有一道道紫金真元行走、束缚住方先子本修真气以防逆行伤身,不用问,蒹葭先生出手救护过方先子。 苏景眉心微蹙,不等他发问蒹葭先生就说出事情经过:当真是碰巧了,六百年前蒹葭先生路过一片碎石星群,察觉到隐隐约约地生机,老学究就追寻生机气意找了找,不成想在一块碎裂石头上发现了重伤的方先子。 蒹葭认得方先子是离山门徒,自当救护,方先子醒来过,说起自己这边的经历,当时他们五人飞升,果先得接引开开心心去了西天;剩下四人转转风景,大成学木恩先生觉得书生应该有自己的法坛,告辞离开独自去寻同宗了。 方先子、白羽成就追随在陆老祖身边。不久后老祖似是领略到什么,他老人家没说晚辈当然也不敢问,但是看老祖的神情,他要去追究一件重要且危险的事情,两个孩儿修为不够,陆崖九不愿让他们涉险,找了一方无主灵州安顿两人,且给他们留下了好符与宝物防身,之后陆崖九离开。 十年老祖未归,而这十年间。两位离山少年仙家无端遭遇祸事。总会有仙家打上门来……开始两人不明所以,不知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后来白羽成发狠了,捉了个活口酷刑拷问。这才明白:无端招灾只因:香。 好像阳身人入幽冥。也好像燕无妄因身中有一道“玄天封仙咒”被无漏渊炼化。白羽成、方先子的境遇和弥天台小果先一样。都是被乾坤眷顾、“魔怔”许多年后一朝醒来平添巨力的飞仙者。 果先的情形苏景记忆犹新,他的成就其实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灌顶”,两位离山晚辈弟子也是如此。不过就他们飞升前、苏醒后的实力来看。果先得到的力量、或者说给他灌顶的“乌龟”,要远胜白羽成和方先子的造化。 这样的仙人,在其他仙家眼中是“香甜”的,因为这份力量是可以夺取的。 这等情形谁有能事先料到,若知道的话老祖也不会把两个孩儿留下了。 方先子和白羽成很快就守不住了,一次恶战中两人失散,方先子一人流浪星天、蛮长时间。 飞升前,对仙界无限向往,飞升后才发现居然这般腌臜,以前梦想中的仙魔神佛,个个都是口角馋涎流淌的豺狼,方先子独自流浪星天,就没遇到过一个好人。偏他是个老实头,有些仙家闻不到他的“香”,可是接触时间稍久,就轻松从他口中套出实话,继而加以谋害…… 方先子苦苦求存,侥幸活下来,可心志崩溃了。 “伤势是无妨的,麻烦的是心痕。”最后,蒹葭先生叹了口气:“我开导过他多次,但没有用处。” 修行事情,修身、修心、修性,心崩则性灭,心智沦丧无论修者还是仙家都是大创。 同样的遭遇,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也许不会到心丧这么严重的地步,但方先子的性情苏景是了解的,这是个认死理、钻牛角尖的家伙。 如今方先子为人浑噩,意识游走在清晰与混沌的边缘,唯一庆幸的是现下性命无碍。 正像蒹葭先生说的,没有什么太好办法,只能加以开导,说不定那句话打中他的心坎,这孩子一下子就“还阳”。 再就是,蒹葭这一脉读书人真有个小小的法坛,可始终没见到木恩先生找过去。 一边,苏景与故人叙话;另一边,不喜欢应酬的蚀海大圣只和祸斗、老石头打个招呼,就抱着膀子来到三尸面前,一双蛇眼上上下下打量他们:“人粘了毛,马是怎么回事?” 拈花肚皮上的长毛已经被自己挠光了,闻言应道:“马是真的。” 还骑在马上的雷动接口:“我辈本为拿人,飞仙后精心参悟、做返璞归真修炼,咱们哥们有天纵之才但修行事情总得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这些年下来我们三个还未修成真正心猿,不过意马已经练成了,如你所见那三匹马都是真……别碰!” 光顾着说话,雷动没注意十六扭扭游游来到他座下小马身边,先围着绕了一圈,跟着十六挑起尾巴尖,想要碰碰马蹄子。 雷动急忙制止,奈何晚了瞬瞬,喊声出口时候十六的尾巴尖已经敲在了马蹄子上。 蛇尾、马蹄轻轻碰触,只听“嘭”一身轻响,天尊胯下龙须飞翅意马猛地变成了一口黑漆漆的小棺材。 马有腿,棺材没腿,又是嘭一声闷响,棺材直接摔落地面。 童棺,意马?戏法戳穿,雷动急赤白脸:“十六,你、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这么多年没见,怎么就么有一点长进……十六呢?” “让棺材砸底下了。”拈花赤目都跳下马来,抬棺材找十六。 “忽啊”,十六甩着尾巴又跳出来了,一个小棺材怎么可能砸坏它。小蛇有表情的,很快乐、在笑。 三个矮子可笑不出来,表情都一样,全是“急赤白脸”。 但若仔细看看,不难发现三尸的“急”并非生气发怒,而是痛心疾首、哀其不争。不因戏法拆穿生气,他们痛心……痛心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十六怎么就一点都没长进! 晃晃多年,三位大宗师都炼成了心猿意马之“形”,同伴们也当有些进步才对。可惜,不是谁都像三尸那么天赋秉异的。 蚀海眼中精光乱窜,走上前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赤目的意马,毫无意外,不能碰,一碰意马就会回童棺。 “幻术啊。”蚀海笑。 “戳你你愿意啊!”赤目所答非所问,让蚀海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迷其目难惑其身 浑人和妖怪凑到一起,顷刻乱成一团,这时候苏景和来自中土的众人走过来,苏景问三尸:“那个地方,究竟怎么回事。” 苏景、蚀海等人与三尸并非今日重逢的,在“大战蜃境”时大家就过见过面了。 …… 当年飞仙,苏景等一大群人从中土升入仙天,才一飞升苏景就消失不见,蚀海一行去开创智慧天,叶非带上十七恶人遨游宇宙,老天魔秦吹归坛前辈剑仙岐鸣子独自离去,三尸自成一路玩耍去了。 开始是玩耍,但很快就开始修行了。 主动修行,当然不是他们转了性子变得勤奋,而是一场飞仙即为一场脱蒙拓智,人在宇宙间,三尸总能感觉到脑袋里多了些东西,可是和以前“脱变”相似,那些念头飘飘荡荡闪闪烁烁,几乎都抓不住。 “碎片”越来越多,这让三尸的感觉很古怪,向往吃喝玩乐、性情疲赖散漫这些都没变,可心里总是觉得不踏实,只有修炼才能让心中安宁。 以雷动天尊的说法“此乃天命所归啊”,既然修炼是天命所归,那就修炼吧。 决心修炼,立意则不悔、不改,三尸寻了一处花花凡间,雷动去了酒楼赤目去了当铺拈花去了勾栏,各自用心……没多久三尸又聚拢一处,心里还是“不踏实”,看来用“红尘炼心”的老法子来修行是行不通了。 那就正八经的开始修行吧,他们的力量会苏景元修增长而变强。可让他们自己来修持,如何打坐不会如何吐纳不会如何行转真元……真元是什么东西,在哪呢? 三尸都是怪东西,宇宙中生灵无尽族类无数,却没有一个种族与拿人有相似体魄,于寻常仙家的角度来看三尸的体魄:经络不是经络穴窍不是穴窍,别看矮子四肢俱全能说能闹,但他们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们的修行没人能够指点,更不存典籍经传可供参考。 不修行不踏实,修行又不知该怎么修。这可愁煞了三位大宗师。往自己身上粘贴长毛假装真正大心猿就是那个时候、发愁之余想出来的把戏。 三尸刚开始往自己粘毛时候,苏景正被困在破烂囊中。 那几百年里,三个矮子的状态就是假惺惺地修行着、假惺惺地发愁着……反正修行也好发愁也罢,总是不会耽误他们玩的。 不过时间久了。三尸还是渐渐摸索出了一点门道:如何修行?修行的办法原来就在脑袋里装着了——那些散碎念头、飘忽思忆。 想要真正捕捉那些“碎碎念”不可能。可如果定下心思进入冥想、拼出老命去追的话。还是有希望抓住一点点“碎片的尾巴”。 就凭着这点尾巴,三尸开始了自己真正的修行。苏景离开破烂囊后多次联络三尸都没得到回应,就因三尸在修炼。很认真的练本领、沉湎其间无法自拔。 三尸在一处凡间修行,仙天里灵宝出世、诸般乱象他们根本不晓得。 这么长的时间,三尸修了三项大本领。 第一项大本领就是“双龙出海”了,一式合击,三尸可以爆发五个矮子的力量;第二项大本领刚刚也显摆过了:画棺成马,有翅膀有龙须的意马。 三尸有强大力量有不死之身,可严格来说他们并不会任何道法,如今通过自己的修行炼成合击一招和幻化一术,自己修行来的啊!这可是跨穿天地的一大步。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画棺成马”这项幻术确实了不起,莫说蚀海、裘平安等人,就是苏景动用金乌神目都看不穿,就是不能碰,一碰就会露陷。 至于第三项本领,三尸尚在修持之中,还没人见过。 其实第二项“画棺成马”只能算半项本领,三尸本还想继续修成“画矮子成大拿”的幻法,毕竟粘毛太麻烦还总掉毛,奈何迟迟不见突破。 他们能感受到苏景召唤,却迟迟未与本尊汇合,就是憋着劲想要“再见苏锵锵时候咱都是大拿了,岂不吓他个半死”。 就算成功“画矮子成大拿”他们也是假的,可三尸管它那个?憋足一口气炼上几千年吓他去,这种事他们太喜欢干了。可惜,到底还是没能等他们炼成这桩本事,不久前一天里他们三个突然探知苏景有难、生死大难…… 破风团,苏景一行被困“大战蜃境”整整七年,始终找不到出去的办法,如无意外大家会被困到天荒地老。 那时苏景动用了个“如果不成功可能会死”的办法,其实就是自伤以请三尸入境。 苏景踏入修行之初,唤三尸需得“自裁”,他记得那时候为了找了三尸自己还上吊过;后来修破元神境界,苏景神魂力量大涨能够准确把握自己与三尸之间的灵犀,再请三位大宗师就不必自伤那么麻烦了,动动心念他们就会自裁赶来。 但苏景被困“大战蜃境”,那是个古怪境地,苏景明显能感觉“灵犀”变得微弱异常,被困住的那七年里,苏景感觉不到三尸是否还活着。 或许“大战蜃境”不似青灯境那么密不透风、彻底隔绝,但也不遑多让。 他要喊三尸过来帮忙,灵犀勾连微弱到几乎忽略不计,那就只能在用老办法,而且还不能是装装样子,非得真杀、真正的性命之灾不可,只有真的生死瞬间才会爆发强大灵感,那是源自本能的绽放。 即便是“本能绽放”,苏景都不确定是不是一定能联络到三尸。 苏景把这一剑交给了贾添。当时身边同伴很多,可苏景唯一一个没把握“他会不会真杀我”的人就是贾添。 若叶非执剑。苏景心里会很踏实,师兄一定不会真杀自己,但是心底踏实就无以爆发本能灵念,在外面无所谓的,此间灵犀传递那么微弱,“不本能爆发”就不可能成功联络三个矮子。 贾添真挺下得去手的。 自后一剑刺入苏景本心,果然生死一线时候三尸赶至,为苏景拦下了致命一击。 请三尸过来帮忙破境,苏景有两个想法: 一是蜃境中的大战与拿人有莫大干系,三尸是半吊子“怪拿”。但也是拿族中人。或许他们能找出些线索;更要紧的是三尸体魄特殊,幻、蜃一类法术对他们不是无效,但只能迷其目无法真正惑其身。 比如当年苏景、不听结亲大喜的时候,老天魔秦吹施法唤来重重华彩盛景。好多的琼浆美食好多的仙女侍奉。所有人都沉浸其中三尸也不例外。可真正吃的时候、真正去摸仙侍的时候,其他修家都不觉异常,唯独三尸发现:原来空空。气做的。 三尸的身体远比三尸的嘴巴和脑筋更神奇。 果然,三尸驾到大吉大利! 乍见苏景,三个矮子高兴地都流眼泪了,口中就一个劲地抱怨本尊不争气,动不动就来打扰自己的修行,怎么就没点长进啊。 哭过闹过问明白苏景所处困境,三个矮子微微一笑,异口同声:“跟我走吧、带你们出去。”然后雷动向南、赤目向北、拈花向西,三人三方向拔腿就走,苏景一伙原地不动。 其实三尸都没错,无论哪个方向都能走出去,关键仅在于:走不走得动。 苏景、贾添等人都走不动,因为怪境里他们一动,周围景色也相随而动,不管怎么走他们永远身处“战场”的正中心,但三个矮子体魄再显神奇,幻想能迷惑他们的眼睛却骗不过他们的身体,他们行走就是真正的行走,自己动、周围不动。 拈花把自己的棺材放大了许多,众人全都钻进去,也不用去看外面如何,不多时就来到了怪境边缘。拈花说境中有宝,还要留下来再做探索,另外两个矮子都陪他一起。拈花神君将自己的棺材向外“边界”用力一扣,苏景等人知觉一阵眩晕,再睁开眼睛……苏景就看到不听了。 当时小妖女正躺在一片风上、看着一本书。她看上去那么小。 …… 全因三尸神奇苏景等人才能脱困,可苏景又是如何陷入困境的。 因为不听。苏景无怨无尤,不听也不会自责。不自责、但心疼。她已经知道苏景这一路大概经历,唯独不知他如何离开的蜃境,刚刚见到三尸出现不听就猜到了缘由。 背心一剑、生死边缘,不听知道那个伤口是因自己而来,她心疼,她流泪。 …… 把苏景送走后三尸就开始寻宝了,其实他们只是“身难撼”而已,哪里看得出来宝贝何在,要不是赤目贪心非得坚持,拈花和雷动早都出去追苏景了。 “大战蜃境”中闲逛了好一阵子,宝物不知何所在,不料就在不久前,蜃境内突然天摇地动,一切幻境崩碎开来,三尸吓得抱成一团……算算时间,正是灵宝出世一刻。 片刻后周围重归安宁,三尸再看周围,惊讶发现自己“出来了”,正在一个黑洞洞的地方,天上一双眼睛似的窟窿,可以看到真实世界中的景色。 天上的“眼窟窿”中间一团金光闪闪烁烁,应该是出口了。 再就是雷动发现他们身边还有一面裂纹斑驳的古镜。三尸想不透事情经过,无奈下只好再用老办法:想不通的事,是功劳不?是就算我的。 三尸互相夸赞了一番,都说“我等法力高强如此,不知不觉间就破了那怪境,可叹苏锵锵不争气,咱们这么简单就彻底摧毁的化境他走了七年都没能离开,哎”。 再之后三尸可就忙了,上次来得匆匆,没来得及“扮上”,这让三位矮神尊大大懊恼,棺材里有毛有胶,化身大拿再把棺材施法变成小马,三位大拿这才遁出金光进入战场。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何妨一猜,三尸义气 赤目真人伸手入怀,摸出了一张纸递给苏景:“你自己看。” 苏景不明所以,打开了纸、看、皱眉:“这是……镜子?” 纸上笔墨点点,画了面镜子。 其实是个好像镜子的东西,苏景靠猜的,主要是之前问三尸“那个地方究竟怎么回事”,雷动回答过“镜子”。若非如此苏景是猜不到的,多半会问赤目“你画的这是个圈,是个饼,还是个屁股”。 赤目眉飞色舞:“你认出来了啊!足见本座画工大有长进!” 蜃境自行破碎,镜子莫名其出现,从小贼脑袋里出来前赤目把镜子收起来了。赤目真人又是怎样的怪物……宝贝?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生怕镜子会被苏景拿走,出来前他特意在纸上画了面镜子,给苏景等人看个样子就是了,真镜子他绝对不会交出去、绝不。 苏景给同伴传看纸张,传到蚀海手中,大圣爷撇了一眼直接把纸扔了:“红眼睛,真东西拿来瞧瞧。” “做梦!”红眼睛把红眼睛一翻,态度坚决。 三尸之中,赤目是脾气最坏的,雷动是最老成持重的,拈花是最没主意的老好人。赤目对上了蚀海大圣,拈花笑嘻嘻地打圆场和稀泥,雷动天尊则向着自家兄弟,对蚀海摇头道:“想要镜子你自己找去,那是我家赤目二弟的镜子,凭啥给你照。” 蚀海张口一吐,一枚七彩颜色的果子落入手中。大圣将漂亮果子抛给雷动:“天虹果,凡间难觅仙天难寻,珍奇稀少,这果子没别的好处,就占了一样:好吃……你帮我劝劝赤目?” “二弟啊,为兄想过了,给他们看一眼镜子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再说那镜子是碎的,正好配得他们的丑陋……”雷动拿了果子在手,语重心长对赤目道。 赤目也不是一定就不能给同伴看宝贝。大哥来相劝了。苏景也从傍边帮忙说好话,赤目叹一声:“本座此生,吃亏就吃亏在生性慷慨。”说着拿出了镜子亮给众人看看。 蒹葭、戚弘丁等人只觉三尸和妖怪胡闹好笑,看了镜子也不觉得什么。可是苏景、蚀海这些“抽风”入蜃境再从蜃景进了小贼脑袋之人。一见镜子立刻就认了出来……是那面镜子! 蜃境中。大战三天、空闲三天如此往复不休,整整七年,苏景一行看过上千次大战。是以印象再清楚不过了。 征战双方一是百万拿人,另一方则是怪物联军,开战前曾有一位羽毛怪物从天而降,它在怪物军中地位便如魔中金铃僧中佛陀,羽毛怪物手中有一面令旗、胸前挂了一面镜子。 此刻赤目手中镜子,就是羽毛怪物胸前挂着的那面,绝不会错,苏景看得太熟了。 看看小贼脑袋上的砂锅金盔,拿人首领的。 看看赤目遮遮掩掩着给大伙看的镜子,羽毛怪物的。 再回想那场大战和自己一行人寻找不听的遭遇……何妨一猜:上古时候拿人决战仙天鬼怪,何其凶猛一战,与之相比苏景在仙天中引出的那些激烈恶战,只能算是两群小乌龟狭路相逢彼此使劲……拱一拱。 而那场可怕战事只在三天里中结束,可想而知,三天中战场内暴发出的力量会是怎样强大。苏景对“宇”“宙”之法并不精通,但他也能明白,想要打碎空间击穿时间,关键仅在于两字:力量。 凡人不可能、仙人难企及,真正高位神佛也做不到,但实现不了不表示道理很难懂,修行之人大都能明白的,只要力量足够强就能够击破时间、穿漏时间。 拿人与怪物决战暴发出的力量足够强了,大战力量击漏了时空。 “抽风”开始前、刚刚遭遇那团“凌乱之风”时候,甲添曾经说过风自漏中来。那风的确是从漏中来,三天大战里暴发出的力量击穿的“漏”。 穿漏了。便如长长隧洞,一端出口接连于今日宇宙中、真正存在的世界里;另一端……按道理讲应该在古时候、在那场大战发生的地方。 可那边是一片蜃境,往复无穷尽的幻境,并非广漠空敞的真正空间。或许有些古怪,或许事情真相还在苏景等人的理解之外,但还是那四个字:何妨一猜。 接着猜。 苏景、甲添等人“抽风”后陷入的地方就是古时候、就是那场大战刚刚爆发过后的时空,只是他们落入那个时空中的一方“化境”,镜子。 蜃境就是镜子。 镜子是存在于过去的,苏景等人先抽风再穿漏,回到了过去,结果落入了存在于过去的那面镜子里。 镜子非凡物,它是羽毛怪物身上仅有的两件法器之一。镜子上裂璺满满,随时都会彻底崩碎的样子,可它依旧“记录下”整场大战。或者说,那场大战的影子永远存映于镜子里。 这倒大概能够解释通了,为何苏景等人在镜子里的时候,大战幻象一遍又一遍的来,那场大战本来就是镜子里封存的影像。 镜子映影不映声,由此苏景一行在镜中见到的都是无声景色。 越猜胆子就越大,蚀海眯起蛇目:“三天?” 苏景一事不明所以:“什么三天。” “那边……‘漏’那边,具体时日是大战结束后三天。”大圣解释道。 幻境中,三天大战三天空白,往复来去。蚀海说的有道理,苏景等人就是“战后第三天”过去的,所以会有这样的“轮回”。如果他们过去的时间是战后一个月,幻境中的轮回就应该是三天大战、一月休息,之后再告冲来…… 反正是猜。瞎猜谁不敢,反正也不用花钱,雷动天尊摇晃脑袋:“你们还是人少啊!如果人足够多,不用喊我们过来,用你们的法子说不定早都走出来了。” 大家心有灵犀,雷动的话没头没脑,苏景却能明白他的意思。被困七年中,为了离开蜃境苏景等人做过多种尝试,其中他们以为最有希望成功的办法是大家分头走。 蜃境不是随人而动、你进退它也一起进退么,那么大家分散开。“环境”又该随谁而动?结果这个办法失败了。人分散成多少路,“环境”就散开多少重,每一路都还是环境的中心。 但是现在再看看赤目手中的镜子,裂纹横生仿佛蛛网密布。勉强还是一整面镜子。但已经撕裂成了几千片。 大镜中的每一块碎片都是一面小镜子。如今这镜子的情形。也可以说成它是几千片小镜子拼出来的一面大镜子。 有多少面“小镜子”,镜中幻景就能分出多少重。当时被困住的苏景一行,一共才多少人。连分身都算上又能分散几路,他们的人数远远少过“小镜子”的数量,也远远少过镜子能够“分裂”出的幻景。所以分开走的法子自然没用。 如果人足够多,多过“小镜子”的数量呢,再分散开走的话,说不定真能把镜子给走崩了。 不明白的事情,现在靠蒙着猜着找出了解释,即便不确定对错,苏景也还是觉得心中通透。前半段勉强算是顺清了,可事情没完,还有后半段——镜子和帽子。 简单,接着猜就是了,反正前面都猜上天了,后面再怎么胡思乱想都不怕。 镜子是怪物君王的,帽子是拿人首领的,两件至上神器之间当有一场激烈搏杀,事后镜子碎裂成现在这样子,帽子的情形估计好不到哪去。 帽子的下落一度不为人知,但事情明摆着的,帽子自封灵力遁入一尊星石开始漫长休养,以小贼传回的心识可知,帽子宝贝威力巨大,可原先宝中器灵早已沦亡。 如今宝物休养圆满再次出世,情形上与人死成僵、吞吐日精月华修炼大成很相似,“身体还是那具身体,人却再不是原先的那个人”了。宝物中新开出的灵智凶狠残暴真性虐戾。 这很正常,因为这件灵宝并非真正的“天地孕育”,它本来就是神奇宝物,后来战死了、尸身存留再做修炼。 原先的帽子已经死了,而且是在一场血腥大战中阵亡,死的时候它受战场无边戾气侵染,再开灵智的时候就会以那份戾气为“智慧种”,生根发芽…… 僵尸、山胎,都是石土中走出来的怪物,但初生时候僵尸就是嗜血残暴的;山魈山胎则如普通婴孩一般幼稚无知调皮活波,它们的本性无谓善恶,将来究竟为祸还是造福,都要看后天的经历。会如此只因僵尸是死后转活,死时体内就攒下了戾气,山胎山魈却是无中生有,性情中不存先天影响。 灵宝也是一样道理,皆为自然造化,可是在根性上,天地孕育的宝物和死而复生的宝物有着天壤之别。 帽子在大战中阵亡,多半与镜子有直接关联,这是一段冥冥联系,但只凭这点联系还不够……这时候赤目真人发话了:“养宝之道啊,千奇百怪,你们不懂,说了你们也不懂。” 若真觉得大伙一定不懂他又何必废话,小妖女多乖巧,赶紧捧场:“就是不懂,才要请真人指点迷津啊,你稍微点拨两句,我们好歹能有点长进不是。” 赤目心中大乐,脸上绷着:“不是我不肯指点,是你等资质……” “快说!”不听呲牙。 “哦哦。宝物滋养,不一定就要靠日精月华,戾气也是大好肥料,少奶奶你问问小贼,她选田上化形出来帮忙打架,除了田上本领最高强之外,是不是还有个‘先入先起’的缘由在其中?”赤目跟小不听的交情没得说。 何为“先入先起”,就是小贼收服帽子过程中,发现自己能用帽子力量“发动”一枚铃铛,在未经思索一刻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哪枚铃铛。 小贼直接想到的就是田上。 第一个想法就是田上,随后才想到田上的力量最大、打架最凶。顺理成章放了田上出来帮忙。 念头只在转瞬间,一前一后两个想法接踵而至,奇快、几乎难辩时间差别,小贼先前也没觉得有何异常,此刻不听动用心识来问此事,小贼仔细回想当时情形才发现,果然是赤目说的样子:先想到了田上,然后才想到用田上的理由。 “田上是个怎样的恶魔,大家都是清楚的,当年玄天大道攻袭离山。若非‘千江水月万里云天’大阵发动。就非得我们三兄弟出手不可了,否则不足以降服此妖。”赤目说着说着就跑题,旁人都是无奈眼色,唯独雷动拈花两个矮子大点其头深以为然。 好在赤目还记得他真正要说的是什么。很快又话归原题:“为何小贼第一个反应是唤醒田上铃铛?再简单不过。因为田上与帽子有‘同宗’渊源。田上是天地初开戾气脱形的凶物;这顶帽子则是靠着戾气滋养才又修行圆满、重开灵智的凶宝。” 说到这里。赤目加重语气:“那场大战凝聚的戾气。” 道理说了个大概,赤目说出了自己的推测:时间变了,但地点未变。百万拿人与无尽仙魔的大战战场就在这附近,只是时光漫漫抹杀了曾经的痕迹。 帽子就是靠着战场戾气再聚灵慧重做修行的,开始的时候可能只是“呼吸吐纳”,到了后来应该会是把所有戾气都收入帽内做慢慢炼化了。 帽与镜为前世杀身之仇,本有宿命联系;帽修炼要靠着战场中无尽戾气,镜子本也在战场中,二者相去不远;戾气其实也是灵气的一种,很偏门但内中确实存在巨大力量,只看人凭心底一口戾气就能化身恶鬼便知这份力量的可怕。 联系有了,相距不远,力量有了,那就放开胆子去瞎蒙吧:第二漏。 凌乱风与镜子为第一漏;镜子与帽子为第二漏。 不听帮小贼挂铃铛,异变突生陷入了小贼的脑袋里、也是帽子内蕴的空空境内。异宝出世前,这个空空境与外隔绝,不听思念苏景、心绪动荡,化作灵犀却无法传递出去;可帽子的空空境与远古时、大战三天后的镜子蜃境穿漏相连,镜子蜃境又和今时宇宙有另一道穿漏相连,由此来自不听的灵犀先入镜再自镜入前一穿漏,透过凌乱风重回今日宇宙,桃大将军等一品山探得了这重灵犀,山躁动又被甲添发现,这才有了苏景前面二十多年的经历。 经历风中凌乱,苏景一群人抽风,他们把风抽干净了、落入古时镜子的同时,那一道“漏”其实也被摧毁了;灵宝出世,且不论小贼的抢夺,单单以帽子出世而论,是重生更是新生,无异轮回过往斩断,帽子再不是从前的帽子,它和以前再没有丝毫干系,所以它与镜子的冥冥联系就此断灭,第二漏也告摧毁。 再说镜子,此宝存在于古时身通两漏,过去与今日相连是“时空”之变,当这份联系被斩断时候,不也同样是时空之变。 第一漏破灭镜子尚能安稳,第二漏轰塌时候,镜子那边的世界、或者说是镜子所处的“宇”、“宙”必有波澜闲荡,由此镜子掉进了现在。 可能会掉过来,也可能不会。这是个算率情况,无论掉或不掉都不值奇怪。 苏景、同伴你一句我一句,努力把事情经过理顺,没太多真正站得住脚的理由,还是那个字:猜。 全都是猜的,可到底还是猜出来了,猜得……看起来还挺顺溜。 戚弘丁过来这阵子已经大概知晓苏景先前经历,这半晌他都在一旁听着没说话,此刻真相猜白、水落石猜,无双城主长长呼出一口气,望向苏景:“怎么说?” 苏景:“我草。” “不错,不错,我也想这么说”脏话大王哈哈大笑:“我草!” 前后颠簸、曲折离奇,无论真相是否如他们的猜测,都足足当得大家长呼一口浊气、重重一声唏嘘:我草!这么回事。 拈花手摸肚皮,翻着眼皮又想了想,忽然咧嘴笑道:“帽子宝物出世。镜子就掉进小贼脑袋,如此算来,苏锵锵你何须请我们哥们出马,再多等几天自然就能和不听见面,白挨了那一剑。” 苏景笑了下,没说话,白挨了一剑么?他只后悔那一剑刺晚了,晚来了七年…… 小贼还在挂铃铛,外间战况依旧,并无强劲对手入场。苏景对赤目招了招手:“真人。我这有些宝物,你看看还顺眼不?” 赤目满脸警惕:“你想干啥?” “镜子……” “做梦!不给!”赤目牢牢攥住镜子。 攥着镜子也就罢了,赤目还是半蹲了下来,这个古怪姿势让戚弘丁等人看得纳闷。苏景却晓得。二宗师这是随时准备往地上躺去撒泼打滚了。 余光之中。雷动、拈花两人也微微下蹲了,蓄势以待。 中土修行正道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正道修宗同气连枝,可比起三尸义气。儿戏罢了,且看戚弘丁、蒹葭先生这些“同气连枝”之人,哪个敢陪离山弟子一起撒泼打滚。 不过说到底三尸都是苏景的三尸,自己人,苏景好好相劝,赤目还是把镜子给苏景了,他没撒泼,很讲义气。 要镜子因为:苏景答应过甲添。 镜子是因寻找不听而得的宝物,唯一一件。不谈什么买卖交易,这一趟离奇经历中甲添都出了大力气,连辛苦炼化的身外身都毁去了,苏景承他的人情,镜子归他。 不过镜子入手之后,苏景先后以金乌本目、眉心望死眼、冥王袍探真密法族做查,未能在这面镜子上找出丝毫奇特地方,连丝毫灵元震荡都不存。 大概查过,苏景不再浪费心思,哪怕这面镜子已经废掉再无用处,至少也是一件珍惜古物,是自己感谢甲添的心意所在,至于内中有没有什么特别强大力量,将来给甲添去发掘吧。 一手拿着镜子,再从袖中取出一枚围棋子大小的白玉籽料,捏碎。 这是来时路上甲添给苏景的联络法器,一起抽过风的情分,以后有空可以多些联系。 甲添本领非凡,他的联络法器也很有意思,并非单纯消息往来,籽玉发动后一道甲添人影直接出现在苏景面前。 身着龙袍五官端正的中年皇帝,甲添常披画皮,轻易不会以本相“碎脸”示人。 “怎么,完事了?”甲添微笑问道。 苏景摇头:“还早,但得闲一阵,可还记得‘三天大战’中的羽毛怪物,他那面镜子落入我手,送你了。唤陛下相见就是为了告之此事。” 身外身的经历,本尊感同身受,甲添当然记得那面镜子,闻言微微扬眉显出了些惊诧:“镜子……就是这面?举起我看。” 大好宝物,谁不稀罕!苏景是有些得意的,把镜子举起给甲添仔细观看。 没想到甲添看了一阵,之前眼中兴奋消退、面上渐渐显出了无聊神情,居然摇头道:“不要,你留着吧。” 籽玉法器能传音透影但维持时间短暂,这么一会已经耗尽元灵,甲添的身影散去。 苏景站在原地发愣,简直匪夷所思,一路走来甲添总在矫情“价钱”,说他市侩不算过分,如今这么好的宝贝苏景说送他,他竟然不要? 不止苏景,邪庙中人全部一头雾水……忽然,不听似是想到了什么,轻轻一声笑了出来。 外面血腥争杀、庙中邪气凛然,小妖女的笑容却永远那么明媚,落入眼中时会让人不自禁随她一起笑的笑容。 见她若有所悟,苏景问道:“想到什么?甲添为何不要镜子?” “我就随便说说啊,你不用认真听,听了更不必当真。”不听笑弯了眼睛:“我是想……镜子是碎的,陛下的脸也是碎的……所以他不喜欢?” 这是怎样稀奇古怪的解释,可甲添又是个何等稀奇古怪的人,把两个“稀奇古怪”串起来,似乎真有那么一点点道理。苏景越想越忍不住,忍不住就不忍了,也笑,而且笑得一点不厚道。 发噱同时苏景也没忘记一件要紧事,引着戚弘丁、蒹葭先生等一众仗义驰援者一步跨入邪庙内院,指着那些被切得整整齐齐地西瓜诚恳道:“大家请。” 象征重逢之喜的西瓜,甜且多汁。 仙天世界,说烦人就烦人,可要说简单也特别简单:仇敌相见,直接拔剑以对;朋友相见,自有西瓜款待。苏景不言谢,所有心意仅在红瓤黑籽的大西瓜中。 就在大家吃西瓜的时候,苏景转头望向了庙外,果然,只是“偷闲”,不可能太平太久的,远方强大气势铺展而至,又有劲敌赶到。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有猫自背后来 正北方向,满脸皱纹的老太婆静静站立,望向邪庙方向。 老得眼光都浑浊了,老得仿佛一阵风都能把她吹散去。风烛残年的老太婆,可她显身一瞬起,那份只能用“狂野”形容的气势便直直铺展开来,直击邪庙! 外人没什么感觉,可庙中除了苏景之外的十七位大邪神都面色一变:十七恶人化邪尊座神龛主持邪庙法度,即使神龛便有香火供奉,就在刚刚,十七邪神龛前长明供灯齐齐熄灭。 老太婆未动法,只凭本身气意就洞穿邪庙、扑灭了十七邪神的供火明灯。 与普通老人不同,老太婆没有右手,肘下生得是一柄好像螳螂的锯齿折刀。 苏景望着老太婆的右臂,口中轻声问身边烈小二:“星满天?” 大凡星满天的怪物,身上多多少少有些虫豸特征。果然,烈小二点点头:“此人名唤依漆太岁,星满天中顶顶凶獠,上紫薇宫宫主。就这么跟您说吧,单打独斗本领以论,星满天内除了九位大星君就要数到她。” 紫薇宫,苏景以前听说过。分作上、中、下三宫,北方星满天专门豢养高人的地方。 “相传,此人最喜两件事,一是杀戮,星满天征战四方,别人出征或还会招降俘虏,唯她出征绝不会留活口。第二件事就是……青年男子,夜夜承欢纵欲无度。” 说话时候苏景等人走到邪庙北门,显身与老太婆遥遥相对。 老太婆也开始迈步。她有强大气势,但她的气势只对邪庙绽放,是以她到场时候外面观战群仙根本都没发现她,即便就在她周围的仙家也没发觉自己身边多了个人。 直到老太婆迈步向前走去,群仙才知又有上仙入战。而依漆太岁凶名卓著、她的右手为螳刀又如此醒目,众仙顿时就认出了她的身份,一阵微微喧哗之中观战仙家的“包围圈子”忽又向后退散许多! 尤其她身周千里内的仙家,退得奇快,这个人近不得身……但还是晚了。 未见老太婆施法,她身周百里范围内所有仙家都化作一团脓血。 老太婆却变得年轻了。 一个呼吸之间。周围群仙尽化脓血。她则从风助残年之人经历“花甲老妇”、“中年妇人”、“妩媚少妇”,最后变成了豆蔻少女,右臂螳刀也从枯叶锈黄变作了青青碧绿。 也就在老太婆成了少女时候,邪庙北方围墙突然爆起“铮”地一声怪响。一道深丈余的狰狞刀痕自上至下、划过邪法高墙。 仍未施法。只是她凝聚了下气势、化势为刃。就击伤了邪庙法墙。 北方天九大星君之下第一人。 雷动忽然问苏景:“你还有绝招吧?” 三尸的问题总是没头没脑的,这回苏景也不明白他们何来此问,点点头:“有。” “多不多?” “还成。” 雷动“哦”了一声。不再追问了,开始和赤目、拈花眉来眼去。 依漆太岁脚步不停,走得并不快。一步一步从容稳当。 邪庙外三千里方圆并非空旷太平地方,无数被锣鼓迷惑的疯仙彼此厮杀、冲击上前,诺大战场血腥无边混乱无边。 依漆太岁混不在意,她所行所过,百里域内疯仙尽化脓血。 变作豆蔻年华后她就不再继续“年轻”下去,但随着身周仙家不断化作脓血,她的容貌越发娇艳,眼波越发柔媚。行走之中依漆太岁开口了:“苏景啊,你有没想过,这么打下去何时是个尽头?” 等小贼成功挂上铃铛大家就可以离开了,可“离开”就是尽头了么?正正相反,就算今天最终能冲出去,也之才是个开始而已。 无尽追杀永无宁日。 无需苏景回应,依漆太岁就自顾自向下说去:“不如随我归入星满天,凭你的本领,诸位星君必会欢喜,我可保荐你入上紫薇宫,星君当会应允的……上紫薇宫在北方天地位崇高,我应你:入得宫内你仅在我之下。” 说到这里依漆太岁忽然笑了,眼中春色流转,笑容里欲望燃烧:“你想在我上面也是可以的。上面、下面、前面、后面皆无妨。” 赤目偷眼去看不听,本以为她会面色铁青愤怒毕现,不料小妖女笑盈盈的,不见丝毫生气模样。何必生气,就算依漆太岁真有通天本领,也不过是个有通天本领的小丑吧了。 小丑永远是被人拿来寻开心的。 赤目又去看拈花。 拈花正在撇嘴巴。本为色欲灵怪,一般遇到放荡妖精、妩媚女怪他都会手摸肚皮调笑几句,对面依漆太岁的卖相还是不错的,可一想到片刻前她老得牙齿都不见嘴巴干瘪的丑陋模样,拈花什么心思都没了,只想做个正人君子。 “你身边同伴不少,”依漆太岁继续说着:“不过你不必担心,所有人我都收,你们这些人啊,无论修为高低看上去都有几分神采,我都喜欢,除了她。” 螳刀举起,刀尖锋锐,遥遥向这不听一点,依漆太岁笑了起来:“上紫薇宫不收女人。” “男人收,女人不收?”雷动忽然应声,不止开口,且还迈步走出了邪庙,踏上童棺向着依漆太岁迎了上去。赤目拈花二人紧随大哥身后。 脚步紧紧跟随,嘴巴也紧紧跟随,赤目接口:“不男不女的收不收?” 拈花似是惆怅:“我想骚戚东来了。” 一向畏战的三尸这次回来后居然转了性子,主动出站了。不过三尸走得不如依漆太岁从容,他们的行进是靠“钻空子”的。一边前进一边躲避着疯仙,显得有些狼狈。 雷动天尊闻听过拈花之言眉头大皱:“拈花吾弟,做人要凭良心……你连骚人都敢想,良心何在。” 赤目真人这次没搭腔,他打了个激灵,想起骚戚东来的落落大方,有这样的反应不算过分。 拈花笑嘻嘻的:“雷动吾兄,其实我想的不是戚东来这个人,我是想看骚戚东来亲这个老妖婆。” 那可是骚人的经典之役,拈花提起此事。果然雷动、赤目都面露欢喜。他俩也想戚东来了,但很快雷动叹了声:“茫茫宇宙……” “双龙出海!” 前一刻还在嘻嘻哈哈地聊天,毫无征兆中三尸骤然发难,说打就打。打得又快又狠。每人袖中两条星索。真就仿佛神龙出海,洞穿战场强袭依漆。 可惜战场相见,依漆太岁早都仔细防备着了。右手螳刀不动左手五指轻轻跳动几下,遽然厉风呼啸,风中两个瘦弱汉子显现。 汉子瘦弱,可两人一个左臂一个右臂,齐肩各自生了一只黑紫色强壮蝎尾。 蝎尾九丈,饱蕴剧毒且强壮锋锐,两个汉子尖声怪叫着摆动蝎尾迎向六道星索,暴烈响声炸碎于战场,三尸合力猛袭被当下,两个怪模样的汉子仿佛喝醉了似的,身形踉跄原地转了个圈子,但毫发无伤、一个圈子转完就恢复过来。 烈小二急忙呈秉:“左右蝎臂星使,上紫薇宫有名号的,除了依漆太岁外另有四十三人,皆以星使为称,个个都有非凡本领。苏老爷小心,老太婆是自己显身,但不是自己来的。” 这个提醒来得晚了些,其实无所谓的,来多少人、来什么人苏景都得扛着。 “骚人何在……双龙出海!” “亲老太婆……双龙出海!” “再难重见……双龙出海!” 三尸再无停歇强攻猛打,双龙出海看似单调实际也真单调,可这一招胜在三尸练的娴熟异常,一击不中后只消瞬瞬就能再来第二击、第三击、第四击,反正星索有的是,要没人管他们,三尸这么打上三天三夜都没问题。 三尸六索,五人之力,一击一击仿佛天斧神鞭,两个星使开始还挡得住,但短短十余击连打之后渐渐吃不住劲了。三尸见状大乐,喊得比打得更凶,可就在此刻,依漆太岁身边怪风再起,风中一道紫光闪烁。 紫光为翅膀光芒,一个七寸身形的小小人儿身背一双紫色虫翅,向着三尸直扑而来。 “又来一个……双龙出海!” “还有一个……双龙出海!” “越来越多……双龙出海!” 依漆太岁始终没真正出手,步履从容向着邪庙走去,但她身边怪风阵阵,接连派遣九尊星使入战。 正如烈小二所说,星使各有绝学在身,或是力大无穷或是道法精湛或是身法奇快,三尸立刻就撑不住了,双龙出海虽强但只能打一个地方,敌人四面八方围攻过来,合击的大好招式立刻用不了了,每人两根星索轮起来开始乱打。 如果没有星索就是王八拳,星索在手可唤作王八轮。三尸节节败退,但三人都有本尊之力也非玩笑,力气大就什么都好,打得狠飞得快,虽然打得狼狈不堪且乱七八糟,不过那几位星使也无法立刻斩杀他们。 这么多年里三尸一次都没死回苏景身边,不是没有道理的。 依漆太岁左手指了指天空战团,遥对苏景道:“三个矮人本领不错,但斩杀他们三个,于我来说举手之劳……” 依漆太岁步伐稳当,边说边笑,步步向着邪庙靠近。只是她自己看不到、观战群仙却个个都能清晰望见的一副诡怪景象,正发生:一只毛皮光亮、很漂亮的小花猫,口中叼着一个毛毛球,脚步颠颠地跑进战场。 猫从依漆太岁身后入场,向着邪庙跑去; 猫跑得比着依漆太岁快上不少,对猫来说,前面那个走路一扭一扭的女人拦了它的路。 依漆太岁却浑然不觉,根本不晓得身后有猫,继续笑着:“到现在三个矮子还没死,足见我的诚意了。可不杀人你总不会臣服的,不如这样,你选一个……啊!” 上位金仙,哪个不是灵息护身洞察八方,一只猫从背后跑过来依漆太岁全无反应,观战群仙本都惊诧非凡了,可更让他们骇然的事情随之发生。 猫跑到身后,猫踩翻了太岁。 猫才多大,不见它跳,到背后也是那么轻轻快快地小跑着,就那么全无异常的、把正笑着说话的依漆太岁踩翻脚下,然后继续向前跑着,一路来到邪庙前。 吐掉口中毛毛球,小猫口吐人言:“苏景,那件宝贝能给我不?” 苏景摇摇头:“真不能给你。” 猫又问:“如果我要跟你抢,你会如何?” 苏景苦笑:“估计得死。死在你手里我不痛快,但虽死不能让,我有苦衷。” 猫第三问:“那我不跟你抢,你是不是就欠了我一个人情?” 这次苏景没犹豫,直接点头:“好大人情。” 猫点点头:“那成,到底跟不跟你抢我得再想想,正好有个明白人要来,我问问他去。先走了,回头见……这是你媳妇?长得真好看啊,守着这么漂亮的媳妇你就别贪心了,别再喜欢我了。” 话说完,由得苏景目瞪口呆,猫叼起球原路返回。 片刻前,依漆太岁连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晓得就觉巨力压顶身骨欲碎,全无反抗机会便告摔倒。 除了摔倒还有重伤,气息散碎五感尽破,一时间头痛欲裂天旋地转,脑中一片空白茫然着爬起来。 不过她是晕的,连上下都不分了哪还分得清方向,她是面向邪庙被踩翻的,然后背向着邪庙站了起来。 她站起来的时候,原路返回的上上狸又到了她背后。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三十赋,稍稍咸 眼睁睁地,无数仙家看着依漆太岁第二次被踩翻。 星满天上紫薇宫宫主,北方仙界九大星君之下第一强者,率齐宫内四十三位上仙高人、本以为自己稳稳吃定全场……在小花猫脚下算什么。 烂泥巴?猫踩过了泥巴还得甩一甩脚,上上狸踩过依漆太岁不甩脚,颠颠向前继续跑去,忽然它又想起什么,暂停前进、转回身来到依漆太岁面前。 依漆太岁连挨两脚,如今不止身魄重伤,连神魂都告残损,伤得奇重,从头到脚处处剧痛,眼前只有浓浓鲜血颜色、耳中轰轰全是杂音。 真气散乱,太岁又变回老太婆模样,七窍中黑紫鲜血涂了满脸,显得腌臜异常。 猫把毛毛球放下,向着烂泥似的老太婆吹了口气。 依漆太岁只觉一道清风自头顶灌入、直沁心脾,伤势全无变化但精神振作了不少,眼睛还睁不开但耳朵能听见些声音了。 猫对刚刚变做妖官的球使了个眼色,球妖官明白天圣奶奶的意思,把声音压得极低问道:“老太婆,你可知今日你毁在谁的手里?!” 老太婆完了,接连两脚已经毁去了她的元基,将来就算伤势痊愈也是个没用的废人了,不过依漆本性凶戾,落得如此田地依旧倔强,粗重喘息着、嘶声道:“究竟何方神圣,留下个名字,老婆子纵是无望报仇,今后千秋万世也会时刻念着阁下名号!或者你直接将我打散。且看老婆子会不会皱一下眉头” “启禀二鬼主,老太婆不知道。”球妖官望向上上狸。 “太好了,咱快走。”上上狸重新叼起球妖官转头就跑。 苏景摇头而笑。眼前一幕固然惊人,但更让他啼笑皆非的是上上狸走前那句“你别再喜欢我了”,他转头去看不听,小妖女也在笑,全没放在心里……不过是只猫啊。 忽然,不听的眸子一亮,旋即面露错愕——遥远处,就要跑出战场的小花猫蓦地变成了人。 那是个好漂亮的姑娘。雍容且妖冶、富贵并明浩。上上狸转回身,使劲地对苏景挥挥手。 一下子,不听的感觉变了:听一只小猫对苏景说“你别再喜欢我了”,和一个如此漂亮的美人来说同样的话。感觉简直云泥之别! 苏景除了无奈还是无奈。对上上狸挥挥手。再去看身边不听,小不听仍是笑着,不过现在看上去好像要咬人。苏景仔细看看,都能看到她的虎牙尖尖了。 赶忙伸手,握住了不听的手。 不听为人是豁达的,对苏景是信任的,否则中土时候,剑尖儿剑穗儿和小师叔打成一片,扶苏启巧与苏景相交莫逆,再加上个后来对苏景越来越拘谨的顾小君和随时准备睡他一觉的阿嫣小母,不听早都被自己的醋淹死了。 这次会有异样感觉并非上上狸如何惊艳美丽,而是她与苏景分别太久了,千多年时刻惦念终于重逢,心里格外珍惜。 还好,被苏景握住手,不听就踏实了。这么容易就踏实了啊……不听以前就觉得过,自己可真给莫耶巾帼丢脸。 依漆太岁不是自己来的,上紫薇宫四十三位精锐仙家与之随行,除了放出去斗战三尸的九个外,余者都在她的袖子里,这些人可没有宫主那么深厚的修为,尽数惨死袖中。 剩下九个人哪还有心恋战,慌忙退出战团,救起自家的残废宫主匆匆逃走。 三尸大呼小叫,驾棺就追,若未见前面情形只看三个矮子的神气、听他们的喝骂声声,任谁都会以为依漆太岁是被他们打废的。 追出八百里,三尸才大胜归阵。童棺灵活之极、游斗中穿梭辗转变化多端,但论起拉直线赛跑的本领就差了许多,三尸未能追杀到一个敌人,不过全不妨碍他们“全歼残敌、片甲不留”才会有的那份兴高采烈。 差不多就在三尸归阵的时候,被苏景收入黑石洞天的方先子苏醒了。 被救下后,方先子的神智始终在混沌和清晰之间游走,时睡时醒。张开了眼睛,茫然四顾。 方头青年的面色木然,目中没有丝毫光芒……目为心窗,心中不存光亮眼睛里又怎么可能会有光芒。 天空高远、大地匡阔,可惜只是茫茫戈壁,不见生机、只有无尽荒凉。身边似是占了个年轻人,方先子才刚刚苏醒,目光涣散得很,一时间还认不出人影是谁。 忽然,熟悉的声音传来:“醒来了?还好?” 这是……师叔祖?听出苏景声音的同时,方先子的目光也慢慢凝聚、看清了,身前之人不是苏景又是哪个。 苏景微微笑着。方先子却愣住了。他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在梦魇与现实之间摇摆,那界限于他来说越来越模糊了。 定一定神,方先子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真的是和师叔祖汇合了! 下一刻方先子笑了,任谁都能看出他笑容中透出的欢乐,可他的目光依旧是沉黯的。得遇故人的喜悦,与心底积攒下的厚重阴霾,两者之间并没什么关系。 “弟子方先子拜见苏师叔祖。”声音有些干涩,方先子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快免了吧。”苏景摇手,示意他继续躺着:“我和蒹葭先生谈过了,知道你飞仙后吃了许多苦。” 只在一瞬间,方先子的神情变化复杂,他本在笑,可是笑容里的欢愉突然就被痛苦取代,而刹那过后,笑容散去、笑纹中藏蕴的一切神情都随之消失,他的目光沉沉,面色平静地好像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方先子摇头:“弟子不怕吃苦。只是没想到仙界居然是这样的……这是?” 他说话时候,苏景开放了洞天,十里碎石外的景色尽收眼底,四面八方、数不清地封仙彼此残杀,先是舍身忘死地争夺再舍身忘死地冲向邪庙,最后被护篆或者叶非等人无情斩杀。 三言两语,苏景把外面的情形、现在的处境给方先子讲了讲。 道佛妖鬼星五方势力争夺、中土群仙汇聚并肩、万千仙家或发疯入战或退后观望……少年人只要想一想就会热血沸腾的景色,真正的大场面了。 若是以前,以方先子的性子必是又激动又忐忑,握剑的手说不定都会有些微微颤抖。可现在方先子全无反应。只是漠然应道:“就是这样子了。” 仙天。就是这样子了。 看似无所谓,其实是深深的迷惑,四方头想不通,仙天怎么可能会是这个样子。凡间时候多少美好向往。多少迷人憧憬啊……若仙天是这个样子。哪又何必修行,我修得大道于心于身,这才有了飞仙的资格。可飞上来、成了仙才发现我之道根本就是个笑话! 这样的迷惑,中土修行正道上来的弟子人人都会有,但大家的性情不同经历不同,方先子的“惑”最重,已到了“乱道”的程度。 “你怎么不问呢?”苏景问方先子:“我还等你说“请师叔祖解惑,为何……”我想给你说说都不知道怎么开始。” 方先子心道乱了,但老实人永远是老实人,眨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应。 “可惜贺余师兄不在,我不太会讲道理,随便聊聊,对对错错的不要紧,你姑且一听。”苏景笑,现在外面战事稳当,干脆把方先子带到了外面。 外面方先子熟人不少,见面后少不得笑着招呼一声,苏景扶着方先子,说道:“蒹葭先生学问大不大?对着一屉包子条做三首‘十八褶赋’应该没问题。” 蒹葭先生从一旁搭腔:“小看我了,三十首都不在话下,差不多每首都入典籍,传唱几代人应该问题不大。” 苏景笑道:“大好学问,大好才情,才有了大好诗词,若蒹葭先生不是修行之人,凭他才学在人间博个美名不难,博个功名不难。” 蒹葭老头又来笑着搭话:“不瞒你们,我在凡间有功名也有美名,游历时候化名为之,还在几座大书院开课讲学……我那几个名字,在凡间可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世大儒。” 苏景引回话题,继续对方先子笑道:“蒹葭先生很大的学问,可若把他丢入莽林,只有野兽为伴,且看是乌鸦听他吟诗还是刺猬陪他作对……明白了?” “不明白。不是,是弟子愚钝,未能解得师叔祖真意。”方先子目光沉黯,但面上神情变得迷惑了。 雷动天尊眼皮下垂,及时遮住了目中纳闷,做一声轻笑:“你这孩子资质愚钝,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听不懂。” 赤目真人闲得有些无聊,把小棺材一下子变成意马又一下子变回童棺:“道理如此浅显,方先子你却听不懂,还得在接着修行啊。” “苏景,也别为难这孩子了,”拈花接口,摆一摆手:“内中道理直接讲给他听吧。” 说着拈花忽然想起了什么,跑到雷动身边窃窃私语,后者眼睛一亮,转回头深深看了蒹葭先生一眼,跟着跳进自己的棺材开始寻找,不知道他到底要找什么…… 开课、讲道,在凡间时候苏景做的还不错,讲课时候他常常会揉以自己经历偶尔添油加醋,挺好听的,离山弟子都很喜欢。可专门为老实人做解惑,苏景真有些力不从心。不是嘴巴笨,而是太多道理只好意会难以言传,诸多道理到了深妙处,强要用言语表达出来,就变得浅薄了,根本打不到要害。 苏景自己都觉得吃力,可该说的一定要说:“环境变了,认知不同。莫说到了老先生到了莽林中,就是他去了另个凡间盛世,但与中土言语迥异,他那些诗词佳句也变得一文不名……此间不是中土,方先子啊,飞升以后。变天了。” “中土之人进了宇宙之林,如此而已。你或会问为何仙天如此腌臜,可是又哪来那么多‘为何’,仙天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你我以为仙天美妙,和仙天是不是真的美妙,两回事。不能怪仙天长得不够圆,你我想得太满了。如此而已。” 老实人的回答很老实:“师叔祖说的道理,蒹葭前辈已经给弟子讲过了。” 以前没觉得老学究这么爱接话,这次苏景领教了,蒹葭先生仍笑着:“连举得例子都差不多。我是用秦淮金玉嗓音红倌人掉进野猪巢来说事的。” 一样的道理。蒹葭先生早都说过了,且说得肯定比苏景更好听。帮不了方先子。 这倒不算意外,论起帮教晚辈的办法、道理,蒹葭先生总比苏景强得多。 “我升仙时间还不如你长。还是那句话。对或不对我也吃不准。你若有异议随时可开口,不用顾忌什么礼数。”苏景也不灰心,继续对方先子说道:“如我所见。仙天如林,林中万兽你争我夺,夺什么?宝贝、修元、洞府、法器……大家都讲‘夺’,夺就夺,无所谓的事情,或者我们再干脆些,直接把它当做:争来夺去,争夺的是命。” “林中万兽,个个性命一条,我也只有一条命,命在林中……不夺别人就会被人人夺去时候,”苏景双手摊摊:“夺他命,又何妨。” 说着,苏景转头望向蒹葭先生,后者摸胡子:“这个道理啊,我也给他说了,说法仍差不多,入豺狼之地,当为虎豹!” “先生说的对啊。”苏景附和蒹葭,又对方先子道:“既然进了山林,何妨做头老虎,最好是比豺更狡猾比狼更凶残,且肋生双翅的老虎。” 方先子先点点头又摇摇头,点头是因为道理他明白,摇头却是因为自己另有疑问:“得蒹葭前辈相救前,弟子经历过几次凶险,也杀了不少人。人我能杀,死我不怕,但我想不明白的……且不论我这点本领做不做得老虎,就算我想做老虎、我入乡随俗……我若入乡随俗,我心道何在?” 方先子嘴笨,觉得说不明白自己的想法,眉头皱起还在还想解释什么,苏景却摇头,直接说道:“做老虎就是入乡随俗?若你本就是虎呢。” “只想着做老虎会随波逐流,”苏景望着方先子:“却没想过,你本来就是只虎。” 这一回方先子又愣住了,他还是不懂。不能说完全不懂,可他也想不明白自己懂在哪里,迷糊,真正迷糊。 苏景却耐心不多似的,不解释,直接前辈大棒打压,给定论:“你啊,就是头虎。哪条豺狼要伤你,咬死它就是了。” “我也是虎,”苏景似笑非笑,话锋却突转:“若有一天你我相争,我死你才能活,你会杀我么?” 方先子彻底懵了,正要摇头不料苏景忽然笑了起来:“放心,不会有这么为难的时候,若真有那样一天,我舍命救你。” 笑着说,但绝非说笑。贺余师兄说过,哪个弟子都不能丢弃。长辈的担当就在这句话中。离山的担当就在这句话中。 莽林残酷,争夺不休,有鼠靠打洞过活,有狼靠集群扩张掠食,有鸟儿靠双翅高飞避难,也有猛虎傲啸山林称霸一方。 凶猛之虎,谁伤我我吃谁,多快活; 慷慨之虎,相争于豺狼无比凶残无比贪婪,却能将性命轻易舍弃只要救得儿郎……它的守护。 所有担当都在这两个字里吧:守护。 当事情无关于“守护”,环境如此,谁惹我我咬谁,照着死里咬,咬不过就跑,有机会再咬回来实在没机会就算了,与豺狼无异,或者说这时的虎就是个头大些的豺狼,无所谓。 当事情关乎“守护”,死战不退!这就是离山之虎了,多简单。 虎随时能做疯豺恶狼,吃相难看满脸贪婪;觉得自己的肚皮蒙了天,再找不到一件大比着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事情的兽,永远做不得虎。 这仙天中不是只有豺狼没有猛虎,甚至可以说墨巨灵也是苏景口中的“虎”,而当狭路相逢时候、非得摧毁他的守护才能成全我的守护时,摧毁它! 大义其实是小义,宇宙才是真正的大、大、大,大到在宇宙中一切都是“小”。 每头虎都在守着自己的“小义”。 于苏景自己来说,不是什么时候都那么“正义”的,不是什么事情都会与“护道”相关的,当斗战无涉“小义”,他就只是最最简单的、守护心爱之人,守护身边之人。 只要有这份守护便足够让苏景理直气壮了,高高在上的那尊佛,不如小贼和他来得熟。 再就是那件宝贝,人人争得,我不争是我愿意,但谁要说我不能争……啐他一脸:凭什么! 这番道理一点也不大,苏景望向方先子,后者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苏景笑笑:“不用急,慢慢想。”说着将他收入洞天,远远散出的灵识正急急颤抖着,远天里一阵阵阴冷气意正欺压过来,又有劲敌入场了。 就在这时候,被雷动放大到三里有余的童棺中突然传出一声怪笑:“我不信!” 怪笑声中,雷动跳出自己的童棺,带着自己的兄弟跑到蒹葭身前:“看个包子你能做出三十首‘十八褶赋’?做!”雷动伸出手,赫赫然,一枚包子,给蒹葭先生看。 蒹葭先生左手捻须髯,右手拿起了包子,看了看,微笑着吸一口气,然后把包子吃了,说好的三十赋变作三个字:“稍稍咸。” 老先生吃包子的时候,人头也飞了过来,从远处飞来,向邪庙。 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章 她真我假,分身一箭 人头落地,整十颗,个个眼熟。 拈花神君一眼就认出了那些人头,低低一声惊呼:“啊?是他们。” 赤目真人眉头紧皱:“依漆太岁和她九个手下,都被人切了脑袋!” 雷动天尊暴跳如雷:“让你作诗没让你吃,老秀才还我包子!”人人注目刚飞入场的十颗星怪人头,只有雷动天尊在心疼他的包子。 包皮大馅十八褶!若非苏景拦着,贪吃鬼就要挑起来去抓蒹葭先生的脸了。 人头就被扔在邪庙前百丈地方……星满天、上紫薇宫那十个人败退逃走,最终却没能幸免。 很快,苍老声音从西北方向传来:“西北天还有无漏渊在,轮不到别家什么人来指手画脚,星满天的依漆老怪如此,离山的苏景小妖如是。” 随说话,一顶轿子飘然入场,轿杠轿梁皆为黑色石骨,轿呢轿帘却是艳艳红纱。红纱轻薄,依稀可见轿中端坐一头面色青黑的老鬼,身着金仙滚边的黑色长袍,袍上无漏渊标志醒目。 蚀海大圣微扬眉:“红纱帐?” 烈小二点头,补充:“泰骨。” 即便苏景孤陋寡闻,也能明白来人的身份了,西北天无漏渊,泰骨红纱帐。 红纱帐,在无漏渊中地位与紫薇宫相若,都是用来豢养凶仙猛兽的地方,无漏渊“红纱帐”分作泰骨、剑脉、水血、火筋、草煞五帐,其中泰骨红纱帐实力为尊。 在北方星满天中。上紫薇宫宫主是仅次于诸位大星君的高手,泰骨红纱帐相似、但犹有过之。泰骨红纱帐下只有四个人。无漏渊内除去几位鬼主不算,以单打独斗做个排名的话,泰骨帐下四头猛鬼,分别能排入第一、第三、第四、第七。 …… “泰骨红纱帐啊。听说四鬼中的‘泰骨柔’是西北鬼窟里的第一美人,不知比不比得仙子你更美貌,依我看肯定还是仙子更胜一筹。”身在外围、远处观战的金衣汉子口水翻飞,和身旁千仞仙子聒噪着。但话说到此金衣汉子眼中忽有异光闪过,他转头望向另个方向。 下一刻,金衣汉子就不再理会千仞了。他看到不远处有个更漂亮的小仙子。 十六七的年纪。浅色茶花长裙,衣着并不出众的小仙子。其实小仙子的模样乍看上去也只是美丽而已,还谈不到惊艳或者妖娆,可若将目光停留片刻便会发觉:越看越好看。小仙子之美要第二眼、第三眼、然后就是沉陷。让目光沉陷让心神沉陷…… 恬静女子。可眼波柔媚难言。 “难得难得,小仙子天生媚相!敢问怎生称呼?”金衣汉子不理千仞了,飞去了小仙子身旁。 小仙子并无普通仙女那般拒人千里的冷漠。笑笑回答:“中土涅罗,蜂侨。” “中土?”金衣汉子终于被人搭理了,来了精神:“跟邪庙那些英雄是老乡啊,那小仙子也是英雄了,英雄为何不去和老乡相见?不熟?其实不熟无妨,聊聊就熟了,这都好说……” 蜂侨仍是微笑着,仿佛毫无城府,坦言道:“不少人是熟悉的,但还是不去了,我是假的,她是真的,真要见面说话会伤我道心,可能也会让他们不快乐。” 她的话外人听不懂,金衣汉子眨眨眼睛,换话题:“英雄的弓很不错啊!” 这次蜂侨面上惊诧显露,遇造化、得神弓是她前阵子的奇遇。此刻神弓已被她拿在手中,但此弓无形迹不可辩,本来除了蜂侨自己,别人是看不见的,金衣汉子却能看见? 金衣汉子看得见。他凑到蜂侨身边来不是因为她如何美貌,而是看出了她取得神弓在手,随时准备参战模样:“英雄准备要趟这锅浑汤么?这一战可不存善了,你请三思。而且我没看错的话,小仙子还未能完全驾驭此弓,贸然动射多多少少会有些反噬吧。” 初相见,蜂侨对金衣汉子全无信任可言,但中土仙子落落大方,既被高人看出形迹她也无需隐瞒,摇头应道:“既然来了,就见不得他们孤军奋战了。” 不上前叙话,不归入大队,但也不肯置身事外,中土人间七大天宗之中,涅罗坞弟子在此。 …… 邪庙前,烈小二尽职尽责,声音不停:“轿中老鬼名唤‘泰骨老’,泰骨帐四鬼中本领最差的一个。” 小二哥的话尚未说完,身旁忽然咆哮声起。 “还我包子……双龙出海!”挟丢饭之怒,雷动已经带上自家两个兄弟,跨童棺登长空,六道星索直直打向猛鬼的红轿。 轿中老鬼可不像依漆太岁那么装模作样,口中厉啸“找死!”人已离轿冲天,他竟以血肉之躯硬挡六道星索猛袭,中,金铁交击声音暴散! 看似普普通通的老鬼,身体居然比着纯粹太乙精金还要坚硬得多,六道星索同时打在身上,也不过给他添出六道白痕。老鬼中击后只是微微一晃,身形再起继续向着三尸扑去。 “恁地结实……双龙出海!” “只要功夫……双龙出海!” “深铁杵磨……双龙出海!” “成绣花小娘子……双龙出海!”这一句是赤目喊的,也不是非得每次咆哮都一定四个字,修行之道不拘一格,当随势而变随心而变,这么浅显的道理大宗师都是明白的。 星索猛击连连,霎时间三尸叫嚷与叮叮当当地打铁巨响轰动四方,老鬼面目狰狞,就在一次次的星索强袭中向着三尸迅速靠近。 “泰骨老”离开了轿子去应战三尸,可轿子并未空荡下来,在他离开后,轿中仍有一人端坐。 轿子并不大,只能乘一个人,泰骨老在时轿子里只有老鬼,但他离开后,本来老鬼端坐的位置,变成了一个中年男子,衣袍打扮与刚刚离开的泰骨老一样,中年人的五官倒也俊朗,国字脸悬胆鼻,可他脸上阴气满布,明显也是个鬼物。 轿子没人抬,轿子自己飞,飘飘荡荡的红纱轿鬼气十足,短短一会功夫已从远天处飘入混乱战场千余里,相距邪庙不过两千里。 “苏老爷小心,泰骨红纱帐看来也不是一个人来……此獠名唤泰骨夫,帐中排名第三,身手犹胜泰骨老,诺大无漏渊、猛鬼无穷尽,但在鬼主之下,此人本领稳稳坐落第四位。”烈小二赶忙又出声提醒。 仍是话音刚落,邪庙门前那个红衣男子就笑道:“草,装神弄鬼什么东西,我去揪他出来!” 戚弘丁拔足、冲! 不见仙家飘逸,不见高人潇洒,永远特立独行的无双城中,此刻入战便如凡间征战的阵前一卒,他冲,模样笨拙可姿态勇猛,身法平淡却勇往直前!除非敌人死绝,否则不归回的冲锋。 “你一个人够呛。”蒹葭先生笑着、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本书,翻开……书翻看,紫金气意冲天而起,蒹葭先生人影不见,他已融身紫金光华中,相伴戚弘丁共赴战场。 “你们两个人够呛。” “你们三个人够呛。” 紫霄国前任国丈,大巫紫圭开声在前;弥天台飞升圣僧晋光出声在后。大巫挥动黑风滚滚,圣僧化身缥缈禅香,追随戚弘丁、蒹葭先生身旁。 苏景觉得他们四个也够呛。九合真人、芙蓉须弥天欢喜罗汉、长生大佛陀、小狰狞王、大毁灭王再到佛祖道尊统统都唤作“仙”,可仙与仙之间差异何其巨大。 尤其道佛妖鬼星五大势力,几乎可以说随便拿出来一个人物都能在仙天中横扫一大片,何况五大势力精锐中的精锐。 泰骨红纱帐,无漏渊内除了鬼王就要数到此帐,凶名成就万万年的上位猛鬼。中土同族虽不弱,但对付泰骨之鬼怕还力有未逮。苏景欲动,但尚未飞天忽然耳中传入师兄叶非的声音:“你好歹也算主将了,别总那么毛躁,我去。” 说话时剑光起,叶非遁化剑光,与几位天宗仙家同行。 书生总有意气在,蒹葭先生人遁光华中,目光扫过身边同伴,笑声传出:“七宗到其五,并肩杀敌,不错不错。” 笑声开心,但也有遗憾,到底还是差了两宗……非天宗修家不能体会的情怀,“正道七宗同气连枝”始终与他们的凡间岁月相伴,这八个字早在不知不觉里从口号变成了骄傲。 戚弘丁的冲锋快、蒹葭先生的紫金鸿气快,大巫的风快圣僧的声快叶非的剑快,他们的攻势皆快、扑向红纱轿,但另有一个声音比着他们更快:嘣、弓弦震颤之声。 来自外围观战群仙中的一箭,来自涅罗弟子的一箭! 既然同气连枝既然联手杀敌,便少不了这一箭、这个人。 是箭射,但是箭也是人……刹那前,蜂侨身边人影晃晃,又多出了一个蜂侨。 本尊持弓、分身登弦,蜂侨以分身为箭!而登弦时候蜂侨分身满头乌发寸寸变白,长发欺雪;弓身开弓弦颤,那“嘣”地一声劲响中,一箭暴射开去。 劲射如电,蜂侨击轿。 抢在戚弘丁等人之前的一箭。 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中土仙,泰骨鬼 轿中“泰骨夫”晃身而出,中年猛鬼身法奇快,直接迎上“蜂侨一箭”,鬼爪晃晃掐起一张阴篆咒符向着“蜂侨”额头贴去。 泰骨夫是符家修。有关符篆鬼法,就连鬼主也会常常向他请教的,手上这张“冥亲篆”在他囊中也算上品了,当初整整用去七十年才最终画成此篆。 只消符篆贴上“蜂侨”额头,这尊小美人的分身就算被他收走了。虽只是个分身,但也身俱媚骨,泰骨夫很喜欢…… 泰骨夫速度快过此箭、力量大过此箭,他有十成把握将符篆按在“蜂侨”额头,一切尽在掌握,不料就在灵符堪堪触碰到那细腻额头时候,“箭中蜂侨”的白发遽然化作血红颜色,旋即整个人轰然炸碎。 蜂侨一箭,以分身为射,以分身毁为攻。 根本就是自毁分身以求杀敌!分身崩碎,箭中神力这才真正暴发开来,泰骨夫不是没有防备,但箭中炸起力量更在他的“防备”之上,巨力直冲荡起轰动巨响! 短短一瞬间泰骨夫接连打出四张真符。 “盾海符”以求硬挡、“移花符”以求挪转大力、“迷走符”以求乱去箭向、“脱天符”以求抽身去,他的反应奇快、他的符篆皆具大威力,可仍是不够,巨响隆隆之中泰骨夫向后飞射退开,一条黑色血线自他左目起、直直划过脸颊,到底还是受伤了。 就在分身爆碎、泰骨夫接箭同时,远处蜂侨吐出一口艳艳鲜血。身体一软摔落星天…… 宇宙仙天,族类无穷大道无数修法更是品类繁多数不胜数,不同种族不同道法之下,修家、仙家的修行之路千差万别。单就中土人间的修者而言,“一气化三清”是重中之重。 化三清,得三尊本命分身。修家成仙之后,若有机遇还可继续祭炼分身,但“后来的分身”只能算作本法分身了,与前者有巨大区别。 本法分身不会自己修行,除非专门祭炼否则不会与本尊齐飞共长。这种分身更像是人形法宝。即便被摧毁,对本尊的反噬伤害也不严重。 本命分身则不然,“本命”二字绝非虚妄,无论从修行上。从命数上还是扩而大之去从自然角度去看。他们其实就是本尊身体的一部分、力量的一部分、性命的一部分! 本命分身丧则本尊受重创。当初苏景将剑身炼入墨色长剑后足足“大病”一甲子,足见损伤严重程度了。 蜂侨没有“法分身”,她只有三尊本命分身。将分身入箭……只因如此才能真正发挥长弓威力,可反过来看,她这一击又和“断妖身”有什么区别,燃烧命火、虽死无悔的一箭。 不止分身丧灭带来的重创,神弓本身还有反噬。 蜂侨摔落。 金衣汉子“嘿”了一声,手中一道金光流转,笼罩住正摔落的小仙子,将她收入自己袖中。 从不安州之战的时候,金衣汉子就在看热闹,但他自己心里明白:他要看的不是热闹、他也不会永远这么看下去,只是还没到出手的时候。在这之前救护下收尸匠的同伴总不错的。 金衣汉子施法奇快,快到周围仙家根本没能察觉:他们看到蜂侨动击、看到她重伤摔落,然后金光一闪人就消失了,不知去向何处。 “仙子,你看谁能胜,我觉得小妖怪苏景这次凶多吉少,非得有贵人相助才能……”金衣汉子将蜂侨收入袖中,又重新跑回到千仞仙子身边去了,但新的聊天才刚起了个头,金衣汉子忽然转头,向着背后望去。 身后百里外,一个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望着他。 少年长得眉清目秀,做仙僮打扮,衣着全不起眼,不知是哪处仙坛的侍奉童子。可仙僮、金衣对望中,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异色。 金衣汉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重新转回头,口中换了话题,无端端问身边千仞仙子:“仙子觉得仙鹤好看不?切,人人都说仙鹤好看,我可就不明白了,小细脖小脑袋大肚子的玩意,好看在哪里?莫说普通鹤子,就是青羽朱喙墨顶鹤,也丑得让我看一眼就想哭。” 千仞仙子不想惹事,反正金衣汉子也就是废话叨叨,不见有什么恶意。可其他废话给他个耳朵听听就算了,此刻他连“青羽朱喙墨顶鹤”都敢妄加评论,仙子没法不吃惊,急忙摇头:“你莫乱讲!” 谁人不知,宇宙虽无尽,但真正的青羽朱喙墨顶鹤只有一头,诞生于星辰神光之中,皈依于东方道尊门下,是道尊的贴身仙僮。 这等高贵上仙,其实普通人敢妄加评论的。 金衣汉子撇嘴巴,还矫情:“就是小细脖大肚子嘛,它敢长成这样就别怕别人说!” 金衣人胡言乱语,妄自评判神物宝鹤时候,战场中戚弘丁等几位天宗高人已经与泰骨夫打成一团。 观战片刻苏景放心、苏景惊喜! 大家刚见面时正值万仙狂躁、花罗夹攻,战场上乱成一团、那时苏景又在专注寻找猛鬼青吃,是以没太留意同伴的本领,他以为他知道个大概……可现在才明白、大错特错。蜂侨一箭在前,戚弘丁、蒹葭、大巫、圣僧与叶非夹攻在后,稳稳吃定了泰骨夫。 蜂侨那一箭,远胜普通仙家能够理解的威力,泰骨夫受伤不重可不等调息回复就迎来了中土天宗的联手猛攻:蒹葭先生攻势飘洒写意、变幻莫测;大巫紫圭法的法术鬼怪刁钻、轻易不出手但一动则直逼要害去;晋光神僧的攻势中规中矩但也算得恢弘大气。 他们的本领,远胜苏景猜测。 可是他们三个人加在一起。攻杀威力不及戚弘丁、不及戚弘丁两成。无双城主引“勇猛无双”之法入身、斗战中大开大阖,疯魔般围住敌人强攻猛打。 戚弘丁主导,另外三人策应,稳稳压住泰骨夫。叶非在一旁都不怎么出手。当然不是叶非高傲不屑合击,像泰骨夫这种恶鬼多半修得“玉石俱焚”的重术,叶非不敢逼得太紧,同时也在寻找“抽冷子”一剑夺命的机会。 另外,叶非心中也是惊讶的,入战来的几位中土高人,他们的本领远超自己预料。看来都在飞仙后有过自己的奇遇吧……尤其无双城主。 而苏景、叶非心中惊诧。又怎比得上外围观战群仙。 泰骨红纱帐、上紫薇宫。这样的名字在普通仙家看来根本就是高不可攀的,不过上紫薇宫被灭得莫名其妙,不提也罢。此刻泰骨老、泰骨夫接连出战,对上那群自称“中土来人”的仙家。却占不到丝毫上风。 一边是一个打三个。一边是一个打五个。都是人多欺负人少,但人少的那方可是泰骨帐下猛鬼!泰骨鬼,哪个不是挥挥手就能抹去一方仙庭的凶猛怪物。中土上来的。只才三五人就能挡下泰骨鬼了? 无名中土无名仙,才一真正亮相便惊煞八方。 泰骨老,泰骨夫身陷恶战,红纱围成的轿子却不见停顿,飘飘摇摇继续前行,此时轿子相距邪庙不过千里,轿中人又变成了周身赤裸、丰乳肥臀的年轻女子。 不着寸缕,但容貌圣洁,纵是端坐神殿的圣天娘娘,也不如她来得更端庄雍容;圣洁女子,却在目光中闪出丝丝媚色,无以形容的眼波,只一闪就让人血脉贲张心头燥热。 “尤那老鬼……双龙出海!” “能换人不……双龙出海!” “换小娘子……双龙出海!” 始终吵闹的三尸更加吵闹了,早知有不穿衣服的小娇娘坐在轿中,他们哪会和泰骨老来打。老鬼混不理会,他已逼近三尸千丈范围,但距离越近“双龙出海”打下的威力也就越强大、三尸合击的速度也就越快,泰骨老承担压力不小,一时还拿不下对方。 “邪魔田上……双龙出海!” “咱们换换……双龙出海!” 田上冲出去了。无论不听还是小贼,都不喜欢光溜溜的女人,田上领奉主人心思急扑向前,直奔红纱小轿。 泰骨柔,泰骨四鬼之二。当田上动时,女鬼全不等待,一闪身迎着田上逆冲而去! 一自庙中来,一自轿中来,两人身法皆快如光电,相遇、相撞于半途……不见巨力轰荡、不闻大响鸣放,两头凶猛鬼物相撞一刻全无声息:泰骨柔散了。 第一刹,泰骨柔化作了一团红烟、烟被田上撞得四分五裂,浓浓红烟崩做千丝万道,散、但不乱。 第二刹,崩碎、四散的红烟停滞了散飞之势、尽数化形。无数道烟化作千万个泰骨柔,但所有泰骨柔都只有形迹并无实质,它们是赤身艳鬼,也是虚无烟影。 第三刹,千万泰骨柔骤扑向前,四面八方无穷无尽,扑入田上身体。 第四刹,时间在田上身上变得诡异了,只在短暂到无以计较的瞬时里,田上却慢慢慢慢地变化着:乱蓬蓬的灰发变得丰润乌黑、光秃秃的眉毛变得修长、干瘪乌青的身体变得丰润饱满、丑陋狰狞的五官变得精致且圣洁…… 第五刹,四面八方泰骨柔消失去,只剩下一个,田上也不在了。或者说,田上变成了泰骨柔…… 几乎同个时候,呜呜号角声突然响彻天地,一道接着一道鬼煞黑烟凝聚成的暴烈飓风自远天向着邪庙扑来! 风中藏大军,到底是西北仙天,他们的军马调动更加迅捷……无漏渊麾下,风罗鬼部。仍算不得最最精锐的鬼军,但远比之前的溃败的花罗更优秀。 其实单兵以论,花罗风罗差不多,但数量上的差距就太远了,若把风落军势当做一方大湖的话,花罗不过一眼老井。 除却风罗大军,另还有两头猛鬼驾云而至。一头大如山岳身高万仞,一个矮小得……他的云驾不过才茉莉花的一片花瓣大小。 大小双鬼皆着王袍,大个子鬼是小狰狞王,小个子鬼为大毁灭王,只凭气意相探苏景就敢用自己的左手打赌,这两头鬼王绝非“凡品”,绝非其他那些无漏鬼王可比! 还有,轿子中最后一头泰骨鬼显现真形了,三两岁的小娃娃,满面懵懂满目天真,但他是西北天诸鬼主座下第一凶獠:泰骨已死。 第一千一百九十五章 皮外伤,不太妙 “随军而来两王尊,王中尊。”烈小二的语速奇快:“大毁灭王尊奉位无复欢喜,小毁灭王尊奉位孝感动天。” 无漏渊中大小王驾百多人,大毁灭王地位大都远胜小狰狞王,唯独小狰狞王尊“孝感动天”尊贵异常,身份以论,他只排在大王尊之下,其他所有大毁灭王见了这位小王尊都要认真行礼的。 滚滚阴风天飓冲入战场,已化形浩荡鬼兵,向着邪庙急扑而来。 无漏渊王尊皆有王号,无复欢喜王尊没什么可说,但小狰狞王尊的称号让裘平安有些好奇,大战在即抓紧时间,裘平安问:“孝感动天?这头鬼很孝顺么?” “大鬼主是他义父,很得宠爱。”烈小二有问必应,跟着又对苏景说道:“战力相排的话,大小两王尊,大的第二,小的据说是第六。” 厮杀将至,烈小二说话也那么仔细了,不过意思尽能明白,猛鬼一脉几位鬼主之下,泰骨红纱帐四头鬼分别能排入第一、三、四、七。 大小两位王尊就是第二和第六了。 邪庙四周鼓声隆隆,白骨槌重击仙皮巨鼓,湘大先生亲自擂鼓,为自己带来的潇潇天儿郎助威! 邪神之庙,一面离山大旗高挑,旗下本来聚集了众多高人,之前与泰骨三鬼相斗之下,苏景身旁还有两大尸仙与诸位大圣。看似本钱雄厚,在强敌到来后立刻就显得单薄了……大小两位王尊无意单打独斗,当有雄兵在手。谁会去打擂台似的比武决胜。 两位王尊会同大军,直接摆出攻城大阵来取邪庙。 湘大先生带了大军过来,数量上倒是不逊色,可军阵法度和单兵本领都比不得人家,甫一接战便落尽下风,茅大先生、诸位大圣尽数入战,但即便如此也无法将敌人拒之门外,邪神大寺猛做拓展,“张开大口”,鬼军带周围疯仙一口吞下! “吞下”并非结束。正相反的。真正的厮杀决战刚刚开始,潇潇天尸鬼兵马、中土一众尸仙大圣与苏景邪庙联手,这才勉强稳住了阵脚,恶战双鬼王尊与风罗大军。 无漏渊大小王尊直接带兵入战。他们根本未理会苏景……也无需他们去理会。另有一道阴森气意。将苏景牢牢锁定。 泰骨红纱第一将,泰骨不死。 小小的轿子一路飘摇直奔苏景而来,轿内鬼娃娃双目死死盯住苏景。 苏景不能动。除非直面、迎战泰骨不死,否则去往任何方向都会留下无可弥补的破绽,会被强敌直接把握先手。 泰骨帐中人不擅军法也不喜欢打仗,早在来时路上大家就商定了,大小王尊负责破邪庙,泰骨帐专心拿匪首。 不听依旧乏力,这场大战她帮不上忙,乱战起时被收入洞天。在黑石洞天内,她对苏景说道:“田上那边还没事,你安心入战去。” 从大小王尊杀来到现在,也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田上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可他是在不停变化的,一时从尸煞老魔变成赤裸女人,一时又从裸露女子变回凶尸本相。 夺身侵魂,这是泰骨柔的战法,而田上这具至淳戾气凝结的尸身对她更是大好滋补,她看上了这具尸体。 可若把事情反来看,泰骨柔的浑厚修为、纯阴鬼魄对田上来说又何尝不是一顿可口大餐。两头凶物以身体为战场,彼此剿杀做生死之战,外人却感受不到丝毫力量,可怕战斗唯一的表象仅是:一会老头一会女人,以及大多数时候的半老头半裸女。 拍了拍不听的肩膀,黑石洞天内的苏景散去了。至凶险一战,全神投入。 也就在神识撤出洞天归入本心一刻,苏景亮剑、苏景入战!江山万剑法篆,唤起锐利剑龙直捣红纱轿。 轿中鬼娃怪模怪样地笑了起来。当长剑铺满视线,自苏景手中绽放、冲杀到小轿近前时,泰骨不死遽然动了,飞出轿、迎剑龙。 千万长剑汇聚而成的钢铁洪流,饱蕴杀机与力量,但不是真的龙。既是万剑汇聚,那剑与剑之间总会有些“缝隙”,鬼娃娃泰骨不死就在“缝隙”间。 …… 每到秋季,中土北方中都会有渔汛,无以计数的鲑鱼汇聚一起,从汪洋中回游淡水。渔汛到得最最丰饶那十几天,江溪深宽处还不显什么,可在河道窄浅地方,肉眼可见鱼群鳞光,大群鲑鱼几乎要阻塞河道,足见其势。 就在渔汛时,无数大鲑鱼逆流而上,一条小泥鳅却顺流而下:遭遇、穿插、滑溜溜的小泥鳅游得又快又灵活,穿梭于密密麻麻的鱼群,看似狼狈实却从容地继续着自己的前进。 小泥鳅如何,泰骨不死就如何了……可又哪有那么简单,长剑之龙、寒刃洪流瞬息万变,剑冲剑绞剑急转,无数长剑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但无论剑龙急旋还是猛冲,无论其中剑势如何刁钻游走,泰骨不死永远在“剑隙”之中。 他的身法太灵活也太迅捷,任谁也不敢小瞧的剑龙在他眼中破绽千万;若这道剑龙打向外围观战那些仙家,恐怕早已横尸片片,可对泰骨不死而言,只是玩耍。三个呼吸功夫的玩耍。 穿行于“剑隙”,小鬼手舞足蹈,轻轻松松地去敲打身边长剑,仅在三息中他就“敲”过了所有长剑,三息落尽时候,小鬼双手轻轻一拍……无数长剑尽数爆碎,诺大剑龙就此飞烟! 剑龙自灵符中来,飞升前吃面老道以精血做篆、送给苏景的剑符。虽不如真正的江山剑龙,可那也是难得的杀招。进入仙天以来,苏景不断遭遇强敌。剑龙有被敌人挡下的时候、有被对手避开的时候,却从未有过今日情形:短短三息,举手投足,剑龙摧毁。 攻势尽毁,泰骨不死不做丝毫停留,继续前行冲向苏景。 苏景眉目狰狞,足底灼热传来,符中封印的剑气被破,这道大好灵符也废了,苏景心疼这道符! 苏景即金乌。怒则炽焰焚天! 熊熊火焰横扫开去。烈焰火海之中一声接一声的剑鸣高亢嘹亮,来自小光明顶的九剑、来自百里骄阳的一剑,离山十剑出! 剑舞神火,神火成潮。杀敌去。 泰骨依旧笑得怪模怪样。飞身火海前双手向前猛地一探、抓火。 他真的抓了火。不是手心两团,是抓起了整整这一片火海。 本是炽烈火焰汇聚成的汪洋,被泰骨不死抓在手中以后就变成了一块“布”。火红色的布。烈焰还是烈焰,阳火仍是阳火,却再没了摇摆的空间、再没了前进的余地,火海仍在只是再不流淌再无生机!便如被冻住的大海。 海被“冻住”了,离山十剑也被冻在海中,一声声惊急长鸣凄厉,可又有什么用。 就在此刻,冰海破!当攻势受阻苏景不存丝毫犹豫、再拔剑。 从心口拔出的黑色长剑,第十一剑,苏景最最强大的一剑。手舞墨剑,裂开火海“坚冰”,去斩小鬼头颅。 直到苏景以墨色长剑杀来,泰骨不死才终于有了一声像样的笑声,“哈”的一笑中,小鬼居然猛仰头,嘴巴张开、以他森森獠牙咬住了墨剑之锋。 如柴刀嵌入磐石。 小鬼獠牙交错,稳稳扣住墨剑,苏景接连三次催力,剑锋进不了丝毫也抽不回半分,被他咬住了,墨剑竟再拿不回来。就在第三次催力的时候,苏景眉心中一道血痕直入发髻,第三目、望死眼开,神目中一道血芒激射,打向泰骨不死的顶盖天灵。 泰骨不死是个光头娃娃。 神目赤芒尚未打到时,鬼娃娃的光头忽然裂开,一条三寸长的青色怪蛇探出头来,嘴巴一张吐出一缕青烟,将苏景打来的赤芒稳稳抵住。 连番攻势全无效果,苏景脱口一字剑咒:“崩。” 一剑崩,自从飞仙后就再没用过的剑法了,全身劲力所有修为于一瞬暴发、于被小鬼咬住的墨色剑锋上暴发,苏景不信崩不烂他的那张腥臭嘴巴! 这一剑无迹可寻,不在泰骨不死的意料中,小鬼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恶鬼终于松口了,下巴都被炸碎,又怎么可能不松口;苏景也受一剑崩巨力反震,身体向后远远摔飞开去,但墨剑仍在手中。 被冻住火海就此崩碎开去,“离山十剑”也告脱困,追着苏景一起急退…… 当苏景稳住身形、重新站定,小鬼的下巴已经长好了……嘴巴被彻底炸烂时,泰骨不死眼中不见痛苦不见惊怒,只有那浅浅淡淡的一丝意外,跟着他扬起手抹过血肉模糊的嘴巴,手离开时一切复原。 “哒、哒、哒”,泰骨不死张嘴、闭嘴、磕自己的牙齿,新下巴、新嘴巴,并没什么不适应,和原来的一样好用。 苏景吸一口气,力气迅速回复,随着体魄变强、随着修为精进,一剑崩后力气归复速度远胜当初,短短片刻就恢复如初。 小鬼摸了摸下巴,苏景全力一击,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个皮外伤。 手掌一抹就痊愈了,几可忽略不计的皮外伤。 而苏景挥剑,小鬼咬剑,看上去不分伯仲的较量,其实已经分判高下。 西北天鬼主之下第一强者,泰骨不死。 “星索将尽……双龙出海!” “如何是好……双龙出海!” “誓死一战……双龙出海!” 即便战场中法音如雷、杀声震天,也遮掩不住三尸的大呼小叫,苏景这边对上前所未遇的强敌时候,三尸的战况似乎也不太妙了。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不妄动,最谨慎 泰骨不死再动,一飞冲天,挥手间煞气凝化万箭,万箭齐发激射苏景;赶在箭雨落下前小鬼就冲到苏景身后,弹弹手指将一道厉符打向苏景后脑;不等符篆贴中苏景后脑,森森鬼影一闪,泰骨不死又绕到他面前,小鬼蹲着、一拳砸向苏景脚面;苏景脚急错、小鬼已收拳猛跳起嘴巴大张咬去苏景咽喉,差不多这个时候箭雨呼啸射来、厉符堪堪碰到苏景头发。 十一剑急舞成风,元吉天都火翼全力扇动,苏景才勉强避过这一轮急攻。可小鬼不知何时又绕转到他身后去了,双手搭上了金灿灿地火翼,准备撕。 苏景转念、火翼不收反涨,藏于双翼内的九九庚金剑羽暴散去,击杀强敌。 小鬼退去了。 小鬼突兀出现面前,口中咬着一枚剑羽,“噗”,口中剑羽射来,同个时候一双鬼爪猛张、对苏景虚按。 苏景只觉重重阴气如枷如锁,牢牢桎梏住了他的身体,难做后退,但迎面射来的剑羽快如流光,正打向额头。 仍是靠着墨剑神力,苏景破阴枷冥锁,逃过了第二轮急攻…… 但小鬼哪有片刻停歇,一轮又一轮猛袭急攻不休。泰骨不死,力量胜过苏景。速度胜过苏景,战法斗术也胜过苏景! 苏景样样不如人,唯一的依仗仅在离山十剑锋锐异常、墨色长剑巨力浩瀚,十一剑并力会让泰骨不死稍稍有些忌惮,全赖如此才能吃力再吃力的支撑下去,几乎就是只能挨打无法还手的局面。 相斗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已经数不清多少次遇险,有两次墨剑都险险被抢走,苏景头发被扯去了几缕,背后挨了一记抓挠鲜血淋漓。左手小指指骨也被折断。 被牢牢压制。这般相斗苏景心里说不出的憋屈,可又能有什么办法! 苏景被小鬼穷追猛打、疲于招架之际,三尸那边也越来越不堪,双龙不再出海。三个矮子大呼小叫着“星索告罄”。每人拿住最后两根星索又开始胡抡。 可泰骨老专修阴身横练。连凝聚五人之力的双龙出海都伤不到他,何况现在三尸全无章法的挥索乱抽。 泰骨老已然逼近身边,三尸全仗身法游斗。抡着星索逃来逃去……他们的情形与苏景完全一样:随时。 随时都可能被打死,但也没准再能坚持好一阵,看运气。 苏景的运气很糟糕。泰骨不死挥手打出一片尸血煞,血煞笼罩三千丈方圆化蚀骨法域,小鬼自己也入身法域不断强袭。苏景只能逃,仍是靠着墨剑威力劈开血煞逃到外面。 但这个退身办法使用过几次了,这回小鬼早有准备,苏景逃时小鬼身形一闪就急追到背后,鬼爪上一根指甲暴涨、化刺,扎向苏景后脑…… 三尸的运气比苏景更糟糕:苏景被鬼甲追刺后脑,命悬一线,三个矮子却已经死了。他们的星索乱抡被泰骨老冲破,随即老鬼狠狠撞来,三位大宗师都被撞爆了,血如喷泉窜得很高。 谁先死谁的运气就更糟糕,这个道理是不会错的,三尸的运气不如苏景。 而三尸神陨落一瞬即为重生一瞬,重生于苏景背后! “双龙出海!” 这次不唠叨前面那四个字了,三位大宗师只喊重点,他们口中“告罄”的星索又自袖中奔袭而出! 小鬼泰骨不死正追在苏景身后,他一直都在防备敌人会出奇招保命,可他无论再怎么提防,防的也是苏景,又哪里想到三尸会突然钻出来。 双龙出海了,六道星索劈面打来,近在咫尺的狠击!几乎可以看成是泰骨不死主动用脸去追、去接的狠击! 同个时候苏景亡命奔逃的势子陡转,庇护主人飞逃的离山十剑陡转、始终被他握在手中的墨剑陡转。 人转剑转,人杀人剑杀人。等这个机会半晌了,十一剑挟全力劈斩泰骨不死,苏景口中暴喝如雷:“杀!” 星索中、离山十剑中,墨色长剑中! 这一击来得太快太突兀也太狠辣霸道,即便泰骨不死身法卓绝也躲避不开。只是他还来得及做一件事:抱臂、耸肩、缩头。 以一双小臂护住头颅要害。 来自苏景与三尸的反击落下!轰隆大响绽放半空,浩瀚力量涌动,苏景与三尸遭巨力反挫个个向后摔退! 小鬼也向后摔出,他的身体打着旋子、翻着跟头,好像个被从高处扔下的破烂娃娃。 气浪轰涌,四下散开,苏景把持群剑稳住身形,但是不等他带上三尸再飞上前去,气浪中忽然传来咯咯笑声……两三岁孩子的笑容,满是稚嫩。 笑声之中,气浪退散开去泰骨不死又复显身。 小鬼两条胳膊上的皮肉都被打烂了,左臂明显扭曲,右臂却依旧平顺,因他抱臂护头的时候是左臂压右臂。 胳膊上的血肉稀烂,却只能算是皮肉伤,不伤根本。就是左臂断了有些麻烦……偷袭在先、合力猛击,苏景与三尸只打断了对方一条胳膊!且并非斩落,只是骨折。 泰骨老怒声咆哮,飞纵到泰骨不死身边,老鬼面色狂怒,小鬼却轻轻松松,挥手拦住了欲做扑击的泰骨老,交战以来第一次真正开口说话,笑呵呵:“好家伙,还有这等诡变。” 苏景神情阴冷,虽然准备斗战的架势没什么新鲜,可他摆出的气势已经一目了然:准备赴死一搏了! 这个时候忽然一个阴测测的声音传来:“泰骨,去拔旗取宝吧,这头小妖你不用管了。” 苏景循声望去……声音是从那顶红纱小轿中传出的,轿子里竟还藏了人。 泰骨不死、泰骨老闻声面色,一个平复笑容一个收敛怒意,整肃神情恭敬应道:“谨遵我主法谕。”言罢微微躬身行礼,小鬼带上老鬼,再不理会苏景向着邪庙深处冲去。 三尸的脸色变了,面面相觑;苏景的脸色变了,瞳孔微缩。泰骨不死是什么人,无漏渊鬼主驾前第一猛鬼!能被他如此尊敬、被他唤作主上的,还能是什么人。 无漏渊鬼主驾到。 原本空荡荡的红纱小轿中多出了一头鬼物,看上去花甲年纪,着皇袍戴皇冠,身形瘦高。 一掀软帘猛鬼离轿,不见如何凶恶也不见太多威严,鬼主还算和气,微微笑:“我名廿一心漏,你可曾听说过?” 听说过,他的名字不如道尊佛祖响亮,但也不遑多让!无漏渊第三主,廿一心漏。苏景早都听说过他的大名。 …… 从灵宝出世开始,乌刽喧笑等诸王,轻纱白骨老尊,九相大菩萨,青吃,猛鬼花罗部,上紫薇宫……来多少苏景杀灭多少,纵观战事,苏景等人的打法算得个个击破。 对夺宝众人而言,会被个个击破,一来自视太高、以为自己能胜过离山邪魔;二来赶到地方就急急进攻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邪魔苏景只是“小患”,别家大势力遣来夺宝高人随时会到,这才是棘手的事情,非得要抢在别家敌人到来前夺宝才会胜算更大。 可青吃死后,六位鬼主中相距“出宝地”最近的三鬼主就传下号令,命快要赶到地方的属下不可再贸然进击,先在场外等候,什么事情都等他到了再说。 无漏渊列位鬼主之中,廿一心窍是最最谨慎的,有件事他不太想得明白:宝物已经出世,苏景却为何一直不走。 其实群仙有此疑问的不在少数。苏景正在收炼宝物应该是最简单也是最好的解释了,不过这也是最荒谬的解释,怎么可能!得傻到什么样的人,当重宝出世后不会先抢了重宝逃走,而是留在原地、当着无数虎狼眼前收炼宝贝。 这个事情真的说不通,三鬼主想不通。是以他传令手下莫再一个一个地上前去凑数,先等他去看看情形再说。 在上紫薇宫之前,泰骨红纱帐四鬼就赶到了,奉主公谕令,隐形匿踪等候在外面。 不多时大毁灭王尊无复欢喜赶到,又过片刻三鬼主抵达。 三鬼主来的时候,正遇到小猫第二次踩翻依漆太岁。 上上狸让球妖官问太岁“可知我是谁”纯粹是猫儿顽皮,打闷棍总比着明火执仗更有趣,老太婆若不知道她是上上狸,这记闷棍就算打成了。 依漆太岁真不知道自己倒霉在谁脚下,可观战群仙在最初震骇之后,又哪会联想不到那只“仙天第一猫”,连普通仙家都能想到,三鬼主又怎么可能不知上上狸真正身份。 这又让三鬼主惊疑了好一阵子,当然他不晓得上上狸真正本领是以他不觉得自己会输给那只猫,一脚踩翻依漆太岁,他也办得到。座下第一,座下第一而已,这个第一和“座上”之人有云泥差距。 三鬼主很是纳闷,上上狸为何会帮苏景?这里面了怕是有事。 在三鬼主眼中,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即使自己到了也不敢妄动,他接着等,再等等看,会不会又有其他动静……他等,他是廿一心漏,谁不知廿一心漏最最谨慎。 等了好半晌,确定上上狸真的离开了、远去了,三鬼主始终没等到什么动静,倒是等来了另一部自己人小毁灭王尊孝感动天以藏天袖带了风罗部赶来支援。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他若动,旗中人 等了好半晌,确定上上狸真的离开了、远去了,三鬼主始终没等到什么动静,倒是等来了另一部自己人:小毁灭王尊孝感动天以藏天袖带了风罗部赶来支援。 再怎么谨慎,该去抢夺的宝贝也是一定要抢到手的。身边有兵有将有精锐属下,让人惊疑不定的上上狸远去了短时间回不来,三鬼主不再浪费时间,一声令下群鬼突进。 这次算得谋定后动,大小两王尊率领风罗大军,剑指邪庙;泰骨红纱帐吃定庙中核心高手;三鬼主藏身轿内主持大局。 廿一心漏从不妄自菲薄,他晓得自己有多么凶猛,能在无漏渊做到第三位鬼主,靠得可不是运气。就凭邪庙中那群妖魔小丑,如果三鬼主出手,无需片刻便可轻松扫灭。 不过三鬼主不会轻易现身,他还想不通苏景为何留在原地不肯走,他以为事情有诈。 他怀疑苏景还有厉害杀招或者背后还藏了什么凶猛人物……无论是私藏杀招绝技还是强大援兵,直接去面对苏景无疑都是件危险事情。 三鬼主不会把自己当做试金石,这么危险的事情让手下去做就好了,泰骨不死正好,这个小鬼身法快本领强脑筋也还说得过去。 直到片刻前,三鬼主果然见到了小妖苏景的保命绝招,原来那三头矮子灵怪有不死之身、陨身后可直接返回苏景身后重生再做奇袭!好家伙,真是狠辣手段了。还好泰骨不死的本领的确大,硬是拼下了这一杀。 逼出了对方的绝招,无论这绝招不是真的强大,都让三鬼主松了口气。他能感觉苏景已经黔驴技穷,毕竟,苏景在斗战泰骨不死时候险象环生、几次都险些丧命。还有,小妖在最后一杀未能奏效后,身上散去了同归于尽之势,困兽顽抗、再无退路时候才会有的气意。 三鬼主这才显身,制止泰骨不死继续出手。命他去拔旗取宝……这么做的原因也不是没原因的:上一重。这场夺宝之战中,最最危险的关键莫过两个,一是邪庙妖魔的首领苏景,他可能藏有后招。对付他是危险的;另则是取宝。宝贝周围没准会另有埋伏。此刻试出了苏景后招。第一个“危险”不那么危险了,第二个危险仍不可知,谁去探?仍要辛苦泰骨卿家。 下一重。三鬼主人在战场,渐渐察觉到邪庙中透着一份幽冥真意,不同于无漏渊的鬼气,邪庙中的冥意并不浓重,可那份气意的纯透、本真,即便三鬼主也不敢小觑! 廿一心漏联想不到阎罗神君那边去,冥王只有十三位,个个名动仙天,若真是他们,三鬼主必能认出。总不可能是多年不见人影的阎罗神君又收了第十四个冥王吧,是以三鬼主以为,这个小妖苏景应该修行了非常厉害的丧家法门,是法门厉害,但苏景修得稀松可笑。 毕竟邪庙中透出的阴冥气意太纯正了。 十斤黄金,与百万里的纯铜,哪个更值钱?自然是后者。邪庙的冥气可以看做前者,三鬼主的修为可看做百万里纯铜。三鬼主看中的也不是区区十斤金子,他在意的是炼金之法。若得了此法,安知不能将自己的百万里纯铜炼做同样大小的真金!到那时他又将是怎样强大。 邪庙是苏景的。三鬼主打算抓个活的。 但是从之前斗战他也看出来了,泰骨不死胜过苏景不少,杀敌取胜不算太难,可小鬼想要生擒苏景就不那么容易了,弄不好小妖就会死掉。 取宝可能有危险,苏景没什么危险了,苏景要留活口,小鬼抓不了他的活口。所以三鬼主现身亲自擒拿苏景,命泰骨不死去取宝。 三鬼主调度有方。 …… 泰骨红纱帐现身! 大小王尊现身! 三鬼主现身! 围拢在远处观战的仙家群情耸动。接连变化、接连现身的无漏强者,足够让人激动了。苏景一伙表现出的战力着实不俗,可三鬼主金驾已到、尘埃落定! 果然还是西北天啊,最先展现出强大实力的就是地主。群仙都是一样的心思,花落无漏渊,这场争夺就快结束了,现在就只剩下最后一点热闹可看:看小妖苏景如何负隅顽抗、再看他如何被三鬼主轻易抹杀。 群仙大都激动,夺取宝物的机会始终没有出现固然遗憾,不过能见到三鬼主亲自出手也不枉此行了。 除了激动,也有小小一部分仙家略感失落:说句心里话,小妖苏景一伙表现的太狂妄,不讨喜。可先是不安州再是蔷薇州,他可真敢干、脱光了膀子地干!打了佛打星,打了星打鬼,一次次地打一次次地赢。星天之中已经多少年没出现过这样的狂徒、凶徒了?星天之内五大势力高高在上,已经多少年没人敢向他们挑战了。 小妖苏景邪性得很,他挑战了,且还挑翻了众多高人、战胜了不少上仙。抛开什么正邪善恶对错,只用最最单纯的目光来看……看着不可动摇的被动摇了,看着不可战胜的被战胜了,这本就是件让人兴奋的事情。所以苏景小妖是让人兴奋的。 可惜,到此为止了。虽然早就知道离山苏景注定败亡,可是看到他败亡的时候,还是会让小小一部分仙家觉得失落。 千仞仙子就是小小一部分仙家中的一个。仙子平时没什么表情,但心思是细腻的,心中浅浅叹了口气,然后她忽然发现,耳边似乎安静了、安静了一会了。 简直不可能啊,金衣汉子不聒噪了?下巴脱环了么?下意识的,千仞仙子侧头去看身旁的金衣汉子。 金衣汉还在,真就不说话了。人还是那个人,却和之前既然不同了。他的目光专注,遥遥盯住战场深处;他的神情肃穆,安静得像一汪古井,但水面下正有烈焰疯狂燃烧的井;他的身形微弓,看上去好像有些驼背,可是没道理的,千仞仙子就是觉得,他将动,随时会冲出前去。仍是没道理的。千仞仙子就是觉得:他若动、战场颠覆。他若动、天轰地动,他若动、星沉月碎,他若动,生杀逆转! 千仞仙子的修为还是差了些。修为差目力就差。是以她看不出。其实金衣汉子一直在动,前、后、左、右,他的身形在极小的幅度内迅速摇摆……蓄势、足力、冲则穿空、只要那战场真的需要他时。他一定能赶到!只是他摇摆的幅度太小他又动得太快,所以看上去依旧“完整”、依旧“安宁”。 …… 战场之中,泰骨不死带着泰骨老,向着邪庙深处急行去。中土尸仙、大圣等人正率兵与无漏鬼军做殊死之战,无人能去阻拦他,邪庙法度疯狂旋转,分出重重杀劫狙击二鬼,可泰骨不死的修为太强,邪庙打来的杀劫在他眼中与清风无异,全不受阻拦。 “诸位,待会我会离去片刻。”另处战团中,正策应同伴围攻泰骨夫的叶非传音入密,与身边的天宗同伴招呼道。 戚弘丁道:“但去无妨,争取在你回来前我打死这个……”前面的话是密语,只入同伴耳中,说到这里的时候无双城主撤散了传音法术,改作大声吆喝、目光瞪向正把符篆撒得仿佛下雪似的泰骨夫:“大煞逼!” 另一边,泰骨不死突进奇快,他不知道宝物藏在哪里,但无妨,邪庙中那面离山大旗醒目非常,他向着旗子奔去。 之前不安走一战,苏景迎抗无数强敌只为竖起这面离山大旗,足见此旗在他心中位置了,旗子即为要害地,说不定宝物就和旗子在一起;即便不在也没关系,拔旗也是大功一件,先拔旗再寻宝。 果然,越靠近大旗邪庙的狙击就越狂猛,但是有什么用,此刻来冲阵的可是泰骨不死!随手打碎杀劫重重,很短时间泰骨二鬼就冲到大旗耸立之地! 大旗,还有旗杆下那个头戴金砂锅、呆呆躺在地上的木头娃娃。 先前木娃娃不显丝毫灵气,全无起眼,可今时不同往日,灵宝已出世,帽子显形也显灵异,泰骨不死只消一撇就知:灵宝在此! 霎时间,鬼血沸腾;霎时间,鬼心狂喜!居然真的在一起,宝物在此,离山大旗在此。 三主有令,取宝、拔旗! 也就在泰骨二鬼将动未动一刻,高高在上的那盏离山大旗猛做招展,一个人从旗中走出。 青衣人,手中无剑、面上有疤。 从额角划过脸颊直没领口的伤疤。 叶非在旗中。 也可以说,旗子就是叶非…… 前阵子,苏景一行在寻找不听途中,曾遭遇漏中来的风暴,风中凌乱风中无向,唯独叶非敢冲出邪庙去风中炼剑,去去回回从容往返。这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方向混乱的风域中,他怎能找回邪庙。 因为邪庙中有旗,仙天宇宙中第一面离山之旗;因为叶非已经炼身、炼魂、炼魄入大旗。 不安州恶战之后,他把自己与旗子融为一体。从那以后,人在旗在、旗灭人亡! 这倒不是说以后叶非就只能是旗子、只能挂在天上飘。若他愿意的话随时可以离开大旗,去做自己任何想做的事情。可是他的命根魂基留在了旗子中,好处是只消一个心念他就能回到旗中;坏处则是:累赘。大累赘,旗子若被毁了,他有再大本领也会就此丧命。 不过,随时回到旗中算什么好处;旗子会影响性命却是个大大的坏处。 苏景本是不同意师兄这么做的,旗子是象征,当奋力守护没错;旗子也只是旗子,它重逾万钧可它也轻若鸿毛,一重虚名,以离山之道,不值得一个离山弟子、哪怕只是最最普通的记名弟子为它殉葬。 苏景劝不住,叶非执意要炼身入旗。 第一千一百九十八章 天黑了,起风了 苏景劝不住,叶非执意要炼身入旗。 原因他不说,可又有谁能不明白啊,他是离山弟子,却从未真正地、发自本心地为离山做过什么。在人间时本有大把机会,但是叶非都错过了。 “那一剑你刺错了。但也不用再怕了,商照没怪你”,这是叶非苦苦逃避也苦苦追逐了几千年的真相,上一次八祖与叶非交谈的最后一句话。 听过了这一句话,得知了事情真相,明白了逆师一剑的对错,之后叶非很快他就飞升了。 可离山仍在人间!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子欲养而亲不待”。 离山从不需要弟子报效,自九位仙祖开始,离山长辈从不觉得晚辈亏欠自己什么,但同样的心思翻转过来的角度,叶非觉得自己亏欠离山,亏欠师尊。能守护的时候他在恨,他不恨时候已人在天外无可守护。恨早散去悔却长存……直到小家伙胡闹又在仙天中竖起了一面离山大旗,又在宇宙中喊出了那句他再熟悉不过的“剑出离山”。 的确是胡闹,可这面大旗是在千万仙家眼前竖起来的,竖起这面大旗的是离山门下最最重要的弟子,所以这面旗子了也就真正象征了离山。 叶非是别扭的也是执拗的,他看这面旗,就是离山! 凡间世界座座崩碎又如何,满天神佛尊尊陨落又如何,无尽星月个个熄灭又如何,只要离山安好便是叶非心中的安宁所在。 叶非是个戾气很重的人。他不在乎离山的“承天护道”,他也不喜欢做好事行善人间,那是傻瓜蛋才喜欢做的事情。叶非不是傻瓜蛋,他喜欢的事情……那个傻瓜蛋门宗安安稳稳、名震八方。 中土第一天宗不错,宇宙第一天宗更好! 仙天之中,第一面离山的旗,叶非炼命入旗,以命护旗。 从苏景亮出这面旗子的时候,叶非就决定了,这面子要亘古长存。 …… 灵宝旁会有高人守护。这是常识。怎会意外,泰骨不死一点也不意外,只是他没想到护旗护宝的根本不是高人。疤面剑仙啊,小鬼早都注意过他。比起普通仙家此人本领算是了不起了。可在“西北天鬼主之下第一高人”面前还远远不够看。 泰骨不死懒得废话。飞天动法!杀人夺宝、杀人夺宝,得先杀人! 叶非比泰骨不死更懒更没废话可说,纵身拔剑。 还在人间的时候。叶非就将自己炼成了剑,普通斗战中他最强大的战法就是以身化剑。但这一次不是,他没变成剑,他真的拔剑……从自己的脸上、从脸上的那道伤疤拔剑! 而当长剑在手,他左颊上那道深深长长的伤疤就不见了。 离山第一代弟子,离山中戾气最最深重、犯下过顶顶大罪的叶非,他将自己的那条疤炼成了剑! 那曾是刻骨蚀心一剑、让叶非就此沉沦但也让他终得涅槃的一剑留下的疤。凝聚了他所有修行、所有经历、所有或苦痛或彷徨的疤,被他炼成了剑。 面无疤、剑在手的叶非! 杀。 …… “拜奉吾主、侍奉吾主!微臣柳叶儿参见主公!” 片刻前,当泰骨不死带上泰骨老向着邪庙深处突进的时候,白白胖胖的笑面鬼撒腿如风,一路大呼小叫着跑进战场。 之前从幽蓝蔷薇州逃走的随风富贵王不知从何处又钻回来了,三鬼主根本不理会,最小的小狰狞王,再怎么巴结也巴结不到三鬼主的。 三鬼主不看随风富贵王,他望向苏景:“受我禁法束手就擒,可以免去诸多痛苦,且我只取主凶与宝物,你降,你那些手下同伴皆可活;你顽抗,所有人尽化飞烟。” 苏景是冷的。自从鬼主显身,苏景身上就缓缓散出一份阴冷气意,仿佛顽固的冰。全无意外,苏景摇头:“你不知我真正身份,不可能归降无漏渊。区区鬼主,没资格受我的降。” 再普通不过的嘴硬罢了,但苏景身周忽有灵光闪烁开来……真元变幻、他更袍换服。 修为浅薄者无以察觉,三鬼主却能清晰辨认,就在因“更袍”而起的灵光中,藏得龙吟虎啸,藏得凤舞凰飞,藏得琼花万倾藏得曼妙真威!小妖不是说笑的,他正显露一重不为外人所知的强大身份! 三鬼主对今日夺宝之战早都存了重重疑惑,见苏景要显现真正身份,三鬼主微微眯了下眼睛,未动:“真正身份啊,我等着看。” “要跪拜的。”苏景周身玄光流转越来越快,原先穿着在身的离山剑袍已经变成一团青色光芒,将他完全包裹起来。 闻言,三鬼主笑。 就在笑容完全绽放于鬼面时,玄光崩散去,苏景更袍已罢! 之前,他身着离山剑袍,此刻,他身着离山剑袍。 之前那身衣袍干干净净,但并非崭新;此刻再幻出的袍子颜色簇新衣型板正,袍子换了,样式没变。离山弟子当然要穿着离山的袍子。 玄光散去新袍加身同时,苏景肃容道:“真正身份,我是你的……” “离山爸爸……双龙出海!”本尊与三尸心意互通,三尸怪叫着喊出苏景的“真正身份”跃到苏景身前,三个矮子、六条短短胳膊齐扬,六道星索急打向前、直击三鬼主面目! 星索动,长剑动,十一剑尽起。 只是这种偷袭,对上泰骨不死都差得远,何况三鬼主廿一心漏。 不是偷袭,是笑话。 五人之力,六道星索击到面前,三鬼主嘬唇吹了口气,差不都就是凡间人吹灭蜡烛的样子……就只轻轻一吹。泼天罡风!六根星索性寸寸崩碎,三个矮人飞灰湮灭,而“一口气”余力未消继续扑向苏景,苏景不得不收回正攻出去的十一剑,及时结剑成域这才勉强挡下罡风。 堪、堪挡下,风尽时剑结之域也告破碎。 一气吞吐,杀灭无边!这就是鬼主的实力了。 三尸前边损丧,同时后边复活。转活一瞬又告跃起:“好大口气……双龙出海!” 六臂齐扬,星索再出。 毋庸置疑,双龙出海是好打法。只是要看对是谁。在三鬼主眼中,六道星索的威力其实不比一只蚂蚁……在三鬼主眼中,天黑了。 就那么毫无征兆的,天黑了。有东西遮挡了天也遮蔽了天光:星索。千万条粗大星索遮天蔽日。疯狂打落。三尸绝学,双龙出海!但这一次再不是一人两根星索,三尸挥打出的。九千七百四十三根星索! 其中六百道索暗蕴玄机,藏得合击战法之妙。另外九千多根只是被三尸全力抛出,不止掩人耳目掩护攻击主力,那些“普通星索”也都含蕴大力! 双龙出海,双龙出海,从三个矮子现身开始逢战便是双龙出海,来回来去就这么一招,他们没打烦别人也早都看腻了。 也不是没人想到三个矮子可能会有其他妙招,但之前“身死偷袭”、“营救苏景”这等危机时候他们还是那一招,大家也就觉得他们三个不见得有什么新鲜本事了。然后、此刻,三尸口中大喊着“双龙出海”,甩出了的星索遮住了一方天空。 就算三鬼主连吹十口气也吹不散的星索,三尸绝杀出手。 三鬼主心底是愤怒的,头皮是发麻的,怒叱声中满头鬼法迎天而长!鬼法凌风,烈烈飘摇,逆冲正倾泻的星索大阵。 未等星索鬼法交击,苏景也动了,大好时机岂能错过!不过三鬼主应变奇快,一道本元阴息自丹田中急急提起,又是一口气向着苏景吹去。 前后两口气,第一次只是随便吹吹,这回却是本阴聚法本煞凝罡! 满天星索轰落,威力胜过普通“双龙出海”无数,三鬼主倒是大概能判断出这道法术还是打不死自己,可被打得头破血流是难免的。众目睽睽,堂堂鬼主岂能如此狼狈,他得小心应付星索,不能败也不能伤,由此绝不容苏景小妖再捣乱分心,一道厉罡打去,以小妖苏景那点修为,对上“这口气”就算不死也得变成废人。 未料,苏景居然疯了,应着厉罡飞来,他不躲不避,他也嘬唇、呼地一声吹了口气。 旋即,风暴。 一口气,万万激流万万风!无以计数的狂风、厉风、凶风就此暴发开去,无以计数的乱流疾风冲荡开去,直扑三鬼主。 “轰”地一声,远天处观战群仙惊呼暴发,只因苏景一口气吹出的风!只因他这“一口气”就足以让他“晋升”到天圣、鬼主、大星君那样的身份,甚至更强。 三鬼主的厉罡顷刻就被风暴击碎,而无尽乱风激流不停,继续扑杀、必杀三鬼主! 观战群仙真就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无形大手攥了一把。小妖苏景究竟有多深厚的修为,他呼出的那是怎样一场狂猛风暴! 曾经,宇宙中有一场大风暴,因漏而来、风中凌乱。陷入其中永远迷失是最好的下场,仙天之下仙家无数,但有资格迷失的没多少,绝大多数仙家陷落风暴就会被立刻撕碎……苏景此刻“吹出来”的就是这样的风暴了,而且、原汁原味。 抽风十五年,不是白抽的。 此刻“吹”出去的就是当年的“抽风”了。 但不同于当年那场“漏中来风暴”的地方有两处,其一,没了风中凌乱,毕竟乱流互撞错乱时空,暗藏了天地玄机,苏景可没那么深的道行能领悟这重玄机;其二,千万激流尽指一人。当初那团自然风暴中,激流乱撞,人在其中、于一瞬间面对的激流了不得百十道,其他激流都在自相残杀。可现在苏景打出的风目标一致、力量统一…… 三鬼主与苏景的斗战挺滑稽的,两个人对着吹了一口气。前者是货真价实、凭着本命真修“鼓风”;苏景是货真价实、吹气就是吹气,不存法度不存力量,顺便放出了封印在大圣玦里的风。 起风了。 星索从天上来,风从迎面来。 气疯了。 三鬼主谨慎但不胆小,生死大难时候他不觉害怕只是生气,矮子有这样的“双龙出海”,小妖有这样的“一口大气”,轻轻松松就能杀灭泰骨鬼,他们却煞有介事、又拼命又耍诈用尽手段地跟泰骨鬼打得热热闹闹。 同个时候,邪庙深处、离山大旗所在地方,有一道剑光冲天而起,只看一眼就让观战仙家觉得心胆具寒的剑芒。 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我的剑,鬼的心 叶非这孩子是个天才。 这是大祖刘旋一说过的话。那时九子安好、正道昌盛。那时苏景连名字还没有,正在幽冥中做个小小游魂,为了转世重生的机会拼命争杀着。 离山弟子不缺天才,尘霄生、贺余、林清畔这些人哪个不是天才?唯独叶非,曾得大祖亲自点名。 大祖的意思很明白,天才中的天才。 随后几千年中,叶非自己一直在证明着这一点,无论他是不是离山弟子,他都是天才。可能是他“四、五两圆混血”的原因,也可能与血统无关就是单纯的天赋异禀,原因不打紧,结果才重要。 凡间修行里,叶非几起几落,从离山精锐弟子变成惶惶之犬,被彻底击溃信心又重新崛起,精血养剑身蕴真龙……从驭人世界恶战归来,剑废了龙废了,一盆龙元真水也被十六喝掉了,叶非变成废人,可短短几百年再回归时,他又修成了“化剑”之法直接晋入“人王”。 突然崛起,不是没有缘由的。 剑、龙、修元丢光,以斗战而言他是废了,和普通人也没太多的区别。但修元、真气没有了,修行并未沦丧,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修行路上的一个“拐点”。 以前他以身养剑,养下的、炼成的那些锐剑、龙魄、剑元,对他身体本有的力量不存太多改变,却对他的体魄改造极大,不是说他的身体怎样结实、如何钢筋铁骨。而是剑锐浸于血,剑意渗于髓。这为他后面修成“化身为剑”打下了再好不过的基础。 短短几百年,从凡人修成人王,这个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叶非从来就不是一个凡人啊,他只是在某一年里失去了力量,变成了不比普通人更强大的人。可是再之前几千年里的积累并未全部消失,这些积累表现在力量方面的那部分消失了,但它们仍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这才成就了叶非人王。 当然这其中也脱不开“天才”的原因,叶非是天才中的天才。 刚从驭人世界返回中土。叶非曾对苏景说出当年被陆角追杀的经过。说出了自己的心结所在,也坦言相告将来自己的修行方向:找到“若我当年如此,就不会怕他”的修法。 他修得以身化剑之法,很强大了。可还远远不够。即便当年他如此。也还是会怕陆角。直到叶非再见陆角,得知事情真相、得知自己那一剑刺错了,静思后终告恍悟:“若我当年如此就不会怕他”的修法根本不存在的。 “若我当年不那样。又何必怕他”才是真谛所在! 飞仙之后,叶非不再修炼以身化剑之法,开始炼“疤剑”,自己脸上的疤就是自己的脚下的路,自己脚下的路……会不会就是他的天道? 这才是他自己的修行,真真正正的自己的剑。 本来他以为自己会修成威力强大的一剑,但让他惊诧的是:这一剑是没有尽头的。 修不完的一剑,只要生命没有终结,这一剑就永远炼不到极致,每甲子、每年、每月每天每时每刻,叶非都在精进,他的进步奇快。他走在了最最正确的道路上:修自己。 修天修地,修佛修道修自然,不如修自己。 这个题目挺有趣的,前阵子师兄弟两人试炼剑法的时候,叶非大概给苏景说了说“修自己”的道理。 仙天之中大道三千,仙家各信各的道,“自己道”也不过其中之一,乍听上去也不见得多高明,叶非没过多解释,在说过“修自己”这回事后,他又强调了一句:道士修道和尚修佛,但道尊之前无道家,佛祖之前无佛家。然后就说完了,剩下的苏景自己去想,爱懂不懂…… 邪庙深处、离山旗下,一剑出手。飞仙之后,叶非第一次全力施展“我的剑”。 斗泰骨二鬼。 一剑后,叶非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右半边身体,肩膀、胸口、肋下、小腹、大腿,五处伤口都有鸡蛋粗细、洞穿,鲜血汹涌。还有,无可忍受的撕裂之痛,那是神魂的创伤。 低下的头没能再抬起头,叶非沉陷浓浓黑暗中,双目闭合,摔坐在地,但他背后有旗杆,撑着他没倒下。 离山大旗飘摇依旧,叶非没了呼吸没了意识,依坐旗杆下,头颅低垂、血染剑袍。 …… 叶非那一剑光芒冲天时候,三鬼主大难临头。 闯千万激流的风暴,和千万激流凝成一股劲劈面打来根本是两个概念,三鬼主惊骇于心但施法不存丝毫犹豫,就在狂风袭来一刻,他双手急急扬起,右手画了个圆,不大,茶杯口仿佛;左手划了个“一”,很长,三尺有余。 七万年前,东北星天的不死三今神殿,五位首领真君携宝贵灵丹三十一粒、珍惜冥色牡丹十七株,外加一份附庸契来到无漏渊求援。求请无漏鬼主念在大家都是丧修一脉的份上,拯救不死三今神殿。 不死三今神殿实力不弱,他们曾和赫学堂廷打过一仗,虽然输了但未被灭门,足见实力了。但一场自然孕育的星尘暴正步步逼近,星尘暴风过处无论凡间世界还是仙家听厅坛都被撕扯粉碎,神殿自觉抵挡不住,大难临头只能来求无漏渊。 无漏渊收了礼物,三鬼主去了趟不死三今殿,当风暴袭来时候,三鬼主就用右手凌空画了个圆圈,当时他画的圆子很大,差不多井口相若,千万里以计的狂猛尘暴,就这个圈子套住了。 巨大尘暴尽入圈中!最后化成了一块玉,井口那么大的星玉,很漂亮。 尘暴过后八千年,不死三今神殿与其他附庸无漏渊的七十三家尸鬼仙坛一起造反,其实也不能算是造反,他们没敢痴心妄想去摧毁无漏渊,只求能摆脱鬼主的控制,哪怕将岁贡降低一点点也好。 去谈判的是三鬼主,按照约定自己一个人来到叛军大帐。 大帐中集结了叛军中几乎所有上位高手,且行布九阴赤罗奇阵守护,守御算得万无一失,三鬼主入帐后抬起左手凌空划了个“一”,当时他的一划得很短,七寸左右,“一”画完,大阵摧破所有叛军首领身体崩碎神魂飞烟,三鬼主平叛。 圆以圈空,一以裂宇。“右圆左一”之修即为三鬼主的绝杀法技,最重手段! 其中“圆”越小越威力越大,“一”越长劲力越足。 当年圈住星尘风暴他的圆大如井口,杀灭叛军首领他的一只才“七寸”。 此刻面对突起暴风他的圆不过茶杯,他的一长逾三尺,三鬼主催转十成修为,这次真的是性命之忧,非得全力以赴不可! 当圆成,狂风前锋陡化虚无,就那么凭空消失一大截;当一成,劲锐力量陡然横扫开去,将“中军”之风寸寸斩断。疾风断碎再无威力! 而、圆一成法时,三鬼主急剧苍老,只在瞬息就从花甲之人变做耄耋老者,身体佝偻了、头发苍白了、皮肤变得晦涩黯淡就连目光也随之浑浊。精血元气尽已入法去,再维持不住往日身威。还有,三鬼主头破血涌、血流披面——事分缓急,头上打来的星索可怕,但迎面扑来的疾风更凶猛,是以迎抗星索的力量大半被挪来“画圆划一”,只留少少一点法力去挥舞鬼法,尽量化解最致命的星索,其他那些、随它们砸,砸得头皮开花也只能忍着。 而、圆一成法后,苏景唤起的强猛风暴也只被摧毁风头、斩碎风身,还有风尾继续扑来。混浊眼珠中猛地闪出决绝厉色,三鬼主大口张开猛做提息,剩下那三分之一的暴风,他一口吞之! 三鬼主最最强大的地方,不是他的拳头不是他的神魂,而是心。 还是普通鬼仙时候,机缘造化之下他得了一枚三芯莲子,他将这枚莲子炼化入心,再经漫长苦修,莲子先是化作三枚心莲,继而每朵心莲花开七瓣,一莲瓣炼就一枚戾煞心,三鬼主所有修为都从这二十一颗心而来。 这是一件“颠三倒四”的事: 因为有了二十一颗神佛难求的宝贝心,三鬼主炼就了强悍的体魄与深厚的鬼元,可若没了身体与元力庇护,那二十一颗心又什么都不是了。 二十一颗心远比三鬼主的体魄更强大,却只能依附身体而生,身死,则心亡。 剩下的风吹回来,三鬼主的身体、元魂必被摧毁,是以他将风吞下、同个时候心窍大开,他要用自己的心去收了这场狂风! 狂风入口入心再入身,三鬼主把这场“风”放进心中去斗。就在风暴消失于战场时候,苏景挟剑杀到!十一剑。 三鬼主喝风,苏景搞不清楚对方究竟在想什么,可苏景至少能明白:那风是那么容易吞的?必会大闹鬼主肚皮,如今强敌元力损耗严重,身魄遭星索重创,肚皮里正刮着狂猛飓风,正是杀他的最好机会。 苏景必杀三鬼主,同样三鬼主又怎会放过苏景。 谨慎但不胆小更不怯战,廿一心漏成名至今从未有过一战退缩!何况,就算自己狼狈至极实力大打折扣,小妖苏景的十一剑仍只是个:笑话! 苍老到几乎与尸体无甚区别的三鬼主厉声咆哮,不退反进纵身扑向苏景。即便被打成现在这个样子,三鬼主的扑击仍比先前的泰骨不死快,快得多。 第一千二百章 双剑合,双阳崩 即便被打成现在这个样子,三鬼主的扑击仍比先前的泰骨不死快,快得多。 鬼爪空空不执法器,三鬼主左手握拳挥挥,直接迎上炽烈之剑、十剑。饱蕴阳火真威的离山十剑仿佛十根无力茅草般,就被他的拳头直接打飞开去。鬼主右手则一摊、一抓,直接握住了苏景正刺向自己墨色长剑。 何其锋锐、何等力量的墨色长剑,三鬼主的手抓在剑锋上,只被破开浅浅一层油皮,连一滴鬼血都不曾流出。 三鬼主面露痛苦,心剧痛。肚子里那场战斗绝不轻松,心与风战带起的撕裂之痛无以复加。 越是痛苦就越是狰狞,三鬼主自己都记不清了,究竟有多少年未动过这等强烈的杀心,非要活活撕碎面前的苏景,否则无以宣泄心底狂怒。 鬼主暴跳如雷,苏景何尝不是通红了双眼,离山十剑被打飞,墨色长剑被攥住,生死仇敌相距不过三尺,苏景怒开口,又对三鬼主吹了口气。 三鬼主正打算张口,喷一道天罗烟烧焦苏景的脸,不想苏景吹气比他更快,三鬼主大吃一惊,小妖的口气太大,实在让人受不了! 不过这次没风,苏景口中喷出的是一道金光……身周包裹着灿灿金光的小金乌。 金乌小元神飞出,却并未攻击鬼主,而是将双翅张开,昂首暴发一声响亮啼鸣。 乌啼扬、剑鸣起,来自被打飞的离山十剑;乌翅展、阳火绽。仍是来自那十柄剑,十柄好剑同时化作辉煌金火! 火勾连光交融,十团火焰融做一团熊熊之焰,就于这团烈焰之中,一柄长剑激射而出,落入苏景手中。 墨色长剑在苏景左手,新出一剑飞进空着的右手,与此同时小小金乌也一头扎进了新来长剑中去。 剑鎏金,灿灿如骄阳之色,十剑归一化骄阳之刃。剑上两字纹篆:金鸦。 离山十剑结自阳火中来。十剑归一是最最简单的一变,稍有造诣的剑仙都能料到这一变,算不得太神奇;十剑归合化作一剑,威力自然要胜过原来十剑的力量总和。否则还归一做什么。这也不算意外。 金鸦剑动。不去刺三鬼主,剑在苏景手中急急颤抖起来,而随之暴起的力量又哪里是“一剑”那么简单! 苏景的左手还有一柄墨剑。 当金鸦剑颤抖时。墨色长剑也自剑身中绽放出嗡嗡低鸣,古怪韵律、彼此呼应。 一光一暗,一阳一墨。光为始暗为末,阳为生命之源墨为寂静归处,这两柄绝不能共存的长剑共同拜奉一个主人,同为苏景双手所执时候,除了双剑本有的锐意、犀利之外,另一重晦涩、灰败颜色的风迸发于双剑之间……哪里是什么风,分明是一道有颜色的力量,灰色力、混沌力,不如何磅礴澎湃却劲锐无匹,打向三鬼主。 奇力,奇袭。 三鬼主的双目变白了。 只剩眼白,乌珠不再! 当双剑的“灰色劫”起时,鬼主的黑色眼珠忽然“流转”开来,仿佛两条盘身沉眠的小黑蛇苏醒,流转、流出、一双乌珠化作两道黑气,直直钉向“灰色劫”。 鬼主煞,目中戾。 神魂中精气凝炼而成,主掌五感也主掌出手神通的灵犀指引,可以说这一双眼中煞就是三鬼主真正的眼珠。 眼珠从来都不是用来厮杀、拼斗的。可那道灰色劫来得太突兀,三鬼主唯一办法只能舍去“双珠”,从今以后至少千年,他都会五感模糊、力量再打也难准确击中千丈外的目标。 但此刻近身肉搏,影响不大。 自毁双珠一瞬,三鬼主开口、挥爪子、提足。 开口一道飞罗烟喷向苏景面门;一只手抓着墨剑,空着的那只手猛抓住犹自急颤的金鸦神剑,两柄剑被同时抓住,再无法颤鸣合振;鬼足提起蹬向苏景小腹。 鬼主动作如电。 苏景绽开望死眼,血光入箭破去飞罗烟,可他避不开那一脚,当苏景双手放开双剑、身势起却还未及飞退时候,三鬼主的脚已经贴上了他的小腹! 就在这一刻,苏景与三鬼主战团的四面八方,突兀禅唱轰动禅香暴散禅光尽染八方,十六名灰衣老僧同时显形、各执宝器向着苏景与三鬼主狠重重狠狠打来。 也是这一刻,金色长剑中一声长啼高亢嘹亮;墨色长剑内一声嘶吼低沉窒闷,两枚小小太阳自双剑跃起、三鬼主手中炸碎。 金鸦剑,金色太阳;墨色剑,墨色太阳。 三鬼主凄厉惨叫,他已耗力干涸,他心中狂风轰杀,他脑袋都被星索打得凹陷,本已强弩之末,而剑中迸出的骄阳威力奇巨,受此猛击他再也支持不住,一双鬼爪被齐腕炸碎! 金色骄阳,小小泥丸,崩碎强光中,九十九头神鸦显现真形,四十九对比翼双鸦与小小金乌元神。比翼双鸦原先本领平平,如果没有苏景他们什么都不是,可入炼小光明顶、又得百里骄阳天火真髓滋养,再将自己成功炼做“金鸦”剑灵,他们已脱胎换骨,虽非金乌阳鸦,但也货真价实地成就了自己的烈火神鸦身份;黑色太阳,小小泥丸,崩碎墨色中,一头巨大金乌双翅展开……是神鸦没错,三足锋锐,头有神冠尾拖长翎,可它通体乌黑、哪有丝毫金辉。 显身即开口,墨色天乌声音淬厉,一字仿佛银瓶之裂:“杀!” 虽只一字,可三尸还是听出了她的声音,齐声喜悦叫道:“阳三郎!” 墨金乌阳三郎根本顾不得理会三尸,她在忙着杀。杀和尚、杀千刀! 百乌齐聚,成十十之美!黑金分明,成生杀本根!墨色金乌冲在阵前,小金乌与九十八头烈火神鸦紧随其后! 阳三郎修得杀千刀前六百三十一刀。 小金乌和乌鸦卫修得前三百四十四刀,他们单独施展或许不见太多威力,可阴阳合阵后的杀千刀谁敢小觑!百鸦冲阵,被突袭变作了突袭,向和尚! 和尚原来是和尚,后来是普通仙家,再后来变成了疯仙。最后又做回和尚……来自西天。尘缘了断四大院中的断慈悲院。 尘慈航院。缘普度院,了众生院,断慈悲院。 领奉佛祖法旨,四院高僧乔装散仙进入西北天。断慈悲院十六高僧早在灵宝出世时候就赶到了幽蓝蔷薇州。他们的画皮法术出自七宝大士之手。除非西天本门高僧。否则无人能看穿。 莫说苏景,就连三鬼主也未看不穿他们的假皮。可是有一位佛门大菩萨,因是本宗之故。知道他们的身份。 大菩萨是第一个闯入邪庙、出手夺宝之人。他不得不做这个“出头鸟”有三个缘由:渎职怠旨,漏查宝物就在幽蓝蔷薇州,他非得将功赎罪不可;身俱九相,莫大能为,他以为自己有本钱与苏景一战;第三个缘由,他以为自己有援兵,断慈悲院十六位高僧就在外面,危机时候会出手相助。 断慈悲院十六僧没来援救他,因他们无罪在身、不着急,因他们觉得时机很不好,不妨再等等看。 果然被他们等来了好机会,无漏渊猛鬼青吃蛊惑群仙疯狂冲击邪庙,十六僧不受他鬼法密法,但也顺势跟着一起“疯”了;果然机会越等就越好,大战起厮杀剧,而疯仙都没人会特别留意。小妖几乎与三鬼主拼到了同归于尽的地步……可真的会同归于尽么?那样的可能太小了。断慈悲院僧侣不去碰运气,待苏景与三鬼主缠杀一团难解难分的时候,才是真正将两头怪物一起打掉的好时机。 只是高僧们没想到,九相大菩萨并没死,苏景掀了他的头盖,没伤他的脑子,大菩萨被打散修为封入黑石洞天。当然不是苏景心软,只因白象倒地、濒死时候回头望了苏景一眼,它以目光哀求、以最后一点法力传神,愿以自己一命换他活。 白象忠诚,远远超过了大菩萨的理解,也超过了苏景的理解。 所以九相大菩萨未死,因恨断尘缘僧侣不来援手,他告之苏景外面还有乔装的佛门弟子,但具体是谁,九相狞笑却不说话了。 苏景不确定高僧们就混在疯仙中,不过他愿意等一等。 但苏景也远远没想到三鬼主强悍可怕,连“抽来的风”都打不死他,当风暴结束、最后的激战只在弹指间,无论“疯仙”是否会显身他都会发动自己最后的依仗:剑上天阳,阳里神鸦。 乌鸦们去对付和尚了,苏景却未参战,纵身赶去邪庙深处:一剑过后、师兄未归。 当三鬼主命令泰骨二鬼去取宝拔旗时,叶非传音苏景,主动要去对付泰骨鬼,师兄说什么就是什么,苏景想拦也拦不住,何况他要面对从修行至今最最强大的敌人…… 赶到地方。 大旗之下,泰骨老碎成了一滩血肉,泰骨不死双目张开、目光异色流转,明明还活着但他端坐在地一动不动;叶非成了血人,低垂着头依靠在旗杆上,不见生机。 苏景大惊失色,抢步上前去看师兄,结果竟一个跟头摔在了地上。 就在他摔倒时候,叶非忽然开口了,声音嘶哑、微弱:“用抽风了?” 苏景动风在前,叶非出剑在后,当时叶非能察觉前方战场的动静。 霍然大喜!苏景都顾不得爬起来就应道:“用了。” “我那两成?” “用没了。” “混账。”叶非气若游丝:“还我……” 苏景赶忙点头:“一定想办法还,百年为限!” 第一千二百零一章 心乱跳,一颗牙 苏景赶忙点头:“一定想办法还,百年为限!” 这时候苏景背后人影闪闪,三个矮子跳了出来,三尸个个面色苍白脚步虚浮。 这可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情形,三尸经历再凶狠的打斗,只消转生回来立刻生龙活虎,唯独这一次……这就是动用杀手绝招的后果了,六百星索合击威力巨大,但这重手段三尸并未修炼圆满,合击勉强能够发动,之后三尸就会虚弱异常,即便转生也无法恢复气力。须得长长一段时间休养。 其实早在无漏渊恶鬼到场前,星满天上紫薇宫依漆太岁到来时候,三尸就打算用绝招了,辛辛苦苦修炼传来的大本领,岂有不快快显摆的道理,不过三尸这重本领于这场大战中只能用一次,他们心里多少有些顾虑,是以当时雷动问苏景“你还有后招么、多不多”。 得到肯定答案,三尸得意洋洋出战依漆太岁,准备十足十让同伴们震惊一下子,不成想猫来了,那次没打成。 随后猛鬼大举来攻,苏景与三尸又都开始“憋着”,倒不是他们提前知道三鬼主入场,而是苏景莫名觉得眼前这场大战不似看起来那么简单,藏于眉心的望死眼有不安感觉,果然,强大鬼主显身了,大家的杀手锏也都憋到了三鬼主头上。 显身之后,雷动看看小鬼泰骨不死,又看看叶非:“你俩谁赢了?” 长长疤痕已经冲回叶非左颊,闻声如实回答:“他赢了。” 叶非决战泰骨不死。差不多就是两人换了一招,叶非勉强避开了致命要害,但半片身体中了鬼爪一击,身体被洞穿五个大血窟窿、神魂也遭受重创;泰骨不死中了叶非一剑,如果以伤害计较的话,这一剑的创伤并不严重,但叶非一剑另有巅妙之处:小鬼被他刺了一剑,也被他在神魂要害中种下了一道蜈蚣剑裂。差不多就是一枚青瓷瓶上拔出长长的裂痕的情形。 这伤势不算太严重,只是“蜈蚣剑裂”蔓延遍布于要害中,丝丝相连根根勾结。真正牵一发动全身。以小鬼的本领。至多三个时辰就能控制住伤势,届时就能恢复一战之力,可在成功控制伤势之前他不能稍动,只消稍稍一动泰骨不死就会彻底崩碎。 再来看叶非的伤。别说动弹了。没有半年休养根本都下不了床;小鬼的伤。几个时辰后就能成功压制,谁胜谁败一目了然。 不过,叶非输了却能活。泰骨赢了但必死无疑。苏景拔剑刺向小鬼。 泰骨不死的目光阴狠且毒辣,苏景则平静安稳,剑自泰骨不死的眉心祖窍而入,洞穿其身并绞碎神魂。西北天鬼主驾前第一个高手丧命。 苏景将师兄叶非收入洞天,由三尸簇拥着又向前方战场赶去。 …… 院落,小塘周围,七个人围座,皆肃容闭目、手掐法印……拔舌不在,大家结阵施法时候安静安宁。 忽然,七个人中的唯一一位女孩子睁开了眼睛,秀目中光芒闪烁,满是惊诧、惊喜! 片刻,女孩子突兀开口,大声喊:“哥!哥!哥你快来!” “三哥,怎了?”围潭、结圆而坐的八个人,正对女孩子的书生关切开口。书生排行第八,封号鸣冤王。 被唤作三哥的女孩子还在喊:“哥!快来!” 神君驾前诸位王驾,大的喊小的都是“老八、十一”之类,小的喊大的就按着排行喊几哥,被略去排行直接喊“哥”的只有一个人,大冥王。 凭空里,一个看上去不过三四岁、白白胖胖的娃娃出现在三王身后,胖娃娃面带倦容、刚从被窝里跳出来的样子:“老三怎了,唤我何事。” 大冥王,小囝囝。大眼溜溜长相挺讨喜。 “哥,替我入阵,我有十万火急事情!”三王阿伊语气焦急。 阴风自大冥王身中起,围绕着三王转转,片刻后小囝囝坐入阵位双手结印,三王阿伊撤身阵外。 入阵后大冥王继续追问道:“究竟发生何事?” 三王笑、露出尖尖虎牙:“十一的心,乱跳啊!”言罢轻轻一顿足,一阵清香氤氲、人已消失不见。 “你……”大冥王呲牙瞪眼:“把心给我我去不是一样!我正当休,接老三也好出去玩也好,都当是我,是我、是我!” 三王早都跑远了,大冥王还在喊着。 …… 邪庙深处,左边雷动拽了拽苏景的左袖:“跟你商量个事。” 不等苏景回答,右面的赤目又拽了拽苏景的右袖:“你可一定得答应!” 苏景才一点头,身后的拈花拽了拽他的衣袍后襟:“泰骨不死算我们哥仨杀的成不?” 人都死了,谁杀的又算什么大事,何况三尸和苏景本就是一回事,苏景笑道:“成啊。” 三尸霍然大喜,异口同声:“西北天鬼主驾前第一高手泰骨不死,丧于吾之剑下!” 这可是好大的威风! 三尸是天生怪物,最不要脸却又最要面子……矮子欢天喜地,苏景也想笑,可嘴角才告翘起,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身体一软向后栽倒。 纠缠激战时候,三鬼主那一脚蹬到了苏景小腹,到底还是伤了他。即便那时的廿一心漏已是强弩之末、即便双剑升双阳及时炸碎了他的双手让他向后摔去,可他仍是三鬼主、仙天宇宙中最最强大的五门势力之一的君主! 对三鬼主来说,那一脚的力量和自己全盛时候远不可比。却仍伤了苏景,不致命但伤得很重。之前因惦念师兄,全凭一口气强撑着。到得现在再也支持不住了。 三尸也没力气,苏景一倒他们合力都扶不住,大家一起摔成了滚地葫芦。 四个人摔成一团,洞天内不听大惊失色,只能干着急,她连飞出洞天的力气都没有;庙中诸位邪神可随时洞察寺内一切事情,可他们正全力施法与鬼兵恶战,无人能腾出手来相助。四个人挣扎着起不来,正狼狈的时候,他们身边忽然人影一闪。多出个人:“又挨打了?” 声音带笑。很是熟悉。 少年人,十五六,模样清秀身形修长,身上普普通通一件黑袍子。看上去文文气气的读书郎。唯独一样奇怪地方:他闭着眼睛。 闭着眼睛也能洞察周围一切。少年人俯身、伸手、扶起了苏景。 苏景先是一愣。因为他太意外,也因为太惊喜,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愣过后便是脱口惊喜叫道:“十一哥!” 不用再扶苏景。三尸自己能爬起来,个个都是满目狂喜:“二明哥!” 本在人间养伤,多年不见音讯的瞑目王觅明觅明,竟然出现在邪庙深处、出现在苏景身旁,这不是做梦是什么,都被真人搀扶起来了苏景还不敢相信眼前事情,握着十一王的手使劲捏,看自己是不是在梦境。 瞑目王使劲望回抽自己的手:“松开松开,跟谁学的臭毛病。” 心中喜悦绽放再绽放,苏景哈哈大笑!一笑就咳嗽,一咳就有血涌出,可即便不停咳血他仍忍不住地笑! “十一哥什么时候上来的?取回心脏已然痊愈?”苏景好容易制住笑声、咳声,问道。 瞑目王摇了摇头:“前阵子有位自称白板先生的人,进入中土找到了我、助我疗伤,能够再飞天外。”说着,瞑目王伸手在自己胸口一抹,前胸贯穿之背后,他的心口仍是一枚空空大洞。但在“洞中”、心脏位置,静静悬浮着一样东西。 雷动瞪大了眼睛:“一颗牙?” 赤目瞪大了眼睛:“一颗大门牙?” 拈花眼睛瞪大更大:“一颗这么白的大门牙!” 黑袍重整、遮掩心口,十一哥改作传神,复杂事情一念传清。 一个人去到中土幽冥芙蓉塔,找到正在休养的瞑目王,此人自称白板,本是一颗牙,奉主人之命来到中土,请瞑目王重返天际去。 是一颗牙,但牙中附着仙灵真念,化形成人自天外进入中土世界。可是,既然附着仙灵,这颗牙也算是仙人了,中土世界外有厉害法术封禁,仙家怎能进来。 对瞑目王疑问,白板先生从袖中摸出了一副字:老店馨德。落款,苏景。 “说”到这里时候,瞑目王还将那副字取出来给苏景看。苏景当然认得,这是他亲笔题篆,送给又一栈的。 白板先生就是凭着这副字进入中土的。其实这副字写了什么不重要,真正关键仅在于苏景的名姓落款。 苏景在中土人间有个“佑世真君”的大身份,而当年飞升前人间迎战墨灵仙、墨巨灵,离山、苏景一脉奋勇入战,庇佑世界。所以他飞仙后香火非但不曾凋落,反倒愈发旺盛了。人间处处都是他的仙祠神位。 仙天高人凭借真君本人亲笔书写的名字,与中土人间香火成功“搭桥”,再凭着这座“桥”,成功将自己的一颗牙送入中土世界。 当初墨巨灵以特殊办法进入中土,今时白板先生下凡也是一样的道理,不过大家的门路不同法术有别。 白板先生还曾说过一句“请瞑目王重归仙天后,对苏老爷说一句,又一栈东家恭贺贵客故人重逢之喜,团圆大喜”,话说完长得四方板正的白板先生就化归门牙本相,飞入瞑目王胸口空洞中。 门牙上依附的天仙真灵散去了,但牙中仍有奥妙法度,能暂时代替冥王的心脏,为他重连血脉再系经络。 因为是假心,二明哥的本领远未恢复,不过重新飞往天外是没问题了。另外门牙上还藏了一重“穿宇大遁”的法术,瞑目王才飞出中土就直接来到了苏景身边。 第一千二百零二章 太委屈,踏平我 事情经过就是如此了。这边的战事他还全不了解。 苏景也借鬼袍传神,把事情经过仔细讲过。 传神之中,苏景、瞑目王、三尸重返战场,此刻西天十六僧已经击溃,三鬼主廿一心漏头壳凹陷周身染血,双手炸碎不见,身上另外被湘大先生插了十三根钉魂天骨刺,被茅大先生贴了九道青犁缚阴大篆,另外还有蚀海大圣的一颗毒牙锥顶,一枚十六老爷的鳞片封心,阳三郎的两根墨翎钉足,外加三尸离去前层层捆绑其身的星索。 如此还嫌不够,乌上一乌上二两头大火鸦就站在三鬼主双肩上,随时警惕。 鬼军与邪庙、苏景一脉的厮杀则打乱了套,三鬼主遭重创被生擒,入战鬼军皆已大罪在身,不敢不狠打硬拼,拼了命也要再把主公救回去。 天外群仙早都看得心惊肉跳,泰骨帐猛鬼有去无回,三鬼主被打得残废遭生擒活捉!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明明白白地摆在了眼前,真相啊,太颠覆! 来到战场,瞑目王忽然眉峰一挑,旋即,欣喜而笑。 不过他没解释什么。 与阿骨王不同的,觅明觅明是老牌冥王,瞑目王之号早都传遍仙天!不过这名声不是他自己传的,是早年时其他王驾打架后替他扬名,十一自己自从飞升天外后,就一门心思地去钻研创造世界的本领了,根本都没真正在仙天亮相过。 是以瞑目王的名声响亮非常。可真正认得他的仙家几乎不存,此刻瞑目王也未将王袍披身,只凭他闭着双眼,群仙还联想不到这个清秀少年就是阎罗驾前第十一王。 鬼军在拼命,可是主公惨败提振起来的士气根本都不能算作士气,只能算是亡命戾气。血性虽足可心已空空、看似勇猛但章法渐乱,打得的确是热闹,不过明眼人只看片刻就能知道,此战结局已定,鬼军必败无疑。 苏景伤势不轻。三尸气力衰败。瞑目王的“门牙心脏”不好使,三大拿两冥王此刻都是弱小之辈,就不去入战了,否则还会拖累别人来照顾。三尸摆出自己的小棺材。请十一哥坐一个。给苏景坐一个,他们三个并排挤坐一个。 大家落座观战,瞑目王问道:“十四。打了这么久,为何不亮袍?” 夺宝一战越打越大,而阎罗一脉久不曾出世,苏景亮出王袍也未必有多大用处,但震慑一下、让敌人心中添出一重忌惮总是没问题。 “袍无威,神君之威。”苏景应道:“冥王这个身份是神君赐下的,但我飞仙后还没机会觐见他老人家。未见面,就升袍请出神君之威来震慑敌人,礼数上说不通了。” “再就是这一仗打下去,没准会坐地撒泼没准会狗急跳墙也没准会惶惶逃命,”苏景笑了起来:“撒泼也好跳脚也罢,都是我的事情,可我要更袍升位后,那岂不是要给他老人家、给诸位兄长丢人了。” “坐地撒泼狗急跳墙……”闭着双眼的少年摇头而笑:“那为何又穿着离山剑袍。怕给神君丢人,就不怕会折损你离山的颜面么?” 兄弟聊天,无需遮掩什么,苏景怎么想就怎么说:“死缠烂打或者撒腿就跑都没关系,离山的面子不在我怎么做,只在我如何想。” 离山从不会因为弟子打架输了、弟子不敌败退就觉颜面有损。群仙夺宝无异恶狗争骨,此事无关善恶,不算苏景打赢打输,都与离山之道无涉。 与道无涉,就与离山的坚持无涉,输赢不要紧,只要不违背本心,放手去干就是! 瞑目王笑了笑,他觉得离山挺有趣的,离山弟子也有趣。 “啊!”瞑目王忽然低低惊呼一声,旋即笑道:“刚刚没认出来,那是田上老贼啊,这也算故人重逢吧。” 重返仙天,十一冥王兴致高昂:“对了,还有件事,你看那个不顺眼就告诉我声,这颗牙齿心脏不太好用,我现在不比普通散仙高明多少,不过我在人间这么多年的休养也不算白过的,得了这颗牙、如今能凝聚全盛时候差不多……差不都六七成的一击,只能打一下子,你看谁讨厌,我替你打。” 战场之中,两位冥王相聊聊说说,苏景满心欣喜……战场外,远远观战的金衣汉子也是满心欢喜,刚刚他找到知音了:三鬼主遭擒后,金衣人暂时放松下来,嘴巴重新活络,又开始和千仞仙子聒噪,他就是口舌滑溜、爱说话的臭毛病,本也没想着会有人真来理会他,万不成想自己正说得起劲,居然有个人来主动搭腔。 是个刚刚赶到不久的仙家,中年,神态轻浮目光闪烁,满面油滑笑容,看着不像什么好东西。可此人也是无比能说,说的话题也是无比驳杂,正正好好与金衣汉对上了牙茬子,如此一来可就不得了了,两个人从你说我听我说你听到咱俩一起说,快活得不行…… 战场中,丧主之勇并未维持太久,小半个时辰过后鬼军渐露衰败之向。 田上与泰骨柔之争已见分晓,小贼那边的进展越顺利,田上的力气就越大,泰骨柔可就没那么好的后援支持了,终告落败。本想吃点心的女鬼成了人家口中的点心。 田上完成自己的厮杀,不及“消食”就驰援去中土仙家与泰骨夫的战团,那还有什么悬念,片刻泰骨夫落败,未及引动玉石俱焚的戾法就被田上和戚弘丁活撕了。 之后众人不做片刻休息,再度入战,相助尸仙、大圣与自家军马,本就显现颓势的无漏风罗更无法支持了,小狰狞王尊孝感动天被斩杀当堂,大狰狞王尊无复欢喜也遭重创,如此,兵败山倒,再过燃香过后战局终告崩溃。 没了王尊主持与高手支持,鬼军大阵被彻底打散;失去大阵依托,群鬼各自为战再如何凶悍也都没了意义,被邪庙法度与苏景一方群仙无情扫灭。 这一仗肯定是胜了,赫赫功勋赫赫威名,几乎将无漏渊鬼主座下精锐高人一网打尽,就连三鬼主也被打了个半死,可以说这是五大势力成形、今时仙天格局固定之后,漫长时间中最最狠辣的一战了。 不过苏景等人赢得也绝不轻松,苏景叶非三尸不必说了,两大尸仙中湘大先生情形还好,茅大先生负伤比着叶非也好不了多少,裘平安黑风煞和裘婆婆也都伤得无力再战,邪庙损毁严重,潇潇天兵马伤亡不轻。 一模一样的战事如果再来一遍,苏景等人就死定了。可是在看看敌人……且不提佛、道、星满天,单只无漏渊还有五大鬼主和无尽大军! 战事接近尾声时候,远处有香风飘起,香风中一个虬须大汉掩口媚笑着飞进,冒牌骚戚东来又回来了,相距老远就连串娇笑,老鸨对贵客似的一个劲地道喜,恭喜苏景打下这样一场大胜仗。 对此人苏景挺无奈也挺好奇的,问道:“你究竟是哪位?” 冒牌戚东来正要说话,突然号角声穿透穹宇,无漏渊的旗号遮蔽西北,军容比着之前风罗部更要盛大许多的鬼军迅速接近,四位大毁灭王与十位小狰狞王引兵而来。 鬼王之流,不可小觑但也不必太过重视,可是他们带来的那支浩大鬼军……凭邪庙现在的状况,怕是经不起他们的冲阵了。 “戚东来”咧着嘴倒吸了口凉气,返身从苏景面前飞走,不过这次他没临阵脱逃,而是战战兢兢地迎着无漏大军飞去。 靠近是绝不敢的,摆个迎向大军的样子就成了,远远地止住脚下香风,“戚东来”柔声开口:“天魔弟子骚、戚东来见过诸位无漏王驾,诸位贵人有所不知,其实那个离山苏景也不似看上去那般可恨,这样打打杀杀不是个事情,是以小人斗胆……” “便是说,天魔坛与离山小妖勾结一起了么。” 不等“戚东来”把话说完,猛鬼大军阵中就传出一个阴测测的声音打断了他。 声音传出,中军大旗也高高挑起,真正统带兵马之人哪里是那些大小鬼王,而是无漏渊第七鬼主! 七鬼主只出声不见人,天魔霸道没错,可就凭天魔坛下一个小小魔崽子,远没有资格见到鬼主金面。 猛鬼扣来的帽子不小,“骚戚东来”赶忙摇头:“鬼主明鉴,不是那么回事……” 仍是不等他说完,统领前锋的一位大毁灭王猛然暴喝:“滚!” “戚东来”先是打了个激灵,跟着……委屈、委屈、委屈着,眼圈红了。 威风大汉、钢针般的胡子满面,一副委屈模样,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就那么幽怨地望着喝骂他的大毁灭王。 大毁灭王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双目凝煞,阴森道:“既非结盟,便不必多说,速速让开道路还可活命。苏景小妖为祸仙天,伤我圣主,无漏渊与他不共戴天!莫说你这无名之辈,今日就是你家主尊金铃天,敢当我圣主大军之路,也当踏平!” 叮铃,叮铃,叮铃。 先锋大毁灭王的话刚说完,一连串悦耳的铃动声音就告响起。 “来踏平我。若踏不平,无漏渊中鬼就是王八养大的。”长发倒冲天,赤膊挎红裙,赤双足踝挂金铃的魁梧大汉踏破虚空,边走边说。 第一千二百零三章 撒娇么,与我失 “踏不平我,无漏渊中鬼就是王八养大的。” 长发倒冲天,赤膊挎红裙,赤双足踝挂金铃的魁梧大汉踏破虚空,边走边说。 大汉前进时候,一道道奇光自天穹坠落,落于大汉身后、奇光碎去化作人形,高高矮矮、男男女女,三百人。 哄一声,观战群仙低低喧哗,金铃天驾到! 有些见识了得的仙家与同伴小心指点着,那是忠义天魔秦吹、那是嫁衣天魔轩辕叮当、那是护花天魔张小花、那是玉树天魔秦锥…… 金铃天带三百人,三百上位大魔。 呜一声,满心委屈的“戚东来”终于哭出声来,自家人来了啊!他捂着脸扭身向大天魔跑去。 可把金铃天腻歪坏了。 若是敌人、凶兽,哪怕道尊佛祖阎罗神君这般强大神祇向着大天魔冲来,一群上位魔尊哪怕不敌也会誓死阻拦,可冲来的是“骚人”,群魔非但无人护驾反倒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半步。 古往今来,无数年头,能让众多天魔齐退半步之人,只这一个! “去照看苏锵锵吧。”金铃天及时开口。 万幸中的万幸,“骚人”这次很听话,抹去泪水认真点了点头,乖乖的好像一只小小狗,转头跑向了苏景。 苏景身边,瞑目王略显诧异:“十四,你和魔坛的交情这么好?” 瞑目王在中土混过好长时间了,知道老十四和空来山天魔宗有交情。也知道他曾得记忆混乱的忠义天魔拜奉、尊为帝婿。 可是和凡间的天魔宗交好、与一位上位天魔有缘,和整座天魔坛投契是两回事,生死存亡之际金铃天率三百大魔直接对无漏渊宣战,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苏景也意外:“没啊。还有……金铃天知道我……雅号?” 磨刀而来苏锵锵,这个绰号不是秘密,可也不是随便谁都晓得的。 这边两位冥王相顾诧异,远天群仙面色惊骇,大军阵前金铃天昂首而立,目中有笑意、有凶狠、有桀骜、有狂猛,独独不存畏惧。 天魔。怕过谁! 猛鬼大军分阵。前锋左右两开显露中军,二十出头、虚弱男子模样的七鬼主显现真身,眉头微微皱着,望向金铃天…… 天魔是一流的实力。无漏渊是顶级的势力。不在一个档次上。无漏渊根本不会怕天魔,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实际情形却是另一回事。 不妨这么说。无漏渊是一尊洪武巨炮,天魔坛只是一副铁弓雕翎箭,二者杀伤威力判若云泥。可如果双方只相距百步内,炮手手执火炬准备点燃引信,箭手长弓在握好箭搭弦…… 这就是天魔坛的可怕之处了,金铃天自己实力不逊色于鬼主,且整座魔坛个个都是疯子都是毒蛇,他们不计较得失不计较性命,一旦开战就是不死不休,他们能拼却自己一身剐,哪怕只拔敌人一根头发。 以他们的本领,以金铃天的修持,与他们为敌之人会只拔掉一根头发么?何况现在的无漏渊已经元气大伤,实在不想和金铃天拼也实在拼不起。 不是说无漏渊实力不如天魔坛,只是杀灭了天魔坛又如何?除了更伤元气再无其他好处。 天魔疯癫,恶鬼不疯。七鬼主长吸一口气,开口时语气平稳:“金铃天,此事与你无关,现在退下,我迟纵走晚自己欠你一个人情。我家儿郎在此,满天仙家在此,共为中证决不食言。” 七鬼主名唤迟纵走晚,不以无漏渊之名,但以自己名义来欠天魔一个人情,其实已经是软语相求了。 金铃天应:“和踏不平我一样,你不来踏我,你就是王八养的。” “金铃天!”七鬼主目光陡然犀利:“你道我真怕你了么?朕是念在天魔坛好歹也算得仙天元老,这才心生怜悯,你若一意孤行,昨日辉煌魔坛,明日野坟枯冢!” 金铃天皱眉、凝望七鬼主。凝视了几个呼吸工夫,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忽然,金铃天又笑了:“七鬼主,你这是和我……撒娇么?” 忍无可忍,天魔做事从不留余地,七鬼主就算想下台也没梯子,暴跳如雷:“如此、便罢,尔等寻死……” 话未说完,苏景忽然扬声,插口道:“大鬼小鬼,再进一步廿一心漏便被挫骨扬灰。” 苏景没想到金铃天会亲自为自己出头。天魔足够义气,苏景也不能真看着天魔为自己丧命。无漏渊来的不止是七鬼主,还有浩浩荡荡一只精锐大军,大天魔却只有三百人,这样的情形与凡间一群武林高手面对百万铁骑一样。 是以苏景及时出声,三鬼主的性命是个很好的缓冲。 但苏景万不曾料到的,他的喊声未落,不远处突然暴起啪啪脆响,重伤垂垂、又被层层厉法封印的三鬼主竟一跃而起,周身禁制就在啪啪大响中接连粉碎! 星索重击,十五年“抽风”巨力,十剑归一、双剑合鸣、乌金双阳……接连重击下的三鬼主竟又恢复了些许法力,挣脱桎梏。 只在这一瞬间,苏景胸中飞转的心念并不是惊讶、恐惧,而是:坐井观天。 离开破烂囊后,游荡仙天、接连征战,尤其不安州大战之后,苏景再没了刚刚飞升时的敬畏之心,直到此刻敬畏之心重归于身。这就是鬼主的实力么?这才是鬼主的实力么?! 如果三尸的绝杀星索落在自己头上,苏景自忖必死无疑,更毋论那场凶悍风暴。而三鬼主连受重创,不仅没死,竟还在如此短暂时间里恢复了不少元气,轻松破开身上禁制。 再就是……三鬼主此刻散起的威势。虽远逊他全盛时候,但也足足胜过泰骨不死数倍! 莫说现在他还比着泰骨不死强得多,就算他只有泰骨不死八成法力,邪庙之中就无人能敌。 三鬼主面色狰狞,厉声咆哮:“老七,与我失……” 苏景则全无迟疑,急声唤到:“十一哥!” 就在苏景喊叫同时,他身边的童棺上,一道人影如电闪去,跟着、啪! 耳光。 一声只要听一听都会觉得脸疼的耳光淬烈。正开口叫喊的三鬼主就被那个始终闭合双目的清秀少年一记耳光抽在脸上。 堂堂三鬼主。躲不开挡不住,硬生生被扇成了一个“车轮”,脸中击、身横飞,脑袋着地。就此栽倒、未死但三千年内。他再爬不起来了。 与我失? 其实是“与我杀”。但“杀”字才刚出了个头音,瞑目王的耳光就到了,三鬼主后面的话就再喊不出来了。 三鬼主勉强恢复的修为不足一成。瞑目王可动的聚力一击却是他全盛时的五成以上。 简直拍苍蝇! 瞑目王坐回棺材,用闭着的眼睛自己右手,笑:“以前可不晓得,扇鬼主耳光的手感这么好……起开!” 来照看苏锵锵的“戚东来”抓了瞑目王的右手,满脸心疼地嘬唇轻轻吹,吹瞑目王手心。 邪庙内外,仙天八方,寂静无边! 七鬼主心中巨浪翻腾,瞳孔收缩、死死盯住瞑目王:“你……阁下究竟何方神圣!” 文弱、虚弱的闭目少年,看似无害,可他刚刚暴起那一击……七鬼主是明眼人,他能看出的,只凭那一击,文弱少年就足以与自己一战! 不过七鬼主不晓得,二明哥就只有那一下。 “七冥主,你又何须管他是谁?既知他是小妖苏景一伙、既知他是不可共存之敌,引兵冲阵斩杀此獠便是。”谦和声音从西方传来,随说话一道道禅光氤氲开来,四位老僧鱼贯现身。 又是哄一声,远处观战的群仙再度喧哗,四位神僧,不、四位佛陀鼎鼎大名,群仙中识得他们的人不在少数,西方极乐尘、缘、了、断四院首座,四尊大佛陀! 同为佛陀,但四院首座与长生大佛陀、一世慈悲大佛陀天壤之别,相距万扎遥远! 大雷音寺前有偈言两句:红尘不到诸缘尽,万劫无亏大法堂。 尘缘了断,正应了上一偈,能与大雷音寺上偈同意佛堂,岂是随便什么佛陀菩萨能够比拟的。 尘缘了断四位大佛陀同时显身,不引出群仙喧哗倒奇怪了…… “鬼”这个字,无论放在哪座凡间都不是什么褒赞之词,以“冥”替“鬼”,算是个敬称,四位西天来的大佛陀对七鬼主的敬称,不过和尚们没想到的,他们犯忌讳了,犯了另一群鬼的忌讳! 冥王之上,神君为尊。 冥主?算什么东西。 见到西天高人,七鬼主的心中愈发警惕,神情上却放松了许多:“四位大佛陀也来了啊,我安心许多。” 四僧之首微笑相应:“好叫七冥主知晓,不止我们四人,七宝大士也来了,很快就会抵达,他老人家见到陛下,必定欢喜。” 七宝大士也来了。 东道西佛,十万山无漏渊星满天。 仙家都说这个排名不分先后,但五大势力中的核心人物都明白,佛道两宗永远排在妖、鬼、星之前不是没道理的。道尊佛祖高高在上,永远崇高,没人知道这两位老人家上次出手是什么时候,但是只有在不算这两个“大家伙”的前提下,妖、星、鬼才有资格与佛道并列。 五大势力称霸仙天,这个说法是不错的,因为道尊佛祖未说什么,若他们反对,今日仙天怕就是另个样子了。 七宝大士,西天佛祖驾前能排进前十的人物,据说这位大士是陪伴佛祖打天下、立西天的十位弥勒强者之一。 七鬼主从不妄自菲薄,但他有自知之明,至少这位七宝大士不会逊于自己。 场面越发复杂了,金铃天显身、带三百魔头;尘缘了断四位大佛陀显身,还有一个七宝大士即将到来。 第一千二百零四章 柳叶刀,十三王 这个时候苏景又开口,不是他不甘寂寞,只因他身上也有一份来自凡间的佛门传承。 鬼可恨,但鬼本就是凶残狡诈的生灵,无漏渊从不会否认这一点;可是佛不一样,佛说:四大皆空慈悲为怀;佛说:慈航普度众生安乐。他说过的话和苏景所见他做过的事不一样。 比起恶鬼,苏景更厌恶仙天中的那尊佛。 “魔作沙门,也敢称佛。”苏景的目光锐利但也平静:“若我能活,宁愿西天空空。” 扑哧一声,尘缘了断四位大佛陀都笑了,他们的笑容里竟透出了一丝媚色,为首佛陀笑道:“若你能活……你,你身边妖孽,活不活你说了算么?” “你说了算。”金铃天忽然开口了,身形晃晃,不再理会无漏大军,大天魔来到了四个佛陀面前。 大魔尊一动,三百魔头随之而动,阵仗摆得明白,不理恶鬼、对付秃驴。 金铃天实在太给面子了,又让苏景意外。 “你说了算。”一个笑呵呵地声音传来,白白净净笑容满面的四尺鬼从西方显现身形,无漏渊小狰狞王随风富贵,在小鬼王手中还拎着个包袱。 七鬼主驾前一位大毁灭王皱起眉头,叱喝道:“随风富贵,你搞什么,七鬼主在此还不快来觐见?” 随风富贵永远都是笑呵呵的,转头看了那位大毁灭王一眼,没说话。 大毁灭王本想发作。可与之对视,大王驾真就觉得,随风富贵的目光仿佛一双冰针,从自己的双目直直刺入、直接扎到了自己的神魂!无可抑制的巨痛与阴寒,大毁灭王惨嚎一声,双珠爆碎鬼血长流! 天外观战群仙只觉:乱了,乱了,乱了!小狰狞王造反了?最最没本事的小狰狞王只凭一瞥就瞥瞎了大毁灭王的眼睛? 目中煞一放即收,随风富贵又恢复原样,对苏景笑道:“我送你的三个盒子。可还在?” 十六老爷的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随风富贵王为庆离山开坛之喜,送了三个盒子,名曰好头匣。 苏景侧头看了瞑目王一眼,这时候去看瞑目王。只因他在笑。开心、舒畅、欢愉、亲切地笑。 “你要喊他一声十三哥。”瞑目王给出了答案。 苏景发愣。三尸可不发愣,蹭地从小棺材上跳下来:“莫说十三哥,十三叔都喊!” 随风富贵王则笑道:“快把盒子拿出来一个。好头匣,好头匣,自然是装大好人头的!什么尘缘了断、大毁灭小狰狞的,还配不上我送你的盒子。” 说着,手中包袱一抖,内中一个圆溜溜的脑袋飞出、直接滚到苏景面前,是个和尚。 首级显现一刻,尘缘了断四位大佛陀失声惊呼一刻!他们倚为傲援的强大人物、这次佛家在西北天夺宝的领军高僧,七宝大士的首级! 七宝大士来了。 七宝大士来不了了。 四位大佛陀刚刚还在借七宝大士的威名大吹法螺,哪成想此刻大士已然尸首分家。 万没想到啊,裘平安当初居然说中了,好头匣就是用来装大好人头的。 “随风富贵王”送给苏景三个匣子,其实就是要为苏景杀三个人。鬼主、天圣、星君、七宝这等级别的三个人。 老十三本来是三王阿伊的趁手兵刃,他不会别的,就杀人砍头最拿手。 十三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十六老爷甩着尾巴飞蹿到苏景身边,“忽啊”一声将三枚好头匣吐出来。苏景取其一,将七宝大士的首级收入盒子,盖好。 匣子空空时候,几乎不存灵元动荡,可收拢人头后匣子四壁立刻有淡淡禅光闪烁开来,滚滚灵力翻腾缭绕,围住匣子不停打转。 随风富贵王呵呵笑着:“过一阵脑袋会被匣子炼做‘好头枇杷’,枇杷内蕴首级主人全盛、全力一击力量,到时你可再将果子炼入法器。” 兄长冥王会赠新晋兄弟一份见面礼,当初十一哥送了苏景一座麒麟宝库,十三哥则借着“离山立坛”的机会送了苏景三个盒子、且还附带人头。 …… 三王阿伊曾经的随身兵刃是一柄柳叶刀,刀名眼色。所以这件兵刃开灵转生后的名字就唤作柳叶,字眼色。 柳叶柳眼色。 他有两个身份,做十三冥王的时候唤作柳眼色,做无漏渊小狰狞王的时候他叫柳叶。阎罗驾前第十三冥王当然是“正业”,去到无漏渊做个小狰狞王……不算卧底,不存大任,就一个缘由:玩。灵宝转生而来之人,天性里永远永远一份泯灭不掉的顽皮。而柳眼色本就是“宝人儿”,赏宝鉴宝是他天生的能耐。 三王阿伊的宝刀有鞘,在刀子转活后,阿伊亲自出手,帮十三将刀鞘祭炼成他的本命分身。十三冥王真身为百丈大汉,魁梧凶猛不怒自威;分身则是四尺鬼物,白白胖胖笑容满面。 神君或者冥王兄长那边有事时候,十三王就留下分身在无漏渊应付着;没有差事的时候,十三王就会将真身并入分身,开开心心地来做随风富贵王。 漫长年头里,冥王一脉都知道十三弟在无漏渊玩得开开心心,无漏渊却始终不知自家的小狰狞王竟是阎罗神君的爱将、大将! 不安州刚出事的时候,苏景曾发动心念,分别向金乌、冥王两支强大“同族”求援,十三王头发断了一根,即为灵犀传至、“同伴有难”的隐兆。 可苏景的法力实在不怎么样,他借王袍传出的冥息灵讯不明不白,且十三王不晓得自家多出了个老十四,是以十三王开始时候是很纳闷的,不明白自己断头发的灵犀究竟来自谁,究竟怎么回事。 直到苏景亮剑不安州。同为冥王一脉,即便苏景始终没有亮出王袍,十三王只消一见他本人就知道了:这个是新来的小兄弟啊。 不过相认是不着急的,十三王以无漏渊随风富贵王身份守护一旁,既然他到了肯定就不容十四出事,但他还想看看这个小家伙究竟有什么本事、能掀起多大妖风。 本领差劲没关系,要是为人懦弱那就无趣得很了。 苏景大战不安州,十三王看得挺开心。那一战结束后柳眼色仍未上前相认,年轻人嘛,让他自己闯荡闯荡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再到二十多年前,随风富贵王偶然进入幽蓝蔷薇州,见到了已经见到木头娃娃的小贼,十三冥王本为宝物转生,他一眼就看出了木娃娃的奇特之处,不过他没想到是小贼夺宝,以为即将出世的西天灵宝本身就是小贼,大家同是灵宝一脉,十三王不打算谋夺宝物,但他也不会主动相护,只装作不知、给“灵宝”留一条生路,至于能不能活下去,看灵宝的机缘与造化了。 二十几年一晃匆匆,在灵宝就要真正出世前,随风富贵王特意来赐一道“破阵符”,也是同样的心思:给灵宝留条活路。不过那一次,十三王就从小贼的眼睛里看见苏景等人了。 这让十三王又惊讶又好笑,上一次不安州灵宝出世是假的,苏景大闹一场;这次宝物出世是真的,他又来大闹了么? 十三王擦亮了眼睛,准备看好戏。但看戏是看戏,无论现身还是隐身,他都打醒了十二分的精神,还是那句话:既然自己在场,就不能让苏景出事。 再过不久,真正的惊喜就来了,许久不见的十一哥竟然现身神庙! 而瞑目王从神庙深处走入战场后就欢笑起来,也是因为王袍气意勾连、他发现了老十四之外其他的兄弟。 但瞑目王传出灵犀一道,让十三先不用过来相见。今天这样的场合,苏景总要更袍升位的,做兄长的要给他捧捧场……是以十三王暂未上前,返身出去转了一圈:真正意义的冥王升座,第一次,当有大好性命祭奉! 大好性命、大好性命,能让冥王看上的大好性命其实也不太好找,不过十三王运气不错,他遇到了七宝大士。 冥王本领参差不齐,十三算是比较差劲的,比起无漏渊鬼主、星满天星君强不了多少,真要与七宝大士决战的话,胜算大概六成。但他是兵刃转生,他很擅长杀人,且随风富贵王实在名气不小,这重身份是个很好掩饰。 不是说七宝大士不防备无漏渊恶鬼,但大士把十三冥王当做小狰狞王来防备,那可就没有活路了。 七宝大士死得很冤,十三王杀得很开心。 此刻场中配得上的好头匣的人头、配得上冥王升位的大好性命,还有三个,金铃天是自己人,不可能动;七鬼主藏身大军中,十三王杀不到他;三鬼主已被生擒活捉,杀他没意思。 但、无妨,今天这场大热闹此刻才刚开锣,还有鬼主会来,还有星君会来,佛道两脉要紧人物会来…… 王袍传神,复杂经过一念讲清,随后十三王又想起了一件事,问苏景:“打廿一心漏的时候,你挥出的那道风暴很有意思,什么来头?” “启禀十三哥,那是抽风。”苏景口中回答,心念传神已将“抽风”事情告诉了十三王。 十三王笑了,“抽风”这个名字很有趣,跟着他转目望向瞑目王:“十一哥,今天事情怎么说?” 第一千二百零五章 我不在时,你即阎罗 十三王笑了,“抽风”这个名字很有趣,跟着他转目望向瞑目王:“十一哥,今天事情怎么说?” “照理说,今天的事情轮不到我做主。冥王规矩,从来都是大的做主小的起哄……但今天十四当更袍升位,烟云汇聚风雨摧城,场合正好。由此我觉得,今天谁说了都不算,十四说了算。”瞑目王神情平平静静,他的声音开开心心:“十四怎么说就怎么来。” “十四,你的情形有些特殊,王袍、王位都是真的,可为你加封的并非神君本人而是他老人家的一道灵念。是以有件事你不晓得。”瞑目王的语气加重了些:“神君为我们兄弟奉位赐袍的时候,都会说一句话的:我不在时,你即阎罗。” 看这仙天,诸多势力无数强者,随便哪个鬼主、星君麾下都有万万天兵效命,更不用说佛祖道尊,唯独阎罗神君,他手下只是十几个冥王,没势力没地盘也没有大军。 但,“我不在时你既是我”这句话,除了阎罗神君之外,还有哪方豪强上神敢对手下这么说。 这是何等信任与自负,冥王之言即为神君之言,冥王所为即为神君所为,无论冥王做出什么事情,统统都有神君为他们兜下来! 十一王挥手指了指周围:“你的邪佞大庙被轰得快塌了,你的亲朋好友大都负伤不轻,就连你自己也被打得疲惫、狼狈……不必理会缘由、不必追究善恶,更不用管他们知不知道你的身份。你只消想着两件事就对了:其一,你是冥王。其二,神君不在此地。” 我不在时,你即阎罗。 阎罗的神庙被人摧毁了,阎罗的亲朋好友都被人打了,阎罗神君自己负伤不轻…… 此时此刻谁会来计较是非对错,莫说夺宝事情本就不存黑白之分,就算真的是苏景罪大恶极无可饶恕,将来也是神君问罪冥王追责,除了他们。别人再无资格。 如今十一、十三只看:十四王被打了。 不同于不安州之战。那一战虽也凶狠激烈,但自始至终苏景都占据上风,都是他在打人。这一次他却货真价实的受了重伤。哪怕到现在为止他也还是赢着,打他的人远比他的下场更惨。可他到底也是被人打了。 我不在时。你即阎罗。 你被欺负就是阎罗被欺负。 你敢去闯这滔天大祸。就是我闯大祸滔天,因你是我封下的王。 宇宙仙天势力林立,神君却不争天下。三王阿伊曾专门提起此事,她愿为主公开疆僻壤、打下一方天地,神君却摇头说生前坐拥万里江山,死后不过七尺土冢,我们做鬼的要是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就太可笑了。万万鬼仙效忠、对我叩头,我是阎罗;没有一个鬼认识我、都道我是个老酒鬼,我还是阎罗。争天下这种事无聊得很,不必再提。 阎罗不争天下,是不愿而非不敢,更不是他性情随和与人为善。正正相反的,阎罗凶恶阎罗霸道阎罗护短阎罗时时刻刻都等着看:看谁敢来惹我。 “反正就是你说了算,不着急,多想一会也无妨。”瞑目王笑道,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对了,待会更袍升位,算是将你的冥王身份昭告仙天,我们这些做兄长会有个像样礼仪对你,倒时你不必惊慌,这是惯例、也就这一次。” 三兄弟外加三个矮子在邪庙前聊天,天外西北方向统帅雄兵的七鬼主心中惊疑起伏、面色阴晴不定,到现在为止他还没能联想到对方是阎罗一脉,毕竟神君和冥王太久不曾出世了。这种事是一层窗户纸,若捅破了丝毫不觉稀奇,如果捅不破就算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到真相。 惊疑对方三人究竟是谁,同时暗暗计较着实力,只那三个人还好好说,还有一群大天魔摆明了相助邪庙,更麻烦的是三鬼主被人家生擒了,三鬼主的性命老七不能不忌惮。 七鬼主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只是以眼前情形而论,对方人数虽然但精锐得过分,就算挥师突进也难有胜算。且七鬼主刚刚收到灵讯,五、六两主已相距不远,正急急赶来;无漏渊鬼军中最最精锐的天、修、煞三部中的煞罗部也由在途中,过不多久便能增援到场。 与其盲目开战,不如在等候片刻,待得鬼主汇聚、大军并队再打不迟。现在七鬼主只需做好两件事就可以了,一是小心防备不要让对方逃了;二是最好能打探出来“随风富贵王”和闭目少年的真正身份。 …… 七鬼主踌躇时候、观战群仙也跟着一起惊疑紧张时候,正北方向上两个汉子正聊得眉飞色舞。 “温兄,这仙天宇宙我也跑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仙人,可像你这般投契的、才见面就能聊得心花怒放的,可还是第一次遇到!”金衣汉子眉花眼笑。 中年瘦子开怀点头:“正是,正是,我这都记不清上次如此惬意畅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阳兄真是妙人,寰宇第一妙人!” 金衣汉子忽然想起了什么,眼中喜色闪闪:“这便是缘分了,你我偶遇、却气性相投一见如故,不如就趁着灵宝出世的吉日,义结金兰拜做异姓兄弟如何?” 中年瘦子面露难色:“阳兄有所不知,我家本是十三兄弟、不,十四兄弟歃血为盟,要再从外面拜兄弟,得问过其他人,还得问过老爷子,是件麻烦事儿啊。依我看,结义兄弟怕是不成了,不过你我可认作父子,做父子他们就管不着了。” 金衣汉子快活地眼睛都着火了:“你愿奉我为爹?” “你这年纪轻轻的,如何做得我义父,我是阿爹才对。”中年汉子摇头纠正。 千仞仙子就在不远处,听着两人聊到这里忽觉开心异常,聊到这个份上、常理以论接下来俩人就该打架了,一对绕舌鬼自相残杀,最好能同归于尽,还这宇宙一个清净。 不料两个汉子一点没有打架的意思,他们是认真地在讨论如何才能把彼此关系拉近再拉近,没法结拜兄弟、又没人想当儿子,那就再寻他法。 “温兄可有姊妹待字闺中?”金衣汉子又想了个主意,想给中年瘦子做小舅子。中年瘦子叹了口气:“倒是有个姐姐,不过她肯定不会嫁人的,她把自己当爷们。阳兄呢?姐妹几个?” “我家姐妹倒是不少,但她们都想嫁给同族,怕是不会与外族通婚……这可如何是好。”金衣汉子手捻眉心。 “阳兄之言,又让我心生一计。”中年瘦子昂首微笑,智珠在握。 金衣汉子也在同时想到新的大好主意,笑道:“巧了,我也想到了办法……莫急着说,你我写下来,且看默契。” 各取纸笔,背身相对,两人都开始写字。 每人写了三个字,再转回身拿自己的纸条给对方看,两人同时纵声欢笑! 千仞仙子好奇不已,偷眼去看他俩的字条,只见金衣汉子写了“姊妹花”,中年瘦子写的“一担挑”。 一担挑也叫连襟儿,大姐夫和小妹夫的关系。 且看默契,真正默契!两个汉子要去寻一对漂亮姊妹仙子,各娶一个。如此方能成全彼此交情、方能做得异性亲人,成就一段义气佳话。 “敢问仙子可有姐妹?”两个汉子异口同声,一起望向千仞仙子。 “没有!”千仞仙子的声音切金断玉、干脆异常。 “阳兄”也不失望,手摸下巴心里琢磨,待会与收尸匠相见了,可让收尸匠将飘渺仙子请出来,问问她是否待字闺中、是否还有仙子姐妹。 …… 西北方,七鬼主心中准备了一份说辞,打算去探一探苏景身边两人的真正身份,但未等他开口北方忽然一个笑声传来:“七冥主啊,你究竟在忌惮什么。” 笑声又尖又细,闻声让人觉得耳膜刺痒,没法说地难受。而笑声响起时候,强大威势就此暴发、自北方天空浩浩铺展开去! 随威势铺展,来者显现身形,一头千丈身形、身背四十六对斑斓翅膀的巨大蜈蚣。 飞天蜈蚣不算罕见,苏景在中土就收过一头蜈蚣老怪做妖奴,但北方那头蜈蚣另有奇特之处:他长了一张猿猴面孔,背上还有一副裸露在外、森森长长的巨大脊椎骨链。 不看大小只看形状的话,分明人的脊椎无异。 只看这副怪样子,不用问也晓得这怪物来自星满天。“星满天古崇原,九星君中位列地四。”烈小二低声对苏景说道:“此人口臭,最是狂妄除了自家大星君外他谁都不放在眼中,不过法力是不含糊的。北方九星君,他排在‘一个半’。” 这样的场合里还敢现身的,必是顶顶人物了,来者星满天九大星君之一。 “一个半”的排名也是有说法的,北方九星君中,大星君本领最高,据说正常斗战的话,其他八位星君合力,才能勉强胜过大星君。而这个四星君古崇原,单打独斗以论在九位星君中排在第七八位的样子,算是差劲的。 可是古崇元与第九星君单蝶儿另有一套合击妙法,一旦施展开来,只凭他们两个便能与大星君斗个平手。所以他排到了“一个半”的位置,大星君之下,他本领排到“半个”,另外半个是九星君单蝶儿。 四星君非独行,在他身后还有一座巨大天星,星上军马陈列,密密麻麻的北方星怪,阵容比不得七鬼主但也绝不算小了。 烦,七鬼主烦,烦不胜烦! 第一千二百零六章 连襟兄弟,空手少女 烦,七鬼主烦,烦不胜烦! 可是夺宝事情就是这样子,宝物出现在西北天,无漏渊近水楼台占了便宜,却无法彻底封闭广漠西北,别家的高人还是会赶过来的。 其实仔细想想,这次夺宝事情,相比其他几门大势力,无漏渊的确占尽了先机,只恨苏景作怪,让先机变成了杀机。 七鬼主心里烦躁,面上则微笑从容:“古星君有何见教,迟纵走晚愿闻高论。” “高论不敢当,我不过觉得……算什么东西,天魔算什么东西,靠咬人不放口成名的疯狗,到底也还是狗子;苏景小妖算是什么东西,自不量力狂妄无知,井底之蛙罢了。蛤蟆得了机缘占下灵宝出世地方,但他能守到几时;疯狗追着骨头香气到来,想要分一杯羹,却自知力有未逮所以暂与蛤蟆结盟……哈哈,哈哈”四星君欢笑起来:“可其实呢,蛤蟆未必不在找机会毒死疯狗,待强敌尽去时候疯狗怎么会不吃蛤蟆。蛤蟆和疯狗结盟了?看上去联手并肩,肚子里各怀鬼胎,放在一起又算什么东西。” 正如烈小二所说,这只猴头蜈蚣嘴巴奇臭自以为是。不过他说的话也是不少仙家的心思:天魔坛突然到来,是真为了帮苏景?天下哪会有这么好的交情!金铃天率三百大魔入场,心里想的还不是那件宝贝。金铃天帮苏景,或许有些故人香火在,但过往渊源不过是个顺势联手的好借口罢了。他们的结盟脆弱不堪。 四星君的声音不停:“西方的和尚、东方的道士还有南方的妖精,用不了多久可都会赶来了,到时候只会越来越乱。七冥主,你若真有胆量的话,不如你我先联手打下这片地方,斩杀了这群自以为是的东西。等他们死光你我再做决战,且看你无漏鬼凶猛还是我北风星势强、且看灵宝究竟花落谁家,岂不痛快!不管宝贝最后落入谁手中,总归逃不出你我两家,总好过眼前晃荡着这伙子不知所谓的家伙……来得好!” 他正口水横飞说到一半时候。强敌忽然动了:苏景与闭目少年身边。白白胖胖的“随风富贵王”身形消失,化作一片碧青叶身血红叶脉的细长柳叶,飞射北方远袭而来;铃音暴涨、仿佛洪钟大吕震颤星天,大魔尊金铃天周身腾起万丈黑色魔焰。纵身扑向四星君。 同个时候: 七鬼主扬声开口:“杀!”滚滚阴风横扫西北。浩荡鬼军铺天盖地、向着十里碎星发动冲锋;残破邪庙再度暴涨开来。自十里猛阔三百里,庙中守军各执法宝飞纵起身;三百大魔并未追随首领,奉金铃天心念大令。齐齐施法铸就七彩护篆一道守护于邪庙之前,他们要与无边鬼军接第一仗;四星君背后,磅礴天星上,万千莫怪振翅飞天,尽数动身、动法,准备汇合星君斩杀来敌! “嘿,大驴粪球赛的。”雷动天尊遥执星君背后巨星,点评。赤目拈花二人用力点头……一枚巨大的驴粪球,上面爬满了苍蝇,忽然一块石头扔过附近,大群苍蝇受惊嗡一声飞起来,就是此刻四星君背后巨大天星的情形了。 恶战再起!随风富贵王、金铃天、邪庙、天魔、鬼军、星怪,每一方的行动都不出意外,但“不出意外”之外,仍是这同一个时候,另还有几重意外发生:四星君张口一吐,一枚翅展百丈的漂亮蝴蝶飞出,只是这只蝴蝶长了六条人手、拖了一条金红色的牛尾,星满天第九星君山蝶儿。两星君是一起来的,这才是蜈蚣怪物敢如此狂傲的真正本钱。他俩联手合击堪比大星君。再加上身后整整一颗天星的雄兵,斩杀“随风富贵”和金铃天绝非难事。四星君满面欢喜,斩杀金铃天,何等荣耀啊!天注定,今日古崇元威名轰动仙天! 一道阴风悄无声息,从北方观战群仙阵中、于相距星满天人马不远地方卷扬而起,无声且奇快,就在九星君单蝶儿显身刹那,阴风已到,风中一个满面油滑笑容的中年汉子嘴巴一张,长舌如电急打单蝶儿眉心。 在星君原本的盘算里,单蝶儿一现身就会与古崇原施展合击之法,迎头痛击金铃天与随风富贵王,可阴风来得全无征兆且时间拿捏恰到好处,单蝶儿若要施展合击就得先被那条长长的鬼舌头吸干脑子,这又如何使得,第九星君无奈,只能退身躲避同时动法反击偷袭怪人,如此一来合击妙法便无法成行了。 身旁突然钻出来个家伙,四星君古崇原不是没防备,可即便小心防备了也还是没防住,唯一办法只有催动厉法去击杀长舌怪人,奈何、此时随风富贵王杀到、大天魔金铃天杀到,四星君自顾不暇、无法再去相助同伴。 合击成阵,实力大涨的如意算盘就此落空。 阴风起出的同个地方,并有一道金光震铄,但与阴风不同的,金光飞向了四星君背后,正正截断在四星君与那颗天星中央。那枚天星比着中土还要庞大得多、何其磅礴,可是当金光中的金衣汉子将双臂一张…… 烈火爆散、强光迸绽,火与光的喷薄之中,连串烈烈长啼刺穿星空,一头灿烂神鸦显现真形,它的翅展无以计它的身形无以计,那颗巨大天星在它面前不比着一枚鸡蛋更大。 真正金乌,真正神鸦,光热之祖炼日圣兽,大金乌! 熔浆如海,火浪滔天,天星怪物想去驰援主公?看谁能过得金乌这一关! 也是这个时候,一个女子突然出现在苏景和瞑目王面前。 乌黑长发、身形窈窕,因为太白皙甚至显得有些虚弱的女孩子。她对苏景展颜一笑、她将一颗金色的心塞进了瞑目王的胸口。 同一刻,诸多事。 第一瞬结束了,可大战才刚刚开始……第二瞬,窈窕女子纵身飞去,她的快远非言辞能够形容,穿出邪庙跨越天魔,少女来到了西北战场的最前端,此刻鬼军前锋相距她不过十余里。 受七鬼主统辖、正发动冲锋的鬼军,最最头前负责打先锋的群鬼们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来历莫名、有些虚弱却好漂亮的女孩子。在笑! 几枚笑纹、一抹笑意。正因她微微抿起的唇角绽放开来。 纯真、妖冶、欢愉、残忍……就在这个介乎梦境虚幻与真实存在的笑容间,少女双臂一撑,人影万憧!于她身后,从高远天到深渊地。无以计数千千万万个一模一样少女同时出现! 她是闭狱王。她是神君麾下第一悍将。她杀孽太重以至头发可能都会发臭还是神君亲自帮她寻了一记洗头方子这才能永远都香喷喷的……她一个人就是一支大军。 第三瞬,少女冲、大军冲,少女空手、大军空手。少女活撕、大军活撕。 无漏鬼兵血飞溅身散碎,鬼血成滂沱大雨鬼尸堆积如山! 三百天魔对望,觉得自己也别闲着,掩杀!不过他们得抢着杀,稍稍松懈就会无人可杀,三王很能抢。 第四瞬,邪庙中大笑开怀,闭着眼睛的少年先用左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手心里多出一颗刚掏出的大门牙,跟着他又将右手握拳、使劲锤了锤自己的心口,咚咚有声……心归来,伤正迅速痊愈。 半死不活太久了,当力量重新充盈于身,这感觉太美好,美好得入坠梦境。 第五瞬,大笑之中瞑目王一飞冲天,入战去! 苏景懵了,真懵了。 大金乌?长舌头?长发少女……三哥长得可真漂亮!瞑目王说过,他的心在三哥手中,见到少女来“送心”苏景怎会猜不到她的身份。 让苏景发懵的不是他们都谁,而是他们怎么来了,他们居然来了! 再如何纳闷,也不耽误苏景的热血沸腾,沸腾、沸腾、沸腾,能有今日这样灿烂经历,以前吃过再多苦也都值回了。 二明哥入战北方星怪。 第六瞬,二明哥冲入战团;第七瞬,金铃天与几位冥王忽然做了个换位,金铃天放弃四星君飞身怒冲九星君,大魔君神力通天、逼迫得九星君连连后退。 长舌汉、二明哥,柳叶儿则全不顾及身份,合战四星君。 单打独斗,四星君有没有逃跑的希望要看运气,如今对上三人联手更没了活路,尤其……冥王之间的默契是开玩笑的么,法术衔接攻袭调度娴熟到没办法更娴熟,虽非阵法却比着阵法全不逊色。只才几个呼吸工夫,蜈蚣的舌头就被拔舌王拔掉,背后翅膀被十三王整整齐齐地剃掉了左半边,瞑目王己所不欲必施于人,挖了蜈蚣的心。 星怪的虫身不是白长的,他们的生命力旺盛异常,四星君被挖心还没死。 不过也只是没死而已,四星君废。 废却不杀,拔舌王又再拆碎四星君背后的森长脊骨后开心笑道:“我最喜欢蝴蝶儿。”说着翻身扑向九星君。 星满天九位星尊中,单蝶儿是最最差劲的一个,未能与古崇原施展连击之法,只对付金铃天一个人他都不是对手,哪还敢再面对三个不知身份但本领无边的凶仙,怪叫一声转头就逃。 九星君一逃,天星上的星怪兵马再无斗战之心,美其名曰追随王驾,立刻逃散开去。 对逃散兵马和九星君,三位冥王未做追杀,拔舌王笑嘻嘻望向大金乌:“连襟儿啊,就知道你不白给。” 大金乌晃晃身体,又变回了金衣汉子,同样笑嘻嘻:“心照了,心照了,那是我家收尸匠。” 四星君肚皮超天,在半空里浮浮沉沉,猿猴脸面上呲牙咧嘴无比痛苦,却连动身都难了…… 这个时候,另边战场上,漫天漫眼的“长发少女”陡然消失! 憧憧人影消失,就只剩下一个女子,悬身于七鬼主面前,与之相距不足百丈。 第一千二百零七章 冥王升位,参拜神君 那个少女就已横扫猛鬼前锋、洞穿军马大仗。七鬼主看得到她入战、看得到她杀戮,却未能看清楚她究竟是如何欺入中军要害的……相距百丈。 这个距离于仙家高人来说,已是生杀交界阴阳边缘。 七鬼主心中掀动惊涛骇浪,可是再有万般惊悚无数疑问,此刻也没是工夫去追究了,心咒急急催转、毕生修为蓄势。他明白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那个长发飘摇的女孩做成的事情他绝决做不来,但束手待毙不可能,就算死也要从敌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他可是无漏渊七鬼主! 入战前一瞬间,唇边扬起的笑意已经散去了,长发少女的面上没什么表情,不萧杀不肃穆也不寒冷,很平静。 忽然,她的目光变了。 七鬼主从她眼中看出深深深深的哀伤。鬼主能看懂,那双眸中的哀伤不是祭奠、不是感怀,那只是最最单纯的……善良。 江南的少女见到路边饿殍、塞外的孩子发现了倒毙的马驹才会有的目光。 少女眨了下眼睛,长长睫毛一剪,竟然两行泪珠垂落。她流泪了。 不再杀人了,甚至都不再去七鬼主一眼,转身飞回邪庙。由得七鬼主留在原地愣愣发呆…… 正北方,同样大获全胜。 “阳兄果然家大业大啊,家里还养着专门的收尸匠。” “家里人虽不算太多,但分布八方,身亡在外总得有个归宿不是。这头蜈蚣温兄不杀么?” “这里有个由头,待会我给阳兄细细道来。” “好啊好啊,我最爱听由头……” 两个汉子说说笑笑,金铃天与十一、十三两位王驾互相点头示意,五个人同样返回邪庙去了,也如少女一般。这边的三位冥王都不去多看四星君一眼。由得他在半空里痛苦挣扎,无人上前取他性命。 大金乌、金铃天、三、七、十一、十三冥王六位绝顶人物连同三百大天魔同时回到邪庙。 此时此刻,星天沉寂。无论七鬼主身后大军还是远远聚拢四周的观战仙家。只是惊讶、疑惑已经微不足道,心中眼中只剩恐惧。只有恐惧。 苏景又惊又喜。同时心里还有些恐慌:三哥怎么哭了? 重逢喜悦。流泪难免,可苏景眼力再差劲也能看得出,三王阿伊的眼泪是因伤心难过而来。 “唉。”拔舌王叹了一口气。声音唏嘘:“十四,你有所不知,你我三哥是厉鬼身神、菩萨心肠啊,最最慈悲不过的。” “我没事。”三哥摇摇头,素手扬起抹去眼泪,眼圈红红的、声音也还有些哽咽:“就是杀人太多,心里不好受。” 十一王接口:“每次都是这样。” 三王阿伊居然点点头:“嗯,每次都心里难受得很,忍不住要哭的。” 苏景不知掉该说点什么,杀人之前笑得开心残忍,杀人之后伤心落泪,这就是自家的三姐……三哥么? 来到邪庙的人多,天魔是朋友,金乌是同族,冥王是兄弟,苏景本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但此刻心情激动一时间也有些慌乱,倒是大金乌说道:“我不急,我不急,你先忙着,我离你远点,等完事时候说两句话就得。” 金乌眼中收尸匠晦气啊,帮忙打架没得说,真要有难并肩赴死没得说,可没灾没祸的时候还是敬而远之为妙,一边说着大金乌一边往后退:“丫头,你怎么这么黑?按理说咱这族再怎么晒也晒不出你这颜色。就听说有乌鸦神血觉醒炼就金乌的,没听说哪头金乌炼着炼着把自己炼回乌鸦了。” 大金乌去找阳三郎聊天去了。 阳三郎一点也不黑,白白嫩嫩穿着金裙子,漂亮得很呢。大金乌说她黑指的是墨金乌本相时候。 金铃天也对苏景道:“天魔坛与你有话说,但不急,等一阵无妨。” 虽知苏景已经大概猜出刚刚显身的两位冥王的身份,瞑目王还是做了个引荐,两位新到王驾,一位三王闭狱,一位七王拔舌。 神君麾下,一个最能打一个最能说两位王尊驾到! 拔舌王到得有一阵子了,最近他都在西北游荡,没打算夺宝可各大势力夺宝的大战他是一定要看的,不成想遇到自家兄弟不算还认了位连襟。 十三王一直都在战场中,后来明明苏景重伤、十一哥心脏未归身体虚弱,他还敢出去转一圈、斩杀七宝大士,也是因为得知自家七哥到了,否则柳叶儿哪敢离开两位残疾兄弟半步。 三王阿伊手上有瞑目王的心脏,通过心脏躁动得知十一弟进入仙天了她才动身赶来,这一趟路途遥远,就算她身法再如何了不起也不可能及时赶到,不过十三王本来是她的刀、她的本命法器,两人之间做灵犀勾连后即可行布遁穿法阵一道,无论天地遥远,一步可到对方身边。 苏景欲行礼,之前对十三哥也没来得及问礼,正好现在补上,不料被瞑目王伸手拦住了:“行礼不急。” 拔舌王大点起头:“不错,就算行礼也得更袍立位后再说。” 正说到此,邪庙正上方天空高远处,忽然闪出六点火星。 高高天空,六枚火星排列一线,每一枚火星相距万里遥远。 先是火星闪烁,旋即火焰翻卷开来,火如涟漪波浪,向着四下里迅速扩散开去。 自东向西排列开来,六道天火鼓荡。火光颜色却并不相同,第一蓬火颜色乌黑,第二火惨惨蓝绿,第三火幽黄如狼目,第四火纯白如玉,第五火殷红胜血,第六火淡金神圣。 肉眼可辨深邃星天正六蓬颜色各异的火焰被迅速烧光,只在短短几息光景里,小小火星就将天空烧出六枚千里大洞。 跟着天窟中人影显现,迅速清晰。烈小二抬头张望。口中道:“启禀苏老爷。六道掌尊者来了,佛门的高人。” 东方第一窟,一个周身伤痕累累、面目筋肉都被烧融掉的怪人端坐,无以形容的丑陋凶恶。额头上烙印一枚卐字佛印。地狱道娿难尊者。在他身后有熊熊火光闪烁,无数人影于火中挣扎翻滚,隐隐可闻哀号惨叫声音;第二窟。獠牙恶鬼,面生九目,头上带着一顶璀璨佛冠,饿鬼道苦口尊者,此人背后鬼气缭绕,无数鬼影飘忽;第三窟,身形巨大的黑狼,口中馋涎滴答,身上却裹着一件艳艳大红的如意袈裟,巨狼背后万兽厮杀,争抢血肉。 三恶趣,后三道。 西方第一窟,身披羽衣目泛七彩的巨人,端坐莲花宝座,天道无色尊者,在他身后祥光流转天鸟欢唱;第二窟,背生双翅矫健俊美的年轻的男子,左手持戒刀右手擎法棍,阿修罗道障月尊者,他身后世界血海浩荡、海面上凶兵成列;第三窟,老年僧侣面色慈悲,手中轻轻敲着木鱼,咄咄轻响悠扬飘飘,人间道缘法尊者,他身后是为人间世界,男欢女爱滚滚红尘。 三乐趣,前三道。 佛家有六道之说,未能修炼成佛、超脱世外者就只能在这天、阿修罗、人、畜生、恶鬼、地狱六道间轮回,是以西天中专门设下六道尊者法位。 六道尊者每人“掌”一道,不过他们并非六道之主,除非佛家大统宇宙独霸万万世界,否则何来六道之主的说法,最最简单的,冥王就是恶鬼,他们可不念佛。 所谓六道尊者,只是佛家六道的象征人物。相传这六位尊者皆为宇宙间的大威能大法力仙神,都曾与佛祖为敌,但后来被佛祖收服、诚心遁入空门拜奉西天。待到他们对佛法有了足够领悟后,佛祖设下六道尊者法位,由他们分别担当一位。 今日他们都已经是金身佛陀,但毕竟是“半路出家”,虽然都有绝顶修持,可地位远远比不得佛祖身边亲信,且在法持上也时时刻刻都需要高僧的教诲与指点,以免他们又起心障再入魔道。 佛祖指派、专门为六道尊者持法的高僧就是七宝大士。十三王送给十四王、刚刚被进好头匣的那颗脑袋。 七宝大士与尊者之间以师兄弟相称。 为教化方便、随时能掌控六道尊者的思知心向,七宝采六位尊者每人一滴心间血,分别炼入自己双目、双耳与太阳双穴,同时也炼化成穿天如意法一道,七宝大士能随时他们六个人唤来身边。 但七宝遭十三王偷袭,死得太快,没来得及请出自己手下的六大尊者。待他死后不久,六个尊者领受噩耗灵犀,勃然大怒下发动穿天如意法,于此刻显身,要为师兄报仇。 六道尊者可不是长生、九相那样的光杆佛陀,当初他们与西天鏖战时曾统御大军,后来皈依佛祖也带有大军归降。 六窟连线,大洞千里,其中性情最为暴烈阿修罗道障月尊者最先开口,声如牛吼、沉闷却也响亮:“何方妖邪狗胆包天,胆敢伤我师兄!” 地狱道娿难尊者随之开口,声似朽木摩擦:“佛祖慈悲与尔等,尔等却道我佛好欺,今日我虽皈依,但我手中仍握刮骨之刀!” 六道之首的天道无色尊者未吐半字,但他纵声长啸,声如崩玉,其怒闻声可知! “六尊者,少要与这群无名邪魔啰嗦,贵宗七宝大士就是被这邪庙中人所弑,个个邪魔、皆为邪魔啊!”已经重伤到不能动弹的四星君乍见六道尊者显身,本来痛苦扭曲的脸上又显现些兴奋,拼足力气闷声吼叫,他的舌头被七王拔走了,靠腹语大叫。 敢与西天为敌的仙人不一定都强大,但打过西天、杀过高僧再投降还能被佛祖留在极乐的。就一定一定是了不起的神魔。 论起法力神通,六个人都不如七宝大士,但六人中随便两个联手,七宝就必败无疑。何况他们身后泱泱魔族无数大军! 不约而同的,本就已经距离遥远的观战群仙有向后退去,六道尊者真要引着自己的人马从天上杀下来,必定又是一场激烈大战,波及范围必是大得很了。 四星君聒噪就由他聒噪,六尊者叱喝就由他们叱喝,诸冥王看都不看。三王阿伊目光环扫同伴:“该更袍升位了。”跟着她纤指一点苏景微微笑:“十四。你稍等。” 说话时候,就在三王身上遽然狂风暴散,风列阵、扫四野,散去三万里!狂风之中杀声震天。无论西北方的鬼兵、天空上的尊者还是远远悬浮观战的群仙。每个人耳中都仿佛被硬生生塞入了一座正疯狂杀戮的战场。战鼓声、号角声、兵刃交击、冲锋嘶吼与濒死惨嚎! 风起时,三王更袍,黑色的长裙就此化作冥王王袍! 三王追随神君无数年头。经恶战无数斩强仇无数,她是货真价实的冥王,岂是苏景这种“白捡了个袍子穿身上”的王可比,阿伊身上早都蕴出王驾真威,当她更袍升位,王驾之威凝聚真形,化作乌黑猛虎天云。 窈窕女子,身着冥王蟒袍,端坐黑色猛虎……王威直映本真心,闭狱王是个心藏猛虎的女子。 黑色巨虎仰天咆哮,腥风再起虎啸星月! 就在猛虎长嗥之时,第二道狂风自七王身周暴散去,七王更袍升位。 与三王阴风中饱蕴杀伐不同,因七王而起的狂风中,满满哀号无尽啼哭,拔舌之王满手血腥,而丧于他手的亡魂无一例外都被拔掉舌头,只能嚎叫哭喊却再不能说出一个字来! 王袍加身,王威化形,一枚七弦古琴,琴身璀璨碧绿甚是雅致,但琴弦却是道道血线。七王坐琴云,面上笑容不变,可是此刻又哪还有半分油滑,只有残忍,喜欢拔人舌头的鬼,岂有不残忍的。 七哥升位后,无数恶毒咒骂无数不甘怒嗥自第三阵阴风中横扫开去,瞑目王升袍!王号瞑目,实则毕生览尽死不瞑目!濒死之怨、咒骂之声尽在瞑目王荡起的阴风中,那是千千万万的声音,何其恶毒何其愤怒,那些最后的诅咒谁来听! 瞑目王更袍,王威所化,好漂亮的一片荷叶,荷叶上有小小蛙儿、也有湛湛水珠。 再随后,拔刀声,锵地长鸣贯彻长空,十三王更袍,端坐百里剑光。 剑光即为冥王真威化形,十三王是一柄刀,他心中有剑却非他爱剑,正相反……刀子恨不得砍断天下所有剑!什么道剑慧剑神剑仙剑魔剑鬼剑,统统砍断去。 四尊冥王接连升位,周围星天早已轰然大乱! 冥王,竟然是冥王。 群仙或许不能认他们的样貌,或许没见过冥王袍的真实模样,可群仙领略到冥王升袍时候刻意绽放的威势,何须再有半字解释,人人皆知他们就是冥王! 阎罗一脉,神龙无踪,他们已经太久不曾出现在仙天世界,但阎罗之名、冥王之名无人不知也没人会忘记。他们不止代表强大更代表着灭亡。 好久不曾露面的人,名字却仍被所有人熟知,这样的情形唤作什么? 传说。 阎罗、冥王,何异传说。 阎罗、冥王,本为传说。 突然之间,四大冥王已真身显现,谁能不惊。 之前七鬼主的大军与三王交手,七鬼主已经隐隐猜到了对方身份,但真正见她们亮出神袍,仍是心猛沉脸苍白。 四王接连升位震慑仙天,苏景还在等着,刚三哥说了,让他稍等。 因为这次是昭告仙天、老幺十四正式升位,所以其他几位王驾在他更袍前会有个小小的礼数,向他致敬。 这是从大冥王延续下来的传统。 二冥王受封大位正式更袍前,大哥曾对二弟执礼相谢:二冥王能被阎罗封王,必是为神君尽心办事、立下了绝大功勋。可是从大冥王的角度来想,二王完成的任务、立下的功勋本来应该是自己要做的事情才对。就因为自己无暇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没能去做,所以二王去完成了。 这等若二王分担了大王肩头的重担,所以大冥王要对他执大礼以做谢。 从大冥王开始,这个传统一直延续下来,当初十三王升位前也曾得兄长们的谢礼,如今轮到老十四了。 王袍在身,这时候几位冥王似是终于想起天上还有强敌,她抬头望向天空…… 从天空鸟瞰,和身处同地平望,因为角度限制所以看人模样差异很大,再加上先前几位冥王未更袍也没人抬头,是以六道尊者个个凶猛……直到此刻,王披袍,王抬头。 六尊者之中身份最高天道无色尊者面色陡然苍白,拔舌王正对他遥遥招手,带笑。 六大尊者显身后,他们出声喝骂,唯独大尊者无色只暴发了一声怒啸,不是他不想叱喝,是他没舌头、没法子骂只能咆哮,他的舌头就是被拔舌王拔掉的;而六尊者中修为最高本性最最残暴的地狱道娿难尊者直接惊呼出声,清晰可辨那团烂肉似的凶恶怪物在瑟瑟发抖。 娿难尊者原来就算长得不好看,至少也不像现在这么丑陋,他的脸都被烧烂了……被三王阿伊掐着脖子送入无极星火窟中走了一趟,两人一起,出来后三王毫发无伤,娿难尊者则被烧成了烂肉。 更让娿难尊者恐惧的是,他被烧的时候就已经是娿难尊者了! 皈依西天后娿难尊者外出行走,巧遇三王、得罪三王,但当时阿伊有事在身没做理会,三百年后窈窕女子骑黑虎只身去往西天要人。 佛未露面,而是传声一问:不杀可不可? 闭狱王应道:行。然后佛祖就把人交了出去。 佛不怕三王,可即便佛祖也不能不忌惮阎罗神君。 区区娿难尊者,本领虽强但地位普通,他远远代表不了佛;佛却知道阎罗神君对自己的十三位王尊说过“我不在时你即阎罗”。 六道尊者凶神恶煞,却只在几位冥王一抬眼后,噤若寒蝉。 望向尊者时候,闭狱王的目光漠然得不存丝毫情绪,收回目光又再望向苏景时候,灵秀双眸里却添出了开心笑意:“你站好了,没动也莫慌。” 接下来四大冥王齐齐后退一步,同时抱手深躬。无言辞也无需言辞,所以谢意、所有疼爱都在这一礼之中。 四王行礼时,星天大乱时!本来就乱但此刻更乱,惊呼之声汇聚巨大声浪远远播散。 突然间,远天群仙中有人高声大喊:“下位小仙寿王府郑之花拜见阎罗神君!” 一边大喊,此人纵身出来对着遥遥对着邪庙中的苏景行大礼参拜:“阎罗神君天寿无边、阎罗神君逍遥永驻、阎罗神君慈悲宇宙、阎罗神君真光万扎!” 一人大喊,人人恍悟,惊呼什么、怪叫什么,快快行礼才是真! 乱上乱,乱更乱,一时间四面八方、大群仙家呼喊“拜见神君”,对着苏景行做大礼……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明白人,一颗枣 乱上乱,乱更乱,一时间四面八方、大群仙家呼喊“拜见神君”,对着苏景行做大礼…… 三王闭狱,神君麾下第一将,血海踏浪斗战无双,她若开心便是乾坤安好,她若皱眉必会鲜色侵天;七王拔舌,爱说爱笑更爱拔舌,与之为敌不一定会死,但一定会被拔掉舌头,他不是特别喜欢杀人;十一王瞑目,清秀少年双目常闭、安静从容游走在阴阳两界,传说,此人不可不瞑目,若有朝开目则星沉月落、红日化灰;十三王贪乐,神刀转生天性顽皮,最爱玩耍,玩得开心便如何都好,玩不开心时候就只好杀人为乐。 四位冥王都是真的,袍为凭、真威为证。 神君麾下冥王,个个凶狠魔鬼,不拜天不叩地,道尊相见只当路人佛祖降临全当空气,除了阎罗神君外他们拜服过谁! 而此刻,四大冥王并肩肃立、抱手合礼向着一个平凡布衣? 又怎么可能真是平凡布衣,能让四位冥王同时施礼的,除了那位高高在上、象征着死亡与毁灭的神君,还能再有谁。 相传,平常时候阎罗无相,你心中最怕的是谁,他在你眼中就是什么样子。但这并不是定数,说不定阎罗老爷微服私访、又或者化身无名仙家游走宇宙间,上位的神君仙尊都喜欢这么玩。 这次他化身一个小小少年,根本不值奇怪…… 群仙大乱。因为四位冥王一起对苏景施礼。误把苏景当做阎罗神君的仙家不在少数,乱哄哄地问礼乱哄哄地叩拜。 苏景这个人从没什么大志气,除了攀一阶一阶看一景一景之外就是喜欢个热闹、贪图个排场……可眼前的排场他胆子再大也不敢贪图啊。与冥王兄长相见的惊喜,到现在全变成了惊吓。 邪庙门前,苏景身上冷汗都出透了,手足无措一个劲顿足:“怎敢如此,不可如此啊……” 三尸就跟在苏景身后,雷动天尊一个劲地劝:“没事没事,神君说过,我不在时你即阎罗。这话虽没亲口对咱说。但咱照样得听不是。” 赤目真人点着头。口中话跑了题:“你即阎罗,我们和你是一回事,我们也是阎罗,受他们的礼数不冤枉。堂堂阎罗。还是一溜四个。他们不该行礼么?再说远处仙家的兴致正浓,你别扫兴啊。” 拈花没出声,满脸享受、双目半闭着。口唇嗡动正默念着什么。只嘴巴动但没出声,不过细看口型倒是不能分辨,他正念叨着:群仙免礼、爱卿免礼、小娘子快快免礼。 …… 远远星天,东方,五、六两位鬼主统兵急行。 两位鬼主的面色森冷,灵宝出世于幽蓝蔷薇州、自家先前布置的大阵崩碎、青吃惨死在前,三鬼主与无漏渊精锐高手损丧在后,老七已率兵赶到但根本控制不住局面、把持宝物之人竟是阎罗一脉,坏消息一样接着一样的传来,尤其最后一道灵讯,让他们心惊、且头疼。 不过不管怎么说,都要急行再急行,尽快赶到战场才好。 正全力飞驰中,突然后军骚乱,两位鬼主察觉异常,五主怒道:“后面怎了,因何生乱速速查明、回报。” 不等回报传来,骚乱就蔓延到了中军、蔓延到了王旗所在! 两位鬼主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一只小猫从自家的队伍后面跑来,一路踩翻所有挡在它面前的鬼兵鬼将,一边小跑着一边还拨拉着一只毛毛球,前行不辍。 早有大将、王驾动兵动法想要轰杀了这只莫名其妙的猫,可无论什么攻势法术打过来,堪堪触碰小猫那身光滑皮毛前都会归做清风,消散无形。 小猫并不反击,反正谁挡了路它就踩翻谁,对于其他小猫不闻不问,它的小跑跑成一条直线,所以它踩出的“鬼路”也是一条直线。 猫根本不看路,它正回着头:猫非独行,在它身后还跟了特别老特别老的山羊胡老头子。 布衣老者,或者说乍一看是个老者模样,想要再仔细看,任凭鬼仙再如何凝聚目力,眼中老人都只是“一团模糊”。认真看反倒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了。 “明白人,苏景得了那件宝贝了。”猫向前跑、向后看,望着也问着身后老者:“你说我抢是不抢?苏景和我处得还不错,他媳妇长得也很好看,就比我差一点点,她没漂亮尾……抢的话有点不忍心。不抢我又觉得自己太委屈了,明明是我的宝贝。” 猫眼看天下,什么好东西都是我的。 老者笑笑:“你爱抢不抢。” “我爱抢啊,可又怕苏景被抢了会郁郁,毕竟大家挺熟的,他还请我烤火来着,不过我也请他吃小鱼了。对了,你抢不抢?如果你要抢,那你说我要不要和你抢?” “猫啊,以前没觉得你这么多话。” 猫点头:“是呢,最近舌头又长长了一点点。” 说着话,小猫和老者从两位鬼主身边经过,继续前去,继续踩翻。 鬼主带兵全力飞驰,猫儿在小跑、老者在漫步。 猫和老者自背后来,踩穿了千里猛鬼大军,继续向着邪庙方向前行。 “这支鬼军真没意思,都没有一条咸鱼修行成的鬼。”猫的抱怨声从前方传来…… 十里碎星,邪庙门前,四大冥王每个人脸上都笑成了花,尤其已经化归百丈巨汉的十三哥贪乐王,他的笑容最是开心灿烂,怎么看怎么好像大仇得报一般。 差不多的情形,他也经历过,不过那时还是在中土幽冥,一场乱战之中。也是阎罗不在场。 场面不太一样可情形多有相似,当时被一群猛鬼围住了叩拜着喊参见神君,贪乐王吓得都流眼泪了。他是三哥的宝刀,三哥爱流眼泪这个毛病他也继承下来。 本以为神君不会再收新王,贪乐王以为自己没机会“报仇”了,不成想,老十四来了! 还好,没让苏景无措太久,礼毕后的七王拔舌纵声大笑,转头望向群仙:“本想骂你们有眼无珠认错了人。不过想一想。认错人也是因为你们对阎罗神君存了一份敬意,如此一来可就不能骂了。” 瞑目王微笑接口:“非但不能骂,还要谢。觅明觅明谢过诸位。”说着十一王再合掌,遥遥对着群仙还了一礼。 三王闭狱自己开心过就行了。懒与群仙应酬。迈步走到苏景面前:“莫怕、莫动。”说着她右手伸出轻轻按在了苏景的心口处。 她与苏景四目相对。苏景真就觉得闭狱王目中那份清澈清凉,自虚无目光化作涓涓细流,如微风如细溪。从她眼中涌出、流入了自己双目。 清凉入目亦入脑,苏景灵台微一痛、一震,旋即光明大作! 按在心口的手,阴森寒意透出,但三王掌中寒煞不侵苏景身骨,而是直接送入他的阿骨王袍。 第一次真正升位,冥王需有真威才能震慑天下,苏景更袍只是一转念的事情,升威却还做不来……其实王袍真威和修为实力并无太大关系,这重气势是映衬本心的,心中有念、气派自成。 不过这其中另有个麻烦之处:苏景是阳身人。袍早认主、随他心咒行法无碍,可因阴阳格格,王袍无法将他心中本念化作威势。 三王此刻,就是以本元真煞相助苏景,跨过阴冥袍、阳火身的隔阂,直接将他灵台念根接驳于王袍。 此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绝不容易,阎罗一脉中能成功为苏景“连袍”的也只才三个人而已:阎罗本尊,大冥王、三冥王。 三息过后,三王撤手,她的面色愈发苍白了,显然动用本元真煞对她消耗极大,可三王的笑容是开心的:“可以了。” “多谢三姐……三哥三哥,多谢三哥!”苏景脸都白了,刚得三王的元煞通灵,苏景的心念还有些涣散,喊错了名字。 “哈,打他!”七王、十一王、十三王异口同声,都大乐开怀。 三哥也笑了,对苏景道:“只这一次,下不为例。”说完窈窕少女侧目另外三个兄弟:“你们次喊错的时候,我不也没打。” “我头次喊错就挨打了。”拔舌王争辩。 三王应:“那次不是你太碎嘴说得我烦死。怎么就那么巧你就又喊错了……言多必有失,果然金玉良缘!” “言,三哥,金玉良言,果然言多必有失。”七王拔舌眉飞色舞。 说笑几句,拔舌王双掌并拢搓了搓,再开掌时一道青光自他掌心直射天穹,行法做镜、此地兆景传遍仙天! 瞑目王扬手一拍苏景肩膀:“十四,更袍吧。” 再没什么可说的,苏景闭目、提息,动念勾连王袍……顶着个群仙敬畏的天大身份,飞仙千余年却混成了个五大宗人人喊打的妖邪小贼,直至此刻,请出王袍、还我凶狠面目! 心念转转,阴风咆哮声起,自苏景身中席卷开去,横扫八方! 狂风之中,黑煞阴云八方汇聚,簇拥苏景脚下翻腾滚滚,遽然一声惊雷轰动,煞云化形、王威凝结真形,苏景脚下,那是……好大的一枚枣子。 蜜枣。 不止化形且还变色,刹那前还在疯狂冲荡仿佛怒龙张牙舞爪的乌黑煞云,此刻变成了一枚三百里巨大的紫皮蜜枣。 就是中土江南的蜜枣,香香甜甜不要太好吃,不听最最喜欢的零食之一,不过大出了千万倍,足够不听吃上几千年了。 威势之形,即为冥王心中本念。 闭狱、拔舌等人全都吓了一跳,自家十四弟心中真念是颗枣?他很爱吃枣么? 第一千二百零九章 阿骨之威,没个名堂 王驾更袍升位,人人都在注目阿骨王,是以没人留意的,当苏景动念请袍时候,与他相伴同生的三尸都好像发了癔症似的,一起双目翻翻身体急颤…… 也就在惊雷炸碎、煞云化枣同时,三尸之首大天尊雷动突然在“嘭”地一声轻响中化作淡淡白烟,旋即烟入巨枣去、枣中传出雷动疯狂咆哮:“本座此生无谓生死,只求一口香甜滋味!打我骂我皆无妨,便是他来扇我一记耳光又如何,但、至少打过我后要给我个枣!打过不给枣,本座炖他全村!” 其声如其名,雷动的喊声真就如天雷滚滚四下回荡,从冥王到敌人再到外面群仙全都懵了,这喊得是什么胡话。 话说完,烟散出、雷动重新回到两个兄弟身边,三尸并排、两眼翻翻哆里哆嗦打摆子。他们三个整齐得很,幅度都一致的。 “蜜枣”崩,煞云再度翻腾开来,一息过后第二声惊雷划破天穹,煞云再凝真形,金光灿灿三百里,大大的金元宝! 三尸之次赤目真人身化血红飞烟、遁去元宝中。 “本座此生无谓宠辱,只爱金银财宝!我苦我累无所谓,身份贵贱不在乎,卖了力气挣金银,挣到就好!哪个打我金银主意,不是不行,须得卖力于我。卖力挣来身价买力出,天公地道最好不过。”赤目真人声音贪婪,满满邪恶:“但、谁若于我卖力之后不给钱,谁若不肯卖力图我钱。本座卖他全村!” 元宝散,赤目归,王威煞云第三变,软红香笫三百里好大的床,帷幔起伏不停掩却无边春色,三尸之末拈花神君化粉烟入床去,下一刻淫笑声音荡漾仙天:“本座此生无谓得失,只愿沉沦花丛间、春梦醒不来。今夕欢好明朝散,我盼她安好;一朝缘尽随他去,我望她快活。弃我叛我皆无碍。唯盼欢好之初有真心……但、若她对我本无心,与我相伴不为情……即为骗心贼!骗我心者不可留,本座睡她全村!” 拈花回原位,红床归煞云。 冥王袍直问苏景本心。三尸和苏景又是一回事。当王袍生威时先把三尸的本心“问”了出来。这可是几位冥王都不曾想到的事情,个个面色诧异、惊笑混杂。 三尸这种怪物,说复杂就复杂无边。说简单却也简单异常,三个人癔症似的“本心威喝”其实都是一个简单意思:有所贪且贪得无厌,贪中自有贪之道,破道不可为,破我道者皆可杀,杀全村。 三尸出身中土,他们的想法其实也是中土大多数人的认知。不过不像三个怪物那么夸张。 闭狱、拔舌等几位冥王对望一眼,眼中都有笑意,自家的老十四果然邪性得很啊:当晓得,三尸还是苏景的三尸! 三尸是怪东西,自有灵智自成体统,他们的本照真心肯定不会和本尊一模一样,但“路子”、“痕迹”必定是重合的……苏景也贪,贪得无厌,不过苏景贪的是老祖信任,是亲朋开心,是大小师娘快乐,是离山之道,是如何才不会辜负所有曾喜爱自己厚待自己的那些人。 不辜负,也算贪心的。只要不辜负便可百无禁忌。为了不辜负哪怕立地成魔。 仙天寂静,没几个人能弄清楚苏景在搞什么,更袍升位绽放威严而已,蜜枣元宝大红床都算怎么回事…… 三尸又整整齐齐地打了个激灵,苏醒回来了,各自瞪大眼睛显然不知刚才发生何事,面面相觑着:“怎、怎么了这是?” 裘平安凑过来低声说道:“三位仙尊威猛,这么一会都毁仨村子了。” 话音刚落突然空中再度暴起轰动巨响,乍听上去好像雷音,但远比雷声更让人心悸恐慌,那大响之中满满的毁灭之意!群仙悚然循声望去,骇然见:天崩塌。 真的是天崩了,原本深邃高远的星天此刻布满狰狞裂璺,正如蛛网一般拔裂、散碎,一片接一片的天穹好像碎瓷残陶似的坠落纷纷。 倾落“碎片”之后就再没了天,只有浓浓灰暗、不见尽头的灰! 先是“几片”散落,只刹那就彻底崩裂,无限天碎裂做万万残片,于急坠中化飞火流星,就那么“遮天蔽日”地向下轰来。 天崩天坠、风雷涌动,旋即响亮咒唱、法宝鸣啸也轰地一声暴发开来:猛鬼军马、观战群仙尽数施法,封于顶护于身!天塌了无处可躲,慌乱逃窜就免了,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碎天”直接来砸碎自己的脑袋,能不能挡下不可知、奋力抵挡着看看吧。 短短三两息,陨落天轰入群仙阵中。 也是到了此刻,无数仙家才恍然发觉,砸下来的天原来轻飘飘的,不存丝毫力量当然也没不存丁点伤害。 幻、蜃?可当“星火天”落尽再抬头眺望,依旧不见星天,只有无穷无尽地灰,沉沉压住了所有视线……又三息,“灰”中突然映出了一个巨大身影。 原来的天有多辽阔,后来的“灰”便有多辽阔;而后来的“灰”有多么庞大,此刻显现的人影就有多么庞大! 巨大人影越来越清晰,他年纪轻轻,面目秀清,目光清澈且宁静,他自上方“灰”中来,他向着十里碎星的邪庙中去。 最后三息,那个只能用“铺天盖地”形容的灰中影,没入邪庙门前站立的苏景身内,一影一人完美融合。融影后的苏景……六条赤蟒盘结于黑色长袍,无尽威严凝聚袍中。 更蟒袍、升王位,第十四位王袍目光朗朗,面色朗朗,正微笑! 也在“人影相融、阿骨称王”时候,漫天灰色散去。缥缈星天重归于众仙视线,还有,先前那份莫名而来、紧压于群仙心底的可怕威严也悄然消散了。 “十四,怎么如此古怪的动静?”十三王柳叶发问。 苏景应道:“十三哥有所不知,我在人间修行时候,参破的第二重天道是‘天无道’。” 袍映本心,而心中本念“天无道”,所以阿骨王更袍时散起的真威便是天崩去、我行来! 十三王稍一琢磨,再问:“无法无天?” 苏景微笑着,但他的回答很认真:“有法无天。” 十三王眨眼。旋即大笑出声。不评价,不过他笑得欢畅无比。 “十四,可知王袍真威为何会直连本心?”三王闭狱问苏景,但不等他开口三王就给出了答案:“袍子是神君赏赐的。袍中法度也是他亲手封下的。真威通联本心。即为行事直问本心。神君不在时候,冥王行事只需直问本心即可,也只有直问本心。才不会辜负神君的期许与栽培,十四,这一重你当牢记。” 瞑目王从旁说道:“三哥的意思是,做事无需畏首畏尾,大可放开手脚。更不可有的:因怕连累神君所以违背你自己本心……若如此,才是真正辜负了神君!” 十三王也随之开口,对苏景道:“要紧的,不是万事自有神君撑腰;关键在,神君选择王驾不是没道理,只有直问本心做出的决断,才是神君想要做的事情。” “成了成了,一个一个啰嗦得要命,安安静静地不好么?”七王拔舌之言硬生生地把三王给气笑了:“十四虽年轻却不笨不迂腐,你们让他自己来。”说着,拔舌王拍拍苏景的肩膀,同时把他推上前了几步。 “自己来?”苏景不是很明白:“来什么?还请兄长指点。” 老十三贪乐王笑道:“刚不是说好了,十四弟正式升位,今天事情都由你说了算。刚才咱们小小打过一架,勉强算是把该打的打了,可是没打完,因为该说的还没说,你上前去说吧。” 究竟要说什么,几位兄长并未具体指点,不过苏景能明白他们的意思。 苏景眼中有光芒。 “去吧,无需心慌。”三王闭狱最后说道,对苏景点了点头。 苏景不再犹豫什么,展双翅飞出邪庙,先看半死不活四星君,再看大军伤亡过半七鬼主,似是选择了下,最终先望向七鬼主:“无漏渊七大鬼主,大鬼主和三鬼主就不作数了,还剩五个,你为五个首领之一,也算能做主的人。” 七鬼主眼色阴寒,不做声回答,只冷冷望着苏景等他的下文。 下文来了,苏景继续道:“打来打去没个名堂,不如宣战吧。” 宣战。 仙天莽林,群仙凶兽,彼此倾轧争夺不休,便如上次不安州夺宝,几大势力彼此敌对、互相攻杀,各有成名上仙陨落。可争斗时再怎么下狠手、再如何说狠话,争完也就完了,这等争斗还远远到不了开战程度。 但“宣战”两字非同小可!无论哪家仙坛都不会轻易说出口,因两字落地便是摧旗拔寨不死不休的彻底争杀! 像之前十万山第十一天圣那样不靠谱的“宣战”实在少之又少,以前哪有这等先例,以后也不会再有这样事情。 七鬼主深提息、眯长目,沉声反问:“妖……苏景,你以何身份说这两字?” “迟纵走晚,你那双鬼目瞎了么?” 苏景身后,瞑目王微笑开口。只要眼睛不瞎,谁能看不到苏景身上正穿着冥王袍。 王袍在身,他还能是什么身份,他就是冥王! 他之言,即为所有冥王之言;他之言,即为阎罗神君法谕。 阎罗一脉又岂同上上狸那般胡闹儿戏,这群恶鬼中有人说“宣战”,那就是真正开战,当两字出口、再之后阎罗一脉与无漏渊不同戴天、除非一方死绝死净,否则决不收兵! 也可以说,以后冥王再见无漏渊中鬼……见一个、杀一个。 远处群仙低低议论声音飘散开来,大都惊讶冥王的凶横,也都再盼着七鬼主的回应,应战、还是俯首认错尽量挽回? 七鬼主眼中光芒闪烁得厉害。应还是不应?冥王都是光棍仙,算上这个新来的苏景,加在一起才十四王,可就算把苏景扔出去不算,十三个冥王哪个不是强大凶悍之辈,顶顶实力的穷凶极恶鬼,何况冥王之上还有个传说里翻手倒转阴阳、一叹泯灭乾坤的阎罗老子! 苏景不再理会七鬼主,如即为冥王兄长指点,彻底放开胸怀,爱怎样怎样。我只做此刻我最最想做的事情。他又望向北方半死不活的四星君:“我与星满天也是如此,没名堂的仗打厌了,正经宣战吧。” 远处群仙的低低议论声音提高不少: 前后两次夺宝,无漏渊是被打疼了。可说到底西北还有无穷大军、千万鬼仙。主力犹存;再看星满天。他们的伤亡远比无漏渊要小的多,到现在也不过废了个四星君、毁了个上紫薇星宫,它的庞大、强大并未受到影响。 冥王宣战。同时打两个! “不过,”苏景又把话锋一转:“你们之前不知我的真正身份,这一仗也不是非打不可,俯首认错、受我禁法从此侍奉神君,可免灭顶之灾。一炷香的工夫,仔细想。” 三王闭狱素手挥挥,一株长香在手,点燃。 似是觉得香头火不够旺盛,闭狱王对着香轻轻呵了一口气。 一气幽兰,吹出、吹过,长香突然疯狂燃烧,只在弹指间长长一炷香烧了个干干净净。三王微微笑:“时间到了。” 大家兄弟,心有灵犀,苏景笑道:“开战。” 开战! 七王拔舌飞天去,北方,长舌吐向半死星君;十三王急急追:“七哥,七哥,人头我有用,给我杀。” 瞑目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一仗不轮不着他出手,因为三王闭狱已动、向西北! 三王唇角,又次抿出了欢欣、残忍之笑。 七鬼主怒叱一声,早就蓄势的凶狠法术出手;之前交战,三王只是摧毁了他的前部大军,在七鬼主身后还有半支兵马、大队猛鬼,此刻皆随同主公一起出手,施法催宝猛攻闭狱王。 但出乎意料的,飘飘女子并未迎战,而是将于飞驰中划了一个大大的弧,从敌军面前绕到了鬼兵背后。旋即,三王口中长啸冲霄,她身后再显千万个自己,一人一支大军,大军冲袭! 七息,只才七息,千万女子归并一身,闭狱王又次出现在七鬼主面前,仍是百丈距离。 此时的战场,情形异常诡异,三冥王与七鬼主百丈相距,无漏渊那半支大军仍在,却仿佛被冻住了,头头猛鬼张牙舞爪、仍还维持着自家的大阵,凝固在半空一动不动…… 仿佛时光倒流,七鬼主又从已经归复漠然的三王眼中,看出了深深悲伤。 闭狱王流泪了,就在晶莹泪珠滑落瞬间,被她甩在身后“冻”在半空的半支鬼军、列阵整齐的大队猛鬼,突然鲜血从头顶冲起,跟着身体左右两分! 无一例外,除了七鬼主外,军中所有无漏渊猛鬼,神魂皆已崩碎,身体被从中剖开两片。 这一刻,尸如雨下。 三王阿伊的目光却飘过了七鬼主,望向苏景:“说完了?” “还没有。”苏景如实回答。 “继续。”三王道。 苏景抬头望,天上一直有人,西天中人、六道尊者:“你们做得了主么?” 六道尊者,以天道无色尊者为首,此人双目眯起,虽在心底对冥王忌惮之极,可是此刻也不容退缩,扬手一挥,几枚大字显现身边:“何事,但说无妨。” 六道尊者地位不高,但“不高”是相对而言,比起七宝远远不如,不过他们的身份也是极尊崇的。 “还能是什么事情,宣战呗。”苏景对六道尊者说道。 六道尊者面色骤变。 哄一声,远天处的议论之声终于变成了喧哗。 同时与无漏渊星满天开战已经足够狂妄了,竟然还要再惹西天!西天有佛祖! 那是“宣战”啊,不死不休没完没了,有阎罗就没佛祖! 疯了,十四王疯了。但其他冥王居然和他一起疯,听得苏景之言,他们几个都在笑。 六道尊者无人敢应,这事莫说他们,就是七宝大士复生也不敢做主。 冥王慈悲为怀,冥王宽宏大量,苏景对他们挥手笑道:“做不了主还似模似样留在这里做甚,换个能做主的人来吧。” 灵宝出世之日,苏景与四位冥王相见,更王袍升王位,旋即宣战于西北猛鬼,北方星怪,西方极乐。 群仙甚至觉得,若西南十万山和东方道家的人在场的话,十四王多半就一并宣战了、开战了。 无论如何,曾经三王手上的那根香烧完了,开战了。不管西天如何应对冥王的逼迫,至少阎罗一脉,已经决心铲除无漏渊,星满天。 第一千二百一十章 见面礼,莫起身 天上,六道尊者皆沉默。 苏景对他们的态度轻蔑、惹人恼怒,可来自阎罗一脉的宣战,也确实不是他们六个“半路出家”的仙魔敢答应、敢做主的。 西北,半支无漏大军被三王闭狱轻松扫灭,只剩七鬼主一个人,三王不急动手,两人正对峙。 北方,十三王贪乐输了。 输给了拔舌王:星满天四星君的脑袋被拔舌王抢先一步扭了下来。 十三王急赤白脸:“你还真和我抢人头……你可是我亲七哥啊!” 拔舌王笑嘻嘻地不答话,人头收入袖中身形一转飞向邪庙,十三王紧随其后,改抱怨为央求:“七哥,七哥,人头送给我成不,十四升位我得送礼,我把我那三个好头匣送他了,说好的还要帮他配人头,能配上那三个匣子的好头不多。” 他说话功夫,拔舌王已经返回十里碎星前,但双足未粘地、正下坠的身形突然一转,如光如电飞扑西北! 在拔舌王身后的十三王似是早有默契,飞驰身法也猛地提高无数,与七王拔舌一起飞扑西北……冲向三王与七鬼主对峙的战团。 七鬼主无漏诸君主中最差劲的一个,三王却是众冥王中最强大的。 单独对战,三王斩杀七鬼主差不多就是大汉杀鸡。但再如何轻松,也不如和老七、十三一起下刀子更轻松。力气是好东西,能省一分是一分。三王所以有耐心和七鬼主对峙,就是在等自己两个兄弟。 之前七鬼主没走,一是众目睽睽,自己就这么逃走实在不像样子,二是援兵就快赶到、自己只需再撑一撑,更关键的是他毕竟是一方大势力的主脑,冥王虽横也不能随便斩杀他,哪想到对方竟然直接宣战了。 待到三王一口气吹光那支长香的时候他再想逃已经没机会了。 与三王直面相对,七鬼主晓得自己这次凶多吉少,可他又哪里想到对方明明能独立击毙自己却还要等帮手、而且帮手还是偷袭。 元法动、鬼影飘。怒叱到一半变作了惨叫。体魄不算太庞大七鬼主,被拔掉脑袋后喷出的鬼血足以灌满一座人间汪洋! “三哥,商量个事,人头送给我成不。这人先算我杀的。过几天我再找人头还你。”十三王又追着三王闭狱央求。这次十三仍没能赶上“砍头”。七鬼主的头被三哥砍下、拿走了。 三王不搭理柳叶儿。返身回到邪庙,对苏景说道:“看你升袍时绽放的冥王真威我便知,你是狠勇好斗之人。我有句话想说。” 苏景肃容:“请三哥教训。” “教训谈不上,算是嘱咐吧,”三哥说道:“对敌当狠勇是没错的,但能人多打人少时候,千万别傻乎乎去单打独斗。” 说到这里,窈窕少女笑了起来:“你是披着老钟的袍子上来的,情性又凶狠,当是喜欢公平决战。估计你不喜欢听我这样的调子,觉得会有失公平,不过没关系,现在觉得不好听无妨,以后闲暇时候多想一想就是了。” 三王阿伊眼力了得,能看得出苏景的冥王袍脱变自钟大判的一品红袍,可她今次只是与苏景初见,又怎会晓得自己的老十四是个多么正直良善的正道君子。 三王一席话,从老学究蒹葭先生到大都平安大圣全笑了,苏景都不好意思了,赶紧点头:“谨记三哥教诲,苏景绝不敢忘。” 小兄弟听话,做兄长的自然开心,三王将手中七鬼主的人头递向苏景:“这颗头是我替十三割下的,算他送你的,放入好头匣去。”跟着阿伊又扬起右手,先是手平摊、继而用拇指指甲在中指指尖轻轻一按,指甲割破皮肤,一滴艳艳血珠涌起。 血珠凝结指尖,湛湛欲滴。 但很快苏景就发觉三王指尖血其实是一滴水,只在水滴表面蒙了浅浅一层鲜血,不多时“表皮”鲜血褪去,露出水滴本来面目,无色、晶莹剔透。 “看出端倪?”三王问。 “剑。”苏景应道,今日苏景也算登堂入室,无愧“剑道行家”这四字称谓,真识向三哥指尖水珠探去,他能清晰察觉水中藏蕴剑意。 能化作一滴水的剑,苏景以前有过一柄,出自江山剑冢、由长老任夺转赠的北冥神剑。 “北冥”那滴水很神奇,辨尘入微可见水珠内其实是一片广漠大海,海中巨鲲游弋,煞是威风。三哥现在手中的这滴水就平凡许多了,水就是水,内中空空无一物,只有丝丝袅袅的剑气映于苏景的灵识之中。 这个时候,不远处一直在和阳三郎聊天的那头大金乌忽然“咦”了一声,笑道:“这滴水有意思,剑舍空空,虚位以待啊!” 三哥闭狱王微扬眉,望向大金乌:“阁下好眼力。” “三冥王不必客套,虽未成亲但我与你家七王拔舌已是连襟儿,大家一家人,‘阁下’这种称呼就免了,唤我名字阳炯炯就是。” 剑做双形,可化长剑也可化作一滴水珠,化作水珠时候内中有剑舍一座,但舍内空荡。 得北冥时候,苏景不过五境一小修,运起目力能从水中看出沧海、得见巨鲲;如今他已成大气候,即便不如鬼主、星君等人,至少也算得仙天少见的凶物,却看不出水内藏剑舍,更毋论剑舍内有什么。 不止苏景看不出,他之上十三位冥王中,就只有大冥王能出水滴内中的详情,三王阿伊仅能看到水中有剑舍,至于舍内还有没有其他东西她是看不清的。 未料,这头大金乌居然能一眼洞穿真相。三王不由惊讶,对阳炯炯点头道:“神君曾说,金乌一脉、造化神奇,我先前不曾太多接触是以不觉什么,今次却是晓得了,果然了不起。” 金乌没有不爱说话的,阳炯炯客气:“也不是这么说,论斗战冲阵,我再长出三双翅膀四条腿也比不得三王,不过我的眼力还算不错。就这点自傲的本钱了。” 刚才已经和阳炯炯聊过半晌的阳三郎插口。对苏景道:“金乌七将,阳炯炯为‘真’。” “神鸦真将?”拔舌王接过话题,望着他连襟儿,面色里有些惊诧:“你那么能说话。我还以为你是燥将嘞。” “咳。少跟我提燥将。那家伙太啰嗦烦人,我见他都躲着走,要不活活吵死!他那张嘴也不怎么炼的。恁地聒噪!”阳炯炯提起“神鸦燥”时满脸不耐烦,一个劲摇头。 神鸦七将,燥风真知生杀诡,“真”为神目将。金乌的天赋本钱不少,目力精强是为其中之一,能在本就目力强大的同族中修成“真”将,阳炯炯的眼光何其毒辣。三王阿伊都得靠大冥王指点才能知晓的“水”中情形,他一眼就可看穿。 是天赋,也是精修结果,不过目力与斗战是两回事,真打起来的话,阳炯炯比十三王强上一截、比拔舌王略逊半筹,绝非三王对手。 晶莹水滴在三哥手上奇光一闪,化作长剑真形,锋锐、闪亮,但也仅次而已,至少映射在真识中,此剑藏蕴威力还比不得苏景的离山十剑。 “据说道尊珍藏了四柄利刃,两刀两剑,两刀名曰龙雀、龙舌,两剑唤作甘霖、雨霖。龙舌已在大战中崩毁,龙雀、雨霖两刃被道尊分别封印在左神幽无、成德隐忍两重天。”三哥长剑倒转将剑柄塞入苏景手中:“这就是另外那柄甘霖剑了。” 看不出神奇,不是剑的错是苏景眼力不够。苏景握剑惊诧非凡,道尊的神兵利刃又怎会在冥王手中。 七王拔舌插口:“早年间道尊和咱家神君打赌输了,他本想赖账但阎王爷岂是好糊弄的,天天去堵老道的门,道尊无奈这才愿赌服输,赔出了赌注,便是这柄剑。神君又不缺兵刃,就把剑赐给了咱大哥。大哥得了好剑欢喜不已,一做祭炼才晓得道尊可恨,这剑只能阳身人把持,不能为厉鬼所用。” 大冥王炼不了此剑,可剑本身是好东西,是以大冥王又转赠给老三闭狱王。毕竟三哥是诸位冥王中最最精擅斗战、且最会打磨兵刃的,说不定闭狱王有办法收服此剑。 甘霖好剑落入闭狱王手中漫长年头,其实最初三百年过后,三哥早都不钻研此剑了:收服不了,何必浪费时间浪费心思。这柄剑一直被闭狱王带在身上。 “我早已不用兵刃,刚好你又是火阳身魄,此剑送你权当我的见面礼。”闭狱王对苏景微笑说道。 不等苏景道谢,七王拔舌也把四星君的人头取出往苏景手中一塞:“和三哥一样,这颗头也是我替十三摘的,算是他的礼物,快快装入匣中。”稍加停顿,七王望向另外几位冥王笑道:“我就说十四足够聪明吧,偏你们、非得罗里吧嗦地给他讲解道理,生怕他不敢向无漏渊、星满天和西天宣战似的。” 跟着拔舌王再望回苏景:“之前咱们留下四星君、七鬼主不杀,就是因为少了个名堂,尚未真正宣战就宰杀了他们,有点不太合适。阎罗一脉,须得出师有名。” 话是对苏景说的,其实也是在向他连襟儿交代“为何之前没直接杀四星君”的由头。 阳炯炯却皱起了眉头:“不做无名之杀?十三王杀七宝大士时应该没宣战吧?” “我是用随风富贵王的身份杀的,”贪乐王笑道:“再说我杀七宝的时候旁边也没那么多人看着不是……诶,走了不少啊。” 远处观战的仙家之中,不少人已经悄然离去。现在走的都是相对谨慎的仙家。 灵宝出世、来看热闹另外再碰碰运气,或许能等出个夺宝的机会,群仙心中算盘是这样打的,但现在情形骤变,阎罗一脉正式对大势力宣战。 相比夺宝。宣战的热闹更大,用不了多久无漏渊的雄兵、星满天的厉害星君就会赶到,万一开战前那些上位大仙要群仙站队,又该如何是好? 当然这样的情形不一定会发生,可万一发生了岂非大麻烦,趁现在赶紧走。 拔舌王不在意观战群仙的动静,重新望回苏景笑道:“今日初见十四弟,我另有一份心意。” 话一出口,三王、十三王同时瞪大了眼睛,十一王瞑目的眼皮也跳了跳……这么多年。七王之下哪个兄弟封王升位也没见拔舌王给过见面礼。始终“欠着欠着先欠着”,今次他转了性子了?竟要主动给苏景送礼。 话说完时,七王迈步上前、双臂大张,一把抱住了苏景。熊抱。 “好兄弟!我家十四!今日起我又添出一弟。心欢喜、大喜。”七王抱着苏景大笑。然后放开、退后、完了。 十四弟升位,七王的见面礼就是这一个熊抱了。 “送过礼”,拔舌王一敲额角。望向瞑目王、贪乐王:“二明、柳叶儿封王的时候我也没表个心意,正好现在补上。”说着张手去抱十三王,口中还说道:“兄言为令,你别躲、不许撇嘴,开心才对嘛……” 他就不要脸了,谁又能真有办法,连三哥都无奈,干脆假装看不见。 难得清静一阵,苏景收过七哥的“见面礼”,无意中看到十六老爷,跟着就把西瓜想起来了,赶忙又招呼着新来同伴吃西瓜,这是夫妻团圆的甜喜宴,亲朋好友都要吃的。 “收尸匠啊,我且问你。”阳炯炯吃西瓜不吐籽,躲得苏景远远的。 “前辈请讲。” “不必这样称呼,神鸦七将平辈相论,收尸匠入封神鸦诡,可与我称兄道弟,”阳炯炯摆了摆手,话归原题:“你真要对西天宣战?与无漏渊、星满天开战也就罢了,这两家虽不弱,但至多也就和你们这些冥王打一打,凭他们的本事,还吃不到阎王爷的热屁。西天却不同,极乐之中佛祖端坐!” 阎罗、佛祖、道尊,孰强孰弱不可知,他们没打过架,但在天下仙家的认知里,这三尊庞然大物至少是一个层次的、佛祖是有资格伤害阎罗的人。惹上这样的对手,真正是给神君找麻烦了。 苏景还算轻松:“嗯,还要宣战西天,不然也无法善了,七宝大士都装进好头匣了。” 红花、长明、九相之流,死了也就死了,或许佛祖不会追究,可七宝大士不一样,论本领,堪与鬼主、星君比肩;论资历此人是最早追随佛祖身边、开创佛家基业的元老之一;论身份更是佛祖身边亲信,他被十三哥斩了,西天绝不会善罢甘休。 可以说,十三哥对七宝大士下刀子那一刻,阎罗一脉就已经与西天不共存了,这比着苏景当年在不安州抡了佛祖一棍还要更严重得多。 十三王怎敢如此大胆妄为不知深浅……苏景再笨也能晓得:这里面有事啊! 至于具体什么事情,现在不是时候,留待以后再问。 阳炯炯点点头,再问:“那你们跟道家宣战不?外面有东天道的人,刚我瞧见了。” “道家人早就到了?”十三王神情关切:“来的是什么人,阳兄可曾识得?” “青羽朱喙墨顶细脖大肚子鸟。”阳炯炯应道。 细脖大肚子鸟是阳炯炯对仙鹤的蔑称,可“青羽朱喙墨顶”这六个字绝非捏造,仙天之内就只有一头鹤配得这个名字。道尊的贴身僮儿。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忽然有人开口叱喝:“前面邪庙中人,我家主人法驾到此,还不速速出来迎见!” 其声高亢嘹亮,隐透金铁煞气却又没法说的缥缈深远意境,刺耳,但异常好听。仿佛鹤鸣。 苏景等人循声望去,纵声叱喝之人仙童打扮,十四五岁的模样,长得眉清目秀。 “就是他了。”阳炯炯对苏景、冥王说道…… 外间观战群仙散去不少,但还有六成左右留了下来,依旧是密密麻麻的大阵仗,忽然有人提声吆喝,众人未免吃惊,尤其这僮儿竟敢让邪庙中人来迎见他家主人。邪庙中正吃西瓜的那些是什么人? 是大天魔。是大金乌,是列位冥王真尊! 喊了一声,少年仙僮飞纵而起、转身就走。 群仙见状也不知是该骂还是该笑,喊了一声就跑?跑得了么,冥王是随便谁都能吆喝的?但群仙未料到,邪庙中那群凶悍怪物全无追赶之意,而少年仙僮在飞纵起身后,身中陡然暴散出强大威势,凛凛凶威比起之前的四星君七鬼主犹有过之! 威势轰动,玄光流转。再看平凡模样的少年仙僮化作一头七丈大鹤。 赫赫然。玄青长翎、嫣红长喙、漆墨顶绒,双翅摆动中灿灿星辉播撒四方。再转眼仙鹤化作流光一道,向着东方疾驰而去。 直到仙鹤消失不见,邪庙周围观战群仙才惊呼出声。这头鹤子实在太有名。且它的颜色如此醒目。又有谁能认不出来,它就是道尊身边唯一仙侍,宇宙中唯一珍兽。 青羽朱喙墨顶鹤。 见其飞翔。就连一贯看不上鹤族的阳炯炯都实实在在地敬佩道:“肚子虽大,飞得却快,不赖不赖。” 鹤子已经喊出了“我家主人驾临”,道尊还会远吗?群仙议论纷纷,但才片刻就告寂静,仙鹤又飞了回来,在宝鹤身上端坐着一位老者。 老得不能再老,留着山羊胡子的老汉。 乍看上去是老汉,可若仔细端详……越用力就越发看不清楚的老人。 看不清楚又有何妨,能被青羽朱喙墨顶鹤背负之人除了道尊还有哪个。 身着布衣、模糊面目,是为了行路方便,驾鹤来到邪庙百里外时候,老人的面目已经清晰起来,身上布衣化作玄青道袍。 珍鹤悬停,道长手中雪白拂尘一摆,走下白鹤,道尊驾临! 先是寂静,随即纷乱,四面八方观战群仙忙不迭向道尊参拜问礼。和之前拜见“阎罗神君”是一回事,道尊是仙天中身份最最崇高的神仙,他显身,纵使自家修法与道宗无关,也要向他问礼。 就连邪庙门前大天魔、大金乌、列位冥王,也都对道尊执礼。即便是敌人,对该敬之人也当有敬意。但因仅仅是致敬并非参拜,所以邪庙一伙只是合掌躬身,做半礼。 道尊并不理会外面群仙,只对天魔金乌冥王等人点点头,跟着直接望向苏景:“你……要向佛门宣战?” “是。” “喝多了吧?”道尊言辞全不讲究,语气带笑可目光萧杀,冷视苏景。 苏景强,但他明白就算自己全盛时候,怕也挡不住道尊一下拂尘轻挥,只是强者已到面前,根本不容退缩,摇头应道:“今天确有喜事,应该喝酒。可还没来得及喝呢,何谈喝多。” 道尊一哂,伸手向着苏景遥遥指点:“狂徒、大祸!” 四字后,道尊语气重归平和,仍望着苏景:“你我之间,有帐要算。” 苏景与东天道,原先是没有瓜葛的,后来他斩杀了道家的穷兵真人……苏景再摇头:“穷兵真人是我所杀,但他已遭邪魔控制,本性泯灭沦为傀儡。” 无一例外的,四周观战群仙都觉苏景这个说辞未免太可笑了,穷兵真人在道家不算一流人物,但也绝非等闲,尤其道家修行最讲究心持,岂会被邪魔控制。 果然,道尊漠然道:“你说了不算。帐仍是要算的。”说完再不理会苏景,转头望回仍在对他施礼的群仙:“莫起身,都莫起身。” 不少仙家闻言,本能使然口称“谢过道尊”就要起身,话说出口身起一半才猛地反应过来,老道说的是“莫起身”。 跟着群仙又听道尊说道:“免得再次行礼,这些礼节事情能从简就从简吧。” 而道尊声音落时,西方就传来了一阵欢快笑声:“一个礼两人轮着受?老道啊,你也太会替大家省事了。” “反正也不是诚心大拜,只是个礼节罢了,面子事情,何须计较。”道尊笑了起来,同个时候正西方向光明大作! 第一千二百一十一章 弘真法,正视听 金光之中,高大身影显现。 何需仔细打量,甚至不必等金光中的人影清晰起来,包括苏景在内场中所有人都能知道:佛祖! 可以说是“直觉”,更应该说是因觉行圆满而生出的无上威严绝不容质疑,他就是佛! 非法相非念形,正从金光中踏出的那尊庞然大物,就是正身根法、佛祖本人。 毫无悬念的,仙天再乱,四面八方无数仙家又开始参拜佛祖。 佛非独行,在他身后,大雷音寺圆满七院首座佛陀、菩提七院掌座尊者、般若七院大位行者,明镜七院殿座菩萨,四金刚四天王五方揭谛八部天龙十八罗汉二十四天……并非法兵僧军,但个个坐享盛名,皆为极乐精锐,法堂殿内精修上仙。 一尊又一尊大佛陀、大菩萨紧随佛祖身后,自金光中迈步而出。高悬天空的六道尊者面露惊喜,他们就在灵山脚下修行,却不晓得佛祖金身法驾已经赶到西北天灵宝出世之地! 六道尊者急忙从天窟中跃出,各自率领本部大军列位佛祖身后、最后。 几步行走,佛祖已从无上崇高的巨人变作常人高矮,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他的身形与道尊平齐,佛祖头上的肉髻、道尊头顶的道髻,不高一分不矮半寸,平平齐的高矮。 道尊身边清静,只有一位童子;佛祖队伍庞大,西方诸多强者随行。只是那一尊尊上位大神,无论身形如何强壮、无论气势怎样浩荡。当他们与佛祖并立一方天地时候……就没了他们。 人都在,却不显,像极了月中时的清朗夜晚,当人昂首仰望天空第一眼看到的永远是月亮。 星星也在、星也入眼,但永远难于明月争辉。 佛祖驾到。 这一方仙天之中光华沉黯,所有颜色尽归于佛祖一身……除了道尊。 仍是月中时候的清朗夜晚,但大地上一座高塔耸立,塔尖有熊熊火焰燃烧,抬头仰望时候,究竟是那重人间之火更醒目还是天顶的皎洁明月更醒目? 道尊像极了那团火。 无论佛祖还是道尊。都未刻意做什么。没有绽放仙威没有流转气势。 一个隐居在东方逍遥乾坤,一个常坐于西方极乐世界,漫长年头中不曾现身仙天的两大巨头先后抵达战场,相距百丈、相视而笑! 对道尊点点头。佛祖转目望向周围正向他叩拜行礼的群仙。佛祖微笑还礼、认真赐福。真正慈悲。无论他诽我谤我笑我。我都盼他安好。 应酬过群仙,佛祖重新望回道尊。 道尊直接问:“你来杀人夺宝?” 佛摇头:“我来弘真法正视听。” “一回事。”道尊的语气带笑。 “你呢?来做甚。”佛反问。 道尊应道:“弘真法正视听。” 佛失笑:“真好听。”跟着佛祖话锋一转:“灵宝之争,不妨放一放。你我之间什么都好说。” 佛祖、道尊已至,那件灵宝再无落入旁人手中可能,要么花落东天道,要么佛祖携宝归,只剩这两个结果了。 道尊痛快点头:“那就是先算账了,我和苏景有帐未清。” “我和他们的账目可比你大多了。”提起人命帐,佛祖面上微笑散去,变得平静了:“红花、长明、九相、七宝……” 道尊插口:“他还打了你一棍子。” 佛祖扬起手,居然真的摸了摸脑门,又笑了:“他还要对我宣战啊。”说到这里,佛祖终于转目望向了邪庙,但他看的不是苏景,而是望着在场冥王地位最高的闭狱王:“阎罗一脉,真要与我西天宣战?” 争夺宝物、向苏景寻仇,与对阎罗一脉开战,根本是两个概念。阎罗之威,佛祖也不能不忌惮。 佛祖不想打,不过真要打他也是不怕的,尤其面前局面,他已吃定前方几个冥王。 三王闭狱与佛祖对视片刻,转头望向了苏景:“怕么?” 苏景想摇头,可犹豫着、还是点了点头,道尊、佛祖,且不说他们身后势力,只说他们两个,宇宙间最最强大的巨人! 怕是应该的,不怕就不是人了。 闭狱王笑了,眼角余光扫过十三王,她搓了搓手心:“我好多年没动刀了。对了,你我兄长、大冥王最爱吃油炸耳朵。” 三哥的强大毋庸置疑,尤其她这些年已经放下屠刀全靠手撕,当宝刀在手时候当能绽放更强大的力量,可要说她能敌得过佛祖或者道尊,未免太夸张了。但三哥不退,苏景绝不会退缩,当知在场诸位冥王本就是为了他才站出来的。 拔舌、瞑目、贪乐三王都对苏景点了点头,意在鼓励,在诸位兄长面上看不到丝毫怯意,正相反的,他们的神采焕发,皮肤仿佛都透出了晶莹光彩……那是熊熊战意! 冒牌的戚东来拉了拉裘平安的袖子,传音入密:“大都督,这仗没得打啊。” 大都督眼中先是傲然一笑:“没得打也得打!”跟着眼中精光乱窜:“反正现在跑也来不及了。” “这倒是。”冒牌骚人似是踏实了,跟着眼睛一亮:“没准神君也会显身呢?” 他们说话的时候,苏景已然望向了佛祖:“嗯,宣战。你是佛祖,地位崇高,可网开一面,自割双耳进献可免战祸,西天极乐人人能活。” 自始至终,佛祖都没去看苏景一眼,闻言目光转动,依旧不望苏景,他看向了金铃天与阳炯炯:“天魔、金乌又怎么说?” “哪怕是个坟包,天魔落足之处也是天魔本坛。”金铃天直视佛祖,威猛大汉笑容狰狞:“什么开战不开战与我天魔无关,但那个要攻我等立足之处,即为攻我魔坛!” “开战不如聊天,我是不喜欢打架的,只求护着收尸匠平安就阿弥陀佛了,对了,连襟儿也要安好。”阳炯炯嘎声开口:“其他事情,与我无关。” 一个立地封坛,一个庇护主凶,哪还有什么好说。佛祖笑笑,收回目光眼皮半垂,再开口时不知他是在对谁说话:“既然到了,就现身吧。” 观战群仙闻言心中再生惊诧,佛祖是在对谁说话?莫非阎罗神君也赶来了?!三大巨头聚首,且势成水火必将一战?!只想一想群仙就觉得心底惧畏升腾。 而惧畏之外,还有无以言喻的兴奋。莫说三大巨头打成一团,就是能得见佛祖、道尊、阎罗神君的一招半式,也不枉此行了。 可惜,让群仙失望的,阎罗神君并未显身,被佛祖“召唤”出来的,一重又一重强大仙威,东方、五六两位鬼主,大军随行;西北,另一部无漏鬼军,但不同之前显身的鬼军,这支队伍人数并不多,只才八千众,且都是“小鬼”,二尺高、不披甲胄而着藤衣草裙的大头鬼。 大头小鬼手上也没有法器兵刃,异常诡怪的,八千鬼每人怀中都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这支军队没有杀气,倒是祥和满满慈爱满满,小鬼都在低头看着自己的“孩儿”,面露微笑目光温暖。可是观战群仙中认得这一部大头鬼的,大都眯起眼睛面露惊慌:无漏鬼军最最精锐的三部之一,煞罗部。 北方,一样强大凶猛的气势铺展,一只花蝴蝶,一头背翅花纹古怪的大蝉,一尊生了个蜻蜓头颅的六臂神怪,还有一头人面蝎子,看蝎子的面目,长得与之前苏景见过的“首尾和合星尊”的那颗男人头颇有几分相似。 或许是佛祖道尊驾临,烈小二早没了平时的镇静,口中呐呐念叨着不知什么来历的保身安宁咒,抽个空子对苏景道:“四个都是北方星君,除了蝴蝶见过,另外三个是老五、老三、老大。” 鬼主到其二,除自身统御兵马外另有一道真正精锐;北方星君到其四,身后跟了三千星怪,看模样普普通通可是能追随大星君的人马,不用问也是精锐。 真正的大场面了! 少不了的,鬼主星君主动问礼,道尊佛祖不端架子,微笑还礼,大家寒暄客套几句过后佛祖转入正题:“无漏鬼主击杀瞑目王,北天星君镇压拔舌王,可好?” 再不存回旋余地,佛祖直接说起战事。 既然冥王狂妄,敢同时对佛、鬼、星宣战,就得有承担三家联手剿杀的觉悟;佛祖的安排,也是直接将无漏渊星满天与他的西天绑在一起,杀冥王人人有份,将来无论是其他冥王报仇还是阎罗上门讨债,三家都脱不了干系。 佛祖不惧阎罗,但帮手谁嫌多。 无漏渊、星满天两家也不存拒绝的余地,本就有血海深仇,何况他们都被冥王宣战,大家你死我活势不两立! “另外还有一事,要和道尊做个商量。”佛祖又望向了道尊:“你不是有帐要和苏景去算么?苏景归你。闭狱、贪乐、金乌、天魔和一众闲杂人等,皆由我西天镇压,可好?” 苏景也是冥王。 如果能把东天道也拖下水,何乐不为。 道尊又不傻,闻言一哂:“这么脏的主意你也好意思说?我和苏景之间的账目,可没大到要和阎罗生死相见。他们又没对我东方宣战。再说苏景不止冥王,他还是头金乌。” 第一千二百一十二章 账清了,明白人 “所以我不止要镇压那两个冥王,那头大金乌也由我斩杀,佛道不分家,粪坑一起跳啊。”佛祖笑呵呵的,继续道:“再说不会让你白跳,你诛灭苏景后另有好处……” 说到此,佛祖话锋一转:“当战事了结,大家都散去,你我却还得接着忙,忙着争夺宝物,老道,你吃亏啊。” 东道、西佛,两大势力不相伯仲,但就以此间战场而论,佛祖身后高手无数,其中法力不逊于鬼主星君的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再算上地位不高可本领了得的六道尊者,实力何其了得。 反观道尊,身边只有一头鹤僮儿。 打灭邪庙、遣走星君、鬼主之后,道尊佛祖再凭拳头争宝的话,道尊妥妥吃亏,吃大亏。 对此道尊只做漠然一笑:“我带了刀和剑。” 佛徒微扬眉:“龙雀、雨霖?” 锵……一声轻响中,道尊右手多出一柄刀,丈刀! 柄长一尺七寸,刀身八尺三寸,刃宽尺半的长刀!柄末铜雀兽吞口盘龙头,刀身遍布铜钱大小的紫金鳞。 刀出,道道紫烟自刀身紫金鳞中氤氲飘出,紫烟轻飘却不散,化作一条条细小但再清晰不过的紫龙,围拢长刀缓缓游弋。 “刀、剑都带了,不过雨霖有些不妥当,就不用它了。”枯干瘦小的道士,斜提着一柄比他还要高大的刀,模样异常滑稽可笑。 龙雀刀。 刀很大很漂亮,紫气龙烟缭绕长刀也算好看。不过也仅次而已,看不出其他神奇了,裘平安问神目阳炯炯:“这刀很好?” 不等阳炯炯回答,他连襟儿拔舌王就低声来应:“货比货得扔。要用龙雀比十三,三哥就得把十三扔了。” 此时佛祖突然笑了起来:“难得,难得!难得道尊亲自亮刀,大饱眼福啊。” 道尊摇摇头:“不用客气,这刀本来就是为你带来的。” “灵宝出世,道家势在必得啊。”佛祖依旧欢笑,但眼中哪有丝毫笑意。静静与道尊对望。道尊要来夺宝。什么鬼主星君苏景冥王都不值一提,唯一有资格与他争的就是西天佛祖。 道尊携刀带剑,皆因可能会遇到佛祖。 佛祖继续道:“你要晓得,我有七宝加身。纵然你有龙雀在手。也未必砍得翻我……其实你又何必砍我。只消斩杀苏景,我便与你一个公平机会,你我下棋来争灵宝可好?不伤和气、公平棋盘。来争这件宝物,若你取得灵宝在手,从此何惧阎罗?若我侥幸得胜,带走灵宝……当在满天仙家面前,我立誓,三甲子内剿灭阎罗一脉!怎么算你可都不吃亏。” 灵宝诱人。而斩杀苏景,对道家来说只是私怨,真有一天阎罗要来兴师问罪道尊也能交代得过去,毕竟小妖残害穷兵真人在前,何况东天道底蕴深厚上仙如云,也根本无惧阎罗神君。 更要紧的,道尊与佛祖厮打便如猛虎搏雄狮,胜负生死都不在掌握中,不到万万不得已的时候,道尊又何必冒这个险。 道尊目中精光闪了几闪,哈哈一笑转头望向苏景:“小妖啊,这就与我清帐吧。”说着,道尊遥对邪庙,缓缓伸出左手,手平摊。 空手摊、道尊再开口两字仿佛惊雷:“还来!” 还什么?无需谁来解释观战群仙个个明白,他是要苏景还穷兵真人的命来。 苏景真就觉得全身毛孔都在紧紧收缩,风火真元急急行转,即便自己在道尊面前只能算只苍蝇,此刻也只能做一只勇敢的苍蝇了。 不是他想勇敢,是不能不勇敢了。 若是其他场合遭遇道尊这等敌人,苏景必当泼展风火大吼一声“与尔拼命”随后转身就跑…… 苏景全神戒备、小心提防,但当道尊将自己的空空左手摊向他摊开时候,苏景突觉剧痛钻心! 根本未见对方施展法术,苏景就觉自己身体仿佛要被撕裂开来一般,血脉膨胀五内如焚!下一刻,一道璀璨流光猛地苏景胸口窜出,飞去道尊手中。 一件被苏景养在身内的宝物,就在道尊一摊手间被硬生生地夺走。 流光散,道尊空着的左手上多出一面镜子。 七寸铜镜,正面平洁光润,背面纹刻了一副侍女图。 苏景疼,但自己身魄自己了解,疼得要了命了却未受真正伤害。还有,与其说是铜镜被道尊夺走,倒不如说是铜镜主动飞回道尊手中…… 大战不安州、完美骄阳灵气成形之前,曾有一道墨色大阵袭来,墨巨灵引以为傲的大阵:十七真色长亭。曾经轻松毁灭赫学廷堂的凶戾法术。当时不安州上的护界大阵正与十七真色长亭阵激斗时候,曾有一镜飞来,替苏景横空挡下了墨色凶法。 就是这面镜子了。 挡过一阵此镜元气大伤,离去时被佛母夺下,随后又被苏景抢回来,铜镜却不走了、就留在了他手中。苏景将其养在身内,以金乌炼世的法门为镜子做祭炼、助它恢复元气。 苏景始终不知镜子主人是谁,直到此刻……道尊早已出手,不安州之战时他就曾出手,相助苏景相斗墨色大阵! 当时苏景曾热血沸腾,虽不知镜子主人是何方神圣,但这仙天之中有大能为者与自己同仇敌忾,视墨巨灵为仇敌大害。今日苏景剧痛加身,可依旧心血澎湃,那个人是道尊!宇宙中最最强大的三个人之一。 仔细想一想,从不安州到幽蓝蔷薇天,一真一假两次灵宝出世,打不尽杀不绝的西天佛、西北鬼、北天怪物,但道家从未对苏景伸出过一根手指头。 见过佛陀贪婪,见过星怪无耻,见过恶鬼的“人敬鬼一尺鬼欺人三丈”,也见过妖怪的混不讲理强取豪夺,唯独不曾见过东方道人有过不良、不端。 唯一结仇原因,仅在穷兵真人遭墨巨灵侵染。 铜镜到手,道尊照了下镜子,跟着又对苏景挥挥镜子:“小家伙,帐清了。”说完,道尊笑了。干枯面皮、深深皱纹,仿佛朽木似的山羊胡老头子,一笑却是温暖如春。只在春天才会有的熏熏暖意,直直落入苏景心底。 自入场,道尊就说与苏景有笔账,人人都道是人命帐,原来与性命无关,只因苏景手上有道尊的一面镜子。 佛祖眼中一丝异色闪过,狭长双目一眯、一松,恢复原状,神情不做丝毫改变,轻而又轻地叹了口气…… “咳咳,这事闹的,光顾着看佛祖了,有个要紧事情刚忘了跟你说了,”拔舌王的密语传来:“以前神君跟咱说过,道家小杂毛就是咱家小杂毛,要爱护,反过来也是一样。” 拔舌王呵呵笑,三哥十一哥十三哥也面露笑意。 他们不知道道尊会来,可他们都晓得,道尊来了他们就更可以无法无天了。 神君说过,一家人。 没人跟苏景提这茬,兄长们想看看小老弟啥反应。 道尊无恶意。 苏景心中大定、特别特别地定,同时目光里显出些犹豫颜色,道尊看出他有话想说,转头问身边童子:“僮儿,对阎罗门下,我以前如何交代你的?” “回禀道尊,您老说:老阎王的孤魂野鬼儿就是咱家的孤魂野鬼儿,要爱护,别欺负他们也别让他们挨别人欺负。” “听到了?”道尊重新望向苏景:“在我面前不必拘礼,有话就直接说吧。” “请道尊前辈指点,穷兵真人的事情……” 不等苏景说完,道尊知他的意思:“嗯,你说穷兵遭邪魔侵染变成傀儡,这事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穷兵确是遭邪魔侵染,被斩杀、本心方得解脱,多谢你。” 苏景也说不清是该心花怒发还是该摇头无奈,追问:“前辈既知真相,为何还要传谕要追杀晚辈。” “不安州战后,西天、西北、北天对你传下追杀之令,西南十万山也同样传令,之后那只猫就跑到了我家,让我也传下谕令,她说五大势力一起传令追杀一个人才有趣,看看苏景会不会吓的跳起来,你也知道那只猫有多烦人,要不答应她我就不得清净……再就是年轻人当多磨砺,给你些压力也没什么不好。不过那道谕令只是表面文章,东方没人会真碰你。” 道尊的意思,为何传下追杀令?猫烦人。 “道尊前辈与上上狸……” “早年偶遇,指点过她几句,从此惹下大祸,大事小事,从当如何炼真归虚、天地穿漏究竟怎样道理,到为何有的猫怎么吃都不长胖她却吃吃就胖、为何鱼肉就是比羊肉好吃,只要她有不明白的事就会跑去问我。她唤我:明白人。” 这个称呼是不会错的,道尊要不是明白人,这宇宙间就再没有明白人了。再就是……这仙天腌臜,妖魔鬼怪自不必说,就连佛也喝血吃肉,但至少还有一座东天道洁身自好! 去甚、去奢、去泰,无为而无不为。这宇宙实在太大了,即便道尊也做不来他理想中的“一人正而化天下正”,可他至少让东天正,让道宗正,他不是明白人,还有谁是明白人。 第一千二百一十三章 中土人间,完美世界 上上狸与道尊,老交情老朋友了。 由此苏景恍然大悟,为何不安州大战时候上上狸忽然向东天道泼脏水,硬说道家杀了十万山前面十位妖圣,又是讨寇诏又是宣战,大锣大鼓的喊打杀……大家自己人,闹一闹也没关系啊。 猫喜欢胡闹但不笨,同样的“讨寇诏”要是发给西方极乐,这事可就没法收场了。 静静望向道尊,片刻,忽然苏景一揖到地,他心中的欢喜无以复加、以至声音都变得虔诚:“中土晚辈,离山苏景拜见明白人,谢谢明白人。” 为何开心,为何要谢,不是因为道尊“临阵倒戈”不来对付自己,而是因为苏景发现自己错了,这仙天宇宙并非自己想象的那样不堪。 因为自己错了,所以太开心。若这种情绪也能叫做情怀的话……并非苏景自己的情怀,这是离山情怀,这是中土情怀! “说到中土啊,”道尊岔开了话题,永远不变地微微笑,但微笑与微笑不同,对佛祖时的漠然对苏景时的欣然:“那方乾坤被唤作完美乾坤,自然是有道理的,不过我以为它完美的缘由,和阎罗以为的不同。阎王爷的想法回头让他自己给你说,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想法?” “愿听前辈教诲。” “你看这个佛祖,和你们中土拜奉的一样不一样?”道尊手中龙雀一指佛祖,问苏景。 苏景如实回答:“长得一样。人不一样。” 中土拜奉的佛祖,劝人向善,劝人积德,或许苏景不认同“不修今生修来世”的说法,但至少他不会否认,佛的信仰帮助了许多人,救护了许多人,他见过虔诚大德为救济贫民殚精竭虑,他见过佛家高人为庇佑中土不惜生死。可是再看这尊仙天中的佛,什么东西。 龙雀刀很大。似乎很沉。道尊又把刀子放了下来:“你不知道,中土所以佛教大兴,就是这尊佛祖曾遣分身前去传教。有什么样的本尊就有什么样的分身,怎样的人就会说怎样的话。这等佛传下的经传。又会是怎样……”道尊皱眉、措辞。沉吟了好一阵,最后还是摇摇头:“怎样的王八蛋。” 实在找不出讲究辞说,千言万语。尽在“王八蛋”三字之中。 “你是没见过,中土最初流传的佛家经传,哈哈,金铃天看了都会骂娘。乍看慈悲为怀,细想却是‘我杀你是为了你好,你的肉我吃了你终得自在’越看越憋气。”道尊呵呵笑:“可佛祖分身,何等能威,刚刚开智之人得见难以想象的浩瀚大力、磅礴神迹,不敢不信,没法不信他的经传。” “不过,”道尊加重了语气,老头字字铿锵说不出的痛快:“当中土之人渐渐发展,渐渐智慧,这群小蚂蚁就觉得手中最初的那套佛经不太对劲了,非说不可的,小蚂蚁胆子真大,他们觉得这事不对,他们就开始改经传,他们可真敢改!偷偷摸摸地改,劝人真正向善,劝人真正自律,劝人真正得自在……你把中土世界的佛家经传拿来,和这个佛祖的最初传经对一对,仔细看就能发现,九成九都还是原文,可个别几个字改了,关键几句话改了,所以意思大变,从伪善变做了真善。小家伙,有酒么?后面我要说的事情就更有趣了,当下酒!” 苏景有酒,急忙取出,道尊喜上眉梢:“太好了,你有酒我就不用给你酒了,佳酿难得、能省则省。” 山羊胡老头子从袖中取出小小一坛酒,遥对苏景一举,大家各喝各的,酒入肠,道尊欢笑:“小蚂蚁可真聪明,他们篡改了佛经,变坏经成好经,可是吓死小蚂蚁、它们也想不到的……他们改过的经文才是真正经文啊!” 他们改过的经文才是真正经文啊。 短短一句话,仿佛天雷灌顶,苏景真就觉得灵台中强光暴散、真就觉得耳中巨响轰鸣!道尊话中有话,苏景隐隐猜到了什么,他的声音无法抑制的颤抖:“怎、怎么说?” “曾有真佛,真佛传真经。”道尊一口酒。 “真佛不再,假佛篡位,篡改真经。”道尊一口酒。 “假经传世,中土小蚂蚁再做篡改。”道尊一口酒。 “真经被篡改,变成假经。假经入中土,再被篡改,”道尊一口酒:“可篡改再篡改,小蚂蚁不知道,他们竟改回了真正经!” 道尊一口酒,纵声大笑:“曾经,古时真佛送真经,我一部阎罗一部,那家伙死乞白赖非得送,不收都不行。” “待到假佛主大位,真经尽毁去,浩浩宇宙就只剩两部佛家真经,我一部阎罗一部,万不成想的漫长年头过后,居然又出了第三部真经,来自你那中土、人间!” “凡人智慧,岂能与仙佛相提并论?” “凡人心思,不过我要吃饱我要娶亲我要生个孩儿。” “可中土凡人,他们竟然、竟然就凭着自己的瞎蒙、自己的愿望、自己觉得正确的念头,又把假经改回了真经,简直匪夷所思!” “小家伙,你自己说,能完成此般只堪以‘奇迹’相称的壮举,中土人间不是完美世界是什么!” “万千凡间,千万仙神,除了中土人间,再没谁能还佛家真经本来面目!中乾坤不是完美世界是什么!” “小家伙,我是道尊,我是道士,佛经在我眼中,不完美不全对,但我不会视之为妖邪,我知它是好的,我觉得它很好但还不够好,不如我的道好。但不管怎么说,误打误撞也好极致巧合也好又或者中土人身内真藏了什么大智慧也好,终归,有一个人间还了佛法真义,我替真佛高兴!” 一句话,一口酒。 道尊喝,苏景也喝。 而道尊说到这里时候,苏景再也忍不住眼泪,眼泪烫心更烫,真想放声大哭! 之前觉得自己错了,因为仙天并非沆瀣一气,东天道洁身自好。 此刻发现原来自己是对的,道是道,佛更是佛,一切只因误会一场,而误会皆因:假佛作祟、妖邪作祟! 中土人间信奉的佛祖,才是真正佛祖。 中土人间是完美世界,所以人们拨乱反正,虽然他们自己不知道,但人们真的还原了佛家存在的真正意义。 苏景哭了,江山剑域、摩天古刹、南荒天真、三身凶獠……离山剑宗、天元道宗、弥天台、无双城、涅罗坞、紫霄国、大成学……所有中土人的坚持都是正确的。 我可以输,我可以死,我可以断子绝孙,但我不想错。 中土人间,完美世界。 苏景磨牙,望向佛祖:“你他妈的,到底什么东西!” 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 不存偷袭,公平一战 苏景磨牙,望向佛祖:“你他妈的,到底什么东西!” “你又是什么东西呢。”佛祖反问。 当着无数仙家面前,道尊已直言今时佛陀为假、为孽;苏景更出言不逊直接骂街了。佛却全不见恼怒,他的声音平静和蔼:“宇宙之中,凡间、灵州、仙坛仿佛恒河沙数数不胜数,多少地方都有我神位供奉、有我经传流传?这世上有万万部真经流传,独你中土经传与众不同,就凭着一部你们自己篡改的经书,便说其他世界的经是假的、便说西天极乐的佛是假的?哈哈。哈哈……” 佛祖笑了起来,雍容并从容:“中土苏景、离山苏景、金乌苏景、冥王苏景,还不都是一个苏景,只才飞升千多年的小妖,我理会你,未免太给你面上贴金了。妖魔小丑,随你如何蹦跳,我只看只笑,看到不想看时,你自飞灰湮灭。” 说着,佛转目望向了道尊:“道尊就不一样了,东天之首,逍遥之主,身份高了口中话自然就沉重了,你说我是假我总要有个回应。” 说到这里,佛稍顿,四方寂静。 似是很享受此刻安宁,佛祖眼帘低垂、微笑惬意,长长提息后重开目再开口:“道尊,假的。” 道说佛是假的,佛还说道是假的呢。 佛之言看似儿戏,可所有辩解、所有道理都在这四个字里了。空口白话谁不会讲,你说假的就是假的么? 道尊一耸肩膀。笑:“甭管是人是鬼,只要他不要脸了,别人可就拿他没辙了。” 这个时候,东方忽然传来个熟悉声音:“明白人,你说……咦?要打架啊,老头骨头脆,小心闪了腰,我帮你,但你得请我吃你家池子里养的鱼。” 上上狸小跑颠颠地追来了,猫眼睛看着道尊手中的龙雀刀。闪闪发亮。 之前她从战场离开。去接道尊,两人一起走了一阵,猫又被一只路过的七巧白雀给引跑,捉鸟玩去了。此刻才回来。刚刚战场中的事情她一概不知道…… 抛开那件灵宝不论。场中情形已经很明白了,道尊与阎罗摆明一家人,他要庇护冥王。而苏景身上还牵扯了大金乌和天魔一脉;道尊直斥佛祖是假的,东西两家、道佛两宗已做彻底决裂;冥王宣战西方、西北、北方。只阎罗一脉的宣战还好些,这一伙子人凶狠异常可人数少,一位神君加上十四位大王,十五个,没别人了。可道尊与阎罗站在一起,一下子又多出了东方兵马。莫说伤亡惨重的无漏渊,就是此刻仍羽毛丰满的星满天,想一想将来的战祸也觉心惊肉跳。 阎罗加道君,无漏渊和星满天又哪有活路,除非抱佛脚。 至于佛祖究竟是真是假,和无漏渊、星满天又有什么关系。 北方星和西北鬼根本没得选,只能去抱粗腿。既然要抱粗腿就得及时表忠心,呵斥道尊不敢,怒骂冥王也不妥当……待会肯定大战暴发,现在惹了他们,不就等若告诉他们:到开打时候你们先打我!看看长发飘摇目光安宁的闭狱王,最好别惹她。 欲向西天表诚意却无门,正好猫来了,猫和老道关系不错,她能算作道尊那边的人……西南十万山本来不是好惹的,不过真正凶残的是那前十位天圣,谁不知道老十一上上狸是因为兄长们宠溺爱护才坐上了个天圣位子,她自己没什么本事。 如今前面十天圣都生死不知,就剩个小猫撑门面,不可笑么?若非中间冒出“灵宝出世”这么个茬,星满天与无漏渊早就商量该如何瓜分西南朝了。 是以大星君沉声开口:“上上狸,此间焉有你开口余地!敢与佛祖为敌,保你死无葬身之地。” 大星君身边,六条手臂蜻蜓头颅的三星君冷笑嗡嗡,附和自家大哥:“这等小妖何须佛祖出手,我就剥了她的皮。” 大蝉模样的五星君和九星君单蝶儿未开口,他俩不约而同向着无漏渊两位鬼主望了一眼,星君目光里透出一份笑意……在这场乱局中,星满天、无漏渊两家地位相若、处境一样,都要抱佛脚表诚意,可眼下机会只有一个,星君们开口及时,抢到了。心里挺得意的。 星君比不得道尊佛祖,但个个都有真本领,是仙天宇宙中一等一的人物,护身灵觉何其敏锐,大星君话音刚落便察觉有人向着自己望来。 循灵觉转目,大星君看向邪庙,发觉望着自己的正是今日主凶、阎罗驾前十四王尊,再就是……苏景小妖的目光异常古怪。 与大星君对望片刻,苏景面色萧杀,冥王自有担当!冷声对星君道:“欺负小猫,好大的本事。有什么事情都冲我来。” 这边火星四溅,上上狸却没事人似的,全当没听到星君的话,舔舔爪子话归原题:“对了,明白人,咱到底抢不抢苏景的宝贝?宝贝啊!” 这个问题早就问了,道尊一直没搭理猫,直到此刻老头手捻颌下山羊胡:“这件灵宝,落入西天手中,要抢;落入星满天手中,要抢;落入无漏渊手中,要抢。”每点一名,老人手中龙雀就会对其首脑遥遥一点。 当被龙雀刀锋点指,无漏鬼主北方星君都觉心胆具寒,眼中无可抑制流露恐惧,只有佛祖,微笑在在无动于衷。 “唯独落入苏景手中,我就不抢了。”道尊声音缓缓,继续对上上狸道:“我劝你也别抢,不抢比抢更赚。” 上上狸不解:“怎么说?” 道尊笑着应道:“你自己不也问过苏景么,若你不和他抢,他就欠下了你好大人情。将来你我有事,要用那件灵宝时候就找苏景,他哪能不带着宝贝来帮忙?账目清楚得很:我得宝贝,我自己用,了不得也就这样子了;但苏景得了宝贝,我想用就能用,且他还得一起过来,又多了个帮手,万一他自己不够看,估计还会喊上其他冥王或者大金乌……稳赚。” 道尊看事情很准,今日苏景若得了宝物,将来只要道尊一声招呼,他必带上小贼全力相助,喊几次他去几次……道尊今日拔刀相助、阎罗道尊两宗交好、宇宙间还有东方正气、苏景为人处世之道,随便哪一条缘由都足够了,何况四条占齐。 小猫也是一样,只凭她不来争抢宝物,苏景就承她一份天大人情。 奈何猫矫情,摇头对道尊:“你和阎罗相交莫逆,我与神君却没半点交情,哪知苏景以后会不会来帮我……苏景,你会如明白人所说,以后我随叫你带着宝贝随到?” 苏景笑笑,点头:“必到。” “就因为我今天不抢你宝贝?”猫再问。 苏景不爱说大道理,也无意多做解释,再点了点头。 “会有这样好事?我不信……”猫侧头,似是狐疑:“难不成你还喜欢我?” 一下子苏景就不知道该说什么,眨呀片刻后试探反问:“我若说不是,你会不会还来抢宝贝?” 猫眼中露出笑意:“不抢了,我早都看出来了。” 苏景无奈满目:“什么跟什么,你就看出来了,你看出什么来了。” “看出明白人是因为你发狠了,不光不抢你宝贝,还要拎着刀子为你护法、护宝。”上上狸又开始抻懒腰,她一点不笨,就是喜欢胡闹:“明白人曾助我修道,若没有他……其实有他没他无所谓,我都能修成今日大本领,说不定现在还能更厉害些,不过明白人的好心肠我是记住了,他跟我一伙,他要护着谁我就帮忙一起护着呗。” 上上狸总算把态度亮得明明白白,说完,想一想又补充一句:“何况你喜欢我。比起不喜欢我的那些瞎眼怪,喜欢我的人更讨我喜欢些。明白人,我还有个事没明白,你不是和佛祖挺要好的么,现在翻脸了……为何不在翻脸前突然给他一家伙?” 猫说话,话题来回乱转,突然又去问道尊了。不过她所言也苏景一伙心中“遗憾”:道尊与苏景“清帐”之前多好的局面,看似佛道两家达成共识和气团团,那个时候佛祖就算有防备也不会太周全,道尊未趁机偷袭实在太可惜了。 可道尊何等尊贵,他自居身份不愿去做偷袭事情,冥王、天魔、金乌这群晚辈也不敢指摘他,此刻猫言无忌,直接问了过来。 没料到的,道尊摇了摇头:“你道我不想偷偷摸摸一刀砍翻这个假货?不是你们想的样子,是你们修为未到,所以不明白,到了我、到了这个邪物的修持,世上就永不存偷袭一说了。我偷袭不了他,他也突袭不了我。无论怎样起手,怎样打,都是公平一战。” 不存偷袭一说?苏景望向闭狱王,邪庙一伙人中以三王修为最深战力最深。可阿伊摇摇头,她也不理解这句话。 此事佛祖开口,顺着道尊的话说道:“能与道尊公平一战,不枉我这趟西北远行。” 说着,佛祖转身,与道尊正面相对。 话总有说完的时候,当敌友完全分明、阵垒彻底清晰,便是大战暴发的时候了。 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章 冬夏两瞬,佛唤灵山 道尊、佛祖正面相对一刻,苏景的灵台识海中一道清灵光芒闪烁,三王闭狱传神、问:还好? 堪堪大战。 莫说才刚飞升千多年的小小苏景,就是大天魔、冥王、鬼主星君这些早就驰名仙天的巨獠凶物也从未经经历过如此重大的战役,东方道尊对上西佛祖! 冥王一脉亲如手足,做兄长的对新上来的小兄弟格外关照,特意多问了一句。 苏景想都不想,回应:不好。 闭狱王稍显惊诧,再问:怎地? 自己本事太差劲。差劲也还罢了,偏又负伤在前,动动嘴巴用唾沫耍横没问题可真要动手就不成了,此刻苏景战力不比一个普通仙家,根本无法入战。适逢大战,既是道佛决裂也是关乎正邪气运的关键争斗,自己却只能看着,还得被同伴护着,苏景能觉得好才怪。回念于三哥:过过再打就好了。 闭狱王笑了。 神念交流于瞬息,就在少女冥王唇角笑纹浮现刹那,直面相对的道尊、佛祖,各自提左脚向前跨出一步。 两人相距百丈,两人都做普通人身形,两个人的跨步不见飞纵、穿遁或者逾距游身之类身法,就那么轻轻松松地、和寻常凡人走路全无分别的、向前走出一步。 …… 中土人间,初秋晴夜。 永远不会衰老、永远明艳不可凡物的年轻男子坐在海滩,潮水迭迭、一浪一浪冲于滩、腾于滩、退于滩。海滩无人。但绝不寂静,随着潮水海龟爬上沙滩,摇摆着前行、笨拙地挖坑,然后趴伏、产卵。 大大小小,无数海龟,若非它们的动作太缓慢可笑,当真会有些大军攻滩掠海的气势。 终于,有一头海龟爬到了美艳男子面前,它看上了他端坐的地方,这片沙子用来下蛋很好。男子并不起身。身形却轻飘飘地向后掠去。把自己的“位子”让了出来,那头海龟开始挖坑。 尘霄生最近迷上看海龟了。四月开始,看过春天看过夏天又看到初秋,他都在这片海滩看海龟下蛋。 海龟登滩产卵。早在几万万年前就开始了。那时候中土第五圆还没有人……逗留海滩。关乎一悟,除了修悟之外,于此飒爽时节置身无人却繁忙的海边。也的确是种享受。 尘霄生面带微笑,目光平静。 就在此时,身周温度突然升高,就在毫无征兆间,原本清凉的海边变得闷热起来,尘霄生眼中陡显惊诧,一纵飞天! 尘霄生未飞升,但他也是仙,比普通天外仙家更强大得多的留世仙。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留身凡间护界有功、所以完美乾坤对他多有回报的缘由,这些年里他机缘不断,修持疯长。 若是时空相错、让当年为祸中土的两个墨灵仙首领施萧晓、元一遇到今日尘霄生,妖人根本不会有活命的机会。 以他今日修持,就是被丢入阴阳司炼戾冥火大狱,凭那地狱烈火烧灼三百年照样毫发无损,海边小小的一点炎热算什么,何须大惊小怪。但尘霄生又何止是惊,他的眼中甚至显现一份悚然! 因他是留世仙,他的真识勾连于整座乾坤,是以他能察觉不止在这片海天,而是中土乾坤、天下各出都于这一瞬里变得炎热。 也因他是留世仙,他的灵犀与整座天地相融相依,由此他能得知为何世界燥热的原因。再简单不过,入夏。 这才是真正让尘霄生惊骇的原因,本已初秋的中土,竟在这一刻里,突然盛夏降临。 盛夏降临为第一瞬。 尘霄生登临九霄,开真目追查天地!肉眼不可辩,法目却能清晰得见,整座天地都弥漫着淡淡青光,稀薄缥缈却无处不在,再也明白不过的,道传无为青宵法芒。 人间入夏是受一份道家大势影响。 而第一瞬未过,盛夏才告铺展,天空中陡然寒风卷扬,大雪纷纷。 风自天上来,雪自天上来,风雪之间隐藏禅光,佛传鎏煌本色。盛夏时北风呼号大雪翻飞,来自另一份佛家大势的影响。 夏天没有寒风,更不会有大雪,由此“盛夏”破碎,第二瞬,才告扫灭清秋占据乾坤的盛夏直接崩散去,整座大地寒冷萧杀,入寒冬。 寒冬笼扣,第二瞬。 夏散了,道之光也不复存在,风雪与寒冬里灿灿禅光闪烁。可第二瞬才刚刚开始,被风雪阴霾遮掩的苍穹上,陡然响起隆隆雷音。真的雷,巨响贯穿天地,强光撕碎黑夜,雷电之中再现道青宵光芒。 冬苦寒,但冬无雷。雷起则冬灭,风隐无形雪消无迹,惊雷划过长空后也再不复返。第三个瞬间里,月朗星稀清风徐徐,中土人间回归原来模样。 初秋时节,清爽袭人,有风拂于面,说不出的舒服与惬意。 “并非针对中土。”吃面老道的声音响于尘霄生识海,道长传神。 “当是天外有佛道巅顶人物对决。”影子和尚的传神同时抵达。 天外之争,于己无关,美艳男子眼中惊诧散去了,他的目光重归平静、平静却明亮,仿佛月色皎洁。 …… 并非针对中土,也绝不止中土。宇宙八方、三千世界,所有凡间都于这短短片刻间,见过盛夏见过风雪见过寒冬见过惊雷又再恢复原样。 也是这短短的片刻里,道尊、佛祖各自向着前方走出了一步。 百丈相距、并进一步,气争于威,意攻于势,两位巅顶强者的无声之争,当他们的气意与威势彼此碰撞剿杀一处时候,两人身周不见丝毫异常,所有凡间见过了一场夏雪冬雷、天季晃错。 道尊落足、佛祖落足。 相对,向前迈步,单独看他们每个人都向前了走了一步。可是两个人间的距离不见半寸缩短,正正相反,当他们向前的那一步落下、踏实,原本相距只百丈的两个人,已然相距三千里遥远。 “身边无异状”,在场诸多势力、大群强者大都不觉得如何,就只有上上狸、闭狱王与佛祖阵中的盖世尊者能明白知晓,若是自己置身于那两位强者面前、或者说道尊佛祖刚刚那一步是向自己迈出的,此刻他们最好的情形也是身魄崩碎、神魂重伤。 还有,星满天的大星君、佛祖坐下大弟子和拔舌王,他们觉得若自己迎上佛祖或佛祖的那一步,多半会身体受创、萎顿呕血。不是他们三个比着上上狸、闭狱王和盖世尊者更强,相反,是因为他们不如前者。修持差所以觉不出真正的厉害,觉不出厉害,所以以为自己不会伤得太重。 六个人而已。除去这六个人,其余场中强者根本察觉不到道尊、佛祖各自一步有何异样、有何杀伤…… 脚步再动。道尊佛祖。 先一步动左足,此事提步动右足。但这一步并非“跨出”,只能算“跟上”,大抵就是跛脚人一步拖一步的模样,稍稍有些滑稽,而两人再次立定时候,彼此相距的三千里变作了八千里。 再就是……自道尊脚底,向着下方宇宙延展无限深,重重鲜花盛放!只在夏天才会盛放的娇艳花朵,盛开无穷。道尊脚下,盛夏灿灿,道夏;与佛祖头顶平齐的,却是肉眼可见的森森寒风,裹挟鹅毛大雪与细碎冰渣!佛祖头上,隆冬号号,佛冬。 冬夏皆为真实存在。鲜花、冰雪皆为真实存在,它们不是两位巅顶人物气意凝结化形,而是因两人的威势影响、使得它们自虚空而生。 把气势凝结成一朵花,因气势所至让虚空中长出一朵花,相差天地。 相隔八千里,两人都站定,人在西方的佛祖双手一并,合十、却不施礼,气意相争不分伯仲,谁也压制不了谁,动法斩杀便是。 佛动。 …… 在一间摆满明镜的大屋内放入一盏灯火,整间屋子都会骤然明亮,亮堂得甚至不显本源灯火如何光亮了。 西方极乐世界。 西方极乐世界就很明亮。 谈不上金银璀璨或者仙色迷离,谈不上多漂亮,只是明亮,堪称圣洁的光、明。 无尽须弥海,广阔音乐天,四部州、五方界、七金山……围绕在灵山四面八方的一切都如此明亮,以至灵山都不怎么显眼了。 当然,单独来看灵山的话,它仍是晶莹的……突然,山晃晃,旋即晶莹散去灵山消失。 仙凡两界所有佛家门徒心中的圣地、承载着佛祖法堂大雷音寺的灵山,不见了。 而灵山消失一瞬,整座西方极乐世界骤然沉黯! 灵山就是那盏“灯火”了。 当灯火消失,屋中再有多少面镜子也没用,也会被黑暗吞噬;当灵山不见,再来眺望这座西方圣洁天地:晦暗、破败、阴森。天地山海,没了灵山的西方一切,看起来像极了死去的兽,身躯开始腐败,利爪与獠牙却依旧狰狞的尸。 …… 佛所在,即为灵山所在。 灵山消失于西方极乐,灵山轰现于道尊头顶。 佛唤灵山。 当然不是靠着灵山来砸人。灵山为圣地,灵山有法堂,就算所有星辰粉碎所有日月崩碎,灵山也永远是佛祖的禅持法域。 道尊若在灵山中与佛祖搏杀,何异巨鲨登岸与熊罴相争。 第一千二百一十六章 弥勒无涂,银盆游龙 道尊、佛祖孰强孰弱? 没人知道,就连道尊和佛祖本人也不知晓,以前从未打过。但至少可以肯定的、佛祖肯定:若自己与灵山合击,道尊必死无疑。 灵山显则法堂显,法堂显则禅域开,苦海尽头娑婆之外……释之圣大姿彩堂、佛之极尽安乐廷!滚滚红尘至此化作无嗅清风,千万缘法到头变为无形天水。 而这无嗅风无形水,便是无不杀无不灭,唯、佛独独在。佛祖杀! 可也就在灵山杀灭刚刚铺展,佛祖堪堪踏入自己的圣堂去击杀今生最大强敌时候,道尊突然大笑一声,就此消失不见。 敌人已经动手,但赶在夺命之劫临头一瞬,道尊离开了。 佛安然,他知道道尊逃去何处…… 西天与灵宝出世之地相距万扎,灵山奉佛祖召唤立刻出现,靠得是破裂虚空之法。斩虚空、开妙路,灵山瞬息而至。 但虚空开裂、妙路传山,这道裂、这条路不会立刻闭合,须得一个短短瞬息才能“痊愈”。 之前佛祖合十,动念唤来灵山,动法封闭一切虚空,唯独一条路不能封,灵山来时路。否则灵山就来不了了。道尊就沿着这条“路”逃走了。 也只有道尊能发觉“此路”的存在,换做上上狸,换做闭狱王,即便明知又这样一条路她们也找不到,哪有何谈撤走…… 道尊未应战。他跑了。 人人吃惊,唯独佛不惊。不惊反笑,那是一条死路。 路通向何处?灵山自极乐世界正中央来到战场,道尊从战场进入此路,他还能去哪里,当然是一步跨入西天的正中心,原先灵山所在之处。 佛祖心中是佩服道尊的。佛是假佛,假佛却是因真佛而来,所以假佛有一重“死穴”,这“死穴”就埋藏着极乐世界的核心处,破死穴则假佛飞灰。此事为绝顶机密。但瞒不过道尊。 平时佛祖坐镇西天。即便强如道尊,想要只身去往西天破这重“死穴”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佛祖不在,西天各部灵地都有大篆守护,那是佛家无数年头的经营。想要从外攻破难上加难。 但现在佛和手下一众精锐高手都在战场不是么。西天空空。无大佛坐镇;那条传山妙路又是佛祖亲自打开的。西天中所有守护阵法都不会针对这条路……道尊杀入西天! 这便是说,道尊可能早都料道佛祖会唤灵山,开妙路? 不与佛祖争杀。而是借其漏隙遁入西天直击要害,道尊是个厉害人物啊。所以佛祖是佩服道尊。 可道尊又怎么可能知道,真佛走后,假佛主持西天漫长岁月,最大的成就莫过抽法于“死穴”:那重“死穴”中存有真正佛祖的本真根慧,借这段真慧,衍出一道“弥勒无涂”法阵,凡敢靠近死穴之人必做诛杀。 即便今日佛祖本人,若不带阵珠入阵也怕凶多吉少。 严格来说,死穴仍在,戳破、则假佛必死。但原来本身不设防的“死穴”得假佛引法,自我保护了起来,没有人能够接近它。 唤灵山,漏出妙路,道尊借机钻进这条路,以为佛祖会想不到么?假佛早都猜到了。所以佛祖佩服道尊、更佩服自己。 西方极乐各部,未随佛祖出征的众尊者菩萨佛陀,早都领奉了佛祖法谕,避去西天四大部州,免得和道尊直接冲突无谓伤亡。 弥勒无涂大阵凶猛,就算道尊强再强大、强大到他能够破去此阵,至少也得在阵中被困上几十年……何须几十年,只消盏茶功夫,佛祖就能杀灭邪庙,摧毁冥王天魔等所有人并夺下宝物。到时再回西天去,会同灵山、大阵,当能轻松杀灭道尊。 道尊走得是一条死路,不止他自己要死,此间一切妖魔小丑都得死。 …… 借佛路,道尊提刀一步跨入西天核心,要害之地! 四下阴森,天地沉黯,空荡荡的并无一人。曾经灵山所在,此刻只有深不见底的巨窟。时间紧迫,道尊不存丝毫犹豫,嘴巴一张吐出一道温养舌下三千年整的风火真篆。 风为呼吸,火即心识,道之“风火”是为性命交合,这道真篆可替主人探险闯路。真篆凌空化作人形,身体晃晃向着巨窟纵下,道尊也不停留,紧随其后跃入深窟。 才入窟,遽然惨叫传来,前方“风火真篆道人”身躯散碎,惨死。 窟中有风,无形无迹无声无息,防无可防,但风起处无坚不摧无命能存,弥勒无涂第一杀,随风散去。 道尊亲手做篆,温养许久的大好符撰,化形后,寻常仙家结队行阵全力打杀五百年都坏不了他的一片衣角,在这无影风中却连瞬息都活不了。 风再起,起于道尊面前,风起时便是风杀时,杀于面! 龙雀在手不动,另只空着的手急急一翻,道尊取出了一部书。 …… 灵宝出世之地。 道尊不在,佛祖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谁还能看不出,今日恶战至此大局落定!邪庙一脉必败必亡。 北方诸星君喜上眉梢,西北猛鬼目露狂喜。本以为会是一场生死大战,不料道尊根本没动手直接退走了。 那还能再有什么悬念,这一仗简直不用打了!焉能不欢喜。而欢喜同时,他们再望向冥王等人的目光,从戒备变作了轻蔑,看死人才会用到的眼神。 鬼主、星君不约而同心中闪念,这时候非得赶快表明一个态度不可:不争宝物,那件灵宝归奉佛祖。 其实真要论一论本钱,无漏渊、星满天也没那么差劲。毕竟是一方雄主,坐拥大军无数,如果拼命的话,就算西天稳稳能够得胜,至少也得掉几块肉。可长远看,冥王已经开始对他们索命,东方道家死撑阎罗,鬼主星君想要以后继续过好日子就得与西天结盟;再看眼前……佛祖在此,门下诸般大佛陀在此,这时候再争宝贝?得多傻。 不过还不等鬼主、星君开口。另个凶狠声音就抢先响起。 “呔!佛身孽心的怪物!”邪庙之前、苏景身边。三尸之首雷动天尊抬手指点佛祖开声怒喝,虽然“双龙出海”之后疲惫不堪,但喝骂时依旧气量十足:“少要再逞凶作怪了,道尊已走……你还不快去追!” “咕”地一声。佛祖笑了。佛祖展颜。鬼主、星君都一起跟着欢笑起来。 可是佛祖面上的慈悲笑容才刚刚散开。眼中陡然显现惊骇,手印一转就此消失不见!祭起归巢密法,佛祖急返西天去! 一弹指间。佛祖消失不见; 第二弹指,灵山奉召离去; 第三弹指,战场中所有西天高人、佛家仙神领受佛祖法谕,祭起归巢心咒,急急返复西天去。 不到一个呼吸,佛们走了个干净,此刻两位鬼主、四位星君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散去。 “你别走,你别走,来与你家赤目真人大战三百回合!” “拈花神君在此岂容你撒野,小和尚休逃!” 赤目、拈花不知佛门为何退兵,但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耽误他们对着佛祖离去的方向跳脚邀战,神气十足。 …… 元罗山,东天道宗七十二福地之一。 三万三千里山连绵起伏,山中青青道家灵气氤氲缥缈,山间座座精巧道阁林立。 每座道阁中都有道家弟子端坐,阁大小不同,弟子人数或多或少,但无一例外,所有道家弟子都以七星阵位凝身稳坐,背后的长剑早已解下,横置于双膝膝头。 一座福地,七千七百二十一位弟子,除了一人外,余者皆闭目、一动不动。 唯一睁着眼睛的道人在山巅长亭,元罗山掌界真人、乙末仙。 乙末道长与另外六位持界真仙也结七星法位而坐,也将长剑横置膝头,与界内弟子的不同之处仅在于他们面前放了一只银盆。 盆中有水,水中有龙。紫金色、比着泥鳅还小的龙。 小小的龙,张牙舞爪着,在盆中游来游去,偶尔会张口吼叫一声。 龙小,所以叫声也不大,但它每开口吼喝一声,天空中必有一道血色惊雷呼应。 乙末真人睁着眼睛,他在看着银盆中的龙。整座元罗山,就只有他和六位师弟知道,盆中的龙还有一道烟霞影,影子不在银盆中、甚至不在东方,它的影子与龙雀刀在一起…… 玉琼彭山岛,洞天道宗三十六洞天之一。 七十一万里岛屿辽阔,九万三千道家弟子于此修持,于此逍遥,于此淡看风云笑谈乾坤,但此刻无人笑,皆坐位七星,闭目凝神、屏息以待。 掌界真人为女冠,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少女,秀美女冠潦潦仙。 潦潦与六位师兄共守法位,秀目睁着,她的目光认真并专注,注视着身前的银盆,盆中有水,水中有龙…… 大音阁,东天道本坛五大阁之一。 阁为化境,幅员只三百里方圆,但、天高三十扎、地厚三十扎。 大音阁内一百四十八位仙家常驻。端坐七星依旧,膝头横剑依旧,一枚银盆盛水游龙依旧。不过大音阁的掌座真人不在,首列七星阵是阁内七位护剑真人围坐的。 七十二福地,三十六洞天,本坛五大阁……整座东天道。 东方安静肃穆,气象庄严且凝重,所有道家弟子都在等。 这仙天从未太平过,可东方道家已经沉寂太久了,他们是仙庭中的隐者,不惹纷争不做倾轧,千秋万载地安宁、只求守护心中那一道逍遥灵光。 但逍遥不再时,隐者入世。 …… 西天深处,灵山挪去后的深窟中,道家尊主周身禅光缭绕。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道佛两宗虽有共同之处。核心本义却是天壤之别,修道之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自己修成佛。 道尊不是佛,但他身周禅光却至真至粹至慧,浩瀚且纯正的禅家气意庇佑其身。道尊手上捧着的是一部佛经。除了中土人间外,无边宇宙中仅存的两部佛家真经之一。 护身禅家气意就从他手中真经而来。 弥勒无涂大阵来自真佛本慧,真佛真慧识得真经真力,是以这座凶猛大阵中的一切杀劫都告收敛,没有一丝法术去攻击道尊。 不过只是不攻击而已,弥勒无涂阵存有护界壁垒,壁垒不开、道尊想要深入地窟。还需得“开凿”。跟拆墙撞门差不多。 弥勒无涂阵可怕之处在其杀不在其守。以元力硬生生砸碎护阵壁垒,对道尊来说不算什么大事,就是得耗一点时间,十息即可。可惜。没有时间。就连十息都不存。佛祖与“弥勒无涂大阵”有识慧相连。远在“幽蓝蔷薇州”前发觉自家大阵竟对道尊不闻不问,他立刻赶回! 什么宝贝也不如自己的性命重要,佛祖心中惊诧着“怎可能、为何大阵不理妖道”。动咒回西天。 道尊叹了口气,他能查知身后空间急急颤抖,知晓佛祖返回来了。 只差十息,却遥不可及。不可及便不去及,道尊不存丝毫犹豫,提纵、转身、挥刀,龙雀劈斩半空! 道尊选的地方当然不会错,所以佛祖返回西天的时候,眼前只有一把刀。 简直分不清是长刀斩落,还是佛祖主动撞向刀锋。 长刀鸣啸,金血泼溅。 …… 安悦世界,凡间乾坤。 名唤安悦,其实此间一点也不安、一点也不悦,这世界没有过一座王朝能坚持三十年统治,烽火绵延诸侯崛起,打打打杀杀杀。 比起中土天地,安悦世界有三重不同,一是此间人能生育,一胎三五孩儿,要是谁家媳妇一胎就生了一个,简直就是奇闻了;二是此间人贪长却短命,七岁即成年健壮,能活到三十五岁就是人瑞、罕见的老寿星,若非能生、速长,就以安悦天地的频繁打杀征战,这世界的人早都打绝了死光了;第三处与中土不同的,这座天地中的所有人就只有一重信仰:奉佛。 不止寺庙,不止家中,这里每个人都会随身带着一尊小小佛像,随时拜奉随时敬礼。 詹勾礼是安悦人,他是寿王的兵。三个月前寿王与燕王开战了,各驱大军摆开阵势,大战在即。 就要上战场了,詹勾礼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小佛像,虔诚祭拜,求请佛祖保佑自己能活命,保佑自己能立功,最好是能亲手斩杀燕王,绝大功勋…… 此世为佛界,所有人都拜佛,对峙两军、无数军卒都在战前做着同样祷告、拜着同一尊佛。这是天规戒律,战前礼佛。 但詹勾礼就没想到的,他的祷告正半、他的礼数未完,面前那尊小小的木头佛像突然爆出“咔”的一声轻响,佛像的头颅裂开了。 其实不是“一声响”,而是一阵响、一片响,千千万万“咔”声响于一刻同时响起,战场两端,十几万正膜拜的大军,每个人面前每一尊小小佛像,头颅皆告开裂…… 又何止这座战场,安悦世界每个角落,所有佛祖像,无论端坐皇庙的金身大塑还是寻常百姓随身携带的粗糙木佛,头颅尽裂;又何止一座安悦世界,宇宙中所有凡间,除却有真经的中土外,只要有佛家信仰之地,一切佛祖像,头顶裂;又何止凡间信佛地方,仙天之下所有奉佛灵州,无论净土还是禅州,只要是佛祖像,便、头裂! 仙天宇宙,举凡佛祖神像,头全都裂开了。 因为佛祖的头裂开了。 在西天中心,在自己的神域圣堂中,佛祖被一刀斩得脑袋裂开。 佛祖伤,则万万佛祖大像皆伤。 朽木般的道尊,平时都笑呵呵的老人,下手狠、如屠夫。 事情是这样:在片刻前,道尊借路去西天,若佛祖不在战场逗留直接去追击,道尊怕是没有转身机会,就算挥刀,佛祖也能轻松抵挡;若一切都按照佛祖想象,道尊被困在弥勒无涂阵中,根本没有向佛祖挥出这一刀的机会,就算道尊不被阵法所困,佛祖只要从容些,先传谕聚集四部州的大军来袭,道尊想要砍他这一刀也不容易。 奈何,佛祖算错一事,先机逆转,是他自己给了道尊挥刀的机会,道尊真没客气。 挥刀之人是道尊,道尊挥的刀是龙雀。 佛也躲不开! 不是全无防备,但防备了也躲不开。 刀破护身禅,刀开头顶髻,刀自佛祖头顶切入,一路向下,斩至鼻梁处……直到鼻梁被破开,佛的法度才告行转,佛左掌翻、白玉杵上撩,“当”的一声悦耳轻响中,杵架住了刀,佛保住了自己奇长的人中;佛右掌翻,紫金钵倒扣向道尊。 道尊已抽刀后退,佛祖钵落空,能够一扣揽中三千星月的钵,空空垂落。 头颅被一刀开到人中,佛却未死,伤得着实不轻但还不会死,他可是佛。 道尊笑,此刻算是明白了为何不安州时候那个苏景小子打了“佛祖”一棍后会笑得那么没出息,原来打这个家伙,真的让人很快活啊! 这刀砍得太容易了,大开心。 佛那双离得比平时要远些的眼睛满满血色,死死盯住道尊左手上的真经:“不可能!纵有经书在手也不可能,谁为你加持经义……他回来了?!” 第一千二百一十七章 一簪一血,一拳一刀 道尊,阎罗手上各有一部真佛赠送的真经。 佛祖亲手馈赠经书,意义非同小可。可单凭这部真经就想让“弥勒无涂大阵”不做攻杀,仍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有人将佛家无上正法加持于真经。 不是说随便谁都能给经书加持法力的。关键在于,道尊手上的是真经,要加持此经、开出经中真正藏蕴的力量,就非得是原法修持不可。 何为“原法”。原来的佛传下的原来的法。 假佛已经主持西天无数年头,今日仙天世界中所有菩萨、佛陀、尊者行者皆为他信徒。曾经的真佛弟子、大威能圣者早都不复存在,哪里还有旧经义的修者……就算有旧佛信徒,比如中土的佛家弟子,但是凭着他们的法力,想要加持道尊手上真经,根本不可能。 不过道尊凭着手上的经部,真就“蛊惑”了弥勒无涂大阵。 这便是说,至少有这样一个人,他修持真佛原法,的修为深不可测,他以原法为道尊加持了真经。 今日佛祖上半只脑袋被龙雀刀砍了、两开,裂开好大一口子,金色血浆咕嘟嘟地冒出来,顷刻侵染了他满脸满身,可佛祖本人恍若未觉,他只死死盯住道尊手中经部,等着道尊的答案。 他回来了? “他”回没回来不可知,刀回来了,道尊再挥刀,毫无花俏,甚至连力劈华山都算不上,只能算老汉锄地。 刀就是锄头。佛祖那颗裂开一半的脑袋就是地,才刚刨出了个口子还不够,刨个大坑才是正经。 刀再起。 刀临头。 佛摊手。 佛不见。 道尊眼中,佛祖消失不见。 不止佛不见了,深窟、金山、沉黯阴森的天地皆告消失不见。道尊所在的世界变了……地面璀璨绮丽,天空湛蓝清澈,四野光明透彻,全无过度的,手中的刀还在劈落,道尊从之前的沉黯西天进入莫名的光彩世界。 若有人观战。若观战之人将视线拉高拉高再拉高。当能观览全景、由此恍然大悟:一尊琉璃巨佛。 佛大无边,他的左掌即为无边璀璨大地,此刻正摊开,道尊就在他左掌。微如尘埃。挥舞着一柄刀。 琉璃佛之巨。中土骄阳不如他目中瞳孔,浩瀚银河不如他束袍衣带。 佛说,我为正大。正为四向。大为天地,于今日佛陀的经义中,正大意指乾坤自然。主掌一切生命的“环境”。 是以他一念观想即可唤出七彩琉璃心像,大无尽高无尽。心像巨神,自成乾坤,摊手为广漠大地,纳道尊于手心。旋即,摊开的左手攥拳。 被道尊砍了一刀,是因为佛祖自己将先机送到了人家手中,绝非佛祖差劲。即便此刻伤得不轻,他仍有一战之力。受伤的猛虎,再被彻底杀死前也照样能与健壮雄师打出一个风生水起。 摊手为乾坤,握拳则天崩地裂,烟尘无存。 道尊不为所动,他面前明明已经没有了佛祖,却仍挥着手中龙雀向下砍去……同时吸了一口气。 只一口气,提息,无边巨佛突然模糊了,大像变成了碎石,碎石变成了砂砾,砂砾变成了尘烟,尘烟变成了一道流光,一次次的变化都那么清晰明白,可所有变化仅在一个瞬息间、仅在道尊一提息间。 一吸,无边琉璃神佛化作一道流光,被小若微尘的道尊吸进口中。 道说,乾坤炉鼎。天地为炉,道身为鼎。炉炼外气,真体纳容,管那是怎样的天地世界,随道尊一咒提息,尽化精气入身来。佛起须弥,则道收自然。 破! 无边琉璃巨佛变成一道光被道尊张口收了,景色归于正常,佛祖重归眼前,道尊依旧劈斩,佛祖摊开的左手已经扭曲了。龙雀刀锋再入头顶,仍是之前那个裂,道尊砍得准! 还是这个口子,他要接着劈。 就在龙雀切入伤口一瞬,佛祖闭合双目……道尊身边景色再变:空空空空。 无风无气无声甚至连光都没有,彻彻底底的虚无境地。 佛说,本无一物。天地间什么都不存,甚至天地本身都是不存在的。什么都没有,连你都没有!你看周围,空空无物,其实周围看你,也是个空空。佛根本都不存在,你又怎样弑佛?在这虚空中稍待片刻,你也同样消失无迹,你不存在了,又怎能再弑佛。 佛闭上了眼睛,一切便都不存在了。 化身天地无法镇压道尊,那就“送他”虚无,佛祖第二念、第二道大神通施展,道尊落入无尽虚无。若不能破,用不了多久道尊就会融化在这虚无中。 虚无荡荡,只有一个身形正在迅速浅淡的老人和他手里刀。 刀仍在挥斩,不见丝毫停顿……还有眨眼。 道尊眨了下眼睛,而他双目再开时候,老人那双昏花眸子忽然“乱”了下。 真的乱了,双眼乱了,左目中乌珠儿扩散了开去,瞳孔中的黑色迅速侵染入眼白;右目正相反,眼白散散顷刻侵占乌珠,只在瞬息,道尊左目全黑右目彻白。 黑白目,太一目。漆黑虚无中陡然绽裂七彩强烈的风,风乱撞乱闯但终归无处可逃,尽数被道尊收入双眼。 道说,虚无炉鼎。无形无象无涯无际的虚空为炉,一颗精炼万载的道心祖识为炉,纳无限虚无补入无限之心、无限之身……人即虚空。 我本虚空,你又如何化我。我的虚空就是不断受纳虚空而成的虚空,你的虚空又如何能收得下我?倒是我收了你的虚空才对。 佛说虚空,只消闭目则万物皆空;道说虚空。早已空空又何须闭目。 破! 争于力争于法,更是争于玄意与大道。 正大乾坤,无尽空虚,皆不敌道尊的:我为鼎。 虚空尽没,景色再次归于正常,道尊依旧身在西天中心,龙雀刀继续下落,终于有手感了:长长的刀割裂了长长的人中。 又一次金血泼溅,佛祖口中怒吼低沉,趁着嘴巴尚未剖开还能说话。急急吼一声:“掌!” 言出法随。佛说掌,就一定会有手掌。 青色的手掌,很小,能出现在脑袋里的手掌不可能太大:一双小小的青色手掌突然从他正被劈开的脑袋中伸出。一左一右、双掌合十夹向龙雀宝刀。 佛有七宝加身。 白玉杵。佛思即杵至。可做三千扎穿空突袭,破一切护阵守篆,无需提前施法转咒。三千扎内佛祖动念时宝杵击落时候;紫金钵,一钵揽尽三千世界,千万天兵难当钵盂一扣;青元掌,掌中藏真奥,专破宝器祭炼本篆,一双手夺尽天下宝物……“啪”地淬烈响声惊起,青色手掌夹住龙雀宝刀。 双掌坚如磐石,稳稳扣中宝刀。佛祖双手宝物再挥,白玉杵出手猛击,紫金钵斜斜扣下。只这三件宝物也还罢了,道尊稳稳能够应付,可就在此刻八方天地骤然光明,原本阴森昏暗的极乐世界重现圣洁,灵山归落。 诸般佛陀与大群菩萨随灵山齐归,回归途中所有佛家高人皆入山、入位,而灵山归回一瞬即为起法一瞬。 道尊、佛祖正做贴身搏杀,灵山从天而降。降落半途里万仞灵山凌空一翻,化作一尊周身赤焰翻腾的巨灵金刚,挥掌向道尊狠狠拍下。 这一瞬里道尊能走,就如他来时那样,自灵山过来的“路”撤走……除非放弃龙雀宝刀。 刀为东天至宝,老头子则是个要刀不要命的人。 道尊猛甩头,头上发簪激射而起,交击于白玉杵,挡下佛祖迎面之杀。一念驱杵三千扎击灭?道尊曾以宝簪画天河! 宝杵崩碎发簪裂! 而发簪射去、发髻披散开来时候,道尊咬破舌尖一道血箭打出,正打入佛祖斜扣下来的紫金钵。血入钵盂,钵盂猛做暴涨、再不攻击道尊改作凌空翻腾急转……一钵揽尽三千世界?道尊舌尖精血湮灭八千星月,且看这只铁饭碗装不装得下! 血箭飞灰钵盂碎! 左拳横、击于天,右手振,夺龙雀,道尊口中三字大吼:“滚滚滚!” 轰隆巨响,道尊与灵山所化巨力天火金刚对一击,一抹诡异绯色自道尊脸上闪烁,苍老仿佛朽木一般的身躯却岿然不动,倒是那尊大得无边无际的巨灵歪斜飞一旁去。 佛祖低声痛吼,脑袋里那双青色小手十指扭曲虎口溅血,夺尽天下宝物?那要看是什么宝物、要看宝物本在谁的手中,道尊抢回了龙雀刀,但因抽刀之势所至,他向后退了一步…… 等一步退过,周围的天地又次变化了:佛祖消失不见,灵山消失不见。亭台楼阁、煌煌大寺之中,披头散发的苍老道人显得异常渺小。 灵山还在,佛祖也在,不过灵山已经完全归回原位,佛祖也回到他的圣大真法堂。道尊此刻也被收入大雷音寺中。 一簪一血,崩宝杵破金钵;一拳一刀,震灵山破神掌。刚刚那场争斗道尊占尽上风,他赢了。 只是这场仗还没打完。 此间为西天,佛祖回来了,灵山回来,极乐世界诸天佛陀都回来了。唯一能离去的时候道尊没离去,虽然赢下刚刚争斗、一口气破去佛祖三件宝物,但也就此失去先机。 须弥海、音乐天、四神州、七金山……佛家所有净土灵地的气意都与灵山接连一起,西方天地每一尊仙佛的元修法力都与灵山接连一起。 陷入大雷音寺便等若:以一人之力迎战整座极乐世界。 第一千二百一十八章 听人头,身后事 寂静,大概十息的光景。 幽蓝蔷薇州前,道尊和西方满天神佛突然离去后,寂静了差不多十息光景,大眼睛恶鬼瞪着小眼睛妖怪,战场两端目光迥异,有人目中带笑有人眼泛凶光有人眸中流露绝望。 其实这十息里也不是谁都没动,三王阿伊就动了,先是将一道心念传入苏景灵台:“开你锦绣囊禁制。” 待苏景解去挎囊禁法,闭狱王便将一道冥识打入他的乾坤囊中。 冥识入囊,遁化人形,闭狱王本尊仍在邪庙门前,笑容残忍盯住了敌人;另一个闭狱王则笑眯眯地走在苏景锦绣囊中。 “这么多东西哇。”一只小猫突然出现在“阿伊”身边,惊叹、兴奋、眼睛亮晶晶。 闭狱王分神入锦绣囊,此举别人全无察觉,但瞒不过上上狸,猫的眼睛是最尖的。进入人家的藏宝囊,这么好玩的事情她不晓得也就罢了,只要赶上了怎么可能不跟来看看。 藏宝囊啊!想一想小猫就觉得自己要好奇得死掉了。上上狸真身未动,趁着苏景开囊放三哥入内时候她也分神一道锦绣囊。 两个女子一般强大,若是以往相遇,就算没有冤仇互相之间多半也会看不顺眼,不过多了明白人和十四王这两重关系,彼此也就没了隔阂,三王阿伊微笑道:“有两颗人头,须得抓紧时间研究一下。分你一个,一起研究。” “什么人的头?有什么可研究的……好漂亮的瓶子。苏景,送给我吧。”话说到一半,上上狸忽然发现了一枚琉璃瓶。 瓶子不大但猫也不大,整只猫抱住了瓶子。 空瓶子,没什么奇特之处,但是晶莹剔透,很漂亮。 瓶子本来在不听手中。帝姬帝婿大婚第一年用来装红豆,一年之后开始往外拿红豆,因帝婿忙于朝政怠慢后宫,豆子没拿几次就拿空了。飞仙前不听把瓶子送给了苏景。带在身边是一份念想。 奇珍异宝上上狸不理睬。偏一眼就看上了这只瓶子。 苏景吓一跳,赶忙也分神一道入宝囊:“意义重大,快还给我。” “就要!”猫呲牙。 “休想。”苏景坚决。 “苏景!你不喜欢我了?!” “别闹。” “哦。”上上狸甩了甩尾巴,放开了瓶子。前腿撑后腿卧坐在地上。低着头看自己的前爪。没法说的委屈模样。 苏景“咳”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劝她,不料猫儿抬起头说道:“我就喜欢这么看自己的猫爪。真好看,总也看不够……”话说一半,上上狸又目露好奇,撒腿跑向了阿伊:“就是这两颗头啊!” 闭狱王不看其他东西,直接找到了贪乐王送给苏景的三枚好头匣,将其中两枚打了开来。 两枚匣子,分别装了四星君与七鬼主的头。 并不将人头取出匣子,闭狱王自己趴下了,将耳朵贴上七鬼主的头顶,秀目闭合开始仔细倾听。 苏景不明所以,上上狸却晓得三王在做什么,猫眼睛一亮,跑到四星君的人头旁,有样学样也凑上耳朵去听。 忍不住好奇,苏景问:“听什么?” “听咒。”两个女子异口同声…… 闭狱王、上上狸进入锦绣囊的时候,拔舌王也开口了,对鬼主、星君说话。但这个时候拔舌王的话锋变了,不再像之前那样喊打喊杀,话题绕在了“宣战”之事上,言辞中透出一个意思:星满天,无漏渊对十四王不敬,必须要教训一下。但鬼主、星君中都已有人死了,这场教训来得不算浅薄了。 接下来也不一定就要继续打杀。打或者不打冥王无所谓的,就看星、鬼两家对阎罗神君敬意够不够虔诚了。 话未明说,不过意思很明白了,敲竹杠。 星满天一位星君阵亡,无漏渊损丧了三位鬼主,再加上数不清的手下猛将陨落,两家与苏景、冥王的仇恨何其深刻。可今日事情牵扯到了一重重大关键:道佛之争,孰胜孰败? 星君鬼主可不晓得道尊直接杀去西方极乐,他们只看到两大巨头甫一开战道尊就消失不见,跟着佛祖面色骤变带了全部人马匆匆遁走……以此情形,谁看不出佛祖好像不太妙啊。 万一若是西方一败涂地,星满天和无漏渊焉有活路。若是西方大胜东方惨败,那时再翻脸、会同佛家势力去向阎罗、冥王算账不迟。 局势太模糊,谁不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大星君态度似是缓和了不少,无漏渊两位鬼主也不去硬撑,口中说着“对阎罗神君满心尊敬,之前不知十四王身份这才多有冒犯”,以求给自己争取一个回旋余地,不过心中的戒备不曾放松半点的。随时能打更随时能逃。 后面怎么样和苏景不存半个大钱的关系,他现在是个残废,真打起来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由得七哥去敲星君、鬼主的竹杠,由得三哥、小猫在自己的囊中听人头,苏景不管这些,他大半精神都放在一个人身上:道尊贴身童子。 道尊独自离去了,把僮儿丢在了这里。 仙童已从珍鹤变回人形,表面看上去没什么,但以金乌神目仔细观察就不难发现,那个清秀少年魂不舍守,目中深藏戚戚。 苏景招招手,请乌上三帮忙,催起云驾带着自己向仙童飞去。 他一动,星君鬼主全都如临大敌,苏景则轻轻松松,不看敌人一眼径自飞到珍鹤面前,依着离山礼数合掌施礼,请对方去邪庙。 去邪庙是站着,在天外也是站着。其实没什么差别,但请朋友来自己家站一站,入门吃块西瓜,至少是苏景的待客之道。 僮儿犹豫了下,随着他一起回到邪庙,与三哥打了声招呼,苏景暂时脱离战场,引着僮儿进入邪庙,待到确定外面的敌人再看不见自己这边的情形时候,苏景才问道:“道友可是在担心道尊?他老人家……” “道尊去了西天极乐。”珍鹤回答。 苏景面色一变! 就算见识再差劲。他也能晓得。即便道尊比起佛祖强上许多,只身落入大慈悲寺怕也难全身而退。何况之前佛道在此曾有过一场气势之争,两人伯仲之间。 “你说说你,就算肚子大模样难看。好歹也是头珍禽好鸟。如此失魂落魄不嫌丢人么?”刻薄声音响起。大金乌阳炯炯也跟了进来,以苏景的金乌目尚能看出僮儿的担忧之色,神目将更是一目了然。 阳炯炯的嘴巴好像刀子。心却是好的:“莫看你跟随道尊多年,可就凭你那点眼光、那点修为哪里量得出道尊的本领,老头儿敢往西天极乐里闯,自然做好了万全准备,你还怕他会出不来?再说,自古以来道佛平肩、并位称尊。他是与真佛平齐的人物,现在的佛不是后来才有的假货么,必定比不得真佛,当然也比道尊差远了……诶,诶,你怎么还哭了。” 阳炯炯的话才刚开了头,正准备长篇大论时候,珍鹤僮子忽然眼圈一红,泪水噼里啪啦地落下来:“道尊早已元气大伤,远比不得全盛时候了,这次去西天的确也有法术准备,可、可他老人家也对我交代了后事。” 话音刚落,锦绣囊中正抱着大星君人头听咒的上上狸,元识之形突然散去,邪庙前的小花猫本尊也身形一晃,化作流光急急奔赴西方! 片刻后,留守西南十万山的诸尊妖王齐齐接到十一天圣的灵讯大令:兵发西天极乐,火烧大雷音寺! 差不多就在上上狸离去时候,邪庙天外天外忽然传来一阵稚嫩笑声:“我的个阎罗老爷保佑,十一归来,十四登位,来晚了,来晚了!十四何在,快来给我瞅瞅!” 笑声响起同时,一个小娃娃咧嘴欢喜,显身邪庙前。 白白胖胖的娃娃,光头赤足挂长命项圈,身上却似模似样地穿了件小王袍,看上去既可爱又可笑。 邪庙前三、七、十一、十三四位冥王同时面露欢喜,尤其瞑目王,眼皮跳得厉害。若非小娃娃及时伸手捂住他双目,瞑目王就要睁眼了。 苏景也急忙迎出,大冥王驾到! 遥远院落中,七位冥王行转大阵一座,大冥王被自家老三骗入阵位,但没一会功夫本当休息的四冥王进入院子,本来是闲呆着无聊来找兄弟们聊天的,结果被大冥王骗进了阵位。 算上苏景,冥王兄弟十四人,其中三王与十三王之间可做互相穿遁,除了他俩之外,还有大冥王,施法一阵即可破空赶到任一位冥王身边,他出阵后即刻施法,赶到灵宝出世地来见自家兄弟,来凑这场热闹。 见大哥,苏景正欲施礼,却被三哥拦住了,阿伊有一道神识在苏景的锦绣囊中,是以珍鹤道僮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密语道:“道尊可能有些麻烦,他来之前交代过身后事,此刻人在西天极乐。” 大冥王闻言面色一沉。 他只是个小娃娃,稚嫩神情讨喜五官,可他沉面时候,苏景只觉得整片星空都变得阴沉森然了。 前一刻喜眉笑眼的小囝囝,后一瞬岳停渊峙的冥王首尊! 大冥王不似上上狸那么毛躁,没有破空咒法,全靠飞驰根本来不及,再快也得几个月才能飞到西天,待大家赶到时西方之战早都结束了。 不问事情经过,甚至连一句“此话当真”都没有,大冥王沉声道:“你们这边该怎办怎办,其他不必多想,我去回禀神君,这件事非得他老人家回来才能办得成。” 话说完,他双手伸出,分别用力拍了拍刚回来的瞑目王和刚升位成了自家兄弟的苏景,跟着坐地施法,不片刻身形消失。 “神君他老人家金身何在?”苏景问身边三哥。 闭狱王应道:“神君在阵中。” 苏景还没去过那座院子,是以不晓得,院中法阵就是七位冥王轮替结印、围住一座小水塘打坐,根本不见阎罗神君的踪影……除非他老人家在池子里。 第一千二百一十九章 神龙化血时,道起东天 灵山回归后,西方极乐世界本已重新明亮、圣洁。但现在又再度沉黯了下去。 无边净土,浩瀚世界,甚至包括灵山在内,都变得灰暗阴沉,唯独大雷音寺光明万丈金碧辉煌。 宝刹蓄力,它凝聚了西天所有的力量,因、道尊在寺中,必做杀灭。 吭、吭、吭、吭! 有笑声响了来,这笑声无处不在,来自大雷音寺每个角落,佛祖之笑,欢愉却又阴沉,很难听。 佛祖居然发出这么难听的笑声,不过道尊不怪他,道尊知道他的鼻子受伤了,伤愈之前很难再笑出好听声音。 就在憋闷、古怪的笑声之中,大雷音寺内,每一鼎每一炉每一瓮每一坛、内中所有香火都点燃开来,但非青烟,香火如金烟如金。 金烟缓缓,磅礴大寺愈发明亮了。金光闪闪。 道尊不觉得自己和那尊佛还有什么可聊的,不去理会对方的笑声,更不看寺中飘散蒸腾的金烟,道尊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龙雀,就在此刻他手中龙雀忽然轻鸣了一声。 道尊什么都没做,好端端地,这把刀自己“叫”一声。 刀鸣苍苍,深邃却也悠扬。道尊笑了,苍老面孔上深刻的皱纹,在笑容里似是泛起了些光泽。道尊很老,可这一笑很年轻。跟着他说了句怪话:“五息”。 喃喃自语,他对自己说:五息。 “杀。” 大雷音寺中,佛祖的声音无喜无怒。就在龙雀自鸣时佛祖法谕传下。 “杀。” 乙末真人一字轻轻,他正看着面前的银盆,当西天里道尊手中龙雀鸣唱时候,远在东天元罗福地的乙末真人面前铜盆中,那条小小的紫金龙变成了一滴嫣红的血。 游龙凝血,血在水中,凝固不散煞是好看。 乙末真人一直在等,等盆中神龙化作道元真血。 东天道七十二座福地三十六座洞天与五座道阁都有银盆,银盆中都有小小神龙,小小神龙都化作了一滴鲜血。所以这一个“杀”字不止出自乙末一人之口。而是响于东方每一座洞天福地和道阁的首座真人口中。 神龙化血时,道起东天。 包括道尊在内,所有东方道宗弟子都在等候这一刻……道家重阵,一道集结所有道家弟子才能施展出的摧破杀法。 有趣的是这道法术的源起。不是道尊也不是道家众多弟子。而是龙雀刀。 东方道家仙早已集结。道尊早已带了龙雀宝刀出征,只等东方诸地银盆中的神龙化血,这重法术就能够施展了。不过盆中神龙何时化血。道尊说了不算、道家弟子说了不算,要看龙雀刀的心情。 刚刚龙雀那一声轻鸣,东方的道人们等待好久了,终于等到、可以行法了。 从行法到成法需得五息的光景,孤身闯荡大雷音寺的道尊只需要再坚持五个呼吸工夫…… 西天动! 东天动! 西方大雷音寺,道尊独立的空旷院落,氤氲升腾的淡淡金烟中突然踏出一个人,鎏金身躯,宽阔背膀,满头肉髻满面慈悲,不是佛祖是谁,不过这个“佛祖”的头壳是完好的,不见劈裂伤口。 道尊不惊讶,长刀在手,这仙天宇宙之中就再没有值得老人惊讶的事情。未见法术奥妙只有泼风贲烈,道尊提刀、进步、斩。 佛的微笑清宁且神秘,扬起手迎向龙雀,好像举臂去摘一片树叶的动作,他只用两根手指、拈花摘叶似的,竟真的捏住了道尊的龙雀。同个时候,一声洪钟一声闷鼓。 院中有钟鼓二楼,随钟鼓声音,那尊大钟、那尊皮鼓内,又有两人踏出,披宝衣顶宝冠,也是佛祖!又两个佛祖左右而来,各执降魔印遥遥向着道尊扣下。 这个时候,院中一棵菩提树的被风轻轻摇曳,一枚菩提叶飘飘落地。菩提落叶之中,第四个佛祖踏出面带笑容对着道尊吹出一口气,金口一开,雷火天川…… 东方逍遥世界,所有端坐的道家弟子齐齐开目、齐齐手掐剑诀叱咤:“疾!”那一瞬里长剑出鞘声音冲透东天,本来安安静静横置于主人膝头的宝剑尽数出鞘。 千万弟子千万剑,万剑飞旋、逆刺噬主。 剑气寒芒,锋锐一点刺入主人眉心。 只是浅浅一刺,入肉浅浅,不过划破肉皮而已,道家弟子却无一例外地面露深深痛苦。 “啪”地淬烈响声,于同个瞬间暴发、暴发于每一位道家传人头顶,他们的发簪齐齐爆碎去,发髻散但长发不落,仿佛身处飓风杀眼中,他们长发扬扬、狰狞飘摆……第一息过,第二息起。 东天道域,长剑鸣啸! 眉心血内藏了一点道元灵精。千万长剑千万血,无数长剑整齐划一,带上一滴主人眉心精血,随主人剑诀指挥,就在凄厉鸣啸之中,染血长剑遁化寒光一道,飞射去本界首座面前银盆。 剑、血、尽入银盆去,银盆中的水色顷刻嫣红,先前盆中那一滴“神龙化血”本不溶于灵水,但得无数道家仙尊精血为媒,最先那一滴血化开了。 剑采血、剑送血,剑回归主人身畔,但剑不入鞘,而是围绕主人身周七尺方圆开始急急大篆,剑化寒光,如银色灵飓。 剑旋,人亦旋,洞天福地五大阁内所有道家弟子皆起身,悬地七尺整,身旋急急风。 剑转人转,银盆中的血也旋转开来,由缓入急…… 大雷音寺,四佛现身四佛联手,不是那些普通佛陀,无论金身、模样、宝相还是他们的出手,皆与真正佛祖一般无二。 四尊佛祖。道尊却只有一个人。 就当降魔印扣来、雷火天川当头打下一瞬,道尊空着的左手轻轻一拍自己头顶,金、红、青三道气意自头顶喷薄而起!一气三清,一气三清,中土人间连孩童都知晓词,这个词从何而来? 从道尊来! 这宇宙,他是第一个一气三清之人,他开创了无为逍遥之道,他是道尊。 三清冲,分身显,各自迎向强敌,太清、上清两身迎向钟鼓中来的两尊佛祖,一模一样的动作:双手探出,扣住两佛正结印的腕子用力一扭,两佛惨声嚎叫手腕被硬生生扭碎。 不止腕骨碎裂那么简单的,更要紧的是自家降魔重法才施展到半途,遭强行打断会有可怕反噬。 玉清法身直接出现在菩提叶佛祖面前,此佛正喷口喷雷火,忽觉口中一紧、一疼,竟直接被玉清法身拔掉了舌头!他伤得更重,却被舌筋堵了咽喉,想叫都叫不出来。 当一截佛祖舌头被扔在地面时候,道尊手中龙雀寒光绽烁,劈开了那只抓住刀锋的手,破手破腕破臂破肩直直斜破身魄,第四尊佛祖惨败。 哀号与惨叫声中,金色血浆喷薄在地,四尊佛却消失不见。 同个时候,大雷音寺外院护法金刚神殿中,四大金刚金身残损,两个手断了,一个口中鲜血长流,一个身体斜断。 这就是佛祖法堂的力量了,此乃佛之堂,堂内无处佛不在,殿中无人不是佛。 大雷音寺内所有头陀罗汉菩萨尊者皆可化身佛祖本相。 不止得到佛祖的样子,还能得到佛祖的力量,根据各大菩萨、尊者的修为不同,得到的佛祖之力也不同,但最少可得三成佛祖力,修持精深者动击时甚至可得七成佛祖法力。 外人在此与佛祖斗,须得斗战千百尊、佛祖! 四金刚惨败重伤,但未死,也是因为此处为佛祖法堂,只要佛祖还在他们就不会死。 四金刚落败一瞬,伽蓝神殿祥光湛湛,十八尊护法神起身离位去;普度神殿禅香流转,三十六尊传法头陀起身。下一刻五十四尊鎏金佛祖出现道尊四周。 三身归体,长刀扛在肩膀,道尊继续向前迈步,望着一群佛祖老人咧嘴一笑,与之前一样,朽木枯老的人、年轻光耀的笑。 迈步刹那,第二息过、第三息起…… 金色手掌从天而降,度魂净水地面涌出,护法真龙奉召而来,降魔大印道道翻飞,不存半字啰嗦显身时即为动法时,诸般重法全力出手! 法如狂风暴雨,永远祥和安宁的佛家圣地、大雷音寺内,铺天盖地、夺命的劫。 扛着宝刀的道尊却不见了,而那座布满佛家重法的金色院落中,多出了一只好漂亮的蝴蝶。 凭暴风雨何如狂猛凶狠,蝴蝶永远从容,自在翻飞于风雨中。 道尊化蝶。他都忘了自己上次化蝶究竟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不过他记得上次一时兴起、化蝶飞舞于星际,不料遇到了一只眼睛明亮却又鼠目寸光的小花猫,真是头疯猫,居然敢扑道尊化作的蝴蝶。 那时的猫还是普普通通一妖仙,在这残酷仙天中自保都难,道尊却是巅顶全盛时;如今淘气猫依旧淘气,可她已经是仙天里罕见的凶狠家伙了,如今翩翩蝴蝶依旧翩翩,但道尊知道,自己老了。 大雷音寺,正殿大座上佛祖端坐,两位大菩萨分立两旁,各自伸出一只手,从左右按住佛祖的脑袋。 被龙雀刀从头顶豁开直过人中,要是不扶着点,这颗大脑袋就会分开两掉了。但佛无暇疗伤,他得入主大雷音寺法持,无暇顾及自己伤势。 突然一道神识传入佛祖识海,道尊的笑声呵呵:你伤得可不轻啊,这群小家伙如此无用! 第一千二百二十章 北斗长存,七星不灭 佛家升堂法度升腾,内中每中每一禅家修持之人都可得佛祖真身真相和三成到七成的修为,但佛祖是带伤入阵,脑袋几乎被彻底劈开……他受伤了,之后再入阵,阵内佛徒就只能得他重伤后的力量。 佛的双眼血色侵染,此乃伤势所至,而血色之下,他的目光却是平静的,同样以神识作答回应道尊:杀你足够了。随神识送出,四方神殿中金光大涨,殿内七十二位持戒行者纷纷自神位中起身、化佛、迈步、奔赴战场! 剿杀蝴蝶的佛,再添七十二尊。 以三尸的说法:行法如炖汤,行法如攒钱,行法如勾搭小娘子,法术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即便时间再如何短暂,这个过程本身也是由缓入急,从慢到快的。大雷音寺如是,先只是金刚四佛,随即伽蓝十八佛、传经头陀三十六佛,再到此刻持戒行者七十二佛,这“化佛”重法越行转也就越快、越圆满,寺中将化佛将入战的敌人会越来越多…… 东天道家亦如是。 剑飞旋人飞旋,银盆中的浓浓血水也在飞旋。 血转盆不转,是以“啪”地一声锐响刺破耳鼓,所有盛血的银盆尽于此刻破碎! 血在盆中时候不显什么,可当盆碎血出……那是灭地之洪、那是吞天之海!小小银盆中,盛下的是足以湮灭几座乾坤的浩瀚血海。 血海涌动,血海急转。道家弟子与道家剑人在血海中仍就狂舞不休,人人须发贲张,人人目光狂热,这是百万年中,东方道家最最盛大的一场舞,能够参与其间何其有幸! 而血海涌出一瞬,无论三十六洞天还是七十二福地,所有道家治下灵州,也开始疯狂旋转。 整座东方神坛,转转转。 灵州侵血而急旋生风。血红色的风自每座洞天福地周围卷扬开来。 每一座灵州都于急旋中挟起浩浩疾风。风也在转,化天飓! 灵州幅员有限但狂风延展无极,顷刻间一道又一道赤红天飓彼此碰撞,却不存丝毫冲突的勾连一起。风融于风。彼此勾连。眨眼三次再看东天:那是何其磅礴何其惊心何其壮烈狂野的漩、飓、阵! 整座东天道,化身血漩赤飓。 每个弟子,每一把剑。每一滴血,每一块石头、每一片神州,都是这样壮烈漩涡的一部分。 第三息过,第四息起。 …… 刚刚消失的大冥王忽又显现邪庙门前,来不及说话直接将一道元识打入几位冥王脑中:“十一、十四、道家鹤僮儿随我同去!” 之前走得匆忙,半路上忽然想起十一、十四与鹤僮儿可能会有“用处”,大冥王又归来要带上他们一起回去。 三哥到底是女子,她的心思细致,不忘传神苏景:“你放心去,此间一切有我照料。” 这句话就算不说苏景也不会担心什么,他早就“领教”过了,冥王间的义气不是开玩笑的。有闭狱、拔舌、贪乐三王在此主持大局,小贼夺宝、同伴安危无需顾虑。不存丝毫犹豫,苏景迈步上前搭上了大冥王的手。旋即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形重新稳当后,耳中传来一片欢呼,眼中一座清秀小园。 欢呼声来自围坐小小水潭的七位冥王,不认识苏景,可之前苏景更袍升位,天上有兆镜显映天下、同时他“蜜枣元宝大红床、跟着天塌了”的冥王真威绽放,其他冥王都有感应,此刻哪会认不出是他是自家的老十四。再加上十一消失好久终告归来,阵中诸位冥王哪能不欢喜。 入身阵法内,想要跳起来给个熊抱是不成的,但这声欢呼免不了。 “皆收声,道尊或有难,我须得唤请神君。”大冥王沉声道,阵中七位冥王都面露惊讶,立刻止住声音。 “我当唤请神君,你们三个随我一起,就一句话,我说你们学,可听明白了?”大冥王回过头望向瞑目王、苏景和珍鹤僮子。三个人怎会不知事关重大,立刻点头,尤其鹤僮子,把头点得尤其用力。 “这便开始了……”大冥王带着三个人跨上几步,来到小小的水池边,长提息,再开口时高扬声:“阎罗诶,神君诶,快快回来诶,小的有事找您诶。” 大冥王的调子,民间村妇为受了惊吓高烧昏迷的孩儿叫魂时用的调子一样。 苏景懵了,但他不是最懵的那个,珍鹤比他懵得多,倒是二明哥,想都不想就开口跟着喊:“阎罗诶,神君诶,快快回来诶,小的有事找您诶。”苏景总算反应不慢,从第四个字开始跟上了,一起喊。 他的喊声刚落,忽听得身后也传来了一声:“阎罗诶,神君诶,快快回来诶!” 三尸自裁赶到,这等大事怎能少了他们三个,显身一刻即为开口一刻,喊得调子比着大冥王还正。 大冥王看了三尸一眼,目带嘉许,觉得他们喊得挺好。接下来声音不停,又连喊了两遍,苏景等人都跟着,可有哪有丝毫动静,水池子平平静静,不见阎罗神君跳出来或者游出来。 “神君真在这池子里?”雷动听大冥王不喊了,赶忙问出口,脸上尽是纳闷。 “这池子很深么?神君潜得太深了?”赤目还想接着喊:“咱再大点声试试?” “不必那么麻烦,我下去摸摸看,把阎王爷请上来。”拈花开始脱衣服了,苏景赶紧把他拦住,这个时候可不敢胡闹。 大冥王也摇了摇头,面色沉肃,倒不是不觉得三尸怎地,而是事情结果不如意:神君唤不回。 其实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神君人在阵内没错。但他更是在一重玄妙法术中,偶尔他会“换口气”、缓出一份心神来听听“上面”的动静,但他若凝神入法中就再没什么事情能够打扰他。 是以唤请神君无需法音、神令之类咒言,就照着“老规矩”喊上三声,他老人家能听见的话自然会传念过来问发生何事,若听不见就算喊破了咽喉也没用。 大冥王另外带了三个人和他一起喊,十一王遭难归来、久别重逢;十四王新晋王位、从未真正见过阎罗;珍鹤僮儿为神君老友的门生。这三个人在,能在呼喊中添出一份“冥冥迫切”,与法术无关,算得通玄之意。万一阎罗身处“可能听见也可能听不见”的边缘。这三个人跟着一起喊就会有用处了。 奈何。神君现在是“完全听不见”,他老人家在忙。 大冥王顾不上多说什么,又从囊中摸出几块黑色玉玦,手上微用力全部捏碎。珍鹤僮子面色沉沉。求助阎罗这条路走不通。忽然。大冥王闷哼了一声。并无痛苦或者惊讶,只是强大之人探查到强大力量时的本能轻哼。 大冥王探得,极远处正有巨大力量正在迅速凝聚。东方。珍鹤没有大冥王的深厚修为他,但他知道自家的法术布置,抬头望向星空,瞩目于北斗七星。 与大冥王同时闷哼的,西北天邪庙战场中闭狱王阿伊,她也感受到东方正渐渐饱满、迅速膨胀的凶狠力量! “连襟儿啊,北斗星有点不对劲儿啊。”大金乌阳炯炯昂首望着北方星天中最最明亮的七个星。 术业有专攻,神鸦真、明目将不是金乌自己没事封着玩的,除了诡中收尸匠外,其余神鸦七将中的每一将都是修炼到极致后得“天封兆”才能立其位、得所名的。 论打的话,道尊随便吐口口水能把阳炯炯淹死十八回,可说起辨真、凝远、望断的眼力本领,阳炯炯就算比不得道尊也不会相差太远。 连襟儿拔舌王循着阳炯炯的指点望去,北斗七星。 …… 北斗七星,凡间故事无尽,数不清多少法门教派都将七星奉作天君神祇,膜拜供奉。不过凡间里的故事,比起仙天中流传着的、有关这七颗天星的说法就要逊色得多了。 宇宙间天星无数,但无论骄阳、明月、灵州、凡间又或是冰冷沉寂全无生机的大小星石,都不是永恒的。从诞生到强壮、从强壮到衰老直至最后毁灭,星星是死物,不过也有“生老病死”的过程、有诞生发展毁灭的规律。 星星是有“寿命”的,而仙天传说,满天星辰皆有陨落时唯独:北斗长存,七星不灭。这七颗星星是不会死的,永远悬挂星天,永远光华闪耀。 传说而已,没得考证,反正北斗七星现在还挂在天上,谁要对“北斗长存七星不灭”有所怀疑,唯一证明的办法就是使劲活,活到有天北斗真熄灭坠落了,那位仙家便可大骂一声:骗我! 北斗七星何时会陨落不可知,北斗七星何时诞生同样无人知。 阎罗、道尊、佛祖、大金乌、龙凤以及这满宇宙的神仙,号称“与宇宙同寿”的一抓一大把,可真正“与宇宙同寿”的一个也没有。 就算仙家拥有无尽寿命可以活到时间尽头,他们也没有资格“与宇宙同寿”,因为他们至多能够坚持到宇宙的结束,却没人能见证宇宙的开始。 先有宇宙,有了浩渺无尽的空间与流淌无限的时间,才有的生灵和神灵。普通仙家不值一提,即便阎罗、道尊、真正佛祖也是“后来者”。他们封仙成圣的时候,这宇宙早都存在了不知多少年。 不过可以肯定的,北斗七星即便不是“不灭之星”,至少也是“长寿之星”。便以道尊而论,他活的年头已经漫长到无法计较了,今日星天与他初成圣时的星天迥然不同,那时的万万星九成九皆已陨落,今日的万万星九成九是后来诞生。 漫天星斗,绝大部分比着道尊要年轻,北斗七星却算得道尊“前辈”、老前辈。 他成圣时候北斗七星就存在、且已闪耀了不知多久。 宇宙在前,道尊在后。道尊与阎罗神君、真正佛祖算是“一代人”,但他们不是第一代,早在他们之前宇宙里就有仙有神有各种强大怪物。这种事就和凡间繁衍差不多,时间在不停的流淌着,太多强大的生命湮灭其中,太多凶悍的种族悄然绝迹。古仙古神曾经真实存在过,只是没能坚持到现在。 “人”没了,可还有痕迹可循,翻一翻古时仙神留下的记载,总能看见“北斗七星”的记载。且古神的记载中说。古神的古神也有过北斗的故事……这七颗星星“老”得简直没有边际。 北斗七星的“长寿”堪称神奇,在人间在仙天都有美丽传说,可实际里这七颗星星一点也不美,正相反的:它们狰狞。 七星就是七颗大火球。但与金乌铸就的骄阳截然不同。 太阳。不一定都在照耀凡间。有不少金乌铸就骄阳只是单纯的为了修炼,若修炼地方周围连颗星石都没有,太阳成形后自也就谈不到“温暖凡间孕育生机”。但如果有谁好事、将一枚藏蕴生机的天星搬过来摆放在合适位置,这颗天星就会有黑夜白昼、有春秋四季、渐渐开化出生机变成一座繁荣乾坤。 七星则不然,因它们的光中也存有可怕杀伤,能感受其温热之处,也同样会领受它们的光之杀噩,根本没有普通生命能在七星的照耀下存活…… 飞抵临近便能发觉,那七颗星时时刻刻都翻腾着可怕毒焰,巨大的爆炸随时发生,每次都会将饱蕴剧毒的白色熔岩喷出千万里,普通仙家莫说靠近七星,只消被喷出的毒浆扫个边也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莫说普通仙家,就是星满天中修为最强的大星君也不敢登上北斗七星,所以七星虽在北方,星满天一脉从来都是绕着它们走,更毋论插旗立坛。 道家五大阁的掌座真人本领深浅不一,不过算起来他们大概都是和大星君是“同个范畴”内的强大人物,凭五阁真人的修为还不足以进入北斗七星,不过此刻他们都在七星中。 他们带了道尊封下的灵符护身。 自龙雀铸成之日起,道尊就封于丹田、以元道宝身为炉鼎以至纯道家真力为薪火、时刻不停祭炼了无数年头的符咒。 符分上下咒。 上一咒:定今七星上紫咒;下一咒:伐古七星鸿蒙咒。 其中上一咒分做七道,下一咒只有一道。 五大阁掌座真人各领一道“上咒”,不敢有丝毫怠慢、认认真真地贴在了脑门上,这才能登上七星、安稳落座、安稳施法。符很宽也很长,贴于印堂就看不见脸了,且连肚脐都能遮掩住。 五位真人分别入驻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五星。最重要的天璇天枢两星则有另两位道家高人掌入主。 太白、太乙二仙,与道尊兄弟相称,这两位仙家的本领堪与冥家闭狱王尊、佛家盖世尊者比肩,他俩的修为胜出五位真人许多,他们也领了上咒,但贴符不用像五真人那么夸张,贴在脸颊上就足以护身了。 可以说东方道家之中,除了道尊本人之外,就以二仙五真人为尊了,如今就在北斗七星之中,且已经来了十年里。之前大方阁首座以影形相见道尊,就是因为他的真身元魄在北斗。 十年间,七人以道尊传下的大咒不断加持于七星,时时刻刻都在等着,等一瞬:整座东方道宗于急旋中勾连成一体的瞬间,便是现在。 七位真人同时暴发长啸,同时扬起右手,再同时将早都紧握于右手的一颗不知来自什么怪物的长长獠牙深深插入身下、七星! 下一刻: 东方,本来疯狂旋转已经勾连一体的血色狂风突兀消失,从福地到洞天再到五阁所有道家弟子全都跌落在地。无一例外,施法前黑发者尽数白头,年长白发者则更显苍老。 北方,七星突然熄灭……不止熄灭,而是彻底消失了,原先北斗七星位置所在,只剩下七个疲惫深深的道人。 西北,正随着阳炯炯指点眺望北斗的拔舌王:“我草!没了!” 算算时间,此刻正是道尊深陷大雷音寺后、龙雀刀自行轻鸣的第四息末。 第五息起。 大雷音寺中,风暴中的蝴蝶也开始了它的反击。 蝴蝶的反击很简单,飘摇中、飞过去,落下来。 摇摇摆摆,飞舞缓慢的蝴蝶,但没道理、那些身形快如光电的佛就是躲避不开,甚至他们都找不到蝴蝶在哪里、无法查知蝴蝶已经落在了自己的肩上、头上。 蝴蝶只是轻轻一落就飞走了,不见它有任何停留,更看不出它施展过什么手段……一道金紫色的狰狞伤口,一蓬金红色的血浆喷薄!道尊变作了蝴蝶,龙雀刀与他一起消失不见。 虽看不见,可那柄宝刀还在道尊手中!蝴蝶落处即为神刀落处,这群冒充了假货的假假货哪个当得龙雀一斩杀! 惨叫连天血浆四溅,伽蓝护法、传经头陀、持经行者,迅速登场迅速溃败再摔回本座神殿,金身扭曲面色惨白。 端坐大宝殿正中的佛祖同样察觉到了东方暴发了巨大的力量与威势,对此佛祖全不觉惊讶。 道尊独闯西天,东方要是安稳如昔那才是真正古怪了。 东天道终于有了动静,但佛祖唯一的情绪仅仅是:可笑。 便如佛祖可以随身带着灵山一样,道尊肯定也能调运出道家的大威力神通。如果大家在邪庙相遇时候,佛唤灵山道请东天,打起来的话还真是个胜负未知的局面。 可现在情形变了,佛不知于灵山归一,还与整座西天归一,凡人征战还讲究个地利,何况巅顶仙佛之战。道尊就算把所有道家弟子都弄过来,照样也会全军覆没,因为此间是西天极乐,早都被佛法佛光侵染个透。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若西天所有佛结队跑去东方逍遥世界核心去打仗,一个也回不来。 佛笑,送出一道神识给道尊:负隅顽抗,有失你的身份啊。 动念同时,雷音寺中“化佛”法度也告圆满,座座大殿光辉迸放,十八正位罗汉、一百零八守关罗汉,五百真威罗汉……尽化佛。 这还只是罗汉,大雷音寺内尚有诸佛诸尊诸菩萨诸行者,借给道尊十把算盘可算得出于此一刻会有多少尊“化之佛”入战来。 院落不见了,大雷音寺不见了,蝴蝶眼中四面八方天上地下,无处金光不再无处佛祖不在。 人人纵法人人施劫,蝴蝶能穿跨暴风雨,但此刻它面临的又何止风暴,这片乾坤彻底被强悍法术湮灭,根本是海! 青光道气绽烁,蝴蝶化归道尊。 第一千二百二十一章 提刀入西天,唱道雷音寺 眼光之内,处处佛祖。 神通与劫数彻底湮灭世界。 没了空间,轻灵也就是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蝴蝶再没用,道尊破去蝴蝶身相,化归本尊,那个老得几乎连腰都直不起来的人,提着盈丈的刀。 跟着老人挥刀、提纵、冲锋! 佛祖安坐大殿中,放声笑:“找死!” 佛祖遍布道尊身边,齐齐放声笑:“找死!” 道尊竟也在笑,一个字的呼喝:“死!” 比风更快比火更烈的冲锋,他有个老朋友唤作阎罗,他有个老朋友唤作佛祖,他此刻化身阎罗、斩佛祖…… 蝴蝶,道家毕生追求的逍遥真意的体现方式,所以修行之人都晓得,如果与道人为敌、如果那个道人化身为蝶,那可一定要小心应付,这重身相代表着大威能大力量。 相传,万万年前道尊参透道之真意,道尊写下了“逍遥”两字,随即两个字飘起银光、幻变做千万蝴蝶,翩翩飞舞仙天、飞入人间。 蝴蝶,就代表着逍遥。 只是外宗人不知道的,甚至道家本宗内普通弟子也不知道,“逍遥”两字化作蝴蝶无数没错,可那“逍遥”两字,道尊是用刀剑写下的! 蝴蝶即逍遥,但逍遥来自刀刃。 当蝴蝶再无法存留,至少道尊手中还有刀;当逍遥两字被岁月剥蚀被邪恶模糊,就再用手中宝刀重新镌刻那两字:逍!遥! 老人提刀猛进。他的身法何其迅捷,以至身后拖出长长残影,可他身后残影:分明是一条狰狞的紫鳄。 龙雀刀斩,惨叫声接连不休,道尊一击三千丈,沿途所有佛皆杀灭,败出战场,道尊也接连遭受敌人重击,他用的根本是泼命打法,只攻不守又岂能不中击。但他非但不见颓败。反而……年轻了,皓白长发变作灰白,脸上皱纹浅淡许多,从耄耋老人变作花甲年纪。 战场中乌云滚滚雷霆万道。佛光法芒激烈绽放。可无论深深晦暗还是强烈光芒。都遮掩不住那道冲天身影、那道淬烈刀芒。 第二斩,提纵向天去,再击三千丈。残影长长拖去,一头斑斓之虎!沿途杀破一百三十佛,道尊身中十九劫。他在三千丈天,他身后只有自己的影子再无半个敌人,而他须眉长发尽数转做黑色,老人彻底消失不见,大雷音寺中唯一的道人,四十年纪面色威严……口中长啸洞穿西天,再提刀、西北向、斜向下,人与刀仿佛流星倾地,又是三千丈! 三千丈杀灭。 残影化白鹿,温和的灵兽双目如血,威严的中年道长却在放声大笑,再斩佛一百四十尊,再中击二十九记,就在大笑中道尊更加年轻了,目光从狠辣变作清透,身形褪去几分魁梧显得更加修长,长长须髯随风消失,皮肤也泛起年轻人独有的光泽。 道尊变青年,眉清目秀,面庞上甚至还透出几分青涩。他七窍沁血,他纵声大笑,即便周围无尽邪魔他依旧忍不住的笑:年轻真好。 时间滚滚向前,永远不会有丝毫停留,就算我能万寿无疆、就算我得长生不老,可也永远找不回来旧年曾经,找不回来年少时我!直到……我身将残,我法将末,我道将沦丧时,才能再得回片刻“从前”。 从前,不太好,却真的很怀念呵。 短短瞬间,道尊三击,于无数佛围攻下斩其数百!只是敌人不见减少,反倒越来越多,大雷音寺法度已经完全发动开来,寺中诸院诸堂诸法众尽化佛相蜂拥而来。 再提刀,第四击!逍遥两字未能重做镌刻,道尊誓死不放手中宝刀。 残影显,青龙翻腾。 三千丈,金血喷溅。 道尊化身疯魔,任由无数神通轰击在身,任由七窍中鲜血长流,他的刀不停他的杀不停……以前从未想过是以不晓得,来大雷音寺撒野原来这么过瘾,死也值得了! 宝殿中,大位上,佛祖死死盯住战局,他全不掩饰自己的惊诧,道尊会拼命会发疯都是预料中事,可疯成这个样子还是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佛祖惊诧。不过也仅仅是惊诧罢了,大雷音寺有多少人?到现在道尊才斩杀了多少?不值一提。 打得再如何壮烈,死得照样轻若鸿毛!佛祖笑。 就在佛祖笑容展露时,第五息末。 刚刚结束了第四击、身形已经无法抑制地开始摇晃颤抖的道尊,于喷出一口黑紫血浆的同时,将手中龙雀宝刀奋力向天空一抛。 道尊口中鲜血涌出,却掩不住他的吼喝:“道!” 道字落,暴风起! 风自刀中起,翻飞于半空的龙雀宝刀、生风。 风非虚妄中来,此刻刀中贲起的狂风,片刻前曾在东方……就是那起自东方每一剑每一人每一洞天福地、又把整座东方道坛勾连一处的血色天飓。 那风万万里,那风中藏纳了东天道所有弟子力量。杀灭之风,爆于西天极乐大雷音寺! 风起突兀,杀灭突兀,血色飓风来得何其磅礴与猛烈,四面佛猝不及防,风轰动一瞬三百众全无抵挡机会便告飞灰。 宝殿中佛祖猛扬金掌,“啪”地一声重重拍在自己的宝案上,一掌之喝,传告阖寺弟子:区区风,何惧之有。 血色飓风急急扩展,越发强猛。但佛众多,应变奇快,又再被风扫荡四百佛后,众多佛便已结圆成阵,将道尊、宝刀、血色狂飓围拢中央,佛扬手,每一人都扬起左手,手中金光如虹向着飓风压去。 飓风旋转狂猛,群佛打出的金光初与风触碰,一众假佛面色皆告惨白,身形摇晃不休,他们打出的金光也堪堪就要狂风撕碎。可下一瞬,又一更大圆结布于外,又有大群佛入战来,扬手喷薄金光打向飓风;再眨眼第三圈成形,金光威势暴涨,死死镇压住到刀中狂飓。 而四面八方重重祥云翻腾招展,一尊尊佛从巨大无边的雷音寺各出飞出,快如电光赶赴战场,第四圆、第五圆接踵成形,血色之风再无法狰狞,于金光重压下被层层打灭,风形越来越小…… 佛层出不穷,继续赶赴战场。 血色狂风才告施展就被镇压,不是东天道差劲,只因双方拼斗之地是在西天极乐。 大局已定,宝殿中的佛祖纵声大笑:“道尊,还要再拼么?” 道尊与他的刀就要被镇压,金光阵下的年轻道士满目杀气,几近枯竭之身,仍拼出全力支援着自己的宝刀,可大势已去,莫说佛祖本尊,就是这大寺中最最差劲的小沙弥也看得出:徒劳挣扎、徒增笑柄。 血色飓风层层打散,那风笼罩的范围只剩百余丈,勉强护住道尊,苦苦支撑、堪堪崩碎。 道士的面色却平和下来,年轻正迅速的消逝,他又渐渐衰老回去,可就在层层显现层层深刻的皱纹中,有笑意蔓延开来,他的声音朗朗,他的唱响亮如天音:“知不知,上。” “不知知,病。” 道尊唱道。大雷音寺建立万万年,此间从来只有佛音与禅声,何时也不曾有过道唱之声……直到今天,道尊提刀杀入西天,道尊唱道雷音寺!唱到此,刀中风只剩三十丈,道尊目光平静,闭上了眼睛,而唱声不休:“圣人不病,以其病病。” “夫唯病病,是以不病。” 唱到此,刀中风仅剩十丈笼罩,道尊已经彻底变回了老人,相比之前更要老的多,他的身体佝偻,他的腰几乎塌断,他的声音仿佛朽木摩擦,可他仍在唱,重复唱:“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唱着,道尊重张双目,颤抖的手指遥遥点向西方、点向大雄宝殿内端坐的佛祖本尊:“你就病了,得治!” 话音落,刀中狂风彻底碎去,四面八方金光扑涌而来,佛祖没说留活口,直接杀灭便是。 金光就要打中道尊,道尊取出一张好大的符篆,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挡住了脸也挡住了自己的身体。 符篆贴于额头时,本已威力全失的龙雀刀遽然长鸣。 长鸣之中,白色的火,白色的光,白色的星……七颗天星就于毫无征兆之中,出现在道尊头顶、三千丈天。 天星出现一瞬,天星轰落一瞬,天星爆碎一瞬。 这才是道尊、这才是东天道的真正一击,接引北斗、炸碎北斗、崩于西天极乐大雷音寺! 北斗爆碎时候,佛祖大惊大怒,脱口嘶吼:“妖道尔敢!”挥手将两位“扶头”菩萨打去一旁,纵身向外扑出。 道尊在大笑,刚刚喊过的一个字此刻又再重复:“道!” 七星轰碎,饱蕴剧毒的光、火与摧毁巨力摧毁重重圆,随即横扫大雷音寺…… 道佛一战尚未分晓,而仙天宇宙再无北斗。 道家群仙隐居东方,与世无争洁身自爱好,可当逍遥不在当妖邪横行时,道出、北斗崩。 北斗七星炸于大雷音寺时候,邪庙门前十三冥王贪乐才抬起头,循着七哥的目光望向北方星空,看他大惊小怪个什么,顷刻,贪乐王就骇然发现北斗七星不见了。 贪乐王本为闭狱王的刀,这么多年里早都养习惯成本能,一遇惊骇事情第一个就想到三王阿伊,忙不迭拉了拉三王的袖子:“我草,三姐快看北斗没……三……哥……” 第一千二百二十二章 焉知将来,因果怎样 真佛与道尊关系很好,道尊与阎罗交谊深厚,阎罗和真佛却一般一般、没啥交情。 倒不是佛祖对阎罗有意见,是阎罗神君嫌佛祖太爱没事找事。 今日仙天中已经没几个人知道的,真正佛祖是个好奇心特别重的家伙。 好奇心重不算毛病,可好奇心只要一上来就不管不顾地去做、去试,什么都敢干,这就是问题了。 比如,有一阵子佛祖总想知道宇宙边缘在哪里、宇宙的外面又有什么,所以他去了西方。 当然不是西方极乐,而是西方的西方的西方的西方,一路向西坚持前行,从繁华仙天到荒凉星域再到空空寂静的广漠空间,佛祖继续西行,无边空荡和越来越寒冷的风,佛不回头,他非得一条路走到头不可,然后他就没了消息。 晃晃千多年,佛祖不知去向,那时一位曾经到地狱中给阎罗王当过副手的大菩萨坐不住了,先去东方找到了道尊,两人又一起去找阎罗神君。 佛祖的事,阎罗神君一般是不会管的,可道尊上门开口他不会拒绝,而且那位大菩萨和神君也极熟络,就给些面子吧,是以阎罗出山与道尊联袂去往西方寻找佛祖。 一找就是六百年,深入极西极寒地方,阎罗与道尊要联手施法才能抵挡住那份来自宇宙深处的奇寒,就在两人都被冻得有些发僵的时候他们找到了佛祖,佛祖已经被冻成了大冰块。正飘着。 大威能者总会说“当怀敬畏之心”,这句话不是随便敷衍的,宇宙永远值得敬畏,因为宇宙远比所有人都强大,它的奥妙无人能完全看穿,纵是佛祖……在极寒中挨冻久了也会结冰。 佛祖在冰块里对两个老头眨眼睛。 敲开冰块,将被冻得硬邦邦的佛祖救出来。佛说:谢谢你啊。阎罗神君都不稀得理他。 又比如,有次佛祖躺在大雷音寺的伽蓝殿顶上看星星,看着看着他就看见北斗了,跟着他就想为何北斗七星常旺不衰?这里面有事。我得去看看。 佛祖直接从大殿屋顶上升起七彩云驾。向着北斗去了,才刚飞出没多远,一位大菩萨就追出来:“我佛,您去哪?” “我去看看道尊。他需我为他解惑。”佛说。 那位大菩萨是佛的亲信。可就是太亲所以不讲理了。佛要直说“我去看看北斗咋回事”,大菩萨一定得拦他,一定会话里话外地点出:您就别总没事找事了。 “真的?”当时那位大菩萨不太信。 “佛不打诳语。”佛微笑。打发了手下。 佛到了北斗星,结果出事了。佛祖受困七星间,因为对门生没说实话,实在不好意思从自家搬救兵,就给东天道尊传了灵讯:别问,快来救命,你自己来就够了,得快。 那时道尊刚刚炼就龙雀、龙舌两柄绝世宝刀,闻讯带上双刀就赶去北方。 当道尊赶到时候,佛祖正被七头怪物结阵闷打,佛祖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 七头怪物的强大毋庸置疑,但还抵挡不住巅顶时期佛祖、道尊两人的联手,一场大战之后七头怪物都被斩灭,可道尊的双刀也毁了。 佛祖得救,对道尊认真点头:“谢谢你啊。” 打完以后道尊才知道七头怪物是北斗七星“天胎”。 其实就是山胎了,也叫山天大畜,一品山脉汲取天地灵气,可孕化神胎,不过七头怪物的来头稍稍大了些,它们是北斗七星孕化的“山胎”。根性凶恶但尚未成年,还只是“小崽儿”,若等它们将来成了气候,怕是每一头都能有佛祖或者道尊的本领,毕竟,北斗七星远胜于其他星宿,若将其他星宿看做凡人,那北斗就是神、凶神。 佛祖来探七星,以他的法力是不惧怕七星毒火的,一个劲地往星星深处钻,终于惊醒了凶物,七星本并蒂,七兽连心神,一下子都跳出来围住佛祖就开始一顿好打…… 早早杀灭了七星天胎算是做了件善事,佛祖没事找事找来的善事。 佛祖是讲义气的,陪着道尊一起心疼两柄刚刚炼成就被打废了的宝刀,龙舌彻底废了,救无可救,龙雀的情形好一些,还有挽救的余地,是以佛祖相助,就以七星天胎恶兽重新祭炼龙雀宝刀。 重新祭炼宝刀的事情上,佛祖是出了大力的,他对道尊说:不用谢啊。 今日龙雀刀上的细细紫鳞,即为北斗天胎凶兽的心头鳞,刀中封印的器灵就是七头天胎凶兽。凭着这柄刀,再配以道家大阵能引动七星做爆烈一击。 重炼宝刀的时候道尊一个劲地埋怨佛祖,佛祖开始还老实听着,后来就开始和道尊矫情:一切有缘法,今日算是种一因,焉知将来会有怎样果。对了,这事内情你别说出去,就说我去东方找你论道,后来发现北方有邪灵作祟,咱俩就来大战一场降妖除魔,说好了啊…… 焉知将来,因果怎样。焉知将来有一天,真佛帮助道尊重新祭炼的龙雀宝刀唤北斗、炸七星、轰于大雷音寺! 再就是,真佛、道尊、阎罗都不晓得的,当年佛祖在西方冻成了大冰块,冰块被敲碎后大都消散于宇宙无尽风中,唯独一块碎冰存留,不断漂移向东、向东,渐渐变成了一尊大石。 后来真佛离去伪佛立位,有座下弟子深入西方捡了这块石头回来,最最西方的石头,是称大真西灵石。 今日结一果,回头看,曾经必有一因。佛说:我家最有趣的说法莫过于此。 …… 古时,北斗天胎被斩杀,七星的灵性算是被连根拔掉了,可七星本身的力量依旧存在。 北斗是七颗大火球,不同于太阳的是七星之火只杀不生。但既然是火就脱不开一个根本道理:得有的烧才能烧。 一根柴能烧半刻,一棵树能烧半天,一片莽林能烧两个月,其他的燃烧星辰或者普通太阳如果是柴、是树,长寿长旺号称“永存不灭”的北斗七星无异就是一片莽林了。 能烧半刻的柴或者能烧半天的树,如果于刹那里燃烧殆尽,它会释放出怎样的火焰与光热?一片森林也在弹指间烧光呢? 就是这个道理了,七星虽强大,但只用来轰砸西天,今日那群佛还不放在眼里。可道尊唤起的重术又何止轰砸,集结整座东天的力量,彻底点燃、燃爆这七颗星,本来还能再燃烧万万年的七颗巨星于此一瞬彻底绽放! 那是怎样的力量、怎样的毁灭! 毫无悬念的,道尊飞了,被炸飞了。 他有灵符护身,符绝不普通,是用北斗天胎凶兽的精血与灵气炼就的,不受北斗巨力所伤,道尊是抱了同归于尽之心来到西天的,可是能不死的时候当然不要去死,他及时取咒、伐古七星鸿蒙大咒护身。 北斗七星爆炸,道尊不受其害。 不过大雷音寺冲腾起来的巨力又何止北斗爆炸之威,还有群佛法力、有宝刹护篆、有前后无数佛家高人加持的深深禅力,诸般巨力纠缠对冲,腾起的气浪冲荡千扎不止,道尊就被一股气浪掀起、掀飞、飞得远远的! 本已斗到强弩之末、深受重伤,受气浪裹挟道尊再无定身之力,翻滚着飞,天旋地转,老人转头望向大雷音寺:无边火海,湮灭一切的火! 被气浪裹挟着,道尊飞了很远,飞出了大雷音寺,飞过了七金山,又飞了一阵后他掉进了海里。 仍是西方极乐境内,佛家海,四部州所在的浩荡大海。 坠入大海一刻,道尊奋力望向灵山方向,不见灵山,白色的火冲腾、肆虐,横扫! 道尊无力动弹了,坠入大海一路向下沉去,因为毗邻一部州的关系,这片海不算深,只才七百丈,很快道尊就跌落海底。 勉强再勉强地坐起来,可还不等屁股坐热,道尊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和尚。 和尚年纪轻轻,眉目清秀大眼溜溜,凑到道尊面前压低声音:“大雷音寺炸了……你炸的?” 大雷音寺炸了,灵山都要被烧塌了,四部州上佛徒众生东倒西歪惊骇无边!但也有些智慧者惊而不乱,一面派人急赴灵山查看,一面调遣军马升天入海,戒备四周且搜寻敌人。 这等大毁灭威力,敌人多半死在雷音寺了,但不是没有趁乱逃走的可能…… 如果找到敌人,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拼命!西天众生都疯了,气疯了。 贪乐王柳叶儿也快疯了,吓的。 始终小心着,小心着,心中无数次警醒千万别再把三姐喊成三姐,哪成想发现北斗不见了,惊骇之下一疏神又给喊错了。 北斗没了?自己弄不好就要被三姐打没了才是真。 三姐的目光望过来了,满满难过,到底是自家的兄弟、曾经万年相伴的灵刀锐器,打在十三身上疼在三王心中,所以三王每次要打十三的时候,都会是如此悲伤难过的目光。 不过只望了一眼,没打。不是不打,是不在外人面前打,记下了,跑不了。 十三王见三姐没直接过来揪自己头发,稍稍放松了些,可还不等一口闷气呼出,忽觉识海灵台剧烈摇晃,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立足不稳一个跟头摔倒在地。 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 灵慧吉祥光 不止十三王贪乐,邪庙中、邪庙外、邪庙四面八方所有仙家都于此刻惊呼连连跌倒在地。即便修为远远高出同辈的闭狱王也不例外! 并非外力侵袭,只在灵台识海的冲击,让所有人都于此刻眩晕、再难掌控身体。 看似玄奇其实道理简单,只因北斗七星炸碎于西天极乐。虽力量的冲击波及不到此处,但因巨力而起的玄灵冲击足以波及仙天,仙家的灵识、识海收其轰打自然天旋地转。 这是对神魂与感识的冲击,修为越高受到的冲击就越强烈。不会有具体伤害,但眩晕是免不了的。 就那么一下子,灵宝出世之地无数仙家全都惊呼跌倒,而两位鬼主、四位星君在摔倒后根本不等爬起,就此发动归巢心咒、逃! 从佛祖离开战场,鬼主、星君就想逃了,有三王阿伊在邪庙坐镇他们全无胜算,可也是因为三王的修为太强让他们连动咒逃跑都没十足把握,不成想良机从天而降,此刻不逃更待何时。 而鬼主、星君动咒逃窜之时,三王阿伊的身形也同时消失! 闭狱王分出冥识一道进入苏景的锦绣囊不是去玩的,她听头,听七鬼主被收入好头匣的头,就是为了探明、破掉鬼主养在头内的归巢咒……在三王面前,鬼主和星君没有逃跑的十足把握,反过来也是一样,三王也没有阻拦他们逃跑的十足胜算,是以要去了解、破解他们的咒法。 冥王心意相通。三王去解咒的时候,七王明白兄长的心思,这才放软了口风,说些“敲竹杠”之类的言辞。当时事情看似有了缓和余地,但冥王心里明白:神君不再,咱即阎罗,咱们之中不管谁宣战都是阎罗神君宣战。 神君宣战了,冥王就要:杀灭! 突变来得意外,可敌人会找机会逃跑早在意料之中,拔舌、贪乐、大天魔大金乌不及追击。但三王早有准备。遁身追杀去! …… 西天、海底,再无力施法的道尊静静看着面前的和尚,青年和尚也和部州上众人、天外群仙一样,刚刚一句话问完。识海灵台就受巨大冲击。一个跟头摔翻在海底。正扎手扎脚地爬起来。 道尊心里知晓自己终归还是落入了邪僧的手中,这次怕事在劫难逃了,可他既敢来这西天就已经做好赴死准备。是以无惊无怒,一晒反问:“榆钱?还有么?以前吃过几次,有点甜。” 年轻僧侣面色惊诧:“你……怎知榆钱的?” “你嘴里有股子榆钱味儿,一说话我就闻见了,挺香的。”道尊放松得很,笑笑回答。若他放松不下来,他就不是道尊了。 年轻和尚上次吃的东西的确是榆钱,可上一次吃东西的时候,他还在凡间,他还未飞仙,那是千多年前的事情。 和尚飞仙前是个小沙弥,一天路过自家寺院栽种的一棵老榆树,见榆钱儿串串一时兴起,飞身起想要摘一串来吃,未了人半空时忽觉识海中光明大作、双耳内惊雷滚滚……然后他就在半空了定身悬浮了几百年。 再然后他进入菩提真境,他破出菩提真境,他顿悟佛法真意,他得脱自由时适逢妖邪作祟神州,他的寺庙几乎被妖邪彻底摧毁。 和尚奋起反击,和尚与同伴斩妖除魔,和尚证得大道飞升天外,和尚法号果先。 当年,中土人间七大天宗里,最最出色的年轻弟子,有果先,有苏景,有蜂侨,有紫霄尚尚,有木恩先生。 当年,果先总算把那串榆钱摘到了手中,飞升前他把榆钱吃了,辛苦那么多年才摘来的,岂能浪费。 果先不是普通的和尚,所以他才飞升就得西天接引,直接去往极乐世界,可是让果先迷惑异常的是,就在自己满心欢喜去往极乐途中,灵台忽然一痛,一个肥壮魁梧的大和尚显现真形。 大和尚显形于识海,这是真识入侵!对方能不经自己同意就直接入侵识海,足见此人修为远胜于己,若他愿意,怕是随便动个念头就能让自己的灵台崩碎,可把果先吓坏了,急忙动念、正心正觉并以禅雷天音喝问:“有事……好商量。” 那个胖大和尚的模样凶狠可怕,添上些头发就能去做屠夫了,闻言嘿嘿笑道:“好商量,好商量,两重关键你且牢记。” “上一重,我要蒙你灵慧吉祥光,不过你放心,我还会传你一咒,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动咒撤去我的蒙蔽法术,但是你动咒之时就是选择之时,要么拜西天里那尊怪东西做师父,要么立定决心修行真法,谨慎、谨慎、去了那边后仔细看仔细想再做决定。” “下一重,你先看看这部经,不好看但是能保平安,认真看、背熟了,能活命!” 言罢胖大和尚挥挥手,将一部经书直接打入果先识海。 果先不是个坏和尚,但他也不老实,或者说是假老实,一看这部经书立刻在心中破口大骂:这是什么玩意?乍看与中土的真经差不多,可细细看来,关键地方、可能几个字、可能是一句话,好似不经意的篡改,却让整部经书“味道”大变,从真善变作伪善,从除魔变作扶魔! 凶和尚却不解释什么,再挥手蒙蔽了果先的“灵慧吉祥光”又再传下一咒,就此消失不见。 得接引入西天,是一道破空法,只在瞬瞬;而灵台发生的事情,不过一转眼,也是瞬瞬,赶在果先进入西天之前,凶和尚就离开了他的灵台。 由接引头陀引领着,果先直接来到灵山脚下,小和尚满心的欢喜。听接引头陀说,待会佛祖驾前第一高手盖世尊者会亲自来迎他、领他入大雷音寺。 竟然可以直接进入大雷音寺,果先很是开心,不过开心之余也有些纳闷:看头陀提起“第一高手”的羡慕、尊敬甚至畏惧的模样,果先有些不解。 我佛弟子,除魔卫道是本分,可是在中土流传的佛家经义中,武力或者法力从来都不是僧侣的评判标准。虽然高僧一定是能打的,但能打的不一定就是高僧。第一高手这种称呼实在不该出现在佛门里。 至少。不应该出现在佛门弟子口中。 而接引头陀隐隐约约的、对果先的巴结和不太对劲的热情,也让果先心中皱眉。 不过果先没多问没纠正,小和尚长得人畜无害,实际聪明得很。尤其会装傻。总能呆呆的而且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可以永远呆呆的下去…… 多个心眼、多看多听少说话总是不会错的。当年辰光方丈说过:厚道不老实,才是菩提果。 果然,如接引头陀所说。盖世尊者亲自来到灵山脚下迎接他。但见面时只一对视,果先便觉心中一寒、奇寒!虽然才入仙天可果先也能明白,这种感觉绝不应出现在同门之间。 而盖世尊者在仔细打量过果先之后,也很快皱起了眉头,问接引头陀:“就是他?” 头陀急忙点头,盖世尊者直接将手搭在了果先的头顶上,一道真元侵入果先经络,来来回回游走又是好阵子的查看,尊者最后对果先一笑:“好好修行吧。”然后他又对头陀道:“弄错了,你带他去西牛贺洲吧。”言罢盖世尊者转身走了。 说好的大雷音寺不让去了,果先一头雾水,那位接引头陀对他的态度也一落千丈。但果先嘴甜笑容甜,追在头陀身后一路巴结着,大概问明白了真相:不久前大雷音寺中专责探查“本门佛徒升入仙天”的九目尊者察觉有一道“灵慧真光”出现在宇宙中,当是有大前途大潜质的佛门弟子飞升了上来,立刻查找方向、找到了果先。 灵慧真光非同小可,接引头陀赶去引领果先,盖世尊者亲自下山迎接,可见面以后就发现这个年轻和尚根本没有那重“真光”。 无人能不犯错,真正佛祖还被冻成过大冰块,何况假佛的弟子。弄错“灵慧光”这种事以前也偶尔发生过三两次,盖世尊者只道九目师弟看错了,果先在他眼中资质平平,自然没有上灵山的资格,就安排去四部州了。 果先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当然不会自己揭破真相,暂不声张先看看情形再说。等他真正落户“西牛贺洲”这才惊讶发现,西天中的“真经”竟与中土不附,与凶和尚传给自己的“篡经”却一模一样。 万幸那个凶和尚提前为自己传下假经,这才在僧侣间彼此说法、讲经时候没被揭穿,否则果先在西天里说一部“假经书”,这种事情说无所谓或许就无所谓,可要说会招惹大祸、也许真就惹来灭顶之灾。 当知,西天极乐与外面那些佛州、禅境大不相同,极乐之内人人虔诚,四部州内人人讲法论禅,果先实在听不惯他们的法和禅,但西天有规矩:被领入西天者,两千年内除非有佛祖法旨,否则不得擅自离开。于西天修行满两千年后要想离开,也需得通报部州首座佛陀,得应允后才可离去。 其实要换成其他和尚,哪怕也是中土上来的高僧,见西天如此情形,怕事会先怀疑自己的传承是否有误。但果先非凡,他的佛缘来自“镇地龟、自然佛”。当真假难辨时,至少还有善恶可供选择,若果先连经文善恶都分辨不出来,当初那只“小乌龟”也根本不会选他做传人。 听不得他们的假经,又不能飞去天外,果先干脆离开部州,一个人跑到海底去静坐。 以果先的打算,自己才刚上来、本领不值一提外加什么也不知道,就现在此刻修行两千年,增长修为也算添些本钱,待两千年后找借口离开这座西天,再去寻找本宗长辈和中土旧识。 此地的经不正、禅不纯,可这里说到底是西天。须弥海音乐天四部州等等所有地方都是真正佛祖开创、且以正法加持多年的,有大好灵力与慈悲本意,对真正佛家的修持很有帮助。 果先可没想到,自己在坐着坐着,有天就等来了个老道…… 四部州有佛家法术笼罩,不止州上普通弟子不能飞往天外去,那些天外景色州内弟子也看不到。 是以不安州、幽蓝蔷薇州前后两场大战,一次次的兆景悬挂天外、苏景又是立坛离山又是更袍升位,果先都没看到更未曾听说。他只知道不久前灵山一去一返,跟着雷音寺大乱。再几息之后北斗冲入佛界、炸碎于宝刹。 在凡间时。从菩提真境内醒来发现弥天台遭邪魔占据,果先心中狂怒,可今天亲眼看着地位比着弥天台崇高无数、宇宙中所有佛家弟子的圣地灵山被人炸了,果先一点也找不回当初的感觉。相反。他还觉得挺开心的。 不过果先也不敢就肯定面前的老头子一定是好人。毕竟事情的经过他一概不了解,果先跳过了榆钱的话茬,跟道尊商量道:“我先把你封住带走。其他事情咱俩慢慢说。” 外间佛徒已经行动起来,天上海下的四方巡查,老道在这里躲不久,他身上一股子“道味儿”很快就会被佛家弟子寻到,果先不会轻易交人但也不敢随便搭救,先将对方的气息带修为一起封住,让人找不到他、他也逃不了。 语气是商量,动作可一点商量的意思都没有,果先自囊中取出串串法珠就要往老道脖子上套,没想到的,面前道士眼中突然异光闪烁,居然满脸邪佞地笑起来,分不清他是还要吃人还是要咬人。 果先的天资、心慧、机缘皆属罕见,可说起应变就差远了,比起苏景差远了。在凡间时候,小和尚身居高塔之中,虽有济世之心但少见风雨,进入西方极乐又觅了个清静一人独处,他算得暖窖中的花儿。 无论表面如何平静,大雷音寺被人炸了这事都足以震撼内心,再加上果先打算私藏老道,他心里是紧张到极点的。拿着法珠正要去套忽见老头子笑得诡异无比……这一笑是最后一根稻草,真正崩了和尚的已经拧着紧紧的心弦,果先只当对方要暴起发难,想也不想晃手取法棍直直打下。 “咚”一声,棍中道尊额头! 总算果先还有些心壑,这一棍打出时候紧张无比贯注全力,但抡下时候就已经察觉对方的眼中并无恶意,先前所以让人觉得他的笑邪恶无边主要是道士的面皮又老又僵、七窍还都挂着血线,这样一笑实在笑不出和蔼。是以果先收力了。 收力却难收势,棍子还是打下了,但并没太大力气,倒是挺响的。 道尊被“乱七八糟”地打了个一棍子,当下也是一愣,不过高人不和小和尚计较,摇头笑道:“灵慧吉祥光啊!莫管我了,你自己快跑才是真的,跑跑跑!” 灵慧吉祥光? 果先闻言微扬眉,这才发现胖大凶和尚给自己加持的“蒙蔽吉祥光”的法术被破去了:适才雷音寺爆炸,可怕力量透过冥冥冲击所有仙佛的灵台识海,凶和尚的法术就被那巨大冲击给摧毁了。 果先自己看不出来,但道尊是何等眼力,看得真真的:貌似呆呆其实有几分聪明可还是难脱呆呆的和尚,正发光! 灵慧真光,灵慧吉祥光,听起来相差不多,可是一重相差就是一重天地。 灵慧真光,大资质大机缘大前途的佛门弟子的光,高人眼中淡淡金芒笼罩;智慧吉祥光,大资质大机缘大前途、且非得是修行佛家正法真经的佛家弟子的光,金光中还有若有若现的粉色流转。 果先刚飞升时候,灵山九目尊者只是察觉有带着灵慧真光的弟子飞升上来了,可实际上果先的“法芒”是比着真光更高出一截的吉祥光。他非伪佛门徒,他是正法弟子! 今日伪佛在铲除异己时全不手软,但他也珍惜好苗子。若果先顶着满头“吉祥光”来到大雷音寺,伪佛当会先收服他,让果先觉得假经才是真经,自己人间所学错漏多多,实在不行再下手除掉。 可现在伪佛生死不知,西天极乐大祸降临,众多佛徒几近疯狂,果先头上又冒出这样一团“邪魔光”,被别人看到怕是立刻会将他当做奸细,拿下是轻的、直接斩杀了也不奇怪。 凶和尚不在,道尊重伤无力施法,果先自己不会“蒙”光,身处动荡乱局中,他面临的危险一点不比道尊小。 此时果先自己还不知道,他所在一片海域正透出金中带粉的流彩奇光,三百里海尽被透染,那奇光正冲天而起、直奔苍穹!已经有精修佛陀察觉异象,正招呼人马飞驰赶来。 果先心里是慌乱的,可他动作不慢,串串佛珠往道尊脖子上一套,大袖翻翻将老人收入袖中,跟着拔腿就跑,身在海底、向着大海更深处逃出。 道尊从容得很,人在袖中:“和尚,你在跑?” “深海处人迹罕至,先躲躲……” 不等说完就被道尊打断,笑道:“你那光都照上天了,人家在上面一看便知,怎么躲。往外逃才是活路,得靠你手中棍子了。” 果先立定,不再徒劳奔跑,皱眉无奈:“冲出去?我又打得过谁啊。” “少装傻。”道尊一笑:“那尊假货佛或者他的精锐手下要在,你当然逃不出去,但现在雷音寺炸了,就凭一群虾兵蟹将,你未必冲不出去。” 果先早就不再装傻、他都真傻好半晌了,闻言惊悚:“虾兵蟹将?你是说部州中那些高人大士?我……怎么可能打得过!”话虽如此但身法已起,直直向上飞去,打不过和打不打是两回事,束手就擒可不是中土人的行事做派! 道尊看果先态度不似作伪,老头子的见识何其广博,立刻就想通缘由,继续笑道:“来仙天后还没和人动过手吧?打过你就晓得了!对了,你认识一个名唤苏景的小子么?他是冥王,也是离山的。” 灵慧吉祥光,修持佛家真法才会有的光芒,道尊看出果先飞升时间不长,他的修持来自凡间,而无数凡间就只在中土有真经流传,哪还猜不到果先的出身。 果然,听到苏景的名字,果先霍然大喜:“你……前辈识得苏景?我与苏景是过命的交情!真正性命恩情牵挂!” “哦?看不出,你傻乎乎地的,居然还救过苏景的命?” “不是,他救我,救我好几回。他跟我可好了。” “嗯,看出你俩要好了,都喜欢不问缘由先往人头上敲棍子。”道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还都是要紧人物。” 说话时候果先已经纵跃出海,正疾飞向天。就在此刻一个怒雷般的声音传来:“果先,你这一身邪魔光芒是怎么回事,还不止步……” 随着吼喝,一团金云显现半空,云团铺展百里开外,滚滚翻腾不休,一群佛家信徒各持法器隐现身形。 “打。”道尊坐袖中,一字风轻云淡。 果先还不知道尊真正身份,但短短相处中,从开始的怀疑戒备到没法说清道理的信任,想也不想果先提棍、向前方金云打落! 第一千二百二十四章 真佛弟子,太古遗族 佛家四部州的样子,大概就是四座“人间世界”的样子,有国有郡有城有县,不过在此居住的不是凡人,皆为笃信佛陀的虔诚仙家,族类上也是林林总总,人鬼妖魔怪应有尽有。 前来阻拦果先的是西牛贺洲临海郡的一位主事,得封罗汉之位,同样是罗汉,本领却参差不齐,一部州区区一小郡的主事,又如何与灵山上的高位罗汉相比。根本就是不起眼的小角色。 而果先的心思,像极了当初刚刚飞升到九合灵州的苏景:心怀敬畏……且还是大敬畏。在他想来对方皆为神佛、是寿命漫长且已修行无数年头的大仙,修为神通必定远胜自己,这一仗自己必败无疑。 可当他一棍打下,果先自己就愣住了……金云崩碎,主事罗汉崩碎,一群追随主事的持法众崩碎!一棍过后,眼前天晴云淡,身下碎尸散落血入雨下! 果先大吃一惊! 到底是佛家正统弟子,心中一份慈悲永远与思慧同在,他没想过要对方的性命,只是困兽犹斗而已,哪里想到才一挥棍就直接将对面一群仙都打爆了,自己怎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不是,不是自己的力气大得超乎想象,而是对方远远比着自己以为的要弱小。 “先说此地,就是真真正正的西天,但佛祖非真正佛,经书早被篡改、法义皆为邪说,早已变作邪魔之域,若非如此我又怎会来此拼命。” “再说你。天资卓越、身蕴大潜力,你已足够强,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最后说佛家正法,这仙庭之内,几乎没了真经正法的传人,以我所知真正有个大模样的和尚就只剩一个了,你勉强算得第二个。”道尊如今衰弱得不比普通人强,但他的眼界开阔不变,能入他法眼的真佛弟子以前只有一个,今日他又偶遇果先。看出了此子的不凡。把他列做第二人。 “是以你要活,真法传人只剩两个啦,你若死,佛门就塌了一半。”道尊的声音平静。语气里带了淡淡笑意。很和蔼:“莫慈悲。打出去吧。今日你冲不出去,便再没了弘法净道的机会。” 话说完,沉静片刻。道尊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平静,语气可就没那么从容了,有些狐疑也有点点着急:“愣啥呢,跑啊?” 果先凝身于半空,不动。之前因自己一棍打飞一群“神佛”而来的惊讶犹存面庞,眼中有怀疑也有犹豫,重复刚刚老道言说中的重点:“真正佛祖不在了?西天沦为邪魔之地?仙天之中真正像样的佛家弟子除了我就只剩一个?” “不错。”道尊应道。 “再就是……我其实能打?”果先的声音居然有些发颤,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是。比你自己以为的你能打多了。”道尊再应。 果先再问:“我初飞升时,曾有一位胖大凶狠的和尚侵入我灵台识海,蒙我灵慧光,传我假经文,我才能在这西天里安稳活到现在。他是?” “他叫优和尚。真佛弟子两个,你一个,另个就是他了……”说到此,道尊语气忽然变得惊讶:“你作甚?” 再看此刻果先面上,之前犹豫怀疑尽数不见,除了眼中仅还残存着一点恐惧外,他的神情里就只有决绝!环目四顾,一道道满是敌人的云驾正向他所在地方疾驰而来,果先长提息、执长棍、振身形冲向天空、打! 不向外打,正相反的,他向着极乐正中,那座已经被烈火彻底吞没、正摇摇欲坠的灵山冲去、打去! 眼见大雷音寺炸了、眼见灵山烧了,本来果先全无愤怒,他知道这处净土圣地不对劲,他明白佛门和自己在凡间想象的不一样,可他没想到竟是真佛不见、魔作沙门。 不是他后知后觉,只因从前无人提点,而佛祖在他心中圣洁无垢、威能不败,是以果先不会真的以为佛门蒙难,他以为所有一切都是佛祖安排内中当另有深意,他甚至还想过这是一场试炼……直到此刻,原来魔作沙门! 只剩两个像样的佛家弟子了?果先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像样,但身为真佛弟子,又怎能坐看佛门蒙难一走了之。他要打上毒火滚滚的灵山,他要确认大魔已死。 道尊的脑筋很好,顷刻就猜到果先要做什么,“嘿”一声,未阻拦只苦笑摇头:“你和苏景只是朋友?真不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 大雷音寺,残垣断壁,烈火熊熊。 有强大力量守护的法门圣地,终归还是抵挡不住北斗七星的轰灭,这座大寺完了。 烈火焚烧过、几近融化的地面上,半片头颅,好像被摔得稀烂的鱼。准确的说小半片头颅。 两刀砍在头上,第一刀从头顶砍下、将面门一劈两半;第二刀横挥从人中下、嘴巴上斩入。两刀过后大好人头就会被分四瓣,其中的左上瓣,就是地上那片头颅了。 佛祖的头颅。 真身尽数毁灭,下巴嘴巴也被彻底炸碎,就只剩下这么小小的一块脑袋。但他还未死,半片脸上那只完整的左眼还在转动。 忽然,几近融化的地面翻滚开来,一尊佛钻了出来。 佛祖,但非金身。这个佛祖的身体仿佛琉璃剔透,晶莹得好像水晶。 真佛早已不知去向,今日大雷音寺中的佛祖,无论长得再如何相像都是假的。可那尊刚刚与道尊大战的佛祖至少还有份假慈悲、至少看上去总是和蔼从容的。 而此刻走入残骸的这尊佛祖,虽然剔透晶莹,但无论目光神情、无论身势气意,都透出森森邪气。这种事不靠“感觉”的。比如花儿娇艳美丽,让人一见生怜;比如毒蛇,同样五彩斑斓,却让人心底生寒。 就是这样的区别了。晶莹的佛,让人心生寒意的佛。 晶莹佛身后还跟了一位尊者,模样狼狈异常,左半边身体伤口狰狞,右半边身体干脆烧成了焦炭……若今日之前,有人见到他这副模样一定会大吃一惊:谁能把佛祖驾前第一高手盖世尊者伤成这样?! 俯身、捡起半片头颅,晶莹佛与半片头颅上的左眼对望着:“我已活。” 残缺的眼皮眨了眨。半片头颅上左目开始流泪。 晶莹佛陀的动作很轻。为“他”抹去泪痕:“我会为你报仇。”说到这里,晶莹佛开始呕血,大口大口的呕血。 七星炸毁的威力实在太大,他也受了重伤。他是大真西灵石天地唯我宝像。伪佛最最得意的大分身。 分身。可以看做本尊身体的一部分。有法力有思想,但分身的法力来自本尊、分身的思想只能是本尊的心慧,这一重上有些像傀儡。他不存在自己的智慧。 可一万三千年前,这具佛祖大身忽然显出开灵慧的征兆,对此佛祖有喜有忧,忧的是若此像真的开智脱生,自己就会失去自己最好的分身;喜的则是……儿子? 差不多就是当爹的心情了,无论分身本质是什么样的宝物灵石,到底都是佛祖以本命精血炼化的,说他是佛祖身上掉下来的肉不算夸张。 说起来有些可笑,但假佛也是真心欢喜、真心喜欢。 几经犹豫,佛祖决定成全这具大身,助他开智脱生、得到真的生命。 伪佛无慈悲,篡经文霸西天将一座大好善门改作伪善黑渊,于他眼中万生皆奴仆手下尽棋子,唯独对这尊大身他慈爱有加,不止让他活还倾注大心血为他布灵阵聚天元,更在万年前、大身还远远没到真正转生的时候,佛祖就在自己的宝殿中、自己的大位旁设一空位,封“后身天法金童”大位。 大真西灵石天地唯我宝象将开慧转生化作真佛,此事为大机密,就只有佛祖的大弟子与最亲信的手下盖世尊者知道。是以其他人都不晓得,佛祖好端端的封下一个“金童”空位作甚。 助法、施阵、设位都还罢了,尤其让大雷音寺盖世尊者惊诧的,只要是无事闲暇佛都会去大身闭关之地。大身入定,不能说不能动,佛却全不在意,坐在阵旁和他随口说笑着,最近仙天里又有了什么争斗、最近极乐中又有了怎样趣闻,差不多三百年前佛还曾对大身说过:有件灵宝就快出世了,正好拿来给你做转生之礼。 那时佛曾仔细算过,大身转生的时间几乎就是灵宝出世的时候。 这还真是巧得很,那时佛也以为:好得很。 刚刚七星轰落时候,佛祖自知无可幸免,逃不了就不逃了,但逃不了不表示他就只能等死,他还有一件事要做,他还有一个人要去守护。 大身转生已到最最关键时候,佛不想他功亏一篑。 七星崩碎一瞬,佛将盖世尊者打入大身坐关之地,命他守护大身直至其真正转生,佛自己则凝聚所有元力、对抗北斗之威、守护“后身天法佛陀”的脱生、涅槃之阵…… 佛的全力守护,保住了盖世尊者与晶莹佛祖,后者仍受到了冲击身遭重创,可至少保住了性命。 一道金色的光芒从半片头颅上飞出,射入晶莹佛的眉心,是一道灵讯。晶莹佛笑了,口中血浆不断涌出,淹了他的下巴染了他的胸襟:“不用提醒,我都知道。你忘了,我曾是你最得意的大身,你所有事情我都知道。那些人也都会为我所用,我觉得你以前有些太谨慎了。” 就在此时,轰轰怪响自大雷音寺下传出,灵山终于再承受不住星火毒焰的焚烧,开始崩塌了。 琉璃佛并未飞天离去,身形随着倾覆的神庙、轰塌的圣山一起向下摔落去,宽大手掌却稳稳捧住佛的半片头颅,那只左眼正迅速黯淡,生机散去…… 盖世尊者传神于琉璃佛,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是时候离开了。琉璃佛却摇摇头:“永驻灵山、传他法门是他毕生大愿。到头来却是宝刹轰碎灵山轰塌……灵山塌成了他的墓,我想送他入墓、再陪他一阵。” 灵山崩,烈火团团巨石翻飞,琉璃佛身形翻滚着,双手小心护住前一位佛祖的残尸,仅剩的半片头颅。 …… 苏景人在院落中。 大冥王带他过来但未能唤出神君,之后大冥王捏碎了几块黑色玉玦,随即他对苏景等人说道:“我在外面有些‘夜游神’朋友,说不定有在西天附近的,刚刚就是联络他们。看运气吧!” 所谓“夜游神”。中土第一圆时候的说法,专指居无定所、在入夜后游荡人间的孤魂野鬼,这在阳间不算什么好词,不过对阴曹来说就是个称呼。并无贬义。 在这里“夜游神”的意思再被引申。意指行踪无定不断迁徙游荡的仙家。能与大冥王有交情的仙人自然不会差到哪去。可恰巧游荡到西天附近?机会不大,碰运气的事情。 话说完大冥王就飞身而去,神君唤不来、干等着也不是个事。即便明知时间赶不及,大冥王还会要赶赴西天去…… 苏景和瞑目王都被留了下来,前一个修为浅薄外加深受重伤;后一个刚把心脏填回来,战力恢复可精神仍萎靡得很,坚持不了几天就会有一场大睡,跟去了却不得不睡觉?还是免了。 珍鹤僮子也不再逗留,与同门灵讯联络不断,急急赶回东天道去了。 院落青秀安宁,苏景却只觉得心乱,一是担心道尊,虽只短短相见,苏景却对这位大威能老者的印象极好;再就是……天变了,真正的天变了,东道西佛、冥王天魔、妖家星家鬼家,诸多势力真正决裂,一场波及整座星天的大战从今天起正式爆发,苏景天不怕地不怕的凶悍性子,可人在其中总是不可避免地觉得心肝发颤,不是恐惧也不是兴奋,本能使然吧。 今日再回想又一栈时,老头子温树林给他做过“全套”后的批言,苏景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三尸可没有苏景那么“多愁善感”,大冥王走后,雷动语气沉沉对两个兄弟说道:“我辈仙圣,逆天而起逆天而活,走在这条逆天之路上,最最要紧地莫过于:锲而不舍!” 赤目、拈花同时点头:“兄长教训的是。” 话说完,稍停顿,三尸齐齐转头望向小水潭:“阎罗诶,神君诶,快快回来诶,小的有事找您诶。” 大冥王才喊三遍就锲而舍之,三尸可比冥王毅力大多了,他们一遍一遍地喊。 苏景有心约束,瞑目王却摆手道:“让他们喊吧,无妨。” 不让他们喊,三尸说不定就会围住谁问东问西高谈阔论,相比之下还是让他们“唤神君”更清净。 阵中冥王对老十四是极友善的,不过真要以亲热而论,十四可远远比不得十一。话题也更多的是绕在瞑目王身上,瞑目王问起诸位兄弟为何结阵、阵中真意何在。 二冥王摇了摇头:“阵法是神君所布,阵图是神君所赐,具体道理他老人家当初没说,咱们自然也不会多问。” “不过这座阵法并非独立,入阵后就能察觉,极远处有另一重法度与此阵遥相呼应,当是两处阵眼,这里只是其中之一。”有关阵法,冥王所知也仅止于此了,十王滔天接口、继续道:“这座阵法行转开来后只需七个人主持,但开阵时候要十一位冥王入法且全神投入,只留一个人在外护法怕不够妥当,七哥这才传讯唤你回来相助,没想到害你被偷袭……” 怎会是同门“害我被偷袭”,瞑目王立刻摇头,同时转开了话题:“当初偷袭我的那些怪物是什么来头,可曾追查到?” 阎罗布下的这一阵很是特殊,开阵不止需要法术、法器,还要看天时,当年瞑目王遇袭时相距开阵时间已近,神君无暇亲自追查了,他老人家传出两道灵讯,分别托付了两位老友,一人来追查凶手,另一人帮他寻找二明下落。 负责追查凶手来历的那人,逍遥之主、东天道尊。 神君下了池子,入阵后偶尔有“换口气”的时候,人不出水但会与自己老友有灵讯传递,只是没和冥王们多说什么。 十二位冥王轮流入阵,不当值的时候也会自己去查凶手来历、寻找十一下落,但并没什么收获……话题到此,几位冥王免不了又说起那些偷袭瞑目王的怪物。 恨意与纳闷混杂在诸位冥王的神情中,怪物的本领非同小可,否则也不能把瞑目王的心给挖了,可是它们的古怪样子,即便以诸冥王的见识也都不识得,怪模样的虫、兽,却绝非星怪或者妖精之属……听着王兄说起那些怪物的模样,苏景心中一动,插口试探着问了几句。 待苏景说过几句,瞑目王扬眉不睁眼,面色惊奇:“你以前见过它们?” 苏景说的也是几种怪物的样子,以他描述,的确像极了瞑目王遭遇的那些诡怪东西。 “是不是还有一种‘人’,肋生双翅、身穿金甲,但不会站起来,四角着地爬着走?”苏景又问了一句。 “有。”瞑目王声音肯定。 苏景长长呼出一口浊气,他的确见过这些怪物,就在不久之前……寻找不听路上,抽风后蜃景中,百万心猿意马迎战铺满星天的怪物大军。 大军中的怪物。 太古凶族了,现在竟还有遗留? 就在此刻,瞑目王接到大冥王的传讯,听过灵讯后瞑目王面色微喜:“大哥消息传来,巧得很,他有一路七彩仙的好朋友,正在西天附近。” 第一千二百二十五章 大天魔,七彩仙 就在此刻,瞑目王接到大冥王的传讯,听过灵讯后瞑目王面色微喜:“大哥消息传来,巧得很,他有一路七彩仙的好朋友,正在西天附近。” 跟着瞑目王又望向阵中诸位冥王:“七彩仙?什么说道?” 飞入仙天后二明哥就痴迷“创世”之术,这么多年与自家兄弟少有联系,对大哥的新朋友并不了解。 八哥鸣冤一笑:“一群凶狠家伙,本领还说得过去且心狠手辣,为人也算义气,以前大哥帮过他们几次,由此记得了大哥的恩情。对了,算起来他们也是咱的老邻居了。” 瞑目王正想再问,小院中突然人影一闪,三王阿伊返回院落。 不等同伴开口,三王就说道:“灵宝出世地的战局已经崩溃,北方、西北兵马溃败而去……” 话未说完,瞑目王就一皱眉:“三哥受伤了?” 以苏景目力,根本都看不出三王与之前有何不同,可十一哥说三哥受伤了,三哥就一定是被伤到了。 阿伊笑了下:“不妨事,有些小瞧煞罗兵了。”跟着又摇摇头:“没兵就是麻烦。” 灵宝出世地方战局崩散,星君鬼主哪敢再攻击邪庙,趁着西天爆炸轰击群仙识海的机会动咒逃回本坛,三王曾“听头”破咒,星满天和无漏渊的归巢咒都已被她破掉,奈何追杀敌人的机会只在电光火石之间,星君、鬼主两路人马分别逃散。她只能追一路。 三王选了鬼主,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星满天的实力还算整齐,无漏渊却在前后两次夺宝中真正伤筋动骨,既然打,当然抓住一个照着死里打、照着一个伤口使劲再撒盐。 可惜上上狸挂念道君,急急赶赴西天去了,否则两个宇宙间最彪悍的女子正好一人追杀星君一人追杀鬼主。 三王追击鬼主,西北两位鬼主与麾下大军才催动咒法逃走,忽觉大遁所在的虚空中四下剧震跟着玄光轰烈。三王截断了他们的“遁路”。一大群鬼掉落无漏渊与灵宝出世地之间。 旋即三王从天而降,大开杀戒。 两位鬼主已经汇合了“煞罗”鬼部,无漏渊中,“天、修、煞”三部鬼兵是精锐中的精锐。煞罗是为其一。 三王知道煞罗非凡。但还是小瞧了他们。区区八千鬼兵,合拢大阵后竟暴发出比着鬼主更胜许多的力量。恶战进行得奇快,三王最后仍破阵且斩杀了六鬼主。但五鬼主逃走了,阿伊自己也受了些伤,不过不严重,她本是阎罗麾下的征战之王,这点伤势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有关战事,闭狱王只一带而过,又对苏景招招手:“追过鬼主后我返回灵宝出世地,敌人已尽数溃散,但你家朋友都还在,我先带你过去。” 说着话三王拉起苏景的手就走。 十三王仍驻守邪庙,三王凭自己与柳叶儿的联系,转念即至邪庙前。 把苏景送到地方,三王并未多做停留,与拔舌、贪乐二王低低商议几句后,七王拔舌暂时仍留在苏景身边,阿伊则带上柳叶先归返冥王布阵的院落去。曾经的平衡今朝彻底崩碎,诸方宣战并已开战,大风大雨的时候到了,冥王也再不似往时那么轻松,至少在神君出阵前,他们要提醒十二分的精神守护好阵法平安。 本来十三王一定要留在苏景身边的,此刻他已从百丈巨汉的真身变回了白白胖胖的“随风富贵王”,非说自己和苏景投缘,请七哥和三哥先回,他来守护老幺。 三王满眼悲恸地对十三弟说了句“莫以为留在这里就能免了那顿打,要么我在这里打完你再回去,要么我带你回去打”,十三王这才彻底死了心,苦着脸跟着三王回去了。 两位冥王离开时候,大天魔金铃天也和手下群魔交代了几句,随大魔同来的三百天魔离去两百九十九,连那个冒牌戚东来都走了,就只有金铃天和老天魔秦锥暂时留下来,当是有事情要和苏景交代。 此刻战事了结,至少灵宝出世地周围邪祟褪去,金铃天身上的凶煞气意退散,但一贯的魔家做派,全不理会旁人直接望向苏景肩膀:“小子,随我来!” 说话间虬须大汉嘴巴张开,一枚龙眼大的乌丸落地,轰然化作森森凛冽的魔罗大殿。 像金铃天这等人物,随身带着一座天魔殿混不稀奇。 大天魔宝殿气象非凡,旁人望去目光里都带了几分羡慕,唯独神目阳炯炯,目光里很有些复杂,只看一眼就完事,他转头望向拔舌王,和连襟聊天去了。 …… 手搭苏景肩膀,金铃天将其带入魔殿密探,可苏景全没想到的,外表看上去杀气腾腾气势磅礴的天魔殿,入门后居然是一座雅致小阁,有书有画有琴还有一副撑开来、刚一半的刺绣。书案上小小香炉正氲起淡淡清香,甜甜软软地味道,分明是一处女子香阁。 而搭在肩膀上的手滑落,直接去拉苏景的手。 再看身边金铃天,威风不改霸道长存,就是模样变了,目光变了、眼波变了……从虬须汉变成了虬须汉,从金铃天变成戚东来,一笑之际浑然天成、丝丝羞赧丝丝媚。 苏景又惊又喜,他看出之前那个戚东来是假的,可始终没看出来金铃天竟然是真骚人。 忙不迭把手往回缩,戚东来攥得还挺使劲的,苏景用力甩,同时讶然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扮金铃天,”骚戚东来跟着幽幽一叹:“好累呢。” 说话间戚东来迈步走向屋角摆放的铜镜走去,他去照镜子了。看他:大步流星脚步腾腾。可双脚始终踩在一条直线上……能用龙骧虎步的气派走出莲步款款的风仪,中土人间最年轻一代飞仙中的佼佼者之一,骚、戚东来! “咱好好说话,你可别撒娇。”总以为自己早都习惯骚人做派了,可再见面时听过他悠悠一叹,苏景还是觉得受不了,不用问了,骚人的憎厌魔本领又有大精进。苏景笑问:“扮成你的那个人又是谁?” “憎厌魔本尊,”戚东来边走向镜子边应道:“原本是个歪脸丑汉,后来妄动厉法遭受反噬。身魄被毁。他又给自己炼了个长毛狒狒的体魄。” 事情越说越离奇,苏景想继续发问、可嘴巴张了张又发现自己根本不知该从何问起,干脆道:“你从头说吧。” 戚东来来到铜镜面前,伸手向镜子探去。指尖碰到镜面、镜上掀涟漪。骚人之手探入镜内。再缩回来时候手中多了两小坛酒,妩媚声音自他口中响起、带笑:“真金铃天不喝酒的,自从我上来就天天被逼着喝酸梅汤。嘴里淡出个黄鹂来。藏了好酒平时都没机会喝,今天正好。” 说着挥挥手将一小坛子酒抛给苏景,又一指闺中的红幔软榻:“坐。” 中土汉家姑娘请别人去坐自己的床,那可不是普通的交情了! 苏景不客气,直接往床上一坐,但还不等坐稳当,忽听得背后嘻嘻哈哈地声音传来,三尸又自裁赶来,扔下尸体在冥王院落中,三个矮子直接出现在苏景背后,一个个东倒西歪在软床上打滚,连连赞叹骚人会享受。 整整齐齐地红榻软寝顷刻就被三尸滚得乱七八糟,戚东来满眼心疼,可他多讲义气,不说话、忍了! 三个矮子不在床上多待,跳下来这个去照照镜子,那个品评下闺中画作,另个“仙翁仙翁”地拨弄几下长琴,而后三个矮子聚拢到那半幅刺绣前品头论足。 半幅山水刺绣,意境很好,绣工精美,但还没完成。 由得三尸胡闹,戚东来早都见怪不怪,坐到苏景对面,在讲自己这边事情之前先问苏景:“道尊的情形如何?” 大家只知道西天出大事了,可道尊具体情形无人晓得,戚东来本还盼着冥王这边能有些消息,奈何苏景摇摇头,冥王得来的消息也模糊得很,确定不了道尊安危…… 道尊现在还好,不过他自己晓得:怕是很快就要不好了。 果先大开杀戒,一路打去灵山! 和尚真正的本领远比自己以为的更强大,那些让他敬畏的“尊者”“大士”在他猛攻下陨落纷纷。也许是飞升入“邪门西天”以至压抑太久、今日终得暴发的缘故,果先哪还有半点老实、厚道,此刻化身疯罗汉,而他手中法器也接连变化,从持戒法棍变作卫道禅杖再化作七棱狼牙降魔杵,越变化威力就越大。 四周血肉飞溅、身后碎尸雨下,这时的果先不是“势若疯魔”,而是真的疯魔了。 道尊心中“嘿”了一声,他算看出来了,原来这位正门真经的佛家弟子修的是烈血大尊。 心有慈悲,却斗战成狂。除魔卫道时杀心开则慧目开,是人是鬼尽于心中显映,绝不会伤到一个无辜,但只有一魔尚存便绝不收手。这是一尊暴烈无匹的斗战尊者。 他的佛性不在度善而在除恶,大尊凶猛,一旦入战便不死不休,可这里是西天啊,就算伪佛一脉精锐沦丧,此间仍有无穷僧兵无穷罗汉,莫说一个果先,就是阎罗家十四冥王悉数到此,也不可能把所有妖僧都杀光。 何况人家也是狂信者,眼见宝刹毁灭灵山轰塌,极乐众生尽数疯狂,遭遇果先的敌人不逃不避舍命而攻,疯子打疯子岂有善了,短短斗战一阵,极乐众陨落无数,果先也连遭打击…… 道尊倒是挺安逸的,反正他来时就抱了赴死之心,只是有些懊悔,自己连累这个真佛弟子、资质大好的小和尚了。 其实坏就坏在果先的佛根中有“烈血慧”,知真相、开杀戒后这重真慧觉醒。 西天如今乱成了一团,果先如果正常,别看顶了那么醒目的法光,只一心退走、循着人少的空子钻的话未必不能逃出生天,可他现在战意炽烈哪里人多就往哪里打去,又怎么可能还有活命的道理。 道尊倒不是什么都做不了,果先不防备他,若他凝聚残力做偷袭,是能够让小和尚昏厥过去的,可昏厥了也就任人宰杀了,还不如现在这般疯打。 果先以悍不畏死的冲锋,一路冲到灵山附近,周身伤口周身血,亲眼看到灵山已经彻底轰塌,疯子般的大笑再大笑,可手上的法术不做丝毫停歇,与四面围拢上来的极乐众拼命厮杀,伤势越来越重他却恍然不觉。 正在惨烈厮杀间,东方一阵阵的混乱掀起,道尊人在疯和尚袖中举目远眺,只见一队外来仙家正向着灵山方向冲来,人不多、三十个出头,但身手不凡,结一座进冲法阵,冲破极乐众阻挠急速前行。 来者阵法七彩煌煌,一道道彩虹随阵翻飞舞动煞是好看……七彩仙,大冥王的朋友。 他们正在西天附近,得大冥王传讯得知道尊被困西天中。大冥王的灵讯只是请他们伺伏西天边缘,若见道尊杀出就请尽量接应下。 大冥王和他们的交情不错,可七彩仙毕竟不是自己人,大冥王也不能请他们进去送死;七彩仙和道尊没交情,他们和东方没打过交道,可大冥王帮过七彩仙,且从灵讯可知大冥王异常着紧道尊……那还伺伏什么,那还等待是很么,杀进去便是!从无数和尚中找个老道,多大事情。 七彩仙向着灵山冲进,他们很快发现前方也在乱战,阵中传出一个女子声音:“道尊可在?” 果先入疯魔战,只遥遥向着七彩仙撇了一眼,慧眼识得他们并非邪魔,不理会。 对方又问了一声,得不到回应后开口女子似是不耐烦了,冷冷说一句:“道尊是哑巴么。”言罢剑光自阵中冲起,女子随剑光疾驰,她出阵来! 虽不悦,但受大冥王托付,七彩仙仍要上前查看。七彩仙首领出阵来,一个人直奔果先战团。同个时候其他七彩仙变化阵法,阻挡身后敌兵以掩护自家首领…… 一袭蓝裳、布裙荆钗、不施粉黛的女子。 剑上阴风缭绕,看上去二十三四岁的女子邪气森然。 邪佞气意,天生气度。 而邪气之下女子的容貌是极美的,再就是她的目光迷离……她出身的凡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妖冶迷离的,与邪气一样,天生的:因那个凡间的人个个目环三瞳。 就在蓝衣女子堪堪冲进果先战团时候,天空中突然裂开一隙,一尊佛门烈火巨灵从天而降,挥掌催动滚滚烈焰向着女子打来,同时口中喝问:“何方妖魔作乱沙门!” “莫耶蓝祈。”女子语气漠然,话音落实剑光也落;剑光落时,天上巨灵里裂断七截残躯。 第一千二百二十六章 她可是莫耶蓝祈 极乐世界,清静世界,自从佛祖开辟这方乾坤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乱! 灵山附近两处战团拼斗激烈,四面八方数不清的罗汉、大士疾飞而来,或对果先或对七彩仙家发动猛攻,个个势若疯狂,悍不畏死地冲击。 天顶之上,被莫耶蓝祈斩灭的烈火巨灵尸身未落,又有一重重星光闪烁开来,九尊星辰金刚赶到战场,齐齐怒声咆哮,跟着九尊金刚各自唤起一道护法金龙向着蓝祈扑来。 蓝祈却未反击,身形转转化做一卷蓝风旋风径直冲向果先战团。 九道护法金龙昂昂嘶吼,飞舞猛攻,它们扑击之快根本再看不出龙形,化作一道道金色的光,围住蓝祈化身蓝色风拼命纠缠。 一道蓝色风,九重金色光,纠缠一处煞是好看。 而剿杀拼斗之中,蓝风已经侵入果身前千丈处,风中蓝祈声音传来,漠然且冷冽的态度:“前面的疯和尚,你是何人。” 果先入身烈血大尊,做生死除魔战,正常神志都已被杀心蒙蔽,若蓝祈问他其它事情果先一概不会回答,但除魔卫道并非无名之杀,是以问及名号他还是会应声的:“果先。” 果先……果先……舍身战西天的陌生小和尚,不过他的名字让蓝祈觉得有些熟悉啊。 那些年,静守山核小院中的日子安宁也空洞,后来光明顶被一剑劈开,重返大天地的日子似也没什么不同。陆角已不在,无边世界和小小院落似也没什么区别,都那么空空荡荡。于蓝祈而言,那段时光中不过两件排遣事情:一是听听弟子吹牛,再就是照顾弟子的弟子。 也是日子太空洞的缘由,苏景吹出的那些牛皮,蓝祈大都还有印象,她记得弟子说起过剑冢采剑经历,什么中土修行道上年轻一代翘楚齐聚剑冢,什么人人无功而返唯独他大放异彩得烧火棍子般丑剑一柄。什么大家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都对他敬佩无比、妥妥中土青秀第一人……她还记得苏景提到过。弥天台送去剑冢的少年天才名唤果先。 “中土天宗,弥天台的果先?”蓝色风中蓝祈再问。 果先不停地杀人也不停地挨打,听得蓝祈再问,他面上显出不耐烦。但还是点了点头。 蓝色风中。蓝祈第三问:“可识得中土离山、苏景?” 和尚疯魔。这次再不理会了。 但和尚袖中有个苍老声音费力、使劲地喊出一声:“果先与苏景是过命的交情!真正性命恩情牵挂!” 话音刚落,蓝色风陡然散乱,正围住旋风猛打的九条护法金龙趁虚而入。分从四面八方侵入风眼,未料下一瞬堪堪就要碎去的风突然暴涨,那一道蓝色风化作通天神飓,敢侵入者尽做剿杀! 神龙的昂昂嘶吼变作凄厉惨叫,神龙的矫健身躯化作血雨碎肉!风必杀风无涉风中有个大师娘! 再一瞬风散去,蓝衣女子重现身形,可她面上、眼中哪还再有之前的冷漠萧杀……此刻蓝祈笑盈于面,邪异依旧可又让人由衷觉得亲切。 不熟之人不假颜色丝毫,有渊源牵挂者却得能她真挚笑容。邪佞气意、迷离目光、亲切笑容,融合一起就是她的风姿绝代。 她可是莫耶蓝祈。 苏景是她的弟子也是她的孩儿,这和尚孩儿的好朋友啊……还不错,勉强比得自家孩儿一成。 盈盈快乐中,蓝祈像极了中土人间里最最美丽也最最柔善的小婶婶,对果先笑着说:“你歇歇。”言罢手中长剑凌空一掷,剑化长虹直击天穹、射向九个正咆哮怒吼挥舞宝杵亲身入战来的九尊星辰金刚。 剑遁天虹,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战法,几乎会剑法的仙家都能从容施展这一手,可就那么平淡无奇的一剑、一虹却无可避无可躲。 剑虹所过,九尊体魄若金精坚强、法力号称通天的星辰金刚长声惨嚎,巨大身躯碎裂,淡金色的元神脱壳遁逃。蓝祈临风而立,遥遥对着几道金刚元神微一挥手。来自身躯的惨叫未落,来自元神的凄厉呼号再起! 九尊星辰金刚彻底抹杀,蓝祈再遁通天飓,果先被她纳入风眼,千丈内所有的佛家弟子个个剿杀,千丈外攻过来的法术尽被抵挡。 果先却是半疯的,被匡护风眼中不肯安分凝身,脚下金云一展又向灵山方向冲去,但他才要动身,忽又双眼一翻,就此昏厥过去——袖中道尊施法给他打晕了。 昏厥同时,果先就被蓝祈收入掌心,和尚袖中的老道则被蓝祈“取出”,问:“道尊?”是问也是招呼,和尚堆里冒出个老道,不是道尊又会是哪个,是以蓝祈继续道:“大冥王传讯,是道尊决战佛祖于极乐之巅,我进来看看。” 蓝祈只是交代下自己的来历,以免道尊心存疑虑,她的话轻飘飘的,可只要稍有些心思的人就能想到:进来看看?此间乃是西天净土!当怀何等强悍之心,只因朋友传来的一道灵讯就闯了进来。 她可是莫耶蓝祈。 道尊未致谢。如果能脱险,今天这重人情就大到天上去了,根本不是一个谢字能了结的,没用的话道尊不会去说,只是点头应道:“果先是好孩子,救我在先,但他入战即入烈血大尊……” 大家都撤出险地才是上上善,果先打疯了只会误事,就算不被他连累道尊也不能看他送死,这才在援兵到后及时出手打晕他。蓝祈自是理解这一重,不等道尊说完就说道:“我明白。但不管怎么说道尊打他了,出去后小和尚要向你讨公道的话,我会帮忙。” 笑语,没什么严重语气或者沉重声音;“我会帮忙”,帮谁帮什么,帮道尊分辨是非还是帮小和尚打架?道尊明白她没开玩笑,也明白她的意思,小和尚是因为入法斗战所以疯魔了,女人却不用入法就比小和尚还疯。 蓝祈话锋一转:“灵山已轰塌,果先为何还要执意去灵山?” “他要确认魔头伏诛。”道尊如实回答:“我引动七星崩碎大雷音寺,但我也不知那个佛祖是不是死了。” 蓝祈闻言再未搭话,引声做长啸,不远处与她同来的“七彩仙”齐齐引啸回应,跟着两伙人再动起来,彼此策应、斜冲战场,竟也不是想法撤离,而是继续向着已经轰塌的灵山冲去! 先前道尊听蓝祈提到过苏景,此刻见她带人居然再冲灵山……想想苏景、想想果先、再看看面前这个女子,道尊心里颇有些感慨,问:“你也跟苏景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吧?” 闻言,眨眨眼睛,蓝祈一笑如夏花盛放:“苏景是我教出来的。” 她可是莫耶蓝祈! …… 邪庙前,大天魔殿内,戚东来见苏景也不知道尊下落,叹口气:“好人不长命啊。先祭奠道尊。”说着手中小酒坛斜倾、撒出些酒在地,跟着自己喝了一口。 这口酒苏景可不陪他,道尊虽凶多吉少可除非有确定消息传来否则都不能断定他老人家生死,现在祭奠何异诅咒,苏景咳了一声:“我知你修憎厌魔,但能不能稍微的……不总那么惹人恨?” 骚人非但不生气,反倒还沾沾自喜,笑嘻嘻地转过话题:“你可知,真正金铃天出身世界是哪里?” 苏景摇摇头,戚东来道:“那座世界唤作蚩果……” 蚩果界,凡间乾坤,此间法门无道无佛唯有巫家。 大巫当世的凡间,人人拜奉祖巫、修习巫法。 蚩果天下,凡间律法除了朝廷衙司执法外,另有大巫重重诅咒设下,触律之人不仅要被官家缉拿惩戒,还会受巫法诅咒,是称“祖罚”。 界内有凡人金家,豪门巨贾,但宦海沉浮福祸难料,一朝触怒皇族大祸从天而降,辉煌门庭顷刻崩塌,金家三千余人尽被问罪,只有金简儿金铃儿一双姐弟被忠仆偷偷带走得脱大难。 金简儿是姐姐,脱难时十岁;金铃儿是弟弟,脱难时才三岁。 护身忠仆逃得官家追缉但逃不过“祖罚”之咒,脱难半年后就全身溃烂而亡,从此十岁阿姐带着三岁幼弟求生人间,其间艰辛可想而知。 辛苦求存、受尽磨难,一点一点长大,一双姐弟皆有大天赋,修巫参道大有前途。五年之后金简儿长成绝美少女,弟弟金铃儿更现出绝世之像,八岁小儿隐现豹汉峥嵘,尤其惊人的是他头发从不垂落,一头长发永远倒冲天际,偶尔断掉一两根头发也不会漂落地面,而是打着旋子飞去天空。 小娃长大了些,且都自修巫术有了不错根基,日子过得不那么艰辛,可姐姐心里明白尚有一重大难就悬于头顶三尺,迟早会降临:祖罚即天条,这是蚩果世界的“规矩”,无人能够逃脱,只是“祖罚”不做孩童之刑,待到姐弟俩长到十六岁、蚩果世界成年之龄时诅咒便会降临,到时姐弟两个是生是死尚未可知。 第一千二百二十七章 敬那小小花容 待到十六岁满前一晚,看护着阿弟入睡后,姐姐金简儿出门去,仰首对明月、行巫咒、取尖刀、破眉心、请动巫灵入世听愿。 请巫灵这种法术,蚩果世界人人能够施展,但能成功的却凤毛麟角,金简儿已经数不清多少次请灵,以前从未成功过,直到成年前最后一晚,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虔诚所至,施法过后面前清香忽然直直燃烧开去,呼吸间长香燃烧殆尽,跟着一头夜枭从天而降,落于金简儿面前,恶鸟口吐人言:“下方小花容,何时相求本座?” 巫家天地,管丫头唤作“花容”,管少年叫做“天宝”。 夜枭话说完,眼睛忽又眯了下,不等金简儿开口它就桀桀笑道:“小花容啊,原来你有祖罚在身,将死之人了!” 金简儿闻言心中一沉,赶忙开口分辨缘由,长辈犯重罪,责罚皆由律法而定,两兄妹那时年纪尚幼如何能参与其中…… 话没说完夜枭就挥挥翅膀:“哪个有空与你分辨对错,你爱死死爱活活与本座何干?不过看你长相清秀,本座就送你一句良言忠告:识相的,自裁吧,比着祖罚之苦可要轻松得多。” 金简儿听得事情绝无回旋余地,眼泪滑落凄苦叩拜,说若祖罚无可改,自己情愿伏法受刑,唯请巫灵慈悲,免去阿弟身背大咒,许他平安长大平安过活。 夜枭面露不屑,摇头道:“小花容该死。小天宝也该死,一个该死之人为另个该死之人求请免罪?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不过……”说到这里,夜枭停顿了片刻,口中话锋一变:“也不是完全不能通融,这样吧,先给我看看你的决心。” 金简儿急忙大礼施拜:“当如何做还请大人示下。” 夜枭眼珠转转:“你不是心疼小天宝么?让他恨死了你吧。一个时辰为限,具体如何做我不管,本座只爱看戏不管编戏文。” 金简儿低头思索了好一阵子,抹去眼泪,提起匕首自院落中返回屋中。 金铃儿正忽忽大睡。忽觉心口脖颈剧痛。睁开眼睛骇然发现一向宠爱他的姐姐正用锋利刀子一点一点割开自己脖子。金铃儿又惊又骇,急忙挣扎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被困住了,情急下哭问:姐姐这是在做什么? 金简儿笑容平静,手上的刀锋继续切入阿弟的皮肤:“铃铛。你不晓得。咱们姐弟都背了巫家大咒。活到十六岁就得死了。明儿个我就十六岁了,时间不多啦。不过我小时候曾从咱家的坐地巫手中学得一异咒,只消我活剥了你的皮再施咒。就能多活一年。” “夺你一身皮,再夺你七八年的命,我就能多活一年。一年不算长,可是说不定这一年里我又能得些什么奇遇、找到真正活命的办法呢。有希望总是好的,活着才能有希望……剥你皮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看在姐姐这么多年拉扯你的份上,你就别怨我了。”金简儿的手很稳,不伤命、轻轻巧巧地割着兄弟脖颈上的皮肤:“可惜,你还是年纪太小,那道咒写得明白,血亲之人、七年过活可抵我一年将来;这些年我一直懊恼,你说你要和我差不多大该多好,你要年满十四,我就能多活两年了。” 金铃儿奋力挣扎着,忽觉手上绳扣松动了,这孩子颇有不凡之处,稍有生机即刻放松下来,手上暗暗用力挣扎不停,同时深吸一口气、忍着脖颈剧痛问道:“姐姐这些年养育铃铛……” 未等说完金简儿就一笑、打断:“累赘、累赘、还是累赘,若非你能换我一年性命,我早把你丢掉、管你死活!” 金铃儿心绪翻腾,再没办法保持平静,大哭出声:“靠你抚爱我才能活命,若真能舍皮舍命换你活命我本无怨尤,可你何必说你养我就是为了杀我,这让我如何甘心!” 姐姐叹了口气:“我也不想说出真相,奈何咒法如此,非得让你做个明白鬼,我才能换命成功。” 金铃儿透过泪水使劲再使劲地望着姐姐,可又哪看得出姐姐眼中有一丝难过一丝怜悯。 金简儿始终笑着,多年违心隐忍一朝算计成功才会有的笑容,快乐解脱和残忍。 “杀!”金铃儿终于挣脱了手上绳索,催转巫术给姐姐迎头一击。金简儿猝不及防先是受伤倒地,跟着立刻反扑,她的修行更深厚,金铃儿本来没机会逃命,但他偷袭在前将姐姐伤得不轻,这才逃出生天,冲出屋子消失不见。 金简儿追击未遂,返回院落对着重新显形的巫灵夜枭放声大哭:“弟子无用,被那小畜生逃掉了,求大人慈悲,再与我十天……不、三天性命即可,弟子一定追到小畜生,活剥他皮完成仙法……” 并未逃远、正潜藏不远处的金铃儿真正确定了姐姐的居心、也真正对姐姐死了心。越是亲近之人,背叛就来得越是刻骨蚀心,金铃儿走了,再不回头。 待弟弟真正走远是,金简儿继续大哭,但哭声已变,那份刀绞心痛无以形容。夜枭则哈哈大笑:“果然是好戏,小花容啊,还不错、但不够。只凭这场戏尚不够免去小天宝的祖罚。” 金简儿止住痛哭:“求请大人慈悲,指点弟子该如何做才能抹去铃儿身上祖罚。” “你这皮囊不错,可愿送我炼丹?” “愿。” “千年雷霆轰耳之苦,千年长针刺目之苦,再千年冰渣冲脉之苦?” “愿。” “三千年大刑过后,变作至丑之人,千万年受尽世人耻笑却不得死,永远忍辱活命?” “愿。” “被人憎恶你还嫌不够,还要主动惹人憎恶,你可愿意?” “愿。” “纵是再见那个小天宝,也只能相见不相认,他见到你便如……便如见到冒着泡的癞蛤蟆,处处腻烦处处膈应,哈哈,你可愿意?” “愿。” 夜枭忽又把口风一转:“或者,我现在杀了那个小天宝,你就能风风光光的活,成就一身大能为,受凡间无尽荣耀,还可晋位仙天享逍遥得永生……” “不愿,只求金铃儿安好。” 夜枭大笑凄厉:“好吧,如你所愿。另外你放心,我会为你圆谎的。” 所谓圆谎,就是真的创出一道“血亲七年活,剥皮换一年”的巫咒,如此一来金铃儿长大、修行渐渐深厚时候就会接触到这一咒,就会更加笃定姐姐当年所说所做都是真的。 哪里都有恶人,这道禁忌之咒流传于世,常人肯定不会去修去用,但总有歹毒噬亲之辈,会在命数将尽时候残杀血亲为自己续命。咒是巫灵创出的,但动用此咒依旧是违背天条之事,要受天条与律法惩戒。 不过,动咒恶徒遭罚送死算他自己的,由此惹出的冥冥天怒却要落在小花容身上,自从这道巫咒传出,金简儿就成天地罪人了。 骚、戚东来的故事讲到这里时候,苏景怎还听不出端倪,插口问道:“金铃儿是金铃天,金简儿便是……憎厌魔真尊?” 戚东来点点头,手中酒坛举举,苏景和他碰了下酒坛,这一口是要喝的,敬那小小花容。 小小年纪,宁可自己受尽折磨只求弟弟能够解咒;短短时间,想出让一心依靠自己的弟弟真正憎恶自己的办法;持刀伤亲,明明心如刀绞去还能从容说笑,让弟弟以为她说的都是真的……哪一样都值得苏景敬佩。 金简金铃姐弟都免脱了身背祖罚,弟弟金铃儿逃走后两年,“偶遇”大巫家为他拔除了身上诅咒,从此真正一身轻松。再过几年,金铃儿满十六岁,成年后他的根骨出色之处愈发凸显,巫术修行一日千里,虽无名师指点但他的修持远胜世界上那些名门高人弟子。 金铃儿本为天纵之才,不夸张的说,他这样的人生来就注定要飞仙的。他的修行事情一帆风水,修炼途中重重难关对他来说全无阻碍,不过因为八岁时候那场大变故,让他变得孤僻执拗,做事无法无天,可战可不战之争必做战,可杀可不杀之人必诛杀,只因三言两语言辞之争他敢杀灭一宗……其性嗜血,但其心不恶,若在他动手前对方能及时认错他转头就走。 金铃儿,不恶却凶,凶煞人。 在人间修行一千两百年,金铃儿升仙去,那时宇宙中根本不存天魔坛,金铃儿是因巫法入圣、立地飞仙。初飞仙时他不是天魔,他是一代凶巫。 金简儿这边则受尽苦楚,体躯祭献巫灵、魂魄受三千年大刑煎熬,但熬过刑罚后让她惊喜的是巫灵居然大发慈悲,专门为她炼化了一具好漂亮的皮囊,不如金简儿当年那般绝色、但也算得风姿卓越。 将她魂魄炼入新的身体,夜枭巫灵对她笑言:重新入世,好好做人,记得要善良待人。说完挥挥手将她重新送入人间。 重新入世,金简儿小心谨慎,她还记得当年夜枭开下的重重“条件”,自己会惹人憎恶、为人唾弃,不止何时会应验。 惴惴一阵,金简儿渐渐想开了,与其彷徨明日怎样,不如珍惜今朝。 弟弟在这人间留下赫赫威名,飞升快两千年人间仍有他的传说,金简儿大是安慰,由此更是放松心事,认真修炼、认真活过,认真追求她喜爱的美丽,认真与周围人为善为德…… 第一千二百二十八章 天魔地魔憎厌魔 弟弟在这人间留下赫赫威名,飞升快两千年人间仍有他的传说,金简儿大是安慰,由此更是放松心事,认真修炼、认真活过,认真追求她喜爱的美丽,认真与周围人为善为德。 金简儿想,或许夜枭并不那么残忍,它让自己行善那自己就多行善,好事情做得多了,也许真就能免去后面那些“苦难条件”呢。这般想来金简儿愈发放松了。 计较起魂中灵秀、修巫资质,金简儿不比弟弟逊色多少,奈何夜枭后来给她炼化的这具皮囊与她的神魂不太相符,严重拖后腿了,但无妨的,金简儿自己做法苦炼,一点点加强身魂契合。 晃晃五百年,金简儿的法术终得成功,身魂彻彻底底完成契合。但大功告成时候,她愕然发现自己本来细嫩如玉的手变得粗大扭曲,十颗指甲都是黑紫颜色,这副身躯的感觉完全不对劲,还有身上的罗裙也不对……急忙起身对镜,镜中倒映的又哪里是她自己。 镜子里,一身腌臜身裹恶俗罗裙,浓妆艳抹的歪脸丑汉! 就在金简儿目瞪口呆之际,突然夜枭从天而降:“美人其实丑汉、霓裳本是艳纱,温婉一笑都是矫揉造作,落落大方皆为搔首弄姿,你平时用的那些上好胭脂水粉,都是染布涂墙才用到的染料!” 一边说,夜枭捧着肚子打着这滚的笑,欢愉却凄厉的笑容响彻八方。 眼蛊、耳魅、身惑,感幻。夜枭法术,这五百多年里金简儿完全活在夜枭炮制的“巫幻”中。 她看自己是个温文女子,其实她在别人眼中是个歪脸丑汉;她买来或者她亲手缝制的雅致长裙、她以为的雅致长裙,其实颜色恶俗、袒胸露腿的艳装;她对镜挽长发、仔细描画的精致妆容,原来就是一脸花花绿绿……真相又何止于此,狂笑中的夜枭挥手打出一面镜子,对金简儿道:“你自己看,还记得这个小丫头吧,哈哈,笑死人了!” 镜子里的小囡囡。金简儿还记得。差不多三百年前的邻居,小丫头有个古怪乳名唤作“阿蒜”。 在金简儿的记忆里,阿蒜很喜欢她这个邻家漂亮姐姐,自己对小丫头也多有照顾。可是镜子里的景色…… 金简儿记得。阿蒜跌倒了。自己把她扶起来,阿蒜抬起头对自己笑;镜子里的阿蒜,被扶起来后向着歪脸丑汉吐口水;金简儿记得。阿蒜和一群街坊娃娃开开心心地跟在自己身边,一起去逛热闹集市;镜子里的阿蒜和一群娃娃,围在歪脸丑汉身边扔石头、扮鬼脸、唱着她们自己编的笑话丑汉的顺口歌;金简儿记得,阿蒜的爹娘曾上门,诚挚谢她平时照顾阿蒜;镜子里阿蒜的父母,对歪脸口丑汉破口大骂,警告他不许再靠近自家女儿半步…… “你中眼儿障,镜中景色才是真正发生事情。”夜枭越笑越开心,已经开始在地面颠自己的屁股了。 亲身经历皆虚幻,镜中发生才是真! 别人对歪脸丑汉吐口水,对他全不避讳地笑话,对破口骂甚至挥拳头;金简儿却因巫灵法术,以为自己仍是漂亮的女子,她看到的是他们对自己笑,对自己友善,对自己做过的好事赞不绝口道谢连连,所以她也会对那些人笑、谦逊、友好。 有时候她被夸赞得不好意思了……镜中歪脸丑汉在人们的嘲笑、恶骂声中掩口娇笑。 这是什么?这就是个笑话,一个不懂丑陋不知廉耻之人的笑话! 整整五百年,无论金简儿人在何处,都永是当地最丑陋最难看的笑话。 轰一声,金简儿周身巫火熊熊燃烧,这是她的愤怒。心中狂怒,只想和巫灵拼命。只是那时金简儿才刚刚真正“收拢”了她的丑陋身魄,她很强但还远远比不得巫灵,凭她如何奋力攻击都伤不到夜枭的半根翎毛。 夜枭笑得更加开心了,要是金简儿漠然无以应反倒无趣。 “啧啧,修为不错,这才五百年你就精进如斯,绝顶天资啊……小花容,你不觉得奇怪么,就算你天资了得,总也比不得你家那个小天宝的,可小天宝在修行到五百年的时候,也不比你现在更强,何况你还身魂不符。” “你要谢过本座慈悲才对,加持你身的巫法另有妙用,别人憎你厌你,只要你不怒不恨,你的元基就会受益你的修为便会增长。若非本座妙法,你哪有今天成就,还不磕头道谢么。”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此乃巫法使然,想让金简儿“不知廉耻”,就只能用这道法术,而她若真“不知廉耻”了就一定会修为急涨。 对小小花容,夜枭从未有过善意,不过巫灵另有深意且它太想看这场好戏、太想看这个笑话了,全不在乎会因此塑造出一个对巫灵恨之入骨的高手。高手也要看怎么去比,在同辈巫家眼中金简儿的本领卓绝,在夜枭看来依旧是个笑话。 金简儿全不理会夜枭言语,疯魔般穷追猛打。 这五百年经历,其实都在当年为金铃儿解除祖罚的“条件”中,金简儿不是不知道这一重,可她也曾真的以为巫灵已经放过她了,她真的以为噩梦提前结束了,全没想到自己以为的希望竟是绝望,没想到就在自己以为还有将来时原来早已永坠沉沦! 这其间的落差实在太大,希望到绝望只在一瞬之间,金简儿受不了。 直到夜枭再次笑道:“小天宝就快死啦!”一句话仿佛惊雷入耳,金简儿住手,愣愣望着巫灵,片刻呆滞片刻回神随即外脸丑陋的汉子嘶哑追问:“你仔细说。” “小天宝在人间时候横行霸道也就算了,飞升天外后依旧脾性不改。可仙庭又是什么样的地方?他那脾气,上去后短短两千多年,得罪了无数仇家。不止得罪外人,他上去后连咱们本门巫山大堂的账都不买,一来二去闹僵了,两千年前就把他开革出宗。小天宝早就孤魂野鬼一个,处处喊打四面楚歌,谁知道他还能活多久。” 夜枭收敛翅膀重新跳回地面:“要我说啊,他死了是活该,他不死算走运……他要是死了可没人给他报仇;他要是没死也永远等不来帮手。” 金铃儿若死了。姐姐为他报仇;金铃儿若能撑下去。姐姐会去助他、救他。 但无论报仇还是相助,都有个天大前提:金简儿须得飞仙、须得足够强大。 除了循序渐进、中规中矩的巫法修行,她身上背负的“只要我甘心接受,别人憎厌一分。修为便能增长一分”诅咒也是大好助力。甚至“喧宾夺主”。这助力给她增添的修持远胜于规规矩矩的巫法修行。 再次沉默。仍是片刻,忽然歪脸丑汉眼泪长流,再不发疯了。他须得修行、他要继续仍人憎厌而且更加努力的惹人憎厌并坦然接受。因为天外有个小铃铛正孤军奋战。 丑汉的眼泪和其他人的泪水没什么不同,都是滚烫的,可即便丑汉满眼悲恸,即便他热泪滚滚,他的样子还是不会让人心生一丝怜悯,只有讨厌、讨厌、讨厌。 巫灵大笑飞天去,难听笑容响彻整座凡间。这世界所有人都是巫家弟子,听得巫灵狂笑所有人都慌忙俯身做大礼叩拜,整座天地间唯独翠衫红裙歪脸丑汉立而不拜! 夜枭笑声散去时,金简儿抹去眼泪时,丑汉依旧、惹人憎厌依旧、不知廉耻依旧……她是这世界上最不辨美丑最惹人憎恶的人。 寒暑轻贱,又是二十五个甲子过去,金简儿成功突破了巫法成圣的最后一关,可她的升仙天劫迟迟不来。没有那重劫数,本领再大也无法升仙、也不可能去天外寻找自己的兄弟。金简儿不知问题出在何处,她能做的只有继续修炼,不断增长修持提高自己,盼有天能迎来自己的劫。 金简儿不晓得,因巫灵始终不曾对她明言:以巫家法度,她永远不可能升仙。 小小花容魂魄入主男子之身,阴阳颠倒在前;“血亲剥皮换命”之咒所有天怒都落在金简儿身上,早伤天和;“憎厌一分修为精进一分”则是巫法中的邪诡术,偏离巫家大道,修习此法能成就凡间凶徒却不存飞仙希望。 三重枷锁,随便哪一重在身她都只能永留人间! 巫灵早知如此,所以这场戏才格外的好看啊。 更要紧的,那个小小花容身上几重诅咒都是它亲手加持,金简儿真正的身魄早被炼成灵丹吞服,还有一重“我愿承担所有刑罚只求弟弟身上祖罚破去”的自愿“交易”存在,是以巫灵随时可以夺去金简儿的修为化为己用。 金简儿在巫灵眼中,就是一颗可以永无休止增长的果子,随时可以采摘去,且“夺元”与修为本领无关,即便有一天金简儿强大非常、比着巫灵更强百倍千倍也没用,因这一切都是“交易”,写进了天条中的“交易”,巫灵来夺元时候她全无抵抗之力。 金简儿不知内情,可一切也都是她自愿的,当初那一重重条件她全都点头说:愿;巫灵没说过一句谎,它对金简儿说的皆为真,不过隐瞒了一点点真相,是骗人但未说谎,不说谎即可成术;巫灵并不想放过小天宝金铃儿,但它当初若不为金铃儿解咒或者事后出手击杀,就是主动坏了这场交易,非但吃不到“果子”反还要受反噬。 “果子”随时可以吃,巫灵不着急。那可是写进了天条的交易,除非小小花容能飞升才会破掉天条,可小花容飞升无望不是么。 巫灵曾得上位天仙指点,不久之后它会有一场生死大劫,命中注定的劫数。所以它要尽量“养大”小花容,待劫难快到时再去吃…… 算算时间,小花容重返人间四千年的时候。巫灵的生死大劫逼近,它要摘果子了;也是这个时候,已经飞升六千年的小天宝金铃儿改了名字:改名金铃天! 不是金铃儿自己要更名,而是仙天加冕、宇宙认可,从今以后他就叫金铃天!以天缀名,只因他开创出一重仙天大道:天魔道。 升仙六千年,我行我素惹出强仇无数,而烽火征战不断的搏命与杀戮之中,金铃儿再得领悟破开一道:无疆无界,无法无天。无业无度。无尘更无不是尘,因执拗立心障再以疯癫破心障,本是天纵之才,自有开天之能! 世间本无道。圣人立道。 便如佛祖立慈悲、道尊开逍遥一般。金铃天也在这仙天宇宙中强开一重飞仙大道:魔。 金铃天就是魔家道祖。他是第一位天魔,也是纯粹意义上唯一的天魔,因为只有他是在天外成魔。其他所有魔尊。如嫁衣轩辕如忠义秦锥等等,皆为凡间一事入其极,得证魔家本心本真,飞升天外魔坛……他们都是凡间证道,所以较真来算,他们名叫天魔其实是“地魔”。 或许是极致巧合,或许是冥冥注定,就在巫灵来收果子、小花容空有一身本领却无法抵抗时候,天空中突然乌云汇聚紫红色的天雷穿梭轰鸣,本已闭目等死的歪脸丑汉白日升仙。 巫灵大惊失色,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小花容是绝无法飞仙的。 金简儿是修巫的,可她没机会以巫法飞仙,修巫的不能以巫法飞升,又哪还有其他机会破道?以前没机会,现在可以了,因为有人在宇宙中开创了一重崭新大道,无疆无界无法无天物无业无度,不问修行法门只看心中执妄能否入癫疯、破其极。 抛开背后真相不论,只说小小花容为救护弟弟的所作所为,哪样不疯癫,哪样不入极,她所为比着忠义天魔又差在哪里,凭着对弟弟的爱护入疯癫,她不成魔谁能魔。 金铃儿是第一尊天魔,金简儿是第一尊地魔。 为让弟弟脱难金简儿沦入万劫不复境地;金铃儿不负姐姐所望飞升天外大有作为,开创天魔一道,正是这一重魔之道,在最最关键时候救下了姐姐的性命。 金铃天还不明所以,但莫道苍天无眼。 立地成魔,破天道,早已丑陋不堪的小小花容斩巫灵。 巫灵死时还不明白小花容怎么可能破道飞升,但他大概明白了另一件事,自己命中注定、却不知具体情形的劫数……就是种果子吃果子吧。不知这算不算是一重因果。 金简儿的飞升未能得到金铃天亲自接引,因为金铃天那时很忙,他正忙着打仗,众多强仇八方来袭,势要在天魔道发展壮大之前彻底抹杀大天魔。 金简儿飞升直接得大道相渡来到金铃天身边,不及多说什么便出手入战,好一番艰苦斗战,强敌或被斩杀或着退走,金铃天这才转回头去打量金简儿。 虽有开道之能,金铃天却未能认出姐姐,因为金简儿早就不是金简儿了,变化的远不止一副皮囊,她在身魂契合之后,为了更好的修持更快的精进,又做了“魂符身变”的修持,她的神魂已经完全变成了身体的模样。小花容是个歪脸的丑陋汉子。 金铃天实在想不到,自己开创出一重大道,第一个接引上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丑陋家伙,金铃天微皱眉,但很快又笑了,管他如何打扮如何模样,总归是天魔兄弟,他的第一个天魔兄弟! “你叫什么?”金铃天笑问。 金简儿却不急回答,她在仔细打量着铃铛,长发到冲天,赤膊扎金环,虬须豹眼肌肉虬结古铜肤色,当年那个小小天宝,如今长成了这么威风的大汉! “可还记得,你在人间有个姐姐?”歪脸汉子面露开心笑容,可这个笑容落在金铃天眼中却异常难看,还有,歪脸丑汉的声音居然是个娇滴滴的女子嗓音。 话刚说完,金简儿就在弟弟眼中看到一闪异色,于憎厌无关、于仇恨无关,只是深埋心底最最不想提起的事情忽然被提到后,引出的一点点……震动。 金简儿是第一尊地魔,就是因“第一”之故,飞升一瞬她就能解读到魔家本义,这是一次只能用“爆炸”来形容的思慧添光,让她智慧大涨、让她神思大涨,所以在发现弟弟眼中异色、发现他心底震动时候,金简儿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怎样经历造就怎样心性,而开一重天道、尤其魔家天道,与心性有着重大关联。可以说,如果没有幼年时“阿姊养我只为杀我”的经历,金铃儿了不得成就一代巫家大仙,绝不可能成为金铃天。 若把真相告诉金铃天会有怎样后果?说不好,有可能什么事儿都没有,姐弟俩抱头痛哭再欢喜相认;但也有可能……魔心熄灭大道崩溃,会有可怕反噬的。 金简儿不确定什么,但“有可能”的恶果太可怕。 金铃天再次皱起了眉头:“她已不在。你又怎知此事的?” 这次,金简儿望了金铃天良久。 好半晌的寂静,忽然,歪脸丑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手掩口,做欢颜。 “启禀大魔尊,我也是蚩果天地上来的,你的事情在凡间都有流传呢,我可全都知道。魔道、魔道,我以惹人憎厌入极巅……”修憎厌的人,一见面就要惹人讨厌,所以哪壶不开提哪壶才是歪脸丑汉最应该做的事情,所以对大天魔提起姐姐来恶心他,简直就是歪脸丑汉的天经地义。 歪脸丑汉继续道:“我也没名字,小时候他们都唤我小花容,如今我就唤作:憎厌魔。” 说着话,金简儿笑得更开心了,当年她亲手割伤弟弟亲口说出那些谎话,五脏六腑几乎都要被自己的谎言腐蚀掉了犹能微笑从容;如今终于相见却立定决心不相认,依旧笑得愉悦快乐。 她是金简儿,她是小花容,她憎厌魔,她有这个本事。 仙天宇宙第一地魔,憎厌魔。 “到现在……他俩也没能相认?”苏景问。 人间征战、仙天杀戮,一路修行过来苏景见过无数凄惨事、悲伤事情,比如大师娘与师尊,比如浅寻、师叔、齐僮儿、尸煞阿添,又比如师兄贺余以自己气运来换天地气运等等,可那些悲伤事情,苏景会流泪甚至大哭。唯独这一次,眼睛干干的,想哭却不见半滴泪水,心里堵得难受。 你看金铃天威风八面,行事只凭一己好恶从不见他顾忌什么,何等豪迈神魔,怎知他的道是从他心底的一道疤而来;你看憎厌魔笑容满面,四处惹人憎恶遭人冷眼、恶语,他自己却洋洋得意简直逍遥快活,怎知他曾付出什么、付出多少,怎知他的苦早都湮了天! 人人都说神仙好,但若有的选,金简儿宁愿平静在凡尘一生,简简单单做她的小小花容。 第一千二百二十九章 假身 戚东来摇了摇头,举起手中小小酒坛,一口一口他很得很慢却不存片刻停歇,痛饮过后他才再次开口:“若你是小花容,我是小天宝……不是我,若小不听是小天宝,你敢相认么?” 言罢戚东来幽幽一叹,无尽凄然。 小花容再见弟弟后,除了不能相认,一切都好转起来,一位又一位的魔尊证得天魔道、飞升天魔坛,随着实力的不断壮大天魔坛的地位越发稳固,且无数凡间中也有越来越多的弟子拜奉魔坛修习魔道。 凡间香火越旺盛,金铃天也就越强大,到后来他封下一道神灵真影,若有像样大天魔破道,也不用他在亲自去接引飞仙,那道神灵分身真影可见证道魔尊升天之兆、可辨证道魔尊过往经历,“他”专门负责接引上位之魔。 当年苏景在中土所见,来接引叶非、戚东来的大尊金铃天都只是影子。 这道灵影是自金铃天身内“割裂”下来的,他遵照本尊命令,有简单的智慧与很少的一点法力,还有本尊的记忆,但他成形后与本尊并没有直接“联系”,不像影身或者分身那样可以随时领受本尊的心意。 真影更像一个忠仆,永远不变、忠心耿耿地执行着主人的命令。 本来一切都很好,直到万年前……相距此刻的万年前,天魔坛遭重创。 “墨巨灵。”戚东来又想喝酒,但举起、晃晃。这才发现没酒了,苏景坛中还有酒,给他折了一半。 毫无征兆也是毫无来由的,墨巨灵突袭天魔宗,诸多上位天魔陨落,魔家做疯狂反扑,终于打退强敌,但金铃天身负重伤。墨巨灵行事无端、行踪难查,打过一仗未能彻底杀灭天魔宗他们就销声匿迹,再不见踪影了。 忠义天魔秦吹也是在那场大战中被墨巨灵抓了去。后来被破坏神志、试炼法术。成了第一批被送往中土人间的仙魔,他是个“试验品”,失败了。 天魔坛这边,经此一战元气大伤。金铃天何等骄傲。身负重伤但并未告知自家兄弟。坛中众天魔都不晓得金铃天重伤,除了一个人:憎厌魔。 论地位,憎厌魔在魔坛中不值一提。虽也是兄弟,可此人做派实在让人反感,加上此人永远那么不知丑不知耻,众魔对她避让不及,就连那些下位天魔和没有封位的护法、魔将见了憎厌魔都不会掩饰心中憎恶,她自己倒是不以为意,一天到晚高高兴兴的,别人越讨厌她的修为就越高,多好。 地位很低,可如果真的计较起身份,金简儿可是第一地魔,对魔家真意的理解,古往今来三万七千魔就只有金铃天能与她相比;修为本领也是一样,唯有金铃天能胜她一筹。 真要放手搏命的话,就算金铃天能够击杀憎厌魔,他自己也得受奇重伤势。 金简儿的魔心正、魔性重、修为高眼力也最强,再加上她才是最最关心和最了解金铃天的人,她看出了弟弟的伤势。 天魔这一宗仙家,说他们疯他们真的疯,说他们傻他们也真的很傻,重伤在身不对外人说也就罢了,还不肯告诉最亲近的兄弟们,不是傻是什么。 金铃天傻,憎厌魔可不傻,小天宝倔强不肯吐露实情,小花容自有办法。 她造谣。 在自家魔坛内逢人便讲她见到大哥吐血了,她见到大哥熬药了,她见到大哥行转魔灵九返重法疗伤了,她见到大哥在封锦囊不知是不是遗嘱…… 没过多久天魔坛就人心惶惶,一众上位天魔联袂来见金铃天,金铃天摇头否认都不管用,众天魔非得要探他经脉查其身魂才肯罢休。 这种事在道、佛等宗都是不可想象的:佛祖摇头说退下、一群大菩萨不肯听命非得要抓佛祖手腕子?简直匪夷所思,但在天魔坛全不夸张,对外时金铃天是高高在上、万魔敬奉的大尊;自己人相处时他就是个老大哥,长得凶也没人怕他。 金铃天隐瞒不过,只得点头承认,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老老实实闭关疗伤去。 大尊闭关,天魔坛外松内紧,看上去还是原来的样子,但坛内众魔尊都提醒了精神,积极备战同时派出精锐,四下追查墨巨灵与秦吹的下落,奈何一无所获。 这一回金铃天的伤势十足严重,不过还没到致命的程度,如果一切正常,只需千年休养就能恢复如初,可是包括金铃天在内所有人都没想到,出事了。 金铃天疗伤闭入无色关,闭关之地为魔坛深处,周围有金铃天亲手布下的禁制。疗伤期间金铃天会自闭五听、全无自保之力,于他设下的护法禁制外另有七位大魔常驻,施法封天绝地以保大尊安全。 七位大魔尊与金铃天的亲手布置算得周密了,但还防不住憎厌魔。第一地魔,修为远胜后来者,瞒过七尊大魔潜入全无问题,而金铃天是在重伤下施法设禁,威力较他全盛时逊色许多,憎厌魔花了些心思就寻得其中破绽。 金铃天闭关,憎厌魔和其他魔尊打了个招呼说是出去转转,大家都巴不得他能离得远些,哪有人会管他,实际憎厌魔悄悄潜入金铃天的闭关地,就守在弟弟身边。 没有目的,只有亲近,当时金简儿也不觉得金铃天会有危险,只是平时弟弟厌恶自己不愿有太多接触,金简儿只能在他“熟睡”时守护一旁,静静陪着他静静看着他,像极了小时候的样子。 没想到的,就在闭关到六百年时,静坐中的金铃天突然全身颤抖,面色转瞬苍白,跟着一口玄色魔血喷出,栽倒在地再无声息。 金简儿大吃一惊,急忙探查弟弟伤势。魔元探脉,顿觉金铃天体内元气乱成一团,化作千百激烈四下乱闯,冲撞五内逆袭气窍。更要命的是金铃天的神魄,横七竖八道道裂璺满布,堪堪就要崩碎去。 闭关处周围有金铃天亲自设下的禁法守护,外人根本进不来,憎厌魔倒是能破去这道护阵,但总得费上三两个月的工夫,而金铃天生死一线,又哪有时间让憎厌魔喊人相助。 不存思考余地,金简儿动用本魄精气全力救护金铃天,救人一刻亦是施法一刻,金简儿就此入定,五听尽灭全副心神仅牵于面前阿弟。 转眼百年,金简儿撤去了法术,总算救护及时,金铃天保住了性命,可他并未苏醒、甚至都不能算好转,仅仅是稳住了伤势,体内元气不再乱撞、神魂暂告安全,先前的重伤仍在。而金铃天本人更陷入了古怪境地:双目紧闭神识自封,身体则变得异常坚硬且泛着白铜般的寒芒,用手指头敲一敲,当当的金铁声音。 人还活着,伤犹在身,一动不动、唤不醒。 又花了几天工夫做仔细查探、仔细琢磨,金简儿大概明白弟弟如今面临的情形已经不再是“疗伤”能够解决的,他陷入了一重金简儿无法理解的境地。 是福是祸?金简儿不知道,但她能确定一件事:再不可惊动他。 若连第一地魔都不能救护金铃天,其他魔尊就更不用提了,金简儿没急着破护禁出去通告同门,她守在金铁大像般的金铃天身边,默默沉思良久,随后她取出一把小刀,开始小心翼翼地给金铃天剃头…… 待闭关满千年之期后,金铃天破关而出,跟着他召回所有在外的天魔回归本坛,宣大令:本坛迁宗、群魔闭关。 对此令金铃天给出的解释是他在关内领受天机,来日将有浩劫大战,今日闭关修炼以求精进,是为来日胜出恶战。 苏景放下了手中的酒坛:“金铃天还未能醒来,出关的金铃天其实是金简儿所扮?” “不错。真的金铃天到现在还没醒呢。”戚东来点点头:“天魔一贯凶横霸道,惹下过数不清的仇人,可天魔坛始终屹立不倒,很大程度上是因金铃天修为通天,单打独斗的话足以匹敌星君、鬼主,这样的人物仙天里有几个能惹得起。憎厌魔虽也有大本领,但她深藏不露、名声不显。若金铃天昏迷不醒的消息泄露,怕是立刻就会引来仇敌觊觎,何况还有隐藏暗中对天魔坛虎视眈眈的墨巨灵。” “再说我们坛内诸魔,他们对金铃天的忠心毋庸置疑,但这些老前辈个个桀骜不驯,除了金铃天外、他们肯听谁的话?若金铃天昏迷不醒,凭着他们自己瞎折腾,怕是用不了多久就会魔坛折腾塌了。” 魔坛是金铃天的大道标志,也是他毕生心血所在,当弟弟陷入无知无觉的古怪境地时,姐姐要做的就是看护好他的心血,待他醒来时完好如初地还给他。 金简儿把弟弟的头发剃了个精光,然后用去两百年时间仔细炼化了一尊兄弟的假身,不过,要冒充金铃天可不是件容易事。 金铃天是魔家的立道老祖,身为道下弟子的金简儿胆敢用“老祖”头发来炼化“老祖”假身,立刻就会召来可怕反噬,此乃道之罚无可防也无可躲,金简儿施法炼身一刻天刑加身,三百魔鞭自冥冥闪出,把金简儿的身体打了个粉碎。 第一千二百三十章 金童 身为第一地魔,岂能不知自己的做法会触犯本门天罚,这重天罚早在她的意料之中,且她本来就要自毁身躯的:仍是“金铃天为立道老祖”的原因,若只以他的头发炼化假身,就算炼得再怎么惟妙惟肖也没用,因这具假身绝不会受别人控制。但金简儿收拢自己的残碎身体,以自己的血、肉、皮、骨来滋润假身,来做假身炼化的“养料”。 如此一来,以金铃天头发为主炼成的假身,也融入了金简儿的身髓骨血,炼成的假身不会再排斥金简儿的神魂。 乍看上去,金简儿是用自己的身体和弟弟的头发炼成了一具全新身体,金简儿不吃亏;可实际里法术事情又怎么可能那么简单,毁身就是毁身,憎厌魔的身魄彻底毁灭,神魂也因救护弟弟在前、受天罚在后而变得虚弱不堪;炼成的假身则永远是假身,“他”更像一件衣服,可以受憎厌魔控制但永远不能修炼,不能成为憎厌魔真正的身体。 经此一事,金简儿身基被废、元魂重伤、修为大损,但在金铃天昏睡不醒时,有了另一个金铃天主持魔坛、守护魔坛! 苏景叹了口气,想了想,对金简儿,他心里只有一个评价:古往今来三万七千魔,金简儿无愧第一地魔之称、之位。 第一地魔假扮第一天魔,没人能够看出破绽,而且金简儿也不是一点力气都没有,除了虚弱元神中残存的修为外。那尊假身融合了憎厌魔本来的身体、拥有“十击”之力,憎厌魔全盛时的满力一击,假身可以发挥十次。 麻烦事情并未结束,金简儿因“换身”引出的伤势来自到本道重罚,除非她肯毁灭大身否则自己的伤就无法痊愈,她日渐虚弱。 自从凡间时看过巫灵亮给她的镜中真相,金简儿早都不在乎生死了,她可以死,但金铃天不能倒下。 一万年还是一万五千年?金简儿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她要找一个能够接替自己的人。以保证在自己死后、在真的金铃天醒来前。假的金铃天能够始终存在。 这个人要可信、忠心,这倒没什么难度,这样的人魔坛中一抓一大把。但光有信义还远远不够,因为假身融合了金铃天和憎厌魔两人的身体。这个人想要“穿”起假身。非得身俱大天魔和憎厌魔两人的真法传承不可。 憎厌魔的传承好办。徒弟可以现找现抓现教;金铃天的传承可就麻烦到家了,大尊有兄弟没徒弟,他的天魔真法无人能自修。他现在昏着又怎么可能再教给徒弟出来,除非一种特殊情形…… 说到这里,戚东来转开话题,问苏景:“你听说过‘道选金童’吧?” 苏景点了点头,骚人一指自己的鼻子,笑道:“我就是。” 佛家“灵童”之说,婴儿出生时天见灵光水泛莲纹,心带灵慧而生,越长大就越显神奇,一般来说他们都是高僧甚至神佛转世,名唤“转世灵童”。可也有极个别的神奇娃娃,追究往生并无一世与佛结缘、细查祖上也无禅家高人,他是天生的。 生具佛心、身蕴禅慧,以前却与佛不存丝毫瓜葛,干脆就是平地蹦出来的灵童,这样的孩子就是道选金童了,他的天资与西天中无数佛都无关,而是因佛家大道而来。可以看做慈悲大道中有一道仙光泄露凡间,点中了此子,巧合;也可以看做是佛家大道选择了这个孩子为本门弟子,天赐。这种事情极罕见,但不是没发生过。 宇宙仙天法门林立、大道重重,不是所有大道都会有“道选金童”的情形,非得是昌盛大道才会在凡间自行选择弟子。 慈悲是佛祖的道,逍遥是道尊的道,无疆无界无法无天是金铃天的道。 天魔之道,道传金童,骚戚东来。 虽非金铃天亲传,但金铃天和魔道差不多就是一回事,戚东来勉强也能算得金铃天的弟子,道选、天传。 生俱魔根、魔性、魔心、魔须,骚戚东来修魔的天资无人能比,因为他是“天魔道”选出的传人,他是道玄金童。所以戚东来有魔家天赋,所以戚东来在进入魔宗修行后自然自觉地选了“无疆大魔”的法度来修持…… 如果以前戚东来告诉苏景“我是道选金童”,苏景一定懒得搭腔,不过在得知憎厌魔所有事迹后,就不由得苏景不信了。 戚东来是道选金童,不是骚人自己说的,而是第一地魔金简儿说的,因为金简儿主动找上了戚东来。 中土凡间空来魔君最最得意的大弟子、被所有长辈都看好、肩负重振天魔宗大任的戚东来。本来精修无疆大魔法度好好的,一次闭关后突然放弃无疆修、改做憎厌修。 有关经历,戚东来升魔前曾对苏景提起过,那次闭关时憎厌魔的真灵直接闯入他的识海。 来的不是真身、不是元神,只是憎厌魔的一道魂魄精气,可双方差距实在太大,憎厌魔的一缕精气足以制服戚东来,不提缘由不说经过,“金简儿”直接镇压了戚东来的本慧元识,既然“自炼”身躯、强改气窍,硬生生将戚东来从“无疆修”改入“憎厌修”。 直到戚东来证得大道,以憎厌修飞升入魔坛后,装扮成金铃天的金简儿才对他说出实情。 早在戚东来出生时候,金简儿就知他是“道玄金童”了,不过中土世界有古怪大阵守护外仙轻易不得入内,金简儿只能将一道魂魄精气送进中土,时时刻刻跟随在戚东来身边,看他长大、看他修行,此子的心性她已经完全看透,值得信任。 待戚东来真正铸就了“无疆大魔”的法基后,金简儿就开始行动,将他领入憎厌修。 当时戚东来本有的“无疆魔修”被彻底废去,尽数换成了“憎厌魔修”,原有的法力是废掉了、可他的“无疆魔基”仍在,在人间时候就连戚东来自己都不知道,其实他是以第一天魔的根构来做第一地魔的修持。 如此,待他真正成魔就可以全无障碍的“穿上”金铃天的假身。 对戚东来来说,金铃天的假身就是一副“形变”法器,无需元神出窍换身,平时假身就被他收在体内,只要动动心念,他就可以在“戚东来”“金铃天”之间来回变化。 至于金简儿冒充的戚东来,不是画皮更不是假身,顶顶上乘的魔家幻术罢了。 在凡间时候不对戚东来说明真相,一是怕他少年轻浮,会大嘴巴泄密,外面的仙家进不去中土,可中土会有人飞仙的,如今的金铃天是个冒牌货的消息绝不容泄露;再就是将来“道选金童”的担子太重了,人间小修心性不稳,提前获知真相会坏他魔性。 再说,金简儿是什么人,她早不在是小小花容,她可是正牌正位宇宙间第一地魔,做事情当然雷霆手段,那时戚东来将来如何尚无法确定,金简儿哪会婆婆妈妈和这人间小子废话…… 对戚东来说明真相后,金简儿又将一道玉简递给戚东来:“我与金铃儿都是巫修出身、我俩是同胞姐弟、我俩还是唯一一双‘第一天地魔’,是以我俩的修持办法相差天地,但真正修成的魔元真力却同源相似。” 冰和水,一钢一柔,冰根本没有弯曲的余地,真正宁折不弯;水却柔然入极软得连自己的形状都没有,但这只是表现不同,截然相反却是同根同源。 “更要紧的,你的憎厌魔修是在无疆魔的根子上修成的,”金简儿微笑道:“所以你想再换回自己的本修正力再容易不过,按照玉简里的法子修持即可。” 玉简中记载的方法,可让戚东来轻松变回本来面目且不伤本元法力。金简儿专门为戚东来量身打造的法术。 戚东来接过玉简问金简儿:“不怕我现在就修持玉简法度,破去憎厌修改回无疆法?” 若他换回法力,可就再穿不得假身了。 金简儿一笑:“随便,这种事本来就不是能强迫得来的。” 说到这里,魔宫内、坐在苏景对面的戚东来也放下了手中酒坛,先叹了口气,跟着他对苏景皱眉道:“她这话说的……好像以前没强迫过我似的。” 苏景笑了:“金简儿前辈是太了解你了,所以稳稳吃定你。” 戚东来也笑了……是啊,金简儿早就看穿他了。 骚人也是魔家弟子,心中有魔性中有魔并以一个“魔”字为毕生荣光所在,魔坛有难他又怎可能退缩。 何况,在得知真相后他对憎厌魔的满腔恨意早已散去,只剩满心敬佩;何况,虽非大尊亲传却是魔道点选,他仍算是金铃天的传人,做传人的为师尊受些苦算什么;何况,这场戏并非漫无尽头,迟早会有落幕时候……大魔尊不会永远这样“不死不活”的躺下去,迟早会有个分晓,醒来或者死去。 第一千二百三十一章 传奇 大魔尊不会永远这样“不死不活”的躺下去,迟早会有个分晓,醒来或者死去。 金铃天醒来就不用提了,真魔归大位假魔赶紧磕头吧;金铃天死去的话,对金简儿来说,一切就都失去意义了,魔坛是不是还能继续存在再不重要,且大尊死讯这等重大消息也不能再对其他魔尊隐瞒,那时她会说明真相,以天魔的性子,得知真相当会大怒但不会怪罪她,跟更不会迁怒小小帮凶戚东来。 至于金铃天死后,魔坛又会怎样,金简儿其实并不关心的。 苏景问戚东来:“金简儿前辈大概还有多少寿数?” “她自己也说不太准,快的话两三千年,慢的话……也过不了万年关口。”身上重伤无法痊愈,金简儿日渐虚弱,若非如此她也不必去欺负戚东来了。 苏景有此一问,只因他真正佩服憎厌魔,心里盘算着将来要是见到阎王爷,当开口恳请他老人家来帮个忙,阎罗神君神通广大,他若肯出手就再好不过了,说不定连金铃天一起都能治好。 戚东来当然明白苏景的意思,但他不会多说什么,对苏景点点头,戚东来换过话题:“仙天宇宙有灵宝出世,天魔坛志在必得,一是墨巨灵威胁仍在,越是销声匿迹,咱们心里就越不踏实,大尊又沉睡不醒,要是能有件厉害宝物护宗就再好不过;再就是这件灵宝的秀色如此了得,说不定会有什么奇效妙用能助大尊醒来。不过我可没想到宝贝被你占了去。也不错……不是不错,是很好。” 以他俩的交情,苏景得宝和戚东来得宝根本就没什么区别,宝物落在苏景手里,骚人只要说一声“送来我用”,苏景必定高高兴兴给他送上门去,哪怕山遥水远。 果然苏景点头:“待事情了结,我带小贼去找你,先看看这件宝物帮不帮得金铃大尊。” 戚东来笑笑,跟着长呼出了一口浊气。有关金简儿、有关金铃天、有关他自己的事情终于说清了。说完了。 苏景也有种恍惚感觉。仙天世界,传奇世界,这里每个成名人物都会有自己的故事,或曲折离奇或惊心动魄。只是苏景以前没想到过。这整整一座天魔坛、古往今来三万七千魔。甚至包括金铃天在内……统统都是配角,这是好热闹的一台戏,但真正的主角只有一个。混不起眼全无地位的憎厌魔尊。 甚至可以说,在苏景看来,整整一座天魔坛,浓墨重彩后落下来的,就只有憎厌魔一个人的传奇。 戚东来站起身来,笑道:“这些事光我知自己知道实在太堵心了,总算找个人说了说,痛快许多。这就出去吧,忠义天魔可不知真相,你小心别说漏了嘴。” 说着他与苏景并肩向魔宫外走去,本来走得好好的,骚人又去拉苏景的手,苏景赶紧躲开他。 来到宫门处骚人挥挥手,紧闭大门开敞,同时戚东来也重新变作金铃天。 出来时候苏景才发觉大金乌阳炯炯已经走了…… 秦吹一直等在外面,已经和小不听聊半天了。 当年老天魔神智迷糊,拜奉小不听和苏景做帝姬帝婿,如今早都清醒回来,不过帝姬帝婿的称呼就不改了。 中土时候秦吹曾帮过苏景许多,对这位老天魔,苏景夫妻既感激又敬重,如今重聚天外自有一番欢喜。随即蒹葭先生、戚弘丁、大巫高僧等一众中土故人也围拢上来,蒹葭先生当先开口,微笑道:“我们大概商量了下,大风大雨时候,大家聚在一起妥当些。” 风雨来临,原先五大势力共掌天下的局面彻底崩裂去,仙天之下谁能置身事外。 何况中土一伙在夺宝战中直接出手参战,立场再鲜明不过,说他们都被敌人记了名也不算夸张,这个时候若再分头行事实属不智。 蚀海大圣从旁接口道:“正好我那乌龟州空荡荡的怪冷清。” 这是大家商量好的结果,现在只是告诉苏景一声。 苏景面露喜色,两大尸仙、诸尊大圣,一群中土仙家,虽还远远比不得天魔坛但也算得一支精兵了! 随后中土几位仙家说起他们飞仙后的经历,其实都没太多离奇,大家的遭遇大同小异,飞仙后或是归入小小坛庭,或是独善其身四下游荡,要么是小群“野鬼”要么是独个“孤魂”,直到夺宝之战大家才真正聚拢在了一起。 相比之下,只有戚弘丁的故事稍稍复杂些,他与离山长老任夺并肩飞仙,本是要追查三祖陨落的原因,但上来后发现,要在汪洋大海中追查一条鲨鱼的死因实在太难,不等他们找到线索,墨巨灵就主动找上了任夺。 人间时候任夺为“入魔”曾修持墨色,飞升前墨色修为被尽数打碎,但“曾经修行”在墨巨灵眼中无异慧根,主动找了过来,任夺没太多犹豫就跟墨巨灵走了,他知道这族腌臜怪物古时曾去过中土,三祖陨落原因要查,腌臜巨灵对中土的图谋也要查。 任长老再度“入魔”去,他与戚弘丁也始终保持联络,但过一阵戚弘丁忽然收到任夺灵讯,一个字:逃。 戚弘丁不存丝毫犹豫,放弃灵州立刻出逃,再之后就与任夺失去联络,想做营救奈何根本找不到人。 另外戚弘丁又提到不安州之战时曾在墨巨灵手上救下过一个妩媚和尚……无双城主飞升较早,未曾经历“大洪亡天下废”的大祸,是以他不晓得妩媚和尚的身份,再说他出手本就不是因为和尚怎样,他是冲着墨巨灵去的。 打了一仗,本想抓活口,奈何墨巨灵皆为狂信之辈,眼见斗不过宁可自破神魂也不做俘虏。施萧晓自然也不会主动说“我曾在中土为祸”,只说自己家乡为墨巨灵杀灭,矢志复仇。戚弘丁不虞有他,与施萧晓换过传讯法器后就放他离去。 苏景点了点头,将和尚真正身份从头到尾为戚弘丁交代明白,后者皱了下眉头,并没多说什么,但他的心意已决。从自己指缝溜走的人,总要亲自再抓回来! 是同仇敌忾没错,施萧晓也对墨巨灵恨之入骨,但账目要分明、一码归一码。施萧晓为自己复仇、为取信墨巨灵,亲手毁去涅罗、紫霄、天元三大天宗。而这三宗于数千年中,曾救过多人、曾行过多少善。他们的仇便是整座中土正道的仇,总要讨还的。这便是“立场”二字了,敌人的敌人或许也是敌人。 苏景与老乡说话的时候阳三郎一直等在旁边,见他们说得差不多了她才迈步上前,递给苏景一枚金乌短翎:“阳炯炯给你留下的,凭此灵羽大家以后可以随时联系,他还说,能少联系尽量少联系,你不太吉利。” 谁也不愿意家里的收尸匠有事没事来问候一句:你还好吧。 阳炯炯离去前曾和阳三郎大概交代过他那边的事情。 上一次不安州大战前,苏景曾先后动用金乌本识与鬼袍冥识,分别求援金乌同族和冥王一脉。 冥王那里,十三王贪乐断了一根头发,其实就是苏景的求援之讯落到了十三王的身上,不过那时苏景以阳身驭冥袍,融合不好威力发挥有限,传出的消息也很模糊,只能断贪乐王一根头发以做警兆,具体事情却没办法说清楚;金乌那边就清晰多了,一头名唤阳火火的大金乌收到求援,直接就晓得了“收尸匠有难”,赴援途中阳火火又传讯附近同族。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本应是个群鸦高喊“别惹收尸匠”大闹不安州的局面,但还不等群乌集结赶到,“神鸦知”忽然传讯八方,指定地方着金乌尽数赶去。 神鸦七将,“知”为神官地位最高,他老人家召集同族必有顶顶大事。 听到这里苏景微扬眉:“何事?为何我未收到灵讯?” 阳三郎耸耸肩膀:“阳炯炯没说,我也不知何事。至于你未收到金乌讯倒是正常得很,收尸匠就管收尸好了,金乌族中有什么大事都不会喊你的。大家聚在一起,不管是去做贼、去打仗、还是去喝喜酒,身边跟个收尸匠太不吉利。” 苏景气笑了:“能不能别这么迷信,收尸匠就是后娘养的?” “天下乌鸦皆迷信,你不知道?”阳三郎笑:“后半句倒是说对了,收尸匠啊,就是后娘养的。”玩笑话罢了,上一任收尸匠早把事情给苏景说明白了,同族凡事都会避讳收尸匠,不过“别惹收尸匠”和“谢谢收尸匠”也是发自肺腑的。这事别矫情,想跟金乌辩道理,他们能和你吵上三千年。 群乌都被“神鸦知”召集,可收尸匠有事也不能不管,是以“神鸦知”特意传讯阳炯炯赶去不安州。 不能来大队人马,但有真正高手到场暗中守护收尸匠,阳炯炯为七将之一,本领胜出普通金乌许多,堪比星君、鬼主的修为,在仙天内算是真正强大的存在了。 “神鸦知”请阳炯炯过来,除了保护收尸匠外还有一个用意,阳炯炯是神目将,说不定能看出那件灵宝在何处。金乌本无意染指此宝,可既然有一位大将去了西北,就势找一找也没坏处。 是以不安州战后阳炯炯并未归队,他就在西北游荡寻找灵宝,没成想收尸匠又冒出来了,更没想到一场宝物争夺最后经变成“阎罗宣战、道佛决裂”这等大事。 灵宝出世会引来惨烈争夺是所有人意料中事,可是直接引出可怕大战实在难以想象…… 第一千二百三十二章 大帽子,大师娘 对道尊的生死、西天的大战、阎罗是否会入世等等,阳炯炯是好奇的,但也仅仅是好奇而已,他不关心那些人,待到此地尘埃落定、确定收尸匠安全后,他和阳三郎交代了下事情经过就飞走了,赶去汇合“神鸦知”。 这个时候七王拔舌袖中忽然传出了“咔咔”的轻响,拔舌从袖中取出一具寸许小棺材,放在耳边静静聆听。 虽然奇形怪状,不过不难理解,普通仙家用木铃铛传讯,冥王用木棺材联络,正常得很。也就三尸好奇,小声议论着拔舌王的小棺材里是不是真躺了具小僵尸,一收到消息小僵尸就用指甲挠棺材板…… 须臾,拔舌王面露喜色,对苏景笑道:“道尊安好,已然杀出西天,刚刚返回自家道廷去了。” 仙家身上大都炼有归旗符一类咒篆,道尊也不例外,但之前他用不了,因为他在西天。 在佛家法域,即便道尊也无法动咒瞬间离去,直到杀出西天后,他才能动用此咒返回自己的地盘。 “那群七彩仙杀进西天,救出了道尊,顺便还带了个和尚出来,名唤果先。大哥正去接应。”瞑目王继续道。 七彩仙有个隐秘的落脚之地,他们与大冥王交好,曾专门为大冥王炼化了几道“归旗符”,以便他随时登门做客。 如此一来就方便得很了,杀出西天后七彩仙会直接归巢去,大冥王也直接去他们的灵州做接应。 苏景霍然大喜。没成想营救道尊竟还另外赚了个小果先!其实还赚了个大师娘,不过苏景现在还知道。 灵讯里提到大师娘了,拔舌王正想将此事说出,但不等他继续开口,邪庙深处突然暴起一声轰鸣巨响,天崩地裂之声也不过如此了,辨其方向正是小贼安身之处。 拔舌王哪还顾得上再说话,动身形就向邪庙深处飞去。有何止他一人,一窝蜂、所有人都动身赶去…… 邪庙深处,离山大旗烈烈飘扬。小贼眼中灵彩重现、皮肤重显光泽。再非木头娃娃模样,重新变回娇嫩娇嫩的小囡囡,唯一和以前不同的就是那顶帽子:头上顶了尊好像平底砂锅似的金盔。 这帽子原来是拿人首领的,拿人统统五短身材。所以帽子也不会太大。不过小贼只是三岁小娃的体型。比着拿人还要再矮小一大截,不大的帽子她戴着也显得异常笨重、异常可笑。 帽子似乎很沉,小贼站得不太稳当。正晃荡。 见苏景、不听都赶来,小贼眼中露出欢喜:“拜阿姆,拜阿爹……”说着话,头才微微一垂,便是“咚”的一声闷响,小丫头整个人直接栽倒在地。 帽子的确沉,太沉,小贼还有点顶不动它。 邪庙地面的青砖都被金盔砸裂了,小贼双手撑地奋力挣扎想要重新站起来。 苏景不听赶忙上前扶她,未料,小夫妻两人都没什么力气,这一扶居然没能搀动小家伙。 阳三郎把苏景拨拉一边去,自己上前去扶,搀扶之下阳三郎也面露惊诧,颇有些吃力地将小贼扶好、重新站稳,她才问道:“这么沉?” 小贼点点头:“沉……”才说一个字、才点了半下头,咚一声再次倒头栽。 不听苏景哭笑不得,阳三郎再度搀扶,不过阳三郎这次聪明了,她没扶小贼起身,而是直接帮她翻个身,笑道:“你先躺着说话,省得一次次往地上扎。” 众人最最关心的莫过宝物的法力、用处,可惜,小贼此刻只能算是“拿下”了宝贝,这件东西是她的了,再也跑不掉,但是相距完全掌握还差得远,否则她也不会觉得帽子沉重。 因为尚未完全掌握,是以这顶大帽子现在还摘不下来,宝贝的力量小贼需慢慢领会,暂时还看不出端倪,唯一开出的效用就是驾驭田上煞尸。 苏景等人都觉心里痒痒的好奇,但再怎么好奇也没用,只能再等等了,好在不管怎么说,宝贝帽子算是被收服了,从此随同小贼同生共死,别人再没了染指的机会。 有乌鸦,有妖精,有三尸,外加一个拔舌王,这些人凑到一起简直大乱,正七嘴八舌猜测着宝贝帽子的效用,赤目忽然“咦”了一声,伸手取出了得自“漏”中的那面小镜子,开始照镜子。 拔舌王看得奇怪:“你长得挺干净的,照镜子做啥?” “不是我要照镜子,是……是我觉得镜子想要我照。”赤目说着怪话、皱着眉头盯住无数龟裂遍布的镜子,才看了一眼突然矮子怪叫出声“有鬼”直接把镜子给扔了。 众人皆吃惊,仿佛还嫌不够乱似的,此时拔舌王袖中的小棺材又传出咔咔地抓挠声,这次七王才一听就瞪大眼睛,惊喜着对苏景说道:“神君出阵!” 灵宝收服、大战暂告段落、道尊成功脱险……诸多事情结束后,阎罗神君慢悠悠地出阵了。 那还有什么可说,冥王需得立刻去往摆阵院落觐见神君。 当下简单安排,中土上来的一群仙家随蚀海大圣先去乌龟州驻扎,戚东来与秦吹就此告辞,苏景、不听、小贼和三尸随七王一起去见神君。 苏景是冥王,去向神君磕头全无可说;不听是王妃身份,也要去见礼;小泽则是因为顶了个大帽子,这是了不起的宝物,当然要带过去请神君看看;至于三尸,谁能拦得住他们…… 赤目还在指着自己扔在地上的镜子:“真有鬼,无形鬼,在镜子里盯着我看!”他并不是从镜子里看到了什么,而是感觉到镜中看不见的“人”在看他,赤目感受到的是“目光”。 镜子的来历非凡。当然不能就这么丢掉,拔舌王一招手将镜子收入手中,跟着看也不看直接一伸舌头,上下左右把镜子舔了一遍。 不看镜子,是因即便镜中有灵魅,也是要通过“目光交流”来发威作祟的,拔舌王见识非凡,不给对方那个机会;舔镜子……拔舌王最精湛的修为就在自己这条舌头上,舔镜子即为设镇法,重重大咒加持下去。管镜中藏了什么怪物。都先封住再说。 镜子重新抛还赤目,后者一点也不嫌恶心的收下了,还不忘问拔舌王:“什么你都敢舔?万一镜子里藏遁的是一块牛粪修成的大妖呢?” “没事,没尝出牛粪味。应该不是。”拔舌王笑嘻嘻地回答。开始准备归巢咒法。 “那是什么味的?”三尸异口同声。 “挺甜的。你们自己尝尝就知道了。” 天知道拔舌王是开金口还是说鬼话,两句话的工夫里发动大咒,拔舌身上王袍一展。化作滚滚煞云裹住了苏景、不听、小贼三人破空而去! 三尸未同行,他们主动要求自裁赶去,打算在神君面前卖弄下他们的好本领…… 片刻天旋地转,旋即苏景落稳脚跟,可当身周煞云散去拔舌王莫名失踪,苏景再仔细打量周围景色,面色陡变! 小小院落,几间瓦房,院中一副石桌石凳,不着粉黛却美丽难言的女子正坐在桌前,目光妖冶且迷离,看着苏景、看着不听。 这座小院苏景记得,这个女子苏景更不会忘。 光明顶山核小院,大师娘莫耶蓝祈。 先是大惊,继而大喜,可心中喜悦才告喷薄,苏景的目光有迅速沉冷下来,那声发自肺腑的欢呼未及出口就变作一声叱咤:“咄!” 佛家有狮吼棒喝、正心正觉,其实不止佛门,各宗派法门皆有这等振声定念的声法,到了苏景这样的层次,具体喊什么已经不重要,关键在于这是一道“心声”,以洪音、正视听! 若是在仙天里随便溜达,突然遇到大师娘,苏景都不会怀疑什么;可他正被七哥带着赶路,又怎么可能没来由地落入山核小院中。当是幻,且这幻来得毫无征兆又直逼内心,多半是歹意的、是敌人的手段。 洪音落,小院依旧蓝祈不变。 苏景清醒了许多,可眼前景色不见丝毫改变,而他身边小不听更是眼眶红红、连身形都微微颤抖着。 咚一声,小贼又没掌握好平衡,戴着帽子一头扎倒地面。 苏景伸手拉住了小不听,沉声道:“不对劲,稳心神。” 就在此时苏景身后空气掀荡,貌似恭敬实则得意非常的声音传来:“不死拿人拜见阎罗……大师娘!”三个自裁赶来的矮子话说到一半时候,终于看清面前之人。 不见阎罗王,只有大师娘! 三尸与苏景心意相通,苏景皱眉戒备,三尸心底也都有戒意涌现。 “幻?”雷动天尊眯起了眼睛。 “幻!”赤目真人眯起了眼睛。 拈花一手抚摸肚皮,小包子似的圆脸上再现得意:“对咱们哥们施展幻术,嘿……怎么看着跟真的赛的?” 雷动天尊地向大师娘走去:“瞒得过本座眼相,还能瞒过我们的身觉么?” 三尸有这样的本事,就算高深幻法能骗过他们的眼睛,也骗不过他们的身觉,幻?三尸一碰她她就完了。 赤目、拈花都跟在大哥身后,一起向蓝祈走去。蓝祈端坐不动,望向三尸的目光里似有笑意流转。 “我劝你啊,别等我们动手,”雷动天尊边走说:“我一碰你,什么幻法可都得破碎掉……”说着话走到大师娘面前,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大师娘的左肩膀。 赤目拈花在另一边,一起伸手指戳了戳蓝祈的右肩膀。 蓝祈还是蓝祈,未变、端坐,三尸愣住了。 忽的,蓝祈笑了,问苏景:“不听想对我见礼,你拦着?” “娘啊!”未等苏景开口,三尸突然齐齐怪叫,一个一个张开双臂,猛抱住蓝祈又叫又跳,又哭又笑!笑是真的,哭也是真的,三个浑人的眼泪都留下来了…… 第一千二百三十三章 莫耶神兵 三尸戳过肩膀了,蓝祈还是蓝祈。 三位矮神君不管不顾抱住大师娘就放声大哭,眼泪直接向着大师娘的裙子上流;不听也确定了真相,脱口的惊呼声竟是异常嘶哑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那可是她的娘! 那些年,故土毁灭、亲友尽丧,不听一个人流浪在视她为妖邪的世界,能再遇到另一位莫耶长者、能再得一位同乡前辈收做女儿……其他人永远无法明白,唯独不听心里知晓的,这是何等幸运、堪称奢侈的幸运。 在人间时候不过短短相处,但蓝祈飞升后,不听始终以蓝祈义女自居,这是不听的自豪。 全无准备中突然见到蓝祈,不听太惊讶也太激动,以至这个瞬间里一贯在别人面前给足夫君面子的莫耶小娘子彻底把苏景忽略了,胳膊奋力甩甩甩,甩开苏景抓着她的手,急忙忙地要迈步上前去向蓝祈见礼。 可万万不曾想到的,不听才一迈出脚步,她身旁的苏景就在满面惊诧与满目惊喜之中,张口喷出一口鲜血,跟着身子晃晃两眼翻翻,苏景栽倒在地、昏。 之前邪庙夺宝之战,苏景挨了三鬼主一脚,本就重伤在身,而仙家受伤后,“平心”比着“顺气”更重要,要尽量清宁心神摒弃杂念,最忌情绪剧烈起伏。 可苏景负伤后,十一哥从人间归返、诸冥王驾临邪庙;道尊挟刀入战、明白人洁身自好、真佛本来慈悲、中土为何完美,真连串事情让苏景没法不欢喜、没法不激动! 若只是欢喜也还罢了。后来又听骚戚东来说过“小花容”的传奇,大喜之后又是深深悲恸,情绪上接连不断的大起大落都在加重他的伤势。而见到大师娘,先开心、再以为是假,又确定原来是真的,最后狂喜绽放的时候,他的伤势也随之暴发、再镇压不住…… 再醒来的时候,苏景已不在院中,躺于卧房软塌。 不知是不是莫耶习俗,大师娘家的床榻比着中土床笫高出许多。三尸站在床前。手把床沿踮起脚尖,才能勉强露出脑袋。 横一溜,三颗头,时不时地眨眼睛。 “醒了。” “醒了。” “醒了。” 三个矮家伙一人一句。 就这么一下子。真的就这么一下子。苏景只觉:恍如隔世! 当年、中土。初修成金乌万巢大咒,误打误撞钻入光明顶山核小院,那是苏景第一次见大师娘。被大师娘直接灌顶、筑基风法后苏景也告昏迷。再醒来时的情形,与现在不见丝毫差异。 这床这屋,床前的三颗矮子脑袋,屋外大师娘的身影,还有自己懒洋洋地陷在柔软被褥里快融化得感觉,似乎一切都没变。 只是那时的小小少年,懵懵懂懂、对未来全无概念……仔细想一想,今日贵为冥王,今日声名响亮,早得通天本领与长生永寿,一路走来,得到的越来越多所失却甚少,甚至可以说他几乎就没失去过什么。但莫名其妙的,当往日情景重现时候,苏景却异常羡慕当年那个小子。 当年那个苏锵锵,眼中不染腌臜心中不藏凶刃。 恍惚感觉一晃即过,苏景可从不会在这种情怀上流连,太矫情,适合骚人不适合自己,深吸一口气,察觉伤势虽未见好转但气息顺畅许多,当是大师娘出手相助自己调息气息了。 一想到大师娘,苏景的心又热了,在三尸假惺惺地、比划着地搀扶中苏景跳下床榻。 听到屋中动静,大师娘与不听并肩走入屋中,此刻不听面上泪痕不见、激动平复,她的笑容浅淡却喜悦,像极了一朵仍含苞但已经美极了的花,苏景昏迷了整整三天。 “苏锵锵啊,不是我说你,你这样可让我们没法做人了。”雷动扳脸教训人和他嬉皮笑脸是一样一样的感觉。 赤目立刻点头附和:“见了大师娘咱们都满心欢喜,谁的开心激动都不比你少,偏你,一口血喷出三丈多,两眼一翻昏过去。” “装昏倒不难,”拈花神君最后开口:“可喷血那么老远就太难为人了,你让我们下次再见大师娘时该怎么办?开心得抹脖子自杀么?” “别说,还真想看看你们死去活来的把戏了。”蓝祈接口,来到苏景面前,扬起手轻轻抓了抓他头顶的头发,这是莫耶习俗,长辈对晚辈的喜爱,不过在中土时候大师娘从不曾这样对苏景:“你的事我大概听他们说了……” 说着,她另只手也扬起来,两只手一起去抓苏景头顶,随即大师娘笑了:“很好。唯独一重,怎么还没要孩子?” 不听直接脸红了,苏景也没想到大师娘一见面就问这事,本来挺机灵的人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倒是三尸见惯风浪气定神闲,雷动当先开口替苏景回答:“启禀娘,中土多舛正道不安,苏景在人间的时候天天忙着解民倒悬扶危济贫,这个……功课就耽误了。” “再就是送子娘娘这个茬,原来以为她欠下的人情落到了苏景头上,飞仙后生儿子易如反掌,不成想咱们和佛家打起来了,送子娘娘肯定不会还人情了。”赤目摇头叹息。 拈花却另有想法,嘟囔:“孩子有什么好,有我们哥仨,比什么孩子不强。” 苏景想了想,拈花说的还真是个好道理,要自己的孩子跟三尸似的……不生也罢。 不理拈花的小声嘀咕,蓝祈直接对苏景道:“送子娘娘能为无后之人添子嗣是没错的,不过生娃娃这种事根本不用过问于她,该生娃娃的尽管自己去生。和她没得半个大钱的关系。否则三千世界,无数夫妻,都靠送子娘娘一个人忙活,能忙得过来?” 大师娘的意思:甭指她,你俩得自己多上心啊! “师母请上座,容弟子见礼。”苏景总算岔开了话题。 大师娘上座,苏景与不听并肩,三尸跟随身后,毕恭毕敬大礼相拜。苏景沉睡三天,不听和三尸早都行过礼了。不过向大师娘问礼。哪怕一天三次他们都不嫌多。 三天时间里,有关苏景、有关不听、有关陆角,前前后后所有事情蓝祈都听三尸和不听说起过,大师娘何尝不是喜过笑过叹过哭过。此刻心情已经平复下来。待苏景问礼过后带他们来到院中落座。也不等弟子发问蓝祈就说起自己飞仙后的情形。 蓝祈飞升的契机是因莫耶被毁,她飞升后的目的也明确且直接:寻仇斩巨灵。 墨巨灵这一族神出鬼没,做下过斩杀“北方佛”、摧毁赫学坛这等大事。且被他们掠夺的凡间不计其数,但他们做事隐秘且不留痕迹,是以普通仙坛、散仙大都不知他们的存在,便如六翅皇池长公主“李大顺”那样,晓得赫学坛被灭掉了却不知凶手是墨巨灵。 刚飞仙上来的时候蓝祈也寻不到墨巨灵的踪迹,但她找到了不少同族仙家,莫耶世界彩虹七宗庇佑乾坤,七大宗门中有不少飞仙前辈,他们被别族仙家唤作七彩仙。 除了汇合同族,蓝祈还接连得遇大好机缘,本就斗战凶狠之人,前后三次大突破再告褪变……似她这样的情形其实算不得太罕见,仙家飞升天外后,总会有些个别人,似乎特别得老天爷欢心似的总是能遇到好运气和好机缘,说到底还是气数使然,旁人只能羡慕。 仿佛冥冥中真有定数,就在蓝祈修为精进后不久,一位七彩仙误打误撞发现了墨巨灵一处巢穴。只可惜莫耶仙家没有苏景那样的人脉,那时候他们也还不认识大冥王,就以本族之力强攻过去。 一场恶战过后两败俱伤,而重伤后的七十三位七彩仙又做出惊人决定:舍残魄、铸神兵。 其实就是拼却自己的残命为同族灌顶传力,大家选中了气运最强、实力也是最强的蓝祈,因刚刚经过那一战后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凭现在的七彩仙无法破敌,除非出现一个真正强大的同族…… 大师娘就是同族选定的“神兵”了,自那之后每有莫耶仙家受难愈重伤,都会将己身法元度于大师娘。 得同族灌顶,蓝祈的战力再高激增,也从墨巨灵那处巢穴开始,收拢线索顺藤摸瓜,从此死死咬住了敌人。 相比中土之人,莫耶人更有些妖性和魔性,莫耶人更狡诈也更狠辣,蓝祈改明攻为偷袭,出手又狠又快,当真给墨巨灵添出无数麻烦。可渐渐接到核心、开始与那些墨巨灵中的强大之辈对抗时,蓝祈就有些力不从心了,几次遭遇凶险。也是这个时候,七彩仙得了大冥王的相助,双方所以结缘:打墨巨灵时候碰上了,一起打得挺开心。 神君驾前冥王,以战力分排的话大概能分作四个档次,老大、老三、老五都在排头,他们三人差不多一个水平,其中斗法决胜冲阵杀伐以三王阿伊最强,大冥王比着阿伊稍逊一筹,不过他精擅运筹帷幄且擅出奇兵,五王慈悲,柔善心肠,能打但不喜欢打,战力稳稳排在众王之三;第二个档次,二、四、七、八、十,五位王驾,其中拔舌王最能说,打架最差劲;第三个档次,六、九、十一十二十三,其实十一哥比着“同档”的十三王凶猛不少,但并非质的差距。 十四王苏锵锵自己霸占一档,不提也罢…… 第一千二百三十四章 谢谢你啊 有大冥王相助,七彩仙对墨巨灵的战事顺利许多,但千多年前,墨巨灵忽然销声匿迹,以前的巢穴尽数废弃,轻易也不再去掠夺凡间,莫说蓝祈等人,就连大冥王都无法再找到他们的踪迹。 墨巨灵不是彻底消失,最简单的,苏景飞升上来后就遇到过好几次,不安州大战时候甚至迎上了“真色十七长亭”之阵,可宇宙实在太大了,就凭墨巨灵这么偶尔动一动,想要再追根溯源实在太困难。 战时用兵闲时养兵,找不到墨巨灵的时候,莫耶仙家就会加紧修炼,差不多六百年前西方佛家世界边缘出现了一道天彩七音神芒,这光别人看不到也没有用处,但对莫耶彩虹七宗的仙家来说却是大好滋补,蓝祈带上族中三十余位精锐去往神芒显现处做闭关精修。 直到三天前蓝祈收到大冥王传讯,她正在西天附近,就此闯了进去。 与道尊、果先汇合之后,蓝祈并未立刻突围,而是冲向了灵山。既然打进来了,至少也要确认敌酋的生死下落。但让大师娘没想到的,即便她冲到了灵山,依旧没法确认佛祖的生死:灵山崩大雷音寺塌,佛家神圣山神圣寺庙轰塌做一片高高废墟,以大师娘的强大力量,竟然无法搬动这废墟中稍稍大一些的石块。 当年苏景、小相柳、戚东来一行进入西海摩天刹遗迹,费劲全力勉强挪动一块瓦片……差不多同样的道理,中土凡间的一座圣堂尚且如此。何况灵山、雷音寺的残骸废墟。 搬不开石头,何谈搜索废墟,以灵识大概做个探查也没能查出什么。 莫耶人都敢拼命,但不会为了一片废墟送死,眼见事不可为,大师娘护送着道尊果先真正开始突围。 蓝祈勇武、莫耶仙家彪悍,不过说到底还是因为灵山崩塌大雷音寺陨落之故,西方极乐最最精锐的力量埋葬于残骸废墟,剩下的佛家弟子军心散乱、行事几近疯狂,首脑不再四部州上佛家仙军也行动涣散。这才给了大师娘一行人逃走的机会。 若大雷音寺安好。就算佛祖和身边精锐不出手,蓝祈等人也休想走掉。 有关战事,蓝祈只一言带过。 逃出西天后道尊归宗去,蓝祈带着果先去往他们的落脚灵州。很快大冥王赶到与她汇合。再之后大冥王又带上蓝祈和果先来到冥王布阵之处。 蓝祈的“山核小院”是真的。是她飞仙后为自己搭建的仙居,平时都随身带着,此刻她的小小院落就摆在众冥王布阵的院落门口。 在邪庙时候七哥就得大冥王灵讯通知。晓得蓝祈与苏景的关系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苏景,就被“小贼收宝”打断。没来得及说索性就不说了,回头直接带苏景来见蓝祈,给他个大大惊喜。 果然惊喜,一口血喷出三丈那么远的惊喜。 “阎罗神君……”苏景开口问道。 刚说了四个字大师娘就明白他想问什么,点头道:“神君确实出阵了,不过大冥王说他老人家刚出阵精神稍有疲惫,需得做个小小休养不可打扰。正好这个工夫我先来见见你。” 说到这里,院门处传来敲门声音,大冥王的声音响起:“蓝大家,神君已醒来,我带十四去觐见。” 传讯用的木铃铛、标注了自家灵州所在的星盘,蓝祈将两样法器塞给苏景:“神君应该不见外人,我先回去了,有事了就摇铃铛,有空了就带着不听去找我。”说着,她伸手又去抓了抓苏景、不听的头顶,轻轻地,很舒服。 蓝祈又对大冥王点点头,收了自己的小院。 这时候苏景才看到,冥王布阵的大院中,多出了一座小小神庙,与他在中土幽冥时候见过的阎罗庙样式相同。除了大冥王与自己,其他诸位冥王都垂手肃立于神庙前,不用问了,神君就在那座小小神堂内。 三天前见到了大师娘……可三天里苏景一直昏睡着啊,这才刚刚醒来,哪舍得大师娘离开。蓝祈对苏景笑着摇摇头,示意他无需留恋,今朝已相逢、何愁将来难相见。蓝祈对着神庙躬身一拜,随后遁身蓝色疾风冲天而去,转眼消失不见。 大冥王的个子和小贼差不多,伸手拍了拍苏景的膝盖,示意他这便去觐见神君,当收敛心神。 苏景刚一点头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低声问道:“大哥,果先……” “在我宫内沉睡,放心。”每位王驾都有自己的冥宫。 苏景真正踏实了,说话工夫跟随大冥王小小神庙前,苏景归入队伍,稳稳当当独霸队尾,不听、小贼、三尸都站在他身后,大冥王来到队首,先对自家兄弟们点点头,示意大伙都肃穆些,跟着长吸一口气,对神堂恭敬道:“臣……诶,您老怎么出来了。” 大冥王刚唱一字,神堂的门忽然开了,一位紫袍老者迈步从中走了出来。 阎罗神君身具“你心底最怕之人即为我相”的身相,不过在自家臣子面前他收了这重身相,以本来面目相见。 和道尊颇有些相似的,神君消瘦、苍老,颌下也留着一撮山羊胡子。 可是和道尊不一样,两个老人气质迥异,道尊更像个饱历风霜的老农,神君却似毕生读书家境不错的乡绅学究。 三天前,从道尊身上苏景没能看出逍遥;三天后他也没能从神君身上看到萧杀。 不像道尊的道尊,不像神君的神君。 未等觐见,神君自己开门出来“迎见”了,一群冥王急忙双膝着地,口称“参见神君”做俯身大拜。神君摆摆手:“都起身吧,又不是金銮殿。用不着这么麻烦。” 一边说,神君直接踱步到苏景面前。 刚刚站起来的苏景赶忙又要再施礼,神君摇摇头拦住了他:“繁文俗礼,偶尔为之是挺好的,但别太频繁了,你我都烦。灯与我。”说着,神君将一只手掌摊到苏景面前。 乍见神君,苏景心思不灵,一时间没能领会他的意思。 二明哥是知道前因后果的,探出头对苏景比划着口型:青灯、青灯…… “就内装模作样灯。”神君直言。一句话又把众多冥王说跪下了。这个“绰号”哪里是说灯,根本就是在说神君嘛。 苏景这才恍然大悟,急忙自囊中取出青灯,双手捧了恭恭敬敬地奉于神君。 一盏青灯。第三圆时收去“葫芦劫”在先。五圆时候又为小狐仙、吃面道长提供庇佑。且还救护了陆老祖……而归于苏景,那个凡间小子所以得仙缘、所以成气候,一切一切地源头都来自这盏青灯。 一因之下未必有果。但一果之上必有一因,追根溯源,苏景奉上青灯后再拜神君。 神君接过青灯后面露笑容,挺开心的。当初瞑目王说得没错,能被用来装模作样的东西,一定是心爱之物。神君很喜欢这柄青灯,他老人家可也没想到,漫长年头过去,人间新上来的十四王又把这盏灯给自己送了回来。 手拿青灯,神君又对不听点点头,跟着他老人家目光一转,望向了头戴大帽子勉强站稳当的小贼。 不知是觉得小贼模样可笑还是怎的,神君居然伸手、屈指,“当”的一声响,在小贼的金帽子上弹了一下,而后神君笑得更开心了。 三天前阎罗出阵,在入神堂休养前曾听大冥王、三冥王报上事情经过,是以他也不用再多问什么,对众冥王道:“走吧,进屋落座去说话……” 话说一半,身已半转的神君忽然皱起了眉头,长长提息好像在闻着什么,提息后他问道:“哪来一股和尚味?” 和尚什么味的,苏景不晓得,不过阎罗说有那就一定有。 大冥王应道:“启禀神君,臣宫内收了一个小和尚,真佛弟子……”说话时大冥王有些纳闷,此事已经禀报过神君了,他老人家何必再问一遍。 果然神君摇了摇头:“那个小和尚我知道,我说的不是他,这股子味可比一般和尚浓得多。”说着,神君在提息、这次确定了“味道”来源,目光转转望向了三尸。 三尸面面相觑,不知神君为何要望向自己,雷动试探着开口:“启禀神君,我们以前修过佛法,曾也落刹西海法号五长做过一阵那普度众生的买卖,不过……” 不等他说完,神君摆摆手:“不是你俩,是他。”手指轻轻一点,正向赤目真人。 赤目真人目瞪口呆:“我是和尚?” 雷动拈花立刻替赤目分辨:“神君明鉴,赤目真人绝非和尚。” 倒是赤目自己:“诶,神君说我是和尚我就是和尚。” 眼看三个浑人就要演起来时,神君忽地笑了起来:“那股子和尚味自你身上传出,却不是你的味道。”说着伸手招招,霎时间金光闪烁彩光弥漫,一大堆东西自赤目袖中小棺材内落入神君掌心。 金银细软珠宝翠玉,阎罗都没要,全都还给了赤目真人,唯独一面小镜子他留在了手中。 得自漏中、碎裂成千百块,因被拔舌王舔过就被收入法囊此刻犹自湿漉漉的小镜子。 将手中镜子微微一晃,道道阴绿气息自镜中飞出,返回拔舌王身内,七王设下的封印被神君遣散。 散去封印后,神君又把镜子晃了晃,镜中遽然禅光流传,三息光景淡淡禅光散去,镜中空空如也但传出了一个声音,听上去很温和也很开心:“谢谢你啊。” 闻声,赤目立刻开口:“我就说镜中有鬼吧,他藏在镜子里看我……” 话音未落,阎罗神君突然放声大笑:“当着佛祖面前骂他是鬼的,古往今来你赤目真人是第一个!” “佛……祖?!”三尸、不听、苏景、诸王外加一个小贼,有一个算一个所有人全都大吃一惊! 大笑之中。神君将镜子收入袖中,既不请佛祖显身也不急着对儿郎们解释什么,对七王道:“拔舌,传讯东天,让道尊出来见面,再让他叫上优和尚。” 拔舌王最爱说话,阎罗王知人善用,平日里通联传讯的活都由他来负责。 “是,请神君降旨,于何处相见?”拔舌王恭敬问道。 “又一栈。” 阎罗言罢大袖。淡青色云驾自脚下流转开来。带上身边所有人正待启程,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暂停法术对苏景笑道:“还有件事,差点忘记了。” 说着。神君弹弹手指。两道金光射入苏景双目。 苏景只觉眼前一花。跟着目中景色迅速清晰起来……千万重景色,千万座法坛灵州,万花筒一般各占“一片”。密密麻麻地拼凑成眼中所见。神君两道金光开目,让苏景一眼看遍仙天宇宙无数仙坛! 就在苏景看到各出仙坛、仙家同时,天下群仙也得见苏景:无漏渊总坛、星满天大殿、十万山天圣峰、西天净土……大大小小的仙坛核心处天空中,苏景身形显映,目光迷惘地望着下方。 没法不迷茫,此刻苏景眼中实在太乱了,一座宇宙都扎进了他的双目。 神君不止为苏景开眼象,还让他的身形化作蜃景,浮现仙天各座廷坛。鬼主、星君、西天佛徒、各方仙家乍见苏景显身天空,莫不心中一惊,但很快他们就发觉“过来的”不是真人,只是一道影子而已。 鬼主、星君不晓得苏景这是要做什么,全都皱起眉头凝神关注半空。 冥王持阵院落、小小神堂前,神君走上两步,站到了苏景的身后;诸多灵州仙坛、半空浮影处,“苏景”身后突然神光流转,顷刻万丈金光凝化万丈神像,身着明黄神袍、头戴至尊冥冠的巨大阎罗出现在“苏景”背后! “苏景”的目光散乱,可巨大神君的颜色却严厉冷冽,威严望住鬼主、星君,那些曾与苏景为敌要将苏景抽筋剥皮的每一仙,都在神君的森冷目光之下。 “苏景”只才普通人大小,可他身后神君万丈磅礴、万丈光辉! 一声冷笑自神君口中发出,传遍敌坛!随之而来的便是仙天轰动,久久不曾过问世事的阎罗神君显现神像,传告宇宙:他老人家来了! 前面一个小冥王,身后一尊大神君。阎罗的意思已经在明白不过。 仙天处处“小冥王大阎罗”,唯独神堂所在院落不显此景,三尸根本弄不清神君在做啥,他们三个正轻手轻脚地来到拔舌王身边,雷动声音低低:“七哥,神君的意思,真正佛祖在那面镜子里?” 有人主动送上门来说话,拔舌王焉有不应之理,点头:“我也听得心惊肉跳,佛祖怎会在镜中。” 赤目接口:“你刚舔过镜子……那不就是舔佛祖了?” 拔舌王愣了愣,咂嘴:“我就说,挺甜的嘛。” 拈花颇有些懊恼:“早知道我们也尝尝了。” 三息光景过后,由得鬼主星君等人面色苍白心中惊恐,神君撤去蜃景,开开心心地笑了声:“走了,随我去又一栈坐坐。” 神君云驾包裹众人,但并无飞驰过程,再熟悉不过的感觉、苏景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张开眼睛已然看到又一栈那盏高高飘扬的大旗了。不是飞来的,而是发动“归巢符”之类咒篆,瞬息而至。 既然神君身带又一栈的破空咒,足见他老人家与这间客栈有交情了。 苏景略显惊疑。转目望向同行诸位王驾,他们面上都是纳闷神情。又一栈的名气冥王们早都知晓,但自家神君与这座客栈的渊源他们就不了解了。 神君一行显身客栈门前,兴高彩高高兴兴地迎接出来,显然他是认识阎罗王的,更显然的他以前不知阎罗王的真实身份,本来笑容满面地来到贵客面前,口中才说了“阎老爷”三个字,兴高彩便告收声。 看看苏景、再看看一群身着蟒袍的冥王,饶是兴高彩为人老道,声音也不仅微微颤抖:“阎老爷……莫不是阎、阎罗神君?小的有眼无珠。以前竟不知您老尊贵身份。求请神君责罚,一定要罚。” 以前,神君偶尔来,从未显露真正身份,兴高彩从不知他真正身份。每次神君过来都是又一栈东家亲自接待,兴高彩晓得这位阎老爷身份必定尊贵,但也真正没想到,他就是阎罗神君! 阎罗神君哪会和小二哥摆架子,微笑摇摇头:“传讯你家东家,就说我来了。待会老道与小优也会过来。请大阿姑多做几个好菜。最近大家都累得厉害,须得吃点好的。” “好您内!东家不在栈中,我这就传讯请他过来。”兴高彩大声答应着,引贵客入雅室奉茶等候。招呼过神君、诸王后兴高彩不忘对苏景道喜:“恭喜二东家寻得家眷。这可是再好不过了。” 苏景则反过来。认真对兴高彩道谢,若非又一栈指点,他又哪来这场欢喜重逢。 好话说过一箩筐。烈小二退下了,根本都不等苏景去向神君请教,拔舌王就抢先问道:“神君,又一栈主人究竟什么来头?” “又一栈啊,以前转过一手。”高高在上阎罗神君,平凡和蔼乡绅夫子,此刻真的没什么区别,神君喝了口茶,应道:“最早时候是一尊大魔罗开店,这尊魔罗与我、与佛、与道尊都算熟稔,大家常走动。后来魔罗的一位故乡后人飞升上来,是头夜叉,名唤西坑隐。” “西坑隐凡间几世都因魔罗丧命,最后他能成道也因魔罗指点,两人算是有宿缘,西坑隐成仙后就被大魔罗收做弟子。再后来大魔罗将客栈传给了夜叉西坑隐,自己去往宇宙极北,说是那边有他缘灭根果,此后再无消息。” “待到西坑隐主持又一栈,又搀和进来另一伙人,我听说,你见过九龙地甲添了?”说到这里,神君望向苏景。 待苏景点点头,神君继续道:“这个甲添有些本事,另还有两个不凡的朋友,他有和你说起过大小魔君么?” 苏景再次点头。 “大小魔君中的小魔君,与西坑隐是旧识,据说,西坑隐能最终悟道,也有小魔君指点的缘故。”神君笑了笑:“因为小魔君与西坑隐有渊源,九龙甲添又和小魔君生死之交,所以甲添也和又一栈扯上了关系……反正这伙人关系挺乱的,不过这几个人也都挺有意思。” “当年大魔罗走时,曾托付我帮忙照看下他弟子与又一栈。小事而已,谈不到‘帮忙’之说,何况西坑隐自己也不差劲,凭他自己的本事稳稳能在这仙天立足。不过既然这伙人挺有趣,没事时候我倒是愿意来这里坐坐。” 正说着,雅室门帘一挑,一头青面獠牙的小罗刹走进来,一见神君立刻俯身见礼,这鬼物语气恭敬,声调却说不出的古怪:“小鬼崽子凸拜见阎罗神君,神君安好哒哒。” “罗刹凸,来见见我家儿郎,看样子以后要忙一阵子了,大家见面的机会不会少。”神君免去小罗刹的礼数,对麾下诸王笑道:“这小罗刹单名一个‘凸’字,本是九龙地小魔君贴身忠仆,后来被小魔君送给了西坑隐,做了西坑隐身前鬼奴,他算是又一栈的执事,掌柜的。” 罗刹凸笑容满面,丝毫不见恶鬼该有的凶狠气势,对诸位冥王恭敬见礼,挨着个地点头哈腰:见过冥王哒哒,见过冥王哒……小罗刹有个习惯,话末时喜欢缀一个“哒哒”。 苏景等人个个心思都不差,听过神君闲聊天似的介绍,哪还不明白西坑隐、大小魔君、九龙甲添一伙虽都没什么名气,但他们能得阎罗“有趣”之评,必是仙庭中的奇人。诸王不以身份自居,都对罗刹凸客气得很。正寒暄中,门外苍老声音传来:“神君,唤我何事,我这一身伤啊,好好养着都嫌来不及,还被你喊出门。” 声音带笑,似有抱怨之意,说着话人迈步进屋,乍一看和阎罗神君仿佛老哥俩似的,逍遥之主、东天首领道尊来了。 道尊非独行,仙僮珍鹤、太白太乙二仙、五大阁掌座真人皆随行。东方道家来人都有些狼狈,或是目中无神或是面色苍白,道尊与佛祖斗战极乐之巅,其实是整座东天道决战整座西天世界,道家弟子除了僮儿珍鹤外莫不于战后脱力。 而苏景一见道尊身后的大象阁首座,面上先是一惊继而大喜。 中土故人,天元道冲霄真人,当年苏景返回离山的归宗大典上,这位道长还曾来找过些小麻烦。 昔日过往早如烟风消散,中土正道弟子天外相见,就只剩:欢喜! 第一千二百三十五章 大人情 阎罗一脉、东天首脑,两边一见面雅室里立刻热闹起来,双方小辈拜见对方尊长,跟着诸位冥王与东天几位真人再见礼,相熟地彼此说笑几句…… 道尊不急着理会神君,单独把苏景和大冥王唤到身前:“多谢两位小友。” 道尊能够活着离开西天,多亏大冥王及时找到厉害朋友,他向大冥王道谢实属正常,可他对苏景的道谢就莫名其妙了,也不等苏景发问,道尊就解释道:“蓝大家带我出来时候说明白了,她这份人情落在你身上。以后你若有事……估计也求不到我这边。” 说着道尊笑了起来,冥王有什么事,自有阎罗神君为他撑腰,来又一栈前神君打给仙天各坛的蜃景足见他老人家的为人了。 雷动从一旁皱眉:“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咱家事情有神君做主,道尊能做的,神君他老人家更能做得。” 赤目摇头叹气:“大师娘赐下来那么好的礼物,却没什么真正用处。” “也不一定,万一有天苏景得罪神君要被开刀问斩,”拈花找到了好处:“可以逃到道尊那去……”没能把话说完就被不听拽去一旁了。 道尊居然点头:“说得有道理,真有那一天我保你,蓝大家这人情太大,不能不还啊。” “还不快谢过道尊。”拈花挣扎着又回来,一根手指头去捅苏景的腰眼。 道君饶有兴趣,神君都懒得往这边瞧。苏景还真不能为此来谢道尊,苦笑摇头不知道该说点啥。道尊呵呵笑,伸手一拍苏景肩膀:“不是挺能说的么,不安、蔷薇两州可没少听你说话啊。” 玩笑而已,道尊取出一枚玉玦递给了苏景:“甘霖剑落入你手了?这块玦拿去吧,那柄剑不错,如何用如何炼都在玉中了。”说完也不等苏景道谢,道尊又望向阎罗:“唤我来此相见究竟何事?” “等小优来了再说。”阎罗应了一句,跟着又看了看苏景手中玉玦,继续对道尊道:“小阿骨算得你救命恩人了。凭一块玉你就想打发了他?嗯。他是个娃娃,的确好打发;但你好歹看一看,娃娃家的大人是不是也那么容易被打发了吧。” 神君挑理,一点没有高人风范。且一点也不客气。神君语气不冷也不怒。但也同样无喜无情。目光一转望回苏景:“十四啊,有什么事情,有什么心愿。趁现在就直接说给他听,我做中正不怕他会赖账。” 两个老头半开玩笑的说话,苏景夹在中间可不知道该怎么做人了,此时雅室中也安静下来,众人都面带微笑望向苏景。 还是拈花神君,灵光一闪急智降临,一样的手指头戳一样的腰眼,小声提醒苏景:“送子娘娘那事,道尊神通广大未必不能!” “不能!”道尊吓一跳:“送人子嗣这事我不会干,你们自己去生。” 早都忍不住,有人笑出声音来,这种事情苏景可没法向道尊开口,不过他真想起了两件事可以请道尊出手帮忙,一是找人。又一栈担了他找人的买卖,温树林算命真准,灵宝出世风云际会,不止重逢不听,苏景还遇到大群故土同道,连大师娘都见到了,可小师娘在哪里、白羽成哪去了、陆老祖、离山诸位师祖……还有太多人没找回来。 又一栈颇有神通,东天道更是实力强大,要是老道帮着找人胜算更大。未料苏景刚把这件事说出口,阎罗神君就先笑道:“这事啊,你也暂时放一放,太便宜老道了,换个题目。” 苏景不明所以,可神君说换就换吧,苏景再开口:“再有一事……我有一位朋友,他的长辈有大神通,但这位长辈做了一具立道老祖的假身,因此领受大道反噬,自那以后日渐衰弱,不知道尊能不能救下这位前辈。还有,这位前辈做本道老祖假身事出有因,绝无歹意。” 这桩请求倒是有些意思,道尊微微扬眉,未急回答而是反问道:“哪一道?” 这一问让苏景颇有些犹豫,他敬重小小花容,可是大天魔的事情是憎厌魔师徒的大秘密,直接说了怕不妥当。 道尊何等眼力,顿时看出苏景的顾虑,微笑道:“道不存高下之分,不过道与道之间藏蕴的威力千差万别,能不能救人我非得先问明对方是哪一道不可。你不必顾虑什么,这一溜……”说着他用手一指,把东天道跟随自己的人全都圈了起来:“我担保,绝不会有人泄露你今日所说事情。” 阎罗神君也好奇,但他不去逼问苏景,而是传令自家十三位冥王:“十四今日之言,听过后你等不得再提及半句。尤其是你。”神君望向拔舌王。 道尊担保、神君下令,又一栈罗刹凸:“小人告退,诸位贵客老爷慢慢聊哒。” 两位大老爷都把话交代明白了,苏景也不再闪烁言辞:“天魔坛。” 两个山羊胡老头对望一眼,全不掩饰自己的好奇神色,道尊对苏景道:“你说的仔细些。” 天魔坛都说出口了,还有什么可再隐瞒的,苏景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大概交代清楚。 听过故事,两个老头再度对望,这次神君先开口:“这件事,莫说老道自己,就是我来帮忙、再加上那尊没事找事的真正佛,我们三个加在一起也无能为力。天魔大道内藏玄机,它的道之罚,我们解不开。” “因为天魔道,比起我的逍遥道,比起佛的慈悲道,比起神君的幽冥往生道全不逊色。”道尊接口:“那是一重真正大道,而道不同则法不通,我们的道压不过天魔无疆无界无法无天的本心道,所以憎厌魔身上的劫数我们解不去。” 此事与力量无关,只因道不同则法不通,来自魔坛的道罚,别宗高人素手无策。 “不过啊,”神君话锋一转:“以前聊天的时候,我、道、佛还曾纳闷,魔家道非同小可,为何金铃天立道后本领未能得大蜕变。” 天本无道,圣人立道。 对立道之人来说,立道这件事本身就是一场大修行、大精进,开成大道后,老祖本人也可获浩瀚大力。 在神君、道尊看来,魔家大道并不逊色他们的往生、逍遥,可是开出天魔道的老祖金铃天本事却迟迟提不上来。 金铃天的本领不差,可还远远达不到神君、道尊的水准,或者说还远远未能达到他应该有的水准…… “原来金铃天心底还有一障,这一障就是小小花容。大天魔非凡,心中藏一障,竟也能开出魔家道,简直匪夷所思。”道尊有些感慨,边说边摇头:“不过,既然是他的障,他就躲不开,发作迟早而已。伤势勾引,心障发作,大天魔就此昏迷,其实不算意外。” “不算意外,更不算是坏事,不是说他陷入古怪境地么,当是以自觉入正觉,正在破这一障,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只要肯面对自己心障就一定不会是坏事。”说着,道尊望向神君笑道:“金铃天苏醒之时,这仙天宇宙中可就又多出一尊巨獠啦。” “我看金铃天那个娃娃还不错,若真能与我平起平坐,算是一件快活事。”神君应了道尊一句,再次望向苏景:“憎厌魔的事情,我们都管不了,但金铃天是她本道老祖,只要金铃天醒来,为憎厌魔疗伤撤罚,举手之劳罢了。你也不必太担心,这些都是定数,是他们的命,别人无法插手。” 苏景叹了口气,没再说话,暂时也想不出其他什么事情能请道尊帮忙。 这个时候门帘再次挑动前后三人鱼贯而入,为首者是刚刚退出去的罗刹凸,罗刹身后则是一位身材高大背敛双翼的夜叉。夜叉身后是一位大和尚。 第一千二百三十六章 过去唯一,未来三千 夜叉大都相貌丑陋,可这一头例外,明明也是独角佞眼、翻口獠牙,五官单独拿出来看哪一样都凶恶可怕,但组合一处却又莫名慈祥,究其缘由,这头夜叉有神光蕴于身,慈祥和蔼是他心中光芒,而相由心生,天生的模样再如何丑陋,也会随修行渐变,所以无论怎么看,夜叉都是慈祥的,即便他的五感都那么丑陋。 与应该凶恶但却慈祥的夜叉截然相反的,夜叉身后第三个人,本应慈祥却面目凶恶,好肥壮的大和尚。 和尚,胖大叔,都应该是笑呵呵地和蔼模样才对,这个和尚也在笑,可他哪有一丁点的善良模样!一双铜铃大眼中凶光闪烁,两道眉峰如利刃斜挑,再配上一张血盆大口,活脱脱屠夫模样。 再就是,这个和尚咧着嘴巴,任谁都能看到他少了一颗大门牙。 前一个人苏景不认得但能想得到,此人当是又一栈现在的主人,大夜叉西坑隐;后一个人苏景早就见过,闯荡十一世界时候大家见过面,不过那时并非和尚本尊,只是一道灵犀神念化形,不是佛的佛,优大师。 人人都能猜到这两人的真实身份,不过大都是初见,少不得一场引荐、跟着又是一场寒暄,雅室中人不少,一人说一句“久仰”就得不少工夫。 见礼之中,优和尚抓了个空子望向瞑目王:“二明,我的牙嘞?” 瞑目王略有些意外:“白板大士是优大师的牙?一点也不像啊。”说着话。他取出了小心珍藏的那颗大门牙。 “牙是我的,法术是夜叉施展的,朔以我的牙变出来的人有些不降我。”大师少了颗牙,说话难免漏风。 神君从一旁开口解释:“二明出事后我急着入阵去,无暇去找人,就把事情分别拜托给了道尊、西坑隐,老道帮忙追查凶手,夜叉帮忙寻找二明下落。优和尚摔我之心不死,我是懒得理会他了,不过他和西坑隐早年时候一见如故。已是多年老友。” 如此一说。大家的关系就明白了,优和尚与阎罗神君算是熟人,但他和西坑隐关系更好。 西坑隐点头笑道:“说来惭愧,找人的事情虽是我应承神君的。可实际做事的都是优和尚。我只是借了十四王的威名和香火施展了一重通联法术。” 当年瞑目王遭怪物挖心。靠优和尚的“神识茅草”飞回十一世界,后来茅草中的神识散去,重返优和尚识海。由此和尚知道了十一王的下落,可等他再做探索的时候发现十一世界已被摧毁,根本不存在了。 而十一世界自我封闭,并未接驳大宇宙中,唯一与之勾连的只有中土世界,该如何进入中土世界又是个大大的麻烦,最后还是又一栈主人西坑隐想出了法子,借佑世真君在人间的鼎盛香火与苏景的亲笔落款施展通联法术,把和尚的一颗门牙送了下来,终于带着二明哥返回仙天。 瞑目王还牙给和尚,再向优大师、西坑隐致谢。 跟着苏景也向西坑隐行礼,又一栈的确是帮了自己的大忙,西坑隐却摆了摆手笑道:“此事你要谢就谢优和尚吧,是他专门对我说了你的名字、模样,着我对你多加照顾的。” 又一栈对苏景的确太好了,虽说是“生意买卖”,可苏景真正的付出根本可以忽略不计,又一栈帮他找人、给他算命、为他专门配了个“仙天万事通”做向导不算,还把他奉作“二掌柜”,天下又哪有这么一头沉的买卖。 苏景猜到又一栈如此厚待自己必定有原因,只是没想到这重“因果”竟是从优和尚这边来的。苏景不解,转头望向优和尚。 大和尚把门牙塞回嘴巴,转眼就长好了,一口整整齐齐的白板牙,单看这口牙的话真漂亮:“苏景,你我上次见面,你可还记得我说你面善?” 苏景点点头:“大师说我有些面善,还着我记住五字箴言,晚辈始终牢记在心。” 优和尚忽然晃起了大脑袋,一个劲地摇头:“我比你大没错,仙天宇宙中辈分乱七八糟大家可以各论各的也没错,不过当着神君面前你别再自称晚辈,和神君平起平坐我可担当不起,你要么叫我和尚要么叫我大优,等神君不在跟前时候我再充大辈。” 纠正称呼后,优和尚话归原题:“五字箴言现在不必提,只说面善,十一世界中和你说话的不过是我一道灵犀神识,迷迷糊糊地记不得太多事情,是以只看出你面善,想不起究竟何时见过你。” 说到这里,优和尚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语气也随之加重:“等那道灵识归入识海,我再做仔细回想……嘿,当然面善,我见过你,我认得你。” 苏景愈发迷惘:“大师以前去过中土世界?”话说完他又觉不对劲,自己出生的时候中土世界早都封闭起来,若优和尚能从容穿梭中土的守护大阵,后面也不用请西坑隐为他拔牙了。是以苏景直接摇头,坦言道:“实在记不得以前曾见过大师。” “嗯,不记得不奇怪,你也不可能会记得见过我……”优和尚的笑容收敛,神情却更加更加诡怪了:“因你我相见时候不是过去,而是将来!我会觉得你面善,因为我在以后见过你。” 苏景眯了下眼睛,和尚疯了?本事这么高的疯和尚轻易可见不到。最近这段时间苏景一直觉得自己的脑筋不太够用,这种感觉此刻为最,优和尚说得都是些什么啊。 阎罗神君和道尊却显出几分意外,对望一眼后,道尊问优和尚:“当真?” 优和尚点头:“那还能错得了?我见过他好几次。” 阎罗神君望向苏景:“你认识九龙甲添,他有没有和你说过,曾有一个人穿跨时间。” 一句提醒,苏景微一转念便恍然大悟! 曾有一人,机缘巧合下穿跨时间,回来后就吓坏了,半傻了六千年……甲添曾说起过此事,当笑话讲的,当时甲添并未说这个人去过的“地方”究竟是过去还是未来。 甲添和小魔君是朋友,小魔君和西坑隐相交莫逆,西坑隐与优和尚多年老友,他们是围绕“又一栈”彼此熟识的朋友,若甲添说的那个人是优和尚,且和尚去过的是未来……和尚见过未来的苏景? 这可比算命准多了,苏景一下子来了精神:“还请大师指点,未来我如何?” “死了一次又一次,惨得没法说。”优和尚刚应了一句,三尸就齐齐踏上一步,雷动道:“大师咱别逗啊,不带这么开玩笑的。” 拈花接口:“大师是不是认错人了?苏景死一次就完了,我们哥仨倒是能多死几次。” 苏景也觉得有些无稽,见他身死还不算完,还得死了一次又一次? 可优和尚哪有开玩笑的意思,摇着头淡淡道:“过去唯一而未来三千,谁告诉你未来只有一重?” 过去唯一未来三千,过去无可更改、未来无可确定。引入“漏”中法理,这句话的意思:时间流淌循序渐近,没有昨天就不存今天,不存今日也就没了明天。站在今日回顾昨天,昨天是已经落定的事实,它是真正存在的、再无法逆转;站在今天再去展望明天,明天却仍虚幻,存在了无数可能,也就存在了无数个明天。 优和尚很客气,问神君:“十四王还不太懂,您老看……我给他讲讲?” 神君点点头:“辛苦你了。” 和尚笑呵呵地应一声“神君客气,小优造次”,跟着又转回头望向苏景:“王老九吃过早饭出门去,刚出门遇到邻居,他没理会直接上街去,走不远正赶上一座楼塌方,砸死了;” “王老九吃过早饭出门去,刚出门遇到邻居,他和邻居聊了会天在上街去,那座楼已经塌方完,他活着。” “吃早饭是过去,遇到邻居是现在,楼塌了是将来,王老九死没死……三千。” 三句话说完,容得苏景稍加思索,优和尚继续道:“误打误闯,我曾穿跨时间得见未来,但即便我真的到了未来,我也是以今日眼、今日心去看未来景色,未来无定,是以我之所见,便如一万台大戏同时开锣唱起,一下子全部涌入我眼中。乍看上去,戏台一样,伶角一样,扮相唱腔也差不多,但仔细看细节却处处不同,就说一个小武生,在一戏台上才登场就被敌人的神雷劈杀;在另座戏台上,他苦战不屈打了好半晌最终力竭而亡;又一座戏台,他是被人徒手撕碎;还有座戏台,他引动同归于尽法门,靠着自杀拼掉一个敌人;再一座戏台,斗战半截急怒攻心走火入魔以至魂飞魄散;还有戏台,他本来成功退走了,但因救护同伴又重返战场,死得妥妥的……” 优和尚还要继续往下说,三尸已经听不下去了,雷动愁眉苦脸:“反正小武生都死了,一次又一次。”赤目凄婉欲绝:“和尚说的那个小武僧就是苏景吧。”拈花直接流眼泪,去拉苏景的袖子:“你现在就隐退吧,找个人间,生个孩子,还登什么台唱什么戏啊。” 第一千二百三十七章 墨自镜中来 优和尚所见未来,并非常人想象的、进入将来时间置身一个场景内,他是一下子见到了将来某一个时候的无数种未来。 苏景也听得眼角直跳,问重点:“没有活着的?” 优和尚摇头,苏景一颗心直接向下沉,未料优和尚说出的话颇有“余地”:“可能有吧,我‘看’的时间不长,且远远没看全,太多‘戏台’了,来不及也不可能都看清,能记得你主要是因为你入战时又风又火又剑的,打起来特别醒目。反正我凝神瞩目的那几台戏你都死了。” 苏景再问:“怎样的大战?” “仙天宇宙,无数仙家迎战墨色巨灵。”优和尚曾见的未来是一场凶残大战,但他只看了不久就被漏穿大力打回“今日”,未能看到大战结果。不过那场恶战是一边倒的局面、仙天大不利。更要紧的他不止看见了苏景,和尚还看见了自己,情形不比苏景更好一点,所以他才被吓到,六千年才彻底回过神来。 值得一提,他看到苏景还曾在大战中救他,虽然俩人都没活,不过人情和尚记下了,就请又一栈对苏景多照顾…… 似是话题勾引,优和尚又回忆起那场大战、或者说千万场大战同时发生的可怕景色。胖大和尚打了个激灵,周身肥肉一抖哗哗作响。 神君望向苏景:“你自己怎么看?” 世上仙家迎战墨巨灵? 这宇宙实在太大了,大到人间的大义到了宇宙之中就变得渺小无比,是以今日苏景狭隘的很,全无大义可言,他只有“小义”。 若是其他妖邪作祟,苏景可能不会直接作出决定,总要到时候看看情况再说,但敌人是墨巨灵……墨巨灵是要杀灭中土世界的,苏景的“小义”却正正落在守护中土这四个字上。 他是阿骨王。他是神鸦诡。他更是离山弟子,人间修行一趟,骨子里总会烙下些东西:他的小义。 那还有什么可看的呢,苏景笑笑:“启禀神君。未来三千。优大师也没看全不是。再就是……既然未来三千。优大师看到的未来,没准根本不会发生。” 话音刚落,神君、道尊等人尚未开口。忽然一阵和蔼、温暖的笑声传来:“和我想得一样,这孩子有佛性啊。” 声音是从神君袖中传出的。 笑声响起时候,神君就从自己袖中摸出了那面碎裂万片的镜子,往面前桌上一放。 神君这边所有人都知晓镜子真相,可道尊一脉、西坑隐优和尚等人尚不知内情,闻听笑声,他们全都愣了一下子,跟着道尊一挥手将镜子抄起,语气惊讶且喜悦:“是你?!” “是我是我,想办法把我弄出来吧。”镜中声音回答,特别客气,说完稍顿,又补充:“谢谢你啊。” 全无绝顶高人应有的涵养,道尊“哈”的一声大笑,镜子递给几乎都快上来抢夺的优和尚,道尊望向阎罗:“你召集大伙过来就是因为这件事?你竟真的找到了这家伙?!” 优和尚看了镜子一眼,赶忙请大夜叉帮忙捧着镜子,他腾出双手好行礼参拜。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阎罗神君不掩饰自己的得意:“没想到,我费心费力捞他无数年头未果,居然被老十四轻轻松松带过来了。和尚啊,你是怎么跑到镜子里去的?” “免礼免礼,快起身,小优你辛苦了,这些年没见,可又胖了……”镜子里中的佛跟优佛爷客套着,跟着又把话锋一转:“当初小优穿跨时间,去过了未来,这事咱不是一起他说的么,他说完以后我就想,我能不能也去看看呢。” 佛是个好奇心很重的家伙。 优和尚一次未来往返,纯粹机缘使然,一个又一个的巧合叠扣一起,让他遭遇一漏,看了一会遥远未来。佛就没有这样的运气了,不过他是佛祖啊,他修得漏尽通在身。 道理上讲,佛的漏尽通没办法让他穿跨时间,只是在冥思时候能以心慧真识接触到其他时空,而且这种接触一般不会涉及到具体事情,仅只是感悟、领会。漏尽通真正的作用是就是添领悟。 所谓菩提永恒但禅慧无极。相对众生,佛已经是永恒的存在了,众生都从佛处学习、进步、修行,而佛有无极禅慧,他永远不会满足自己的已知,既然时间没有尽头生命没有尽头,他的思慧就没有尽头,他始终在学习……从何处学?从过去中学、从未来中悟。 佛以漏尽通,自修自学自悟自得自在。 漏尽通的道理如此,不管怎么说这重神通都于“过去未来”有关,佛又实在想去看看小优看到、自己没看到的那些景色……不止,小优没看过的佛也想看。 佛祖法力无边智慧无边,他一旦钻研起来哪还了得,漫长年头埋首钻研,终有一日被他找到了“如何真正开漏”的办法,这可是不得了的成就。 不过开漏于时间,这桩法术来得太庞大,佛自己还无法施法,需得西方极乐大群精锐出手相助不可,且风险极大凶吉难料。 佛祖点选门下精锐弟子,大佛陀大菩萨大尊者大罗汉中的佼佼者几乎被他网罗一空,开始布阵准备穿漏。 为了防止弟子们阻挠,佛不说具体缘由只传下法旨一道:“此事关系仙天福祉,我辈弟子当全力以赴。行布此阵不可丝毫怠慢。切切、切切。” 穿漏时间,摆阵施法对地点、时间都有严格要求,西天位置不合适,是以极乐精锐尽数去往佛祖指定地方布阵,在仙天西南一座灵州,佛祖则自己去往仙天东北处一座小小星石上行法。 两边同时行法运力,成术后佛祖便可穿漏。但在真正行法前,佛祖先要将一件事处理妥当:西天不可无主,以前佛祖不在时候自有其他大佛陀、大菩萨主持大局。今次法力高深都受他命令离开极乐了,再没人能看家。所以佛祖封下一道分身主持西天。 诸事安排妥当。佛高高兴兴地进驻东北。一道灵识打去西南地布阵的众多弟子:行阵! 领奉法旨,西南灵州中众多佛家高人全力催阵……然后佛祖就再没消息了。 消息不见,人也没了。 凭着西南阵、西北法的联系,众多佛陀、菩萨隐约还能感觉到佛祖仍在。只是他老人家身在何处不可知。而西天高人入阵后。有修持精湛者细细体会阵意。一点一点的领会着阵法力量的去处,渐渐就察觉到了:这法术……莫不是穿漏? 西南的阵不能停,否则漏封闭。佛祖就永远回不来了。 诸佛在阵中无法脱身,晃晃三千年过去佛祖还没下落,西天的精锐都在阵中,大家都觉得不能再这么干等了,那就求援吧。向谁求援?那还用说么。 很快道尊就接到大佛陀的求援灵讯,先赶到西南问明白状况,又跑去东北佛祖的施法地方查探:一座小小院落,一座空空池塘。 池塘即为法眼所在了。 漏藏池塘下。漏是存在的,但并非苏景见过的“风中凌乱”,佛祖钻的漏既存在也不存在,它不存显相,除非佛祖自己否则别人即便明知漏在池塘中也找不到,更毋论钻进去。 道尊研究了良久,最终确定这事他做不来,得找人帮忙。 找谁帮忙?那还用说么。 不久之后神君来到西北这座小小院落。 “他可以啊!”当年,神君站在池塘边向下张望着……这就是佛祖失踪的经过了,并非佛祖亲口所言,不过阎罗、道尊太了解他老人家的性子了,根据已知轻松理顺脉络。 借着这个机会,道尊把事情经过说出,主要是说给那些不明真相的晚辈们听,免得他们好奇难耐总来发问,干脆一次说清楚。 这个时候镜子里的佛祖开口了:“我这次可真不是胡闹。” 嗤一声,阎罗神君冷笑轻蔑。道尊和佛祖的关系很好,但也没好气直接数落:“就属这次胡闹的最厉害!你可知因你那份‘好奇’,不止你自己金身毁灭,另外又甩下了一个多大的烂摊子!” 苏景等人闻言都是一惊,神君照顾小的,淡淡给他们解释一句:“镜中被封住的只是佛的元神法魄,金身不再,自然是入漏时候出了事故、金身破碎了。” “好奇是有的,钻研穿漏法术也的确是因好奇而起,但若非一桩领悟,我肯定不敢钻这一漏。”镜中的声音总是笑呵呵的,听不出辩解意味,只是就事论事,把事情和老友说清楚。 道尊“哦”了一声:“什么领悟?” “我钻研穿漏之法,这法术皆因漏尽通而来,那段时间天天琢磨该如何钻个真漏出来,也就数不清动用过多少次漏尽通,未料,一次漏尽通中,我意外领悟到一重真相:一镜沉仙天,墨自镜中来。” “墨自镜中来?”阎罗神君皱眉、追问。 佛祖应道:“不错。这重领悟来得意外却清晰,必不会有错,否则我又怎会被困在这面镜子里。” 佛祖钻漏是在优和尚从未来回来后的事情,既然知道在遥远将来,黑色的巨灵神大军会与仙天神佛有一场决死之战,大家又怎会不重视,佛看到墨色的来源,他就非得钻出这一漏不可了。 “我刚刚说那个孩子有佛心,就因为他和我想到了一起,未来那场大战是可以不存在的,只消我在墨色泄露出来前找到那面镜子、再将之封印。墨色漏不出,何来以后的腌臜大军!” 神君、道尊并没去追问一句“当真?”,即便阎罗神君一贯看不上佛祖。他仍相信这次佛祖之言,因为整件事里本就有说不通的地方:以前佛祖再如何好奇、再如何心动则身动,都只是他自己“玩耍”、自己行动,佛从来不会调运西天本部的力量去成全他的好奇心,唯独最后一次,他几乎抽空了极乐世界,差不多所有喊得上名号的佛陀、大士、尊者都被征用了;再就是人为钻漏风险太大,宇宙的奥秘莫过空间、时间两事,后者之威远胜前者。真正的大能为者都能明白,宇宙的永恒是因时间的永恒而来。穿漏时间即为悖逆宇宙。会引出巨大反噬。“当怀敬畏之心”,佛祖的敬畏之心不比道尊、神君逊色半分,他敢这么疯真的去钻漏,后果承不承受得来?这已经不是好奇心能够左右的题目了。 镜中佛祖的声音继续传来:“漏尽通为我本法神通。钻个漏这种事。你们帮不了我的忙。非得我佛门弟子才可以;真的钻出一个漏,也只能我自己进去,没法带帮手。既然如此就不必告诉你们了。平白担心,能免则免。” 说完,安静了一小会,镜子里传出了浅浅一叹:“可惜,我败了。” 佛祖施法钻漏,直接就是冲着那面镜子去的,但开出漏、钻入漏后立刻就受到反噬,此乃真正的宇宙之怒,即便佛祖也承担不来,金身都被反噬劫数打碎。 以元神之形佛祖找到了那面镜子。不同于苏景等人落入怪镜蜃景,佛祖找到的是镜子本相,但他还会去晚了,他到时正见到开裂重重的镜中,一道道昏黑烟雾疯狂喷涌,这些黑烟的气意至冷至邪。 已经散出远遁的黑烟他暂时顾不得追捕,当务之急是先封了镜子。佛祖立刻施法,但他金身丧灭法力大减,镜中尚存大量黑烟它们向外喷涌的力量非同小可,等闲办法是封印不住的,所以佛祖动用非常手段,以他的金魂玉魄入镜、封镜。 说穿了,为了不让他们出来,佛进去了。 “黑烟就是墨巨灵的原形本相了,不过他们……至少那时候镜子里的黑烟并不强大,我以魂力封镜之后就是水磨功夫了,一点一点将镜中黑气炼化干净,只是完事后我也精疲力尽,再没力气离开镜子。事情过往便是如此了。” 阎罗点了点头:“你在镜中时间太久,且以魂魄本髓云法封镜,不少地方你都和镜子相融一体,拉你出来不难,但贸然施法难免会让你魂魄再受伤害,待我想个妥帖办法救你。” “谢谢你啊。”镜中佛祖呵呵笑:“道尊,你刚说到烂摊子,哪摊子,有多烂?” 道尊应道:“我把大雷音寺给炸了,灵山也塌了。”稍加停顿,道尊想了想再开口:“还是从头说吧。” …… 当年,佛祖消失不见,道尊对找人的事情无能为力,只能再请神君来帮忙,倒不是阎罗神君比道尊本领更大,而是术业有专攻,道求逍遥,不问来生不看前世,逍遥大道之下一切法持都只着落在:今生、当下。所以道尊一脉对穿漏法术少有了解。 阎罗主持的则是幽冥往生之道,与“时间”有些关系,神君有些法门贴近“漏”。 但也只是“贴近”而已,阎罗想要以自己的法度钻入佛祖的“漏”绝非易事,此事后果严重,非得谨慎对待。自那以后神君就有事情做了:表面看来阎罗行事如常,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再盘算着法术事情,自己究竟该怎样入法佛祖钻的漏。 佛祖已经消失太久了,他刚刚入漏失踪的时候,莫说“第五圆”了,根本都还没有中土世界。 又一栈雅室之中,阎王爷望向自己手下诸位冥王:“我这一生去过数不清的凡间世界,开地狱立幽冥建轮回本就是我的修行、我的道,无论我去过哪里、离开何处,始终独来独往。你们可知,为何我偏偏在中土世界选了一群手下、从此带在身边?” 是问,但不等孩儿们开口,阎罗神君就给出了答案:“因我开创中土地府的时候,大概想到了寻找佛祖的办法。” 那时只是找到了如何施法的大概方向,找到了方向、很多法术细节就能够迅速落实,阎罗神君发现只凭自己是忙不过来这桩法术的,他需得给自己培养几个帮手。 以神君的计算,身边有七个人就够了,但帮手不嫌多,不妨多培养几个以备不时之需,所以他从中土提拔了、带走了十三位冥王。 诸位冥王的真修法持各不相同,但无论他们的修持是什么,都是阎罗神君刻意培养、以便合法行阵的。 神君和佛祖交情一般一般,可道尊开口他就一定不会拒绝。再就是阎罗看佛,其实和道尊的看法并无差异:虽不够完美但这座法门是好的、善的,他们帮过许多人,他们需要帮助的时候,能帮就帮一把。 十三冥王听闻真相,个个面色煞白,仍是拔舌王开口,声音微微发颤:“神君,如今找到了佛祖……” 每一尊冥王心中都有此问。神君一贯独来独往,当初从中土提拔一群冥王只为寻找佛祖,现在佛祖找到了,神君会不会就不要他们了…… 冥王想什么阎罗岂会不知,不等拔舌问完神君就一哂,无喜无怒亦无情:“放心吧。” 放心吧! 不过三个字的简单安慰罢了,可要紧的是得仔细看看说这句话的人是谁! 阎罗神君说放心吧,那大家就全把心放回肚子里去,三个字足矣。 独来独往是阎罗的习惯,不过习惯是会变的。好像养猫,开始时候人们养猫是为了抓老鼠,但养着养着人就喜欢了猫,把它当成朋友当成家人当成自己家的娃娃。当然猫是绝对不会把自己当娃娃的,它从来都当自己是大爷…… 第一千二百三十八章 可怕之处 带领十三王离开中土后,又经过一段时间思索、摸索,神君开始真正布阵。 十三王是在第一圆时离开中土的……神君的“一段时间思索”,中土人间整整五圆更叠! 再后面的事情苏景大概了解,神君布阵冥王入位,也如佛祖当年开漏、入漏时一样,阎罗这一阵也与西北众多佛陀、菩萨的大阵接连一起、彼此呼应,神君下池塘、进入漏中寻找佛祖。 这一漏本来是佛祖开凿的,所以神君进入后所受反噬并不严重;但这一漏是不断变化的,光怪陆离时空混乱,神君根本没能见到那面镜子,他一直在找,但也一直都找不到…… 神君忙碌的时候,优和尚、西坑隐、道尊也都在忙碌着。 优和尚要照顾西北。一次穿漏,得见未来一角,对和尚的冲击极大,佛祖开漏时候优和尚还未完全恢复,所以没加入大佛陀、大菩萨在西北结出的法阵。 后来佛祖消失不见,如此漫长年头,大佛陀大菩萨时刻不停地施法行阵,开始时候还好些,后来他们连大阵护篆都不能再维持,所有力量都被节省下来以保本阵行运,若有妖邪作祟大群佛家精锐根本都没有还手之力。优和尚施法,做护篆、做灵隐,自己也常驻那座灵州。 优和尚本具慧心,从传武功开寺庙到为了成佛去修佛,再到彻底窥破道之本真、升佛之后却不去做佛,足见他的悟性与彗心。即便极乐中高僧大德无数,真正能有优和尚这等心慧的不存三两人。 悟性高则修行深。修行深便本领大,如果优和尚去入伙冥王。以打斗本领而论他能排在第三或者第四,肯定不是三哥和大冥王的对手。但与慈悲王相比并不逊色。可即便如此,优和尚想要把整座大阵“藏起来”仍力有未逮,灵隐法术所以能够天衣无缝不被满天仙魔察觉,这其中道尊帮了大忙。 再到后来又出了件天大怪事,西北灵州的法阵内,诸般佛陀身形越来越浅淡,最后竟然全都消失不见了,阵仍在、阵法仍在行运,可灵州空空大阵空空。没有了一个人。 人都不见了,大阵仍自行运着,可也由此变得不稳定了,优和尚就看护着这座大阵,一旦那座阵位有了崩溃迹象他就立刻去救火…… 西坑隐这边,调动眼线全力追查墨巨灵的下落,一旦发现行踪立刻出手剿灭,数不清多少墨色怪物因又一栈而死…… 几位前辈轮流说着自己这些年做过的事情,这些故事本就是说给冥王、真人们听的。所以讲述过程里听者不必忌讳什么,心中若有疑问可以随时提出。 苏景告一声罪,开口问道:“依先生所见,墨巨灵的实力如何?” 阎罗、道、佛都视墨巨灵为敌。一旦发现对方行踪立刻会做出无情打击,但因各自都有事情要做,他们对墨巨灵的剿杀并不连贯。在漫长时间里,始终紧追不辍、延续不断地追杀墨巨灵的人就是西坑隐。这是高人之间的“分工”。大家各司其职。 杀墨巨灵不是只有西坑隐,一旦他发现了大规模的敌人或者他认定某个墨巨灵的重要据点。一道灵讯传出道家立刻会派兵相助,阎罗这边也经常会帮忙,不过与墨色纠缠最深、最了解那些腌臜怪物的,非西坑隐莫属。 闻言后西坑隐并未急着解答,先做反问:“你以为墨巨灵的实力怎样?” “这个……我不是很明白。以前在我眼中看来,墨巨灵是强大无匹的,我还在凡间修行时候,本届几位大能为者曾为抵抗墨色入侵,与他们拼到玉石俱焚。即便今日,以斗战本领而论,我仍远逊那几位中土前辈。可是……墨色邪物能让先生、能让我家神君、道尊佛祖都如临大敌,我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古时中土之战打得惨烈非常,四大先贤陨落其三,南荒大圣、江山剑域、摩天宝刹无数高人丧命。但他们的牺牲绝非毫无意义,他们打赢了那一战,墨巨灵几乎被中土世界彻底拖垮! 天真大圣等人的本领没得说,如果中土那些前辈精锐在仙天开一法坛,就算比不得无漏渊星满天也不会逊色太多。 可就算是无漏渊、星满天又怎样,相比于阎罗神君、东天仙道、又一栈集合而成的庞然大物,无漏渊星满天又算得什么!中土五圆古时的实力,对上此刻雅室中这群人所代表的力量,实在渺小得不值一提了。 这就是苏景的疑惑之处:墨巨灵有这么强么,竟能在以西坑隐为引、阎罗道尊两大势力全力支持的追杀下,仍存活到现在。 西坑隐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也提到了中土:“墨巨灵曾以重兵侵袭中土,当时我未能查明真相,他们声东击西的把戏耍得很高明,待我查明他们真正要对付的是中土凡间时候,那一仗已经进入尾声。” “更要紧的是我有把握:墨巨灵知道冥王是敌人、知道道家是敌人,但他们不知我又一栈也参与其中,他们被幽冥、道家追杀的战事,十次有九次都是我牵头发起的,他们却不知我的存在。” 前一句和后一句,两句话根本不沾边。 前一句时西坑隐眼中不见惭愧,后一句时西坑隐面上也没有得意,接着对苏景说道:“能明白了?墨巨灵不知我在查他们、杀他们,却依旧能摆出声东击西的好办法,让我没能发现他们为了攻击中土几乎耗尽全力;他们并未专门防备我,只是用最最普通的保障办法,就把我这个专门在追查他们的人给骗过了……足见他们的聪明了。墨巨灵可怕的地方有三处,聪明是其一。” 西坑隐又是什么样的仙尊,能得神君器重、得道尊信任,身具无穷大力心怀通天智慧,手上还掌握着仙天宇宙中最最庞大也最最隐秘的消息网,这样的人若都郑重其事地说一声墨巨灵聪明,那墨巨灵就是真的聪明了。 苏景若有所思。 五圆古时那一仗究竟怎么打下来的苏景不是很了解,不过在他自己的修行、经历中……伏图,连墨灵仙都算不得,不过是个被墨色侵染的蛮子,以他一人之力搅乱了整座南方;司昭,古时大战中死掉的一头普通墨巨灵,死而复生险险就摧毁了轮回;天理,墨巨灵族中一个小小前哨,轻松把持十一世界,几乎都杀回了中土。 倒是飞升前的最后一战,一支墨巨灵军马降世,来得气势汹汹死得干脆利索,不过这也不是他们不聪明,只因中土先贤的布置及时开启,打了个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若仔细想,他们能想办法渗透中土世界外的护篆,足见他们的智慧了。 “因为聪明,所以他们行事隐忍且多变,总是留有意想不到的退路。这么多年里、数不清多少次我都将墨巨灵赶入绝路,到最后大都功亏一篑,被他们逃出生天。不过,也真的有过三五次,我仔细筹谋搬请重兵,彻底将他们杀灭了……”说着大夜叉微微皱起了眉头:“可是过上一阵,仙天之中就又出现了墨巨灵的踪迹。” 明明已经杀灭,过一阵子居然又出来了,三尸不解,插口问道:“死灰复燃?” 大夜叉缓缓摇头:“死透了的灰如何能再复燃,我以为说是‘层出不穷’更恰当。这仙天中如果有一万头墨巨灵,真正在外面活动的也就只有一百头。剩下那九千九百头都在小心潜伏,根本不露形迹,查无可查。直到外面跑的那一百头被彻底杀灭了,他们才会再派一百头出来。” 数字无需计较,领会意思就足够了。墨巨灵总是不停活动的,但苏景所知所闻、大夜叉所追所杀,永远都只是墨巨灵的一只“触角”。 茫茫宇宙,无尽空间,谁都不晓得墨巨灵究竟藏身何处、不晓得真正的墨色究竟有多浓重。 大夜叉说道:“另外插一句,这么多年下来,我一直想创出一道能够彻底追踪墨巨灵、能够寻到他们真正巢穴的办法,直到三年前,我总算创出一座法阵……这事待会请道尊来说吧。”跟着西坑隐转回原题:“聪明、层出不穷之外,第三个可怕之处,墨巨灵还在不停进步。诸位请看……” 说话间,西坑隐轻轻挥手,雅室西墙微微一震如风烟散去,一座玄虚化境显现墙后。 化境广阔,一眼望不到头的青色天地间,一尊又一尊墨色巨灵端坐在地,数量上比不得三身獠用来装巨灵尸体的宝碗化境,但也算得触目惊心了。 尤其让苏景等人觉得头皮发麻的,西坑隐的青色天地中,另有无数二尺高矮的小夜叉,这些小夜叉全都赤身裸体,在太阳穴、心口和丹田上贴了护身宝篆以防墨色侵染,他们忙忙碌碌,手中拿着锋锐小刀在山岳般的墨巨灵身上爬来爬去,有的在剥皮有的在开膛有的在剔骨,还有大群小夜叉干脆钻进那些巨灵尸体身内去。 第一千二百三十九章 臻形 有钻进去的自然也有爬出来的,从巨灵尸体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或者身上豁开的巨大伤口中爬出来…… 小夜叉们绝非玩耍模样,个个都面色严肃,煞有介事的。他们也不是乱砍乱钻,全都有着自己的目的,认认真真取下墨巨灵身体的一部分。 小夜叉剥下来的、墨巨灵的皮肉骨骼内脏筋髓都会分门别类送到一座座符撰满布的山洞内,洞内另有一群红皮双头夜叉,以诸般法术试探着、研究着、炼化着墨巨灵身上下来的“东西”。 西坑隐果然不清闲,不止追踪墨巨灵,他还在不辍钻研,以求弄清楚这些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 西坑隐脚下升起阴云一道,带上众人进入化境,那些小夜叉见大首领来了纷纷行礼,西坑隐挥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干活。 直接引领着众人来到一尊墨巨灵尸身前,西坑隐伸手指了指,问道:“此獠与你见过的墨巨灵有何不同?” 不等苏景开口,红眼睛赤目就皱着眉头说道:“这是……没保存好吧,尸胀了,也烂得乱七八糟。” 隐约还是个墨巨灵的形状,但这尊巨灵周身肿胀“肥胖”不堪,身体也是溃烂的,面目烂得不像样子都无法分辨出五官。 西坑隐却摇摇头:“保存得再好不过了,这具墨巨灵的尸身由我亲自下篆维护,新鲜得很。” 如此一说三尸哪还能不明白,雷动道:“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不错,这是他的本来模样。”西坑隐给出答案:“也可以说,所有墨巨灵都曾是这个样子。我刚开始追踪、剿杀他们时候。黑色怪物都是这副烂七八遭的德行,还有些更不堪的。” 三尸闻言都呲牙。和这么恶心的东西打仗实在是件辛苦事。 说话同时西坑隐脚下阴云转转,又带了众人去看第二头墨巨灵,这头墨巨灵依旧臃肿肥胖,但身体完整不见腐烂,不过这怪物的模样古怪得很,拈花笑道:“这是俩还是一个?” 两个人,背靠背被粘合一起,大概就是这尊墨巨灵的模样了,两个脑袋两个身。四条胳膊四条腿,自背后处紧紧贴合。 “一个。差不多四十万年后,墨巨灵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说完西坑隐并不停留,直接带着众人再去看第三尊墨巨灵。 第三头巨灵和第二头“背靠背”差不多,但双头变成了双面,身体也进一步融合。 跟着西坑隐又带着众人再去看第四头、第五头、第六头墨巨灵……这些尸身的形态各有不同,但都是向着现在苏景见过的墨巨灵在做缓慢改变。直到西坑隐带着他们看到第四十几头墨巨灵时,这具尸身已经和司昭、天理没了任何区别。 三尸居然挺失望的,拈花手摸肚皮的臭毛病万年难改。摸着肚子咂嘴:“照我看,除了头一尊实在太差劲外,后面哪一尊都比现在这样子强,双头双身多威风。还能随时照顾到身后,打起架来四条腿乱揣四只手掐诀,肯定比现在这样的厉害。” 雷动也点头:“是啊。越变越像人了,人多脆。大个子想不开。” 赤目眨了眨眼睛,问周围:“你们笑啥?” 除了苏景之外。一群冥王全都面露笑容,倒没太多嘲笑意思,更像多闻长辈听到无知娃娃幼稚言辞时的善意笑容。 冥王之中,瞑目王与苏景等人交情最深,笑着说道:“十四,你们几个人都去过十一世界、见过中土以前四圆之人了。” 三个矮子抢话不辍,赤目点头应道:“是,顺口溜我还得记得呢,驭人皇、古人王,丁人吏、刽人役,番人蛮、杂末膻。”雷动接口:“咱们是杂末膻里最最低贱的糖人,不膻,肉是甜的,最是好吃不过。”拈花补充:“其实我们也没尝过,不知是不是真的甜……” 二明哥一不留意,被三个矮子插这么多废话进来,赶忙转回正题:“咱们冥王都于中土一圆时得道,无论生前花鸟鱼虫也好飞禽走兽也罢,化人形也应该是‘古人’之形才对。” 第一圆,古人背生鳍脚连蹼,可是诸位冥王,包括刀子化形的贪乐王在内,却都是第五圆中土人的模样。 二明哥继续道:“又何止我们冥王,就说佛祖无相,平日里也不也是以人形显相,你看在西天诸多佛陀、罗汉,护法天神,绝大多数也是人形吧。东方道家也是一样……斗战入极化归本相不算,为何平时行走、坐立,诸般仙神都做人形?” 问过,以防三尸再插口,瞑目王未做停顿就直接给出答案:“你们看人形毫无稀奇,背后没翅膀不会飞,面上无腮不能潜,身上无鳞难抵外创……我们却以为,人身才是最最完美最最完善的,缺点是有,可顶要紧的是:协调、配合、运转、通灵。世上之躯,以这副人身为最!” 满天仙魔,大都不是从“人”修来的,至少不是中土第五圆的那种人,可放眼宇宙无数仙魔中,人形仙占到十之七八。群仙脱本态铸人身不是没道理的。 因为这副身形最好,虽有缺陷但组合之下、平均起来最最完善,所以仙庭之中,处处是“人”。 当然这种情形也不能一概而论,比如中土幽冥后来的祖大帝三身獠,他老人家就不是人形,但这不是说他的身体就胜过人身,只是他对自己的身体掌控更娴熟,化归人形后反受牵绊,这样的例子很多但都是个例,大部分仙家都能从人形中获得更多好处。 苏景若有所思:“便是说,中土凡间圆起圆落,待到第五圆时掌界生灵就已经了有完美身体?” 雷动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人形是不错,可得人形的凡间多得很,也不见得多了不起:“就说甲添的九龙地,施萧晓的活色地,不都是汉人做主么……” 这次未等说完,大夜叉西坑隐就出声打断:“别家世界我不太熟悉,但甲添的九龙地,掌界生灵得到真正人形时已经是第七千四百圆了。” 这个说法把三尸和苏景都吓了一跳,一旁瞑目王继续笑道:“区区五圆就得了中正人形,中土世界被说成完美乾坤,可不是没道理的。” 闲聊过片刻,西坑隐又引回原题:“仙家把自己炼成人身人形并非难事,法术事情而已,但它们不同。”西坑隐指向面前的墨巨灵尸身:“它们的变化并非法术使然,而是、而是……我管他们的变化唤作‘进化’。不靠法术速成,全凭外在世界对身体的影响而一点一点改造着、生长着、进步着。” “这样的进步,看似耗时漫长全无法术炼化来得简便,其实暗藏大好处,其间分别便如自己苦修与外力灌顶,成就全不相同。如今墨巨灵定住了自己的身魄形状,已经好久不曾改变了,但定住的只是外形,他们身内的变化依旧未停,缓慢但不休,五内大小、气窍分布、血脉和经络的构建等等,一步一步的完善、进步着。” “墨巨灵始终的进步着、进化着,千年不显万年不显,但长长时间积累下来,今日墨巨灵已经远比初时的墨色怪物聪明、强大、善于修行。更要紧的……这样变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得到臻形。”西坑隐又将众人从化境中带回雅室,刚刚化去的那面墙重新长好,之前墙上挂着的字画都没变。 “臻形?”苏景追问。 “现在不可知,我辈无法预见,当是一种真正大圆满大完美的身魄。”西坑隐应道。 稍有见识的修者都能理解,本质脱变是因量的积累而来。量变引出质变,墨巨灵这样发展、进化下去,终有一日能得到“完美”,到那时他们的实力必做暴涨。 优和尚曾得见未来,他见到的墨巨灵和现在的黑色怪物并无区别,但很可能只是外形一样罢了,墨巨灵早就停止了外形的塑造,他们的进化也早就由外入内…… 聪明,层出不穷,缓慢却坚定的进步着,墨巨灵三重可怕之处。 “其实我最好奇的就是墨巨灵究竟是怎么做到自我进化的。”西坑隐摇摇头:“可惜,找不出缘由,嘿。” 说到这里西坑隐再次望向苏景:“又一栈的规矩,不查阎罗,不查墨巨灵。前者是因神君与我师尊相交莫逆,他老人家是我的长辈,所有有关神君的事情我一概不敢去查;后者则是因为我本在全力追剿墨巨灵,而怪物凶残狡诈,我这边出来他们的消息,无疑将我又一栈摆入了明处,于我大不利。虽然你是自己人,但客栈的规矩就是规矩,不能破。” 苏景点点头,本来没问题了,却又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忍不住面露笑意,试探问道:“您真的曾和大金乌抢……” “哪个夜叉不爱美人儿?确有其事,没打过那头大金乌,他妈的。”大夜叉晓得他想问啥,点头,一下子就不像高人了。 第一千二百四十章 封仙瓶子天 除了追查、剿杀墨巨灵,西坑隐还有一桩要紧事情,这些年里他一直在想办法破开一枚法盘,此物是从一头墨巨灵首领身上缴获来的,但法盘本身并无墨色法术气息。 法盘就是上古时候的玉玦,记录事情用的,以墨巨灵对此物的重视程度看来,法盘内封印的记录非同小可,但想要破开它可不是件容易事。 当是为了把整件事情为诸冥王、道家真人理清楚,西坑隐并没有就是转题去说那尊法盘,而是指向了道尊:“这些年大家都忙忙碌碌,但最辛苦的非道尊莫属。” 道尊没谦虚,这些年他过得的确不容易,开口接过话题:“天将乱妖孽生。这六个字应该不必多说了吧。” 天将乱、妖孽生。苏景在十一世界的时候,瞑目王曾给他做过仔细解释,六字本义并非妖孽乱世,而是天将大乱前必有机缘绽放、会有因果横生。机缘、因果连连就会造就奇葩,既是气运也是气数。 便如穿漏今古是佛家本领、东天道远远比不得,观星辨气是道家绝学,别宗望尘莫及。道尊早早就在冥思观悟中察觉天象暗变,仙天宇宙的大气数正悄悄变化,这是大乱之兆。 乱从何来?优和尚曾见将来苦战。 该来的总会来,该准备的一定要准备,早在发觉征兆之初,道尊就跑了趟南方,去了趟南灵琉璃州。 苏景转目望向身边冥王,一群兄长都目露疑惑,再看对面道尊弟子。诸位真人一样的莫名其妙,谁都没听说过“南灵琉璃州”这个地方。 道尊看得懂娃娃们的纳闷。笑声利多有感概意味:“沧海桑田啊,南灵琉璃、绝色宝瓶。曾经响彻仙天的名号,如今的娃娃们却听都没听说过了。你们可曾知道,当年仙天,瓶儿仙子想要谁死,只消说一声:我要嫁他。消息一出立刻就会无数凶仙杀上那人门去。颠倒众仙,这四个字放在别人身上都是笑话,唯独瓶儿仙子担得起!对了,他还去打过瓶儿要嫁的人。” 说着道尊伸手指了指阎罗。 阎罗居然没冷哼,他笑了。少年仙家自有少年莽撞,往矣。 “颠倒众仙,却能独守其身谁也不嫁,她的本事也就不用多说了。”道尊继续道:“当年她曾欠我一个大人情,我去往南灵琉璃州向她借了宝贝,五天十色宝瓶。” 这些事情阎罗神君都是知晓的,但有件事他一直忘了问,这次想起来、问:“小瓶子还那么漂亮么?” “老太婆啦。没了当年的惊艳,不过依旧是好看的。”道尊笑道。 仙人不老。尤其能让道尊登门去借宝物的仙家,她的修为可想而知,若想驻颜不过转转心念的事情。但若看破铅华、她自己不再关心容貌,又何必再去维持年轻? 心老了。还要妩媚容颜作甚。 怎样的心境就怎样的容貌,自然最是逍遥。 五天十色瓶,南灵琉璃州隐居天仙瓶儿仙子的本命宝物。一瓶以封界因果两重天,瓶内只有因。瓶外落其果。 本命法宝是随随便便能借给别人的?就算大家有交情,南灵琉璃州的瓶儿仙子依旧皱眉。问上门道尊要瓶子作甚。 道尊坦言:天乱了,借你瓶子来装妖孽。 天将乱妖孽生的“妖孽”。但不是所有妖孽,因天象乱而领受了气运且心中存有一份真正“义”的仙家才够资格,道尊要把他们都装进瓶子中去。 都是高人,道尊解释一句瓶儿仙子就能明白他的用意,又问:报劫你背? 道尊点点头:我已布下一阵,能化则化,实在化不去的我硬扛。 又再思索片刻,瓶儿仙子叹了口气:你就专心致志地挨打吧,人我帮你去抓。若遇到实在不好抓的我再找你相助。 道尊大喜,瓶儿仙子早都封关不出,他以为能借来宝瓶就足够运气了,不成想连仙子本尊都借了出来…… 苏景可不是高人,他渐渐听不懂了,但不懂道尊为何要“装妖孽”,不妨碍苏景去猜那些“妖孽”中都有什么人! 果然,神君从一旁开口,对苏景道:“刚刚你想请老道帮你找人,哪有怎么便宜的事情,那些人本就是因为他才被抓进瓶子的。” 苏景心神忐忑:“他们……可还安好?” “小友且放心,道尊抓人不是害人。”西坑隐为苏景吃了个定心丸。 寻常气运,领受了也就领受了,就好像在路上捡到钱,吃喝享乐皆无妨,没报应;可是仙天宇宙气象渐乱,诸般“气运”降临背后都勾连着重大因果。 这重重因果中,有善也有恶,藏福更藏劫。 善果自不必提,得机缘领气运,修为精进本领大增,并无可怕后果;但恶果就麻烦得很,今朝得气运,来日再想还,是要还的、有劫的。 气运为因,其果难辩善恶,十个因天将乱而成就的妖孽,总得有五六个毁在后面的报应劫数中。道尊不想他们出事,尽可能地找到这些人,将他们放入五光十色瓶。 瓶内为一方大世界,仙家进入瓶中照样可以修行、可以精进,该有的气运不会被斩断,但这瓶子只纳因、不收果,无论善果恶果都不会追入瓶中,它们会化作厄法劫,追于篡改这场因果之人……道尊。 苏景听得心惊胆战。 妖孽?他自己就是天将乱成就的妖孽,是以再明白不过:道尊装进瓶子里去的仙家不是什么恶人、灾星、魔王,何况道尊请瓶儿仙子特意甄选。这些人心中存义、领受机缘,若将来那场因墨巨灵而来的大战无可避免,今日瓶中仙人即为守护仙天真正精锐。 应着“天将乱”而变得强大的“妖孽”,又何尝不是天选出来的护道者。 道君愿竭尽所能,保他们一个平安,保他们不被自己的气运反噬。 用瓶子来装“妖孽”,这件事进行的不是一天两天了,数不清多少仙家被封入宝瓶,刚和烈一起游荡仙天的时候,苏景曾听他提过一个“封仙瓶子天”的势力,其实指的就是宝瓶内存下的精锐了。 “我让烈跟着你,除了朋友间照顾帮忙之外,也和瓶子有关,”西坑隐插口,对苏景道:“你也是道尊口中的‘妖孽’,不过身份有些特殊,万一被瓶子收了可不妥当,烈的手心有我落下的信符,万一你被瓶儿仙子找上或者撞入她布下的那些甄别妖孽、抓入瓶子的法术,烈能保你不被收进瓶子去。” 待西坑隐说完,道尊又继续道:“妖孽装去瓶子里,因仍牵挂在他们身上,果我来背……其实在我初时想来,这事也就听着吓人,”道尊微笑着:“刚不是说了么,我专为他们的报劫布下了一阵,寻常反噬都可化解,根本伤不到我。可没想到啊,有几场反噬之劫竟凶猛无匹,特别是其中一劫,直接破了阵且还伤了我的根基。不过……是好事。” 反噬来得越凶狠可怕,就说明瓶中仙家得来的机缘越惊人! 道尊因此受伤,但却顾不得仔细休养,因他还要做一件大事,将两重大麻烦一并解决…… 第一重麻烦,佛祖离去时留在西天的分身自开灵智、再做修持,继而摘菩提大涅槃,他从佛祖的分身修行了一尊真正的佛。绝不同于普通的佛陀,他是修得六神通、炼就七宝身的上上金佛! 曾为佛祖分身,且还是重要大身,具佛祖三成修为,又再接得菩提入手,他的涅槃几乎不逊于真正佛,其后成就的能为何等了得,除了资历差了些,他真的可以与阎罗、道尊平起平坐。 只是这尊佛摘在手中的是一枚厄菩提、邪佞果,他悟来了佛的独尊,却丢弃了独尊的根本:慈悲。 听到这里,三尸眼中精光乱窜,雷动皱着眉头问道:“不是……修邪也能大涅槃、证佛位?” 佛祖是假的,可这尊假佛祖本身是真的佛,具大威能、掌漏尽通、生三十二宝相的真佛。 道尊点点头,目光却望向苏景,微微笑:“天无道。” 假佛祖大涅槃,他证得的是另一重大道。而天不问正邪、道也不分正邪,管你是好人恶人,管你本心是美是丑,只要能证得自己的道真正存在,那这重大道就为你而开、因你而立! 真佛不再,原先的西天精锐不在,假佛证道后根本无需立位,他本来就在位上。其后漫长时间里,真经被篡改妖法传八方,西天极乐渐渐变了“调子”。 最开始的时候,神君、道尊并没发现西天异样,毕竟主持西天的是佛祖分身,自开灵智、再得涅槃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太小了,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后来西天越来越不像样子,冥、道两家又不是瞎子聋子,怎么可能永远发现不了。 不过在阎罗神君看来,无论西天怎样都是佛门自己的事情,他只管找回真佛,其他的懒理会,神君他老人家才没兴致去给佛门正视听;道尊也颇有顾虑,一旦他插手必会引出大战,惹出重大伤亡,平心而论这场仗他真不想打。于道尊想来,最妥善的办法仍是寻回真佛,让他去清理门户,东天道可以帮忙,但不好打头阵的。 而且阎罗、道尊、西坑隐、优和尚都有重任在肩,想要放下一切转去对付西天又谈何容易。 第一千二百四十一章 都是好人 时间滚滚向前,如果一切正常的话道尊仍不会向西天伪佛问罪,可后来灵宝出世了。又一栈探得西方伪佛对这件宝物志在必得,如此一来道尊就再不能不闻不问,灵宝若落入西天极乐,怕是那尊伪佛就再难降服了。 伪佛是一颗慢慢长大的毒瘤,经过长长时间的生长终于变成了个祸害,这其中的确有神君、道尊姑息的原因在。但阎罗本就是那样的性子,他没兴趣理会就绝不理会,管它是瘤是球还是蛋;而道尊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而且没人能不犯错,即便道家第一仙长、东方逍遥之主也不例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确小看了伪佛。 除了伪佛,还有另一个麻烦:千多年前,墨巨灵忽然销声匿迹了。当然他们不是绝对意义地消失不见,而是尽量地蛰伏、潜藏。 如果说以前在外活动的墨巨灵只是一根触角的话,那最前千多年里就剩下了触角上一根细须还在活动。 怪物的反常顿时引来了始终在狙击他们的西坑隐的警觉,这些年里陆陆续续西坑隐也抓到了一些墨巨灵或者墨灵仙,严刑审问对他们没用处,以密法直攫其魂得来了个说法:将涅槃。 很模糊的“口供”,再无更多细节可以追究。 不过这个说法也扣应、解释了墨巨灵的“全面收缩、潜伏”。涅槃二字不止是佛家的说法,大家都在用这词。破而后立、重大蜕变之意。 再联想西坑隐这么多年苦苦钻研墨巨灵身体奥秘得出的“终得臻形”的结论,道尊又哪敢有丝毫大意。 不过,涅槃中既存一破,那破之中、之后,立之前就是最最虚弱时候,墨巨灵进入了一个关键时期,若能趁此打击可收奇效,若错过机会这仙天就会迎来崭新的、更加强大的墨色凶魔。 适逢灵宝出世,届时风云际会……道尊在想,墨巨灵已经开始蛰伏、准备涅槃。但他们会放过这件宝物、这次机会么? 宝物人人都想要。这一重不必多说; 机会……能将仙天中大群高人一网打尽、甚至杀灭祖道尊这种级别的巅顶仙神的机会。 道尊决定试一试,由此提刀赴会! 在道尊背后,东天道弟子催运北斗轰灭之法;西坑隐则放下手中事情,全力行布一座全新真法。这阵法无劫亦无杀。真意只在一个“追”字。只要墨巨灵显身、动法。凭此大阵即可追根溯源,追查到他们究竟隐藏在何处。 阵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布下的,西坑隐与墨巨灵打了无数年头的交道。才最终“量身订做”,专门为墨色创出了这样一道追踪法阵。刚刚创出,立刻就用上了。 有关这一阵,刚刚西坑隐再说起他那边的事情时提过一句。 …… 不惜彻底决裂,不能让伪佛夺取灵宝;不惜身死道消,以求佛道决战引出墨巨灵来“渔翁得利”。道尊将两重麻烦归于一战解决。只是道尊没想到,这次墨巨灵没有丝毫动静。 灵宝他们不要,佛道决战西天他们不理会,这件事说不通的,前不久不安州假灵宝出世时候,墨巨灵还曾发动大阵轰袭灵州,这回真宝贝出世他们竟无动于衷。 这个时候拔舌王开口,对道尊说道:“道爷啊,您老做事我们这些晚辈本不存废话的余地,可……可这次小的实在忍不住了,您要击杀伪佛这么大的事,应该和我家神君打个招呼才对,大家一起打,好打;再不济我们也能给您打个接应,您看这次,多危险。” 道尊微笑摇头:“我为逍遥之主,想做什么径自去做,何必招呼阎王。” 三尸彼此对望,心里都是同样的念头:这便是高人刻在骨性中的桀骜了吧,道尊阎罗交好,小事情上随时开口丝毫不怕给朋友找麻烦,可大事上,若道尊觉得此事应该我来做,便绝不会再去麻烦阎罗分毫! 阎罗王轻轻咳了一声:“你别教坏了小孩子,实话实说多好。” 道尊一笑风轻云淡:“若能找到你,我傻疯了自己去?我又不修天魔道。”道尊说实话了。阎罗说的没错,别教坏了小孩子,啥事都自己去扛不是什么好毛病。 灵宝出世是最近几百年的事情,道尊决意与西天决裂是最近几十年的事情,阎罗一直在池塘里没露头,道尊联络了几次都没能找到他,只好自己去打仗。 至于那些冥王,道尊知道自己要打的仗太危险,不想连累小孩子。 事情经过大致如此了,苏景最关心的事情还有两重,一是自家的亲友长辈,被收入“五天十色瓶”的究竟都有哪些,他们什么时候能出来,或者自己进去看看? 对此问道尊摇摇头:“宝瓶在瓶儿仙子手中,也一直是她来抓人的,具体都抓了谁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她和我提到过,中土上来的不少,以我猜测,你那些找不见的亲友十有八九都在瓶内。我会传出一讯,先帮你问问瓶儿仙子。” 仙子早成“老母”了,不过多少年称呼习惯了,不必再改。道尊说完话自袖中取出一枚拇指大小的剔透琉璃瓶,瓶中又一滴嫣红水珠,有些像血滴却并无血色那么狰狞刺目,煞是好看。 轻轻晃动小瓶,水珠滚动之际发出的居然是连串叮叮细响。 好看、动听,其实也就是普通木铃铛用处……道尊传讯瓶儿仙子帮苏景打听人。 小师娘在瓶子里么?陆老祖在瓶子里么?那是不是重逢、重归于好了?苏景不禁面露笑容。 苏景心中另一重疑惑:以佛祖的感悟,墨巨灵是自镜中黑气脱变而来,镜子又是太古时候怪物首领挂在胸前的宝物,那群怪物与百万拿人做生死征战,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关联……这一问未等苏景开口,雷动天尊就抢先一步问出口了。 也是在雷动发问的时候,苏景伸手一敲脑袋,低声骂了自己一句“糊涂”,伸手自囊中取出一枚玉简递向了三尸。 苏景曾被困破烂囊,囊中有一对心猿意马,它们施法破开了破烂囊的禁制,苏景这才得脱自由,临别之际意马送了他一块玉简,但内中记载的皆为猿啼马啸,外族根本就听不懂这些声音的含义。 当时苏景就大概明白,这枚玉简是拿人留给三尸的。但重逢三尸后,苏景寻回不听、跟着灵宝出世大战爆发,太多事情接连发生,以至他把这枚玉简忘得死死的。 刚才提到太古大战、百万拿人,苏景才猛然想起这个茬,赶忙把玉简交给三尸,三尸不明所以,“这是啥?”雷动一边问着一边伸手去接,就在他手指触及玉简一瞬,雷动天尊面色陡变! 同个时候苏景分神一道去探破烂囊,就和上次他见到的一样,大鬼主老老实实趴在地上不动,心猿意马也浑身发光呆呆僵立。 囊中两位前辈应该是在某道修行大境内,苏景不敢打扰,所以也就不敢把三尸送进破烂囊中去见前辈。 也是这个时候,大夜叉西坑隐从一旁开口:“那方法盘我尚未全盘破解,但最近进度不错,解读了内中封存的一点信息,很少,但就目前所知,大概能有个说法……” 西坑隐接出一部分法盘内的信息,此事就连道尊、阎罗都还不知,闻言两个老头子同时精神一振:“讲来听。” 法盘并非墨巨灵的东西,来历尚未可知,内中记载的事情大都还在破解之中,偏巧西坑隐得出了刚刚雷动那一问的答案,西坑隐说道:“邪根恶灵,赤霓以神镜收之。” 西坑隐说了一句话,然后就收声了。 众人还在等他下文,可等了半晌见他再没开口的意思,拔舌王试探道:“完了?” “完了,现在就得来这一句话。”西坑隐理所当然。 只开出这样一句话,虽然没头没脑不过并不太难理解,苏景亲眼得见,镜子是怪物大军的首领,一个长着红色羽毛的神怪佩戴胸前,既然它是镜子的主人,那此人多半名唤赤霓了。 “赤霓用他的镜子收养邪灵,想来是要炼化为己用吧,”拔舌王从不放过说话机会,西坑隐不解释他来解释:“后来他带着镜子领着兵与拿人开战,结果兵败人亡镜子也被打碎,由此镜中收养的邪祟也借机逃窜出来。” 人家西坑隐不解释是因为这句话任谁都能理解,可拔舌王管他们懂不懂,能说话就是幸福,不止解释还评论道:“所谓什么人养什么鸟,拿人这一族虽只是传说,真正活拿难寻,可他们的性情大家都晓得,快活玩乐不理是非,不提长相的话,心猿意马算得快活精灵,绝非恶物。赤霓好端端的与拿人开战,那就必定是个邪物,邪物用镜子养邪祟,再也正常不过。” 未料,拔舌王的话刚刚说完,苏景身边,雷动天尊忽然开口:“错了。” 赤目接口:“赤霓是好人,真正良善之人。还有他手下的怪物大军,凶却不恶,狠却不戾,本心都是善良的。” 拈花又道:“当然,拿人也是好人,心猿意马都是好人。” 言罢三尸齐齐一声叹息,没法说的怅然,他们已经读完了破烂囊心猿意马留给他们的玉简。 第一千二百四十二章 天造就,独行者 心猿意马留下的玉简,即便佛祖、道尊来探也只能从中听到猿啼马啸,可身为拿人的三尸将玉简拿在手中时候,根本无需他们可以去探、去读,识海自然生象耳中自然现声,短短片刻,一个有关太古也有关今朝的故事,就被三尸听了个完整…… 古仙善良。 拿人逍遥。 古仙皆为怪物,石头垒砌的凶物、灰色烟气中疯长的黑色荆棘、身披黄金甲胄肋生墨色双翅的“人”以及各种怪模样的兽。 古仙在最早时候不是仙,虽然拥有强大力量,但只能生活在凡间世界中,不能突破天地桎梏也就无法飞升到宇宙中来。 他们的智慧并不高明,至少远远比不得今时凡间的灵长,对于修行之道他们只有粗浅的理解,所以个人能为终归有限,可他们与生俱来的强悍身体与凶狠性情,又让他们拥有强大的力量。 不够聪明、个体强悍、脾气暴躁……古时宇宙的模样也就不难想象了,一个又一个的凡间里,战争与冲突无处不在,杀戮是生存的主题,蔓延在无以计较的时间里。 直到有一天,一头浑身长满羽毛、名唤赤霓的怪物飞仙了。 不是靠自己的修行突破天地桎梏,而是无数次幸运机遇,连串的巧合使然,让他稀里糊涂地突破了凡间极限,飞升到天外。 修行、升仙这种事情,其实很像一场科考。一份卷子发下大家来答题吧。即便看不懂题目的意思,只要会写字就能够提笔胡乱作答,从道理上讲,哪怕真的是瞎写,也存在极极细微的算率成功通过考试的。 极极细微的算率,看似可以忽略不计,但如果基数足够大呢。 旧年、宇宙,绵延无尽的时间与匡阔无垠的空间里,数不清的凡间世界上多到无以计数的平凡生灵,都在不知不觉间进行着这场科考。就那么最最单纯不过的、全凭瞎蒙和运气。赤霓成了飞升天外的第一位仙家。 宇宙永远是宇宙,它只是一片场地、一片江山,无论场中人如何变化,江山本色永远不改。霓裳飞仙时的遭遇与苏景飞仙时的经历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遭劫数、得洗炼、得到永恒的生命…… 洗炼是针对身体的。但同样对灵智有着巨大的震撼、开拓,飞仙就是一场脱变,以前的霓裳即便能飞升他的头脑也是简单、浑噩的。可一场飞仙变,让他智慧大开。 随之而来的还有无尽寿命,他可以游走宇宙,可以去见识一个世界是如何成形、如何开始孕育生命、一圆是如何毁灭新一圆又是如何诞生的,更要紧的是他在迅速开阔眼界的同时,还有大把的时间用来思索。 赤霓变聪明了,特别的聪明,既然他是那个时代的第一位飞仙,也就注定成为那个时代的开拓者和缔造者了。 天造就! 不过天能开其智能塑其身能赠与他绝大力量,却无法改其根性,天性使然,赤霓虽已变得聪明非凡,但他本性是单纯的,特别单纯。其实不止赤霓,古时整座宇宙的生灵都一样,他们活得艰苦也活得凶猛,永远不停歇的争斗和杀戮中,不停在进化的是他们战斗的本能和技巧,却非用兵的智慧与布置陷阱的能力…… 西坑隐是个特别爱研究的家伙,生命、进步、改变一直都是让他着迷的东西,多年研究下来,有关“进化”的结论就是:在环境的影响下,生命会自发地做出改变,以适应环境更好的生存下去,进化是趋势,可进化本身并没有统一的规律。 比如同样的人,生活在同样的大风沙地方,一群人就渐渐变成了长睫毛,长长的睫毛可以阻挡尘沙保护眼睛;另一群人却没长长睫毛,他们渐渐变成了小眼睛,细长的一条缝隙似的,眼睛变小了,被风沙迷眼的几率自然就低了许多。 古时宇宙中的生灵就是这个样子了,他们没学会勾心斗角,他们逐渐强大的是体魄的精悍与战斗的技巧,在彼此的战争中不存阴谋诡计,只有热血争杀。 杀戮是为了生存和荣誉,与善恶无关。丑陋凶猛、稍有不合就生死相见,但却单纯的生灵。 看遍宇宙、尽享逍遥也尽享孤独的赤霓终于将自己的注意力挪转回凡间。本心之中不存善恶念头的人,未必就是良善之辈,可他一定不会是个奸邪之徒,没什么特殊理由,单纯的赤霓只是单纯地觉得:人间的争杀实在太可笑了,宇宙何其广漠、足够所有人都活得舒适宽敞,只因他们出不来、都拥挤在一座座凡间,这才没完没了的杀杀杀。 所以赤霓出手了,他在十七座凡间中传道、授法,试着将凡间生灵带进宇宙中来,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个办法很失败:那些凡人进入修行后很快就把修行变成了斗战的手段。 大家争先恐后地修行,然后再去奋不顾身的战斗。 修行没能让凡人摆脱杀伐,反倒让凡间的战争不断升级,一座又一座凡间世界毁灭于拥有强大力量的修行者的战斗。不过既然有了正确的修行办法,就总会有人从战斗中生存下来、且最终成功升仙。 然后飞仙者之间,即便他们已经拥有了无边宇宙,却依旧选择争杀,甚至赤霓自己也不例外。以前他是唯一的神,脱离凡人后就不会再对凡间的争杀有丝毫兴趣,可后来又有了新的仙神、有资格向他挑战的强大存在,他热血沸腾地投入战斗,同时也渐渐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争斗之心! 激烈的厮杀与冲突中,凡间生灵不断进化的,除了战斗的本能外还有支持着自己不断去战斗的本念……争斗之心、杀戮之心、毁灭之心。这心念早就变成了凡间生灵的天性。变成了他们与生俱来且根深蒂固的认识和行为准则,即便修行、飞仙也无法泯灭他们的争斗本性。 凡人还是凡人的时候,他们为了生存和荣誉去战斗;凡人成了仙家,生存与荣誉都变成了云烟后,他们干脆就什么都不为,或者说只是为了争斗而争斗。 为了争斗而斗争,在今日生灵看来这简直没有任何道理,其实并非无迹可寻。 生命的本质就是生存,为了生存可以不顾一切的战斗下去,由此“战斗”两个字本就是生命的主题之一。只是在古时宇宙中。这两个字被无限的放大了:为了生存而战,跟着“战斗”这个主题被不断突出不断放大,渐渐成了本性,渐渐变成了为了战斗而生。 看一看生灵成长的过程。不断犯错、然后改错。常常会矫枉过正。又再慢慢调整回来。 进化,本就是个错误不断的过程。 古时宇宙古时生灵,他们活在一个矫枉过正的错误中。 凡间生灵看不清这一点。但赤霓能看清楚,他是神,他想纠正这个“矫枉过正”。 当时赤霓的感觉很糟糕,倒不是新上来的仙家对他有什么威胁,毕竟那时宇宙间所有的道都是他所开、他所传,那些徒子徒孙还没有伤害老祖的能耐。可赤霓觉得“为了战斗而生存”的世界并不是自己理想中的样子。 大凡强大仙魔,都有自己的执拗所在,他们会坚持自己的理念、去奋不顾身地追求自己心中的圆满,比如今天的佛祖、道尊。赤霓也不例外,他希望凡人可以超脱世俗,他希望宇宙中有许多仙家,他不想修家、仙人们成天到晚杀杀杀,虽然他自己也有一颗争斗之心。 他要拔除凡间生灵的争斗之心,看似不可能的事情。但赤霓是神,那个宇宙中所有大道的开拓者,他的强大与智慧都深不可测。 又是漫长时间的思索、摸索,这其间他传道的那十七座凡间或先或后,全都因为强大修者的征战而“灭圆”,飞升上来的仙家也皆因他们的自相残杀而陨落,得以“重新开始”的赤霓也终于找到了重新开始的办法:他创出了新的修行办法:在修行、筑基的第一步,就彻底拔出修者的争斗之心——不靠修者自己,而是靠外力、靠他创出的法器强行抽走修者心底那份争杀本念! 听到三尸说到这里,道尊与神君对望了一眼,两人都微微皱眉,被困在镜子里的佛祖则轻轻叹了口气。 他们三个都是大道的开创者、拥有者,尤其道尊、佛祖,立法门传经义于人间,在今日无数凡间香火鼎盛的两大法门,都在劝人向善、抹去自己的争斗之心,可是这个是自我斗争、自己去剔除自己心魔的过程,不应去借助外力。 本性不是不能变,但应知行合一、以自己的经历和感悟逐渐去芜存菁。道也好佛也罢,经书中的道理和法音禅唱自定清宁印等等,都是辅助的手段,法门下的修行者真正想要获得平静,归根结底还是靠他自己。 升仙可让人得大力开睿智但独独不会改变心根本性,天都不会去篡改的人心人性,赤霓出手开始去改。 同样的事情,今天的佛祖道尊也能做到,但他们不会去做,无论是心随自然还是四大皆空,都是自我觉醒的过程,若没了“自我”自然也就谈不到觉醒,不能觉醒修行也就失去了意义,此乃大义;归结到修家自身的话,若被外力强行抽夺心根本性,纵使因此铸成道心也会存有重大缺陷,哪怕成就了金仙体魄得以飞升证位,迟早有天也会道心崩碎……说穿了,心不全慧残缺,迟早走火入魔。 佛祖道尊知道的后果,赤霓却不晓得,不是赤霓目光短浅,只因他是旧时宇宙中第一位神仙,前车无可鉴,他始终在独行…… 赤霓炼就了一面镜子,此镜可强行夺下修者的争斗本心、为修者逆改本心直接建下道基,之后他又选了一座凡间,先传镜再传道。这次果然大获成功,被抽夺了争斗之心的凡人,再不会把修行看做争杀手段,入道则再无争杀。 镜子神奇,难只难在创造时,一旦创造成功,想要再依样祭炼就简单了,那些年里赤霓炼化了无数镜子,分发于无数人间。他发下去的镜子皆为“子器”,另有一尊“母镜”为他自己随身携带。所有子器从凡间凡人处拔除下来的“争斗之心、摧毁本念”都化做乌黑邪气源源不绝地汇入母镜之中。 这份邪气不能外泄出去。否则不知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可是赤霓想尽了办法也无法邪气彻底炼化,只能将它们镇压、封印。 无论以后怎样,在旧年古时。宇宙的确迎来了大一统的时代。飞升的仙家善战却厌战。没了争杀就有了团结,处处和气的仙天也有一份共同的信仰:奉赤霓为神。 仙家无数,但只有一个法门。法门中也只有一尊上上仙神,赤霓。 好处显现了,而漫长时间里,强抽心根本念的恶果也悄悄显出征兆,偶尔会有仙家突然发疯,有人暴体而亡有人狂躁作乱。普通仙家并未足够重视,只以为走火入魔是普通的修行问题,毕竟发疯的只是个别人。 不过赤霓却留意到了所有的“偶尔”,他大概明白可能是自己创出的镜子惹祸了,可是找到症结所在并无用处,需得找出解决的办法才行,由此赤霓又投入枯燥却充满挑战的道法研究中去。 只是想要弥补逆天改性造成的恶果实在太困难了,单单研究凡人、仙家根本没用处,赤霓唯一有可能解决问题的机会仅在于:研究自己。 这种情形有些像中土传说里的神农尝百草,非得感同身受否则难以把握问题的核心,所以赤霄对自己施法,他把镜子照向了自己,他改了自己的本心,抽去了自己的争杀之心。 苏景缓缓地呼出一口长气,心中很古怪的感觉,古时那座浩瀚宇宙,就被赤霓一个人给玩坏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赤霓做的那些事情,无论是对是错至少他的本意是善良的,在发现抢改心性的恶果、发现这重恶果似乎无法挽回后,他仍把镜子照向了自己,这就更值得敬佩了。 非说不可的,本心缺失的反噬来得很慢。这和古时仙家本性单纯有很大关系。 慢,不过该来的总会来,古时候,越来越多的仙家遭受反噬,无以计较的长长时间,仙人的走火入魔从偶尔发生到将近一成,仿佛瘟疫一般,渐渐呈现蔓延之势。 只是这场瘟疫最终没能得到暴发的机会……瘟疫逐渐蔓延的城镇,突然被一颗坠落的流星击中,瘟疫自也就没了暴发的机会。 一场更直接更具毁灭威力的灾难取代了本已酝酿良久正开始发酵的危机:拿人来了。 拿人不是石头缝里跳出来的,他们也是生灵,来自凡间,正是赤霓诞生的那座凡间。 宇浩瀚宙无穷,当无边的空间与时间彼此融合,就一定会有奇迹发生,事实上这片星天中也的确不缺奇迹,从一颗小草的茁壮到一位仙祖的证位、从一座世界的成形到一片星海的汇聚,奇迹无处不在。 拿人就是无数奇迹中的一件,在一座本来拥有智慧灵长的世界中,从自然的繁衍与进化中又生出来的一脉智慧生灵。 如果用今日的动物来做比的话,拿人其实很像狐狸,整体团结却也不乏内斗,懒惰散漫却对所有未知事情都充满了好奇心,喜欢玩耍喜欢煞有介事但在生死关头有会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它们贪婪异常可又没有太大的野心,它们有锋利的爪子和牙齿却更喜欢偷偷摸摸和阴谋诡计。 套用西坑隐经常举用的例子,如果古时宇宙其他生灵都是长睫毛,拿人就是小眼睛了;当其他古时生灵为了让睫毛长长而拼命努力地长长睫毛的时候,拿人只让自己的小眼睛恰到正好,不需要再继续小下去了。拿人代表了进化的另一个方向。 其他生灵为了战斗而战斗; 战斗依然是拿人生存的主题,但这两个字绝非拿人生命的全部,他们生命的主题可多了,战斗只是保护其他主题的必须技能而非本性。 古时拿人的生存环境异常恶劣。不难想象的,他们并不是世界的主角,他们生存的世界早都被好战之族占据。那些好战生灵有些照过镜子去修行了,但更多的人还在凡间不断的争杀着。 拿人时时刻刻都面临着死亡甚至灭族的危机,重压之下他们异常珍惜活着的时光,这份珍惜的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拼命享乐和努力繁衍。 抓紧一切时间来玩;再就是尽可能的繁衍……一是繁衍这件事本身就挺有乐趣的,让人乐此不疲。再就是身处毁灭边缘,让自己的血脉延续下去是自然的反应,这是拿人的本能。 对于古时的生灵来说,拿人的出现是颠覆性的。他们有着不逊于前辈灵长的力量。同时他们还狡猾异常,他们会利用地形、利用天气、利用水火风雷等等一切能够利用的东西去打击敌人,拿人一点也不勇武,简直卑鄙。 可卑鄙拿人并不是战争的发起方。为了战斗而战斗的生灵可以全无理由地来剿杀拿人。因为剿杀的过程本身就是一场充满激情的战斗。 拿人想活命就得打仗。拿人打仗不到万不得已才不会拼拳头!放火烧、挖坑摔、用山石砸、筑起堤坝蓄水再挖开大坝放水湮,拿人只管杀掉那些来杀自己的人,管他们怎么个死法! 随着拿人坚强的生存与坚强地吃喝玩乐。凡间的战场绵绵延续。那时候赤霓已经开始苦苦思索如果“扼杀瘟疫”,根本没有留意到凡间的小小争斗,而拥有强大力量的其他仙家和凡间的修行者都不存争斗之心,他们从不介入同族与拿人的战争,这就给了拿人生存下来的机会。 可以说拿人的崛起是一个巧合,不过所有颠覆的起点,总都有“巧合”存在的。 再就是没有了明确意义、当战争变成本性的时候,战争本身也就没有了针对性,前辈灵长们全无团结可言,不止向拿人开战,他们自己之间也在不断杀伐。 拿人却不然,他们团结,当外敌存在的时候,拿人团结得像一块石头…… 相比战斗之族,拿人无疑更聪明,他们的聪明不止运用在战争的卑鄙手段上,也体现在对未知的不断探索上,拿人会观察星际的运行,会思考树木的年轮,也会借鉴前辈灵长的修行办法,对自然与生命的探索,最终成全的是一件事:修行。 拿人中有人开始修行了。 看三尸的德行,苏景实在想象不出拿人们认认真真修行的样子,不过这倒不妨碍他对拿人修行的理解:从觉得好奇到觉得有趣,不会飞的人会觉得飞行真好玩,只能在天内飞的人会向往天外飞行的感觉,古时拿人的贪婪不止在享受,也在追求。 拥有足够的智慧,又再努力的探索自然,修行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终于,有拿人飞仙了;终于,越来越多的拿人飞仙了。 出身时的条件使然,让拿人分外重视传承,飞升后的大拿们不止追其自己的自由,他们也在为子孙谋福,寻找到更灵秀的凡间世界,将普通拿人从一个凡间挪去另一个凡间。 普通拿人开始在许多凡间落地生根,继续繁衍继续享乐的同时与各个世界的好战灵长进行着战争…… 神仙都是从凡间来的,凡人时候团结一致、珍爱子孙的拿,变成神仙后依旧团结依旧珍惜子孙,他们才不会想斗战之族那样无视凡间争杀,无论那座凡间,一旦拿人受到威胁,天外大拿仙家都会立刻插手,将那些“威胁”无情摧毁。 这个时候,赤霓开始真正重视起拿人来。 赤霓在重视拿人的同时,大拿仙家们也开始认真地思考一个问题…… 三尸你一句我一句地讲着古代的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雷动忽然转开了话题:“凡间的拿人与那些斗战之族的灵长实力不相上下,但飞升后的大拿仙家,本领远胜古仙。” 第一千二百四十三章 远征 赤霓在重视拿人的同时,大拿仙家们也开始认真地思考一个问题…… 三尸你一句我一句地讲着古代的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雷动忽然转开了话题:“凡间的拿人与那些斗战之族的灵长实力不相上下,但飞升后的大拿仙家,本领远胜古仙。” “飞仙后的拿人,无论洗炼体魄、开拓灵慧还是神通本领,都比着古仙更出色的多,而且拿人的智慧本就远胜旧时灵长,来到星天后眼界大开、对道、法、自然的理解越发深刻,是以拿人仙家很快就看清楚赤霓是如何让古仙入道、修行、飞升。” “同样,拿人也很快就明白了,宇宙之中无数古仙……迟早发疯,全都发疯!” 三尸一句接一句,个个面色沉重。 拿人仙家喜欢玩耍享乐,他们不愿战斗,如果没有人来主动攻击他们或者伤害他们的子孙,拿人不会主动挑起战争。可眼下他们面临了一个天大麻烦:“瘟疫”正在蔓延,古仙已然显出不稳的征兆,迟早有一天他们全都会发疯。 当知,从赤霓炼出第一面镜子到拿人族中有人飞仙,这其间经过了漫长时间,天外古仙数量庞大到无以计较,如果他们全都走火入魔发疯发狂,拿人必会受其殃及,元气大伤都要算侥幸了,灭族可能要占到八九成的样子。 个人实力相比,拿人要比着古仙强大得多,可那时拿人仙只才六万不到,数量相差得实在太悬殊了,何况古仙阵中还有一位真正的神,天造之神、具大威能的赤霓!他若真要出手,只凭他一人就能击溃大拿仙军。 打是打不过的。坐以待毙更不可能,是以拿仙定议,准备做一场大迁徙。想要先寻找远离古仙本营又适合拿人生存的星石,再分批将自家的子孙搬送过去。既然惹不起那就只好躲了。 只是宇宙虽浩瀚,能适合普通拿人生存的天星却有限,拿人仙家能找到的地方,几乎都被好战灵长盘踞。就在这个时候,赤霓主动约请拿仙首领见面…… 赤霓是麻烦的制造者,但他从来不是一个坏人,他所做一切也只是想让凡间的智慧灵长得到超脱、甩去本能枷锁而已。 拿人的崛起、凡间的冲突并没让赤霓兴起杀戮念头,他只想化解这场冲突然后再去钻研破解“瘟疫”的办法。 双方首领会面。赤霓不喜欢毫无勇武精神的拿人,但还是体谅他们的处境,一道神谕降下,选出十座适合拿人生存的凡间世界,本界灵长搬迁到其他世界去。 十座世界彼此相邻,赤霓又将其划做拿人星界,约束手下古仙不得擅自进入那片星界。由此双方立盟誓,互不侵犯再无争斗。 赤霓匀出了十座世界给拿人生存繁衍,这真算得以德报怨了,拿人虽浅薄但也不是真那么没心没肺。作为回报三十位最最了解大道本真、精通诸般法术的拿人仙家愿追随赤霓,助他一起寻找解决瘟疫的办法。 拿人这样做不单单是帮赤霓,也是帮他们自己。古仙不发疯他们的日子才能过得更好。 赤霓闻讯大喜,他是远远超越众生的存在,但他并非无不知武不能,尤其在钻研自然、道法的过程中,他经常会遇到谜题和障碍,想要找人探讨,可手下古仙智慧有限不足以担当此任,拿人中的精锐愿意帮忙简直再好不过。 就那时的根基来看,即便大拿中最出色的仙家。相比赤霓也是望尘莫及,三十拿仙本没资格与赤霓论道。 但拿人聪慧。不懂不会没有关系,只要他们肯学就很快能学会……随后七万年中。赤霓一边钻研自己的难题,一边将自己所知所会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三十拿仙,开始的时候赤霓只是为了给自己培养出一群好助手,不过接触时间长了,他也真就觉得这群不知所谓成天胡闹的丑家伙很有趣。 不去计较前尘宿怨,没了敌对仇视前提,赤霓与三十位大拿越处越亲近,亦师亦友,法术虽枯燥、拿人虽动不动就闹着要出去玩两天回来再学,可是那几万年大家相处得真的很好,过得很快活。 就在赤霓毫无保留地传道下,三十拿仙的修为突飞猛进,尤其其中三位亲兄弟拿仙,他们的本领几乎直追赤霓,没有师父名分,但他们三个是赤霓最得意的弟子,也是赤霓最谈得来的朋友。 三十拿仙追随赤霓,不过无需成天守在他身边,拿仙随时可以返回自己星界去探望同族、看看凡间的子孙。 赤霓身边的拿仙回界后再传道,由此拿人的修行也跨入鼎盛之期,拿人跨入了盛法时代。究其根源、拜赤霓所赐。 一切都很好,但一切也都不好,因为古仙不好……拿仙殚精竭虑、赤霓想尽办法,奈何曾经拆破的心根想要再补齐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被赤霓封入镜子的“争斗之心,毁灭本念”早都变成了诡怪邪气,这就仿佛鸡蛋能变成鸡再变成八珍烤鸡,可八珍烤鸡绝对变不回鸡蛋一样,那些邪气无法还原,更毋论再充填回仙家心底。 发疯的古仙越来越多了,渐渐从一成增到两成,本来祥和一片的星天渐渐开始动荡。不过尚未波及到拿人界。 古仙动荡时拿人却越发繁荣,族内飞仙者众,已经从最初六万不到变作一百五十万规模,军容鼎盛仙法高强,再不是当初的弱小模样。 也是这个时候,赤霓观星辨象,察觉东方星天极遥远处有淡淡青光闪过,解其芒辨其神髓,那一闪而过的青光像极了赤霓多年苦苦寻觅而未得的玄红青金冰枝。 一种宇宙玄冰,内中藏蕴天始镇宁之气,对镇神静心有奇效,若能得到此宝祭炼成符分发于古仙佩戴,赤霓有把握至少能把“瘟疫”暴发时间再向后推迟百万年头。 难题解不开,赤霓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了。 以前找不到这件宝物,如今找到了可古仙的状况不佳。宝物在极东宇宙中,此去路途遥远、寻找时间无计,一支人马派过去三四千年未必能回来,赤霓也没法保证如果是古仙远征的话,途中会不会有人发疯。一队古仙覆灭事小,可无法取回宝物就影响重大了。 赤霓也没法亲自赶去,古仙发疯越来越频发,仙庭之中人心惶惶,他一定得留下来主持大局。如此便只能请拿人仙家来帮忙。 拿人能有今日繁荣,与赤霓的帮助关系重大,对探索远东寻找玄冰之事拿人仙家义不容辞。 而那时的宇宙本身,尤其东方也处在一个“震荡”时期,天星爆炸飓风横生,沿途危机重重,拿人仙家不敢掉以轻心,首领传令大军整备,十天之后将近一百五十万拿仙尽数开拔,向着东方行去。 拿仙倾巢而出是因路途凶险,人多才有胜算。 至于拿人星界,只留下三百本族仙家留守。防守如此空虚,一是大拿们信任赤霓,信他能主持大局保证拿人凡间安好;再就是大军虽出征去了但都带有归巢神咒,一旦家里出事,留守仙家灵讯打出大军立刻就能赶回来。 的确是妥当的,只是那时候拿人不晓得,赤霓自己也照过了镜子。 此行万扎迢迢,整整四千年的行军,杀星漏、天火暴、旬空雷、飞星潮……拿人大军几乎经历了震荡宇宙中能够遭遇的所有危机,大军抵达遥远东天、玄冰宝物可能存在的范围时候,折损了将近十万人马。 随后又是两千年的苦苦寻找,玄冰宝物在闪过青光后便告消隐,即便确定了范围想要把它找出来也不是件容易事情。 不过东方的旅程虽艰苦危险,却并不枯燥,拿人们意外地发现就在这片躁动的星天中,正有全新的世界成形,也有了简单的生命正萌发,完全不同于拿人或者诸多好战种族的自然形式、生命形式…… 从出发算起,大概六千三百年的时候,拿人寻得了那块玄冰,直到此刻一切安好,他们与本届凡间、与赤霓的联络始终未断,得知他们寻回了宝物赤霓又是激动又是焦急,请他们速速带了巨大玄冰归巢。 但是这块巨大玄冰蕴藏神奇大力,带着它就无法发动归巢之咒,拿人仙家简单商议后决定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仍是大军行进。 来时征途危险,回去路上依旧难行,大家照应着才能减少伤亡。便如来时路上,十万拿仙的折损,如果来的不是一百五十万而是三十万或者四十万,折损的数量就不可能是十万,说不定三四十万拿仙会全军覆灭。 所以没有拿仙会自己先回去。 拿人仙家的猜测没错,甚至回归之路要比着来时更难行,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带了大冰块引来天怒的缘由,拿人大军在归途近半的时候,遭遇了一场闻所未闻的宇宙星暴。 受困星暴整整三百年,其间与家乡、与赤霓的一切联系都告中断,拿人的仙家大军伤亡惨重,只在这场狂暴天威中就陨灭了三十五万仙。可即便如此也没有谁放弃玄冰发动神咒逃离。 赤霓是好人更是恩人,拿人仙家虽然口中抱怨不断叫苦连天,心里终归是不肯辜负恩人的。 只是拿仙们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三百年后当他们撑过狂暴天威,继续带着玄冰启程、兴冲冲联络家乡时候,家中再没了丝毫回应。 讲到这里,三尸皆泪流满面。 第一千二百四十四章 了断 赤霓也是照过镜子的,就在拿人大军被困的三百年中,曾经有过五年时间赤霓心魔躁动引出反噬。 赤霓的本事远非普通古仙可比,他不会那么容易就发疯,不过这次反噬来得出其不意且格外严重,赤霓需得闭关自守,无需太长时间,只才五年。 但也只是这短短五年时间,一支古仙发疯入魔,大群疯仙冲入拿人星界,留守大拿联络不到自家军马与赤霓,除了一对心猿意马之外其他所有拿仙苦战不支尽数战死,继而十座拿人世界尽早屠灭,不止人死光了,就连一座座巨大星石都被摧毁,化作尘埃。 灾难来得毫无征兆且过程极快,当清醒古仙发现出事的时候,拿人已经死光了……拿人是古怪种族,凡间时候繁衍无碍、飞仙后也随时可行色欲事情,但成仙后的大拿女族就再无法添儿进女。 凡拿丧尽,仙拿不能再添丁进口,便是说:拿人绝后…… 遥远东方,刚刚摆脱可怕星暴的拿仙大军联络不到族人,但他们很快就联络赤霓。赤霓答应过拿人群仙,在他们出征时他会保护好那十座世界的。 赤霓已经思索了百多年,当拿仙的灵讯再度传来时候他选择了面对:并未隐瞒,将真相和盘托出。 除了灾难的经过,赤霓还告诉拿仙首领,一切责任都在他一人,请拿人送回玄冰,待他寻得破解古仙“瘟疫”的办法后,他愿自刎以谢拿人灭族之祸。 灵讯传出。三天寂静,未见拿人只言片语的回讯。 三天后,拿人的消息终于传来了,两句话: 不够。 宣战。 那些年,拿仙与赤霓相处良善时,拿仙常常会对赤霓说一句话:我们啊,就是儿孙命。 拿人最最珍惜最最重视的就是子孙、血脉、传承。 赤霓对待拿人友善,为了这重友善,拿人愿为他分忧解难、帮他破解难题;赤霓慷慨传法造就拿人盛世,这是恩情。为了报恩。拿人仙家不惜捐头献命去为他寻回玄冰。 但拿人被灭族,所有子嗣儿孙都死得干干净净、都死得连渣子都不剩后,所有友善与恩情都随风散去,接下来的就只有惨烈的报复与凶狠的杀戮。 拿仙大军凭空消失。任凭赤霓如何传讯他们都再无回应。任凭古仙如何寻查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直到两千后。拿仙再度出现,出征时的一百五十万大军,归来时只剩勉强百万众。超过三成的折损。为了古仙寻找续命玄冰。 百万拿人分作众寡不均七千队,于瞬息之间横扫古仙出身的七千凡间! 拿人曾说:不够。 只一个赤霓,如何能填回十座人间、无数孩儿的性命。拿仙的目标明确、直接且毒辣,谁让我传承丧灭,我便让谁断子绝孙! 拿人看似嘻嘻哈哈,但触及根本的时候,他们就会化身成魔。他们的凶恶一旦展露,便是滔天之血! 不分青红的滔天之血,滔天之杀,每一座天外古仙的出身地尽遭灭绝,就和那十座拿人世界一样,人死绝、星爆碎。 古仙不是没有防备,只是古仙的情形实在太糟糕了,不断有人发疯入魔,大队人马虽还安好但也都能明显感知自己心魔的躁动,绝大多数古仙都在凝心自守抵抗心魔,对拿人的疯狂报复他们根本无力抵挡。 可是接下来拿人并未进袭古仙,他们只杀光了好战之族的所有凡间后就停手了。 不止停手,他们还把玄冰切开两半,一半扔回宇宙随它漂流去哪里,另一半送去给了赤霓。 半块玄冰,大概就是为所有古仙炼符续命一次的分量。 拿人曾说:宣战。 其实这一仗根本没得打,以古仙现在的状况,连一场大规模的集结都难还谈什么打仗。但是拿人送来了半块玄冰,足够所有古仙都能暂时镇压心魔的宝物……拿人要做正大之战。 一贯以卑鄙无耻、毫无勇武精神著称的拿人,让包括赤霓在内的所有古仙先镇心魔、再做决战。 谁生谁死都已无所谓了,拿人只求最后的决战,这场决战中他们要光明正大的来打,这样做当然不是拿人要证明什么,他们想得很简单:成全好战之族的勇武,这是拿人对赤霓最后一个交代。 拿人永远是聪明的,但这次他们主动放弃了自己的聪明,因为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尊重赤霓的…… 苏景见过那场大战,他早就知道结果,可他在听三尸一边流泪一边讲出的故事时候,仍在努力希望、盼望着事情能够不必这么虐戾的解决。 未来三千但过去唯一,已经结束的事情、注定的结局,再没得改了。 罗刹凸出去转了一圈,再回来的时候身上又长出了四条胳膊,他有这个本事,如果有需要他可以变作千臂罗刹。 六只胳膊端着三个铜盆,盆中水温正合适,盆边还搭着三块雪白的毛巾,三尸一直在流泪,罗刹凸打水来给他们净面。 小心翼翼伺候着三尸洗脸,罗刹凸似是想安慰几句,可最终还是摇着头叹了口气。 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分出对错、都能区别善恶,而当对错善恶全都模糊成一片时,剩下来的就只有恩怨情……仇! 再之后就是约定决战日期,赤霓融冰炼符为所有古仙镇压心魔和苏景亲眼得见的那场绝世之战了。 双方都存灭族之仇,古仙剔除了争斗之心,但这只是让他们变得平和安详,并不会让他们忘记如何去战斗,当面临强仇非战不可时候。他们依旧勇猛。 百万拿人如约入战,没有任何阴谋诡计,不存丝毫投机取巧,只凭自身的修持与力量,迎战那时宇宙中所有的仙。 战前一刻,赤霓已知此战无可化解,但他还是对头戴金色帽子的拿人首领说了句对不起,他答应过要照顾凡间的小拿们。 拿人首领曾摇头,没必要再对不起了,我家儿郎死绝。我也杀灭你家凡人。还有什么谁对不起谁呢,剩下来的就只有:了断! 一切恩怨,一切对跨不过去的心障和对自己都无法交代坎子,全都用性命填平。 正好! 拿人首领就是赤霓亲传的那三位最最出色的亲兄弟拿仙之一。另外两个人。大哥死在了东方。老三也在归途中身遭重创,但老三临死前施展秘法将自己和大哥的身骨、力量炼就了一定帽子。 好像个平底砂锅的金色帽子,戴在了老二头上。 赤霓是好人。 古仙本性单纯。没了争斗之心只要不发疯他们就永远安详,他们是好人。 拿人奸懒馋滑但知恩图报,最后决战时给了赤霓与所有古仙刻入骨血的勇武…… 一场无数好人参与,最后只有十七个人生还的旷世之战。相比那一战,后世仙天中所有的杀戮攻伐全都不值一提。 赤霓陨落于此战,拿仙首领能有今日强大是他亲自培养的,且拿仙首领还有一顶神奇的帽子,两人都给出对方自己能做到的、最后的敬意,他们拼出全力的厮杀。 拿仙首领死在赤霓手上,赤霓也身受重伤遭其他拿仙斩杀。 那一战无人退缩,即便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战根本就是个笑话也无人退缩,古仙丧尽,十七位拿人幸存下来。他们没有搜索战场,没去寻找首领的帽子和赤霓的镜子,因为这一战荡起的力量太过强大以至击碎宇宙壁垒,他们察觉天将漏,没有时间再去搜索了;更要紧的,子孙丧灭后拿仙就陷入了最彻底的迷惘:视传承为生命存在最重要主题的拿人,在失去传承后迷失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随后的复仇只是了断,当了断了断了,十七拿人为了的存活而庆幸,但也因未来继续迷惘,他们勾肩搭背的走了,没再回头看那血腥战场一眼。 雷动天尊沉沉地叹了口气,又擦了一把脸,望向了西坑隐:“能吃饭了么?” 太难过了,故事还没讲完,但最悲惨的事情已经说完,雷动心疼则胃疼,他想吃饭。拈花和赤目也想吃饭,望向苏景异口同声:“吃完饭再接着说成么?” 大阿姑早都准备好了上好佳肴,只是西坑隐想听完整件事再开席,可三尸都开口了哪还能再拒绝,西坑隐挥挥手,罗刹凸立刻出门去张罗,转眼间三桌上好仙馔开出,一桌专为幽冥一脉准备的“阴斋”,一桌为道尊等人准备的珍宴,第三桌是专门为大和尚小优开出的素斋。 三尸的情绪还陷在往事中,唉声叹气的举起筷子开始吃,不过心绪沉沉全不妨碍他们的饭量,尝了一口“阴斋冥宴”他们三个都挤去道尊那桌吃了。 吃着吃着,三尸又说太油腻,端着食碟拿着筷子凑去优和尚那桌,大阿姑的手艺无需多言,无论珍席还是素斋都美味异常,东西好吃三尸渐渐开心起来,拈花一个劲地夸赞着大阿姑的手艺一边从优和尚面前的罐子里盛了一勺汤羹入口。 这桌席本就优和尚一人吃,没想到还会有其他人凑过来,是以开始时候满脸横肉的大和尚吃得一点也不讲究,罐中的公勺他就直接抄起来入口,现在三尸来了,三大宗师什么没见过,一点不嫌和尚腌臜,直接用他用过的勺子继续喝汤…… 突然,拈花嘴巴里“喀”一声脆响,拈花单手捂腮满面苦楚:“硌牙……大阿姑,菜里怎么还藏了小石头。” 大阿姑满面惊诧,不可能的事情啊,凡妇摘菜或许会疏忽,以她的圣目神手做出来的酒席怎么可能有不干净的东西,何况也不可能是小石头,以三尸现在的牙口,真要咬到石头也只会石头崩碎,哪里会咯牙。 硌牙是真的,而且硌得颇为惨烈,拈花嘴角都流出血来了。 优和尚若有所思:“我都找半天了。你吃到了?” 开口之际,三尸才发现大和尚才装回去不久的大门牙又不见了…… 第一千二百四十五章 子子孙孙永传续 可把拈花给恶心坏了,放下汤勺怒道:“你的牙?你这个和尚怎么、怎么这么……这么……” 雷动和赤目都放下了筷子,全神戒备着,只等拈花“这么”完了就帮忙附和,大家一起去和和尚吵架。可拈花“这么”半天始终也“这么”不出来什么,他实在找不到合适措辞。 优和尚长得凶狠彪悍,为人却是和气的,不与对方吵架,只是笑呵呵说道:“刚装回去,还没来得长得太结实,一不小心又掉汤里了,无心无意、有怪莫怪,抱歉得很啊,请神君还我牙齿。” “……”光住着抱怨和吵架,他还没把优和尚的牙齿吐出来,拈花闻言眨了眨眼睛,舌头似是在嘴巴里找了找,跟着他又眨了眨眼睛:“咽了。” “咽了?!”这次轮到优和尚瞪眼睛了。他可是“不称佛的佛”,一身正宗禅法修持来得何等深厚,先前把大门牙掰喜下去可给西坑隐施法,之后他要想在长出一颗新门牙不过是动动念头的事。 可这个牙与生俱来,又曾得西坑隐施法转活很值得纪念,所以优和尚始终空着那块牙床,等“白板大士”归来后再装回去,哪成想,掉汤里就罢了,被拈花咬到就罢了,竟还被他给咽了。 这还怎么要。 和尚瞪眼,拈花更是急赤白脸:“咽了……就咽了怎么着?你敢把牙往汤里掉,我就敢捞出来吃了!” “咱们兄弟吃进肚里的东西就绝不会再吐出来。”赤目小手一挥。帮腔。 和尚大头摇晃:“从肚子里吐出来我也不要啊!” “拉出来的要?”赤目想都不想的反问。大和尚的修为没得说,可吵架的本事实在没法和三尸相提并论,眼睛瞪得更大,都有些向外凸了。 雷动接口直接耍无赖:“甭废话,就是咽了,和尚你说怎么着吧!” 一群冥王早都看得哈哈大笑,道家高人不似冥王那么性情坦白,但也都面露微笑。苏景赶忙上前劝架,这事真没法说啥,只能尽量约束三尸。 好在三尸从来都给足苏景面子。见他开口。矮子们就不再多说什么继续低头吃饭,尤其拈花神君,吃了一颗牙也一点不影响胃口。 优和尚还瞪着一双铜铃大眼,可三尸又都吃吃喝喝去了。一肚子火也不知该怎么发。见三尸都不理他。和尚又瞪向了苏景。苏景被他一看,没忍住就笑了出来:“大师息怒啊。” 大师嘿了一声,没啥可说的。和浑人怎么计较,落座继续吃饭…… 饱餐一顿,吵嘴几句,三尸的精神振作了不少,饭后继续说起前辈玉简中的记载。 古时恩怨情仇,两大族类凡间灭绝,无数仙家身碎魂消,幸存下来的十七头拿人没了目标与目的,就在这空荡荡的宇宙中四下闲逛着。 仍旧是漫长到无以计较的时间,最后十七位拿人又回到了东方,那时候东天的“震荡”已经结束,路途上不见了那些可怕危机,一座又一座新星初成形,正“生长”。 东方深处的景色就更加美好了,上次拿人大军来此寻找玄冰时候,这里就已经有了自然、生命的萌芽,晃晃多年再故地重游,这里的一些世界已经生机昂昂,各色智慧生灵开创出属于他们的新纪元,东方星天,那是一片生命勃发的美丽世界。 前辈大拿在玉简中留下本族神思,后辈拿人在读简时候,前辈的心情他们感同身受,雷动闭上了眼睛,面带微笑:“有的世界天龙把持,有的世界金凰为尊,有的世界玄武镇世,有的世界麒麟啸天,还有的世界金红色的三足乌鸦乱飞乱叫……” 大拿与古仙主掌仙天的时候,根本都没有龙凤麒麟这些生命,十七拿人初见这些新生命的时候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不过玉简内容能够直接成像于三尸识海,三尸能“看到”这些凶兽。 十七位拿人进入一座又一座新世界。 新世界的主宰们都拥有强大的体魄与力量,比起古仙时代的凡人要更强大的多;新世界的灵长虽然善战、虽然不少家伙都性情暴躁,但没有谁会把打架当做生命的主题,他们都有自己的兴趣所在,比如龙都贪图美色,比如凤凰特别爱漂亮,比如玄武巨龟非常懒惰宁可什么都不做就干巴巴地待着便是幸福;比如三条腿的金鸦好热闹爱聊天并且喜欢一切亮晶晶的东西…… 生命初长成。 后世人看来高高在上的神兽圣灵,那时拿人眼中稚嫩可爱的娃娃。 不过“娃娃”的数量并不多,繁衍能力大都低下,维持种族延续是够了,但无法向树木野草花鸟游鱼那般将种群无尽扩大。 新世界的娃娃们会本能的吞吐天地灵气,但是还没到自觉修行、主动探索大道的程度。 挨座世界去探访、去玩耍的十七拿人就成了这些种族的启蒙仙师。 游玩途中,拿人为后世的神兽指点大道,传授修行之法。差不多每入一界,玩耍过后临走之前,拿人都会选灵秀山一座,坐身于山巅为当地灵长开课说法,不多讲,十天讲自然、十天讲生命根性、十天讲修行。 三十天里每天足金足两地讲上六个时辰,剩下半天当地灵长请客吃饭,蹭足三十顿饭后拿人起身离去再去下一界玩。 拿人的性情不值一提,可他们的本领、见识何等了得,在那时龙凤等神兽眼中他们就是神祇,是以拿人开课,无论那座世界,当地灵长都会蜂拥而至,场面之盛大比着后世的佛陀讲经要强上不知多少倍。 而拿人的传道,正式将后世的诸多圣兽引入修持之道。与信仰无涉、只在领悟自然的修行。 得修行、破桎梏、飞出凡间世界进入无边宇宙……或许与“进化”无关,但后世的诸多神物也的确变得非常强大,他们是新世界中第一批仙圣,并且大都修炼大成、离开凡间迁徙入宇宙中去。 时间是治愈心伤的无上良药,随时间流淌,拿人心底曾经灭绝的希望又再“死灰复燃”,十七位拿人开始重新思索“传承”。 生孩子是不必想了,要能生也不必等到现在。不能生的话,能不能用自己的法术来创、来造呢?十七大拿试过无数次,也造就了数不清的生灵。不提那些失败的。只说成功的,并不是拿人们想要的后代,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造出来只是他们自己…… 不久之后拿人就放弃了这种荒唐事情。当然被他们创造出来的生灵都得到善待。供养终生快活无忧。 以十七拿人的本领创造一座世界不是难事。可当世界成形、自然孕育之后,生机的萌发、延续、繁衍就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了。他们开世界、划天道、立规则,他们可以让鸡鸭在指定的地方下蛋。但他们没办法让鸡鸭蛋中孵出一只白熊。 自然发展自有奥妙,力大者能够挥手摧毁一方自然,却无法篡改它。 想通这一重后拿人们改变了思路: 我不能篡改自然,但我若相融于自然呢?那样的话,自然再孕育出的生机,是不是就能成为拿人一族的延续。新的生命也许没有拿人的模样,不过他们一定一定拥有拿人的血脉! 最初的时候这只是个模糊的构想,不成熟更不成形,但是幸存下来的十七拿人有大把时间和傲视天宇的法力,之前的无所事事传道蹭饭只因他们少了一个明确的目标。而当目标建立后,哪怕初时有的只是一个大概方向,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说到这里,雷动天尊稍稍停顿,而后认认真真地说道:“先祖成功了。” 短短五个字,却包含了无限欣喜与感激,欣喜是为先祖终于得偿大愿,感激则因没有当年十七位拿人的不辍坚持,又何来今日三尸。 有关法术细节,前辈拿人在玉简中一带而过,只大概说了下过程。 先是沿着他们确定方向钻研,无数次失败尝试后终于找到了可行的办法,随即就是漫长的闭关、修炼……前世后世无数法门,但都没有对拿人那场修炼的准确定义,十七拿人自己给自己的修炼起了个名字:大生儿育女拿天拿地拿自然子子孙孙永传续妙灵生气正法。 听了这么威风八面的名字,拔舌王忍不住问了句:“没拿宇宙么?” 很可笑也是很吉祥的名字。拿人们的心意都在这门修炼法诀中了。 可实际的修炼,却是自毁再生之道,残酷且痛苦。 自毁,将自己的肉身、元法、元魄中的所有精华提炼出来,再做漫长祭炼,最终将己身精气化作能够融入自然生机的灵气。 灵气融入自然生机中,也就变成了生机的一部分,当生机慢慢变做生命,那生命的根本中就有了拿人的存在。 这就是拿人“以己身相融于自然”的办法。 身魂与元法中的精气被提炼出来,体魄就枯萎了,神魂就泯灭了,人就死了。但炼成的灵气能够完美地与凡间世界自然生机融合,那座世界的生命就有了拿人的传承,小到一草一木,大到山胎海女,皆算得拿人的血脉传续! 也是因为身魂精气一旦被提炼,大拿就会彻底死亡,所以拿人无法单独完成祭炼,须得有同伴相助、在前者死后继续将他们的本命精气炼做“生灵气”,所以十七位拿人入法,最终只有十六人完成了“修炼”。 十六位拿人,炼就七千六百道“生灵气”,之后无需指引道道灵气就飞天而去,从此游走宇宙之间,只要遇到合适的世界,一道灵气会自行入世,与正萌芽的自然相融合一…… 此刻满满好奇心的佛祖从镜中插口问道:“到底那些世界传承了拿人的生灵气,你可知晓么?” “草木鱼虫。那些未能真正开智的生命就不提了,只说那些智慧灵长……”也不管佛祖看不看得见,拈花对镜子笑笑:“具体哪些世界已无可追究,但不妨这么说,只要生俱三尸的灵长,都算得拿人后代了。” “更要紧的,灵长修行、领悟大道时,三尸也可炼化真形离开人身,再做修行可就化作真正的心猿意马、变成真正的拿人,本来似是而非的传承。绕了一个圈子后就变作了真正的:子子孙孙永传续!” “不过以前的拿人都是独立而生。如今的拿人在出生后就与灵长同生共长、相偎相依,修家悟道后绝大部分三尸都不愿离去,放弃离开机会主动选择完全相融于灵长,咱们拿人啊。都懒。” 这事没什么可说。三尸化形后就是拿人了。可即便他们有纯正“血统”根红苗正,他们更依恋自幼共生的灵长、更习惯他们新的生存和成长的方式,毕竟。环境会改变习惯。对于古时大拿来说这样的情况是他们始料未及的,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啊,儿孙们有自己的选择,真正的关键在于:子子孙孙永传续! 古时拿人得偿所愿,古时拿人含笑九泉。 阎罗、道尊彼此对望,冥王、真人面面相觑,优和尚的大手摩挲着光头,西坑隐的指尖敲打眉心……终于,阎罗神君当先开口:“我是有‘三尸’的。” “我也是。”道尊微笑点头。 “还有我。”镜子里住着个好奇心特别重的人,好奇心重的人大都喜欢热闹,有共通话题时候就会插口说话。跟着,镜子里又传出了一阵笑声,几分唏嘘几分欢喜几分“原来如此”。 佛祖之后,神君、道尊都笑了,几分唏嘘几分欢喜几分原来如此。 体内三尸放弃化形机会,他们不去离开灵长,这会是一种神奇的共存,对灵长而言三尸并不存在,它们只是三道与生俱来的本念、本能;可是对三尸而言,他们明白自己的存在,放弃化形的机会就意味着他们无法再独立走入世界,可是他们仍就能够与最最亲密的“伙伴”一起饱览天地壮丽、经历悲欢离合,那又何尝不是他们自己的人生。 三尸,或者说后世拿人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是他们喜欢的存在方式。当然,这种情形并非绝对,还是有些三尸会选择化形,只是很少。便如苏景等人曾在十一世界那方星盘中见过的大拿,对雷动赤目拈花来说他是老老老前辈,对旧世拿人来说他则是小小小晚辈。 与人生死相伴的三尸,让人贪婪爱财、让人贪慕女色、让人贪恋美食、也让人对未知充满好奇的三尸的来历……大生儿育女拿天拿地拿自然子子孙孙永传续妙灵生气正法。 …… 看上去三尸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让人贪吃好色爱钱财,可再仔细想想,支持着人们不断进步向前不断发展壮大的根本力量,不就是贪吃好色爱钱财么? 追求美好生活的源动力就在于此吧。欲望。 即便没那么积极向上,至少这些欲望的存在也让凡人的生活添出了许多乐趣,吃上一口汤汁肥美的白灼虾、和邻家姑娘眉来眼去、辛苦钻营挣来一袋沉甸甸的铜板,又有哪一样不是快活所在。 若再深究一步……以苏景所见所知,中土人又和古时中的拿人何其形似啊,小小的贪婪,时时的懒惰,开朗明亮的本心,对亲情的重视对父母的敬爱对儿女的珍视,以及当底限被触及后就会发疯发狂的狠毒。 如此相似,究竟是中土世界自然使然,还是受了拿人“生灵气”的影响? 中土世界有斩三尸以证道的说法,但这并不是彻底的诛灭欲望,最简答的例子,如果没有欲望,道尊为何要执刀入极乐,佛祖何必舍身穿漏古时,阎罗又何必还在中土封印了一道灵犀准备为钟大判封王。 “欲望”的另一个说法就是“愿望”了,没有宏志大愿,何来慈悲心肠,何来开天魄力!大能为者,身内三尸与之共进共行,兴致到时才一滴花瓣上的晨露纳入口中,微微甜所以微微笑,算不算口福?喜欢看着锦绣人间的大潮明月也喜欢看圃中的花红叶绿,算不算好色之心?关心座下弟子安慰维护自己心中的大义小义,算不算私欲? 三尸不灭,三尸永在,他们因灵长的彻悟一起超脱,他们因灵长的逍遥寻得快乐,如此…… 过往事情不必太较真,真正因这一场宏大故事而来的是心底的感慨。 赤霓、古仙与拿人,争斗、良善与传承。有关上古、有关今日的故事基本讲完了,只差十七拿人中的最后那一个:炼化己身精气为生灵气需要同伴完成后半部分祭炼,“最后一个”没能变作生灵气,在所有同伴都离去后,他用了十万年为自己打造了一座牢笼,然后把自己关了起来。 他有罪。 虽然没人责怪他。 当年拿人大军远征东方为赤霓寻找玄冰,曾留下了三百拿仙留守本界,他是其中之一,出事的时候他值休跑出去玩,在一方灵州中他寻得上好真石津露,这露水就是宇宙酿出的美酒,他喝了个酩酊大醉,再醒来时候大祸已生,子孙与同伴尽数死绝。 大祸之后百万拿人所以要与赤霓决裂是因为赤霓为始作俑者,所以要杀灭古仙凡间是因为拿人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但真的没人怪罪“最后一个”拿仙,正相反的,许多拿人都为他感到庆幸。毕竟,那场大祸暴发猛烈,根本不是多一个拿仙就能改变结果的。 最后的大拿也没在同伴面前显出太多自责,但当所有事情结束、所有同龄人都告离开后,他告别了花花宇宙和越来越有趣的诸多世界,他给自己打造了一座监牢他把自己关了进去。 破烂囊。 破烂囊是灵性的,穿梭宇宙并非无目的的乱闯,它只在有“拿人生灵气”的世界之间穿梭来去,拿人的本性没法改,说到底他还是其牵挂子孙传承的,所以一旦破烂囊的主人证道就会被抓紧袋子里去。灵长证道时即为三尸离体化形的机会,他盼能再看看后世儿孙,只是很可惜,三尸大都选择“留下”,这漫长年头里,最后的古时大拿从未见过真正的子孙。 对抓入破烂囊的人大拿另有补偿,不白抓的,大拿会送给被抓之人一场修炼机会。 再就是拿人这种家伙啊……每当让人肃然起敬的时候,他们有总会做出些破坏气氛的事情出来:最后的大拿把自己关进牢房,然后又给自己留了个后门。当然不是随时可以溜出去,每隔八万年苦牢就会有八百年“假期”,出去放放风透透气。 或许是知道苏景修金乌阳火的缘故,最后古时大拿在个三尸的玉简上还专门说了一件“放风”时的事情,那也是许久前、古时候了,放风时的大拿遇到了一头炼成九日仍不满足、还想再突破、炼就第十日的大金乌。 大拿花了几百年的时间指点那头大金乌。大拿的想法很简单:金乌是炼日的,他们越强大炼出的太阳就能更好的照耀凡间世界…… 一个宇宙时代的开拓、灭亡,和旧时代的影响延续到新时代直至今日的故事、拿人的故事,结束了。 故事讲完的时候,道尊袖中传出叮叮当当的悦耳细响,来自一枚晶莹剔透的小瓶子……之前道尊为苏景询问封仙瓶子天的事情,此刻瓶儿仙子的灵讯传回。 第一千二百四十六章 完美邪灵,杀伐之令 听过灵讯,道尊对苏景道:“仙子传讯,五光十色瓶正处在一般变化中,玄法事情不必担心,不会是坏事,只是现在没法放人也没办法让人进去。” 至于瓶子都抓过谁……抓过的人多了,其中大部分都是仙子布法,一旦有附和条件之人进入法术行布范围,瓶子就会自己飞出去抓人。 由仙子亲自出手去抓的人并不多,如今五光十色瓶中“妖孽”无数,瓶儿仙子也没仔细去数过里面都有谁、他们又是哪坛仙家、出身何处,不过有几个人她的印象比较深,都是最近这一百甲子内抓到的仙家,大都来自中土世界……此事道尊曾听瓶儿仙子提到过,但具体那几个人是谁他并不知道。 苏景微皱眉:“瓶子的一般变化……对瓶中人会如何?” 道尊微笑摇头:“放心,都说了不是坏事,瓶子的变化是‘福善’变,五光十色瓶中所有仙家都当得益,不过这当口没法让你去见他们。” 苏景面上失望之色闪过,但很快他又点点头。 不管怎么说,中土亲友前辈有了大概的下落,他们的处境安全妥当,有得道尊亲自保证,苏景的心里是踏实的…… 有关拿人、有关赤霓的故事在前,西坑隐无数年头对墨色怪物的钻研在后,到得现在墨巨灵究竟是些什么样的怪物已经基本清楚了:脱变自赤霓宝镜中的邪气、化形开慧的邪佞怪物。 墨巨灵的根子即为上一个宇宙大时代中,包括赤霓在内所有古仙的争斗之心、毁灭之念。 或许是宝镜的炼化不得法。或许是拿人与古仙那场大战的戾气熏染,也可能是战后那场“漏”的影响,不止让镜内邪气开灵生慧、且还让他们生出了更强大的本领:进化。 而这重“进化”之能很大程度上就依赖在他们的掠夺中……西坑隐望向苏景:“所有遭墨巨灵杀灭的凡间,都有一个明显特点:丢字。” 苏景再次点头,他曾去过毁灭后的莫耶世界,那方乾坤生灵尽丧天地枯老,这不算什么,对大威能仙家来说,将一座凡间杀得寸草不生不是难事,可古怪之处在于莫耶无字。 小到书本字画。大到山镌岳刻。墨巨灵洗劫过的莫耶世界再没了半个字。 莫耶之外,苏景还曾在中土西海见过一个被墨色侵染的海葵妖精,毒翻西海敖家、夺字神龙碑林…… 墨巨灵的特殊本事,夺字。 “抢钱是为了什么?”西坑隐问了苏景一个奇怪问题。 哪用苏景开口。背后三位大宗师就抢着回答。赤目眯着眼睛:“抢钱是为了花!”拈花手摸肚皮:“抢女人是为了睡。”雷动天宗面色肃然:“抢饭吃为了吃。我又有点饿了。” 西坑隐笑了,挥挥手着罗刹凸再为雷动天尊专门弄份吃食,同时开口道:“抢钱为花。抢女人为睡,抢饭为了吃……哈哈,说得好啊。墨巨灵也是一样,他们夺字是为了:学。” 是学,但更是抢、更是夺、更是杀! 抢去一座凡间所有学识,夺下整座世界的文化,杀灭这座乾坤的文明同时将他们的文明化为己用。 仙人永远高高在上。相比满天仙魔,苏景算是有一颗平常心的:如果他能回到中土,轻易不会显露能为、也可以和落脚处的街坊邻居说说笑笑好像自己也是个凡人,不过他的这份“平常心”也只是对故乡中土而已,如果让他去另一处陌生凡间,苏景自问,心中必会生出“优越”。 仙人比凡人要强大得多,即便不会看不起凡人,仙家也会自觉骄傲。没有哪个逍遥宇宙的仙人会仰慕凡尘……唯独墨巨灵,他们从凡间学习。 雷动天尊又开始吃饭了,吃饭不耽误他满眼迷惘,强盗踹门而入、抢钱抢粮抢女人,这些他都能理解,可是抢字抢知识抢文明…… “我抢了你的字,我再杀了你,你之所学所知所会所能就变成了我之所学所会所能,这是匪夷所思的本事,也是真正了不起的本事!甚至可以说,只凭这一件本领,墨巨灵就是比着你我都更完美的……生命了。”说到这里,西坑隐微微眯了下眼睛,眼中有厉色,一绽即敛。 雷动暂时放下了筷子:“不是,我还是没明白,墨巨灵过来,抢了、抢了大雷音寺,再把佛祖给打死,他们就有了佛祖的本事?”说话之间,雷动天尊曾先后望过阎罗、道尊,最后选了困在镜子里最好欺负的佛祖来举例子。 佛祖是厚道的,居然呵呵笑着附和,很给面子。 西坑隐摇摇头:“倒没有这么神奇,但至少佛祖曾经的领悟他们都能理解,佛祖的经义他们都能解通,那时他们就已经踏在了成佛的道路上,一番坦途全无阻碍!” 跟着西坑隐又把话锋一转:“不过,想要夺学于佛岂是那么容易的,莫说佛祖本尊,就是那尊冒牌货也不是他们随随便便就能动得的,相比之下掠夺凡间就容易多了,墨巨灵很聪明,他们野心很大但做事时并不贪心。” 何止雷动天尊,就连苏景都听得似懂非懂,冥王都会搜魂夺念之术,可依旧没办法完全理解西坑隐的话,夺念与通过夺其字斩其命便可夺其所学所悟,之间差别天地遥远。 不过苏景不理解的是这件事的过程,而非结果,如果只去看结论的话,西坑隐的意思其实很明白:以字为媒,墨巨灵能将别族生灵的文明化为己用。 或者说,墨巨灵夺字,其实就是掠夺文化、文明。 西坑隐摆了摆手:“这些也不过是我自己的猜测……” 道尊微笑接口:“但道理明白。” 是猜测,但道理明白。 墨巨灵聪明,十一世界一个小小天理,能找出瞑目王创造世界的破绽并着手破解;中土人间有大阵守护,以西坑隐的能耐,尚且要借助苏景亲笔落款才能派人进去,墨巨灵却调遣了一支大军侵入世界。 对法术的机变、设计、理解上,他们的智慧比起真正的上位神魔毫不逊色,这重智慧从何而来?夺来的,积少成多、融萃万家。 墨巨灵始终在进步、在进化,身体的不断谐和不断完美并非外因和环境的改变,他们早已是仙魔,不会再因环境改变身体,那他们的进步就来自内因了,一重又一重的文明掠夺,一次又一次智慧的积累,心变引动身变,身变再得神通机变。 不过,无论怎么变,他们的根子是永远不会变的:争杀、毁灭。这是他们生命的主题。 当黑暗泯灭所有生灵、笼罩了整座宇宙,他们追求的永恒就会到来。也可以换个说法:他们的永恒就是毁灭。 对灵长而言,死亡和毁灭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可对墨巨灵来说,这却是值得必生追求并且随时可以为之赴死的伟大目标,因他们本就是从争斗之心、毁灭之念脱生化形而来的。 不管墨巨灵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模样有多安宁多祥和,他们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毁灭。 这个时候,西坑隐忽然笑了起来,伸手从单独为雷动天尊开出的那桌美食中拿起酒壶。全不顾雷动的怒目相向,西坑隐给自己斟了杯酒:“古世上神赤霓啊!” 一杯酒,西坑隐饮半杯、倒半杯。 半杯酒洒在地面,遥祭赤霓。 祭酒的道理西坑隐没说,但在场仙神大都能够想到……赤霓传镜,夺去古仙的争斗本心,是为让同届灵长更加完美,可他又哪里想到,当善恶剥离后,善孤难长最终灭亡,倒是那重“杀、恶”,仿佛一颗顽强的种子,扎根、发芽、疯长,不停的汲取着、生长着、进步着!到了现在,单就生灵本身来说,谁还能否认墨巨灵是一族真正完美的生灵! 赤霓为始作俑者。墨巨灵因他而来。 无论墨巨灵的善恶,也不管赤霓的本心,只为赤霓造就了这族“完美邪物”,就当得西坑隐杯酒相祭。 拈花捅了捅正吃饭的雷动:“看嘿,书呆子!” 雷动点点头,瞥了西坑隐一眼:“嗯,就是个书呆子。” 能把又一栈开得风生水起,西坑隐肯定不是书呆子,不过此人痴迷“生命道”,涉及此道时他倒真有些酸气。 果然没人理会西坑隐,阎罗神君的目光望向道尊:“挖掉二明心脏的那些怪物便是古仙了,你有查到什么?” 当初瞑目王遇袭,西坑隐负责找人,道尊帮忙追查凶手。 道尊摇了摇头:“我只查到这些怪物和极乐中那尊伪佛有些关系,但以前不知他们是古仙,更不知他们为何现在还活着,为何会与伪佛扯上关系。” 神君点点头,又问道尊:“你家弟子多久能恢复?” “施法脱力而已,无甚大碍,再有半月时间,精锐弟子当能恢复,余众至多也就再需要一个月的休养。”似是明白神君的意思,道尊的眼睛亮了起来,居然是凶光。 神君在笑:“那成了,我家孩儿先打头阵,小杂毛们休息好了就跟上!”谈笑中神君挥手,一道金光自他袖中流转开去,十三位冥王手中皆多出一枚冥符大令。 杀伐之令! 十三冥王接令,唯独苏景两手空空,神君没传令给他。 第一千二百四十七章 欠他一个佛祖 苏景的崛起在仙天中算得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如今游走宇宙间,除去鬼主、星君这等王尊级别的上上大仙,几乎再没人得了他了,可他在这间不算太宽敞的屋子里、在阎罗神君驾前诸王之中……莫说他一个,就是把不听、三尸都算上,也还是稳稳独霸第四档。 何况他有伤在身,如今冥王将要出征,不带他是意料中事。 但阎罗神君却摇了摇头,另有说法:“我若点将出征,管你本领稀松还是重伤在身,只要是我麾下冥王,皆要奉令出征!这次不让你随诸王出征去,与你本领、伤势无关,是因你立下了三件功劳。” 苏景躬身听神君说话,眼角余光则收到七王拔舌递过来的一个眼色,鬼袍连心灵犀互通,苏景大概能明白七哥的意思:神君这是在道尊、佛祖等人面前端架子呢,他老人家从不会真派病鸭子去打架。 阎罗神君是什么样的人,哪怕七王只是送个眼神这等小小动作也逃不过他老人家的洞察,不过神君假装没看到,继续对苏景说道:“初升仙,未能见到我,但好歹没给我丢脸,算得一件功劳。” 何止没丢脸,简直大大露脸。不安州大战在前,蔷薇州夺宝在后,前后两次恶战苏景耍足了威风,如今仙天哪个不知苏景之名。这个小家伙的本事在神君看来还不值一提,不过他可真敢撒泼拼命,他的性子神君觉得不错。 “虽是机缘巧合。可那尊我们到处找都找不见的佛终归是你带回来的,算得一件功劳。”神君接着说道:“再就是灵宝出世,我本无意染指,到头来花却落你家,哈哈,这让我痛快,争争争抢抢枪,冥王伸手就拿来,很好。算得一件功劳。” 没给神君丢脸,寻回了佛祖。抢到了宝物。阎王爷还是挺开心的。遗留中土人间的诛杀册内暗藏法度,本想为钟大判封王未料老钟没能得到这重好处,反倒成全了一个来自阳间的小修家,兜兜转转几千年过去。阳间小修家升仙入宇宙。居然也像模像样、好模好样! 有功之人。 神君抿了口茶水:“打仗是苦差事。你有功,不必去做这趟苦差。让他们去就好了。” 苏景偷眼去看十三位王兄,手中持令肃立原地。可眼中的重重兴奋根本遮掩不来,打仗是苦差事?从他们脸上真看不太出来。 “既然立功,自有封赏。”神君稍稍加重了语气,苏景精神大振急忙施礼,想要客气几句但神君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虽为我驾前王尊,但我允你自立旗帜,这便是我第一重赏赐了。” 这也算赏赐么?三尸大失所望,苏景却喜上眉梢!他有王袍在身,他有一群大本领冥王视之为手足,他还有个高高在上护短成性的神君庇佑,苏景明白自己的冥王身份差不多就是白捡的,如今已经得了这么多好处,哪里还敢再贪心。 不敢贪心,只是还有些担心,自己另还有两重身份:离山弟子、金乌收尸匠。就说前一重,离山大旗对他何当重要,可神君驾前冥王总扛着杆离山大旗冲锋打杀,这又算个什么事。收尸匠的身份也是一样的道理。 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只看神君的意思了。如今神君给了一句准话,做冥王没问题,那些“乱七八糟”的身份也不用丢,他老人家不在乎。 不等苏景称谢,阎罗神君继续道:“寻回佛祖是你三尸,三尸与你是一回事,不再另做赏赐了。” 三尸声音呐呐,但也足够神君听到:“别啊。” 听到也当听不到,神君理都不理:“不过,我会帮你讨个帐,阎王轻易不伸手,伸手拿不到想要的东西,这手可就扇到脸上去了……”前半句是对着苏景说的,后半句时候神君望向了道君:“西坑隐、优和尚他们来之前,你我有件事正说了半截,你没忘记吧。” 初到又一栈时,神君问过道尊一件事:蓝祈救道尊的人情,着落在苏景身上。 神君帮苏景要账。 冥王是神君的冥王,欠了冥王的人情,阎罗开开心心帮着讨回来。 道尊搓手心,好半晌才应道:“这样吧,反正我得养伤他也得养伤,大家挤一挤,一起养个伤,我就陪在这孩子身边,一百年够了吧?” 此言一出,道尊驾前诸位真人望向苏景,无一例外面露艳羡之色,道尊亲身相伴百年,这是何等造化,有他老人家亲自指点,苏景何愁不会脱胎换骨! 冥王这边也齐齐露出欢喜之色,替苏景欢喜。 阎罗、道尊都一样,对门下弟子并不会时刻相伴,弟子遇到修行难题多半是要自己领悟,实在过不去的坎子,阎罗、道尊才会指点一句,谁可都没有这样的福气能得大道真神百年相随,时刻扶持。 更要紧的,苏景是阳身人,能以王袍施展冥家大术,可是以他的元法和体魄,并不适合冥法修持;而苏景出身的离山虽在俗家却是道统,离山的修法是从中土道术衍生而来。这两重前提下,道尊就比着神君更适合指点苏景。 神君倒没什么喜色,只大概点点头:“百年短了些,但也就和了,毕竟后面要忙碌起来了,先这样吧。”说完,他老人家又望向了佛祖融魂的那面镜子:“佛啊,你可知老道欠苏景的人情帐是怎么来的?是有人救了道尊的命。” 咕咚咚,三尸押着苏景下跪去给神君叩头。 神君自己的赏赐普普通通,但他帮着苏景要账啊! 救出道尊的人情帐是从大师娘哪里转过来的,佛祖干脆就是苏景和三尸带回来的。 神君与道尊交好,这次却死死咬住“账目”让道尊还账不过铺垫,只为把事情架起来,真正要敲的竹杠其实是现在、其实是佛祖。 佛祖没装糊涂,痛快得很:“待我出镜,陪他千年又何妨……” “很稀罕么?”没等佛把话说完,阎罗神君就打断了:“老道百年是随身指点,你那千年是讲经,你当是一回事么?” “这孩子身上有佛缘牵挂,听听我的经是有好处的。”佛祖总是笑呵呵的,辩解着。 神君眼睛里不揉沙子,直接摇头:“你现在这样子做不了什么,我不难为你你也少来敷衍我,只要你一句明白话:苏景为西天寻回了佛祖,那从人情上算,你们西天极乐是不是就欠了他一个佛祖?” 话有点绕,题目也有些太大,苏景莫名其妙地咚咚心跳……西天欠了我一尊佛祖?这个账目通天了,他没办法不紧张。 以苏景的心思,其实救了就救了,大善之佛,什么都不为苏景也会去救,回报之类事情不放在心上,可现在是神君来要账,他哪里还插得上口。 话中当有玄机,苏景不解其中内情也不敢多问。佛祖似是犹豫了下,不过很快便笑了起来:“好!” 神君也哈哈一笑,果然暂时不追究了,重新望回苏景:“还有一重封赏,赏你夺宝功劳。不过宝物是阿骨王妃所得,封赏就要落在她身上了。” 不听多剔透的心思,闻声立刻行礼想要开口辞谢,神君却再次摆手,微微笑道:“封赏不重,道谢不必,苏景啊。” “臣在。”苏景赶忙应声。 “着你百年凡间休养。中土飞仙的事情你不必操心,我会去找瓶儿为你确认下落;金乌事情……拔舌不是新认了一位连襟儿么?”阎王说到这里,拔舌王立刻接话:“臣会联络阳炯炯,收尸匠的活计请他帮忙照应下,区区百年而已,这个面子他一定会给。” “那就这么定了。”阎罗仍笑着,对苏景道:“其他事情你都不必理会了,与不听安安心心在凡间住上百年吧。” 不听满心欢喜。 神君的“赏赐”的确不重,但贴心。他老人家所赐:一百年,夫妻二人无忧相伴。 仔细想一想,自从成亲,一对有情人总是聚少离多,何曾有过长时相处啊,尤其苏景闯过十一世界之后……直到今日,神君开金口命苏景“百年凡间相伴”。 百年光阴,那可是凡人一生,那可是夫妻一世! 不听精灵古怪,不听心思机变,不听修为不凡,可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就是个小女人,盼能和苏景相处,没完没了地并肩同行…… 就在几天前,道尊提刀赴西天,佛祖回归今日世界,神君破阵出关,这仙天大乱已起,本以为苏景又将奔赴战场,未料到就在这场大乱真正暴发时候,神君赐下他们:百年同心,惬意相对! 至于战事,不用也不许两人理会;至于将来……百年之后他们有的忙,但那是百年之后! 就在浓浓欢欣绽放于不听俏面时候,对面落座的道尊轻轻咳嗽了一声:“一百年啊。我那一百年,要不一起?” “人家两口子团聚,您要跟着……您老自己不别扭么?”拈花嘬着牙花子,斜眼睛去看道尊。 道尊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我倒是无所谓的。” 第一千二百四十八章 您正直,我正直 苏景和不听对望一眼,片刻,两个人都笑了:此去人间、过日子……家里多个老人其实真无所谓的。 把苏景安排妥当了,神君大袖一挥,十三位冥王参大礼后飞天而去,打仗去! 打星满天、打无漏渊、打那群龙无首乱成一团的西天极乐!具体怎么打无需神君操心,十三冥王自会商讨。 神君一招手将“佛祖镜子”收入袖中,之前他老人家应承过,会想个法子将佛神魂完整救出怪镜,随后神君对苏景道:“我有事要做,你对这仙天也好、对自己修行也罢,若有疑问就问老道,他是明白人,最会答疑解问。” 话说完,神君对西坑隐点了下头迈步离开,优和尚追随佛祖自然也就追随阎罗,跟着一起离开。 道尊与自家弟子交代了几句,对苏景笑道:“走吧。我倒是知道几处凡间,都有好风景,也和中土世界多余相似之处,必有你俩满意的地方。” 跟着道尊走肯定不会错的,苏景笑着点头,三尸把小棺材催动开来,变做大棺材,六人一行辞别西坑隐就此飞天去。 才飞不久,前方空荡荡的星天中突然多出了一只小花猫,口中叼着个毛毛球,一路小跑迎上前,上上狸来了。 夺宝之战时,道尊只身赴极乐,上上狸点兵十万山,大队人马杀向西天,但妖精们远远未到西天时上上狸就收到“明白人”平安的消息,小花猫命令十万山群妖接着去打西天。自己就跑了……跑来探望明白人。 “明白人,没事吧?”猫到近前,跳上棺材面、毛毛球吐到脚旁、问,同时用爪子拍了拍苏景和不听的脚面,算是打招呼了。 待道尊才一点头,猫舒舒服服地在棺材上打了个滚,再问:“你们这是去哪?不是去东天的方向啊。” 道尊三言两语给小花猫解释过自己要陪着苏景夫妇去凡间住上百年,上上狸眼睛发亮,抬头望向了不听:“你们家要猫么?可招财、可护院、可镇宅!” 苏景有些哭笑不得:“十万山妖族去往西天打仗……” 猫挥了挥手爪子,完全提不起兴致的样子:“我又不喜欢打仗。它们打就成了。”说到这里。她好像忽然委屈起来:“我都好久没去凡间玩了。” 那就一起去吧。 关键是这只招财护院镇宅神猫要去哪里,谁能赶得走她。不过上上狸很快把话说明白了,将来苏景家的宅子不过是个落脚地方,到了地方她自顾去玩。不太会回家。 …… 有关仙坛。有关中土。苏景心中确还有疑问未解。 无漏渊、星满天两地虽在幽蓝蔷薇州损兵折将,可到底他们也是老牌仙坛,势力庞大根基深厚。对阎罗、道尊来说这些妖孽或许可恨,但对墨巨灵而言,他们同样也是强大的敌人。 两大势力都可以用作对抗墨巨灵的生力军,既然如此,最妥当的做法莫过于现在慑服他们,别真杀光了。而在又一栈时候,苏景虽未接令但凭身上王袍,他能察觉其他冥王手中大令的萧杀本意,阎罗神君帮颁下的杀灭严令,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听过此问,道尊坐在棺材上沉默了一阵,这才缓缓开口,不答反问:“苏景,你可知我心中逍遥已灭?” 苏景闻言大吃一惊! 他知道道尊在去往西天之前曾重伤,可受伤与“心中逍遥已灭”根本就是两回事,当知“逍遥”是道家一脉的根本大道。 伤可以治可以养,总有痊愈时候;道灭却是枯萎、衰亡的开始,除非能够重立逍遥否则再无挽回余地。 苏景、不听、三尸甚至上上狸和她的球妖官全都瞪大了眼睛,道尊并不意外,再问苏景:“苏景,你可知,即便我、即便佛、即便阎罗,我们也会犯错。活着就会犯错,谁也不能例外。” 西天极乐魔作沙门,真佛金身破碎被困怪镜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出来,这么惨烈的例子摆在眼前,苏景点点头。 似是看穿苏景的心思、知道他在想佛祖,道尊笑了笑:“佛是有些倒霉,但他所做作为至少都是为了一个正确的结果。他钻漏回到过去是为摧毁墨色源头,这是绝不错的,出错的是他做事的办法。真要论起‘犯错’,我可比着佛错得更厉害。他只是用错了方法,我却错在了根子上……错在姑息。” 道尊的声音平静且缓慢:“姑息了无漏渊、姑息了星满天。” “一重大道,可容纳万千性情。便以我东天逍遥以论,凶狠人有凶狠人的逍遥,老实人有老实人的逍遥,性情欢脱之人有他的逍遥,本心木讷之人也有自己的逍遥,无论怎样的性子都可寻得内心逍遥所在,得逍遥即得快活安宁。是以道下弟子百样人百样性情。苏景,你看我是什么样的性情?” 苏景想都不想:“您老人家是正直之人。” “不错,我是正直人。” 您正直。 嗯,我正直。 放在任何地方,这样对话都全无意义并惹人嘲笑。那么精明的道尊却仿佛没听出、苏景是根本不知该怎么回答就顺嘴说好话。 道尊点着头,不过全无得意或者自夸神情,他就是正直的,他不是在自赞,他在说自己究竟犯下的大错:“星满天无漏渊和数不清的大小仙坛,行事贪婪索取无度,大道之下处处豺狼,我看不惯却未管。我以为是管不过来的,而且要去管的话后果未免太严重,会连累多少弟子丧命,毕竟,东天是干净的,我也对自己交代得过去。” 仙庭腌臜,东天洁身自好,无论任何人以任何标准来看待东天,他们都很好了,但对道尊来说却不好。 他是正直人,很多事他看不惯,他不喜欢这么污秽肮脏、豺狼横行的仙天。可他若出手,打些小仙坛于事无补,去管教大势力又会引出大战。以道伐道、大坛争杀可就不是道尊一个人的事情了,数不清会有多少道家弟子因此丧命。 说穿了,那些年道尊一直挺犹豫的。不过以前西天为正善道,有真佛主持,与东天道遥相呼应,满天仙魔虽也贪婪可行事比着现在要收敛不少,只要不太出格道尊也就不理会了,大概是能对自己交代过去的。 后来真佛入漏、极乐不乐,上善净土遭邪魔把持,仙天越来越不像样子,道尊未及时出手,他有他的苦衷,之前在又一栈他已经说过了。 可他本为正直人,这个前提实在太关键,即便再有苦衷,他都没能做自己想做且该做的事情。 想做、该做的事情不能放手去做,这又何谈逍遥,由此道尊的反噬来了,道心枯萎逍遥不在,此乃上位仙神的心神变,后果严重。 察觉自己心中逍遥不在,道尊幡然醒悟,就是那时他决意出手。 若心中逍遥不能再找回,那还做什么神仙;为寻回心中逍遥,整肃这仙天又何妨、即便不成功身死道消何所惧。 “你说的没错,真有一天墨巨灵完成涅槃挥军来袭,星满天无漏渊确会与墨色为敌,他们是敌人的敌人。但敌人的敌人……也是敌人。”眼皮撩起、道尊再次望向苏景:“道未变,而我道心破,破心之悟:纵使全军覆没,不与财狼为盟。” “墨色与我辈不共存。” “我辈与豺狼不共存。” “既然如此何必多想,今日挥刀斩豺狼,明日执剑指墨色,何等逍遥呢。” “你我将来多半要与墨巨灵一战,若未来无可悖逆,与墨色生死决战之前,哪怕只还仙天一刻干净,也是天大快活。”道尊说话时全无铿锵语气,他始终平静,微微笑着说出自己的想法,最后他伸出手指指自己的鼻子:“说我罔顾大局也好,说我不分轻重也罢,说我昏庸糊涂一意孤行都无所谓,如今我就是这么想的:不与豺狼为伍,墨巨灵没来我就先杀狼,墨巨灵来了就诛墨,就算墨巨灵今天就来了又怎样,墨色与豺狼我一起杀。” 道尊缓缓吐出一口气,这番话他说得很舒服,又笑问苏景:“怎样?” 见苏景有些犹豫,道尊又补充道:“此去凡间百年,你不必太顾忌身份,我不过是你家中一位亲近长辈,有话但讲无妨。” 苏景试着放松心思,不过还是不敢妄言,应道:“心中没了逍遥的道尊,行事却越发逍遥了。” 道尊却笑着说道:“太假。你这句话里、第二个‘逍遥’,你心中想说的是天魔吧?嘿,放心,天魔道与逍遥道的本义区别我明白得很。夸赞就不必了,你就说说你自己是怎样想的吧。” 苏景放心大胆地说实话:“愿为道尊扛刀,不与豺狼为伍。” 这一句再不是敷衍了,苏景的真实心思。 此时雷动天尊插口:“那阎罗神君呢?他老人家也如您这般不分轻……如您这般逍遥?” “阎罗与我不同,他的大道本也不看善恶的,他要诛灭星满天、无漏渊和假西天有两重缘由,”道尊坐在棺材上飞着,笑着:“其一,西坑隐说杀了妥当;其二,他们惹到神君了。两重缘由任其一他都会出手。” 第一千二百四十九章 没有证据,不打官司 西坑隐说无漏渊不可留,因为最近这些年里,大夜叉越来越觉得无漏渊与墨巨灵很亲近。 不是侵染,更不是光明正大的坛庭交谊,无漏渊与墨色之间的交往隐秘异常……西坑隐手上并没有直接证据,他以为这两家关系亲近,是他“推出来”的,大夜叉曾在漫长时间里追踪墨巨灵,一两条蛛丝马迹不值得大惊小怪,三五条细小线索无法断定什么,可无数时间里大把线索汇聚,西坑隐大概敢确定,无漏渊一直在扶持墨巨灵。 或许无漏渊被墨巨灵骗了,这群猛鬼不了解对方本色、只是想借助墨色来稳固自己的势力,可他们之间的同盟也是真正存在的。这种事情很讨厌,无漏渊与墨巨灵关系,要比起与佛祖、道尊、阎罗等势力更亲近,真要有天墨色挥兵杀来,无漏鬼会选谁做战友、会把谁当敌人? 西坑隐没证据,但也没人打官司。 “至于星满天……他们的来历一直都是个迷。”道尊声音缓缓,对苏景道:“你当知晓,宇宙内仙魔无数,但大都出身凡间,唯独北方星怪自称宇宙中生,不经凡间修持生来即证神仙位。” 他们是天生的仙魔? 别人不太在意,可西坑隐在意。 西坑隐这个人,修为斗战的本领还在其次,他自己最最得意的是两样本事,一为打探消息,另一就是自己对生命的研究和认识。 “谁还没个兴趣、嗜好啊。西坑隐就始终弄不明白北方星怪的起源究竟在哪里,他就不信不经凡间孕育、宇宙中能凭空跳出这么一群怪物。西坑隐忙东忙西。但也没耽误他追究星怪的来历……”说到这里,道尊稍加停顿,忽然问苏景:“你有没有觉得,星怪的模样其实和那些古仙颇有相似地方?” 苏景略显吃惊:“星怪是古仙的后人?” “不是……应该不是吧。我刚刚那一问是突发奇想。”道尊摇了摇头、转回原题:“西坑隐觉得,北方星怪不是谁的后人,最早的星怪不是自然繁衍而来,他们是被人造出来的。墨巨灵。” 西坑隐是头夜叉,未得大道前他是吃生肉喝鲜血的凶狠家伙,他可不是什么好人,他在宇宙间开店。与客为善同时难免就会和那些“与客不善”的仙魔为敌。普通仙家他挥手赶走就算了,可要是对上星满天的小妖小仙,西坑隐可就开心了。 抓住、剖开、仔仔细细的探索,简直好玩极了。 星满天的怪物有不少都倒霉在西坑隐手里。研究得多了。对北方星怪的起源。西坑隐在有所发现的同时也更加迷糊了。他差不多敢笃定这族怪物的源头必是人力干预,他们的体魄、魂魄绝非自然能够孕育的;迷糊却因为星怪的体内始终传承这一道“混乱气”。 也可以唤作混沌气,暴躁凶戾、鲁莽好战。只是此混沌非彼混沌,不是今日仙家口中常说的“凡间蒙蒙、清浊不分”的那种混沌,而是来自太古玄时的戾气,今时宇宙中早都不存在了。 星怪体内的戾气,追根溯源的话,要比着阎罗佛祖道尊更古老更久远……这根本是上元太古时才有的混乱之气,他们能在星怪体内传承下来,除非一种可能,制造北方星怪的人来自古时。 那时优和尚还没去过未来,墨巨灵展现出来的实力并不起眼,至少这些黑色的怪物在表面上看起来远不如星满天那么惹眼,西坑隐也没把两者联系一起,可后来墨色祸患渐渐显露,西坑隐开始关注过来…… 又一栈化境中摆放了古往今来无数尊墨巨灵,西坑隐的功课当然不会白做,他不辍研究墨巨灵的生命形式、进化办法时,在一些不太起眼的细节上却印证了北方星怪的“起源”:墨巨灵、北方星怪两种凶物多有不同,但偶有相似,而这些“偶尔相似”皆与今时无关,上元太古才有可能出现的体魄特征。 具体道理复杂深奥,道尊一带而过并未多说,很快他就给出了结论:北方星怪的老祖宗是墨巨灵创造出来的?西坑隐的猜测。 他还是没证据,不过也还是那句话:仙天世界没人打官司,证据不重要,只要那头大夜叉敢点头说一句“我看是”。对阎罗神君来说就足够了。 不过再知晓赤霓、古仙、拿人、争斗心、墨巨灵来历这一串事情后,此刻苏景再静下心思细细来想大夜叉的猜想…… 古时一场大战,古仙几乎被摧毁殆尽,真正能对今日产生影响的不外两股力量:想要摧毁一切的墨巨灵,盼望传承的拿人。 拿人试着制造过后代,但不管怎么造他们也不可能按照灭族仇敌的古仙模样来造,何况自封破烂囊中的拿人留言明白,最后十七拿人以法术塑造的所有“后代”都已善终;倒是墨巨灵,他们本就来自古仙,真要着手去造就生命,被他们造出来的家伙肯定与古仙有相似之处。 “再就是星满天的崛起,颇多奇遇、机遇。无论以前现在,想要在仙天里封疆称王都不是件容易事,除了实力还得有运气,能崛起必然是要有运气的,本来不值大惊小怪,不过有了怀疑、再去看星满天称霸北方过程,就会察觉他们的运气是不是太好了些,有多好呢……好到非得有人在暗中帮忙处处扶持否则不可能这么好的好。” 道尊坐在棺材边上,双腿晃荡着:“慢慢经营,小心扶持,一点一点扶起了一座巅顶势力,屹立北方堪与佛道妖鬼平齐的大仙坛,这是个水滴石穿的慢功夫,我没这份闲心、阎罗没这份耐心,佛倒是闲心耐心都有可也肯定不是他,哪还能是谁在扶持星满天?想来想去,墨巨灵正好。” 星满天不是墨巨灵,但他们是墨巨灵的人。 从本领来说,墨巨灵的确有这个能耐,创造出一脉灵怪,又再悄然扶植他们登上北方王座。 从大势上再来想一想,从古到今,墨巨灵行走在宇宙之中,摧毁凡间斗战仙坛,可他们从来不会用到星满天的势力,即便敌人再如何追踪他们的下落,第一能追查到一些被侵染的墨灵仙,再进一步的话了不起能追究到与他们暗中来往的无漏渊,不过墨灵仙也好无漏渊也罢,他们都不重要,北方星满天才是真色治下最最忠心的恶犬毒蛇。 有朝一日墨巨灵涅槃归来,佛道等今仙集结,不明所以也把星芒天编入联军,星满天再阵前反戈、窝里开花?大家真就死都不知自己究竟死在谁手里了。 道尊之言未完,对苏景道:“你可知最有意思的是什么?是墨巨灵知道他们是啥,我们猜出他们是谁,但星满天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稍有弯弯绕,不过苏景能明白道尊的意思:“您是说……星满天的怪物不知道自己和墨巨灵的关系?” “他们不知道。这件事东方道家与西坑隐联手查的,一来星满天真的不晓得自己这一族怪物的先祖是墨巨灵造出来的;二来,上至一群星君下到普通星怪,全不晓得他们能掌控北方天,墨巨灵曾出了大力!星怪真以为自己是宇宙中生出的仙灵,他们只道自己在崛起道路上运气不错。”道尊面带微笑,可语气里哪有半分笑意:“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墨巨灵的人,旁人又如何能够追查出真相?墨巨灵这套隐秘功夫,当真是下了苦心的。但墨巨灵又哪里猜得到,咱们手上有个痴迷‘命术’、最爱研究生灵来处去向的西坑隐。” 雷动天尊跟着道尊一起嘿嘿笑,说出的话可实在不中听:“西坑隐、西坑隐,还是西坑隐……道尊,我说咱这样不成啊,要没了西坑隐你们可怎么活?” 赤目眯着眼睛点头,为道尊传道:“做人做仙做鸟做鱼都一样,全要自强发奋才能活得好,咱不能什么事情全都指着那头大夜叉啊。” 西坑隐的确重要,尤其在对付墨巨灵这件事情上,西坑隐简直发挥“神效”,侦查、判敌、寻奸几乎一力承担,三尸看起来是在笑话道尊没用,其实他们真正的心思是:小小失望。 本以为包打天下的道尊根本没那么强啊,大事小事都要靠西坑隐来帮忙。 本以为包打天下……古往今来又有谁能真的包打天下,强若赤霓、古时第一唯一正神真仙又怎样,还不是犯下大错陨落无形。 没谁能包打天下,真正聪明人懂得知人善用就足矣了,神君、道尊信任西坑隐就是他们的圣明之处。 反过来看呢?西坑隐是什么样的人,有这样的大本领却甘心为道尊、神君效力,足见老头子们的能耐了。 道不同法不同所以术业差异专攻有别,西坑隐精研“命术”,这方面的本领道尊比不了,可让西坑隐去经营一座洁身自好、律身明心且还传道凡间引无数普通人入圣途的东天道庭去试试看,大夜叉保证做不来。 再深想一步,如果不是道尊把东方经营得足够强大,如果没有阎罗威名震慑,如果没有佛祖打下西方极乐的雄厚根基,墨巨灵怕是不用等涅槃早就发难、已经完成他们摧毁宇宙的大业了,大夜叉就算再精擅命术又有什么用。 雷动赤目嘱咐道尊要自强,道尊都不辩解,笑而不语。 第一千二百五十章 走走走,开国去 一边始终没说话的拈花这时候开口了:“不是,我还没明白,星满天不知道他们是墨巨灵的人,那他们就不算是墨巨灵的人啊,墨色扶植他们又有什么用?” 这仍是个傻问题,苏景笑了笑。 拈花之问,也是雷动和赤目心中疑惑所在,不过他俩看懂了苏景的笑容,赶忙也摆出同样笑容,跟在苏景身边一起对拈花笑了笑,智者一般。 苏景对拈花说道:“若没有能让星满天瞬间臣服、彻底效忠的办法,墨巨灵又怎会偷偷扶植星满天。” 具体什么办法苏景不晓得,不过能肯定的是墨巨灵不会白忙,他们必有让星怪瞬间效忠的法门,待到关键时候,也许只是一道大咒唱响,也许是一道符令凌空,星满天就会拜认墨巨灵为主。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北方星怪本就是墨巨灵创造出来的。 答过拈花所问,苏景重新望回道尊:“如果无漏渊、星满天与墨巨灵全无瓜葛的话,您……还会杀灭他们么?” 道尊要肃清仙天豺狼是为重寻心中逍遥;阎罗必要铲除西北鬼和北方星是因西坑隐查出他们通敌。截然不同的理由,可要杀的根本是一样的人,要打的完全是同一场仗。 道尊笑了:“这么矫情,何时能再寻回逍遥。” 苏景也笑了,心里却叹了口气,若不是因无漏渊、星满天通敌,若这两家大势力真的是敌人的敌人。道尊还会为了心中逍遥、在将来那场大战开始前先去诛杀这些豺狼么?答案不可知,能确定的仅仅是:连道尊的逍遥都如此两难,何况普通人、普通仙。 道尊说得对,正正好的事情,又何必矫情。 道尊、神君也都说过,天魔之道为上上大道,不逊东道西佛冥家往生,果然不是道理的:伪极乐、无漏渊、星满天……非同族更不同心,于天魔而言,真正无所谓。哪怕他们不通敌、哪怕他们将来可以去充作迎抗墨巨灵的力量。现在他们不顺眼,斩灭也就斩灭了,哪来那么都纠结,还嫌自己活得不够累么。 今天杀了豺狼。我痛快。明天死在墨巨灵手里我也认了;今天不杀豺狼。明天和他们联手对付墨巨灵,我恶心——天魔。 苏景摇摇头,不再纠结大道。换过了话题:“晚辈心中有一问由来已久,盼前辈指点:中土世界有大阵守护,此阵为谁所布?” “我也好奇啊。”道尊不是三大宗师,他老人家轻易不会不懂装懂:“那座阵法我去看过,很有意思,怎么说呢……嘿,说了你也不懂,等你再有突破后自己去看吧。但想要查出布阵之人,我以为不是件容易事。” 道尊的回答云山雾罩,苏景再做追问道尊就只是摇头了,老人家是发现了中土护阵的特别之处,但他也真的想不出什么人能布下那样一座大阵。 过了片刻,道尊忽又想起一件事:“中土安危你大可放心,墨巨灵应该再进不去了,至少原来他们用过的入界办法不管用了。” 苏景想了想:“您的意思,有人修补了护阵,原先漏洞已经不再?” “嗯,原先漏洞却已不再,但是不是谁来修补的尚未可知,我倒觉得更像阵法自行完备。不只墨巨灵,咱们也一样,就算你再题字落款、优和尚再掰下一颗门牙、西坑隐依样施法,也没办法再把一个‘白板先生’送下去了,那个漏洞已然不在。” 中土的护界大阵有漏洞,否则苏景飞仙前也不可能见到墨巨灵的大军,可是这座阵法会会自行进步?被外界仙魔突破过的漏洞会自行弥补?这个说法未免也太神奇了些。 道尊所知仅止于此,深谈干脆是胡猜,苏景不再多问。 三只棺材上一群老弱病残,三尸也都负伤实在飞不快,后来还是上上狸不耐烦了,撑开云驾接管赶路事情,这才真正飞得快了起来。茫茫宇宙,四月疾驰,一行人终于抵达一处和美人间。 这座凡间世界是道尊指点的,苏景故乡颇有相似,汉人为主、妖魔混居,修宗落位深山灵川、朝堂大统凡间多年,无论秩序还是风土人情都与中土世界酷似…… 东南地方,寻得一座名字极其应景的小城落脚,小城名唤“霖铃”。 灵秀地方,城虽小风光却美,城中民生富足百姓安乐,更妙的是这小城里酒肆茶寮勾栏赌档样样不缺,独独没有卤味店,这可让苏记少东家摩拳擦掌大是兴奋。 当街溜达着,苏景看上一处大宅,冒昧登门想问主人家买下这座院子,金银钱财苏景没有,可是九合真人、芙蓉须弥天、玲珑仙坛的家底都早都被他装进囊中,尤其玲珑坛为仙子道场,除了法器符撰丹丸之类另有无数名贵珠宝,随便两三样莫说一座宅子,就是整座小城都换来了。 不过拿着珠宝买房子不妥,上上狸自告奋勇,吞了苏景三件珠宝登上云头去往附近大城当当换钱。 苏景登上石阶拍打门环,一位门房模样的布衣老汉开门,苏景说明来意,老汉看怪物似的打量苏景:“快走,不卖。” “别啊,我真有钱。请您家主人来谈吧。”苏景真有钱,底气十足。 “这是城府衙门,你买衙门?你敢买大老爷也不敢卖。”咣当一声,门关上了。 苏景没话可说了。 外地人初入宝地,不知道不久前前县衙失火,选了这样一出大宅做临时衙门,匾额还没来得及挂苏大财主就上门了。 被拒之门外的时候猫叼着一条鱼回来了。 少东家识人不明,镇宅猫贪赃枉法。几枚珠宝都被上上狸私吞了,至于银子……猫把鱼吃掉,遥对西南挥挥猫爪,随即一道白光从天而降。 白光当空,山一样的一块巨大银锭轰轰荡荡砸向小城。 真是山一样的大银子。相距霖铃小城西南四千里,有浩浩大湖,湖下有银矿一座,上上狸一提鼻子就闻出来了,去那湖里确认了下、顺便抓条鱼她就回来了,跟着心咒转转。湖底大矿中的白银被她一咒提炼。化巨锭飞来小城。 能否镇宅护院尚未可知,此猫招财的本事确实不得了。 若那锭银子真砸下来小城就没了,苏景赶忙挥手将正落下的白银大山收入袖中。所幸黄昏时分,天上银山起落没有凡人留意到。 袖揣银山没买成衙门的苏景继续沿街闲逛。三尸撒出去探访四方。没一会功夫拈花就领回来一位本地掮客。后面事情就简单了,很快寻得一处宅院,不算太大但也绝不小。三进门厅装饰雅致。 连夜立契,银钱两清,外乡来的小夫妻带着一位舅舅一只猫和三个闲杂人等欢欢喜喜落户霖铃城。 一百年,整整一百年啊!这么长的时间可该怎么过! 晚风飘飘,花香浮动,院中石桌上摆着刚买来的蜜枣,苏景笑问不听:“怎么着?开熟食铺子?” “一百年那么长,做苏记老板娘不忙,”不听拈了两枚蜜枣,一颗喂苏景一颗自己吃,笑容甜甜:“哪个女子不想做公主啊,可惜我嫁人了,公主没得做、只好做皇后……先当皇后吧。” 哪个女孩子不想做公主呢,哪个女孩子不想当皇后呢,不听一点都没和苏景客气。 苏景吓了一跳,这是要为兴兵造反为祸人间么? 不听笑得愈发开心了:“我家天下也不用太大,反正我就想当皇后!” “走走走,开国去!”十四王一拍桌子,笑道。 皇帝皇后点兵唤将,三个矮子一位道尊一只猫,跟着云驾升起,直奔当世皇城而去…… 立国事情本来没想请道尊的,但老头兴致不错,非要跟着去看看。 凡间兵马如何能见仙家行踪,戒备森然的皇城对苏景等人来说仿佛无人之境,子夜时分苏景推门走进了御书房。皇帝三十出头的年纪,当是勤政君王,已然趴在龙书案上睡着了。随侍大太监靠在墙边,头一沉一沉地也在打瞌睡,大太监上年岁了,体力不支、他比万岁爷睡得还早。 苏景轻轻拍了拍皇帝的肩膀,皇帝醒来。 瞪大眼睛,一看面前竟出现了陌生人,皇帝想也不想立刻喊道:“来人,刺客!” 大太监一惊而醒,急忙叫喊:“护驾、护驾!”一边喊着一边抢步上前去推苏景,皇帝机灵,趁这个空子站起来就跑,御书房后墙有暗门的。 皇帝跑得不慢,顷刻冲到后墙打开暗门,未料一开门,那个年轻刺客竟出现在暗门那头,正笑:“皇帝不必惊慌。” 皇帝再转回身跑,看到随身太监坐在一张椅子上昏睡沉沉。皇帝跑向正门,这次苏景没再阻拦他,只是率领着自家皇后和四兵一猫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说:“我来得唐突,但请放心,我无伤人之意,只是有事相求。” 皇帝跑出了正门,愕然发现自家禁军护卫都在……人都在,但个个都如木雕泥塑一般,呆立原地一动不动。 再笨也能明白来的是会妖法的妖人,何况皇帝还挺聪明的,不再徒劳奔跑、强自镇定下来:“可知我皇城中有上仙镇位,你等安敢造次!” “知道,那几位道长的根基不错。”苏景笑笑:“您先听我说……” 话没说完,就听到一声叱咤自半空响起:“何妨妖孽作祟,还不与我跪下服罪!”随着吼喝,七位黄袍道人遁剑而至,结七星法位围住苏景等人。 小猫没出手,道尊对七个道士说道:“不必动怒……”当朝皇帝则同时喊道:“仙长救我!” 为首道长全不理会对面那个山羊胡子老头,只对皇帝应道:“陛下放心,区区几个妖人还不在我眼中……拜、拜见前辈仙长,但有所差弟子万死不辞!仙长下凡可是因这昏君倒行逆施、有违大道?!” “哪有的事,你们别起哄,深夜造访只因我家小友有一事相求于皇帝。”一边说话,道尊呵呵笑着将手中的玉玦收了起来。 第一千二百五十一章 挑剔之人,大小瓶子 这片乾坤是道尊选的,当然是道学昌盛地方,东天仙道中有不少晚辈弟子是从此间飞仙的,为到地方行事方便,来时路上道尊让自己的鹤子从那些晚辈中借了块信物玉玦来。 珍鹤没客气,直接把这座世界道学老祖的玉玦给借来了。那位老祖不明所以,不过心思剔透之人何须多问,借出信物后不忘打一道灵讯入出身凡间门宗首脑:将来若见我信物,必要小心敬奉…… 道尊眼中晚辈弟子,凡间道士的上上老祖老前辈,哪敢有丝毫悖逆。 苏景做了个请移步的手势,语气和缓且和气,对皇帝道:“万岁爷借一步说话,无需顾虑,在下绝无恶意。” 皇帝惴惴不安,跟着苏景去一旁说话,三尸一起跟了过去。 道尊则认真吓唬着几个凡间晚辈:“我来此世界,是为一桩凶险大事,你等不可将见过我的事情泄露半字,若消息泄露,当陷我必死之境。” 这世界很好,这世界的修行道很好,镇守皇城不容妖邪滋扰凡间的几位道士出身名门,行事端直,抵得上昔日中土天元道长老身份,皆为忠义之辈,听得道尊言辞严重,几位道长立刻点头,若非道尊阻拦他们连毒誓都立下了。 苏景那边和皇帝交谈了一阵,皇帝面色古怪异常,之前的惊慌恐惧渐渐散去不见,换而啼笑皆非和稍稍的几分为难,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仙长吩咐莫敢不从。朕……晚辈连夜拟旨,明日早朝便和群臣商议此事。只是此事可能会耽误几天。” 苏景拍了拍皇帝的肩膀,笑道:“不怕等,多谢了。”又合掌微躬对皇帝致以离山谢礼。 三尸也想拍皇帝肩膀,奈何够不到,皇帝又高高在上习惯了没个眼力价,不知躬身来请三大宗师拍肩膀,三尸只好悻悻作罢。 谢过皇帝还不算完,苏景又从囊中取出几枚自己画的剑符分赠与几个道士。“多有搅扰,几位道长万勿见怪。小小符篆算作赔礼。若再推辞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了。”苏景客气得很,面前几位道人都算得道尊的徒子徒孙,苏景不和他们摆身份。 接过符篆同时,几位道士就以本身真识相探。面上先是错愕一闪旋即狂喜绽放! 符中剑气纵横。其灵深深如无尽汪洋。其意昭昭如九天艳阳,那是何等雄浑的力量!完全不用怀疑的,放眼天下谁能当得这道灵符一击!真正关键在于几位道士都是修行高人。灵符于他们不止是一道护身利器,更是一个学习、突破的大好参考。 这几张符并不珍贵,之前打仗的时候没用掉只是因为用不上,现在拿来送人苏景全不觉可惜……道尊笑笑,对苏景道:“你啊,惯坏了小孩子。” 礼数周全了,苏景向皇帝、道人告辞,带着一行同伴离开。 云驾冲霄,飞天千丈时苏景才发现上上狸居然又叼了一条鱼,皇宫里有鱼,好大的鱼。 看得见的只有一条鱼,看不见的还有皇后娘娘珍爱的一枚发钗和一串珠儿链,早都被上上狸收入肚皮。 云驾再飞高,得以鸟瞰全城时候苏景又发现数不清的大小老鼠正从皇城没命地四散奔跑,颇有几分场面。 苏景等人离去后,宫中那些被定住的禁军侍卫猛地“转活”回来,他们根本不知自己曾被定住,自然也不晓得发生何事,无一例外都只是觉得脑中一凉,再看皇帝和几位护国大法师都出现在院中。 值得一提的,定身过后一众军马不觉丝毫不适,反倒个个精神大旺,只觉身上使不完的力气,心中暗恨此刻怎么不来几个刺客给自己活动活动筋骨。 几位道长见兵马无事放心下来,立刻簇拥着皇帝重返御书房,问起来者所为何事。皇帝不急着回答而是先做反问:“诸位仙长可知霖铃小城?” 霖铃城不大,但历史悠久风光秀美,名气却是不小的。曾有“天下三分明月夜,两分无赖霖铃城”的佳句之赞,几位道长不知知晓,还都去过那城,闻言点了点头。 “那位年轻仙家说,百年为期,他要在霖铃建国称帝,”皇帝的面色古怪异常:“与我邦兄弟相称,不纳贡不称臣。对了,他还请我帮他配齐文武群臣,俸禄他出。” 几位道长面面相觑,这算是什么要求?为首之人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凭那位少年仙家赐下符篆,足见凶猛可怕;而符中灵气中正煌煌,可见炼符者本心良善,何况他们还带了老祖的信物……求一城以立国,仙长行事必藏深意,我辈就不必妄自揣测了,只消知道他们无恶意就好。” 另几位道长纷纷点头,仙长行事必有深意! “应该是没恶意的,年轻仙长讲与我知,百年内他会保我横三纵七、三江七河绝无水患;若哪地旱、哪地涝可随时传讯霖铃城,他会施法行云布雨;若有什么山灾地害或者妖孽祸事也都可找他帮忙,总之自今往后,我朝百年风调雨顺!”皇帝为仁爱君主,提到“风调雨顺”时他已欣喜浮面…… 催动云驾的是上上狸,以她的本事,几千里地穿梭不过呼吸功夫,可上上狸正吃鱼,由此耽误了脚程,云驾行驰缓慢,苏景置身云头,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道尊笑道:“晚辈胡闹,却还麻烦道尊……” “舅舅。”道尊纠正道,来到凡间大家说好,以后“舅甥”相称。 苏景改口、继续道:“却还麻烦舅舅出面,真正过意不去。” 舅舅全不当回事,摆手道:“你在中土时候也这样子么?” 苏景知道舅舅指的是什么,摇了摇头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雷动抢话:“在中土咱们可老实得很。离山有铁律如天,我辈修家不可干扰凡间。” “莫说夜闯大内强索一城、列土封疆自封为王了,就是普通打家劫舍的买卖咱都不能干。”赤目接口。 赤目说完拈花跟上,分不清他是恨恨还是开心:“不止自己不干,咱还不让别人干,我辈中土修行,就只能做那些与人为善的勾当!” “如今换了地方,可以放胆胡闹啦?!”道尊哈哈笑道:“确是胡闹,但也不用摆在心上。修仙修道,封仙封圣。若连到人间玩耍都不成。那还做什么神仙,只消自己心中有数就好了。” 道尊所说心中有数,指的是凡事不必上纲上线,小小犯规无妨但不可损人。 三尸毫无意外地就把道尊的话曲解了。雷动点头:“舅舅放心。咱们心里有数。若有外来仙家去我中土这般胡闹,必将他打得满地找牙满地找不着。咱们哥们也只在别域耍乐,绝不祸害中土!” 赤目拈花大点其头。苏景干脆不理会他们了,便如道尊所言,他心里有数,真不是个多大事情!苏景从来就不是个特别自律的人,但他心中有数。 返回霖铃城,一等快半个月还没动静。其实这也真正不算小事了,好端端将一座古城划出去另立朝堂,古往今来哪位昏君也没这么干过,皇帝压力实在不小,朝堂上吵翻了天,散朝后大家接着在御书房里吵…… 苏景不好意思催,十几天功夫倒没闲着,霖铃城中苏记熟食铺子开张了,做皇后之前不听先当老板娘,三位开国矮上人先做帮厨,生意还不错但开张以后就一直赔钱,主要因为一场飞仙,让三尸饭量暴涨。 待到苏景从皇宫返回第十四天的时候,皇帝总算为群臣说清了利害,就此圣旨颁布,霖铃城独立成邦,不出所料的此事在凡间引出轩然大波,小妖女才不管这些,百姓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她就想做皇后。但让不听十足惊讶的是她还是没当成皇后:她当了皇帝。 来自兄邦大朝的诏书上说得明明白白,霖铃国大皇帝霖铃陛下开元立位…… 不用问了,这是苏景的安排,媳妇想当皇后?太没出息了,怎么也得当个皇帝才说得过去。 不听开心异常,喂了苏景一颗蜜枣:“我是皇帝的话……你是不是算倒插门了?” 苏景吃着蜜枣:“是不是倒插门无所谓,我志不在此。” 怪话,不听一时不解:“那你志在何处?” 苏景收敛了笑容:“我本挑剔之人,能睡女皇不睡皇后。” 扑哧,不听笑出了声,点头笑:“果然挑剔!” 贫嘴不能耽误正经事,苏景换了话题:“我可听到民间鼎沸,你家臣民闹着搬家的可不少,等大家都搬走了,你浩浩天朝皇帝驾前只剩五个人一只猫可不太妥当。” “发钱!按人头,每人发纹银十两、每月!”霖铃大帝素手挥挥,颁布今生此世第一道圣旨。跟着小妖女手一横,混没体统地揽住了苏景的肩膀:“侍寝侍寝,我都等半天了。”说着不听把头凑到苏景胸口作势闻了闻,笑得愈发开心:“你这人香喷喷啊!” 发银子不算什么,转天一早霖铃大帝还派挑剔之人出宫,重金买下城内所有医馆药铺、私塾学馆,请名医聘夫子,自大帝登基日起举国之民诊病拿药、读书上学再无花费…… 霖铃大帝哪会治国,妥妥的昏君,可就是有钱! 霖铃国大皇帝挥金如土且贪恋美色之际,阎罗神君人在东方仙天。万鬼魁尊、往生之主,宇宙中阴煞气最最浓重的人面上正浮起温暖笑容,再次见到瓶儿仙子。 时隔漫长年头,印象中那位绝世独立的仙子真就如道尊所说:她老了。 瓶儿老了。从仙子变成了婆婆。 曾经窈窕的身形微微发福,如瀑青丝变做花白,眼中的妖冶妩媚消失不见换而平静和蔼,美艳退散了,可面前的花甲婆婆依旧赏心悦目,阎罗神尊甚至觉得。今日的婆婆比着以前那位仙子看上去更觉舒服。 “老道还好?”瓶儿婆婆将阎罗神君领入她的南灵琉璃州。 神君点头:“刀起七星落,连灵山带雷音寺都炸了个稀巴烂,这么霸道的杀法哪能不受伤,不过无需担心,他人没事、正在休养,我过来看看,五光十色瓶还妥当吧?” 又一栈时道尊将“把妖孽装进瓶子”的事情告之苏景,且当场传讯瓶儿仙子,得回讯知道宝瓶正处在一般变化中……道尊对苏景说不必担心,但他当时又对阎罗神君打了个隐秘眼色。 瓶子的变化并不在意料之中。只是此事实情告知苏景的话。除了让他平白担心再无用处,是以道尊隐瞒下来。 阎罗与道尊交好多年,两位老友之间早有默契,道尊一个眼神神君就会意了。特意寻了个空子造访南灵琉璃州。探望故人同时了解下五光十色瓶的状况。看自己有什么能帮忙的。 阎罗来之前曾传讯,瓶儿婆婆知他来意,叙旧不急先说正经事。瓶儿婆婆道:“瓶子这一变,我自己以为不是坏事,不过法术事情有时不能以常理揣度……就说今次,我可没想到竟会如此。” 模模糊糊的说话中,阎罗进入灵州,跟在婆婆身后直接来到灵州正中修阁大堂,婆婆指着厅堂西墙挂着的一副画:“你自己看。” 水墨画,无题字无落款,白卷上简简单单地画了一大两小三个瓶子。 神君才一撇就面露惊讶:“怎地多出两个?” 婆婆的五光十色宝瓶平时就藏在画中,可一直以来,这幅画里就只有一个大瓶子,以前可没有那两个小瓶子。 “这就是我说的那般变化了,瓶子放在画中本来好好的,未料不久前突然躁动起来。”说着婆婆从袖中又取出一副画轴,铺展于桌案。 白卷,但被火烧过,白卷正中焦糊大洞分外醒目。 瓶儿婆婆面露苦笑:“宝瓶躁动,一个大瓶子中冲出了两个小瓶子,那时灵火翻腾,将我的南灵云境都给烧穿了,所幸闹腾了一阵就没事了,三个瓶子都稳当下来,我将它们暂时放入琉璃晴天中。” 南灵琉璃,既是瓶儿仙子的洞府灵州,也是她的两幅画。 一轴唤作南灵云境,一轴名叫琉璃晴天,两幅画皆白卷,看上去平平无奇其实暗藏玄机,前一幅画采九十浩瀚星云所炼,后一画则收集了三百另一场宇宙中的狂躁冰潮,成就的两幅画都是仙天难得的真灵化境,于修炼、养器有奇效。 平时仙子修行,瓶子放入南灵云境自己进入琉璃晴天,墙上两画,仙女宝瓶相映成趣。 “一个大瓶子里分出了两个小瓶子?”神君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婆婆一搭神君手腕:“进去看看吧。” 两人身形微一模糊,再看仙府内空空无人,而壁上画卷中、三个瓶子旁多出两人。 画中人是阎罗、是瓶儿婆婆,但并非今日的阎罗和婆婆,山羊胡子、学究样的威严老人在画中变作玄袍黑帽、眉目森冷皮肤苍白的悬剑少年;老婆婆则是一袭红装长裙逶迤的绝艳少女。 书写实画写意,丹青水墨总是要映衬出心底最美丽的景色,神君、婆婆入画中就回复了他们的年轻风采。 画外看平白之卷,画内看无限冰晶。天是透明玄冰地是透明玄冰,轻轻风中裹挟的更是无数晶莹冰屑,不知何处阳光洒落,映得满目迷离。 玄冰乾坤玄冰瓶,同样晶莹剔透的三枚瓶子,大者擎天地,小的两个瓶子也有山岳之巨…… 本来只有一个瓶子,本来一切好好的,不久前宝瓶疯狂躁动,分出两个小瓶子后重归安稳,大瓶子没什么变化,里面继续住着大群“妖孽”,而两个小瓶子也不空,各自多出了一个人。 不妨换个说法:原来在大瓶子里住的两个“妖孽”各自给自己开了一个“单间”。 听着瓶儿仙子的介绍,阎罗愈发好奇了,不去看大瓶子,直接登空而起去看小瓶子,瓶身剔透,阎罗看到第一个瓶子内水云缭绕,一个黑袍老者端坐云头,正闭目吐纳……瓶子可从外观内,内中却看不见外间,但黑袍老者显然察觉到什么,双目缓缓张开,迎着神君的目光望来。 瓶中乾坤,无限天地,黑袍老者看到的只是宽广蓝天,可片刻后他微微笑着,合掌对着神君方向微微躬身,问了一礼。 同样的礼数神君见过,他老人家麾下第十四王就是这样致谢的。 行礼过后,瓶中黑袍老者重新闭合双目、入定。 阎罗神君扬眉微笑,身形一晃再去看另一瓶,另一瓶中阴冷煞气冲腾、灰黑尸气弥漫,一个黄裙女子正做剑舞。是剑术,也是舞蹈,她的舞蹈诡异多过轻盈、阴森远胜柔然,动作乍看上去极不协调,可瞩目稍久又让人觉得没法说的朴拙、好看。 黄裙女子的舞蹈并不快,腾身、挥剑、踏足……一下一下动作突兀却也连贯,突然间她将手中长剑一甩,森冷青锋遁化流光,向着阎罗所在方向激射而来! 瓶儿相隔,她的剑伤不到神君,很明显黄裙女子也没想过伤人,她只是摆出她的态度,她被装进瓶子的时候可没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剑飞出,不再理会,黄裙女子换过另一柄剑,继续着她活跳尸似的丧家舞。 第一千二百五十二章 妖星 霖铃国女皇陛下正式登基一个月了,国内万民欢腾百姓归心,人人夸赞自家万岁是古往今来第一圣明君主。不止免去所有税赋,反还给大家发钱,干脆就直接把大伙养起来的皇帝怎么可能不好,怎么可能不圣明。 霖铃国红红火火,哪还有人外逃。正相反的,四面八方、临近城乡不知多少人想要迁进此城,女皇陛下的意思是来就来吧,来多少她收多少,反正有钱。 万幸朝廷给霖铃国配下的全套文武班子中不乏明白人,若霖铃国城门大开,先是临近州县、再是附近城郡,随即江南地区最后非得把天下百姓都引来不可,到那时非得天下大乱不可,群臣先进谏又拟制,霖铃城不锁国但外间百姓想要迁户入城需受严格审核……总之城关大开不禁往来,定居无妨落户不易,受到照顾的也只是原住民,这里成就的将是一方富庶大城。 拟制、施政这么复杂的事情不适合女皇陛下来做,辛苦大臣们了。 这座世界从古至今也没有过女皇帝,中土人间倒是有过一位出名的女皇帝,可她是在皇帝丈夫死后自己登基的,是以谁也不知道该给女皇的夫君封个什么官,总不能管苏景叫皇后娘娘吧,可没个称呼也实在不方便,最后女皇定议,胡乱给苏景封了个护国天师之号。 天师大人不理朝政,熟食铺子也不怎么上心,每日里就两件事:白天敬老陪舅舅。晚上侍寝睡女皇。 一行人都有伤在身,不过不听气力不济是因小贼夺宝所致,如今小贼成功带上了金色帽子,正在一点点地掌握内中力量,不听的修为也在迅速复原中;三尸体质特殊,他们根本不晓得打坐为何物,因双龙出海损失的元力自然而然地恢复着,一天比着一天饭量更大;至于苏景和道尊,以他们两人的根基,行功疗伤早都不用再刻意闭关。 闭关当然更好些。心神能更加宁静、身魂不受外物所扰。康复起来会更顺利。不过如果不闭关也无所谓了,体内真元自行运转,修补体魄滋润元魂,一切按部就班…… 霖铃大帝登基第三十一天夜里。苏天师没侍寝。因为女皇陛下今晚上不打算上床了。小两口坐在自家院子里仰望星天。子夜时分,两人正说笑着,忽有侍臣来报。监天寺主官李大人连夜求见皇帝陛下。 国家虽小可五脏俱全,今朝天子可不敢丝毫敷衍仙家,为霖铃国配了全套京师衙门,连负责观星辨月、监察天象的监天寺都有。 监天寺主官晋见,问礼过后说明来意:“微臣夜观天象,今夜察觉一枚不在星谱中的怪星忽然闪现夜空,且明亮非常,以臣所见此星多半是枚妖星,唯恐会有祸端因此而起,不敢怠慢这才深夜入宫,将此事呈秉万岁。” 说着,监天寺主官伸手指向夜空:“万岁、天师请看,便是那颗星。” 今夜晴好,满天星斗,其中一盏明亮星宿光辉远胜其他星斗,正当空、分外醒目。 其实何须呈报、指点,苏景大半夜不侍寝,带着媳妇一起看夜景,为得就是等这颗星,闻言点头笑道:“的确是颗妖星,不过不用担心。” 天师是和蔼的,万岁是圣明的:“李大人恪守国职,如此深夜尚能观天不辍、及时察觉异星,当犒赏。” 话说完,一只猫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爪子挥挥甩给李大人一块鱼干。 小不听百变机灵,上上狸任性贪玩,最近这段时间两个妖女相处的着实不错,女皇陛下说有赏,十一天圣立刻出来捧场。 不听笑道:“你大方点,又不是人人都爱吃鱼。” 上上狸给面子,又吐出了一串名贵珠链,扔给了李大人。 李大人当场就跪倒在地,不是谢恩,是吓死也不敢要……珠链上的印记明明白白,是皇朝大内御用珠宝,李大人来霖铃国前听说皇宫大内遭贼,皇后娘娘丢了一件头钗和两条珠链,如今自己手中这条就是贼赃之一啊。 不要就算了,上上狸又喜滋滋地把珠链吞回去,苏天师另取宝物犒赏,李大人退下前又着实嘱咐了万岁几句,这妖星来得非同一般,切不可掉以轻心。 大朝皇帝没敢透露苏景等人的身份,李大人这群京官来到霖铃国、与不听等人接触一阵后,虽也发觉他们有些诡怪,但只以为他们会写小法术是修门中人,无论如何猜不到他们真正的手段和身份…… 又等不久,当空那颗妖性忽地闪烁一下,苏景神目清晰可辨,一道道流光自妖星中散出,向着本界人间飞射而来。 流光奇快,呼吸功夫就从天外落入世间,无一例外,全都向着苏景、霖铃所在院落飞来,顷刻,第一道流光泄地,光芒散去化作一条小小黑蛇,尾巴甩甩蹦三蹦,窜上苏景头顶,小蛇对不听:“忽啊!” 十六之后,道道流光闪烁,蚀海大圣、裘平安、黑风煞、乌鸦卫、蒹葭先生、戚弘丁、烈小二等人纷纷显身。是妖星入世,也是乌龟州群仙来走亲戚串门,听说不听建国苏景“入赘”,好朋友们当然要过来看看。 霖铃国三进三出的皇宫内院中仙朋满座一片热闹,此界凡间修行道却炸了窝,连监天寺的凡人都发现了妖星当空,本界修家自也会发现不对劲,且他们能“看到”的情形更细致,高深修家们不止见到妖星,还察觉到妖星上的仙魔入界了,可这些仙魔具体去到何处就不得而知。 一时之间,天空中剑光往来云驾穿梭,不知多少修行正道开始搜索入界仙魔。 乌龟州亲朋要来,苏景提前得到过灵讯,他无意惊动本界修家,本是求请道尊再给此间的道士们传个消息,让他们到时不必惊诧,可道尊却另有想法,摇头道:“让他们打醒几分精神又没有害处,再说乌龟州诸仙也不是真来捣乱的,无妨,让小娃们忙一忙吧,也算历练。” 道尊说什么就是什么,由得本界修家们乱飞乱找,苏景在院中排开酒宴。来自中土的小子实在不是个风雅之人,朋友来了就请客吃饭! 一群妖魔鬼怪到来,不听与夫君一起陪朋友欢聚,七天没上朝荒废国事,七天过后大部分仙魔归回乌龟州,但也有些人留了下来,比翼双鸦要在与苏景的剑、火中修持;烈小二奉西坑隐之命继续追随苏景,不得不说身边跟了个机灵小二哥凡事都方便许多,这段时间烈小二不在苏景还挺不适应的。 另外小十六和戚弘丁也留了下来,十六老爷受苏景所托,跳进大河中去玩耍,苏景答应了大朝皇帝保他风调雨顺河海无灾,此事苏景自己就能做好,不过牵扯精力难免,行云布雨、江海顺流事情交给本是恶龙的十六正好。当然苏景没忘嘱咐它不可与本界水族或修族为敌。 戚弘丁则是看上了这座城,他本是无双城主,见过霖铃城的景色后就两眼泛光不肯走了,不走就不走吧,第八天女皇帝上朝时又加封一位无双天师来协办朝政。 热闹来得快散得也快。 如今阎罗、东天联手,再加西南十万山不要钱白帮忙,开始正式剿灭伪西天、星满天和无漏渊,天外大战爆发,虽说阎罗等人实力大占上风,可豺狼也有深厚根基和无尽雄兵,这一仗打起来十足激烈,天外局势紧张得很。更要紧的是苏景等人都晓得,未来很可能会有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生死大战,没人敢掉以轻心,都在抓紧时间修炼着。 也是众仙散去的转天,苏景请道尊一起,动咒遁入阿古王墟。这座王宫早就撑开了,一直藏于霖铃城地下深处,叶非、方先子和一个俘虏一直都在宫内。 叶非没事,此人龙心虫身,生命力不是普通的旺盛,在夺宝之战中伤到奄奄一息,如今又在迅速恢复,另外不知是血统原因还是修持之故,这个人倒霉一次就会精进一步,只要不死就没完没了地进步着。此刻师兄闭关了,跟本不搭理师弟;方先子没事,此子飞仙后吃了不少苦,身体伤势倒是不严重,麻烦的是他太认死理,见过仙天腌臜后道心崩溃,以蒹葭先生的口才都劝不好他。不过他到了苏景手里就不一样了,论讲道,苏景差了蒹葭先生十万里,可是论起两人在方先子心中的地位,苏景甩开蒹葭先生三千世界。 一样的话,蒹葭说给方先子三两轻,苏景说给方先子却是千斤重,四方头信这位小师叔祖,甚至可以说方先子心中的完美仙家就是苏景。 有苏景常常劝说、解道,更重要的是这仙天腌臜只是表象,中土人最最重视的道、佛两家依然纯净无垢,这让方先子信心大增,当心障碎去,他的状况迅速好转。 另一个俘虏……没有头盖骨的和尚,西天伪佛信徒,七金山之一主持妖僧,九相大菩萨。 第一千二百五十三章 道本相,特别圆 白象忠诚,即便九相对它如此残忍,白象依旧在临死前哀求苏景饶过这个狠心主人,苏景没杀九相,打散了他的修为永做镇压,以苏景现在的本领,永远镇压一个邪魔不过举手之劳。 在王宫里转了一圈,看过两位同门和一个俘虏,苏景返回正殿,点燃一炉盘香后落座于王座大位,闭上眼睛缓缓提息,一道吐纳过后再开目,眼前多出了些“东西”:七寸火团凌空,金红色的火焰轻轻燃烧着,最最纯正的阳火;火焰旁边,成人拳头大小的一团阴风缓缓旋转,玉露金风真元。火风两能,他的本命真修。 风火之下,三柄长剑静静悬浮,暗藏巨力的墨色长剑,飞升后辛苦炼化、小光明顶与百里骄阳中炼成的十柄离山好剑合一后的天阳神剑,不久前得三哥阿伊转赠、道尊无比珍视的甘霖神剑。 三柄长剑旁,九九剑羽漂浮、天乌剑狱凌空。这些都是他的剑。 风、火、剑下,地面上还摆放着一座小小的邪神庙,展阔可做万里磅礴,收拢时不过墨盒大小。 他面前还不少人,四十九对比翼双鸦化作人形,雄鸦如今已是百丈巨汉,雌鸦却越发袖珍了,只才五寸身形,坐在自己夫君的肩膀上。比翼双鸦在左,他们对面是十七恶罗汉,手执法棍肃立整齐。 本修、神剑、邪庙、入法于自己修持融入自己战法的百多凶仙……苏景摆出来的,就是他的“战法”。 想了想。苏景又挥挥袖子,凝缩至三尺方圆的小光明顶、拳头大小的百里骄阳也漂落在地,风火分身从他身内走出,金乌小元神从“百里小骄阳”中探出头来,阳三郎也自墨剑中显身。 差不多齐全了,苏景重要的打法手段,此刻全都摆放眼前。 道尊坐在一旁,看苏景一样又一样地“摆东西”,笑得饶有兴趣:“我还在凡间修行的时候,见过官差缉捕巨盗。贼人被拿住后。身上搜出来左一柄快刀右一把飞镖,那许多的凶器啊,你现在倒和那个强盗差不多。” 苏景的神情却有些无奈,问:“我这些手段……道尊怎么看?” 道尊反问:“先莫问我怎么看。先说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苏景应道:“博却不纯。杂而不精。” 风火剑。邪庙小光明顶百里骄阳,再加上一群本命帮手,这还没算上自己跑出去流浪的屠晚和苏晴呢。苏景斗战时只要一动手必定天花灿烂。那不是普通的乱。 以前苏景不觉什么,在凡间打来打去,入仙界后继续横行霸道,不管如何艰苦最后总是战无不胜。直到夺宝之战,就说自己与三鬼主斗法,若不是靠着“抽风”,他这么多手段就没有一样能真正管用。 可是“抽风”用过一次就没有了…… 道尊笑了:“博而不纯、杂而不精?这不纯不精是你野心太大吧!对上三鬼主,诸般手段皆无用,”道尊慢条斯理:“可宇宙仙天一共才有几个三鬼主,你一共又才修行了多少年。” 博、杂没错,但不纯不精却是妄自菲薄。 即便苏景手中杀伤最小的九九剑羽也不是普通仙家能够抵挡的。 换个角度来想,若没有大师娘的照顾,苏景只修阳火不炼风,他的阳火修为就能比着如今更精湛么;若非屠晚剑魂入身再得小师娘指点,苏景从未修习过剑法,只凭风火双杀他的斗战能比现在威力更强么? 是博、是杂,手段多多杀法机变,可哪一样都不存“不精不纯”之说,正正相反的,风是好风火是好火剑是好剑,太阳是好太阳邪庙是好邪庙帮手更是好帮手,他这些手段样样都没问题、样样都成就非凡,它们之间不仅没有彼此影响,反还在相互促进,只是苏景的野心太大了。 是他要去攀比的目标太高太强。 算上破烂囊中耽搁的时间,也只才飞仙千多年的小小仙家,他心里说:我怎么连三鬼主都还打不过呢!多可笑啊,可若再看看他死在他手中的那些敌人……当怀凌云之志,无论什么时候都没错,哪怕可笑呢。 道尊说的道理苏景当然明白,只是他没办法让自己放松下来,优和尚都从未来中看到自己死了一次又一次,死得一次比一次更惨,他要还能放松那也太没心没肺了,苏景晓得自己现在不差劲,但他更明白自己还不行,远远不行! 还需精进,大精进,而在想过自己所有斗战手段后他又有些迷惑,精进的方向究竟在哪里,风火剑冥阵样样都是好发展,可哪一样才能让自己突破更快? 风火是根基,剑法主斗战,冥法有奇效,阳三郎小金乌比翼双鸦再加十七恶罗汉的合击威力强大,哪一样都不能丢,可是在未来的修行里,样样兼顾会不会样样落不着? 博却不纯,杂而不精……并非苏景此刻对自己的评语,而是他对未来的担忧。今天请道尊来王宫,就是为了得到前辈指点。 道尊是爱器之人,招招手将墨、阳、甘霖三剑唤到面前,看看这柄剑摸摸那柄剑。一边赏玩长剑,道尊微笑开开口:“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至理名言啊。” 一可看做太极,太极分阴阳是为二,阴阳造化天地人三才,一二三之后万物发衍,这是最最基本的道家学识,苏景自能明白。 道尊夸道学不奇怪,他要去夸佛偈才是怪事。只是道尊全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实在不符高人气意:“宇宙天地,万物万事尽在此言中,修行事情也在其中,道生一,慢慢由一及万,本修法门如根、修持到了境界开出朵朵花,便如你此刻模样。” “仍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二也好三也好万也好,都从‘一’而来,由此万物中也都有了个那个‘一’,依旧是你此刻模样,风火剑冥阵等等手段,无论哪一样都是你的本事,你自己就是那个‘一’。”道尊将本是他的甘霖剑握在了手中,手腕一颤长剑嗡鸣,跟着道尊以手中长剑在空气中画了个圆,笑声响亮:“太极、阴阳,小子,‘道’可是圆的!” “由一及万是为去,只有去却无回又怎能称圆?一入万是去,那什么是回?道的另半圆何在?再简单不过了,一生万,万万皆有一为去;万归一,一中藏万万为归!有去有回,道本相:特别圆。”道尊呵呵笑着,放下手中甘霖重新望向苏景:“懂了?” “您……再说一遍?” “很难懂么?你已一生万,诸般手段样样小圆满;再做修持,当求万归一,众法合于一道天极雷,求那个大圆满!” 道理真没什么难理解的,大抵相当一头青蛙心想本座只要长出一双翅膀就能飞过前面那座山。道尊所言“一生万万归一”苏景能懂,让他迷惑的是具体该怎样做。 风与火合,风火与剑合,风火剑与冥合,风火剑冥与阵合……怎么合? 苏景问:“怎么合?” “合不难,关键你想合于何处。你是那个‘一’,无论怎么合最后都是合于你这个一,可你究竟想做哪个‘一’,又或者说哪个‘一’才最适合你、才能在你身上发挥最强威力,这才是要仔细思量的……无需笑得这么巴结,阎王既然把你扔给了我,该替你想的我自会替你想。”道尊把大袖一挥:“苏景,演法我看。” 诸般法门,种种斗术,一样一样全力施展给道尊来看。 苏景痛快答应一声,此刻他伤势尚未痊愈,不过演法无碍、将斗法中的精妙之处发挥出来无碍,只是没办法催动大威力而已,以道尊眼光的老辣,这样就足够了。 演练诸般法术,不时加以解说,苏景十足忙活了大半晌。 待苏景又飞又跳自己对着空气打了一通后,道尊抿着嘴巴眼帘半闭一阵,这才开口:“苏景,来我面前坐好,先卸下王袍,再松魂窍开灵台,本魂和元神给我让路。” 无需解释,只听吩咐苏景便晓得道尊这是要金魂出窍来附自己的身。 道尊不会害自己,苏景遵从吩咐坐到老人对面。 下一刻道尊眉心一道金光飞出,直直射入苏景祖窍,随即苏景只觉莫名紧箍感觉降临,身体再不受自己指挥。 把控苏景身体,“道尊”不急着起身,魂识现在新身体中游走几周,试着驱驭风火元力。 这附体并非夺舍,道尊不会压制苏景元魂,苏景自也全力相助道尊。很快“道尊”就娴熟掌握了新的身体,这才站起身来,随手挽起苏景的真阳剑,迈步跨入苏景的百里骄阳。 人入烈火骄阳内,“道尊”吩咐道:“请阳崩巴的战魂现身吧。” 话音才落,炽焰深处猿啼烈烈,魔猿现身直接出手! 道尊举剑举剑相迎…… 杀千刀,千刀于一瞬,相斗于一瞬。即便那是苏景自己的身体、即便苏景魂魄仍在体内全神贯注地观战,他依旧没能辨清斗战过程,只觉眼前发花身体乱转,只才须臾激战就告结束。 魔猿退入烈火中,“道尊”也撤出骄阳外,跟着“道尊”哈哈大笑:“好!” 第一千二百五十四章 添一笔 魔猿退入烈火中,“道尊”也撤出骄阳外,跟着“道尊”哈哈大笑:“好!” 语气由衷、一字赞叹,随后道尊金魂归窍,把身体还给了苏景。 同个时候苏景身后人影闪烁,三个矮子赶来了……他们察觉苏景入激战,不知他是遇到了敌人还是怎么回事,急忙过来看看。 苏景对三尸做过了个手势示意自己无碍,口中对道尊说道:“杀法确为绝学,不过还是您老更强些。” 这倒不是乱拍马屁,苏景分辨不出斗战的过程,但他能看出胜负的:没被魔猿斗魂打趴下,就说明道尊成功撑过了“杀千刀”,刚刚那场比试道尊胜了。 道尊却摇摇头:“我是没输,但也不能算赢,这魔猿只施展了九百九十刀。” 杀千刀,一千刀。刀诀斗法却只有九百九十刀。最后十刀并无定势,千人千变,最后十刀自前面九百九十刀中因势而起、随性而生……魔猿斗魂只是一道“思慧灵”化形,它只会前面的九百九十刀。 道尊眼中隐隐显出向往神色:“前面的攻杀不过铺垫罢了,最后那十刀才是真正精华所在!见过之前九百九十刀,若赤巴崩还在世,我可不敢说就一定能胜他。” 向往之情一闪而过,道尊面上恢复平静,微微带笑的目光望回苏景:“你本性桀骜、好勇斗狠,杀千刀又是真真正正用来斗狠的大好本领。我的意思,你要归的那个‘一’就向着杀千刀上靠吧。” 道尊的话有些模糊。苏景躬身行礼:“请道尊指点。” “你用剑的,诸法归于剑。”道尊应道。杀千刀是一门斗技,苏景以剑行此杀法,所以有关诸法归一的方向,道尊建议他落在剑上。 尤其难得的,杀千刀虽是魔猿赤巴崩的毕生斗战精华所在,却是金乌杀将阳崩巴自百里骄阳中传承下来的,转了这一道手,杀法中就自然添出了一份炽烈火意,这又扣合了苏景的根修本元。 话说完。稍停顿。道尊又加重了语气:“你要求的那个‘一’,落于剑。剑一。” 道尊的指点不会有错,苏景立刻点头,但还不等他说什么。三尸各自开口。感慨纷纷。雷动摇头晃脑:“剑一、剑一,可还记得中土幽冥,勑衍海中小师娘的教诲。” 赤目双目微闭。沉陷回忆中去:“那次相遇,她老人家点出了苏锵锵的拍子,不想一语成籖,与今日道尊的指点不谋而合。” 道尊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知道三尸说的事情,老人家饶有兴趣的样子,问苏景:“哦?你早在凡间时候,你家就有前辈点出此节了?这份先见之明确实了不起。” 苏景冷静得很:“启禀道尊,她老人家和您说的不是一个剑。” 此刻拈花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忽然满面喜色:“想当年,中土人间,闯西海诛邪佛,咱们兄弟曾还得了一个绰号:东天剑尊!如今苏锵锵将要诸法归于剑,总算名至实归了。” 雷动天尊欢喜不耽误跑题,对道尊笑道:“我说当初听您……称号总觉得亲切呢,您老是东天道尊,我等是东天剑尊,咱们爷们的绰号重了,一家人啊。” 但凡三尸所在地方,就在休想有“太平”二字,不出片刻就把话题扯到不知几重天上去,苏景满心无奈,连哄带劝打发三位大宗师出宫。 三尸走后,苏景重归郑重:“风火冥阵诸法归于剑,该如何修持还请道尊指点。” 诸法归于剑,再剑入杀千刀,这事苏景想一想都觉得过瘾,可如何才能将自己一身本领归入剑法?此事苏景能够自己摸索,但少不了要走弯路、大大地浪费时间和精力,面前就守着个明白人,又何必自己乱撞。 道尊笑笑:“此事着急也没用,耐下性子慢慢来吧。” 道尊当然有法子,不过法子不能乱用,他需得先把苏景诸般修法、战法的路子全都摸清楚再“对症下药”。 …… 其后一段时间,日子过得平淡且忙碌,一天十二个时辰,其中七八个苏景都在阿骨王墟内,为道尊讲说自己的修法、自己的真元行运,时不时还会让出身体请道尊来附体探查。 道尊大多数时候只听不说,但偶尔开口指点,必是修行关键所在,寥寥几句足以让苏景受益。 基本上从清晨到晚饭时间苏景与道尊探研修法,晚上就从冥王宫回去霖铃王宫,有时不用他跑出去,小不听会喜滋滋地下来找他,女皇陛下一个人睡觉怪无聊。这倒不是小两口没出息,而是道尊不肯耽误他们的小团圆,每到亥时就直接收摊不说了…… 托霖铃大帝的福,霖铃国百姓富足安乐;托十六老爷的福,凡世间水脉安稳风调雨顺。 偶尔,苏景的冥王兄长征战途中路过这座乾坤,会抽身入界来探望老十四,外面战事激烈,不过有阎罗主持大局,有西坑隐一脉暗中相助,胜算是不必担心的,只是墨巨灵的老巢依旧仍未能找到,隐患始终存在。 外面世界乱成一团,这方凡间也不太平……其实是太平的,关键那些入界仙魔吓唬人。 冥王都是什么样的家伙,行事从不收敛,他们入界时都会伴有铺天阴风,好大的威势云驾,落地后身形一晃直接跑进苏景的阿骨王墟,就此不见了踪迹。这可苦了凡间的修士们,大群弟子出山仔细巡查却又哪找得到人。 凡间日月轻轻浅浅,晃晃十八年过去,大师娘蓝祈来过,瞑目王,闭狱、拔舌和大冥王也来过,这天黎明时份。苍穹正中灵光一闪,又有仙魔入界。 苏景领受灵犀,举目望苍穹,随即面露笑容,回头招呼不听:“万岁爷,快来见过万岁爷。” 万岁爷不听微笑迎出之际,另一位万岁爷已经现身院落中,冕旒龙袍、中年发福,甲添的打扮不变画皮依旧,对不听点点头算是招呼过了。之后他对苏景道:“欠国公。别来无恙啊。” 欠国公无恙,不过欠得帐是还不上了,当年漏外抽风,说好其中三成归甲添。结果打鬼主时候苏景一股脑砸光了;当年大家立约。联手夺宝事后分赃。如今宝贝被小贼戴在了头上,无论如何不能分给甲添了。 不过苏景手里还有“朕的蛤蟆”,一直都小心保管着。那只小金蟾半生半死、是法也是命,很不好养活,今日见了甲添,苏景赶忙把金蝉取出:“蛤蟆拿去。” 甲添不是自己来的,在他身边还跟了又一栈大管事罗刹凸。 罗刹凸满口“哒哒”,给苏景见礼又向不听鞠躬,礼数周道得不像话,全然看不出他是比着星君鬼主也不逊色的凶物。 甲添收回蛤蟆,并没太多客套直接说明来意:“风算了,宝算了,当时也没人能想到后来发生事情,以前立下的契约就废去吧,不用再提了,我带又一栈的人过来,其一便是废约。” 九龙地甲添与又一栈渊源颇深,西坑隐、大小魔君、九龙甲添,他们算得一个小圈子,可罗刹凸在面对甲添的时候,除了一如既往的恭敬客套之外,眼中另还藏了一重畏惧。这样的眼色,即便罗刹在面对西坑隐的时候都不曾有过的。 听从着甲添的吩咐,罗刹凸取出大家以前立下的契约,双手一搓化作碎屑翻飞,废去了。 苏景略显诧异,共处时间虽不长但苏景对甲添了解不浅,这个人面慈心狠、谈笑杀人,绝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居然随手清掉前账,他能如此好说话? 果然,甲添看着之前契约散碎飞灰,又继续道:“不过,欠国公,你这王号还是不会变的。” 欠国公是玩笑称呼,这个王号本身谁都不必当真,可“欠国公”背后之意却始终明白:当初甲添答应苏景帮忙寻找不听,提出的条件之一是苏景要为甲添做一件事。 苏景欠了甲添一件事,“欠国公”的封号就由此而来。 苏景当然能懂甲添的意思,此刻也知道对方的来意,点头道:“陛下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下来,苏景绝不推辞。” “不是要你现在做什么,是要你先应承下一件事。”甲添直视苏景双目:“有朝一日,若九龙乾坤灭亡,则中土世界崩碎。嗯,就是这样了,九龙丧则中土亡。” 微笑中,甲添一拍罗刹凸的头顶,后者明显打了个寒颤,甲添继续道:“如果九龙沦丧,我必死无疑,所以这件事还要交托在又一栈。你我立约后,有一天九龙地真要被灭掉了,又一栈会想尽办法摧毁中土。” 摧毁中土?谈何容易!可若接下这一约的是西坑隐,到时中土能不能保全可就不好说了,何况西坑隐背后还有一尊与阎罗、道尊平起平坐的大魔罗,这位高人现在不知去向,但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回来了。 有热闹三尸必到,听甲添说明来意,三尸都瞪大眼睛:“你这人脑筋怎么长的,疯子么?中土安危与你九龙存亡何干?” 甲添不理三尸,他只看苏景:“如何?” 这要求稀奇古怪,甲添也不多做解释,不过苏景轻松理解他的意思。 中土世界是苏景心中“小义”所在,全不夸张的说,苏景真的敢也真的会为中土而死,没办法,离山上下来的弟子都是这副德行;再说甲添,他早就提过,他这个人没太野心,唯一心愿就是庇佑九龙世界安乐太平。 甲添和中土全无瓜葛,抓着另外一个乾坤和自家世界同生共死是全无意义的事情,可苏景在乎中土啊……转上这么一圈事情就清晰了,九龙地要绑死中土,其实甲添想绑住苏景,当九龙有难时逼着苏景向守护中土一样来守护九龙。 苏景是冥王,身后有阎罗一脉;苏景是收尸匠。天下金乌都不容他受欺负;苏景还是不听的夫君,宝贝是小贼的可小贼是不听的,甲添夺宝不就是为了保护九龙世界么,如今这笔账算下来他稳稳赚了。 苏景问甲添:“陛下何必把圈子绕得这么大,直接就让我担下九龙安危,我又怎会不答应。” “应承也好,立誓也罢,都不如标明价码的买卖来得让我放心。”甲添应道:“我这人就这样,疑心重,两座世界绑一起我放心。” 苏景摇摇头,对贾添道:“这事能谈。没问题。但约契上得再添一笔。” 甲添痛快点头,这是意料中的事情:“说说看,你要怎么添这一笔。” “若九龙覆灭但我仍活命,又一栈但去摧毁中土无妨;但我要也战死九龙世界。”说到这里苏景的语气放松来下:“我都与你同生共死了。你也就别再拉着中土下水了。” 苏景要“添一笔”甲添本来不意外。可听过苏景说话后甲添微微挑下了眉峰:“是这样添一笔啊……你这人可真不会谈买卖,我还想错了。” 苏景笑笑:“我本就欠你一件事,这事不算买卖。我听你吩咐。” 若非甲添相助,苏景找不回媳妇,幽蓝蔷薇州那时被无漏渊鬼王盘踞,灵宝出世时候小贼和不听几乎动弹不得,如果苏景没能及时找过去,她们两人的下场不难想象。 即便与甲添没有之前约定,苏景心里也认下自己欠他个天大人情,九龙地将来要是出事,甲添要有性命之危,苏景哪能坐视不理。 不过苏景自己全力以赴也就是了,他可不会把中土世界牵扯进去。 “这事不算买卖?这本该是我的词儿啊!”甲添的话莫名其妙,但随即笑了起来:“不管是不是买卖,都照着买卖来做就没问题了。成了,如你所愿,立约吧。” 罗刹凸代表又一栈做中证,片刻拟约完毕,双方签字画押,此事就算镌入天条了。三尸另有好奇心思,雷动问甲添:“苏景的‘添一笔’和你以为他要添的一笔不一样?你以为的是什么?” 甲添全不隐瞒:“我以为他会说‘反过来也一样,中土若毁灭,九龙要陪葬’。”这是人之常情,谁不希望自己的家乡平安,甲添用中土来绑苏景,苏景反过来为中土再绑来甲添这一伙虎狼来守护岂不是好。 赤目追问:“如果苏景要添出的就是你说的这一笔,你会答应么?” 甲添一哂:“不答应,我会告诉欠国公,这事我虽是当买卖来谈的,可实际里它不是买卖,他本就欠我一事。所以我刚才说他抢了我的词儿……苏景,你没加我以为的这一笔,还不错,你也放心吧,虽未入约,但有朝一日中土真要有难,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拈花大奇,轮到他开口发问了:“不是说不答应么,怎么又答应了?” “他要直接提,惹我看不起,连谈的是什么他还没弄清楚,我自没兴致应承;他没提就说明这小子挺识趣,大家除了做生意外还可以做做朋友,中土遇到麻烦时候,我帮一把也不见得是多了不起的事情。” 甲添说完,雷动天尊迈步上前去拉甲添的袖子:“来来来、随我来,我带你去见叶非。” 甲添没嫌矮子唐突,但他也没挪动脚步,不解问道:“我识得叶非,他怎了?” “他没事,我觉着你俩应该好好聊聊,必定投契!说不定能拜个把子什么的。”雷动神情颇为认真:“别扭天魔得遇别扭大帝,我都替你们开心!” 甲添今日“别扭”确是能和叶非媲美了,不过甲添为人不似叶非那么难接近,一阵一阵九龙地万岁爷还是挺随和的,正经事说完后他就放松下来,说说笑笑挺开心的样子。 九龙地如今太平得很,并非遭遇了什么危机,甲添此行只是为了将事情敲定,绑住了苏景他就踏实了。 接下来闲聊大家闲聊一阵,苏景关心天外战事,又一栈对战局情形了如指掌,罗刹凸一句一哒哒地给苏景讲打仗。 罗刹说得和前阵冥王来时对苏景讲得差不多,但罗刹凸无意间提起的一件事让苏景颇为关心:大真西灵石。 主攻伪西天的是十万山妖军,道尊大方阁掌座真人带了一队东方精锐入战,另外阎罗神君排遣鸣冤、滔天二王过来策应,再加上一个优和尚,实力足够强大了,而伪西天的高人尽丧道尊刀下,妖僧人数虽多却罕有出色高手,群龙无首如何能挡得住这等精锐猛攻,被打得节节败退。 西方战事还在继续,不过大局已定,西坑隐的眼线探得实情,伪佛已然身魂尽灭,被埋葬轰塌的灵山中,再不必担心什么了。可三年前,有西坑隐的探子无意中发现了“伪佛大身”从一座凡间中流连。 大真西灵石天地唯我宝像是伪佛最最强大的分身,这重大身名气不小,探子不会看错,可伪佛都死了分身又怎么可能还活着。 伪佛大身并未出现在西天极乐,探子是在仙天南方发现他的,他似乎根本不在乎极乐的战事…… 事情颇为蹊跷,西坑隐加派人手追踪,优和尚也撤出了西天战场,专程赶赴南方去追究事情真相。 “启禀苏老爷,现在事情还没进展,小人陪同甲添圣大皇帝来过这里后,也会启程去往东方哒亲自去主持搜索事情,定要找出那个伪佛大身,您老有什么吩咐哒哒?” 苏景笑道:“最好尽快弄死他!” “哒!”罗刹凸大点起头。 第一千二百五十五章 真不贵 甲添与罗刹凸并未逗留太久,清晨时分来的,未等黄昏便告离去。甲添为人是有些“别扭”,不过他对苏景算是友善得很,他轻飘飘的一句“中土有事我不会袖手旁观”,稳稳当当又为苏景最在意的中土世界添出了一重守护强援。 甲添走后,苏景稍有些感慨,敌人凶猛,可朋友更加强大,又一栈、阎罗、东天道家,再加上这个甲添……朋友都很好,只可惜自己太差劲啊。 飞升至今,看似做过不少大事,连三鬼主都被自己击溃,连消失不见的佛祖都被自己寻回,连万仙垂涎的灵宝都落入自家,别人不知多羡慕苏景,可是苏景自己明白,所有“大事”都因风云际会、机缘落地而成。 自己是做成了这些事情,可并不是说自己就有做成这些事的实力。 还需得精进啊。 但道尊那边还没消息,他老人家没不出声苏景就只能等待。 如此,一晃又是十二年过去,苏景身上因三鬼主一脚猛踹而来的伤势尽数痊愈,道尊那边也终于有了消息……他老人家要闭关了。 阿骨王墟内,道尊告诉苏景“我要闭关”的时候,苏景面色古怪异常,有心问一句“您这是耍赖您知道不”但又觉言辞不经冒犯了前辈。 大家提前都说好了啊,道尊会陪伴苏景凡间百年,这才刚刚半个甲子过去他就要去闭关?道尊又是什么样的人物,他的一场修炼下来。天上星斗都不知要换过几凡,剩下的那七十年指点自然不必再提。 还有,苏景还一直等着他老人家有关“诸法归一”的修行办法。 古怪神情一闪而过,苏景没矫情,点了点头。 若道尊为虎豹,苏景充其量只是飞蛾,未来有大战,虎豹当休养体魄磨砺爪牙,至于飞蛾么,应该自觉些。别拖了庞然大物的后腿。 见小子识趣。道尊笑笑,将一盏青色铃铛扔进苏景手里:“放心,一来我不远去,就在你这冥宫中闭关;二来闭关不假但也不会完全隔绝外物。凭此青铃你随时可唤醒我。无论大事小事都不必客气。直接摇铃喊我就是。再就是甘霖剑借我用用,剑仍是你的,我只借用。到时候还你。” 甘霖本为道家神器,且从剑名可知此剑不止有杀敌之威,也有补养神效,道尊闭关疗伤多半须得此剑相助。 苏景不多问,解剑双手奉于道尊。道尊接剑同时又将一枚玉简递了过来:“玉内一道思悟法诀,你先依法修行,不可贪多,每天至多修习六个时辰,余下时间愿意做啥就做啥。” 苏景面色一喜,接过玉简正待道谢,道尊就摇摇头:“先不必欢喜,听我把话说完。这门心法的确非凡,对你肯定有好处,但具体你能得多少好处我也没办法确定,总之先练着。至于诸法合一的修炼等你练过此诀再说吧。” 道尊不再多解释什么,话说完挥挥手屏退苏景,跟着将甘霖剑抽出在自己身周画一圆,冥宫正殿中就此多出一座小小花园,园内几片翠竹青青,一座小潭水光清澈,中央一方简陋木舍坐落,道尊就在木舍中闭关了。 算算时间,苏景来到这方世界已经三十年了,霖铃国女皇陛下做烦了皇帝,最近正想着退位的事情……退位就不必了,国家交给无双天师,女皇身份不变,带上护国苏天师跑去了南方,选了一座青山,在山腰处围了一座小院。 做过三十年皇帝,尽享人间尊贵后,不听又拉着苏景来和她做一对隐世眷侣。 十四王觉得要隐世何必在凡间,天外找个无主灵州不比哪里都清静,不听一个劲地摇头:“隐世隐世,隐于世,连世都没有了还谈什么隐?这样就最好!” 不听干脆是照着小时候看过的画本、幼时的幻想憧憬来过日子,她怎么开心就怎么着吧,谁让十四王疼媳妇呢。 三尸这次没跟随小两口入山,热闹凡间才是他们的快乐所在,再说三位大宗师现在都忙得很。 十年前雷动天尊在京城开了一座“三口斋”大酒楼,此乃富贵楼。菜贵,同样菜色比着其他名楼大馆的贵出三倍,且双口斋的菜量少得可怜:一盘卤牛肉,只一片;一份清蒸鱼,只一块;一道八珍豆腐,不见八珍只有一枚婴孩拳头大的豆腐。 不过,就以那一片卤牛肉为例,必是三十六年老牛前腿肩窝紧包骨轴的红肉,老牛、嫩肉,牛身上最最美味的一片肉,再经雷动神厨亲手料理,说一句人间能得几回尝全不过分。 这间酒楼不管饱但真正解馋,且还不能点菜,有什么就吃什么,雷大厨看着给客人掂排。凡是端上桌的菜,每一盘就只有一口,其实出锅时候都是两口的,雷大厨要先吃去一口。 京城富贵地,有的是有钱人,不过一盘菜只吃一口实在让人不痛快,吃一顿饭才半饱时候桌上已经垒了四层盘子,那场面壮观得让人不敢多看。是以三口斋的买卖冷冷清清,但无妨,雷动不在乎赚钱,他爱吃、最爱在酒楼里吃。 早从十年前三口斋将要开业时候,上上狸就不给苏景招财镇宅护院了,小花猫带着她的球妖官驻进酒楼,三口斋最初时定名双口斋的,但又多出了猫大人一口,是以正式招牌挂起来,名唤三口斋。 拈花没得说,老本行重新拿捏在手,只是不做茶壶改当老板了,江南三江十八画舫的大老板,画舫陈设普通但所有倌伶皆为色鬼亲手调教,风情琴棋中、秀色书画内,若那位客人入了倌人的眼,得美人相伴缱绻一度……下床的时候一定要忍住眼泪。舍不得走却无奈离别,回家取钱再来过。 叶非的伤还没好,包了拈花一座画舫来休养,拈花算他八折另加一重大照顾:允他三天一结账。 方先子也想去可实在不好意说,叶非何等眼光,看出四方头心思,冷声对他说道:“你这孩子,资质差也就算了,最麻烦的还是心志不坚,易生障易生魔。修剑养气什么的都先放下。先与我炼心去!红尘炼心,去画舫历练,做好这场修行。” “谨遵师叔祖法谕!弟子必当认真修行,不负师叔祖苦心栽培。” 叶非是师兄。苏景也没辙。不知该说点什么干脆就什么也不说了。 赤目那边就不太顺了。开过钱庄开过当铺也开过珍宝铺子,他的眼力没得说,奈何太贪心。不管什么买卖都没客人愿意和他打交道。雷动不赚钱无所谓有吃的就行,赤目要不赚钱可不行,不停地换行当不停地折腾着…… 由得三尸忙忙碌碌,由得上上狸招财镇宅,由得叶师兄带着四方头红尘炼心,苏景和不听去往南方。 这座世界南方多山,三万里方圆内千山连绵,起起伏伏颇为壮丽,苏景夫妻暂住之山名唤“红底”,不算清秀不算葱郁,也谈不到高耸挺拔,山头凹陷有小小的清水湖一座,除此之外再无特殊,规规矩矩的一座山。 入主第一天,洒扫庭院转转山色,夫妻两人说说笑笑轻松闲适,第二天破晓时分,苏景从山腰院落中一步凭空,直接登上峰顶,再跳上山顶小湖中央一块礁石,盘膝落座后取出道尊赐下的玉简。 远处天空中,有一道剑光盘旋在空中飞旋,当是本界修家正御剑路过群山,苏景也不理会,低着头安安静静地读着自己的玉简。 可苏景不理对方,人家却主动上门来,苏景读简不久,远天处的剑光飞临红底山巅,一声清越剑鸣中,一个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女冠显身半空,居高临下看了看苏景,问道:“修行之人?哪宗弟子。” 苏景随口应道:“山林散修、哪有门派,走到这里见山清水秀,正好精心修行。” “摆得姿势倒是有模有样,可惜修为太浅。”少女道士大刺刺道。 今日苏景何等威能,早修得气韵内敛神相藏心,莫说凡间的修家,就是天外仙魔也没几个人能看出他真法在身,少女道士看他气象平平和凡人无异,自然道他修持浅薄真气微弱。不过苏景坐在无人山顶、湖水正中,且摆出的是正经的端明盘坐,明眼人一看就知他是个修家。 和一个小丫头,苏景没话说,点点头算是个敷衍,继续运真识研读玉简。 少女道士却是个喜言多嘴的性子,继续对苏景说道:“你的修为差,眼力不成啊。这红底山看上去勉强算得秀美,其实灵气稀薄浊意浓浓,不是个修行的好地方。更要紧的,你可知此山为何名唤红底?” 是问,但哪等苏景说话,少女道士就径自道:“因这座山是一座火山,古时曾喷薄烈焰,山基地都是滚滚熔岩,是才得了红底之名。山底有熔岩无碍,可这火山喷发过,烈焰滚滚烧杀八方,害了不知多少性命……这山有违‘上天好生之德’,所以不是修行的好地方。” 红底山是火山,曾经喷发过,这又何须少女来介绍,苏景是玩火的行家,提鼻子一闻这山以前怎么回事现在什么状况,他全都了然于心。甚至可以说,就是因为此山并非修炼的好地方,不听和苏景才选了这里落脚:清静。 周围峰岭,要么有修家结庐要么有妖怪修炼,苏景不想他们打交道,至于此间灵气稀薄、山曾为恶有伤天德,如今苏景早都过了炼气的阶段,修于秀神修于灵身,人在凡间内,无论何地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少女道士不止爱说话,心肠似乎也还不错,飞得低了些:“可是觉得好地方都被别人占去了?无妨,这片山都归我管,我帮你去说说看,请别峰的修家分出一块小山头给你,三千两银子,我帮你办成这事!” 说完、稍顿,少女又稍稍加重语气:“真不贵。” 第一千二百五十六章 热心肠 苏景忍不住笑了:“你……很缺钱?” 修行之人会刻意远离尘世诱惑,大都不会看重银钱俗物,像中土世界六两大老爷那样不慕长生就爱做买卖的少之又少,像白羽成他爹那样直接用银子修炼的更是万中无一。何况这座世界道学昌盛,几乎所有修家都是道统修法,最讲究自律省身,听一个长相甜甜的小女冠张口要钱苏景又惊讶又好笑。 少女道士点点头,再开口时话更惊人:“家里有个男人,要花钱。” 苏景又打量了下对方,少女印堂饱满双眸清澈,唇红齿白模样可人,完全不是沉迷色欲的样子,而金乌神目了得,苏景看得出她根本就是完璧处子。 修道之人开口要银子,黄花闺女自称养男人。 “谁家还没个男人啊,养男人倒真是不便宜。”不远处另个女子笑声传来,小不听来了看夫君了,正巧听到少女道士的话,随口搭声:“不过三千两可不是小数目了,小仙子且说说看,这些钱要给你家男人怎么花?” 乍见不听,少女眼睛一亮。 小妖女的明媚风韵,若初见确是能点亮对方的目光。 少女道士看看不听,又看看苏景,苏景对她点头道:“我没钱但我家有钱,我家的钱都在内子手中,你若答了她她或许会给钱。” 少女道士倒是真爱说话,扳着手指数道:“去京城三口斋,我打听过了。一个人要在那里吃顿饱饭,没有八百两是不成的。午饭在三口斋吃完,下午飞去江南三江口,十八画舫中选一座,喝酒听琴、玩耍两个时辰,最少得四百两,若能得红倌人青睐,缱绻一度又得八百两,我爹没见过市面而且耳根子软,没准人家姑娘一撒娇他会另打二百两。剩下八百两我再给他封个大红包。六十大寿封红包一定要的……” “你爹?”苏景、不听异口同声。 “嗯,我爹,过不久他的六十大寿就到了。”少女道士点点头。 苏景只觉啼笑皆非,她家里的男人原来是她爹。她要给阿爹庆寿诞……带爹去狎妓?这女儿可太孝顺了! 少女道士的话还没说完:“我娘没的早。我六岁就被师尊带入山中修行。阿爹没再娶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一晃就老了,再不带他去玩玩怕就来不及了。” 名门正派弟子。当然不能向门宗伸手要“带爹逛勾栏钱”,又不敢行劫或强抢民间,少女道士只好自己想办法来挣钱了。 苏景笑道:“真不贵。” 不听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递给少女:“我身上没带钱,麻烦你跑一趟霖铃国,到皇宫门口亮出玉佩,自有人会招呼你,要多少钱到时只管开口。” 少女道士将信将疑,不过还是说道:“多谢!不敢多拿,三千两足够了。” 苏景也把自己的离山剑牌递给少女:“拿着这个,三口斋、十八舫都能打折。” 少女面上糅合欢喜与惊讶:“我倒是听说过,三口斋、十八舫对重金熟客发了信物,凭信物可便宜些账目,就是这种小玉剑?你是他们的大熟客?” “我在十八画舫花的银子都够在三江口垒起一条大坝了。”苏景心情很好,随口吹牛。 钱没收到,现在只拿到了两件信物,少女依旧欢欢喜喜地张罗着为苏景换个山头。这倒不必了,苏景本想推辞,但是他大概能看出少女道士的态度:无功则不敢受禄。 道尊吩咐的明白,他传下的心法每天至多修炼六个时辰,其他时候苏景还要和媳妇过日子呢,若迁去其他山峰与别人共处他俩都不愿意,可又不想坏了小女冠欢欢喜喜做成的好买卖,由此苏景找了个折中法子,家仍安在红底山,两口子仍在此过日子,每天他修炼就去小女冠帮忙安排的地方就是了。 由小女冠带领着,苏景去往与红底山相邻不远的扬啼山。巧得很,把持此山的是一头大乌鸦修炼来的精怪。 本地妖家是一只白头苦号鸦,这种乌鸦中土也有,数量算得稀少,叫声最是悲苦,若它一开口,寒号鸟的悲鸣都仿佛欢笑。扬啼山乌鸦大仙名唤悲悲。无论什么品种怎样叫声,只要是乌鸦就有三足金乌的血脉传承,乌悲悲也不例外,不过他看不出来苏景是自己爷爷的太爷爷的太祖宗,并非大乌鸦修为不济或者眼光差劲,只因苏景早已出神入圣,凡目如何能看出他的底子。 乌悲悲名如其声人如其名,高高大大的身形却是一副悲苦面容,此妖修为胜过小女冠不少,但他对小女冠恭敬异常,听过来意痛快点头,将自己的山划出一片小山头给苏景打坐。 把人安置妥当了,小女冠又嘱咐乌悲悲对苏景多加照顾,这才开开心心地离去,看她纵剑方向应该是直接跑去霖铃国取钱了…… 小女冠走后,乌悲悲脸上僵硬笑容散去,恢复了一贯的悲苦模样,看着苏景苦着脸道:“你这孩子,修为不成啊,你先去打坐修炼吧。如果修行上有何不解之处随时来问我,我平时忙得很,不过总会抽出时间指点你几句。嘿,好歹你现在也算是扬啼山的修家,这等稀松本领可给我乌悲悲丢人。” 天下乌鸦一般黑,个个都是热心肠。 “好您了,多费心。”苏景笑着应酬一句,不再理会乌悲悲,去了自己的山头静坐吐纳。 一个人置身不熟悉地方练功是件危险事情,入定时候万一有外敌侵犯必死无疑,不过苏景哪里是一个人,他的王袍中有十七恶罗汉、袖里小光明顶上常驻比翼双鸦,再加上阳三郎和小金乌。整座世界的修家来袭也只有全军覆灭的份。何况苏景身如金玉,躺在地上不还手随便凡间修家怎么打也打不破他一块油皮。 全无顾忌,放心参诀依法修行,不料才刚开始修行乌悲悲又有传音过来:“你这孩子啊,果然没点江湖经验,不知人心险恶的道理,都不知道先给自己布个守护法阵再开始修炼,这也就是在我扬啼山上,若换个地方你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天下乌鸦一般黑,个个都是废话精。 苏景一笑摇头。不理乌悲悲继续静坐。 道尊传下的法诀是“思悟法”。不过在修持上也要配合气息吐纳和真元行转,至于“思悟”,在这初入门的修炼中是绝想断思,心中脑中一片空白什么念头都不升。 绝对的什么都不想。对凡人来说不容易。可对有些火候的修家却再容易不过。对苏景而言更是易如反掌。不过法诀中的吐纳方法…… 修行吐纳,绝非简单的呼吸,普通修法吐纳讲究“共鸣”。共鸣于置身所在的灵山秀水;高深些的修法讲求气息共振于天地、扣合灵元大脉的流转;再深一步,吐纳可呼应于日月或天外星斗。道尊传下的法诀,于吐纳之法有严格要求,长长短短依法吐纳中,空空灵台内一道灵犀直指天外! 道尊传法非同小可,气息呼应于天外再正常不过,只是苏景这一道灵思并非指向哪座星斗或日月,它的去处:浩渺星空,无质深渊。 不与星斗和合,不与日月起落,这番吐纳竟是要与重重星斗之间的无尽虚空做呼应、起共鸣。 可虚空是虚的、空的,根本什么都没有,这就仿佛对着空荡荡的天地喊话,哪怕喊得再大声又怎么可能得到回应。 不止没有回应那么简单的,不知是苏景修行不够还是道尊的修法太深奥,苏景真就觉得,随着自己一次次以吐纳之法去“呼唤”虚空而不得,自己的精神迅速萎靡,没法计较时间,似乎只是短短片刻,脑中昏沉沉无法自抑、心底空落落说不出的难受,旋即黑暗袭来、再也无法抗拒的,就此昏睡过去。 一觉醒来,问问鬼袍中的恶罗汉,修炼一炷香,睡足四个时辰。 睡醒了,可是全无振奋感觉,依旧觉得精神疲惫不堪,恨不得再补个回头觉……困啊。 困得不行,可苏景心里却觉得好笑,自己可有多久不曾觉得过困了,神仙不会饿也不会困,此刻哈欠连天的感觉居然还挺亲切。 “我说,怎么还睡着了?”头顶乌悲悲的声音传来,大乌鸦早化人形,但习惯难改、蹲在苏景身边的一棵大树树梢上。 袖中小光明顶,乌上一开口:“启禀主公,我把他收了吧,免他总罗里罗嗦!” 苏景心中一笑,对乌上一道:“和自家晚辈计较什么。” “不是,你修得是什么啊,让人睡觉的功法么?”乌悲悲哪知怎么回事,他是热心肠,他是废话精,他得教训这个贪睡不勤的晚辈:“你要是为了睡觉,又何必烦请不灵仙子带你来我扬啼山宝地?睡觉在哪不一样。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不灵仙子?”苏景反问。 乌悲悲立刻跑了题:“嗯,不灵仙子,丁阳道宗入室弟子,她这一辈排到‘不’字……” 少女道士爱说话,乌悲悲更不用说,他俩可是能废话到一处的好朋友,也无需苏景发问乌悲悲就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丁阳道宗是这座凡间四大道宗之一,立宗南方传承万年有余。苏景所在这连绵三万里的群山在丁阳道宗的势力范围之内,而山中妖精不少散修也多,丁阳道宗就派下弟子时时巡查此地,山中妖精或者散修如需帮助,丁阳弟子大都会出手解难,但除了相助也有一重约束、监督之意,丁阳道为人间正派,不允山中修扰乱凡间。 不灵仙子负责督查这三万里山疆,时常会来看看。 第一千二百五十七章 大造化 这山中凶猛修者不少,乌悲悲算得其中之一,他们的修为本领都比不灵仙子强得多,但小女冠背后是丁阳道宗,她的面子大家都买账。 话题岔开说了一阵不灵仙子,乌悲悲又想起教训不成器晚辈的事情,正想接着教训苏景奈何没机会了,苏景起身告辞,开开心心地回去红底山。说好的,不听在家做好饭等他回去吃。 “怎么?走了?修者参道哪个不是日以继夜,你倒好,你当修行是上工么?就是上工这也还没干够时候,天还亮着……嘿,懒惰娃娃啊!”乌悲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苏景脚步轻快往家里跑。 转天一早苏景不去扬啼山了,重返红底山顶峰的湖心小岛,新的修行也和昨天一样,以吐纳呼应浩渺虚空,精神急剧消耗很快睡去。到得睡醒时候意外发现乌悲悲居然来了,就蹲在湖边看他:“怎么又睡着了?还有,怎么不去扬啼山修炼了?可是我昨天说了你几句你就不高兴了?看你挺聪明的孩子,怎么这点道理都不懂,我说你是为了你好。以你资质,飞仙长生是不必想了,不过修炼得法的话,延年益寿总是没问题的,你看看我,你可知我多少寿数?” 乌悲悲,声音减轻仿佛自谦,但语气加重真正得意:“整整一千一百岁!”跟着他再以老寿星的口气继续教训后辈:“你好好修炼,能活得长,现在顾着睡觉。晃晃就老了,再晃就死了……” 鬼袍之中,恶罗汉伏虎沉声道:“启禀欢喜大尊,我愿出手教训这个废话篓子。” 苏景心底大笑:“别那么大火气,他心眼还挺好。” 来红底山是为清静,不去扬啼山就会把大乌鸦招上门,那还谈什么清静。再转天苏景老老实实回去扬啼山修行,又睡了一觉。 一觉、两觉、三觉……七天下来,苏景再去扬啼山的时候意外见到乌悲悲家里来客人了,四位人打扮各异。皆非精怪而是凡人修家。乌悲悲一见苏景就招手道:“苏景,来见过仙长。这四人都是附近山岭的精修大家。眼见你修行稀松,我这心里着急啊,但你是人。我的妖修路子未必适合你。这才特意将几位老神仙请来。看看能不能给你指点一二。此乃福缘造化,你当珍惜。不过你要谢我就不必了,只要你修炼有成我便大大开心。” 面枯嘴碎心却热的乌悲悲。怕自己的修法不适合苏景体魄,特意请了人类修家来帮苏景看看功课。 一叶可知秋,从一头乌鸦精怪的做派就不难看出这座世界的风气了,难怪道尊中意这座凡间。 再看四位散修,个个面色倨傲摆足了老前辈的派头,不过他们既然能被乌悲悲请来,心肠总不会差,只是他们的好心苏景实在无福消遣,无奈微笑着敷衍了几句,那四位散修似是嫌他气意太差根基太浅,都懒得多问什么,就让他快去打坐修炼,上仙自会分辨他的吐纳气息为他做出指点。 苏景一个字都不矫情,去了自己的山头,依着道尊传下的法门继续修炼……早上开始打坐,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了,毫无意外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乌悲悲。 乌鸦大仙面色沉沉,见苏景醒来,他口中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苏景再看四周,不见其他人影只有乌悲悲孤零零一个,苏景努力忍着不打哈欠:“那几位散修大人……” “别提了,气走了!人家应我所求,好心好意来指点你的修行,哪成想你竟又睡着了。是对自己松懈,也是对前辈不敬,他们见你睡熟个个冷哼一声转身走掉。你啊你啊,你可知自己错过了多大福缘!等闲修者,就算资质、修为比你高上几倍之人,想要得他们几字指点都难。”乌悲悲满面惋惜,恨铁不成钢。 苏景笑得挺不好意思的,没多说什么站起身拍拍屁股,溜溜达达地回家去。 随后一连三月,苏景勤奋自勉,每天一早准时去到扬啼山睡觉,乌悲悲不知是太闲还是太爱说话,差不多每隔三两天就会劝诫苏景一番,让他不可如此辜负光阴,大乌鸦劝得多了,苏景都担心他光顾着帮别人再耽误了他自己的修行。 到得苏景修持道尊秘法百日那天,吐纳一阵浓浓倦意袭来之际,正端坐山峰的苏景突然昂头向天,张口一声虎吼! 是吼,但声凝于气直冲云霄,当时并无丝毫动静,直到当天子夜时分,那道纳声真气才在天空中真正暴发开来,整座凡间、浩浩乾坤,连绵虎吼仿佛闷雷般滚滚激荡,绵延三个时辰方才散去。 全世界都被惊动,是夜无人能入眠,孩子们哇哇啼哭、大人满目惊慌地望着天空。在凡人和普通修家听来,这怪吼也不过是一阵可怕声音,并无实际影响,可在这世界中顶尖的几位大修家耳中,天际虎吼直击灵台,声声怒叱简直就是在拷问自己的心魂,非得全力行功抗衡不可,否则心神受到冲击难受非常! 待到黎明时份“天吼”散去,几位能领略吼声之威的大修个个精疲力尽,周身上下汗水浸透,可惊讶目光中还藏了一份欢喜:这一夜过得很累,但绝非全无所得;那吼声真凶、凶却不恶,与之相抗过后只觉识海清透灵台振奋,这是一场精神上的大好修炼! 免不了的,修行道上又是一阵纷乱,久不出世的诸位大修接连下山想要探访天吼来源,各大门宗传言纷纷、猜测着吼声出处……至于苏景,一道振冥天吼并不代表什么,不算突破不算精进,仅只修行道尊秘法过程中的元力震荡反应而已,不是天天都会吼,偶尔吼一次完全正常。 又是好晨光,苏景返回扬啼山修行,乌悲悲家里来了不少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昨晚的天吼,见苏景来了乌悲悲把他拉到一旁:“昨夜天吼你也听到了吧?那可是绝顶仙家的吐纳之威,那是多大的能耐,你听后不觉激励么?我辈修行,就当勇攀绝岭,那位前辈能如此了不起,你当信自己也能行……” 乌悲悲应该是被天吼刺激到了,满目振奋地劝苏景发奋自强,半晌啰嗦过后,他又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简和三根乌翎符,一股脑地塞进了苏景手里:“玉简是乌火行运法门,这些日子看下来,偶尔我能察觉你有一点点火性,虽说少得可怜吧,不过有火性总是好的,你可依玦修炼,会有好处的。再就是你的资质实在不成,怕是修不成像样的斗术,而修行人总有行走四方的时候,这三根羽篆都封了我一道神通,现在是没什么用处,但以后多半用得上,你收好了。” 这还真让苏景有些感动了,心念转转传召乌上一,小光明顶上乌上一立刻躬身应和:“主公吩咐,万死不辞!” “不用那么紧绷绷,你得闲时点拨一下乌悲悲吧,辛苦了。记得莫要泄露了身份。”苏景交代过事情,开始做自己的修行了。 当天夜里,乌上下一两口子离开小光明顶,直奔扬啼山而去…… 自此日起,乌悲悲那张苦脸上就浮起了兴奋之情,兴奋之外还有些神神秘秘,仿佛吃了甜甜蜜糖却还不肯告诉别人的模样。 苏景三天没理他,乌悲悲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也不肯主动说什么,到得第四天苏景睡醒准备下山时才笑着问他:“乌老大,看你成天喜形于色,可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乌悲悲已经辛苦忍了好几天了,再被问起终于再忍不住,煞有介事左顾右盼,确认四下无人后他才压低声音对苏景道:“看你这孩子嘴巴够严我才跟你说:我遇到了大造化,一对本族仙侣途径此地,偶然遇到我,见我神采非凡根骨出奇,前辈仙侣爱才心起,收我做了记名弟子!传下仙法神功,且还亲自指点我修炼。” “啊?这等大造化?!快仔细说说……” “不能说,不能说了,你自己知道就成了,千万别再告诉别人了。”乌悲悲笑成了一朵花,再不肯多说半字。 再过两天,苏景来到扬啼山,正要修行时候忽见一道剑光飞来,不灵仙子又来巡山了,远远见到苏景,小女冠就显现身形用力挥手。 来到近前,小女冠落地,苏景笑着问她:“令尊六十大寿过得还舒心?” “好极了,要多谢你!”小女冠的笑容甜甜。可她是修行中人,虽有活泼心思却不太擅长辞令功夫,有心再使劲谢谢苏景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口唇呐呐半晌找不出合适言词,干脆换过了话题:“乌悲悲得造化啦。” “你也知道了?” “这满山遍野的妖家、散修哪个不知晓,他都说遍了。”小女冠笑着,又问苏景:“你可见过他口中那对大乌仙侣?” 苏景摇摇头,小丫头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仙翁仙子这种称呼在凡间一般指的反倒不是神仙,是对大修前辈的敬称,有一双不知名的乌鸦大妖看上了乌悲悲,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第一千二百五十八章 宝贝冰 相比乌悲悲得机缘,小女冠更在意不久前震惊世界的天吼,与苏景闲聊几句后她的话题就转到“天吼”上来,问苏景听没听到,问他家娘子有没有被吓坏,还满面崇拜地给他讲解本宗高人对这声“天吼”推测…… 聊了一阵,小女冠笑眯眯站起来,认认真真地嘱咐过苏景要好好修行后继续巡山去了。临行前小女冠不忘将之前从苏景、不听处借去的信物归还。 目送小女冠离去,苏景开始打坐,一觉醒来后张开眼睛,小女冠居然又回来了,不知她回来了多久,口中咂砸螓首微摇:“乌悲悲和我说你一修行就睡觉时我还不信,哪有人会在修行时候睡大觉啊,没想到竟然是真的,苏景,你这样可不成。” 苏景都觉得头疼了,如今随便什么人都能来语重心长地教训自己一番,还真是有点烦。但他天生的欢脱性子,转念再一想:自己不会在这世界耽搁太久,几十年后就离开,对乌悲悲、小女冠等人来说,自己不过过客,他们一辈子都会以为苏景是个不争气的小修家,永远也想不到他们天天教训的到底是什么人……如此想来苏景忽觉这事很有趣,不知自己当年在中土人间教训人时,其中有没有大神大仙啊。 苏景点点头微笑对小女冠道:“你也要好好修行啊,将来要飞仙才好。” 如果小女冠飞仙了,苏景一定去东方道庭探望她。到时候看会不会吓她一大跳! 小女冠说了半晌,却换回苏景这样一句话,她哪懂得对方心思,只以为那小子是在敷衍,她叹了口气:“或许是你的修法不够好?这块玉简有空时你看一看,休要倦怠,下次见面时候我会考教你。” 不由分说,玉简塞入玉简手中,小女冠纵法飞天去。 巡山弟子既是监督群妖,也会相助山中修家。小女冠本就有传法之权。当然她传下的不会是丁阳道内门正法,只是粗浅的入门功夫。不过道家正统入门炼气法门,肯定也要比“一坐就睡觉”的杂门功法高明千倍! 苏景下山,回家路上“看了看”小女冠送下的玉简。忽然狭促心起。转真识驭真气、将玉简内容涂涂写写修改了一番。其后好长一段时间,苏景有时间的时候都会去篡改这块玉简…… 一晃又是半年过去,乌悲悲得造化之事不止传遍群山。且还取信群修。本来乌鸦的话大家听过就是了,都不会太当真,可这短短半年中乌悲悲修为精进神速,一举冲破困扰他两百年有余的瓶颈不算,且还修出一根金色长翎,力量比着原来暴涨一倍有余。 这可是实打实的成就,人人皆知他是真的得了造化。 乌悲悲原来人缘就好,又得重大机缘,一下子扬啼山就热闹了起来,差不多每隔三五天就会有同在这片山中修持的邻居上门,有来和他探讨功法的,有来请他帮忙的,也有人来打探乌悲悲那一双仙侣师尊,盼能一见说不定自己也可得上仙青睐…… 扬啼山热闹了,亲眼见识过苏景“打坐睡大觉正法”的人也就多了,冷嘲热讽会有,但更多的是劝诫,大家都用乌悲悲做例子,给苏景讲:乌老大如此勤奋修行,这才得来高人青睐,机缘只落勤勉弟子之身。 好心人多,来劝诫苏景的人多,他们可不晓得自己多危险——惹烦了、惹恼了阳三郎!三老爷说要扬威清场,免得这些人成天到晚不知所谓,还好被苏景拦住了。 在仙天世界,虎豹群中一只小老鼠断无活路。 自仙天来此凡间,一群虎豹都在劝一只它们以为的小老鼠:你得好好修行啊,你得像我们学习啊。 说句心里话,小老鼠苏景还挺享受这种感觉的。 这半年中小女冠来过两次,第一次她要考教苏景的功课,苏景摇头耍赖不应考,一个劲地说自己不能带艺投师不能修她的功课,硬是把玉简还给了对方。 第二次小女冠不再提传功授法的事情,不过督促和教训是不会少的,督促过后又请把乌悲悲请来,她有事要请大乌鸦帮忙:这山中一位老修家寿终正寝,留下个小徒弟孤零零住在洞府内,小徒弟刚入门时间不长,还在筑基。老师父修为平平,小徒弟倒是根好苗子,奈何根基太浅薄,现在还在门外摸索,如果没人领路他自己没办法继续修行。 小女冠的意思,自己先传法让他在山中修持一阵看看状况,如果修行得像那么回事她就呈报门宗,将小徒弟引入丁阳道宗去。最近这段时间就请乌悲悲帮忙照料下。 人已经被小女冠带来了,就在山下等着。 乌悲悲和小女冠好交情,点头得无比痛快。小徒弟被带上山,七八岁的小男孩,白白胖胖地长相讨喜,名唤张逸凡,因为五岁前体弱多病天天被灌药所以得了“药丸子”的乳名。 药丸子管乌悲悲唤仙师,管苏景叫大兄,小女冠叮嘱此子认真修炼,又给他留下了一块玉简,苏景眼睛尖,一眼就看出这枚玉简就是自己篡改过的那一块,站在旁边笑得挺开心。 小女冠总是忙忙碌碌的,把药丸子的事情料理好便告离开,林星之际苏景忽然对她说道:“多谢你。” 小女冠眨眨眼睛:“谢我什么?” 传玉简、看修行,如果是那么回事就引入正道天宗,小女冠也曾传简给苏景,她的善意苏景自能明白。 …… 十六老爷逃得飞快,终于甩开了追兵,小蛇甩了甩尾巴,躲在一块水中暗礁背后,呼……长出一口气。 要镇守水脉,是行云布雨。要开心玩耍,还不要惊动本地水族。前两句不必说,苏锵锵请帮忙,十六老爷一定给面子,至于后两句,“要开心玩耍”是它的信条啊,奈何十六是一玩就忘形,一忘形就难免惹来本地水家的注意,每到此时小蛇都牢记“别惊动它们”,所以小蛇不打架。一见有水精海怪过来它转头就跑。 十六一跑。那些精怪不明所以,只道此蛇做贼心虚,咱得追。 莫说已经成仙的天罚恶龙,就是未得大道的尺身阴褫也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但这世界从没有过阴褫这种怪物。本地妖怪真不知他的厉害。大家追得可起劲。 十六要真放开了跑,一甩尾巴就从天南到海北,谁也休想撵上它。可仍是“别惊动了它们”,逃得太快也惊世骇俗,十六宁愿自己辛苦些,每次逃窜都把握住“刚刚好没抓住”的界限。 这次又逃过了一群蠢鱼的追踪,明明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十六老爷偏怀着一颗煞有介事的心,仿佛自逃脱了一场真正的生死大难似的,长出一口气,吐三个小泡泡,然后……他忽然想念小相柳了:因为他看见一块冰。 小相柳是冰原的怪物,冰原很冷所以冻坏了小相柳的脸,所以他那张脸成天都硬邦邦地没表情——十六是这么想的。 十六在自己藏身的礁石下看到了一块拳头大的冰凌,从冰凌想到了冰原,从冰原想到了小相柳,他想小相柳了。 不过很快十六就想到,此间东南河域、正值盛夏时分,河里的水不要太暖和,怎么可能有块冰? 不应该有冰,莫非那拳头大、亮晶晶的东西不是冰……难道是块大钻石?!十六老爷陡地兴奋起来,再仔细观瞧! 愿望火烫烫奈何现实冷冰冰,就是冷冰冰的一块冰。是块不化玄冰,莫说在水中泡着,就是扔进炭火中也不会融化。 玄冰难得,但也算不得太罕见,至少在十六、苏景这等仙家眼中并不珍贵。不过十六再稍稍用些心思就发现,自己见到的这块玄冰绝非凡种,小小一块“拳头冰”内中却封存了一抹十六从未见过的深深寒意。 是“意”,并非真正寒冷且浅淡非常,若非十六为龙种天生对这种水生秀色敏感异常,几乎就会忽略过去。冰内诡怪寒意十六老爷也说不出个名堂来,但它至少能明白这块冰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大有玄机,至少……它会对小相柳的修心有极大帮助。 小相柳就是修冰的,而真正好冰难寻。 不过再怎么神奇的冰,拳头大的一块都没用,太小了,十六耐下心思,又再仔仔细细地查看眼前玄冰,岔口锋锐棱角硬朗,再明白不过的,这块冰是从大冰坨上崩裂出来的,有随波逐流沿水脉漂落于此。简直再好不过!这世界原来是有宝贝冰的。 十六想小相柳了,十六发现这世界可能存在对小相柳修为大有好处的宝贝冰,十六老爷决定要为相柳老爷找到冰源。 小蛇一张口将冰块吞入腹中,逆流而上开始了它的寻冰之路,游弋不久十六的小小身躯突然一翻,再看黑色小蛇消失不见,大河地下多出一个身穿剑袍的年轻男子。 剑眉长目、鼻似悬胆双唇薄薄,从眼光到神情都阴森漠然的青年,冷虽冷,却也俊俏,若是苏景在场当会纳闷问一句:十六,你变成小相柳作甚?若十六能回答,当会应一句:我这是给小相柳寻冰,变成他的样子更显心诚,心诚则灵! 青年面目沉冷,一个人行走于大河之底,行走一阵子忽然前方浊浪翻腾,三位巡河夜叉显现身形。 这片水域是有主之地,有河大王的,巡河夜叉见一个陌生人走在自家地盘中,都皱了皱眉头,为首夜叉还算客气,开口问道:“阁下何人,来我河疆是为寻人还是路过,若寻人就请示下所找何人找他何事,若只是路过,便请拿出通关文牒。” 冷峻青年微眯眼,狭长双目中寒意流转,冷冷开口应了三句话:“忽啊?” “忽啊。” “忽啊!” 最后一句充满威胁。 第一千二百五十九章 声声叹 药丸子是个天才! 不止,不止,天才都不足以形容,此子简直是个神才、是枚仙葩! 按照丁阳道宗小女冠的安排,药丸子暂时落户扬啼山,依着不灵仙子赐下的玉简法门开始了新的修行。 这孩子用功,比起每天都来按时上山睡觉、睡醒一觉就回家吃饭的苏景不知勤奋了多少倍,乌悲悲、小女冠和山中修家后来都用丸子张逸凡来教育苏景,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人家还管你叫大兄呢。 苏景睡觉的时候,药丸子在修行;苏景在和乌悲悲吹牛聊天的时候,药丸子在修行;苏景回家吃饭吃完饭沉迷美色的时候,药丸子在修行。 如果只是勤奋也还罢了,毕竟修行中人个个都修炼刻苦珍惜时间,“勤奋”在修行道上只能算必备品质,不能看做是大好优点,可丸子的修行有大成就! 这成就并非来自精进速度,药丸子的精进速度并不快,小女冠留给他的玉简心法分做五个层次,五层破尽则完成气基之修,一般来说,丁阳门下普通弟子须得用五到八年的光景修成此法,药丸子用了七年,中规中矩,比着一般的散修弟子是强得多了,不过在丁阳道来说,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 时间上、速度上是平庸的,可就在药丸子“铸气基”破关时,包括扬啼山在内一千七百里范围之内,茫茫山林无风自动。哗啦啦的枝叶摇晃声音响彻山峦,旋即只见一道青灵气息自自林间缭绕而去,从四面八方游弋而至,道道缠绕层层编结最终化成一座千丈灵台将药丸子高高托浮起来。 而后千丈灵气高台点点融化渐渐降低,十二个时辰过去,灵台消失于世,药丸子的丹田中则多出一座三寸高青中透金的小小灵气塔。 这便是他筑基的成就了,真元化气入身,真气结形铸塔! 小女冠是丁阳道宗的入室传人,身份大抵于离山的内门弟子。剑尖儿剑穗儿那样的地位。她的资质不必多说。可即便以她的资质,铸就“气基”时体内真元化形也不过是瓢虫大小的一块白玉。 普通修行弟子的气基就算铸成也不会化形,非得特别资质之人才可以,此其一;小女冠是直接被本宗高人看重。领入门中、高人呵护正法修持灵药补身。这才成功让气基化出真形。药丸子修行的玉简,不过是最最粗浅的筑基功夫罢了,此其二;瓢虫大小的石头。与层次分明青中透金的三寸塔,其间差别何其巨大,此其三。 毫无意外,药丸子的成就轰动三万里山区,也十足惊呆了第二天闻讯赶来的小女冠,捡到宝了,遇到奇葩了! 小女冠欢喜无限,领着药丸子回师门了;乌悲悲与有荣焉,直到小女冠和药丸子消失天际他才停止挥手,一回头看到也跟着一起乐呵的苏景,乌悲悲嘴巴动动,最终:“唉!” 药丸子小些,苏景大些,在乌悲悲看来都是孩子,而且都是聪明孩子,可惜,小的那个如此不凡,大的这个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 药丸子进入丁阳道宗,大门大户不似三万里山中人那么爱激动,不过小小惊讶也是免不了的,掌门真人亲自查验过药丸子的气基,跟着深深锁起了眉头:不对劲啊。 这孩子的成就货真价实绝没问题,全无夸张的说,以他的层次而论他,他的成就在丁阳道宗内千年无一。可掌门真人也仔细探过了药丸子的体魄、经络、气窍和魂窍,就是个普通修行弟子吧,以他的资质不可能取得这样的成就。 再查,绝无灌顶痕迹,药丸子体内每一道真气都有源可循,是他自己修来的;不见仙果或灵丹气息,如果服食什么特别之物会让修家修为大进,不过高人是能查出来药物作用的痕迹的……越查就越正常,可是越正常就越让掌门真人疑惑。 查来查去,终于查到了药丸子修炼的那枚玉简上,掌门真人查玉简的时候本也没抱太大希望,但他读过玉简后面色陡变! 玉简内的功法被人修改过了:法诀总纲未变,基础内容依旧,但在前前后后十几处观想、吐纳、行气、入真等细节上都有修改,单看一处修改,规规矩矩,不见太多神奇,可诸多修改连在一起,就让整套修法脱胎换骨! 不妨这样说,以前的修法可以看做是大浪淘沙,滤去绝大部分杂质留下来含金原石,但也只是原石而已,含金、却纯度低浅;被“篡改”过的功法则是真正水中淘真金、水中捉美玉之法,炼成、直接得真金得美玉。 十余处的改动,功法本义不变但效果判若云泥。 破案了破案了,不是药丸子多奇葩,而是他的玉简被真正的大奇葩给改了。 这世界比着中土还要一团和气,无论人鬼妖魔大家基本都修道,都是同门弟子,大门宗之间比试之意不缺但倾轧之心不存,这门新的筑基法门丁阳道不会私藏,过不多久就会在人间发扬光大。 旧案子破了,只是小案子;新案子来了,真正大案子,谁改的?!不灵仙子被找来破案,小女冠直接就懵了,这块传功玉简她就给过苏景和药丸子两个人,难道苏景……不可能吧。 当然不可能,掌教真人亲去扬啼山,暗中观察十天,不露身份出面闲聊三场,妥妥确定苏景就是普普通通一小修,虽然在真人看来苏景总睡觉是修法使然倒不是他真那么懒,但也仅此而已了,这孩子没资质也没前途,倒是挺聪明挺讨人喜欢的。 既然不是苏景,还能是谁……散修妖精乌悲悲这几年的精进不得了啊!听说他得了大机缘,有一双乌鸦大妖道侣收他做了弟子。那这对乌鸦大仙……高人行事全无痕迹,即便药丸子天天都把玉简攥在手里,高人想要悄然改了内中记载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案子查到这里也就没的查了,不是乌悲悲不肯帮忙打听,而是那对乌鸦大仙不见外人,对玉简事情他们也只对乌悲悲说一句:“这事你别掺和,一推三不知就是。” 乌悲悲心中早就认定篡改玉简之人是自己的两位上师,可师尊交待不敢有丝毫违背,立刻点头答应。 乌下一站在夫君的肩膀上,见乌悲悲的眉头松了皱皱了松、欲言又止,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脆声开口:“有话就说,我们又不嫌你烦。” “是是,弟子是想……是想,两位师尊手段通天,就算真正的神仙怕也就比您们高明一丁丁点,那我这杨提山上还有个人间小子……苏景资质实在差劲,不过他为人还挺讨喜的,您二老看看,能不能点拨他一下,也算他的大造化。” 让乌悲悲莫名其妙的,下一师父闻言居然笑得花枝乱颤,仰头大乐之际下师父用后脚跟踢了踢上师父的肩窝,一个字:“赏!” 上一师父也笑道:“正有此意。”说话间张口吐出一柄火羽飘风剑,直接赏给了乌悲悲。 乌悲悲又欢喜又纳闷,满头雾水之际乌下一笑道:“赏你是因为你有好心肠,可那苏景小子修行不勤贪睡贪色,除了长得好看些再无所长,以我们两个的本事可教不了他,除非道尊现世阎罗出殿,否则谁能教得了他,此事再也休提。” 苏景实在太不堪了,要道尊阎罗才能点化这块顽石……乌悲悲心想。 乌悲悲不敢再都说什么,转天再见苏景时,大乌鸦情不自禁、对他一声深深叹息,唉! 声声叹,乌悲悲自己已经数不清他为苏景究竟叹气多少声了。 凡间修行,暖融融也乐融融,苏景心底惬意非常,快乐时光总是跑得飞快,不知不觉中他来这座世界已经整整一个甲子了,其间道尊主动出关了一次,专门来问苏景的功课。 苏景如实回答,道尊微笑点头:“嗯,没错,就是这样子,接着练接着睡。” 三万里山,无数修,苏景已经修炼成所有人眼中的草包了,但没办法,他还得继续草包下去,道尊这门修法不是朝夕可破的,人间这几十年修不完。 苏景和道尊说了自己传法的事情,并无得意之情,反倒隐隐透出了埋怨之意,埋怨还要自己出手,明明是道尊中意的世界,他老人家早该伸手帮帮徒子徒孙。道尊无所谓,仙天之人不必牵扯太多人间情怀,一切顺其自然就好,所以他老人家虽中意这凡间却从没兴起过主动提拔的念头,不过苏景提拔了也没关系。 道尊继续闭关,苏景继续睡觉,日子平淡也充实。直到这天下午时分,苏景刚刚醒来就睡眼惺忪地望向天际,重重剑气划过苍穹……普通修家察觉不来,但金乌神目轻易可辨,那些都是“仙气”,有天外仙魔遁入整座凡间世界。 让苏景稍稍意外的,他等待了片刻并未收到任何灵讯,这伙入境仙魔不是来找自己的。 不是自己人,他们来玩的? 第一千二百六十章 快搬家 “烈爷?”眼望苍穹,苏景心中说道。 “锵爷您抬举,小的侍候您!”烈小二始终住在苏景黑石洞天内,听到招呼立刻出声相应。 这许多年下来两个人混得太熟稔了,又一栈对客人讲礼数讲规矩,不过苏景烈小二年纪相仿,又都是少年的欢脱心思,称呼上开开玩笑也是常有的事。 苏景一道神识投映黑石,摇着头道:“侍候不敢当,不过有件事真要麻烦您了。” “您说,兹是您的吩咐,小的没有不尽心办好的。”烈小二起身、抻腰、扳肩,自从来到这座凡间世界就落户黑石中,好久没活动了,挺兴奋:“可是外面那群入境仙魔的来历?” 修行时候苏景的大窍开放,他所见,鬼袍、小光明顶、洞天内的自己人皆可见。 苏景点点头:“正是,请烈爷帮忙看看他们的动向,最好再查查他们的来历。或者我请阳三郎与你同去?” 一座大好世界,若有仙魔想要来此作祟苏景不会袖手旁观。以他的本领,以他带入这世界的力量,除非星君鬼主那种档次的大家伙,其他仙魔一律不入他法眼。 烈小二笑道:“不用麻烦阳三老爷,小人自己过去看看,您老等我消息。”言罢身形转转,遁化无形之光一飞冲天,向着入界仙魔的方向追去。 …… 他的面目森然,他的目光冷冽,修长青年背负双手一个人站在船头。低头望着船下江水滔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冰在哪里呢? 二十多年前十六老爷肚子里装着一块冷冷凉凉的冰。化作小相柳模样开始心诚则灵地溯流而上,去找大坨的宝贝冰。奈何这世界水脉复杂异常。口中忽忽啊啊的“小相柳”沿河脉直入高原雪山,再从雪山沿另一道大江直追入海,又从大海里转来转去最后游回江南三江交汇之处,大宝贝冰没找到、熟人遇到了……三江交汇地方,有画舫十八座,画舫中有矮子大宗师一人和离山弟子两位。 一无所获跑了这么多年,累倒谈不上但郁郁难免,“小相柳”暂时再画舫歇歇脚、住上几天。 一大圈跑下来,就算十六不太聪明也足能想到。宝贝冰如果真的存在这座世界,必也是被法术遮掩住了,气息不外泄寒意藏于内,否则本应如此“醒目”的大宝贝冰怎会如此难寻。 冷峻青年叹了口气,可未等这口气叹完,他又猛地抬头、开口:“烈?烈!烈烈烈烈烈烈……” 十六老爷到现在为止会说的话:烈、呸、忽啊和把“忽啊”分开来说。 正飞过江南的烈小二人在高空,听到有人呼喊循声望去,一愣,小相柳? 烈小二以前见过小相柳。知道此人后来去了北方,可没想到他居然也在此界,不过随即见“小相柳”满口忽啊的飞上来,烈小二恍然大悟。笑道:“十六老爷?” 一是“忽啊”太容易辨认,再就是小相柳行走之际肩不动双臂摆与常人全无两样,十六老爷虽化作小相柳之形。登天走动时仍是脱不开蛇子的习惯,摇头动跨扭腰晃肩膀。简直分不清他是在走还是在“站着爬”。 十六老爷忽啊忽啊地本想招呼烈小二下船来喝花酒,但烈小二有事在身。打个招呼说笑几句就急匆匆去了,冷漠青年一个人重新回到船头,继续望着江水:冰在哪里呢? “十六。”叶非的声音从舫中传出。 “忽啊?”冷漠青年回头。 “来喝酒。”叶非今天心情不错,有外间仙魔入界他当然也察觉了,且他还探出这伙人落脚地方相距三江口不远,不过他才懒得理会。无关仙魔,哪有身边的美貌姑娘来得可爱。 叶非身边就有个特别可爱的姑娘。 “哈!”十六开心答应,“摇头摆尾”地走向船舱,都没留意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又会多说了一个“哈”。 …… 烈小二办事干练,当天晚上苏景就接到他的灵讯,他已经盯上了那群仙魔。 一群仙魔共计三十一人,不是成名上仙也非大宗出身,是以烈小二也不认识他们。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三十一位入世仙个个修为平庸,在天外只能算是不起眼的小角色。 烈小二就留在附近监视,同时他已传讯又一栈,找店里帮忙查查,看能不能查出这伙人的出身来历。 烈小二再请苏景放心,一来这伙仙魔修为平平,加在一起也不够烈小二一个人打的,何况他们落脚地方是一座名唤“南斗花屏”的小山,相距“十八画舫”和霖铃国都很近,画舫有叶非等人,霖铃国中也有戚弘丁坐镇,万一有什么异常状况他们抬脚便至。 仙家路过凡间世界,偶然停留一阵、下来走走看看这种情形也是常见的,只要他们老老实实苏景也不会出面,有烈小二盯着就足够。不过苏景还是给十八画舫和霖铃国传出一讯,请师兄与戚城主对外来仙魔稍加留意。 待到黎明时份烈小二第二讯传来,说是有本界修家的踪迹出现南斗花屏附近……在苏景之前这世界没有归仙常驻,但以前时不时会有从此飞仙的长辈返回故乡探望,几大门宗都有前辈仙家赐下的宝物,其中就有探天之器。 苏景的亲友入世,本届仙家知道有人来了但那些探天之器也难寻其踪,这伙仙魔来时,那些宝物终于派上了用场,本界仙家追探到他们的行踪。 正道大宗护界有责,发现、找到入世仙魔后立刻有高人赶去查探。 苏景回讯请烈小二帮忙照看下,别让外来仙魔伤了本地修家名宿,自己则脚步轻快去往扬啼山。天亮了,到了练功睡觉的时候了…… 才到扬啼山。还没来得及坐下,突然阵阵破空声音传来。一道道剑讯自天空落下,呼啸穿梭于南方三万里山!再过片刻,三万里大山就此躁动起来,重重云驾自山间翻腾而起,诸峰散修、各山妖王或同门相聚或点齐手下,纷纷飞上天空。 几乎同个时候乌悲悲也飞来苏景身边:“丁阳道宗传下请兵之讯,或有大战、须得咱们南方山中群仙入阵。” 放眼望去,各路山中修家倾巢而出,一派萧杀气意笼罩天地。大家平日里都受丁阳道宗照顾,说得好听些是同道情分,说得直白些这南方三万山都算丁阳道宗的附属势力,如今道宗传令过来,举山妖、修二话不说立刻整兵待发。 乌悲悲话音刚落,东南天空又有一道遁光飞来,平日里负责三万里山的小女冠来了,但不止她一人,在她身旁还跟了一位身着玄青道袍的老者。苏景认得,此人正是丁阳道宗掌门真人。 掌门真人与不灵仙子直落扬啼山,真人开门见山,对乌悲悲道:“请问乌先生。能否为我引荐先生的两位仙师?” 乌悲悲面露难色:“这个,真人吩咐本当遵从,可家师严令。不见外人的……” 大乌鸦说话之际,苏景已将一道灵讯传去乌上一。顷刻乌上一的声音就从乌悲悲洞府中传出:“乌悲悲,请真人进来坐。” 掌门真人面色微喜。随乌悲悲去往洞府面见两位大妖,苏景问留在外面的小女冠:“这是怎么回事,好大的阵仗。” 小女冠神神秘秘,压低声音:“你有所不知,昨天下午有一群天外仙魔入界了!” 苏景面露骇然:“怎么说?” 不止南方三万山修家整装待发,天下各大修宗、诸多大山,几乎所有凡间修行之人都在迅速集结,突然来了一伙陌生仙魔,本界修宗不敢掉以轻心,一面派人去监视,另一边集结力量,万一对方有敌意大家就有开打了。 掌门真人亲自来扬啼山,是因“玉简改法”之事认定乌悲悲两位师尊坐拥大威能且心怀善意,丁阳道宗想请这双大妖出山以赠强援,毕竟这次面对的是一伙天外仙魔,对方来意不明,本界要发动一切能发动的力量。 小女冠说完,有对苏景道:“待会无论两位大妖帮不帮忙,我们都会赶赴江南,你……就别去了。” 这是关心,小女冠看来,以苏景的修为打一个凡人当能稳赢,遇到三个大汉估计就要抱头鼠窜了,他这点本事还是别去冒险了。 苏景立刻大摇其头:“神仙啊,哪能不见见!” “我都未必见得到。”女冠实话实说。 “万一要能看见呢,好机会不可错过,我还得把媳妇喊上。” 没过多久丁阳道掌门真人就走出乌悲悲洞府,真人面带笑容,在他身旁乌上一乌下一两尊大妖相随,请高人出山的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跟着掌门真人自袖中取出一叠青叶扬手抛出,片片青叶凌空疯长,化为一座座天舟巨舰六十艘,山中群仙各自登船,很快不听赶来,兴高采烈地和苏景一起上船。 天舟上自有掌舵把帆的灵鬼儿,很快有灵鬼儿敲响船头巨鼓。 就在隆隆鼓声中,六十天舟起航,向着江南方向赶去。 真人、双鸦、乌悲悲、苏景等人共乘一船,乌悲悲知道自己的师父看了不上苏景,不忘小声提醒他:“你离我两位师父远点,他们的性子可凶,万一你有个言辞不慎惹恼了他们,说不定直接斩了你,我都没法护着。” 苏景领着不听,离杀气腾腾的乌上一、乌下一远远地,不敢靠前。 天舟前行沿途不断有舰队汇入,皆为丁阳巨舰,有的是他们本宗弟子,有些与三万里山一样是附庸势力,不久之后天舟大队聚齐,成铺天盖地之势,当真威风得很。 大队聚齐,天舟提速,一路风驰电掣,浩大舰队周围另有丁阳弟子御剑穿梭、巡卫四周,不得不说这乾坤虽一团和气少有战事,修行大宗却也没荒废行军之阵、斗战之法。 黄昏时分丁阳道尊和所属势力都赶到江南地方,另外三大道宗也在半个时辰内先后抵达。此时江南天上地下,或仙舟或灵云或法驾。四面八方群修汇聚。各大宗首脑与本界修行道上的诸位名宿齐聚丁阳旗舰,轻声商量片刻后。其中七人联袂飞去南斗花屏山。 七位名宿直接去拜访入界仙魔,总要问明他们的来意,其余高人回归自家队中,严阵以待。 先集结重兵再出面去谈,此举难免小气,也对入界仙家不够尊敬,这样做事,没准入界仙魔没恶意也会被激出火气。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本界修家首领也为难得很。一下子下来三十多个神仙,他们哪敢有丝毫大意,万一对方显露恶意,本界再集结大军又哪还来得及。 江南所在,方圆四千里地方萧杀森然,妖家屏息修者凝神,那些随着主人一起入阵的异兽灵禽也都晓得今次是大事件,个个紧闭嘴巴默不作声,安静且紧张的傍晚……突然。一阵彩光暴散、随即隆隆闷响播散四方! 天上地下的仙家全都吓了一跳,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居然是烟花——凡间的烟花。三江口水面上,十八艘画舫烟花灿灿爆竹声声。 烟花过后。丝竹声响起,十八画舫彩灯招展,照花了一片江面……苏景都不晓得。今天可是三江十八温柔舫开业整整四十年吉日大庆。 丁阳掌教真人一笑摇头,无需吩咐他身边一位弟子就从天舟中飞出。去往画舫,提醒主人家今晚情形特殊。最好是关门歇业,船上的人也尽快散去。 很快附近修家就听到画舫中传来争吵声音,一个声音愤怒吼着:“关门?休想!本座辛苦经营四十年,好容易弄出个局面,本想今晚大大热闹一番,不成想你们这群人黑压压地四面八方压过来,吓跑了多少客人!大好庆典,本应贵客盈门,现在弄得就十八条船就只有一个客人,我不与你等算账也就罢了,你们还敢让我关门。别惹我啊,我的双龙出海你们受不起!” 周围一群仙家全都露出古怪神色,这个勾栏老板疯了么,就算瞎子也能看出此间将有不得了的大事发生,他还敢开业?苏景也有点纳闷,他纳闷怎么还有一个客人?这等气氛,就算拈花敢开店也没人敢来……转念一想,恍然大悟:叶非啊! 叶非可不是白吃白住,他花了钱当然是客人。 本来有三个客人的,叶非之外还有十六,可十六只喝酒不看姑娘,且他喝的是叶非的酒,严格以论算是蹭饭的,不是客人;另一个四方头方先子,方先子也是见过世面的,何况有叶师叔祖在他全才不担心什么,但他知道苏师叔祖也来了,哪还敢喝酒听曲,早都跑到船头肃立侍命。 方先子人在船头,站得标枪笔直,本地修家都道他是画舫雇得保镖。 画舫中,咆哮几句后拈花声音忽又话锋一转:“对了,这位小先生,反正你也下来了,要不要看一看咱家的姑娘?” 话是对丁阳道那位弟子说的。 苏景身边小不听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同个时候南斗花屏山也有了动静:猛一阵大笑冲天! 刚刚才飞入南斗花屏山的几位本界名宿急急催动云驾退飞出来,个个面色难看眉头紧皱,那山中的笑容有振魂之力,且专门对他们几个人加了力,虽不会直接伤到他们,但心头翻涌一阵难受是免不了的。 意思再也明白不过,本界修家被人家赶出来了。 片刻,大笑止歇,做笑之人并不现身直接开口说话,其声如雷字字震撼天穹:“集结大军团团围拢?当真不知死活啊。” 丁阳掌教真人平静开口:“不敢不防,但心中并无不敬,无奈之举盼前辈体谅。”说话时他望向退出来的那几位本界名宿,后者纷纷摇头,他们根本什么都没谈出来,才上门就被笑声逼退。 掌教真人继续道:“我等散去不难,但总要从前辈口中求一个真相才能安心,诸位仙长入我凡间究竟所为何事。” 这边说话时,苏景心中微微一动,烈小二灵讯传来了。 事有凑巧,正有又一栈的哨探在附近星天经过,接了烈小二的灵讯立刻开始干活,短短一天工夫就打探出这伙入境仙魔的来历:仙天动荡、大战不休,西南星天有八十一灵州的联军隶属无漏渊,不久前这支军队被东天道弟子扫荡,几乎全军覆灭。 不过还是有一伙残兵逃了出来,逃到附近发现这座凡间,这三十余名仙魔只是哨探,先入界打探,大队人马稍后便至。 以又一栈的探子看来,这伙仙魔是被道家仙人打散的,他们逃入道家昌盛的凡间应该是想求个“灯下黑”,以他们的处境也未必就敢惹是生非,奈何气息泄露被凡间修家发现了踪迹,接下来他们是否会大开杀戒不得而知。 这伙败兵有千仙之众,若全数入境,这世界可就真没太平日子过了。 果然,南斗花屏山中声音再起,带笑:“尔等速速跪拜吧,奉我之道,拜我为祖,受我一道真符护身,尽心侍奉好诸位仙祖才是正经、才可活命。” 掌教真人面色沉冷:“还请诸位仙家移转法驾,速速归去,小地方容不得诸尊大神仙。”说话之间,布阵四千里修家亮宝亮剑摧咒行法,摆出攻伐之势。 没得谈了,非打不可。 打得过么? 不用打,有苏景在哪还轮得到本地修家动手,可还不等苏景有所反应,江面上十八画舫中忽然传出冷冷声音:“这个老道士说得没错,快搬家,赶紧让出南斗花屏山,那山有主人了,我刚送给南斗儿姑娘了。” 随说话,打头一座画舫中软帘一挑,叶非揽着一位素裙姑娘走到船头。 素裙姑娘五官精致,是如今十八画舫的头牌,酒画双绝,酒有千杯不醉之量,画更不普通,她不在纸、扇作画,只画屏风。 三天前叶非忽然来了兴致,请南斗儿姑娘为他画一幅“疤面”图,叶非炼疤入剑,自从夺宝之战发动那一剑后,面上已无疤心底养神剑。 不知是事情巧合还是南斗儿心思灵慧,她为画在屏风上的叶非,伤疤位置、形状都与原来的叶非一般无二,甚至神采戾气都尽数相同。 这幅屏风画了三天,刚刚才画好,惹得叶非大是开心。 姑娘名唤南斗儿,她又擅长画屏风,与“南斗花屏山”贴贴切切,叶非狂人,刚刚做主了,那片山他送给好姑娘。 本界修家要外来仙魔离开这座凡间,叶非才没心思去理会这种是非,他只是让那群仙家快搬家,滚出南斗花屏山,他刚把山送了好姑娘。 南斗儿只是普通女子,怎敢介入这样的场面,可当叶非的手搭在她肩膀时候,南斗儿不知为何就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没道理的,就是觉得身边这个男子值得信赖,有他在自己不会受到丝毫伤害。 南斗儿跟着叶非出来了。在他俩身后还跟了消瘦青年。 消瘦青年眉目森冷、五官俊美,冷冷男子罕见俊美,可是别走路,一走路就完了……“小相柳”摇头晃尾扭着扭着跟在叶非身后。 第一千二百六十一章 红倌人 小丧修和小妖女对望了一眼,笑。 乌上一与乌下一对望一眼,笑。 两对夫妻的笑容里都是一个意思:结束了,完事了。 凶人叶非带着姑娘出来了,这桩闲事他要伸手,四千里漫天漫地的修家可以散去该干什么干什么了、入界来的那群仙魔可以洗干净等死了……从夺宝之战到今天,过去一个甲子出头,叶非的伤势尚未痊愈,不过七八成的恢复总是有的。 叶非又是怎样的剑仙?! 一剑击溃泰骨不死、顺便彻底抹杀泰骨老,何等强大的离山之剑,他的七成,足够所有入界仙魔死上十次百次。 拈花早都不理会来劝他关门的丁阳弟子了,小胖子摸着肚皮嘿嘿笑,这笔账他另有算法:怪只怪入界仙魔不长眼睛,哪里不好落脚非要入驻南斗花屏山,这可冒犯了漂亮姑娘的名字……待会杀人者虽是叶非,可是算算起来,一群天外仙魔都是死在红倌人南斗儿手中! 三江上,十八温柔舫的头牌姑娘。 一群熟人都觉得有趣,满天修家却满面惊诧,用看疯子傻瓜的目光去看叶非,顺带打量南斗儿,拈花神君勃然大怒,急忙忙举着一方轻纱跑上前,一跳三尺高用纱巾将南斗儿蒙起来,口中叱喝八方修家:“别看,别看。” 这可是头牌,想看,给钱了么。 南斗画屏山中寂静片刻,突然大笑声再次冲天,可笑可笑。十足的可笑,修家不知死活敢来挑战也就罢了。竟还有勾栏中人来聒噪,这是喝多了还是家里有些权势从小把他惯坏了? 这次发笑的不只是之前说话的仙家。三十一位入界仙魔齐齐大笑。 笑声滚滚,暴散云霄,整座世界都清晰可闻……诺大世界,除了天空回荡的大笑外再无其他声音,从皇城到四野,此界所有凡人都面色苍白、心中惶恐,霖铃国更不例外。 霖铃国就在江南,修家在天空中布下的军阵正将此城覆盖,坊间百姓听得之前双方对话。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个个只觉头皮发麻,有天外的神仙入侵自家世界,这还哪有活路!霖铃国皇宫大殿灯火通明,文武群臣都聚拢殿上,代君理政的无双大天师坐于大座中,听着外面的笑声,忽然大天师面露笑意,对面前一群大臣笑道:“都是大傻笔啊。” 凡人搅闹。仙家发笑,对本地修家来说全无意义,丁阳道掌教真人手中令旗高举,气贯中元提声朗朗:“再请诸位仙家离去。若执意逗留莫怪晚辈无礼!” 而他话音未落,掌教真人一股无以抗拒的沉重压力当头沉降,真人一身修为自然反应。急急流转开来暴发大力去抵抗袭身怪力,可就在他全力行功时候手上却忽一空。令旗竟被夺去了。 这世界有道尊青睐,可道尊从未涉及过他们的修行。论起对大道的理解、论起修者对凡间的眷顾他们都不差,可比起斗战本领,此间修家远逊中土世界,苏景早都看得清楚了,本界修道天宗的掌门,不过离山普通长老的本领。 他们的实力,与中土相比差着档次了,与天外仙魔相比更是云泥差别,掌教真人甚至都没能看到对方的模样就被夺旗。 下一刻,半空中,一个身背双翅的青面仙家显现身形,将夺下来的令旗一撅两断,随手扔掉,跟着他嘿嘿笑着望向丁阳掌门人:“跳梁小丑,萤火之光真要与日月争明?” 掌教真人不做丝毫犹豫,翻手亮剑便欲出击,事到如今哪还有什么可说的。 一动皆动,掌教真人拔剑,所有丁阳弟子拔剑,所有从南方追随而来的散修、妖精齐齐叱喝,可掌教真人正待扑出与敌人拼杀时候,突然觉得身体一沉,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古怪力量自脚下而起,仿佛一双大手似的竟将他牢牢抓在原地,让他无法飞去。 掌教真人目中异色闪烁,低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乌上一已经站到了他身后:乌上一的一只脚,稳稳当当踩住了真人的影子。 踩住影子定住人,这样的法术掌教真人曾听说过,但那只是小术,吓唬吓唬凡人还行,对上高深修士根本没用,更不可能会控制住一教之长……不可能的事情确实发生了,他动不得。 其他人都不晓得怎么回事,见掌教真人忽然不打了,大家也都皱着眉头守住势子。真人自己更是惊疑不定,这时乌下一的笑声传入耳中:“掌门真人莫惊,承蒙赏识,既然您请我们两口子来了,就无需阁下和众多修家动手了。不过,另有高人出面,今天这一架多半也轮不到我们两口子插手啦。” 掌门真人错愕,转头望向乌上一、乌下一,乌鸦夫妻笑意隐隐,不解释。 也无须解释,江面画舫上,叶非看都不看天上的争斗,他摸出了一把剑塞进南斗儿手里,微笑着:“学我的样子,就这样、挑剑向前一刺。对了,顶顶重要的,你一定要抓紧剑柄,别把剑给掉了。”说着,他大概比划了一个姿势。 这男子每字每言、一举一动仿佛都有魔力似的,南斗儿不自禁就觉得听他说、跟他学绝不会有错,那她就听就学,哪怕四周有无数修家,哪怕半空有真正仙魔! 天舟上,苏景在吸溜凉气,他可认得那柄剑,师兄遇劫重生、破魔而铸的疤痕之剑!这柄剑苏景都摸不得,师兄居然交到南斗儿手中、给她习剑用?这哪能算习剑,充其量:给她耍着玩。 叶非耳音了得,他能听到苏景吸凉气但他不抬头,只对南斗儿点头:“不错,就是这样一刺就好了。”跟着他又对画舫保镖方先子道:“待会你给护着点。” 咕咚一声方先子直接趴伏在地:“谨遵师叔祖法谕!” 长辈有令,晚辈拜身领命,这也算是中土之礼,只是一般时候都躬身代替,偏方先子是个特别恭谨、无比认真的性子,当众磕头一丝不苟,叶非都面露无奈:“有趣的孩子那么多,姓苏的那小子当初怎么提拔了你。起来。” 方先子起身,讪讪地笑。 刚刚夺旗的青面仙并没急着动手,目光饶有兴趣,打量着画舫上那两三个人,他们搞什么么?青面仙笑。 画舫上还有一位丁阳弟子,道号不昧,年轻道人身份不低、他是掌门亲传。此刻年轻道人面色凝重,真元于身内急急游走全神戒备……他看不上画舫的几个疯子,他不是疯子自然也看不懂疯子在发什么疯,可无论如何他总要护卫本界凡人一个平安,不昧在此! 不昧道人手中有剑,不知是蓄力太慢还是心底紧张所至,长剑的低鸣声有些散乱,少了往日的清越悠扬。 “速速退下,莫再胡闹。”不昧道人的眼睛死死盯住半空的仙人,口中则声音低沉,传音入密于船上几个疯子,他的语气严厉且凶恶,不容丝毫质疑。 “你别闹。” 拈花、叶非再加一个方先子,异口同声对不昧。 不昧哪想到会换回这样一句话,无奈有之恼怒有之,叶非伸手轻拍南斗儿姑娘的肩膀,笑道:“很好,再来一次。” 南斗儿神智清明,所以她能觉得自己似乎魔障了,叶郎怎么说她就怎么听,完全提不起逆反心思,闻言用力、又提起剑向前虚刺一下……半空里的青面仙此刻彻彻底底地笃定了,画舫上的几个人不是喝多了就是刚刚吃过五石散,他们的神智是迷糊的。 堂堂仙家,真要和几个耍酒疯的凡人计较未免太丢身份,青面仙目光一转重新望回丁阳道掌门人,轻飘飘地开口:“下届小子听好,本座法号……” 话未说完忽然被画舫上一声尖叫打断,依着叶非吩咐提剑虚刺的南斗儿姑娘脱口惊呼——她正提剑疾飞! 她在飞,但不是她想飞,是那柄剑猛地急冲天际,带着她一起飞了起来。 而南斗儿风姿卓越,是猝不及防、是事出突兀,可她一手紧紧握住剑柄、凌空飞起的身姿飘飘,比着真正的九天仙子又差在哪里。 剑飞南斗儿飞,曼妙身姿与淡淡清香来自妩媚倌人,凌厉杀机暴起于长剑之锋!人人都见南斗儿挟剑飞天,可除了苏景一伙之外就再没人能看清剑气何处来、剑气何所去! 寒芒暴射,鲜血泼溅,青面仙还没能报出自己的名字,甚至他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晓得……永生之人、金身仙家就化作残肢碎肉,被剑芒彻底剿杀! 凄厉惨叫才一发出便戛然而止,青面仙碎尸散落,之前他悬空处换成了手提长剑、头笼轻纱的红倌人。 十八温柔舫头牌,南斗儿一剑诛仙。 一瞬寂静。 轰然大乱。 无可抑制的惊呼自在场所有修家喉中涌出,定神再定神揉,哪有人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揉眼再揉眼,事情清清楚楚,青面仙化作一片尸血跌落江面,水花朵朵。 堂堂仙家,轻易夺取当世巅顶大修手中令旗,面对四千里修家大阵满面不屑,却死在了一位画舫红伶剑下。 第一千二百六十二章 我会笑 堂堂仙家,轻易夺取当世巅顶大修手中令旗,面对四千里修家大阵满面不屑,却死在了一位画舫红伶剑下。 叶非在笑,但目光漠然……青面仙,本就是无名之辈,哪个在乎他叫什么? 拈花抚掌大乐,伸手去拍不昧道人的腰:“你真不来看看咱家姑娘?咱家还有一位头牌未央儿,不比南斗儿逊色丝毫,她是琴酒双绝……还有第三绝,让她自己给你讲。”后半句拈花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 方先子人在半空,谨遵师叔祖法谕,紧紧跟在南斗儿身后,小心护卫着。 惊呼散去,天地寂静,本界仙家心头砰砰,骇然且疑惑:究竟……是画舫中的男子了得,还是半空中的倌人非凡?分不清。 南斗儿也吓坏了,刚刚发生的事情远远超出她能想象的极限,眼眶迅速红了,泪水盈盈打转。叶非的声音又传来,柔声安慰:“莫怕,没事的,你杀的根本不是人。” 就那么普普通通的一句安慰,南斗儿心奇迹般地踏实了,恐惧散去仓皇散去。这时画舫上的拈花也大声笑道:“好孩子,怕什么,应该欢喜才对,美人神剑,天下无双……对,便是天下无双,独立秀天下无双!” 拈花一点都没犹豫,把戚弘丁的上法美名送给了自家姑娘,霖铃国皇宫内无双天师闻言笑骂了个:“草!” 而当恐惧消散,南斗儿心底居然感觉到了一点点……兴奋。就是兴奋了,凡人一生百年匆匆。注定不会留下痕迹之人,却于此刻挥出一剑灿烂。曾、诛、仙! 是荣幸更是荣光。 短短寂静,一息结束。南斗花屏山中声声呼啸犀利!刚刚发生一幕委实惊人。就连盘踞山中的那些仙家也都被打懵了,短短迷茫后现在清醒回来,个个勃然大怒,只是他们厉啸才脱口就被画舫中叶非平静一言镇压:“那是南斗儿的山。” “山”字落,剑长鸣,曼妙女子再飞天,手中长剑乍起骄阳般刺目光芒,煌煌闪耀之中,南斗儿一剑斩向南头花屏山! 依旧是普通仙家无法看清的剑势。惨叫起鲜血落,倌人一剑再斩廿八仙魔! 剑在南斗儿手中,剑是叶非的剑,二十八个的普通仙家,对上叶非之剑……不堪一击,死去死去还是死去。 苏景却在微笑间摇了摇头,稍稍有些可惜啊:师兄这一剑,本应三十仙尽伏诛,可惜剑上缀了个凡间姑娘。师兄为了不伤美人控制了剑势威力,大打折扣,让两个仙家逃得活命。 一双幸存仙魔也着实悍勇,逃得大难后立刻纵法反击。宝物出手口中暴喝:“杀!” “杀!”一样吼喝,自南斗儿身后炸响也夜空,方先子受命护卫南斗儿。叶师叔祖的严命岂容丁点怠慢,方先子怒叱、出剑。 方先子修双剑。一青一红两色剑芒如龙,自他双手激射而去。贯穿三十里先破去两仙打来的神通,继而“双龙”转转,剿杀二仙! 尘埃落定。 本界修家摆下四千里大阵,入侵仙魔三十一个,其中二十九人死于画舫头牌剑下、余下两人被画舫保镖打扫了…… 寂静寂静,依旧寂静。 本界仙家面色古怪到无以形容,分不清他们是要哭还是要笑,不过无一例外的,眼睛都睁得又大又圆。 莫名其妙的,丁阳道掌教真人心里冒出了八个字:烟花柳巷,藏龙卧虎! 这就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掌教真人赶忙摇摇头,将混乱想法甩出脑海,又转头去望身边一对乌鸦大妖,显然乌鸦大妖认得画舫中人,掌教真人想问个明白,可嘴巴张开才发现喉咙干涩,暂时间一个字都说不出。 忽然,背后不远处传来咀嚼声,有人在吃东西……这当口,仙舟上还有人在吃东西?掌教真人本能回头,纳闷看到自家船上不知什么时候跳上来一只小花猫。 小猫带了三个盘子,盘子里各有薄薄一片卤牛肉。上上狸探得此间灵元动荡,特意跑来看看,她讲义气,不忘给苏景和不听带点垫嘴零食。 掌教真人的脑子有点乱,他想的:这只猫肯定是妖怪,有点小法力,和苏景夫妇是朋友,刚才自己失神所以没察觉猫来了…… 真人想的差不多吧,过程就是这样,实力上稍有不符。 外敌暂时肃清,半空里剑光转转,神剑带了南斗儿返回叶非身边。 叶非收回剑,牵起南斗儿的手:“去你的山走一走可好?” 南斗儿当然点头,拈花怫然不悦:“叶非,你别坏了我的规矩,交押金!” 叶非抬手胡乱一指满天修家:“找他们要。” 三十一个仙魔都斩了,叶非要本界修家替他付个采柳摘花之资,不过分。拈花也觉得不过分,直接抬头望向丁阳道掌教真人:“给钱!” “诶,给。”掌教真人点头、解囊之际,叶非带着美人一步蹬空,直接去往南斗花屏山踏晚,今夜月色正好。临行前叶非说一句:“再有什么事都莫来扰我,就算此界覆灭也与我无关。” 群修只当这是仙家给他们的交代,苏景却明白师兄跟自己说话呢,打打杀杀、破烂事情,没得搅扰了叶非的夜游兴致。其实要不是叶非把南斗山送给了南斗姑娘,他从头都不会出手。 半空里方先子犹豫了下,也没再回画舫,而是登上丁阳掌门人所在仙舟,老实人早得苏师叔祖传音,不必来相见,所以他只对一双乌鸦妖怪做大礼:“侄儿拜见上一师叔,拜见下一师叔。” 啊呀! 咕咚。 乌悲悲几乎是惨叫着,一屁股跌坐在仙舟甲板。他知道自己这双师父是绝对地了不起。可就算他穷极思慧也想不到两位师父竟然这么了不起! 方先子脑袋再怎么方得出奇,群修初到此地时候也没谁会多看“画舫保镖”一眼。直到他出手,两道剑芒只闪一闪就杀灭了一双天外仙魔。谁还不知这个四方头必也是仙家,上仙、大仙。知道他是大仙后再看他的四方头……这应该是修行仙术所至吧。 大仙四方头,竟对一双乌鸦妖怪恭敬施礼口称师叔。那这一对烈火妖鸦……妖仙,妥妥的火鸦大圣。 乌悲悲一直以为双鸦只是大妖,何曾想到他们是大圣。 乌悲悲惊骇欲绝,欢喜得也要疯了,附近与乌悲悲一起来的南三万里山群妖群修又轰然喧哗。 方先子不止老实且还厚道,他知道乌悲悲与两位“一师叔”的关系,见他摔倒了立刻上前搀扶:“师弟快起来。天舟颠簸、小心站稳。” 被四方头的大仙关切唤作“师弟”并亲手搀扶,乌悲悲真觉得自己的骨头都酥了,是站了起来,可更站不稳当了。 乌下一回过头笑吟吟地看了徒弟一眼,心中琢磨着,大概猜透我们的身份就这样了?若你知道整日里被你教训的那个苏小子的身份,整个人岂不是都要吓碎了。 到得此刻,丁阳道掌门人终于定住了神,咳嗽两声清清喉咙。对两位乌鸦大仙道:“以前不知前辈身份,多有怠慢,万望恕罪。”一揖到地、再起身问道:“还请前辈示下……” 掌门真人想得很多,他想问问刚才自己到底是为谁结的嫖资。你们这些仙家之间究竟什么关系,你们为何要来此凡间,还有被杀灭的那伙仙魔和你们有关系没……但连串问题。一个都还没问出口,双鸦、方先子同时皱了皱眉。抬头仰望苍穹。 下一刻,天空突兀颤抖起来! 先是天、再是地。先是江南地方。继而波及全界,整座世界都在簌簌颤抖。跟着一道又一道天火划破苍穹!火为仙驾,于照亮整座夜空的翻天大火中,大群仙天神魔遁入此界。 被斩杀的三十一仙不过斥候哨探,他们仅仅是来打前站的,真正天兵现在杀到,千人之众,摆放普通凡间毫无疑问的浩大规模。 天内外、哨探与主力一直都有灵讯联系,不过三十一仙死得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死,最后的消息没能及时传出,他们只知道本界修家正摆开阵势跃跃欲试。既然被发现,他们也就不再阴藏形迹,千仙扬威、天火遁世! 除了浩浩大火,还有大笑滚荡。笑声如雷响亮且饱蕴戾气,这也是群仙播散威势慑服凡修的手段。果然,当饱蕴真元与威势的大笑滚荡八方,天空之上本界修家,无论天舟、云驾、法辇都再无法维持悬浮法术,先是剧烈摇晃跟着急急坠落。 这就是仙家威严了,千多真正神仙同时发威,凡间修家挡无可挡,此间可不似中土,有前辈坐镇有人王守护……突然,另个笑声从江面拔起、直冲霄汉。 画舫之上,自从现身就负手昂立、一言不发的冷漠青年开口,正大笑! 十六老爷不明白外来仙魔笑什么,他心想笑个屁啊。不过他刚刚又学会了“哈”,听到别人笑只觉技痒难耐,非得大大显摆一次不可,一边笑一边余光飘飘去扫苏景,意思再明白不过:我会笑! 群仙入界,笑声轰荡如雷,自九霄云上直直压迫地面;十六哈哈,他会“哈”不过他是蛇胎恶龙,其音与人声迥异,凄厉且凶残,他的笑声像极了一把染血的刀,自湖面直插天空深处。 群笑之笑,震撼轰动,可任凭那些仙家笑得再怎么用力,也无法掩盖画舫船头那冷漠青年的犀利大笑。 算不上是斗音斗法,但一定算得斗势斗意,仙家有千人之众又怎样,冷漠青年越笑越响亮,越响亮也就越凄厉! 苏景一伙又惊又喜,十六会哈哈笑了啊。 八方凡修先惶恐继而又面露希望,画舫上还有高人、真正的绝世高人! 丁阳道掌门真人心中有蹦出了之前那八个字:烟花柳巷,藏龙卧虎! 冷漠青年仰天长笑,可他的眉目之间哪见丝毫欢喜,他面上煞气腾腾,他眼中杀意犀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忽啊!” 第一千二百六十三章 遇恶贼 天地呛声,大笑倾轧。 毫无意外,天上地下两处笑声才一相触,争杀之意立刻激荡而起。两重笑声正冲荡激烈时候,天上群仙万万没料那江面画舫上的冷漠青年忽以“忽啊”结束了他的大笑。 若只是收声不笑也就罢了,那个冷漠青年又在做什么怪样子,他干吗用手捂住嘴巴? 哈哈哈哈忽啊……忽啊一出,“小相柳”赶忙用手捂住了嘴巴。 苏景不听心头大乐,恨不得放声笑一场,都明白这是十六老爷一不小心笑出“方言”了,可惜碍于场合和身份,苏景不好笑出声音来,苦忍、苦忍。 的确是不小心,可不小心也是有原因的,十六手捂嘴巴、眼中精光乱闪,死死盯住了船下江水。敌人都在天上,十六却只顾低头看水…… 群仙入界,大笑扬威;十六纵声,大笑迎抗。这本是一场气意争斗,但十六收声突兀、再不理会天外来敌。如此一来天外群仙也都笑不下去了,再要笑的话,那可真像傻瓜了。 “忽啊!” 冷漠青年忽然又是一声大叫,既不理会天上仙魔,也没顾得上自家同伴打声招呼,居然身形鱼跃、一头扎进江水,身形扭扭掀起一个冲天大浪,巨浪落后十六老爷早都游得远了,消失不见。 十六老爷说走就走,苏景颇觉意外,但也仅只意外而已,小蛇贪玩。当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意追下水去了,至于眼前的战局,十六晓得有苏景在呢,他才不担心。 苏景自己也不担心,他倒是挺好奇,十六发现啥了? 苏景不担心,被群仙从半空笑落地面的四千里修家可是个个心沉到底。 他们已经见过了入侵者的规模,那可是千多仙魔!刚刚画舫上的冷漠青年突然呛声,一度让本界修家心生希望,谁想到那小子笑着笑着笑出了忽啊、忽啊之后再忽啊跟着跳进水里跑了……凡间修者人多势众。可满满一座浅滩的鱼抵得过一队熊罴么?如果开战。根本笑话根本屠杀。 本界修家心中绝望,丁阳道弟子也不例外,不过他们心中还残存一丝侥幸,掌教真人合掌执礼。对乌上一、乌下一、和方先子道:“敌人势大。该如何行止还请三位前辈示下。” 乌上一明白他在祈援。满面包揽之意,拍拍掌门人肩膀示意他无需担忧,跟着回头喊道:“娘子。来打架了。” 乌下一笑盈盈拈着小半片卤牛肉,再撕下一小块喂进乌上一的口中,笑道:“京城三口斋的好手艺,你也尝尝。” 十六钻水、掌门求援之际,大圣乌下一跑去找不听分牛肉吃去了。 见下一大圣如此托大,掌门真人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若非大圣爷心中轻松,哪会有吃牛肉的心思。 乌上一一尝牛肉味道立刻眉飞色舞,连连点头:“果然味道非凡,真人,待此间事了,你须得请我们夫妻去三口斋大吃一顿。” 真人刚才都替叶非结押金了,现在再请乌鸦吃顿饭算什么,一个劲地点头:“一定、一定。” 掌门、大圣说话之际,乌悲悲悄然来到苏景身边,拉了拉他的袖子将一枚金骨银脉的乌翎塞入苏景手里:“这个宝贝你拿好了,逃命时用得上。” 乌鸦怎么修炼,苏景再明白不过,乌悲悲送给自己的是一道“八千里遁”咒符,逃命用的好宝贝,以乌悲悲现在的修为,想要炼出这样一根羽咒,怕是得经历不少艰辛。 苏景摇摇头正待拒绝,可不等他说话乌悲悲就打断道:“我师父、师兄将入战,我就算帮不上忙也必会追随左右誓死不退,他们要赢了当然没话说,万一他们……我也不会走,这件宝贝我没用了,不如送你。你别总傻乎乎的,今天局势不妙,提醒精神、放机灵些,见势不妙赶紧发动羽毛,带了媳妇逃命去。” 苏景心里暖洋洋的,低声安慰道:“两位乌鸦大圣、还有你那为四方头颅的师兄都有大本领,你就放心吧。” “师父师兄的本领自是通天彻地,可……唉。”乌悲悲叹了一声,摇摇头不再说话。 就算大家都是仙家,这边只有三个,天上却有千余多,数量相差得也太悬殊了些,乌悲悲没办法看好这一战,何况白头苦号鸦本就是唱衰的鸟、本心里总有一丝本能悲观。 天上,火海铺展越烧越烈,千多仙家悬浮三千丈处,个个面带冷笑目光讥讽,眼皮半垂望着下面的蚂蚁。 十六跳水不见后,入界仙魔也不是就只傻站着,他们同时办了几件事:先以灵讯联络前哨,全无回应,看来凶多吉少;悄然打出十三道追魂符去追踪逃遁入水的冷漠青年,那小子笑声气意凶残不可小觑。十六早就察觉自己被追踪,不过他不当回事,随便跟。入界仙魔却以为那小子还不知自己被追踪,由此觉得他也不过如此;发动真识一遍遍筛查此界,寻找有可能对自己这一群人形成威胁的存在,普通修家不值一提,他们要查的是仙家,果然被他们找到了三个……本领大的都没能发现,本就已显身准备出手的乌上一、乌下一和方先子被他们纳入视线;更要紧的,这伙仙魔是残兵败将,来此凡间就是为了躲避追杀,此界为道家昌盛,说不定就会与东天道有什么联系,想要藏得妥当非得监控住所有去往天外的灵讯,封绝灵讯的法术正行布。 忙活着这些事情,群仙暂时没动静,又过片刻后一位仙官终于出列,双目如电扫过全场,最后注视于乌家夫妇与方先子三人,正欲开口,乌下一忽然扬起手,两件宝物脱手凌空,但并未击向来敌,飞出十丈后就停悬空中。 左边,一只普普通通的乾坤囊;右边,一盆花……其实不能算是花,是一根三寸青藤,很有趣的,藤子上化了许多小小的金铃铛,花盆就更有意思了,非陶土烧制而是亮闪闪的金子盆、好像个平底砂锅。 乌下一举动古怪,也不等天上群仙开口夫君乌上一就笑道:“宝物、符篆、灵丹之类东西请放入囊中;再去受宝贝藤儿抽夺七成修为,也算你们没白来过此间,完事可平安离去,大家和气收场,欢欢喜喜岂不是好。” 天上地下,微微乱。 打劫。 仙魔入界,遇恶贼。 刚刚乌下一去找不听、苏景分卤牛肉吃,别人未能察觉的,她从主公主母处得了三样“东西”,空空囊、青灯藤和一面旗。 为首仙官目中寒光一闪而过,面露冷笑正待开口,不了乌上一一摆手:“点头同意摇头打,不点头不摇头就当你摇头了,咱们修仙修心不修嘴,有事做事没事修炼,从来都懒得多说半个字。有那些废话磨牙的功夫,还不如闭目养养心神、不如凝神想想大道,总之,啰嗦为本座不喜,你少要开口直接点头或者摇头。” 仙官嘴巴动动,还是想出声叱喝,可仍不等他说出半字,乌上一“嘎”一声怪笑;“不点头便是摇头了!” 怪笑响起时,双鸦冲天时。 金红火光暴散地面,乌上一乌下一去势如电,直冲为首仙官,双鸦动法、出手即为杀千刀! 乌鸦卫本来的修为普通,但自从与苏景汇合后,群鸦入炼小光明顶、入炼真阳剑、修习斗战秘法杀千刀,得苏景大力提拔后乌鸦卫的本领疯长,乌上一乌下一是群鸦首领,他们的本领最为出色,那个仙官修为平平如何能够抵挡。 不过天上不止一个仙官,还有千多同党,群仙一动皆动,齐齐出手!为首仙官一见对方的威势就晓得自己绝非对手,不敢迎战急忙退入阵中寻求同伴庇护。 乌上一乌下一强大,可真要力拼还到不了两个打一千的程度,打是打不过的,只是迎上大群敌人时候又正好施展火鸦大圣的另一桩本领:身法。 异禽成圣,身法本就胜过别族,再得苏景刻意指点,今日四十九对比翼双鸦的身法个个快如光电,乌上一乌下一身陷重围却凛然无惧,将刁钻身法十成发挥,穿纵提跃、翻飞潜匿,时本相时人相,疾飞穿插于敌阵之间,并不于群仙硬拼。 地面群修看得眼花缭乱,一对比翼乌真就如穿花蝴蝶一般,游走于满天洪雷劫杀之间,两人眼中就只有一个目标:为首仙官! 独战完胜、身法远超,有这两样大本钱在手中,乌上一乌下一虽不可能剿灭对方,但专杀一人也不是做不到。恶战才十息,为首仙官已经三次遇险,死里逃生吓得心胆具寒,急急传令:“快请老祖、快请老祖下凡!” 有同行仙人得令立刻捏碎木铃铛。 乌上一、乌下一闻言都愣了愣:“还有老祖?哪家老祖?” 稍疏神,敌人攻势暴涨,双鸦急急翻飞,一时间顾不得再去追杀为首仙官,那个仙官缓了一口气,厉声叱咤:“下届小仙不知死活,老祖法驾将至,必将你俩拆骨熬游!凡你同党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乌上一心里算了算自己的“同党”,苏景妥妥算一个,苏景和冥王是一伙的,冥王都是阎罗神君的眼珠儿……乌下一干脆笑出了声音:“你这话可有点大了。” 第一千二百六十四章 涨价了 乌下一笑声未落,天外突然一声洪钟沉闷,当钟声入耳双鸦只觉正流畅行转的真元猛一窒,闷哼之中奋力联手撤出战团回归地面。 双鸦面色苍白,苏景险险就要出手了,但群仙并未乘胜追击,苏景只是右手一动、随即收势。 天上群仙哪知自己已经从鬼门关转了一群,全都面色肃穆、整整齐齐向高原天空做大礼行拜,异口同声:“恭迎水血老祖法驾。” 又是一声洪钟摇撼乾坤,旋即阴风自天顶直直吹入凡间,风起一瞬,此间所有生灵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阴风道道,翻滚纠缠,一座血色巨辇凌空而来……是驾辇,但更像一座样式古怪的大床,白骨编架人皮铺盖,大床四周都有鲜血不断流淌滴落。 十八头狰狞恶鬼抬“床”,床上做了三个人,正中一个血袍秃顶的老汉,身后还有两个血发獠牙的少年。 也是此刻烈小二的声音传入苏景耳中:“无漏渊水血帐啊,小人追查出了纰漏,还请苏老爷责罚。” 无漏渊鬼主之下,专为鬼修上仙设泰骨、剑脉、水血、火筋、草煞五座大帐,水血帐是为其一。事情倒是不难猜,正如烈小二所言,他们的调查出了纰漏,只查到这是一伙败兵,却没能发现败兵的首领是无漏渊水血帐水血老祖。 苏景笑笑,无所谓了,偶尔疏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水血帐又算得什么。无漏渊鬼主之下最最强大的泰骨红纱帐那些猛鬼不照样死在苏景一伙手中。 水血老祖和泰骨不死根本不是一档次的,苏景才不放在心上。 苏景不当回事,天上仙魔却个个恭敬异常,哪敢有丝毫怠慢,真就是侍奉自家老祖宗一般侍奉水血老祖。 水血老祖也把自己当回事,摆驾入界,幽冷目光一扫,先看双鸦再看方先子又扫过地面无数凡修,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不过一声轻哼,凡人全无感觉。但地面上的修家。包括双鸦、方先子在内,无一例外只觉心脏被一只无形大手狠捏一把,五内巨痛再也立足不稳,齐齐摔坐在地。 双鸦、方先子都不错。可还比不得无漏渊中成名已久的强者。他们远非水血老鬼的对手。 不听手疾眼快。急忙一拉苏景,明明什么事都没有的两口子也随众人一起跌坐在地,不止他们,连两人身边那只猫都跟着一起坐下了,它脚旁的毛毛球化妖官,然后妖官也坐地。 猫儿的眼睛宝石明亮,一眨一眨看水血,爪子悄悄摸摸地挥动下,四块熏鱼干凭空出现,悄悄分给了苏景、不听和球各一块,她自己吃一块。 水血老祖都懒得再向下看一眼,转目望向为首仙官:“小小妖孽而已,你等千人之众却都战之不胜,要你们有何用处。” 群仙急忙告罪、也少不了分辨全因那对妖人是禽鸟成圣身法特殊、不敢正面迎战全靠身法钻空子,大家这才没办法等等,那位仙官就比较聪明了,不做分辨只叩头一个劲告罪:“老祖恕罪,孩儿们以前太平日子过惯了,五体不勤疏于修炼,今后定当发奋,刻苦修行以求精进,再不敢给老祖丢人。” 显然,水血老祖更喜欢仙官的说法,微微一笑:“知道努力就好,你等个个大好性命,既然拜奉在我门下就是我家儿郎,真要被人杀了,我丢些面子不算什么,但我会心疼啊。” 无漏渊下没好鬼,水血老祖也非善类,不过相比诸多鬼王、别帐同袍,他还算是柔善的。只是水血老祖有个毛病:喜欢假慈悲。 他一慈悲,天空里一众仙家立刻唱诵老祖仁德,诸般好话四面八方涌入老祖耳中,水血老怪双目微眯,面色陶陶,最近这段日子被逃得仿佛丧家犬一般,好久没有过这等享受了。 听着群仙歌功颂德,水血老怪的威势不散,稳稳压住地面群修,没人能挺腰站起来。 凡间群修彻彻底底心冷了。 彻彻底底地绝望。蚂蚁相对于巨像,虫豸仰望于天龙,再有不甘也无用,除了等死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丁阳道掌教真人沉沉一声叹息,对同样跌坐身边不远处的乌上一、乌下一和方先子点点头:“多谢三位仙长。” 正道修家护界有责,今日到场修家哪怕悉数战死也是义之所在无怨无悔,可三位仙家不同,明摆着他们是外人,只是来给修者们帮忙的最后反遭连累。 因为他们三个是外人,所有掌教真人要谢;即便此刻大局已定、再无力做什么,掌教真人也不忘这最后一谢。 三位仙家何等洒脱,死到临头面色不改,或面色轻松或唇边带笑,根本不将眼前大难放在心里,方先子秉承离山之礼,对老道点头微笑:“真人言重,本就是义不容辞之事。” 乌上一乌下一则懒得再应酬,两头烈火神鸦望向天空,乌上一道:“床上老鬼,外面还有人么?” 水血老祖向乌上一望来,全局仅在掌握,他全不着急,饶有兴趣回答:“没了,都在此间了。”摇头之际,床上鲜血流加速,雨点般滴落人间。 乌下一接口:“那就好,要来一起来嘛,分队分批好生忙人,老人家请看,左面那个袋子要装诸位的法器丹符,右面的藤子夺元七成……” 乌上一不紧不慢纠正:“八成。” “哦,涨价了,”乌下一笑眯眯:“八成修为。留器留力不留命,无漏水血是聪明鬼,老怪,看你了。” 天空群仙哗然,哄笑有之斥骂有之,水血老怪不怒反笑:“你们三个娃娃也是仙家,门庭所在不妨说一说。”他一开口,群仙立刻收声,老怪继续道:“万一要是故人之后,我或会网开一面,水血慈悲、能不杀就不……嗯?” 话没说完,水血老怪忽觉眼前有强光一闪。 大概就是用小镜子反射阳光,去照人眼睛的情形,很像小娃娃的恶作剧,可现在的场合又怎可能出现这样的事情。那光来得突兀去得奇快,且只“闪”老怪一人,除水血外满天仙魔遍地修家无一人察觉。 水血心中微一惊,转目再向地面群修一扫:无数凡修坐倒在地无力起身,以往一大片,但其中一人身上正散出金红光芒,仿佛雪地中的一块火炭醒目。 是个青年人,面目清秀微微含笑,对水血点点头。在他身边有个漂亮女子和一只猫,猫正吃鱼干。 光起于修,这是一重“神天照”,左美人右花猫自己坐中间的年轻人在发光没错,可他想给谁看,谁才能看到他的光,就只在水血眼中此人醒目,其他仙魔全看不出异状。 水血老祖双目眯起,仔细打量此人…… 老祖说着半截突然收声不语,寂静来得有些突兀,群仙等片刻见老祖还不开口都觉得有些奇怪,又纷纷望向带队仙官。 带队仙官估计老祖当是想到了什么要紧事情正凝神思索,可现在也不能就这么“空着”,当下轻轻咳嗽了一声,用征询目光望向床上老鬼,水血老祖不理他,只直勾勾地望着地面。 仙官以为老祖不理会就是默许他代为开口了,当即冷笑对乌上一:“下方鸟怪,老祖问你出身门庭,还不速速招来!若等老祖再问第二遍,我怕你再没命答!” “大家头次见面,又不熟,”乌上一开始不好好说话,又所问必无所答:“问出身门庭,总得添个‘请’字,须得有礼才好。” 仙官提声大笑:“请?请请请,我请你死,你死不死?!” 乌下一撇撇嘴角,鸦女皆光头,她扬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你还是请我饶命吧,饶你、也饶你家老祖的性命,我这人心软,就见不得别人磕头。” 仙官的笑声越发响亮,眼中却厉色闪烁,在这一伙残兵败将中他的地位颇高,出手杀人也不算什么大事,乌鸦不知死活言辞牵连老祖,仙官直接杀了她正是对老祖的大好巴结。 大笑时候,仙官手心腾起一团黑气,准备打向乌下一,对方连站起身的力气都不存,一击必杀之。 可就在他准备出手时候,“床”上水血老祖身形忽然一颤。 真正颤抖,因恐惧而来的寒颤,他终于认出那个发光的人是谁! 不难认啊,夺宝战中、冥王升袍,蜃镜将他模样传遍仙天,蜜枣元宝大红床跟着天崩塌,十四王更袍升位何等震撼景色,随后他代表阎罗一脉对无漏渊星满天与西方极乐宣战,那个风头出得太大,天下谁人不识君。 水血老鬼认出了十四王。 也是夺宝之战,冥王到场前,十四王于众目睽睽下连杀大宗高人,三鬼主都被他击溃,水血老鬼再如何自负也晓得自己绝非此人对手。 水血老祖只觉头疼得都要裂开了,战败后开始逃亡,逃命逃命,最后居然一头撞进十四冥王手里,这是什么运气! 水血心底生寒,但还不止发颤,可这个时候苏景对他眯了下眼睛。十四王声威太重,他一眯眼睛,老鬼再忍不住打个寒颤。 而水血老祖非等闲,虽比不了第一流的上上金仙,却也算得真正的能人,应变不可谓不快,寒颤未停已然急急扬手,狠打! 人在大床端坐,手臂却如皮糖般暴涨开去,重重一掌、劈落仙官面门! 仙官被打得鲜血劈面,惊呆了。 不止仙官,天上一群仙魔,地上无数修家,全都惊呆了。 第一千二百六十五章 好锣鼓 “老、老祖……”仙官满面骇然,左眼已经被水血老怪一掌打爆,仙官却顾不得疗伤止痛,当务之急就是要弄清楚自己究竟犯了什么过错。 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才有可能活命,否则就不是丢一只眼珠的那么简单了。 水血老祖怒气盈面,看上去是真生气,以至他指向仙官的手都在微微发颤:“孽障,孽障啊,你安敢造次!你已犯下天条,今日纵将你抽筋剥皮也难赎万一之罪……” 仙官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又惊又骇跪拜原地连声祈罪,老祖一边教训手下一边再用余光去苏景。 没人注意的,苏景对老鬼又比划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可泄露自己身份,跟着不再理会前面闹剧,开始吃鱼干了。此时乌上一开口了:“水血老怪,你打狗给谁看呢。” 水血老祖不再理会哀号的仙官,迈步下床同时撤去自己的威势,再不敢弹压群修,跟着恭恭敬敬道地落足地面,抱手长揖、对乌上一、乌下一施礼到地:“小老汉有眼无珠,不知高人身份,犯下不敬之罪,此罪弥天无可饶恕,唯盼……盼两位仙长慈悲。今生此世水血愿效犬马以赎今日大罪。” 老怪挺聪明的,见十四王不愿暴露身份就向双鸦讨饶,其实就是再向苏景求饶了。 大头领如此谦卑,一群天外仙家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敢丝毫怠慢,忙不迭跳落地面。都跟在水血老祖身后,齐齐向两只乌鸦大圣行礼。 这逆转来得太突兀,本界修家发呆过后惊喜,惊喜过后再发懵,一头雾水搞不清究竟什么状况。乌悲悲用了半天力气终于从发僵的喉咙里挤出低低声音,没法说的干涩:“师兄,到底怎么回事?” 乌悲悲问得是方先子,回答他的却是乌下一,由得水血老怪和上千仙家仍躬身到地,乌下一笑道:“徒儿。你可曾听我提过‘小光明顶’?” 乌鸦聚在一起。平日里说过的话实在太多了,乌下一也不确定自己两口子有没和弟子说过小光明顶。 以前没说过,乌悲悲茫然摇头。 乌上一接口,今天比翼双鸦表现精彩。从头到尾无论喝敌还是作战乌鸦大圣都在微笑。不过他们对徒弟的笑容与对敌时截然不同:“以前没听说过没关系。今日为师说与你知,你就不可再忘。小子好好记住,我家主公即为小光明顶主人!” 乌下一点点头:“你是我们的弟子。也就是小光明顶的门生了。至于他们……看出了你两位师父的出身而已。”鸦女伸手指了指面前躬身不敢起来的群仙。 乌悲悲不傻,丁阳道掌门真人更是聪明,在场所有凡间修家都有机灵心思,听过鸦女之言稍一琢磨便恍然大悟:水血老祖、上千仙魔哪里是惧怕乌鸦大圣,他们怕的是乌鸦口中那位主公、那位小光明顶主人! 修家不会知道小光明顶主人就在此间、刚刚还给水血打了个光照过眼睛。由此……只凭一个名字,就将法力通天、凭己身威势便可轻松镇压世界的凶徒慑服,让他们鞠躬行礼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真有这样的人?! 场中老一代修者心底惊骇,年轻一辈除了惊骇之外也不知不觉涌出几分崇拜几分壮志,修炼、飞仙,当成就小光明顶主人这样的威名,才算真正逍遥滋味! 本界修家心思都不多,但也有个别高人想得多一些,比如丁阳道掌教真人,身负乾坤安危不敢不谨慎,当下小心开口:“敢问三位前辈,尊主法驾是不是……是不是也在此间?” 乌上一笑呵呵,不置可否再加云山雾罩:“真人莫再揣测了。莫说凡间的修行之人,就是满天仙魔、八方鬼神,也没资格揣摩我家主公的行踪!言辞不敬,掌门莫怪,但道理是没错的。” 乌下一又补充道:“另外还请真人放心,我家主公对此间只有庇护之心、绝无歹念,因我家主公与东天道尊颇有交情,遇到道家弟子爱护还来不及,又怎会加害。” 话说完,毫无意外又让群修动容。道尊?于道家弟子眼中那是何其崇高的存在。能与道尊有交情的人,身份地位自不必说。 乌悲悲顿觉心花怒放,这样的话题哪能不追问:“师父,咱家主公和道尊的渊源……您给我说说呗。” 乌上一乌下一对望一眼,都笑了,问乌悲悲:“真要说么?” “这还有啥真说假说的,您就给徒儿讲一讲吧,要不这心痒得受不了,是不是,是不是?”后面接连两个“是不是”乌悲悲问得是掌门真人和身边一群熟络的老乡妖怪。 掌门人、小女冠、南三万山一群妖魔鬼怪都用力点头。 “主公与道尊的渊源啊,怎么说呢,抛开那些繁复过程不提,只说根本吧,道尊曾被困西方极乐,面临生死大难,后来他老人家脱险,从此欠了主公一份人情:救命之恩。”乌上一一点没吹牛。此刻再看群修神情,耸动、惊动、乱动、不知该如何形容如何表达的动动动,十人中有八个只觉头皮发麻,剩下两个头皮麻得已经觉不出麻了,道尊也需要别人来救命么?要什么样的人、有怎样的本事才能相救道尊,还是从西方极乐中救出道尊! 乌下一又接口,嘱咐大家:“此事大家听听就好了,将来飞仙入东方洞天福地或者有前辈归仙此界时印证无妨,但不必再对不相干的人提起,主公交代过我们,这件事情不必常常挂在嘴上。” 小光明顶主人就坐在不远处,越听越想笑,想笑就笑了。可笑容才一绽放就看到乌悲悲冲自己又眯眼睛又皱眉,一下一下的挤嘴角示意他要肃容,不可再发笑。 生怕苏景还不懂自己的示意,乌悲悲又传音入密:“仙师说主公时候你可别乱笑,千万恭敬、千万肃穆……唉,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没心没肺啊!” 乌悲悲可知道,自己的两位师父本就看不上苏景,此刻他居然还听笑了,万一惹恼了仙师那可是天大麻烦。 苏景赶忙散去笑容泵起了脸,惹恼乌上一乌下一可不是好玩的…… 乌上一又看了看那一大片鞠着躬的仙家。还不太想和他们聊。所以重新望回自家弟子,继续交代自家门庭:“小光明顶算得我家主公的道场,但小光明顶之上,尚有仙廷神坛。是称:离山。” 夫君说话时。娘子挥挥手。一杆大旗自乌下一手中飞出,凌空七千丈铺展三百里,大旗迎风烈烈飘扬。离山两字龙飞凤舞! 大圣亮旗,乌下一美目流转、似是无意地瞥了水血等人一眼,水血老怪识趣,立刻改躬为跪,对离山大旗恭敬喊道:“下位小仙水血拜奉神旗!” 一跪皆跪,一喊皆喊,千多仙家对离山之旗做大礼参拜。 刚听得乌鸦夫妻你一言我一语,群仙哪还不知自己撞到了谁的手中!且这群仙家比着凡间修者更懂得仙天法则、更了解水血为人,是以他们比着凡修更能看透真相:若只凭乌鸦二圣外加一个四方头,就算水血不敢杀至少也敢逃。 让水血老祖逃都不敢逃,要么十四王就在此界,要么十四王麾下绝顶高手在旁监视。真是犯了太岁,唯盼此刻虔诚叩拜,求能让上仙稍稍心软…… 由得群仙磕头大唱,乌下一对乌悲悲说道:“离山本是凡间一座修行门宗,主公就出身那里,我辈同族兄弟九十八人自凡间起就追随主公左右,你是我们两口子的徒弟,也是另外九十六位乌家大圣的弟子,将来有机会给你印鉴其他师尊。” 乌上一接下话题:“此外还有蚀海、黑风、平安、十六等诸位大圣,与我们一起效命主公,都是你的师伯,来日引荐。” 凡间修家见过“主公”威名、见过那盏离山大旗的威风,在崇敬“小光明顶主人”同时,心中也生出遐思:离山又是个怎样的修宗啊,什么样的门宗才能培养出小光明顶主人这等英才……小女冠、众多凡修弟子心生向往,这时乌上一对乌悲悲笑道:“总之,咱们是小光明顶弟子,也是离山门下。不过在离山弟子这重身份上,咱们只能算是半路出家,沾了主公的光才跨进离山门墙,比不得你方先子师兄,他可是正八经离山内门弟子。” 方先子笑笑,谦虚:“两位师叔抬举,弟子资质愚钝行事笨拙,实在辱没‘剑出离山’四字,离山内门弟子成百上千,我真正是最最差劲的那个,本来都没资格入内门的。像叶师叔祖、苏师叔祖他们,才真正是离山翘楚。” 方先子说的是老实话,奈何老实话在群修听来味道就不一样了,离山内门弟子成百上千、他是最差的一个?青红二剑轻松斩杀两名飞仙之人,最差的! 跟着方先子又对乌悲悲点头道:“刚刚画舫中请南斗儿姑娘纵剑的前辈姓叶,是离山九祖门下真传弟子,辈分上是你我师叔祖,九十八位乌师叔的主公也是师叔祖,姓苏。苏叶两位兄弟相称,同为一代真传。” 刚刚假手凡人,一剑抹杀二十八仙家的人也是离山弟子……小女冠不灵仙子转念想想,两个离山弟子都浪荡画舫?如此一想,离山似也不那么高大了。 乌悲悲赶忙谢过师兄指点,忍不住又问道:“我家师公名讳……” “离山一代真传,中土乾坤佑世真君,三足金乌一脉神鸦七将之诡,阎罗神君驾前阿骨冥王,仙天又一栈二东家,”乌上一不厌其烦,先把苏景的好名头说出来,至于“东天剑尊”“幽冥小九王”“九龙欠国公”之类小号就不必提了,太麻烦,之后再加重语气:“苏景。” “苏景?!”乌悲悲眨眼睛,不自禁转头去看苏景。 苏景赶忙摇头:“重名。” 当然是重名,红底山苏景本领稀松修行懒惰。成天不知所谓的小子,怎么可能和小光明顶主人比,无需苏景解释乌悲悲也能知此事巧合,不过乌悲悲也由此猜到了为何乌上一乌下一肯不喜欢苏景:原来这小子冒犯了主公的名讳。 人人都道乌鸦聒噪,都道他们太爱说话太过吵闹,却不晓得乌鸦所以那么能说,其实皆因这族鸟儿最爱胡思乱想,平日里嘴巴不听说个没完哪来的话题?胡思乱想来的。乌悲悲是头好乌鸦,乱猜瞎想的本领很不错。 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得阵阵锣鼓喧嚣传来。 鼓昂昂锣铿锵。但锣鼓齐动之中全无杀伐战役。正相反的,其韵如流水欢快其意饱含吉祥,这是好愉快好惬意的锣鼓! 众修循声望去,只见一叶轻舟正从江面上游顺流而下。小舟上两个盛装华服的矮子。痨病鬼似的矮子咚咚击鼓。大头红眼睛矮子匡匡打锣,须臾,小舟就游近江面上那十八艘披红华彩的温柔舫。 小舟上两个矮子敲锣打鼓愈发欢腾了。病痨鬼似的矮子放声大笑:“拈花吾弟,今夜是你画舫开张四十年大吉大庆,咱们哥们可都记着了,特来恭喜,恭喜恭喜啊!” 画舫上拈花神君大喜盈面,打虎不离三兄弟!大日子里总有自家手足惦念,这可真是亲生的朋友! 仍是没人留意到的,这个时候苏景莫名其妙地有些脸红——道尊出关了。 出关但未出宫,冥王宫在鬼袍中收着,道尊在冥王宫大殿坐着,不再做他的功课,而是双目半闭面色陶然、微微笑。 刚才乌鸦夫妇借道尊来吹嘘苏景,想来他老人家是听见了,苏景神识投映冥宫来见道尊,怪不好意思:“乌鸦在外面为我吹牛,牵扯到您老……” “也不算吹牛,说的是实话。”道尊笑着摆摆手:“我暂止修行不是因为小乌鸦的说笑,是觉得你家三尸这套好锣鼓,好听!神调仙乐我听得多了,早觉厌烦,哪比得上这一通锣鼓来得振奋快活。” 确实好听。 江面画舫,拈花喜上眉梢,跑到船头去迎两位兄长的小舟,一双小胖手在自己的肚皮上摸来摸去,大笑:“多谢天尊、多谢真人……不是,你们来恭喜,为何不奏节节高?金蛇狂舞也好嘛。” “不会那些,就会莲花落!”大头红眼睛的矮子大声应道。 一派锣鼓欢腾,迢迢万里来贺,好一曲中土莲花落。 雷动赤目打着个龙腾虎跃的要饭调子来给贺拈花开张四十年大展宏图! “莲花落?”道尊端坐冥王宫,饶有兴趣:“好名字,好名字。苏景啊,赶回我遣些精通音律声鼓的弟子过来,跟你家三尸来学此调可好?这曲子好听,以后阎罗、佛祖这些贵客登门时,东天道可以这番锣鼓相迎。” 说着话,道尊已然笑了起来,想一想,贵客来访,东天锣鼓,好排场好气氛。 苏景想都不想直接摇头:“不妥。” “嗯,就这么说定……不妥?你说不妥?”学个锣鼓调,多大事情,道尊根本没想到苏景会拒绝,目光里显出些诧异来。 苏景斯斯艾艾:“您老不知道,这锣鼓调子有出处的……在中土是有讲究的。” 外甥给舅舅留面子,偏舅舅不依不饶:“是曲子都有出处。你说说看,这锣鼓有什么讲究?” “要饭的乐腔。”苏景咬了咬牙实话说出,而实话实说之际他没忍住地笑了,想想将来,阎罗神君到访东方洞天福地,大群道家仙长欢快振奋地打出一首要饭歌热烈欢迎…… 没法不笑,而且苏景笑得还特别特别不厚道。 道尊愣了一小会,摸摸下巴一言不发,起身回去闭关修行了。 “你再笑?!” 又片刻,道尊声音从关内传出。 …… 江面上,雷动赤目弃小舟登画舫,雷动眼珠转转便微皱眉头:“这般冷清啊。” 十八画舫都张灯结彩,但没有客人,把船布置得再漂亮也难掩萧凉,不提此事还好,提起这事拈花就觉一肚子气胀得难受,怒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大好吉庆日子,先遇仙魔入界再遭修家清场,这笔账我该找谁来算!” 水血、群仙心都凉了:三个矮子分开来他们未必认得出,可一众仙魔知道自己犯在了谁的手中在前、三个矮子凑齐在后……当年十四王更袍升位时,“蜜枣元宝大红床”,三位大宗师都在蜃镜中露面,此刻哪还能认不出来。 听矮子怒气冲冲要找人算账,群仙噤若寒蝉、印堂顶地拜神旗,一动不敢动。 乌上一笑了起来:“好家伙,打扰东家的吉庆典礼,这可过意不去,不如……掌门真人,我们登船去谈吧,扰了人家的热闹,就该还人家一个热闹!”乌下一没心没肺似的,听说夫君要去勾栏非但不恼怒反而喜扬眉:“好!喝酒、听曲儿、看跳舞!” 掌门真人面色古怪,大群修行高人跑到春笑勾栏中去聊天? 可是一来修士慕仙,遇到友善仙家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一定要多做攀谈怎能轻易放过;二来修行高人也不傻,两个离山弟子都在画舫里长住是巧合?之前矮子面对满天仙魔无数修家全不在乎,会是真的犯傻? 烟花柳巷,藏龙卧虎……龙虎隐遁此间,那肯定是有道理的。 如此想想便告释然,再说画舫做皮肉生意不假,但也算得风雅地方,别睡觉就是了。 乌上一、乌下一、方先子带上乌悲悲当先蹬舫去,本界修者跟随其后,不过修者四千里、画舫只才十八艘,哪里放得下这么多人,只有大宗首领和真正名宿才有资格上船喝这堂花酒。 拈花霍然大喜,这下子不止热闹有了,名声也会随之而来,本界仙长齐齐来庆十八温柔舫四十年典礼,此事传扬出去将来生意还能得了! 苏景混在人群里也想上船,结果被乌悲悲拦下,大乌鸦低低声音:“你啊,莫要事事都靠前,尽量尽量离我两位师父远些,仙家高人性情无定,你名字都犯忌讳了,可得自己长点心!好奇也先忍住,今天他们在画舫里聊点啥,赶明我一字不落说给你听。” 苏景被拒之船外,身份低微的小子,本就没资格上船…… 第一千二百六十六章 住店钱 一夜喧闹! 主要是两只乌鸦大圣吵闹,再加一个乌悲悲帮腔……众多修家作陪,问这问那,乌鸦卫自有分寸,为“小光明顶主人”大吹大擂,另外说了不少仙天轶事。 这世界有时会有仙家归来故乡看看,可道家高人都讲究个清静从容,就算回来也不会说太多话,哪像乌鸦这般啰嗦聒噪,可也是因为乌鸦啰嗦,真正让一群凡间修家听了个过瘾。 一夜欢聚,有关离山弟子来此凡间的缘由凡修们终归没能问出来,但至少他们能确定这群仙家是好的,不会伤害本界。这就足够了。 直到天色大亮,画舫上的欢宴方才撤去,一群人从画舫重返地面,离山大旗正在晨风中飘扬,水血老怪与千多仙人依旧维持着昨夜姿势,五体投地对神旗,安静得仿佛木雕泥塑。 丁阳掌门弟子不昧道长见状面露不屑,唇角抿出一丝冷笑。不止他,几乎所有凡修心中都对这伙犯界仙魔生出鄙夷:的确强大,却是软骨头。 苏景没走,和没资格上画舫去喝酒的修家们一样等在岸上,见了不昧等人神情,以苏景目力自是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苏景摇摇头、微一笑。 如果水血等人的骨头够硬呢?现在怕已经死干净了吧。不同族不同修不同道罢了,贪生者求生,重义者取义,前者莫笑后者执拗,后者也别恨前者孱弱,归根结底。大家活的不一样。 活得不一样,这就是真相了,看穿真相即为智慧。飞升千多年,苏景早都看得清楚了。 通宵喝酒尽兴,两位乌鸦大圣的心情不错,乌上一终于肯搭理犯界仙魔了:“口袋空着,藤儿垂头,水血老先生,你到底怎么想?” “启禀乌家上仙,小人愿献宝、献力。只因离山神旗屹立。旗中豪气催神炼心,小人心中畏惧不敢起身。” 水血老怪回答的不错,乌下一挥挥手,离山大旗化作一团青青云气。流入鸦女袖中。跟着她指了指仍在半空离悬浮的空宝囊、青灯藤。 何须半字吩咐。水血老祖迈步上前,不敢丁点私藏,将囊中、袖中、吞入腹中的法器、丹丸、符篆等等宝物统统取出。先用自己的一只法囊装了,再抹去囊上禁制,跟着又将一块玉简拿捏在手,催动法力做了一份“名录”,宝物催动之咒,丹丸效力服法等等事情全在玉简中交代明白。 玉简也放入囊中,最后又将此囊投入半空悬浮的空袋子里。 仔仔细细将第一件事办好,水血老祖来到青灯藤前,端身盘膝认真做好,深深提息、再对藤子点点头,藤子猛一窜,尖尖藤稍直刺水血眉心,下一刻水血老祖面色苍白如纸,身体颤抖不休。小小青藤也同样发颤。 但不同的是水血老祖满眼痛苦,藤儿颤抖中许多小小金铃疯狂摇动,铃声中就只有欢快之意。 短短三息,藤儿一甩,被抽夺了八成修为的水血老祖摔落地面。 还剩两成修为,不过修为受损即为身魂受创,这是一场重伤,一时间老怪连站稳的力气都欠奉,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爬不起来就努力爬吧,没人去搀扶、由得他自己挣扎。弱肉强食是他的道,苏景、乌鸦卫就给他“他的道”。 水血老祖为首,千多仙家依样而为,就算他们动作够快也足足耽搁了一个上午,所有人都献宝献元,乌下一小心收好青灯藤,乌上一则抓过了乾坤囊,摇晃几下露出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神情,转头望向丁阳道掌教真人笑道:“我等入驻此间,不管怎么说也是冒昧而来,这袋子就算是住店钱了。”说着将袋子抛了过去。 未料话音刚落,忽闻江面画舫上暴起一声惊雷般的吼喝:“你敢!”只见船上一个大头红眼睛矮子发疯似的冲起来,自船上跳入江中,一路踏水而来。 不在东西有多贵重,在乎的是态度:哪怕一坨牛,也不能轻易送人!赤目真气坏了,踏水之际轰轰巨浪自他足下直冲天际,狂奔之势如怒龙疯蛟,真正惊人! 他本是向着乌上一冲去的,半途见到袋子飞去掌教真人手中,大宗师立刻转向,又向着丁阳道冲。 总算另外两大宗师识大体,急急忙忙拉住了他,一个劲地劝“给苏景个面子,给苏景个面子”。赤目人在江面,顿足把滔滔江水踩出疯狂漩涡:“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赤目暴跳如雷,乌上一心里也有点发慌,还好苏景密语传来,带笑:“没事,没事,赶回我再给赤目补份重礼。” 赤目被另两个矮子拖回画舫喝酒消怒去了,乌下一又对凡间修家说道:“刚刚抽夺下的仙元,十年之内会化作乾坤灵气,还于世界。”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方先子也告开口,面色肃容:“敬奉天地,敬奉众生。” 得了一袋子宝物,千多真正仙家的法器已经让凡间群修、尤其丁阳掌教心中发烫了,再听到乌下一和方先子的话,凡间群修更是惊喜万分! 凡修或许本领不济,可对修行的理解并不差,他们至少能明白,乌鸦大圣此举,是在送出大把宝物之后、再送此间一次灵元大潮!普惠人间、普惠苍生!不难想象的,十年之内,此间世界当迎来开元以来未有之繁荣。 其实宝物也好,灵气也罢,就凭血水和这一伙残兵败将的进献,苏景根本不稀罕。 宝物姑且不论,只说那些仙家真元,全部加在一起又能有多少?如果来个鬼主天圣,戴上大帽子的小贼或还能勉为其难夺一夺,水血?他那点力气算个啥。 夺元本就是要送给这座世界的。 不过仙元来自天地灵气却不同于天地灵气。没办法直接滋补凡间,苏景请小贼来夺力是为了借她“世界根”的能耐,将仙元化归灵气再释放出来。 苏景打劫没错,只是这点赃物难入他的法眼,转赠此间了。 群修轰动,丁阳掌教等名宿前辈更是感激动容,乌鸦大圣笑眯眯的,由得修家们感激致谢,谢过乌鸦大圣再向未能谋面的小光明顶主人奉上敬意。苏景躲在人群里也一样笑眯眯的,做过好事送出重礼。被人家诚恳致谢。这时候好大享受。 做过好事不留姓名?那不是苏景的性子,一般能留名他就一定要留名。 倒是被抢劫的那伙仙家,也跟着开口颂赞,上仙德配天地、上仙慈悲普世云云。待到夸赞的杀不多了。血水老祖又来向乌鸦卫赔罪。宝物上缴了。元力抽夺了,可能不能活命尚未可知。 乌下一伸手一抹自己的光头,笑道:“你求饶没用的。刚不说了么,得让他来替你求饶,或许还能活。”说着,手指点点,指向脸上血肉模糊成一片的仙官。 乌鸦小性,昨晚说过的话乌下一可没忘,到得现在那个仙官哪还有丁点凶悍,急忙上前讨饶,乌下一不摇头不点头,而是望向了水血:“有个事情还没弄明白。” “恭请上仙垂问,小人知无不答。” 乌下一指指水血:“你是无漏渊的鬼,有名有号身份不低。” 指头转转,乌下一画了个圈子,把千多犯界仙魔尽数画中:“他们是无漏渊的附属势力,乌合之众凑在一起,好歹也算一队天兵……我不明白的是,你们身上的咒呢?” 星满天、无漏渊、十万山、假西天都一样,坛下所有仙家都有君主大咒在身,遇战则勇往直前全无退路,否则君主动动念头保他死得苦不堪言。这支无漏天兵却逃出战场未受制裁,事情不对劲。 “上仙明鉴,鬼主倒行逆施,我辈早都心生不满,奈何受禁于身反抗不得,非是小人心甘情愿助纣为虐,实在是身不由己啊。”先铺垫、表心意,跟着水血才说出实情:“但不知为何,我们这支军马与东天道家仙兵对阵时候,忽然天降冷雨,顷刻洗去了恶鬼妖王加持在我们身上的咒法,得脱自由不再受制于人,又怎能再与仙兵为敌,自然撤出战场……” 苏景闻言略显惊讶,此时冥宫内道尊的一道灵识打来:如何破去普通鬼物身上的禁制,一直是西坑隐的题目,想来是大夜叉破题了。 苏景微扬眉。 这便是神仙斗法各显其能了。凭禁制,鬼主星君保证手下对自己忠心耿耿绝无悖逆,另一边就想办法破去这一咒,再来帮鬼主星君看看他们的手下还有几分忠诚! 凭此法术,西坑隐再立大功,想都不用想此举会让天外战事顺利许多。 事情问明白了,乌下一依着苏景吩咐,给水血等人摆下一条活路:领禁受制,奉乌龟州蚀海大圣为主。 没得选,要么死要么降,干脆简单。 能活就好,水血甘愿臣服,修为被夺去可以再修回来,这些人以后多多少少能出些力气,而拜奉蚀海就等若拜奉十四王,对这伙子仙家来说倒是因祸得福了。 后面的事情苏景就不用再操心了,乌鸦大圣传出灵讯,蚀海过来收人,一场能够轻易湮灭凡间的风雨急急而来,但未等落下一滴就被打得烟消云散……苏景在此。 如今苏景有这个本事,他若不想天空落雨,那便是万里晴天! …… 苏景返回南方的时候,十六老爷正在东方浅海海底。 青年背负双手,扭着扭着地转圈子:围着一具尸体转圈子。 道人的尸体,七十几岁年纪,从服式佩剑上看死者地位不低,十六老爷才不在乎他的地位,真正让小蛇“动心”的是道士的双眼……冰珠。 道人死前双目曾遭奇寒侵袭,两只眼睛都被冻成了冰珠。这双“眼珠冰”中的寒意诡怪,与之前十六捡到的那块玄冰气意同出一辙。 昨天晚上仙魔犯界,十六开口大笑。哈哈一半突变“忽啊”,就是因为那时他从江流深处领略到玄冰特有的寒意,所以才不管敌人,投身入江开始追查。 一夜仔细寻找,追着“气味”自江入海,终于找到了这具尸体。 事情乍一想有些“不知所谓”。通过一块碎冰十六猜测这世界有古怪冰源,对小相柳是大补之物,十六要为相柳找到它;道人的双目成了冰珠子,眼中寒意与碎冰同源……根本不搭边的两件案子。 不过在十六眼中过程则清晰明白:诡怪冰源或有诡怪冰法守护,等闲之辈一望便遭反噬。遭寒气所侵双目凝冰魂魄崩碎。这等法术事情在十六看来全不奇怪。 以十六的猜测,这个道士应该见过“冰源”,只是道士不知死了多久,尸身随波逐流漂流到此。相距他丧命之处远矣。道理上这尸体与十六吞入腹中的碎冰也不见得有什么区别。都是从冰源而来,都是冰源存在的证据,却非寻找它的途径。 不过尸体和冰块终归是不一样的。十六有办法。 冷峻青年站住了脚步,猛张口吐出了一条大龙。 这条龙煞得十六不断炼化如今已灵智半开,虽比不得主人聪明,但也不比十六笨多少,现形后无需吩咐自能明白主人的心意,低吼一声巨大身躯摇摆开来,围绕着道人尸体层层打转。 龙本尸煞,死物做活炼,根基如此无论这条龙将来修炼到什么何等境界、哪怕它把自己的力量炼得比佛祖道尊还要更强,心窍中那一道尸气元煞也不会消失,就凭着它的元煞,能够激起道人尸身……说穿了,起尸。 道人魂飞魄散,只剩一具空壳,但尸身也有尸身“记忆”,凭着这点模糊“记忆”,或能追根溯源找回道人的丧命地方。 果然,道人起身后在原地僵硬站立片刻,迈开步子缓缓向着大海深处走去。 尸身走得奇慢,十六和自己的宝贝大龙就跟在其后,走不多久,“小相柳”打量身边巨龙一眼,皱皱眉:“忽啊!” 别人都听不懂十六的“忽啊”,唯独大龙能解气意,巨大身体一震,变作另外一个身形庞大的怪物:七头蚺。 十六晓得小相柳在中土收服了一只七头大蚺,心诚则灵,心诚则灵,自己化作了小相柳的模样,龙煞就该变成其七头蚺,这样才算“配套”。 心满意足了,小相柳带着阿七走上一阵,小相柳又开始打量“阿七”了,双眉一时皱一时松,过片刻又是一声:“忽啊。” 龙煞灵智半开,已经有了自己的简单想法,似是不太情愿,七颗大脑袋同时摇晃着。 “忽啊!”十六坚持。 份属主仆,龙煞没得抗拒,只能依他,巨大身躯再一转,骤然缩小、引动浊流滔滔,片刻浊流散去七头蚺不见了,变作了浪浪仙子。 这才对嘛,小相柳飞升后就没办法再带阿七,他和浪浪仙子混在一起了。 “忽啊,忽啊忽啊。”小相柳开心同时出声指点,浪浪仙子平时都用布条扎眼睛的。 浪浪仙子随手抓过一条带鱼,又觉得不太合适,放了,换成了一条海藻。不是普通海藻,有名堂的,此处是浅海,这种海藻采摘上岸晾干后就是一道通俗海味:海带。 浪浪仙子把海带叠成长条扎住了眼睛……尽善尽美! 小相柳、浪浪仙子一前一后跟着道人尸身,向着深海走去。 蛇有蛇迹龙有龙威,行走之中,小相柳扭啊扭啊扭扭捏捏,浪浪仙子龙骧虎步意气风发。 …… 返回南方山中,苏景一如既往,白天去扬啼山打坐睡觉,晚上回红底山夫妻团圆,日子轻松惬意。 波澜不惊,每时每刻每天每年都在平静中度过。太平静了,所以时间就没了刻度,而失去刻度的时间也就变得异常轻快,只稍一晃便飞逝,四十年。 仔细计较的话是三十九年。三十九年过去。 算算时间,当初神君法谕“百年休养”就要结束了,苏景来这世界已经九十九年有余。 也就是在这第九十九年,苏景的“睡觉修行”取得了重大突破:睡觉依旧、但他开始做梦了。 第一千二百六十七章 苏大伯 也就是在这第九十九年,苏景的“睡觉修行”取得了重大突破:睡觉依旧、但他开始做梦了。 精修之人轻易不睡觉,就算睡觉了也不会做梦,神气凝固精元抱守,根本不会有遐思臆识,又怎么做梦……苏景做梦了,且开始的时候他都不晓得自己梦见了什么:打坐、睡着、醒来,依稀觉得自己做梦了,可做的什么梦就死活记不起来。 当年白马镇少年时光才有的经历,如今又再体验,苏景觉得很神奇。“做梦”必是修炼所致,苏景没太多思索直接去往冥宫请教道尊。 木铃摇响,不料道尊并未如以前预定那样立刻出关帮他解惑,而是传出一道法音直映苏景灵台:正忙着,回再说。 道尊闭关是为疗伤,他老人家的恢复才是鼎鼎大事,无论对今日仙天乱局还是将来的墨色决战。既然如此……再说就再说吧。反正做梦又不是走火入魔,苏景自己先炼着。 乌悲悲一如既往,修炼之余都会来探望苏景,这天苏景睡醒后没急着起身,正苦苦追忆刚刚的模糊梦境时候乌悲悲来了。 眼见苏景冥思苦想的模样,乌悲悲眼睛猛地一亮:“可是修行上有难解事情?快快快,快来问我!” 特别爱废话的人大都好为人师,乌悲悲也不例外,只恨苏景太懒惰,修行就睡觉睡醒就回家,从来不向乌鸦前辈请教。 苏景笑。真没客气:“做梦,又想不起来梦见什么了。” “做梦?”乌悲悲眨眼睛,沉默片刻“嘿”一声长叹:“你完了你完了,修行到现在还做梦,这得是多差劲的修持!我就劝你平时多用功你从来都不肯听,到得如今你睡觉居然还会做梦,唉……” 一句话,两声叹,苏景都觉得自己怪对不起乌悲悲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走上小小山顶。微笑开口遥遥召唤苏景:“小苏景。比来无恙?” 花甲,略胖,普通人打扮,五官平平无奇也谈不到什么神气。但他的笑容和蔼且静谧。这笑容没法用言辞去形容。所以他的愉快轻快也让人没办法说清。 苏景以前从未见过此人,可素未谋面并不影响苏景认出他。 没道理可讲的,只一见面苏景就晓得他是谁! 惊喜于面。狂喜于心,咽喉涌出一声诧异低呼后,苏景急忙抢步上前,俯身在地大礼相对:“晚辈拜见福……拜见老人家!您老人家出关了?这可是天大喜事。安敢劳动您金身法驾来此,您传个消息过来,晚辈去探望您才对。” 佛来了。 金身毁于漏,神魂困于镜的佛,如今化作凡人模样来此人间探望苏景了。 当着乌悲悲的面,苏景险险说漏了嘴。“出关”为隐语,意指脱困,懂得自然能懂,不懂的人什么都听不出来。 苏景无意在离开前显露身份,就这样悄悄来、悄悄去,这人间没谁认识他却满满是“小光明顶主人”的传说,多好。再说佛以凡人相入此间,不用问也是不想暴露身份的。 “一家人,何必多礼,快快起来。是出关了,但也马上要去闭关,长关、大关,趁之前先来看看你,谢谢你们救我。”佛如本家长者,慈祥亲切、有那么一点高高在上但丝毫不摆架子。 伸手将苏景扶起同时,佛将一道灵识打入苏景脑海,简单解释过往。 佛尊神魂被困宝镜,神君带走镜子想办法把他救出来,这不是件容易事情。 镜子本为赤霓毕生心血炼制,神奇异常,而佛祖深沪被困镜中时间太长,魂与镜已有多处融合,想要神魂无伤地脱开宝镜,即便阎罗神君也没把握。 不过神君、佛祖何等智慧,前路难行便另辟蹊径:何必剥离?镜本为至宝,若能将其直接炼化做佛祖新身岂非完美。 更要紧的:将来不是还有一场决战会发生在今时仙天与古时邪恶之间么?镜子本就是镇压墨色的神器,即便镜中法力已经流失,至少还有生克相对! 想到了就去试,试过了觉得可行,神君真正出手施法,镜内佛祖全力配合,百年光阴“初战告捷”,镜归于佛、化金身。不过这也才第一步而已,身不稳力散乱,后面还需长时间闭关祭炼,佛才能恢复巅峰力量。 佛也不知这一关须得多长时间,或许千年大成,或许千万年等待,时间不在掌握之中。所以趁着现在能走动,他来看看苏景也看看道尊,之后就要闭关养身去了。 也是因为金身初成、不稳的缘故,佛的身上偶尔会有“贼光”烁烁,一闪寂灭,那是镜子在漏光。 乌悲悲可不晓得面前访客是谁,只当他是苏景的长辈,大乌鸦没话找话:“苏家的老人啊?” 佛祖眯着眼睛笑,点头。 “家里人到了,苏景还不引荐。”乌悲悲嫌苏景不懂礼貌。 苏景无奈:“这是我……本家大伯,这位是乌仙高足、扬啼山主乌悲悲。” 苏景本想说佛是自家老太爷的,不过他是神君门下,辈分上不能乱讲,佛祖与神君是并肩之圣,从苏景这里论不能跨辈。再说道尊是舅舅,佛至多也就是大伯了。 乌悲悲自来熟,与佛祖推心置腹:“我看得出,苏大伯也是修行之人。我本还奇怪怎会有师父会收苏景,原来是家学渊源……苏大伯,你莫怪我多嘴饶舌,有些话如鲠在喉,不说我实在不痛快。” 佛是怎样仙圣,通天之法纯净之心,聆听众生疾苦传道千万世界,他老人家是最最有耐心的,乌鸦的小小啰嗦他全不在意,微笑:“乌先生请讲。” “做长辈的不要只顾自己修行,孩子们的前程也是顶顶重要的,您当多多过问苏景的功课才对,他自己在这山中修炼,转眼一百年过去,还睡觉做梦呢。您有空,就多指点多劝诫……诶?”话说半截,大乌鸦眯了眼睛,“苏大伯”身上一道镜光漏出,闪了乌鸦的眼睛。 乌鸦心中一叹,身上漏光,明摆着是精气散乱、不能自敛之故,也难怪苏景修行稀松了,是他家的修炼法门不成啊,这苏大伯的修持也不怎么样。 虽然苏大伯的笑容让人亲切莫名,但乌悲悲是个直性子乌鸦,心里有话就得说出来:“苏大伯,您的修持……似也不太妥当,修行上若有疑问或者不解题目,我可帮忙参详。” 话音未落,天上有人接口:“苏景,家里来人了?” 云驾收、人落地,丁阳道小女冠巡山来了,不灵仙子听到了乌悲悲之前说话,落地后对“苏大伯”微笑致意:“苏老先生可能不知道,乌悲悲有真正仙师指点,见识不凡锦绣于胸,修行事情若能得他指点,三言两语远胜百年闭门苦修。” 帮腔的来了,言辞客气但语气用力,暗暗示意苏大伯千万别错过良机,得乌悲悲或者乌鸦大圣指点可是等闲难寻的大福气! 苏景笑,没说话。 乌鸦嘛,没人夸的时候自己夸自己,有人夸就要及时谦虚:“主要是我两位仙师教导有方,我自己还是草包得很,不过苏大伯放心,你家功法事情,我若参详不来,可请我家仙师指点。那两位老人家最喜助人。” 佛笑了,望苏景:“要不……就劳烦一下乌先生?” 苏景心里应了句“您快别添乱了”,口中则说道:“乌老大修炼繁忙,两位乌家仙师更是高高在上,咱家这点小事莫要打扰了人家的清静,来来来,大伯我们回家,不听见您来了一定高兴。” 说着,对乌悲悲、小女冠挥挥手,搀了佛祖下山去。 望着一老一小下山背影,乌悲悲数不清第几声叹,摇头之际神情不言而喻,孺子不可教啊。 一声叹、摇摇头,又是一声叹,这声叹的是苏大伯,根基不牢法门下乘,就算回去闭再大的关怕也难有成就,难有成就啊。 小女冠也苦笑,对乌悲悲道:“苏景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一沾修行便散漫了,没办法的事情,毕竟修行在个人,你我再怎么着急也于事无补。” …… 苏景领着大伯回家,小不听果然惊喜。 常理来说,佛祖能脱困离不开苏景一伙相助,他来探望苏景是人之常情,可不管道理怎样,佛登门总归是不得了的大事。 而不听还有自己的一点点小心思:佛归来,送子娘娘当也不会遥远了吧? 在中土人间的说法,送子娘娘即为南海大士菩萨,大菩萨尚能送子,佛就更没问题了。万一送子娘娘下落不知,这点小事佛祖也能办了。 小妖女打醒精神,准备做一桌精致素斋款待贵客。不听的手艺还不错,不过也分怎么比,比起苏记少东家大概略胜一筹,可要比起京城三口斋的矮子大厨就差得远了,客人太尊贵,不听生怕怠慢,让苏景赶快把大师傅请来掌厨。 较真来算,真正把镜子带出“漏”的是三尸,苏景当然要叫他们三人来。心意送出三大宗师自裁来见。 接下来便是热热闹闹地欢聚,三个矮子从不知拘束为何物,见了佛祖一样胡说八道,佛又怎会和他们计较,随便说、他老人家全不在乎,遇到感兴趣的话题还会主动插口,气氛好得一塌糊涂。 第一千二百六十八章 你别管 不过在小妖女隐约提起“送子娘娘”事情时候,佛却顾左右言它,并不接口,小不听稍有郁闷。 接着再聊,红眼睛贪心鬼转弯抹角,虽不曾直接问出口,但句句隐意不离“您打算怎么谢我”。 佛曾答应过阎罗“西天欠了苏景一个佛祖”,可这承诺太含糊,苏景都不解其意三尸就更不明白了。赤目想要问个明白。 没想到的,佛说此行是来谢谢苏景,他老人家就真的只是说谢谢,言辞谢、没一点实在的,如此一来又惹得三尸不太痛快了。 不听闷闷地做饭去了,雷动也在厨房里忙活着。 洗菜摘菜,忙碌时候,不听似是来了兴致,口中哼起了一个欢快调子;听了她哼的调子,雷动微扬眉,小妖女、痨病鬼对望了一眼,彼此一笑尽在无言中,跟着雷动喊道:“拈花吾弟,来帮我做饭。” 厨房、正堂分立,不过这院子里的人皆为大威能强者,不听在厨房里哼起的快乐调子正堂中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三尸心意相通,拈花闻声已解其意,兴高采烈过来帮忙。 未过多久,厨房突然热闹起来,小妖女哼着歌,拈花抡刀切菜,雷动左手锅右手铲开始炒菜…… 切菜,刀击砧板哒哒连响,仿佛歌中击节;炒菜,铲碰铁锅当当响亮,仿佛锣声连绵。而这两道声音交叠,稳稳当当地扣合在小妖女的调子里。初时还不显什么,时候稍长便能察觉……何其欢腾吉祥的一道锣鼓大乐! 佛在正堂端坐,全不掩饰自己的惊诧,望向苏景:“这是?” 赤目在旁作陪,仗着三尸与本尊心意相通,一道心识显映苏景心底,恶狠狠:私人恩怨,你别管,别管昂!传意苏景同时赤目对佛祖笑道:“这是中土人间吉庆曲子,最是欢快。每逢大族庆典大店开业必有此曲相伴。佛祖来了大伙高兴。借着炒菜切菜做这个欢乐调子,聊表敬意。” 厨房作乐,寻常人想来只觉胡闹,可三尸哪里是凡人。他们有这个本事。 刚开始佛听小妖女哼曲子的时候已觉这调子好听。此刻再听到家伙什敲打起来。更觉此曲动听非凡,笑道:“刀板锅铲已然如此动听,若是真正锣鼓哪还得了?” 赤目笑道:“的确是好听。否则也不敢在您面前卖弄,道尊也曾夸赞过这道吉庆曲,本想向咱们抄了谱子去做东天迎宾调,但咱们没答应。” 佛心动:“为何拒绝?” 佛非凡,他面前不容谎言,是以赤目微笑不语。 佛好奇,稍琢磨面露恍然:“好曲子,莫非想要进献阎罗?”佛实在想不出区区一曲谱,道尊开口苏景等人为何会拒绝,那就只有这一个理由了。 “不错。”苏景身内传出一个声音,带笑,跟着道尊迈步出而出,他老人家出关了。 别人骗不了佛,但道尊能,并非道尊比着佛祖本领更大,两人平齐能耐,二圣相对便如一双凡人相聚,你能骗我我也能骗你,道尊微微笑:“小家伙们只想巴结自家长辈,不肯献出这曲子。” 说完,稍顿,道尊又笑道:“若非我说好听、要抄谱,他们也没想过献曲于神君,如此算来倒是我给他们提了醒。” 佛也笑,对道尊摆手道:“你求谱未果,算得出局,不可再与我争。来来来,苏景你听我说,你要将此曲进献阎罗,这马屁可拍在了马脚上,何故?阎罗喜欢的排场是万鬼啼哭千魂唱冤,阴冥之主怎会喜欢人世间的欢腾调?” 佛说的的确有道理,苏景不吭声,赤目跟着搭腔,反正佛是看上了这调子,想要抄走谱子自己用,今天道尊好心情时时插口从旁跟着争一争…… 到得最后,佛终如愿,拿到了赤目亲手抄好的谱子,佛说,将来重整西天,当以此调迎宾! 不听起头、三尸帮忙,苏景置身事外,道尊跟着帮忙,佛得迎宾曲、特意叮嘱道尊东方不许用这调子,不听赤目眉开眼笑,心里舒服好多。 素斋呈上,一夜欢聚,待到黎明时份佛起身告辞,道尊也站起身来,取出甘霖剑还给苏景:“我也走了,将来少不得天外重逢,有的是团圆机会。” 跟着甘霖剑一起的,道尊还送过了一块玉简,内中记录内容道尊未明说,只说让苏景自己去看。 百年之期,按天数算的话肯定不满,但所谓“百年”只是个笼统说辞,如今九十九年已过,道尊算是完成了约定,他的伤势尚未复原,可东天道泱泱大宗,多少事情都等着道尊做主,在凡间耽搁这一百年已是极限了。 临别之际,佛轻巧额角,笑道:“对了,还有个事情,阎罗有话让我代传。” 当年阎罗传下“百年凡间休养”之令,这旨意很贴心,老人家晓得自家十四王与王妃久离别,特意给他们安排百年亲近光阴。如今百年假期将满,神君再传口谕,朕忙,你不用急着回来报道,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神君没小看苏景,可现在的苏景也的确没办法让神君高看,想想前面十三位王驾,少他苏景一个的确不能算少,如今的战事有他没他无所谓。既然如此,小家伙就先好好修炼吧。 苏景不会妄自菲薄,他摆得正自己的位置,点头谢过佛。 事情说完,佛道两大圣贤联袂飞天,走得轻飘飘的,连一只鸟儿都不曾惊动……这凡间谁能知,道尊来过,佛祖来过! 苏景躬身相送,直到两位前辈消失天外他才站直身体。三尸不在山沟里多呆,各自踏上童棺返回繁华人间。苏景则心里明白:时候差不多了,自己也要离开这座凡间了。 神君没要求什么,但假期也真正结束了,至少至少,还有一份“神鸦诡、收尸匠”的重任压在肩头;另外仙天战事不需要他,苏景却不打算袖手不理,兄长同道都已入战,苏景打算力所能及,总要添自己一份力量。 正盘算离开事情的时候,心神忽然一动,最近一直住在扬啼山的乌上一有灵讯传来:丁阳道与甄古道两宗掌门联袂前来,登门拜访。 两位当世高人拜访的是扬啼山乌鸦二圣,但他们所为事情与十六老爷有些牵扯…… 事情如果从头讲起的话,起因还在百年前,那时苏景刚来这座凡间,他家亲朋好友总来探望,妖圣冥王入界动静不小惊动本界修家,各大宗门都派遣精锐弟子寻访入世仙魔的下落,结果一无所获。 非但一无所获,反倒还丢了一个,甄古道宗一位长老奉命出山追查仙魔踪迹,从此一去不返,再未归宗。 甄古道宗主掌北方,是与丁阳齐名的当世大派,好端端地丢了一个长老,此事非同小可,多年里始终不曾放弃寻找。除了联络同宗、广派弟子去往长老可能去过的地方查探之外,甄古道宗还有一门秘法大阵:搜探乾坤。 法术催动开来,阵力会缓缓扫过整座世界,每一位甄古弟子,无论生死只要法身还在,此人位置就会显露阵盘内。这是好法术,不过毕竟是凡间之阵,要想将整座乾坤尽数扫一遍需得三百年光景。 甄古道“运气”不错,开阵后不到一百年,阵盘中就显现出失踪长老的位置:极北深海。 阵盘显示此人已死,可又显示此人正在极慢地移动着。甄古道掌门真人立刻启程,率同门下精锐高手赶赴北方深海,结果到了地方惊讶发现自家长老尸身受控,在海底一步一步地走着,长老身后还跟了个“站着爬”的冷漠男子与一名海藻蒙目龙骧虎步的少女。 四十年前凶仙犯界,冷漠青年曾以狂笑杀灭凶仙威风,他露面时间虽短但扭啊扭啊的走姿给人印象深刻,甄古道宗认出他来,上前询问事情经过奈何青年几句“忽啊”几句“哈”的根本说不清楚。 甄古道晓得这冷漠青年与乌鸦二圣、离山门徒是一伙,既然和他说不清,掌门人就喊了丁阳道一起来扬啼山,问乌上一究竟怎么回事,为何要控制本门长老尸身。 离山一脉对此界曾有救护之恩,甄古道掌门人倒不觉得堂堂正道仙家会为非作歹,但事情经过一定要弄明白。 苏景也纳闷得很,十六驭尸作甚? 过不多久乌悲悲就急匆匆赶来了:“苏景,我家仙师说你解得诡古蛇语?” 这事苏景得亲自过去看看,解“蛇语”是随行理由,乌上一的灵讯中垫过话了,苏景点点头:“我家长辈曾结缘诡古蛇仙,那种蛇古怪,就会忽啊忽啊的叫,很有趣……” “那就对了,随我来。仙师传召,有事找你帮忙。”乌悲悲带着苏景纵上云头飞回扬啼山,路上不忘认真嘱咐:“仙师看你不太顺眼,待会你可得提醒精神、尽心为二位老人家做事,千万别惹恼他们。嘿,这事是你的造化啊,我师父赏罚分明,差事办好了必有重赏。” “嗯,我一定尽心,侍候好两位乌鸦大仙。” 第一千二百六十九章 特别冷 抵达扬啼山的时候正赶上两位乌鸦大圣与两大道宗掌门人说完正事,一起从乌悲悲洞府中走出来。 一见苏景到了,乌下一嘎一声笑,扬手摩挲着自己的光头:“小子,这次追随咱们办事心思机灵些,若立功必有赏!” “谢过乌家大圣!要不……”苏景狭促心起、笑:“我这先给您磕一个?” 一面是高高在上的乌鸦大圣,一面是凡间不入流的小小修家,在场一众凡间修家觉得“磕一个”也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没人察觉乌上一、乌下一面上疾闪而过的见鬼、惊骇、吓疯了的神情。 乌上一直接呆若木鸦了,乌下一反应刚快些,急忙一挥袖子,扳脸道:“少要贫嘴寡舌,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这疲赖性子!” 语气严厉,只有苏景能看懂鸦女眼中满满地讨饶之意。 苏景目中笑意闪闪,不再闹老老实实在末位站好。 乌下一心里松了口气:“大家启程吧。” 两位大圣施法催起云驾,扬啼山众人尽做随行…… 在苏景同伴、妖奴之中,乌鸦卫的修行是最最差劲的,但再怎么差也是仙圣道行,凡间万里在他们脚下不过三跳两步,须臾便从南方群山遁入北地深海。全无意外的,这等身法又惹来凡间修家好一阵羡慕。 甄古道掌门真人指引路径,乌鸦大圣带上众人继续向北,又片刻就看到了小相柳、浪浪仙子和那位死后行走的甄古长老。 此地已是极北。海面上再非海水洋流而是万里方圆的厚重冰盖,海下空旷安静少见生灵。 “小相柳”身后另有不少凡间的修行高人,其中有些甄古道弟子,也有其他大宗名宿闻讯赶来帮忙。 “十六老爷,怎么个状况?”乌上一先行上前招呼。 十六见自己人来了挺开心的样子:“忽啊!” 乌上一摆手笑道:“我请了一位精通你家蛇言的通译来,怎么回事你和他说清楚。”说着招招手唤苏景上前。 十六对苏景又是一通忽啊,苏景又哪里懂得小蛇的乱叫,全凭大圣玦的联系主仆两人可做心神联通……不过小蛇的心思总是乱绕绕的,即便大圣玦能将两人心思勾连,苏景想弄清他的意思也不是件容易事。 好半晌苏景勉强明白了前因后果。但苏景对甄古道、对本界修家的交代又是另一番言辞了:“这位十六老爷于海中发现道长尸体。同时也发现道长死因诡怪须得追查,十六老爷以为,杀害道长之物,或会危害这座世界。” “此事多有凶险。十六老爷觉得凡间修者参与进来不妥。弄不好会有性命之危。所以他老人家就驭起道长尸身独自来到北方调查此事。” “十六老爷还说,驭尸只为还亡人一个明白,是为还世界一个清静。其中绝无亵渎尸身之意,更不敢对当世诸大道宗不敬,只是不想惊动大家、不想让大伙一起行险这才擅自行动。” 甄古道的修法不差,掌门人的眼光非凡,看得出自家长老的尸身并未被什么邪法炼化,仅只是“起尸”而已,亡人未得安宁是事实,但是也真的不算亵渎,尤其人家还是为了追查死因。 道家高人通情达理,先致谢再表明态度:自家弟子死得不明不白,甄古道绝不会坐视不理,即便自己修为在前辈上仙眼中不值一提,他也要追随仙家左右直至查明真相。 苏景也好奇,这世界还藏着对小相柳大补的宝贝冰?他想探个究竟…… 那还有什么可在啰嗦的,众人结伴继续前行。 十六老爷很开心,他都在这海底走了四十年了,当然不是他脚程差劲,全因引路尸身动作缓慢、外加尸体记忆模糊常常绕弯路,走了整整四十年,十六老爷都无聊死了,今天终于迎来了同伴哪会不开心,自从和苏景说过话,小蛇的嘴巴就再停不下来了,忽啊忽啊片刻不停,不知他在跟谁说话,更不知他说的什么。 偏偏甄古道掌门人以为十六在交代线索,一个劲地着苏景快快通译,苏景没办法,只好随口瞎说。 瞎说也分怎么看: 如果从通译角度看,那苏景是货真价实的瞎说,他口中所说和十六的忽啊本意驴唇不对马嘴,没有一句能对应得上。 可十六现在的忽啊其实就是各种兴奋激动,那才是真正的胡言乱语,再细听苏景的通译……初时在场众多凡修闻言略略皱眉,听上片刻便面露惊诧,而惊诧过后眼中闪出浓浓欣喜,这少年正给大家“翻译”的,分明是一道上乘符法。 制符画篆之法。 苏景曾对符篆之法做精修,飞仙之后修为大涨心慧猛阔,对符篆炼化更添心得,现在他不知该怎么翻译十六的忽啊,干脆就选着凡间修家能够理解的、自己有关符篆心得的部分拿出来说。 凡修当然不知道这是通译“瞎说”,只道前辈妖仙惠赠,个个精神大振,再没人多说半字、全都凝神聆听,再时时印证自己的符篆修持,越听就越是痴迷。 没想到,正听得入神时候,“通译”小子身上忽然传出“啪”地一声轻响,挂在他胸前的一块玉佩崩碎。 玉佩不是苏景的,他只是个不入流的小修家,普通潜水问题不大,但在这极北冰洋深处他妥妥会被冻死,是以入水前有甄古道弟子给了他这块玉佩,有分水辟寒的效用。 此玉算不得宝物,内中法力平平,不过抵御普通寒水是没问题了,可就在刚刚海水温度骤降,玉佩力量再抵不过寒冷侵袭就此崩碎。在场其他修家都无所谓。他们的修为深厚,唯独小子苏景,护身玉一碎立刻冻僵,一动不能动了且皮肉迅速苍白。 乌下一笑了声“没点用处的小子”,弹指将一道赤炎打出,火如蛟,自寒冷海水中从容游弋,围着苏景转上几圈,肉眼可见苍白皮肤迅速转回红润,那情形有些像烤虾。大家都面露笑容。 可众修家脸上笑意才告流露。十六最先、两位乌鸦大圣随后,各自冷哼一声,旋即一众凡间修家眼前异象突显:前方远处海水突然结冰,只在瞬瞬之间。浩浩海水尽化坚冰。 事情并不难解。有极冷寒气袭来。随寒气推进汪洋大海层层结冻,群修眼睁睁地看着前方“冰山”不断疯长蔓延,向着他们置身之处扑来。 丁阳、甄古两道掌门人应变奇快。齐齐做声高喝敕令,各出一剑向着前方扑来的海冰打去。以两位掌门的修为,并力出剑前方就是一座顽石大山也能打碎了,但剑遇坚冰难入半分,也未能有丝毫摇撼,两柄长剑同时悲鸣一声,被弹飞开去。 海冰来势不见丝毫减弱,继续向着众人扑来,在场凡修大惊失色,乌下一立刻出手,身形转转骤然崩碎去,妖娆鸦女消失不见,化作了三十三道粗豪赤炎。 三三烈焰流转,稳稳守住了众人所在千丈之地,下一刻寒流掠过,除却神鸦烈火相护的千丈范围海水依旧,四面八方尽化坚冰! 还不等众人松一口气,十六老爷忽又低吼一声,冷漠青年再不扭动前行,站立原地身形微躬,一副如临大敌模样。本界修家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他们看到了一道光,白色光芒。 与之前寒流相同,白光也自前方远处闪起、袭来。白光所过,坚硬到大修飞剑都难伤分毫的海冰迅速消失……并非融化,是没了。未化水未化汽,就那么凭空消失,被白光照得彻底消失。 “冷?!”连乌上一都有些惊诧了。 凡间修家灵识浅薄,他们看到的只是光,仙家却能更深一步、辨出那道光的本相:冷。 不是光冷,不是冷光,那光本身就冷,无形无迹、极致阴寒的冷。 凡人理解,冷就是冷,会让水凝成冰,仅此而已了;天外仙家却晓得,当寒入极巅,可让万物消弭!法术以论:物极必反,至冷入酷热,融化虚空。白话说:特别冷,冻没了。 前面那些冰就被冻没了。 寒光尚远,乌下一所化烈焰就有了变化,赤红火光迅速苍白,火焰流转也随之迟缓,居然是要冻住了的样子。眼见爱妻抗寒吃力,乌上一哪敢丝毫迟疑,怒啸声中也化身赤炎,与乌下一的火焰相融一起共抗奇寒。 白光还没过来呢。 它在接近中但此刻相距众人所在之地尚远……远处白光寒意已有如此威力,待它逼近了只凭双鸦能不能抗的住?就在此刻十六老爷出手了。 “忽啊”大喊如雷轰动,小相柳翻手抓住身边浪浪仙子的脖子。 将浪浪仙子提在手中,就当她是一柄剑似的,冷漠青年提“剑”急纵,破碎坚冰直直向前,迎上白光后挥剑斩下,正中白光! 浪浪仙子与白光相交,暴起金铁交击的尖锐巨响,旋即气浪翻卷冰海摇撼,群修个个立足不稳跌坐在地,再奋力运起目光向前望去:浪浪仙子如剑,“剑”插海床牢牢顶住了那道白光。白光仿佛活物,在“剑”下拼命扭曲摇摆,隐隐还有“吱吱”怪叫传来。 “小相柳”一击成功,双手牢牢抓住浪浪仙子的脖子用力顶住白光,同时转回头面露笑容,对苏景道:“忽、忽忽忽忽忽……” “前辈仙家再说什么?”丁阳掌门急忙问苏景。 “冻结巴了。”苏景应道。 第一千二百七十章 冰中仙 可把小十六冻坏了。 小相柳尚且牙关打颤何况被当做剑来用的、牢牢将白光钉在地上的浪浪仙子,小仙子觉得自己双脚都没知觉了,哆嗦着伸手接下了自己的蒙眼海藻,低头去看自己究竟踩着个什么东西。 低头看看,浪浪仙子望相柳,神情有些疑惑:“忽啊?” 小相柳认真点头:“忽啊。” 浪浪仙子面色惊诧:“忽啊!” 小相柳语气安慰:“忽啊忽啊。” 浪浪仙子面露安慰,把海藻重新蒙回了眼睛。 龙尸是十六的龙尸,灵智半开时它也忽啊的不错。主仆二人说得有来有去,但说话全不耽搁两人运力,恶龙无力自十六手中腾起重重黑光,不断汇入龙尸身内,再汇聚尸煞凶元,连绵不绝向着地面白光攻去。 那道白色光芒挣扎地愈发剧烈了,但凭它怎么翻腾摇撼又哪有机会挣脱十六主仆合力的擒拿,过不多久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弱,终于再也不动了。 白光静止时候也是白光散去时候,白光层层崩溃,短短几个呼吸间光芒尽数消失不见,浪浪仙子脚下只剩一条好像蜈蚣的怪虫子。 比普通蜈蚣大上不少,大约尺余长;比着普通蜈蚣的身体也扁得多,这怪虫的比着纸张还薄,趴伏在地上,嘴巴里不断涌出血水,千百条细长的腿再做最后的抽搐,显然活不成了。 阴寒、极冷之光都是这头怪虫的法力。 乌上一、乌下一已自赤炎火形重化人形。看看虫子又再彼此对望一眼,目中都有惊讶流露。 “二位师父,这是啥?”乌悲悲好奇,同时吞了口口水,他不认得这虫子,可不知为人什么一见此物就觉馋。 乌上一应道:“这虫子唤作白游,相传是龙种。罕见,但本来也算不得神奇。” “普通白游没什么,天性喜寒,于苦寒地生长、修炼。不过这只白游不是活虫。”乌下一接口:“它是‘上行真灵’。至纯至臻五行妙境。天生地衍护境灵魅。” 上行真灵,名字听起来挺威风,其实也没那么吓人,比如苏景凡间修行时候。于大圣识海中收炼一座烈火地。曾遭大群毕方火鸟围攻。那些毕方就是“上行真灵”了。 白游是异种。喜寒,极致水形凝冰地方孕育出这样白游模样的“上行真灵”不值大惊小怪,真正让两位乌鸦大圣骇然的是:货比货得扔! 当年苏景遇到的毕方。与今天在此地遭遇的白游,同为上行真灵,可是一比较……根本就没得比,毕方快去死吧! 比翼双鸦修为差劲是公认的,可那是被苏景、叶非、阳三郎、三尸这群怪物比衬得差劲,真要摆放在仙天里,寻常仙家根本不够火鸦妖仙们打的,而乌上一乌下一两人的赤炎火力,即便联手也斗不过这头小小白游。 上行真灵不分仙凡,不会自己修行,它们的强大与否只取决一个条件:生身所在的五行地。 五行地强大,生出的灵魅儿就强大,这事就这么简单。 当年毕方袭杀苏景,反倒被区区五境一小修击溃,苏景得了一座小小烈火世界的纯净火元;今日白游在一双火行大圣面前占尽上风,它的出身地又得是怎样臻纯。 苏景心中也有不小惊诧,小十六猜对了,这世界果然藏了真正的宝贝冰。 此刻十六却忘了宝贝冰似的,拔“剑”、将浪浪仙子摆放一旁,弯腰拈起了白游,晃晃、再晃晃,确定这东西已经死了,他转目望向比翼双鸦。 乌上一眉花眼笑:“生性相克,咱们对这东西是大补,若非如此怕也不会惊动它冲出来,反过来也一样,它对我们也是美味,我们两口子先谢过十六老爷。” 白游是嗅到了阳火香气这才出来捕食的,这虫子虽是灵魅儿但根本谈不到智慧,只依照本能行事。 十六早都不吃虫子了,可他见了乌鸦们的馋相后也被勾起了好奇,小心翼翼掰下一截白游腿,张开嘴正要放入嘴巴时候又停住了动作,转头向浪浪仙子:“忽啊。” “忽啊?”浪浪仙子愣下,不情不愿地张开了嘴巴。 十六将手中白游腿扔进了浪浪仙子嘴巴,主仆同心同修同感,龙尸吃什么十六一样能感觉到味道。 白游一条比着头发还细的腿被龙尸吞了,下一刻“浪浪仙子”就冻上了,身上长出厚厚一层冰壳子。奋力一挣,浪浪仙子破冰而出,大大打了个喷嚏,鼻子里向外喷白烟。 十六感同身受,重重打了个寒颤,对虫子彻底失去了兴趣,直接扔给了乌上一。 白游饱蕴寒毒,但除非它自己驱驭否则寒毒都蛰伏经络,尸身本身并不寒冷,乌上一兴高采烈接住虫尸,稍稍犹豫后双指如剪,把白游的腿子剪下一些分发给在场凡修,笑道:“灵物难寻,见者有份。不过此物剧毒,大家无论炼丹还是炼器都要谨慎以对,万不可大意。” 在场修家人人有份,除了红底山小散修苏景。乌鸦大圣看不上他。 分出一些虫子腿,乌上一将虫子递给乌悲悲:“收好了吧,此间事了我教你怎么吃这东西,咱一块吃。” 乌悲悲大喜,没口子地称谢,小心翼翼地将虫子尸身包了、收入囊中,片刻后他似是无意靠近苏景,苏景只觉手心一凉,乌悲悲偷偷塞给了他一条虫子腿。 这些年,乌悲悲都对苏景好极了。 十六重返“正题”,眯着双眼向前凝望…… 乌悲悲又来发问:“师父,十六大仙找啥呢?” “若我所料不差。宝贝冰……不,诡厄寒冷地是在这世上没错,但非‘直接’落座此界,当是掩藏化境中。”这是常理,以白游观冰山,如果那座冰山直接摆放在世界里,怕是整座乾坤早都冻成大个的冰疙瘩了。 乌上一继续道:“冰藏化境中,白游藏冰内,适才白游出来开饭,出怪冰开化境。由此本来藏得好好的化境开出了一道裂隙。你十六师伯正在找那道‘隙’以求破界而入。” 师徒说话时候,在场一众凡修一面仔细聆听,一面传讯回宗,前方果然是有个大凶险地方的。本界名宿心中依赖乌鸦大圣等人。但心中依靠不表示他们什么都不做死等现成。名宿传讯,着自家门宗摆阵以待。 乌下一望向身后凡修:“诸位也看到了,再前行凶吉难料。大家还是请回吧,苏景小子留下来,还需得你来做通译。” 群修也晓得自己纯粹是累赘,可本界事情他们要袖手不理,心里实在交代不过去,彼此商议了一阵还是决定留下来。两头乌鸦笑笑,也不坚持,他们愿意冒险就由得他们吧。 十六动了,他找到了化境的“痕迹”,白游冲出来那一隙已然“愈合”了,不过既然露了形迹,凭十六现在的本事就一定能破开壁垒入化境去,时间问题罢了。 前行一阵,十六转回头“忽啊”了几声,苏景从旁通译:“不可打扰于我。” 说完十六就坐下了,开始鼓捣起旁人看不懂的事情,有时在面前画个符,有时十指跳动不断掐算,有时干脆趴在地上侧着耳朵听……是十六在忙,但苏景也出大力、心力,时时勾连心神,与十六一起参详一起寻求破界办法。 一场鼓捣整整十天,待到第十天正午时分十六终于完成了诸般法术准备,忽啊怪叫中猛地跃起,扬手抓着早都伸着脖子等在一旁的浪浪仙子……和上次一样,他抓脖子;和上次不一样的,这回不再是拔剑,而是挥鞭。 龙尸化作浪浪仙子模样,人形,无论怎么看它也做不了剑、做不了鞭,但十六出手之势清晰且明白,那个“人”在他手中,可成剑也可做鞭!贯力、挥手,重重一鞭挥击地面! 龙鞭落地刹那,一群凡间修家只觉天旋地转,旋即奇寒袭来,但还等他们打一个寒颤又觉心口一暖。心口暖和了,身体也不就不难么冷了,一群凡间修低头一看,每人胸口处都多出了一枚金色剑羽,为他们守住纯阳抵御阴寒。 众修纷纷对两位乌鸦大圣点头致谢,却不知道这次出手的是苏景,更不晓得自己胸口前贴着的离山小师叔早年的保命之器,紫皇庚金剑羽。 对众修致谢,两位乌鸦大圣全无反应,他们眼中只有浓浓震惊,身体似乎都有些僵硬,呆呆站在原地望向前方! 乌悲悲追着师父的目光去看,确是化境,一片冰天雪地中,一座晶莹剔透的巨大冰川耸立……冰川四周散落一些早都冻得硬邦邦的尸体,当即就有凡修惊呼出声,他们认出了其中几具尸体。 先前十六找到的甄古长老不是此界修宗中唯一“丢失”之人,他只是最近消失不见的一个。 远在甄古长老前千年万年,此界修行道就有修者失踪,不过这种事情很罕见,哪个传承久远的大户人家还没丢过几个人呢,找过、没找到渐渐也就放弃了。 无需高人指点,稍有见识的修家都能理清因果:此间为化境,隔绝于大世界,但这重隔绝并不绝对,偶尔会有乾坤吐纳、大小世界气意交汇,若正好有修家在附近那就倒霉了,被吸入此间直接冻死。至于十六找到的那位甄古长老应该也是这样情形,不过他的“经历”稍特殊了些,被吸进来、看一眼冰山即遭阴寒侵袭丧命,旋即尸身又随化境气息喷薄被冲回大世界。 不是这冰山主动去害人,但凡间修家不走运赶上了乾坤吐纳也必死无疑。 乌悲悲有师父没门派,对那些死者不怎么关心,他更好奇的是冰山里面的“东西”——冰山之内,影影绰绰地有些黑影,挺模糊的,他看不清楚。 乌悲悲眯着眼睛奋力凝视。到头来只大概看清里面好像冻了一群人。且不必管师父是不是能知道真相,反正有不懂问师尊就对了,这是徒弟的本份,乌悲悲守本分:“师父,里面是啥?” 过来这片刻,两位乌鸦大圣面上的惊骇已经消退,但神情之中也全没有平时的轻松,只有满满凝重,甚至声音都有些干涩,乌上一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这事有点大啊。” 乌下一也接口:“怎么会是他们。” 又何止两位乌鸦大圣。就连苏景此刻也神情肃穆。悄然打出了几道灵讯,给留在画舫帮忙的烈小二,给这凡间内的同伴,也给天外同袍冥王! 乌悲悲心里痒得快死了。两位师父一人一句后就没下文了。乌悲悲可受不得这种折磨。不挠再问:“师父,里面到底是什么人?” “人?”乌上一的声音阴冷:“空有人形,却不会站直行走的不能算人。” 乌悲悲茫然。 乌下一接口。语气与夫君一样冰冷:“他们不是人,是仙,古仙。” 乌悲悲目力不济只能看出冰山中隐约人形,比翼双鸦、十六老爷、苏景等人则看得一清二楚,冰中之物:金色甲胄、肋插双翅的“人”。 这样的人苏景曾见过一次:远古时拿人与古仙的那场大战,古仙中的一支。 不止看清、且还探明冰中古仙性命尚在,他们还活着,深深沉睡中…… 上上次古仙露面,是太上古时那场“三天大战”,之后销声匿迹无数年头,这宇宙中再没了他们的踪影;可是上次露面时候,一群不知从何处跳出来的古仙挖了二明哥的心。若非三王阿伊及时赶到,十一王早都死了。 一道火须自乌上一指尖蜿蜒而生,向着冰山缓缓游去,他想探一探这座冰山,但立刻被苏景传神制止了。 就在火须散去时候,众人只觉眼前身影闪动,烈小二赶到。 这世界所有苏景的同伴都收到了他的灵讯,叶非最近闭关画舫、樊翘在旁护法,三尸忙着生意不喜欢看怪物,戚弘丁和不听晓得此间发生事情,但他们也只是提醒了精神,时刻关注苏景的情形,并没过来。现在这里也不用这么多人围观。 烈小二面色凝重,看过冰山模样后思索片刻,沉声开口:“前辈拿人玉简留言,我记得清楚,古仙正神赤霓在最后覆灭之前,始终努力不辍,想要破解本族被抽夺心性后的反噬。” “忽啊,忽啊,忽……啊,忽!啊!”冷漠青年背负双手眉头紧皱着语气凝重。 苏景一直在思索,此刻也告开口:“一百五十万拿人曾远征东方,折损超过三成,最后他们还是带回了‘玄红青金冰枝’。” 烈小二点点头:“那块神奇玄冰被拿人一斩两段,一半扔回宇宙,另一边送给赤霓,这一半玄冰差不多就是为所有古仙短时镇压心魔的剂量,拿人要与古仙做公平决战。” 冷漠青年眯起了眼睛:“忽?啊……忽啊,忽啊忽啊,哈,忽忽啊。” 苏景的目光渐渐清澈起来:“一战以决两大族类生死存亡,拿人挟必死之心入复仇之战,赤霓虽强大但也没有必胜把握。生死两可之数,若战死则一死百了,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可决战之前、生死未定时候,赤霓总还要为将来做个打算的,打胜这一战不是就能万事大吉的,他还得继续为古仙找出破解反噬的办法。” 烈小二的思路迅速理顺,眼睛同样亮了起来:“再就是……就算打不胜,至少也要为本族、为自己的时代保留下火种传承,拿人那时候已经疯了,可赤霓没疯,他手上有半块‘玄红青金冰枝’,用这半块冰枝能为所有古仙镇压心魔一次。也可以为九成古仙镇压心魔,剩下一成……” 冷漠青年面露冷笑,口中:“忽啊忽啊,烈,忽啊啊!” 苏景对烈小二点点头,接他的话:“剩下那一成中的九成九都抛弃舍却,由得他们去发疯入魔死掉,但最后的‘一分’被宝贝玄冰彻彻底底地冻了起来,不再是普通的玄冰制符镇压心魔,而是从头到脚从内至外。以玄冰彻底封镇,不参战,从此沉睡下来。战后若赤霄身死,这些冰封古仙就是古仙一脉的最后火种,至于他们的心魔毛病……听天由命吧,至少赤霄尽力了;若赤霄未死,会再继续研究下去,为他们结封、为他们治病。” 烈小二“嗯”了一声,接回苏景的话:“是以决战之前,赤霓将麾下古仙分作了三个部分。绝大部分随他入战。死光了;一小部分、发疯自灭,死光了;另有几可忽略不计的微小数量,被封入玄冰长久沉睡,他们还活着。活到了现在。” 冷漠青年扬起手轻轻敲了敲额角。继续忽啊。长长连串、抑扬顿挫,语气实在多变。 等十六老爷忽啊完了,苏景接着烈小二的话继续道:“拿人看似散漫。但他们的心智绝不差,决战前夕赤霓想要给自己留个根,也非得小心行事不可,他把冻起来的古仙再分成‘小队’,分藏宇宙各处,比如这一处、这座冰山;又比如前阵子伤了瞑目王的那一群古仙……眼前这群还睡着,但之前那群不知是被人放了出来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他们醒来了,还伤了十一王驾。” 烈小二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道尊曾查到西天伪佛与袭击十一王的那些古仙有联系,但不知内中关联何在,现在看来,伪佛是找到了赤霓藏于宇宙中的冰冻古仙了。” 冷漠青年背负着双手,跟着烈小二一起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忽啊。” 苏景呼出第三口浊气:“倒是破了一桩悬案。” 苏景、烈小二都是机灵角色,既知前尘过往、又对赤霓为人有所了解,再见到眼前这道冰川,以他们的心思想要理清事情脉络并不是难事,虽都只是猜测,但也算得环环相扣,不会偏离真相太远。 话说完的时候,苏景的心情稍稍有些复杂,心里翻来覆去地咀嚼着两个字:传承。 拿人重视传承,当子孙灭绝他们不惜以最决绝的方式来复仇,而拿人大仇,曾经的宇宙第一神赤霓又何尝不是同样在乎这“传承”二字。 赤霓早已死去了,但这宇宙中还有他的火种。 这时候乌悲悲来到苏景身旁,伸手一拍他的肩膀,笑道:“苏景,通译的不错!” 苏景与烈小二一人接一句地串起整件事情,凡间修家根本都听不懂他俩说什么,不过他们至少能看明白:烈小二说一句,十六跟着忽啊连串,再之后则是苏景开口,如此往复……再明白不过,苏景是翻译,而且看烈小二的来言去语、看十六的神情变化,苏景翻译得肯定不错。 冷漠青年“忽忽忽”地笑,面带得意,为了保全苏景这个“通译”身份,十六老爷可是尽力了,煞有介事地忽啊了那么多声。 苏景也想笑笑,可未等唇角笑纹散开,他始终望向冰川的目光陡然犀利! 他看得明明白白,冰川内,一个古仙缓缓张开了眼睛,正向着他望来。 一个、两个、三个……一个个古仙全都张开了眼睛,他们的眼睛颜色各异,他们的眼光清澈非常,清澈地不存一丝感情,像琉璃、像冰。 第一千二百七十一章 卖个怂 在场众人,从仙家到凡修乍见古仙开目,人人大吃一惊。可不等他们有所反应,一道强大气势突然自他们身边绽放……苏景! 古仙睁眼时候,苏景心思急转,封藏于鬼袍的一道灵咒就此行转,身上几许灵光隐隐闪烁,那光芒凡人无可查却躲不过高深修家的洞察:在场凡间修家眼中,一贯被他们忽略、成天把睡觉当做修行的懒惰小子陡然变得强大起来! 灵光之下便是灵意,灵意之后即为威势,就那么一下子,苏景气势强大百倍——从稀松倦怠一小修直接跨入凡间高手。 凡间高手。 凡间。 乌悲悲双目眯起,面色惊诧,这苏景……只比自己稍逊半筹啊,以前他都在隐藏真力? 丁阳、甄古两道掌门真人也因苏景的突兀变化微微皱眉,望气可知其力,这小子的修为堪比四大道宗门下长老,好家伙,他一直深藏不露啊。 凡修想来,事情似是再明白不过,苏景本领不凡却深藏不露,他隐藏实力的缘由不可知,但冰中怪物睁眼,这惊变来得突兀他受惊吓不轻,可能是心智失守也可能是为凝力自保,由此显出真正实力。差不多四大道宗长老的本领。 不得了啊。藏得真好。 丁阳、甄古掌门人心中想待此间事了定要问清苏景为何要隐藏实力;乌悲悲则恍然大悟:苏景除了冒犯主公的名讳,他还藏力装傻!可就算苏景藏力法门了得。能瞒得过凡间修家,又怎可能瞒过火鸦神目?两位师父指定是一早就看穿他了,火鸦大仙何等正直,最恨这等藏头露尾的行径,所以才会如此讨厌他。 凡间修家因苏景的突然“爆发”引出几分惊讶,但苏景先在哪有心思再去和凡间修家开玩笑…… 在这凡间生活百年,苏景故意隐没身份不假,不过他从不曾刻意压制气意,更谈不到凝元敛气压制修为,早已修得千锤珍宝身、修成百炼金玉骨。神元内敛精气藏心。无需刻意已是平凡,无需刻意足以瞒过凡间修家和普通仙人了。 不露,但也未藏。一百年。 包括水血老怪领一群仙魔犯界时候,苏景也是这样“不露但未藏”的状态。只是对方眼力差劲看不出来罢了。 但此刻不行。对冰中古仙不行。 苏景是真没想到自己找来找去居然找出来这么一伙怪物。没想到也没用,既然找出来了就只能面对,很可能是一场硬仗。 面对强大敌人。面对艰苦之战,苏景赶紧藏实力。不听曾给苏景这种行径起了个名字,卖个怂。 以前的“不露但未藏”能瞒过普通仙家,但未必能瞒过冰中古仙,眼前这群古仙究竟实力怎样苏景也不晓得,不过他至少记得,上一次古仙露面时,就连瞑目王都遭其毒手。 “不露但未藏”不管用了,所以苏景动用冥王袍中封印的法术,绽放气势,从不入流的散修一跃跨入凡间高人修为,以凡修气势遮掩神元仙根,从“不露但未藏”到“显露却真藏”。 能瞒得过古仙洞察么?苏景自己也不晓得,不管了,先卖个怂再说,总之有益无害。 果然,冰中古仙只淡淡看了苏景一眼就挪转目光,对化境中那群凡间修家都是如此,古仙一扫而过。 但对比翼双鸦、烈小二和“小相柳”这些真正仙人,古仙明显更留意些,瞩目时间很长。下一刻,古仙齐齐动身,不见他们又怎样动作便一步自冰山中跨出来到众人面前。 再看古仙身后冰山不见丝毫破损,但随古仙离开,冰中所有灵气猛地减弱,虽未消散殆尽但也所剩不多:古仙在时,冰为水行极致宝物,水形至润与极寒臻煞完美相融,上上珍品、玄红青金冰枝;古仙离开,玄红青金冰枝中绝大部分灵瑞都被古仙带走,冰从珍宝变作凡品。 一重变化,又解开苏景心中一道疑惑……古仙的实力。 赤霓封印古仙是在决战前夕,他要保留火种、但也面临灭族大祸。大战将至正是用人之际,常理以论赤霓不该封印本领强大的手下,可不久前古仙那次露面,连十一哥的心都挖去了。 就算古仙是强大种族,能将瞑目王重创的古仙,也绝对算得同族中的佼佼者,赤霓封印了一群特别强大的手下以留火种,然后带着一群老弱病残上战场?脑子坏掉了么。 直到此刻谜题解开,赤霓封印的古仙并不强大,至少在被封印时候他们并不强,但赤霓的封印法术另有玄妙,漫长到无可计较的冰封过程,也是宝贝冰的力量一点一点相融于内中古仙神元的过程。 被封印时候只是普通古仙,但醒来时他们已经收炼了冰中神力,变作强大古仙。 古仙十一人,黄金甲、乌羽翅、四肢着地的“人”。 古仙出冰山,化境众人接后退,直面强敌凝神以待。尤其凡间修家,沉不住气都已拔剑在手,苏景也想拔剑,可他的剑都太好了,一旦亮出来他的怂就卖不出去了,自挎囊中好一番寻找总算找出一张以前画瞎了的符,煞有介事夹在双指之间,如临大敌模样。 从十一世界返回中土后画的符,画坏了却没舍得扔,威力实在不值一提,可他画符那时已经是人王实力了,符上层层流转的犀利剑气还是引来身边凡修一惊:好霸道的符! 凡修皆持刃,只是蚂蚁面对高山时候纵然手中执刃又有何用!一群凡间修家才凝神备战便觉眩晕感觉袭来,一阵天旋地转后尽数跌坐在地,再看眼前情形:冰原漫漫满目银白。但、天空碧蓝无边,一轮骄阳斜挂,他们已自化境返回凡间世界。 不止凡修,苏景、乌鸦、烈小二、小蛇和古仙都进入了大世界。 也不是古仙想出来,而是那座化境破碎了。化境是因冰山而来,冰山是为封印古仙,如今古仙醒来,冰山灵异不再化境也随之消散。 十一古仙并没动手意思,为首的古仙目光在众人中巡视片刻缓缓开口,他的嗓音不是普通古怪。像极了炸油条的声音。兹拉兹拉的怪响还混合了些“热油沸腾”的咕嘟嘟声音,没法说的刺耳。 古仙首领的话不可能有人听懂,可随他口中古怪音节连串,众人脑中自然就开解其意。这也是一道神通、类似传神。难得的是还有语气:“你们信佛吧。” 规劝的语气。谈不上恳求或者盼望,但包括苏景在内,所有人都感觉古仙让大家信佛是为了他们好。 丁阳、甄古众修只觉啼笑皆非。大家都是正统传承道家传人,改信佛?开得什么玩笑。乌上一笑笑反问:“哪个佛?” 古仙首领并不掩饰自己的迷惑:“哪个佛?如今仙天里有几个佛?当然是西方极乐、灵山之巅大雷音寺中的佛祖。” 轮到乌上一发愣了,他本以为古仙口中“佛”会是赤霓,佛是一道法门,但也可看做一个尊称,也许上古时代里那些仙家就管赤霓化作佛呢。他可没想到古仙首领居然还知道西天极乐。 封印冰中,沉睡无尽时光,不是应该什么都不知道么。 乌鸦迷糊了,苏景、烈小二却明白得很。苏景正卖怂不能开口,烈小二摇头道:“灵山塌了雷音炸了,你的佛死了,魂飞魄散再无痕迹。” 说话中,烈小二将“你的佛”三字咬了重音。 古往今来,西天极乐中只有过两位佛祖,一个入漏去,一个篡西天,真佛从未与古仙有过交集,否则必定告知又一栈、冥家和道家,倒是那尊伪佛与古仙颇多牵扯。 “佛死了?”古仙首领微皱了下眉,但随即摇头,望向烈小二:“要么你骗人,真佛尚在仙天;要么他真死了,但衣钵传承仍在。未死也好、死了也罢,总之佛还在。再就是他不是我的佛,他是我们的朋友,于我有恩。” 烈小二笑了,眼神中居然带了几分巴结:“那您给我说说呗,怎么跟怎么您就和西天里那尊佛跨越万万年,结做至交好友了?那尊佛又给了您什么大恩,让您老才一醒来就帮他传教、来拉道士入佛门?” 古仙显出的气意是漠然的,可实际里他们很随和,不摆架子也没有拒人千里之外,更不见他们有动手打杀的意思,在听过烈小二的请求后为首古仙很痛快地点点头:“一觉久远,今日起身……今日才起身,但我们早就醒了……也不能说是完全醒了,是有一线灵思早就苏醒了。” 如果没有意外,冰中古仙能被封冻到天荒地老去,赤霓在封冻他们的时候并没有定下“解冻”的时间,这不难理解,若赤霓撑过决战,可随时为他们解封;如果赤霓陨落,这些火种……就只能算是他的寄托吧。冰中古仙自行苏醒?那是件遥遥无期的事情。 但伪佛找到了赤霓封印的古仙。 并不是伪佛故意寻找。古仙往事、拿人惨祸,太上古时种种事情早都被时间湮灭再无线索存留,伪佛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晓得今日宇宙还有古仙存留,他只是在机缘巧合下,偶然从一座星石中发现了一座化境,继而发现一群冰封古仙。这也是很久前的事情了。 真佛是个好奇的家伙;伪佛曾是真佛的一具分身,后来灵智自开涅槃成圣,不过伪佛是从真佛而来,根性深处藏了一份“好奇心”,乍见冰中神怪,意外之后他就开始好奇了。 好奇则已,伪佛可不是冒失鬼,当然不会直接溶去玄冰,且不说对方来历莫名实力莫测,就是有传染病也让人受不了,伪佛不动冰块,而是将一道神识注入冰内去探索那些他闻所未闻的怪物。 第一千二百七十二章 老骨头 伪佛探古仙的时候,冰中沉睡的古仙也感受到了伪佛的神识……当年、伪佛发现的那块玄冰内一群古仙就此被唤醒。但这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苏醒。 从凡人角度来说,当时那群古仙的情形更像是做梦;从仙神角度看来则是神游:沉睡依旧,意识沉落,不过一线灵思恢复了正常,他们身处沉睡与清醒的边缘。 若把清醒仙魔的灵台看做一片辉光灯火宫殿的话,那当时那群古仙的灵台只能算是有一只萤火虫飞舞的坟茔罢了。一只萤火虫,古仙的一线灵思。 但一只萤火虫就足够了、足够古仙在冰中沉睡的同时,开始并长久保持着与伪佛的交流。 而所有被赤霓冰封、保存至今的古仙之间都有神思勾连,一个古仙的灵台中飞起了萤火虫,所有古仙的灵台就都飞起了萤火虫;伪佛与一个古仙交流,就是与所有古仙沟通了…… 在与伪佛的交流中,古仙得知赤霓、古族早已消失不见,拿人仍存在,但拿人对今日仙魔来说也只是传说了,知道拿人神奇的仙魔不少,可没谁见过这种神奇怪物。 “我们依旧沉睡,但一线灵思已经醒来,我们就随时可以醒来了。想醒就能醒。”苏景等人面前,古仙首领的声音兹兹啦啦难听异常,可他的语气是平和的,甚至还带了几分笑意:“事情是这样的,原来我们无法自己清醒,这一觉会睡到什么时候完全不能控制;后来因为佛祖出现。无论他有心还是无意,我们都因他的神识呼唤恢复了一线灵思……从沉睡不能醒到继续沉睡可想醒就能醒,这何异一次重生呢,所以我们欠了佛祖一个人情,很大的人情。” 乌上一的笑声乍一听和往常差不多,但久与师尊相处的乌悲悲能听出来,师尊的笑声比着平时多出了一丝狰狞:“古仙的人情这么容易就着落了?” 古仙首领也笑了笑:“我看得出,你们对我这一族有些了解,我不知你们从哪里得来的线索,不知你们对我了解多少。又或者这其中会不会有了误会。但有一重不妨直言相告:我族重恩。有人随手种花,我嗅得花香开心惬意,从此永记种花人的好。” 乌上一先俯首垂目思索片刻,再仰首抬眼:“佩服。” 苏景卖着他的怂。低头默默思索着……古仙随时能醒却不肯醒来。这倒不难理解。宝贝玄冰神效、赤霓法术玄奇,冰中古仙在封印中,他们的心魔也告蛰伏不会发作。一旦他们彻底醒来、离开玄冰就要面对心魔之患,天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疯。 果然,烈小二再发问时候也追住了这个题目:“前辈们封结玄冰之内,香香甜甜地继续睡下去多好,也未见得我们就是敌人,何必一见我们到来就跳出来?出来容易得很,想回去却再无可能,会发疯啊,不觉得这后果太严重么?” 古仙首领并不掩饰自己的惊诧,但也仅只是惊讶而已,不怒、不躁:“你们知道的事情果然不少啊……确实后果严重,但为了报恩也顾不得这么多了。疯就疯吧,谁让我族重恩呢。” 古仙这一族真的很奇怪,苏景自忖也算个重恩重义之人,却完全不能理解对方,他们被伪佛唤醒了一线灵思,就算心里念着伪佛的好,也没必要把这种事当做天恩泽被,可古仙重视异常,他们真的用“再造之恩”来看待伪佛…… 真佛不在时候,伪佛占据了西天,但他并不踏实,他怕有一天真佛会重返世界,他晓得道尊对自己虎视眈眈,他也知道如果有天道尊对自己翻脸,阎罗神君就会立刻发难,他这个佛坐得不稳当。 许多年里,伪佛刻苦修炼、发展势力,他有忠心护法,他有厉害门生,可他自己明白还不够,远远不够真佛、道尊、阎罗联手打的,所以伪佛在无意中发现古仙后一度欣喜非常,这支力量强大且隐秘,若能成为自己的奇兵,将来恶战时可堪大用,靠着他们扭转战局也不算做梦。 更让伪佛开心的,长时间的沟通过后他发现这群古仙心地单纯思维直白,只因一个无意之举,他们就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大恩人和好朋友,愿意受他调遣……这个“愿意”并非臣服或者皈依,更准确的说,古仙是把伪佛当做了朋友,如果朋友需要,古仙随时会帮他对付敌人。 思维古怪、看待事情角度奇特的古仙。 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古仙。 如今看来简直荒唐的古仙。 可“荒唐”也是有背景的,古仙做事有自己的思维和道理,可惜时代变了,古时候的道理在今天不再是道理,曾经的理所当然也就变成了今天的荒诞糊涂。 伪佛手握着古仙这支奇兵,可他只动用过分散宇宙各处宝贝玄冰中的一块、只动用了一次:偷袭瞑目王。自那以后,无论西天扩展势力、不安州蔷薇州两次夺宝,甚至与东天道决裂战死于灵山之巅,他都再没联络、更未发动过古仙奇兵。 古仙是心甘情愿为他帮忙,伪佛却只用过一次就作罢,伪佛究竟怎么想得无人能知晓…… 再把时间倒转回去,早在伪佛与遗存古仙结缘之初,伪佛就对所有古仙提出了一个请求:如果无人发觉,诸位大可继续沉睡,但若被人无意中发现了行踪,要么将对方收服,要么斩杀灭口。 “如果无人发觉,诸位大可继续沉睡,但若被人无意中发现了行踪,要么将对方收服,要么斩杀灭口。”古仙首领对烈小二说,停顿片刻后又继续道:“所以我劝你们皈依佛祖,明白了?” 明白了。烈小二、苏景、乌鸦大圣等等所有人都明白了。古仙被伪佛当做奇兵,既然“奇兵”自然要潜伏、要保密、要不存在,一旦被人发现他们的存在,即便发现者不知古仙与伪佛的联系,至少也会成为泄露机密的潜在变数。 何况伪佛知道古仙的心思单纯,他们几乎不懂隐瞒,很容易就被人问出真相了。 古仙把伪佛当做恩人和朋友,普通修家就算发现了他们也会被直接冻死,无需他们刻意做什么;但苏景一伙本领了得,破开化境得见冰山仍安然无恙。所以古仙动了。醒来、出山、入世,哪怕未来疯癫,他们答应过伪佛的事情也一定会做到。 “忽啊?”冷漠青年面色迷茫忽啊疑惑,十六老爷不明白。为啥要皈依伪佛呢? 没人理他。 烈小二摸着下巴。长久相处。他对苏景足够了解,古仙单纯且直白,这一仗十四王应该不想打。是以烈小二对古仙首领摇摇头:“你说的那尊佛都死了,还谈什么皈依不皈依、灭口不灭口的。这一战不是非打不可的,你们以前也不晓得,那尊伪佛魔作沙门为祸仙天,根本不是好人……” 不等烈小二说完,古仙首领就打断道:“你知我们从何处来吧?” “从过去来。”烈小二应道。 古仙一点头:“嗯,过去。多少星辰陨落,多少日月泯灭,多少凡间化作齑粉,多少永恒不灭的神魔先变枯骨再成飞灰……多少变化!变来变去,今日仙天早不再是曾经模样。” “我从过去一步跨入今日,左右看看、低头想想,今日宇宙、今时一切早都不再是我们活过的那个世界。都变了,变得与我无关,这世界一切一切皆与我无关。你道我会在乎一座无关宇宙中你们谁善谁恶,在乎你们谁对谁错?” “我从过去来,过去一切我都习惯喜欢,今时所有变化我都理不顺看不惯。我们都是些老骨头了,古往今来宇宙八方所有老骨头都一样:不喜欢现在。” “我不在乎你们,我不喜欢现在,这算是一重根由所在:老骨头们打从心根深处仇恨今日一切。”古仙直白,心底怎样想就怎样说:“于我而言,我全不介意将你们抹杀,但我不存争斗之心,不喜斗战和杀戮,是以能不动手就不动手了。” “不过争斗心不再了,恩义心仍存啊。答应过佛的事情我们永远坚持,”古仙首领笑了:“皈依佛门,受我法禁就可以活命了,若不肯,杀灭所有人、摧毁此间一切我无所谓的。” 言罢古仙首领抬右手到面前,端详着,天上有太阳,冰原光芒强烈、地上投影着手的影子。 他们是古仙,没了争斗心且不发疯的时候,他们不是坏人,但他们也不是好人,对今日世界不存丝毫好感也就不存丝毫善意,如果没有答应伪佛什么,古仙或许不会故意与今人为难,可是既然答应了,在这个他们觉得无所谓的世界、无所谓的宇宙中,那承诺就是他们唯一的恪守。 无所谓,无所谓,想杀但不出手无所谓,不想杀却出手也无所谓。 风乍起,自苏景脚下。 风缭绕,迅速升起,掀卷苏景的衣角也吹得他指尖符篆摇摆,苏景面色阴沉:“少要废话了,想要我皈依你总得拿出点真本事来!” 十六也是声色俱厉地一声“忽啊”,古仙说的话让十六老爷一头雾水,早都听烦了,快快动手吧! 话音刚落,古仙扬起了右臂,群修群仙都以为古仙要动手,未料他只是抬手、最最简单的不过:本来放在面前端详的右手此刻高举过头,好像掀光线太刺眼、举手为自己遮太阳的样子。 跟着那只手齐腕消失不见。 毫无征兆的,古仙首领的右手消失了,古仙面上也不见有痛苦神情,依旧高举着没了手的右臂,模样可笑也诡异。 在场修家、仙家都有些莫名其妙,但下一刻众人心底一颤、全都察觉到什么,抬头向着天空、太阳所在位置望去……人在凡间,清晰可见,天穹上一只大手显现,手向前伸、握住了太阳。 古仙举手掌握骄阳。 第一息,众人忽觉气温骤降,因那只手将太阳稍稍向后挪了挪;第二息,众人有觉酷热加身,因那只手跟着把太阳向前挪了挪;第三息体感恢复正常,大手将太阳摆回原位,但手不松,差不多普通人握着个大个鸡蛋的样子,此界人间天昏地暗,太阳被大手握住了,只能从指缝中向外绽放光芒。 又何止天昏地暗!太阳被古仙巨力硬撼着前后挪移,虽只是小小幅度,对着世界的影响也不可估量,一时间汪洋巨浪翻腾,大地轰轰颤抖,天空处处飓风翻腾……举世皆惊! 古仙首领语气漠然:“皈依又或毁灭,你们自己选吧。” 凡间传说,满天神佛坐拥大力可掌星辰拿日月,这种事苏景见过但凡间修士何曾得见,看到古仙首领轻而易举就将骄阳拿捏手中个个面色骤变。 乌悲悲面色发黑,满眼乞求望向两位师父。乌上一乌下一同时苦笑,他们当然明白徒儿的意思,可惜,只能摇头:“这妖怪本领太大,为师打不过啊,想要除魔卫道,就只能请主公出手了。” 比翼双鸦跟着苏景一起修火,对太阳最是敏感不过,初到此界时候比翼双鸦就看明白了,这里的太阳正值壮年,规模虽不算太大但也绝不小,如果只是双鸦合力,拼出全部修为也不一定撼动它分毫,可对面的古仙首领只随便一伸手就将骄阳拿捏在手,其间差距不言而喻了。 根本不是对手。 乌悲悲脑筋不慢,丁阳、甄古两宗掌门人更是心思聪慧,听过乌鸦大圣之言,乌悲悲才刚面露喜色,两位掌门人就已异口同声问道:“贵上……小光明顶主人也在此间?” 问声未落,忽然“哗啦”轻响传来,来自苏景手中符篆。但并非催符攻敌,而是手腕晃晃将灵符收起。灵符消失同时苏景手中多出一根乌黑法棍,棍在手,轻一顿,“咚”一声里小修家变成了个年轻和尚,跟着和尚倒背法棍,望向古仙首领朗声道:“我佛慈悲,普度苦海,杀戮无边回头是岸……我投降我投降。” 第一千二百七十三章 不受降 手握骄阳举重若轻,古仙首领正在做的事情苏景自忖也能做到。但苏景心中明白得很:自己是修什么?自己的本命根修就是骄阳、是烈火。 苏景也能轻松撼动骄阳,可那是因为自己本就是炽烈天骄飞升,仙天所有三足神鸦都认他做同族,宇宙所有骄阳都认可他。有了这一重“认可”,只要修为别太差劲,摇撼一尊骄阳绝非难事。 可古仙不是,为首之人的修元与阳火不存丝毫关系,他只凭元力就轻松把握了那一轮骄阳。而金轮本为烈火世界,又因内中都驻有太阳进宫一座、所以金轮都会有一丝金乌灵性长存,由此太阳这种星体性情远非其他天星可比,暴烈非常,一旦被外人把握,太阳宁可爆碎自毁也不会受其掌控。 但在古仙首领手中,那枚金轮想要爆碎都没机会……这样的手段,至少也是星君鬼主一个级别了。苏景清楚得很,自己不是古仙首领的对手。 古仙首领掌控骄阳的手法古怪,他的手消失于腕又再高凌于天,即便苏景一直凝神戒备也没能及时阻止,如今太阳被对方握在手中,本地修家、仙家先机尽失,苏锵锵毫不犹豫立刻投降。 投降不是说句“我信佛”就算完事的,还得心甘情愿领受对方法术禁制,领法受禁前古仙又哪会放松对他的警惕,想坑人,等受禁之后再说。 受禁这种事,与妖奴拜奉大圣玦也不见什么区别。甘心成仆从再兴不起一丝反抗之心,更别说坑人了……全不夸张地说,领受古仙禁法对苏景无异一场生死赌局,他不是没有本钱,他有冥王袍护身。 阎罗法术加持,冥王身份象征。 冥王代表阎罗威严,可以战败战死,但休想让他们折服投敌,蟒袍上自有法度专破诸般禁法! 只是有了本钱,不表示这赌局就一定能赢。倒不是说神君亲手加持于蟒袍的法术会怕了古仙的禁制。这一重苏景并不担心。阎罗神君是开玩笑的么。 苏景担心的是蟒袍的护身法术或会与古仙的禁制激烈冲突,如果动静稍大立刻就会被对方察觉,那时“投降”把戏再没得耍,之前的怂白卖了不算。苏景自己也会立刻陷身险地成为古仙直接打击的目标。 不一定能赢的。不过苏景没办法。只有硬着头皮试试了。 前思后想一大串,奈何仔细计较到头成了笑话,古仙首领根本不在乎苏景。不容他靠前也全没有给他下咒的意思,摇着头道:“小家伙,误会了。我说皈依可活指的是那几个仙家,不是你们这些凡间的修行者。” 话说完,凡间群修面色再变。 蝼蚁,蝼蚁。莫恨人家瞧不起,只怪自己是蝼蚁!古仙根本没把凡人当回事,收下那几个仙家还不错,至于在场凡人……他们答应过伪佛不泄露行藏,见过他们存在、得知他们与伪佛关系的凡人,古仙不受降。 下场不言而喻了。 丁阳道尊掌门声音低沉,先望向乌鸦大圣和烈小二:“仙家如此自处,凡间晚辈不敢置言。”跟着他转目,对古仙首领道:“今日我等丧命于此只怪气运糟糕,没什么可抱怨了,但求前辈放过这座凡间,仙魔事情与凡间无涉。” 古仙首领一哂,摇头。懒与凡间修士多费唇舌。他摇头的意思也再明白不过了,为灭口,这座凡间世界他们不会留下。丁阳掌门脸色铁青,交涉无果再不多说什么了…… 凡人争斗、修家对战、仙天剥衣,这世间的争斗总也跳不开两个字:变数。擅斗者必擅变,擅以已变应敌变应天变。很多时候大家斗的就是这个一个“变”字。苏景面上露出忐忑神情,忙不迭摇头:“启禀上仙,我虽是凡人但也曾与大罗金仙结缘,有重大宝物在身,愿将宝物奉上以证向道之心,只求上仙垂怜收下苏景做个门生……” 乌悲悲的目光犀利,苏景临阵投敌让他大失所望,恨不得立刻出手痛打这根软骨头,但被乌上一的一声冷哼制止了。 古仙首领扬眉:“宝物?” “上上仙宝,宇宙难寻!”苏景忐忑依旧,但目光中有少许自信流露:“晚辈不敢吹牛,跟您老吹牛也只有死得更惨,那真是好宝贝,两付。” “拿来看。” “您收我?” “我若收你宝物,你就不必死了。”古仙首领的确有些好奇,而大局在握,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苏景应上一声,伸手去摸挎囊。 似乎在仙家眼中,一个凡间修家的投敌不值关注,苏景取宝物时候烈小二再次开口,对古仙首领:“赤霓有一面镜子。” 古族能成仙、古仙会发疯,一切根源都在赤霓的镜中,烈小二这句话说得轻飘飘、落入古仙耳中却重得很。 包括首领在内十一古仙闻言都微微皱眉,烈小二不等对方发问就直接道:“那面镜子碎了,内中邪气逸出化作黑色巨灵妖,自称‘正神墨中生行驰宇宙间’,他们是些什么东西你等再了解不过,墨巨灵是要摧毁宇宙的。” 眼见古仙面色阴晴不定,烈小二加重了语气:“赤霓上神为你们抽离的恶根,如今已成宇宙大患,今日仙天中大德前辈、有识仙贤已然整兵备战,此事……” 古仙首领终于接口了:“抽离即为决裂,我们与‘恶根’不共存,若相逢,生死相见。”说到这里古仙首领忽又笑了起来:“可这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次轮到烈小二皱眉头了,从小长在又一栈,迎来送往各路仙家,小二哥的脑筋不可谓不机灵,但这次却听不懂古仙的话。 古仙首领继续笑着:“若发疯之前有机会与恶根做生死决战当然再好不过,但你莫忘了,我们也好,恶根也罢,即是生死仇敌也同样都是‘老骨头’,我们身有恶疾注定一事无成,如果让我们来选,究竟是今日鬼神把持仙天还是墨色巨灵横扫八方……哈哈,我倒宁愿恶根杀灭今日宇宙!明白不?我们与恶根相逢即相杀,可我不会帮你们,你们死光了无所谓,我们不是恶根的对手也无所谓。” 古仙是敌人的敌人,古仙不是今日仙家的朋友。 他们是老骨头,虽不会主动摧毁宇宙,不过心底也今时世界全无善意。古仙的离场说复杂就稍有些复杂,说明白却再明白不过。 烈小二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此时苏景也从囊中取出了他要进献的宝贝:破破烂烂一只囊。 乌悲悲瞪大了眼睛,在场凡修满心冷笑,的确是宇宙难寻,三千世界八方神魔全都凑在一起也未必能找出一只更破烂的乾坤囊了,用这个袋子去进献古仙,生怕自己会死得太痛快么? 可是一群古仙见到此囊个个面色骤变!他们是古仙,他们的生死大仇有两重:曾经的恶根、墨色巨灵,是因立场决裂生仇,生不共存但这仇恨本身并不严重;另个大仇则是拿人! 遗存古仙并未经历那场“三天血战”,但他们被封印前已经知道古、拿两族宣战,今日仙天中再无古仙痕迹,他们又怎会想不到拿为灭族之敌。 破烂囊是古时心猿意马为自己打造的监狱;遗存古仙曾与拿人长久共处……一见破烂囊古仙便嗅出拿人气息! 一直以来都从容、漠然的古仙陡做狰狞,首领左手凌空一探直接将苏景抓到面前,其声凄厉语气恨怒:“你从何处得来此物?!” 苏景吓呆了,结结巴巴:“此囊来历复杂,一句半句说、说不清,上仙且请喜怒,看过小人的第二付宝物您自知这乾坤囊的来历……”一边说着苏景再次伸手入囊,这次摸到手的是匣子,三枚好头匣。 …… 太阳被古仙首领拿捏在手,这是苏景的大忌惮,他要保住那枚太阳,攻敌之际务求一击必杀,直接诛灭古仙首领不给他砸下或者捏碎太阳的机会。 诛杀古仙首领,苏景自己是没这个本事的,不过他有好宝贝:分别装了七宝大士、四星君、七鬼主首级的好头匣。 匣神奇,收人头炼“枇杷”,枇杷炼成可做死者生前全力一击。相距幽蓝蔷薇州夺宝大战百年已过,好头匣不久前已经炼成了好“枇杷”,三位上上金仙的全力一击,苏景倒想看看这伙子古仙挡不挡得住! 可仍是之前那个前提:务求一击必杀,不给对方反应机会。 苏景投降不成,改作献宝。烈小二配合无间,先提出“镜中恶根”之事,直击要害,扰乱古仙心神;苏景取出满满拿人气意的破烂囊再让古仙分神…… 古仙强大毋庸置疑,可他们是有缺陷的,心根一部分被抽离是以心基不稳,先提镜中墨色再取拿人古囊,前后两件事的确扰得古仙心神大乱,到得此刻就是苏景发难的时候。 三枚好头匣摸索在手。 可就在苏景取到好头匣、还没来得及将它们取出挎囊的时候,苏景心底灵犀微动、跟着整颗心都沉了下去;与苏景心有灵犀、表面轻松但早已凝神备战的比翼双鸦、十六老爷也同时面色一变:东、南、西、北,灵气喷薄,浩浩咒唱与元灵滚荡中引发的隆隆天雷响彻乾坤,当世四大道宗齐齐发动本宗大阵! 第一千二百七十四章 小心啊 早在海底遭遇“白游”之后,海底修家便传讯门宗与同道,各大门宗列出杀阵严阵以待,刚刚修家灵讯相传指明方向,他们动手了。 凡修知道今次遭遇了强大敌人,就连他们视之为依仗的几位仙家都坦言不敌,而后凡修得知小光明顶主人可能也在此间,一度希望于心,可是等了半晌也不见动静,足见小光明顶主人态度消极。 仙家有退路,打不过可以逃逃不掉可以投降,凡修却只剩死路一条,他们抢先动手乍看上去是沉不住气,其实尽快开战只为把水搅混,不给乌鸦大圣等人摇摆机会,以求将小光明顶主人拉入战团。 凭心以论,凡修此举无可厚非,但眼力不够心思不够能力更不够,在这个节骨眼上出手,实实在在给苏景添了个大堵心! 四面八方,凡修重法轰动,敌袭将至古仙立刻提醒心神。 以古仙威能,临战则凝心、防一既防十,他们不会把凡间修家这点小小手段放在眼中,但只要是有危险、哪怕不值一提他们也会立刻进入戒备。 戒备,元力凝聚神识巡梭,整个人的精气都提声至最高,防备身边一切,自也包括正伸手取出好头匣的苏景。 此刻情形,无异于苏景好不容易松动了古仙心神、即将发难之际,此间凡修齐齐对古仙大喊了一声:小心啊。 可把苏景堵心死了,一下子前功尽弃。就算不理会凡修、由得古仙出手把他们统统打灭,古仙再转回头来问破烂囊来历,也不会再像之前那般惊诧恍惚。最好的偷袭机会尚未闪现便已错过,如何懊恼也不存补救机会,苏景冷声一声就此发难,那就打吧,打打打! 三枚好头匣同时飞天,佛光普照禅动天音,星芒乍现铺就长空,煞气冲腾满世啼哭。三个匣子三颗头。三个绝大威能者生前满力一击、霸道一击! 好头匣打出,苏景不存丝毫停顿,扬声叱咤中乌鸦卫尽出,恶罗汉尽起。小金乌主掌真阳剑阳三郎驾驭墨色剑。苏景眉心第三目开望死眼笼罩前方并执甘霖杀千刀。当然也少不了那一句来自他背后的齐声大吼:“双龙出海!” 烈小二手中长针飞出,“小相柳”与“浪浪仙子”摇身化作两条煌煌巨龙飞扑敌阵。 只在一瞬之间,所有手段所有杀伐都一股脑打出去。不再是机会的机会,必杀十一古仙! 在场一群凡间修家根本不晓得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甚至看不出苏景已经搏命出手,一众凡修只觉得巨大威势于前方突然爆发,法术轰鸣炸的他们心胆欲裂,炽烈强光刺得他们双目巨痛,虽都有一身修为,可在真正的神威前他们连丁点力气都用不出来,个个哀声惨叫着向后摔飞开去。 摔飞,落地,差不多两个呼吸的功夫,丁阳掌门、乌悲悲等人重重摔在地上,不顾双目巨痛仍奋力瞪大眼睛望向前方战团。 只两息,法音沉落强光散去,四十九对比翼双鸦跌倒遍地,口中倒是骂得欢畅,十六双龙化归人形勉强站立,十七罗汉结坐在地筛糠颤抖,苏景悬身半空,粗重喘息着。 另一边,十一古仙……碎尸遍地,杀灭! 这一伙古仙,为首者与星尊鬼主同个境界,不过在同一档次下,古仙首领的本领算是差劲的,比起七鬼主他还要逊色一筹,其余古仙就差得远了,单打独斗的话了不起九相菩萨本领。 三个好头匣建功,迅猛之杀古仙们抵挡不住,都死了。若非本地修家“及时喊小心啊”,只凭着三个好头匣苏景能够轻松赢下此战,让一群古仙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但时机未满、虽及时出手也杀灭了敌人,苏景一伙无一例外都遭古仙濒死反扑,万幸好头匣打击在前古仙反扑在后,威力大大逊色,苏景一伙只是受到大力震荡,身内气血翻腾,难受则已却并无大碍。但另还有一重大麻烦…… 苏景转头望回狼狈不堪的凡间修家,脸色很不好看,想要发脾气可又觉没脾气……这些家伙惹祸啊,不过在“护界之心”上本地凡修也真的像极了中土天宗,若有的选,他们会毫不犹豫用自己性命来换人间安乐,突然动手搅浑一锅水也不是为了自己活命而是为了乾坤安泰,一想到此苏景就没脾气了,只有摇头苦笑:“你们啊,麻烦了!” 众修没看出来刚刚恶战究竟怎样过程,脑中对苏景固有印象太深刻谁也没联想到他会是小光明顶主人,愣愣看着地上多出来的一群乌鸦和凶恶罗汉,再抬眼看看悬浮半空的苏景,不知道怎么回事。 苏景没脾气可怎么想怎么不甘心,又瞪眼,瞪丁阳道和甄古道的掌门人:“这事不能算完,给我写书!给我立祠!写《屠晚》、立‘佑世真君大威德祠’!” 群修更懵了,这家伙发疯了么?就在此时突然天黑了。 全无征兆的,就那么一下子,苍穹沉黯人间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群修仓皇抬头这才惊骇发现:太阳不见了。 太阳不见了。太阳崩碎了! 之前苏景煞费苦心,又投降又献宝还不是为了保住被古仙首领攥住的那轮好太阳,务求一击杀灭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 结果天算不如人算,到最后他是成功击杀了古仙,可天外骄阳未能救下来:古仙遇袭时已是戒备状态,难逃一死但还是及时发力,摧毁了骄阳。会晚上片刻才天黑只因骄阳倔强,已经被古仙巨力摧毁内核,却仍坚持片刻才真正爆碎。 也是骄阳毁灭、世界漆黑的时候,连串古仙的大笑响起:“死得不算痛快。但总算有人陪葬,哈,哈哈哈……”古仙死了,笑声只因最后一点执念,全无法力更谈不到杀伤,即将散去的思慧灵精罢了。 苏景冷哂:“散去吧,本来我对你们是有些佩服的,但你最后这场笑反倒让人看轻你了。”说着挥挥手,一道阴风卷过将古仙残念吹散,就这短短片刻里。太阳爆炸的隆隆巨响传入凡间。 宇宙奥妙无穷。漫天星斗看似密密麻麻乱七八糟,其实暗藏规律、星斗之间也有引斥之力制约着彼此距离、引动着各自旋转,天上的太阳碎了对凡间影响绝不止是没了光热,同时也会彻底扰乱力场。这座世界开始急急颤抖起来。大地深处暴起沉闷巨响、震得人肝胆巨寒! 何须仙家见识。就是最最普通的修家也能明白,再用不了片刻这世界就会开始疯狂乱转、到那时大海泼天厚土崩碎,整座乾坤都将崩溃。 灭顶之灾。无可挽回。乌悲悲又去喊师父:“师父……” 乌上一一肚子气,嘎声道:“贸然动手坏了大事,现在太阳毁了小崽子们开心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乌上一话音才落,其他九十七只乌鸦大圣轰然开口,大骂凡间修家贸然出手坏了大事,作死,作死,妥妥地自作孽不可活! 群鸦骂声之中,一声声“忽啊”“哈”“呸”夹杂。 乌悲悲的声音带了哭腔,果然白头苦号鸦本色,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辩解,只是奋力喊叫:“师父,救苦救难啊。” “带你逃命易如反掌,可是要救这个世界……”乌下一心疼徒弟,嘿一声摇摇头:“砸碎个鸡蛋再容易不过,可谁能把砸碎的鸡蛋重新黏好再让它孵出小鸡来?” 打碎这凡间许多仙家都能做到,但要把一座没了太阳即将崩毁的凡间保下来,难上万倍! 听了乌鸦们的叫嚷,凡间众修大概明白原来自己惹祸了,满面苦涩满心绝望,丁阳、甄古两位掌门真人对望一眼,奋力起身整肃衣衫,跟着大礼参拜于乌鸦众圣:“求请前辈……看能不能尽量多带走些孩子,拜求前辈!” 没指望了,这天地完了,大修的最后心愿仅在于:请前辈多救些孩子。 动用耳力听彻人间,多少娃娃啼哭;放开眼界望过大地,多少父母都把孩子紧紧再抱怀中,父母也吓得六神无主,却还一个劲地安慰着怀中小娃,莫害怕、爹娘在呢,没得事……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传遍天地:“无双城主,烦请钉下无双彻天楔子,钉稳天地四向。” 开口之人,让冰原群修惊讶,苏景。 平平淡淡的开口,一句话说穿人间! 顷刻戚弘丁声音传来,带笑:“好嘞。” “多谢。”苏景再开口:“女皇陛下,帮忙捆山绑海,别让这天地散架了。” “不管!” 不听的声音传来了,气鼓鼓的。她的一道灵识始终关注战场,眼看着凡修捣乱害得良人涉险,恨不得天塌了算了。 “好媳妇。”苏景笑了。 “哼哼。”不听仍是气嘟嘟的,但还是领了苏景的甜甜呼唤。 下一刻,一道紫金光芒自霖铃国中陡然冲天,霖铃国无双大天师施法!紫金虹冲抵天际后就此崩散,化作青白红蓝四道奇光,分赴这世界东南西北四向四极! 同个时候悉悉索索地声音遍染人家,南三万里大山中蔓延出无尽青藤,长藤凌天疯长,绑缚世界群山、镇压乾坤沧海! 也是这个时候,原本漆黑沉黯的世界突然明亮起来,光自半空来,光自人身起……悬浮半空中,那个一修行就睡觉的家伙身上,正散出灿灿光芒,绝绝纯正的太阳之光! 乌悲悲长大嘴巴,看傻了。脑子里乱成一团,浑不知怎么回事,正混乱中忽然脑袋被不知何事来到身后的乌下一拍了一击:“还不叩拜主公!” “啊!”乌悲悲的叫声简直凄惨:“他、他、他……小光明顶主人?” 正发光发热准备行转重法的苏景低头,瞪眼:“与我写书、与我立祠!” “写!写屠晚,立佑世真君祠!”这次不是乌悲悲喊叫了,是丁阳道掌教真人在大喊。甄古道掌门和其他修道名宿忙不迭点头、忙不迭附和。 苏景憋在心底的这口气总算出透了,搓着手心开心笑,笑声传遍人间,告诉此间每个凡人、每个娃娃:“没事,甭怕。” 第一千二百七十五章 戒训祠 苏景憋在心底的这口气总算出透了,搓着手心开心笑,笑声传遍人间,告诉此间每个凡人、每个娃娃:“没事,甭怕。” 微笑安慰中苏景双手结印,遥遥向着天穹一按。随他落印,昏暗龟裂天空骤然明亮,万万金红火斑普遍长空;苏景双手开解,手印散开,双臂撑双手轻摆。随他挥手,八方风起,惨惨阴风掠过沧海人间、掠过山峦青峰后直扑天际! 风冲天。天有无尽阳火金斑。风火融汇万丈高天。再转眼,滚滚阴风融化了无穷火斑,由此风不再是风斑不再是斑,风火和合后化作盖世红云。 云涌动,云沉降,遽然一道惊雷绽放云中,下雨了……很慢的雨,火雨。 雨为火,但雨不成“滴”,而是“朵”,笼罩于人间、千千万万朵火雨,小小的真火太阳花。 火雨也是花雨,这座人间从未有过的梦幻景色。 苏景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带笑:“别怕,也不用躲,花会护你们平安。” 太阳花徐徐落下,每一片花能凝聚灵瑞,不落白地,飘飘散向此间凡人,一花落一人。 当火花儿落在身上,花儿微一震,化作一层浅浅红芒将人包裹其中,跟着光中人只觉身体一轻,被温软赤光裹护着慢慢飞上天空,不高,百丈后不再上升、就此静静悬浮。 苏景的声音不停:“要救这世界须得费些手脚,说不定会有房倒屋塌河水倒灌什么的。先将诸位护持半空以策万全……” 还没解释完,突然一个结结巴巴地声音从南方传来:“不、不许救。” 虽才四个字,却足够苏景听出说话人是谁了,愣:“方先子你说什么?” “不是我的话……是我说的,但不是我的话,不是我想说,我也想师叔祖救人的……”方先子语气惶恐,再开口时颠三倒四越讲越乱。 所幸此时另个声音传来了,给老实人解了围:“是我让他说的,不许救。” 叶非声音平平淡淡全无语气。但又切金断玉无可置疑!清清淡淡的切金断玉:“不知所谓的地方。自己害死自己,你不许救。” 叶非闭关于画舫,但非不动关,外面发生的事情他始终有一道灵识在关注。本界修家自作主张坏了大事还险险害得苏景受伤。可把叶非别扭坏了。 没别扭的时候还要找别扭的人。这次被一群小东西给别扭了,哪还了得?他说:不许救,让他们死! 苏景知道师兄的性子。嬉皮笑脸地想要对付几句,才开口说了半句话,江南方向忽又传出叶非一声冷哼,旋即,此间世界有剑光乍现! 一道剑光还是万道剑光?凡间修家完全分不清楚,他们只看到当那寒芒散去后,天地间正徐徐飘落的火花之雨……每一片火花都会从中斩断,失了花形也就没了法术灵韵,残花散落、几息后化归风火灵元,隐没于空气中。 一剑一花。 叶非一剑,满天火万万花灭尽。总算他剑下留情,只斩灭正飘落的火花,未理会已经成法、将一部分人托浮半空的赤芒。 剑才落,南方三万里山中弟媳妇的喝彩声就传来了:“叶师兄好剑法!” 不听还在赌气,打从心眼里的开心赞叹。 凡间修家面色苍白……苏景好说话,他师兄可不那么体贴人! 苏景不生气不惊讶,反倒是满目欢喜:“师兄破关,恭喜师兄再得精进。” “少废话。百年之期已过,收了法术离开此间,以后道尊若怪罪让他来问我。是我不许你救这不知所谓的世……嗯?”叶非不理师弟的巴结。 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叶非忽然觉得:亮了。自己亮了。 画舫下、江水中,一团阳火熊熊燃烧中绽出一柱强光,正正映照于叶非……不止照亮,且还将他的一道真影法像打映于苍穹,于此一刻,叶非模样举世可见! 三十出头,颌下微须,身形消瘦却锋锐,剑一般的男子。 还有他左颊上、从额角蜿蜒贯穿直没衣领去的长长伤疤,不显丑恶反倒更添犀利。问这人间,何时曾见如此锋利之人?!第一代离山真传中,若贺余代表了离山仁、尘霄生代表了离山义、那叶非便是:离山锐。 苏景也是一代真传,一枚如见打遍山门一件红袍欺压幽冥都是他的光彩事迹,他代表了离山什么……苏景之前,离山无贱! 叶非炼疤入剑,但他早就发现这一剑永远也炼不完的,是以这次疗伤、精进后,他的伤疤又重现于面,不存尽头的一柄剑,永不消失的一道疤。 苏景肃容,再开口其声朗朗:“此界凡修看来!此乃我师兄,离山叶非。师兄毕生恩怨分明,仇必诛错必纠,恩必偿功必赏……” 三尸一个劲在心里念叨,以心神相映来提醒苏景:“还有言必践。言必践。” 苏景没敢说,怕师兄翻脸。 凡间群修此时终于变得聪明了,当初传讯令门宗动法的甄古道掌门人第一个整肃衣袍对着天上的“叶非”一躬到底:“拜见离山前辈剑仙,晚辈行事孟浪,招致恶果追悔莫及,错于我一人。”说着改躬为拜:“愿领前辈惩戒,愿领前辈责罚。” 祸是大伙一起闯的,修道重心性,四大道宗皆有义气,掌门人拜则甄古道拜,甄古道拜则四大道宗皆拜,四大道宗之后还有此界无数修家,一时间“拜见离山仙长,请前辈降罚”之声此起彼伏,从人各四处传来。 苏景的声音低沉下来:“师兄如何责罚,看你们的运气了。我不会管也管不了。但、今日之后,此界人间当有祠,戒训祠。以祠为戒、行事三思!便说今次,既知小光明顶主人在此,既知我敬奉道尊为长辈,你们还敢胡乱动手,到头自吞恶果怪得谁来。修仙当刻苦,做事要机灵啊!” 最后一句苏景咬重音,地面上大伙都挺机灵的,立刻就有修家名宿恭敬开口:“当立戒训祠。敬奉叶非前辈神位。世代不忘今次大祸,必当引以为戒……修仙当刻苦做事要机灵,上仙教诲永镌于心!” 一呼百应,乱糟糟的人间。 “师兄。如何惩戒你说吧。”苏景这才望向叶非。面目是严肃的。可他的目光……怎么就让叶非觉得他在嬉皮笑脸呢。 叶非一哂:“还罚什么,没兴致了,不罚了。” 叶非也就是憋了口气。又不是和本地修家真有仇,此刻凡间修家跪了一地都说要给他建神祠了,还有什么可追究的。再说道尊的面子总要顾及的,叶非顺气了此事便作罢。 凡间欢喜,苏景也欢喜:“那再……劳烦师兄,接应一下此间生灵?” 看不看得惯这里的小家伙是一回事,给不给师弟帮忙又是另一回事,叶非臭着脸孔不吭声,手中剑光却再度闪起,下一刻天又下雨了,不过再非火花盏盏,而是惊世骇俗的万剑穿落、从天空直刺凡间。 凡人惊骇欲绝,万剑奇快,哪有哀号躲避的机会,人人中剑! 剑吓人,不过效用和之前苏景的火花一样,剑刺于人便化青辉,叶非接替苏景将这世界万万凡人都用法光裹住托浮半空。 苏景却苦笑着:“师兄慈悲啊。” 叶非不痛快的垂下眼皮,但天空中剑光再度震铄!又是剑,万剑万万剑无以计数之剑,剑落沧海落桑田落于山川胡泊,跟着这半空里就乱了套……小到草木虫豸,大到古木凶兽,海底鱼山中兽天上鸟、这世界所有所有的生灵都被叶非“一剑打尽”,统统漂浮于半空! 直到此刻,凡间修家终于惊了、疯了、真真正正看傻了。 只把人套住已经惊世骇俗了,而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只蚂蚁?海底有多少根水草?泥土下又有多少蚯蚓?一个不差,只要是活的就会被叶非的剑光裹护、悬浮半空! 他一人,锁尽众生,离山叶非。 这是怎样的神通法力! 鱼脱水则亡,但在剑光中它们依旧安然舒泰,全无不适;草木离土则枯萎,而剑光包裹下,花犹盛开叶正青青…… 无论人畜,陷入剑光内都觉温暖舒适,无可抵御的困意袭来,就在半空中、就在自己做梦也未曾见过的诡异景色中沉沉睡去。 天上的生灵实在太多了,是以没谁留意到,一只叼着个毛毛球的小花猫也被剑光裹着,喜滋滋在半空里飘,不知道它为什么不睡觉,不知道它怎么这么高兴…… 苏景哈哈一笑,喊了声“多谢师兄”跟着结定盘坐于半空,十指交错连连,手印变化奇快,三息过后苏景猛开声,狮吼隆隆轰动乾坤,阳三郎打了个手势,小金乌与四十九对比翼双鸦齐齐振翅,随她一起直冲天际,一百人尽化神鸦本相,看似混乱实则错落有致,各占法位围拢住苏景团团打转。 急旋之中苏景头顶接连两道强光崩裂,百里骄阳与小光明顶先后跃出,百里骄阳在苏景头顶三百丈、小光明顶在苏景座下九百丈,也开始急急旋转。 九息过,突然轰地暴鸣声绽放,苏景、乌鸦、百里骄阳小光明顶尽化烈焰本相,天空中团团阳火飞舞缭绕;再九息,苍穹阳火大阵之中,一道道烈火如游龙般自阵中蜿蜒而出,不断延展不断疯长,万道火龙打入这乾坤各个角落。 火龙连天,火龙入地。 入地或连天后,火龙再告游散,一龙化千蛇,条条灿烂火蛇将这世界彻底盘踞,熊熊烈火锁天缚地,流淌不休炼化不休。苏景要炼这整座世界! 第一千二百七十六章 影金童 这世界的太阳没了,最直接了当的办法莫过于“还它一个太阳”,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自己炼个太阳给它?那得猴年马月了,苏景飞升这么久之才炼出了个半吊子小光明顶。 又或者去天外找个太阳来?苏景倒是能挪移骄阳,可仍是之前的道理,宇宙自有玄机,星辰错落彼此引斥,弄个太阳过来大小是否合适、距离怎么摆放,苏景还得现学,怕是不赶趟。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金乌小炼世、金乌大焠真!把这个世界炼成一方自有阳火流转、从此无需天外骄阳照样的独立乾坤。 为这世界铸阳基开火脉,让它自己会发光发热又恰到好处,可温暖乾坤又不会烧坏了人间,然后再做风云篆定昼夜符,完成后这世界就算保住了,至于四季划分要靠火脉流转来控制了。听上去复杂其实比着炼化骄阳容易太多了,如今苏景有这个本事,就是得费些力气花些时间。 乌悲悲仰头看着苏景施法,这好半晌过去了,他的心情平复不少,猛地想起一件事,快步走到三尸面前:“三位前辈定是东、天、尊上神,晚辈乌悲悲拜见前辈。” 东天剑尊可是三尸与苏景并称的尊号,东雷动、天赤目、尊拈花,“剑”给了锵锵,这事乌悲悲以前听师父说起过。 三尸见乌悲悲懂事、主动来拜见仙尊,一个个眉花眼笑,雷动摆手:“免礼免礼。你这孩子有心,本座就提点你两句。” 乌悲悲大喜:“晚辈恭请前辈教诲。” “你们答应给苏景写屠晚,你知道屠晚是什么故事么?”乌悲悲茫然摇头,这世界哪会知道火爆中土的《屠晚》。 “不知道没关系,我们告诉你啊。”拈花手摸肚皮,笑嘻嘻。之后三尸就拉着乌悲悲,你一句我一句地给他讲“屠晚”,听过一阵乌悲悲愈发迷惘了:“《屠晚》写得……不是主公,而是三位前辈?” “对喽,屠晚赞颂的本就是我们三个。你当苏景为什么这么有名?还不是因为与我们沾亲带故。”赤目微微笑。说着得意的话面上却不见一丝得意,他只是讲出个事实,没什么可得意的。 …… 时间晃晃,百日过去。高空处的烈火大阵仍在飞旋。火如链。勾连了天地。噼啪声音接连不断,那是烈火炼世之声,急促躁动却也生机勃勃。 剑芒中包裹的一切生灵都维持在百日前、刚飞起的样子。万生沉睡。一只小花猫用做贼的态度和谨慎,把一条沉睡的鱼小心翼翼抓到自己面前;南三万里山,妖冶明媚的女子飞出,在半空里选了选,拿了几个鸡蛋和几把韭菜回山了;三大宗师的声音时断时续,屠晚这个故事说得太久了,他们肚子里没了情节开始现编现说,可怜乌悲悲百无聊赖却不敢有丝毫怠慢,拿着笔认认真真地记录着,心里后悔死了自己是鬼催的么,好端端地非要去给三个矮子磕头。 烈小二闲的,教十六老爷下象棋,一百天,从百战百胜到一败涂地,十六居然很有下棋的天分。 烈小二不想下了,十六用尾巴托了棋盘跟在他身后:“烈,烈,忽啊!”不断招呼他再来一盘。 终于,烈小二受不得小蛇的纠缠,又和他摆开车马。这一盘不知怎么了,烈有如天助,几招好棋连出杀得十六老爷节节败退,即将大胜时候烈小二忽然皱起眉头,举目望向天际。 十六也有察觉,一股冰冷气意正从天外侵入此间,十六老爷立刻探出脖子,趁烈小二抬头之际把他的一车一炮吞进肚子里,跟着也举头望天:佛! 非金身,剔透极净、比着最最纯透的水晶还要更光润更纯净的大身。无垢琉璃的身体,映衬于漫漫天地的烈焰光芒,五光流彩旖旎千色。 冷,这尊佛仿佛一块冰,又或者说他就是一座冰天雪地,当他入境凛凛寒意横扫乾坤! 眉目五官、衣着打扮都与佛祖一般无二,可不知为什么,他看上去就是让人感觉他要更年轻一些。 年轻一些,以及深刻歹毒。同样是没道理可讲的,他也大耳垂肩、他也慈眉善目,眼是佛眼面是佛面,却一望之下就是让人心底生寒、血骨发冷,蛇蝎毒物爬到手上后会有的感觉。 烈小二眯起了眼睛,十六人立,正摘韭菜的不听托着她的“金花盆”一步登上山顶,正为叶非护法的方先子背后的双剑泛起不易察觉的嗡动…… 但很快,前后三两息的功夫里,身处本界的“无事仙”先后放松下来,大家都看出真相:来的稀奇古怪佛并非实相,只是光影幻像而已,能说能动也有强大气意,但他是“虚”的,不存丝毫力量,自也谈不到作祟或伤人。 身化烈火的苏景也见到这尊“佛”,且一眼就认出,这虚影来自何物……火中几重光彩缭绕,苏景以一道神识化形、做本相迎向刚入境的“佛”:“大真西天地唯我宝相?” 伪佛有分身,大真西灵石雕刻而成,是称天地唯我宝相。先天皆知那是伪佛最最强大的分身。 伪佛死了,分身却还活着,即便苏景等人不知前后因果,凭他们的见识也足以猜出这分身开灵结智、涅槃真生了。 “佛”摇头:“天地唯我宝相是我生前名字,如今我名:后身天法金童。” 这是大身显露涅槃迹象、但尚未真正转生时候伪佛为他封下的宝位法名。 活着时候伪佛把他视为己出,如今伪佛死了,新的邪佛就用了他留下的名字,今生此世穷尽宇宙。邪佛只有这一个名字:后身天法金童。 打量了面前“金童”一阵,苏景问:“你人在何处?” 又一栈正全力追查此人下落,优和尚、罗刹凸都投入此事中,对这种莫名其妙的敌人,又一栈从不会有丝毫大意。 邪佛闻言笑了:“你倒真直接,不能说。” 不说在意料之中,就算他说了苏景也当他乱编的,随口而来的开场白罢了,苏景本也没想对方能交代什么,又再问道:“何必遣影幻光。直接杀过来不好么。怕不是我的对手?” 邪佛从容,有问就有答,依旧微笑:“你道我不想来杀人么,可惜现在我动不得。一动就会被优和尚他们发现。不等打完小的怕就会引来老的。我现在还有伤,隐忍一些比较好。” 苏景第三问:“你我皆知,其实遣影幻光也算不得真正安全。既然是法术总会有迹可循,尤其逆推追踪更容易,你就不怕我会因这道影子到来找出你藏身地方?” “咱别吹牛啊,你算得奇葩,可到底修持年头尚短,凭你现在本事还查不到我,要不我从天外巴望一眼就走了,哪还会显影现形。” 苏景话归正题:“那你来做什么呢?” “我这个人多疑胆小,感觉到有一小队沉睡的古仙突然出关,怕会走漏我掌控古族奇兵的消息,越想越不踏实,就跑来看看……咳,这消息还是泄露了,如今踏实了。”邪佛直言相告,坦诚得不像邪佛。 苏景笑笑:“消息的确是泄露了,百天前我就已经传讯天外,如今冥道栈大家都晓得古仙把你们当朋友了。既然来了,干脆多聊几句吧。” “成,我也想聊聊。”邪佛脚下一尊冰云蒲团显现,坐:“不过我不能说的你趁早就被问了,白白浪费唇舌浪费时间,毕竟咱都挺忙的。” “放心,我晓得。”苏景身后一柄真火大椅跃出,坐:“有个事情我一直不明白,古仙实力不俗,西天那尊假佛却只动用了一次?到最后甚至与东天决裂,他都不曾唤醒古仙,这事说不通。” 提到伪佛,新的邪佛眼中略显沉黯:“是啊,说不通。我要是告诉你真相,你怕是会觉得更说不通。” “你说吧,我挺想听听的。” “遗存古仙承了他的恩情,把他当成朋友,只消一句话古仙就会为他入战去,”邪佛的声音缓缓,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声音很动听,清清凉凉的声音:“他唯一动用古仙的一次是狙杀瞑目王。他心知肚明,阎罗一脉迟早会与西天为敌,神君与其他十二位冥王不易追踪,但瞑目王一个人脱队去鼓捣什么天地之类法术,他早都发现了。后来瞑目王奉召,放弃法术去与同伴汇合,他就传讯一支古仙出关……杀不杀瞑目王不是关键,他是想看看古仙究竟怎样战力。结果不错哦,那支古仙比你诛灭的这一支人多些、实力也厉害不少,十一王的心都给挖出来了。” 说到这里,琉璃身的邪佛忽又叹了口气:“明目王虽未死,但一支古仙能有这等实力也是超乎预料的,多好的结果,可事后他却一点都不开心,别扭了好一阵子。” “怎么说?”苏景愈发疑惑,伪佛掌握了厉害的实力,又郁郁个什么。 邪佛的笑容古怪,有些嘲讽、也有些心疼:“乌龟和乌龟结仇,一只乌龟跑去请来老鹰帮忙打架,老鹰杀了对方乌龟后,请它来帮忙的乌龟就不开心了。” 苏景微微皱眉。 邪佛声音不停:“我听说,你们离山弟子最最爱惜自家的中土凡间。你不妨这样来想,你和中土的敌人争杀,然后你又从这座道家世界搬请援兵,助你杀了中土老家的敌人……然后你不开心了。懂?” “懂了。” 邪佛问:“说得通么?” 苏景应:“说不通。” 邪佛又一声叹息:“但这就是真相了。我就说真相更说不通吧。古仙今仙,两个时代两个世界,开始时候他不觉什么,动用过一次古仙后却觉得自己不好用古代的神怪来对付与自己同代的仙魔,这样做让他心里很不痛快。他这个人啊,坏归坏,邪归邪,但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气节还是有的,所以自那以后他就再未动用古仙,直到自己被打死。” 低垂头,片刻后邪佛再抬头,望向苏景:“他是伪佛,篡夺西天自封三宝,偷改经文普恶人间,你们要打他要摧毁西天皆无妨,但你们不该杀他的……不是他不该死,是你们不该杀。他若还活着,一切都好说,可他死了。” 说到此邪佛重新笑了一笑,嘴角微扬之际邪佞凛然:“他死了,就轮到我上阵了。我不似他那般别扭,西天凌乱不要也罢;古仙力大为我所用!” 邪佛的笑容彻底绽放了,邪异中他的眉目透出浓浓欢喜,可他的声音阴冷如刀字字插心:“他视我为子,他是我父亲。” 语气变,后一句话在邪佛口中变得轻飘飘,如烟:“后身天法金童誓报父仇,我不会理会什么今时古代,能杀你们的刀,即为好刀……我们生死再见。” 跟着邪佛似是发现了什么重大事情,面色陡变,什么笑容什么欢喜什么邪异什么阴冷全都崩散去,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气急败坏:“你这人,你说你这人,说好聊聊天怎么还藏了只猫,阴险阴险,简直阴险……”连串抱怨之中,邪佛身形一抖,彻底消失不见。 遣影幻光可追踪,苏景叶非等人都没这个本事,可上上狸有啊! 之前苏景打古仙上上狸懒得理会,她有她的道理:我是猫,我懒得动。 如今邪佛化影来,上上狸明白这邪物可是明白人刀下鬼的儿子,以她和明白人的交情,勉为其难管一管吧,从邪佛影入界起她就开始施法追踪了…… 第一千二百七十七章 玉道尊 “后身法天金童”直接逃遁,苏景忙不迭去问上上狸:“怎样,追到了没?” 上上狸出手焉有不成功的道理?猫懒洋洋的,似乎觉得苏景多此一问,但还是应道:“追到了,已经传讯道尊,他自会联络又一栈、优和尚,放心吧,邪佛完了。” “乌上一、乌下一二位师尊座下弟子乌悲悲拜见主公!” 一个声音传来,乌悲悲顾不得再听三尸讲故事,跳起来纳头就拜,这一刻他都等好久了。苏景笑着对大乌鸦挥挥手,笑道:“不用那么当真,我还要多谢你这些年的照顾呢。”说完撤去了幻影法像继续行阵炼世去了。 不多时灵讯传回上上狸,直接是优和尚回讯,谢过上上狸出手相助。和尚本就相距邪佛藏身地方不远,只因对方狡猾这才始终未能找到,如今有了上上狸的准确指引,优和尚与又一栈麾下几位高手正急急赶去…… 晃晃又是三十天,苏景行布于天地间的烈火暴涨开去,空前壮大,炼化法术已至最后阶段。上上狸看出“举世鱼儿皆睡去”的好时光就快结束了,正抓紧最后的时间想要再偷几条鱼,未料她才刚接近、正前方那条大鱼忽然噼里啪啦地跳动起来,鱼醒了。 吓了上上狸一跳呢。 不止鱼醒了,花草树木虫豸鸟兽和无数男女老幼,此间生灵尽数苏醒……身外裹护的剑芒依旧,但叶非撤去了让他们定身定长、沉迷昏睡的法术。 凡人哪知四个多月不见。他们只觉得自己小小地睡了一觉。 醒来、先想起入睡前的末日景色,再透过护持身体的青光看到外面烈火熊熊、烧遍了整座世界的可怕景色,众多凡人惊骇仓皇,可又哪敢有丝毫挣扎,生怕自己一动护身青光就会散去,到时候不被大火烧死也得活活摔碎。 幸好苏景没让大家等待太久,最后一炷香的光景过后,四个多月里始终在高空行转不休的烈火大阵突然暴起一声巨大轰鸣,阵中那些飞旋奇快的火团尽于此刻炸碎,千万烈焰彷如飞矢激射乾坤各处! 下一瞬。满天遍地的烈火长索、赤炎游龙统统熄灭。原本火光灿烂的世界陡然沉黯。熄火,且敛光,从光芒万丈到无尽漆黑,只在短短两三个呼吸之间。天地山海。石砂尘埃尽入漆黑…… 伸手不见五指。甚至会让人心生错觉、浑不知身在何处的极端黑暗。 不听早都不再生气了。她站在红底山顶正笑盈盈地看着心上人对这世界做最后祭炼,可是当苏景几乎功德圆满、天地陷入黑暗中,小妖女的心却猛地一痛。 仿佛心里一直都藏了条沉睡的毒蛇。此刻毒蛇醒了、狠狠咬了她的心:黑暗无边、寂静无边的世界,像极了她的莫耶。 突然,不听手一暖,一个人来到身边,与她并肩而立,握住了她的手。苏景回来了。 夫妻同心,苏景能猜到妻子心中所想,莫耶、莫耶……今日看来,这又何尝不是苏景心中遗憾啊。炼化这座道统凡间,根底上的法术不外两重:小炼世、大焠真。 这两样法术,早在苏景跨入第三境时就已经掌握了,那时他用小炼世糅合三这三那诀为自己炼化剑羽,他用大焠真配以大师娘秘法为参莲子重塑经络……原来只凭这两样法术就能够让莫耶世界重生。 可只会法术又有什么用啊!那时的苏景境界低微、元力浅薄,根本没法力也没资格去让莫耶重生。如今够资格了,莫耶却已烟消云散。 没有莫耶了。只因时光不能回转,所以这世上就用不存“完美”二字,回不去昨天啦,昨天的遗憾便永远存在,永不磨灭……存在于过去,那便是永恒、便再无尽头再不会结束,就好像叶非脸上的疤,永永远远也修不完剑。 不听的心思是通透的,她早都学会如何调整心情,她不会让自己陷入郁郁太久。轻轻呵出一口气,不听捏了捏苏景的手掌,两人相视一笑,跟着她眼中又显出了浓浓的心疼…… 也就在苏景面上笑容浮现一刻,东天尽头突然传出一声金乌啼鸣!那啼鸣声音强烈、饱满且充满生机,先自地平线直插天穹,继而横扫正座乾坤! 相伴乌啼,还有阳光喷薄!不是曙光,全无柔和,那自东方而起又霸道湮没了整座人间的阳光炽烈到几近纯白,于彻彻底底击溃这漫天漫地的黑暗同时也毫不留情地夺去了人间所有颜色,只有白、只有光,强烈且凶猛! 黑暗之后的绽放,绽放之后的回归……强光维持的时间并不长,猛烈绽放是金乌妙法对这世界的洗涤,随之而来的便是返璞、便是归真。 强光散去了,乾坤模样迅速的清晰起来,天穹清透、大海蔚蓝,江川湖泊如玉,崇山峻岭昂立,还有那些人间的城,人间的田……一切一切,都如灾难发生前的样子,只是变得崭新,远胜往昔的明亮透彻! 从此这世界再不需要太阳,自有火脉流转可保天地安泰。此间仍会有春秋寒暑,四季交替由火脉流转控制,会比以前更稳定;此间仍会有昼夜往复,这是大咒法力,纯粹的法术干涉,甚至苏景还做了个假太阳,似模似样地东升西落用作循转。 依旧是寂静的,法如天威,从智慧灵长到无脑虫豸,世上所有生灵都震惊于眼前的崭新世界、都慑服在金乌生源的正法天威之下。 叶非挥了挥手,有剑光闪过苍穹,从何处来就归何处去,师兄散了法术,满天生灵各归各位。蚂蚁回到了自己的巢穴,蚯蚓重返湿润泥土。凡人又回到了熟悉的街道、站在了自家的院落、坐在了自家的厅堂。 像极了一场梦啊。 人在梦中呆呆。 又过了一阵子,不知何处、不知是谁,终于从“梦中”惊醒回来,是惊醒,却还不曾完全清醒,可至少他晓得自己不用死了,他晓得这世界被仙家救了回来,他晓得老父得以安享晚年晓得幼子可以继续长大,晓得王老五还欠自己三两银子晓得东厢屋窗纸旧了该买新的来换……他想感谢仙长可回神之后强烈的喜悦自心底直直冲出来,哪里说得出话来。只有一声欢呼!想拉过妻子想抱起儿子想去搀扶老父时。口中响起的由衷欢呼。 星火燎原?这形容不算恰当但也勉强能用,能用来形容这时的人间。一声欢呼,百声欢呼,千声万声万万声。人间处处欢呼暴发!有哪个世界有过这样的机会:所有人都于一刻里齐齐欢呼。是惊喜也是发泄。是劫后余生更是盛大狂欢,所有情绪就在所有人的呐喊声中,何其壮烈景色。能有过着这样一次机会并参与其中又当何其有幸。 人间沸腾! 就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四大道宗、诸多大派催行传声重法,纷纷开口:“拜谢苏景前辈救世大恩。” 修行大宗出面组织,人间的欢庆立刻有了体统、变得整齐,从老人到孩子都向天空参以大礼,脸上依旧欢喜昂扬,礼数却一丝不苟。 “拜谢苏景前辈救世大恩。” “拜谢苏景前辈救世大恩。” “拜谢苏景前辈救世大恩。” …… 天空中空空荡荡,哪还有苏景的影子。 苏景人在红底山,面色惨白两眼无神,浑身上下被汗水浸透,倒是还站着但不停地打晃,累惨了,累死了!过去那一百多天里干的可不是普通活计,便如乌下一所说“打碎个鸡蛋容易,可要把碎裂的鸡蛋重新黏起来再让它孵小鸡就太难了”,炼一座凡间让它成为无需太阳照样也能茂盛自然的独立乾坤实在不是间容易事。 如果随随便便就能成术,百多天前他又何必处心积虑去救天外骄阳。 苏景都记不清自己上次这么疲惫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累得心里空落落地难受,不过难受也不耽误他懊恼,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在天空上、衬起一道阳火金环、含笑四方挥手接受人间致敬才对,多好的排场啊。 奈何现在样子太寒碜,没法给外人看。不止他,阳三郎、小金乌、一群乌鸦卫全都累散了。 正懊恼,忽然身体一轻:失重、随即安稳,苏景被不听抱了起来,打横抱。霸王抱虞姬,英雄抱美人的那种横抱。 苏景眨眨眼睛,佑世真君自有威压:“大胆。” 不听亲了亲他额头。 “这还差不多。”佑世真君美滋滋地,开始晃荡腿。 …… 苏景和不听没再回去红底山宅院,直接在地心撑开“阿骨王墟”,入冥宫去休养了。 叶非也有些脱力,不过他伤势痊愈、再没兴趣在这凡间多待,连个招呼都懒得和苏景打直接纵剑飞仙,重返仙天去了。四方头心里佩服的是苏景,但他觉得追随叶师叔祖也另有一番精彩,追随叶非一起走了。 三尸和猫也是一样,他们都喜欢人间可也都没长性,于此玩耍百年渐觉无聊,在凡间重生后驭法飞天去。大家走得七七八八,在苏景看来,这凡间冷清了不少。 不听自不必说,苏景在哪里她就在哪里,烈小二和戚弘丁依旧留了下来,前者是因东家吩咐,他就专门追随二东家了,如今也进入了冥王宫,成天没什么事做就和十六下棋,一般十六会让他一个车或者一套马炮;戚弘丁则是因为霖铃城正被他渐渐炼成他的新无双城,法术未完他当然不肯走,但也辞去了“无双大天师”之职,由明入暗隐匿了形迹。 至于阳三郎、乌鸦卫,大家都消耗巨大,各归各位行功休养,短时间里不会在人间走动了。 苏景并未立刻离开,他还要在此逗留一阵,自己估计要再待十年左右,他是第一次真正“炼世”。阳火大脉是否流转顺畅、诸般法术是否姓行运无碍他也没有绝对把握,总得再看上十年确保一切无碍才好。不过他也不再露面,风走烟行来去无踪,这世上的高人还没资格察觉他的存在…… 就那么一下子,苏景一伙消失了。 这人间再没了他们的踪迹,却满满他们的传说。 大宗高人都道仙家高人事了拂衣去,心中除了钦佩还是钦佩;乌悲悲有些郁郁,每到修行闲暇都会到红底山走一走,在主公主母的旧居中坐上一坐,顺带把房间都打扫干净。有时候大乌鸦会遇到丁阳道那位的小女冠。 乌悲悲做人糊涂。一百年把主公当小兄弟,不过他到底是得提拔、成气候的大乌妖,看神仙不成看人还是挺准的,大概能猜到小女冠那份少女情怀。情爱遥远实在有些夸张。可小小的仰慕总不会错的…… 苏景的修为风火相济。他的恢复远胜其他仙家,没用太长时间他就重返巅峰力量。恢复后做的头一件事就取出了道尊留给他的玉简。 道尊与佛祖一起离开后,苏景就赶去极北深海。跟着探玄冰打古仙炼人间,忙忙碌碌都没能顾上查看道尊留给他的玉简。 之前他修炼道尊给他的思悟法,成天睡啊睡的,法门肯定是没问题的,不过总这么睡、后来都开始做梦了,修为却不见丁点精进,心里总不可能太踏实,赶紧看看道尊的留言怎么说。 可是让苏景意外的,当真识注入玉简,其中空空不见一言一字,只有一团金光缭绕,隐隐似是个人形,正团成一团睡觉的样子。 苏景小心翼翼指挥真识游弋上前,试探着碰了碰那团金光……手中玉简陡地一跳,简内金光暴散溢出,冥宫之内、苏景对面多出了个老人:青色长袍半旧、道髻挽得随随便便,朽木似的老人颌下留着一撮山羊胡子,不是道尊又是谁! 是道尊,但又和真正道尊有些差别,苏景面前的道尊肌肤纹理中隐隐透出润洁光芒,老人如玉,玉道尊。 眼见苏景惊讶模样,道尊笑呵呵地:“来此凡间,后面几十年里我就闭关了,闭关是为疗伤,但也没耽误我琢磨你诸法归一、归入‘剑一’的事情。” 修行事情,在凡间讲究按部就班,一个境界就是一个台阶,一层台阶跨不上去后面的路就不用走了,这是一个必须的、不容有丝毫差错积累过程,所以凡间修士只有“奇快破境”之说,却从未有过一步双阶逾境而修的情况。就算有再高的天分和悟性也得按部就班的来。 通天是筑基、宁清是养心、如是为开窍,小真一就要领悟真我唯一,沿着一条直线一步步走下去,无论修者能走几步,这条线是绝不会错的,所以苏景拿着一张帛绢就能修习,反正他过了前一个境界后就肯定会进入下一个境界,功法本身不必考虑“因人而异”这回事。 但飞升后再修行就与凡间不同了,无论仙家本领深浅,道理上讲他们都了有自己的道,道之上是浩渺宇宙,道之下为凡俗生灵,仙在道之中。得道后的修行,因人而异因性而异也因本有法基而异,再不存境界区别也就没了固定章法可循。 所以所有的仙门修法,都不是系统的、可持续做长久修炼的著述,甚至可以说这些记载不再是法,只是术。法在修家本人,术为运用手段,仅次而已。 归结于苏景来说:道尊可以指点他的修行,这没问题。可是道尊指点得了今天指点不了明日,因为他老人家也不知道苏景把今天的功炼成了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或者说苏景会把今天的功炼成什么样子是无可预知的,如此又何谈明天的指点…… 所以道尊想了个“以后都清静”的办法:闭关之中,细细理清苏景“归剑一”的所有环节,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形和诸多关窍所在,再截下、炼就一段思慧,思慧化形成就道尊法相,长长久久地跟在苏景身边,只要是有关“归剑一”的修行,玉中道尊都能为他做及时指点。 殚精竭虑自不必说,截下思慧更是伤魂伤修,道尊留给苏景的人情大得很了。 “道尊”大概解释了下自己存在的缘由,继续笑道:“不止我一个,还有一个我,在甘霖中。” 苏景惊喜更甚,急忙取出甘霖剑,催动一线真识入剑。 剑本神器,以前以苏景的本事根本没资格以灵思探看此剑,但道尊在闭关时候专门施法为苏景开剑禁,此刻探查“一览无余”,剑内清潭一盏清澈见底,可见潭内坐落着一间小小竹舍,又一个道尊正端坐竹舍内,见苏景望来,老人家并不起身更不出来,抬起头对苏景微微一笑:“我只管杀千刀。” 苏景身前“道尊”接口继续为苏景讲解,剑中不会出来也出不来,留下这段智慧是专门为苏景指点“杀千刀”的。 苏景修炼杀千刀,要进入百里骄阳内,与魔猿搏斗过程就是修炼这绝门斗法的过程。不过在道尊看来这么练进度太慢了,由此他在剑中留下一段智慧。 以后修炼杀法的办法不变,但苏景面对魔猿的同时,只要苏景手执甘霖,剑中思慧就会在斗战中为他做同步指点,如此一来事半功倍。 第一千二百七十八章 不算笨 玉、剑两位“道尊”各有其用,但他们毕竟不是道尊本人,除了为苏景指点修为、剑法外就再不知其他事情,更不可能帮苏景打架。 可即便如此苏景也足够感动了,认认真真地道谢过后话归原题,问起自己的修为事情,玉道尊是从道尊而来,不过他似乎比真道尊爱抢话似的,听说苏景开始做梦后老头子明显吓了一跳:“这么快就做梦了?” 苏景点点头,又道:“但记不得梦见什么,醒来就忘记了,只记得我做过梦。” 玉道尊似是有些心不在焉,垂头不说话了。 大约盏茶时间,玉道尊才缓缓开口:“真息吐纳呼应八方,便如临渊望水、元照索影,你可明白?” 如今苏景好歹也算得大罗金仙,即便没听过这样的说辞,但普通修行的道理全能明白,稍一印证便全盘领悟,点了点头。 修行人以元气吐纳呼应外界,总会有个目标的,比如灵山秀水,比如所在世界的自然乾坤,厉害的仙家也可以呼应星辰日月,因修为深浅以定吐息呼应的目标大小。 无论吐息呼应的目标大小,此类修行的目的都在于从吐纳中与目标取得共鸣,再通过这份共鸣来体会对方的元灵真意,继而感受自然、解读乾坤真意,最后再印证于己身。 这就仿佛修家立身河畔,将自己的倒影投入水中。水静则影真、水湍则影乱,但这倒影并非普通映照。而是修家的本修元照之影,影与人本慧相连,影子感受一切修家都能体会。影子在河水中随波晃动,修者就能体会这大河的流转之姿、体会潮起潮落中的自然规律。 这份“规律”也会落印于影中,待得时机成熟时候修者将法影收回身内,以后的练气修行中可时时参照法影,当能有大好精进。 苏景的修行可没那么简单,人家的吐纳共鸣,是把自己的元照真影投映于实在,他面对的却是虚空。这个题目一下子大出了无数倍。简直高级的不得了,但在普通仙家看来也缺心眼到不得了,莫说证道飞升的仙家,就是凡间刚入门的小修童也能明白。虚天空空。是真无尽真无物。虚天就是“没有”,影子也是个“虚”,把“虚”扔进“没有”。到头来还是干干净净的:没有。 说穿了,元照再明亮,也不可能在虚空中透出法影;修为再深厚,对虚空的吐纳也休想得到共鸣。 竹篮打水至少篮子还会湿,苏景用竹篮捞风,又能得到什么? 苏景也不明白其中道理,可如果他修炼时候有高人来劝他“你这么做是在浪费时间,根本没有意义”,他一定会回应句“你的浅薄之心,如何能懂我高深法门”。不明白道理至少苏景知道自己的法门是道尊传下的,所以哪怕糊涂也要修持,总归错不了不是。 对此道尊给出的答案简单得甚至有些敷衍:“不见影并非无影,影在,只是你看不到罢了;你以本元吐纳,得不到丝毫回应,并非虚天无回应,你感受不到罢了。” 说完,稍停顿,玉道尊继续道:“苏景啊,‘虚’并非真正的‘不存在’,‘虚’只是看不到摸不到感受不到,却真正存在;‘虚’中的确实空空,不存实在之物,但虚中至少存一物:力量。否则虚中何以生一。” “既然有力量,虚便真正在。虚真正在,你透出的元照法影就有着落,你的吐纳呼应就会有响应,所以从根子上讲,你对虚空吐纳和对一座山吐纳并没什么区别,相比之下,不过更吃力些,得到回应得更慢些。最简单的,你开始做梦就是已经感受到虚空回应。但、我传你的法门到得最后,不是要你将自己投入水中的影子收回来,而是你要从水中走出来!” 仙家法门,修持入深奥时,所有前辈的言辞指点都会变得苍白且晦涩,因为面对玄虚奥妙时,语言实在太贫乏根本不足以点明其中关键,这种时候考验的就是仙家自己的悟性了。 说到这里玉道尊面露微笑:“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做梦了,最近先不必吐纳了,有时间多想想‘你要从水中走出来’,等你明白这句话咱们再继续。” 做梦就是得到虚空的呼应,可这反馈来得绝不简单,既然是“思悟法”,那思悟就异常重要,此乃玄机修。 苏景正修炼的这道法门核心即为“你要从水中出来”,不能领悟这个道理,前面睡觉无妨,但修炼到了火候、开始做梦以后,若不能悟透内中道理,轻则一事无成重则迷失梦境走火入魔。 玉道尊说完,身体中金光散出,老人渐渐透明,准备返回玉简中去了。可是就在玉道尊即将散去时候,苏景忽然道:“想要众法归一,需得先众法归虚,再自虚中生一。” 玉道尊愣了下,金光重新凝聚于身,语气意外:“这么快就想通了?” “也不是特别难懂,不是,舅舅,我在你心里是不是特别笨啊。”苏景笑,开心且得意。 现世报天无道两重天道在握,金乌心境独独之我与天人合一接连突破,破烂囊中再进层楼,得自然生一之悟,即便在冥王之中,苏景的心持也绝不算浅薄的,不过年纪小力气浅罢了。 年纪小,但绝非“不懂事”。 玉道尊哈哈一笑,显然也是开心的:“不错,不算笨!今天开始,你再修行吐纳,带上你的恶罗汉、乌鸦卫、阳三郎和小金乌元神一起。” 风火剑冥阵,最后一个“阵”字指的就是这群入法于苏景本命修持的凶仙,他们也当“归一”,当然归一并不是苏景夺去他们的力量为己用,而是把大家的力量、特长更好整合,发挥到极致。 一群凶仙并入苏景的修持、与他一起吐纳虚天的时机,需得先满足两个条件,一是苏景开始“做梦”,他需得先得到回应才能引导众人入法;再就是苏景要领悟“诸法归虚、再虚中生一”这个核心道理,领悟道理才能正心定性,才能保证自己不会迷失,否则连他自己都不能再练习下去又何谈带上大家一起。 随后一段时间日子平静依旧,苏景领着一群凶神恶煞的手下一起吐纳练功,一般来说每隔三五天苏景都会到人间去转上一圈,不露行踪免惹麻烦,只去查看维持这天地行转的阳火大脉是否妥当。另外苏景每个月都会飞出天外去,发动眉心望死眼来探查仙天内的火阳气意,看看有没有濒死骄阳或者出事金乌,这是收尸匠肩头重任,百年之期已过苏景不敢再有丝毫怠慢。 让他心里颇觉安慰的,一切平安,不见有金乌陨落或者金轮崩溃…… 再就是觉得精力充沛时候,苏景会进入百里骄阳,依着剑道尊的指点与魔猿打斗,修炼杀千刀的战法。果然,因为剑道尊相助,修习杀千刀的进度加快许多。 平平淡淡也忙忙碌碌,时间依旧那么轻飘飘的,不知不觉里十年过去,苏景与不听打过招呼,又次离开冥王宫去查探阳火大脉。 苏景准备再拿出百天时间,入身阳火大脉随其运转,再做最后仔细检查,如果没问题他就要真正离开这座凡间了…… 苏景走后,冥宫中的十六忽然“发疯了”,在列面前噼里啪啦的乱蹦,口中“忽啊忽啊”不休,也不知他究竟想说话,烈小二懵了。 见对方不懂,十六干脆吐出了纸笔,尾巴尖卷起笔管先写了个“笨”字,对烈小二招了招,跟着翻过这一页,笔走龙蛇时不时画个圈,好一番交代,烈小二蹲在对面看着,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到最后还是点了点头,笑道:“小事一桩,十六老爷放心。” 百天时间晃晃而过,离开的时候到了,苏景将冥宫收入王袍,与不听重返地面,携手先去往霖铃城,故地重游相视一笑,虽为仙,但总也抹不去心地那点人间情怀。 所谓人间情怀,其实就是一份美好回忆吧。 看过霖铃城一行人又去南三万里山,是为在最后看一看红底山旧居,另外苏景始终没忘记一个人,白头鸦乌悲悲。以前乌悲悲对他着实不错,没走的时候不必矫情什么,这次真的离开了总要再打声招呼。 正巧,乌悲悲正在红底山主公旧居里打扫卫生,一见苏景与不听突然出现,大乌鸦猛地一愣,跟着使劲揉了揉眼睛确定眼前人并非幻觉,乌悲悲大喜过望急忙上前见礼。 苏景拦住了他,先认真谢过前些年乌鸦眷顾,又伸手在乌悲悲肩膀轻拍,将一道纯阳真力注入乌悲悲经脉,随后乌上一乌下一两人现身,与徒儿告别又嘱咐他好好修炼,将来成仙大家在天外相见,那才是真正团圆。 乌悲悲悲从中来,跪拜两位仙师与主公主母面前放声大哭。 也就在乌悲悲的大哭声中,苏景忽然皱了下眉头,可随即眉头又舒展开来,戒备神情一闪而过、化作微微疑惑……先是探查到天外有重重灵元震动,正有大群仙魔扑向这座凡间,跟着他又发觉冲在最前方的仙魔法术所蕴皆为纯正道家气意。且他们飞得虽快却并不惶急,不是逃跑的样子。 东天道是自己人,无需警惕,只剩疑惑,这许多道士来作甚? 第一千二百七十九章 面子大 片刻之后,四面八方、当世诸座大山巨钟轰鸣。 厚重却也悠扬的钟声传遍天地,举世皆可闻。乌悲悲止住悲声,满是涕泪的脸上显现惊讶神情:“金钟迎仙?” 乌下一好奇:“怎么个说道?” 这世上道传源远流长,自古以来就飞仙不断,仙家出身,即有大宗名派也有深山洞府。这座世界又不像中土那样有个“许出不许进”的怪阵,今天修家立地飞仙离开了,将来有时间有心情时候就会回来看看。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此间修行道上有了一种习俗,每收一位弟子入门,都会采弟子一滴血做长久封存,若将来此子学有大成飞仙去了,宗门便会炼就法种一口架于法堂内,炼钟时那滴鲜血也会祭炼其中,来日这位弟子自仙天返回人间探望,法钟会自行长鸣。 钟鸣时,即有本土仙家归来,钟声是迎接、是致敬,而法钟的数量则代表了门宗的成就。此举稍显造作但也无伤大雅,也可看做是一重趣味。 “一个仙一口钟,一仙归回一钟长鸣,”乌悲悲擦着眼泪,嘴巴不休语气惊讶:“这……天地八方处处鸣钟,这得多少归仙回来,出了什么事?” 乌悲悲说话的时候,人间大小修宗、或者说整座修行道都已乱成一团,只要有钟的,几乎家家都传出隆隆钟鸣,不等本宗弟子欢喜于自家仙长归山,就已惊骇于:怎么这么多! 究竟出了什么大事。此界所有仙长尽数回归! 修行道震惊,而钟声蕴法力传遍世界,凡间都晓得这钟声的含义,更是乱了套,人人心中惊疑不定,只要能走得动全都推门而出仰望天空……短短几息过后,道道剑气划破天宇,一位接一位道家仙长入界,苏景灵识一扫暗暗咋舌,两千余众!拉出去都够凑出一支道家仙兵了。 惊讶同时苏景长长提息了。这等阵仗必定是出事了。就以阎罗和道尊的交情、以道尊对自己的照顾,道家有事他这个“外甥”决不会坐视不理。 剑驾奇快,破空之际于天空中拖出长长流苏,经久不散煞是好看。众多道家仙集结而来。入境后便告散开。各自落入于自家门宗所在的山巅峰顶,但并不与正疾飞来迎的门中的晚辈弟子打招呼,众仙临风肃立。而后齐齐合掌、半躬身、执道家之礼,两千仙齐开口:“奉道尊法谕,东天道家弟子恭迎小光明顶苏景先生归返仙天!” 东天道家弟子恭迎小光明顶苏景先生归返仙天……呼喝响亮,传透天地,一时间沧海群山人间处处尽是回声荡漾。 “诶、诶?”苏景一下子就懵了,他正偷偷摸摸祭起灵讯去沟通道家仙,想问明白他们为何都回来……就是偷偷摸摸的,他得藏在暗处,万一道长们要对付的敌人也在此间或者正要来此,苏景先生还准备背后下黑手呢,所以不能露出行藏。 哪成想灵讯尚未打出,两千道家仙整整齐齐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轰一声,喧哗起,凡世间、修行道,十个人中有八个惊呼脱口,惊于小光明顶苏景原来还在人间;更惊于苏景要归返仙天时,竟得群仙来迎,若是普通仙家也不至如此震撼,可是来迎接苏景的,个个都是本届出身的仙家,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这世界的传说,都是天下人无比敬仰的存在。 甚至可以说,两千归仙加起来,在此间凡人心中分量要比道尊更重、重得多。 人间喧哗乍起,天穹中又是一声惊雷绽裂,滚滚天雷中一个生硬非常也大气磅礴的声音喝道:“天三百山到!” 随呼喝,三百座巍峨大山裹挟风火贲烈入世,任谁也不会怀疑,若这些大山真的砸下来必是一场灭世之灾,入世轰落、待到万丈天时三百山同时止住坠落之势,跟着大山转转化形神怪,三百魁梧凶神凌空悬立,个个气魄逼人。 但三百神凶神面色恭敬,凶气源自他们自身修为,尊敬来自他们的心底虔诚,人在天,做大礼跪拜:“奉永乐大帝法谕,天三百山恭迎苏景王公归返仙天!” 一见那些山苏景就认出了他们都是谁……苏景见过他们“小时候”的样子:山种。一品山种啊。 那不用问了,永乐大帝是九龙地甲添今时帝号了;天三百山对苏景称呼的王公也不是阿骨王,那是指着欠国公喊的。 巨山化灵,何等震撼,这只是神话故事里才会有的景色,如今真真正正上演天地之间,但先起的喧哗也因天三百山入世的震撼而熄,凡人们心里砰砰乱跳,一时间还缓不回来。 不等苏景回应一声,苍穹高处忽又翻腾起黑红烈焰,腾腾的魔家真火中银铃般的声音笑声传来:“魔家儿郎来啦……” 笑声落,魔火散,八百天魔披红挂彩显现天际,为首彪形大汉,打赤膊跨红裙,三尺长发到冲天,虬须豹目威风凛冽!他与金玲天相差的,只在足踝上的两串金铃铛。 金玲天有铃铛,此人没有。 天魔这些家伙,修的便是无法无天无忌无惮。和尚修成了佛,身透明慧光;道士修成了仙,目有逍遥韵,大家都有自己的气质,天魔也不例外,他们凶横!八百魔同时现身,即便其中没几个大天魔,气势也足够强大,这天地仿佛都打了个寒颤。 举世凡人无数,却没人敢直目相望……不敢直接看但也看见了,惊恐不自觉就升腾于心底,但大家都现在都明白这伙狂魔肯定也是来接苏景仙家的,对方没敌意所以凡人们心中很快安定、所以那点恐惧没耽误大家心生疑惑:刚刚那个动听妩媚的笑声来自哪一个? 一千天魔中倒也有些女子,其中不乏美人。 “奉金玲天法谕,天魔弟子恭迎离山苏景先生归返仙天。” 轰隆大乱,凡世间再次涌动起的惊呼声中……厌恶、厌恶、还是厌恶,大家终于找到之前“银铃笑声”的主人了。之前期盼一下子就崩碎了。 三尺长发倒冲天的威风铁汉笑得可甜,甜得他自己都要融化了。戚东来没变作金玲天,自也就不需要小花荣来扮戚东来,这个骚人是真的,遥遥冲着苏景飘了个妩媚眼神。 而天穹异象未完,一群天魔之后熟悉声音传来、带笑:“佛祖法事繁忙,西天百废待兴,不能大锣大鼓地来迎苏先生了,小僧一人前来,谨代佛祖致上敬意,迎接先生归返仙天。” 禅光湛湛,佛音入乐,小和尚果先身披金红袈裟,面带微笑走入乾坤,遥遥对着苏景合十施礼。 他只一个人,但他打出的是佛祖的大旗,他是代表佛祖来的,换言之在迎接苏景这件事上,小和尚就是钦差大臣,如朕亲临! 果先声音才落,突然,天亮了。 本来就是白天,天亮着,此刻更亮了,因为天空里一下子冒出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太阳! 不是真太阳,要不人间就完蛋了,道道骄阳绽烁,金色光芒猛扩,横扫开去,再看骄阳不再,天上四十余头大金乌齐齐大笑,为首一个正是神鸦真阳炯炯,嘎嘎叫着:“同族归回,不胜欢喜,苏锵锵啊,我们接你来了。” 到底此刻凡间终于疯狂了。那些鸟……可是大金乌!以太阳做暖巢的大金乌! 水血犯界时候,修行中人大概知道了小光明顶苏景是个怎样身份尊崇的仙家;太阳毁灭苏景现身、炼世后这十年间,有关他的身份消息渐渐从修行道传入了人间,可说辞再怎么夸张也仅仅是说辞,大家晓得苏景本事大地位高,可是这印象来得很飘很抽象……直到现在,真真正正见了他的:排场! 天大排场。 苏景又惊又笑,回头看了看身边几个人:“你们……谁这么宠我?” “忽啊!”十六老爷人立,都快窜过苏景的膝盖了,得意的不行。不过十六老爷不会自己贪功,又指了指烈小二:“烈!” 烈小二一贯收敛,微笑道:“我就是传了道灵讯给东家,东家安排的。不过这件事咱们又一栈没什么功劳的,说到底还是苏老爷自己的面子大。” 烈小二说话的时候,天空中再起变化,妖风荡漾凶气弥漫,蚀海带上乌龟州群妖、群仙来迎,凡间一百一十年波澜不惊,仙天这一百一十年却是战乱纷纷,蚀海趁乱扩充实力,一群中土仙家本就实力非凡,再加上十四王、神鸦诡的金子招牌,何愁招揽不到手下,今日乌龟州规模了得,迎接主公归返仙天更是天大事情,浩浩荡荡直接开来一支大军,自天内直接铺出了天外去。 蚀海、裘平安、黑风煞领队,带着无数小仙小怪整齐吼喝的那一声“恭迎主公归返仙天”何等响亮,又是何等排场! 苏景笑得露出了八颗牙齿,没办法了,他们搞什么嘛,不就是回仙天去么,用力一蹦的事儿,非要搞得这么惊天动地的……正努力扳脸让自己别显得那么没出息,苏景突然身体一震,笑容僵硬、口中失声惊呼! 他看到了一个人……乌龟州不止大圣玦妖奴,另外还有中土同道的各宗仙家,这些故人都站在中军位置,面带微笑对苏景遥遥点头,就在这些人中有一个人不笑,冷冰冰地用一种“好无聊”的目光望着他。 是个年轻女子,双臂环抱,一袭黄裙。 第一千二百八十章 笑一下 凡间沸腾了。 将离凡间,仙天世界八方仙魔前来恭迎,这是苏景的华丽排场,同样也是凡人眼中盛大演出。就算最有想象力的凡人,也从未想到过今日景色。 这世界的传说,神话中才会出现的魔鬼,高高在上从不动情的活佛,太阳之主三足神鸟……他们之中随便哪一个,挥挥手便能抹杀乾坤天地,便能摧毁日月星尘,这么多仙魔接踵而来,就只为对那个人说一声:恭迎先生归返仙天。 惊来惊去,想来想去,到得最后无数凡人心中就只剩下一个念头、最初时的那个念头:这是怎样的排场! 苏景也沸腾了。 心沸腾,血沸腾,所有情绪沸腾,他真的揉了揉眼睛,然后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看到了也看清了那个抱剑卓然的黄裙女子,苏景眼中中土人间最最美丽的三个女子之一。 黄裙浅寻,小师娘! 巨大的惊喜击中心底,而猛烈撞击后暴散开来的心绪却百味杂陈,想问问小师娘和师叔有没有重逢重聚,想告诉她“齐僮儿”今生来世无尽轮回自己都已安排妥当,还想告诉小师娘自己飞仙后不怎么争气但还过得不错更没给她老人家丢脸……无数话无数心绪,涌上吼也涌上头,那一刻苏景觉得有些眩晕、甚至酸了眼睛。 但不等苏景有丁点动作,远远的浅寻淡淡开口:“不许哭。” 这三个字冷死了。 凡间正喧哗沸腾的百姓听了她的话全都发愣?不许谁哭,谁也没哭不是。可是本来只有一点点想哭的苏景听了她的话。心中仿佛再被狠击一次,变得真的要哭了,赶忙憋气赶忙忍,唯一弟子哭天抹泪的,浅寻可丢不起这个人。 不许哭。 哇! 到底还是有人哭了,苏景身后突然传来嗷嗷哭声,鬼叫狼嚎似的难听,三个矮子现身即嚎啕,哭得都站不起来,各自趴在小棺材上向着浅寻冲。 “敢过来?!”浅寻微微皱起了眉头。三尸什么德行她再清楚不过了。若让他们哭得好像死了师娘似的冲过来成何体统,但……冷冰冰的、仿佛切金断玉的“敢过来”三字后,那一抹笑意实在太明显太明显地滑过她的眼睛。 三尸哭得一塌糊涂,但还是及时捕捉了小师娘的神情变化。由此哭得更糟糕了。一边挥手把棺材拍得梆梆响一边在棺材上打滚。惊呆了世界,也惊呆了群仙。 哭得凶,飞得更快。童棺来到小师娘跟前三尸直接向她扑去。 可出乎意料的,三个矮子齐齐“穿”了过去……小师娘还在原地,依旧冷中带笑但绝非冷笑的站着,有风吹过时候腰间丝绦摆动。 三尸愣住了,紧随其后的苏景与不听也愣住了。 小师娘眨了下眼睛,神情未变语气却不易察觉地柔和了些:“我还过不来,只能遣出一道影子来看看你们,放心,我很好。” 是小师娘,但非真身,只是一道法影。 有失望,却仍激动,不管怎么说,小师娘安好,小师娘来了。 三尸却还不甘心似的,又从背后去抱小师娘,毫无意外再穿空,这次死心了,跌坐她脚下捶胸顿足地继续大哭。小师娘不理他们,摆摆手着苏景两夫妻免礼起身,也不等苏景来问她现在的状况,就直接说道:“我正做苦修,这段影子维持不了太长时间,有什么废话都留着以后再说,我只问你……什么表情?” 小师娘又次皱起眉头,面前苏景神情古怪,似是憋着一句重大事情却又不敢说。浅寻见不得这个样子:“说吧,许你说一句废话。” “师叔他老人家还好?”苏景把废话问出来了。 小师娘再眨眼睛,之后……她居然笑了!笑了一下下。 就算苏景掰着手指头一时间也数不清他认识小师娘具体多久了,可小师娘露出过的笑容苏景只用一只手绝对能数的清,这次她笑了。 提起陆老祖,冷冰冰的黄裙女子笑了。 只笑一下下,她没多说什么。 但笑这一下下……似乎什么都不用说啦。 一笑激起千层浪。三尸心底千层好奇浪、八卦浪,哭都顾不得了,异口同声:“您给我们仔细说说?” 小师娘不稀得理会,苏景那句废话已经说完了,她继续道:“我只问你,剑修炼怎样了,演来看。” 苏景正修诸法归剑一,这是大好本领,奈何现在的境界……总不能给小师娘表演睡觉,苏景只能搬出另套绝学:“弟子飞升后得金乌前辈‘杀千刀’传承,如今正做修持。” 屠晚入体、浅寻着力培养,苏景有剑心,此刻浅寻问他剑修怎样,指的是他对剑道的领悟与境界,而非某套剑术修得几重天,不过事情反过来看其实又是一回事,剑道的精进,终归要体现在剑术之中,是以浅寻没太追究苏景是否悄悄偷换了概念,只是点点头:“演剑我看,不必千刀,十刀足矣。” “是。”苏景抱手对浅寻施礼。下一刻身周威施绽放,阳三郎与比翼双鸦尽出起身列行大阵。 刹那萧杀,刹那寂静,随即一声雷霆吼喝自苏景口中脱出:“杀!” 一刀斩遥指沧海。 苏景动,群鸦齐动,百人百剑划破人间。 杀! 一剑过后一声杀,第二剑再落苍穹,而后第三杀第三剑、第四杀第四剑……杀千刀为一瞬千刀,但在演武时候速度要放慢许多,杀千刀前十式后苏景与群鸦收手。 喊上乌鸦们一起是为添些气势,小师娘的考校可不是开玩笑的。虽说让她不满意的可能性不大,但万一自己精进让她老人家觉得不如意……苏景都不敢多想了。 看似气定神闲,其实心里没底,苏景收剑望向浅寻。 浅寻的眼睛亮极了。 沉默片刻,浅寻再一次笑了,不是笑意,不是一下,笑纹自她的唇角蔓延,眼中的欣慰与惬意再再明显不过,好灿烂的笑和好漂亮的女子:“你的剑上修持本配不上这套绝学啊。造化了。造化了。” 说着,笑着,声音里就带出了笑声!修持不够可以继续修炼,只要刻苦就有精进希望。可绝学难寻。只看前十刀浅寻便知苏景能学到杀千刀是他的造化。唯一弟子得了造化她又怎能不开心。 曾经凡间。她几乎不笑是因为她不开心,而当心结开开,她笑得美若天仙!对苏景挥了挥手。又望向不听,说了一声“好孩子”,浅寻身影散去了,她还有修行在身、呆不了太久。 那就先离别,等来日相逢时候,浅寻想着和苏景斗一斗,看全这套杀千刀! 浅寻走了,明知只是一段影子,苏景与不听、三尸依旧大礼相拜,毕恭毕敬三个头磕下……礼毕起身后,忽然听到一个苍老声音自凡间一座道家山巅传来,带笑:“得了便宜还敢装傻发呆,还不谢过苏景先生传艺厚德。” 开口的正是本界凡间道家老祖,他声音所过,各宗修家尽做大礼,四面八方感谢之声轰轰响起。 杀千刀斗法,一刀难过一刀,前面十刀就容易得很了,但这是神鸦杀将的传承,前十刀简单易学但也奥妙无穷,当苏景演武,普通凡人直觉气势煌煌杀气催心,此外再无特殊感觉,而有些根基的修家哪个不是看得如醉如痴,哪个看后不觉回味无尽! 绝学不一定都是深奥难解的,便如杀千刀。 绝学一定都是精绝天下的,便如杀千刀。 苏景笑笑,不太当回事,前十刀而已,真算不得什么……对他不算什么,对本届修家于斗法精修中足以受用一生!就在这个时候,一声拖得长长的声音传来:“报……” 吼声从天外传来,一头金角金翅的大夜叉自天外疾飞而至,入界即躬身,一边对苏景躬身一边开口道:“启禀阿骨王,西境极乐,拔舌王与十万山白月军马汇合,围剿西牛贺洲残妖余孽,大捷!” 第一头夜叉声音未落,第二头传令夜叉又至:“启禀阿骨王,太白太乙二仙率十一洞天精锐大破北星要塞铁铃州,此役过后,星满天老巢再无险可守。” “启禀阿骨王,神君麾下闭狱、贪乐二王前千扎追杀,刚刚击毙五鬼主于西北赤炼窟。” “启禀阿骨王,大方阁弟子发现东南有鬼仙集结,正率兵前去查探,鸣冤、瞑目两位王驾也在附近,已启程接应。” “启禀阿骨王……” 一头头夜叉接连入境向苏景呈报军情,全无意外凡间再次惊诧,仙天宇宙里正在打仗么?苏景先生原来还是这场大战中的关键人物,必当主掌一方统御强大雄师,否则怎会有连连探报启禀…… 凡间喧哗,苏景却明白得很,又一栈特意来给自己做面子呢,前面一百一十年都没见过半头传令夜叉,最后一会一下子来了十几头。这些军情根本和苏景没有丁点关系,哪一处都相距此间十万八千扎,就算苏景立刻启程拼命飞,也没他收尸的份。 百天前烈小二得了十六老爷的指点,晓得苏景就喜欢个排场,一道灵讯传去又一栈,大夜叉西坑隐安排了今日“迎驾”的排场。但正如烈小二所说,今天这个排场其实和又一栈的安排没多大关系,主要还是苏景自己的人缘和面子。 是大家给面子,愿意凑这个热闹。 不过西坑隐当时可拿不住苏景的脸究竟有多值钱,毕竟神仙们如今都挺忙的,具体能来多少人大夜叉没把握,所以有编排了一段呈报军情的戏码,就算没人来迎接,只这连串军情呈报也足够把苏景的身份架起来了。 来的人实在不少,除了阎罗、冥王一脉实在忙碌外,其他像样的大势力几乎都到了。已经安排好的“夜叉报信”变得不重要了,但也没必要再撤下来,反正是捧场,这种事不嫌多。 苏景想笑,可是听着重大军情呢,哪能笑,连串探报未完,苏景肃容倾听,时不时还会问上两句,忽然一位橙色衣袍的仙家飞入凡间。遥遥对着苏景夫妇招招手。 橙袍仙家双目各套三环。看他打扮再看模样,苏景哪还认不出他是蓝祈手下、莫耶仙家。 莫耶仙家笑着:“姑娘、姑爷,你妈让我喊你们回家吃饭。” 蓝祈是苏景的大师娘,也是小不听的义母。莫耶仙家来了当然要从莫耶角度论亲戚。一句“你妈喊你回家吃饭”把苏景和不听喊了个心花怒放。苏景带着不听、乌鸦卫在天空中对四面八方做了个团团揖。留下一句“苏景去也”。就此告别一飞破天去! 道家诸仙、天魔诸尊、大金乌小果先乌龟州一伙尽数追随,转眼走了个一干二净。 仙翁已离去,凡间继续乱着说着嘈杂着。惊于刚刚的震撼,叹于苏大仙……丈母娘喊一声吃饭,什么重大军情他都不管了,这是对大战成竹在胸、还是仙家的逍遥洒脱? 飞到天外,一群道家仙对苏景合掌笑道:“恭喜苏先生归返仙天,我辈尚有法务在身,不敢再做耽误,就此告辞来日再聚。”说完道人们告辞东去。 骚气东来也没多客气,笑嘻嘻:“忙着呢,回头聊,走啦。”告别之际他还想摸苏景的手,没摸到。 天魔之后就是小果先、大金乌,最后就连蚀海都领着乌龟州急匆匆离去了,这时候就看出来大家是真挺忙的了。忙,不过也算从容,苏景有心帮忙都没人带他去,显然无需他援手做什么。 那一群神魔赶来的目的也就再明显不过了,不是来和苏景团圆重聚的,纯粹是:给面子、做排场。 不过苏景还是及时拉住了阳炯炯:“上次金乌集结究竟什么事情?解决了没?” 其他金乌简直一哄而散,迎接收尸匠给同族做面子是一回事,主动来和收尸匠打交道又是另一回事,阳炯炯倒还算客气,被苏景抓住尾巴后没甩飞他:“没呢,上面有敌人,正准备开战。神鸦知着我带些人下来找一样能克制敌人的毒草,找到后正好知道你要归返仙天,就过来凑个热闹。” 他说的上面就是上面,宇宙高处。 说话时阳炯炯做个撸胳膊的姿势,示意这次准备大打出手,可他现在不是人形而是金乌本相,一只大鸟作势撸胳膊,模样说不出的可笑。 苏景可笑不出来,面色凝重:“怎么还没打?对头什么人?” 算算时间,神鸦知已经召集同族一百多年了,金乌虽然罗里吧嗦的,可个个都是火爆性子,集结一百多年还没正式开打,有些不可思议。 “你知道夔牛不?”阳炯炯反问。 和金乌一样,夔牛也是神话志异中的怪物,传说身躯结实力大无穷,吼声可惊天动地,每到发怒时候身躯都会迸发出日月才有的光芒和烈焰。苏景飞仙后没见过真正的夔牛。 待苏景点头,阳炯炯再问:“那你知道不,夔牛是咱们金乌的仇敌。” “啊?”这一重苏景到不曾听说过。阳炯炯给她说道:“别看夔牛腿少身大,他们行动却轻巧,你道这些蠢物为何会身绽骄阳光火?因为他们是贼,专门偷了月亮和太阳回去吃的贼。偷月亮咱们不管,偷太阳就得照着死里打!” “以往夔牛一见咱们大都转头就跑,可这些年不对劲了,金白银死前应该和你说过吧,前阵子上面常有大金乌陨落。后来神鸦知亲自带了神鸦风去查这件事,查清楚是一伙子夔牛干的,这群独腿王八翻天了,从小贼变成悍匪,拉开架势要跟咱拼。神鸦知召集全族,这回真没什么可说了,是要灭了夔牛的族。” “前阵子集结后就准备开打,不成想夔牛又逃了,再后来又被咱们找了出来,这才发现居然还有白泽、梼杌、庆忌帮他们。这次我们回去,差不多就真正开打了。”阳炯炯说话时骂骂咧咧,不过神情轻松得很,金乌是仙天圣兽中第一流的大宗族,与龙凤齐尊又岂是夔牛之流能比。就算对方有帮手金乌也不放在眼中。 同族将入战苏景不会坐视不理,但不等他开口阳炯炯就把两只翅膀乱摆:“免了免了,我知道你想说啥,咱们金乌和和你们凡间那些良将忠臣可不一样,良将忠臣带棺出征气势悲壮;金乌带着收尸匠去打仗就只觉得满心别扭、太不吉利。对方小角色,咱们这边又风燥真知生杀诡到齐、各方大金乌集合,斩尽杀绝不算威风,要自家兄弟一个不亡一个不伤才算痛快。你就放心吧。” 金乌是矛盾家伙,又照顾收尸匠又膈应收尸匠,打仗从来不带收尸匠,阳炯炯把话说完,双翅一振身化金光直射宇宙深处,转眼消失不见! 到现在所有人都走了……除了那位莫耶仙,的确是大师娘喊吃饭。 莫耶仙带上苏景一行,发动归旗仙咒直接返回莫耶仙家盘踞的灵州,真的是大师娘亲自下厨,制备了一桌好饭菜。 苏景想想又笑了,好像自己身边的神仙们都没什么仙气,一高兴了大家就喝酒吃席,俗气得简直不能再俗气啊! 第一千二百八十一章 有名分 落座、开饭,蓝祈、苏景、不听再加上三尸,一家人其乐融融,大师娘的手艺中等,但苏景照样吃得香。 蓝祈只是听说他归返仙天,特意喊孩子们来吃饭…… 喊孩子们来吃饭,这就是蓝祈的目的所在了,没有要紧事情,也没什么要特意叮嘱的,仅就是个小小团聚,一顿饭。虽然今日仙天乱战不休,虽然明日大难来势无改。 这样很好,所有人心里都暖暖的。 吃过饭,又再陪了大师娘几天,其间苏景还曾传讯自己的冥王的兄长,大冥王传讯回来,与前阵的阎罗法谕差不多:甭跑来觐见了,神君与冥王都忙着,将来有事神君自会相召,没喊的话苏景自己修行就好了…… 准备向大师娘辞行时候又一栈兴高彩又专程赶来见二东家,把这一百一十年的仙天战况仔仔细细给苏景讲解了一遍。之前在凡间的时候苏景关注仙天,外面大概的情形他是了解的,但远不如兴高彩所知的那么系统、仔细。 从头到尾兴高彩解说仔细,这可是个真真正正的口水功夫,足说了好几天才把开始到现在的无数大小战事、几场关键争杀说完。苏景晓得又一栈西坑隐手下几个得力干将精明非凡,可还是被兴高彩给惊到了,诺大仙天宇宙、过往快两个甲子,几乎每一天每一战他都装在脑子里了,交代得清楚明白。 过往战事与今日时局说完,兴高彩笑道:“苏老爷放心。如今局势一片大好,乍看上去打得挺热闹,不过是狗崽子们的困兽犹斗而已,再掀不起什么风浪更甭提翻盘了。只是他们人也不少,要想彻底剿杀干净需得些时间,是个水磨工夫。” 大家都忙着打仗,但也只是忙而已,没悬念更谈不到吃力,所以像苏景这种实力配不上的身份的小家伙,神君道尊西坑隐都不想让他再掺合进来。 一旦对上鬼主星君之类敌人苏景太容易被打死了。这种事好说不好听啊。让人家杀了个冥王,神君的面子可不太挂得住。 苏景点点头转开话题:“邪佛呢?那个‘后身法天金童’,可有伏诛?” “咳,跑了!”提起此事兴高彩也是一副懊恼样子。十年前苏景拖住影邪佛。上上狸行法探出对方藏身地方后。优和尚、罗刹凸和一群又一栈的精锐好手赶去抓人。 大伙心里知道这一仗并不好打。邪佛是伪佛大身转生而来本领必不会差,且身边还有当初伪佛驾前第一高僧盖世尊者守护,说不定还会有古仙赶来效命。优和尚和罗刹凸不敢贪功、只求能拖住敌人一会,因为又一栈西坑隐已经动身,很快就能赶到,待大东家到了就什么都不必怕了。 让优和尚和罗刹凸没想到的,他们才与敌人照面,邪佛根本不等盖世尊者出手,他就直接发动类似断妖身的凶法,用自身重伤换来凶狠劫数,打了优和尚等人一个天旋地转,随即邪佛由盖世尊者护着逃遁了……苏景皱眉眉头,不是因为邪佛逃走了,既然不是自己不曾参与追捕,当然也就没资格去责怪优和尚和罗刹凸,这点觉悟苏景还是有的,他皱眉只因:是我听错了还是兴高彩说错了? 苏景问:“谁发动了‘断妖身’之术?邪佛还是盖世尊者?” “邪佛。”兴高彩重复,语气笃定。 苏景没听错,兴高彩也没说错。 邪佛与盖世尊者为君臣主仆,就算动用“断妖身”之类决绝法术,施法之人也当是盖世尊者才对,哪有王上主动重伤掩护手下的道理?至少在以前伪佛把持的那个假极乐中不会有这个道理。 兴高彩当然明白苏景的惊讶,当初听闻这个消息时候他和大东家也同样惊诧不已。兴高彩“嘿”了一声,语气里有些感慨:“当年道尊一怒,引北斗破雷音,这个邪佛和盖世尊者都身负重伤,到现在还远未痊愈,其中盖世妖僧的伤势要更严重的,普通打斗或许还能勉强支撑,要发动自伤法门的话,估计盖世就会直接死掉……至少在体恤下属这一条,新的邪佛要比当年伪佛强得多。” 跟着兴高彩转过了话题,说起又一栈已全面发动,务求尽快找到邪佛。 全力发动,不过人一直没能找到……连又一栈都找不到的人苏景也就不操那份闲心了,问道:“优大师和凸先生伤势如何?” “不轻,但也不重,差不多三年前就好了,佛祖闭关,优大师为他老人家护法去了;凸管事痊愈后一直装病躲清闲,现在还在客栈里养着呢。”对二东家,兴高彩还真没不见外,有什么就说什么…… 前后事情都交代清楚,兴高彩就此告辞,苏景也不再多耽搁,向大师娘和一群莫耶仙人辞行,回他自己的太阳去了。 苏景本来还没能成功炼日,但他有一枚巨大骄阳:前任收尸匠金白银留给他的。 巨大骄阳,内藏金乌陵园化境,金白银死后这片地方就认了新的收尸匠为主人,反过来苏景做了收尸匠,也就有责任照看好这尊骄阳和金乌陵园,这里就算是苏景的老巢了。其实其他诸位冥都一样,大家追随阎罗神君,但也都有自己的洞府,没事的时候也不用成天围着神君,他们不烦阎罗都烦。 再就是苏景现在的修持还不够,他的望死眼要在本位骄阳中才能发挥出最大威力,收尸匠的职责苏景不敢辜负,何况大金乌们正在上面准备打仗。 苏景端坐云头,发动金白银死前留在他心口的乌羽纹篆,凭此信物苏景可随时归入那轮骄阳。三尸不愿意去太阳里住,祭起“我们兄弟要开始修行重拾大拿本来面目”的大题目,三口小棺材排成一线飞跑找地方去玩了。 由得三尸自己去玩耍,苏景静心催符,几息光景后苏景身形微一模糊,消失于蓝祈视线…… 十足让苏景意外,回到“家”后他还未及张开眼睛,就听到丝竹鼓乐和叽叽喳喳的喧哗吵闹声音,大笑大叫、酒令吆喝,不是普通的热闹,仿佛一头扎进了哪处正办喜事的凡间村庄似的。 苏景好奇睁开眼睛,眼中足足三百多仙家,皆为人形个个霓裳华丽,不过比起中土人士,眼前这群人普遍要矮上一头。成比例的,个子矮、身形也苗条。 一群“小家伙”正开席,二十几张桌子的席面,有的在吹拉弹唱有的喝酒行令,还有人不断穿插席间布菜倒酒,十足的热闹景色,奇特在于:坐在桌边喝酒笑闹的统统女子,长相或甜美或妩媚,小的十三四岁模样大的看上去也不过三十。男子们要么在伺候酒菜要么在鼓乐助兴,地位显然底下,长得也都不怎么精神。 苏景辨得出,这些家伙倒也有些火力,不过远远比不得金乌的阳火纯正,面前这几百人是仙人没错,但是修为不值一提,绝大多数连当年那个九合真人都比不上,个别佼佼者估计能与九合大战三百回合。 收尸匠的太阳神宫只是一间破败石屋,但有金白银生前幻术笼罩,二父全盛时修为深厚,真正大金乌也只当石屋是圣殿,他死后幻术也涣散了许多,只是这群外来仙家眼力不济,完全看不出破绽。 苏景直接出现在席间,除了身边几个小个子仙吓一跳外,其他仙人根本没发觉他的出现,继续吵闹喝酒,足足得小半盏茶的时间场面才渐渐安静下来,一群女人端着酒杯、拿着筷子惊诧望向苏景,男人全都缩头缩脑跑到女人身后躲了起来。 “啪”一声脆响,一个头戴高高凤羽冠、看上去十七八的年轻女子将手中酒杯蹲在了桌子上,语气凌厉满满问罪之意:“哪里来得圣仙前辈,胆敢擅闯金乌神殿!” 语气是真凌厉,称呼也是真尊敬,苏景一下子没听出来她是问罪还是问安,反问:“你们又是何人,知道此处是金乌神殿还敢进来胡闹?” 年轻女子冷声笑:“甜鹄一族,世代追随金乌大神,早在再万代前就得金乌大神垂怜,凡神鸦宝典我族皆可落脚休憩……我们可是有名分的!” 提到“金乌大神”时女王殿下双手抱拳对天一揖,满眼满面的恭敬;说起“我有名分”时女王又把不太饱满的胸用力挺了挺,骄傲得好像个刚刚得知自己考中了秀才的学生。 稍顿,女王又瞪起了眼睛,继续问罪模样和语气:“圣仙前辈,你有名分么?!”说完也不等苏景搭话,她就虎起了脸:“看老前辈你是个人间上来的仙圣,必不会有什么名分了,我……可告诉你,金乌大神就在后殿。” 眼见苏景一脸轻松,女王居然很快就紧张起来了,语气加重、声音放大:“你这前辈仙圣,还、还不走啊……莫看我们甜鹄嘴巴甜,其实我们个个杀人不眨眼!” 真的很紧张,一边说着杀人不眨眼,小女王一边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睛。 苏景不眨眼,直直望住甜鹄王:“我不走,你想怎样?” “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小女王身边一个年级差不多、打扮也相若的女孩子站了起来,她王冠上的凤翎比着小女王的短些,应该是二当家,二当家长得不若王上好看,但双眸明亮、颇有些智囊之相:“我们求求前辈,你快走吧。” 第一千二百八十二章 有追求 苏景冷哂:“走?走去哪里?既然来了就怎会凭你们两句话就离开。少要在鬼话糊弄了,我知后殿根本没什么大金乌,你们求我也没用,这神殿我住下了。本座今日心情还算爽利,懒得打杀你们。尔等福气了,还不速速离开。” 说话时候苏景目光转动,扫过所有甜鹄仙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刚刚出头说话的“二当家”面上,盯住了她的眼睛。 二当家的眼睛本来亮亮的满是智慧气韵,被苏景一望住她的眼神立刻就散乱了,一双圆溜溜地眸子里光芒乱窜,还算精巧的小脸也被恐惧笼罩,艳红双唇动动、再动动、又动动,动来动去没敢说出半个字。 小小女王脸色铁青,看得出有几分愤怒,可她的愤怒全不足以掩饰她的害怕,不过她比二当家有出息,磨着牙齿开口:“金乌神殿不容外族驻脚,我们不走……你快走!” 苏景不应声,目光一转,从二当家望向小女王,眼中戾气闪闪。 小女王真被吓到了,娇弱身体打了个哆嗦,眼圈迅速变红,但仍倔强:“甜鹄护主有责,圣仙老前辈若执意不走,我们只有、只有……”说到此她再也忍不住了,豆大泪珠儿从目中滑落,一滴接着一滴断线珠子似的:“只有跟你拼命!” 这个少女能做得甜鹄首领女王凭得可是真本事,这一支甜鹄中就属她的胆子最大!同族私下里聊天时常常会说的一句话就是:咱家女王胆大包天啊。 胆大包天的哗哗掉眼泪,二当家就更不成了。干脆哇一声哭了出来,真好像受了多大委屈,对苏景哭叫:“跟圣仙老前辈拼命!” 二当家是族中胆子第二大的,她都吓哭了,她身后大群甜鹄无一例外全都哭出了声音,只一下子酒席筵中哭声一片,可一群甜鹄仙个个都捏起了小小拳头,害怕是真害怕,不肯走要拼命也是真会拼命。 大殿中哭成一片,苏景却笑了……甜鹄啊。他听说过这支仙族。 甜鹄也是火行仙禽。母性族,女尊男卑,她们力量弱小性格怯懦,不知是天生使然还是太弱小的原因。每一位甜鹄仙说话时都仿佛刚吃过蜜糖。逢人说话必用敬称、嘴巴特别甜。 早在金乌还是三流神兽时候。甜鹄就依附金乌成为属族了。 这座仙天说逍遥就逍遥,说险恶也险恶,而雌甜鹄的舌尖血对仙家既是大补之物。又可入一味古方神奇丹丸。取舌尖血不用伤害性命,可仙家百样性情各异,不乏心狠手辣之辈,今日捉了甜鹄放血,谁知这些鸟儿将来会不会报仇,干脆杀掉了事。 古时有一次,甜鹄大首领被凶狠仙家抓了,割破舌尖取血后,凶狠仙家正打算除掉甜鹄时候,突然一头大金乌打上门来。 甜鹄大首领走运,大金乌上门不是行侠仗义而是与那仙人有私仇,一番凶猛打斗之后仙家惨死,大金乌也受伤不轻一时间爬不起来了。 虽非刻意相救,但自己也是因大金乌的出现才能活命,甜鹄大首领知恩图报,先带着重伤金乌离开敌人巢穴再悉心照料直至他伤势痊愈。 大金乌到不太在乎甜鹄首领的救护之恩,但他很喜欢那只小家伙舌头破了还坚持废话、成天罗里罗嗦的态度,伤好后金乌就同意甜鹄首领追随在自己身边。 金乌的性子有些混不吝,但个个都是义气之辈,那时候还是三流神兽地位普通,但也不是随便谁都能惹得起的,甜鹄一族漫长年头里苦苦求存,活得实在艰辛,今次终于保住一根粗腿,哪怕这条粗腿那时其实也不算太粗,她们也说什么不肯放开了。 并没有个正式仪式或者真正的说法,就在渐渐相处之中甜鹄成了金乌属族,再之后天乌开始强大起来。 仙天、凡间都一样,无论什么种族,大凡崛起过程总少不了几场血腥争斗,在与麒麟、恶龙这些大家伙的作战中,甜鹄是吓死也不敢插手的,不过她们因及时救护从战场上撤下来的受伤金乌,也算立下了不小功勋。待金乌真正崛起、成就这仙天中最强大神兽之一后,神鸦七将昭告仙天,所有太阳神宫甜鹄一族可随心入驻。 看上去不过是“白住我家房子”的小事情,实则是个明确态度:甜鹄是咱们金乌的小兄弟、小姐妹,以后谁再想打甜鹄的注意,就得先准备好承担神鸦之怒! 金乌升天甜鹄得道,之后甜鹄的日子好过起来,她们对金乌的感激未变、尊敬未变,依旧以属族自居,但也不再成天围着金乌转,开始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不过甜鹄也牢牢记住“怀璧其罪”的道理,虽有金乌撑腰她们仍深居简出,更不敢惹麻烦,这宇宙中少见她们的身影…… 故事苏景是听说过,甜鹄跑来太阳神宫里吃喝玩乐也的确是“有名分”的。只是今时旧日相隔遥远,这里又是收尸匠陵园重地,收容这些小家伙不算什么大事,可他总得看看今天的甜鹄是个怎样的性情。 试过了,哭成一片的甜鹄仙、把拳头捏得发白准备拼命的甜鹄仙。 比不得神鸦真,但苏景的眼光也绝不差劲,他看得穿:这些小丫头还不错。 哭声愈发响亮了,小女王边哭边狠狠磨牙,准备动手打架了,难过中思考着是先出左拳还是先出右拳……她们实在不会打架啊!未料到一直冷目欺人的那个坏家伙忽然流露温暖笑意:“我是人间飞出来的,但我也有名分的。” 说话间苏景身后人影闪闪,阳三郎迈步而出,相比面前那个小女王。阳三郎才是真真正正地女王气派,狭长双目眯起,尖尖下颌上挑:“哭累了吧。我名阳三郎。” 无喜无怒,淡淡一句话不见如何重音咬落,自有无尽萧杀! 阳三郎是人形相见,但她头戴金乌冠目韵纯阳火,眉心上还有一朵绝不能冒充来的神鸦火篆,甜鹄怎么会认不出她是金乌。 一见、一愣、悲声尽止; 一惊、一喜,猛又放声大哭!差点就打架了,太吓人了。太委屈了。小女王带着一群甜鹄仙一边下拜行礼一边大哭不止。 苏景都被她们哭得毛楞了,莫说阳三郎了,但让苏景有些意外的,对待一切都统统没有耐心的阳三郎。在面对这些古时渊源的小家伙们居然全无发脾气的模样。只是继续说道:“不必再哭了。自己人开个玩笑而已,我这……晚辈天生有些贫气,不过他对你们开玩笑也是没把你们当外人。” 地位上计较。苏景为本尊阳三郎不过相附而生的元魂;身份上计较,苏景是神鸦七将之一,阳三郎尚未修成墨天乌之诡,只能算普通金乌;本领上计较,阳三郎如今还真打不过苏景了;那就只好从辈分上再仔细算计了,阳三郎专门给苏景算过:我和你师父算是一辈人,你是我晚辈。 苏景笑,他不计较,他知道要是不让阳三郎在这里找点便宜,她指不定就会在哪里找点别扭。 小女王和二当家看了苏景一眼,目光真的好复杂啊,幽幽怨怨、怪他吓唬人;少少欢喜,原来自己人;几分赞许,高高大大的男子,挺年轻还挺好看…… 事情似是再明白不过了,这位阳大家是真正金乌,她老人家想在哪座太阳落脚都成,那个年轻男子是阳大家的晚辈,跟着长辈一起自也能到太阳中来。 在今日仙天中,苏景实在太有名了,一百多年前先是插旗不安州,又在升位夺宝战,天空蜃镜传影子八方,不认识他的仙家实在不多。但这群甜鹄仙本就不问世事,当时一直在凡间玩乐,没看到蜃镜也就不认得十四王。 她们是真不识得苏景,而苏景这么多年里几乎都养成习惯了,除非真正伙伴否则能不露身份就不露身份…… 小女王手脚麻利抹掉眼泪,眼睛仍是红红的,起身后问阳三郎:“阳大家……我们请您吃饭。” 阳三郎可不贪图她们的酒菜,抿嘴角算是换了个善意笑容,推辞掉对方邀请:“不必,我尚有功课在身,你们自己吃喝玩闹,想住多久都没问题,这是自己家。” 说完身形晃晃消失不见,她重返苏景身内,不过甜鹄仙的目力远远跟不上她的身法,不知她去了哪里。甜鹄家的小女王似是还有话想说,可阳三郎不见了她也只得作罢。 得阳三郎一句话“这里自己家”,一群甜鹄们立刻出声欢呼,下一刻眼泪抹去丝竹再起,大家跳回座位继续吃喝玩乐。 烈小二见状眉头大皱:“金乌陵园虽在化境,可这里始终算是陵园的门户,这些家伙不明就里大呼小叫坏了此间清静,大不妥当。” 他说的是常理,可上至苏景、下至比翼双鸦统统微笑摇头,全无阻拦甜鹄的意思。 是常理没错,但是烈小二说的是人间常理,不是金乌的道理,神鸦生前喜欢热闹,死后也崇尚喧闹,只是因为收尸匠实在不吉利所以墓园中才寂静冷清……喧闹一些没关系,非不敬,不热闹不金乌,生死如是。 小女王拉了拉苏景的袖子:“小仙翁,吃饭不?” “好啊!” 苏景没在乎自己从圣仙老前辈变成了小仙翁,痛快点头答应。 三尸是甩手大爷,三郎是甩手大爷,自己要出去流浪历练的苏晴屠晚也是一对甩手小大爷,除了打架之外其他所有事情都要苏景自己办,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久久不见踪迹的甜鹄仙族突然跑来太阳神殿,只是路过休息还是另有所求,阳三郎管不着,苏景自己去问。 知道甜鹄必有所求,不过苏景不急着问,看甜鹄席间菜色精致他想先尝尝味道,落座、吃喝,果然没让苏景失望,甜鹄仙修行差劲火力低微。做饭的手段却是了不起得很。 而坐定之后苏景又发现,甜鹄仙的丝竹管乐动听异常,再配上满席佳肴和四面八方的小美人,这顿饭还真是享受了。正开心的时候,身边的小女王殷勤招待、且趁着布菜倒酒的机会,她开始小心翼翼地往苏景身边靠,亲热且勾人,眉宇间春光浅浅。 说是仙禽,其实也就是一群造化特殊的妖精,虽不如阿嫣小母那么直接。可男女礼数在她们眼中真算不得什么。 苏景不算正人君子。不过中土人士、离山弟子对这种事不会胡来,何况他早已情落小妖女,摇头笑道:“别闹了,我媳妇看着呢。” 小女王愣了愣。一时间觉得有些不对劲。可还没想到哪里不对劲。 “啊?!”二当家胆子不如小女王大。但是群族中最最聪明的,她的心思转得可快了:“她不是说你是晚辈么?怎么……你是她老人家的夫君?” 苏景摇头失笑:“错得离谱,千万别再瞎猜。”同时苏景神识投映洞天。问不听是不是一起出去,小妖女摇摇头,小贼那边正有灵犀传来,帽子的力量越炼化就越浩瀚,小贼即将闭关,而主仆连命亦连修,不听一起闭关可让炼化事半功倍。 这是早有准备的事情,若不是舍不得与苏景的“凡间百年”不听也早该开始闭关修炼了……至于外面的情形,小妖女对夫君这点信心还会有的,她要准备闭关事情,外面什么事情都由苏景自己去应付好了。 席间,苏景没去解释“媳妇在哪”,借着对方的误会引出话题,敲打小甜鹄们:“那头金乌前辈与我亦师亦友,说一句‘过命交情’不算过分。” 女王与二当家对望了一眼,目光里都有欣喜流露,苏景笑着继续道:“若我请阳大家帮忙,她不会摇头的。”说着,苏景放下了酒杯,望住了小女王:“阳大家有功课要做,我也是一样,今天这顿饭吃完就要开始功课了,到那时你们再想见我怕是不容易。” 苏景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甜鹄仙哪还不晓得时机稍纵即逝,小女王站起来合掌施礼,一动皆动,丝竹停、杯筹落,所有甜鹄仙尽数起身向施礼。小女王说道:“我们来此骄阳暂住,确是有事想要求请金乌大神,盼望小仙翁念在我们都特别愿意和你睡觉的份上代为转……” “不用拘礼,边吃边说,我先听听看究竟什么事情。”苏景赶忙打断她,招呼着众人一起落座。 小女王重新做回座位问道:“请问小仙翁是要从头听吧?” 不等苏景开口,二当家急忙接口:“当然是从头听,我从头开始给小仙翁说。” 如何对待金乌,就如何对待小仙翁,自古以来金乌只嫌故事不够长,一定要从头开始听才过瘾的。 小女王对着不远处的奏乐之人摆摆手,那几位男仙乐师立刻又开始吹拉弹唱,一支好悲凉的调子啊,二当家轻声开口语气悲伤:“凡间有句话唤作狡兔三窟,兔儿狡诈?错了错了,兔子很可怜的,柔柔皮毛香甜血肉,却无利爪尖牙全无自保之力,唯一能让自己活命的办法就是多铸几座巢穴。我们甜鹄虽位列仙班但和兔子也没什么区别啊,古老传统,每一支甜鹄仙都会有三个巢穴,随时迁徙以防不测。” “万幸,金乌大神有慈悲之心,匡护我族,这才让我们的日子不再那么艰难。”二当家说到这里、尤其提到“金乌大神”的时候乐声陡然变得恢宏壮丽,赞美之意、感激之情尽在其中。 随即那调子又变得轻松起来,悠扬婉转,闲情花开的味道,小女王接过话题,俏面带笑:“日子过得好了,不再有仙家会主动欺凌我们,但咱们祖辈留下的传统未变,就说我们这支甜鹄小仙,依旧将巢穴铸于三座世界,皆为凡间世界。但不再只为隐忍活命,我们也可有些追求了!” 曲子多出了些欢快,多出了些积极向上之意。 “第一巢,我们唤它做‘粗茶’世界,这世界颇为繁华,可饮食粗糙,不是物产不够丰饶,是所有食物无论果蔬生鲜还是粮食畜肉都没点味道;第二巢,我们唤它‘失色’乾坤,这座乾坤也不贫瘠,但人间审美差劲也没有染料,无论男女老幼都穿着灰不灰白不白的土衣衫,难看呢;第三巢唤作‘破锣’天地,此界中人有好吃的有漂亮衣衫,就是天生五音不全,那里的歌啊曲啊戏啊根本没法听。” 苏景好奇:“粗茶,失色,破锣,明知地方不好你们还要扎根?” 伴席的曲子再变,喜气洋洋也得意洋洋,同样的神气也出现在小女王脸上:“不是告诉小仙翁了么,我们的苦日子结束了,再活可要有些追求啦!我们甜鹄的修行是不太好,但我们有三样天生的好本领。” “我做的,您尝尝。”小女王给苏景夹了一筷子菜,笑眯眯:“第一样好本事:擅烹调。”跟着她又拉起二当家,两个小妖精飘身转转,自己旋转同时也围着苏景转了两圈,又再飘回座位:“第二样好本事,我们擅裁衣擅红妆。第三样本事就是您听到的,我们喜丝竹精音律。” 乐声变得低浅了,苏景听了听,稍用心就听出来了,没错,这曲子是在谦虚。 谦虚几息,调子一转又恢复快乐。 吃过她们的酒菜,看过甜鹄仙子们的霓裳,再听过男子仙家的丝竹,小女王确是没吹牛,三样好本事。 二当家的眼睛愈发明亮,特别智慧的样子:“我们在粗茶世界里做顿饭,香飘八百里;我们在‘失色’乾坤里随便裁一件衣裳,从大内到坊间追捧几十年;我们在破锣天地传下一首曲子,好家伙,凡间沸腾啊!” 这就是甜鹄所说的“追求”了,以己之长显摆于凡间之短……做饭差劲的地方不代表当地人不爱吃好吃的,同理“失色”和“破锣”中人,在这三座世界小甜鹄们不止是仙,更是万万人追捧的大红人,享进艳羡与荣耀。 小甜鹄们,要活得有追求! 苏景听得有些好好笑,点点头示意小女王和二当家继续说。就在此刻管乐之声突变,从欢快欣喜一下子变作阴森恐怖,似有魔鬼蛰伏琴箫间、随时准备冲出来生啖血肉。 小女王的声音也没了快乐,变得惊疑不定:“本来一切都好,可后来……就在不久前出事了,出了吓死人的怪事!”说着,小女王伸手抓住了苏景的手,她的指尖冰冰凉。 第一千二百八十三章 莫乱闯 不止小女皇一个人,于此一刻所有甜鹄仙家眼中都流露浓浓恐惧,二当家从一旁小心翼翼地开口,用干涩声音暂时转开话题:“就是因为出事了,所以我们想请小仙翁代我等去求一求那位阳大家……” 二当家的确是聪明的,否则也不会偏偏挑在故事讲到节骨眼的时候再提要求,但不过小聪明罢了。 苏景笑了下,拍拍小女王的手以示安慰,同时对二当家说道:“先把事情说清楚,以我对阳大家的了解,就凭着金乌与甜鹄两族以前的情谊,如果有需要的话她一定会为你们出头。” 不料,二当家这次摇了摇头:“小仙翁误会了,我们不是、不是要请阳大家出面……此事实在太古怪,且还有好大凶险,我们以为普通金乌怕是查不来,最好能再请阳大家代为转呈上面,要是能有一位神鸦大将来看一看,那就万无一失了。” 苏景就是神鸦大将之一,收尸匠。 “大金乌都办不了?”苏景也不知是该惊还是该笑,倒不是他看不起甜鹄,可在仙家之中,怎样的力量就决定了怎样的境界,怎样的境界又会决定怎样的眼光,甜鹄不入流,遇事难免大惊小怪,就算祖上交往密切,到得今日她们也未必能在了解一头大金乌究竟代表了怎样力量。 出事的不过是一座普通凡间,大金乌都没资格查,这种说法未免可笑。 小女王眼中恐惧依旧。不过情绪平复了些,抓着苏景的手不松开,不知是刻意还是无心,她的小手指在苏景手背上轻轻划着:“小仙翁明鉴,哪怕我们都疯了也绝不敢在心中存有轻视大金乌的念头,只因这件事太不一般,我们也是怕普通金乌去了会遭遇凶险,这才想到了神鸦七将。” 苏景还真有些好奇了:“要不要去查,请谁去查自有金乌上神做主,在这之前你们总得把事情对我说清楚。” 小女王连连点头:“我接着说。我们这支甜鹄不敢贪慕仙天逍遥。就开开心心地在那三座凡间中流连,差不多一个甲子前,大家做烦了衣衫又都想唱歌了,我就带着全族上下五百余人从‘无色’去往‘破锣’。” “算算时间。上上次我们从破锣世界离开不过二百多年前的事情。那时破锣还一切安稳。一甲子前大家飞到附近时候,遥遥见到破锣世界也还是老样子,蓝哇哇的好像一滴水。可好看……但我们再向前、继续往‘破锣’飞的时候,突然从那世界中旋起怪风。” “风是从破锣刮起的,但直接就刮到了天外,只一眨眼,破锣世界天外三万里方圆尽被怪风笼罩,那风比着上仙大神的神通还要更凶猛霸道,我族前队近二百仙陷落风暴,连挣扎的余地都不存就被狂风剿杀,尸骨无存啊。” 小女王的脸色愈发苍白,指尖更冷,声音颤抖得厉害、带哭腔:“我们能活着完全是走运,后队行进较慢,还没来得及进入风暴之内……莫名狂风以破锣世界为心,只笼罩三万里范围,并不外扩,我们没进去所以没事。” 的确稀奇,本事再怎么差劲甜鹄也是仙家,且人数不算少。遇到大威能者甜鹄全不够看,但一场来自凡间的风暴能能轻松剿杀二百余仙?算得骇人听闻了。 这种事情罕见,不过并不难猜:甜鹄不在时候另有强大仙家入主破锣世界,远远发现一群甜鹄来了直接催法驱赶。 一群甜鹄仙家也是这么想的,驱赶也就算了,以她们的性情从来都灰溜溜走人不敢计较什么,可对方一出手就杀灭了她们小半同族,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了! 有事情,找金乌。这是甜鹄代代传承的“本能”。但今日不同古代,甜鹄早不再围绕着金乌过活,两族联络渐渐稀疏,小女王这一大家子并没有联络金乌的法器,那就只好瞎找瞎撞了,在宇宙中心惊胆战地飞了一阵,终于选定了一个看上去特别大特别圆的太阳。 想要直接找到大金乌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守住一座太阳神宫再耐心等候,迟早有天能等来金乌落脚……这就是甜鹄们来此的目的了。 甜鹄这支仙禽,弱小归弱小,胆怯归胆怯,但在她们的天性中另有一份积极乐观,同族身亡大仇铭刻心底,不过伺机报仇的同时并不影响她们的玩耍。 小女王讲故事有始有终,还要把无关紧要的结尾交代清楚:“一场风暴,小半同族死得不明不白,我们无能为力只有站在外面哭……燃香工夫过后风暴散去了,可我们还是不能进去,我们探得明白,仍是那三万里方圆中,有强大元灵真力潜伏,只要我们敢靠近就会再有凶法发动将我们撕扯粉碎。” 二当家又补充道:“我以为,入主破锣的那个仇人圣仙前辈先吹风驱赶我们,后来干脆布下了一座收域大阵。” 事情已经说得足够明白了,此时的丝竹调子再变,悲伤、愤怒、以及即将要反抗的热血滔滔。 小女王带头,所有甜鹄仙学样,人人都从袖中取出一条红色绸带。 不用看,苏景一嗅从红色绸带中飘出的血腥甜味就晓得她们的红绸是鲜血染就的。小女王又次磨牙,狠狠道:“同族死后,我们便以腕血染红丝绦,以明报仇之心,万望小仙翁慈悲,助我族报仇雪恨!”说着,甜鹄仙将手中红绸全都箍住了额头,牢牢扎紧。 苏景并没犹豫,直接点头:“远不远?我和你们走一趟。” 一句话惹来两边惊诧。 小光明顶中乌上一摆着手说道:“这等小事何须劳动主公金驾,我愿为主公分忧跑着一趟。您要是不放心。我们再联络平安大圣,有乌龟州群仙相助何愁事情办不妥当,为了这点小事耽误您修行不值得。” 烈小二也在洞天内说着差不多的话,他说可以传讯又一栈,让大东家派几个探马去看看状况。 苏景这边的手下、同伴都是一样的意思,小事而已,何须十四王专门跑一趟。 另一边,甜鹄们也在皱眉头,小女王和二当家对望一眼,姐妹两个目中流露意思全无分别:这人怎么听不懂话呢。 她们想请神鸦将。就算请不来神鸦将至少也得是头成气候的大金乌才能胜任。小仙翁自告奋勇勇气可嘉,可他未免太自负了。 甜鹄无论对亲戚还是仇敌一概以敬语相称,甜鹄孱弱,从来都不敢打架。之前她们面对苏景的时候全都哭了……可那都是本能使然。在得知了苏景不过是一头金乌的晚辈后。小女王、二当家都觉得高高大大清秀好看的小仙翁多半没啥本事,应该连她们姐俩都打不过。 若他真强大,为何从他身上不见威严气势;为何不见他眼中有玄光流转;为何他举手投足都和普通凡人差不多? 上仙自有上仙气魄。小仙翁没气魄、好像个邻家的秀才哥哥,自然厉害不到哪里去。 苏景对自己人没解释什么,也没对甜鹄绽放威势,只是敷衍了一句:“呈秉金乌大仙前我总得去趟破锣世界看看具体情形,这才好向上呈报的。” 道理是没错的,小女王心里嘀咕着“你去了看了,再回来向上呈报也还是和我说的一样啊,一来一去白白耽误二十年”,口中则答应下来。 说走就走,小女王站起来拍拍手,一群小仙家挥挥袖子,酒席佳肴连同桌椅板凳全部收入袖口,一群人簇拥着苏景向外飞去,唯一没收起来的就是乐师手上的琴箫,路上他们还要鼓乐助兴。 这支甜鹄从破锣世界飞到收尸匠太阳用去了整整十年时间,苏景可没这个耐性和她们一起慢慢飞,到得天外问明方向后,就催起乌火天云向着破锣世界疾驰而去。 飞升时苏景曾得一双乌羽风雷双翅,飞行速度奇快,再经这千多年的苦修精进,如今那双翅膀速度更快且再得一变,可从羽翼化云驾,能够带着大群人一起飞。 苏景一冲起来立刻惊到了小女王和甜鹄仙们,二当家又脸色煞白了:“晕、晕……我晕,小仙翁您慢点。” 传遁宇宙,自古以来只有嫌慢的,少见嫌快的,苏景笑道:“无妨,一会便习惯了。” 陡然加速也让丝竹调子暂时大乱,但甜鹄乐仙们不白给,短短片刻就调整回来,丝竹再起居然是激昂猛进、高歌冲锋的战曲,果然应景。 小女王又是欢喜又是羡慕,蹲下身子双手小心翼翼地摩挲着苏景的云驾,连口赞叹:“真好,真好啊。这是金乌上仙赏赐给小仙翁的?”凭他一个人间上来的后生晚辈,小女王可不信苏景能自己炼出这样的宝贝云。 苏景懒得解释,点点头:“对。” 路上随口闲聊,小女王二当家数不清多少次嘱咐苏景,到了地方万万不可擅闯那三万里大阵,他是金乌看重的晚辈,万一要出事了甜鹄们可担待不起。 距离遥远,并非朝夕可达,小女王与二当家刻意讨好苏景,路上不能睡觉胡闹,她们就来给苏景说自家火行功法的关键……术业有专攻不是,苏景被金乌当做晚辈那肯定也是修火的,可他是人,必定不如甜鹄这种天生火行的仙禽对火焰之道了解深刻——小女王如是想。 不过让小女王有些意外的,苏景对火焰法术的见识虽浅薄,却好几次误打误撞地说明关键、让甜鹄在修行中总也弄不明白的关键,小女王觉得这事可真有趣。 再就是行途中苏景无意间说起大金乌集结去上重天开战的事情,甜鹄果然忠心耿耿,小女王一听说将有战事立刻表示大家先不必去破锣世界了,金乌上仙的战事要紧,她要带上族人去上重天助战。 苏景笑着摇头,好说歹说暂时打消了小女王的念头。猛虎搏狼胜券在握,一群小鹌鹑就别跟着起哄了。阳炯炯信心百倍,苏景也丝毫不觉那一战会有悬念,毕竟神鸦七将聚齐,燥风真知生杀诡都在,即便敌人有点小算计也逃不过七将洞察…… 甜鹄十年跋涉,苏景两月抵达。 离开收尸匠骄阳六十天后,破锣世界显现视线尽头,遥遥望去这世界和中土好相似,湛蓝的一滴水。洁净剔透。苏景不会贸然行事。云驾行驰到三万里护界大阵外就停止了,旋即五感灵识、风火真识、望死眼玄识与鬼袍冥识齐齐播散开来,探入前方大阵。 小女王与二当家一左一右站在苏景身边,口中喋喋不休。都是些“可要小心”“千万别擅闯”“平静之下饱蕴杀劫”之类没什么意义的叮嘱。正说着。她们身边的苏景缓缓吐出了一口长气…… 小女王仰头去看苏景,她喜欢从这个角度去看小仙翁,会显得他脸上棱角更分明。但这次小女王骤起了眉头:她看不懂苏景的神情。 果然如此?怎么这样?还有小心戒备与莫名其妙的亲切。这么多情绪混在一起会是怎样神情?便如此刻苏景。 前方世界像极了中土,可是与中土相似的又何止那一座破锣世界,还有行布于此界之外那座守护大阵! 飞升仙天后苏景曾去看过中土,中土有怪阵守护,许进不许出,从外面看去一切平静可稍加探查就能发现阵力浩瀚神佛难闯…… 两个月后前听小女王说起破锣世界发生的怪事,前面大半苏景都不觉什么,唯独那段无关紧要的结尾让苏景觉得“似曾相识”,很像中土的情形,所以他才亲自跑了这一趟。 中土的守护怪阵究竟是谁布下的? 佛祖、道尊、阎罗?都不是,苏景问过;天真大圣,剑域主人、摩天圣僧?也不是,否则三身獠不会不知情,再说天真等人虽强却也未必又这样的能力。 那座大阵无疑给了中土最好的保护,可布阵行法之人是谁一直是桩悬案。 听过小女王的故事,苏景当然不敢笃定什么,就抱着“去一趟看一眼”的心思飞来,不成想到了地方……果然! 笼罩于破锣世界的护阵远不如中土的那座强大,但大阵的法魄本意,元灵于蛰伏中悄然流转的纹路,甚至大阵反馈给高深仙家的力量震颤的频率全都一模一样! 中土独有的护界大阵又现于宇宙,护住了这座名不见经传、被不入流地小仙家戏称做“破锣”的世界。 如此一来,迷惑如雾弥漫心底,这件事苏景连想都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去想。 一口长气吐尽苏景再提息,同时探索不停,诸般灵识再探三万里大阵。一提息,足足燃香功夫终于吸饱了这一口气,苏景也终于打定主意:闯阵。 他要去前方破锣世界找找看,虽然现在他自己究竟要找什么都不清楚。 苏景脑中有的只是一个模糊概念:找出为何会有大阵守护这世界的原因。 中土、破锣,两个世界一样的题目。所幸破锣的护阵并不强大,苏景没有十足把握,但七成胜算总是有的,可以一试。 小女王忽然聪明了,居然从苏景的神情中看出他要冲阵,立刻怪叫一声:“莫乱闯!”伸手就去抱苏景的腰。 一定是心有灵犀,小女王动时二当家也动了,也来抱苏景的腰,两个小妖精一左一右,用娃娃抱大树的姿势保住了苏景。 苏景伸手去拍两个妖精的头,笑容浅淡:“无妨……” 才说了两个字,没想到前方三万里大阵中蛰伏的元灵真力遽然暴躁起来,霎时间狂风扫荡神雷轰动,三万里平静星空就此化作炼狱杀疆! 浩浩天威气势贲勃,巨力只在三万里范围内滚荡不会伤及苏景一行,可随着巨力而起的可怕气势蔓延而出,催压四面八方,也催压苏景云驾。 小女王吓得白了俏面,二当家更直接,哭了:“这阵多厉害啊,你只是想探还没真正去探它就发威了,你若冒失进去焉有活路!” 小女王死死抱住苏景:“小仙翁不可前去啊!你若不去……决不让你不白去,我们俩和你睡……” 苏景眯着眼睛本来正惊讶着,听了小女王的话又觉啼笑皆非,心意转转云驾开始缓缓后退,苏景的眼力见识绝非等闲仙家可比,他能看出真相:阵中元灵爆发、绽放巨大力量没错,可眼前情形并非大阵发动。 正正相反的,是大阵崩溃了! 莫名其妙的,破锣世界多出一座守护大阵;同样莫名其妙的,这座大阵又告崩溃。 因为崩溃,所以元灵轰爆,乱力席卷。 此刻再没闯阵的道理了,只消等上一阵这大阵就会溃散。不仅不要闯还要适当后退,以免被乱力波及。 一左一右抱住苏景的两个小妖精不晓得真相,她们只知道自己劝过帅帅的小仙翁“你别闯阵我们就陪你睡觉”后,小仙翁就开始后退了。小女王对望二当家,小女王眼波柔柔的,二当家脸庞红红的…… 第一千二百八十四章 她发光 果然不到盏茶时间大阵彻底崩溃,三万里天归复平静,再不见丝毫灵力痕迹,原本被包裹在大阵中央的破锣天地未受丁点波及,依旧湛蓝依旧安稳。 到现在一群甜鹄小仙家也都能看出阵法不见了,这可奇哉怪也,面面相觑满目纳闷。 既然没有了阵,也就不用再阻拦苏景了,小女王和二当家放开了手,由得苏景催转云驾继续前行,不过她们心底依旧警惕且紧张,上次出事的时候本来前方也没有法阵的,还不是一阵风突然卷来杀死众多同族。 还好同样的情形并未发生,苏景云驾行途平安,轻松抵达破锣世界。 入界后苏景放开目力,正是仲夏午后,天气有些热,人间也就显出了几分慵懒,天外的变故凡人无从察觉,什么大阵生大阵崩的,和他们没有丝毫关系的。 稳稳当当的凡间。不远青山,隐有山歌传来,好难听。破锣之称绝非幸至。 苏景不知道自己要找的具体是什么,入得凡间后唯一能做的也仅是发动灵觉探查四方……催念时,灵识如潮四散而去,只在须臾中就扫过整座世界。 有妖有修有人有鬼,高空鹰隼疾行,海底老龟沉睡,偌大凡间一切景色落入识海,生灵正常。 苏景再转念,灵犀变,“潮水”散去化作无数无形触角,刺入玄天刺入空气,刺入元灵刺入气脉,查过生灵再查元灵。改变了探查目标后苏景先一愣。随即皱起了眉头。 入界后改由熟悉本届的小女王催动云驾,暂时顾不上睡觉的事情了,小女王如临大敌、甜鹄仙全神戒备,按照之前的猜测,这世界中会有一个凶猛魔头,曾催法残杀了甜鹄二百同族。见苏景神情有变,二当家急忙发问:“小仙翁可是发觉了什么?” “长则三百年、短则四甲子,这世界灵韵消散、元机枯萎。”苏景回答。 灵韵、元机不是生气,而是生机气韵中的灵气,若消失枯萎的话。普通生灵不会有丝毫感觉。此事的影响在于:此间世界再无修行!没有了可供修士吐纳采补的天地真灵,又何谈修行。 小女王、二当家再次对望,两双俏目中皆存疑惑,她们能明白苏景话中之意。但她们不明白苏景何以这样说?他怎能断定此界三百年后就没有真灵了? 对甜鹄家的小姑娘们来说。好多事情都太深奥了。 苏景却探得一清二楚:这世界的灵气正迅速消散。无可阻拦无可逆转。用不了几百年的功夫,人间修行便会彻底断灭。 是消失,是枯萎也是融化。是雪花落在火炉边就此“散”去再无痕迹,而非什么厉害怪物吞吐天地吸敛灵气。这样的情形苏景也从未遇到过,一时间他也想不到会是怎样的原因。 正疑惑中,冥冥之中突然一阵歌声传来。 凡人听不到,却瞒不过高深修家的耳目,修家尚能得闻,甜鹄仙和苏景更是听得清清楚楚。 很快,甜鹄仙都露出惊讶神色,不止惊于这歌声来得莫名其妙,更因这歌声曼妙悠扬、动听婉转而讶然,这可是破锣世界,从凡人到妖精全都五音不全,就连枝头的鸟儿叫声都是乱七八糟。甜鹄不开口的话,这世界何曾有过这种好听歌声。 只一会功夫,人间几处剑光浮动,金乌神目可辨几座灵秀大山中有修家驭法飞天,追着那歌声来处飞去。 小女王得苏景示意也催转云驾,动用耳力追随着歌声里来源向前飞去,二当家则问道:“小仙翁,此事要让凡间修家参与进来么?” 苏景摇摇头,二当家直接向天开口:“甜鹄之事与凡间无涉,各宗修家且请归山。”以法扶声,清脆谕令转眼传遍人间各个角落。 甜鹄待在破锣世界的时间漫长,平时与本届修宗多有联系,她们又是仙家自有超然地位,此刻二当家开声,天下修宗全都买账,已经飞起的修家立刻折返,正准备动身的修者也打消了去查看歌声来源的念头。 跟着又有多道灵讯传来……甜鹄本心柔善,平日在凡间多有善举落的很好人缘,当世大宗都传讯过来,表示愿意听从调遣,若有凶险只消甜鹄一讯他们便会出手驰援。 苏景喜欢人间的原因就在这里了,虽也弱肉强食,但至少还有一“德”一“行”两字常驻人心。残酷却有道,恶人无数且无耻,但无论如何,即便恶人中的绝大多数,也不会以自己的无耻为荣。 无论怎样世界,无耻都不应是件光明正大的事情。 其实甜鹄多此一举,根本无需传讯凡修莫插手,因为歌声飘忽不定,踪迹难寻,就连甜鹄都追不上源头,何况那些凡修。即便苏景也几次“听”丢了,追入了弯路,所幸歌声始终没有停歇,苏景一直有矫正的机会,兜兜转转绕了许多大圈子,终于在日落时分苏景一行循着歌声追入一座火山口,继而直入地火大脉。 大家都是火行仙家,太阳都去得住得,哪会在乎人间地火。不仅不怕,且还觉得裹身于地火熔浆中挺舒服。逆流顺流,一路前行不辍,再追到子夜时分,抵达地心深处时候,忽然歌声之外又传来个女子声音,清脆却凶狠:“何方仙魔?滚!” 轰隆一声甜鹄仙大乱。 没办法,本来胆子就小,这一路走来越前行就越紧张,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忽然被人冷声骂了从心到人一下子就惊了。 苏景也有些惊讶,追踪歌声不止动用耳力,他的护身灵识也不曾有过丝毫松懈,却到对方开口时候自己还没察觉前方藏人。而惊讶之余……他听那个声音似还有些熟悉。 苏景不出声,传神示意小女王去敷衍几句,他想再听听对方的声音。 小女王硬着头皮想说话,可嘴巴动了动,又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了,还是二当家更聪明,懂得找话题,代为开口:“圣仙老前辈又问我们是何方仙魔又让我们滚,我们到底是现在就走,还是先告诉你我们是谁嘛,这左右为难的。” 前方黑暗藏身的女子似是认出了甜鹄的声音,她的声音也缓和了些:“甜鹄儿啊,你们走吧,这里的事情和你们无关。” “无关?”小女王一激动就磨牙,恨恨道:“二百族人死得不明不白,如今有了些线索你却说与我们无关?前面小……小仙姑奶奶,此事已惊动我主金乌上仙,甜鹄儿的确好欺负,可你看看三足神鸦好不好欺负!” “金乌?你们和金乌还有交情?”黑暗中的少女声音显得有些意外:“那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叫做苏锵……” 话说到此,苏景突然笑了一声:“小蛮阿菩,没想到,就这么愉快地相遇啦!” 就这么愉快地说定了,就这么愉快地修行吧,就这么愉快的趴下吧……当年破烂囊中,与苏景一起趴着一起聊着一起耍贫嘴的白狼世界飞升来的小仙子小蛮阿菩,她的口头语就是“就这么愉快地怎样怎样吧”。 苏景终于认出了对方的声音。他与阿菩小蛮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小蛮所在山天道坛遭墨巨灵摧毁,他将唯一幸存的小蛮送去九龙天地的时候。不成想一晃几百年过去,今天居然在这里相遇。 原来是小蛮,这倒不奇怪了,她去往九龙地追随甲添,那位万岁爷的本领深不可测,手上的宝贝也多,赏赐一件护身宝玉给小蛮佩戴,苏景还就真的察觉不到她的隐遁了。 黑暗中,刹那沉默跟着一声快活尖叫,娇俏身形闪现,小蛮阿菩还是那副样子,十五六、俏中带了些野性,黑色的长裙外裹青色毛裘大氅,又漂亮又威风。 小蛮也只是探到了甜鹄小仙靠近时气息,不知苏景也在人群中。 时而头对头,时而肩并肩一起在破烂囊中趴了几百年的交情岂是说笑的,小蛮阿菩大喜,三蹦两跳直接来到苏景面前,一把抱住、抱起、跳,就那么抱着苏景在半空里翻了个跟头。 苏景也开心,重新落地后身后拍了拍小蛮的头顶:“小东西,你怎会在这里。还有这座世界……” 不等说完小蛮直接拉起苏景的手向前方走去:“来来来,我带你去看。” 甜鹄仙个个面色古怪,她们觉得小蛮与自家族人惨死的血仇有关,而苏景和这个小蛮仙子是好朋友? 苏景现在也一头雾水,没办法解释什么,只有先给双方引荐:“这位是我多年不见的好友,九龙地阿菩小蛮,这些是……” 无需苏景介绍甜鹄们,小蛮就点头:“我知道,甜鹄仙族,我来这世界的时候她们都在,不过我未现身相见。六十年前甜鹄遭遇的天外之祸我也晓得,此事与我无关,只是……唉,一会我从头说吧。听过整件事你们自然就会明白。” 说话同时施法地飞,行进奇快,苏景随着小蛮转过几道沟坎,直觉眼前一亮,众人来到了一座巨大地穴中。 地穴空空荡荡,四面皆为高大石壁,正中一座小湖面积的大石台,台上一个赤裸少女正在轻盈舞蹈,旋身、转腕,没有罗裙相衬却更显舞姿曼妙,还有歌声,那悠扬歌声就出自石台上舞蹈少女的口中。 少女亮晶晶的,肌肤间泛起白玉光彩,润且明,她发光、很亮但不刺目。 第一千二百八十五章 破锣姑娘 对苏景、甜鹄仙的到来,裸身少女全无反应,自顾舞蹈着、歌唱着。 小蛮阿菩来这里已经有段时间了,地穴角落中布置了一座简雅竹舍,门口有几张软椅和一方石桌,引着苏景落座后小蛮开口:“道坛出事后,我一直在九龙天地追随老祖修行,差不多三百年前,老祖观星辨气洞查玄机,说有造化将生于此地,念在大家算得同族的情分当照顾下,所以他老人家着我来到这里……” 苏景一边听着,低声给甜鹄仙子们解释了句:“小蛮仙子家的本道老祖名唤甲添,法力了得为人有趣,和我有些交情。” “我过来时候,石台上只有一只大大的茧子,茧子中包裹了什么我看不出来,其实我也做不了什么,就是简单的照顾下,老祖的意思很明白,修行、造化,皆为己身的气运所在,别人帮不上太多忙,只是茧子脱变到了关键时候,不容别人滋扰,所以我过来为茧子守一守关,不让闲杂人等来捣乱就好了。” 小蛮继续道:“前面两百多年平静无事,直到一甲子前,石台上的大茧子突然开始融化,之后就露出了这个女孩子,不过那时候她还没醒来,就躺在台子中央睡觉。也是茧子化开的时候,一道玄法自石台而起,继而勾连天地成就一重乾坤重法,化狂风笼罩天外三万里,狂风过后三万里护界大阵成形……那风、那法都来的太突兀,我发动山天真目看到甜鹄们正赶来。奈何来不及阻拦,且我也没有救人的能耐。” 甜鹄家小女王皱着眉头,目光仇视,望向石台中舞蹈的少女,口中问小蛮:“便是说,我族仇人是她了?” 小蛮先点点头,跟着又摇摇头,神情里颇有古怪:“也不能这么讲……先听我说完吧。”说着她把目光转向苏景:“你能看出这女孩子的真身么?” “山胎、玉女?”苏景反问。 山灵孕种、山胎化形,至秀神玉于漫长年头中开灵慧、得生命而成的女子。中土天斗山山胎兄弟,十一世界玉生麒麟都是一样的道理。 “差不多。但不太一样。她是星胎,也可叫她乾坤胎。真正是这座世界、整副天地孕育出的灵胎。”小蛮给出笃定答案:“山胎入命,可以看做是大山精灵也可以将其视为大山转活,这女孩子也是一样的。这天地活了、就活在了她身上。” 说到这里小蛮话锋转折:“不过。茧子化开时候会有重法行布天外。却是老祖都不曾想到的,天胎转活这种事太罕见,老祖虽精于此道却也未能尽数了解内中玄机。” 苏景的眼睛亮了起来。 而小蛮的声音不停:“后来我将阵法事情传告老祖。他老人家事后活神仙,猜测茧子融化、天胎成形到苏醒这段时间里,乾坤自然生衍重法,匡护住整座世界以防外面神魔冒犯,这也是说得通的。” 苏景想起一件事,反问道:“不对啊,我记得你家老祖也星胎,他会不晓得星胎转活的关键时候会有法阵护界?” 一样的问题小蛮也问过自家老祖,小蛮的胆子多大,想到啥都会问,哪管是不是冒犯。甲添对此的回答:孩子们一出生都哇哇哭,可也有个别小家伙会咯咯笑。 同样都是星胎,大家“出生”时候的情形却不尽相同,甲添是个“哭着生”的。 这样的解释也算说得通,苏景点点头,眼睛愈发明亮了。真相昭然,见过此界情形,他怎可能想不到中土大阵的来由,中土人间也有乾坤胎正转生啊……就是转生的时间长了点,看看人家破锣姑娘,一个甲子就活了,中土娃娃真正是个慢性子,天外那座大阵笼罩了都多少年了。 乾坤转活,灵神化生,苏景只觉开心有趣,长长呼出一口气,一座大阵玄机重重,自己一个劲地去猜布阵人,不成想居然是中土世界自己保护自己! 旧的问题寻得答案,可新的疑惑也随之而来,最让苏景疑惑的莫过两问:中土世界设阵自保……它怎可能有那样强大的力量,无论仙魔神鬼还是强大巨灵统统拒之门外!再就是刚刚想到的,怎么会这么久。中土人间几乎从天真等人之后就再无归仙,到得今日时间漫长到没法去计较了。 不过世上一切事都需得比较来看,相比于之前的“谁布阵”这个大疑惑,新的问题就只能算是小问小惑了,暂时没得开解也无所谓,全不妨碍苏景的开心惬意。 乾坤胎算是宇宙中的罕见奇迹,发生在中土世界,从白马镇上离山又再飞出天外的苏家小子与有荣焉! 但惬意只是短短片刻,很快苏景又不踏实了:“乾坤胎转活之后,人间灵气就要枯萎了么?” 破锣世界摆在眼前,茧化去,姑娘睡,大阵成形;大阵崩碎,姑娘载歌载舞不理人,世界灵气迅速消散,这对修家来说绝对是个灾难。 几乎明摆着的事情,小蛮却摇摇头,沉沉叹气:“星胎、山胎境界有别,但根子上是差不多的事情,你也见过成形山胎,他们所在山岭还不是照样灵气丰饶。本不应该元灵枯萎的,除非……你再仔细看看她吧。放心,她不会怪你冒犯的。” 小蛮的目光郁郁,伸手指向“破锣姑娘”。 那女孩子身形完美,偏又没穿衣服,苏景本来没好意思使劲看,听了小蛮的话他把心思放松一些,诸识齐动再配以金乌目力细细观察,只才短短几息后苏景面色一变:“她……无命?!” 小蛮的面色阴阴的,点头:“不错,她败了,最终没能成功夺下天命,未等转活便已身死。天外那座守护大阵并非收敛而是崩溃,想来也是这个原因。” 灵胎转活本就是个凶险过程,生死全不受掌控,有成功活过来的先例,更多的确是夺命失败未等“出生”就告夭折。 甜鹄仙从一旁听着故事,或神情或目光中都充满无奈,她们已经明白同族为何身亡,灵胎无智不会主动袭击,法术自然生衍哪管其他,这是天灾,无妄冤枉却无人可怪无罪可追,这就仿佛一场暴雨引发山洪,无辜百姓受害,却没办法去打这个官司。 说来心酸却也只能叹上一口气,认倒霉。 天不测,人福祸,仙家对这个道理的认识远比凡人深刻。 往事了了,甜鹄们把更多心思放在石台舞蹈仙子身上,听说她是死的,小女王瞪大眼睛:“死的?怎可能,她、她还跳舞呢。” “启灵、聚气,夺命、开智。”小蛮阿菩这些年追随自家老祖,着实学到了不少东西,本就好为人师再加上见识大涨,哪还了得她了,有人敢问她就敢答。 小蛮说的四个步骤,前两项为乾坤胎的造化发生、是被动过程,后两项为乾坤胎转生关键,是主动行事。这位“破锣姑娘”夺命失败了自也就谈不到开智,行百里者半九十,前面无数年头都安然无恙,到最后却功败垂成。 不过夺命的失败与之前的“启灵、聚气”并没关系,造化还是发生并生衍了,其中的聚气指的是聚拢“生气”,破锣姑娘没能活过来,可是在她身内依旧聚集了浩瀚生气。 有生气却无生命就是她现在的模样了:行尸走肉! 破锣世界一切完美,唯独舞乐事情缺憾,破锣姑娘的转生本能弥补这小小缺憾,奈何她未活已先死,此刻变作行尸走肉,舞乐之事也就成了她最后的执念…… 唱歌、跳舞。 她的歌声动听,足以引来最最骄傲的凤凰;她的舞姿曼妙,足以羞煞九天中的仙女,可是她死了。 小蛮把道理给甜鹄儿讲明白后又次沉沉叹息,望向苏景:“你来之前,我刚把这孩子的死讯传知老祖,正等他的回讯……你也别这么死乞白赖地看啊,我记得你不是这样的人。” 小蛮脸上现出惊讶神情,因为苏景。 苏景的面色兴奋异常、眼中贼光频频,盯住声色无双身姿无双的破锣姑娘,看得简直太投入也太用力了,纵是色鬼拈花再次也要自愧不如! 甜鹄家小女王与二当家对望一眼,各自抿嘴一笑,尽在不言中:他不是这样的人?刚还听说睡觉就后撤云驾呢,小蛮仙姑太不了这个苏家小子啦。 就在这个时候小蛮袖中的白玉铃铛叮叮当当传起悦耳声音,小蛮摸了铃铛听片刻,神情里又多出了些古怪,对苏景道:“老祖回讯,说是让我等一等,他要先问问你、看你是不是要插上一手,若你不插手的话他会再传讯给我,届时我封掉这孩子的生气,将她厚葬就是了。” 说过甲添的命令,小蛮阿菩又问苏景:“老祖什么意思?你插什么手?” 甲添当然不知道苏景也在破锣世界,他还以为苏景正在仙天的其他地方。 很快,苏景身上铃声响起,甲添传讯过来了,先大概说了下破锣姑娘的事情,跟着又问苏景:你或许能救她活命,要不要过去看看? 何须“过去”,苏景早都在看了,而且看得满面红光。 决不白看! 第一千二百八十六章 马无所谓 甲添是山天老祖。 浩浩仙天鬼神无尽,再无一人比他更懂得山天大术、无一人比他更精擅长培养山胎灵种之法。但是有一重:他的本事在于“养”。 那些灵山山种交到甲添手中,甲添会先选址播种,再布大阵聚元灵行气脉,灵秀山种可迅速生长开灵再转生入命。 而苏景不同,在莫耶时候他也曾雕刻一品山种,他是“开”,随那空灵一刀,苏景以本心入山魄,以己命活灵山。 若以“化妖”来看两者区别,甲添种山是先滋养再化妖,苏景正相反,他是先让山种化妖再滋养。这是苏景的本事,他修得生之阳火、他有冥家王袍在身,生死两道都在他手上,所以他能先夺命。 一样的山种,甲添来养的话则循序渐进、根基扎实;苏景来开的话却是逆夺造化、篡改阴阳。待到山种成形后,甲添的山天大兽力量会远胜苏景的一品山灵。毕竟甲添的法术才是山天一脉的王道,苏景只能算是“邪道”。 但如果只看破锣世界的情形,这尊乾坤灵胎未能成功夺命,甲添无能为力,苏景却有可能再帮她夺一次命。 苏景的一双眼珠都快飞到破锣姑娘身上去了,如此专注投入就是因为他找到了“下刀”的位置、两刀:女孩子的右肋第三骨和眉心祖窍。 右肋第三骨是歪的,正正压住了她的命灵七脉之一,一脉不通则生机无以流转。破锣姑娘的身体是天造就。可天造就也不是说就一定完美,一点点瑕疵足以致命。 第一刀正骨,第二刀再开祖窍,以苏景自己的本命阳火为她开命……能不能成功不好说,但可以一试,反正对这个女孩子来讲也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 死马当活马医,马无所谓的,但是对医马的人来说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当年在莫耶为一品山种开灵时的痛苦苏景至今仍清楚记得,如今他的修为比着那时候是要高深得多了,可是莫忘了眼前这个破锣姑娘也不是一品山种。她是比着山胎境界更要高远得多、堪称宇宙造化自然奇葩的乾坤胎! 苏景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小命都不够补给对方的,莫说两刀了,第一刀下去,会不会自己就被抽干了? 且他心里大概能明白。这姑娘不是没醒来。而是已经死了。自己琢磨的那两刀,前后间隔不能超过一次太阳东升西落的时间…… 苏景行事会问内心善恶,他是想救人的。只是需要掂量后果。 这个后果是不是自己能够承受的……正仔细思量的时候,甲添的灵讯又传来了,皇帝陛下说他心怀忠臣,刚刚又替苏景琢磨了下老家中土的情形。 中土情况与此地乾坤胎多有相似,但依旧是苏景之前的疑惑,护阵笼罩的时间太长了。 甲添以为,中土护阵未崩溃说明中土的乾坤胎尚安好,可这么长时间的夺命不是好事,多半是遇到麻烦了,后果堪忧。如果苏景能够救下这枚乾坤胎,说不定她能帮上忙……听到这里苏景眉头皱起,帮忙?外面的人根本都进不到中土界内,无论哪族仙魔一律都会被大阵阻隔在外,又何谈帮忙。 苏景能想到的甲添自也能想到,铃声不休继续说着甲添的意思,他觉得,能够孕育乾坤胎的世界,其实会有自己的冥冥之思,也可以看做是简单的“念头”,世界会有自己的判断,如果同类去了的话,或许能够放行。 甲添请欠国公试想:如果一枚转生的乾坤胎进入中土,去帮助遇到麻烦的乾坤胎转生开命,会有怎样效果! 当然甲添不忘交代,他是肯定进不去中土的,虽然他也是乾坤胎,可他“出生”的时候没有护界大阵,事情很明白了,他和破锣姑娘是同族不同宗。 中土的灵胎和破锣才是同族加同宗,大家一回事,中土护阵可能不挡破锣姑娘。 最后一段铃声,苏景似乎听出了甲添的笑声:可能啊,只是可能而已。可能进得去也很可能进不去,朕不能骗你,朕得实话实说,说不定你拼小命转活了破锣姑娘,到时候她也帮不了你什么。具体怎么做朕就不管了,你自己拿主意。 甲添不是正经人,他算妖,妖言让人心里不上不下。 苏景到底还是把心放下了、横下了! 当初麒麟库中得来的雕山刀早都随着那些山种一起送给甲添了,不过以今日苏景境界,无需再求那柄灵刀助力,他自己的剑足矣了。 稍加思索,他选了离山九剑合一后的真阳剑。 道尊甘霖最为神奇,奈何现在还未掌握;墨色长剑威力强大,可墨剑无生机,是毁灭之器,只有光热源头中炼出来的真阳剑能胜此任。 小蛮阿菩的眼睛本就圆溜溜的,见苏景挑挑拣拣地取出一把剑,她把眼睛瞪得更圆了:“你要干啥?” 打定主意时就是心思彻底放松时,苏景恢复本色,伸手一指破锣姑娘:“给她开命。” 给乾坤胎开命!何等大事,苏景努力拿捏着风轻云淡的语气,看看小蛮圆得没法再圆的眼睛,看看甜鹄们个个长大的嘴巴,苏景心里感觉好得不得了,真显本事! 忽然,哄一声,甜鹄们都笑了,小女王伸手来挽苏景的胳膊,密语甜甜:“别闹了,我族在此界有和暖金宫,我们这就过去吧。” 二当家紧随小女王身后,一样笑眯眯地,眼中春色流转。 妖精不信,妖精含春。 苏景摇头:“真的。” 小蛮对苏景的了解可比甜鹄们深厚得多,加上自家老祖吩咐在先,看到苏景目光郑重她就明白这不是在开玩笑,圆圆的眸子眯起来了,认真道:“我给你护法。” 小蛮凝重了,甜鹄们也随之郑重,小女王还是忍不住的惊讶:“你当真……我们也给你护法。” 小蛮帮忙护法没问题,甜鹄们就算了,苏景微笑摇头,可还不等他说话,突然一声雷霆般的吼喝就自高远处传来:“大胆甜鹄,欲意何为!” 随叱咤,轰隆巨响绽放众人头顶,旋即众人眼前光明大作,厚厚一块地壳竟被人一把掀开,一个老汉身裹风雷冲入地穴,人在半空不由分说,催卷重重天雷向着苏景等人狠狠打落。 苏景看过来人身魄后再看他的斗战手段,心中立刻闪出两字:人王。 破锣世界也有人王,这可十足意外。 比着苏景还要更惊讶的是甜鹄们,此间乾坤就是她们的三座巢穴之一,但今日之前她们从不晓得这里居然还有这等强大的凡间仙。只看他劈落的雷霆,没一头甜鹄能接下。 甜鹄接不下,也无需甜鹄去接,小蛮当即出手,掐诀扬起一片青色云烟,人王惊雷劈入其中仿佛冰凌坠火海,顷刻就被化去。甲添传下的宝贝,就算普通货色也不是谁能都破去的。 短短一击接触,人王并不在乎自己的法术受阻,但他看到破锣姑娘的样子后双目陡然血红,翻手放出三枚立地幡护在身前,跟着盘膝结做半空,口中开始连串声嘶力竭地大吼…… 就在他的吼喝中,天际各出团团乌云飞扑而起,本来湛蓝明亮的天空迅速沉黯,须臾间丛丛乌云汇聚成厚厚云团,压在地穴上空蠕动不休。 云中道道紫弧游走,渐成癫狂之势。 这位人王的雷法算得高明了,他若升仙,稳稳当当能立住一方小坛庭。 甜鹄仙看得出厉害,个个目光慌乱,不过见小蛮全无慌乱,就那么冷笑着看着、等着人王行法,甜鹄心里踏实不少,小女王开口喝问:“你这人间仙圣老前辈,疯……那个脑弦搭错了不成,不问青红皂白出手就打?你看甜鹄好欺负?那你看看这位小仙姑奶奶好欺负不!” 人王是个胖墩墩的老汉,行法中须发摇摆状若狂狮,威风、且显然愤怒之极,怒声叱咤:“甜鹄妖,不请自来窃居我界,平时见尔等只唱唱歌跳跳舞并无恶行,本座也就不与你们计较了,不成想尔等贼胆包天,竟敢打我宗开山仙子的主意,死有余辜!” 小女王脸色煞白,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二当家依旧那么争气,哇一声哭了:“你冤枉人!” 好多甜鹄都哭了。 苏景拍拍小女王和二当家的肩膀,又对小蛮摇摇头示意她无需出手,随后望向人王:“你且放松些……” 话没说完人王已然成法,暴跳如雷之人,早都把苏景当成了妖人一伙,非但不肯听他全解,反倒一声叱咤:“斩!” 爆响惊于苍穹,万道紫弧层层聚拢、化巨龙出云端,向着苏景头顶重重劈落! “放松些,没事,我们没恶意。” 强光、惊雷,足以睥睨普通仙家的雷霆重法笼罩、轰荡之威横扫天地,就在暴戾攻杀中,苏景的声音传出,说话同时他扬起左手,就用掌心接下了正扑来的雷霆天龙。 接下、收了。 下一刻天色复明,厚厚墨云无端散去,煌煌神雷就此不见,唯一证明刚刚曾发生过暴烈一击的痕迹尽在苏景手心:手心上,一条比着蚯蚓也大不了多少的紫金小龙正扭摆身体、分不清它是在快活游弋还是正奋力挣扎。 苏景望向满目惊诧的人王:“不许再打了啊,我可还手……说说吧,究竟怎么回事,你认得这位破锣姑娘……咳、不是……” “你怎知我家师祖的……名号?”肥胖老汉瞪大了眼睛。 第一千二百八十七章 古时仙 破锣姑娘破锣姑娘的乱叫,纯粹苏景等人给那位乾坤胎乱起的绰号,哪成想人家真叫这个名字,苏景啼啸皆非,摇摇头没多解释什么,手腕轻轻一震,在他掌心游弋的那条小龙脱手飞了出去。 小龙两寸稍过,袖珍地不能再袖珍,不过它的身躯为雷电铸就,亮闪闪地倒是有些威风。苏景将它向着本届人王甩去的,那位人王的眼中惊骇更甚。 自己的法术自己清楚,人王炼雷成就不浅,但早已进入瓶颈迟迟无法突破,什么时候将天雷真魄炼成真龙法相什么时候才算突破,后面再修炼又会进入一片崭新天地。 刚刚苏景收了他的雷,再以自身阳火入炼,拓雷心塑雷形,短短一句话的工夫里就把人王的雷魄炼出真形,等若直接把那位人王踢进了全新境界。 苏景的手一张一甩,给人王帮了个天大的忙。 人王惊喜,人王惊骇,目中光芒闪烁,愣愣望着苏景。 只是大家都没想到的,那条小小的雷魄法龙脾气大得很,虽因苏景才能得来真形,可它对苏景还不服气,飞身半空时身躯一转,居然又张牙舞爪地扑了回来。 有灵无智更无知的小法龙而已,苏景才懒得和它计较,可苏景不计较也不是说谁都能随随便便冒犯阿骨王,自有“人”看不惯……突然连串凶狠嘶吼,六条怪蟒从阿骨王袍中探出身来! 怪蟒的尾巴依旧盘结袍内,巨大的头颅与长长颈子探出。围绕苏景来回打转,十二只满满煞气的眸子死盯住小龙,再敢上前必让它身灭道消。 一条两寸小龙遭遇六条千丈神蟒。 小龙不过是几道天雷化形而成,怪蟒却来自冥家圣袍,一吼人间站里两吼天地变色,三声吼喝阴煞大军直出幽冥,那是怎样的凶威凛冽。小龙突然就乖了,小小的嘴巴里发出一声尖锐惨嚎,转头跑回人王袖中再不敢出来了。 六条怪蟒不止吓了龙、吓了人王,更吓了一群甜鹄。来自本能地畏惧无可抑制。轰一声怪叫里甜鹄们四散惊飞,看得阿菩小蛮直皱眉头,问苏景:“你这都是什么朋友啊。” 苏景咳了一声,动念召怪蟒归袍。对已经飞出百里遥远的甜鹄们招招手示意大伙不用害怕。同时望向那位人王:“说一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能够修成人王,眼光和脑筋都不会太差,到得现在他当然能明白。对面那个清清秀秀好像个读书郎的青年手段无边法力无边,他若有恶意,自家世界根本不够看。 人王没太多犹豫,纵身落地对苏景和小蛮行礼,先为之前盲目动手奉上歉意再谢过苏景助他修行之恩,跟着把自己所知事情说了出来。 破锣姑娘并被纯粹的乾坤胎,以前确有其人,本为此界古时一位精深大修,不过她是散修出身且性情淡漠,所以没什么名气。除了修持了得,这位女修还精通书画棋射诸艺,唯独舞、乐差劲。那时候甜鹄们还没来,全世界都是破锣歌聒噪曲,大家都是瘸子也就都不觉自己是瘸子,这位女修也不觉得什么。 但后来她穿破大道飞仙去了,到得天外她就晓得原来自己唱歌跳舞这么差劲啊,深以为憾,又给自己起了个“破锣仙”的称号,意在自嘲。 苏景笑笑,只凭破锣仙子给自己起的这个绰号,倒是不难见她性情。 飞仙去,时时归返,破锣仙子时常会回到自家凡间小住一阵,指点下本门晚辈的修行,给他们讲一讲仙天的趣事,日子过得平静但惬意。 本来一切都好,不料后来有天,破锣仙子身带重伤返回本界,她飞入世界时候已经沉沉昏迷,几乎是流星坠地那样一头撞碎了一座大山、摔落在地。 本门晚辈将她带回门宗,惊怒交加再加万分焦急,仙家之间的仇他们没能力追究,仙家的伤势他们也没资格医治,正急得团团乱转时候异变突生:本来躺在门宗玉榻上的破锣仙子身体忽然“化开”了。 星星点点、千万荧光飞絮,自破锣仙子的法体中飘扬飞出,仙子则越来却浅淡,短短盏茶时间后整个人消失不见。 人就这么没了,没地方去找,晚辈弟子们也根本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刚刚向苏景等人动手的人王姓胡,是破锣仙子开创门宗在今日世界的传人,与自己的祖师奶奶一样深居简出,身具仙家大能为却全无名头。 胡人王和破锣仙子相差辈分太多,于他来说破锣仙子只是本门长辈口中的传说,本来也没当真,但当不久前那曼妙歌声回荡乾坤时候,或许是冥冥间的天人之感,也可能是修行同样功法所得心间灵犀,胡人王就是听出这是自家门上那位已经消失无数年头的祖师奶奶在唱歌。 赶到地方后发现一群甜鹄仙和两个莫名之人正对破锣仙子品头论足,胡人王只道她们都是敌人,当即出手攻伐…… 说到这里,胡人王显出些尴尬:“诸位有所不知,本门修法特殊,祖师仙子的歌声对旁人无甚影响,对我却惊心动魄,这一路追寻中歌声听得久了,歌声中的无奈难过让我郁郁暴躁,祖师仙子的歌中透出的是一股、一股子死意……” 胡人王想要解释下自己为何现身后会那样暴躁,问都不问就直接打杀。不过这不重要,他打或者不打苏景都不会放在心上,真正让苏景感兴趣只在胡人王一开始时说出的事情:破锣仙子曾消散不见,时隔千万年后她又化身乾坤胎! 甲添不在,小蛮阿菩就是大行家了,大行家不停地眨眼睛,问苏景:“这是……天地灵合于仙灵人灵、又再孕化出的灵胎?” 小蛮不敢确定什么,但她至少弄清楚这位破锣姑娘与她家祖师爷的差别了,星胎甲添纯粹、是真正的自然奇葩;破锣姑娘则不然,先有此人,此人成仙又陨落,最后再被天地“收了”。 是收了,还是附体,还是相救?小蛮弄不清楚。 苏景对山天道基本不了解,他就更说不出什么来了,但他心中早都泛起了惊涛骇浪,只因两个字:印证。 他在用这世界发生的事情来印证中土乾坤的古事。 破锣姑娘飞仙,归仙,重伤、身体消散,乾坤开阵,一道大篆笼罩全境不许外来仙魔入界,直到灵胎彻底成形;中土古时,抵挡墨巨灵的大战绵延,天真大圣、江山剑主、摩天圣僧受重创必死无救却消失不见,之后中土再无归仙,一道许出不许进地凶悍大阵护持中土直到今日…… 也许是和小女王接触时间长了,苏景也开始磨牙。 看着苏景神情变幻、两眼放光、嘴巴嗡动不休把牙齿磨得咔咔响的怪样子,胡人王心里不踏实,低低咳嗽一声:“适才晚辈心智不整,冒犯上仙……” 苏景是有些失神,可他心神十立,小小失神不过占去了他一道心神,全不影响其他,不等胡人王说完苏景就摆了摆手手:“你先听我说。” 苏景先把小蛮阿菩的身份大概给胡人王说了下,让他明白小蛮是念在同族份上来帮忙的,大家是自己人。跟着又把破锣姑娘的状况告知胡人王,矮矮胖胖的老头子听说自家祖师奶奶已经身亡,一张老脸陡然苍白。 他是人王,修为着实不差,再按照苏景的指点探过了破锣仙子的命脉、气脉后,便知苏景所言不假,载歌载舞的破锣仙子,行尸走肉的祖师奶奶。 最后又再听说苏景也许能救人,胡人王二话不说直接大礼相拜。 苏景挥手,金风卷出扶起胡人王:“救不救得回尚未可知,客气话也不必多说了。” 苏景没其他意思,只是把实际情形告诉“家属”而已,只是他自己都没留意的,刚刚护袍冥蟒现身已勾连起他真修气意,平平静静地言辞中自有阴冷压迫之势,拒人千里且高高在上。 胡人王果然不再多说什么,点点头退去角落中盘膝坐好,虽无多余动作不过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当为苏景护法。 苏景要“动刀”救人了,甜鹄们也叽叽喳喳地重新张罗着为苏景护法,如今这仙天里不太平,苏景不会大意,不过甜鹄的护法就算了,万一要遭遇凶险还不够她们哭的,根本就是摆设嘛。 苏景笑笑,和甜鹄们打了声招呼:“你们在一旁看着就好,我有护卫。” 小女王那句“哪了?”还没来得及问出口,苏景身周突然多出一群人,四十九对乌鸦卫与十七恶罗汉同时现身!无需吩咐半字,比翼双鸦各入法结大阵封闭整座地穴,十七恶罗汉以苏景为心再结小阵,稳稳将主人护在中央。 风火两分身也告显现,风身手执金风旗,火身手捧阳火印,一左一右落座苏景身边。 阳三郎与六蟒仍留在苏景身内以备不时之需。 苏景闭目,就此沉寂。 而随他闭目,这世界也突然安静了下来,于此一刻,天穹无风白云不动,汪洋无潮湖川凝固,乾坤大势就此止歇……所有人屏气凝神,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静静等待着苏景施法。 第一千二百八十八章 闹鬼了 燃香时间过后,苏景重新张开眼睛,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动手的时候,苏景居然把手中真阳剑收了起来,笑容讪讪:“这里不成,得去太阳中。” 水行修入海施法倍添威力,木行修入林修持事半功倍,行重法时候寻本命真修元灵浓厚之地可得大大助力。为乾坤胎开灵动刀不是开玩笑的,开始时候苏景觉得自己或许还行,可静心行法后就察觉只凭自己……力有未逮。 救一个不相干的女子,可这个不相干的女子或许能帮到中土,牵连重大苏景不敢逞强,他需得再给自己添些把握、到太阳上去。 人王免不了又是大吃一惊,太阳啊,大大火球日夜焚烧,烈焰中还有可怕爆炸随时发生,那是随便谁都能去的地方? 苏景没在浪费唇舌去解释,只是交代胡人王:“你就在这里等候吧,施法后无论成功失败我都会回来给你一个交代。”言罢挥手再起金风,连同破锣姑娘和她出身石台一并卷起收入袖中,随即苏景拔身而去,直飞天外。 苏景没回自己的收尸匠骄阳,而是就近选了这座乾坤的太阳。 照耀这座世界的太阳有些小,面积以论尚不如收尸匠骄阳的两成,当初甜鹄们就是觉得这枚太阳太小,不一定会有金乌愿意来,所以才飞入险恶仙天,最终选了收尸匠的大太阳开始等待。 甜鹄、小蛮都跟着苏景飞入了此界骄阳,小女王还在劝苏景:“如此小的太阳。想来内蕴火力有限,要不……咱们回去那颗大太阳再施法?” 甜鹄的眼光不提也罢,看得出大小却看不穿火髓真意,收尸匠骄阳是大,但陵寝门户悲凉满满,收尸匠骄阳烈火熊熊却生机渺渺,那是一棵死意浓重的太阳,不适合救人。 本届金轮则不然,小虽小可生机浓厚朝气蓬勃,阳火中饱蕴昂然之意。正是施法救人的好地方。 入宫。端坐,神鸦布阵罗汉围护,苏景放出石台与犹自歌舞的破锣仙子,自己就坐在仙子对面。再次闭目入神空灵中…… 这一坐就是整整十天。 甜鹄们聚拢在金宫角落中眼巴巴地看着。一等十天不见动静。虽知小仙翁是在蓄势可她们还是觉得有些无聊了,小女王壮着胆子、小心翼翼走到不远处镇守法位的乌下二十三身边,低声聊天:“这位火鸦大仙姑。您家主公究竟、究竟怎样的来头?” 初时只道苏景是个与金乌攀上了关系的后辈小仙,但见过了护身怪蟒,见过了一群凶仙侍卫,甜鹄哪还会以为他只是普通仙家。 乌下二十三嘴角翘翘,妖媚一笑:“之前你不是说,最好能有位神鸦将跟来看看破锣世界的事情么?如你所愿。” “啊?!”甜鹄不止爱哭,还喜欢大惊小怪,小女王的惊呼简直惨烈,还想再追问但未等她再开口,静坐十天的苏景突然张开眼睛。 开目一刻即为起身一刻,起身一刻便已挟长剑、化流光,飞扑破锣仙子。 一剑空灵,斩右肋! 剑落人落,两声惨叫冲天! 始终唱歌跳舞的破锣仙子右肋中剑,原本柔光闪烁的身躯骤然暗淡,肉眼可见她的秀发转眼苍白,润泽体肤寸寸枯萎,细密皱纹如龟裂一般在她身上疯长,摇曳舞姿变作疯狂抽搐,口中歌声化为凄厉惨呼,重重摔倒在地。 苏景的情形不比她强上丝毫,明明是他一剑斩出,却仿佛他被一剑洞穿要害似的,刹那间面如死灰,满头长发直接化作飞灰,同样开口惨呼重重摔落地面。 莫耶时为山中开灵,一刀即为苏景一场生死,这次也全不例外,所有修为所有生机尽随手中一剑挥去。 抽空! 可事情未完,第一剑是正骨正脉,是纠正原来的错误,但破锣仙子仍还是个死人,非但不会就此转活,且因体脉改变、身中本来饱满膨胀的生气也开始迅速流失,十二个时辰内她会彻底枯萎,化作一堆石屑玉粉。 要救人,还需要第二刀,必须在十二时辰内完成的开命一斩…… 苏景摔倒了。元修完全抽空,力量彻底散去,四肢百骸中剧痛攒动,心池与灵台则是空空落落无以言喻地难过。明明光辉夺目的太阳神宫在他眼中正飞快的沉黯……沉黯的并非环境,而是他的神志。 精力不再意识漏去,苏景飘荡在昏迷边缘,只剩最后一线清明。 最后的清明回荡着最后的执念:不能睡、不能睡,不能睡啊!一睡谁知几度春秋,他还有第二刀未斩! 破锣仙子从死到生还剩十二个时辰,苏景从清醒到沉迷却只有短短一瞬、短短一线。 就在这一线里,苏景口中突然飞出一道血箭!咬破舌尖而已,错错牙齿的力气,却是将整座宇宙都扛负在肩的重压与疲惫,拼出所有残损力量、连骨髓都被榨干才抢出来的一点点力气。 舌尖破,血咒出,当那一蓬艳艳赤红射出金宫落入太阳中时,冥冥里一声金乌长啼划破万里,就在这声无上威严无上激昂的啼鸣中烈焰疯长! …… 太阳就是个大火球;火球中央的太阳金宫光辉璀璨,但宫中并无半点火焰。那是平时。不是此刻。 咒落则烈火成狂!太阳上正熊熊燃烧的万万道万万丈巨大火焰仿佛被激怒的龙,裹挟着炽烈高温与湮灭神光,自四面八方直直闯入金宫!刹那里,无尽火充斥了每寸空间,无尽火蜂拥扑向苏景! …… 胡人王是人王,不是飞仙,他飞不出这个世界,以他的道行也没能力立足骄阳内,他能做的也只有坐在凡间最最崇高的山峰上,仰头望着高悬天顶的那轮骄阳。 他已经眺望十天了,正焦急的时候,他眼中骄阳遽然明亮,比着平时更要十倍百倍的璀璨,浩浩天阳光明暴涨,灿烂金辉横扫世界,抹杀了此界一切颜色! 突如其来的光明过后,突如其来的黑暗。 天黑了。 光明散去,金轮消隐,正午的时候黑夜降临于破锣世界……天上的太阳不见了。 不是被浓云遮掩,当然更不是有什么力量打碎了太阳,太阳不见的原因很简单:它熄灭了。所有的火与光都被收走了……被苏景收走了。 元灵枯竭,何以为续? 没了力量,苏景还是金乌,只要是金乌就拥有太阳,他还有太阳!一座骄阳、万钧烈火奉召而至,驰援神鸦。这就是他一定要来太阳中施法的原因了,金轮在则金乌不败! 阳火入身,再添神力。 苏景咆哮、起身挥剑。 一剑空灵,斩眉心。 那一剑闹了鬼: 落在甜鹄眼中,苏景哪里是在挥剑,好像正给熟睡主人扇扇子的小丫鬟,挥剑如扇扇,软绵绵病怏怏,全无诚意和力道,慢得要死了;比翼双鸦看来,苏景哪里是在救人,他根本就是在杀人,他手里拿着的又哪里是剑,分明就是一柄巨斧,开山断岳般斩下,不止会将破锣仙子劈开两半、就连这座金宫这轮骄阳也会被他一并斩碎! 十七罗汉所见,苏景这一剑轻快,用力不重但快如光电,仿佛只是清风一扫,斩中破锣仙子眉心……剧痛、剧痛、剧痛,见了鬼的剧痛,明明是斩在破锣仙子眉心的一剑,却让十七罗汉如遭雷击,每个人的眉心祖窍都暴起剧烈疼痛,他们个个修为不俗、他们都看了那一剑,那便感同身受、挨了这一剑! 阳三郎却一口鲜血喷出!她也看了那一剑,她也感同深受,可她领略的并非破锣仙子的眉心之痛,她感受的是苏景掏空身髓的痛楚,瞬间五内震颤、一口鲜血无以压制喷了出去。 见了鬼的一剑。 剑过,一声淬烈大响,剑崩两断! 破锣仙子有多强大?一块神奇些的石头而已,莫说她之前夺命失败,就算她已转生成功,也绝不会是甲添的对手。面对苏景一剑攻杀,强若甲添也不可能用眉心硬当的。 破锣仙子的眉心完好无损,足见苏景剑上用力不重;阳火淬炼、十剑合一的珍奇宝刃竟一崩两断,又足以证明苏景用力之猛、之烈! 究竟徐徐春风还是煌煌奔雷?都是,也都不是,剑亡人开命,来自苏景的空灵一斩…… 叮叮当当,断剑掉落地面,泛起的响声悦耳,好像清脆的铃铛。 苏景的身体蠕动几下,破锣仙子的娇躯抖动几回,断剑不再跳弹时候,两个人也再一动不动了。 也是这个时候,太阳重新燃起光辉,驱散人间黑夜,正午时分皓日当空,明晃晃地照耀。 救活了?都死了?甜鹄们完全看不出结果,但她们看到下颌上还有鲜血残留的阳三郎闪身跃出,拿着墨色长剑在苏景的右掌心一划。 掌心破,殷红中透出淡淡金色的血流出,跟着阳三郎伸手将倒卧一旁破锣仙子抱到苏景身边躺好,最后阳三郎将苏景被割破的右手放在了、按在了破锣仙子的心口。 “软软的……”最后的念头从苏景脑中闪过,就此昏迷。 “三姐,啥意思?”乌下一靠上前,指指苏景的手,问。 “苏锵锵的交代。”阳三郎应道。 这臭流氓……小女王心里嘀咕一声,口中低声对同伴道:“小仙翁此举必有深意。” 第一千二百八十九章 一点黑 修神修身炼魂炼血,苏景的阳火修持不俗,骄阳的生、暖真意早已修持入身,他的血是养命滋生的至上灵浆,两剑过后苏景再不能动了,趁着还清醒的时候传神阳三郎,请她割破自己的掌心、以己身鲜血去滋润灵胎。 是否就此救回破锣姑娘苏景现在也没办法确定,但该做的、能做的他都已经做完了,可以踏踏实实地睡去了。 以阳血润灵胎没错,不过苏景的吩咐是随便把手搭在破锣姑娘哪里都成,手上、肩上、脑门上……阳三郎自作主张,她和苏景是亲生的自己人,莫看平时三郎总是不服气的样子,真到事情上该照顾就一定会照顾:苏景如此辛苦的救人,阳三郎哪能不让他犒赏下自己。 不听已经在带着小贼在离山巅闭关了,五感自封心神内敛,既不知苏景刚刚施展重法也不晓得夫君现在的睡姿。 阳三郎、乌鸦卫和恶罗汉不再耽搁,齐齐归入苏景身内,他们都与主尊并修法门,此刻各入各法,于苏景归元回气的休养有好大帮助。 一群凶神恶煞刚归去,不料阳三郎又跳了出来,墨剑挥挥把苏景好好的左手也割破了,跟着她将苏景的左手按住了破锣姑娘的右胸,这次真正心满意足了,三郎归去…… 血自掌心中流淌,很慢却不凝固,鲜艳醒目的红色纹路缓缓游走于灵胎身躯,血线分岔、继续流淌。渐渐化作一张血网,将破锣姑娘包裹起来。 苏景沉沉昏睡,不醒。他做梦了,梦见自己徜徉在暖洋洋的火海中,双手各拿个热腾腾的包子。 小蛮阿菩不走,她还要向甲添复命,非得等到事情有了结果才会离开,现在她就在一旁盯着、等着,看破锣姑娘究竟能不能被救回来;甜鹄们也留在金宫内,神鸦将沉沉昏迷。属族小仙岂能弃他而去。是一定一定要留在身边照看的。 苏景睡,梦境时时变化,可无论梦见什么、梦到自己去了哪里,手上拿着的那两个包子一直都在。 …… 破锣世界。 胡人王坐在世上至高山巅。满心焦急。一百天了。时间晃晃。相距上次太阳忽明忽暗地异象过去。又过了三个月。 苏景答应过,无论事情成败都会回来给他一个交代,但现在他正沉睡哪里能下来交代什么。至于阳三郎、小蛮一伙,谁会把一个人王放在心上,让他等着吧。 只能等,再怎么着急也没用,胡人王呆呆仰望苍穹。 又过几天,正凝视骄阳的胡人王耳中忽然传来“咚”一声鼓响。 鼓响,撼天动地! 一声过后又是一声,咚咚大响由缓入急,满满催促满满杀伐的鼓声,传天传海传山传地,传遍了整整一座人间! 鼓声又岂止响亮,且还饱蕴法音,直击大修灵台,简直催魂夺魄!若容得鼓声这样敲下去,莫说当世普通修家,即便胡人王也会重伤呕血。 无法不去理会,胡人王冷哼一声,一跃起身自峰顶直直跃下,坠落半空时候天雷法驾斜刺飞出,托起了主尊向着鼓声传来地方疾行赶去! 燃香飞驰,胡人王遥遥望见前方一座大湖湖心,一个和尚打鼓。 周围已经聚集了附近不少修家,正喝骂连连,或驭宝物或催法术围攻打鼓僧,可任凭他们法术如何猛烈、攻势怎样凌厉,一入僧人身周百丈,宝物便会无力跌落,神通就此化作清风。 和尚并不还手,从始至终低头敲着自己的鼓。 胡人王再靠近,和尚就察觉了他的到来,抬起头向他望来。 对视之际,胡人王心中微微一惊……恶鼓催魂,邪器邪修,胡人王认定催鼓者是不出世的老魔大妖,全没想到居然是个如此妩媚的和尚。 凤目,瑶鼻、檀口,唇红齿白的光头男子,足以羞煞天下美人。 妩媚和尚见了胡人王,稍稍打量过后唇角勾勾,他的笑容开心且销魂:“终于来了个像样的人。” 咚! 最后再对面前白色皮鼓做一击,和尚放下了鼓槌了。但也是这最后一击,周围聚拢的数百修家尽数闷哼跌倒,口鼻中都有鲜血流淌。不会死,但废了,最后一声鼓将他们的元基彻底摧毁,此生休想再提修行事情。 妩媚和尚从来不是个心慈手软之人,一群凡间修家敢向他动手,只废去修行已经是天大恩宠了。 伤凡修、不伤人王,妩媚和尚继续微笑着:“活色人、施萧晓见过人王。事情紧急所以催鼓相请,有得罪请勿怪。” 自报姓名后施萧晓并不停顿,不等对方回应也没兴趣知道对方称呼,他又直接说道:“人王可知,此间世界不久前曾有乾坤灵胎出生?此刻灵胎人在何处?” 胡人王怎么可能就此回答,心咒转转,体内真元飞快流淌,同时满天乌云急急汇聚,这就准备动手争斗了。施萧晓却摇摇头,看都不看天上饱蕴神雷的浓云,径直盯住胡人王,面上的笑意更浓了些:“看来你识得那尊乾坤胎了,我来此世界只为告诉他一句话,由你转带也是一样,请转告:此地不可留,速速逃命去!” 言罢施萧晓挥袖收了法鼓,一条巨蛇云驾跃出虚空,将他裹住一飞冲天。 说走就走,不存片刻流连,他的遁天之术远非胡人王可比,人王这边的雷法尚未凝聚成形,妩媚和尚与他的蛇已然消失不见。 胡人王愣在原地,他不明白妖僧的意思,对方留下的那句话也无处可转达,等了片刻确定对方已走,人王降落地面查看伤者,简单一探就能明白这些人都废了,大罗金仙也救不回他们的修为。 沉沉叹了口气,从何处来归何处去,胡人王重返山巅。 …… 此地不可留,速速逃命去? 安安静静的世界,样貌惊艳的和尚已经离开七天了,胡人王时不时会回想起对方离去前的警告,实在想不通其中的道理,祖师奶奶在天外有仇人么?对方得知她有可能复生的消息所以要来寻仇?可是说不通的,妖僧显然不知破锣仙子的身份,他的话都是指着“乾坤胎”说的。 乾坤胎,新生命,可以把它看做婴儿的,一个婴儿能有什么危险?又是什么样的危险会追逐一个婴儿? 越想就越想不通。胡人王的性子有些拧巴,他可不似苏景那么洒脱,所以越是想不通他就越忍不住要去想。想过了第七天,到第八天的清晨的时候他终于不再想了…… 清晨,太阳从东方升起,这时的阳光朝气蓬勃,胡人王坐落山巅环目四顾,他甚至觉得经过一夜沉睡的世界此刻得到阳光沁染,处处都会闪烁出崭新之姿。 修行快三千年了,每到清晨都是胡人王最开心的时候,看着崭新世界,心里自然喜悦荡漾。但今天清早,当他向平时一样举目四望、看过东方看过南方再去看西方的时候,胡人王眉头微皱:西方、黑。 特别黑。仿佛夜幕笼罩,却又比着夜的黑更沉黯得多、更纯粹得多,世界西陲不知为何竟是一片黑暗笼罩。 明明已经天色大亮,可来自东方的阳光根本照不穿西方尽头的沉黯。 清晨时候,天下大白,唯独西方极远处那一点黑……胡人王刚刚向西方望去时候,那边还仅仅是他视线尽头的一点黑,可就在他皱起眉头这么短暂的光景里,一点黑就变成了一线黑。 跟着,一片黑。 来自西方的纯透黑暗迅猛扩张,蠕动着、冲荡着,仿佛泼墨一般,飞快吞噬着天地,纯透却沉沉之黑,自西向东一路蔓延开来,杀灭阳光、吞噬世界! 胡人王不自禁想起自己在沙漠修炼时见过的狂沙风暴,大概就是远方黑暗吞没世界的样子了。 忽然间,灵讯多了起来。胡人王感受的明白,无数灵讯穿梭天地间。不难猜,这世上许多修宗都有检探天地的法阵,西方黑暗来得如此莫名又如此凶猛,大宗名宿很快就会察觉,灵讯传去游历西方的同门或驻扎西方的友宗,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惜,只有从东向西去的灵讯,黑暗中却无一道回讯传向东方。 能够成就人王修持,莫不是受到天地眷顾,所以人王都有拥有一份护世之念,胡人王也不例外,心中虽然惊疑不定可行动不存丝毫犹豫,拔身冲天,向着西方黑暗迎去! 人王云驾如电,疾驰中法术催转,浩荡雷云翻腾流卷,紧紧追在他的身边。 也在胡人王的飞驰中,所过名山大川中云驾与剑光齐动,大小门宗正派法门都有高人飞天,迎向西方! 胡人王驻驾的那座山在世界东南,所以当他靠近那片铺天盖地的黑暗时候,这座世界已经“黑白两半”,半座乾坤陷落黑暗之中! 千万修者聚集,个个神情肃穆。前面不知多少人已经冲入黑暗中了,有去无回,连当世几大天宗的名宿都陷落了不知多少,沉沉之黑无可阻挡,继续向着东方催压过来。 风火雷电,剑符法宝,从东方不断冲起,闪烁着炽烈神光、荡漾着滚滚雷鸣,可是落入黑暗后就突然消失了,光灭声灭法灭! “何妨妖魔乱我锦绣乾坤!”一声叱喝回荡天雷神韵,胡人王赶到! 第一千二百九十章 吓唬谁 吼喝同时胡人王又传出三道灵讯……破锣乾坤,南方独秀,所以当世最最强大的三座修宗都坐落南方,尚未受到黑暗波及,人王晓得三宗都有强大法阵,只是发动起来尚需时间,他传讯就是要三宗立刻动阵。 至于时间,他来拖。 胡人王的威名不显于世,但他做过许多惊天大事,只是不会大张旗鼓地公布于世,这次传讯时候他落下了自己的法鉴,足以证明他的身份。而这世上大宗早都隐约猜测本界有位神龙无踪的老神仙,此刻收到讯令得知“老神仙”已出手,心头安定不少。 黑暗继续蔓延,对胡人王的叱喝无动于衷。 灵识根本无法穿透黑暗,但胡人王能够感受其中的寂寂死意…… 胡人王深吸气,再开口:“你等可是为乾坤灵胎而来?” 是猜测也是试探的一问,果然喝声过后前方的黑暗微微一顿、停止了蔓延之势,又过一个呼吸,黑暗中传出个谦和、平静的声音:“这世界远远算不得完美,以前我们可从未想过这样的世界也能够孕育中乾坤胎,足见造化神奇呢。” 随着说话声音,一尊神魔踏出黑暗。 堪比雄山的巨大身躯,漆黑如墨的巨灵神,他的目光安详、他的微笑和煦,低头望着胡人王:“您说是吧。” 胡人王面色阴沉,他的法术催转不休,身后雷云不断汇聚。一人之力、凝法结云倾压三千里天。 三千里天空雷云结布,道道紫弧穿梭游走,胡人王昂首傲立,那是怎样的威风! 可惜,三千里与半座世界相比,小小水潭遭遇浩瀚汪洋……身后凝结三千里雷云的胡人王,凝视着同样在身后将一半世界纳入墨色的巨灵。 胡人王说话很慢,他在聚力,他在小心提防,他还要争取时间。所以他不接正题。顺着墨色巨灵的话向下说:“宇宙奥妙,谁能真正看穿?” “嗯,看不穿。鸭子为何下蛋,人为何产子。鱼儿在水里能喘气上了岸反倒会憋死。鸡下蛋蛋生鸡究竟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啊。”墨巨灵很轻松的样子。随口说着闲话,同时伸手敲了敲额角:“宇宙玄机?的确复杂得很。” 说着,墨巨灵又笑了:“管他呢!鸡鸭鱼肉鸡鸭鱼肉。到得最后鸡鸭鱼还不是变成了肉。都会死的,宇宙再怎么玄虚,到底也逃不过一个‘死’。死即永恒,看穿了永恒,就不用再看其他了。” 墨巨灵他合掌,高大伫立的巨灵居然对胡人王施了个礼:“与小友共勉。” 胡人王第一次接触这种怪物,心里只觉古怪,未还礼再转话题,指了指那半座世界的黑暗:“内中人……” “他们都还活着,不过很快就会归入永恒去,不必惦念了。”墨巨灵的笑容绽放更盛,露出了黑色的牙齿:“此界诞生乾坤胎,我们需得找到它,但乾坤胎与世界同根同源,它的气意完全融合世界中,寻找不易,只好用这个笨法子了。” 笨法子,浓浓黑暗笼罩一切,层层过滤,寻找着乾坤胎。 胡人王面沉如水:“我交出乾坤胎,你等可会离开?” 这次不止是笑容了,墨巨灵还笑出了声音:“误会了,误会了,你交不交乾坤胎,我都能找出它,我们吞没半座世界用了半个时辰,至多再忙半个时辰就好了。你说不说乾坤胎的下落我本无所谓的,既然我们来了,这世界也就死定了,所以停下脚步是因为我以前没见过人王,想和你聊几句。可惜,您让我有些失望。” 墨巨灵的确没想到乾坤胎已经不在这座世界,以他们所知,乾坤胎诞生一年内都不能离开所在世界的,这是天桎梏,即便天之子也不能悖逆。 胡人王只盼对方多说几句才好,当即追问:“失望何在?因我修为浅薄?” “嗯,太弱小了些。再就是你不够聪明。拖延一点时间又有什么用处呢?多活几句话,早死几句话,站在永恒中看其实没有分别的,你都见到了真色,却还不晓得永恒的强大,还想着你家同类那几件小小法术。”墨巨灵摇着头,明知对方在拖延时间却全不在意:“以前我有同族,在一座名唤中土的世界遭遇另一群人王,他们可就聪明了多,不止斩杀了皈依永恒的真色仙,还杀灭了我家一支正神天兵,你比起那群人王差得太远了。我盼你能和他们旗鼓相当,结果失望。” 胡人王不怒反笑:“听你的意思,要遇到能把你们都杀光的人才会高兴?你……是不是太拧巴了?” 刚刚收敛了笑容墨巨灵眨眨眼睛,又笑了:“你不说我没觉得,你说完我就发现了,果然是够拧巴的。这没办法,争强斗狠、本性使然。” 开心笑着,墨巨灵扬起了头,双目微微闭合,再开口时候他的很轻:“听,有人在欢呼。” 的确有人欢呼,普通人听不见,可人王成就于乾坤中,只要他想听就能听得到,哪怕万里之外的欢呼……南方,举世三宗,外围弟子、附属妖精望着宗门重地内冲腾而起的灿灿法光,正放声欢呼! 天宗重术成形!这是护界之法、这是乾坤禁忌,只有在人间遭受灭顶之灾时候才会动用的凶悍杀劫。 尘封万年之阵,三阵,来自传说来自天宗的全力攻袭,冲天起向西去,必破那来势汹汹的黑暗。 就在片刻前,那些欢呼的修家、妖精都在惴惴难安,南方三座天宗,三宗三座大阵,对今日绝大多数修家来说只是故事罢了,大家大都知道三宗三阵的存在,可谁也不能亲眼见过。既然没见过。难免就会怀疑。 但当那神光冲腾、当那法势扩散,当那大阵中透出的凛凛真威直击心底时,所有人都放下心来,除了震撼之外唯一的感觉:踏实。 这是怎样的力量!凝聚于万里厚土,勾连于无尽苍天,来自乾坤的磅礴大力,来自整座世界愤怒……飓风起、烈焰生、玄金剑龙怒啸叠叠,三道大阵成法、重法笼罩东南,真就弥漫了另外半座乾坤的,向着西方的黑暗冲杀去! “来了。”墨巨灵笑笑。退入了他的黑暗。身形隐没前他不忘对胡人王点点头,和蔼且客套,墨色之族从来礼数周全。 风至火至剑龙至!疯狂扩散、急速笼罩了半座完好乾坤的三宗大阵,跨过胡人王的三千里雷云后。直直击入黑暗中! 铺天盖地的愤怒雄鹰急扑一座磅礴大山。会是怎样的下场? 湮灭了天空的狂风层层崩碎。覆盖了大地的灵火四分五裂,贯穿乾坤的剑龙骨折筋断。 铺天盖地的雄鹰和铺天盖地的鸡蛋,在厚重大山面前又有什么区别呢。胡人王听得清清楚楚。来自南方的欢呼变成了惊呼。 本来就不该有欢呼的,只怪蚂蚁分不清苍鹰与大山间的区别;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大山看来,雄鹰?蚂蚁?一回事吧。 “雷!”胡人王嘶吼动咒,三千里雷云暴怒奔涌,人王全力出手,袭向前方黑暗……就在雷鸣轰动中,胡人王听到了墨巨灵一声浅叹,又添一枚鸡蛋。 跟着,胡人王的天黑了。 不是没防备,胡人王时刻都在戒备着,如果自己的雷法奈何不了对方他会暂退游斗,他还要寻找机会、寻找对方法门的弱点,绝不会傻乎乎地等着黑暗笼罩上来。 可是防备又有什么用,前方的黑暗没有蠕动、没有流转,就在全无征兆中猛地一“跳”,便将胡人王吞没……不止一个人王,还有剩下的半座世界。 若在天外当能看得明白:那纯透墨色陡然扩展,只在瞬息之间笼罩乾坤! 什么雷法剑龙风天火海,统统碎裂!什么人王天宗护世大阵,尽数沉寂!墨色之威,除了那座名唤中土的乾坤,就再无凡间世界能够抗衡。 蒙入墨色中,胡人王直觉天旋地转,元灵真力、热血骨力刹那散去,人仿佛被抽干了,连站稳力气都欠奉,直接摔到在地,再难做抵抗。 胡人王瞪大了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不存一线光,他连自己都看不到,何况其他。 试着动用体感灵识……“墨”也从颜色变成了感觉,无论是用眼睛看还是用身体探,人王只见浓浓浓浓的黑。 完了。 胡人王真正明白了自己、凡间和对方的差距,这差距巨大到无论自己如何倔强如何反抗,却都不能算是一场战斗。大象在踩死一只蚂蚱的时候从来都不会想到“战斗”这两个字。 墨巨灵的声音不见了,他没了再和胡人王交谈的兴趣。 也就在胡人王绝望时候,他忽然看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本来人王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很快他就发现,那一点一点、正从天空高处漂落的火光真实存在、且渐渐靠近! 无尽黑暗中,突然见到了火光,即便那火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也还是点燃了胡人王眼中的希望之光! 只是……当火光漂落、胡人王看清那些火光的来源时候,他的眼睛又黯淡了:一群甜鹄仙子,每人提着一盏灯笼飞了下来,她们的目光怯怯,面色苍白,提着灯笼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着。 甜鹄啊。 比着人王还要弱小许多的仙家,来了又有什么用处,胡人王努力再努力地凝聚一些力气,对着仓皇甜鹄大吼:“跑!” 甜鹄们早都吓坏了,她们可没看见胡人王,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大喊,好多小仙子顿时吓哭了。为首小女王胆子最大,打着灯笼向着喊声来处照了照,终于发现了胡人王。 原来是他啊……小女王有些不高兴:“你吓唬谁呢?” 第一千二百九十一章 主公吩咐 刚刚胡人王在认出提灯入界者为甜鹄仙的时候想了很多,比如那个修为奇高的年轻仙家为何没来、自己祖师奶奶是否成功开命;又比如墨色魔物如此强大只怕年轻仙家怕也不是对手、再说他有什么理由为了自己这座凡间乾坤去面对那么强大的敌人啊…… 胡人王想了很多,唯独没想过吓唬人。 胖墩墩的老人苦笑着摇摇头:“你们快走!此间凶险速速逃命去。”人王根本不问自家祖师奶奶的情形,他怕墨巨灵会偷听他们的谈话,若因自己一问泄露了祖师下落,那自己可真就万死莫赎了。 但也是因为胡人王想得太多,想这想那结果他忽略了一个明摆在眼前、再醒目不过的问题:灯笼。 墨巨灵的黑暗吞没一切光、驱散一切法,就连三大宗的护界奇阵、胡人王的三千里天雷一碰黑暗都烟消云散,可是甜鹄仙子们手中的灯笼全不受影响。 凡间天黑了,但哪是简单入夜,此地被墨色法术彻底湮灭。 灯笼里的火光微弱却倔强,稳稳燃烧在黑暗中,散出的光晕柔软但温暖,瞩目其中会让人心底踏实,无以言喻地安宁。 小女王提着灯笼的手晃了晃,变戏法似的一盏灯笼变成了两盏,双手各执一盏,跟着左手灯笼递向胡人王。 灯笼靠近时候,胡人王一下子就觉得:暖和了。 之前他不冷,他只是脱力、难动。可是灯笼靠近身边时候他却觉得暖了,这感觉异常清晰也异常舒适,当身体回暖本已消失的力量迅速恢复。胡人王面色微喜,起身接过了灯笼。 当灯笼到手,力量恢复得更加迅速了。同个时候他的灵台微震,小女王将一道咒法直接传神给他,跟着笑道:“灯笼一个遍俩的法术,不许再吓唬人了,随我一起救人。” 胡人王“诶”了一声,小女王挺开心:“你承认自己吓唬人啦?”胡人王心里念着“你们什么时候能有点正事”。面上则一笑了之。不矫情。 小女王救护人王时候,其他甜鹄仙子也散去附近受困修家身边,同样都是提灯的手晃晃,灯笼一个变俩。再转眼到倒卧在地的修家起身接过灯笼、得咒法。跟着又分灯、再救人…… 只在盏茶光景。胡人王举目四望,视线之内火光点点,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在救护同族。 那位去了太阳的年轻仙家终于还是出手了,看这人间这无尽夜中的灯光点点!小女王一边救人,一边有些得意,对胡人王语重心长:“要记得主公的好,你们能没事全都是他的恩情。唉,我们甜鹄儿平时只会杀人放火,本是坐不惯这种救苦救难的事情的,我们来着一趟全因主公吩咐。” 胡人王当然点头、感谢,再问:“小仙翁怎么说?” “主公吩咐我们……”提到主公的时候,小女王又把不怎么饱满的胸膛用力挺了挺,那可不是一般的自豪。她说了前一句,下一句时候所有甜鹄仙子齐齐开口:“传灯人间、烛火护世!” 主公吩咐:传灯人间,烛火护世。 “传灯人间,烛火护世?” 灯火重重,可这些希望之光相比笼罩了整座天地的黑暗还是太渺小了些,尚有太多太多的黑暗无法驱散,就在小女王身前百丈的浓浓墨色中,带了些笑意的声音传来。 一刹那,小女王脸上的自豪得意崩了,重又变成畏惧惊惶,胆子太小了,这些小家伙生来就是唱歌跳舞穿漂亮衣裙的,打架争斗实在不适合她们。 附近所有人都举起灯笼向着声音来处照去,全无意外的,如山岳磅礴的巨大魔物走出黑暗,显现于灯光下,不过魔鬼太高大了,灯光连他的脚都照不全,大家眼中只是个勉强的轮廓。 甜鹄仙子们惊慌失措,本能地就往一起靠,胡人王刚刚领教了墨巨灵的可怕,不过他要镇定得多,只是皱了皱眉眉头……他是个钻牛角尖的性子,天长日久就养成了皱眉头的习惯。 喜欢皱眉,但不是一有点什么事都先要皱皱眉头的。 人间有灯火不断燃亮,墨巨灵会出现早在胡人王意料之中……意料中事不必皱眉,皱眉是因意外:不对啊。虽然只能看清个大概轮廓,胡人王还是分辨出来此刻现身的墨巨灵不是之前和自己说话的那一头。 这一尊巨灵的身躯要更高大一些。 不止一头墨巨灵? 不止一头墨巨灵。 现身的墨色怪物似是看穿了胡人王的心思,先对他笑了笑:“嗯,我们的人不算少,之前和你说话的只是个孩子,故事听得多了所以会对人王有些好奇,这才站出来和你聊了几句。”耐心解释过后,墨巨灵又望向小女王:“甜鹄一族早年追随金乌,刚又听你一口一个主公的喊着……有金乌在附近?” 此刻现身的才是墨巨灵一行的首领。 说着墨巨灵抬头望了天空一眼。黑暗满布,天空涂墨,但他所望方向分毫不差,正是天外金轮的位置,看过一眼收回了目光,墨巨灵笑着:“金乌做殿,只派你们下来?” 墨巨灵中有绝世强者,但眼前这个不是,凭他的眼力还看不穿天外骄阳烈火,自也不知金轮中有没有金乌驻扎,不过事情的线索清晰,很容易就能猜到有金乌在关注此间。 而这座凡间已经被墨色重法彻底笼罩,若金乌入世来,墨色法术必有反应,墨巨灵也定能查知。 墨巨灵没发现金乌的踪迹,那就说明金乌没过来;金乌没来、却又关注此界派了手下来,它又会在哪里?太简单了。它仍栖身骄阳中……墨巨灵世世代代掠夺文明,他们是智慧之族,这么容易猜测的题目可难不住他们。 墨巨灵继续说道:“我族和金乌一向不怎么融洽,各有各的天命,身处光暗两极,不打杀倒奇怪了。不过今日我们来此凡间只为寻找一件东西,无意另起事端,若非如此入界前我们就会先毁了那太阳……回去告诉你家主人,大家各走各路,今天不见面便是上善之局。我不去太阳找它麻烦。它也莫管我在凡间行事。” 想想又一栈探得的消息。墨色大族正蛰伏、涅槃,只有小队在外面活动,最近这些年正是墨色之族的关键时候,在外活动的巨灵小队也变得低调隐忍。能不惹事就绝不惹事…… 小女王第一次面对这么大的怪物。心一直提在嗓子眼放不下去。可就这么回去是万万不能的,立刻摇头:“主公吩咐我们传灯护世……” 才说了半句话,墨巨灵就呵呵呵地笑出了声:“我们还在呢。凭你这几盏灯就想护世?莫说一群甜鹄儿。就是金乌在此也休想成功。” 墨巨灵的确不想节外生枝,是以再退一步:“这样吧,你现在回去复命,既然金乌眷顾此界,我便留下这座乾坤,不会毁了它。找到那件东西后我们就会离开,届时真色自然退散……不让你为难,你就带着灯笼回去给金乌看,它肯定不会怪你。”说着话,墨巨灵伸出一根粗大手指遥遥对着小女王手中的灯笼一点。 灯笼无损,但内中火光猛晃了晃,红色的火熄灭了,金色的光散去了,但灯笼内依旧有火:墨色的火、纯黑的光! 轻轻一点,改弦易帜,小女王手中的阳火灯变成了墨焰灯笼。 外人看来这手法术也不见得有什么神奇之处,但墨巨灵笃定,金乌一见必会知道厉害,因为灯笼中的墨焰是以阳火做燃料的。一火烧一火,足见神通。 只是墨巨灵首领没想到的,他的手指还没收回,东北方向就突然传来一声惨呼! 惨叫刚起便告中断。 小女王吓得打了个哆嗦,墨巨灵首领则是先一愣,旋即目露凶光,他听得出那声惨叫来自同族、来自他队中一个手下! 一头墨巨灵死了。 “对了,对了,主公还有吩咐,”小女王又想起什么,心惊胆战中坚持开口:“主公还有吩咐,他老人家的宝灯熄灭一盏,他就斩杀妖人一个。这叫灯、灯灭人亡。” 小女王话音刚落,二当家忽然提起灯笼到面前,“噗”一口气吹出,她居然把自己的灯笼熄灭了。 灯中为阳火真炎,凭着甜鹄儿的修行本来无法将其熄灭,但苏景传灯同时也传了咒,持咒鼓气可灭此灯。 二当家自灭一灯,这举动颇为古怪,墨巨灵、古人王和周围的凡间修家都不明白她在做什么,但下一刻东南方向又是一声墨巨灵死前惨叫传来! 寂静天地中,满满意外满满不甘也满满恶毒的惨呼,凄厉刺耳。 二当家与小女王却暂时忘记了害怕,好像恶作剧成功的小囡囡似的,同时笑靥浮现,开心、笑:“果然灵验!” 只笑只赞不算完,两个小一号的美丽女子还依着本族庆祝习俗,各自扬起一只手掌,彼此相击。 “啪”地一声,清脆响亮。 主公吩咐,灯灭人亡……来时路上小女王就和二当家突发奇想,要是她们吹熄了灯,妖人还死不死? 死了,主公言出法随,灯灭人亡,至于谁灭的灯……主公高高在上,这等枝节小事他无需理会。 墨巨灵首领勃然大怒:“你等自己灭的灯!” “我不管。”冥冥中苏景的声音终于传来了,一如既往的,几分懒散几分悠闲,清早起床后洗过一把脸后就会有的好心情。 三个字说完,正南方向第三声惨叫传来,第三头墨巨灵魂破身裂! 主公如此棒棒的,小女王平添莫大勇气,捏造口喻:“主公还有吩咐,敢还嘴,还一句杀一个!” 苏景笑声传来了:“错了错了,还一字杀一个。” 就在他的笑声里。墨巨灵的惨叫声此起彼落! 你、等、自、己、灭、的、灯,墨巨灵刚刚说了七个字。苏景很任性的,特别喜欢自己订规矩。 灯灭杀,还嘴杀,一灯一条命,一字一条命。 墨巨灵这种怪物很……细致,他们长得很细致,完美生物身体中该有的一切他们都有,如果想哭他们就能流眼泪,如果愤怒他们可以吐口水。收到惊吓的时候也会冒冷汗。 此刻墨巨灵首领就觉得背后发冷。细细密密的冷汗遍布背脊。 不可能的!那头金乌已经入世了么?明白得简直没法再明白的事情,甜鹄们的主公就在这座凡间了,那头金乌已经大开杀戒!普通墨巨灵在他的袭杀中全无反抗之力……可是这又怎么可能! 墨色阵法行布整座世界,别族鬼神一入其中必被察觉。尤其金乌这种怪物。金乌专修阳火。与真色相护克制。所以墨家法术对那些三只脚的鸟儿的反应更加敏感。 巨灵首领想得的确没错,莫说普通金乌,就是“七将”那般强大神鸦也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入黑暗笼罩范围……唯独苏景。苏景不止修风炼火,他还养剑,养得一柄墨剑在身。 墨色长剑是墨巨灵族中宝物,此剑拜认苏景为主,就凭剑中墨色掩护,苏景自由行驰黑夜中,甚至可以说,他比着一般的墨巨灵还要更“纯粹”! 巨灵首领永远想不通这个道理,但心中的惊骇、疑惑全不影响他的出手,巨掌凌空一招,一蓬乌光自他掌心喷出,向着一群甜鹄仙笼罩下去。 你杀我的狗,我斩你的鹰;你掰我的牙,我断你的爪。仇杀相对恩怨相报,亘古不变的道理。 无论甜鹄还是人王,对上墨巨灵首领这样的强敌,莫说反击或抵抗了,就连逃跑的机会都不存,站在最前的小女王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眼睛……她把眼睛闭得可紧了,那动作太用力以至俏脸都仿佛一只小包子似的发皱。 闭眼的原因有两重,一是害怕,这没得说,她可不敢看那只大巴掌;至于第二重原因……主公吩咐,挨打时候就赶紧闭眼睛。动身进入凡间前,小女王听到苏景这句话时笑了,然后媚眼飘飘、对着苏景扮了个鬼脸,他和我开玩笑哪! 小女王只当苏景开玩笑,可君无戏言,哪怕他真是在胡说八道做婢子的也要听,金乌的话,甜鹄一定听!何况这头金乌主公高高大大又长得那么帅气…… 但真正闭上眼睛后、下一瞬,小女王一下子就明白了主公没和她开玩笑!他那句“挨打请闭眼”真正是体恤手下、爱护儿郎的圣明大令:强光暴现! 仿佛一枚太阳猛地爆炸在眼前,即便紧闭着眼睛,小女王仍是被突如其来的强光晃得头重脚轻,连站都站不稳,这要是睁着眼睛的话,怕是要爆盲了、没个十几天的休养休想再回复目力…… 光暴起!起自小女王手中的灯笼,金乌万巢大咒,只要有火的地方苏景便可随意穿梭,随时显形! 光来自火,火来自剑,剑在苏景手中,风火尽起一剑灿灿!不止破去了墨巨灵首领的乌光法术,绽起的风火剑芒还炸碎了那只巨大手掌。 一剑落,而苏景的攻势不存丝毫停歇,剑势陡变,杀千刀直扑强敌。 一百零二个杀千刀……苏景、风火双身,阳三郎、比翼双鸦尽数入战。 千刀外另有一道冥家大阵,鬼袍化邪庙,十七恶罗汉与六道赤芒入阵化劫数! 第一剑的光芒横扫七千里方圆,这只是一剑绽放,可以暂时压制黑暗却不会就此破去墨色,当长剑归入杀千刀战法阳火就此收敛,剑光也随之散去,七千里重归黑暗中。不过就在光明消散的时候,墨巨灵首领的痛苦嚎叫响起……惨嚎仅才三息便告歇止,人死了当然就没了声音。 最最不成器的冥王,比不了道尊佛祖,比不了鬼主星君,但除了那些超一流的强大怪物之外,放眼仙天还有几人是苏景的对手?! 再看看敌人,不过一个墨巨灵的小头领而已,这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斗战,再加上苏景这么多年烽火闯荡、早就不习惯单打独斗了……从他显身到敌人伏诛,短短片刻。 胡人王的眼睛看不见了,他没听过苏景的嘱咐,一剑强光时候没闭眼,他得失去视力几天了,但无需担心,长则半月短则十天就可恢复。眼睛不灵、耳朵还好,胡人王听得到苏景的声音,笑呵呵地:“拿好了灯笼,下次再挨打还要闭眼睛。” “安敢不为主公效死!”小女王挺着胸回答得好大声,这是她跟乌鸦卫学的。 再转眼,胡人王忽然觉得轻松了,那些让他觉得自己渺小、虚弱的强大气意正迅速消失、接连离去:墨巨灵开始逃亡。 墨巨灵自诩真色正神,皆为狂信徒,但他们的行止都是跟着任务或者命令来的,若是攻伐之战,宁可粉身碎骨也不会有半步退缩,但如今大势特殊、此行又是为了寻找乾坤胎,眼见强敌出现、最强大的首领都被轻易斩杀,余者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遁天逃离。 第一千二百九十二章 处处耳目 巨灵退了,但墨色法术并未撤去,沉沉黑夜依旧笼罩人间…… 又过片刻,一位甜鹄仙子手中灯笼轻轻晃动,在击杀巨灵首领后又冲入黑暗中去追击墨巨灵的苏景,又以火遁之法回到大家身边。 小女王和二当家赶忙迎上去,围住苏景叽叽喳喳,她们话多得不得了但没一句有用的,说来说去都在巴结赞颂,不过甜鹄仙子们脸上洋溢的兴奋光彩是做不来假的,她们真的开心啊,能有这样的主公,后半辈子还有什么可发愁的! 胡人王眼睛看不见,不过以他的修为,视力问题全不会影响行动,循着声音向苏景所在地方走去,他要谢苏景救世之恩、要问自家祖师奶奶的生死状况,还要恳求苏景再出手破去墨色邪法。 可是没想到的,胡人王刚刚走上前还没来得及开口,耳中甜鹄们乱糟糟的笑闹声突然变作齐齐惊呼……小女王大惊失色,她亲眼看着片刻前还生龙活虎的苏景,就那么一下子在苍白了、枯涸了、委顿了! 身上的血色退散,整个人苍白得甚至有些透明;体肤上的光彩彻底泯灭,他还在笑却让人再看不出丝毫生机,分不清他到底活着还是变成了一块石头;他的目光、他的神情、他的声音再不见击退敌人后的轻松,从眼神到表情到他口中呼出的一口气长气,一切一切就剩下一个字:累。 苏景摔倒在地…… 百天前,苏景在骄阳中为破锣仙子正骨开命。两刀过后陷入沉沉昏迷,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会是一场漫长沉睡,慢则一年、最快也须得八个月才能尽数回复。 可仅过三个月多些,苏景就醒来了: 墨巨灵没发现太阳中的苏景,苏景却察觉到了他们的形迹,屠晚剑意、墨色剑意、阳火真意,哪一样都对墨巨灵的气息敏感非常,沉睡中的苏景被惊醒了。 需要一年才能完成的休养,只睡了三个月的话就能恢复三成么?修行不是挖河沙。账不是这么算的。休养的前一段是稳固元基、温养命火的阶段,气力恢复特别缓慢,苏景苏醒时候,身内法力尚不足巅峰时两成。 不止他一个。乌鸦卫、阳三郎、恶罗汉和阳三郎等人也都因入法助他疗伤变得虚弱不堪。原本法力高深、几可威震仙天的一伙虎狼恶煞如今全都变成了老弱残兵。 唯一的好消息是苏景醒来时候。破锣姑娘也睁开了眼睛,看看苏景、她微笑恬静,乾坤胎的笑容纯净得好像水晶;跟着她再看看苏景的两只手。仙子笑不出来了。 苏景也明白为什么自己做梦会一直拿着两个热包子了。 破锣仙子也虚弱,比着苏景还要不堪,她的确转活了,但虚弱到随时可能就会死掉。苏景行咒将她收入离山巅,顾不得疲惫又在洞天内催转了一道纯阳真火将她重重包裹起来。 炼世焠真,两道金乌正法并转,继续为破锣仙子养命补元。跟着苏景自地面跃起。虽然那时候还没和墨巨灵正面接触,但不难猜的,苏景能想到他们为何而来,毕竟那座破锣凡间平平无奇,除了刚生出一尊乾坤胎就再没其他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苏景传讯,烈小二传讯,小蛮阿菩也传讯,大家都是有背景有势力的,战力不整时候遭遇敌人,当然要吹哨子。 但不巧,仙天深处正摆开战场,神君一脉对邪魔鬼怪的三场关键大战正同时暴发,打得如火如荼,苏景大部分同袍都牵涉其中,一时难以分身;另外有些不在战中的同道又相距遥远,远水难解近渴。 一小队墨巨灵,也足足六百余众。 他们没发现苏景,但现在没发觉不代表永远发觉不了,待他们找遍凡间世界没能寻得乾坤胎后,便会开始严刑逼供了吧,凡间还有一个知情人的……倒不是苏景不信任胡人王,只是他晓得墨巨灵的本事,人王再如何忠诚不屈也还是会吐露真相。 苏景有三个选择。 最蠢的就是等在太阳里,等墨巨灵知道他的存在、小心翼翼地结阵整队地攻上来,苏景不是蠢蛋,这条路他不会选;最聪明的莫过明哲保身,现在动身一走了之,动动咒直接跑回收尸匠大太阳去,墨巨灵本事再大也休想寻得他,打不过就跑本就是小师叔的拿手好戏,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一座繁华人间又被墨色?想想中土,想想离山,再想想自己、不听与腌臜墨色间的仇恨,他不想走。 那就只剩第三条路了,趁墨巨灵还不知他存在,入凡间打过去。 若苏景全盛,六百墨头修为普通的墨巨灵,怕是没机会入界就会被拦腰狙击跟着彻底杀灭,就算他们进入凡间,苏景正面迎敌也照样有把握斩巨灵、破墨色而不伤凡间。 奈何现在虚弱之极,对上六百规模的墨巨灵全无胜算,只好故弄玄虚,轻车熟路地做些偷鸡摸狗吓唬鬼的勾当,总算运气不错,敌人被唬住了,首领死后余众逃走。 其实今日小蛮修为精进、烈小二也非等闲之辈,他们两个人都有一战之力,不过苏景没让他们出手,能平安退敌就最好了,洞天里藏两个能打的总没坏处…… 打完以后苏景只觉身内空荡荡地难受,不是不能再支持,不过敌人逃走了也没必要再强撑了,心底紧绷的一口气散去,人也跌坐在地,吓坏了一群甜鹄仙。 苏景缓缓吐纳片刻,积攒了些精神,刚想对甜鹄们说话,突然他又愣了愣,眉目间欢喜之色一闪而过……援兵到了! 仗打完了援兵到了,却不晚! 再提息。苏景望向小女王,微笑道:“我没事,不过要带上乾坤胎离开了。” 小女王之前根本没看出苏景是在勉力支撑,现在看他虚弱模样,小女王眼中满满心疼:“主公去哪里?” “中土。”苏景应道。小女王立刻说道:“愿追随主公同星……”不等说完苏景就摇头打断:“这次就算了,这座乾坤为墨色法度笼罩,短时无碍,时候长了天地乾坤自然生灵都会受其所害,还需得麻烦你们留下来驱逐邪法。” 仍是先前那个道理,如果苏景修元完满。破去笼世墨色不过举手之劳;即便现在虚弱。他要举火逐墨也能勉强做到,但火势怕会控制不好、没准就会烧坏大片人间。所以他选了个缓慢些却很稳妥的法子,将一道阵法录入玉简中,交给小女王。 以甜鹄仙手中的阳火。配以玉简中的阵法。亦可破去沉沉墨色、还这世界一个朗朗乾坤。 主公说什么就是什么。小女王不坐片刻耽误,带上一群甜鹄仙去布阵施法了。苏景又望向等候在一旁的胡人王,把乾坤胎的情形给他做了个交代。最后又道:“我会送她离开此地,是为我自己家乡打算,也是为了仙子自身安全。” 今天墨巨灵撤走了,谁敢说明天他们不会再来?把破锣仙子留在这座乾坤实在危险。这个道理胡人王当然能够明白,立刻点头答应,答应过后人王又有些讪讪……对面的小仙翁看上去年轻,却是真真正正的大罗金仙,他所言即为法、他之令即为律,来和自己说下状况已经是客气了,他的决定又哪轮得到一个人王答应或者不答应。 苏景笑笑,不当回事,又说道:“相见即是机缘,一点小小心意道友收好,来日飞仙你我天外再见。”说完苏景拱拱手,脚下金红云驾翻腾,托着他飞往天外。 救了人,救了世,之前帮忙炼化了一道雷魄真龙不算,此刻再赐下玉简一枚,不用问了、玉简中必是仙修妙法,胡人王又是感激又是惊喜,五体投地对天空云驾,以大礼拜别小仙翁。 转眼云驾消失天外,胡人王有些急不可耐,起身就发动真识去探看玉简。 修行之人对精妙法门的渴望,无异急色鬼跳进红寝帐,再怎么着急都可以理解。可胡人王没想到的,玉简内第一句话就是:道友的雷法我不懂啦,实在不敢胡乱指点。 胡人王眼睛看不见,但还是习惯使然地眨眨眼睛,不是指点法门啊,那留下玉简做什么。 再接着去读,玉简中的记载: 东南三百里有座小山,形若龟壳,龟壳山顶七十三棵树,自东数起第六棵,此树最低枝桠有片半白半灰的叶子;西南一千七百四十三里,有片乱坟岗,一尊“夫君王散丹之墓”的石碑上,趴着一只不动蟾;西北三千一百六十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落,东数第七间房瓦房,屋檐下一枚燕子巢,内中一只翅膀畸形无法飞行的雏燕;正南八百二十里…… 一条一条的记载,详细方位与明确指点,写清花鸟鱼虫十余种,最后玉简中留言交代:皆为墨妖藏于此界耳目,无甚法力不能作怪,但能将此界大小事情随时传报妖邪,此刻无需铲除,莫惊动便好,待到墨色破去阳光普照,凭人王本领可轻易杀灭。 有耳目? 明知有耳目,小仙翁离去前还敢明白说出自己的行途? 胡人王心中感激,明白小仙翁这是故意引去敌人追兵,免去此界再遭墨祸;胡人王心中欢喜,明白这一仗对小仙翁来说还没打完,那去往中土的行途中,才是他对墨巨灵真正的:大开杀戒! 只是……小仙翁的虚弱、伤势,究竟是不是真的? 第一千二百九十三章 反应慢 小仙翁是真的虚弱,云驾行驰速度尚不如平日两成,时不时还会摇晃下。 黑石洞天里,两个人正聊得热火朝天,小蛮阿菩一如既往地不喜欢动脑筋,心中疑惑就问出来,万一对面烈小二不中用回答不来,小蛮才会开始仔细想。 “墨巨灵真这么看重乾坤胎?要不追来怎么办?” 也就是烈,在又一栈里当小二哥养成了客官有问他必回答的好习惯,若换成其他人,对这么笨的问题肯定懒得理会。烈小二笑:“不来就算了呗。一路顺顺当当把破锣仙子送去中土,如今仙子已经转活,入中土后又能相助本地乾坤胎夺命,这正大好事。” 小蛮也笑了,话问出口她就觉得的确傻问题啊,所以第二问就直接耍无赖了:“你把这事给我理理顺,刚苏景大概交代的那两句我没太听仔细。” “我自己瞎琢磨啊,说得对或者不对还请小蛮仙子指点,”烈小二一贯客气谦逊:“我以为,苏老爷故意泄露行踪,存了两头想法,一是敌人不追来就拉倒,破锣仙子能够帮到中土,安全把人送到,上上善;如果墨巨灵追来了就更好,邪魔只道苏老爷强弩之末,却不晓得咱家已经来了厉害剑仙坐镇,先示弱再反咬,正是他老人家的拿手好戏。” “苏老爷是有退路的,实在不行了,及时动咒归去收尸匠骄阳,说走就走谁能追得上?” “有退路。藏援兵,破锣仙子对中土有大好处,无论怎么看苏老爷都主动在握,无论墨巨灵来不来追击都能从容应变,小蛮仙子放心,没问题啦。” 离开破锣世界的时候苏景把自己的打算说给过两个同伴,不过他气力匮乏实在懒得多讲话,所以说得异常简单,此刻烈小二把事情理清、一条一条地摆给小蛮阿菩,果然清晰许多。 小蛮点点头。还有最后一问:“那小子成不啊。脑袋那么方的人我可还头一次见,他做援兵?不知打不打得过我。” 方先子也在洞天内,他赶到后根本没现身直接就进入了黑石洞天,正满怀虔诚地端坐洞天一角。缓缓吐纳调息……黑石洞天他已经来过多次了。但每次进来都会心潮澎湃。一种朝圣的荣誉感觉油然而生:这里可是离山巅!以前只有离山掌门才有资格待的地方。 听小蛮提到自己,老实人张开眼睛望过来,笑呵呵地特实在:“我就是个晚辈随从。为苏师叔祖效死不敢有丁点怠慢,不过师叔祖所说的援兵不是我。” 烈小二对方先子挥挥手,继续对小蛮阿菩笑道:“嗯,是苏老爷的师兄。” “人呢?在哪?”小蛮一直把方先子当援兵,听说另有其人大是诧异…… 冥王、道家、金乌、又一栈、乌龟州这些朋友同道,即便身边无事牵绊,要赶来救援苏景也得穿越迢迢星天,非朝夕可达。唯独叶非,他炼身入离山旗,动动心中那道真正的“归旗咒”立时就能出现在苏景身边。 而在得知“那一剑刺错”之后,叶非眼中的离山究竟有多重要呢?若说他会为了救一只离山的斑鸠会杀入极乐世界,未免有些夸张。可如果他能做主、让他在离山一只斑鸠和东道西禅所有仙家的性命之间,来做个选择的话,他想都不想就会选前者。 何况苏景不是斑鸠,苏景是离山第一代真传弟子,也是今日仙天之内,中土世界离山剑宗的象征,所以不管手上有多重要的事情,如果苏景求援,就算天地都不回应、就算神鬼皆做沉默,叶非也一定会赶到。 不过苏景在太阳中散出求援灵讯时候,叶非正带着方先子在一场星天沙暴内炼剑,沙暴阻隔了灵讯,所以叶非得到消息、再赶来时候苏景在破锣世界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既然没赶上打仗叶非也就不露面了,直接遁入苏景收在鬼袍邪庙内的离山大旗。 那些被墨巨灵布置在人间的“耳目”并非苏景的发现,元灵虚弱会大大影响他的五感和灵识,且墨巨灵的耳目是奇法怪物,并未沁染墨色,是以苏景未能察觉。 倒是叶非,上次重伤垂死,痊愈后修行再告突破,除了剑法精进外有炼就一重天宝剑识,这道灵识追查的并非敌人位置或强大与否,而是专门追断灵念、灵讯传递的,他一入破锣世界立刻发觉“耳目”处处…… 如果来的是其他同道,多半会劝苏景选择稳妥办法,比如先撤回收尸匠骄阳,又或者带上乾坤胎先去九龙世界与甲添会合等等,可是赶到的那个人是离山、乃至整座中土戾气最重杀念最深的叶非。 稳妥?若求稳妥哪还打什么仗,不和墨巨灵为敌不是更稳妥么?叶非传神给苏景的就一句话:我送你,回中土。 苏景居然全不担心,开心快活地应了声:好您了! 性情使然。 叶非在就等若拿到了一副好牌,苏景当然要赌个看看…… 小蛮阿菩和烈小二聊得热热闹闹的,但她也不敢耽误正事,早被苏景决定和乾坤胎现在的状况传讯回九龙世界,呈报自家老祖。甲添的回讯很简单:知道了。 一路飞驰,速度不快不慢,苏景大概算过路程,总得两三个月的光景,提心吊胆倒谈不上,但随时戒备总不会错。晃晃半个多月,行程平安全无异状,不见墨巨灵或者墨灵仙,好消息倒是传来一个:破锣仙子的状况基本稳固下来。 重伤、化灵胎、夺命失败、再开命……不知是这个过程太过起伏颠簸,还会因为刚转生不久还在懵着,破锣仙子说话、行动、反应都很缓慢。 苏景特意分神一道投入黑石洞天,和破锣仙子聊了一阵,结果苏景说得唾沫横飞,仙子却一直“木木”的,最多就是呆呆地点下头或者遥遥头。 直到苏景说出中土可能也有乾坤胎正做涅槃时候,破锣仙子的眼睛才真正明亮了些,抬起头开始认认真真地望着苏景。 苏景振作了些,把笼罩中土的怪阵情形说清楚,坦言如果仙子能够得到大阵认可、进入中土的话,希望她能去帮一帮中土的乾坤胎。 等苏景说完,过了能有三个呼吸的工夫,仙子点点头。苏景看得出来,她老人家不是在犹豫,正相反的,仙子毫不犹豫地答应、而且还挺开心,之所以中间停顿那么久,纯粹反应慢。 苏景不算急性子,可是这样聊天他也实在受不了,道过一声谢再请破锣仙子继续在阳火中安心休养后就撤去投影,等苏景消失后、再三、四个呼吸工夫后,破锣仙子才又点点头,对他消失时的方向缓缓、缓缓露出了个清澈笑意:“谢谢你救我……人……呢?” 小蛮阿菩远远地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地吸溜凉气:“这……也太慢了,指得上么?” 看表情的话,烈小二明显也觉得心里没谱,不过小二哥出身,随时随刻都要念叨吉祥话的:“指定没问题,就算反应慢一点,破锣仙子那也是乾坤奇秀、宇宙灵葩……” 就在烈小二随口说好话时,空荡荡的星空中遽然罡风横扫,狂风里、一道漆黑裂痕自正西方向猛绽开来,斜开八千里如无形狂刀一斩,向着苏景正飞驰的云驾斜刺而至! 真正裂,空间裂!其所过万物飞灰,若被击实苏景也难活命。 奇袭来得全无征兆,以苏景现在的状态根本躲不开……但也无需躲,天外罡风起时,邪庙离山大旗也告飘摇招展;天外裂隙自西北方向绽开时,离山大旗中也有剑气绽放;当奇袭裂隙攻至云驾前三丈时,叶非已然显身苏景身边,执剑,斩下! 天裂自西行动横贯而来,叶非手中剑光却是从北向南直纵而下,一裂漆黑无边一剑光明绝艳,那是一重十字交叉的拼杀。 裂无声剑亦无声,但当两道神通交叠一瞬,淬烈轰鸣震穿万里星空,轰鸣绽放! 叶非身体微微一晃,手中长剑一阵急鸣响亮,雪亮剑身震颤不休,那道横里斩来的“墨裂”则彻底崩塌,天地晃了晃,重新平稳下来。 接踵而来的便是寂静,空旷星空中不存丝毫声音,死般安静。 偷袭的敌人不显踪迹,叶非也没有追击出去的意思,他的双目闭合、面如古井无波。 一息、两息、三息……第四息,叶非遽然纵声长啸,长剑脱手去,惊鸿一刺斜挑西南! 猛一声惨叫响起,长剑所过虚空中黑色血液破喷溅,一头墨巨灵摔跌出来,巨大身躯被一斩两断! 叶非却都不看被他斩杀的敌人,一飞冲天去。飞纵到苏景云驾百丈之上,叶非双手急挥,这一刻剑鸣冲天嘹亮,整整三千剑自他双袖散出! 如云亦如雨,长剑急悬呼啸,叶非持剑阵。 也在叶非出手刹那,无边寂静就此爆碎……星天沸腾!黑色的风火与雷电铺满天空,四面八方、天上云下数不出多少墨巨灵飞扑而出!没有喊喝也不存咆哮,巨灵现身即入战,神通与杀劫自他们手中甩出,人则紧随神通之后,悍不畏死冲向叶非剑阵。 小蛮阿菩与烈小二只看到,就那么一下子,无论他们望向那个方向,视线尽被墨巨灵占据!五千还是一万或者更多?究竟来了多少墨巨灵根本数不清。 三千剑不算少,可相比墨巨灵的杀阵……银色的小溪遭遇墨色的汪洋。 第一千二百九十四章 女眷 墨巨灵根本就是不要命的打法,手上神通不能击溃剑阵守御,他们就用巨大的身体去扑! 叶非剑阵笼罩千丈方圆。 千丈方圆修罗屠场。 黑色的血浆与巨大的尸体碎块伴随着巨灵的濒死惨嚎翻分,激烈且愤怒的剑鸣中,长剑也被层层打碎、扫罗。 这样的局面明显出乎了苏景的意料,他觉得墨巨灵多半会来,但从之前他们在破锣世界寻找乾坤胎的情形来看,墨巨灵就算来截击也不会太拼命,了不得来个千八百头,有一两个高手压阵也就差不多了。 可眼前的阵势,摆明了墨巨灵志在必得,大队人马且狂热舍身! 这么凶猛?早干嘛去了,在破锣世界的时候为何那么轻易就逃走了……前后两战都因乾坤胎而起,墨巨灵摆出的态度却决然不同,这让苏景有些想不通。 想不通很正常。曾经乾坤胎对墨巨灵来说很重要,因为他们需要进化,需要乾坤胎来完成自身的完美改造,但后来他们找到了其他的办法,墨巨灵大部已经开始闭关涅槃。 现在对墨巨灵来说,乾坤胎已经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能抢来的话做做研究挺好,若抢不来那就算了,也不用为它去拼命。由此破锣世界那一战,墨色妖魔打得漫不经心。 如果乾坤胎被别人带走了,墨巨灵可能都不会再追……谁带走都没关系,唯独苏景不行;乾坤胎去哪里都无所谓。唯独去中土不行!这便是关键了! 曾经苏景百思不得其解,佛尊佛祖也都不明白、甚至连本是乾坤胎出身的甲添也未能及时看破的“中土古怪大阵的来历”,墨巨灵却是早就知道缘由的。必须要承认的,墨巨灵对有些事情的认识,要比今日神魔更深刻的多,他们早知中土世界正在蕴育乾坤胎。 墨巨灵可以不要乾坤胎,但是决不允许破锣世界的乾坤胎去帮助中土神胎涅槃。 中土的乾坤胎是什么人,墨巨灵再清楚不过;那几个人曾经给“真色正神”一族带来怎样地重创,墨巨灵再明白不过! 所以去抢乾坤胎只是一个小队,成败都不存执念;来狙杀苏景的却是除去正入定涅槃的本族大部之外。能及时调运到附近的所有墨巨灵。且、只许胜不许败。 叶非的眼睛亮了起来,扬手摸去颧上的疤,当面上无疤时候他的手中多出了一支红色的剑,同时一道心神直应苏景识海:动你归巢之咒。回收尸匠骄阳去。 此行的确是有诱敌的心思在。这事跟钓鱼差不多。只是离山两大渔翁就打算几条鲤鱼胖头之类小鱼,结果却钓上来一群鳄鱼……稍稍有点受不了。 叶非好斗但不会让苏景跟着一起冒险,而苏景跑了以后叶非不止能免去后顾之忧放开手脚。也可以随时发动归旗咒退走,这是都不用特意商量的好战术。 苏景负手云头纵声大笑,笑声里满满轻蔑仿佛智珠在握、仿佛即将动用雷霆手段将敌人一网打尽,心里则急忙忙施咒准备逃跑……可就在他的大笑时候,突然一个古里古怪的女子声音传来。 声音很脆,蛮好听,古怪的是语调,好像中土的川西口音但又不尽相同:“笑个爪子么,瓜娃儿,你就是苏锵锵?”随说话还有阵阵悦耳的叮当碎响,一个从头到脚周身上下都挂满细碎银饰的俏丽女子自东方闪身而出,二十出头的年纪,眼睛亮晶晶地,从远处望着苏景。 苏景的咒慢,得过片刻才能行转圆满,见来了个陌生人直接喊出自己的名字,他点点头,还不及说话离山巅里的小蛮阿菩突然欢呼一声,从洞天内跃上云头,一边行礼一边喊道:“小蛮阿菩拜见琼环老奶奶……” 话没喊完,苗女打扮的琼环忽然瞪起眼睛,出口不逊:“老你妹,奶你妹,憨兮兮瓜娃子!” 小蛮笑嘻嘻地全不当回事,苗女琼环也不再只顾着打招呼,见了自己人后她的身躯古怪扭了扭,一身细碎银饰陡然暴射而起,旋即化作银色狂风向着前方密密麻麻的墨巨灵直扑而去。 不过一些银饰、不过一场亮晶晶的风,可这一击之威比起甲添的剑阵又逊色在哪里! 银风过处,墨色崩碎巨灵陨落。 苏景身边有个强者守护,场外又有强者驰援,墨巨灵却全不慌乱,这一战他们势在必得,哪怕来了再多敌人他们也不在乎,要么凯旋要么死,这么简单的事情又何须慌乱。立刻就有三百墨巨灵分兵离阵,暂不去围攻苏景,结阵向着琼环扑来。 琼环不打不挡也不跑,张口就喊:“幺妹儿!” 咯咯笑声响起了,也是怪好听的声音:“来了。” 人来了,黑色衣裙的女孩子,圆圆的脸圆圆眼睛;宝物也来了,形状狭长气势锋锐的一只三丈梭。女孩子坐着她的梭,飞出虚空直击扑向琼环那三百墨巨灵。 神梭入阵、墨灵聚法,两股大力冲撞一起,轰轰气浪冲天起,弥漫百里方圆。就在浑浊气浪中“幺妹儿”的声音再度传来:“琼环,从亲戚上算你是我嫂子,喊我声幺妹儿倒无所谓,可从巫蛊家学来算,你是蛊家小不起眼小学生,我却是巫家珍秀真传,有‘巫秀’之冠的,外人面前你得喊我曲青墨大家。” “幺妹儿!胸不大何以为家,还大家,笑死人咯。”苗女说话可没忌讳,那位曲青墨大家的胸的确有些平。 “哎呀,气死我了!”曲青墨驭梭传出气浪,她还在咬牙想着还嘴的说辞,与她相斗那三百墨巨灵却再没说话的机会了,尽数斩灭! 两个凶猛女子边斗嘴边入战,苏景半懵,望向似乎知情的小蛮:“两位仙子……甲添的朋友?” 第三个声音传来,还是女孩子,依旧很好听,带笑回应苏景之问:“我们和甲添没什么交情,但家里的男人和他还不错……我家的男人忙着喝酒玩乐,只好女人出来做些正经事。” 第三个女孩子裹着一件长裘,赤裸着双足,好像草原上的精灵,清新脱俗且轻松快乐,蹦蹦跳跳地走进了墨巨灵围攻苏景的大阵。她是快乐的,可遇到她的墨巨灵就再也快乐不起来了;她娇弱得好像一株小草,但她的法术和手段……狠辣、孽杀! 从剜眼挖心到抽筋剥皮再到挫骨扬灰,她的动作写意潇洒,她的笑容温柔可人。 “你家的男人?琅琊啊,不亏心么?”第四个女子的声音冷冷清清,不带丝毫烟火气,显然对第三个女孩子的言辞不存好感,一袭白衣、清秀冷漠的女子显身了,她的左手掩在衣袖中,看了看战场的情形,左臂扬起、笼罩在袖中的左手弹出,遽然五道灰色锐气喷薄,横扫千里开外! 灰色气息之下,被击中的墨巨灵无一例外,刹那抽干、变作枯尸跌落…… 此时驾驭天梭的曲青墨终于想到了好说辞,大声招呼:“小汐、琅琊,刚琼环说你们都不算大家!” 长裘赤足的女子唤作琅琊,最后出现的白衣女子名叫小汐,闻言居然都低头看了看,而后都笑了,得意、不屑争辩。 小蛮阿菩总算开口了,对苏景低声道:“我只见过琼环,另外三个……曲青墨,琅琊,小汐以前听老祖讲故事时候提到过,她们都是九龙地出来的前辈金仙……你知道小魔君么?” 苏景点点头,甲添说过,大小魔君是他的朋友。 小蛮继续道:“小汐仙子是小魔君的正印夫人,琅琊仙子是小魔君的好朋友,想嫁而不得;另外小魔君还有两个结拜兄长,不是大魔君,是另外两位九龙金仙,曲青墨是大哥柳亦的媳妇,就是大嫂;琼环是二哥曲青石的媳妇,就是二嫂;曲青墨还是二哥的亲妹妹,也是三弟小魔君的结拜小妹;再就是大哥柳亦与二嫂琼环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徒弟,同门,二嫂入门早是师姐,大哥是师弟……明白了?” 苏景没太绕出来,愣愣摇头,小蛮“咳”了一声:“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再给你算一遍啊,先说,这里没大魔君什么事,就小魔君结拜三兄弟和四个女的……” 苏景一时间实在理不清,但他至少能明白: 甲添怕他会出事,就另请高人帮忙在沿途打个接应;甲添请的人多半是小魔君,可小魔君自己来不了,就把他兄弟伙的女眷都给喊过来了。 四个女孩子,精灵古怪或者刁钻冷漠,显然相处得极久极熟稔了,打仗都不耽搁她们嬉笑斗嘴……而她们的出手,只凭现在展露的手段,比不得星君鬼主那种程度,可比起当年那个无漏渊鬼主驾前第一高手泰骨不死,她们只强不弱! 苏景自问,自己巅峰状态时对上这四个女子中任意一个,不见生死是绝对分不出胜负的。 可是这仙天之中,谁曾听过琼环、青墨、琅琊、小汐的名字? 小魔君一系的高手。 仅仅几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便已如此,那结义三兄弟之中的大哥二哥又当是怎样本领,那连甲添都推崇备至的大小魔君又当是怎样本领。 当怀敬畏之心,这句话永远不会错的。 这个时候,突然又一声戾气十足的长啸穿透星天,浓浓鬼煞气意随厉啸铺展开来!苏景又是大吃一惊!他就是冥王,是以在清楚不过正赶来的一尊厉鬼,真正鬼主级别的顶尖冥仙。 琼环、青墨、琅琊和小汐都发出一声欢呼:“老叔来啦!” 第一千二百九十五章 外来仙魔 琼环、青墨、琅琊和小汐都发出一声欢呼:“老叔来啦!” 话音落时一道阴风直闯敌阵!风过即摧枯拉朽,风后万千墨色碎尸如雨落纷纷。以苏景的金乌目力也看不穿阴风包裹之下那位“老叔”的真面目。 墨巨灵赶来狙杀苏景的阵容不弱,虽然没有绝顶高手坐镇,但人多势众配合娴熟,初时四位女眷入战墨巨灵还能及时变阵顽抗,仍有一战之力。 可现在又来了个鬼主威能的“老叔”,墨巨灵就再也坚持不住了。 巨灵皆为狂信徒,无人肯退舍死入战,不过在绝对实力面,精神怎么强大也只是个笑话而已,墨巨灵苦战、墨巨灵丧命,大局已定! 小蛮顾不得再给苏景掰扯女眷们,低低声音改换话题:“这位‘老叔’名唤凉风习习,甲添也曾说过,他是小魔君身边忠仆,小魔君幼年曾遭遇大难,全赖凉风习习照顾才有后来风光,身份上小魔君为少主凉风习习为老仆,称呼上是叔侄,感情上则是父子亲人。” 四个比着苏景毫不逊色的女眷,一个深不可测的甲添做朋友,身边老奴都是鬼主星君的本领,苏景以前就知道小魔君一定了不起,但是也当真没想到这位小魔君如此了得。 战局已定、心中踏实;来者强大,心中好奇,苏景又问小蛮阿菩:“大小魔君……他们究竟怎样的势力、实力?” “实力啊,我可不知道。老祖没提过。”小蛮摇摇头:“势力的话,大小两位魔君都无心封王称尊,自然也谈不到什么手下、队伍之类的说法,大魔君生性冷漠,身边好像没什么人;但小魔君是个喜欢热闹的性子,在他身边有些亲人朋友的,就我所知,小魔君一伙,结拜三兄弟,四个漂亮女眷。一位亲人似的老仆凉风习习。除此之外还有三个人。” 小蛮阿菩扳手指数着:“一个名叫‘小吊’、永远也长不大而且永远特别倒霉的倒霉孩子,被小魔君认作义子;一个名叫‘天嬉笑’的侏儒矮人,据说在凡间的时候曾是小魔君的副手,地位颇高;最后一个是头怪物。一颗圆滚滚的大脑袋。身体是无边无际的骸骨之海。名唤浮屠……这怪物特别能吃,据说真要开饭的话,一座凡间世界不够它一顿早点。” 提起名唤浮屠的怪物,小蛮阿菩来了兴致,笑道:“这怪物生吞一切活物,血肉皮毛统统消化掉,骨头则融入他骸骨之海的身体,听老祖说一次浮屠回九龙地玩耍,临走时一时兴起,把他的骸骨海一根骨头一根骨头的衔接、拉长线那样一字排开,甲添老祖就沿着骨头飞,飞了三个月还没能见到浮屠的脑袋。” 这就是小魔君的班底了。 小魔君一伙人,加上一个大魔君,加上一个九龙甲添,再算上又一栈西坑隐,他们的势力…… 这个时候甲添的灵讯再度传来,让小蛮转告苏景:你运气好,不用谢。 人的确是甲添请来的,之前苏景猜测没错,甲添请小魔君给苏景打个接应,小魔君来不了但家里的老仆和女人来了。 不过甲添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联络到小魔君的,小魔君神龙无踪平时根本联络不到他,这次甲添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思,不成想灵讯传出后还真就找到人了。 又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战事尽数墨巨灵尽灭,那位“凉风习习”在掌握局势后本想抓活口,奈何墨巨灵对自己比着对敌人更凶残,宁可自爆也绝不投降,而妖魔们的自爆本事诡怪难防,凉风习习也控制不住,到最后也没能留下活口。 墨巨灵死光后,阴风一震就此散去,矮小、干枯且瘦弱的老者,身体微微佝偻,脸上好大一块金钱斑,颌下三撇狗油胡……入战时威风浩荡、修为法力不逊鬼主的凶猛上仙,却是个卑微怯弱、在面对陌生人时甚至还有些局促的老人。 老人对苏景恭恭敬敬,上前不自然地笑笑:“凉风习习奉我家少爷之命,前来接应公子,来晚了,让公子受惊了。”边说着,边有些愧疚地搓了搓手心,说完,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面色微微一变,神情则愈发尴尬了:“对、对了,您是带着乾坤胎赶路的公子吧,我这个……救错人没关系的,可万一要因为救错了人耽误了去救该救的人可就……” 苗女琼环从一旁插口笑道:“错不了,我认得那个女娃儿,甲添身边的徒孙儿。” 老人明显松一口气,笑逐颜开,怯懦脸上现出真心欢喜:“那就好那就好,太好了。” “嗖”一声,巫秀曲青墨大家坐着她的天梭来到苏景面前,打量了苏景几眼:“看你白白嫩嫩的、老实巴交的,怎么和甲添混到一起了?甲添可不是什么好人,以后少理他昂。” 这话小蛮可不爱听,也不管身份差距和本领差距,开口为老祖正名:“老祖常说,过去纠葛早都随风散去,如今他老人家就只有一个真正朋友,便是小魔君了。”苏景可不晓得甲添和小魔君一伙过去有过什么往事,但不难想象的,曾经怎样的荡气回肠,才会铸就今日的传说人物! “哟,小丫头胆子大嘛。”曲青墨也不生气,笑眯眯伸手去捏小蛮的脸蛋,捏着拉两下算是惩罚,跟着曲青墨瞪大了眼睛:“你这皮肤……怎么如此滑嫩?快说说,平时都怎生保养的。” 另外三位小魔君家的女眷闻言也都跳过来,你摸摸我捏捏,同时两眼放光,围住小蛮问保养。个个都是绝代风华,个个都是白皙水嫩,苏景可真看不出来她们的皮肤有区别。 小蛮可是开心得意:“光练功不行。还得寻蜂蜜,可不是普通蜂蜜,有好大名堂的,我跟你们讲……” 女人们叽叽喳喳,一开嘴干脆就直接说了一路,老叔凉风习习不善言辞,偶尔与苏景目光对触他就躬身点头的笑,平凡老实还有些许腼腆的笑容。 余下路途平平安安,途径一座人间时候四个女人强拉着小蛮下去采蜂蜜去了,老叔凉风习习尽职尽责。不怎么说话但寸步不离守护苏景身边。同时他接管了云驾。 由此苏景真正放松下来,心无旁骛凝神休养,聚火笼风行元转气,中途醒来过一次。老叔风习习对他的修为赞不绝口。不夸还好。夸了反倒让苏景怪不好意思的:别人夸赞他或还能有些得意,来自小魔君一脉的赞扬……老仆堪比鬼主,家里随便一个女人都不比苏景差。唉。 苏景摇着头:“自从踏入修行,一路以来我奇遇接连、造化不断,我的运气不是普通的好,可即便这么我这么走运,和您老这一家人相比,嘿,不提也罢。” 凉风习习全无冥仙丧鬼的阴森刻薄,老人也摇头:“苏公子不用自轻,奇遇、造化这些事情……您以为琼环小姐、青墨小姐她们就没运气么?老仆多嘴啦,说两句:头一句,您才修行了多久呢?我家公子成道时,西坑隐才刚刚飞升,尚未主掌又一栈。又一栈被西坑隐大人接管的时候……莫说三圆五圆,怕是连中土这座世界还未诞生吧。” “另一句:小魔君最是关心亲人朋友,在仙天中行走了这么多年,您觉得他会不照顾妻子朋友姐妹和我这个老头子么,都不用我们做什么,少爷就会主动摘来造化直接塞给我们。” 老人笑呵呵地:“所以苏公子真无需妄自菲薄,就是我家少主见了你,你这般年纪和你这般修为,他点头笑赞。” 当怀敬畏之心的道理绝没错,可其实以苏景今日成就,也足值得骄傲了…… 其后又是月余行程,中土世界终于显现视线尽头。 湛蓝剔透,那座乾坤从天外看去,好像一滴漂亮的水。 一路休养,苏景的精神恢复了不少,破锣仙子得他阳火温养,曾经虚弱不再,不过反应还是老样子,踏出云头,眺望远处世界一言不发,苏景以为她正勾连试探护界大阵,未料半晌后她转回头面带疑问,望苏景,一息、两息、三息,她开口:“为什么……停下来?” “到地方了,中土世界。”苏景无奈一笑,指向前方。 一息、两息、三息,“哦。”破锣仙子应道。 然后又不说话了,这次是真的流转真识去勾连前方的护界大阵了,足足半个时辰过去,转头望苏景,看上三息后:“成了,我能进去。” 简简单单六个字,苏景霍然大喜! 正如甲添猜测的样子,中土情形与破锣世界同出一辙,破锣仙子与中土正涅槃的乾坤胎是真正同族、同类,这座仙魔隔绝水泼难透的护界大阵可对破锣仙子网开一面! 而再三息后,破锣仙子又道:“我带你一起。” 比着上一句更简单,只才五个字,苏景却觉得脑中轰隆一声巨响! …… 青青罗裙,曼妙身姿,不算太惊艳美丽但清婉透彻的女孩子躺在青草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蓝天,轻声道:“这世界疯了啊。” “是疯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纯秀元灵,怎么会有机缘造化。上次三万年不遇的灵元大潮已经够吓人了,这些年的干脆变本加厉……”另个女孩子接口,一样的打扮,一样的长相,双姝姐妹并肩躺着。 孪生双姝,心意相通,所以剑尖儿剑穗儿的聊天可以不中断、不停顿地进行下去,剑尖儿又接口:“是啊,大势如此,造化频频,现在连人王都不值钱了。” 剑穗儿使劲点头:“嗯,秦长老、虞长老、雷长老、龚长老……甭说前辈了,就连咱俩都成人王了,可见人王多不值钱。呀,小妮子,你又动春心!” “明明是你先想他的,还敢反咬一口?”剑尖儿的脸蛋微微红。笑:“本座有仇必报但以德报怨,你咬我一口,我得亲你一下,丫头,脸来!” 剑穗儿咯咯笑着凑上脸蛋,让姐姐亲一下,跟着她又亲了亲姐姐。 正笑着,忽然一阵香风飘摆,看上去三十出头的漂亮女冠显现身形。剑尖儿剑穗儿一见女冠赶忙跳起来:“拜见师尊。” “免礼,”红长老摆摆手:“我就是过来问一声。西红柿炒鸡蛋要不要放糖?” “要!” “不用!” 剑尖儿剑穗儿一起给出答案。 放不放糖不重要。重要的是红长老现在很喜欢做饭,沈河真人都有些发福了……一对剑仙早都从匣中修行圆满出来了,可不知怎么回事,明明修行圆满彻悟大道。却无法飞升。和尘霄生一样成了留世仙。 如今沈河已经卸下了离山掌门的担子。与红长老归隐山林,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剑尖儿剑穗儿这两天过来看师父,人也在青山中。 “到底放不放糖?赶紧的。锅还做在火上。”红长老是真着急,当初她在离山炼丹的时候都没见过这样神情。未等剑尖儿剑穗儿给出答案,青青草坪上又是人影一闪,沈河真人来了,面带微笑:“不做饭了,去离山吧,刚刚贺师伯传讯归来,召集大家齐聚离山。” 上一次三万年不遇灵元大潮,看似福缘实则“回光返照”,最后墨色灭世而来;如今中土元灵、机缘、天眷比着上次更要“凶猛”得多,是以大家嘴上虽不会说什么,心里却都有个准备。听说贺余召集群仙,红长老眼中忧色闪过:“出什么事了?” 还好,沈河真人的神情并不凝重:“莫担心,不是你想得那样,是幽冥尤朗峥大人仙去,大判之位传于顾小君,顾大人升袍等位后准备来拜会离山,于礼我等应该去向她道贺,正好也借这个机会聚聚。” 群仙归返离山,不止尘霄生、贺余这些离山本脉弟子,富甲天下的宋六两大老爷也带着参莲子和贵重礼物来了,阴阳司与苏景份属同袍,虽然苏景早都飞升离开了千多年,但该为主人做的人情六两仍不会有丝毫怠慢。 大好妖奴,不止会做人会讲话,更要紧的是忠心。 等不多久,一道阴风起自地面,一品大判顾小君、花青花,二品判贺余外加一个小鬼妖物,幽冥中权势熏天的四位大官鬼联袂而来。 是宾客相见,更是故友重逢,相见自有一份欢乐喜庆,未料落座才片刻,天空中遽然一声神雷炸起,朗朗青天被贲烈雷光撕扯开一道狰狞大裂。 黑红色的狰狞裂璺中,一蓬玉色光芒直落乾坤。 几乎同个时候,人间一道道强大气势绽放开来! 除了离山奔涌流转的剑意外,西方佛光璀璨,东方道气冲腾,南方妖风横扫万里,地下深处还有一道阳火真意与滚滚煞气透入……有外来仙魔入境,中土诸仙怎会怠慢。 影子和尚,吃面道长,尾巴少女素素尽数抬头望向天空,身穿红色衣袍的矍铄老者与三头三身的猛鬼自幽冥入世。 诸般强大气意催压过来,入世玉色光芒不敢再前进,就此止住垂落之势,静静悬浮半空。 南荒边缘,天斗山上,一个年级轻轻的泥鳅大将,瞪圆三角眼、伸卷龙鳅须,手提长矛遥遥指点遁入远处天空的玉色光芒,第一个开口吼喝:“呔!干哈的?” 小金蟾青云满眼慈爱地看着泥鳅大将,觉得这孩子像极了他爹,真的神武非凡呢。 “这是……”玉色光芒中一个许多人都熟悉但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的声音传来,带笑,挺亲切:“裘平安的儿子?” “还是你大爷!”年轻的泥鳅大将不止有他爹的非凡神物,还学会了他爹的混账孟浪,他只知道天外有大阵守护,能进来的多半不是好人,直接骂了回去。 那声音很熟悉,那声音还喊出了“裘平安”的名字。 天上天下八方仙佛,片刻寂静…… 咕咚、咕咚,接连两声闷响,离山峰上剑尖儿剑穗儿齐齐摔倒在地,半晕。巨大惊讶后的巨大喜悦,巨大喜悦后的巨大眩晕,成全了古往今来中土世上最最没出息的两大人王。 第一千二百九十六章 不负屹立 有人摔倒有人叫,喊叫之人,中土世界修凡两界第一大财主宋六两,啊呀一声怪叫,惊讶中藏了几分激动,激动中藏了几分悲伤,悲伤中藏了几分疑惑,疑惑中又纠缠了浓浓喜悦……怎么说怎么做对六两来说当真不重要了,万般虔诚与赤胆忠心,只在这一声呼喊中统统绽放,这才是大好妖奴的真本事。 有人喊,但绝不止六两一个人喊,离山诸座长老,扶苏樊翘等一众真传,妖精不成等一群高位弟子……惊呼人众,只是大家都比宋六两晚了片刻。 也是因为晚了这片刻,大伙的惊呼就再也听不到了,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没能听到自己的呼声……天下乌鸦尽开口,湮灭一切的声巢横扫天地! 当年还是凡间一小修时,苏景“养”乌鸦的,四十九对比翼双鸦,成千上万离山剑鸦,再加上大漠火鸦后人等等,苏景都不晓得自己有多少乌鸦手下,最后飞升去的只有比翼双鸦,其他大群乌鸦都留在了人间。 乌鸦生孩子,乌鸦孩子再生孩子,当年就颇有气候的妖鸦们这些年繁衍,规模不知扩大了多少倍,再就是托了佑世真君的福,中土凡间百姓大都善待乌鸦,让这种本为不祥之兆的鸟儿族群空前壮大。 而乌鸦反哺,可见其尊老,凡间的普通乌鸦都奉苏景留下的妖鸦老前辈为尊长,那些妖鸦们一喊,人间处处所有乌鸦都起哄般得一起开口大叫。转眼间风云变色。天地颤颤,数不清多少精深大修都没能忍住地打了个寒颤。 就在层层吵闹声中,悬浮半空的玉色光华散开去,破锣仙子显现身形,仙子的面色稍有些苍白,被乌鸦惊的;但仙子的眼中还有几分笑意:这凡间的喊叫可真难听,比破锣界还更破锣嘛,对故乡的自豪悄然生浮心底…… 玉光之下、仙子身边还有个人,年轻男子身披青色剑袍,剑眉星目笑容虔诚。不是苏景又是哪个啊! 就在苏景显身一刻。本已快要吵翻天地的喧哗声猛再提高无数,那是无尽欢呼!分不清人声还是鸦啼,轰轰妖吼中似还夹杂了佛偈道号,言辞根本无法形容的嘈杂、无法形容的欢腾。 今日修行晚辈从未见过苏景本人。可是中土世界诞生、长大的娃娃们谁没听说过离山小师叔的故事。谁没参拜过佑世真君的神像呢?这次见到了活的。很快众人就反应过来,来的是谁?来的是他?来的是他。 但正在涅罗坞遗址中端着一碗面汤的启巧,原本眸中满满地兴奋散去了不少。无可抑制地失望流露……七十年前她也证得人王之位,她没什么天外幻想只想重兴涅罗坞,自己修行、教晚辈们修行,日子过得平静且忙碌,好久都没顾上煮面给自己吃了。不过今天早上她莫名就觉得心情开朗,似是有什么喜事要发生似的,所以她少见地给自己煮了碗面。 面煮好、刚吸溜了一口汤的时候,那雷霆绽放天空,那玉光划入世界,那熟悉得让她有种想哭冲动的声音传来! 可惜,启巧已经是人王了,她有怎样的大本领就有怎样的大目光,当她看到苏景时候立刻也就明白了……是苏景没错,却非真正的苏景,只是一道气意结像,且再维持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散去了。 启巧看到的其他人王也都能看到…… 破锣仙子得到护界大阵的认可,可以进入中土世界,她对苏景说“带你一起”,并非带着苏景本人一起入界的意思,她没有那样的本事,大阵只因她的出身认可她一个人。但破锣仙子能让苏景一段心神相附己身,再由她带进中土去。 抵达中土后苏景神意离开破锣仙子并显形,只是大阵封闭会对苏景本尊有极大压力,加上他开灵两刀的消耗远远不曾恢复,那道影子维持不了多久。 真的很快,只够看一看,几个呼吸的光景而已。 面目含笑,还有眼中晶莹一片,半空里的苏景目光扫过乾坤,看到启巧他笑笑,看到影子和尚他点头,看到尾巴少女素素看到吃面老道他满目感激,看到三身獠与师尊他虔诚施礼,看到小金蟾和裘平安的一群儿子他挥挥手……苏景把最后的时间、最后的目光留在了离山,离山啊。 当年,无量湖镌天崖缥缈峰环环相绕,八百里离山八百里俊秀!后来大战连绵,八百里山入战、崩毁,只剩下百里残岳,可残岳仍是离山! 这山中有人,贺余,尘霄生,沈河红景,一群长老一群熟悉弟子和数不清的身着剑袍气意昂然的年轻人! 九位仙祖大都不在,但贺、尘、沈、红等人不负离山威名;迟早有天这些家伙也会离开,可离山还有扶苏还有剑尖儿剑穗儿还有白发樊翘,还有数不清的后来人呢。 就算真有一天,一切烟消云散去,离山彻底归入尘埃又有什么关系,这世上有过一座离山,有过剑出离山四字。 存在过、且不负屹立。 不负屹立,便是曾经存在的价值了,足够。 半空云上,苏景向离山一揖到深深,借着躬身低头之际掩去眼泪滑落,想说点什么脑袋里却空空的,再就是这样就掉眼泪啦,还真是不争气,任夺如果看到的话一定又会冷言呵斥了吧。 努力想了想,苏景还是喊了声:“来日再相见,今时我去也!” 一句话把贺余和一群离山老人都给喊笑了,这句话是有出处的,那年那月,刚刚踏入第五境的小师叔被逐出门宗时撒泼发狠,在山外喊着什么“九祖不点头,谁能逐我出离山”。什么“我不弃离山,门宗有事时我必归来”,撒泼最后喊出的就是这一句:来日再相见,今时我去也! 已经从地面上站起来的剑尖儿剑穗儿两大人王也都笑了,笑的时候会眯眼睛,因为眯眼睛所以含在目中的泪水就被挤落了。泪水落下的时候,半空里的苏景身形迅速浅淡下去…… 堪堪散去时,他望向破锣仙子,认真且殷切:“拜托了。” 破锣仙子笑笑,同样认真地点头:“放心。” 相助中土乾坤胎涅槃。若成功则仙圣开命转活。更要紧的是中土的护界大阵就会散去,到那时苏景就能回家了。真正意义上的、也是心地唯一的净土家园。 …… 天外,苏景面带微笑,静静端坐云驾。入世去的心识已经散去但他并未回神。正相反的。此刻苏景完全入定。不是有什么感悟更不是要做什么修持,只是最最简单的感情翻腾而心中暖暖……情绪使然,让他定。 忘却外物、阻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入定观心,心头暖。 从小魔君那里来的“老叔”见事情办成就不再逗留,向叶非点点头后身形闪闪,消失茫茫星天中。叶非也不说话,站在苏景身边负手眺望着远处那颗湛蓝的星。 好半晌,苏景还没醒来,他身旁一动不动的叶非却皱了下眉,转头向身后望去……很快,一道清白中带出淡淡粉色的云驾显现,相伴云驾的还有一阵梅花清香。 云上一个好漂亮的和尚,活色僧、施萧晓。 以前的施萧晓漂亮妩媚,但也只限于皮肤水嫩、唇红齿白的皮相而已,但如今施萧晓,他的媚已蕴入迷离目光、他的美则融于气意荣光,这是一道神气变,不难看出他的修为大进。 见苏景端坐、无碍,施萧晓明显松了口气:“送到了?我事先没想到……若知晓你们会护送乾坤胎回中土,我会从暗中策应的。” 叶非没表情的,淡淡看着施萧晓不置可否。 施萧晓看出了苏景正入定,稍稍犹豫了下,他望向叶非:“聊几句可好?” 叶非这次没别扭,挺痛快地点点头:“你说吧。” “你当能分辨,刚刚我说的那几句话是真的,我曾为祸中土但我对中土无恨,九龙地最后的和尚,只求报家仇、斩巨灵。若你们和墨巨灵对上,我一定帮忙。”施萧晓说的是实话,但这实话没什么味道,叶非没兴趣应什么,等着对方继续说。 施萧晓对着块木头讲话,但他不觉尴尬或者无聊,缓了口气,语速放慢了些:“有件事我才刚刚得知真相,现在告与你知:当初腌臜巨灵兵败,我们一群墨灵仙尽遭斩杀,我也被你等生擒,险险被处死时候我逃了……你可还记得此事?” 叶非没应声,不过当年事情他记得一清二楚,施萧晓在不可能的情况下逃走了,逃得莫名其妙,就连当时在场的瞑目王都未能看穿真相。 不止瞑目王、中土一群人王大修纳闷,逃回活色死地那株顶天立地的梅树中的施萧晓也一头雾水,全不晓得自己为何没死。 这是一桩悬案,直到不久前施萧晓精修再得突破,彻彻底底将活色世界残脉所化的乾坤蛇炼入体魄、且融合真魂后才告破界,乾坤蛇魂根深处藏了一道玄念为他破解了疑惑。 救下施萧晓,并且将他送回活色地的是:中土世界。 匪夷所思、玄之又玄的概念,乾坤世界,干脆可以看成一块特别的石头,石头也会主动救人么?中土世界就是块石头,不过这石头生出了自然、养出了完美世界、孕育了神奇灵胎、还行布了一座护界大阵……世界也有灵性的,灵性到极致便是智慧了。 中土世界很……诡怪的,比如当年陨星灭世,世界就曾主动暴发力量提所有大宗接下了阵法反噬之力。 叶非目中精光闪闪,还是没表情。 “活色地也是一座奇秀乾坤,或许它不如中土完美但也相差不多……不妨这么看,你就当活色、中土两座世界都是活的。”施萧晓的声音更缓慢了:“活色世界被摧毁了,我是活色最后的独苗。中土与活色没什么联系,但同为锦绣乾坤,中土还是不愿让活色最后的希望泯灭在中土,所以就在我濒死时候,中土将我最后一段残魂送回了活色。” 停顿片刻,施萧晓终于对叶非的全无反应有些不耐烦了,试探问:“能明白我的意思?” 叶非总算点点头,面上还浮起了个浅浅笑意:“大概吧,不过我不怎么在乎。” 在不在乎的,能给个反应就好。施萧晓松口气:“肯救我。是因中土慈悲,我只有感激的份;我曾搅扰中土,伤害诸多性命,血腥沾了手就再洗不下去了。中土上来的仙家找我寻仇天经地义。和尚无话可说。但墨巨灵才是你我仇敌。昨日于我有灭族之恨,明日于你有灭顶之灾,是以施萧晓恳求一事:往日仇怨暂且放下。大家先戮力同心对付墨巨灵。” 语气渐渐加重,施萧晓目光明亮,望住了叶非的眼睛:“待到肃清妖邪,施萧晓会直接来见中土列位仙家,你们寻仇我绝不退避。”说到这里他又笑了下:“不过束手就死这种事我可真做不出来,我能保证自己决不再逃,但会还手,到那时就算死在你们中土仙家手中,我也只有感激之心,感激你们暂弃前嫌、与我并肩诛灭大仇。” 想说的说完了,施萧晓是很希望能和苏景并肩而战的,当然不因苏景自己的本领怎样,而是苏景身穿冥王袍又列位神鸦将,救了佛祖救道尊,金铃天还对他青睐有加……这家伙身后几乎站满了仙天内顶尖神祇。施萧晓太想报仇,他需要一个真正有力的伙伴。 报仇之后,再被别人报仇,施萧晓心甘情愿。 妩媚和尚望着叶非:“如何?待苏景从定中归来,你和他商量下?” 现在的情形对施萧晓来说是个很好局面,若苏景清醒的话,怕是不会听他说话直接就会出手,毕竟妖僧在中土惹的祸太大,弥天台、天元道、紫霄国、涅罗坞四大天宗和无数修行门宗一朝毁灭,全都是他的毒辣手段;而叶非的性子,妩媚和尚多少有一些了解,此人杀心奇重根本不把同道修士的性命放在眼里。 叶非才不在乎那段前仇,且他说话在苏景那里很有分量,此刻能和叶非把事情讲明白再好不过。 果然,叶非又次点头:“成吧,等苏景醒了我会跟他说。” 妩媚和尚全不掩饰自己的开心:“如此多谢叶先生……啊!”话没说完就变成了惊呼,妖僧眼前剑光万道,叶非动剑、夺命而来! 之前那番话如果对苏景说,施萧晓可能没机会说出来,但是万一能说出来,或许苏景还真会思考下;可是他对叶非说……叶非不记仇,什么弥天台天元道,都死了也和他没有半个大钱关系,说不定他还挺开心,不记仇不过叶非记得妖僧当年在中土时候那副看似内敛实则跋扈的倒霉样子,一想就觉得这和尚该腻歪人,不杀白不杀。 所以等施萧晓说这半晌,只因叶非有点无聊…… 施萧晓的本事也当真不差,一串血光自胸前迸出同时脚下云驾玄光大放,逃走! 不恋战,纵云就逃,且还从叶非剑下逃掉了,只是右胸上多了道口子,皮肉翻卷不算、剑气也侵入经络,伤势不算太严重可也不轻。 施萧晓逃走了,但还有一阵法音传声响亮:“这一剑我活该,不过叶先生也答应我会和苏景商量下……仙天谁人不知,叶非此生言出必践!” 因还要守着苏景,叶非没再追杀,闻言后先愣、再笑,摇头喃喃:“你没打听清楚啊。” 自言自语时候,叶非的目光望向了另一处空旷仙天,似是那里有什么东西,但叶非未出声。过片刻,叶非的目光放松下来,那“东西”离开了,他又重新负手,安静地望回遥远中土。 施萧晓的确是做过功课了,否则他也不会知道“叶非此生言出必践”,但他的功课没做好,施萧晓是真把这八个字当成好话、褒赞了…… 白光闪闪,施萧晓疾飞,他向寻一处像样的凡间世界,这对他的修持精进有莫大好处。挨了叶非一剑,心中抱怨对方是狗脸,说翻就翻,但他也笃定,叶非一定会和把答应自己的事情办成,叶非此生言出必践嘛! 一路疾驰一路寻找,三天后,像样的凡间世界暂时没能找到,施萧晓却突然止住云驾,转回身望向空荡荡的星天,嫣嫣微笑:“跟我一路了,还不肯显身什么?” 话音落处,施萧晓面前三千丈外流光闪烁,一尊晶莹剔透的佛踏出虚空,佛也在笑:“和尚很好的修持,能察觉到我。” 施萧晓一哂:“快别自以为是了,叶非也察觉到你在一旁窥探了,不过他没看透你是谁,是以没理会你。” 晶莹剔透的佛露出个诧异神情:“不会吧?你们都有这么大的本事?” “是你自己差劲。伪佛大身再做涅槃,修为反倒降低了?”施萧晓摇摇头,口中话锋一转:“不提其他了,只说你跟在我身后,何所图。” 那尊佛指指自己又指指施萧晓,然后他扬了扬眉毛:“咱俩合伙啊。” 佛相庄严,“后身法天金童”自伪佛大身脱变而来,由此他的样貌也和佛祖一般无二,可他扬眉毛的时候居然是一副“勾引”的神情,一下子庄严散去,说不出的滑稽和别扭。 第一千二百九十七章 扔石头 施萧晓看了看后身法天金童:“怎么说?” “你不是想报仇么?”后身法天金童见对方发问,来了兴致:“我也想报仇啊!你要向墨巨灵寻仇,我要找道尊佛祖苏景和阎罗王索命。” 施萧晓微微侧着头,仔细打量着后身法天金童,对方是佛,从神道法门的角度来看,货真价实的佛,可施萧晓却从他的眉目、神情中看出了一种……孩子气。 没错,就是孩子气。 后身法天金童挺开心的样子,靠近了施萧晓,坐了下来:“你别着急,他们没追上来,我给你仔细说说我的想法,苏景可不是个好人,你惹了中土他一定不会和你罢休,苏景身后又有一群大家伙,嘿,佛祖道尊什么的都会帮他,更甭说阎罗王了,他们都要杀你,我又一定要杀他们,咱俩应该联手啊,这是其一,还有其二。” “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手下势力与墨巨灵是生死仇敌,来来来,我给你讲讲古仙大概是怎么回事……”后身法天金童叠叠不休,把古仙与墨巨灵的往事大概给施萧晓介绍过,又继续说道:“所以我和墨巨灵肯定也是仇敌,这下子更直接了,你不是很想和墨巨灵拼命么?咱俩联手啊!我看重的不是你的本事怎样,当然你本事也不错啊,我真正喜欢的,是你脑筋灵活,且还够忍辱沉稳,在咱们复仇界你算个可造之材。” 后身法天金童的道理其实很明白,今日仙天神魔的首领、隐藏暗中的墨色巨灵都是他们的敌人,两人合伙是个再好不过的局面,且金童还曾查过施萧晓过往经历,此人为报仇都不惜为仇敌做事,足见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的另一种说法就是全无原则、只图利益,怎样对报仇有利他就怎么做。 是以金童把握十足,施萧晓一定会跟他回去的……果然,施萧晓并没考虑多久就点点头:“好!” “哈哈……啊!”后身法天金童的笑声才一响起就变成了惨呼,愣愣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上的大洞,施萧晓在点头应是之后就出手了,狠辣法术直接贯穿了对面那尊佛的左胸。 金童的身体无可抑制地开始颤抖,有些孩子气又满是圣洁的佛面上尽是不敢置信的神情,费力抬起头重新望向施萧晓:“你……杀我?” 施萧晓笑笑,他不太喜欢冷笑,所以和尚的笑容总是开心且妩媚的:“我大概听明白了,你啊,就是个捣乱的!” 施萧晓的确听明白了,乍看上去,金童这一脉既要对付今日仙天诸圣、也不可能与墨巨灵共存,可是再细细追究就不难看出,侧重不同的,金童把墨巨灵当敌人不假,他更把今日仙圣当做了仇人。 如果将来有机会,他会借仇人力量打击敌人,还是依靠敌人来为自己报仇?金童选后者,所以在施萧晓看来他是个捣乱的。 施萧晓的处境和金童的确挺相似的,但哪个是仇人哪个是敌人,却是相反的。 施萧晓又是怎样的妖孽,为报仇他可拼出一切,如今有个会捣乱他报仇的人来拉他合伙,想都不用想必做诛杀…… 后身法天金童颤抖得愈发剧烈了,随着颤抖,高大剔透的身躯也开始迅速浅淡,渐呈消失之势,施萧晓很快皱了下眉头:“法莲天宝影身?” 只是一道影身,但比着上次苏景相见的影身更有名堂,并非普通气意化形,而是佛家灵宝承担法术,来的是后身法天金童,更是一件浸透禅法的上好宝物。 真正的金童才刚刚施展过“自毁伤敌”的法术不久,现在还是在他的巢穴里休养。 由此施萧晓也明白了,之前自己小看这个金童了,泄露气意、被自己和叶非发觉不是金童的本领不行,只是承担影身的宝物稍有瑕疵。 一件宝物对金童根本算不得什么,倒是骗得施萧晓以为所见的是真身,才更值得金童得意,可金童哪有丁点骄傲,脸上的疑惑散去,换做了懊恼、郁闷:“你这人……我好心找你合伙,你不答应就算了,你干嘛还打人啊……你说你,唉!我怎么说你好……” 分不清是委屈还是抱怨的说话声中,影身彻底散去了,一枚巴掌大小、裂璺满布的青玉莲花摔去宇宙深处。 施萧晓浅浅叹了口气,也不再多呆继续向着宇宙深处飞去……三个月后,他暂止云驾,遥遥望向前方那座形若莲子的凡间世界。 莲子界,小小凡间,面积以论大概只有中土乾坤的一成。 世界小,但自然丰饶,山川大海、戈壁草原皆有,此间凡人文明浅薄,尚未完全开化,部落林立以狩猎为生,农耕只是小小补充,活得颇为艰辛。 深秋已至,正是一年中最最忙碌的时候,人们抓紧世界狩猎,以储备足够食物度过即将到来的寒冬,只是凡人如何揣测仙魔心思,他们不晓得即将到来的寒冬再不会来了。 一道洁白中带了浅浅粉色的光华自天外直击入世,落入大地后那光芒化作滚滚环晕四下播散,于三天内横扫整座世界,光环所过,山林飞灰性命凋零,无论草木虫豸还是飞禽走兽,所有生命都在一瞬间毁灭。 白光笼罩了世界,杀灭了自然。 三天后白光缓缓散去,莲子界再无生机,青色世界变作枯草颜色。 再三天,那块再不能称作是世界的巨大星石突然震动开来,一道道粗大裂隙游走,于半柱香内遍布全境,旋即星石轰然崩碎,一条巨大狰狞的赤眼梅斑白蛇自地心飞射而出,盘旋半周电射而去……这就是施萧晓的修行了,他已完全炼化了活色地乾坤蛇,想要这条“蛇脉”更强大,就得“以蛇补蛇”,以乾坤补乾坤。 靠吞吃其他世界来壮大自己的蛇,施萧晓在疯狂地强大着,他要报仇、哪管凡间死活。 吞没一界只是一场修行的第一步,接下来施萧晓要一个安静地方去炼化他抢夺来的力量……距离墨巨灵发难还有多久?施萧晓不知道,他能确定的仅仅是在仇人卷土重来前,自己会一直“吞凡间、养白蛇、炼元灵”地这样修行下去。 差不多就是莲子界被摧毁的时候,苏景醒来了,一扫先前虚弱,神采奕奕双目明亮,一场入定,从内观心头暖到自发自觉地进入归元补气的修持中,如己彻底休养完毕,重返巅峰。 力量再次回到身体中的感觉很好。 叶非没和苏景提施萧晓的事情,见苏景醒来他就淡淡说了声:“走了,修行去了。”招招手带上方先子离开,他是“追风人”,专门寻找宇宙间的雷霆风暴修持自己的剑。 苏景躬身送别师兄,最后又看了中土一眼,身形晃晃正想离开,突然间又想起了一件事……过片刻苏锵锵眉飞色舞的,想到了件有趣的事情,伸手从乾坤囊中翻了翻,找出一方黄金匣。 这是他从大鬼主身上缴获来的战利,鬼主宝物、却非冥家法器,匣中三十一枚金色五角玄星石,每一块都蕴藏浓浓元灵,如果炼化得法的法,一块宝石中的力量,养成一位小狰狞王实力的仙家不是难事。 不过宝石中的元灵为木林之属,苏景身边同伴除了不听和小贼别人都用不上,不听和小贼炼化大帽子还来不及,哪还顾得上再炼这几块小石头。 苏景取出一块石头,相隔大阵对中土瞄了瞄,算过距离拿捏好力道,挥手将石头扔去了中土! 往事在前,中土大阵隔绝仙魔却不挡天外陨星,苏景回不了家但还能向自家院子里扔石头……一边扔石头苏景还在想,怎么以前没想过呢,再就是可别砸到人。 一颗接着一颗,石头扔光了苏景又翻挎囊,感觉挺过瘾的,没扔够,囊中自己无用、又有可能帮到中土晚辈的宝物尽数找了出来,差不多扔了小半个时辰还没扔完,正开心的时候前方中土大阵遽然一阵元灵荡漾,一道雷霆向着苏景打来! 中土大阵很聪明的,会自己弥补缺陷,上次陨星砸过后大阵已然“调整”过,蕴含法力的大块石头休想再伤害世界了,但小石头还是可以的,苏景扔了好半晌,被护阵认作:此子不是好东西,打他。 万幸苏景已经恢复巅峰法力,扔的石头又的确没什么杀伤,所以引来的阵法反噬不算太凶猛,饶是如此也吓了苏景一跳,不敢再扔转头就跑了…… 第一千二百九十八章 自己野心自己成全 中土人间,天斗山中,一阵响亮悦耳的口哨声回荡山间,小妖仙嗖嗖正背起双手,满心骄傲地巡山。 “仙家”本是西陲大漠中一族仙人掌妖精,微不足道的小族,但因与佑世真君结缘一步登天。 佑世真君离开一千多年了,渐渐成了传说,可仙家子孙依旧以此为荣,仙嗖嗖也不例外,每天都活在自豪中,很快乐。 每天快乐地醒来,快乐地吃饭,快乐地吹口哨巡山,然后再回家吃饭快乐地睡觉……与佑世真君结缘提高了小家伙们的地位,改善了他们的环境,不过修行的事情没能帮上太大忙,对此仙人掌无所谓的,反正他们也不喜欢修行,他们喜欢吹口哨和酿酒。 修行、打架好无聊的,吹口哨多开心啊。 不过仙家的小妖怪们还是明白的,那么多辛苦修行、努力锻炼自己的仙长们当然不是不懂生活,其一他们有更高追求,他们的目光所在是浩瀚星海;其二,正是他们的自强与凶猛,才保护了并且保障了不喜欢修行喜欢吹口哨的小家伙们,可以永远这么快乐地把口哨世世代代地吹下去。 除了佩服就是感激,仙嗖嗖的口哨吹得更响亮了,仙家可是有古训的:练好口哨,苏仙长和他师娘都爱听,没准哪天就能再吹给他们听、让他们开心。 仙嗖嗖把口哨吹得嗖嗖响,吹着吹着,他发现前面地上又一块五角星样金灿灿的小石头,可漂亮。 …… 苏景回到了收尸匠骄阳中,回到冷冷清清地幻影金宫他才想起留在破锣世界的甜鹄仙子们,灵讯传去问问状况,很快小女王的消息传回,她们按照苏景留下的阵法驱转阳火,已经将那座凡间的墨色彻底打散了,之后她们没停留,而是战战兢兢地结队,向着高处仙天飞去:听苏景说,金乌大军要在上重天开战,甜鹄们不知道也就算罢了,得到消息后她们一定要去帮忙的,打仗不成可她们都很会疗伤,如果没有出力的机会就最好,万一派上用场甜鹄万死不辞。 祖上情谊对那些小一号的漂亮仙子们来说可不是开玩笑的。 宇宙如丛林,残酷竞争弱肉强食,但是也常常会有温情一面,接到灵讯后苏景面露微笑,给自己认识的神鸦真阳炯炯传去一道灵讯,麻烦前辈接应并照顾下那些小甜鹄。 大金乌怕晦气,平时根本不会联络苏景,战事进行的怎样也没谁主动来和他说,苏景就把望死眼一直开着,并未发觉有金乌陨落的气息,心里基本还是踏实的。 身外事情差不多告以段落,苏景收拢心思,继续自己诸法合一的修行了。 吐纳、沉睡、做梦,醒来后疲惫不堪却再不会像凡间百年那样放松享受,抓起甘霖剑进入百里骄阳与魔猿恶战,于“剑道尊”的指点下修炼杀千刀,体内则始终保持一道阳火流转,重铸因为开灵时断裂的真阳剑。 一入修行,时间立刻就变得不值钱了,流水似的飞快趟过,一百年弹指一挥,杀千刀的精进很快,这要归功于有剑道尊的指点,而对那道观想思悟法门的修炼,在玉道尊的时时点拨下,苏景终于取得一重重大突破:他能记起自己梦见的是什么了。 呼唤虚空,放空自己,再得虚空回应,灵虚之像、大河倒影在寂静沉睡中反馈梦境,苏景梦见的是一座世界,天铺浩浩金风,地为无尽火焰,天风地火之间,有剑气与煞气呼啸横扫,那乾坤有山,一尊尊巨人之山屹立天地,很有趣的是这些山苏景都认识,乌鸦卫、恶罗汉等等,都是入法随身与他共修共战的手下;世界西边还有一座大海,纯纯墨色的黑暗汪洋。 风火剑冥阵,剑中另有一柄墨剑……梦中的世界,就是苏景身具的所有斗战手段了。 看清了梦境是一重大突破,玉道尊说得很清楚,苏景所见并非单纯梦境,而是他自己。 看见自己并不难,难的是以虚空为镜映出本真!这虚实之间的转换,投入与反馈,就是“万法归虚,再虚中生一”的关键所在了,见梦算是完成了第一步,下一步需得他入梦。 上一步吐纳、入梦是放空,也是忘我的过程;下一步则正相反,需得他凝神得“真我”,在以“真我”入幻梦。 要睡觉、放空自己,否则没办法做梦;要保持清醒、守住自己,再让“我”进入自己的梦,这是个截然相反的过程,也是虚实之间的穿插,修炼的不是修为或者心持,而是神思宝念。 吐纳的方法不变,沉沉疲惫袭来,但只是入梦之际苏景要紧盯本性,凝出那个“我”,在开始修炼这第二个步骤之前,苏景并没觉得此事会有多难,因为他有心神十立,他有几大境界的心持修炼。 可踏入实际修炼苏景就知道麻烦所在了,吐纳后的疲倦难以抗拒,让他根本没精力再去凝神守心保持一份真我清念,一下子就睡过去了,梦到那座风火乱世界没问题,却无法让自己入梦去;拼了命地咬牙保持本念清醒,后来终于保持住了那份清醒,但是睡不着了,连梦都没得做又何谈入梦。 难就难在:如何把握这个度,虚实之间,梦幻与清醒之间的那一点“恰到好处”,得做梦,得有我…… 其后三个月,吐纳过后要么满面挣扎地睡去,要么哈欠连天地醒着,修行再无寸进,这天苏景忽然问玉道尊:“我能去破烂囊中修持么?” 玉道尊了解有关这场修行的一切事,闻言而笑:“你的野心,你自己去成全,无需问我。” 虚实穿插、神思锤炼,这场修行彻彻底底地归于精神范畴,累,累得不行,但精神的疲惫对身体的力量影响并不大,这边的热豆腐还没吃进口中苏景就开始不知足了,成天这样困啊睡啊的,时间长了会发胖啊,要锻炼身体…… 破烂囊中无人,当初被阎罗带去又一栈、与道尊佛祖西坑隐等人会面时候,囊中镇压的大鬼主就被西坑隐提走审问去了,心猿意马两位太上古时过来的前辈还在“入定”中,他俩这个样子已经很久了。 苏景不敢打扰,入囊后撤去大拿前辈赐下的可以不受囊中禁法摆布的心咒,沉重压力顿时袭来,苏景直接趴下。 便是从这一刻起,真正意义的煎熬、苦修开始了,苏景全副修元疯狂流转才能堪堪对抗宝囊给他的压力,才能确保自己不会被压瘪,而吐纳虚空的精神修炼也不敢丝毫怠慢…… 体魄与神魄的双重重压,不同于刀斧加身或者水火浸侵,痛苦不是怎样疼痛,而是时时刻刻身处崩溃边缘的折磨。 路是自己选的,那就自己走吧。 晃晃一甲子过去,苏景成功“入梦”,他做梦,他梦中的那片风火乱界也真正有了个苏景,悬身天地间默默打量着天上的风、地上火、不远处的山与墨色的汪洋……第二步完成了,接下来就是第三个大步骤:观想。 于梦中观想梦中那座世界,凭观想之力,将风火乱界中的天地山海风尽数融合。 玉道尊的原话是:以观想,让此世入混沌。 不混沌,何以为虚,不为虚,何以生一。 道理是玄的,修炼却是实打实的,而一入观想,才起念去想这世界归入混沌的时候,来自精神上的巨大反噬便扑涌而来,梦中世界的风火诸法尽数化劫,向着“世中苏景”狠狠打下,只才短短三息“苏景”就被打灭,真人也自梦中醒来,心里空空如也没法说的难受,脑浆似乎都在沸腾头痛欲裂。 再怎么痛苦也只有忍着的份,便如玉道尊所说,自己的野心自己去成全。 苏景如果不想练了随时可以退出,本来也没人拦着他……除了他自己拦着自己。 又是四个甲子不辍修行,从头算起来的话,苏景从中土回到收尸匠骄阳内已经四百年了,这其间他常常发动大拿前辈赐下的法咒撤出破烂囊,不是练功偷懒,只因他是金乌收尸匠,肩头有重任的。 离开破烂囊动用望死眼,使劲地看使劲地感受,真好,金乌们都活着,四百年中有过两盏骄阳熄灭,苏景飞过去将它们带回陵园安放妥当。 阳炯炯有捷报传来,上重天金乌对夔牛一伙圣兽联军的战事大获全胜,那些敢和金乌为敌的怪物被斩杀殆尽,大胜仗是意料中事,双方实力差距不是普通的大,且还有几条龙和一族凤凰来助强除弱、开开心心地痛打落水牛,焉有战败的道理,真正难得的是金乌无一陨落,只是伤了十来头。 乌龟州群仙都知道苏景在做苦修,没什么事情都不会来打扰,但随军征战的同袍冥王有路过收尸匠骄阳附近时候,苏景一定会去拜见兄长,不久前三王阿伊见到苏景时候吓了一跳:老十四两眼无神脚步虚浮,一副透支模样…… 第一千二百九十九章 夫君 乌龟州群仙都知道苏景在做苦修,没什么事情都不会来打扰,但随军征战的同袍冥王有路过收尸匠骄阳附近时候,苏景一定会去拜见兄长,不久前三王阿伊见到苏景时候吓了一跳:老十四两眼无神脚步虚浮,一副透支模样…… 但很快,三王的眼睛目光就变了,似是看出了苏景一些变化,一边上下打量着,一边围着他转了一圈,阿伊道:“王袍收起,脱衣服。” “啊?”苏景瞪大了眼睛。 “甭问,让你脱就脱!”阿伊的语气不容置疑。 “裤、裤子呢?”苏景没法不问。 “裤子不用脱。” 苏景放松一点,仍忐忑,不过还是听话,王袍收入身内,上衣褪去、打赤膊。 穿着衣服看上去苏景有一点点瘦,但他的肌肉线条硬朗且分明,不算魁梧却足够结实。 阿伊又开始围着苏景转,手指摩挲着下颌笑眯眯:“身条还不错啊……有点疼,忍住啊。”说话时她绕到了苏景背后,突然张开嘴巴对着苏景的背脊咬下。 老三把十四咬了。 被咬一瞬苏景真就觉得皮肤被滚油泼过,筋肉遭雷电轰击,骨头被巨锤碾压,周身血脉都被灌入了开水,五脏六腑遭万刀攒刺……疼,疼疼疼疼疼! 苏景口中暴起的惨叫简直不是人能够发出的声音,没办法控制的,身体自然反应蹭蹭地向前飞蹿出去。 苏景飞出去的时候是,三王已经收口了,伸手抹掉唇角的鲜血,口舌咂砸似是还在回味,苏景眼圈都红了,这也是自然反应,太疼了,疼得他想哭:“三姐,干嘛呀?!” “三……什么?”正抹过唇角的手停了下来,咂摸滋味的口舌停了下来,三王的笑容散去了声音也冷下了。 可下一刻三王又笑了……她面前十四已知自己犯了大忌讳,满面惊慌使劲摇晃着双手,同时急急忙忙把自己变成了欢喜罗汉。 十一哥曾郑重提醒,一旦把三哥喊成了三姐,就会被三姐揪住头发打。 罗汉欢喜,头顶光光。 三王晓得自己咬下的那一口会有多疼,苏景巨痛下失言她本来也不算太计较,再看苏景直接开始耍无赖了她不生气只觉得好笑:“这次就算了,我走了,你好好修炼。” 言罢对着十四摆摆手,身化流光飞去不见。 也是在三王离开时候,苏景才突然发现,自己只顾着疼,可疼过那一下之后,因长时间透支修炼而起的身体中疲惫、精神上倦意竟然一扫而空,此刻疼痛过后整个人都神采奕奕、力量充沛。 三王打仗兴起时候偶尔会生吞对手,但她不咬人,除非她想帮谁拔除疲惫。 阿伊在苏景背后一个血淋淋的牙印,这可是强身健神的好咒篆! 送别闭狱王,苏景重返收尸匠骄阳,其后一百年的修炼中,每到深深疲惫时,背后的牙齿印都会播散起一阵剧烈疼痛,顷刻驱散倦意,让苏景立刻回归巅峰状态、继续行功。 百年后,三王留给老十四的“咬咒”效用散去,而苏景的修炼还要继续…… 修炼修炼,完全看不到终点的修炼,在骄阳中修行到第八百年的时候,梦中苏景终于能够完全抵抗住“乱世界”的反噬了,凭那风火冥剑和大山墨海的攻杀反扑,他自己岿然不动、结定印做观想,他一定一定要那:混沌! 也是这个时候仙天世界的乱战结束了,伪极乐、无漏渊、星满天的势力被连根拔起,上上狸彻底堕落了,完全不再理会她的十万山自顾去玩耍,将大群妖精布下一股脑交给道尊代管,对此妖仙们挺开心的,道尊虽古板但本心善良,不像上上狸那么喜怒无常难伺候。 战事完毕,但仙天的乱象并未彻底结束,那尊后身法天金童彻底养好了伤势,统领古仙开始了他的复仇,金童之祸不严重,但胜在“诡奇”上,金童与伪西天唯一活下来的盖世尊者都是强大之辈,古仙的实力也不必说,他们当然不肯正面决战,神出鬼没的奇袭突击也当真让人头疼。 不知是借助了古仙的手段还是金童涅槃自得神通,他的隐遁办法奥妙非凡,藏起来之后根本寻不出他人在何处,想要击毙此獠非得趁他出兵偷袭时再做反噬,西坑隐亲自布置,费尽苦心摆出一座陷阱,果然骗得金童出兵来打。 金童的确是中计了,但最后被他给逃掉了,在西坑隐亲自出手、亲自追击下,金童竟仍能逃脱。 自那之后想要再抓他就更难了。 不过只凭这一伙妖孽,搅扰而已,掀不起太大的风浪,今日仙天诸大势力在追查、严防的同时也开始大规模的闭关。 一场大战,无论正邪原因还是纯粹倾轧,被镌入战争本质中的两个字都不会变:掠夺,经营了无数年头的几座顶尖势力彻底覆灭,有多少年的经营,就有多少年的积累,伪西天、无漏渊、星满天的家底被彻底搬空。 大丰收之后就是大分配,此事由道尊一手操办,谈不上公平或者不公,资源的分配完全倾斜于新一代高手的速成与精锐战力的培养,今日行赏不论功劳只看潜质,毕竟,前战只是基础、为了下场真正战斗打下的基础…… 大战结束五百年后,仙天世界几位巨头聚首又一栈,没什么特别事情,战后惯例、大家每隔百年相聚一次,说一说自己这边的战备,但这次佛祖没有来,他以宝镜做真身,正修炼到要紧关头无暇分身,由优和尚替他来开会。 佛祖并非单独修炼,他还带上了小和尚果先,据优和尚所知,佛祖觉得果灵性十足大有前途,尤其适合修习一道重要神通,就带在身边一起了。 佛祖本人正在迅速恢复中,果先是可造之材,对他着力培养基将来可堪大用,不过好消息过后就是坏消息了,西方极乐世界中妖邪早已肃清,佛光为迟迟未能普照,究其缘由不外两字:没人。 当年佛祖穿漏去寻找墨色源头,西天的大佛陀大菩萨都入阵助法,后来众多圣僧全都消失不见到现在也没能找回来,如今真佛几乎没弟子,这又何谈复兴西天。 原来的同门、弟子都是在佛祖的阵法中“丢失”的,别人想帮忙都没办法插手,只有佛祖自己去寻回来,奈何现在并无进展,优和尚急得唉声叹气外加摩挲光头,可又有什么用处。 道尊那边的进展则顺利得很。 之前的仙天混战,西天大雷音寺和伪佛一脉高手几乎被七星一举摧毁;无漏渊和星满天在夺宝之战中已经元气大伤,在实力上道尊、神君、十万山与又一栈的联军占到绝对上风,之所以后面还打了这么久,有敌人数量太过庞大的原因,更重要的却是道尊珍惜羽毛,杀敌是必须的,可歼灭敌人同时务必要保住自家元气,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自也就耽误时间了。 一战结束,如道尊所愿,道家、妖家势力并未伤筋动骨,一场浩大战事就是一场铁血磨砺,如今再配以缴获来的大量资源的提拔,今日东方势力空前壮大,除了原有的五阁精锐外,又再三十六天七十二地的基础上另建了天玄、地黄、宇宙、洪荒四道精兵,东方九道天兵各有奇法秒阵,实力非同凡响。 道尊自己这边的修炼也顺利得很,重铸道心的过程虽然缓慢但扎实得很,以他自己估计,再有两千年差不多了。 跟着道尊又是好一番解说,把他接管的妖家十万山的备战说清楚,妖家人多势众,但少了绝顶高手主持,道尊曾有意请阎罗家的冥王去带兵,但猛鬼与妖精互相看不顺眼,纵是强力弹压怕也会军心涣散,后来道尊特意为十万山研创出一座大阵,如今妖精们正在依法演练,整体实力有条不紊地提高着。 道尊的话实在不少,好容易说完,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望向阎罗王:“到你了,你那边怎样?” “就是那个样子。”神君说了六个字,说完了,然后道尊、神君、优和尚一起望向了西坑隐。 西坑隐耸肩膀:“师尊大魔罗我没找到,伪佛余孽那个‘后身法天金童’不知道在哪;中土世界应该是个关键……护界大阵无法渗透不晓得内中情,传去给大小魔君的灵讯都找不到人。” 道尊笑了:“你自己说,要你有什么用。” 西坑隐也笑了:“也不能说就一点都没有,北方似是有些发现,很可能是古仙的藏身地方,但还不敢确定,我让罗刹凸过去看看,九龙甲添和他同行……” 此事说起来是个巧合,又一栈布置在北方的哨探于游弋中突然领略到一丝寒冷,寒冷一闪即灭,但那份奇寒真意与封印古仙的玄冰气意颇有相似,大凡珍奇玄物,偶尔会有“吐纳”以至泄露气意,但能不能有人及时领略这份气意就要运气了。 又一栈的运气不错。 金童捉不到,如果找到一批古仙藏身的地反,至少也能多出个守株待兔的机会。 收到探报,罗刹凸立刻赶去北方,西坑隐怕罗刹凸自己办不好这件事情,又特意出了个大价钱,雇了甲添随行。 甲添的法力就竟有多深西坑隐也不晓得,但西坑隐晓得这位在凡间自己继承自己大统、自己又给自己造反的万岁爷是与大小魔君平起平坐的上上神魔!有他随行就再无需担心什么了。 西坑隐提到北方的时候,罗刹凸与甲添已经进入极北仙天。 越深入就越寒冷,即便随身带了大东家赐下的御寒宝物,罗刹凸也还是冻得直打哆嗦,一边哆嗦着,罗刹凸也还坚持着没话找话,和甲添努力地套近乎:“万岁爷,以您圣见,这附近真会有古仙藏匿哒哒?” 罗刹凸曾经是小魔君的奴仆,后来才追随的西坑隐,看在小魔君的面子上,甲添对罗刹凸也有几分亲热,微笑道:“你自己问问不就知道了?” “我自己问?”罗刹凸满面疑惑:“问……谁哒哒?” 话音刚落,前方忽然传来个哆里哆嗦的声音:“什……什、什么人,前方为我、我、我夫君闭关精修之地,立刻止步!” 随着说话,一个眉毛、头发都冻结冰霜的女孩子显现身形,看上去十三四的年纪,瘦瘦弱弱的,身形还没完全长开,显然她也被冻得惨了,在云驾上一个劲地跺脚。 最最奇怪的是,这个女孩子用一块黑布蒙了眼睛,黑布条在脑后扎了个好漂亮的蝴蝶结。 冻坏了,她心里却在欢呼雀跃,喊他夫君啊,喊他夫君啊,还没成亲呢,反正他也听不见,这么喊她感觉……心里可舒坦。 为了再喊他一声夫君,即便她已经认出了甲添也还是假装没认出来,没话找话地说了句:“我夫君法力无边,你等要惹恼了他只怕吃不了兜着走!” 话音未落,忽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没错。” “啊!”眼睛上扎了黑布条的女孩子一声怪叫,“夫君”两字全因他闭关听不到,她才会喊一喊找感觉的,哪成想他居然悄无声息地溜出关来,这张脸可没法要了,所以浪浪仙子尖叫着晃晃身,隐遁逃走了。 冷峻青年对甲添点了点头:“有事?” 第一千三百章 精修中人 小相柳已经好久不见了。 他离开大队的时候,苏景还没见过金白银、还没当上新一任收尸匠。 当时小相柳领受古怪寒意,九头蛇一族是冰中修炼的怪物,小相柳能从一头厉害些的妖物精修至血脉觉醒成就妖仙,就是因为他在中土找到了仙祖发源的冰原故地,是以他对玄冰气意敏感异常,这是血脉中的烙印,别族没得比。 升入仙天后,小相柳的修行增长中规中矩,速度其实不慢,但与他凶兽资质还是不相符的,究其原因:少一块好冰。 冰上凶,无冰便休想再有新的重大突破,就是这个原因,当初小相柳领受到古怪寒意时,便猜测寒意源头会有一块了不起的冰,对他的修持提高会大有好处,所以告别朋友脱离大队,去往了北方寻找玄冰。 小相柳长得帅啊,小相柳酷酷的啊,小相柳扎的蝴蝶结好漂亮啊,小相柳还会弹琵琶呢……浪浪仙子跟在他身边,一个天真烂漫小尸仙,一个面冷心热九头蛇,两人再回去的时候,苏景等人估计该有一场喜酒喝了。 小相柳离队太久,后面苏景经历的那些事情他全不了解,以前他也只和甲添有过一面之缘,那时苏景一伙与九龙势力根本不算朋友……幸好又一栈消息灵通,罗刹凸虽不曾见过九头蛇,但有关这头凶兽的信息罗刹凸都牢记在心,此刻一眼就认了出来,满脸惊喜加开心:“又一栈管事凸见过九头大圣哒哒,刚刚那位一定是浪浪大圣哒哒?” 打过照顾,罗刹凸“哒哒”得唾沫横分,把苏景这些年的经历和盘托出,讲述其间就把苏景与甲添、与自己这边的关系交代得明明白白。 那些事情何等曲折跌宕,根本不可能作假,小相柳臭着脸没表情,不过目光中显出几分落寞,那么多热闹都错过了,当真有些遗憾啊,而罗刹凸说完的时候,小相柳对甲添的戒备之色也撤去了,点点头说道:“二位随我来吧。” 言罢转身带着甲添和罗刹凸继续向着北方飞去,当然他没忘了浪浪仙子,对西南方向虚空喊道:“你来不来?” “不去,没脸见人!”浪浪仙子的回答可实在。 甲添笑了,扬手对西南方向抛出一块玉佩:“小仙子很有意思,这块玉送你了。” 西南虚空中伸出了一只手,不见人、只有一只手,接下了玉佩,玉佩入手,浪浪仙子顿觉一股暖意自玉中散发开来,转眼流转全身,侵入骨髓的寒冷就此驱逐一空,这块玉是御寒暖身的好宝贝。 小相柳带着甲添与罗刹凸一路向北,飞三天、又再穿过一片亘古不散的宇宙风暴后,一座玄冰世界现显现视线尽头。 世界上有人,许多人,有些在开凿冰块再搭建起一座座宏伟庙宇,许多已经建成的庙宇中,有人正襟危坐闭目修行有人俯首踱步思索难题。 更多的人在庙外,有的化身一团青风原地急急打转不知在领悟什么神通,有的赤身裸体躺在冰面上双目一眨不眨地望天,有的一手结印一手在冰面上急急敲打…… 无论这些人在做什么,他们全都长得一模一样的:五官俊朗面目阴冷的青年,小相柳! 真正一座世界,全是小相柳! 分身。 除了人还有兽,只有一种兽,九头巨蛇,千千万万只九头蛇,或缠绕冰川或穿越冰原或盘身冰窟。 分身。 罗刹凸脸色骤变!不是因为小相柳的修持已经精进如斯、竟能化出无数分身,而是罗刹凸一眼就看到了、就认出这座世界中唯一那个不是小相柳的人。 想看不见都难,那个人实在太醒目也太高大了,他有金色的皮肤,头顶一根黑色的独角,他穿着一身紫色的甲胄……这是一座玄冰世界,幅员辽阔疆土浩浩,中土与之相比,鱼卵相较于鹅蛋,何其巨大的玄冰之星,那个金皮墨角紫胄怪人就盘膝坐在世界之中。 真真正正的世界之中,玄冰晶莹透明,它很大,大过普通星球,一个巨人就被封冻在这块巨大的冰内! 这世界有多磅礴,那巨人就有多魁梧。 无数小相柳在冰面上忙碌、修行着,一个巨人在冰内闭目端坐。 “啊!”罗刹凸一声怪叫,都顾不得寒冷了,疾飞靠近些后,直接跪倒在云头,咚咚磕头同时口中呼喊响亮:“孙孙儿凸拜见大魔罗,我给大魔罗磕头。” 甲添也略显诧异,九龙世界与又一栈关系身后,他也曾见过冰中那尊大魔罗:西坑隐的师父,又一栈上一任主人。 当年大魔罗说北方有他的宿缘根果,把又一栈传给弟子后就去往北方,之后再无消息,谁能想到他竟然被封在一块玄冰内。 大魔罗未死,仍有知觉,闻声他在冰中睁开了眼睛,对罗刹凸只看了一眼,跟着目光一转望向甲添,旋即一个语气如雷霆铿锵的粗犷声音自冥冥中响起:“甲先生来了。” 甲添眨眨眼睛:“很意外,魔罗还好?” “不好。”大魔罗没客气。 罗刹凸满面惶急,早都乱了方寸,呼喊道:“老祖宗莫再担心,孙孙儿就算粉身碎骨也定要救您出冰牢……”说着他又转回头望向甲添:“万岁爷,只凭又一栈与您老的交情,魔罗大祖有事您可不能不管啊,小的求您出手……” 甲添笑了,不理罗刹凸望向大魔罗:“这头小罗刹算是你的人,我能说说他么?” “说说没事,不许打。”大魔罗的声音居然也带了些笑意。 甲添哈哈一笑,对罗刹凸道:“你别闹。” 罗刹凸焦急之外又多出了些委屈:“没闹哒。” 甲添不和他矫情,直接入正题,伸手向着前方玄冰一指:“这块冰的气意你可识得?” 罗刹凸点了点头,越过那片封天绝地的宇宙风暴后,玄冰世界展现眼前,冰中本髓真意也扑面而来,罗刹凸感受得明白,这块玄冰与封印古仙的玄冰同出一源,根本就是一样的东西。 又一栈所以派他过来查探,本就是为以为此地有冰封的古仙。 “你再想想,封印古仙的玄冰才多大,这块冰又有多大?”甲添再问。 封印古仙的冰,大的差不多几千里一座冰原,小些的不过几十上百里的一座冰川而已,哪像眼前这块玄冰,比着中土还要大上无数倍的巨大天星。 罗刹凸本来脑筋很好,关心则乱这才没了主意和判断,接连得甲添两句提点后,他已若有所思。 甲添第三问:“那你猜猜这块冰的来历吧。” “万岁爷的意思是,那、那半块玄红青金冰枝……哒?”罗刹凸的语气有些试探,不过神情已然恍悟。 太上古时拿人历尽艰险为古仙寻来一块玄红青金冰枝,宇宙造化万古奇冰,后因族中生变拿人与古仙反目成仇,拿人将那方玄红青金冰枝一分两半:一半送给古仙让他们镇压心魔以做最后决战,古仙首领赤霓将这一半玄冰的九成九都用来镇压同族心魔,另外留下一些封印了部分古仙、留作血脉传承;另一半玄红青金冰枝则被拿人抛入宇宙中,任其漂流不见…… 如今面前,小相柳的修炼之地、将大魔罗冰封的玄冰,无疑就是被拿人扔掉的那另一半玄红青金冰枝了。 这块冰是宝,放眼仙天再难找出能够与之相比的好冰了,当年赤霓坐拥宇宙,还不是对玄红青金冰枝珍惜无比,又有谁舍得用这样的冰来做牢狱;再说大魔罗,当年他是主动去往北方的,不是被迫不是巧合,而是感悟天命、得本缘召唤,而以他的本领,就算真有人能将他封印玄冰中,也不可能在斗战过程中一道求援灵讯都打不出。 再说如果大魔罗真在此坐牢的话,他又怎么可能不请小相柳帮忙传个消息出去。 罗刹凸理顺了思路,依旧结结巴巴,对冰中大魔罗道:“您老是自己遁入冰内的?您老是在修行?” “回去告诉西坑隐,小相柳是他师弟,来日相柳行走仙天,做师兄的要多加照顾。”大魔罗不解释,直接吩咐了一句,随后又对甲添打了声照顾,就重新闭上眼睛再不出声了。 出来玄冰世界相迎甲添、罗刹凸的也只是小相柳的一具分身,相柳本尊正结印端坐在大魔罗心口位置、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甲添对小相柳点点头,似是也不愿再多说什么,一拍罗刹凸的肩膀:“走了,回去了。” 行驰云驾、遁出风暴的时候,甲添叹了口气。 仔细算起来,大家的关系其实听绕的,大魔罗是西坑隐的师父,西坑隐在凡间时曾得小魔君指点因而结缘,小魔君是甲添的朋友……其实甲添和大魔君不过点头之交,大家没什么交情的。 但、物伤其类,能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家伙算来算去就那么几个,其中一个落得此刻境地,甲添心里有些不痛快。 至于大魔罗现在的状况,他自己不肯对罗刹凸交代,甲添自也不会去多嘴。 …… 甲添叹气的时候,中土世界的海龟们都烦死了:上个沙滩、下个蛋而已,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来看。 尘霄生看海龟。 长年不辍,除非有要事非得离开,否则尘霄生一直都在这片海滩上,安安静静看着海龟上岸、挖坑、产卵、盖沙又再返回大海中去,此事关乎一领,大领悟。 开始只是他一个人,可后来,离山沈河夫妇,离山诸座长老,大成学与别家宗门的诸尊高手,樊翘扶苏剑尖儿剑穗儿、参莲子妖精不成、涅罗启巧、天魔蚩秀与一众魔家王尊……人越来越多,人类修家、南荒西海的妖精等等等等,就连顾小君、花青花、贺余师兄和肆悦、削朱、滑头、小师娘麾下尸煞等这些幽冥厉鬼,闲暇时候也会上来看海龟。 族类以论,来看海龟下蛋的妖魔人鬼都有,但他们不外两种身份:留世仙或者人王。 这些年中土疯了,灵元浓郁得好像勾过芡甜面酱,机缘频繁得仿佛路边乱长的野菜,人王层出不穷简直不值钱,大群人间仙家在坐拥浩大威能后仍会继续修行,过不多久他们就领受到与当年尘霄生一样的天机灵犀,一个两个、一批两批地来到海滩看海龟,大家面临的是同一悟。 世界变了,规则竟也有了一重大改变:大逍遥劫不再。 人间不见了飞仙劫,修家领悟大逍遥后再抬头,眼巴巴望苍穹:没劫数。 以中土修行的境界,破无量后就只能再活三千年,不是修家的命不够活,而是破无量后三千年飞仙劫必至,如果不能把后面四个境界修圆满就绝无法度过天劫。 如今天劫没了,大家玩命活吧,没人管。 突然,看海龟的尘霄生眼中玄光闪烁,一片明悟之色显现,跟着他身形一震自沙滩上缓缓飞起,坐到了一头大海龟的背上,不知是尘霄生施展了法术还是另有玄虚使然,海龟对自己背上突然出现个人全无反应,产卵完埋好坑,托着尘霄生笨拙可笑地向着大海中爬去了。 堂堂离山一代真传突然玩起骑大龟的孩子把戏,周围一群仙家、人王非但没人笑,反倒是个个面露羡慕,花青花眯着眼睛满面赞叹:“尘先生得领悟中大突破啊!” 话音未落,他身后突然响起一声长笑,橙袍二品大判贺余也身形闪动,与尘霄生一个样子,坐上了另外一头大龟的背壳上,贺师兄不忘合掌对花、顾两位大判官行礼:“阴阳司的事情,要拜托两位大人了。” 顾小君与花青花只有喜色与赞叹,并不丝毫不满,齐齐还礼:“贺大人放心,再要恭喜贺大人。” 贺余、尘霄生,一双离山师兄弟,相视一笑,各自骑着大海龟入海去。 晃晃三年过去,还是这片海滩,还是大群海龟爬滩,还是大群人王观悟,有两头大海龟先后爬上岸,但若细看它俩与其他同类有个区别,双龟背壳上花纹古怪:似是有开玩笑的画家在它们的背上各画了一个人,其中一个面目娇美、足以折煞天下红颜的美艳男子,另个苍老却挺拔、身穿橙红色官袍的老人…… 看龟是为领悟,入画龟背则是深悟,他们已经勘破了第一重玄机,去领会第二重天机了。 又是三年过去,海滩上的沈河真人渐渐舒展开眉心,露出了一个开心笑容,拍拍红景的手背,无需多言后者便会意,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红长老的笑容里,沈河真人也和本门两位前辈一样,坐上了一头大龟后背,开开心心地入海去了。 …… 轰隆巨响,汹涌气浪腾腾万里,西南仙天不起眼的角落中,一座凡间世界爆碎了,准确的说是先被白光笼罩、所有生灵杀灭后沉寂几天、死气沉沉的大星石爆炸了。 一座世界炸为齑粉,曾经繁荣的自然曾经存在的生命再没了丁点痕迹,化作一蓬尘土云烟。 轰涌气浪正中,一个年轻妩媚的和尚上身赤裸,他在笑,所有他身上盘纹的那条狰狞白蛇也在笑;蛇的双目如血殷红,所以妩媚和尚的眼睛也红得仿佛随时会滴出血来。 和尚伸了个懒腰,缓缓站起身来,正要幻化一件僧袍遮掩身体,突然他颤抖了起来,筛糠般地急颤和无以遏制地咳嗽,咳得越来越剧烈也越来越大声,直到最后身体抽搐、并呕吐。 以蛇养蛇是他能想到的,最快、最好也最有效率地提高修持的办法,可他的蛇是什么?是乾坤,乾坤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是生机、是繁衍、是传承。 施萧晓却在用毁灭来祭炼自己的乾坤蛇,这个办法的确能让他得到强大力量,但他也必须接受反噬,来自本我真修的反噬。 以施萧晓的见识,当然明白自己现在的做法无异饮鸩止渴,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自己会被反噬杀灭,不过他不打算停手更不觉得后悔,死不可怕因为他活着的全部意义仅在那两个字:报仇。 甚至施萧晓还觉得自己很幸运,找到一个有痛苦反噬并且一定会害死自己、却能让实力突飞猛进的办法,总好过无法精进、看不到希望的活着。 他呕吐的碎肉落在地上,泛出梅花才有的清香,施萧晓知道,那些碎肉是他心脏的一部分。 呕吐中止了,身体却还不自觉地颤抖着,可施萧晓不再做丝毫停留,身形转转化白光远遁去,不是他想动,是现在非走不可了,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就在施萧晓离开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虚空中突然闪出两道虚晃的影子,直接遁入尚未完全平复的气浪中。 影子迅速“实在”起来,还是两个孩子呢,金头发的小子看看四周,这座世界毁了,灭世妖人逃了,金发小子面上狠辣闪过,怒道:“又被这厮逃了!” 随他一怒,就在他头顶一重重明月显影,层层叠叠铺满天空,怕不有三千之数! 三千月影一闪而灭。 金发小子身边是个红发小子,耸耸肩膀:“逃就逃了吧,反正真要追上也未必打得过,追了这么久连他是个什么妖魔都不晓得,真说不好真对上来是谁倒霉。”说着他挠了挠头。 手指没入柔软蓬松的红发中、挠头皮,这个动作不可避免地搅乱他的头发,头发乱了,天上突然跃出的云影也就乱了,七色真雷云中穿梭。 与月影一样,云影闪闪就过去了,星天四周依旧空荡荡的。 真正精修上仙能够稳定控制自己的气意,像两个小子这样一动怒一挠头天上就月亮神雷地闪,明显是修为不到家、还控制不好自己的法元气势……如果这样以为,那就真冤枉他俩了,所以会随时显示威风,两个娃娃都是跟他们的爹学的:时时刻刻显摆着,没人看得到也要显摆,排场这种东西,自己看自己的也会开心。 …… 吼……吼……吼! 痛苦却又兴奋、凄厉但却嘹亮的嘶嗥震彻万里,但这呐喊声音并不存于真实世界,它来自梦中:收尸匠骄阳中心、破败石屋地面、一方破破烂烂地乾坤囊中、苏景的梦。 苏景趴在破烂囊中做梦,苏景也在自己的梦中,他的梦是一场混沌。 风火剑冥阵的世界终被观想之力揉化混沌! 第一千三百零一章 很好玩呢 混沌是什么。 自然合,风雷合,山海合,天地合再到阴阳合,万生万灵光热气灵等等所有一切尽和合,由一切毁灭而来的湮杀之气! 毁灭之气,因毁灭而来,亦可毁灭一切…… 梦化混沌,因是梦所以为“幻”,但苏景人在梦中世界,所有内中发生一切、那场只能以狂暴形容的混沌亦为“真”! 亦幻亦真、亦虚亦实之中,摧毁与覆灭成了唯一主题。 百年凡间休养,一千三百年骄阳苦修,终于走到现在,相距蜕变只差半步。 混沌没有颜色,也可以是各种颜色,是血还是花只在修行人怎么去看,在苏景眼中,那重重叠叠的杂乱之光足够壮丽却绝不美丽……梦中苏景抱元守一,任凭天地颠倒乾坤翻腾,他自不动金刚一般稳稳沉坐,目中无喜无怒,面上则微笑浅浅,淡然望着这场毁灭。 换乱、毁灭之后,便是急剧收缩,梦中那座世界曾有无边浩瀚,化作混沌之后世界就变成了乱七八糟的光团,旋即一跳、一跳地开始猛烈收缩……只才半柱香功夫,曾经的浩瀚乾坤化作普通房屋大小的乱光,一切皆已不再、除了那个端坐的梦中苏景。 下一刻,混沌侵蚀而至,乱光扑上了苏景身体,最先毁去的是他的眼睛,原本清澈透亮的眸子沉黯了……混沌中的时间是扭曲的,所有这个过程迅速却又缓慢:迅速到只在一瞬间,梦中苏景的双目就被腐蚀殆尽;而缓慢却也那样明显,仿佛万年风蚀一点点剥去了目中光明,再让双目凝冰、化石、毫无生气后再被层层摧毁成沙、成尘。 梦中苏景的眸子被混沌夺去了,可他面上的浅浅一笑不见丝毫改变。 再转眼,混沌包裹了他的脸,身、四肢。 那怪模样的光团又跳了跳,苏景已经不再了,混沌继续缩小下去,从房屋大小变成磨盘体积,再与铜盆相若,与鸡蛋仿佛……缩小缩小再缩小。 梦中苏景被混沌湮灭,破烂囊中的苏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的脸上也挂着浅淡微笑,但他的双目不见丝毫神采与生机,全无光泽的眸子像极了一对石珠儿。 …… 同样的微笑,不一样的眼睛,小和尚果先已经入定,但这次他是睁着眼睛入定的,双目紧紧盯住他面前那蓬烧天大火! 果先与佛相对而坐,果先不过常人身材,佛却顶天立地、万仞挺拔。 佛在燃烧,起自佛身但又将佛彻底淹没的烈焰翻腾摇摆,果先盯住了佛,也就盯住了火。 这场火已经烧百年,金色的火焰璀璨且壮烈,只是火焰映入果先双眼后就不再是火焰了,果先左目的倒影:骄阳起落、明月巡天,星天彷如沙河流转,日月星流转往复;而他右目之中:人自山中来到平原,妖自平原进入了深山,瞬间桑田无尽瞬间城池林立,瞬间粮田蒙沙城楼飞灰,冰雪覆盖一切后冰雪融化去,新的人再次走出深山…… 左目日月右眼人间,不过双目都一样,那眸中倒映只在两个字:时间。 忽然,果先站起身来,一步跨入面前烈火中去。 果先不见了,那片洁净天地中就只剩下凶悍的火。 一晃九十天过去。 “想好了?”火中终于有了动静,佛祖的声音传来,说话时全不掩饰他的心疼与感激。 “愿为我佛分忧。”果先的声音也从火中响起,声音有些挣扎,因为痛苦。 “你也是佛,我不过比你早上路几天。” “但若非你在路上,我根本不知会有这条路。”果先的声音依旧痛苦,但笑意显现了:“我走了,佛祖保重。” 随着说话声音,那团熊熊大火忽然动了,向着前方行进去……火动了,佛却未动,顶天立地的佛祖依旧坐在原地,他的金身璀璨。 火尽数烧到了果先身上。 就裹着这一卷焚天之焰,果先一步步走去,他的脚步很稳,他也不回头去看佛。 佛起身,合十:“你也保重,我等你回来。” 话音落时,果先与燃烧在他身上的火一起消失了,消失于天地消失于视线,也消失于佛祖的无上真识中,今日起,此间世上没了果先。 …… 果先消失的时候,极北玄冰世界中端坐在大魔罗心口位置的小相柳张开了眼睛,他开目一瞬,这世界中忙碌、修行、练功、行法的无数“小相柳”、“九头蛇”尽数停止了动作,再不稍动。 天地间,大魔罗的声音响起:“即将冲关,为何停了修行?” “想回去看看。”小相柳应道,这些年一直在修行,如今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将冲关、还差最后一段修行后便是大圆满,但是三个月前罗刹凸到来讲了苏景的经历,小相柳心里有点痒痒的。 不知道的时候也就罢了,知道了……忽然有些想朋友了,在冲关之前他想去看看苏景。 小相柳自己也觉得奇怪了,苏景有什么可想的?可……就是有点想,或许是冲关在即的原因,回忆变得异常活跃:南荒结缘、闯荡西海、大闹十一世界,那些经历还真是痛快呢。 少年锋利、凡人骄傲,甚至要比着在仙天的经历更值得纪念。 大魔罗笑了,曾经高高在上、与道尊阎罗佛祖比肩的魔鬼,居然能理解连小相柳自己都不怎么理解的情绪:“去看看吧,顺便把喜事办了,回来再冲关。” 小相柳起身,随起身、他在此界的道道分身尽数化作青黑光芒,自四面八方射入他的身体,再之后小相柳躬身对大魔罗一礼,纵身飞天去。 出得封闭玄冰世界的那片风暴,没见到浪浪仙子,左右看了看小相柳哑然失笑,动真识可辨,浪浪仙子气意八方层出不穷……她不止隐遁、且还在迅速穿梭,这已经是斗战神通了,对付敌人的时候才会使用的手段,就为了不让小相柳找到她? 只笑一下,小相柳的面色恢复平时的清冷:“出来了。” “不出去,再不想见你!”浪浪仙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上次浪浪仙子背后喊“夫君”被小相柳听到,当时还只是觉得丢人和羞赧,可是这几十天过去后她就开始生气了……就算是被意外听到,那也算是表白了吧,冷血蛇怎么能没点反应啊! 女孩子嘛,生气很正常。 小相柳不明白浪浪仙子为何会发脾气,眨了眨眼睛没想通,那就不想了,他径自说自己这边的事情:“我和师尊请了个假。” “我管你请不请假。”浪浪仙子恶狠狠的生气。 小相柳继续道:“最后冲关前先回去看看朋友,也……去拜见茅大先生。” “要去你自己去,跟我说不着!咱俩的关系臭了!”浪浪仙子可委屈了,委屈到还没听出小相柳的意思。 小相柳这个人,不太擅长拐弯抹角的说话,本来还有下半句的,此刻说出口:“如果他老人家同意,就先把喜事办了吧。” “哼哼……啊?”冷笑两声,小仙子终于反应过来了,好像……好像有点晕? 是有点晕,隐遁的身法都给晕散了,西北三百丈外浪浪仙子显出了身形,也是这个时候,一道闪电划过星天,有高人驾驭雷霆法驾急急赶来。 闪电直直划到小相柳身前,刺目神光收敛去,大夜叉西坑隐身形显现。 在北方找到大魔君的消息,罗刹凸第一时间就传回了又一栈,接讯后西坑隐哪敢半分停留,天大事情通通丢去一旁星夜兼程赶来拜见恩师。 见到小相柳,西坑隐暂停遁法:“师父他……” “随我来。”小相柳暂时顾不上再和浪浪仙子说话,伸手对西坑隐一引。 两人初次见面,但同门修法之间自有灵犀勾连,无需多言自知对方身份,小相柳晓得面前之人就是大魔罗给自己提起过的夜叉师兄,不过九头蛇是孤僻凶戾的野兽性子,“师兄”两个字他不太喊得出口,心里知道、心里会当他是师兄就足够了,喊不出来不强求,小相柳从来不请强求自己…… 师兄弟转身,正要飞向风暴却又同时止住了身形——大魔罗传神过来,只让西坑隐一个人过去,小相柳不必跟随。 西坑隐对师弟点点头,一人向前方赶去。 短短耽搁里,浪浪仙子已经溜达到小相柳身边了,什么前仇旧恨早都烟消云散,小仙子的脸蛋红扑扑:“你还记得……以前咱们在仙天里逛荡,去过的那座名叫‘花花世界’的凡间么?” “记得,怎了?”小相柳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浪浪仙子斯斯艾艾,声音低了许多:“那座世界有个习俗,男孩子想要女孩子嫁给他,会单膝跪下……叫做求婚。” 小相柳的脸黑了,连“师兄”两字都喊不出口的凶蛮怪物,对女子下跪?! 浪浪仙子拽了拽他的袖子:“很好玩呢。” 小相柳可不觉得好玩,直接摇头拒绝,浪浪仙子拉着他袖子的手不松开,语气柔柔声音软软,一辈子没用过的温柔语气和一辈子没有过耐心仔细、劝:“其实不丢人啦,这一跪不同尊敬相拜之意,只是个情相悦的表示,你看……这附近也没别人,不会有人看到,我又不会对别人乱讲……” 第一千三百零二章 不收礼啊 小相柳坚决不动摇,可浪浪仙子拿出小女娃磨大人买糖的态度,直接甩手他又不忍心,这个时候前方远处忽然又有一道剑气划过。 这片沉寂无数年头仙天最近倒是热闹,更难得的是来得都是熟人,剑光散开来者显身,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熟人离山叶非、离山方先子。 北地苦寒,方先子修为浅薄,抵御不来此间阴冷、身外被叶非披了一层剑气相护,一见小相柳和浪浪仙子,方先子大喜,忙不迭施礼:“离山晚辈拜见小相柳叔祖、拜见浪浪仙子姑奶。” 小相柳是个闷货,叶非是半个哑巴,如果其他时候这两人相遇,点点头过后再面对站上半年也未必有人会吭声,但此刻不同,小相柳正被浪浪仙子缠得没辙,一见来人如逢大赦:“叶非?你来作甚?” 对方开口了,叶非也就跟着应道:“前方应该有一场好风暴吧?”说着伸手向着小相柳背后方向指了指,与苏景分别中土之外,一晃千多年叶非都带着方先子追逐风暴,风中习剑雷中淬杀,他是追风人,哪里有好风暴他就会追到哪里去。 越追越向北,叶非察觉到了玄冰世界外围笼罩的风暴,所以赶来瞧瞧,没想到碰见了小相柳。 小相柳得知叶非来意,摇摇头:“前面的风暴是我修行地的禁护法术,你不要去闯。” 风暴有的是,叶非又不是非争这一处不可,痛快点点头,这个时候浪浪仙子忽然从一旁插口,喜滋滋:“叶非,我们要成亲啦!” 叶非眼角微微一抽,心里第一个想法就是“你们成亲和我说得着么”,跟着第二个念头升起“小尸仙想讹我”。 结婚啊,要送礼物的、要随份子的,叶非与小相柳曾在十一世界先敌后友、并肩苦战墨巨灵天理,不过大家都是冷冰冰的性子,联手过也谈不到什么交情,如今小相柳和浪浪仙子有喜事,叶非本来不打算理会,爱结婚就结婚去,与我何干…… 交情谈不上,但叶非还记得另一件事:当年中土,玄天大道攻袭离山,初时苏景人在幽冥未归,他叶非却袖手旁观,倒是这只九头蛇毅然驰援,为护佑离山深受重伤。 本应自己去守护的离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叶非都不屑一顾;与离山全无干系的小相柳,却因与苏景的一段交情,与那场中土正道的灭顶之灾中站了出来。 既然如此,小相柳和浪浪仙子有喜事,自己就随个礼吧,叶非自袖中取出一只玉匣递给了小相柳。 叶非居然会送礼?小相柳挺意外,打开匣子,内中一颗葡萄大小、紫皮金纹的宝石,乍一看宝石除了漂亮也不见太多神奇,可是等小相柳再以真识做观探,只觉一股洪荒苍凉之气扑面而来,一时之间九头蛇仿佛置身浩浩大荒之中! 心头惊、面色变,小相柳自迷幻感觉中清醒回来,惊讶望向叶非…… 西北仙天,曾有三十八颗天星围拢而成一座小小星系,宇宙造化、气运使然,三十八颗星皆为洪荒世界,不是初成的洪荒,而是自开天辟地起洪荒便存在、继而万古长存,那些世界都没能开道衍灵,就以洪荒之态从远古一直走到今天,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这片星系却不为人知。 这也是宇宙的奥妙、乐趣所在了,它太浩渺广阔,即便道尊神君这样的绝顶人物,也有太多的宇宙奇观不曾见过,仙家探索在星天中,总能遇到超出自己想象之外的事情。 叶非曾无意中经过那片星系,不过他到得稍稍晚了些,一片可怕风暴已经降临那里,三十八颗洪荒古星尽数被摧毁,但在那场毁灭风暴中,三十八座世界彼此轰撞引动狂火惊雷,最终一片星系炼成了这样一块小石头。 是洪荒之心也是世界晶魄,非大机缘不可得。 对于一般仙家来说,这块宝石有大滋补效力,但也只是滋补而已,毕竟绝大数仙剑都来自开化世界,大家出生、成长、生长的环境迥异于洪荒,宝石中饱饱蕴含的洪荒古气对他们没用。 可是对小相柳来说就意义重大了,九头蛇一族是极少数能从洪荒繁衍至开化世界的凶兽,小相柳有着最最纯粹的洪荒血脉,宝石对他的用处远非滋补,还有指引、有返璞归真、有寻祖返祖的重大效力! 浪浪仙子笑了,今天她的心情实在太好了,以前看着不怎么顺眼的叶非此刻在她眼中也变得亲近可爱:“不是向你要礼物啊,我们不收礼的,一句恭喜足矣。” 叶非心里一松,笑意直接浮现脸上,这礼物本来就送得他有些肉疼,点头:“恭喜两位,举案齐眉万年好合。” 难得再难得的,叶非都说吉祥话了,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拿刚刚递给小相柳的盒子,原来不用送礼啊。 小相柳动作飞快直接把盒子扔进嘴巴里吞了,拉上浪浪仙子一起道谢。 叶非嘴巴动了动,想问一句“不是不收礼、你怎么给吃了”,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叶非不太擅长讲理,拔剑又觉不太合适,这让他有点手足无措。 小相柳聪明极了,吞了宝贝就岔开话题:“苏景最近还好?我想去看看他。” “应该面临重大突破了。”通过离山旗,苏景那边的气意变化,叶非能够体会一些。 师兄弟各有各的修行,叶非本来也没在意苏景的突破,但最近来自苏景气意的变化越来越汹涌,叶非本就打算历练过前方那场风暴后回去看看,如今风暴炼不了了,干脆就直接去探望师弟吧。 大家同路,也不再停留,就此启程去往收尸匠骄阳。 不久前大魔罗传神中说得明白,让小相柳该走就走,不必留下来等候师兄。 如今苏景人在破烂囊中,那座监牢有秘法禁护,叶非没办法直接穿回离山旗,去收尸匠骄阳只能飞,一边飞他一边心疼,怎么就手那么快呢?怎么就没等浪浪仙子把话说完就送礼了呢? 一句“恭喜”,也太贵了! …… 叶非心疼的时候,戚东来在心慌。 差不多一年了,他都在心慌,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是自己的修持出了问题,后来发现不是,心慌不因他己心而生,而是来自一段天人感应……戚东来也是个“金童”,天魔道、道选金童。 天魔道是金铃天开创的,戚东来是天魔道选中的,所以道选金童与立道老祖之间会有一份冥冥感应,以前骚人修为浅薄无以察觉,如今他以无疆魔的根基修持憎厌魔的真法精进迅速,突破连连,当能威到时应该感应到的事情他自能感应:他心慌,因为金铃天心绪起伏动荡得厉害。 金铃天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戚东来知道他老人家心境不稳却什么都做不了,不止如此,心慌还耽误了戚东来自己的修行,没办法入定去。 “出去散散心吧,你守在这里也没用处,玩玩看看就当放个假,这些年你也辛苦了。”憎厌魔从一旁微笑开口。 曾经的小小花容、绝世之姿;今天的憎厌魔尊、天下憎恶。 戚东来还以本来面目,暂离天魔坛,四处去玩玩……他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就去收尸匠骄阳看看苏景吧。 憎厌魔尊曾对戚东来说过:你还有朋友啊?那你完了,有朋友就说明你修憎厌不到家。 戚东来倒是无所谓,有个朋友挺好的。 …… 戚东来离开天魔坛的时候,收尸匠骄阳中烈小二正守在破败石屋门外。 这些年苏景在囊中修行时候,烈小二都守在石屋外,他身上带了苏景分下的一道咒令,可以随意出入破烂囊,但只是第一重,不能进囊中破庙的,一旦苏景在修炼时候有什么要紧消息,烈小二就会来到修炼破庙外及时禀报。 三个多月前罗刹凸消息传来,说是无意中找到了小相柳,烈小二立刻入囊通报,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苏景全无反应。 其后烈小二又几次进入破烂囊第一重,在小庙外喊得嗓子发干苏景都没有半字回应。 没回应就没回应吧,烈小二不太擅长打架,但见识是不错的,晓得苏景应该是在修行的关键时候了,小二哥不敢怠慢,时时刻刻都守在骄阳中心。 这天正在守护中,他面前突然多出了一个人。 看上去二十几岁的年纪,浓眉大眼、透着些朴实气质的结实男子,剑袖插肩、束腰长摆的墨鱼袍合身异常,腰畔绣春刀斜挂,这身打扮又让他多出几分彪悍和萧杀。 烈小二大吃一惊,太阳中心岂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闯进来!但不等他开口吓唬来人,闯入的年轻人就取出一枚铜牌对他晃了晃。 烈小二一下子踏实了,对方手中是又一栈大东家发给朋友的信物,执牌者可随时征用又一栈的人马和所有资源,真正好朋友来的。 年轻人亮出朋友身身份,却不提自己究竟是谁,而是指了指破败石屋:“苏景在么?” 烈小二恭敬应道:“苏老爷正在修炼,当是要紧关头了,请问您老……” “我姓梁。”身穿墨鱼破的年轻人也不着急,笑道:“苏景就快突破了?那正好!我等等……对了,你有吃的么?我有点饿。” 第一千三百零三章 便是此刻了 能够随意出入太阳的人哪里会饿,说他“馋”才更贴切些,不算三尸那种怪物的话,的确有些修炼奇门的高人,总也抛不开口舌之欲,吃东西不为解饱,而是为了体味凡间美味的香甜美好。 烈小二身上有吃的,且还不少,二话不说立刻开席……小半个时辰过后,烈小二渐渐瞪大了眼睛:年轻人不是普通的能吃啊。 正吃着,突然连串强大气意自天外绽放,下一刻几道身影接连闪现骄阳中心。 六个人。 一个笑眯眯的独臂胖子,大腹便便又贼眉鼠眼,看上去差不多三百斤的分量但没道理的、他给人的感觉就像个充满气的鱼泡,胖却随时都会被风吹飞似的;胖子身边并肩而立,一个不到三十年纪的冷面男子,眉目英俊却寒气森森,身后背着一柄黑色大剑。 这两人与先到的那个青年一样打扮,身穿墨鱼袍腰挂绣春刀。 对他们来说,绣春刀早就不再是武器了,而是“习惯”,这身打扮这把刀曾是他们出生入死永远坚持的意义所在,虽然今天这些“意义”早都不再重要,但习惯永远保留下来,凡间时候的热血与狂暴值得用无用生命去纪念。 他们身后两人,一个天生笑相的侏儒,抱着个八字眉、朝天鼻薄嘴唇的小娃,侏儒顾盼之际自有威严,显然曾身居高位,他怀里那个小娃可就没有威风了,即便烈小二不懂相面的法门也能一眼看出,这孩子天命三衰,能活着简直是奇迹。 最后两个人,一个面上长了好大金钱斑身材佝偻的老鬼,一副怯怯喏喏的样子,都不敢和人有眼神对望;另个则是头怪物,圆滚滚一颗大脑袋,头下就是层层叠叠的骸骨,那些骸骨显然被须弥芥子的法术控制着,若放开法术、把骸骨尽数展开的话,怕不会是一片湮天骨海! 独臂胖子一点不客气,笑嘻嘻地落座,吃,同时问先到的年轻人:“老三,召集咱们作甚?你又跟这耽搁什么呢?” “出关才知道西坑隐找过我好多次了,估计是有事情了,另外来时路上巧遇东天道太乙、太白二仙,聊了几句才晓得道尊对苏景着实看重,一时好奇先过来看看。”老三吃得风卷残云,说话有些不太清楚。 面生金钱斑、仆人打扮的老鬼笑着插口:“苏景的确是个好孩子。” “老三”笑道:“是啊,一千三百年前甲添找我帮忙,让我照顾下苏景,老叔回来后几次和我说这孩子不错,道尊又看重他……这可忍不住好奇了。” 独臂胖子也有些好奇了:“少年英才啊,咱打他一顿?” 老三笑:“见见就好了,不打。”好奇、想见见而已,提起小魔君动手的兴趣?苏景还不配。 “又一栈西坑隐大东家驾前接引仙徒烈拜见小魔君!”烈小二一边喊着一边就要大礼参拜:“再拜见柳大人、拜见曲大人,拜见……” 对小魔君,烈小二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小魔君一个人过来,小二哥一时间没能认出来,可他身边诸位强者尽数到来,个个都扣合了传说模样,更何况苏景送乾坤胎回中土时候烈也追随身边,见过老叔凉风习习的。 此刻认出来人,烈小二又惊又喜。 第一个到来的梁姓青年便是小魔君,另两个身穿墨鱼袍的仙家是他结拜兄弟,胖子是柳老大、背黑色大剑始终不说话的是曲老二,另外四个,小魔君副手天嬉笑,小魔君义子小吊,小魔君忠仆凉风习习,小魔君的好友怪物浮屠。 他们每个人……皆为传说。 小魔君呵呵笑,挥挥手一道清风席卷,不止止住了烈小二的下拜之势且还把他直接托到了身边的座位上,亲自给小二哥倒了杯酒:“一起吃,正好给我说说苏景事迹。” 跟着小魔君又照顾同伴都来落座吃饭,但他又马上改口:“浮屠别来,别来!” 浮屠是一顿饱饭吃光几座世界的凶物,它要上桌大家就直接散席了。 小二哥也有小二哥的荣誉,能招待小魔君这等贵客简直是他无上荣光,当下抖擞精神,开始说起苏景事迹,没说两句话,那个满脸倒霉相、名叫小吊的孩子就被一根鱼刺卡到了嗓子…… 烈随身带着的食材皆非凡物,有鱼,但是异种仙兽、不会有刺的,除非极其个别的变异才会长刺。 那种鱼会长刺的概率,比着金乌中出现一头银乌概率还要低得多。 再低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可能性,也敌不过小吊天生倒霉的命数。 被鱼刺卡到喉咙本也不算什么,可小吊却两眼翻翻、面色惨白,眼看就要断气的样子。 一万万条鱼中未必有一条会长刺;一万万条长出刺的异种中,只有一条鱼的刺会蕴藏剧毒,小吊神奇岂同反响。 一群人手忙脚乱开始救人,大哥给拔刺二哥喂灵丹三哥给顺气,好容易把小吊从鬼门关上拉回来,这时候阵阵香风飘入骄阳,小魔君家的一群女眷也到了。 叽叽喳喳的女人们。 收尸匠的大太阳一下子热闹了许多…… 苏景完全不晓得贵客到来,全副修元的力量都在抵御着破烂囊的沉重压力,全副精神元力则凝聚在自己的梦中——那一点混沌。 混沌始终在收缩,此刻已经无极渺小,肉眼不可查真。 它太小了,即便金乌神目也无法辨其所踪,只有靠着梦境与主人之间的思慧牵连、再调以全副精神才能得见。 不敢有丝毫懈怠,这场跨越了千多年的漫长修行,如今已经到了最最关键的时候,苏景决不能“丢了”那混沌。 其实已经谈不到“不敢”或者“懈怠”了,全神投入即为忘我入定,苏景的五听已封、神思凝固,甚至他连自己叫什么都不晓得了,他的眼中脑中心中,就只有一点极细的混沌。 他在等待,等待着极限的到来。 全神投入之中,每一瞬都被拉长做一个纪元,而千年万年也不过是一个短短呼吸吧,幻、真之间,虚、实之间,时间变得全无意义…… 小魔君一行在抵达的第十天时候,说说笑笑聊天等待之中,小魔君突然扬了下眉毛,几乎同个时候,大哥柳亦嘿了一声,二哥曲青石微微眯了下眼睛。 下一刻,静。 太阳其实是个特别“喧闹”的地方,时时刻刻都会有巨大的爆炸发生,比着雷霆更响亮万倍的轰鸣从无一刻停止,再加上无尽烈火燃烧的轰轰巨响,人在其间,耳中动静可想而知。 但现在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万万里的骄阳死般沉寂……因为火停了。 停了,并非熄灭,太阳依旧璀璨,那数不清的、万里巨大的火焰依旧存在,只是所有火都不再摇摆不再跳跃,仿佛时间凝固了一般,太阳从一枚烈烈燃烧的巨大火球变成了一尊依旧有光有热但再无稍动的“雕塑”。 时间并未停止,因为小魔君一行、烈小二都能行动无碍,只是太阳被“定”住了,静止下来。 再一刻,忽然下雪了。 毫无来由也毫无征兆,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而降。 太阳静止火焰凝固,可金轮本有的光热没有丝毫减弱,此间依旧炽烈酷热,而这场雪却全然不受烈焰所侵,鹅毛般的大雪洒落世界,落在身上也未见得比着普通风雪更冷冽,但它们落在火焰上并不融化。 短短盏茶功夫,大雪包裹了所有巨山大岳般的火焰,整座世界银装素裹。 若从天外鸟瞰,曾经烈烈金轮,此刻清亮银盘,说不出的美丽和璀璨…… “便是此刻了。”小魔君与两位兄长对望一眼,面露微笑。 “便是此刻了!”随那一道灵犀自灵台中闪现,自从“梦中我”被混沌吞噬后,苏景那双就再无神采的眸子陡然绽烁精光! 那场混沌并未散去,只是无极缩小,它一直在苏景的监察中;那场混沌是半真梦境,它一直存在所以这场梦境一直都在,苏景也始终不曾真正醒来。 天往复,自然、混沌循转不休;天往复,物极必反,当世界由极盛入衰败,混沌会悄然生根发芽;当混沌缩去无穷小再无可缩,世界便又复萌生。 苦苦修持也是苦苦坚持,漫长的疲惫和痛苦,所求的就是这一刻,破烂囊中苏景脱口暴喝:“破!” 耳中、心中、脑海中、祖窍灵台中,一声“破”叱喝彷如开世神雷,轰动无尽! 除了真实自己,还有“梦中我”!这一声“破”字吼喝,也同样绽放于无穷小的混沌中! “梦中我”被混沌湮灭了?没错,但太绝对,不妨换个说法:梦中我与梦相融一起、梦中我并未真正消失,而是合身入混沌。 入得混沌,方才开得混沌。 就是随着这一声大吼,几乎已经消失不可见的梦境骤然绽放!那场梦又回来了,却再不是从前模样……三千颜色的光,三千声音的雷,摧毁一切却又饱蕴生机的火,剿杀万生却又守护万生的风,此刻的梦境。 一场混沌破碎的新生,一场声光风火的乱,一场全新的梦、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梦境疯狂拓展、暴涨开去。 只在瞬瞬,乱光凝形、雷火塑真,而风如刀卷过迅速洗去杂质,新的梦彻底化形:他自己。 第一千三百零四章 站起来 开得混沌后再真正成形的梦,哪还有什么风天火地墨海冥风,根本没有世界,只有人……崭新之梦,崭新之人,苏景的梦没了“背景”,只有一个微笑静谧、闭目端坐的自己。 苏景梦到了自己,只剩自己。 也是此刻,破烂囊中的苏景骤然虚弱,风火剑冥阵,他所有的修持所有的力量,都在这刹那中散、散、散、散去一空!数千年修持,无数机缘与亡命拼搏积攒下的法力,完全不受主人控制的散去——自真正苏景身内,涌去梦中苏景体中。 苏景在做梦,他做梦的地方破烂囊。 破烂囊中有重压,这里是修炼宝地,界内修行者有多深厚的元力,破烂囊加之于身的重压就会再强大出三分,想不被压断骨头压瘪脊梁就得全力行功以抗。 前辈拿人的妙法使然,囊中重压根据修者的力量而定,当修者元力精进或衰退,压力也会随之改变。 道理上讲,苏景忽然“散功”,破烂囊加在他身上的压力也会随之减弱,道理没错,可苏景的“散功”太突兀,囊中法术是随变而变,却也难免猝不及防减压稍慢……血迸溅,骨开裂,苏景目光痛楚,他能感觉到身上的压力正急急散去,可是来得及么?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不等囊中压力调整完毕,他会先被压死了。 但,也是这一刻,当真正苏景的所有力量都涌入梦中时,梦里那个苏景睁开了眼睛。 目中一刹迷茫旋即清朗透彻,梦中人纵身一跃……这个时候,即便苏景也无法分清究竟那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囊中快被压瘪的?还是梦中正一纵飞扑的? 哪个是真正的自己苏景无力分辨,但脑海中的念头却再也清晰不过:我传你的法门到得最后,不是要你将自己投入水中的影子收回来,而是你要从水中走出来。 道尊的教导,有关这套“诸法归一”思悟修行的本意,苏景从不敢忘! 念头闪过,梦中苏景一纵冲天!梦中人破天,他究竟从何处来?他从苏景来,曾入虚空化真影再入混沌得真形…… 飞天后便消失不见,梦中苏景去了何处?破过一场混沌便是抢下一段生命,他曾是水中影如今已真真正正走上了岸,入虚去又再归真来! 梦中人已不再,他已回来了,囊中苏景仍是苏景,人未变却已得蜕变,茧破成蝶吧。 囊中苏景瞬间散功; 诸般法元汇入梦中苏景; 囊中苏景承受重压危若累卵; 诸元融汇于梦中苏景,一纵破梦、返本归真来;梦中、囊中两个苏景归并,精神、元力、身体重合,人还在囊中,精神暴、元力暴、身如玉、神魄鎏金,当浩瀚力量重新激荡于经络、当精神健硕得几乎撑破身体时,突然连串剑鸣震彻四方,即便破烂囊外众人也清晰可闻。 清越剑鸣穿透仙天! 来自道尊馈赠,最近一直被苏景收在洞天内的甘霖神剑嘹亮长鸣…… 单就道尊传下的思悟法而言,这次修行更像是一场磨砺。 虚实交错也好、破混沌返本真也罢,并不会让苏景的灵元法力有所增长,但对神识的打磨与诸法的契合却足以让苏景更纯粹也更加锋利。 一块铁被锻铸成了一柄剑,大概就是这样的道理。 元识力量的卓绝强大,将本难以完全契合的“风火剑冥阵”诸般力量彻底大统彻底融合,也将苏景带入一个以前能够模糊体会但始终无法真实触及的全新境界。 诸法和合,归于苏景却还差半步:那个一。 诸法归于哪个一?剑一,剑何在?甘霖。 甘霖剑上光明暴起,它本是道尊亲手铸就的神器;元识与力量澎湃,苏景修炼的是道尊留下的秘法……剑、法合,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有关这场修行都是围绕着那柄甘霖神剑来的。 待到修炼圆满时候,剑、法呼应,金风玉露相逢,无需再刻意引导,该发生的自然会发生。 玉道尊放声大笑,满满喜悦也满满狂妄,身形迅速浅淡透明,就在这场大笑中散去无形,功德圆满、功成身退,他已经做好了自己该做的一切,这个名叫苏景的小子果然没让他失望。 玉道尊散去,可这场蜕变未完,苏景身内,强盛的元识裹挟着浩瀚元力,如汪洋大海一般向着甘霖神剑涌去,原来苏景总也看不清的剑中天地变得清晰无比,剑中自有青葱小世界,小世界中竹舍清静,原本常驻这里的剑道尊已经让出主位站到一旁,手捻须髯大笑:“来来来!” 苏景来了,苏景入剑! 苏景的皮囊还在破烂囊中,但元神在厚重法力簇拥之下直直闯入甘霖剑境,而后元神落座、稳稳端坐于剑中竹舍主位。 本就嘹亮无边的长剑鸣啸陡然又提高无数,激昂且欢乐。 苏景入主甘霖剑。 入主一刻,剑化一刻,那柄道家神剑就此融化!一柄锋锐长剑就此化作重重银光,跟着银光变作了银色的风,银色的风再变作银色的雾。 浓浓道家真意、浓浓宝剑锐意的雾,在“嘭”地一声轻响中散去,散入洞天散入穴窍散入经络散入肺腑,散入血液与苏景的四肢百骸。 此剑能杀人,但它并不是一柄用来杀人的剑。 此剑名甘霖,它是补、是润、是生、是赐予。 剑融了,无边剑力归于意合于力,从此世上再无甘霖神剑,只有得甘霖滋补、将神剑融于身内的苏景。 与龙雀齐名的甘霖,一剑之力何等强大! 神识与神力同长,元灵与元力齐飞,这才是道尊赐给苏景的好修行!这才是苏景将近二十五甲子苦修的追求! 识中锐意迸绽,身内巨力暴涨,苏景又再开口,第二声怒吼:“起!” 起。 起!起!起!! 从来都只有趴着,对修炼地加持于身的重压无以抗拒的苏景自地面一跃而起! …… 自太上古时便穿梭于三千世界的破烂囊,除非“休息”时候,从未有人能站起来,苏景是第一个! 站起来! 如果把破烂囊看做开天辟地第一神奇修炼之地,算不得太夸张,不过这宝囊有个不能算缺陷的缺陷:怕急劲。 比如囊口禁制,随便仙家修家怎么发力加力都难以破开,但如果破禁者的力量于刹那暴涨,催禁力量的涨幅速度超过了禁制的涨幅,破烂囊就会被人破开、进入。 苏景自己进囊、以此囊抓了九合真人、抓了大鬼主,都是这个原因。 囊中破庙修炼地,也是一模一样的道理。 苏景先散功脱力,破庙与他的压力随之骤减,而压力骤减中苏景突然又回气返力,一跃直入巅峰状态,这还不算完,紧跟着神剑融身,剑中浩瀚元力全部归于苏景身内,让他的力量再做暴涨、疯长! 正急急减弱的压力又再转头跟着膨胀……来不及了,不是囊之力敌不过苏景,而是在这一刻中它的增长未能比苏景更快。 苏景站了起来。 所有事情都发生在一瞬之间,从苏景暴神念去破梦中混沌开始到他昂首挺胸站立在破庙,五分之一息还是十分之一息?短促得无以计较。 昂立囊中破庙,苏景纵声大笑! 一直以来苏景都是个很会享受的人,这不是说他只喝最好的酒、只品最好的茶,会享受是因为他很会自得其乐,比如闯荡南荒归返中土时候他会特意躲到一旁看自己的排场,又比如现在…… 有关这场修行,玉道尊早都给他讲得明明白白,一个个阶段都会怎样苏景心里有数,他明知道一旦成功破去梦混沌,自己的法力都会涌入梦中,自己会有刹那散功、届时会被囊中重压所伤,可他仍要在囊中破梦境,为什么? 为了作弊。 他晓得力量会急退再猛生,他知道破烂囊如果不能跟上自己的变化,那自己就成了古往今来昂首囊中破庙第一仙。 就算作弊也是个“第一”啊。 抱着攀一阶看一景之心入修行的小子,修行里又哪能耽误了玩,又哪能耽误了享受,作弊争第一,苏景欢喜雀跃,笑得跟没作弊似的。 但是苏景完全没想到的是,当自己昂立、大笑才三声,冥冥之中骤然暴起苍茫之声,天马狂啸神猿长啼,如风如雷亦如鼓,像极了大海潮声也像极了焚原火声,那是心猿意马的咆哮。 难辩这咆哮的喜怒,却能明白感受它的雄壮激昂。 马嘶猿吼、苍凉冥冥,破庙突兀崩散去!苏景大吃一惊,他可从未想过会有这样后果,第一反应就是万万莫惊扰了正闭关中的拿人前辈,可当他想要望向心猿意马、想要赶过去为前辈布置结界护身的时候才发现,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了:破庙崩碎,炽烈白光笼罩八方,即便金乌神目也无法洞穿这浓稠到有如实质的光;而脚下地面中古怪大篆疯狂闪烁,浑厚之力涌动开来,自苏景双足轰涌而入…… 苏景唯一的感觉:汪洋大海。 汪洋大海般的力量,汹涌却不霸道,极强却并不凶恶,源源不绝汇入苏景身中。 不是攻击,而是赠与,仙佛难求的慷慨赠与…… 第一千三百零五章 两个时代,两段传奇 站起来就是破去了。 能在修炼中站起来,便破去了心猿意马的“牢狱”法术,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只是苏景之前从没人能站起来。 站起来就是得到了。 破牢即破茧,破了心猿意马的茧,心猿意马便会送他一场蜕变,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只是苏景之前从没人能站起来。 这座破庙究竟蕴含了多少力量?难以揣度,可以肯定的,无漏渊大鬼主在这庙中爬不起来,而这庙被摧毁一刻,其中蕴含的所有力量尽数归于破茧者…… 收尸匠骄阳,轰隆一声巨响,“静止”破,火焰再度开始翻卷,瞬瞬扫灭了大雪。 小魔君身边,始终没什么表情也很少说话的二哥曲青石忽然笑了:“出乎意料啊。” 极道强者,对气势、力量的变化异常敏感,性情有些冷漠、全不似小魔君那么好事的曲青石终于觉得自己没白来这一趟了,虽还没见苏景,但曲青石已经能够笃定:自己会见证一场大好神奇。 小魔君也在笑,再度把又一栈的信物铜牌取出给烈小二看:“凭此物,可以麻烦你做件事,对吧?” 烈小二不存丝毫犹豫,合掌躬身:“安敢不为小魔君效死!” 从妖奴大圣那里学来的口号,烈小二喊得响亮无比。 “会让你稍稍辛苦些,麻烦你了。”小魔君翻手,燃烧着紫金烈焰的锁链飞出,将烈小二绑了起来。 锁链上的火很可怕,立刻就把烈小二烧得皮开肉绽,可烈小二非但不疼痛,反倒觉得身骨皆暖、强大的力量游走身内,为他淬炼经脉与筋骨,看似酷刑,实则赏赐。 这样的火焰,在自己身上烧一百年烈小二都愿意,可他还不明白小魔君究竟要做啥。 “你得喊疼啊,拜托拜托。”小魔君笑着。 烈小二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已,下一刻他就明白了,小魔君这是手痒了,想要和本领暴涨即将破关的二东家切磋一下,既然要打一打,当然越逼越好,难得想动手,小魔君总得看看苏景真正的力量,是以他得扮作敌人。 “小人放肆了,您老莫怪啊……啊……天杀妖魔安敢造次……啊……”一句笑嘻嘻的告罪后,烈小二忽然凄厉惨嚎起来,一边喊一边打滚,一边打滚一边破口大骂。 小魔君挺贱的,被骂了还一个劲地对烈小二点头称谢,同时又一挥手挥挥手将女眷、老叔、天嬉笑小吊和扶屠都收入自己的袖中乾坤,这些人要么苏景见过,要么特征太明显会被轻易认出来。 骄阳之上,只留小魔君三兄弟。 独臂人柳亦对曲青石道:“我没说错吧,还是得打一顿。” 之前小魔君说不打,聊聊就好,因为正修炼的小子根本提不起他动手的心思,此刻却不一样了,苏景让小魔君很期待。 这个时候几道身影快如流光,又有仙魔自天外飞落骄阳中心。 第一人,三十出头眉目普通,左颊一道长长伤疤分外醒目;第二人,青色长袍的小白脸,阴阴冷冷的样子,俊俏和冷冽都不输身背黑色巨剑的曲青石,只是更年轻些;第三人,长发到冲天,赤膊扎金环的威风大汉! 很巧,叶非和小相柳到了。 更巧,叶非小相柳在骄阳外碰到了骚戚东来。 飞入骄阳的时候,浪浪仙子和方先子也在,但叶非、小相柳和戚东来都发现有敌人,且敌人的气意如无尽之海,高深莫测。 对上这样的敌人,浪浪仙子和方先子修为浅薄,非但帮不上忙反还会成为累赘,是他俩分别被小相柳和叶非收入袖中。 算起来,苏景最要好的三个朋友来了。 相柳、骚人、勉强再算上一个叶非,他们和苏景是真正的兄弟伙。 三个人对上了三个人,烈小二身绑烈焰身锁,两伙人中间打滚惨叫,因为不太确定小魔君对新入场的叶非等三人有没有“兴趣”,所以烈小二就没喊“叶老爷救我”。 不过无论叶老爷、戚老爷还是相柳老爷也都没救烈小二的意思,他们三个都不是什么好心肠,三个身穿墨鱼袍腰挂绣春刀的敌人就在面前,叶非等人才不会为烈小二分心。 敌人的强大前所未见,但叶非、骚人、小相柳还是下来了,拦在了苏景闭关的破败石屋前。 对峙,叶非等三人不说话。 小魔君三人面色依旧轻松,但在仔细打量过新到的三个年轻人后,小魔君兄弟的眼睛亮了些,胖子望着叶非,独臂扬起、挑出了大拇指:“好疤,好剑,火候不到但无妨,时间可补。” 冷漠曲青石望着小相柳:“九头凶物,又得无上玄冰,来日就不得了了。” 小魔君望住了戚东来:“天魔家的道选金童?难得,身具天地双魔元法本修,更难得。” 叶非、相柳、戚东来的心都在向下沉,素未谋面,自己全然看不出对方的深浅,对方却一言道出他们的本法真修,虽都语气赞叹,但双方的差距也显而易见。 小魔君又多了句嘴,对身边两位兄长道:“这个魔家儿郎的气度,与我师兄倒有几分相似。” 大小魔君,一门双雄,大魔君名唤卸甲,与他同时代的高人也有唤他“霸王卸甲”的,大魔君确有霸王之相、霸王之威。 本来好好的……小魔君的确是多嘴。 扑哧一声,戚东来掩口而笑:“是么?我像你师兄?你师兄是哪个哟。”边说边脸红,扭捏却甜美的女子声音。 正待点头附和小魔君的两位兄长立刻摇头,就在这个时候,吱呀一声门响,苏景彻底破关,走了出来。 院门满面兴奋快乐,但出门后一见烈小二的模样,一见自己三个最好的朋友与三个打扮古怪的陌生人对峙,苏景的目光陡然阴冷。 “苏老爷救我……皆为凶魔,万不可心存慈悲啊……”烈小二很入戏,小魔君的铜牌就是大东家的吩咐,为了大东家的命令,只好骗一骗尚未过门的二东家。 苏景不是那么好骗的,可他对烈小二无比信任,所以全无意外地上当。 苏景的目光从三个陌生人面上扫过,随即他全不掩饰自己的惊诧,这仙天中何时又出现这等强大的敌人! “伪佛故交,远古邪魔,啊……苏老爷千万小心。”烈小二撕心裂肺地给苏景介绍强敌。 叶非伸手在面上一抹,疤不见、长剑在握,剑锋一点柳亦:“这个人是我的。” 小相柳身形微一模糊,以一化九,九个一模一样的小白脸都盯住了对面的身背巨剑的小白脸,语气冷得能将烈焰冻住:“我的。” 苏景踏上了一步,直面小魔君,无需多言,戚东来则走到了九个小相柳的阵中,笑颜如花可一贯娇柔动听的声音却多出了一丝干涩:“小相柳,咱俩搭个伙,骚人平生最烦小白脸。” 不提大魔君,只说小魔君三兄弟,他们曾经是一个时代的传奇,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苏景、骚人、叶非、小相柳,也曾联手做下过无数大事,他们是今天正崛起的奇迹。 没人能否认的,七个人之间的争杀,代表着两个时代、两个奇迹的争斗,只是今日的四兄弟……火候还不够。 何止不够,简直差得远。 诸法合入剑一,但杀千刀远未修炼圆满;破烂囊中刚得巨力,但力量尚未“消化”,那澎湃法力尚需炼化和磨合…… “杀!” 没得选也无法多等,短短三息对峙苏景暴喝出口,四兄弟齐动! 叶非一剑凝聚全力,斩独臂胖子! 九尊小相柳飞身如电,催风、阴、煞、海、冰、龙、魔、音、月九相,扑杀独臂胖子! 戚东来入魔皮、结天地双杀真魔境,袭杀独臂胖子! 苏景怒骄阳怒,此间为他主场,万万烈焰尽入手中一剑,轰杀独臂胖子! 什么我打这个,什么他是我的,年轻时代的四大奇迹都没过半字商量,同时放弃面前敌人,争取齐心合力先打掉一个胖子再说……早都默契啦,心照啦。 大大出乎苏景等人意料的,迎接他们的并非疯狂的截杀与强力的反扑,而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声,胖子、巨剑小白脸、浓眉大眼睛的青年齐齐动身……或者说转身,跑了。 真跑了,一飞冲天去。 来自小魔君的笑声滚滚不绝:“见识了,见识了!” 胖子柳亦的笑声更响亮:“江山代有才人出。” 老二曲青石也难得开口、笑,接着胖子的话:“各领三五天!” 这一仗无需真打,四个孩子都有怎样本领,小魔君兄弟心里已然有数,尤其苏景之力强大非常,小魔君败他不难可稍有控制不好就会让苏景受伤,知道他们的斤两了、更难得的是见了他们的贱,如此后辈……小魔君很喜欢。 苏景一伙毫无意外地懵了。 而小魔君走时,绑缚烈小二的那条神索也随之消失,烈小二挑起来:“启禀苏老爷,他们是小魔君三兄弟,持了大东家的令牌,说是要试探下您的本领,小人本来宁死不肯与他们合谋的,奈何我这细胳膊实在拧不过小魔君的粗大腿……您可得体谅啊,万勿见怪。” “小魔君?!”苏景大吃一惊。 “这可……真丢人啊。”叶非收剑,一句话总结得风轻云淡。 戚东来摩挲着下巴上钢针般的胡须:“各领三五天?短了点吧?” 第一千三百零六章 陵园生机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但在小魔君兄弟口中原话被改掉了,数百年变成了三五天。 算不得智慧,只是他们的认知,再如何辉煌的奇迹总有结束的时候,而宇宙无尽时间无尽,于仙家来说再怎样持久的盛名,在宇宙看来也不过是短短一瞬。 三五天,已经很好了。 不算周边势力与各自拥趸,只有最最亲近的身边兄弟,昨日奇迹的魔君小团伙与今日正迅速崛起的苏景小团伙稍稍地碰撞了一下。 胜负全无悬念,苏景等人的火候还差了不少,不过苏景四人也用一个“贱”字从侧面证明了,他们的崛起并非偶然。 小魔君大笑离去,苏景还没回过神来,愣愣发呆,骚戚东来则不再纠结为何“三五天这么短”,骚人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欢喜和羞涩同时浮升面上,惊喜道:“小魔君说我像他师兄,我像大魔君?!” 小魔君早都走远了,追无可追,苏景只有对他们离去方向一揖到地以示自己的敬仰心情,跟着拉上叶非等人进石屋落座。 自己人面前,苏景总是那么浅薄,献宝似的把自己这段修行说给大伙听,一边说一边笑。 诸法归于剑,也是“由实入虚,再虚中生一”,这场修行让苏景进入一个全新境界,说一句“脱胎换骨”也不夸张,他的战力暴涨,而甘霖神剑相融于身在前,破烂囊修炼地浩浩巨力加持再后,此刻苏景再非曾经那个有名无实的十四王! 这番造化了来得太强猛,此刻苏景回想还觉得自己在做梦。 不过全新境界尚不稳固,巨力入身尚需磨合,苏景还有的忙,需得再做修行。 甘霖神剑已经不再,原来常驻剑中的剑道尊改住苏景的黑石洞天;破烂囊也彻底失去灵力化为普通乾坤袋,被苏景小心收藏了,囊中的大拿前辈并未受到惊扰,他们仍在闭关中,对外界事情全无反应。 有关下一段的修行,苏景已经问过剑道尊,得来的答案与他自己想的一样:杀千刀! 修炼杀千刀的过程就是与魔猿斗战的过程,而对于金乌弟子来说,巩固境界、融合力量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斗战。 下一场修炼将一举多得,苏景都有点等不及了……回顾往昔,从中土白马镇开始苏景一路修行到现在,他一直都是强大的,不过这强大更多是来自于内心、来自于身份。 离山、南荒、西海、幽冥、十一世界再到飞升之后,无论哪个阶段,他的实力其实都和自己的扮演的身份不相配,如今、突然……实力要强过身份了? 苏景眉花眼笑啊,没法子不笑,这感觉太好了。 仔细算算,苏景最最可怕的身份莫过于十四王和神鸦诡,看看甘霖剑,道家神器、与龙雀刀齐名的宝物,剑中蕴藏力量即便瞑目、贪乐这等强者怕也无法揣度;再看看破烂囊,无漏渊大鬼主为西北鬼家魁首,修为远胜其他鬼主,他在囊中站不起来! 苏景一直在笑,笑得叶非都烦了,伸手一指小相柳和浪浪仙子:“他俩要结婚了。” “啊?”苏景又惊又喜。 叶非又开口,冷冷冰冰:“他们不收礼,只道喜就好了。” 再怎么冰冷和别扭,叶非也是苏景的师兄,离山一家人,叶非自己倒霉就算了,不能让苏景再糊里糊涂地送出重礼! 结果叶非可失望了,苏景左一个盒子右一个袋子地往浪浪仙子手里塞东西,他恨不得把自己的乾坤囊倒扣过来为新人选贺礼……这下子连戚东来都看不下去了,双眉微皱隐显霸王威严、语气幽幽带出几分缠绵幽怨:“苏景,你有没有替我想一想啊,你把礼物架得这么高,我又该送什么才能不丢人。” 浪浪仙子可厚道,双手捧了灵丹异宝等等来自苏景的礼物,还一个劲地解释着:“我们不收礼的,不收礼的,一声恭喜足矣……” 喜事当前修炼暂停,很快苏景等人启程,赶去乌龟州陪小相柳去拜见老丈人,路上浪浪仙子找了个机会单独来和苏景说了件事:花花世界、男子向心仪女孩子下跪求婚的事。 浪浪仙子想让苏景劝劝小相柳,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小相柳或许会听苏景的话。 苏景对浪浪仙子打了包票,又找个机会把小相柳单独叫到一旁,密语道:“你可千万不能答应浪浪仙子啊,要不等不听出关和小尸仙一聊……回头她肯定得找我补回这个、这个……礼数?” 苏景也说不好这种跪着求婚的仪式应该叫什么。 小相柳肯定是不跪的,他实在习惯不来这样的礼数…… 兄弟伙中有人要结婚了,这等大事肯定不会少了三尸,云驾行至半途时三尸自刎赶来,三十斤不要钱的吉祥话说完后,三位大宗师拉上戚东来跑到一旁去商量琢磨:小相柳和小尸仙结婚以后会生怎样的娃娃……小尸煞九头蛇? 还有就是小相柳是从蛋里孵出来的,小尸仙却是人相,她将来是直接剩小孩还是下蛋…… 热热闹闹的云驾抵达乌龟州,毫无意外地又是一场大热闹,只可惜茅大先生闭入死关,正做大修行不可打扰,老丈人没法拜见,什么婚事喜事就先都甭提了,好在群妖见面实在快活,而大家都寿命漫长也不在乎多等几天,浪浪仙子倒也不怎么失望。 一场欢聚后大家各自散去,浪浪仙子又跟着小相柳返回极北仙天,抵达风暴边缘,就是两人分手地方,过了风暴就是玄冰世界,那里实在太冷,小尸仙没办法做修行的。 小相柳对浪浪仙子点点头:“走了,冲关修行怕是时间不短,等我归来咱们再去拜见茅大先生。” 浪浪微笑,挥手送别小相柳,待到心上人堪堪要进入风暴时候,小尸仙忽然喊道:“小相柳,显个原形好不好,想看你九头蛇的威风样子。” 这有何妨,只要不是下跪求婚,什么事小相柳都答应小尸仙,闻言身形一晃,冷峻少年陡然化作九头凶蛇,身形绵延千里,九只蛇首各戴金冠,威严无边煞气无边! 小尸仙一声欢呼:“答应你啦,快去修炼吧!” 九头蛇的九颗头都面露迷惘,答应什么了? 不过小相柳挺聪明的,下一刻恍然大悟:九颈摇摆九头仰,但颈下巨大蛇身是半躬半盘的,没有脚所以好像下跪……小尸仙心愿达成欢喜雀跃,小相柳纵声大笑,转身钻入风暴修行去了…… 苏景也归返了收尸匠骄阳,之前他已传出灵讯,一向神君禀报自己的修炼突破,神君回讯,全不掩饰他老人家的欢喜开心,着苏景继续精修,需要灵药或者宝物辅助的话就找大冥王;二是向道尊道谢,苏景能有这场造化全赖他老人家的提拔,道尊的回讯就简单多了:连串大笑,开心非常! 接下来的修炼就是杀千刀,不久前的突破不止让苏景平添巨力,也将他的心境与灵智提升到全新高度,对战技理解大幅精进,再加上剑道尊时刻指点,修行顺利且速度奇快。 修炼其间,一大群冥王结伴来看老十四,都知道他修炼得了个大圆满,又从阎王爷口中听说,连小魔君都对阿骨王赞不绝口,大伙开心且好奇结队来探望苏景。 见到苏景之后,原本存了试炼心思、打算和他斗上一场的三王阿伊先是眼睛一亮,随即绽放开心笑颜,走上前又亲昵又使劲抓了抓苏景头发,却再不提“斗一场”的事情…… 别人大概都能明白怎么回事,唯独拔舌王,心里明白嘴上也得再问一遍,自收尸匠骄阳归返路上,拔舌王问三王:“三哥,为何不揍苏锵锵?” “老啦,揍不动他啦!”十五六岁的窈窕少女,瀑布般乌发披散于肩,笑言中尽是青春活泼,哪见丝毫煞气。 一晃又是四百年过去,杀千刀逼近圆满,苏景习成九百六十刀,距离“刀谱”记载只差三十斩。 这个时候苏景的望死眼察觉到有骄阳寿终正寝,神鸦诡收尸匠的职责不能怠慢,苏景飞入宇宙,将那轮已经沉黯九成、只剩些许余烬的太阳带了回来,跟着催咒开化境,带着残阳进入金乌陵园、选了一处天空将其挂起。 本命使然,真修使然,每有骄阳陨落收尸匠的心里都不会太好过,挂好残阳后苏景叹了口气,正待离开时候他忽又愣住了:一道灵光绽放心底,他在这寂静陵园中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意。 金乌尸身、陨落骄阳,这些都会让苏景感觉到熟悉,但他刚刚领略的气意和“死”全无半点关系,正相反的,是生气、生机,且还是苏景以前领略过的、他所熟悉的生机。 这让苏景颇有些惊讶,稍稍回忆就记起这份“生机气意”的出处……不安州,完美骄阳。 收尸匠祖师爷于不安州布阵,想要培养出一尊完美骄阳;漫长时间里历代收尸匠都在不停地用宝物去滋养此阵,培养神阳;苏景有幸,赶上了阵行圆满,无尽年头在阵中滋养的“神火髓”暴发,散入仙天每一尊金乌铸就的骄阳中去,继续去养炼…… 就是从不安州大阵中散出的“神火髓”气意了。 发动真识巡梭墓园,苏景愈发惊讶,此间每一轮已经熄灭、沉落的太阳,竟然都有一道“神火髓”相附。 当初不安州大阵圆满,神火髓暴发四散去,不止融入茁壮旺盛的骄阳中,也穿透化境融入了这里的“死太阳”中,只是苏景以前修为浅薄未能发现罢了,如今他“虚中生一”,心境与修为同时增长,真识比着以前强大了不知多少倍,这才发现真火髓也在这里、许多。 这个发现实在让苏景有些意外,神火髓附着死去骄阳,全无意义的浪费还是前辈大金乌另有深意?苏景没去思索太多,养成完美骄阳的法术他并不了解,盲目揣度无用,做好自己的本份就是了。 自墓园中出来,正待再入百里骄阳修炼,忽然有灵讯传来,神君有旨…… 西南十万山为妖家势力,前面十位天圣莫名失踪,十一圣上上狸不务正业为了玩好不犹豫抛弃门宗,十万山群龙无首后就有道尊代管,在道尊提拔下,这些年十万山又有三位大妖崛起。 三个妖怪都是猴儿成仙,本领普通地位普通,全不见神奇之处,但道尊慧眼识珠,看出三个猴儿仙身带古时神猿赤尻马猴的纯正血脉。 着实费了些手脚再搭上数不清的极品灵丹,道尊相助三头猴儿仙觉醒了祖上仙脉,三头猿猴仙脱胎换骨修为暴涨,这些年精修下来,本领已经远超其他妖仙,据说三猿联手之下,即便对上一个昔日鬼主星君级别的上仙也全不逊色。 三猿对道尊感恩戴德,忠心自不必说;且他们的身份就是十万山中的“土著妖”,万妖归心人望极高,是以道尊与神君商量之下,决定让三猿在十万山称圣,就有他们三个“小赤尻”来统领西南妖族。 不久之后就是三神猿封圣大典,礼节上各方势力都应观礼道贺,阎王爷的旨意就是让十四王代表冥家一脉去观礼。 神君麾下一共十四位王驾,单单找苏景过去是因为神君晓得苏景的修炼,知道他因“阳崩巴”之故与赤尻一脉有些渊源,他到妖家去观礼,见了新天圣大家应该会更融洽。 苏景也挺开心的,阳崩巴前辈曾有遗言交代,嘱托过修习杀千刀的弟子如果遇到赤尻后人要多加照顾,奈何宇宙渺渺,苏景始终没能找到过赤尻后辈,如今阳崩巴心愿可了却了。 精心备下厚重礼物,再穿通灵讯得知乌龟州也会去道贺,使者是二当家平安大圣。 会合裘平安一起去往西南,大家刚见面时候苏景被裘平安下了一跳:乌龟州二当家的排场不得了啊,三百墨爪金睛天虎开路,六百紫霄金铁猿扬王旗举瓜钺,八百冥雷鸥结云驾负神辇,再加三千火狼力士随行护卫…… 苏景不自禁看了看自己的依仗:一个烈小二,没了。 堂堂离山小师叔,今日排场如此落魄,尤其再和自家妖卫裘平安一比,苏景路上劝裘平安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辈修行不应贪慕排场,低调简行才好…… 一路说说笑笑赶赴西南,快到地方的时候场面变得热闹起来,来观礼道贺的小坛和散修众多,当年夺宝大战中苏景出尽了风头,见了他的云驾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会来打个招呼问个安。 让苏景有些惊喜的是他还遇到了一个老熟人:小仙坛六翅皇池长公主,蒹葭仙子。 晃晃就是两千多年啊,苏景和蒹葭仙子“李大顺”在破烂囊中相遇时他还只是个无名小辈,如今名冠八方不算,就连破烂囊都已被破了法术…… 初入仙天时,长公主蒹葭帮过他不少忙,苏景是个念旧情的人,见面后好生开心,本来蒹葭还有些拘谨,说笑一阵很快就放松下来,她又拜托苏景一件事情,说是不久之后,东南仙天一百七十仙坛灵州会结盟,六翅皇池也在盟中,到时候想请苏景到场观礼,给六翅皇池撑个场面。 夺宝之后,一场大战让仙天格局剧变,西方极乐空空,北方星满天与西北无漏渊彻底毁灭,大战中那些忠心耿耿依附伪佛、星君、鬼主的势力都被彻底扫灭,但这不是说宇宙间就只剩下神君道尊等人了,还有无数小坛廷和仙家灵州得以保存,只要当初不曾助纣为虐者皆不受波及,罪孽不重且诚心悔过者,道尊也都网开一面,给了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如今仙天的局面,小坛廷和灵州大可逍遥自立,道尊、阎罗不会逼着他们入伙,不过他们自己串联愿意结盟也是再好不过,因为道尊和又一栈已经将“来日当有生死大战”的消息一点点散播出去了,今日仙家将来都是对抗墨巨灵的生力军,他们结盟成势、凝做一股绳是好事情。 结盟是为联守,与争霸无关,都会得到东天道的资源支持。 道尊只管给“钱”,怎么分就是各部盟自己的事情了,这其间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争执,但一般来说不会闹出太大风波,长公主想请苏景在大盟的时候去帮他们站个场,以后在分配资源时候不会占便宜但至少不会被欺负。 于六翅皇池来说好大的面子和坛廷发展息息相关的大事,在苏景看来却不值一提,点点头痛快答应下来。 身份变了,眼界变了,今天苏景再不是那个拉着破烂军去玲珑坛抢亲的小家伙了。 一路热闹,苏景来到十万山界内,让他稍稍有些意外的,三头赤尻大圣并未亲自迎接,得知神君驾前十四王驾道贺,十万山中只派了个妖官来迎接。 妖官的态度是极好的,可接驾的依仗实在简陋。 裘平安当时就沉了脸色,来时路上,各大“豪门”间都有消息往来,是以大都督晓得,道家使者太乙仙人,佛家使者、优和尚新收弟子小悠菩萨,又一栈使者罗刹凸,天魔宗使者轩辕叮当都是三头赤尻大圣亲自迎接,三万红红魅三万青青竹的大阵仗隆重迎宾。 无论身份地位,苏景都不逊那些使者,可唯独他抵达时候如此简慢,莫说三圣不露面,就连红红魅青青竹那些漂亮妖精都一个不见。 裘平安欲发作,妖狂魔傲仙逍遥,妖精最最讲究的就是面子了。 意外则已,苏景倒不生气,拍了拍正要发作的裘平安肩膀,望向迎驾妖官:“三位新天圣是不是对我有成见?” 无意发难,只是直言相询,以苏景现在的心境和眼界,就算没人来迎接他他都不会生气找茬,不过他总得弄清楚为什么。 想知道原因也不必转弯抹角地打听,直接问就是了。 第一千三百零七章 三赤尻,十天圣 新天圣为神猿得道,他们身边的亲近臣子也都是狒狒、白猿一类的猴儿,来迎接的妖官也不例外,身上有些六耳猕猴的微弱血脉,左边有两只耳朵,右耳只有一只,闻言笑着摆手想要解释。 苏景一见它的神情就知他准备以冠冕堂皇之说来敷衍,一笑摇头:“我是鬼王,一路修行下来鬼话听得太多啦,大人不必敷衍,直言相告就好。” 笑言之间神威浅浅绽放、流转,不压人只环绕于己身,且这神威只亮给妖官看,别人看来苏景只是个笑呵呵的青年人,而妖官眼中苏景已是煌煌天神器宇轩轩,根本再生不出敷衍之心,开口就是实话…… 妖、冥两家一贯互相看不顺眼,当初由道尊接手十万山而非阎罗一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此。 再说苏景,虽已立威,但在众多仙家看来:还不错、却远远不配他冥王的身份,曾得苏景相助之人自然对他感激涕零,但也有不少的仙家眼中,难免一步青云小人得志这类的印象,比如赤尻三兄弟。 而妖家崇拜强者,三天圣知道苏景过去的本事,三头赤尻中随便哪一个都比着过去的苏景要强大许多。 三个缘由揉捏一起,赤尻三圣只把苏景当个小丑,心里对阎罗派个小丑来道贺更是老大不满意。 猴儿性子泼赖刁钻,直接就不给面子了,手下妖精相劝都没用。 听过解释裘平安的脸色更难看了,手一挥,随行人马立刻改仪仗为军阵,皆为精锐、摆阵后立刻杀气冲天!苏景及时挥手压住了他们的煞气,非但不生气反还笑了起来,无所谓无所谓,他不计较。 猴儿的眼界何必当真,苏景不存争斗之心。 军阵散去萧杀不再,苏景一拍妖官肩膀:“别站着了,引路吧,总不会连我住的地方都没准备吧。” “怎么会,怎么会,十四王说笑了。”三只耳朵的猕猴妖怪领着苏景去早都备好的仙驿中飞去。 接驾时候简慢,安排的驿馆也不怎么样,道、佛、又一栈、魔家使者都直接入住天圣主峰,苏景却被安排在普通仙庭使者的驿馆,大概又交代了几句场面话,不咸不淡也没点味道,妖官告退了。 咣当一声,裘平安使劲把门给摔了,问苏景:“这你能忍?” 苏景从桌上食盘中拿了个桃子,吃着:“没忍啊,只是觉得不必计较。” 裘平安眯眼睛打量苏景:“被人瞧低了、看轻了,你却不当回事?不像你的性子啊。” 苏景扔了个桃子给裘平安,拉着他坐下:“我是这么想的,一来,道尊既然让他们来统御十万山,这三头小赤尻肯定是忠心的,除了之外想来心性也不会错,对我简慢不过是浮躁了些,就这个事儿,如果要扣大帽子,那可就没法说了,怠慢我就是怠慢神君,欺藐神君之罪,这天下可没人保得住他们,不过……真没必要扣这个帽子,这不是多大事,只是赤尻有那么点狂妄而已,妖狂魔傲,不狂的话怎么当妖仙大王呢。” 稍顿,苏景声音放松了些,语气却加重了些:“再就是他们看不起我不外是觉得我本领差劲,修为与身份不符,如今我得突破是有些本领了,可无论是道尊的提拔,阳崩巴前辈的授业,还是拿人仙长的赏赐,都不是让我来教训小猴子的。” 这就是关键所在了,机缘际会,前辈厚赐,让今日苏景坐拥大力,可再怎么飘飘然苏景也能始终牢记,自己的力量是用来做什么的。 苏景不受欺负,但来自几头小赤尻的怠慢,他全不放在心上。 正说话的时候敲门声响,道家使者太乙仙长来了。 一见屋中苏景,太乙的面色微变,连招呼都顾不得打就皱起了眉头:“刚刚听说妖精未请十四王上天圣山入住,本来我心里还有些不敢信,原来果真如此,这些猢狲,胡闹些什么!”说着就要转身去找赤尻三天圣。 太乙是东天道中仅次于道尊的上位大仙,他要出头的话,三头猴儿只有乖乖挨训的份。 苏景及时拉住了太乙真人,摇头笑道:“想出头我自己就闹了,何劳真人去教训,我是觉得住在这里挺好,山上规矩多,麻烦得很,还是这里住着自在。” 太乙真人不依,一是冥、道两家的交情摆在那里了,两家弟子互为守望和同门手足根本没区别;另则,太乙也的确有些失望,小赤尻当真不知轻重,怠慢十四王何异藐视阎罗,说没事也没事,说有事此事就足以通天。 结果太乙还是被苏景劝下了,既然十四王一个劲地说不必出头,太乙也不好立刻去骂猴子,但心里打定主意,后面一定要对三头赤尻严加管教。 “太乙前辈……气息不太对啊。”苏景岔开了话题,说了会子话他明显察觉太乙真人的气息紊乱,居然是有伤在身,且还不轻。 “前辈这个称呼不敢当,十四王若不嫌弃,与老道兄弟相称就好,前阵我修炼尘罡九雷之法出了岔子,受了些伤,但不妨事,回去后闭关一阵就能康复。”太乙真人解释了句,跟着笑了起来:“前阵子听道尊说苏老弟修行大成,果不其然啊,短短几句话就能听出我的气息不对劲,只这份耳力我就望尘莫及。” 太乙真人是自己修炼受伤,苏景放心不少,至于人家的客气话苏景并不当真。 又聊了一阵,太乙真人告辞离去,但是清静不久又有访客登门:头戴如意分水金冠,身披宝兰仙河大氅,大氅下黑紫色龙鲤鳞编就贴身软甲,三个打扮一模一样的猿猴来了。 一看长相何须再问,正是赤尻三兄弟。 三兄弟长得也一模一样,不过高矮不同,大哥赤天地比苏景高一头,二哥赤自然和苏景一般高矮,老三赤混沌比着苏景矮上整整一头。 赤天地,赤自然,赤混沌,三兄弟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威风得很。 三头赤尻新天圣面上带笑,但金乌神目自能辨出他们眼睛深处掩藏的不屑,老大赤天地先问过神君安好,随后笑道:“十四王驾到,我们兄弟本该远迎千里,奈何修炼在关键时候,一时无法抽身,还请十四王见谅,万勿见怪啊。” 老二赤自然接口:“按道理讲,以十四王的身份,无论如何都该下榻天圣主峰,可天圣主峰上正有大阵试行,新新的阵法、尚有缺陷,说不好就会不受控制,若是大能为者自然不怕,但十四王的修为……咱们兄弟怕阵法万一有疏漏,要是伤到您可是莫大罪过,这才请您暂住此地,虽有些简陋,至少安全无虞。” 鬼话而已,苏景静静看了对方一眼:“你们看轻我倒没什么,但如果让我看轻你们,那就没意思了。” 赤尻来了,说那些话其实挺丢人的,苏景点了他们一句,也不再多说什么。 或许是苏景稍显词锋,老三赤混沌干脆连假笑都免了,继续道:“天下皆知,十四王还有个金乌的身份,我有一事相询,十四王可知你金乌族中前辈阳崩巴还有传人么?” 对方提到了前辈神鸦杀将,苏景可就不能不理会了,反问:“何来此问?” “古时,我赤尻王圣赤巴崩曾与神鸦杀将阳崩巴为敌,相约一战后再不见人……古时那场争斗,两位前辈都不见了,今时赤巴崩后人在此,盼阳崩巴也有传承留下,再做个长短比量,也算圆满了前辈心愿。”老三赤混沌的语气里渐起敌意。 苏景则恍然大悟,难怪赤尻家的小子对自己如此态度啊。 苏景晓得两位前辈从互相看不顺眼再到互相敬佩的过程,小赤尻们却知其一不知其二,只晓得自家老祖与神鸦杀将敌对、争杀,他们不清楚事情真相、当然也不知道苏景其实就是阳崩巴的传承,不过金乌一族在他们眼中是敌人这一重不会错。 此事涉及祖上,就连新天圣们的忠心手下都不知晓。 苏景想了下,应道:“阳崩巴前辈却有传人,这样吧,封圣大典在即,三位先忙好眼前事情,待大典过后我再与三位详谈。” 听说阳崩巴有传人,三头赤尻马猴眼睛都是一亮,同时身上战意暴散! 战意一闪即没,老三赤混沌点点头,伸手拍拍腰间挎囊摸出来个磨盘大小的桃子,冷冷道:“十四王一路劳顿,好好休息吧,我们兄弟就不打扰了,这仙桃是咱们的一点心意,还请品尝。” 桃子留下,猴子离去。 一出房门,三头赤尻马猴立刻支起了耳朵,仔细听着屋中动静……这桃子可是罕见孤品,看上去鲜嫩多汁饱满非常,实际磨盘大的桃子里裹着个磨盘大的核,只有一层皮。 送给苏景这个桃子,其实是笑话他和这桃儿一样,表面光看着好,中看不中吃。 未料到的,三个猴子等来了一声欢呼。 苏景啃下一块桃子皮,发现果然有个大核,立刻发出一声欢呼,前辈杀将阳崩巴的留言里提到过这种桃子,苏景一直都挺想见识见识的,只是他自己找不来,没成想小赤尻给他送来了。 眼见苏景眉花眼笑,裘平安无奈:“你长点心成不,看不出他们拿这个桃子寒碜你?” “别看只有皮,但还挺好吃啊,你尝尝。”苏景揭下一块桃子皮自己吃,又递给裘平安一大片。 三头赤尻在门外对望一眼,心里都是一个想法:姓苏的小子也太没心没肺了吧。 …… 十万山很大,妖精们盘踞的是一片浩渺仙天,界内有大片繁荣之地,也有荒僻角落久无人烟。 十万山西南极,风雪落日山就没有人,曾经在此驻扎的妖仙早在万年前就战死,山中贫瘠也没有其他妖仙愿意迁过来,荒凉许久了,当年此山主人居住的神殿已经破败不堪。 肥胖大汉就在破败神殿内,背后依着一根盘龙大柱,屁股下坐着一只白惨惨的巨龟,肥胖大汉的长相并没太多出奇地方,唯独一双眼睛,好像蟾蜍样高高鼓起、凸出眼眶,他正在读一块玉简…… “咕!”一声笑响起肥胖大汉口中。 “查清了?”蟾目大汉屁股下的白色巨龟开口:“都有谁?”老龟的声音异常缓慢。 “除了道家使者太乙能算个人物,其余都是小家伙,不值一提。”蟾目大汉瓮声瓮气。 又一个男子声音从大汉背后的石柱上响起:“太乙老儿交给我。” 盘龙大柱,说话之人是柱子上盘着的那条龙,若他不开口,只是静静石雕,任谁也看不出它是活的,而开口之际他的声音里夹杂了“嘶嘶”的蛇信声。 蟾目胖汉瓮声笑着:“老四啊,莫太狂望了,太乙老儿的修为不逊于上上狸,单打独头的话,总得两三个兄弟才能拿下他。” “不错。”白色老龟再次开口,跟着岔开了话题:“上上狸确定不回来了?” “不回来算她走运,回来了就更好,我早就尝尝这贱人的血了。”第四个声音的主人从殿外走进来,一头周身火红、骏马般体型的大犬,双睛杀气流转。 杀气之下,一丝墨色气意若隐若现,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不止这头大犬,另外的蟾目汉子、柱上盘龙、白色大龟眼中都有一丝墨色隐藏。 老龟对大犬点点头,口中继续问坐在他背上的蟾目胖汉:“阎罗家使者来的是谁?” “十四,苏景。”蟾目汉子回答。 柱上大蛇一声冷笑:“小丑而已。” 大犬进殿,左右看了看:“就你们三个?他们六个还没到?” “不急,到时候都会赶到。”白色大龟懒洋洋地回答着,说完他把脑袋缩进壳中,睡觉去了。 若有十万山其他妖精在此,见了这几个人当会大吃一惊跟着匍匐大拜……牛一,蟾二,龟三,蛇四,鸡五,鳄六,犬七,鹰八,蚊九,藤十,猫十一。 昔日十万山十一天圣,破败殿堂中或坐或卧其四。 曾经莫名消失、好久不见的十个人又回来了,当年遇到太乙真人一定要绕路走、对上上狸满面恭敬不敢丝毫悖逆的妖家天圣,如今再提起太乙、上上狸时变了口气。 …… 苏景挺忙的,一波又一波的访客,即有轩辕叮当、罗刹凸这些熟人,也有根本不认识的仙家。 熟人自不必说,倒是从那些不认识的仙家中,苏景读懂不少幸灾乐祸的目光,估计在他们想来,这次苏景直接被三天圣下了面子,堂堂十四王却也只能忍气吞声,吃瘪了吧。 不管访客们心里怎么想,只要是笑着来的苏景就一定笑着去迎。 迎来送往,到了黄昏时分才刚安静一会,门外又传来一阵敲门声,不等苏景去开门,一个小丫头就从外推开门,探进头来,圆溜溜地眸子打量着苏景:“苏……景?” 五六岁的年纪,胖胖的,还剃了个圆圆的光头、被烫上了好几个香疤,是个小尼姑。 待苏景一点头,小尼姑立刻大叫了一声:“真是你啊,我还在天圣山上等呢,等啊等啊等不来你,我就纳闷了,问过妖官才知道原来你在这里,你怎不住天圣山去,害我等你。” 特别彻底的自来熟,小尼姑一边说一边走进来,也不用人中照顾就跳上椅子,拿着果盘里的蟠桃啃,吃两口桃子,间歇时候又嗑瓜子,还问苏景:“你们不吃零食吧,给我吧。” “小师傅请便。”苏景做了个“你请”的手势,小尼姑拿起果子盘开始往自己的口袋里倒,她的僧袍与众不同,肚子位置外缝了一个口袋,看上去怪可爱。 不用问口袋是被炼化过的,乾坤受纳无底无尽,瓜果梨桃全进袋子丝毫不显。 裘平安看得好奇,笑道:“哪里来的小吃货?” “咦,我师父给我起的绰号已经传遍仙天了?”桃子吃完了,小尼姑换了个苹果开始啃,老样子,右手苹果吃几口左手瓜子开始嗑,然后再去吃苹果,果然不枉她师父唤她“小吃货”。 裘平安更好奇了:“你师父是哪个?” “优佛爷啊。” 裘平安问完就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伪佛把持西天,假经书传遍仙天,那时世上几乎没了真正僧人,后来道尊阎罗联手拨乱反正,忠心伪佛者尽被扫灭,伪佛信徒若迷途知返且罪孽不重者可得活命,但不能再以佛徒身份行走世界,统统“还俗”了。 但如今极乐空空,佛祖的势力未能召回,今日仙天中一共才有几个佛家仙人?小尼姑能大摇大摆来观礼,且被安排在天圣主峰住宿,她不是佛家使者又能是谁。 裘平安听说过这个小丫头,优和尚从一座凡间发现的好苗子,生具慧根且有正严法相,优和尚只给她讲经三个时辰她便顿悟升佛,足见她天资非凡了。 应景的是这个小丫头俗家名字唤作小悠,和优和尚同音不同字。 优和尚是尊“不是佛的佛”,他的弟子当然也跟他一个路子,不取号不封位,就叫小悠菩萨,后来为了和小优大师有个区别,改叫悠小菩萨。 悠小菩萨自来熟,扫荡了苏景房中吃食后叽叽喳喳和苏景聊天,听说苏景原来是卤味店的少东家后,小尼姑眼睛大亮:“十四王,你能我师父说说去不,把我要过来跟你做徒弟。” 优大师也爱吃,每次又一栈开出素席时他都会显露饕餮恶相,但在小丫头眼里,只吃素总好像缺点什么。 苏景被她逗笑了,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给她数:“佛祖、优大师、果先、你……西方四大天柱啊,我把你要过来就等若拆掉西方一角,你师父师祖不得跟我拼命。” 悠小菩萨眨眨眼睛,叹了口,想一想,佛家一共就那么几个人,自己果然地位非凡责任重大,想要改投师门怕是不容易了,小尼姑的目光迅速黯淡下去……可是突然,她的眼睛又亮了:“啊?这、这么大的是……桃核?” 磨盘大的桃子被苏景一会撕一块地吃完了,磨盘大的桃核摆放屋中角落,不太显眼是以悠小菩萨开始没注意。 明显,悠小菩萨急了:“这么大的桃核,那得多大的桃子……妖怪给你送来的?为何没给我送,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性,赤尻马猴欺我太甚!” 言罢跳下椅子蹬蹬蹬蹬地跑出去找妖官讨说法去了。 转眼,小菩萨又跑了回来:“苏师叔,桃核送我吧。” 小菩萨的心思滴水不漏,拿着桃核去讨说法,有证据是一方面;万一妖怪们抠门不认账也没事,她就用这颗桃核自己种桃树! 大凡精修之士,都是有万丈雄心的。 苏景和裘平安对望一眼,虽有佛家法力在身,但苏景毕竟是道统,和悠小菩萨聊了半天真没看出她的慧根,不过能吃爱吃是肯定的…… 其后三天日子过得平平静静,再没要紧人物来访,三头赤尻大圣也没再来找事,终于等到了十万山封圣大典的正日子,这天黎明时份,苏景从入定中想来后就皱了下眉头。 裘平安追随苏景已久,一见他神情就知不对劲:“怎了?” 修为超凡入圣,偶然可得天神感应,这种感觉并不绝对,不是出事情一定会有感应,但有了感应,多半就会出事。 刚刚苏景就领略到这份感应,没什么具体消息,只是他心中的杀气沸腾了一下子。 “好像要打架啊。”苏景伸了个懒腰。 裘平安一下子精神了二十倍:“打谁?赤尻猴崽子?我去点兵……” “歇了歇了,我也不知道打谁,走着瞧吧。” 这时仙驿外有钟声悠扬飘荡,门外妖官唱诺声响起。 第一千三百零八章 五鼓啼明,七星吞月 今天即为三头赤尻封圣的正日子。 吉时将至,妖官相请,出门一看各方观礼使者皆着盛装,往来妖官也都穿上了朝服礼袍,花花绿绿金银相间的煞是好看,有那么一下子,苏景的记忆恍惚了下,依稀是当年在南荒参加剥皮国溺春大祭的感觉啊。 苏景身份为神君使者,隐去平时穿惯的剑袍唤出阿骨王袍,黑袍赤蟒卖相很不错,不过他不催转威势时候,王袍就是件庄严衣衫,也不见得有多醒目。 倒是他身边的裘平安……苏景一看他的打扮就笑了:“抢风头来了?这身甲没见过,很不错啊。” 橙红神甲,朱雀展翅宝盔,青龙摆尾肩胄、玄武坐海护心大镜,白虎啸天战靴,四象齐聚一身不算,真正难得的是四象护胄早都炼出真灵。 盔甲上层层神铭鬼篆又将四象元灵勾连一起,隐约神光与斐然巨力流转与甲胄纹路之间,而四象定乾坤,这一身橙色神甲自成体统自封自然,真正至尊宝物! 裘平安笑眯眯地解释:“你没注意,前阵子你和小相柳来乌龟州,又一栈兴高彩不也闻讯来道贺么,他代又一栈送给小相柳这身甲胄。” 又一栈是大魔罗所建,后来传给了西坑隐; 小相柳是大魔罗的亲传弟子,西坑隐的亲师弟,较真算起来的话又一栈可有一半都是小相柳的,当然九头蛇不会和师兄抢家产,不过对他的喜事又一栈哪会有丁点怠慢。 那次大夜叉西坑隐还在玄冰乾坤中与大魔罗叙话,无暇抽身赶去乌龟州,不过他的话代到了:上一回师兄弟见面,心中惦念恩师,因此竟连见面礼都忘了,这身甲胄就是补上回的见面礼,师弟和小尸仙的喜事由又一栈安排,小两口全不用操心了,待到喜日时候做师兄的另有心意奉上。 这身甲胄神武非凡,奈何小相柳做事虽然信奉“吃到嘴里就是肉”,却又生了一颗侠客的心,多少年一直走“布衣路子”,不喜欢甲胄戎装,他不喜欢,大都督喜欢啊,死乞白赖地向小相柳讨要过来,名曰“借”,其实什么时候还就没日子了…… 妖家礼官微笑引路在前,妖精雄兵列队护卫在侧,苏景与仙驿中无数仙家一起飞往天圣神山,行途之中苏景绽放真识寻梭八方,并没发现有敌人踪迹,刚刚的天神之感也再没出现过。 不出事就最好了,真要出事的话……苏景也无所谓,自从修为突破后他还没能找到个好的斗战机会来做试炼呢。 不多时云驾飞入天圣主峰,仙天世界经营无数年头的一方大势力,中枢要害之地果然不同凡响,放眼望去辉煌神殿重重耸立,自山脚下鳞次攀建立,一路盘延山顶,哪怕只是最最不起眼的钟鼓楼阁也有千里方圆,堪比人间最最巍峨高山,也足见天圣主峰宏伟。 天圣主峰是一座山,但规模何异一座俊秀世界。 山形乾坤,锦绣繁华。 山不孤,好似巨龙盘柱一般,有一道巨川大河盘山而生,螺旋天水如玉带相缠,莫说此河有多长,单只最最狭窄处的河道也有三千里开外的宽宏。 盘山大河,另有道道飞桥横跨,粗大铁索飞凌于河岸两端,暗合金鞭锁龙之势,气意厚重且狰狞,尽显妖家威严。 大河中千万银色岛礁林立,苏景不懂天象星罗之术,但成仙之人脑力、眼力都不是普通的健旺,乍看此河、群岛稍觉眼熟,再仔细一琢磨恍然大悟:河中岛、天上星,这玉川银道与天上银河星辰完全对应。 伴在身边的妖官见苏景望着河水若有所思,笑容里带了些得意,给苏景介绍道:“十四王有所不知,此川名曰‘影银河’,是咱们十万山以无数年头、无数妖家大圣合力施法而得,真正是一道银河真影,投映于法凝化做真水之川、仙土星岛。” 苏景点点头,由衷赞叹:“不止磅礴壮阔,且还威力惊人,这一篆不得了啊。” 是河是景,更是篆是法,苏景的真识能探出,“银河影”凝聚大力而不发,是了不起的护山大阵。 随行妖官面露惊讶,“影银河”护山大阵的力量殊为隐秘,外人根本无法察觉的,没想到十四王早都看了出来,不远处一位统御妖兵护卫的十万山将军闻言笑道:“十四王好眼力!这影银河能接来真正银河之力,大阵一旦发动来开什么魑魅魍魉各个都活不成!” 苏景转头看了那位将军一眼,也是头猴儿,身形魁伟的双头紫猿。 修行到了苏景这个份上,心通天则耳目通天,普通仙家说的好话还是怪话、无心之言还是有意之说他都分辨得一清二楚,双头紫猿在说话时并没把“魑魅魍魉”咬做重音,苏景却一样明白他意有所指。 不是疑神疑鬼,而是心底明清。 双头猿将的战裙上有个蟠桃印记,苏景认得这是新天圣赤尻家将标记,身份怎样不可知,但地位一定不低,苏景问双头紫猿:“将军为天圣身边近臣,当也知晓未来会有邪魔侵天、咱们会有一场生死存亡的大战。” 这事已经不是秘密了,连小廷散仙都有耳闻,何况天圣家将,紫猿双头齐点。 苏景继续道:“忠臣之道,不止要为主君分忧,还要相助主君辨清大势、明白敌我……君说不好臣看都不看就跟着打骂?那不是臣子,是狗腿子。” 苏景笑,一拍双头紫猿的肩膀,之后都不再看他沉下去的脸色,转回头再去打量天圣主峰风光。 不提遭遇不提猴子,只说这座大山,苏景还是真心喜欢的,他爱排场啊,想着将来有天,自家离山仙坛也得有片好风光…… 一路飞渡,直至天圣金顶,有关仪仗妖精们早都安排妥当,礼官引着普通仙家去观礼之席落座,苏景则被领去了贵宾席位,与太乙、罗刹凸、悠小菩萨等人同座。 迎接、入住再怎么故意轻慢,苏景的“神君使者”的身份都不会变,前面刁难还有理由可以敷衍、到现在却就得他请入正位,否则那就真是想要试试阎罗神君的脾气了。 这也是苏景觉得三头小赤尻没什么意思的原因之一了,明摆着、到底还是得把十四王当贵宾,前面又何必弄那些花样,折腾他们自己么。 普通宾客由礼官妖仙招呼,贵宾莅临三位新天圣得亲自过来寒暄几句,但三头赤尻马猴与苏景一相聚……简直就分不清今天谁才是新天圣了:裘平安太扎眼、太抢夺目光了。 那一身橙红天四象自成神甲冠绝天圣山! 三头赤尻马猴也都着宝衣盛装,但十万山虽有雄厚家底,在奇珍异宝上却远远比不得又一栈,他们的宝衣与裘平安的神甲一比,差不多就是过年时候的庄户人家遇到了国典时的王公贵族。 裘平安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和三圣打过招呼后就不住口地夸赞三头赤尻马猴的衣甲可真漂亮。 烈小二也跟着捧,直把三位新天圣捧得脸色铁青仍不罢休,烈小二一拍额头又连连告罪:“三位上仙封圣圣典,小人本应盛装列席,奈何做了一辈子店小二没一件拿得出手的衣服,只好就这个打扮了……” 小二哥穿着还是平时模样,陪笑着话锋一转:“可我忘了,去年过年时候苏老爷赏赐了我一件新衣,咳咳,给忘了,我这就换上,之前怠慢之罪三位上仙万勿见怪。”说着伸手从身上一抹,下一刻一阵低吼穿透冥冥、将四方喧哗尽数镇压!烈的小二哥装束改换,变作一件灰红相见的毛皮大氅。 无需介绍或者解释,有眼力的仙家自然识得,烈小二身披大氅毛皮来自六耳猕猴。 灵明、通臂、赤尻、六耳,四大神猿并位齐尊,今日封圣的三头赤尻不过是后天血脉觉醒的小家伙,烈小二的大氅却是成年六耳大猕最最珍贵的心口裘炼制而成。 这是古时候的事情了,西坑隐刚刚接手又一栈不久,一头六耳猕猴入住店内自持大力,觊觎店中宝库想要出手抢夺,结果被西坑隐制伏,大夜叉没要了他的命,但为惩戒把他心口皮毛揭下炼做大氅。 裘平安宝甲威风夺目,烈小二六耳大氅更是直接欺人。 小二哥从来都是迎来送往的好脾气,今天主动站出来欺负人别提多开心了,大氅加身后又作势想了想,双肩一甩将大氅脱下横搭双手:“这件衣袍太贵重,我穿了就不敢乱动了,不如借花献佛,献与三位大王,也是小人一片心思。” 三天圣铁着脸哼一声,不接大氅转身就走,苏景也拉着裘平安和烈小二一起去往坐席,边走边笑,因从开始时候就不曾生气所以现在也不觉得怎么解气,只是觉得有趣好笑,看着裘平安得意洋洋和烈小二洋洋得意,苏景心里想:不是我把他们教坏的。 一群贵宾都算是苏景的熟人,罗刹凸更是迎出了老远,非但不曾怪罪烈小二,反还拍了怕他肩膀以示鼓励,苏景是又一栈的二东家,此事外人知道得不多,但三头赤尻是晓得的,是以罗刹凸对他们也不满意得很…… 但凡大事总难免有些小小插曲,众宾朋看个热闹,三圣嫡系心中暗暗咒骂,但无论怎样心态,大典都不会耽误,接下来的礼程既是盛大辉煌的,也是枯燥乏味的。 礼官宣唱,群妖列阵,贵宾使者各自代表本家势力奉上恭喜之意,三天圣再依次开口,对儿郎们许诺、向贵宾们回谢等等……并没实在意义却非有不可的礼程与宣辞过后,已近正午时分,负责监时的妖官一声令下,十万山四面八方洪钟回荡,吉时已到,主峰金顶上巨大祭坛中烈火暴起,三圣面色肃穆,并肩来到祭坛拜祭法位前,准备拜祭妖祖。 这是最后一道礼程了,只要等三头小赤尻拜过妖祖就算礼成,他们就是真正天圣之尊,十万山的主人了。 片刻后钟声散去,主仪礼官是一头白狗成精,声音最是洪亮,昂声唱道:“拜神坛,祭妖祖,赤家……” 这会是一大段唱词的。 可才刚唱出八个字,遽然两道黑色雷霆从天而降,一道劈中白狗礼官头顶,将之打碎做一团血雾;另道雷霆则斩中祭坛,内中熊熊燃烧的妖火圣焰就此熄灭。 异变突生,人人大吃一惊!最惊讶者莫过三头小赤尻:这天圣主峰有大阵守护的,就算道尊佛祖亲至,就算能破去护篆至少也会引出不小的动静,怎么可能有人如此轻松地穿透护阵,斩妖官灭圣火! 太乙、罗刹凸等人彼此对望,目光惊诧,苏景微微扬眉,今早的天神交感果然应验了,跟着他又觉得袖口一紧,悠小菩萨左手拿了半个芋头,右手抓了抓他的袖子:“我可不会打架啊。” 苏景伸手摸了摸小菩萨的光头:“放心,我会打架。” 悠小菩萨放心了,继续啃手中的芋头。 另一边,祭坛前三头小赤尻反应奇快,伸手在耳旁一抹,各自亮出一条亮银大棍,同时妖识滚滚散开搜索敌人,老大赤天地开口叱咤:“何方妖邪狗胆包天,还不与本座显身!” 两串笑声同时传来,东方笑声吼吼仿佛犬吠,西方笑声咯咯像极了鸡鸣。 而这两道笑声一起,十万山中妖兵妖将大都面色骤变!未见其人只闻其声,已经足以让他们知道做笑者为何人。 东方犬吠笑声落下,沉闷开口:“十万山是妖家传承,从不喜欢讲那些虚仪俗礼,行事一向干脆直接,也因此被东天道视作蛮夷之域……不成想啊,道家调教出来的小妖怪倒是讲究礼仪了,但却不记得了祖宗,封天圣?不来问问我们老家伙么?” 随说话,一头周身皮肤火红、后颈生了一排铁鬃的男子缓缓显身,人形,但狗眼,阴冷目光扫过全场。 轰一声,妖精阵中大乱,无数惊呼声汇聚而起,听了声音又见了人,哪还错得了,七星吞月天圣!西南十万山老主,当年因为修炼莫名功法消失不见的第七天圣,同尊诸圣唤他犬七。 西方的笑声也告沉落,做笑者显现身形,也是人形男子,四肢瘦小肚子却大,长得燕嘴嘬腮,一双豆豆眼中精光乱窜,胸脯挺得老高脖子却向前探着,身上披了件花花绿绿的翎毛大氅,活脱脱一副公鸡模样。 他就是公鸡,五鼓啼明天圣,老天圣中排行第五,也唤作鸡五。 鸡五的声音尖锐:“三头猢狲拜了道家做新祖宗,自然就忘了妖家的老祖宗,嘿,聪明孩子啊!” 始料未及的变化。 太乙真人面色平静。 不久前那一场仙天大战:西天伪佛篡位,要为真佛正道正视听必须铲除不可;无漏渊与星满天一与墨巨灵狼狈为奸、另个干脆是墨巨灵在仙天的传承,非要打灭不可,十万山与伪佛、墨色无涉,可这座妖精势力从来也不是什么好家伙,强取豪夺伤天害理的事情做得多了。 如果那时候仍是十天圣掌权,在道尊下定决心不再独善其身而要“正仙天”的前提下,十万山究竟是会是怎样下场尚未可知。 但十位天圣消失不见,上上狸出面掌握掌握大局,妖家愿与道家并肩共战,十万山算是上了岸,大战过后分得无数战利,不算那十一位顶尖妖圣的话,十万山的整体实力都上了一个新台阶。 对十万山,道家的确是花费了大资源与大心血的,不过这不是说就一定要把持此山,十天圣中有人突然回归,大家大可坐下来谈一谈,若旧天圣肯收敛行径且愿对抗将来整座仙天共同的敌人,让他们重新入主十万山又何妨。 不过两位旧主天圣显身后直接那东天道来垫牙,太乙真人心头不悦,只是道家上仙心胸开阔,并未在脸上显出什么,正想起身开口,他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厉色……同席苏景传音入密,对他说了一句话:二妖已入墨。 两头妖圣身上都带有极浅淡的墨色气意,若相距遥远苏景察觉不来,可他们显身近前,苏景怎可能辨认不出。 放眼仙天能人无数,但比苏景对墨色更敏感之人又有几个。 天乙仙未再起身,转头望向苏景,后者对他点点头,神情笃定。 厉色闪过后,太乙仙又微微皱起眉头……他与太白,并肩为东方先天道尊驾前第一高手,本领比着上上狸、闭狱王毫不逊色,平常时候莫说两天圣,就是十个天圣一起上他也应付得来,但如今他有重伤在身几乎无法动手,佛家高人来得又非优和尚,悠小菩萨还是个孩子呢。 再看看别家高人,罗刹凸的本事不在斗战,比着泰骨不死那些一流猛鬼是强上不少,可比起天圣还远远不够看;天魔坛轩辕叮当就更不成了,至于苏景……太乙真人心里也没把握。 更让太乙真人顾虑的另有三个大关窍:一是究竟有多少天圣回归、实力怎样?以他所知,一旦仙家侵染墨色后修为都会暴涨一截;二是旧天圣降临,只怕十万山会倒戈一大片;三、最最要命的,天圣主峰的大阵本就是旧日天圣的法术,他们不止能随意穿透,若想发难的话一个心念这护山的阵就会变成杀人的劫! 谁能走得了。 今次麻烦大了,太乙真人暗掐指诀,传讯回东天,远水难解眼前渴,但至少得让同门知道此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真如太乙真人所料,十万山中群妖见了两大天圣,惊骇之中已经有不少大妖猛兽匍匐行礼,就连三头赤尻马猴也收了兵刃认真行礼,旧日大圣积威甚重,如今群妖身中“生死咒”虽早都拔除了,可对上旧日大圣全兴不起半分反抗念头。 行礼问安之后,三头赤尻马猴起身、再躬身,老大赤天地认真道:“启禀五鼓啼明、七星吞月两位天圣,诸位主公不在时候,道家诸位仙尊对我十万山同族多有照顾,且十一天圣曾传下大令,道家令即为她之令……” 旧主归来,猴儿不存夺位之心,心中是有遗憾的,却不会再多说什么,不过他们深受道家大恩,眼见两位主公言辞针对东天道,赤尻猴儿一定要代为分辨,哪是道家谋夺十万山,根本是上上狸亲手将十万山交到了道尊手中,且有妖成气候时道家就放权了…… 不等赤天地把话说完,鸡五就咯咯笑道:“小猴头,不必说了,你们三个只是娃娃,自封天圣虽冒犯了我们但也情有可原,老祖宗们不怪你,大江后浪推前浪啊,我们本也老了……于十万山十一天圣之下再添上三把椅子、添出三尊赤尻神猿天圣又何妨。” 三头赤尻马猴闻言面露喜色,可不等他们道谢和继续为道家分辨,鸡五就继续道:“只要你们三个斩杀了太乙妖道,便是我十万山第十二、十三、十四天圣。” 犬七接口笑道:“太乙老儿不是你们三个娃娃能对付的,但无妨,我们会先擒下这妖道,不用你们出力,到时候一人来一刀就成了,哈哈,莫说老祖宗不照顾小孙儿!” 第一千三百零九章 聪明人,生死咒 话音落举山哗然,有人惊有人怒,但也有些人面上显现浅浅笑容……露笑者皆为聪明人,他们的确很聪明,勘破了天机似的:十万山天圣出了名的蛮横,可他们比起东天道还远远不够看!以前天圣遇到了道家的大人物都要躲着走,何况现在仙天大统,道尊身边还站了佛祖、神君这些庞然大物。 除非天圣疯了,否则他们敢惹东天道? 既然不敢惹……一群聪明人看来,眼前情形就再明白不过了,他们是一伙的嘛,道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找出了失踪已久的天圣,旧天圣感恩图报,这个时候现身,故意说那些话,就是来试探三头小赤尻是否对道家忠心。 他们在做戏,这场戏做得有模有样,但还瞒不过我……聪明人们的笑容神神秘秘,目光里智慧闪烁。 凡间、仙境,三千世界无数神坛,哪里都少不了这种聪明人,个个端坐安然,别人越是惊诧他们的神情就越轻蔑,脸上的笑容一定一定要为维持在“很隐忍但又刚好能被别人发觉”。 三头赤尻马猴不聪明,未成道时调皮捣蛋,成道后有那么点膨胀也免不了的浮躁,他们不聪明但也不会做那种假聪明,他们至少能明白,即便道尊要试探,也绝不会选在今天;至少能明白道尊自有识人之能,若不信任三兄弟,根本就不会有这场盛大典礼。 赤尻马猴彼此对望一眼,老大赤天地仍不死心,昂首对天上鸡五、犬七道:“道家仙长于十万山妖族有天恩厚德,万望两位天圣明鉴。” “三头小猴子的脑筋怎么如此不灵光呢。”又一个声音从天而建,一条灰色斑驳的龙。 人群中又是一阵喧哗,这种颜色的龙整座仙天就只有一条,再好辨认不过,十万山四海齐平天圣,他早已修得苍龙本相,但他是一条蛇,同辈天圣唤他蛇四。 龙相、但是蛇,所以他说话时候声音里会夹杂了“嘶嘶”的蛇信声:“东方妖道究竟是怎样的面目,我们心里有数,我们只是心疼你们三个小家伙啊。” 蛇四声音未落,又一个尖细、缥缈、让人听了无比难受却又难以分辨方向所在的声音响起:“无论如何,妖道是一定会死的,但你们三个小娃只要肯结果了妖道狗命,就能活,好好活,多简单的事情啊,小娃们怎么就鼓捣不明白?” 声如蚊呐,忽东忽西,说话之人已入场但并未显身,仍隐藏在暗处……莫说十万山的老妖,只要稍有见识的仙家此刻心里都能想到一个名字:九血浮生天圣,十万山第九圣,蚊九。 气氛压抑且紧张,那些聪明人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些,似是要用表情告诉那几位天圣:这等小把戏可骗不了我,但观礼宾朋中绝大多数仙家都皱起了眉头,其中不少人觉得妖门、道门的争杀与己无关,但他们打架可千万别连累了自己;也有不少仙家愿为道家分忧,只是道家使者太乙真人一直未出声,他们也不好现在喝骂。 倒是三头赤尻马猴,点点头说了句“明白了”后全都笑了。 明白了,也就无需患得患失了,也就有了选择了,当心中安定,笑容自然绽放,三头赤尻一抹耳畔再度取出亮银大棍,咚一声三棍齐齐顿地,震得天圣主峰都在微微摇晃,老大赤天地双目中泛起血色,瞪向半空几位天圣:“一山二虎,斩你何妨!” 老二赤自然吼喝铿锵:“儿郎何在?!” 赤尻三猿今天才封圣,但早在三百年前就已经在道家高人辅佐下开始管理十万山了,封圣不过是个“名分”,其实他们兄弟早已是这山中大王,一声叱喝立刻妖风四起,大群妖怪立刻聚拢三猿身边,或唤出真身本相或取出法宝兵刃,杀气腾腾轰然应诺。 老三赤混沌眼中却划过了一丝失望:听他们兄弟号令的妖精不少,可还是少了……本应一呼尽回应才对的,可现在簇拥过来的大都是他们的猿猴本部、忠心家将,这天圣主峰上的妖精大军倒有九成未动。 旧天圣回归,积威不散。 失望一闪而过,紧急关头哪有时间去伤怀无奈,老三赤混沌接口传令:“新旧之战,妖精内门争斗,与旁人无涉,闲杂人等一概驱散去!” 大令传过,三头赤尻马猴同时绽放威势,冥冥之中先是轰隆一声暴鸣惊悸八方,旋即烈烈猿啼回荡九霄!并非赤尻开口,而是威势之啸,以妖修本元勾连天地,唤起远古正势。 三头赤尻大圣身形也随之暴涨,原本普通人高矮相若的猴儿顷刻化作山岳般的巨獠,远古苍凉之意自他们身上滚滚散出,直逼强敌! 众多聪明人见状,有的嘴角勾勾,有的摇头频频,尽在心中叹息:错了错了,错的离谱啊,这是道家请了旧天圣来试探你们,你们就算打也要用“捍卫东天道”的题目才对,喊什么“王位之争”简直可笑,这可把自己的私心暴露无遗,猴子就是猴子,果然上不得台面。 而苏景眼中,自从来到十万山后,在望向三头赤尻时,第一次露出赞许笑意:虽然不会有用,但猴子们还是不错的…… 旧圣回归,如果只是来争位的,三头赤尻会立刻退让,无论旧圣昔日如何行事,这十万山都他们建起来的,赤尻自忖三兄弟根本没资格和他们去争;但旧圣想要斩杀道家高人,三头赤尻誓死不退,猴子心中的大义稀奇鬼怪,常人难揣度,但知恩图报、舍身以报是绝不会错的。 这些年里,道尊若抽不开身,就由太乙或太白两位上仙来指点赤尻修行、教授他们学识和首领之道,于赤尻三兄弟来说太乙真人就是半个师父,大家关系亲近得很。 猴儿刁钻任性,总不肯好好听话,比如这次他们慢待苏景,太乙真人已经狠狠骂过他们了,三兄弟嬉皮笑脸地对太乙又服软又讨饶,却始终不肯去向苏景认错,但、只要三兄弟还活着,看谁能伤太乙真人半根头发! 也是因为大家关系亲近,赤尻兄弟知道太乙真人有伤在身几乎不能动手,所以他们三人最后的努力就在:冠以此战“妖精内门争斗、与旁人无涉”之名,盼能用这个名堂塞住对方嘴巴、再趁乱把太乙真人送出险地。 太乙脱险,三头赤尻虽死无怨。 正如苏景心中所想:没用,但他们已经不错了。 果然,鸡五纵声大笑:“想把人送走啊,可能么?” 鸡五狂妄笑声中,蛇四化身的灰色巨龙凶口大张,吐出一枚花花绿绿的法旗,跟着蛇四一声咆哮:“封!”法旗凌空摇摆,七彩光华自天圣主峰每一角落、每一寸地面中冲腾而起。 光流转,光纠缠,顷刻化作封山大阵,仿佛一尊七彩琉璃罩,将整座天圣主峰都笼罩出起来。 有些遁法迅捷的观礼仙家本都跑到了圣山边缘,结果法术一起人人碰壁。 大阵封山,谁能走! 这个时候那些“聪明人”的笑容终于有些僵硬了,好像……他们玩真的?不过自诩聪明之人大都自负,轻易不会认错,“他们玩真的”的念头一晃而过,聪明人又开始寻找破绽说服自己:这就是一场试探,只是道家、天圣还没玩够罢了。 铃鼓真人就是聪明人之一,眼中精光乱窜,刚刚又把自己说服、打算“维持原判”的时候,耳中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可长点心吧,天圣不死,您就死定了。 铃鼓吓了一跳,好在这声音有迹可循,急忙循声望去,遥见贵宾席位上十四王向着他点头一笑。 苏景实在看不得这些聪明人的面目了,一时狭促心起,小小打击了其中一个一下。 十四王都这般说? 铃鼓真人的面色顿时苍白,该聪明的时候就不聪明了,恐惧与惊慌淹没心智,铃鼓真人没顾上再去想想,这等情形下十四王还有闲心去关注他这个小人物,足见十四王的轻松和把握了。 人送不走,赤尻麾下妖兵妖将重新又聚集回三兄弟身边,摆开阵势准备迎敌。 飘忽无定的笑声再次响起,蚊九之声如牛毛心针,扎耳更扎心:“小赤尻、新天圣,身边就这么几个人,摆出来的可不是威风,是可笑啊。” 当年天圣,无论哪一个,一声令下全域妖精誓死效命,那又是何等气派,此刻天圣主峰上九成多妖兵未动,围拢在小赤尻身边的这点人的确不值一提。 赤尻大如山岳,其声仿佛雷霆滚荡,大哥赤天地的语气是自豪的:“魂无生死咒,身有恩仇心!人虽不多,却无一是我们强绑来的。” 二哥赤自然语气轻蔑:“当年你那一呼百应中,有几人是心甘情愿;今日我兄弟虽只一呼十应,却个个是我生死手足!” 老三赤混沌冷笑森森:“蛇四鸡五,狗七蚊九,你们不妨也喊上一声‘来人啊’,且看生死咒不再,还有几人愿意追随你们身边!” 第一千三百一十章 影银河,圣火川 苏景又笑了下,对身边太乙真人点了点头:“道家的好教导,晚辈佩服。” 今日场中的聪敏人都是假聪明,但三头不怎么聪明的赤尻马猴却始终能在对战中、在巨大压力下保持心神清明,昔日十万山群妖身中生死符,对天圣只有无条件的服从,可是又有谁愿意自己的性命被别人捏在手中,只是无力反抗。 如今那些符咒早都被道家拔出掉了,妖精个个自由身。 失去再得到,愈发珍惜,自由更是如此,三兄弟一人一句,直指要害、诛心之言,让苏景又高看了他们三分。 旧天圣积威太重,当他们显身,绝大多数妖怪的确不敢再追随三头赤尻,可这并不是说他们会选择继续为旧天圣效力,只是彷徨、恐惧、无所适从下本能地留在原地。 小赤尻们眼力不错,看穿了这一点,就算几个旧天圣喊一声“来人啊”,会聚拢到他们身边的也没有多少人,说不定还不如猿猴家将人多。 三弟赤混沌话说完,大哥天地二哥自然同时扬眉:“不错,没了生死符禁,你们这些老天圣倒也喊一声‘来人’看看!”是个话锋,也是个契机,借叱问旧天圣的机会提醒山中妖族,迎回旧主也就意味着迎回以前的规矩,大家还要把自己性命交到那些怪物手中去。 就在此刻突然大笑声起,轰动八方山峦,这笑声听起来沉闷异常,几乎压得人呼吸不畅,山中修元浅薄的仙家和妖族几乎立足不稳,个个面色苍白胸口窒闷。 在这沉闷大笑衬托下,一个接一个的声音连续响起…… “小小猢狲,还懂得攻心之道。”擂鼓般大喝,蟾目肥胖大汉显身天穹,二目阴阳天圣,蟾二。 “奈何枉费心机,反贼的下场只有一个。”声音很慢,好像梦话似的含糊不清,白色巨龟浮现空中,三甲长生天圣,龟三。 “大开杀戒啊,开心得想要哭了。”裂帛之声,嘶哑难听,被毒囊与拼皮包裹的巨汉跃出虚空,身后还托着一条巨大的鳄鱼尾巴,六苦乱世天圣,鳄六。 “非我十万山妖族,今天都走不了啦。”高亢嘹亮的叱咤,翅展四千七百里的金色秃鹰鸟瞰圣山,八方风雨天圣,鹰八。 “儿孙们不听话,也得杀几个以儆效尤。”干巴巴的声音,像极了朽木摩擦,人如其声、干枯瘦弱的中年人,穿着一件绿叶编结的古怪袍子,头上顶着一支尖尖的红色高帽,十缠往生天圣,藤十。 蛇四鸡五犬七蚊九之后,蟾二龟三鳄六鹰八藤十也告入场,九大天圣。 而那闷声大笑也终于停歇了,换做牛吼之声:“孩子们长大了,心里都有自己的主意了。”最后一头天圣也现身了,巨汉三千仞,牛蹄、人身、牛头,双角如弯月冲天,一步崩乱天圣,牛一。 诸天圣妖焰熏天,山中一片大乱! 当年失踪的十天圣竟然尽数回归,言辞明白所有外族杀无赦,谁还能不慌、不乱! 而牛一的话未完,其人高高在上,瓮声继续道:“生死禁咒我还是要种的,不过你们都长大了,本座不敢强求啦,这样吧……谁愿接咒,跪下求我。”说话时眼帘低垂目光一扫,包括三赤尻在内,所有妖精都觉得他在向着自己望来;所有妖精都能看出那双牛眼内的笑意。 话说完牛一张口向天,吐出一团赤红烟霞,烟霞随风崩乱,先化作万万道红光,再转眼红光飞射去,每一道红光都稳稳悬浮在一个十万山妖族头顶。 跟着红光闪闪,化作血色符咒,妖族们再也熟悉不过,正是拿捏他们生死、控制他们心神的生死禁咒,被种此咒就再无自由可言。 一咒对一妖,但咒不动、并未打入群妖身内,就那么安安静静地悬浮在群妖头顶三尺处。 亮咒却不种咒,群妖不明白牛一搞什么,正疑惑间牛一又亮出一盏金色长幡用力一挥,天圣主峰突然剧烈晃动起来,水声如雷霆般层层暴涨,那道盘山而淌的影银河仿佛巨龙一般,摇摆着可怕的身躯、裹挟着河中无数星辰岛屿,就此飞腾起来。 “影银河”为法为阵,此刻天圣动法,巨川化劫,法术气机笼罩全山,无论观礼宾客还是本族妖精都在劫数下。 只消牛一再转转心意,巨川之杀便会无情冲来,山中虽有仙家无数,可在这等凶猛杀阵之下又有谁能活命! 蟾二咕一声怪叫,放声道:“接下大天圣生死咒,便不会受到‘影银河’阵力所伤。” 龟三慢条斯理地接口:“不过这咒不是随便接的,大哥说得够明白了,一呢,凭你们自愿,无人会逼迫你们;二呢,想接咒者需得跪下相求。” 话说完,稍停顿,十天圣齐声大笑。 斗智斗人心,但绝对压倒的力量面前,什么智力、人心都成了笑话,三头小赤尻想借“生死咒”来做文章的心思是不错,但形势比人强啊……“杀!”一声决绝低吼,出自赤尻大哥赤天地口中! 局面无可挽回了,如今唯一能做的也只剩以死相报东天道的提拔大恩。 这完全不是一场对称的战斗,赤尻三兄弟合力合阵,大概抵得上曾经一位天圣,而今天,半空悬浮十大天圣,且他们皆有奇遇修为大涨! 送死而已,除了以死相谢,三头小赤尻也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十天圣根本没有亲自出手的意思,当年不入流的小妖精罢了,要自己动手来处死?未免太给面子了,大天圣瓮声大笑着:“便用你们三个祭一祭这影银河之阵吧!”手中金幡摇摇,巨川天河轰然翻腾,向着三兄弟狠狠冲来! 三头赤尻化本相,个个千丈体魄大如山岳,可是“影银河”何其磅礴,蛰伏河道时最狭窄处也有三千里宽啊。 相比之下,三头大猿仿佛冲向巨龙的蝼蚁,虽决绝虽壮烈,却绝无生机,三兄弟飞凌天空,手中的棍疯舞,眼中的血狂涌,明知必死无疑但无人退却,他们并肩、他们齐进! 大势已去了,三头赤尻能明白就算自己死了,追随自己的儿郎猿猴、教导自己的天乙真人也一样活不了,他们面临的死亡其实全无意义,只是他们不能看着太乙恩师死在自己眼前……所以,我们先去死吧。 但就在三头他们堪堪要迎上杀阵的时候,一个人突然出现在赤尻猿猴与影银河之间! 相比影银河,赤尻微若蝼蚁;普通人相比赤尻大猿猴,微若蝼蚁,庞然大物面前,那个人的身形实在太渺小了,连尘埃都算不上。 可就是这粒连尘埃都算不上的“尘埃”,左手背到身后轻轻一摆,三头赤尻马猴就觉得一股柔和却厚重无匹的巨力将他们轻轻包裹,任由他们如何用力也无法再前进半步。 老三赤混沌脱口:“苏景?!” 苏景回头,居然笑呢,居然应了声:“诶。”跟着他的右手伸出,平平静静向前推出,大概就是个示意前方人“止步”的姿势。 不见法术神通,不见宝物神剑,只是抬了右掌一挡、只是一个“止步”的姿势,那道已经冲到近前,饱蕴仙天神威足以将大片星系摧毁成尘埃的影银河寸寸崩碎,轰隆爆溃! 那是一条堪比乾坤的河! 但它再如何庞大、再得法术精炼也脱不开“此乃一条河”的本质,河爆了会散出什么?水珠,无数的水珠。 这一刻的较量奇快却又漫长,似乎巨力交叠之下时间都被扭曲了,所有观战的仙家、妖家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巨大的烈法奇川,就那么一寸一寸的崩碎开、暴散下去、从头到尾……一寸河足以爆起万万滴水,而河长几乎不可计,当整座天川爆碎,水珠也多到无穷尽。 时间并未扭曲,但过程实在太清晰了,就在短短一个呼吸功夫里,苏景一只手摧毁了十天圣浸淫无数年头才炼化成的大阵影银河! 时间并未扭曲,可“扭曲”的幻觉依旧在:那一个呼吸间的短暂却漫长的“摧毁”过后,时间又好像静止了,因为水珠不动。 无数水珠铺满天空,却尽数悬浮、凝固,没有半滴垂落也不存彼此相融,一粒一粒的晶莹水滴,细细密密却又泾渭分明地铺展了整座苍穹……忽然,苏景的眼睛亮了下。 仙家皆有精强目力,所以他们看清了,且敢肯定这不是幻觉,他们真的看到苏景的眼睛亮了下:双眸正中,曾有过一点金红火色闪过。 跟着,天亮了:苍穹上所有水滴的正中心,都跳出了一丝金红色的小小火焰,针尖仿若的小小火苗,或者说是“火点”比较恰当吧。 一滴水,包裹了一点火。 再转眼天色愈发明亮,水中火纷纷燃烧开来,须臾间水滴变成了火滴。 曾经的每一滴水,如今的每一滴火。 那是侵占了整座天空、侵占了事先尽头的火滴,无数无数无数、何等壮丽! “上上狸曾给我帮过好大的忙,一直想不好怎么谢她,这个人情就还到十万山吧,影银河从此改作圣火川,添做天圣主峰护山大篆,待今日事了我会着手炼化,圆满后再将阵图阵诀交予三位天圣。”苏景开始说话的时候,天上滴滴火焰无声汇聚,一句话说完,一条崭新、璀璨、藏蕴了狂暴之威的全新天川也融汇而成! 苏景再一摆手,阳火天川归于原位,复回河道中,开始缓缓流淌。 苏景又回头,问三头赤尻:“天圣之意,先打谁?”手指划过,把目瞪口呆的旧天圣都圈在其中。 三头赤尻的神情说不出的古怪,因苏景举手破阵、该阵的震惊,因苏景力挽狂澜的惊喜,也因之前胡闹冒犯的后悔……赤天地嘴巴动动,干涩声音、郁闷语气:“十四王先打我们吧,打我们不懂事……” 哄一声,简直毫无意外,刚才死般寂静的天圣主峰乱了套,群仙喧哗…… 第一千三百一十一章 小阎罗,你是谁 人人都知观礼贵宾中一定会有人出手。 不出手也不行,消失后再归来的妖家十大天圣不知发了什么疯,真就君临天下一般直接放言要杀光所有人,天圣已然举起屠刀,谁又能甘心就戮。 只是谁都不曾想到,第一个出手的并非一直被点名的道家上仙,而是阎罗家、小冥王,更没人想到小冥王一出手,竟把“影银河”改作了“圣火川”!这可比单纯破去敌阵要难上无数。 哪里还是小冥王,分明是小阎罗才对! 太乙真人也变了脸色,道、佛两家高人最重心境修持,讲究天地崩于面前而不变色,像太乙这等高人真正能做到生死不动宠辱不惊……还是被惊到了,他晓得小冥王最近大突破,得脱胎换骨之变,但无论如何想不到他精进到这等程度。 那道影银河大阵太乙真人曾仔细探查过,大阵威力着实不俗,全力发动后的当头一击,堪比五尊天圣的全力出手,其后还有结化妖域、颠倒阴阳、反转仙劫等等杀机,说一句奥妙无穷也不为过,就是因为这阵法很不错才原样不动的保留了下来。 太乙自问,刚刚小冥王做的事情,自己全盛时候做不来,远远做不来!更难得的是苏景行法举重若轻,从容抬手谈笑飞灰,再不见当年夺宝大战时咬牙切齿青筋暴露的泼皮模样,隐约却又清晰的……大家风范,绝顶气度! 哪里还是小冥王啊,分明是小阎罗才对。 太乙真人未能免俗,他的惊讶、他的想法,和下面那些普通仙家、妖家没什么两样。 从此刻起,已经名头一堆称呼一堆的苏景,多出了一个“大不敬”的绰号:小阎罗。 就在山中轰轰喧哗之中,“小阎罗”再次出手! 右臂高高举起,右手空心握拳、打下……不能算打,更准确的说是敲:普通人叩门时候的样子。 咚、咚、咚! 三声,苏景“打人”,用敲门的手势,在三头赤尻小天圣的额头上敲过,一人一下。 如小赤尻所愿:您先打我们吧。 力气不重也不轻,不会伤人但也足以让三头小赤尻头上鼓起个大青包,苏景笑:“没想到,手感还不错了。” 小赤尻的额头又宽又硬,且还带了一点点古怪弹性,敲上去手感的确很好。 猴子嘛,顽劣的时候异常可恨,但若能得见真心又没法说的可爱,老三赤混沌摩挲着额头刚鼓起来的青包嘿嘿笑:“你要喜欢随时来敲。” 三兄弟性情相若不过各有各的喜好,老三最爱玩耍取乐,老二最爱受人阿谀奉承,只有老大向道之愿强烈,最喜欢修行……其实他是爱打架。 所以见过了阿骨王的本领,老大赤天地满心满眼的羡慕:“十四王,您刚才施展的神通是?” “不算神通,不妨这么说,力归于道,道归于意,意从念而念空空,无念则意虚,意虚则道入极,道入极力也就力入极了,这个道理稍稍有些麻烦,一时不解无妨,假以时日……”阳崩巴的托付苏景一直记得,所以他很有耐心,给三头小赤尻解释。 但话还没说完,老三赤混沌就问道:“不就是大道至简嘛。” 苏景眨眼睛:“你们知道啊,知道还问!” “听说过没见过。”老二赤自然如实回答。 苏景笑了,这三头猴儿被道家训导得异常出色,他们差的只是经验与磨砺,只要运气别太差,将来必有大放异彩之日!伸手自囊中摸出一块玉玦递给三赤尻之首赤天地,苏景暂时不再和猴儿们说话,转回头望向了牛一。 强敌仍在,战事未完。 破掉影银河大阵不表示苏景就必胜无疑。 原来的十天圣若联手,战力就已高过影银河一大截,何况今日十天圣都修为大进;原来的十天圣打不过一个上上狸或者一个太乙真人,今日他们却有把握:三人联手便可与上上狸或者那几个大家伙之下第一流的强者一战! 强大是强大了,但眼见苏景轻松破阵、改阵,十天圣心中仍是掀起惊涛骇浪,牛一心地惊讶未退,忽然迎上苏景目光,他只觉双目奇痛,彷如一根火烫长针扎入瞳仁,剧烈疼痛牵扯地祖窍灵台都颤抖了几下! 苏景修持,诸法归虚又虚中生一,收尸匠望死眼也在“归一”之中,如今无需开天目便可随时“望死”,他双目一瞥之威,普通仙家飞灰湮灭! 被狠狠“叮”了一眼,牛一心神摇晃:“你是谁?” 宇宙皆知苏景就是十四王,可十四王又怎可能有这等本领,牛一心地有个自己都觉得无稽的怀疑:他不是苏景,他是谁? 是无稽,却是本能本心本意,被神鸦的望死眼一激,此问脱口而出。 这问题把苏景问愣了,十四王也有本能本心本意的,循着以往的习惯也脱口:“你猜?” 明明就是十四王,牛非问:你是谁。 明明就是十四王,他却答:你猜? 仙天巅顶上神间的一问、一答,懵了山中无数仙和妖。 裘平安觉得袖口紧了紧,低头看,悠小菩萨左手托着半碗红果酪,右手拉他的袖子:“他俩啥意思?” “苏景这个人偶尔会冒傻气。”裘平安还是很了解自家主公的。 “哦。”悠小菩萨大概明白了,继续去吃她的红果酪了。 一问一答后,“小阎罗”和牛一都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突然“啊呀”怪叫惊天动地,三声,三头赤尻马猴。 在山中一位看着他们从小长大的老猿精的回忆里,上次三头赤尻发出这样的怪叫,还是小时候被一头路过的巨象不小心踩到尾巴……赤尻三兄弟看清楚了玉玦中的内容。 一套战诀,只存于赤尻传说之中的:杀千刀。 他们这样的反应让苏景很开心,开心、所以就笑了,就在笑容绽放的时候,苏景动了天圣动了,毫无征兆却也蓄势已久、突如其来但又意料之中的角斗开始了。 十天圣,小阎罗。 牛一闷声低吼,蛮荒霸意霍然绽放,化本相!金角、银首、赤颈、紫蹄、蓝尾、白身和身上乌黑的纹路,披七彩,七彩牛;而雪白身躯上的黑色斑纹,绘出的是一副群星崩碎仙天绽裂的惨画,纹天崩,天崩牛。 牛一是七彩天崩神牛,他是一步阿鼻天圣,只需它一步,一撞,千万仙人从神庭入地狱,神牛狂奔! 牛在高天,紫蹄悬空,但随它狂奔,足下巨力直冲遥远地面,声声巨响下坚若金精的天圣主峰炸开一座座巨坑,每坑千里,如碗,像极了陨石撞击星斗后留下的苍凉印记。 牛以蛮力闻名仙天。 苏景也在奔跑,迎向牛,他冲得并不快,再不见往时的金乌迅捷与鬼王灵动,他的奔跑甚至显得有些笨拙,沉重却决绝,像极了一座山! 六尺高的普通人还是万万丈的雄威大山?于他的奔跑中,真的没了区别…… 牛一动了,动的却不止牛一,十天圣齐动!谁会傻乎乎地单打独斗?除了老实实在的小阎罗,谁会单打独斗! 十圣真正入战来,也只有在战时才会真正暴发的强大气势彻底绽放,天圣山上倒有三成多的仙家、妖家惨叫摔倒鲜血狂喷……只是气势而已,却足以让这些迈步万里湮灭举手星辰陨落的仙人重伤了。 “赤崩巴前辈与我族阳崩巴神将的恩怨,不是你们想的样子。”横扫八方的妖气与杀意中,还在奔跑的苏景开口了,他的声音很稳,甚至可以说是轻松。 在一个远非讲故事的好时机里,讲一个非常好听的故事,小阎罗觉得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黑紫色的光芒暴起,来得没有一丝先找,一条紫黑色的藤就那么无端的出现在苏景脚下,顷刻缠住全身,继而:绞! 以前的十天圣,身具厚重妖元,炼就无数神通,可这一次“失踪”的修炼,让他们返璞归真,万法皆无用,唯有本真可翻天,摒弃了那些花里胡哨的神通法术,锤炼己之所长再将其发挥极致,就是他们最最凶狠的杀法了。 远胜当初。 四面围攻、长藤先至,绊脚锁身发力剿杀,同时其他天圣趁机袭杀,这是天圣联手的路子。 藤十、十缠往生天圣缠住了苏景,若是贪乐王与之对战,会很小心地不被他缠住,否则很可能会死。 “阳崩巴、赤巴崩,两位前辈的名字犯冲啊……”故事未停,浅浅笑意,苏景却变了:变长了、变细了、变软了,不见了人只见一条分不清是蛇是链还是藤的金红真索,藤缠索、索亦缠藤,像极了痴缠双藤,只是哪有痴、只有杀! 互缠、绞杀,生死较量只在一瞬间! 啪啪脆响伴随凄厉惨嚎,黑紫色的长藤彻底被绞断,真身残碎,连神刀圣剑都难伤其分毫的藤、一生中不止剿杀了多少大魔上仙的藤,反被苏景化身的金索绞碎、绞杀……还有泼天之血。 藤的血。 若非亲眼得见很难想象一条藤子竟会身藏如此多的鲜血,与普通生灵全无两样的,温热鲜红之血,随细细藤条寸断,真的有一座血海汪洋泼满长空。 血色之下,完好无损的金红长索上神光一闪,苏景重归人形本相。 在其他天圣尚未驰援到位的时候,藤十真身寸断魂魄被拘。 不是天圣动作慢,只因这个过程太快,藤十死得太快。 苏景化归本相同时,身前怒吼贲烈,头顶劲风入刀,速度最快的两尊天圣赶到:犬七张开血盆大口,锋利獠牙直刺苏景心窝;鹰八就在头顶,一双利爪狠狠抓向苏景头盖…… 若贪乐王对上今日犬七,会以轻身遁法与之周旋,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直面狗头”,因犬七毕生修为皆凝聚于齿,可破天钨摧金钢的锋利;如果贪乐对上鹰八的话,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鹰八的速度太快,游斗之下十三王也会吃亏,唯一办法只有化归神刀本相与对方利爪拼上一记,至于胜负,听天由命吧。 十三王不在,今日阵中十四封尊! 身体头顶两道杀劫并至,苏景忽然多出了两只手臂……双臂高举,迎上了鹰八的双爪;另有一双胳膊急急前伸,双手反撑、左掌心向下右掌心向上,直接抓住了、撑住了犬六的嘴。 玄光崩,巨力绽! 鹰啼血,能够撕碎罗汉的利爪在苏景手中不比枯枝朽木更坚硬,彻底崩碎吧!不止双爪碎裂,还有厚重法力自苏景双手轰出,碎了鹰的腿鹰的肚皮鹰的五脏六腑,惨叫才起便已寂灭,嘭一声,鹰丧灭;还有另一双手。 苏景的另一双手,分! 犬悲鸣,怒吼变成了嚎啕,恶犬的下巴被直接撕裂!犬重伤,翻身倒地四肢抽搐…… 双头四臂?苏景没练过这门神通,他只有两条胳膊,多出来的两条只因:快。 鹰犬同时到达,而所谓“同时”并不绝对,总有极极细小的时间差,只是这过程太短暂寻常仙家都无以察觉罢了,苏景察觉了,鹰先犬后,苏景的动作很快,他去扯狗下巴的时候,刚举过头捏碎鹰爪的双手残影未消。 曾经的离山刑堂长老、阴阳司红袍大判最最讲究秩序,“先来后到”就是秩序之一,先到先杀,后来后斩。 七星吞月犬圣倒地,八方风雨鹰圣暴毙。 苏景的天黑了。 天仍在,仍清朗,只是苏景现在没办法再看到天,他被吞下——那条灰色斑驳的巨龙冲过,一口吞下了苏景。 诸天圣返璞归真,每个人的攻势都是他们最最强大的本能,四海齐平天圣修得天龙相,但他是一条蛇,最擅吞噬的蛇,他有腹中杀! 吞下为第一瞬,爆碎为同一瞬,磅礴天龙、浩瀚身躯猛然膨胀开去!蛇四吞了人未等他浮现一个微笑,更未等他目露惊讶,他的身体就很好看的爆开了,有血有肉有皮骨有鳞片,也夹杂了阳火剑气,好像烟花灿烂。 大菩萨也能轻易炼做一滩鲜血的蛇肚皮,终归装不下苏景,一瞬都装不下。 “烟花”绽放开来时候,藤十死时暴起的满天鲜血未落,由此天圣主峰战场的景色更漂亮了。 漂亮之后是更漂亮,有人锦上添花:一蓬辉煌璀璨的箭雨,一片黑白夹杂却又黑白分明的飞虹,一道湛清碧绿的风。 箭雨也是箭羽,缤纷、迷乱、旖旎,五光十色的绚烂与熏人欲醉的暖意,所有仙人的目光沉陷在这片迷离风景中,没谁留意到那只鸡褪去全身羽毛后光秃秃的丑陋样子,五鼓啼明鸡圣,一身好羽毛,毕生修为尽在其中;黑为阴白为阳,蟾有剧毒再炼毒入噬,噬灭万物的元法混沌,黑白色的飞虹划过长空、向着苏景扑去,二目阴阳蟾圣的肚子瘪了;变作人形的时候不太明显,如果六苦乱世鳄圣化作鳄鱼本相时,旁人就会惊讶发现,黑灰斑驳、模样丑陋的大鳄鱼原来有一条好漂亮的尾巴,湛清如碧、翠绿得仿佛要滴出水来的漂亮尾巴,碧绿色的风,碧绿色的鳄鱼长尾。 苏景左手急弹!苏景一口真罡喷出!苏景右手五指弯钩如虎爪! 左手弹指而出的是万丈光华,远比鸡翎更璀璨的火羽;苏景口中呼出的真罡,白中的灰,灰中的黑,他曾得见混沌,今天苏景本就是混沌中生出的那个“一”,一口仙罡即为根本原法所在;诸法归于剑一,甘霖神剑融化再身,早在四百年前这世上就没了甘霖神剑,却多出了一柄苏景神剑!苏景为剑,迎向鳄尾的掌亦为剑。 金乌火羽应战鸡圣箭雨,暴发出的是连串焦雷般的巨响,神火湮灭一切!而鸡翎万箭自五天圣的身皮中来,冥冥自有牵连则神火溯流而去,轰一声,五鼓天明鸡圣周身燃起熊熊大火;鸡圣遭烈火焚身时候,苏景忽觉脚下急急沉陷,地面不见了,巨龟纵法,三甲长生龟圣的攻势到了:妖物背甲化身大地,流沙一般疯狂旋转,“流沙”中藏蕴怪法,疯狂抽夺苏景的元法真力。 苏景口中喷出的那道仙罡与黑白蟾沙纠缠一起,蟾沙分黑白,以毒入法、再以法生出噬灭混沌,但无论名头再如何响亮、成法过程再如何复杂,蟾沙的混沌到底也是假的,是法术模拟来的,苏景的仙罡却是“虚空”中来、自我涅槃而得,一触之间高下立判,黑白蟾沙化灰归烟再不存丝毫威力,与鸡圣引火***一样的道理,仙罡破去蟾沙的同时也烧入蟾圣腹中,蟾圣低头自己正迅速腐烂、腐败的肚子,目光里满满绝望;也在蟾圣伏诛一刻,苏景察觉背后一道微弱异常的风,很轻,悄无声息的刺……始终不曾真正显身的蚊九出手,毒刺已经触到了苏景的背心;掌如剑,鳄尾如鞭,苏景的手扣中凌空袭来的鳄尾,金铁交击的声音刺穿天地,那方足以扫荡金山轰塌玉柱长尾就被苏景的右手,再难寸进;但苏景面前刮起了可怕的风,澎湃的力量裹挟着澎湃的力量,牛一冲到了近前,撞! 第一千三百一十二章 肚子疼 藤十碎去,一圣碎,血盈天。 鹰八散裂,一圣裂,泣血之啼是这惊才绝艳之妖最后的声音。 犬七倒地,一圣残,倒地嚎啕,腌臜血沫填满了他仅剩的半张嘴。 蛇五爆烂,一圣灿烂,那灿烂烟花,他的骨肉他的血。 鸡五耀目,一圣焚灭,他身上的火焰足以照耀一座凡间,焚身烈焰就是他毕生的辉煌了。 蟾二飞灰,一圣腐烂,烂烂烂烂顷刻烂成了灰,这世上再没了他的痕迹,后世也不会有谁再记得他。 鳄六断尾,一圣坠落凡尘,他的尾巴就是他的全部,尾巴被那只手抓碎了撕断了,鳄鱼天圣不是壁虎天圣,没了尾巴他只是一条普通鳄鱼,有人踩着鳄鱼的身躯直冲巅峰——十四王小阎罗,那个来自中土离山的苏、锵、锵! 只是巅峰前还有三圣,最最强大最最凶悍的三尊仙天妖圣。 龟甲沉陷的他的双足,蚊刺触及他的后心,牛角直直撞上了他的胸膛。 或死,或登天。 万丈荣光和魂飞魄散,只是一线之间吧。 “杀!千刀!”那声咆哮来得何其壮烈又何其惨烈,那个苏景虚晃了,飘忽了,犀利了也疯狂了!真的疯狂了,他手中有剑,左真阳右真墨,双剑疯癫九百六十斩归于电光火石!苏景自己也是剑,剑疯他疯,那一刹的疯:如瀑黑发乱舞,沁血双目圆睁,神魔气意冲天,风火席卷长天! 所有人都在观战,都在凝聚全副目力注视着苏景……可是哪还有苏景啊,所有人眼中就只有一尊来自开天辟地时、冲出太古洪荒时的:神、魔! 是神也是魔,是生也是杀,是寂灭也是涅槃,是疯狂也是理智……截然相反、绝绝不能共存的正与反,同时显现于苏景之躯、之杀! 而本无法共存的正反两面真就共存一刻,那是什么?是颠覆,是颠覆,是颠覆……是天道的颠覆……天无道啊! 只属于苏景的道:天无道! 天无道,杀、他玛的,千刀。 轰隆大响,圣山巨震! “天无道啊!” 当猛烈的撞击与暴起的气浪湮灭视线的时候,只剩苏景的凄厉长嗥直击于心!所有仙家的心。 普通仙家只觉灵台轰荡神魂涣散,而那些精修上仙……平安大圣、三头赤尻、罗刹凸、小菩萨、嫁衣魔甚至太乙真人,他们泪流满面。 “天、无、道啊!”贲烈之吼,来自那群上仙,于此一刻,他们狂吼却无限沮丧,他们的声音堪比神雷他们的语气却只有浓浓悲伤,此一刻,苏景那一声惨惨的吼,伤了所有人的心。 就是伤心了。 无以复加的悲恸下,是无以复加虔诚和快乐! 悲恸下的快乐?可笑么?可笑吧!可笑但真实,飞仙逍遥,凡情断灭,仙人并非无情只是淡漠了与生俱来的凡人情怀,可是这一瞬的伤心又让他们重新拾起了凡人的情绪,凡人的悲伤……飞仙又再体会凡人的哀伤,是一件很奢侈的梦,拜苏景所赐。 梦想成真了,悲伤并快乐,泪流满面和唇角抿出的笑意。 杀! 气浪散去了,时间仿佛凝固了,真实的杀戮变成了凝固的画:龟背锁住了双足、牛角抵住了胸口,蚊针刺在了后心。 静止后的散碎,那只化身厚土的龟,那头身躯千里的牛,那只除了杀人时从不会显身的蚊……碎了碎了碎了。 炎炎酷暑中的一尊琉璃像被突然摆放到冰天雪地,会怎样? 牛一、龟三、蚊九就是这个“会怎样”了。 噼啪噼啪的轻响,裂璺爬满了身躯,然后碎了。 战终了,一个小小阎罗,十头上上天圣,从开始到结束,真的很快。 苏景昂首于天地,天地间再没了那十位天圣的威名。 整座圣山死般寂静。 若非亲眼得见,又有谁能相信,苏景独力摧毁十天圣! 中土离山来的苏景,最不喜欢单打独斗的苏景单打独斗摧毁了十天圣。 寂静无边,当意识凝固,时间也就没了意义,或许只是三两呼吸或许一两个时辰?没法计较了,没人能算出圣山的沉寂究竟维持了多久才被“哇”地一声击碎。 “哇”来自苏景,呕血,金红相间的血喷出口溅落地面,好漂亮的血花,仿佛图腾。 一口鲜血喷出,苏景身体一软摔倒在地。 距离最近的三头赤尻终于回神了,急急抢上扶起苏景,可他们的脑筋还是混乱的,大哥赤天地脱口:“这就是杀千刀?”二哥赤自然脱口:“未曾圆满却已斩杀诸圣?!”三弟赤混沌脱口:“杀千刀,哇……”哭声,嚎啕大哭。 苏景重伤,三头小赤尻却还在追究杀千刀,可恨啊,是可恨,却也有情可原,不是他们不关心苏景,若真的不关心他们也不会抢上搀扶,只因他们的心思已经彻底混乱——来自苏景的震撼,来自本族前辈的震撼。 本能而已。 “哭个屁,赤巴崩前辈是笑着归去的……别丢人。”苏景的气息衰弱,一句话里几次颤抖。 自己也察觉到自己的颤抖,所以苏景不再多说什么了,提息、长吸。 群仙急急围拢上前,很快苏景眼中的天就变成了数不清的脸,一张一张,好多好大的脸……三次吐纳,就在群仙关切惶急的呼唤声里,苏景突然冷哼了一声,身躯一震重新站起。 狭长双目微眯,苏景昂首望向天际,冷冷道:“他逃了,果然聪明,诈伤都未能引他显身!” 哄,喧哗声起,群仙恍然大悟:还有巨獠元凶隐藏暗处,小阎罗为因其显身所以诈伤,故意示弱啊!可惜那尊元凶也是非凡人物,小阎罗演得如此逼真,瞒过了所有仙家但还是被“元凶”看出了破绽,不存犹豫立刻遁去了。 苏景叹了口气,但随即又笑了笑,淳朴且只能用可爱来形容的笑容,对着群仙作了个罗圈揖:“为诱敌,不得已诈伤,让诸位仙尊担心了,恕罪恕罪。” 又是哄,群仙都笑了起来,谁会怪罪他呢?谁敢怪罪他啊。 两道密语传入苏景耳中: “不成就不成昂,别撑,不丢人。”浓浓东北腔,裘平安到底是这圣山中最最了解苏景的伙计。 “苏老弟,不可勉强,抱元守一,快快疗伤。”太乙真人的语气有些着急,真人有伤不能动手,但眼力仍在……哪里有什么元凶啊,苏景死要面子活受罪,明明真伤非得说编出个并不存在的“元凶”来说明自己是诈伤。 谁肚子疼谁自己心里清楚! “不!面子!”苏景密语回答裘平安和太乙真人,他肚子疼,他忍,他乐意…… 太乙真人笑了,很有趣并且很开心的笑,以前他对苏景友善只是因为大家同一阵营,此刻却真真正正有些喜欢这个、这个小无赖? 第一千三百一十三章 天雷地火,关键所在 “讲到哪里了?”苏景望向赤尻三兄弟。 这问题来得莫名其妙,让三兄弟迷糊了下,好在他们并不笨,很快就反应过来,苏景指的是“阳崩巴与赤巴崩两位前辈的故事”,赤天地应道:“刚讲了个开头。” 对十升这一战打赢了,苏景想都不用想就晓得明天起自己的威名会再次传遍仙天,哪怕是个萝卜,如果能独力击溃西南十大天圣,转过天来它会成为仙天最负盛名的萝卜大仙…… 以前苏景就有名,十个仙家里有九个半都知道“小冥王”这号人物,但他的名声响亮则以,却算不得太威风:只是神君麾下最最年幼的冥王的而已,尤其他真正扬名的夺宝之战,最后高人接连出场,真正要命的战事被道尊、闭狱、瞑目、拔舌、大金乌等人接了过去,十四王的名头,倒是正经诠释了“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道理。 可今日过后,一战正名,这个小阎罗又会是怎样地位?! …… 不过对这一战的过程,苏景还是有些遗憾的。 本来想得很好,一边打一边说,于斩杀尊尊天圣之中将神鸦与魔猿的故事讲出来……用魔物之血来祭他最敬佩前辈,苏景以为是件有意思的事情。 奈何,真打起来就全不是想象中的样子了,敌人绝不弱小、斗战的过程也不是他苏景能够说了算的,到最后苏景的嘴巴都用来吐血了,哪还顾得上再讲故事。 故事才刚讲了个开头,可封圣大典还要继续,苏景对三头赤尻摆手:“先办正经事吧,故事回头再讲。” 妖门弟子上前打扫战场,侥幸未死的天圣和被苏景拘押的残魂统统交予罗刹凸,后面审问口供追查魔物都是又一栈的职责了。 秩序很快恢复,也没人再去追究吉时不吉时了,反正今天是吉日,哪个时辰都差不多,新的礼官登台,三头赤尻再上前去拜祖。 刚刚一场大战短暂却激烈,无论激战过程还是十大天圣一起陨落的结果,都大大刺激了仙人们,以至在参加随后的仪程时大家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礼成,恭贺,致谢……后面的事情平凡且顺利,大典才一结束,太乙真人就以“要与十四王相商对付魔物的关键”为由,直接把苏景带去了道家专门设在十万山的行驿道堂。 大门一关,太乙谢客,领了苏景直接去往堂下化境,内中天地和煦灵元丰沛,真正修行、疗伤的好地方…… 疗伤时间很短暂,只两天后道堂大门敞开,苏景与太乙真人并肩走了出来。 这个时候观礼宾朋散尽,妖门一切恢复正常,三头小赤尻正满面虔诚地等在门外。 苏景将小赤尻唤到身边,也没太多废话更免去了赤尻的再次赔罪,先将阳崩巴与赤巴崩两位前辈的恩怨纠葛仔细讲述清楚,又把自己这些年修炼杀千刀的心得体会尽数传授三个小家伙,随后不再多待,就此辞行返回他的收尸匠骄阳去了。 本来前面还答应过妖家要为他们彻底炼化“圣火川”的,但这件事暂时得放一放了,苏景负伤在身,道家化境两天疗伤只是暂时镇压住了伤势,想要尽快恢复还要回到太阳去继续吐纳行气。 归返骄阳后苏景立刻闭关,结果事不遂人愿,不久之后就有客人上门了:最先来的是一头六翅夜叉,又一栈的人,苏景以前没见过烈小二却再熟悉不过了,喜上眉梢地给苏景介绍:“六斤先生是咱们又一栈中第一神医,奉大东家之命来探望苏老爷。” 听到六斤这个名字,苏景就想起自己的大好妖奴六两了,人家六斤他六两,大东家和二东家之间果然还是有区别的。 六斤大夜叉才刚为苏景把脉,第二批贵客就到了,平时很少露面的五哥、神君驾前诸王中医术最最精湛的慈悲王孔弩儿,随行的还有与苏景关系最好的瞑目王和纯粹来看热闹的拔舌王。 孔弩儿与六斤同为医道圣手,熟人了,一见面慈悲王就笑道:“紧赶慢赶,还是被你赶到了前面啊。” 大家差着辈分了,慈悲王不计较,六斤大夜叉却不敢丝毫越礼,急忙躬身问礼。 好大夫不嫌多,大家一起给苏景看病。 苏景伤得不轻,但也没什么大碍,无需什么特殊治疗手段,两位神医倒是留下了无数灵丹妙药,好像送糖丸一般送出的灵药,随便哪一颗扔出天外,怕都会引来群仙一场争夺了。 有拔舌王的地方就不愁热闹,拔舌王眉飞色舞说着他路上听来的、有关“小阎罗”的凶猛传说,开心得没法说,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那么高兴。 探望过后,着苏景好好休养,大夜叉与冥王告辞离去,但苏景没能再闭关多久,第三批贵客又到,东天道以大白阁首座真人带队,一行七位仙长来访,无一例外,全都是看病炼丹的好手。 好大夫不嫌多,好药材更不嫌多,苏景觉得自己简直赚了,笑得都不舍得合拢嘴巴。 夺宝大战时苏景被三鬼主踹了一脚,那时伤得可比这次要严重,待遇却远远比不上这一次,两次差别巨大倒不是因为今天苏景价值更高,而是那时候仙天大乱,征伐已起,各大势力精英人物都已投入大战去了,苏景身边又有道尊百年相伴,自然休养就好无需再专门抽调人手。 一群道家真人来了又走,灵丹妙药全不吝惜地留下来,一是苏景这次帮妖家其实就是帮道家,他们诚心感谢;二来东天道家大业大,这点药他们不在乎,又见苏景看到灵药就两眼放光,干脆就多留多给…… 而道家一群高人离开后的第三天,第四位贵客登门的时候……收尸匠骄阳异象突显! 披头散发之人走在街上,突然迎面一阵大风吹来,满头长发都被劲风吹得向后飘摇、乱摇乱舞……收尸匠骄阳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了,原本安安稳稳燃烧于金轮表面的烈焰遽然狂乱,片刻狂躁与片刻挣扎后,朝东一面就再无一丝明火,丛丛烈焰尽数背到西面,仿佛受东来罡风狠吹那样狂舞乱摇。 没有风,只有一个女子,金红色的大氅金红色的长裙、金红色头发和金红色双眸的美艳女子从东方来,未施法术更没攻势,只凭她身内本元气势就逼退了半面骄阳的烈焰。 正吐纳行气中的苏景吃惊不小,但等他飞上天空见到来人后,惊讶就变成了惊喜:素未谋面不过同脉之间自有灵犀勾连,一见面苏景就认出对方是一头金乌。 大金乌,修为不俗。 女子二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神情气质与阳三郎颇有相似之处,高高在上、骄傲冷漠,绝世美丽但难以接近,这样的气质不太讨人喜欢,金乌家的女子就这样,全不像雄乌那么随和。 收尸匠的太阳偶尔会有金乌落足、栖息,不过那些都是普通小鸦,看不出此地为墓园,否则收尸匠之家那么不吉利的地方,大家避之不及哪会有人来住。 可眼前这头金乌不同,苏景看得出她的本领绝不逊于阳炯炯,必是上位神鸦,自也知道这枚太阳的真相,知道真相还主动上门?差不多就是太阳从西面出来了,苏景好奇,飞上前去准备问礼。 不料前方金乌女子急忙摆手:“别别别、别过来,你、你我不可靠得太近。” 苏景心里想着“收尸匠已经这么可怕了?都能把上位金乌吓得结结巴巴”,身形则停下,相距女子足有三十里遥远:“成不?” “成、成吧……你我相距太近,天、天雷勾地、地、地……”女孩子不是吓得,是天生语痴、有些结巴。 “火?”苏景等了半天没等出她后面那个字,有点替她着急。 “火。”金乌女子如释重负,呼一口气:“就是天雷勾地、地、地……” 苏景被她气笑了:“火。” “火!”金乌女子不再“偏向虎山行”了,转过话题:“我叫金亮亮亮,神鸦七将之中占了一个生、生字,听说你打架受……受伤,来看看你。”金乌族中,金、阳皆为大姓。 风燥真知生杀诡,来者神鸦生,最最医术精湛的大金乌,与苏景和阳炯炯并位齐尊,同列七将之位。 苏景晓得,神鸦七将中的“生”对应得不是“杀”,而是诡中收尸匠,一为生一为丧,二者相克相对,所以金亮亮亮到来时候,收尸匠骄阳才会有这样么大反应。 同样道理,收尸匠和神鸦生也的确不能靠得太近,否则两人气意互噬,的确会天雷勾地火。 知道对方身份,苏景还真是有些感动了。 “你的太阳我不能去,换、换个地方我给你看伤,随我来。”神鸦生对苏景招了招手,带他飞去附近一片无主星石,落地后两人仍是相距三十里,金亮亮亮十指跳跳,悬十道真火长丝为苏景问脉,随后仍是以悬丝刺入苏景身上几处大穴,催元行法为他疗伤。 严格来说,大家不算同种同族,但同脉同修之下,金亮亮亮的神鸦疗伤手段要比着夜叉、冥王和道家的办法更适合苏景。 而金亮亮看似冷漠其实性情开朗,爱笑爱说,一笑颊上还有两个酒窝,稍加接触就能了解她的随和,一边为苏景看病治伤一边敞开了和苏景聊天。 是金乌就爱说话,这一点绝不会错的,不过难能可贵的是金亮亮亮天生有些口吃,还那么爱说话且十句里至少九句半的废话、这九句半的废话里又数不清多少的重字……没多长时间两头金乌神将就混熟了,对方的年纪并不大,苏景也不再“神将”、“大家”的称呼,直接唤起本名:“金亮亮亮,前阵我族……” 才说了几个字,金亮亮亮就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开心也有些委屈:“你、你学我?我好心来给你治伤你还学、学我?” 苏景愣了下,只愣了一下就大概想到问题出在哪里了,试探问:“你到底叫啥?” “金亮、亮亮。” “几个亮?” “俩!”金亮亮没好气地回答。 苏景想笑又觉得不厚道,想解释又怕更惹金亮亮生气,干脆作揖道歉,又赶紧转回话题,问起前阵子金乌在上重天与夔牛等兽族的那场大战。 神兽之战的结果苏景是知晓的,但过程并不清楚,自家人打了胜仗的故事苏景当然喜欢听。 本以为会是个开心话题,可是苏景没想到的,金亮亮皱起了眉头,浅浅叹了口气,摇头道:“仗是打胜了,大胜,不过……现在看来不那么简单的,你也不必追问了,具体怎么回事我们也还没弄清楚,好、好啦!”说着金亮亮手腕一振,疗伤悬丝尽数收回,嘱咐道:“最近三十天里莫动手、莫动气,也、也不可能有男女之事,就平常那样行功疗伤就好,三十天后当可痊愈。” 说着,金亮亮背后撑起一双天乌火翅:“对了,我舅舅让我带个话:将来那场大战,金乌一直在准备着,再就是他最近发现了件有趣的事情,等有个定论后可能会来找你谈谈。” “你舅舅?”苏景有些纳闷。 “天知、阳破,神鸦知!”金亮亮满目自豪,这五个字她曾经苦练,永远不会说结巴,七将之中,唯有神鸦知另又一个称呼,唤作“天知”。 苏景先是一惊,随即点点头:“要是有机会见到天知大人那就太好了,如果有需要我效力……还是算了,最好永远用不到我。” “好家伙,吓、吓得我差点去堵你嘴了。”金亮亮的笑声清脆,对苏景摆摆手振翅飞天一晃不见…… 回到收尸匠骄阳后苏景就给神鸦真阳炯炯传讯,金亮亮说“打了胜仗但事情不简单,你别问”,金亮亮又说“我舅舅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但现在还不能跟你说”,简直不够苏景着急的。 他和金亮亮初次见面,大家不太熟不好使劲追问,转回头就去问阳炯炯。 同为七神将,神鸦生知道的事情,神鸦真也一定晓得。 很快阳炯炯就回信了:你不吉利啊,头件事有些不妙,告诉你以后没准会更不妙;第二件事有点意思,告诉了你没准好事变坏事,谁让你是收尸匠、丧门星呢,自觉点甭问啦,该你知道的时候你自然知道。 可把苏景气坏了,当即回讯:我最近特别思念阳炯炯大哥。 阳炯炯再回讯:祖宗,滚! …… 神鸦生的医术非凡,短短治疗过后苏景只觉神脉顺畅、元息稳定,再过三十天果然伤势痊愈。 伤势不再,但元气尚未完全恢复,不宜立刻去修持刚猛路数的杀千刀,苏景闲不住,又动身去了十万山,在妖家地盘一住三年有余,仔仔细细帮他们将“圣火川”的大阵炼化妥当,同时也为三头赤尻兄弟开放了百里骄阳,指点他们修持杀千刀。 本就是赤尻前辈的战法,杀千刀的种种法门诀窍,都与赤尻魔猿的体魄极为契合,可是就修炼进度而言,赤家三兄弟却远远不如当年苏景。 一样的搏击夺命之术,分别由久经战场杀戮的悍卒、和喜欢舞蹈弄棒却至多在乡里打过几架的农家汉子来练,无论进度还是威力当然不会一样。 此外还有一重“资质”的缘故,若是随便谁、只要肯花时间就能彻底炼成杀千刀,那这套杀法也不会神奇到哪去,三头小赤尻的天分虽不俗,但还到不了能把这套杀法修炼圆满的程度,以苏景估计,八百刀差不多就是他们的极限了。 其实以苏景的身魄资质,本来也未必能将这套杀法修行圆满的,但在道尊指点之下、他领悟了混沌生一这重大境界,无异涅槃脱胎,未来的杀千刀大圆满已成板上钉钉之事,只看他最后因势而成那“神来十刀”的威力怎样了。 而人在妖家境内,苏景也真正感受到了大劫将至、群仙备战的气氛,山中妖族日夜操练大阵,几乎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时候,还有一道道流光日夜穿插于群山之间,负责军需的妖官往来不休,为诸山诸君分丹配药、强体健修。 负责炼宝铸器的那些妖山上,炼炉中生器的滚滚浓烟与叮叮当当的锻造声音日夜不休,时常可见天外彩虹化作祥瑞之气直落山间——上好仙器成形,便有天彩异色沉落…… 另外让苏景着实惊喜的是,有一天阎罗神君竟然到访十万山,他老人家不找妖精,专门来看望苏景的。 阎王爷来了,可阎王爷也不怎么说话,吩咐苏景该干什么干什么,老头就摸着山羊胡子跟在苏景身边。 苏景炼阵,神君就看他炼阵;苏景吐纳修行,神君就看他修行;苏景带魔猿兄弟精修杀千刀,老头也踏入百里骄阳从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直到三个月后,神君准备启程时才对苏景说道:“你当知,我与那几个老家伙每百年都会在又一栈聚首。” 也不用苏景回应什么,神君继续道:“吃吃喝喝,尝一尝大阿姑的手艺,说一说自己这边的状况,吃完说完之后,一般都还会一场论法。” 苏景眼睛大亮,全不掩饰自己的羡慕,神君、道尊、佛祖,宇宙间绝顶高人间的论法论道,那会是怎样一番景色。 “最近小魔君重归仙天,他也参与进来了,还拉上了甲添,挺有意思的。”神君微笑:“这次我想带上你一起去……” 苏景真就觉得头皮都炸了,简直天大喜讯! 当知,这等绝顶高人的论道,说辉煌就辉光无边,说凶险也凶险无边,对高人们来说当然不会有什么危险,可对普通仙家而言,修为不够领悟不足就置身场中,走火入魔已经是最好的下场了。 不用多想了,莫说以前的苏景,就是闭狱王都没资格参与这样的盛事,但今日苏景一飞冲天,可以列席了……正开心沸腾且按捺不住的得意时,神君忽又摇摇头:“本想带你去,可这阵子跟在你身边看了看,尚有欠缺,你还不成。” 苏景的笑容顿时崩去,心中偷偷抱怨:既然您老人家手里拎了一桶冰水,那之前又何必点火啊。 好在神君的话没说完:“这次去不了不必沮丧,待你杀千刀修持圆满,我觉得还有希望,下个百年会前我再来看。” 杀千刀是战法,和境界并没太大关系,但最后的十刀关乎于“势”,关乎于“破”,这三个月里神君早都看得清清楚楚,最后那十刀,正是苏景能不能真正超凡入圣的关键所在! 第一千三百一十四章 筷子一举,莫敢不从 仙天之中,大道如林种族无数,各宗各廷都有自己的修行法门与精进衡量,或者说各家都有自己的一套道理,这些道理是没办法放在一起比较的,所以也就不存统一的衡量标准。 举个极端些的例子,如果把古仙和天魔放在一起来比一比……大家的修行根本不是一回事啊,连最最基础的生存法则都不同又怎么比,厨子和茄子该怎么比? 不过境界没法去衡量,不表示战力没得比,苏景飞升这么长时间,心里也大概有个计较了,以他的眼界,将仙天的武力分作五个档次:第一档可看做先皇神帝,那几位高高在上的大佬,阎罗神君、东天道尊、西方佛祖,大小魔君、甲添等人都在此列;第二个档次大概能看做大元帅、老丞相了:冥王中的老大、老三、老五,道家太白太乙二仙、又一栈的西坑隐,真佛弟子优大师,伪佛信徒盖世尊者、那个不知所谓的猫妖上上狸等人都在此列,真要打斗起来,大家肯定有高有低,但他们之间并非质的差别,不会说一人出手另一人连怎么回事都不晓得已飞灰湮灭。 前两档的差距便如凡间朝堂,元帅丞相为百官之首,金銮殿上列位只距皇帝一步之遥,可这一步又相差得何其遥远,皇帝坐拥天下江山,元帅丞相不过有点势力而已。 第三个档次可拜大将军吧,除了老大、老三、老五的其他冥王,道家五阁首座和洞天福地中个别几位精彩人物,那些已经死掉的星君鬼主、天魔坛尚未醒来的金铃天与曾经全盛时候的憎厌魔,都能算在这一档中。 第四档苏景就勉强把他们当做急先锋吧,比如曾经的星满天上紫薇宫,无漏渊的泰骨红纱帐内的绝顶高手。 再之下、第五档……兵兵将将猫猫狗狗,一起划入第五档,苏景觉得没有再细分的必要了。 当年蔷薇州夺宝大战时候,苏景差不多就是第四档的实力了,而今日苏景,不敢自以为是但也不会妄自菲薄,他晓得自己已经超出第二个档次一大截,十四冥王中最最凶悍善战之人不再是三哥阿伊了,若非如此,神君也不会亲临十万山,专门来看苏景了。 可这几重所谓“档次”只是苏景以凡间朝堂为基础、对强大仙魔的战力划分,它们不是修行境界,不是说他跨过了第二档就能进入第一档,想去比肩神君、道尊,小子还没那个资格。 现在没资格,但有希望的,杀千刀后或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 如今苏景所处位置,只差一步。 当初道尊为苏景安排修炼事情,让他诸法归入剑一,就是因为他有杀千刀的杀法,道尊的眼力不会错。 如今,神君也是一样的说法…… 虽然未能如愿带苏景去百年会论道,但神君不失望,他老人家心中是欢喜的,已经很好了,远超当初意料的欢喜,当年离开中土前特意为钟大判留一段机缘,未曾想这段机缘落在了苏家小子身上,其后又是怎样的风云际会,硬是造就出今天这样一条小小鲤鱼?他正努力跨越龙门呢! 看不破的天机,看不破的造化,神君亦觉神奇,负手笑着飞天去。 苏景继续忙碌,布阵、教赤尻、修炼…… 十万山中逗留三年,圣火川大阵祭炼圆满,三头赤尻马猴对杀千刀的修行也步入正轨,依苏景传下的玉简自行修炼即可,苏景向群妖辞行准备归去。 他是真想参加下一次“百年会”,赶紧回家练杀千刀去。 临别之际,赤尻三兄弟并肩而立,大哥赤自然从口中吐出一只小小的红布包裹,煞有介事地捧在手心:“这是我们三兄弟小小心意,十四王一定要收下。”说着他将红布打开。 苏景和三头猢狲混得太熟稔了,见了红布中包裹的东西,他全不掩饰自己的愕然:“筷子?” 一双银色的筷子。 老二赤自然咧着嘴巴笑了:“你不说我没觉得,还真像筷子啊。” 何止是像,根本就是筷子好不好,两根银亮银亮的小棍子,苏景伸手将“筷子”拿在手中,又笑道:“好家伙,有点分量啊。” 入手便知,这双“筷子”总有七万斤上下。 苏景不识货,但也不能算他看错了。 三头小赤尻还未得道时,机缘巧合下曾得一方浑天马蹄银,真正炼器铸宝的神材,可惜分量稍稍小了些,当时三兄弟仔细计算过,这块宝贝马蹄银能炼成两条宝棍。 兄弟三人,只够两条棍子的材料,那也得炼啊,总比一条都没有强,兄弟连心其利断银,三头小赤尻合力开始炼化宝棍。 偷偷摸摸的炼,不敢让其他人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猴儿们晓得,可那时候他们尚未得道,对炼宝法门更是一窍不通,如果是别的仙家,当会先小心收好宝贝,再仔细钻研炼宝办法才敢动手。 但三兄弟是猴子啊,长大了都不懂事,何况他们小时候,胡乱学了些炼宝的办法就开始祭炼了,天道酬勤、毫无意外地他们把宝贝马蹄银给炼瞎了。 浑天马蹄银是有灵性的宝贝,一旦祭炼失败就会骤然收缩再无灵效,错误无可更改,三头小猴儿炼成了一双筷子。 苏景不识货,没认出这宝贝来自浑天马蹄银;苏景没看错,这宝贝除了做筷子之外就再没其他用途了。 后来小赤尻长大、得到,曾在酒后说出了这段童年趣事,气得道尊都想骂他们,简直暴殄天物!此事流传极广,几乎所有妖家以及与妖家有交情的外族都晓得,不过苏景是第一次听说。 仔细看看这双筷子,上面已经被三位赤尻天圣添篆落印,那就不用说了,此物已经变成三圣信物,只要是妖家势力,“筷子一举,莫敢不从”。 苏景不缺宝物,以他和道家的交情,真要用人的时候也绝不会缺手下,三圣将筷子送给苏景其实没什么用处,不过老三赤混沌又道:“以你的身份,不用筷子也能号令妖家,这没得说,但如果遇到喜欢的晚辈、交得过的朋友,你还能把筷子送人啊,只要是拿筷子的,甭管谁都是咱家的好朋友。” 三兄弟的一番心意,苏景不矫情,点头谢过收起了筷子…… 返回收尸匠骄阳当天,始终追随身边的烈小二手拿玉简,将几大势力的备战状况、仙天各处大小势力的动向仔仔细细讲给苏景,此乃惯例,烈小二是又一栈的人,一般来说每隔三五月又一栈都会把最近收集的情报做个汇总传过来,再由他向苏景呈报。 仙天处处备战,墨巨灵踪影不见,后身法天金童追缉不到,烈小二这次呈报上来的情报也没太多新鲜的,但有一条不起眼的消息引来了苏景注意:“东南一百七十仙坛灵州将做聚义结盟、终山盟……咳!”苏景伸手一拍自己的额头。 三年前来十万山参加封圣大典时苏景巧遇故人、六翅皇池长公主“李大顺”,长公主对他提过这次结盟,她家坛廷六翅皇池也在其中,还请他到时候去观礼、帮忙给站个场,当时苏景一口答应。 苏景并未忘记此事,不过在他的想法里,结盟典礼前夕长公主殿下会给自己传个消息。 这个想法是没错的,可是他忽略了一个关键:今时苏景名动八方,再不是初飞升时候和长公主说说笑笑的那个小散仙了。 身份变了地位也变了,苏景仍把长公主当朋友,或许不算太亲密但也不会见外,可是在长公主眼中,又哪里还敢对苏景“平常相对”? 尤其封圣当天,苏景击杀十天圣在前,典礼后就与太乙真人匆匆离去,长公主不敢再来打扰,之后也再没主动找过苏景,相遇相交时身份平齐,后来一方飞黄腾达去,另一方拘泥于地位……人之常情吧,苏景当然不会怪长公主如何,他只怪自己粗心,应该主动去找对方才对。 先问烈小二,结盟之典日期:明日。 苏景才一皱眉,烈小二就问道:“苏老爷是要观礼么?您老放心,时间能赶得及。” 一百七十仙坛结盟在东南偏东,与收尸匠骄阳相距遥远,就算金乌精擅急行也绝不可能在一天内赶到……以前不行,现在行了。 穿通法阵不是什么深奥阵法,以前却无法广布宇宙,因为旧时仙天诸般势力割据,在自家地盘里穿梭如意没问题,可妖家要想在西北建立一座穿通法阵,无漏渊岂能答应?反之亦然。 如今仙天大统,未来还有劫数大战,一旦开战,兵马调运高人驰援等事情关乎战机战局,何等重要,是以这千多年里又一栈与东天道在仙天中选择要冲广布穿通阵法,不过此事是秘密进行的,穿通阵已经布置得七七八八,普通仙家却还不知晓。 瞒住天下是为了瞒住敌人,堂堂小阎罗若有需要当然随时能用。 苏景大喜,赶忙又传讯长公主,说自己正赶赴东南,让她等着。 六翅皇池本来都对苏景到来不抱希望了,突然又接到他的灵讯,那份欢喜就不必说了,而欢喜之外也少不了一重感激,其实莫说小小的六翅皇池了,就是他们这东南一百七十仙天结盟,在上位仙家看来也是根本不起眼的小事,苏景还记得、还肯来,足见性情了。 由烈小二引着,苏景一站一站地向东南赶去…… 第一千三百一十五章 不见屠刀法天 饶是阵法穿空,苏景这一路跑下去也足足用去一天多的功夫,此行最后一站坐落一座早已荒败的仙庭中,放眼望去,曾经高大辉煌的庙宇轰塌大半,原本连绵起伏的金山或被削去山头或被从中劈断,视野之内处处荒败。 没什么景色比曾经辉煌过、如今再没落更凄凉了。 烈小二永远那么兢兢业业,虽是无关紧要之地他仍给苏景介绍道:“此地曾是伪佛治下一片‘净土’,名唤‘不见屠刀法天’,当初伪佛鼎盛时,此地也算有几分名气,伪佛伏诛后此地妖僧冥顽不灵,和前来剿灭的十万山大军打得着实惨烈,最后还是拔舌王亲临,王驾开口冥音夺魂,直接说死了州内七大圣僧,这才彻底摧毁了这座魔窟。” 此地相距终山盟结盟大典举办灵州尚有一段距离,在前行就没有法阵了,只能靠飞的,时间很赶可苏景还是在此地停留了片刻,先是闭上双目静静感受,跟着又展开双翅,飞到一片已经彻底坍塌的金色山脉残骸上盘旋了几圈,笑道:“有宝啊。” “有宝?”参加什么结盟大典,烈小二全无兴趣,可听说有宝他一下子来了精神:“什么宝?” “不见屠刀法天?这名字挺有意思的。”苏景所答为所问:“不急,现在还不到时候,先去办正事吧。”言罢一挥手,三十七道火羽飘零而出,落入灵州地面,大地上红光一闪再无异状。 苏景行布了一座简单的“镇星篆”,暂时护住了这片破败灵州,别人过来不会受到攻击,但想把随便挖掘或者将灵州搬走是休想了。 跟着苏景带上烈小二向着目的地赶去。 两地相距很近,以苏景的速度,燃香时间就赶到结盟典礼所在灵州,远远看到六翅皇池长公主正满脸焦急地等在天外。 一见苏景来了,长公主面上焦急散去,换做由衷欢喜,催动云驾迎了上来,一口一个王驾喊得苏景不太得劲,对她笑道:“别逼我也喊你公主殿下啊,叫刘二垮还是苏景随你愿意。” 紧赶慢赶,苏景还是来晚了,人家的典礼已经开始,但无妨,他就是来帮朋友捧个场,待到礼毕时后会有一项宾客致礼,到那时苏景再登台就好了。 只是现在进去就需得低调些了,要隐瞒下身份才好,人家正祈神拜祖地做着郑重仪式,十四王忽然入场非引来轰动不可,直接会搅扰了人家的典仪。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心念转转装束换过,黑色王袍喊成月白书生袍,头顶一方义气巾扎的工整漂亮;换过装束再改神气,从闯荡、恶战、修行中养出的气势尽数收敛……平时的苏景很像一柄藏在鞘中的长剑,虽也隐忍但不难察觉他的锋利,此刻苏景却像极了一支笔,没了丁点杀气,文文弱弱全不起眼。 样貌无需遮掩或改变,神气变了整个人一下子就不一样了,除非与他特别熟悉的亲近朋友,否则当面不识君。 跟在长公主身后,年轻书生轻轻松松入场去…… 穿跨灵州进入会场:三面环山的一片大湖。 大湖算得清亮,大大小小的仙家站立湖面,水面倒影清晰异常,湖心垒起一尊高大法台,台上亭台楼阁祭坛宾席一应俱全,一位高冠羽袍的老者正在法台中央朗朗而言,口中说辞没什么意思,不外是结盟以求繁荣壮大、从此一百七十仙坛同气连枝情同手足一类的场面话。 台上有主、宾两列大席,主方对面是贵宾席,什么样的典礼都是这一套,观礼仙客中有名望有本领的会被请上台去。 贵宾席上苏景没找到什么要紧人物,这也正常,小场面而已,不会有重要人物关注,只有贵宾席首座之人勉强像个样子,金色须眉的壮汉双目半睁半闭,眼中偶尔有玄光闪烁。 苏景一眼就看出此人为妖仙,狮子修成了气候。 主方一席是为入盟一百七十家入盟仙坛、灵州的首脑,应该是规矩使然,每一宗只有一人在台上,其余弟子都站在台下湖面观礼,但让苏景意外的是,他在主方席间最后一排才找到六翅皇池之主、六翅仙王。 结盟号称同气连枝皆为手足,可即便今日仙天已不再向曾经那样弱肉强食,总还是讲究实力的地方,从座次排位上就能看出三六九等,六翅皇池之主坐在最后一排,足见此宗地位了。 但不应该啊……苏景依稀记得,六池皇池虽远远比不得大宗势力,但在他们立坛的那一片仙天中算是强大的,今日怎会如此落魄了。 稍加留意,苏景又发现皇池之主脸上隐透青灰,双瞳内泛出一抹诡异血红颜色,这是神魄有伤、经络受创的体现。 入场后苏景就察觉一道道真识自四面八方流转而来,扫过己身,不过都是一晃而过,场内仙家众多、好事者也不少,见长公主带了个年轻书生进来,不少人都驱识来探。 什么都看不出来是肯定的,众人也不深究,只当他是个普通小仙家,是六翅皇池的弟子或者朋友,湖面安静,高台肃穆,群仙都在听着台上人讲话。 片刻后苏景跟着长公主来到皇池弟子所在那片湖面,皇池弟子还是老样子,大个子难超两寸,小个子勉强半寸,一群拇指似的小人儿都站在花瓣上。 片片花瓣粉红嫣然飘零湖面,倒也好看,但六翅皇池人丁凋零,这样的大典应该是举宗皆至,六翅皇池只才百多弟子,远远比不得别家。 苏景的眼光利害,别说人手指大小的仙家,就是蚂蚁腿细小的人物他也能一眼扫清,立刻就找到了皇池太子,那位一寸高的光头小子,苏景还记得他叫天晴。 可苏景没能找到当年那位时刻追随天晴太子身边的粉大将军,再就是天晴太子也如他父王一般,面透乌青眼藏殷红,一副重伤模样。 见“小阎罗”驾到,天晴太子面色大喜,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整肃衣衫,苏景赶忙传音入密,笑道:“当年六翅皇池对我何等照顾,大家老朋友了,太子爷可千万别寒碜我……” 入乡则随俗,苏景身形晃晃,也化作一寸大小,与长公主一起跳上了一片花瓣,之后问起他们的情形,才知六翅皇池曾经灭顶之灾,今天还能存在已是万幸了……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遭殃的不止是凡人。 刚过去不久的那场仙魔大战中,十万山妖兵围攻“不见屠刀法天”,一支伪佛天兵从西方极乐赶来增援,行军半途遭遇十万山高手设伏劫杀,双方实力都强悍得很,那是好一场大战。 今日看来,那场增援与埋伏、劫杀与突围的大战胜负已经不重要了,但要紧的是这一战就在六翅皇池旁打起来的,伪佛与妖家中的出名凶仙恶战引动巨力,且他们一打起来,高手时时穿梭,大军左右击出,哪会顾忌小小的六翅皇池。 大战过后,六翅皇池护篆崩塌、仙坛灵州被打碎大半,坛内精锐弟子死伤八成,皇池仙王与太子皆受重伤,内廷护卫首领粉大将军陨落,长公主因外出办事不在家中这才躲过了一劫…… 真要仔细说起来,其实六翅皇池是有功的,他们小门小户,不敢参与那些庞然大物的争斗,但当自己安危受到波及不得不战时,他们选了相助妖家,那一战中六翅皇池竭力狙击西天妖僧。 如果在此作战的道家高人,事后一定会作出补偿,但十万山的妖精哪会理会无辜被殃及,没趁势掠劫一番已经是他们的格外照顾了。 自那之后六翅皇池一蹶不振,地位一落千丈,仙王与太子的伤势也一直未能痊愈。 苏景眉头大皱:“为何不找我?” 长公主苦笑了下:“没办法再找到你了。” 仙天大战是蔷薇州夺宝恶战之后的事情,苏景在夺宝战中更袍升位名动八方,当时的长公主又惊又喜,后来大战爆发,长公主特意将自己与苏景联络的法器交给了皇兄,为得就是以防不测,万一皇池遭遇大难,凭此法器可向苏景求援。 但是那场大难降临得太突兀,皇池主人刚刚取出法器还没来得及传讯就被散来的巨力重伤,法器也损毁。 苏景心里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伸手搭住天晴太子手脉,一道真气游走,短短盏茶光景就为他打通诸脉清散积淤浊气,同时也将他混乱的元气梳理妥当,跟着也不容满面惊喜的太子道谢,苏景又从囊中摸出一只小小的碧玉葫芦塞入他手中。 葫芦里有药。 还不等打开葫芦,葫芦才一入手天晴太子便觉一阵清凉自手心传遍全身,身内经络缓缓舒展、道道真元流转从容,无以言喻地舒泰! 再细看葫芦,道家大白阁真篆落印,几枚古字纹刻清晰:一线天玄。 道家大白阁的名头何须多言,“一线天玄”更是惊仙灵丹!于六翅皇池这类小仙坛来说,这道灵丹只能算是传说。 上上珍贵上上灵效,梳理内伤补养神魂,治伤之外还可大大提升修为强健元基,效力充沛却温和,落到天晴太子身上……不妨这样说,葫芦里一颗药丸不止包揽了他的伤势,且还能再省去他三千年苦修。 葫芦里有七颗灵丹。 前阵子苏景也受伤了,趁机他发了财,好药丸他有的是。 第一千三百一十六章 无用之物 苏景笑笑:“待典仪过后我会再为六翅仙王梳脉理,然后你们爷俩分了这葫芦药,应该无大碍了。” 何止无碍,简直因祸得福!之后苏景又取出一枚瓷瓶,仍是道家大白阁出品灵药,不若“一线天玄”那么神奇但也天下难求,一瓶玉露来为六翅皇池门下弟子提升修为强健元神足足富裕了。 不等对方说什么,苏景就转开了话题,将目光望向台上说话的那位仙家:“他是谁?太爱说了吧。” 有典仪就会有人讲话,三千世界、处处仙庭都一样,可典仪致辞不是讲经解道,仙家性命漫长修行良久大都能看透言辞虚妄,即便场合需要非得说些场面话的时候,大都也会提上几句就适可而止,能简则简、皆大欢喜。 但台上那位高冠羽袍一派肃穆的仙长已经说了好半晌,从结盟大义到仙家大统,从旧日丑恶到未来劫数,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话实在太多却没有几个字是实实在在的,假大虚空毫无味道。 “分星真法座掌门真人,也是这次结盟诸宗共选的第一任盟主,名唤珠天上人,这人最喜欢满嘴空话。”长公主心情大好,笑容于面,声音低低给苏景解释道。 洞天中的烈小二也及时出声:“分星真法座在盟下诸宗里算是势力最大的,这个掌门人的人品么……一般吧,谈不到什么德行但也没什么恶行,对了,苏老爷,不见屠刀法天里究竟有什么宝贝?” 烈小二一直惦记着宝贝,心里痒痒的,苏景挺开心,就不肯说到底什么宝贝:“到时候分你一份。” …… 台上长篇大论,又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珠天上人终于收声,台上台下四面八方掌声雷动,以苏景想来,大家应该不是觉得他说得多好,而是庆祝他总算说完了。 珠天上人面带微笑,目中隐现陶然,显然很享受这如雷掌声,但他只是停顿了片刻,又拿起了一块玉简再次开讲…… 好在这回他再说的事情不那么枯燥了:原来这片仙天中有不少富饶灵州,或灵气充足或藏蕴好旷或有适合灵草生长的土壤,本来都是“不见屠刀法天”产业,以前别家仙坛休想染指,如今邪魔丧没,那些富饶地方都成了无主的“园子”。 当然,所谓“富饶”也要分怎么看了,在十万山、东天道这些大户人家眼中,那些灵州根本不值一提,但在本地仙坛看来就是妥妥的肥肉了。 不见屠刀法天覆灭后,附近仙坛为了那些无主灵州的归属着实有过一番争斗,所幸他们忌惮高高在上的道家,晓得东天高人不喜太难看的吃相,他们才没闹得太出格,如今众坛结盟,在结盟之前总算对那些好地方商量出个瓜分办法,虽不能算皆大欢喜,但也算是都能交代得过去了。 此刻珠天上人公布的就是分配办法了,一片片无主的灵秀天州,或三家共有或五宗瓜分,家家不落空,苏景支着耳朵听着,他想看看“不见屠刀法天”归谁。 这还真是巧得很了,珠天上人说到最后终于提到了不见屠刀法天,不共享不瓜分,那片灵州独归六翅皇池。 其他灵州都没六翅皇池的份,但他们独拥不见屠刀法天。 别家都是瓜分妖僧属地,长公主一脉独占妖僧本坛……听上去是占了大便宜,可所有六翅皇池弟子都皱起眉头,失望且有些愤怒;其他仙坛在望向六翅皇池弟子的目光中,有同情也有嘲笑,不见羡慕。 本地仙家皆知,当年妖家大军屠灭妖僧本坛后,十万山的上仙刮地皮似的将那片灵州洗劫一空,甚至还挖开地核,将灵州的镇法宝塔都搬走了,若只是妖仙搜索也还罢了,当时拔舌王也参与其中。 被大能为者搜刮过的地方,哪还会剩下丝毫好处,事实上事后本地仙家也有数不清的高人去过“不见屠刀法天”搜索,初时尚偶尔会有一点收获,不过能被大能为者遗漏的东西全不值钱,聊胜于无,再到后来干脆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片法州曾经好大的名头,如今只是一块寸草不生、贫瘠到没法再贫瘠的星石,和宇宙间飘荡的普通石头全无两样。 珠天上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微笑道:“终山盟下同道皆知,曾经六翅皇池何等鼎盛繁荣,却因战火遭受重伤,实在让我心疼、让我惋惜啊!所以老朽斗胆,做了个这个主,将‘不见屠刀法天’赠与六翅仙门,仙门因神道天军与妖僧征战而损,如今以妖僧法坛来补,再合适不过了。” 六翅皇池弟子心中怒气更中,别宗仙家则轰然相应,附和着珠天上人之言…… 六翅皇池强盛时候不比分星真法座逊色,六翅仙王也从不会买珠天上人的帐,两人早有龃龉,如今一方落难一方得意,珠天上人把嘲笑当着好话来说,六翅皇池也只有听着的份。 苏景却对长公主、天晴太子拱手笑道:“恭喜恭喜,占得不见屠刀法天。” 烈小二在洞天中早把事情给苏老爷分解明白,长公主却只道苏景不明白状况,摇头苦笑:“没什么可恭喜的,成了笑话倒是真的。” 这时候台上珠天上人另起话题,大意是结盟后东天道仙长当会再有厚赐,现在赏赐未到不好说什么但请大家放心,到时候他这个盟主一定秉公分配,哪一宗都不会吃亏云云。 长公主等人心中冷笑,说的是好听极了,若十四王今天未至,到真正分配的时候会是怎样情形,大家心里有数……不过小阎罗既然来了,以后的情形倒是不必担心。 至于已经定议的事情,长公主也不想再提、再争。 可苏景还没心没肺似的,继续恭喜着六翅皇池独占“不见屠刀法天”,一个劲地说那里是个好地方。 长公主心中苦笑,但口中并未解释,一来本就是个丢人事情,还有什么好说;二来此刻要解释的话,就好像在撺掇小阎罗为自家出头,还是算了吧,他能来她就知情了,不想再添其他麻烦。 到了这个时候,珠天上人的讲话总算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入盟诸宗所有首领共祭天、再宣誓了,此乃正礼、算得结盟大典上最重要的仪式了,但谁都不曾想到的是,就在台上各宗首领起身离座、走向祭天神坛时候,突然天外一声雷霆轰鸣,银色闪电划破天穹,一群紫袍黄冠的仙家显现身形。 相比湖面群仙,外来者人数不算多,三百人上下,但个个眼睛明亮、气韵十足,显然修为不差,其中随便哪个人气势都不在终山盟主珠天上人之下。 “真古潭的仙家。”烈小二就是百晓生转世,一见来人便给苏景介绍道:“不算这一片的,但也相去不远,和本地仙坛比起来真古潭是个庞然大物了,以前也没什么显著恶行,不过……以前大仙坛对小仙宗的态度,苏老爷是知晓的,真要仔细计较下实力啊,整座终山盟加在一起怕仍是比不得真古潭,苏老爷请看,为首那个没戴帽子的,就是真古潭的掌门人,叫……什么来着,嘿,小人给忘了,您老想叫他啥就叫他啥吧。” 真古潭不在这一片,但毗邻而居,此宗势力挺大,以前没有过大冲突,小小的欺负人总是有的,终山盟下诸宗不少都受过这座真古潭的气。 大家从来都不是朋友,本地诸宗决定结盟的时候,数不清多少仙家都明里暗里的说“结盟之后看真古潭还能对咱们耀武扬威么”。 礼节缘故,终山盟今日大典也给真古潭送去了请柬,但使者怎么去的又怎么回来了,人家根本都不收请柬。 直接驳了本地仙家的面子,真古潭摆明了不会来,现在却突然现身且还是掌门带队,那肯定就没好事了,终山盟下诸宗弟子大都面色不善。 真古潭掌门光清冷,根本都不看湖面上众多仙家,直接望向高台:“本座有事需与此地仙家商量,该找谁来说话。” 珠天上人好歹是盟主,这时候不能不开口:“玉犀真人何事,就和我说吧。” “对了对了,真古潭掌门叫玉犀。”烈小二得了提醒,一点不嫌啰嗦地再给苏景重复了遍。 “小事。”玉犀开门见山,没一点客套寒暄,倒是挺痛快的:“来取一件无用之物,想来诸位仙家不会在意。” 珠天上人不置可否:“究竟何物,先请真人示下。” “不见屠刀法天。”玉犀真人语气漠然:“这片荒败灵州我要带走,我法门寒潭下缺一方镇水石,不见屠刀法天形状正好。” 这样的理由连小孩子都骗不了,终山盟群仙哪会相信,可是玉犀真人说得也没错,那片灵州确实是无用之物。 堂堂大宗,掌门带队,就为了来要一块没用的石头?再说以真古潭一向的霸道,想要破败的不见屠刀法天,直接施法把它拉走就是了,又何必带上人专门来说一声…… 其实玉犀真人也挺纳闷的,他没想过打招呼,带了弟子来直接将灵州拉回去就是了,可他哪知道“不见屠刀法天”藏有道家布下的穿遁阵法,岂容随便移动;另外苏景还刚刚加料过,真古潭那点手段更不够看了。 挪不动搬不走,玉犀真人以为是本地仙家布置的怪法,这才直接登门来要。 法术事情,各家都有各家的秘法,有人能布置“不许拖动星石正法”,玉犀破不了只能说明这一项法术的出色,不代表施法之人战力会强过玉犀,这片仙天的实力玉犀真人很清楚…… 在珠天上人看来此事颇多蹊跷,不过他不打算追究了,真古潭惹不起,做盟主是为了气派为了享福,不是为了做那只出头鸟。 珠天上人正待点头答应,心中却又一转念,对玉犀真人笑道:“真人有所不知,那片破败法州虽无用却非无主,如今它已是六翅皇池的属星了,真人想要此石与我等说不着,直接去问六翅仙帝就是了。” 大恶不敢为,但本心并不善良,珠天上人就是这样一个人了。 第一千三百一十七章 撒娇 珠天真没想太多,他让六翅仙王去做主,只是最最单纯的:看他丢个人。 六翅仙王抬头,仔仔细细地看了珠天上人一眼,随即目光转开望向真古潭掌门玉犀。 湖面上苏景也吸了口气,准备显身开口了,可还未等他苏景或者六翅仙王出声,高台上另一个浑厚声音响了起来:“玉犀小儿,你先说说看,不见屠刀法天究竟藏了什么奥妙。” 言辞无理、语气轻蔑,玉犀真人闻言微微皱眉,循着声音望了过去……高台贵宾首席,金色须眉、狮子般的精壮大汉。 玉犀身后真古潭弟子个个面露惊怒,当即斥骂出声,他们是这附近的名门大宗,以前还有个“不见屠刀法州”压着,如今妖僧早都死个干净,再没谁能直接压制,真古潭弟子骄狂无人敢问。 玉犀微一摆手,压下了弟子们的呵斥声音后问道:“阁下又是何方高人?玉犀孤陋寡闻,不知东南仙天又出了精彩人物。” 金发壮汉为雄狮妖仙,苏景一眼便看出了他的真身,玉犀却只道此人是别宗仙人,这便是差距了,金发大汉张口吐出了一枚黑色大印,扬手将其抛向玉犀:“你家老祖自西南来,看过令鉴,记得掌嘴,刚你对我说的那句话有几个字,就自掌几次耳光吧。” 言出,真古潭弟子哗然,可玉犀真人抬手将那方黑色大印接下后,突然惊呼了一声,之后不存丝毫犹抬起空着的一只手,噼里啪啦很抽自己耳光! 真古潭弟子顷刻寂静,全都张大嘴巴瞪大了眼睛,脸上尽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玉犀真人一丝不苟地照着金发大汉的吩咐做了,又将大印用双手捧了高举过顶,人跪在原地不敢起身,语气毕恭毕敬:“下届小仙有眼无珠,不识金威大圣法驾,万望王驾恕罪。” 十万山是妖家势力的老巢,但妖家势力不止十万山。 西南仙天广漠,十万山总坛外中还有数不清的妖州、妖坛都依附于十万山天圣,金威天原就是这些外围势力之一。 金威天原有金威大圣为尊,就是这头雄狮妖仙了,修为还不错,在苏景自己分出的档次中,算得第五档中佼佼者,但到底还是个小人物,以前十一天圣主持十万山时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不过在三赤尻掌权之初,运气使然让这头狮子立下了一件好大功劳,十万山中圣旨传下,封了金毛狮妖一个王公头衔。 草头王而已,没什么了真正实力更谈不到实力,这种王驾在十万山内外一共有六百多个,真正不值钱……放在妖家重地不值钱,拿到小地方来就不得了了,再怎么说金毛妖狮也是十万山来的王驾。 若十万山为插天绝岭,真古潭、终山盟就只能路边的小石子,如今那座插天绝岭上跑下来一只小小狗,想要踢翻这几块小石头不在话下。 而妖家行事凶残血腥,对小势力来说,他们比着道家更难缠难惹,玉犀真人本就不是什么有骨气的仙家,他识相,不敢有丝毫倔强立刻掌嘴谢罪,同时心中明白……那片灵州妖家要插手,再没自己什么事了。 玉犀手上一轻,黑色印信已被金威大圣收了回去,玉犀真人暗叹了一声,又从袖中取出一枚佛珠,捧在手心相奉大圣:“这枚邪器来自不见屠刀法天,内中记载了一些事情,王驾看过便知。” 佛珠不是邪气,珠子上也没有邪法,不过它来自不见屠刀法天,本为妖僧所有,邪魔的佛珠,自然就是邪器了……当年不见屠刀法天毁灭后,有真古潭弟子第一时间赶去那里搜索,没什么特别发现但找到了这么佛珠。 佛珠开裂,内中藏了些灵气,不会伤人但似是有些古怪法术藏匿,此物被弟子呈献掌门人,玉犀真人也是有几分本事的,仔仔细细地研究一阵后确定佛珠内封存的是一段灵讯。 具体灵讯内容就不得而知了,凭玉犀真人的实力还破解不开。 不过那佛珠是开裂的,外皮上的封镇法术随时间流逝渐渐失去了效力,不久前彻底失效,由此内中封印的灵讯再无遮拦,随便那位仙家都能轻易解读。 珠子内的讯息残缺不全,但还是透露出一件重大消息:不见屠刀法天为极乐伪佛藏养重器之地,州内有宝。 珠子本为一串,依着玉犀真人想来,这串珠子本为封阵和开宝的信物,在法天妖僧间世代传承,其中会有宝为何物、镇藏何处、怎样开阵、如何养宝和取宝等等全套的信息和有关法术,奈何其他珠子都不见了,只剩下这一颗。 玉犀是贪心的,这一重没得说,不过他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得知了佛珠中记载的秘密后,他曾仔细盘算过,就算“法天”内真有宝物,凭他们真古潭的实力怕也发掘不出,就算发掘出来也不可能保不住。 是以玉犀的主意很现实:如果“法天”内真有宝物存在的痕迹,就立刻将此州献于东天道,妥妥的大功一件,以东天道的处世之道,必有重大赏赐和大力提拔,从此他玉犀、他的真古潭就算平步青云了。 只是献宝之前,总得确定真的有宝才好,万一佛珠记载有误,献宝就变成了消遣,消遣东天道?大大不妙。 玉犀真人的决定挺明智的,奈何命中无缘强求不来,一时狂妄、耀武扬威提到铁板,如今他再说“我想把宝贝献给道家,只是提前先为上仙们做个鉴定”又有谁肯信。 金威大圣手指一勾,开裂的佛珠飞入手中,妖识一扫就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神情先是微微一变,旋即目中精光闪烁,动起了心思…… 玉犀真人献上佛珠后不敢多做停留,再次告罪后出声辞行,金威大圣摆摆手,玉犀如释重负,立刻带着人飞走了。 过了片刻,金威大圣笑了起来,对终山盟主珠天上人笑道:“不知是真是假,本座先说一声恭喜总不会错,恭喜盟主了,不见屠刀法天可能藏了宝物啊。”说着手指一弹,佛珠转转飞去天珠上人手中去。 金威大圣是珠天上人请来的贵宾,但那是上一辈的交情,自从珠天的师尊死在与别宗的争斗,金威大圣就不怎么与分水真法座来往了,这次事有凑巧,狮子来东南探望一位妖门老友,顺路被珠天请来做贵宾。 狮子大妖一时兴起,管了这档子事倒不难理解,玉犀好端端的要拉走一座无用灵州,狮子要查一查究竟为什么很正常。 只是珠天不明白金威现在做的事情:有宝贝?他自己偷偷摸摸去查看去挖掘便好了,又何必大张旗鼓地公布出来。 猜不透金威大圣的用意,可珠天至少能明白两件事:后面怎么做都要先问过金威大圣的意思。 “后面”之前是“前面”,先得把前面的事情做好了才能提得到后面事情,前面的事情又是什么?把那座荒败法天要回来呗,今天早上还没有主的地方现在有主人了……不久前才宣布的,不见屠刀法天归六翅皇池所有。 其实珠天也明白,不用非得当着众人面前向六翅皇池收回“法天”,那片地方又没被六翅弟子装进口袋里,此事大可放一放,等会后他想要就能要回来。 不过珠天心性实在不太好,法天可以稍后再要,奚落六翅仙王、落他的面子就非得当着众人面前才够快活,事情已经明摆在眼前了,一头凶悍妖王虎视眈眈,六翅皇池哪还敢再把持放下屠刀法天,所以珠天决定当面问,他很想看看六翅仙王垂头丧气地又把灵州献出来的模样。 将佛珠接在手中,珠天以灵识扫过,跟着咳嗽了一声,面上又浮起笑容,望向了六翅仙王:“仙王啊……” 仙王居然也笑了,摆摆手:“我老啦,被你们拉来走个过场无所谓的,但你要追着我问主意,我还真做不了这个主了,如今我六翅皇池真正的主事人是蒹葭和天晴,盟主有事就和他们商量吧。” 都是活了千万年的老妖精,人人头上都能顶出一块“老奸巨猾”的金匾,六翅仙王早都看到“小阎罗”来了,但贵人的心思他无从揣度,那就干脆不讲话了,怎么做怎么说都交给妹妹和儿子。 长公主与天晴太子就站在苏景身边,他们怎么说自然都有“小阎罗”指点,他们怎么做自然都是“小阎罗”的意思。 “宝刀已老,急流勇退,我以前就常说仙王是识时务者。”珠天不咸不淡地打了个哈哈,不再理会六翅仙王,转头望向湖面六翅皇池弟子聚集之处:“二位怎么说?” 天晴太子开口回应:“什么怎么说,您让我说什么?” 珠天眯着眼睛,笑容不变:“刚还说老六翅识时务,没成想小六翅就犯了糊涂,嘿,罢了,那本座就明明白白给你说一说吧,不见屠刀法天或有异变,之前的分封需得有个小小改动了,那座灵州不能再归你六翅皇池所有,本盟收回,待今日典仪过后我会再仔细想一想,为你们找个其他地方做补偿……放心,不会亏待你们的。” 天晴是光头太子,大凡光头都有个习惯,喜欢扬手摩挲自己的头顶,天晴就在摩挲光头:“上人说,终山盟手足齐心同气连枝,这话冒着热气的时候,真古潭来了,伸手就要我家‘不见屠刀法天’,上人不敢管也不敢问;万幸,不平事总有人管,这位狮家大圣站出来说了句话,替我们保住了那座灵州。” 说到这里,天晴对着金威大圣合掌施一礼,之后继续道:“灵州保住了,至少此刻没有外人敢再觊觎了,上人也晓得灵州内可能有宝……外人不抢自己人抢,您老亲自来抢,上人啊,您这终山盟主做得可当真好得很,刚你问我们该怎么说,我还能怎么说,除了赞你一句‘上人高义、字字如金’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可说的了。” 天晴也是个有些意思的仙家,讲话时先将狮子摘出去,对十万山给足尊敬,话中的枪棒只向珠天上人一个人打。 太子话说完,长公主开口,长公主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小小的红布包裹,不理珠天只看金威大圣,敛衽中声音清甜:“大圣或不知六翅皇池之名,但一句公道话确确实实为敝宗解困,六翅弟子有恩必报,小小一件礼物、小小一份心意,奉与大圣万望笑纳。” 一边说着,长公主身形晃晃长到常人模样,惊艳之美,窈窕身形,长公主步步祥云,直接来到天威大圣面前,双手将红布包奉与大圣。 金威大圣对“灵州可能有宝”之事另有打算,当然不会因为六翅皇池中两个小仙的言辞挤兑就改变念头,而他又是信奉“吃到嘴里就是肉”的妖怪,有美貌人儿送礼岂有不收的道理。 不过六翅长公主和太子的那些话、对他的恭敬还是让狮子很受用的,心里琢磨着“不见屠刀法天肯定没你们的份了,但可让珠天小儿给出实在补偿”,狮子微笑于面,伸手从长公主手里接过红布包裹。 很明显的,包袱入手时,金威大圣那宽大手掌猛一沉,猝不及防下险些没拿住,狮子笑道:“好家伙,有把子分量啊。” 长公主的笑容轻飘飘的:“嗯,七万斤沉重的宝物。” 金威大圣好奇,暂时不再多问直接打开了包裹……一双银筷子。 狮子愣住了。 珠天等人都关注着“公主献宝”,见居然是双筷子后吃惊同时又觉好笑,悄悄将灵识扫过去,除了材料有些古怪难以捉摸外,全不见其他神奇,更不存什么深厚法力……筷子、就是筷子,六翅皇池这是嫌自己活得太长无聊了,故意来拿大圣开玩笑么? 狮子仍在发愣,珠天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一旦大圣回过神来必定勃然大怒!狮子愣着,珠天却懒得再等了,之前六翅弟子言辞不善,此刻盟主大人连微笑都免去了,直接冷声问道:“废话不必多说了,那些无聊伎俩也只能贻笑大方,六翅皇池之人,本座只再问你一遍:不见屠刀法天,你们交还是不交?” “交!” 让珠天上人出乎意料的,长公主回答的痛快无比,连丝毫犹豫都不存。 一字后,稍停顿,长公主又补充道:“你敢要么?” 这又是什么怪话,珠天有些糊涂,今天六翅皇池弟子说话做事实在有些反常呢,他们都修行了会伤脑子的功法么? 不管六翅弟子都怎么了,长公主那句话都挑衅浓浓,众目睽睽下刚上任的终山盟主岂能示弱,法元关注气息内,大笑声滚滚如雷:“有何不敢,长公主啊,你也一把年纪了,这是再对本座耍小孩子脾气、再撒娇么?” 大笑之中,突然一个浑厚声音从珠天上人背后响起:“我看哪个敢要。” 笑声戛然而止,珠天听得出金威大圣的声音,哪里还敢再笑。 情形有些古怪,不过珠天上人的心思转得可快,眼珠转转就明白了大圣为何不悦:长公主问你敢要么,自己回答敢,大圣肯定是误会、以为自己要独吞不见屠刀法天了。 咳!珠天心中摇头,暗道你这狮子糊涂啊,有你在此我又怎么可能会去想独吞法天,我把法天讨回来也是要献给你的嘛……这是闹误会了,不过这个误会不是开玩笑的,需得解释清楚,赶快平息大圣的怒火。 心中叹着狮子是蠢货,珠天上人转身、躬身:“王驾明鉴,无论法天中有无宝物,终山盟都绝不敢私藏,除却六翅皇池不知所谓,终山盟上下一百六十九宗皆愿将此州献于王驾……王驾、王驾,您这是作甚,小仙万万不敢,不可如此啊……” 珠天上人正解释道着,忽见金威大圣突然从座位上起身,躬雄躯掀战裙,竟然做出了大拜施礼的势子。 珠天这个人,在同辈同门中相比,修为是很不错的,斗战时法术应变也奇快,但在处事时候他少了一份急智,眼见狮子要给自己行大礼,他彻底懵了,心底跃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他这是……要谢我把不见屠刀法天送给他? 脑筋僵硬,心神大乱,做事也就全没体统了,如果换做其他仙家,现在立刻就逃开了,珠天却身上着了火似的,惊呼着、跳着、忙不迭地去阻拦大圣施礼。 “滚滚滚!”大圣一声怒吼再加一只手掌,抡圆了的手掌。 啪。 那是怎样清脆怎样响亮的一声耳光! 站在珠天上人身后的长公主直觉眼前人影一闪,上人翻着跟头地飞去了,长公主笑容嫣然,快步上前双手伸出:“大圣不必如此。” “仙子若是垂怜老臣,就请受下我这一拜……否则老臣只能自裁谢罪了。”金威大圣跪着,筷子被他高举过顶。 全场寂静,所有仙家都觉得脑子不够用了,想不通、想不通和想不通,因为他们不晓得:筷子一举,莫敢不从。 换成中土戏文里的说法就是“见得筷子,如朕亲临”,长公主拿了筷子,在狮子面前她就是赤尻天圣。 之前那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狮子没按好心并非真心相助六翅皇池,仙子举了筷子,刚刚狮子所为就是欺君,非得快快谢罪不可,长公主从苏景那里借来虎皮扯起大旗,在她心里本也不想对付狮子,毕竟她的身份是单薄的,不过对珠天上人……仙子实在看他不顺眼,即便他已经被抽歪了脸。 所以长公主全无风度,待狮子起身后说道:“大圣听到了,刚刚晚辈问谁敢要法天,珠天上人说他敢。” “老臣也听到了,他竟敢说仙子撒娇?”狮子一字一顿,声音低沉,用他自从学会人言后最最认真的语气回答:“臣、活撕了他。” “那倒不必,晚辈想看上人撒娇,若撒得好就留他性命吧。”长公主笑得好看极了。 撒娇? 撒娇。 第一千三百一十八章 拦路之人 玉犀率门中高手耀武扬威,金威大圣挥手退敌,不见屠刀法天藏有珍宝,珠天上人收回灵州,长公主当场翻脸……妖家藩王对长公主大礼参拜?! 故事不算太曲折,就是最后一个弯子兜得实在太急了,把终山盟下群仙都给兜晕了,他们不认识那双筷子,是以完全想不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事情没完,珠天上人还没撒娇。 珠天上人也不明白长公主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十万山中的尊贵人物,不过他至少能看得出金威大圣眼中的杀气、好不犹豫毫无怜悯的杀气。 想活命就得撒娇,但珠天上人实在不会撒娇啊,忙不迭翻身大拜,捣蒜般磕头、哀声乞求,不住口地痛骂自己有眼无珠,骂自己小人得志冒犯贵人,只磕头求饶还远不够心诚,求饶中珠天上人不忘掌嘴,对自己下手极狠,掌落则鲜血飞溅。 这般当众出丑,事后莫说盟主大位,就是自家掌门的位置也别想再保住,只是为了保命,珠天哪里顾得上其他,他得罪的可是妖家贵人啊,十万山中十万杀,那些畜生有十万个办法让人生不如死! 长公主没想真要了珠天的性命,大家彼此看不顺眼没错,但还谈不到生死相见那么严重,至于撒娇……气话罢了,珠天是个老头子,他要真会撒娇真敢撒娇,长公主还真不敢看。 眼看珠天满身血污涕泪横流的落魄样子,长公主心里痛快了,先请金威大圣停下脚步,长公主问珠天:“不见屠刀法天是谁的?” “六翅皇池的!”不存丝毫犹豫,珠天上人立刻回答。 长公主笑笑,不再理会珠天,转目望向金威大圣想要道谢。 长公主也和场中群仙一样,不晓得筷子的神奇之处,筷子是不久前苏景给她,密语告之“拿着筷子给狮子看,后面你怎么开心就怎么闹”。 “大旗”是从苏景手中借来的,所以长公主虽已高高在上,她对金威大圣依旧不敢怠慢,道一声谢才妥当,但还不等她开口,天外遽然雷霆响亮,伴随闪电强光划过,不久前仓皇退去的真古潭玉犀上人又回来了。 这次真古潭的阵仗规模小了不少,三百多人只剩两成不到,以玉犀为首,六十余名真古潭弟子个个面色肃穆,且还全都闭着眼睛,不知搞什么玄虚。 金威大圣见状一声冷笑:“去而复返,装神弄鬼,真把本座的慈悲当好欺么?真以为本座不敢杀……” 话未说完时,一群真古潭弟子突然张开眼睛,齐齐转头、望向金威大圣,他们的目光空洞……真的空洞,空洞得都没有了目光:没有眼睛自也就没有目光,他们的眼窝中就是个空空的洞。 一片“眼洞”望过来,金威大圣猛觉心头巨痛,仿佛一只神皇之锤狠狠砸在自己胸口,身内原本顺畅游走的妖力法元轰然崩碎,后面的话就被一口鲜血湮灭,再也说不下去了。 金威大圣口喷鲜血摔飞去! 去而复返,但不是装神弄鬼,一群真古潭仙人似乎真的变成了鬼神,他们的眼睛没有了,只凭空洞眼眶的一瞥,便让雄狮大妖重伤败退! 金威大圣不止身份尊贵,能在十万山外围盘踞一座妖域,本就是实力的证明,至少在今日这小场面中,他要想杀谁,手都不用挥动第二次,无论在终山盟还是原来真古潭仙家眼中,金威大圣都是足金足两的大能为者,此刻他却难敌“一瞥”。 终山盟群仙大吃一惊,而惊怒之余,有些眼力特别好的仙家已经看出了不对劲:那些真古潭仙家不止眼窝空空……轮廓虽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他们好像都饱满了一点点,很难形容的差别,就是来人全都“气鼓鼓”的感觉;再就是他们的皮肤,细腻却没了神韵,有光泽可那不是容光焕发,而是苍白透明的感觉…… 另外,这些真古潭弟子在“一瞥”击伤金威大圣后,身形稍稍委顿了些,不是神采,是身形,瘪了一点、矮了一点、小了一点,很细微的差别,不易察觉。 长公主和六翅仙王忽觉腰间一紧,受怪力牵引,身不由己地倒飞去——飞回本宗阵中,被苏景“抓”回来了,与他俩一起回来的还有狮子,重伤昏迷化归本形,让人意外的这家伙并不大,二尺多些、是个小个子。 跟着长公主等人就听到了苏景的密语:“只剩人皮了。” “人皮法灯……是人皮法灯!”突然,高台上一个大马猴似的老者嘶声惊呼! 人皮法灯,昙花一现的玩意。 以前从未在仙天中出现过,直到道佛宣战,群仙攻入西天时,有妖僧祭出了这种“宝物”,整张仙家人皮,向其中灌入邪法元灵,人皮鼓起来后会变成傀儡,身具法力不知疼痛恐惧。 真正的邪魔手段,不过这种东西用处并不大,炼化起来非常容易,可贯注到“法灯”中的元灵非得是主人自身的修为,想要制造出身具八千斤力量的人皮法灯,施法者就得损失自己的八千斤力气,左手换右手而已,没意思。 想来这是伪佛门下祭炼失败的邪术吧,所以修持此法的妖僧并不多,当西天拨乱反正后这门法术也就失传了,宇宙中再无“人皮法灯”这种邪恶东西。 谁能想到,邪祟之物今日再现终山盟! 大惊之后便是大乱,刚刚成立的联盟实在脆弱,突显危机下没谁去想“手足同心”,又得六翅皇池的仙王和公主“启发”,顷刻间高台上再没人停留,各宗首领全都飞身返回本阵,与自家弟子汇合。 倒是没有哪家直接逃出这方灵州,人人都会算的账目:法灯可怕,但更可怕的是制作法灯的妖人,真古潭那么多厉害人物,飞走后不久就被人做成法灯扔回来……妖人在天外,现在逃出去只会死得更快。 “这些仙家修水行法术,皮肤真的很好,一时技痒做了些灯笼……师门不在了,偶尔摆弄些旧法术,算是个小小寄托吧。”平平静静声音从天外传来,十余道人影显现苍穹。 为首之人是个和尚……看打扮是个和尚,但他本来的样子已经难以分辨了:左半边身体曾遭烈焰焚噬,皮肉焦糊处处脓疮,溃烂的皮肤与紫红色的肉筋盘结交错;右半边身躯则是创伤遍布,脑壳上开出一个娃娃拳头大的窟窿,从脸颊到身躯尽是撕裂伤口,不再流血了但皮肉无法愈合,或大或小咧开的嘴巴一般,丑陋且可怖。 宇宙无边,怪物多不胜数,什么样的怪东西大家都见过,但像妖僧这么触目惊心的前所未见。 僧人身上披着袈裟,大红色,普通仙家看不出什么,但金乌目力能够清晰看到……随便将袈裟上一寸红布放大放大再放大,放至一片乾坤巨大:火海翻腾赤熔轰荡,火海之内密密麻麻无数冤魂正在嚎啕、挣扎,却永无出头之日。 一寸如此,寸寸如此,苏景甚至从中找到了一位真古潭弟子。 一件袈裟,无尽孽火万亿冤魂,披在和尚身上。 和尚身后跟了十个人。 是人,却好像虎豹牛羊那样四肢着地,不会直立行走,身披金色甲胄、肋下生出一双黑色羽翼……古仙。 强大古仙,远胜苏景以前见到过的。 是妖僧,但非后身法天金童,与古仙混在一起,由此苏景对来人的身份也就再清楚不过了:昔日西方极乐中,伪佛座下第一高僧,盖世尊者。 盖世尊者曾经珠圆玉润、曾经宝相庄严,但道尊入极乐,断龙雀引北斗轰碎大雷音寺,盖世尊者受毁灭之力波及,重伤后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那一战过去几十个甲子了,伤势早已痊愈,可是毁灭力量侵蚀入骨,他的身体再无法复原,永远都只能是这副模样了。 盖世尊者的笑容丑陋、可怕却又难言的真诚:“不见屠刀法天,是谁的?” 没人回答,倒不是场中所有仙家都心怀大义不与邪魔妥协,而是突然入场的邪魔气势太强大,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出声。 不过还是有些晚辈小仙,闻言后不自觉地将目光望向了六翅皇池众人。 下一刻,盖世尊者的目光扫过了一群六翅弟子,最后他望住了长公主,他的语气任谁听来都会觉得由衷羡慕、由衷赞叹:“你的皮肤真好。” 赞一句,话归原题:“不见屠刀法天是你们的?” 苏景就在身边,长公主有那么一点点心慌,但还不算太害怕:“他是盟主,他给我们的,刚给的。”伸手一指湖面另一边的盟主珠天上人。 珠天上人恨不得一头跳进湖里去。 盖世尊者转了过来,望住了珠天上人:“麻烦你,给我讲一讲,法天被杀灭后又发生过什么事情,谁在那里布阵了?” …… 最近这千多年,后身法天金童都挺烦的,两个原因。 一是封冻古仙的那些玄冰开始自行融化了,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些冰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天材地宝,除非专门秘法否则把它们扔进太阳里都会融化。 但不可能的事情就是发生了。 “金童”是这宇宙中的骄子,大风云大机缘才催生出的圣仙,什么样的天才在他面前都会变成笑话,他不止有个“流亡佛子”的身份,也有真正的本领,追查天机、揣度因果,对玄冰莫名融化的事情,他大概找出了一个解释:一座大冰块,当年被一分为二,冰是宝贝,虽然别剖开了,这些用来封印古仙的碎冰依旧与流失宇宙间另外半块大冰坨有着冥冥联系,如今不知什么原因,那不知去向的半块大冰开始消融了,冥冥联系产生了冥冥影响、让封印古仙的碎冰也一起融化。 半块大冰坨也不会自己融化啊,必是有人找到了他、且开始着手炼化了,金童觉得这可是件不得了的事情,要是谁把半块大冰坨炼尽数炼化,将来仙天里必会凭空跳出来个绝顶人物。 未来的绝顶人物和今天的金童没关系,金童也就是惊奇一下,其他不会多想,让他烦恼的是自己这些“碎冰”都受到连累啦。 那些冰山渐渐融化,封印古仙的法术也渐渐失效,古仙们脱困后用不了多久又会发疯。 现在远非金童报仇的好时机,仙天大统群仙归心,真佛回归阎罗重新过问世事道家兵强马壮,仇人的实力和势力实在太强大了,哪怕古仙数量再多出一百倍也没有丁点取胜机会,在金童心里,能够成功报仇的契机仅在于:墨色反扑时! 这是早都笃定的念头了,世界毁灭又如何,宇宙崩碎又怎样,金童只求报仇。 可是墨色还没杀来不是么,契机未到古仙就封藏不住了,金童挺烦的,但也没有好办法,只能“结冻”一批就让这一批先去捣乱,稍稍有点价值吧,仅次而已了。 另一件让金童烦心的事情……挺玄的,挺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在心悸。 没来由的、哪怕集中全副精神也无法追究来源更没办法压制的心悸,他总会莫名其妙地觉得害怕和沮丧,这是冥冥之感,是至高强大的神佛与宇宙的呼应,可再强大的神佛比起宇宙来也是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金童想尽办法也找不出自己心悸的原因,这样更烦躁了。 因为烦,所以需要散心。 后身法天金童在散心,承和世界白天的时候,金童就在这座世界的月亮上,溜溜达达地走着,每遇到一座陨石坑他都会施展法术:把那座巨坑改造成一座大脚印。 比如,把这座陨石坑当成小脚趾的印子,再从这个小脚趾的印子画出另外四个坑和一个脚印;又或者把那座陨石坑当成后脚跟“踩踏”痕迹,再依此去画脚印。 承和世界快天黑的时候,金童赶忙从月亮上飞去凡间……这世界的月亮很大,正逢十五月圆夜,月亮升起的时候举世皆惊,大大小小一月亮的脚印子。 金童化身做一个七八岁的小光头,看着月亮、看着自己的杰作咯咯笑。 不止是化身成一个孩子,他又何尝不是一个孩子呢。 正开心笑着,金童的面色骤然改变:危险! 不是他有危险,而是盖世尊者。 金童曾将自己的一颗眉心骨炼入了盖世尊者的心口,本意是想提升尊者的战力,奈何神躯圣骨尊者无法彻底炼化,并未产生太大的作用。 不过眉心骨与原来主人的灵犀始终不断,此刻就是通过这份灵犀,金童察觉盖世尊者正被危险的气息笼罩,或者说尊者被极道高手给盯上了。 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金童已经察觉到的危险,盖世尊者自己还懵懂不知。 不存丝毫犹豫,金童立刻身化金光疾飞天外,向着盖世尊者所在地方赶去,同时一道灵讯打出,通知尊者千万小心。 两人相距不算太遥远,尊者去办一件正事,凭他本领与十尊至力古仙绰绰有余、可轻松办好的正事,金童觉得不用自己帮忙了,就在附近一座凡间玩。 以金童的速度,只需半个时辰就能与尊者会合,可他才飞出不久突然止住身形:有人拦路。 竟然有人捕捉到了他的行踪,在半途拦住了去路! 两个人。 靠前站着的是个老者,个子很矮,四尺都不到,勉强不算是侏儒,老者的身体佝偻着,神情疲惫目光涣散。 老人身后,金色衣甲的中年人,不高、挺瘦的,但无需神佛慧眼或者仙家目力,随便哪个人一见此人心中都会跳出两字:杀将! 中年人身上没有血腥、眉目间难寻杀气,可是没道理的,他给人的感觉就是“杀将”,曾诛杀八百神佛,曾屠灭无数仙魔,曾让血海淹没无数世界的杀将。 中年人手中捏着一只小小的金蝉,正是金童传去盖世尊者的灵讯真形,灵讯被他截下了。 “就算对上阎罗、道尊,这个人怕也有一战之力吧。” 脑海中闪过的念头,金童对金色衣甲的中年人的评价,至于那个身份明显还要更尊贵些的老者,金童根本就不知该怎么评价……他看不懂那个人。 救人很重要,但自己活下去更重要,后身法天金童缓缓提息,凝神戒备着,面前两个人加在一起,比着他日夜“惦念”的那几个仇人毫不逊色。 “我叫阳破。”老者开口了,他的声音难听,没有老人家应该有的慈祥,倒和乌鸦叫嚷声有几分相似:“他叫阳吞枣。” 金童的见识很不错,脑筋很不错:“金乌?知、杀?”他没见过这两人,但片刻凝神、慧眼辨真,已经看出他们身周隐隐流转的阳火神髓,再听说他们都姓“阳”,大概就猜出了他们的金乌身份。 金乌是强大圣兽,与龙凤齐尊甚至还在风头上略略压过了龙凤,但就算善战之族,能强大到面前两人这样,也算得凤毛麟角了,必是族中最最顶尖的存在。 老者没否认,那就是默认了,他不在身份上纠缠,缓缓开口:“莫再赶路了,收尸匠在那边,我们肯定会帮他。” 金童目光一黯,他知道自己闯不过神鸦知、杀这一关,盖世尊者这次能不能活命,只能看他自己了。 失望一闪而过,金童的神情重归平静:“便是说……这是个局?” 神鸦杀阳吞枣却摇了摇头,出乎意料的,他有金乌族中最最好听的嗓音,低沉且纯净:“巧合,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收尸匠和你的人对上了。” 金童再问:“杀我?” 神鸦知金破从不理会无聊问题,直接问道:“最近你常会心慌吧。” 第一千三百一十九章 心鼓 珠天上人脸色苍白。 如今西天空空,空旷荒凉得不像样子,佛祖并未恢复实力,但极乐已经拨乱反正,所有伪佛势力全被清剿一空,这是仙天中人尽皆知的事情,今日终山盟竟然又现邪佛妖法。 普通仙家自不会像苏景那么耳目灵通,不知后身法天金童与盖世尊者尚在宇宙者大有人在,珠天上人就不晓得,此刻脸色苍白,巨大的恐惧压在心底让他念头空空,他又哪里知晓“不见屠刀法天”曾发生过什么事情,又哪里知道谁又在那座灵州上布阵了。 答不出对方的问题,可有不敢不说话,仓皇摇头中珠天上人声音干涩:“你……尊驾究竟是哪位。” 盖世尊者看了珠天一眼,目光平静,随即他双手合十,一只已经被烧成焦炭的残掌,一只断了三个手指、掌心处破出大小好几只窟窿的残掌,双手合并……骤然佛光暴散去! 一双这世上最最残损手,一道仙天中最最圣洁光! 佛光、圣光、璀璨且纯净、强烈却柔和的光芒,随尊者合十之礼自他手上绽放开去,横扫整座灵州! 无需尊者开口,但一群仙家沐浴在他的圣光中,自然就晓得了他是神,自然就晓得了这尊真神的称呼:盖世。 “盖世妖僧!”珠天上人脱口惊呼。 惊呼过后,珠天恨不得挥手给自己一道神通,直接把自己打死得了……宇宙中的仙家在称呼上有个习惯,一般来说,所在大道或者修行法门与道宗有关的,大都自称真人,与佛门有关的就自称上人,不一定就是道家或者佛门中人,只是因修炼而来的一层关系在称呼上的体现。 珠天不是和尚,他这一脉的修行法门有不少道理都是自佛家教义衍生而来的,所以他有个“上人”之名,也是因为与佛家沾了那么一点点关系,当东天道与伪佛决裂、仙天大战正式开打后,珠天上人为了表示自己与极乐全无关联,再提起伪佛一脉强者的时候,一律冠以“妖僧”称呼。 比如长明妖僧,比如红花妖僧,比如……盖世妖僧。 时间挺长了,几十个甲子呢,早都说顺口了,今天居然见到一个活的,然后珠天上人说溜了嘴。 盖世尊者稍稍有些意外,跟着他笑了,半边焦炭僵硬半边伤痕狰狞拼出脸上,露出的居然是一个很……很阳光、让人看过后会有温暖快乐感觉的笑容:“不错,是我。” 珠天本就没有应变急才,为人又贪生怕死,此刻完全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了,傻子似的站在原地,嘴唇嗡动似是想解释几句,可还不等他找到合适措辞,突然双手抱头惨叫了一声。 脑浆沸腾了,剧痛! 仿佛有一把烫红了的刀子插入脑中搅动,剧痛! 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自珠天上人头颅中乍起,无以形容更无以复加的痛苦,让珠天上人根本没有抵抗的余地,只有哀声惨嚎、打滚翻腾……盖世尊者直接动用了搜魂之法。 搜魂一类法术,与盖世尊者的修行并不契合,所以搜魂之术对妖僧来说是一把双刃剑,固然能迅速得知自己想要寻找的秘密,但也会对他的元神有一定反噬,不过盖世尊者顾不得了,他的时间不多。 “妖僧显身,终山盟下谁能活命!杀!”突然一个声音从湖面上响起,一个赤须红发的中年人挥手飞出一双离和钩,法宝凌空飞战盖世! 中年人为一宗首领,他一动门下弟子齐动,行重法动珍宝,向着妖僧凌空猛击…… 即便结盟后的终山盟也不过是个小门户,莫说放眼宇宙,就算只在这东南仙天,相比那些有名号的大势力,终山盟也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不过规模再怎么差劲,毕竟也是一群仙家的结盟,这些人或许资质有限或许修法差劲,或许私心很重或许眼界浅薄,但其中也是有明白人的。 隐藏许久的妖魔显身,又怎么可能不灭口?真古潭群仙已经覆灭,终山盟下又有谁还能活? 一声叱喝惊醒百多宗门。 即便高高在上的神佛面对死亡时候也会变得那么无力,可哪怕最最卑微的蝼蚁,面对死亡时候也会做出疯狂的反扑! 诺大湖面,千万仙家尽数出手,施展平生最犀利的手段,打出苦苦祭炼多年的宝物,道道长虹滚滚风雷,尽向盖世尊者攻杀去! 盖世尊者全无反应,那些看上去彩色缤纷花里胡哨的神通挺好看的……只是好看罢了,它们有什么用啊!不躲不避,直接被这些只能用“好看”来形容的力量打中又何妨?何况谁能打中他呢,盖世尊者不是自己来的,跟在他身边的十位古仙不是来看热闹的。 古仙传神,一道神念显现于盖世灵台:这就是今时仙家?可笑。 盖世传神,一道神念显现于古仙灵台:那我呢?也可笑么? 古仙神情微一变,他们都很强大,可是比不得盖世尊者,紧跟着盖世第二道传神又闪过古仙灵台:今日仙天,远胜我者大有人在,笑话今时的仙人,赤霓或许可以,你们还没资格。 金童、盖世与古仙是朋友。 朋友归朋友,古仙鄙夷今时仙家,盖世还是听不过耳的,至于盖世亲手格杀同代仙人,那又是另一回事情。 传神只在刹那间,古仙照旧出手,只一个人,一头“金甲墨翅人”前肢探后腿躬身体拉抻绷直,一个懒腰、他打了个哈欠。 哈欠,先是张大口饱饱吸气。 白色的牙齿血色的长舌展露得一清二楚,就在他一口吸气中,万千杀劫万千法宝,无尽虹光无尽罡风全都比他吞入口中,于此瞬瞬,结盟所在灵州天地为之一清,一切法术皆不见! 被他吞了。 哈欠,饱饱吸气后会有一道吐气,一“哈”。 巨响轰动、雷光交错!所有仙家攻势都在须臾间被那头古仙炼化成雷,如数奉还! 强大百倍后的奉还,躲无可躲,只有等死。 所有仙家都被笼罩在雷光下,除了六翅皇池……古仙的杀法是“还施彼身”,刚刚终山盟群仙都动法攻敌,唯独六翅皇池未动,长公主面色焦急,心中暗道“你等坏事啊”。 有苏景在,盖世也未见得就能作祟,众仙贸然动手只会混乱战局,盖世杀人毫无忌讳,苏景要不要帮忙救人? 纯粹添乱。 这事还真怪不得场中群仙,他们哪知道“小阎罗”法驾在此,要是知道谁还会动手拼命,早都跑到“小阎罗”身后躲着去了。 要怪就怪苏锵锵太装,一只藏头不露尾的……苏景似也挺懊恼的,他跺脚。 懊恼到顿足? 苏景倒不会这么小家子气,跺脚是施法吧。 右足顿,“咚”大响,仿佛闷鼓沉沉。 不会错的,就是鼓声,只是这一声鼓从苏景脚下敲起,却直直落入在场所有终山盟仙家心底:穿透了身体、最终落入心田的鼓,心鼓。 不是耳朵听见,是心底最最直接的感受,是灵魂深处的那有轻飘飘地几乎不存痕迹的一丝悸动,轻灵但也恐怖。 五感、真识,一切感觉都被这声“心鼓”所夺,所有人都在用心“倾听”,以至这短暂到无以计较的刹那里,终山盟的仙家全都忘记了灭顶神雷已尽在咫尺,忘记了自己正身处生死边缘…… 鼓声落,雷霆落。 之前曾向盖世尊者发难的仙家无一例外,统统被雷霆击中;但同样无一例外的,群仙毫发无伤。 他们愣愣站在原地,愣愣看着那道足以将自己毁灭十次百次的神雷打中了自己;然后他们继续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什么都没变啊,盖世尊者仍在,十头古仙依旧,湖面平静如镜,天是天地是地,平静得简直不像话。 天是天地是地,但苏景与盖世、古仙的天地,早已不再是群仙的天地! 大家仍可彼此相望,若开口、声音清晰可闻,仿佛所有人都还在同一片空间内,但真的不在“一起”了,随苏景轻轻顿足,法灵转道域撑,一片只属于苏景的真法境就此铺展,自成乾坤! 将所有终山盟仙家隔绝在外,只将苏景自己、盖世尊者和十头古仙裹挟在内的真法境。 两座空间了,只是普通仙家无一能够分辨罢了,包括长公主在内,她还在苏景身边,近在咫尺,可如果苏景不撤去法境,穷尽蒹葭一生也飞越不过这“咫尺”。 盖世尊者终于变了脸色,眼中异色一凛,转目望向了苏景。 此刻苏景仍是个拇指大小的白袍书生,盖世和他并不熟悉,所以认不出来,盖世尊者并不掩饰目中的疑惑。 苏景“长大了”,白袍褪去了,阿骨王袍现出重新笼罩于身,由此文文弱弱的小仙家不见了,并不显如何萧杀也不见多少威严,就那么平平静静地站着却让人莫名想要跪拜叩首的小阎罗显现真身! 哄一声,惊呼四起,终山盟群仙个个大惊失色! 蟒袍在身,煞韵流转,谁还认不出他是哪个。 曾经名动仙天,后来又名动仙天的苏景。 第一千三百二十章 破庙盟 惊呼过后就是欢呼,这是阎王爷保佑么,必死境地之中,独立斩杀十大天圣的阿骨王竟然出现了。 而欢呼同时,终山盟群仙心底又是一惊……小阎罗人在六翅皇池阵中,他还化作手指大小?尚有不少仙家记得那个“小书生”是跟着六翅长公主一起入场的,说说笑笑很熟稔的样子。 小阎罗,长公主,好朋友? 真法境一开,不阻声色但杀劫法术一律隔绝,由此正被搜魂的珠天上人也得以解脱,脸色比死灰还死灰,顾不得脑中残留的剧痛,珠天上人努力又努力地在目光中显出友善乃至巴结的眼色,望向长公主。 可惜长公主不看他,六翅皇池的弟子每一个人看他。 盖世尊者与苏景静静凝视,片刻,微笑浮现在尊者面上:“苏景,你好。” “尊者,你好。”苏景点点头:“和朋友说几句话,等我片刻好么。” 尊者的笑容古怪地平静着,好像一尊雕像,就那么一下子没了丝毫的生机:“本就没有我说什么的资格了,你请便。” 不是示弱,不是气馁,正相反的,生机全无精神内敛的状态正是盖世尊者准备最强大攻击的前兆,他绝不会放弃抵抗,而那句“没我说什么的资格”,仅只是一句实在话,因为真法境。 苏景的真法境一开,盖世尊者就知道彼此间的差距了。 盖世是妖邪,却也有他的尊严,有他的实在。 苏景的神情并不威严,很平凡的表情,普通人对不太熟悉的朋友的说话时应该有的表情:“尊者言重了,请稍等。”说完转目望向乾坤相隔却也近在咫尺的长公主:“结盟吧。” 很明显,李大顺一惊:“刘二垮,你别吓我。” 何止长公主,整片灵州都惊了……刘二垮?这是什么法号?! 目如古井无波的尊者闻言,居然流露出一个浅浅笑意,很有趣的话题,不舍得不插口,盖世问苏景:“不是苏景么?怎么又叫刘二垮了?” “以前开玩笑时候乱叫的。”苏景对尊者笑笑。 灵州上的群仙没来由的心慌,尤其六翅皇池落难后曾对他们流露鄙夷的仙家们……已经熟悉到可以乱起外号、还敢给小阎罗起这么难听的外号的程度了? 苏景重新望向长公主:“你现在这个盟没什么意思,手足同心什么的没点诚意,不如和我小光明顶结个盟吧,保证同气连枝,一座破庙中跑出来的,咱们就叫破庙盟?” 长公主已经惊讶到说不出话了,李大顺刘二垮那些玩笑称呼的确存在过,可今日地位相差何其遥远……六翅皇池与阎罗一脉?高攀得起么? 惊讶之外,美目中另有隐隐感动,长公主也不笨,如何不知苏景这是给自己做面子,那他自己的面子来撑六翅皇池的门面。 “不用想太多,神君待我甚是宽厚,我自己交朋友拉同盟他老人家不管的。”说完、稍顿,苏景又笑了下:“或者……老仙王已经答应入盟终山,六翅皇池也不用退出了,你我两家另外结盟,大家各论各的就好了。” 那边不退盟,这边再结盟;终山盟内六翅皇池地位浅薄,破庙盟中论一论、从破烂囊论起,苏景还要管长公主喊一声师姐! 破庙盟中六翅皇池,在终山盟内……欺负不死其他门宗! 长公主也笑了,她能明白苏景的意思。 见她笑了,苏景就当她答应了,转头重新望回盖世尊者:尊者邪佞如我所料,但……感觉又不太一样,“第一次真正见面,很意外,我对尊者印象很好。” 不是第一次见面,当年夺宝大战时,盖世尊者曾随伪佛一起显身幽蓝蔷薇州前,大家照过面了,不过那次并非真正面对,甚至那时候苏景都还没资格发觉盖世的凶猛。 这次不同,真正对上了。 盖世尊者讲话真的很实在:“丧家之犬罢了,不值得阿骨王重视……” “不因盟友强大、唯一便胡乱附和,他嘲笑今时仙家,尊者还能直言驳斥,不是谁都能做得来的。”说话时苏景曾挪转片刻,看了一眼之前嘲笑过群仙羸弱的那头古仙。 眼中的生机全无并不妨碍脸上的笑容苦涩,盖世苦笑……即便不曾刻意防范“偷听”,传神也不是随便谁都能截取的。 真法境不算,苏景再显强大。 对敌人的称赞,盖世尊者并未回应,开口时转开了话题:“追随金童流浪仙天后我就想过,将来会死在谁手中,若是道家一脉,我希望能对上太白或者太乙;若是阎罗势力,我最想遇到闭狱王……没想到会是十四王。” 很短暂的沉默,盖世再开口时仿佛喃喃自语:“不算最好,但已经很好了。”是自语,自己说给自己的听的话,所以别人不懂,只有他自己能明白:不是苏景的对手,但并非全无还手之力,这便是说临死前他能还能辉煌一战。 已经很好了。 “是我的荣幸才对。”苏景的回答让终山盟群仙有些迷糊。 盖世尊者轻轻呼出一口闷气,如有实质的呼吸,淡淡的青色气息,清晰可见他吐出的气息曾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凝结成了一座湛清碧绿的佛像,随即散去无形:“待会若我侥幸得胜,今天就不会再杀人了,算是答谢你对我的态度。” 苏景对盖世的态度怎样? 尊重。 突然一声刺耳冷笑传来:“阿骨王金身法驾在此,妖僧还敢妄谈取胜,不嫌可笑么?!我辈何须你的假慈悲,只待阿骨王手指一伸,便是你魂飞魄散之时!” 叫嚣仙家,珠天上人。 捡了条命、缓了口气,珠天上人开始想办法挽回之前得罪六翅皇池的错误了,六翅皇池大后台就是小阎罗了,替小阎罗鸣锣喝威肯定不会错吧,珠天上人及时开口。 苏景转头望向了他,似笑非笑。 其他仙家见了苏景的神情,除了觉得有些古怪之外并没其他感觉,只有正对苏景目光的珠天上人……那是怎样的阴冷,自苏景目中直直侵入珠天上人的灵台上、心窍中,让他无法自己地开始颤抖起来。 而这场颤抖中,珠天上人明明白白地感觉自己的力量飞快流逝了,流逝流逝再流逝,沉重的疲惫与巨大的困倦笼罩了他的四肢百骸……正散功! 只凭一望,修为尽散! 小阎罗之威,早已不是普通仙家能够理解的。 小阎罗的喜怒,同样也不是珠天能够理解的。 惊惶、恐惧、绝望同时浮现在珠天上人的脸上,但未等他求饶一切都已结束……本元仍在,从此沉睡;修为仍在,从此蛰伏经络再无法催转。 严格来说苏景并非废去他,只是“封”了他,珠天上人的身魄魂魄都完好无损,他照样可以享受永生、可以飞翔游弋去追寻无边宇宙中的无边奥妙、无边逍遥,但再没办法动法斗战了。 能活但再不能打,一切权力都随风去了,还有,以后一定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一百年吧。”苏景对珠天上人道:“一百年后,你找长公主,告诉她你刚才究竟错在何处,若答对了我会为你解去封禁。” 苏景的责罚并不重,但还是罚了。 珠天是个小人,凡间三千世界,宇宙无数仙坛,这种人哪里都有,实在太多了,甚至可以说“珠天性子”就是许多人与生俱来的本性,苏景不想理会的,最多吓唬一下子,为长公主顺顺气就好了,直到刚才珠天狂妄叫喊……助威不算错,贸然插口也无需计较,只是对上了盖世尊者,苏景并没必胜把握。 万里有个一。 两人有不小的差距,但盖世绝非没有反击余地,苏景胜算很大,但绝非十成十的笃定把握。 机会虽小,盖世仍存在胜出的可能,若非如此他不会去说那句“侥幸得胜,我今天就不再杀人”,珠天恭维苏景有情可原,但他一句话堵住了所有人的活路……珠天的错就在于此了。 倒是盖世尊者摇摇头:“放心,他的话我不会计较,我说过的话也一定算数。” 苏景笑了笑,承了盖世尊者的情:“若我胜了,无论击杀还是生擒你都再无自由可言,或者……除了保那个金童之外,你还有什么心愿?” 到了此刻,莫说一群终山盟仙家,就是这些年里始终追随在苏景身边的烈小二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有些看不懂他的二东家了。 以前苏景对敌,能坑就坑能骗就骗,斩杀敌人最大乐趣抹过让他死不瞑目,可这种“情怀”并不绝对,至少今天对上盖世尊者,苏景没有这样的想法。 苏景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盖世尊者从未做出过直接伤害苏景的事情,只是大家分处对立两端;可能是因为盖世尊者刚刚驳斥了古仙;可能是因为此人哪怕是真正妖邪但他也有自己的赤胆忠心;也可能……突然崛起的强大后辈,在对上迟暮落魄却也曾有过辉煌万丈的前辈时候,应该有的态度吧。 不久前斩杀十天圣后,苏景为了撑面子明明重伤还要嘴硬说是诱敌,表现得挺硬朗可心里也曾真的有过一点唏嘘的,苏景的性情永远不会变,但一阶有一阶的风景,而一阶一阶的风景,又一次一次撑开了他的眼界。 盖世尊者稍稍犹豫了下,微笑:“真的有一件事情,你能帮忙。” “请讲,只要我力所能及。” 第一千三百二十一章 今时仙家 “请讲,只要我力所能及。” “说起来很简单,但也挺麻烦的,你真有这个耐心?”盖世并未直接说出愿望,先做反问。 苏景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盖世:“都是永生不死的老妖怪了,谁会缺时间啊。” 盖世尊者笑了,和以前不一样的,这次的笑容很“会心”,会心一笑。 随他笑容绽放,尊者眼中重新显现了生机,只有对他特别熟悉的人才会明白,“死目”为杀劫酝酿时,“活目”则是……他暂撤咒法、暂时散去了杀机了。 忽然,苏景的真法境中下雪了,雪花很大但雪很小,一场雪只有一片鹅毛般雪花。 雪花飘落同时,盖世尊者也消失不见了,但他的声音依旧:“来,我请你喝杯茶。” 外面终山盟的仙家只闻其声难辩盖世人在何处,苏景却能清晰看到:和尚在那片雪花上,不止和尚,雪花中还有藏了重重天宇、浩荡神庙! 一片雪,一座圣地,只属于盖世尊者的修行圣地,这是他的须弥宫。 苏景并未犹豫,他不担心盖世尊者会在须弥宫内发难,因须弥宫也在真法境中,此境之内无论哪里都是苏景的地盘。 身形一闪,苏景遁化一抹七色奇光,飞入雪花中。 莹白世界,清宁天地,苏景由衷赞叹,这是一片好地方。 盖世尊者根本没有发难的意思,他在须弥宫最顶层一座亭中落座,大袖拂过空空石桌后茶便备好了,带苏景落座后盖世做了个“请用”的手势,再不兜圈子了,说出心底所愿:“为我佛正名。” 他的愿望说起来很简单,就这五个字;但解释起来很麻烦,他能想到苏景肯定会问,盖世自己也挺想和苏景聊一聊的,这个年轻人全不是他以前以为的样子。 果然,苏景端着茶杯的手凝在了半空:“为伪佛正名?”说话时苏景皱起了眉头,并非不悦而是不解,他能确定对方不是没事找事来消遣自己,但盖世提出的这个愿望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让真佛的同盟、晚辈,去给伪佛正名? 对“伪佛”这个说法,盖世尊者也没有表现出反感或抵触,他早知真相,自己家的佛祖本来就是篡位夺权,盖世指了指苏景手中茶杯,示意请他喝茶,他口中却暂时转开了话题:“我追随金童身边,是因为我佛之命,这一重是不会错的,他让我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但我和金童想做的事情不太一样。” “金童只想报仇,斩道尊斩佛祖最好能再斩了阎罗神君,我却没想过那么多,我更盼能为我佛正名,哪怕不报仇,哪怕我身魂尽丧……”盖世尊者喝了一杯茶,舒一口气,语气却愈发感慨了:“金童天赋异禀,修持上精进无双,可即便他修成神佛大力、于斗战中能与那些仇人分庭抗礼又能怎样呢,说到底他只是个孩子,脑筋简单心思单纯,怎么和道尊、神君斗。” 说着,盖世尊者察觉自己跑了题,自嘲一笑转回话锋:“你可能会误会,我说为我佛正名,不是要强说他是好人、他是对的,我想正的不是他的佛名,而是他的大道。” “伪佛的道?”苏景摇摇头:“若我说错了你别介意,我不懂他的道,但我以为……是伪善。” 伪佛究竟把佛家真经篡改成什么样子苏景从未研究过,但他见过伪佛驾前那些菩萨大士,那些活佛罗汉,个个把慈悲挂在嘴边、个个把悲悯涂在眼内,做的事情却淫邪歹毒,残暴恶性。 袈裟下的罪恶心,羊皮下的狼爪牙,不是伪善是什么。 盖世尊者痛快点头:“是伪善。” 苏景的神情显出些无奈:“你让我为‘伪善道’正名?尊者这个愿望,是在和我开玩笑了。” 盖世尊者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先有谁、再有谁?天道是开出来的,不是造出来的。”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苏景却以为值得玩味:“还请尊者指点。” “天道是开出来的,不是造出来的。”盖世尊者先重复了半句话,才继续道:“我佛立下伪善之道,但‘伪善’不是他凭空造出的,伪善早都在啊,凡间三千世界,自然处处角落,代代耕作的农夫,锱铢计较的商人,勾心斗角的朝臣,山河隐居的修家,地狱苦熬的怨魂,吐纳日月的妖精……只要有智慧的地方,何处不见伪善。” “伪善就在那里,大道就在那里,我佛只是找到了它、只是踢开了走上这大道的拦路石,不是我佛创造了它,它一直就摆在那里啊!”少见的,盖世尊者略略有了些激动:“我佛不过领路之人,路……早就在!” 苏景沉默。 宇宙本无道,圣人立道;大道本就在,圣人不过引路人,哪个说法是对的?都对也都错,无论哪个书法,若“绝对”则错反之则对吧。 盖世说话不停,语气重归平静:“道不分高下,天不问正邪,天下仙家都可以说我佛是错的,是邪的,但无论谁也不能否定道本就在,也不能否定我佛曾经在,小阎罗以为呢。” 苏景无言,点了点头。 可以说他是错的,但不能否认他的存在。 “我的心愿,为我佛正名,为我佛大道正名。”盖世尊者的声音沉沉:“不是要强说他是对的,只是盼能有他的牌有他的位,能有一尊佛祖、道尊等人认可的,证明我师尊曾立道的天星碑,而不是想现在这样,努力抹去所有他曾存在过的痕迹。” 盖世尊者的话说完了,半身焦炭半身溃烂,根本看不出本来面貌的人,但苏景能觉出话说完时他似乎苍老了许多。 盖世的愿望很……理想化,全无实际用处,可又有谁敢说这不是他家佛主死前的执念所在?我可以错可以败,但我也曾真正存在。 苏景喝干了杯中的茶水,皱眉、半晌不动。 足足盏茶有余,苏景将手中茶杯放回桌上,眉头舒展开了可神情里不存开心之意,到底他还是摇了摇头:“刚刚我吹牛了,尊者的心愿我完成不来。” 立天星碑,以证伪佛曾立一重伪善大道。 真正佛祖会怎没想?险险丧生西天的道尊又会怎么想?或许绝世高人不会生气,可是以苏景的身份,根本都没资格提出这个请求,这件事根本就不是修为本领来决定的。 但是让苏景意外十足的,当他摇头拒绝后盖世尊者居然笑了,依旧“会心”,很“理解”,且还带了些开心的笑容:“意料中事,本也没奢望你敢点头……你要真点头大包大揽此事我也不会信,只是这个心愿、这番话在我心里憋了太久,生死一战前能一吐为快,还是要谢谢你的。” 说着,他取出一枚玉简递给了苏景:“送你了。” 玉简中记载事情,有关“不见屠刀法天”。 挺简单的一件事,伪佛把持极乐时候,曾得一尊天渊铁月。 天渊差不多就可以看做宇宙中的“大海漩涡”,是至强至猛的星天风暴漩出来的巨大深渊;铁月顾名思义,就是一枚月亮,但非土石结成,而是整整一块玄铁。 天渊内狂风无尽,铁月陷落其中万万年受罡风洗炼,杂质尽去饱敛风灵,这是一场来自大自然的精纯炼化。 终有一日天渊崩碎,铁月重归星天,被那时的西天极乐捡去了,这枚铁月就是炼器的好材料,伪佛想都不用想立刻传旨,征兆极乐中擅炼群仙,就此开炉铸炼宝刃。 铁月难得,但也得分和谁比,与普通仙家手上的金精铜芯相比远远胜出,但是和道尊的双刀双剑材质相比又差得远了,所以铁月铸出的兵刃当得宝刃之名,却还到不了神器的程度。 一批宝刃铸成,但还不能立刻使用,大好杀器不是打造出来就完事的,还需得“养”,当然这种情况并不绝对,是跟着铸造手法来的。 这批宝刃就被养在“不见屠刀法天”,由伪佛亲自布下法阵,相助兵刃汲取天灵精华,同时阵法也将这批宝贝遮藏了。 伪佛的实力是苏景自己划分的“第一档”,或许他不如道尊或者神君,但大家见面绝对有一战之力,所以死得那么痛快,很大程度上是龙雀神刀的威力,那可是佛祖与道尊一起铸就、要集结东天道所有弟子合力施阵才能催动的北斗狂杀。 由伪佛亲自布下的阵法,无论是在不见屠刀法天刮地皮的妖仙、拔舌王,还是后来到此灵州布阵的道家弟子、又一栈小夜叉,全都无以察觉。 西天主力覆灭时,不见屠刀法天的宝刃尚未到出世的时候,这个秘密就被隐藏了下来,只有金童和盖世尊者两人知道,如今宝刃差不多“藏养”圆满了,古仙又大都没有趁手兵刃,所以盖世来开启宝藏,想要取用这批兵刃。 事情本来没什么复杂的,以盖世尊者的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就能做好,可他没想到的,“不见屠刀法天”被又一栈选做了“兵站要冲”,又炼化了一座传遁阵法。 传遁阵法与藏养宝刃的阵法彼此影响,衍生了些小小变化,如此一来旧阵就再也打不开了,盖世尊者取不走宝刃,盖世没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因为秘密泄露的可能性太小了。 正巧附近终山盟正召开结盟大典,他就飞过来问问,想看看本地仙家知不知道是谁在“不见屠刀法天”布阵,若知道是谁,尊者找上门去逼迫对方撤去后来阵法,宝刃便可照去不误。 盖世尊者万万不曾想到,自己竟一头撞上了小阎罗。 对于盖世来说,这样的结果实在倒霉透顶,他却没太多沮丧……早有觉悟了,他与整座仙天为敌,迟早有折戟沉沙的一天,这一天来得很突兀,但他依旧能坦然面对。 再说苏景这边,不见屠刀法天中藏匿的兵刃已经到了出世的时候,稍稍有些锐气透露出来,不过这气意非常浅薄,莫说普通仙家,就是他家那十三位冥王兄长到此,除却十三王贪乐,余者皆无从察觉。 十三王贪乐能察觉,因为他本来就是一把刀。 十三王是一把刀,十四王又何尝不是一把剑呢,屠晚、墨剑、到最后连道家圣器甘霖神剑都与他“诸法归一”了,所以他一到“不见屠刀法天”就察觉到州内藏了宝刃…… 事情经过,之前苏景就大概猜到了,如今这块玉简中记载的内容只是个印证。 但是让苏景有些意外的,盖世尊者递给他的玉简中,最后又记载了开启伪佛法阵、取用宝刃的办法。 迎着苏景的诧异目光,盖世尊者微微笑:“宝刃的秘密已经藏不住了,凭道尊、神君的手段,只要耐心些迟早能够破去阵法,不如我先做个人情,谢谢你听我唠叨。” 对上苏景,他不是全无胜算,可至多也就是找个机会重创苏景、把他打跑,想要杀小冥王几乎不可能;就算运气好到翻了天,盖世能将苏景击毙,也绝不可能拦住苏景死前传讯同门。 所以不见屠刀法天的秘密绝不可能保住了……盖世尊者是妥妥的奸邪之人,但做事也有自己的气魄。 苏景收起了玉简,似乎有些不忍心:“除了护着金童、为你家佛主正名,你就没其他心愿了?你再想想?” 盖世尊者直接笑出了声音:“你这娃娃真够啰嗦了。”说着轻轻一弹指,那片飘舞在真法境中的雪花迅速消融,须弥宫散去了,两人重回众仙视线。 苏景还有好奇之事:“那些兵刃,究竟什么成色?” “你应该是看不上的……这么说吧,十万山今日三头赤尻小天圣,若取得这批宝刃中最出色的那几柄,不会替换手中原有宝棍,但很可能会被他们列做备用法刃。”盖世尊者的说法很清晰了。 外面群仙等了好半晌,在众人的猜测里,要么两人中只走出来一个,要么两人与激战中破去“雪花”,哪成想一老一小两个绝世强者竟然有说有笑的并肩而出。 “对了,差点忘了问你。”盖世尊者笑着:“你没喝出来茶水的特殊之处么……杀。” 盖世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哪怕他有气魄,他仍是奸佞邪魔。 一声号令,始终悬浮真法境内,面上没有丁点神情的十头古仙齐齐出手!同个时候盖世身形微一模糊,消失不见了。 蓄势已久,贲烈一杀,来自荒古太上、来自那个早已陨落不见的仙圣时代的密法杀劫。 十头古仙飞扑苏景,他们的动作何其迅捷,身影如光电一闪……但他们并未冲到苏景面前,人在半空的飞扑中就消失了。 人不见了,却多出了一座山,今时今日再没人认识的洪荒古山,压天巨岩! 赤霄曾说,这宇宙本来是“反着”的,天在下地在上,因为有一块大石头逆压反镇、牢牢压住了天,但天上地下为永恒大势,一块石头终归敌不过无尽宇宙,巨力的倾轧与较量中,石头崩碎了,宇宙从此“正”了过来。 古仙分不清赤霄是在讲故事还是真有其事,但至少,那时宇宙中真的游散着一些小小的碎石,若能取其一块扔进凡间,顿时就会逆反了天地、倒扣了乾坤,据说这些小石子就是压天巨岩的碎屑。 所以古仙中有些得机缘的仙家,他们得到“压天碎岩”,借石修法,炼就绝技,便如苏景面前这十头古仙,便如他们此刻以身入法化作的压天巨岩。 两个时代啊,即便全无摩擦,今古两重文明也是彼此看不过眼的,十古仙出手必杀,他们看不出苏景有多强大,他们不信压天石下他还能翻身。 不用翻身,苏景也不见了,迎向那座狠狠砸来的苍凉巨岩的,是一轮金灿灿的太阳。 古仙不见了,化巨石;苏景不见了,变骄阳。 骄阳不分正反上下,骄阳只是最最单纯的一团天火神焰……骄阳崩,巨岩崩!并没有碰撞。 巨岩堪堪砸中、但尚未真正接触的一瞬,灿烂金轮骤然崩碎去,所有的火都不见了,只有光,万万光,是阳光也是剑光,是骄阳炽热更是长剑淬烈,万万光就是万万剑气,而剑气呼啸纵横,杀千刀、崩岩碎。 骄阳粉碎,苏景重新显身;巨岩崩碎,十头古仙也告显身,不同之处仅在于苏景好整以暇目光如炬,十头古仙踉跄而退面色惊惧。 苏景没有纵身追击,追击又何须纵身呢,他摊开了自己的双手,向古仙。 每个古仙都从他手心中看到……太阳。 藏在手心里的太阳,飞出去了、追上去了,一如方才那样自行炸碎了,随骄阳崩裂,万万光万万剑,十头强大古仙死亦瞑目。 挺强大的十头古仙,但落在苏景与盖世的战局中,他们唯一的一点用处仅在于“滋扰”。 临死前,他们如愿以偿见过了什么才是:今时仙家。 古仙被剿杀,苏景突然闭上了眼睛……闭目则天地不再,独独之我,抽身世界去! 真法境内强光暴散剑气咆哮,是以外面间观战群仙没人留意到,苏景消失前那一瞬,一片细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雪花无声无息地划向苏景后颈。 苏景消失了,雪花的飞划也就落空了,但它还是截下了苏景两根头发。 盖世不见,苏景不见,群仙理解不了他们在何处争斗,不过“不理解”并不妨碍群仙想到此刻战场中的凶险。 两个看不见的人……一道金红的光就那么莫名其妙地闪过空空战场,旋即一道饱蕴禅香的鲜血,一样毫无来由地从半空里泼溅,还有来自盖世尊者的一声闷哼。 第一千三百二十二章 茉莉花,翡翠僧 两个看不见的人……一道金红的光就那么莫名其妙地闪过空空战场,旋即一道饱蕴禅香的鲜血,一样毫无来由地从半空里泼溅,还有来自盖世尊者的一声闷哼。 随即,真法境再度沉寂,看不见的追逐、互狙,只有苏景与盖世两人能知的诡谲与危机。 偶尔会有小小雪花与金红光芒飘忽闪烁……追逐不显,但每一动剑、动杀,雪色与剑气会有气意泄露。 半盏茶的静寂,境外观战群仙的明明看不见人、感受不到丝毫杀气,却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终于,又是一枚小小骄阳跳出虚空,直击去真法境西北角落、炸碎! 闷哼声再次响起了,比着上一次浓重许多的痛苦意味,盖世尊者踉跄着跌出虚空,胸口一片血肉模糊,可明明白白的,他在笑! 很有些兴奋,很有些过瘾的笑意。 盖世对面百丈外,苏景也告显身,他不笑但神情认真:“佩服。” “不如你。”盖世尊者依旧笑着,随手抹去了唇角溢出的鲜血,继而双手合十,垂首、后退……退一步,无尽天,原先两人之间的百丈距离,被盖世尊者一步退开、变作千里遥远! 而这千里之中,仿佛一把星辉弥漫似的,凭空里多出星星点点的萤火光芒,多不胜数、禅圣祥光。 无数星火,但与苏景无关,它们是盖世的法、是伪传佛家的龛上圣火。 火急长火飘摇,三息过后火焰又消失不见——每一团火光都变成了一尊正襟危坐的佛。 三千佛还是三万佛?数不清,盖世不动,众佛皆不动,好像木雕泥塑似的;苏景居然也不动,不去强攻也不见他结印施法,外间仙家看不懂两个人再搞什么玄虚,仍只是战场中的两人才能明白,从众佛显身开始新一轮的争杀就已经开始了。 两人之间的每一尊佛都真正存在,或在凡间金顶大寺供奉,或在诸部净土受仙僧叩拜,且无一例外的,它们都是“古佛”,不是伪佛造就,而是真正佛祖入漏前就已经存在了。 曾经象征着善良虔诚,后来又代表了伪善邪恶……何为真正恶?不是屠刀在手,不是毁人视听,而是让良善之人立地成魔,所有佛像皆已化作邪器,从善宝脱变而来的邪器。 大凶大邪,受盖世法度催促,看到的是座座金身,看不到的却是它们的本道真力,轰轰大力正扩撒、暴涨,攻向四面八方……这一战,盖世尊者要借诸多邪器相助,破去苏景的真法境! 真法境因苏景而生,甚至可以把这重道法乾坤看做苏景身体和修持的一部分,法境受重压即为苏景受重压,若法境被破去,主人毕生重伤。 战场双方都站着,不见有谁在动,可噼噼啪啪地碎响再清晰不过,这声音越来越细密也越来越响亮,再过片刻外间群仙已能清楚得见,空气中莫名闪烁的诸般光彩和串串涟漪,这些异象都说明,真法境正受到急攻,已然不能维持“空空边际”的本相了。 终山盟群仙修为不成,但也有见识不错之人,辨出双方斗法较力的真相之后忙不迭开始后退,一人退人人退,生怕妖僧攻破了法境,他们也会被殃及。 苏景的目光里有惊讶也有玩味,真法境无形无色,放可万里浩瀚收则芥子细微,这境界是介乎于玄虚与真实之间的,本来是不受敌人法术攻击,不成想盖世尊者居然能稳稳地打、准确地打! 修元滚滚,自苏景身内不断流转开去,支援自己的法境,现在还不落下风,但他身上的压力也绝不轻松了……突然,苏景向前迈上一步。 苏景一动,他与盖世尊者之间的无数尊邪佛都微微一颤。 一步上前,并非就此反击,苏景又一步退了回来,无数邪佛又是猛地一振。 盖世尊者的目光全无生机,没人能从他面上看出战局怎样;苏景却仿佛得了焦躁症似的,一次进退之后,他又复前进,这回直接向前走了三步,跟着再退三步回到原地。 无论进退,只要苏景一动,众多邪佛便会颤抖剧烈。 脚步不停,第三次,苏景连跨九步再连退九步,还是站到原地,但这一次他前进时,群“佛”颤抖得异常剧烈,几乎摇摇欲坠,而他后退开始,那些邪佛大像就此安静下来,个个都如盖世尊者一般岿然不动,由得苏景怎么溜达。 外间观战群仙看不懂苏景的法术,不过他们至少能明白,这进进退退之间,是苏景在想办法破去无数邪佛给真法境的压力,由此,群仙全都皱起了眉头:三个进退来回中,无数邪佛颤抖激烈,显然受到极大冲击;可最后一次苏景退步时,一尊尊邪佛大像全都安静下来,再不受苏景的干扰,明摆着的,苏景的“进退法度”对邪佛没用处了。 苏景却笑了,第三次退回原地后,他笑了。 这一笑让终山盟的仙家们莫名其妙,战事不利,还要笑么?但随即群仙就发现,笑的不止苏景一人。 还有一大群邪佛大像。 盖世尊者依旧沉冷得好像一块石头,而他散出的无数邪佛大像仿佛转活了一般,当苏景面上笑意浮生时候,所有邪佛像齐齐展露欢颜、对苏景。 还了他一个笑容。 长公主忽然揉了揉眼睛,那些邪佛……笑容过后似乎有了些变化。 苏景又眨了眨眼睛。 有些像照镜子,更像一个大顽童在哄着一群小顽童玩,苏景眨眼睛、那些邪佛像也眨眼睛。 眨眼之后苏景变! 没再召唤风火或者强攻动杀,他唤出了自己的欢喜罗汉法像,年轻和尚双掌并拢与胸前、躬身,做合十问礼,隐隐约约的,欢喜罗汉身上似有圣光流转。 还是老样子,苏景做什么邪佛大像做什么,那无以计数的包涵灵韵的神佛像尽数双手合十,躬身向苏景、还礼。 真法境外,一片长长舒气之声,群仙们总算放下心了,之前大家想错了,原来小阎罗已经收服了这些邪像,另外有个别见识精深心思机敏的仙家猜到了真相:小阎罗第三次退还九步的时候群佛不动,并非它们破了苏景的法持,正相反的,它们都已经被降服了,不再反抗自然也就不用再疯狂颤抖了。 而那些长长短短的“一口浊气”呼出的声音尚未落尽,观战群仙突然喧哗起来!群仙阵中无数惊呼!因为众多佛像礼毕、重新站直身体也重新抬起了头……群佛变! 佛像仍在,每一尊都在,但每一尊都不再是佛像,全都变了,大耳不再垂肩、满头肉髻不见,刚刚还是或大或小的一尊尊的佛,此刻却变成了苏景。 佛像尽数变成了苏景模样。 一个苏景,对着无数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大像。 苏景也长长松一口气,他的笑容由衷惬意。 老样子,无数大像有样学样,全都长出一口气,然后笑了,全都笑得开怀欢愉,就在这无尽愉快的笑容中,大像纷纷从苏景模样便会本来面目,随即……就那么一层层地飞灰消散,顷刻间化归尘烟。 本是慈悲象征,后来沦入魔道,变作邪器入战真法境;被苏景擒拿收服在先,被欢喜罗汉集合法境真力洗去腌臜在后,消散飞灰前重归慈悲,终得解脱。 外面安静了。 群仙看得懂结果,却根本没办法理解苏景究竟如何做到这些事情的,他怎么能! 苏景的确能,这是他的真法境,他想还那些大像一个清白,虽然很有些吃力但他还是做到了,群仙只看到他笑得从容,看不到他身内元灵真罡曾行转得何等疯狂,他是从虚空混沌中走出的强者,他的境界已经远远不是普通仙家能够揣度、能够理解的了。 真法境内也清静了许多,只剩苏景与盖世两人,几条血线从盖世的双目、双目中流淌落下,他又败了。 接连两阵苏景都赢了,也终于有了个说话的空子,苏景回答了盖世尊者之前的问题:“茶水的特殊之处,很新鲜的茉莉花香。” 盖世尊者又次笑了:“我知道够呛蒙得住你,只是试试看,果然没用。” 相斗前,盖世曾问苏景“你没喝出茶水的特殊之处么”,攻心而已,任谁听了这一问心中都会反应“妖僧给我下毒了么”。 修为到了苏景这个程度也一样会中毒,不过他会中毒和他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是两回事,他在须弥宫内喝得茶水没有毒,苏景很清楚,盖世唬不住他。 “真正好茶,不该加茉莉花的,可是没办法,我就喜欢茉莉花香。”盖世尊者转开了话题,说起了茉莉花:“所以每次经过凡间世界,我都会下去采集一些,你走运了,来时路上我刚刚采集了茉莉花香,融入茶中,的确很新鲜啊。” 平平静静地语气,暗暗藏了些笑意,但他说话时身体中也暴起了细密清脆的响声,肉眼可辨,被烈火烧成焦炭的左半身,那层焦糊体肤层层龟裂,先开裂,继而“碳皮”掉落纷纷,左半身的皮肤碎去,直接露出筋肉,艳艳火红的筋肉! 盖世右半身,原本满布伤疤,尽是溃烂伤口,此刻那些早都没有生机的腐肉,同样肉眼可见的,迅速腐烂、消弭,转眼皮肉血脉统统烂得精光,只剩半身骨头,湛湛碧青的翠玉佛骨! 左半筋肉右半骨骼的怪物,左半翡红由半翠绿艳丽诡异。 金皮玉目,翡肉翠骨,本是盖世尊者修持大圆满后才会得来的无上金身,但大雷音寺毁灭时他遭受重创,再没机会真正炼成了,此刻身骨不见神圣只有诡异,就是他最最强大的面目了。 “有镜子么?”盖世尊者居然提了这样一个问题。 第一千三百二十三章 玉石俱焚,七彩宝石 苏景没说什么,扬手在身边一挥,至纯阳火凝结,化作一面大镜。 盖世尊者照了照,苦笑:“真丑,丑得我都不想活了……”话说半截,妖僧便已动法,骤然冲天去! 身遁快如流光,毕生修持急急流转中,属于上位强者的威势绽放开来,盖世尊者气势所指即为苏景,所有法术契机也随同妖僧威势一起,稳稳指向苏景。 当是盖世尊者的最后一击、贲烈一击了,苏景不敢有丝毫大意,元灵暗涌凝神以待……可是第一次、让苏景真正意外的,盖世尊者并没从空中再反扑下来,而是直直冲向真法境的边缘,口中响起一声叱咤:“贲!” 随怒吼,盖世尊者的翡身翠骨轰然炸碎! 那是他毕生修为,是他所有的力量,真身崩碎轰于真法境边缘…… 就连苏景也大吃一惊!完全没有道理的,盖世明明还有大战之力,还有绝学尚未出手,这一仗他很难胜出可并非全无机会的,至少比他现在这样与真法境“同归于尽”要划算得多。 真的是同归于尽,盖世尊者施展的是并非“断妖身”之类法术,远不是用重伤换法力那么简单,他是纯纯粹粹地自爆,玉石俱焚的狠辣打发。 就算他真不想活了,打算同归于尽也应该对着苏景来才对,和真法境玩命……犯得着么。 伪善西天、伪善佛祖座下第一人修持何等精深,自爆一击的力量何其磅礴,他的舍命打法又远超苏景意料,一时未防真法境顿时被破开巨大裂隙。 真法境与主人的元修相连,苏景也遭反噬,闷哼一声连退几步,脸色陡然苍白,伤了,虽不太重但也绝不算轻,而人在踉跄倒退中,苏景眼中又闪过一抹异色,显然发现了什么,开口笑了声:“好盖世,有你的!” 苏景看得清楚,盖世的一道残魂从真法境被轰开的裂隙中逃了出去,一闪不见,由此真相大白……自爆就是自杀,元修爆碎身体爆碎神魂也会随之一起爆碎,不过外人不晓得,伪佛在世时候曾将本命禅魂的一只翅膀剥下、炼入了盖世的神魂。 这是一重重法加持,即便盖世自爆,也能保得他一线残魂犹存,不会彻底毁灭。 伪佛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正相反的,此獠篡夺极乐倒行逆施,将一座大好沙门彻底带入魔道,其罪万死难赎,但伪佛对他真正看重的晚辈弟子也是极好的。 在苏景等人眼中,伪佛为邪魔;在盖世心里,他的佛主就是真正神祇。 凭着伪佛的恩赐加持,盖世逃走了,当机立断,不存丝毫犹豫,不去求半点侥幸,用最直接也最决绝的办法逃出升天!不是不能炸苏景,但盖世直接来炸苏景的话,可能会让苏景伤势更重些,他自己却无法破开真法境,他逃不掉。 不过盖世也废了,苏景看得明白,盖世的残魂虚弱异常法根尽碎,若寻不到合适的温养办法绝活不过三年,就算得了温养,因法根已碎这一缕残魂也没了修行的资格,再没机会复原了。 说穿了,如今的盖世尊者,和凡间里游荡的、最最普通的孤魂野鬼没了丝毫区别。 以残魂的虚弱,就算逃出了真法境也没机会逃出这片灵州,但残魂身上显然还有妙法加持,一出真法境他就消失不见了。 苏景深吸一口气,并没太多沮丧,如果他成功狙杀了盖世不会如何开心,对方逃走了一缕残魂苏景也不会太失望,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了。 真正让苏景有些意外的是,在他的真法境中,一枚紫色的菩提铃铛掉落地面……盖世自爆逃去了,却给他留了一件传讯法器,可能妖僧还想以后能够联络到苏景吧。 捡起铃铛,收起真法境,苏景又把此间发生事情传讯又一栈、道尊和大冥王,忙完以后望向终山盟群仙。 群仙一时间有些彷徨,虽然明知小阎罗不是仇敌,可面对他时还是没来由的恐惧,无人出声,还是苏景咳嗽了一声:“恭喜你们结盟啊,我来观礼的。” “拜见阿骨王。” “拜见小冥王。” “拜见离山苏景上仙。” “拜见小光明顶仙主。” 乱糟糟的称呼里,大群仙家轰隆隆地对苏景行礼,湖面大乱。 用不了多久,小阎罗今日之战就会传遍仙天,击溃盖世妖僧、逼着敌人自爆逃逸……会再次坐实他的威名,也再次坐实最近仙天中传得沸沸扬扬的一件事:东天道尊、西方佛祖、冥家神君之后,今日宇宙中又有一轮旭日正升起,一位绝顶仙家正茁长。 …… 后身法天金童已经沉默很久了。 自从天知阳破问出那句“你最近是不是总在心慌”后,金童就沉默了。 金童心中挣扎得厉害,他知道盖世尊者遇险,他想去救那位既是师长也是手下的尊者,可他有自知之明,凭自己的修为去冲神鸦知、杀两大强者,根本就是送死。 更让他心地挣扎的……他是金童,应气运而生夺造化而长的奇葩,这些年里没来由的心慌……的确没来由,可金童聪明绝顶,他隐隐猜到了一点端倪,只是不愿去想、不愿面对罢了,如今神鸦知来到面前,话题直指要害,不由得他不去面对,他忽然觉得很害怕。 金童不知自己该摇头还是该点头,所以他选择了沉默和对峙。 忽然,金童的脸色一变,左手急急伸出,同个时候虚空中涟漪扩散,盖世尊者的残魂摔了出来,正好被金童扶住。 残魂逃出,魂中自有妙法加持,会将盖世直接送到金童身边。 上次盖世尊者“完好”显身的时候,还是幽蓝蔷薇州夺宝之战,那时的盖世尊者身材魁梧体透神光,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年纪,五官俊秀、面上线条如刀削斧凿一般硬朗,真正有“盖世”风范,再后来他受伤了,本来面目再不可见……直到今天,身躯崩碎去,残魂只是灵息,不会显出伤痕和狼狈,只会显出他的真面目:不见盖世之风,他已经是个老人了,垂垂、无力、随时都会随风而散的老人。 也因残魂为灵息的缘故,他太虚弱所以很渺小,只有一尺高矮。 金童的目光沉痛,嘴唇嗡动想说什么。 但不等他开口,盖世就微笑着:“没事,很好。”被金童扶着,残魂也沐浴在金童的佛光中,很暖和很舒服,跟着盖世又觉身体一轻,被金童小心翼翼地捧护着、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金童请盖世来坐自己的肩膀,以后他的肩膀永远都有盖世尊者的位置,不容拒绝。 盖世的神情有些复杂,但没顾上推辞,他正打量着对面的两个强者,轻声问金童:“谁?” “神鸦知、神鸦杀。”金童回答。 盖世尊者的神情愈发复杂了,但他没说话。 有些异常的,最最关心金童安危的盖世,并没有因为圣兽族中两大绝世高手近在咫尺而现出焦急或者愤怒,他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神鸦知不看盖世尊者,他的目光有些浑浊,静静望着金童:“你知我的本事,你也知你那位伪佛父亲的修为,我在领悟天机时找到了这些‘念头’,收录玉简中。”说着,他取出一枚玉简递给金童。 伪佛早已死了,但他生前有大法力、大修持,即便魂飞魄散,死后仍会有些“零散念头”存在,这些“念头”不存智慧不是生命,甚至连执念都算不上,只是丝丝缕缕的“思慧”,最单纯的念头而已。 不知是偶然还是故意,神鸦知探到了这些虚无缥缈、无形无智的伪佛思慧,并收集起来,送来给小金童。 “等你回去再看吧。”没人能分出神鸦知是单纯的体谅还是另有深意,跟着他又把话题一转:“你只是个娃娃,和我们没得斗,今日你我对峙另有真相……” 这时候盖世尊者忽然开口:“能不说么?” “说会伤了他,不说就害了他。”神鸦知并不慈祥,他只说事实。 盖世尊者的目光黯了:“那……由我来说吧。” 神鸦知一笑,再不说什么,带上杀将转头走了,三步后两位神鸦身上金光一震,消失不见。 最后的对话莫名其妙,即便金童也弄不清他们的意思,当金乌族中两位强者离去后,他问盖世:“尊者,什么真相?” 盖世犹豫了下,还是选择了实言相告:“两道影身而已,他们根本拦不住你。” “不可能!”金童的脸色变了:“我有慧眼,有佛识,有破一切虚妄大念,我反复探过,他们是真的,绝非影身或者……” 金童的声音响亮,像极了孩子被冤枉后的辩白。 盖世没再说话,连串“辩白”后金童也告沉默。 过了一阵,金童又再开口,迟疑、怀疑、不甘和犹豫:“不是真的……只是影身?” “嗯。”盖世尊者的声音平静。 就那么一下子,眼泪从金童的眼中涌出了,泪水划过脸颊,再滴落中变作七彩宝石,闪烁着盈盈光华、落入深邃宇宙中。 第一千三百二十四章 任性之人,挡我一剑 天知阳破曾让神鸦生给苏景带过一句话:未来那场浩劫大战他心里有数,他会做些事情。 天知要做的事情,其中一件就是对付金童了。 金乌这一族,从来不理会别族仙家的征战杀伐,鬼打和尚还是道士镇妖与他们没有半点关系,自古以来仙天中的征伐乱战,都几乎见不到金乌的身影。 但是不理会不表示不知情,神鸦中有“风”将,专门就是打探消息的,金乌又是怎样的兽族?他们是乌鸦的老祖宗啊,神鸦风听来无数消息,怎么可能把它们都烂在肚子里,一定、一定、一定会讲出来。 所以天知阳破对今日仙天的情形了如指掌。 今时仙天已算是大统了,几大巨头积极备战,宇内大小势力或许有人会怠慢,或许有人会觉得道尊佛祖危言耸听,但他们最多是自己备战不出力,不可能去阻挠别人……除了后身法天金童。 金童不止要阻挠,他还盘算着趁火打劫,可以说这个金童是未来那场大战中唯一来自仙家内部的“毒瘤”了。 所以天知阳破要铲除他,他收集的那些伪佛“思慧”都是真的,足以影响到金童,甚至让他改变报仇之念。 铲除有很多种方式,比如瓦解金童的信念,又比如直接斩杀金童,后者显然更符合金乌的作风。 神鸦知、杀两人联手,以金童现在的修为,完全没有活命的可能,但两头神鸦强者放过了金童:不是不想杀,而是杀不了…… 神鸦知有天赐秘法,能够通过天玄搜神大术来寻到金童的所在,只是这道大术施展后,法术气机锁定稍久就会被金童察觉,一旦金童发现有人在以秘法找他,又哪会傻傻等在原地,早都一走了之了。 而神鸦知另有封身传神之术,可分出有自己半成修为的影身,随时现身到这宇宙中的任何地方,此法也能加持于同族。 所以神鸦知找到了金童,立刻与神鸦杀一起封身传神,以影身来见金童。 不是不想杀金童,是影身力气浅薄杀不了他,天知阳破就只好用“瓦解信念”的办法了,将他收集的伪佛思慧交给金童去看。 封身传神之法是神鸦知的天赐奇能,惟妙惟肖,影身真到全无破绽,莫说金童,就是伪佛凭眼慧、心慧、识慧也看不出他俩是影身。 可伪佛不用看就能想到面前两头神鸦是“假”的,道理很简单,因为如果真身正主到此,两头金乌不会多说什么废话,他们会直接杀人。 盖世尊者也是凭着这个缘由断定神鸦知、杀都是假的。 但金童没想到……便如盖世尊者的评价,他还只是个孩子。 在修持修炼上,金童天赋绝顶;在法术运用上,金童奇思妙想,可他只是从一块神奇灵石中脱胎而来、不曾真正见识过人心险恶的孩子,或者换个说法,金童很聪明,但出身使然所以他很单纯。 立志报仇,有时会摆出一副冷酷模样有时候会故意显得自己很狡诈,只是那颗天生的心改不来。 这些年里他的确给又一栈、道家找了不少麻烦,因为藏得好一直没被敌人找到,可是每次他真正面对敌人的时候都是一败涂地。 金童仔细想了想自从灵山崩碎以来,自己有限的几次显身……见苏景,被那只猫算计了;又一栈诱敌,自己傻乎乎地上当了;找到施萧晓,以为他和自己同仇敌忾,又被算计了;还有这次,彻彻底底地被骗了,直接害死了盖世尊者。 傻傻的小孩子罢了,他的眼泪是七彩宝石。 盖世尊者不知该说什么,他不怕死,本心本愿中他也很想和苏景一拼生死,可到底还是放弃了,拼却金身只为能最最稳妥的返回金童身边,小孩子,需要大人看护的。 沉默了片刻,盖世尊者轻声道:“看看佛主遗留思慧吧,我也想知道他老人家离去前在想什么。” 金童很听盖世的话,擦去眼泪真识一转,侵入玉简中,下一刻,宝石泪水再次涌了出来,金童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 宏伟辉煌的太阳金宫中,神鸦知缓缓呼出一口气,站了起来,迈步向外走去,神鸦知要做事了,最近一段时间他会很忙。 端坐在他对面的神鸦杀将也张开了眼睛,目光里带了讯问之意:“您去哪里?” “看看老朋友去,你要不要一起?”神鸦知走到大殿外,左手翻翻掐起一道法音法印,随手印落下,殿外传遁阵法绽放出璀璨光华。 “龙、凤?”杀将知道那道穿通法阵通往何处,笑道:“一起一起。” 边说,神鸦杀将跳起来,哪还有一点凶意杀气,真就好像一只快乐的乌鸦似的,蹦蹦跳跳地跟在了神鸦知身后。 这个时候天外突然传来了一声金乌长啼,外人不解其意,本族自能明白这声乌啼的意思,神鸦杀将笑道:“生将来看舅舅了。” 话说完时,太阳金宫内人影一闪,神鸦生将金亮亮到了,很漂亮的女孩子,但她的脸色很不好看。 …… 西南仙天,荒凉角落中是,白蛇盘成一团,即便团身时也有八千里浩瀚,身躯巨大的蛇,白蛇鳞片上的花纹很好看:浅浅粉色的梅花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飘出来。 很大很漂亮的蛇,但它现在的状况很糟糕,身体筛糠般的颤抖着,双目紧紧闭合,眼角有黑色的血泪流淌,若有上位金仙在此还能察觉,这条蛇的元息混乱异常,在蛇身内乱成乱撞,甚至能够称作风暴,会如此不外两个原因,一是心魔滋生走火入魔,另则修炼邪法遭受反噬。 突然,大蛇似是察觉到危险逼近,巨大的身躯陡然开解,旋即猛一振,化作人形本相……和尚妩媚依旧,但面色惨白到几近透明。 和尚双目如血,死死盯住了前方,做人和做蛇的时候一样,身体都在痛苦地颤抖。 一道身形从前方显现,霸王般威风大汉。 威风大汉是过路人。 施萧晓的状况很差,神魂不稳元气疯乱,混乱且狂躁的可怕气势根本不受他的控制,向着四下里滚滚播散,莫说普通仙家了,即便又一栈大管事罗刹凸这等强大仙家,如果不认识施萧晓的话,在经过此处时也会选择绕道而行,绝不敢主动招惹。 霸王般的大汉却面色如常,全然看不出施萧晓有多可怕似的,轻轻松松地飞近,打量了和尚一眼,随口聊天:“反噬啊,吃的乾坤太多了,你这人脑筋不好么?” 施萧晓面色骤变。 妩媚和尚残魂重生,他的修为全部来自活色世界所化的那条乾坤蛇,当乾坤蛇祭炼圆满后他的战力也就到顶了,再没有上升的余地,可是以这样的力量去报仇,远远没有指望的,所以施萧晓才选择了“以乾坤养乾坤”的邪魔办法。 这些年里他吞噬乾坤无数,完全是生硬抽夺强抢天地,将其他灵秀乾坤的元气来滋养自己的蛇,一次次突破极限强提修为。 可他的修持本来就是“乾坤”,他用自己的“乾坤”去捕杀别家世界,这等乾坤相残是何等逆天禁忌,必会遭受反噬。 反噬来得一次比一次严重,施萧晓想要镇压反噬就非得再次强提修为、再次去吞噬天地不可,墨巨灵还没杀来,他还没能报仇,他得活下去……但压下了这次反噬,下次反噬又会因他吞了新天地而暴发的愈发猛烈。 饮鸩止渴,越来越糟糕,如今已经到了彻底崩溃的边缘。 这门邪法修炼,这道残酷反噬,都是施萧晓的秘密,陌生大汉只凭一瞥就道破天机,这让施萧晓如何能不惊讶。 不过……不重要了,施萧晓知道自己完了,将死之人,什么事情都没了意义。 脸色苍白依旧,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后变成了无奈笑容,施萧晓摇摇头:“为报仇没办法,赌一场而已,输了就输了吧。” 反噬而亡的下场早在和尚意料之中,他本来就是在赌博:赌自己在反噬前,能赶上墨巨灵卷土重来。 施萧晓输了。 大汉本也没想着他能回答,都已经从他身边飞过去了,闻言又站住脚步:“为了报仇?哈哈,那就有些意思了。” 说话间他转回身,突然飞纵扬手,蒲扇般巨掌向着施萧晓的印堂猛拍下来! 说打就打,全无征兆。 施萧晓反噬剧烈,可他还没死,一身浑厚修为都还在,迎上大汉并不算太快的偷袭他却全无躲闪之力,于此一刻施萧晓真就觉得,大汉这一掌笼罩了整座仙天!又该怎么逃啊。 没得逃,同样也没得挡,当巨掌劈面打下,施萧晓所有的力量都消失不见了,抬不起手也昂不起头……就这样死了?有些莫名其妙,有些出乎意料,但似乎也不错,死了就解脱了。 “报仇”的念头像极了一根烧红的针,日日夜夜刺在他的脑中,让他永远地头疼;还有乾坤相噬,除了反噬痛苦之外,还会有剧烈的心痛,心会痛不是因为和尚心软,而是“物伤其类、本修使然”,他才不心疼其他乾坤的死活,可是吞掉了其他世界后他就会心痛。 反噬是间断而至的,心痛却是无时无刻的,无以言喻且无以复加的折磨……死了就解脱了,哪怕死前做的事情都成了徒劳,哪怕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啪”地脆响,大汉的手掌击中了施萧晓的额头,还有大汉掌心一抹金光,直直打入施萧晓的祖窍中,应该是看出了施萧晓的“解脱”神情,大汉笑了:“想解脱?不是件容易事,慢慢熬吧。” 轰隆隆地巨响惊悚一方星天,恐怖气浪与震耳的空气暴鸣声中,施萧晓化做巨蛇! 盘身时尚且八千里开外,此刻身体开解,那是一条何其磅礴的巨蛇!与蛇相比,威风茁壮的大汉渺小得仿佛沉黯,可就是这尊“渺小尘埃”,贴在对方额头的手稳若磐石,又得那条巨蛇如何身体翻腾如何甩头摆尾,就是挣不脱的他的手。 如此,整整七天,大蛇终于安静下来,软塌塌的悬浮在半空里。 大汉缓缓收回了手掌,低头看了看,掌心溃烂了。 铜钱大小的一团灰黑色剧毒,就是施萧晓体内反噬的毒根所在了,被大汉直接从蛇身内抽夺、吸入了自己的掌心。 剧毒非凡,仍在肆虐,不过换了个“场地”,一点一点腐蚀着大汉的掌心,大汉却无所谓的,只笑了声“好家伙”,之后甚至都不去看白蛇一眼,迈步就向远处走去,他本来就是个过路人。 “为何救我?”突然,大蛇口吐人言,声音虚弱异常,但它体内气息已经平顺,再没了乱像。 如果是为了追求境界、追求力量,这只“和尚白蛇”死就死了,大汉才不会多看他一眼;可他是为了报仇,那就不太一样了,大汉挺佩服这种为了报仇不惜饮鸩止渴、自寻惨死的家伙。 管他是为了谁报仇,管他想去向谁报仇,只是看在他为报仇不惜毁身残魂的份上,能帮就帮一把,不过大汉显然没太多闲聊的兴致,没去解释自己的想法,随口应了声:“我乐意。” 这个回答其实也不能算敷衍,事实如此,他乐意……他若愿意,与仙天为敌又如何;他若不愿,万仙叩拜痛苦恳求,他也不会伸一根手指头,这个人从来都是很任性的。 白蛇再次开口:“你叫什么?” 措辞不算客气,也没必要太客气,和尚想知道对方的名字,并且会永记在心。 “卸甲儿。”大汉声音传来时候,人已消失不见。 可惜苏景不在,否则非得大喊一声“你别走、你别走,聊几句……大魔君别走啊”。 九龙地飞升上来的两位最最顶尖的仙家,逍遥仙天神龙无踪,大小魔君中的大魔君,卸甲儿。 白蛇化作人形,对着卸甲儿消失方向长身一拜,起身后妩媚和尚长吸了一口气,也告飞身远去。 身内反噬尽去,但还需静静休养一阵,待彻底复原后……他还要再去吞噬乾坤,那时又会有新的反噬,刚刚驱散的梦魇又会卷土重来,施萧晓无所谓的,自己还没死,这场赌博就没完。 是他先死在反噬中,还是墨巨灵先杀入宇宙? 施萧晓等着最后的结果。 …… 这些年里施萧晓杀灭了许多乾坤,他的恶行并非无人知晓,屠晚、苏晴就追查到线索,并且一路追踪……早都追丢、找不到人了。 两个小子倒是不气馁,丢了就找呗,瞎找。 遇到适合修行的机缘时他俩就会闭关,修行过后出关接着找“大白蛇”,再没准确线索了,瞎猫去碰死耗子那样乱闯,反正他们出来是为了修行历练,这个事本来就是“乱跑乱看”嘛。 差不多施萧晓被大魔君救下的时候,金头发屠晚和红头发苏晴不再乱跑了,他们只看,两个小子嘴巴长得大大,呆呆看着前方远处…… 一棵直插天宇、高无极的五彩天晶梧桐; 一座疯狂旋转、深无量的七色真水涡渊。 梧桐树很高大,具体高大到什么程度呢?屠晚是修月的,所以他心里有个计较:普通凡间世界的月亮,拿到这梧桐树上来,只能做一片叶子吧。 世人皆知,凤凰只在梧桐树上落足,这个传说是真的,但凤凰并非随便什么梧桐都会落足的,只有三万年孕种、三万年发芽、三万年扎根、三万年起杆、三万年开枝再三万年散叶的成年仙种梧桐,才有资格请凤凰落足。 而十八万长成的仙种梧桐只是最最普通的货色罢了。 其后还有梧桐树自己的“修炼”,十八个十八万年后,仙种梧桐会由木入火,做五行第一生,经天劫得脱变化做真火梧桐;随后是五行第二生,再经天劫自火入土化玉梧桐;跟着从土生金做金银梧桐;再至金生水化云海梧桐;最后由水生木返璞归真,当五行尽生循转一道大轮回,神树才算真正生长圆满了,变作五彩天晶梧桐。 每一“生”都会遭遇天劫,尤其最后的返璞蜕变,劫数之凶猛普通仙家完全无法理解,至于这尊梧桐神木的寿数,长得干脆就没法计算了。 梧桐树上有巢,凤凰巢,每隔三五枝桠就会有一座凤凰巢。 越往高处,凤凰巢的规模就越大,这倒不难理解,住得越高的凤凰,肯定在族中地位也越高。 说是“巢”,其实是一座又一座巨大的缤纷世界,真正乾坤,花花草草鸟鸟兽兽,山海云潮样样不缺,但人不多,都很漂亮却不像有太多智慧的样子,不过能看出,这些“属族”都很快乐,他们只是凡人、却生在神仙世界中。 “凤、凤、凤凰天宫啊。”神剑出身,一向好勇斗狠的屠晚都有些结巴了,仙天中,像金乌那样散居的圣兽不多,大多数族类都是群居的,比如凤凰,比如神龙。 仙界中,把凤凰的老巢唤作凤凰天宫,也叫凤宫,真实存在但少有人知晓它究竟坐落何处。 “听说凤凰和神龙恨恨爱爱、分分合合……若赶上两族相亲的时候,凤宫会和龙渊在一起。”红头发苏晴的声音也有点发干:“那个,就是龙渊吧?” 话音刚落,冥冥中一声冷笑传来,两个娃娃头顶上的天空开出一裂,三头红色神凤显现身形,为首神凤吐人言:“哪里来得小丑八怪,探头探脑,好像偷蛋的贼!” 偷蛋贼? 放在人间就是人贩子了,这可是不得了的罪名,必死无疑。 一般来说,圣兽都不怎么搭理妖、鬼、人等诸族仙家,从不欢迎仙家们上门来做客,误入了它们的领地,轻则一顿暴打重则直接杀灭,都看凤卫龙将的心情了,显然今天凤凰大仙的心情不太好。 两个娃娃,一个是神剑转生,一个是离山巅化灵,无论人间仙界从来都是作威作福的家伙,人虽小脾气却火爆,听了红凤之言苏晴就沉了面色:“又不是鸡蛋,当我很稀罕么。” 屠晚的嘴巴不如苏晴那么毒,但他的气势更盛,身周道道剑意已然流转开来:“要打么?放马过来。” 苏晴一拍屠晚肩膀:“还轮不到你。”跟着转目望向三头红凤:“撕扯扭打,太难看也没意思,不如这样……” 说着,苏晴拔出了自己剑,和他头发一样颜色,血红色的剑:“你们三个联手吧,我只出一剑,只要你们挡下我这一剑就算我赢了,我若输了随你们处置。” 两个小娃娃如此狂妄,为首红凤被气笑了:“好!” “不对啊。”还是有明白凤凰的,“副将”琢磨着苏晴的话,觉得有些别扭,再稍稍回味便恍然大悟,可还不等她再说什么,苏晴已经一声叱咤“看剑!” 吼喝如雷,不见出剑,红头发小子拉着金头发小子转头就跑。 跑得奇快。 第一千三百二十五章 不可能,糖葫芦 打的话能不能赢?屠晚苏晴不知道,可他们能明白事情哪里是只和三头凤凰交手那么简单,马上就会引出龙渊、凤宫无数强者,到时候哪有活路,趁能跑,快跑! 龙渊凤宫附近人迹罕至,红凤卫值守这么许多年也没碰上过这样不要脸的两个小混蛋,难免有些疏神,才眨眨眼的功夫两个小贼已经逃出很远了。 逃跑上占了先机,可还是逃不掉,人家是凤凰啊,这仙天中除了金乌之外没人比她们更擅飞驰,回过味来三头红凤又气又笑,身形一晃就追上去了,短短三两呼吸中就追到两个娃娃身后十丈地方。 苏晴、屠晚的不止跑不过人家,运气还糟糕很,眼看被追上的时候他们身前的虚空里突然闪出一道阵法,阵中金红光芒流转,一老一中两个人现身,正好拦住了屠晚、苏晴的去路…… 天知阳破和杀将阳吞枣因为生将的到访耽误了几天,再经穿遁法阵来到龙渊、凤宫附近,正看到两个小娃娃跑得飞快,三头凤凰振翅急追。 苏晴、屠晚各有来历,但无论前生如何,这一世他们都是从苏景身内夺造化、开性命的,打从根子上说,他俩都脱不开“为苏景元魂”的本质,这重联系很浅淡,普通仙家肯定是察觉不来,可哪会瞒过两头大金乌的洞察。 天知阳破“咦”了一声,伸手扶住了两个“急得跳墙”的娃娃,笑:“金乌渊源……收尸匠啊!收尸匠家的小娃,莫怕。” 杀将阳吞枣则踏上一步拦住了三头红凤:“我家的娃娃你们也追打?” 两尊大金乌来得太突然,事先也没传讯,急追之中红凤没太看清来得是谁,都没去细想只凭本能脱口道:“你起开……诶,枣子哥来啦!” 红凤反应不算慢,脱口三个字后认出了来人,赶忙停下了身形,身形晃晃化作美貌少女,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很有些意外。 意外这两个小丑八怪是金乌家的娃娃?没看出来啊。更意外外面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让天破、杀将两大神鸦联袂到访! “我起开,你打,打吧。”阳破可没表情,背负双手让开了半步,伸手一指已经被天知阳破扶住的两个小娃,目光炯炯望着红凤。 金乌护短,而且金乌很横,这么多年一贯这副德行。 凤凰不怕金乌,但害怕和金乌打架会弄掉自己一身羽毛……何况凤宫门前小卫,哪里有资格对两头金乌神将叫板,三头红凤变作的美貌少女不生气,对阳破和阳吞枣行礼,起身后笑嘻嘻地簇拥上前,伸手去给两头大金乌挠后背。 金乌就吃这一套,挠后背后阳破和阳吞枣都满面享受。 苏晴、屠晚多聪明,听明白来人身份后忙不迭对两头大金乌行礼,管阳吞枣叫大阿伯,对阳破叫大阿爷。 金乌瞎迷信,对收尸匠忌讳得很,不过对两个“元神小娃”倒无所谓,阳破对屠晚、苏晴笑道:“怎样,想不想见识见识龙渊凤宫?” 两个娃娃霍然大喜,一个劲地点头。 阳破示意两个娃娃跟在自己身后,对红凤道:“走吧,先去见凰主。” 一道灵讯传去凤宫,随后三头凤凰簇拥起神鸦二将向着五彩梧桐飞去,屠晚苏晴跟在身后,一人对一头金乌,伸手给前辈挠后背。 …… 凰主听说知、杀二将来访,立刻起身出迎,同时一声令下,五彩梧桐神树发动迎宾妙法,霎时间神树光彩冲天,灿烂生辉。 同一瞬间。 梧桐神木烨烨生辉时,小圣僧果先“沉黯”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果先都光辉灿烂,因他身上烈焰滚滚,佛祖传下的禅家圣火。 裹着这无边明亮无边灿烂的圣火,果先走入了以前绝难想象、如今也难以理解的“地方”,他一直在行走,可是在这片地方他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在前进,正相反的,果先感觉并非自己在走路,而是路在走他。 难以形容的感觉。 这“地方”的景色有三个主题:空寂、生、死。 风景不落眼中,而是直直印入脑海,无数色彩无数光线乱晃乱转,灿烂十足但绝谈不到美丽,这些颜色……空荡荡的,寂静得让果先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活着,偶尔会有一道天雷轰鸣,醍醐灌顶,让他精神一振,当雷霆过后,风雨声、潮涌声、跟着叶树叶卷、鸟语虫鸣直至人声熙攘,随着生命之声的嘈杂涌动,那些乱飞乱晃的光华似乎也融化开去,慢慢变得有规律了,有实在线条了,有平稳颜色了……无形的手在暗中操控,渐渐勾勒出一幅美丽画卷,城池、田野、山水,好漂亮的人间。 但好景永远不会长远,似乎只是一晃,熙攘声音就变了,变成了天雷暴雨、变成了烈焰轰鸣,战场厮杀、哀号惨叫、嚎咷痛哭,万兽悲鸣、山崩、海啸、巨木拦腰折断……生命之声变作涂炭哀鸣,最终变成了风声,风过去了,复归沉寂。 那副画也迅速混乱,好漂亮的人间又变作乱晃的光、乱转的颜色,让果先头晕、恶心。 如此往复,寂静、生、死,果先始终不能确定他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但他的心逐渐沉沦:总有生机,可死与寂静才是不变的永远啊! 生机让人欣喜盎然,可生机不过是个“巧合”,一次次的巧合,再一次次被摧毁…… 当一颗慈悲心变得烦躁、当果先面上的平静彻底被狰狞取代,他身上的佛光圣火就熄灭了。 果先人在“漏”中…… 沉沉地一声叹息,来自极乐之心,灵山之巅。 灵山已经被轰塌了,但崩碎的无数石块与土岩,又堆起了一座废墟之山,所以灵山其实还在,只是变了个样子。 灵山之巅有一座小小凉棚,凉棚这种东西到处都有,但佛祖只有一个,他坐在凉棚下,这座凉棚就有了个威风名字:大雷音寺。 佛在灵山大雷音寺中叹了口气:“果先的火敛了,他已迷失。” 优和尚也坐在凉棚中,闻言一愣,摇头脱口:“不可能!” 佛的神情平静:“怎么不可能呢,你又哪来这样的把握说‘不可能’啊。” 优和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虎背熊腰肩宽身厚,满脸横肉好凶猛的大和尚,听了佛祖之言后,这样一个凶僧的眼中居然显露出一丝……委屈,就是委屈了:“当初佛祖说让果先入漏去,我说他别再迷失了吧,佛说不可能……是你说过不可能啊,我是照搬你以前的金口玉言。” “哦,别着急嘛。”尴尬从佛目中一闪而过,修行中捏起的手印解开,搓了搓手心:“本来是让他去找人的,结果人没找到,又弄丢了一个,这事闹得,你说……小优啊,你……” “我不去!”优和尚坚决摇头。 入漏去寻果先、去寻那群失踪的西天元老,这件事本来不容拒绝、以优和尚的为人也不会拒绝,他是“不是佛的佛”,他的忠贞与虔诚无需多言。 不过优和尚有自知之明,如漏去需得一颗“不动心”,这颗“不动心”不是后天能够修持得来的,非得先天奇赋不可,果先可以,但优和尚不行,他没有不动心,进入漏中必会沦陷,明知有去无回,他宁可留下有用之身,待将来与墨色拼命。 这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死当得其所哉。 “你怎么这么急性子呢,不是让你去,你要去我也不答应,我是让你把你徒儿找来。”佛说,很古怪的,语气里隐隐带了些讨好之意。 “小悠?”优佛爷瞪起了眼睛:“她……” “她有不动心天赋。”佛的声音笃定。 “果先也有!还不丢了。” “小悠的不动心比小果先更精纯,再说果先的火只是暂时收敛了,并未熄灭,一时迷失难免,只要再得指引,他便能心智回归,重燃圣火。” “小悠入漏的话,不会也丢了吧?” “不、可、能。”佛的三字轻轻,也一字一顿。 “上次‘不可能’值钱,这次‘不可能’不值钱。” 佛笑了,嘿嘿嘿地笑:“总之你先把小悠找回来,我再仔细看一看,总之不会害她。” …… 小悠正在一座凡间,猛地打了个喷嚏,然后继续念经,她都念经半柱香了,不在寺庙中,不在名山内,她在一处小城集市追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念经。 悠小菩萨就不信了,堂堂仙佛,化缘不到一串冰糖葫芦! 小贩的脸特别冷,凭着那么小不点的一个小尼姑念经,就是不理会。 倒不是小贩狠心,主要还是这世界佛名不好,以前此界僧侣奉伪佛经传,恶行就不必说了,如今妖僧都里没了,但真正的和尚也少得可怜,佛名尚未扭转回来,悠小菩萨就是为了重兴禅家才来这凡间的。 重兴禅宗、扭转佛名,从这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开始,悠小菩萨的第一步,绝不退缩。 他不给串糖葫芦小菩萨能跟他回家念经去! 总算这个小贩还有几分向佛之心,在僵持了大半个时辰之后总算体会了小师傅的纯纯慈悲,给了她一串冰糖葫芦。 小菩萨大获全胜! 第一千三百二十六章 吃剑 接了冰糖葫芦在手,正想舔一舔,悠小菩萨忽然心头一凛,远山深处,有至真、无上剑意流转,绝非凡间的手段,这等剑意就算放在仙界,也是极了不起的存在了。 小菩萨有些好奇也有些警惕,找了个僻静角落身形晃晃,化金光冲天起,继而向着剑意涌动之处疾飞去。 “何方仙家驾临,我离山长辈正在此地精修,不可打扰。”大山边缘,四方脑袋的青年扬声开口,脚下剑光一闪,人已遁剑飞赴半空,拦在了小菩萨身前。 “离山的长辈?苏景么,他也在这里?”悠小菩萨显身,左手结定真宝印,这是西天金身佛陀专门用来拿降魔杵的宝印,被小菩萨用来举着她的糖葫芦。 悠小菩萨是优和尚新收弟子,更是西天极乐少得可怜的几个传人之一,人小名气却大,方先子早都听说过他,一见面就认了出来,当即合手问礼:“离山方先子见过悠小菩萨,山中炼剑的不是苏景师叔祖,是他老人家的师兄,叶非师祖。” “叶非的剑啊……太有名啦!我能瞅瞅不?放心,我只看,绝不敢打扰。” 大家自己人,而抛开西天不论,只说优佛爷,当年可是点化过影子和尚的,帮影子和尚就是帮苏景,这重大恩苏景领下了,也对同门说起过,此刻小菩萨提出请求,方先子不好拒绝,点了点头…… 叶非已经在山中端坐七十年了。 七十年前,他正带着方先子追寻风暴,脑中忽有灵光闪动……修炼、积累,到了一定程度时候就会有灵犀到来了,这不是巧合,叶非知道自己的契机到了,就近找了一座凡间,遁入山中,一坐七十年不起。 七十年一动不动,叶非还是很干净,仙家金身,无垢宝玉。 他的脸上无疤,他手中有剑。 剑横握,叶非就低头看着自己的剑,木雕泥塑一般。 怕会打扰了高人精修,悠小菩萨不敢靠得太近,就远远地偷看几眼,看了半天叶非都不动,悠小菩萨有些无聊了,就是这个时候叶非动了。 他抬起了手中剑,剑尖凑到嘴边,然后……舔了舔,叶非舔了舔自己的剑。 小菩萨想起了自己手中的糖葫芦,赶忙举起来舔了舔,甜甜的。 叶非扬眉,微微笑,似乎自己的剑味道也很不错似的,跟着他把剑尖送入口中,牙齿咬合,“喀”地轻响,一寸长的剑尖竟被他咬断了、纳入口中。 小菩萨很有些吃惊,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叶非吃剑? 不管吃什么,反正悠小菩萨就是看不得别人吃东西,还好她有冰糖葫芦,冰糖葫芦送入口中,小菩萨也吃,同样“喀”一声轻响,她咬下了半颗红果,红果酸酸沙沙、裹着甜甜脆脆的红糖壳,说不出的好吃。 真正让方先子惊奇的是,叶非师叔祖的表情居然和悠小菩萨如出一辙,他口中咀嚼着自己的剑,竟也是满面享受! 面上带笑,眼中则是玄光流转……玄光越转越快,顷刻间已经化作无底深漩,虽小却深不可测。 吃剑似乎和吃冰糖葫芦没什么区别,叶非吃得还挺快的,不一会功夫三尺长剑已经吃掉了小半;悠小菩萨这边,一串七颗红果的冰糖葫芦,她刚开始吃第四颗。 第四颗红果还没吃完的时候,悠小菩萨收到师尊传讯,虽然心里抱怨连连,才刚出来玩两天就被叫回去,但她不会有丝毫耽搁,低低声音向着方先子打了个招呼,动咒赶回极乐去了。 叶非继续开开心心地吃他的剑,方先子搜遍记忆,从未见叶师叔祖如此开心过! 方先子再怎么笨也能明白,叶师叔祖心智坚定,几乎不见他会有动心时候,这次吃剑吃得那么高兴,怕是……大突破了! …… 叶非笑时,苏景也在笑,他笑得比叶非可要更开心得多,好多宝刃! 七天过去,先是又一栈和道家弟子赶来,撤去了不见屠刀法天州内传遁法阵,跟着苏景按照盖世尊者留下的玉简中记载办法,轻松解去养宝之阵。 芥子之阵,受纳须弥,阵内化境中自成乾坤,大地上群山连绵,接连大陆有一座汪洋澎湃轰涌,天空无云、是夜空,繁星点点…… 依旧以玉简记载,苏景结手印,转元灵用力一挥,化境乾坤中遽然暴发金铁鸣啸,面前座座大山轰碎去,土崩石碎尽化尘烟,而山石碎去后,一根根擎天法棍显露真形,大棍半截斜插地面,半截遥指苍穹,万丈宝棍上铭文满篆神光盘旋,一望无际,数不出有多少根;地面群山崩裂了,天穹也随之轰碎,点点星辰呼啸流火直坠地面,真的是夯砸……流星泻地,砸陷重重陨石巨坑,而猛烈撞击中星体也崩碎去,当烟尘散尽,座座巨大的陨石坑中心,都斜插了一柄长剑。 地裂、天崩,汪洋也疯狂了,蔚蓝海水急急流转、流转、流转……最终一声古怪嗡鸣,大海不见了,一尊弯月形状的巨刃横陈地面。 之前汪洋又多浩瀚,此刻月刃就有多巨大。 伪佛也曾是西天之主,他苦心布置的养宝地自有气派。 习惯使然,苏景肯定是追着大家伙下手,身形一闪来到巨月刃前,指上一道阳火蜿蜒、打入宝刃中。 宝刃皆无封印,都是无主的宝物,只片刻苏景就暂时占了这柄大家伙,扬眉笑道:“很不错啊!”笑声里心念转转,巨月刃盘旋开来,从汪洋浩瀚缩至九寸长短,两头尖尖、内外双刃的凶器上透出浅蓝月华。 月刃缩小了,原先贲烈淬厉的凶气似乎也消隐不见,不再凶、变得精致了。 苏景却更兴奋了些,心念再一转,小小月刃遽然暴发一声神雷暴鸣!旋即月刃消失不见,而苍穹之上凭空多出三千明月、真月、杀月! 饱蕴杀机、气势催破,只待主人心念一动,三千杀月便会横扫一方! 苏景笑呵呵地,挥手收了明月,很好,很开心,宝刃也很不错,但并不合手,不适合他来用……发挥不出他的战力。 好的法宝与主人可以互相弥补,大大提高斗战之力,可惜月刃不再此列,便如盖世尊者说过的那句话:你看不上的,这枚月刃给苏景来用,除了好看之外并无实在意义。 莫说苏景催压全力,只将三成修为压上去,月刃就会支撑不住、崩裂损毁了,连主人的力量都无法承受,宝物又谈什么威力,还不如苏景自己挥拳来得更凶猛。 只是今日苏景太强猛了,不是宝刃不好,正相反的,不见屠刀法天的大批宝刃开启,若分配得当,立时就能够催生出一支了不起的战力! 又一栈来人是老熟人,兴高彩,小二哥对苏景打了个招呼,带上烈,两个人兴高采烈地去盘点宝物了。 道尊那边赶来的也是老熟人,甚至可以说“老仇人”,大象阁首座冲霄道长,中土世界天元道宗飞仙,遥远少年时,离山举办的小师叔归宗大典上,这个丑陋道士还曾去捣乱过。 这些年里大家都很忙,忙着修炼、忙着备战,苏景都没机会与道长好好聊几句,此刻总算有了机会,其实也没什么要紧话题,只是故人相见,言谈小事中都会透出真正惬意…… 不多时,兴高采烈两人就盘点过所有宝刃,兴高彩上前:“启禀苏老爷、启禀冲霄仙长、启禀蒹葭仙子,此地共藏月棍三千一百四十根,月剑两千零三十三柄,另有双刃弯月斩一枚,如何分配还请三位示下。” 六翅皇池长公主也来了。 不见屠刀法天本是终山盟分给六翅皇池的属地。 “属地”这种说法并无真实依据,终山盟不是皇帝老子,这片仙天也不是他们家的江山,不过这种“分地盘”算得“约定俗称”,毕竟盟下一百七十宗都是地头蛇,虽渺小但也是个势力,这片仙天不属于他们,却也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内,他们做主也不算错。 这就是六翅皇池的机缘了,即便什么都没做也能分一杯羹,苏景当然不会抢朋友的东西,可长公主又哪会不知进退,这些宝刃对苏景来说太“轻”了,宝刃没法发挥苏景的实力;对六翅皇池却正相反,宝刃太重了,六翅弟子的修为来驾驭月棍、月剑,根本发挥不出宝刃的威力。 是以长公主直接摇头,言辞谦逊且得体,反正就是一个意思:我家不敢要,不能要也绝不会要。 苏景微笑着不说话,他看冲霄,后者闭着眼睛也能明白他的意思,开口:“我做个主……两成吧,此间宝刃有两成归六翅皇池。” 可以了,两成已经是很大的情面了,毕竟六翅皇池只是沾了一份机缘,苏景笑着点头:“道长怎么说就怎么算,我没问题。” 长公主却糊涂了,赶忙又摇头,重申自家什么都不要,要了也没用……不等她把话说完冲霄就摇头打断:“宝刃中有六翅皇池两成,不过不会直接把剑棍送给你们,我的意思,不如作价,东天道和又一栈会将宝刃作价,折换灵法天晶、练气养魂的丹丸之类,总之会是六翅仙家适用的法器、宝物,一个月内奉上。” 宝刃对六翅皇池没用,可道家和又一栈愿意买,愿意用六翅弟子适用的宝物来换,这简直再好不过,长公主大喜,有心立刻答应下来又觉得自家实在占便宜,还是苏景笑道:“就这样定啦,很好。” 阎罗、道尊、又一栈干脆就是一家人,这批宝刃具体怎么用自有高人们安排,苏景就不用操心了,但苏景又想起了一件事,问兴高彩:“这批剑我想要两百柄。” 第一千三百二十七章 问我,莫问天 这些剑对他没什么用处,但对于中土那些正迅速崛起、迅速强大的人王呢?比如尘霄生、贺余、沈河,比如尾巴少女、影子和尚,比如……他们所有人。 中土世界是完美乾坤,可相比宇宙浩瀚来说,它还是太小了,资源终归是有限的,中土或能催生强大仙魔,却不可能有太多铸器神材,当年的屠晚神剑、江山剑主的丈一龙纹、摩天刹的诸多宝器都是从天外采集的铸材。 用一座凡人世界去支持一群仙人武装,是件不现实的事情。 苏景想为故乡中人留剑。 万一有天,中土世界的护阵破开,苏景又能重返故乡,他想不出比剑更好的礼物。 兴高彩笑道:“这点小事您还用问我啊,您随便拿,都拿走了我才高兴呢!” 苏景哈哈一笑:“别,先起运,再禀明各位大当家,看各位神君、道尊、大东家他们怎么分配,逾礼之事咱不能干。”礼数、过场而已,必要的尊敬。 烈点头附和:“是是,苏老爷想得周到,苏老爷也从没干过逾礼之事。”跟着也不等苏景再说什么,烈小二忽又叹了口气:“苏老爷啊,小人就是个直肠子,肚子里藏不住话,有这么几句……您多担待啊,小的就直说了:您这人就是太热心,总是想着别人,不停为别人筹谋,忙起来就忘了自己,您别摇头啊,您看,别家仙翁个个宝物藏袖神剑在手,唯独您,那么大的一尊真神,到现在还没见趁手的兵刃,唉,这事闹的。” 兴高彩跟着点头,接口道:“别说我们看着着急,就是我家大东家都在发愁这件事,可惜的是,又一栈虽然有点家底,但斗刃这一项始终没什么好收藏,毕竟,咱们就是捡破烂的,不像东天道,门内专有精炼法宝神剑的大仙尊,还有……” “打住,好家伙,我才刚听明白。”冲霄真人笑了:“就算你们帮自家二东家,也不带这么欺负别人的,我东天道两刀两剑四尊神器,龙舌早毁、龙雀也在极乐崩断,只剩下甘霖雨霖双剑,其中甘霖神剑,道尊干脆送给苏锵锵、炼入他身内去了,东天道下了这么大的本钱,你们还好意思跟我们接着讹?” 小二哥和道士之间太熟悉了,说笑间不计较太多,烈小二恍然点头:“哦,是我记错了,原来是道尊将甘霖剑送给了苏老爷,我还以为是道尊早都把那柄剑输给神君了呢。” “输了的东西和送人的情分那肯定不是一回事。”兴高彩又接口:“不过烈你记错了,是道尊送的,不是他老人家输的。” 冲霄丑,笑得更凶了:“小二,道爷可好久没打人了。” “真人息怒,都说我记错了嘛。” …… 重创盖世尊者,开启伪佛宝库,毫无疑问苏景又立下大功一件,兴高采烈开始张罗着起运宝刃,冲霄真人那边忙得很,见正事办完他就不再耽搁,和同伴打过招呼后返回东天去了。 苏景也婉拒了长公主的要求,没随她去六翅皇池做客,动心咒先回去收尸匠骄阳,杀千刀炼到九百六十刀,相距大圆满只差最后一步,这一步没走完苏景心里如何踏实得下来,不必要的应酬能免则免,抓紧时间修炼吧。 苏景连顿饭都没吃就匆匆离去,长公主心里是有一点点失落的,这感觉怎么说呢,不是苏景轻视,而是六翅皇池好像的确没有太值得重视的地方……可是长公主没想到的,不久之后,终山盟所在仙天就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一座饱蕴妖威的巨大灵州径直闯入终山盟的势力范围,大群妖仙兵将顶盔着甲横眉立目,新任盟主引着一群本地仙家去拜山想问明来意,妖怪们理都不理,一员大将直接撂下狠话:再敢踏上半步,便是尔等入侵乌龟州,那就开打! 妖仙凶悍,灵州上散出的威势惊人,这伙子凶仙绝非终山盟能惹得起的。 新任盟主正不知所措的时候,乌龟州大首领洪蛇巨妖、二首领银龙都督、三首领神鹰大将、四首领……小不点一条黑蛇不知什么名堂,一群首领统帅无数凶猛妖仙直接去了六翅皇池,到了地头妖怪们客客气气,再没了丁点凶气,根本就是来看朋友、拜山头的。 乌龟州迁入东南仙天。 此州是小光明顶的属族属地,特意到东南与六翅皇池守望相邻,从此六翅皇池在本地甩着胳膊翻着跟头的横行吧,蚀海裘平安看哪个敢不服,黑风煞小十六看谁敢觊觎东天道与又一栈赠给长公主的无数资源! …… 苏景返回收尸匠骄阳,再遁入阳崩巴前辈留下的百里骄阳中,继续修持杀千刀,修炼闲暇苏景也会想一件事……兵刃。 不见屠刀法天中,兴高彩烈的话虽有玩笑之意,但也是个事实,今日苏景没有合手法器。 甘霖宝剑已经炼入己身,那柄剑没了,苏景自己就是一把剑,他自己就是兵刃,不需要再掌兵刃了,这个道理是没错的,可如果再有一件神兵利刃,无疑又会让苏景的战力再上层楼。 再说真阳、真墨两剑,都是上好神兵,且与苏景齐修共长,两剑都能承受苏景的全力施展,不过这两柄剑能保证的仅只是让苏景发挥出十成战力,而上好神兵是十成之上再加成,这其间的差别大得很了。 只是苏景今日修为太过强大,宇宙浩淼无穷,想要寻一件趁手兵刃实在不是件容易事情,至于请名家高人从头为他祭炼……神兵仙器的祭炼时间,至少也要以十万年计,就算不理会时间长短,铸就兵刃的材料也难寻啊。 比如当年,伪佛得到的“天渊铁月”已经是了不起的好材料了,否则伪佛也犯不着专门施法藏宝养刃,可铁月铸就的宝器还远远配不上苏景。 没有就没有吧,偶尔想一想就算了,这种事情不是去找、去寻就能有收获的,非得有大好机缘才行。 修炼继续,不敢再有丝毫耽搁,苏景本想不受打扰,一鼓作气突破这最后一关,奈何事与愿违,才闭关了三个月就有灵讯传来:以前见过一面的小结巴美人,神鸦生将金亮亮约他见面。 金亮亮已到附近。 神鸦轻易不会找收尸匠,否则必定是有要紧事情,苏景立刻出关。 起身时候苏景忍不住还在想:金亮亮可是个大美人,奈何名字取得……实在是不怎么威风,也不光是她,比如阳三郎,比如阳炯炯,比如金白银、比如阳吞枣……金乌这一家子都不怎么好好取名字。 脑中胡思乱想,苏景飞出天外,旋即大吃一惊! 前方远处、视线尽头,赫赫然一枚骄阳灿烂,不算太大,但苏景在仙天中游历这么久,东南西北的跑了不少地方,如这枚金轮的生机饱满旺盛,前所未见。 生机以论,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不用想苏景就能知道,那是神鸦生将的真阳神驾,金亮亮不止自己来了,还把自己的太阳也带了过来。 这又是闹哪样,苏景有些纳闷。 生将不能上收尸匠骄阳,反之亦然,金亮亮和苏景见面的地方是附近一块星石,见面后苏景就更吃惊了,金亮亮并非一人前来,在她身后还有一群小金乌,有的是人形有的是金乌本相,人数着实不少,足足四百多人,大大小小全都是孩子。 生、死二人不能靠得太近,相隔遥远不过也不耽误说话,显然金亮亮早都和小金乌们交代过,一见苏景来了金亮亮就挥手:“问、问礼。” 一群小金乌乱糟糟的行礼,口称“拜见收尸大匠伯伯”,大家都是以晚辈礼参见,唯独一个看上去五六岁、化作人形的小娃,未叩拜而是对苏景执同袍礼数,口中称呼也是“收尸大匠”,免去了伯伯两字。 问礼过后又是乱糟糟的报名,大金乌对收尸匠忌讳得很,自也影响到小金乌,娃娃们都不敢正眼看苏景,那个对苏景行同辈礼的小娃也一样,他叫金老了,这名字实在太好记,想忘了都难。 “小老了”报名后,生将金亮亮摸着他的头发对苏景道:“莫小看了他啊,别看只是个娃娃,却与你我齐尊,他有大好天赋,三百年前已经证得诡将之位,问灵之法族内无双,封:灵灵诡将。” 升位七将的神鸦,辈分是不会变的,不过神鸦将之间不叙辈分,彼此间同袍同僚之礼相待。 “问灵”这个说辞太模糊,苏景不是很明白,金亮亮知道他疑惑,手掌轻拍“小老儿”:“此处能施展么?” “能,这儿死过人。”看上去才五岁的金老了痛快点头,跟着双手分别结印,一按眉心一按心口,心中行咒身上金光猛一闪烁,随即苏景等人突然听到了沉沉一声叹息:唉。 这一声叹来自星石深处,苍老、无奈且悲凉深深,绝非一群大小金乌中传出的动静。 苏景先一愣,再眨眼……收尸匠骄阳附近的星石,他都曾做过访探,由此晓得这枚星石上有一具无名尸体,普通的仙家,不知是遭人追杀还是其他什么缘由,独自一人在死了这座星石上,早在苏景成为收尸匠之前不知多少年,这具尸体就已经在了。 苏景不会无缘无故惊扰亡人,不理会也就是了。 此刻一声叹息,就传自那具尸身附近。 “死前一叹,并非遗言也算不上执念,只是他临死时候最后的念头……死得太久了,只剩这样一念。”金老了眨眨眼睛,解释得含含糊糊,但却流眼泪了,金乌泪水落地成焰,很漂亮的小火花,轻轻松松把这枚星石给烫穿了,小手指头粗细的洞。 “问灵”不是死人对话,更不是唤醒尸兵鬼将,仅仅是还原他们死前的“心中散念”,而问灵时候,死亡悲凉小金乌感同身受,所以他会不自觉的流泪。 没什么用处的本事……但也足够神奇了,天知阳破能收集邪佛死前心念,可邪佛是怎样强大的存在,他的散念也是“强大”、“坚固”的,何况他才死了多久? 这座星石上的尸体只是最最普通的仙家,且死了数不清五万年还是五十万年,“小金老了”还能把他死前一声叹息还原出来,足见神奇了。 苏景神情挺古怪的,神奇却没太多实际用处的本领,也能封神鸦诡啊。 反正神鸦诡就是各种歪门邪道加雕虫小技,一旦入极就能封将。 金亮亮却摇摇头:“他能帮、帮你一个天大的忙,再就是……这孩子将来会有大用处,天知说,请你好好护着他,务、务必务必。” 天知之言必有道理,苏景立刻点头,跟着金亮亮又一指其他那些小金乌:“还……还有这群孩子,是我族中所有后辈,以后都要你来照顾。” 苏景经历过太多凶险与奇怪事情,本身心持又足够深厚,本来不太会真正惊讶,可是听过金亮亮之言苏景心地震骇万分! 这是什么? 分明是托孤。 除非灭族大祸,否则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大金乌们无力再照顾孩儿,要他们送来给收尸匠照看。 苏景的脸色沉了下来:“究竟怎么回事?” “将来舅舅会亲自和你说。”金亮亮的目光黯淡:“再、再就是我最近也不会远、远行,与你可遥遥相望,咱俩一起带、带小娃们,但他们跟着你更、更妥当些啊。” 收尸匠不吉利,可收尸匠很厉害,这仙天中比着苏景更强大的仙家寥寥无几,小娃们入驻收尸匠骄阳无疑更安全。 金亮亮也是神将之一,不过斗战的本领比起苏景来差得太远了。 但只凭苏景强大,未必就能“抵消”了他的晦气,让小娃们都跟随苏景,金亮亮只做辅助,仍是天知阳破的意思,他老人家行事自有深意,其他金乌也无需追问、照做就是了。 苏景不会拒绝,点了点头,想再追问“托孤”真相,金亮亮却只是摇头,这件事情将来还是请神鸦知自己来和苏景说…… 见过金亮亮一面,苏景身边多了几百只小金乌,回去时候苏景眉头紧皱。 …… 收尸匠骄阳。 小金乌嘛,难免吵闹,不过神鸦一族最喜喧嚣,墓园中添出些生气并非不敬。 闹归闹,不过小家伙们都是懂事的,他们和苏景一样不知家中出了什么事情,可至少都能明白:肯定要出事,是以个个都在用心修炼,有问题时就会先攒下来,等苏景出关时候来问,有时候也会飞去不远处的生将金轮去问金亮亮。 名义上是苏景在照顾小孩子,其实这些娃娃早就不用照顾了,不会烦着苏景围着苏景,更不会耽误他的修行。 晃晃三年过去,天知阳破不见踪影,这天苏景暂停修炼,出关来看小的们,答了些修行上的问题,又给几个特别小的金乌崽崽讲了个无敌神鸦大杀四方、打得八方神魔跪地求饶的故事,最后走到“灵灵诡将”金老了身边,拍拍他的头顶:“你还好?” 金老了不好,自从进了天乌陵园他就一直在流眼泪,这是他的天赋,能够感受到同族前辈仙去前的散念,让他始终悲伤。 苏景记得上一任收尸匠、亚父金白银曾说过,三足阳鸦是神物也是灵物,若太多伤心便谁心枯而亡,事实上绝大多数收尸匠也都是因心枯而丧,金白银也不例外。 苏景怕小金乌伤心伤身,几次提出让他离开陵园,若金老了愿意,大可进驻苏景身内修行,想去百里骄阳也没问题,那里的阳火精纯,比着巨大多数太阳都要好很多,奈何小金乌坚决摇头,说自己有重任在肩,还不是离开陵园的时候。 早劝过多少次了,都没用处,所以苏景也不再勉强,但对金老了总会多一份关注,这次也不例外。 不过苏景没想到的,这次金老了挥手抹去眼泪,好像个小大人似地对苏景点点头:“收尸大匠,恭喜你。” 眼窝里还有泪水蒙蒙,眼神里却已经藏不住的得意洋洋了,苏景笑问:“灵灵大匠,喜从何来?” 金老了端坐在陵园西方,在他面前脸面乌山,是所有金乌前辈的埋骨之地,小娃娃暂时没回答苏景的问题,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猛开口做烈烈长啼! 小金乌也是金乌,比不得苏景比不得诸将,但若行驰在仙天中,也大可横着走!金老了奋尽全力、只能用咆哮来形容的长啸,何其嘹亮、何其轰动! 就在小金乌的迭迭长啸中,他面前的群山大墓里突然爆起万丈金光。 金光暴! 金光灭。 当强光闪过,一柄万丈长缨斜挑长空!八棱矛刺足足占去三分一的枪身,矛尖下红缨如火,天空颜色枪杆青蓝湛湛纹篆三千炽焰大符,枪末长钻上,一头三足神鸦阳刻栩栩如生! “前辈杀将阳走走,本命之宝,此枪名唤:问我、莫问天。”小小神鸦诡将强作镇定,努力摆出风轻云淡的语气给苏景介绍,但他的眼睛早就亮了,那是……狂热! 似是和应金老了之言,凌空长缨中暴起一声长鸣,红缨随之贲张飘摇,何等威风! 由得苏景满目惊骇,金老了不等他发问,再次捏印抵心抵额、第二声长啸再起! 前方又是一道金光绽放! 第一千三百二十八章 七副神兵,姑爷何在 由得苏景满目惊骇,金老了不等他发问,再次捏印抵心抵额、第二声长啸再起! 前方又是一道金光绽放! 暴烈光芒中,三千道丈八银梭也自墓下冲上高空,三千梭,各绘兽纹,几乎所有知名大兽、凶妖尽在纹绘中。 梭镖凌空时冥冥自有万兽咆哮,而收尸匠骄阳为心方圆三万扎内无论仙家灵州还是凡间世界,所有妖精所有凶兽皆于此刻嚎啕大哭!来自墓园的神梭威慑万扎,浓浓恐惧欺心更侵魂,让它们无法自已,本能哭号。 “前辈杀将阳翻脸,他老人家在世时,适逢金乌与大妖群族开战,阳翻脸一人,一战之中横扫妖廷八千七零一座,梭镖为他本命斗器,梭无名,数字为名,三千梭!”金老了再次的声音微微发颤,他说的太用力,小小的身体都有些颤抖了。 但法术未完,小娃娃继续施展。 又是手印,又是长啸,第三道金光轰动,第三柄神兵冲出大墓,三尺横笛,非金非木,静静悬浮半空,不如巨枪和群梭那般有好大威势,这是支安安静静的笛子。 “前辈杀将金脾气,斩九庭太岁大尊,得此宝物,祭炼做本命法宝,此刃名曰:九孔神锤。” 眼前异象太过惊人,苏景早已目瞪口呆,脑袋木木的,全不知该想些什么,听了金老了的话苏景本能使然,问了句:“不是笛子么?” “金脾气前辈拿它当大锤使……莫打扰我,正施法中!”小娃向苏景呲牙,跟着施印、长啸,随着小娃的奇门法术,只属于真正强大金乌的杀气化作夺魂强光连连绽放,古怪宝刃接连跃出大墓:第四宝……是条鳄鱼,身展八百里,双睛、利齿与四爪也不例外,唯独一道金色细线贯穿头尾。 每出一宝金老了必做介绍:“太古有赤鳄,曾伤我族中风、燥两大神将,前辈杀将金太饱出手追杀此獠,穷尽七万年,大小千百战,终于斩杀此鳄于白搅山下,这孽畜曾伤过金乌,只打死不算完,金太饱再将它的孽躯祭炼做本命法刃,名唤:四脚神锤!” 第五宝……一方铜镜,镜中残留一道丽人倩影,美人面带微笑却双目含煞,苏景才和她“对望”一眼就觉心猛地一沉,那是怎样煞威,直逼心底让人胆寒! “前辈杀将阳好看,我族内唯一女子杀将,爱照镜子爱杀人,最爱杀人时候照镜子,此宝镜即为阳好看本命法宝,名曰:看我神锤!” 第六宝……一只绣花鞋,至少以苏景的目力看上去是布鞋,红鞋面千层底,左脚的鞋,不知另一只何在。 “前辈杀将金胡子,以鞋为宝笑傲仙天,此鞋来历讳莫如深无人能知,他不肯说谁敢多问?此宝之名:打面神锤!” 金老了松开了双手法印,站在原地呼呼喘气,接连施法对他来说着实吃力。 鞋子、镜子、大鳄鱼和笛子一样,也是锤……苏景举一反三,没再多问了。 陵园西方,神鸦乌山大墓中,六件神兵宝刃悬浮在天!金老了说得再明白不过,无一例外的,皆为前辈杀将本命至宝。 六件兵刃里,有威风八面的长枪银梭,有风雅妙韵的竹笛古镜,也有莫名其妙的大鳄鱼和绣花鞋,这倒扣合了金乌神鸟的古怪顽皮的性子,尤其苏景喜欢那只鞋,“打面神锤”啊,遥想前辈风采,对上强大敌人时先废话一箩筐,说无可说时候拔出鞋子怒打其面,苏景想笑。 另外六件绝伦宝物中,笛、鳄、镜子、鞋,竟有四件都是当做灭顶巨锤来使的,这其中也不难看出金乌的斗战路子…… 习惯使然,金乌一族与敌人打斗时,大都喜欢以火逞凶再配以空手肉搏,烈火与力量的完美结合是金乌的追求,是以族内高手有兵刃的并不多,不过杀将是个例外,这些大金乌以斗战入极巅,他们对力量、对战技的追求远胜同族,所以杀将大都是兵刃的。 但杀将们生前使用的神兵,最后会追随主人一起长眠,再不会苏醒过来更不会为旁人所用,莫说使用了,就算道尊佛祖与天知阳破联手而来,掀开了金乌前辈们的大墓,也根本都找不到神兵,这些宝贝都沉睡在冥冥之境,它们依旧存在,可是没人能找到它们在何处。 找都找不到,又何谈唤醒,使用?这是件不可能的事情……以前不可能,但是现在可以了,因为有了金老了。 “问灵”奇术可引出逝者临终前的“散念”,金老了找到了前辈杀将的生前散念,再以此念去勾连神兵,如此一来,等若借了主人的声音去呼唤宝物,自然能够唤醒、唤出宝物了。 道理是明白的,可也要看历代杀将前辈最后留下的散念是什么,有些杀将离去的时间太久了,金老了找不到他们的“散念”;有些杀将死前心境安详,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情,比如阳崩巴,生逢金乌盛世,死于酣畅之战,陨落前凝造百里骄阳留作后世机缘,他安详离去心中再无牵挂,根本没有散念留下来;也有些杀将死前惦念的事情莫名其妙,比如吃鱼果然要先刮掉鳞片才会鲜美,比如我族神鸦为何生了三只脚呢……死前心念与斗战没有丁点关系,这样的散念对他们留下的法宝可没有半点刺激,唤不醒。 只有仍惦念斗战、或者对本族特别依恋想要继续守护下去的“散念”才能唤请生前神兵再次入世。 若非今日神鸦族中出现一位问灵诡将,完全不可能再请前辈的神兵重现仙天;可即便有了问灵诡将,最终能请动几样神兵还是要看运气,来到金乌陵园这些年,金老了一直在准备这桩法术,今日终于准备妥当,施展! 运气还不错,六件神兵重见天日! 谁的运气不错? 来施法唤醒神兵的金老了,他的运气不错。 金老了不过是个小孩子,他又懂得什么呢,提出这个办法、教给他具体如何施展的人是天知阳破,神鸦知的运气不错。 可神鸦知不用兵刃,这些神兵本也不是他要的,要做这件事是因为他晓得,自家的收尸匠没有一件趁手兵器,所以……苏景的运气不错! 神鸦生金亮亮将孩子们交给苏景的时候,曾说天知交代、金老了会给你帮一个天大的忙。 施法前金老了曾对苏景说“收尸大匠,恭喜你”。 …… 此刻金老了小脸苍白,气息都不太匀称了,但身为金乌就一定会有“说话大过生死”的觉悟,金老了气喘吁吁地给苏景把事情经过讲了个大概,苏景又感激又心疼,请他喝口水歇歇气再说,金老了都不答应,非得一次说完才过瘾。 最后金老了伸手一指天空中的六件宝物:“皆为前辈杀将的本命宝器,怎样?” 苏景认真点头:“样样了不起。” 有感激,但更是实话实说,神鸦杀将的本领,从阳崩巴留下的百里骄阳、魔猿杀千刀中可见一斑,以前苏景只觉得杀将很厉害、深不可测,晓得厉害却没有个具体概念,到今日苏景修为突飞猛进,由此对杀将的印象也变得清晰了,这些金乌族中最最强大的前辈,皆可比肩道尊佛祖、大小魔君! 他们留下的、完好无损的神兵,威力怎样又何须多言。 金老了很开心的样子:“都归你了。” “啊?!” 堂堂小阎罗,堂堂佑世真君,中土世界妖魔道上第一大买卖字号的大东家是他的随从;曾经震惊仙天的灵宝被他媳妇收入囊中;曾经将东天道家第一神剑炼入身内……苏景何等身家,此刻在金老了眼中像极了个没见过世面的土鳖,嘴巴大张眼睛圆睁,愣着。 倒不是苏景没出息,主要是他意外,他以为了不起是自己可以选一件,哪想到……全是我的啊?全是我的啊,全是我的啊! “问我、莫问天”,“三千梭”,“九孔神锤”、“四脚神锤”、“看我神锤”、“夺面神锤”,全是我的。 苏景打了个激灵。 全是苏景的,不过事情还没完,六件神兵虽已重新出世,但宝内仍有前辈杀将的本命印记,别人无法取用……这一重,需要苏景出力却无需他操心,神鸦知早已安排好了。 金老了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小挎囊,他的宝囊金边银绣,包囊正反都绣着一枚小太阳,太阳两旁各有一头大金乌,这是金乌阿姆的手工,绘得是他一家三口。 小娃从囊中摸出几枚金乌翎羽,递到了苏景手中:“这是天知大人着我转交于你的,羽中藏了他老人家的法度,可助你收服神兵。” 有神鸦知的提前安排,有费心准备好的法术,但顶顶要紧的前提是苏景自己也是一头金乌,是得乾坤认可、得所有同族认可的人族金乌,若他不是金乌,神鸦知的本领再大十倍也没办法让苏景得到这几件兵刃。 天知安排的越周密仔细,苏景的心头就越发沉重,感激、欢喜还有重重担忧,情绪很是复杂。 凭天知神羽,用不了多久苏景就能收服六件神兵,不过所谓“收服”也只是让兵刃能够为苏景所用,想要彻底发挥神兵的力量,还需得苏景再去炼化,毕竟换了个主人,神兵中原有的可怕力量会有大大地打一个折扣,不是力量消失了,而是蛰伏起来。 好在苏景也是金乌,他收服前辈兵刃是传承而非抢夺,所以后面的炼化、彻底还原神兵威力不会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 再就是稍稍遗憾的,六件神兵中没有剑……天外剑仙、中土离山弟子御剑,不一定非得是“本形之剑”,高人手中剑不会拘泥于形状,比如常见的剑丸、剑碟、剑羽、剑蝉剑鹤剑明月等等,哪样都不是长剑的形状。 可是无论什么样的形状,这些剑都是从“幼时”就开始祭炼、按照剑来祭炼的,器内养剑魂、器中炼剑意。 所谓“心中有剑飞花摘叶皆可成剑”的说法要看实际情况了,对上小毛贼时候耍耍帅是没问题的,但遇到本领相若的强敌,别说飞花摘叶了,就是拔树都没用,非得以本命祭炼的真正好剑来对付才有可能胜出。 剑都是“从小”祭炼出来的,这六件兵刃,一杆长枪三千飞梭外加四面大锤,并没有剑,与苏景的“诸法归于剑一”的修为不符,依旧可以用,依旧会有极大威力,依旧会比苏景空着手强出太多,但如果其中有一柄剑……能让他再上层楼! 不敢多奢求了,除了感激还是感激,可是让苏景没想到的,金老了摆摆手拦下了他的道谢,还是那副小大人的神气:“本将法术还未尽全功……我还得再试试!” 这些年在陵园中收集散念,金老了积极准备着,他不敢有丝毫怠慢,现在唤出的六件神兵差不多都在他的意料之中,算是有把握的,在这六件神兵之外,金老了还有一件“没把握”的。 有一位金乌杀将,名唤“阳丈人”,不敢说是历代杀将中最最强大的,但也稳稳能排入前三,阳丈人的名字起得并不好,他有个女儿,但他始终没做成老丈人……太珍视自家的姑娘了,真正掌上明珠,嫁给谁他都舍不得,哪有小子能配上我女儿? 阳丈人临终前,女儿终于找到意中人,女儿带着爱侣见过了父亲最后一面,由此阳丈人生前“散念”是:才比我高一头的小子,也配得上我家姑娘?! 金老了寻到了这道“散念”。 凭着斗战之心、凭着对同族的庇护之情,金老了能唤醒杀将本命神兵;那凭着老丈人对姑爷的“敌意”能唤醒他的兵刃么? 要说起来有敌意就是有斗志,有斗志就会有杀气……可老丈人对姑爷动兵刃的事情毕竟不多见,金老了刚才试过一次未能成功,他有点不甘心,打算再试试看。 金老了已经想好了,如果真能成功唤出阳丈人的本命神兵,那就是自己的大成就大功劳;如果唤不出来的话,那肯定是收尸匠福薄缘浅,怪苏景。 静坐行元,起身提息,金老了再起长啸,只是这一次他的啼啸少了几分高亢、添出几分嘶哑!他捏印的双手太用力以至苍白得都有些透明,绷起所有力量的身体甚至有些自然的抽搐! 面色痛苦双眸血红,金老了目眦尽裂,他的长嗥满满疯狂:“出……来……啊!” “出来啊……出来……出来啊!” 长嗥迭迭,肉眼可辨金老了的头顶有血色雾气缓缓升腾,这次他拼出全力!终于,大墓之中又有金光暴散冲天,那是……一轮残日! 月有阴晴圆缺,太阳没有,太阳从来都是圆的,可是刚刚从大墓中飞凌半空的,烈焰翻卷中的残日如勾! 再见金光爆碎!当残日悬天,大墓中又次绽烁金光、又一样神兵飞天,是月,但月如环。 月有阴晴圆缺,但不管如何“缺”,也不会“空心”,可此刻飞天的银月就没有“心”,金乌神目辨认得一清二楚这就是枚无心月,玉环月。 第三道金光再次横扫墓园,日月之后星河倒卷而起,颗颗星朗朗星,自地面扶摇直上,转眼铺满长空,每一颗星都璀璨明亮,可不过它们的颜色……哪一颗不是五彩斑斓,哪一颗不是光鲜妖艳。 无数斑斓星沙,铺就妖冶星河! 不隐忍,不含蓄,不清雅,此间天星张扬跋扈!苏景凝聚目力,心地微微一慌:凡人见到五彩斑斓的剧毒蛛蝎时候就会有的心慌,长空中星河异彩,正是它们的剧毒本色! 这样的星星,一颗能不能把自己毒死?苏景不太确定,但他敢笃定的,自己若陷落这道星河中,千万星沙齐毒,妥妥尸骨无存。 不提什么结阵轰砸,不提什么星河法度,只凭它的剧毒,苏景没机会活着离开。 惊慌之外还有一重惊喜……日、月、星辰之中皆有厚重剑意。 如钩残日,无心环月,还有数不清的剧毒星辰,铺成怎样诡异天色! 突然一声金乌长啼响起,不是出自谁的口中,这声长啼来自冥冥,饱饱的笑意与浓浓的轻蔑……睥睨仙天、唯我称尊,深刻于心地、骨子里带出的轻蔑。 就在冥冥乌啼中,残日转环月转剧毒星河转,苏景眼中的天空狠狠模糊了一下子,急忙凝神再看:异天不见,日月星消失,而九霄高天上,多出一柄长剑。 之前悬空的六件神兵之上,一柄利剑高悬! 长剑很普通啊,甚至以苏景的眼力,只看这柄剑的时候也难辩它神奇何在,但见过了合化此剑的日月星,苏景心中就只剩下……澎湃! “残日与环月合,环月与妖星合,妖星与残日合,前辈杀将阳丈人曾笑谈自己的神剑:何以抱残阳,唯有空心月;何以守月缺,且看妖毒星;何以镇毒星,烈日如钩时!残缺毒,三和合,长剑在手,谁可匹敌谁才配得上我女儿!此剑名曰:姑爷何在?!” 想想那四柄神锤的名字,想想这柄神剑的名字,再想想大小金乌们的名字,很容易就释然了,金乌把给自己取名字的本事用在了兵刃上,肯定就是这样的接过了。 金老了把话说完,咕咚一声栽倒在地,太累了,他得睡会,小娃的脑袋接触地面之前,呼噜声已从他口中响起。 苏景赶忙把小娃收入小光明顶,确定他只是疲惫脱力后放下心来,重整心神后苏景又一次仔细打量半空神兵,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后面有的忙了。 七副神兵! 将来对上敌人的时候,是一下子全扔出去打,还是一件一件的向外拿?苏景简直都要发愁了…… 第一千三百二十九章 莫做昏君 优和尚离开西天极乐,奉佛祖之命,他去找苏景,要紧事。 不是佛的佛眉头紧皱,心事重重地样子。 正在飞驰中忽然听到一个带笑声音招呼过来:“优大师有心事啊。” 优和尚止住云驾循声望去。 不远处一个年轻人浮身半空,长得浓眉大眼面透憨厚,但身上一件墨鱼袍修剪合体、腰间绣春长刀些挂,又给他添出几分虎狼差官才有的凶气。 “和尚见过小魔君!”优和尚霍然大喜,他确是有心事,主要还是因为自家佛陀有点不太靠谱,弄丢了果先后又打算再把小悠派过去,优大师在担心这件事。 真不是优和尚不信任自家佛祖,实在是……实在是这次没法信了,果先就是亮晶晶的例子,再就是“关心则乱”了。 优和尚有自知之明,晓得有些事情没有自己开口的资格,可担心就是担心,悠小菩萨是他的亲传弟子,这么多年才遇到的唯一的好苗子。 所以和尚想着这趟出来,去找苏景之前先找个明白人来问问,佛祖再把小悠派过去,这事究竟够不够稳妥,不过优大师没想好去问谁。 去问道尊?道佛一家,东西两处的大首领要好得可以穿一条裤子,去向道尊问佛祖的事情,他老人家必然一摸颌下山羊胡:放心吧,没问题。 去问阎罗?当初优和尚曾和阎罗结缘,上门去问问意见神君也不会不给面子,只是阎罗大帝斜着眼睛都看不上极乐佛主,优和尚想都不用想,若问神君的意思,他老人家必然一摸颌下山羊胡:反了吧,佛指定害死你徒弟。 正不知该去问谁才好,居然巧遇小魔君,这可再好不过了…… 听过优和尚的担忧,小魔君应道:“佛祖着门徒入漏这个事情我说不好,不过对他老人家以前做过的几件事情,我倒是有些想法,大师若想听我就说一说。” “想听啊,小魔君请讲。”优和尚和又一栈的大夜叉西坑隐是好友,西坑隐又和苏景相熟,一来二去的优和尚也和小魔君熟稔了,大家说话不用太客气。 小魔君笑了:“我可晓得,佛祖的好奇心可重得很,他曾去北斗七星探险,结果身陷险境,全靠道尊及时想救才能脱困……但也因探出了北斗的秘密,最终佛祖、道尊合力炼就了龙雀宝刀。” “若非佛祖没事找事……那个,修心不修口,勿怪勿怪哈,若佛祖不去北斗,世上就不会有龙雀宝刀,而千万年后,佛祖不在时候,大好极乐魔作沙门,一举捣毁灵山与大雷音寺、直接将篡位伪佛斩杀的,不正是这把龙雀宝刀么?这桩因果可不得了。” “古时佛祖曾去西空深远处游历,结果被冻成了大冰块,仍是他老人家没事找事让自己落入凄苦境地,靠着道尊与神君的相救他才能回来,可据我所知啊,当时冻在他身上、后来又被敲碎的一块冰,最后变成了大真西灵石。” “大真西灵石后来被伪佛寻去,铸成伪佛大身,另有一块碎屑飘入仙天,变成了后来的:不安州,伪佛大身得涅槃成了今日的后身法天金童,不安州则被金乌家的前辈高人选择炼阵宝地,开始炼化完美骄阳。” “如今,那个金童如何,那枚完美骄阳如何,都还是未知之数,可是这其中的因果……我以为不可小觑。” “再就是佛祖曾入漏,好家伙,这次真捅捅了大篓子,直接导致伪佛篡位,导致伪经传遍宇宙,就连众多本门元老都丢失不见,但佛祖也因此得来‘赤霓宝镜’炼就新身,这面镜子是做什么用的?当年就是这面镜子镇压了古仙邪灵,此镜直接相克墨巨灵,佛以镜做真身,将来大战杀敌时,效果可想而知。” “还有啊,有些事情不能深究的,一旦想得深了就觉会觉得简直不得了:若佛祖不入漏,伪佛不会把持西天,也不会有阿谀奉承之辈将大真西灵石寻来,自也就没了那尊可能成形的完美骄阳……如果、万一将来这尊完美骄阳成了战局关键呢?心里想一想,简直发慌啊。” 小魔君长出了一口气,他的修法魔功也和“因果”二字有着莫大牵连,所以有关事情他看得很清楚:“修持到了佛祖的境界,早已不沾因果了,既然因果不来找自己,那就自己主动去撞一撞、去种一种因果,这是一重大智慧,佛祖心中智慧,佛祖是智慧的,所以我觉得,大师不用担心太多。” “不过,圣人也会犯错,佛也不能包打天下,没准这次悠小菩萨也会丢,谁知道呢”,只是小魔君心中想的,没好意思说给优和尚听…… 优和尚大概是踏实了,致谢过后问起小魔君这是去哪里,小魔君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师兄回来了,已经和甲添约好了,我们三个好去九龙地好好拼一场!” 虽然大战只是初见端倪,墨巨灵什么时候会显身尚未知晓,不过自家阵营顶尖高手能回来,还是让优大师欣喜异常:“大魔君也真正回归?这可太好了!但……甲添先生的本领,和尚以为和两位魔君相比……还搭不上手吧。” “大师不晓得,甲添是地头蛇、窝里横,离开九龙地他的修为十不存一,可若在九龙地,我怕是弄不服他!”小魔君要去比武打架了,开开心心,向优和尚拱了拱手,就此疾飞远遁。 优和尚犹自慈悲着,对着小魔君的背影喊道:“那你们三个大家伙在凡间比试,九龙地焉能不毁?” “不会,谁要惊落一片树叶或者踩死一只蚂蚁就算输啦!”大笑声中,小魔君消失不见。 …… 苏景最近太忙了,收服神兵、炼化神兵和继续精修杀千刀,占去了所有时间。 得前辈厚赐,有妙法修持,对仙家来说简直是太好不过的事情了,苏景当然也不例外,可他的心头始终沉甸甸的:因为族中忽有“灵灵诡将”出世,让金乌有了唤醒前辈神兵的机会,这是机缘巧合。 可天知阳破把所有神兵都送给了苏景,这就和机缘、巧合没有半点关系了,苏景晓得自己现在绝不差劲,不过他更明白,今日神鸦族中至少还有两人比自己更强大:知、杀二将。 阳破和杨吞枣如果拿了这几件兵刃,效果肯定要强过现在的结果,至多把那柄剑“姑爷何在”送给苏景就好了,可实际上,所有兵刃都归苏景一人。 这其中的意味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还有……如今苏景总会有一种“急迫”感觉,他分不清这种感觉是自己心理作怪还是“天人感应”,他总在怕时间不够用,怕大战到来前自己没办法炼器圆满和杀千刀圆满。 着急,总觉得时不我待,苏景全力以赴……奈何事不如愿,很快优和尚就找上了门,大家挺熟的,优大师也没太多客套,打个招呼后就直接问道:“极乐有一件要紧事情,希望能请到神鸦族中天知或阳火修为最深厚的吞枣先生帮忙,可以吗?” 苏景觉得够呛,但他对族内事情一无所知,不敢胡乱确定什么,当即传讯生将金亮亮,约她在星石上见面。 与优大师一起到星石,见了金亮亮后优大师重提请求,果然,金亮亮直接摇头:“不可能,不是我族不肯帮忙,是天知与杀将大人无暇抽身,佛家何事不、不妨说与我知,力所能及金亮亮亮必定效劳。” “多谢金亮亮亮大家,只是这件事……”优大师轻轻一叹,摇了摇头。 他和金亮亮没交情,因为墨巨灵的关系大家同仇敌忾,勉强算作同一阵营但还算不上朋友,佛祖要神鸦帮忙的事情金亮亮做不来,优和尚也就不多说了,认真道谢、辞别生将后,优和尚一拉苏景的袖子:“那就你上吧,跟我回西天去。” “忙着呢,到底啥事啊。”苏景不是很情愿,他的确着急啊,时间不够用的感觉简直摧心……尤其他还听说佛祖好奇心那么重,做事好像不是很靠谱的样子。 “先随我走,路上说,要紧大事!”优和尚拉上苏景就飞。 …… 的确是要紧事,惹祸的就是那位因果不沾身的佛祖。 佛曾入漏,一度失踪,西天精锐、极乐旧部苦苦维持法阵,但后来诸位佛陀菩萨也告失踪,所有人都不见了……原因很简单,众位佛门高人维持的阵法与漏有关,阵法支撑太久也渐渐“开漏”,大家都坠入其中,迷失在漏中了。 法术事情,尤其还涉及到“时间”,内中道理复杂到可怕,优和尚也没去过多解释,反正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如今佛回来了,当然要寻回大家,要知道入漏、迷失的众多佛陀菩萨,不单单是佛祖的门徒,他们更是佛的同路人、最最亲密的伙伴与朋友。 不久前佛祖引动菩提圣火,再由果先带着圣火入漏去,以求能为迷失的众多佛徒做指引,在他们领回到今日世界,奈何“又丢了一个”。 小果先也告迷失,悠小菩萨补上,派小尼姑去指引小和尚,让小和尚重燃圣火,然后小尼姑小和尚并肩协力,再共同为迷失众人提供指引……最近佛祖一直在准备这件事情,悠小菩萨时刻跟在佛身边,努力准备相关法术。 悠小菩萨的“不动心”能算得“浑然天成”,比着果先更出色,可她修行的时间到底还是太短,凭她现在的修为,顶着圣火进入漏中会有两重大危险,一是护不住自己,二是护不住圣火。 再说佛祖这边,派出小和尚也好派去小尼姑也罢,不是把晚辈弟子扔进漏中就没事了,佛需得施展重法,始终保持“穿漏的入口”是开放的,否则就算弟子找到了迷失众僧又该如何返回今日世界。 维持“出入路口”的法术何其惊人,佛祖身上压力奇重,重压之下,佛再为小悠做一重真法加持,护住她的神魂不受“漏”的腐蚀,已经是极限了。 如此,小悠的两个大危险中的上一重得以免除,但下一重佛已无能为力,西天需要一尊精通火法的高人相助,为悠小菩萨护持菩提圣火,所以佛想到了金乌。 佛对优大师说得明白:能请来知、杀大将最好不过,实在不行苏景也能凑合。 “护火”也是至关重要的事情,找人、指引全靠圣火光明,如果小悠一进去圣火就灭了,那她入漏干脆就没有意义了。 优佛爷把事情给苏景仔细解释了一遍,苏景反问:“我也要入漏么?” 优佛爷大摇其头,佛已备下一座“金身持元大咒”,凭此咒即便漏穿两边,苏景的法术也能随时加持在悠小菩萨身上,其实佛祖为小菩萨加持的护身法术也是通过此咒传递的。 有这样一道神奇大咒在,苏景无需入漏去,再说他不是佛门中人,没有禅家的漏尽通修慧,佛祖也没办法把他送进漏中去。 苏景无需冒险,但因一咒牵身、他需得时时刻刻拼出大力量去帮助小菩萨,所以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会有重压在身,苏景点点头,再问优和尚:“会占去我几成元力?” 果先肯定是要救的,且有机会为寻回西天众多高人出力,苏景也不会拒绝,不过总要先把事情了解仔细。 “佛说最少四成。”优和尚应道,稍迟疑、又补充了句:“我劝你最好再打个余量,六成估计差不多,我佛最爱大事化小……” 苏景忍不住笑了下。 就按六成算吧,六成力量会被占用很久,佛祖大咒为“随身法术”,不会把苏景整个人都钉在原地,悠小菩萨入漏后他仍可继续做自己修行,但无论杀千刀还是炼化七件神兵,就只能用四成修为了。 杀千刀好说,只是战技,十成力的修持与四成力的精修不会有太多差别,可炼化神兵的进度会被拖慢……拖慢就拖慢吧,有多大的能力就得照顾多大的场面,天下皆如此,不是说没有一头占满的好事情,但这样的好事不可能永远持续。 优和尚有“归旗咒”之类法术,但他并没直接动咒回去,而是一边给苏景讲解着、一边就近去了一座挺繁荣的凡间世界,他要给徒弟买零食,要买好多零食……和尚没钱,还说出家人不能偷不能抢,他眼巴巴地看苏景。 上上狸曾经在凡间里挥挥手采掘一座银矿,那是花猫的独门本领,苏景做不来,只好辛苦些了,发动身法跑了起来,每个卖糕点的铺子取一盒点心,每个卖糖果或者水果的摊子取一包糖和一篮果,每个卖冰糖葫芦的那天都丢了一串糖葫芦……用了两个时辰,把一个凡间偷遍了,反正家家都是小损失。 收获满满,优和尚对苏景道:“回头你有钱了记得回来还上啊,阿弥陀佛,简直罪过呢。”然后大佛爷欢欢喜喜地带着苏景去极乐世界了。 西天需要苏景帮忙,不过这件事和收服神兵一样,只需苏景出力却不用他操心,有关法术事情都有佛祖一手操办,苏景只消不间断地向着佛加持在自己左掌心的金色法符加持阳火本元就好了。 在极乐世界中耽搁的时间并不长,一个月后诸般准备功夫做好,悠小菩萨认认真真地吃完一串冰糖葫芦后毅然决然将竹签扔掉,顶起浩浩圣火入漏去,同时苏景开始施法加持。 果然如优和尚所料的,佛说的“占你四成力”靠不住,要六成才行,对此佛笑呵呵地说:“是我把你估计过高啦,我错我错。” 苏景可不跟佛祖矫情,一笑了之,这边完事了他不再逗留,行礼向佛祖辞行,没想到在他正要转身离去的时候,佛祖忽然开口:“且慢,苏景你可还记得,当初我曾向你家神君应承了一件事:我欠你一个佛祖。” 这个承诺的深意苏景不是很清楚,不过这件事他可记得明明白白,闻言精神大振,今天佛祖突然提起此事,想来准备应诺了……还来那一尊欠我的佛祖么?当时怎样机缘! 不好太兴奋,会丢人,苏景压下心中兴奋,挺矜持地对佛祖点点头。 佛祖面上笑容浮现,这笑容静谧且神秘:“趁着神君不在,我想和你商量下,看能不能抹掉这笔账啊?” 可把苏景气坏了,这是趁着家大人不在特意来欺负小孩子吗,苏景才不会点头,直接往神君身上推:“佛祖慈悲,您当知此事哪是我能做主的啊,能为我佛效命是苏景千生百世修来的福气,可若我家神君不点头……” “唉,你就说不行呗。” 苏景比着佛还无奈:“佛祖慈悲,佛祖体谅。” 离开西天直接发动心咒返回收尸匠骄阳,重新进入修炼前苏景还惦记着一件事:去时路上他听优佛爷提起“九龙大战、三仙比试”,无缘亲眼目睹,也和苏景没什么关系,但也照样不耽误苏景跟着兴奋,特意传讯甲添:谁赢了? 很快甲添传讯回来:斗了二十几天,妈“的”,一不小心朕踩死了一只猪。 小魔君曾清楚说出规则,三尊大仙魔在凡间比试,谁要不小心踩死一只蚂蚁惊落一片叶子都会算输…… 苏景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怎样的情形,才会让甲添“失足”踩死一只猪,这是从地上打到天上有再从天上打进一个猪圈里了? 很快甲添第二讯传来:朕已传旨,着我王朝子民杀光所有肥猪! 陛下,莫做昏君……苏景给甲添回了一讯,欠国公铮铮铁谏、心内忠义日月可鉴,回讯后欠国公笑着入定修炼去了。 第一千三百三十章 金乌 太阳中人不问凡间岁月,六十年眨眼不见。 身上压着一件重大法术,一下子占去了六成修为,只能拿出四成力量来进行的修行异常艰苦,不过这样的情形倒是和曾经的破烂囊修炼地有些异曲同工的意思,这样的艰苦、难过、缓慢,但修出来的成绩无疑也是更扎实的。 六十年的时间,谈不到什么重大突破,一切按部就班,杀千刀又再精进七刀,这门斗法越到后来威力越大,修习起来也越困难,纵有剑道尊的时刻指点、纵然苏景曾自破混沌智慧暴涨,也还是得耐下心磨时间;七件神兵中刚刚将第一柄“问我、莫问天”神枪祭炼圆满,正开始着手祭炼“三千梭”,苏景本想先炼“姑爷何在”神剑的,但此剑是对他来说是七件神兵中最最重要的,万一祭炼中出了纰漏损失可就大了,所以苏景打消了这个年头,先去祭炼其他宝贝兵刃,练熟了手再去对付“姑爷何在”。 如今的苏景,时时刻刻都在修炼中,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事情……但这天他在入定时候心中突然警兆显现,一下子从入定中醒来了,睁开眼睛一看,面前站了八个人。 真的是一群人,竟然有一群人、于苏景不知不觉间侵入收尸匠骄阳、直接来到了他面前! 但下一刻他警兆散去了,心中感觉变作由衷亲切!面前这群人中他只认得一个,但对其他素未谋面者……依旧亲切,皆为同族!金乌。 神鸦真将阳炯炯赫然在列。 八个人,其中两人身上气势异常强大,其余九道气意也都是鬼主星君级别的凶猛家伙!众人一位身体消瘦、目光浑浊的老者为首,不用问苏景自能知道,来得皆为金乌族中最最核心的力量! 果然,苏景才站起身来,为首老者就微笑开口:“收尸匠你好,我是阳破,神鸦知。” “收尸匠你好,我是阳小鸟,神鸦风。” “收尸匠你好,我是金说说,神鸦燥。” “收尸匠你好,我是阳炯炯,老熟人啦!” “收尸匠你好,我叫阳吞枣,神鸦杀。” “收尸匠你好,我叫阳糖糖,神鸦诡,毒鸦诡。” “收尸匠你好,我叫金游泳,神鸦诡,影杀诡。” “收尸匠你好,我叫阳读书,神鸦诡,千身诡。” 八个人,连同早已熟识的神鸦真阳炯炯在内,众人依次报名,无一例外,皆为神鸦将!除了生将金亮亮与苏景自己外,金乌族中所有神鸦大将尽在眼前! 苏景认真记下,认真行礼,每位神将报名后也都会还苏景一礼,最后天知阳破忽然笑了:“收尸匠,又没吓一跳?” 杀将阳吞枣也赶忙附和:“是啊是啊,有没吓一跳?” 天知阳破是个老人啊,很老、很不慈祥、看上去有些神神叨叨又很凶恶的老人;杀将阳吞枣就更不用说了,无论他的衣服在怎么干净,给人的感觉永远那都是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模样,可就是这样两个人,在说起“有没吓一跳”的时候,他们的眼中、老人那双浑浊眸子和中年人的阴冷双眼里都流露一丝……顽皮,就是顽皮了,刚刚的恶作剧得逞了嘛,吓了那个不吉利的小家伙一大跳,好开心哟。 诸位神将之中,知、杀二将本领远胜同辈,其他的神鸦将本领虽也非凡,可想要瞒过苏景、神不知鬼不觉地登上骄阳绝无可能,是知、杀两人联手施法遮蔽了大伙的气意,这才悄悄摸上来的。 开个玩笑……多没劲地玩笑的,苏景真想问他们一句:你们多大了?可是又何止知、杀二将,其余几头大金乌居然也同样的神气,巴不得苏景赶紧点头承认了似的。 苏景又怎么舍得不点头呢,赶紧点头:“差点就直接抓神枪扎你们了。” 嘎嘎的怪叫声音,大金乌美滋滋笑起来的模样、神情,和凡间那些不入流的黑乌鸦小妖似乎也没太多区别。 一群乌鸦笑过几声后“哄”地一下子就“乱套了”,杀将阳吞枣拉着苏景要他快把那些神兵拿出来给他看看,天知阳破伸手抓住苏景的一片袖子:“完美骄阳的情形,你仔细说给我听听。” “苏景,你可知最近仙天里最有趣的消息是什么?五彩妖亭里的肚皮最不争气的斑鸠娘娘终于下出蛋啦!”专责监听八方打探消息的神鸦风阳小鸟,凑到苏景身边,卖弄着他刚得来的秘密。 “哈哈,你可想看斑鸠娘娘丢人么?我明天就散出消息去,说她的蛋孵出来了,居然孵出一头小鳄鱼,或者小王八?还是小王八好些,一个月内,斑鸠娘娘生了只小王八的消息必定传遍仙天!”金说说是燥将,造谣传谣是他的拿手好戏,话说完他正得意的笑着,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往向收消息的风将:“对了,阳小鸟你这消息收错了,斑鸠娘娘没下蛋啊,她下蛋本来就是我造的谣。” “苏景苏景,回头你给我连襟带个话啊,我这一直没找到姐妹花,再问问他那边咋样了。”神鸦真阳炯炯很把认的连襟当回事。 三头神鸦诡则围拢上前,纷纷问苏景:你可知我们都诡在何处?问话之际大金乌们得意洋洋,恨不得立刻卖弄一番…… 算上苏景,此地九头金乌随便那一头出去,都足以搅乱一片仙天,普通仙家见了他们要么远远逃开要么跪拜问礼,这等强大的存在……叽叽嘎嘎,围住苏景乱成一团,谁像大能为者?谁像威严圣兽? 爱谁像谁像,反正他们不像。 没人来和苏景说正事,似乎他们也根本没有正事。 待苏景应杀将之言,把“姑爷何在”等几件神兵取出后场面就更乱了,乱上添乱、神鸦诡中的阳读书热泪盈眶,拿住了“姑爷何在”就不撒手了,苏景被他的样子惊到了,随口问身边的阳小鸟:“咋回事?” “姑爷是他太上老爷爷,前辈杀将阳丈人是他的太上老太姥爷。”阳小鸟给苏景解释。 有人说有人闹,有人摸着兵刃哇哇怪叫有人拿着宝剑眼泪长流,好一场大乱过后,一群巅顶大乌总算暂时收敛了些,天知阳破带队,大家一起拜祭了陵园西陲的乌山大墓,之后苏景就再忍不住了,轻声问天知阳破:“大人,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阳破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既然主动来找苏景了他也不会再隐瞒什么:“咱们啊,中了个狠招,还记得前阵子咱们和夔牛一族开战了么?” 待苏景点头,阳破拉着他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那一战金乌大族尽数出手,除了小金乌和你,娃娃们还小,不合适上战场,你太……太那个吉祥如意,也不能带着你,结果没成想,没带着你竟还是出事了。” “不是打赢了么?夔牛一族被我们连根拔起。”苏景不解,明明是完胜一仗,究竟在哪里出了问题。 阳破摇摇头,反问:“你听过说‘天祖’这一族么?” 苏景听说过,古时有天祖廷,在仙天中地位卓然,好大的势力,他们的法术别具一格,不同于佛道或者今日仙家法度,是一种奇门巫咒法持,后来天祖廷覆灭了,他们的法术也早早失传。 “天祖是早就灭了,但他们的法术并未失传,正相反的,反还被改良、精进、威力变得比原来更强大得多了,那种力量很古怪,且下咒的法子也有趣:杀人者偿命。”阳破眨了眨眼睛,眸中戾气一闪…… 如果下毒杀人,总得先“下”,才能“毒”,比如把鹤顶红掺进辣椒粉中,人一吃就完了。 天祖巫咒也是如此,需得先下咒,才能杀人,天祖巫咒就下在了夔牛身上,引发巫咒的条件很古怪:杀夔牛则中咒。 巫咒是诅咒。 苏景对法术的认识早已不再浅薄,阳破大概解释了几句他就明白了,皱眉:“陷阱?” 金乌与夔牛之战是夔牛先挑起的,大家本来相安无事,夔牛突然开始猎杀金乌,这才引来了神鸦的报复,继而两族开战…… “嗯,陷阱,夔牛都是死士啊,搭上全族性命来坑咱们。”不知何时阳破的神情已经平静下来:“是个陷阱,而且是专门冲着咱们来的……我指的是被改良后的天祖巫咒,咱们打仗的时候,有几条龙和几头凤凰来凑热闹帮忙,他们也杀了夔牛,由此也中了巫咒,不过巫咒对龙、凤都没什么太大伤害,拉上几十年的肚子就没事了,但对咱们不同……没救了。” 没救了! 大家虽都还活着,但已没救了! 金乌入战,尤其大军征伐时候有个特殊习俗:同戮,打一仗,每头金乌手上都要沾血,上至天知阳破下到普通金乌青壮都要去夺下至少一条敌人的性命,除非对方人数少过金乌。 夔牛的数量比金乌少一些,但它们还纠集了其他几个小兽族,同样也都种了“咒引”。 除了金亮亮,所有参战金乌无一幸免,生将金亮亮所以不受“巫咒”之罚只因她幼年时曾得奇遇,吞过一枚绝品天蛊神丹…… 法术事情,深奥晦涩,想要凭一道巫咒杀灭金乌群族绝非看上去那么简单,背后必有对法术理解极道精湛的大能为者,再经过千万年、万万年辛苦钻营,无数年头和无数次失败后,还要凭运气才能创出这种专门针对金乌的“天祖巫咒”。 表面看上去,只是以一场大战为陷阱、布置诅咒毁灭了金乌,但想也不用想这场图谋早再万万年前就已经开始了,专门针对金乌的图谋。 金乌被人害了,不是败在“一个不小心”上,而是败在对头无数年头的算计里。 即便此刻天知已经讲出了事实,苏景仍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诅咒! 第一千三百三十一章 再见 即便此刻天知已经讲出了事实,苏景仍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诅咒! 就是因为不可能所以才不可防,准备下河游泳的人从不会去想自己会在水中被火烧死。 而法术事情有时候没道理可讲,其中有很大的气运与变数,邪魔能研创出专门针对金乌的“巫咒”,不表示他们也能创出针对“龙凤”、针对“其他仙家”的巫咒。 甚至可以说,能创出“杀金乌咒”已经是无比走运了,复制法术或许不难,复制运气无疑痴人说梦。 苏景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心绪:“我去求请神君和道尊,他们皆为当世……” “不必,没用的,后果怎样我心里有数的,没得更改了。”阳破摇了摇头,竟然又笑了:“咱们是被坑了,不过还没输啊,你就踏踏实实地修行、踏踏实实地替咱们照顾好娃娃吧,这事还没完呢!” 苏景还想说什么,但天知阳破猛挥手拦住了他,阳破的态度坚决:我心中有数,你不必多言。 跟着阳破转开话题,他的语气很轻松:“我去找过后身法天金童,或许打消了他与你等为敌的念头,不过我也不敢笃定结果,但愿有用吧,再就是我已经找过龙、凤两族,让它们晓得了未来那场大战的真相,他们已经确定入战了,你可以把他们看做盟友了。” 提到龙凤,大金乌阳破笑了:“龙凤两族早年欺负咱们,后来又被咱们打回来……嘿,那些家伙虽然莫名其妙的,但还是讲信用的,既然答应我了就不会再反悔,对了,苏晴、屠晚那两个娃娃很有意思啊,居然讨得龙王凤主的欢喜,不错、很好,他们两个如今留在龙渊凤宫,这是他们的福气,你也不必对龙凤太感激,人情我已经还过了,算起来他们倒该谢你才对。” 具体如何去还的“人情”,大金乌不会细说。 阳破曾经让金亮亮给苏景带话:未来那场劫难大战,他会做些事情……他将前辈杀将的神兵传给了苏景;他设法瓦解后身法天金童的斗志;他还把桀骜自持、从不会与仙家势力有接触的龙凤强族拉入联盟。 事情还没完,阳破还有一件大事要做,顶顶要紧的大事! “现在不必多问、多想,你是收尸匠,我要做的那件事,到时候你自能知晓。”天知阳破没再对苏景继续解释下去,老人的话锋再转:“但是有另外三件事,你一定要做好。” 苏景肃容:“请大人吩咐。” “第一件事,照顾好金老了,将来他可能会有重任在肩,可他太小、修为也太低了。”天知脸上的笑容散去了,他的目光浑浊,他的神情认真。 待苏景点头后,天知阳破自袖中摸出了一枚神火玉简:“玉中记载,是一个题目,这些年我一直在解这道题,不过精力和时间都不太够了,你拿去给阎罗或者道尊佛祖看看吧,他们或会感兴趣,会接着把这道题目做下去。” 玉简递到苏景手中,看神鸦知没有不让自己去读简的意思,苏景试探着将一道真识注玉内,下一刻苏景便闷哼了一声。 玉中究竟记载了些什么啊,真识投入,可见万万星辰飞旋流转,无数日月跳跃穿梭,巨大的星体在飞驰中彼此乱撞、轰然爆碎……苏景的心持绝不浅薄,但在“千万星辰、无穷日月”的玉内乱象中,他只觉天旋地转心口窒闷,未能坚持片刻投入玉简的真识就彻底散碎了。 “这块玉连阳吞枣看了都会晕。”笑纹重新浮现在天知阳破的嘴边,老人摇了摇头:“你们虽都善战,但这种解题的事情还做不来,拿去给神君看吧,第三件事……” 天知阳破稍停顿,再开口时声音变得轻飘飘的:“你记得:莫收尸。” 无论天知说什么苏景都会答应的,但是这个要求让苏景愣住了。 不解释也不容苏景再多问,天知阳破招了招手,诸位与他同来的神鸦大将都返回身后,杀将阳吞枣对苏景微微笑着:“还有得忙,回去啦。” 说着,几位大金乌展翅飞升,苏景不敢有丝毫怠慢,认认真真地相送。 待飞出收尸匠骄阳进入浩瀚星天后,苏景不禁又是一惊:金乌……三千大金乌,所有成年金乌竟然都在。 他们每一个都是废话夫饶舌妇,他们的队伍乱糟糟的一点不整齐……但他们更是这仙天中的至尊烈火大兽!当他们不开口、聚集一起时,又是怎样的辉煌与雄壮! 所有金乌都来了,但只有几头神将进入骄阳去。 阳破转回头,笑容依旧,他对苏景挥了挥手:“再见,神鸦知。” 苏景又是愣了愣,神鸦知对他说……再见神鸦知? 杀将阳吞枣也挥手,他开心时候就会变得杀气腾腾,所有他的笑容也杀气腾腾,对苏景:“再见,神鸦杀。” 杀将之后,风将阳小鸟对苏景挥手:“再见,神鸦风。” 燥将金说说挥手:“再见,神鸦燥。” 其后,阳炯炯,阳糖糖,金游泳,阳读书……每个人都对苏景挥手告别,每个人都把苏景唤作他们自己的将位。 还有三千大金乌,乱糟糟地笑着乱糟糟地挥手乱糟糟对苏景说:“再见,神鸦将。” 再见,神鸦将。 这世上有一种“再见”,意思是再也不见。 金乌是火行圣兽,他们炼就的骄阳是凡间一切火的开始,它们是人间的“光热始祖”,所以他们的笑容都很温暖,落进苏景眼中再划入苏景心底。 就在这片暖暖笑容中,阳破归入大队,双翅展开一飞冲天! 三千金乌尽展神翼,追随天知飞去黑洞洞的宇宙深处,义无反顾! 他们走得很快,但苏景还是看到,大群金乌在离去时候都对着东方投入了一个愉悦笑容:金亮亮在东,不知何时来的,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 …… 大族金乌离去了,就连金亮亮也不晓得他们去了何处,不晓得天知阳破要做的最后一件大事究竟什么,她与苏景能做的:照顾好族中娃娃,再、修行修行修行修行。 不能生死与共,但还能报仇。 至于凶手究竟何妨妖孽,其实并不难猜……对法术理解透彻、精研奇门秘法,与阳火一脉有刻骨大恨,势力强大到能够控制夔牛圣族却又隐忍蛰伏、轻易不会出手但一击必杀的凶魔,除了墨巨灵还能是谁呢。 苏景没立刻返回收尸匠骄阳,他先传讯回神君宝殿,求见阎罗神君,讯中先禀明神鸦众将来访的经过,再提到天知阳破留给自己的“题目玉简”。 很快神君传续回来,他老人家正在一项重大法术中,此时无法抽身,神君吩咐苏景先把玉简送去给道尊看看。 苏景再联络道尊,得确认后就此启程,此时仙天内诸多重地都已建好通联阵法,赶路方便得很,烈小二引领苏景入阵,辗转几次、短短半天光景就从仙天西方来到东方。 让苏景有些意外的,他居然在东天道碰到了十六老爷。 十六在乌龟州住得太无聊,独自跑出来玩,道家三十六天七十二地中都有镇地神兽,其中有不少都和十六混得熟稔,大家好朋友来的。 一见苏景来了,十六立刻甩了他那群好朋友,忽啊大叫着跳上了苏景的头顶,一尺长的身子盘起,尾巴尖一甩一甩地敲苏景的头壳…… 道家珍鹤仙童出迎,直接引着苏景去见道尊。 道尊已在灵讯中得知金乌族中祸事,他无能为力,一重法门相隔即为九转阴阳遥远,古往今来、这仙天中从不缺少大能为者,可无论是太上古时的赤霓、拿人还是今日神君、道尊、佛祖,都不能包打天下,他们不是宇宙,他们只是宇宙中的强者。 大家老熟人了,见礼过后无需太多寒暄,道尊直接取过“题目玉简”,当真识探入其间,道尊先是面色一变,继而眉头紧锁,片刻后双眼又猛地一亮,“哈”的一声大笑脱口:“了不起,了不起!” “是啥?”苏景问。 “忽啊?”十六追问。 “好大的题目,不得了的见地!”道尊的回答还不如不回答,惹得苏景心里发痒,可道尊全没解释的意思,直接挥手道:“这题目我得仔细解,不留你了,僮儿送客。” “走就走。”苏景急了:“您把玉简还我,还我。” “忽啊忽啊,忽啊。”十六老爷的语气是柔和的,他应该是在劝架。 道尊知道苏景是什么料子,不怒反笑:“这事不是那么容易说清楚的……这么说吧,你在凡间的时候是不是有灵元大脉之说?” 哪座凡间都有这样的说法,灵气如川流转往复循环不休,盘绕凡世乾坤滋养人间自然,这道无形大川涨潮时凡间会迎来芳华盛世,退潮时候则自然枯萎人间凋零。 道尊继续道:“凡间有灵元大潮起落,仙天中也有类似说法,但从未有过确定结论。” 苏景点点头,古时有上仙认为,宇宙其实与普通凡间也没什么不同,不过大而化之,将一座凡间放至无穷大,干脆就是宇宙了,是以仙天中应该也有一道灵气大脉,滋养八方仙天……不过这种说法全靠想的,没有证据也没人能真正找出宇宙间的灵元大脉何在。 道尊一指手中玉玦:“你家天知大将留下的题目,就是在算这条大脉的所在,他已推算大半了。” 第一千三百三十二章 守护 龙凤、玄武朱雀、金乌魔猿之类圣兽与仙魔共处仙天,都坐拥无尽寿命与强大力量,但圣兽与仙魔有个极大的区别:先天、后天。 圣兽生俱天眷,它们一出生就拥有漫长生命和非凡法力;仙魔则不是,生于凡间何异蝼蚁,靠着不断的修行与精进才能列位仙班、才能成就永恒逍遥。 也是因为这重区别,凡间修上来的仙魔更喜欢探索、更喜欢动脑筋,圣兽大都不怎么喜欢动脑筋了,为了追求强大力量它们也会刻苦修行,可是说到探索……有啥可探索的,有那个功夫不如去偷看仙子洗澡呢。 所以有什么题目是仙魔没想到、反倒被圣兽先想到,几乎不可能,不过再怎么普遍的道理也挡不住两个字:万一。 是“万一”,可是就天知阳破钻研的这道大题目来说,并不算巧合:金乌一族的修炼就是炼太阳,一个接一个的炼化太阳,其中有些会送人,有些孤悬僻静角落,但更多的太阳温暖了凡间、滋润了自然。 如果仙天宇宙中真的存在灵元大脉,灵元大脉又萌发自然补养世界的话,那太阳其实也能算作这道“大脉”的一部分,一颗两颗不明显,当太阳足够多、在宇宙中挂得到处都是的时候,光热金轮必然会与灵元大脉有所交集,彼此影响也彼此促进…… 阳破就是通过感知本族无数骄阳,隐隐察觉到了灵元大脉的存在,同时也是靠着“彼此的影响”来推算这道大脉真正的位置。 至于找到大脉的意义:于修行,如川随潮可事半功倍;于战事……或者说对墨巨灵而言,找到大脉、寻得源头,再直接摧毁了它,后面的仗也就不用打了。 墨巨灵是否已经探知大脉所在?尚未可知,但不可不防,一直以来,墨巨灵表现出来的、真正的可怕之处并不是他们的战力如何强大,而是他们对法术的精研和理解,是他们对宇宙奥秘的探索和所得。 如果把事情反过来看,保住灵元大脉就等若保住了这座仙天宇宙的气数。 大概解释了几句,道尊再下逐客令,苏景这次不矫情了,带上十六告辞,但才转身、还没等飞走,道尊忽然又开口:“对了,有个事差点忘记了,苏景,你可还记得封仙瓶子天,想不想去看看?” 说完、不到苏景回答,道尊又笑道:“你来之前瓶儿仙子刚给我传讯,她说离山还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啊。” 前后两句话全不搭界,苏景不是很明白,不过既然是道尊言说,内中必有深意,苏景没太多犹豫,立刻启程去往瓶儿仙子的南灵琉璃州。 事关“离山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苏景特意传讯师兄叶非,奈何叶非闭入不动关,封五听绝灵犀,什么消息都收不到。 仍是靠着穿通法阵前行,从仙天东方到南方不过三两个时辰,苏景到地方的时候,瓶儿仙子已经得了道尊知会,早都在等候他了,没太多寒暄客套,直接领了苏景去看“封仙瓶子天”。 所谓“封仙瓶子天”,其实是瓶儿仙子的本命重宝“五光十色瓶”,内中收纳乾坤,于外看来还是个瓶子,因“天降乱妖孽生”,道尊向瓶儿仙子借用此宝,将大群“应气运而得机缘”的精锐仙家装入瓶内,既是保护更是为他们提供了绝佳的修炼灵地。 等见到“封仙瓶子天”的时候,苏景大概就明白了道尊那句“离山还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究竟指得什么……四个瓶子。 一尊大瓶,瓶壁上神光流转,看不透内中景色,但另外三尊小瓶子就清晰透明了:第一个小瓶子,浅黄衣裙的女子端坐其中,她正磨剑,磨剑需得质地细密的硬石,但黄裙女子不是,她居然用一朵好漂亮的花儿磨剑,曼珠沙华、彼岸花,苏景在幽冥里见过,佛家经典中也有这种花儿。 浅寻用冥间花来磨剑,她笑眯眯的,永远冷冰冰的小师娘啊,用吃蜜的神情磨着自己的长剑。 第二个小瓶子,黑色剑袍的老者用手指在身前空气里画了个圈,他的瓶子外就多出了一盏小小的月亮;他又在空气中戳戳点点,瓶子外开始有点点星光闪烁,很快黑袍老者一挥手,瓶外的明月星光尽数被抹去,他的眉头紧紧皱起,低头开始沉思。 陆崖九皱眉的时候很吓人的,即便明知隔了重瓶子就隔了重天、明知师叔看不见自己,苏景还是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第三个小瓶子,五个老头子有人在画画有人在弹琴有人在喝酒……苏景的心微微一皱,每一个他都认得,离山有他们的画像,曾经的“千江水月万里云天”里有他们的灵身法影! 若没有离山,又哪来的苏景呢,若没有瓶子里那群老头子,又哪来的离山,心会发皱不是因为难过,而是激动,强烈到心会猛地一痛、痛的人几乎直不起腰来的激动! 终于见到了他们啊。 他们都看不见苏景,他们都在瓶子里修行着,不能被打扰也不会被打扰。 不用苏景来发问,瓶儿娘娘就开口道:“我的宝瓶可看做一重天,大群精锐仙家都在瓶中修炼,登峰造极者可立自己法门,一门即为一乾坤,开法门无异开新天,在我瓶中开新天就是这个样子了……单独给自己撑开一个小瓶子。” 瓶儿娘娘笑容开心,她当然开心,仙家在她的宝瓶中修持可得大好处,反过来也是一样,瓶中仙家得大精进后她的宝贝瓶子也会平添威力,这是合则两利的好事,她跟着沾光了:“那些年里被我收入瓶中的仙家,十一万七千三百人,其中翘楚皆为离山出身呵……搞什么鬼嘛,离山究竟什么山,怎么这么灵?” 苏景也开心,简直天大开心!不过这次他没接着吹牛,既然瓶儿娘娘帮他吹牛了,他就去捧瓶儿娘娘:“全赖娘娘照拂提携,我家前辈才能有此成就,娘娘的人情在我们这些离山晚辈看来,大过天了。” “忽啊!”跟着苏景一起来看热闹的十六突然一声怪叫,他也吐出了个瓶子。 不就是瓶子么?十六老爷也有!小蛇得意洋洋的。 苏景早都见怪不怪了,摇头一笑便罢,瓶儿娘娘和神君、道尊比肩的前辈金仙,本来见多识广,什么稀奇古怪的灵兽小妖她没见过,但不知是因为一人孤守南灵琉璃州太久了,还是因为和十六特别投缘,见小蛇耍宝卖乖她笑了好半晌,连声夸赞。 别人一夸,十六可就不得了了,从大龙到金元宝、从不知自何处淘换来的无名香炉到一直收在腹中舍不得吃的红皮鸡蛋,一样一样的宝贝被他吐出吞去,耍得不亦乐乎。 看过五光十色瓶与自家仙长前辈,苏景不再逗留,真心谢过瓶儿娘娘后便告辞离去。 十六老爷显然还没玩够,不肯和苏景一起回去,就留在南灵琉璃州继续玩耍,他刚讨得主人家的欢心,瓶儿娘娘痛快点头。 …… 金乌族中大祸,本门前辈福缘,短短一天内悲喜两重天地,但无论今时心境如何无论情绪怎样,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发生,再没得改了,苏景能做的只有修炼、再修炼,将来还有一场大战。 未来之战,对苏景而言:是复仇,是荣誉,更是守护。 金乌灭族之灾,倾尽宇宙之水也涤洗不净,复仇;能与陆九浅寻、与离山诸祖、与神君道尊并肩入战,能成为他们信任且依赖的战友,苏景何其有幸,他能看到:自己已经走进神话之中,荣誉;至于守护……攀上一阶一阶,苏景见过的那些景色:师侄任夺的入魔叛宗,离山刑堂对犯错弟子的小题大做,师兄贺余的我之气运,中土正道的承天护道,七大天宗的迎抗陨星,阴阳司亘古不变的残酷铁律,古代四贤的誓死不退,前辈收尸匠的无尽孤寂与骄傲,已经死去的金乌残魂对没落凡间最后高塔的照顾,道尊的一怒拔刀血战西天,古时拿人毕生珍惜的子孙万代…… 还有啊,那年那月,遭马贼洗劫的小城中,年迈老人背着已经死去的儿子、抱着奄奄一息的孙儿想要逃出战乱,虽已疲惫不堪却不见老人家丢弃了谁;还有啊,邪佞魔女枯守山核小院,暗无天日但无怨无悔,如果不是一个意外,她会守到自己彻底枯萎、死去;还有啊,绝世才情拔剑惊仙的黄裙女子,以阳身入幽冥,纵死不回头,因她害死了夫君一个亲人,她要还、要找回夫君的兄长,她本想还了这份情自己就可以安心赴死了;还有啊,无意中害死少主后就自毁面目永永远远守在离山附近的阿添,她是沉世渊在留在中土人间的最后一头凶尸;还有啊,当离山落难,邪魔反扑时候,四面八方赶来的无名散修,号角旌旗的凡间兵马! 不止修行了,苏景这一路活过来,他见了太多太多的守护,这才是烙印于心、真正醉人的美景吧。 中土仍在,人间无数,曾经是他们的守护,如今轮到苏景了。 人入骄阳中,修炼。 第一千三百三十三章 神鸦杀 人入骄阳中,修炼。 苏景闭关了。 所有需要他来照顾的小金乌都收入身内洞天自行修炼,那头至关重要的问灵诡将金老了,苏景强开自己祖窍,将其纳入元火灵台。 这是一道重术,其一开祖窍定灵台、将虚无法根凝化有形空间用来装人绝非易事,即便苏景的修为来行转此法也颇为吃力;其二,灵台为思须集、元魂根,仙人身体中最最要害的地方,收进来一个外人,一旦此人造反,苏景必死无疑。 但这样做的好处也很明显,对金老了的修行有大好处,小金乌可随苏景齐修共长! 天知阳破特意关照的孩子,苏景怎会有丁点怠慢。 真正意义上的闭关,定鼎天照关。 五感封绝,身如宝鼎岿然,虽凭火烧油烹不动分毫;灵心元照,纵有万般灵思却不存丝毫真慧,心空空而智慧唯一,仅在修炼一事间! 烈小二执仙铃守在骄阳中,除非苏景修行圆满自行破关,否则就只有烈小二手中仙铃能唤他归来。 铃铛被烈小二仔仔细细地收好,什么情形事关重大非得唤醒苏景不可、什么事情无关紧要不必打扰苏景,小二哥心里有数…… 定鼎天照关内无日月,晃晃又是六百年。 整整、十个、甲子。 宇宙安宁仙天无事,凡世间几次王权兴衰、凡人的十辈轮回,宇宙的眨眼光景而已,一切平静且安好。 或许是因为太过祥和了,以至宇宙间都泛起了一丝极极浅淡的清甜味道,只要用心体会就能嗅到,普通仙家都觉得这味道让人很舒服,但落在天知阳破的鼻端,这股清甜味道……像极了血腥味! 天知阳破的情形很糟糕。 本应流淌身内的鲜血,此刻尽于身外“飞舞”,真的是飞舞啊,千万滴血仿佛拥有了智慧的生命,在阳破身周轻轻飘荡、轻轻盘旋,金乌的血也如阳光一般是金红色的,远远望去滴滴鲜血像极了萤火虫,好漂亮的景色。 “萤火虫”很漂亮,金乌却丑陋不堪,血液全都飞舞于体外,阳破的身体就变得枯萎干涩,原本灿烂丰满的翎羽再没了光彩,羽毛下的体肤苍白到几近透明,还有阳破的眼睛,浑浊到无以复加……原本清澈的泉变成了发臭的死水,但尚未彻底干涸,那汪水会是什么样子?看看阳破的眼睛就知道了。 但是,如果这时候有人敢靠近阳破、仔仔细细去观察他双眼的话,很快又能发现,浑浊、丑陋、甚至已经泛出腐败气味的乌目中竟然有一丝笑意。 阳破在笑,十个甲子里,他逆转经元倒冲血脉,时时刻刻深受炼狱之苦,整整六百年的痛苦足以让无数上仙陨落让千万世界飞灰,可阳破忍下了、坚持住了,终于完成了他的法术,所有飘舞在身外的鲜血都是他的咒,此世今生、神鸦知将的最后、也是最毒辣的一咒! 毒辣于己,更毒辣于仇的咒。 缓而又缓,阳破吐出一口浊气,抬头望向前方,他太虚弱了,以至“抬头”这样一个小小动作都吃力异常。 在他面前,神鸦众将、三千金乌都在,有的坐有的站,有的抱着酒坛子喝酒行令,有的勾肩搭背大声说笑,有的围成一圈正在……斗蟋蟀赌钱呢。 乱糟糟的一群家伙。 几乎吵翻了天的嘈杂喧哗,就在阳破抬头一刻突然散去了,所有大金乌都停止了说笑,大家抬头望向阳破。 阳吞枣坐在蟋蟀罐前,手里还拿着一根赶蟋蟀去打架的草针,他问阳破:“妥当了?” “妥当了。” “斗完这一局成不?” “成。” 哄一声,又乱了,金乌们继续造反,喝酒说笑斗蟋蟀…… 斗一局蟋蟀又能用多少时间?一盏茶不得了了。 对于强大的金乌们来说,时间有怎样的意义?时间没意义,因为他们的寿命漫长到根本没办法计算,只能用“永恒”、或者“无限”这样字眼来形容。 时间没意义又是什么意思?没意义就是没衡量,失去了衡量的时间,一盏茶就是一辈子,万万年不过一盏茶。 斗一局蟋蟀要用一盏茶的时间,斗一局蟋蟀要用此刻在场所有大金乌的一辈子。 很快,蟋蟀咬完了架,阳吞枣赢了。 只又喧哗了一盏茶光景的星天再度沉寂,阳吞枣起身,随手一揽身边一头大金乌的肩膀,迈步走向被鲜血包裹的天知阳破。 被阳吞枣揽住的大金乌伸出另一边的翅膀,又揽住了另一个同族,那位同族也一样、他也去揽住了别人……就这样一个揽着一个,说不出的古怪也无以形容的混乱。 三两个人勾肩搭背很正常,凡间随处可见;但三千多头大金乌全都揽在了一起,又是怎样的景色啊。 “来吧。”杀将阳吞枣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很好,他早就在等了。 阳吞枣如此,其他所有大金乌如是,他们早都在等候了。 阳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可是天知阳破,生平第一次,一肚子话却无从开口,愣片刻后只有一句:“对不住你们。” 神鸦知,主族中玄,望气卜卦猜辩阴阳揣摩福祸,他的职责就是引领着全族趋吉避凶,无论什么缘由让金乌遭遇灭族大祸都是他的责任,他失职了,所以他说对不起。 阳破失职了……只是阳破自己这样想,如果没有阳破呢?金乌一脉本就不是代代都有神鸦知出世的,如果没有神鸦知其他金乌就不用活了么? 神鸦知在,大家能活得更踏实些,仅次而已,以前金乌不理仙天争斗,他们看过无数仙魔争夺、无数大坛兴衰了,贯穿今古看遍宇宙,再如何强大的仙魔也不可能包打天下……这么浅显的道理金乌们早都明白。 如果没有阳破,大祸该来还是会来,谁都别想逃,这样算来灭顶之灾和阳破又有什么关系呢。 正相反的,因为阳破在,当大祸无可挽回的时候他又找出了一个办法、一个大金乌们想一想就忍不住要哈哈怪笑、鼓掌叫好的反击办法!所以阳吞枣摇了摇头,他回答:“谢谢你啊。” “谢谢你啊。”所有的金乌都这么说。 阳破不知自己该不该领受大家的谢意,既然不知道就不去多想了,他对面前同族点点头:“开始了。” 话音落时,弥漫在阳破身周、正轻灵飞舞的无数金红血珠遽然狰狞,滴滴相撞彼此相融,顷刻间化作根根长翎羽箭,飞射向前……飞射向阳破身前那三千头大金乌! 血箭锋锐血剑如电,箭锋直至金乌心窝要害,必杀! 阳破亲手斩杀所有在场金乌……所有、在场、金乌,阳破也是其中之一,他也不例外的,一支血箭自他身边掠出,旋出一道淬烈的弧后那支血箭射向阳破自己的心窝。 这是阳破在今生此世中施展出的最强大、凶悍的法术了,可就在这场法术里,他忽然走神了:当血箭堪堪触碰胸膛、即将洞穿心口的时候,阳破转头向着西方望去。 他是天知阳破,金乌族中玄冥之感最最强大的圣兽,望向西方只因收尸匠骄阳在西方,阳破感知:那里的同族、重大突破。 不止神鸦阳破。 极乐世界、灵山之巅上闭目端坐的佛祖忽然张开眼睛,目中精光转转;西南无名星石上,正和一个瘦骨嶙峋但长相异常丑陋的红袍恶鬼微笑聊天的阎罗神君忽然收声,神君双瞳微微一缩、跟着他老人家笑了起来;还有道尊,他在行途中,刚刚路过一座正处萌发时候的凡间世界,他伸手一抄将这座凡间的大海掬入手中,凡间无尽汪洋、他手心中浅浅的一汪水,正待仔细看一看海中有没有鱼儿生出的时候,他的手忽然一颤,道尊抬头……于此一刻,仙天世界大能为者尽数望向收尸匠骄阳方向! 火暴涨、焰疯卷,炎阳神气轰烈四散,那枚安安静静地在西方仙天中悬挂了无数年头的收尸匠金轮突然膨胀开来,第一息,骄阳展阔三成,第二息骄阳扩大三倍……第十息时,收尸匠骄阳整整展拓三百倍! 最近这些年中始终与苏景彼此守望的生将金亮亮大惊失色,她感受到收尸匠骄阳的狂暴气势,但她分不清眼前情形究竟来自精进还是毁灭,若精进怎会如此来得如此暴烈;若是毁灭她简直不敢想象后果。 可是再如何焦急惊慌,金亮亮也没办法靠近去查看,非但不能靠近,还要急急后撤,带上自己的生将神阳迅速退后。 生死不能并立,当收尸匠骄阳扩展,金亮亮只能后退再后退。 万幸的是,十息之后来自西方的狂暴气意就平静了下来,一下子膨胀了三百倍的收尸匠骄阳也停止了疯长的势头,开始缓缓地收缩了。 一炷香的光景,收尸匠骄阳恢复了原状……第一千刀! 六百年精修终告圆满,大圆满!来自历代杀将的神兵尽数收服、化作苏景本命重器;创自赤尻魔猿、传自神鸦杀将的杀千刀彻底修炼完成:练成第九百九十刀的时候,一切都还是平静的,收尸匠骄阳安安稳稳,苏景修炼所在的百里骄阳平平静静。 杀千刀在谱上只有九百九十刀的记载,最后十刀是“因人而生、顺势而成”的,不在谱却是整套杀法的奥妙所在、精髓所在。 不妨这样说,如果没有最后十刀,杀千刀只能算是一品斗法,修习彻底后能让仙家战力大涨,但也仅仅是变得能打些而已;最后十刀的发生,却由技入法,由杀入道……没有最后十刀,杀千刀是杀千刀;有了那十刀,杀千刀便是杀千、道! 不久前,炼成第九百九十刀,苏景静坐调息一阵,待气息平稳后一跃而起,九百九十刀从头施展、九百九十刀一瞬斩落,而前刀落尽后刀自生,无需刻意琢磨更不用有心为之,最后十刀自然成势、自然斩出。 第一次施展,最后十刀很慢,没了之前的一蹴而就,但却行云流水……一刀一息,仍在闭关中的苏景根本不晓得,随着他的十刀挥斩,整座收尸匠骄阳都在发疯、暴涨。 但更让苏景没想到的,当真正的千刀落尽,一阵开怀大笑从冥冥中落入脑海,很陌生的笑声,以前他从未听过,不过冥冥笑声伴随冥冥之感,即便没听过这笑声,苏景也还是能晓得它来自杀将前辈阳崩巴。 修炼杀千刀的百里骄阳就是前辈杀将的执念神思,当后辈金乌完成了他的遗愿,将这道神奇杀法传承下去后,百里骄阳中自然大笑滚滚! 不止大笑。 随笑声,百里骄阳急速收缩,层层神炎化作万千火龙,自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直接扎进苏景周身大窍……这是前辈杀将留给后生小子最后的馈赠。 或者说是当后生小子完成他的心愿后,前辈阳崩巴的赏赐。 绝学已传承,百里骄阳没了继续存在的意义,化归精纯元灵涌入苏景身体……阳崩巴的大笑声回荡,苏景却似隐隐听见他在说:小子,赏你的! 修行圆满。 道尊将手心的水轻轻放回凡间,大海重归那座世界,道尊拍了拍手,给阎罗神君传出一讯:下次百年会,记得把苏景带来。 苏景出关。 先做内视,大群小金乌在洞天内,似模似样地修炼着;独自安身灵台的金老了化作金乌本相,于熊熊烈火的盘绕中闭目微笑,小金乌都安好,他们不知外面的事情,也不晓得自家收尸匠再跨上了一重天。 苏景闭关所在:收尸匠骄阳内、化境陵园间、百里骄阳内,此刻百里骄阳化归元灵,不再有形状,苏景回到陵园内。 人在化境陵园,精进使然、修为使然,苏景立刻发现自己以前未能察觉的一些异样,可还不等他仔细分辨,金亮亮的灵讯就传来,讯问究竟发生何事。 苏景暂停查探,先飞出收尸匠骄阳去给金亮亮报个平安,免得她混乱担心…… 金亮亮都急疯了,不是苏景如何,更要紧的是所有小金乌都跟在苏景身边。 明明讯问苏景的灵讯才在一息前传出,金亮亮却在心里抱怨了三十遍:这么久还不回讯?!正咬牙切齿,金亮亮面前人影一闪,苏景赶到身边了。 “啊!”金亮亮一声怪叫,伸手就抓住了苏景的手:“没事啊?没事吧?小家伙们都还好?刚才怎么回事,这么久不回讯……” 太紧张了,一见苏景还活着又太激动了,小结巴都神奇地忘记了口吃。 苏景拍拍她的手:“都没事,好得很,是修行突破……” “啊!”金亮亮又是一声怪叫:“你你你摸我手?你怎能摸我手!” 这是新一重惊骇了,生死二将不能并立共处,以前两人见面都得相隔好几十里,否则阴阳互侵天雷地火,那可是不得了的后果,如今苏景却直接跑到了自己面前,刚才太担心小娃的安危,金亮亮忽略了苏景竟直接来到生将骄阳内。 大家算同族,金乌一家亲,给苏景摸摸手倒没太大关系,关键是……怎么可能? 苏景正拍金亮亮的手背来做安慰呢,被她这么一叫,苏景也好像烫到指尖似的,赶紧把手缩回来,咳嗽了一声抹去尴尬,眼睛眨眨清淡笑意浮现,拿捏着清清淡淡仿佛全不在意的语气:“得精进、大突破,我已超脱生死……” “好、好、好好说话。”小结巴继续结巴了。 “真的啊。”苏景还想矫情几句。 超脱生死,得看怎么说了,字面理解是成就无上威能从此游离阴阳之外,刀砍火烧法术天劫都打不死他了,苏景的超脱生死不是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生、死二将不能靠近是因彼此真修气意各自代表了阴阳一极,元修相斥一旦靠近就会伤害彼此,但如今苏景再得一场大精进,他的法已能稳稳压制两人间的元修相斥,所以他已“超脱生死”,超脱的只是生死二将间的互斥而已,苏景的话是这个意思…… 可还不等苏景继续显摆,仙天中异变突生!先是一声乌啼洞穿天地,旋即兵戈铁马、号角战鼓之声轰轰震裂,战场上才有的声音跨越冥冥,传遍八方! 三息过后,生将骄阳、收尸匠金轮、这宇宙间所有金乌铸就的骄阳无一例外,皆于同一瞬间暴射出一道金光,万万金光自个个角落而起,弹指洞穿虚空,尽数来到苏景身周,跟着道道光华彼此纠缠飞速流转。 再转眼,宏宏金光凝化长刀之形,那是一柄百丈威武、夺目灿烂的战刀! 刀斜插、落在苏景身后…… “啊!”金亮亮第三次惊呼:“杀、杀将!” 神鸦七将,除去诡中收尸匠,其余神将皆为“天加封”,封授“神鸦杀”的标志就是万道阳炎凝化长刀之象了,苏景受封,神鸦杀将。 天大成就了,却绝非天大喜事,在刹那惊讶过后,金亮亮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哭到在苏景怀中。 神鸦七将,燥风真知生杀诡,诡将之外,其余六将大位无一可并立,诡将能并立也是因为“不同诡”,这是天意:金乌族中永远不可能同时有两位生将、杀将或者其他神将的,苏景此刻受封神鸦杀……那就说明前一位神鸦杀已经不再了。 阳吞枣不再了。 阳吞枣与其他金乌在一起的,他们一起面对灭族之祸。 无可挽回的灾难,当阳吞枣不再,其他所有金乌也会是同样下场……金亮亮早就知道这个结果,早就明白大家都会离去,可是当这一刻真正降临、当新的神鸦杀受封如铁证一般证明了这一刻终于到来时,金亮亮还是崩溃了。 神鸦胡闹,神鸦贪玩,神鸦也是灵物,她们的心承受不了太多离别。 堂堂神鸦生,堪比鬼主星君的强大圣兽,此刻在苏景怀中哭成了一滩泥。 苏景抱紧了金亮亮,精纯元火自他掌心源源不绝送入金亮亮身内,为她护住心脉。 来自苏景掌心的火,是金亮亮唯一能感受到的温暖了,崩溃时候最后的依赖,是不是一种享受呢?金亮亮嚎啕大哭,她看不到正紧抱着自己的苏景也和她一样,早已泪流满面。 苏景是收尸匠,他有望死眼,刚出关时没来得及察觉什么,但此刻他已清清楚楚地“看到”:死亡。 都不再了,他们都死了。 今日起,从三流圣兽到精进突破、完成自我进化后又在宇宙中横行了无数年头的金乌,好勇斗狠扎着翅膀随时准备打架的凶禽强族,到处打听小道消息又四处造谣取乐的坏家伙们,炼就了数不清的骄阳温暖了数不清的凡间又滋哺万万凡间生灵的功德圣兽,就只剩下苏景、金亮亮、阳三郎和那群小家伙了。 神鸦大族已走,仇人却还不肯显身! 第一千三百三十四章 铃铛早就丢了 金亮亮大哭良久,苏景最后还是出手了,轻轻一击打在她的头顶,让她昏厥过去。 金乌强大,金乌也纤弱,金亮亮的心到底还是无法承受失去同族的痛苦,大哭中苏景已经明显察觉她的命火迅速虚弱,如果继续哭下去她可能真的会死。 将金亮亮收入洞天,苏景分出一道心神投映身边,驱转阳火将她包裹起来。 如此苏景还有些不放心,专门传出一道灵讯,请甜鹄仙族赶来帮忙,小甜鹄们打架的本事不成,但她们个个都是疗伤的好手,由她们来照顾金亮亮再稳妥不过。 很快甜鹄家小女王回讯,她们立刻动身。 甜鹄们飞得太慢了,等她们过来三年五载都是短的,苏景问明她们现在落脚地方后请她们在原地等待就好,跟着烈小二引领苏景入穿通法阵,急急赶了过去。 一个时辰后,苏景抵达甜鹄仙族栖息的凡间,他没把金亮亮留下,而是请甜鹄家的医道好手入洞天,小女王没有半点犹豫,与二当家商量着选择了十个最出色的手下,跟着亲自带队来到苏景洞天,专责照顾金亮亮。 客气话不必多说,开放洞天收纳了甜鹄仙后苏景立刻启程,赶去大族金乌们陨落地方……六百年前,阳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见苏景的时候说得明白:莫收尸。 阳破的郑重嘱咐,内中必有深意,对这个古怪命令苏景不敢违背,但他一定要去同族陨难之地去做一场拜祭的。 望死眼可知陨落金乌具体位置,依着这道指引苏景穿遁大阵急急赶路,途中他封闭了洞天,生离死别,生命之痛莫过于此,无论人间还是仙庭,金亮亮和小金乌们本就承受不来了,就不要再参与了。 天知为全族选择的墓地异常偏僻,道家、又一栈为未来大战准备的穿遁法阵只在兵事攻守要塞地方,法阵只能把苏景送到相对靠近的位置,后面还有遥远路途,只能靠苏景自己去飞。 苏景已经有了参加“百年会”的资格,加之金乌本就擅长急行飞遁,今时苏景全力飞驰,他的速度放眼宇宙又有几人可比?但即便如此,一场远行也足足持续了十个月。 整整三百天,苏景终于抵达目的地…… 金乌圣兽,体魄不朽,除非是因恶战伤害了身体以至陨落,否则金乌死后尸身永远不会腐朽,而是会化作金色玉俑:至火生土,五行真变。 金乌神躯本为凝结实质的圣火所化,当性命凋零智慧散去,身躯火就失去了“约束”,自行生衍五行真变,由火生土化作玉俑。 相距金乌陨落十个月,五行真变早已完成,果然不出所料的,苏景在乌群陨难之地见到了一尊尊金乌玉俑——彻底绽放身形、那一座座翅展千里开外、那一尊尊比着人世间最最磅礴的雄山还要更高昂、更雄壮、也更威风的玉金乌! 伫立在一座巨大星石上的,三千大金乌的连绵起伏巨山! 但远远超出苏景意料的,诸多大金乌的遗骸化作玉俑没错,却非本该有的灿金颜色,而是……让苏景深深憎恨、无比仇视的:墨! 所有金乌遗骸皆为墨色,墨玉乌尸,墨玉乌山。 这是苏景事先绝无法想到的情形,但当真相落入眼中后,其中道理却并不难理解,甚至可以说“顺理成章”,大族金乌陨落是墨巨灵的诡计,他们中的是墨巨灵的巫咒,是以死后尸身会遭墨色侵染…… 浓厚、纯透的黑,金乌玉俑的颜色。 这是怎样的亵渎!而苏景又是何等的愤怒、狂怒!只在望见金乌尸身为墨色那一瞬,苏景的神情陡然凄厉,双眸沁血化作狰狞之色,饱蕴暴躁与怒火的咆哮化作凄厉长啸直刺天穹,狂啸滚滚荡荡,轰动八方! 可咆哮才起、只短短片刻后突然又变作大哭,嚎啕大哭。 金乌是灵物,金亮亮会伤心,苏景又何尝不是呢?他愤怒的时候不会哭,但在愤怒之中他又领受到一重全新真相的时候,他的心防随之崩溃,那是撕心裂肺的痛…… 仍是望死眼的缘由,同修同族、法脉相连,冥冥死意化归灵犀,就在狂怒中苏景领受到阳破留在尸身中的执念,由此明白了神鸦知曾说过的,他要去做的最后一件大事究竟是什么。 其实就修持来讲,苏景只传承了亚父的望死眼,对收尸匠的其他本领并没过多修习,不是他不肯用心,只因时间真的来不及啊。 不过很走运的,金乌收尸匠的修炼除了基本的阳火法持外,就是努力开拓“阴识冥意”,苏景刚好是个冥王,他有神君亲手加持的王袍在身,这是一重很必要也非常有效果的弥补。 当初亚父金白银将“收尸匠”大位传于苏景时,他老人家没怎么提过“你是冥王”这件事,但苏景如今想来,他会传位于己,未必没有“你是冥王”这重考虑。 就在大哭时候,苏景的护身灵识忽然显现警兆,一群仙家正靠近这片地方。 对方人数不少,不过距离尚远,暂时还辨不出他们的身份,苏景不理会,他想哭,他就继续哭。 片刻后,一个嘶哑声音传入苏景耳中:“怎么都黑了?不应该是金色么?” 另个声音、他的同伴应道:“你管他们是什么颜色,反正都死了,咱得哭。” 第一个声音又“咦”了一声:“还有人间小子在吊唁呢。” “与咱们何干,他哭他的咱哭咱的……哎呀我的好亲戚啊……你们死得太惨啦……”第二个声音回答半截就开始发生大哭,一人哭,全都哭,一群怪物一边哇哇大哭着从天外直接扑入金乌大族的陨落之地。 百多头、与金乌很相像的一群怪物。 同为乌鸦之形,同为金灿翎毛,同为火行猛禽,不过这些怪物都是两条腿,比着真正金乌少了一条腿。 但他们也都比金乌多出了一只眼睛,额头正中开第三目、竖目。 三目神鸦,与三足金乌在外形上只有一条腿和一只眼的区别。 三目神鸦落地后就看到了苏景,不过没人理会他,个个伏地打着滚、捶胸顿足地哭……虽然苏景没有阳炯炯的眼力,但也能看出来他们是真的悲切,哭得伤恸且认真。 他们比着苏景更能哭得多,足过了大半个时辰才渐渐收起悲声,为首的三目神鸦伸出翅膀抹掉眼泪,又用力揉了揉眼睛,这才望向苏景:“人间小子,你又不是三足……咦?是个炽烈天骄,人形天乌,难怪了。” 人形天乌也是天乌,虽然苏景有两条腿还有第三目望死眼、从外形上分判倒是更像这群三眼鸦,不过在这片吊唁地方中,他主人家的身份是不会错的,苏景对大群三目鸦合掌施礼:“诸位有心了。” 三目神鸦摆了摆翅膀,不理他的道谢直接追问道:“我大概数了下,三千多头大三足都死在这里了,差不多算是灭族了,小三足们状况怎样?可还活着?” 苏景点点头:“小家伙们都还好,有劳挂念。” “还好?能好到哪去,没了大三足守护,小东西们怕是自保都难,完啦完啦,三足算是完啦,三足鸦完蛋了,小鸦以后我们会照顾,老鸦的仇我们也会去报,但三足完蛋的事也基本没得改了。” 三眼、三足都是鸦,都是嘴巴刁蛮的家伙,苏景一哂:“你到底想说什么?” “三足完蛋了,但金乌之名不能就此陨落,小子你可知金乌铃何在?进献于我算你大功一件,以后你还是金乌,我说的。”提到“金乌铃”,三目鸦首领的三只眼睛都亮了…… 最早时候,没有金乌只有神鸦,三目神鸦与三足神鸦。 三目与三足,大家都是神鸦却彼此看不顺眼,当然,既然是同属神鸦,彼此间有再大矛盾也不会靠打架来解决,大家比的是骂架。 那时两家神鸦都在仙天中都是三流小族,麻雀小但五脏全,两族都设神鸦大将之位,且一家一个“神鸦知”,差不多同一年里,两家的“神鸦知”都领受天命,改族名为“金乌”。 以前三目和三足就不睦,但至少还是各有各的族名,如今连族名都重了,这哪还得了,仙天之中只能有一族金乌,由此吵得更激烈了。 见面就吵见面就吵,反正动嘴不动手,伤和气不伤元气,三眼和三足倒是越吵越精神,靠吵架来一决雌雄这种事情,也只有乌鸦们能做得出来,所幸神鸦只有三目或者三足,如果再有一个“三嘴”族,那金乌之名就不必争了。 总之三目与三足相似异常,大家总这么吵也分不出个胜负高低,不过两族的资质总归是不同的,后来三足神鸦有仙族前辈勘破大道,三足神鸦得以大突破和自我进化,渐渐从三流神兽变作超一流的圣族,三目神鸦却始终无法超越自我。 一族高歌猛进,一族停步不前,双方的差距彻底拉开了。 三足神鸦精进的是力量不是嘴巴,按理说不会提高吵架的本事,大家靠骂架争“金乌”的局面本不会受到太大影响,可是有一重关键:力量精进了,体力就变强了,声音也能变得好大。 大家再吵架时,三足能骂三十年还神采奕奕,三眼骂三年就嘴巴发麻了;三足一开口哇哇哇哇,三目再怎么使劲喊都会被盖住声音,这架还怎么吵,三眼兵败如山倒。 更要紧的是,“金乌”族名为天意,这场争斗也是天命之争,待到胜负明辨时候自有天兆显现,宇宙间神火汇聚、化作赤金宝铃一枚落入三足神鸦族长手中,铃铛来自宇宙神迹,代表着对“三足神鸦即为金乌”的认可,如此一来,大家就不必再争了,胜负已分。 值得一提的,这两族虽然从没和睦过,不过三足强大后对三眼也是颇为照顾的,若得知三眼被其他兽族欺负了,三足神鸦会口中说着“活该”再找上对方门去大打一番。 反过来,偶尔有三眼赶上个别三足落难,他们一边数落三足一边也会全力相助,毕竟同为神鸦,内部如何不会影响他们一致对外。 苏景好歹也是金乌,即便平时和同族交往不多,三足与三眼的先祖这么大的事情他还是了解的,眼见三眼在吊唁后又开始盘算起那枚象征“金乌天命”的信物铃铛,苏景心中不悦,但至少没太多杀意,沉了脸色摇头:“证名、证位、证天命即为证道,想要那枚铃铛别来找我们,自己回去修炼,机缘到了火候到了自然可证得一切。” “几句鬼话就想糊弄我们?”三目首领身旁一员大将瞪眼睛,呵斥苏景:“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快快交出铃铛,否则你麻烦大了!” 另一头三目大将森森冷语:“人形鸦而已,也敢乱放厥词,倒霉不找你你自己找倒霉……” 苏景心情很糟糕,没心思应酬这些聒噪家伙,皱褶眉头直接打断:“要打架么?出来打。” “哈,一看就是外行,是吵架!出去出去,咱们出去比试!”三目首领哇哇怪叫着双翅一振飞出星石,百多头大三眼皆随首领疾飞冲天。 三流小族,远远比不得金乌威严,但再怎么说他们也是圣兽,齐齐亮翅再严阵以待时候也颇有气势。 悬身天外后,三目首领翅膀伸出,遥遥指点苏景:“小子上来,莫说我欺负外姓族类,我让你先骂!” 简直莫名其妙,苏景烦躁但也有些啼笑皆非感觉,出去打架是怕惊扰了此地,骂架就不用了,苏景站在原地不动,昂首望向天外三目神鸦:“以前金乌对三目多有照顾,这份同族眷顾不会变,以后三目有事我不会推辞,我会传讯四方,不会有谁去故意找你们麻烦。” 三目与三祖习性相似,但他们是没落之族,比着当初规模更小,早都没了打探消息的燥将,且平时都栖身荒僻地方自己玩耍,根本不认得苏景,听了苏景的话……简直可笑,大群三目张口便笑,可是等他们张开嘴巴却尚未来得及发出声音的时候,遽然一股凶悍气势自他们完全瞧不上眼的“人形鸦小子”身上暴散开来,传透了灵州直击天外、重重催压而至三眼身前! 上仙气势、杀魔凶威,无形但有如实质,其锐如锋其重如山其浩瀚如无尽沧海,威势催压,天外三目真就觉得一股大力直直灌入口中,连哀号一声的机会都不存,又哪里还能发出半点声音。 “不是要吵架么,你们说吧。”苏景眼睛里血丝残留,可他的目光清澈得很,静静望着三目神鸦。 还能说什么?根本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这一架又怎么吵。 憋闷之余,三目神鸦个个心头震撼,万万不曾料到的,那个小家伙究竟是什么来头!就凭他的气势,足见他刚才那句话……不可笑。 “还有。”苏景的声音不停:“那枚铃铛我听说过……” 声音稍顿,苏景的脸上有古怪神情浮现,同时撤去了自己的威压:“那枚铃铛早就被前辈大乌给弄丢了。” “丢了?!”三目群鸦全都目瞪口呆,连额头竖目都瞪圆了。 象征天命所归的信物,这么重要的宝贝也能弄丢了? 真丢了,铃铛刚到手的时候三足金乌们对它的确很重视,可过了一段时间……我当自己是金乌,那我就是金乌,这枚铃铛又算什么,我把铃铛给一头山羊挂上,山羊也还是山羊,永远也不会变成金乌吧。 既然如此铃铛的意义何在?前辈大金乌们想不出铃铛还有什么用处,就把它当成了哄孩子的玩具。 再怎么金贵的宝贝到了不懂事的娃娃手里,也不见得和泥巴蛋蛋有什么区别,很快就找不见了。 象征天命所归的信物就这么丢了,遗失之后也没见有过那头三足神鸦去找过。 这就是三足神鸦了,这才是真正金乌。 天外三眼神鸦有的撇嘴巴有的眯眼睛,无一例外,全都神情古怪,大首领变作人形,他头皮痒痒,乌鸦本形没法挠。 一边挠着头皮,三目首领带着儿郎们飞走了,飞出不远后他又想起一件事,转头对苏景叫道:“刚才我说过的话算数啊,将来记得找我们!”说着挥手将一根传讯用的神鸦翎羽抛向苏景。 他刚才说过:以后三足小鸦他们会帮忙照顾,老鸦的仇他们也会报,这是句真心话,与金乌之争、天命之争没关系的。 苏景接下翎羽,对着三眼群鸦的背影挥了挥手。 跟着苏景在这片星石上接连布置了两座阵法,一为护持阵法,防外不防内,用以保护同族尸身,阵法的威力不算太强大,但阵内有苏景的真识封存,一旦有外来仙魔接近他可立时得知;第二阵为穿通之阵,只要苏景一个心思无论他人在何处都能立时赶到此间。 对今日苏景来说,两道阵法都不算复杂,一天时间就布置妥当,再次拜祭同族之后他不再逗留,传灵讯去阎罗宝殿,求见神君,得回复、允许后苏景启程…… 第一千三百三十五章 一点 以前神君行事,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设坛不立殿,宇宙中没有他的“固定”位置,但仙天之内谁人不知他老人家威名。 不过现在因为备战事情,时时刻刻都要和道尊、佛祖、西坑隐等人及时联络,神君暂时“安定”了下来,于仙天北方设阎罗宝殿一座,神君驻驾于此。 苏景离开金乌陨难灵州,直接发动归旗咒回到收尸匠骄阳,再从骄阳中启程,经阵法前往神君宝殿,前后不到半个时辰就赶到地方。 面见神君后,苏景禀明金乌大族已经遇难的噩耗,更要紧的是向神君讲明他领受到的、天子阳破死后执念,那是神鸦知最后的布置,事关重大。 听过苏景的呈秉后,阎罗神君点头道:“我晓得了,这件事我会和道尊、夜叉商量,你辛苦了。”稍加停顿后神君又是沉沉一叹:“金乌殉难的地方,你给我留下星图,我想去上柱香,佛、道、夜叉他们当会同行。” 苏景取出星盘标明位置,双手奉于神君。 将星盘收入袖中,神君再开口时换过了话题:“不久前我刚收到一道灵讯,有你的老朋友要来见我。” 苏景闻言精神一振,老朋友?中土的师长前辈?但还不等他开口神君就摇了摇头,阎罗王何等眼力,一看苏景的神情就知道他想错了,不用他猜神君就直接给出答案:“盖世尊者。” “盖世尊者?”苏景有些意外:“他找您什么事?” 虽然是敌人,虽然盖世为罪大恶极者,不过苏景对他的印象并不坏。 “不晓得,等他来了自然就知道了,算算时间就快到了。”对盖世尊者莫名其妙的求见,神君显然不放在心上,话说完微笑浮现于老人面上,他的话题再转:“苏景,你当还不晓得,你立功了。” 无论怎样情形,“立功”都是大好消息,苏景还不晓得自己立了什么功,先客气着:“属下哪有功劳可言,全赖神君教诲有方。” “我可没教诲过你,放羊放出来的‘小阎罗’。”神君也笑了,麾下十四冥王,就这个老十四他几乎没管过,偏偏就是这个老十四成就了大威能! 笑了两声,神君解释道:“六百年前你给道尊送去的那道题目,老道解开了‘一点’。” 天知阳破生前,有关“宇宙间灵元大脉”的探索、推算尽数录入一方玉简,道尊得简后不曾丝毫怠慢,前三百年里都在埋头解题…… 这道题目,天知阳破已经解出大半,而道家本就有星望、星照、星衍、星走等诸多星术学问,道尊接手后很快算出了有用的结果:一段灵元大脉所在。 并非全部,只是一段。 中土世界有十万里天江,自西方高原起源一路向东,横跨整座神州最终奔腾入海,若把宇宙间的灵元大脉看做中土人间的十万里天江,那道尊推算出来的……大概白马镇到齐喜山的距离吧,真的就是“一点”,相比于整条大脉,道尊确定下的那一段实在太短了,短得不值一提。 宇宙太浩渺,凭着阳破遗惠,道尊想要推算出整条灵气大脉不是不可能,但得耗时间,三万年还是三十万年?道尊自己也说不好,可墨巨灵虽然还没真正显身,却已经出手了,大战已现端倪,又怎么可能等上几万年那么久。 道尊只推算出“一点”。 神君轻挥大袖,苏景面前空气中点点荧光闪烁,一副星图跃然视线、清晰显现。 神君指点星图中靠近东南的一颗天星,问苏景:“去过吧?” 星图和凡间的地图也没太区别,苏景早都看熟了,略一辨认就点头道:“甲添的九龙地。” “老道说,九龙地是这一段灵元大脉的‘镇元石、定川岛’。”道尊笑笑:“我本还奇怪,区区一座九龙世界,怎么出了甲添、大小魔君、怪物浮屠那么多厉害家伙,原来他家世界是一段元灵大脉的定盘星,这倒难怪了。” 说过九龙地,道尊又向着星图中部、偏东的一颗星指点:“这颗星,你们都该熟悉得很。” 又怎么可能不熟悉,那颗星化成灰或者苏景自己化成灰,仍还能牢牢记得、清晰辨认:湛湛青蓝、中土世界! 苏景真就觉得自己的心都热了:“神君的意思……我家中土也和九龙天地一样,是主脉的定盘星?” 口中说着,心中想着:中土乾坤,完美世界,虽不如九龙地出来那么多顶尖神魔,但中土仙家也在以让人吃惊的速度崛起……难怪了,难怪了! “不是。”神君两个字打断了苏景的胡思乱想。 定盘星是什么?如果这颗星星被打碎,灵元大脉必受重大影响,天江决堤神川改道,不得了的大祸,要保住这方仙天的安宁,就得保住“定盘星”。 中土世界却不是,就算被轰碎了,灵元大脉也不会受到丝毫影响,继续流淌的欢快……而中土所以灵秀完美,是因为灵元大脉的“河道”在中土附近转了个古怪的弯扣、画出了一座规矩的圆,这颗星正处那座圆的正中心。 道尊解释两句,苏景恍然大悟,被一段灵元神川圈在了正中间,别家世界能“沾个边”就好福气了,中土世界却沾了八个边,成了“圆心”,想不灵秀都难,想不完美都难。 如果换过角度,把灵元大脉当做一棵树的话,九龙地是树根之一,它的稳定与否直接关系大树荣枯;中土世界则是这棵树上结出的果子,占足了便宜得尽了精华,却不用担负一点责任。 多好的事儿啊。 道尊推算出的“一点”大概就是从九龙到中土世界之间的大脉了。 “老道只算出了‘一点’,不过也足以派上大用场了,辨明一段大脉所在,再依法布阵,借大脉神力发动阵法,凶猛威力……我和老道算过,如果能成功布阵,将来那一仗就好打了。” 借势施法、借力化劫永远是占了大先机大便宜的法术,玩火的在地心熔岩中施法,修水的在汪洋大海中兴风作浪,法术出来力量可扩大无数,何况这次道尊要从主掌宇宙荣枯的灵元大脉中借法! 神君运指如风,在星图中接连做十三次指点,每次点中一颗星,每颗被他点中的星星都会泛起明亮光芒,随后说道:“这十三颗星是我们几个一起选定的阵位,最近三百年里大家一直在忙着布阵。” 有关布阵,落在神君口中不过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但苏景全能明白,想要借出元灵大脉神力的阵法绝非简单事情,毫无疑问的,仙天第一等的高人皆全力以赴了,他们正布置的是他们今生之中最最强大的杀法! “愿为神君分忧。”没什么可犹豫的,苏景请命。 神君摇头一笑:“法术不同、分工不同,布阵你帮上不忙。” 十三颗天星布阵,法术事情颇为复杂,苏景的战力虽足够强大,但在布阵上没太多帮助,若他真能出力神君、道尊又哪里会和他客气,这一点无需多说,苏景不矫情,再去仔细看神君点选的十三颗阵星,甲添的九龙世界赫然在列,可中土世界不在其中,这倒不奇怪,被选中的阵星不是选中就完事的,高人得登临星石做庞大且复杂的法术设置,中土世界根本上不去人,又何谈布置。 不过在高人们设计的阵法中,中土世界的确是个关键位置,不能在中土布置法术只好退而求其次,他们选定了毗邻中土、也在“圈内”但非圆心正中的一颗星。 因为相近、毗邻,这颗星在中土凡间夜空中异常清晰,常随明月左右,颜色赤红的一颗星,因为它的红,中土人唤其做:火星。 以阎罗所知,火星虽不如中土位置好,但也有过繁荣盛世,可惜这颗星星运气不好,古时被一枚天火流星击中,灿灿文明一朝毁灭,如今还没有新圆生衍。 神君继续道:“若大阵能成功布置,这些星星有多重要就不必说了,最近我一直在钻研一桩‘藏星’之术,如果成功的话,可以将真星藏起来。” 玄妙法术,藏星不是挪移,又远远高深于伪装,群星位置不会有丝毫改变,但在法术中会隐入虚空,它们还在却也不在,不影响阵法发动且能遮蔽法术气息,不会被敌人轻易察觉。 藏星是务求稳妥的手段,阵中十三星随便哪一颗被敌人击毁,大阵也就完蛋了。 “藏星之术尚未圆满,将来能藏住几颗星我也没把握,但现在能肯定的,十三颗星中,有两颗藏不了。”神君伸出手,先后在九龙地与毗邻中土的火星上轻轻一点。 十三阵星中,九龙和火星的位置最特殊,前者为定盘星、后者为圆中果,受大脉影响极重,藏星法术就算研创成功也会被大脉干扰,这两颗星不可能被藏住。 藏不住的星星,而阵法启动时会有强烈的灵元轰荡,盼着墨巨灵发现不了算是痴人说梦了,唯一办法仅在于:固守,调遣精锐、安排上仙,死死守住藏不住的阵星。 “属下愿往!”苏景再次请命。 第一千三百三十六章 孩子 阎罗一笑:“现在不急,到时候谁来守哪颗星、怎么守,都会有个具体安排的,肯定少不了你了,不过后面你要闲着没事,大可去诸星转一转,先熟悉下地方没坏处的。” 这个时候神君把目光一转望向殿外,片刻之后苏景也察觉一道似是而非的禅家云驾正迅速靠近,不用问,盖世尊者来了。 神君不喜繁文俗礼,挥手散去星图后直接开声:“直接进来吧。” 云驾抵达宝殿门前便告散去,两人并肩走入大殿,盖世尊者并非独行,后身法天金童居然也一起来了。 六百多年前盖世尊者与苏景一战,法元尽毁再没了修炼资格,全靠金童以元法护住才勉强不会彻底散去,曾经一神之下万佛之上的大能为者如今虚弱得还不如一只凡间野鬼,可他的神情依旧从容。 落到今日地步,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万一稍有所得都是福气、运气,盖世尊者平平静静,与金童一起向神君问礼,跟着他又对苏景点点头,微笑着:“小冥王你好。” “尊者你好。”苏景合掌,同样微笑:“来访何意,直接说出来了就好了,神君自有定夺。” “诚意。”金童接口,他以为自己抓住了一个好话题,但才说了两个字苏景就摇头打断:“诚意?金童的意思,你能亲身而至,就足见诚意了。” 金童点头:“不错……” 仍是两个字,再次被苏景打断了:“本来就不是真身,就不必提‘诚意’两字了,很好的法术,有事请直说。” 骨肉分离、凝身如真,来到阎罗宝殿的金童不是影身或者分身,而是真正金童自断一根手指后化作的骨肉法身,这的确是很好的法术,法身为真实骨肉所化,是以真伪极难分辨,但还逃不过苏景的慧眼洞察,更不用说想要唬弄神君了。 “骨肉分离”,骨肉占了“真伪难辨”,分离自占了“一刀两断”,这道分身有金童思慧足以代表本人,但和真身全无联系,不会像法身或者影身那样被追踪到他的老巢。 苏景的语气并不激烈,也没有质问的意思,他只是觉得金童开口就提“诚意”二字真的没什么意思,于金童自己没有好处,于他此行的目的全无帮助,当着阎罗面前,这种无聊话题能免则免吧。 盖世尊者心里叹了口气,他本想自己一个人来的,是金童一定要自断一指凝化骨肉法身随行,盖世能想到这种法术蒙不过阎罗,金童却以为问题不大值得一试。 万一神君没认出金童是假的,的确能显出好大诚意。 金童执意如此,盖世也拗不过他,结果……全无意义的小聪明,白白断掉了一根小手指。 本来信心满满的金童才一上殿就被戳穿,且戳穿他的还不是阎罗神君,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盖世尊者从一旁开口:“有宝奉于神君,有事相求神君。” 盖世尊者开口,“金童”似也回过了神,接着尊者的话继续说道:“但献宝之前,还有几句话想要禀明阎罗神君。” 盖世尊者只是一缕残魂,没了皮囊没了强大魂力,也就没了“遮拦”,他的心情无以遮掩会直露于神情中……金童再次开口时,尊者目中闪过一抹古怪眼光:不意外更非生气或者郁郁,而是失望。 但盖世没说什么。 金童则说道:“仙天皆知,关乎生死存亡的大战将至,如今仙天大统,万坛千盟无数散仙归心于神君和东道西佛,今日仙天要与古时邪魔大战了……那今时仙天阵中,唯一变数仅在于:我。” “仙天修行,唯己是问,对错只是过眼云烟但恩仇不泯,我不理会父亲是对还是错,我只看恩仇,所以我是要报仇的,不过……”说到此金童故意做了个停顿,似是想看看神君的回应,但让金童失望的,阎罗神君全无表示,只淡淡望着金童根本没有半字回应。 金童咳嗽一声掩饰了自己的尴尬,继续道:“不过这个仇什么时候来报,只在我一念之间……神君以为,我是应该趁墨色来袭时寻仇于西佛东道,还是先以大局为重、与今时仙家联手击退墨色后在来清算我与佛道之间的仇怨呢?” 金童算得上“侃侃而谈”了,他没注意的,他身旁盖世尊者的目光已经黯淡了,浓浓失望。 神君终于开口了,他没去理会金童,而是望向了盖世尊者:“不收,不允,就这样吧。” 对盖世说的话,回答的是盖世先前之言“有宝献上,有求于您”。 献宝就献宝,提条件就提条件,想要摆一摆局势为自己增加一些筹码也没关系,直来直去相谈就好,可是神君殿上又岂容要挟…… 盖世尊者想要献上的宝物很不错,是一枚混沌天雷轰,内中藏蕴大威力,比不得苏景的“姑爷何在”神剑,但也不逊色“四脚”神锤的满力一击;他要提的条件很简单,就是盖世尊者一直以来的愿望:立神位,伪佛可以是错的,但不应否认他的存在,不应否认他的道,他们想在将来西天重建后,于大雷音寺内为伪佛立一尊神牌,哪怕没有信徒也无妨,只要证明曾经有过这样一尊佛,盖世与金童就心满意足了。 听起来很荒诞、也很天真的愿望。 荒诞是因为真佛假佛都是西方极乐的事情,来求神君算哪门子事,但真伪不两立,金童绝不肯去求佛祖,道尊那边更是直接的杀父大仇,双方只有生死相见的份,所以金童与盖世来求阎罗,神君曾帮过佛,他若出口佛祖肯可能就答应了;至于天真……一尊牌位又有什么意义呢,虚得不能再虚的虚名,以前金童从未想过“证名立位”这件事,他只求趁着墨色来袭的机会报仇,但自从天知阳破将伪佛死前“散念”交给金童后,他就改变了念头:伪佛的散念是满满的担心,担心金童会在今时宇宙仙家的恩仇中,掺进古时仙魔! 伪佛是个怎样的邪魔呢? 手段残忍行事狡诈,两手血腥蛇蝎心肠,只要利己何妨杀灭八方无辜……但有一件事,伪佛找到了古仙,他就只动用过一次古仙,明知将来佛祖回归、他的假西天会面对佛道阎罗联手剿杀,伪佛都坚决不再动用古仙这支实力了得的奇兵了。 很古怪的自尊心或者荣誉感。 再怎么古怪的自尊也是自尊,伪佛固执地觉得今时的仙家争杀,就算杀破了天杀爆了宇宙,那也是今时仙家的事情,与古时的力量无关,动用古仙来帮自己对付其他今时仙家,试过一次后伪佛心里很不舒服,再不用了。 怎样的人,就会有怎样的执念,伪佛在世时候金童虽未出生,却并不妨碍伪佛对这个孩儿的了解,所以伪佛死时放心不下,他怕金童会调运古仙的力量为自己报仇。 活着时候伪佛不会去做的事情,死后伪佛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去做。 古怪得不可理喻,也简单得没法再简单,以杀生为乐的恶魔心中未必就没有一朵娇嫩的花。 见过父亲的“散念”,金童哭了许久,动用古仙来报仇都是父亲不愿意的,何况与墨色同流合污、协助那些来自远古的邪恶彻底剿灭今日仙天。 所以金童改变了主意,他不情愿但他认了,墨色灾祸来临时他要不要去战墨还没想好,至少他不会去拖群仙的后腿,而报仇的念头暂时搁置后,为父亲证名证位的愿望也就异常强烈了,这是金童心底的一重大寄托。 可是金童完全没想到的,他才刚刚摆明利害,才显出了一点点颜色,就被神君回绝。 甚至阎罗连他要送的礼是什么,要提出的要求是什么都不去听,直接就回绝了。 金童愣住了。 沉默中,金童呆呆地转头望向盖世,盖世摇了摇头。 盖世以前没和神君打过交道,但他明白,高高在上的神君既然已经开口回绝,事情就再没回旋余地了,只是盖世都没想到的,自己才一摇头,高大、剔透、身内饱蕴神威与上位金仙气意的金童一下子就红了眼圈,泪水涌出。 阎罗宝殿上的金童是骨肉法身,法力远逊泪水也就没了神奇,滑落面颊后依旧七彩,但并非璀璨宝石,只是脆弱冰晶,落到地面就摔了个粉碎。 便如许多“明眼人”都点出过的,金童只是个孩子吧,聪明、强大、自负,可他还只是个孩子,他很自信他以为自己可以,其实根本没资格与神君、道尊斗。 他想报仇,可他能想到的最有效的办法是父亲绝不愿看到的,所以放弃了;他现在最大的寄托就是为父亲证名证位,但才一开口就搞砸了,连说出要求的机会都没有了。 金童知道自己搞砸了,小孩子内疚、焦急、痛苦时,眼泪无以抑制。 看着金童流泪,盖世尊者叹息了一声,明知是无可为但他还是踏上半步,对阎罗虔诚施礼:“求情神君再听我……” 话才说了半句,神君从宝座上站了起来,对苏景点点头,然后理都不理盖世,更没去多看金童一眼,他走了。 若阎罗肯近人情,世上又哪有阴阳司! 第一千三百三十七章 给他个好看 神君很忙,没兴趣再应酬。 苏景看看流眼泪的金童,又看看目光沉黯的盖世尊者,口中轻轻一声咳嗽:“回去?” 盖世尊者摇了摇头:“回不去啦。” 这个说法很古怪,阎罗已逐客,他们却说“回不去了”,不过苏景并不意外。 能想到的,他们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再回去……金童是伪佛传人,无论他现在的身份还是曾经做过的事情,都是与整座仙天为敌,能够活到现在只有一个原因:藏得好。 盖世尊者为使者,阎罗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在他身上种下追踪咒法,比着动动手指还简单,盖世如果被追踪、又再返回老巢,金童必死无疑。 阎罗会不会追踪? 盖世这个人曾在极乐世界居于高位,手上血腥满满也着实做成过几件大事,不过他的心机并不太深,他是个苦修仙魔,平时不太过问门宗事情,修行的时间远胜在外行走的时间,伪佛所以看重他,不外三点:一是他的确强大,二是他足够忠心,三则是他有自知之明。 就是因为有自知之明,所以盖世的心思总是清透的,他不会以自己的心思去揣度阎罗的智慧,神君会不会追踪他根本不去考虑,他只想自己不能害了金童。 是以盖世此行,不管结果如何他都不会再回去,是被阎罗扣下、是从此流浪仙天,还是被仇家彻底打灭?无所谓的,盖世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去就足够了。 沉默了片刻,盖世又对苏景道:“刚才多谢你。”神君坐殿时,苏景三番两次开口强调,让他们“有事直说”。 聪明人间的对话很省心,无需解释苏景就知道对方在谢什么,摆摆手说道:“不必谢,我那样说也不是想帮你们,只是替神君催促罢了,待会出去聊吧。”跟着苏景转开了话题,笑了:“究竟什么宝贝,所求何事,我还挺好奇的。” 盖世望向了金童,早都没了主意只会流眼泪的金童还站在原地发愣。 盖世叹了口气,拉起金童走了,苏景也朗声开口向神君辞行,神君未在显身,只传声过来着苏景好好修行,且告诉他下次百年会时要他一起赴会。 百年会上,神尊论道,于苏景来说那是何等荣誉,又是何等期盼!问讯后苏景大喜,高高兴兴地拜别神君,飞出宝殿后见盖世尊者与金童果然等在了天外。 迎上苏景后也不等他再发问,盖世就缓缓讲出此行目的,让苏景觉得有些可笑的是,盖世尊者和他说话的时候,金童也缓过神来,居然时不时地还插口搭腔,免不了的抽搭几声,还把那枚“混沌天雷轰”拿出来给苏景看了看。 有些好笑……但另还有些苏景自己也说不清的古怪感觉……好像挺像的啊。 当年的离山小师叔,顶着个天大的名头和辈分,风风光光入驻离山,那时的苏景多聪明呢,轻飘飘一句“这孩子我看上了”就把樊翘给毁了;如见宝牌挂在脖子上,衣襟最上面的扣子一定要松开,隐隐露出牌子,谁敢惹我……多聪明,可如今再回头去看:沈河、任夺、红、虞、樊、龚等人哪个不是修行了一两千年的老妖精,他们撑起了一座离山,见过多少妖魔鬼怪,见过多少阴谋诡计,那时苏景的小孩子伎俩在他们眼中算得什么?笑话吧。 那时只要沈河笑着问一句“九祖着师叔为小光明顶甄选传人,此事再好不过,还请师叔示下九祖手谕”就能打落苏景扯开的虎皮,就能给刚回门宗的小师叔一个下马威,沈河可是离山的掌门,苏景算什么,刚刚回归门宗的小家伙耍哪门子的威风;如见宝牌要麻烦些,可是以任夺的本领他要想从苏景手中偷走牌子,不会比打个哈欠更难,不仅以后都不用跪了,还能反治苏景一个“遗失门宗重宝”之罪,那可是个狠狠的教训。 的确很相像,那时的苏景和今天的金童,头上都有个好漂亮的光环,相比同龄人都有些小聪明,但落在高人眼中又得算什么。 不同仅在于:苏景的横空出世,落入了一个满满善意和满满宽容的地方,那可是离山!金童的横空出世却落入了无尽仇恨,抛开是非胜负,只说金童的周围,除了一个盖世尊者,所有人都对他充满敌意,盼着他出丑盼着他死。 听着金童抽抽嗒嗒地插话,看着金童一次次抹眼泪,苏景皱着眉头的笑,他的神情无以形容。 等盖世与金童说完,苏景思索了一阵,再抬眼时他目中玄光闪闪神韵流转,稳稳盯住了金童:“说句实话来听。” 金童愣愣:“什么实话?” “若不给你家伪佛证名立位,来日大战时你是不是要帮远古邪魔来对付今日仙家?” 金童吸口气,沉了脸色,冷笑:“证名证位不是证对错,是证他曾经存在过,他本曾真正在,于西天中立一块神牌,算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若这等小小要求你们都不理会,来日大战中我投身邪魔又如……” 话未说完,盖世尊者忽然插口,语气沉沉,并不掩饰自己的失望:“金童,不必逞强了,请说实话吧。” 若不能为伪佛证名,金童一定会失望和愤怒,可伪佛的散念他也一定不会再违背,实话就是无论是否立位,他都不会去相助墨色巨灵。 可金童还是个孩子,死死抱住自己的倔强,哪怕这“倔强”全无意义、只会坏事且脆弱不堪。 盖世的话,让金童数不清第几次地发愣,似是有些委屈,嘴巴动动、却没发出丝毫声音。 盖世浅浅叹了一声,重复:“金童,请说实话。” “不……会。”实话就两个字,金童泄气的样子让他看上去显得……很孤独。 苏景痛快点头:“成了,我去趟西天,在此等候吧,不会太久?” “啊?”苏景之言十足出乎盖世意料,他能看出苏景有帮忙的意思,可他以为了不起苏景回转头再去请求阎罗,哪想到苏景竟然要直接去西天问佛祖。 惊异之下盖世脱口问道:“直接去西天……佛祖岂肯答应。” “试试看吧,不保成,不过也不是没希望了,极乐世界欠我一尊佛。”苏景笑笑,背后双翅撑开一飞冲天去! 飞驰赶赴附近有穿通阵法的灵州,传讯求见佛祖,得“欢迎欢迎”的回讯后入法阵苏景直奔西天。 优和尚不在,大大西天里只有一尊佛,废墟灵山上一座棚,棚下坐着佛,远远对苏景招手,佛的心情总是那么好:“快来快来,这么好来看我……来看我还是来求我?” 苏景飞到灵山,棚外认真施礼,如棚后端坐佛祖对面。 佛给人的感觉从没太多威严,真实且平等,可亲可敬也可爱,是以苏景没太多紧张,不是他懈怠,而是在佛面前他真的紧张不起来,或者说:佛让他很放松。 心情是放松的,所以神情里就会有笑意,苏景微笑着开口:“弟子有件事……我自己也觉得挺莫名其妙的,想向您请教。” “你这件事和我有关?”佛问,若是与佛无关的事情,苏景直接问阎罗就好,何必来西天。 苏景点点头,正如他自己所说,帮金童这事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小小的恻隐之心作祟,不帮没太多关系,帮了的话倒是能让自己快乐些,仅此而已。 “证名”这种事说起来不算什么,不过事关“皇帝”又岂有小事之说,这档子闲事涉及真伪两佛,说小就小,说大就当真能通天。 苏景干脆把心思抛开,与佛祖有关的事情就直接来请教佛祖好了……先把事情经过说一遍,跟着正要再“补充”两句,说一下自己绝无干涉西天法事的意思,不料佛祖没给他“补充两句”的机会,直接就点头:“成啊。” “成了?” “嗯,不成。”佛用的还是“成了”的语气。 苏景懵了:“您到底啥意思?” 佛耸肩膀,那样子不吓人,但很惊人:“不是多大事儿,金童自己来说,我直接就答应,可来的是你啊……有好处吧?” 苏景笑得可无奈:“没好处,哪敢骗您。” “你这孩子,没说你骗我,不过好处肯定是有的,就算你来之前他们没贿赂你,等你回去了他们也会谢你,有好处,有好处啊。”佛祖声音仿佛也压低了一点点:“你肯定不会白跑这一趟,小阎罗生意兴隆,我也盼着能沾光。” “佛,咱得慈悲为怀,利来利往不看不想才对。” “哦,那你走吧,告诉金童他做梦。”佛的意思……金童来说,事情就是事情;苏景来,哪能不牵扯点人情呢,苏景气笑了,无奈摇头:“佛当还记得,西天曾欠我一尊佛。” 佛也笑:“何止记得,我也是这个意思,我给伪佛立个神牌,就当还了‘欠你的那尊佛’,以后大家清清爽爽做朋友,回头我请你吃素斋,还有,伪佛神牌你要多大就有多大,没问题!” 想都不想苏景直接摇头:“佛误会了,不可能的,冥王个个简朴持家,我可不敢怎么大手大脚。” 对盖世尊者和金童说“西天欠我一尊佛”那是大涨面子,可用西天欠的佛去换一块牌子,这么亏本的事情坚决不会做,至少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考虑。 佛“咦”了一声:“无意来换?那你何必翻旧账,主动提我欠你一尊佛。” “您也说是旧账,这都多久了,不看本钱总得看看利息,我想的是,立个神牌就当利息了。” 佛总是笑吟吟的:“小冥王的意思是利息给过,以后西天欠你的这尊佛你就不会再提了,西天什么时候想还都成?” “嗯,佛总不会赖账,我放心得很。” “成了。”佛祖开开心心,双手轻轻一拍,他驻身的竹棚内空气一阵涟漪掀荡,神龛凭空显现,伪佛神牌矗立。 金童与盖世的心结,外人眼中虚名,佛祖拍个巴掌的事。 “再就是,你手辣心却不狠。”佛祖的话锋一转,莫名其妙的之言。 佛的身体微微前倾,他的身躯何其巨大,虽只是稍倾也压迫十足,不知是不是角度变化的原因,他的笑容里和蔼不再,竟变得萧杀了:“若有一日,为救自己在意之人需得诛杀无辜,你心里会不痛快。” 说完,佛祖重新做好,笑容也恢复平时那般和煦意味,双手合十对苏景微笑:“再见,下次我请你吃饭。” 佛的最后两句话在旁人听来不知所谓,对苏景却无异一道惊雷! 佛之言,点出了一重关键,苏景自己都没想到的关键:为何要来西天,为何要完成金童心头执愿?是有恻隐之心,但绝非单纯的心软……完美骄阳与法天金童不能并立的,如果有一天大家真正面对,又必须要成全完美骄阳才能挽救大局的时候,苏景一定会斩杀金童。 苏景能肯定自己下得去手,哪怕金童无辜。 可是下得去手不表示自己就能心安理得……现在能帮就帮一帮金童,是提前的补偿么? 神仙也有江湖。 人在江湖,逍遥个屁。 苏景摇摇头,离开西天时很有些不开心,不过等他回到金童与盖世尊者身边的时候,苏景的神情、目光又恢复了一贯的轻松……人浮于事,逍遥何在? 逆天改命随心所欲是逍遥,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也是逍遥,未来事情现在想太多又有什么用处,白白发愁这种傻事,不干不干,去他的,到时候再说吧! 果然如佛祖说的那样,得知今日灵山已经有了伪佛神牌,金童与盖世大喜、连声道谢,金童没有丁点犹豫,直接把混沌天雷轰拿出来往苏景手里塞。 金童的开心是那样的明显和强烈。 混沌天雷轰是一枚鹅蛋仿佛、银闪闪的球,这宝贝在用法上有些像剑符,一次绽放能打出毁灭凶威,莫说普通仙家了,就是鬼主星君那档次的神魔都留不下全尸,不过用了一次后天雷轰就没了威力,需得将它放入宇宙再去采集混沌神雷之威,蓄满力量的时间可就没边了,十万八万年算快的。 如今这枚天雷轰是满力之态,很珍贵了,苏景犹豫了下,问盖世尊者:“你们真不回去了?如果回去的话,只要你答应我一句‘绝不将此宝用作复仇’,天雷轰你就带回去吧。” “不回去了,不是信不过,是……”盖世尊者皱着眉头措辞。 苏景笑道:“就是信不过,没事,换我我也信不过!” 盖世尊者也笑了:“但我敢保证的,当墨色来袭时,金童绝不会来扯大家的后腿。” “嗯,保证,保证。”骨肉法身的金童一个劲地点头,附和得可用力了,决心简直都写在了脸上。 金童只是一根“小手指”,盖世就更不用说,两个人都不够实力发动天雷轰,这宝贝在他们手里的作用不比一个馒头更强,既然他们不回去,苏景就将天雷轰收下了。 见苏景收了礼物,金童居然还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可是没开心太久他的眼中又显出了几分担忧,问苏景:“阎罗刚刚将我回绝了,你是阎罗的兵,如今帮了我何异违背圣命,会不会有麻烦?不会罚你吧?” 苏景仔细看了看眼睛,大概能笃定,这孩子的担心是真的呵,苏景还了他一个微笑,摇头:“神君或许不知你要求他做的事情具体是什么,但以他老人家的智慧,至少能猜到你所求当与西天有关。” 金童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盖世是若有所思模样。 苏景继续道:“神君、东道、西佛,今世三大天神并立,虽有交谊但各自法门内的事情,彼此不应干涉也不会干涉的,我家神君知晓西天欠我一尊佛。” 金童又眼睛再眨,迷茫之色更重,苏景东一句西一句,让金童这个聪明人有点理解不来,盖世则扬手轻敲额头,是啊,佛门家事来求阎罗?这是何等糊涂的决定啊,若非苏景点名,盖世还只道是金童坏事。 最后苏景笑了,当笑纹散开、笑容彻底绽放时候,他的目光清澈异常:“若阎罗无情,人间何来生死往复、何来轮回往生。” 若阎罗无情,人间何来轮回往生。 金童不眨眼睛了,彻底不懂了,小阎罗是在夸赞自己的老阎罗么? 不必再解释了,金童懂不懂无所谓,苏景自己能懂就没问题了,话说完苏景合掌对盖世一礼,又对金童点点头,下一刻身化流光远遁不见! 苏景直接返回收尸匠骄阳。 进陵园化境,端坐入定,一道全神凝聚神识之身投入黑石洞天,先去看望了金亮亮,她仍在沉睡,身内气元已恢复平静,甜鹄仙子的照护手段很高明,金亮亮伤心伤身也伤神,但不存大碍,过一阵就能恢复了。 看过金亮亮,苏景直奔黑石洞天东方而去,抵达极东一方小岛后,苏景抬手在空气中画了一篆……不听也闭关于黑石洞天,她与小贼并力同修,共同炼化拿人首领的帽子。 拿人首领本为三兄弟,其中老大和老三死在为古仙寻冰途中,这顶帽子就是老大老三两人的身骨与元力炼化,何等强大的宝物,不听与小贼在收敛此宝过程里,于洞天化境内再开化境,人在其中与外界不存丝毫联系。 炼宝化境外人也休想进来,除了苏景,化境关内,小贼不见、帽子不见,皆已被不听收炼身内。 突破杀千刀的大喜,金乌大族的陨落,离山师长的不凡,元灵大脉的阵法,金童与完美骄阳的只能存一……最近这短短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苏景的心很不清净。 来看看不听能让自己安静下来,没道理讲的,不听人在法术中,不能陪苏景聊天甚至都给不了他一个笑容,可苏景每一见到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他的心就会安宁下来,淡且清甜的心境。 这次也不例外,才入法境、才见不听,苏景的唇边有笑纹飘出。 当然不会出声或者打扰,苏景坐到不听对面,静静望着她……很快苏景就看到,几枚笑纹也从不听的唇边飘出。 她的眼睛闭合,但她笑了,因她的修行就快圆满了,有一缕心神已经从法术中回归灵台,所以她能感觉到苏景来了,还不能说话不能乱动,不过她知道苏景来了。 至于不听的笑容,并非刻意为之,知晓他来了,她自然而然就笑了。 苏景面色一喜,以他对法术事情的了解,自然能想到不听为何会笑:就快圆满啦,就快出关啦! 但喜色才告浮现,苏景突然又“啊”一声低呼脱口:面前的不听五心向天端坐安稳,一动也不动,可她……的衣裙褪去了! 体肤如玉,玲珑妖冶! 身无寸缕的玉人。 衣裙为灵元所化,动一动心念就能散去……不听想的是,也别让他白来一趟不是,给他个好看吧。 果然好看,苏景啼笑皆非,笑骂一声:“小妖女,你这算……舍身调戏?” 这还真不敢多看了,也不是不敢看,反正只能看、看多了谁难受谁自己明白,苏锵锵落荒而逃,离开化境的时候心里更不清净了。 法境之内,不听身周青色元灵一转,凝化好漂亮的裙子,小妖女依旧纹丝不动,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特别开心。 第一千三百三十八章 探亲 看过小妖女,苏景重返金乌陵园,双手背负足下生烟,快得仿佛一道光却又闲适得好像一片随风飘舞的青叶……散步,人在金乌陵园中走走停停,四下打量着,他的目光明亮且仔细。 不久前突破杀千刀、刚出关时他曾察觉金乌陵园有些异样,但随后连串事情让他没来得及查看,此刻回来花些心思走走看看,很快苏景就察觉陵园异样的根源……生机。 化境为陵园,前辈陨落金乌,星天中熄灭骄阳都被收入此间,这座化境虽在太阳之中、虽为阳火开拓,却与“生机”二字没有半点关系,但现在不同了,那些已经熄灭、陨落的骄阳中正散出强大的生机! 并非死后复活,而是尸体中钻出鲜嫩小草、绽开美艳野花的生机……完美骄阳、神火真髓。 不安州一座法阵养育完美骄阳,阵法圆满后神火真髓化做千万元息遁入宇宙间无数骄阳,初时苏景以为那些神火髓只遁去正燃烧灿烂的金轮,直到他修成“混沌生一、诸法归一”后心持再得大突破,到那时才发现原来自家陵园中已经陨落、死丧的太阳也都得到了神火髓。 到现在,“亡日”中的神火髓已开始迸发强烈生机,甚至苏景能够清晰领受,一种笃定是阳火无疑却远比他所见过的任何金轮阳火都要更精纯的火髓神意正在积极蕴育、积极流转中。 外面那些“好太阳”也都有神火髓,但绝无“亡日”中这等生机、这等神气。 对苏景来说这还真是有些意外了,在烈日中滋养神火髓,是成就完美骄阳的重要过程,“亡日”做的居然比“生日”要更好、好得多。 …… 墨巨灵不见踪迹,金童得偿所愿已经收手,悠小菩萨仍在“漏”中行走还没能找到果先与失踪的无数佛家高人,道尊神君与又一栈、小魔君等人全力备战,炼法的炼法整兵的整兵布阵的布阵,仙天忙忙碌碌也平平安安。 距离下次百年会还有七十三年的时间,苏景稳定了心思,驻留陵园内开始专心探究“完美骄阳”的真意所在,时而静静结坐观想,时而自己化身阳火融入已死骄阳的残烬中,也常常会发动自己小光明顶内养下的神火髓去勾连“亡日”中的生机……一晃三十年。 三十年间,从最初的钻研到试探着助养,再到最后将自己的生机与亡日神火髓融合一起,这个过程既不漫长也谈不到如何痛苦,但疲惫……深深疲惫,尤其最后几年,苏景真有一种自己要被榨干了的感觉。 将自己的生机命火接驳与神火髓,其实就是把自己的身体当做炉鼎、至少是炉鼎的一部分,成术后即可随时探知神火髓的成长,也能以己身神元去滋补火髓,不占便宜纯粹吃亏的事,但这是收尸匠的本份。 不是非如此不可的,一来没人监督,二来、最简单的,如果换成以前的神鸦收尸匠,凭他们的修为和眼力恐怕都察觉不到神火髓在亡日内的旺盛生长,哪有何谈“接驳”和“化己身为炉鼎”。 但苏景做了这个收尸匠后,夺宝时有神鸦真来帮他打架,受伤时有神鸦生来为他疗伤,修炼备战时有神鸦知和神鸦诡为他开启远古神兵,已经占足了便宜,是以该他做的事情他绝不回避。 成术后,苏景能做的已止于此,有关法术、有关修炼等所有事情都告一段落了,苏景着实松一口气,离开收尸匠骄阳、出去玩! 先去觐见阎罗,想问问自己有啥能帮忙的,结果到了宝殿后阎罗都没现身,一句“法术事情正忙,无暇分身”打发了他。 没见到阎罗,倒是和十三位王兄团聚了,见面才晓得,原来冥王们最近都闲着、啥事没有,拔舌王一个劲的感慨:人家的皇帝都是动动嘴皮子累死手下人,唯独咱家好神君,他光自己忙,让咱们玩。 十四位冥王欢聚了几天,苏景告辞离开又去往东天道,苏景能有今日成就,和道尊的指点、提拔是分不开的,道尊也实实在在因为苏景的成就而得意,见他来看自己,老头子很是开心。 道尊也忙,但还是分下影身一道,领着苏景在穿通法阵中来来去去,带他去看这些年里道家着力培养的几支精兵。 所谓“精兵”其实就是一座座仙坛联盟,不过被道尊看重的仙盟远非“终山盟”那种小势力可比,遍布仙天各个方向,一共三十七大盟,皆得重大资源与道家金仙的全力栽培,每一家都兵强马壮、精于阵擅于战。 影身道尊对苏景笑道:“当年要是有这三十七盟,剿灭伪佛极乐、摧毁无漏渊和星满天,又何须我东天道与阎罗神君亲自出手。” 苏景一个劲地点头附和,心里说老爷子吹牛……稍有夸张,但三十七盟的实力确是非凡。 今日仙天中,神君一脉是光杆阎罗和光杆冥王;极乐一脉就更光杆了;又一栈则胜于情报刺探与人脉勾连,本身兵马并不算强大;九龙地有一群大魔头,实力绝对雄厚可势力不值一提,仍是手下没兵。 就只有东天道兵多将广,将来一旦开战,三十七盟与正迅速恢复元气的十万山的确是中坚力量。 看过三十七盟后道尊又提起灵元大脉、十三星阵,道尊的神情不夸张、语气不激昂,不过苏景能明白感受老人家的意气风发! 大战、大战,很可能会毁灭一切的灾难,谁赶上谁可真倒霉;但若换个角度来看,换作道尊、神君这等绝顶神魔的角度来看,无尽修行攀临绝顶后,能遇到一场足以考验自己生死的恶战,何尝不是一种福气! 离开东天道苏景又去天魔坛,骚戚东来这人很讨厌,可大家的交情摆在那里,好久不见还真是有点想念,不过苏景没在天魔坛多呆,和戚东来才聊了半个时辰他就走了,或者说逃了。 骚人聊天的时候非得拉着苏景的手,实在没法跟他多呆。 出了天魔坛,苏景去往一处无名凡间,师兄叶非就在这座凡间……到了地方苏景吓一跳,人在高空鸟瞰,遥见山中神殿恢弘、善男信女人潮如织,举香叩头虔诚祷念:向叶非。 叶非是叶非,叶非也是一座白玉神像,双目闭合面现微笑,手中举着半截长剑,嘴巴还维持着咀嚼的模样……苏景早都收到过方先子的传讯,晓得师兄在此闭关,但他可不知道叶非都有香火了。 苏景笑问飞来近前相迎的方先子:“怎么回事?” “师叔祖闭关,吃剑,吃到半截后就再不动了,过不多久体绽神光化作白玉身,弟子知他老人家已晋入神我相望的境界,自是不敢打扰,就从旁边守着。”方先子心中兴奋,老实人明白自己也就那么回事了,再难有重大突破,不过离山前辈精修猛进会让他异常开心:“后来又凡人入山,无意中发现了师叔祖的神奇。” 叶非变成了白玉像,但他可没死,身内元灵流转神息起伏,天上下雨他身周百丈无水滴落,山里入冬他所在百里灿烂如春,几次盛夏中山洪暴发凶猛洪水冲到他面前立刻崩散无形,他的神奇被凡人发现,这可就不得了了,世人都当白玉像是神仙福像,先是山民再是周围村镇百姓、到后来就连皇城贵人都来拜祭祈福,更有贵人张罗着给宝相修建大殿开立神庙…… 这世界的文字弯弯绕绕,苏景看得见神殿匾额却不识得啥意思,又问方先子:“师兄在这世界叫什么神?” 既然有香火有拜祭,自然有神位称号。 随口一问,没想到方先子斯斯艾艾的,半天没说出来,苏景更好奇了,笑道:“问你你就直接说。” “佑世真君。” “咳!”苏景失笑:“也叫佑世真君?俗不俗啊。” “俗。”方先子也笑,可才说完又觉得自己一下子骂了两位师叔祖,这案子有点太大了,赶忙又改口:“不俗,不俗,民心所向!” 佑世真君特意飞下云头,去山中拜了拜佑世真君。 离开无名凡间,苏景去往九龙地,正值九龙世界大灾之年,先是几处大地震跟着暴雨泛滥洪水肆虐,明明一挥手就能退散所有天灾的甲添非但全不作为,反还趁此良机祭出“天亡泰”的大旗。 “泰”为他开出的上一个国号。 甲添鼓动灾民自己造自己反,忙得他,都没空跟苏景多说什么,离开九龙地苏景又去了乌龟州和南灵琉璃州,十六在南灵琉璃州,苏景本还盼他跟随在瓶儿仙子身边能有些精进呢,奈何,十六老爷还是老样子,力气一点没涨成天就知道玩……也不能说全没长进,比着原来他又多学会了一个字:瓶! 莫看只是多说一个字,放进“词”中可一下子就多出不少组合,比如忽瓶、瓶啊、瓶忽啊和忽啊瓶……苏景顺路又去妖精十万山看了看,三头小赤尻大排筵宴,妖精家的酒菜丰盛得简直没法说,本来他还想去趟极北看看小相柳,但浪浪仙子回讯说小相柳的修行已经到了最最要紧的时候,破关在即不容打扰,他去了也见不到人,苏景只得作罢。 探亲访友,苏景的最后一站是莫耶仙家所在的灵州,大师娘。 一路修行,苏景遇到的贵人多多,但最让他觉得亲切的几个人中,必有大师娘蓝祈的一个位子,这次探望他停留许久,守在大师娘身前,浩瀚宇宙似乎也和小小的山核院落没什么区别,蓝祈给他做饭,他陪蓝祈聊天,清清静静、惬意安好。 其间苏景带着大师娘去法境内看望小不听,苏景心里对不听念着:娘来了,有种你别穿衣服啊,不听端坐,如菩萨圣洁,面带微笑、身上的衣裙好漂亮的…… 陪在大师娘身边三年,苏景离去了。 探过所有亲友,途径所有灵州都在备战,试炼法术、行衍大阵、锻造法宝、催篆造符等等各种忙碌,还真是处处萧杀呢,所有人都在准备着,所有人也都在等,等着最后的了断,毁灭与生存之间决战。 探亲结束了,但行程还差一站,苏景做远行去金乌大族坐化之地,做过一场拜祭,苏景的旅行结束了,他没回收尸匠骄阳,直接去了火星。 如果没有意外,或者来着神君道尊的调遣,苏景打算在火星常驻了。 火星很好,这里有熟人,道家的朋友和又一栈中精通阵法的修罗夜叉在此维护着已经布置妥当的阵法,平时都挺热闹的,不虞寂寞;火星很好,无需动用目力只要夜空清朗就能看到中土,值得一提的是从火星望去的中土世界,要比着从中土看见的火星大,大好多,好像一枚蓝色的小月亮。 第一千三百三十九章 来来来 “蓝色的小月亮”上,海龟们依旧很烦,上岸下个蛋而已,这也值得围观么? 若只是围观、看看也就罢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人变得一惊一乍,动不动就会齐声欢呼,然后轰隆隆地跪倒一片纳头便拜,简直莫名其妙…… 当年,从留世仙尘霄生开始,海滩上越聚人越多,众多人王与大修为者汇聚至此聚精会神地来看海龟。 后来,仍是从尘霄生开始,沈河、贺余、离山诸位二代长老、各大宗名宿,到剑尖儿剑穗儿、扶苏启巧这些名门翘楚,再到烈烈儿三手蛮等妖家精彩之辈,最后大师兄参莲子、“妖精不成”和修行道上新一代崛起的少年奇才,大群证得人王之位的仙家坐上海龟入海去,无一例外他们都变作了海龟背上的人像纹,从此融身自然开始全新阶段的修行。 到了现在,有资格“骑着海龟”游大海的修家基本都成了龟背上的纹路,一般来说三五年里不见得能再有两三人骑乌龟去,可是莫忘了,那些“龟背纹”几乎是今日中土修行各宗的前辈,修行晚辈们有时间的时候都会来叩拜问礼,所以能跨上乌龟的人少了、海滩周围聚集的普通修家却更多了,尤其初一十五,简直熙熙攘攘。 海龟不得清净。 今天就是初一,海滩上热闹非凡,大群海龟随潮冲滩,大群修行弟子仔仔细细地从龟背上找师父师伯师兄,每找到一尊就赶忙出声招呼同门快来磕头,很可笑也很可爱的事情。 这是个很有趣的游戏,有敬意也有玩乐之心,其他凡间可难寻这种景色。 与海滩的热闹鲜明对比的,摘星峰上孤冷寂寥。 摘星峰是中土世上最高的山峰了,绝岭孤高,远胜其他山峦,只是山虽高却灵气浅薄,山内并无修宗,山腰起终年冰雪覆盖,杳无人烟的绝地。 山顶上却有人,破锣仙子。 破锣仙子长长呼出一口气,心里念叨了句“不负所托”,随即她口中哼起动听调子,腰肢摇摆轻盈旋舞起来,受苏景所托来中土人间,协助此界灵胎孕育,有关的法术、有关的灵气转承,她已经做好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破锣仙子也不知中土灵胎何时能真正转生,不过她晓得不会太久了。 山顶狂风吹乱她的长发和罗裙,但远远撼不动她口中的调子和她的舞姿…… 火星上能见到中土,但看不到这世界的热闹与清静,可是没关系,青青蓝蓝的中土很好看,苏景喜欢看。 驻道于火星的第十九年阎罗宝殿传来了好消息,藏星之法成功研创,施展之下,除九龙、火星外,其余十一星中有七颗都如愿遮藏,另外四颗半隐半现有些尴尬,神君亲临现场开始微调法术;道尊的法术进展顺利,十三星的大阵已经完成了九成多,只差最后在九龙地的布置,道尊已经去往九龙地。 再过两年苏景又收到一个好消息:小相柳出关。 小相柳才出关不久,正飞驰宇宙中,传讯给苏景说要来火星看看他……大家是好朋友没错,但以九头蛇冷冰冰的性子,就算再相隔三万年不见面他也不会想念苏景,所以急匆匆赶来只因他出关后联络了又一栈,得知苏景得大突破,已经晋入有资格与神君、道尊问道的境界了。 小相柳这次所得机缘也是不得了的,听说苏景有可能比自己还厉害哪还了得,百年会之前他得先和苏景论一论打架的道,小相柳遗传了远古凶兽的性子,当然也会遗传远古凶兽的争斗之心,烙在骨血中的性情,改不了。 苏景接到消息后大是开心,回讯三个字:来来来! 可是小相柳没能接到苏景的灵讯……相距火星万扎遥远,空旷寂静的星天中,漆黑空间忽然掀起阵阵涟漪,一尊黑色的巨灵神就那么凭空现身,随即巨灵一抬手,自虚空中捉出一枚青色小剑。 剑为讯,苏景的剑讯。 墨色巨灵捏着犹自扭曲挣扎的小剑,双目微闭,口中喃喃:“来来来?” 眼睛重新张开,笑容浮现于面,墨色巨灵点了点头:“嗯,来了。”自语时他的手指微一用力,剑讯散碎了,随后墨巨灵散出灵识,起身向着相距最近的仙家灵州飞去。 苏景的剑讯并未加持什么高深法术,只是普通“货色”,墨巨灵根本不晓得此讯为谁送出、发向谁,他只是“适逢其会”、一时好奇截下此讯看看,至于剑讯主人在哪里他才没兴趣理会,他来了,他只管杀灭。 就近杀,杀谁无所谓,因为所有仙、所有人、所有生灵都活不了。 …… 天宝世界,枯萎天地,这乾坤这一圆已行衍将末,火山爆发大海翻腾,天空被厚厚的灰尘与水汽遮蔽,午时阳光最最强烈时候,天地都是一片灰蒙蒙的沉黯。 自然枯萎了,幸存者聚集在相对还算干净的西方高原上,这里的天空勉强还能透出一点点蓝色,苟延残喘吧,没希望了。 空气有毒、土地干涸,没办法再耕种粮食,可供猎杀的野兽也几乎不见,最后的人类正做着最后的坚持,可除了等死他们再没事情可做……突然,腌臜的天空上连串涟漪荡漾,十余头墨色的巨大神祇显现身形。 望见这神奇景色的幸存者在最初惊讶过后,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 末日降临时候显现的神迹、入世的天神,在凡人看来只有一个意义:天可怜见,神仙来救,之前凡人们本就曾虔诚祷告的。 墨巨灵的首领看了看四周,转回头对身后同伴苦笑道:“咱的运气不好啊。”话音落时他的手掌也落下了,足以抹杀一切凡间生灵的黑色狂风从他掌心涌出,罩向正在狂喜中对天膜拜的凡人。 …… 太平盟中太平州,灵州本来唤作“安平”,后来附近十一座仙坛结做太平盟,群仙议定以安平州为总坛,由此“安平”改名“太平”,小仙盟,弱小得不值一提。 势力虽小,斗志还是很高的,平时为了激励士气,太平盟盟主最喜欢对座下仙家说的一句话就是:墨巨灵算得什么,跳梁小丑罢了。 昨天盟主才说过这句话,今天小丑就来了,三头墨巨灵凭空出现在太平州。 三头墨巨灵口中闲聊着“运气一般般”“不知他们都落在哪里”之类闲话,轻松杀灭了整座太平州。 屠杀只在短短片刻间,太平州变作死地后三头墨巨灵继续说笑着,化身黑色闪电飞赴周围灵州。 …… 太平盟是仙盟,开泰盟也是仙盟。 同为仙家联盟,却远非同样的实力,开泰盟是道尊看重的三十七大盟之一,位处仙天中南,盟下三百七十一坛,无论仙坛规模大小皆有凶猛法术传承,多年经营与道家的刻意栽培下,三百七十一坛所在灵州皆立阵坛开阵篆,众灵州再做勾连,结成一座覆盖广阔的大阵,阵法时刻开启可功可守,最妙的是此阵行衍之下,可做万扎遥远的贲烈长袭。 开泰盟在中南仙天啊,无论东南西北还是上下左右,不管大战爆发后墨巨灵从哪个方向开始攻袭仙天势力,肯定都不会立刻打到开泰盟,所以道家高人在相助本盟仙家布阵时,将此阵的远袭神通看得很重……白费心机、用不上了,墨巨灵近在眼前。 前一刻还一切安好,下一瞬便是铺天盖地……铺天盖地的墨巨灵。 半数巨灵落出现在大阵外,护篆坚固他们难以攻克,另一半的墨色邪魔直接显身在阵内、多不胜数,滚滚墨色蒙蔽了群仙视线。 因有重阵护持于外,所以盟内灵州不再单独设阵守御,当敌人出现,盟下群仙就能靠法宝、符篆和血肉去拼杀了。 大战爆发得全无征兆,墨巨灵来得全无声息,开泰盟群仙也全无防备,毫无悬念的,一座灵州被立刻攻陷,阵位被破去一处,整座大阵也就崩塌了,墨色邪魔里应外合,开泰盟仙家奋勇入战,绞肉一般的厮杀。 墨巨灵偷袭中最最惨烈的战场,莫过中南仙天、开泰盟。 …… 道尊正在九龙地布阵,甲添是地头蛇,在此间布阵有他相助事半功倍,正忙碌时,道尊突然皱眉,甲添则目露凶光,同时抬头望向天空。 目光落处、七头墨巨灵出现在半空。 显身一刻即为丧命一刻,来到九龙地的墨巨灵甚至还弄清自己到了哪里、没弄清遇到了怎样的敌人,就已被尽数剿杀,巨大的身体彻底爆碎成黑色的血魔,弥漫空中、好大的一团。 并非道尊或者甲添出手,黑色血雾中小魔君显现身形:“道尊安心布阵,敌人交给我。” 可是没有敌人了。 只有七头墨巨灵,之后再无墨色气意,小魔君皱了下眉头,口中喃喃:“搞什么?” 以前九龙地虽不曾暴发真正大战,但也曾让数千墨巨灵有去无回,如今妖魔蓄势已久终告暴发,来打九龙地不稀奇,却只派来七个人?生怕七头怪物不会死么? 第一千三百四十章 抱不动 情形古怪,但小魔君担心的不是敌人弄什么玄虚,而是:自己的耳目何等明锐,巨灵出现前竟然全无察觉!小魔君望向甲添:“之前可有察觉?” 待甲添摇头,小魔君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对甲添太了解了,乾坤灵胎转生,得大机缘主掌一方气运,身神皆与天地相融合一,只要在九龙世界范围之内,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这个怪物,大小魔君本领何其了得,想要神不知鬼不觉进入九龙世界都不可能。 墨巨灵居然连甲添都瞒过了,直接出现在半空里? 大家太熟悉了,甲添晓得小魔君在想什么,摆手道:“很不对劲,邪魔不是从外面来的……”说着,甲添双眼一翻面容彻底变化,再非微微发福的中年人模样,面容化作千万碎片拼凑的丑陋本相,追查于天地、追查墨巨灵究竟行遁办法! 道尊暂停布阵,十指跳动一道道灵讯打出天外。 …… 无名凡间,方先子化身一道浮云,正悬浮于三千丈天。 今天是三月十五,这世界的神祈吉日,四面八方虔诚信徒汇聚山中,向他们的“佑世真君”进香祈福,虽是春节可天气却莫名燥热,太阳毒辣辣地照着。 凡人们是来拜自家叶非师叔祖的,是以方先子心中对他们也多出了一份眷顾,特意化身浮云高悬山区,为信徒们遮挡烈日。 小小法术罢了,方先子本就是修水的,化身白云轻车熟路,一点也不费力。 悠悠闲闲的白云,飘飘荡荡的方先子……突然,方先子心中警兆显现,一股绝不属于今日仙魔的邪佞气势自东方滚滚绽放! 邪气轰涌时候,这世界东方的大海也崩碎了,一头又一头墨色巨灵于冲天巨浪中现身!七十头。 方先子反应奇快,心中的惊骇不曾丝毫影响他俄身法:云形撤散,人已遁去。 不去入海攻袭,而是直落山中。 不求逞强杀敌,只求能拼出全力将仍在闭关中的叶非救走。 方先子是老实人更是好人,一般来说他不会眼睁睁看着无辜凡间遭邪魔毒手,可是一定要让他在这无名世界和叶非师叔祖间做个选择的话,方先子想都不想,救叶非。 从海底飞出的墨巨灵都是一样的神情:发现自己来到了平凡人间后面色有些无聊,但察觉方先子飞纵、得知此地有仙后他们黑色的眼睛又不约而同地一亮。 眼中光明闪烁的时候,七十头墨巨灵齐动,追袭方先子! 人间幅员,凡人穷奇一生也难横穿,于仙家来说不过一步之遥吧,这点距离实在太近太不值一提,双方先动后动也就没了太多区别,就在方先子冲到叶非“白玉身相”身前时,第一头墨巨灵挥出的黑色闪电也打到了方先子背后。 方先子一声叱咤:“斩!” 随他剑谕,山中一株桃树遁化粉色光华,自下而上斜刺里激射而出,拦腰将袭来闪电一斩两断。 为守护叶非,方先子从不会离开这座大山,他的剑就插在山中。 在他手中是剑,插入泥土中就会变成一株桃树,随季节荣枯变化不算,还能结出很甜的桃子,凡人吃一口可长命百岁,病人吃一口恶疾消散。 他的剑能杀人更能救人。 一剑出,斩灭妖法,粉色剑光不做丝毫停留,半空陡转直奔强敌,方先子的心却越发惊讶,一伸手便知实力如何了,黑色闪电的碎灭绝非看上去那么简单,剑力也遭狠狠反挫,直接震荡了方先子的经络和元基。 出手的那头巨灵或许不如方先子,但也不会相差太多,而巨灵有七十头,方先子只有一人。 全无胜算,好在长剑能抵挡敌人一瞬,自己应该能带了师叔祖逃去,方先子伸手抱住叶非……纹丝不动,以方先子的神力,就是一座大山也能被他轻轻松松连根拔起,可他根本抱不动叶非。 蚍蜉撼树,方先子唯一的感觉。 想得都挺好,反应和动作也都很快,结果“抱不动”,哪还怎么跑。 方先子闷哼一声,他能感觉自己心血祭炼的剑已经被墨巨灵握住了,剑正苦苦挣扎。 本命宝物与主人之间有神魂联系,长剑被压制,方先子只觉一只无形大手死死扼住了自己的心。 可他不能回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方先子再发力,十成修为轰涌贲烈! “你傻么?”四方头怀中那尊白玉象突然开口了,冷冰冰也轻飘飘的声音:“就算你能把我抱起来,还能飞得动?” 说着话,白玉象睁开了眼睛……银色的双目,叶非的双目如水银雪亮,不见瞳孔眼白、没有轮廓和边际,一片银白,方先子又惊又喜,可还不等他说出半个字,叶非突然消失在他面前。 方先子转回头时,刚刚陷落在墨巨灵手中桃花剑已经被叶非握在了手中。 方先子忙不迭跪下大喊“恭喜师叔祖破关”的时候,桃花剑上道道耀目光华冲腾,五尊墨巨灵首当其中,立刻被斩杀。 “离山弟子,承天护道,你却扔了这山不战而逃?你师父怎么教的你,待会自己去刑堂领罪吧,你师父也要去领罪。”叶非声音森严,语气中透出了浓浓戾气,他说的一本正经,似乎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叶非一本正经的说着怪话,叶非一本正经地杀着邪魔。 最后一字说完,最后一头巨灵伏诛! 邪物来袭,方先子拼劲全力能杀掉一头,叶非却只在短短几息间,让他们全军覆灭! 墨巨灵死绝,叶非随手将桃花剑抛给方先子,身形一闪归复远处,重新闭上眼睛、端坐。 此间的凡人全都看傻了眼,任凭他们怎么想也想不出其中的缘由。 方先子犹自心惊肉跳着,师叔祖大展神威可喜可贺,可叶非之前“怪话”就算莫名其妙,至少那份怪罪之意绝不会错,离山上下那么多前辈,惹了谁也别惹他啊,方先子觉得自己大事不妙,得赶紧认错,顾不得周围凡人的惊骇目光,他来到“白玉象”面前:“弟子知错了,绝不会再有下次,弟子必……必定……” 方先子嘴笨,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次必定与此山共存亡?必定与这座人间共存亡?可这山、这凡间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啊,他宁可留下来有用之躯去为中土世界拼个死活。 正说不下去的时候,叶非突然一长吸、一长呼,再开目时眸子恢复了正常,身上白玉般的光芒也告散去,彻底清醒了……他的修行与众不同,人家修行都是向前看、向未知去探索,叶非则是往回看、不断揣摩自己的疤,只在已经发生的经历中求领悟。 这次闭关突破也不例外,观想领悟皆在过去生涯,敌人来袭时他模模糊糊醒来,可脑中思慧仍牵挂在离山,恍惚中就把此地当中土,就把此山当离山了。 这里要是中土、离山,方先子绝不会逃走。 方先子逃了,叶非要治他的罪……现在叶非完全醒了,听着方先子斯斯艾艾地告罪,师叔祖高高在上地一摆手,冷哂:“这次就算了,下次与我牢牢记住:承天护道,你当承天护道!” 叶非的声音可严厉了,大义凛然,贺余听了都得脸红。 …… 天宝世界,太平州、开泰盟,九龙地,无名凡间……茫茫仙天中的几个“点”罢了,微不足道,但就是这样千千万万个“点”,铺就了今日宇宙。 于此一瞬,数不清多少仙家灵州、多少神魔法坛、多少凡间世界都出现了墨巨灵的身影。 无迹可寻也众寡不一,墨巨灵就那么乱糟糟地出现了,有的地方一下子涌出十数万墨色妖魔,有的地方就只有寥寥三五头腌臜妖物,没有任何的规律。 但再明不过的,蛰伏已久的墨巨灵来了。 今日仙天,古时邪魔,没有宣战没有讨诏,直接生死相见。 第一千三百四十一章 为难小的很无趣 “漏吧。”九龙地中,专心致志追查墨巨灵为何突然出现在自家地盘的甲添忽然开口,两个字语气并不肯定,有些迟疑。 甲添化身本相,以本慧神思勾连天地再追查天地,探究墨巨灵的“遁法”,他已查了个遍,依旧未能找出墨巨灵的“来路”,唯一能肯定的,敌人不是通过“空间”过来的。 无论墨巨灵隐身闭气还是穿跨虚空,只要在九龙世界范围内,就不可能瞒过甲添。 既然不是“空间”过来的,那就只能是时间了……漏中来? 道尊沉声开口:“就当他们是漏中来吧。” 道尊、甲添、小魔君皆为见识卓绝之人,很快理出一个大概线索:墨巨灵出兵奇袭,双方正式开战,但今时仙家与古时墨邪的较量早已持续了多年,所有关注墨巨灵的仙家都能明白,那群邪魔真正的可怕之处:对法术的精研,对宇宙的认知。 墨巨灵是邪魔没错、是毁灭没错,可他们聪明好学、谦虚刻苦,他们出世、成仙远在佛祖道尊之前且亲眼见证了旧日仙庭的坍塌、新时仙人的崛起……有时间、肯学习、有见识,墨巨灵比着今天的仙人更有学识。 这场奇袭就是从漏中发动的,今日的墨巨灵派遣大军先入漏再出漏、先去往过去再回到现在,所以他们的出现全无征兆,只在弹指间,处处仙天、杀戮并起! 不过凡事都有一个极限,“入漏再出漏”听上去十足吓人,但落在墨巨灵的法术中,其实就是从时间中开拓出的一条“路”,或者说是通道。 进了通道,墨巨灵无法停留,更不能回到过去改变什么,只能身不由己地“前进”、直到他们冲回今日仙天内部,而且这趟行军,出口无定、“落点”无定,墨巨灵能确定的只是“时间”不会错,来袭大军在“漏路”中也会被打成了一盘散沙,所以他们出现的全无规律。 会到哪里、会面临怎样的敌人、身边又能有多少同族?墨巨灵也控制不了。 该去重兵攻打的地方,可能只有三两头巨灵甚至一个都没有,无关紧要的小星石或者微不足道的凡间,倒有可能会出现大队人马,如此“漫无目的”墨巨灵也没办法,漏之路行军,不可控。 可无论如何,这场全不可控的行军最终结果是不变的:无数墨巨灵杀入仙天内部。 很快道尊又冷哼了一声:“缠江井重兵来袭。” 宇宙无极尽,真正繁衍生机、仙坛林立的地方只在“中间一块”,虽也大得吓死人,但至少还是有个范围、有个边界的,仙凡、生命繁荣之地唤作“内域”,之外的空旷无尽且杳无生机的天疆被唤作“外域”。 这些年里今日仙家四处追寻墨巨灵而不得,所以大概断定,魔物们应该藏身在“外域”远方,毕竟墨巨灵与金童不同,他们的气息明显且数量异常庞大,如果藏在内域早该被找出来了。 由此,卫戍仙天这件事就和守国境差不多了,各个方向的“边境线”上选择要冲屯扎重兵,时刻警惕严阵以待,缠江井就是这样一处边境要塞,位于东北内域边缘。 刚刚道尊收到边防急讯,墨色大军突然出现,陈列缠江井外……敌人规模不可知,灵讯上有八字形容:远铺无极,无穷无尽。 墨巨灵摆出的攻势很清楚了:一路大军入漏,杀入“内域”中心开花,真正主力自东北进袭。 扰于内、催于外,敌人分兵两路,至少现在看是两路…… 单以眼前情势而论,道尊等人的判断基本正确,除了一个小小细节:墨巨灵开出“漏中路”,靠得是无数年头的阵法钻研和异宝力量,宝物的力量也是有尽头的,行转至极限只能“送进来”一队大军,宝物元力枯竭便告,短时间里休想再动阵开路。 小魔君开口:“我带人去缠江井看看吧。”说话之际,小魔君的两位结义兄弟、忠心鬼仆、得力助手、一群女眷和怪物浮屠都告显身,个个兴高采烈,要去打仗啦,要去杀人、吃人啦。 道尊却摇摇头:“小魔君既是要紧护法也是奇兵,本界安危就拜托阁下了。” 借力大脉、十三星阵是今日仙天的重要依仗,九龙地的阵法尚未完成,道尊与甲添需得竭尽全力完成此地法术布置,重中之重的事情,需得高人留驻护法以防墨巨灵滋扰。 甲添问小魔君:“你师兄呢?又跑哪去了?” 魔君分大小,小魔君古道热肠,大魔君却冷漠桀骜,前阵子听说要打仗大魔君本已回归,但等了一阵子不见动静他又走了。 小魔君耸肩膀:“不知道哪去了,刚我传讯给他,还没回应。” “你别不疼不痒地传讯,你得说你快死了,赶紧让他来救命!”甲添教小魔君说谎。 小魔君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牙齿:“我就是这么说的……每次我找他都这么说。”说完小魔君转目望向道尊:“缠江井的战事怎么办?” “苏景正赶去,别路援兵也很快就到。”道尊应了一句,跟着拉上甲添再次投入阵法。 周围还有墨巨灵向着九龙地赶来,不过他们并非直接“漏入”此界,而是落在附近,不是穿漏就没法子再突袭了,根本不等靠近九龙世界就会被小魔君与同伴遥遥斩杀。 同个时候,神君驾前诸座冥王、道家强大力量、十万山多部妖王和仙天中各道精锐力量也都忙疯了,四处穿遁阵法开启,急急行驰内域各处,追着同伴的求援之讯或去援救遭墨巨灵攻袭的灵州、凡间,或出兵赶赴缠江井。 仙天内域到处厮杀。 …… 上一盟。 盟下四百零三宗,人强马壮法术狠辣,仙天三十七大盟之一,实力犹在开泰盟之上。 盟坛地处内域东北边缘,缠江井本就在此盟辖下范围中,卫戍东北边境、把守缠江井的重任自然就落在太一盟身上了……能得道尊信任,分派于要害地方驻防的天兵仙将除了实力非凡能征善战之外,还须一项要紧品质:责任心。 实际里,上一盟的确不曾辜负道尊的器重,自从缠江井被确定为边陲要塞那天起,上一盟上下就不曾有过片刻怠慢,正副两位盟主与盟中七百名顶尖仙家直接就把这片灵州选做道场,从此常驻。 此外上一盟下四百余宗的宗主混编成三队,大家轮班每队每值需得驻扎缠江井二十年,一个甲子倒三班、如此往复轮转不休。 认真的准备与高度的重视,今天终于得到了回报……墨巨灵的大军甫一现身便发动猛袭,排山倒海一般的强大攻势,完全是奋不顾生的打法、根本就是送死的冲袭,缠江井灵州的守护阵法只支持了盏茶光景就被打破,若非两位盟主与盟下精锐大半在此,这个要塞怕是已经陷落了。 一尊神塔高悬天空,层层塔身绽放犀利银光,将不断弥漫过来的墨色层层击碎,大盟主上一真人坐身塔中双手翻转如风,手印急急变化以催转宝塔,全力迎敌!上一盟守军就以这座神塔为依仗,催转战阵发动重法,死守阵地…… 上一真人从来都是个威严的人,活得太久了、见得太多了,情绪早都“沉淀”了,喜怒不形于色,他是个没什么表情的人,但此刻他双目血红面色狰狞,咬牙再咬牙,咬得自己嘴巴都在发痛、剧痛!狰狞只因愤怒,愤怒则因漫长修行路上始终跟随在自己身边的兄弟惨死! 上一盟的副盟主战死了,只才开战片刻,当护阵被击碎的时候,副盟主便以身殉战,以一场凶悍的自爆挡住了几乎突入关内要害的一队墨巨灵,那场轰爆的法术扬起无尽墨色血肉,不好看却足够灿烂。 因为有人牺牲,所以缠江井有了再坚持下去的机会;因为有了坚持的机会,第二道大阵有了发动的机会…… 缠江井设护阵两重,下一重威力不俗但还谈不上如何了不起,只供常规卫戍;上一重阵法则是道尊亲自布置,内蕴磅礴大力,此阵才是边陲要塞真正的依靠。 下一重阵法威力大但开阵后的消耗也大,无法时时刻刻都开启着,平日里缠江井灵州只开“上一阵”,待战事发生时才会开启下一阵,下一阵正行转,一声声洪钟回荡表明着一座座阵位的启动,只需半柱香的时间,凶猛大阵就成完全撑开! 大阵完全开动之前,上一盟群仙必须死守,上一真人必须撑住……来袭的巨灵大军也能猜到这个关键,他们又何尝不拼命。 法力如浪法音如雷,轰轰的爆碎声音与仙家濒死时的怒吼交织一起,惨烈之声。 上一真人突然闷哼了一声……人在宝塔中,但战场各处情形皆收纳于灵识内,他刚刚看到:鸿灵道长死了。 缠江井为兵家重地,驻防并非上一盟一家的事情,灵州内另有一队东天道的仙兵精锐驻扎,鸿灵道长就是本地道家仙兵的首领了,道长为东天太乙仙首徒,一身道法神鬼莫测,他的本领……不妨这样说,他比不得道家五大阁的掌座真人,但若五阁掌座有空缺,他是最最有力的争位人选之一。 第一重护阵被突破后,缠江井所以还能坚持,与鸿灵道长的及时出手有着极大的关系,他与上一真人配合无间,上一真人祭起本命宝塔、率同众仙固守灵州,鸿灵道长化身金风冲荡于灵州四周,何处战事告急凶悍金风必出现何处,无坚不摧的金行罡风所过,墨巨灵死无全尸! 但就在上一个瞬间,无坚不摧的金行罡风被摧毁了,一道黑色的光从远处打来,甚至都不存一刻挣扎,金风被击中后就此崩碎,风散去时鸿灵道长显身,干枯的尸体了。 东天道重要弟子,鸿灵道长陨落。 道长丧生的时候,凶手也告显身……墨巨灵如潮水般扑向缠江井,视线之内灵觉之中密密麻麻全都是黑色的怪物,一样的颜色一样的甲胄,想要从中找出一头巨灵绝非易事,但击杀鸿灵的邪魔颈下带了一只金灿灿的项圈,正从远方飞来。 浓浓黑暗中的一抹金色,何其醒目。 无论击杀鸿灵的神通法术,还是颈下与众不同的金色项圈,都清清楚楚地表明,这支墨色大军的首领就是这头魔物了。 魔物的飞驰看似不徐不疾,实则奇快无比,穿跨自家大军迅速向着缠江井灵州接近,魔物似是晓得上一真人正从宝塔内看他,所以他露出了个和善笑容,抬起手对着宝塔招了招。 魔物双手齐摇,一只手是向上一神塔,另只手则遥对缠江井灵州……灵州上最后一处正将开启的阵眼。 双掌,两道乌光齐齐打出! 魔物笑容和蔼,他的招手好像在和熟人打照顾,而掌心中射出的黑色光芒,与刚刚斩杀鸿灵真人的邪术全无两样。 上一真人看到了敌人也看到了乌光,他的心沉了下去……修为以论,缠江井内第一仙非鸿灵道长莫属,连道长都无力抵抗的乌光,上一真人就不必心存侥幸了,一样的道理,连道长都能轻松击杀的乌光,毁掉州内那处阵眼不存丝毫悬念。 无可更改,这一仗输了,众多悍勇仙家前部后继性命相填,大阵却依旧没机会再发动了……必败无疑,可该去做的事情还要继续去做,上一真人口中猛做暴喝,宝塔随之呼啸,蕴满全力迎向乌光! 没得躲,死定了,但也不必主动迎上去的,上一真人的目的很简单:宝塔与乌光相撞时会有一场巨大的爆炸,但愿这场爆炸掀起的巨力能够再阻挡妖魔片刻,灵州注定失守,至少还要掩护此间儿郎退走,留待有用之身,汇同仙天主力再图后算。 上一真人想要得偿所愿,就只能冲上前去、争取这场用自己性命换来的爆炸发生在灵州最前线……掩护撤退的办法,他去送死!只是上一没想到的,他没死成:就在上一神塔堪堪相距乌光不足十丈时候,一道人影凭空闪现,背朝宝塔面向乌光,扬手一道剑气自来人指尖激射而去,直接搅散乌光。 同个时候来人的另只手急挥,他扔出了……一条鳄鱼。 真的是条鳄鱼,身展八百里通体血红色、唯独一条金线贯穿头尾的巨鳄。 是鳄鱼,更是一柄神兵重器,此鳄名唤“四脚神锤”,它的上一任主人是前辈神鸦杀将、金太饱。 巨鳄横飞,覆盖于阵眼,稳稳挡下了墨巨灵首领的另一道乌光,下一刻,得守护的最后一座阵眼蓄力圆满,缠江井真正的守护大篆稳稳开启,七色宝光直冲宇宙深处,阵力轰涌雷霆穿梭,所有还没得及攻上灵州的邪魔尽被阻隔于外,冲入州内的墨巨灵下场更惨,被阵法瞬间轰灭干净。 关键时候今日仙家阵中有大能为者赶到,让墨巨灵首领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微笑又重浮于面,他并不着急,身边大军浩浩,铺天盖地着实不俗,不过墨巨灵自己清楚,不过前锋一阵、试探接触罢了,能直接打下前方灵州当然最好,打不下来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大事,敌人会有援兵到来,本也不是什么意外状况。 至于真色正神真正的力量,尤岂会只限这小小阵仗? 巨灵首领的目光穿透护篆、遥望着刚刚赶到的上位金仙……居然很年轻,青色剑袍修剪合体,衬得年轻人很精神。 墨巨灵首领对年轻人点了点头。 让他有些意外的,年轻人居然还了个一个微笑,也向着他点点头;让他更意外的,年轻人一招手将八百里巨鳄抓回手中,拖着鳄鱼的尾巴……冲出护阵、奔袭而来! 缠江井的仙家们于兵败山倒、生死一瞬之际得到上仙救援,眼看着大阵发动,众人心里都松了口气,大阵开始行传,总能支持一阵的,不用想也晓得,大批精锐援兵将陆续赶到。 这处要塞保住了,就意味着邪魔主力被挡在了门外。 要地仍在、性命仍在,由此群仙对及时赶到的年轻人满满感激,几乎来人显身一刻,就有仙家认出了他是最近仙天中风头正劲的小阎罗!可是还不等群仙把胸中积压的浊气呼出去、还不等群仙对他说一声“感谢”,小阎罗竟然冲出去了。 什么大阵守护,什么群仙拱卫,一个六尺的苏景拎着一条八百里的鳄鱼,长驱直入独闯敌营! 出战第一击,鳄鱼抡起……被抡起来的是鳄鱼,砸下来的却是无尽烈焰!苏景眼中浩荡无边的墨色大军,苏景锤下绵延无尽的火海,苏景是金乌,金乌入战最喜欢的就是纵火逞凶。 只一击便崩开敌阵一角,苏景的微笑未变,但落在墨巨灵兵卒眼中却显得分外狰狞了。 一击后暂时停手,苏景指了指带着金项圈的邪魔首领:“为难小的很无趣,你来吧。” 墨巨灵的笑容很是温和:“很好,多谢你。” “很好”是应战,“多谢”则指的是苏景不为难普通墨色军卒,但首领的话音才落,苏景突然变成了一道“烟”,遁如烟,其速如电,苏景冲入黑色军阵内,手中巨鳄上下翻飞,对着“小的们”大开杀戒! 不为难小的? 小师叔高高在上,最喜欢为难小的,最喜欢打没有还手之力的敌人,找死里打。 一人之力横扫千军是很过瘾的一件事,所以苏景笑,杀着人笑、听着墨色邪魔的鬼哭狼嚎笑。 “金项圈”首领的笑容再不温和了……连笑容都崩了又何谈温和,长声怒啸双手法印翻转,滚滚乌光宛如长江大河从他手心冲腾而去,直扑苏景! 第一千三百四十二章 真有意思 “金项圈”首领的笑容再不温和了……连笑容都崩了又何谈温和,长声怒啸双手法印翻转,滚滚乌光宛如长江大河从他手心冲腾而去,直扑苏景! 斗战的过程很简单,甚至可以称作“乏味”,在上一真人等驻守缠江井的仙家们看来,墨巨灵首领打出一道天河般宏阔汹涌的乌光,小阎罗不退反进迎头冲去。 “巨鳄”被小阎罗舞成了一团风,巨鳄在他手中大开大合、完全是锤斧一类重兵器的路子,一路激进直冲到墨巨灵首领面前,小阎罗高高跃起、抡圆了他的古怪兵刃向着邪魔狠狠砸下……下一刻,战场忽然古怪的振动一下,群仙的目光都于此刻变得模糊了。 很快视线又重新清晰起来,上一真人急忙凝神再看:胜负未分。 巨鳄的尾巴还在苏景手中,鳄鱼的头却被墨巨灵首领死死扼住,两个人好像在拔河的样子。 就在上一真人心中不安、以为胜负未分的时候,胜负分解了……小阎罗丢了他的兵刃,身形踉跄着后退;巨灵首领夺下了那条鳄鱼,面上却忽然浮现诡怪神情,跟着他的胸腹中发出了“嘭”的一声闷响,纯透黑色的巨大身躯碎裂,惨死当堂。 分了胜负也分了生死。 巨灵首领夺下了苏景的神兵,却未能挡住自神锤侵袭入体的可怕力量,他被炸碎了。 苏景招手收回“四脚神锤”,冷哂一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归阵去了,都懒得去再看邪魔尸体一眼。 哄一声,缠江井内欢呼大起,群仙振奋人人雀跃!小阎罗出手立毙敌酋,这对刚刚经历一场生死苦战的驻守群仙来说,是何等激昂的鼓励! 上一真人也一样激动振奋,可他很快就发现……小阎罗不对劲。 苏景飞驰地并不快,似乎在勉力维持着身形不颤抖不摇晃,他一定要留给敌人一个安稳如山的背影;他能勉强保住身形稳定,却再无力维持神情:面色苍白到几近透明,他的眉峰在轻轻的跳动、面上的筋肉无可抑制的抽搐,痛苦之色充满双眼! 上一真人大吃一惊,看过苏景的样子他哪还能不晓得,小阎罗负伤!小阎罗击毙强敌,但他也遭对方反挫。 就在上一真人惊疑之间,苏景飞到了大阵边缘,自己人身上都带有道家赐下的神符信物,可以从容出入大阵,但未等入阵苏景就再也坚持不住了,身体猛地颤抖几下,“哇”一口鲜血喷出! 未入阵便已呕血,如此一来就再也遮掩不住了,墨巨灵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也全能想明白,这个仙家小子斩杀自家首领绝非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他也伤得不轻。 上一真人急忙起身,率同身边仙家一起抢出大阵,将苏景迎接回来,总算这时苏景已经来到大阵边缘,墨巨灵相距较远,来不及一拥而上把他留下。 回归本阵,苏景对本地群仙露出个笑容,他的面色痛苦且疲惫,可他的笑容依旧清澈和从容,摆了摆手:“我没事,调息一阵子就好。” 血都吐过了,再逞强还有什么意义,苏景盘膝坐好、吐纳调息。 他就坐在大阵内缘,最最前线的位置,他背后是繁荣仙天、生机世界;他面前是无尽巨灵、滚滚墨色! 墨巨灵并未撤兵,但也没有强攻大阵或者绕路前行的意思,他们开始重新整队列阵。 这个时候缠江井灵州上的穿通阵一次次绽烁祥光,援兵陆续赶来,不过暂时还没什么重量人物显身。 初到灵州的仙家听说过之前恶战,听说连小阎罗竟都受伤了,无不大吃一惊! …… 九龙地。 道尊围着一棵粗大雄壮的银杏树打转,手中长剑舞成了一团风,他正做符,用剑在每片银杏树叶上画符,甲添一只手按在树干上,双目闭合面无表情。 忽然,道尊的大袖微一震,前线有灵讯传来,手中法术不停,道尊分神一道读过消息,随即老人的眼中寒光一闪。 甲添闭着眼睛,却仍“看”出了道尊的异样神情,开口问道:“怎了?” “苏景去了缠江井,受伤了。”道尊应道。 甲添那张万千碎片拼凑的丑脸上浮现惊讶。 苏景斗战修炼大圆满后来过九龙地做客,当时虽未真正切磋但甲添晓得这小子的实力,也认同他去参加下次百年会的资格。 能去百年会论道之人啊,阎罗、道尊、佛祖、小魔君……后来又添出来的小阎罗!杀千刀尚未修炼圆满的时候就已能独力斩杀十天圣、逼着盖世尊者自毁金身逃命去的小阎罗!这等强者才一入战就告负伤,怎么可能啊。 道尊问:“你怎么看?” 甲添的声音阴沉:“那伙王八蛋最好别来我九龙地。”万岁爷实话实说,敌人出乎意料的强猛,最好别来,千万别来。 …… 苏景没能打坐多久,才调息盏茶光景,前方墨巨灵阵中传出沉闷号角声,原本列阵整齐、对缠江井保持逼压之势的墨色大军向左右分开,让出一条大路。 十三头墨巨灵穿过军阵,不徐不缓飞向缠江井,与之前被苏景斩杀的那个首领一样,这伙墨巨灵颈下也都带了项圈,其中十二人的项圈为金色,被簇拥在中央的邪魔戴的项圈为玄青颜色。 缠江井群仙的心微微一沉,一个金项圈便已让小阎罗负伤,一下子又来了十二个?!何况还有个身份地位明显高过金项圈的“玄青项圈”。 “玄青项圈”是头有残疾的墨巨灵,他只有右手,左手齐腕不见,看样子早年受过伤、一只手被人砍断了。 飞至灵州护阵前十里位置,十三巨灵停步,“玄青项圈”对着坐身阵内的苏景点点头:“苏景你好。” 苏景皱了皱眉头:“你认得我?” “你在不安州扬威立旗的时候,我族尚未完全蛰伏入法,那时候的事情我们还是知道的,是以认得你,我叫法中。”青色项圈的墨巨灵声音柔和,没什么客气话但他语气是谦逊、友好的:“我记得,不安州时你立起的是中土离山之旗……中土飞仙,眷恋故地啊。” 没话找话,全无意义的寒暄,苏景淡淡应了声:“不错。” “眷顾故地,那就好啦,如此一来你和我就有些关系了。”法中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苏景:“我是你的仇人。” 苏景未出声,静静望着对方。 墨巨灵法中也不用苏景回应,自顾解释道:“我这个人,斗战本领很一般、修行资质不怎样、眼光和智慧就更不值一提了,唯独有一样小小长处:对守护效用的阵法颇有心得……我最会破护篆,中土世界不是有一座守护大篆吗,当年先是一群墨灵仙入世、又再接引了一支正神军马下届,那应该是你飞升前不久的事情,你当记得吧?有关穿阵、下届的往来法术,皆出于我手。” 法中耸了耸肩膀:“可惜,那次兵败了,不过一群墨灵仙、一支正神军,应该也把中土搅成了一锅粥,你们死了许多人吧?那件事我有出力,很大力,所以我是你的仇人。” 说到这里,稍加停顿,法中面上忽然绽露开心笑容:“苏景啊,你是中土的好儿郎,大仇近在眼前,不出来报仇么?”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还有谁能不明白法中的心思,浅薄却有效,无赖且恼人。 天下皆知苏景在乎故乡,仇人就在眼前,短短十里距离,不是在乎中土么?出来报仇啊,可苏景的伤势瞎子都看得清楚,出战与送死何异。 “不愿出来?不敢出来?无妨的,知道你有伤在身,不出战也无可厚非,不过以后别总把中土、离山之类的无聊说辞挂在嘴边。”法中的笑容愈发开心了,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不爱听。” 这种“挑拨”没什么意思,缠江井的仙家都不觉得苏景会把对方的言辞放在心上,唯独上一真人,身形晃晃来到苏景身边:“妖言如犬吠,小冥王不必理会。” 上一真人特意过来嘱咐,原因无他,只因真人曾与道尊有过一些接触,闲聊之中曾听道尊提起过“苏景这孩子,妖得很也邪得很,平时挺聪明可也常常不知死活”。 道尊有这样的评语,上一真人真有些怕苏景会热血冲心,拖着重伤之躯去和对方拼命……怕什么就来什么,苏景起身一拍真人肩膀,跟着他迈步走出了灵州护阵! 分不清是送死之举还是惊人之举,苏景翻手又亮出了他的鳄鱼,勉强振作起来的精神让他的眼睛明亮了些,可是改不了他的面色,晦暗、苍白的脸色。 一手拎着八百里赤鳄,苏景的另只手指指了指自己:“中土之人,离山苏景。” 法中货真价实地愣了下,之前说的那番话一是为了给苏景添一份心魔,再则可以打击缠江井士气,他本也没想过苏景真会出来拼命,发愣只在一瞬,随即他就又笑了,强敌莽撞、自愿送死,碰到这种事简直是运气:“这么倔强?当着你的面前,果然不能提中土啊。” 苏景一哂,没心思也没精力在对方的废话上矫情:“就你和我,可好?” “好,当然好。”法中摆了摆右手……第一下摆手时身边一群金项圈小头领退下了,第二下摆手时他的手印已动! 几乎同个时候,苏景身形忽然模糊起来,转眼消失不见!最聪明的打法,力弱时当有隐匿偷袭,做不成狮子的时候就做一条毒蛇,照样能要了仇敌的性命。 苏景不见了,法中却无动于衷,默立于原地、片刻后突然大笑一声,手印急起向着斜前方稳稳扣下。 手印落、法术动,一座墨色巨岳凭空而现,山轰落、势大无匹,就在大山砸落位置一声闷哼传来,隐身法度被察觉也被攻破,苏景被逼出身形,飞纵向前想要避开大山夯砸。 墨巨灵法中再一声笑,手腕转转手印稍微变化,轰隆巨响,他唤出的那座巨岳陡然崩碎去……山腹中藏了一只拳头。 就是一只的拳,没有胳膊没有手腕,孤零零的左拳。 拳大如丘,它本就是法中的左手,也是法中的杀手。 苏景飞扑奇快,但墨色大山内打出的拳头更快,一拳如电重重轰击在他后背!没办法躲避,苏景能做的仅只是在堪堪中击一瞬,将手中四脚神锤奋力掷向法中,求个同归于尽吧。 中拳,天雷般震裂巨响,苏景口中鲜血狂喷身形翻滚坠落。 赤鳄张牙舞爪飞扑法中,墨巨灵好整以暇,单手一挥,一道墨色狂风飞卷向前,风旋成飓,卷住巨鳄轻松化解了攻势,法中看得出这鳄鱼是好东西,苏景必死无疑,鳄鱼宝物他收了。 胜负已分!上一真人目眦尽裂,立刻就要冲出去,他不敢想能替苏景报仇,可至少得把小阎罗的尸身抢回来啊,但还未等他飞冲出去,他眼中正翻滚坠落、已经生机断灭的苏景突然变大了……六尺身躯周围一阵血光暴散,一下子就长到了八百里磅礴:哪里还是苏景,根本就是那条赤鳄。 被重拳击毙的“苏景”是鳄鱼,那被法中狂风卷中的鳄鱼又是什么?是苏景。 这边苏景变回鳄鱼,那边风中化形巨鳄的苏景也归复本相! 赤鳄本为前辈杀将手中神兵,饱受阳火淬炼早得金轮真意,苏景自己就是阳火身的金乌,又彻底收服了此宝,真火想通神身相连,彼此换个身相又有何难,先前隐身不是为了偷袭,而是为了隐藏“换身相”的过程。 障眼法、幻形相,这类法术不过“小道”而已,但能瞒过法中的洞察就足见神奇,显身一刻、阳火爆烈,顷刻冲破墨色天风,苏景飞扑向墨巨灵! 脸色依旧苍白,唇角鲜血流淌,已经通红的双目中满满倔强……在他的修行路上,中土人间伤亡最惨烈的大祸就是墨灵仙下届、墨色大军入侵,仇敌近在眼前。 法中不是不擅斗,正相反的,他能戴上那只玄青项圈就足以证明他的实力,远在“金项圈”之上的实力,但他也的确没想到苏景能全无破绽的与鳄鱼“换形”,更没想到苏景在重伤下还能施展如此精妙的杀法。 法中不惊,连串变化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仅仅是:很有趣。 很有趣的杀术,但只是有趣而已,法中右手再翻……左手“黑拳”来不及召唤回防了,可法中还有右手,他看得破苏景的身份,他有十全把握,只一捏就能拿下苏景。 这倒好啊,本来只想种心魔,结果苏景出来送死;本来只想杀掉他,结果苏景自己成全了被生擒活捉的机会。 法中简直想笑,想笑就笑了,右手结法、罡劲遍布,根本不惧苏景的护身法术,直直破开他身周疯狂摇摆的阳火、拿! 就在此刻,冥冥之中遽然一声金乌啼鸣,几乎已经被拿捏在巨手中的苏景怒声嘶吼:“问我莫问天!” 长嗥之中,长缨在握! 八棱矛刺寒光杀目,矛尖下红缨妖娆如火亦如血,天蓝色的枪杆上整整三千枚炽焰大篆齐齐绽烁灵光,枪末长钻上纹刻的那头三足阳鸦正昂首展翅! 此枪来自神鸦前辈杀将传承,枪名:问我、莫问天! 强光暴、神缨刺。 不是苏景如何凶猛,完完全全是这件神兵的力量的强大,再加上一个拿捏得异常准确的时机……长缨神力尽数绽放,洞穿墨色巨掌,仿佛一条妖冶的龙,直刺向法中面门! 突如其来的变化,法中没得应变了。 中! 刺中了嘴巴,可怕的枪直接插入法中的口中,崩碎了他二四六八颗黑牙、绞烂了那条黑色的长舌,再从黑的没法再黑的后颈穿出。 手掌都被洞穿,还谈什么“拿捏”,但之前出掌猛袭的余势仍在,苏景也到了强弩之末再无力躲闪,被残破手掌直接拍中,这次是货真价实地惨叫、呕血,翻滚摔飞……直接被拍回了灵州上,应该算他走运了。 苏景口中血如泉涌,死鱼一般直挺挺地摔落在地,气若游丝、奋力想要起身却不得为,嘴巴里的鲜血却涌得更凶了。 四脚神锤、问我莫问天神枪两件神兵重宝尽都遗落灵州之外。 法中的生命力十足旺盛,被神枪戳烂了嘴巴竟还没死,不过也难在聚力行法,连拔枪都得靠手下帮忙才行,这等重伤,够他休养个三五万年了。 此战,两败俱伤……但至少苏景没输,他打烂了仇人的嘴。 灵州上的仙家们面面相觑,惊于此战的变化激烈,也惊于小阎罗的凶猛泼辣,上一真人发鬓见汗,焦急跑到苏景身前看他伤情,又急急传召同袍中精通医术的仙家来帮忙,伤成这样指望苏景自己调息疗伤是不可能了,非得有外力相助不可。 上一真人急急火火地喊大夫,他不晓得苏景身内就有一位真正神医:神鸦生,金亮亮。 金亮亮安安稳稳地坐在洞天内,一点显身出去为苏景疗伤的意思都没有,她正斜忒着苏景投影于洞天的神识:“那么大的身份还装受伤,有、有意思吗?” 洞天内的苏景一派轻松,反问:“你说呢?” 金亮亮突然笑了,本就是美人,一笑就更鲜艳了,使劲地点头:“真有、有意思!” 苏景也笑,附和:“我也觉得有意思。” 金亮亮似是有些遗憾:“怎么不把那个法、法中直接杀了,才解气啊!” “这不还想接着坑嘛。”烈小二凑上前,笑嘻嘻地搭腔:“杀掉不如‘拼劲全力却功亏一篑’更逼真不是。” 苏景“嗯”了一声,笑道:“两件宝物遗落在外,也是一样的道理。” 四脚神锤、万丈长缨,那可是神兵级别的宝器,连这样的宝物都丢在外面顾不得取回来,足见苏景伤势之重! …… 九龙地,老样子,道尊耍剑绕树;甲添不动扶数。 “又有新消息了?”甲添是真正的地头蛇,若他想探查,这世界上一切事情都瞒不过他,包括道尊接收到新的灵讯。 道尊读讯后回答:“苏景又受伤了,据说这次伤得更重、几致送命。”说完、稍顿,道尊叹了口气:“看起来不太妙啊。” 第一千三百四十三章 我还活着呢 明明是叹息,可叹气时道尊脸上又哪有丝毫担忧,反倒是笑意浮现……看起来不太妙,道尊这句话是指的墨巨灵说的。 苏景能算作道尊半个弟子,这小子究竟怎样的为人,道尊大概是了解的,但只凭对苏景的了解,还不足以确定缠江井无碍。 真正让道尊心中笃定的:他接到的有关战报、有关“小阎罗”受伤的消息,都是缠江井守将上一真人传来。 如果苏景在驰援缠江井后遭遇大敌、发现局面完全不可控,逞强归逞强拼命归拼命,但逞强拼命同时又怎么可能不传讯道尊,及时向后方说明对方的强大可怕呢。 苏景受伤了,第一次还有可能是猝不及防;苏景又受伤了,他依旧没亲自传讯过来、提醒道尊缠江井有可能守不住……如此一来道尊心里大概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上上狸管道尊叫“明白人”,这个称呼可不是白来的。 不过大概猜透苏景的把戏、和心里能完全踏实是两回事,道尊晓得苏景小事要面子大事不要脸,但道尊吃不太准苏景是不是一定能分清事情大小,所以为防万一他老人家已将一道灵讯传去南灵琉璃州,请了瓶儿仙子去照看下局面。 神君正忙,道尊也无暇抽身,而瓶儿仙子这柄剑已经藏得太久了,如今大战暴发,是时候请她磨一磨锋刃了。 …… 缠江井上,墨色大军猛攻如潮! 或许是法中遭重创彻底激怒了墨巨灵,苏景摔回灵州不久后,敌阵中号角鼓荡,原本按兵不动的墨巨灵在号角催促下个个目露狂热光芒,就此开始强攻缠江井。 不见法宝飞袭不见法术轰涌,墨巨灵的强攻来自他们自己……搏命。 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数不清多少墨巨灵疾飞而至,真就是把自己像个沙包一般投过来,在堪堪撞上护篆一刻,墨巨灵会将双手猛张、用力按向笼罩于灵州边缘的阵法光屏,掌中劲力急吐直击而下,攻阵! 大阵反制,遇袭必反击,墨巨灵的双掌砸中大阵的同时也被阵中劫法反噬,无一例外的,敢于强袭缠江井的墨巨灵尽在“嘭”地一声闷响中,被阵力彻底击碎。 大阵安稳,谁能跨越雷池半步! 可墨巨灵皆为狂信魔,他们悍不畏死甚至向往死亡,他们前仆后继不存丝毫犹豫,前方丧命的同族落在后方正冲上的墨巨灵眼中,不生恐怖不生慌乱,反倒是浓浓的羡慕与向往。 毁灭本就是他们活着的目的,为毁灭而死,将己身提前归于毁灭是他们的快乐归宿。 邪魔狡诈、多变、好学、精通诸般妙法、自身实力强大,且还视死如安乐…… 而墨巨灵以掌击阵、阵反噬杀灭墨巨灵的过程奇快,短暂到几乎难以察觉,是以此刻墨色邪魔的冲阵看上去就仿佛:撞——千千万万的黑色巨魔满目狂热奋不顾身,乒乒乓乓地把自己直接撞碎撞死在大阵护屏上。 只才短短几个呼吸光景,缠江井四周已不见星天,此地被浓浓的墨色血肉完全包裹。 州内群仙皆为精锐,以前也见过不少杀戮,可是像墨巨灵这样的死法实在震撼人心,不自觉中,绝大部分仙家都变了脸色…… 一群精通医术的仙家围拢在苏景身边施救,上一真人就在不远处,但他擅斗不擅医帮不上忙,他正抬头望着墨巨灵的冲锋,上一真人目光阴鸷……事情不对劲。 攻阵不是攻城,当动用远袭重术来做轰击,哪有直接派人上来填命的。 事情没道理。 但墨巨灵会做没道理的事情么? 上一真人能明白,自己眼中的“没道理”,一定藏着敌人的道理,此刻大阵安稳如山全不受敌人强攻的影响,但如果不能把敌人的“道理”及时找出来,后面会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修为以论,上一真人远远比不得苏景,不过他能被道尊委以重任驻守一方,智慧、眼光就绝不会差,仔仔细细地观察敌人攻势,不久后他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一头墨巨灵。 也戴了一枚项圈,但他的项圈是黑色的,与体肤、衣甲相融,不醒目难察觉。 相距灵州、大阵只才十余丈的一头墨巨灵,不知什么时候冲过来的,不同于同族的,他不出手,而是双目似闭非闭,下颌微微扬起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感受着什么也好像在推算什么关键。 墨色大军前仆后继轰轰撞来,只有这一头靠得很近但不送死。 墨巨灵这一族,共同转生共同进化,他们的身形长相实在很相近,场面又乱得不像话,想要发现那头“不送死”的巨灵并非易事,上一真人能在短短一会工夫里找出他来,除了眼力了得之外也是运气使然。 上一真人发现邪魔异常的时候,那头墨巨灵也察觉到了他的关注,半闭巨目中一抹异色流转,再明白不过的眼色:嘲笑、轻蔑,发现我在施法又如何? 上一真人眯了下眼睛,口中低低叱喝,盟下精锐仙家领奉法谕,迅速集结在他身边,各踏星位顷刻摆出一道小小阵法,下一瞬群仙合阵、灵息暴涨,一道杀劫向着那头巨灵轰袭而去。 上一盟的阵法着实凶悍,可敌人的强大也远超想象,阵外墨巨灵只摆了摆手便将仙家法术打散,足以杀灭一座普通世界的法术,在那头墨巨灵面前不过一阵清风缭绕而已。 上一真人如何肯罢休,正待传令再做第二攻,不远处忽然一个虚弱声音传来:“扶我……起来。” 小阎罗醒了,目光散乱脸色青灰,胸前染了大片血迹。 小阎罗、十四王的身份和地位摆在那里,伤得再重也是缠江井的主心骨,见他醒来包括上一真人在内群仙都是精神一振! 由身边仙家搀扶着,苏景站了起来,勉力摇头、打断了上一真人的问候,小阎罗的目光何等精强,重伤之下也耽误他查知强敌,起身后他就盯住了阵外那头墨巨灵。 苏景声音嘶哑,对上一道:“此妖在找破阵办法。” 墨巨灵的法术奥妙多端,今日仙家不甚了解,但大概的路子苏景还是能看明白:阵外那头邪魔分散灵思千万,相附同族之身,来冲阵的墨巨灵上前送死其实是在为他“以身试法”,来揣摩护阵的行转办法、灵息的流转轨迹……看上去的“用人命来填”不过是对阵法的试探过程,且这个过程不会持续太久。 既然墨色从东北方向来,缠江井就是双方必争之地,拿出些人命来破此地阵法,墨巨灵以为是划算的。 费力提息后苏景再对上一真人说道:“此獠修为犹在法中之上,你们的法术伤不到他,不必白费力气了。” 见苏景还逞强起身,阵外的墨巨灵略显惊讶,完全张开了眼睛,向苏景点了点头并送来一个和善笑容:“伤成这个样子,多躺一会不好么?何况也躺不了太久了。” 苏景伸手推开了搀扶自己的仙家,晃了晃才告站稳,但一俟站好他便稳如山岳,仿佛双脚生根楔入大地,再不可能动摇,直接问道:“多久破阵?” 墨巨灵的回答很不实在:“很快,不用等太久……这等阵法本来不用我亲自出手,法中足矣,可惜你把他打伤了,法中退去,我就来了,我来、阵会破得更快,你们也会死得更快。” 提到法中,墨巨灵面上的语气浅淡了许多:“法中是我最喜爱的弟子,你把他伤成那个样子,要受我剥皮之刑的。”说起“剥皮”墨巨灵又笑了起来:“其实我也不太会剥皮,试试看吧,到时请你多担待。” 对这种全无味道的话苏景并不理会,只是摇头道:“缠江井为边疆要塞,此处护篆破不得啊。” 阵外一片混乱,乱哄哄的墨巨灵把自己乱哄哄地砸碎在护篆上,血肉弥漫怪响惊魂,法中的师父却笑出了声音:“你这是……在求我?” 苏景也笑了:“不是,我就是想告诉你:我还活着呢。” 我还活着,此间大阵便不容你破去。 苏景话音刚落,缠江井内仙家穿通法阵中再次震铄奇光,一股荒蛮强大的凶威陡然荡漾开来,又有援兵赶赴,只凭气势便知这次来的是一头凶仙! “忽啊……瓶!”随凶威铺展,怪叫声也告响起,十六老爷甩着尾巴跳了出来。 道尊请瓶儿仙子来照顾下缠江井,可瓶儿仙子不见踪迹、只有小蛇来了。 十六是苏景麾下妖卫,但他这次是代表瓶儿娘娘来的,由此一个“瓶”字喊得惊天动地。 也是在十六显身一刻,苏景突然动了,身如电势如雷,急扑灵州大阵外正揣摩阵法的墨巨灵、法中师尊! …… “嘿!”九龙地内绕大树的道尊接到了新的灵讯,读讯时就忍不住“嘿”了一声。 扶大树的甲添的好奇心好像也不必佛祖浅多少,立刻就问:“又是缠江井?苏景又受伤了?” “是缠江井,是苏景,不过不是受伤了,是死了。”道尊回答。 “啥?” “上一真人传讯说苏景死了。”道尊啼笑皆非。 苏景伤不伤他老人家无以察觉,可若死……苏景与甘霖神剑合身唯一,甘霖神剑出自道尊之手,若苏景死了神剑也就死了,神剑断亡道尊必有感应。 道尊感应得清楚着呢,神剑好好的。 …… 缠江井畔,苏景死了。 众目睽睽、无尽惊诧的眼光下他冲出了灵州。 法中的师父不是没有防备,可他防备的是重伤苏景、防备的是两千年前扬威不安州但还不算太如何凶猛的苏景,这又哪里防备的住呢。 就在墨巨灵挥手打出的杀劫堪堪击中苏景时,苏景爆了。 众目睽睽、无尽惊诧的眼光下,苏景自爆,以修元化神雷以身神做劫数,以最最惨烈也最最悲壮的办法和敌人同归于尽了,保得缠江井护阵安稳。 陡然寂静! 负责破阵的墨巨灵就这样死了,之前那些把自己撞死在阵上的牺牲就全没了意义,后面当然也不会再有谁来继续送死,轰轰烈烈的“撞阵”巨响一下子消失了;灵州之内,群仙心中除了惊讶还是惊讶,人人皆知小阎罗凶横狂妄,可谁也没想到他竟直接跳出去爆了,一时间所有人都呆立当堂。 刚出穿通法阵的十六老爷张大了嘴巴,他正准备耀武扬威就看到苏景把自己给炸了,愕然时突然想起来,自己是大圣玦下妖卫,主人一死他也得跟着啊……吧嗒一声,十六从半空摔落地面,直挺挺肚皮朝天、一动都不动了。 掉落地面后十六又发现自己的“死态”不太舒服,趁着众人在失神的时候他又悄悄地翻了个身,这次就舒服多了。 开始十六老爷觉得装死挺好玩,可后来转念一想……万扎迢迢地跑来,原来就是跑来“死”的啊。 十六觉得自己好辛苦,开始有些心疼自己了。 至于法中的师父,已经死得连尸身都找不到了,苏景的自爆之威实在太猛烈,足以将他碎尸万段。 刚才,当苏景扑来、这头墨巨灵出手狙击,曾有那么一刻他心中起疑,因为苏景扑得很稳、很快、且以手为剑遥遥施展出一套诡怪杀法,但墨巨灵的疑虑在下个瞬间里就散去了:因那小子自爆了,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谁会选择自爆伤敌这种同归于尽的法门呢? 墨巨灵被炸死了,但他死的时候相信苏景的:相信苏景没骗人,之前他真的受了重伤。 灵州内外,今日仙家与远古邪魔都在愣愣发呆。 过了片刻,墨巨灵后方阵中缓缓鼓声传来,这是邪魔的归阵大令,刚刚冲上来但还没来得及把自己撞死的巨灵们缓缓后退重新结阵,锐气全无;缠江井上的群仙心中百味杂陈,此刻若苏景尸身尚在,肯定会有悍勇仙家冲出阵外、哪怕冒险也要为小阎罗收尸!可惜小阎罗把自己给炸没了,化风化雾化作尘烟袅袅,又何谈收尸。 不能为小阎罗收尸,只能给十六收尸。 上一真人双目通红,双手把十六捧起来,小心翼翼地将他装入一方赤木宝匣内,十六心里埋怨上一真是多此一举,害得他装死之余还得控制身内剧毒,别把真人给毒翻了。 安置好十六的尸身,上一真人想对灵州同伴说些激励士气的话,可当他注视身边同僚、望向境内群仙时候心里突然明白了:又何须多言! 当惊讶消退、当悲伤散去,缠江井仙家心中所剩就只有激昂!这情绪激烈且饱满,已经开战了,阵前悍卒也好马上将军也罢,人已在大战中,性命就再不在自己手中掌握了!小阎罗尚且能死,何况自己……以小阎罗之尊贵尚能慷慨赴义,何况他们。 又何须言辞激励,苏景赴义前那句“我还活着呢”比着什么说辞都更凶悍、更激昂、更让群仙心中澎湃! 上一真人咬了咬牙,不必多说废话,合掌为礼,向着周围战友,大阵犹在灵州犹在,这一仗才刚刚开始,这一礼是“拜托”也是感谢,趁还活着,要谢过所有人的生死与共…… 但礼数未完,才做微微躬身,上一真人心中忽然没来由地一慌,沉下心思细细体会,很快明白有人正望向自己:有人在看他,真人并未直接察觉,心中却慌了。 上一真人立刻转回头,果然,又一头墨巨灵出现在大阵外,新到的墨巨灵颈下没有项圈,但身披一件金色大氅。 巨灵兵卒都着墨色甲胄,除了黑就是黑,忽然出现了一个披着金色斗篷的实在醒目,可就是如此醒目之人,州内群仙无一察觉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上一真人凝聚心神,举目向着对方望去。 所有的墨巨灵仿佛都不知愤怒为何物,之前成千上万的同族白白送死,接连三位首领死得稀里糊涂,新到的墨巨灵却还在笑:“你们的神情……很无聊呢。” 上一真人目光森冷:“废话更无聊,有本事就破阵,待破去阵法后你家真人自会亲手斩你。” 身披大氅的墨巨灵双手一摊:“破阵够呛,我们的这第一阵里只有两人精通破阵法门,一死一重伤都指望不上了,其实能破阵是最好的,见一片灵州占一片灵州,稳扎稳打地推进下去,尤其缠江井这样的要害地方,可惜啊,我阵中再无精通破阵之人。” 说着,他双手招招,小阎罗生前遗落在外的“四脚神锤”与“问我莫问天神枪”都飞入了他的手中,两件神兵安静且温顺,或许邪魔还不能就此把握它们,但两件神兵也没有挣扎反抗的意思。 如此再正常不过,苏景已死,鳄鱼和长枪都成了无主宝物,而苏景初丧,神兵器魂也会受到强烈震荡,此刻蛰伏沉睡暂作休养。 神兵在手,墨巨灵的神情惊讶且赞赏,他看得出两件宝物都了不起,但入手之后才发现自己远远小看了它们。 人一欢喜就喜欢说话,墨巨灵也不例外,开心把玩着两件宝物,口中继续说道:“我有军令在身,当急行猛进,奈何阵法碍事,如今破不了阵却又不能把这样一座重兵要塞甩在身后,该怎么办?” 是问,可根本不等上一真人回答,他就笑道:“好办啊,你们缩在壳子里不出来,那就不用出来了。”话说完他抬手扯下身后大氅,跟着用力一甩。 第一千三百四十四章 为何不杀 毁灭即为永恒,墨巨灵的信仰。 不提正邪和对错,只说“信仰”本身,同样信仰即为同样法门,法门之内不分高低贵贱不讲出身尊卑,法门之下皆为手足……西天极乐是这样做的,东天道家是这样做的,墨巨灵也是这样做的。 比如西天极乐,佛祖看来,自己的万丈金身不比一朵围绕禅音飘舞的蒲公英更尊贵,墨巨灵亦然,即便高高在上的大神尊也不会轻视最普通的墨巨灵。 信仰面前,大家的身份平等,没有半点差别;但因分工不同,能力不同,地位上毕竟还是有差别的,在法门之内有些人能力更强、作用更大,他们比着普通信徒更重要,所以得到了他们的地位……所有信徒都认同的地位。 墨巨灵族内,标志地位的信物是三样东西:项圈、大氅、王冠。 戴项圈比普通巨灵要更重要,披大氅的强过戴项圈,戴帽子的又比披大氅的更强。 很简单也很笼统的区分,但对身居高位的墨巨灵来说,无论他们佩戴的是项圈、大氅又或王冠,身上信物都象征了全族的信赖与认可,这不是权力的代表而是至高至上的荣誉。 所以每一尊身具高位的墨色邪魔,都对自己的信物异常重视,一般来说,他们会将毕生最最得意的法术加持其中,之前苏景先后斩杀三头墨巨灵首领,都是带项圈的,只是他们项圈的颜色不同。 他们也都在项圈里封印了得意法术,可惜死亡降临得太突兀,项圈内封印的法术还没来得及发动就随主人一起烟消云散了……此刻灵州前的墨巨灵将身后大氅抛出。 抛出的是大氅,也是他在漫长生命中苦苦思悟、苦苦祭炼的重法:沉狱。 这头墨巨灵名唤“青红”,出世前他的蛰伏之地为极远东北、无人宇宙中的一片暴风眼中,那片风暴比着墨巨灵还要更“年长”,无尽岁月里,风暴的无匹凶威于宇宙深处开出了一座无尽深渊,渊藏本相、从外面看去只是个鸡蛋大小的黑窟窿罢了,但无论金仙神魔还是流星天石,只要一靠近“窟窿”就被会吸入其中,从此永陷沉沦、再无出头之日。 青红大氅中封藏的法术就是在深渊边缘炼就的。 法术分作上下两重效用,一为“狱”,大氅迎风暴涨后会将目标层层包裹,封闭四方结为死域,被它裹住了就再别想出来,刚刚青红对上一真人说“你们缩在壳子里不出来,那就不用出来了”,这当然不是随口胡言,他要用自己的重法封闭灵州。 缠江井仙家不是靠着守护大阵坚守不出么,墨巨灵青红就在灵州外再添一重“壳子”,彻底将灵州封闭,外面的邪魔一时间的确无法攻入灵州,但缠江井内的重兵也别想再出来,就在阵内一辈子坐牢吧。 青红大氅内封印的法术,另一重效用为“沉”,待大氅将灵州包裹严实后就会有另一道邪法生衍,直接勾连于极远东北的风暴深渊,继而“大氅”会破开虚空,直接将灵州带入深渊内。 到那时就算道尊通过穿通法阵亲至缠江井,出手破开大氅的包裹,灵州已然沉陷深渊内,且看他们能不能出得来! 沉、狱。 大氅内的法术是青红研创的,但凭他自己还炼化不来,“沉狱”的威力已经超出了他能控制的范围了,是族中大能前辈见他的想法有趣,出手帮他完成了几处关键法术的炼化。 大氅珍贵,等闲敌人或者障碍青红绝不舍得动用的,只因全速前行的军令压身、之前种种手段皆告失败,不得已之下青红才祭出了大氅。 也是因为“沉狱”法术威力强大而青红本身修为还差了些火候的原因,从施展“沉狱”到成术圆满,需得差不多一盏茶的光景,施法时间太长了,只要对方有高手坐镇,及时出手狙击青红,很容易就能阻止“沉狱”,而青红分心两用、一边催转“沉狱”一边应付敌袭,情形多半不妙。 青红所以上前施展自己的大氅,一是因为情势所迫,再就是吃住了对方阵中已经没有了像样的对手。 另外,看得见的是青红在灵州前扔出了自己的大氅,看不见的则是三百头真正精锐的墨巨灵隐遁四周暗中守护,其中还有十余名带着各色项圈的小头领…… 大氅凌空,灵息疯长! 州内群仙人在大阵的守护之中,但也照样能感受那件大氅散出的压力,上一真人看不出对方的法术奥妙,可是对法术的理解浅薄,并不影响他对战机的把握,真人再次拔剑! 长剑出鞘时候,上一盟中精锐高手已自觉聚拢于盟主身边,将出击、狙巨灵!只是……实力相差得太遥远了,主动出击扰乱邪法的胜算微乎其微。 但无论如何,上一真人都明白不能让对方成功施展,虽希望渺茫也要拼死一试,深深提息、上一咬了咬牙正待传令出击,突然一个声音传入耳中:“道友留守灵州。” 道友留守灵州。 六个字,前两字“道友”从背后传来,中间两个字“留守”自身边响起,待到最后两字“灵州”落入上一真人耳中的时候,一道青烟飞出了灵州护阵之外。 真的是青烟,缥缈朦胧,有相却无形的淡淡烟霞,看似徐徐飘动实则飞射如电……就在激射中,虚无青烟突兀凝结、就此化形:那是怎样神骏的一头青鹤! 鹤啼鸣,鹤长击!如雷斧如电剑的鹤强袭墨巨灵青红! 当烟霞化作青鹤时候,灵州内的穿通法阵祥光大座,只在须臾间千万头巨大仙鹤出现在灵州,一鹤一骑士,骑者装束相同,天地靴、三清袍、逍遥巾、阴阳剑,来者皆为道家弟子……七万神鹤七万仙。 乍见阵外青烟化青鹤,再见阵内七万天鹤神兵,缠江井上从守将上一真人到籍籍无名的普通仙家,无一例外全都暴发欢呼,不是他们不够镇定不够城府,只因这惊喜来得太突然,以至那份从心底生出的喜悦无可阻挡地冲腾而出,源自本能的激动和振奋……真真正正的精兵、强援! 放眼仙天,谁人不知神鹤道兵是太白仙的铁卫近侍;谁人不知道青烟化鹤、翔天之杀是太白仙独门绝技;谁人不知太白仙是东天道家道尊之下两大名宿之一,地位远在五阁与三十六天七十二地之上! 终于,东天道家门下的精锐赴援缠江井,太白仙与他的神鹤卫亲临战场。 墨巨灵始终有防备,可用来防备恶狼的篱笆又如何防得住巨象妖熊,攻出阵外的神鹤,挥翅间卷扬淬灭罡风、啼鸣中接引撼天神雷,所有敢于阻拦在它面前的墨巨灵都被碎尸万段,而神鹤那双金色的眸子根本无视其他巨灵,它只死死盯住正施法的青红。 电光火石,突生剧变,墨巨灵青红不晓得自己若放手一搏能不能挡住前方神鹤,但他能确定分心二用之下自己必死无疑,再没机会施展“沉狱”了。 青红当机立断,不肯与道家太白仙做决死之战,立刻起身后退、先与大队会合再图后算,开始后退的时候青红急招手想要收回自己的大氅……没收回来。 大氅仍凌空、兜着风地转啊转啊,看上去还在奉主人之令行转着法术,只有青红能够清晰感受:于此一瞬,自己与大氅之间的元魂灵犀联系被斩断了。 灵犀断,宝物被夺走! 本命宝物被夺走和被直接摧毁,对于宝物的主人来说都会引发同样的结果:神魂受创,负伤当场。 元魂灵犀就是元魂的一部分,不过化成了“须子”,这须子被斩断了,无异本主元魂被砍了一刀,青红面色陡变,他敢笃定施法之人绝非刚杀入战场的太白仙,他能想到原来灵州附近另有强敌潜伏、此人为真正大能为者,早都盯上他和他的大氅;但青红到死也猜不透暗中潜伏之人究竟是谁、那人究竟藏在了哪里。 其实青红不笨,只要给他一点点时间,他多半能猜到“或许苏景没死”,可惜他没时间了。 第一瞬,太白仙遁青烟神鹤一击突兀; 第二瞬,青红想退、起身收大氅; 最后一瞬,灵犀被斩断青红惊骇且负伤,严重影响了他后退的速度和护身的法术,青色神鹤洞穿了他的身体。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也太短暂,落在其他墨巨灵眼中:太白奇袭,青红想逃但没逃掉,死了……这个过程里没有大氅什么事。 别人懵懂,只有青红和太白两人清楚中间发生了什么,但青红死了,太白仙也全无纠缠“究竟谁帮我”的意思,青鹤斩杀邪魔首领后再度化作一团青烟,下一刻太白真人自烟中显现身形,昂声传令:“神鹤卫,随我冲阵!” 言罢太白真人再化青鹤,第一个冲向前方墨巨灵大阵。 仙长谕令传遍八方,缠江井上七万神鹤仙道齐声应诺,转眼间鹤鸣冲天,七万巨鹤化作让人赏心悦目却也让人心胆具寒的云,自灵州上铺天而起,东出缠江井、进击墨巨灵、逐墨! …… 在道家,太白、太乙两位仙家地位平齐,性格却截然相反,太乙平和淡然太白则暴烈悍勇,太白率兵驰援缠江井,但他不打算平平淡淡守在护阵内,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要毁天灭地、诛杀一切生灵的仇敌就在前方,为何不杀! 为何不杀。 只在短短片刻间,缠江井战场风云变幻,攻守易势,灵州上一片欢呼,群仙沸腾,大战爆发后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反击,来自东天道。 七万鹤扶摇而起,当群鹤引颈啼鸣时,轰隆隆的闷雷连绵起伏……来自神鹤卫身后的古怪雷声,酝酿着不为人知的杀机。 七万鹤振翅前行,当群鹤急冲大半距离、堪堪就要攻入墨色敌阵时,坐于鹤背的仙家道长们齐齐挥手,每人手中都多出一道湛蓝法符、每人都将手中灵符打向高空……符直飞如箭,直刺天穹,当灵符飞凌千丈后尽数焚烧,再之后……崩!那一声巨响只能用天崩地裂形容,黑漆漆的星天上凭空崩开一道巨大裂隙,万钧天水奔涌喷薄,直冲敌阵。 直至此刻灵州驻守的群仙才明白,神鹤卫出兵时那隆隆闷雷……哪里是闷雷,分明是水声,万扎天河、无尽星湖受法术招呼,被接引而至,为道家所用攻袭敌阵去。 是汪洋大海,但绝非凡间潮水,正翻腾起无边巨浪的怒水来自星天神川,宇宙孕育、罡风洗炼、狂雷炼化而成的天威真水,那是仙佛难渡的杀灭之水! 全无悬念,万重巨浪湮灭了墨巨灵轰出的满天神通,跟着汪洋狂潮冲垮了墨巨灵摆下的守御之阵,天水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接冲进了墨色的军阵中。 七万神鹤则阵势陡变,合力施法接引天川后神鹤分作七队了,早已演练到无比贤淑的杀阵成形,七支万鹤军仿佛七条神龙,彼此策应彼此掩护着杀入了敌阵,开始剿杀……屠杀! 墨巨灵悍不畏死,这一族的邪魔从不缺乏舍身的勇气,可如果实力相差太过悬殊,勇气和心念就都变成了笑话。 这一支墨巨灵军马的实力本就不如神鹤卫,加之军中像样高手几乎被斩尽杀绝,此刻双方厮杀他们完全不是对手,就算再怎么不怕死到头来照样还是……死。 死亡才刚刚开始,墨色大军数量庞大,就算站着不动来给神鹤卫杀,短时间里也死不光,由此,灵州前的浩大战场变得残忍却可笑了,墨巨灵必败却不退、在奋力搏杀中等死,还有一次次的反冲锋。 转眼三个时辰过去,屠杀仍未歇止,甚至神鹤卫的战场都不曾向前推进:不是无法推进,是没必要,后阵的墨巨灵们不逃反冲,他们自发自觉地冲入前阵,神鹤卫只需维持好七队策应之阵、不断将涌上前的邪魔绞碎杀灭就好了。 缠江井上群仙斗志昂扬,三个时辰里数不清多少仙家找到上一真人,希望列阵出战,策应神鹤卫,但都被上一真人摇头回绝,他是道尊钦点的“正印”守将,他说不许出兵,灵州上的普通仙家就无人能动。 上一真人说什么是什么,其他仙家不存讨价还价的余地,眼看着前方明明是“大占便宜”的战局却不得参与,众仙也就难免在心里抱怨真人几句了。 其实大家冤枉上一了,他又何尝不想出兵,甚至在其他仙家主动请战之前,他就已经动了这样的念头,但还不等他传令列阵,一个轻灵动听却又森冷得无以言喻的声音传入了他耳中:“你敢出兵,必杀无赦。” 上一真人吓了一跳,循声望去,一个长发披肩、身形窈窕的黑袍女子就站在不远处,不知她什么时候来的。 待看清了她袍子上怪蟒与冥纹图案后,上一真人才真正吓了一跳,这才晓得神君驾前闭狱王驾到! 三王隐匿了身形,她想让上一真人看见自己,所以对方才能得见,至于其他仙家,根本不晓得仙天宇宙中凶名最重的女煞星也增援到了缠江井。 有三王的亲口交代,上一真人再长出三个胆子七颗脑袋也不敢再兴起出兵年头,老老实实地呆在大阵内观战…… 战场并非一处,缠江井前残酷绞杀只是双方的前线争夺,另还有大大小小千万处战场,遍布于仙天内域各个角落……所以西坑隐忙疯了,他要迅速调查清楚,究竟有多少墨巨灵从“漏”中侵入仙天内域,入侵的敌人实力如何、有怎样的高手。 这是个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的任务,但是没办法,早都分工明确了、于大战中又一栈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侦断形势,西坑隐若做不来这件事,仙天内域就没人能完成了,所以再如何困难,大夜叉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西坑隐自己布置下去的哨探,发现了墨巨灵踪迹或者正被墨巨灵攻击的各方仙家势力,全都会向又一栈传送灵讯,数不清的消息从四面八方传来,又一栈的化境重地内,一副巨大星图铺展开来,三万精锐小罗刹各自职责明确,一成不断汇聚和筛选灵讯,另外九成纵跃星图上迅速做出标记并推算着墨巨灵可能的动向。 每有重大消息或者发现了可能存在的潜在危机,小罗刹们会第一时间呈报西坑隐,西坑隐面前摆了一副小星图,他也在不断勾画、标注着……正忙碌中,西坑隐突然停手,眼中一抹异色闪过。 异样眼色,惊讶与恐惧,一股他全无资格抗衡的强大凶威正从远方急扑又一栈! 以西坑隐的修为和本领,甚至都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在他发现危险的时候,危机就已经降临,一道巨力从天而降,正正轰中又一栈。 巨力无形有质也有颜色:纯透黑色。 黑色的力量,如洪亦如电,只一击就将又一栈的护篆摧毁……三千里外,一个黑色体肤、面色阴冷的少女挥了挥手,又一栈的守护大阵就被他彻底摧毁了。 是墨色邪魔,却非墨巨灵,少女身材玲珑,身无寸缕,五官是精美的,天生森冷的神情与墨色体肤又为她添出了古怪妖冶。 第一千三百四十五章 咱俩不能打 护阵爆碎一刻,又一栈凭空消失,同个时候三千里外的墨色少女也一步穿空,来到又一栈消失前所在位置。 左臂扬起、手腕反转,少女的左手向着东南方向轻轻一扣……一千三百里外,闷哼声响起,正穿遁虚空急急飞驰的西坑隐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穿空遁法被破去了,人摔落。 自从大魔罗离去后,又一栈的战力一落千丈,西坑隐的修为绝不差劲,但也只是与优和尚、盖世尊者平齐,不过战力的强弱并不影响又一栈的地位,西坑隐混得风生水起靠得不是打打杀杀,而是“情报”、“人脉”和对诸般奇门法术的精研。 战力弱、防御就差,但西坑隐一向很自信,拒绝了道尊派驻重兵的建议,也回绝了小魔君把怪物浮屠派来看家护院的好意,大夜叉的自信并不是盲目的,正相反,他很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家的位置异常关键却又不太能打……那就一定要能跑。 又一栈早被大夜叉炼入身内了,能放也能收;而栈内化境里另藏了一道的阵法,只消大夜叉一个心念,阵法立刻会破开虚空穿跨无界、直接将又一栈送入九龙世界。 看上去只能算作中规中矩的设计,其实万无一失,究其原因不外两字:快,又一栈的逃命阵法实在很“快”,这道阵法从发动到带了大夜叉和又一栈逃命去九龙地,从头到尾根本都不需要时间,法术行转的速度奇快,绝对能应付所有突袭。 九龙世界有个地头蛇甲添,平时还有小魔君一伙常驻,如果那里都不安全,又一栈逃去哪里也就无关紧要了。 不止西坑隐自己,就连小魔君也对逃命阵法有信心……原来没有,后来小魔君亲自试着偷袭了一次又一栈,然后正在九龙地领着叛军正攻击皇城的甲添亲眼看着一座客栈从天而降、砸得自家军队人马仰翻,跟着大夜叉迈着四方步走了出来,罗刹凸紧随其后,对甲添点头哈腰、一句一个“哒哒”地打招呼。 又一栈是今日仙家势力眼、耳、脑筋和一根根串联八方的线,作用重要异常,不过客栈处于内域中心靠西的位置,除非前线大溃败否则不可能会有墨色大军来袭,墨巨灵如果想对又一栈下手,唯一办法就是排遣极道高手来偷袭……连小魔君的偷袭都能够化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的确没什么可担心的,除非又一栈内部的法术出了“毛病”,可是以西坑隐的仔细和谨慎,又怎么可能会让内部出问题? 不可能的事就真的发生了,他的逃遁阵法出了问题,当敌人偷袭时候未能及时发动,西坑隐没有办法,急急收起又一栈靠着自己的穿空遁逃跑……没跑了。 只凭敌人一击威力,西坑隐就能笃定,那个墨色少女如果是朋友的话,她有资格参与百年会论道! 西坑隐远非此人敌手,他的遁术在普通仙家眼中神鬼莫测快不可及,于黑色少女看来,和一只笨拙母鸡也不见得有什么区别。 大夜叉面含痛苦摔出虚空,身畔“轰隆”一声闷响,又一栈自他身内掉落传来,显现原形……西坑隐被敌人打出虚空,这冲击来得颇为沉重,虽未受伤但也气血翻腾、元息不稳,一时间没能再收住客栈。 墨色少女又是一步,再跨一千三百里,出现在西坑隐面前,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一支墨色大军自漏中直接打入仙天内域,“漏中路”出口无定,谁也不能确定自己会出现在哪里……除了两头墨色邪魔,或者说,自漏中而来的墨色邪魔,只有两头是有着明确方向与目的的,黑色的少女正是其一,她的任务就是斩杀西坑隐、摧毁又一栈。 有明确目的,不过漏中遁实在太难把握,墨色少女有通天本领、于来说路上一直严格控制着方向,结果她显身地方还是出了些偏差,又急行了三个时辰后她才飞到又一栈…… 黑色、阴冷但美丽的少女,一笑之间满满虐戾,她冷哂:“大名鼎鼎的又一栈、西坑隐,就是这样的货色?” 西坑隐是夜叉,青面獠牙凶眉狞眼,可即便面临生死大敌时,西坑隐的脸上也不见狰狞,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我这一生,所遇女子仇敌不外两个下场,要么吃了,要么睡了后再吃,念你没穿衣服来给我看,本座便慈悲一回,让你选自己的死法。” 夜叉这种凶物,成道前血肉中打滚尸骨里挣扎,从不知恶心为何物,对面前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女子,西坑隐或吃或睡心里都没半点障碍。 墨色少女眼中戾气更浓,冷哼一声正想再说什么,突然她的面色一变,不再去看西坑隐,目光陡转望向了又一栈……少女瞩目一刻,客栈内穿出一个声音:“同族?” 只有两个字,但阴冷之意已直直透出。 随说话,吱呀一声门响,又一栈大门被打开,青衣少年走了出来。 一男一女、一个青袍一个裸身,一个体肤白皙一个周身纯黑,刚刚显身的少年与邪魔少女差别巨大,可是只要稍稍留心地观察后就会发现,两个人有着极强的相似之处:同样身形高挑,同样略显消瘦,同样的阴森冷漠,甚至同样的年少俊美。 又仔细打量了墨色少女一眼,青衣少年笃定了:“同族。”跟着他望向西坑隐合手施礼:“师兄安好?” 西坑隐笑了,他的笑容丑得吓人却由衷温暖:“我没事,你来得正是时候啊。” 小相柳出关,本来是要去找苏景的,但他出关时适逢大战爆发,很快他就遭遇了零零星星的墨巨灵,经历了两场只能算“活动筋骨”的打斗,随即小相柳改变了主意,不再去找苏景,立刻赶来又一栈听候师兄调遣。 大魔罗又收新弟子,西坑隐对自己这个小师弟重视得很,又一栈是西坑隐的家就是小相柳的家,既是家人当然要随时都能回家,由此师兄打算为小师弟种一道“归旗符”,可那时小相柳正在精修中,从元修到体魄都在剧烈的变化中,不是种身符的好时机。 不能中符也没关系,西坑隐精通法术,特意从自己客栈内的逃命阵法中引出一段元息,专门制作了一块玉玦,又将此玦送去给小相柳,凭此玦小相柳只需一句咒唱就能回到客栈,不过西坑隐有个小小疏忽:自己逃命、师弟归巢都源自同一道阵法,两样法术不能一起施展的。 大夜叉没能成功发动阵法、直接逃去九龙地,就是因为那个瞬间里小相柳正动咒回客栈…… 师兄已经发现“毛病”出在哪里了,师弟却还懵懂着,只道自己真的赶回来得“恰到好处”:师兄命悬一线之际,我来啦! 西坑隐当然不会说破这个关键,他只是暖洋洋地笑着:“能与师弟并肩杀敌,我期待得很。”他不想让刚出关的小相柳就面对真正强大的敌人,不过大夜叉更明白,小相柳是不会独自退走的,他笃定,原因很简单:可以信不过九头蛇,却绝不会怀疑师尊的眼光。 让西坑隐完全没想到的,小相柳摇了摇头,全无动手之意:“师兄恕罪,这一仗我不能打,其一,我曾立誓不打女子;其二,中土相柳有祖训,同族不相残。”说完他重新望向黑色少女,摆了摆手:“你走吧,咱俩不能打,将来自有阎罗神君或者道尊佛祖来取你性命……还有,以后记得穿件衣服,不雅。” 小相柳全无战意,他说不打,他摆手……摆手之际三千玄水转天神雷已经轰落!而神雷轰落同时,小相柳自己也一扑而上!摆身形化本相,湛湛玄青颜色的巨蛇九头吞吐,狠狠向着敌人扑去! 小相柳不杀女人?他在中土捕食的时候可从不会分辨眼前那块肉是雌是雄;中土相柳祖训同族不相残?要不是偶遇七头蚺,小相柳连自己老家在哪都不知道,哪听过祖训,说着不杀他就杀上去了。 黑色少女的确疏忽了,她正琢磨“中土世界的相柳原来不能互相残杀么,好古怪的规矩”,结果饱蕴玄寒重威的雷霆就如瀑布般倾斜头顶。 一般来说,中土出来的妖魔鬼怪,大都要比宇宙中的同族狡猾一点点。 墨色少女勃然大怒,怒啸声中身形骤然膨胀,与轰轰闷响中也化作本相,赫赫然,纯透墨色的九头巨蛇,体型与小相柳不相伯仲,值得一提的是她正中头颅上,戴着一顶黑色的王冠。 一青一墨两条怪蛇,身形都在数千里开外,蛇身纠缠长颈互绞,若非十八头颅彼此撕咬得凶狠,简直分不清他们是在缠绵还是在厮杀。 两头庞然大物打做一团。 西坑隐打消了“并肩作战”的念头,他能做的只有将双翅撑开、卷护在面前,两头相柳的厮杀,以大夜叉的力量根本无法参与。 “大胆黑、黑婆娘,敢来又一栈撒野,真是不知死活了哒哒。”罗刹凸小心翼翼地自又一栈中探出个头,全无底气地喝骂强敌……又一栈是大魔罗留下的产业,西坑隐接手后成立东家,如今小相柳学艺归来,自然也成了东家。 东家在打架,做管事的总得给助个威才对,这是管事的本份,罗刹凸是个守本分的罗刹。 第一千三百四十六章 魔头 观战时候稍久,身在缠江井上的普通仙家们甚至有了个错觉:这一战即将终结了,这世间所有墨巨灵都将毁灭于神鹤卫的杀阵中……这愿望实在太美好了,美好得简直都不能称作是“愿望”,应该叫“美梦”才对。 既然是梦,就总有醒来的时候,梦醒一刻降临的异常突兀。 大开大合、正行转疯狂的杀阵,就那么一下子……遽然崩碎去!大阵崩碎了,七万道家精锐弟子或面色苍白,或口角溢血四面八方地飞散开去,阵法被破后的反噬化作巨大力量轰击在每一位道家弟子身上,那力量太强大也太突然,道家仙人们被尽数轰飞! 当蚂蚁见到在它心目中象征着“无敌”、“不可逾越”的猛犸巨象突然被人一脚踢飞了,蚂蚁会是怎样的表情?看看缠江井上群仙的神情就知道了。 原本躁动、欢腾的灵州陡然寂静,上一真人之下,所有仙家都惊骇欲绝,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他们不敢信更想不通:怎么可能啊! 普通仙家眼光有限,看不穿事情经过,太白仙长却身处阵中,自能明白发生了什么……刹那前一伙墨巨灵冲入了道家大阵,大约三千众,无论身法气意还是身形模样这伙邪魔都和其他墨巨灵没什么区别。 但三千墨巨灵入阵便尽数暴发强大元力,足以匹敌神鹤卫杀阵的凶蛮大力,而力量之外,三千墨巨灵也结出一道太白真人闻所未闻的怪阵,墨色阵法内元息四起,看似散乱无序实则目标明确,怪阵怪元千条万缕,仿佛缠藤般准确缠住了道家杀阵中急急流转的法元仙脉,旋即怪力再做爆发,道家大阵就此摧毁。 简单得没法再简单,诡怪得没法再诡怪,也神奇得没法再神奇! 阵崩一瞬,三千巨灵也遭受杀阵最后的狂攻杀灭,个个身体绽裂口喷黑血,不死也废了,玉石俱焚的打法,可他们也真就破去了七万道家精锐结下的凶阵。 也是阵崩一瞬,突然一声长啸自三千巨灵阵中冲起,邪魔怪阵中心,一尊头戴墨色王冠的墨巨灵冲天飞起!之前这头墨巨灵收敛气意遮蔽身形,没人能察觉到他的存在……项圈、大氅、帽子,三样信物是邪魔在族中地位的标志。 项圈、大氅的墨巨灵若算头目、首领的话,王冠巨灵便是妥妥的:魔头! 魔头的名字叫做“掌口”,他的脸上挂着温和笑意,可他心里并不痛快,作为强大巨灵,他大概能笃定这场浩大战争真色正神会是最终的赢家;但他也同样笃定这一仗能赢却绝不好打,今日仙天内、真色正途上还有许多强大敌人,如阎罗、道尊、佛祖等等。 他们知道阎罗等人的有多可怕,他们并不清楚敌人阵中究竟有多少尊极道神魔存在。 阎罗、道尊和佛祖究竟有多强大?不妨这么说,道尊站着不动,伸出一条胳膊让闭狱王、优和尚或者太白真人出尽全力随便来打,最后臂上都不会出现一条细细白痕。 阎罗、道尊、佛祖他们三个都太有名了,而与三人实力相若却没有名气的,今日仙天中还有几人?应该不太多,但肯定存在。 具体有多少墨巨灵并不清楚。 不能知彼,就更不能为彼所知,掌口晓得自己肯定不是阎罗、道尊等人的对手,可至少他有资格对阎罗、道尊造成伤害的,真色阵中、所有能对今日巅顶仙魔造成伤害的墨巨灵,都是宝贝、都是秘密,都不应轻易露面的。 敌对双方无论是否开战,有两件事都是必须要做的:努力刺探敌人的秘密、尽力掩藏自己的秘密。 掌口本来不应该显身的,可是没办法,攻坚战大不利,小小伤亡不值一提而士气影响实在不堪,所以他亲自出手了……挥手间黑色长鞭自掌口手中席卷而去,鞭长无尽。 鞭子只有一条,可战场之中,包括太白仙人在内的七万另一位道家弟子,无一能够逃过长鞭笼罩……魔头出手便是杀灭一击,谁能逃?都得死。 “退!”太白真人断喝传令,青烟法相陡变,真人化作一头青色鹰隼不退反进、迎向敌人长鞭! 只凭鞭上气意太白真人就知道自己绝非邪魔对手,可他非得扑上不可,若不能挡下此鞭,此间所有弟子都必死无疑! 头戴王冠的墨巨灵手中挥舞着杀灭重法,脸上洋溢着柔和微笑,望向太白真人的目光充满了怜悯,似是在说:何必呢?没用的。 没用的,太白仙的修为深厚,可他与挥鞭巨灵根本不在一个境界上,一只再怎么奋不顾身的麻雀也不会丝毫延缓犀牛的冲锋,太白仙上前送死就一定会死,且他的死也无法阻拦那条长鞭的攻势,其他七万弟子谁也活不了。 “啪”地淬烈响声,墨色长鞭与太白真人体肤的交击声音,比着撼天神雷更锐利也更催魂,魔头掌口面色一变!太白真人正正挨了一鞭、绝对超出他承受能力的一击,可真人并未如想象中那样身体爆碎魂飞魄灭,没事人一样将身形一转,急急向着缠江井退去。 鞭子就拿在手中,魔头掌口感受得明明白白,自己这一击打实了,巨大的力量并未落空…… 九龙世界,围树做篆的道尊低声冷声,裂帛声响亮,他左臂衣袖突然爆开了一个口子,干枯仿佛朽木的体肤暴露,一道紫色的血檩凭空出现。 甲添好奇:“怎么回事?” “替太白挨了一下。” 甲添再问:“疼吧?” “是有点疼。”道尊无大碍,甩了甩左臂,继续围着大树飞,快得向一阵风。 太白、太乙、五阁首座,道家最最重要的几位弟子早在千年前就受了道尊一项妙法加持,当他们身受毁灭一击时,击杀力量会直接转去道尊身上,每人都有三次机会。 道家首领的独门法术,更是道家首领的特立独行,别家势力都是小的替大的去死,道尊反之……他是道尊。 缠江井外,邪魔一鞭并未落空,却没能打出丝毫效果,这让掌口微微皱了下眉头,趁着太白真人狙敌抢出的空子,神鹤卫急急回撤缠江井。 大阵已破,道家弟子大都负伤,就算没有那头顶尖邪魔,再做缠斗神鹤卫也会吃大亏的,这个时候东北方向上铺天盖地的墨巨灵也终于暴发出如雷欢呼。 一顶王冠就是一位本族的凶猛高手,连番苦战、伤亡惨重时终于有族内的大人物出手了,这让墨巨灵怎么不开心、不狂喜! 掌口手中长鞭再次挥动,第二击! 鞭起鞭落,快如雷光一闪,这一击并未再去击杀急退中的道家弟子,长鞭跨过群道头顶,狠狠轰落于缠江井守护大阵上,轰!洪钟大吕般的巨响,魔头全力一击之下,护阵的旖旎光屏剧烈摇晃,肉眼可辨光屏内一道道黑色裂隙迅速生出、疯狂蔓延。 所有人都能察觉,守护大阵内灵息暴涨,阵法行转到了巅峰,层层元力飞快盘旋,全力修复、弥补那些黑色裂隙;但所有人也都能明白,阵法自我修补的速度绝快不过邪魔的拆破。 这样的猛击不用太多,再接连轰出七八次,守护阵法必被击碎。 墨色阵中欢呼声猛又再涨出一个高度,人人明白,自家高手此鞭意在示威:就算蚂蚁们逃入灵州又如何?掌口大人已经出手,灵州护篆不过是曾鸡蛋壳吧,挡得住谁! 掌口笑了笑,这笑容浮生得很及时,非常自然地遮掩住了他面皮地微微一抽:灵州护阵的确挡不住掌口的全力猛攻,但这座阵法绝不浅薄,受到强力攻袭时自有强力反制,掌口打了灵州鞭子,也受了阵法一道劲力逆袭。 不太严重,掌口完全能消受得起,可小小的痛苦与不适也是免不了的。 掌口不再理会仓皇后退的道家弟子,他很清楚自己现身的目的不止是杀灭今仙守军,更重要的是提振自家士气,魔头转回头望向身后同族:“现在开始冲,你们冲到缠江井之前我就能破碎他们的龟壳阵,信么?要不要打个赌?一坛酒。” 笑声落时邪魔长鞭也落,又是暴烈一击,猛攻灵州护篆,打出了一个天摇地动! 鞭打巨响回荡时候,催战号角也从墨巨灵阵中回荡开来,万万邪魔欢呼着狂吼着,冲锋!向着缠江井。 第一千三百四十七章 绣花鞋 罗刹凸正观战,聚精会神地看着两条相柳疯狂扭打。 渐渐的,惊喜笑容浮升于罗刹的脸上……境界相差太远,那种级别的打斗,凭罗刹凸的眼力本来是看不出胜负输赢的,不过两条九头蛇化作本相厮杀,让本来无从分辨的战局变得异常清晰,数脑袋就好了。 有两颗黑色蛇头与一双青色蛇头还在互相撕咬,每一次碰撞都会荡起冲天气浪;另外有两颗黑色蛇头占据了明显上风,蛇信吞吐獠牙呲出,重创了两颗青色蛇头。 但还有五颗黑色的蛇头被青蛇头咬住了颈子,死命挣扎却全无效果,被彻底压制住,已经回天乏力了,其中包括墨色相柳正中央那颗“主头”。 两条蛇十八颗头,数得明白就能看得明白,谁家的优势更大些。 这是……要赢了?罗刹凸一向很机灵的,刚才以为大难临头,脑筋都吓僵了,此刻眼见自家强者大占上风,心思也就重新活络了,暂时顾不得观战,转回头大声招呼着:“大阿姑,磨刀哒哒,生火哒哒,预备锅碗哒哒!” 不久前西坑隐都对墨色相柳交代过了:要么直接吃要么睡了再吃,不管睡不睡,吃都是一定的,罗刹凸身为又一栈管事,自然也要管大东家吃饭的事,立刻招呼大阿姑,得赶紧忙活起来,可不敢耽误了大东家的胃口。 喊完大东家,罗刹凸又一溜烟地跑到西坑隐身边:“东家,白灼、葱烧、辣炒还是烤串?” “烤串吧。”西坑隐应了一声,跟着他又叹口气,吩咐道:“罗刹凸,去把明见宝镜祭起来吧。” 明见宝镜不是镜子,是一桩法术,名字普普通通但直达其意,传影仙天八方、将此地情形亮给所有仙人看的一件法术……就在片刻前,恶战中大不利的墨色相柳传出了一道灵讯,传告同族王尊自己失败了。 墨相柳明白,有小相柳的狙击,自己不可能完成任务了,莫说擒杀西坑隐,今天自己能逃命的机会都不足三成。 世事无常,何况突袭又一栈这等大事,败了就败了,墨相柳无话可说,但至少她要把失败原因传告王尊,告知王尊今日仙家阵营内存在一头凶猛大蛇!以前从未被墨巨灵查知的巅顶仙魔,小相柳。 便如缠江井战场的掌口,墨色相柳也头戴黑王冠,她是有资格伤害到道尊佛祖等人的,而她已经败在了小相柳手上……这样的对手,有能力依靠自己的修为独力扭转一场关键战役,是一定要被墨巨灵列入“强敌”范畴中。 墨色相柳发现了一个强敌,她把消息传了回去,传讯时的小小分神让她陷入更险恶的境地,但她以为值得。 西坑隐发现墨色相柳传讯,奈何没能力去阻止或者拦截。 小相柳的实力暴露了,西坑隐立刻做出决定,既然藏不住那就不再藏,非但不藏反还要鸣锣打鼓传告八方,告诉同袍仙家也告诉墨色邪魔:又一栈中、大魔罗家、今日仙家阵内又添绝顶高手! 东家说什么就是什么,罗刹凸满口“哒哒”答应得响亮,转身跑回客栈去准备法术。 施法所需器、符、小阵平时常备,一直都是准备妥当的,罗刹凸只需点一株香插入法坛即可开启法术,事情太简单是以祭出法术全不影响罗刹凸大声吆喝着:“大阿姑,擦亮钎子准备串……啊!” 吆喝突然变成了惨叫,撕心裂肺。 不是敌人偷袭,罗刹凸也没有受伤……是恐惧,发自内心、让他无法控制更无法抗拒的恐惧引动了本能惨叫,因一股强横无匹的凶威突然自客栈内暴发开来,顷刻湮灭八方。 强大、血腥、狰狞的魔鬼气意。 罗刹、修罗、夜叉这些凶物都可归入魔鬼族类,而对小魔鬼们来说,最最让他们恐惧、颤栗的绝非金翅大鹏、护法金龙之类天敌,他们最怕的是大魔鬼。 那重魔鬼凶威绽放得太突兀了,以至罗刹凸失神、惨嚎,但惨嚎才起罗刹凸就辨明了气息……哪能惨叫啊,当欢呼,应该使劲跳脚的欢呼才对,今日客栈大管事遇到了昔日客栈老东家,欢呼是天经地义的本分。 罗刹凸最守本分,惨叫一半急忙改作欢呼,不过他的惨叫和欢呼的差别实在不太明显。 惨叫、欢呼,罗刹凸热烈欢迎老东家,但也没把现任东家的命令忘了,急急忙忙地把长香点燃、向着法坛了插…… 老东家是大魔罗,大魔罗就是今日宇宙中最最强大的魔鬼了。 凶威暴散、大魔罗显身! 凶威弥漫,又何止罗刹凸、大阿姑等人察觉老东家来了,客栈外的西坑隐、小相柳、墨色相柳全都察觉到了魔鬼之威,跟着他们就看到了魔鬼,顶天立地的巨大魔躯,周身缭绕的熊熊魔焰,独刺苍穹的锋锐魔角,大魔罗身挟无匹威势飞扑而至,口中咆哮仿佛神雷绽裂,字字轰动于苍凉星天:“气死我了,你俩没完了!气死我啦!” 又一栈外,大魔罗的咆哮声气急败坏。 缠江井前,墨巨灵的冲杀声壮烈激昂。 掌口暴发全力,一鞭接着一鞭猛击灵州护阵,整座缠江井轰轰摇晃,护阵中裂帛之声刺耳且凄厉,黑色的裂隙已经密布如蛛网,就要主持不住了。 大阵要完了,州内仙家面色晦暗,不过他们的眼光萧杀、他们的牙关紧咬,上一真人拔剑、刚撤回来的太白仙长拔剑,七万负伤神鹤卫拔剑、这灵州上每一位仙家都拔出了自己的宝剑亮出了自己的法宝,大阵被攻破无可阻挡,他们无能为力,但至少,他们还有一拼之力,面对怒潮般汹涌的墨色洪流,他们还有一条命去拼! 上一真人死死盯住越冲越近地墨巨灵,今日必死无疑……早有准备啦,早在上一盟成立之初,上一真人就曾对道家使者说过:缠江井在我在,缠江井亡我亡,他自己清楚,这句话听上去有些老套,但绝不是说笑。 又一鞭! 掌口屏息、急行元,每一鞭过后他都会遭受阵力反攻,能应付却也不好受,非得及时催转身内元力化解不可,前方大阵就快完了,了不得再有一两鞭,他还得再坚持一下子。 魔头体内元息起伏,击落新一鞭后就要准备应付阵法反扑,一切正常,阵法的反挫劲力直直冲来……就在此刻,九霄天上一阵奇光流转,光芒之中有景色显现:一头青色的九头巨蛇正将一头墨色的相柳彻底撕碎! 来自又一栈,明见宝镜之术,西坑隐将小相柳斩杀强敌的景色传遍仙天! 两头相柳打架罢了,不值大惊小怪,但真正让缠江井前所有墨巨灵都目眦尽裂的是……正被碎尸万段的墨色相柳的正中头颅上,竟然、赫赫然、戴着一顶墨色王冠! 墨巨灵的族群庞大到难以想象,即便墨色相柳的身份显赫,今日缠江井战场中,除了魔头掌口外几乎没有其他巨灵识得墨色相柳,可是没人不认识她头上王冠、没人不知道这顶帽子象征着什么样的地位。 族内上位大尊中,有一位陨落! 掌口也大吃一惊,墨相柳死了? 死了,死得到处都是,死得宇宙可见。 明见宝镜中正发生的景象是真实存在的,但万扎开外的墨色巨魔陨落,并不会对缠江井的战事有太大影响,墨色的大军仍在冲锋,掌口正迅速化解阵力的反挫,同时准备着下一击,突然掌口面色剧变,口中仓皇怪叫半声……身受阵力袭击、元息流转迅速化去伤害,本来一切都很正常,不料逆袭的阵力突兀暴涨! 一条狭窄、浅薄的小溪忽然变成了汪洋大海,阵力强弱的变化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掌口已经打过好几鞭了,他早都摸透了缠江井护阵的深浅,他是有防备的,可是他用防备小溪的堤坝去迎对汪洋大海……惨叫只有半声,后半声被口中涌出的黑色鲜血淹没了。 掌口遇奇袭,受重创!挨了一下狠的,但掌口性命仍在,口中鲜血喷出时人已疾飞冲天,手中神鞭化作狂风天飓护佑身周,掌口当然明白有极强大的对手暗中偷袭,只是眼前形式危殆,来不及追查元凶,当务之急莫过先稳守片刻、奋力压制伤势,一定要缓过这口气来,然后才能去想是打还是退。 但谁会给他这个“片刻”呢?一只八百里身形的巨大鳄鱼凭空出现,狠狠撞在神鞭卷起的罡风上。 轰隆巨响,鞭法巨震,稍显破绽。 紧随鳄鱼之后,一杆周身都燃烧着熊熊烈焰的万丈长枪自虚空中疾刺,正中之前巨鳄撞击位置,长枪切入鞭影内! 掌口了解之前的此地发生的战事,了解鳄鱼和长枪都是谁的宝贝,见到这两件神兵突然发难,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明白了也就有些委屈了,不是死了么,不是又吐血又昏厥又自爆死得干干净净了么,怎能如此狡诈和不讲究身份。 他实实在在的挨了苏景藏匿于阵力反挫的一击,由此掌口很清楚对方的实力:小阎罗如果是头老虎,那之前的法中、青红等巨灵头领连苍蝇、癞蛤蟆都算不得,可堂堂猛虎竟真的对癞蛤蟆诈伤装死。 掌口习惯性地、把事情再反过来看,由此很快想到了:猛虎如果不在苍蝇面前诈伤,后面的癞蛤蟆就不会跳出来;如果老虎不跟癞蛤蟆同归于尽,豺狼就算肯现身也会有认真防备和仔细筹谋的退路吧。 掌口暗暗叹息,其实他把事情想得复杂了,苏景在第一次诈伤的时候没想太多,习惯使然罢了…… 长枪袭来、扎心! 委屈也好愤怒也罢,所有心思都是如电光一般的转念,全不影响魔头掌口的应变,空着的另只手飞速一挥,掌口将刺到身前的神枪直接攥住,邪魔名唤“掌口”,掌字落在名字里并非偶然,他的掌上神通非凡,墨色法纹自他在掌中飞快蔓延至长枪,枪身上的烈火顷刻熄灭大半。 掌口手中微微一“轻”,掌口能察觉,另一边正把握枪杆的人撤手了,小阎罗才不和魔头夺枪,他还有梭、三千梭! 三千神梭暴起,自长枪破开的鞭防裂隙中激射而入!依旧烈火翻腾,三千梭何异三千枚锋锐的太阳。 苏景的攻势远比邪魔的应变更快,三千梭乱蓬蓬地扎向掌口面门时,掌口的手还握在长枪上。 邪魔绝非等闲,明明已是必死无疑的境地了,他猛开大口,口中有黑风狂漩,三千梭歪歪斜斜尽数被他吸入口中!他名字里还有一个“口”字。 吸入三千梭的同个时候,掌口眼中又出现了一件怪东西……红艳艳、绸缎面、千纳底、面上绣了一只不怎么好看的黄鹂鸟、底子上针脚有些粗糙的东西。 绣花鞋。 是绣花鞋也是神锤,七件前辈杀将传承的神兵之一,打面神锤。 从传承了这件神兵的时候起,苏景就在想象着有朝一日用这只鞋子打在敌人脸上……会是怎样的手感? 手感一般般,倒是心里觉得挺兴奋的,苏景不敢辜负“打面神锤”之名,他把鞋子打在了掌口的脸上。 遇袭重伤、鞭法遭巨鳄冲撞、单手硬撼神枪、大口强吞宝梭,哪一样不是法元的巨大消耗,到得打面神锤袭来的时候,魔头掌口再没躲避或者施法的机会了。 啪的一声轻响。 普通鞋子抽在普通脸上的声音罢了,打面神锤一点也不张扬,一击之下也没什么太猛烈的动静。 绣花鞋是女人鞋,女人的脚一般来说都不会太大,打面神锤是一只玲珑小巧的鞋,墨巨灵个个大如山岳,身大头就大,头大脸就大,这道理走到哪里都不会错。 小巧的鞋子打在了巨大的脸上,轻响过后出现了一弹指光景的“凝固”:掌口一动也不动,木雕泥塑似的。 这个“弹指间”,永远留在了灵州上无数仙家的心里,眼前的情形挺好笑的,但没人能笑得出声。 弹指过,轰一声巨响、头颅爆碎骨肉翻飞,掌口战败身亡,又一顶“黑王冠”陨落。 从“明见宝镜”中小相柳斩杀墨色相柳到苏景显身、偷袭后接连三件神兵施展摧毁掌口,其间不过一个呼吸工夫。 一呼吸,两尊墨巨灵上位大尊死得碎尸万段,两顶黑色王冠的陨落,对战场中的墨巨灵打击实在太沉重。 此刻,墨巨灵的冲锋尚未就位、他们的前阵相距灵州不过十余里距离,可到底还是没能冲到地方,苏景对已经站着脚步、个个愣在原地犹自不敢相信眼前景象的墨巨灵道:“他打的那个赌,你们赢了。” 声音很清淡,这是苏景努力维持出来的,举重若轻、不笑、千万不能笑。 而下一刻,小阎罗面上清淡散去,苏景换上了笑容,好像带了几分巴结,合掌躬身、对着缠江井施了一礼……是恕罪啊,诈伤装死、连累着大伙跟着着急伤心难过,如今他生龙活虎地跳出来,又哪能不和同伴们有个交代,虽然以小阎罗的身份、本领来说,没交代也无所谓。 苏景的“给大伙鞠躬、别见怪”换来了一声欢呼。 轰轰隆隆的欢呼声!开心大喜的欢呼声! 遽然,连串清脆笑声从缠江井灵州内传出,黑发、黑袍、苗条纤细的少女飞纵高空,旋即她的身形微微模糊了下,就在这瞬息模糊中,千千万万个同样模样的少女遍布天空,遮天蔽日的闭狱王对苏景笑着点了点头,跟着……冲!逆冲墨巨灵! 神君手下没有天兵,但三王阿伊一个人就是一支大军! “这次谁想冲就跟在我身后吧。”无数闭狱王异口同声,说给上一真人、灵州仙家的话,之前他们曾向出战但被三王拦住了。 又是欢呼冲荡! 小小缠江井,短短半天工夫,今日仙家、远古邪魔,来回来去不知已经交换了几次欢呼声。 群仙冲天、神鹤重整,东出缠江井逆袭敌阵…… 第一千三百四十八章 试探 又一栈前恶战了结,大阿姑出来收拾墨色相柳尸身,选择合适烤串的位置…… 又一栈院中凉亭,西坑隐、小相柳、浪浪仙子各自落座,微笑交谈,罗刹凸卖力伺候着,茶水和果子蜜饯一样一样摆上石桌。 多出了一个浪浪仙子,但不见大魔罗……本来也没有大魔罗,他老人家留在了极北,根本没回来。 小相柳在北方精修的时候,大魔罗知道外面还有一个小尸仙始终在等着心上人,待弟子出关时,大魔罗特意让小相柳将浪浪仙子带上玄冰世界。 见面之后,做师父的送给了未来的弟子媳妇一件小礼物:一件大氅。 斗篷而已,看上去平平常常,却是大魔罗用自己背后双翅炼化而成。 魔罗这种魔物不同于夜叉,他们本来是没有翅膀的,不过魔罗曾经很羡慕有翅膀的家伙,那时候他还年轻,觉得背插双翅、翼振风雷很威风。 魔罗修持最重炼体,大魔罗更是族中奇葩,漫长精修之下先以魔元凝化一双法翅,再以无上法门苦苦祭炼,最重由法入生,将一双法元凝结的翅膀硬是炼化成了肉身的一部分。 翅膀变成了真正存在、如四肢手脚一样的身体的一部分,大魔罗有了一双好翅膀。 不过后来再继续修行,大魔罗境界一再突破,心境与眼界也越来越宽广,到他快要攀临绝顶的时候就发现当初还真可笑啊,背后一双翅膀除了威风好看之外,其实根本没有用处。 上乘魔家身法,是“我静天地动”,魔若想前进时则天地急退,魔若想转身则世界飞旋,所谓身法其实是“距离随心、乾坤迎奉”,到了这样的境界,翅膀还有什么用呢。 非但没有用,反还曾是个“累赘”,以前就是因为有了这双翅膀,大魔罗在身法的修行上一度怠慢,反倒影响了自己的修行进度。 由此大魔罗摘下了自己曾经至珍惜至得意的背后双翅,封入匣中再不动用了。 再后来这双翅膀被大魔罗炼成一件大氅,送给浪浪仙子做见面礼。 大氅有四重妙处,一是扛打,普通神通法宝打过来,大氅稳稳抵挡;二是幻形,内中封印大魔罗真形,只要浪浪仙子一个心念,她随时能变成大魔罗的模样,从身形样貌到气息威势都和真魔罗一般无二,如果不动手的话根本无从分辨,这重效用可贴心得很,要是成亲以后小相柳耍横,浪浪仙子摇身一变成了大魔罗,看小相柳还敢不敢继续发脾气。 三为神通封印,大氅内藏了大魔罗的全力三击,法术犀利霸道自不必说,但要发动起来不是件容易事情,得花上些时间来催咒,且三击过后大氅就会化归烟尘。 浪浪仙子最喜欢的是大氅的第四重妙处:漂亮。 大氅真的很漂亮…… 刚刚小相柳与墨色同族恶战,小相柳本就实力占优又突然发难,基本是个稳赢的局面,浪浪仙子本来不想参与的,毕竟那是一场同族之战。 墨色相柳不是小相柳的对手,但也绝非弱者,想要将其彻底击杀不是件太容易的事,两头九头蛇越打越凶,在浪浪仙子眼中看来却是越打越亲热,男男女女又缠又咬的,浪浪仙子终于看不下去了,催动了大氅上的变化法术,扮作大魔罗打了出来。 小相柳以前籍籍无名,大魔罗却曾盛名八方,今日虽销声匿迹可魔族第一凶物的威名仍在,他老人家是在墨巨灵那里“挂了号”的强敌,墨色相柳当然知道大魔罗的可怕,她本已陷入惨败身亡的边缘,再见到这头凶物显身、领略到疯狂且血腥的魔鬼威势,墨色相柳的心防崩裂,未等“大魔罗”真正冲上前去帮忙,她就被小相柳击中要害、丧命当场了。 差不多同个时候罗刹凸发动了“明见宝镜”,罗刹大管事很机灵,把小相柳将强敌挫骨扬灰的场面传遍仙天,但没把“大魔罗”映入法术中…… 师兄弟之间的交谈时间很短,西坑隐很忙,这样的要紧关头实在拿不出太多时间来闲聊,简单问候过后西坑隐问起师弟后面的打算。 小相柳并没犹豫,直接回答:“先在客栈住下。” 原来他本打算去找苏景的,但现在开战了、且又一栈又是墨巨灵的眼中钉,这处客栈是大魔罗留下来的,师兄西坑隐有没有自保办法小相柳不过问,他只晓得既然自己已经出关,墨巨灵就休想再动碰此间一砖一瓦。 西坑隐哈哈一笑:“好,你安心住!其他什么地方若需援助我再找你商量。”话说完西坑隐开化境,继续去忙碌了。 …… 缠江井大战。 墨巨灵阵中再没新的高手出现,普通邪魔虽也悍勇,但对上有苏景压阵、闭狱王和太白真人领军的天兵神将,他们还远远不够看。 苏景死而复生,十六老爷自然也跟着一起回气还阳,跳出了盒子跟在苏景身边,一口一个“忽啊”一口一个“瓶”,大喊着冲锋杀地。 缠江井仙兵一战进击三万里,杀得十足过瘾。 赢了,但还算不上大捷,群仙横扫三万里不假,三万里外依旧是铺满视线绵延无尽的墨色巨灵,他们只是缓缓后退而已,仙家军马再向前行就要进入空旷“外域”,连苏景都明白孤军深入为兵家大忌,何况久经沙场的闭狱王和太白真人,第一仗打到这个份上该满意了,就此收兵。 打了胜仗谁不开心,而自家阵中的第一强者奸险狡诈好不要脸……那可是天大好事啊!何况苏景还专门就诈伤装死的事情向大伙鞠躬赔罪,缠江井的仙家哪里会怪罪他,反还一个劲地夸赞小冥王心怀锦绣机智多变。 苏景再不要脸十倍也不敢领受这样的恭维,人家把夸赞之词送上来他就一笑而过,并不接口。 就在一片夸赞声中,群仙簇拥着苏景返回缠江井,但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苏景才到守护大阵边缘、还没来得进入灵州,他的身体突然一颤,面色顷刻苍白,跟着便是一口血喷出。 不用问也能想到,墨巨灵的兵马虽远退三万里,可邪魔中高人的灵识早都遥遥探来、始终在灵州附近游弋……所以小阎罗又诈伤了?上一真人忍不住想笑,总算他城府颇深,及时止住了自己的笑容。 大家的身份差别摆在那里,小阎罗吐血了,管他是真是假,周围仙家立刻围拢上前,有人关切询问有人献上灵药,更多人则用苏景正好能听到的声音彼此议论,说小冥王悍勇苦战奋不顾身、真为今日仙家楷模云云…… 对同伴慰问,苏景摇摇只说自己是剧战后元息不稳气血逆涌,一口血吐完就没事了。 上一真人就跟在苏景身边,凭他的眼力可看不出苏景这次吐血究竟是真伤还是假装,但真人能够看出一点异样:这次呕血后,他从苏景眼中看出了……悲恸。 上一真人不敢多问。 缠江井的守护大阵安好,掌口未能将此阵彻底摧毁,只在短短三天后大阵就完成了自我修复,威力恢复如初。 随后缠江井太平了六七天的样子,墨巨灵又卷土重来。 新的攻势就中规中矩了,墨色大军四面围拢,军中设众多小阵,阵法发动后道道轰雷冲袭灵州,靠远袭法术来轰打护阵,大军只维持住催压之势但并不盲目上前。 偶尔会有小队墨巨灵以必死之势发动冲锋,即便不加阻拦他们也不可能冲上灵州,他们求的是把自己撞死在护阵上,这是类似法中师尊施展过的打法,送命是为了揣摩护阵的行转规则、是为了破阵做准备。 墨巨灵的数量庞大到难以想象,他们的小队也是铺天盖地的一大片了,守军方面不会成全墨巨灵的送死之心,或者说送死很欢迎、想要揣摩阵法不可以,每有这种敢死队上前,州内必有高人出手做迎头痛击。 墨巨灵有远程阵法,时刻不停轰砸灵州护阵,缠江井上也聚拢了不少高人,照样会有远袭厉法反击;墨巨灵总有小队上前滋扰,缠江井也不乏艺高胆大的狠角色,常常会有强者领兵出阵发动奇袭。 不过墨巨灵始终没再调遣绝顶高手,苏景也几乎不用再出手。 如果把今日仙佛与古时邪魔的较量看做两国相争的话,缠江井就是边境线上的一座雄关重镇了,而边境线又何其漫长,缠江井是边关、边关却远远不止缠江井一座。 随后两个月中,自东北到正北偏西,内域的漫长防线上,大大小小的边关灵州几乎都受到了墨巨灵的攻击,墨巨灵的出现几乎没有预兆,也难寻规律,如果倒退三千年前,今日仙家想要守住这么漫长的战线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但现在不同了,仙天大统兵力不俗,且诸多边防灵州都设穿通大阵,哪里遇袭、早已枕戈待旦的道家弟子与诸盟精锐就奔赴哪里,无需太久等待援兵就能抵达。 缠江井上的苏景、闭狱王和太白真人也常常会传遁阵法,支援别处灵州…… 这其间,前前后后曾有十余座灵州失守,但其中绝大多数又立刻被赴援仙家夺了回来,只有两座灵州被墨巨灵彻底占据,不过两州位置不算太要紧,是前线却不算门户,后方毗邻三座巨大星石,早早都被设下重法和重兵,依旧能够封阻墨色大军的前进。 一场蓄势已久的大战在暴发之初,并未如苏景想象中的那样疾风骤雨激烈碰撞,很明显的,墨巨灵的攻势频繁且看似凶猛,但他们的目的仅在试探。 是试探,也是彼此消耗、比拼“厚度”的开始。 到现在为止,外域墨巨灵只是在大概北方左右的范围出现,东、西、南三个大方向的“边境”太平得很,当然今时仙家不会有丝毫怠慢,今天没事不代表明天没事,所有边关要塞全部严阵以待。 又过了一个月左右,墨巨灵出没频繁的北方边境上,突然多出了许多星石……来自内域,以浩大搬运之法飞来的星石。 所谓星石,其实就是灵州、乾坤了,不过上面并无生机。 没生机,却久经今日仙佛的法术炮制,皆有大阵行布,群星北出,出现在每一座边关重阵周围,少则三两颗多则十余枚,星石上的阵法与各座灵州的护卫大阵彼此契合互相呼应,一下子让前线灵州的卫戍法力涨出许多。 缠江井周围就多出了九枚“护法”星石,得九星拱卫,十座天州再经法术接驳,结做一幅天星大阵,短时间内安全无虞了。 很快,又有一批星石被搬运到前线,这些星石并不停留、直接穿跨前线而过,向着北方深处空旷仙天呼啸而去,不久,前方巨大的爆炸声音传来,所有去往北方的星石尽数炸碎! 并非遭受攻击,是早就设计好的法术,如中土世界般巨大的星石无一例外,都炸裂做无数块千里方圆的“小石”,石上有“眼儿”法,可为又一栈、道尊探查前方;石上有轰爆重法,只凭后方仙家一念即可向着敌人飞射而去做万钧轰爆;石上还有穿通阵法,此刻看上去空荡荡一块千里石,安知下一刻石上不会冒出一群凶悍善战的今日仙佛! 千里石上的穿通阵法可去也可回,但非得手持阎罗神君亲自炼化的信物才可发动阵法,此术无可解,不虞被墨巨灵利用。 墨巨灵在试探内域的防线,今日仙家也早都备好灵石,开战不久即投入战场,远游北方去追查邪魔的动向。 千里石甫一投入北方就遭到了墨巨灵的“追杀”,今日仙家花费多年心思、耗用打量资源炼制的好石头,有许多根本没能发挥作用就被摧毁,但也有许多存留下来,混同于北方深空中无数普通星石,深游敌阵之间,发挥着它们的作用…… 北方边境,你来我往各有手段,但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也不见真正意义的大规模战役,激战与搏杀随时发生却无关痛痒。 边境上大体是安稳的,倒是内域打得更凶猛些。 墨自漏中来,防无可防,让今日仙家着实吃了个亏,所幸这法术有缺憾,敌人是一片散沙似的冲进来的,破坏力被削弱了很多。 漏中开路、杀入内域是邪魔精心策划的好棋,一盘散沙只因迫不得已,但一盘散沙的过去后自然不会没头苍蝇似的乱闯,于现身之初的突然发难、大肆攻杀过后,闯入内域的墨巨灵按照事先确定的一百三十一处集结地,开始迅速集结。 非说不可的,又一栈能够享有今日盛名、明明实力有限却被道尊阎罗和佛祖列为平等战友不是没道理的,在内域的墨巨灵完成集结前,西坑隐就凭着诸方传报与邪魔的动向,提前判断出九十七处邪魔集结地。 其中十六处西坑隐判断错了,另外八十一处星石则个个准确,那个时候无数内域仙家忙疯了,道家五阁与三十六洞天、十万山三赤尻与麾下妖兵,诸大盟精锐,神君驾前十二位冥王和数不清的坛廷仙军八方出击,务求尽量杀灭入界邪魔,一场接着一场的惨烈战役,小相柳也奉师兄之命出战,会同仙兵摧毁了几处灵州。 八十一处确定的集结地之战,三十七处大获全胜,十六处几乎是同归于尽的惨战,另有二十八处,或是邪魔成功突围或是天兵迟到片刻、赶赴时邪魔已经离去了。 西坑隐未能成功推算的另外五十处邪魔地就没办法了,几乎不存仙军狙击,不过邪魔也有不走运的,其中三处集结地如品字错落、非常有趣地把龙渊凤宫给围住了。 凤栖梧桐龙潜深渊,梧桐和深渊都是饱经妙法祭炼的灵地,它们不经常动但是可以挪动的,要看龙王和凰主的心情,一百年前龙凤在原来的地方住烦了,搬了新家,新家周围三枚银色巨星闪闪发光,很好看很别致……这三处集结地的墨巨灵无一活命,黑色的血肉铺满了星天,凤凰爱干净,又开始张罗着搬家。 龙比较懒,但在“懒”之上他们更稀罕凤凰美色,估计等凤凰选好新址龙族也会跟着一起迁徙。 另外还有一处栖息地,正毗邻天魔坛。 当年天魔坛曾遭墨巨灵重创,之后群魔封关、法坛迁移,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墨巨灵也不晓得,未料想找的时候找不到,不想找的时候直接就跑到了人家门口。 本为仇敌,岂有善了,立刻就暴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从实力分布上看,墨巨灵其实也和今日仙家没太多区别,邪魔们虽然长得都是一个样子,但实力参差不齐,族内强者足以与道尊、阎罗争胜,而普通邪魔要对上拔舌王,会被横扫一大片,仿佛冥冥中的刻意安排,聚集于天魔坛附近的邪魔实力都格外强大,由此成就了一场真正的凶残之战,天魔坛几乎沦陷,万幸关键时候大魔金铃天出手,终于扭转战局扫灭一切腌臜! 天魔坛惨胜,有细心魔尊注意到了一个细节,自出战到杀死最后一头墨巨灵,金铃天都是闭着眼睛的、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还有,战事结束后金铃天也没留下只言片语、直接回到了他曾经闭关地方…… 第一千三百四十九章 这是什么火 内域中一百三十一处邪魔集结地,五十七处被仙军神将直接摧毁,另有无数墨巨灵在赶去集结地途中遭遇精锐仙家、未等会合大队就被斩杀,可仍有超过半数的墨巨灵在入侵内域后,成功地完成了与同族的会合。 另外七十四处集结地,邪魔或突围而去,或是干脆没遇到仙军的围剿,这次“漏中来”的墨巨灵数量庞大异常,即便被打掉将近半数、即便剩下的半数再分散至七十四处……每座集结地,都聚拢了一支真正意义上的墨色大军。 分散于七十四处的邪魔大军不在集结地逗留,会合成军后立刻出发,进入广阔仙天,他们很简单的目的:还要继续集结。 又一栈中,小罗刹跑断了腿喊哑了嗓子、大夜叉殚精竭虑几乎一夜白头,漫长年头的苦心经营、埋藏于仙天各个角落的明哨暗线尽数发动,所有与墨巨灵动向有关的情报如雪片般翻飞而来,西坑隐率同精锐手下时刻不停的汇总、推算,一有结果立刻传知冥、道两家,跟着就是调兵遣将,大小仙坛法门大开,浩浩天兵疾驰出征。 追杀与反扑、围剿与突围,落在浩渺宇宙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可落在每场战事中,都是千万仙魔的陨落、都是铺天血海的轰荡! 在这场混乱的战事中,今日仙家的出战绝非只是汇聚优势兵力、以摧枯拉朽之势毁灭敌人那么简单,另还有成千上万的小坛廷、无以计数的天仙神兵匆匆出击,等不到集结成优势兵力,他们就向着墨色大军发动了冲锋。 小股仙军的冲袭,鸡蛋撞向石头的战斗,为了滋扰、为了压迫、为了尽量不给墨色军马喘息的空间,在许多来不及集结优势兵力地方,可以让墨巨灵们继续存在、让他们继续行军,但决不能让他们稳稳当当停留某处、从从容容布置阵法。 今日仙天中精通阵法布置的几座大坛廷的仙家们也都领奉了道尊大令,沿着墨巨灵的踪迹一路追查……墨巨灵所过灵州、曾暂住的星石、已经摧毁的凡间世界,都会被后来的仙家们仔细查探,以防他们布下穿通法阵。 之前未能察觉的那几十处墨巨灵的集结地,干脆被道家发动重法直接轰灭。 亡羊补牢、聊胜于无,墨巨灵的“漏中来”的确让今日仙家陷入异常狼狈的境地。 而实际上,今日仙家抛却大把性命、用人命拼出的这种“人人喊打”的压迫也的确产生了良好效果。 墨巨灵曾经布置在仙天内域的“无漏渊”“星满天”等暗哨都已经连根拔出,当年道尊阎罗等人发动了仙天大战,明明有阎罗神君、有东天道尊这等绝顶高人坐镇,在实力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仍打了足足几百年,如此缓慢的原因只在:除了战斗、还要经营,把仙天内域经营成“清一色”,务必扫灭所有与墨巨灵有关的势力和仙家。 正是在这样仔细的经营下,漏中来的墨巨灵在仙天内域没了耳目和帮手。 来之前墨巨灵有部属有目的,但真正进入内域后他们就变成了聋子、瞎子,他们不知道来袭的小股仙军背后是否有大军追随,当四周法音轰荡喊杀声起时、他们没办法确定自己遭遇的是灭顶陷阱还是虚张声势……太多的不确定和不知道,墨巨灵只有选择最稳妥的办法:少做耽搁、尽快行军完成集结。 能从漏中开路,足见墨巨灵法术精湛,但他们不是万知万能,内域外域相距遥远,想要只靠一座穿通阵法直接相连,尤其还是运送大军往来的重阵,除了庞大的灵石资源支持外,还需得漫长的时间来仔细布篆行符,他们没有这个时间,也可以说是他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时间,既然不知道,哪里还敢胡乱耽搁…… 新一轮的剿杀,效果不能说不明显,短短两个月间,又有二十一路墨色大军被先后击溃、剿灭,但其余五十三处集结地出兵的邪魔还是完成了他们最终的会合。 与今时仙家们的想象略有出入的,入侵的墨巨灵并未“拧成一股绳”,而是三股绳:两两合并、三五结群,最后所有入侵内域并且活下来的墨巨灵,汇成了三股大势力,之后他们停止了集结。 三道墨色势力相距遥远,彼此全无呼应或者彼此策应的意思,各自为战横扫附近仙坛和凡间世界。 边关还算安稳的时候,尽快将入侵内域的邪魔摧毁无疑是重中之重,墨色成势,内域中的战事已经不再是“围剿”“追击”了,再打就是真真正正地摆开战场、行军布阵的战役了。 斗智斗勇外,还要斗快。 …… 边关依旧。 九枚拱卫星石围绕缠江井徐徐旋转,七彩光华流转于星石之间,守护大阵行转稳定;而黑色的诡怪烟霾早已铺满长空,烟霾涌动中千万雷霆泼洒不休,时时刻刻轰击着灵州护阵。 关外,墨巨灵大军一望无际,军中元法气息一次次暴散,每次元灵动荡后,必有一道粗豪的黑色光芒自敌阵中飞袭而来,打在七彩阵上,引出星石一阵微微缠斗。 九颗拱卫星石加上一座缠江井,一共十座天州……其实是十一座,还有一座乌龟州,不过乌龟州变回了星火不动老尊。 一个月前蚀海、裘平安、黑风煞等人就来了,他们是苏景的亲兵,别人的面子一概不理会,只听从苏景调遣,如今已开战,他们自然要追随苏景身边。 托苏景的福,这些年乌龟州发展的着实不错,开始只有蚀海、裘家姑侄、黑风煞等寥寥几人,后来在蔷薇州夺宝大战中,不少中土仙家、妖圣汇聚过来,再后来小冥王的名声越来越响亮,来投效乌龟州的仙家也越聚越多,更要紧的是阎罗、道尊、又一栈都对乌龟州照顾之际,大大的资源支持,倾力为苏景打造了一队好人马。 今时乌龟州上十万仙圣,自封“十万杀”之名。 乌龟州的人脾气上都随蚀海、平安两位大圣,要么桀骜不驯要么混横狂妄,懂礼貌讲道理的人实在不多,他们驰援到边关后和本地仙兵不怎么合得来,并未进驻灵州内,而是从九颗星石中选了一处好地方驻扎了上去。 除了乌龟州,缠江井上还多出了一棵树,扶桑树,苏景坐在树桠上,背倚木干,很轻松的坐姿,但他没什么表情,十六也比平时安静得多,规规矩矩地把自己当成了一条老实蛇,找个细细的树枝缠着。 十六也是苏景的人,在乌龟州上有一把银交椅的,但他没去星石,他代表的可是南灵琉璃州瓶儿仙子,当然得住在灵州上。 大圣玦下妖卫、从中土南荒起就开始追随苏景,莫看十六平时都浑浑噩噩的,但他也真正了解苏景:小蛇晓得,苏景的心情很差,挺长时间了。 从缠江井大胜、苏景又吐了一口血后,他就开始不痛快了。 这其间他曾多次入战,打打杀杀战无不胜,但杀敌并不能让他快乐起来,十六隐隐觉得苏景好像在等着什么。 …… 扶桑树不是苏景的,是金亮亮的,神鸦生平时收炼在体内的神木,所以金亮亮也在,化作金乌本相,但身形刻意收敛了,不过普通乌鸦大小,盘身于树顶、柔软的颈子蜷曲着,将头颅遮掩在翅膀下。 突然,苏景眼中凶光一闪,抬头望向远天。 “忽啊?”十六什么都没察觉到,不过他能看到苏景眼中暴涨的戾气,小小的脑袋竖起来,开声询问。 “来了个像样的。”苏景回答。 缠江井群仙,修为上以苏景称尊,他的灵觉远远胜出其他仙家,苏景的话说完时,十六也察觉到了,一道沉重威严自关外敌阵方向涌动而来,笼罩于灵州、催压于所有仙家心头! 于此一刻,包括太白、闭狱在内所有缠江井仙家都觉元息一窒,心头沉闷。 刚刚还清朗的天空突然被厚重乌云笼罩、本应明媚的正午天色顷刻沉黯时给人的感觉,但下一刻,遽然暴风拔地而起倒卷苍穹,彻底击碎阴霾,还回了朗朗晴空……小阎罗真威绽放! 气意较量,凶威倾轧,苏景在则缠江井无有恐怖。 墨巨灵压过来的威势浑厚沉重,是邪魔、但饱蕴大家气脉;苏景绽放的气意则暴躁狂乱,正道仙神,却混横凶悍、甚至疯癫! 气势较量不存胡缠乱打之说,彼此一碰立分高下,墨巨灵催来的压迫之威缓缓退散。 很快,墨巨灵的笑声就传了过来:“当年不安州上立旗扬威的少年郎,居然斩杀了掌口?接到传报时我还不敢相信,如今笃定啦,很不错、大造化……” 话还没说完,缠江井内、扶桑树上苏景遽然消失不见! 几乎消失在灵州的同时,苏景已然冲入关外墨巨灵阵中,双手一开三千梭暴射向前洞穿千里,双手合时四脚神锤在握,又再横扫千里!普通巨灵在苏景眼中何异蝼蚁,两件神兵饱蕴全力的杀灭,谁能阻挡! 新到战场、引动气意来试探苏景的墨巨灵大尊显然没想到这家伙如此疯狂,居然一个字不说跳出来就打。 没想到,但并不愤怒,反倒是让邪魔惊喜才对,邪魔大尊笑了声:“来得很好。”说话时重法已动,但法术发动时的灵息才告绽裂便收敛了、散去了,墨巨灵强者堪堪出手的时候就发现苏景已经回去了…… 一去一回,快如光电,扶桑树上苏景的残影才散、苏景就重新回到了树丫上。 “怎么回去了啊?”邪魔大尊并不掩饰自己的失望。 苏景冷哂,两个字:“煞笔。” 没部属没策应,直接冲到敌人阵中和对方的强者厮杀?苏景才不会做这么傻的事,出其不意杀他一个威风足够了,小冥王的脏话说完,缠江井上响起了群仙的笑声,新到的邪魔大尊果然没了再聊下去的兴趣,闷哼一声再没动静了。 墨巨灵强者收声不言,重新回到扶桑神木的苏景却微微扬眉,这几个月里始终阴冷的眸子里显现出欢喜……黑石洞天内人影一晃,苏景的神识投影飞去洞天东极、不听闭关的那座小岛。 苏景飞上岛礁的同时,岛上空气涟漪阵阵……法境破、倩影现,好漂亮的女子端坐岛心黑岩,不是不听又是谁! 千年以计的漫长修行终于到了尽头,不听散去了自己的闭关法境。 战火越烧越旺的时候,不听回归,三瞳相环的眸子里闪烁着快乐光芒,不听抢在苏景之前开口:“高兴不?” 真是没味道的发问啊,苏景的眼睛却亮极了,点点头。 “只点头可不够,你得演出来……夫妻团圆诶,心情什么样子?”跟在苏景身边,万丈光辉皆为夫君光彩,不听一直都开开心心也心甘情愿地站在苏景身后,小妖女声名不显,不过她在中土好歹也有个“笑语仙子”的神位,此刻的问题可衬不上她的身份,根本是小女孩似的刁难。 演出来?怎么演?很好演——轰的暴鸣声里,苏景身周烈焰妖娆! 火! 夫妻团圆诶,心情什么样子?苏景把自己烧了,就是这个样子。 …… 扶桑神木上,十六正跳到苏景面前。 小蛇和主人之间有个约定,若苏景出战去,无论是逆袭敌阵还是驰援其他边关,除非苏景召唤否则十六都必须留守缠江井。 刚刚看苏景出去打杀了一圈,十六的心里实在痒痒,想找苏景商量商量,之前那个约定不值钱,废了算了……可到了苏景跟前还没来得及说话,苏景身上忽然烈焰冲腾。 心情使然、“知行合一”,洞天内的神识投影身燃烈焰,大天地中的真正苏景也燃烧开来。 “忽啊!”十六老爷吓了一跳。 十六的脑筋不是太好,但他的恶龙修为是货真价实的,所以他的本能应变常常要比脑筋转得快,这次也不例外,乍见面前一团大火,十六想也不想鼓起两腮就吹,好大风! …… 洞天内,岛礁上,不听看着苏景着火,“啊呀?”不听笑成了一朵花:“你这是什么火?看起来怎么这么不正经!” 苏景正经得很:“小妖女,你没想歪,这火就是不正经。” 不听哈哈大笑,但她的身形不动,再开口时转回正题:“我的修行已尽全功,神器元法炼化在身,小贼化作我的一根头发,正睡觉呢,这场炼化算是圆满了,我随时能出手……不过静坐一阵养息养神会让我更舒适些。” 一场大睡醒来,再赖会床,感觉很舒服的……大概就是这样的道理。 “小丧修,你也精进不少嘛。”不听打量着苏景,笑着继续道:“施展些本领给我看看。” …… 大天地、扶桑木上,十六一口气没能吹灭苏景身上的火,又开始甩着尾巴“忽啊忽啊”的问,十六当然知道苏景是玩火的小祖宗,可这么没头没脑地烧起来实在让人纳闷,小蛇开始追问缘由,他得破这个案子! 十六正叫着,面前苏景突然消失不见! 扶桑神木上的熊熊之火、燃烧之人又一次冲到天外去、冲入敌阵去! 不听刚刚才得圆满修持,但前阵子她已有一线灵犀回归心田,那时她就醒来了,外面发生的事情她都知道:她晓得苏景心情很糟糕,她晓得敌阵中刚刚到来一位邪魔强者,她还晓得如果能冲入敌阵斩杀此獠……或许苏景能开心吧! 所以她说:小丧修,施展些本领给我看看。 她还说:我不动是我懒,我已修行圆满,随时能打杀。 这两句话真的很简单啊,一个差不多算是攀临绝顶的苏景去深入敌阵、挑战邪魔强者实属不智,就算他有这个本事也是好大的冒险;可如果苏景怀里再揣着个不为外人所知、连拿人首领的帽子都彻底炼化的不听呢? 不听不动,苏景冲阵! 刚回来,还没在树上坐片刻的苏景竟然又冲杀出去了,莫说墨巨灵,就是缠江井上群仙也全都吓了一跳。 上一真人目瞪口呆,小阎罗出去送死啦……上一真人根本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愣愣望向闭狱王和太白道长。 遽然一声怪啸自闭狱王口中暴发! 三王阿伊是个头发长长、纤细苗条的清秀少女,可她也是阎罗驾前杀戮最重、满手血腥的凶煞恶鬼,凄厉长嗥仿佛厉鬼啸月,满满凄厉更满满狰狞,怒吼之中三王分身千万,急追苏景猛扑敌阵。 无数闭狱王身边还有青色的飞鹤大阵,太白真人一道法谕传下,神鹤卫尽起,巨鹤结阵遮天蔽日,同样追随苏景身后急扑敌阵! 鹤翔天,长鸣阵阵,但灵物自有高下之分,七万神鹤的长鸣也遮掩不住那一声饱蕴烈火神威的金乌啼啸,金亮亮化三千丈烈火巨鸦,随队出战! 谁都不明白苏景发什么疯,不过又何须明白,哪怕他真的发疯了又如何,冲一阵打一仗又有何妨,大家万里迢迢跑到这苦寒边关不就是为了打仗么? 反正……不好让苏锵锵自己去送死吧。 轰隆巨响,烈焰冲天!八百里赤鳄狠狠砸入墨色军阵,裹挟了无数墨色残肢残尸的气浪壮阔惊人,向着四下里席卷开去! 苏景杀到,他又来了。 第一千三百五十章 俱焚 四脚神锤全力一击,自敌阵中清出了一片空旷,最先出现在这片空地、最紧密追随苏景的仙兵并非闭狱王、并非神鹤卫、并非神鸦生,而是来自乌龟州的凶仙凶妖。 上一场,苏景去得快回来得更快,乌龟州群妖没能跟上,这次无论如何不会再错过机会。 纵入敌阵后蚀海大圣提声咆哮,十万妖仙结做十道万人杀阵,十座阵彼此呼应又成一座十万杀阵,分分合合时而四散突击时而突兀合围,霎时间厉法贲烈锐气纵横,迅速突破迅速击杀,乌龟州,十万杀。 苏景回头喊喝:“无需理会我。” 喊给所有人听的,大家相处的时间或长或短,但彼此间有足够信任,苏景说不用管他,那大家就真的不再去管…… 蚀海大圣“哈”一声怪笑:“不用管你?太好了!”不用管苏景,十万杀想怎么杀! 无需追随苏景身后,蚀海随便选了个方向,翻手举起大旗向选定方向一指,十座万人杀阵催腾杀劫滚滚向前,所过之处腌臜墨色崩裂纷纷。 他们只才冲袭百里,墨巨灵就有精锐迎上,万千巨大邪魔亦结阵,根本无从分辨邪魔的阵法是如何行布的,蚀海眼中只见一道黑色的恐怖漩涡疯狂旋转着、以吞没天地之势向着他们压来。 战场百变,有突击有偷袭有陷阱有伏兵,但所有变化之下有一重主题永恒不改:拼!所有的争杀在归于个体后时就是三个字:硬碰硬! 此刻便是硬碰硬的时候了,蚀海开声振喝,十万杀大阵陡变,十万仙会合聚拢,摆阵如锥,冲锋,冲冲冲! 一方墨色漩涡,一方五彩神锥,大小相差悬殊但决绝的气势一般无二,双方飞速靠近……就在漩涡、神锥堪堪相碰时候,一道灿烂的火光划破天际,直直落入墨色漩涡中,轰隆巨响,神火崩裂! 强烈的光芒抹杀了一切颜色,炽烈的火焰吞没八方邪魔,一枚太阳炸碎了,真的是一枚太阳,狠狠炸碎在墨色漩涡的正中心,三千丈神鸦双翅摇摆、昂首长啸,金亮亮砸出了一枚太阳,她还要再召唤第二枚太阳入战,杀不尽的强仇! 借骄阳轰阵之威,乌龟州十万仙直切敌阵,杀。 就在骄阳崩碎的强光中,千万闭狱王的大军与七万神鹤卫也冲入墨色,血战! 上一真人不够资格入战去,但他在缠江井上也照样忙碌,统御群仙开启灵州杀阵,所有远袭法阵全力发动,万千神雷轰涌绽放,如无尽银色神川,自缠江十州向着敌阵倾泻而去。 十州战场杀成一团,苏景绝尘而去,周身烈焰摇摆,他的身法又是何其迅捷,疾飞中化身金红闪电,一路打入敌阵深处去。 敌阵内有强大法阵布置,大凡阵法,在发动之初都会引出灵元震荡,哪怕这些震荡异常细微也逃不过苏景的洞察,赶在阵法发动前苏景就会急转向远远躲开,运气好的时候还会遇到距离很近、发动在即的阵法,在凶法暴发前他还来得及飞过去、捣毁它。 至于来自墨巨灵本身的阻拦,那就更可笑了,飞蛾再怎么蜂拥前进又怎么可能挡得住烈火雄鹰的冲锋,八百里赤鳄就在他手中,但抡或者不抡就要看苏景的心情了,抡起来必然横扫一大片、威力强大,不抡则省些力气,反正他的身魄远远胜过普通邪魔,疾飞中能轻松洞穿敌人身体。 从血肉中飞驰而过,也别有一番乐趣。 墨巨灵阵中有强者,刚刚与苏景做过气意之争,由此苏景能找到对方的气息,虽远却清晰,方向明确得很、一路洞穿敌阵直追下去,这次冲阵不是闹着玩的,他要摘一颗脑袋回去! 万里之遥不过双翅振振,苏景向着邪魔强者奇快逼近,可就在双方只差不足千里距离时候,苏景只觉身体突兀一沉……不止身体,手中的四脚神锤也变得沉重了。 而且是越来越沉,短短片刻中,苏景竟然找回了些“身在破烂囊”的感觉,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这力量不会直接伤人,但它们直直渗入苏景身内,让他在举手投足、无论做什么都会比着平时费力百倍。 身体变得沉重了,身内真元流转得也越发吃力……苏景怎么会不明白,自己还是陷入敌人的古怪法阵中了。 若能拔身扶摇、升至高远星天做俯首鸟瞰,便能得见此刻巨大的墨色战场分成了两个部分,前一半是墨巨灵与乌龟州、闭狱王、神鹤卫的鏖战;后一半战场,无数墨巨灵不知何时结成了一座正圆大阵,自外而内、一圈又一圈的邪魔兵卒们缓缓“圆绕”着…… 这个圆实在太大了,以至靠近外围的墨巨灵在推动法阵时,根本不会觉得自己是在绕圈,而是在直行。 阵生怪力,墨色的圆盘笼住了浩浩仙天,苏景陷落在圆心,他身上的烈火依旧,醒目且妖娆。 洞天内不听欲起身,陪在她身旁的“苏景”摆了摆手:“这才哪到哪,你先看着。” 不听很听话,果然打消了出手相助的念头。 邪魔强者的气势再度涌来,直直扑向苏景,墨色强者名唤白肃,他头顶上有一尊墨色王冠。 白肃晓得自家阵法有“沉陷”之效,但不能直接杀人,要斩杀苏景还需得他亲自出手。 “你这是……吃错药了?”白肃的心情很好,曾重创真色的小阎罗居然自己跑来送死,这还真是意外惊喜了,此刻苏景已经沉陷,白肃不觉得他还有翻盘的机会、死定了。 即便胜券在握,白肃在飞近时依旧小心翼翼,毕竟敌人来得太古怪,好像有阴谋的样子。 陷入必死境地的苏景,看上去居然比白肃还开心:“不是,内子归来,想看看我的本事。” 白肃笑而摇头:“你说你这人……烽烟乱世中夫妻团圆是何等幸事,不留在灵州上与心爱女子诉说离情,却跑到这里来打杀撒欢?错了啊,错了啊!可惜你是个要紧人物,如果只是普通仙卒,我多半会放你回去。”邪魔的语气轻松,但心中满满警惕,靠近得很稳也很慢。 “你真话说得真好,说得我都不忍心杀你了。”苏景也在笑,就在笑言中他突然动了。 身体很沉、手中赤鳄很重,仿佛陷落在粘稠泥塘中的感觉,敌人的阵法让苏景的行动吃力异常,但邪魔阵法终归比不得破烂囊,苏景还能动。 动杀。 杀千刀。 四脚神锤挥舞如风,但再非之前的胡乱夯砸,一击一杀尽为前辈真传、杀千刀斗战! 敌阵古怪,大力牵身,让苏景的杀法比着平时缓慢了些,本应弹指间就能击出的九百九十刀,被“拖长”至两个呼吸光景。 是被“拖长”,且威力也逊色不少,可整套杀法在苏景使来依旧是完整的、连贯的,少了几分贲烈威猛、多出些笨拙摇摆,但连贯不变、依旧是一气呵成的杀千刀。 两息之间,九百九十刀纵横斩落!邪魔白肃相距尚远,苏景也没根本没想拔身出阵去强攻敌酋,他只是对周围巨灵出手。 两息时间,不长不短,足够白肃飞扑上前动法去对付苏景了,但白肃并未莽撞进击,他能看出苏景施展的杀法巧妙连绵,他也能准确判断:就算自己上前夹击也破不开苏景的杀法连绵。 既然破不开,又何必徒劳出手,白肃不急着出手,他很了解自家阵法,陷入其中的仙家挣扎越猛烈,大阵的沉陷法力就越厚重,苏景的杀法虽妙却还破不开大阵桎梏,而他反抗过后就会迎来更沉重更可怕的压力! 两息过,九百九十刀斩出,确是非凡战法,当九百九十刀疾杀过后,苏景身周三千六百里方圆一片空旷,杀法威力所及范围,所有墨巨灵尽被杀灭! 靠得比较近的墨巨灵死光了,可远处巨灵依旧、遮蔽无尽星天的巨灵大阵仍在,死死牵扯住苏景的阵力重压仍在!九百九十刀杀人不少,却未能破阵……但九百九十刀后,还有第九百九十一刀。 无定势、千机变、因势而起、随性而生……整套杀法中真正精华的最后十刀,第一刀落! 杀千刀中的第九百九十刀,属于苏景自己的第一刀……但又哪里见得到“刀”。 没有刀,只有一场天崩地裂的爆炸! 为轰、为爆!当仙家在斗战中再无胜算、再无生机时候,以自身法元根脉和神魂灵基勾连乾坤戾气,以无尽性命为引换来的轰天一爆,只求同归于尽的自爆。 其戾其威都远超“断妖身”的自爆俱焚。 苏景自爆了。 远非对付法中师父那种假装的、小打小闹似的爆炸,是真真正正、凭元修换天劫以性命求同毁的:爆。 不妨这么说,如果苏景没练过杀千刀,他迫不得已时自爆会有怎样威力,此刻施展出的“第九百九十一刀”就是怎样威力。 第九百九十一刀,俱焚。 不久前,前方战场中金亮亮曾将一枚自己真修苦炼的骄阳炸入敌阵,引出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爆炸,可那场爆炸比起此刻苏景的“俱焚”,火炭中暴起的一点星花相见于灭世火山的狂喷疯涌。 “俱焚”一瞬,苏景消失不见,他所在之处空空旷旷,但多出了一枚铜钱大小的漆黑小洞。 很奇怪的洞,开在空间中、空气中的小孔,同个时候战场遽然寂静且沉黯,喊杀、雷鸣、咒唱……所有声音都被吸入黑色小孔;剑芒、法光、符咒燃烧的火焰……所有光也同此剑的嘈杂之声一样,尽数投入小孔。 所有人都还在打杀,但浩浩广阔的战场不存一点声音和一丝光芒。 而下一瞬,天摇地动星河摇撼,黑色的小孔消失不见,它化作了一场震骇星天的爆! 炽烈神火怒冲八方、冲天气浪湮灭天地,火随风狂、风因火怒,风火交织一起滚滚气浪就变作重重火海,饱蕴杀机横扫一起! 即便和苏景最熟悉、对他最了解的人,见过他的“十刀之中第一刀”也会目瞪口呆,第一刀就是自爆俱焚?不过短暂惊讶后又会恍然大悟,在心里说一声:果然是苏景……这才是苏景。 第一千三百五十一章 霸唱 这一刀名唤“俱焚”,苏景也真的爆了,但并非同归于尽,无上妙法引动自爆之威,却于苏景无损。 一场轰轰烈烈的巨大爆炸,尚不足以摧毁所有墨巨灵,就算苏景再“炸”三次也不可能将缠江井前的邪魔杀光,但一场爆炸即为一场寂灭,足以在重创强敌的同时摧毁敌人牵挂于自己身上的所有法术气机。 牵于身的邪法气机毁灭,压于身的邪魔阵法也就没了效用,当光火雷霆横扫三万三千里、将所有在“俱焚”笼罩范围内的墨巨灵尽数打做尘烟之时,苏景也一飞冲天,敌阵已破、再无桎梏! 就在苏景破阵、飞天一瞬,耳中突然响起白肃的冷笑:“斩了!” 声音响起时候,一盏大如天月的墨色圆刃呼啸而至、邪斩苏景……白肃全力出手,白肃心中暗道“侥幸”。 始终小心谨慎,即便苏景已经陷入大阵,白肃也不曾有过半点怠慢、没有不管不顾地扑杀过去,就是这份谨慎,使得白肃在那场巨大爆炸发生的时候尚停留远处,没有进入爆炸最最核心的威力范围内,他也被“俱焚”之力冲击到了,但他离得远又始终重法护身,伤害忽略不计。 当“俱焚”刚起,白肃以为苏景是真的自爆了,邪魔满心惊骇,敌人连挣扎的过程都没有就直接同归于尽?这也太……急性子了吧。 随即白肃就发现,是自爆却非自毁,苏景仍在,由此邪魔愈发惊讶了,能把“自爆”当成普通攻杀手段来用,这又是怎样奥妙的斗战法门! 惊讶且侥幸,强敌陷落阵法内,白肃本就有两个选择的,一是趁着阵法牵绊上前去攻杀敌人,另则……苏景若有能力破阵,那他破阵而出一刻无疑是防守最最脆弱、元力最最虚弱的时候,也是斩杀他的大好时机。 因为谨慎和耐心,白肃躲过了爆炸;也是因为谨慎和耐心,他迎来了一个再好不过的杀敌契机! “俱焚”后苏景身法奇快,直直飞遁高空,但他的身形已被白肃捕捉,再逃不掉。 对付强大敌人,一定要选择正确方法,未在苏景陷入阵法时攻击而是在他破阵一瞬进袭,白肃觉得自己选对了办法……良机一闪即逝,哪会有丝毫犹豫,白肃身躯急急一转,大若山岳的邪魔以身入法化形真色圆月之刃,一斩贲烈直追苏景! 巅顶神魔,全力一击,其速何其快,只在瞬息间黑色圆月便飞至苏景身前十丈地方……苏景不见了。 只是看不见了,苏景人还在,也不能说人还在,因为苏景变了……大罗金仙,如意真身,能修得无穷变化,变猫变雀变螃蟹,变云变雪变影子,想变什么都没问题,转转心念的事情罢了,比打个哈欠还要简单得多,以苏景的能为,无论他变成什么白肃都不会诧异,但白肃还是惊诧了:苏景变成了一声啼鸣。 有形有质真实存在的人,变成了无形无质却嘹亮激昂的一声啼鸣。 那是如何贲烈如何高亢的一声长啼,是金乌的振奋鸣啸,但也有些像雄鸡的报晓啼鸣!而这一声啼鸣又蕴含了怎样凶悍的炽烈火意与滚滚剑气。 一声啼鸣一柄剑,化身入声再以声做杀,杀千刀的第九百九十二刀,“俱焚”后的第二斩:霸唱。 雄鸡一唱天下白,是称“霸唱”,这个说法是有来历的,公鸡报晓、昂首啼鸣,当它唱过之后东方旭日初升曙光显现,而此刻对那些只能在夜中活动的魑魅魍魉就是大限之时,若不能赶紧归回地下、逃入坟墓就等着被阳火杀灭吧。 一声啼鸣,日出东方,横扫一切邪魅鬼祟,啼鸣报晓一唱之威,由此得“霸唱”之名。 霸唱即为日出,骄阳普照,供养天地同时斩灭鬼祟,骄阳神日粉墨登场,现身第一杀,蓬勃第一刻,杀千刀最后十刀中的第二斩,霸唱。 不是苏景啼鸣,而是苏景化身为骄阳初出的啼鸣,一声唱直击灵台! 霸唱之威稍逊俱焚,但霸唱之杀就如阳光普照时野鬼游煞无处可逃一般,这一道神音法剑祭出时敌人无可逃无可避,躲不开的一剑、只能挨上! 中! 霸唱之声正中白肃灵台,霸唱一击狠斩白肃元魄。 白肃正以身入法,他就是那盏如月巨大的墨色圆刃,当“霸唱”绽放时,墨色圆刃遽然急颤,瞬瞬里数不清多少次地颤抖,旋即轰然崩碎去!白肃重现真身,七窍中皆有黑色鲜血流淌,他以为苏景破阵一刻即为最虚弱时,却又哪晓得“俱焚”落尽时正是“霸唱”绽放时! 不是白肃没防备,而是防也防不住…… “档次”是个怎样的概念,蚂蚁和人不是一个档次,三岁的娃娃和三十岁的青壮就能归为一档了,三岁的肥壮娃娃遇到了捕快出身斗遍恶贼又从军拜将、久经沙场且远征蛮荒的三十岁壮汉。 挨了霸唱一击,白肃就明白麻烦了,的确是一个档次、但完全没有胜负悬念的一战,让他赶上了…… 当机立断,白肃身上爆出一声沉闷巨响,巨大身体层层开裂,浓浓的黑色血浆喷薄如雾,白肃本人则消失于浓浓血雾之中,血遁之法,保命的大好本钱,祭精血以开天门,六十六万里远遁于瞬息之间。 逃走的刹那,白肃看见了从“霸唱”中还原真身的苏景,那小子在笑,意气风发! 白肃逃了,不是怕死,真色正神没有怕死的,只怕自己虽死却不能得其所哉,怕自己死得全无价值。 消失时候同为显身时候,其间不存时间流转,这法门逃得快逃得远,但有一重缺憾:逃到哪里不知道,没法控制方向,施展血遁的仙家也不晓得自己会落入哪里。 施展血遁的时候不知道,但施法完毕后立刻就能辨明自己置身何处,强大墨巨灵身内都带有恒天星盘,时时刻刻指引方位,否则墨巨灵在空旷外域游走,实在太容易迷失。 辨明位置,白肃长长松了口气,运气还不错,自己逃回了后方:墨巨灵的后方。 血遁是自伤逃命的办法,损耗剧烈;实实在在地中了“霸唱”一击,所受伤害就更不用说了,白肃逃得性命,但五内仿佛刀绞、脑浆也沸腾了似的,周身巨痛难熬,一阵阵天旋地转感觉袭来,想要站稳就难,就在这个时候前方忽有号角声传来。 伤得太重以至神志都有些模糊了,明明是真色之号却让白肃心里一惊,本能使然转身就想继续逃遁,但下一刻一个让他异常亲切的声音传了过来:“白肃?哪个伤你?阎罗、道尊之流已登入缠江井么?” 言辞只在讯问敌情,可语气中的关心之意真真切切,声音响起同时,白肃眼前浩浩墨色铺展开来,另一支墨巨灵的大军正急急靠上前来,此阵比着一直压迫在缠江井外的巨灵军阵更磅礴。 白肃闻声,紧绷的身体与心神同时放松了,他是墨巨灵中的高层人物,有关军马调度的事情他全都知晓,早就晓得同族大军将会集结过来,不过刚才被打得太惨了,心神慌张才忘记了此事。 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启禀亥走前辈,伤我者并非道尊、阎罗。”说话之际,一支墨巨灵的小队从前方大阵中疾驰而出,接应上白肃,带他去往大阵。 得了同族护持,白肃更放松了些,继续呈秉军情:“是苏景伤我,此子修为……”刚说到这里,白肃背后远方突然传来笑声:“待会让他自己看,比你说的更清楚!” 笑声,火光,风雷轰荡之声,一道金红如电,自缠江井方向急扑而来! 血遁一逃六十六万里,只能免去瞬息之灾!苏景是人也是金乌,这宇宙中最擅疾驰的圣族;苏景修为大成、得天宇认可得封“杀将”大位,实力使然、元修使然,展翅翔天时何等迅捷!白肃靠着奇门法度逃掉了,但只安生片刻苏景便已追来。 明明看到前方又有敌军靠近,苏景照样追来。 白肃大惊失色,而新到巨灵大军应变奇快,当苏景说出第一字时候,墨军前锋大阵就结阵抢出;当苏景的话说到一半时,中军阵中万法齐动、千万杀劫铺天盖地向着苏景袭去;待他一句话说完,前锋巨灵已经将白肃护持在中央。 铺满长天的法术未能阻拦苏景半步,邪魔大军的前锋护住白肃的时候,苏景也冲到了他们的阵前……白肃看得很清楚,护身光电的小阎罗在冲来途中双手急挥,很熟悉的杀法,所以白肃的心沉了下去。 还不等白肃把“小心”两字喊出来,冲到阵前的苏景就不见了,那枚铜钱般的小孔又出现了,简直毫无新意,一切又重来一遍,巨大的爆炸与可怕的力量横扫一切。 白肃眼中“不出意料”的俱焚强攻,在新到战场的巨灵看来却是惊天动地!谁能想到啊,强敌扑来然后直接……自爆? 白肃这次也在“俱焚”的覆盖范围之内,邪魔自忖必死,直接闭上了眼睛,但在摧毁的力量冲来之前,白肃忽觉头发一紧,一股怪力从天而降,抓住他的头发奋力将他拉走。 第一千三百五十二章 会战 新到的邪魔大军首领,另一尊墨色强者出手抢人,抢在苏景杀灭白肃前将人救走。 白肃大喜! 虽然大家的地位相同,头上戴着的都是一样的墨色王冠,可实力差别巨大,亥走前辈既然赶得及出手,自己应该就不用死了吧? 亥走本领远在白肃之上。 白肃自觉保命有望,被抓着向后飞腾之际急急以心念传神,警告亥走小心敌人爆炸后的法音霸唱,同个时候白肃也睁开了眼睛…… 耳中只有轰轰烈烈的爆炸声音,未闻如剑之唱,苏景并未施展“霸唱”,但白肃眼中看到了另一番古怪情形:他看见苏景向他遥遥一挥手; 苏景手中升起一轮残日如钩,一枚无心环月和无尽璀璨也无尽诡异的五彩星海;残日、环月、妖冶剧毒的星海又变成了一柄剑,剑光一闪。 白肃觉得脖颈一烫,眼帘垂下,看见了一具很眼熟的无头身体向着星空深处跌落,他知道自己死了,然后他就死了。 日月星一闪即灭,神兵宝剑一闪即灭,苏景斩杀白肃。 杀人后苏景就收手、凝势,并未顺势进击,不是不想打,而是面前墨色新军应变奇快,前锋遭“俱焚”重创、白肃被神剑斩首时,大军杀阵已经行布妥当:原本铺满视线的墨色邪魔化作十八队,仿佛一条条黑色的巨龙错落悬浮,强大元息升腾弥漫,浓浓充斥四面八方。 人家摆好了大阵,还要不要冲? 刚才那一战,如果不是不听醒来,苏景就不会再去冲阵、追杀白肃,没真正去打的时候苏景自己也不晓得自己打不打得过,他能确定的只是那么冲很冒险,可实际上在他斩杀白肃,从头到尾小不听都不曾出手,是他独力而为。 苏景挺想再试试的。 白肃的头颅也掉落下去了,他已死,亥走救人失败,留着同族的一颗头全无意义,所以他放手了,亥走的声音沉沉:“好剑。” “姑爷何在。”苏景回答了句墨巨灵听不懂的话。 这个时候,前方远处忽然又有号角声传来,目力尚不可及,但苏景远远播散开去的灵识可探,一重、又一重墨色天云正向着缠江井方向急行而来…… 不可能是简单增援,今天这场打杀连苏景自己都不曾预料,突兀暴发的战事墨巨灵不可能预知。 那就是大军集结了。 独闯敌阵容易,苏景心里也颇有几分把握,但谁能保证敌阵中的“黑王冠”都来追杀他而不去为难闭狱、太白等人,对着严阵以待的墨巨灵们笑了笑,苏景身周烈焰再起。 火光一起一落,人已消失不见。 苏景归阵,闭狱、太白、蚀海收兵,缠江井大获全胜! 再斩一顶黑色王冠,扫灭千万墨色巨灵,但胜的只是一“阵”,缠江井前方,前一阵的残兵败将退去,崭新的墨色大军又层层叠叠的压迫上来,短短半天光景,敌军之势较从前扩大数倍不止。 攻守两端皆告沉寂,缠江井十天州的守护大阵开启依旧、全力发动,浩浩荡荡的墨色大军却全无动静,连“常规”的远袭轰阵都免去了,安静得不像样子。 平平静静的战场。 如此,三天过后,太白真人和闭狱王一起来找苏景。 太白、闭狱皆为今日仙天阵中大将,虽人在缠江井,但有关这场大战的要紧情报,时时刻刻都会传报到二人手中,苏景也是大将,不过他打架远胜打仗,除了个别发脾气的时候,基本上他都在服从命令听指挥,军情什么的不看也罢,听令就是了。 “送进北方远天的‘星石探马’不停传回消息,西坑隐仔细分析过。”太白真人对苏景道:“邪魔调动频频,大体方向应该就是此间,不会错了。” 苏景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便是说,墨巨灵选中了缠江井,要在这里打一场大的?” “不错。”太白真人点了点头:“会战之地就在缠江井。” 三王阿伊开口,她说的是内域战局:“入侵内域的三支墨巨灵尽数起兵,向着东北急行而来,至少现在看,是冲着咱们这个方向来的。” 会战缠江井,里应外合。 里应外合,没什么新鲜的,可是一刀砍头也同样没什么新鲜的,挡得住便作罢,挡不住照样得死。 闭狱王继续道:“内域巨灵的行军方向确定了,围剿也就变得容易许多,西天佛祖已经离开极乐,会同十万山三赤尻与妖家仙兵,去狙杀第一路内域邪魔;小魔君一脉强者暂离九龙地,道家七十二福地精兵归入麾下,内域第二道邪魔大军归小魔君杀。” “小魔君本来有守护九龙地的重任在肩,不过九龙大阵布置的第一个阶段完成,甲添可暂时抽身,由他守护道尊继续施法,另外佛祖还有‘守漏’法术加身,法力上有不小的影响,小魔君请他身边恶魔浮屠跟去了佛祖那一路,这个浮屠据说是宇宙之中独一份的怪物,一身凶法比着小魔君也毫不逊色,由他跟在佛身边可保万无一失。” 说完前两路仙军,三王阿伊稍加停顿,再开口时她目中现出尊敬之色:“咱家神君也暂时从藏星法术中抽身,十二尊冥王追随左右,另外十大盟的强者与道家三十六洞天的精锐尽归麾下,截杀第三路内域邪魔。” 缠江井和边关的战事不轻松,打得血肉横飞性命凋零,不过边关之战在激烈程度上还不比得内域,原因很简单:人多,至少现在看来,入侵内域的墨巨灵,在数量上远远胜过边关外的邪魔。 若非如此内域仙家早都肃清邪魔了。 可即便如此,这回今日仙天诸尊极道强者领兵亲征,战事胜负几乎不存悬念了,为祸内域的墨巨灵差不多活到头了,不过苏景的面色未见轻松,望着闭狱王道:“三哥,若我回去内域……” 阿伊知道他要说什么,俏面浮现起温和笑容:“神君专门传讯,着我告诉你:大局为重,莫再多想。” 这句话来得很有些古怪,但苏景自能明白神君的意思,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还有,很明显也很莫名其妙的,听过仙天内域主尊大神魔亲自出手、率同各方精锐去剿杀入境邪魔的消息后,苏景全无振奋之情,反倒神情落寞……以及目光深处隐隐闪出了悲恸。 苏景神情有异,太白真人和他不算太熟悉,不好多说什么,阿伊则亲亲热热伸手一揽苏景的脖子,头碰头笑眯眯:“仗是越打越大,但也别耽误了夫妻团圆不是,小不听归来,怎么没见你撑开阿骨王宫?你俩放心大胆开王宫去,这里的战事有我看着,放一百个心!” “她还懒着呢,是随时能出手,但归神回气时间越长越好……咳咳,我不是那样的人,大战当前,我怎能贪花恋色。”苏景也笑了,先说半句实话再吹半句牛。 这个时候,已经好一阵子不曾闪烁法芒的缠江井穿通大阵再次闪耀奇光,眼睛上扎着一只黑布条、脑后结了个好漂亮的蝴蝶结的少女跳了出来。 小尸仙浪浪仙子驾到。 苏景颇多惊喜,打过招呼后苏景又等了片刻,未能见到小相柳的声音:“小尸仙自己来的?” “嗯,小相柳要守在师兄身边,我奉师兄之命先过来,这边不是要打大仗么,我来增援,后面要是人手不够小相柳也会赶来。”浪浪仙子还矜持着,直呼“小相柳”之名,不好意思喊他“夫君”,但在提起西坑隐时一口一个“师兄”,也足见一家人的名分定下了,跟着浪浪仙子压低了声音,伸手掀了掀自己身上的漂亮斗篷:“看这大氅没?大魔罗师尊赠与我的,内蕴他老人家全力三击,用我出手的时候你就喊我。” 小尸仙自己的本事不成,可她是大魔罗的徒弟媳妇,她有魔罗大氅在身,谁敢说她不是强援! 其后一段时间里,缠江井穿通大阵奇光起伏,道家五大法阁、三十七大盟中十三盟、三座实力比着全盛时的天魔坛也相差无几的上仙宗、莫耶地凶悍仙家等等,一支又一支精锐仙军抵达缠江井。 接连几个月的试探、袭扰之后,墨巨灵最终把缠江井选做主战场,既然邪魔要打,内域仙军自当奉陪! 内域仙兵不断驰援缠江井的同时,外域邪魔也在有序集结,一重重遮蔽天空的黑色法云搭载重兵,自缠江井向北一路铺展开去,其厚自下向上无以望传,其深自南向北不见尽头。 阵势好像是真正摆开了,但邪魔阵中的巅顶高手始终不曾露面;缠江井上真正能够称作“大能为者”的斗战仙,看上去也只有苏景一个…… 另外,有不少仙家都觉得这事不太妥当,比如墨巨灵会不会是声东击西,比如此地集结如此多仙军却只有一尊小阎罗为巅顶上仙,会不会太单薄了些,比如兵马人数的确不少可不见哪路仙兵去加持守护阵法让阵法更强些……觉得不妥当就提出来,有不少仙家向道家高人进言,可惜,道家仙长们听得时候都一个劲地点头,但听完就完了,也不见他们有什么措施。 第一千三百五十三章 大捷 亥走摘下了自己的帽子。 将黑色王冠摆放面前,亥走的左手伸出,轻轻地擦拭着它。 他的动作很虔诚也很轻柔,乍看上去是在擦拭,但瞩目稍久、不知不觉间就会觉得……擦拭变成了爱抚。 墨巨灵的身体都大如山岳,三五千丈在邪魔族内只是很普通的身高,配着如此磅礴的身体,墨巨灵的头当然也不会小,若他们的头落入凡间,大大一座丘。 多大的脑袋就戴多大的帽子,墨色王冠的巨大可想而知,不过这些样式颇有些古怪的王冠被墨巨灵戴在头顶的时候不显什么,被摘下来后再仔细看,不明真相者会恍惚觉得:这怪帽子怎么好像是花儿? 的确是,就是花,生长在外域荒北空旷宇宙中的异种奇花,也是赤霓和古仙被灭族后,唯一一种会对墨巨灵存有善意的奇特植物。 奇花生长于无尽虚空中,所以花儿本身也是虚空,它们存在于“虚无与实在”之间,这些奇花生长的过程就是虚空侵蚀实在空间的过程,而花儿绽开的过程,又是实在空间冲破虚天的过程。 摇摆于虚实之间,很有趣的家伙。 墨巨灵有关进化、涅槃的领悟,很大一部分思悟都是族内强大魔王观花而来,所以这种奇花被巨灵奉为如吉祥花,族内修炼大成、超凡入圣者可采花为冠,便如墨色相柳,便如掌口和白肃,便如亥走。 奇花封冠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墨巨灵不在乎今日仙家与凡间自然的伦理正邪,但他们有自己的信仰,信仰之下自然也会有他们甘心为之赴死的荣誉。 每一头墨巨灵都很在乎荣誉,亥走也不例外。 所以亥走心情不佳的时候,他就会把自己的王冠捧在手中轻轻擦拭、轻轻摩挲……自从挥兵缠江井,亥走的心情就不好了:他本来已经将白肃救到了手中,结果还是被那个小子一剑两断,让他手中只剩下一颗沉甸甸的头颅。 因自己救援不利使得一位强大同族丧命,这让亥走很不痛快,而更糟糕的是,苏景是从他手中夺去了白肃的性命,从手心里夺走的啊!这让亥走一下子失去了“掌握”的感觉。 强大就意味着“我的意志无可改变”,就意味一切尽在掌握,自从亥走修炼大成这种感觉就自然而然扎根心地,直到遭遇苏景…… 还有,亥走亲眼看到了苏景的那一剑! 无知时当然无畏,可是见过了那一剑,亥走就明白自己的“无畏”其实不怎么值钱了,他曾自问,如果当时不是正巧诸路正色大军汇合过来,小阎罗放手于自己这路兵马一战,自己会是个怎样下场? 答案很不好。 如果是阎罗、道尊、佛祖或者大魔罗也就罢了,可对方只是个名不见经传、只才飞升几千年的小家伙。 即便亥走知道这种“小家伙”是个例,绝对是十万不存一的罕见奇葩,但他心里还是很不舒服……没真正打却已经败了,亥走知道自己不是苏景的对手。 苏景成名于不安州大战,扬威在蔷薇州夺宝大战,但他真正以自己战力震撼仙天的一战是在十万山独斩十大天圣,十天圣的消失、复出是墨巨灵的设计,但他们复出的时候墨巨灵全族都陷入涅槃中,双方没办法再有联系。 而斩杀十天圣时的苏景,不过是完成了“诸法归一”的修炼,后来他尚有新一步的大飞跃:独占七神兵、圆满杀千刀!除了最最核心的自己人之外,今日仙天众多仙魔都不晓得小阎罗究竟是怎样的实力,墨巨灵又从何得知。 对墨巨灵来说,苏景绝对是个新冒出来的强敌,亥走则是唯一一个见过苏景出手的巅顶巨灵。 有关自己对苏景所见、对苏景本领和宝物的理解,亥走已做详细呈报……再之后就没动静了。 亥走率同本部兵马顶在了最前线,他身边、他身后真色大军不断集结,前方缠江井中散出的仙家威势不断增强,大战的味道越来越浓重,两军之间的萧杀之意越来越犀利,可双方已经对峙了三月有余,到现在还是在对峙,大尊的冲城之令迟迟不传下,对面缠江井也乐得等待。 说一句亥走自己都不太愿意面对的实话,他等得有些着急,这是很不应该的,不耐烦就代表着心里不安定、就代表着一丝丝焦虑,而亥走明明是地位崇高的真色正神,本不该有这些负面心绪,会如此或许只因为他曾真正面对过小阎罗吧。 心绪不安定,所以他要擦自己的王冠,这是他的习惯,能让内心安宁下来,正擦着帽子,王冠一角上挂着的小小银铃突然晃了晃,发出了叮叮当当的悦耳轻响。 亥走精神一振,铃动,主帅召见。 …… 缠江井就是在等,边关要塞上的阵法布置本为守势设计,好像龟壳,虽然说法不太好听,但事实就是如此,守则依托大阵事半功倍,攻则舍长取短必落下风,何况今日缠江井上,明里就一个大高手十四王,贸然强攻实在不是聪明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不听回来了,她可是天大的奇兵,虽知缠江井内走漏消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还是不露面最为稳妥,最近这段时间一直留在洞天内,反正苏景始终有一道神识投影洞天,两个人能时刻厮守;而不听之外,另一位苏景至亲之人、大师娘的到来,也让苏景开心异常,前阵子藏于他眼底深处的悲色已然消退了,他又变回平时那个开开心心、仿佛胸有成竹其实没心没肺的小子。 苏景自己明白,那件让他悲恸的事情正在发生,这份痛楚发自内心并深刻存在,再没得改变了,只是他不舍得再让大师娘和不听跟着一起难过,没必要,族中事总要族中人来担。 抹去眼底隐瞒,深藏悲恸于心,缠江井上开开心心地小阎罗……不过这不算强颜欢笑,每次见到大师娘、见到小不听,他的开心都是由心而发。 这天里,正跟大师娘显摆“姑爷何在”的时候,闭狱王阿伊来找苏景,后方有重大军情传来:三道入侵内域的墨色大军之一,遭遇仙军狙击,已见仗、分出胜负也分出了生死……内域仙军大捷。 不同于之前的纠缠乱打,当内域邪魔分兵三路时,今日仙家也集结了真正意义上的精锐力量,每一支仙军都是名门出身、修持深刻,更有巅顶神魔出任统帅,再打,邪魔休想再如以前那般轻松! 胜仗是佛祖与十万山妖兵打出来的,拦腰截击,战事暴发得突兀且凶狠,是大捷但十万山也伤亡惨重,会有重大伤亡倒不是那支墨色兵马有多少高手,而是他们动用了一道奇阵,在开战之初、远还未到决出胜负的时候,邪魔就以身殉法,无数邪魔以自己的性命开出了滚滚天劫。 妖精凶悍、最擅拼命,可就算心里早都打定了“自爆”的主意,也不会一上来就爆,总要找个合适的时机才好施展的,邪魔却不管这一套,仿佛“敷衍了事”似的,一开战就结出凶阵以命换劫,着实杀伤了十万山,若非佛祖及时出手相护,十万山这次怕是要元气大伤了。 在佛祖与三赤尻传出的战报上写得明白,他们甚至怀疑墨巨灵根本不晓得自己遇到了哪路兵马就开了赴死阵了…… 付出的代价比着预计中要沉重许多,不过不管这么说都是赢了,值得一提的战事了解后,另一支堪称雄壮的兵马显身了:后身法天金童与大队古仙。 听到这里苏景眉头微皱……西方极乐、灵山巅上为伪佛立位证名,作为交换,后身法天金童不再拖群仙后退、不会相助墨巨灵,这桩“买卖”是天知阳破开的头、苏景从中全力斡旋才做成的,金童若背信弃义,苏景身上的罪责可就大了。 “放心。”不打仗和不被唤作“三姐”时候的闭狱王就像个邻家的阿姐,眼儿弯弯常有笑意,又漂亮又可亲:“金童并未趁火打劫,他口中笑话佛祖无能连累小妖成片成片地死,但以佛祖看来,他带领大批古仙赶来当是存了相助今仙的心思,不过那一战打得太快,他来迟了。” 面对真佛,伪佛传承的金童全无敬意,开口讥讽言辞刻薄,他不怕、不打也不走,就一个劲地数落佛,直到怪物浮屠冲出来要“尝尝古仙有多鲜”,金童才大吃一惊,一边抱怨着佛祖狡诈暗藏凶兽,一边带着古仙匆匆飞去。 依着浮屠与赤尻的心思是要追下去的,佛祖却摆手阻止,传令收兵。 如今佛祖已经回归极乐,他身上还有重法负担,他还得给自家迷失的大群佛陀菩萨“守住门”,浮屠则回归九龙地,道尊的阵法布置即将进入第二个阶段的要紧时候,很快甲添也要入法相助,身边需得有顶尖高手护法。 小魔君在外、甲添入法无暇分身,浮屠盼着这一刻不知几千几万年了,他终于又有机会吃家乡菜了,三赤尻与妖家大军则不再归返十万山,正辗转于穿通法阵间、向着缠江井急急赶来。 三支内域邪魔,其一彻底被摧毁,另外两支仍在急扑缠江井,阎罗与小魔君各领精锐正向他们迅速靠近。 第一千三百五十四章 双尊 相同战报,不同喜噩,今日仙家的捷报,墨巨灵眼中噩耗。 亥走收到主帅传召之讯,将王冠重新戴上头顶,又特意挥手凝化一面黑色巨镜,对镜正帽冠肃仪容,确定自己从神情到甲胄都妥当后,亥走迈步走入镜中。 站在镜前时,统御三十万里真色凶兵,压在缠江井北方最前线;来到镜后时,他相距缠江井整整七十七扎。 扎为仙天距离,一百二十万里。 缠江井北方七十七扎,邪魔军团的中军、正中心,而仙天中的战争远非凡间战斗那样只处一个“平面”中,宇宙有足够的“厚度”,天兵神将摆开的阵势也会充分利用这“厚度”,前后、上下、左右,六合天军、六合之阵。 七十七扎就是墨色六合的正中,邪魔兵马的浩瀚磅礴足见一斑。 “中军”很安宁,一座黑色大山和围拢山周的六十三面镜子,每一面镜子都是一扇“门”,每扇门中都走出一尊墨巨灵,亥走是其中之一,每一尊墨巨灵也都和亥走一样,头上戴着黑色的王冠。 六十三尊邪魔,分散在山脚各处……凡人相见泰岳是怎样的“比例”,六十三尊墨色王冠巨灵在黑色大山面前就是怎样渺小。 如果拉开距离、退到足够远有拥有足够精湛的目力的话,就不难发现那座黑色的大山其实是一尊岳雕宏刻,一具除了“庞大”就再无其他言辞可以形容的墨巨灵大像。 巨像盘膝而坐,不同于所有墨巨灵微笑从容的神情,这尊巨像神态怅然面蕴悲苦,似是正背负无尽折磨,巨像的左高右低、皆平直摊开掌心向上,左手虚托在心口、右手平坦于脐门。 双手上各座着一尊墨巨灵。 掌上巨灵身形与普通墨巨灵仿佛,不着寸缕,更没有项圈、大氅和王冠,但他们各有一重特征迥异于其他巨灵。 “下右掌巨灵”的五官是模糊的,这种模糊很古怪,任谁望去都能看出他在微笑,和蔼可亲、轻松恬静,让人很舒服的笑容,可是明明能看出他在笑,却完全无法分辨他的五官,那是一片模糊啊。 模模糊糊的脸,清清楚楚的笑。 “上左掌巨灵”的五官很清晰,没表情,双目闭合,可他竟然不是黑色的,不能说他不是黑色,若直视、瞩目,他就黑得没法再黑,而不去正视、只把他收入余光的时候,他就会变成七色流转、缤纷闪烁,简直花花绿绿。 正视中的真色纯透,余光里的七彩闪耀。 “上左掌巨灵”双目紧闭,六十三位“黑王冠”的到来他也无动于衷,且他身上不见丝毫生命气意,似乎与那座黑山巨像一样同为雕塑,过镜来到中军重地的六十三位黑王冠却不会有丝毫怠慢,合掌躬身认真施礼,先对“上左掌”问礼,口称“拜见上合真尊”,跟着再对“下右掌”问礼,称其为“下治真尊”。 上合真尊死了似的没反应,右掌上的下治真尊则站起身来,认真还礼后再重新最后,双手轻轻一拍。 在“啪”地轻轻拍掌声中,所有黑王冠面前都多出一方墨色玉简,内中记载了内域三支墨色大军之一的毁灭。 的确是噩耗啊,开一漏、以供大军穿行,消耗奇巨的重法,送过去的巨灵确实不少,奈何入境不久就被扫灭快一半,战力在黑王冠中也算不俗的魔相柳都被斩了,到现在,剩下来的内域巨灵又再被直接打灭三分之一……而下治真尊的神情中只有笑意、不见悲戚。 待所有“黑王冠”看过战报,下治真尊缓缓开口:“今时仙家的反应的确很快,正一部被狙击时,他们相距缠江井还有太远距离,开战之处,正一部中牧人传讯于我,他说距离太远不宜放牧,愿放弃重法求死战杀敌,我允了。” 说着,下治真尊叹了口气,模糊的五官清晰的神情,笑容散去了,但新的神情并非难过,而是失落:“正贰、正叁两部还各有一位牧人,不知他们谁能成事……或许都会失败也说不定呢,久刑,你怎么看?” 被点名的是“山脚”处一尊黑王冠,闻言应声:“我不知道,我也不用为这事走脑子,当初你们没把我派去内域我就想开了,里面的事我管不着了,我只管从外面打,你不如问问如果开始攻袭缠江井,我想怎么打。” 言辞不客气,可久刑的语气是真诚的,他怎么想就怎么说,把下治真尊说笑了:“咳,我就不该问你,鸭先,你来说吧。” 鸭先比着久刑要沉稳得多,性情如是、声音亦然:“牧人能成功最好,真要败了、没机会放牧也无妨,‘牧’就在那里、永远都会在,这次没能放出来就下次再放吧,那场漂亮景色不会永不发生,只看时机了。” “嘿,你也够想得开的。”下治真尊继续笑着,摇摇头:“还是不问了,你们都放心吧,剩下两个牧人成功放牧的机会还是很大的,大家应该能亲眼看到,所以……咱们也不用再等下去了。” 就算将又一栈最最优秀的哨探摆放在此,也没办法完全搞清下治真尊话中真意,但“黑王冠”都能明白:要打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对峙终告结束,大军将动、袭缠江井。 墨巨灵闻言个个面露喜色、还有……目光中的浓浓战意。 “此战不会太轻松,尤其开头时候,今时的仙家也算很不错了……”下治真尊又对一群黑王冠嘱咐了几句、鼓励了几句,挥挥手着众人退去,各自归阵准备大战、等待号令。 而黑王冠躬身施礼、即将告退的时候,坐在右掌上的“上合真尊”突然睁开了眼睛,垂头望向亥走:“亥走,你心中不安。” 亥走并不否认,墨巨灵之间不会有隐瞒和欺骗,对上位大尊的话,他点了点头。 上合真尊也全无怪罪之意,相反的,他对亥走笑了笑:“于你、于我、与真色神族,缠江井不过是一场会战,虽也重要却还翻不了天;但此战对今时仙族来说,差不多就是决战了,会战、决战,这其中的差别你当明白。” “我明白。” 上合真尊不再开口,重新闭合双目,下治真尊则笑对亥走:“既然懂,那就让心思平静下来吧,没什么大不了啊,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着,他轻轻一探身,黑山巨像右掌空空,高高称尊的下治真尊出现在亥走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亥走退入镜中,重新出现在自己的军阵时候,他的笑容果然重归于静谧,盘膝坐好双目闭合,静心、养神、等候。 并没让他等候太久,短短三个时辰过后,王冠上银铃轻轻一响,亥走张开了眼睛……军令已下,强袭缠江井。 只在瞬息间,缠江井前重重墨色兵云中,强大元息暴散! 劫法将动时,铺天盖地的凶煞气意抢先一步,浩浩荡荡扑向缠江井。 苏景自扶桑神木上一跃而起,口中喃喃:“来了!” 不听正坐在洞天内,刚刚把一枚蜜枣放进口中,含着东西说话,难免有些口齿不清:“烦!” 第一千三百五十五章 丑陋仙天,第一滴雨 元息翻腾,凶威如潮,自墨色大阵中浩浩涌起,向着缠江井席卷而来。 旋即拥挤在缠江井外的重重墨色兵云突然模糊起来……兵云上满布墨色巨灵,一重云即为一支军,早已铺满视线不见尽头的黑色浓云就是真实存在的敌人。 云模糊了,敌人就模糊了,而当真实敌军渐渐“氤氲”后,一道巨大虚影却迅速清晰起来——来自北方远处的虚影,一尊墨灵巨像顶天立地,无比磅礴,巨像的双掌托着两尊黑色邪魔,皆端坐,目光冷冽望向缠江井。 巨像、双尊! 再弹指,巨像与双尊身边影影憧憧,一尊又一尊强大巨灵接连显身,头戴王冠者众、身披大氅者众、颈下带着各色项圈的墨巨灵更是不计其数! 并非真正显身,只是“打个影”而已,但每一幢魔影都饱蕴邪魔真威,当群魔献影,来自墨巨灵这种的邪气与威势陡然浓重数倍。 缠江井有大阵守护,不过阵法只防法术攻杀不阻威势侵袭,凛凛邪威横扫灵州! 遽然,北方天欢呼如雷!见得自家主官主将主帅显影,百扎绵延的邪魔联营中,每一头墨巨灵都在欢呼雀跃。 强攻在即,邪魔首领显影、彰威、鼓舞真色雄心、杀灭今仙士气。 就在墨巨灵振奋欢呼的时候,缠江井上一道道金色光华冲天而起,宏大光柱直指苍穹,疾升万丈后流转开来,也化作一尊尊真威神像,为首者年纪轻轻双目清澈,蟒袍在身负手而立,十四王苏景。 奇光千盏人影幢幢,苏景身旁,三王闭狱,道家太白,五阁首座,诸盟大尊,蚀海大圣,裘家姑侄,浪浪仙子……同样天神化影同样影衬天威,来自墨色阵中的凶威虽浩瀚强横,却还远远撼不动缠江井上的金仙威严。 下一刻再得闻,千万欢呼汇聚巨大声浪,那是来自缠江井的饱满战意! 忽然,苏景笑了。 小阎罗笑,身旁三王、道家诸尊,各盟强者、乌龟众圣都笑了,没有太多得意,不见什么轻蔑,他们的笑容很单纯:兴奋!缠江井上苏景为首,群仙望着前方群魔首领,开心而笑。 对面巨像上的双尊同时愣了愣,随即也笑了,双尊笑则群魔笑,而当群魔尽做大笑时,那尊巨岳石刻似也显露开怀模样,是啊,笑吧,这一刻大家都等了太久了,如今终于到了大战时刻,漫长等待结束、生死存亡将见分晓,为何不笑?当然要笑。 就在这场远隔千万里的对视、大笑中,墨色神魔的影子迅速浅淡、散去,墨色兵云滚滚、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再转眼云雾散去,内中驻扎的墨色巨灵全部显身! 密密麻麻的巨人,神目难穿的墨色。 当邪魔陆续集结缠江井开始,他们的大军就被墨云包裹着,这倒不是伪装,那些云团更像是“一方水土”,墨巨灵栖身其中会舒适惬意并得到滋养,所以行军列阵时他们都会栖身法云中,直至大战开始。 云团并非伪装,不过阻隔灵息探查的功效也是有的,是以缠江井上群仙明知敌势浩大、却从未见过邪魔大阵的真正模样,直到此刻得见真容……心中早有准备,但许多仙家还是暗暗吸了一口冷气。 很多,真多,至少单以数量而论,敌人太多了,远胜缠江井守军。 当知这段时间里又一栈调兵遣将,八方仙军源源赶赴缠江井,如今要塞中的仙家兵马的数量绝不算少,奈何还是远比不得墨巨灵……墨巨灵脱变自古仙,太上古时每有一位古仙飞升,必有一道邪念封入赤霓宝镜中,曾经古仙是宇宙中唯一强族,今时墨巨灵数量众多不足为奇。 只是古仙的时代早已结束,后晋神圣开立重重大道,为仙天开创出全新纪元,漫漫时光广阔宇宙,飞仙者多到根本数无可数,真要比数量的话,今时仙家一定一定多过墨巨灵的。 但、仙天才经战乱,冥道妖联手扫灭伪西天、无漏渊、星满天,虽建大统拔除内患,内耗也总是有的,而真正让神君摇头、道尊无奈的是他们肃清了内域却没办法彻底扭转仙天“积习”。 即便经过内耗,内域仙家数量仍远超墨巨灵,但“积习”仍在,明哲保身、惧敌畏战……真正愿意相信道尊、能明白灭顶之灾近在眼前且愿意站出来抵抗,十者不足一二。 东天道、十万山、冥王一脉、三十七盟……愿赴战拼生死者,十之一二。 余下那八九成啊,不少仙坛觉得道尊危言耸听,灭世魔?图什么?了不得他们不就是要一统仙天么,和原来的无漏渊星满天也没见得有什么区别,这批仙家根本没有出战的想法,他们以为:道尊和黑魔争天下,有我们什么事,当年是鬼主星君或其他大坛廷的附庸势力,如今对道尊虚伪与蛇,将来墨巨灵来了他们再改旗易帜,他们以为自己的日子能永远这样过下去;还有大群仙家,他们信道尊的话,相信墨巨灵就是灭世神魔,可他们觉得道尊、神君站出来就足够了,若是连道尊神君都败了,自己这等小门小户上前线也是送死,出不出力都是一样下场,何必自讨苦吃,做炮灰?傻事,不干不干。 更多仙坛、如繁星般散落宇宙的无数小势力则是介于“信与不信”之间,没主见的时候先远远观望总是不会错的、先保存着实力总不会错的…… 这种事很恶心,在扫灭星满天、无漏渊与伪佛极乐之后的今日仙天,风气多多少少地改变了些,少了些强取豪夺,少了些狗仗人势,但积习难改,今日仙天可能算不得太腌臜,却依旧是丑陋的。 如果今日仙天能如墨巨灵那样精诚团结万众一心,此刻边关至少在场面上就不会如此“孤零零”,当邪魔排兵百扎外,今时仙界也能列阵万万里,那又该是何等振奋! 梦中才会有的景色吧,现实中,今天里,不可能出现的,但、无论怎样,缠江井上总有千万热血仙魔,愿、赴、死、战。 缠江井上万丈天,仙军阵中诸尊上仙法影散去。 三息寂静。 邪魔阵中熊熊威势不知不觉间消散了,但阵内法元气息越来越浓、层层高涨,任谁都能明白当元息冲腾饱满,邪魔远攻强袭的重法就会轰向缠江井,敌人在蓄势,暴风雨前最后的沉寂,死般寂静,就在此刻苏景开口,一字轻轻:“开。” 话音落时,一枚鹅蛋大小的冰丸被他扔到了地面上。 冰丸纯净,仿佛琉璃般剔透,也仿佛琉璃般脆弱,苏景根本不曾用力,只是随手一抛罢了,冰丸落地发出“啪”地脆响就此崩碎。 冰丸碎裂后,肉眼可辨,白色寒气自地面翻腾开来,先是席卷缠江井、跟着寒气扶摇直上、直射星天,下一瞬灵州之上极极高远的星空中突然绽裂巨大裂隙,一枚璀璨天星凭空显现。 巨星,巨石,更是一尊洪浩天冰。 纯粹无瑕的天冰之星,饱蕴着魔鬼的凶残气息,于疯狂旋转中向着墨色大阵轰袭而去! 西坑隐、小相柳师尊大魔罗的手段……暴风雨将至,而这场狂暴灾难中的第一道雷霆,第一滴雨水,竟然来自缠江井:玄冰流火,攻巨灵! 远在西坑隐还未飞仙时,大魔罗游历宇宙,偶在西北深处寻得一片星系,内中天星繁多,但无论大小、无一例外的,其中星体皆为完成寒冰。 是凡冰,但也是奇迹,偶尔一两座寒冰天星随处可见,一片完全由寒冰组成的星系非得是大巧合下才能诞生的,大魔罗毕生修持寒冰法术,见猎心喜,曾在那片星系中流连许久,布法落篆于每一颗寒冰天星,最终炼成一阵,随他一道法谕传下,寒冰天星即可穿跨虚空奔袭万扎,飞来一场好轰袭。 封印法谕的冰丸由大魔罗传给了西坑隐,苏景入驻缠江井之处,西坑隐就派人将冰丸送来给苏景。 缠江井为守御要塞,但绝非只有守没有攻,大魔罗传下的冰丸就是缠江井最最强大的远攻重法。 轰隆暴鸣震彻天地,流火天冰轰入敌阵!墨色大军也有行布有序,也早都种下了守护大篆,等闲的远袭法术难透阵法守护,苏景轰去的冰星未能洞穿阵法,可大魔罗的手段岂同反响,当巨大冰星砸碎在凭空而现的黑色法芒时,缠江井群仙清晰可辨,黑色的阵力剧烈摇晃,一道道巨大裂痕疯狂游走! 虽未能崩碎黑色护阵,也足以震撼墨心。 也是天冰进袭、崩裂墨阵时,墨巨灵大阵深处响起了一声沉沉的暴鸣声,宽阔三千里、漫长无可计的一道黑色天河自墨军阵中倒卷而起,轰轰浪涌之声中饱蕴毁灭之力,向着缠江井、十天州守护大阵奔涌而来。 何须等到正面迎抗,只凭气意分辨,缠江井上诸尊上位金仙就能清晰分辨,墨色天河之威,比着以前墨巨灵用来轰灵州的雷霆要强猛万倍,这一击若打实了,十州守阵就算不会立刻崩碎也当元气大伤。 墨色天河奇快,但缠江井中苏景更快,金红光芒一闪人已消失不见……消失在缠江井内、手握长缨现身于十天州护阵前沿,一个人一柄枪和万丈妖娆天火! 第一千三百五十六章 铁索连舟,再看潮头 人咆哮枪进击,无边火海随枪势化神龙暴潮,迎真墨、迎天河。 巨力相撞、元灵爆碎,引动洪钟大吕般巨响,滚滚气浪四散崩裂,三千里宽墨色天河碎去,小阎罗执枪独立,长缨锋锐与狠辣目光一并、遥指北方邪魔! 天河散碎了,缠江井之上的高远天空也崩裂了……天崩,并非邪魔法度,只因魔罗神威!大魔罗祭炼的可是整整一座星系,虽然远远比不得银河浩荡,但内中也有繁星众多,当冰丸破碎奉召而来的、星系所有星! 无以计数,烈烈天星,一尊又一尊的冰,镌刻着魔罗真言、扬撒着魔鬼凶威,于此一刻群星真就从天空中拉出了一道星河、一片冰阵。 湮灭了天也冻碎了视线的冰,嗜血且疯狂的星,呼啸咆哮奔向北方腌臜的黑。 墨巨灵此役为攻,守阵偏弱,毕竟他们集结的时间只才几个月,布下的守御大阵威力有限,小小几颗魔罗天冰轰砸尚能承受,整整一座星系袭来就挡无可挡,阵阵巨响中黑色天幕崩碎,无数寒冰天星横扫巨灵! 但墨巨灵守护大阵碎裂的巨响未能掩盖邪魔军阵中连串、密集的沉闷法音,无边的黑色军阵中,一道又一道墨色天河扶摇冲天、它们划出了凛冽的弧、袭向缠江井。 千川、万河,无以计数的黑色天河…… 放眼望去,自缠江井向北方,万千寒冰巨星闪烁着淬烈光芒飞袭而去;自黑色大阵向南,无数黑色天河裹蕴神威咆哮而来! 有些天星崩碎于天河,但更多天河与寒星交错而过,远古与今日,截然的颜色和相同的决绝,真正开战。 阎罗强大、道尊强大、佛祖强大,苏景也强大,可无论今天站在十州守阵边缘的是哪尊大神魔,或能保证自己不会被天河所伤,却绝无法破去所有墨色天河。 岂止不可能全部破去,连拦住住其中一成、半成都做不到。 三千里宽、黑色的河太多了,一隅战场、空间总是有限的,所以墨色巨川有不少彼此交融、三五交汇,从河变成了潮变成了海,毫无意外的铺满了视线、遮蔽了天穹。 法术神通快如光电,但宏大的法术与澎拜的力量彼此纠缠撕咬中,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或许是错觉吧……至少在缠江井群仙眼中,一切都似诡异得缓慢下来,铺天的河就是铺天的黑,那么慢那么慢地覆盖着、倾泻着,缓缓涌向灵州。 没有悬念了,不可能再有悬念,小小一座缠江井外加九座星石旋绕成的阵法绝不可能挡住如此强大的黑暗力量,就如一叶扁舟绝无法匹敌汪洋。 闭狱、太白、五阁掌座等人面色不变,静静看着黑暗袭来,而缠江井上仙家无数,不是所有人都有闭狱等人那般养气功夫的,绝大多数仙家变了面色,本能的恐惧无可抑制、本能的念头也随之涌出:就这样死了么……怎么可能就这样死去,就算所有人都甘心赴死,道尊也舍不得、神君也舍不得、佛祖也一样舍不得!缠江井上的天兵神将们,无论修为高低,哪个不是今日仙天的大好儿郎呢,神魔皆有感恩之心,谁又舍得让他们死得如此可笑……开! “开!”苏景第二次开声,同样一个字,这次却是叱咤!吼声中一枚三寸玉剑被苏景取出、被苏景折断。 玉剑断了,神光来了。 就在千万墨色长河遮蔽了天空的时候,突然一道璀璨光柱冲破黑暗!光柱从西方来,不太浓重不太粗壮,甚至光中都不存法力,只是这光芒足够缤纷,只是这道手臂粗细的光柱中藏纳了满满灵息! 灵息又是什么?这个词落在法术中的含义很宽泛,但落在突然射来的七彩光芒中,所谓“灵息”就只有一个含义:勾连契机,法术彼此勾连、让一座小阵法勾连于另一座小阵法的契机,契合的灵机! 奇光直射缠江井。 而一道奇光之后,便是百道、千道、万道、无数道奇光,自西方来,自东方来,千千万万道光将遮天的黑打得千疮百孔,只在电光火石中,无数光齐齐照射缠江井…… 缠江井是边境要塞,但边境不止一座要塞。 比如西灵天,比如水元州,比如风雪辰,比如玄机石,比如昆仑渡,比如飞火月……漫长的北方边境上,一座又一座的灵州要塞耸立,每一座要塞都有道家、冥家布置的守护大阵。 和缠江井一样,到墨色来袭后不久,每一座要塞都得星石拱卫,原有的守护大阵再做扩展,守护的范围扩大了、守护的力量也更加强大。 此刻落在缠江井上的神光从何处来?从西灵天、从水元州、从风雪星辰从玄机天石从昆仑仙渡……从北方边境每一座灵州要塞和拱卫要塞的星石中来。 就在苏景将手中玉剑折断的这一瞬,内域仙天北方,长长长长的边境上所有灵州都绽出一道神光,穿冥冥穿墨色、投射缠江井! 光之后,便是灵州,整座边境已空,所有要塞所有星石,尽数被接引至缠江井周围。 灵州与星石之后,便是法术,是力量,是大阵的守护,整整的北方边防啊,所有要塞与星石的守护大阵彻彻底底勾连一起。 一叶孤舟何以抗衡汪洋大海? 但千艘战舰万盏巨船汇拢一起的时候呢……当、铁索连舟时,再看潮头! 每一座灵州与周围拱卫星石是一阵,所有灵州与所有星石勾连,仍是一阵!不过这道阵又是何等磅礴何等强大。 若有谁以为边关灵州都是孤零零、独力的存在,那未免也太小看道尊和神君、未免太小看今日宇宙的仙佛智慧了。 几千年的苦心经营,今日仙天中的巅顶神佛殚精竭虑,从不曾又过丝毫怠慢和大意,终于今朝铁索连舟、锁龙潮。 万千星石错落飞旋,奇光大阵绽绽盛放,任凭墨色的惊涛骇浪轰涌袭来,且看大阵巍峨耸立! 变化突兀且宏大到足以震撼邪魔的大阵,内域仙天在北方的布防彻底开启了,就连北方深处黑山巨像上的下治真尊也不自禁猛拍一掌,大笑道:“要得!” 墨巨灵是邪恶是毁灭,也是“争斗之心”,好杀好战是他们骨子里的品质,他们不怕死更不怕战斗,反倒是害怕敌人太弱小不堪一击……赤霓保佑,墨巨灵的敌人足够强大。 铁索连舟,收则万州汇聚一隅中,放则林立漫长边境中,无论收放,这座“大一统”奇阵的本质都不会变,守卫的力量都不会变,如果此刻墨巨灵分兵去从其他位置进军,大阵也可随之展阔、阻拦。 于攻守双方都一样,墨巨灵散开阵势八方进击,大阵就守御八方;墨巨灵集中全力猛攻缠江井,一旦攻破就等若打碎了整座北方边防。 黑色天河一拨粉碎去,一拨再席卷,铺展于北方的百扎邪魔军中,一道道天河此起彼伏裹挟凶威轰来;缠江井周围数不清的灵州与星石徐徐旋转盘绕,各依轨迹有条不紊的飞旋着,勾连起金铜之阵,接连绽放巨力破碎墨潮;天顶还有奇寒直侵人心,寒冰结成的巨星层出不穷,跨穿万扎远袭墨色大阵。 纠缠、绞杀。 大战刚起时,群仙心中多多少少会有些恐惧,可到了此刻心地恐惧早都消散干净,能够置身于这等澎湃宏阔的战场,不枉今生飞仙一场。 法术的暴鸣,至暗的海与明媚的光之间的较量,缠江井前战场,古仙与拿人之战后,宇宙中最最壮丽的景色。 第一千三百五十七章 六合内外,邪魔渡花 墨色的攻势凶猛,今仙的守御稳当;来自寒冰星系的轰杀凶猛,而墨巨灵势大,挨砸的场面十足血腥实却元气不伤……缠斗中,三个时辰转眼不见,声声号角从北方侵染天空,墨色大军扑来。 天河轰击不变,墨卒在号角的催促下开始了掩杀,不动则已,一动又是一场“铺天盖地”,不过那些黑王冠们都不出手,冲上来的大都是普通巨灵,偶尔会有几个戴项圈披大氅的。 一眼望去战场惨烈得很,惨烈并可笑:绝顶强者不出手,无数墨巨灵冲阵的情形,其实和凡间军马跑着步去撞城墙没什么区别,连千万天河凶法都难以撼动的“连舟”铁阵,再加几阵普通巨灵的血肉冲击又哪会有丝毫松动。 那些墨巨灵根本是来送死的。 可墨巨灵会来平白送死么……一个死,墨巨灵送了整整七天,飞蛾扑火一样,密密麻麻的墨巨灵大军遮天蔽日扑过来,再轰轰烈烈地把自己撞碎在守护大阵上,前阵血肉横飞之际,后阵又已冲破血雾继续冲锋上前。 他们自己送死。 类似情形以前也发生过,墨巨灵会自己上前送死,以陨命殉身为代价,为后方精通破阵的邪魔来探明阵力,只是这次的规模实在太惊人了,苏景几次出手狙击,可惜效果并不明显,墨巨灵来得铺天盖地不算,且还有无数墨色长河的掩护。 墨色长河能够分辨敌我,不伤本族墨巨灵,却能抵挡住灵州内打出的法术,大大削弱了守军对邪魔的狙击。 七天里,墨巨灵伤亡无数,但大阵依旧安稳,守军并无损伤反倒又添新援,三头小赤尻率领十万山妖兵赶到缠江井。 阵外,墨色天河依旧,汇聚成潮巨浪翻腾,时刻不停地轰击着缠江井护阵,而大阵四周,浓浓的黑色血水与肉糜掺杂而成“沼泽”起伏连绵,远铺十万里开外……撞碎在阵外的墨巨灵的尸、血、皮、骨、肉。 第八天,墨巨灵终于停止了送死,暂时也不见有什么新花样,攻守双方的法术不变,不过邪魔少了那些冲上来把自己撞碎的疯狂举动,缠江井仙家都觉得耳目清静了许多。 以苏景的“内在小世界”的时间计较,第八天正午时分,后方有新的战报传来,好消息,又是一场胜利:内域第二路邪魔势力被杀灭。 小魔君率道家七十二福地精锐迎头截击墨巨灵,这一仗打得异常惨烈,道家神兵伤亡不轻,但胜负不存悬念,小魔君亲自出手,身边有九龙地一群强者追随,身后兵马为道家万年底蕴;反观邪魔,军中没有绝顶高手压阵,自从进入内域后就在没有过片刻轻松,妥妥的疲惫之师,就算再怎么悍勇狂信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剿灭邪魔后小魔君一部不做片刻休整,即可启程赴援缠江井。 内域中的墨巨灵大军三者去其二,消息传来缠江井上下振奋,内域只剩下一路邪魔了,负责狙击这一部墨巨灵的可是阎罗神君! 小魔君逍遥世外,本领虽大却声名不显,到现在内域中绝大多数仙家都不知此人威名;佛祖自然是很有名的,不过闹过伪佛篡极乐这样一场大戏后,今日西天干脆成了“光杆一尊佛”的局面,佛家名声一落千丈,是以三路负责狙击内域邪魔的天兵神将中,最被群仙看好的非阎罗神君这一部莫属。 佛祖、小魔君两军接连得胜,身边有十二冥王守护、有道家三十六洞天和十大盟精锐追随的阎罗神君,更不可能会战败! 可以期待也完全有理由期待的,内域很快会被肃清,继十万山、小魔君之后,神君也会率精兵驰援,到那时缠江井战场可就不会再是“守势”了,反攻邪魔直捣黄龙指日可待! 缠江井上群仙欢喜振奋,但苏景却……萧杀了,面色阴沉目光阴鸷,他望着闭狱王正向说什么,后者就摇了摇头:“神君也传讯过来,说他老人家心里有数,你我不必担心。” 口中说着“你我不必担心”,阿伊的眉心却蹙起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守护大阵外的星天忽然一亮。 很轻微的“一亮”,不是什么强光暴散或者异彩闪烁,只是天光变得明亮了些……向外望去,星天空旷了许多:“血肉沼泽”不见了。 那道十万里以计、墨巨灵用七天时间不停送死铺展于阵外的血海尸滩就在一瞬间齐齐消失,仿佛融化入虚空去了。 不见有敌人来收尸,更没能察觉邪魔有什么新的法术施展,尸血混杂的沼泽凭空不见,守军群仙正惊疑中,大阵内、边缘处突然一阵诡怪元息波荡开来,群仙转头望去,他们看到了一朵花。 黑色的花,模样古怪得很,与上位邪魔头戴的王冠几乎一模一样,但要大许多,这花不知从何处来、更不知怎么来的,但它实实在在地开在了阵内:阵内边缘处一座星石上,异种黑色巨花开放。 一朵花后,朵朵花。 黑花千朵,开遍于那方星石。 花开、巨灵显,黑色的花绽瓣吐蕊,一尊墨巨灵就藏身花苞内,随花儿开放跳出来,他直接来到阵内……一花一巨灵,千朵黑色花儿开放,千余巨灵登上内阵星石。 墨巨灵显身,不冲不杀,他们做的第一件事:砸。 摧毁他们脚下的星石。 铁索连舟,阵阵接连,最终拼出一座坚固大阵,但大阵成形同时,各座灵州和星石上原有的小阵法术也就散去了,且“连舟”大阵全力对外,不防内里。 大阵被莫名洞穿,星石和灵州是阵法的一部分但本身不存特殊保护,与普通的石头没太多区别,遭千多墨巨灵猛攻,没能有丝毫坚持就告崩碎。 …… 邪魔的巨大军阵覆盖百扎,后阵靠近中军位置,一队队墨巨灵排列有序,在上位邪魔的指挥、调度下,有条不紊地前行。 正行进的巨灵们面前,一座座黑色的漩涡缓缓旋转着,值得一提的,这片地方充斥幽香,花香气,很好闻,沁人心脾。 …… 外域有奇花,生长于“虚实”之间,奇花生长过程是以虚空吞没实在天地的过程,奇花开放的过程则是以实在空间破去虚空的过程,这花儿恐怕是墨巨灵在漫长进化过程中最重要的几项发现之一了。 领悟进化、追求臻形的道路上,墨色族中贤者屡次观花悟道;小一些的花朵被墨巨灵采摘下来,作为身份地位的重要象征,而更要紧的,这种奇花对墨巨灵是充满善意的:因为墨巨灵的尸身血肉对花儿生长来说,是特别滋养的肥料。 奇葩不是食人花,它们不吃活巨灵,只喜欢死后的巨灵血肉,黑色的血肉能让花儿迅速生长。 花有古怪习性,它会继承“遗志”,“肥料”生前目光所望之处,就是花儿在吸收血肉后生长的方向。 在墨巨灵漫长的进化途中,黑色的奇花是他们唯一的朋友,有关花儿的生长、收空破空、诸般习性,墨巨灵都再了解不过了,另一边,花儿得他们的滋养、爱护,也愿意帮助他们。 奇花的藤蔓枝叶早都布满缠江井前了,但花长虚空内,它们在另一重空间里,全不会影响什么也不为群仙所察…… 一直以来,上位仙魔总在说“敬畏之心”“敬畏之心”,原因就在于此了,即便修行绝顶开立大道,这宇宙中仍有太多奥妙无法破解,本领大若佛祖,他眼中世界也只有“前后左右上下”,谓之“六合”。 六合之外的宇宙又会是什么样子?宇宙就仅存于“前后长、左右宽、上下高”之中么?佛曾试着探索六合之外,他选了“时间漏”,稍越雷池半步结果金身爆了差点死了,还把整座西天都给坑了。 连佛祖都无法逾越的天堑,不知名的花儿却轻松洞穿,当然它们不是“漏中花”,但它们也的确生长在“六合”外。 见过了宇宙神奇,也就明白了神佛渺小,神佛都知道自己的渺小,事实摆在眼前,单从“六合内外”来说,天大的佛还不如一朵黑色的花。 对于宇宙神奇的理解,时间是个关键,真要说起智慧,古仙不如今仙,今日仙天的繁华与文明远胜古仙时代,被赤霓封在镜中的“邪念”,初逃过时的智慧与古仙平齐,可是“邪念”拥有漫长时间,他们存在于宇宙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今日仙魔,且他们擅于学习,曾经好长一段时间里,夺字、掠夺文明是他们最重要的任务。 学习、钻研,和漫长寿命带来的无边见识……或许墨巨灵在“尔虞我诈”“倾轧计谋”上仍是不如今日仙家,因为毁灭虽然意味着邪恶、意味着凶残狡诈,可“与天斗”和“与人斗”的区别实在太大了,墨巨灵擅长的是后者,前者却是今日仙家的拿手好戏,但不管怎么说,墨色邪魔对宇宙的理解,对规则的掌握,的的确确胜出今日仙家许多。 比如,对奇花的掌控。 臻形是完美体魄,得涅槃得臻形让墨巨灵实力大涨,不过“完美”也是相对而言罢了,臻形巨灵依旧会受到仙天的限制,他们也只能在“六合”内呼风唤雨,但至少,他们掌握了奇花的“使用”。 早在墨色大举集结的几个月里,花枝就布下了,没人能够察觉,当大战开始无数墨巨灵的血肉铺展成沼后,邪魔开启了“花阵”,奇花将巨灵尸血拖入虚空吸允一空,继而疯长、开花。 花开的地方,死去墨巨灵生前的意志所向。 开放的花回归“六合”天地。 墨巨灵后阵,一道道开放在半空的黑色漩涡,就是奇花的根茎,墨巨灵踏入其中,便可随花开入阵去。 墨巨灵冲阵,冲入守护大阵之内! 一处星石被摧毁,千多巨灵立刻冲向临近的下座星石。 铁索连舟,一“舟”崩碎不会影响整座大阵的态势,不过因为少了“一舟”会让大阵的力量削弱一点点。 一舟无妨,若是十舟、百舟、千万舟都被摧毁呢,到时连舟都没了,还谈什么铁索连舟!实际上墨巨灵就是这样做的,冲入阵中的千多墨巨灵不值一提,但诡异的元息绽放不停,一片又一片的黑色魔花接连绽放在一座又一座灵州、星石上,越来越多的墨巨灵涌入护阵之内…… 邪魔渡花而来。 苏景动了,扬手一道阳火打向天空,同时身化金色闪电,北出缠江井投身大阵中! 阳火离手直冲苍穹,化作一盏大旗烈烈迎风,旗上两字铁画银钩:离山。 苏景亮旗,剑出离山。 并没太多意外啊。 苏景从未想过、也想不到墨巨灵会用什么办法来破掉守护大阵,但他能笃定一点:他们有办法,他们迟早会进来,不会妄自菲薄但对墨色邪魔,苏景从不存丝毫轻视。 苏景周身神火妖娆,如电穿梭阵中各处,只是这战场实在太大了,强若苏景又如何,他能保证自己所到之处邪魔必死无疑、他能保证自己的神火所指方向墨色尽数涤清,可浩浩大阵之中处处魔花开放,处处巨灵渗透。 苏景能够说:凭他们,远远奈何不了我。 苏景做不到:我一人,就能扫尽群魔护住大阵……突然,缠江井上一声猛鬼长嗥响彻八方,三王阿伊俏面上神情古怪,分不清她是激动还是愤怒,一道幽绿阴气从她手中扶摇高空,也化作一面大旗随风飘扬,旗上的“冥”字阴气瘆瘆。 当冥旗高悬,冥王已然入战去!一个人便是一支军,闭狱王分身千万蜂拥而去,穿插内阵直扑邪魔。 与猛鬼长啼同时响起的,还有太白真人的朗朗大笑,道家逍遥旌从他手中放飞天空,旋即太白化鹤,身后七万神鹤卫结化祥云铺天,呼啸入阵!东天道五法阁掌座率领麾下精兵随之而动! 道家之后便是十万山妖家,是诸上一等大盟,是莫耶凶仙,是乌龟州妖圣,是大大小小驰援到缠江井的仙宗神坛,一盏接一盏大旗升起在缠江井上,一宗接一宗的仙魔咆哮怒吼,飞入阵中去狙杀墨巨灵! 只在短短几个呼吸间,缠江井上旌旗如林,无数今日仙家列阵出兵,义无反顾飞扑入战,相击墨巨灵。 缠江井不是离山道坛,不是苏景一个人的地盘,它是边关要塞,是今日仙天内域的重要屏障,生存与毁灭的较量,所有内域生灵的福祉,灵州仙家无数,又怎么可能只看苏景一人入战。 明知凶险,无数仙魔还是来到缠江井,或许心中不存太多大义,可至少至少,每一尊仙家都如苏景一样,于心底深处有他们自己的守护吧。 这份守护具体是什么……是自己的性命,是出身凡间的一方水土,是太强烈的自尊,又或是毕生修持的信仰所在,是什么其实一点也不重要,要紧的是他们愿意为心中那道执念去死。 今日仙天确实丑陋,墨巨灵似乎有很多可取之处,但管他正邪什么乱七八糟,入战只为心地那样美好长存,长长长长地存,这个理由足够充分了,足抵得回面前这场腥风血雨。 连舟大阵仍在,墨色天河依旧,但随着大批墨巨灵以异法突入阵中,真正意义上的短兵相接、城头惨战也终于开始了…… 初征战,渡花入阵的墨巨灵并没特别强大的“尊者”,可并不意味着攻来的墨巨灵不精锐,入阵邪魔中,各色项圈者众身披大氅者随处可见,他们的实力远胜当初“白肃部”。 开战即白刃,壮烈且惨烈!苏景与灵州高手全力护阵、护持同袍,奈何浩大战场、凶残战事,又怎么可能保住所有人,伤亡随处发生,墨巨灵濒死的狂笑与仙家陨落的怒吼交织一起,惊人心魄的声音。 看缠江井上,道道旌旗迎风飘摆!只是不知明日此时,不知会有多少仙家陨落,几座仙宗灭门。 但至少,缠江井上,曾有他们的旗帜飘扬。 第一千三百五十八章 浮屠不在,速度为王 随后三天时间,杀声震天、万仙陨落。 邪魔渡花入阵,而奇花游走六合内外防无可防,就算苏景愿意冒险冲出阵外,他也没有办法掐断“花阵”源头,花阵难绝就无法将敌人拒之门外,墨巨灵源源不绝冲入阵内。 不过“渡花”毕竟不同于大阵集群,这“通路”只能保证“细水长流”却无法将墨巨灵一下子全带过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天下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法术。 于灵州群仙来讲,敌人的攻势无法掐断;对墨巨灵来说,大军虽磅礴但只能一点一点填进去,两下里都有无奈,由此战事渐渐胶着……胶着,但惨烈。 “渡花”之路狭窄只是相对而言,相对墨巨灵排开百扎的磅礴军阵来说是太狭窄了,可是落入灵州的守护大阵内:层层魔花接连绽放,无数邪魔蜂拥冲来。 守护大阵便是守护要塞,守护要塞即为守护仙天! 战事惨烈,法术的轰鸣与仙魔的咆哮成了战场上唯一的调子、生死调,就在这道生死调中,群仙冲锋、杀敌、负伤、陨落,三天,缠江井守军元气仍在,诸多领军金仙仍在,几座名门精锐天兵仍在,但伤亡也实实在在地发生于每时每刻,伤亡不可谓不重…… 灵州上的穿通大阵时时绽烁祥光,仍有零零星星地仙天援兵赶赴缠江井,真的是零零星星了,身在墨色中军的上位邪魔曾对属下说过一句话:缠江井之战,于我族而言不过一场会战,于今日仙天来说却是决战。 这句话没说错。 看看缠江井上,道家精锐,诸多大盟,十万山全军,敢于抗争的大小仙坛……真正的绝顶仙魔只有苏景一个,可是能数得上的、内域仙天中的名门大坛几乎聚齐,能调的已经全调来了,内域中除了阎罗神君还统御着一支雄兵外,就再无像样兵马。 突然,缠江井的穿通大阵迸发极强光芒,阵力疯狂旋转开来,先是三个人显身灵州,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人,一个独臂的中年胖子,一个三十出头的冷峻男子,一模一样的打扮,身着墨鱼战袍,腰挎绣春长刀。 小魔君梁磨刀,与柳亦、曲青石两位结义兄长赶到缠江井! 小魔君迈步走出阵法,迎面就看到一个目光阴鸷、面色森冷但长相很俊俏的青年,小魔君微一愣:“小相柳?你不是在又一栈守护大夜叉么?” “忽啊!”冷峻青年“小相柳”应了小魔君一声,跟着扭头摆肩甩胳膊、头摇屁股晃地迎上前,去和小魔君拉手表示欢迎…… “咳!”小魔君失笑摇头,这时也看出来面前“小相柳”是十六老爷扮的了,苏景入战去了,临走前吩咐十六镇守缠江井,此刻要塞中小蛇是身份地位最高的那个。 十六拉着小魔君的手,又开心又亲热:“瓶,瓶啊!” 十六老爷可是代表瓶儿娘娘来缠江井的,跟那个晚辈苏锵锵没有半个大钱的关系…… 穿通大阵光芒接连绽放,小魔君三兄弟身后一阵香气飘飘,女眷们在老鬼仆和侏儒凶神的护送下进入缠江井,再之后人影憧憧,道家三十六洞天的仙军陆陆续续穿过大阵来到缠江井上。 除非阎罗狙杀内域邪魔,除非道尊完成灵脉大阵的部署,除非佛祖成功找回自家人马,在那之前小魔君这一路人马就是最后一支像样的仙魔援军了。 可无论是不是“最后”,小魔君一行终归是强援!真正强援! 稍稍分辨形势,小魔君身边金仙与道家天兵四散入战去,一时间守军实力大涨,阵内战局迅速安稳下来,苏景暂时抽身和小魔君打了个招呼,再次转头扑向阵内邪魔。 三十六洞天底蕴深厚,道家天兵战力了得,再看小魔君身边一群仙魔,巫秀蛊煦、墨剑青石、妖女琅琊、猛鬼风习习、魔王天嬉笑……不说势力只说实力,即便小魔君不出手,只凭这一伙人也足能与当年无漏渊七位鬼主或者星满天九大星君匹敌。 毕竟现在内域的情形是“处处起火”,对付这样的局面,一群星君鬼主修为的强者绝对比着单独一个强大苏景更好用,援兵入境即入战,强力镇压之下,内阵乱战的局面迅速安稳下来。 也只是“安稳”了而已,战事远远没有结束,魔花的源头无以截断,敌人的攻势连绵不绝。 小魔君没急着出手,战局比较稳定,群仙精神集中、哪处起火救哪处,他出不出手不太重要,是以小魔君暂时留在灵州上,手中几块古怪玉骨来回摇晃、哗哗作响:他在联络师兄。 大战早都开始,大魔君迟迟不曾归阵,小魔君有些担心。 小魔君之后,缠江井穿通阵法偶有闪烁,但再来的援兵没什么重量级的人物或者势力了,群仙也能明白,短时间里不可能再有强援赶来了,所有当红头发和金头发两个少年并肩出现在法阵中的时候,负责守阵的仙家并没太在意。 两个少年要好得跟亲兄弟似的,手拉手地走出来,随即两人眼睛同时一亮,笑容同时浮现,看到熟人啦。 红头发笑:“相叔!” 金头发笑:“柳叔!” 相叔柳叔是一个叔,苏景和屠晚对小相柳各有称呼。 “忽啊!”小相柳又是扭啊扭地迎上来,老样子:“瓶!” 十六早已修成恶龙真威,可学说人话迟迟不见进步,可怜十六“忽啊”满天下,话中之意又有几人能懂……别人听不懂他那个“瓶”是啥意思,苏晴屠晚却能明白,毕竟两个小娃是在苏景洞天内夺命转生的,与大圣玦下妖奴多多少少能有些心思相通。 听懂了十六的“瓶”,两个小娃也学样说怪话,红头发苏晴指了指自己:“凤!”金头发屠晚拍了拍胸口:“龙!” “忽……啊?”十六摇头摆尾,不明白他俩啥意思。 …… 随后几天过得还算稳当,强援的到来大大缓解了守军的压力,不过镇守要塞的仙家们不敢丝毫放松,因邪魔故技重施,大队巨灵再次开始以血肉冲阵,第一段花阵用得差不多了,墨巨灵再次召唤奇花来助战。 墨色兵卒浩浩荡荡地冲来,他们求在战中死,只要是死在战斗中,心中就会种下“攻破灵州”的遗愿,奇花吞噬他们的血肉后就会去开放在阵内。 遗愿为死前本愿,为本能执念,墨巨灵自裁是生不出这样念头的,所以自裁没用,非得战死灵州前不可,但具体是把自己撞死在护阵上,还是在撞上护阵前被今日仙家狙击杀死,对于后面“开花”都是没区别的。 这道手段着讨厌,面对墨巨灵的汹涌送死,苏景冲杀或者狙击都没用,如果冲来的邪魔只是八千一万的数量,苏景倒是有把握让他们求死不能,可是墨巨灵一送死就铺天盖地而来,根本拦不住。 小魔君也没辙,摇头道:“要是浮屠在就好了,把尸首都吃了就没事了。”灵州仙家不晓得魔花和死巨灵之间的联系,可经过前面一战,谁都能看明白,如果没有墨巨灵的血池肉沼,魔花就不会来得那么快。 “诶?”苏景眼睛亮了,邪魔死得越多越好,只要别让他们的尸首留下来就成了,多简单的道理啊,灵州上多少聪明人啊,可是在大战之中都杀红了眼睛,一时间居然真就没想到这个小小关窍。 苏景拍了拍脑袋,笑道:“不用浮屠。” 灵州上聪明人很多,绝大多数闻言就明白苏景的意思,不过也有个别笨蛋,比如小魔君的结拜四妹、也是小魔君的大嫂,圆脸圆眼睛的漂亮女子曲青墨,闻言后脱口反问:“你……吃?” “我烧。”苏景的肩膀晃晃,隐匿身形悄悄溜出大阵去了。 来相撞灵州的墨巨灵都是送死的,送死的队伍,无论狂信与否都还有另一个称呼:炮灰。 能被选作炮灰的兵卒,必然法力平平且不存上位高手,墨巨灵暂时没能发觉苏景已经出阵;苏景也是一贯的柔善心肠,成全墨巨灵们的送死大愿,躲在一旁看着、待尸血积累得差不多了,他再上前去放一把火。 送死的巨灵实在太多了,开始苏景还比较清静,三天后黑色血沼处处都是,左一把火右一把火得没完没了地烧,苏景是放火的大行家,但依旧忙了个四脚朝天。 突然多出一个烧尸的,而且他的火足斤足两精纯无比,一烧就保证连骨灰都剩不下,这可把墨巨灵烦死了,成千上万的战士赴死,本拟血肉成法召唤奇花,结果被一把火又一把火烧成了烟,这岂不是白白送死了。 很快邪魔阵中有强者赶赴前线,和“纵火犯”一样,“护尸队”也隐匿身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灵州护阵之外:七尊黑色王冠。 黑色王冠在墨巨灵族内是地位象征,也代表着一种力量:有资格伤害到神君或者道尊的力量。 其实在这个“有资格”之下,实力的跨度也一样从天到底,黑王冠中的佼佼者,据说足以与阎罗一战,其中弱小者、就如以前被苏景斩杀的那头名叫青红的墨巨灵,他打向太白真人的一鞭被挪转去道尊身上,青红拼尽全力的一击,道尊臂上一道红痕而已。 不过,即便战力有所差距,能够伤害就说明“境界相同”,或许一百个差劲的黑王冠也打过一个阎罗神君,但最差的黑王冠,在境界上是不弱于阎罗神君的,而同样的境界,又代表着相差无几的眼识、耳识、灵识,不妨这样说:壮汉对上娃娃,如果大家不打架改玩捉迷藏,壮汉就没太多便宜可占了。 苏景知道黑王冠多半会来,但对方隐身,他找不到;黑王冠明白能把火放得那么好的一定是小阎罗,可苏景匿形,他们想找人想偷袭也绝非易事……还说不好是谁偷袭、谁被杀! 由此,滚滚烈火与尸山火海之间,四处放火认真烧尸的苏景、与结阵进退决意护尸的黑王冠之间,另一场诡谲难见的追逐与搏杀暴发。 捉迷藏壮汉不占便宜,不过……壮汉总是跑得更快些吧,苏景可是正正经经地金乌传承。 寻踪、围捕、袭杀这套把戏里,身法速度实在是个重要因素,灵识相若时速度为王!七尊黑王冠知道苏景的凶悍,是以他们进退一致始终保持着一座七巧杀阵,苏景也不去触这个霉头,不与黑王冠缠斗,逆行潜踪中将疾行身法发挥到极致,继续放火、专心放火! 爱谁来谁来,谁来也不能耽误了苏景放火。 转眼大半天过去,烧尸烈焰时时暴发,纵火犯没有丝毫收敛迹象,黑王冠的“护尸队”本来就身法吃亏,又要统一进退维持阵法,实在跟不上苏景的速度,双方始终不曾正面接战,但就“抢尸”争夺中,墨巨灵完败。 烈小二端坐黑石洞天内,笑容盈面老神在在:“跟收尸匠抢尸?狂得你们!” 第一千三百五十九章 时间如血,完美天鹅 墨阵中军,黑山上双尊也在关注着缠江井前“争尸”之战,坐在巨像右手的下治真尊一贯笑模样,此刻也不例外,眼见战事受阻非但不恼怒,反倒两眼放光,开心笑道:“这小子又诡又快,不错啊!” 端坐上首、左手的上合真尊并不应声,一如既往,他的面色寒冷如冰、身形纹丝不动,全不见生命迹象,几乎与他身后的黑山巨像相融一起。 下治早知道上合是什么样的人,对方不应声,他自己照样笑得开心说得有趣,一边遥遥观战一边不停自言自语,兴致到时还会放声大笑。 墨色中军的黑山巨像与缠江井要塞战场相隔七十七扎,这样遥远的距离即便巅顶神佛目力亦不可及,下治真尊靠一尊法镜观战……其实镜中既看不见苏景也找不到七尊黑王冠,他们都在匿形追逐,但处处火光绽放至少让苏景的行移有迹可循,精修上神能够看出些门道。 下治真尊就在看门道,看得津津有味……突然,他面前法镜中人影一闪,始终藏身暗处放火的苏景居然撤去了隐身法术,现身、静静悬浮、镜中苏景的目光正正望向观镜之人。 法镜两端,万万里遥远,苏景与下治真尊对望。 下治真尊先是愣了愣,跟着“哈”地一声大笑:“他看我?他看我!他竟然晓得我在看他,越来越有意思了,这小子比我想得有趣得多。” 缠江井守护阵外,苏景莫名显身,已经苦苦追杀他多时的七尊黑王冠,不明白苏景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跳出来,不过就算他们心中有天大疑惑也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杀敌良机。 几乎就在苏景现身的同时,一道黑色暴潮凭空而现,直击苏景……中! 正正打中,苏景崩碎,却不见血肉横飞,苏景仿佛一面镜子那样碎裂了,伴以一声琉璃崩裂的锐响,棱棱角角边边裂裂地碎成千百片,坠落宇宙深处。 “啊呀?”下治真尊真就好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大惊小怪着、莫名亢奋着,扬手一拍自己额头,哈哈大笑:“这小怪!是以宝镜真影显身!这么有意思的……” 这个时候,左手的上合真尊终于开口了:“莫再卖癫,办正事吧。” 被骂做“卖癫”也不影响下治真尊的心情,挥挥手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你继续装死,事情交给我。”说完话,他张口吐出一道墨色符篆。 符凌空,顷刻燃化黑烟。 旁人无可察觉,但施法者自能得闻,冥冥中传出悉悉索索的异响,那是魔花生长的声音,下治真尊催促起更多魔花,层层藤蔓自六合之外迅速延展,去向战场…… 墨巨灵时时刻刻送死,收尸匠四面八方放火,“护尸队”对苏景形同虚设,邪魔尸骨未寒就被烧成青烟,除非墨巨灵派出更多更强的高手,否则根本拦不住苏景。 可墨巨灵现在还不想把太多强者压上去,那就没有其他好办法了,干脆直接催动花阵,让魔花自己去和苏景抢尸体吧。 而魔花抢尸的效率,也的确比着“护尸队”强得太多了,花自六合外来“偷”真实天地的尸血,防无可防,苏景没机会阻拦它们,能做的就是有尽快烧,不过,烧得再快也没办法滴水不漏,这边大片尸沼烈火才起,那边无数尸体就已被花枝拖走…… 从寒星飞射到天河倒卷,从铁索连舟到邪魔渡花,从扬旗护阵到烧尸争尸,几个来回……在百扎开外的墨巨灵大军面前,缠江井渺小得不值一提,却在争斗中不落下风! 无论浩大法术、惨烈搏命还是诡谲暗行,皆不落下风。 甚至可以说,若非邪魔走运,自外域找到、掌握了那种可以穿跨六合的奇花,这一仗他们可又该怎么打! 战事依旧胶着,连舟大阵之内魔花开放不停,再没有过片刻的清闲,但因烧尸及时,花潮始终没机会再成“暴起之势”,凌花渡来的邪魔也始终保持在一个“不愠不火”的状态,以守军的实力应付得还算从容。 墨色天河的攻袭也和魔花入阵一样,不曾有过片刻停歇。 消耗。 攻坚、胶着,墨巨灵无法在短时间内拿下缠江井后,战事就进入了“消耗”的阶段。 墨色天河轰袭不绝,外力相加,每一次轰击都会消耗一些守阵的元灵法力;墨巨灵渡花不绝,内扰持续,每伤到一块星石就会让连舟之阵“少一舟”,每拼掉一位今仙就会让守军少一人…… 墨巨灵的疯狂“送死”是有间隔的,差不多每隔三五天就来送死三五天,苏景却不得闲,外面不用烧尸的时候他就会返回阵内狙杀渡花邪魔,不知疲倦的小阎罗。 斗战的时候,对大师娘、对小不听、对分别许久又重聚苏晴和屠晚,苏景总是笑的,看上去没什么异常,可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得出来,那重悲恸之色重归于他的目光深处。 苏景不说,他们也不会问,不过大家都能明白,这般不知疲倦的杀杀杀就是他的发泄吧…… 从邪魔渡花开始,阵内激战就再不曾停歇过,激烈厮杀中,每个“此时此刻”都变得漫长与难熬,每个“明日”都仿佛异样遥远、远到似乎永远不会到来,但时间真是古怪的东西,大战中的仙家们明明感觉度日如年,可是如果回头去看,昨天、上个月又近在眼前,好像一炷香之前才刚刚开战似的。 用小魔君的话来说:时间如血,过去了便干涸,永远留在地上,低头就能看见;现在的仍流淌,而血浆浓稠、所以缓慢,苏景以前还真不知道,小魔君梁磨刀居然喜欢掉书袋,能说出这么酸文假醋而且还词不达意的话。 苏锵锵问梁磨刀这么说话跟谁学的,梁磨刀说他当年修行时有一位葫芦师父就这么说话……时间如血粘稠流淌,不知不觉间,铁索连舟大阵成形已经整整三个月了。 守护大阵的法芒的颜色,渐渐从璀璨七彩变成刺目银白,看上去银色法芒比着七彩缤纷要更有杀气,不过太白真人说这不是好事,大阵有玄光五变,每一次颜色变化都代表着阵力的消耗,十成圆满阵力如今只剩八成不到。 还有大阵的守护范围,不知不觉间已经缩小了快三成,会如此只因组成大阵的星石、灵州不断被摧毁,入侵阵内的墨巨灵是杀不完的,他们层出不穷、他们四面开花,护阵群仙来回剿杀,却永远不可能做到全无疏漏,稍不留意就会有星石被敌人摧毁,而仙魔之间全力以赴的拼斗也会殃及阵内灵州,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再就是伤亡了,普通仙家损失并不大,不到一成的死伤,但道家太白负伤,五大法阁中两位首座真人陨落、冲霄真人也伤及元基;十万山三头赤尻的老大被斩断一臂、老二的右胸靠下位置破开大洞……猴子苦中作乐,二赤尻重伤在身还时不时地低头去看自己的胸口破洞,然后美滋滋地喊出身后人的名字;乌龟州,蚀海大圣的尾巴断了一大截,裘平安化龙入战的时候被敌人硬生生撕掉一片腹部鳞皮,变回人形的时候他肚皮能直接看到血肉。 小魔君早都出手了,不听也早就开始暗中策应,但是战场的范围太大了,照顾不过来啊。 守军各部头领都有折损伤亡……若非他们英勇,普通仙家也不可能只伤亡一成不足了。 墨巨灵的攻势也不见有明显变化,就那么耗着、拼着,不得不说的,这族邪魔恐怕是宇宙中耐心最有耐心的魔物了,稳稳当当的打着、有条不紊的死着,他们不着急……也不是全那么稳如泰山,下治真尊就挺着急的。 “没劲啊。”下治真尊百无聊赖的样子,正用手挠肚皮,身为军团首领、真色正神中高高在上的大能为者,这尊墨巨灵全无威严,歪着头斜着眼去看上合真尊:“你那些‘齐楚力俊’干坐着闷不闷,放出去活动活动吧。” 三个月里,下治已经数不清几次要上合派出“齐楚力俊”了,上合真尊想也不想直接摇头,同样数不清第几次地把回绝理由抛出去:“天鹅大尊还没消息。” 话音刚落,忽然一道墨色烟霞飞来,落入上合真尊手中。 下治真尊见状面露喜色,笑道:“想什么就来什么,老天鹅这不就来信了!快说说,他那边怎么样,有没有和大阎罗正面碰过?” 烟霞为灵讯,来自内域的墨巨灵传讯,最后一支未被剿灭的邪魔。 上合真尊不理同伴,双目微闭专心读讯,下治真尊却犹自唠叨着:“老天鹅的本事是不错的,不过他要正面和阎罗硬碰硬,怕是不太妙……” 不知是本性如此还是涅槃时候出了什么毛病,下治真尊的啰嗦比起三足金乌也全不逊色。 不逊色,且还有特色,他不止喃喃自语,他还自问自答:“为何不妙?我也没见过阎罗,怎么会晓得阎罗就能稳胜老天鹅?我是没见过大阎罗,可我这仨月天天光看小阎罗了……小的尚且彪悍如此,大的还了得!不妙不妙,肯定是不妙……” 自问自答、煞有介事,下治真尊渐渐皱起了眉头是,看样子是在替“老天鹅”担心。 下治少见的皱眉时候,上合正少见的面露笑意:“少再胡言乱语,天鹅大尊一切顺利,率兵北上千万里,一路与阎罗周旋,耍得敌人团团转,阎罗法力通天又怎样,身边兵多将广又怎样,打不到天鹅大人的主力他也只能干瞪眼。” 提起同族高人的得意事迹,上合真尊与有荣焉,笑道:“天鹅大尊除了斗战强悍,另还精擅兵家九道三十七法,这一趟漏中入内域,请他老人家出马不是没道理的。” 下治真尊懒得听上合替“老天鹅”吹牛,摆手催促道:“牧人可好?他们现在究竟是个什么状况,你直接说。” “牧人安好,那一路真色天兵主力尚存,正由天鹅大尊率领着,向着北方赶来,就快到缠江井了,天鹅大尊在灵讯中交代得清楚,如今阎罗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他最终的拦截,只会是在缠江井南。” 下治真尊满面喜色:“便是说……成了?” 不等上合回答,下治继续自问自答:“嗯,成了!” 自问自答后,又是一声大笑:“这可不是就快完事了么。” 上合没有下治那么多废话,先施法将一道灵讯传出,回应“天鹅大尊”,随即摇动法铃铛,传召军中六十三尊王冠主将。 …… 黑山巨像墨色双尊接到内域同族传讯的时候,缠江井守军中几位核心人物也守到了神君灵讯,很简单的一句话:我于缠江井南布防。 从一开始,内域的三路邪魔目的就很直接,同时赶赴东北方向,矛头直指缠江井,想与外域邪魔大阵呼应,成内外夹攻之势,今日仙家巨头出关,统带精兵加以截杀,佛祖与小魔君先后告捷,神君却未能及时拦住敌人。 第三路邪魔逼近缠江井。 神君也挥兵北上,将在缠江井南线拦住敌人,其他全都不论,只说三个多月的时间,神君都未能扑灭这支敌兵,算得很失败吧。 平平淡淡的一道灵讯,太白真人、三王阿伊看过后没有任何反应,苏景也一样,只是他的眼睛有些泛红,很难说他红了眼睛究竟是因为什么,可能只是最近一直在杀杀杀,见的血太多所以把他的目光也然染出了血腥气。 收到灵讯后再数过七天,神君驾临缠江井,苏景的十二尊兄长冥王随行左右,其后十座大盟的精锐与道家七十二福地神兵陆续跨出灵州穿通大阵。 很正常的情形,未能在内域剿灭那支邪魔,被对方甩在了身后,就只能通过穿通大阵赶来灵州,再从南方出关布阵备战。 在缠江井上,神君曾做升帐,见过了小魔君、苏景等人,值得一提的,十六、屠晚、苏晴三个全不起眼的小家伙也跟着苏景一起进了阎罗宝帐…… 升帐时间很短,不到半个时辰神君出帐,带上十二冥王与本部精兵离开缠江井,但在大军出关前,东方太乙仙尊率领道家五大法阁中的两阁精锐,替换下了神君麾下的十大仙盟联军。 由此,将去往南方的仙军变成神君为帅,冥王辅佐,军中天兵清一色为道家弟子的格局。 神君布阵之处,缠江井以南二十三万里、一片以猛鬼搬运成形的星石长带上。 二十三万里,凡人听来完全无法想象的遥远距离,落在浩瀚宇宙中根本不值一提,而上上金仙炼就神目,站在缠江井上尚能遥望阎罗旌旗。 阎罗完成布阵后的第十七天,南方墨色遮天,负责外围巡弋的哨探接连回报,敌人显现踪迹,第三支入侵内域的邪魔终于来了。 接传报,神君点了点头,站起身走出宝帐外,拔舌王紧跟阎罗身后,为自己主君挑着大旗,同时还在和鸣冤王讨论,据此最近的凡间也有四百扎遥远,这么远的距离,万一他们要战死此间、又有一缕幽魂侥幸逃过破灭下场……飞不飞得到那座凡间去转世投胎? 神君回手,将一道符贴在了拔舌王的嘴巴上,封了、安静了。 …… 天鹅给自己取名天鹅的时候,宇宙间还没有天鹅这种大禽。 后来听说凡间世界有一种鸟儿和自己同命的时候,这尊始终蛰伏外域的墨巨灵大尊还专门跑到内域、进入凡间去看,见过天鹅他觉得还不错,但不够好,那座世界的天鹅都是白色的,墨巨灵喜欢那种鸟的样子却不喜欢它们的颜色,所以他在凡间逗留了十年零一刻,前十年里他培育出了黑天鹅,后一刻他杀光所有白天鹅,包括白天鹅的蛋。 天鹅是追求完美的墨巨灵,不像上合那么刻板,却远比下治严苛,对同族、对自己都苛刻,天鹅的墨色王冠永远是最挺括且纤尘不染的,天鹅的眼中永远闪烁着挑剔且严厉的目光。 任谁赶上一位追求完美的上司,都不会是件愉快的事情,做天鹅的下属实在挺辛苦的,对此芝灰深有感触。 芝灰也是墨巨灵,但他很不普通,他是牧人。 成为牧人不是刻苦用功和信仰坚定就可以的,还需要天赋和运气,墨巨灵同族万万,但有资格成为牧人并最终成功当上牧人的,两个巴掌数得过来。 因为稀少,又牵扯了一桩重大法术,所以牧人异常珍贵;因为牧人的身份,就连族中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尊都会对牧人亲切有加。 唯独天鹅大尊,不惯牧人这个毛病,以前芝灰养尊处优,当然他是有信仰的人,不会因自己身份特殊就飘飘然,更不可能恃宠骄纵,可他的日子过得的确是轻松的,远胜普通巨灵。 结果这次出征内域,他被分派到天鹅麾下,这短短几个月里芝灰挨的训斥和管教,比着他之前无尽生命中经历的加起来还要多,多好几倍。 芝灰早都收敛了,每到天鹅大尊面前他都会小心翼翼,可是积习难改,前面漫长生命中养成的习惯,哪会在短短几个月里就尽数改过,当他听闻探报,得知阎罗神君就在前方、且阎罗杀阵与缠江井不过咫尺之遥时,芝灰情不自禁扬眉而笑。 “笑什么,事情成功了么?焉知后面会有怎样波折。” 天鹅大尊的训斥声传入耳中,永远那么及时。 第一千三百六十章 卅六巨魔,战场上见 芝灰急忙收敛笑容,装模作样的谨慎自律与对天鹅大尊的恐惧同时浮现在神情里,有些古怪:“天鹅大尊步步计算,保得我部实力长存,又逼着阎罗在此布阵,他的阵与缠江井近在咫尺……我以为,大尊之计成功在即,心头轻松,所以笑了。” 明知自己发笑惹来了大尊的怒火,还是要说明理由,这不是强辩或者顶撞,而是墨巨灵的认知:每一个人都可以说话,都可以说出自己想法,哪怕是错的。 “成功在即,在即,就是尚未成功了。”天鹅大尊阴沉着脸色:“缠江井则几乎聚集了今日仙天所有成气候的兵马,表面上看只有一个小阎罗苏景压阵,实际又藏了几尊巅顶神魔?你不知、我不知、上下二尊也不知,但我们不信,不信缠江井内只有一尊小阎罗。” “阎罗绝非易于之辈,缠江井上不知强敌几尊,可是这一仗我们不止要打胜,还要杀灭,大小阎罗、隐藏缠江井上的巅顶神魔,务必剪除,个个都得死在这里……唯有如此才算成功。”天鹅大尊的语气稍稍放缓了些:“巅顶神魔,皆有如意进退的法咒在身,缠江井上另有穿通大阵陈列,他们发现势头不对时要想跑实在太容易了。” 稍加停顿,天鹅直视芝灰:“明白了?得胜不难,杀光所有上位仙魔却难,既然贪心,就别掉以轻心。” 墨巨灵贪心,但墨巨灵绝不掉以轻心。 说到这里,天鹅的脸上忽然有浅浅笑意浮现:“上合真尊有一句话说得很好,缠江井大战与我族来说只是一场会战,对今日仙魔而言却是决战了……一战杀灭,大局可定!待到战事了结,强敌丧灭后,我陪你一起笑,现在收拾心情、好好准备吧,你肩上担子可重得很。” 天鹅并非寡言之人,平时都是有什么说什么,不过在芝灰的印象里,自从自己追随天鹅以来,还从未见他一下子说这么多话,尤其其中还有这么多的废话。 或许大战在即、苦心经营的大图谋终于到了“亮相”时候,天鹅大尊心中也有紧张吧,芝灰对天鹅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深吸一口气、做最后的养神调息。 很快,芝灰就调整完毕,天鹅大尊伸出左手、平摊,芝灰身形转转化作一道黑烟,钻入了天鹅的掌心。 …… 缠江井北,关外,百扎墨色中军,此刻已经变了模样,曾经只有一座黑山、上下两尊的中军,不知何时又多出了三十六座大山、黑色大山。 原先的中军黑山是一尊奇大无比的墨巨灵雕像,现在多出来的三十六座山也差不多,都是墨巨灵的模样,但不同的是卅六黑山都是活的,他们皆为真实巨魔。 普通墨巨灵也有山岳大,可是与卅六巨魔相比,墨巨灵就变成了小蚂蚁。 不过另又一重“古怪”,卅六巨魔虽也是墨巨灵模样,却更似猿猴,身后拖着长长的尾巴,后腿半曲身体佝偻,他们可以直立行走但很明显的、他们更习惯四肢着地。 下治真尊喜上眉梢,黑色双掌兴奋搓动,对上合真尊笑道:“不错,不错,总算有看见‘齐楚力俊’了,比着从前更像样了!” “齐楚力俊”是个称呼,就好像黄巾力士一样,意指三十六尊黑山巨魔。 如果把墨巨灵当做“人”的话,齐楚力俊就是他们的“黄巾力士”了,体态庞大、智慧简单,这些大家伙不会法术、行动时的灵活之处也远逊上位仙魔,但他们有自己的拿手好戏:身具神力、擅搬运与拆破。 齐楚力俊为上合真尊炼化,也曾随墨巨灵大族一起涅槃,涅槃之前巨魔在模样上更像山魈野猿,心藏戾气野性难驯,涅槃后有了“人”模样,力量暴增同时性情也温顺了,最要紧的,他们的智慧已经足以承担信仰,他们从无知畜生变成了真色信徒,从此再不必担心他们的忠诚。 随时准备着为大族效力、悍不畏死的齐楚力俊…… 中军再向北,不太远,空气中一道道黑色漩涡缓缓旋转,墨巨灵的兵马正在首领统带下,陆陆续续走入漩涡,此处为“花根”,邪魔从这里“渡花”,再现身后会直接杀入守护大阵内部。 漩涡很多,从上到下几乎铺满一方天地,可是比起墨巨灵的浩大军阵来说又不值一提了,所以“渡花”的场面上来看,等得人多、真正走入漩涡者少之又少。 大群墨巨灵聚集四周,耐心等待着,就在这个时候,邪魔群中忽然微微骚动:一尊又一尊的黑色王冠竟然出现在队列中。 六十三尊黑王冠齐聚,在他们身后还有大群披大氅和无数戴项圈的巨灵。 黑王冠尽至!大军阵中巅顶高手全都来到了黑色漩涡前…… 中军、黑山巨像左手上,上合真尊站起身来,自袖中取出一尊黑色王冠,认认真真地戴在了头顶,对小治真尊说道:“我过去了。” 下治真尊对点点头:“战场上见!” 八个字、两句话说完,上下双尊同时消失于黑山巨像,上合真尊飞上一尊“齐楚力俊”的肩头,伸手一拍巨魔的脖颈,巨魔起身向前走去,另外三十五头同类紧随其后。 下治真尊则出现在“渡花”大阵黑色漩涡前,他头上同样也戴上了黑色王冠,下治对着已经集结待命的黑王冠和其他族中精锐挥挥手,笑道:“都到齐啦,是时候了,咱们上!!” …… 缠江井南,关内,相距要塞二十三万里地方,道家仙军摆开大阵。 南方敌踪显,入侵内域的最后一支邪魔奔袭而来。 不存叫阵不存喝骂,邪魔显身一刻即为双方开战一刻,双方没有只言片语的战前交涉,只有生死相见! 法术绽放的强烈光芒与轰动巨响顷刻湮灭战场,最后一支内域邪魔与其他墨巨灵并没太多区别,罔顾生死、癫狂入战,结做冲锋之阵,全不为金仙的凶悍截击所动,保持着他们能够保持的最快的速度,亡命疾驰、亡命冲锋,向着阎罗大军。 冲锋之中,邪魔阵中一道道重法冲腾,遮天蔽日的法术远袭仙家大阵,若邪魔面前的只是普通仙军,顷刻中怕就会烟消云散,但狙击他们的是道家三法阁与七十二福地的天兵,今日仙天中最最精锐的兵马之一! 当邪魔重法疯狂袭来,道家阵中彩云铺展,看似轻轻柔柔的云结成了最最坚韧的屏障,轻巧化解墨色法术,同个时候长剑鸣啸与雷霆咆哮响彻天地,道家天兵的剑、雷两术笑傲六合,剑藏雷鸣中,雷蕴剑光内,长袭万里横扫敌潮,动的不止是法术,还有军阵,随主阵冥王令旗摇摆,一队队道家天兵散出主阵,彼此策应着向滚滚而来的墨色洪流包抄而去。 邪魔并非一团散沙,他们的冲锋虽然疯狂但阵法不乱,当道家天兵来切两肋时,强攻之阵自由变化,有狙杀有陷阱也有重法轰灭…… 重法交错,强袭与逆袭,远攻与白刃,两族仙魔的阵法不断微调和变化,只才暴发了片刻的大战便已彻彻底底地沸腾了天地。 阎罗神君人在阵中,于九幽宝座上安稳端坐,双目闭合并不看面前战事,惨烈十分但也中规中矩的攻杀罢了,有关进退调度、法术支援等事情皆由大冥王与同袍主持,无需神君亲自过问。 神君正搜神,搜索邪魔军中最最强大的那头凶獠……突然,神君的嘴角微微一勾,身形晃晃消失不见,他已飞驰而去,直奔强敌:唯一可能威胁到此战的那尊大敌。 强敌尚在本军阵中,神君就直直冲过去了……一般来说,有怎样的属下就有怎样的君上,看看闭狱王,再看看阎罗王。 而阎罗搜神、找到天鹅的同时,天鹅也查知自己被发现了,他正在前锋阵中,头上的黑王冠收入袖中,普通得没办法再普通。 被发现就被发现吧,本来也不是多意外的事情,甚至……天鹅是兴奋的,他很想杀阎罗神君,他很想称量一下阎罗究竟有怎样的本领,他也很想看看阎罗神君错愕、惊讶、愤怒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子,天鹅长啸,纵身阵外迎向神君! 第一千三百六十一章 王冠入阵,他的必杀 缠江井上。 裘平安一口一个“操它奶奶”地乱骂着,发动身法飞出灵州,率领乌龟州妖兵冲向阵内一方星石,那里魔花正开放,墨巨灵渡花而来。 花开花落、邪魔来袭,这种景色对缠江井的守军来说太熟悉了,甚至可以说看得都麻木了,不值得大惊小怪,更不会惹来大都督破口大骂,小泥鳅满嘴脏话其实也不是因为墨巨灵又来了,他的肚皮被撕下去一大片血肉,怪疼、他生气所以才骂街。 冲到星石上,此处不过寥寥几朵魔花,过来的巨灵也都是普通货色,几息间被大都督轻松扫灭,但就在击杀邪魔、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的时候,裘平安忽然觉得……安静了一下子。 要知道,缠江井铁索连舟大阵是整座战场的正中心,阵外墨色天河席卷不休,阵内层层魔花接连绽放,四面八方打打杀杀,乱得不成样子,又怎么可能会有刹那安静。 实际上,四周一直混乱不堪,诸般大响此起彼伏,而“安静了一下子”并非周围声息沉落,只是元修精深的仙家的感觉,很古怪的感觉、很简单的原因:不远处正有巅顶神魔暴发神威、全力碰撞。 巅顶神魔作战中散出的力量不会影响缠江井阵内,但他们的凶悍法术、浩大神威会侵透此间,于一个瞬间里夺下普通仙魔的五听,或者换个说法,裘平安的精神不由自主地被大仙魔的对战吸引了过去。 所以就有了“一下子的安静”的感觉,不止裘平安,缠江井上,几乎所有首领仙魔都是同样的体会,下一刻裘平安就反应过来:南方,阎罗神君出手了!神君遭遇强大敌人! 裘平安能猜到的真相,上一真人也同样猜到,在明白真相之后上一真人的心被惊骇吞噬:敌人阵中、入侵内域的妖魔中,竟有人能与阎罗神君抗衡? 不是上一真人轻敌,他晓得墨巨灵中高手如云,可是一直以来,阎罗神君在普通仙魔眼中都是图腾般的存在,他老人家的地位实在太崇高……与其说上一真人不肯相信邪魔中有人能抗衡神君,倒不如说是他不愿相信,本能中、根深蒂固地、始终在竭力否认的事实。 而惊骇与不愿置信之后,正穿梭领兵穿梭内阵的上一真人看到不远处一座灵州上,一朵魔花开放,毫无意外的一尊某巨灵随花开显身、出乎意料的这尊墨巨灵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王冠。 大吃一惊! 上一真人为一盟之首,能被道尊看重的晚辈自有过人之处,他早都从小阎罗口中了解到黑王冠的实力,他也能明白与黑王冠这么近自己死定了,不过死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上一真人应变奇快,一见黑王冠出现内阵,他立刻翻手取出示警法铃:死则死矣,但总要把警讯传出、传知同袍敌人中的强者来了。 法铃被捏碎,警讯传遍灵州守军,上一真人松了口气,随即发现前方的黑王冠正看着他微笑。 上一真人的心沉了下去,既是因为自己被盯上、必死无疑,也是因为对方明明看到他传讯示警却笑着等待、全无阻拦,这是……无所谓吧。 的确无所谓,六十三尊黑王冠齐至、再加上一位下治真尊,随便守军怎么传讯吧,不重要了。 下一瞬里,黑王冠动了,凶威摧心恶势加身,上一真人直觉身内法元散乱崩溃,莫说反抗或逃走,他连凝聚力量的机会不存,当大山压顶而来,蚂蚁是没有挣扎的资格。 上一等死,但不闭目。 谈不到“死不瞑目”,正相反的,上一真人心愿了了,瓦罐不离井口破,上一心里早有准备,这场大战里谁能自己掌握生死?他能撑到现在,能亲眼得见诸多做梦都无法想象的浩大场面与光怪陆离的法术,也算值得了,死就死吧,他是踏实的,至于临死一瞬不愿闭上眼睛……他挺想看看黑王冠怎么来杀自己。 不赌气,没有不甘,入战久了就难免会想象自己会被怎样杀死,不久前上一真人自己和自己打了个赌,赌他是死在法术下还是法宝下? 自己和自己打赌、又是这样的赌约,这也算是一种情怀了吧。 如今到了答案揭晓时刻,他得看看,坦然且从容……可上一真人不曾想到的,就因为他没闭上眼睛,所以他看到了一件怪东西,曾经闯下卓著凶名却绝不应该出现在战场的怪东西:绣花鞋。 一只绣花鞋,也是一尊威风八面凶气烈烈的神锤,裹挟风火饱蕴巨力的神兵宝器,打面神锤!斜刺里飞来,在邪魔动法前就已越过上一真人,呼啸飞向黑王冠! 来自神鸦杀,何等凶悍的一击!黑王冠不敢怠慢更不顾得去对付上一真人,墨巨灵左手急扬食指探出,遥遥对着打面神锤一点,指蕴妙法,鞋子周围古怪涟漪掀荡播散,就此化去绣花鞋疾飞轰砸的势头与力量,鞋子停在了半空,但上一真人也清清楚楚地看到,黑王冠的眼中流露痛苦之色,伸出的食指已经不自然的扭曲了。 可是神兵有何止一件呢?苏景既已发现此地敌情、既已动用神兵,又岂会一击收手……金光暴涨、烈焰翻天!万丈长缨裂空刺来,一片神梭划动长虹横扫而来,八百里赤鳄当头轰落,一根竹笛激射向前,还有一面精巧别致的小镜子藏于风火间、悄无声息的向着黑王冠飞去。 打面神锤之后,“问我莫我天”、“三千梭”“四脚神锤”“九孔神锤”“看我神锤”,五件神兵接踵而至,必、杀! 黑王冠挡不住也无路可逃,死定了……如果他孤身入阵的话就死定了,不过,来得远非他一个!魔焰横扫阵内,道道黑色身影显现四周,第二尊黑王冠手捏法印硬撼烈火长枪,第三尊黑王冠口吐奔雷抵挡缠斗三千神梭,第四尊黑王冠掌心喷涌黑烟困住八百里赤鳄,第五尊黑王冠抛起黑色巨塔截击九孔长笛,第六尊黑王冠合身扑上竟一头扎入镜内,清晰可辨镜子中多出一尊墨巨灵,镜子开始急急膨胀…… 前后六尊黑王冠接连入阵来,接下苏景打出的六件神兵! “必杀”,是一种态度,也是一份气势,六件神兵之后还有小阎罗,上一真人看到了一道金红色的光。 那道神光就是急扑而来苏景,直追第一尊黑王冠,他的“必杀”远未完结,这才哪到哪、刚刚开始罢了!苏景现身苏景进击,他的“必杀”才开始。 直到这一刻,上一真人才听到那一声贲烈长啸、早在他捏碎示警法铃时就已自苏景口中响起的凶狠啸声! 苏景直扑强敌,墨色王冠退避不及,可是侵入阵中的上位邪魔远非六人。 斜刺里黑色长鞭懒腰打下,第七头黑王冠截击苏景;一片足以吹落千百星辰的黑风飓风扶摇而起,自下向上奇袭而来,第八个黑王冠在苏景身下百里地方悬浮;墨色浓云滚滚,粘稠且腌臜的云,金仙陷落也会被炼化成一滩脓血,第九头黑王冠从苏景头顶三百里处月初,挥手洒下墨云;第十头、第十一头、第十二头黑王冠联袂而来,雷霆如蛇在他们身边缭绕游走,他们向着苏景微笑,笑纹化作雷纹,雷纹勾连九天,九劫神雷如瀑布倒挂长空,向着苏景当头打下。 上一真人闭上了眼睛,他不敢再看了,死前要仔细看清自己如何去死的悍勇仙家,却不敢去看苏景的死状……闭上了眼睛,该发生的也还是会发生,上一的灵识早被前方仙魔的斗战之威摧毁,他又闭上了眼睛看不见,但他还能听、他听到小阎罗的一声咆哮:杀! “杀!”一字叱咤,嘶哑却狂妄,伴随怒吼同时绽放的是一轮残日、一道环月和一片剧毒星河,日月星横空铺展后化作凛冽长剑,剑在手时、杀千刀。 以攻做守、以刀斩刀,九百九十刀只在刹那……真就一个刹那,第九百九十一刀施展时,洪钟大吕般淬烈巨响与澎湃冲天的气浪席卷四方,几头黑王冠联手打来的强攻法术被前九百九十刀稍作抵挡,其后便被“俱焚”摧毁。 “杀!”又是一字叱喝,却非苏景声音,这是呼应、来自同伴的呼应,这世上有三个人,苏景死他们死,苏景生他们生,苏景娶了媳妇他们喊弟妹,可如果苏景生了儿子,他们是一定一定要那小娃娃对自己喊“爹”的;这世上有三个人,苏景刻苦修炼时他们四处玩耍,苏景休息时他们就会跑来教训这小子“业荒于嬉”,而当苏景修为精进的时候他们会随之腾飞、什么都不用做就能神力大涨然后他们还会抱怨“这小子一定是偷懒了,本座怎么才涨了那么点力气”。 这世上有三个人,当年只要苏景有难他们必赶来相救,后来他们懒了、跑动得不怎么勤了,可真正当苏景遭遇强敌时候,他们一定一定会追随身边、生死与共! “俱焚”掀起的气浪横扫八方时候,那三个人、同一声的“杀”字吼来得何其响亮,三尸驾到! 三个矮子分从三个方向飞扑黑王冠!什么法术什么剑术什么双龙出海,不死之身与无边蛮力的结合,就是徒手撕大象……大象戴着黑王冠,就在前方! 三尸寻到各自的敌人、并冲杀到对方面前时候,激昂嘹亮的啼鸣声如古神巨斧斩碎苍穹,缠江井战场内人人得见星空被高亢啼鸣撕开巨大裂隙,裂隙自苏景“俱焚”之处起、直直斩向第一个显身的黑王冠……霸唱!不做神魂之击、以魂音法力入天元神力、做出裂天一斩的霸唱。 上次施展“俱焚”与“霸唱”时,苏景以八百里赤鳄为刀,但赤鳄实为神锤,“姑爷何在”却不同,它是真真正正的长剑,苏景飞仙后最关键的修行是什么?诸法归一、归于剑。 当神剑在手再施展杀千刀时,威力远胜赤鳄! 杀千刀第九百九十二刀,霸唱,苏景从未放弃进攻,他盯死了第一尊显身的黑王冠,那是他的必杀。 而当“霸唱”响亮绽放、割裂苍穹之际,“杀”! 第三声“杀”字叱咤,苏景、三尸之后第三道“杀”声,清甜却淬厉,战意浓浓也戾气熏天,白色罗裙飘飘乌黑长发飘飘,目环三瞳的妖娆女子一飞冲天,素手平摊时千万长藤呼啸破空! 第一千三百六十二章 我为磐石,师兄任性 藤之潮,杀之潮,隐忍数千年的莫耶传人,中土世界长大成道的邪魔仙子出手!当年,不听千辛万苦返回故乡却见莫耶世界已经成了一片死地,那时她的伤心究竟有多沉重?看她此刻的邪佞笑容便清楚了,当时的伤心有多沉重,此刻的邪佞便有多犀利! 三尊“雷霆联袂”的墨色王冠正在万藤潮头,首当其冲,只一瞬,爆身闷响与黑色血浆迸溅,三尊黑王冠中一人全身而退,一人双臂尽碎勉强逃走,另一个挫骨扬灰死无全尸。 是被偷袭、打了个出乎意料,但并非来不及抵挡,黑王冠何等修为,个个反应奇快,当不听纵法时三尊黑王冠就再度联手催起神雷……但没用,雷阵被藤潮湮灭了,邪魔一死一重伤。 当长藤抖落污血时,另一声凄厉惨嚎传来:第一尊显身的黑王冠被“霸唱”撕得粉碎。 必杀。 霸唱之后苏景重新显现身形,不听暂时收手回归夫君身边,紧跟着他身后的空气微微荡漾,三尸死过了一次、重新回到本尊身后——三个方向上,又多出两尊黑王冠的尸体。 三尸皆有本尊十成怪力,他们攻势的强大又何须多言,且他们坐拥不死之身,这些年里浪荡宇宙,玩累了的时候也曾琢磨过打架的法子,到得苏景“杀千刀”大圆满后,之前的星索就彻底没办法发挥三尸的战力了。 这些年的钻研没白费,三尸胡闹似的自修了几招“同归于尽”的打法,刚才的冲杀里,他们对黑王冠“同归于尽”来着,拈花、赤目如愿以偿,斩杀强敌同时自己死回苏景身后。 雷动天尊运气稍差,他赶上了一头极强大且精修身法的黑王冠,只把对方打了个重伤、未能成功夺命,死回苏景身后雷动天尊满目悲悯:“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座佛祖心肠,实在不舍得杀人啊。” 苏景双目如血,不听邪佞冷笑,雷动慈悲心肠,赤目摆弄着掉落身边、刚捡起来的一枚黑色王冠,拈花左顾右盼想看看缠江井仙家中有没有屁股大的漂亮仙子……而他们自己都不曾发觉的,五个人站到一起时,周身散起的凛凛邪气又是怎样浓烈! 还有神剑在握,还有六柄刚刚回到主人身边的神兵,围绕着他们缓缓旋转、上上翻飞。 “杀!”第四声叱喝传来了,呼应苏景。 吼声来自缠江井,满满战意但也满满笑意,无以压抑的兴奋之情,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一飞冲天,直扑一尊正随花开显身的黑王冠,小魔君出手!缠江井前打打打、打了好几个月,决战一刻终于到来了,小魔君再不掩藏实力,飞扑杀出……杀个痛快! 小魔君飞出时,来自墨巨灵的大笑也响亮四散,下治真尊双臂如蛇柔软摇摆、周遭墨色如清波般轻轻荡漾:“好家伙,果然不得了的阵容,赶上啦!” 笑声落下时候,下治真尊身周缭绕的墨色微一震,此獠周围正上、正下、正四向辅四向十颗星石遽然变了颜色,原先或蔚蓝或杏黄或锈红等等诸多颜色的十星石迅速沉黯、尽数化作漆黑颜色。 星石染墨,被邪魔掌控、再不受“连舟”之法,就此从守护大阵中脱离出来,旋即十枚黑色呼啸而去,向着四面八方轰撞而去!凡被黑星击中的星石或灵州也在瞬间里遍染墨色,跟着它也会撞向其他阵中星石。 黑色星石越来越多,几近爆炸式的增长,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守护大阵就会被伤到根基。 “杀!”第五声叱喝,苏景、不听、三尸共做吼喝!三尸正中、不听一飞冲天在自高空俯冲、苏景急坠直下再划起一道淬厉的弧自下向上急仆,五人分作三个方向,将身法发挥到极致、全不吝惜本元地施展杀灭重法,向着下治真尊猛攻而去。 小魔君也调整了进攻方向,身法所向、法术所指:下治真尊。 “杀!”第六声叱喝,乱乱哄哄、四面八方,太白真人一剑天川,闭狱王分身万千,缠江井上战鼓隆隆,道道仙军如巨龙般飞天、出关、杀来。 厉啸之声四方传来,入阵的黑王冠也随之而动,齐齐向着本族大尊所在之处集结,或三人结阵或五人策应,不理普通仙家,他们眼中只有苏景与小魔君等人! 与黑王冠同行的还有大群墨族精锐,因人数有限他们远远挡不住缠江井上下来的大军,但墨色精锐悍不畏死,他们只求片刻拖延……真的不用太久,只要拖延一阵就可以了。 普通墨巨灵结阵死守下治真尊所在一隅,黑王冠则与苏景、小魔君等人在“隅内”乱战成一团。 恶战暴发,苦战暴发。 之前苏景一行前后对付十二尊黑王冠,重创两人斩杀四人,的确大占上风,但那一战有苏景刻意隐藏实力在先、三尸与不听突然发难在后,此刻大家都已亮相、再没了偷袭的余地,三尸的不死之身,小妖女的巅顶强大皆已暴露,没得藏了,再看敌人……黑王冠又何止十二人。 十二人的围攻败了,那二十二人,三十二人,四十二尊黑王冠一起扑上呢? 邪魔倾巢而出,上下双尊、六十三顶黑王冠尽数出战,墨色精锐全部到来! 苏景一行尽落下风,小魔君那边同样不轻松、陷入大群黑王冠的围攻,而下治真尊的“真色侵星”法术已经施展完毕,一片黑色星辰呼啸阵内自动飞旋形状,再无需下治指挥。 由此下治真尊解脱出来,邪魔一如既往,说不出的开心和兴奋,黑色的眸子明亮异常:“我可不信你有不死之身。” “咦,居然真的活回来了。” “是替死宝物?还是数命藏身?” “疼疼疼……都不是啊,原来真的是不死之身,这可怪了。” “你们三个?” “啊?” 下治真尊的说话不停,他盯上了三尸中的拈花。 在墨巨灵诸位大尊中,下治一直是个很特殊的家伙,这个人总是很开心很好奇,甚至为了自己的开心和好奇,常常会不分轻重,便如此刻,即便最普通的墨巨灵也能看出,在今仙这群绝顶高手中,苏景、小魔君才是守军的真正首领,不听的身份次之,三尸则是最不重要的,如果要杀,必当集中力量先去苏景或者小魔君。 下治真尊却就“看上了”杀不死的拈花,由得同族去围攻其他今仙高手,他只和拈花玩命……一次次地斩杀拈花,仔仔细细地研究着他的不死之身。 三尸又岂是好对付的,拈花的确是在短短几息间被下治杀了几次,不过三尸坐拥不死自身,被打死不是他们差劲而是他们斗战的办法,几次被杀中拈花也给了下治两下狠的,邪魔的嘴角有黑色鲜血淌出。 就在第四次斩杀了拈花、跟着又第五次迎上已经杀红了眼睛的拈花的时候,下治真尊终于想到了什么,口中“啊”了一声,旋即纵声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们这些矮子是拿、是拿人啊!” 依旧在笑,只是极少见的,在这场大笑中,下治真尊眼中、脸上、笑声里不见丝毫欢愉,正正相反的,只有戾气,无尽虐戾! 大笑中下治又一次迎上拈花,口中声音一变:“来、来来来!” 来了。 阵内拈花神君来了,阵外齐楚力俊也来了。 一头黑色大岳般恐怖巨魔自北方飞扑而来,脚踏虚空四肢奔腾,在急冲途中巨魔头上拱出一枚肉瘤,随它每踏出一步头顶肉瘤就疯长一截,待巨魔冲到守护大阵边缘时,它头顶肉瘤已化作千里独角。 挟风火、蕴浩力,以头顶独角直直撞向守护大阵,当第一头巨魔撞上护着的时候,第二头巨魔已然冲出北方墨色大阵…… 天崩地裂般的可怕大响,第一头巨魔正撞守护大阵。 就如以前敢于以身撞阵的墨巨灵一样,黑色巨魔长角断、头颅碎、脖颈折、身躯爆烈,黑色血浆涂抹万里星空;但与原来不同的,清晰可见巨魔撞击位置、那一点魔角锋锐击中所在,一道尺许长的黑色裂璺赫然出现在护阵屏壁上。 而第一头巨魔爆碎的血浆才告弥漫,第二头巨魔就冲破血雾,同样的决绝同样的巨力同样的独角和同样的撞击位置,再一次轰中守护大阵。 第二头巨魔崩碎,第二蓬血浆冲腾,第三头巨魔破雾而现,再撞! 跟着,第四头、第五头、第六头、第七头……一尊接一尊的巨魔,顶天立地的庞大身躯,千里狭长的锋锐独角,每次撞击都精确无比、每次独角与护阵屏壁接触的地方皆为那一点、原点。 “原点”之外,墨色大军、接踵巨魔;“原点”之内,则是下治真君所在、黑王冠乱战、入阵墨巨灵死死守御的那一隅,这片空间大概只才占到整座“连舟”法阵的千分之一不足,但这片空间内,原有阵位星石已被摧毁大半,黑星数量还要多过“阵位星”,此间,守护大阵阵元流传不畅、法术行运阻塞……铁索连舟大阵中力量最最薄弱的一片地方。 巨魔飞撞连续且奇快,三头巨魔只才“分到”一个呼吸功夫,当六息过后,第十八头巨魔撞上护阵,阵法屏壁上的裂璺已经变作万里方圆的一张“蛛网”,同个时候这几个月中始终对缠江井守护大阵轰击不休的墨色天河遽然“加力”,攻势之猛胜过平时数倍。 第十九头巨魔冲了上来,另有一声号角自北方响起,墨色大军闻号而动。 那可是百扎规模的巨阵! 数月间,墨巨灵百扎联营都稳扎阵脚,只有小股兵马散出冲击,从不见大阵做整体行移,直至此刻,规模浩大的敌军终于动了、一动即为冲锋,道道法云承载大军,风驰电掣冲向缠江井守卫大阵。 与邪魔飓风般的冲锋鲜明对比的:时间粘稠流淌,如此缓慢。 从上一真人发现第一头黑王冠入阵到邪魔发动总攻,前后加起来尚不足一盏茶的光景,但也就在这短短一会功夫了,固若金汤的铁索连舟大阵岌岌可危,行将崩溃了。 也是这一刻,刚刚将一头黑王冠轰碎但胸腹间也添出一道狰狞伤痕的小魔君,突然“哇哈”一声大笑,举目望向阵外西北方向:“师兄,这里,这里!” 循着小魔君视线望去,阵外西北一片小小星天忽然崩碎了,如冰、如琉璃、如镜面似的,空无一物的一小片空空天就那么炸开了,一片片的瓦棱碎屑中,强壮男子一步跨出。 全没道理的,只看此人一眼,无论是谁心中都会闪出两个字:霸王。 小魔君叫做磨刀,大魔君名唤卸甲。 霸王卸甲的卸甲。 绰号中占了一个“魔”字,名字里藏了“霸王”二字,此人乍看上去,气势与天魔首尊金铃天颇有几分相似,可是再仔细看就不难发觉九龙地上来的大魔君与蚩果界飞升的金铃天差异极大。 金铃天,长发到冲天,臂上扎金环,赤膊赤足一条红裙斜跨腰间,魔焰昭彰桀骜无双;大魔君就没那么多花哨了,身着打扮普普通通,虎背熊腰双目如豹,他的雄壮强大不因目光淬烈不因神情冷漠,而是完全源于他的“硬”,仿佛钨钢仿佛玄铁,仿佛这宇宙间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将他摧毁,因硬而醒目,因硬而霸道,钢铁之威莫过于此!何以为霸,我为磐石而举世处处皆为脆皮鸡蛋,挥手击之无聊之极……大魔君驾到! 他从西北过来,人在阵外。 小魔君的修为摆在那里了,喊声大得不得了,似乎随时都会彻底炸裂的战场也不足以遮挡他的喊声,大魔君回头看了看,循声找到师弟,小魔君身形连闪,避开几尊黑王冠的法术,对着师兄一个劲地招手。 大魔君向着阵内望了一眼,但……他目光中居然流露出失望和无聊,再看接连撞向灵州护阵的巨魔,无聊的神情更浓了些,最后他把目光投向正向着大阵蜂拥而来的百扎邪魔大军! 这次他笑了,几枚笑纹浮现唇边,浅却杀气深藏,什么王冠高手什么无匹巨魔,全然提不起霸王的兴趣,倒是前方一望无际的大军看上去挺有趣的。 他一个人向着无边巨灵迎击去…… 大小魔君是师兄弟,修法同宗同源,但兄弟两人的性情截然不同,小魔君爱说爱笑热心且多情,尤其眷顾故乡与凡人;大魔君则心如其人,冰冷漠然无视苍生,在他眼中只有两件事:终极所在与师弟小命,其他万事万物他都不在乎。 缠江井陷落就陷落吧,今日仙天的守军覆灭就覆灭吧,莫说区区一座灵州要塞,就是故土九龙就是整座宇宙都被墨色侵染,大魔君也不会有丝毫难过,在他心里没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概念,说穿了四个字:他不在乎。 大魔君追求的“终极”是什么?六合之外,无极灵天,这个题目实在太大了,无数年头的钻研也没什么具体发现,无妨,他不灰心,如果题目不够大,怎么配得上大魔君。 至于“师弟”,大魔君就是来帮他打架的,开始时候不想来,他太了解小魔君了,晓得师弟一定会拼出全力浴血奋战,不过大魔君也能明白一个关键:缠江井不是九龙地。 所以小魔君会打会出力会不惜代价来助战,但当大势已去无可挽回的时候小魔君不会舍身取义,他还有九龙地要守护,缠江井真正守不住的时候他会撤走。 小魔君不会与此地共存亡,以他的本领,想走的时候随时都能走,换句话说,此战对小魔君来说关乎成败却不涉生死,既然他不会舍身取义,大魔君懒得来,奈何师弟一遍又一遍地催促,大魔君烦不胜烦,最后还是赶来了。 入场、入战,却没兴趣理会缠江井,小魔君的境况有些凶险,不过做师兄能笃定他至少死不了……曾经,师兄在时,无论遭遇怎样强敌都轮不到师弟出手;如今……那小子长大了长壮了,大魔君也就不用总那么辛苦,可以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了。 小魔君没能把大魔君喊到阵内,讪讪看了正路过身边的苏景一眼,笑都挺尴尬:“师兄这人就这样,任性。” 苏景一笑了之,不会妄加评判。 不是所有人都像苏景那么“平常心”的,三赤尻、蚀海平安、上一等大群普通仙魔全都皱起了眉头,大小魔君以前声名不显,后来小魔君助战缠江井,群仙都见到他的本事,再听小魔君一个劲地为师兄吹牛,群仙心中都对大魔君抱有莫大期待。 大阵危殆、战局凶险时大魔君破空而来,本是振奋人心的大喜事,不料他根本没有驰援缠江井的打算……更要紧的,在群仙看来,威风赫赫的大魔君行事狡猾、避重就轻,他一个人迎向浩瀚敌军,看似勇猛其实投机取巧令人不齿,他可是巅顶神魔,放着黑王冠、邪魔大尊不理会而是跑去对付那群“小的”。 大家都是仙家,都有好本领与好见识,谁不晓得以大魔君之能去冲百扎墨阵,面临的危险要比着对付十头黑王冠小得多……差不多的念头升起于群仙心中,只是个念头罢了,一闪而过,但下一刻,鄙夷念头突然变作无边震撼! 大魔君一步穿空径直来到墨色大军阵前十里,千万墨色法术自大军阵中席卷而来,却难近大魔君身周百丈,仿佛有一重看不到的屏障,任凭墨色法术如何凶悍、近身百丈后就会莫名消失,连一阵风都不存。 相距十里,大魔君笑容更盛,好像醉汉撒泼似的、站定身形将双臂猛地撑开,口中一声大吼:“镇!” 镇! 不见他动宝或结印,不见他有丝毫施法动作,但他身周绽放出的万道魔息横扫八方……一滴水从指间坠落,摔碎在地面时却炸起了无边汪洋! 大魔君的元息和气焰饱蕴荒古之意,荒、蛮、冷、苦之息、之人、之乾坤!缠江井群仙都相距大魔君极远,却在此刻无一例外心生恍惚,似乎已经脱离了惨烈战场、坠入远古荒凉天地去! 大魔君的上衫碎裂去,古铜色的肌肤泛着沉甸甸的光晕,肩背、胸腹、双臂肌肉虬结,元息绽放后便是元力轰荡,十里外正急扑向前的墨色大军……戛然而止! 那可是百扎兵! 一扎一百二十万里,百扎当是何等广阔,即便墨巨灵个个身大如岳,在如此浩瀚的空间里有当是怎么的数量,怎样的规模……百扎邪魔,急冲中止步,相距大魔君不过十里距离,又有谁能再向前跨出半步! 大魔君丈身高矮,墨巨灵如山耸立;大魔君一个人,墨巨灵千千万万,一只蚂蚁相见千盏天星也不过如此差距吧。 而蚂蚁昂首,千星慑服! 百扎兵止步时,大魔君那一声“镇”字吼喝才落。 吼声落,鲜血现,大魔君一口鲜血喷出,这等纯粹硬碰硬的较量,即便他再强大三倍也必受重大反挫,必受伤。 鲜血溅,笑声起,喷出的鲜血溅落在胸口、涂抹了下颌、染红了唇齿,大魔君却笑,须发贲张越发狰狞,他仍大张双臂、他开始跑……迈开大步,急速奔跑着向前冲! 一人之力硬生生镇住了百扎巨灵……这种说法不错,但不准确,百扎的辽阔空间啊,就算阎罗神君蓄力三日再暴起一击,一击之威也不可能洞穿百扎,大魔君的本领与神君、道尊、佛祖在伯仲之间,神君做不来的事情大魔君也难完成,是以大魔君“镇”住的并非所有巨灵大军,他只压住了“前锋一线”,冲锋在最前的墨巨灵皆被他巨力压制无法前进。 前军被“镇”,后军惊涛拍岸般撞上来,大魔君身上压力巨大,可这份压力他还觉不过瘾,他还要逆冲!推着被他镇住的“前军”,去迎那真正墨色的巨潮、汪洋! 小魔君的神情更无奈了,想说话可惜身边没有同伴,就只好对一头正急功到面前黑王冠说:“师兄这人就这样,任性。” 第一千三百六十三章 三千里杀,胜负之手 师兄任性。 大魔君冲,他要以一人之力弹压百扎巨灵! 一个人的冲锋,催腾无边神力、“押着”前锋线上无数巨灵向着邪魔大军冲,敌人轰然大乱,后方大军尽数发力,在头领与号角的催促下发动猛冲,还有数不清的凶法厉术自后阵中轰轰飞起,跨越全军向着大魔君打来。 法术强猛却难近身,大魔君的护身法度堪称神妙,身周百丈空间似乎都布满无形之“漏”,什么样的法术过来都会消失不见,而邪魔前锋上的兵马就倒足了大霉,尽数被大魔君神力挟持,空有深厚法力却无以施展,被死死推着、身不由己向后飞退,狠狠撞向身后同族。 沉闷的暴体声音连成一片,墨巨灵撞上墨巨灵,骨断身毁血肉横飞,但死了也不算完,邪魔的尸首、血浆也照样会被大魔君挟持、推动、冲阵! 重压与猛烈地碰撞里,尸首变成了肉糜,血水汇聚成潮,血肉混合后的泥沼在前后两股巨力的挤压之下越拱越高,顷刻化做遮天浊浪……绵延漫长、高耸几千里的血肉巨浪向后、倒卷邪魔大阵! 大魔君狂奔,大魔君吼喝,短短三息之间他已前进三千里! 霸王前进,邪魔大军无法上前半步但也没人退后半步,敌未退而霸王进,他前进的空间何在?前进空间在杀戮中,在斩灭中,在摧毁中!大魔君前进三千里,就是他面前三千里敌人被彻底碾压、散碎。 敌人未退,但被一个大魔君压碎三千里! 三千里后,大魔君呕出第二口血,如出一辙的,呕血后他再次纵声大笑。 笑是因为兴奋,吐血、受伤、五内疼痛力量剧耗都没关系,重要的是这一仗他打得很过瘾、很舒服。 在守护大阵内与黑王冠激战的小魔君,于百忙之中耸了耸肩膀:如果师兄不那么“碾压”,规规矩矩地施展身法配合法术杀敌,何至于哇哇呕血呢,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受伤吧,自讨苦吃但大魔君自己乐意,那是他喜欢的打法。 便如大魔君异常了解小魔君,做师弟的也对师兄性情太清楚了……今天大魔君心情不错,所以用了这等生猛打法。 凡事都有极限,归结于此战,大魔君的极限就是“三千里”了,惊世骇俗的猛打之后大魔君再维持不住“镇压之势”,被他“推起”的尸山血海就此崩溃。 当“镇压”力量崩碎,墨色大军重归怒潮之势,四面八方浩浩涌上,转眼将大魔君吞没了……吞没,并非摧毁,大魔君仍在,在普通仙家想来,这时候真正的厮杀才刚刚开始吧,大魔君应该会发动身法、祭起杀术,以蛟龙入海之姿游走敌阵、随心杀戮。 可是群仙又想错了,一人镇万魔、一人推大阵是大魔君的兴趣所在,入阵搏杀却无聊得很,那就是个“磨”啊,磨时间、磨力量、墨巨灵用自己的性命与悍不畏死的打法来消磨大魔君的力量,一点点把他榨干……大魔君斗战从来都不讲究策略的,他喜欢一击必杀,他喜欢不计后果的迅猛攻杀,一旦陷入纠缠、除非生死大仇或者发了凶性,否则他都懒得打了。 何况,要被“磨”的那个是自己。 两口血、两次大笑、三千里后大魔君懒得打了,再被敌人彻底包围前他就一飞冲天,对小魔君喝一声:“走了!”人在天顶挥手一撕,虚无空间就那么简简单单地被大魔君撕开了一道“口子”。 大魔君不做停留,迈步跨入“口子”。 “走不了。”忽然一个阴冷声音传来,一道黑色长索破空袭来。 毫无征兆的强袭、快且藏蕴神力,始终冷眼旁观、眼睁睁看着大魔君“卖狂”的上合真君终于出手了,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 振奋响亮的欢呼声自墨巨灵阵中突兀暴发,不是所有高手都渡花去了,关外战场上还有一位墨族绝顶大尊坐镇,这是所有墨巨灵都知道的事情,他的出手也是所有墨巨灵都等待、都期待的。 上合出手,黑色长鞭如雷霆一闪,必杀手段,无解之劫,长鞭直奔天顶上的裂缝旁、刚跨入一只脚的大魔君。 大魔君左脚在“裂隙”内,右手猛抬、急抓,将鞭梢牢牢抓在了手心,跟着手臂猛力挥动……“嗖”一声,上合真尊不见了。 大魔君也不见了。 只有苏景、不听、小魔君和黑王冠这等巅顶神魔才能看清楚:上合真尊没能拦下大魔尊,反倒被大魔尊抓着鞭子给拽进裂缝去了。 这事有些惊人,但并不难理解,普通仙魔和巨灵就算没能看清过程,也能大概猜出究竟发生了什么,由此墨巨灵整齐振奋的欢呼声一下子变成了散乱失神的惊呼。 阵中下治真尊脸上居然流露出“向往”神情,似乎很羡慕上合、很遗憾自己没能单独对上大魔君这样的对手,从他眼中看不出丝毫担心……没什么可担心的,上合真尊绝非易于之辈,他是被大魔君给拽走了,但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阵外号角再起,墨色大军继续冲锋;大阵剧烈摇晃,没了上合真尊的指挥,但巨魔的冲阵全不受影响,一头接一头齐楚力俊继续冲来,轰轰烈烈! 五息再过,又是十五头齐楚力俊将自己撞碎在守护大阵上。 铁索连舟大阵,银色的阵屏法芒上已然布满黑色裂隙,嘎啦啦的巨响连绵不绝,催人心魄的声音,下一刻,第三十四头巨魔撞来。 依旧是那一点。 撞击一瞬,守护大阵突然安静下来,之前将要崩溃而引出的可怕巨响完全消散,但冥冥之中传来的那一声叹息却清晰可闻,传入每一位守军仙魔的耳中。 叹息沉沉,第三十四头巨魔并未如同类那般骨断身碎,巨魔完好无损,它头顶上三千里独角深深刺入阵壁内。 洞穿。 …… 关内,南方,神君与冥王率领的内域天兵正与内域最后一支邪魔激战,墨巨灵悍不畏死,道家天兵斗志昂扬,虽只才遭遇不长时间,但全无试探、见面即做袭杀的战事惨烈异常。 血杀之地,仙魔炼狱。 不过这场惨烈战事的主角早已注定,冥王、道仙、今时正鼎盛的群仙与从远古而来的邪魔大军都只是陪衬,所有厮杀、阵法、冲锋与逆袭都只是布景而已,这片天地中唯一重要的斗战,只在阎罗神君与天鹅大尊之间。 前者是今日仙天的三大巨头之一,后者是远古邪魔人人敬仰的上位大尊、天空般高远的存在。 没人能看清两尊巅顶神皇之间的对抗,看不清也无法靠近,冥王根本帮不上忙,他们能做的事情仅仅是:数时间。 一盏茶多些的光景了,神君与天鹅鏖战不休。 入战双方、所有仙魔居然都是一样的心情:对手怎地如此强大! 无论神君还是天鹅,在本族仙魔心中都是图腾,他们象征着无坚不摧,象征着战无不胜……便如拔舌王曾经说过的:除了道尊佛祖,谁能挡下我家神君一击?!同样的,普通墨巨灵对天鹅大尊也有这样的崇敬和崇拜。 终于,一声冷哼与一声闷哼里,两尊神魔的战团开解了,阎罗冷哼,双目殷红如血,身形有些踉跄;天鹅闷哼,胸腹间一道伤痕狰狞,步履蹒跚向后跌退。 第一瞬战团分解、第二瞬神君强袭。 阎罗神君强镇身形的身形,一道灰色的河凭空浮现身周,于古怪法河的裹挟下,神君又急扑天鹅! 不用想也能知道,上一轮激斗神君占到了上风,不给强敌回气机会,他老人家要一鼓作气摧毁强敌;天鹅向后摔退,没有躲避的机会,能做的仅只是奋力挥手、看似徒劳地去抵挡神君的杀灭一击……天鹅挥手,一如既往,这尊墨族内严苛挑剔的上神神情严肃且认真,但藏身在他掌心中的芝灰笑了,他早就蓄势以待,他刚得大尊传神之令,他是牧人,他才是主掌这场战役的胜负之手! 芝灰纵法,终于到了放牧一刻,毕生等待的最最辉煌的一刻,身为牧人真真正正的威力所在、荣誉所在的一刻。 就在神君堪堪击中天鹅时,天鹅的手忽然莫名炸碎,旋即神君就听到了烈烈长啼声。 绵延连天、洞穿冥冥的长啼。 长啼响起时,炽烈神火从天而降,横扫一切。 阎罗败了,不止神君,他统领的整支大军、整条战线彻底崩溃、惨败。 第一千三百六十四章 神凤披甲,潜龙升渊 缠江井战场,守护大阵被巨魔独角洞穿。 上至小魔君小阎罗,下至乌龟州上最最普通的妖卒,缠江井上所有仙家都明白那根刺入阵内的独角意味着什么…… 铁索连千舟,整整一条北境防线上所有灵州与星石结成的大阵,规模千万里以计,从内部看每一座星石都是一道阵位,但星石不断被摧毁只会让大阵的力量削弱下去。 削弱、阵法不会破灭的,即便所有“舟”都被摧毁,只剩一座缠江井要塞,这要塞依旧会有阵法守护,不过威力就可以忽略不计了,可是要从外部破坏,哪怕只是破开一座不起眼的窟窿,阵法也就完了,这浩大法术是个一致对外的整体,破一穴即为破阵。 于内摧毁千万星石大阵犹存,于外破开一线大阵崩毁,听上去从外面打要简单得多,可实际上正相反,上下两位墨色大尊,六十三位巅顶黑王冠,无数墨巨灵精锐与三十四头神力无边、冠绝仙天的巨魔里应外合前仆后继,才勉强打穿了这个“小孔”。 铁索连舟大阵崩碎去! 没有想象中的巨大爆炸和惊人景色,曾将万万邪魔封拒关外的大好阵法,在毁灭时竟是安安静静的。 上一真人的心沉了下去。 护阵已不在,百扎邪魔正迅猛扑来,墨色天河如瀑倾斜直击阵内……突然,一声又一声的铿锵号角自缠江井上响起!早在千年前就约定好的号令、早已演练过无数次的号令:集结之号、行将反攻之号! 或许对胜利再无奢望,但军中猛士依旧随号而动,原先分散阵内各出的仙军立刻放手眼前战事,发动“归旗咒”返回缠江井。 小魔君的身形接连闪烁,摆脱身边几尊黑王冠的纠缠,当“闪烁”停止时他已在千里高空,开声振喝传令全军:“道尊早已定计,大阵破碎时雄兵出关,北上屠魔!杀!” 这种言辞没什么说服力,不外是为了鼓舞士气、激励仙军与敌人血战到底,大家都神仙,谁都不傻谁都能解读小魔君言辞本意,不过,缠江井守军既然能从仙天各处集结到这座边关,莫不是心有觉悟:战事无情、军令如山! 能来就是有觉悟,他们听令、哪怕赴死,是以当小魔君传令后,缠江井上千万仙家还是齐齐喝应一声:“杀!” 只是群仙不曾留意的,在他们迅速集结的时候,苏景家的两位“小儿郎”都挺忙的,红头发苏晴自袖中取出一片巴掌大小的树叶,扔上了天空;金头发屠晚自怀中捧出了一尊金杯,砸向了地面。 没人留意两个小娃的动作,自也没人看出苏晴扔上天空的叶上有一道赤红色的凤凰纹路、没人看出屠晚砸向地面的金杯里有一条三寸长的小龙正盘旋。 没人看出一叶一杯的神奇,所以守军群仙就万万不曾想到,当他们呼喝出那一声“杀”字时候,突然一声凤凰啼鸣与一声苍龙长吟同时绽放开来! 凤鸣中,飞天绿叶烧起熊熊烈焰,顷刻将天空烧出一座千里大洞,跟着洞中一棵通天梧桐神木显现,神木雄枝层层招展,每一枝每一桠皆驻一头仙凤神凰!凤凰肃穆、凤凰披甲,凤凰展翅、凤凰入战。 龙吟中,金杯摔碎地面,杯中水洒落,充其量琼浆三两,落地后却轰地化作无底天渊,千头神龙缓缓浮升……看似缓慢实则奇快如电,潜龙已升渊,只问邪魔何在。 它们曾经答应过神鸦天知,当仙天对抗墨色邪魔时候两大圣兽强族会出战,它们承诺了、就一定会实现自己的诺言,龙凤两族倾尽精锐助战缠江井! 即便对内域仙魔来说,真正的神龙、天凤也只是传说,太少人见过它们的真正模样了,既然是传说,那两族圣兽的突然出现,对守军的士气又当是怎样的激励。 道尊早有安排,破阵一刻即为反攻一刻! 其实龙王凰尊,两族中的至高强者,斗战本领与神鸦杀将在伯仲之间,是巅顶强大、但真正陷入百扎邪魔阵中也难逃一死,其他龙凤的实力就差得远了,且圣兽受天命所限,族群并不强大,今次倾巢而出不过两千神龙千八天凤。 两族圣兽的实力不是不强大,不过只凭这两族的驰援,扭转不了这场大战的胜负,百扎邪魔、墨巨灵的数量实在太多了些,只是群仙不晓得龙凤来了还不够看,他们觉得胜出有望。 上一真人是守军中极少数、对龙凤两族实力和整座战场大势有所了的仙家之一,他明白龙凤入战也扭转不了大局,能有这样的见识主要得益于他和小阎罗接触比较多,不过,即便知道真相上一真人心里也是踏实的、他仍坚信此战必胜,因为他心中还有一重依仗:阎罗神君。 神君率领大军,就在南方极近处摆开战场,以他老人家能为很快就能剿灭内域邪魔、继而挥军北上驰援主战场,待神君到来,邪魔必定溃败……上一真人是这样想的,他很踏实。 一刹那,缠江井上战意冲天而起,群仙的欢呼只有一个字:“杀!” 又是一声杀字狂吼,旋即怒龙咆哮金凤叱咤,缠江井守军气势如虹、北出雄关! 人人心中战意燃烧,这是他们以为的反攻时刻,所有仙军的目光里只有前方正急急扑来的邪魔军团,没人留意到刚刚收敛了气势、重新回到缠江井的小阎罗,此时竟泪水长流。 苏景没去看北方的汹涌墨色,他的目光投向南方,他的左手与不听的柔荑相握,他的右手领着一个在缠江井中从未显身的小娃娃。 小娃娃身穿金色的袍子,他可是血脉纯正的金乌,神鸦七将中有他正位交椅,他叫金老了。 金老了的右手牵着苏景,左手拉着另一头幸存的大金乌,神鸦生金亮亮。 与苏景一样,金亮亮望着南方,泪水仿佛断线珍珠接连滑落,金乌的泪水滚落面颊后就会变成一滴花火,明亮璀璨…… 大阵告破时,群仙归入缠江井本阵;小魔君传令时,龙凤两大强族显身;当今日仙家大军喊出第二次“杀”声时,墨巨灵首领下治真尊一道传神大令传于所有渡花入阵墨巨灵:速退。 下治真尊、黑王冠、所有随大尊而来的精锐高手都立刻撤出内阵战场,回归本阵……没回去中军,他们退到了军团前锋。 邪魔的百扎军团依旧保持着冲锋之势,相距缠江井不足五千里。 远古邪魔来势汹汹,今时仙魔斗志昂扬,有关进攻、有关策应等等战术战阵早都演练过无数次,无需首领过多操心群仙各归其位、彼此策应着准备出关迎敌,可就在这个时候,可怕的咆哮、强猛的火光与整座空间的剧烈颤抖,从群仙身后贲烈暴发……南方! 正要出关征战的群仙惶然回头,他们什么都看不见、除了烈烈天火;什么都听不见、除了金乌啼鸣。 真的是金乌啼鸣。 …… 芝灰晓得自己不该笑,可他忍不住、实在忍不住啊! 长久以来,墨巨灵都在准备着这场大战,其中一项顶顶要紧的事情就是:杀灭金乌,不理龙凤,不理佛道,墨巨灵将大把心血倾注到“灭族金乌”这件事情,当然“灭族”并非绝对,那些小金乌不在邪魔眼中,偶尔有几头大金乌漏网也不要紧,只要把绝大多出大金乌杀灭就足够了。 最终墨巨灵通过“巫咒”秘法的改良提炼达成了目的,表面上看,神鸦与夔牛得小族联军打了一仗,中招中咒了,大金乌死绝,挺简单的一件事,可背后墨巨灵对巫咒的精研、对整件事的布局穿跨了漫长时间。 也是在这漫长筹谋中,“牧人”的诞生了,最初墨巨灵只是想一举杀灭神鸦,再费劲心机后发现“巫咒”可行,而使用巫咒不仅可以将金乌的尸身完好无损的保存下来,还在法术上为墨巨灵开出了一道“有望控尸”的后门。 金乌是必须要杀灭的,这牵连了墨巨灵另一项重大图谋,杀灭金乌后还能控制它们的尸身,却是意外之喜,这么好的资源墨巨灵当然不会放手,所以邪魔中精通法术的大能为者在钻研“巫咒”秘法的时候,又开始配合着巫咒法术祭炼“牧人”。 牧人要放的牧就是神鸦尸身。 不是随便什么墨巨灵都能放牧,更不是墨巨灵随便修习什么法术后就能做牧人,驾驭、指挥神鸦尸体的法术是与改良后“巫咒”密切相连的,法术对牧人有着严格的要求,墨巨灵本有的体质完全不能适应法术要求。 所以就需要炼化了,墨巨灵需得扭转体魄、另开经脉才有望做牧人,但改身即为改命,逆天之事困难异常,数不清多少次的探索与试验,数不清多少资质卓越的墨色族人死在了试炼中,最终成功达到要求、成为牧人的寥寥无几。 整族墨巨灵,多如恒河沙数,却只有六个牧人,其中还有两人的智慧在祭炼过程中遭到重创,是能放牧、但他们是傻子,完全不知时机为何物、也不懂听命尊令。 改脉炼体的过程,与炼丹颇有相似之处,有的丹药珍贵难得,若辅料药材难寻,丹丸就会贵重得不得了;有的丹药则是孤品,因为炼化成功就源自一场巧合,特殊的天候、特殊的机缘,绝难再次发生的机会下炼成的神丹。 前者珍贵但还有机会再被后来者炼成,后者却不具复制性……牧人就是后者了。 第一千三百六十五章 骄傲眼色,神鸦何在 不久前墨巨灵发难,邪魔入侵内域有三个目的,一是明摆着的、扰乱仙天秩序,明知成效不会太大但有的捣乱总比捣不了乱更好;第二个目的已经失败了,墨色相柳被小相柳和浪浪仙子联手斩杀,又一栈完好无损;第三个图谋就带牧人去“认牧”,金乌尸体摆在那里,牧人也得以成功祭炼,可是事情还没完,“牧人”与“牧”之间一定要有一次气意勾连,将来才能成功放牧。 不是非得登上金乌陨难之地,但要完成勾连牧人就一定要进入内域深处,如果距离太远是无法成功勾连气意的。 入侵内域的墨巨灵中有两尊黑王冠高手,墨色相柳能成功刺杀西坑隐最后,真要失败了也无妨,对墨巨灵来说,墨相柳的刺杀是一件很有必要尝试、同时又输得起的事情;但天鹅大尊不同,他身上的任务远远重于墨相柳,他可输不起,一共就四个健康牧人,他这次带去了三个,护着他们成功完成气意勾连,后面的行动就更关键了,三个牧人分入三路大军,分从三个方向打穿内域赶赴缠江井战场…… 真要仔细计算的话,墨巨灵在牧人身上花费的精力与资源,比着研究“巫咒”犹有过之,他们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只因重视金乌的战力。 金乌这种家伙啊,全族战力斐然,甚至还能压了龙凤一头,可他们真正可怕的力量并非神鸦自己如何强大,而是他们掌握着无数“爆器”:太阳。 墨巨灵中诸位大尊都有一个共识,且对心腹手下曾反复提及:缠江井之战,于真色神族来说不过一场会战,对内域今仙而言却是真正的决战。 其实缠江井这座要塞并不重要,墨巨灵就是要打一场“会战”,随便那座仙家边关都无所谓,要紧的重兵压境,逼迫内域仙军主力集结、逼迫内域中的巅顶仙魔来驰援此战。 墨巨灵很成功,入侵内域的三支大军中,终于有一支逼近缠江井,天鹅大尊不负众望。 墨巨灵很成功,大阎罗、小阎罗、小魔君、道家妖家诸大盟仙军精锐再到龙凤两族圣兽,尽数入战来。 南方战场的墨巨灵很成功,天鹅大尊苦战阎罗,几乎是用自己的性命拼出了一个机会。 要塞战场上的墨巨灵很成功,被守军依为铜墙铁壁的铁索连舟大阵也如愿破去了。 这是一个苦心营造的时机,给牧人放牧的时机。 如果牧人所在的三路内域墨军都无法靠近缠江井,还谈什么放牧;如果不奋力压迫缠江井,今日仙家也不会集结应战,又谈什么会战决战。 如果天鹅大尊不在斗战中寻机会,直接让牧人放牧,阎罗至少能抵挡片刻,只片刻耽误缠江井守军就会发现牧人的可怕威力,守军会立刻发动身内符咒逃回内域灵州;如果不摧破铁索连舟大阵,牧人的法持还是会被大阵阻挡片刻,守军仍有机会逃走……墨巨灵殚精竭虑,不是只打一场胜仗那么简单的,他们要摧毁,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杀灭今日仙天的有生力量。 到现在,一切苦心终于得到了回报,牧人芝灰成功放牧,当他法度行转,三千神鸦尸尽数奉召、破空而来直接出现在阎罗面前,而阎罗眼中本来只有天鹅大尊的。 三千神鸦……又何止三千神鸦,放牧、控尸,统御金乌尸体的同时还可以发挥金乌生前威能:唤请千万骄阳入阵、杀! 金乌存在于宇宙多少年头? 这漫长时间里金乌有曾炼化过多少太阳? 只要是金乌炼就的骄阳,大金乌就能够随心调遣,诛杀阎罗摧毁前阵不过牛刀小试,大尊们早都商量过这件事,芝灰很听话,他只调遣了半成。 二十分之一……这宇宙间,所有金乌炼化的、更悬挂在天空中的太阳的半成、二十分之一。 每二十枚金乌炼化的太阳中,就有一枚破空而来,与三千金乌尸身一起,浩浩荡荡也轰轰烈烈,炸碎在神君面前,炸碎在神君统御的道家仙军阵中。 对大能为者来说,一枚太阳真算不得什么,但无论神君佛祖还是道尊,谁也休想抵挡千万骄阳! 摧毁来得太快也太突兀,真的太快了,以至芝灰和天鹅都没能看到神君在被骄阳轰灭前究竟是怎样神情。 芝灰的放牧才刚刚开始,心咒与法术急急催动,三千大金乌不理冥家、道家的残兵败将,振翅疾驰,闪电般扑向缠江井! 杀灭阎罗已是极大收获,但缠江井才是重中之重! …… 南方巨大的爆炸声音传来,缠江井仙家大军、龙凤两族齐齐回头,他们所见:一头头巨大的金乌冲破满天火光、向着要塞急冲而来。 守军群仙不知道南线战场的变故,可他们至少能看出那些疯狂扑来的金乌都是黑色的,由此也就明白了:南线告破?阎罗神君……败了? 事实摆在眼前,若神君未败,以他的骄傲与霸道,怎么可能放过一头黑色金乌来冲袭缠江井! 下治真君纵声大笑!居然成功了!同时他挥了挥手,示意大军暂缓脚步,墨巨灵军容整齐,放缓了冲锋势头。 刚刚下治暂时撤离缠江井是为了以策万全,金乌尸身是被放牧的、不会伤害墨巨灵,可金乌尸唤来的太阳却货真价实,会对墨巨灵有重大伤害,正神中的大尊、精锐当然不能留在缠江井附近陪葬,大军也要缓一缓,等阳火摧毁此地后再上前围剿漏网鱼虾。 …… 缠江井上,上一真人突然觉得窒息,一柄无形钝刀狠狠戳入心脏的感觉,他在缠江井驻守了这么久,第一次真正恐惧、真正沮丧,神君竟然败了!不止上一,所有仙家都是同样感觉,同样恐惧。 而毁灭的到来只在瞬息之间,当缠江井群仙见到墨色金乌的时候,他们也看到了一盏盏璀璨骄阳,就那么无端地跃出天空,向着自己轰来。 什么都来不及了,没机会逃没可能挡,只有死。 上一真人从未想到自己会被太阳炸死,但他依旧选择睁着眼睛,他要看…… 牧人芝灰简直要捧腹了,这感觉太美妙了,这次他动用了“两成”,两成骄阳啊,每十颗金乌炼化的骄阳中,就有两枚破空而来、轰向缠江井! 太阳是尸金乌唤来的,但尸金乌是听芝灰指挥的,生杀于心、以毁灭来证永恒的感觉,对芝灰来说实在太太太太美妙了…… 同缠江井上所有仙家一样,一个身穿金色袍子小娃娃也看到了满天的金乌和满天的骄阳,这娃娃很倔强,之前他一直没流泪,但此刻再也忍不住了,滚烫泪水几乎是迸溅地涌出眼眶,泪水长流之际,金老了努力望住他的长辈阿爷、他的叔伯婶婶、他的兄长阿姐,努力望着那些早已失去生命的黑色金乌,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神鸦何在!” 神鸦何在! 金老了的修为普普通通,他还小,他哭了,所以嗓音嘶哑彷如吞碳,这就让他的声音更小了,缠江井周围有墨色天河汹涌席卷,有金乌和骄阳裹挟风雷,这片天地太凌乱太嘈杂,诸般巨响无情地湮灭了他的吼叫。 但,神鸦之吼自有神鸦回应!哪怕缠江井上没有一个仙家听到小娃娃的嘶嗥,金老了的声音依旧传入每一头尸金乌的耳中,因为金老了喊出的四个字与他自己无关,而是所有陨难神鸦于丧身前最后的思绪、最后的执念! 神鸦诡、灵灵诡,能够听到并以己之口喊出王者最后的心念,这就是金老了的本事。 神鸦都死了,他们的辉煌不再,他们的尸身被亵渎,他们只是行尸走肉再没了自己的意志也永远不会从长眠中醒来,也没什么声音或者咒语能够唤醒他们……可他们自己的呼唤呢?! 神鸦何在! 是他们自己的呼唤,金老了喊出的四个字,是陨难金乌们自己的执念,喊话的是金老了,呼唤尸金乌的却是他们自己!没了生命没了智慧没了辨别是非的能力,但天知阳破临死前最后一桩法术,为所有金乌保留了最后一丝“灵犀”。 是灵犀也是灵性,微弱一线,封入金乌的眼中。 凭着金老了的本领,他能喊出神鸦的最后心思;凭着封入眼睛的一丝灵性,死去神鸦能够凭着自己的心愿完成最后一击!这就是天知阳破临死前要做的最后一件大事。 所以当金老了放声嚎啕、喊出这四个字的时候,三千尸金乌无一例外的,眼中一道凌厉光芒闪过,那是眼色……是愤怒是悲伤,有眷恋有不甘,但更多的是骄傲,不愿高高在上但永远自以为是、特别迷恋声色但自知身份不凡的骄傲。 而这骄傲之后,便是璀璨神光……尸金乌身上墨色崩碎去,重新又变作灿灿金红,这才是神鸟天乌的本来颜色! 神鸦何在? 神鸦与骄阳同在,神鸦与骄阳同在缠江井上,这一仗还远远没打完! 上一真人不肯闭眼,即便火光烧得他目珠欲爆,他明明白白地看到,一头向着自己所在队伍俯冲下来的尸金乌突然变回了金色,旋即必杀的俯冲之势也陡然拔起,它如风疾火烈、穿越缠江井直扑北方百扎墨色大阵。 上一真人以为是幻觉,不可能的事情,跟着他又看到一枚太阳自南向北,轰轰烈烈地向着自己冲来,旋即上一直觉周身暖洋洋地舒泰,那枚太阳居然对自己全无危害,明明烈焰妖娆火浆激荡,却就那么暖洋洋地从他身边滑过,继续向着北方飞去。 当上一真人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的时候,他望向北方的目光里:三千神鸦与无数骄阳轰入北方墨色军阵。 若能飞身高空,便可清晰得见,三千金乌与无数骄阳的冲锋,在星空中泼出了怎样的灿烂之光……这一代金乌最后的绚烂,这一代金乌永远的骄傲。 苏景身边,咕咚一声闷响,金老了摔倒在地,小娃娃长发如雪、脸上一道道皱纹深刻,他的唤醒太伤神也太伤心,小小金乌一瞬苍老。 他是神鸦诡,他叫金老了。 把小娃交到金亮亮怀中,苏景突然纵声长啸,疾飞天空时他已化作金乌身相,他也是三足金乌,紧追他的三千同族、急冲北方墨色大阵! 小魔君一直在等一直在等,提心吊胆也无比期盼,终于等到这一刻时同样一飞冲天……他本想喊一声“杀”的,但临时改了念头,他的吼喝:“神鸦何在!” 千千、万万的仙家一惊而醒,跟着千千、万万的声音回应着:“神鸦何在!” 神龙长吟、天凤啼鸣,灵州守军再次行动,北出雄关杀敌去!所有人都吼着“神鸦何在”,所有人都追随神鸦的方向! 第一千三百六十六章 心愿了了,爆炸正好 芝灰大惊失色! 他不明白神鸦怎么突然不受控制了,怎么可能啊!拼命行咒拼命施法,却没有丝毫用处,正惶急的时候芝灰忽觉身体一沉,他已经被天鹅大尊甩出掌心了。 天鹅这个人追求完美,但他从不会迁怒于人,他晓得尸金乌倒戈与芝灰无关,他不怪掌心的牧人,之所以将芝灰狠狠甩出去是因为:明明已经死了的阎罗,竟然又出现在前方! 阎罗就在面前百丈处,天鹅明明白白地察觉到,自己已经被敌人的气机锁住。 天鹅身带归巢咒,但这种咒法在发动一瞬会大大影响仙魔法元,被神君的气机锁住、再发动归巢咒根本和自杀没区别,这种傻事天鹅不会做。 被天鹅甩出手中的芝灰,此刻又是一声惊呼,不敢置信且带了些歇斯底里的语气……他也看到阎罗神君了,芝灰完完全全是见了鬼的神情,惊呼远不足以发泄他心中惊骇,还要再脱口叫一声:“不可能!你不是死了么!” 没人理会芝灰,高高在上被同族奉若珍宝的牧人,如今只是个可悲的笑话。 天鹅的城府比起芝灰要深得太多了,他心中也惊讶,但深吸一口气后,心地震惊、愤怒和不敢置信等等负面情绪尽数排空,迅速镇静下来,望着阎罗笑了:“能与阎罗神君堂皇一战,也算难得了!”之前的斗战有诱敌的因素在,天鹅未尽全力。 神君一哂:“你配么?”言罢、出手。 …… 神鸦陨落前,天知阳破曾对苏景说过,他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他还有一件要紧事情要做好。 两件事,前者为神鸦知为宇宙间灵元大脉的研究,记载于一块玉玦中由苏景转呈道尊,今日道尊正全神投入、苦心行布的御敌大阵,法术依据的根源就来自这块玉玦;至于天知阳破要做的那件要紧事,苏景一直不知晓,直到三千大金乌齐齐陨落,苏景登上金乌陨落地后,凭着收尸匠的阴思冥觉才终于明白这件事是什么:尸身之内封印一道灵犀,凭金老了天赋本能可随时唤醒已被墨色控制的尸金乌,于关键时刻倒戈邪魔、暴发狠辣一击。 这件事情有个题目的,就唤作“神鸦何在”。 当年苏景拜祭过神鸦陨难的星石后,立刻就去找了阎罗神君禀明一切……由此事情的经过也就再清晰不过了:墨巨灵摧毁金乌大族,成功祭炼“牧人”,控制了三千尸金乌,也控制了这宇宙间所有金乌炼制出的灿灿骄阳;神鸦有天知,身有冥冥之感且心藏通天智慧,他未能躲过“巫咒”之劫,但中咒后他发现了一个墨巨灵以为神鸦永远不可能察觉的秘密:待身死后,金乌的尸身会成为墨巨灵手中傀儡。 族中有小小神鸦诡,金老了为通灵诡,这给了天知阳破一个反击的机会,是以天知封灵犀入尸身,他死了、但他还有最后一击。 邪魔入侵内域,牧人勾连元息,成功控制金乌尸身,大军压迫缠江井逼迫内域仙家主力集结,欲以“放牧”做致命击杀,毕其功于一役。 缠江井刚刚开战时,苏景一贯“卖怂”,但他曾真的呕出一口鲜血,从此目光深处藏下悲恸,那次呕血是因为收尸匠与金乌尸之间的冥冥联系告诉他:墨巨灵的牧人已经与尸金乌气意勾连,从那一刻起,三千神鸦的尸身真正被亵渎,三千已死神鸦的报复也真正踏出了第一步。 天鹅大尊在教训手下时说过一句话:贪心无妨,但不可掉以轻心,实际上天鹅和诸座墨巨灵大尊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他们每一步行动都仔细筹谋,他们从不轻敌……可即便他们已经足够小心足够重视、即便他们将金乌假设得极具智慧特别聪明,最后还是小看了金乌。 墨巨灵以为自己没轻敌,其实还轻敌了,天知阳破的对生命和生死的了解远远超出了墨巨灵的想象,而金乌族中还有个小小神鸦诡,通灵将金老了……这就是气数了,如果不是神鸦族中近年添出这样一位诡将,就无人能够唤醒金乌们最后的灵性,天知阳破本领再强十倍也无法完成最后的报复。 至于神君,他做的事情说起来就很简单了,四个字:将计就计。 墨巨灵想要借尸金乌“毕其功于一役”,仙天神佛何尝不想借同样的力量来重创邪魔,何况、或者说更重要的,此乃神鸦遗愿。 神君早知“神鸦何在”,神君也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如果没有防备,迎上之前的“放牧”,阎罗神君自忖凶多吉少;但心中早有防备,将计就计之中,冥间第一神又怎么可能真的死在“放牧”中。 不过,神君的确受伤了,天鹅非等闲,在他面前瞒天过海绝不是件容易事,神君诈死用的是裂身之法,此术会让诈死惟妙惟肖,但术后反噬不轻;而阎罗身后,十二冥王道家仙军也真的伤亡不清……绝杀与反绝杀,苦心筹谋与将计就计,一切一切的根源都在于:胜利不是追求、真正杀伤敌人的有生力量才是目标。 墨色古族、今日仙魔都是同样的想法。 墨巨灵苦心隐忍,这边天鹅冒死挑战神君,那边黑王冠与齐楚力俊前仆后继拆破大阵,就是因为守军中的厉害仙魔都有归巢咒在身,发难后稍有耽搁就会被他们逃掉一大片;阎罗等人面临的情况又何尝不是如此,今日仙魔都有归巢咒,墨巨灵中的精锐一样也有类似符咒在身,一旦情形不对他们随时可以跑,所以“神鸦何在”的发动一定要得是猝不及防、得是一击必杀,得是三千神鸦与无数骄阳明明已经轰到缠江井了、又突然转向向前直击敌阵,才有可能把敌人中的强者都留下来。 这一战中,没人敢轻敌,阎罗神君也不例外,天鹅大尊的目光锐利且谨慎异常,一旦发现阎罗这一脉守军有不对劲的地方,他都会传讯给下治上合双尊,跟着北方大批邪魔就会后撤,“神鸦何在”再发动时,邪魔精锐能从容退走无数。 神君曾让闭狱王给苏景带话:我心里有数,该怎么做,他老人家心里有数。 还有一个小小细节的,当神君来到缠江井、再布阵于要塞南线时候,道家三大法阁的精锐主动替换下了他军中的十大盟仙军……将计就计,也是苦肉计啊,但可以肯定的是,神君一脉、道家精兵所受伤害,都远远值得回!去看此刻北方,缠江井外邪魔阵中,大族神鸦已冲入敌阵,无数骄阳已轰碎墨中! 满天满地的火与已死神鸦的烈烈啼鸣,正昭告邪魔也昭告天下:有些东西是不能碰的,玩火者必当***。 有些东西是不能碰的,神鸦是不能碰的!它们炼化骄阳无数,光暖人间无数,照耀了多少文明、哺育了多少生命,它们的功德足以让佛祖合十让道尊致敬!就是这群整天聒噪不知所谓的家伙,身上承载了多少天恩地德、承载了多少世人感恩!妄动神鸦,生不罚死罚,人不伐天亦伐。 烈焰冲天、席卷一切!列位大阵前列的诸多黑王冠首当其冲,他们死得很快,死得不敢置信也莫名其妙,濒死一刻他们听到的最后声音是来自缠江井,一遍又一遍“神鸦何在”的咆哮。 神鸦冲阵,骄阳长袭,两成金轮奉召破空,只在一个瞬瞬里就尽数投入百扎墨色敌阵,而瞬瞬之后,一头接着一头的大金乌也在激昂啼鸣中自爆开去,化作最后的火与最后的杀,扫荡墨色邪魔! 心愿了了,死亦瞑目; 心愿了了,爆炸正好。 还有一声金乌长啼,饱蕴了愤怒与杀意,嘹亮得刺穿天地,苏景第一个冲入烈火中…… 收尸匠从来都是个不吉利的家伙,所以金乌大族作战时从来不带着他们。 收尸匠是神鸦族中最孤独的存在吧,可收尸匠也是货真价实的三足金乌,他们一样喜欢废话喜欢斗战喜欢热闹啊,在历代收尸匠心地,会不会也都存了一个小小的奢望:有朝一日,能与大族并肩奋战、一起呱呱大叫着玩火、烧杀,该多好。 苏景又何其有幸,历代收尸匠中他是唯一!唯一一个真正与大族并肩入战,一起咆哮着放火、杀人的收尸匠! 苏景所化三足神鸦,双目如血。 不听三尸,神龙天凤,小魔君一脉,乌龟州妖圣,缠江井天兵齐动,从后方浩浩荡荡地掩杀上来。 金乌在最后的攻势中恢复了灵性,所以它们自爆所化焚天烈焰、它们唤来的骄阳崩裂的毁灭之火也是有灵性的,这火只对墨色仇敌烧杀,却不伤今日仙家分毫。 大军急冲,借火势相助强袭而来,墨巨灵的百扎大阵被炸得稀烂,一群王冠高手在神鸦与骄阳来袭之初就被打得粉身碎骨……没了首领指挥没了高手压阵没了阵势策应,身处烈火阵内幸存墨巨灵哪还有抵抗之力,今日仙家大军到处,摧枯拉朽横扫一切! 不听、三尸、屠晚苏晴和苏景的本部妖兵都关心苏景的状况,当然不会怀疑他的本领,而是怕他心情太多激荡会引出心魔反噬,一旦自身不妥了,身处险恶战场可不是闹着玩的,众人都紧紧追随在苏景身边。 正突进、横扫中,苏景等人头顶正上方,天空高远处突然绽开黑色裂隙,一道铺展十万里开外的法云显现,旋即云团散去,一支墨巨灵军马显身。 第一千三百六十七章 天鹅不配,死无全尸 邪魔守将竟然是三尊黑王冠,身后的兵马,只凭气意相探就能明白这支邪魔实力非凡,当得“精锐中的精锐”。 三头黑王冠与身后十万里邪魔,与之前的六十三尊黑王冠和百扎邪魔一样,都在上下双尊帐下听命……仙天、凡间,大军行动中常常会分出一支精锐做为“预备军”,不参与主攻或主战,随时待命以备不时之需,可在关键时候发挥奇效。 刚刚显身的十万里军就是下治尊真安排的“预备军”了,他们游离于主战场之外,严阵以待随时候命,但什么命令都没等来大军就被摧毁了。 变故发生的太突兀也快了,就那么一下子就败了,预备军根本来不及反应。 此刻败局已定,主帅怕是也死得连渣子都剩不下了,这支预备军却没有撤走,他们不打算走了。 墨色的高手死绝了,浩大的军阵被摧毁了,他们所在的军团一败涂地,他们不走。 狂信即忠诚。 包括苏景在内,今日仙天所有巅顶仙魔从不怀疑墨巨灵对本族的忠诚,但他们的忠诚不会引起苏景哪怕一丝丝的钦佩与怜悯,冲杀之中突然见到一群完好无损气势悲壮的仇敌,苏景只觉……亢奋! 什么道心、慈悲、攀阶看景,所有修行之念此刻当然无存,苏景胸中只有一颗杀心!苏景狰狞而笑,完全发自内心地、他开心地大吼了一声“好”! 来得真好,心中悲恸只能以杀宣泄,正觉窒闷难过、杀不过瘾的时候,一支敌军整整齐齐地出现在面前,怎能不亢奋!可就在他准备飞去、向敌人发动强袭的时候,一只苍老的手凭空而现,从身旁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当收心,我来吧。”熟悉的声音传来,那只手之后,阎罗神君踏出虚空。 一道直沁心脾的清亮气意,自神君手心传入苏景身体,让他心神为之一清,心头的血腥气被冲散了许多。 神君的另一只手在苏景的胸口轻轻一拍:“你的阳火对他们几个有大好处。” 随神君轻拍,苏景的蟒袍中多出了四个人,慈悲、拔舌、鸣冤、瞑目四王,四大冥王个个伤残……皆遭第一阵阳火重创,他们已被神君救下,伤得再重将来也能复原,不过这场重伤带来的苦楚总是逃不脱的。 苏景心中一凛,急忙驱转阳火,轻轻柔柔将四位兄长包裹住。 慈悲王四肢尽断但神志未失,不忘对苏景微笑点头,鸣冤与瞑目两位兄长都是胸腹被破开大洞,陷入沉沉昏迷,拔舌王的伤口最小但最吓人:他的脑壳尖顶被削掉了,就算凡人也能直接看到一个手指体积的小号拔舌王端坐脑浆之中。 “大拔舌王”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小拔舌王”却满脸不在乎,眨巴着眼睛和苏景打招呼,还不忘嘱咐:“赶紧给我开目,老头儿出手不可错过,十四,你知道不,咱家神君有七条河……” 刚说到这里,神君便已出手,似是为了让拔舌王开心、不负他所望,阎罗这次动法、挥手便是一条灰色天河击出! “哈!”小拔舌王霍然大喜,昂不跌地开口:“昏天暗地流沙河!” 昏天暗地流沙河,鸿蒙未开时的混沌之河,阴阳混混生死浊浊,时间空间在此河中都会被抹杀湮灭,何况生命。 第一道天河直扑天空时,刺目神光绽放开来,神君的第二条天河出手去。 “小十四,看好了,开天辟地炽焰河!”小拔舌王的嘴巴比着“大拔舌王”利落得多:“你的阳火主掌生杀滋养自然,但开天辟地的火,还得是咱家神君的这条河!” 鸿蒙混沌,阴阳纠缠,何以开天辟地?神火淌过、分化阴阳焚尽浊气,锻天铸地之火、之河! 火河倒卷去,神君再挥手,银色的光芒吞噬了所有颜色,第三条河轰涌激荡,显现仙天。 小拔舌王两只手死死捏着拳头,仿佛重法天河是他施展的法术似的:“顶天立地永固河!河自天上来、直倾大地,是河更是擎天神柱,顶天立地永固乾坤啊!我跟你说,第四条河更不得了,唤作坟天冢地沉沦……诶?怎么没了?” 神君居然笑了笑,分不清他是在对苏景说话还是告诉小拔舌王:“完事了。” 昏天暗地流沙河,开天辟地炽焰河,顶天立地永固河……三道神川之后,天空上一片清净,三尊黑王冠与十万里邪魔杀灭一空! 根本不等神君施展另外四条河,天上邪魔就死光了,苏景全神观战,他只看到了神君的三条河,根本没见到邪魔的反抗,当然不是神鸦杀将的眼力差劲,而是邪魔完全没机会反抗! 挥手三次,十万里邪魔肃清,神君回头望向南方……循着神君目光望去,苏景这才发现极远处、缠江井南方竟还有一尊黑王冠。 天鹅大尊。 刚刚还斗志昂扬、准备与神君全力一搏; 斗法才片刻,神君忽然抽身去; 但法术气机仍稳稳牵扯在身、天鹅大尊不敢逃,一时之间他不知道阎罗干什么去了,他只晓得虽然神君不在眼前,若自己发动归巢咒,阎罗立刻会送来犀利一击…… 现在天鹅大尊看清楚,阎罗竟然、竟然在与自己的搏杀中、抽空去斩灭了另一群真色神族! 见过神君的三条河之后,天鹅大尊的愣住了,第一条河他或能勉强抵挡,第二条河他必败无疑,第三条河再来他就只剩魂飞魄散一个下场!他一直以为,斗战而论自己与阎罗神君是伯仲之间,就算阎罗能杀掉自己,他也必受重伤,哪知道…… 天鹅不晓得,阎罗神君一共修成七条天地河,他也不需要知道,因为三条河就足够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神君又一拍苏景肩膀,跟着转身再向天鹅挥手,三道天河直跨天地,袭杀邪魔! 有些莫名其妙的,天鹅临死前想到的不是“真色大业”,不是“永恒实现”,而是片刻前神君对他说过的那轻描淡写的三个字:你配么? 天鹅不配,死无全尸。 第一千三百六十八章 火星风情,庆祝三天 接下来的战事再无波折,墨巨灵又过几次垂死反扑,给仙军的扫荡添除了些麻烦,但也仅只是“添麻烦”而已,此战分了胜负也分了生死,入战邪魔再没了翻身的机会……缠江井大捷! 墨巨灵动了绝不该动的三足神鸦,活该丧身火窟。 大战初歇,苏景等人返回缠江井,他以神鸦杀的身份向龙凤两族郑重致谢,再恭送龙凤归巢。 圣兽大都爱摆个架子,尤以龙凤为甚。 两族的王者与部属高手其实都明白,伐墨之战与以前仙天中的大小争斗都不相同,墨巨灵是来摧毁宇宙的,就算为了他们自己也当迎战,今日仙族彼此守护就是自我保护,这其中不存在谁谢谁的问题,不过苏景对他们恭敬有加,龙凤就受用得很了,临别时两族首领都嘱咐苏景,若再有这等会战或者对抗墨巨灵时需要龙凤出力,一定别客气。 苏景自然点头,另外有将自己的传讯铃铛和神君灵讯宝器分别赠与两族首领。 这场存亡之战还远远没到结束时候,后面的战事会如何没人能提前预料,仙天内各大族都需警惕,苏景对龙凤两族强者明言,若有差遣他必不敢辞。 龙凤归巢,小魔君一行也随之告辞,返回九龙地去了,要塞内,神君暂时闭关、行法化解伤势。 各路仙军盘点损失、施法救人,又是一场好大的纷乱与忙碌,道家为诱敌着实伤亡不轻、缠江井受邪魔渡花侵袭多日各部也都有些伤亡,最后扫荡敌人时邪魔反扑几次,又出了不少伤亡,但不管怎么说,缠江井大战中,今日仙天的联军真真正正以最小的代价,换取了最辉煌的胜利! 盘点损失与重新整备仙军的事情,苏景帮不上太多忙,但对精修阳火的仙人来说,救死扶伤是拿手好戏,他与神鸦生金亮亮忙碌异常,全力救人……其间,一路路仙军陆续离开缠江井,返回内域仙天去了。 七天之后神君出关,诸尊冥王奉召聚集宝帐,四位重伤冥王得苏景阳火初步滋养伤情稳定,被神君收回自己的袖子里去了。 其余九位冥王,其他八个人继续追随神君,唯独苏景另被委以重任,是重任、但不是新任务:归返火星,守卫阵眼。 缠江井大捷,可整座北方的防线也随着“铁索连舟”大阵的崩溃被彻底摧毁了,这是不得已的事情,倒不是说整整一道北境守御阵法不如缠江井大捷重要,而是法术使然、另有苦衷:铁索连舟大阵的打造,耗费了诸尊仙天巅顶神魔的大心血,此阵守御坚固,收可聚万星于一隅,展则铺扩无尽守护整条北方边境,但是这道阵法有个硬伤,一旦发动便再无法停止。 阵法的规则是靠着重重法篆真言建立起来的,大阵的力量则是由规模浩大的灵石来提供的,无论凡间还是仙天都一样,打仗就是打资源,拼人拼钱拼粮草,灵石就可以做是守护大阵的粮草了。 这样一座浩大法阵,换个角度看干脆就是一头饭量包天、对灵石吞噬无尽的巨兽,即便仙天大统,道尊神君都家大业大,也没办法支持这座大阵永久不停地行运下去,道尊仔细计算过,此阵行转的极限为三百年。 三百年,放在人间是足够用了,放在仙天就短暂得不值一提,可以这么说:墨巨灵只要保持逼迫之势,哪怕不发一兵一卒真正来打,三百年后北线的铁索连舟大阵也会消散如烟。 何况墨巨灵始终不停地攻打,阵法支持的时间就更短暂了,与其等它力量耗尽不攻而破,不如来换一场辉煌大捷。 这笔账小孩子也会算,稳赚的,可北线再无强力阵法守护也是明摆着的事实,而北方边境太过漫长,就算把所有仙家都派来也休想彻底封堵,当知仙天之战是正经的“六合”之战,北线不是一条线,还有无限高与无尽渊,这又怎么守。 后面墨巨灵的大军还有多少,今日仙军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墨色大军将侵入内域已经是铁定的结果了,后面的战事或许也会有围绕着一两颗星辰展开大会战的情形,但更多的必定是犬牙交错的攻防与大纵深大迂回的彼此绞杀。 具体会怎么打,大大小小的战事与大局的掌控就不用苏景操心了,他也没这个能耐,自有道尊、阎罗、佛祖和西坑隐他们去烧脑汁。 边关一场大捷之后,内域的乱战无可避免。 针对墨巨灵的入侵,今日仙魔最大的依仗从来都不是边境上的“铁索连舟”,而是借力灵元大脉、道尊苦心布置的“十三天星”大阵,这是神鸦天知的有一桩大功勋了,绝大功勋! 借用灵元大脉引发的阵力会怎样强大,苏景不敢想,道尊和神君也不敢想,不过道尊真敢拍着心口说一句:大阵成形之日、邪魔肃清之时。 由此守护阵位中的十三颗大星就成了重中之重。 道尊正在九龙地完成阵法的最后布置;神君的藏星之术未尽全功,还有除了九龙、火星两座世界完全藏不住外,其余十一颗星中,有七颗彻底隐没,没人能找到它们,另有四颗星半隐半现,还需神君再去完善法术。 这其中还有一个麻烦,道尊的阵法行法越接近圆满,十三阵星的元息波动就越剧烈,且因群星接驳灵元大脉的关系,除了神君的藏星法,其他什么法术都遮掩不了星上元息的波动,待墨巨灵入境后,迟早会察觉九龙与火星的异常,到那时,九龙、火星两座世界周围的情形,怕也不弱于一个月前的缠江井了。 九龙地上高手无数,好几尊“大佛”都驻扎在那里,安全无虞,火星的防务当然也不能怠慢,这件重任就着落在苏景身上了,苏景可不是一个人,他身边有不听、身后有三尸,且他还有一道“暗力”始终不曾发动,实力斐然。 自神君宝帐出来,与冥王兄长和暂时仍留在缠江井的诸位仙军首领告别,苏景启程返回火星,随行者除了不听、三尸、两个小娃、乌龟州和幸存的金亮亮、一群小金乌外,还有大师娘的莫耶仙军与东天道大器阁一脉精锐。 大师娘要和孩子们在一起自不必说,大器阁首座则是出身中土天元道的冲霄道长。 火星毗邻中土,是除了月亮之外相距中土最近的星辰,而墨巨灵在古时曾在中土世界吃了大亏,焉知他们这次真正发动侵袭后不会再来寻中土的晦气。 中土世界有乾坤灵阵守护,可是见过了缠江井前邪魔的浩大阵仗,中土上来的仙家又哪敢彻彻底底地放心、就那么笃定凭着乾坤灵阵一定能保得中土平安。 驻扎火星、守望中土,苏景、冲霄、所有人心里都更踏实些。 不久后苏景一行抵达火星,该布阵布阵,该巡哨巡哨,这些事情自然不在话下,而坐在火星红色的山尖尖上,遥望天空中那颗蔚蓝色的星,也真正让这群刚从血里火里趟过几遭凶恶仙魔心中感觉轻松许多。 那是故乡呢。 至少于苏景、冲霄这等天宗出身的仙家来说,故乡是种信念也是种情绪吧,离山出来的轻浮小子与天元得道的丑陋老道总会坐在山巅,望着中土说说笑笑,后来丑老道换成了小不听,苏景的感觉就更好了。 来到火星后苏景目光深处的悲恸散去了,他的眼睛又重归清澈,缠江井大战结束了,三足神鸦为自己报仇了,往事已经了断,但大战还要继续、小金乌们还要茁壮成长,苏景收拾心情……金乌犹在、金乌长存! 往事已矣,往者已矣,但金老了的伤势,生杀二将不敢怠慢,这孩子的伤不在经络元法,而是冥刺伤神,一瞬苍老就连神鸦生都束手无策,为此苏景离开缠江井前专门请神君来看过小娃,神君是冥法第一神,灵灵诡的伤势正对了他老人家的本事,神君没出手,只告诉苏景:“让他开心就能恢复,我看他也到了情窦初开的时候了。” 神君教诲,小阎罗牢记在心,来到火星后就唤请甜鹄仙子们来帮忙,小女王义不容辞,来到火星后专门点派了一位看上去十二三岁、好漂亮好清纯又好乖巧的小仙子来专门照看金老了,有次苏景看见甜鹄小仙子拉了拉金老了的手,然后就发现灵灵诡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再就是以前没发现,最近才注意的,专责追随在二东家身边的烈小二,和甜鹄家另一位很漂亮但总是凶巴巴的小仙子眉来眼去,好像别有内情的样子,那位小甜鹄乳名丫丫,烈小二每天都要去丫丫面前讨几句训斥,然后他就开心得跟什么似的。 差不多甜鹄仙子来到火星的时候,小魔君也传讯过来,告诉苏景大魔君无恙、上合真尊碎得捡不起来了,不意外、不过也是个好消息,苏景挺喜欢大魔君的,那个家伙的任性比着天魔犹有过之。 喜欢的人打死讨厌的人就是喜事了,既然喜事就要庆祝,苏景特意撑开阿骨王宫,带上小不听入宫去庆祝三天。 火星上的日子平静而惬意,谈不到多大的享受也没有像样的玩乐,但苏景心满意足…… 可惜,太平日子总是异常短暂,两个月后,又一栈的军情就如雪片般传来火星,短短三天时间,苏景等人就收到了七百余道军情。 第一千三百六十九章 众生百相,甲子狼烟 可惜,太平日子总是异常短暂,两个月后,又一栈的军情就如雪片般传来火星,短短三天时间,苏景等人就收到了七百余道军情。 西坑隐是真没客气,又一栈收到的所有军情,他都照抄了一份给苏景……北线没了大阵守护,但探马巡回前哨林立,始终做严密监视,如今所有又一栈传来的军情皆为北方邪魔动向。 墨色大军再起,挥师南下。 不同于缠江井之战那样重兵集结联营百扎,这次墨巨灵行军仿佛汪洋倾泻,化千江万川,从西北到东北,根本数不清究竟有多少支墨色军马,从北向南腾云而来。 层出不穷、绵延无尽的邪魔。 到现在为止,又一栈已经查明的、正穿跨边境的墨色军马有六百三十三队,规模大小不一,即有三五万里小队,也有五十万里开外的大军,而“六百三十三”这个数字也并不准确,一是因为边境太过漫长,就算又一栈广布前哨也没办法做到全无疏漏,看到的是六百三十三队,看不到的又有多少;二是能传讯回来的哨探,至少在传讯的时候,哨中仙家还活着,还有大批哨探根本未能传回只字片语就失去了联系,不用问,前哨被邪魔打掉了,他们负责监察的区域又有多少敌军经过,不得而知,这短短三天里,已经有一千余处前哨与又一栈失去联系;更要紧的……这只是“三天军情”,北方邪魔仍层出不穷,一队队兵马正彼此策应着、有条不紊地穿跨北方边境,天知道他们后续还有多少路大军。 三天之后,又是十天,来自又一栈的军情骤减,倒不是局势有所缓和,是又一栈在最初忙乱后迅速安稳下来,开始对北方军情、战报做有效梳理,再传给苏景的情报不再杂乱无序,而是每隔半个时辰传讯一次。 新的灵讯中,信息只做重点陈数,条目清楚简明扼要,没什么新鲜的,说来说去也不外一句话:敌人势大,络绎不绝。 这样的情形对苏景等来说,不算太惊悚但多多少少也有些意外,缠江井一役过后墨巨灵仍有这样的实力?以又一栈的估计,前后十三天里,自北方跨过边境、侵入内域的墨巨灵,若加在一起,数量至少要胜过产缠江井墨色军团三倍开外,这还只是现在。 墨巨灵有这样强大的实力,为何当初不直接投入缠江井,一点点的分兵来打,很好玩么? 暂时找不出答案的疑问,姑且就当墨巨灵任性吧。 强敌来势汹汹,今日仙家也早有准备,自墨巨灵南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仙家调度频频,已经与邪魔的大小军队接战近百次,真正的:随时在打、随处在打。 战事或大或小、战果有胜有负,于大局并无直接影响,现在的接触意在试探:墨巨灵的主攻方向在哪里,看似一盘散沙的进军中究竟以什么样的规则来彼此策应,藏在千百支兵马中的真正中枢要害何在等等,这些事情只靠哨探去看永远不可能看明白,有关规律有关内情,全都要在一次次大小激战中摸索和总结…… 一群凶狠的鲨鱼游入一片全新海域,有些彼此策应,有些四散捕猎,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形了。 随后……三十年,内域仙天,烽火狼烟。 大战之中,时间是最最宝贵之物;但比衬着仙魔都拥有的无尽生命,时间又变得轻贱无两,这奇怪的反差贯穿了整座宇宙:细节上,争分夺秒的急行入战,今仙如此、墨族亦然,可正是由无数细节战事拼凑成的整场大战,却是无以伦比的耐心在消磨着一切:力量、空间和时间。 当一桶墨汁注入一缸清水,侵染似乎无以阻挡,三十年中仙天之中战事绵延,即有规模不弱于缠江井的浩大战役,更有多如牛毛的“细小”争杀。 这三十年中发生过的激战,几乎每一次都会围绕一座灵州或者一座世界发生,每一场战斗都只能用“寸土必争”来形容;可如果站到西坑隐身边,用西坑隐的目光来审度面前那座巨大星盘……无论陷落的、守住的、还是在恶战中被摧毁的星辰世界,竟然统统都不重要! 由一个个局部凑出的全部,一个个“局部”就是一城一地的厮杀与搏命,但“全部”则是利用无尽纵深来杀灭邪魔的有生力量。 苏景奉命驻守火星,但并非只守住火星就不管其他了,三十年间他前后十余次被西坑隐征召,离开火星去往远方战场,小阎罗所到战场,总会有两样特别醒目的景色,一是离山大旗迎风展阔,这面旗子又被苏景花大力气炼化过,战旗铺展开来足足三千里方圆,两军仙魔想看不见都难,还真是应了他的“爱排场”。 另就是每次入战之初,他都会化形神鸦,神骏火鸟展翅流火,何等耀目,苏景要告诉墨巨灵:神鸦何在! 攀一阶一阶,看一景一景,而人在景色中走得久了……踏青少女撑伞走过林间花雨,苍老樵夫兴之所至唱起年轻时思念妹子的哩调,他们又何尝不是风景呢。 苏景人在风景中,他自己也是一道风景。 离山大旗、神鸦身像,三分悲壮七分慷慨……这就是苏景的风景了,也是他心中执念。 当战火自北方关外蔓延到仙天内域后,仙佛世界又见众生百态。 诸大盟与参与天兵大队的仙坛,他们已经从逍遥天仙变作铁血战士,随又一栈与道尊、神君调遣四处征战,全没什么可说,值得一提的是内域中绝大多数不愿入战的仙坛和灵州,其中有些,虽然不奉道尊之令却也着实英勇,他们不理外面打得如何激烈,只看重自己的地盘,当墨巨灵来时,这部分仙家奋起争杀,也真正打出了一份血性;更多仙坛临时抱佛脚,急急传讯仙军首脑表示服从调遣,只求自家法疆遭难时能得仙军相助,可实际上这场大战已经遍布各处,哪里打哪里不打,何处一定要坚守何处一定要反攻何处不必纠缠放弃就好,这些事情根本不是西坑隐或者道尊说了算的,大夜叉只是局势的监控者、却非掌控者,有关兵马部属、战事争夺西坑隐可以做适当调整,但这份“调整”不可能面面俱到,当力所不能及,大夜叉只有摇头一叹,传讯通知他们不会有援兵,立刻撤走吧;另外,苏景还遇到过一件事,在参与过一次大战、返回火星途中时候接到又一栈的传讯,说是一座仙坛陷入墨巨灵围攻、岌岌可危,附近没有仙军大队,正巧小阎罗与那座战场不远,就请他过去看看。 苏景立刻赶去,到了地方才发现原来是个陷阱:那座仙坛的首座大仙在守不住自家地盘后就选择了听话……听墨巨灵的话,与邪魔一起布下陷阱。 墨巨灵答应他,听话可活。 不过墨巨灵也没想到赶来驰援的竟是小阎罗,他们只想抓兔子,没成想用胡萝卜诱饵引来了一条龙,如果来的不是苏景,而是一支普通仙军的话,怕是有去无回了。 那场战斗不值一提,可是这件事本身还是很恶心的,在杀灭敌人后三尸破口大骂,随即三位大宗师发现苏景居然不跟着他们一起骂,三尸可不高兴了,雷动直接问苏景:“你怎么跟没事人似的,不生气啊?” 苏景笑笑:“还好吧。” 如果是初升仙那些年,苏景一定也会勃然大怒,但现在……真的无所谓了,洗尽铅华得见本真,他很明白自己是为了什么来打这场仗的。 苏景一定要对抗墨色,不是为了那些叛变投敌的仙家,既然如此又何必发脾气。 不值得,不值得。 类似事情虽不频繁,但也时有发生…… 被又一栈临时征调、支援各处战役的也不止苏景一个,大小魔君、西天佛祖、龙凤强族甚至有法术在身的神罗神君,常常会出现在战场上。 绝顶高人的出手越来越频繁,但并不是说神佛一出无往不利,除了神君之外,其他人全都吃过败仗了,最惨的一次是佛祖去驰援一场大战,佛祖被人家打跑后大大不甘心,一道法讯传去九龙地,小魔君立刻赶来助拳,然后佛和小魔君又被人家围住狠打,好容易突围后小魔君动雷霆之怒,唤来了一群亲戚和怪物浮屠,佛喊道尊,道尊没理他,但大夜叉请师弟小相柳去相助了。 佛、小魔君、浮屠、小相柳又跑回去报仇,结果再遭重挫,等小魔君最后把大魔君喊来的时候,那场战役今日仙军已兵败山倒,无可挽回了。 听闻此事的时候,苏景没心没肺地笑了半天,他知道这件事不该笑也不好笑,奈何,一想到自己凡人时候在白马镇上看泼皮打架……二哥挨打了去唤三弟,三弟打不过再去请六郎,苏景就忍不住地笑。 都说中土灵秀,此刻想来果然如此,乡村里泼皮打架的路数原来与神佛一般无二。 三十年后、再三十年,仗越打越大也越打越乱。 苏景数不清自己问过佛祖多少次,悠小菩萨什么时候能找回果先与极乐精锐,其他姑且不论,单说悠小菩萨入漏,她牵扯了苏景的巨大力量,被一件沉重法术压在身上,苏景的战力大打折扣,佛每次都很笃定,答案从来都跳不出五个字:快了,就快了! 每次问过佛祖后,苏景还会再给道尊传个讯,问问他老人家那座大阵布置得如何了,道尊和佛祖的交情不是普通的深厚,好朋友有默契:快了,就快了。 到底还是自家神君更靠谱些,开战前三十年里,阎罗神君就弥补了藏星法术的小缺陷,让这桩妙法彻底圆满,除了九龙和火星外,阵中其余十一星都隐藏起来,邪魔查无可查。 后三十年,神君有全神投入另一桩奇妙法术…… 第一千三百七十章 乱星之术,秋后算账 “藏星”圆满,神君再创“乱星”。 乱星之法是在施展“藏星”时意外领悟来的。 法术研创对神君、道尊这等境界的高人来说,其实就是灵光一闪,若没抓住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可如果抓住了这道灵光,过不多久仙天宇宙中就会再添出一道奇法妙术。 “乱星”法术的道理说起来很简单,神君选定三千星辰,将其勾连入“灵元大脉十三星杀灭之阵”,勾连的只是元息气意,添这三千颗星辰入阵并不会影响原有杀阵的行布和威力,对道尊正全神投入、仔细布置的杀阵来说,多了这三千颗星根本没用处。 但是对这三千颗星而言,它们就会多出一重“神韵”,与九龙地、火星、其他十一枚阵位大星同样的神韵。 三千星与大阵气息勾连,若阎罗能施术圆满,当杀灭之阵中法力行转时,三千星都会绽放出与“九龙、火星”完全相同的元息波动……说穿了,疑兵之术、障眼之法。 缠江井大劫后,今古之争又打了整整六十年,仙军天兵折损无数、大小世界沦陷无数,强如佛祖、小魔君这等巅顶神魔都吃过败仗,仗打到这个份上,今时仙家中的强者大都能明白:或许短时间里不会输,毕竟宇宙太过辽阔了,墨巨灵想要扫灭所有生命绝非易事;但这样打下去,今时仙家的胜算微乎其微。 今日仙家与墨色邪魔的力量结构有着很大的差别,今仙实力排列如金字塔,塔基厚重、实力平平着众,真正拥有强大武力者不过塔尖上寥寥数人;墨巨灵的实力结构更像一枚枣核或者橄榄,平庸者少、太强大者也少,可“中层”力量异常雄厚。 这种差别很要命,阎罗、道尊这等至尊强者可以在大军集结的重大战役中起决定作用,但在遍地烽火的全面战争里,至尊强者的作用就会被“抹杀”许多,这战场太大了,神君等人就算没有法术在身、再生出三头六臂也不可能照看得过来。 何况墨巨灵的数量实在太过庞大,他们这颗“枣核”大若天岳,今仙的金字塔相比之下不过是个高些的凡间建筑而已……而墨巨灵进攻稳稳当当,就那么东一小口西一小口的蚕食下来,让今日仙军应付不暇。 仙军在充分利用宇宙的纵深与强敌苦战,墨巨灵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仙天的匡阔来迂回和蚕食呢,这一仗难打得很。 又一栈通览战局,西坑隐早把双方差距在灵讯中写得明明白白。 差距是明摆着的,今日仙家几乎不存翻盘的机会,想要肃清邪魔保住大家的长生逍遥,唯一希望仅在道尊正行布的“元灵大脉十三星杀阵”。 九龙地是十三星中最后一座需要布法的阵位,道尊全力以赴,正一步一步圆满阵法,只是阵法越接近圆满,十三颗大星上的元息波动就越剧烈,且这重“波动”远非普通法术可比,莫说对法术有着精湛了解的墨巨灵,就是普通仙家也能察觉到它预示着大毁灭。 现在还不显什么,但道尊估计,快则二三十年、最迟超不过一甲子,阵中大星的元息波动就会彻底爆发。 十三星藏了十一颗,不必再担心,但九龙与火星没得藏,指望墨巨灵不会发现这两颗星星“包藏祸根”是不可能的,到那时大阵还没能彻底完成,而墨巨灵必会用尽一切力量和手段来摧毁九龙或者火星……今日仙家必当全力以赴来死守这两颗星,守得住么? 不得而知。 但可以肯定的,如果神君的“迷星”法术成功布置完毕,到时候墨巨灵面前,有大威胁、必须摧毁的天星可就不是两颗了,而是三千零二颗。 同样的元息波动,完全能够乱真的假“阵星”,神君的障眼妙法,将在极大程度上掩护九龙和火星,也会为道尊争取到大把时间! 这就是仙魔之间的战争应有的“景色”了吧,奇法妙术层出不穷,彼此的对抗绝不只限于打杀与用兵……苏景连用兵都会,他只会打杀,所以他就只管打杀。 奉命离开火星去驰援重要战役,风火烧杀;回到火星仰望中土,和不听、三尸说说笑笑,指点小神鸦们修行,哪个小家伙不听话了苏景就吓唬他说自己要当他二父、把收尸匠的衣钵传承给他,这招十足狠辣,一群小金乌莫敢不从,再调皮的家伙闻言立刻老实了。 小金乌也是金乌,体内再纯粹不过的血脉决定了它们的聒噪、好奇和不安分,总有小金乌来向苏景请命,想要飞出去“玩玩”,苏景把他们都当成宝贝蛋,生怕小家伙们会受到伤害,倒是神鸦生金亮亮同意小金乌出去冒险的请求,反来替它们向苏景求情。 神鸦可不似凤凰那般养尊处优,大族仍在的时候,小金乌常常会离巢出去历练,即便外面腥风血雨也不会中断,正相反的,大金乌认为外面越乱对娃娃们的历练就越有好处。 最终苏景还是答应了小金乌们的请求,但严令禁制他们去北方,到墨色罕至的南方去转转应该没有太大危险吧。 小金乌们隔三差五地出去历练,跟着苏景就发现,这群小家伙个个都有“神鸦风”的潜质,出去一趟各种乱七八糟的消息都能带回来,当然真假另当别论,大到道尊已经彻悟“上九天无焦神阙宝雷”神法、出关在即;小到雀灵仙坛首座真人喜得贵蛋、是双黄蛋等等,回来后如数家珍,添油加醋一样一样说给苏景、不听等人听。 苏景常常听得失笑摇头,忍不住去问金亮亮:“个个都是神鸦风,咱们族中是不是风将最容易受封立位?” 不料金亮亮大摇其头:“错了吧,最、最难立位的就是神鸦、鸦风!人人都有这重天赋,想要脱颖而出,就特别难、难啊!” 果然是这个道理,苏景服气。 另外,好几次出去玩的小金乌在回来后都带给苏景一个同样的消息:落难南方的仙家怨声载道……抱怨道尊无能、斥责阎罗无用、鄙夷仙军天兵不堪一击。 墨巨灵是从北方打进来的,大军所过之处,数不清的仙廷法坛眼见邪魔势大挡无可挡,就舍弃了老巢退往南方,如今仙天南域,从北方逃过来的仙家随处可见。 曾经的法疆沦陷,往日的神廷不再,这些“逃难”仙的日子和以前相比一落千丈,他们的抱怨可着实不少。 这样恶心的消息听过一次两次还无妨,但听得次数多了,小不听就皱起了眉头……这场仙天劫难和凡间王朝间的争斗在本质上有一重大区别:凡间王朝是有税赋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种说法听听就算了,谁不晓得其实是黎民百姓供养了帝王家。 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军马走卒皆为民脂民膏,打仗了、兵败了,敌人所至城破家亡百姓受苦,这样的情形下大家抱怨几句正常得很,毕竟王朝的铁骑雄兵都是百姓们供养的。 且不论是不是自愿掏钱,百姓养国养兵都是事实,当国无力护民兵无力攘外时大家生气也情有可原,不必太过计较。 可仙天内域不同,墨色威胁显露后,大能为者便开始着手应对,当“内战”了结、真正开始组建仙军时,冥、道、佛等巨头当然希望万众一心,大家都来从军,可惜响应者十之一二,不愿从军的仙坛灵州,阎罗一笑作罢、道尊一叹而过,不责怪不鄙夷更不存强迫征兆。 后来开战了……一群恶犬扑向王二家,和王二素不相识全无瓜葛的张三李四齐五赵六都来帮忙打狗,奈何打不过,死伤一片后王二逃走了,反来抱怨张三李四齐五赵六太差劲、一点力气都没有? 不听眉头大皱,这时候一根手指从旁伸出,为她揉开了眉心蹙起的小疙瘩。 苏景收回了手,对身前那些小金乌说道:“下次再出去玩……” “历练。”小金乌们异口同声地纠正,简直煞有介事。 “嗯,再历练时候。”苏景多好说话,立刻改口:“听到这等说辞,记得把名字记下来。” “启禀收尸大匠,早都记着呢!”小金乌们纷纷张大嘴巴用力一吐,有香炉有宝剑有铜镜有漂亮石头还有一条咸鱼……小金乌也是金乌,天赋摆在那里了,什么样的东西都能被它们的纯烈阳火炼做“记讯宝玉”。 乱七八糟的“宝玉”上一个个人名,出身道统、曾经所在仙坛、抱怨道尊阎罗无能的具体言辞,记载得清清楚楚。 苏景“哎哟”一声笑了出来,以前一直小看这群娃娃了。 袖子一挥把“名册”都收起来,苏景笑道:“以后再听见,接着记。” “谨遵收尸大匠法谕!”小金乌们终于找到了正经事做,一头一头都兴奋得很。 三尸也来了精神,彼此对望一眼,一如既往雷动天尊先开口。 雷动咳嗽了一声,老成持重模样,面色沉沉:“苏锵锵啊,你这是要算账么?且听我一句相劝:生死大战将至,算账切莫等到秋后!” 低低的笑声一片,一旁的小甜鹄们全都笑了,她们和三尸接触时间短暂,不晓得三位大宗师是什么料子,听雷动前半句的时候还以为他要宁事息人,哪想到他是煽风点火。 甜鹄笑,雷动不笑,他可认真得很:“未来战事艰苦,而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是亘古不变之理,扫荡了这些逃去南方的白眼狼之后,仙丹灵草当可收集不少。” 赤目眯起眼睛:“还有法器宝物,皆为必要军需,本座会亲自收集、仔细看管。” “战事艰苦啊!”拈花神尊沉声长叹:“万扎跋涉、生死争杀,仙军忍辱负重,让我如何能不心疼,本座早就再想,何以劳军、何以振奋士气?若在仙天中广设驿站、再配以美貌仙婢……” “你直说。”苏景打断。 “那些白眼狼里的漂亮仙子归我管!”拈花直说了。 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三尸一搅合进来立刻都会荒唐起来,但苏景现在可没打算去扫荡“白眼狼”,墨巨灵还打不过,哪有自起内战的道理。 苏景说不打。 可是苏景又说,与邪魔作战何其艰苦,打到现在死在他手里的墨巨灵不计其数,黑王冠就好几个了,他可是有功之臣,既然有功,依着小师叔的为人……要讨赏啊。 三天后,苏景传出灵讯给道尊和神君,把自己的意思说得明明白白,然后、要讨赏!很快神君回讯,声讯、带笑:我同意但我不管,你自己昭告八方吧。 苏景喜滋滋炮制一道发讯,法讯分作上下两重。 上一重:封疆裂土、化出三百零七处仙天疆域,归他自己做法坛灵疆!三百零七处地方无一例外,皆在北方沦陷区内,皆为有主之地……不过那些主人、仙家都逃去了南方,且他们的名字都被记录在香炉铜镜咸鱼等等乱七八糟的“宝玉”中。 到得如今,苏景早就不再把这场大战当做“正邪之战”了,墨巨灵或许能算作是“邪”,但今日仙家绝谈不到正,还是唤作“今古大战”更妥当些。 今古大战还远远没打完呢,今日仙家输了就一了百了,什么都甭说了,可要是赢了的话:光复河山、群仙归巢,如今流落南方的群仙还是会回到北方,重返自家地盘的……由此苏景的意思也再明白不过,无论胜负,白眼狼就永远无家可归吧。 法讯下一重,小阎罗慷他人之慨,列出仙军内三百零七位功勋卓著的仙家,把他刚刚抢来的那些地盘给分了。 下一重发讯的意思也同样明白:那些地盘的确分给旁人了,但抢了这些地方的人是苏景,“旧主”不服气也和别人不相干,自己来问苏景吧!到时候大可看看小阎罗是如何和蔼可亲讲道理。 仙天广阔,何处皆可封坛立廷,可是莫忘了,这宇宙间是有灵元大脉存在的,即便事先无以查知,每一座仙坛所选位置也都是仙元充裕、法势独到之处,星石和灵州可以毁去,但那些好地方的“格局”是不会变的,今时战事摧毁星辰,待大捷归巢后大可再重建,用不多久又能再现辉煌……许多这样的好地方,就直接被苏景给抢了、给分了。 法讯写好,正打算将其传遍天下的时候,苏景忽又改主意了,从一旁眼巴巴等着看热闹的三尸见他突然收手、没把法讯传出去,立刻围上来问他缘由。 苏景仍是笑眯眯的,摇摇头:“不太是时候,先放一放吧,等打完仗再说。” 的确不是时候,这样的局势里,这样一条法讯传召天下,怕是立刻会引来议论如潮,那苏景要不要解释?解释麻烦,不解释更麻烦。 时机不好,虽然神君明确表示“我给你撑腰”了,苏景还是临时改变了主意,就先别添乱了。 放一放,只是暂时放下,迟早有拿起来的时候,等打完仗再说。 要算账,等秋后,就是辛苦小金乌们了,出去玩的时候要继续留心听着记着,人手一只小本子,那些不肯出力、又守不住自己家园却只晓得责怪阎罗无用抱怨仙军无能的仙家,无论这一仗最终的结果,反正从苏景这边已经定下了调子:他们以后就流浪吧! 抄录记名,留待将来算账,与其说是制裁手段,倒不如说是苏景不听等人的自我安慰、自己给自己解气,成仙越久也就对这仙天的可悲可笑看得越清楚,神君洒脱道尊大度佛祖慈悲,他们都不计较,苏景可不行,这事真的不算完。 苏景当然明白自己不是为了那些“白眼狼”才去和墨巨灵打仗的,他是为了离山的“值得”,为了离山的“大义”,而这些信念在心底扎根发芽、早已变成苏景自己的执着。 甚至可以说,这一仗他都不是为了中土去打的,他为了心中执着入战、是为了他自己去打仗,与旁人没有分毫牵扯……不过再没牵扯,谁让苏景觉得恶心了,苏景就一定要去恶心恶心对方。 何以开心?以直报怨。 没事的时候翻翻“小本子”,想想告捷之后就抢他们的地盘,苏景还真是很开心了! …… 出战则血火争杀,归星则恬淡自处,一动一静的变幻中时间忽忽,转眼又是二十年过去了。 从三年前开始,苏景就再不曾接到西坑隐的征召,再没离开过火星,原因很简单:墨巨灵大军逼近,难保苏景出战时会有墨巨灵杀来火星,小阎罗再不能乱动了。 也是这三年间,坏消息接连传来火星。 先是整座战局的不利,接连三场规模很不普通的会战,今日仙军都告失败;再就是神君的“乱星”之术施展不顺,三千星入阵实在太麻烦了,当法术细节一一落实后,神君的期望也从天上落到了地上,想在短短几十年里“做出”三千乱星不可能,一百颗还有希望。 而最最糟糕的消息则是凤巢遭遇突袭。 凤巢究竟坐落何处,在今日仙家中都罕有人知,谁料到竟被墨巨灵找到了,邪魔几乎是从天而降,凤巢猝不及防,一下子就吃了大亏。 龙渊毗邻凤巢,凤凰家一出事神龙便出兵驰援,一场大战爆发突兀结束奇快,待小魔君带着伏图赶来时候,偷袭的巨灵已被斩尽杀绝,但龙凤两家也伤亡惨重,足足半数大凤凰丧命,神龙折损也在三成以上,龙王、凰主两大巅顶强者都身负重伤,没有几千年的闭关休养休想再出战了。 经此一役龙凤两族元气大伤…… 再过不久,留驻火星上的苏景就直接看到了墨巨灵。 第一千三百七十一章 目敛金轮,亦幻亦真 一小队,二十余尊墨巨灵。 个个目光明亮神情干练,且都有遮蔽气意的法术护身,看样子应该是斥候小队。 开战至今八十年,墨巨灵层层蚕食内域仙天,道道大军已经跨过北方,更有数不清多少支邪魔深入内域深处,甚至可以说,只要在仙天行走,无论人在何处都有可能撞见墨巨灵,这样一支斥候小队出现在中土、火星附近就全不值大惊小怪了。 不过以苏景的眼力和五感,墨巨灵斥候的匿藏法度形同虚设。 此刻火星上因大阵而来的元灵波动还不算太明显,尤其阵法中的犀利杀意尚未透露出来,而普通星石因为内部熔岩不稳或者地壳震裂,也常常会有古怪元气震荡,相比之下现在火星、九龙的元气浅振也不算太奇特,是以墨巨灵还没能察觉“十三星大阵”的存在,这支斥候其实也不是冲着火星来的。 火星上另有匿形法术行转,小不听亲手布置的妙法,一群仙家就站在火星山巅,遥遥眺望着远处那支巨灵斥候,墨巨灵却懵然无知,不晓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敌人看在眼中,他们也根本不在乎火星,倒是对那颗湛湛青蓝的星做仔细瞭望,饶有兴趣的样子。 小队首领扬手指向中土,对手下微笑道:“这就是中土世界了。” 清一色的斥候,远逸巡查时身上都带有星盘或星图,自然也都知道这颗星名叫中土,首领说得句废话,但一群墨巨灵却不这样以为,他们明白首领的意思:并非指点地名,而是几分感慨…… 当年真色正神大族在外域蛰伏、尽化,排遣“须子”入宇宙繁华处探索和掠劫,唯一未能攻克、且几乎拖垮了那支须子的凡间世界便是中土! “须子”的实力当然和真色大族没得比,可那也是一支货真价实的神仙大军啊,却在一座凡间折戟沉沙……中土不是普通凡间,它是完美世界。 以前“须子”行驰宇宙间,去往诸座凡间与仙域灵州,所到之处生灵杀灭,这样做是因为他们的“毁灭本能”,但那时毁灭只是顺手为之,掠劫才是他们的目的所在:墨色所至半字不存,他们掠劫文明。 “文明”,别族看来虚无实质的事情,却是墨巨灵最好的“养分”,对大族的进化有着重大促进,类似中土这样的完美乾坤异常罕见,它是墨巨灵眼中的甜美果实,但现在无所谓了,墨巨灵已涅槃圆满,得到臻形,他们再不需掠劫了。 驻足片刻,凝视中土,斥候小队的首领突然结印,十成法力急转、一道重法脱手去! 不是打向中土,中土世界有灵阵守御,连苏景都破不开何况区区一介巨灵小头目,邪魔的法术打向太阳。 吃不到就毁了它,摧毁中土文明,类似的事情墨巨灵以前也做过,不过那时“牧人”大计正在图谋中,邪魔不敢妄动太阳。 倒不是动了太阳就一定会影响“牧人”图谋,但太阳被摧毁,必会因来金乌追查,为免节外生枝,墨巨灵全力避免与金乌的任何接触,避不开时另当别论,但小心谨慎总不会有错。 现在就没关系了,金乌大族已灭,牧人大计落空,摧毁个把太阳又算得什么?斥候首领没有明确任务在身,他这趟出来只是常规巡查,没人让他轰碎太阳摧毁中土,不过也没人不许他这样做,斥候首领有生杀决断之权,他想毁了太阳毁了中土,想以此祭奠曾为“永恒”献身中土的无数同族,这样做全没问题。 苏景就在火星至高峰的巅顶上,看着墨巨灵挥出一道足以毁灭普通太阳的重法,苏景非但全无出手阻拦的意思,反倒是笑了笑,挺开心地,对身边同伴低低说了声:“看,煞笔。” 巨力卷荡、墨色闪电急轰骄阳…… 中! 穿过去了。 一块石头砸在了水中倒影上。 墨色凶法穿过太阳飞向宇宙深处,太阳高悬天空,全不受影响继续明耀着、燃烧着。 这一下子,何止墨巨灵目瞪口呆,就连不听、三尸、金亮亮等人也愕然当堂,唯独苏景笑得得意洋洋。 不听看得懂夫君的神情,列位巅顶的神仙眷侣和人间的小夫妻也没什么不同,他得意的时候,她就一定要凑趣:“怎么回事啊?” “看,看我左眼,仔细看。”苏景把头靠近不听,还伸手撑开了自己的左眼眼皮,使劲地瞪起来给她看。 夫妻两人面面相对,只差一只手掌的距离就要贴到一起了,苏景让她看,不听就使劲看……没什么特别啊,倒是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不听的修为太高,眼力也就不得了,辨尘入微不在话下,映在苏景左眼中的倩影虽小,在她看来却如明镜清晰,不听照着镜子理了理鬓发:“没看出来什么啊……诶?” 话没说完她就看到了……看到了另外三张丑脸映入“左目镜”,一个皮包骨头一个红眼大头和一张胖墩墩的包子脸,三尸踩着棺材垫着脚尖凑上来一起使劲看。 三尸之后,金亮亮那张漂亮脸蛋显映;金亮亮之后,满脸横肉的冲霄道长出现了,道长一贯闭着眼睛,三尸骂他乱凑热闹;冲霄之后,一群小甜鹄和一群小金乌的脑袋瓜儿排成一片,缝隙里可见烈小二、裘平安和十六探头探脑…… 一目如镜,倒映大千,照镜子是没问题了,可明明什么都没有嘛。 不听笑道:“别闹。” 也不知道她是说苏景还是说身后一群仙魔妖圣,但话音落时她终于看到了:苏景左目深深深深之处,一点金红光芒若隐若现。 蕴眼识、动灵目,不听三瞳相环的眸子微微一缩,全神贯注再去看……一点金光于她灵锐眼识下急急“扩展”,须臾后不听便看得明白了:是一点金芒,更是一轮璀璨骄阳!苏景将一轮真正骄阳收入他的左目中。 不听微扬眉:“中土的?” 苏景瞪眼时间怪长了,使劲瞪眼之后开始使劲眨眼,点头:“中土的。” 苏景不是今天才来的火星,早在缠江井大战之前,他就已在火星驻扎多年;而金乌大族丧灭、尸身会成为墨巨灵的傀儡、它们会调运骄阳的事情他全都了解……天知阳破酝酿死后一击,收尸匠一定要成全;那贲烈一击会抽调许多太阳……万一把中土的太阳抽走了那可糟糕透顶。 是以开战前,驻扎火星的苏景就开始忙活了,将中土骄阳收入眼中、再结圣火映真宝印投射星空。 宝印妙法与中土骄阳相接相连,成法后,高悬星天、照耀中土的那枚太阳不见丝毫变化,光、热、质、重皆与从前一般无二,但它只是一道法影,真正的太阳已经被苏景收藏在眼珠里。 眼中骄阳是真的,天上骄阳则亦幻亦真,这样的法术普通神鸦正将都无以施展,非得神鸦真或神鸦杀这等巅顶大乌才能圆满成术。 而且这是金乌的本领,别宗高人,哪怕神君道尊也做不来。 的确神奇,幻个影子、维持光热不难,妙的是真太阳藏入眼睛,但无论苏景人在何处,通过宝印投射于中土高空的“影阳”亦具真阳之质、之重,却不受任何力量的侵袭。 不听一拍苏景肩膀:“小丧修,还不错啊。” 雷动老成持重,低低咳嗽一声:“虽有小小神奇,但不可骄狂,撑开阿骨王宫小小庆祝三天也就是了。” “三天稍短,六天正好。”赤目帮苏景求情。 “嗯,那就六天吧。”拈花点头,做主了,一边说着他一边用手指去捅苏景的膝盖弯:“赶紧开金宫啊,赶紧的……这你都能等?你可真是……慢性子啊!” “别闹。”苏景的语气简直和不听一模一样。 得意归得意,庆祝可还顾不上,苏景仍盯住那群墨巨灵。 巨灵首领一击落空,心中吃惊不小,试探着再做两次攻袭依旧无效,虽有些想不通具体法术关键,但至少明白自己是对付不了这枚太阳了,他倒是不纠结,就此收手、又把目光投向了月亮。 这次苏景眯了下眼睛,圣火宝印之法只能用在太阳上,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太阳被毁,光热灭绝、星体间引斥巨力大乱,立刻就会引出凡间灭顶之灾;月亮的“威力”就差远了,若月轮被毁,会令潮汐紊乱水脉暴躁,对凡间世界的灵元大脉也不小影响,不过中土有尘霄生驻世、有三身獠坐镇,影子和尚、吃面老道和小狐仙素素也都勘破大道超凡入圣,这些家伙随便哪个出手都能抹去月亮毁灭对中土的影响。 苏景不担心月亮碎裂,可他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墨巨灵去打月亮……那可是中土的月亮,大伙还指着它过中秋节呢。 敢碰那轮明月?苏景切他头! 斥候首领福星高照,摧毁月亮的念头只在心底一转就打消了,他似乎也能明白,打碎月亮对中土世界不会造成什么伤害,所以他换了个法子,身形一闪纵入明月中…… 第一千三百七十二章 死到临头,狐狸救我 中土世界天光已散,正是明月初升时,适逢初夏月中,又赶上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满天星河璀璨,一轮明月又大又圆。 月有薄晕,与星光辉映,好漂亮的景色,这时候已经有蝉儿了,但刚刚从泥土下登上树梢不久,它们叫得十足卖力奈何翅膀还是软软的,所以鸣声算不得太响亮,反倒更衬出了清夜宁谧。 蚕剑真人端坐离山滇壶峰上,双目闭合静心吐纳,本为中土西南人士,保有先民古姓,四岁时被离山虞长老看出他左眉藏剑、左耳藏剑、右踝藏剑,身藏三剑资质出色,引入离山修行。 身藏三剑,所以蚕剑少年时候有过绰号:三剑……离山弟子、绰号三剑,由此这个绰号可就不得了了,他是离山三剑! 他也是今日离山门中为数不多、曾真正见过小师叔祖苏锵锵的几个弟子之一。 曾与苏景打过交道的离山弟子少数飞升天外,绝大多数、诸如各峰长老、剑尖儿剑穗儿、扶苏樊翘、妖精不成等人统统跳上龟背游大海去了,今日山中剩下来的、曾与苏景有过交谊之人可不剩几个。 尤其“三剑”,四百岁时轮值大漠古城、守卫中土与莫耶世界的穿通阵,结果正赶上“天魔大兄亲跑拜月老妪、离山师叔收敛明月入匣”的传奇盛事,他也因此得“守匣悟月”的机缘,最终领悟明月剑意,修为突飞暴涨。 如今的“离山三剑”的绰号早都没人喊了,大家都唤他:掌门真人,他是离山掌门。 这个掌门大位“三剑”坐得诚惶诚恐,八祖尚在,贺余尘霄生尚在,沈河、诸峰长老与列位真传弟子都还在,又哪里轮得到他来做掌门啊,不过八祖人在幽冥静心修行,其余精锐都成了大海龟背壳上的纹画,“三剑”资历足够智慧足够护世之心足够剑法战力也很不错,就由他来代掌门务了。 掌门人正吐纳,他的修法剑法皆从明月中来,他吞吐采炼的就是明月真华……忽然,三剑张开了眼睛,面上一抹厉色闪过,举头望向天陲明月。 “三剑”比不了天上的仙家比不了世上的人王,但他能被选为离山掌门就足以证明他的修为绝不浅薄,精修月法之人,对月亮何其熟悉,月势稍有改变他立刻察觉:天外有人,正“篡改”明月。 而当三剑瞩目明月片刻后,他的面色变了,惊讶、凶悍但又有些无奈……天空中那轮明月上,一道接一道深壑开破,仿佛鬼斧神工正在明月上纹篆刻绘! 一笔一划,雕刻明月,莫说修家的精强目力,即便凡胎肉眼也清晰可见,那月亮上正迅速出现的一枚枚正楷大字。 四个字:死到临头! 墨巨灵首领笑了,催展神力落字明月,他在月上刻出四个大字,保证中土举世可见……四字摧心,赐下凡间一场恐怖蔓延,这可比直接打碎月亮有趣多了。 可惜,中土有大阵守护,让真色正神们没办法下凡,否则巨灵首领真向飞下那座凡间去看看,人们望月时会是何等惊诧和畏惧,然后肯定会有无数愚夫愚妇涌入佛庙道观去跪拜乞求吧,却不知连佛祖道尊都已离死不远,哪还顾得上他们! 动法灭日、落字明月都是一时兴起,墨巨灵斥候巡查途中的小小消遣罢了,写完字墨巨灵首领拍了拍手,笑着对同族一挥手,准备飞身离去。 却未料,就在他将起身却还未及飞纵天空时,遽然狂暴杀势扑面而来! 一道又一道杀气接连自中土世界中急绽而起,犀利、狂放、无坚不摧的必杀之意直指巨灵首领! 墨巨灵首领大惊失色!他的护身灵觉明锐,只凭气意一触便知……死定了,那扑面而来的杀意背后蕴藏的力量根本就不是他能够阻挡的!完全不存应变的机会,杀气之后杀劫袭来。 犀利剑气仿佛凝脂宝玉,有如实质的白色光华,润润温和、称尊六合;阴森煞罡如幽绿冥河,自那颗青蓝的星中倒卷而起,奔袭入宇宙后便化作张牙舞爪的怪蟒,幽冥之威铺展无尽;金色的巨大手印呼啸飞出,佛光明耀但哪有丝毫慈悲,这是除魔之怒、除魔之掌! 苏景在火星上躲着呢。 墨巨灵没摧毁明月,苏景就没立刻杀他,不过邪魔在中土的月亮上乱涂乱画也是死罪一条,只是小师叔不打算立刻处决他,毕竟火星上藏了机密阵法,杀一个斥候不算什么,却有可能引来更多巨灵的追查。 苏景打算等墨巨灵走后再跟上去,待到远离中土、火星后再动手,可苏景没想到……何须他出手?邪魔刻月,中土诸位留世仙圣岂能留他活命! 就此一瞬,苏景真就感觉自己的心动了一下子,因他认出了啊、真的认出了:那如玉剑气,所蕴灵犀如此“亲昵”,曾经和他朝夕相处曾经与他并肩血战之剑,丈一龙纹!那曾是他的宝剑!剑气源头,江山剑域吃面老道,道长出手;苏景自己就是冥王,对冥间法术当然再熟悉不过,冥河化蟒,正是阎罗之后中土阴间唯一一位大统八荒的圣君、三身獠祖乐乐的手段;至于佛家大手印,再熟悉不过了,再熟悉不过了,苏景几乎都闻见了影子和尚身上那股子香灰味。 这又怎能不心动呵。 中土灵阵绝入不绝出,而三身獠伤势早已痊愈,影子和尚、吃面老道也得修持大圆满,将一道除魔神通打出天外,举手之劳罢了!不过大家好像没商量妥当,随便哪一个打出的神通都能轻松杀灭巨灵,结果一下子人人出手,还真是抬举邪魔了……真没商量好,下一瞬突然一声天狐长啸,一条周身雪白的千丈妖狐直接从中土世界跳出来。 尾巴小狐仙出手了,她正睡觉呢,突然被邪气惊醒所以出手比起其他三位先圣慢了一线,可把素素着急死了,忙不迭分出一道法影身像,嗷嗷叫着扑向墨巨灵……不止扑杀,一边扑着一边还摇头摆尾,咬碎了老道的剑气抓破了和尚的手印又用尾巴甩飞了三身獠的冥河,素素要杀的人,一向不许别人杀。 突然来了头捣乱的狐狸,偏偏仓促施法力道不满,“狐狸”捣毁了另三圣的法术,自己也没多少“力气”了,身影浅薄急速浅淡下去,不等扑到巨灵面前就消散干净。 墨巨灵本来都在等死了,哪想到居然有“狐狸救我”,立刻怪叫一声,再次催转身份想要逃走,没想到这次仍是将动未动之时,突然剑啸嘹亮、响彻星天! 依旧来自中土之杀! 第一千三百七十三章 我是苏景,你们好啊 自中土又有一道道剑华绽放开来,剑气暴涨、直指邪魔! 新起剑气的威力比着之前四圣神通怎样?对墨巨灵首领来说没区别的,强弱分别对他全无意义,都够杀他好几次的。 若之前见到四圣神通,苏景是心动的话,那此刻就是激动、悸动、感动了……第一道剑气狂狷骄傲,正是尘师兄的气意,第二道剑气威严不阿仿佛天条无情,正是执掌刑堂在前、升位判官再后的贺余之判,第三道剑气写意洒脱,自剑光内苏景几乎看到沈河的笑容,第四剑虚虚实实看似摇摆无定其实锋锐内敛,剑如其人、虞长老! 离山之剑,剑出离山! 升仙这么多年,忽有一日看到离山之剑再出中土,苏景哪能不激动……他都后悔死了,早知道再月亮上涂鸦能引来离山剑,他早去干这事了。 简直羡慕,羡慕那头墨巨灵。 那头墨巨灵可不羡慕自己,惊骇欲绝、心丧欲死,剑气贲烈、气机稳稳锁住自己的神魂,对上一道剑气自己都必死无疑,何况四剑齐至。 仍是没想到的,四剑乍起、忽又乍散……贺余是一直把沈河当掌门的,沈河出手了,他就不再凑热闹,收剑了;尘霄生一辈子不拘俗礼,但他是长辈,不会去和晚辈争,见了沈、虞两人动剑他就收剑;长辈不和掌门、晚辈争,掌门晚辈又哪里会和长辈去争呢,沈河虞长老同时撤剑。 四道剑光一下子全没了。 前后八道重法,或因争执或因歉让,居然都散去了,墨巨灵首领转眼之间死了八次都没死成。 火星上苏景只想放声大笑……你们搞什么嘛,都能杀却都没杀,就此放过墨巨灵固然可惜,但刚刚的“争执”和“歉让”也让苏景明明白白地了解中土同伴的心思:无所谓啊。 前后八个出手强者中,没有一个真把这头墨巨灵看在眼中,因为不入眼因为无所谓,所以才有争执有歉让,巨灵首领能活到现在不是他修为高,正相反,是他太差劲了,若他强大,素素不会和三圣争、离山几位高人也不会歉让。 对巨灵首领来说,不管怎么说活着就好,再行墨元催身法,轰然巨响,璀璨光华……第三次,仍是邪魔想逃还没来得及真正逃时,中土世界神通再起,但这次再不是寥寥几道杀劫,而是满天劫数、爆棚之杀! 苏景看得眼睛都花了:天魔雷鞭,蚩秀吧;水龙踏火,涅罗心法,启巧?地心雷火化形魔猿,火猴子烈烈儿已经成气候了?那道剑光幻化出红色天鹤,红长老主持红鹤峰,她可喜欢自己星峰的名字了;两道并行剑光亲亲蜜蜜,好像双姝手拉着手蹦蹦跳跳地来喊苏景去吃水果;纯正阳火、光火十足,是火法但稳定踏实全无张扬,这就是樊翘被苏景打磨后的性情了;潋滟水光、几朵白莲沉浮,哪有杀气,全是妩媚,更要紧是法术中元香飘飘,苏景眼睛尖鼻子也灵,阿嫣小母的香气嘛…… 灿灿神通在苏景眼中开了花,满满快乐也在心底开了花,这些家伙……这些家伙! 长铺天宇,层层妙法,那是多少神通?一眼看不尽自也数不清! 中土仙多人王多,但修为差别还是让众仙的反应有了个快慢之分,四圣最先出手,离山四剑稍慢一线,再之后就是难分前后的大爆发了,三次法术袭杀,对墨巨灵首领来说结果都是一个样:活不成。 墨巨灵这族魔物,一贯城府深沉,表面上他们喜则笑怒则骂,实际上心境如铁少有动摇,但这次,斥候首领心中情绪动摇了,他忽然觉得有些……悲愤? 就是悲愤了:是,手欠,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死得不明不白也就认了,可明明一下子就能杀掉,偏一下子、两下子、再来一大片,这算什么啊,很好玩很有趣么。 这算什么?若墨巨灵是个娇滴滴的小媳妇,那他所遇情形就算:调戏。 悲愤一闪,这次再没争夺和歉让,墨巨灵首领被调戏死了,不止一尊首领,最后杀来的神通铺天盖地,狠辣且快如光电,一个斥候小队尽数丧灭于灿烂法芒中。 而中土动袭之人力量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杀灭巨灵后神通散去,不伤明月分毫。 月上四个大字清晰依旧:死到临头。 手欠巨灵写给自己的挽词。 中土、西海深处,巨龟背上的花纹勾勒出一个俊美男子,即便中土最美貌的女子见了他也会自惭形秽、掩面而去……尘霄生仍是“龟背纹”。 “龟背纹”睁着眼睛,微微一笑后闭合双目,重新归入寂静中,看不出一丝生气。 尘霄生如此,散布于各个海域的“龟背纹”皆如此,都在一笑后重新闭目入定,值得一提的,一般来说一只大海龟背上就一个人,唯独剑尖儿剑穗儿,她俩挤在了一只海龟背上。 本来是分开两龟的,后来她俩又搬一起去了,找了一只特别大的龟。 一轮重法过后,中土重新安静下来。 离山掌门三剑真人很开心呢,笑过一阵后他也重新开始吐纳,但很快他又复开目,惊讶望向明月……刚刚归复正常的月势又有波动,邪魔疯了么,非把刻月当做事业来做? 清清楚楚,之前月上的“死到临头”被迅速涂抹去,之后新的“笔画”出现明月中:我……是……苏……景。 “啊!”三剑真人脱口惊呼,直接跳了起来。 刚刚跳进月亮的苏景还没写完,得墨巨灵启发,他才想到“写月亮”可以传话中土,可是要说的话太多了,一时间却又不知改写点什么。 三剑愣愣盯着明月,天下人愣愣盯着明月。 过了半晌,月上“勾画”继续:你……们……好……啊。 轰隆一声,凡间大乱,是欢呼是怪叫也是懵懵的惊呼。 三剑合掌对明月:“安敢劳烦师叔祖牵挂,弟子安好啊!” 类似的喊声、差不多的说辞,中土处处有呼喊,虽知自己的声音根本传不到月亮上去,但还是有人回应……回应者众! 弟子安好,黎民安好,人间安好,乾坤安好!这世界好的很! 喧哗才起又复寂静,因为月亮上的字被迅速涂抹下去……月亮很大,可落入世人眼中的月盘却地方有限,容不得太多字,新言需得覆盖旧语。 一笔一划,字迹娟秀,不同于苏景笔迹,换人了。 一个字一个字显映月上:可……还……记……得……笑……语……仙……子。 小不听来打招呼啦,莫耶之人沦落中土,本来步履维艰寸寸险恶,但结果很好,此间成了她第二座故乡! 对中土凡间来说,佑世真君、笑语仙子的时代早已过去,可一本《屠晚》仍在天下流传,而相比于男子皆读屠晚的盛况,笑语仙子种花天下的故事更为女孩子们喜欢,女孩子们变成新媳妇了,明知夫君听过了她们也要再讲给夫君听;女孩子变成妈妈了,又把这个故事讲给儿女听…… 时代过去了,可传奇依旧在! 为了风光大嫁,为了不让心上人背负“娶妖女”的骂名,笑语仙子种花天下行善天下,那是怎样的情怀与气魄。 轰轰然,人间再乱:“记得!” 记得啊,记得啊,在中土世界,佑世真君简直就是玉皇大帝,笑语仙子自然就是王母娘娘了,谁能不记得王母娘娘! 过不多久,不听的“打招呼”很快也被抹去了,新的字迹如刀削斧凿,气势贲烈但歪歪扭扭丑得要死,两枚大字镌入明月,醒目异常:忽啊! 十六老爷得意洋洋,刻字不算完,还亮开嗓子对着中土大吼一声:“忽啊!” “忽啊!”中土处处响起“忽啊”之声,有些是念诵月上字,有些是凑趣呼喊,无论怎样至少欢乐是不会变的,佑世真君显圣明月,他在中土的信徒满心激动也满心快乐,于此一刻倒是一声“忽啊”才最能体现开怀。 三尸早都等着急了,待小蛇打过“招呼”后三位大宗师立刻抢上,不止要“留字”他们还要清场,什么佑世真君什么笑语仙子,所有妖魔鬼怪全被赶回火星去。 这还不算完,三尸各自催咒,催促自己的童棺急急暴涨,皆化作万里巨大的神棺,跟着三口棺材横亘三方,牢牢把明月遮掩了……苏景等人看不到,中土众人也看不见月亮了。 随后三尸忙死了。 苏景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传音来问:“写几个字用不着这么大阵仗吧?” “不写字,我们三位仙家要赐福人间,少来扰我,一边等着去。”雷动回了一句。 明月忽然消隐不见,中土之人全都纳闷得很,好在三尸的手脚麻利,一炷香的光景过后撤去三棺,明月再现天穹。 明月无字,丹青水墨。 一个娇柔女子,体态玲珑衣裙浅薄,隐隐可见凹凸体态,左手托元宝右手举肥鸡,做献宝之态,非说不可的是拈花的画功超凡入圣,月画中女子半躬身浅仰首,躬身献宝时似是正飞出一个媚眼。 拈花手摸肚皮哈哈大笑:“待会还要画一张背身图,这张看不出屁股大!” 三尸赐福,中土世界一时寂静。 三尸已飞仙、三尸已入圣,他们早就不是当年那三块活宝了,如今他们也有大追求:当传道,让世人都来入我“食私色”之神天大道! 第一千三百七十四章 元宵上神,蒙天巨舰 中土人间的大城小镇,四门内皆设醒目木屏,专门用作张贴榜文,即有通缉海榜也有急要政令,是称官榜,发现月亮上能写字,苏景不自禁就把“官榜”想起来了,不过他的“榜”可比官榜大气多了。 自从有了“月榜”,苏景可算有事情做了。 中土何处云团笼罩,或有暴雨;大海那方风暴近岸,当防海患……他在“外面”看到什么天灾都赶紧写到月亮上去,晴好时候他就在月亮上写自己飞仙后再回头去思索离山法术、中土修行后所得感悟,月亮上没办法写太多字,但他能擦了写写了擦。 中土佳节与天宗祭庆的大日子,苏景都牢记在心,每逢节日就会带上不听画月送福……快活日子过了两年,月亮都快被他们写坏了,所幸擅火则擅炼,苏景时时催火祭炼明月,让它越发结实和明润。 两年间,墨巨灵又出现过四次,仍是斥候小队,分不出他们是普通的巡哨探卫、还是专门来追查第一队斥候失踪缘由的,不过这些邪魔都没“手欠巨灵”那么“欠”,没谁去专门为难中土,也没能留意到火星上屯扎的重兵。 火星重要、中土重要,关心则乱这种说法或显夸张,但因为关心所以特别谨慎总是有的,所以苏景先前把那支斥候小队的失踪看得过分严重了,其实今日战局四处纷乱,一小队巨灵斥候失踪在外面真算不得什么大事。 当然,这并不是说墨巨灵全无反应,两年间先后四次经过中土的新斥候就是邪魔的态度了,但他们查清第一队斥候的巡查方向上不存大阵强敌,自也就把同族的死因归结于“意外遭遇、惨遭劫杀”了。 火星,中土的日子太平安逸,唯一一点点遗憾是:佑世真君把日子给算错了。 去年是闰年他没留意,结果所有月亮上的节庆祝福都早了一天,五月初四他招呼大家多吃粽子,九月初八月亮上写着重阳登高,来年二月初一苏景就喜滋滋地告诉故乡中人龙抬头啦,不过这次没关系,他写完后才想起来人间月初难见月……中土人看得怪着急,苦于没办法告诉真君您算错了,也有特别识趣的,二十多位朝臣联名启奏当朝万岁:咱把历法按着佑世真君的算法改吧。 万岁英明,当朝准奏,凡间历法就此修改,可新旧二历交替,你按旧历算日子,我把新历当王法,里外差了一天结果闹出不少纷乱和笑话,还是三剑真人深明大义,赶忙传书皇廷让他们别闹了,这才又改回旧历。 时间晃晃,中土再过新春,正月十四,苏景这算着元宵节到了,飞上月亮,请大成学蒹葭先生写了副春联,另外又在月亮上画了好多汤圆……正忙得开心,苏景、不听同时抬头望向东南。 正有仙魔飞快靠近,但并非墨色气意。 不是墨巨灵也不表示没威胁,这仙天已经打乱了套,今日仙家中被墨色侵染的不多,但投靠邪魔的不少,是人是鬼早都不能直接从身份上分别了,何况,就算来者今天是人,谁又能保他明天不会做“鬼”?苏景等人警惕异常,他们驻扎火星不止要瞒墨巨灵,也不会让普通今仙知晓。 苏景心咒催转,明月蒙幻、化作本来模样,一行人也随之收敛气意隐匿行踪。 不久后,靠近的仙魔显现形迹……熟人,眼前不算仇敌但也绝不算朋友,琉璃透彻明耀璀璨的一尊佛,后身法天金童。 金童并非偶尔路过,看上去很明显,来到中土附近他就减慢了速度,左顾右盼好像在寻找什么,苏景没现身,大家交情平平不见也罢。 但苏景没想到的,金童的目光掠过月亮、本已准备离去了,忽又把目光转回、重新盯住了月亮,身形重新站稳……再看、再看,打量月亮好半晌后金童笑了:“很不错的法术啊!” 已看破。 不是看到月亮的真正景色,而是看出明月蒙幻、有法术布置,苏景犹豫了下,没再继续掩藏,显身同时也撤去了月上幻术,微笑应道:“眼力了得,金童修为当又有精进,可喜可贺。” 看到苏景显身,金童眼睛一亮……苏景算着中土汉历,金童心中也有着另一本历法,伪佛篡位后的西天极乐真历,从七天前开始、向后整整一千零一天,都是伪佛西天的一个节庆:上默天崇庆。 以中土时间来计较得话,每个三万年一次的“千零一日”大庆,于伪西天来说,最最重要的三大庆典之一。 金童涅槃时,伪佛常常来看他,常常给他讲这个节日。 如今节日到了。 若能凝思无妄、做自在如意观直问本心,金童很想过这个节,但他不愿观心……能观心而罔顾,即为昧心,金童昧心、他说不过节、很无聊。 昧心很容易,不过真想要把心中那份空落落的感觉逐出身外就千难万难了,金童心里挺不舒服的,所以他想找个人聊聊天、哪怕是吵吵架呢? 可惜金童没有朋友。 盖世尊者完成了最后的使命,一缕残魂浪荡宇宙,再不会回归了;古仙重看恩义都愿听金童调遣,但除了帮他打杀之外双方很少有什么交流……所以金童就想到了苏景。 大家交情平平,也勉强能算得熟人吧,金童本也没想和苏景勾肩搭背,“随便”找他聊聊,以遣心绪吧。 既然是“随便”找他,找不找得到当然也都无所谓的,金童真的只是随便来中土附近逛逛,即便见到苏景现身时、金童一下子就觉得特别开心,可他还是在刹那间说服自己这是“无根喜”、“天开心”,没来由的高兴,和对面那个苏景没关系。 欣喜之色很短暂,自金童眼中一闪即灭,苏景却看得很清楚,所以苏景也有些纳闷:“找我有事?” “不是特意找你,正好路过此处。”金童端庄,他摆出来的笑容比着真正佛祖还要更静谧:“最近你们的战事可够糟糕的,被墨巨灵打得全无还手之力啊。” 金童努力让笑容讥讽一些,让言辞刻薄一些,同时也在努力找些话题。 苏景不赶时间,和对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几句,这时候金童看到了月亮上的春联和那些圆溜溜看上去好像能吃的东西:“过节啊?” “嗯,正月十五,中土人间的团圆节。” “堂堂小阎罗,尽是些无聊情怀,原先我还曾高看你几眼,不成想……” 苏景挥手打断他:“你不会好好说话啊?我煮元宵去了,你上门算是客,要不要来吃?” 金童一哂摇头:“免了,免了,我身不染世俗香火。”话说完,他一点点后悔,可惜他端得太高放不下来,正想再换个话题,不料苏景已经没了兴致:“嗯,那算了,我去煮元宵,你慢走吧。” 聊天就这么结束了,苏景向着火星飞去,金童留在原地,知道自己该离开了,可他还不想走……本以为随便聊上几句能排遣心绪,哪知聊了一会,心里更空得难受了。 不想走也要走的,总不可能再拉住苏景,金童换上了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正要腾空而去,忽然苏景身边的小不听转回了身,对着金童遥遥招手:“我家乡有习俗,元宵佳节有客却过门不入,是为主家怠慢,会触怒元宵上神,来年日子不好过……你帮帮忙,好歹来吃个元宵。” 喜色闪烁奇快,金童皱眉:“什么古怪习俗,什么元宵上神。” “帮个忙嘛,再说元宵真挺好吃的。”不听的笑容明媚且柔善,她早听苏景说过金童的事情了。 莫耶与中土处处相悖,根本就没有元宵节,更毋论元宵上神。 伪佛唯一的传人,曾经流浪在中土的邪魔地少女,说不像就全无相似之处,说相像却也能找到一丝丝契合。 “麻烦。”金童烦不胜烦的模样,勉勉强强跟着苏景不听去吃汤圆了。 嗯,过节。 …… 锯马天湖在远古时不是湖,而是一片星系,一千三百六十七尊大星与无数细碎星石结成的浩瀚星系,而所谓“细碎星石”,小一些的差不多也有中土世界的规模了,不细也不碎,只是比起星系内的主位大星来实在太渺小,只配做碎石。 星系内一千三百六十七颗星辰排列有趣,远远望去仿佛一匹昂首扬蹄的龙驹,所以这片星系的本名唤作“飞马星天”,这片星系有个奇特之初,大到主位巨星,小到域内“碎石”,无一例外皆为“秀水星”。 每颗星星都是水做的,远远望去很漂亮。 古时宇宙动荡,星体爆炸与星辰轰撞释放巨大的能量,在巧合中会引出连锁反应最终酿成“时间漏”、“空间裂”之类巨大天灾,一道奇剧的“空间裂”就暴发在飞马星天。 太古时有仙家观测星辰,有幸自极远处得见那场罕见天象:一道强光划过天马星天,仿佛雷斧一斩,斜刺里将“龙驹”的脖颈斩断。 遭此劫难,星系剧变,毫无意外的又是一场连锁反应,域内群星接连崩裂,此处的星辰都是水做的,碎裂后天水轰涌、八方乱冲,最终万流融汇,化作星天中一片浩瀚天湖。 飞马星天,遭空间裂之斩,水崩浪涌最后凝做巨湖,锯马天湖。 天湖所在,内域仙天中央偏南的位置,水行仙家的大好道场,但不久前墨色南下,邪魔杀到,又一栈调兵遣将,在天湖附近与墨巨灵狠狠打了一场,不算普通仙兵,只说绝顶仙魔上,今日仙天就调遣了小相柳、佛祖、凶兽浮屠,甚至浪浪仙子还动用了一次“大魔罗全力一击”,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战金童也参与了,他说自己是无意路过,见今日仙家太过无能、实在看不下去了所以出手,金童的实力着实强悍,死在他手上的墨巨灵多不胜数。 这一仗打了一年有余,最后仙军还是被迫撤退了。 如今锯马天湖已经落入墨巨灵手中…… 开战近百年,大小战役一场接一场的打,墨巨灵高歌猛进,不过他们的进军方式更像蝗虫过境,铺天盖地而来,然后就过去了,继续向前推进,在身后留下大片“空白”空间,比如普通灵州,邪魔来了、邪魔打,战胜后就离开,大军接着向南方深入,并不在此地留兵驻防,至于普通的凡间世界,墨巨灵几乎都不去理会。 会如此原因很简单:宇宙太大了,墨巨灵数量再多上一千倍也休想处处驻防。 宇宙大、星辰世界就多,多到无以计数,莫说驻防,就是一一去摧毁也得当成一件千秋万载的事业去做才有望成功,所以墨巨灵的战略在今日仙家看来很明确,不理其他,先打,先杀灭今仙有生力量,别的事情都可以放一放。 由此,墨巨灵打得虽然热闹无比,实际上他们真正占据下的灵州、要塞并不多,除了位置特别重要的几十座星辰外,被他们扫荡过的大片星空中,少有兵马驻扎。 但锯马天湖明显是个例外,攻下这片星域后墨巨灵非但没有继续推进,反而将附近天域中的兵马全部召集过来,重重墨色兵云蜂拥汇聚,大军远远铺陈开去。 以天湖为心,墨色聚集,但军马都围拢在天湖四面八方扎营,湖面上不见一兵一卒……突然,平静天湖躁动起来,先是一道道狭长水线割裂水面,继而重重巨浪倾天轰荡,惊雷般的隆隆水响中,一艘接着一艘蒙天巨舰浮上湖面。 天湖曾是一片星系,如今天水汇聚铺展成湖,这片水面何其浩瀚,毫不夸张的说,若将中土世界沉入此湖,都不够资格在这片大湖中做一枚岛屿,了不起就是个浮上水面晒晒背壳的小海龟罢了。 这样的湖面,被十七艘蒙天巨舰占满了。 黑色的战舰,相比之下,其中十六舰规模远逊,正中旗舰尤其巨大。 十六巨舰接连一起,差不多能有旗舰五成规模。 旗舰正中,一座黑山巨像端坐,左掌平齐胸口、右掌横摊腹间,巨像的右掌上坐着个面带笑容的墨巨灵,若苏景见了这头巨灵当会吃惊不小:缠江井大战中,墨色双尊之一,下治真尊。 任谁都以为此獠已经丧命于骄阳轰阵,不想他还活得好好的,还是以前那样笑呵呵的。 第一千三百七十五章 任老魔头,眼耳腿脚 下治真尊还在。 上合真尊却死得货真价实。 被大魔君打得魂飞魄散,就是赤霓复生也休想让他再活回来了。 下治依旧端坐黑山巨像的“下右掌”中,“左上掌”也不空,换人了……人,真正的人,或者说曾经是真正的人。 不是墨色本族、并非赤霓宝镜中来,也没有经历过漫长年头的蜕变和进化,黑山巨像上端坐的是个身高七尺、目光锐利的玄袍老者,但体肤、双目、包括牙齿口舌皆漆黑如墨。 被墨色侵染的老人,他身后背着剑,他的坐姿端正、腰板笔直,神情一如遭沁染前,那么刻薄那么严厉…… 下治真君开开心心左右张望,见人到齐了,他站起身,依着墨巨灵的礼数、双掌合拢十指交叉并于胸前,微躬身:“诸尊辛苦了。” 其余十六艘蒙天巨舰上,每一舰上都有两位大尊。 便如下治和已经死了的上合、天鹅一样,墨巨灵中的大尊入战时也会头戴黑色王冠,但绝不是每个黑王冠都能被唤作“大尊”,缠江井那场大会战中,黑王冠足有六十多人,能被称作“大尊”的也不过下治、上合、天鹅三人。 大尊是真正的王,真色之王、永恒之王。 下治问礼,包括黑山大像左上掌的老人在内,各巨舰上真色大尊尽数起身还礼,而下治施的是半礼,其余大尊还的却是全礼,无一例外的,大尊们神情崇敬、恭谨、以及亲切。 这是个奇迹,一直以来下治真尊的地位都不低,但在三十几位大尊中他只能排位中下,全没什么突出之处,直到九十多年前,他从缠江井败回,反倒地位扶摇直上成就大尊之尊。 礼数简单,一问一应,下治重新落座,并没太多啰嗦……下治喜欢说话,不过有关此行、此战,该说的早都说过多少遍了,现在全无废话必要了,简简单单一句话,带笑:“耳目、腿脚、人命,出战吧!” 话说完,浩浩星空中突然狂风横扫神雷轰动,风如号雷做鼓,一艘艘蒙天巨舰就此起航,聚集天湖四周的墨色大军随之而动。 下治所在蒙天旗舰也向着仙天深处驶去,下治全无首领该有的稳重,战舰出征他眉飞色舞、掩饰不住地兴奋,抬头问“左上掌”的墨尊:“任老魔头,真正上战场啦,你怎么样?” “不怎样。”任老魔的声音无喜无怒,如死水无澜。 任老魔头也是个奇迹。 同为墨色大尊,但实力仍有极大差别,比如之前的天鹅,他能列位大尊是因他在族内德高望重;上合能在大尊中占据一席之地则因他的齐楚力俊神力无边,真要说起个人战力,他们两人只能算是大尊中的末流。 任老魔不同,他能贴身跟随“大尊之尊”,足见地位与本领了,可莫说大尊中的上层人物,就是普通黑王冠、或者“大氅”“项圈”这些小头目中,又有几个“非真色族类”! 能以外族沁染的身份,成就大尊之位,还能贴身追随下治,不是奇迹是什么? 如果下治是尊中之尊,任老魔就是奇迹中的奇迹了。 奇迹中的奇迹,任老魔头。 …… “你少吃点!吃元宵得论碗,没有论锅的!”雷动生气了,瞪金童。 金童略显尴尬。 不听劝雷动:“有的是,管够,真不用争。”说着又盛了一碗汤圆递给金童,笑眯眯问:“好吃吧。” “就那么回事,主要是给你帮忙。”金童还得矫情,话刚说完突然身边“啪”的一身高脆响传来,转头去看,苏景手中调羹断了。 只是普通的瓷匙,谈不到多结实,可吃个汤圆又能用多大力气,苏景把勺给吃断了。 “其实也还好啦,挺甜的。”金童改口了,他以为是自己说汤圆一般惹苏景不高兴、所以折断调羹。 汤圆真挺好吃的,否则金童也不会吃那么多,但金童贵为神祇,汤圆再好吃他也不会“恋恋不舍”,他吃了好多并且还想继续吃下去只是觉得吃汤圆这件事本身让自己挺舒服的……过节啊。 苏景笑笑:“这瓷匙太不结实,没事。” 口中说着没事,心里却添出了沉甸甸的感觉,断匙是因一瞬的心神失守,心神失守是因一道突然领悟的天兆灵犀,那是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算算时间,苏景断匙一瞬,差不多就是“任老魔头”随蒙天旗舰进入内域仙天的时候吧…… 汤圆再多也有吃完的时候,小不听说就算过节也没有白吃汤团的道理,过门是客适逢佳节大可放怀吃喝,但吃完之后得刷锅刷碗,堂堂金童真的去给大伙洗碗了,之后又跟着苏景等人嗑瓜子吃蜜糖,整整待了一天他才告辞离去。 临行时苏景对金童微笑道:“要不你就先留在我这里吧,管你吃,墨巨灵来了你帮着打架,平时负责洗碗。” 后半句是笑话,前半句是真正邀请。 很明显的,金童心动了一下子,可到底还是摇摇头,孩子似的重新又把自己端了起来,冷哂:“道不同,和你们一起本座心里不舒服……” 不听的声音有些懒洋洋的,插口:“不留下来就算了,以后也别来了,本非同道中人。” “别啊。”金童有点着急的样子:“怎么非得‘不是南极就是北极’啊,你说你们这些人……” “说笑呢,你能不能别总这么煞有介事的?”不听笑了。 金童走后,不听问苏景:“你觉没觉得金童这股别扭劲怪像一个人?” “别扭”两字都直接点题了,苏景哪还不知她值得是谁,含笑点头。 自“正月十四元宵佳节”后,每隔一段时间金童都会来中土附近转转,接触多了大家也渐渐熟稔起来,不过永恒不变的:金童端着。 中土、火星平静安宁。 但仙天战场噩耗频传……当百年“消耗”之战打到火候之后,墨色邪魔真正开始发力了,锯马天湖集结过后便是魔头尽数,横扫战场! 十年之中,接连七场浩大会战,今日仙军无一胜绩。 打败仗本身是没关系的,前面百年争杀中仙军也经常吃败仗,不过以前战败后仙军主力大都能有序撤离,败却不伤、甚至让得胜的巨灵付出远比仙军更沉重的代价。 但最近十年不同了,七场大败中有五场战役,入战仙军都几乎被墨巨灵彻底杀灭,逃生者寥寥。 不止败、且亡。 大战如此,随时发生、遍布各处的小战就更不用说了。 仙天力量在十年中急剧缩减。 坏消息不止于“兵败”那么简单…… 又一栈被摧毁了。 又一栈并无固定位置,尤其开战以后,它穿梭于宇宙间不断行移、踪迹诡异绝难追踪,但还是被墨巨灵破解了游弋规律,四艘蒙天巨舰联手结布重法,又一栈一头扎入了敌人的陷阱中。 栈内有西坑隐苦心营布的逃遁法术,随时都能逃去九龙世界,奈何墨巨灵以四舰结空空大域,又一栈陷入其中后所有保命阵法皆告无效。 小相柳护着师兄舍命突围,可敌人铺天盖地强者如林,全没逃走的机会……万幸,山穷水尽时魔罗降临! 是万幸也是大不幸,墨巨灵针对又一栈的突袭,既是为了毁去今仙眼耳、也为引出大魔罗就地斩杀,那一战打得天崩地裂,最后终于成功突围,但是代价高昂:又一栈彻底摧毁,西坑隐麾下精锐尽丧;西坑隐金身丧灭,神魂也受重创,只剩残魂一缕,勉强还算活着;大魔罗同样身遭重创,就此陷入昏迷,能不能再醒来已成未知之数;小相柳九身碎其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相柳一族有绝顶天赋,就算只剩一颗头实力也不会受影响,少了几条命而。 墨巨灵那边,两艘蒙天巨舰被打碎,三头“大尊”与二十一头黑王冠死无全尸…… 又一栈被摧毁后不久,本已遭受重创的龙渊凤巢再遇强袭,龙王战死幼子登基,凰主伤势较之从前更加严重,大天龙与大凤凰能幸存下来的不足十之一二。 此外还有个糟糕透顶的消息:天魔坛也被摧毁了。 待援军赶到时战事已经结束,天魔坛化作齑粉,无数碎尸沉浮空旷仙天内,再也拼凑不齐了,根本没办法还原伤亡。 苏景双眼通红,动灵讯努力联络戚东来,但得不到丝毫回应…… 十年里,道道军情传至火星,苏景从中几乎找不到一条好消息,而所有消息加在一起,也真真切切在苏景眼前写出了五个字:兵败如山倒。 兵败如山倒。 唯一指望仅在道尊正努力布置的星天大阵了。 道尊的法术顺利得很,在甲添相助下,阵法布置层层推进,已经逼近圆满,但随之而来的元息波动也真正绽放开来,源自灵元大脉的萧杀之意远远扩散开去! 无数鲨鱼游弋的水域,突然有浓浓血水冲腾开来,鲨鱼会是怎样情形?仙天就是这样的情形了,当“大阵元息”真正扩散开来,短短三五天之间,广阔分布于内域仙天中南各处的墨色大军突然放弃了原定的行军计划、舍弃了他们本有的前进方向。 从蒙天巨舰到微不足道的千人小队,所有所有墨巨灵皆告转向,就近进入他们入侵后新建起的穿通大阵,全速赶赴全新的目的地:九十七星。 九龙、火星,以及阎罗神君这些年中辛苦布置的九十五枚“乱星”。 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内域仙天最后的战役,九十七星之战,或者,唤作“双星之战”更妥帖些。 其实真的很简单的啊,九龙、火星如果能保住、能坚持到道尊最终、发动大阵,内域仙天可能就会反败为胜,墨巨灵虽强大无匹,但终归抗衡不了来自宇宙元脉的轰击;如果坚持不到……那就一了百了吧! …… 人影一闪,苏景出现在火星山巅。 不听、蓝祈、三尸、冲霄、蚀海等人都在等他,见他回来冲霄立刻问道:“怎样?” 苏景摇了摇头:“都被废掉了。” 一个月前,火星上的穿通大阵突然散起一阵混乱光芒,旋即镇法仙符迅速暗淡下去,再明白不过的情形:穿通阵法失效。 随后苏景暂时离开火星,发动身法巡游周边,相距火星比较近、早被今仙设下穿通法阵的灵州、星石,苏景几乎都跑了一趟,没有例外,附近的穿通阵法全部失效。 再远处的穿通阵苏景没去,他不敢离开火星和中土太远,不过想来,那些有阵法的灵州当也不会幸免吧……邪魔出兵锯马湖之前,下治真尊曾说过一句话:耳目、腿脚、人命,出战吧。 “人命”很好理解,诛杀今日仙魔,杀掉一个就少一个;“耳目”指的是又一栈,内域仙天中最有效率也最值得信赖的情报中枢;至于“腿脚”两字,便是开战前群仙合力铺展、广布于宇宙间的穿通大阵了。 阵法传输,瞬息可达,但每一座法阵承担的元力都有个极限,两阵间的距离也不可能无远弗届,所以今日仙家的传输大阵是由“一个又一个点”编结成的一张大网,如果要去往远处,仙魔需得出一阵再入一阵,辗转几次才能抵达目的地。 这张“网”被破去几个洞、被毁去一些“点”并不会影响整套大阵的行运,不过就是有几个地方去不了罢了,可如果被毁去的小阵过多,超过七成之数后,阵力就再无法有序流转,其他未被破坏的法阵也再无用处,便如此刻情形…… 红色的星、红色的山上,不听、蓝祈等人彼此对望……穿通被阻,再不会、至少短时间里不可能有援兵了,而火星的元息波动越来越剧烈,不用想也知道墨色大军正迅速逼近。 接下来的恶战,只有靠他们自己了。 对望,却并没紧张神情,这种情形不在意料中,可是“生死一战”早就是应有的觉悟,上至神君道尊、下到最最普通的天兵仙卒,在这场大战中所有拔剑之人心中早有的觉悟! 备战吧。 其实也没什么需要再准备的了,等待就是了。 苏景自挎囊中取出了一身崭新的离山剑袍,以他的修为早就不用穿衣服了,心念转转行元幻化,可这并不是说他不能穿衣服,这身剑袍珍藏已久了,换好后发现居然有一点点锢身,由此发现自己飞仙后原来稍稍发胖啦。 换好剑袍再换鞋,凡间时候不听亲手给他做的鞋子,平时可舍不得穿。 袍靴换完,墨巨灵还没见影子,接着等,三尸来喊苏景打麻掉,真金白银的要赌钱。 …… 西天极乐,佛祖站了起来,对侍立身边的优和尚说道:“上路吧。” 刚刚西天的穿通阵法也告泯灭,佛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西天是净土也是废土,此地有着强大的象征意义却对战事全无用处,佛不会再静守此地,他将去往九龙地,那里才是战场。 优和尚“诶”了一声,又摇头道:“您换个说法,上路这词不好乱用。” “迷信。”佛批评优和尚,跟着他又叹了口气:“我想乘我七乐无观宝辇去九龙地。” “宝辇最少得两人才能抬,总不能您和我一起抬吧。” 佛再叹气:“或者骑我的妖娆虎也好。” 妖娆虎是佛祖于凡间一世的座驾,后也得道升天,列位极乐三十三尊大菩萨之九。 优和尚继续摇头:“柔林菩萨在漏里呢。” 一句一句的聊着,佛老老实实地催转云驾,和优和尚一起向着九龙赶去。 …… “穿通大阵完了啊?得,这下就踏实了,不用跑来跑去了。”拔舌王泡在神君法袍洞天内的养煞天幽泉内,神君未封袍,外面的冥王传报拔舌听得一清二楚。 养煞天幽泉水雾蒸腾,这泉水永远是沸腾的。 拔舌王的伤势尚未痊愈,脑壳还没长好,他在头上搭了条白毛巾。 慈悲王也在泡热泉,他挺胖的,泡泉疗伤之际王袍收入体内,露出一身白花花的肥肉,闻言微笑道:“你有所不知,早在千年前,神君就说服甲添,在九龙地开阴曹立皇廷了,穿通阵法用不得无妨,神君龙椅所在之处,他随时可归入那里。” 可惜的是中土有怪阵守护,火星却生灵泯灭造化尚未新发,神君不能用同样的办法传去那里。 拔舌王点点头,很快又开始啧啧称奇,甲添一向视九龙为禁脔,居然能够答应神君在他的地盘开法立廷,简直匪夷所思,拔舌王若惊奇于某事,那可就不得了了,会是好大一番叠叠不休……神君封了法袍,懒得再听他废话。 阎罗身在九十五颗“乱星”之一,他随时可以去九龙,所以他不着急,而这九十五颗乱星本为疑兵之阵,若没有丝毫防御,墨巨灵到来后轻轻松松就将之尽数击垮,它们的用处也太小了,神君会从中选择一两颗,好好与墨巨灵打上几场。 神君选定了此间,和苏景一样,他也在等…… 第一千三百七十六章 疑兵之阵,乱星藏真 因为元息波动,墨巨灵散入仙天内域的大军就此调整主攻方向、半途转向并开始新的集结,是以宇宙这座浩大战场在随后一段时间内,突然出现了诡异的安宁。 没了征战、没了杀戮,只有急急地赶路与沉沉地压迫…… 沉寂安宁,三个月无风无雨但也绝不见晴空。 入侵之战已经打了百年有余,墨巨灵在摧毁今仙诸多穿通大阵的同时,也成功建起了自己的“传遁之网”,以他们的军势和行动的迅捷,在应对“元息波动”上居然要准备三个月之久,实在是太慢了。 必须慢,仙天存亡之战和泼皮打架的区别还是很大的,不是说一发现危机就要立刻乱哄哄地冲过去,墨巨灵对“元息波动”的真相一无所知,他们要考虑的事情很多,比如:如果元息波动只是诱饵呢?如果仙家设伏呢? 毁灭那九十七颗星是必须的,但墨色军马在行进间的彼此策应、详密部署也是必须的…… 承载黑色巨像的蒙天旗舰缓缓行驰在星天中,船头直指东南。 下治真尊不在巨像“下右掌”,他坐在巨像左掌上,正和“任老魔头”下棋,中土世界的黑白子、围棋。 任老魔是普通人身形,摆放面前的棋盘棋子就是最最正常的围棋,下治真尊却是山岳仿佛的大个子怪物,一根手指都有百丈粗,这么大的手指头拈着小小的棋子,看上去有些可笑。 “任老魔,你说他们真有这样一道杀手锏么?”下治真尊执白、落子,棋至末盘,正是剿杀激烈的时候。 杀手锏意指元息波动后的可怕阵法,任老魔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应了声:“不知道。”连头都不抬,全副精神似乎都放在了棋盘上。 “我觉得是真的,想听听为什么吗?”下治几乎是期待地望着任老魔。 任老魔还是不抬头,显然他也没兴趣听下治真尊的啰嗦解释:“你说真便真,我无所谓,听你的就是了。” 和任老魔聊天是件很困难的事,下治撇撇嘴巴,暂时没再说什么,又将一枚白子放入棋盘中:“是真是假其实没关系的,反正咱们都得当做是真的去打,这个阵可真不敢大意啊,对了,有件要紧大事要你去做……” “我还没走棋,你连着放两个子进来,你有意思么?”任老魔抬手把下治刚塞进棋盘的白子剔了出去,手执黑子继续看棋:“要我去做什么事?” “没事,我又想了想,不用你去做了。”下治摇摇头,本来就没事需要任老魔去做,他那么说就是为了分散对手注意好让自己能白白放进去一个棋子:“我说,你快点行么,下个棋怎么跟闭关似的。” 任老魔不理催促,木雕似的、只看棋全无其他反应。 下治没办法,只好等着,等得时候嘴巴不闲:“他们的这个阵凶啊,不过气息掩盖不住,就掀不起太大风浪啦。” “为何掀不起风浪?” 这句话不是任老魔问的,他根本不理下治了,下治又开始自问自答。 自问完,下治笑眯眯自答:“简单啊,快一百颗星列阵,大阵发动前他们得死守吧?那可是快一百颗星,以他们的实力如何守得过来,我们根本不用分兵去打,只消集中全力、打爆其中一颗星,这阵就算破了、这事就算完……别别,我刚才不该往那落子,你先等等,等等。” 任老魔真的落子了,定胜负的一子,他低头看棋想这了好半晌,不是白想的,下治立刻要悔棋,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墨色灵讯传来,下治暂时顾不上耍赖了,扬手接讯,读后欢笑:“前面开打了……你先把棋拿回去成不,我再想想……” 一句话还没说完,第二道墨色灵讯传来:打完了。 重兵陈列、重法蓄势,强袭前的一次试探攻击后,那颗散出强烈元灵震荡的星星被打爆了……墨巨灵选了一颗空不设防的“乱星”。 星辰崩碎,仗打完了。 可法阵仍在,其余九十六颗天星上散出的元息杀意不见丝毫减弱。 “这样啊……”下治真尊搓手心,巨大手掌摩挲之际发出咔咔怪响:“这可最讨厌人了!” 的确是最讨厌人的情形了,墨巨灵不怕这座大阵,再厉害的大阵没机会发动也是死了的黄鼠狼,再休想偷鸡,但阵是真的、阵星却掺杂真假就烦人了,墨巨灵就没办法集中全力轰碎一颗了事。 当知,大军集结是件极浪费时间的事情,好容易集结一起了,再一打,结果又是颗假阵星,前面的时间可就白白浪费了,而元息波动越来越剧烈,墨巨灵本就赶时间。 烦人,可也没有别的办法,难辩真伪就只能打起来看!很快大尊命令传下,已经集结好的主力继续前进,去进袭相距最近的“阵星”,另有散出无数小队,去试探、进攻不在主力前进线路上的其他阵星。 至此,战火重燃。 常理以论,九龙地曾被墨巨灵视为眼中钉,火星则毗邻完美乾坤,这两颗真正阵星都有着不凡地位,如果混在普通星辰中很容易就会被墨巨灵注意到……但被阎罗神君选作“乱星”的星辰,有古佛涅槃的菩提圣星,有东天道核心的大逍遥顶、有阎罗神君创道的冥隐紫辰,甚至瓶儿仙子的南灵琉璃州也在其中,这些星辰哪颗不是地位卓然,哪颗不是万星之圣! 一座又一座的神圣宝地。 不如此又何以扰乱视线。 战事再起……惨烈远胜从前,墨巨灵急着探出真正阵星的所在,而今日仙家又何尝不明白,“元脉十三星”的大阵已经今时仙天存在的最后希望,时间、时间、时间,大阵尚未行布圆满,道尊还需要时间,时间又该怎样争取?用人命去铺垫吧,近百颗“阵星”中只有两颗是真的,但对假星的守御其实也和真星不见区别,唯有真正拼命真正死守才会让墨巨灵难分真假,墨巨灵难分真假才能为道尊争取时间。 九十六颗假星,其中四十七颗实在不够力量去布防了,只好摆在那里不理会,其余四十九星周围几乎集结了仙军全不的力量,当墨巨灵来袭,等待他们的便是今时勇猛仙家的生命之火! 用人命去垫,处处杀戮与惨战,当战事结束、星辰被毁灭后,墨巨灵迎来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九个月的猛攻狠打之后,阵中拥有十一艘蒙天巨舰的墨色主力终于又次转向,向着一颗很有可能是真正“阵星”的星辰冲去。 所以确定此星很可能是真的……很简单,阎罗神君在此。 不止阎罗的,在大战中小魔君、小相柳、西天佛祖先后驰援到此……这是道尊的注意,以九龙地受到的攻势来看,墨巨灵对九龙并不比其他阵星更重视,既然如此,不如冒险。 想要争取时间,不冒险又怎么行呢。 一个月后,墨巨灵再次大失所望,赶在墨巨灵主力到来前,仙天诸位大仙魔就悄然离去,这枚天星被击毁后,仙天大阵依旧在。 疑兵之阵、乱星藏真这个法子很好用,但被破去是迟早事情……从墨巨灵开始征伐真星开始到乱星再不足以迷惑敌人,一年时间。 阎罗神君殚精竭虑、辛苦布置一个多甲子的法术,再加上无数今时仙家的性命铺垫,只拖延了墨巨灵一年,值得还是不值得?无所谓值或者不值,只要必要还是不必要,形势永远比人强,即便那个人是阎罗神君。 今日仙天整体实力逊于墨巨灵是形势,今日仙天需要时间来给道尊布阵也是形势。 一年后,除了九龙、火星两地外,尚有七颗乱星存在,但已没用处了,墨巨灵绝不笨,打了这么久、付出不小代价,足够让他们认定九龙、火星两地为真了。 在确定“真星”何在后,战事再告短暂停歇,最近这段时间里一直在猛攻九龙、火星的墨巨灵停歇了攻势,维持住压迫之势并不退走。 而这一年里,打灭了一颗又一颗“乱星”的墨色主力下落不明,又一栈被毁后今日仙魔耳目大损,再经过一年的巨大消耗,今日仙魔已经没有能力去追查敌人行踪了,不过也不难猜,任谁都能想到,墨色主力不外两个目标,不是九龙就是火星吧。 九龙、火星两地的情形很相似,比如,都有强猛上仙坐镇;比如,都有这仙天中最后的精锐仙军严阵以待;又比如,都收容了从别处战场上撤下来的残兵败将。 败兵中的健者被编入守军,另外还有……无以计数的伤者,所以苏景很忙,金乌之火为生杀两极,他的医术普普通通,但他的元火本身就是养神疗伤的圣元了。 这一天里苏景正在救人,天空高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咳嗽:一尊墨巨灵悬浮天顶。 不是真的巨灵,法影映天、显形天下,举世仙魔无论身在哪处角落皆可得见,这种法术对巅顶仙魔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第一千三百七十七章 残酷混乱,宗千万代 苏景抬头望向天穹法影,很快认出了这头墨巨灵,由此他眼中闪出些惊讶……下治真尊,苏景还以为这头邪魔早已死在缠江井前。 咳嗽过后,下治真尊缓缓开口:“我族行驰宇宙时,星天中道佛未生神鬼不见,天、星、六合何等安宁;我族去往外域边荒,参悟永恒精修真色时,此间怪根萌生、人兽乱舞,世界乾坤都变得莫名其妙了,我族归复、真色返回,一战百年,佛道阎罗眼界浅薄,螳臂挡车自取其辱,无数仙魔葬送战场,你道你们足够勇武,殊不知于我看来:无聊。” 下治真尊的说话声很慢,语气也不见如何沉重,但那份高高在上的神气却明显得很,仿佛夫子在教训顽童:“真色必至、永恒不改,今日佛、道、冥确实有点能耐,但谁敢说一句:我能阻逆未来?!挡不住时间便拦不住真色,因真色即永恒、永恒则是无边未来!擅动动兵阻挡正神,大错铸成罪无可恕……于我族,佛、道、冥不受降,必做诛杀。” 说到这里,下治真尊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祥和许多:“不过,正神眼中可见真相,与阎罗、佛道为伍者十之一二罢了,今日世界虽然莫名其妙,绝大多数仙家还是明是非知进退的,正神心有慈悲,不冒犯者不治罪……哈哈哈哈……说不下去了,说不下去了,苏景苏景,快出来聊几句,你猜猜看,我刚说‘不冒犯者不治罪’的时候,你们今日仙天中那些不敢接仗、只知远逃的仙魔们会不会一下子松了口气?” 下治真尊还是下治真尊,可神情做派突然大改,巨大身体都笑得乱颤,真才是真正的下治吧!他专门点了苏景的名字。 被点名,这让苏景有些意外,不过仍是心咒转转,随一道金红光芒绽放东方天穹,苏景法影显现。 苏景点点头,开口回答下治之问:“以我估计,不止是松一口气,其中有些人心中可能还会有些小小得意:当初不听道尊、神君蛊惑,果然是对的。” 相信道尊、神君,并从军入战的仙家不到今时仙魔两成,余众大都觉得道尊危言耸听,把这场“存亡之战”当做普通的大势力争霸,他们不站队,他们觉得谁做皇帝都无所谓、都不会耽误自己的长生逍遥。 见苏景点头承认,下治真尊继续问道:“那我就送他们句实话如何:真色回归,永恒降临,谁也休想再活!他们已知真相,会不会就此发兵、来驰援你等?” 这次苏景摇了摇头:“不敢说没有,但绝大多数还是不会动。” “怎么说?”下治扬眉。 “连道尊神君和备战多年的精锐仙军都被你们打得节节败退,我们站出来又有什么用;而宇宙何其浩瀚,上下无尽四方无穷,墨色邪魔势力再大也不可能占居整座宇宙,大不了以后我就流亡边荒,不是没退路呵,既然有退路,就一定好过入战被直接打死……”苏景实话实说,言中之“我”指的是怯战群仙。 下治真尊面色惬意:“那你恨他们么?” “烦他们是真的,恨谈不上。”苏景的神情也很放松,他与墨色邪魔做殊死之战,本就和那些仙魔无关,不过他的守护对墨巨灵说不着,苏景懒得多解释,转开了话题:“你没死啊?” “嗯,没死,且还得证了一桩大真相,嘿,真相是什么现在不能告诉你。”下治真尊眉飞色舞,他是真开心。 苏景笑笑,再问:“为何点我名。” “你们兵败如山倒,没救了,”下治真尊笑呵呵地:“结果偏偏还要垂死挣扎,弄出个古怪阵法来,这一年把我们忙得……苏景你自己说,就到今天为止,如果没有那座阵法,你们的伤亡是不是会小得多?” 一年的疑兵之阵、一年的全线投入、一年的前仆后继,今日仙军伤亡无数,真正意义的元气大伤,如果不是为了保护这座阵、不用为道尊拖延时间,仙军的损失绝不会如此重大……可如果没有这座阵,仙天沦丧只是迟早事情。 就是因为有了这座大阵,今日仙天才保留了一个胜利的机会! 那座阵,反败为胜的唯一希望。 若大阵真能圆满行转,仙魔之血便不白流;若此阵最后也未能成功发动;那它无疑就是加速仙天灭亡的重要原因了,一切都变得徒劳且可笑,如果事情真的落得这样结局,先行儿郎也不会孤单,阎罗神君、东天道尊、西方佛祖随后便会赶上,那条路上还会有一场好团圆! 那么多英武仙魔为此丧命,到底值或者不值……只在于怎么去看待此事了,可是无论如何看待,苏景也和下治说不着:“你说话能直接点么?” “成,成。”下治真尊很好说话:“反正就是你们快完了,这一战就差‘你们的阵法’这最后一个扣子没解开了,一处九龙、一处火星,随便我们打碎哪里,此战就再无悬念……这不是快结束了嘛,可我又对你有些好奇,趁着你还没死来和你聊聊天,顺便我再拿个主意,我们是该去打九龙呢,还是来打火星。” 苏景显出了些好奇:“你对我好奇?咱俩不算太熟吧。” 下治真君大摇其头:“错了,错了,你对我不熟,我对你可熟悉得很……”稍停顿,下治收敛喜色,依旧是微笑模样,不过没了之前的轻浮:“我愿攀那一阶一阶,看那一景一景。” “修行为登仙,是吾愿;扬善为做人,亦是吾愿,两下冲突时唯有直问本心,求个……无愧。” “关上门时,我修行;打开门时,我做人。” “还有,顶顶有趣的一句:事无对错,但人分善恶!” 下治真君连说了几句话,这可不由得苏景不惊讶了……凡间磨刀少年,初入修行道时的宏志大愿!那时有三尸大嘴巴随时为自家本尊鼓吹“语录”,知道的人着实不少,尤其离山弟子,这些话不算秘密,可下治真尊没道理知晓的。 跟着下治真尊有随口说了几件苏景少年修行的事情,比如他自刺一剑“讹诈”栖霞山宗,比如南荒铲除剥皮妖皇,比如离山脚下苦战邪魔田上……果然如他所说,下治真的对苏景颇有了解。 苏景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在思索。 下治的嘴巴是停不下来的,说过“少年苏景”后他笑道:“你们离山弟子啊,都很看重‘正邪’二字,你也不例外,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所以专门来找你聊聊这个事。” 苏景“嗯”了一声,随口应着:“你说。” “那我可就说了啊。”下治的态度很客气,这种寒暄全无意义他却煞有介事,而下一刻,他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瞬瞬便从喜气洋洋变作漠然萧杀:“人间半生、飞仙半生,你早见过真相了,自然也好宇宙也罢,这世界的真相不过四字:残酷,混乱。” “何为残酷?或者说为何残酷,狸猫捕鼠、恶狼扑羚,为一口肉,禽鸟如是,百兽如是,灵长如是,仙魔亦如是,就说你出身的中土,号称完美世界,曾有七大天宗镇世扶正辟邪,可自然中的竞争改过么,人世间的争夺少过么,皇帝爱民如子是为百姓把他当爹;反王替天行道,是为坐拥天下,尔虞我诈心机深深,再扯起一张虎皮做大旗,到头来就是为了那口肉吧。” “佛说慈悲,道说逍遥,阎罗说往生无尽、殿上真有油锅腾腾……那是他们的道,他们的道不就是他们口中的那块肉,有所求便有所争,有所争即为残酷。” “说过残酷,混乱就好说了,何为混乱?人人残酷,即为混乱。”墨巨灵的语气沉沉:“苏景,可敢扪心自问,再答我一句:这四字真相有错么?” 何须扪心自问,苏景直接点头,即便道尊佛祖都不会否认世界的残酷混乱,这样的话题苏景早都不会去矫情什么了。 “唉,你怎么不辩呢?我这话有破绽啊,不难反驳……”下治真尊一下子又变了,刚刚凝起的萧杀散去,见苏景没有半字反驳,下治简直怅然。 “你能别总这么莫名其妙的么?”苏景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依旧微皱着眉头:“到底想说什么,大家都挺忙的。” “我这不是想给你仔细讲一讲何为正邪么,然后再帮你看清楚,其实你是邪魔。”下治耸了下肩膀:“这可不是闲得无聊,离山弟子看重正邪,个个都当自己是正气天尊,一旦洞穿真相、发现自己原来是邪魔,多半会坏了道心,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能摧毁道心?听上去匪夷所思,但墨巨灵是有这个本事的,至少有成功的机会,长篇说辞、深刻见骨,下治真尊的的确确曾做认真准备,反观苏景,他的崛起几乎是个奇迹,不过崛起得越快越突兀,就说明道心越不稳当。 下治觉得自己很可能成功,可是现在……依旧有机会,下治却没兴致了,他一直把苏景当成个有趣的小子,结果这场聊天给他的感觉很闷。 “我说什么你都同意,你这样咱们就没法聊了啊,哪有这样论道的。”下治叹了口气。 苏景望向下治,走在街上,看到不认识、不相干的路人时那种目光:“你说得那些我的确都同意。” “那我说……邪魔,尔乃!你也同意?”下治又露出些笑容,被自己逗笑了,“邪魔、尔乃”这种倒装说法听上去怪怪的,有些好笑。 “嗯,宗千万代。”苏景仍是心不在焉,他在想其他事情,给个耳朵听着下治的啰嗦,纯粹的随口搭声:“吾草尔祖。” “宗千万代”,前四字怪话无人能懂,谁都不晓得苏景念得什么咒;但“吾草尔祖”后四字一出,天下仙魔尽做释然,谁还不晓得苏景在直接骂街。 苏景这边话音刚落,突然一阵笑声响亮:“然也。”道尊显现法影,站在了苏景身后。 “善哉。”佛一边微笑一边摇头,似是觉得苏景这句话太难听,却又非得附和不可。 “很好。”神君法影显现。 下治说:邪魔、尔乃。 苏景说:宗千万代,吾草尔祖。 道尊说:然也,佛说:善哉,阎罗说:很好,九龙甲添正犹豫着自己是不是也要显影说声“算我一个”,未料苏景突然双目通红,彷如沁血的目光直直盯向下治:“草你妈,来火星!来来来,等你来!” 变本加厉,污言秽语,无尽怒火与恨意……下治了解中土、了解离山,他也了解苏景,但他只知苏景少年时的事情。 下治说过的苏景之事,皆为“千江水月万里云天”杀灭邪魔之前的事情:那一战里,有一位离山要紧人物飞仙去,九鳞星峰入魔长老,任夺。 苏景不敢完全笃定,但细细思索后,大概明白邪魔为何能如此了解离山和自己的少年时光……来来来,等你来,苏景吼如狼嚎,凄厉并且残忍。 而苏景长嗥时,下治也霍然大笑:“如你所愿!” 言罢天空法影同时散去! 双方首领全都消失不见,而苏景厉啸、下治大笑依旧回荡仙天。 收回法影,坐落黑山巨像中的下治抬头望向任老魔:“苏景交给你来杀,如何?” “没问题。”任老魔坐在“左上掌”,目光无喜无怒,语气无喜无怒。 下治开怀而笑,他并未传令大军去往火星,因为不需要,墨色主力早都在全速行驰中、大军所指正是火星:早就确定的事情了。 对墨巨灵来说,打九龙还是打火星其实全无分别,不用想也能明白,两地守军的实力不会有太大差异,不存哪里易守哪里难攻之说,既然从战略、战术上都没分别,倒地如何选就可以任性些了,下治想看看苏景对上任夺时会是怎样的神情,一定很精彩吧? 所以他选定火星。 第一千三百七十八章 三十三天,九千零一 中土世界精修月法的修家、妖怪都知道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月有阴晴圆缺,但永远只有一面显现中土。 中土世人只能看到月轮的一面,月背不可见。 所以大家也看不到佑世真君在月亮背面写下的六个字:三杯酒,大逍遥。 人间修行一场,南荒西海幽冥甚至十一世界苏景闯了个遍,过瘾得很,过瘾,但绝非不存遗憾,其中绝大一重遗憾:当年陨星灭世时候,苏景人在幽冥。 壮丽且壮烈的一战,人间众志成城、千宗万修联手迎抗陨星,苏景没能赶上,可是事后他仔细了解了这一战,感动至深悲恸至深的莫过贺余师兄的三杯酒、大逍遥。 以法带酒,敬天地、敬同道、敬儿郎。 参悟气运之人,能化身乾坤气运,此刻我所见之逍遥,比着先前我所悟之逍遥,更要逍遥万倍。 三杯酒、大逍遥,自从与下治真尊法影相见、笃定敌人主力会来袭火星后,苏景就在明月背面刻下了这六个字。 离山上值得苏景敬佩的人实在太多了,而贺余无疑是最最特殊的一个,他一回山就劈开小光明顶、击碎如见宝牌又将苏景逐出门宗;可也是这位老人,让苏景真正明白了离山为何要承天护道、为何不放弃每一个弟子…… 九祖将苏景引入门墙,贺余却是苏景真正的领路人。 离山有戒训,字字珠玑震撼本心;中土有箴言,饱蕴智慧震耳发聩,但对苏景来说,最最明志的,仍是师兄以仙途和性命证来的这六个。 三杯酒、大逍遥,明志之言,苏景已经准备好了。 这些天很平静,从下治真尊法影隐去后,围拢在火星周围的墨色大军再没发动攻势,反倒是远远后撤了,任谁都能晓得到了这个时候,火星上驻防的仙家们已经红了眼,随时准备狗急跳墙,现在和他们拼实在不够聪明,待与主力会合再一口吞下此地才是规矩办法。 敌人后撤,苏景也没去追打,见面当日的凶悍凄厉早已散去,他在火星上继续忙碌着,给溃败到此地的伤残仙家们疗伤,多少仙人都在劝小阎罗不必为自己疗伤了,大战在即他当静静休养。 每有这样的说法苏景都会觉得心中温暖,一座宇宙,一群生灵,十条生命中有八条是邪恶凶残的、只有两条是正直善良的……墨巨灵那群不知所谓的混蛋啊,从最开始苏景就没想过要保护这座混乱残酷的宇宙,他要守护的只是那“两条”正直善良的生命。 “放心,两利之事,行火为你等养身护元不会耗我元力,正相反,这是我修炼办法之一。”苏景这句话说过许多次,每次说完后他都不忘再缀一句:“多谢。” 这“多谢”来得莫名其妙,明明是他为别人疗伤,结果因为人家劝了一句,他就多谢了。 谢的是什么苏景自己知道,所以他一定要谢。 还有,为同袍疗伤时,苏景常常会抬头去看看月亮,月背上的那六个字。 三十三天,最后的安宁。 第三十三天,中土世界的黎明时分,火星上的苏景忽然停下了手中的疗伤法持,抬手对着虚空一推,一盏隐没虚空中的朱漆巨门在吱呀呀地怪响中打开,门后是一片清清静静的天地,无云无雨纤尘不染。 早已开好的化境,借火星本核之力开拓的空间。 此境与火星共存亡,火星不灭则化境长存,在开战后专门用来收容伤员的好地方,无需苏景多言,所有伤者都告起身,于同袍仙家的护送下迅速有序的进入化境。 盏茶光景后,化境巨门缓缓闭合,无法入战的伤残仙家们聚集门口的那一段,全不整齐但庄严郑重地施礼,向着门这边,向苏景也向所有踏入法位、严阵以待地今时仙魔们施礼。 火星上化境开敞同时,远天、西北方向的浩瀚星空也开始簌簌颤抖,视线穷尽、无极辽阔的天都在急颤,越来越剧烈;当火星上化境巨门彻底关闭的时候,西北星天已经“沸腾”了。 整座空间都在跳跃扭曲,潮动、雷鸣、鬼哭、神嚎诸般怪声汇聚成无以形容的巨响……终于,一道碎裂之声刺穿天地,西北天彻彻底底变了颜色,变成了墨色。 巨灵大军铺陈无边! 真色正神主力、前锋第一部大军进入战场。 前锋中的一部,相比于墨色主力,汪洋大海卷上滩涂的一道浪花罢了,但这一道浪本身又何尝不是一座大海,远远铺展直连天边的大军,三尊黑王冠统御,三冠之首名唤天迈,他是前锋首将、勇将,每有战事他都会列阵排头,这次也不例外。 天迈勇武绝伦,但其他本事就不值一提了,单单纯纯的:能打、擅打,不过除了斗战外没有其他拿得出手的本事,不代表他就只喜欢斗战,他军中同族皆知,天迈喜欢数术。 不精、却喜欢,特别地喜欢,比如每杀一尊今日仙魔他都会仔细记好、一个一个地杀、一个一个地数下去,如今他已经数到整整“九千”之数了,天迈有个小小愿望,他希望今日大战之后,能用“九千零一”这个称呼来代替“小阎罗”。 天迈率军踏出虚空,举目远眺,远方那颗火红色的星就是目标了,“九千零一”就在那颗星上。 而火星毗邻中土,看到火星时自然而然也会将湛湛青蓝的中土世界纳入视线,两颗星、一红一蓝煞是好看,跟着天迈又看到中土的月亮……中土凡间望不到的月轮背面,天迈正好直视。 月背有字啊。 三杯酒、大逍遥。 就是在天迈踏入战场、看清月背六字的一刻,突然一声长啸灌入耳中,从火星上激射而起的那道人影渺小得可笑,但他的愤怒谁敢罔顾,他的怒吼谁不骇然:“滚!” 苏景不老老实实守在火星反而跳出来、飞纵如电直扑西北方墨色的海,太不奇怪、或者说太正常了,小捕快小师叔小阎罗……无论身份如何变化他的路数都不会变的,苏景永远是那个苏景。 倒是他的怒吼有些莫名其妙,不是“杀”而是“滚”……很简单的缘由,苏景有些失望,虽然明知不可能但他还是希望,自己能直接面对下治真尊,对这些小喽啰他不感兴趣。 不过……其实杀和滚也没什么区别啦,因为还是要杀的,都得死,否则苏景的逍遥何在。 既然到来、既然入战,墨巨灵就早都做好了厮杀准备,苏景来得虽快却还算不得“偷袭”,天迈怪笑传令,身后大军结阵施法,墨色天雷汇如天川,自巨灵军中倒卷而起、直击苏景。 墨色法术席卷一切、侵染一切,最后一战的第一击! 也是这一刻,西北天继续沸腾、剧颤着,再一声碎裂巨响,前锋第二部,又一道墨色大军冲碎虚空踏入战场,仍是无边之阵,仍是三座黑王冠统兵。 无尽年头的蛰伏与进化后,规模庞大到无以计较的墨巨灵几乎尽数集结、即将投入火星战场,天迈部也好、刚刚冲来的第二部也好,都只是个开始吧!相较于真正磅礴的主力、简直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小“开始”。 墨色侵天,但天地中绝不是只有墨色,还有阴冷的残阳谦润的月环与五彩斑斓饱蕴剧毒的满天星斗——姑爷何在,苏景出剑!剑动则杀势贲烈,杀千刀。 九百九十刀只在一瞬间,割裂墨色破碎邪法,第二瞬狂猛光热横扫八方,倾天气浪裹挟着暴烈力量与无数巨灵尸身远远泼散,第九百九十一“刀”也是苏景的第一剑,俱焚! 最后一战中,来自今日仙魔的第一次反击,苏景、俱焚。 “俱焚”时,苏景相距天迈军马尚有三千里遥远,可俱焚覆盖范围又何止三千里,火烧杀、万里摧毁!轰轰气浪才告奔涌,高亢嘹亮的啼鸣便告响起,是雄鸡报晓更是金乌欢鸣,霸唱如剑……霸唱根本就是剑,以声如剑、再斩万里! 尸山血海在何处? 就在苏景身周,万里尸万里血,独他一人一剑还在前进! 西北天第三声碎裂声,第三部前锋冲入战场时,正是霸唱刚落时……“杀!”天迈一声叱咤! 俱焚、霸唱,缠江井前施展过的杀法,随后百年苦战中苏景赴援别处战场时也曾多次施展,高层巨灵岂能没有防备,俱焚轰动时天迈与两位“王冠副将”急退万里,霸唱贯穿时三头黑王冠与贴身三千重卫再次暴退、尽量远离“声剑”杀伤范围同时齐齐祭起“毁声法唱”努力抗衡伤害。 天迈想让苏景做他的“九千零一”,但他从未狂妄到要去独自对抗“俱焚”与“霸唱”,该退的时候他一定会退,由此苏景两剑都未能伤到他。 该退的时候就退,该进的时候当然必进,当苏景最最让墨色忌惮的两道强袭杀伐施展完毕,就是墨色反攻的一刻了。 第一千三百七十九章 回光返照,乐乐君临 该退的时候就退,该进的时候当然必进,当苏景最最让墨色忌惮的两道强袭杀伐施展完毕,就是墨色反攻的一刻了。 天迈一声“杀”,他自己的大军,第二部第三部刚踏入战场的同族,主力到来前就负责攻打火星、曾一度后撤如今又急急汇聚而来的巨灵兵马……所有来到附近的墨巨灵齐齐动法、齐齐冲锋,阵中十座黑王冠各自施展得意法术,必斩小阎罗! 该进的时候进。 所以墨巨灵迎上了苏景的第三剑、第九百九十三刀! 霸唱落尽刹那,一蓬光芒来得无声无息,来得无可抗拒,血色光芒像极了夕阳晚照……就是夕阳完全沉落地平线后、“回光返照”时闪出的那一蓬光。 红光一闪,第三个万里笼罩。 返照。 这一剑名唤返照。 不同于俱焚、霸唱的轰轰烈烈,第三剑死般寂静,只是红光一扫,随后沉黯,便如真正的回光返照,最后的光芒闪烁后黑夜就降临了……红光灭去了,红光所过、所笼罩所有墨巨灵无一能活,包括冲得太靠前的两个黑王冠。 金乌真火,光热始祖,这火主生也主杀,这火可以催生命火也能将命火彻底抽离,仍是真火入剑,苏景的返照、一剑之下所有邪魔的回光返照,当赤光泯灭,墨巨灵身内命火也被抽离。 命火不在,下至虫豸草菌上至天魔神佛,死得悄无声息。 第三剑返照又再摧破万里!天穹上震裂怪声叠叠不休,墨色大军接连冲入,还有一幢的蒙天巨舰的巨大船头,业已洞穿虚空、正开入战场! 天迈完全看不懂苏景的第三剑,他不在赤光的笼罩之内,所以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元灵相探、真目洞察下都全然无害的夕阳之光,怎么就收割了万里性命! 因为不懂,所以警惕,所以天迈放缓了急冲的身势、放松了正凝聚待起的神通,他将更多的精神转到“关注、观察”上,他很清楚苏景的凶猛,他得有耐心才能完成“九千零一”的心愿…… 不明白并不妨碍冲锋,苏景身前万里总是空荡荡的,可万里之外墨色神族无远弗届;虽然惊诧于苏景的第三剑,但天迈仍笃定他死定了,即便苏景做不成自己的“九千零一”,他还是死定了,因他冲入西北天,他冲进了真色主力兵源兵路! 事实也正是如此,接连三剑苏景杀了三万里妖魔,但他的敌人也在这短短三剑中多出了三百万里、三千万里,后面将是三万万里……无极尽! 苏景显身了,俱焚霸唱返照之后,苏景终于显现真身,只见神通不见强敌的战斗对墨巨灵来说无疑是种折磨,此刻又见苏景,所有邪魔都精神一振,显身可看做“出法”,他已离开了法术。 不存片刻耽误或迟疑,千万道墨色重法轰杀而来,千万头墨巨灵冲袭而来,苏景的四面八方、汪洋大海……第四剑正好,所有墨巨灵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再被汹涌怒潮般的法术湮灭前,小阎罗笑了,欢快、轻松、清清澈澈的笑容。 笑容浮现同时,苏景闭上了眼睛。 第九百九十四刀,第四剑,乐乐。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中土先贤的名言,脍炙人口,苏景三岁时就会念了。 闭目则消失不见,拔身乾坤外抽离天地间,人间修持时一重重大心持境界,独独之我。 苏景闭上眼睛就消失不见了,攻向他的法术尽数落空,还有,正蜂拥前进、猛攻苏景的墨巨灵们也觉得身边一空,十个人的队伍,凭空少了三个人;十万人的军阵,忽有三万卒凭空蒸发;摩肩接踵的人群一下子没了几成众……剩下来的人就会觉得身边突然空旷了许多。 真的空旷了,也真的不见了,再不是万里规模,而是覆盖了整座战场的古怪法术,苏景自己消失不见不算,他还“带走”了许多墨巨灵,数不清多少巨灵就凭空蒸发、消失阵中,包括天迈身边的一位黑王冠副将。 这片战场上一共有多少墨巨灵,差不多其中两三成,都在苏景闭目一笑中、随苏景一起失踪。 这种“蒸发”看似全无规律,有的墨巨灵相距苏景不过千里距离、未失踪;也有些墨巨灵与苏景相隔十万里遥远、却不见……普通墨巨灵不解“乐乐”奥妙,但万幸侥幸脱难的天迈却明白这一“剑”的道理所在:气机牵挂! 第四剑起时,所有将自己法术气机牵挂、锁定于苏景之身的墨巨灵,无论法术已经还是未动,无一例外都被苏景“带走”了。 “独独之我”为心持妙法,一俟施展苏景便会离开大世界、跨入“自在虚空”。 所谓“自在虚空”,只因苏景而存在的一方小化境、小虚空,苏景施展独独之我时,这片“空间”自然开拓,苏景不施法或施法后再离开,自在虚空便告粉碎……独独之我,苏景自己进入“自在虚空”;乐乐之剑,独独心持入身剑,所有将法术气机牵连于苏景之身者、所有于施剑刹那因诸般法术与苏景有了联系的邪魔,都会随他“同去”。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自在虚空,因苏景在而存在也因他离去而泯灭,苏景一去便回,所有被他带走的邪魔却无一人归返,皆随虚空泯灭而丧。 杀灭! 天迈能被选作前锋第一部的主将,斗战本领与临危应变自然都是上上之选,即便在普通黑王冠中也属佼佼,再加之他相距苏景十足遥远且心存警惕,这才能在千钧一发之际猛放手、撤去法术气机对苏景的牵连,侥幸逃过一劫。 不同于“返照”,天迈这次真正看懂了“乐乐”。 之前,因为不懂所以警惕;此刻,因为明晰所以……惊骇、沮丧!心持入剑,只凭法术牵连便带强敌入自在虚空、再以空间破碎绞杀所有人,这早已不再是术,是法是道是威是什么都好,但绝不再是术!这样的敌人,天迈自忖:杀不起! 自己杀不起,独力杀不起,不过天迈远非一个人,他有无边大军,他有无数同族,他还有无尽强援……又有三部前锋落入战场中,第一艘蒙天巨舰已破空过半、大半舰身进入战场,第二艘蒙天巨舰开破无数涟漪正徐徐穿透虚空、舰首已清晰可辨! 所以苏景还是要死,所以当苏景于下一瞬重返战场时,天迈依旧随同大队同族,再次鼓起勇气与法术,强劲出手轰烈围攻,还有所有墨巨灵众志成城地那一声:“杀!” “杀!” 一字吼,群魔鼓噪!天迈都听到了自己的喊声,嘶哑却亢奋;天迈也听到了同伴的喊声,激昂且汹涌!可是还有一个另一个字,与所有墨巨灵的吼声都不同,这个声音冷静、冷漠,不容置疑更无可抗拒:皆做“杀”字大吼,唯独一个声音格格不入,这个声音说了个“死”字……苏景也开口,他说了声“死”,他还在向前冲! 他的“死”并不响亮,且束音成线,身后、左右正狂攻而来的墨巨灵都不曾听到他的声音,他的“死”只指向他的正前方,法音笼罩、其宽寥寥三百里而已,其长则铺展绵延,十万里还是三十万里?! 一字“死”,一“线”音,苏景第五剑。 只在一个方向、一道宽八十里长十万里以计的法音席卷向前,只有这个方向的墨巨灵能听到苏景的冷叱,所有听道这一字的墨巨灵,也都已被苏景笼罩剑下! 法音入剑?错了错了,是神剑划域!不是苏景只对这个方向去喊,而是第五剑结域在这个方向和范围,他的喝令就只能回响于此域中……剑成域、划神疆,此域内以谁为尊?除了苏景还有谁。 他是境中巅、他为国中君,这可是他的剑境、他的国! 第五剑。 第五剑直指向第一艘蒙天巨舰出现的方向,苏景不喜欢那条黑色的船,当他暴躁时,不喜欢便毁去。 苏景要摧毁第一舰,但在他与巨舰之间还有遥远距离,还有无数墨巨灵挡在半途……但朕的国,谁能拦朕半步。 杀千刀第九百九十五刀,苏景的第五剑,君临! 一剑祭出,剑下又是怎样的景色啊,剑域中所有所有的墨巨灵,尽数抬起巨掌、满面不甘满面愤怒却落掌无改、用最最狠辣的方式和力量,把他们自己的脑壳拍了个粉粉碎碎! 苏景在自己的国中说了一声“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临。 天迈不走运,他正挡在苏景与第一艘入境巨舰之间,他的神志清明他的五感明锐,他知道自己不能打自己可他抗拒不了,神之域王之国,他陷落其中就再无反抗之力,他是黑王冠没错,但黑王冠也还差得远,远远远远。 天迈自毁已成无改之势,临死时他心地灵慧浮升,这应该是他最后的念头了:九千零一,以前从从未想到过,他杀的第九千零一人竟然会是他自己……可就在他的手掌堪堪拍上自己脑壳的刹那,遽然一道黑色的天元神雷绽放、打向第五剑行布的“国”。 第一千三百八十章 神剑生魇,七步齐天 雷自蒙天巨舰来,第一舰已完全穿跨虚空、落入战场中! 舰上有阵、阵浮重法,若心藏航海的兴致大可将这道天元雷法看做巨舰的“炮”,即便墨巨灵也将此“炮”视作攻伐利器、破敌依仗。 一炮轰落,不足以彻底破开苏景的“君临”剑域,舰和舰上大尊在穿跨虚空时无法动用法术,此刻“落地”未稳匆忙动法,根本救不了所有人,舰上大尊明白这一重,所以他们只救最值得救的那头墨巨灵:黑王冠、骁勇将,天迈。 一炮之威仙佛辟易,剑域被巨力震裂一线,正正在天迈头顶破开的一线,天迈只觉周身一松、无以抵抗的桎梏巨力消散无形,旋即又觉一道绵柔力量自身后传来,裹住了自己疾飞而起,飞出剑域、飞向巨舰。 天迈飞出剑域时,无数墨巨灵拍碎自己的脑袋、黑色的血肉骨屑与脑浆满天迸射的景色落入眼中,这一刻天迈忽然想哭,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要哭是因为悲恸还是因为恐惧……也许什么都不为,只是最原始最本能的宣泄吧。 “多谢如雷大尊相救!”天迈的地位在族中极高,他识得裹住逃生的力量来自哪位大尊,感激涕零所以声音里带些哭腔很正常。 “好说。”如雷大尊的声音和蔼。 “还没万事呢。”苏景的声音冷清。 “孙子,你学我名字!”雷动出现了,骂那个他还没找到人在何处的如雷大尊。 轰!雷鸣震彻八方,蒙天巨舰上不止一座阵炮,舰身行布前后四十七阵全部发动,杀灭之雷直轰苏景!还有连绵跨境、层出不穷的墨巨灵,四面八方杀向苏景。 阵鸣雷绽,苏景身后也有空气掀荡,涟漪层层扩散,雷动之后赤目拈花随之踏出,各自咆哮怪叫着扑出去,为苏景抵挡贲烈神雷,还有,苏景身边虚空中突然冒出了无数长藤。 藤无根,就那么凭空冒出于虚空、继而横扫于战场,不听坐在苏景的洞天中,她永远与苏景同在,她也催转起法术、护送苏景前行。 可是苏景收拢了身法……他仍前进,但不再是飞扑急冲,乌羽双翅收回身内,身体稳稳站直、然后跨步,他的步伐稳定。 此刻苏景与第一艘蒙天巨舰的距离尚有七万里遥远,巨舰相比于中土,雄威山脉相见于细碎石块,这庞然大物急急轰撞向前,苏景在它面前连一粒尘埃都算不得。 苏景稳稳当当地迈出了第一步……俱焚、霸唱、返照、乐乐、君临之后,第六剑已出! 剑就在他的脚下,就在他的脚步中。 当他第一步落下,天迈也落足于蒙天巨舰的甲板上,天迈本来想再当面谢过如雷大尊的救命之恩,但此刻却顾不得了……太古怪太诡异的感觉了,他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七万里外那个小阎罗迈出第一步后,他的身形便告暴涨,从七尺之身急涨千倍,几乎快赶上半尊墨巨灵了。 敌人身形暴涨不算奇怪,仙家哪个没有如意身;真正让天迈觉得诡异的是他们神族……包括他自己与蒙天巨舰在内……缩小了? 缩小了! 苏景一步走出,他扩展千倍;而他面前,他目光之内所有墨巨灵和他一定要砸碎的第一艘蒙天巨舰都急剧缩小。 天地是稳当的、巨舰是稳当的、墨巨灵也都是稳当的,可自己莫名、迅速缩小的感觉实在惊悚,天迈没办法不觉眩晕,天旋地转地晕……而天迈看得清楚,苏景第一步站稳、又开始迈出第二步。 苏景再涨!邪魔再缩!第二步! 谁还没做过梦呢,梦中、尤其梦魇时,绝大多数人都经历过类似的场景:一件本来很小的东西,比如一粒米、一只碗或者一只麻雀会疯狂涨大,而自己却急急缩小,做这种梦一般都会觉得晕……第六剑,阳魇。 阳中魇、法中魇、杀中魇,神剑生魇七步齐天!一步又一步,绝非法幻,苏景正真真切切地夺去了“剑下”巨灵的力量,他在涨敌人在缩,他在步步变强邪魔正迅速虚弱。 巨舰已中剑,苏景的第六剑。 第一艘蒙天巨舰上两位掌舰大尊,一个名唤如雷一个唤作言律,他们可也没想到自己的大舰一落入战场就被这等诡怪的法术笼罩,大尊不凡,即便落入怪法中他们也不太担心,想要脱身并不难,只是大舰不能随身带走,才入战就落得如此被动两人绝不甘心,连声传令、巨舰上重法激轰不休,两位大尊也都祭起最狠辣法术猛攻苏景,当然也少不了无数巨灵、或动法或动身,发动他们能够发动的最最猛烈的袭杀。 苏景身边三尸也都拼了命,哪还顾得了“死一次太疼”,拼死护卫苏景身边,一时间只见三个矮子的尸身摔落如雨,永无尽头的转生、不计其数的损丧。 洞天中的不听双目闭合面笼寒霜,手印反转如风,饱蕴巨力的长藤如海如潮疯狂蔓延疯狂挥舞,为苏景挡下邪魔重法,为苏景扫清道路…… 轰轰的闷响从天空高远处传来,第二艘巨舰冲入战场!第三、四艘巨舰开始破空、正穿行! 突然,一道号角自第一艘巨舰上响起,如雷大尊起号通传全军:莫管我,攻火星! 苏景的法古怪且强大,可最最糟糕的结果不过就是毁了这艘船么,那又有什么要紧,苏景、三尸、还有那片强悍凶藤,他这一脉中的巅顶神魔皆已随他入战,还有谁能匡护火星。 其实如雷没想着会这样简单就摧毁火星破灭敌阵,他只想攻敌所必救,一旦大军攻向火星,他不信苏景不去救,而法术事情如雷再精通不过,就算不晓得苏景这一“剑”的法术道理,至少他能看出来苏景只要一退、这道法术就会破去。 至于“归巢咒”之类法术,要动咒也得先散去正施展的法术。 法术半途破去时,便是仙家法元新断未续、最为虚弱时,到那时,他有十全把握给这小妖一个狠辣教训! 苏景第三步时,如雷大尊的号角传遍仙天,正向着苏景围攻的墨巨灵立刻退散,掉转云头冲向火星,第二艘已入战的巨舰也不存丝毫迟疑,舰遁入电驶去火星,舰上大阵行转,元法神雷割裂长空、对准火星倾泻而去。 但让如雷意外十足的,苏景竟不停步,杀红了眼睛的疯子,什么火星什么大阵,阳魇已出不灭不归,他一定一定要毁了面前的蒙天巨舰,第四步、第五步、第六步…… 神剑生魇七步齐天! 当苏景暴涨无穷,当巨舰与巨灵缩小无尽,当第七步落下时巨人的脚整整踏向了那条小小的船! 遮天蔽日?铺天盖地? 一直以来都是墨巨灵动兵时给内域仙家的感觉,今天终于轮到他们来尝尝什么是铺天盖地,什么是遮天蔽日,那是倾雄山之力轰砸于小小鸡窝吧,舰上双尊挡无可挡,各自催咒急急后撤,飞退之中拼起全副修为去硬撼那只从天而降的脚。 苏景脚下,轰然巨响,双尊暂时退走,巨力对撼让他们气血翻涌但不至受伤,可那艘船他们带不走,刚刚救上船的天迈也来不及带走了……巨舰崩碎,磅礴苏景身形晃晃,一口鲜血喷出,身形急急缩小,变回七尺男子。 妙法无边但元力有限,接连六剑杀灭巨灵无数摧毁巨舰一部,但苏景身上承受的力量也超过极限,少不了的一口鲜血喷出,伤得不算重但身内元会有片刻躁动,说不出的难受。 难受说不出,他也没打算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丫子,脸色苍白目光心疼:“不听,鞋碎了。” “嗯,生气。”不听在洞天里应了一句,一道粗大青藤翻卷而去,裹住了天迈的手。 天迈被实实在在地踩了一脚,若是其他墨巨灵早就死成烂泥了,但他的生命力特别旺盛,身体几乎都被踩烂了竟还有一息残存……能在头上戴一定黑王冠,必定是有道理的。 如果是平时,不听直接一藤鞭打碎他就算了,但苏景把她的“定情信物”给弄碎了,小妖女怪生气的:不是生苏景的气,“迁怒”是小妖女的拿手好戏,她恨墨巨灵。 因为不听不高兴,所以天迈就不能好好去死,藤子盘卷了天迈的手,将大手按在了天迈的脸上,然后藤子一寸一寸地把手按下去,那只手就一寸一寸地按碎了天迈自己的头。 天迈的九千零一,终于成全了。 “唉,你打仗之前就不该换鞋啊。”杀过人后小妖女的心情好了些,不气了,但还少不得抱怨一句:“下次我给你做两双专门打架用的结实鞋。” 嫁人之前笑语仙子只是人间仙子,只会做人间的鞋;如今的小不听,融法度于针线间,做一双展阔可遮天、微缩蚂蚁都觉顶脚的鞋子不在话下…… 苏景身后,轰然巨响!火星的护界大篆被攻破了,第二艘巨舰与无边巨灵向着火星蜂拥而去,墨色的法术汇聚暴潮,对着空不设防的火星倾斜而下。 苏景不听三尸都不及赶回去。 危机时刻总要有人站出来的……总要有蛇站出来的,“忽啊!”一条小蛇高高跃起迎向墨色法潮。 十六不是普通的蛇,他有表情的:大仇得报才会有的快活……他等这天等太久啦,疾飞半途他再度开口大吼,天地宇宙传遍他的怪叫:“瓶!” 第一千三百八十一章 瓶里瓶外,婆婆巨舰 十六不是普通的蛇,他有表情的:大仇得报才会有的快活……他等这天等太久啦,疾飞半途他再度开口大吼,天地宇宙传遍他的怪叫:“瓶!” 十六喊着“瓶”,它口中也真的吐出了一个瓶子。 九寸高矮、晶莹剔透的小小琉璃瓶,瓶中有人,老妪。 头发白了,皮肤上光泽不再、脸上密密麻麻的皱纹,但她的眼睛依旧明亮,她的神情带笑,和蔼亲切且安静从容,任谁第一次见她心里都会升起一个念头:婆婆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位美人,绝色美人! 年轻时她叫瓶儿仙子,后来她老了,改叫瓶儿娘娘、瓶儿婆婆…… 火星、九龙,两座阵星地位不分高下,同样重要,被敌人击毁一处则大阵崩溃、今古之战必败无疑,九龙地齐聚神君、佛祖、道尊三大巨头,外加大小魔君、甲添浮屠四头本地凶魔,实力何等雄厚,相比之下火星这边……能算得绝顶仙魔的,苏景、不听、三尸五个人,且三尸斗战主要靠他们的怪身怪力,法术事情并不精通,这样的战力未免有些单薄。 单薄么?本来不单薄的,因为另有三个强大力量始终跟在苏景身边:屠晚掌握龙渊来路、苏晴随时可接引凤巢,龙凤两家的力量谁敢小觑! 但龙渊凤巢在大战中连遭重创,如今这两族圣兽已经退出战事,再无力顾及仙天了……但,第三道力量从未发动过,它始终跟随在苏景身边,从缠江井大战开始它便驰援到位,却始终不曾发动! 十六老爷一直在强调啊:我是苏景大圣玦下妖侍,但如今我可不是他手下,我是代表瓶儿婆婆来的! 不止代表,他还带着:他肚子里有个小瓶儿,小瓶儿里有个老婆婆。 宝瓶飞天! 婆婆坐在宝瓶中,微笑中举目望向战场。 漫天漫地的墨色神通与潮水般涌来的邪魔不在婆婆眼中,猛烈十足但仍脱不开“普通”二字,内域仙魔在火星上经营的时间不短了,刚刚被打碎的护界大篆只是外围防御办法,火星上另有大大小小八百法阵,本地守军依托阵法,短时间里足以抗衡普通巨灵的攻势。 婆婆的目光望向了被裹挟在墨色中、正发动阵炮轰轰烈烈冲过来的那艘蒙天巨舰!第二艘进入战场的巨舰。 无尽战场中,唯一值得她认真出手的就只有那条大得不像话的船!所以婆婆出手……她扬手,遥对远方巨舰一点。 真的就只是指了指,无喜无怒、几乎全无意义的一点,但也就在这“一指”之中,战场上巨舰消失,宝瓶中婆婆不见! 瓶子还在、巨舰还在、婆婆也在。 婆婆已经来到瓶外,她的手上托着宝瓶,瓶儿里封着巨舰。 在外威风八面、长宽皆万里无边的巨大战舰,被完完整整地装到了小小宝瓶中,隔着瓶壁还能清晰看到,“巨舰”上一道道雷霆挥洒、外加舰上邪魔的重法助攻,正左冲右突想要从瓶子里冲出来…… 看似轻松一指,却是婆婆毕生修持所在!日月星辰、神鬼仙魔,没有瓶儿仙子收不得的! “忽啊!” 火星上驻防的精锐仙军尽数入阵,行法,与来袭巨灵打得一片,才接战就跨入生死苦斗,法术往来雷鸣轰动,打得天昏地暗,唯独十六,一时间顾不上去打仗,甩着尾巴大声叫着、给瓶儿婆婆喝彩,喝彩过后他用尾巴去指瓶子,嘴巴能张多大就张多大。 嘴巴张开着,这可没法叫了,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哈哈哈”地声音,好像小狗那样,十六再向婆婆讨瓶子。 婆婆却皱着眉头,抬抬手就将一艘巨舰与墨色两位大尊收困宝瓶,这是何等成就与能威!可是婆婆面上不见丝毫开心,反倒是……蛮遗憾的。 不过瓶儿婆婆可不像十六那么不分轻重,战场情形尽被她收入目中,敌人的威胁不止来自巨舰、大尊,还有大群统兵带队的黑王冠! 能够伤害巅顶神魔的黑王冠,他们参与的攻势,火星上的仙魔决绝抵挡不了太久,没理会小蛇的期盼,瓶子暂时收入袖中,身形晃晃散起七色宝光,瓶儿仙子催法入战去! “忽啊!”小蛇发脾气了,摇身化作恶龙,张牙舞爪扑入转团…… 转眼,先前出战的苏景发动归巢咒归返火星,刚受了点小伤,此刻气息还又略有浮躁,不听心痛夫君不让他再动手,自己催转千万天藤相助守军抵御墨巨灵,三尸难得的勤快,没跟着苏景一起躲懒,各自跳上童棺哇哇怪叫着冲杀。 敌人巨舰被收入瓶中,火星有绝顶高手助战,火星的战局很快稳定下来,瓶儿婆婆抽身退后,跳回到火星上,对苏景点了点头。 苏景调息但无需凝神,同样笑着点头:“辛苦婆婆了。” “忽啊!哈、哈、哈哈,哈啊。”十六脸皮厚啊,继续追着婆婆讨要“船瓶”,这个东西太稀奇了,十六打从心眼里喜欢。 瓶儿婆婆可好的脾气,一点不嫌十六烦,就是不理他,婆婆很忙,不用照顾战局后立刻取出了宝瓶,跟着她的眉头皱得更紧:瓶子斑驳、布满裂隙。 很可惜,这枚宝瓶并非婆婆的本命珍宝,“五光十色瓶”被占用了,现在这只瓶子是婆婆临时祭炼的。 凭着婆婆的绝世法门,新瓶子能收了那艘巨舰,可是祭炼瓶子的材料和火候都还差得远,收得了却困不住太久,十六见状赶忙闭上嘴巴不闹了,幸亏婆婆没把瓶子给他,否则用不多久瓶子碎裂、巨灵巨舰落入十六肚子里,哪还得了。 新瓶子远远比不得五光十色瓶,但也是婆婆现在能用的、唯一趁手的宝物,不舍得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它被蒙天巨舰毁掉,可是就这么把巨舰放出来,又实在让人不甘心……无妨,婆婆有办法,张口吐出一块巴掌大小的三角法旗,旗上诸般法篆闪烁光芒,重重元息流转昂然。 法旗扑在地上,婆婆喃喃几声法咒后,将手中的瓶子倒扣旗上,扣、扣、扣……瓶中巨舰不见,但也没落到战场中,而是随着小小令旗的燃烧,消失不见了。 那么大的一条船说没就没了。 十六满脸疑惑:“忽啊?” 婆婆微笑:“我送它去南灵琉璃州了。” 没办法的办法,仙旗之路、婆婆开法,一艘蒙天巨舰被从瓶子中扣出后直接破碎虚空,跑去南灵琉璃州了,美中不足的是它还能回来,如今仙天内域已经满布墨巨灵的穿通大阵,用不了多少时候这艘巨舰就会返回战场……不过婆婆也说了:这艘船,还能再扔三次。 “忽啊!”变回小蛇的十六立刻将尾巴指向刚刚冲入战场的第三、第四艘蒙天巨舰,十六多聪明,他得给婆婆出主意:何必等那条船回来?这有现成的。 婆婆却摇了摇头:“这些船就不成了,抓过来后怕是不等扔掉就会打碎瓶子。” 之前那艘大舰被瓶子摄过一次,宝瓶法度中留下了此舰法元灵犀,再抓这条船会容易许多,但从头再来去对付别的船,瓶子就会支持不住了。 …… 在墨巨灵的诸位大尊中,合桃大尊是出了名的暴躁脾气。 合桃大尊勃然大怒! 万扎迢迢,入战火星,行军途中一路争先,虽然没能抢得头名,但第二名的成绩也算不错,他与元异大尊的巨舰是第二艘冲入战场的,未料还没真正出手就遭遇妖法,被妖妇施展古怪法门给装进瓶子里了。 装进瓶子也无妨,打破它就是了,结果就快大功告成时妖妇再施怪法,直接把大船给扔……扔到哪了这是? 合桃大尊发脾气,他不怕瓶儿婆婆。 实际上真要动法斗战合桃也未必就会输,可是婆婆的“装瓶”法术刁钻少见、防不胜防,合桃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了就被装了、再被扔了。 船上另一位大尊元异倒是不怎么着急,传令手下立刻探明方位,这艘巨舰上载运雄兵,只黑王冠就有十一个,正神大军不计其数。 斥候散出、侦查附近并对照星盘,短短片刻就查明:南灵琉璃州。 神君施法的九十七颗星“乱星”中,南灵琉璃州位列其一,此地早就惨烈大战,护界阵法被破、大好灵州也四分五裂,已成死寂之地。 “扔都被扔了,发脾气还有什么用。”元异大尊笑呵呵地劝同伴:“赶紧回去才是正经。” “快回快回,回去后看我不斩了那妖妇!”合桃大尊一个劲地催促手下,巨舰起航全速飞驰,赶去最近的墨色穿通大阵所在…… 如果比惨,今次进入火星战场的诸位大尊中,合桃、元异绝对不是最惨的,如雷大尊比他倒霉多了,连船都被苏景给踩碎了。 不过如雷一点也不着急,正相反,他一边摇头一边笑,豁达长者被顽童的恶作剧戏弄后才有的表情:两分尴尬、三分有趣、五分无所谓。 第一千三百八十二章 故地重游,故人相见 不过如雷一点也不着急,正相反,他一边摇头一边笑,豁达长者被顽童的恶作剧戏弄后才有的表情:两分尴尬、三分有趣、五分无所谓。 蒙天大舰被一脚踩碎,这个结果看似惊心动魄,但若仔细想一想的话,身化巨人去踩碎敌舰的那个人是苏景,可是沿途护送、全力出手的还要再算上三尸和不听,这可是瓶儿婆婆未现身前火星上的最强力量。 而墨巨灵这边,穿透虚空时巨舰需得收敛一切法术,这就仿佛一只火炉,炽烈燃烧到彻底熄火冷却、再开始重新生火……薪火才起尚未真正燃烧开来时,又遭一桶冷水猛浇,冷水就是苏景的那一脚啦。 如雷不否认自己的失败,更不否自己以前的确小看苏景了,“小阎罗”这个绰号不是白来的,虽年轻、却的的确确是值得重视和尊敬的对手。 只是失败了、轻敌了,并不会让如雷懊恼或者愤怒,没关系啊,这一仗可还远远没打完呢,下次再对上苏景,认真重视全力以赴就是了,境界决定眼光,而眼光又主宰了心态,如雷晓得了苏景的强大凶猛,也很明白即便苏景很强、仍非不可战胜。 如雷暂时没再动法,对火星的狂攻自有诸座黑王冠主持,如雷与同船的另一位大尊选择更稳妥也更明智的做法:镇守入口,确保同族大军与其他巨舰从容进入战场,不再被对方强者强袭。 苏景的调息只用去燃香工夫,神采重现双目,本就是小伤,及时行气归元即可无碍,但这次苏景起身后没再冲出去……放眼望去,西北天又有三艘巨舰驶入战场,一队又一队由黑王冠率领的巨灵大军更是层出不穷,敌阵中道道强大气息流转寻梭,普通巨灵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散乱,按照将领部属有序入阵错落排列。 敌人落足已稳,成势、备阵,这个时候还向前冲的话,多半就回不来了。 没有偷鸡的机会,苏景是龙是虎还是黄鼠狼都无所谓了,因为无论是什么,他面前就只剩一个选择、只剩一件事可做:死守这座星辰。 来自墨巨灵的攻势,既已发动就再不会有片刻停歇,敌人的诸多大尊搭乘着蒙天巨舰陆续进入战场,这群巅顶巨灵并不急于入战,来到战场后或观望或等待,高高坐于大舰观览全局。 火星上,瓶儿仙子与苏景、不听、三尸却已尽数出手。 墨巨灵的战法如惊涛冲岸,四面八方急冲而来,一蓬狠击后即刻沉落、后退,身后第二道大军则随之而来,再做第二场狠击,如此往复不休,每一道猛攻邪魔都确保墨色的法术与血肉冲锋充斥空间每一寸角落;每一道猛攻都是一支生力军最最暴发最最有力的“第一击”;每一道猛攻、东南西北上下六个方向也都有至少两尊黑王冠统带攻势。 墨巨灵兵势千扎遮蔽星天,但火星不过是一座普通星辰,真正争夺的战场上空间有限,不可能让所有邪魔都动手,所以墨巨灵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打法。 如车轮也如骇浪,浩浩荡荡连绵无绝,苏景等人如果不出手,只凭星上守军根本挡不住…… 很快,火星本有的双月就被墨巨灵摧毁,那两枚月亮也是火星卫戍的阵地,但连半天时间都没能坚持住,又过不久,中土世界的明月也被摧毁。 中土世界与此战无关,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墨巨灵专门针对中土做什么,可是战场上重法轰涌群魔猛冲,这附近的星辰怎么可能不被连累,万幸中土世界有灵阵守护,本届骄阳则为真火法影,这才未在兵祸中覆灭。 月亮其实并不重要,至少它的存在与否都不会影响中土世界,毁去了也没关系,如果还有胜利之日苏景大可再给中土重塑一枚明月,但中土明月被毁时,苏景真就觉得心疼,心疼到无以复加! 他什么都做不了,鏖战厮杀,火星上的仙家随时随刻都在牺牲,苏景又怎么可能再去照顾那轮明月。 三天晃晃,火星老样子,打打打打打,墨巨灵老样子,远天处破裂大响从不曾停歇,这种独特声音代表着墨色的一重法度:渡空穿遁,每一声落下必有一队大军开入战场,三天不休,墨巨灵的大军还远远没到齐。 突然,西北方向上,无比强大的气意暴散开来,以苏景的感识相探,甚至会觉得这道神威比着道尊气意犹有过之! 凶威轰涌中,一艘尤其巨大的战舰开始洞穿虚空,只能用“浩瀚”形容的舰首缓缓刺破空间、探入视线。 下一刻湮天灭地的欢呼声自墨巨灵阵中暴发,蒙天旗舰来了,墨色邪魔中真正的王者降临战场! 苏景远远望着那艘巨大战舰,一吸、一呼后扬手挥动火海烧天烧墨,继续杀人,爱谁来谁来吧,谁来他都等着。 等着杀。 旗舰太多巨大,即便有强力穿遁重术引送,也须得谨慎慢行,若它“穿”得太快法术会不堪重负……普通蒙天巨舰过一道穿遁阵法,快则几息慢则盏茶,旗舰穿遁过来却足足用了十七天的。 其实如此缓慢不全是因为旗舰太过沉重,和墨巨灵这等超大规模的行军也有关系,穿遁阵法在长时间里满力运转,消耗极剧,此刻再送旗舰过来难免吃力。 十七天的穿遁,莫说苏景,就连舰上的下治真尊都等得有点烦,抬头问“任老魔”:“当初造船的时候,是不是有点……好大喜功了?” “不知道。”任老魔总是冷冰冰的。 “下棋不?” “没心情。” “哦。” 最近几天里,渐渐开始有墨色大尊和蒙天巨舰加入对火星的攻伐中,苏景等人压力剧增,火星守军的伤亡也愈发严重了,苦苦坚持……但今日仙天最后两座据点之一,此地聚集了快一半的勇武仙魔,墨巨灵想要轻松拿下此地也根本不可能! 墨巨灵不着急。 因大阵而来的古怪元息波动越来越剧烈,但墨族中自有精阵术、解元息的强者,他们能确定这阵法短时间内发动不起来,他们的时间勉强还算从容,现在就这样消磨着,用不了多久苏景等人累也累死了……绝顶仙魔活活累死,这个可少见,墨巨灵都觉得挺有趣的。 巨大旗舰终于完成了穿遁,落入西北远天。 旗舰才落稳,不远处的星天再度开始剧烈震荡,又一艘蒙天巨舰开始穿遁:合桃与元异两位大尊开着他们的大船回来了。 火星上,瓶儿婆婆遥遥望见“那艘船”又回来了,立刻收了手中法术,暂时退入不听掩护下的安宁地方,开开心心地把法旗、宝瓶取出来…… 西北天,普通巨舰过来要快得多,不一会工夫就完全进入战场,至此,除之前围攻又一栈损毁的两艘大舰和被苏景踩碎的那一艘外,十四艘由墨色大尊主持的大舰全部到齐。 十三艘大舰齐齐向旗舰靠拢,下治真尊开怀大笑,还不等说什么,刚入场的合桃大尊便远传法音:“启禀真尊,合桃请战!” 被从战场中扔出去,合桃耿耿于怀,若不能亲手擒杀瓶儿婆婆,他得别扭十万年。 下治真尊呵呵笑着:“莫急,大家这不都到齐了么……诶、诶?唉!又不齐了。” 话说到一半时候,突然一道古怪法力自火星远远射来,合桃大尊那艘船“嗖”一声不见了,婆婆法成,瓶子里铭录了那艘船的法元灵犀,无需靠近也能摄它。 装瓶法术没太强的杀伤,但稳稳占了一个“防不胜防”。 火星上瓶儿婆婆眉花眼笑,又开始扣瓶子,她年轻的时候与别宗仙人斗法,这手段早都炼得烂熟,如今再施展……很有青春的感觉。 …… “气煞我也!” 这次不用再探了,合桃一眼就认出“南灵琉璃州”,大怒之下拍桌子,梆梆响:“起航,快回去、快回去!” “回去再被扔回来怎么办?”元异大尊满面无奈,接连两次“装瓶”后他也大概探出了瓶儿婆婆的法持规律,他估计自己再回去,多半还得第三次重游南灵琉璃州。 这时墨色灵讯传到,来自下治真尊的命令。 下治大概也能看出来,合桃的船再回去也还是会被扔出来,再说,合桃回去这一趟最快也得二十天,下治可不觉得苏景一伙还能再坚持二十天,是以他传令过来,让合桃不必再去战场。 读过灵讯,合桃撇撇嘴巴:“下治真尊让咱们去极乐世界。” 元异是随和性子,“嗯”了一声,笑道:“这可近便得很。” 南灵琉璃州在南,极乐世界在西,两下里距离并不近,以墨巨灵行布宇宙间的阵法穿遁总要十余天的光景。 但内域宇宙,东道西佛、无定神君,他们都太有名了,也是墨巨灵在战前重点关注的目标,在他们建造巨舰之处,舰上就被炼化法符重篆,类似归巢符之效,一经发动巨舰可直接穿遁到极乐世界或者逍遥乾坤附近。 当初墨巨灵造船的时候,伪佛都还没出生呢,墨巨灵当然也料不到西天已经废了,而佛祖曾有过无数次的转生入世,每一处转生地都是他的坐法境,心意一动即可穿跨,偷袭他老人家几乎不存可能,是以蒙天巨舰上的“西天穿遁”之法根本没派上用场。 合桃所在的巨舰上,就带了去往西天的法咒,可以直接过去,的确很方便。 …… 火星战场,西北天,下治真尊站在黑色巨像的右掌上,吐气开声:“苏景,忙呢?” 传声远播,很快火星上一道金红人影疾飞冲天,手中宝刃剑气吞吐,周围巨灵尽遭斩杀,苏景对下治点点头:“忙呢。”两个字说完,苏景的眸子突兀缩敛,他看到了邪魔旗舰上的另一个大尊。 被墨色侵染的背剑老者,离山长老,任夺。 第一千三百八十三章 兵分两路,墨掩极乐 “故人相见啊。”下治真尊开心而笑,说着他抬起头望向任夺:“任老魔,不和同门打个招呼么?” 任夺眼帘低垂、眼观鼻、鼻观心,正做战前最后调息,闻言他静默片刻,随后抬起头,他的目光如有实质、漆黑其深邃,望向了苏景。 自从任夺飞升后,苏景第一次再见这位离山长老,本来大有希望传承掌门大位、却不惜魔功反噬、不惜身败名裂,入魔道去追查邪魔下落拼死维护离山正道的长老,任夺。 神目可辨真,尤其苏景对墨色气意的探查异常敏锐,才对望,苏景的心就沉了下去…… 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苏景早知墨巨灵在追捕任夺,后来扬旗不安州、升袍蔷薇州,再后来墨巨灵蛰伏隐匿苏景的声明却愈发显赫,直到最后缠江井开战、墨巨灵入侵百年大战连绵,这么长的时间里,苏景想要寻找任夺不是件容易事,任夺来找苏景却易如反掌。 可今天之前,苏景从未见过他。 没见过,以苏景的心思,又怎么可能想不到结局:任长老无幸,要么已死要么被俘,如果被墨巨灵俘虏,遭彻底侵染并不是件让人意外的事情。 只是……苏景不愿相信啊!任夺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那时离山门下数一数二的强者,他是苏景少年时只能仰望只能遐想的强大剑士!任夺的脾气古怪,为人凶恶,但他也是个从不会让同伴失望的人。 所以苏景心里始终抱有一丝希望,直至此刻,他真正看到了任夺。 任夺已入墨,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入墨,他已是真色正神。 当直面现实、当本就不切实际的希望破灭时候,苏景并不觉得失落,但、他心疼,特别特别的疼。 深深提息,镇压住心底纷乱心绪,苏景沉声对任夺道:“任长老,醒来。” 这也是个不切实际的呼唤,可是没办法,苏景只能这么说,这是他心底的想法。 “醒?”少见的,任夺笑了:“我又不是中幻入迷,何谈醒来,有关你,有关离山,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不过是换了信仰,未入梦又何须醒来,来吧,我与你公平一战。” 说着,任夺站了起来。 分不清下治真尊是故意凑趣还是真心提醒:“公平一战?任老魔,这个苏景乱七八糟的手段很多,你给了他公平,当心他会坑人。” 任夺依旧摇头:“不会,我太了解他了。” 是啊,任夺已入墨,但他的神志并不混乱,他清醒得很,甚至他能轻松判断出,即便苏景心黑脸皮厚,真要面对任夺的时候他都不会使用那些手段,只会光明正大赴战,因为任夺曾是离山功臣,而苏景仍是离山弟子! 苏景自己都没能察觉的,他的眼角再轻轻跳动,但他不肯拔剑更不肯上前。 火星防务重任在肩,独自上前去和任夺拼杀,此举大昏庸……不过苏景想的根本就不是火星、防务这些事情,他的念头可笑得很:不和任夺打,待彻底铲除墨色、只剩任长老一个人时大家合力擒下他……救他。 苏景摇摇头,非但不曾上前,反而后退了一步。 当年离山上,区区三境一小修的苏景面对已踏入大逍遥问的任夺都不曾后退半步,如今已经攀临绝顶的苏景却退让了。 曾经亮出如见宝牌毫不犹豫,逼着任夺不知跪过几次,此刻却不愿拔剑。 就在这个时候,九天高处突然一阵光芒闪烁,法影映天、蜃景如真:曾经雄威的神山彻底崩塌、变作一片废墟;曾经辉煌的神庙尽数毁灭,只剩两座简陋竹棚子,大棚子空空荡荡,小些的棚子里有一尊神牌摆放龛中,龛前有清香三株,一艘蒙天巨舰正缓缓向着废墟山、双竹棚前进。 合桃、元异两位大尊已经驾巨舰进入西天,奉下治真尊之命,开法影传映天下。 下治真尊见手下已到西天,哈哈一笑,抬手对任夺挥了挥:“不忙动手,苏景一定是你的,先看看西天的情形。”下治为尊中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任夺重新做回黑山巨像的左掌上,但他并不像其他大尊那样抬头观望法影蜃景,他没兴趣,不斗战他便静心调息。 下治也重新落座,但在左右张望过后他又次开口:“诸尊,这一仗打得不太对劲啊……大好战士,万万雄兵都在空空等待,何异浪费。” 墨巨灵对火星的攻势,并未因下治到来而松懈半分,黑色的惊涛骇浪对火星急冲不休,而墨色大军太过庞大,即使“车轮”冲击也不过是动用了小小一部分,真正大军都在列阵等待。 下治说完,扬起手向着中土遥遥一指:“闲着也是闲着,诸尊不觉那座世界刺眼得很么?” 的确刺眼,为数不多的曾让墨巨灵铩羽而归的凡间乾坤。 “打吧。”下治真尊传令了,列阵静立的墨色大军立刻分出一部向着中土世界猛攻而去!转眼之间,铺天盖地的墨色法潮攻向中土的护界灵阵! 护界灵阵源自未知冥冥之力,强大非凡,想要击溃它绝非易事,可关键在于:墨巨灵已经开始发力、真正攻袭中土,以墨巨灵之庞大、强大,一旦发动开来,中土灵阵又还能支持多久?三天、五天、还是十天? 此刻能支持、但被破是迟早事情。 下治愈发开心了,全不在乎身份,手舞足蹈:“苏景啊,你守卫火星是为匡护仙天,你匡护仙天是因为你视我真色为死仇,你与我为敌却是因为这座中土世界……到头来,你要守护的就是中土吧!待到中土护阵破碎时,我是真想看一看,你会护持那座星。” 话说完,放声大笑! 就在下治的大笑声中,进入西天的蒙天巨舰靠近灵山。 仙天百年大战,除了肩负重任的道尊之外,内域仙天的巅顶人物都曾入战,各有各的强大和神奇,这场大战残酷无比、伤亡无边,但就大战本身,因为诸多传说人物的璀璨登场,是极灿烂辉煌的,下治始终观战,大呼过瘾,唯独……佛祖似乎名不副实。 东道西佛,阎罗无定,今日仙魔中最负盛名也最最强大的三尊上神,道尊始终不见踪影,神君出手无情,唯独佛祖的实力有些说不过去,当然不是佛祖不够凶猛,而是他的凶猛配不上他“三大巨头之一”的地位。 由此墨巨灵推测,佛身上很可能压着沉重法术,具体这法术是什么,墨色大尊猜测纷纷但没有一个定论。 其实这一仗打到这个份上,无论佛祖身上压着怎样法术都不重要了,只要九龙或火星被摧毁,就足以钉住大局,不过,合桃大尊的巨舰被瓶儿婆婆的法术所摄,这边打仗他是帮不上忙了,与其闲着倒不如去西天转转,看看能否有所发现。 再退一步,就算合桃白跑一趟,至少还能再把已经塌了的灵山打成齑粉,把佛祖刚搭好的“竹棚子大雷音寺”彻底捣毁……佛祖是什么?他是一道信仰,但佛祖只有一个,别人再怎么修行精进也不可能成为佛祖,所以西天极乐就成了信仰的归宿。 所有修佛之人都向往极乐世界。 于墨巨灵、特别是于爱说笑的下治真尊来说,今日仙天最邪恶、最让他们憎恨的莫过于“信仰”,所有对“非永恒”的信仰。 所以一艘大舰直捣西天,摧毁图腾的“藏身之地”,对下治真尊是莫大享受,对墨色士气是莫大提振,这么做的意义看上去意义不大,可合桃大尊他们闲着不也是闲着么,更何况,快乐啊!若不能从摧毁中得到快乐,哪有何必摧毁。 下治太开心了,天镜显影、自家巨舰去摧毁西天;眼中战场,大军陈列在后,分兵两路在前,猛攻火星与中土,只等中土护阵破碎,又有好大精彩……苏景会去顾哪里?这个悬念简直让下治心里发痒。 合桃、元异两位大尊却顾不得欢喜,他们很警惕、很小心,西天已经成了空壳子,佛祖已经离开,这些情报他们是掌握的,可佛祖只需一念就能返回西天,他随时能回来。 合桃一点也不怕佛祖,百年大战中,佛祖表现出的实力平平庸庸,就算他回来,合桃也有信心、凭着自己这边的力量足以把他打得落花流水,但不怕和不谨慎是两回事,那可是佛祖! 巨舰上层层“黑烟”分散,皆为墨巨灵哨探往来,侦探西天深查极乐。 极乐世界是佛的家,法门重地,就算已经毁得乱七八糟,此间仍有佛祖布下的重重“眼慧耳识”,一旦有外人进入,无论佛在何处他都会立刻探知……但此刻佛不知。 佛在九龙地,三天前他就已进入无知无觉的自守之境,他身上牵连的重大法术,如今终于有了回应,佛需得摒弃外感、全神投入其中。 佛祖不怕死,但他一定一定要把那些人带回来…… 西天,灵山前,合桃大尊突然心现警兆,立刻以心咒传令八方,巨舰阵炮蓄势,舰上墨巨灵或步入法位或结阵飞天,只在一瞬间就列阵完毕。 跟着合桃大尊就看到灵山废墟的石缝间,一道道白色寒气氤氲而起,转眼寒气就笼罩了灵山,隔绝灵识断绝眼慧的怪雾。 第一千三百八十四章 古仙之阵,三息之战 合桃大尊并不意外,冷哂、开口:“佛祖归回灵山了么?既已归来,何不现身。” “佛祖,佛祖,你眼中只有佛祖么?佛祖又算个什么东西呢。”雾中的声音冷冽,可是应声者的语气……让人觉得有些拿腔拿调的。 随说话,寒雾破开一线,一尊佛走了出来。 宝相庄严、面带微笑,但莫名其妙的,这尊佛从模样到神态都与真正佛祖一样,却在神气中透出浓浓邪佞,而与他的邪气成鲜明对比的,这尊佛宝身晶莹剔透,如琉璃无垢。 后身法天金童。 佛不在灵山,但灵山不止有佛,还有一尊神位:应苏景所求,佛为伪佛证名立位,那座小一些的竹棚里摆放的神位就是伪佛的。 不久前佛祖离开西天,金童就来了,他来拜祭父亲。 拜祭不止燃香祷念,伪佛尸骨就埋藏灵山废墟下,金童来到西天后的大多数时候里,都在灵山下守着那道占满血污与灰尘的佛袈裟。 虽然与苏景熟稔了,金童却依旧彷徨,他能明白,如果父亲还在,他一定会出手狙击墨色邪魔,伪佛不是好人,但他看重今日仙天,以中土凡间的说法……荣誉感吧。 金童接下了伪佛的衣钵,他也想继承父亲遗志,可他心里的坎子总也迈不过去,狙杀墨色便是相助杀父仇人。 违背父亲遗愿,或是相助杀父强仇,无论怎么做金童都难过无比,所以他置身事外,这场大战他两不相帮,后面如果今日仙天赢了,他会再做寻仇;如果墨巨灵杀灭今仙,他也会再与墨巨灵做殊死之战,但今仙与墨巨灵厮杀较量的时候他不插手。 “伪佛留下的那个金童?”火星西北,正仰望天空蜃景的下治猜出了金童身份,笑着:“有趣!” 金童不插手两族战事,但,谁要毁去他父亲的神位……除非先斩了他,金童能看出来这队墨巨灵最终会摧毁灵山的,所以他显身,金童准备好大开杀戒了。 错了,金童没有杀戒,他有佛身佛命但无佛心。 金童目光扫过前方墨巨灵,以他的眼识顷刻看出对方开了“法影蜃景”,金童的笑容冷漠且邪佞:“你的西天,你的敌人,你却不敢显身,你说你算什么佛,你这样的佛又有什么资格说我父亲是‘伪’。” 这句话是对佛祖说的,但佛祖听不到。 得不到回应,金童不以为意,继续冷笑:“你不守西天,便由我来守吧;你做不好佛,便由我来做吧。” 别人听来大逆不道之言,但苏景、不听都明白……这个孩子只是在嘴硬吧,伪佛已死,西天对金童再没了任何意义,他根本没想过守卫极乐世界,他要保护的仅仅是他父亲的神位。 不过,一定要借题发挥的,一定要教训佛祖的,这个孩子一向“嘴硬”。 谁能看不出他是个孩子呢。 合桃都没发脾气,笑道:“小家伙,你这胡乱发狠地给谁看呢?莫说是你,就是那尊真正佛祖在此……挡得住我们么?” 如果在平时,合桃根本都不会废话,但这次他的确对这个古里古怪的小孩子挺感兴趣,当然,只是感兴趣、多聊几句罢了,有关金童的来历、做派墨巨灵已经大概了解,在墨巨灵眼中,即使金童以前没插手战事他也还是敌人,要毁去的。 金童的笑意敛去了,目光陡然犀利、声音陡然萧杀,这是他努力做出来的凶猛模样,他以为自己这样子很威严:“若在外面相遇,我或许不会理会你等,但你等擅入西天,欲毁灵山,这便容不得你们了。” 墨巨灵没想过专门去打碎伪佛神牌,可他们有毁灭灵山之意,动了这个念头便等若对伪佛神牌生出敌意,金童管他们无意还是故意,有敌意就得死。 合桃大尊干脆笑了声音,但还不等他再说什么,他的眸子突然一缩,真有那么一个瞬瞬,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旋即,笑容变作了惊诧。 金童身后寒雾破碎,一道道魔影显露。 刚刚,金童身后寒雾直铺天角;此刻雾气散了,他身后的魔军铺展天空! 稀奇古怪的藤,五官扭曲的魔,身着金甲但无法直立行走只能四肢着地的人……浩浩大军,古仙之阵! 小相柳在极北炼化了那半块玄冰,所有封冻古仙的散碎玄冰也随之融化,所有古仙也都得以复苏,都被金童收入袖中,其间发疯者无数,但发疯初时金童就会将其打灭,这不是残忍杀戮,只是送朋友上路。 墨巨灵震惊,金童又笑了,之前的突然“凶狠”和此刻的得意笑容都有些刻意,有些做作,他努力摆出“我为佛、尽在掌握”的智慧像,不过他的笑容里也的确存在真正开心的……在父亲灵前率领古仙诛杀墨色邪魔,他当会开心吧。 古仙与墨巨灵,本就是绝不共存的两族,前者以赤霓为图腾,后者却是赤霓镇压的邪气。 两支大军相见,古仙阵中立刻腾起浓浓战意,远古仙魔的法术元息剧烈播散开来,他们都准备好了,或者说他们无需准备,生死不共存,天命难两立的仇敌! 乍见古仙,极乐中的墨巨灵惊诧,火星战场中的墨巨灵也同样诧异,下治真尊张大了嘴巴,讶然道:“还有这么多活到了现在?!”而一句惊叹后,下治突然又笑了,远比方才更开心的笑容和笑声:“越来越有趣了,合桃啊,这趟西天还真没白跑!” 就在下治真尊大笑时,灵山前金童冷声传令:“杀!” 身后古仙腾身纵法、进击向前! 合桃和元异对望了一眼,两头大尊竟然也笑了,惊讶退散后、他们竟然说不出的开心,合桃笑着传令:“拿下!” 生死不并立的两族,开战时墨色大尊的命令并不是“杀”,而是“拿下”。 旋即混战爆发,铺天盖地的古仙重法迎上了同样铺天盖地的墨色法烟……但是出乎金童、出乎苏景、出乎所有今日仙家意料的,本应惨烈无比、纠缠良久的战事,只在短短三息间就结束了。 三息后墨巨灵收手,古仙收手……灵山的天空彻底沉黯、漆黑如墨!所有所有的古仙尽数失去本来肤色,紫藤、金甲、赤魔,无一例外都变成了黑色。 只三息,古仙遭侵,尽数倒戈! 金童愣住了。 第一千三百八十五章 纯白世界,安心笑容 “真色墨中生、行驰宇宙间,未得臻形前如何行驰宇宙间?那时我族的护身妙法之一便是‘沁色’,展露真色、引人入道,现在想一想,还真挺怀念那道法术的。”下治真尊笑吟吟地给火星上的今日仙家们解释着:“可惜,法术事情不得十全十美,总有取舍……进化臻形后,真色永固于身、骨、心、神,想要再沁染今日仙魔就不容易了,不过是值得的,咳,具体为何值得你们就不必知道了,就说眼前事情吧。” 下治指了指天上蜃景:“沁染今仙很难,可沁染古仙去易如反掌啊……哈哈,古仙视我等为仇敌,时刻准备与我们厮杀,却不晓得他们根本不能靠近我族,否则就会皈依真色,古仙恨我们,我们却从未愤恨过他们,就算他们的仇恨再如何深刻,总也不能否认:他们就是我们,正神与古仙本就是同命共生的神族!” “而我族得进化、大圆满也大完美,幸存下来的古仙却还是老样子,本为同命共生、如今身魂又有如此巨大差异,他们怎么挡我们?怎么能抵挡我们把他们带入永恒中来。” 苏景人在激战中,会同同袍死守火星,催转剑火抵挡着墨巨灵一波又一波的猛攻,下治真尊的话他只当耳边风,听过就算了,但天上的蜃景他看得清清楚楚,当古仙被尽遭墨色沁染时苏景就给金童打出来灵讯,告诉这孩子:逃! 除了墨巨灵外,谁都不曾想到古仙竟然这样简单就从诛墨者变成从墨者,可是该发生的已经发生,金童唯一能做的只有逃…… 下治爱说话,合桃却没他那样啰嗦,他只是笑吟吟地望着金童。 一个孩子耍聪明、结果反受其害,这样的戏码挺好看的,合桃喜欢看。 那尊琉璃的佛,脸上没了刻意的笑容,眼中没了做作的邪佞,他完完全全地愣住了,神情凝固双目暗淡,很僵硬地环顾四周,用大真西灵石炼成的金身实在太纯净和剔透了,以至他心神失守时候,心底所有的情绪都流露目中,任谁都能轻易读懂他在想什么…… 震惊,怎么可能会这样;失望,输定了,他以为自己掌控大局,原来只是一个孩子把吃饭的木勺误认做杀人利器;痛苦,在父亲的灵前一败涂地,输得这么干脆,他会失望吧,父亲的失望无疑就是金童最最深刻的痛苦;还有……决绝。 “逃?怎能逃呢。”金童喃喃自语,他收到了苏景的传讯。 金童可以逃,他的生命就是伪佛生平第一得意之事,他圆满继承了伪佛的衣钵,虽还不能说青出于蓝,但今时金童也稳稳踏入巅峰境界,比着全盛时的伪佛不遑多让。 金童如果发力逃走,重伤难免但逃生的机会还是有的,他的强大毋庸置疑,他大可将伪佛的神位收入袖中然后突围,只是在金童心里:当神位离开西天,这“证名”又意义何在! 来这世上已经不短时间了,金童生命中最难过的一刻莫过夺命之初,发现父亲被埋葬灵山;而生命中最最欢乐的时候莫过于得知苏景说服佛祖……那种快乐很难形容,是一道始终压在心底的沉重力量忽然得到宣泄,继而全身舒泰的美妙感觉。 伪佛是神是魔金童并不关心,西天耸立的一尊神牌正位就是“父亲”曾经声名远播、威震宇宙的证明! 伪佛于西天立道,他的神牌只有摆放在灵山才有意义。 金童知道自己已经演砸了,但是……无妨!父亲的神牌尚在灵山供奉,神位前尚有金童守护! 全无过渡的,金童就在发愣中、僵硬中暴起发难! 金童面前有无尽古仙无尽巨灵众多黑王冠两座大尊还有一座蒙天巨舰,金童身后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神牌,供奉龛前的三株清香已经烧至末位,堪堪熄灭。 滚滚寒烟自金童身内冲腾而起,金童纵身,一个人的冲锋。 合桃大尊一哂,金童要逃他会全力追杀,金童要战他会奉陪到底,来回来去也还不是“我必杀他”这一个结果,哪有什么新鲜的,合桃挥挥手,巨舰上诸阵并起,墨色神雷席卷金童,刚刚归服的古仙蜂拥而上,墨巨灵大军集结重阵催法轰杀,万千兵马万千法术就只有一个目标,那尊琉璃剔透的佛! 轰隆巨响,巨舰神雷齐齐打中金童。 不见闪避,也没有法术抵挡,只有一口鲜血喷出和泉涌之泪。 金童的眼泪落下便会化作璀璨宝石,他的鲜血如是,脱口即化作赤红水晶,他就硬抗了巨舰的一次齐射,而他周身散出的寒烟越发浓重越发激烈,短短刹那便已成铺天之势! 虚无缥缈的寒烟浓重得几近凝结实质,与之鲜明对比的,原本清晰实在的琉璃之佛,身相迅速地虚晃模糊起来。 冲锋不停、腾烟不停、流泪也不停。 孩子就是孩子,总忍不住会哭,父亲灵前一战,无论抱了怎样决绝心思,金童本来都不想哭的,可他实在忍不住……这是他的秘密,即便伪佛、即便苏景都不晓得:他怕疼。 特别的怕疼,上次截断自己一根小手指,让他哭了好久。 真疼呵……皮肤迅速枯萎,血肉层层枯萎,身内的神元法力急剧抽离,真的很疼啊,他忍得住这巨痛却忍不住眼泪,这是唯一能守住父亲牌位的办法,他需得坚持下去,他还要冲锋! 金童已经冲入敌阵,带着他身中散起的寒烟,所有与寒烟接触之人,无论古仙还是墨巨灵,都在一瞬间崩碎去:冻碎,干净且彻底的冻杀! 金童曾是大真西灵石宝相,大真西灵石曾是西方远域中冻住了佛祖的冰!它的寒冷谁能阻挡! 墨巨灵的攻势愈发猛烈了,打疯了的战场,合桃与元异两位大尊业已出手,他们已然察觉金童的攻势绝非凡响,他们自金童腾起的寒烟中察觉到极极危险的气意…… 巨舰上层层法芒流转绽放,一道道巨力神雷挥斩,所有墨色凶魔全力催法,小半座西天都被黑色法术笼罩,但金童的冲锋不曾有过丝毫停顿,没有躲避与防御,就那么完全开放胸怀的冲,任由无尽凶法轰于己身。 只有挨打。 越打也就越疼,越疼他的泪水涌出的就越多;可是就如他的眼泪一样,金童越是受到重击他身上腾起的白色寒烟就越澎湃越暴躁,寒烟席卷四面八方、崩碎所有敌人。 万扎之外始终分出一段心神观战的苏景动容了……苏景知道金童的来历,此刻再见金童的法术,又怎可能看不出:返璞归真、融身化元,这是金童的舍命之战! 舍了自己的性命,以无尽法元融汇自己的玄冰宝身,换来一场杀灭无赦、摧毁万物极寒暴潮! 忽然,西天下雪了。 鹅毛大雪,但全无“飞扬”之意,雪花呼啸翻飞,片片如刀,狠烈而凶猛的雪,顷刻铺满极乐世界,由此这片天地间,除了黑色之外又添出了纯纯的白、萧杀的白。 西方极乐,辽阔无边,灵山和大雷音寺是“地标”,但除却这最负盛名的一山一刹外,西天中还有诸金山、诸神州和无尽慈悲洋……突然,波涛荡漾暗流汹涌凝止了,就那么一下子凝结不动,时间静止才有的错觉。 哪里是错觉啊,前一瞬汪洋凝止,后一刻,自小金童所在方向、向着四面八方急急蔓延开去的,银白萧杀之“潮”,抹灭一切生灵的急冻自金童脚下暴发开去,侵袭整座极乐世界! 天落豪雪,陆海急冻,而金童的冲锋依旧不停,他身边腾起、他身周冒烟的滚滚寒烟仍在疯狂扩散。 到得此刻谁都知道金童在做什么了,谁都明白金童死定了,哪怕他现在收手也绝不存再活下去的机会,合桃大尊的脸上终于浮现怒色,他明白自己非退不可了,强留下来就算能抵御强寒,手下也会伤亡惨重,这根本就是没意义的一战,那小子要自杀,谁又犯得着和他一起发疯。 可不管怎么说,合桃都是堂堂大尊,竟然被一个疯娃娃逼退,他生气! 生气也要退,发怒和冲动完全是两回事,合桃一向分得很清楚,否则他也做不了大尊。 心咒远播、传令八方,出散如云的墨色大军与古仙立刻收手,化身道道黑雾,快如光电撤向巨舰中,与此同时蒙天巨舰开始缓缓升空……就在此刻,遽然一道惊雷般的烈响自金童身内暴发开来,那是放大了千万倍的冰川崩裂之声。 金童碎去。 真的碎去了,但极乐中不见他的皮骨血肉,只有冲腾的寒烟、残酷的银白,金童崩! 也就在金童崩裂一瞬,极乐世界中怒啸轰动,摧魂之风裹挟着无极之寒,万万道杀灭寒流咆哮着冲腾而起、席卷而过,无尽风无尽寒无尽银白自天上、地下、这片净土神州的每一个角落中,冲向黑色的舰。 金童唤出了这场风暴,可风暴的力量并非来自金童,此乃西天、此乃千秋万代虔诚佛徒的信仰归宿,神州净土中每一滴水、每一粒砂莫不饱蕴念力。 金童以身为引自舍性命,唤醒极乐无边愿力,换来了这场“诛神之冷”! 摧毁一切的风暴,湮灭一切的大雪! 那艘刚刚升天、正要逃出西天去的巨舰仿佛陷入飓风的风筝,乱转片刻就倒头栽向大地,但尚未摔到地面就狂风与极寒撕扯了个粉碎。 巨舰轰然爆碎去,合桃与元异怒啸飞出,引啸是为召集同族汇聚来自己身边,他们还想动用重法匡护同族,可两个大尊的啸声才出口就被狂风湮灭,两位大尊的神通法术……他们面对的根本不是金童的“自裁法术”,而是整整一座极乐世界的愿力、念力、降魔之力! 同样崩碎!两头大尊身魂俱灭。 大尊尚且如此,普通巨灵与古仙又焉能幸存,便如金童在自爆一瞬、心中最后的念头:尽做杀灭! 尽做杀灭! 狂风撕碎了一切邪魔,不属于西天的每一分颜色最终都被大雪覆盖……足以让神佛动容的残酷一战,从开始到结束不足半盏茶。 进入西天的墨巨灵无一能活,金童与古仙尽数丧灭。 风暴散去后,大雪掩盖了一切,放眼望去,西天银装素裹、艳艳的白,洁净无双。 大雪覆盖了灵山上的两座竹棚,但寒风不曾也不会侵袭此间,所以这里一切安好。 三株清香微一亮,熄灭,燃烧到了尽头。 古佛的神牌上,一道渺小、几近透明的影子动了动,似乎想要起身去再续上三炷香,可他太疲倦了,再没有丝毫力气……挣扎片刻,小小的人影不再徒劳,他蜷缩了“身体”,依偎着伪佛神牌沉沉睡去。 褪去琉璃宝身,奄奄一息的残魂露出了本来面目,白白净净的小男孩,双唇很薄显出了些倔强,沉睡时唇角翘翘,那是个好踏实好安心的笑容。 第一千三百八十六章 不血不归,神念连绵 邪魔死了,西天传出的蜃景灭了,所有人还在震惊中。 尤其苏景、不听和三尸,他们都以为自己挺了解金童的,可是谁也不曾料到,为了守护伪佛神位,他会选择这样决绝的方式。 其实……什么大真西灵石圣相转生,什么后身法天金童,什么掌握古仙巨大力量,金童就是个孩子啊,骄傲、彷徨、小小有些倔强、最怕让父亲失望的娃娃。 金童守望伪佛,苏景守望中土,当年的十花大判守望轮回,负罪在身的尸煞阿添守望离山,第一地魔小花荣守望小天宝,大师娘蓝祈守望她的山核小院……又有什么区别。 就只凭这份“守望”,刚刚陨落西天的那个孩子,他是苏景的同类。 同类。 拔剑声响亮,仿佛龙吟! 苏景拔剑,剑上锋锐闪烁寒芒,遥遥指向西北,他想骂可是又能骂什么啊,千万情绪千万怒叱最终化作三个字:“来来来!” 来来来! 不止苏景之吼,火星战场无数仙魔,于此一刻口中皆做此喝,来来来! 妖魔,来来来。 火星上群仙战意再涨,疯魔气势直卷天擎! 呼……下治真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心头的阻塞感觉却不见丝毫减轻,他心疼死了愧疚死了也后悔死了,合桃大尊是他派去西天的,然后他又眼睁睁看着自家两位绝顶神魔与一艘满载重兵的巨舰覆灭在西天。 墨巨灵真正强大的实力在于多不胜数的强大军队和两项尚未引动的重大法术,两位大尊和十多黑王冠的陨落或许不会牵动大局,但对下治真尊来说也是个极沉重的打击。 要知道合桃、元异不是去执行什么重要任务啊,到西天不过“去那玩玩”,给全族找点乐子,仅次而已。 他们没找到乐子,他们找到了“死”。 下治真尊憋闷得难受,所以他对“上左手”端坐的任夺招了招手:“出手吧。”跟着他望向周围巨舰:“大家也请出手吧。” 墨巨灵这一族有许多远胜今日仙魔的优点,比如他们团结、他们彼此有爱,又比如他们信仰虔诚从不畏惧死亡、甚至以殉道为荣光,可是再如何不怕死,毫无意义地牺牲也是他们不能接受的。 那条船、那两尊、那无数墨巨灵就死得全无意义,所以火星战场内外,所有墨巨灵见过合桃等人的陨落,他们心中回荡着剧烈的情绪,愤怒、悲伤、憎恨和浓浓杀意…… 任夺动了,他就是一道犀利的光,自旗舰巨像上一闪而去,直直射入火星! 人在半空,剑气已远,火星上有防卫、有重兵,可层层守御阵法与驻防的精锐仙家,在任夺一剑面前不堪一击,光、剑只一线,“一线”所过,阵毁人亡! 中土出身的冲霄道长也在这条“线”上。 冲霄和任夺是很好的朋友,当年离山为苏景办归宗大典,冲霄就是应任夺所托来离山捣乱的……但此刻,杀无赦!若非拈花正巧飞驰过冲霄身边、舍命替他挡下这一剑,冲霄必死无疑。 侥幸逃过灭顶之灾,但冲霄的反应还是慢了一线,包括肩膀在内整整一条右臂都被剑气撕碎,冲霄负伤摔飞,但他几乎从未张开过的双眼陡然睁开,他的眸子清透得如一汪春水,很难想象一个如此丑陋的人能有这样清澈的眼睛。 清澈之目、归真之目,眼藏涤魂神效,可退散世界一切污浊,冲霄负痛饱运目力,嘶吼:“任夺,醒来!” 正向火星疾飞紧接的任夺,遥对冲霄一笑,冲霄真人长声惨叫,双珠就此爆碎去,鲜血长流……他唤不醒任夺,他被任夺废去法目。 “任夺,安敢!”苏景暴跳如雷,迎向任夺。 狂怒,可这份怒意与杀戮无关……苏景有神火炼真之术,阎罗有往生洗魂重法,佛祖有正天正觉神通,道尊有醒身净念法门,这么多强大之人、这么多强大之法,就算任夺沦入墨色也一定一定有办法再唤醒他。 他是任夺啊! 一定能救回来的;他这一辈子都心甘情愿背负骂名只为离山正道,如今苏景怎能杀他! 谈什么大义小义,谈什么杀伐果断!一生纵横,苏景绝对是杀伐果断之人,可即便这宇宙中最最邪恶的妖魔,也一定一定有一个他不忍或者说根本就会兴起念头去杀死的人。 任夺的剑毫不留情,剑锋一挑疾刺苏景祖窍,全不留余地的狠辣一击,传承自离山的剑法,朴实简单全无稀奇之处,唯独:快!即便苏景也承受不来的快,杀千刀只在一瞬间绽放,却仍挡不住这柄快剑! 苏景完全能够感受任夺剑中气意,那是全无保留、不血不归的杀意! “任夺,醒来!”苏景的咆哮声与“自爆”轰鸣同时绽放,第一剑俱焚出手了。 俱焚不止是暴烈轰杀,也是散质分形、隐遁避击的绝妙身法,任夺一剑落空,俱焚之力轰涌袭来……苏景没保留,只凭任夺一动他就知道自己杀不了任夺,至少最后十剑中的前九剑伤不到对方。 不知没保留,俱焚中还有一道让苏景急剧消耗精神的“添术”,俱焚引动的爆炸巨力中,有苏景一道元识传神,可以是一句话、一幅画、一个景色甚至小小的一台戏,任夺要挡苏景的法力,就会直接领受他注入法力的“神念”。 八百里离山俊秀,诸座缥缈峰起伏,山间偶有剑气闪烁,不止哪位长老在炼剑,小小的笔灵正襟危坐与白鸟之上,右手笔左手册,正八经儿地巡视山界,看哪个弟子不守规矩……苏景传神,他给任夺看:离山! 对于离山剑宗的弟子来说,这世上最让他们骄傲的就只有离山。 直入灵台的景色,任夺“看”到了离山,只是冷冷一笑而已,他用剑在自己身前画了个圆。 不提性情、为人、天道理解、元法修为这些,只说用剑,任夺是标准的“老牌”剑修,什么飞花摘叶皆可入剑,什么心存剑意而神剑无定,这些说法任夺都不屑一顾,在他看来剑就是剑,三尺长、二指宽,两道锋刃一点锐芒,只有这样的东西才算是剑。 所以他的剑法全不花哨,从他炼剑开始就只有四字追求:狠辣、实用。 剑为杀人器,不狠辣怎么行;剑为护身器,不实用怎么行? 一剑束一圆,一圆缚乾坤,刚刚因“俱焚”而腾起的汹涌力量与暴躁气浪陡然平复。 一圆以镇压! 不知镇压了苏景的神通,任夺的“剑下圆”还稳稳圈住了苏景“散质分形”。 苏景并未显身,但他已经被任夺的剑圆困住。 任夺剑力吞吐无定,下一刻就将做“绞”,剑绞则圆绞,圆中苏景必死无疑。 “任夺,醒来!”苏景的咆哮中,烈烈啼鸣贯穿天地,第二剑霸唱发动,以声如剑也是以剑化声,雄浑杀声逆袭任夺。 抢在任夺“剑绞”前,霸唱反击。 霸唱之中“传神”依旧,直接映入任夺灵台的是一句外人听来很古怪的话:请任长老为我执例。 古怪么? 当年贺余师兄归山,一剑劈开小光明顶,苏景舍命相护大师娘,将被离山律问罪时苏景不从律而选“执旧例”,为他执例之人便是任夺,那时任夺还是“心胸狭窄、很不等能治小师叔于死地”的离山恶长老。 不古怪的,苏景知道任夺一定记得这句话! 任夺的确记得这句话,他听到了,他无动于衷,于霸唱强攻下他来不及再做“剑绞”,翻腕撤剑另只手抬起,在自己的剑身上轻轻一弹。 “叮”的一声轻响。 霸唱之声何等响亮,却掩不住任夺弹剑的一声轻响,也是这一声旁人听来全无异样、只会觉得悠扬悦耳的弹剑声,让“霸唱”陡然嘶哑! 以声破声,争得是元修深厚更是剑意长短! 苏景再败,而任夺的弹剑一击在破去霸唱同时,也直接震动了苏景的元神。 脑中巨痛心胸窒闷,苏景哇的一口鲜血喷出,和着鲜血喷出的仍是那四字咆哮:“任夺,醒来!” 在口中时是鲜血,脱口后即刻化作一蓬红色光芒,微一闪便寂灭:返照,苏景的第三剑抢击! 受伤了,但藏于剑势中的传神不停,任夺又“见”一副画卷,乱成一团的城,千万悬丝牵连城中每一角落,群魔乱舞正欲肆虐,一群天宗正道的大修持者从天而降,为首老者正是任夺自己……曾经的、苏景曾经无数次对朋友讲起过的:人世间第一美景! 当年真页山城有难,苏景适逢其会却难挡强敌,已“入魔”去的任夺率众来援。 那一战不止杀尽邪魔救下真页山城,也让苏景完全笃定任夺仍是正道高人,人世间第一美景! 苏景记忆中的“第一美景”,任夺看来不值一提的笑话。 “啪”地轻响,任夺右手中长剑断碎! 返照是抽夺命火的杀法,任夺根本不去抵挡,“返照”抽夺了命火,却非任夺之命,只是毁了他的长剑而已。 而一柄剑对任夺根本不算什么,右手剑碎去同时,一柄剑又出现在他左手,再做急刺! 第一千三百八十七章 可有援兵,杯水车薪 “任夺,醒来!”苏景闭上眼睛的时候,再次呼喊。 笑容浮现苏景唇边,只是这笑容来得太苦涩了些! 闭目、微笑,苏景不见,第四剑“乐乐”,任夺也在笑,从容惬意,不见他有丝毫反抗之意,与苏景一起消失于大天地。 乐乐,强抓敌人去往“自在虚空”,随后苏景再离开,敌人会留在虚空内,随空间散碎亡命,但这次苏景离不开了,他带着任夺进入自在虚空的同时,他也被任夺的剑死死缠住。 下一刻,苏景摔回大天地,胸腹间一道剑创、背后三道剑痕,右颊上也落了深深伤口,而任夺无恙,他用他的剑直接斩碎了苏景的“自在虚空”,重返大天地。 不听、三尸皆震怒,但此刻墨巨灵中除了下治真尊外,所有大尊尽数出手,全部投入战场中来,根本是压倒性的优势,每一个人都再苦苦厮杀抵抗强敌。 以不听、三尸的本事,抽身或者不难,可他们一旦离开,整条战线立刻就会崩溃。 “无妨,不用管我。”苏景落地即起身,他的声音不容置疑,是要求更是请求,跟着他再次望向任夺:“醒来啊!” 说话时,第五剑攻出,君临。 剑意悄无声息地弥漫,划出了他的国,苏景君临,但他不想任夺死,他只求任夺醒来! 剑域重压,前五剑中威力最最强大的一势,任夺仍是冷冷地笑着,提剑长击,苏景同样提剑反击。 就在苏景的法境内,任夺扛着无边重压,与苏景相斗依旧不落下风! 剑域维持不了太久的,一盏茶便是极限,苏景以君临之势,得一方乾坤助力与任夺相斗仍占不到半点便宜,斗剑尚且不能胜,那些“死”、“杀”、“投降”之类的君令言法更不存丝毫作用。 任夺不止入魔,且他已脱胎换骨,以他的本领,怕是独斗神君也未必会输。 苦斗时,传神时,凡间种种离山幕幕,苏景拼出全副精神……如果是别人,是离山其他长老的话,苏景可能早就放弃了,可面前那个是任夺啊! 旁人修习墨色神通立刻就会沦为傀儡,他曾入墨以入魔依旧扬剑除恶,离山二代弟子中意志最最坚定、心神最最稳固的强者! 苏景苦战,火星苦战。 眼见战事顺利,尤其看到苏景那副痛苦模样,下治真尊的心情迅速好转起来,再次开口:“从开战之日起,道尊就不曾露面;合桃大尊去往西天,佛不在却留下了个自毁俱焚的小娃娃……东道西佛好大的名气,却佛不像佛道不像道,那今日仙天又算得什么?” “苏景啊,你说我真色腌臜,我却觉得你等才是真正污浊!你们拼死你们打,那你可知,南方还有多少缩头仙家,躲着、等着、看着?再看我真色信徒,可有一人畏战、可有一人贪生?!你想劝回任夺,总要看看凭什么吧,就凭今日仙天这片肮脏地方,你凭什么让任夺回头?” 任夺不可能“回头”了,从头到尾、到现在,“任夺醒来”都只是苏景的奢望罢了,不切实际也不合逻辑。 如果只是简单的侵染,凭借任夺的心志或许还能抵挡、还能复原,可任夺经历的事情又岂是外人能够想象的,最简单的,他曾被墨巨灵擒拿、他被送入外域墨色的老巢,再归来时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尊,若他还有一丝反戈的可能,墨巨灵又怎么可能会对他委于重任。 墨巨灵不是傻瓜,正相反,他们聪明、谨慎、仔细,任夺被侵染得彻彻底底,他早已不再是离山弟子了。 他是墨色大尊,他仍叫任夺。 “还有……”越说话,下治真尊的心情就越好,笑了起来:“打打打,还打个屁!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较量好不好!指望着能撑到大阵圆满时?你们自己觉得可能么?不妨讲与你知,就算那座阵法真正开启了,我族也未必就怕了,以灵元大脉为基、以星辰大阵为引,接引巨力毁灭我族,算盘的确响亮,但灵元大脉也未必就你们一家能控制!” 墨巨灵看不穿阵法的具体操作,但族内精通阵法的高人已然探明,道尊正努力行布的“十三星大阵”是想发挥灵元大脉的力量。 下治边说边笑,越笑就越大声:“又或者,你们还在指望援军?南方那些缩头仙家,哈哈,别逗我开心啦!又或者盘踞九龙地的那些人?嗯,九龙地藏龙卧虎的,能人不少、也的确有相助之心,可没了穿通阵法,他们可得飞几个月才能抵达中土,他们要真来了……我们走还不成么,过法阵行穿通,我们去打九龙,阵无望,又没援兵……” 话还没说完,南方突然一个声音传来:“有援兵。” 女子声音,略带沙哑却透骨妩媚,柔弱女子衣裙飘摇,悬身于半空,正引箭开弓。 中土天宗不止离山一家,还有涅罗坞,正道弟子何止苏景一人,还有蜂侨。 蔷薇州夺宝之战时,蜂侨负伤被大金乌阳炯炯收入袖中带走,大金乌又不是人贩子,他收蜂侨是为了救人,离开战场后就把她放下离去。 蜂侨疗伤、蜂侨闭关修行,她的闭关地相距此处不远,探知火星暴发大战后便动身赶来……不远不过相对而言,她全力飞驰仍耗去了十几天,这才刚刚靠近战场边缘,没什么可想的,连珠七箭离弦去,不再是当初的本尊执弓分身登弦,蜂侨已经彻底炼化此弓,可以直接以金身元魄入连射,箭上法芒如烈日刺目! 箭落箭崩,元力轰灭! 蜂侨全力出手。 蜂侨的修为不错。 她也有机遇有造化,可就算她的福缘再强大千万倍,也比不得苏景、不听的机遇,所以蜂侨只是个普通的仙家,战力上比起瞑目、拔舌等王还要差上老大一截,她的猛攻……对着汪洋大海扔下小小一块石子吧。 连杯水车薪都算不得的杯水车薪,相比于这座浩大战场,她实在太渺小了。 小小蜂侨。 可她还是来了啊,明知没用明知赴死,可她觉得自己应该来,而且这个“应该”是刻在她的骨血中的,根本就不用思考什么,该来就来、该打就打! 涅罗仙子蜂侨驾到! 第一千三百八十八章 拜托你了,人不服天 七箭连珠,杀灭七十头墨巨灵,最普通的墨巨灵,惹来了下治真尊又一场大笑。 蜂侨不觉有什么好笑,不该笑的事情那尊巨灵首领笑得这么开心?煞笔吧,蜂侨是不说脏话的,只是把类似念头在心里转了转,再开弓! 一个小小的偷袭,杀了几十头巨灵,再不可能有第二次机会了,长弓扬起时三百巨灵就飞身扑来,同时扬手打出一片雷光。 蜂侨躲不开,她尽量、尽量努力在自己被轰碎前射出后七箭…… 但就在邪魔神通堪堪将轰落头顶时,忽然一股古怪味道弥漫:清甜的梅花香气混杂着浓浓的腐血腥臭。 古怪的味道,古怪的风,龙卷天飓呼啸而过,跨过蜂侨头顶直扑前方墨巨灵大阵,货真价实的龙卷飓,猛烈到无可阻挡,只是所有龙卷风都是“竖”的,垂直于天地、贯穿于天地,此刻从蜂侨头顶飞过的飓却是“横”的,平行于天地,惯纵于南北! 风向前,正正迎上攻向蜂侨的墨色神通,来自墨巨灵的攻杀法术尽数被怪风剿灭,跟着一条巨蛇自风中显身。 古怪的风,古怪的蛇,说是蛇,但它头顶苍龙双角,说它是龙却不见四爪与鳞尾,白色的蛇身上一片片梅花斑纹陈列……梅花斑纹透出浅粉色的光芒,纯洁、神圣且高贵;可是在看蛇身其他地方的浅浅银斑:百兽哀号泣血、凡人惨遭屠戮,即便炼狱之惨也不过如此吧! 怪蛇身躯庞大,能够轻轻松松盘绕中土世界七八绕,飞扑之间凶气纵横! 他的攻势远非蜂侨可比,只一窜便狠狠击溃一支墨巨灵的千人阵。 墨色的残尸碎肉飞溅四方,怪蛇则口吐人言,柔和、平稳,从容,还带了淡淡笑意:“苏景,问你俩事儿。” 苏景记得这条蛇的气意,他更记得这个声音,曾为祸中土、一手毁去三大天宗、杀戮无数凡人的妖僧,活色地唯一的幸存者,施萧晓。 苏景正在“剑之境”与任夺做殊死苦斗,但他还是开口喝应:“问!” 大蛇来势汹汹,他的力量远胜蜂侨,很凶……不过也就那么回事,一击毁去千头巨灵,放在平时惊世骇俗,放在这样浩大残酷的战场中又算得什么呢? 是以墨巨灵并不惊慌,一尊黑王冠如电疾驰,迎向施萧晓所化巨蛇,黑王冠身后另有五千墨色铁甲结阵追随,同时出手捕杀怪蛇。 施萧晓第二扑! 之前的战事黑王冠看得清清楚楚,他完全笃定怪蛇第一击绝对是全力入战,是以他也完全有把握能够诛杀此獠,可是让黑王冠做梦也没想到的,蛇的第二扑……力量暴涨何止千百倍! 一块被打磨得足以媲美宰牛刀锋锐的尖石撞上了一个头戴黑王冠的鸡蛋。 轰隆暴鸣,更宏伟的血肉横飞,更灿烂的黑色烟花,施萧晓轻松击破黑王冠与五千巨灵的围剿,再开口:“你们弄的那个大阵靠谱不?” “靠谱!”苏景的吼声如雷响亮,他身前叮叮当当的交击锐响密集如雨,苏景与任夺,两代最最优秀的离山弟子近身肉搏。 白色巨蛇在敌阵中急冲,他没去救援中土,他选的方向:蒙天旗舰、下治真尊所在! 他是中土的仇敌,他不去驰援火星大阵,但此刻谁能说他不是援兵……谁说火星苦战的仙魔们没有援兵! 活色地施萧晓驾到! 只是这战场太过浩大,中土与火星的距离陷落战场内都显得微不足道,何况从南方边缘开始突击,他要走很远的路,路上无数墨色巨灵阻隔,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蛇却义无反顾! 第三击,三头黑王冠与三千精锐巨灵丧命,白蛇又问苏景:“那时间呢?来得及发动吧!” “不好说!尽量吧!”这次苏景的声音有些嘶哑了,即便在自己的剑域中,他还是被任夺压制了,任夺的剑强大得超乎想象,在墨巨灵的诸位大尊中他不是最重要的,但他无疑是最强大的、下治真尊之下最强大的墨色斗尊!若非如此,以他“外族”之身何以登顶大尊极位。 十六尊黑王冠飞驰而至,“闲杂”巨灵向后退散,一万八千军中精锐健卒随王冠法驾结阵呼应,必杀施萧晓! “别尽量啊。”施萧晓笑了,现在他是条蛇,绝世容貌被身相遮掩,没人能看到他的笑容有多妩媚。 施萧晓这个人,接触稍久就会给人一种“他总是胸有成竹”的印象,总那么从容、那么优雅、那么贵族气意十足,仿佛天塌了他也不会吃惊着急。 此刻也不例外,施萧晓的声音稳稳当当,甚至是慢条斯理地继续道:“苏景啊,再努努力,拜托你了。”话音落,第四击……可是又哪里还有“击”,那是一场何等贲烈的:爆! 崩天之怒,碎地之势,洪钟大吕般巨响轰涌于六合,整条乾坤大蛇轰轰烈烈爆炸开去,一爆之威比着苏景的“俱焚”也全不逊色! 爆了,彻底爆了,这已不是法,而是毁,非得是撕裂自己元神、摧毁自己元基、焚烧自己神魄才能绽放出的、今生此事最最强大的一杀。 就在那么平静、和煦、一切尽在掌握的说话声里,施萧晓舍身舍命,发动了自己的最有一击! 什么黑王冠,什么墨色精锐,什么阵什么法什么妖邪,以巨蛇所在之地为心,三万里杀灭无赦……包括施萧晓自己。 施萧晓死了,死得微不足道。 活色世界比不得中土,但也是一处秀美天地,那里自然丰饶百族和睦,世界还在时,施萧晓是当世圣僧,受凡人膜拜、为凡人赐福,他曾造福八方,他的神祠在活色地随处可见……他是活色地最后的幸存者。 自从世界毁灭那天起,施萧晓生命的全部,就只剩两个字:报仇。 他曾入墨,这图谋败了,其实这也是根本行不通的办法,就算他能得到所有墨巨灵的信任,依旧没有资格接近真正的大尊,就算能接近大尊,他的刺杀也只能是个笑话。 后得乾坤相救,炼古梅化蛇,施萧晓疯狂追求实力,发现只按部就班的修炼还远远没办法报仇的时候,他炼蛇入血魔道,以吞噬乾坤来强提修为,无数凡间世界被他当做养蛇的饲料,受天谴遭反噬,走火入魔之际侍奉九龙大魔君卸甲儿路过,随手把他给救了。 是得救了,可修为也在没办法进步了,且他平时不能动法,妄动神力以三击为极限,想做第四击就一定会自爆……施萧晓为报仇煞费苦心,用尽了一切手段,可是到头来、还不够! 何止不够,简直差得太远,他根本挡不住任夺一击,随便一个墨色大尊都能将他击杀……施萧晓从不怕辛苦,他不缺聪明才智,他也有秉异天资,可是人再如何努力,也不一定就能心想事成的。 施萧晓想报仇,他几乎是拼了命的去追求实力,在登上他能登临的顶峰之后,依旧没资格去挑战墨巨灵,这是何等地不甘! 妩媚和尚从不否认自己的不甘,但他不会因此失去理智,他不行,但他见到苏景有可能行;即便苏景也不行,苏景正苦苦守住的那座阵一定能行。 所以施萧晓做了他该做的。 死得轻若鸿毛,但这片鸿毛也尽力帮助苏景、火星分担了一点点攻势,这就是施萧晓能做的。 施萧晓死了,死得心甘情愿。 死前他笑呵呵地告诉苏景:再努努力,拜托你了。 “死得好!”苏景虎吼,不是施萧晓死了所有很好,而是施萧晓死得当得一声喝彩,人再怎么努力也未必胜天,但即便胜不了,也还是不服。 “人定胜天”这句话没能在施萧晓身上得到印证,不过他也用自己的性命说了另一句话:人不服天,就不服! 报仇无望,但依旧报仇,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即为死而无憾…… 蜂侨第二轮齐射落入墨色法阵,这次被她射杀的墨巨灵不算少,但弓法会伤身,力量被迅速抽离身体,这感觉很难过……已经站不稳当的少女,又次倔强的扬起宝弓。 因为施萧晓的冲击,蜂侨面前的巨灵被扫清,出现了一片短暂的开阔,或许……还有机会再动射一轮,蜂侨在无以抗拒的眩晕中想着,就在这时候身后突然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传来:“大胆丫头,速速闪开,莫挡住你家神鸦太上尊的行军大路!” 嘶哑吼声过后,一大片聒噪应和,蜂侨身后的方向,熊熊火光照亮天幕,一大群流火神鸦急振双翅,哇哇怪叫着冲向前方,它们的目标很明确:广漠到堪以“无边无尽”来形容的墨色军团! 神鸦天翔,阳火绚烂! 真有那么一个瞬间,下治真尊心中震骇……神鸦?金乌?这又怎么可能! 不过很快他就看清了,是神鸦没错,但不是三足,而是三目,与三足金乌同宗但不同族,也有神鸦之称的三目鸦。 同为神鸦,却在修为上被三足远远甩开的三目,他们的实力不及三足鸦千一、万一,根本是微不足道的小族。 在大金乌的陨难地,苏景曾遇到过这伙神鸦,他们来抢“天命铃铛”,他们大言不惭说要为三足神鸦报仇,说将来要照顾小三足的周全……真是大言不惭啊,可他们来了! 谁说火星、苏景没有援兵? 三目神鸦驾到! 第一千三百八十九章 一线之差,生死两岸 九龙地西北,铜川城铁鞋大街上,有家名唤“日馋”的饭馆。 人人都知道“日馋”是家老店,可即便铜川城内最最年高的长者也说不清“日馋”究竟有多老……不可能说清的,用“千秋万载”都不足以形容这家店经历的岁月,它是小魔君刚出道时候开的饭馆。 王朝更替往复,铜川城也数不清多少次毁于战火,但日馋始终屹立,既然是小魔君的产业,甲添总会给一份照顾的。 日馋就陪着周围的百姓,从他们出生到他们老去。 这样的店子,总会有些老顾客的,真正的“老”顾客,大都是些当地老人,很简单的道理:一辈子太漫长啦,幼年时、少年时身边的人或物都会渐渐消失、渐渐改变,唯独这间“日馋”始终在、永远在,天亮时打开门做生意,直到深夜时最后一位客人离去再上板打烊,它仿佛比着“时间”还要永恒。 门联匾额、桌椅板凳、柜台上的酒坛子甚至梁柱上的斑驳痕迹,这家店中一切一切都如记忆中的模样,陈旧却也崭新……日馋永远不变,人们却渐渐老去,所以这家店自然而然就成了记忆的寄托和归宿,铜川城的许多老人都喜欢来这里坐一坐。 九龙和中土的风俗很相像,大同小异的汉家文化,“家”是一个很重要的字,年轻人在外辛苦劳作以奉父母晚年安养,老人们也会力所能及地帮着儿女做些事,比如带孩子。 很多老人都是带着孙儿女来日馋的,由此日馋也会成为今日这些娃娃们将来的记忆寄托吧……如果宇宙还能继续存在的话。 今天的日馋和以往没太多分别,梁杆上挂着一盏盏鸟笼,鹩哥们隔着笼子叽叽喳喳在聊,老人们坐在桌旁说说笑笑,娃娃们有的老老实实跟在阿爷身边,有些就不那么安分、绕着桌子柱子来回乱跑……突然,后院中传出“啪”地一声脆响。 大概就是瓷器砸碎在石板上会有的声音,只是更响亮些、清脆些。 喧闹的饭馆中寂静了片刻,随即大家发现原来没什么事,多半是后厨伙计不小心摔了锅,可还不等大堂内重新热闹起来,忽然又有连串梵音大唱自后院响起,伴随禅唱,浓浓佛光轰涌绽放。 佛家法持,其声如雷其芒连天! 九龙地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土恶霸甲添家的院子、土大王甲添家的山头、土皇帝甲添家的后宫,自从他独霸九龙后,此地再不许佛道传教。 不许传道,但本地百姓还是能信教的:只能是本地衍生的法门教派,比如黄白二仙,比如胡家太爷,比如山神奶奶。 就算甲添和佛祖、道尊都是熟人也没得谈,无数年头了,九龙地连伪佛教法都不曾流传过,何况真佛法门。 没有寺庙、和尚的世界,谁能认得正宗禅唱佛光,店里的客人就只有一个念头:闹鬼啦! 世人谁不怕死?怕死就怕鬼,至少现在店子里没有不信邪的愣头青……轰然大乱,老人们急急忙忙召唤孩儿,挂在梁杆上的鸟笼子是顾不得了,一窝蜂地向外跑去,有说快去请官老爷,有说官老爷管不了这事,降妖抓鬼非得去城南沟里村请瘦仙姑出马不可…… 一群老人家喊着“有鬼”向外冲的时候,一个留着山羊胡、老学究模样的黑袍老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逆人流而行急匆匆向店内走去。 一位姓张的老夫子手疾眼快,张臂拦在老学究面前:“里面闹鬼,你找死啊……” 西北人敦厚朴实,张老夫子古道热肠,可他哪里晓得自己拦住的老学究就可比着沟里村瘦仙姑灵验得太多了,他是冥间君、鬼祖宗! 甲添忌讳外来仙佛在本地演法,阎罗神君客随主便,在九龙行走时他收了自己“人见人怕”的身相。 张老夫子话还没说完忽觉天旋地转,再张开眼睛的时候正躺在自家床上,抬头看看屋顶未漏,起身下床想迈步出门……踏实了,离家时门在外面锁上了。 神君脚步不停,直接走到后院:佛到九龙后就再次闭关。 此时封关化境已然破灭,佛祖端坐现实中,挺巧的,佛正坐在日馋老店的大水缸上。 佛坐水缸,听听都觉得可笑,但佛祖现在的情形,实在让人笑不出:他裂了。 裂痕不大,可是深刻明显,宝镜炼化的如意金身上,一道裂璺自额头发际线处斜斜向下,穿跨左目直没耳根。 佛的神情不见痛苦,无喜无怒无忧无嗔,就那么平平静静地裂着,优和尚结做在佛祖对面,双手结印定法,口中禅唱不久,一枚枚金色的汗珠自他额角伸出、滚落。 显然,佛祖法事遭遇噩变,优和尚正施法全力相助。 阎罗并不多问,左手截出一印,缓慢但用力地按在了佛的肩膀上。 先是左手印,继而右手印,再过片刻神君右脚向前斜横踏步、左脚如钉牢抵地面,双足阴阳再结身印……拔舌王还在神君的袍子里泡热泉,头上依旧搭着块白毛巾,此时满面诧异:“神君用到了‘九幽贯九天’大势?佛这是怎么了?” “禅入漏,大所获,力有未逮。”袍内玄空传来阎罗的回答,十个字把佛祖的情形说得一清二楚。 旧时西天的大菩萨们陷落漏中,佛遣果先入漏寻人,果先丢了;佛再度悠小菩萨去寻果先……到得此刻终有回报,果先已寻得众禅佛,悠小菩萨又寻得了果先,众人都已找到,现在佛要做的就是把大家都接引回来。 但漏中捞人,玄虚莫测,非得浩大法力否则休想成功,佛具通天能威,但再强大的力量也是有极限的,佛已尽全力却仍差一线,真的只差一线,优和尚全力弥补但堪堪就是弥补不上的“一线”。 一线之差,生死两岸! 佛已将身力、神力、念力全部勾连于漏中弟子,这种事情很像钓鱼,那鱼竿已经无法放手,最后的结果不外两重:要么把鱼拉到岸上来,要么被鱼带到水中去。 佛祖金身再次开裂。 佛只要小小一点助力就能完成重法相救众人,而这“小小一点助力”,说容易就再简单不过,说难却又难比登天! 入漏、穿漏、漏中接引皆为佛家本门禅力法持,只有正宗禅家力道能救回佛,一点点就够了,当禅力不足时何以补持?特别简单,来几个虔诚佛徒,许愿、拜佛,只要心中有虔诚慈悲,他们的参拜即刻化作纯洁念力,得此力相助佛祖便能救人成功……无需太高深宏大的力量,道理上讲,神君带上佛祖随便去往一座有佛家香火传承的凡间,都不用再做其他任何事情,佛自能大功圆满。 可是西天迷失在先伪佛篡位在后,跟着墨色来袭,大战中毁灭了灵州与凡间无数,茫茫宇宙今日时空,笃信佛祖的凡间无处可寻,拜奉佛祖的神祇除了面前一个优和尚外,就再难寻一人! 神君已经全力出手,奈何他的法力与佛家禅力截然不同,阎罗凭借一身凶横力量能够阻止佛祖继续“裂”下去,但也仅仅是“阻止”而已,他没办法帮佛完成法术,说穿了:耗着。 拔舌王也不光是废话多,其实他的见识也很不错的,稍一沉吟就想明白了其中关键,更惊诧了:“佛回来以后就一门心思的救人……敢情他不止没把握能找到人,就算找到了人他也没把握把大伙救回来?这就又要把自己搭进去了?佛诶,咱能靠谱点么?” 佛听不到,五感绝灵识灭,佛在不动不摇中,佛在风雨飘摇中! 佛祖又被麻烦缠住的时候,三眼神鸦被打得落花流水。 就算龙凤那样的强大圣族也休想撼动前方的墨色大军,何况三目鸦族,连滋扰都算不上,他们的增援全无意义……不过“意义”这种东西,要分如何去看待了。 三目鸦入战,对战局没影响、没意义,可是神鸦却觉得自己非来不可:和三足吵了一辈子的架,一吵就败再吵再败,可三足在强大后其实对三目还是很照顾的。 三目嘴巴上是绝不会去念三足半个“好”字,但发生过的事情永远不会扭曲、就真真切切地记在心里呢,如今三足神鸦基本陨落殆尽,只剩两头大乌与一群小鸦,此刻、它们、有难! 三目觉得自己应该来。 应该来就是意义所在了,应该来那就来,便是意义的实现了。 三目神鸦奋勇冲……然后迂回,跑了打、打了再跑,很快就顾不上打、只剩跑了,老天保佑这群家伙的脑筋还不算太死板,不像施萧晓那样就一门心思的去送死,还是老天保佑神鸦为擅遁之族,它们飞来飞去飞得可真快,这才没一下子就全军覆没莫,有些可笑的纠缠与游斗。 另外蜂侨被三目神鸦中一位头目救下了,蜂侨气力难续,躺在温软的火鸦翎羽间无奈而笑,她想:我可真没用啊。 无奈的笑容浮现蜂侨唇角时,苏景耳中炸响崩裂之声,体内血气暴躁逆冲,身不由已向后重重摔去:他的剑域被任夺破去了。 第一千三百九十章 生死苦局,沸血之怒 无奈的笑容浮现蜂侨唇角时,苏景耳中炸响崩裂之声,体内血气暴躁逆冲,身不由已向后重重摔去:他的剑域被任夺破去了。 俱焚、霸唱、返照、乐乐、君临,接连五道巅妙杀术伤不到任夺分毫……不止伤不到,且还被反击,不是一次次攻击落空,而是所有攻击都被任夺击破、并反扑! 这次也不例外,任夺的杀势永远那么普通、朴实,就是长剑举起、齐眉一刺! 剑如跗骨之蛆,紧追苏景摔飞身躯、稳稳锁住他的眉心祖窍。 夺命一剑,向后疾飞尚且避之不及,苏景却猛提身,陡然止住向后飞退的身势! 寻死之举,这样做和用自己的额头去撞任夺的剑也没什么区别……苏景不怕死,可是也绝不会白白送死,他敢迎向任夺长剑只因灵犀传来:援兵到! 果然,一道犀利剑气自他身内绽放,青衣、冷面的凶狠剑士自王袍中跃出,冷哂:“任夺,找死。” 苏景的鬼袍中有邪庙陈列,邪庙正中有离山大旗祭奉,离山大旗上有一人牵魂寄魄,离山弟子、苏景师兄,叶非。 叶非在无名凡间吃剑悟剑,那座乾坤运气很不错,深处后方并未受到战火殃及,如今还是歌舞升平的……类似凡间都一样,帝王坐拥四海,权臣勾心斗角,贵人享乐开心,百姓为稻粱谋,又有谁能知灭顶之灾已然席卷仙天、又有谁能知群仙正做最后苦战庇佑天下昌平! 叶非的剑就是他脸上的疤,这道疤何尝不是他的心,道、佛、神君观宇宙以省自身,叶非却反其道而行之,修己心而证大道,因为是“修自己”,是以他的修持不存尽头,所以这场吃剑的领悟也没有终点,人在关内可关藏心中,他随时能够醒来的,只看他何时想拔剑。 苏景被任夺彻底压制,落尽下风的时候,便是叶非拔剑之时! 破关、归旗、拔剑、强攻,一刹之内同时发生……蜂侨、施萧晓、三目神鸦之后又有援兵入战:离山叶非驾到! 苏景已经好久没见过师兄出剑斗战了,直到刚刚叶非归旗时,苏景领受师兄的剑上气意……心砰然、血沸腾! 一剑击出,任夺攻势破灭。 叶非竟破去了任夺一剑。 从任夺飞出蒙天旗舰与苏景交手开始,始终是眼帘半垂、似笑非笑的事情,直至叶非突然出现一剑挡下他的凶悍一击,任夺猛地张开眼睛,目中戾气闪现! 今日任夺已经和墨巨灵全无两样,以墨巨灵的心性,就算被挡去一击也依旧保持从容心,可任夺不知为何,才与叶非接触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从掌握大局高高在上的神王,一下子就变成了嗜血嗜杀、残忍暴躁的鬼将。 一剑被挡下,任夺开声暴喝,黑色的长发与衣袍被真元鼓荡翻飞,手中长剑奇光绽放,滚滚杀势如长河倾斜,猛攻叶非! 叶非还是那两个字:“找死!”长剑再起,人随剑去化璀璨银光,全无退让地迎上任夺之剑。 同个时候苏景也是一声叱喝,手腕震则掌中神剑急颤,剑气如浪轰涌连绵,自斜刺里向着任夺劈斩直下! 伤不伤任夺?苏景真的没去想,他只晓得一件事,若非得在入魔任夺和师兄叶非之间选一个人,他选后者!苏景还活着呢,就不会让任夺伤了叶非。 师兄弟联手,离山一代真传中最最出色的两位弟子合剑齐功,并力之威何等强大,即便任夺也不得不退。 不想死就非退不可! 任夺退一步,可身形后退,剑势反做暴涨,黑色的剑荡起黑色的潮,再次扑向叶非与苏景。 叶非的杀伐决绝远非苏景可比,他眼中的人命不过蝼蚁! 当苏景对上任夺的时候,声声呼喊皆为“任夺醒来”,可叶非口中就只有另外两字,不留余地、非要见血不可的:找死! “找死!”叶非的声音阴冷如冰,随任夺身退而踏上一步,剑上银光更盛,迎上黑色剑潮。 苏景与叶非严格保持一致,同样跨上一步,剑上激鸣仿佛金乌怒啼,再次击如黑色剑潮……还有,苏景一步落下,他的“第六剑”随之而起,阳魇再现! 身形与力量共做暴涨,人如神剑如奔雷,攻! 任夺又退一步,苏景与叶非并肩再进一步。 阳魇第二步,苏景的神力疯长,叶非的剑气愈发凌厉,任夺再退,可他的剑又何尝不是出自离山?!即便他已化作巅顶之魔,他的剑也仍是离山之剑。 只要是离山之剑,就永远脱不开四个字:越挫越勇!苏景与叶非的攻势越来越强大,而任夺的反扑也变得越来越凶狠! 第三步、第四步、第五步……苏景步步前进,他的剑力疯狂膨胀,可他的神情却越来越凝重:没错,任夺是在步步后退,他已经连退五步了,可这绝不是说他已落入下风。 因为任夺的反挫与苏景叶非的强攻死死纠缠在一起,看上去是两位一代真传逼着任夺后退,但若换个角度,又何尝不是任夺在“拉着”苏景和叶非前进。 任夺不能不退,只要他停下半步就会大难临头,可是苏景与叶非也不能不前进,只要有半步跟不上,任夺的魔剑便会反噬而上,一样的灭顶之灾。 恶战已成必死之局,此刻仍在僵持,但苏景明白,战团中三人身上压持的力量都已逼近极限,这场苦战即将开解……生死相见的开解。 另外,苏景与叶非并肩,他隐隐察觉叶非的剑……很不对劲,可是究竟哪里不对劲他辨不出,他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做仔细分辨,苏景第六步将起,三位离山弟子的剑都已疯癫、人都已疯魔。 同门三人,必有一死,每个人都有一只脚跨入了鬼门关,只看是谁离开……就在生死苦局即将揭晓的时候,东方战场突然传来一声淬烈巨响。 声锐如刀,自天空落入耳中再直刺脑海深处,让人割裂巨痛的大响:中土护界灵阵散去。 与墨巨灵的疯狂围攻之下,中土世界的守护阵法消散了。 中土人间再无遮拦,完美乾坤屏障不再。 灵阵消失一瞬,无数巨灵遁身黑色法烟,遮天蔽日向着中土蜂拥而去! 遥远西北天,下治真尊端坐黑山巨像上,笑了……中土守护大阵不再,想要摧毁这座世界就再容易不过,根本用不着进兵入界,直接在外面调运重法轰袭,顷刻就能把这颗蓝色星辰打成齑粉。 不过……中土微不足道,现在就把它毁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分出重兵去打中土,不是为了破开法阵就立刻摧毁它,而是下治真尊想看看真到火星、中土两界同遭危难时苏景会去救哪一处。 如果苏景去中土,火星的卫戍之力必定大大削弱,这样的情形对墨巨灵来说简直再好不过;如果苏景不顾中土留守火星也没关系,就让真色天兵入界去,一点点地烧、杀、毁,这个过程切忌太快,一定得让苏景远远地看着,然后那个小魔头应该会暴跳如雷吧、应该会气急败坏吧,应该会怒火焚身且痛苦万分吧……多好看的景色,且他浮躁了,又怎能在任夺剑下活命? 所以下治真尊传令墨色大军,灵阵散去后不要立刻轰杀,对中土入兵侵袭;所以下治真尊遥望苏景,他满面笑意。 “中土啊!让路啊!”苏景双目通红是,厉声咆哮!此刻苏景无法抽身,除非任夺肯收剑让路,如果苏景强行抽身战团,自己生死难料不算,还会直接害死叶非。 焚心、灼骨、沸血之怒!这样的情绪,苏景以前只有过一次,得知贺余师兄以自己仙途换回人间气运,一缕残魂被拘押阴阳司的时候。 那次他担心师兄,他恨阴阳司铁律无情,他暴躁无匹但心里还有重重矛盾,他不想真的破去阴司轮回;这次他担心中土,他恨墨巨灵残忍诡诈,同样暴躁无匹也同样身处两难,挡在他面前的、即便在中土危在旦夕时也要和他分出生死的那个人是任夺! 那次他喊的是“不放吾兄,断尔轮回”;这次他喊得是“中土啊,让路啊”。 截然不同的情形,一般无二的情绪,怒喝中第六步落实,第七步踏出!三位离山翘楚,三尊惊世剑魔,三团剑上风暴轰轰烈烈绞杀一起,任夺满面戾气,他又退了一步,但他决不让路! 第七步踏出! 神剑阳魇,七步齐天,阳魇之威在第七步中发挥到极致,苏景已是顶天立地的巨魔,因法术而来、自冥冥洞穿的神鸦啼鸣震彻无尽星天,人入魔剑亦然!法术行衍于极致时、急怒攻于心时,原本清明的灵台便被血色彻底侵染,苏景心中就只有一个字:杀! 巨剑上烈焰翻腾,向着任夺狠狠斩下! 与此同时叶非剑上也暴发出从未有过的炽烈光芒,他的剑光甚至掩过了苏景的阳火神晕,提剑、斩! 任夺的最后一击也随之而起,黑色剑潮陡然退散,大道至简、返璞归真一剑、两剑,双手剑!没有守御只有抢攻,根本不看苏景与叶非的攻势,双剑如蛇悄然吞吐,分刺两名强敌的心口。 收敛剑潮,但任夺剑上力量已至极限,今生此世、任夺最最沉重也最最犀利的两剑,斩刺同门! 叶非口中两字始终不变:“找死。” 第一千三百九十一章 性命棒喝,剑归中土 叶非口中两字始终不变:“找死。” 话未变,可是语气却变了,最后一击、必分生死一瞬他竟笑了,由此“找死”两字的味道变了,从呵斥恐吓变成了开玩笑,长辈对晚辈的玩笑话,轻轻松松、惬意开心,还有……一份解脱。 语气变了,叶非的剑势也变了,他的剑锋突兀一转,不理任夺攻来的必杀一剑、更没有去急攻任夺求个功归于尽,而是先斜斜一挑破去了苏景的阳魇攻杀。 苏景与叶非并肩而战,他的剑在任夺面前全无破绽,可是对身边同伴却毫无保留完全开放,是以叶非异常轻松就破去了苏景的攻势,而叶非的剑势不停,陡然再爆巨力、顺势直下又为苏景挡下了任夺刺来的凶狠一杀! 一切仅在电光火石之间,几乎就是同是发生的事情:叶非破去苏景攻杀; 叶非为苏景挡下任夺一剑; 叶非自己心口中了任夺一剑; 叶非笑着对任夺骂了声:找死啊; 叶非的剑崩碎了,剑为面上疤痕,叶非的左颊暴烈开一道狰狞伤痕,血如泉涌;叶非很疼,神情有些扭曲,可眼中那重解脱更明显了。 叶非是个怎样的人?反出离山后他敢直接放言要剑挑离山,什么正道邪道妖魔道,谁惹了他他就要剥谁的皮,中土世界上,心中戾气最重的那个人非他莫属,他会管任夺是谁? 当叶非出手,包括苏景在内所有人都以为他对任夺绝不留情…… 是啊,叶非是个怎样的人呢,他是离山最邪佞的弟子,犯下忤逆弑师重罪,莫说离山天宗戒律森严,就是凡间的无赖伙混混帮派也绝不容这样的忤逆,可是师尊商照六早都为他领受了罪罚,门中长辈万里追杀到最后就是为了告诉他:你那一剑刺错了。 苏景理解的“不放弃一个弟子,再如何都值得”的离山教义是师兄贺余给他讲解的、演示的;同样的道理叶非却是亲身感受、用自己的性命去领悟了几千年才最终彻悟的! 叶非已经归宗,他也是离山弟子,他冷口冷眼对正道不屑一顾,但他才是那个真真正正被“不放弃一个弟子,再如何都值得”这重离山大道拉回来的弟子! 叶非修剑,悟自己,他悟的就是“我那一剑刺错了”。 在无名凡间入关后,叶非的剑术精进神速,用一日千里来形容也毫不夸张,可毕竟这场精修的时间还短,以他正常的本领是没资格参与到任夺与苏景的战团的,除非……燃烧元基之力,以无尽仙途换一时辉煌,以无穷寿命换短暂强大。 这是匪夷所思的法门,叶非自创的法门,和他四五两圆的混血身魄有直接关系,也和他修行路上几废几立的经历有莫大关联。 所以叶非入战来,相助苏景扳回局势,而叶非的剑、意、道,一切元法的本根都来自“我那一剑刺错了”的领悟,当他燃烧性命以做强攻时,苏景感受不到什么,他面前的任夺却在于叶非的每一次对攻中,都能领会叶非剑中本蕴真意:我那一剑刺错了,你这一剑刺得对么? 你这一剑刺得对么! 在对上叶非后,任夺从冷静大尊突然变成狂躁剑魔,就是因为被叶非的剑意直问本心。 本心侵墨,已漆黑,墨沁魔念受不得这种质问,是以任夺激怒。 短短七步斗战中,叶非的“质问”不停! 你这一剑刺得对么;你这一剑刺得对么;你这一剑刺得对么;你这一剑刺得对么! 至于斗战中叶非一口一个“找死”,这要算是一份……一份情怀吧,当年他被八祖从天南打到海北再从海北打回天南,每次相斗时,八祖都会骂他这两个字:找死。 叶非越是出剑就越是逼问,越是逼问任夺就越是狂暴……直到最后、生死相见一刻,叶非阻拦了苏景与任夺的玉石俱焚,却任由任夺一剑刺入己身。 对任夺和苏景来说,杀意、怒火、魔焰最最勃发一刻便是心绪最最暴躁一刻,便是心防最最脆弱一刻,而叶非身中任夺夺命一剑时,正是以身证意、叶非的道意最最强烈时! 任夺刺中了叶非一剑,也彻底领下了叶非用毕生时光来苦修参悟的一问。 你、这、一、剑、刺、得、对、么……八字之问彷如怒雷贲烈、直直绽放在任夺灵台! 人有心,要有心,神佛有心,邪魔也有心,叶非用自己的性命去问任夺:本心何在、初衷何在啊,叶非之问,比着苏景的传神、呼唤强大无数。 叶非是离山上下来的魔,他早都明白了“不放弃一个弟子”的道理,只是他的做法太极端了、他的代价太沉重了,直接用命去唤醒任夺,还不知道能不能奏效……贺余都未必做得来的事情,叶非真就敢做,他可是叶非,通天彻地第一别扭魔! 自无名凡间来到火星战场,叶非出手对抗任夺……从他来时就知道自己要如何做,从他拔剑时就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遥远西北,下治真尊的绝大部分注意力就击中在三个离山弟子的战团中,他未入战所以体会不到叶非的剑意,但以他的智慧、乍见叶非在最关键时舍身舍命,下治心地震惊同时也能想到叶非的目的何在。 下治真尊的笑容有些古怪,魔尊全不掩饰自己对叶非的敬佩,但与敬佩同在笑容中的,还有轻蔑,想要唤醒任夺?痴人说梦! 这个瞬间太短暂了,苏景的应变再快十倍修为再强十倍也阻止不及,任夺一剑刺入叶非心口。 下个瞬间更加短暂,任夺毫发无伤,却一口黑血喷出,眼中一丝明慧闪烁,看一眼叶非、看一眼苏景、回头看一眼东方的中土世界……就在回望中土时任夺拔剑,剑上元气喷薄,化作一道断天的河,自火星直扑中土! 那是怎样贲烈的一击,拼却全副修为根本不管自己身体能否承受这样力量的烈烈之杀,剑气如虹,自火星起、堪堪接触中土时便告泯灭,不伤中土世界一草一木,却将他面前、拥堵在火星与中土之间的墨巨灵尽数斩杀! 任夺用离山的剑和墨巨灵的尸身,为苏景开辟一条清静大道! 一剑铺展宽宏天路后,任夺眼中明慧迅速暗淡,可就在这份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明慧之光堪堪泯灭时,任夺再动剑……剑无情,直末自己心窝;任夺无情,手腕用力、绞! 嘭一声,血肉横飞,任夺身与魂俱灭,自裁。 远处观战的下治真尊面上笑意陡然崩碎!错了,错了,即便神佛出手也救不回任夺,但这并不是说任夺就没有可能会在某个瞬间“心魔反噬”,得刹那清醒。 某个瞬间,这个瞬间。 魔心深重,侵染彻底,任夺再也回不去了,叶非用命拼出的“不放弃一个弟子”,用命喊出的“你这一剑刺错了么”,只能换回任夺一线清醒。 这个清醒只有一瞬啊,一瞬过后魔心便会重新把持一切,任夺还会变回墨色大尊,只有这一瞬光景,任夺做回了离山弟子……这一瞬里他做了离山弟子应该做的事情,被墨色彻底侵染后就再也回不去了么?任夺要回去,哪怕用最决绝的办法! 为苏景斩开一条护世大路,再挥剑为苏景铲除一个邪魔强敌……他自己! 刹那清醒,钉入永恒! 没有只言片语,任夺魂飞魄散。 宁可以离山弟子身份自裁,不做永生邪魔。 他可是离山任夺! 他可是离山第一张老! 大世无圆满,直问本心,求不得无愧求无悔。 仙义难两全,当须牢记,长生不是偷生。 叶非半生有愧半生无悔,任夺的长生绝非偷生,两位离山翘楚用剑用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与遮天墨色之下,写下来的两道离山戒训! 什么是离山,看古板教条的贺余,看戾气十足的叶非,看冷漠刻薄的任夺!见其弟子,怎还能不知此山如何,身在离山门下,苏景安敢不为离山效死! 看看离山吧,哪个弟子安敢不为此宗效死! 见过这样的仙魔和这样的生死,即便墨巨灵也再不敢说苏景的守护全无意义…… 下治真尊满面泪痕怒气勃发,心疼啊,任夺啊,任、老、魔! 整整一座墨色强族中,仅次于下治真尊的决定高手就这么死了! 啊、啊、啊、啊!负伤野兽才会有的长嗥来自苏景嘶哑的喉咙,声撕裂目染血心如刀绞!而真正两难之选此刻才刚刚陈列面前:叶非用命换回任夺片刻清醒,任夺用命开辟的尸血大路……那路的尽头,中土有难! 下治真尊满面戾气,已自黑山巨像上扑起,扑向火星! 千万邪魔集结无边乌云、向着中土蜂拥冲去。 顾哪里? “此间有我!”不听的声音响起了,四字之后她的长发飞扬,她的长啸冲天,血色天藤自火星各个角落疯长,自星空四方蔓延,藤聚如潮藤动如雷,凛凛凶威自不听身周暴涨暴散,凶猛且浩荡的力量完全燃烧,她的疯狂之战才刚刚开始,她要镇守火星、为苏景! 这不是不听第一次为苏景而战,但这场分别后可还有重逢之日?人不知佛不知苏景更不知,他只知他的笑语仙子以情入杀,他只知这是一场绝不辜负! 绝不辜负,苏景左手抓起叶非,右手挽住了任夺的剑。 叶非奄奄一息,命火已灭救无可救,当任夺将剑锋送入他胸口时,受叶非法意轰击恢复清醒,任夺及时收剑了,剑创不轻但还不足以致命,可叶非燃命喝棒,无论他是否受伤他都已将真寿耗尽,无论是否中这最后一剑他都必死无疑!最后几口气了,将死叶非……他是离山弟子啊,死也要死在家里,苏景这就带他回家;任夺已死,他出宗是为剑出离山,如今他已不再,唯一能做的只有送他……剑归中土! 烈烈长啸烈烈金虹,苏景化身光电飞扑中土! 第一千三百九十二章 这是哪里,这是中土 一切残酷,所有血杀都归于无情瞬间,从护界灵阵告破到任夺开出尸血大路、从不听全力爆发守护火星再到苏景冲回中土,瞬息之事、短暂不可计,而火星中土两地距离很近、苏景身法何其迅捷,他几乎与第一波攻入中土的墨色邪魔同时入界…… 苍苍剑鸣传自离山,掌门三剑真人以下所有弟子拔剑,昂首望向正突破天际的滚滚墨色,外面打得天昏地暗,连月亮都崩碎了,中土修家怎么可能没有察觉,修行正道早已严阵以待。 “杀!”三剑真人一声叱喝,离山弟子尽数出手。 可还不等他们的剑气攻上,突然一声长啸传遍天地,跟着烈烈火光遍染琼天,那是真正的烧天之火! 烈火所过,墨色凶魔化烟飞灰,跟着一道强光直泻离山,苏景显身三剑真人身边。 他日门宗有难,苏景必来报效!这是苏景之诺。 苏景回来了,大难将倾之际。 苏景回来了,送叶非回家,送任夺的宝剑归山。 剑归中土,剑归离山。 三剑真人霍然大喜,但跟着他就看到了叶非,看到了一柄他并不认识的剑,也看到了苏景的血红双目和满脸泪痕。 小心翼翼将叶非扶坐山巅,白发苍苍的叶非,似笑非笑的神情。 任长老神剑插入泥土,剑在则离山不灭啊。 之后对着三剑一点头,苏景没有只言片语,挥手拔出自己的剑,一飞从天去、杀敌去! 墨色滚滚,四面八方侵袭中土,真正投入重兵,如雷为首四尊大尊齐齐入界!苏景回到中土了,当然就不能让他再离去、不能让他再去驰援火星。 将小阎罗拖在中土,信义?大义?小义?管是什么“义”,只要是“义”即为泥潭,终将沉陷忠勇、腐烂英雄。 苏景战力通天,可说到底他只有一个人,凭他一个,又如何从万万邪魔手中救下整座世界……墨巨灵是这样想的,但中土又何止苏景一人! 就在苏景拔剑、逆冲天穹的时候,南方山林中突然一声尖锐咆哮,好漂亮的女孩子飞纵,人在半空时便已化作万丈妖狐,腾腾妖气涌动八方,她为护世仙,她为天真之身,她是绝世妖狐! 狐吼冲天时,剑啸乾坤时,东方的大地绽烁起无尽强光,千万神剑汇聚萧杀天龙,直击满天墨色,剑龙正中目光冷冽的道长手执丈一神剑,剑在手,江山疆域在天;剑龙横击时,佛光普照时,白白净净的和尚站在悬空的宝刹中,两脚开立双手高举做托天之势,他的吼喝嘶哑却激昂:“佛啊!” 佛啊!两字狂吼是,秃头上青筋暴露,双手则暴绽宏宏神光,一双金色的手印冲天而起,瞬瞬展阔万里,巨大的金色手印,击溃一切邪祟! 大地摇撼,整座神州都在剧烈颤抖中,仿佛有什么巨大魔兽正暴躁挣扎,要从地面下冲入人间……三身獠!一身一千里,三身凶獠化三千里巨魔,裹挟滚滚煞气飞身迎敌,他的利爪几乎撕毁空间,他的獠牙仿佛能咬穿时间,祖乐乐在此,谁敢人间放肆! 中土四仙齐齐出手,而中土又何止四尊仙家……大地摇撼,大海也在摇撼,跟着浩浩汪洋崩裂,疯了疯了,这凡间疯了,外域邪魔入侵之际,它竟连海龟都“动员”起来了。 一尊又一尊海龟飞天而起,几乎汇成了一片半黑不绿的云……一剑灿烂,绽放龟背,只见一头尤其巨大的海龟上飞出一个无比俊美的家伙,男子,却足以让人间所有女子羞愧的美貌,目如星辰璀璨面如美玉无暇,尘霄生放声大笑:“恭喜师弟归宗!” 劈天一剑,尘霄生显身,他的大海龟翻翻滚滚摔回海里去。 “恭喜师弟归宗!”贺余同样大笑,飞身飞剑,大龟落海。 “恭喜师叔归宗!”沈河与红景大笑;“恭喜师叔祖归宗!”剑尖儿剑穗儿手拉手,双姝并蒂双剑比翼,一青一红两道剑光妖娆绚丽;“师父,想死我们啦!”陈精把妖精不成、参莲子樊翘等人的心里话都给喊出来了;“黄皮蛮子,你想死我了没?”妖精妖精,阿嫣小母的笑声柔美入骨,努力抢在烈烈儿之前向苏景打招呼……腾腾法术,尊尊剑仙,完美世界中何止苏景一仙,何止护世四仙! 大小海龟落如雨下,稀里哗啦的摔回大海,留世群仙、护界人王尽举剑,迎敌。 中土有群仙,早已磨剑相候,与苏景的好相逢时,与邪魔的好厮杀时。 杀杀杀! 苏景想哭又想笑,可是哭不出也笑不出,他只有杀,杀不停也杀不尽! 突然,苏景听到“忽啊”一声怪叫……之前情绪激动,苏景甚至都没察觉,十六甩着尾巴、追着他一起返回了中土。 “海龟飞仙”中熟人不少,十六可得打招呼……“忽啊”是打招呼,但十六再喊出来的一个“瓶”字便是一场腥风血雨:喊着瓶、吐出瓶,一大三小四个瓶子。 第一个小瓶子破碎,黄裙女子环顾左右,第二个小瓶子破碎,黑袍老者面色威严,第三个小瓶子破碎,离山五子面带微笑;还有那只大瓶子,碎裂之后……仙魔大军!今日的仙魔大军! 受道尊所托,瓶儿仙子将“时势造妖孽的妖孽”大都收入瓶内,漫长年头的精修与磨练,他们是这场大战的生力军,道尊与瓶儿仙子苦心筹谋、认真保留下来的仙中精锐、天锐! 浅寻破瓶而出,平时很智慧的女子,但最近修炼有些太投入,并没去关注外面的战局,是以这一刻有些发懵,脱口问:“这是哪?” 沈河笑声远远传来:“回禀浅寻前辈,这是中土。” 沈河是个周道的人,前辈有问他自然要回答,不过再回答过后,沈河似是又想到了什么,稍一沉吟,目光陡然犀利,声音也随之暴戾,向天穹、正滚滚杀入凡间的墨色邪魔开声叱咤:“这是哪里?这是中土!” 吼声未落,一阵苍老大笑自地面响起,重复、同样问邪魔:“这是哪里?这是中土!”大笑声中,纯烈阳火冲腾而起,离山八祖苏景师尊,陆角八自幽冥返回人间,纵法飞天狙杀邪魔。 “这是哪里?这是中土!”苏景哇一声大哭,终于哭出来了,哭着吼,哭着怒、哭着自豪! “这是哪里?这是中土!”叶非身体中开始透出古怪玄光,他觉得很冷,异常虚弱了,可还是忍不住地跟着喊这句话。 “这是哪里?这是中土!”影子和尚不喊“佛”了,他试着喊了这个八个字……过瘾、过瘾,还是过瘾啊!比着喊“佛啊”过瘾多了! 同样的喝问一声又一声,每位中土之仙的呼喝。 是问是骂更是极极自豪下的骄狂呵斥,邪魔来此撒野前,可曾看过这是哪里?可知此地不容妖邪放肆! “这是哪里?这是中土!”此声传遍天宇,大战覆盖苍穹! 墨巨灵遭遇迎头痛击,顷刻伤亡惨重,他们以为护界灵阵破开后会有一场轻松杀戮、能够一雪前耻,却哪里想到此间战力浑厚无匹,雪耻未遂自取其辱! 这是哪里? 这是他、娘、的、中土! 第一千三百九十三章 随轻风去,不弃中土 在仙天大战中,像神君、魔君、墨色大尊这等巅顶神魔皆为绝对武力,两军厮杀激烈、于关键一刻可做结局一斩或颠覆一击的强大存在,但“绝对”并非“决定”。 巅顶神魔坐拥强大武力,他们能够在某一场战役中力挽狂澜,但以他们个人之力,无法阻挡整场战争的大势。 再强大的力量也会有个极限,何况这是一场席卷整座宇宙的浩大战争,所以光有神君等强者远远不够,还得有兵。 九龙地就有兵,兵多将广,三十七座仙天大盟的剩余精兵,东天道的残存精锐等等,再看看火星,巅顶神魔有苏景不听三尸再加一个瓶儿婆婆,不算少了,可是和九龙比起兵力的话,就显得有些单薄了……不单薄,神君和道尊早有安排,火星军中暗藏“瓶子天”,五光十色瓶中精锐无数! 瓶儿婆婆和十六投缘,小蛇乖巧,在南灵琉璃州的时候天天缠着婆婆,瓶儿婆婆就把瓶子藏进了小蛇肚子里。 婆婆想得挺好的,十六的实力平平,并不引人注意,由他来藏瓶藏兵谁也不会发觉,关键时刻着他吐瓶发兵可收奇效……就是婆婆没想到,十六甩着尾巴追着苏景跑回中土去了。 中土可是十六老爷的老家,老家有难时……火星危殆?大阵重要?十六管它们那个,他得回家吐瓶。 十年前瓶儿婆婆就传神于“瓶子天”,将外间战况告知瓶内群仙,此后每有重大军情都会及时通报,是以瓶子天内群仙都能明白自己要守护火星……然后他们就在中土现身了。 墨巨灵是所有仙家的仇敌,但对封仙瓶子天中的精锐仙军来说,至少对其中绝大多数来说,中土世界根本不值一提,火星才是今日世界存在的根本、才是他们应该为之苦战甚至甘心赴死的阵地。 中土恶战暴发! 初开战墨巨灵便遭重创时,被凶法轰碎、割裂的黑色尸块落如雨下,可这场战事本身是混乱的,瓶子里出来的大多数仙魔也在奋勇杀敌,但他们无心于中土恋战…… 任夺自裁前开出的血路,只存在了短短片刻就被墨色大军重新封堵。 能够一剑开路,固然是任长老修为强悍,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墨巨灵不曾防备,谁会想到自家的大尊会突然倒戈,而此刻,小阎罗回归中土,完美乾坤内涌现强大实力,墨巨灵就绝不会再让出道路、让今日仙魔打通两颗星辰。 此刻即便任夺复生再做全力冲杀,也休想轻松开路。 有瓶中仙想要从中土冲回火星,但才一冲出天外就被湮灭于滚滚墨色之间。 狂风暴雨般的攻势强袭火星与中土,墨巨灵根本不用去选哪里是重点,因为他的数量太庞大而星辰战场可供接战的空间是有限的,以墨色兵势足以对两颗星辰都保持最最强力的重压、攻伐。 就是再多出三对“火星、中土”,墨巨灵也照样能打出十足压迫! 法咒雷音与法术轰鸣充斥星天,下治真尊亲自入战急攻火星,不听的双眸不知何时变得湛清碧绿,瓶儿婆婆面上的皱纹正渐渐变作细密的裂璺……她们已经是用性命在拼、在守! 三尸哇哇怪叫着狠勇冲杀,但再不敢随意与敌人同归于尽:一死就死回苏景身边了,死过去容易想要回来可就难了。 中土同样杀伐惨烈,整座天空都已被浓浓墨色遮掩,漆黑法术汇聚入瀑倾泻人间,而完美世界的反扑也全不示弱,道道法芒与剑气逆冲苍穹,一次次割裂那座黑色的天! 就在乱战中,须发如雪的老人缓缓开口,苍老声音传遍乾坤:“离山弟子何在。” 离山弟子何在,离山弟子何在,离山弟子何在……法音广传,山河回声,六字说完,老人提笔于面前虚空中写下了一个字:聚! 铁画银钩、字出法随:离山弟子何在,聚。 离山九位仙祖已经是上上个时代的事情了,许多人都不认识这位老者,但见过了他的笔、见过了他的字,见过了他的字中剑意,中土的修行者、飞仙者还有几人认不出他是谁:离山一、刘旋一! 离山大尊传令,离山弟子集结! 遽然星河浮生,百盏寒月呼啸,破除墨色开拓天路,黑袍老者踏寒月渡天河,疾飞大祖身边;烈烈天火凝聚天川,自地面倒卷而起,红袍老者就在火川巅,飞向大族。 陆崖九、陆角八两兄弟都在笑,彼此间不必多言,见到大祖和其他几位老兄长也无需寒暄,离山弟子何在?离山九子今安在。 九子失其二,但还有七人重聚人间! 八、九两祖之后,尘霄生纵剑飞天,沈河红景左右随行;贺余执剑开路,扶苏为首一众真传并剑其后;苏景挥手金风阳火铺就重重大路,剑尖儿剑穗儿、妖精不成、参莲子樊翘与离山众长老御剑飞驰于风火大路之中……还有白羽成,他也在瓶中,他也飞纵去天空……离山弟子集结! 只在须臾间,中土离山出身的天仙、人王共聚大祖身畔。 突然,一道犀利剑意裹挟着黄裙倩影闯入离山阵中,小师娘驾到!她可不是离山弟子,可她就往陆崖九身边一站,不解释。 就来了,怎么着吧。 谁能把她怎么着啊。 其他几位仙祖还好说,八祖和九祖是双生兄弟,感情最是深厚,八祖笑眯眯地看了九祖一眼。 九祖稍有尴尬,想要解释却又觉得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直接转回头瞪了苏景一眼。 苏景简直冤枉,心想您老瞪我干嘛……九祖也不知道为啥瞪他,反正就是有点尴尬、又没人可瞪,那就瞪苏景吧。 真不白瞪,苏景低低咳嗽一声,对八祖道:“启禀师尊,大师娘人在火星。” 八祖愣了愣,不知道该说什么,“哦”一声了事吧。 “哦”过,反应过来了,陆角八实在忍不住,又问了句:“她还好?” “大师娘安好!”苏景不敢笑,回答得一本正经。 浅寻是个坏榜样,她一塞进来,算是帮了许多也想凑过来、但碍于没有“离山身份”又犹豫着不好凑上前的闲杂人等,香香甜甜的味道里,阿嫣小母跳到了苏景身边,用小手指轻轻碰了碰苏景手背,妖精笑。 浅寻不解释,阿嫣小母可不敢不打招呼:“拜见离山诸位仙祖,阿嫣小母本为……本为苏景贴身婢子,也算离山的妖精。” 阿嫣小母进过大圣玦洞天,的确有一重“苏景妖卫”的身份,但她可不想当卫士,做丫鬟多好,有机会侍寝呢。 “拜见离山诸位仙祖,七大天宗同气连枝!”涅罗启巧的理由光明正大;“阿嫣小母来得俺就来得!”烈烈儿一贯有份凶性,见了离山师祖他也不肯好好说话…… 又再须臾中,和挨得上、挨不上的大群中土仙家列入阵中。 叶非仰望天空。 如果叶非实力尚在,大祖集结离山精锐时他或许还会别扭别扭,可现在……他就快死了啊,临死时就再不觉得有什么事要别扭一下才好了,听到那句“离山弟子何在”他的双目通红,见到那个陈列半空的“聚”字他心中砰然,真想飞过去站在七位师叔伯身后,师父商照六已不再,做为他最爱护也最看重的真传弟子,应该代替师父站过去的。 可惜,他太冷了,冷得牙关打颤、冷得身体僵硬、冷得提不起一丝力量,他连站都站不起来,又如何飞去天空与所有离山仙会合! 突然,叶非眼睛一花,只觉重重人影在自己眼前、身边晃动:他们来了。 大祖动则所有离山仙皆动,大祖落足叶非身畔则所有离山仙围拢叶非四周……你过不去没关系,我们过来,你也是离山飞仙弟子,我们集结。 我们就在你身边集结。 身体太冷了,可叶非的心一下子热了起来,当火烫的心与冰冷的身血交融时,叶非真就觉得自己飘起来了,小时候向往过的、躺在云端的感觉。 从此没有了重量,随轻风去;从此没有了感觉,随轻风去;从此没有了意识,随轻风去。 当一切泯灭前,叶非觉得惬意开心。 所以当他身周玄光散尽、双目闭合时叶非在笑。 这个人一辈都没好好笑过,要么阴狠戾笑,要么暴躁怒笑,要么嘲讽冷笑,直到此刻他的笑容里才真正有了些开心。 本部弟子聚齐,中土仙家尽在,大祖再提笔,两字映虚空:护界! “中土世界,自有离山守护,自有中土修家守护!开天路!恭送仙军!”刘旋一再开口,浩浩之声再传天下,而“护界”两字后大祖手中神笔光芒闪烁,化作长剑本形。 大祖扬剑离山养剑中土扬剑!他们的意思在明白不过:中土仙家守护中土,瓶中散出的大军请速速集结,本地仙魔当独挡墨色、同时在协助仙军开天路杀回火星去! 离山群仙会相助开路,但他们不会去火星了,中土有难大家没办法坐视不理……这又何尝不是:大世难圆满,求不得无愧求无悔! 直问本心,结果唯一,永不弃中土。 “杀!”群仙飞天去! 第一千三百九十四章 仙姑出马,神君圣明 护卫中土、狙杀邪魔,相助略显散乱的瓶中仙军迅速集结,相助仙军冲上九霄冲出天外……战事惨烈,拔起新的高度。 有了章法自然就有了方圆,有了进退调度,战场上厮杀混乱更甚,但中土上的仙家兵马在斗战中渐渐有了层次、有了呼应,不长时间后,大军开始冲击天外、冲击火星所在方向。 但这并不是说入战中土的墨巨灵就落入下风,他们悍不畏死,他们后援无尽,他们可以肆意摧毁眼前人间施法全无顾忌,中土仙家却还要在激战中照拂凡世……墨巨灵又怎么可能落入下风呢? 所以此间战场的主持大尊如雷全不着急,他在中土,但他根本不出手,另外三尊入界大尊也都隐匿暗中,彼此之间联系不断,他们在等候一个机会,联手催雷霆、必杀苏景的机会。 想要偷袭苏景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四头墨色大尊有巅妙秘法能够隐藏实力、将自己混同于普通墨巨灵,但小阎罗的应变又何其迅捷,正常情况下,墨色大尊不发难则已,一旦他们出手偷袭苏景立刻就能察觉……可现在并非“正常情况”不是么,苏景在中土,这座战场中他在意的人太多了,所以、机会一定会出现的。 中土群仙守护乾坤,瓶中精锐杀向天外……那坠落如雨的鲜血与骨骸中,黑色红色交杂,伤亡对双方来说都是惨重的,随时都是苦战,此刻也不例外! …… 六两大掌管热泪盈眶,小祖宗回来了、老祖宗也回来了啊! 可恨自己居然瘫了,没办法去见小祖宗和老祖宗。 六两大东家本来好好的,但最近天外乱成一团,他知道大战将近急于提升实力,情急下吞了一颗以他现在的修为还不能完全消化的宝贝丹丸,结果药力太强震荡经络,六两不能再动真元,另外一条左腿也全无知觉了。 倒不是什么大事,过一阵药力自然会融入身内,到那时他就可以完全康复,就是现在动不了。 六两是天字第一号好妖奴,晓得这个时候如果让手下抬着自己去拜见小祖宗也不是不行,可自己没有自保之力,外面兵荒马乱还得劳烦小祖宗分心招呼,不妥当,大不妥当。 不添乱就是帮忙,六两早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让手下把自己送入齐喜山地穴深处的神庙林中。 六两是个假道士,所以神庙林中有道家大观,供奉道尊与东天诸神祇;小祖宗是佑世真君,神庙林中当然少不了佑世真君宝祠;小祖宗的大老板可是阎罗王,所以神庙林中还有阎君神殿。 再就是,六两是个周到妖精,道观阎罗殿都有了,如果没有一座佛家大寺就好像齐喜山针对西天似的,由此神庙林中又多出了一家佛家大寺,六两就在佛寺中。 神庙林是藏宝地,六两大东家一辈子经营下来的奇珍异宝都藏在此间,其中又以佛寺中的典藏最为珍贵……选佛寺藏重宝可不是没道理的,六两就和佛家没直接关系,就把宝贝藏在寺里,万一有贼偷偷下来,多半会忽略大寺。 大东家情绪很激动,他激动的时候就爱守着宝贝待着。 …… 日馋老店闹鬼了,闹得还挺凶,金色的佛光与雷霆般的梵唱自从开始就再没停歇过。 官府不理会,日馋东家不出面,铜川城人心惶惶,到底还是有人出手了……街上一位老富绅出钱,派人跑去城南沟里村请动瘦仙姑法驾! 瘦仙姑其实不太瘦,匀称正好的身材,所以得名瘦仙姑是因为她的棕驴特别瘦。 只有一只耳朵、断去半条尾巴的、瘦骨嶙峋的棕红色驴子,莫看瘦,但从蹄子到头顶不存一丝杂色,连它的驴粪蛋都是棕红色的,瘦仙姑早就说得明白了,自己的宝驴本为九霄玄天上一朵赤火杀劫云开智转生、化形下凡,劫云成精的仙物那还得了,都能跟苏晴攀亲戚了,专打人间一切邪祟,瘦仙姑降妖除魔,一定会带上她的驴。 瘦仙姑替天行道不要钱,但善男信女得孝敬她的驴,所以还是要给钱的。 瘦仙姑打鬼不要钱! 得重金临聘,当着来人的面,瘦仙姑凑到红驴耳前嘟囔了一阵,驴把耳朵一摇:“昂!” 瘦仙姑把手中拂尘一摆,对来请他的人淡淡道:“头前引路!”言罢跳上了她的驴。 蹄声嗒嗒,仙姑进城…… 仙姑入城时,灵讯传入阎罗神识中:来自火星的军情。 自从开战,火星的军情战报就从未间断过,两地虽有万扎相隔,但火星战场中发生的事情神君全都知晓,刚刚这桩军情呈秉的就是:中土护界灵阵消散,苏景、瓶子都跑去中土打仗了。 阎罗读军情当然不会避讳袍子里泡热泉的手下。 神识读讯,拔舌王也跟着一起听,听过之后拔舌王精神大振:“我、我、我也是中土的鬼!” 是啊,一群冥王全都是中土的鬼,不过这不是重点,拔舌王真正要说的是下句话:“神君曾在中土立殿,只需神君心念一转便可遁入中土去!而中土有佛家真传,带上佛一起去……佛诶,这下子您老可走运了。” 但话才说完,拔舌王又皱起眉头:“道理是没错,就是……怕是不那么容易吧。” 拔舌啰嗦,但他不傻,不但不傻,而且还很聪明、精明,为何不会容易?因为墨巨灵不是傻瓜啊,无需穿通法阵,神君也能随意穿遁立殿乾坤,只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中土不止有神君旧殿,还有佛道两家的虔诚信仰,凭着这重信仰接引,佛祖和道尊也可以直接穿入中土去,以前去不了是因为那座护界灵阵存在。 墨巨灵玩命去打灵阵,将之摧毁后面临的直接后果就是为今日仙魔打通九龙、中土两地,他们会做这种傻事? 当然不会,墨巨灵所以敢去猛击护界灵阵,就说明他们有十足把握在破阵后仍能绝断两地往来,事实的确如此:蒙天巨舰。 蒙天巨舰彼此呼应,每七舰元息勾连便可生衍妙法,阻截一切灵通穿遁!中土的护界灵阵不再,但神君还是回不去。 明知墨巨灵不会给出这样的机会,但神君还是鼓荡灵犀,试探着、努力着去勾连自己曾经坐落在中土的宝殿,这样耗着肯定是不成,佛祖坚持不了多久了。 拔舌王在袍内,能察觉神君的法持,连连点头:“对对,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万一呢,神君圣明!” …… 瘦仙姑平时不怎么进城。 她少来城里,她的宝驴当然也是乡下驴,初进城本来就有些迷茫,偏赶上铁鞋大街闹鬼全城都跟着一起人心惶惶,鞭炮贩子生意大火,城内各出都噼里啪啦地放炮驱邪……驴惊了。 驴昂昂,撒腿就疯跑! 挺巧的,驴疯跑所向,铁鞋大街,瘦仙姑一把抱住驴脖子,努力不被驴子甩下来。 请仙姑进城的伴当见状大吃一惊,撒腿追驴,惊骇道:“仙姑,仙姑,神驾怎会、怎会如此慌张?” “屁!宝驴察觉妖邪所在,怒不可遏,它老人家勃然大怒!再敢胡乱评价仙家行事,雷劈你!”瘦仙姑一边嘴硬一边使劲拧巴着驴颈子。 昂!昂!昂昂昂! …… “阎罗寻路?”正挥法斩断层层血藤的下治真尊眉头一皱,他的元法真息与巨舰大阵相连,能察觉冥家气息正在不停冲击封绝法术,视图勾连中土。 眉头很快舒展开来,下治真尊面露冷笑,无论心情如何、战事如何,无数年头养成的老毛病都是改不了的,喃喃自语:“休想如愿!” 巨舰连阵,稳稳隔绝,谁也休想再到中土去,阎罗也不行! 话说完,下治真尊的眉头忽然又复皱起,暂时退出恶战,转头向着东南方向望去,他能察觉,一重强大到足以让他感觉到威胁的疯魔气意正从东南远天波动滚滚! 又有巅顶仙魔逼近战场?这让下治真尊有些意外,今日仙天中的巅顶人物,要么在九龙要么已陷入此间乱战,怎会还有人、还有谁……东南远天却是有一伙人正飞驰靠近。 但与他们掀荡起的疯魔之势成鲜明对比的是,云头上为首的两个人: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落落大方美丽温婉,她的眼睛弯弯的,她的笑容纯透且柔然,只有细细眉峰挑起的弧度显出一点点坚强。 特别少的一点坚强。 美丽女子身边站着个三十几岁的中年,很威风的长相,浓眉豹目颇为凶恶,不过他的神情……站在女子身边,中年男子却是一副“小兄弟”地模样,收敛凶气后温温顺顺的样子,还有,他脸上有青嘘嘘的胡茬,看上去原来应该是个络腮胡子,刚刚刮掉不久。 中男人的袍子普普通通,他的头发很长,用串了金铃铛的红绳束了个“马尾巴”,他的头发应该很硬,竖起来后仍是扎扎的感觉,任谁都不会怀疑,只要一解开发带他的头发立刻就会……三尺、倒冲天! 再看年轻女子与中年身后的仙魔……虬须汉、打赤膊、一边和同伴聊天一边掩口娇笑的家伙;面无四两肉又高又瘦的男子,手里掂着十枚铜钱叮当作响;面白无须、前朝内臣打扮的老者,慈眉善目的长相,可他的眼中又哪有丝毫善良。 天魔入战天魔来袭天魔堪堪就要入战场……小花容回来了,金铃天就不再是金铃天,他更喜欢做小天宝。 可无论是小花容还是憎厌魔,她都是第一地魔;无论是小天魔还是金铃天,他都是开天辟地独立宇宙的第一天魔! 天魔宗,天魔地魔所有仍存在的人魔驾到! 第一千三百九十五章 神佛入界,离山立道 火星、中土尽在鏖战中,中土仙军一次次冲击两星通路,这片星天打得几乎沸腾了,待天魔宗再入战后的混乱不难想象,可还嫌不够乱似的,北方,两个年轻仙魔用妙法遮掩了身形和气息,正悄悄向着战场接近。 走在前面的是个神情冷漠五官俊美又线条分明的男子,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样子,嫩得很,他身后跟了个小姑娘,用布条遮住了眼睛,布条在脑后扎了个好漂亮的蝴蝶结。 …… 中土乱成一团。 仙家、人王尽数入战去,这样的战事普通修行弟子帮不上忙,但他们绝不是没事可做,他们要负责掩护凡间,于仙魔大战的笼罩下救护凡人……这样的混乱和战火,他们又能救得几个人?尽力而为吧,能救几个救几个。 离山已经空了,够资格的上天去打,不够资格入世去救,所有弟子尽数出山……除了叶非。 已经没了生气、死去的叶非孤零零坐在山巅,他的眼睛已经闭合,但他仍昂着头、保持着眺望天空的身势……忽然,淡淡玄光不止从何处冒出来,一点点、一丝丝一缕缕地涌入他的身体。 叶非阖目前,曾有古怪玄光从他身内散出,今时中土间能人很多,但包括离山仙祖、瓶中仙魔和苏景在内,没一个人能识得当时那些玄光究竟是什么道理。 仙魔死后会“散光”么?大家都没见过,但那时也顾不得奇怪,如今同样的玄光有重新汇聚回他的身体,只是战场太乱了,暂时还没人注意到发生在他身上的异象。 但叶非“没完没了”了,先是丝丝缕缕地玄光,而那些自天地间涌出的玄光越来越宏大越来越汹涌,只在短短那几个呼吸过后,万道玄光汇聚神涡,浩浩荡荡围住叶非打转、疯狂向他身内涌去。 藏都藏不住的异色,到得此刻谁还能看不到这古怪景色……苏景愣住了。 如雷愣住了,另外三头掩藏在普通巨灵中的大尊也愣住了。 在这一个瞬间里,苏景与四头墨色大尊都是同样的神情:惊讶、震骇,让他们惊诧的不是异象如何,而是奠定神魔才有的天识中领受到的灵犀、真相! 下一瞬大家的神情就不一样了,苏景的惊诧变作狂喜,而墨色大尊的神情陡然凝重! 进攻中土的墨巨灵阵势突变,墨色洪流瞬间集结、倾泻离山!入战巨灵尽数杀向离山……杀向叶非! 苏景在此,谁能伤到叶非一根头发,神剑荡烈焰,急急迎向邪魔攻杀!但就在苏景飞驰中,四道巅峰强大的墨色凶法突兀袭来!叶非的变化没人能够提前预料,可是四头墨色大尊早都在寻找袭杀苏景的机会……就是现在了。 苏景强,可被偷袭于前、又独立对抗四头大尊,胜算何在? 不存丝毫犹豫,杀千刀。 四头大尊面上同样的冷笑浮现,苏景的杀法早都不新鲜了:一瞬九百九十斩在前,俱焚爆炸紧随其后。 狙杀苏景的机会需得耐心寻找,但狙杀苏景的办法是早就定好的,就在苏景俱焚爆炸时,四尊自有破法、斩杀他的办法! 苏景遭遇凶险狙杀,中土并非苏景一尊仙魔,离山仙家尽起迎敌,护持叶非!又一道纯烈阳火,抢在最先绽放于离山巅顶,八祖出手迎抗邪魔猛攻。 曾经追杀叶非万里的陆角八,于回护叶非时全力出手! …… “不可能!”天外战场,正调遣一部闲置重兵、准备将入战彻底陷住的下治真尊脸色骤变,脱口惊呼。 天魔尚未真正发难,所以下治真尊惊诧的不是对方实力如何,他的惊讶来自自身元息与巨舰阵法的联系。 …… “嗯?”日馋后院,阎罗神君忽然轻哼出声,眉峰一挑、跟着身周光芒一闪,阎罗神君、佛祖连同坐身佛祖对面虔诚祷念的优和尚一起消失不见。 他们走了,日馋老店自然也就没鬼可闹了,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佛光、梵唱消失的时候,瘦仙姑的宝驴正冲上铁鞋大街,仙姑被惊驴颠簸惨了,此刻再也保不住驴了,“哇呀”一声怪叫从驴上摔落在地,摔得屁股生疼。 城内富绅派去请仙姑的手下果真好腿脚,一路都没被甩丢,此刻见仙姑摔倒,他赶紧上前搀扶:“仙姑,您和神驾这是内讧了……啊?!日馋邪祟没动静了!这是、这是……” “屁!什么内讧,本座驾到,邪祟退散!这鬼物修炼得有些火候了,见我到来晓得大难临头,急急逃去了。” 请人的伴当恍然大悟:“那您的神驾……去追击鬼物了?” “然!”仙姑拍起来了,很像揉揉屁股可这动作不雅,有悖高人身份,忍着。 光不揉还不行,得说出个所以然来能显得高人智慧:“这千人浮屠罗不是等闲鬼物啊,幸亏你等请我及时,否则后果堪忧。”瘦仙姑很快就会出名,出大名,想默默无闻行走人间都不成,她才到铁鞋大街就吓走恶鬼,这故事很快就得流行起来、还得加油添醋开枝散叶! …… “啊!”六两大东家怪叫一声,太过惊骇以至忘了自己左腿不灵,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 他的佛寺修建得整齐周到,所有西天神祇皆有金身陈列,皆有香火供奉,六两大掌柜刚就亲眼看着一尊大善良菩萨一笑欢喜,自龛中跳了下来。 金身泥塑还在龛中; 菩萨真的也跳了下来,就在六两眼前。 六两可不是一般的妖怪,他是见过大世面的,跌坐回地面后立刻沉了脸色,义正言辞:“中土有难,神州遇劫,我等修行之辈岂能遇劫难而不理,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何须多言!我看你修行不俗,劫数之下不思守护家土却趁此机会来此做贼……” 有贼啊!但六两没喊人,因为没人可喊,他山中的妖精,上至妖灵神铁卫下至浑浑噩噩小妖丁,全都被派遣出山救护凡间去了。 可惜,来得是个狠心贼,根本不听六两大掌柜教诲,迈步上前一掌就按向了六两的头顶。 “何方妖孽……安敢……有话好说……诶?诶?拜见大菩萨,敢问您老真、真的……”六两挨了一掌,非但不疼痛反而觉得一股柔和力量自头顶灌入,顷刻间为他润泽经脉、化解药力。 即便以前没经历过类似事情,六两还是能一下子就笃定,流转于身、相助于自己的力量是最最纯正的禅家仙佛法力! “真的。”菩萨大笑去,身化金光飞出山底、飞入人间! 一道金光飞出齐喜山,百道金光飞出诸大寺,千道金光浮现人世间,万道金光遍及满乾坤! 一道金光,即为一尊佛陀,一尊菩萨,一尊罗汉,一尊伽蓝,一尊早已修行得道身具大能威西天之神! …… 轰然巨响,中土都为之震颤,九百九十刀后苏景“俱焚”。 正是斩杀他的良机! 如果真有好管闲事的人跑去问墨巨灵一声:你们最恨谁?他得来的答案必定是“苏景”。 缠江井惨败,百扎正神惨死,就因他“策反”尸金乌而起;还有任夺的“血债”,墨巨灵也记在苏景头上,如雷等四尊苦苦等候良久的机会终于出现,出手间绝无丝毫犹豫! 可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俱焚没错,但绝非他们以前见过的俱焚,其力奔放但并不散乱,巨大的力量只攻向一个方向,直指如雷! 以前的俱焚是“散”的,可现在却束力如棍;以前的俱焚如果是四斤分量的话,此刻杀劫就足足十斤,苏景的法元神力竟暴涨了一倍有余! 四头大尊找到破击俱焚、斩杀苏景方法是没错的,但他们不晓得,苏景身上始终压着一件“相助悠小菩萨,于漏中圣火不灭”的法术,足足占去了他六成力量的法术……便于此刻法术消解,苏景又复十成满力。 针对俱焚的袭杀,针对的是以前的俱焚,而法术事情失之毫厘则谬之人命,他们用对付一头健壮羚羊的办法,迎上了一尊尾巴着火的大牯牛。 四尊杀手落空,如雷被一击杀碎尸万段! 如果一对一正常来斗战,如雷也死不了这么快的。 可惜如雷死得太快了,若还能有一点时间的话,他当会目眦尽裂:“你之前诈藏元力?!” 可惜如雷死得太快了,苏景其实挺想对他说一声:“事出巧合,没想着坑你。” 而如雷丧命一刻,西方金光大作,灿灿光芒中金身大佛显现云天,遥对离山上端坐的叶非,佛合十,微笑:“多谢离山,恭喜离山。” 佛向离山致礼。 同个时候滚滚煞气自地下冲腾而起,恶鬼嚎啕传遍人间,阎罗神君一步出幽冥、入世界,他老人家也望着离山、叶非方向,老学究的脸上也是笑吟吟地:“恭喜离山。” 空气中有嘭嘭闷响传来,三个矮子显现苏景身后,三尸到底还是没守住,被墨巨灵打死了。 死回到苏景身后,正看到佛祖、神君居然都在中土人间,居然还都对离山致礼说恭喜。 这还得了,三尸赶忙做矜持微笑,遥对离山叶非,曼声齐道:“恭喜离山。” 说完以后雷动才急忙发问:“苏锵锵,咋回事?” “以身证道……证道、开道、立道……开立大道,听说过没见过。”苏景的声音彷如梦呓,苏景的笑容就简直抹了蜜,听说过没见过没关系,天大要紧的是叶非、叶非、叶非。 叶非仍在。 想想也不奇怪,连八祖都打不死的家伙,又怎么可能死在与墨巨灵的战事中! “立道?”三尸都急了,这事儿太大,哪怕周围打乱了套他们也得赶紧讨论讨论,第一题自然叶非立下的是什么道。 “别扭道,不别扭不成活!以后叶非门下徒子徒孙个个别扭,定将此道发扬光大!”红眼睛赤目有见地。 小胖子拈花更正经:“别扭是咱们开玩笑的说法,不足立道,他的道应该是疤脸道,欲入此道,挥刀毁容!” “还是百年为限、言出必践道更妥帖些……”雷动发话了,三尸说话同时不会耽误斗战,杀得腾腾腾。 “拜见小祖宗,想煞六两了!”大东家不来拜见小祖宗是因为身子不争气,此刻痊愈当然要飞出来见面,他飞来途中就听见三尸的嚷嚷,六两还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是大好妖奴,该说什么想都不用想:“无论叶老祖立的是什么道……管是什么道,都是离山弟子开立的苍天大道!都要恭喜离山!六两也与有荣焉啊!” 佑世真君座下第一妖奴,说话做事不是普通的得体。 叶非仍闭着眼睛,分不清他是装死还是尚不知晓自己活了,一动不动的;而阎罗、佛祖已然并肩,两人同时望向苏景:“守好中土吧,此间有趣!” 言罢两尊天大神佛冲天而起,封仙瓶子天中仙军、漏中归来极乐精锐追随神君、佛祖身后出征天外,火星岌岌可危岂能不救援;中土、火星本为一阵,岂能不打通…… 阎罗神君驾到! 西天佛祖驾到! “叶非立道了?他立的什么道?不是,这都怎么跟怎么,咱不是来不了中土么,怎么又能来了,神君,您给说说吧,我这心里痒得……”法袍热泉内,拔舌王真着急。 第一千三百九十六章 百无禁忌,揉脸天魔 立道。 大概两个说法。 有人说世上本无道,圣人立之;也有人说大道本长存,荆棘遮掩尘土蒙埋,圣人破荆棘扫尘埃,得见大道,苏景个人而言,更倾向后一种说法。 但无论是圣人铺就大道还是圣人寻得大道,“立道”就是“立道”,当大道显现时开道老祖可再添大智慧、再得大能威。 而立道为“天象”,是这宇宙神奇一面的实在表现:有人立道,宇宙星天万扎灵犀动,万扎灵元震,万扎灵息涌动……立道一刻,立道者会有打通天人交感,宇宙间冥冥天灵会自空间深处刺来,直接勾连于立道之人。 叶非立道,天人交感。 中土、火星战场外有墨色蒙天巨舰结阵,封绝乾坤阻隔灵犀,阎罗神君想带佛祖回中土而不得,但叶非于此刻成功立道,巨舰阵法能挡住阎罗送往中土的灵犀,却阻挡不住立道一刹,宇宙与叶非的共鸣! 挡不住! 墨巨灵要杀灭的是宇宙中所有的生灵,而非宇宙本身,他们与道、佛、神君等今日仙魔一样对这座宇宙充满敬畏,他们的法术和力量足以对付今日仙魔,但宇宙“想要做什么”,他们根本没有资格阻拦! 立道、交感,宇宙深处灵息刺向中土,直接就破去了蒙天巨匠的隔绝之阵。 阵法破裂,神君就跟着一起占便宜了,成功勾连中土的神君旧座,带上佛祖一起遁入中土世界…… 神君传神,一念将“叶非破道与朕归中土”间的联系说清楚,拔舌王恍然大悟,随即又想起了什么,泡开热泉里哈哈大笑:“这个老十四啊,胆大妄为擅离职守,从火星直接跑回中土,本来我还要骂他……现在得夸他才对!” 不久前,佛在九龙身陷危难,非得虔诚信仰否则无救;火星战场叶非为棒喝任夺舍弃性命,一下子失去两位大好同门的苏景几近疯魔,留守火星还是驰援中土让他陷入两难之境,但苏景没做太多考虑就飞赴中土,是要驰援故乡,更要送叶非回家,送任夺剑归中土! 结果叶非中土立道,破去墨巨灵对中土的灵犀隔绝,佛祖被阎罗带着成功归返中土,因此得救…… 中土有佛家虔诚信仰,佛入中土即得最后一线相助,完成身上重压法术,漏中陷落西天精锐尽数归返,佛所在即为他们归返所在,一下子大家都回来了! 墨巨灵这边,七艘蒙天巨舰可行布隔绝灵犀之法,这道法术被破去了,想要再重开此术,先得花上百年来修补法阵;算上旗舰墨巨灵一共就十七艘蒙天巨舰,一艘被沉没在西天,两艘在围攻又一栈时被大魔罗打碎,另有一艘在以前征战时受创,还能开动但舰上法术小半报废,没办法入阵……墨巨灵再没办法封锁灵犀。 神君入战!佛祖入战!瓶中仙军入战!西天群佛入战! 神佛自中土而来,向火星而去! 之前苏景与中土仙魔相助瓶中仙军想要打通中土、火星两座星辰,苦战但始终无法重新开路,可是现在……仙佛汇聚中土,实力疯狂暴涨,再出征、摧枯拉朽! 佛还是那个佛,可佛也再不是那个佛了,之前百年大战中墨巨灵都说西天佛祖徒有虚名,战力比着普通仙魔是强太多了,但难符盛名……现在再来看:金身灿灿,神光崩绽,佛持咒前行!如果忽略场景只看佛,又有谁能看得出他在战场中、他在杀戮中!佛只是一边微笑一边迈步向前,闲庭信步一般,踏青? 降魔! 根本不见出手,只凭他一身祥光……光浮华光涌动,而这对凡人来说无尽温柔直觉惬意的光,笼罩范围下所有墨巨灵灰飞烟灭。 杀什么杀啊,佛只是在向前走,浓浓黑暗自然溃散,千万巨灵自然枯萎,宝镜化真金身,这便是赤霓宝镜的威力,相克巨灵,不讲理! 谁靠近,谁死。 墨巨灵死,墨巨灵疯狂冲锋。 真就是飞蛾了扑火啊,一盏风灯,几只飞蛾扑来会被烧成飞烟,但若扑来的是一片汇聚成天云的蛾呢?火就会灭;可若天云般的蛾云扑向的是千里山林大火呢?最终毁灭的又会是谁? 便是如此了,飞蛾扑火是送死但也是比拼和消耗,只看谁势大谁力强!墨色滚滚,邪魔悍不畏死,自四面八方扑向佛祖,佛身上金光非但不见丝毫减弱,反而越来越浓烈越来越盛放,从百里到千里,再成万里笼罩大势……犹自不休,再做猛扩! 佛祖开路,浩浩仙军齐齐出手,灵宝与重法近守远攻,横扫八方!激战之中疾驰赶赴火星,两星距离很近,仙魔飞驰如电,顷刻就突破大半路程,双星大路打通已成无改之势,阎罗神君乐得清闲,俯手走在佛祖身边,轻轻松松地,这些年佛都没干什么正经事,也该他忙一忙了。 不料,佛祖忽然转回头,对神君道:“有个事差点忘了,你照看下,我去去就回。”说话间,浓浓佛光突然收敛,话说完,佛金身晃晃消失不见! 法袍内拔舌王勃然大怒:“佛,你能靠谱些么!” 佛听不见,佛走了。 浓浓佛光突然散去,正疯狂冲上的墨巨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无一例外的,邪魔心中狂喜,拼出最快的身法,挥出最凶的杀法猛扑援军……天河显现,神君出手! 来自混沌中的流沙河,四象不整时的炼世河,天地难固时的撑天河……三条河出手时候已是十万里杀灭!天河浩浩,汹涌无阻!神君有七条河,但另外四条河不必出手了,至少此刻无需出手,因为佛祖走后,一群西天佛陀突然变了个样子:慈眉善目的胖罗汉突然怪叫一声,高高跃身天空,向着西北方张口猛吐,白色火海自他口中翻腾而去,炽烈业火扫灭邪魔,一口火一片海,吐火之后胖罗汉就变得瘦骨嶙峋,好像流浪十年没吃过饱饭的灾民,但他再提息、又变成回了胖子,再喷火;行走间袅袅婷婷的俏丽菩萨,面上忽然闪烁出金属光泽,只在瞬息间她的笑容凝固了,白皙躯壳变作金铁宝身,跟着身形暴涨,千万条手臂自她背后、两肋伸展开来,千万臂膀千万手,千万手掌千万刀:拿起屠刀、依旧为佛!大菩萨旋身去,化金铁之风,所指之处巨灵大阵所过之处碎尸满天;无精打采的小沙弥见佛祖不在,忙不迭从怀里摸出了酒葫芦,一口酒喝下,小沙弥的眼睛亮了,两口酒喝下,小家伙的脸蛋红了,三口酒之后他突然疯了,酒疯子,昂声大吼挥拳冲锋,他举手时九天之上必有一盏惊雷绽放,他落足时自有无边罡风暴散…… 除了佛祖和他们自己,没人知道这群西天精锐曾在漏中经历了什么,但不难想象这无数年头的漏中“打磨”是怎样严酷的历练。 一场无妄大灾,但也是一场宇宙难寻、只能用可怕来形容的修炼。 以前西天实力强大,佛陀菩萨们坐拥强大法力可是他们本身并不善战,不过一次漏中行再归来,他们脱胎换骨,佛门弟子佛门之怒,匡扶善良降妖除魔! “不可能!”下治真尊面上筋肉抽搐,一样的三个字他才刚刚说过……神君来了、佛祖来了,瓶子军与西天精锐出世,仍是那个老问题,战场的空间是有限的,墨巨灵人数众多实力占据绝对优势,奈何有限的空间里大多数战士都派不上用场,加之猝不及防,今日仙魔打通两星已经无法阻挡。 下治真尊的惊讶与愤怒,与神君和西天的强大无关,当他发现中土有人立道、七舰封绝之阵被破时就预料到此刻的战况,不会再大惊小怪。 他的“不可能”是指着天魔宗说的。 天魔宗是怎样的斤两?实力普通,但疯狗似的门厅,没人愿意招惹他们,可墨巨灵何尝又不是疯狗呢,疯狗不怕疯狗,不怕,却重视,神君、道尊都曾说过,金铃天开立的是上上大道,按道理说,金铃天能立此道,战力与神通不应比神君或道尊逊色,可实际上金铃天以前的本领,远远未到巅顶境界。 墨巨灵也明白这个道理,金铃天本应强大却不够强大,对墨色来说这是好事却也是隐患,金铃天一旦扫清了那道外人所不知的障碍,他便真正能立地成魔、大天魔,于某日,他有可能突然强大起来,所以以前墨巨灵曾针对天魔宗发动攻势,可惜一直未能成功狙杀金铃天。 隐患啊,隐患啊,终于今日,不再隐、成大患!金铃天归来、入战,他的神通比着佛祖道尊又有几分逊色? 天魔已入战,其力符其道,巅顶之魔! 金铃天心底曾有根刺,小小天宝、小小花容。 当年金铃天与墨巨灵大战,惨胜重伤后闭关疗伤,便如道尊曾经所说,心底障无可避,发作迟早而已。 金铃天闭关后,伤势勾引心障碍发作,由自觉入正觉,不是大天魔要去思考什么,而是经历到了、火候到了、机会到了,就不由得他不去面对自己的心障,他非得正视不可。 大天魔陷入昏迷中,但他的心神入“梦”,重见曾经一切。 除非小花容主动相告,否则金铃天永远不知真相,不过金铃天的“正觉”也和小花容的背后隐情无关,金铃天非得想通的不是“姐姐所做所为是否发自内心”,而是“我对她的恨意是否来自本心”。 问己,莫问人更莫问天,这才是天魔行事办法。 恨,怎么能不恨呢,小天宝所见所知都是何等残酷的事情,即便金铃天成道后,一想起姐姐,心中都会涌动怒、恨,和非常痛! 可是金铃天想恨么?当然是不想恨的,他又不是别扭魔,哪会去主动“我想恨那个谁”……这便是关键所在了啊,他恨,可是他不想恨!而“无疆无界,无法无天,无业无度,无尘更无不是尘”所求真谛、天魔所求真谛无外四字:我想、我做。 不是规矩天道的我知我行;是魔鬼道疯子道的我想我做。 不想恨却恨了。 没有无缘无故地恨,可大道皆为非常道,所有缘由统统抛开一旁,只看:想、做。 不想恨但恨,为茧,以佛家的说法就是执念,是为妄。 不想恨就不去想,忘了她自然也就忘了恨,为破,我都已经忘了,又何谈恨?放下了放下了,以佛家的说法就是空,是为自在。 不想恨,可以去想,但却不恨,不忘她却不因为她再辜负自己,是为立,至此天魔得立,是为:百无禁忌! 道理永远是朴实的、简单的,可是真正理解一个道理,真正将己身己心融入一个道理却千难万苦,金铃天在“梦”中究竟如何挣扎得如何痛苦外人永远不会知道,但他最终释然了:小花容可恨啊,她可恨自己就该恨,但我不想恨她……那就不再恨! 大道皆为非常道,立道之人皆为非常人。 一恨、一想之间的取舍,便是一尊绝顶天魔的生杀!便是一场无疆无界,无法无天,无业无度,无尘更无不是尘。 金铃天是笑着醒来的,彻底醒来。 但事情并没完,当他醒来一瞬,灵犀灌顶自天而来! 天魔不信天,行事不看天……这就是“天”了,你可以不信他不服他不理他,可天就是天,他拥有神佛也无法理解的力量却不会因为谁不信天就去惩罚谁。 他更不会去证明自己的存在,他就稳稳地悬在所有生灵之上,永远在,永远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金铃天不信天,但当他真正得“立”时,有关小花容的一切、有关憎厌魔的一切……天将灵犀,为他开目! 金铃天笑眯眯地醒来时,憎厌魔正守在他身边,小花容擅自冒充开道老祖,受本道之罚已经命不久矣,可她临死前见到弟弟醒来了、康复了……得偿所愿,天厚待! 心满意足,开心无两,不过小花容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她是憎厌魔,整座天魔坛中最最惹人讨厌的那个,弟弟一张开眼睛就看到自己会坏了心情吧,所以憎厌魔急忙持法遁去……没想到那条钢铁似的大汉突然怪叫一声,饿虎扑食似的扑过来一把把憎厌魔抱在了怀里。 可把守在一旁的戚东来吓坏了,也把听到动静、闻声赶来的天魔们吓坏了:金铃天抱着憎厌魔?这是彻彻底底走火入魔了?还有……怎么旁边还有个看着金铃天熊抱憎厌魔的、目瞪口呆的金铃天? 戚东来正扮着大天魔呢。 众天魔如遭雷亟愕然当场,金铃天却不管那套,可恨、不想恨就不恨了,想爱、又可爱,那还不爱么?那还不笑么?那还不抱么?那还不用胳膊夹抱住再用双手去使劲揉揉她的脸么? 金铃天哈哈大笑,自从那年小花容提刀要杀他之后从未有过的开心,天大开心! 一边笑着抱着,一双手使劲地揉着憎厌魔的脸。 憎厌魔挣扎片刻、愣住片刻、笑了……可也只是笑了片刻就放声大哭!她能感觉,温暖的力量正源源不绝的注入自己虚弱之躯,她面前没有镜子但她完全笃定……恶心的容貌褪去了,憎厌之心褪去了,长长青丝泼散开来,黛眉乌目重现于面,窈窕身形重归己命,何须只言片语,她知道他知道了,她就知道他迟早会知道。 揉着小花容的脸……根本停不下来!憎厌魔早都变回小花容了金铃天还不停手,而小花容哭着哭着竟也伸出手去揉金铃天的脸,姐姐弟弟当年就是这么胡闹的。 小花容小天宝的凡间旧年,身受巫咒官兵追杀食不果腹,可孩子永远有孩子的欢乐,即便环境再恶劣未来再可怕,姐弟俩也会有开心的时候,有胡闹的时候,揉脸。 揉脸揉脸,小天宝把小花容的痛哭揉碎了,把笑容重新揉回到她的俏面上;小花容却把小天宝的笑容揉碎了,金铃天泪流满面! 小花容不再是憎厌魔,但她仍是第一地魔,金铃天重为她颁号:揉脸天魔! 简直混账,明明是金铃天先去揉小花容的脸……何况,魔号即神位,哪有这么儿戏的,揉脸天魔自己却乐得跟什么似的,连声说好。 金铃天拔掉了他心底的那根刺,大梦已醒来! 金童却深陷梦中。 大真西灵石金身在时,金童从不会做梦,那时他有无上金身镇守正气,邪祟不侵心魔不生精神不涣,但此刻他只是一缕残魂,与中土幽冥中最最弱小的童儿鬼没有什么差别。 虚弱则心防不再,依偎父亲的神位是他最后的一点温暖,沉沉睡去后他就开始做梦,连串又无端的古怪梦境,仿佛深陷流沙中,身不由己随沙流淌,沉沉浮浮,时而窒息时而巨痛……憋闷和疼痛都是一时一时的,可是冻透心底的寒冷一直都在! 风寒蚀骨,光冷刺心,甚至连梦中那些古怪声音都是冷的,灌入耳中、冻透脑海。 冷啊。 就在冰冷中,金童不停沉陷,人说冷到无以复加的时候就会失去知觉,原来都是骗人的,金童不能动、在梦中,可梦中之冷让他痛苦万分,却无力摆脱。 金童睡着,他看不见,伪佛那尊神牌正渐渐斑驳渐渐腐朽,神牌上的光泽层层暗淡……为何会如此?因为神牌是有灵性的。 此位为佛祖所立,但这是伪佛神位,所有牌子有伪佛的灵性,牌子很努力很努力,努力将自己的光热送入金童残魂,努力让金童稍稍温暖一些。 伪佛早已烟消云散去,但父亲慈爱仍于牌位上传递……即便腐朽,也还是要尽量去温暖那个小家伙,可惜,再如何有灵性,这也只是一块牌子,它救不了金童,它就要腐朽了。 忽然,暖了。 就那么一下子,风暖光暖声也暖,柔柔暖意自四面八方涌动过来,缓缓渗入残魂……金童醒了,张开眼睛看了看,大佛正伸出手,连他带神位一起小心捧起,收入怀中。 金童醒了,可他不知道自己醒了,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看了看佛,不想理会;看了看父亲神位,又复金光灿然,金童踏实了继续闭目睡去,他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曾醒了那么一下下。 再入梦,一切都变得美好了,身边春暖花开、远方碧海蓝天! 佛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到西天又折返中土,再飞外去往火星。 佛祖返回战场的时候,神君已率援兵踏上火星。 强援到来,仙魔入阵!同个时候墨色阵中沉沉号角也告响起,墨巨灵变阵了。 第一千三百九十七章 心中蜜糖,莫过珍惜 如果再有半天时间,神君、佛祖与西天精锐再晚来半天的话,墨巨灵一定能摧毁火星。 不料阎罗等强大武力入场,挽救火星危局。 而连连折损几位大尊、大军前锋伤亡惨重后,下治真尊很快就平复了心情。 比拼总体实力的话,就算把火星、九龙加在一起,再算上天魔、三目和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力量,统统算在一起再翻个三四倍,也照样不是墨巨灵的对手。 下治看得很清楚,自家的问题在巅顶大尊的实力比不过对方,真色阵中堪与阎罗神君这等级别的大神魔一战者,任夺算一个,死了,任夺死后就只剩下治一个人,其他大尊在个人实力上都要差上一截子了。 再看这座战场上,敌人中巅顶神魔有几个?阎罗、佛祖、大天魔、小阎罗、瓶儿婆婆、小不听,再加上三尊不死不灭身俱神力的怪拿,而离山七位仙祖,黄裙绝剑女子等人,漏中归来西天阵中四尊金色佛陀与三位大菩萨,他们的本领也稳稳胜过普通黑王冠,就算遇到大尊也能斗上两下子…… 当年瓶儿婆婆曾笑说“离山不得了啊”,这当然不是空口白话,能在封仙瓶子天中另开法天、单独进入小瓶子的人,瓶中这番修炼彻底脱胎换骨! 离山不得了,这一点就连墨巨灵也不会否认,因为他们也曾有过一位离山出身的大尊,不是随便什么人被墨色侵染后都能成就这等地位的,而墨巨灵一定要侵染任夺,正是看出了他的强大潜力,果然,任老魔没让所有人失望,入墨后再得大力培养与提拔,他成了墨色阵中第二人。 为了培养任夺,宝物资源消耗得让墨巨灵也快吐血了,当知,拿王金盔那等上上天宝于宇宙两大文明的兴衰起伏中才出现过一次,连可遇都不能算又何谈可求,墨巨灵家也没有这等好宝物,而差一些的灵丹异宝,就算堆积如山也很难“灌”出来一个任夺这样强大的魔尊,毕竟,生命的潜能是有限的,任夺那样的资质……至少墨巨灵只找到他一个人。 再就是西天中涌现出的七尊大能为者了,这要归功于漏中打磨,若不曾入漏,他们的实力了不得也就与当年的鬼主、星君相若。 高端力量、尤其是巅顶神魔战力,墨巨灵要逊色些,但大军的整体实力上,他们依旧高高在上、依旧稳稳胜出!只是强大的军力落在有限战场时,特别是这等攻坚战中,受空间局限所至,优势不会立刻展现出来。 尤其在今日仙魔中的高端力量接连登场后,最通俗的:我们一人吐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你,可这口唾沫没办法大家一起上前去吐,先得排起大长队…… 所以下治传令,阵中号角连连,大军阵势调整,远袭法术轰击更加猛烈,抢阵掠地的兵马行动缓慢了些但更稳重了,不再如之前那般疯魔乱打,一支支墨色大军彼此策应行阵进击。 磨吧、耗吧。 整体实力的优势,终会在消磨战中渐渐展现,直至压倒! 战事依旧激烈,如果之前的恶战是妄图在瞬间里就摧毁一切的戾烈风暴,此刻墨巨灵的攻势就是滂沱大雨,可怕的并不是雨水如何强猛,而是压在天顶的乌云永远不会散去,没完没了的大雨终将湮灭一切。 但至少,现在还湮灭不了,两座星辰的通路已被打通,中土、火星成犄角之势,彼此策应互为奥援,共拒强敌! 终将毁灭,如果没有道尊那座大阵的话,可那座大阵真正存在,每过一刻阵法就趋于圆满一份,在这里死守,于苏景与离山群仙来说事关中土大义,可是对整场战争的意义:本来不就是为了尽量再尽量的争取时间么。 时间。 下治真足又何尝不知时间宝贵,他当然想一鼓作气直接摧毁了火星和中土,杀光两星上那些凶猛怪物,但条件不允许,阎罗等人没来之前,狂攻乱打可行;但他们到来后,那样的攻势反倒是效率最低下的……下治深深提息,心中烦躁散去,慢慢打、稳稳打,他知道永恒必然降临。 中土世界上,叶非还在闭着眼睛,全没醒来的意思,立道这种事大家都听说过没见过,帮不了他也没谁敢打扰他。 说实话,归返中土后苏景真的吓了一跳,前阵驻守火星时,他见过中土群仙打灭小队墨巨灵,由此心里有个准备,知道家乡故人都有非凡造化、成就非常能威,可就算心里早有准备,在亲眼见到剑尖儿剑穗儿双剑比翼,烈烈儿身化魔云妖火,虞长老三剑错落分裂三重天,参莲子伸手一拍就让重伤仙家生龙活虎等等神奇后,他还是大吃一惊。 吃惊之后就是开怀,这种自豪感与自己扬威耍横慑服群仙完全不同,打从心眼里泛出的蜜糖! 开心着,激战着,苏景不忘中土世界还有三尊“怪物”,灵念转转找到独居山中的破锣仙子,打听乾坤灵胎的消息。 破锣仙子很快回讯,她能做的,有关乾坤灵胎转生夺命的一切事情都已做好,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 等待,等道尊成阵也等乾坤胎夺命转生。 用性命去拼出来的等待的。 每时每刻都有仙魔丧命,无穷寿命无尽力量的仙魔于这场攻杀恶战中,原来不比一片枯叶更坚强,一阵风扫来便告陨落,再一阵风扫来就散碎去…… 二十天晃晃而过,火星上仙军伤亡惨重,最早驻守此间的仙军十者难存二三,后来驰援的瓶中仙军伤亡也超过了两成,还好西天精锐损失不大,一是漏中归来的仙佛本身实力强大,再就是统御大军的阎罗神君一直对佛家实力刻意照拂,很明显的偏心,最艰苦最难打的战事他会调遣瓶子军甚至自己亲自率领冥王上前补缺,用别宗仙家的性命换得佛家势力的保存。 阎罗去偏心西天群佛,这是件新鲜事,但没人敢去问,他老人家当然也不会解释。 火星战场有阎罗、佛祖和瓶儿婆婆三大古时仙魔坐镇尚且如此,中土的情形就更不用说了,锦绣神州满目疮痍,蓝天沉黯裂璺斑驳碧海浮血波浪肮脏,七位离山师祖中三人重伤被苏景收入阿骨王宫,小师娘为掩护九祖舍身挡下邪魔一击狠击,伤得不轻但不肯退后,依旧执剑杀敌……跟在陆崖九身边杀敌,她没说过什么,可是她的意思很明显:一辈子,千万年,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可能就快到尽头了,每一瞬每一刻的相守都是享受。 谁的心中没有蜜糖呢。 莫过珍惜。 这二十天中,苏景在斗战中出尽了风头,之前身上法术压住了他的六成修为,这“六成”里有他自己的修为,也有阳三郎、小金乌、恶罗汉和九十八头比翼双鸦的全副修为。 苏景的诸法归一、归于剑的修持中,包括风火剑冥阵,其中“阵”指的就是这伙子与他本命同修的帮手,既已归一,大家的力量就是一个强大的整体,但攻坚之战中,苏景只在很少的几场斗战中会面对强大对手,更多时候他要应付的个体实力并不太强可数量多到无法计较的大军,这一仗拼的不是一个“点”,而是一条线、一个面,入战去不是杀几个人就算了,而是需得一挡一大片,说穿了:人多有时候更管用。 苏景的人就不少,当小金乌率率领九十八头比翼双鸦、阳三郎统御十七恶罗汉,与苏景左右呼应与苏景同时施展杀千刀,继而俱焚大家一起轰轰崩裂、霸唱齐声绽裂苍穹时,那是何等景象! 墨色大军铺天盖地而来,苏景一个人窜上去,然后一片本命同修的凶魔散出来了,但绝非各自为战,“归一”之后他们就是一个整体,力量的高度协调与斗法的完全同步,让他们斗战覆盖的面积暴涨。 他们一直是屏障,佑世之屏…… 二祖季展被墨色法宝洞穿右胸,身上多出了一个透明窟窿,元息错乱伸身受墨毒侵蚀,他却是离山七子中受伤最轻的,至少他在退入阿骨王宫、受苏景阳火救治时神志还是清醒的,由此也对苏景说起了三祖的事情。 几位师祖在飞仙后重聚一起,也没什么坛庭或者道场,就结伴遨游宇宙间,不过他们对中土的眷顾之心不会变,游玩一阵总会再返回中土附近看一看,可惜灵阵无情,他们没办法归返家乡,但也就是因为他们经常回到中土附近转,由此发现有墨色巨灵在窥探这座乾坤。 离山护世,若有人针对中土,几位师祖自然会做追查,未料追查过程中,除了三祖外余者触动了瓶儿婆婆广布仙天的“抓人”法术,被投入封仙瓶子天,三祖侥幸避开了瓶子法术。 再之后大家音信隔绝,再没办法联系了,不过事情不难猜测的,三祖必定是一边寻找几位兄弟的下落,一边也追查墨巨灵的图谋,而他尸身落回到中土人间,肯定和瓶儿婆婆无关,当时在中土附近与墨色邪魔发生激战,最终丧命敌手,陨落前拼却最后灵智,让尸身坠入人间去……他已死,没办法再提醒弟子们什么,但他的死本身就是警示,他的尸身归返家乡,让贺余等人明白中土人间尚有一重“天患”。 后来离山备共水大阵,诸大门宗着力精研合击阵法,与三祖的归尸示警有着莫大干系。 真相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具体过程早已湮灭茫茫星尘中再无从追究了。 第二十一天! 黎明时份,再次熬过一个血腥长夜、就在天色透亮的一瞬间,中土的苏景,火星的阎罗、佛祖、瓶儿婆婆同时收到了道尊传来的灵讯。 灵讯太简单了,只有一个字:哈! 道尊人在九龙,传来一声大笑与诸位袍泽听……大喜、同喜。 第一千三百九十八章 大阵行衍,骄阳尽灭 同个时候,一道古怪重响突兀绽放天空:咚! 巨鼓沉闷,即便墨色大尊、巅顶神魔被此声灌入耳中也会觉得心口一窒,神元流转都随之一窒,那些普通仙魔与墨巨灵大军就更不用说了,于此巨声响起之际,轰隆隆地不止多少人被直接“压”翻摔倒。 何为天威,得闻此声即知天威! 一声沉沉鼓鸣不止绽放战场,来自冥冥穿透云天,一声鼓催于浩瀚宇宙!八荒天地六合世界,各个角落皆得闻。 闷鼓怪声之后,战场中所有仙魔都感觉到了:震颤,不是空间不稳,更不是身体颤抖,是存在于大天地间的气灵、元息开始急急颤抖,这震动来自四面八方,这震动扩散无远弗届! 还有,最最醒目的:星星亮了,火星中滚滚法芒荡漾开来,从无到有、从浅薄到浓重仅在一瞬之间,强光绽!再抬头仰望星天,即便肉眼凡胎都清晰可见,天幕中一颗星接着一颗星,绽放起璀璨光芒。 一星、两星、三星……包括火星在内,接连十三星闪烁奇芒,光刺琼宇。 接连异象,法威凛冽,只说明一件事:道尊大功告成,十三星大阵圆满! 浩瀚阵力已经开始流转在十三颗星辰之间,阵已开启,除非此刻灵元大脉出了什么毛病,否则阵法发动挡无可挡! “哈!” “哈!” “哈!” 火星之上,神君、佛祖、瓶儿婆婆一人传回道尊一声大笑,确实大喜确实同喜,这又是盼望了多久、苦撑了多久才最终唤来的胜利之鼓、胜利之震、胜利之光! “不可能!”下治真尊也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说出这三个字了。 的确不可能啊,墨色军中一直有精通阵法的强者在监视着元息变化,就在一炷香前还有灵讯传报下治真尊,说是元息变化稳定,敌人大阵不会很快完成! 没什么不可能的,行布“十三星”阵,九龙火星两地无可藏,阵中元息不可遮藏,这是没办法去克服的困难,但元息在不可藏的大前提下,还是可以稍做修改的:改得弱一些,让它显得稳定些,道尊在布阵同时、镌入阵中的法术。 墨巨灵一定会知道今日仙魔在准备一座凶猛阵法;墨巨灵不知道这座阵法如果能够成功发动,一定不存征兆。 惊怒只在一瞬间,下一刻下治真尊叹了口气,抬手打出一道讯令,巨大身形随之一晃,返回了自己的蒙天旗舰,没什么可懊恼的,其实就算今日仙魔不曾“改弱”大阵元息波动,这短短二十天里他们也攻不破火星。 虽然杀劫尚未降临,不过大阵已经发动了,可对墨巨灵来说……永恒终将降临! 下治真尊归于宝位,不止他,一众大尊与七十七位黑王冠中的骨干也一起登上了蒙天旗舰,错落端坐、围拢于黑山巨像四周,另外,始终压在后阵不曾上前的巨灵大军疾飞上前,众星捧月般将蒙天旗舰高高托浮起来。 敌阵太过庞大,即便佛祖神目也看不出墨巨灵究竟有多少,目测、大概估计的话,托起、拱卫、围拢住墨色旗舰的巨灵大概能占到墨色全军两成左右。 异常诡怪的,一直以来始终对火星、九龙两地猛攻不辍的墨色大军也齐齐后撤了。 刚还如火如荼的战场就那么一下子寂静下来。 佛祖与神君对望一眼,两尊极道强者都没说话,静静关注前方,他们猜到事情可能有变,但没办法阻挡,旗舰相距火星何其遥远,根本不可能杀过去。 法术远远够不到,动身去攻的话,莫说敌人重重大军阻隔,就是全无阻拦地飞过去也得许久时间,只能看着。 中土上却猛爆出连串长啸,剑火冲透天穹群仙杀出!这么多天打中土打得这么狠,此刻说退就能退么?管大阵即将发动,管敌阵有什么古怪,都先讨回些性命做利息再说! “咳!”佛失笑摇头,神君也笑了,好像还有些得意似的,笑眯眯望向冲在最前、杀得最狠的苏景。 中土群仙追杀的势头极猛,可是相对于浩瀚敌阵来说,他们扰乱的范围连“一小角”都算不上……除了非得应战不可的巨灵,整座军阵都古怪地沉寂着,甚至他们都不再去看火星或者中土一眼,所有邪魔的目光都望向自家旗舰的方向。 “神,自墨中生。” “行驰,宇宙间。” 旗舰上,下治这尊开口,其声沉沉,全无激昂之意,只有无尽悲恸和愧疚,那是由衷的“对不起”。 “神,自墨中生。” “行驰,宇宙间。” 旗舰上黑山巨像四周,所有墨色大尊与七十七头黑王冠,旗舰周围托浮、围拢旗舰的两成墨色大军同样用这十个字回答,同样的话却既然不同的语气,很轻松、很平静,仿佛由衷的“我明白、没关系”。 “神,自墨中生。” “行驰,宇宙间。” 列阵八方的墨巨灵、包括正在与中土杀出仙魔血战者在内尽数开口,仍是这两句话,又是截然不同的语气,他们虔诚、他们激昂,而墨色军阵何其磅礴,难以计较的千百扎的滚滚乌云中,同样的声音响彻天地,满满悲壮又饱蕴杀伐,这是由衷的“再见,放心,还有我们”! 当万万巨灵吼声落尽时,蒙天旗舰上再度传来诸大尊、黑王冠的叱咤,没了愧疚也没了轻松,再不平静的吼、如君王之谕如神尊法雷的吼,呵斥天地号令星宇:“沉!” 沉字令,沉字杀,主宰今古两族仙魔究竟谁胜谁死去的一个“沉”、一道法! 吼声炸响时,墨色阵中所有蒙天巨舰轰然炸碎,旗舰亦然;旗舰上除了下治真尊外,其他所有登舰大尊与黑王冠同样炸碎,连同那尊黑山巨像一起;旗舰四周那两成墨色大军同样、将自己炸了个粉粉碎碎…… 当巨大的爆炸声横扫战场一刻,天地沉黯! 真真正正的沉黯。 “不可能!”正在纵火逞剑的苏景突然一声惊呼!于此一瞬没人比他更清楚发生了什么,所以没人能比他更惊骇:沉灭了……灭了,上至九霄远至四极,这宇宙中所有太阳尽数熄灭,包括他的收尸匠骄阳,也包括他收入眼中的那尊中土红日。 浩瀚宇宙,金轮尽灭,再不见一盏燃烧骄阳。 不是崩碎毁去,是熄灭,每一盏骄阳都变成了一座漆黑的星。 墨巨灵一道重法,宇内骄阳尽灭;而当宇宙陷入真正意义上的漆黑中,今日仙魔能够明显察觉的,剩下来的那八成墨色大军正疯狂强大起来;还有,因十三星大阵急急蓄力而起的灵元震颤、天星神光消弭了…… 天知阳破何以发现灵元大脉的存在,并加以推算具体位置的?一切根源皆因金乌炼日,骄阳照耀宇宙,萌发自然生衍凡间,而灵元大脉主持元灵流转,润泽各处星辰、同样萌发智慧自然,随着骄阳越来越多,它们与灵元大脉的交集也越来越广博,彼此影响也彼此促进,渐渐骄阳接驳入变成了灵元大脉中,也变成了大脉的一部分。 就是因为金乌骄阳也成为了灵元大脉的一个组成部分,阳破才能通过探查本族骄阳而察觉到大脉的存在。 既然骄阳为灵脉一部分,一两盏、三五十盏骄阳熄灭影响微不足道,但所有金轮齐齐沉黯,灵脉必受影响,十三星大阵是追着灵脉来的,大脉受重大影响,阵法自然发动不来。 开战以来,墨巨灵的损失莫过此刻,除了大首领外的所有大尊、七十七架黑王冠和两成大军。 但他们熄灭了骄阳,他们阻止了阵法。 …… 金乌为圣兽强族,且阳火与墨元为光暗两极,彼此相克,所以墨巨灵要杀灭金乌,但这并不是墨巨灵苦心研创巫咒、布置无数年头、务必要将金乌大族一网打尽的唯一理由,更要紧的是墨巨灵同时还准备了一项熄灭所有骄阳的重法,宇宙间金乌气意如果太强大的话,这桩法术就行不通。 扫灭金乌大族,是为了熄灭所有骄阳;熄灭所有骄阳也并非私怨,这又牵连了墨巨灵的另一桩重大法术,甚至可以说与他们的“永恒”休戚相关的重法。 熄灭骄阳的法术已经研创成功,但这并不是说扫灭金乌后就能立刻行法了,墨巨灵仍需布阵,如果能有五百年时间,他们就能布好大阵从容施法,无需自伤一兵一卒。 如果没有这“五百年”时间,墨巨灵仍能熄灭所有骄阳,但须得投入重大伤亡、得有无数墨巨灵以身殉法,才能让“灭尽骄阳”的法术圆满施展……便如此刻。 墨巨灵早已探出“十三星”大阵是跟着灵元大脉来的,所以他们一直就握着阻止这座阵法发动的办法,只是需要用大群同族的性命去垫,如果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施展此术,直接把火星打下来,才是破去十三星阵最好的途径。 墨巨灵根本没怕过十三星大阵,但他们仍要尽全力来攻克火星,奈何,到最后也未能如愿,只有发动最后的办法了。 下治真尊泪流满面,遥望火星、中土两座星辰……他是尊上尊,是真色正神的大首领,也是战役的指挥者,今日仙魔凝聚最后的力量,援兵与巅顶神魔接连出战,没能及时摧毁火星不怪下治,但这并不是说他不自责。 正相反的,他心中有万分愧疚,没能完成预先的计划,哪怕那个计划根本行不通,他仍觉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两成同族、所有巅顶高手啊! 愧疚、心疼,还有恨……下治真尊抬手遥指火星与中土,浓浓恨意尽在一字中:“杀!” 中土群仙迅速返回乾坤内,浩浩荡荡的墨色之海再次掀动狂潮,火星众仙严阵以待,阎罗、佛祖、瓶儿婆婆,不听、三尸、离山师祖……所有今日仙魔的脸色都很难看,大阵是他们反败为胜的唯一指望,是一举摧毁强敌的最终依仗,但阵法无法发动,图谋败了,一败涂地,就在这个时候,苏景的声音化作灵讯,传入所有人耳中:“或有转机,大阵未必就废了,我须得离开一阵!” “去吧,我在则中土在。”阎罗神君知道苏景心底最重的牵挂何在。 “火星也不能丢啊。”苏景嘱咐自家神君,神君不理这句废话:“你所说转机何在?” “现在还说不好,容臣看过后再做回禀!”言罢苏景对身边同伴们点了点头,心咒转转顷刻消失……三个时辰后,苏景的灵讯先行传回,简简单单地七个字:“第十天,骄阳普照!” 稍顿,第二讯传来:“可能啊。” 接到灵讯神君笑了笑,第十天?就是还需得血战九天了,神君并没再回讯追问苏景他所谓转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神君与所有仙魔已在血战中,没工夫再传灵讯了…… 第一千三百九十九章 拧巴别扭,我挺顺溜 十三星大阵落成,阵力行衍引动异声、异震、异光于黎明时份,第一缕曙光初透时。 随即墨巨灵发动重法,族内巅峰神魔与两成族人以身殉法,于瞬间熄灭宇宙间所有骄阳。 凡间生灵不会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看到黎明时分东方微微透亮……但随即天地沉黯,昨夜落下去的太阳,今天未能再如常升起。 中土如是,九龙如是,千万凡间皆如是,太阳落下后再未升起! 没了太阳就没了一切,黑暗与寒冷同时降临,无尽黑暗,无尽寒冷……还有无尽墨巨灵,墨色的暴潮已经开始了最最凶残的强袭,席卷火星与中土。 阳火、墨色分列光暗两极,彼此相克、彼此压制,当太阳在时,墨巨灵不会觉得自己虚弱,可是当宇宙间所有骄阳熄灭,墨巨灵只觉体内力量暴涨! 凶悍的力量流转于完美的身体中,臻形巨灵,突破阳火最后的克制后他们的力量突飞猛进,黑色的魔焰缭绕于体肤,无光、无热、无生,只知毁灭的墨焰。 下治真尊泪流满面,万万同族都在惊喜于力量的变化,只有下治明白这是这样一场灾难:没有了骄阳克制,墨色力量会疯狂扩张,可是对于墨巨灵来说这绝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身体对力量的承受是有极限的,即便臻形也不例外,现在或许不显什么,但短则十载长则甲子,疯长的力量会散去,而力量突然涨大对身体的损害就会显现,到那时会有大批墨巨灵死去。 用五百年布阵,按部就班施法摧毁所有骄阳,无需族人殉法、也不会有力量暴涨和可怕反噬;不经布阵直接动用厉法熄灭所有骄阳,大群族中强者与两成族人的殉法只是开头的损失,力量暴涨后对身体的伤害则是最后的反噬。 外域时就做过无数试验,下治早已掌握精确的结果:十者损其五,今时战场上生龙活虎的墨色铁甲,其中半数至多只还有六十年性命! 墨巨灵是不怕死的,甚至早在发兵攻打内域前,他们就知道自己终将以毁灭迎接永恒,可是在迎接永恒降临之前他们还有长长的征途,他们要杀灭这宇宙中所有生灵,将来的兵力锐减会大大拖慢他们的进度。 不过……后面的事情,现在不必多想了,下治真尊知道至少火星一役真色胜出了,下面要做的就是怎样尽可能地多多斩杀强敌! 再开战,短短几个时辰里,火星中土两地仙魔深刻体会了敌人的变化,他们之中几乎不存巅顶强者,可是墨色的每一兵每一卒都似刚经历过一场涅槃似的,其凶猛强悍,以“脱胎换骨”去形容也不为过。 新起的战事,惨烈处远胜过往,激战大半天守军便伤亡惨重,甚至连瓶儿婆婆都受了伤。 之前受巨灵围攻,他们的强者不算强、数量不太少但也绝不多,普通墨色虽然卖力却本领有限,大家还能勉强应付;而此刻,敌人阵中没了强者,普通巨灵却强壮凶猛数倍,每次冲击都排山倒海,每次强攻都足以致命! 战事艰苦……突然,一道长剑鸣啸自中土离山巅顶暴发,刺穿天穹也刺穿战场,即便火星仙魔也清晰可闻!剑啸中天地动,天地动时叶非睁开了眼睛。 开目时,叶非的双目不分黑白,只有一片银光璀璨,目中漾漾银光中,一道小小的金色雷霆异常醒目,自他的左目闪烁、又滑入他的右目中去。 银目金雷,再眨眼,双目恢复正常,叶非已起身,一步跨到天穹边际、迎战巨灵! 三尸都留在了中土,浴血苦战又不敢施展“我死拉上你垫背”的舍命打发,正打得憋闷难过,忽见叶非出战来,三尸立刻精神大振,彼此呼哨一声,抢馒头抢宝贝抢女人似的冲到叶非身边。 “叶百年,你究竟开立哪一道?”这问题憋在肚子里好长时间了,雷动终于问了出来。 “叶言出,快给咱们说说。”赤目手中拎着八百里赤鳄,耍得大开大合好不威风,认主于苏景的宝物,三尸也能似的。 拈花攒着苏景留给他的绣花鞋,一样着急得很:“叶必践,什么道?!” 叶非扬起手,掌心剑光闪闪,一队巨灵人头起落,而剑光不休,直直激射天外敌人大阵去!杀人不耽误说话,叶非皱着眉头:“我立的道……我说此道是什么,它就是什么么?” 雷动把手中的万丈长缨当做棒子,抡起来横扫,同时眨眼睛:“也不能这么说,像佛家‘慈悲’,道家‘逍遥’,立道总得有个名堂的,先有名堂再有道还是先有道再有名堂,这事还不太好说,不过一大道一名堂肯定是没错的,不能随口乱说,得名副其实。” 叶非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说:“名副其实?我立了个勾栏道,可我想叫它酒楼道,不可以?” 这又是什么样的问题,莫说三尸不学无术,就是“明白人”道尊在此也得被他问懵了,多半会举手去搭叶非的经络,看他是不是戾气伤了脑筋。 赤目打累了,累得直喘,以三尸的神力,短短大半天入战就累得喘大气,足见战事激烈,不过再怎么喘也不能挡了赤目说话:“不是不可以,而是就算你说它是酒楼,可它还是处勾栏啊!没人能管你乱说,但酒楼就是酒楼,勾栏就是勾栏。” “勾栏里也卖酒菜,其实也说得过去。”三尸说话总会以东岔西岔,此刻拈花就开始岔了,雷动就是开酒楼的,他得跟勾栏老板辩:“酒楼里可不摆床!” 叶非不理他,继续道:“我立道,就该我说了算,我说它是什么道,它就得是什么道才对,哪怕它是处勾栏,我说它是酒楼,它就得变成酒楼……”说到这里,叶非的眉心开解、笑得阴森森戾气十足:“我立道,但道就是道,我说了不算?那算什么立道,狗立屁道,立狗道屁!” “我草!”不远处,浴血苦战中的三身獠哈哈大笑,祖乐乐一般不说脏话,但不说和不会说是两回事,此刻除了这两字不足以表明心情了,祖乐乐一边笑一边放声喊喝:“陆角八,恭喜你们离山,有弟子勘破别扭大道,果然别扭无比,拧巴惊人!” 离山别扭道? 叶非之道当然不是别扭道。 他半生经历行刺师长、八祖追杀、门宗反目、必毁离山再到明白真相、从我那一剑刺错了开始心生悔恨,又再全情投入去参悟心地一个“悔”;叶非前半生以身去证了离山的“不放弃一个弟子”,最后见任夺入魔,他又以命去实现这重道理,从头到尾他都没想太多,但不想不等于未发生,他感同身受又再身体力行的“离山不放弃一个弟子”,其实就是他心里的一个“悔”字,他非得去求一个无悔不可! 任夺所为,得棒喝现出一线清明,挥剑将一线钉入永恒、自裁宁死永做离山弟子,这又何尝不是一重大无悔……叶非用自己的命去给了任夺一道棒喝,而任夺的自裁,同样也是用自己的命还了叶非一道棒喝:得见不悔、以证本心之喝。 这才是叶非立道的真义所在。 道无名,立道者名之,叶非所立大道的本义已经得证,这重大道已经存在,有没有名字它都存在了,叶非这个立道老祖也是跑不掉的,管他自己承认不承认,他都是这一道的开道圣人。 可叶非为人太拧巴,道都立了还得继续别扭着…… 不拧巴不叶非,不别扭不立道! “叶非啊,咱能顺溜点么?”陆角八听着三身獠的大笑,怪无奈地问叶非。 叶非肃容,认真回答:“启禀八师叔,弟子没觉得啊……我、我挺顺溜的。” 八祖嘴巴动了动,到底还是没说话,不理他了,打仗、杀敌! 叶非再亮剑,入战,杀敌! 三尸将手中长缨、巨鳄、绣花鞋舞成了一团风,拼命、杀敌! 就在叶非醒来、杀入战场一炷香工夫过后,中土世界突然钟声飘扬……所有道观、无一例外洪钟回荡! 当当巨声之中,朽木般的老人自人间角落显身,一步迈上天穹:道尊跨界,道尊入战! 神君于中土有旧殿、佛于中土有香火,道尊于中土也有无数虔诚信徒,神君与佛能往来自如,道尊当然也能随时来到中土。 不久前大阵发动,随后骄阳沉灭阵法无法继续,道尊如何甘心,立刻再去探阵、探元灵大脉,他盼着能找出应对之策、再次发动阵法,可惜这是不可能完成的法事,道尊再无能为力,所以他也赶来中土……阵法的事情再无需他去操心了,堂堂东天神圣,终将亮剑邪魔! 依靠信仰虔诚穿跨两界之间,与穿通大阵的法术有很大区别,巅顶神魔可自有往来但无法携带千军万马,不过带上三五人还是没问题的,道尊带人来了,一个浓眉大眼、身着黑色刑袍的青年,一尊铁塔般强壮的中年男子。 道尊驾到。 大小魔君驾到! 第一千四百章 守护之神,请天留人 苏景曾传讯“十天”等候,大阵仍有发动希望,九龙地仍需强者镇守,不过墨色重兵陈压火星与中土的战场,九龙地有甲添和怪物浮屠镇守就足够了。 而三位巅顶强者联袂跨入战场时,沉黯无边腥风血雨的中土世界突然绽放明光,纯净且洁白的光芒急急扩散急急氤氲,将整座中土世界包裹起来。 紧随白色光芒之后,紫色烟霞与金色的大雾也渐渐弥漫开来。 白光、紫烟、金雾,三重神气接连包括中土但彼此泾渭分明绝不混杂。 光与烟、雾皆无形,光与烟、雾皆为吉祥,中土仙魔于苦战中得这三重神光的柔柔包裹,顿觉神清气爽元力重生;但光与烟雾亦为杀戮!所有正向中土杀来的墨巨灵坠入其中立刻碎尸万段! 道尊微扬眉,回头看了看身边裹挟中土的奇怪光雾,彷如树皮枯萎的老脸上笑纹闪闪,跟着道尊拔剑!雨霖神剑出窍,雷光一阵中道尊与剑齐齐消失不见,一场细细雨水凭空洒落。 雨细却也阔,一场雨覆盖万里方圆,且不做丝毫停留,缓缓向着墨色大阵推进去。 沙沙落雨轻响,而雨水诡诡,无论墨巨灵施法或者撑开宝物,毛毛细雨都可轻松穿透,然后打落在巨灵身上……漂浮半空时是雨,落入邪魔身上时便化作利剑狂斩!淬烈光芒暴散、墨色血肉横飞。 一滴雨即为一柄剑,一柄剑诛杀一巨灵。 万里雨霖,缓缓向前。 小魔君左右看了看,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迈步前行……另个方向,但他前方依旧是墨色大军,小魔君前进时,身体极剧烈但又极细微、几乎细不可查地古怪颤抖着,不知什么韵律也不知是什么法术,但有风乍起,就在他的前进和古怪急颤中,灰色的风从他身边挂起,迅速展阔开来,转眼间风弥漫万里。 不是那种狂猛的风飓、风暴,而是千千万万比着银针还要细小的流风,凌乱交织混乱翻腾织成的“团”,那些风都太细微太渺小了,可能连一片落叶都掀不起,可万里风团笼罩、小魔君所过,肉眼可辨墨巨灵顷刻苍老,身上的凶恶魔焰熄灭、黑色的皮肤皱着蔓延顷刻变作半灰不白的难堪颜色,跟着一尊尊高大巨灵开始腐朽、化飞灰! 大魔君也在前行,另一个方向。 大小魔君本为师兄弟,修行一脉相承,所以他们法术看上去很像:同样万里覆盖,只是不见风,万里法疆内处处都是细入发丝的黑色雷霆……又哪里是雷,大魔君身周万里随处绽放又随处泯灭的黑色痕迹,根本就是“裂”。 来自空间的裂璺! 空间裂了,内中邪魔谁能活!大魔君的万里杀境,一步一步向前推进! 三大神魔,三个方向,逆袭墨色大阵。 而三个神魔身后,又有三人显身! 环绕中土世界的白光散去了,下颌蓄短须、衣襟敞胸怀的俊美男子眺望战场;弥漫四方的紫色烟霞散去了,独目、凶恶的瘦小道人皱眉眉头,脸上尽是戾气;笼罩天地的金色狂风散去了,闭着双目、神情平静的和尚低着头,他面上微笑平静。 下一刻,三人身上同时绽放强猛气意,俊美男子的荒古野性、独目老道的犀利剑意、闭目僧人的金刚暴烈,只凭气意分辨,三人的强悍比着阎罗、道尊也不遑多让! 气意绽放时,欢呼响起时,一头白色的狐狸自中土飞扑天外,人在半空时化做好漂亮的女孩子,就那么一边欢呼着一边纵跃着,扑入俊美男子怀中,跟着女孩子化一团璀璨光芒,消失不见;同个时候,独眼老道的腰间多出了一个人偶娃娃,闭目神僧身后多出一团金色影子。 四仙贤、三灵胎! 之前滚滚恶战,即便墨巨灵也没注意一个细节:中土的护界灵阵不是被他们打爆的,而是自行消散去……灵胎成形、即将出世,护界灵阵便会消散,那是他们最接近成功但也是最脆弱最危险的时候,此乃天将一险,欲夺命转生非得经此劫数不可。 此刻,灵胎圆满,真正出世!早在第五园古时,他们就为完美世界浴血奋战,而完美世界也不曾辜负他们,在他们陨落前抽其精气纳入灵穴,从此开始他们漫长转生之路。 是转生也是脱胎换骨,曾经的强大和无上信念再经漫长打磨与涅槃,众得巅顶成就,他们自愿守卫中土世界,他们也是完美乾坤为自己挑选的守护之神! 天真化形,九位妖狐急冲敌阵;剑主拔剑,黑暗星天中凭空跃出无尽寒刃,化万里国、剑之国横扫前方;圣僧开目,他的目光所向,滚滚金尘湮灭,一目万里而万里清静,再无巨灵只剩神圣佛光。 道尊、大小魔君三人之后,天真大圣、江山剑主、摩天圣僧三灵胎再冲敌阵! 三灵胎入战去,而中土世界中又有三股强大气势暴散开来,三尊神魔再现身……万里长缨在手,饿魔头大如大;八百里赤鳄斜横,私魔双目如血;绣花鞋高举过头,色魔肚子滚圆!哇呀呀怪叫着、暴跳着三尸冲出中土,个个热血沸腾。 苏景不在,三尸替苏景热血沸腾,古时四仙贤,三圣化神胎,怎能不让人血脉贲张!三尸势若疯魔,冲出中土暂停步,疯魔之意一涨再涨已成熏天之势,齐齐开声怒吼:“叶非,上啊!” 叶非这次没别扭,拔剑就上了,三尸狂魔发泄够了,胸口一口激昂气平顺,掉头返回中土去。 神君、佛祖之后,叶非立道,道尊驰援、大小魔君跨入战场,中土三灵胎夺命封神,接连又是七尊巅顶神魔入战!七绝七杀各展神威,而下治真尊非但不见惊慌,反而纵声大笑:“好好好,决战正好!” 墨色大阵中号角连天,清晰可辨整座墨色大阵都掀腾起滚滚巨浪,真的是浪:巨灵相簇、兵杀之浪,汹涌起伏急急轰荡,他们实力暴涨,他们无穷无尽,他们心有狂信不为生死挂怀,迅猛扑击不见丝毫迟缓,每一次巨浪轰涌都是上前送死,可每一个死去巨灵也的的确确消磨去绝顶神魔的一丝法力。 一丝又一丝,即便一座汪洋大海,最终也会被头发填满! 就在下治真尊的狂笑声中,墨色大阵深处又响起了另一道大笑:“决战正好,解血正好!” 旧声不落,新声再起,附和:“决战正好,解血正好。” 前一声,大天魔金铃天;后一声,小花容揉脸天魔,第三个笑声,始终追随大天魔身边的骚、戚东来:“决战正好,解血正好。” 第四声、第五声、第六声……忠义魔、嫁衣魔、洗血魔、忘情魔、阳谷魔……所有追随在金铃天与小花容身边的天魔! 天魔已入战二十余日了,不同于苏景等人有两座阵地依托,不同于火星中土战场有无数同伴策应相护,天魔坛突入墨色阵中,仿佛陷入汪洋的一叶孤舟,无援无依也无靠。 这样的打法简直糊涂加莽撞,可这样的打法才是真正天魔,他们不是来保护火星维护宇宙的,他们是来向墨巨灵寻仇的……一场血腥冲杀,早已赚得钵满盆满! 二十几天的争杀,他们根本无法从敌阵边缘打上中土,中土与火星的强大神魔也没办法去给他们做丝毫接应,巨大的消耗时刻发生,到得此刻已经精疲力尽,这条血路终于走到尽头了……解血正好。 解血正好。 金铃天拉起了小花容的手,小花容的另只手挽住了宝贝弟子戚东来,骚人抓起了忠义天魔手时,不忘用小手指头在老太监的掌心画个圈圈……无需片刻酝酿,更不用只言片语,天魔解血、换命之杀! 携手揽腕心无挂念,解血天魔才是毕生骄傲的最好归宿! 血光轰、血肉轰、血魂轰,起伏的墨色海洋中那一道滚滚的血色狂涡,所有天魔的荣光所在。 这宇宙大太、族类太多了,什么样的人都有,从不缺混账,而天魔无疑是混账中的混账,他们可以死得毫无价值,但他们决不能死得不够骄傲…… 天魔解血,凶法已成!而就在墨色深处血光暴散一瞬,阎罗神君的目光陡然凛冽,昂首向天:“留人!” 也已负伤正闭目行元的瓶儿婆婆突兀张开双目,同样望向天空:“留人!” “留人!”佛祖目光如炬,直直望向高远天穹,声如怒雷绽放! “留人!”万里细雨中道尊的声音传出! “留人!”纵横剑气中叶非的声音依旧阴冷。 “留人!”大小魔君同声叱咤! “留人!”中土三灵胎齐齐开口。 留人、留人、还是留人,不是阻止天魔,更不是叱咤巨灵,这一群人、将这两个字说与天! 一群人,或是开立一重天道,或者得乾坤认愿做庇佑的巅顶强者,以道之名、以神之命,以乾坤之名祈愿于高高在上的那个“天”:留人! 请、天留人! 第一千四百零一章 愿我来生,身如琉璃 天在上,天威不测,一道之尊开口留人不过是个笑话,可是今日世界中现存的几乎所有菁英齐声请愿……轰隆一声神雷绽裂! 墨色深处,血色天涡正心眼中,身体开裂正闭目等死的天魔,身形同时一振,消失不见了。 神君目中凛冽不在,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请愿于天,再得九天灵犀:天留人,只是天随人愿之后,少不得会有一场反噬,反噬就反噬吧,以后的事情现在想他作甚。 就算有反噬,还不是佛祖道尊神君婆婆叶非大小魔君三灵胎这一群人共担!既然入战,便已同命相连,以后再一块挨一重天罚也算不得什么。 只可惜天威无限但人力有限,一道宏志大愿想要实现,永远不可能超出许愿者的本我力量,否则就算拼着立刻挨神雷,大伙也要试着问问天……铲除墨色、成不? 留人。 看似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神君却有虚脱感觉……但还不等他回一口气,神君的面色再变! 又何止阎罗一人面色骤然,西天佛祖、瓶儿婆婆、火星战场上所有仙魔尽数变色:火星深处、一重重浑浊不堪的古怪气意开始缓缓播散,凡人察觉不来,但见惯圆起圆灭星辰老丧的上位神魔哪个辨识不出:火星神核中散出的气意,正是毁灭前兆!这颗星完了! 万里细雨突兀散去,道尊显现身相一言不发疾飞火星。 入战容易,回去却难!四面八方墨色大军蜂拥而上……但星天战场中并非道尊一人独行。 火星显现毁灭征兆,十三星阵少一星,那便是阵法的彻底崩溃、是星天的一败涂地,如此要紧大事,非得布阵道尊返回火星查探、寻找力挽狂澜的办法不可,大小魔君、叶非、三灵胎同时变换冲阵方向,前去接应道尊。 三尸立刻冲腾天空,同时回望小不听,后者当然明白他们的意思:“去吧!” 去吧,接应道尊,中土有我镇守! 瓶儿婆婆深吸一口气,白发顷刻化作满头乌丝,皱纹退散目光明亮,起身前她还是鹤发鸡皮的老妪,起身后她已经变成风华绝代的仙子:“去吧!” 两个字说给神君和佛祖听,去吧,接应道尊,火星有我镇守! 天之骄子,巅顶神魔入战去,自个个方向向着道尊所在迅速靠拢,终于成功会合,尽数归返。 …… 下治真尊眯起了眼睛。 道尊等人能查到的气意,下治也照样能够探知……十三星大阵未能成功发动,今日仙魔的图谋败了。 接连有巅顶神魔入战来,下治真尊不觉得奇怪,这很正常,敌人最后的指望不再了,跳出来决一死战,很好,那就都去死吧,墨色军阵匡阔无边,再多强者进来,终也会耗尽法力化作枯骨。 可阵法不能用了,依旧如此重视火星,又为得什么? 还保有成阵希望?那希望何所在?下治猜不透真相,他也不需要去猜什么,更不用去理会道尊他们究竟有没有办法挽救火星,墨色只需加把劲、尽快攻上前去将那颗星彻底打爆便万事圆满! 下治真尊再传法谕。 …… 落足火星,道尊直扑此间阵法中心,但才相探他的面色就沉黯下来……阵法其实是没问题的,但这颗星的毁灭已经无可阻挡。 其实这样的情形很正常并且早已得以预见,这一仗打得太激烈也残酷,巅顶神魔与无尽仙魔参与、旷日连天且丝毫不停的激斗,就算苏景、阎罗等人再如何小心维护,也总难免会有法力余威波及此地,一次安然无恙,百次仍可承受,可总会有个极限的,此刻火星承受的冲击已经超出了极限,必定毁灭。 早有预见,尽力避免,但也只能是尽力而已…… 星辰要爆碎,修为精深的神魔以大手桎梏,抱着它不让它碎不是什么难事,可不让它碎和不让它死根本是两回事,阵法依托于火星,大阵流转时就需得火星本有元灵为引,如今这颗星辰将死,本有元灵要么散尽要么化作一滩死水,再不可能流转,任谁也没办法改变的事实…… 而道尊探阵、探星的同时,天真大圣再度身化白光,彻底融入火星去……不久后白光闪烁,天真大圣重新显现身形。 中土剑主圣僧其声发问:“如何?” “可行。”天真一点头,随后三尊中土的乾坤灵胎同时来到道尊、阎罗等人面前……火星将死已成定居,改无可改,但火星与中土本为大脉一道“灵圈”内的并蒂双果,中土在圆正中位置更好,所以更着茁壮饱满,火星稍稍有些“营养不良”,不过两颗“果子”的元质并无不同。 所以三灵胎提出了一个法子:既然双果并蒂,便可双星共命! 这不是简单的讲中土元气输送给火星,双生两兄弟,一个命火已绝,另一个也只能哭泣难过全无救命的办法,双星共命所指:纳中土入火星,将两颗星辰合并做一颗星。 火星还是会死,但火星也会变作中土,不是火星得到灵气,而是从此火星变成了中土。 将火星上的阵法挪移到中土去,不可行,刻画一座星阵需得漫长时间,何况阵内十三星有严格的位置要求;但阵不动,直接挪移乾坤……道尊的眼睛眨得厉害:“谁来挪?” “我们挪。”天真、剑主、圣僧面露笑容。 将一座乾坤挪移入另一座星辰,这是宇宙开辟从未有过的法术,不止没有过,根本就没人想到过!这又不是搬家啊。 但火星与中土为并蒂双果,更要紧的是天真大圣等三位仙贤已是乾坤灵胎,他们就是那座完美世界的掌域至尊,这世上神魔无尽,但挪移中土入火星之术,只有他们做得。 至少,他们有能力一试。 “我们做,但只靠我们做不来,须得诸位相助。”摩天圣僧的语气不急不缓,江山剑主却是个急脾气,直接开始分派任务了:“道尊请留驻火星,主掌阵符安稳,不必理会外物变幻如何,只需守住阵符不为外力所伤即可;神君、佛祖、你、你、你,随我与和尚归去中土!” 三个“你”,大小魔君和叶非,剑主不认识他们。 佛祖却摇摇头:“我去不得。” 剑主一切好商量,听说佛祖去不得,他“哦”了一声,又想伸手去点瓶儿仙子,但随即摇了摇头,以瓶儿仙子的伤势怕是支持不了这样的重术,不过无妨,中土上还有个小不听能顶上位置。 两星共命,需得于两地同时行法。 火星上还好,只需天真大圣和道尊坐镇即可,但中土就麻烦得很了,剑主与圣僧施法,需得四位巅顶神魔镇守中土四向,还需得阎罗神君把持幽冥大局,两地一下子就占去了九尊强者,火星、中土两地能战的强者,佛祖、瓶儿婆婆和三尸。 三尸随时可能死去苏景身边,婆婆身上伤势更重,就只剩下一尊佛祖……佛祖微笑,双手合十,对三灵胎等众多仙魔施礼:“拜托你们了。” 跟着佛又望向阎罗:“你记得给苏景说,我欠他的那尊佛,还了!” 阎罗点了点头:“若有来生,我请瓶儿婆婆给你接生。” “别别,大家熟人,我光溜溜地出来怪不好意思。”佛笑眯眯地,又从袖中摸出伪佛神位与蜷缩其中正沉睡的小金童残魂,伸手想要递给阎罗,但手都伸出去了佛又改了主意,将其递到了叶非手中:“我觉得你的路子挺合适小金童的。” 佛觉得应该因材施教,哪怕平添妖孽……叶非接过、收好,没多说什么。 众神魔散去,或者入法火星,或者归返中土。 几乎同时时候,始终剧烈涌动的墨色大阵突然变了模样……海就是海,不会变成大乌龟,但是大海永远藏有不为人知的狰狞一面! 见过巨浪如山,见过暴潮轰动,就以为见过海之凶残了?哪有那么简单,一座大海荡漾啊、荡漾啊,越来荡漾剧烈,到极限、破极限、整整一座汪洋彻彻底底倒卷过来:近岸的海水急急向后退去、而远端、彼端、远隔千万里的海洋的另一端完全翻卷而起,大海整个将自己向着前岸倒扣过去,又当是何等凶残! 此刻墨色汪洋便是如此,万万邪魔无边大阵,正倒扣翻卷、挟必杀之威、自视线尽头涌上九霄高空、再从九霄玄天狠狠冲向火星、中土! 而这场强袭中,再没有“单独巨灵”了。 每二十巨灵中,自损一人,以命化链以魂结织,勾连真色融合身元,由此所有所有墨巨灵都与同伴心神交织、元力相连,化作一个整体! 要直接损丧半成军马的结法。 而金轮毁灭前,就算墨巨灵肯放弃这半成同族,也无法施展此术,那时他们的力量不够强、不足以“倒卷”,那时他们的身体也不够强悍、不足以承受“倒卷”时的巨力撕扯,但现在这些都不是问题了。 墨色的阵实在太大了,所以这场“倒卷”从发生到真正淹没还有不少时间,足够佛祖迈步上前、入位持法。 当佛祖动时,所有被他从漏中挽救回来的西天精锐尽数迈步,追随在佛祖身后,昂首仰望着前方正急急吞没星空吞没视线的墨,他们的步伐稳定。 果先在其中、悠小菩萨在其中,小优佛陀也在其中。 “我佛,说些什么吧。”爱喝酒、三口酒后化身疯魔罗汉的那个小沙弥加快脚步,追到了佛祖身边、请愿。 佛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问:“你喜欢听哪句?” 小沙弥双掌合十:“一切如来,身语意业,无不清净……不好不好……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也不太好……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这句好!” 佛的笑容更盛:“这句的确很好。”说着,佛深深提息、朗朗开口:“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佛言。 群僧尽做合十,每一人都在笑,或丑或美可眼中无一例外的清澈明慧:“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诵经声朗朗,整齐且悦耳。 就在安详得几乎沁出清香味道的诵经声中,佛祖的身躯散碎了,高大金身化作千千万万金色蝴蝶,挥舞着翅膀、翩翩飞舞着。 佛之后、佛身后,每一尊佛陀、罗汉、菩萨、沙弥都如他一般,身随去、化金蝶。 远方,墨潮滚滚铺天而来,引得空间都在疯狂颤抖,仿佛这片星天已然承受不住巨大力量,即将崩毁去一般。 中土世界,摩天宝刹内香烛尽灭,佛祖大像、诸座佛陀、诸殿菩萨,原本昂昂流彩的金身骤然失去颜色。 而火星、中土两座星辰周围,无以计数的金色蝴蝶上下翻飞,自在美丽……忽然,冥冥中佛祖之场再次响起,依旧是那么平静却温暖的声音:“你来吧。” 跟着,先前那个小沙弥的声音响起了:“愿我来生,身如琉璃。” 最后八字、西天群佛最后的八字佛唱,就在这唱声中,金色蝴蝶的翅膀下突然多出一丝丝灰色痕迹:它们的飞舞于空间中留下了灰色痕迹。 灰色之痕越来越明显,元灵、星空迅速躁动,而蝴蝶周身光芒却越来越暗淡……三息、三个时辰、还是三百年?时光奇快却又奇慢,群蝶翩翩时,灰色的痕渐渐蔓延渐渐勾连,渐渐变成了网再渐渐变成幕……灰,为漏中色。 “漏”这个概念本就是佛家最先给出仔细定义的。 迷失漏中,寻路不回,但漫长的迷失也让群僧对“漏”有了重大领悟,这重领悟不足以让众僧归来,但归来后以此领悟入佛家法持,却能将一场“杀漏”引入天地间! 此漏非必漏,以法行衍生的漏是错乱空空错乱时时的杀域死地,而非时间或者空间的穿越。 行漏,需持法,再寂灭。 才刚刚从漏中归来西天精锐,为了最后的庇护,毁灭己身再布漏于中土、火星周围! 伪佛与真佛之间的区别究竟何所在:看看那些断翅、断身、正湮灭在灰色法幕中的蝴蝶便可得知,他们都曾是佛、也永远是佛,真正佛! 赶上了最后一战,何其有幸; 献身于心中神圣,无不清净。 还有佛祖,曾对苏景许诺:西天欠了你一尊佛。 其实真没什么深刻内涵,特别简单的一个意思:苏景的三尸将佛祖带回来,算是救了佛祖一命,所以佛祖欠了苏景一条命。 西天欠了苏景一尊佛。 佛将来会还给苏景一尊佛……还命与他。 佛寂灭,为庇佑中土与火星,中土即为苏景的性命所在,佛为中土而死,还了苏景那尊佛。 佛好奇,佛有趣,佛做事东一棒西一锤,佛常常想起一出是一出,但佛永远是佛,他永远不会逃避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佛高高在上,但佛从不觉得自己的性命比着普通生灵更重要,倒是肩头的担子重逾万钧! 东游西逛、尽量玩耍,可无论他做什么、怎么做,肩头的那副担子永远不会放下。 佛自在还是不自在? 担子在肩怎能自在……错了错了,若放下担子才会不自在,那沉沉的担本就是他的自在所在! 因果不沾身就去以己身撞因果,此刻苏景正拼劲全力催长的完美骄阳就是他撞出来的因果,此刻中土、火星两座星辰周围正疯长蔓延的漏上杀法就是他撞出来的因果! 佛又是怎样的大能威,他撞出来的因果,必定好看……必定给墨巨灵一个好看! “啊!”下治真尊暴跳如雷! 所有墨巨灵皆“联法”,除了下治真尊,佛不可怕、西天精锐不可怕,他们就算再怎么强大,于黑色的倒卷汪洋前也是脆弱的,根本劫持不了一时片刻,但佛与同门皆做寂灭,他们不止是施法,他们还是借力、引法,引动漏中真力行布灰色屏壁,这就再不是他们能够掌握力量范畴了。 想都不用想,一旦开始“冲撞”墨巨灵必定伤亡惨重;可是一样想都不用想的,墨色联法后短时间里根本无可开解,“汪洋倒卷”大势已成再无更改…… 灰幕绵延、墨潮湮天,两道绝不属于今时世界的浩瀚伟力终告碰撞! 不存声响,不见法芒,声音与光芒都在漏中被搅碎了,只有一黑一灰,两重都象征着死亡的颜色,死死纠缠到在一起。 黑色远比灰色浩瀚,但灰色是西天群佛以性命引来的最最坚固的庇佑之盾,墨色想要彻底毁去他……不是不可能,但一定得用性命来垫,万万性命吧! 两股毁灭巨力的纠缠,就算火星安好、阎罗道尊等强者都在,也是无法插手的。 三尸愣愣看着天外的法术纠缠,好半晌后,雷动取出小刀子,给两位兄弟剃了光头,再把刀子交给赤目,让他给自己也剃成光头。 三个侏儒光头齐齐合十,低声咏念:“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 本自清净,本不生灭,本自具足,本无动摇。 本无动摇。 三尸曾经做过“三叠大寺五长罗汉”,对佛法有些研究,大都一知半解,但脍炙人口的经传,他们是懂得的。 就在三尸的诵经声里,中土世界开始迅速的模糊起来…… 第一千四百零二章 身化炉鼎,命气冲关 苏景人在收尸匠骄阳。 收尸匠有两枚骄阳,一为墓园门户,高悬于星天的灿灿金轮,如今已受墨巨灵法术所制,熊熊火光熄灭了,变作一颗黑暗寒冷的星;另一,收尸匠世代接力、尽心培育的完美骄阳……未见火光,但昂昂火意已萌发、正迅速茁壮! 收尸匠,为所有金乌与陨落骄阳收尸,于神鸦大族中他们象征着死亡,培养完美骄阳的阵基,来自外域极西空空宇宙,大真西灵石的一部分。 时至今日,苏景早已明白了收尸匠炼化完美骄阳的本义所在:日出于东方而落于西方,收尸匠世世代代都代表着死亡……日出西方,死中新生、完美新生! 以金轮沉落的西方为新生开始的方向,以收尸匠的死亡之手养炼出的璀璨神阳:完美骄阳的法术本根所在,物极必反,返璞归真。 不是死后重生,不是涅槃进化,而是在死亡中开拓出全新的灿烂生机。 所以不安州上炼化圆满的神火髓,在飞入万千骄阳后就再没了动静,反倒是遁入金乌陵园、陨落残阳中的那些神火髓,一直在稳稳生长着、壮大着。 前辈收尸匠早都算好了一切,培养完美骄阳的第一阵在“大真西灵石”碎片所化的不安州上,第二阵则在金乌陵园。 不久前,小金童自毁于西天,尚有一丝残魂存留,但他大真西灵石而来的金身彻底毁灭,由此“一石无双灵”的克制破去,苏景牵挂在金乌陵园的灵犀能明白感觉到,此间神火气意开始疯长! 再后来,邪魔催重法一举沉灭宇宙间所有骄阳,但陵园内、熔炼于陨落残阳的神火非但不受丝毫影响,反而长得更快了:内中道理并不难解,整座星天所有骄阳都熄灭了火焰,虽还悬挂在天,但实际上它们已经陨落了、已经死了。 完美骄阳求的是“死中生、上上生”,神火本就是要在死中开新生,是以墨巨灵的杀阳之法杀不掉它,反倒是其他所有骄阳尽数陨落,给它提供了一个历代收尸匠做梦都没想到过的大有利的生长环境。 其实有关完美骄阳的炼化,当年收尸匠老祖先金不黑已经做好了一切,后辈弟子无需刻意施展什么法术,只要把宝贝埋去不安州阵眼,然后等着就好了。 可现在苏景哪里等得起! 所幸今日苏景已经攀临绝顶,修为浑厚比起前任杀将阳吞枣犹有过之,而炼化完美骄阳最困难之处在于最初的不安州布阵、神火髓培育,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以己身修为行法去催长骄阳,在法术行转上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不困难,但很危险。 苏景先于陵园内行布一座九官举火之阵,布阵时阳三郎跳出来帮忙,同时问他:“想好了?” 苏景点点头:“我有冥王法持在身,可游走阴阳两岸,可以试一试。” “几成胜算?”阳三郎再问。 “你说我师兄究竟开得是什么道啊……好奇得我!”苏景一点也不讲究,硬生生地岔开了话题。 布阵过后苏景坐身阵眼、行转阵力同时将己身元息接驳于园内众多陨落残阳…… 气意接驳,行法一瞬,苏景只觉浓浓死意袭来,催元催身更催神! 只在短短一天中,苏景就“苍白”了。 苍白的并非颜色,他的头发眉毛依旧是黑的,他的剑袍依旧是青色的,颜色未改,但光泽沉黯,体肤、双目、唇齿、发梢,身体上因生命而起的盈盈光润尽数消失,甚至在行法的第十个时辰开始,他的灵犀、思慧、呼吸、心跳也尽数消失。 与死无异,命火尽灭。 唯一一点点能够维持他生机的命根仅在封存于冥王法袍深处的一道命气。 十个时辰之后,一道道神火自陨落残阳中流转而出,依照法术的灵犀牵引,缓缓游入苏景身内,再过两个时辰,待全部神火都游入苏景身内,镇守法袍的十七尊恶罗汉行法,将袍中封镇的一缕命气度回苏景身内…… 苏景是自己寻“死”。 身入寂灭,以己身体魄为引,接引神火入脉;再重燃生机,以己身阳火为基迅速催长神火,说穿了,苏景把自己当做炉鼎。 法术不高深,道理很简单,但还是那三个字:很危险。 想要将自己化作完美骄阳的炉鼎,就得进入“命火尽灭、与死无异”的境地,即便金乌大族复生、前辈神鸦重生,阳破、阳吞枣、阳崩巴、金不黑等前辈都齐聚金乌陵园,也无一人能够做到,命火灭了人就死了,但命火不灭,完美神火不会入身。 唯独苏景,有冥王法持在身,早已认主且随他齐修共长多年、最后有完成诸法归一的王袍能为他封住一道命气,保留了重燃命火的希望。 仅仅是保留了重燃命火的希望,即便阎罗神君也不敢保证:命气归体后,他的生机能够顺利重燃。 燃、则成功可期;未能重燃,苏景死得妥妥的,那便万事皆休! 没有必胜把握,更没有必胜的办法,苏景想要死而复生就是特别单纯的:拼运气。 如果不是战事紧急,吓死苏锵锵也不敢动用这么危险的法术,即便战事紧急,如果苏景没有从头到尾的入战、全程经历了这个壮烈、惨烈的过程,他仍会行衍此法,但少不得一番咬牙切齿、攥拳跺脚……这可是拿小命去拼。 可是见过了恶战,见过了那么多牺牲,冒险似乎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许多牺牲于战局其实并不存实际意义,比如金童把自损于西天,比如施萧晓直接冲入敌阵自爆,还有叶非的棒喝,他得善报成功立道其实很大部分的运气成分,而实际上他舍生去棒喝任夺,很有可能得不到任何反应的,如果任夺没能恢复那一线清醒、又或者任夺不愿挥剑自裁转眼又变回墨色大尊,叶非岂不是白死了? 白死了,没意义,可以说,许多人在决定舍弃性命的时候,看得根本就是不是这场大战如何,大家看得只是“我自己”吧。 无关大义,但大家都选选择了自己应该做、并心甘情愿去做的事情,便是如此,便如此刻,苏景成功送死的机会还是很大的,如果他死了,真是轻如鸿毛,一丁点的意义都不存,只是看了看自己想了想局面又再审视过眼前要做的事情:应该做,那就做吧。 这种情绪并不是正面的,没那么凛凛冽冽,但也绝非负面,过往的经历与心中最最珍视的东西,是面临选择是的绝对因素。 既然如此,咬牙切齿攥拳跺脚就免了吧! 结果苏景倒霉了……本命生气自鬼袍返回身内,苏景的命火并未重燃。 这世上所有的假死都是在命火仍在的前提下发生的,因为命火灭则命门闭,那就是真正死掉了,此刻苏景在用自己的命气去冲击命门,本就不一定冲得开。 命门玄虚,可看为一道“关”。 苏景神志全无,但他的本命生气是有灵性的,一入体内即冲向灵台,就于祖窍内遭遇“命关”,一冲之下命关岿然不动,本命生气却因猛烈撞击虚弱许多。 命气转转,再冲关,第二撞! 命关全无松动之意,命气再度虚弱。 接下来连串冲击,此乃人命天命之争,完全发生在玄虚间的较量,阳三郎、恶罗汉、小金乌元神等人根本都看不到争斗所在,再如何着急也帮不上半点忙。 接连八次撞击之后,命关依旧稳稳闭锁,而苏景最后的保命真气几乎消耗殆尽,只剩下极极细微的一缕……就在这个时候,苏景的锦绣囊忽然蠕动起来,居然有人说话。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分不清是喃喃自语还是和别人闲聊:“苏景是个愣头青啊。” “厚厚。”有笑声回答第一个声音。 就在敦厚笑声中,一道金光冲出锦绣囊,金光落地顿化神魔本相,小小心猿、小小意马。 开辟破烂囊、关押别人也关押自己的大拿终于醒来了……本来还醒不了的,但苏景曾破去囊中桎梏,在得破烂囊浩力加身同时,他也“吞噬”破烂囊这件宝物的一切灵息灵意。 而最后的心猿意马,是以本命心血去祭炼此囊的,破烂囊是他们的本命宝物,更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 由此苏景与大拿前辈多出了一层古怪关系,说苏景是大拿的弟子不妥当,说苏景成了心猿意马的本命法宝更不对头,但灵犀牵挂、命数接驳总是不会错的,所以苏景这边一“死”,心猿意马立刻惊醒回来。 如果苏景只是“死”,大拿还不会跳出来,他们可懒得很,但两个时辰过后、眼看着苏景还活不回来,他们就不能坐视不理了。 太上古时,吃喝玩乐遍宇宙、曾经见过赤霓又和赤霓打过仗且最后还幸存下来的心猿意马,他们的本领岂是阳三郎等人能够比拟的,命气冲关的那场“玄虚之争”大拿看得一清二楚,苏景已到存亡时刻,再不出手这小子狗命难保……大拿出手了……出嘴了,心猿一跃而起,张开双臂迎面抱住了苏景的脑袋,张开嘴巴亮出獠牙,直接一口咬在了苏景的眉心祖窍上。 獠牙刺穿眉心,鲜血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酸闲口的嘿。”心猿嘴巴占着,吐字模模糊糊。 “厚?”意马扑腾翅膀也飞跳起来,同样张开嘴巴,那可是满口的大板牙,一点没客气直接咬在了心猿的后心。 没咬苏景,意马咬的是心猿,两人联手并力。 “正好后背有点痒痒。”心猿继续口齿不清嘟囔,同时还把后背在心猿的牙齿上蹭了蹭,可他咬住苏景眉心的嘴巴不见丝毫松动。 旋即肉眼可见,心猿意马那身光鲜毛色寸寸苍白、寸寸暗淡…… 凭着彼此的命数接驳,心猿意马以己身命气去冲击苏景的命关、为苏景的命气开路! 苏景现在还没真正死掉,所以才有的救;可是苏景自灭命火、只凭一口本命生气吊住性命,而命关闭得如此结实,便说明天看此人已死……对心猿意马来说,相救苏景的法术不算什么,但他们相救苏景的过程是在为他逆天改命,这就是个大麻烦了。 会有反噬的。 以大拿的强横本领,反噬不会致命,但也绝不容易消受。 心猿使劲咬住苏景,口中叹了口气:“唉,拿人图的不就是个子孙绵延嘛。” “厚厚厚厚。”意马的笑声模糊、敦厚,且疲惫,像极了风烛残年的老人。 玩乐的心思不会变,好吃懒做的性情不会变,不过这双心猿意马,本就已经很老了啊,他们早都是老人了。 很快,心猿意马再无声息。 苏景闭合双目愣愣坐在原地,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火星将毁,中土正与此星共命;不知佛祖已经还了他西天的那尊佛;不知西天无数仙佛以寂灭换来了一道护世的幕;不知自己命关曾死死关闭现在又重新打开;不知命气归返灵台自己的生机正迅速恢复;不知完美骄阳的神火已经成功相融于炉鼎,正疯狂地成长开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挂着一双早已苍老、刚刚苏醒但又沉沉睡去的心猿意马。 闭塞耳目,沉寂心神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吧。 第一千四百零三章 整顿阴阳,正钉四向 中土世界迅速的模糊下去。 一副色彩艳丽但笔墨未干的山水画,被一盆水猛地泼了上去,跟着这幅画被人团成一团,最后再被铺展开来……此刻中土世界的模样了,颜色褪变斑驳,依旧花花绿绿但一切都乱七八糟,山扭曲了、海浑浊了,天空沉降大地膨胀渐渐交融在了一起,曾经的完全乾坤,此刻模糊一团。 火星世界迅速的狰狞起来。 一团团颜色凭空出现,但根本分不清哪里是红哪里是绿,五彩斑斓没错却绝无半分美丽可言,拥挤着蠕动着挤在一起的色团,原本属于火星的山、岩、大地莫名化作细密碎砂,被风一吹就变作浮尘飞烟去,但新的大地又迅速铺展开来,新的高山急急耸起……只是大地、山峦乃至天空都与中土世界现在的情形相似,扭曲、模糊,混沌,道尊坐身于火星上的元脉阵篆之间,身周散出淡淡紫气,天地再如何混乱也与他无关,他的全力法持仅在维护大阵法篆不受侵扰! 中土变得糟糕无比,火星也是一塌糊涂,两座乱糟糟的浑浊世界……两地、九大能者入“双星共命”重法,前三天就弄出这么两团“玩意”。 三天时间了,战斗不曾丝毫停歇,但再不见一兵一卒,只有两桩凌厉法术在彼此争斗,灰色的守护与黑色的毁灭。 护持在双星周围的灰色已经被完全压制了,佛与西天弟子用性命唤回来的“杀漏”在黑色汪洋的冲击下不断散碎不断缩小,但绝不后退半步,这道法术就是众佛的性命所在,就是“慈悲普度”的信义所在……绝无后退! 墨色的攻势被牢牢阻隔,看似大占上风却始终难越雷池半步,看似大占上风却早已伤亡惨重!“漏之杀”很像一座蚀骨汪洋,无以渡也无法去攻击,想要破掉它就只有一个办法:填!用墨巨灵去填。 前仆后继的邪魔,他们已发动了最强猛的攻势;死死围拢双星的灰幕,今日仙魔绝大部分精锐的最后守护。 金轮尽灭,不见黎明,但时间流淌与骄阳无关,第四天了…… 苏景缓缓睁开了眼睛,身内命火早已熊熊燃烧开来,他醒来、神志也随之恢复,但刚刚开目一瞬,苏景浑不知身在何处。 不是不知道,而是很疑惑:自己在金乌陵园中,可眼前为何毛扎扎软绒绒的? 任谁脸上挂着一双心猿意马,刚醒来时也得懵一下,下一刻阳三郎等人传神开口,他们看不懂大拿的法术,但至少能够明白事情的过程。 但苏景动不了,抬一抬小手指都做不到,只是神志恢复罢了,他的身体为炉鼎,此刻已经被道道神火霸道占据,短时间里再难稍动。 不止他,阳三郎、小金乌、比翼双鸦、恶罗汉等等,所有人都无法动弹,他们的力量都与苏景融合、以维持“炉鼎”稳固。 所以苏景只能请大拿继续挂在脸上,心中满满敬意与感激,可现在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心猿意马半个字也听不到,苏景长提息、再闭目…… 金乌陵园内苏景醒来时,灰色法幕中双星开始剧烈颤抖! 陵园中苏景再次闭合双目时,双星剧颤陡然歇止,随即只见一块长方白石自中土世界飞起,一路翻滚着冲向火星。 长条石,自有斑驳纹理与满满的苍凉气意,若将其摆放路边,有路人经过、看到后定会心里一惊:谁把个墓碑仍在路旁,当真晦气。 就是墓碑了,虽然石上无纹刻无字篆,但任谁一见此石心里自然就会觉得它是一尊墓碑,自然而然、没道理可讲、天经地义它就是墓碑! 三尸飞得可快,从中土一直追着墓碑飞来火星,六只小眼睛全都瞪大了,沿途彼此矫情着:中土世界吐出块墓碑给火星,这是啥意思? 墓碑轰然砸落火星,稳稳矗立于扭曲大地,继而巨大墓碑摇晃开来,转眼沉入地下消失不见。 “婆婆,这什么意思,墓碑来干啥的?”三尸一路探讨没能得出一个有用的字,跟着石碑一起跳到了火星上,正好去问瓶儿婆婆。 之前瓶儿仙为了镇守火星曾燃烧元力化作年轻模样,待道尊等人返回火星后不久她就重新变回了老婆婆,更加苍老的婆婆,连腰身都佝偻了。 婆婆暂时没回答,双眼微微眯起紧紧盯住了火星世界……很不经意、但也很明显的变化,自从中土的墓碑落入火星、沉入地下开始,火星天地的颜色就开始有了变化:分明了、锐利了! 充斥于天地之间,五彩斑斓纠缠互侵的团团色彩并没有变化,但无论是黄是绿还是姹紫嫣红,都肉眼可辨的迅速鲜明、鲜艳起来,仿佛被清水涤洗过一般。 依旧混乱,但没了之前那种混沌感觉,不再是“雾蒙蒙”的了。 三尸也发觉了这重变化,由此更好奇了,已经开始大着胆子去扯婆婆的袖口,一个劲地讨答案。 “前三天,两星都变得扭曲模糊,是因气意接驳,中土世界的元灵气意开始融入火星,现在才开始真正搬家……”婆婆知道三大宗师学识通天,所以尽量把道理说得简单些:“第一个搬过来的是阎罗,挪移阴曹,也是开辟阴曹。” 开辟阴曹即为整顿阴阳,当扩散于乾坤的滚滚阴煞被阎罗神君层层抽入冥间,乾坤自然阴阳分明,天地间拥挤杂处的诸般颜色即为完美世界的诸般元气,那些灰蒙蒙绿幽幽的阴丧气急急归返阴曹,其他颜色自然也就变得愈发清晰和鲜艳。 “那块大墓碑就是中土冥间?”雷动天尊使劲眨眼睛。 赤目张大嘴巴:“阎罗也在大石头里?” 婆婆欲摇头,但下一刻她就想起这种乾坤法术事情可千万别去和三尸解释,要不说三年也说不完,赶忙改摇头为点头:“差不多,对!” 拈花开始埋怨婆婆:“您老也不早告我一声,刚追了石头一路,都没跟神君问个安。” 梳理阴阳,第四天,待到第四天将末时,火星上忽然巨影晃晃,高大到顶天立地的阎罗神君显现真形,迈步前行,巨大身形随着脚步前行而急急缩减,待他走到婆婆身边时神君已经化作常人大小。 阴冥已立。 挪转乾坤、双星共命的法术中,需要神君主持的部分已经完成了。 神君背负双手,与婆婆并肩而立:“苏景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不见音讯,我传讯过去也未见回应。”婆婆应道。 神君又望向三尸,他们与本尊有冥冥联系,无需灵讯也能感知些什么。 “刚死了,不过没死透,现在没事了。”雷动回答得风轻云淡……本尊差点死了?又不是第一次早都习惯啦。 苏景有事。 就在第四天将末、第五天开始的时候,痛苦神情浮现于面、周身上下鲜血淋漓! 从头到脚四万八千只毛孔中都渗出浓浓鲜血,一滴一滴汇聚成流,侵透衣衫缓缓流淌,也沿着长发不停滴落……他这个炉鼎足够结实,可他要熔炼的是完美骄阳。 苏景的修元缓缓流转,引导着体内千百道神火彼此交汇、彼此融合,而神火由零入整的过程也是神火巨力勃发的过程,炉子受不受得了烈焰的疯狂涨大疯狂膨胀?苏景得撑。 …… 阎罗负手望向天外战场,灰色的幕是西天所有仙佛用性命换回来的,但“杀漏”本身是不分敌我的,这法术被行布在此,擅闯者死、无论内外。 是以即便阎罗也做不了什么。 灰色被牢牢压制,但依旧在坚持着,不见将要破碎的征兆,无法插手的战斗,神君没有太大的兴趣,看了片刻他就转头往向中土方向。 中土世界正有明亮的星光闪烁……一点、两点、三点、四点,四点璀璨飞星自中土世界冲天而起! 强光一闪,四星已至火星周围,围绕火星旋转。 四颗星都不大,比着曾经的中土明月还要小上千倍,都是三百里方圆上下。 这样规模的星石放在宇宙中,微小几可忽略不计,但飞星小引斥却极强,环绕火星呼啸飞旋,火星立刻开始剧烈跳动、翻滚,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火星就会被撕成碎片。 万幸,四颗飞星的旋转由快入缓,飞旋速度越来越缓慢,一天之后四颗飞星终于停止不动,四星坐落、正东、正南、正西、正北!再转眼,四颗飞星腐朽飞灰,但星上光芒激射入火星。 火星再一震,随后彻底安稳下来。 四颗飞星消失不见了,之前飞星位置上多出四个人,不听、叶非、大小魔君,这次不用婆婆解释三尸也能看得出这道法术是挪转四向,将中土四向钉于火星。 又有四位巅顶仙魔完成了自己的法术,聚拢到神君、婆婆身边,至此,“外援”神魔的法术基本都已完结,只剩道尊还要继续维护阵篆,接下来的“挪移”就完全是三位中土护世神的事情了。 不听顾不得理会其他,一见面就问三尸:“苏景那边如何?” 三尸和苏景是一伙的,肯定不会主动告诉不听“他刚差点死”,三位大宗师一起微笑摇头,智珠在手成竹在胸的从容气度:“莫担心,他那边顺利得……哎哟!” 话没说完,三尸忽然跳脚,全都变得急赤白脸,拈花撩衣衫看自己的肚皮,赤目挽袖子看自己的胳膊,雷动甩靴子扳脚板看自己的脚心…… 第一千四百零四章 乾坤挪移,大阵仍在 话没说完,三尸忽然跳脚,全都变得急赤白脸,拈花撩衣衫看自己的肚皮,赤目挽袖子看自己的胳膊,雷动甩靴子扳脚板看自己的脚心…… 三人注目之处,皆有一道裂璺绽开。 山中石像巨雕常历风雨年久失修,自然开裂,差不多就是三尸现在的模样了。 一道裂璺只是个开始,很快可见三尸身上正迅速爬满裂隙,阎罗、不听等人都吃惊不小,但三尸体质诡怪、元力更是迥异其他仙家,巅顶仙魔也探不出他们“开裂”的缘由,更毋论救助。 三尸开裂,因为苏景裂了。 骄阳尽灭的第六天,苏景开始裂了。 毛孔猛扩鲜血渗出已经不足以宣泄身内重重神火融汇的膨胀巨力,苏景的体肤拔出寸寸龟裂。 苏景又是怎样的体质?早就修得金玉身,当那些裂璺一道道绽放于体肤,爆出的声音也真就如银瓶崩裂般淬厉刺耳,噼噼啪啪的锐响之中,一道道狰狞伤口开绽! 开绽、满眼、交织,从头顶到脚遍布全身,由此鲜血再不是“渗”再不是“淌”,而是涌、是喷! 伴随鲜血流失,苏景的面色迅速苍白,一柄柄快刀自身内割裂于外的痛楚其实并不算太强烈,但这感觉清晰且犀利,直刺脑海深处! 体肤裂,外身狼狈;但身内元息滚滚,神火在他身内不停凝聚,可“集结地”并非一处,上中下三枚丹田、离山巅大圣玦两处洞天,神火于苏景身内分作五点聚拢,而苏景的本修真元正汇聚成潮,四面八方全力以赴去轰击本来属于自己、此刻却被神火占据的气窍,攻坚不是为了攻克,而是为了容并。 神火并无智慧,但这股力量有它们的灵性,它们不懂得苏景是要以己身精元相助它们正常,只是暴躁的膨胀着、本能地抗拒一切外力相加…… 火星上,三尸的情形让群仙焦急万分,也阎罗等人的智慧和见识,很快就能判断出三尸的异变与苏景有着莫大关联,但是除了着急也没有其他能做的事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使命中拼杀着,其他人只有默默祷念、默默鼓励。 第六天,三尸裂啊裂啊,没完没了的裂,万幸只是裂,并没真的散碎去,十二个时辰,从开始到结束都平平稳稳,从开始到结束都摇摇欲坠。 第七天,已经模糊成一片、几乎已经不见清晰轮廓的中土世界中突然传来一声啼鸣,就在鸣唱中,一头白鸟振翅飞出,快如闪电,自中土而来,洞穿茫茫星空直接飞入火星。 飞入火星白鸟便消失不见,而乾坤中乱糟糟的颜色也在一瞬间变得“清减”了许多:少了些许蓝、少了大片青……混乱颜色中的“三分蓝七分青”并未真正消失,而是腾腾高升层层铺展,这个过程没办法以言辞去形容,似乎很慢却又感觉好快,不知不觉里众人头顶已经有了一重真正的天! 很神奇也很壮阔的景色,一只飞鸟自中土来到火星,从此火星就有了天。 没有天就没有鸟? 没有鸟就没有天! 几乎就在火星有了青蓝苍穹的同时,天外一声雷鸣爆响轰动万扎,护界的幕破开了一道缝隙。 已经坚守整整六天了,漏之幕出现了崩溃征兆,但只是征兆而已,大幕仍在,墨巨灵死得还不够,还远不足以将这护界神术彻底摧毁! 不理天外争杀,双星法术不停。 飞鸟之后,一只鱼。 摇头摆尾、生气勃勃的红色鲤鱼,一尺有余二斤开外……鱼跃双星,片刻前一头飞鸟来过,火星就有了天空,此时一头红鲤落下,此间便多出江河湖泊。 飞鸟、鲤鱼之后,比着磨盘还大的海龟转着圈子从中土飞入火星,噗通一声……海龟砸在了地面上,却溅起了高高一蓬水花,旋即蔚蓝颜色于世界中层层铺展迅速远阔,那是好漂亮的海! 紧随海龟之后,吱吱乱叫四肢乱甩的胖胖田鼠被扔了过来,田鼠落地即告消失,但皱着扭曲的大地肉眼可辨,迅速平整起来……天青海蓝、大地广阔江川奔腾,到得此刻火星已经“退场”,正将浓郁生机散播开来的乾坤名唤:中土! 双星接驳、双星挪移,天外惊雷爆响连连,强大的神幕威严遗迹,甚至连幕上那些正道道开绽的伤,也是它的神圣所在,也是它的无上功勋! 乾坤初定,但挪移未完,一块黑不拉几、拳头大小的石头砸在了地面上,幢幢高山陡然清晰,轮廓分明棱角狰狞;一枚蒲公英飘啊飘地沉落下来,莽林丛生新绿处处;一只铁锅摔在地上发出叮了咣啷的怪响,村庄显现城池耸立……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与从前全无两样的全新中土世界越来越清晰,而不远处那座旧时世界正飞快地模糊下去、混沌下去。 晃晃两天过去,曾经的中土世界彻底化作一团烟尘,轻飘飘地氤氲散去,天真大圣摩天神僧显现身形,自曾经的完美故乡、今时的空荡虚天中一步跨入“火星”。 火星已不在,此间为中土! 灰色天幕仍在,已斑驳不堪,但仍在!墨色的海轰轰荡荡,邪魔已经感觉到自家的大阵即将突破佛祖用生命布下的守护,他们的扑击更加凶悍了……凶悍吧,凶悍吧,这场仗本就还没打完,十三星元脉大阵依旧在! 前后整整八天,一座乾坤完美挪移,两座星辰成功共命!法术完成了,留在此间行法的江山剑主与道尊也同时现身。 道尊气息匀称,并不见疲惫神色,但中土三尊神灵的面色都透出苍白,仙佛不同于凡人,稍有疲惫就会显现于面,尤其天真、剑主这等强者,若他们显现虚弱,只能说明一件事:伤元气。 摧毁乾坤举手之劳,托星落日等闲事耳,可是要将一座世界完美无缺地挪移到另一处星辰,从天地间的元灵交换脉络到自然的繁衍生息再到一草一木万万生灵的不受伤害……今日三圣成就的法术亘古未见! 货真价实的开天辟地头一遭。 三圣元气大伤,但神情间既不见欣喜也不见郁郁,无所谓的样子……本就是应该做的,做好就是了,三圣人在“新中土”,对阎罗、道尊等人点点头,举目望向了天外。 第九天已经开始了。 不听全没心思理会天外事情,自从三尸开裂她的眉头也始终不曾开解,她的目光也不曾离开三尸片刻,仿佛能够看穿三尸与本尊的冥冥牵连、由此能够直接见到苏景似的。 真好,三尸始终不碎,就那么不停地裂啊裂啊,大裂缝拼成大蛛网,大蛛网下再添小蛛网,小蛛网下则是越来越小的“蜘蛛网”,越裂越细致了,由此初时开裂之初的触目惊心,居然渐渐变得有些可笑了。 “应该……应该没事。”赤目开口:“我都不觉得疼了,看来苏景那边问题不大。” 赤目说话特别小心,嘴巴开阖的幅度很小,声音也很轻,生怕稍稍用力会把自己给说碎了。 “真人,你牙齿都裂了。”拈花坐在赤目对面,赤目一说话拈花就看到了他的牙。 赤目不敢摇头,但语气否定:“不会,我牙没裂,是你眼珠裂得乱七八糟,所以看什么都裂。” “我看不听就不裂。”拈花矫情。 “唉,二位贤弟不要吵啦。”雷动永远是老成持重的,这个时候无心再废话,他同样不敢转头,就把眼珠奋力奋力地向着叶非的方向斜过去:“叶非,你到底立得什么道啊?” “对对,什么道。”拈花赤目立刻追上了这个话题。 不问清楚叶非究竟立的什么道,三尸简直死不瞑目……三尸还死不了,因苏景不会死,化身炉鼎促长神阳第九天,他已经冲破生死关、真真正正将“局势”控制在了自己手里。 五大气窍内前后攻破,说到底这是他的身体,“外气”能够盘踞其间却做不了主,气窍开阖、气元涌动全都得听苏景的!而神火的根源仍是金乌阳火,只是更纯粹更戾烈,在最初抗拒过苏景的本元真火后,神火中蕴藏的灵性就领受到苏景元气中的“同源同根同脉同生”气意。 由此,苏景越是冲击激烈,神火就变得愈发驯服,这个过程来得颇有些惨烈但速度奇快,神火相融于苏景的本元修持中,不过它们并未被同化更不曾消失,而是随着元气的疯狂流转,不断接受苏景阳火的供养和炼化。 金乌阳火,可烧灼乾坤天地,但此刻苏景的元气火髓尽数变成了薪柴、变成了燃料,他的火既是对神火的炼化真炎,更是神火壮大发展的燃料。 以火为薪,促长神火! 苏景的体肤继续开裂……相比于血肉、筋骨、五内、经络,皮肤是最脆弱的,体肤承受不住苏景体内的巨力轰荡,但苏景的身体已经完全受住了这道强大力量,五内无损、经络稳固! 这不是说神火的力量不如苏景,只因苏景是金乌,当神火中的灵性“认出”他是金乌后,戾气尽敛爪牙收藏,再不会对他“下手”。 神火是完美骄阳的雏形,若完美骄阳会把金乌也烧死那岂不成了大笑话,若真如此,收尸匠老祖金不黑根本不会去种这枚太阳。 皮裂了就得流血,苏景的血流得已经不要钱了,他坐身所在地方鲜血遍染……若用乡村民户家的水缸来盛的话,三个村子的缸都不够用。 苏景本来可没有那么多血,但他是神仙,坐拥如意金身,凡人的身体能够造血,神仙自然也可以,且如果有需要的话还能造血飞快,不能节流、神仙就开源。 所以想把活神仙的血放干净是不可能的事情…… 第一千四百零五章 誓死不退,璀璨神光 从骄阳尽灭到此刻,已经八天过去。 苏景的目光被心猿意马挡住了,但灵觉即为身目,看着满地的血他自己都觉得冷……是有点冷,但苏景不必担心自己的生死,他现在只关心时间。 已经很快了、飞快了,但苏景还嫌慢,他不知道中土的情形如何了,他需得快些快些再快些!祭炼神火供养神火,只差最后一变! 他曾仔细研究过完美骄阳的法术,来到金乌陵园后他又全神相探此间神火的气意,这才传讯神君定下九天之约,如今九者仅于其一,只剩最后一天了。 深提息、敛心念,动咒封绝五听,全神全力投入神火炼化中去。 “九天”是苏景自己说的,当然不会是随口胡言,虽然没有十足把握,但真正存在成功可能的,神火疯长神火饱满,就只差最后一变,而此变已在“悬丝”中,只要、只要、只要再向前踏出一小步,便是邪魔肃清、平安喜乐! 体肤继续碎裂,鲜血汹涌溢出,但苏景是沉静甚至沉寂的,坐身墓园中一动不动,像极了一尊血菩萨……第九天过,第十天起。 “第十天了。”中土世界,道尊轻轻开口。 身边阎罗神君应道:“十二个时辰没过完,都算第十天。” 两位巅顶神魔随口说着些本来很重要,实际上他们并不是很在意的话,他们的声音都很平静,但是世界四周一点也不平静,杀漏天幕的破裂声如神雷响亮,这轰动雷鸣已经从最初的偶尔三两声变成此刻的绵绵不绝,再非一声声,而是一片片! 天外,下治真尊抿着嘴唇,他的感觉很不好。 前线伤亡惨重,为了迎接永恒降临,无数同族在用自己的性命去填那些该死的佛唤出的那道该死的漏!这让下治真尊心疼非常,但不好的感觉,不全因同族陨难而来,还有更重要的原因:莫名其妙。 就是莫名其妙了,下治真尊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等糟糕的感觉,这是天人感应,是无缘预感,似是有什么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但他不知“可怕的事”究竟是什么。 与阎罗、道尊等人一样,下治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大族的墨色联阵、倒扣之海去和灰色漏争胜,什么都做不了,这就让他更烦躁了! 第十天,申时末酉时至。 从子时算起,酉时已是第十个时辰,酉时又名“日沉时”、“傍晚时”,正是人世间夕阳沉落黑夜降临的时刻。 第十日、第十时,便是此刻,金乌陵园中端坐的苏景突然身体一震,体肤上细碎无数的伤口再不见一滴鲜血流淌,换而金光暴涨! 不再流血,苏景流光异彩! 伤口仍在……血变成了光,自伤口涌出的、璀璨之光!神火变、法元变!得苏景全力促长,神火终告脱变,流转体内的神火自无质之焰化作无形之光,璀璨到无以复加、即便苏景也不曾见过灿烂。 体内祥光绽放,体肤伤口无数,自也有神芒暴散! 当金乌陵园中苏景光芒万丈时,中土上一直裂啊裂的三尸突然燃烧开来! 三尺不足的小小矮人,身上暴燃起的大火却是万丈烈焰、直冲苍穹!三团熊熊大火中传出三尸撕心裂肺的大哭。 不听的眼泪直接就喷涌出来,她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从未见过三尸会自燃冲天火,她只知道三尸与苏景本命相连,三尸出事意味着一件她宁死不愿面对可怕事实……苏景,他可是她这世上唯一的、真正意义上的亲人! 宁可掀翻宇宙,也决不能再失去的亲人。 也在三尸之火冲起一刻,天外的雷鸣巨响突然化作一声沉沉叹息,自冥冥而来,有着无限慈悲与无限唏嘘的叹息:支持了快十天的杀漏天幕终于榨干了最后的力量,再也支持不住,就此散碎去。 一道天漏,摧毁了两成墨色大军…… 天幕已破,只剩铺天盖地的黑!无边大阵无边巨力也是无边腌臜,挟疯狂之势向着中土世界狠狠扑来! 巨灵大军勾连做一个整体,这是墨色的一道阵法,既然是阵无论如何大小无论高明还是浅薄,就总也脱不开一个规律:阵力有穷尽时。 相斗近十天,墨巨灵终于攻破杀漏天幕,但他们的大阵也到了强弩之末。 阵力将穷尽,这不是阵中尚余的八成墨巨灵无力再斗,而是他们的“勾连成一”的阵法行将散碎,这阵是靠着半成墨巨灵“燃命束元”才结成的,打到现在,将无数个体维系做一个整体的“勾连之力”就快耗尽了…… 将耗尽,但尚未尽,虽也摇摇欲坠堪堪崩碎,但此刻墨巨灵仍是一个整体,最后的大阵威力正疯狂绽放,正澎湃无边地向着中土砸来! 早有准备了,或者说早都在等待了……就是现在了。 当墨色遮天,咆哮而来时,道尊拔剑长啸身化仙雨,一纵飞天迎敌去! 虽千万人吾往矣。 道尊非独往,在他身边,与他同行的还有阎罗神君,有瓶儿婆婆,有离山叶非有中土三圣有大小魔君,簇拥在他们身边的还有诸尊冥王,还有十万山三赤尻,有离山大群弟子有乌龟州凶狠妖孽有瓶子天八方仙魔……吾往矣,千万人往矣,所有人往矣。 所有人,当然也少不了那个小小妖女。 阎罗、道尊等人都没想到不听也会来,见三尸燃烧,小妖女明显已经崩溃了……只是接触少所以神君等人都还不了解她吧,若苏景还在,夫唱妇随不听会为他守护中土,若苏景注定出事再回不来……还有不听啊。 他愿意用性命去守护故乡世界,不听誓死不退! 骄阳沉灭,墨色来袭,仙天世界一片黑暗,唯独此刻唯独中土,漾起浓浓神光比着千百枚太阳加在一起犹有过之,那是万千仙魔戮力同心迎击强敌时绽放的明亮法芒,既是护世也是耀世的璀璨神光! 源自中土的光明,来自远古的黑暗;千年吞吐日月精华炼成的盈盈明珠,万里铺展浊浪汹涌的浩瀚汪洋;一片由萤火虫凑起的可爱光芒,一盏倾塌沉落的无尽夜空。 今时宇宙中最强大的力量,迎向无边的黑暗。 就在群仙冲出天外,堪堪迎上黑暗巨潮时,在他们身后:突然一声嘹亮的长啸、一蓬灿灿金红的光! 赤色血藤疯长、正冲锋的不听“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识得身后传来的啸声,哪怕自己老了聋了死了也绝不会听错的,他回来了! 分不清是无边狂喜还是无限委屈的哭声里,不听的身边多出了一个人:红头发红体肤红袍子红靴子的红人,弄了自己满身血肯定来不及洗澡的苏景……也是在这声大哭中,苏景与所有人一起,驱转全副修为释放所有神力,迎击墨色。 神君身畔突然人影晃晃,头上顶着块白毛巾的家伙呲牙咧嘴,周身还冒着热气显然是直接从热泉里跳出来的!和拔舌王同样周身蒸腾热气的少年双目紧闭……开目! 瞑目王,不瞑目。 开目一刻即为舍身一刻,开目一刻即为舍身一刻,以半残之躯,开我护世之眸! 贲烈巨响,星天摇撼,半数仙魔瞬瞬飞灰,余者尽数鲜血狂喷,身入残鸢向后摔飞翻滚、坠回中土去,阎罗、苏景、不听等巅顶神魔也不例外,每个人都于此一击中拼出了全部力量,每个人都受到极强反挫刹那重伤……漆黑夜空中,一尊尊周身燃火的仙魔坠入凡间,身后留下璀璨的弧,这是中土世界经历过的最灿烂的流星雨。 而那道本已势末、再遭强力反挫的墨色大阵也就此崩塌,轰轰烈烈散碎去! 大阵告破,反噬并不严重,但阵中巨灵在片刻间气血翻腾、身体麻木难提修为总是免不了的,大阵碎裂墨巨灵崩散四周,黑压压地铺满天空,一时间皆难动弹……除了一个人,下治真尊。 他未入阵,始终在旁观也始终在等待,这样的冲撞不可预料,但是这个出手的机会他绝不会放火! 元法流转,反掌即为神雷道道,劈斩中土! 无论如何,都先摧毁这座阵星再说,若无高手防范,毁灭一座世界对下治来说连举手之劳都不算。 是举手之劳,但也是全力出手,下治十成满力尽入墨色雷霆中,必毁阵星! 下治发难时,荒凉但阴毒气势自其立身处东南方遥远处陡然暴散开来,小相柳飞扑如电,急冲向下治真尊! 小相柳早就来了,差不多跟金铃天、小花容等人同时,不过大家的方向不一样,打架的方法更不一样,小相柳才不会莽莽撞撞地去送死,他一直伺伏在侧隐匿身形,有机会就靠近一点点,有机会就靠近一点点。 这一仗前前后后打了快一个月,小相柳一共也没能靠近多少,机会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战场中始终凶杀滚滚,直到墨巨灵“结做汪洋大阵”之前始终对四周保持着高度警惕,待到骄阳尽灭,墨巨灵又变成了一块巨大的“黑疙瘩”,小相柳就更没可能穿插其中了。 直到刚刚大阵崩碎,墨巨灵暂时都不能动弹了,小相柳才能急速前行,可他相距下治还是太远了,远到小相柳的法术根本都够不到敌人,只能以分光化影的身法急速前冲…… 第一千四百零五章 誓死不退,璀璨神光 从骄阳尽灭到此刻,已经八天过去。 苏景的目光被心猿意马挡住了,但灵觉即为身目,看着满地的血他自己都觉得冷……是有点冷,但苏景不必担心自己的生死,他现在只关心时间。 已经很快了、飞快了,但苏景还嫌慢,他不知道中土的情形如何了,他需得快些快些再快些!祭炼神火供养神火,只差最后一变! 他曾仔细研究过完美骄阳的法术,来到金乌陵园后他又全神相探此间神火的气意,这才传讯神君定下九天之约,如今九者仅于其一,只剩最后一天了。 深提息、敛心念,动咒封绝五听,全神全力投入神火炼化中去。 “九天”是苏景自己说的,当然不会是随口胡言,虽然没有十足把握,但真正存在成功可能的,神火疯长神火饱满,就只差最后一变,而此变已在“悬丝”中,只要、只要、只要再向前踏出一小步,便是邪魔肃清、平安喜乐! 体肤继续碎裂,鲜血汹涌溢出,但苏景是沉静甚至沉寂的,坐身墓园中一动不动,像极了一尊血菩萨……第九天过,第十天起。 “第十天了。”中土世界,道尊轻轻开口。 身边阎罗神君应道:“十二个时辰没过完,都算第十天。” 两位巅顶神魔随口说着些本来很重要,实际上他们并不是很在意的话,他们的声音都很平静,但是世界四周一点也不平静,杀漏天幕的破裂声如神雷响亮,这轰动雷鸣已经从最初的偶尔三两声变成此刻的绵绵不绝,再非一声声,而是一片片! 天外,下治真尊抿着嘴唇,他的感觉很不好。 前线伤亡惨重,为了迎接永恒降临,无数同族在用自己的性命去填那些该死的佛唤出的那道该死的漏!这让下治真尊心疼非常,但不好的感觉,不全因同族陨难而来,还有更重要的原因:莫名其妙。 就是莫名其妙了,下治真尊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等糟糕的感觉,这是天人感应,是无缘预感,似是有什么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但他不知“可怕的事”究竟是什么。 与阎罗、道尊等人一样,下治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大族的墨色联阵、倒扣之海去和灰色漏争胜,什么都做不了,这就让他更烦躁了! 第十天,申时末酉时至。 从子时算起,酉时已是第十个时辰,酉时又名“日沉时”、“傍晚时”,正是人世间夕阳沉落黑夜降临的时刻。 第十日、第十时,便是此刻,金乌陵园中端坐的苏景突然身体一震,体肤上细碎无数的伤口再不见一滴鲜血流淌,换而金光暴涨! 不再流血,苏景流光异彩! 伤口仍在……血变成了光,自伤口涌出的、璀璨之光!神火变、法元变!得苏景全力促长,神火终告脱变,流转体内的神火自无质之焰化作无形之光,璀璨到无以复加、即便苏景也不曾见过灿烂。 体内祥光绽放,体肤伤口无数,自也有神芒暴散! 当金乌陵园中苏景光芒万丈时,中土上一直裂啊裂的三尸突然燃烧开来! 三尺不足的小小矮人,身上暴燃起的大火却是万丈烈焰、直冲苍穹!三团熊熊大火中传出三尸撕心裂肺的大哭。 不听的眼泪直接就喷涌出来,她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从未见过三尸会自燃冲天火,她只知道三尸与苏景本命相连,三尸出事意味着一件她宁死不愿面对可怕事实……苏景,他可是她这世上唯一的、真正意义上的亲人! 宁可掀翻宇宙,也决不能再失去的亲人。 也在三尸之火冲起一刻,天外的雷鸣巨响突然化作一声沉沉叹息,自冥冥而来,有着无限慈悲与无限唏嘘的叹息:支持了快十天的杀漏天幕终于榨干了最后的力量,再也支持不住,就此散碎去。 一道天漏,摧毁了两成墨色大军…… 天幕已破,只剩铺天盖地的黑!无边大阵无边巨力也是无边腌臜,挟疯狂之势向着中土世界狠狠扑来! 巨灵大军勾连做一个整体,这是墨色的一道阵法,既然是阵无论如何大小无论高明还是浅薄,就总也脱不开一个规律:阵力有穷尽时。 相斗近十天,墨巨灵终于攻破杀漏天幕,但他们的大阵也到了强弩之末。 阵力将穷尽,这不是阵中尚余的八成墨巨灵无力再斗,而是他们的“勾连成一”的阵法行将散碎,这阵是靠着半成墨巨灵“燃命束元”才结成的,打到现在,将无数个体维系做一个整体的“勾连之力”就快耗尽了…… 将耗尽,但尚未尽,虽也摇摇欲坠堪堪崩碎,但此刻墨巨灵仍是一个整体,最后的大阵威力正疯狂绽放,正澎湃无边地向着中土砸来! 早有准备了,或者说早都在等待了……就是现在了。 当墨色遮天,咆哮而来时,道尊拔剑长啸身化仙雨,一纵飞天迎敌去! 虽千万人吾往矣。 道尊非独往,在他身边,与他同行的还有阎罗神君,有瓶儿婆婆,有离山叶非有中土三圣有大小魔君,簇拥在他们身边的还有诸尊冥王,还有十万山三赤尻,有离山大群弟子有乌龟州凶狠妖孽有瓶子天八方仙魔……吾往矣,千万人往矣,所有人往矣。 所有人,当然也少不了那个小小妖女。 阎罗、道尊等人都没想到不听也会来,见三尸燃烧,小妖女明显已经崩溃了……只是接触少所以神君等人都还不了解她吧,若苏景还在,夫唱妇随不听会为他守护中土,若苏景注定出事再回不来……还有不听啊。 他愿意用性命去守护故乡世界,不听誓死不退! 骄阳沉灭,墨色来袭,仙天世界一片黑暗,唯独此刻唯独中土,漾起浓浓神光比着千百枚太阳加在一起犹有过之,那是万千仙魔戮力同心迎击强敌时绽放的明亮法芒,既是护世也是耀世的璀璨神光! 源自中土的光明,来自远古的黑暗;千年吞吐日月精华炼成的盈盈明珠,万里铺展浊浪汹涌的浩瀚汪洋;一片由萤火虫凑起的可爱光芒,一盏倾塌沉落的无尽夜空。 今时宇宙中最强大的力量,迎向无边的黑暗。 就在群仙冲出天外,堪堪迎上黑暗巨潮时,在他们身后:突然一声嘹亮的长啸、一蓬灿灿金红的光! 赤色血藤疯长、正冲锋的不听“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识得身后传来的啸声,哪怕自己老了聋了死了也绝不会听错的,他回来了! 分不清是无边狂喜还是无限委屈的哭声里,不听的身边多出了一个人:红头发红体肤红袍子红靴子的红人,弄了自己满身血肯定来不及洗澡的苏景……也是在这声大哭中,苏景与所有人一起,驱转全副修为释放所有神力,迎击墨色。 神君身畔突然人影晃晃,头上顶着块白毛巾的家伙呲牙咧嘴,周身还冒着热气显然是直接从热泉里跳出来的!和拔舌王同样周身蒸腾热气的少年双目紧闭……开目! 瞑目王,不瞑目。 开目一刻即为舍身一刻,开目一刻即为舍身一刻,以半残之躯,开我护世之眸! 贲烈巨响,星天摇撼,半数仙魔瞬瞬飞灰,余者尽数鲜血狂喷,身入残鸢向后摔飞翻滚、坠回中土去,阎罗、苏景、不听等巅顶神魔也不例外,每个人都于此一击中拼出了全部力量,每个人都受到极强反挫刹那重伤……漆黑夜空中,一尊尊周身燃火的仙魔坠入凡间,身后留下璀璨的弧,这是中土世界经历过的最灿烂的流星雨。 而那道本已势末、再遭强力反挫的墨色大阵也就此崩塌,轰轰烈烈散碎去! 大阵告破,反噬并不严重,但阵中巨灵在片刻间气血翻腾、身体麻木难提修为总是免不了的,大阵碎裂墨巨灵崩散四周,黑压压地铺满天空,一时间皆难动弹……除了一个人,下治真尊。 他未入阵,始终在旁观也始终在等待,这样的冲撞不可预料,但是这个出手的机会他绝不会放火! 元法流转,反掌即为神雷道道,劈斩中土! 无论如何,都先摧毁这座阵星再说,若无高手防范,毁灭一座世界对下治来说连举手之劳都不算。 是举手之劳,但也是全力出手,下治十成满力尽入墨色雷霆中,必毁阵星! 下治发难时,荒凉但阴毒气势自其立身处东南方遥远处陡然暴散开来,小相柳飞扑如电,急冲向下治真尊! 小相柳早就来了,差不多跟金铃天、小花容等人同时,不过大家的方向不一样,打架的方法更不一样,小相柳才不会莽莽撞撞地去送死,他一直伺伏在侧隐匿身形,有机会就靠近一点点,有机会就靠近一点点。 这一仗前前后后打了快一个月,小相柳一共也没能靠近多少,机会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战场中始终凶杀滚滚,直到墨巨灵“结做汪洋大阵”之前始终对四周保持着高度警惕,待到骄阳尽灭,墨巨灵又变成了一块巨大的“黑疙瘩”,小相柳就更没可能穿插其中了。 直到刚刚大阵崩碎,墨巨灵暂时都不能动弹了,小相柳才能急速前行,可他相距下治还是太远了,远到小相柳的法术根本都够不到敌人,只能以分光化影的身法急速前冲…… 第一千四百零六章 三大心猿,完美骄阳 下治根本不在乎小相柳,他晓得九头蛇很不错,但这等“偷袭”……等到中土毁灭了,他能飞过三分之一的距离么? 中土,群仙坠落凡尘,身体尚未着地便看到黑色的灭世神雷从天倾泻,追打而来!若能有几个呼吸工夫的缓冲,容大家回一口气、做一次调息,或许还能挡下这片雷霆,可有哪里几个呼吸工夫啊。 一场巨力轰撞过后,人人元基受创元息涣散元气混乱,这个时候去奢求“几息”,与凡人奢望永生怕也没什么区别……忽然,大哭声震天响亮,甚至都盖过了灭世神雷,就在“死了本尊”似的哭声中,一个、两个、三个……三团大火疾飞而起,影响神雷。 墨雷击中第一团火,火焰爆碎去,一个瘦骨嶙峋但浑身长满长毛、猴子样的怪东西被打落地面;雷不停,第二团火光不停,再一撞,火焰碎,一个双目赤红脑袋很大同样也身上长满长毛的怪家伙向下摔去。 接连两撞,“怪家伙”都没死,但墨色神雷的威力也不曾削弱丝毫,继续向下轰来,劈中第三团火,同样火团散碎,同样的一身长毛家伙,不过这次是个胖墩墩的“猴子”,再就是胖猴子没摔下去,墨色雷霆也没被削弱……雷仍在,但已被胖猴子托在了手中。 一掌以擎天,千重墨色雷霆驯服。 短短粗粗的小胳膊一翻、手腕一转,墨色神雷掉转方向,向着天外打去! 三猿接力,第一猿抹去墨雷中的法术印记,第二猿于雷霆中添入本脉气意,第三猿稳稳收服雷霆再掉转矛头,以彼之雷还施彼身,这是何等精彩的法术……还有何等撕心裂肺的哭号。 “命没啦。” “本尊没啦。” “东天剑尊没啦。” 哇哇哭哇哇喊的三头怪猴子,再飞冲天,一个接一个地杀出天外去…… 当苏景修持入其极,便是三尸脱胎换骨、回归本相时。 “入其极”是一个很缥缈的说法,因为仙家的寿命无限,宇宙的奥秘无限,所以修行是没有尽头的,修行没有尽头,修持自然也不存极限之说。 由此,“入其极”只是个模糊的意思,这三个字大概的意思是“苏景你就使劲修行吧,修行到了三尸自能化作真正拿人,不过什么时候算修行到了我也不晓得”。 诸法归一,归于剑,未能“入其极”。 吞噬破烂囊所有力量,直接跃入巅顶境界,未能“入其极”。 炼就杀千刀,神鸦诡后再封神鸦杀,堪与前辈阳崩巴比肩,未能“入其极”。 直到今日,金轮灭尽后的第十日第十时,催长神火真髓、熔炼完美骄阳,苏景终于“入其极”,三尸大突破大脱变!不过他们三个是怪拿,苏景还是凡人时候就化形转生,是以一切都错乱了、颠倒了,今时化形也没有意马只有“心猿”,三尸变作了三头心猿。 三尸变三猿,简直是天大好事,得古神圣体,力量爆然增长,一身怪力转作神力法力,心神灵犀可与“天”交感,再不受本尊羁绊……如果从“探索”的角度来看,这此脱胎换骨无异璞玉变宝玺,三尸真正独立不算什么,但他们有资格去追寻宇宙的秘密,去追寻天道的来源,去追寻……追寻个萝卜,三尸气死了,难过死了,伤心死了。 追什么追,宇宙与我何干,命没了啊!本为不灭之身,苏景不死他们就不用死,那根本是“我死活我说了不算,全靠苏景了,锵锵你加油”,三尸都不用牵挂生死,一切都让苏景发愁去,多好。 如今返璞归真,三尸变心猿,与苏景的那重生死牵挂也随之消散,苏景死掉他们没事,但同时他们也没了反复重生的不死之身,一死……就真死了。 三尸才不去想“以后生死由我自己掌握”,他们只心疼不死之身没了啊,没了啊! 性命牵挂不再,不死之身没了,“本尊”这个说法也不存在了,大家和苏景从亲生的朋友变成了结拜的朋友,舍不得啊,舍不得啊! 三猿哭得跟本尊死了没什么区别;三猿气的非得暴打下治真尊不可! 墨雷倒转,急轰下治真尊。 十成修为的一击,莫名倒转回来,下治大吃一惊,赶忙催法化解,倒不至于受伤,可是手忙脚乱是免不了的。 待他化解雷霆反噬后,三猿已经杀到眼前! 三尸的怪力随化猿变作了法力,不过,一来三尸刚脱开上一形,以前靠着蛮力打惯了还不太习惯用法术;二来用法术哪如拳头捣肉来得过瘾;反观下治这边,敌人能够反转法术,他也不敢再贸然动法,墨色双目中恨意闪烁,下治暴喝一声,也直接以蛮力相迎。 拈花冲在最前,化猿也是小矮子,拳头和七八岁的小孩子差不多大小;下治则是体脉纯正的墨巨灵,拳头巨若大丘。 大小绝不相称的两只拳头交击与半空,巨力崩散气浪腾腾,拈花哇呀怪叫着向后摔去,下治真尊的情形不比拈花强半分,巨大身体翻滚摔飞,目中的恨意尽数化作痛苦颜色,跟着痛苦又变成了绝大恐惧,非但不敢再迎敌,反而趁着摔飞之势急急逃窜…… 所有墨巨灵,莫非狂信徒,死亡是他们的荣耀所在,唯独这头下治真尊,全无尊严也不见他的信仰荣光何在,对过一拳发现自己与一头心猿势均力敌,绝难斗得过三猿联手,他纵法便逃。 逃不过! 赤目紧随拈花身后,是车轮也是接力,第二拳奇快跟上。 下治真尊无奈,转身再拼一拳,和上一拳全无两样的情形,赤目翻着跟头向后飞,下治真尊个子大,跟头翻得惊天动地,向后飞,继续逃……逃过了,接连两拳,无异接连两次“助推”,前一次时赤目还能赶得上,这一次,三猿最后的雷动是无论如何追不上了。 下治飞得奇快,雷动赶不上他、至少暂时赶不上。 但、仍是逃不过! 下治是顺着向后摔飞的方向逃的,向后摔飞的方向则是三尸攻来的拳头方向决定的,墨巨灵只求顺其自然,可接踵变化激烈,让他忽略了另一个尊凶魔:小相柳。 下治逃走的方向,正正迎上九头蛇! 之前激斗只在电光火石,一切发生的太快以至人在分光化影中的小相柳都来不及在施法,眼看墨巨灵向着自己飞来,本能扬手一拳迎上! 拳不落空,中。 脸。 若公平斗战,小相柳不是下治真尊的对手,可下治真尊先被自己的雷霆反噬闹了个手忙脚乱,再拼劲全力与拈花、赤目两心猿交换猛击,从皮骨血肉到五内经络尽受猛烈震荡,勉强再纵法飞逃,到他迎上小相柳时,一时间再提不起多余力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枚小小的拳头打到自己脸上。 小相柳清清楚楚地看到下治真尊眼中的惊惶和恐惧,隐隐约约听见下治口中发出的半声“不”……对九头蛇这种凶兽来说,在猎杀时见到猎物的恐惧表情,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但享受同时小相柳也挺纳闷的:他不是第一天和墨巨灵打交道,以前斩杀墨巨灵时,他见过不甘、见过愤怒、还见过好多笑容,唯独没见过这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墨巨灵的大军是……一个特别怕死的,领着一群特别不怕死的? 嘭一声,巨大的头颅崩碎去,山岳般黑色尸身摔落星天深处,下治真尊被小相柳一拳轰灭! 下治丧灭,敌酋伏诛! 一拳头打完,打死,小相柳自己还有些恍惚,这就……千万人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了? 三尸是一边哭一边来打的,看到小相柳直接敲碎了下治真尊的脑袋,三个人又情不自禁的欢呼一声,一边哭,一边欢呼,三尸有这个本事,可他们三人的欢呼声未落,另一声满满快乐由衷喜悦的欢呼又从西北天深处传来,很熟悉的声音……循声望去,之前蒙天旗舰爆碎的位置,下治真尊死而重生再度显现。 小相柳低头,见下治的尸身还在转着圈子往宇宙深处垂落,抬头再看远处下治真尊活蹦乱跳,正因重活喜极而泣。 浪浪仙子讶然:“他也有不死之身?” 三只心猿脸都青了,正因为丢了“不死之身”沮丧时,看见别人“卖弄”不死之身,尤其还是个仇敌,简直气得肚子都疼,雷动大声咆哮:“黑贼,明明能够死而复活,挨打时还吓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你、你、你卖骚么?!” 下治真尊真开心啊,欢喜得眼泪长流,纵声大笑:“我不知我能复活几次,不敢死,不敢死!” 这是实情,下治第一次死而复生是在缠江井大战,金乌挟骄阳冲击墨色大阵,下治列位阵前当场被碎尸万段,但他又重新活回大族群中,他知道自己能够死而复活,但他自己也不晓得这种“重生”能有几次。 大笑滚滚,下治声音不停:“我的确怕死,我不能死!我之真意,岂是你等能够明白的!” 三尸暴跳如雷,齐齐怒道:“小相柳,打死他!”言罢三尸怒而转身,飞快跑回去中土去了……墨色大阵崩溃,万万巨灵难做斗战,但这只是片刻麻木,此时他们已经理顺元气,四面八方飞腾空中,正迅速聚拢。 如今三大心猿就只剩一条性命,可不敢再亡命瞎冲,得赶紧回去,别让人家包了饺子。 小相柳命也不富裕啊,不理三尸吆喝,带上浪浪仙子跑成了一溜烟,归返中土世界。 都很快:墨巨灵迅速集结,重新整队;刚刚复生的下治真尊接连传令,准备再做攻杀;三只长毛猿一条九头蛇外加一个眼睛上扎着布条的小姑娘光电似的向中土跑……就在三尸等人将要入界时,突然一蓬炽烈光芒自中土世界喷薄而出! 强光,骄阳,一轮骄阳自中土冉冉升起! 离山现任掌门双目通红:当年墨巨灵侵袭人间,中土危难时小师叔祖放明月出山为反攻之讯,今日、就在刚刚,他亲眼见到苏景再放骄阳升空,于这片星天危在旦夕时! 而骄阳在后,仙魔在前……那是怎样的一群家伙啊,曾经高高在上、曾经威严无边,此刻鲜血满衣襟,王冠歪斜衣袍不整,没办法再狼狈,却也说不出的萧杀!苏景,不听、叶非、阎罗、道尊、大小魔君、离山群仙等等,群仙背衬骄阳,更显神圣! 三尸、相柳在天外与下治拼了一场,短短片刻工夫,重伤群仙也回过一口气来,苏景行法放身内完美骄阳升空,随即群仙飞天。 乍见骄阳,下治真尊心中一惊,诛灭金轮的法术之后,怎么可能还有骄阳升起,但很快惊讶散去,下治重新镇定下来,一轮骄阳而已,哪怕这只太阳再大再热再璀璨,也无法挽回大局。 刚镇定,遥遥地、正从中土上飞起来的苏景就对下治说道:“你不懂。” 完全是见识渊博的长辈在面对无知孩童胡搅蛮缠时的言辞、语气,满满把握满满轻蔑和“懒得给你讲”的神气。 下治森然冷笑,可是他的笑纹才浮现唇边,他的目光便告凝固……中土上正冉冉升起的骄阳突兀散去了,就那么一下子消失无形;它消失一瞬即为冲腾一瞬,自中土消失去,自宇宙西极远处重新显现,再、一飞冲天! 而骄阳冲天时候,浩瀚宇宙、四面八方,每一颗已经被墨巨灵邪法杀灭的骄阳,尽于此刹那绽放出浓浓生机,先是一缕微弱火焰,继而一丝金红光芒,再就是轰轰烈烈地赤焰绽裂、金光暴散,复燃! 当年,不安州大阵圆满,完美骄阳的神火髓散入宇宙间所有骄阳去,无论已沉落还是正燃烧,每一颗太阳中都藏蕴了一段神火髓。 墨巨灵的重法让所有金轮熄灭,但金轮内种下的神火髓不受其扰,安稳存在着、等待着。 …… 收尸匠是一群怎样情怀的金乌? 完美骄阳又究竟怎样个完美法? 历代收尸匠的死亡,几乎都是一样的原因:为同族收尸、为骄阳收尸,太过悲伤久而久之灵物心枯,悲伤而死,神鸦诡、收尸匠是专门来收尸的,可是如果有的选,收尸匠宁可不做这个神鸦诡,受同族冷遇无所谓的,只求同族莫损丧,只求骄阳不陨落! 收尸匠是大金乌,但也没有逆天之力,任谁也没办法让死去金乌复活,可是死去金乌无法转活,陨灭骄阳却有希望重放光辉,这就是收尸匠老祖金不黑着力炼化完美骄阳的原因了。 完美骄阳,不是它的火焰多么炽烈,不是她的火意如何纯粹,而是……神火髓气意勾连,当普通金轮死去、再得完美骄阳照耀,那只熄灭金轮中的神火髓会再聚真火、让灭掉的金轮重起光热。 完美骄阳便是:有它高悬星天,宇宙中再无熄灭骄阳! 完美骄阳便是:生老病死天注定,收尸匠避不开为同族收尸的命运,但至少,不必再为骄阳的陨落伤心! 完美骄阳便是:每一枚金轮都曾是一只金乌的得意作品,都是一只金乌的骄傲所在,那就让这份得意、骄傲永远存在宇宙间,金乌会死去,但骄阳永不沉落! 苏景遥对下治真尊说出的“你不懂”,就是这完美骄阳的真义所在。 邪魔懂么?邪魔什么也不懂。 第十天、第十时,完美骄阳冲腾于西方极远天,千万熄灭骄阳重燃火光! 第一千四百零六章 三大心猿,完美骄阳 下治根本不在乎小相柳,他晓得九头蛇很不错,但这等“偷袭”……等到中土毁灭了,他能飞过三分之一的距离么? 中土,群仙坠落凡尘,身体尚未着地便看到黑色的灭世神雷从天倾泻,追打而来!若能有几个呼吸工夫的缓冲,容大家回一口气、做一次调息,或许还能挡下这片雷霆,可有哪里几个呼吸工夫啊。 一场巨力轰撞过后,人人元基受创元息涣散元气混乱,这个时候去奢求“几息”,与凡人奢望永生怕也没什么区别……忽然,大哭声震天响亮,甚至都盖过了灭世神雷,就在“死了本尊”似的哭声中,一个、两个、三个……三团大火疾飞而起,影响神雷。 墨雷击中第一团火,火焰爆碎去,一个瘦骨嶙峋但浑身长满长毛、猴子样的怪东西被打落地面;雷不停,第二团火光不停,再一撞,火焰碎,一个双目赤红脑袋很大同样也身上长满长毛的怪家伙向下摔去。 接连两撞,“怪家伙”都没死,但墨色神雷的威力也不曾削弱丝毫,继续向下轰来,劈中第三团火,同样火团散碎,同样的一身长毛家伙,不过这次是个胖墩墩的“猴子”,再就是胖猴子没摔下去,墨色雷霆也没被削弱……雷仍在,但已被胖猴子托在了手中。 一掌以擎天,千重墨色雷霆驯服。 短短粗粗的小胳膊一翻、手腕一转,墨色神雷掉转方向,向着天外打去! 三猿接力,第一猿抹去墨雷中的法术印记,第二猿于雷霆中添入本脉气意,第三猿稳稳收服雷霆再掉转矛头,以彼之雷还施彼身,这是何等精彩的法术……还有何等撕心裂肺的哭号。 “命没啦。” “本尊没啦。” “东天剑尊没啦。” 哇哇哭哇哇喊的三头怪猴子,再飞冲天,一个接一个地杀出天外去…… 当苏景修持入其极,便是三尸脱胎换骨、回归本相时。 “入其极”是一个很缥缈的说法,因为仙家的寿命无限,宇宙的奥秘无限,所以修行是没有尽头的,修行没有尽头,修持自然也不存极限之说。 由此,“入其极”只是个模糊的意思,这三个字大概的意思是“苏景你就使劲修行吧,修行到了三尸自能化作真正拿人,不过什么时候算修行到了我也不晓得”。 诸法归一,归于剑,未能“入其极”。 吞噬破烂囊所有力量,直接跃入巅顶境界,未能“入其极”。 炼就杀千刀,神鸦诡后再封神鸦杀,堪与前辈阳崩巴比肩,未能“入其极”。 直到今日,金轮灭尽后的第十日第十时,催长神火真髓、熔炼完美骄阳,苏景终于“入其极”,三尸大突破大脱变!不过他们三个是怪拿,苏景还是凡人时候就化形转生,是以一切都错乱了、颠倒了,今时化形也没有意马只有“心猿”,三尸变作了三头心猿。 三尸变三猿,简直是天大好事,得古神圣体,力量爆然增长,一身怪力转作神力法力,心神灵犀可与“天”交感,再不受本尊羁绊……如果从“探索”的角度来看,这此脱胎换骨无异璞玉变宝玺,三尸真正独立不算什么,但他们有资格去追寻宇宙的秘密,去追寻天道的来源,去追寻……追寻个萝卜,三尸气死了,难过死了,伤心死了。 追什么追,宇宙与我何干,命没了啊!本为不灭之身,苏景不死他们就不用死,那根本是“我死活我说了不算,全靠苏景了,锵锵你加油”,三尸都不用牵挂生死,一切都让苏景发愁去,多好。 如今返璞归真,三尸变心猿,与苏景的那重生死牵挂也随之消散,苏景死掉他们没事,但同时他们也没了反复重生的不死之身,一死……就真死了。 三尸才不去想“以后生死由我自己掌握”,他们只心疼不死之身没了啊,没了啊! 性命牵挂不再,不死之身没了,“本尊”这个说法也不存在了,大家和苏景从亲生的朋友变成了结拜的朋友,舍不得啊,舍不得啊! 三猿哭得跟本尊死了没什么区别;三猿气的非得暴打下治真尊不可! 墨雷倒转,急轰下治真尊。 十成修为的一击,莫名倒转回来,下治大吃一惊,赶忙催法化解,倒不至于受伤,可是手忙脚乱是免不了的。 待他化解雷霆反噬后,三猿已经杀到眼前! 三尸的怪力随化猿变作了法力,不过,一来三尸刚脱开上一形,以前靠着蛮力打惯了还不太习惯用法术;二来用法术哪如拳头捣肉来得过瘾;反观下治这边,敌人能够反转法术,他也不敢再贸然动法,墨色双目中恨意闪烁,下治暴喝一声,也直接以蛮力相迎。 拈花冲在最前,化猿也是小矮子,拳头和七八岁的小孩子差不多大小;下治则是体脉纯正的墨巨灵,拳头巨若大丘。 大小绝不相称的两只拳头交击与半空,巨力崩散气浪腾腾,拈花哇呀怪叫着向后摔去,下治真尊的情形不比拈花强半分,巨大身体翻滚摔飞,目中的恨意尽数化作痛苦颜色,跟着痛苦又变成了绝大恐惧,非但不敢再迎敌,反而趁着摔飞之势急急逃窜…… 所有墨巨灵,莫非狂信徒,死亡是他们的荣耀所在,唯独这头下治真尊,全无尊严也不见他的信仰荣光何在,对过一拳发现自己与一头心猿势均力敌,绝难斗得过三猿联手,他纵法便逃。 逃不过! 赤目紧随拈花身后,是车轮也是接力,第二拳奇快跟上。 下治真尊无奈,转身再拼一拳,和上一拳全无两样的情形,赤目翻着跟头向后飞,下治真尊个子大,跟头翻得惊天动地,向后飞,继续逃……逃过了,接连两拳,无异接连两次“助推”,前一次时赤目还能赶得上,这一次,三猿最后的雷动是无论如何追不上了。 下治飞得奇快,雷动赶不上他、至少暂时赶不上。 但、仍是逃不过! 下治是顺着向后摔飞的方向逃的,向后摔飞的方向则是三尸攻来的拳头方向决定的,墨巨灵只求顺其自然,可接踵变化激烈,让他忽略了另一个尊凶魔:小相柳。 下治逃走的方向,正正迎上九头蛇! 之前激斗只在电光火石,一切发生的太快以至人在分光化影中的小相柳都来不及在施法,眼看墨巨灵向着自己飞来,本能扬手一拳迎上! 拳不落空,中。 脸。 若公平斗战,小相柳不是下治真尊的对手,可下治真尊先被自己的雷霆反噬闹了个手忙脚乱,再拼劲全力与拈花、赤目两心猿交换猛击,从皮骨血肉到五内经络尽受猛烈震荡,勉强再纵法飞逃,到他迎上小相柳时,一时间再提不起多余力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枚小小的拳头打到自己脸上。 小相柳清清楚楚地看到下治真尊眼中的惊惶和恐惧,隐隐约约听见下治口中发出的半声“不”……对九头蛇这种凶兽来说,在猎杀时见到猎物的恐惧表情,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但享受同时小相柳也挺纳闷的:他不是第一天和墨巨灵打交道,以前斩杀墨巨灵时,他见过不甘、见过愤怒、还见过好多笑容,唯独没见过这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墨巨灵的大军是……一个特别怕死的,领着一群特别不怕死的? 嘭一声,巨大的头颅崩碎去,山岳般黑色尸身摔落星天深处,下治真尊被小相柳一拳轰灭! 下治丧灭,敌酋伏诛! 一拳头打完,打死,小相柳自己还有些恍惚,这就……千万人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了? 三尸是一边哭一边来打的,看到小相柳直接敲碎了下治真尊的脑袋,三个人又情不自禁的欢呼一声,一边哭,一边欢呼,三尸有这个本事,可他们三人的欢呼声未落,另一声满满快乐由衷喜悦的欢呼又从西北天深处传来,很熟悉的声音……循声望去,之前蒙天旗舰爆碎的位置,下治真尊死而重生再度显现。 小相柳低头,见下治的尸身还在转着圈子往宇宙深处垂落,抬头再看远处下治真尊活蹦乱跳,正因重活喜极而泣。 浪浪仙子讶然:“他也有不死之身?” 三只心猿脸都青了,正因为丢了“不死之身”沮丧时,看见别人“卖弄”不死之身,尤其还是个仇敌,简直气得肚子都疼,雷动大声咆哮:“黑贼,明明能够死而复活,挨打时还吓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你、你、你卖骚么?!” 下治真尊真开心啊,欢喜得眼泪长流,纵声大笑:“我不知我能复活几次,不敢死,不敢死!” 这是实情,下治第一次死而复生是在缠江井大战,金乌挟骄阳冲击墨色大阵,下治列位阵前当场被碎尸万段,但他又重新活回大族群中,他知道自己能够死而复活,但他自己也不晓得这种“重生”能有几次。 大笑滚滚,下治声音不停:“我的确怕死,我不能死!我之真意,岂是你等能够明白的!” 三尸暴跳如雷,齐齐怒道:“小相柳,打死他!”言罢三尸怒而转身,飞快跑回去中土去了……墨色大阵崩溃,万万巨灵难做斗战,但这只是片刻麻木,此时他们已经理顺元气,四面八方飞腾空中,正迅速聚拢。 如今三大心猿就只剩一条性命,可不敢再亡命瞎冲,得赶紧回去,别让人家包了饺子。 小相柳命也不富裕啊,不理三尸吆喝,带上浪浪仙子跑成了一溜烟,归返中土世界。 都很快:墨巨灵迅速集结,重新整队;刚刚复生的下治真尊接连传令,准备再做攻杀;三只长毛猿一条九头蛇外加一个眼睛上扎着布条的小姑娘光电似的向中土跑……就在三尸等人将要入界时,突然一蓬炽烈光芒自中土世界喷薄而出! 强光,骄阳,一轮骄阳自中土冉冉升起! 离山现任掌门双目通红:当年墨巨灵侵袭人间,中土危难时小师叔祖放明月出山为反攻之讯,今日、就在刚刚,他亲眼见到苏景再放骄阳升空,于这片星天危在旦夕时! 而骄阳在后,仙魔在前……那是怎样的一群家伙啊,曾经高高在上、曾经威严无边,此刻鲜血满衣襟,王冠歪斜衣袍不整,没办法再狼狈,却也说不出的萧杀!苏景,不听、叶非、阎罗、道尊、大小魔君、离山群仙等等,群仙背衬骄阳,更显神圣! 三尸、相柳在天外与下治拼了一场,短短片刻工夫,重伤群仙也回过一口气来,苏景行法放身内完美骄阳升空,随即群仙飞天。 乍见骄阳,下治真尊心中一惊,诛灭金轮的法术之后,怎么可能还有骄阳升起,但很快惊讶散去,下治重新镇定下来,一轮骄阳而已,哪怕这只太阳再大再热再璀璨,也无法挽回大局。 刚镇定,遥遥地、正从中土上飞起来的苏景就对下治说道:“你不懂。” 完全是见识渊博的长辈在面对无知孩童胡搅蛮缠时的言辞、语气,满满把握满满轻蔑和“懒得给你讲”的神气。 下治森然冷笑,可是他的笑纹才浮现唇边,他的目光便告凝固……中土上正冉冉升起的骄阳突兀散去了,就那么一下子消失无形;它消失一瞬即为冲腾一瞬,自中土消失去,自宇宙西极远处重新显现,再、一飞冲天! 而骄阳冲天时候,浩瀚宇宙、四面八方,每一颗已经被墨巨灵邪法杀灭的骄阳,尽于此刹那绽放出浓浓生机,先是一缕微弱火焰,继而一丝金红光芒,再就是轰轰烈烈地赤焰绽裂、金光暴散,复燃! 当年,不安州大阵圆满,完美骄阳的神火髓散入宇宙间所有骄阳去,无论已沉落还是正燃烧,每一颗太阳中都藏蕴了一段神火髓。 墨巨灵的重法让所有金轮熄灭,但金轮内种下的神火髓不受其扰,安稳存在着、等待着。 …… 收尸匠是一群怎样情怀的金乌? 完美骄阳又究竟怎样个完美法? 历代收尸匠的死亡,几乎都是一样的原因:为同族收尸、为骄阳收尸,太过悲伤久而久之灵物心枯,悲伤而死,神鸦诡、收尸匠是专门来收尸的,可是如果有的选,收尸匠宁可不做这个神鸦诡,受同族冷遇无所谓的,只求同族莫损丧,只求骄阳不陨落! 收尸匠是大金乌,但也没有逆天之力,任谁也没办法让死去金乌复活,可是死去金乌无法转活,陨灭骄阳却有希望重放光辉,这就是收尸匠老祖金不黑着力炼化完美骄阳的原因了。 完美骄阳,不是它的火焰多么炽烈,不是她的火意如何纯粹,而是……神火髓气意勾连,当普通金轮死去、再得完美骄阳照耀,那只熄灭金轮中的神火髓会再聚真火、让灭掉的金轮重起光热。 完美骄阳便是:有它高悬星天,宇宙中再无熄灭骄阳! 完美骄阳便是:生老病死天注定,收尸匠避不开为同族收尸的命运,但至少,不必再为骄阳的陨落伤心! 完美骄阳便是:每一枚金轮都曾是一只金乌的得意作品,都是一只金乌的骄傲所在,那就让这份得意、骄傲永远存在宇宙间,金乌会死去,但骄阳永不沉落! 苏景遥对下治真尊说出的“你不懂”,就是这完美骄阳的真义所在。 邪魔懂么?邪魔什么也不懂。 第十天、第十时,完美骄阳冲腾于西方极远天,千万熄灭骄阳重燃火光! 第一千四百零七章 圣洁白光,镜中邪念 第十天、第十时,完美骄阳冲腾于西方极远天,千万熄灭骄阳重燃火光! 重新燃亮的又何止金轮,还有十三颗星! 中土世界,九龙世界等十三枚依灵元大脉而设法的灵秀天星,再度震铄法芒,润润、洁净、明浩! 所有金轮都重新燃烧,一切恢复十天前的模样,灵元大脉所受影响不再,十三星大阵法力继续行转开来! 大阵在中断快十天后继续行转开来,可是墨巨灵又再到哪里去重新发动一次杀灭骄阳的法术?! 下治真尊的神情扭曲了,嘶嗥传令:“杀!” 其实又哪用他再传令,墨巨灵皆知大难临头,发疯般将法术轰向中土世界;守护中土的今时仙魔伤亡过半、余者除了三尸和相柳等寥寥几人外尽数重伤……但伤了怕什么,没死就不怕,死了就更无需再怕,这已是最后的战斗、最后的拼杀。 凝聚残力、拖着重伤之身再拼一场吧,反正心中正激昂、鲜血正沸腾,打得正好! 并没让群仙等候太久,五息过后,因行阵而起的元灵剧颤平息下来,又是一息寂静后,突然星天中白色光芒绽放!阵劫发动! 光因阵法而来,但并不是从十三阵星中射出的,千千万万道光,就那么直接从虚空中激射而出,光即为杀,这宇宙间有多少头墨巨灵,边有多少道白色光华自虚空中射出,一道光稳稳罩住一头墨巨灵! 道尊布置的阵法不是那种一扫一大片的轰爆之术……又一栈大夜叉无数年头都在钻研墨巨灵这种怪物,所有研究心得、成果都分享于东天道,道尊再将墨巨灵的“元息、气意”镌入阵内。 阵法力量借住的只是元灵大脉中的一截,但阵杀范围,只要在元灵大脉控制疆域内,每一头墨巨灵都会遇到一道杀灭白光,这是阵法劫,但阵法借天脉而成,由此阵劫也是天劫,墨巨灵没得躲没得挡也挨不住! 一墨一光杀,听上去很“一对一”,一点也不乱,可实际上大阵发动时,中土外的星天中乱成了一片,那是多少头墨巨灵,又是多少道圣洁杀灭之光! 千万光华闪烁,无数巨灵挣扎躲避。 神威倾泻,墨色的灭顶之灾已再无可更改,而一向悍不畏死的墨巨灵也完全变了个样子,徒劳地逃着,胡乱地抵挡着,还有……他们在哭,恐惧于目、泪水长流,悲恸万分地大哭着。 下治真尊也在哭,他比所有人哭得都更难过也更伤心,他已经领受了自己的杀灭白光,但死后即得重生,他活过来、白光再杀,他被杀死,再活过来,如此往复不休,以前他不晓得自己的重生“次数”,此时看来他不死之身的极限还遥远得很。 大阵动杀之处,下治真尊恐惧逃遁,当他发现自己不那么容易死,而所有同族都已被大阵杀劫牢牢锁住后,这头巨大的怪物居然崩溃了,好像个疯子似的,任由杀灭之光打在自己身上,可是只要他没死,他就在同族之间乱冲,用自己的身体去掩护其他巨灵,拼劲全力想把已被杀劫罩住的同族拉出来,一次又一次,痛哭再痛哭、徒劳再徒劳! 阵之劫,天之劫,下治谁也救不了,他自己也在不停地死去,但是他疯癫了啊,口中的声音凄厉、分不清是哀号还是怒吼,他拼命去救人,却再如何拼命也救不回一个人! 想要救人的又何止下治一个,其他墨巨灵在发现自己已经必死无疑的时候,几乎无一例外的,他们都去掩护同伴,想要把身边人推出白光,或者拼却焚身之痛再去多抵挡一道白光,当一群恶狼陷入死亡境地,它们再顾不上去为恶时候,又开始拼尽一切力量去救护同族……无边无际,视线之中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只能用铺天盖地来形容,自也有一番震撼了。 苏景站在中土与仙天边缘处,冷眼看着墨巨灵的覆灭……很奇怪的感觉,不知是不是神目辨真的缘故,他觉得下治的恐惧并非因为他个人的生死,大群墨巨灵的仓皇与悲伤也和他们本身无关。 “正神墨中生,行驰宇宙间!”突然,苍凉且嘶哑的歌声响起了,来自一头无名巨灵,他已被白光笼罩三息,即将毁灭了,他的眼泪滴滴坠落,他的歌声戛然而止。 一道歌声,万万哭声,万万痛哭中、哽咽着、嘶哑着唱响的歌声,来自每一头墨巨灵,响起于崩溃、混乱的炼狱中:“正神墨中生,行驰宇宙间。” “正神墨中生,行驰宇宙间。” “正神墨中生,行驰宇宙间。” 他们的歌声满满虔诚也满满悲伤,无尽歉意与无尽遗憾。 …… 半柱香的光景,骚乱平息了,压在中土世界四周的漆黑墨色散去了,不止这一座战场,散落在宇宙各处的小股墨巨灵兵马,也都遭阵法袭杀,这一族彻底完了。 杀戮停止了,墨色损丧殆尽! 十三星大阵自元灵大脉中借来的力量也只能维持半柱香,至此阵行圆满、法符飞灰,一切都结束了……但歌声仍在。 “正神墨中生,行驰宇宙间……正神墨中生,行驰宇宙间……”下治真尊还活着,他被阵法杀灭了十三次,靠着不死之身竟然撑到了阵法结束时,可是他全没寻仇动手的意思,跌坐在半空里看着沉沉浮浮地无数同族的尸体,木木然地唱着这首歌。 苏景和神君、道尊等人对望一眼,说真的,今日仙魔从没人真正去揣摩这句话的意思,因为它本身就没什么含义啊,平平淡淡地全无激昂之意,就是一句无味的口号罢了。 在苏景等人听来全无味道,但对墨巨灵而言,其中应该藏纳深意,死时唱的歌总会有些特殊意义的。 “正神墨中生,行驰宇宙间……永恒何所在,真色罪孽僧。”原来这首歌还有后两句,以前从未听墨巨灵唱到过,直到现在下治把它唱了出来,而唱出这首完整调子后,下治停止了歌声,再次放声大哭! 伤心、失神,甚至根本不去看苏景等人一眼。 雷动小声对苏景说:“我们上了啊。” 还剩一个下治,身俱巅顶修为且还有不死之身,当然不能放他逃了,三头心猿实力圆满,苏景等人虽伤得不轻但也还能勉强打几下……对付不死之身的办法就是生擒了他、制住了他,凭着中土这边的力量全无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声叹息传来……来自下治真尊的身内,但绝非下治的声音,他还在痛哭着。 随叹息,人影一闪,一个人自下治身内走了出来。 毫无征兆,突然响起的叹息和突然冒出来的人,苏景吓了一跳,仔细望去……再吓一跳,脱口道:“你没死?” 周身赤芒包裹、长满长长羽毛的怪物,苏景见过他。 那年漏中,镜内战场,拿人与古仙巨战前降临战场的古仙首领,赤霓! 古仙首领,这宇宙中第一尊仙、魔、佛、神、圣……叫什么都好,他都是第一、他是赤霓! 突然出现了一个早就该死的人,曾与拿人血海深仇,与墨族和古仙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太古神魔,苏景等人刚刚松弛了的神经陡然绷紧。 赤霓没理会苏景等人,而是伸手拍了拍下治真尊,他的声音轻轻柔柔:“没事,莫难过了,我早就不再是永恒,我本来就不是永恒……我也不想再做什么永恒,不要再哭了。” 有那么一下子,下治真尊的哭声猛地响亮起来,但很快又敛住了,拼命的压着自己的哭声,就想一个犯了大错、得到父亲原谅却又深深自责的孩子。 压得住哭声却收不住眼泪,泪水长流。 对着下治笑了笑,赤霓转头望向了今时群仙,很快他就找到了刚才惊呼脱口的苏景,赤霓饶有兴趣的样子:“你识得我?” 苏景点点头:“古仙首领,死在与拿人的巨战中……” 今日仙魔尽暗中蓄势,赤霓却很放松,接着苏景的话说了下去:“我是战死了,但……就算没死绝吧,你可知镜中封印的不止普通古族的争斗、毁灭之心,还有我的?” 待苏景一点头,赤霓继续道:“我的争斗、毁灭之心,何尝不是我呢?我把我自己割裂开来,一个赤霓封印宝镜中,另一个赤霓统御群仙,我将自己一分为二,两个我都是我,外面打仗的那个我死了,镜中封印的这个我还在。” 苏景身内元息流转,看上去平平静静,但随时可做暴起一击:“所以……你是镜中的邪念赤霓。” 这次赤霓想了想,并不回答,而是沉了脸色,很认真地反问苏景:“争于天,斗于规则,算是邪念么?” 这次苏景摇了摇头,争于天算什么邪念呢,修行之辈哪个不是在和天去争斗,修行之道要顺天行事,但修行本身就是逆天而行、与天相争。 面前赤霓就是镜中赤霓,但与他提拔的那些仙族不同的,他的争斗之心、毁灭之念不是争杀同类、对抗强者,他想要征服的只有:天,从出生时就是这个样子了。 第一千四百零七章 圣洁白光,镜中邪念 第十天、第十时,完美骄阳冲腾于西方极远天,千万熄灭骄阳重燃火光! 重新燃亮的又何止金轮,还有十三颗星! 中土世界,九龙世界等十三枚依灵元大脉而设法的灵秀天星,再度震铄法芒,润润、洁净、明浩! 所有金轮都重新燃烧,一切恢复十天前的模样,灵元大脉所受影响不再,十三星大阵法力继续行转开来! 大阵在中断快十天后继续行转开来,可是墨巨灵又再到哪里去重新发动一次杀灭骄阳的法术?! 下治真尊的神情扭曲了,嘶嗥传令:“杀!” 其实又哪用他再传令,墨巨灵皆知大难临头,发疯般将法术轰向中土世界;守护中土的今时仙魔伤亡过半、余者除了三尸和相柳等寥寥几人外尽数重伤……但伤了怕什么,没死就不怕,死了就更无需再怕,这已是最后的战斗、最后的拼杀。 凝聚残力、拖着重伤之身再拼一场吧,反正心中正激昂、鲜血正沸腾,打得正好! 并没让群仙等候太久,五息过后,因行阵而起的元灵剧颤平息下来,又是一息寂静后,突然星天中白色光芒绽放!阵劫发动! 光因阵法而来,但并不是从十三阵星中射出的,千千万万道光,就那么直接从虚空中激射而出,光即为杀,这宇宙间有多少头墨巨灵,边有多少道白色光华自虚空中射出,一道光稳稳罩住一头墨巨灵! 道尊布置的阵法不是那种一扫一大片的轰爆之术……又一栈大夜叉无数年头都在钻研墨巨灵这种怪物,所有研究心得、成果都分享于东天道,道尊再将墨巨灵的“元息、气意”镌入阵内。 阵法力量借住的只是元灵大脉中的一截,但阵杀范围,只要在元灵大脉控制疆域内,每一头墨巨灵都会遇到一道杀灭白光,这是阵法劫,但阵法借天脉而成,由此阵劫也是天劫,墨巨灵没得躲没得挡也挨不住! 一墨一光杀,听上去很“一对一”,一点也不乱,可实际上大阵发动时,中土外的星天中乱成了一片,那是多少头墨巨灵,又是多少道圣洁杀灭之光! 千万光华闪烁,无数巨灵挣扎躲避。 神威倾泻,墨色的灭顶之灾已再无可更改,而一向悍不畏死的墨巨灵也完全变了个样子,徒劳地逃着,胡乱地抵挡着,还有……他们在哭,恐惧于目、泪水长流,悲恸万分地大哭着。 下治真尊也在哭,他比所有人哭得都更难过也更伤心,他已经领受了自己的杀灭白光,但死后即得重生,他活过来、白光再杀,他被杀死,再活过来,如此往复不休,以前他不晓得自己的重生“次数”,此时看来他不死之身的极限还遥远得很。 大阵动杀之处,下治真尊恐惧逃遁,当他发现自己不那么容易死,而所有同族都已被大阵杀劫牢牢锁住后,这头巨大的怪物居然崩溃了,好像个疯子似的,任由杀灭之光打在自己身上,可是只要他没死,他就在同族之间乱冲,用自己的身体去掩护其他巨灵,拼劲全力想把已被杀劫罩住的同族拉出来,一次又一次,痛哭再痛哭、徒劳再徒劳! 阵之劫,天之劫,下治谁也救不了,他自己也在不停地死去,但是他疯癫了啊,口中的声音凄厉、分不清是哀号还是怒吼,他拼命去救人,却再如何拼命也救不回一个人! 想要救人的又何止下治一个,其他墨巨灵在发现自己已经必死无疑的时候,几乎无一例外的,他们都去掩护同伴,想要把身边人推出白光,或者拼却焚身之痛再去多抵挡一道白光,当一群恶狼陷入死亡境地,它们再顾不上去为恶时候,又开始拼尽一切力量去救护同族……无边无际,视线之中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只能用铺天盖地来形容,自也有一番震撼了。 苏景站在中土与仙天边缘处,冷眼看着墨巨灵的覆灭……很奇怪的感觉,不知是不是神目辨真的缘故,他觉得下治的恐惧并非因为他个人的生死,大群墨巨灵的仓皇与悲伤也和他们本身无关。 “正神墨中生,行驰宇宙间!”突然,苍凉且嘶哑的歌声响起了,来自一头无名巨灵,他已被白光笼罩三息,即将毁灭了,他的眼泪滴滴坠落,他的歌声戛然而止。 一道歌声,万万哭声,万万痛哭中、哽咽着、嘶哑着唱响的歌声,来自每一头墨巨灵,响起于崩溃、混乱的炼狱中:“正神墨中生,行驰宇宙间。” “正神墨中生,行驰宇宙间。” “正神墨中生,行驰宇宙间。” 他们的歌声满满虔诚也满满悲伤,无尽歉意与无尽遗憾。 …… 半柱香的光景,骚乱平息了,压在中土世界四周的漆黑墨色散去了,不止这一座战场,散落在宇宙各处的小股墨巨灵兵马,也都遭阵法袭杀,这一族彻底完了。 杀戮停止了,墨色损丧殆尽! 十三星大阵自元灵大脉中借来的力量也只能维持半柱香,至此阵行圆满、法符飞灰,一切都结束了……但歌声仍在。 “正神墨中生,行驰宇宙间……正神墨中生,行驰宇宙间……”下治真尊还活着,他被阵法杀灭了十三次,靠着不死之身竟然撑到了阵法结束时,可是他全没寻仇动手的意思,跌坐在半空里看着沉沉浮浮地无数同族的尸体,木木然地唱着这首歌。 苏景和神君、道尊等人对望一眼,说真的,今日仙魔从没人真正去揣摩这句话的意思,因为它本身就没什么含义啊,平平淡淡地全无激昂之意,就是一句无味的口号罢了。 在苏景等人听来全无味道,但对墨巨灵而言,其中应该藏纳深意,死时唱的歌总会有些特殊意义的。 “正神墨中生,行驰宇宙间……永恒何所在,真色罪孽僧。”原来这首歌还有后两句,以前从未听墨巨灵唱到过,直到现在下治把它唱了出来,而唱出这首完整调子后,下治停止了歌声,再次放声大哭! 伤心、失神,甚至根本不去看苏景等人一眼。 雷动小声对苏景说:“我们上了啊。” 还剩一个下治,身俱巅顶修为且还有不死之身,当然不能放他逃了,三头心猿实力圆满,苏景等人虽伤得不轻但也还能勉强打几下……对付不死之身的办法就是生擒了他、制住了他,凭着中土这边的力量全无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声叹息传来……来自下治真尊的身内,但绝非下治的声音,他还在痛哭着。 随叹息,人影一闪,一个人自下治身内走了出来。 毫无征兆,突然响起的叹息和突然冒出来的人,苏景吓了一跳,仔细望去……再吓一跳,脱口道:“你没死?” 周身赤芒包裹、长满长长羽毛的怪物,苏景见过他。 那年漏中,镜内战场,拿人与古仙巨战前降临战场的古仙首领,赤霓! 古仙首领,这宇宙中第一尊仙、魔、佛、神、圣……叫什么都好,他都是第一、他是赤霓! 突然出现了一个早就该死的人,曾与拿人血海深仇,与墨族和古仙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太古神魔,苏景等人刚刚松弛了的神经陡然绷紧。 赤霓没理会苏景等人,而是伸手拍了拍下治真尊,他的声音轻轻柔柔:“没事,莫难过了,我早就不再是永恒,我本来就不是永恒……我也不想再做什么永恒,不要再哭了。” 有那么一下子,下治真尊的哭声猛地响亮起来,但很快又敛住了,拼命的压着自己的哭声,就想一个犯了大错、得到父亲原谅却又深深自责的孩子。 压得住哭声却收不住眼泪,泪水长流。 对着下治笑了笑,赤霓转头望向了今时群仙,很快他就找到了刚才惊呼脱口的苏景,赤霓饶有兴趣的样子:“你识得我?” 苏景点点头:“古仙首领,死在与拿人的巨战中……” 今日仙魔尽暗中蓄势,赤霓却很放松,接着苏景的话说了下去:“我是战死了,但……就算没死绝吧,你可知镜中封印的不止普通古族的争斗、毁灭之心,还有我的?” 待苏景一点头,赤霓继续道:“我的争斗、毁灭之心,何尝不是我呢?我把我自己割裂开来,一个赤霓封印宝镜中,另一个赤霓统御群仙,我将自己一分为二,两个我都是我,外面打仗的那个我死了,镜中封印的这个我还在。” 苏景身内元息流转,看上去平平静静,但随时可做暴起一击:“所以……你是镜中的邪念赤霓。” 这次赤霓想了想,并不回答,而是沉了脸色,很认真地反问苏景:“争于天,斗于规则,算是邪念么?” 这次苏景摇了摇头,争于天算什么邪念呢,修行之辈哪个不是在和天去争斗,修行之道要顺天行事,但修行本身就是逆天而行、与天相争。 面前赤霓就是镜中赤霓,但与他提拔的那些仙族不同的,他的争斗之心、毁灭之念不是争杀同类、对抗强者,他想要征服的只有:天,从出生时就是这个样子了。 第一千四百零八章 善也爱他,恶也爱他 赤霓并不仇恨其他生灵,他只是不服天,争于天其实和争于同族并不冲突,当年第一批怀有争斗心毁灭心的古仙飞升时,赤霓也曾热血激昂地投入到与同类的厮杀中,但那只是偶尔为之,并非他的执念所在,这其间的区别,大概就是在石头上磨磨刀,不过刀子不是用来砍石头而是用来杀人的。 当初赤霓将自己也割裂开来、将争斗心封印宝镜内,本就和打杀无关,他是为了感同身受、以求找出化解古仙们发疯的办法…… 至少,苏景以神目辨真,看不出面前赤霓在说谎。 苏景几乎能笃定,即便这个“争斗心赤霓”,他的本性也是友善温和的,如他自己所说,他的争斗目标仅只是“天”,他不会针对别族生灵。 苏景注目赤霓时,赤霓也在望着苏景:“说说镜中仙念……墨巨灵吧,你们把他们叫做墨巨灵对吧。” 赤霓的声音很轻,听在耳中的感觉,很有些清晨醒来、不想起床再赖一会,这时窗外穿来的鸟儿叫声,当然,赤霓的声音不像鸟叫,只是他说话时给人感觉很相似。 就这么轻轻柔柔的,赤霓继续到:“墨巨灵就是争斗心、毁灭心,他们仇视别族也仇视同族,争于身边一切也憎恶他们自己,但你们不觉奇怪么,他们喜欢争杀和毁灭不假,可是宇宙何等浩瀚啊,我在时、仙朝鼎盛时尚不能完全探索宇宙,这个地方实在太大了,就算他们喜欢争杀,打一打身边生灵也就是了,为何要直接扔出‘毁灭宇宙中一切生灵’这么大的题目。” “再就是……我为何要抽离古族的争斗心入镜中?因为他们最喜自相残杀,但镜中仙重入世界后,为何彼此间再无争杀?以本性而论,就算墨巨灵再怎么强大,也都不用你们来动手,他们自己就会先厮杀起来了。” 接连两问,无需众人去思考,赤霓自己就给出了答案:“因为他们有了统一的信仰,他们信奉永恒:他们心中的永恒,指的就是……”赤霓指向了自己的鼻子:“我,我的永生。” 稍停顿,赤霓的目光一黯,又伸手向无数墨巨灵尸身沉落的宇宙深处方向:“他们啊,都爱我。” 太上古时,太上古族,赤霓是唯一的神。 即便后来有了大群古仙飞升,得到了强大力量,在古族心中赤霓仍是唯一真神。 墨巨灵的来源很明白,它们是被赤霓从古仙身内抽离出来、封入宝镜中的邪念,可即便这些“念头”是邪恶的、是残忍的,它们依旧是古仙、古族的一部分,它们也和所有古族一样崇拜赤霓、热爱赤霓。 善也爱他,恶也爱他,所有人都爱他,他是太古时唯一真神。 拿人寻仇、两族决战,古族彻底丧灭,赤霓用来镇压墨巨灵的宝镜也告碎裂,邪念化作墨色邪魔逃出桎梏,遁入宇宙中,开始的时候它们也自相残杀彼此吞噬,但很快它们就发现,自己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赤霓也在镜中、随同墨色一起进入浩瀚宇宙,但赤霓并没化形、复活。 想办法让赤霓复活,相比于自相残杀,毫无疑问要更重要得多。 …… 大家都在镜中的时候,“邪念”们就发现“争斗心赤霓”的情形很糟糕。 医术再如何高明的大夫,对自己开刀用药的时候,下手也不会像对待其他病人那样精准、从容,就是这样的道理了,其他所有邪念都被赤霓完整抽离,唯独他自己的争斗心,在剥除时出了岔子。 “争斗心赤霓”被封入宝镜之初就已伤了根本,宝镜尚未破碎前八百年,“争斗心赤霓”陷入了昏睡中,他已病入膏肓,永无休止的沉睡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如果醒来,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死去。 说起曾经的遭遇,赤霓无喜无怒,他的语气始终都是恬静的、安然的,说到这里的时候赤霓暂时岔开了话题,问苏景:“他们爱我是不会错的,但你可知,我对他们是怎样的感觉?” 是问,却无需回答,赤霓直接给出了答案:“厌恶,镜中腌臜,邪念可憎,我打从心眼里厌恶他们。” 古仙与墨巨灵,能够看成一个人的善恶两面,但赤霓不再此列,他的争斗之心只对苍天,与其他生灵无关,所以外面的赤霓谈不到善良,被封入宝镜的赤霓也并非邪恶,两个赤霓在行事、认知、思想上几乎不存区别,差别仅仅在于:镜中赤霓的憎恨更加分明,镜外赤霓处世更加淡漠。 两个赤霓都认为古族之祸源自“争斗心毁灭心”,自然对其厌恶非常,而镜中赤霓的憎恨更分明,对邪念的厌恶当然也就特别强烈。 “在镜中时,我将沉睡去,无数邪念将我团团围绕,不停叩拜,我心中厌恶得很,让它们走开,它们不走、继续膜拜,用自己那点微弱念力给我祈福,愿我安康……混账啊,若不是它们存在,我又何苦将自己割裂为二,我又何苦被我封印宝镜中。” “我闭目,将入睡,它们又来问我何时会醒,我厌烦到发怒,我太疲惫又没力气对它们大吼大叫,就冷冷说了句:待你们死光了,我自然醒来,这是我的真心话,当时的真心话。”不知不觉里,赤霓的眼睛红了:“我是神,即便被分割两段我还是神,我真心之言即为深妙重法……它们爱我,见我情形糟糕心中惶恐,见我行将入睡问我何时醒来;我憎厌它们,我说:你们死光时,我会醒来。” 停顿三息,赤霓眼中赤红散去,眸子重新清澈了,但他的声音很慢,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我为神祇,言出法随。” 没有叹息,没有情绪波动,赤霓话归原题,继续说起古仙邪念逃出宝镜后的事情。 所有邪念都得脱自由,唯独赤霓还在昏睡。 想要唤醒赤霓,邪念自裁,只要应了赤霓言法,邪念死光了他自然就会醒来;可即便醒来了,以赤霓的虚弱,他也活不了多久。 这是两个大麻烦。 邪念热爱赤霓,想要他能复活,但两个大麻烦摆在他们面前,前者还好说,捐命之苦在于自我挣扎,但自裁本身并非难事,做起来很容易;可后者就太困难了,放眼宇宙穷尽时间,没人能够治好赤霓的“病”。 但是“邪念们”到底还是想到了一个可能能够成功的办法…… 人的一切疾病,所有伤患损丧,归根结底都脱不开一个最最根本的道理:不能再适应天地。 这是个匪夷所思的概念,不过苏景等人皆有非凡心智,这件事以前从未想过,但是在听到对方抛出题目后稍一琢磨便缓缓点头:草木冲鸟,蛇兽灵长,一切生灵都萌发的前提都是顺应环境、适应天地。 身有伤患身染病恙,身体无法再适应天地,也就没办法再继续生存下去。 赤霓的病没得治了,谁也没办法让他醒来后再继续适应天地,但、如果换个方向呢,如果不去治赤霓,而是去改造天地改造环境改造宇宙呢? 既然赤霓无法再适应这座宇宙,那就把这座宇宙改了,改成让宇宙去适应他! 这是根本没办法用言辞去形容的大胆想法,甚至没办法找出一个例子去比喻,因为所有生灵都在适应天地,宇宙间中发生的一切与智慧生命有关的事情,其根本都是在生灵适应天地。 这就是“古仙邪念”的野心了,疯狂都不足以形容。 那些邪念也的确开始这样做了。 刚刚离开镜子,他们力量弱小,远不足以改造宇宙,所以他们认真修行,耐心进化;他们的知识严重欠缺,所以他们去掠夺文明,促进进化的同时努力学习着自己能够学习的一切。 漫长隐忍漫长打磨,墨巨灵族内强者无数、墨巨灵对空间和时间有了非凡的理解、墨巨灵几乎掌握了宇宙间所有智慧族类的优点,但他们之中无人立道,因为他们对宇宙充满敬畏的同时,心底存下的最最根本的念头确是:变天! 天不许他们立道,他们也不许自己立道,因为一旦立道,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也就变成了天的一部分,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墨巨灵就再不可能“变天”。 墨色族中强者众多,但是真正能与阎罗、道尊比肩者几乎不存,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墨巨灵不立道。 另外,在墨巨灵蛰伏、尽化的过程中,还发生过一件怪事:被他们小心养护在法术中、始终在沉睡的赤霓,忽然有一天不见了。 刚出事的时候墨巨灵大惊失色,信仰几乎崩塌。 将他们团结在一起,暂时停止自相残杀的唯一缘由就是复活赤霓、给他永生,这就是墨巨灵的信仰所在,而信仰一旦崩塌他们立刻就会回到“争斗无尽、自相残杀”的混乱状态中去,不过墨色族中一群大能为者在仔细探查过赤霓沉睡地、周遭守护法术后很快得出了结论:赤霓仍在族中。 墨巨灵以法术裹住、温养赤霓,这法术是大族内所有墨巨灵联手施展的,包裹着赤霓的那一团黑色软雾有千千万万尊墨巨灵的力量在内,赤霓只是“沿着”法术灵犀的牵挂,遁入了其中一头墨巨灵的身体中。 赤霓可能变成了那头墨巨灵的一根头发,一滴血,甚至一片皮肤,被赤霓遁身潜入的墨巨灵自己都没有知觉。 第一千四百零八章 善也爱他,恶也爱他 赤霓并不仇恨其他生灵,他只是不服天,争于天其实和争于同族并不冲突,当年第一批怀有争斗心毁灭心的古仙飞升时,赤霓也曾热血激昂地投入到与同类的厮杀中,但那只是偶尔为之,并非他的执念所在,这其间的区别,大概就是在石头上磨磨刀,不过刀子不是用来砍石头而是用来杀人的。 当初赤霓将自己也割裂开来、将争斗心封印宝镜内,本就和打杀无关,他是为了感同身受、以求找出化解古仙们发疯的办法…… 至少,苏景以神目辨真,看不出面前赤霓在说谎。 苏景几乎能笃定,即便这个“争斗心赤霓”,他的本性也是友善温和的,如他自己所说,他的争斗目标仅只是“天”,他不会针对别族生灵。 苏景注目赤霓时,赤霓也在望着苏景:“说说镜中仙念……墨巨灵吧,你们把他们叫做墨巨灵对吧。” 赤霓的声音很轻,听在耳中的感觉,很有些清晨醒来、不想起床再赖一会,这时窗外穿来的鸟儿叫声,当然,赤霓的声音不像鸟叫,只是他说话时给人感觉很相似。 就这么轻轻柔柔的,赤霓继续到:“墨巨灵就是争斗心、毁灭心,他们仇视别族也仇视同族,争于身边一切也憎恶他们自己,但你们不觉奇怪么,他们喜欢争杀和毁灭不假,可是宇宙何等浩瀚啊,我在时、仙朝鼎盛时尚不能完全探索宇宙,这个地方实在太大了,就算他们喜欢争杀,打一打身边生灵也就是了,为何要直接扔出‘毁灭宇宙中一切生灵’这么大的题目。” “再就是……我为何要抽离古族的争斗心入镜中?因为他们最喜自相残杀,但镜中仙重入世界后,为何彼此间再无争杀?以本性而论,就算墨巨灵再怎么强大,也都不用你们来动手,他们自己就会先厮杀起来了。” 接连两问,无需众人去思考,赤霓自己就给出了答案:“因为他们有了统一的信仰,他们信奉永恒:他们心中的永恒,指的就是……”赤霓指向了自己的鼻子:“我,我的永生。” 稍停顿,赤霓的目光一黯,又伸手向无数墨巨灵尸身沉落的宇宙深处方向:“他们啊,都爱我。” 太上古时,太上古族,赤霓是唯一的神。 即便后来有了大群古仙飞升,得到了强大力量,在古族心中赤霓仍是唯一真神。 墨巨灵的来源很明白,它们是被赤霓从古仙身内抽离出来、封入宝镜中的邪念,可即便这些“念头”是邪恶的、是残忍的,它们依旧是古仙、古族的一部分,它们也和所有古族一样崇拜赤霓、热爱赤霓。 善也爱他,恶也爱他,所有人都爱他,他是太古时唯一真神。 拿人寻仇、两族决战,古族彻底丧灭,赤霓用来镇压墨巨灵的宝镜也告碎裂,邪念化作墨色邪魔逃出桎梏,遁入宇宙中,开始的时候它们也自相残杀彼此吞噬,但很快它们就发现,自己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赤霓也在镜中、随同墨色一起进入浩瀚宇宙,但赤霓并没化形、复活。 想办法让赤霓复活,相比于自相残杀,毫无疑问要更重要得多。 …… 大家都在镜中的时候,“邪念”们就发现“争斗心赤霓”的情形很糟糕。 医术再如何高明的大夫,对自己开刀用药的时候,下手也不会像对待其他病人那样精准、从容,就是这样的道理了,其他所有邪念都被赤霓完整抽离,唯独他自己的争斗心,在剥除时出了岔子。 “争斗心赤霓”被封入宝镜之初就已伤了根本,宝镜尚未破碎前八百年,“争斗心赤霓”陷入了昏睡中,他已病入膏肓,永无休止的沉睡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如果醒来,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死去。 说起曾经的遭遇,赤霓无喜无怒,他的语气始终都是恬静的、安然的,说到这里的时候赤霓暂时岔开了话题,问苏景:“他们爱我是不会错的,但你可知,我对他们是怎样的感觉?” 是问,却无需回答,赤霓直接给出了答案:“厌恶,镜中腌臜,邪念可憎,我打从心眼里厌恶他们。” 古仙与墨巨灵,能够看成一个人的善恶两面,但赤霓不再此列,他的争斗之心只对苍天,与其他生灵无关,所以外面的赤霓谈不到善良,被封入宝镜的赤霓也并非邪恶,两个赤霓在行事、认知、思想上几乎不存区别,差别仅仅在于:镜中赤霓的憎恨更加分明,镜外赤霓处世更加淡漠。 两个赤霓都认为古族之祸源自“争斗心毁灭心”,自然对其厌恶非常,而镜中赤霓的憎恨更分明,对邪念的厌恶当然也就特别强烈。 “在镜中时,我将沉睡去,无数邪念将我团团围绕,不停叩拜,我心中厌恶得很,让它们走开,它们不走、继续膜拜,用自己那点微弱念力给我祈福,愿我安康……混账啊,若不是它们存在,我又何苦将自己割裂为二,我又何苦被我封印宝镜中。” “我闭目,将入睡,它们又来问我何时会醒,我厌烦到发怒,我太疲惫又没力气对它们大吼大叫,就冷冷说了句:待你们死光了,我自然醒来,这是我的真心话,当时的真心话。”不知不觉里,赤霓的眼睛红了:“我是神,即便被分割两段我还是神,我真心之言即为深妙重法……它们爱我,见我情形糟糕心中惶恐,见我行将入睡问我何时醒来;我憎厌它们,我说:你们死光时,我会醒来。” 停顿三息,赤霓眼中赤红散去,眸子重新清澈了,但他的声音很慢,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我为神祇,言出法随。” 没有叹息,没有情绪波动,赤霓话归原题,继续说起古仙邪念逃出宝镜后的事情。 所有邪念都得脱自由,唯独赤霓还在昏睡。 想要唤醒赤霓,邪念自裁,只要应了赤霓言法,邪念死光了他自然就会醒来;可即便醒来了,以赤霓的虚弱,他也活不了多久。 这是两个大麻烦。 邪念热爱赤霓,想要他能复活,但两个大麻烦摆在他们面前,前者还好说,捐命之苦在于自我挣扎,但自裁本身并非难事,做起来很容易;可后者就太困难了,放眼宇宙穷尽时间,没人能够治好赤霓的“病”。 但是“邪念们”到底还是想到了一个可能能够成功的办法…… 人的一切疾病,所有伤患损丧,归根结底都脱不开一个最最根本的道理:不能再适应天地。 这是个匪夷所思的概念,不过苏景等人皆有非凡心智,这件事以前从未想过,但是在听到对方抛出题目后稍一琢磨便缓缓点头:草木冲鸟,蛇兽灵长,一切生灵都萌发的前提都是顺应环境、适应天地。 身有伤患身染病恙,身体无法再适应天地,也就没办法再继续生存下去。 赤霓的病没得治了,谁也没办法让他醒来后再继续适应天地,但、如果换个方向呢,如果不去治赤霓,而是去改造天地改造环境改造宇宙呢? 既然赤霓无法再适应这座宇宙,那就把这座宇宙改了,改成让宇宙去适应他! 这是根本没办法用言辞去形容的大胆想法,甚至没办法找出一个例子去比喻,因为所有生灵都在适应天地,宇宙间中发生的一切与智慧生命有关的事情,其根本都是在生灵适应天地。 这就是“古仙邪念”的野心了,疯狂都不足以形容。 那些邪念也的确开始这样做了。 刚刚离开镜子,他们力量弱小,远不足以改造宇宙,所以他们认真修行,耐心进化;他们的知识严重欠缺,所以他们去掠夺文明,促进进化的同时努力学习着自己能够学习的一切。 漫长隐忍漫长打磨,墨巨灵族内强者无数、墨巨灵对空间和时间有了非凡的理解、墨巨灵几乎掌握了宇宙间所有智慧族类的优点,但他们之中无人立道,因为他们对宇宙充满敬畏的同时,心底存下的最最根本的念头确是:变天! 天不许他们立道,他们也不许自己立道,因为一旦立道,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也就变成了天的一部分,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墨巨灵就再不可能“变天”。 墨色族中强者众多,但是真正能与阎罗、道尊比肩者几乎不存,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墨巨灵不立道。 另外,在墨巨灵蛰伏、尽化的过程中,还发生过一件怪事:被他们小心养护在法术中、始终在沉睡的赤霓,忽然有一天不见了。 刚出事的时候墨巨灵大惊失色,信仰几乎崩塌。 将他们团结在一起,暂时停止自相残杀的唯一缘由就是复活赤霓、给他永生,这就是墨巨灵的信仰所在,而信仰一旦崩塌他们立刻就会回到“争斗无尽、自相残杀”的混乱状态中去,不过墨色族中一群大能为者在仔细探查过赤霓沉睡地、周遭守护法术后很快得出了结论:赤霓仍在族中。 墨巨灵以法术裹住、温养赤霓,这法术是大族内所有墨巨灵联手施展的,包裹着赤霓的那一团黑色软雾有千千万万尊墨巨灵的力量在内,赤霓只是“沿着”法术灵犀的牵挂,遁入了其中一头墨巨灵的身体中。 赤霓可能变成了那头墨巨灵的一根头发,一滴血,甚至一片皮肤,被赤霓遁身潜入的墨巨灵自己都没有知觉。 第一千四百零九章 他的信仰,我的永生 “我一直都在沉睡中,心神封闭无思无慧,可我须发成目体肤如耳,墨巨灵的打算、外间发生的一切我都是知晓的,过耳过目不过心罢了,但不过心仍就是会有些本能反应的……不是我故意为之,只因我厌恶这些邪念,所以找个机会‘逃’了,本能使然,非我本心。”赤霓的笑容很浅。 逃了,但没逃掉,墨巨灵不晓得赤霓具体附身于哪位同族,不过能笃定他仍在大族中,那就无所谓了,反正赤霓还在沉睡,睡在哪里都无妨,待到时机成熟、条件圆满时候他照样会醒来……和永生! 墨巨灵的计划按部就班的推进着。 尽灭骄阳和屠灭世界都是改造宇宙的必须步骤,前者无需多说,后者也道理简单,所有生灵都是顺应天地而生,而每一只生灵本身,也是现在宇宙的一个“支撑”,想要改天,非得杀尽今时所有生灵不可。 其实灭骄阳也好,杀光生灵也罢,都还只是准备功夫,前面这些“琐事”完成了,才真正进入篡改宇宙、变天的步骤…… 事情已经很明白了。 蛰伏、研究、进化,积攒力量; 进军仙天,沉灭骄阳杀尽生灵; 修改天地,赤霓的病无可医治,就让天来适应他;最后……应上赤霓沉睡前法令神谕,所有古仙邪念自毁去,换回他们所崇拜的、他们由衷热爱的赤霓重返世界、永生不灭! 墨巨灵死绝是赤霓苏醒的前提,不过在赤霓苏醒前,墨巨灵还要保证他能永生……这是个怎样荒唐的计划,这是个怎样疯狂的执念,这又是何等的热爱和对这份热爱的忠诚呢。 赤霓恨他们,他们知道;赤霓把他们封印宝镜中,他们清楚;赤霓立下神谕天法,你们死绝了我才会醒来……但他们爱赤霓。 即便今日仙天中,以疯狂卓绝而立道的天魔,相比墨巨灵也不见得更疯了。 墨巨灵进军仙天,折戟沉沙,他们的计划才真正进入到实施阶段就败了,一败涂地,再无挽回余地。 十年磨一剑,剑才出鞘壮士便阵亡沙场,英雄苍凉莫过于此吧。 “我就附身在他身上。”赤霓转目望向下治真尊:“他被抽离邪念时,只是个小娃娃。” 缠江井大战时下治真尊死而复生,如此异象立刻引来墨色重视,仔细讨论过后得出结论:赤霓就俯身于下治。 下治不死是因赤霓相附,得神力庇护。 而随后大战中,下治面临生死大难时表现出的由衷恐惧也和他自己无关,他怕敌人的轰杀会惊扰、会伤害赤霓;墨色覆灭时的悲伤、大哭同样与他们自己无关,只因为他们热爱的赤霓再无法永生了。 墨巨灵最喜欢说的两个字就是“永恒”,他们口中、心中永恒,就是挚爱之人的永生,赤霓的永生! 下治多次死而复生,他还活着,但他的活全因赤霓神力庇护,于赤霓沉睡前定下的言法神谕而言,下治第一次死,这头墨巨灵就已经“不存在”。 下治“不存在”,其他所有墨巨灵死绝,赤霓就会苏醒,而天地尚未改造,他醒来不多久就会死,再没人能够帮助他、再没人能够完成“永恒”。 正神墨中生,行驰宇宙间,永恒何所在,真色罪孽僧。 墨巨灵曾被赤霓封入镜中,他们是赤霓口中的邪念,他们自领“罪孽”二字,他们也和古族、古仙一样崇拜、信奉赤霓,他们有信仰,所以他们也是僧侣。 一心一意想要摧毁宇宙、改变仙天再以自己的死亡去迎接永恒的罪孽僧。 赤霓望向下治,所有人都望向下治,不知什么时候下治已经不再流泪,他垂首肃立在星空,头颅低垂却再没一点动静……生机断灭,悄无声息。 下治死了。 灵物最怕伤心,心伤入极便会心枯、灵枯、生机枯萎而死。 离山巅中的灵魅儿是灵物,翱翔星天内的金乌是灵物,行驰宇宙间的墨巨灵也是灵物,杀灭无数生灵、几乎摧毁了大半宇宙的邪魔首领伤心而亡。 因为永恒破灭。 “我还能活三百年。”赤霓又次笑了,他的目光有些涣散,分不清他在望着谁:“清清醒醒、明明白白地活三百年。” 话说完,他的翎羽中飞出了九根金色长翎。 那一瞬间,苏景等人尽数心头一紧……这一仗打到现在,真的很烦了;得知最后的真相,真的很唏嘘了,没人还想再打下去,尤其赤霓不是恶人、也不是敌人。 幸好,赤霓施法但并非发难,十根翎羽飘飘,其中一根没入下治真尊的尸体中,另外八根则飞去墨巨灵尸身坠落的方向……下治身体微微一震,双目重新张开,先是迷茫、继而清晰,可随即又变得沉痛起来。 几乎同个时候,另外八尊已经死在十三星阵中的墨巨灵飞纵上来,他们又转活过来,都和下治一样的神情,深刻悲伤。 “别别别。”赤霓对着下治和另外八尊墨巨灵笑了,真的是很轻松、很舒服的笑容:“我刚把你们弄回来,可别再伤心而死,那可太坑人了。” 稍加停顿,赤霓的笑容愈发轻松了:“我们还能活三年,你们几个陪着我走走看看吧,嘿,好好的天地被你们打得一片狼藉,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好景色留下来。” 以自己的寿数去分担墨巨灵的性命,但这种分担不是加减法、不是两个盘子见互相挪豆子,法术本身就会伤命的。 能够自己再活三百年的赤霓,最终选择了与他最厌恶的九道“邪念”再一起活三年,且复活后的墨巨灵与折命后的赤霓,都变得虚弱异常,如今他们都只是最最普通的仙魔。 并且会一天一天地继续虚弱下去,直到三年后…… 三年后,他们都将烟消云散。 “永恒破灭,信仰也就没了,你们肯定得变回老样子,不过你们行行好,就当给我帮帮忙啊,这三年里可别互相厮打,可别啊。”没再看苏景等人一眼,赤霓带着九尊墨巨灵远去,一边飞着一边嘱咐,语气特别诚恳…… 但就在赤霓与九头墨巨灵即将飞出苏景视线的时候,赤霓又站住了脚步,遥遥望向苏景:“老朋友,一起走走吧。” 赤霓望着苏景,但他不是对苏景说话。 “困得很,想睡觉。” “厚……哈……欠。” 心猿意马毛发苍白,睡眼惺忪,但还是飞了出来,过往一切已成云烟,永远封存漏中。 赤霓、大拿都是老家伙了,他们是……一个早已结束的时代。 意马扛着心猿飞去了赤霓身边,意马有翅膀,游走星天的时候靠飞的,但不知是不是马儿的自尊心作祟,即便意马飞向天空足不沾地,于他前进时仍有哒哒的马蹄声相伴。 啼声哒哒,赤霓、大拿、几头墨巨灵走远了,消失不见。 苏景等人回到中土的时候,正是黎明时份。 …… 中土黎明时,九龙破晓,两个世界的时辰一模一样的。 铜川城南,沟里村,瘦仙姑家门内外,密密麻麻无数善男信女叩首祷念。 前阵子太阳沉落了,这事实在太可怕了……九龙地的百姓可不晓得他们有多幸运,此界有甲添坐镇,就算没有太阳,甲添也能施法保证此界温暖,保证生灵不受骄阳熄灭之害。 可天上的太阳不见了,这些日子一直黑漆漆的,就算温暖不变普通百姓也会惊恐非常,沟里村附近十里八乡谁不知瘦仙姑法力通天,纷纷汇聚而来,求请仙姑大发慈悲,帮帮忙赶紧把太阳请回来。 要说瘦仙姑一点法术都不动,那还真是冤枉她了,好歹她也是个修行之人,不过她拜奉的是“家仙”,是老宅院中一株得造化开气运的葡萄藤,平时里都是这株葡萄小妖帮她算命驱鬼。 太阳没了,瘦仙姑也怕,急忙忙地开香堂请老仙,想要讯问个究竟,可是这事大得通天了,葡萄大仙都吓疯了,哪还顾得上理会瘦仙姑。 开香堂得不到大仙回应,瘦仙姑就坚持不辍,香火接连祷念不断,好几天里都只喝一点水、胡乱吃口东西……不久前她被惊驴摔到地上本就受了些内伤,这些天接连操劳,到得黎明前再也坚持不住了,身子晃晃噗一口血喷出来,两眼一翻就此晕倒。 善男信女大惊失色,但随即……东天破晓、旭日初升! 苏景以完美骄阳重燃仙天金轮时是“第十时”,日落时分,凡间不见太阳,是以太阳都回来一整宿了,凡间却还不晓得,直到此刻、直到破晓! 有人对天叩首,有人手舞足蹈,有人痛哭流涕,还有,那是怎样的一片欢呼沸腾啊! 狂喜中有人细细回味刚才发生的事情:瘦仙姑一口鲜血,东天破晓骄阳重归……我的老天爷,瘦仙姑法力无边! 掐人中、灌糖水,大夫向前冲普通人赶紧让开,急急忙忙救护瘦仙姑。 仙姑就是太累了,本身没什么大碍,很快就醒来,平时在香堂上侍奉的小童儿生怕仙姑糊里糊涂漏了底,急忙大声提醒:“仙姑自损法力行转重术,终于挽回骄阳……” 瘦仙姑本想给小童儿一巴掌的,但手还没扬起来周围就乱哄哄地一阵欢呼,一阵道谢,又是没完没了的赞扬之声……仙姑大概明白了,面上浮现浅淡笑容,心里正措辞该如何开口的时候外面忽然又传来阵阵惊呼,似是又有大古怪的事情发生。 由小童儿搀扶着,瘦仙姑来到门外望向东方:“啊?” 此时太阳已经跃出地平线,完完整整的挂在东方天空……太阳回来了,但是有些古怪:旭日明亮却还不算太耀目,由此清晰可辨,圆圆金轮中,竟浮现着一张面孔:年轻人,眉清目秀、笑容浅浅,苏景。 完美骄阳是从苏景身内成形,又再将所有金轮重燃,由此完美骄阳中落下一道印记:苏景容貌。 当完美骄阳点燃其他金轮时,这道法影也一并显现…… 气意落印、神火映影而已,不值大惊小怪……惊呆了万万凡人。 何止九龙这一座世界,所有凡间、所有幸存凡人皆于此刻,从自家的太阳上看到了那个笑嘻嘻的家伙! 少不得,聚集沟里村的善信们又去问瘦仙姑太阳里那人是谁。 “前一生,我本天上仙宿,今世入凡尘修持。”瘦仙姑眯起眼睛,声音轻妙语气高远:“凡人之身,法力受限,以我之力不足以挽回骄阳,只好打通天地灵犀,请我前世夫君出手相助……他便是我前世夫君了,人在天庭,等我归去。” 说话时,金轮中的法影渐渐模糊开去,但并不是就此消散,而是轮廓勾勾、眉眼变变,很快又变成了另一张面孔:长发飘飘、妖冶且明浩的美丽女子。 不听。 骄阳中人面变化,又惹来惊奇无数,善信七嘴八舌,再来请教瘦仙姑。 瘦仙姑老起脸皮:“那个便是我的前生模样、仙子本相。” 第一千四百零九章 他的信仰,我的永生 “我一直都在沉睡中,心神封闭无思无慧,可我须发成目体肤如耳,墨巨灵的打算、外间发生的一切我都是知晓的,过耳过目不过心罢了,但不过心仍就是会有些本能反应的……不是我故意为之,只因我厌恶这些邪念,所以找个机会‘逃’了,本能使然,非我本心。”赤霓的笑容很浅。 逃了,但没逃掉,墨巨灵不晓得赤霓具体附身于哪位同族,不过能笃定他仍在大族中,那就无所谓了,反正赤霓还在沉睡,睡在哪里都无妨,待到时机成熟、条件圆满时候他照样会醒来……和永生! 墨巨灵的计划按部就班的推进着。 尽灭骄阳和屠灭世界都是改造宇宙的必须步骤,前者无需多说,后者也道理简单,所有生灵都是顺应天地而生,而每一只生灵本身,也是现在宇宙的一个“支撑”,想要改天,非得杀尽今时所有生灵不可。 其实灭骄阳也好,杀光生灵也罢,都还只是准备功夫,前面这些“琐事”完成了,才真正进入篡改宇宙、变天的步骤…… 事情已经很明白了。 蛰伏、研究、进化,积攒力量; 进军仙天,沉灭骄阳杀尽生灵; 修改天地,赤霓的病无可医治,就让天来适应他;最后……应上赤霓沉睡前法令神谕,所有古仙邪念自毁去,换回他们所崇拜的、他们由衷热爱的赤霓重返世界、永生不灭! 墨巨灵死绝是赤霓苏醒的前提,不过在赤霓苏醒前,墨巨灵还要保证他能永生……这是个怎样荒唐的计划,这是个怎样疯狂的执念,这又是何等的热爱和对这份热爱的忠诚呢。 赤霓恨他们,他们知道;赤霓把他们封印宝镜中,他们清楚;赤霓立下神谕天法,你们死绝了我才会醒来……但他们爱赤霓。 即便今日仙天中,以疯狂卓绝而立道的天魔,相比墨巨灵也不见得更疯了。 墨巨灵进军仙天,折戟沉沙,他们的计划才真正进入到实施阶段就败了,一败涂地,再无挽回余地。 十年磨一剑,剑才出鞘壮士便阵亡沙场,英雄苍凉莫过于此吧。 “我就附身在他身上。”赤霓转目望向下治真尊:“他被抽离邪念时,只是个小娃娃。” 缠江井大战时下治真尊死而复生,如此异象立刻引来墨色重视,仔细讨论过后得出结论:赤霓就俯身于下治。 下治不死是因赤霓相附,得神力庇护。 而随后大战中,下治面临生死大难时表现出的由衷恐惧也和他自己无关,他怕敌人的轰杀会惊扰、会伤害赤霓;墨色覆灭时的悲伤、大哭同样与他们自己无关,只因为他们热爱的赤霓再无法永生了。 墨巨灵最喜欢说的两个字就是“永恒”,他们口中、心中永恒,就是挚爱之人的永生,赤霓的永生! 下治多次死而复生,他还活着,但他的活全因赤霓神力庇护,于赤霓沉睡前定下的言法神谕而言,下治第一次死,这头墨巨灵就已经“不存在”。 下治“不存在”,其他所有墨巨灵死绝,赤霓就会苏醒,而天地尚未改造,他醒来不多久就会死,再没人能够帮助他、再没人能够完成“永恒”。 正神墨中生,行驰宇宙间,永恒何所在,真色罪孽僧。 墨巨灵曾被赤霓封入镜中,他们是赤霓口中的邪念,他们自领“罪孽”二字,他们也和古族、古仙一样崇拜、信奉赤霓,他们有信仰,所以他们也是僧侣。 一心一意想要摧毁宇宙、改变仙天再以自己的死亡去迎接永恒的罪孽僧。 赤霓望向下治,所有人都望向下治,不知什么时候下治已经不再流泪,他垂首肃立在星空,头颅低垂却再没一点动静……生机断灭,悄无声息。 下治死了。 灵物最怕伤心,心伤入极便会心枯、灵枯、生机枯萎而死。 离山巅中的灵魅儿是灵物,翱翔星天内的金乌是灵物,行驰宇宙间的墨巨灵也是灵物,杀灭无数生灵、几乎摧毁了大半宇宙的邪魔首领伤心而亡。 因为永恒破灭。 “我还能活三百年。”赤霓又次笑了,他的目光有些涣散,分不清他在望着谁:“清清醒醒、明明白白地活三百年。” 话说完,他的翎羽中飞出了九根金色长翎。 那一瞬间,苏景等人尽数心头一紧……这一仗打到现在,真的很烦了;得知最后的真相,真的很唏嘘了,没人还想再打下去,尤其赤霓不是恶人、也不是敌人。 幸好,赤霓施法但并非发难,十根翎羽飘飘,其中一根没入下治真尊的尸体中,另外八根则飞去墨巨灵尸身坠落的方向……下治身体微微一震,双目重新张开,先是迷茫、继而清晰,可随即又变得沉痛起来。 几乎同个时候,另外八尊已经死在十三星阵中的墨巨灵飞纵上来,他们又转活过来,都和下治一样的神情,深刻悲伤。 “别别别。”赤霓对着下治和另外八尊墨巨灵笑了,真的是很轻松、很舒服的笑容:“我刚把你们弄回来,可别再伤心而死,那可太坑人了。” 稍加停顿,赤霓的笑容愈发轻松了:“我们还能活三年,你们几个陪着我走走看看吧,嘿,好好的天地被你们打得一片狼藉,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好景色留下来。” 以自己的寿数去分担墨巨灵的性命,但这种分担不是加减法、不是两个盘子见互相挪豆子,法术本身就会伤命的。 能够自己再活三百年的赤霓,最终选择了与他最厌恶的九道“邪念”再一起活三年,且复活后的墨巨灵与折命后的赤霓,都变得虚弱异常,如今他们都只是最最普通的仙魔。 并且会一天一天地继续虚弱下去,直到三年后…… 三年后,他们都将烟消云散。 “永恒破灭,信仰也就没了,你们肯定得变回老样子,不过你们行行好,就当给我帮帮忙啊,这三年里可别互相厮打,可别啊。”没再看苏景等人一眼,赤霓带着九尊墨巨灵远去,一边飞着一边嘱咐,语气特别诚恳…… 但就在赤霓与九头墨巨灵即将飞出苏景视线的时候,赤霓又站住了脚步,遥遥望向苏景:“老朋友,一起走走吧。” 赤霓望着苏景,但他不是对苏景说话。 “困得很,想睡觉。” “厚……哈……欠。” 心猿意马毛发苍白,睡眼惺忪,但还是飞了出来,过往一切已成云烟,永远封存漏中。 赤霓、大拿都是老家伙了,他们是……一个早已结束的时代。 意马扛着心猿飞去了赤霓身边,意马有翅膀,游走星天的时候靠飞的,但不知是不是马儿的自尊心作祟,即便意马飞向天空足不沾地,于他前进时仍有哒哒的马蹄声相伴。 啼声哒哒,赤霓、大拿、几头墨巨灵走远了,消失不见。 苏景等人回到中土的时候,正是黎明时份。 …… 中土黎明时,九龙破晓,两个世界的时辰一模一样的。 铜川城南,沟里村,瘦仙姑家门内外,密密麻麻无数善男信女叩首祷念。 前阵子太阳沉落了,这事实在太可怕了……九龙地的百姓可不晓得他们有多幸运,此界有甲添坐镇,就算没有太阳,甲添也能施法保证此界温暖,保证生灵不受骄阳熄灭之害。 可天上的太阳不见了,这些日子一直黑漆漆的,就算温暖不变普通百姓也会惊恐非常,沟里村附近十里八乡谁不知瘦仙姑法力通天,纷纷汇聚而来,求请仙姑大发慈悲,帮帮忙赶紧把太阳请回来。 要说瘦仙姑一点法术都不动,那还真是冤枉她了,好歹她也是个修行之人,不过她拜奉的是“家仙”,是老宅院中一株得造化开气运的葡萄藤,平时里都是这株葡萄小妖帮她算命驱鬼。 太阳没了,瘦仙姑也怕,急忙忙地开香堂请老仙,想要讯问个究竟,可是这事大得通天了,葡萄大仙都吓疯了,哪还顾得上理会瘦仙姑。 开香堂得不到大仙回应,瘦仙姑就坚持不辍,香火接连祷念不断,好几天里都只喝一点水、胡乱吃口东西……不久前她被惊驴摔到地上本就受了些内伤,这些天接连操劳,到得黎明前再也坚持不住了,身子晃晃噗一口血喷出来,两眼一翻就此晕倒。 善男信女大惊失色,但随即……东天破晓、旭日初升! 苏景以完美骄阳重燃仙天金轮时是“第十时”,日落时分,凡间不见太阳,是以太阳都回来一整宿了,凡间却还不晓得,直到此刻、直到破晓! 有人对天叩首,有人手舞足蹈,有人痛哭流涕,还有,那是怎样的一片欢呼沸腾啊! 狂喜中有人细细回味刚才发生的事情:瘦仙姑一口鲜血,东天破晓骄阳重归……我的老天爷,瘦仙姑法力无边! 掐人中、灌糖水,大夫向前冲普通人赶紧让开,急急忙忙救护瘦仙姑。 仙姑就是太累了,本身没什么大碍,很快就醒来,平时在香堂上侍奉的小童儿生怕仙姑糊里糊涂漏了底,急忙大声提醒:“仙姑自损法力行转重术,终于挽回骄阳……” 瘦仙姑本想给小童儿一巴掌的,但手还没扬起来周围就乱哄哄地一阵欢呼,一阵道谢,又是没完没了的赞扬之声……仙姑大概明白了,面上浮现浅淡笑容,心里正措辞该如何开口的时候外面忽然又传来阵阵惊呼,似是又有大古怪的事情发生。 由小童儿搀扶着,瘦仙姑来到门外望向东方:“啊?” 此时太阳已经跃出地平线,完完整整的挂在东方天空……太阳回来了,但是有些古怪:旭日明亮却还不算太耀目,由此清晰可辨,圆圆金轮中,竟浮现着一张面孔:年轻人,眉清目秀、笑容浅浅,苏景。 完美骄阳是从苏景身内成形,又再将所有金轮重燃,由此完美骄阳中落下一道印记:苏景容貌。 当完美骄阳点燃其他金轮时,这道法影也一并显现…… 气意落印、神火映影而已,不值大惊小怪……惊呆了万万凡人。 何止九龙这一座世界,所有凡间、所有幸存凡人皆于此刻,从自家的太阳上看到了那个笑嘻嘻的家伙! 少不得,聚集沟里村的善信们又去问瘦仙姑太阳里那人是谁。 “前一生,我本天上仙宿,今世入凡尘修持。”瘦仙姑眯起眼睛,声音轻妙语气高远:“凡人之身,法力受限,以我之力不足以挽回骄阳,只好打通天地灵犀,请我前世夫君出手相助……他便是我前世夫君了,人在天庭,等我归去。” 说话时,金轮中的法影渐渐模糊开去,但并不是就此消散,而是轮廓勾勾、眉眼变变,很快又变成了另一张面孔:长发飘飘、妖冶且明浩的美丽女子。 不听。 骄阳中人面变化,又惹来惊奇无数,善信七嘴八舌,再来请教瘦仙姑。 瘦仙姑老起脸皮:“那个便是我的前生模样、仙子本相。” 第一千四百一十章 忽啊,忽啊(大结局) “你啊你,你、你要脸么!”中土世界,三头心猿痛心疾首,又指太阳又指苏景。 九龙地不知骄阳中法影是谁,中土可是人人识得,前一变佑世真君,又一变笑语仙子! 前一变是苏景身化炉鼎,留在完美骄阳的法像印记;后一变则是苏景在炼化完美骄阳时,心根深处最最本真的念头,在最后时刻,甚至苏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他心底想着的是不听,前半生打打杀杀血雨腥风,笑也笑过了哭也哭过了,若得善终善了,就和她并肩下海捉螃蟹,并肩上山数蚂蚁,并肩飞天抓麻雀,并肩……并肩。 骄阳显真,和当捕快袍上那个斗大的“好”字是一样的道理。 显现心地真实想法倒没什么,可那太阳中应出的法影不是苏景出身的离山,不是苏景的大老板阎罗,而是她媳妇,终归……有些不太符合小师叔大仁大义大德大善的形象。 再怎么抱怨,太阳上的苏景、不听都显映全宇宙了,三尸也不再白费力气地闹,雷动天尊语气沉沉,最后说了句:“千辛万苦才打回来的道貌岸然啊,废啦!”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中土百姓望着骄阳,哪个不是在笑!倒是不久后法影消散,让大家觉得颇遗憾…… 就在法影散去、骄阳彻底归复原样时,戚东来缓缓睁开了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个好漂亮的女孩子。 女孩子身着天魔宗服式,正守在床榻边用温热毛巾为他擦拭额头,见他忽然张开眼睛,女孩子先是一喜、跟着又面色一红,轻轻柔柔地声音:“你醒了?莫乱动,我去请宗主他们过来。” “嗯。”戚东来对女孩子笑了笑,他的声音低沉雄浑,他的笑容哪还有丝毫扭捏,一笑之中豪气尽显! 小天宝心痕愈合,小花容破去憎厌魔修,身为道选金童、第一天魔与第一地魔的传人,戚东来一身憎厌修持也在他昏迷时洗炼做“无疆无界,无法无天,无业无度,无尘更无不是尘”的妙法真修! 他是空来山的大师兄戚东来,他更是仙界天魔坛的大师兄! 很快,门外人影一闪,有人来了,来得却非蚩秀,而是小相柳和浪浪仙子。 恶战时,天魔宗群魔解血,继而诸座天道强者请天留人,天随人愿,留下了他们,但全都是“落叶归根”,一群天魔哪来的归回到哪里去,戚东来就坠落在人间,一直昏迷。 小相柳受苏景所托,暂住空来山守着戚东来,以防他伤势有变。 见到小相柳,戚东来精神一振:“打完了?打赢了?” 待小相柳一点头,戚东来哈哈大笑,打完了、打赢了,过程何必再追究,这个结果最好不过!毫无意外的,小相柳面露惊讶,问事干脆、笑容张狂,戚东来一扫“憎厌”,实在不适应。 不适应不适应。 笑过后戚东来再问:“那个小丫头是谁,初见却直映我本心。” 再不见丝毫扭捏,今时戚东来行事直接了当,他只看了那个小姑娘一眼,但这一眼就觉她的容貌直印本心! “天魔宗新收的弟子,叫做‘小西’。”浪浪仙子接口:“我看得出,她对你也有意思……娶不娶?我去张罗!” “若她愿意,我娶。”戚东来现在干净利索地有点过分,男女之情须得痛痛快快的,若让他去讨谁的欢心他可做不来,天魔大兄忙得很,还要赶紧去寻找两位师尊,戚东来跳下床,但他马上发现小相柳的样子古里古怪的,皱眉问:“怎了?” 小相柳的笑容怪,声音也怪:“骚人,你且如实应我一句:你可信轮回因果、宿业偿报之说?” “佛家说法,和尚法持,与我天魔无关,谈不到信或不信,但我不理会。”性情变了,交情没变,他和小相柳同生共死的朋友,有话就直接说。 小相柳嘿嘿一笑:“哦,那就好。” “什么跟什么,你痛快点,把话说清楚。”戚东来不耐烦了。 “这可你让我说的。”小相柳仍笑着,没点好心眼的那种笑:“你可还记得小东山肖婆婆?” “谁?”戚东来一时没想起来。 “尚未飞升时,西域大漠古城旁被你亲跑了的那个肖婆婆,那个月宗‘西钩巡视’,老太婆死了,转世今生,小西。”小相柳忽然高兴起来,哈哈大笑,戚东来一辈子以恶心人为天道,今次终于膈应了自己一回! 果然,戚东来愣住:“嘶……”一口凉气倒吸。 小相柳开心得跟什么似的,就在他的大笑声中,蚩秀等中土天魔宗首脑赶来探望大师兄…… 大战了断,劫数散去,但仙天遭受重创,中土也满目苍夷,要重整仙天、要修养乾坤,神君、道尊和一群中土仙家们还有得忙,就小相柳最清闲了,领着浪浪仙子游山玩水,一个九头凶蛇一个嗜血尸仙,他俩不吃人就算帮忙了。 这天小相柳正带着浪浪仙子在海边溜达,突然天空中道道剑云流苏,黑压压一大片仙家汇聚而来。 苏景为首、不听相伴,尘霄生、贺余、叶非、三尸、蜂侨、无双戚弘丁,乌龟州几位蚀海、裘平安黑风煞等几位大当家紧随其后,再就是剑尖儿剑穗儿、参莲子樊翘、妖精不成、启巧蚩秀等一大群中土世界的留世仙。 这样的阵仗,拉出去打仗都没问题了,小相柳有些纳闷:“干啥?” “你俩把喜事办了吧。”苏景应道。 小相柳瞪起了眼睛,啼笑皆非的样子:“这么多人,来、来……请愿的?” 苏景笑道:“帮忙!都是来帮忙的!给你帮忙也找你帮忙。” 话中有话,小相柳问:“到底啥意思?” “咱打仗的时候,不是有好多仙家都逃去南方了么?不出力无妨、逃去南方也就算了,还怨声载道说仙军无能,说阎罗道尊啥啥啥的,名字我这都记着呢。”苏景取出玉玦对小相柳晃了晃:“当时咱得顾全大局,就没理会,如今道尊又老古板,说大劫初定,当求人心安稳,过往事情就不追究了。” 小相柳再瞪眼:“搭理老道那个……” “是不想搭理,可他老人家的话咱不能不听。”苏景笑呵呵地:“这不就找你赶紧结婚么,咱风风光光地办上一场喜事,名单都列好了,大伙都等着去收礼呢。” “顺便,诸位留守中土的镇世仙也出去转转,留个字号。”苏景伸手指向剑尖儿剑穗儿等人,一群小仙家都满目盼望,如今劫数已过,灵胎转生,中土的人王、群仙再不受天地桎梏,可以随意飞仙天外了。 借喜事之名,把竹杠敲遍千宗万派,这事小师叔轻车熟路,尤其那些被记下名字的仙宗法坛,都会有蚀海、裘平安、三尸、阳三郎或者戚弘丁之类凶人登门拜访,不把石头榨出油来他们不回来!一直没离开过中土的仙家们正好借这个机会出去走一走,还能为大都督等人站脚助威。 普通仙宗,送张喜帖就好了;那些“白眼狼”,不掉几斤肉就不可能了。 苏景一说,小相柳也等不及了,和浪浪仙子商量了几句,浪浪仙子去见父王大尸仙;小相柳去见师尊与师兄,大魔罗与大夜叉在恶战中受伤极重,不过现在都已救回来了,只是虚弱疲惫,假以时日安养便好。 过不多久,天外灵讯传来,小相柳和小尸仙两边的家大人碰过了,定下吉日喜期,中土群仙一哄而散,飞赴各出送喜讯刮地皮……讨喜彩去了,连六两大掌柜这等不能飞仙的小妖,也得苏景特殊照顾、炼了一道法罩保他天外无碍,被大都督带在身边出去开眼界去了。 这可是一场大热闹,当然少不了最爱凑热闹的小金乌和战中幸存下来的三眼神鸦。 很快,小金乌回报:那些仙家表面开心,暗地里抱怨翻天啊。 苏景传讯:记名字。 道尊传讯回来说苏景胡闹,苏景赶忙飞往东天亲自给他老人家送了张喜帖。 两年后相茅联姻,风风光光的一场大喜事,浪浪仙子可真争气,很快就大了肚皮,小娃娃出生也是要摆喜酒的,之前记下来的名字又派上了用场。 就在小小相柳呱呱坠地的时候,仙天深处一处凡间天外,赤霓身体散碎了,化作千万缕盈盈流光,散入宇宙中,得他换命复活的九尊墨巨灵也随之消散,当黑色的尸身飞灰去,九枚金色翎毛飘零而出,其中八枚轻轻翻飞、飘入宇宙深处,再难寻其踪,另一枚金色翎羽打着旋子落入了那处凡间。 老心猿站在意马旁边,目送着赤霓与墨巨灵离去,待一切终了,心猿问意马:“我们去哪里?” 意马摇了摇头。 心猿想了想:“随便走走吧,走到哪里算哪里。” “厚厚,好。”啼声哒哒,一头心猿,一头意马走向宇宙深处,他们随便选定的方向。 …… 晃晃,又是十年不见。 有大能为者出手干预,中土世界很快就重现繁荣,但仙天想要恢复元气还早得很,慢慢来吧。 战中仙魔陨落无数,其中绝大多数归于尘烟,再回不来了,比如离山任夺,比如活色地施萧晓,这也是苏景一直不太愿意去回忆那场大战的主要原因。 攀一阶一阶,看一景一景,待到山顶时眼中所见,即有流云壮阔也有苍天无情!有时候苏景会想,若自己是墨巨灵,若陆崖九是赤霓……过程可能不一样,但本质是相同的:为了换回热爱之人,哪怕掀翻宇宙! 我也是墨巨灵,不过没机会?这他娘的……还是别想了。 日子波澜不惊,苏景又多出两位师弟,已经下山买宅院、关门过起小日子的陆角八、蓝祈夫妇和陆崖九、浅寻两口子各自收了一名弟子。 师父、大师娘收的弟子入门更早,是师兄;陆崖九、小师娘收的弟子晚两年,是师弟。 两个小娃平时经常见面,师兄总是废话不休:“师弟,你闭眼……诶,睁!也没啥啊,你真是瞑目王转生?瞑目王非得瞑目不可,万一睁眼那可不得了,我可听说了,瞑目王闭着眼睛的都能找着路,从不会迷路也不会撞树,他一睁眼呀……” 师弟摇头,还是小娃娃但已经显出清秀模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瞑目王转生,不过你一定是拔舌王转生。” 陨落仙魔绝大多数归于烟尘,不过还是个别人能“回来”,和殒身时有强大仙魔刻意照拂有关,也和他们前生修持有关,比如拔舌王、比如瞑目王,他俩的残魂就被神君护住了,但他们的牺牲太惨烈,残魂虽留住了记忆却再无法保留,神君将他们送入轮回,今生现请离山高人帮忙教导,待学有初成后神君会把他们带走,再做精深修行、总有寻回前世记忆那一天。 …… 经传,释尊降生时,迈步在四个方向各走七步,后举右手唱咏: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苏景很努力! 小不听有喜。 笑得大小师娘合不拢嘴,笑得三头心猿合不拢嘴,三尸费劲心机地巴结,终于换来每天可以隔着衣裳听小不听肚皮一次的极品待遇,大爹天天对肚皮说要带他去吃遍山珍海味;二爹说将来带小娃拿遍天下珍宝;三爹拈花总想说点小孩子不能听的,奈何大小师娘永远守在旁边。 除了大小师娘,海灵儿三姐妹也始终陪着不听,一贯娇柔乖巧的三姐妹如今也露出些凶相,瞪拈花……每次话到嘴边,拈花最后还是会吞回肚子里去。 不听的肚皮一天天圆起来。 这天三大心猿正排着队准备听肚皮,突然天空里一道剑光闪过,道尊自天而降。 整顿仙天、重建东方逍遥世界,他老人家何等忙碌,突然赶来中土必有要事,苏景等人急忙迎上。 不等发问,道尊就说道:“佛转生的线索已经追查明白。” 苏景大喜! 佛殉法,能不能再度转生一直都是未知之数,寂灭很可能就是彻底毁灭,但如果他能转生,那就意味着所有随他一起入法殉难的西天仙佛,都会于将来某日再次转生。 优和尚、小果先、悠小菩萨……都还能再回来! “请道尊细说。”苏景道。 “佛今次转生,就在中土……”说着,道尊的目光望向不听,已然显怀、肚皮圆溜溜的小不听。 见道尊目光所向,苏景面色一变,不听面色一变,三尸齐齐面色骤变,雷动脱口:“莫不是、莫不是这个?!” “不是。”道尊说完大伙都松了口气,怀了个佛祖这事太吓人了,不听还想着将来克扣娃娃的压岁钱来给自己小时候报仇呢。 拈花一个劲摇头:“咳,您说您,既然不是您说到关键时候,就别瞧着不听啊。” “我之前不知不听有喜,这不是初一见有些惊讶嘛,恭喜啊。”道尊也笑了:“佛诞于四月初八,具体托生何处已经探得明白了,说也巧,就在你故乡白马镇。” 今天已是四月初三,只差五天便是佛诞吉祥日! 五天里,群仙汇聚中土人间,神君驾临、瓶儿婆婆驾临、大小魔君和甲添降临,道家群仙和各大仙门名宿全都赶来,就连天魔坛金铃天、小花容也带着戚东来和一众天魔赶来…… 四月初八,黎明时份群仙尽至白马镇,黑压压地几乎铺满了天空,不过神仙身相,除非可以显露否则凡人看不见,倒也没引出凡间惊骇。 瓶儿婆婆将小镇稳婆暂收袖中,自己化作稳婆去给产妇接生,当初说好的,不必管佛自己愿不愿意。 群仙屏息、静静等待……突然,哇地一声哭自产妇家中传出,天上一群神仙群都松了口气,可是还不等这口气吐干净,婴孩的啼哭陡然变作洪亮笑声,随即众人只见那个小不丁点、身带浮肿的小娃就从屋中跳到院子里。 婴孩在院中,向着东、南、西、北各走七步,他才刚出生,浑身都是血迹,步步血脚印,跟着小娃举起右手放声大笑:“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念一遍不算完,还得继续念: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何等惊人的场面,可怜这家凡人,除了稳婆外,连爹带娘全都懵了,瓶儿婆婆见怪不怪,微笑对这家人说:“这个孩子天命非凡,但无妨,该怎么养就怎么养、该怎么教就怎么教,这是大好福缘,是你家的吉祥福慧。” 道尊皱皱眉:“又来?” 阎罗点点头:“又来!” 苏景若有所思:“每次都这样?” “嗯。”两个山羊胡子老头同时点头。 “得说几遍?”苏景再问。 “要没人理他,能说一整天。”道尊应道……忽然,人影一闪,一位仙家自天空纵入小院,伸手照着婴孩的小屁股上拍了一击,不轻不重,肯定不会伤到他,但留下个红手印是免不了的:“好好说话!” 啪,好好说话,哇。 婴孩落地说话是先天福慧,可婴孩就是婴孩,在悟道前他就是中土人间、白马小镇上的一个凡人,挨了一巴掌立刻打回本相,小小婴孩一轱辘倒在地上,开始放声大哭。 蹬蹬小胖腿甩甩小胖手,哭得那个拼命啊! 打人仙家纵身返回半空……打佛!就算佛还未涅槃,他打得也是佛,这还了得,此人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拍了拍手掌,随即迎上前后左右四面八方的惊诧目光,他皱起眉头:“怎么,打不得么?” 这世界,这宇宙,除了几位离山师长,没有叶非打不得的人! 见群仙都不大话,叶非冷笑,重复再问:“打不得么?” “忽啊忽啊,打!”十六老爷刻苦用功,又学会了一个“打”字。 十六都开口了,做弟子的当然得赶快应声,如今还未能炼化人形、只是一道虚影的小金童急忙开口,本想说一句“师父谁人打不得”,但紧张之下开口就跟着十六跑了:“忽啊……” 苏景笑了,附和:“忽啊忽啊。” 和他一伙的妖魔鬼怪全都笑了,全都附和:“忽啊忽啊。” 忽啊、忽啊、忽啊……忽啊。 ——全书完—— 第一千四百一十章 忽啊,忽啊(大结局) “你啊你,你、你要脸么!”中土世界,三头心猿痛心疾首,又指太阳又指苏景。 九龙地不知骄阳中法影是谁,中土可是人人识得,前一变佑世真君,又一变笑语仙子! 前一变是苏景身化炉鼎,留在完美骄阳的法像印记;后一变则是苏景在炼化完美骄阳时,心根深处最最本真的念头,在最后时刻,甚至苏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他心底想着的是不听,前半生打打杀杀血雨腥风,笑也笑过了哭也哭过了,若得善终善了,就和她并肩下海捉螃蟹,并肩上山数蚂蚁,并肩飞天抓麻雀,并肩……并肩。 骄阳显真,和当捕快袍上那个斗大的“好”字是一样的道理。 显现心地真实想法倒没什么,可那太阳中应出的法影不是苏景出身的离山,不是苏景的大老板阎罗,而是她媳妇,终归……有些不太符合小师叔大仁大义大德大善的形象。 再怎么抱怨,太阳上的苏景、不听都显映全宇宙了,三尸也不再白费力气地闹,雷动天尊语气沉沉,最后说了句:“千辛万苦才打回来的道貌岸然啊,废啦!”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中土百姓望着骄阳,哪个不是在笑!倒是不久后法影消散,让大家觉得颇遗憾…… 就在法影散去、骄阳彻底归复原样时,戚东来缓缓睁开了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个好漂亮的女孩子。 女孩子身着天魔宗服式,正守在床榻边用温热毛巾为他擦拭额头,见他忽然张开眼睛,女孩子先是一喜、跟着又面色一红,轻轻柔柔地声音:“你醒了?莫乱动,我去请宗主他们过来。” “嗯。”戚东来对女孩子笑了笑,他的声音低沉雄浑,他的笑容哪还有丝毫扭捏,一笑之中豪气尽显! 小天宝心痕愈合,小花容破去憎厌魔修,身为道选金童、第一天魔与第一地魔的传人,戚东来一身憎厌修持也在他昏迷时洗炼做“无疆无界,无法无天,无业无度,无尘更无不是尘”的妙法真修! 他是空来山的大师兄戚东来,他更是仙界天魔坛的大师兄! 很快,门外人影一闪,有人来了,来得却非蚩秀,而是小相柳和浪浪仙子。 恶战时,天魔宗群魔解血,继而诸座天道强者请天留人,天随人愿,留下了他们,但全都是“落叶归根”,一群天魔哪来的归回到哪里去,戚东来就坠落在人间,一直昏迷。 小相柳受苏景所托,暂住空来山守着戚东来,以防他伤势有变。 见到小相柳,戚东来精神一振:“打完了?打赢了?” 待小相柳一点头,戚东来哈哈大笑,打完了、打赢了,过程何必再追究,这个结果最好不过!毫无意外的,小相柳面露惊讶,问事干脆、笑容张狂,戚东来一扫“憎厌”,实在不适应。 不适应不适应。 笑过后戚东来再问:“那个小丫头是谁,初见却直映我本心。” 再不见丝毫扭捏,今时戚东来行事直接了当,他只看了那个小姑娘一眼,但这一眼就觉她的容貌直印本心! “天魔宗新收的弟子,叫做‘小西’。”浪浪仙子接口:“我看得出,她对你也有意思……娶不娶?我去张罗!” “若她愿意,我娶。”戚东来现在干净利索地有点过分,男女之情须得痛痛快快的,若让他去讨谁的欢心他可做不来,天魔大兄忙得很,还要赶紧去寻找两位师尊,戚东来跳下床,但他马上发现小相柳的样子古里古怪的,皱眉问:“怎了?” 小相柳的笑容怪,声音也怪:“骚人,你且如实应我一句:你可信轮回因果、宿业偿报之说?” “佛家说法,和尚法持,与我天魔无关,谈不到信或不信,但我不理会。”性情变了,交情没变,他和小相柳同生共死的朋友,有话就直接说。 小相柳嘿嘿一笑:“哦,那就好。” “什么跟什么,你痛快点,把话说清楚。”戚东来不耐烦了。 “这可你让我说的。”小相柳仍笑着,没点好心眼的那种笑:“你可还记得小东山肖婆婆?” “谁?”戚东来一时没想起来。 “尚未飞升时,西域大漠古城旁被你亲跑了的那个肖婆婆,那个月宗‘西钩巡视’,老太婆死了,转世今生,小西。”小相柳忽然高兴起来,哈哈大笑,戚东来一辈子以恶心人为天道,今次终于膈应了自己一回! 果然,戚东来愣住:“嘶……”一口凉气倒吸。 小相柳开心得跟什么似的,就在他的大笑声中,蚩秀等中土天魔宗首脑赶来探望大师兄…… 大战了断,劫数散去,但仙天遭受重创,中土也满目苍夷,要重整仙天、要修养乾坤,神君、道尊和一群中土仙家们还有得忙,就小相柳最清闲了,领着浪浪仙子游山玩水,一个九头凶蛇一个嗜血尸仙,他俩不吃人就算帮忙了。 这天小相柳正带着浪浪仙子在海边溜达,突然天空中道道剑云流苏,黑压压一大片仙家汇聚而来。 苏景为首、不听相伴,尘霄生、贺余、叶非、三尸、蜂侨、无双戚弘丁,乌龟州几位蚀海、裘平安黑风煞等几位大当家紧随其后,再就是剑尖儿剑穗儿、参莲子樊翘、妖精不成、启巧蚩秀等一大群中土世界的留世仙。 这样的阵仗,拉出去打仗都没问题了,小相柳有些纳闷:“干啥?” “你俩把喜事办了吧。”苏景应道。 小相柳瞪起了眼睛,啼笑皆非的样子:“这么多人,来、来……请愿的?” 苏景笑道:“帮忙!都是来帮忙的!给你帮忙也找你帮忙。” 话中有话,小相柳问:“到底啥意思?” “咱打仗的时候,不是有好多仙家都逃去南方了么?不出力无妨、逃去南方也就算了,还怨声载道说仙军无能,说阎罗道尊啥啥啥的,名字我这都记着呢。”苏景取出玉玦对小相柳晃了晃:“当时咱得顾全大局,就没理会,如今道尊又老古板,说大劫初定,当求人心安稳,过往事情就不追究了。” 小相柳再瞪眼:“搭理老道那个……” “是不想搭理,可他老人家的话咱不能不听。”苏景笑呵呵地:“这不就找你赶紧结婚么,咱风风光光地办上一场喜事,名单都列好了,大伙都等着去收礼呢。” “顺便,诸位留守中土的镇世仙也出去转转,留个字号。”苏景伸手指向剑尖儿剑穗儿等人,一群小仙家都满目盼望,如今劫数已过,灵胎转生,中土的人王、群仙再不受天地桎梏,可以随意飞仙天外了。 借喜事之名,把竹杠敲遍千宗万派,这事小师叔轻车熟路,尤其那些被记下名字的仙宗法坛,都会有蚀海、裘平安、三尸、阳三郎或者戚弘丁之类凶人登门拜访,不把石头榨出油来他们不回来!一直没离开过中土的仙家们正好借这个机会出去走一走,还能为大都督等人站脚助威。 普通仙宗,送张喜帖就好了;那些“白眼狼”,不掉几斤肉就不可能了。 苏景一说,小相柳也等不及了,和浪浪仙子商量了几句,浪浪仙子去见父王大尸仙;小相柳去见师尊与师兄,大魔罗与大夜叉在恶战中受伤极重,不过现在都已救回来了,只是虚弱疲惫,假以时日安养便好。 过不多久,天外灵讯传来,小相柳和小尸仙两边的家大人碰过了,定下吉日喜期,中土群仙一哄而散,飞赴各出送喜讯刮地皮……讨喜彩去了,连六两大掌柜这等不能飞仙的小妖,也得苏景特殊照顾、炼了一道法罩保他天外无碍,被大都督带在身边出去开眼界去了。 这可是一场大热闹,当然少不了最爱凑热闹的小金乌和战中幸存下来的三眼神鸦。 很快,小金乌回报:那些仙家表面开心,暗地里抱怨翻天啊。 苏景传讯:记名字。 道尊传讯回来说苏景胡闹,苏景赶忙飞往东天亲自给他老人家送了张喜帖。 两年后相茅联姻,风风光光的一场大喜事,浪浪仙子可真争气,很快就大了肚皮,小娃娃出生也是要摆喜酒的,之前记下来的名字又派上了用场。 就在小小相柳呱呱坠地的时候,仙天深处一处凡间天外,赤霓身体散碎了,化作千万缕盈盈流光,散入宇宙中,得他换命复活的九尊墨巨灵也随之消散,当黑色的尸身飞灰去,九枚金色翎毛飘零而出,其中八枚轻轻翻飞、飘入宇宙深处,再难寻其踪,另一枚金色翎羽打着旋子落入了那处凡间。 老心猿站在意马旁边,目送着赤霓与墨巨灵离去,待一切终了,心猿问意马:“我们去哪里?” 意马摇了摇头。 心猿想了想:“随便走走吧,走到哪里算哪里。” “厚厚,好。”啼声哒哒,一头心猿,一头意马走向宇宙深处,他们随便选定的方向。 …… 晃晃,又是十年不见。 有大能为者出手干预,中土世界很快就重现繁荣,但仙天想要恢复元气还早得很,慢慢来吧。 战中仙魔陨落无数,其中绝大多数归于尘烟,再回不来了,比如离山任夺,比如活色地施萧晓,这也是苏景一直不太愿意去回忆那场大战的主要原因。 攀一阶一阶,看一景一景,待到山顶时眼中所见,即有流云壮阔也有苍天无情!有时候苏景会想,若自己是墨巨灵,若陆崖九是赤霓……过程可能不一样,但本质是相同的:为了换回热爱之人,哪怕掀翻宇宙! 我也是墨巨灵,不过没机会?这他娘的……还是别想了。 日子波澜不惊,苏景又多出两位师弟,已经下山买宅院、关门过起小日子的陆角八、蓝祈夫妇和陆崖九、浅寻两口子各自收了一名弟子。 师父、大师娘收的弟子入门更早,是师兄;陆崖九、小师娘收的弟子晚两年,是师弟。 两个小娃平时经常见面,师兄总是废话不休:“师弟,你闭眼……诶,睁!也没啥啊,你真是瞑目王转生?瞑目王非得瞑目不可,万一睁眼那可不得了,我可听说了,瞑目王闭着眼睛的都能找着路,从不会迷路也不会撞树,他一睁眼呀……” 师弟摇头,还是小娃娃但已经显出清秀模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瞑目王转生,不过你一定是拔舌王转生。” 陨落仙魔绝大多数归于烟尘,不过还是个别人能“回来”,和殒身时有强大仙魔刻意照拂有关,也和他们前生修持有关,比如拔舌王、比如瞑目王,他俩的残魂就被神君护住了,但他们的牺牲太惨烈,残魂虽留住了记忆却再无法保留,神君将他们送入轮回,今生现请离山高人帮忙教导,待学有初成后神君会把他们带走,再做精深修行、总有寻回前世记忆那一天。 …… 经传,释尊降生时,迈步在四个方向各走七步,后举右手唱咏: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苏景很努力! 小不听有喜。 笑得大小师娘合不拢嘴,笑得三头心猿合不拢嘴,三尸费劲心机地巴结,终于换来每天可以隔着衣裳听小不听肚皮一次的极品待遇,大爹天天对肚皮说要带他去吃遍山珍海味;二爹说将来带小娃拿遍天下珍宝;三爹拈花总想说点小孩子不能听的,奈何大小师娘永远守在旁边。 除了大小师娘,海灵儿三姐妹也始终陪着不听,一贯娇柔乖巧的三姐妹如今也露出些凶相,瞪拈花……每次话到嘴边,拈花最后还是会吞回肚子里去。 不听的肚皮一天天圆起来。 这天三大心猿正排着队准备听肚皮,突然天空里一道剑光闪过,道尊自天而降。 整顿仙天、重建东方逍遥世界,他老人家何等忙碌,突然赶来中土必有要事,苏景等人急忙迎上。 不等发问,道尊就说道:“佛转生的线索已经追查明白。” 苏景大喜! 佛殉法,能不能再度转生一直都是未知之数,寂灭很可能就是彻底毁灭,但如果他能转生,那就意味着所有随他一起入法殉难的西天仙佛,都会于将来某日再次转生。 优和尚、小果先、悠小菩萨……都还能再回来! “请道尊细说。”苏景道。 “佛今次转生,就在中土……”说着,道尊的目光望向不听,已然显怀、肚皮圆溜溜的小不听。 见道尊目光所向,苏景面色一变,不听面色一变,三尸齐齐面色骤变,雷动脱口:“莫不是、莫不是这个?!” “不是。”道尊说完大伙都松了口气,怀了个佛祖这事太吓人了,不听还想着将来克扣娃娃的压岁钱来给自己小时候报仇呢。 拈花一个劲摇头:“咳,您说您,既然不是您说到关键时候,就别瞧着不听啊。” “我之前不知不听有喜,这不是初一见有些惊讶嘛,恭喜啊。”道尊也笑了:“佛诞于四月初八,具体托生何处已经探得明白了,说也巧,就在你故乡白马镇。” 今天已是四月初三,只差五天便是佛诞吉祥日! 五天里,群仙汇聚中土人间,神君驾临、瓶儿婆婆驾临、大小魔君和甲添降临,道家群仙和各大仙门名宿全都赶来,就连天魔坛金铃天、小花容也带着戚东来和一众天魔赶来…… 四月初八,黎明时份群仙尽至白马镇,黑压压地几乎铺满了天空,不过神仙身相,除非可以显露否则凡人看不见,倒也没引出凡间惊骇。 瓶儿婆婆将小镇稳婆暂收袖中,自己化作稳婆去给产妇接生,当初说好的,不必管佛自己愿不愿意。 群仙屏息、静静等待……突然,哇地一声哭自产妇家中传出,天上一群神仙群都松了口气,可是还不等这口气吐干净,婴孩的啼哭陡然变作洪亮笑声,随即众人只见那个小不丁点、身带浮肿的小娃就从屋中跳到院子里。 婴孩在院中,向着东、南、西、北各走七步,他才刚出生,浑身都是血迹,步步血脚印,跟着小娃举起右手放声大笑:“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念一遍不算完,还得继续念: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何等惊人的场面,可怜这家凡人,除了稳婆外,连爹带娘全都懵了,瓶儿婆婆见怪不怪,微笑对这家人说:“这个孩子天命非凡,但无妨,该怎么养就怎么养、该怎么教就怎么教,这是大好福缘,是你家的吉祥福慧。” 道尊皱皱眉:“又来?” 阎罗点点头:“又来!” 苏景若有所思:“每次都这样?” “嗯。”两个山羊胡子老头同时点头。 “得说几遍?”苏景再问。 “要没人理他,能说一整天。”道尊应道……忽然,人影一闪,一位仙家自天空纵入小院,伸手照着婴孩的小屁股上拍了一击,不轻不重,肯定不会伤到他,但留下个红手印是免不了的:“好好说话!” 啪,好好说话,哇。 婴孩落地说话是先天福慧,可婴孩就是婴孩,在悟道前他就是中土人间、白马小镇上的一个凡人,挨了一巴掌立刻打回本相,小小婴孩一轱辘倒在地上,开始放声大哭。 蹬蹬小胖腿甩甩小胖手,哭得那个拼命啊! 打人仙家纵身返回半空……打佛!就算佛还未涅槃,他打得也是佛,这还了得,此人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拍了拍手掌,随即迎上前后左右四面八方的惊诧目光,他皱起眉头:“怎么,打不得么?” 这世界,这宇宙,除了几位离山师长,没有叶非打不得的人! 见群仙都不大话,叶非冷笑,重复再问:“打不得么?” “忽啊忽啊,打!”十六老爷刻苦用功,又学会了一个“打”字。 十六都开口了,做弟子的当然得赶快应声,如今还未能炼化人形、只是一道虚影的小金童急忙开口,本想说一句“师父谁人打不得”,但紧张之下开口就跟着十六跑了:“忽啊……” 苏景笑了,附和:“忽啊忽啊。” 和他一伙的妖魔鬼怪全都笑了,全都附和:“忽啊忽啊。” 忽啊、忽啊、忽啊……忽啊。 ——全书完—— 小小少年,多可爱(完本感言) 完本感言……每次打出这四个字,复杂心情就会劈头盖脸地砸过来,百味杂陈。 有点轻松,有点失落,有点得意,有点郁闷,有点开心,还有点不甘心,为什么会有不甘心我也说不清,可能是舍不得吧。 妈蛋,忽然想起来,我本来想在写大结局的时候说一说上上狸的,结果写着写着就把她给忘了!今天吃午饭的时候还说最后得给她露个脸呢! 就在这说说她吧,让一只猫又卖萌又拼命是件很困难的事情,毕竟猫家伙们都妖孽得很,让上上狸不去玩而是舍生忘死地投入保护宇宙的大群架中来,我觉得怪别扭,所以大战的时候她没出场,本想最后佛祖卖萌的时候上上狸派球去打他,但球哪敢去啊,这时候叶非跳进了院子……结果写到最后给忘了,对不住对不住啊。 完本了,就可以说一说这本书的构思了,宇宙古时,赤霓、古族、古仙、拿人,大战后镜子碎裂; 十七拿人生衍新世界,镜中邪念进化墨巨灵; 宇宙古时,万物萌生,阎罗、道尊、佛祖立道,神仙世界分立五大势力,优和尚发现墨色威胁,佛祖入漏然后丢了,阎罗捞人,西天被撺夺,大真西灵石,道家从隐忍到暴发; 中土古时阎罗入驻,开冥朝立轮回,五圆行衍,一座‘十一世界’收纳圆末智慧灵长。 中土第五圆古时,四仙圣抵抗墨巨灵;中土今日七大天宗并立于世,九位师祖立道离山……白马镇上的小捕快辞职,捏碎了他的木铃铛,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不可能再把大纲列一遍了,但是在升邪真正发书之前,当一个很模糊的概念渐渐变成清晰的构架的时候,我明白自己这次要写一个很庞大的故事的时候,我的兴奋无以言喻! 到现在我还能记得刚开始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听得是什么歌,心里又是多高兴,两年多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没小孩,那时候我基本不失眠,那时候我只要一瞪眼睛我媳妇就吓得赶紧打我,那时候天津还没限号呢。 2013.01.11到2015.04.13,写了两年多的一本书,其实最初几个月是很轻松的,因为我很喜欢这本书,写得很开心过瘾,码字很累但并不是负担,不痛、纯快乐着。 一直到13年的8.15都还好好的,结果女豆816突然生小孩了。 人仰马翻啊。现在想起来都要倒吸一口凉气。生活混乱了,时间混乱了,情绪混乱了,故事受到了影响……别误会,我是笑着写这两段的,我是很开心的。遗憾仅在于我个人的心里素质太差,这让我很疲惫。 曾经有过那么几次,烦躁的完全写不下去,但归根结底,我爱这个故事啊,从码字开始我都不是向着结局去写,我都是在爬山、看风景,从没认真想过我要站到山顶上去。 可是只要不停地去爬,总会有爬到山顶的时候不是么,真的站到山顶了,并没太多我终于上来了或者这里风景真好看啊之类感觉,倒是‘这山爬完了’的念头让我很唏嘘,很舍不得……这座山爬完了,这座山再没得爬了。 说说人物吧。 故事里角色挺多的,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写人物就是写故事。但故事是早就拟定好的,在码字的过程中处处微调处处任性,可主线是一定不会变的。 而人物不同,他们中的许多人,在设定时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身份和一个性格,所以除了主角之外的所有角色,几乎都可以肆意张扬,每一个新角色都是我的一次咬牙切齿,他们可以肆意张扬,我盼着他们能够肆意张扬。 小不听,小蜂侨,小相柳,叶非,戚东来,三尸,浅寻、蓝祈,八九两祖,阿添戚弘丁,任夺沈河,尘霄生贺余等等等等。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一次最最漂亮的绽放,如果相比世界,个人的绽放微不足道,但在个人而言,一定一定会有一次:最漂亮。 笔力是有限的,能力是有限的,尽我所能,写好那次‘最漂亮’,就是我在写人物时候最大的期盼了。 比如,小不听的最漂亮:风光大嫁、种花天下; 无双城主的最漂亮:离山前迎战邪魔,独立秀天下无双; 贺余的最漂亮:三杯酒,大逍遥; 蜂侨的最漂亮:情生刺,不敢伤人只有伤己; 任夺的最漂亮:一瞬清醒,钉入永恒; 浅寻的最漂亮:三剑转转,血河破散; 小金童的最漂亮:浩浩大雪,洁净西天; 戚东来的最漂亮:谁惹我,我亲谁……等等等等。 最漂亮不一定是结局,不一定是角色的最大成就,但这个最漂亮是以后都永远无法超越的。还是那句话,我的能力很有限,我写不出很漂亮、大漂亮、太漂亮、更漂亮……能给我喜爱的角色们一次最漂亮,就是我的全力以赴了。 借任夺的最漂亮来说一句:一瞬精彩,钉入永恒。 我由衷希望,在三五年后,我的读者们无意中想起《升邪》这本书,许多情节都模糊了,许多名字都忘记了,但或许还能记得:她曾种花天下,他曾独立无双,他曾去亲一个老太婆,他曾自问我那一剑刺错了吗,他曾咆哮小妞何在,屁股要大…… 曾经的浓墨重彩,后来的浅浅痕迹,许多人物都是如此,但是最漂亮已经发生,我的愿望圆满,我的念头通达。 至于苏景的最漂亮……那时初入修行世界,不知天高地厚,不懂宇宙苍生,他挺着胸膛对着陆老祖,煞有介事地说:愿攀那一阶一阶,看那一景一景。 小小少年,好可爱。 小小少年,多可爱。 热热闹闹的群魔乱舞和席卷宇宙的腥风血雨结束了,今天升邪这本书翻到了最后一页,封底即将合拢,那些家伙也会随着封底的合拢从此封闭书中,可是哪怕将来这本书蒙上了厚厚尘土,那些家伙依旧会在书里闹着跳着,撒泼打滚、无赖耍横,等我老了我翻书看看,哗……苏景、不听、三尸、相柳、叶非、戚东来……二货们,还那副德行呢! 真好。 全无章法的完本感言,充分体现了我的自由散漫,其实这篇感言我都没有主题的,我现在的心情很不是个东西。 长出一口气……然后深深鞠躬,谢谢你们,我可爱的读者们。你们啊,对我来说简直就是种享受了,要说恨不得爱死你们有点吓人,但凭胸而论,书评区的每一次表扬,实况栏里的每一张月票和打赏,书友群里每一次讨论人物,都是我莫大的荣幸! 有些人我认识,和我已经要好得抱着在一个碗里打滚,有些名字我有印象,因为我常常能从书评、月票栏中看到,但更多的读者我接触不到,我没办法当面跟你说一声‘你太低调啦’,就只能在这里认认真真地告诉你:谢谢你。 没有你们就没有豆子惹的祸。我只是一个喜欢讲故事但又笨嘴拙腮的家伙,是你们的支持,让我一步一步写到今天。 以前说过,你们于我,成人之美。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谢你们,反正我就是特别感谢你们,反正就是谢谢你们,反正我喜欢你们,特别喜欢。 我爱你们。 就爱了,服么?! 说说下本书吧,一个‘这儿’都没写那!不过模模糊糊的构思有了,一个比升邪更有爱,但也更有妖气的故事,大概的意思就是一个少年得到了……嗯,我爱你们! 不闹了昂。 实话实说,最近真的很累,完本之后会休息几天,然后开始准备新书,实在不想定一个具体时间,咱们……走着瞧?肯定不会太久啦,豆子此生,言出必践,肯定不会太久啦……别问‘太久’是多久,别逼我亲你昂! 嗯,就到这里吧,脑袋都混沌了,今天可以睡个好觉! 升邪结束了,这是一本让我哭过也笑过的书。 谢谢你们。 我爱你们。 豆子惹的祸 20150414 。. 。 。 。 。 。 。 。 小小少年,多可爱(完本感言) 完本感言……每次打出这四个字,复杂心情就会劈头盖脸地砸过来,百味杂陈。 有点轻松,有点失落,有点得意,有点郁闷,有点开心,还有点不甘心,为什么会有不甘心我也说不清,可能是舍不得吧。 妈蛋,忽然想起来,我本来想在写大结局的时候说一说上上狸的,结果写着写着就把她给忘了!今天吃午饭的时候还说最后得给她露个脸呢! 就在这说说她吧,让一只猫又卖萌又拼命是件很困难的事情,毕竟猫家伙们都妖孽得很,让上上狸不去玩而是舍生忘死地投入保护宇宙的大群架中来,我觉得怪别扭,所以大战的时候她没出场,本想最后佛祖卖萌的时候上上狸派球去打他,但球哪敢去啊,这时候叶非跳进了院子……结果写到最后给忘了,对不住对不住啊。 完本了,就可以说一说这本书的构思了,宇宙古时,赤霓、古族、古仙、拿人,大战后镜子碎裂; 十七拿人生衍新世界,镜中邪念进化墨巨灵; 宇宙古时,万物萌生,阎罗、道尊、佛祖立道,神仙世界分立五大势力,优和尚发现墨色威胁,佛祖入漏然后丢了,阎罗捞人,西天被撺夺,大真西灵石,道家从隐忍到暴发; 中土古时阎罗入驻,开冥朝立轮回,五圆行衍,一座‘十一世界’收纳圆末智慧灵长。 中土第五圆古时。四仙圣抵抗墨巨灵;中土今日七大天宗并立于世,九位师祖立道离山……白马镇上的小捕快辞职,捏碎了他的木铃铛。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不可能再把大纲列一遍了,但是在升邪真正发书之前,当一个很模糊的概念渐渐变成清晰的构架的时候,我明白自己这次要写一个很庞大的故事的时候,我的兴奋无以言喻! 到现在我还能记得刚开始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听得是什么歌,心里又是多高兴。两年多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没小孩。那时候我基本不失眠,那时候我只要一瞪眼睛我媳妇就吓得赶紧打我,那时候天津还没限号呢。 到,写了两年多的一本书。其实最初几个月是很轻松的,因为我很喜欢这本书,写得很开心过瘾,码字很累但并不是负担,不痛、纯快乐着。 一直到13年的8.15都还好好的,结果女豆816突然生小孩了。 人仰马翻啊。现在想起来都要倒吸一口凉气。生活混乱了,时间混乱了,情绪混乱了,故事受到了影响……别误会。我是笑着写这两段的,我是很开心的。遗憾仅在于我个人的心里素质太差,这让我很疲惫。 曾经有过那么几次。烦躁的完全写不下去,但归根结底,我爱这个故事啊,从码字开始我都不是向着结局去写,我都是在爬山、看风景,从没认真想过我要站到山顶上去。 可是只要不停地去爬。总会有爬到山顶的时候不是么,真的站到山顶了。并没太多我终于上来了或者这里风景真好看啊之类感觉,倒是‘这山爬完了’的念头让我很唏嘘,很舍不得……这座山爬完了,这座山再没得爬了。 说说人物吧。 故事里角色挺多的,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写人物就是写故事。但故事是早就拟定好的,在码字的过程中处处微调处处任性,可主线是一定不会变的。 而人物不同,他们中的许多人,在设定时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身份和一个性格,所以除了主角之外的所有角色,几乎都可以肆意张扬,每一个新角色都是我的一次咬牙切齿,他们可以肆意张扬,我盼着他们能够肆意张扬。 小不听,小蜂侨,小相柳,叶非,戚东来,三尸,浅寻、蓝祈,**两祖,阿添戚弘丁,任夺沈河,尘霄生贺余等等等等。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一次最最漂亮的绽放,如果相比世界,个人的绽放微不足道,但在个人而言,一定一定会有一次:最漂亮。 笔力是有限的,能力是有限的,尽我所能,写好那次‘最漂亮’,就是我在写人物时候最大的期盼了。 比如,小不听的最漂亮:风光大嫁、种花天下; 无双城主的最漂亮:离山前迎战邪魔,独立秀天下无双; 贺余的最漂亮:三杯酒,大逍遥; 蜂侨的最漂亮:情生刺,不敢伤人只有伤己; 任夺的最漂亮:一瞬清醒,钉入永恒; 浅寻的最漂亮:三剑转转,血河破散; 小金童的最漂亮:浩浩大雪,洁净西天; 戚东来的最漂亮:谁惹我,我亲谁……等等等等。 最漂亮不一定是结局,不一定是角色的最大成就,但这个最漂亮是以后都永远无法超越的。还是那句话,我的能力很有限,我写不出很漂亮、大漂亮、太漂亮、更漂亮……能给我喜爱的角色们一次最漂亮,就是我的全力以赴了。 借任夺的最漂亮来说一句:一瞬精彩,钉入永恒。 我由衷希望,在三五年后,我的读者们无意中想起《升邪》这本书,许多情节都模糊了,许多名字都忘记了,但或许还能记得:她曾种花天下,他曾独立无双,他曾去亲一个老太婆,他曾自问我那一剑刺错了吗,他曾咆哮小妞何在,屁股要大…… 曾经的浓墨重彩,后来的浅浅痕迹,许多人物都是如此,但是最漂亮已经发生,我的愿望圆满,我的念头通达。 至于苏景的最漂亮……那时初入修行世界,不知天高地厚,不懂宇宙苍生,他挺着胸膛对着陆老祖,煞有介事地说:愿攀那一阶一阶,看那一景一景。 小小少年,好可爱。 小小少年,多可爱。 热热闹闹的群魔乱舞和席卷宇宙的腥风血雨结束了,今天升邪这本书翻到了最后一页,封底即将合拢,那些家伙也会随着封底的合拢从此封闭书中,可是哪怕将来这本书蒙上了厚厚尘土,那些家伙依旧会在书里闹着跳着,撒泼打滚、无赖耍横,等我老了我翻书看看,哗……苏景、不听、三尸、相柳、叶非、戚东来……二货们,还那副德行呢! 真好。 全无章法的完本感言,充分体现了我的自由散漫,其实这篇感言我都没有主题的,我现在的心情很不是个东西。 长出一口气……然后深深鞠躬,谢谢你们,我可爱的读者们。你们啊,对我来说简直就是种享受了,要说恨不得爱死你们有点吓人,但凭胸而论,书评区的每一次表扬,实况栏里的每一张月票和打赏,书友群里每一次讨论人物,都是我莫大的荣幸! 有些人我认识,和我已经要好得抱着在一个碗里打滚,有些名字我有印象,因为我常常能从书评、月票栏中看到,但更多的读者我接触不到,我没办法当面跟你说一声‘你太低调啦’,就只能在这里认认真真地告诉你:谢谢你。 没有你们就没有豆子惹的祸。我只是一个喜欢讲故事但又笨嘴拙腮的家伙,是你们的支持,让我一步一步写到今天。 以前说过,你们于我,成人之美。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谢你们,反正我就是特别感谢你们,反正就是谢谢你们,反正我喜欢你们,特别喜欢。 我爱你们。 就爱了,服么?! 说说下本,一个‘这儿’都没写那!不过模模糊糊的构思有了,一个比升邪更有爱,但也更有妖气的故事,大概的意思就是一个少年得到了……嗯,我爱你们! 不闹了昂。 实话实说,最近真的很累,完本之后会休息几天,然后开始准备新书,实在不想定一个具体时间,咱们……走着瞧?肯定不会太久啦,豆子此生,言出必践,肯定不会太久啦……别问‘太久’是多久,别逼我亲你昂! 嗯,就到这里吧,脑袋都混沌了,今天可以睡个好觉! 升邪结束了,这是一本让我哭过也笑过的书。 谢谢你们。 我爱你们。 豆子惹的祸 &nb414 。. 。 。 。 。 。 。 。(未完待续) 小小少年,多可爱(完本) 完本感言……每次打出这四个字,复杂心情就会劈头盖脸地砸过来,百味杂陈。 有点轻松,有点失落,有点得意,有点郁闷,有点开心,还有点不甘心,为什么会有不甘心我也说不清,可能是舍不得吧。 妈蛋,忽然想起来,我本来想在写大结局的时候说一说上上狸的,结果写着写着就把她给忘了!今天吃午饭的时候还说最后得给她露个脸呢! 就在这说说她吧,让一只猫又卖萌又拼命是件很困难的事情,毕竟猫家伙们都妖孽得很,让上上狸不去玩而是舍生忘死地投入保护宇宙的大群架中来,我觉得怪别扭,所以大战的时候她没出场,本想最后佛祖卖萌的时候上上狸派球去打他,但球哪敢去啊,这时候叶非跳进了院子……结果写到最后给忘了,对不住对不住啊。 完本了,就可以说一说这本书的构思了,宇宙古时,赤霓、古族、古仙、拿人,大战后镜子碎裂; 十七拿人生衍新世界,镜中邪念进化墨巨灵; 宇宙古时,万物萌生,阎罗、道尊、佛祖立道,神仙世界分立五大势力,优和尚发现墨色威胁,佛祖入漏然后丢了,阎罗捞人,西天被撺夺,大真西灵石,道家从隐忍到暴发; 中土古时阎罗入驻,开冥朝立轮回,五圆行衍,一座‘十一世界’收纳圆末智慧灵长。 中土第五圆古时。四仙圣抵抗墨巨灵;中土今日七大天宗并立于世,九位师祖立道离山……白马镇上的小捕快辞职,捏碎了他的木铃铛。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不可能再把大纲列一遍了,但是在升邪真正发书之前,当一个很模糊的概念渐渐变成清晰的构架的时候,我明白自己这次要写一个很庞大的故事的时候,我的兴奋无以言喻! 到现在我还能记得刚开始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听得是什么歌,心里又是多高兴。两年多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没小孩。那时候我基本不失眠,那时候我只要一瞪眼睛我媳妇就吓得赶紧打我,那时候天津还没限号呢。 到,写了两年多的一本书。其实最初几个月是很轻松的,因为我很喜欢这本书,写得很开心过瘾,码字很累但并不是负担,不痛、纯快乐着。 一直到13年的8.15都还好好的,结果女豆816突然生小孩了。 人仰马翻啊。现在想起来都要倒吸一口凉气。生活混乱了,时间混乱了,情绪混乱了,故事受到了影响……别误会。我是笑着写这两段的,我是很开心的。遗憾仅在于我个人的心里素质太差,这让我很疲惫。 曾经有过那么几次。烦躁的完全写不下去,但归根结底,我爱这个故事啊,从码字开始我都不是向着结局去写,我都是在爬山、看风景,从没认真想过我要站到山顶上去。 可是只要不停地去爬。总会有爬到山顶的时候不是么,真的站到山顶了。并没太多我终于上来了或者这里风景真好看啊之类感觉,倒是‘这山爬完了’的念头让我很唏嘘,很舍不得……这座山爬完了,这座山再没得爬了。 说说人物吧。 故事里角色挺多的,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写人物就是写故事。但故事是早就拟定好的,在码字的过程中处处微调处处任性,可主线是一定不会变的。 而人物不同,他们中的许多人,在设定时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身份和一个性格,所以除了主角之外的所有角色,几乎都可以肆意张扬,每一个新角色都是我的一次咬牙切齿,他们可以肆意张扬,我盼着他们能够肆意张扬。 小不听,小蜂侨,小相柳,叶非,戚东来,三尸,浅寻、蓝祈,两祖,阿添戚弘丁,任夺沈河,尘霄生贺余等等等等。【】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一次最最漂亮的绽放,如果相比世界,个人的绽放微不足道,但在个人而言,一定一定会有一次:最漂亮。 笔力是有限的,能力是有限的,尽我所能,写好那次‘最漂亮’,就是我在写人物时候最大的期盼了。 比如,小不听的最漂亮:风光大嫁、种花天下; 无双城主的最漂亮:离山前迎战邪魔,秀天下无双; 贺余的最漂亮:三杯酒,大逍遥; 蜂侨的最漂亮:情生刺,不敢伤人只有伤己; 任夺的最漂亮:一瞬清醒,钉入永恒; 浅寻的最漂亮:三剑转转,血河破散; 小金童的最漂亮:浩浩大雪,洁净西天; 戚东来的最漂亮:谁惹我,我亲谁……等等等等。 最漂亮不一定是结局,不一定是角色的最大成就,但这个最漂亮是以后都永远无法超越的。还是那句话,我的能力很有限,我写不出很漂亮、大漂亮、太漂亮、更漂亮……能给我喜爱的角色们一次最漂亮,就是我的全力以赴了。 借任夺的最漂亮来说一句:一瞬精彩,钉入永恒。 我由衷希望,在三五年后,我的读者们无意中想起《升邪》这本书,许多情节都模糊了,许多名字都忘记了,但或许还能记得:她曾种花天下,他曾无双,他曾去亲一个老太婆,他曾自问我那一剑刺错了吗,他曾咆哮小妞何在,屁股要大…… 曾经的浓墨重彩,后来的浅浅痕迹,许多人物都是如此,但是最漂亮已经发生,我的愿望圆满,我的念头通达。 至于苏景的最漂亮……那时初入修行世界,不知天高地厚,不懂宇宙苍生,他挺着胸膛对着陆老祖,煞有介事地说:愿攀那一阶一阶,看那一景一景。 小小少年,好可爱。 小小少年,多可爱。 热热闹闹的群魔乱舞和席卷宇宙的腥风血雨结束了,今天升邪这本书翻到了最后一页,封底即将合拢,那些家伙也会随着封底的合拢从此封闭书中,可是哪怕将来这本书蒙上了厚厚尘土,那些家伙依旧会在书里闹着跳着,撒泼打滚、无赖耍横,等我老了我翻书看看,哗……苏景、不听、三尸、相柳、叶非、戚东来……二货们,还那副德行呢! 真好。 全无章法的完本感言,充分体现了我的自由散漫,其实这篇感言我都没有主题的,我现在的心情很不是个东西。 长出一口气……然后深深鞠躬,谢谢你们,我可爱的读者们。你们啊,对我来说简直就是种享受了,要说恨不得爱死你们有点吓人,但凭胸而论,书评区的每一次表扬,实况栏里的每一张月票和打赏,书友群里每一次讨论人物,都是我莫大的荣幸! 有些人我认识,和我已经要好得抱着在一个碗里打滚,有些名字我有印象,因为我常常能从书评、月票栏中看到,但更多的读者我接触不到,我没办法当面跟你说一声‘你太低调啦’,就只能在这里认认真真地告诉你:谢谢你。 没有你们就没有豆子惹的祸。我只是一个喜欢讲故事但又笨嘴拙腮的家伙,是你们的支持,让我一步一步写到今天。 以前说过,你们于我,成人之美。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谢你们,反正我就是特别感谢你们,反正就是谢谢你们,反正我喜欢你们,特别喜欢。 我爱你们。 就爱了,服么?! 说说下本书吧,一个‘这儿’都没写那!不过模模糊糊的构思有了,一个比升邪更有爱,但也更有妖气的故事,大概的意思就是一个少年得到了……嗯,我爱你们! 不闹了昂。 实话实说,最近真的很累,完本之后会休息几天,然后开始准备新书,实在不想定一个具体时间,咱们……走着瞧?肯定不会太久啦,豆子此生,言出必践,肯定不会太久啦……别问‘太久’是多久,别逼我亲你昂! 嗯,就到这里吧,脑袋都混沌了,今天可以睡个好觉! 升邪结束了,这是一本让我哭过也笑过的书。 谢谢你们。 我爱你们。 豆子惹的祸 20150414 。. 。 。 。 。(未完待续) ...。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