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之悲》 第一节 “嘶……啦……” 林晖盛站在床边,他的胸口上下剧烈地起伏着,双眼泛着血丝。身为林记商号当家的大伯去世了,现在对于他来说,最为重要的事就是确立下一任当家的身份。这位从十八岁起就在商号打理生意的林家大少爷对于当家的位置,可谓志在必夺。 “三弟,送谢医生出去。”林晖盛指了指林晖源,说。 “啊……”从身后传来“砰”的一声,林晖盛回头一看,原来是小妹林晖娴因为悲伤过度,倒在地上晕厥了过去。 林晖盛不情不愿地让开位置,费思勤上前一步,走到林郁哲的身边。林郁哲吃力地抓住费思勤的手,嗫嚅着,想要说什么,可是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好像一台漏气的老风箱一般。 “唔……”林晖源哭丧着脸,应了一声。 坐在一边的施媛接过张释季递过来的铁盒子,看了看盒子上的封条,点点头,又将盒子递给林晖盛。林晖盛仔细看完之后将盒子依次递给其他人,在场的人都检查了这个铁盒子,确认这个封条是当初林郁哲亲手封上去的。 大伯的去世让林晖隆惶恐不安,他不由得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哥,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是。”林嘉点点头,弯着腰转身急匆匆地离去了。 “好了,人已经到齐了,现在可以公布林先生的遗嘱了。”张释季拿起桌子上的一个一寸见方的铁盒子,说,“先请大家检查盒子上的封条。” “先生……”作为林郁哲秘书的费思勤此时一脸焦灼的神情,他穿着一件灰色长衫,面颊瘦削,宽额浓眉,左脸颊有一个深深的酒窝,高鼻深目和微微凸出的双下巴使他看上去和普通中国人不同,像是混血儿。 “大伯!”林晖盛疾步走到床边,小声喊道。 “张伯伯节哀啊。”林晖盛对三弟林晖源使了个眼神,二人连忙搀扶着悲不自禁的老律师朝屋外走去。 “伯智,我来晚了一步啊。”大律师张释季悲痛地叫着好友林郁哲的字,肩膀上下颤抖,情绪十分激动。 施媛默默地看了一眼张释季律师,没有说话。 谢庆魁医生拿出一块白手绢,盖在了林郁哲的脸上,然后对伏在丈夫尸体上痛哭的施媛说:“夫人请节哀顺变,我去开手续,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费思勤点点头,偷偷看了林晖娴一眼,林晖娴痴痴地盯着地板,没有看他。费思勤在下手的位置坐了,紧张地看着一脸威仪的张释季律师。 护士小心翼翼地擦去林郁哲嘴角流出的涎液。这时林郁哲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痛苦地瞪着眼睛,双手无力地在床单上抓挠。 “老爷!”施媛一下子抓住了林郁哲枯槁的手,焦虑地呼唤道,“别睡着了,我们都在这里呢,你有什么话想对我们说吗?” 这时从众人身后吹来了一丝凉风,林晖盛回头一看,原来是医生拨开厚厚的门帘走了进来。谢庆魁医生今年五十多岁了,曾留学德国,是这一带最有名望的开业医生,可是现在他也无可奈何地叉手站在一边,露出无力回天的苦闷表情。 施媛身后的女孩正值妙龄,上身穿着浅色的立领方襟小袄,下身是黑色呢子长裙,一副学生打扮。她的头发扎成一个马尾垂在肩前,露出光洁睿智的前额,瓜子脸,丹凤眼,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以及浑身上下散发着的宁静的古典美,让人眼前一亮,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大美人。可是现在女孩柳眉紧蹙,脸上血色全无,神情凝重,那模样有说不出的柔弱无助,楚楚可怜。这个女孩叫林晖娴,是林晖盛的小妹。 林晖盛有些意外地转过头看着张释季,说:“张伯伯,他一个外人,这种时候为什么要把他叫来?” 这时门帘被撩起,门外一阵寒风袭来,管家林嘉低垂着头,走了进来,小声说:“太太、大少爷,张律师来了。” 临出门时,林晖盛停住脚步,对留在屋子里的二弟林晖隆说:“待会儿你搀着伯母到大堂来——把小妹也叫来,你们出去后叫林嘉派人守住门口,没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打扰大伯。” “嗯,这是你大伯的吩咐,”张释季解释道,“他留下话说,只有夫人、你们兄妹四人以及费思勤都到场的情况下,才能公布遗嘱。” 话音未尽,从门外走进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他花白的头发剪得很短,三角眉,八字胡,壮硕的身材使他看上去十分威仪。老人穿着一件黑色呢子大衣,头上的礼帽此时被他捏在手里,另一只手抓着一只镀银的手杖,因为情绪激动,他灰白的胡须颤动着,周围的人都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 林晖盛默不做声地朝身后看了一眼,他有着宽大的额头,细长的眼睛,薄薄的嘴唇,鼻梁直挺,虽然称不上面如冠玉,倒也有几分儒雅俊朗。此时他穿着一件米色的长衫,左胸前别着一个金怀表,嘴唇上冒出一些胡渣子,脸色惨白,看上去十分憔悴。 “林嘉,张律师什么时候到啊?”林晖源问道,他是林晖盛的三弟。 张释季律师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手绢,擦了擦眼睛,然后又取出一副金丝眼镜戴上,看了一眼堂中众人,率先打破了这种静谧:“唔,那位叫费思勤的年轻人到哪里去了?” “大伯,我们都在这里。”说这话的是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青年,他梳着分头,眼睛里泛着血丝,方正的脸上露出惶恐的表情,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西服,因为来不及更换,衬衣的领口已经显得有一些脏了。这个青年叫林晖隆,是林晖盛的二弟。 “老爷……”这时施媛上前一步,接过护士的手绢,替躺在床上的丈夫擦拭着嘴角的涎液。 “半个钟头前就已经打过电话了,张律师大概也快到了吧。”管家林嘉上身略微弯曲,小声地回答道。 张释季打开了铁盒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对折起来的牛皮信封,张律师撕开信封,从里面拿出遗嘱。 “不用不用,请留步,我自己走就行了,节哀。”谢庆魁医生连忙摆摆手,带着护士走了出去。 谢庆魁医生冲护士点点头,示意她将病人的枕头垫高一点。 林晖盛和坐在他对面的三弟林晖源对视了一眼,脸上浮起了一丝不快的表情。坐在林晖盛旁边的林晖隆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对着候在门外的林嘉吩咐几句,让他把费思勤也叫来。 “唔……”张释季颤颤巍巍地走到床边,伸出手来掀开手绢,看了林郁哲一眼,不禁泪流满面,说:“伯智啊,为兄虚长你五岁,想不到你却走在了前面,唉,真是天意难料啊,为兄近来身体每况愈下,我看用不了多久,咱们就可以地下相见了。” 这时察觉出异样的谢庆魁医生上前一步,把住了林郁哲的脉搏,半分钟后,他又翻开林郁哲的眼皮,查看了一下瞳孔,之后平静地向大家宣布:“林老先生已经走了,请诸位节哀。” 不多时,费思勤被林嘉带着领了进来。张释季朝林嘉挥了挥手,示意他先出去,然后轻声对着惶惶不安的费思勤说:“你坐下吧,林先生留下话来说,宣读遗嘱的时候你也须在场。” 医生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小声说:“大家都进去跟林老先生说几句话吧。” “伯母……”人群中的女孩轻声叫着站在她身前的妇人。妇人大约五十多岁,保养得很好,满头的乌丝盘成一个髻,几乎找不到一根白头发,她长着鹅蛋脸,长长的眉毛呈弯月状,嘴唇略厚。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袖旗袍,外面披着一件裘皮大衣,剪裁得体的旗袍恰到好处地映衬着她姣好的身材,看上去显得十分雍容华贵。看得出来,这个妇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位美人。她叫施媛,是林郁哲的妻子。 此时的林园大堂里笼罩着一股窒闷的气氛,门窗都被紧紧地关上,大堂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火盆。男人们烦躁地坐在两边,施媛作为未亡人坐在上首的位置,张释季作为长辈也陪坐在一边。林晖娴柔弱无力地坐在最末的位置,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椅背上,用手撑住额头,茫然若失地看着地板,双眼红肿。 “老爷……”施媛小声地唤着躺在床上的丈夫,眼中渐渐湿润起来,她紧紧注视着林郁哲,可是林郁哲却没有看她。 林晖盛阴沉着脸,走进屋子里,其余众人也紧随在他的身后,一窝蜂似的涌了进去。屋里生着一个火盆,火烧得很旺,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护士正站在床边,不安地注视着躺在床上的一名男子。 听到妻子的话,林郁哲勉强睁开了眼睛,他侧过头,双眼无神地依序看了在场每个人一眼,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站在另一边的费思勤身上。老人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莫可名状的微笑,涎液从他的嘴角流出。垂死的老人脸上露出的微笑令在场的家人都惴惴不安起来,他们不知道此时不能说话的林郁哲到底是什么意思,保管遗嘱的律师还没有来,庞大的林记商号到底由谁来继承? 林晖源站在众人身后一直没有说话,他的头发用发蜡向后梳得整整齐齐,右边的眉毛上方有一颗小黑痣,丹凤眼,方下巴。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西服,领带松开,眉宇间露出悲戚的神色。 “……” “晤……”此时施媛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没有说话,她把手捂在胸口,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可是她微微一瞥的眼神中分明闪烁出一丝冷漠的目光,她默不作声地看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丈夫。 躺在床上的男子叫林郁哲,是林记商号的现任当家,此时他努力地张开嘴,想说什么,可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涎液顺着嘴角流出,站在一边的护士急忙用手绢擦去。由于说不出话,林郁哲混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焦虑的神色。 “张伯伯,”林晖盛见状连忙扶住张释季,说,“不要太过悲伤了,大伯的身体虽然一直不好,可平时都是小灾小病的,没想到这次突然一病不起……就这么急匆匆地去了,唉,这也是天意。” 林晖源脸色苍白地扶起小妹,将她架到门边,交给了候在外面的女佣人。“把小姐扶回房去。”林晖源小声说,他喘着粗气,因为紧张,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听到张释季的话,施媛哭得更加伤心了,她扑在林郁哲的身上,将脸埋在被子里,放声大哭。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林晖盛不安的扭动着身子,他紧张地看着张律师手中的遗嘱,自己的命运就系在了那张薄薄的纸上了。 林郁哲如同干涸池塘里的金鱼一般,努力地张开嘴,可是除了顺着嘴角流出的涎液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大伯怎么样了?”林晖盛一把抓住刚刚走出门来的医生。 “快,把小妹扶出去。”林晖盛嫌恶地看了费思勤一眼,然后焦急地对三弟林晖源命令道。 “张律师怎么还没来,”施媛皱起了眉头,她用严厉的语气对管家林嘉说,“你去大门口候着,张律师的汽车一到赶紧把他带来,快去。” “大伯……”林晖盛也跟着叫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屋里火盆生的太旺了,林晖盛的额头上沁出了薄薄的一层汗珠。 白发男子似乎听到了什么,他极为艰难地举起手,颤颤巍巍地指了指林晖盛身后的人群。可是男子的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手刚举到一半便无力地放了下去,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指的是谁。 铁盒子递还给张释季之后,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动手撕去了封条。 “嗬……”垫高枕头之后,林郁哲似乎好受一些了,他大大地喘了几口气,握住费思勤的手也更紧了一些。 发出尖叫的费思勤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他惶惶地站在那里,像个女人似的放声痛哭。 卡吉士案件一开始调子就是阴郁的。它以一个老人之死作为引子,这从下文来看极为恰当。这个老人的死亡,就像对位音乐一样,与那接踵而至的葬礼进行曲的错综复杂的韵律丝丝入扣,在那葬礼进行曲中显然缺乏悼亡伤逝的悲哀旋律。管弦乐在曲终高奏出罪恶的强音,这支挽歌在其最末一个不祥的音符消逝以后很久,依然回响于纽约人的耳际。 ——埃勒里·奎因《希腊棺材之谜》 那名男子的头发全白了,面颊瘦削的厉害,他眼角下垂,颧骨很高,由于几天没有梳理,下巴上已经生出了许多杂乱的胡须。男子的呼吸很微弱,嘴唇上下翕动,好像想说什么话的样子。 清脆的撕纸声让林晖盛心里一揪,不知怎么的,他此刻感觉不太好。大伯究竟会在遗嘱里做出怎样的安排呢,老二是个书呆子,老三是自己的跟屁虫,小妹是个女流之辈,没有道理不把当家的位置交给自己,林晖盛不安地想。 林郁哲的气息渐渐微弱起来,他不再发出“嗬、嗬”的声音,眼睛也闭了起来,看上去像是要睡着了。 林郁哲听到了费思勤的呼喊,他挣扎着侧过头,向着费思勤,努力抬起手来,像是要抓住费思勤的手。 第二节 张释季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遗嘱: “愚痴堂老人喻家人知悉: “吾自乙酉年郁英弟罹难以来,衰疾日甚,恐不能长久,虽良医妙方,苟延数年,然揆之人理,自度必死,是以及今尚有精力,勉为身后传家遗嘱。非曰无此汝等或至于争,但有此一纸亲笔书,他日有所率循而已,汝等务知此意。此遗嘱托于吾之好友张释季律师,吾死之后,须当众宣读,晓谕汝等。 “吾之一生,所憾颇多,最为甚者,秘书费思勤,乃吾之私生子也,吾生不得相认其母子,有愧天地。吾死之后,费思勤当更名入籍,悉以家业委之,以偿吾之憾也。另有书信一封予思勤吾儿。 “吾所遗之书籍、衣物,均付吾妻施媛,望思勤吾儿以生母待之,则吾九泉之下亦瞑目矣。 “吾素不擅货殖事,故当家以来,事皆委于郁英弟,乙酉年后,又多委于晖盛侄儿。思勤吾子也,即晖盛、晖隆、晖源、晖娴诸侄之兄,‘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望汝等团结协力,同心襄赞,以承吾家,勿效吾生之一事无成也。 “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力,汝等好自为之。 “民国三十七年戊子一月二十一日” 念完遗嘱之后,张释季从铁盒子中又拿出一个信封放到桌子上,轻声说:“这是林老先生留给费思勤的亲笔书信。” “不可能,这遗嘱一定是假的!” 现场突然爆出一阵怒吼,将众人从呆滞错愕中拉了出来。只见林晖盛猛地跳了起来,他怒目圆睁,双眼泛着血丝,好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我不信,说什么费思勤是大伯的私生子,这肯定是有人想谋夺财产而伪造的遗嘱!”林晖盛的吼声几乎要震破在场每个人的耳膜。 “大哥……”林晖隆看着暴跳如雷的林晖盛,小声地叫了一句,此刻他脸色苍白,手脚冰凉,好像被一个大冰块砸中脑袋似的,眼前天旋地转,耳边嗡嗡的一片,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张伯伯,把遗嘱给我看看!”林晖盛紧紧地咬着自己的牙齿,快步走到张释季律师面前,伸出手来。张释季看了林晖盛一眼,默默地手中的遗嘱递给他。 林晖盛接过遗嘱,仔细看了起来,看他的眼神,像是恨不得要把手中的这张纸给生生吃下去。 “大哥,怎么样?”这时林晖源也站起来身,走到林晖盛的旁边,凑过来头看着那份遗嘱。 林晖盛将遗嘱递给林晖源,恨恨地说:“这上面确实是大伯的字迹,说什么费思勤是大伯的私生子,这种事还有待查证吧,要是让一个外人就这样随便继承了商号,传出去不就成了大笑话了吗?” 林晖盛的话这才让大家注意到坐在末座的费思勤。此时只见费思勤坐在原地,脸上露出呆滞的神情,似乎刚才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一样。 张释季律师站起身来,从桌上拿起那封书信,慢慢走到费思勤面前,说:“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信,拿去看看吧。” “父亲……”费思勤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字,脸上的表情由呆滞慢慢变为错愕,“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 张释季轻轻拍了拍费思勤的肩膀,说:“很多话你父亲在世的时候无法跟你说明,现在他已经去了,也没有什么顾忌了,在这封信里应该会跟你有个交代吧。”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晖盛怒吼道,“为什么我们从来都不知道大伯竟然有一个私生子,并且就留在他身边当秘书!” 张释季叹了口气,说:“唉,这件事说来话长了。” 林晖盛随即将视线转移到张释季的身上,用低沉的声音说:“张伯伯,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晖隆和林晖源兄弟俩的视线也都落在了张释季的身上。 <hr /> 注释: 第三节 民国二年,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改朝换代所带来的动荡好像并没有波及到这个小镇子,人们很快就习惯了没有皇帝的生活,因为这其实和两年前并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种地交租,而盘踞在穷山恶水的土匪似乎还比往年多了一些,不少乡绅富户开始组织民团维持治安,表面上平静如水的乡下小地方却也暗潮汹涌。 在梅镇林园这个远近闻名大宅子里,林记商号的创始人林佐骏正对着管家林芳大发雷霆。 “这个忤逆子!”林佐骏一把将手中的茶碗扔到地上,发出刺耳的破碎声。已近耳顺之年的林佐骏鬓发斑白,略微有些发福,背微微地佝偻着。此时他面色苍白,两颊的皮肤松弛地垂下来,眼眶略微下陷,看上去显得有些疲惫,可是他眼中所露出的沉鸷目光还是让人不寒而栗,这个人的身上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派头。 林芳唯唯诺诺地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一声。 林佐骏站起身来,他穿着一件蓝缎团花棉大褂,外罩一件天青色马褂,腰间挂着一块圆形玉佩,脚上穿着黑缎面小圆口布鞋。他烦躁地来回踱着步,对林芳说:“叫人去看看那个小畜生在干嘛?” “是。”林芳连忙走到门口,吩咐一个佣人去书房看看林佐骏的长子林郁哲。 “混蛋!”林佐骏恨恨地骂了一句,他意犹未尽地坐了下来。 两年前,也就是宣统三年,革命党人刺杀了当地知府梁维庸,几天后,又投掷炸弹刺杀旗人都统维盛,一时间,当地大小官员人人自危。曾出钱帮助巡警道道台锡龄购买枪械、和当地官员交往甚密的“诰授中宪大夫四品顶戴分省补用道”林佐骏在激进的革命党人眼中早已成为助纣为虐的朝廷走狗。不久之后,革命党人在武昌发动起义,接着清帝逊位,民国肇始。林佐骏其实并不关心这天下到底是叫大清国还是叫中华民国,他只想让自己的商号赚更多的钱。于是素以出手阔绰闻名的他很快就结识了新任实业司司长施宗勤,几番接触之后便与施宗勤的弟弟、省临时议会议员施宗勉结为儿女亲家。民国二年,林佐骏的长子林郁哲从日本留学归来,接着就在林佐骏的安排下与施宗勉的女儿施媛成婚了。在施氏兄弟的大力举荐下,林佐骏摇身一变,就这样从革命党人眼中助纣为虐的朝廷走狗成为了省临时议会的议员。 林佐骏用长长的指甲敲击着桌面,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这时管家林芳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静静地站在一边。林芳从八岁起就在林园当起了佣人,他长着一张圆盘脸,小眼睛,鼻子扁平,嘴唇很厚,牙齿也不整齐,总之他的样子看上去始终无法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那个叫秀儿的丫头,是哪里人?”林佐骏斜乜了林芳一眼,缓缓问道。 “回老爷话,是青衣县大荔乡人。”林芳低着头,忙不迭回答道。 “她是什么时候进府的?” “回老爷话,是光绪三十二年,”林芳吞了口唾沫,说,“这丫头命苦,刚生下来就死了爹,十二岁上又死了娘,被她舅舅领着到了府上,卖作丫鬟。” “光绪三十二年……”林佐骏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他停止了敲击动作,说,“她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 “有个娘舅,不过是个大烟鬼,听说去年喝醉酒掉进河里淹死了。”林芳悄悄抬头看了林佐骏一眼说。 “哦,青衣县大荔乡,”林佐骏摸了摸下颌上花白的胡须,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说,“你记得大荔乡有个姓费的秀才吗?” “记得,前年那个秀才到府上来拜见了老爷一面,”林芳挠挠脑袋,说,“不过小的都忘了那个秀才是因为什么事到府上来了。” “是来找事做的,”林佐骏哼了一声,说,“这个人四十三岁了还是一个童生,好不容易考中了秀才,谁知道朝廷却废了科举,他没了营生,想到我这里找个差事,我打发了他一点碎银子。” “老爷真是好记性。”林芳谄媚地说。 林佐骏冷冷地说:“我记得那个姓费的秀才一直没成亲吧。” “好像是的,”林芳挠挠脑袋,说,“要不小的叫人去打听一下?” “嗯,”林佐骏点点头,说,“你赶紧把那个丫头打发走,我看就送回大荔乡嫁给那个什么费秀才吧。” “是。”林芳连忙低头应允道。 “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了,越快越好,”林佐骏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这件事先别让那个小畜生知道,把他给我关在书房里,没我的吩咐,谁要是敢私自放他出去,我打断他的腿。” “是。”林芳低着头,战战兢兢地应道。 与此同时,在林郁哲与新婚妻子施媛的房间里,年轻的林家大少奶奶正不安地看着自己的贴身丫鬟彩娥,欲言又止。 “小姐,”彩娥贴近施媛的耳边,说,“别难过了,我听说,老爷好像准备把那个丫头送回老家去嫁给一个穷秀才。” 施媛皱了皱眉,说:“你这是听谁说的?” “是林芳告诉我的,让我转告小姐你。”彩娥小声地说。 “林芳?”施媛的脑子里浮现出那个一脸媚态的管家,不快地说,“以后你少和他来往,你做丫鬟的,又是跟着我陪嫁到人家家里来的,要规矩点,知道吗?” “是。”彩娥诺诺地说。 “爹爹发火了?” “嗯……听林芳说,老爷大发雷霆,吩咐说没他的话,谁也不准把少爷从书房里放出来。” “……”施媛转过身来,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在林家的书房里,新婚不久的林家大少爷林郁哲正坐在书桌前,脸上充满了懊恼的神色,他的右手狠狠地掐着自己的大腿,双眼红肿,眼角还残留着泪痕。 林郁哲是林佐骏与第一任妻子高氏所生的儿子,也是林家的长子,从小就被林佐骏当成继承人来培养。光绪三十四年,林佐骏将林郁哲送去日本学习商业,希望他学成之后能够很好的帮助自己经营商号。林郁哲在日本留学四年,和当时许多青年一样,接受了新思想的洗礼。民国二年,林郁哲从日本留学归来,很快林佐骏就为他安排了婚事,结婚的对象是省临时议会议员施宗勉的女儿施媛。 一想到自己就要和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人结婚,林郁哲便极力反对这门婚事。此时,他已经和一个叫杨秀儿的丫鬟暗生情愫,两人甚至已经私定了终身,因此林郁哲更是从头到脚对这门婚事充满了抵触。可是他的意见却根本不为林佐骏所接受,这个精明的商人此时一门心思想和新上台的达官显贵们攀上关系,又岂会容许在这个关键时刻儿子对自己的反抗。 在林佐骏的威逼下,林郁哲不情不愿地与施媛成婚了,可是半个月过去了,这位新郎却固执地不肯与新娘圆房。一次林郁哲与秀儿在幽会时不慎被佣人撞见,得知此事的林佐骏勃然大怒,他下令把儿子锁在书房里,谁也不准放他出去。 “唉……”此时林郁哲可谓是坐立不安,他知道以父亲的性格,肯定会认为自己抵触这门婚事全是因为被秀儿所迷惑住了。现在自己被锁在书房里,失去了自由,也不知道父亲会对秀儿怎么样,想到这里,林郁哲不安地扭动着身子。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秀儿已经被林芳塞进了轿子里,正朝青衣县大荔乡赶去。 <hr /> 注释: 第四节 “你是说,这个小子是大伯和那个丫鬟生的儿子?”林晖盛看着张释季,咬牙切齿地说。 张释季点点头,说:“那个时候秀儿已经怀上了你大伯的孩子。你爷爷派人将她送回老家之后,很快就强迫她和一个姓费的秀才成了亲,后来秀儿生下一个儿子,就是这位费思勤。” “可是怎么能确定他就是我大伯的亲生儿子呢?”林晖盛不甘心地说。 张释季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对林晖盛说:“你大伯右边大腿内侧有一处红色胎记,你知道吗?” 林晖盛怔了一下,说:“好像……好像听人说起过。” 这时张释季突然转向恍然失神的费思勤,说:“思勤,你大腿上同样的位置也有一处红色胎记吧。” “什么?!”林晖盛难以置信地看着费思勤。 听到张释季的话,费思勤惊讶地抬起头来,轻声说:“我……我的大腿上,确实有一个胎记。” “那个胎记,就是最好的证明。”张释季一字一顿地说。 “……” 林晖盛默然无语地坐回到座位上,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实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谁能料到原本志在必夺的当家之位突然被一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夺去呢。 “想不到……居然有如此曲折的隐情……”林晖隆看着费思勤,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费思勤竟然是我们的堂兄弟。” “不对啊,”林晖源跳了起来,他大声说,“要是大伯早就知道费思勤是自己的私生子,怎么迟迟不肯透露,非得等到自己去世的时候才在遗嘱里公布呢。” 张释季叹了口气,说:“你爷爷在世的时候,你大伯根本没有什么人身自由,每次出门都会有人看着,所以他也不敢和杨秀儿有所接触,怕给她带来麻烦。民国二十五年你爷爷去世以后,你大伯随即派人去找杨秀儿,可是得知杨秀儿和她的丈夫费秀才已经先后去世了,只留下了一个叫费思勤的儿子。” “那个时候费思勤还在乡下教书,你大伯在与他的接触中,觉得这孩子和自己年轻时很像,所以便把他留在身边。直到有一天你大伯无意中发现了费思勤腿上的那块胎记,这才明白原来费思勤竟然是自己和杨秀儿的孩子。” “我……我……”费思勤嗫嚅着,他呆呆地看着张释季,似乎到现在还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 “即便如此,那为什么大伯非要等到自己死了以后才在遗嘱里公布这件事呢?”林晖源不依不饶地说。 张释季叹了口气,语有所指地说:“大概你大伯不想在有生之年再受这纷扰吧,他不是在遗嘱里说嘛,‘非曰无此汝等或至于争,但有此一纸亲笔书,他日有所率循而已,汝等务知此意’。” “……” 林晖盛觉得自己再也压抑不住胸中的怒火了,他恨不得立刻跳起来一把掐死那个面前那个杂种。就在他正要发作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扑通”一声,他转身一看,原来是小妹林晖娴再次晕厥倒地了。 林晖盛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马上就要爆炸的蒸汽机,他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当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时,身子也变得有些轻飘飘的。他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站稳,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三弟,把小妹扶下去。” 林晖源吓了一跳,他脸色惨白地走过去,扶起林晖娴,摇了摇她的肩膀,说:“小妹今天受到的刺激太多了,我看还是让她回房去好好休息吧。” 林晖盛无力地挥了挥手。 林晖源将林晖娴架到门前,叫来了候在外面的女佣人,吩咐她将小姐扶回房去好好休息,并让谢医生来看一看。 费思勤站起身来,一脸担心地看着晕过去的林晖娴,他的小腿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张释季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对于今天的这一幕活剧,或许老友在生前就已经预料到了,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安排。如果让这几个侄儿在林郁哲的面前大吵大闹,说不定会弄得他当场心脏病发作呢。 “大哥,这份遗嘱实在是太不像话了。”林晖源忿忿不平地说,他在屋子里来回兜着圈子,好像动物园笼子里焦虑的野兽一般。 林晖盛冷冷地坐在椅子上,他已经从最初的愤怒中清醒过来。这位精于算计的大少爷知道,在这个时候愤怒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大伯的遗嘱白字黑字写得很清楚,并由德高望重的张释季律师确保遗嘱的有效。想要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当家之位,必须得从长计议,而此时此刻因愤怒而发热的头脑是最要不得的。 “三弟,大伯的遗嘱白纸黑字写得明白,虽然不满,可是也没有什么办法啊。”林晖盛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说。 “可是……”林晖源停止脚步,咬着牙说,“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当家之位让给那个小杂种?” 林晖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说:“那你有什么办法?” 这个问题一下子难倒了林晖源,他摊开双手,一时语塞。 林晖盛屏住呼吸,缓缓地对林晖源说:“没想出办法之前就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授人以柄,只会自毁前路。” 林晖源气呼呼地坐下,说:“可是就这么干瞪眼看着,实在是心有不甘。” 林晖盛端起茶杯,用盖子拨开水面上的茶叶,说:“三弟啊,你先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吧。” 林晖源张口想说什么,顿了顿,又硬生生将话吞了回去。 看着林晖源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之后,林晖盛放下茶杯,“嗑噔”一声,茶水洒在桌子上。林晖盛将茶杯扶正,重重地吐了口气,努力压抑烦躁的情绪,最后还是忍不住将茶杯重重摔在地上。 “啪……”瓷器碎裂的声音让林晖盛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点,他以手加额,在心中反复叮咛自己要冷静。 这一夜对于林园的许多人来说,都是漫长的一夜。当家人的辞世像是一潭死水中忽然荡起的阵阵涟漪,而那封遗嘱,就是在涟漪正中央猛然砸进的一块大石头,不仅激起四溅的水花,还把水底带着陈年腐臭气的淤泥也带了起来,“哗”地溅人一身,肮脏恶心,臭不可闻。 “姓费的那小子怎么还没来?”心情糟糕透顶的林晖盛坐在大堂里,他戴着孝,努力地压制着满腔的怒火,说话的时候把“姓费的”这三个字咬得特别的重,仿佛是在刻意强调对方私生子的身份。 林晖隆面色苍白地坐在一边,不发一言,面对这种局面,他的习惯是保持沉默。 林晖源急不可耐地跳了起来,他怒吼道:“实在是太不象话了,大伯刚去,他就敢这样,还把我们放在眼里吗?” “晖源!”施媛出声企图制止唯恐天下不乱的侄儿,可是她的声音里也透露出一丝隐忍的怒火。 林晖娴好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似的呆坐在那里,她姣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果不是胸膛依旧在有规律地上下起伏,几乎要被人当成是一尊瓷娃娃了。 “林嘉,”林晖盛叫过站在一边的管家,说,“你去愚痴堂那边看看。” “是。”林嘉哭丧着脸答道,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此而得罪新当家,毕竟他只是一个下人,只要当家一声令下,就能立刻把他赶回乡下去种地。 “还不快去!”林晖盛咆哮道,冲着林嘉发泄着自己满腔的怒火。 林嘉像是屁股被点着了一般快速地跑了出去,他谁也不想得罪,他还要继续在这个大宅门里混下去。 愚痴堂是林郁哲的住处,费思勤也住在这里,以便就近照顾林郁哲。林嘉一路小跑来到愚痴堂的院门口,那里站着一个瘦高个子的佣人,正惶惶不安地东张西望。 “喂,里面还没动静?”林嘉止住脚步,一边用袖子擦额头上的汗,一边问那个佣人。 “没有。”看到林嘉以后,那个佣人露出了如蒙大赦的表情。 “唉,我的老爷啊,这可如何是好。”林嘉只得硬着头皮朝里面走了进去。 费思勤住在愚痴堂西首的偏房里,林嘉穿过院子里的小花园,来到西首的偏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说:“费……费老爷,老夫人请你去大堂。” 房间里没有动静,林嘉不安地搓搓手,又敲了一下门,提高一点音量,说:“费老爷,老夫人请你去一下大堂,大家都等着你呐。” 房间里还是没有动静。 林嘉招手把站在院门口的瘦高个儿叫了过来,问道:“怎么没动静,费老爷到底在不在里面?” 瘦高个儿惊讶地说:“应该……应该就在里面吧,一大早大少爷就让我守在这儿,说费老爷要是起来了就把他带去大堂。” 林嘉点点头,转身又敲了敲门,说:“费老爷,在里面吗,要在的话应一声。” 房间里依旧一点动静没有,林嘉伸手推了推门,发现房门锁上了,他走到窗户前,弯下身子努力想看清里面的情况,可是窗帘遮得很严实,完全看不到房间里的情况。林嘉推了推窗子,突然发现窗子并没有锁上。 “啊……” 当林嘉打开窗子的时候,他和那个瘦高个儿的佣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在房间里,费思勤高高地呆在房梁上,他面色发紫,吐着舌头,眼睛上翻,只露出眼白,面部朝下,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 费思勤的死顿时震惊了整个林宅,一时间整个梅园像是炸了窝的马蜂巢,乱作一团,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一般。 “到底是怎么回事?”林晖盛厉声喝问林嘉。 “我……我不知道啊,”林嘉唯唯诺诺地说,“我打开窗户,看到……看到费老爷吊在那里,还没来得及说话,张桂就哭喊着跑出去了。” “张桂,”林晖盛怒视林嘉身边那个瘦高个儿的佣人,说,“都是你干的好事,这下弄得全府上下人心惶惶!” 张桂面如死灰,哆哆嗦嗦地说:“回大少爷话,小的……小的当时实在是被吓坏了……一时之间失了体统……” “废物!”林晖盛愤愤地说,“林嘉,通知账房,扣张桂一个月的俸钱,以示惩戒。” “……”张桂哭丧着脸,不发一言。 “还不赶快给我滚出去!”林晖盛指着张桂的鼻子吼道,“林嘉,你出去告诉府里那帮废物,该干什么干什么,谁再被我撞见私下里交头接耳的,家法处置!” “是。”林嘉如蒙大赦般地逃离了这里。 “一帮废物!”望着林嘉的背影,林晖盛不解气地骂道。 “大哥,”林晖源凑到林晖盛耳边,说,“刚才给曹局长打过电话了,他说立即派人来,让我们保护好现场。” “嗯,”林晖盛点点头,转身对一直铁青着脸、坐在大堂上首的施媛说,“伯母你还是先回房休息吧,这几日发生的事委实太多了,保重身体要紧,眼下这些烦心事就交给侄儿来打理吧。” 施媛长叹一口气,说:“既然如此,那你看着办吧,我先回房去了。” “三弟,送送伯母。” “不用了,你们兄弟几个好好商量一下这事情该怎么处理吧,唉。”施媛摇摇头,慢慢地走了出去。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林晖隆不住地低声喃呢,面如土色。 “二弟,你留在这里,要是警察来了,就把他们直接带去愚痴堂,我和三弟去那姓费的房间看看。” 林晖隆无力地点点头,林晖盛和林晖源走出大堂,朝愚痴堂的方向走去。 “大哥……”看着四下无人,林晖源小声对林晖盛说,“真是天随人愿啊,现在那个姓费的小子死了,当家之位就非大哥你莫属啦。” “三弟,”林晖盛扭头看着林晖源,板着脸说,“大伯刚去,现在又来了一个上吊的,全府上下人心惶惶,商号的生意也得受影响,咱们还是先咬咬牙把这些事都办妥帖了再来提当家的事吧。” “我这不是一时高兴嘛。”林晖源委屈地说。 林晖盛叹了口气,说:“待会儿警察来了,你可不能乱说话。” “我知道,”林晖源想了想,说,“不过小妹的事……” 林晖盛顿了顿,说:“我会斟酌的,唉,这事要是传出去,我们林家上下真是颜面尽失啊。” “怕什么,这是那小子自作自受,”林晖源满不在乎地说,“只要大哥你能登上当家之位,那小子就是死一万次,也是活该!” “三弟,”林晖盛拍了拍林晖源的肩膀,说,“谨言慎行啊。” “哼。”林晖源冷冷地哼了一声。 林晖盛派人守在了愚痴堂的院门口,没他的吩咐,谁也不准进去。看到林晖盛和林晖源远远地走过来,负责看守院门的护院卢彪连忙迎了上来,抱拳道:“大少爷,在下已经派人将愚痴堂守了起来,一个人也没放进去。另外府门处也派人去守住了,府中人等,没有少爷你的条子,一律不准出去。” “好,”林晖盛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卢彪说,“你辛苦了,告诉兄弟们,值此多事之秋,大家都留个心眼,莫让外人看了我们的笑话。放心,只要你们跟着我好好干,好处自然是少不了的。” “是。”卢彪低头退让在一边。 林晖盛走进愚痴堂,林晖源跟在他的后面,也走了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林晖盛放慢了脚步,对林晖源说:“三弟,待会儿进去了,记得什么也别碰。” “哦,”林晖源一愣,旋即点点头,说,“好,我知道了。” 林晖盛走到窗子边,探头向里面望去,只见费思勤的尸体直直地吊在房梁上,他只穿着内衣,双眼好像金鱼一般鼓了出来,舌头长长地伸在外面,脸已经变成了酱紫色,看上去狰狞可怖。 林晖源虽然平时好勇斗狠,但毕竟只是个纨绔子,第一次见到横死之人,不由得发出一声低呼。 “别碰那窗子。”林晖盛轻轻提醒道。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林晖源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后退两步,懊恼地看了大哥一眼,低声说:“我知道了。” 林晖盛不再理睬林晖源,自顾自地朝窗子里看去,只见床铺叠得好好的,桌上也没见什么凌乱,门从里面锁上了。这时林晖盛的脸微微放松了一点,他后退一步,对林晖源说:“这件事通知张律师了吗?” 林晖源愣了愣,说:“还没来得及呢。” “给张律师打个电话,让他来吧。” “好。”林晖源点点头,转身朝外走去。 不多时,就见林嘉一路小跑过来,却被卢彪拦在院门外。“大少爷,警察来了,带队的是侦缉大队一分队的陈韶文探长,现在二少爷正带他们朝这边来呢。”林嘉在院门口对林晖盛大声说。 “哦,好。”林晖盛挥挥手,示意林嘉退下。他整了整衣冠,朝院门口走去,只见二弟林晖隆陪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走了过来。此人八字眉,丹凤眼,留着厚厚的一字胡,头发卷曲,左右分开,外貌称得上俊逸潇洒。 “你好,鄙人是侦缉大队一分队的陈韶文。”来人先伸出手来,和林晖盛握了握。 “久仰久仰。”林晖盛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侦探,他穿着一件军用毛料风衣,领子竖起来,颈间围着灰色围巾,手里拿着一顶深色礼帽,这番打扮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警察,倒像是电影明星。 “我们接到贵府的报案后就立刻赶来了,”陈韶文礼貌地说,“不知道现在能否让我们看看现场。” “哦,当然,请。”林晖盛伸伸手,说,“发现尸体之后,我就叫人看住了院门,闲杂人等一概不准进去。” “林先生真是考虑周到,”陈韶文微微一笑,说,“这件事还有赖林先生多多配合我们警方。” “陈探长这是哪里话,”林晖盛连忙摆摆手,说,“协助警方本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有什么要求陈探长只管开口便是。” “客气客气,”陈韶文抱抱拳,说,“死者是府上什么人?” “唉,这个说来可就话长了……”林晖盛止住脚步,将昨天所发生的事向陈韶文讲了一遍。 “哦……”听完林晖盛的话,陈韶文的眉毛动了动,说,“没想到有这许多的隐情,看起来这件事饶是棘手啊。” “嗯,”林晖盛点点头,说,“这愚痴堂本是我大伯的住所,因为费思勤平时也负责照顾大伯的饮食起居,所以也就搬到愚痴堂和大伯住在一块。” 陈韶文走到窗户边,探头向里面看去。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来对林晖盛说:“这屋子里你们没人进去过吧?” “没有,我就在窗户边看了看。”林晖盛说。 “那好,”陈韶文扭头对身后一个警察说,“小关,你跟我一起进去看看。” 那名叫小关的警察点点头,拿过一双手套递给陈韶文,自己也取出手套戴上,然后跟陈韶文一起从窗户处翻了进去。 陈韶文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房间呈长方形,大约长六公尺,宽五公尺,里面靠墙是一张木床,床边有一个小柜子,上面摆了一盏台灯。窗户边是一张书桌,刚才陈韶文他们就是踩着这张书桌进来的。书桌上放了一个铁文件匣,里面装了一些信笺纸,旁边是砚台、洗笔和笔架。台灯边还有一瓶洋墨水,一方大理石镇纸斜斜地摆在旁边。除去床和书桌,房间里还有一个红漆木多宝格,上面放了两个花瓶,一盆兰草,还有一些书。床脚边放着一个大箱子,看起来是衣奁。 陈韶文抬头看了看房顶,只见费思勤吊在房梁上,勒住他脖子的是一条睡衣的带子。这条带子系在房梁上,扣成一个死结。费思勤的脚下是被踢翻的椅子。陈韶文走到门口,只见房门装的是普通的门锁,锁得好好的。陈韶文打开门,对站在外面的林晖盛说:“让我手下先进来查勘现场,林先生你等下再进来吧。” 这时法医和另外两个警察走了进来,陈韶文吩咐他们仔细检查一下现场的脚印。这时他走出门来,开始观察地面。 “陈探长,费思勤明显是自杀,我看用不着这么费事吧。”林晖盛有些不安地说。 陈韶文直起腰来,一脸严肃地对林晖盛说:“林先生,你这么说我就不明白了,这位费先生刚刚继承了林家丰厚的财产,有什么理由要自杀呢?” “唔……”林晖盛顿了顿,吞吞吐吐地说,“其实这里面还有一层隐情。” “什么隐情?” 林晖盛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说:“陈探长,事关我们林家的清誉,你能保证不将此事透露出去吗?” “如果跟本案有严密的关系,”陈韶文摊摊手,说,“恕我无法保证,关于这件案子的一切,我必须如实向上峰汇报,希望林先生能谅解。” “我知道,”林晖盛咬了咬嘴唇,说,“不过这件事对我们林家来说,算得上是一桩丑闻了,尤其是这其中牵扯到舍妹。” “哦?”陈韶文扬扬眉毛,说,“既然是这样,那我会尽我可能不让这件事泄露给那些报馆记者的。” “如此就多劳陈探长费心了。” “哪里,林先生请讲吧。” 林晖盛叹了口气,小声说:“其实一直以来,舍妹都跟这个费思勤情投意合,两个人怕是已经私定终身了。” 陈韶文吃了一惊,说:“可实际上,费思勤和令妹却是堂兄妹。” “是啊,”林晖盛无可奈何地说,“可是当时谁又知道呢,大伯对这件事一直讳莫如深,我们根本不知情。” “可是费思勤和令妹之间的交往,林老先生难道不反对吗?”陈韶文问道。 “这件事他们一直瞒着大伯。” “这真是一场人伦悲剧,”陈韶文摇摇头,说,“如此一来,我对你关于费思勤自杀的说法,也算是多少能了解了。” “唉,家门不幸。”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陈韶文从口袋里掏出香烟,说,“令妹现在如何,这件事对她的打击一定很大吧。” “昨天大伯去世,小妹已经晕厥数次,现在正在屋里静养……费思勤这件事还没让她知道,唉,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舍妹说这件事呢。” “我从警二十年来,见过的人间悲剧也算不少了,”陈韶文一边点烟一边说,“不过像今天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 林晖盛对旁边的林晖隆说:“二弟,你去看看小妹,让那些丫鬟口风紧点,好歹先让小妹先休息一下吧。” 林晖隆点点头,转身离去了。 “这位费先生是什么时候来府上的?”陈韶文问道。 “民国二十五年,那一年我祖父去世,大伯正式开始接管商号的生意。” “整整十二年了呐,”陈韶文点点头,说,“你刚才说,民国二年冬天的时候令祖父把那个叫杨秀儿的丫鬟赶出林府,当时她已经怀上了身孕。那么这位费先生应该是民国三年生人,到现在正好三十四岁,对吧?” “是的,”林晖盛从衣襟里掏出怀表来看了看时间,说,“他比我大七岁。” 陈韶文眯起眼睛,说:“恕我冒昧,令妹今年芳龄几何?” “舍妹是民国十六年生人,今年正好二十一岁。” “正是青春好年华啊,”陈韶文吸了一口香烟,说,“对了,林老先生生前就住在这个院子里吧。” “是的。” 陈韶文望着院子里栽种的翠竹,说:“哦,昨日林老先生驾鹤西去以后,遗体停放在哪儿?” “停放在祠堂里,今天本来应该设灵堂的,昨天还叫人连夜准备东西,可是没想到今天一早就出了这事,”林晖盛将手背过身去,说,“真是祸不单行啊。” “是啊,在这个时候遇到这种事,确实挺棘手的,”陈韶文咂砸舌,说,“我们也很难办的。” “……”林晖盛没有说话,而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恕我失陪一下,”陈韶文将烟头踩灭,说,“我得再进去看看现场的情况。” “请便。” 第五节 陈韶文走进费思勤的房间,这时手下的警察已经将尸体从房梁上放下来了,法医正蹲在地上检查尸体。 “有什么发现吗?” 法医抬头看了陈韶文一眼,说:“死者衣着整齐,没有搏斗挣扎的痕迹,也没发现什么明显的外伤,脖子后没有交叉勒痕,死亡过程中失禁的大小便也符合缢吊姿态下的流注规律。死因初步判断是死于窒息。” “我知道了,”陈韶文点点头,说,“死亡时间呢?” 法医沉吟一阵,说:“现在说不好,初步判断大致是在今天凌晨零点到四点左右,想要把这个范围缩小必须得做进一步的尸检。不过我看没什么必要,这分明是一起自杀案,没必要做解剖检查。” 陈韶文注意到死者失禁的大小便已经把裤子给弄脏了,他弯下腰,将死者的上衣撩开,看了看他的腰部。 “我最讨厌就是上吊的了,”法医撇撇嘴,说,“又拉又撒的,不干净。” 陈韶文没有理会法医,努力想把自己的手指塞进死者的裤带里,可是他发现这裤带系得太紧了,连一根手指也塞不进去。陈韶文站起身来,看了周围一眼,对身后的警察说:“小关,你去给我拿支笔来。” 小关走到书桌上,拿起一支钢笔,试了试,递给陈韶文。陈韶文接过钢笔,在裤带两边系结的地方画了个记号,然后吩咐法医把死者的裤带解下来。裤带系得很紧,在死者的肚子上勒出一道红痕。 “量量死者的腰围。”陈韶文仔细打量着手中的裤带,说。 法医找来软尺,量了量费思勤的腰围,说:“七十五公分。” “唔,七十五公分就是二尺一,”陈韶文掐着指头算了算,回头说,“你们谁的腰围是二尺一寸?” 小关举了举手,说:“我腰围是二尺一。” 陈韶文示意小关把衣服撩起来,然后他将裤带递给小关,说:“系上。” 小关疑惑地接过裤带,系在身上。 “再紧一点,”陈韶文指了指裤带,说,“系到画线的这个地方试试。” 小关用力勒了勒裤带,将裤带两边画线的地方拉到绳结处,说:“陈长官,这裤带太紧了,勒得我不舒服。” 陈韶文点点头,示意小关将裤带解下来。他接过裤带,对法医说:“你看这两个地方,各有一处明显的磨损痕迹,说明死者长时间把绳结系在这个位置,你量量这两个地方之间的长度。” “七十六点五公分。”法医很快就报上了结果。 “那么两处画线记号之间的长度呢?” “七十三公分。” “死者为什么要把裤带系得那么紧呢?” “不知道,也许……是自杀的时候怕裤子掉下来?”小关小声地说。 “也许这裤带根本不是他自己系上去的。”法医冷冷地说。 陈韶文看了法医一眼,没有说话。 林晖盛站在愚痴堂的院子里,房门口站着一个警士,不让旁人进去,他不知道陈韶文在里面究竟搞些什么名堂。这时林嘉急匆匆跑了过来,凑到林晖盛耳朵边说:“大少爷,老太太和谢医生都在大小姐那边,老太太叫你过去一趟,有事跟你说。” “哦,什么事?”林晖盛这时想起来昨天小妹晕倒后,他让人给谢庆魁医生打了电话,让他过来看一看,谢医生答应今天早上过来一趟。 “老太太没说,只是让你务必过去一趟。” 林晖盛想了想,说:“你留在这里,有什么事随时通知我,我去去就来。” “好的。” 吩咐完林嘉之后,林晖盛急匆匆离开愚痴堂,朝小妹林晖娴的闺房处走去。林晖娴住独门独院的小姐绣楼里,林晖盛刚走到院门口,便看见谢庆魁医生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 林晖盛紧走几步上前,拱拱手,打了个招呼。 “哦,林先生你好,”谢庆魁医生点点头,说,“想不到今天早上一到府上,就听说出了事,唉,真是祸不单行啊。” 林晖盛叹了口气,说:“这可算得上是家门不幸了,对了,不知道谢医生叫我来,是为了什么事情,难道是舍妹得了什么急症么?” “林小姐身体倒是无恙,只是……”说到这里,谢庆魁医生看了看左右无人,便示意林晖盛再走近一点,“我在检查林小姐身体的时候,发现她似乎已经隐隐有了身孕。” “什么!”林晖盛不禁叫出了声。 “当然这只是我的怀疑而已,还没有做过正式的检查,我将这件事告诉了老太太,现在老太太正在里面等着你,你去见见她吧。如果有什么事,请随时打电话通知我,那么现在请容我先行告退了。” 看来谢庆魁医生似乎并不愿意在林园多做停留。 “来人,送送谢医生。”林晖盛吩咐完毕,便转身穿过花园走进了小院。这是一个比愚痴堂略小的院子,里面有一栋“乛”字形的两层重檐小楼,这便是林晖娴住的绣楼了。林晖娴的卧房在二楼,林晖盛沿着窄窄的楼梯拾阶而上,来到卧房门口。这时林晖娴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脸上的表情很安详,只是脸色有些白。施媛站在林晖娴床边,看到林晖盛来了,便轻轻走了出来。 “伯母……”林晖盛刚一开口,便被施媛止住了,她转身缓缓走下楼梯。林晖盛跟在后面,来到一楼的厅堂里。 施媛关上门,坐到椅子上,她脸上的表情十分难看,开口说道:“盛儿,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林晖盛一时也没了主意,他重重叹了口气,恨恨地说:“小妹若真是怀有身孕,只怕是那费思勤做的好事了。” “造孽啊,造孽啊,”施媛拍了拍大腿,说:“真不知道我们究竟造了什么孽,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林晖盛想了想,说:“现在小妹还不知道费思勤的事,唉,等我先将这件事告诉她,然后再跟她说身孕的事吧。” “也只能如此了。”施媛无可奈何地说。 “我真希望是谢医生看走眼了,唉,这叫什么事啊。” “对了,愚痴堂那边怎么样了?”施媛问道。自从民国二十五年林佐骏去世之后,她便和林郁哲分开住了,林郁哲一个人住在愚痴堂,她则搬去了另一个院子里住。 “警察还在那里勘查,”林晖盛掏出怀表来看了看时间,说,“我想现在应该差不多结束了吧。我看那个带队的陈探长倒是一个老成持重的人。” “只要快些把费思勤的事了结掉便好,”施媛低头说,“老爷的遗体也不能久停,头七之后必须入土,灵堂的事也耽误不得。” “我知道,今天就把灵堂建起来,不管怎么样,大伯的后事不能耽误。”林晖盛斩钉截铁地说。 陈韶文从房子里走出来,并没在院子里发现林晖盛的身影,他便问守候在那里的管家林嘉:“林先生去哪里了?” “大少爷有点事走开了,陈探长要是有事找大少爷的话,我这就去派人去传话。”林嘉毕恭毕敬地说。 “那倒不必了,”陈韶文挥挥手,说,“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正在这时,陈韶文远远看见林晖源陪着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朝这边走过来。老人拄着手杖,穿着一件呢子大衣,头戴一顶黑色礼帽,灰白的胡须显得有些凌乱。 “张伯伯,这位是警局派来的陈探长。”走到面前时,林晖源向老人介绍陈韶文。 “你好,鄙人陈韶文,现在在侦缉大队当差,请问老先生是……”陈韶文礼貌地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老朽张释季,是林伯智的朋友。”老人也自报家门。 “哦,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张老律师啊,久仰久仰,”陈韶文连忙伸出手来,和张释季握了握,“在下久闻张老律师的大名,可惜一直无缘相见,今日终于得见尊面,也算是了却在下一桩心愿了。” “陈探长过誉了,”张释季喘了口气,说,“我既是林伯智的至交好友,也是林府的顾问律师,于公于私和林家的事都能扯上干系,若是有什么能帮到陈探长的地方,陈探长只管说话便是了。” “客气客气,”陈韶文决定谈到正题上,说,“张律师认识这位费思勤先生么?” 张释季点点头,说:“当初伯智就是托我找到费思勤的。这是一个老实的孩子,他为什么要自杀呢?” 陈韶文看了林晖源一眼,后者站在一边,似乎并没有加入谈话的意思。 张释季用手杖拄了拄地,说:“我能去看看现场吗?” “当然可以,”陈韶文点点头,说,“不过现在我们正在勘查现场,不方便让外人进来,老律师要是不嫌弃的话,请站在门口看看。” “好的。” 张释季曾参与多起重大刑案的辩护工作,因此对于警察的工作并不陌生。三人一起走到费思勤的卧室门外,这时张释季注意到院子里的警察们正在采搜集脚印,他有些惊讶地对陈韶文说:“陈探长,难道这件案子有什么疑点吗?” “哪里哪里,”陈韶文摸了摸胡子,说,“这只是例行的检查工作罢了。” 张释季见陈韶文遮遮掩掩,也就不再追问,静静地站在一边看院子里警察来来回回搜集脚印。房间里费思勤的尸体已经移到角落里的担架上,上面盖着白布。 陈韶文对林晖源说:“请问你见到令兄林晖盛先生了吗?” 林晖源摇摇头,说:“大哥不是一直在这里吗——林嘉,我大哥上哪儿去了?” “回三少爷的话,大少爷去绣楼了,老太太有事找他。”林嘉低头答道。 “哦。”林晖源看了一眼陈韶文,没有说话。 这时张释季对陈韶文说:“陈探长,能否借一步说话?” “请。”陈韶文跟着张释季来到院子的一个角落里。 “敢问陈探长,这案子是否有什么疑点,”站定之后,张释季用手指轻轻叩击手杖,说,“如果只是普通的自杀案,恐怕没有如此大张旗鼓采集脚印的必要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张律师,”陈韶文苦笑一下,说,“在下确实发现了一个疑点,因此对于费思勤先生的死因,还存着几分怀疑。只不过这个疑点说起来委实有些微不足道,所以刚才在下并没有道出。” “噢,如果陈探长方便的话,老朽倒是想向陈探长讨教一下。” “讨教不敢当,权当在下与张律师讨论一下吧。”陈韶文将裤带的事情简要向张释季讲了讲。 “这么说来,陈探长怀疑费思勤并非自杀?”听完之后,张释季不动声色地说。 陈韶文沉吟一阵,说:“虽然费思勤先生有自杀的动机,可是我觉得这其中还是有可疑之处,不可草率判断。” “陈探长所言甚是,不愧是闻名全省的得力干探。” “哪里哪里,张律师过誉了,在下只是循章办事,凡事多存几分心眼而已。” “呵呵,”张释季冷笑一声,说,“须知在现在这个人情社会,能做到‘循章办事’四字又谈何容易,陈探长不必过谦了。” 陈韶文会心一笑,说:“在下倒是有个问题想请教张律师。” “请讲。” “林老先生在遗嘱里将林记商号交由费思勤先生继承,对吧?” “是的。” “可是现在费思勤先生已经死了,又该如何处理呢?” “如果费思勤没有直系亲属的话,那么他所继承的遗产将会由林太太、林晖盛、林晖隆、林晖娴等人平分。” “哦,我知道了。”陈韶文点点头。 张释季看了陈韶文一眼,说:“陈探长有什么想法?” 陈韶文摆摆手,说:“我哪里有什么想法,只是了解一些情况罢了。” 第六节 林晖隆站在林家祠堂的院子里看着佣工忙里忙外地搭建棚铺,由于现在已经是寒冬时节了,所以佣工们一律搭建的是带帘子的暖棚。林郁哲的遗体就停放在祠堂内,停放遗体的吉祥板是用云南上好的金丝楠木制成的。林郁哲几年前就开始准备自己的寿材了,这块吉祥板也是早就备下了的。主持丧事的管事姓黄,是全市最大殡仪馆鹤寿堂的老板,再过一会儿他就能到林园了,一同带来的还有丧事所需的各种白货。 林晖隆从大学毕业以后就一直呆在家里,他的志向是当一个画家,曾想过去欧洲学习艺术,不过大伯总是不应允。想到这里,林晖隆暗暗叹了口气,大伯是一个懦弱的人,他的大半生都生活在祖父的阴影下,直到生命中最后的十来年,才算是真正自立起来。但即使是这样,他也不敢直面自己年轻时的情感,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不敢与自己的亲生骨肉相认,这是何等的可悲。 “二少爷,鹤寿堂的黄老板来了。” 林晖隆正在冥想,这时耳边响起一个佣工的声音。林晖隆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矮小的中年人男子正朝自己走过来,他光着头,穿着一件很旧的灰棉袍,脚上穿着布鞋,看起来和乡下的穷教书先生没什么区别。林晖隆没想到被人成为“白事通”的鹤寿堂黄老板竟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男子。 “二少爷,节哀。”黄老板拱拱手,抢先打了个招呼,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还有些沙哑。 “黄老板,今天能把场子给建起来吗?” “二少爷请你放心,”黄老板看了看手表,信心满满地说,“再有两个钟头,我就能把这里铺设妥当。” “这便好。” “对了,还请二少爷找一个可靠的人做账房。” 林晖隆点点头,指了指身后一个高个儿男子说:“黄老板,你有什么开销就直接找这位沈先生好了,他是全府的总账房。” 沈先生和黄老板互相作了作揖。 “沈先生,这几天你就辛苦一点,有什么事就和黄老板商量着办,总之老爷子的后事不能含糊了。”林晖隆嘱咐道。 “二少爷,你放心,我一定尽心尽力。”沈先生弯下腰,说。 “黄老板,接下来就辛苦你了。” “二少爷这是哪里话,这些都是我们分内的事,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把林老爷子的后事办得风风光光的。” 林晖隆点点头,他对沈先生说:“那你就留在这里和黄老板一起做事情吧,今天务必要把场子给建起来,我去看看大哥那边怎么样了,有什么事差人叫我。” 林晖盛从绣楼走出来的时候心情已经坏到了极点,他没想到小妹竟然会怀上费思勤的孩子,这是令他始料不及的事情。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是赶快让那班警察结束调查,顺顺利利把大伯的丧事办了,然后再来处理费思勤和小妹的事。 当林晖盛回到愚痴堂时,看见陈韶文正站在院子的角落里和张释季说着什么,林晖源则无可奈何地远远站在一边。那个姓陈的警察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林晖盛烦躁地想到,他感觉这个姓陈的并不是一个容易打发的角色。 “哦,是林先生来了啊,鄙人方才正和张律师谈到你咧。”陈韶文冲林晖盛点点头,招呼道。 “哦,说我什么了?” “我正问张律师知不知道林先生刚才干什么去了。” “方才伯母有事,唤我去了一阵。” “恕我冒昧,能问问是什么事情吗?”陈韶文不依不饶地说。 林晖盛想了想,说:“是关于大伯丧事的安排,伯母嘱咐我今天务必要把灵堂建起来,不能耽误了日子。” “哦,原来如此,”陈韶文点点头,说,“我们这边也会尽快完成工作的,免得给林老先生的后事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倒想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案啊?”林晖盛抓住话头,说。 “这个嘛,实在不好讲,”陈韶文看了看张释季,说,“目前还有一些事情我想详细调查一下。” “什么事情?” “我想调查一下昨天晚上府中诸人的行踪。” 林晖盛吃了一惊,说:“陈探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费思勤先生的死,尚有一些疑点需要厘清。” “什么疑点?”林晖盛看上去有些紧张。 “刚才我也跟张律师讲过的。”陈韶文将裤带的疑点向林晖盛又讲了一遍。 林晖盛听完之后,冷笑一声,说:“陈探长,请恕我直言,我觉得这件事委实算不得什么疑点,须知自杀之人什么怪事做不出来,也许那费思勤只是想临死之前将裤带系得紧一点,免得吊在梁上的时候裤子掉下来。” 陈韶文摊手道:“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我觉得不将事情弄清楚就草草结案的话,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毕竟这是一件命案。” “陈探长说的也没错,”这时张释季发话了,“晖盛啊,我看你也别让陈探长为难了。不过现在林府上下正是多事之秋,老朽也请陈探长多多帮忙,一些繁文缛节、过场形式能免则免,尽快能有一个调查结果出来。” “请张律师、林先生放心,在下绝非有意拖延,能行方便处,一定行个方便,”陈韶文接过张释季的话,说,“不过该循章办理的事情,在下也不会含糊,这一点还请林先生多多担待。” “哪里哪里,”见张释季出面替陈韶文说话,林晖盛也不便发作,只得不情不愿地说,“既然陈探长有此要求,我一定尽力配合警方的调查。” “如此一来,真是再好不过了,”陈韶文搓搓手,说,“首先我希望能将费思勤先生的遗体送到医院去,由警察指定的医生进行详细的解剖检查。” “解剖?”林晖盛挑起了眉毛。 “是的,”陈韶文点点头,说,“一些详细的情况,必须经过解剖检查之后才能弄清楚,我想林先生你也是期望能尽快弄清楚这件事的吧。” “……”不知怎么的,林晖盛的心中涌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第一节 梅镇距离C市大概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这个因梅得名的镇子坐落在群山环抱的一块小谷地里,举目四望,四周的山峦满眼青翠,绿意盎然,这和北方冬季的苍凉萧瑟完全不同梅镇是远近闻名的一个古镇,有一些保存完好的清代民居,更有一座建筑古朴雅致的大宅子林园,近年来渐渐成为小有名气的一个旅游地。 今天的天气不错,冬季里难得能见到的太阳此时慵懒地出现在半空中。由于不是周末,所以来梅镇游玩的人并不算多。停车场建在镇子外面,里面只停了大约一二十辆车子,梅镇的公车站也设在这里。一辆公车在站牌前停下,上面走下一群观光客,其中有一男一女。男的大约二十五、六岁,中等身材,穿着一件黑呢大衣,大衣的扣子没有系上,脖子上挂着一条灰色毛线围巾,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圆头皮鞋。他戴着一副无边眼镜,头发乱糟糟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 这个男子叫杜撰,是自由撰稿人。毕业于一所三流大学的他,托关系进了一家国营企业,可是没干三个月,就因为工作枯燥、兴趣缺缺而辞职了,这可让他的父母大为头痛。所幸杜撰从中学起就对推理小说很感兴趣,大学时开始给杂志投稿撰写推理小说,所以辞职后干脆就以自由撰稿为业,专心写起推理小说来。在此期间杜撰偶然卷入了一件谋杀案的调查中,他运用自己的天赋协助警方抓到了凶手,从此以后他便彻底迷上了这类“侦探游戏”,屡屡在一些疑难案件的调查工作中给警方提供一些有益的意见,算是一位公安局的“特别顾问”,因此也积累了一些名气。 杜撰身边的女子和他差不多年纪,穿着一件白色短大衣,头上戴着深棕色便帽,深色牛仔裤配一双高跟靴。她直直的眉毛下是一双大眼睛,脸上没有化妆,显得很朴素。这个女子叫秦慧,和杜撰在一件无头尸案件的调查中结识。 “喂,杜老师啊,明天有什么安排没有?”昨天当杜撰接到秦慧的电话时,微微有些吃惊。 “怎么,你想不起来我是谁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高兴。 “当然不是了,只是突然接到你的电话感到有点意外。”杜撰连忙解释道。 “不欢迎我给你打电话?” “我当然也不是这个意思了。” “嗯,明天有时间吗?” “唔……”杜撰想了想,说,“目前没什么安排,有什么事吗?” “找你玩啊。” “怎么玩?” “你去过梅镇吗?” “没有。” “那明天我们一起去吧。” “为什么突然想起去这个地方?” “因为你没去过,我也没去过啊,那就一起去看看咯。” 杜撰好不容易才把溜到嘴边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句话给咽了回去,改说:“我知道了,那行啊。” 第二节 第二天,两人按照约定的时间在公车站见了面,然后搭乘旅游专线来到了梅镇。从公车站出来后,沿着一条两边栽满梅花的青石板小道前行大约五分钟,走过一个小拱桥,就进入了镇子里。一条清澈的小溪绕着镇子流过,或者说,整个小镇,都是沿着这条小溪修建的。和其他的许多古镇一样,梅镇里的大多数建筑都是近年来修建的仿古式建筑,只有镇子中央的夫子庙和李氏祠堂还算是原汁原味的古代建筑。沿着青石板路走进镇子,路两边鳞次栉比的全是茶馆、小吃店和纪念品商店,店铺主人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让这个外表秀丽的小镇不能免俗地沾染上了浓重的喧嚣和市侩。 一个脸上堆满皱纹的老人静静地坐在茶馆外面的长条板凳上,他的手中拿着长长的烟杆,对面前熙熙攘攘的人流熟视无睹,惬意地享受着冬日里难得的阳光。也许对于一生中大部分时光都在这个镇子里度过的老人来说,这才是属于小镇居民的生活。 杜撰和秦慧在镇子里转了一圈,便沿着青石板路走出了小镇。小镇外的山包上种植着许多桃树,这也是附近居民除了旅游业外的又一大收入来源,翻过这个小山包,就是林园的所在了。 “今天天气不错,”杜撰抓抓头发,说,“是个适合出来玩的好天气。” “对啊,我之前看过天气预报嘛,说今天天气不错。” “蛮好的,说起来,自从八里镇的那个案子以后,好几个月没见到你了。” “嗯,前段时间我在专心准备公务员考试嘛。这不,刚刚考完我就出来放松了,”秦慧在原地转了一圈,说,“前段时间可把我给累坏了。” “原来如此,”杜撰点点头,说,“其实我看这个梅镇和八里镇也差不多嘛,都是一堆仿古建筑。” “那个林园可以去看一看的,”秦慧从提包里取出一本小册子,说,“那是清末修建的一座大宅子,我还专门带了《旅游手册》呢,你看……” 说完秦慧还晃了晃手里的小册子。 杜撰接过秦慧手里的小册,翻了翻,又交还给她,说:“小册子上说,这座林园是清朝末年一位姓林的富商修建的,几经扩建,解放后被收归公有,一度成为镇政府的办公用地和仓库,八十年代初成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近年来政府旅游资源,林园也跟着修缮一新,重新开放,成为远近闻名的旅游景点。看介绍说的倒是不错,或许我可以考虑把这里写进我的下一部小说里。” “哦,真的吗?” “是啊。” “不过还是先把手上的这部写完再说吧。” “哈哈,这倒是。” 两人边说边走,已经翻过了小山包,一座高墙青瓦的大宅子赫然出现在眼前。宅门是很典型的晚清建筑风格,门梁上镂雕着各种精美的花纹,门边一对石鼓,分别雕刻着“麒麟送子”和“福寿禄三星”的图案,门前一对一人高的石狮子鬃毛耸立,看上去竟有几分西洋风格,石狮子边竖着一块“梅镇林园民俗博物馆”的石碑。此时不少游客正站在大门前摆着千篇一律的姿势拍照,导游则在一边不耐烦地挥舞着小黄旗。 大门上的匾额写着“聿怀多福”四个字,旁边的署名是梁维庸。秦慧翻开《旅游手册》,念道:“林园大门匾额上‘聿怀多福’四个字出自《诗经·大雅·大明》,是当时的知县梁维庸所书。” “倒挺风雅的。”杜撰笑了笑,走到售票处买了两张门票。 两人走进大门,一进门是一面大照壁,照壁正中用雨花石镶嵌出一个大大的“福”字。杜撰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那个“福”字。 “怎么,摸了就能沾上福气吗?”秦慧认真地问道。 “那倒不是,”杜撰回过头来说,“只是习惯问题罢了。” 两人绕过照壁,站在大堂前的庭院当中,只见庭院两边各有一个半人高的大水缸,里面长着许多水草,几尾金鱼在里面悠闲地吐着水泡。一个旅行团正挤在大堂前听着导游的讲解,几个顽皮的小孩则趴在水缸边伸长了脖子看金鱼。杜撰走到人群之中,也听起那导游的讲解来。 “林园始建于清光绪十三年,也就是公元1887年,它的第一任主人是清末民初的大商人林佐骏,他是林记商号的创始人。最初的林园只是一个两进的宅子,后来随着林佐骏的生意越做越大,这宅子也几经扩建,到了光绪末年,基本上已经形成了现在的规模。整个林园占地有三十多亩,房屋一百二十多间,大院四周的围墙周长将近一公里。”一个额头上长着青春痘的高个子导游拿着扩音器滔滔不绝地讲道,与他抑扬顿挫的语调不同,他脸上的表情倒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这里是林园的正堂,大家请抬头看大堂前匾额上的这四个字,‘诒厥孙谋’,这四个字是出自《诗经·大雅·文王有声》,意思是为子孙的将来善做安排。这个匾额和大门口的那个‘聿怀多福’一样,都是当时的知县梁维庸所书,这位梁维庸也是清末远近闻名的一位书法家了,据说当时光是给梁维庸的润笔就花费了五百两银子。” 杜撰抬头看着那个巨大的匾额,“诒厥孙谋”四个字写得遒劲有力,刚健却不失沉稳厚重,的确是大家手笔。 “大家请看大堂正中悬挂的那幅画像,那就是林园第一任主人林佐骏。”导游指了指大堂里面的画像,说。大堂门外用一条绳子拦了起来,游人们只能站在门外,伸长了脖子朝里望去。 “人太多了,什么都看不到啊。”秦慧站在人群后面,垫起脚来伸长了脖子却什么也看不到。 “这里人太多了,我们朝里边走吧。”杜撰说。 “好的。” 大堂左后方有一个扇形的小拱门,穿过这扇小拱门是种着几株梅花的小院子,院子里有两间屋子,门窗都紧缩着。杜撰好奇地向里张望了一阵,这时身后的旅游团开始陆续朝院子里走来,他急忙拉着秦慧闪身让在一旁,静等人流的通过。 “大家请看这个院子,这个院子紧挨大堂,当年这里就是林记商号的账房所在……”导游拿着扩音器继续滔滔不绝地解说起来。 杜撰和秦慧趁机走回到了大堂门前,大堂里分宾主整齐地摆放着八张太师椅,正中悬挂着一幅长约四尺的卷轴画,画中一个老人穿着清朝的官服,端坐在太师椅上,那老人的补服上绣着一只大雁,由此可知他是四品的官衔,画旁一行小字写着“皇清诰授中宪大夫四品顶戴分省补用道林公佐骏”。从画上看,那老人清瘦矍铄,蓄着山羊胡须,双眼望着远方,眼睛微微眯着,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大堂的地上铺着光亮的方砖,正中的木门槛已经被磨出了一道豁口,可想而知当年登门拜访林园的客人是何等的络绎不绝。 “今天人真多啊。” “周末嘛,人总是比平常多的。” “要早知道这么多人,我们就去别的地方了。” 杜撰咧嘴一笑,说:“上午的时候人多,也许到下午人就会少一点了。” “我出去玩最不喜欢人多了,觉得浑身不自在。” “我也是。” “这个有钱人家的客厅确实修得很气派噢。” “就是地方大点,古董多一点,别的倒也没什么。” “强词夺理。” 杜撰挠挠头,转身穿过那道小拱门,来到后面的小院子里。庭院正中的梅花已经开放了,一阵幽香传来。 “好香啊。”秦慧不由得叹道。 杜撰满意地抽抽鼻子,他把脸贴近窗户,想看看屋里是什么样的,可是里面的光线实在太暗,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里面摆着好几个高大的书架子,好像还有一个八仙桌,其他的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这里是账房吧,估计也没什么可看的。” “嗯,我们继续朝里边走吧。” 两人一边说一边朝里走去,穿过这个小院子,是一个花园。花园正中是一个小池子,池子里有一个用碎石叠砌的假山,晃眼一看,竟然有颇几分险峻陡峭之姿,池子里还种植着许多荷花,只是现在寒冬时节,只剩下水面上光秃秃的荷杆了,几尾锦鲤围绕着荷杆游来游去,时不时激起一个水花。 “妈妈,看,金鱼!”杜撰身后一个小男孩激动地嚷道,然后快步朝池边跑了过去。 “慢点,别跑。”一个头发卷卷的年轻母亲一边喊,一边急匆匆地跟在小男孩身后,生怕他掉进池子里。 “哇,好多金鱼啊!”小男孩大约只有四、五岁,睁大了眼睛,站在池子边,表情夸张地说。 “这小孩太吵了。”杜撰皱皱眉,说。 “你不喜欢小孩吗?” “向来不喜欢,又吵又闹的。” “哦……” “你喜欢小孩?” “说不上喜欢,可也不讨厌。” “这个回答可太没原则了。” “什么叫没原则啊,嗯?”秦慧气鼓鼓地说。 “我随口说说的。” “讨厌。” 两人顺着回廊绕过花园朝里走去。花园的回廊上有两扇拱门,杜撰穿过最里面的那扇拱门走进一个小院子。这个院子比刚才的花园稍小一些,有一间大屋子,屋前匾额上写着“德善堂”,刚才那个旅行团的一众人等正聚集在堂前,听着导游的解说。 “这个德善堂就是林佐骏的住处了,这也是林园最早的建筑之一。大家可以看到这间大屋并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最初林园只是一个两进的宅子时,这间大屋就是林佐骏的住处,后来整个林园越修越大,可林佐骏始终都住在这里,并没有搬到别的地方去住。好了,大家现在可以在门口拍拍照了。” 正如导游所说,这间屋子除了稍微大一点之外,和镇子上的普通民居没有什么区别,连窗格子也没有什么雕花装饰,显得十分朴素。杜撰趁着游人拍照的间隙,挤到了堂前,好奇地朝里望去。屋子只开了一扇大门,窗户都紧紧地关上,光线比较暗,屋子里摆着一张八仙桌,靠墙的一边摆着一个巨大的花梨木格子柜,柜子里放着一些瓷瓶、香炉之类的小玩意,最上面放着几卷书,另一边的墙上开着一个扇形的小门,挂着厚厚的布帘子,看起来是通向里面的卧房的。 在德善堂的门口有一个展示栏,上面简要介绍了一下林佐骏的生平,还有几张他的照片。林佐骏的模样看上去和画像上差不多,只是照片上的他眼角下垂,双眼虚望远方,看上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林佐骏,字存远,号德翁,祖籍浙江奉化,生于清咸丰五年,卒于民国二十五年,是林记商号的创始人。林佐骏出生于书香之家,其父林祺美是一名秀才,但在林佐骏十多岁的时候便去世了。少年失祜的林佐骏迫于生计,只得卖掉祖屋,合伙与别人一道做生意。由于林佐骏善于经商,才及而立之年便已富甲一方,后来创立林记商号,经营当铺、粮铺、绸缎铺生意。林佐骏娶妻高氏,生下长子林郁哲,高氏去世后又续弦韩氏,生下次子林郁英。林佐骏一生不好烟酒、女色,一直到去世前还掌管着林记商号大部分的产业,他去世后留下遗嘱,将林记商号交给了长子林郁哲经营。” 杜撰小声念着展示栏上的说明文字。 “这个就是林园的第一代主人哦。” “嗯,是个白手起家的大人物啊。” “还是个不好女色的大人物哦。” “不好女色的大人物大多都不正常。” “这么说来杜老师是正常的大人物?” “咳咳,这个和那个是两码事……”杜撰咳嗽了一声,尴尬地回答道。 第三节 二人慢慢地跟在那个旅行团的后面,朝里边走去。从德善堂拐出来后,穿过一道小门,便来到另一处小院子里。 “大家请过来,这个院子就是林记商号的第二任主人林郁哲的住处了,这间屋子叫愚痴堂,这个也是林郁哲自己起的名字。”导游站在屋子前,指着门上的匾额说。 匾额上写着“愚痴堂”三个字,字体清秀直挺,颇有几分瘦金体的风范,旁边的落款是“愚痴堂主人”,看来这是林郁哲本人所书了。杜撰点点头,感慨道:“这个林郁哲的字写得挺不错啊。” “是啊,对了,那边有林郁哲的生平简介,你可以去看看。”秦慧指了指愚痴堂门旁的展示栏,说。 杜撰“哦”了一声,走到展示栏前,小声念了起来:“林郁哲,字伯智,号愚痴堂主人,生于清光绪十五年,卒于民国三十七年,林佐骏长子,林记商号的第二任主人。因为是长子,所以林郁哲从小就被林佐骏指定为接班人,可是林佐骏本人对于经商丝毫没有兴趣。清光绪三十四年,林郁哲东渡日本,进入早稻田大学学习,民国二年归国。由于屡次和父亲发生冲突,归国之后的林郁哲一直潜居在愚痴堂,读书习字,从不过问家族生意。民国二十五年林佐骏去世后,林郁哲成为林记商号的第二任主人,不过他把生意都交给了自己的弟弟林郁英打理。民国三十四年,林郁英死于日机轰炸,林郁哲不得已只得出面接掌家族生意,但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三年后便去世了。林郁哲死前留下遗嘱,将林记商号留给了自己的私生子费思勤,这在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并因此引发了其后轰动一时的杀人案件。” “杀人案件?”杜撰疑惑地转头看了秦慧一眼,说,“这是怎么回事?” “嘿嘿,你不是喜欢搜集各种刑事案例么,”秦慧笑了笑,说,“怎么连民国时那么有名的一桩案件都不知道。” 杜撰抓抓头发,说:“这倒真是我孤陋寡闻了,从来没听说过呢。对了,你知道这个案件吗,知道的话讲来听听好了。” “以前上法制史课的时候老师跟我们讲过这个案子的,所以我算是知道一点的吧。”秦慧答道。 “哦,给我说说这件案子呢。”杜撰好奇地说。 “嗯,”秦慧点点头,说,“事情好像是这样的,林郁哲和自己的妻子并没有生育子女,于是他临死前留下遗嘱,把林家大部分的产业都留给了自己的私生子费思勤。当时林郁哲的弟弟林郁英还有三子一女,他们当然对自己大伯的这种安排不满,结果费思勤继承家业后不久,就被发现吊死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开始警方以为费思勤是自杀身亡……” “自杀?”杜撰打断秦慧的话,说,“他刚刚继承万贯家财,为什么要自杀?” “嗯,你这就有所不知了,”秦慧认真地说,“据说在此之前,那个费思勤并不知道自己是林郁哲的私生子,他和林郁英的小女儿两情相悦,私定了终身,后来他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发现自己和恋人之间竟然是堂兄妹,无法结合,所以精神上异常苦闷——看来这也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主儿。” “唔,这么说来,的确是有自杀的理由,”杜撰点点头,说,“这么说后来又发现他是死于他杀的证据了?” “嗯,不过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因为前一天晚上我熬夜看碟来着,结果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太困了,所以后面就睡着了……” “睡着了?” “是啊,所有后面老师讲的什么我都没听到呢……”秦慧的脸微微发红。 “……” 杜撰看了秦慧一眼,说:“那你还知道什么?” 秦慧摇摇头,说:“我就知道这么多了。不过你要是真的感兴趣,可以去跟我们老师谈谈啊。” “你有那位老师的联系方式吗?” “有的,你等等,我写给你。”秦慧从提包里拿出笔和一个小本子,写上一个电话号码之后撕下来交给杜撰,说,“这个老师姓丁,丁教授。” “我知道了,”杜撰收起那张纸条,一本正经地说,“不过我越发怀疑这是你事先计划好的了。” “讨厌,都说没有了,”秦慧不满地说,“就算是事先计划好的,你也应该感谢我啊,你看我还想着帮你搜集素材呢。” “哈哈,我也没说不感谢啊。” “哼。” “光顾着说话了,我们朝里面走吧,”杜撰拿出门票,看了看印在背面的林园平面图,说,“快到中午了,我们还有好多地方没逛呢。” “你饿了?” “那倒没有。” “哦……哎,对了,”秦慧突然拉住杜撰,故作神秘地说,“我发现你的小说有一个特点哦。” “什么特点?” “当一次出现许多人时,往往不会详细描写所有的人,而着墨最多的那个,十有八九就是凶手。”秦慧得意洋洋地说。 “我还有这特点?”杜撰扬起了眉毛。 “那当然,这是我仔细观察、认真分析出来的结果,不信你把你的小说统统拿出来看一遍,大多数都是这样啦。” “那你可千万别说出去,”杜撰装得很严肃的样子,说,“要是让读者知道了,一眼看出凶手了谁还来看我的小说啊。” “回头我就披个马甲给你发到网上去。” “……” 第四节 二人一边说一边继续朝前走去,穿过愚痴堂,沿着中轴线上的甬道向北,在路口转左来到林郁哲的弟弟林郁英的住处。这也是一个小院子,院子两边的墙角里栽种着几株葱郁翠绿的竹子,屋子和愚痴堂的外观看上去差不多。 在屋前依旧立着一块展示栏,杜撰走了过去,仔细端详着展示栏上林郁英的照片。照片上的林郁英穿着长袍马褂,圆盘脸,戴着一副圆框眼镜,头发向后梳理得很整齐,薄薄的嘴唇上蓄着一撇胡须,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精明的味道。展示栏上还有一张林郁英和林郁哲的合照,林郁哲又高又瘦,穿着剪裁合身的西服,他眼角下垂,颧骨很高,下巴很干净,没有蓄胡须。 “这么一看的话……”杜撰喃喃地说,“林郁哲和林郁英的确不怎么像。” “对了,我记得上次老师好像提过一个什么枯井,具体怎么回事我也忘了,不过好像挺重要的。”秦慧说。 “枯井?”杜撰扬扬眉毛,说,“在哪里啊?” “好像就在后边的小院子里哦,”秦慧看了看门票背面的地图,说,“你看地图上专门标出了这个地方啊,我们去看看吧。” “好。” 二人走出这个小院子,顺着甬道左转拐进一个小院子里。这个院子并不像别的院子那样铺着青砖,地面上参差不齐地长着许多杂草,院子里有一间屋子,墙角有一口水井,显得十分空荡。 “咦,好像就是那口井了。”秦慧指着墙角,说。 “这院子看起来蛮荒凉的嘛,”杜撰环顾四周,道,“那屋子也比德善堂、愚痴堂之类的小一号。” “这里是原本是林园管家的住处,你看这院子里有一道小门和德善堂相通呢,”秦慧指了指院子南方的小门,说,“不过后来一直荒废了。” 杜撰朝那口井走了过去,发现水井的井沿是用大青石砌成的,呈六角形,约有一米来高。杜撰站在井边,缓缓探出头,朝水井底部望去,只见水井里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清。这时一股寒气顺着杜撰的后脊梁爬了上来,那种感觉好像是水井里隐藏着什么怪物随时会把站在井边的人拖下去一般,让杜撰感觉十分的不舒服。 “看起来这井早就枯了啊。”秦慧站在杜撰身后说,把后者吓了一大跳。 杜撰点点头,把视线投向了院子里的那间屋子,这屋子形制普通,没有任何装饰,大概是为了表示尊卑有序上下有别吧,似乎连屋檐也显得特别的低。满院的杂草、低矮的屋檐、枯竭的水井,这一切都让这院子充满了荒凉的意味。 在枯井边立着一块展示栏,上面写着一段介绍文字,杜撰缓缓念了出来:“民国三十七年,在调查林郁英私生子费思勤被杀一案时,警方在这口水井里捞出两具白骨。据查,这两具白骨分别为林佐骏的续弦韩氏和林园管家林绍。警方推断林佐骏因韩氏和林绍私通,所以怒杀二人,并把二人的尸体投入了水井之中,这个发现成为当时轰动全省的新闻。” “哇,原来从这口井里捞起过死人啊。” “嗯。” “不知道这井是什么时候枯的,不过就算这井不枯,又有谁敢喝这井里的水呢,”秦慧将头歪向一边,看着杜撰,说,“我看这些故事正好可以写进你的小说里呢。” “嗯,相当有意思,”杜撰笑了笑,说,“我现在对这件案子有了浓厚的兴趣呢,今天看来是不虚此行啊。对了,什么时候你有空的时候,带我一起去找找你那位老师,我很想向他了解更多的情况呢。” “好的,我知道了,到时候你给我打电话就行了。” “行啊,先谢谢了。” “哪里,不必客气。”秦慧微微一笑。 杜撰点点头,转过身来,继续看着水井边的展示栏,上面还有一张中年男子的黑白照片,旁边的介绍文字说这是当时办理林晖盛案件的警察局侦缉大队探长陈韶文。这是一个有着宽大额头的男子,他眼睛细长,眉骨突出,国字脸,双下巴,留着厚厚的一字胡,看上十分精明强干。 “对了,前边还有一个忘忧馆,我们过去看看吧。”秦慧叫住杜撰,说。 “忘忧馆?” “那是一座西洋风格的两层小楼,”秦慧一边走一边说,“是在林郁哲的主持下修建的,专门举行各种舞会以及招待贵宾所用,据说抗战时期重庆政府的很多达官显贵都曾在那里居住过呢。” “这样啊,那我们去看看吧。”杜撰兴致勃勃地说。 二人走出院子,沿着甬道向前走去。忘忧馆是一栋两层的小楼,杜撰和秦慧从侧门进入,正好站在楼房的正后方,楼房的后门大开着,旁边挂着一块“民俗展览馆”的牌子。忘忧馆一楼的窗户所采用的都是镂花玻璃,窗台下方被雕刻成荷花托举的样式,楼房的墙壁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常青藤,使得整栋楼显得静谧典雅。 从后门进入,穿过一段走廊,就走进了忘忧馆的大厅里。这是一个可做舞池的长方形大厅,天花板上悬着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以及两组样式老旧的吊扇。大厅里摆放着许多展示台,里面陈列着各种各样的古董玩意,墙上也挂着许多老照片。 杜撰对墙上一张林氏全家的合影比较感兴趣,根据旁边的文字说明可知,这张照片拍摄于一九四四年,里面一共有八人,第一排从左到右依次是林郁哲及其夫人施媛、林郁英及其夫人白雪娟,第二排从左到右依次则是林郁英的三子一女林晖盛、林辉隆、林晖源和林辉娴。从照片上看,林郁英的三个儿子都是风度翩翩的公子哥模样,而他的女儿林辉娴更是堪称美女。照片上的林辉娴望着前方腼腆地笑着,微微侧起的左脸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她的容貌即使放到现在,也是不遑多让的大美人。 “哇,果然是美女呢。”秦慧感叹道。 “嗯,确实如此。”杜撰附和道。 “看到美女真是让我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秦慧的脸上露出泄气的表情。 “没那么严重啦,”杜撰挥挥手,说,“你也蛮不错的。” “你不用安慰我啦,我有自知之明的,”秦慧的眼睛转了转,接着说道,“这让我想起我的一次很失败的面试经历呢。” “什么情况啊?” “有次我上午去面试,结果起得迟了,没时间化妆,顶着一张清水脸慌里慌张地就去了。面试的时候考官问我平时爱好什么,我说看书啊,然后那个考官就随口问我都喜欢哪些作家。唉,这下完了,我当时满脑子都是推理小说作家啊,张口就说埃勒里·奎因、约翰·狄克森·卡尔、岛田庄司、东野圭吾,还跟考官讲什么黄金时代三巨头、新本格之类的,我估计我在一边讲得兴奋,那个考官早就满脸黑线咧,心想我只是随口问问的这个小姑娘怎么刹不住车了。最后面试的结果可想而知咯,真是失败到家了。” “哈哈,一个小姑娘跟别人讲自己喜欢推理小说,人家总会觉得这个小姑娘古里古怪的吧。” “就是啊,有次我在书店买了本推理小说,那个收银员大婶还用很奇怪的眼神看我咧,真是气死我了。后来干脆不去管了,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嗯。” “对了,我还有一次很失败的经历哦,”秦慧瞪大了眼睛,说,“我上大二的时候有一门选修课叫什么案件中的逻辑推定,我一看就很兴奋,马上就选了那门课。那门课是大清早的第一节诶,整整一学期我一节课都没逃,每次去都很认真地听,还拿个小本本记。期末考试的时候老师出的题竟然是网络上的推理谜题,那个谜题我早就看过咧,当时我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把试卷前面后面都写满了,结果最后老师给了我大学时唯一的一个‘中’,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气死我啦。” “哈哈,这个老师实在是太不给面子啦。”杜撰捂住嘴,差点笑岔了气。 “干嘛啊,笑什么啦,我真的是很认真的在上这门课啊,为什么老师只给了我一个‘中啊’。”秦慧气鼓鼓地说。 “好,我不笑了。”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是杜撰还是忍不住笑了半天。 秦慧黑着脸,说:“哼,你就知道嘲笑我。” “那倒不是,”杜撰摆摆手,说,“只是你的故事都太有意思了,我忍不住笑啊。” “讨厌。” “不笑了,我保证不笑了。”杜撰夸张地把脸绷了起来,说。 “哼,我本来想好一个诡计想要当作见面礼送给你的,现在鉴于杜老师的不良表现,就不告诉你了。” “别啊,我错了还不行吗。”杜撰忙做悔过状,说。 “道歉不够诚心啊。” “啊,要怎么才算诚心呢?” “起码要请我吃顿饭什么的吧。” “好,没有问题。”杜撰拍拍胸脯,说。 “嘿嘿,这还差不多,”秦慧的脸上阴转晴,说,“那我就把这个惊天地泣鬼神的诡计告诉你噢。” “秦老师请讲。” “这个诡计就是说,有个人在树林里死掉了,是脑袋被重物砸死的,尸体旁边是一棵榴莲树,地上还掉了一个榴莲。侦探看了一下现场,就说这个人不是被榴莲砸死的,而是被别人杀死了以后伪装成被树上掉下的榴莲砸死的——你晓得为什么啊?” “不知道。”杜撰连忙摇头,说道。 “因为榴莲是不可能砸中人的啊,传说榴莲树是很有灵气的,熟透的榴莲只有在晚上才会掉下来,就是为了避免砸中别人。” “嗯,然后呢?” “什么然后,就是这样啊,因为榴莲不可能砸中人嘛,所以那个人肯定是死于他杀的啊。” “……” “怎么样?” “秦老师真是见多识广、博闻强记、学贯东西、宇宙无敌,我等无不拜服!” “那好,下次你要把我的这个榴莲诡计写进小说里哦。” “啊?” “要是不写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哦……” “你是不是不愿意写啊?” “没有啊。” “那你干嘛摆出一副便秘的表情?” “我想尝试着走忧郁的路线。” “嘻嘻。” 秦慧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杜撰苦着脸,一副没奈何的样子。 “哼,谁要你刚才取笑我。” “……” 杜撰抬腕看了看表,现在是上课时间,校园里并没有多少学生,他拍了拍沾在裤腿上灰尘,低头看着路面,漫步在寒风凛冽的大学校园里。 当天参观完林园之后,杜撰回到家中在网上搜索一下关于林晖盛案的资料,可是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大多数的描述都是语焉不详、一笔带过的。于是杜撰给秦慧打了一个电话,请她帮忙联系那位教授,说自己想找个时间拜访一下。 “哦,我知道了,”从电话里传来秦慧清脆的声音,“正好明天上午有那位教授的课,我先跟教授联系一下,要是他有时间的话你明天上午就到学校来吧。” “好的。” 挂上电话静等了一会儿,秦慧的电话就来了:“喂,杜老师吗,那位教授明天有时间的,你明天上午十一点到四教501来吧。” “我知道了,谢谢你,那我们明天见了。” “拜拜。” 第五节 第二天杜撰如约找到四教501教室,这个时候刚刚好下课,秦慧正站在讲台前和老师说话,看到杜撰来了,连忙走上前打了个招呼。 “这位是丁教授,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位推理小说家杜撰。”秦慧向双方介绍了一下彼此。 “杜先生,你好。”丁教授伸出手来。他看上去大约有五十多岁,穿着深灰色的西服,里面是一件黑色圆领衬衣,花白的头发梳理的十分整齐,短而粗的眉毛下是一双锐利的眼睛,肚子微微挺起,看上去很有学者风范。 “丁教授,你好。”杜撰接过对方递来的名片,只见上面的名字是“丁正伦”,头衔是“法学博士”。 “我们到我的办公室去聊吧。”丁教授收拾好公事包,提议道。 “好的。” 杜撰和秦慧跟在丁教授后面,走出四教大楼,穿过一个操场,来到一栋崭新的大楼前,这是新建不久的法学院大楼。丁教授的办公室在五楼,墙边呈“L”状摆放着两个大书柜,里面满满地装着许多书籍资料,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长办公桌,上面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一些杂七杂八的资料以及文具。 “请坐吧,别客气,随便坐好了,”丁教授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然后走到饮水机前,拿出两个一次性纸杯,倒了两杯热水,“请喝水。” “谢谢。”杜撰连忙接过杯子,放到桌子上。 “坐吧。”丁教授一边说一边从桌子上拿起一个保温杯,续了点热水,然后绕到办公桌对面坐下。 杜撰坐到办公桌的另一边,态度诚恳地说:“今天来,主要是想向丁教授了解一些民国三十七年林晖盛案的情况,因为写作上的原因,我对这个案子十分感兴趣,听秦慧说丁教授曾做过这方面的研究,所以还请丁教授不吝赐教才好。” “秦慧和我说过你的,”丁教授笑了笑,说,“听说你还是一位出色的侦探啊,真是厉害。” “丁教授过誉了,我只是运气好罢了。” “杜先生不用谦虚了,秦慧跟我讲过八里镇的那个案子,她说要是没你,警察不可能那么快抓到凶手的。” 杜撰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说:“哪里,能抓住凶手是因为误打误撞的缘故。” 丁教授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问道,“你抽烟吗?” “不,谢谢。”杜撰摆摆手,说。 丁教授点燃香烟,又从桌上拖过来一个烟灰缸,说:“要说起推理小说的话,我也看过一些的,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波洛探案,还有程小青的霍桑探案,我都很喜欢。” “那太好了,今天来得太匆忙了,忘了带一本我的小说请丁教授指正。” “谈不上指正,你的小说我会去买的,哈哈。” “丁教授,我的那本可以借给你。”秦慧说。 “是吗,太好了,我一定仔细拜读你的作品。” “请多提意见。” “没问题,呵呵,”闲聊几句后,丁教授开始进入正题,缓缓地说,“关于林晖盛案,你想具体了解哪些情况呢?” “实际上,”杜撰略带踌躇地说,“我也只是了解了一下整个案子的大概情况,很多细节并不清楚,所以能不能请你从头向我介绍一下整件案子的经过呢。” “好的,”丁教授点点头,接着他站起身来,走到墙角的书柜前,从最上层的一堆资料中抽出一个红色的文件夹,然后回到办公桌前坐下,说,“对了,你对梅镇林家的历史了解多少?” “也只是一个大概而已。”杜撰腼腆地笑了笑,说。 “哦,那我还是从头讲起吧,”丁教授打开文件夹,从里面拿出一个薄薄的笔记本,边看边说,“首先是林佐骏,这是一个很复杂的人物。林佐骏的父亲林祺美是一名秀才,也是一名私塾教师,作为林祺美唯一的儿子,林佐骏从小就受到了父亲严格的私塾教育,和那个时代无数的寒门学子一样,他梦想着有一天能够科场高中、光耀门楣。林佐骏十七岁的时候,他的父亲林祺美去世了,家中失去了经济来源,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他必须要负担起养家的重任。” “林佐骏出生于1855年,他十七岁的时候也就是1872年……”杜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喃喃地做着记录。 “嗯,那是清同治十一年,”丁教授抖抖烟灰,继续说道,“林佐骏的一个远方堂叔林祺甫是做药材生意的,于是林佐骏就去他那里做了一个帮忙记账打杂的小伙计。没多久,天资聪颖的林佐骏就学到了不少经商之道,他渐渐意识到只要有本金,自己也能赚上一大笔钱——可以说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林佐骏渐渐放弃了自己的科举之梦。” “同治十二年,林佐骏卖掉了祖屋,用这笔钱开始做自己的生意,这一年他十八岁,而在他二十八岁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拥有两家粮铺、一家绸缎铺的大掌柜了。” 说到这里,丁教授停了停,然后看着杜撰说:“我这么一味介绍林佐骏的情况你会不会觉得我偏离重点了?” “呃,当然没有,丁教授这么说自然有你的道理。” “呵呵,我讲到后面你就会明白的,如果说要谈林晖盛案的前因后果的话,就不能不谈林佐骏,可以说林家的那场悲剧几乎是他一手造成的。” “你是说他杀死续弦韩氏和管家林绍这件事吗?” “不,不止是这样,”丁教授挥挥手,说,“这件案子本身充满了戏剧性,而导致这一结果的各种诱因又是一脉相承的——嗯,这可以说是相当富有戏剧性的事,甚至不需要改编就可以直接把它写成一部小说。” “原来如此,那么就请教授继续讲下去吧。” “好的,”丁教授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光绪十三年,林佐骏买下了当年卖出去的祖屋地皮,开始修建新居,也就是最初的林园。第二年新居落成,林佐骏正式迎娶了远方堂叔林祺甫的外甥女高氏,不过他的这次婚姻很短暂,高氏在生下长子林郁哲时死于难产。” “林佐骏是一个非常重感情的人,新婚妻子的死对他打击很大……”丁教授想了想,说,“你知道郑庄公和共叔段的故事吗?” “知道,”杜撰点点头,回答道。 “郑庄公的母亲武姜因为生他时难产而不喜欢他,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寤生,”丁教授微微一笑,说,“我认为这个故事正好说明了林佐骏和林郁哲父子矛盾的根源,林佐骏始终认为是林郁哲害死了自己的妻子高氏,因此终其一生,都对林郁哲十分冷淡,并没有表现出几分父子之爱。” “这么说来,林佐骏和林郁哲的父子关系十分糟糕?” “嗯,”丁教授咳了一声,说,“高氏去世之后,林佐骏原本没有打算续弦,不过禁不住亲朋好友一再劝请,于是在光绪十九年续娶了韩氏。这个韩氏是小户人家的女儿,经媒人介绍嫁到林家来的,这桩婚姻可谓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它对四十五年后的林晖盛案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你是指的韩氏与林园管家私通一事吗?”杜撰看了看笔记本,说。 “是的,”丁教授掐灭烟头,说,“林佐骏对于续弦韩氏并没有什么感情,再加上料理生意十分繁忙,一来二去也就渐渐疏忽了她,而韩氏不甘春闺寂寞,便和林园管家林绍私通了起来。” “这个林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丁教授摇摇头,说:“关于这个林绍,历史上并没有留下什么记载,只知道他是林园的管家——林绍这个名字应该是后来改的,他原本的姓名也就无人知晓了。不过林佐骏续娶韩氏时年近不惑,按照常理推测,这个林绍应该比林佐骏要年轻一些,大概是个二三十岁的年轻后生吧。” “光绪二十一年,韩氏为林佐骏生下了次子林郁英。第二年,林园就传出消息,说夫人韩氏染上了疫病,不治身亡,同时死于疫病的还有管家林绍。韩氏被葬在林园后的一个小山包下,她的墓在民国三十七年被开掘过,当时发现棺材里空空如也,并没有尸体,这就更加证明了韩氏是被林佐骏杀死的。” “那么从水井里发现的两具尸骨,上面有明显的人为伤害痕迹了?”杜撰问道。 “是的,应该是刀伤,当时的报纸详细地报道了这件事,并附上了法医检验的结果,相关的报道我曾在档案馆里查阅过。”丁教授很肯定地说。 “是大学档案馆吗?” “是的,我们学校档案馆收藏了很多民国时期的报刊杂志,关于林晖盛案,当时报道的最为详细的就是《新新民报》了,你若感兴趣,可以去查阅一下。” “好的。”杜撰连忙记在笔记本上。 “林园你去过了吧?” “去过了,事实上,就在几天前。”杜撰抓了抓头发,说。 “那么你一定看过德善堂后面的那个院子了?” “是的。” “那个院子就是林园管家林绍的住处,林佐骏杀死韩氏和林绍后,把他们的尸体抛入水井,然后对外谎称二人身染疫病而亡。由于林佐骏财大势大,上下打点一番,自然没有人为难于他,官府也就不闻不问了。林绍死后不久那个院子就传出了闹鬼的传闻,此后就一直荒废了起来。” “闹鬼?” “嗯,我认为闹鬼这件事是林佐骏一手策划的,为的是防止别的下人到那个院子里去,从而发现水井里的尸体。前几年我曾在梅镇遇见过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他年轻的时候在林园当过下人,闹鬼这件事就是他告诉我的。” “哦?”杜撰来了兴趣,连忙问道,“你能告诉我那位老人的名字吗?” “你稍等一下……”丁教授站起身来,走到书柜前,从里面抽出一个黑色封皮的老式记事本,翻了一下,说道,“那位老人叫李贵承,就住在梅镇,你去打听一下应该就能找到,只是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健在。” “记下来,谢谢丁教授。” 丁教授从桌上的烟盒里又抽出一支香烟,一边点上一边说:“林佐骏杀死了韩氏和林绍之后,就一直怀疑小儿子林郁英并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因此对于这个血统十分可疑的儿子,也就冷淡了许多。” “光绪三十四年,也就是1909年,林佐骏把长子林郁哲送到了日本早稻田大学学习,那个时候林郁哲二十岁。虽然林佐骏并不喜欢这个儿子,但这毕竟是自己确认无疑的亲生骨肉,林佐骏把整个家族生意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林郁哲身上。民国二年,林郁哲留学归来,当年林佐骏便做主让林郁哲迎娶时任省实业厅厅长施宗勤的侄女施媛。” 丁教授吐出一口烟雾,说:“在日本接受了新思想洗礼的林郁哲显然十分反感他父亲给他安排的这场政治婚姻,于是他把这股幽怨之情转移到了妻子施媛身上。施媛虽然出身官宦人家,可是本身却受着十分传统的教育,这也使得她和林郁哲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并且对于丈夫的冷落也只是默默地承受着。” “林郁哲和施媛并没有生育子女,是吧?”杜撰问道。 “是的,”丁教授微微一笑,说,“说起来,这也算是林郁哲对他父亲的一种特殊的报复方式。” “报复方式?” “林佐骏有生之年一直希望林郁哲和施媛能够为自己生下一个孙子,可是林郁哲却怎么也不让他的愿望得以实现,”丁教授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说,“我想就是为了报复武断地给自己强行加诸这么一段政治婚姻的父亲吧。” “原来如此。” “林郁哲喜欢的是林园一个叫杨秀儿的丫鬟,一开始这件事是瞒着林佐骏的,可是最后还是被他知道了。林佐骏十分恼怒,认为林郁哲是故意和自己作对,于是派人把杨秀儿送回了老家,为了让林郁哲死心,还做主把杨秀儿嫁给了一个叫费文茂的落魄秀才。不过林佐骏并不知道当时杨秀儿已经怀有了身孕。” 杜撰看了看笔记本,说:“哦,对了,那个叫费思勤的私生子就是林郁哲和杨秀儿所生的吧?” “是的,”丁教授点点头,说,“经历了这件事情之后,林郁哲和林佐骏的关系就彻底恶化了。林郁哲大病一场,从此以后就以身体孱弱为由一直呆在林园愚痴堂,每天只是读书习字,根本不问世事。林佐骏虽然气恼,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 丁教授咧嘴一笑,说:“另一方面呢,林郁英却从小就对经商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林佐骏曾将名下的一家小绸缎铺子交给林郁英经营,没想到短短两年不到,林郁英就把这家绸缎铺子经营得红红火火,变成了林记商号最赚钱的绸缎庄。可以说,林郁英就是一个天生的做生意的料子。” 杜撰想起了在林园看到的林郁英的照片,圆盘脸,圆框眼镜,整齐油顺的头发,薄薄嘴唇上的一撇八字胡,看上去就是一副商人的模样,而高高瘦瘦的林郁哲则全身上下透着一股书生气,完全看不出商人的圆滑和市侩。 “可是这对林佐骏来说,就显得相当讽刺了,”丁教授轻吐着烟雾,说,“自己亲生的儿子对经商毫无兴趣,而老婆和别人生的儿子却是一个天生的商人坯子,最要命的是就这件事还偏偏不能让别人知道。” 杜撰会意一笑,说:“这确实够讽刺的,估计林佐骏也相当苦恼吧。” “那是自然,”丁教授皱着眉头掸了掸落在自己身上的烟灰,说,“虽然周围的人一致认为应该把林记商号交给林郁英来继承,可是林佐骏却有着无法告人的苦衷。林佐骏头脑精明,但本质上是一个非常守旧的人,他无法容忍把自己的家业交给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去继承——这也是为什么林佐骏一直希望林郁哲能早日给自己生下一个孙儿,也是为了能早早地培养出一个合适的继承人。” “可是偏偏弄巧成拙,反而因为这件事激化了林佐骏和林郁哲之间的矛盾,”杜撰舔舔嘴唇,说,“这也是林佐骏一开始所没有想到的吧。” “是啊,”丁教授叹了口气,说,“这可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就这样,事情一直拖到了民国二十五年,这一年已经八十一岁的林佐骏终于病倒了。在此之前,林郁英已经逐渐接管了林记商号的大部分事务,可以说林记商号的实际经营者正是林郁英,大部分人也都认为由林郁英来继承林记商号是理所当然的事。” “民国二十五年的时候林郁哲多大啊?”杜撰问道。 丁教授想了想,说:“嗯,林郁哲是光绪十五年生人,民国二十五年的话应该是四十七岁。” “那么林郁英是四十一岁?” “是的,”丁教授低头看了看桌上的笔记本,说,“那个时候林郁英的长子林晖盛也已经十八岁了。” “对了,林郁英的妻子叫什么名字啊?” “叫白雪娟,是恒顺轮船公司老板曹大庸的外甥女,这也是林佐骏做主的一场政治婚姻,不过看上去林郁英和白雪娟之间的关系还不错。” “这么说来,林郁英可谓是一个极为理想的继承人,”杜撰晃晃脑袋,说,“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他并不是林佐骏的亲生儿子,可是这个不足之处对林郁英来说却是致命的,最关键的是,这件事除了林佐骏之外,别人都不知道。” “确实如此,”丁教授靠在椅背上,说,“所以当林佐骏宣布把林记商号交给林郁哲继承的时候,舆论一片哗然,大家都以为是林佐骏老糊涂了——包括林郁哲和林郁英在内,没有人知道林佐骏其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嗯。” “从民国二十五年林佐骏去世开始,林郁哲就开始接掌林记商号了,可是他对于经营方面可谓是一窍不通,于是把具体的事情统统交给了弟弟林郁英去打理,也就是说这段时间林记商号实际上的当家人还是林郁英。” “林郁英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呢?” 丁教授看了看笔记本,说:“应该是在民国三十四年,也就是抗战胜利的那一年。那年春天,林郁英偕妻子白雪娟乘车外出,可是偏偏遇上了一架迷航的日本战斗机。那架战斗机看到小汽车,知道坐车的肯定不是一般人物,于是对汽车进行扫射,林郁英、白雪娟连同司机一起被打死了在汽车里。” “这确实太倒霉了,”杜撰看了秦慧一眼,说,“还有几个月就抗战胜利了,却死在了迷航的日本飞机手里。” “是啊,从民国二十五年到民国三十四年,林郁英主持林记商号近十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将林记商号的产业一步步扩大。尤其是抗战爆发以后,他在林园修建了一座西洋风格的小楼忘忧馆,并在这里招待了许多重庆政府的达官贵人,将自己的关系网拓展到了中央政府。” “这个林郁英真是一个长袖善舞的人。” “是的。” “那么林郁英去世之后林记商号又是由谁来支持局面的呢?” “是林郁英的儿子林晖盛,当时他只有二十四岁。”丁教授拍了拍椅子扶手,说,“林郁英从很早的时候起就开始培养林晖盛,因为他知道大哥没有子嗣,百年之后还是会把林记商号交给自己——或是交给自己的儿子。” “我明白了,那林郁哲呢,林郁英死后他还是一贯地对商号的事不闻不问吗?” “是的,林郁哲乐得有人帮他主持局面,他对于商号的事情向来没有兴趣,一直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不过在此期间,他也做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他通过自己的朋友,找到了丫鬟杨秀儿的儿子费思勤,并让他进入林园,留在自己的身边。” “他一开始就知道费思勤是自己的儿子吗?” “我想不是的,”丁教授摇摇头,说,“那个时候杨秀儿和丈夫都已经去世了,只留下了这么一个儿子,林郁哲最初的想法大概是想通过帮助杨秀儿的儿子来弥补自己年轻时对她的亏欠。” “嗯。” “不过后来林郁哲渐渐发现,这个费思勤竟然是自己的骨肉,这让他大感意外。” “我想换了谁都会惊讶的。” “林郁哲很想与费思勤父子相认,可是在有生之年他都没有这么做。” “这是为什么呢?” “大概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费思勤和林晖盛之间的关系吧,”丁教授苦笑着摇摇头,说,“如果没有费思勤这号人物,林郁哲百年之后肯定会把林记商号交给林晖盛继承。可是现在面对凭空冒出来的儿子,林郁哲犹豫了,他知道自己对不起他们母子,他想要补偿,他想把林记商号交给自己的儿子——人总归都是自私的,不是吗?” “确实如此。” “这就是民国三十七年林郁哲去世之间林园的情况,”丁教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说,“是不是很复杂?” “嗯。” 丁教授拿起打火机正要点烟,突然桌上的电话响了:“喂……唔……我知道了……现在吗……好的……我马来上……见面再说。” 放下电话,丁教授露出抱歉的表情,说:“不好意思,我突然有点事情,今天只能聊到这里了,剩下的部分咱们改天再说,好吗?” “好的,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杜撰连忙站起身来,说。 丁教授伸出手来和杜撰握了握,说:“对了,你下午要是没有事的话,可以去我们学校档案馆借阅一些民国三十七年的报纸,尤其是《新新民报》,对于林晖盛案件的报导十分详细,我想你看过之后就会对这个案子有一个直观的了解的,事实上我了解的这些内容也来自那些报道。” “我知道了,真是太感谢了。” “哦,对了,”丁教授拍拍脑袋,说,“档案馆一般是不向外人开放的,我先跟他们打个招呼,再给你写个条子,这样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谢谢。” “不客气,”丁教授从桌上拿起一张信笺纸,写了一张便条递给杜撰,说,“你到了档案馆之后把这个给他们看就行了。” 杜撰小心翼翼地收起纸条,对秦慧说:“那我们就先走吧。” 秦慧也站起来身来,对丁教授笑了笑,说:“今天真是麻烦了。” 丁教授点点头,说:“不客气,下次再见了。” 第六节 两人走出丁教授的办公室,秦慧说:“现在去档案馆?” 杜撰看了看手表,说:“快十二点了,我们先去吃饭吧,吃完饭再去档案馆。” “好的,反正今天你请。” “嗯?” “那天不是说好的吗,你请我吃饭以示诚意。”秦慧瞪了瞪眼睛,说。 “哦……” “我知道这附近有家餐厅很不错的。” “那位丁教授人不错,蛮热情的。”杜撰一边下楼梯一边说的。 “是的,我们也都很喜欢上他的课呢,”秦慧跟在杜撰的后面,说,“一般丁教授的课很少有人逃的。” 两人走出法学院大楼,穿过操场,经过四教,从东北门走了出去。东北门外是一条长度不足一公里的小街,街两边有很多餐饮店,附近的老师、学生都喜欢到这里来吃饭。秦慧熟门熟路地走进一家餐厅,杜撰也跟着走了进去,两人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 服务员拿来菜单,杜撰递给秦慧,自己则坐在一边出神地看着窗外。 “喂,我点好了,你还要点什么?”一分钟后,秦慧放下手中的菜单问杜撰。 “嗯?”杜撰回过神来,说,“你点就好了,对了,来一扎鲜橙汁吧。” 服务员点点头,收起菜单离开了。 “刚才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丁教授的话。” “什么话?” “所有的,”杜撰拿起湿纸巾擦手,说,“这个案子比我想象中的复杂多了,我迫不及待去档案馆阅读那些报纸了。” “别急,我们吃完饭就去。” 杜撰放下湿纸巾,说:“我有种感觉,下午我们也许能从档案馆的老报纸里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 “哦?”秦慧耸了耸眉毛,说,“何以见得?” “只是我的感觉而已,”杜撰抬头看着天花板,说,“不过每次遇到复杂的案件之前,我都会产生这种感觉,也许这是一种本能的第六感吧。” “这么神奇?” 杜撰点点头,说:“反正现在我对这件案子的兴趣比上午更加浓厚了。” 秦慧笑了笑,说:“你整天热衷查案,连本职工作都忘掉啦。” “嗯?”杜撰愣了一下,说,“什么本职工作?” “写作啊,”秦慧一本正经地说,“我发现你最近好像都没怎么发表作品哦——是不是写不出来了?” “没有的事,”杜撰果断地摆了摆手,说,“只是我最近在写长篇小说而已,短篇小说方面自然就放慢了进度。” “嗯,我看有的读者说你最好一年就写一个短篇出来,说这样能保证写出来的都是精品。” “哈哈,”杜撰嗤之以鼻,说,“我是一个自由撰稿人,我必须靠写作赚取生活费,要是我一年写一个短篇早就饿死了,这种观点实在是太荒谬了。举凡职业推理小说家都是量产型的,因为推理小说本身就是通俗小说的一部分,而通俗小说都是通过量产制造的,否则是不可能养活职业作家的。一部成为经典的通俗小说不是作者十年如一日精打细磨出来的,而是作者十年日一日不断写作从一堆平凡之作中脱颖而出的。以阿加莎·克里斯蒂为例吧,她一生写了三十三部波洛探案、十二部马普尔小姐探案、四部汤米塔彭斯夫妇探案、四部巴陀督察长探案以及十三部业余侦探探案,其中经典之作比如自然是广大读者耳熟能详的,可是阿加莎也有大量粗制滥造之作,有的小说我看上几页就想睡觉。我想在她近七十部长篇作品中,质量不错的作品大概有二十多部吧,差不多大于四分之一的比例,这才是阿加莎·克里斯蒂为什么被大家尊为‘推理小说女王’的原因——她每写四部作品就有一部堪称质量不错,这在二十多部质量不错的作品中,又有近十部作品被人们奉为经典。” “你看,并不是说阿加莎·克里斯蒂就不写平凡之作了,而是说她能在自己的作品中保持一定比例的精品。其他的推理小说名家,比如埃勒里·奎因、约翰·狄克森·卡尔莫不是如此。” 秦慧刚想插话,可是话头又被杜撰给抢了过去:“我并不是说职业推理作家就有理由可以炮制垃圾作品了,但人的水平是起伏不定的,职业作家的一生是在不断写作中度过,不可能每部作品都保持整齐划一的水准。不过对于职业作家来说,还是有一个质量底线的,如果他的作品连这个底线都保证不了,那他自然也会被读者所淘汰。” 这时,服务员端菜上来,打断了杜撰的演说,他悻悻地拿过广口瓶,给秦慧和自己倒了满满两杯鲜橙汁。 “读者也是爱之深、责之切嘛。”秦慧说。 杜撰端起杯子,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菜就上齐了,杜撰拿起筷子,对秦慧说:“吃吧,吃完好去档案馆。” 秦慧点点头,席间两人不再说话,默默地吃完一顿饭。吃完饭后,二人又回到校园里,这时正是午休时间,许多学生穿行在校园里,操场上也可以看到不少打篮球的人。档案馆离图书馆不远,和气势恢宏、造型独特的图书馆大楼不同,档案馆是一栋六十年代风格的两层红砖小楼。杜撰走了进去,向门口一位老师出示了丁教授的字条,那位老师看过之后对杜撰说:“民国资料室在二楼。” 杜撰和秦慧沿着木制的楼梯来到二楼,找到了挂着“民国资料室”标牌的房间。这是一个由教室改建的资料室,里面摆满了一排排的档案柜,每个柜子侧边都贴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这个柜子所装的资料索引。在资料室的角落里有一张书桌,书桌的两边各摆放着一把椅子。 杜撰搓搓手,开始在资料室里转来转去,寻找自己需要的资料。秦慧在书桌前坐下,静等着杜撰。没多久,就见杜撰捧着厚厚的一叠资料走了过来,他笑着对秦慧说:“没想到这里有这么多资料,看来整个下午都得耗在这里了。” 杜撰如饥似渴地看着资料,时不时还拿出笔记本写写划划。一开始秦慧还和杜撰一起阅读那些资料,可没多久她就觉得有些倦了,杜撰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依然全神贯注地翻阅着手中的资料,一句话不说。秦慧趴在桌子上,眯着眼睛看杜撰若有所思地研究那些旧报纸,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当秦慧醒来的时候发现对面的座位空空如也,她直起身来,由于趴着的时间太长,她感觉自己的脖子和腰都有些酸痛。秦慧四下张望,看见杜撰正靠在门边,盯着楼下的风景发呆。 “你醒了啊。”看到秦慧醒来,杜撰说。 “嗯,”秦慧揉揉脖子,说,“现在几点了?” 杜撰看了看手表,说:“快到四点半了。” “啊,我一觉睡了那么久啊。”秦慧吐了吐舌头,说。 “嗯,我看你睡得正香,就没有叫醒你。” “你都看完资料了?” “是啊,这里能找到的资料我都看过了,还做了不少的笔记。”杜撰拿出口袋里的笔记本,晃了晃,说。 “怎么样,有什么收获没有?” “收获很多,”杜撰的眼睛亮了起来,说,“这件案子比我想得有趣多了,哈哈。” “哦?” “咱们先出去吧,找个地方再说。” “好的。” 秦慧连忙从提包里拿出梳子和镜子,将头发梳理好之后就跟着杜撰走出了档案馆。冬日的校园里有一股沉寂的气氛,路上学生很少,有几个女生端着盆子,一边说笑一边朝澡堂的方向走去。 “你都从资料里看到什么情况了,跟我说说嘛。”秦慧好奇地说。 “详细的情况丁教授之前没有跟你说过吗?” “没有啊,丁教授就是上课的时候简单讲了一下,很多细节我都不知道的,你讲给我听嘛。” “好的,我们先找个坐的地方吧。” 秦慧点点头,带着杜撰走出校园,来到一家茶餐厅。由于还不到晚饭时间,餐厅里的人很少,杜撰挑了一个角落的位置,点好了饮料。 “现在可以讲了吧。”秦慧睁大了眼睛。 “嗯,”杜撰点点头,说,“那我就从林郁哲去世开始讲起吧。” “好的。” “要花很长的时间呢。” “快讲啦。” 第一节 结束了现场的勘查之后,陈韶文留下两个警士看守现场,然后向顶头上司、侦缉大队队长欧秉闻打了一个电话,简要报告了一下这边的情况,并要求将费思勤的尸体送去省立第一医院进行详细的尸检。 “美甫啊,”欧秉闻叫着陈韶文的字,说,“兹事体大,草率不得啊。林家在本市商界颇具影响力,与上流社会的达官贵人交往甚密,要是我们的调查出了什么漏子的话,恐怕我这里很难做咧。” “请长官放心,”陈韶文抓紧电话,说,“这事乃属下一力主张,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属下自然会承担相应之责任。” “唉……”欧秉闻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说,“你先将尸体送去省立第一医院停放吧,不过没我的命令,不准进行尸检。” “感谢长官的信任。” “你也别急着谢我,我要你回来当面向我报告,”欧秉闻停了一下,放缓语气,说,“我想这件事曹局长也会亲自过问的,我们必须谨慎决策才好。” “是,属下这就回来当面向长官报告。” 挂上电话之后,陈韶文安排好留守现场的警察,就带着费思勤的尸体先到了省立第一医院。欧秉闻已经事先给医院打过电话了,所以尸体很快就办好手续,被停放进了太平间。之后陈韶文立刻驱车回到了侦缉大队本部。 欧秉闻今年五十多岁了,灰白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理,一身警服笔挺,看上去颇有军人威仪。 “长官。”陈韶文站在门口立正敬礼。 “进来吧,”欧秉闻从公文堆里抬起头来,示意陈韶文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先给我讲讲你今天的调查经过。” 陈韶文将自己在林园的经历详细说了一遍。欧秉闻听完陈韶文的报告后并没有立即发言,而是从桌上的雪茄盒里挑了一支雪茄递给陈韶文,然后才慢慢地说,“美甫啊,你现在把你的想法跟我讲讲吧。” “是。”陈韶文接过雪茄,正色说道,“我主张郑重调查这起案子主要是因为,费思勤是林记商号的继承人,而他的死对于林家其他人都大有好处。这从点上来说,林家其他人都有杀死费思勤的动机。” “嗯,”欧秉闻点点头,说,“可是费思勤也有自杀的动机啊,他突然得知自己的爱人竟然是有血缘关系的堂妹而根本无法结合,神情恍惚之下自杀,这也完全说得过去。” “的确如此,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这对于凶手来说也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时机,”陈韶文吸了口雪茄,说,“在这个时候杀死费思勤,大家都会认为费思勤是因为受到巨大的精神打击而自杀。” 欧秉闻咧嘴一笑,说:“什么事到你嘴里,都成了歪理了。不过光凭这个就去解剖费思勤的尸体,理由还是不够充分啊。” “我之所以坚持要进行尸检,还有一个原因,”陈韶文不紧不慢地说,“我觉得林晖盛有事瞒着我们。” “哦?”欧秉闻看了陈韶文一眼,说,“何以见得?” “唔,我也不知道……”陈韶文沉默了一阵,说,“只是一种感觉而已。我跟林晖盛说话的时候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别的地方,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觉得他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陈韶文从警二十多年来,接触过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早已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有的时候他只是看着对方的眼睛,就能知道这个人是否在撒谎。陈韶文的这个本领帮他成功破获过许多大案。 欧秉闻看着陈韶文,说:“既然是这样,那就先进行尸检吧。” 说完他抓起桌上的电话,接通了省立第一医院,要他们开始对尸体进行解剖检验。 “感谢长官。”陈韶文站起来,冲欧秉闻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欧秉闻摆摆手,示意陈韶文坐下,说:“曹局长那边要是问起这件事,我会负责向他解释的,你只要专心把这件案子调查清楚就行了——一定要做到滴水不漏,让人无话可说,你明白吗?” “是,请长官放心。”陈韶文自信满满地说。 第二节 与此同时在林园绣楼里,林晖盛阴沉着脸,面对他的两个弟弟:“你们说说,这件事该怎么办吧。” 林晖源埋着头,没有说话。林晖隆不安地用手指抚摸着裤腿上的褶边,他试探着说:“伯母怎么说。” 林晖盛摇摇头,说:“伯母现在心烦意乱,叫我们几个先好好商量一下对策。” “我看如今当务之急是把谢医生找来,仔细给小妹做一个检查,”林晖源抬起头来,说,“若是虚惊一场,自然最好;如若不然,我们再想善后的对策。” 林晖隆停止了手上的小动作,说:“现在只能如此了。” 林晖盛沉吟一阵,说:“我想说的是,如若小妹真的怀上了费思勤的孩子,那该如何是好?” 林晖隆默不出声。 “那叫找医生来把孩子打掉好了。”林晖源干干脆脆地说。 林晖盛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三弟,你不明白么?” “明白什么?” “大伯临终前是把林记商号交给费思勤继承了,现在费思勤死了,小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就是他的直系血亲,也就是说这个孩子才是林记商号的继承人,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打掉呢。” “妈的!”林晖源骂了一声,恨恨地拍了一下大腿,没留神却把旁边的林晖隆吓了一大跳。 林晖盛叹了口气,幽幽地说:“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 “屁!”林晖源“噌”地站起来,说,“我们才是正牌的林氏子孙,商号不明不白地让一个姓费的私生子给继承了不说,现在还得落到这小子的遗腹子手里!真是气死我也,老天爷不开眼啊。” “三弟,”林晖盛挥挥手,示意他冷静下来,说,“你现在就是把房子拆了,也于事无补,我们得商量个善后办法。” “善后办法?”林晖源气咻咻地说,“什么善后办法,这姓费的自己乱来,现在拿绳子朝脖子上一绕蹬腿了,还让我们来帮他擦屁股?” “你不为别人想,也为小妹想想,”林晖盛瞪着林晖源,说,“这件事受伤害最大的,应该是小妹才对。” “大哥说的对,三弟你冷静一点。”林晖隆随声附和道。 林晖源骂骂咧咧地坐下,说:“那你们说现在该怎么做?” “我去跟小妹谈谈,然后再请谢医生来做个检查,”林晖盛站起身来,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林晖隆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也只能如此了。” 林晖盛站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从门里传来小妹微弱的声音。 林晖盛推门走了进去,只见林晖娴躺在床上,她的头发用头巾固定在脑后,长长的睫毛下垂,脸上露出苍白的颜色。 “大哥,”林晖娴坐起身子来,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看伯母一直心神不宁的样子,我问她,她也不肯说。” 林晖盛搬来一把椅子,在林晖娴的床边坐下,说:“你感觉怎么样了?” “我没什么,休息一下就好,”林晖娴说,“大伯的灵堂搭起来没有,我们还要给大伯守灵呢。” “唔,”林晖盛顿了顿,说,“小妹啊……大哥跟你说一件事,不过你事先做好心理准备才行。” 林晖娴脸上的表情凝重起来,她看着林晖盛,缓缓地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林晖盛深吸一口气,说:“费思勤死了。” “什么!”林晖娴一下子抓紧林晖盛的手,说,“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他是怎么死的?” “自杀。”林晖盛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林晖娴喃喃地说,泪水流过她的脸颊,她抓着林晖盛的手一直不肯松开,“思勤他……干嘛这么傻……” “人死不能复生,”林晖盛轻轻叹了口气,说,“小妹你想开一点。” 林晖娴没有说话,她悲戚地看着远方,肩膀颤抖着,就这么一直哭,眼泪将胸前的被单洇湿了一大片。 “小妹,有件事我要问你……”林晖盛舔了舔嘴唇,说,“你必须如实回答我。” 林晖娴抬头看了大哥一眼,哽咽道:“什么事?” “唔……你和费思勤之间……”林晖盛低下头,小声说,“有没有发生过……发生过什么关系?” “……”林晖娴怔住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谢医生说,你可能已经有了身孕。”林晖盛很快地说道。 林晖娴完全愣住了,仿佛雕像一般怔在那里,甚至连面颊上的泪珠也停止了流动。过了许久,她才小声地说了一句:“这……这是真的么?” 林晖盛咳嗽了一下,说:“还需要做一番彻底的检查确认一下。” 林晖娴的眼睛红红的,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明天我会让谢医生来,给你做一番检查。”林晖盛提高了声音,说。 林晖娴默默地点点头。 “总之,大伯的丧事你先别操心了,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思勤的……遗体放在哪里,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林晖盛把头转向别处,说:“已经送去省立第一医院了。” 这时林晖娴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松开林晖盛的手,闭上眼睛,说:“大哥,请你出去一会儿,让我单独呆一会儿吧。” “小妹……”林晖盛欲言又止,眼中透露出关切之情。 “你放心,我没事……”林晖娴咬咬嘴唇,说,“只是我现在太乱了,我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儿。” 林晖盛点点头,默默地站起身来,退了出去,对候在门口的丫鬟说:“留意里面的动静,别让小姐出了什么意外。” “是。”丫鬟很紧张地回答道。 林晖盛抬头看了看天,阴沉的天空积满了云彩,看起来像是要下雪了。 第三节 陈韶文离开侦缉大队本部后,直接去了省立第一医院,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验尸的结果。负责解剖的是外科的田智良医师,地点是在地下室的太平间里。陈韶文很不喜欢这个阴气沉沉的地方,不过为了调查案件,他也来过好几次,每次来的时候都让他感到很不舒服,这次也不例外。解剖室的门关着,医师还在里面,陈韶文紧了紧风衣,静静地等在外面。走廊里的灯光很暗,空气中透着阴冷。 大概十五分钟后,门打开了,医师走了出来。 “田医生,怎么样,”陈韶文立刻跟了上去,说,“有什么结果。” 田智良医师摘掉口罩,说:“死者颈部甲状软骨处有明显的缢痕,颜面部淤血肿胀,气管内有血性泡沫状液体,胸膜和心外膜都出现了散在性的出血点。勒痕上下周围可见到散在性的点状出血,颈后有绳索提空形成的八字不交现象。除此之外,死者全身上下没有发现明显的外伤,也没有发现针孔痕迹。据此判断,死因为压迫气管导致的窒息死亡。死者的胃部食物基本排空,都已进入大肠,据此判断应该死于饭后六小时以上,再根据尸冷和尸斑的情况,推断死者的死亡时间是在今天凌晨一点到三点左右。” 陈韶文显得有些失望,说:“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情况吗?” 医师看了他一眼,说:“没了,就这些。” “看来并没发现什么疑点啊。” “哦?”医师停下脚步,说,“怎么,你怀疑死者不是自杀?” 陈韶文点点头。 “死者脑后没有交叉勒痕,”医师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说,“不过缢痕横过甲状软骨,这对于自缢来说位置偏低了。” “要是用背娘舅的方法,也能形成这样的缢痕,只要把死者勒晕过去,就能伪装成上吊自杀的假象。”陈韶文冷静地说。 所谓“背娘舅”是指民间一种勒杀方法,即在被害人颈部套上绳索以后迅速转身,将被害人整个背起来,利用被害人的自重将其勒死。有一些强盗专门用这个方法杀死过往的独身路人,陈韶文就曾办理过类似的案子。 医师晃晃脑袋,说:“也有这个可能,不过目前我在尸体上看不出什么疑点,我建议你再仔细检查一遍现场。” “我会的。”陈韶文皱起了眉头。 第四节 费思勤死后的第二天,林郁哲的丧事正式开始。林园门口停了许多的汽车,这些都是闻讯赶来吊唁的达官贵人。林晖盛穿着粗熟麻布制成“小功”丧服,在灵堂里接待前来吊唁的客人。林晖隆和林晖源也穿着丧服,跪在身穿“斩衰”丧服的施媛两边,三人在灵前不停地烧着纸钱。 陈韶文一早就抵达林园了,他静静地站在院子里,看着往来络绎不绝的名流显贵们,深深体会到林家多年累积的势力,也明白自己肩上担子的沉重。陈韶文注意到林晖娴并没有出现在灵堂里,他很想跟这个林家小姐谈一谈,可是现在好像并不是时候。为什么这么重要的场合,林晖娴却没有出现呢?陈韶文情不自禁地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可是想了想又塞了回去,这种场合可不适合自己站在一边吞云吐雾。 这时陈韶文突然从吊唁的人群中认出了一个人,那是谢庆魁医生,是一家有名的私立诊所的所长,平时只为有钱人服务的。谢庆魁医生在林郁哲的灵前上了一炷香,拜了三拜,和林晖盛小声说了一会儿话后,就带着一个护士模样的女子朝后院走去了。看来好像是什么人生病了,陈韶文环顾整个灵堂,发现除了林晖娴以外,所有的人都到齐了。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大步走出林园的大门外,点燃抽了起来。 林晖盛将灵堂交给林晖隆主持之后,急匆匆地赶到了后院的绣楼。谢庆魁医生已经结束了检查,正在一楼的厅堂里收拾他的器械。 “谢医生,怎么样?”脚刚一迈进屋子,林晖盛便忍不住问道。 “令妹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了。”谢庆魁抬头看了看林晖盛,说。 林晖盛重重地出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了,有劳谢医生了。” “哪里,如有什么吩咐,给我打电话就行了。”谢庆魁医生收拾好医疗箱以后,点点头,说,“如果没有别的事,请容我先行告退。” “来人,送送谢医生。” 看着医生离去的背影,林晖盛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他咬咬牙,自己不能长时间离开,灵堂那边还得马上回去照料。 “卢彪,”他把心腹护院叫了过来,说,“你带人守住绣楼,闲杂人等一律不准放进来,就算是小姐本人,没我的命令,也不准放她出去,明白吗?” “是。”卢彪按照习武之人的规矩抱了抱拳。 林晖盛摇摇头,忧心忡忡地走了出去。 <hr /> 注释: 第五节 由于前来吊唁的人实在太多了,因此直到快吃午饭的时候,陈韶文才有机会和林晖盛单独谈一谈。 “林先生,”陈韶文摘下了头上的礼帽,说,“为何在灵堂上没有见到令妹?” “哦,舍妹悲伤过度,几欲晕厥,所以现在卧病在床,不能在灵前尽孝。”林晖盛淡淡地说。 “唉,现在对令妹来说,真是天塌地陷啊。”陈韶文不由感叹道。 “对了,陈探长,”林晖盛直直地看着陈韶文,说:“不知道费思勤的尸体是否已经解剖检验了?” “唔,”陈韶文垂下眼皮,小心翼翼地说,“昨日费先生的遗体已经在省立第一医院检验过了。” “有什么结果吗?” “确定死亡时间是在昨日凌晨一点到三点左右。” “发现什么疑点了吗?” 陈韶文摸摸鼻子,略带尴尬地说:“暂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哦?”林晖盛挑了挑眉毛,说,“陈探长不是认为费思勤的死很可疑吗?” “解剖检验的结果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陈韶文直视林晖盛,说,“请恕鄙人唐突,我想和林小姐谈一谈。” 林晖盛摇摇头,说:“舍妹现在身体虚弱,无法会客,请陈探长见谅。” “我只谈几分钟而已,请林先生行个方便。”陈韶文坚持道。 “这不是行不行方便的问题,而是舍妹的身体实在是很糟糕,根本无法见客。更何况陈探长若一问舍妹有关费思勤的问题,势必引起她悲伤的回忆,刚趋稳定的情绪又会变得歇斯底里。” “林先生,鄙人也是公务在身,迫不得已,”陈韶文将“公务”两个字咬得很重,说,“请林先生见谅。” “陈探长,请不要强人所难。”林晖盛态度依然十分强硬。 陈韶文见再说也是枉然,何况在这种场合下也不便发作,只得悻悻地说:“那只有等林小姐身体好转之后再见她了。” “陈探长,重孝在身,恕我不能久谈,”林晖盛略一抱拳,说,“请陈探长自便。” 陈韶文看着转身离去的林晖盛,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看来只能另想办法了,想到这里,陈韶文将风衣的扣子扣好,趁着众人不注意,沿着贯穿林园南北的甬道朝后院大步走去。由于办丧事,来了很多吊唁的客人,林园上下忙作一团,路上佣人、帮工来来回回,谁也没对陈韶文产生怀疑。 “这位姑娘,林小姐住在哪里?”陈韶文叫住一个端着茶盘子的丫鬟,问道。 那丫鬟上下打量了陈韶文一番,机警地说:“你是什么人?” 陈韶文掏出证件来让那丫鬟看了看,一脸认真地说:“我是警察,上面派我来保护林小姐的安全。” “呀!”丫鬟似乎吓了一跳,说,“小姐有什么危险吗?” “那倒不是,”陈韶文笑了笑,说,“这只是警察办案例行的工作而已。” “哦,”丫鬟显然不知道警察办案的程序究竟是怎样的,她将手中的茶盘子递给陈韶文,拿围裙擦了擦手,指着身后的一个院子说:“那里就是小姐住的绣楼了。” “多谢。”陈韶文交还茶盘,冲丫鬟点点头,朝院门口走去。 “站住!”一个彪形大汉喝住正往里走的陈韶文,“你是谁?” 陈韶文掏出证件,说:“我是警察,想见一见林小姐。” “对不起,大少爷有令,没他的吩咐,任何人都不得入内。”彪形大汉用身子挡在院门正中,不让陈韶文进去。 “我在执行公务。”陈韶文强调说。 “我不管什么公不公务,我只认大少爷的手令,有条子我才能放你进去。”彪形大汉硬生生将陈韶文的话顶了回去。 见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陈韶文只得把后面的话吞回肚子里,说:“那我这就找林先生给我写个条子。” “得罪了。”彪形大汉抱抱拳。 第六节 陈韶文悻悻地朝回走,他没想到自己竟会一连碰上两根硬钉子,不过此时他也早想好了办法。只见他径直走出林园,顺着围墙走到了东墙根。这时他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看,围墙里正是两层高的绣楼。 陈韶文见四周无人,便后退几步,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向前冲去,借力向上一跃,用手攀住了围墙的顶端。他双手用力,将身整个子翻上围墙,骑在墙头朝下一看,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看守院门的大汉背对围墙,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于是陈韶文将重心缓缓下移,用手攀住围墙,翻了过来。落地之后,他快跑几步,将身子闪进了绣楼的走廊里。 一楼的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看起来林晖娴在二楼。想到这里,陈韶文沿着楼梯缓缓朝上走去,他的脚步放得极轻,生怕被别人听到了声音。从二楼一个小房间里传来说话声,陈韶文透过窗缝朝里一看,只见两个小丫头正在里面一边熬药一边闲聊。陈韶文压低身子,慢慢地走了过去。快到走廊尽头时,陈韶文找到了林晖娴的卧房,他透过玻璃窗看见林晖娴正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好像睡着了。陈韶文扭头看了看走廊另一边,确信自己的敲门声不会惊扰到正在熬药的丫鬟,便伸手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从屋里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 陈韶文整整衣冠,开门走了进去。 “你把药放在桌上就行了,待会儿我自己会喝的。”林晖娴以为进来的是丫鬟,并没有转过身来。 “林小姐。”陈韶文说话了。 林晖盛似乎吓了一跳,她转过身来,一脸惊诧地看着陈韶文。 “别担心,我不是坏人,”陈韶文从口袋里掏出证件,并走近几步好让林晖娴能看得清楚,“我是警察。” “陈韶文……探长?”林晖娴仔细辨认了证件上的名字。 “是的,敝姓陈,负责侦办贵府费思勤死亡一案。”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大哥呢?”林晖娴疑惑地说。 “令兄忙于丧事,所以允许我单独前来问话,”陈韶文编了个谎话,说,“请小姐放心,我只问几个问题就走,不会打扰小姐休息。” 林晖娴点点头,说:“请坐,陈探长有什么问题就问好了。” 陈韶文在床边坐下来,将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说:“林小姐和费思勤先生是恋人,对吗?” “嗯……” 林晖娴的眼睛依旧是红红的,她的脸颊上依稀可见两道泪痕。陈韶文这时才开始仔细打量眼前的女子,林家小姐确实如传闻所说,是一位大美人。无论是摩登女郎还是小家碧玉,陈韶文在二十多年的警察生涯中也见过不少堪称佳丽的女子,可是像林晖娴这样拥有独特气质的女子,还是第一次见到。 林晖娴并没有注意到陈韶文异样的眼神,小声地说:“可是思勤哥和我从来都没想到,彼此竟然是有血缘关系的堂兄妹。” “你们之间的交往,林老先生并不知道,对吧?” “是的,思勤哥说,他毕竟出身卑微,这件事先不让伯父知道的好。” “可是你的几个哥哥都知道?” “嗯……有一次我和思勤哥在花园散步,被大哥撞见了。” “那么你几个哥哥没说什么吗?” 林晖娴摇摇头,说:“大哥天天忙着商号的事,并不怎么管我——二哥和三哥也都有自己的事情。” “府里的佣人知道这件事吗?” 林晖娴脸上微微一红,说:“我的贴身丫鬟知道,别人应该都不知道的。” “哦,”陈韶文想到那两个熬药的小丫头,说,“费思勤之前对于自己的身世一点都不知晓吗?” “我们大家谁都不知道。”林晖娴摇摇头,幽怨地说。 “那么你伯母呢,你觉得她知道吗?” 少女困惑地说:“我……我不知道,大伯和伯母已经分开好多年了,大伯的事伯母根本不去管。” “这么说来,令伯父与令伯母之间关系不睦了?” 林晖娴点点头,说:“这点大家都知道。” 陈韶文觉得自己有必要见见这位林老太太了:“跟我说说费思勤这个人吧,你觉得他性子如何?” 林晖娴咬了咬嘴唇,说:“他……他是一个性子很平和的人,对谁都很好……是一个好人。” “那么你认为他有可能自杀吗?” 林晖娴的眼睛湿了起来,她垂下眼帘,任由泪水顺着眼角溢出:“我……我不知道……思勤哥他……这么突然就走了……我……” 陈韶文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手绢递给林晖娴。 “谢谢。”林晖娴轻声道谢,她接过手绢,将泪水擦去。 陈韶文叹了口气,说:“这个时候来问你这些问题,确实太残忍了,不过我也是公务在身,迫于无奈,还请小姐原谅。” “我知道……”林晖娴抽了抽鼻子,说,“陈探长,我请你一定要调查清楚思勤哥的死因,你想知道什么事,我都会告诉你的。” “我会的。” 林晖娴低下头,片刻之后果断地抬起头来,她说:“陈探长,你认为思勤哥的死是自杀吗?” “唔……”陈韶文耸耸肩,说,“说不好,我总觉得这件事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还需要进行一番详细的调查。” 陈韶文将昨天在现场发现的疑点告诉了林晖娴。 “天呐,”林晖娴的脸一下子变白了,她瞪大眼睛,说,“怎么会这样……” “所以我需要进行更详细的调查,”陈韶文咳嗽了一声,说,“不过令兄似乎并不愿意这么做。” “大哥他……”林晖娴嗫嚅道,“这几天家里实在是发生太多的事情了,所以大哥不想再有什么麻烦。” “可是这不是麻不麻烦的问题,”陈韶文认真地看着林晖娴,说,“人命关天,如果就这么草草了结的话,这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不,”林晖娴痛苦地摇摇头,说,“可是……” 陈韶文早从林晖娴的神情中看出什么来,他柔声细语地说:“任何隐瞒对我的调查工作来说都是极大的障碍,你要知道什么的话,请告诉我,这样我才能查清楚费思勤的死因。如果必要的话,我会对你说的事保密的。” “……” 林晖娴看着陈韶文,说:“我……我不知道……大哥要我保密的……可是……我告诉你的话,你能替我保密吗?” “那得看是什么事。”陈韶文淡淡地说。 林晖娴低下头,说:“其实我……我已经怀孕了……” “怀孕?”陈韶文吃了一惊,“谁的孩子?费思勤吗?” “嗯……”林晖娴点点头。 陈韶文盯着林晖娴,说:“我在灵堂曾看到谢庆魁医生,他来这里是为了给你做检查的吧?” “是的。”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伯母和哥哥们都知道,”林晖娴的脸微微发红,说,“大哥要我跟谁也别说……可是我觉得这件事应该告诉你。” “是的,你做得对……”陈韶文正想开口说什么,突然听见走廊上传来脚步身,他急忙闪身躲到屏风后面,并示意林晖娴不要说话。 “小姐,你的药来了。”从门外传来一个丫鬟的敲门声。 “把药放在桌子上吧,”林晖娴静静地说,“我待会儿自己会喝的。” 丫鬟将药放到桌子上之后,就转身出去了。这时陈韶文从屏风后走出来,十分尴尬地说:“对不起,刚才我对你撒了个小谎。我来这里并非是得到令兄的允许,事实上令兄根本不准我见你,还派人守住了院门……我是从外面翻墙不请自来的。” 林晖娴睁大眼睛看着陈韶文,说:“你是翻墙进来的?” “是啊,”陈韶文摸了摸鼻子,说,“我知道这对于一个警察来说,可谓是十分荒唐,可是我急于调查清楚这件事,所以……” “唔,我不会怪你的……”林晖娴放低声音,说,“可万一你要是被别人发现了该怎么办啊?” “那就没办法了,”陈韶文耸耸肩,说,“好在现在大家都在灵堂那边忙着丧事,没人注意到这边。” “嗯……”林晖娴想了想,说,“不过你还是快走吧,要是被人发现可就不好了。” “多谢小姐相助,”陈韶文点点头,说,“我要是调查出什么结果的话,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你出去的时候小心一点,被别发现了。”林晖娴小声叮咛道。 “好的。”陈韶文戴上帽子,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第七节 陈韶文照着原路翻了出去,他发现自己已经掌握了一条重要的信息,必须立刻向上司报告。于是他立刻乘车返回城里,来到侦缉大队本部。 “咦,这么快就回来了?”看到陈韶文站在门口,欧秉闻显得有些惊讶。 “报告长官,我有重要情况报告。”陈韶文立正敬礼。 “什么事,进来说吧。” 陈韶文走进办公室,关上门后坐到了欧秉闻的对面,说:“长官,今天我在林园见到了林家小姐,也就是死者费思勤的恋人。” “哦,”欧秉闻点点头,说,“他们是堂兄妹关系?” “是的,”陈韶文放下帽子,说,“我跟林家小姐谈了谈。这件事说来可就话长了,我到林园后先跟林晖盛谈了一会儿,可是他什么也不肯跟我说,也不准我见他小妹林晖娴。我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悄悄翻墙进去。” “好你个陈美甫,居然做起这不请自来的勾当了,”欧秉闻恨恨地拍了一下桌子,“你要是被人当场抓住了,有你好受的,当时候别说我了,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我早就跟你说过,这件案子不能乱来,你怎么不听我的呢。” “长官批评的是,属下知道错了,”陈韶文探出身子,说,“不过属下也算不虚此行,探听到一个重要消息。” “什么消息?”欧秉闻哼哼唧唧地说。 “林晖娴怀孕了。” “怀孕?谁的孩子?” “还能是谁的孩子,当然是费思勤的遗腹子啊。” “竟然有这种事?”欧秉闻几乎要当场跳起来了,“你确定吗?” “千真万确,今天我在林园看见了谢庆魁医生,他就是专程来给林晖娴做检查的。”陈韶文斩钉截铁地说。 “那现在这事都有谁知道?” “就林家人知道,林晖盛不让我见林晖娴,也是怕我问出什么端倪来。” “这么一来的话,”欧秉闻搓搓手,说,“情况一下变得棘手起来了啊。” “是啊,”陈韶文看着上司,说,“我认为我们应该主动采取行动,对林晖娴采取保护措施。” “保护措施?” “是的。” “你认为费思勤是被林家人中的某人杀死的?” “从结果上看,费思勤的死对于林家人尤其是林晖盛来说获利最大,”陈韶文冷静地说,“可是现在情况突生逆转,林晖娴怀上了费思勤的遗腹子,也就是说林晖娴肚子里的这个胎儿成了林记商号未来的继承人。如果费思勤是被林家人中的某人杀死的,那么此人的下一个目标必然是林晖娴肚子里的孩子。” “可是这么做会不会太突然了?” “我不知道,”陈韶文顿了顿,说,“可要是出了什么事就悔之晚矣了,我有种不好的感觉,这案子好像还要出什么波折。” 欧秉闻从盒子里拿了一支雪茄,说:“听说那个林家小姐是个大美人?” “是的。” “你不会是因为对方是大美人所以才要派人去保护她吧?” “当然不是了,”陈韶文挥挥手,果断地说,“我向来公事公办,这点你是最清楚的,长官。” “我知道,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欧秉闻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办?” “首先得派人去林园暗中保护林晖娴,”陈韶文想了想,说,“然后我继续向林晖盛施压——我看还得跟林夫人谈一谈。” 欧秉闻看了看手表,说:“现在已经四点多了,有什么事也得等到明天了。今天中午曹局长又打了一个电话来问我案件的进展,我给搪塞过去了。要是明天曹局长再打电话来,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呢。” “就说我怀疑费思勤是被人杀死的,现在正朝这一方向进行调查。” “你说得倒轻巧,”欧秉闻嘟嘟囔囔地说,“要都像你这样蛮干,这个侦缉大队不到明天就要被送去全员整训。” “所以整个侦缉大队只有我一个陈韶文,”说到这里陈韶文站起身来,敬了个礼,说,“如果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出去了,长官。” “赶快滚,等你什么时候坐到我这个位置,就知道我的难处了。”欧秉闻瞪着手下,气呼呼地说。 第八节 陈韶文回到家里,妻子正在准备晚饭,两个儿子也都从学校回来了。大儿子纬仪今年十岁了,长得很像陈韶文,此刻他正帮着弟弟纬伦做功课。 “今天回来挺早的。”妻子是他读中学时的同学,当初可是全班男生的梦中情人。 “哦。”陈韶文应了一声,他在桌子旁坐下,帮着妻子摘菜。 “你看你,把菜梗都扔到这边来了,”妻子抱怨丈夫的漫不经心,“你在想什么,是工作上的事吗?” “是的,”陈韶文放下菜,说,“一件很棘手的案子。” 妻子没有再问下去,丈夫很少在家里谈论他手头的工作,于是她对忧心忡忡的丈夫说:“你还是去里面休息一会儿吧,我一个人来就行,等饭好了,我会叫你的。” “哦,好的。”陈韶文站起身来。经妻子这么一提醒,他发现自己的确是太累了,这两天他的脑子一直在想着这件案子,没有一刻的放松,现在既然回家了,还是好好休息一下,不管怎么样,明天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处理呢。 陈韶文一觉睡到下午六点。晚饭的时候,他听两个儿子兴奋地向他汇报在学校里一整天的见闻,之后他向儿子们讲了自己很久以前办过的一件抢劫案。听父亲讲破案的故事是陈纬仪和陈纬伦在晚饭时候最喜欢的节目。吃完饭后,陈韶文主动帮妻子洗好碗碟,之后他又陪两个儿子聊了一会儿天。 九点整的时候,陈韶文上床睡觉,妻子抱怨道:“现在的东西越来越贵了,我听隔壁的章太太说,再过几天粮价还要再涨。” “哦。”陈韶文应了一声。 “这粮价一涨,别的东西也跟着涨,”妻子继续说道,“纬仪现在长得很快,他现在穿的这件衣服我看不到年底就穿不了了,到时候还得买新衣服,谁知道那个时候物价又涨成什么样……” 陈韶文叹了一口气,探长的薪水并不多,自己又不愿意去做违法的事,每个月拿的钱要应付一大家子的开销,日子过得实在紧巴巴的,好在妻子贤惠能干,总能把这个家操持下去。想起在抗战的时候,后方什么东西都需要配给,全家人整整一年才能吃一次肉,现在不管怎么样总比那个时候要好吧。 陈韶文想着想着,渐渐进入了梦乡,此时他要是知道这天晚上在林园发生了什么事,一定会睡不着的。 第九节 事实上第二天一大早,陈韶文就被妻子叫醒了。 “小关在外面,叫你赶快起来,说是有急事。” “唔……什么事?”陈韶文睁开眼睛,发现妻子正站在床边,他拿起床头的手表一看,还不到六点。 “不知道,小关说是要紧事,车子就停在门口,你快点起来吧。” 一听到是要紧事,陈韶文睡意全无,他从床上跳起来,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走了出去。小关坐在客厅里等着他。 “什么事?” “我们接到报警,说林园发生了中毒事件。”小关快速地说。 “中毒?”陈韶文心里一紧,连忙说:“谁中毒了?” “林晖娴。” 陈韶文朝桌上狠狠地捶了一拳,倒把小关吓了一大跳。 “外面冷,多穿点衣服,别冻着了。”妻子走了出来,递给陈韶文一条围巾。 “知道了,我出去了。”陈韶文匆匆围上围巾。 “嫂子,那我们走了。”小关站起身来,说。 二人走出门外,上了一辆军用吉普车,朝着林园的方向疾驰而去。 “什么时候接到报案的?” “大概半个小时以前吧。” “哦,他们有没有说林晖娴现在是什么情况?” “说医生正在尽力救治。” “妈的,”陈韶文低声骂了一句,说,“没想到行动这么快。” “行动?”小关不解地看了陈韶文一眼,说,“什么行动?” 陈韶文没有回答,他紧紧地压住帽子,阴沉着脸。一路无话,汽车一直开到林园的大门口。陈韶文跳下车来,对看门人说:“我是警察,带我去见你家主人。” 一个佣人领着陈韶文和他的手下来到绣楼的院子里,这时天开没大亮,屋里还点着电灯。佣人让陈韶文在院子里等一下,他进去通报一番之后走出来对陈韶文说:“请,大少爷在里面等你们。” 陈韶文急忙走进去,只见林晖盛坐在桌子旁,面无表情。 “令妹情况怎么样,听说她中毒了?” 林晖盛抬头看着陈韶文,说:“托祖宗的福,舍妹并没什么大碍,只是惊吓过度,需要调养一段时间。” “到底是怎么回事?”陈韶文提高声音,说。 “唉,”林晖盛叹了口气,说,“昨天丫鬟给舍妹熬鸡汤,熬好之后就端到舍妹的房间里。舍妹喝了一点鸡汤,觉得味道好像和平常喝的不太一样,感觉很不舒服,就没继续喝下去。谁知道没过多久,舍妹就开始头晕、呕吐,我赶忙给谢医生打电话。谢医生来了以后说舍妹这是中毒了,急忙进行救治。后来谢医生问丫鬟舍妹吃过什么东西,丫鬟说就喝了一点鸡汤,结果谢医生在剩下的鸡汤里发现了砒霜。于是我们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急忙给警察局打了电话。” “砒霜?剩下的药还在吗?” “在,谢医生发现砒霜以后,立刻让我们通知警察局,并把剩下的鸡汤都保存起来了。”林晖盛说。 “谢医生人呢?” “在楼上。” “我要跟谢医生谈一谈。” 林晖盛默默地站起身来,在前面引路。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谢庆魁医生正站在脸盆前洗手。 “我是侦缉大队的探长陈韶文,你就是谢庆魁医生吧?” “是的,”谢医生将手擦干,和陈韶文握了握,说,“是我让他们报警的,我在林小姐喝的汤里面发现了砒霜,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现在林小姐情况怎么样?” “情况还算不错,林小姐只喝了一点汤,所以中毒不深。虽然对孕妇不宜做催吐,可是当时情况紧急,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所幸效果不错,也没什么后遗症,现在林小姐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 “我知道了,”陈韶文点点头,说,“最后问一句,这汤里的砒霜剂量大吗?” “大到足够毒死一个人了,”这时谢医生转过身对林晖盛说,“现在我要去看看林小姐的情况,请容我告退。” 谢医生走出去后,陈韶文转向林晖盛,说,“林小姐喝的鸡汤是谁做的?” “是舍妹的两个贴身丫鬟,小凤和雨燕。我已经把她们看管起来了,人就在楼下,陈探长要是想问她们话,随时都可以。” “我会的。”陈韶文看着林晖盛,说,“我得说,这件事现在已经超出我的掌控范围了,如果我们不好好合作的话,那么接下来也许还会发生更加可怕的事。现在我想请你把所知道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我。” “我已经把我知道的情况通通都告诉你了,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林晖盛嚷道,“这几天实在是太乱了,整个林园上下有多少事都等着我去处理啊。” 陈韶文意味深长地看着林晖盛,说:“是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的确是太多了,所以我想有必要对于这些天发生的事进行一个整理了——重点就是费思勤的死以及林小姐被投毒的事件。”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陈韶文扬了扬眉毛,说,“难道那些砒霜会自己长腿跑到林小姐的汤碗里吗?” “……” “很明显有人想毒死林小姐,”陈韶文一字一顿地说,“现在我的任务是找出这个人究竟是谁!” 林晖盛欲言又止,他怒视着陈韶文,双肩颤抖着。 “现在,我要去见见林小姐的两个丫鬟。” 第十节 小凤、雨燕两个丫鬟战战兢兢地看着陈韶文,生怕说错一个字。小凤大概十八九岁,有一双大脚,手也很大,看上去是个很健康的乡下姑娘。雨燕比小凤矮一些,颧骨周围长着一些雀斑,此时她不安地交缠着十指,眼中好像噙着泪水。 陈韶文打量了二人一番,说:“你们是林小姐的贴身丫鬟吗?” 小凤和雨燕一起点点头。 “跟我说说那鸡汤的事。”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小凤拼命摇头,说,“不是我们下的毒,先生请不要把我们抓起来,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没说是你们下的毒,你们只要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 “是,是,”小凤低下头,说,“先生你问什么,我们就答什么,绝对不会隐瞒,请先生你一定要相信我们。” “昨天你们是什么时候给林小姐端上鸡汤的?” “大概是七点多吧,”小凤看了看雨燕,后者点头表示赞同,“小姐一直没胃口吃饭,晚上就让我们端点鸡汤给她喝。所以我们从下午开始就一直熬着鸡汤。” “平时小姐的饮食都是由你们做的吗?” “平时都是膳房做的,不过有的时候小姐想吃点宵夜什么的,我们就帮着做点,所以这里也有一个小厨房。” “那么昨天这个鸡汤为什么不是膳房做的?” “因为设了灵堂,来往的客人很多,膳房要忙着备席,人手本来就不够,所以就由我们来熬鸡汤了。” “鸡是膳房送给来的吧?” “是的,膳房把鸡弄好送过来,我们就在这边开火熬汤。” “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准确的时间,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午饭过后吧,”小凤看着雨燕,说,“当时是你去拿那只鸡的啊。” “是的,应该是一点多的时候吧,”雨燕怯生生地说,“是膳房的小六送来的。” “你们熬汤的时候一直都在厨房里吗?” “没有,”小凤摇摇头,说,“我们只是隔一会儿去厨房看一下,看看火熄了没有、汤有没有烧干什么的。” “那你们有没有尝过那锅鸡汤?” “尝……尝过……”小凤的脸变得很难看。 “什么时候?” “吃晚饭的时候……” “几点?” 小凤看了雨燕一眼,说:“唔,好像是快六点的时候吧,我们没有看钟,不知道确切的时间……我和雨燕每人喝了一小碗鸡汤。” “那么你们喝过鸡汤之后,离开过厨房吗?” “离开过,”小凤小声说,“我……我出去了一会儿……” “去哪儿了?” “……”小凤欲言又止。 “到底去哪儿了?” “我去找杨大哥了……” “谁是杨大哥?” “杨大哥跟小凤一个村的,”雨燕说,“大名叫杨百富,在府里当帮佣的。” 陈韶文看了小凤,严厉地说:“你去找杨百富干什么?” “我……”小凤脸上的表情又羞又怕,“我去给杨大哥送了一碗鸡汤……” “那你呢,你在干什么?”陈韶文装作没看见小凤的窘态,把脸转向了雨燕。 “我在小姐房间。” “在小姐房间里干什么?” “收拾房间,陪小姐说话。” “你把鸡汤送给杨百富之后,就直接回来了吗?”陈韶文问小凤道。 “是的,我怕小姐找我有事,就急匆匆回来了。” “回来之后呢,你干了什么?” “我先去厨房看了看鸡汤,这个时候雨燕也来了,说小姐要喝一点汤,我就盛了一碗给小姐端过去。” “林小姐喝了那碗汤以后,就开始不舒服了?” “是的。” “你出去的时候,院门口一直有人守着吗?” “是的,大少爷让护院看着门口,外人不准进来。” 陈韶文对雨燕说:“你在小姐房间的时候,有没有人上来过?” 雨燕摇摇头,说:“没人来过。” “那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响动?” “没有。” “我知道了。” “先生……”小凤叫住正欲离开的陈韶文,用乞求的眼神看着他,小声说,“请不要把我送鸡汤给杨大哥的事告诉大少爷好吗,我怕大少爷知道后,会把我和杨大哥都赶出林府……” 陈韶文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如果没人问我,我是不会说的。” 第十一节 陈韶文走出绣楼,这时他看见林晖盛正站在院子里,和一个彪形大汉谈着什么。看到陈韶文走了出来,林晖盛停止说话,一脸戒备地看着来者。 “林先生,”早晨的风很冷,陈韶文将风衣的领子竖了起来,“我听说你一直派人守着绣楼的院门,是吧?” “是的。”林晖盛简短地回答道。 “我能和看守院门的人谈一谈吗?” “这位是护院卢彪,昨天我就是要他看守院门的,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他。”林晖盛指了指身边的彪形大汉。 “我和这位卢师傅昨天已经见过面了。”陈韶文点点头,说,“卢师傅,昨天下午五点到七点之间,是谁看院门的?” “是我。”卢彪答道。 “在这期间你一直守在这里没有离开吗?” “有段时间我去吃饭了,让我的徒弟段逸平替我看守了一会儿。” “你看守的这段时间里,有谁进过这个院子吗?” “膳房的小六来过一次,给里面的两个丫鬟送饭。对了,丫鬟小凤出去过一次,说是去膳房拿点东西,没多久也就回来了。” “这个膳房小六叫什么名字?” “余小六。” “余小六来过以后,还有谁来过吗?” 卢彪摇摇头。 “你去吃饭是在余小六来之前还是来之后?” “余小六来之后我才去吃饭的。” “我要见见你的徒弟段逸平。” 卢彪朝远处招招手,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朝这边走了过来。 “你就是段逸平?”陈韶文眼角上挑,看着眼前这个壮汉。 “是的。”段逸平有一部络腮胡子,眼睛很小。 “昨天下午你师父去吃饭的时候,是你代替他看守院门的吗?” “是的。” “你师父离开了多少时间?” 段逸平抓抓头皮,说:“大概有二十分钟吧。” “这期间有人来过吗?” 段逸平摇摇头,说:“没人来过,就丫鬟小凤出去了一次。” “那你注意到有什么可疑的人没有?” “可疑的人?”段逸平抓着头皮,缓缓说,“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啊。” 陈韶文转身对林晖盛说:“林先生,贵府上有砒霜吗?” “砒霜?”林晖盛舔舔嘴唇,说,“我想应该有一些毒老鼠用的砒霜吧。” “哦,那么这些砒霜平时都放在哪里,由谁负责保管呢?” “这个得问问管家,”林晖盛对卢彪和段逸平说,“你们去把林嘉给我叫来。” 陈韶文和林晖盛走进屋子里,没多久管家林嘉一路小跑来了。 “林嘉,陈探长有话问你。”林晖盛没好气地说。 “是,我一定如实回答。”林嘉弯腰答道。 陈韶文打量着这位管家,他大约三十多岁,头发用发蜡向两边分开,高眉骨,单眼皮,嘴唇略厚,穿着一件青绸棉袍,显得精明干练。 “这府中可有砒霜?” “有的,都是备着毒老鼠用的。” “平时都放在哪里?” “放在药库里。” “钥匙谁有?” “大少爷有一把,仓库总管张敦敬也有一把。” “带我去库房,我要看看。” 林嘉看了林晖盛一眼,后者说:“带陈探长去库房看看。” “是,”林嘉点点头,说,“陈探长这边请。” 第十二节 陈韶文跟着林嘉走出绣楼,顺着甬道来到林园后院的库房。这里有两个大院,共有八间大屋,囤积着林记商号各种各样的货物。管理库房的张敦敬从小就在商号当伙计,直到五十岁才当上仓库总管。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贴着头皮剪得很短,他嘴唇上蓄着八字胡,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穿一件灰色江绸夹袍。 林嘉说明来意后,张敦敬从腰间解下一个钥匙环——上面至少系着二三十把钥匙,带着二人走进库房大院。 “商号的货物都放在这里吗?”陈韶文问道。 “这里只是存放一些贵重物品以及全府上下的用度物品,商号在别处还有很多库房。”张敦敬回答道。 陈韶文没有说话,他想起昨天晚上妻子跟他抱怨物价飞涨的事来,若没有这些囤积居奇的投机商,物价也许不会涨得这么快吧。 张敦敬走到一间大屋前,拿出钥匙来打开锁,推开大门,转身对陈韶文说:“陈探长,身上带着火柴吗?” “带着,怎么了?”陈韶文惊讶地看着张敦敬。 “请拿出来放在外面,”张敦敬略一欠身,说,“府里的规矩是,任何人不能带火种进入库房。” “我明白了。”陈韶文从衣兜里摸出火柴,递给门口的一个佣人。 “请。” 张敦敬带头走进去,大屋里用墙隔成一间一间小库房,每个小库房的门上都上着锁。张敦敬走到最里面的一扇门前,拿出钥匙打开锁,说:“陈探长,这里就是府中存放药物的库房了。” 陈韶文跟着张敦敬走了进去。这间库房里摆着许多架子,上面放着各种不同的药坛子。最里面靠墙的地方是一个柜子,张敦敬打开柜子,抱出一个小坛子,说:“府中的砒霜都放在这里了。” 这个坛子用封条封了起来,上面写着砒霜一斤八两。陈韶文接过坛子,仔细观察上面的封条,没发现有破损的地方。 “这个坛子是什么时候封起来的?” “封条上写了日期,喏,三十七年十月二十日。” “之后没人取过砒霜吗?” “封条还在,说明没人取过,否则会重新写一个封条贴上的。” “称一称这些砒霜,看看有没有少。” 张敦敬从柜子里找来一杆秤,开始称量坛子里的砒霜。一阵忙活之后,他的脸上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总共一斤七两二钱,少了八钱。” “少了整整八钱,总不会是被老鼠偷吃了吧。”陈韶文冷笑道。 当陈韶文告诉林晖盛库房里的砒霜少了八钱之后,他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怎么会这样,封条是好的吗?” “封条倒是看不出什么破损,”陈韶文不动声色地说,“可是这并不代表什么,只要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就能把那个封条完整地拆下来。” “库房的钥匙只有我和老张才有,一般人是进不去库房的,”林晖盛深吸一口气,说,“这会是谁干的呢?” “你的钥匙平时都放在哪儿?” “放在我房间的保险箱里,保险箱的钥匙我随身带着。” “现在我要见见林小姐。” “舍妹现在身体很虚弱,不适合接受讯问。” “现在是公事公办,”陈韶文板起脸来,说,“我必须要见到林小姐,我要和她单独谈一谈。” 林晖盛沮丧地说:“好吧,好吧,不过请不要和舍妹谈太长的时间……我实在是担心她的身体。” “我自有分寸。”陈韶文边说边朝楼上走去。 见到陈韶文时林晖娴显得有些惊讶,她依旧躺在床上,只是脸色更加苍白了:“你好,陈探长。” “你好,”陈韶文摘下帽子拿在手里,说,“我们又见面了,不过这次我可不是翻墙进来的。” 林晖娴从嘴唇边挤出一丝微笑:“谢医生说,我喝的那碗鸡汤里有毒。” “是的,被人放了砒霜。” “怎么会这样,”林晖娴痛苦地闭上眼睛,“是有人想杀我吗?” “我想是的。”陈韶文在椅子上坐下,说,“昨天当你告诉我你怀孕的消息时,我就想到你可能会处于危险之中,只是没料到对方的行动这么快,幸好你没出什么事,不然的话我的失误可就大了。” “可是有什么人想要杀我呢?” “也许对方想杀的不仅仅是你,”陈韶文的视线落在林晖娴身上,说,“还有你腹中的孩子。” “什么?”林晖娴睁开眼睛,惊惶地看着陈韶文。 “你腹中的孩子是费思勤唯一的血脉,也是林记商号未来的继承人,”陈韶文避开林晖娴的视线,说,“所以成为凶手的目标也是顺理成章的。” “凶手……”林晖娴喃喃地说,“可是……你不会认为是我的哥哥想要杀我吧?” “……”陈韶文没有回答,可是他的沉默已经说明了问题。 “怎么可能呢……”林晖娴拼命摇头,说,“他们是我的亲哥哥啊。” “那又怎么样,唐太宗在玄武门杀掉的也是他的亲兄弟,”陈韶文冷冷地说,“我当警察已经二十多年了,这种事见得多了。” “不会的,不会的,”林晖娴惊慌失措,“我的哥哥都对我很好,他们从小都宠着我,怎么可能杀我,你一定搞错了。” “我也希望我搞错了,”陈韶文叹了口气,说,“医生说你的身体怎么样,肚子里的孩子还好吗?” 林晖娴迷离地看着陈韶文,说:“谢医生说暂时没什么事,不过得好好调养,否则会有流产的危险。” “从现在开始,我会派专人保护你的安全,千万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了。” “对了,我的丫鬟小凤和雨燕,你没有为难她们吧。她们从小就跟着我,对我肯定是忠心不二的。” “我已经问过她们的话了。” 林晖娴沉默了一阵,说:“……你认为思勤哥也是被人杀死的么?” “现在看来,”陈韶文摸摸下巴,说,“这种可能性很大,并且我认为杀死费思勤和想毒死你的是同一个人。” “这太可怕了,”林晖娴的眼角溢出了泪水,她看着陈韶文,说,“陈探长,我多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啊……要是没有大伯那封遗嘱,也许思勤哥就不会死……这两天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我的一切都被摧毁了……一切……” “我能理解,”陈韶文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这样的情况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是一场悲剧,真正的悲剧。” 这时林晖娴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瘦弱的肩膀上下颤抖着,眼睛已经肿了,鼻尖红红的,头发散在胸前,看上去既凄苦又无助。 陈韶文对于这种场面向来没什么办法,他笨拙站起身来,说:“林小姐,我先出去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林晖娴抬头看着陈韶文,抽泣着说:“对……对不起……我不想这样……可是……可是……” 陈韶文伸出手来,示意林晖娴不必解释,他完全理解。 “陈探长!” 就在陈韶文走到门口的时候,林晖娴叫住了他。 “如果……如果凶手真的是我的亲人……”林晖娴的声音在颤抖,“我……我该怎么办……” 陈韶文看着林晖娴那美丽的眼睛,没有说话,沉默了一阵之后他转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痛苦的叹息声。 陈韶文走下楼的时候,发现林晖盛正站在楼下等他。 “舍妹怎么样?”看上去他好像有点紧张。 “身体应该没什么大问题,”说到这里,陈韶文故意顿了顿,说,“不过这好像不是一个人的问题。” 林晖盛看着陈韶文,说:“陈探长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这话什么意思林先生应该很清楚吧,”陈韶文毫不回避林晖盛的视线,说,“林小姐怀上了费思勤的孩子。” “……”林晖盛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他支支吾吾地说,“你……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陈韶文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林晖盛。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林晖盛收回视线,低头嗫嚅着。 陈韶文换上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林先生要是早些把这消息告诉我,也许就不会发生林小姐被投毒一事了。” “此话怎讲。” “林小姐所怀的胎儿乃是林记商号的继承人,很显然有人想趁机毒死林小姐,达到谋夺家产的目的,”陈韶文看着林晖盛,说,“我若是及早得知这个消息,必会派人详加保护林小姐。” 林晖盛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谋夺家产?陈探长,这话从何说起。” “我想林先生应该很清楚我的意思。”陈韶文不动声色地说。 “这太荒唐了,”林晖盛冷哼一声,说,“晖娴是我的亲妹妹,我岂会为了一己私利就妄图加害于她。不过恐怕现在我的话陈探长根本就听不下去,那么就请陈探长彻底调查此案,找出真凶,还我一个清白吧。” “如此最好,”陈韶文微微一笑,说,“如果林先生是清白的,那么自然无需担心。陈某虽然驽钝,但在警界多年,也算是略有浮名,这件案子陈某一定尽心竭力,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林晖盛悻悻地说,“灵堂那边还有诸多前来吊唁的客人,恕我不能多陪,陈探长请自便好了。” 陈韶文拱拱手,目送林晖盛气咻咻地离去。 第十三节 “这位兄弟留步。”陈韶文从背后叫住了段逸平。 “有什么事吗?”段逸平扭头看着陈韶文,神情警惕。 “有点事还想再问问段兄弟。”陈韶文快步走上前来。 “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陈探长了啊。” “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 “……” 段逸平脸上的不安早被陈韶文看在眼里,他缓缓说道:“你替你师父看守院门的时候,真的只有丫鬟小凤出去过吗?” “是啊,我已经告诉你了啊。” “你确定吗?” 段逸平点点头,说:“这种事我怎么会瞎说呢。” 陈韶文盯着段逸平的眼睛,看得他浑身不自在,盯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说道:“我看不是这样的吧,段兄弟,你可要想想清楚啊。” “陈探长,我没有骗你啊,”段逸平避开陈韶文的视线,说,“那个时候确实只有丫鬟小凤出去过啊。” “不对,你撒谎……”陈韶文厉声说道,“那个时候有人进来过,而你刻意隐瞒了这个事实。”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段逸平矢口否认。 陈韶文冷笑一声,说:“我当了二十多年警察,想骗我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告诉你,作伪证可是重罪。” 段逸平的额头上渐渐沁出了冷汗,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做了伪证?” “想看证据?”陈韶文换上一副阎罗脸,说,“那好啊,跟我回警局去,先拘你个几天,让你好好看看证据。” 说完陈韶文就从腰间摸出了手铐。 “等……等等,”段逸平后退一步,说,“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抓人。” “既然你说没人进过那个院子,林小姐又力保两个丫鬟是清白的,那我只能怀疑是你在鸡汤里下毒了,”陈韶文“啪”地一声将手铐铐在段逸平的手上,“怎么样,跟我回警局好好看证据?” “陈探长,你误会我了……我是清白的啊……”段逸平争辩道。 “清不清白回警局再说。”陈韶文毫不理会。 “嘿,等等……”段逸平挣扎道,“要是我告诉你实话,你能保证不告诉别人么?” “现在可不是你跟我讨价还价的时候,”陈韶文说,“你要么老老实实交代,要么我们回警局去好好待上两天。” 段逸平垂头丧气地看着陈韶文,没有说话。 “不过我猜有人给了你一笔好处费让你保守秘密吧,”陈韶文话锋一转,说,“你如果老实交代,我可以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笔钱你自己留着。” “可是……”段逸平舔舔嘴唇,欲言又止。 “没什么可是,”陈韶文叉着腰,说,“你要跟我玩什么花样,那我保证让你后悔自己到这个世界上来走了一遭。现在老老实实告诉我,有谁进了那个院子?” 段逸平咳了一声,说:“是……大少爷。” “我就知道,”陈韶文深吸一口气,说:“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小凤出去后没多久,大少爷就来了。” “他进去了多长时间?” “不知道,时间不长,最多也就五分钟的样子。” “当时他跟你说了什么吗?” “大少爷就说自己是来看看林小姐的。” “他要你别跟其他人说自己来过?” 段逸平摇摇头,说:“当时没有,不过后来听说小姐的鸡汤里发现了毒药,大少爷就私下找到我,要我别跟其他人说他来过绣楼,还给了我一笔钱,说只要我嘴牢,日后还会有重赏。” “当时林晖盛看起来有什么异常吗?” 段逸平想了想,说:“好像没什么异常……我不知道,大少爷也没跟我说几句话,就这么直接走进去了。” “嗯。” “现在你能把这个解开吗?”段逸平晃了晃被铐起来的双手。 陈韶文掏出钥匙,将手铐解开。 “现在我得准备重新找个活计了,”段逸平苦着脸,说,“我把大少爷卖了,在林园肯定是混不下去了。” “那可不一定。” “嗯?”段逸平惊讶地看着陈韶文。 “你和林晖盛,还说不定谁先离开林园呢。” “这几天整个林园上下可是鸡飞狗跳的。”余四提着一盏煤油灯,将脖子缩进领子里。 “嗯……”段逸平还在为白天的事担心,心不在焉。 “我看那个警察可不是什么善碴,”余四呵出一口白气,说,“我听说他今天挨个儿找府里的下人问话,看样子不把整个林园弄个底朝天绝不罢手。” “哦。” “你说谁会想毒死大小姐呢?”余四突然看着段逸平,问道。 “什么!”段逸平被吓了一跳,说,“我……我不知道。” “怎么从刚才起你就心不在焉的,”余四回过头来,说,“是不是那个警察也找你问话了?” “嗯?没有、没有。”段逸平急忙摆摆手,说,“我们这些下人知道什么,这种事千万别掺和进去,没我们什么好。” “这倒也是,”余四打了个喷嚏,抱怨道,“娘的,这天冷得快叫人活不下去了,白天阴沉沉的,我看怕是要下雪了。唉,你说我们这大冷天的半夜睡不了觉,还得出来巡院,真他娘的活受罪。” “这有什么办法,谁叫我们就是挣这碗饭的。”段逸平叹了口气,说。 “没办法,咱们生下来就是穷人家的孩子,不比林园里这些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余四撇撇嘴,说,“不过我看他们也都不是什么好货。” “你这话可别到处说,当心传出去有你好受的。” “嘿嘿,这不是跟哥哥你我才这么说的吗,”余四咧嘴一笑,说,“你说是谁想毒死大小姐的?” “我……我不知道。” “为什么要毒死大小姐呢……”余四疑惑地说,“听说好像跟费先生的死有关,哎,对了……” 说到这里,余四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你知道吗,我听人说,林老爷临死的时候把商号都交给费先生了。” “你这是听谁说的?” “你还不知道啊……”余四惊讶地说,“整个林园都传遍了,说费先生原来是林老先生的血脉。唉,这位费先生也是命薄,你说刚刚继承了这万贯的家财,偏偏为了一个娇滴滴的林小姐上吊自杀,真叫人无可奈何。” “……” “你在想什么呢,这边走。”余四拍了拍段逸平的肩膀,指着愚痴堂的院门说。 “哦,好。” “这院子也真够阴的,刚刚死了两个人,”余四一边念叨一边提着煤油灯朝里走,“别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好。” 段逸平心绪不宁地跟着余四。 “对了,你知道德善堂后面那个小院子吗?” “就是那个一直封起来的小院子?” “是啊,”余四点点头,说,“我听人说,之所以把那个院子封起来,是因为里面不干净,夜里老是闹鬼。” “闹鬼?” “是的,”余四压低声音,说,“我听府里的老人说,那还是大清朝时候的事了,当时林老太爷还在世呢。先是晚上有人看见一个女人的影子在那个院子里走来走去,等走近之后又什么都没有了。后来好几个人晚上都看见那个鬼影,渐渐的那院子也就没人敢去了。你见过锁院门的那把大锁吧,据说当初是林老太爷叫人把院子锁起来的,从那时候到现在,几十年了,那个院子一直没人进去。” “还有这种事?” “你还不知道啊,”余四拍拍段逸平的肩膀说,“反正晚上咱们巡院也离那院子远一点,别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嗯,”段逸平点点头,“我知道了。” 二人边走边说,穿过愚痴堂,来到了德善堂的院子里。 “娘的,讲着讲着,突然想撒尿了。”余四止住脚步,拿煤油灯晃了晃四周,说,“反正没人,就地解决吧。” “等一下,”段逸平叫住余四,说,“屋子后面平时没人去,我们到那边去好了,正好我也想方便方便。” “你是想到后面去看看那个院门吧。”余四哆嗦一下,说,“大半夜的哪里方便不好,非去那个犄角旮旯。” “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是想去看看,”段逸平吸了吸鼻子,说,“你放心,我们远远看一眼就走。” “先说清楚,要出了事,我可管不了你,自己先跑了啊。”余四战战兢兢地说。 “知道了,快走吧,再不走就尿裤子里了。” 两人绕过德善堂正面,沿着围墙走到了屋后。由于德善堂久来无人居住,屋后青石板的缝隙间冒出了不少杂草。段逸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面,余四举着煤油灯,畏首畏尾地跟在后面。 “先撒尿。”段逸平面向墙根,解开裤子,一通方便之后接过余四手里的煤油灯,等着他也方便完毕。 “哎,你过来看看。”段逸平紧紧裤带,提着煤油灯向前走了几步。 “等等我。”余四不敢单独落在后面,急忙跟了上来。 “你看,”段逸平突然发出一声惊呼,“这院门没锁!” “啊,这是怎么回事?”余四探过头去一看,发现院门的锁扣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咦,奇怪,锁呢?” “在这里,”段逸平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个锈迹斑斑的大锁,说,“这锁坏掉了,你看这里全都锈了。” “真邪门,”余四打了个哆嗦,说,“咱们还是赶快走吧。” 段逸平拿着那个坏掉的锁,说:“这锁早不坏晚不坏,偏偏挑咱们来的时候坏掉,看来是老天安排的,不如咱们进去看看。” “别……”余四脸色煞白,说,“哥哥你胆子大可别拉着我,我家里还有老娘要养,我可不想白白被厉鬼夺了性命。” 段逸平正要开口,突然从院子里穿来“啪”的一声,好像里面有人踢了到什么东西。这声音虽轻,可是在寂静的半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妈呀,里面……里面有东西!”余四被吓得面无人色,“段……段哥,咱……咱们赶快逃吧!” “要逃你自己逃,我要进去看看。”段逸平举起煤油灯,将院门推开。 “吱——呀……” 锈死的门轴发出凄厉的叫声,一阵阴风扑面而来,瘆得人心里发慌。段逸平举高煤油灯,可是光线只能照清楚面前几步的距离,再远一点就是漆黑一团了。 “段……段哥……”余四抓住段逸平的胳膊,结结巴巴地说,“我们还是别……别进去了……” “放……放心,没事。”这时段逸平心里也止不住地打鼓,可是刚才在余四面前已经把话说得死死的,现在反悔实在丢不起这个面子,于是硬着头皮朝里走去。地上的草都快长到人的膝盖处了,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刚走了两步,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堵墙,段逸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幢房子。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房子边,一手扶着墙,一手举着煤油灯,在草丛中向前走去。墙上的青砖凹凸不平,还结了不少的蜘蛛网,不一会儿,段逸平的手就摸脏了。 “啊……”这时余四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接着传来“噗通”一声。 “怎么了?”段逸平紧张地问。 “我脚扭到了。”身后传来余四痛苦的声音。 段逸平转过身来,发现余四跌倒在地,眼睛、鼻子、嘴巴几乎扭在一起,正痛苦地呻吟着。 “能站起来吗?”段逸平把煤油灯放到地上,准备扶起余四。 “段、段哥……”余四突然睁大眼睛,指着段逸平身后,惊恐万分地说,“你、你看,那是什么……” 段逸平转过头去,发现前方黑暗处好像有一个幽暗的光球在上下晃动,好像是一个放大了几十倍的萤火虫一样。 “啊……”这时一阵风吹了过来,沙子飞进了段逸平的眼睛,他赶忙闭上眼睛,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谁知道却踢倒了煤油灯。“咣”的一声,灯熄灭了,周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前方那个光球还在晃动着,并且慢慢向着这边移了过来。 “啊——救命啊——有鬼……”余四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段逸平觉得自己膝盖瘫软,几乎要站立不住了,他后退两步,努力不让自己跌倒。他全身颤抖不已,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 “救命啊——有鬼啊……”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段逸平猛地转过身去,发足狂奔,一边跑一边发出哀嚎。这凄厉的声音划破了寒夜的宁静,久久地回荡在林园的上空。 “段哥——别丢下我啊……”余四跌坐在地上,几乎要哭出来了,他的右脚痛得几乎不能动了,被段逸平丢在闹鬼的院子里,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救命啊……”眼见段逸平弃自己而去,余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抱住脑袋,在地上缩成一团。恍惚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走到了余四身边,他根本不敢睁开眼睛,全身抖得像筛糠一般。余四觉得那东西好像在看着自己,一股咸腥的液体涌上他的喉头。余四硬生生将它吞了下去,不敢发出一点动静。接着他的耳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像那东西离自己而去了。 余四就这么抱着脑袋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杂乱的脚步声,还有问话声。 “怎么回事?” “里面有没有人啊?” “谁在里面,听到就应一声。” “余四……” “小心脚下!” “看,那边好像有个人。” “快过去看看。” 余四觉得自己被人扶了起来,他慢慢睁开眼睛,看见护院卢彪正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拿着一把长刀,他身后还站在好几个拿着长短棍棒的汉子。 “余四,你没事吧,到底怎么回事?”卢彪厉声问道。 “鬼……鬼……”余四战战兢兢地说,“这院子里有……有鬼……” 话还没说完,余四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一节 “喂,秦慧吗,”从电话里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嗯?”秦慧怔了一下,说,“没有安排,有什么事啊?” “太好了,你能在半个小时之内赶到南门车站吗?” “南门车站?” “是啊,你要是能在半个小时内赶到我就去买下一班的车票了。” “车票,你要去哪里啊?”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不耐烦:“见面再说吧,你半个小时内能赶到吗?” 秦慧抬头看了看挂钟,说:“可以,我打车来好了。” “那行,我去买车票了,你赶快来,我在车站门口等你,见面再说。”话没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三天的时间了,这几天里秦慧丝毫没有杜撰的消息,发短信不回,打电话总关机,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现在杜撰莫名其妙打来一个电话,让她马上赶到南门车站,秦慧觉得他应该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自己帮忙,于是赶紧收拾停当,出门打了一辆出租车朝南门车站而去。 秦慧刚下出租车,就看见杜撰站在车站门口东张西望。 “这里、这里,”一看到秦慧,杜撰连忙招手示意她过来,“你怎么现在才来,还有几分钟就要开车了。” “到底要去哪里啊?” “去青衣县。” “去青衣县干什么?” “先上车再说吧。” 杜撰拉着秦慧急匆匆朝车站里走去,穿过候车大厅,大巴司机站在出入口朝他们挥手:“去青衣县的,赶快上车,马上就要开了。” 杜撰冲司机点点头表示感谢,拉着秦慧上了车。大巴已经坐满,只有后排还有两个空着,杜撰示意秦慧坐靠窗的位置。秦慧刚一坐下,大巴车就开了,杜撰将挎包放在行李架上,在秦慧旁边的座位坐了下来。 “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也不回我的短信,连电话都不接。”秦慧不满地说,这时她注意到杜撰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头发更是乱成一团,大衣的下摆也有些皱了,看起来好像几天都没休息好的样子。 “这几天我都在外面跑来跑去。”杜撰淡淡地说。 “哦?” “我去了市图书馆、档案局、公安局、报社、辖区派出所,还去了一次梅镇。” “你都调查什么了啊?” “我想知道除了死掉的林晖盛外,林氏三兄妹后来的情况。” “结果如何?” 杜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民国三十九年,林晖隆去了美国,不久之后林晖源去了香港,只留下林晖娴一个人守在林园,那个时候她已经生下了费思勤的遗腹子。那个孩子活着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六十岁了。” “能找到他吗?” “我这几天就是在忙这个,”杜撰抓了抓头发,说,“今天上午才得到确切的消息,这个孩子还活着,叫乔万康,现在是青衣县环卫局的一位退休职工。” “这么说我们去青衣县就是去找这个乔万康?” “是的。” “你是不是怀疑这个案件还有什么隐情?” 杜撰将头靠在椅背上,沉默了好一阵才开口说道:“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我只是觉得需要见见当事人,掌握更多的情况。” 秦慧知道现在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来,索性扭头看着窗外,不再说话了。 杜撰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他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喂,醒醒,快到啦。” “嗯?”杜撰猛地睁开眼睛,发现秦慧正看着自己,他哼哼唧唧地问了一声,“现在几点了?” “快到十二点了。”秦慧看了看手表,说。 “哦,我睡了有一个小时了啊。”杜撰自顾自地嘟囔道。 “嗯,你还说梦话呢。”秦慧认真地说。 “我说什么梦话了?”杜撰的样子看上去有点紧张。 “没听清楚。” “哦,看来我说得很小声,”杜撰抓抓头发,说,“要是被前后排的人听见了,丢人可就丢大了。” “你这几天都没怎么休息好吧?” “这几天确实没怎么睡觉,”杜撰在座位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说,“我晚上一直在思考问题,不知不觉就天亮了。” “也别把自己弄得太累了啊。” “嗯,知道了。”杜撰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大巴车驶进了县城,拐过一个路口之后就是汽车站了。司机将大巴车靠边停下,车上的乘客纷纷站起身来从行李架上取行李,杜撰起身取下挎包,和秦慧一起走下大巴车。汽车站显得有些混乱,杜撰和秦慧刚一下车,一群人就围了上来,有问要不要住店的,有问要不要打车的。杜撰一言不发,拉着秦慧突破人群的包围,走出汽车站。 “你吃早饭了吗?” “嗯?” “你一定没吃早饭吧。”秦慧将头发朝耳边拢了拢,说。 “嗯,没吃。” “不吃早饭可不行啊,”秦慧皱起眉头,说,“现在都十二点了,我们先把午饭吃了再说吧,即使要找人也得等到下午去了。” 杜撰看了看手表,无奈地说:“好吧。” 青衣县城并不大,沿着清江两岸各有两条主干道,一座水泥大桥连接着南北两岸,汽车站在北岸。杜撰和秦慧沿着马路朝前走了几百米,拐进一条小街上,看起来这条街上的餐馆比较多。杜撰挑了一家看起来比较干净的餐馆,找了一个清净的位子坐下,随便点了几个家常菜。 “老板,请问环卫局怎么走啊?”点菜的时候,杜撰趁机询问老板。 “环卫局啊,那要过河了,”老板在围腰上擦了擦手,热情说,“从这边过了桥之后朝右一直走,大概走十分五分钟的样子就能看到了,就在路边,环卫局的对面是一家超市,很容易找到的。” “谢谢了。” “不客气。” 秦慧喝了一口白开水,说:“你有那个乔万康的电话吗?” 杜撰摇摇头,说:“我只查到了住址,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呢。不过我在青衣县公安局还有熟人,实在不行请他帮帮忙应该可以的。” “哦?” “说起来我在青衣县已经参与过两件案子的侦破工作了,一件是姜侯村出土汉墓杀人案,一件是红叶山庄杀人案,因此认识县公安局刑警中队的一些人。”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杜撰以前办过的案子,这家餐馆上菜倒是很利索,没一会儿就把菜都上齐了。杜撰和秦慧停止了聊天,埋头吃饭,很快就把桌子上的菜一扫而空。 走出餐馆之后,秦慧对杜撰说:“哎,除了林晖娴和费思勤的这个儿子,你这几天还调查出什么?” 杜撰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说:“我还想找一个人,不过他应该已经不在世了吧。” “谁?” “调查这件案子的警官陈韶文。” 秦慧点点头,说:“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的后人。” “我已经拜托刑警队的熟人帮我查了,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hr /> 注释: 第二节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上了大桥,因为下游建有清江水库,所以青衣县境内的清江河面很宽,水流也变得缓慢起来。清江是由上游的雪山融水汇集而成,每到冬季它的水量就变得很少,原本宽阔的河面只剩下原有的三分之一。连接青衣县南北两岸的这座大桥还是由五十年代援华的苏联专家设计修建的,桥面很窄,这几年县政府正筹划在上游一公里的地方再建一座新大桥。两人走过大桥之后朝右转,清江南岸是老县城所在,主要的居民区都在这里,比较繁华,北岸是后来建设的,基本都是政府机关和工厂企业,也有一些新建的居民小区,大多都是比较高级的电梯公寓。 走了大概十五分钟左右,杜撰看到了超市的招牌,他朝街对面看去,果然发现了环卫局的大门,于是示意秦慧过马路。 “那个乔万康具体住址是多少啊?” “三单元401,”杜撰看了看手机,说,“不知道他在不在家。” “中午的话一般老人家都应该在家的吧。” 环卫局的院子很小,里面只有两栋楼,前面一栋是办公楼,后面一栋是家属楼,看起来两栋楼都很老旧,应该有快二十年的历史了。楼道很窄,杜撰和秦慧爬上四楼,敲了敲401的门。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头发灰白的小个子老太太疑惑地看着门前的二人,说:“你们找谁?” “请问乔万康在吗?” “在,”老太太转身对屋里喊道,“老乔,有人找你。” 只见一个身材瘦小的老人走了出来,他戴着厚厚的眼镜,头顶全秃了,脸上沟沟壑壑,看起来饱经风霜。 “你们是……”乔万康眯起眼睛,看着杜撰和秦慧。 “你好,我叫做杜撰,是一位撰稿人,因为对民国三十七年的林晖盛杀人案很感兴趣,所以想搜集一些资料,你要不介意的话,能和我谈谈吗?” 听到杜撰的话,乔万康愣了一下,喃喃地说:“撰稿人,是报社记者一类的吗?” “差不多吧。”杜撰抓抓头发,说。 “先请进来吧。”乔万康让出道来。 杜撰和秦慧走进屋去,这是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客厅不大,里面的沙发、柜子、茶几、电视机都是很老旧的东西。客厅没有窗户,因此光线有些暗,杜撰和秦慧在沙发上坐下,乔万康则坐在对面的一张扶手藤椅上。 “我去给你们倒一点水来。”老太太转身朝厨房走去。 “谢谢,真是太客气了。”杜撰连忙点头致谢。 “你叫什么名字?”乔万康盯着杜撰,慢吞吞地说。 “哦,对了,这是我的名片。”这时杜撰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张名片,双手毕恭毕敬地递给乔万康。秦慧趁机瞥了那张名片一眼,发现印在上面的头衔竟然是某某杂志社的特约编辑。 乔万康接过名片,很仔细地看了一遍。 杜撰和乔万康寒暄一阵,说:“我们这次来其实是想向你了解一下你母亲的事情,希望你能和我们谈谈。” “我母亲吗……”乔万康顿了顿,说,“你们想知道什么?” “请问你母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杜撰连忙问道。 乔万康沉默了一阵,说:“那是1966年年底,我十七岁,我妹妹十二岁,当时我父亲被造反派抓起来批斗——我们已经失去了和他的联系——生死未卜。我母亲也被抓起来批斗过好几次,我亲眼看见造反派用香烟头烫我母亲的手。” 说到这里,乔万康又沉默了一阵,然后说:“那天我接妹妹放学回家,平时家里门都是打开的,可是那天却关上了,我也没在意,就拿出钥匙把门打开,谁知道却发现我母亲用一根皮带把自己吊在床头,身子已经凉透了。” 听到这里,秦慧心情沉重地看了杜撰一眼,可是杜撰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直直地看着乔万康。 “后来多亏一位邻居的帮助,才借到一辆三轮车,把我母亲的遗体拉到郊外的荒地里埋了。当时也没有棺材,就是用一张草席卷了卷,然后在土堆上插了一块木牌子。母亲死了,父亲也杳无音信、生死不明,我和妹妹形同孤儿,我只好去河滩上背石头换点吃的,晚上就睡在河边的工棚里,一天干下来两个肩膀上的皮都被磨烂了。” 乔万康说得很慢,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悲戚唏嘘的表情,好像说的都是别人的故事,可是他说的每一个字落在秦慧的心里,都显得很沉重。 “请问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杜撰问道。 “我父亲叫乔复生,”说到这里乔万康停了一会儿,说,“其实要算起来的话他应该是我的继父——我母亲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我的身世,这些事情都是我父亲后来告诉我的。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是我父亲待我很好,如同亲生,甚至比我母亲还好。” “哦?”杜撰扬了扬眉毛,说,“你母亲不喜欢你吗?” 乔万康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母亲好像从来没有把我当作她的亲生子看待,当我们说话的时候,我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冷漠和无动于衷。” “那你妹妹呢,”杜撰问道,“你母亲对你妹妹怎么样?” “也说不上特别好,”乔万康挠挠头,缓缓地说,“母亲好像就是这样一个性格,对谁都是冷冰冰的。我父亲的性格则完全相反,对谁都很好,十分热情。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件事来。我上小学的时候,和同班的一个同学打架,小孩子打架下手也没个轻重,对方把我的眼睛给打肿了,我情急之下用铅笔朝那个小孩的眼睛戳过去。结果铅笔尖扎中了那个小孩右眼框下的位置,只差一点点就把他给戳瞎了。那个小孩的父亲是部队的一个领导,学校也怕担责任,就把我母亲叫来,给对方赔礼道歉。事后母亲把我从学校接回来,又气又急,就用父亲的皮带狠狠地抽我。我到现在还能记得母亲当时的眼神,十分可怕,好像当场就想用皮带把我打死似的,我从来没见母亲那么生气,她的脸都扭曲了……” 乔万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从那以后,我对母亲一直很怕。我父亲也打过我,可是我总能从我父亲的眼神里看到疼爱和恨铁不成钢。只有我母亲的那一次,我真怕她会当场打死我。事实上那次我也确实被打个半死,因为躲避皮带的抽打,我的头磕到了桌子角上,晕了过去。后来据说是我父亲回来以后从我母亲手里抢下皮带,又把我背到医院去,我的头上缝了七针,在医院里躺了两天。后来我才知道,对方的家长和我父亲早有宿怨,因为这件事使双方的关系更加恶化。后来我父亲在文革中之所以被斗得很惨,也有对方趁机落井下石的原因。”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母亲会那么生气。”杜撰点点头。 乔万康也跟着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那么你父亲是什么时候和你母亲结婚的呢?”杜撰继续问道。 “1950年,”乔万康舔舔嘴唇,缓缓说,“那年我父亲从部队上转业到青衣县县政府工作,经人介绍认识了我母亲,两人不久就结了婚。” “你母亲在世的时候有没有和你说过她以前的事呢?” 乔万康摇摇头,说:“她一次也没有提起过。当初我父亲和我母亲结婚的时候,因为我母亲的出身成份不好,曾遭到很大的阻力,所以我母亲从来不跟别人提自己以前的事——包括我和我妹妹在内。我都是在我父亲被造反派抓起来批斗的时候,听见有人骂我母亲是大地主家的娇小姐,才隐约知道一点我母亲的过去。” 听乔万康这么说,杜撰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那你母亲死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遗书之类的东西?”秦慧突然开口问道。 “没有,她什么也没留下来。” “你母亲自杀前的一段时间,有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乔万康想了想,说:“当时母亲几乎每隔几天就要被抓去批斗一次,晚上回来的时候身上到处都是青紫瘀伤,还有香烟头的烫伤。母亲千方百计地打听父母的下落,可是什么也打听不到,她让我好好照顾妹妹,还说无论如何让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说这话的时候,我也没想到母亲已经准备轻生了。” 杜撰叹了口气,说:“你母亲还有几个哥哥,你后来有他们的消息吗?” 乔万康摇摇头,说:“没有,要不是后来我父亲告诉我,我还不知道我母亲曾有哥哥。听我父亲说,1950年的时候我母亲在香港的哥哥曾给他写信,想让她也去香港,不过当时我母亲正要和我父亲结婚,为了避嫌,连信也没有回。” 杜撰“哦”了一声,说:“那么关于你的身世,你父亲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和我母亲结婚的时候我已经一岁多了,我的亲生父亲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没有跟你说你的亲生父亲是谁?” “没有,他说我母亲解放前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梅镇林园就是我母亲家的旧宅。”乔万康停下来,喘了口气,说,“后来我自己去查了一些资料,才大概知道一点我母亲以前的事。唉,不过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那都是我出生前的事啦。我这大半辈子都过得很苦,那些什么有钱人家的事和我根本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从来不去想它。现在我的儿子和女儿都成家了,也有一份安稳的工作,我已经很欣慰了,就想着和老伴一起过一个平平淡淡的晚年生活就好。” “你父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呢?” “1995年,”乔万康看着杜撰,说,“我父亲去世之前我在公墓买了一块双人墓地,给我母亲也立了一块碑。我母亲原来的那个墓早已经不在了,八十年代的时候建工厂,把那里全部给推平了。” “那公墓是在青衣县吗?” “是的,就是归园公墓。” 杜撰点点头,说:“知道了,今天真是感谢你能跟我说这么多。” 乔万康笑了笑,说:“没什么,难得还有人想找我这样的一个老头子聊天,不知道我提供的情况对你是否有用。” “很有用,”杜撰站起身来,说,“今天真是谢谢你了,时间也不早了,那我们就不打扰,就此告辞吧。” 乔万康起身把杜撰和秦慧送到门口,这时他突然想起什么,小声对杜撰说:“对了,我想起一个事,不知道有没有用。” “什么事?”杜撰转身看着乔万康,问道。 “我想起来母亲去世前一天,曾跟我说过一句话,可是我一直都不知道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话?”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杜撰怔住了,他微微眯起眼睛,说:“除了这句话之外,她还说了什么?” 乔万康摇摇头,说:“现在仔细想想,我母亲这句话应该也不是对着我说的,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当时我还问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就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了,”杜撰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非常感谢。” 告别了乔万康,从环卫局家属楼里走出来以后,杜撰一直默不吭声,低头想着什么,秦慧见状也不便出言打断他的冥思,默默地走在后面。大概走了十五分钟之后,两人又回到了桥头,杜撰抬起头来,拦住了一辆经过的出租车。 “我们去哪儿?”秦慧看着杜撰,问道。 “去归园公墓。”杜撰一边说一边坐进了出租车。 秦慧赶忙也坐上出租车,说:“林晖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杜撰的脸上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说:“林晖娴的话意思很明确。” “是什么啊?” 杜撰似是而非地回答道:“整块拼图现在已经拼上一大块了,还差一点点就可以还原整幅拼图啦。” 见杜撰这么说,秦慧知道再问也是枉然,索性不再说话。出租车驶出县城,朝郊外开去,开了大约二十多分钟后,来到了归园公墓的大门前。公墓的大门被设计成一个大大的石牌坊,看上去古香古色。 杜撰下了出租车,迈步朝里走去,公墓占地很广,还分了好几个园区。秦慧紧紧地跟过来,说:“公墓这么大,怎么找林晖娴的墓啊?” 杜撰看了看手表,说:“我们分开找,找到了就打电话通知一下。” “喂……”还没等秦慧发表意见,杜撰已经大踏步朝另一边走去。 “哼。”望着杜撰远去的背影,秦慧虽然一肚子气,可也没办法,只好在墓园里挨个儿寻找林晖娴的墓碑。整座公墓里什么人也没有,十分安静。看着一个个的墓碑,秦慧觉得自己的脊梁骨有些发凉,她看了看四周,哪里还找得到杜撰的影子,她不禁暗暗骂起了杜撰。 第三节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着实把秦慧吓了一大跳,她从提包里拿出手机,从里面传来了杜撰的声音:“我找到了。” “你在哪里?” 杜撰报告了自己的方位后就挂掉了电话,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秦慧也顾不得骂了,急急忙忙朝杜撰的方向跑去。 “这个就是乔复生和林晖娴的墓。”看到秦慧后,杜撰指了指身前的墓碑,说。 “哦……”秦慧嘟嘟囔囔地走到杜撰身后,发现这是一块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上面嵌着乔复生和林晖娴的合照。照片上的乔复生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很瘦,梳着分头,双目有神,棱角分明,嘴唇很厚,穿着深色中山装,眉宇间透着一股军人特有的英武之气。林晖娴留着齐耳短发,素面朝天,穿着一件灰土布衣服,虽然没有任何妆饰,却丝毫无损于她的美貌,反而更显出一份质朴之美。 “一想到这样一位美丽女子的一生是如此悲惨,我心里就很难受。”秦慧说。 “哦?”杜撰扭头看了看秦慧。 “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吗?”秦慧反问道。 “唔,我不想在调查的过程中掺入任何个人的感情,这会影响我的判断。”杜撰喃喃地说。 “可你是人不是机器。” “我可是一个冷漠的人。”杜撰面无表情地看着秦慧,说。 “不,我觉得你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只是你从来都不习惯在别人面前表露自己的感情而已——你总是用高速运转的大脑来武装自己,却忘了人与人之间最坦诚的交流是要靠心灵的。” “是吗?”杜撰盯着大理石墓碑,过了一会儿,说,“我一直都认为只有智慧才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 秦慧正要说话,却突然被一阵电话铃声打断。 “喂……好……我知道了……太好了……你把地址发到我手机上吧……我明天会去拜访的……真是太谢谢你了……好……再见。” “什么事啊?”见杜撰面露喜色地挂掉电话,秦慧连忙问道。 “刑警队的老罗帮我找到了陈韶文的后人,他说他们还保留着当年陈韶文的日记。”杜撰情不自禁地抓住秦慧的肩膀,说。 “那真是很幸运了,可以看到许多第一手的资料了。” “是的,”杜撰看了看手表,说,“我们走吧,今天先回去,明天我们再一起去拜访陈韶文的后人。” 杜撰和秦慧离开归园公墓,打车回到县城,在车站搭上了返程的班车。杜撰似乎对于明天的拜访很期待,他坐在车上,脸朝外看着车窗外疾逝的风景,左腿情不自禁地上下抖动着,甚至还轻声哼起了马赛曲。 “还真是很少看见你心情这么好呢。”秦慧说道。 “嗯?”杜撰回过头,说,“这是因为现在我脑子里的一些疑惑说不定明天就可以得到解答了。” “是什么样的疑惑啊,能给我说说吗?” “明天我会告诉你的,”杜撰笑了笑,说,“对了,你们学校图书馆有《中华民国民法典》吗?” 秦慧愣了一下,说:“法学院图书馆有一套《六法全书》。” “外人能够借阅吗,我想看一看。” “恐怕不能,不过要是单借一本《中华民国民法典》的话,我能帮你借出来。” “你随身带了借书证吗?” “带了。” “太好了,图书馆几点关门?” “下午五点。” “唔……”杜撰看了看大巴车上的电子钟,说,“我们差不多四点半到站,然后直接打车过去,希望能来得及。” “哦……” “现在我要睡一会儿了。” “好的。”秦慧从提包里拿出手机,插上耳机开始听歌。 班车到站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四点三十五分了,杜撰拉着秦慧一路小跑出了车站,拦下一辆出租车,朝目的地疾驰而去。 “师傅,请开快一点,我们赶时间。”杜撰迫不及待地对出租车司机说。 “好的,不过现在快到下班时间了,路上车多。” 杜撰点点头,不再说话。出租车司机娴熟地在大街小巷穿行,当抵达学校门口时,指针才刚刚走到四点四十八分的位置。 “我们跑快一点,还来得及。”杜撰跳下出租车,一路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跑去。 秦慧抓住提包,紧紧地跟在后面。当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到图书馆门口时,还有五分钟就关门了。 “我帮你拿包,你快进去借书。”杜撰从秦慧手里接过提包,催促道。 秦慧拿起借书证,跑了进去。杜撰来到图书馆对面的路边长椅上坐下,静静地等秦慧出来。大约十分钟后,秦慧和最后一批借书者一起从图书馆里走了出来,手里捧着厚厚的一本硬皮书。 “借到了?太好了。”杜撰拿过那本书,迫不及待地翻开。 “你要查什么啊?” “算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喝点东西吧,边喝边看。”杜撰改变了主意,他合上书,对秦慧说。 “好。” 第四节 两人来到上次那家茶餐厅,点了一壶东方美人。杜撰将书放在桌子上,仔细地查阅着,秦慧则坐在对面默默地喝着茶。 大约半个小时后,杜撰满意地合上书,端起面前一口没动的茶,说:“好了,该查的已经查完了,你走的时候把这本书带回去吧,找个时间还掉就行了。” “你到底在查什么啊?” “唔,我主要看了民法典的第五编《继承》部分,”杜撰抓抓头发,说,“很有意思,不,是非常有意思。” “算了,你老是这样说话说一半,吊我胃口。”秦慧不满地说。 “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职业习惯问题而已,”杜撰微微一笑,说,“要是不会吊人胃口,怎么写小说吸引读者啊。” “就知道狡辩。” “没有的事。” “哼。” 两人在茶餐厅坐了一会儿,吃完饭后杜撰打车将秦慧送了回去,当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杜撰脱掉外套,换上一件深蓝色棉睡袍,打开电脑查看了一下邮箱,又在MSN上和一位编辑聊了一会儿天。不到九点杜撰就关掉了电脑,他从床上拾起一本没看完的推理小说,一口气看到了凌晨两点。 杜撰合上最后一页的时候,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酸痛,他去洗了一个澡,便钻进被窝里睡觉了。不知道是不是白天太过劳累,杜撰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他看不清她的脸,只是觉得她很漂亮。两人在一起说话,突然出现了几个黑衣人,不由分说地将那个女人抢走了。杜撰能看见那几个黑衣人在折磨那个女人,女人苦苦地哀求着。杜撰想要去救她,可是丝毫动弹不了,嗓子里也喊不出声音。他掏出了手机,想打110,可是拨了几十遍全拨错了号码。 当杜撰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时间,凌晨四点二十七分。杜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倒在床上,再度沉睡了过去。 第一节 当第二天陈韶文来到林园时,整个林府上下几乎已经陷入了失控的状态。这是林郁哲去世后的第四天,每一个前来吊唁的客人都在讨论着这几天来在林园发生的事。无论是差点被毒死的林家大小姐,还是夜里会闹鬼的小院子,都成为上到公司董事、下到膳房跑腿茶余饭后的谈资。 林晖盛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双眼下有着明显的眼袋,脸上长满了胡渣,头发也乱糟糟的,显然没有经过任何的梳理。 “闹鬼?”陈韶文手上的香烟已经烧出了长长的一段烟灰,可是他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个院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先生你能告诉我吗?” “那个院子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林晖盛低声说,“从我祖父还在世的时候起,院门就一直锁着,我们都知道那个院子风水不是很好,夜里不安静,所以从来没人想搬进那个院子,就这么一直空着。” “那么那个院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闹鬼的?” 林晖盛摇摇头,说:“这个你得去问我伯母了,我想她也许知道。” “昨天晚上你一直都在给林老先生守灵吗?” “是的,”林晖盛有气无力地说,“我和晖源、晖隆一直都守在灵堂那里——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陈韶文解开风衣的扣子,说:“我能和老太太谈一谈吗?” “我让人去通报一下,”林晖盛招手叫来林嘉,说,“伯母昨天也守了一整夜的灵,现在应该很疲惫了,请陈探长不要打搅她老人家太长的时间。” “那是自然。” 林嘉带着陈韶文来到林园后宅的一个大院子里。这里有一幢两层的西式小楼,别名叫做忘忧馆,这是林郁哲的弟弟林郁英主持修建的,专门用来举办各种舞会沙龙以招待贵宾,据说抗战时期重庆政府的很多达官显贵都曾来这里住过。施媛和林郁哲分居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 陈韶文从侧门走进忘忧馆,穿过走廊来到一个装饰着水晶吊灯的长方形大厅。林嘉带着他走上二楼,施媛住的房间采光很好,还有一个装有法式落地窗的宽敞阳台。林郁哲的未亡人没有穿丧服,而是披着一件白色的棉袍坐在沙发上。她披着头发,未着粉黛,眼角可以看到一些细微的鱼尾纹。 “陈探长,请坐。”施媛轻轻地说,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疲倦。 陈韶文点点头,在另一边的沙发上坐下。 “要喝点什么吗,茶还是咖啡?”施媛将披散在双肩的头发拢到脑后,说。 “咖啡好了。”陈韶文将帽子放到茶几上。 “你的事盛儿都跟我说了,”施媛叹了口气,说,“你认为费思勤的死,还有娴儿被投毒,都是我们家里人做的吗?” 陈韶文沉吟一阵,说:“我只能说,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施媛将视线投向窗外,说:“盛儿、源儿、隆儿都是我看着他们长大的,他们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那么您认为林小姐被投毒是怎么回事呢?”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施媛懊恼地说,“这不应该是你们警察做的工作吗?干嘛要跑来问我。” 陈韶文苦笑一下,说:“所以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提出各种各样的可能性罢了。最后从这些可能性当中发现事情的真相。”<dfn>http://www.99lib?net</dfn> “警察要怎么工作,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施媛不满地说,“我只是觉得,不应该随随便便把我们林家人当成嫌疑犯,我们都是有身份的人。” “我知道,我也是秉公办理而已,”这时老妈子端上来一杯咖啡,陈韶文道谢后用调羹搅拌着咖啡,说,“事实上,我还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您。” “什么问题?” “关于那个闹鬼的院子,您知道么?” “知道一点,”施媛转过头来看着陈韶文,说,“听说昨天晚上那里又闹鬼了。” “是的,所以我想要查查这件事,”陈韶文端起咖啡杯,呷了一口,说,“您知道那个院子是什么时候起开始闹鬼的?” “这个我曾听亡夫提起过,那个时候他才几岁大,大概是前清光绪二十几年的样子。”施媛想了想,说。 “没闹鬼前那个院子是干什么的,什么人住在那里?” “那个院子一开始好像是府里的管事和亲信听差住的,因为紧邻老太爷住的德善堂,便于就近照顾老人。后来有人经常在夜里看见院子里有个女人的影子,老太爷请了好几拨道士和尚来做法事也无济于事。渐渐大家都对这个院子敬而远之,老太爷听从别人的建议,就把那个院子给封了起来,这么多年来一直空着。” “也就是说,院门自从那个时候起,就一直锁着?” “是的,至少亡夫在世时,从来没想过要打开那个院子。” “那么钥匙呢,院门的钥匙在哪里?” “不知道,”施媛耸耸肩,说,“谁也不知道那个院门的钥匙在哪里,也许当初老太爷叫人锁上院门之后就把钥匙给扔了,反正也从来没人想过要打开那个院子。” 陈韶文点点头,说:“请恕我冒昧,我还想问您一下,关于费思勤的事,林老先生生前曾跟您提过吗?” “没有,”施媛摇摇头,说,“不过即使他不跟我说,我也能猜到几分——费思勤和亡夫年轻时候的样子倒有几分相似。” “对不起。” “没关系,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施媛吐了口气,说,“再生气也与事无补。说实话,这么多年来,我和亡夫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十分疏远了,有的时候就像是陌生人一般。从我嫁到林家的那天起,他就没用正眼看过我。一开始我怨恨、发火,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情感的事是勉强不来的。既然改变不了这个事实,那就只能默默地接受——关于这一点我从来不讳于和人谈起。” “那么费思勤和林小姐的事情,您事先知道吗?” 施媛点点头,说:“娴儿很聪明,可她毕竟是个单纯的孩子,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我想过要劝告她一下,可是整件事又该从何说起呢……还没等我开口,这一切就突然间发生了,有的时候我在想,也许这是老天爷对林家人降下的惩罚。” “惩罚?” “是的,上一辈人种的恶果,却要下一辈人来承受,这是多么的讽刺啊。”说到这里,施媛变得有些激动,她的眼中溢出泪水。 陈韶文觉得自己不能再问下去了,他站起身来,说:“对不起,勾起了您的伤心事,我想我就问到这里好了,请夫人您好好休息吧,保重身体。” “好的,”施媛也站起身来,说,“我让人送你出去。” 陈韶文拿起茶几上的礼帽,点头致谢。 第二节 “陈探长……”就在陈韶文快要走出房间时,施媛突然从背后叫住了他,小声说,“我感觉,这出悲剧还远远没有结束。” 陈韶文转身看着茫然若失的施媛,没有说话。 “就是这里了。”林嘉指了指院门,说。 陈韶文看着手里的锁,这是一个铁制的挂锁,从锁孔里看去,里面已经完全坏朽,长满了铁锈。他将锁交给身边的警士,大步走进院门。由于废弃多年,院子里荒草丛生,房檐下结满了蜘蛛网。 从德善堂的侧门进入,迎面是一幢平房的侧墙。陈韶文走到房子的正面,这是一幢规格比德善堂、愚痴堂略小的房子,房梁、屋檐上也没有什么装饰,显得很质朴。院子里除了高及膝盖的荒草外什么也没有,在院墙的东南角,有一口水井,不知为什么上面压着一块巨大的石井盖。 “那个水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用石头盖起来?”陈韶文指了指水井,说。 “那是镇邪用的,”林嘉答道,“据说当年找风水先生来看过,说院子里这个水井与地下相通,使得阴气上升,盖住了居者的阳气,解决的方法就是找一块大石头把这口井封起来,镇住地底的阴气。” 陈韶文点点头,他环顾四周,只见院墙并不高,如果有人想逾墙而入,也不是什么难事。他上前两步,看到有一块地方残草狼藉,想来这就是昨晚余四跌倒之处。由于昨晚林府众人举着火把灯笼在这里搜查了大半夜,所以也周围被踩得一塌糊涂,根本无从寻找什么有价值的痕迹。 陈韶文走到屋子前,发现窗框已经很残破了,一推就开。屋子里积满了灰尘,除了一张坏朽的木床以及几个歪七扭八的凳子外,什么也没有。陈韶文转身对林嘉说:“府里有没有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我有些事想问问。” 林嘉想了想,说:“有的,有一位叫江敬良的老伯,今年已经快八十了,打小就在林府做佣人,无儿无女,所以林老先生专门吩咐分了一间屋子给他住,吃穿用度都由府里开支。大家都管他叫良叔,府里的旧人旧事他知道得最清楚了。” “好,你带我去见见这位良叔。” 林嘉带着陈韶文来到一个小别院,指着其中的一间房说:“良叔就住在这里了,不过他耳朵不太好用,你跟他说话得大声一点。” 陈韶文点点头,林嘉上前用力敲门。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探出头来。 “良叔,”林嘉凑上前打着招呼,说,“您老身体还好吗,我们有点事想找你问问。” 良叔点点头,打开门,招呼林嘉和陈韶文进来。屋子里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柜子以及两把椅子。 “良叔,这位是侦缉大队的陈探长,他有点事想向您打听一下。”林嘉介绍道。 “哦,好、好,请坐、请坐。”良叔招呼陈韶文和林嘉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在床沿上,顺手用铁钳拨了拨地上的火盆。 “良叔,您在府里呆的时间最长了,所以有点事想问问您,”陈韶文将椅子移近一点,说,“您知道德善堂后面那个闹鬼的小院子吗?” “你是说那个管家院吗?”良叔用奇怪的眼神看了陈韶文一眼,说。 “管家院?” “是的,以前我们都这么叫,那个院子最初是给府里的管家住的。”良叔缓缓地说。 “原来如此,”陈韶文点点头,说,“那么您能记得那个院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闹鬼的吗?” “那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啦,”良叔呵呵一笑,说,“我想想……应该是光绪二十二年吧……对了,就是光绪二十二年,我记得那是二少爷出生的第二年。” “那个时候谁住在院子里?” “是府里的管家啊,叫林绍,”良叔咳嗽了一声,说,“三十来岁,从小就跟着老爷,人很精明,可惜年纪轻轻就死了。” “死了?”陈韶文疑惑地说,“怎么死的?” “疫病,”良叔叹了口气,说,“那年头闹疫病,十里八乡死了不少人,我有一个远房表叔全家都染上疫病,全死了,太惨了。” “疫病也传到林园来了?” 良叔点点头,说:“有一个帮工回家去收稻子,结果回来后没多久就发现染上了疫病,很快就死掉了。闹得整个府里人心惶惶,谁都怕被别人传染上疫病。后来不知怎么的,管家林绍也染上疫病,还把病传给了夫人,老爷专门从城里请来洋大夫也无济于事。夫人死了以后,老爷很是伤心,那个时候二少爷还不满周岁。” “二少爷就是林郁哲先生的弟弟林郁英吗?”陈韶文问道。 “是啊,”良叔说,“老爷真是可怜,高夫人生大少爷的时候难产死了,后来娶了韩夫人,谁知道生下二少爷没几个月也染疫病死了。唉,打那以后,老爷就心灰意冷,决定不再婚娶了,就这么一个人过下去。” “管家林绍死了以后,那个院子就开始闹鬼了吗?” “是的啊,”良叔说,“林绍死了以后,那个院子就空了起来。没多久就开始有人传那个院子闹鬼,还有人说,那个女鬼是韩夫人,想回来看看她的儿子。” “这么说来,林佐骏老先生一共娶了两任夫人?” “是的。” “我知道了,”陈韶文站起身来,说,“闹鬼的事,我想不会那么简单的。” “大哥,你就这么容着那个姓陈的警察胡来?”林晖源吼道。 林晖盛看了三弟一眼,没有说话。 “大哥,”林晖源不甘心地说,“你知不知道,那个姓陈的警察认为这一切都是你干的,再这么下去,他就会把你给抓起来了。” 林晖盛冷冷地说:“他没有证据。” “话虽如此,可是让他再继续这么折腾下去,我看迟早得出乱子。” “我做没做自己心里最清楚,”林晖盛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说,“放心,他不可能找出什么证据的。” 林晖源点点头,踌躇了一会儿,说:“大哥……其实这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哦,”林晖盛抬起头来,说,“问我什么?” “这件事……”林晖源认真地说,“是你做的吗?” 林晖盛看着林晖源,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他开口正要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林嘉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 “大少爷、大少爷,不好啦、不好啦!” “出什么事了?”林晖盛站起身来,打开门,问道。 “陈探长要彻底搜查那个院子,还要……还要把镇井的石头搬开,检查那口水井。”林嘉喘着气说。 “妈的,”林晖源跳脚怒吼道,“这姓陈的实在是太过分了!” “什么?”林晖盛显得有些惊讶,“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搜查那个院子……林嘉,你跟我去看看。” “是。”林嘉点点头。 “大哥,要不要我给曹局长打一个电话?”林晖源说道。 “待我去看看再说。”林晖盛急匆匆地走了出去。林晖源和林嘉连忙跟在他后面,朝着管家院走去。 第三节 走到管家院门口,林晖盛发现那里已经站着一个警士把守院门。 “陈探长在哪里?”林晖盛问道。 “就在里面。” 林晖盛走了进去,发现整个院子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十来个精壮汉子手持铁铲,把草地全给挖开了,地上坑坑洼洼的,挖出来的泥土被堆在墙角,垒成了一个大土堆。陈韶文站在院子中间,指挥着众人。 “陈探长,”林晖盛远远打了声招呼,走过去,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把这里弄成这样?” “哦,林先生,”陈韶文点点头,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派人找你来呢。” “你怎么不经过我允许,就擅自把林家的院子挖成这样,陈探长,你这么做未免有些过分了吧。”林晖盛怒气冲冲地说。 “关于这件事,我已经征求了老夫人的同意。”陈韶文笑着说。 “什么?”林晖盛显得十分惊讶,“是伯母同意你这么干的?” “是的。” “可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把自己的一个小小推测告诉了她。” “什么推测?” 就在这时突然从墙角边传来一阵惊呼,林晖盛扭头看去,只见几个人聚在水井边,正手忙脚乱地从井里拉起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好像系着什么重物。一个警士大声朝这边喊道:“陈探长,快过来看看,我们发现了!” 陈韶文快步上前,林晖盛紧紧跟在他后面。这时井边的人已经七手八脚地把绳子拉上来了,绳子的末端系着一个大水桶,里面站着一个矮个子的少年,那个少年身上袖口、衣襟都被水打湿了,还沾了不少污泥。少年从水桶里跳了出来,冷得直打哆嗦,旁边的人连忙把一件大衣给他披上。 “东西……就在水桶里。”少年一边打着哆嗦一边说。 “什么东西?”林晖盛扒开人群,探出头朝水桶里看去。 水桶里,是两具沾满了污泥的尸骨。 “这两具尸骨是怎么回事?” 在林园大堂里,火盆炽烈地燃烧着,使得室内的空气变得沉闷压抑。林家人全部坐在大堂里,施媛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林晖盛欲言又止,林晖隆不知所措,林晖源烦躁不安地看着站在大堂中央的陈韶文。陈韶文慢条斯理地脱掉风衣,他瞥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林晖娴,她的头发胡乱地拢在脑后,脸色依旧白得吓人,身上披着一件长袄子。 “陈探长,把你跟我说的事再说一遍给大家听听吧。”施媛叹了口气,说。 “是,夫人,”陈韶文将风衣交给站立一旁的林嘉,说,“正如大家所知,我们在那个闹鬼的院子里发现了两具白骨。根据初步检验,这两具白骨分别为一位三十多岁的男性和一位二十多岁的女性。我们在白骨的肋骨处发现了利器挫痕,由此判断这两人应该是死于利器刺伤,而且二人至少已经死了五十年以上。” “你是说,他们是被人杀死的?”林晖盛问道。 “是的,”陈韶文点点头,说,“他们是被人杀死,然后弃尸井底的。” “五十年以前……”林晖盛看了看二弟林晖隆,喃喃地说,“那还是前清光绪年间的事了。” “没错,”陈韶文对林晖盛说,“我问过良叔,他说那个院子传出闹鬼是在光绪二十二年,也就是令尊出生的第二年。那一年这里发生了瘟疫,死了很多人,其中令尊的生母韩夫人也染上瘟疫死了,一起死掉的还有一位叫林绍的管家,而那位管家生前就住在那个闹鬼的院子里——那个时候那里叫做管家院。韩夫人去世以后,葬在林家祖坟里,紧邻高氏夫人的墓。至于那位管家林绍的墓,就不得而知了。” “陈探长,你说这么多,究竟和水井里发现的那两具骸骨有什么关系?”林晖源不满地问道。 “我认为,”陈韶文快速地看了一眼林晖源,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水井里发现的那两具白骨,正是韩夫人和管家林绍。” “什么?!” 陈韶文的话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林晖盛当场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地说:“陈探长,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伯母!”林晖源上前一步,揪住陈韶文的衣领,说,“让我来教训一下这家伙,让他知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陈韶文猛地伸出手来,只一招就将林晖源的手扳了过来,再一用力,扭得他“哇哇”乱叫。 “妈的,来人呐,给老子好好教训这个混蛋……啊……” “都住手!”施媛厉声喝道。 陈韶文松开手,推开林晖源。林晖源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扭头悻悻看着陈韶文,神情凶恶。 “大家都听陈探长讲下去。”施媛严厉地说,“源儿,你坐下。” 陈韶文松开衣领,说道:“正如我刚才所说,我认为从水井里发现的两具白骨是韩夫人和管家林绍,至于杀死他们的凶手,正是已去世多年的林佐骏老先生。我想应该是韩夫人和林绍偷情时被林佐骏老先生撞见,老先生盛怒之下拔剑刺死了二人。冷静下来之后,林佐骏老先生担心这件事传出去之后颜面尽失,于是将两人的尸体沉入水井,对外谎称管家林绍染上了瘟疫,并把瘟疫传染给了韩夫人。接下来林佐骏老先生买通了医生,用空棺材分别将二人草草下葬。” “你……你有什么证据?”林晖盛瞪着陈韶文,说。 “可以将林氏祖坟里的韩夫人墓开馆检查,”陈韶文自信满满地说,“里面必定不是韩夫人的尸体。” “妈的!”林晖源跺着脚骂道,“我家祖坟岂是说挖就挖的,我看你根本就是破不了案,在那里满嘴放屁!” “因为尸体被沉进水井,为了不被人发现,”陈韶文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林佐骏老先生就对外宣传那个院子闹鬼,请人来装模作样地做了几场法事之后,就用石头把水井压住了,然后把整个院子都封起来,不准别人进去。” “……”施媛板着脸,一言不发。 第四节 “关于这件事,还有一个间接证明,”陈韶文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张释季律师,说,“民国二十五年,林佐骏老先生去世的时候,把林记商号全都留给了长子林郁哲先生。关于这件事,张律师应该比较清楚吧?” “嗯……”张释季点点头,缓缓说,“说起来这件事确实是出人意料。林郁哲和林郁英虽然是兄弟,可是两人脾气秉性完全不同,林郁哲就是一个柔弱书生,而林郁英则是一个天生的商人,精于算计、长袖善舞。事实上,林佐骏老先生晚年的时候,商号的大部分具体事务都是交给林郁英打理的,林郁哲也曾多次表示愿意将商号的继承权让给弟弟。关于这个问题,林佐骏老先生一直不做明确的表态,直到他去世之前,才做出决定,将商号全部交给林郁哲,一点也没有留给林郁英。当时大家都觉得老先生一定是老糊涂了,为什么不把商号交给最合适的那个人选,而非要强迫长子来继承。” 陈韶文苦笑一下,说:“由此看来,林佐骏老先生并非是老糊涂了,而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 林晖盛死死地盯着陈韶文,他的呼吸变成十分沉重,一字一顿地说:“你是说:我父亲不是我祖父亲生的?” 陈韶文看了施媛和张释季一眼,微微点点头。 “我操!”林晖源再也忍不住了,他涨红了脸,挥拳向陈韶文打来。 “真是造了反了,”林晖源气咻咻地说,“现在整个府里人人都在讨论那两具骸骨的事情。刚才从大堂过来,我在路上听见两个下人也在说,气得我给他们一人一个耳光。我看这帮贱骨头就是欠打!” “……”林晖盛一言不发地坐着。 “大哥……”林晖隆欲言又止,焦虑不安地看着林晖盛。 “大哥,我看那个警察简直就是要我们死!”林晖源拍着桌子,说,“竟然说父亲是野种,这么一来我们不就也跟着成了野种了吗,还怎么去争家产?” “……” “大哥,你倒是说个话啊,再这么下去,我看我们都得被那个姓陈的警察给整死!” 林晖盛长长地吸了口气,缓缓说:“三弟,现在这个情况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的脑子乱极了。” “没什么好乱的,”林晖源压低了声音,说,“我看那个姓陈的警察就是存心要整死我们兄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们找人……” 说到这里,林晖源伸手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林晖盛苦笑着摇摇头,说:“现在这个情况,要是姓陈的突然死了,头一个被怀疑的就是我们。” “只要做得干净利落,让人抓不到把柄就行,”林晖源冷哼一声,说,“再说钱能通神,只要我们上下打点,死个小警察算什么,一定能摆平的。” “三弟,不可鲁莽啊。”林晖隆劝道。 “二哥,要是我们现在什么都不做,可就真的变成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了。”林晖源不以为然地说。 林晖盛叹了口气,说:“小妹怎么样,没太大的刺激吧?” 林晖隆摇摇头,说:“应该还好,已经让她回房休息去了……唉,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真是太多了,一波接着一波,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怎么样,大哥?”林晖源怂恿道,“早下决心吧,俗话说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只要你一句话,我立刻去找人安排这件事。” “三弟,不要胡来,”林晖盛摇摇头,说,“待我再想想。” “还想什么啊,”林晖源愤愤地说,“想得再多也没用,我看只有干掉那个警察才能摆平这件事。再说当初也是他怀疑那个姓费的小子是被人杀死的,只要姓陈的死了,换一个人来,我们打点一下,以自杀结案,这不就什么都了了吗?” 林晖盛伸出手来,示意林晖源不要说话。“我已经决定了,”他站起身来,说,“让姓陈的开棺验尸好了。我就跟他赌一把。” “什么?这不是胡闹吗?”林晖源立刻表示反对。 “大哥,”林晖隆轻声道,“祖坟不可轻动啊。” “我知道,”林晖盛捏紧了拳头,说,“事到如今,只有跟姓陈的赌一把了,是生是死,开棺以后见分晓!” “大哥……”林晖源略带不安地说,“要是打开棺材,发现里面真的没有尸体,那该怎么办?” 林晖盛看了他一言,只说了四个字:“愿赌服输。” 祖坟位于林园后面的一座小山上。山上长满了各种常绿植物,山下有专门的守墓人,平时很少有人能进来,因此格外显得肃穆、幽静。一行人排着长队朝半山腰走去——林佐骏和他两个夫人的墓坐落于此。走在最前面的是施媛,林晖盛、林晖隆、林晖源兄弟三人走在她后面,陈韶文紧紧地跟着林晖娴,在他的身后,是两个手持铁铲的守墓人,以及两个一本正经的警士。 “你……没事吧?”陈韶文轻声问着前面的林晖娴。 林晖娴摇摇头,没有出声。 陈韶文从口袋里摸出香烟,想了想,又塞了回去。 一行人来到林佐骏的墓前,墓的封土大约有一人高,墓碑上写着“先考林公讳佐骏大人之墓”十一个字。林佐骏墓后面各有两座稍小一点的墓,左边的是高氏夫人之墓,右边的是韩氏夫人之墓。 林晖盛将手中的贡品依次放在墓前,点燃香烛,和林家众人一起跪地拜了三拜。拜完之后,他站起身来,对手执铁铲的守墓人说:“动土吧。” 守墓人冲手心吐了口唾沫,抓起铁铲挖了起来。陈韶文默默地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他们的脸上流露出烦躁、惊恐、忧虑、哀伤等种种表情,这些表情交织在一起,混成了一种对未来的不确定感,仿佛幽灵一般漂浮在空中。 棺材埋得很深,守墓人挖出的土在墓两边堆起半人高,才听见铁铲碰到棺材的声音。小心翼翼将覆盖在棺材上的土清理干净之后,一个守墓人跳了下去,拿铁铲用力将棺材盖撬开。虽然棺材在地下已经深埋了半个世纪,可是依然十分结识,最后两个守墓人不得不一起站在土坑里,前后用力,才将棺材盖给撬开。 林晖盛紧张地朝里看去,他心中暗暗期盼能在棺材里发现祖母的尸体,这样就能证明陈韶文的推断完全是错误的。可是接下来的一秒钟,失望的情绪立刻涌上了他的心头,林晖盛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几乎要站立不住。 “啊……”棺材里除了一个破损的沙袋,什么也没有。 第五节 验尸的结果迅速传遍了整个林园,原来林园的第一代主人林佐骏是杀人凶手,而他的小儿子林郁英竟然是老婆跟管家私通生下来的孩子,也就是说林晖盛、林晖隆、林晖源、林晖娴四兄妹其实根本就没有林家的血缘。唯一的林家第三代血脉,是那个已经死掉的费思勤。 对于林园的佣人和周围的佃农来说,这是多么令人震惊的发现啊,关于林园的种种小道消息使他们茶余饭后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个显赫了三世的家族,原来是这样的龌龊不堪,所有的尊贵在一瞬间灰飞烟灭……“砰”的一声,气球爆了。 与之相对的,是整个林园陷入了混乱的状态,施媛从墓地回来以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谁也不见。林晖娴的身体十分孱弱,好在精神似乎还支持得下去,被送回绣楼静养去了。林晖盛、林晖隆、林晖源三兄弟聚在大堂里,把门关得死死的,不知道在里面商量什么。林园所有的佣人都停止了手边的活,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陈韶文在大堂旁的一个偏房里和张释季坐在一起,火盆里旺盛的炭火将屋子里烤得暖暖的。陈韶文脱掉风衣,感到非常疲惫,虽然他的推断被证明是正确的,可是他丝毫感受不到一丝喜悦。 “我看今晚像是要下雪。”张释季静静地说,也许是没来得及梳理,他的胡须耷拉着,看上去没有了往日的威严。 “是啊。”陈韶文点点头,他心中充满着不安的情绪,他不知道下一刻林园会发生什么事,五十年恩恩怨怨的结果纠结在这几天之内发生,实在让人应接不暇。 “陈探长,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张释季咳嗽了一声,说,“事实上今天的结果让我也感到非常意外,我不知道这样对林家究竟会产生何种影响,但我总觉得好像还要发生什么事一样,这种感觉萦绕我的心头,使我坐立不安。” “我也有这种感觉,”沉吟一阵之后,陈韶文说,“从林郁哲先生去世开始,这几天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张释季苦笑着摇摇头,说:“我看伯智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一纸遗嘱,竟会引出这么一连串的风波来。” 陈韶文掏出香烟,点燃,说:“也许这就是命运的机缘巧合之处吧,这一切就像是冥冥注定一般。” “陈探长,恕我冒昧,我想请你谈谈对整件事的看法。”张释季扭头看着陈韶文,冷静地说。 “整件事的看法?你是说从费思勤的死开始吗?” “是的。” “说起来,在这件案子上我还没有获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呢。” “你认为林晖盛就是凶手,是他杀死了费思勤,并企图毒死林晖娴,”张释季意味深长地看着陈韶文,说,“可是你没有证据。你很聪明,你发现了林园五十年前的秘密,于是你决定采取另一条策略,通过公开这桩丑闻,让林晖盛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绝望,从而逼迫他认罪。” 陈韶文不置可否地看着张释季,没有接话。 “直接、有效、不择手段,”张释季提高了音调,说,“可这就是你口口声声循章办事的方式吗?” “那又怎么样,”陈韶文神情激动地反驳道,“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没有违反警察条例,更没有触犯法律!反观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他们才是真正的目无法纪、为非作歹,可最后总能利用自己的权势逃避法律的制裁,在这个权钱交易、官官相护的社会,哪有什么公理、正义可言!我痛恨一切有罪的人,我会用我力所能及的办法使他们受到命运的制裁!不择手段?恰恰相反,相比那些恣意妄为的罪人,我才是最有原则的人,至少我不会采用违反法律的方式去制裁他们!” 张释季默默地看着陈韶文,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脸转过去,说:“你是我见过的警察中,最特别的一个。” 陈韶文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说:“要下雪了,要下雪了。” 第六节 与此同时,在林园大堂里,绝望的情绪在林氏三兄弟之间蔓延开来。 “我早就说了,可是你不听,”林晖源懊恼地对大哥林晖盛说,“现在可好,人人都知道我们的父亲不是祖父的亲生子,我们身上根本没有林家的血脉。以后别说家产了,能不能在林园继续住下去都是个问题咧!” “……”林晖盛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三弟,事到如今,你也少说几句吧。”林晖隆劝道。 “少说几句、少说几句,你们要是早听我的,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哼!”林晖源愤愤地说。 林晖盛沉默不语。 “三弟!”林晖隆提高了音量。 “哼!” “大哥,你有什么打算?”林晖隆转向林晖盛,问道。 “我不知道……”林晖盛有气无力地说,“我得想想,再想想……” “唉。”林晖隆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子边,茫然地看着外面。 林晖盛觉得自己的头都快炸开了,他心烦意乱,浑身乏力。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林晖盛在心中默默地问自己,二十七年的人生在那一瞬间彻底崩塌掉了,引以为傲的身份被事实无情地击碎,这是一个崩坏到何种程度的世界啊! “大哥,你去哪里?” “我要回房去休息一会儿,我太累了。”林晖盛面无表情地说。 “大哥……” 林晖盛没有回头,他径直走出门去。外面很冷,寒风吹在脸上,好像刀子割一般。林晖盛不安地伸出手来,将脸上清凉的水滴擦去,他抬头望着天,只见幽暗的天空中飘下一粒粒白色的东西。 “下雪了。”林晖盛紧了紧身上的棉袍,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外面又开始下起雪来,在张释季的邀请下,陈韶文决定在林园吃完晚饭后再离开。 “去拿愚痴堂拿一瓶红酒来。”张释季曾送给林郁哲不少上等的红酒,他吩咐佣人去取一瓶来。 陈韶文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之中,静静地坐在桌子边,一言不发。 “看样子这雪还下得挺大,”张释季看着窗外,说,“好几年没有下过这样的雪了。今年冬天还真是冷啊。” “是啊。” “要是雪一直不停的话,你不如在林园住一晚,”张释季转过身来,说,“以前我和伯智聊天聊得太晚了,也就在林园住一夜第二天再回去。” “要是雪下得太大了的话,也只有如此了。”陈韶文不想走到半路车子陷在雪地里前进不得。 张释季走到桌子边,坐下,捻了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缓缓地说:“这个家啊,已经被你毁掉了。” “毁掉它的人不是我,”陈韶文摇摇头,说,“它早就从内部开始腐烂了,我只是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张释季苦笑一下,说:“我看你更适合去当一个律师。” 陈韶文也笑了笑,说:“我不习惯为人辩护。” “对,你更擅长揭露,而不是掩饰。” “是的。” “光靠揭露,是不可能当好一个律师的啊。”张释季无可奈何地说。 “所以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当我的警察好了。” “说得好,哈哈。” “张律师早年是在英国留学的吗?” “是的,年轻的时候去英国念过几年书,”张释季点点头,“那还是光绪二十九年的时候了,当时我已经考中了秀才功名。先父颇有见识,认为与其继续考举人,不如送我出国留学,于是托人把我送去上海学习了一年英语,第二年乘船去了英国。到了英国之后,我考上了伦敦大学学院,在那里念了四年书,回来的时候是光绪三十四年。那个时候林佐骏老先生正想将伯智送出去留学,就请我帮他补习英语,我们俩就是这么认识的。” “原来如此。” “啊,转眼之间四十年过去了,物是人非,真是令人感叹啊。”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坎轲长苦辛。”陈韶文轻声吟道。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张释季亦出言和道。 这时传来敲门声,一个佣人端来了一瓶红酒。张释季兴致勃勃地打开酒瓶,倒满酒杯,说:“今日倒要与陈探长好好喝上两杯。” 陈韶文举起酒杯,与张释季碰了碰,然后满怀心事一饮而尽。 二人边聊边喝,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一瓶红酒也很快被两人喝光。张释季双颊微红,摸了摸胡须,说:“外面的雪好像停了。” 陈韶文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说:“雪的确是停了。” <hr /> 注释: 。</a> 第七节 这一晚的雪下得颇大,虽然只下了不到两个小时,可是地上已经积起了两三寸的雪。这一带冬日极少下雪,如此的雪景实在令人感到惊奇。 “还喝吗?”张释季似乎意犹未尽。 “不了,我该走了,”陈韶文从衣架上拿起风衣,说,“时间也不早了,张律师要是也回城的话我们可以一并走。” “我今晚就住在这里。”张释季摇摇头,说。 “那恕我先告退了。”陈韶文拱拱手,说。 “一路小心。” 陈韶文从屋子里出来,月亮在天空放出冷冷的寒光,庭院被积雪覆盖,看起来像棉花般轻柔、蓬松。这时他看见一个人影踏着积雪朝这边走来。 “是陈探长吗?” “是的。” “您准备回去吗?” “是的。” “那您留神脚下,下雪路滑。”人影走近,原来是管家林嘉,只见他从棉袍里拿出一支手电筒,打开为陈韶文照亮脚下。 “多谢。” “哪里,是夫人让我负责来送陈探长的。” 陈韶文抬腕看了看表,指针正好指在晚上七点十五分上。 “夫人呢?” “在房间里休息呢。” “哦,那林晖盛先生呢?” “大少爷刚下雪的时候就回屋去了,说是要休息一会儿,吩咐谁也不准打扰。这不连晚饭也没吃呢。” 陈韶文点点头,说:“林小姐呢,情绪还稳定吗?” “听说还挺稳定的。” “哦。” “今天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任谁也接受不了。” “嗯。” “说实话,”林嘉突然停止脚步,不安地看着陈韶文,说,“我怕大少爷一时想不通,做出什么傻事来。” 陈韶文怔了一下,说:“林晖盛先生在房间里还没出来?” 林嘉摇摇头,说:“不知道,应该还在屋子里吧。” 陈韶文想了想,说:“你跟我一起过去看看吧。” “好。”林嘉在面前带路,两人来到与愚痴堂隔着一个甬道的院子前,这里叫漱心斋,是林晖盛的住处。 踏入院门的时候,月光均匀地洒在雪地之上,陈韶文看到院子里的雪好像一整块白色的地毯,上面没有任何的足迹。 “您瞧,灯亮着,大少爷应该在里面。”林嘉指了指前方,说。 “嗯。” 林嘉走到门边,伸出手来敲了敲,说:“大少爷,我是林嘉,陈探长要走了,过来跟您道个别。” 门里没有任何反应。林嘉提高音量又说了一遍,可是门里依然什么响动也没有。 陈韶文有些不安地上前敲了敲门:“林晖盛先生,你在里面吗?” 可是无论两人怎么敲门,里面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奇怪,”陈韶文走到窗子边,伸手试了试,窗子是从内锁上的,“人到哪里了?” “也许……”林嘉含糊其辞地说,“是睡着了吧。” 陈韶文摇摇头,他顺着漱心斋走了一圈,仔细观察着地面,只见房子周围的雪地十分平整,丝毫没有踩踏的痕迹。 林嘉不安地跟在陈韶文身后,用手电筒帮他照明。 “这房门的钥匙除了林晖盛先生以外,还有谁有?”陈韶文重新回到门前,对林嘉说。 “房门的钥匙只有大少爷自己才有。”林嘉回答道。 陈韶文打量着这扇门,这里和愚痴堂一样,也是一扇木门,可是看上去十分结实,锁眼周围也没有破坏的痕迹。陈韶文走到窗子边,对林嘉说:“看来只能把这扇窗子打破进去看看了。” 林嘉似乎吓了一跳,他战战兢兢地说:“大少爷有危险吗?” “不知道。” 陈韶文将风衣脱下来,裹在手上,然后猛地挥拳击碎了一块玻璃。清理好残留在窗框上的玻璃碎片之后,陈韶文伸手进去将窗子的插销拔开,打开了窗户。屋子里似乎燃着火盆,十分温暖,一打开窗子,冷风“嗖嗖”地朝里灌。陈韶文翻进屋子里,走到门口,发现除了门锁外,房门上的插销也是自内锁上的。他打开房门,放林嘉进来。 这里是漱心斋的客厅,正对着门是一张八仙桌,右边靠墙是一个多宝格,上面放着一些瓷器古玩,左边有一扇小门,再进去就是林晖盛的卧室了。陈韶文走到卧室门前,伸手推了推,发现门没有锁。 “啊……”当陈韶文推开卧室门的时候,眼前的场景让他当场愣住。林嘉在他的身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 一根麻绳穿过横梁,林晖盛的脖子就吊在这根麻绳上——他似乎刚刚吊上去不久,身体还在微微摆动。 陈韶文见状急忙上前,从地上将椅子扶起,踩上去,再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小刀,割断麻绳,并在林晖盛掉到地上之前一把扶住他。 “快!把他扶到床上!”陈韶文命令道。 “哦……好、好!”这时林嘉才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他急忙帮着陈韶文将林晖盛抬到床上。 陈韶文伸手摸了摸林晖盛的脖子,已经感受不到他的脉搏了,可是他的皮肤还留有余温,说明刚死没多久。陈韶文将林晖盛的衣襟解开,用力挤压他的胸腔,可是这一切都太迟了,林晖盛已经死了。 “大少爷!”林嘉拖着哭腔喊道。 陈韶文抓住林嘉的肩膀,将他推出房间。 “你去把张释季律师叫来,叫我的手下也来。记住,除了他们以外,任何人都不准放进院子。” 林嘉慌慌张张地离开之后,陈韶文转过身来看着床上的尸体。林晖盛依旧是室外的穿着,厚实的棉袍里穿着白色的短衫和长裤,他的头发耷拉在额前,面色发紫,神情狰狞,十分骇人。 这间卧室里没有窗户,陈韶文抬头发现在房梁的末端两边,各有四个铜钱般大小的通风小孔。卧室面积不大,一进门正对的是一张带蚊帐的檀木床,床头有一个小柜子,柜子上放着一盏台灯。进门的右手是一张书桌,书桌上放着台灯、笔筒以及一些账本。书桌旁靠墙是一个大柜子,柜子上着锁,看起来是存放账本之用。卧室里燃着火盘,十分暖和。 陈韶文将割断的麻绳从地上捡起来,放到床头柜上。他走出卧室,来到外面的客厅。这间客厅大约有两个卧室那么大,客厅大门的两边各有一扇玻璃窗,刚才陈韶文就是打破左边那扇玻璃窗翻进来的。玻璃窗是用插销锁上的,陈韶文仔细检查了两扇窗户的插销,并没有发现什么破坏的痕迹,窗框周围也没有任何人进去的迹象。检查完窗子,陈韶文又走到门前,细心地检查着门锁。门锁看起来一切正常,陈韶文拿出刚才在床头柜上发现的钥匙,试着开了一下门,也没发现什么异常。门锁上方大约一掌高的地方装着一个插销,之前这个插销是锁上的。 这时院子外传来一阵吵杂的声音。张释季拄着手杖,快步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高喊:“陈探长,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陈韶文走到门口,将张释季迎了进来。 “晖盛他……上吊了?” “是的。” “唉,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张释季走进卧室,看着林晖盛的尸体,脸上露出了痛惜的神情。 陈韶文将现场的情况简要介绍了一下。 “门窗都是自内锁上的吗?” “是的。” 张释季用自责的语气说:“唉,我早该想到的,你逼他逼得太紧了,今天这样沉重的打击对他来说根本无法承受啊。” “……”陈韶文脸色铁青,他也没想到林晖盛竟然想到自杀。 “作孽啊作孽。” “这确实是我没有料到的事。” 沉默良久,陈韶文方才懊恼地说道。 张释季长叹一口气,说:“但愿这场悲剧就此落幕吧。” “希望如此。”民国三十七年发生在林园的一系列惨剧,以林晖盛的死暂告一个段落。 第一节 陈韶文的长子陈纬仪退休前是一所中学的教导主任,现在从岗位上退下来之后,每天闲在家里不是养养花就是逗逗狗,感觉还有点不太习惯,因此当他接到杜撰的电话时,表现得十分热情,很欢迎对方上门来拜访。 杜撰和秦慧敲门时,出来应门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他戴着黑框眼镜,鼻子高挺,嘴唇很薄,穿着一件灰色羊毛衫,里面是暗红色的棉衬衫。 “你好,请问你是陈纬仪老师吗?” “是的,你就是昨天给我打电话的杜先生吧,请进、请进。” 陈纬仪带杜撰和秦慧来到客厅坐下,又忙着给他们端茶沏水。坐定之后,杜撰说:“昨天在电话里我已经将来意都告诉陈老师了,之前实在是没想到令尊的日记都完好无损地保存着,这些可都是非常珍贵的第一手资料啊。” “说起来这些日记也是历经千难万险才保存下来的,”陈纬仪叹了一口气,说,“我父亲是一九六三年去世的,去世以后他的遗物都由我母亲保管。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母亲把装有父母日记的箱子埋在地下,才得以幸免。一九八三年我母亲去世之前,把这些日记都交给我保管,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妥善地保存着。” “那么关于民国三十七年的林晖盛案,令尊在世的时候曾跟你们提起过吗?” “你昨天打来电话以后,我把我父亲民国三十七年的日记给找了出来,仔细看了一遍。案发当时我只有十岁,根本不记得父亲有没有跟我们提过这件案子了。解放后我父亲经过培训学习,在公安局留职工作,不过从那时起他就绝口不提,自己在解放前办理的那些案件了,即使我问他,他也不说。一九五八年的时候,我父亲从公安局退了下来,挂职成了一名顾问。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整理自己以前的日记,还做了许多笔记,都用小纸条的方式贴在日记本上,可以说他的日记本就是他多年刑侦工作的总结,所以我母亲才会这么多年来一直妥善保管着父亲的日记。” “真是太好了,”杜撰搓搓手,说,“现在能让我看看日记吗?” “好的,”陈纬仪站起身来,说,“请跟我来。” 陈纬仪把杜撰和秦慧带到书房,他打开书柜,从最下面拿出一个陈旧的木箱子,又从木箱子里拿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小心翼翼地交到杜撰的手上。 杜撰翻开册子,只见上面的字迹十分清秀工整,日记本里几乎每隔几页就贴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陈韶文对当时事件的再思索,虽然时间前后差距十多年,可是字迹工整依旧,可见陈韶文为人的严谨和认真。 “这本日记记载的时间是从民国三十七年的元旦到民国三十八年的二月。”陈纬仪介绍道。 “你能将这本日记借给我吗,”杜撰兴奋地说,“请放心,我一定会妥善保管的,看完之后立刻归还。” 陈纬仪点点头,说:“可以,请拿去看吧。实际上前段时间我一直在和警察博物馆联系,准备把我父亲的日记都捐献出去。” “真是太感谢了。”杜撰由衷地说。 “哪里,我们到外面坐着聊吧。” “好的。” 三人重新回到客厅,陈纬仪喝了一口茶,说:“冒昧地问一下,杜先生是想将这件案子写成小说吗?” “有这个打算,”杜撰沉吟一阵,说,“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将整件案子从头到尾地搞清楚。” “哦……”陈纬仪看了杜撰一眼,疑惑地说,“莫非杜先生认为这件案子还有什么隐情吗?” “要说有什么隐情的话,我也不能确定,只是有一件事让我十分在意。” “什么事情?” “我昨天去拜访了案件当事人林晖娴的后人。” “是吗?”陈纬仪显得有些惊讶。 杜撰将昨天拜访乔万康的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听完之后,陈纬仪长叹一声,说:“没想到他们的生活如此曲折,真是命运多舛啊。” “是啊,”杜撰顿了顿,说,“临走之前,乔万康对我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他说他母亲临死前一天曾跟他说过一句话,叫做——‘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陈纬仪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这也是我想搞清楚的问题,”杜撰笑了笑,说,“林晖娴临死前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原来如此啊,”陈纬仪叹了一口气,说,“还真是辛苦你往来奔波调查这件事了。” “哪里,谈不上什么辛苦,”杜撰摆摆手,说,“这也是我的兴趣所在。” “如果有什么需要我配合你的,请一定说出来。” “感谢,”杜撰点点头,说,“我听说你还有一个弟弟?” “是的,我弟弟叫做陈纬伦,现在在广州定居呢。” “我希望你能问一下你弟弟,看看他对于这件案子有没有什么印象。” “那个时候我弟弟只有八岁,估计也是和我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了,”陈纬仪苦笑一下,说,“不过放心,我会和我弟弟打电话问问的。” “真是麻烦你了。” “哪里的话,举手之劳而已。” “陈老师退休前是教什么的呢?” “数学。” “数学啊,”杜撰尴尬地一笑,说,“说起来很不好意思,我读书的时候数学成绩是最差的,哈哈。” “是吗,”陈纬仪也跟着笑了起来,说,“不过数学的目的是锻炼人的逻辑思维能力,我想你在这方面应该很不错吧。” “要说逻辑思维的话,我也是马马虎虎吧,”杜撰抓抓头发,说,“有的时候也被千头万绪的事情搞得手忙脚乱,理不出头绪。” 陈纬仪咧嘴一笑,说:“中学数学所学的东西都是十分基础的,不需要什么天分,只要勤加练习就能取得很好的分数。” “确实如此,”杜撰点头表示赞同,说,“不过我这个人对于自己没有兴趣的东西是一点也不愿意去理会的。读大学的时候,我不感兴趣的课一概不去上,一个人躲在图书馆看自己感兴趣的书,为此很多门功课到最后都不及格,还险些不能毕业。当时一想到因为拿不到毕业证和学位证父母那张阴沉的脸,我就不寒而栗,哈哈。” “不过现在你做的都是自己感兴趣的事,这也是很不错的啊。” “所谓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杜撰苦笑道,“别看我现在这样,其实也是做了不少牺牲的,哈哈。” “有所得,必有所失嘛,”陈纬仪感叹道,“人生就是如此,不可能十全十美的。” 告别的时候,杜撰一再感谢陈纬仪,秦慧也在一边殷殷致意,陈纬仪把两人送到楼下,挥手告别。杜撰拍拍装有陈韶文日记的挎包,脸上露出大有收获的表情。 第二节 “现在我们干什么?”秦慧问。 “找个地方坐下来,研究这本日记。”杜撰回答道。 “哦。” 两人走出学校,在附近找了一家快餐店坐下,点了两杯饮料。杜撰迫不及待地从挎包里拿出那本日记,打开读了起来。 “你有没有笔?” “有的。”秦慧从提包里拿出一支圆珠笔,递给杜撰。 杜撰接过笔,又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秦慧坐在对面默不做声地喝着饮料。杜撰一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一边喃喃自语,写着写着突然停下来猛抓头发,片刻之后又抓起笔在本子上画来画去。 大概半个小时之后,杜撰合上日记本,看了看对面的秦慧,说:“我已经看完了,你要看吗?” 秦慧点点头,说:“要的。” 杜撰将日记本推到秦慧面前,秦慧打开看了起来。杜撰扭头看着窗外过往的行人,一言不发,静等着秦慧看完。 “看起来林晖盛的死并无什么可疑之处啊。”看完日记之后,秦慧抬起头来,说。 “哦?” “他住所的门窗都是自内锁上的,屋子周围的雪地上并没有脚印,”秦慧眨眨眼睛,说,“不要忘了,陈韶文和管家闯进去的时候,林晖盛刚死不久,而雪至少下了一个小时,如果有人在林晖盛死前走进那间屋子,必然会在雪地上留下脚印的。” “你说的没错,”杜撰点点头,说,“不过假设林晖盛不是自杀的话,这就是一个密室加足迹消失的问题了。” “不是自杀?”秦慧惊讶地说,“你的意思是真凶另有其人?” 杜撰显得有些心烦意乱,他挥挥手,说,“我只是假设而已,有没有可能制造出一个无足迹的雪地密室呢?” “我不知道,”秦慧皱着眉,说,“我看我们得再去一次林园,实地考察一下。” “你的提议非常好,我正有此意。”话还没说完,杜撰便站起身来。 “嗯,你去哪里?” “当然是去梅镇啊。” “现在就去?” “是啊,反正下午没有别的事情做。”杜撰一边结账一边说。 第三节 两人先是打车到了公车站,然后搭上旅游专线朝梅镇而去。杜撰将头靠在椅背上,闭眼假寐,秦慧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着身子,她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为什么你觉得林晖盛不是死于自杀啊?” “嗯?”杜撰睁开眼睛,看了看秦慧,说,“你问这个啊,说来可就话长了。” “你跟我说说嘛。” 杜撰挠挠鼻子,说:“我们把整件案子分成几个部分来看,第一是费思勤的死,第二是林晖娴被投毒,第三是林晖盛的死。” “嗯。” “首先费思勤的死对于林晖盛来说是大有好处的,可以说林晖盛是从中获利最大的人,因此陈韶文怀疑林晖盛是凶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当然林晖盛的两个弟弟林晖隆和林晖源也不无可疑。” 秦慧点点头。 “费思勤死后,大家发现林晖娴已经怀上了费思勤的孩子,按照《中华民国民法典》的规定,林晖娴肚子里的这个遗孤就成为了林记商号法理上的继承人。对于林晖盛来说,凭空多出来的这个孩子是他继承商号的最大障碍,因此他有非常强烈的动机对林晖娴投毒,陈韶文在这件事上对他的怀疑也是很有道理的。” “就是啊。” “不过有一件事我十分在意,”杜撰板着指头,说,“在得知林晖娴怀孕之后,林晖盛曾让自己的亲信守住林晖娴住所,没有自己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得擅自进入——陈韶文为了见到林晖娴,只能翻墙进去。” “嗯。” “林晖娴被投毒就是在此期间发生的,”说到这里,杜撰顿了顿,说,“如果投毒是林晖盛所为,他为什么要挑这个时候——能够自由进入林晖盛住所的人只有林晖盛一个,他在这个时候投毒不是成心增大自己的嫌疑吗?” 秦慧想了想,说:“可是林晖盛可以指使手下人去做啊。” “看守院门的都是林晖盛的亲信,除了林晖盛,别人谁也指挥不动,因此即使是指使手下人去投毒,也会让别人轻而易举地怀疑上自己。” “哦。” “林晖盛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很难想象如果他是凶手的话,会干这种故意惹人怀疑的事情。” “所以你怀疑这是别人有意为之,目的是为了诬陷林晖盛?” 杜撰点点头,说:“我认为很有可能是这样。” “这么说来,林晖隆和林晖源的嫌疑就非常大了啊,”秦慧思忖道,“既能除去林晖娴腹中的胎儿,还能借机嫁祸林晖盛,可谓是一箭双雕——还有施媛也是的。” “嗯,不过这样一来,就需要解决一个问题,”杜撰扭头看着窗外,说,“那就是林晖盛的死亡问题,到底能不能制造出一个雪地无足迹的密室呢?” “这个蛮棘手的,”秦慧认真地说,“如果只是一个密室还好,现在还加上了一个雪地无足迹,事隔六十年要想查出真相,能做到吗?” 杜撰沉吟一阵,说:“只能看运气了,总之先去现场看看吧,说不定能有什么启示也未可知。” “嗯。” 第四节 公车到站之后,杜撰和秦慧买票进入林园,今天并不是周末,所以游客比较少。两人径直来到林晖盛所住的漱心斋,除了杜撰和秦慧,院子里并没有其他的游客。这个小院子里左右两边各有两个小花坛,房屋门窗紧锁。 杜撰快步走到窗前,仔细看了看,这是一扇普通的木框玻璃窗,他推了推窗子,发现窗户从里面锁住了,窗帘被拉上了,因此看不到里面。杜撰走到门前,门锁是很普通的样式,不过看起来也挺结实的,杜撰推了推门,也是纹丝不动。 秦慧看了看院子,说:“要想从那间屋子里进出,势必会在雪地上留下脚印。” “嗯。”杜撰点点头。 “有没有可能凶手行凶之后躲在屋子里,等尸体被发现之后趁人不注意悄悄溜出去啊。”秦慧想了想说。 “陈韶文曾经很仔细地检查了现场,并没发现有人躲藏的迹象。” “哦,”秦慧眼睛一转,说,“会不会林晖盛是在下雪前死的呢,这样凶手离开这间屋子就不会留下脚印了。” “陈韶文的日记里说,刚刚发现林晖盛的时候,他的尸体还是温热的,这说明他刚死不久,而大雪下了将近两个小时,林晖盛不可能是在下雪前死的。” “要是用什么东西让林晖盛的尸体不变凉呢?” “什么意思?” “不是有种办法是用电热毯包裹住尸体,从而混淆死亡时间吗,”秦慧拍手说道,“你说凶手有没有可能也采用了类似的手段?” “用什么东西呢,电热毯吗?”杜撰反问道。 “不知道……”秦慧低下头想了想,又抬起头来说,“不过我觉得现在倒是有比电热毯还好用的东西哦。” “什么东西?” “暖宝宝啊,拿几片贴在尸体上,就可以不让尸体变凉,混淆死亡时间,而且暖宝宝比电热毯安全多了,只要发现尸体的时候趁人不注意把暖宝宝撕下来就行了。” “这可是六十年前的案子,那个时候别说暖宝宝了,连电热毯都没有。” “这倒也是……”秦慧拖长了声音,说,“不过这个诡计可以用在你的小说里面啊,我就免费送给你了。” “……” “怎么样,我很够意思吧,除了榴莲诡计,又免费送给你一个暖宝宝诡计,你该怎么感谢我才好呢。” “暖宝宝的事情下回再说,现在还是先办正事吧。” “哼。”杜撰不去理会秦慧,开始用脚步丈量从房门到院门的距离来,一边走口中还念念有词,秦慧不知道杜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站在一边看他折腾。 “这个院子后面是什么?”杜撰丈量完毕之后,对秦慧说。 秦慧看了看门票背后的平面图,说:“院子北面是绣楼花园,东面是林氏祠堂,南面是学堂和师爷、掌柜的住所。” 杜撰“哦”了一声,抓抓头发,说:“还是得进漱心斋看看才行。” “可是门窗都锁着,怎么进去啊?” “找管理人员商量一下好了。” “啊?”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喂……” 眼见杜撰大踏步离开,秦慧只有乖乖地等在漱心斋前。不知道杜撰怎么跟管理处的人说,会不会装模作样给刑警队的熟人打电话托关系啊,秦慧百无聊赖地想,虽然他对某件事认真起来就对别人不管不顾,可是也别让自己在这里傻等太久啊。 第五节 过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只见杜撰跟着一个戴着方框眼镜的高个子男人走了过来。 “这位是林园管理处的徐主任,”杜撰向秦慧介绍高个子男人,说,“这位是我的同事小胡。” 秦慧不知道杜撰是怎么忽悠那个徐主任的,只得点头笑笑,算是打过招呼了。 “林园解放后成为政府的办公用地,很多房子都改变了原有的陈设,”徐主任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说,“后来我们根据老照片复原了一些房间的陈设,这些房间主要集中在忘忧馆里,这里的大多数的房子都是空的,平时门窗都锁着,是不对游人开放的。” 杜撰点点头,说:“那么这个房子里面也是空着的?” “是的,”徐主任打开房门,说,“请进吧。” 杜撰走进房子,检查了一下这扇门,门上只有一个锁,不过杜撰在门锁上方发现了几处钉孔。按照陈韶文日记里的描述,这里应该有一个插销,案发时这个插销是从里面插上的,六十年过去了,门上的插销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给取下来了。 屋子里如果空空如也,地上积了一层灰,墙壁上也灰扑扑的,整间房子被一道墙隔为里、外两间,外面大的是客厅,里面小的是卧室。杜撰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仔细检查了一下,窗户是从里面用插销锁上的——当初陈韶文就是打碎玻璃,拔开插销,才从外面把窗户打开的。 “漱心斋的门窗都是当年的东西,没有换过。”徐主任说。 杜撰点点头,走到卧室的门前,发现这扇门上装了一个插销,只能从里面锁上。杜撰走进卧室,这是一个大约三十多平米的房间,并没有窗户,他抬头向上看了看,头上果然横着一根海碗粗细的房梁,林晖盛就是在这根房梁上吊死的。横梁上楔进几根竖梁,整个房梁呈“伞”字状支撑住房顶,也就是建筑学上所谓的桁架结构了(如下图)。似乎为了弥补卧室没有窗户的缺憾,在横梁末端两边,各有四个一元硬币大小的通风小孔。 杜撰望着那个几个通风小孔发愣,秦慧从提包里拿出手机来四处拍照,徐主任则叉手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两个人。 “对了,”杜撰突然转过头来看了看徐主任,说,“林晖隆和林晖源在解放前一个去了香港,一个去了美国,你知道他们后来的下落吗?” 徐主任摇摇头,说:“我们也曾试着想联系一下,可惜联系不上。” 杜撰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说:“是吗,真是太遗憾了。” “话又说回来,现在知道林晖盛案件的人可谓是少之又少了,几乎都找不到什么研究资料嘛,”徐主任撇撇嘴,说,“别看我是林园管理处的主任,可是我对那件事也是知之甚少,你的书要是写出来,一定记得送我一本啊。” “那当然。”杜撰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说。 “有什么收获吗?”秦慧走到杜撰身边,小声地说。 杜撰深吸一口气,说:“说不好,不过我现在脑子里倒是有一个奇妙的想法。” “什么想法?” “还不是说出来的时候。” “……” “我们去那个闹鬼的院子再看看吧。” 杜撰和秦慧走出漱心斋,徐主任锁上门。杜撰对于徐主任的帮忙再次表示谢意,并握手告别。之后杜撰、秦慧二人来到了那个闹鬼的院子。院子里依旧一个游人都没有,地上参差不齐的杂草透着一丝荒凉。 杜撰走到水井边,伸出头向下望去。 “你想到什么了?” 杜撰没有回过头来,喃喃地说:“那个雪地密室,我想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什么?” “我想我明白那个雪地密室是怎么回事了。”杜撰不厌其烦地又说了一遍。 “啊,这么快就明白了?”秦慧瞪大了眼睛,说,“能告诉我吗?” 杜撰缩回脖子,说:“现在还不到说明的时候,有一些细节问题我仍需要时间好好思考一下。” “能不能给点提示啊?”秦慧着急地说。 “嗯,要说提示的话,”杜撰想了想,说,“根据陈韶文日记的记载,刚刚下雪的时候林晖盛就回到漱心斋去了,大雪下了一个多小时才停。雪停之后不久陈韶文和林嘉就发现了林晖盛的尸体,那个时候他刚死没多久,也就是说,林晖盛在漱心斋至少待了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吧。” “是啊。”秦慧点点头。 “陈韶文进入现场的时候,卧室里燃着火盆,十分暖和。可是林晖盛的身上却穿着厚厚的棉袍,似乎他从外面回来之后就没有换过衣服。” “嗯……” “他为什么要一直穿着外套呢?”杜撰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说,“好好想想这一点,密室之谜就不难知道答案了。” 秦慧“哦”了一声,说:“我还想不出答案……我们接下来干什么啊?” “回家。”杜撰转身朝外走去。 秦慧急忙跟上杜撰,说:“直接回去吗?” “是的,”杜撰点点头,加快脚步,说,“我需要洗一个澡,然后躺在床上好好地思考一番,整件事的真相……啊……实在是太奇妙了……” “奇妙?”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杜撰盯着秦慧,说,“我大致能明白林晖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唉,你越说我越糊涂了……”秦慧嘟嘟囔囔地说。 “明天,哦,不,后天你就明白了。” “后天?” “嗯,今明两天我要好好想一想,后天我会对整件事做一个完整的说明的。” “哦,我知道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出了林园,搭上公车,朝市区而去。 “你相信宿命吗?”在公车上,杜撰突然打破沉默,没头没脑地抛出一个问题。 “宿命?” “是的,宿命,”杜撰一脸认真地看着秦慧,说,“你相信吗?” “唔,怎么说呢,一半相信一半不相信吧。”秦慧想了想,说。 “什么叫一半相信一半不相信?” “我是无神论者,对于命运啊之类的东西本来是不太相信的,可是有的时候人生的某些际遇却让你觉得冥冥中好像有一只手在操控着你一样,让人身不由己,”秦慧叹了口气,说,“所以我说一半相信一半不相信。” 杜撰会心一笑,说:“哈哈,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命运这个东西实在是太奇妙了,要真说起来就算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有句话叫做‘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有时确实如此,不管你怎么努力,不是你的东西你怎么也得不到,不禁让人有造物弄人之感。说起来,这个就是所谓宿命的安排吧。” “嗯,”秦慧点点头,说,“可是你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说这个?” “没什么,突然想到的,哈哈哈。”杜撰说着说着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可是笑过之后他的脸上竟然又露出了悲戚的神色。 “你没事吧?”秦慧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没事,”杜撰摆摆手,说,“你不用管我。” 公车到站之后,秦慧跟着杜撰走下车来,这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她对杜撰说:“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吃饭?”杜撰扬起眉毛,那神情仿佛对方所说的是一件非常荒谬的事情,“不了,你先回去自己吃吧,我现在一点胃口也没有。” “哦,”秦慧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说,“那我就搭公交车回去了。” “好的,”杜撰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说,“路上小心点,有什么消息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再见。” “知道了,拜拜。” 第六节 和杜撰在公交站分手之后,秦慧搭公交车回到了家里。进门之后,她将提包扔在桌子上,整个人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 杜撰真的已经明白了雪地密室是怎么回事吗?如果林晖盛不是凶手,那真凶是谁呢?林晖娴临死前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一连串的问题不停地在秦慧的脑子里打转,她觉得头晕乎乎的。今天出去的时候穿的是高跟靴,结果走了一天现在脚痛得要死,秦慧强撑着从沙发上坐起来,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可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大半瓶。算了,这些头痛的问题交给杜撰好了,反正他不是已经找到答案了么,想到这里,秦慧走进卧室,扑倒在松软的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当秦慧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她晃了晃脑袋,走出卧室,从提包里拿出手机,没有短信也没有未接来电。秦慧松了一口气,放下手机,决定先好好洗一个热水澡再说。 当秦慧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她又看了看手机,依然是没有短信也没有未接来电。不知道杜撰现在在干什么,秦慧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想,她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不过同样空荡荡的还有她的胃——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秦慧还什么都没吃呢。收拾妥当之后,秦慧决定去小区门口的肯德基吃点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秦慧很喜欢吃这种快餐食物,不过每当她提起要不要去肯德基的时候,杜撰总是露出极为不屑的表情,并一再强调自己是不吃鸡的。想到杜撰那扬起一边眉毛撇着嘴的夸张表情,秦慧不禁笑了起来,她从提包里拿出手机,给杜撰发了一个短信,问他现在在干什么。可是直到秦慧在肯德基吃完东西,又喝掉一个中杯可乐,杜撰还是没有回短信,她索性掏出手机,拨通了杜撰的电话,可是却发现他已经关机了。 “讨厌,大白天的关什么机。”秦慧将手机塞回提包里,不满地嘀咕道。 吃完午饭之后,秦慧回到家里,整个下午都无所事事。她试图拿起没有读完的小说继续看,可是没翻两页就没有心情再看下去了,她打开电脑,可是MSN上一个好友都不在,面对屏幕不知道干什么才好。 晚饭的时候秦慧也没有什么食欲,从冰箱里拿出剩下的八宝粥热了热应付了事。喝完粥之后,秦慧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可是电视节目也引不起她丝毫的兴趣,手机好像坏掉一样,一整天都没反应,有好几次秦慧拿起手机拨了拨家里的电话号码,确认手机没有真的坏掉。就这样一直到晚上九点多,沉默了一天的手机终于响了起来,秦慧一把抓过手机,屏幕上显示是杜撰打来的电话。 “喂,秦慧吗?” “嗯,什么事?” “明天上午十点钟到我们上次去的那家茶餐厅吧。” “好的,你今天都干什么了,怎么上午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关机了?” “没什么,详细的情况明天见了面再说吧,你早点休息,再见。” 话一说完,杜撰便挂掉了电话,秦慧扔掉手机,悻悻地嘟囔道:“不知道在搞什么,总是神神秘秘的。” 话虽这么说,可是秦慧还是感到非常兴奋,因为明天就能从杜撰那里知道整件事的真相了,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个小时也睡不着。深吸一口气,秦慧打开床头灯,反正也睡不着,她拿起那本没有看完的小说继续看了下去。一直看到凌晨两点多,秦慧才隐隐觉得有一丝睡意,她放下书,关掉台灯,在床上又躺了二十多分钟才睡着。 第七节 第二天一早秦慧便醒了过来,她看了看闹钟,还不到八点。起床之后,秦慧去洗了一个澡,待她梳洗打扮完毕,已经是上午九点整了。出门之后,她在路口的蛋糕店吃了一块蛋糕,又喝了一杯奶茶,然后才搭上公交车,来到杜撰电话里说的那家茶餐厅。 当秦慧走进茶餐厅的时候,刚好差两分钟到十点,她看到杜撰坐在角落里靠窗的位置上。一看到秦慧,杜撰略略举手,要她过来。杜撰的对面坐着两个老者,从背影来看,秦慧已经认出了他们是乔万康和陈纬仪。 “请问要点什么?”服务员在秦慧身边轻声问道。 “珍珠奶茶好了。” “好的,请稍等。” 秦慧隔着桌子看着对面的乔万康和陈纬仪,乔万康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眼睑低垂,看上去有些惴惴不安,陈纬仪穿着一件蓝黑色双排扣西装,系一条红黑花纹的领带,面前放着一杯咖啡。 “好了,人到齐了。”杜撰端起面前的茉莉花茶,喝了一口,说。 陈纬仪冲秦慧点点头,乔万康抬起头来,快速看了秦慧一眼。 杜撰抬腕看了看表,说:“按照约定,现在就由我来对民国三十七年林园杀人案的真相做一个说明吧。胡小姐没来之前,乔先生和陈老师已经看过这本日记了,所以现在他们对这个案件的前后经过已经有所了解了。” 这时秦慧才注意到桌子上放着陈韶文的那本日记本。 “陈老师,令尊对于这件案子可谓是殚精竭力,他后来在日记本上贴着的那些小纸条给了我非常大的帮助,要是没有令尊的这本日记,我不可能发现案件的真相的。”杜撰像是抚摸宝物一般抚摸着日记本,说。 “真是劳你费心了。”陈纬仪点点头,说。 “没什么,我所做的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值一提,”杜撰摆摆手,说,“其实令尊的工作已经做得非常好了,他和真相只是隔着薄薄的一层纸而已,我想要不是因为别的因素干扰,他也许早能看破整件事的真相了吧。” 陈纬仪用勺子轻轻搅拌着咖啡,说:“我父亲是一个对待工作十分认真的人,不过他的工作也并非是十全十美的,其中的遗憾之处,就靠杜先生加以补全了。” 看着杜撰和陈纬仪一来一往说着空泛的客气话,秦慧有些不耐烦了,她轻轻咳嗽了一下,提醒杜撰赶快进入正题。 杜撰看了秦慧一眼,说:“那么现在就让我从头说起吧。” “好的。” “按照官方结论,民国三十七年发生在林园的一系列事件皆系林晖盛所为,整个事件最后以林晖盛的自杀告终。实际上,根据陈韶文探长的日记,他在调查费思勤一案的时候,就已经怀疑上了林晖盛,可是苦于没有证据。在其后的调查工作中,陈韶文探长持续向林晖盛施压,将对方一步步逼进死角里直至林晖盛自杀。” “可是林晖盛真的是凶手吗?我在脑中反复问自己。”杜撰轻轻拍了拍日记本,说,“我想在其后的日子里,陈韶文探长也在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这个问题。从现场来看,林晖盛的死毫无破绽,他在一间门窗自内反锁的房间里上吊,房子外面的雪地上没有脚印,他只可能是自杀。想到这里,陈韶文探长告诉自己,当初的判断是没有错的,林晖盛的确是凶手,他是畏罪自杀的。” “不过在陈韶文探长的整个调查过程中,有一个部分我十分在意,那就是林晖娴的投毒事件。如果林晖盛是凶手的话,他为什么要挑这么一个时机来投毒?在得知林晖娴怀孕的消息后,林晖盛派自己的亲信守住了林晖娴住的院子,没有林晖盛的许可,其他人根本进不去那个院子。林晖盛选择这个时候投毒,不是摆明了告诉别人自己就是凶手吗?以林晖盛的精明来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纬仪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他皱着眉头,仔细思考着杜撰的问题。 “所以我问自己,林晖盛真的是自杀吗?”杜撰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说,“有没有可能人为地制造出一个雪地密室呢?” 乔万康抬起头来,看着杜撰,他的眼睛里露出惊讶的神色。 “昨天我又去了一次林园,根据我的实地调查,我发现了一种可以制造出雪地密室的方法,”杜撰微微一笑,说,“也就是说,林晖盛并非就是自杀身亡的。” 杜撰的话好像一个重磅炸弹,一下子将周围的空气都凝固起来,秦慧甚至能听到陈纬仪深呼吸的声音。 “你是说门窗自内紧锁、雪地上不留一个足迹,这样的事情也能办到吗?”陈纬仪紧张地问杜撰。 “是的,”杜撰坚定地点了点头,说,“这是完全能够办到的,并且也不需要什么复杂机械之类的东西,一个人就能做到。” “这真是太令人惊讶了,”陈纬仪看了看秦慧,说,“我看过我父亲的日记,关于这个问题他也曾认真思考过,不过并没有想出什么办法来。没想到杜先生在短短几天内就解决了这个难题,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这没什么,需要的只是一点点想象力罢了,”杜撰搓搓手,说,“事实上我遇到过许多比这个还离奇的事件。” “请杜先生向我们详细说明一下吧。”陈纬仪热切地说。 “好的,”杜撰点点头,兴奋地说,“现在就让我来为大家详细讲解制造雪地密室的方法吧。” 第一节 秦慧听到杜撰这句话的时候,不禁心里一颤,她抓紧手中的杯子,专心致志地听杜撰讲下去。 “这个是林园的平面图,”杜撰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翻开一页,上面有他自己画的示意图,说,“大家可以先看看这张平面图,这样我解释起来也比较容易。” 陈纬仪拿过本子,放在自己和乔万康之间,仔细地看了起来。 “林晖盛之死我们需要解决两个问题,”杜撰伸出两根手指,说,“第一个是门窗自内反锁的问题,第二个是雪地无足迹的问题。问题要一个一个地解决,现在先让我们来说说门窗自内反锁的问题。” “漱心斋的门窗都是用插销自内锁上的,要让插销从里面锁上,方法实在是太多了,随便一想都能列举出好几种方法。 “如果从门上做手脚,比较方便的方法是用细绳套住大门插销的把手部分,把细绳的两端拉到大门外面,然后关上大门,利用细绳从外面把插销拉上。大门上的插销是由左往右拉的,因此操作起来投有太大的难度,只要稍加练习就能做到。插上插销之后,凶手只要在外面剪断细绳的一段,分成两段加以回收即可。 “如果从窗户上做手脚,方便的方法是用锡箔纸之类比较有硬度的纸覆盖在插销孔上,再将插销放到活动的位置,然后慢慢关上窗户,也就是说确保那张锡箔纸刚好把插销堵在插销孔的外面。将窗户关好之后,从外面拉出锡箔纸,这样插销利用自重刚好落进插销孔里。这个方法也很简单,只要稍加练习就能做到。 “因此无论凶手从门出去,还是从窗户出去,都能从外面插上插销,制造出密室的假象。这个是非常容易的,并没有什么难度,我想这些方法陈韶文探长也一定想到过,稍微有点难度的是如何使得雪地上不留下足迹。 “要想在雪地上不留下足迹,大致的方法有好几种。第一种是凶手在下雪前离开,却制造出凶杀是发生在下雪期间或者下雪后的假象。第二种是利用一些特殊的道具使得凶手离开时不留下脚印,比如利用绳索攀爬出去,脚不沾地。第三种是凶手根本没有离开凶杀现场,利用发现尸体时的混乱趁机混入人群或是逃跑。第四种是死者把自杀伪装成他杀,外面的雪地上当然不会留下脚印。这四种方法是最常见的,还有其他一些稀奇古怪的方法我就不一一列举了。 “在这个案件里,当陈韶文探长进入现场时,林晖盛的尸体还带有余温,也就是说他刚死不久。根据陈韶文探长的日记,那天晚上的大雪下了将近两个小时,陈探长是在雪停之后才发现林晖盛尸体的,也就是说,林晖盛死的时候,大雪刚刚停下来。那么凶手逃离现场的时候,是如何在雪地上不留下自己的足迹的呢?根据日记的记载,当时地上的大雪已经积到了两三寸左右的厚度,而陈韶文探长在漱心斋周围的雪地上没有发现一个脚印,整块雪地非常平整,看不出有任何做过手脚的迹象。 “请大家仔细看看漱心斋的平面图,假如凶手想要通过绳索之类东西攀爬出院子的话,周围是没有东西可以供凶手拴住绳索的。漱心斋院子里除了房子以外,周围都是院墙,没有大树、木杆之类的东西——如果说绳索的一端可以拴在卧室的两个通风孔之间的话,那么另一端又该拴在哪里呢? “还有一点请大家注意,凶手在制造密室的时候肯定是要站在门窗外面的,可是陈探长的日记说得清清楚楚,雪地上一个脚印也没有,也就是说不仅院子里没有脚印,连门窗边也没有脚印。” “嗯,确实如此。”陈纬仪喃喃地说。 “这一点凶手又是如何做到的呢?”杜撰扫了一眼在座的三人,继续说,“要解决这一系列的问题,我们只需做一个小小的假设即可。那就是一—假如凶手是在下雪前离开现场的呢?” “可是陈探长进入现场的时候林晖盛刚死没多久啊,如果凶手是在近两个小时前离开现场的,那凶手是怎么吊死林晖盛的呢?”秦慧疑惑地说。 杜撰微微一笑,说:“漱心斋并不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密室,卧室的墙上有八个一元硬币大小的通风孔,有了这八个通风孔可就容易多了。” “凶手首先要做的是给林晖盛下药,使他昏睡过去,这样才能让他毫无知觉地听任自己摆布。接下来凶手给林晖盛穿上厚厚的棉袍——这件厚实的棉袍在凶手的计划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穿好棉袍之后,凶手用一条很长的宽绳子从棉袍的两个袖筒里穿过,然后再让绳子绕过横梁和竖粱的揳合处,穿过通风孔,把绳子的两端固定在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大家明白了吗?凶手在另一边的院子里拉动绳索,把昏迷不醒的林晖盛给吊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之后,凶手再度回到漱心斋,用一根绳子系在横梁上,另一端做成一个绳套,套在林晖盛的脖子上,这个绳套的长度稍微留出一点空余。然后凶手走出房子,在外面用小手段使得门窗自内反锁。布置好现场之后,凶手离开了漱心斋。我想这个时候也就是刚刚开始下雪的时候,凶手明白,只要等院子里积起足够多的雪,就可以在隔壁的院子里松开穿过林晖盛袖筒的绳子,让昏迷不醒的林晖盛吊死在房梁上,然后再收回这条长绳子,使得现场看起来像是林晖盛在房间里悬梁自尽。 “这就是凶手制造出雪地无足迹的方法,利用一根绳索随心所欲地控制林晖盛的死亡时间。如果凶手把长绳子绑在林晖盛身上的话,肯定会留下勒痕,这样陈韶文探长在检查尸体的时候就会发现异样。凶手让林晖盛穿上棉袍,是因为只有这种厚实的棉袍才能承受林晖盛身体的重量,要是换上一件单薄的衣服,恐怕两条袖子会被扯坏。” “啊,原来如此!”秦慧感叹道。 “我想到这个方法是源于陈探长日记上记载的一个细节,”杜撰拍了拍日记本,说,“那就是当陈探长进入现场的时候,发现屋里燃着火盆,十分暖和,而林晖盛却穿着厚实的棉袍。他为什么在温暖的室内还穿着厚厚的棉袍?当我顺着这个问题仔细思考下去的时候,就不难发现真相了。如果陈探长的日记里没有记载火盆这个细节,恐怕我是不可能这么快就找到问题的答案的。” “杜先生真是观察入微啊,”陈纬仪竖起大拇指,说,“我父亲虽然到过现场,却没有注意到这样细微之处的矛盾,杜先生仅凭我父亲日记里的记载就能发现真相,实在让我佩服不已。” “陈老师言重了,”杜撰摆摆手,说,“我只是灵光一闪罢了,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啦。” “那凶手是谁呢?”秦慧急切地问。 “案子分析到这一步,凶手是谁已经呼之欲出了,”杜撰笑了笑,说,“只要想想林晖盛之死对谁最有好处就行了。” “杀死林晖盛就是为了栽赃他,使凶手脱罪啊。” “的确如此,”杜撰点点头,说,“可是整件事结束之后,最得利的人是谁呢?” “林晖娴?” “是啊。” “你是说林晖娴是凶手?”秦慧惊讶地说。 “没错。” “可是林晖娴为什么要设这么复杂的—个局?” “动机很简单,为了争夺家产。” “那林晖娴一开始为什么要杀死费思勤?费思勤是她的爱人,又继承了林记商号,她为什么要杀死他?” “爱人继承并不等于自己继承,”杜撰冷冷一笑,说,“更何况林晖娴根本就不爱费思勤,他只是她谋夺财产的—个棋子而已。” “什么?” “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杜撰摆摆手,说,“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楚楚可怜,实际上林晖娴是一个非常有野心的人。她想得到林记商号,但她只是排行最末的小妹妹,她上面还有三个哥哥,无论怎么轮也不会轮到她来继承商号——想要继承商号,就必须采用非常手段。林晖娴不仅有聪明的头脑,还有一颗冷酷的心,所以她才能够在这场争夺家产的游戏中最终胜出。 “林郁哲晚年身体不好,又和妻子施媛长期分居,平时都是林晖娴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当然林晖娴愿意这么做也是为了取得林郁哲的好感。在此期间,林晖娴发现了林郁哲和费思勤之间的关系,至于具体是怎么发现的,现在已经不可考了,也许是林晖娴偷偷看过林郁哲的遗嘱,也许是她发现了费思勤身上的红色胎记。总之,当林晖娴发现了这个秘密之后,她的脑中浮现出一个计划。 “注意,需要说明的是,在这个时候林晖娴不仅知道了林郁哲和费思勤的秘密,她还知道了闹鬼小院的秘密,也就是说林晖娴知道自己的父亲林郁英其实并不是林佐骏亲生一事。这个秘密被她充分运用到了自己的计划里。 “林晖娴的计划是,先和费思勤成为恋人关系,然后怀上他的孩子,在他继承林记商号后,杀死他,这个时候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就自然而然地成为商号的继承人,而她作为孩子的母亲,可以在这个孩子成人之前监管商号,成为垂帘听政的太后。 “你明白了吧?”杜撰转向秦慧,说,“林晖娴其实根本不爱费思勤,她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棋子而已,目的就是为了怀上他的孩子,然后通过这个孩子使自己成为林记商号实际上的继承人。” “……”乔万康听到这里,因为激动全身发抖,他看着杜撰,说不出一句话。 “我知道这样说也许对你来说太过残忍,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继续听我说下去。”杜撰安慰乔万康说。 “可是林晖娴毕竟是一个女流之辈,她怎么有气力杀死两个男人,更何况得知她怀孕之后,林晖盛一直派人守住她住的院子,她是不可能随意进出的,怎么可能如你所说制造出一个雪地密室的局来杀死林晖盛?”陈纬仪质疑道。 “你说的没错,”杜撰点点头,说,“林晖娴只是制订计划的人,她还需要—个身强力壮的帮手。” “那谁是她的帮手呢?” “管家林嘉,”杜撰缓缓地说,“因为她的最终计划是使得林晖盛三兄弟都失去继承权,所以不可能让林晖隆或是林晖源来做自己的帮凶,她只能在没有直接利益关系的人中寻找一个,没有谁比林嘉更合适的了。我们不知道林晖娴究竟是用财,还是用色收买的林嘉,但结果是林嘉成为了林晖娴忠实的帮凶。 “在费思勤继承林记商号的当晚,林晖娴指使林嘉杀死了费思勤,并把现场伪装成自杀的样子。正如陈韶文探长分析的那样,那个时候费思勤恰好有自杀的动机——他无法接受自己和爱人是堂兄妹而无法结合的事实。 “一旦费思勤被确认自杀身亡之后,林晖娴再透露出自己已经怀上了费思勤孩子的消息,这样整个林记商号实际上就到了她的手里。可是事情不像林晖娴计划的那么顺利,陈探长在调查过程中,发现了费思勤之死的疑点,他开始朝着他杀的方向进行调查。对此林晖娴十分紧张,她必须想办法让陈探长不怀疑到自己头上。” “于是她就自编自导了一场投毒的戏码?”秦慧问道。 “嗯!”杜撰点点头,说,“在得知林晖娴怀孕之后,林晖盛派人守住了她的院门。这对林晖娴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只要她在自己的食物里下毒,又装成差点中毒身亡的样子,一下就把嫌疑都推到了林晖盛的身上——这个时候谁会怀疑一个刚刚痛失爱人,又时刻面临被杀危险的可怜女人呢? “不过仅仅把嫌疑推到林晖盛身上对于林晖娴来说还远远不够,要彻底把这几个阻碍自己的兄弟给排除在继承权之外才行,所以林晖娴决定引导陈探长发现闹鬼小院的秘密。她知道每天晚上会有人巡院,所以她让林嘉将闹鬼小院的坏锁打开,诱使巡院的余四和段逸平进去看看,林嘉在院子里弄出闹鬼的假象,并趁乱逃跑——我想林嘉在院子里闹鬼的把戏,不过是找一块白色手帕蒙住手电筒,在黑暗中上下挥舞装成鬼火罢了。第二天当陈韶文探长得知这个事情以后果然开始在这个院子里一探究竟,很快就发现了水井里的秘密。” “这也是为什么我不怀疑林晖隆和林晖盛的原因,”杜撰竖起一根手指,说,“假如他们是真凶的话,绝对不可能走出这么一步棋,这对他们没有丝毫好处不说,还使自己失去了商号的继承权。只有林晖娴无所畏惧,因为她抛弃了林佐骏孙女这个身份,依然拥有林佐骏曾孙生母的身份。可是林晖盛、林晖隆、林晖源三兄弟失去了林佐骏孙子这个身份后就一无所有了。 “这个时候就是杀死林晖盛并嫁祸于他的最好时机。林晖娴和林嘉合谋,利用大雪天布一个雪地密室的局,把所有的罪过都推到了林晖盛身上。可想而知,当时林嘉一定是在布置好现场之后,翻墙到了隔壁的绣楼,在那里将绳索拉紧,把林晖盛吊了起来,然后他再回到漱心斋完成最后的工作。林晖娴的任务就是看准时机,松开绳索,吊死昏迷中的林晖盛,并将绳索回收销毁掉。” “这……”乔万康颤抖着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是不是命运对林晖娴的惩罚,”杜撰面无表情地说,“尽管她费尽心机得到了林记商号,可是不到一年的时间全国就解放了。因为不愿意放弃自己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家产,林晖娴没有像林晖隆、林晖源一样远走他乡。解放后没多久,政府就将林记商号收归国有,林晖娴失去了刚刚到手的一切。为了生存下去,她委身嫁给了乔复生,原想做一个新政府的官太太也不错,可是无情的事实很快就击碎了林晖娴的想象。在‘文革’中,乔复生受到冲击,林晖娴也因为成分问题被人批斗。最后林晖娴终于因为承受不了命运无情的打击而悬梁自尽。” “现在你明白林晖娴临死之前那句话的意思了吧,”杜撰看着秦慧,说,“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嗯……”秦慧缓缓地点头。 “母亲临终前的那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乔万康喃喃地说,“实在是出人意料……出人意料……” “这是所谓的宿命吗?”秦慧叹了口气,说,“不是你的东西,你怎么费劲心机也得不到。” 杜撰苦笑起来,说:“宿命这种东西,是否真的存在呢……” “关于那个闹鬼小院的秘密,”陈纬仪疑惑地悦,“林晖娴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杜撰摇摇头,说:“也不知道。林晖娴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在民国三十七年的这场对局之中,她是赢家,她没有输给任何人,她只是最后输给了命运。我怀疑她早就从林佐骏临终时不将商号交给林郁英这件事上猜出一点端倪,之后通过一些明察暗访,光绪二十二年的瘟疫、闹鬼两件事很快就被她联系在一起,猜出了事情的真相。事实上令尊当初不也是这样才发现闹鬼小院真相的吗——这对于富有想象力的聪明人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原来如此!”陈纬仪点点头。 “我……我只是母亲的一个棋子吗……”乔万康的脸上布满了可怕的红潮,他颤抖着说,“大多数时候,母亲看我的眼神都很冷漠……那个时候我们都活得很苦,整天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所以我根本想不了那么多,光活下去已经很辛苦了……那时我只是本能地觉得母亲大概不喜欢我……” “乔先生,”秦慧将手放在乔万康的肩膀上,说,“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都已经过去了,请你不要想太多,好好生活下去才是。” 乔万康低下头,浑浊的泪水从他眼中流出,他吃了很多年的苦,活得很累,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降临到这个自私自利的世间。 第二节 那天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杜撰都拒绝谈论这个案件,每次秦慧试图将话题引到这个方面的时候,杜撰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或是干脆沉默不语。 陈纬仪将陈韶文的日记悉数捐给了警察博物馆,为此还上了报纸。乔万康继续过着他平静的晚年生活,他是一个历尽苦难的人,平静的晚年是他一生最好的时光。 清明节假期的第一天,秦慧突然接到了杜撰的电话。 “喂,秦慧吗?” “嗯,什么事?” “明天有空吗?” “明天有空啊,什么事?” “明天下午跟我去一趟青衣县吧。” “好,去干什么?” “去了你就知道了,那明天下午1点钟的时候车站见好了,再见。” 秦慧不知道杜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第二天她如约来到车站,发现杜撰正站在老地方等她,手里拿着两张车票。 “走吧,还有十分钟就发车了。”杜撰看了看手袭,说。 “哦,”秦慧跟着杜撰坐上了车,她发现杜撰脸上的表情很阴郁,“我们去青衣县干什么啊?” “扫墓。”杜撰冷冷地说。 “扫墓?”秦慧怔了一下,说,“给谁扫墓?” “林晖娴。” “哦……”秦慧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 杜撰不再说话,他闭上眼睛,靠在座椅上沉沉睡去,秦慧则从提包里拿出一本小说安静地看了起来。当大巴车抵达青衣县车站的时候,杜撰还在睡,秦慧摇醒他,轻声说:“青衣县到了。” “哦!”杜撰睁开眼睛,像个老头子般虚弱地站起来,跟着秦慧的后面走下车子。 4月的太阳火热地挂在天上,街边的小贩已经穿上了短袖衫。杜撰眯起眼睛,用手遮住阳光,缓缓走出车站,拦了一辆出租车。 “去归园公墓。” 司机点点头,发动汽车,朝城外驶去。 “去扫墓吗?”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搭讪。 杜撰“嗯”了一声。 “今天接了好几个客人,都是去公墓的。”司机高兴地说。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县城里,去公墓对出租车司机来说可是一趟好活。 “现在是清明节嘛。”杜撰应了一声。 “是啊,”司机摸着方向盘,说,“而且国家还放了假,去扫墓的人就更多啦。对了,你们没有买祭品吗?” “到了公墓再买好了。” “公墓那边卖得贵,你们在城里买要便宜一些。”司机好心地提醒道。 “嗯!”杜撰歪歪嘴巴,没有说话。 第三节 这一天到公墓扫墓的人果然很多,公墓门口的路边有许多卖祭品的小摊。虽然价格比别的地方贵了许多,可是生意依然很好。杜撰挑了一个老人家摆的摊,买了—束万寿菊,还有一些香烛。 走进墓园之后,杜撰很快找到林晖娴的墓,他将万寿菊摆好,又点燃了香烛。四周有不少祭拜的人,焚烧纸钱的烟气笼罩在墓园上空,秦慧被呛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从提包里拿出手绢来捂住口鼻。 杜撰看着墓碑上林晖娴的照片,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烟雾中,好像一尊雕像。过了许久,杜撰扭过头来对秦慧说:“走吧……” “为什么想起来给林晖娴扫墓?”秦慧跟在杜撰的身后,问道。 “她是一个聪明人,”杜撰缓缓地说,“我总是对聪明人有好感。对了,我打算把这个案子原原本本地写出来,写成一本书。” “哦!” “我已经取得了乔万康和陈纬仪的同意,”杜撰绥缓地说,“当然我在书里不会使用他们的真名。” “那你会用我的真名吗?”秦慧问道。 杜撰看了秦慧一眼,认真地说:“你想用真名,还是化名?” “嗯……”秦慧想了想,说,“还是不用真名的好,那拜托你帮我想一个好听的化名吧,比如王语嫣之类的。” 杜撰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他哼哼唧唧地说:“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起—个好听的名字的。” “对了,我想跟你说一件事。”秦慧停住了脚步。 “什么事?”杜撰转过头来看着她。 “算了……还是不说了。”不知道为什么,秦慧突然变得扭捏起来,她低下了头。 “到底什么事,怎么说话说一半?” “没什么啦。” “我是想……这个……你小说写好之后……能不能……” “嗯?”杜撰认真地看着秦慧。 “能不能让我来写序啊?” 杜撰没有回答,他大笑起来,仿佛周身的阴郁都被一扫而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