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女法医17·致命基因》 第一章 <er top">一 寒风从东河猛地刮来,攥紧了正沿着第三十大道快步行进的凯·斯卡佩塔医生的外套。 再过一周就到圣诞节了,但她感受不到一丝节日气氛,满脑子想的都是曼哈顿接连发生的三角惨案,由不幸和死亡串联起的三个顶点。她身后是公墓,一顶宽大的白帐篷里堆放着依然身份不明或从一开始就无人认领的真空包装的人体残骸。左边前方的哥特式红砖房是纽约贝尔维尤精神病院,现在成了无家可归者的庇护所。精神病院对面是首席法医办公室的装载间和平台,那里,一扇灰色钢铁车库门敞开着,一辆卡车从中倒出,卸下了更多胶合板。今天停尸间嘈杂一片,楼道里不断传来敲击声,像一个圆形露天剧场。停尸间的技术人员马不停蹄地忙着组装松木棺材——成人大小的、婴儿大小的,疲于应付波特墓园里不断增长的城市葬礼需求。这和当前经济不景气息息相关。一切都是。 斯卡佩塔已经开始后悔不该用纸板盒带干酪牛肉汉堡包和薯条来上班。这些食物在纽约大学法学院食堂供餐线上的加热柜里放了多久了?已经来不及吃午餐了,三点眼看就要到了,那食物是否还可口可想而知,但没有时间去订餐或去沙拉吧吃些健康食品,更别说吃她真正喜欢的东西了。今天截至当前,已经发生了十五起案子,自杀、事故、谋杀、没有医生救治而病死的穷人,甚至更悲惨的:独自死去的人。 她想赶个早,于是六点就开始工作,九点时解剖完了头两具尸体,她把最糟糕的留到最后——那是一个身受重伤、有伪影的年轻女子,解剖起来既费时又复杂。斯卡佩塔已经在托尼·达里恩身上花了五个多小时,一丝不苟地画详细图表和做笔记,拍了几张照片,把她整个大脑放进了一桶福尔马林溶液中以便进一步研究,比平时提取和保存了更多管装液体、人体器官和组织,但凡遇到一起怪异的案例,她都会竭尽所能、事无巨细地搜集所有资料并倣详细记录,这起案件之所以怪异并非它异乎寻常,而是因为它本身自相矛盾。 这个二十六岁女人的神情和死因平凡得令人沮丧,不需要长时间验尸就能回答最基本的问题。她是被钝器所伤,后脑勺上一击致命,凶器表面也许涂了多种颜料。但除此之外,其他一切都令人费解。黎明前不久,她的尸体在距离东一一〇大街约三十英尺的中央公园边缘被发现,据推断,她是昨晚在雨中慢跑时遭奸杀。她的运动短裤和内裤被褪到了脚踝边,抓绒运动胸罩被推到了乳房上。抓绒围巾在她的脖子上牢牢打了个双结,乍一看,警方和首席法医办公室的法医调查员认为她是被自己的一件衣物给勒死的。 但她不是。斯卡佩塔在停尸间检查她的尸体时发现没有什么能证明她是被围巾勒死的,她的死甚至和围巾根本扯不上关系,没有窒息的痕迹,没有诸如发红或淤青等主要反应,只在脖子上有条发干的擦伤,围巾应该是人死后才系上去的。凶手肯定是先把她砸晕,之后再用围巾勒她,也许是没有意识到她已然断气。果真如此,那她和死者待了多长时间?根据挫伤和肿胀情况,以及她大脑表皮的出血情况可以判断她受伤后还活了一段时间,也许有几个小时。然而现场留下的血迹很少。如若不把尸体翻转过来,她后脑勺上的伤痕差点被忽略,一点五英寸的割伤,肿得很厉害,但伤口只流出了些微液体,雨水把血冲刷殆尽。 斯卡佩塔严重怀疑,头皮割伤必定会大量出血,而一场时断时续、充其量只能算中等大小的雨不太可能把托尼茂密长发中的大部分血冲掉。是否有可能在那个寒冬雨夜,袭击者打碎了她的脑壳后,和她在户外待了很长时间,最后才把一条围巾牢系在她的脖子上,确保她不能活着把这件事说出去?还是说绑带是性暴力仪式的一部分?这具僵硬青紫的尸体为什么看上去像是在大声抗议犯罪现场所显示的信息?表面上看,她昨晚死在公园,死亡时间长达三十六个小时。斯卡佩塔对这起案子感到迷惑不解。也许是她多虑了,也许是她无法清晰思考,因为她饱受折磨,血糖低,这一整天除了喝咖啡外没吃过东西,还有许多原因。 下午三点的全员大会她要迟到了,她得在六点前赶回家,和丈夫本顿·韦斯利去健身房,再共进晚餐,然后还要赶去CNN,这是她最不想做的事情。她真不该同意上“克里斯宾播报”栏目。她究竟是中了什么邪才会同意和卡利·克里斯宾一同上节目,谈论人死后头发的变化和显微镜的重要性以及法医科学的其他分支。正因为斯卡佩塔卷入了娱乐产业,法医科学才遭到了人们的误解。她拎着盒装午餐穿过装载间,那里码满了办公室的纸箱、板条箱以及停尸间供应品、金属手推车、轮床和胶合板。她经过时保安正在有机玻璃后忙着接电话,几乎没有看她一眼。 在一条斜坡顶端,她用脖子上吊挂的磁卡打开了一扇沉重的金属门,进入了地下通道。白色地下通道瓷砖打着水鸭绿高光,众多栏杆四通八达,却又不知道通往何处。她刚在这里当兼职法医时经常迷路,结果走到人类学实验室而不是神经病患者实验室或心脏病患者实验室;走进了男更衣室而不是女更衣室;要不就是走到了分解室而不是尸体解剖主室;再不然就是走错到冷藏室或楼梯井甚至在她上了那个老的钢制电梯后上错了楼层。 不过她很快就掌握了这里的平面布局和合理的环形结构,起点是平台。它像装载间一样位于一扇巨大的车库门后。一有尸体被验尸员运输队送过来,担架就会被放到平台上,然后从门上的辐射探测器下经过。如果没有警报响起显示存在放射性物体,比如在某些癌症治疗中使用的放射性药物,则下一站就是地磅,在那里,尸体会被称重和测量。这之后的去向取决于它的状况。如果情况糟糕或被认为对生者会构成潜在危险,那么尸体就会被送进分解室旁边的步入式分解冷藏室,在那里,尸体将在特殊通风和其他保护措施下进行独立解剖。 如果尸体状况良好,就将被推进平台右边的楼道,这段旅程会在某个点上根据尸体的结构分解步骤做各种停留:X光室、组织样本存储室、法医人类学实验室,再经过两间储存尚未检验的尸体的步入式冷藏室,用电梯送到楼上的鉴定室、证据存放室、神经病患者室、心脏病患者室、解剖主室。案子一结束,准备“释放”尸体时,它就完成了一整个循环,复回到平台,不过是通过另一个步入式冷藏室,托尼·达里恩此刻应该就在那里,装在一个密封袋里,放在搁架上。 但她不在。她正躺在冷藏室不锈钢门前的一张轮床上,身份鉴定员在她的脖子上围了条蓝床单,一直到下巴上。 “你在做什么?”斯卡佩塔问。 “楼上发生了一点小骚动。她家人要看她。” “谁?为什么?” “她妈妈在休息室,没看到自己女儿不肯走。别担心。我来处理就行了。”那位鉴定员名叫雷内,约莫三十五岁,留着黑色卷发,一双眼睛暗如乌木,在处理家庭问题方面有超乎常人的天赋。如果有人是她摆不平的,那就不是小事一桩了。雷内能化解任何纠纷。 “我想死者的父亲已经做了身份记录。”斯卡佩塔说。 “他填好了表格,然后我给他看了你上传给我的照片——就在你去食堂之前。几分钟后,死者的母亲进来了,他们俩就开始在休息室吵了起来,我打算去劝架的,最后死者父亲气冲冲走了。” “他们离婚了?” “显然对对方恨之入骨。她坚持要看到尸体,得不到允许死活不罢休。”雷内用戴着紫色丁腈橡胶手套的手拂去了那个已死女人额头上的一缕湿发,又将几缕夹到了她耳后,确保不露出解剖造成的伤口。“我知道你几分钟之内有个全员大会。这个让我来负责好了。”她看着斯卡佩塔手里拿的纸板盒。“你还没吃午餐?你今天吃过什么?不会跟往常一样什么都没吃吧。你体重减轻了多少?到最后你会被误当作骷髅送进人类学实验室。” “他们在休息室吵什么?”斯卡佩塔问。 “尸体的安葬地。母亲想将女儿葬在长岛,父亲却想葬在新泽西。母亲想举办葬礼,父亲却想火化。两人都争着要她。”她又摸了摸死者的尸体,好像它是谈话的一部分似的,“接着他们开始相互指责,涉及的内容无所不有。他们吵得昏天黑地,其间,爱迪生医生都出来了。” 爱迪生医生是纽约的首席法医,也是斯卡佩塔在纽约工作时的上司。在斯卡佩塔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里,不是自己当首席法医,就是当私营业主,至今仍不太适应被人管束。但是她也不想负责管理纽约首席法医办公室,就算是有人请她或有这个可能性她也不愿接这烫手山芋。管理这么一间重要的办公室就像当大都市的市长一样。 “嗯,你知道这会产生什么后果。”斯卡佩塔说,“这么吵下去,尸体哪儿都去不了。除非接到法令,我们要限制放行。你把照片给死者母亲看后情况如何?” “我试过,但她不愿看。她说她要看她女儿本人,否则不走。” “她在家属室?” “我把她留在那里了。我把文件夹放在你办公桌上了,还有相关文件资料。” “谢谢。我上楼时会去看看。你去把尸体推进电梯,另一头的事交给我就行了。”斯卡佩塔说,“你帮我通知下爱迪生医生,说我要错过三点钟那场会了。实际上,会议已经开始了。但愿在他回家前我能截住他。我需要和他谈谈这起案子。” “我会告诉他的。”雷内把手放在了铁轮床的把手上,“你今晚要上电视,祝你好运。” “告诉他现场照片已经上传给他了,但我要到明天才能把验尸报告口述给他听,那些照片也要明天才能给他。” “我看到了那个节目的广告,很酷。”雷内还在说那档电视节目,“只是我受不了卡利·克里斯宾这个人,还有那个一直在舞台上的中情局侧写师,叫什么来着?艾杰医生?他们没完没了地拿汉娜·斯塔尔说事儿,让我恶心厌烦。我敢打赌卡利会问起你这件事。” “CNN知道我不会讨论正在调查中的案子。” “你认为她死了?因为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雷内的声音跟着斯卡佩塔进了电梯,“就好像阿鲁巴岛的那个女人,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娜塔莉?人不会平白无故消失,他们人间蒸发是因为有人想让他们消失。” 斯卡佩塔得到了承诺,卡利·克里斯宾不会向她提逾矩的问题,她不敢。电梯上去时她在内心里跟自己理论,斯卡佩塔不仅只是又一位专家、一个局外人、一个偶尔赏光的嘉宾、一个接受电视采访者,她是CNN的高级法医分析家,她对节目策划亚历克斯·巴恰塔的态度很强硬,她是不会讨论汉娜·斯塔尔的,提都不会提。汉娜·斯塔尔这位美艳的金融巨人似乎在感恩节前一天凭空消失在了稀薄的空气里,据报道,她最后被人看到是离开格林威治村的一家酒店,上了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如果发生了最糟糕的情况,她死了,尸体现身纽约,那她将进入首席法医办公室的管辖范围,这起案子将落到斯卡佩塔手中。 电梯到达一楼时她下了,沿着一条长廊往前走,经过特殊操作部。再通过一扇紧闭的门就是休息室了,休息室里摆放着勃艮第红葡萄酒和蓝色的软垫沙发、椅子、矮茶几和杂志架,在一扇俯瞰第一大街的玻璃橱窗里摆放着一棵圣诞树和一座大烛台。接待桌上方的大理石上雕刻着:taceant colloquia. Effugiat risus. ubi mors gaudet succurrere vitae.莫笑。莫语。于此,死者欣然协助生者。音乐从办公桌后一台收音机里飘来,老鹰乐队正在演奏《加州旅馆》。一名叫法林的保安把这间空休息室据为己有,时常在里面播放她喜欢的音乐。 “……你可以随时退房,但你永远不能离开。”法林和着曲子轻声哼唱,丝毫不在乎歌词中的嘲讽意味。 “家属室有人吗?”斯卡佩塔在办公桌前停了下来。 “噢,抱歉。”法林弯腰关掉了收音机,“我以为她不可能听见这里的声音。但没关系,我可以不放。只不过我太无聊了,你知道吗?一直枯坐在这里,无所事事。” 法林在这里惯常看到的都不是什么开心事,无论是在接待台工作还是在楼下的停尸间办公室,她一有机会就收听欢快的软摇滚,究其原因也许并非无聊。只要不让悲恸欲绝的家属听到这些也许具有刺激性或让他们感到不敬的乐声或歌词,斯卡佩塔就不介意。 “告诉达里恩夫人我已经在路上了,”斯卡佩塔说,“我需要一刻钟时间核查下几件事,看看文件资料。她走之前就别放音乐了,好吗?” 休息室左边是她和爱迪生医生、两名执行助手以及一名正在度蜜月的女管理员共用的行政侧厅,那名女管理员要到新年后才回来上班。在这栋历经半个世纪风霜的建筑里没有多余空间,全职法医的办公室全设在三楼,那里没有地方安置斯卡佩塔。但凡她在纽约,就自作主张把自己安置到一楼的前领导会议室里办公,从那里可以看到第一大街上首席法医办公室翠蓝色的砖墙入口。她打开门走了进去,挂好外套,把盒装午餐放在办公桌上,坐在了电脑前。 她打开一个网页浏览器,在搜索引擎中输入了“呼吸描记器”一词。屏幕上方跳出疑问:“你是想找:传记吗?”不,她不是。“有关呼吸描记器的记录?”也不是她要查找的。美国电影放映机和呼吸描记器公司,那是美国最古老的电影公司,是一位为托马斯·爱迪生工作的发明家于一八九五年创立的,他是首席法医的远古先驱,不知道他被解雇了多少次。有趣的巧合。查不到词里含有一个大写B和大写G的呼吸描记器,今早,托尼·达里恩的尸体被送到停尸间时,她的左腕上戴着一块不寻常的手表,表背面标注着“呼吸描记器”的字样。 <er h3">二 佛蒙特州的斯托下着鹅毛大雪,大片湿漉漉的雪花沉重地往下落,堆积在香脂冷杉和苏格兰松树的树枝上。穿过青山山脉的滑雪缆车像模糊的蜘蛛线,在暴风雪中被吹得侧悬着,几乎看不见。这种天气没有人滑雪,大家都百无聊赖地待在家里。 露西·费里奈利的直升机被困在了附近的伯灵顿。至少飞机在库里待着很安全,但露西和纽约郡的地方助理检察官杰米·伯格将被困五个小时,哪里也去不了,说不定时间更长,总之在晚上九点之前不可能动身。那之后暴风雪应该会转到南方,天气情况就又适合目视飞行了,云幂高度达到三千英尺以上,可见度达到五英里或更高,东北方向风力高达三十节。她们顺风飞往纽约,应该能及时赶去处理她们势在必行的事项。但伯格心情不佳,一整天都在另一个房间里打电话,甚至都懒得佯装开心。照她看,她们被天气困住的时间比预计的要长,天气预报出错了,没料到起初预报的两股小风暴在加拿大萨斯喀彻温上方合二为一,和一股北极气团汇合成了可怕的小风暴。但既然露西是飞行员,那这就是她的错,天气预报不是借口。 露西关小了Youtube视频的音量,视频中,鼓手米克·弗利伍德正在表演《转动的世界》,是一九八七年的现场演奏。 “你现在能听到我说话吗?”她在和她的姨妈凯通电话,“这里的信号很差,天气太糟糕了。” “清楚多了。情况进展如何?”斯卡佩塔的声音在露西的颌骨里回荡。 “目前一无所获。太奇怪了。” 露西同时开着三台苹果笔记本电脑,每一台的屏幕上都分成了四栏,上面显示飞行天气中心的更新数据,数据源源不断地从神经网络的搜索中跳出来,链接提示她可以转换到相关兴趣网站,汉娜·斯塔尔的邮件,露西的邮件,演员海普·贾德出名前穿着消毒服在公园综合医院被拍下的安全监控录像。 “你确定名字没错?”她一边扫视屏幕一边问,她的心思从一个关注点跳到另一个关注点上。 “我所知道的只有贴在手表钢铁背面的商标。”斯卡佩塔的声音既严肃又急促,“呼吸描记器。”她又拼写了一次,“还有一个序列号。也许用普通的软件进行网络搜索找不到。就像病毒一样,如果你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就不可能找到。” “不像是抗病毒的计算机软件。我使用的搜索引擎不是软件驱动的,我还打开了源代码开放搜索。我没有找到呼吸描记器是因为网络上根本就没有。关于这东西没有发布任何信息,没有哪怕是一条留言,博客里也没有,数据库里也没有,哪里都没有。” “别当黑客。”斯卡佩塔说。 “我只是在探索操作系统的缺陷。” “是的,如果别人屋子的一扇后门没上锁,你走了进去,这不算是侵犯他人财产。” “根本就没有什么呼吸描记器,只要有我就能找到。”露西不打算像往常那样跟她辩论使用的方法是否妥当。 “我觉得不可能查到。看起来是一块过于复杂的手表,有USB接口,很可能是连接到什么装置上的,必须缴费。我怀疑这玩意儿价格不菲。” “我把它当手表、设备什么的搜索,全都找不到相关信息。”露西看着滚动的搜索结果,她的神经网络搜索引擎在无数关键词、链接文字、文件类型、统一资源定位器、标题标签、电子邮件和用户地址里搜索。“我一直在看,但连和你描述的东西相近的东西都没找到。” “总应该有什么办法查出来吧。” “它压根什么都不是,这是我的看法。”露西说,“根本没有呼吸描记器手表或设备或任何稍有点符合托尼·达里恩手上戴的那个玩意儿的东西。她的呼吸描记器手表根本就不存在。” “你说不存在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它在互联网、通信网或虚拟的网络空间中都不存在。换句话说,根本不存在呼吸描记器这样的东西。”露西说,“如果我亲眼看到了这个东西,我也许能想出来是什么。尤其是,如果真如你所说是某种数据采集设备的话。” “这要等实验室检验完毕才行。” “呸,千万别让他们拿出那些螺丝刀和锤子。”露西说。 “只是拿去取样做DNA检验。警察已经检查了指纹,什么都没查到。请告诉杰米,如果她方便随时都能给我打电话。希望你们过得开心。抱歉,我这会儿没空聊天。” “我看到她会跟她说的。” “她没有和你在一起?”斯卡佩塔探询道。 “先是汉娜·斯塔尔的案子,现在又是这个。杰米无暇分身,心里装着一大堆事情。这你们都清楚的。”露西不喜欢讨论她的个人生活。 “我希望她过了一个快乐的生日。” 露西不想谈这个。“你那里的天气这么样?” “风大,冷得要命。阴天。” “纽约市北部还要下更久的雨,还有可能会下雪。”露西说,“天气要到午夜才会好转,因为暴风雪朝你那边刮去后风力才会减弱。” “我希望这会儿你们待在原地别动。” “要不是我连斧子都拿出来了,她一定会去找狗拉雪橇。” “动身前给我打个电话,请务必小心。”斯卡佩塔叮嘱道,“我得出发了,我要去和托尼·达里恩的母亲谈谈。我想你。我们要吃晚餐了,你们也该吃点什么了吧?” “当然。”露西说。 她挂掉电话,又把Youtube的声音调大了,米克·弗利伍德还在敲鼓。她两只手都放在苹果笔记本电脑上,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舞动,好像她自己在进行摇滚乐演奏会独奏,她又点击了天气预报数据更新,点开了一封刚发到汉娜·斯塔尔收件箱的邮件。有人真怪。既然已知某人失踪或甚至身亡,为什么还要继续给她发邮件?露西揣测着不知道汉娜·斯塔尔的丈夫波比·富勒是否会这般愚蠢,竟想不到纽约市警察局和地方检察官办公室也许在监控汉娜的邮件,或找一个像露西一样的计算机取证专家来操控汉娜的邮件?在过去三周里,波比每天都给已失踪的妻子发邮件。也许他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想让执法部门看他给毕生爱人写了什么。如果向她下毒手的人是他,他是不会给她写这些甜蜜留言的,对不对? 发送日期:12月18日,星期四,下午3:24 我希望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是在某个安全的地方。我的心插上了灵魂的翅膀,无论你身处何处都能找到你。别忘了。我寝食不宁。 露西查看他的IP地址,一眼就认出来了。波比和汉娜位于北迈阿密海滩如宫殿般富丽堂皇的公寓,他躲在那里避开媒体,独自憔悴。那地方露西再熟悉不过,实际上,不久前,她还和他那红杏出墙的可爱妻子在同一栋公寓里待过。每一次露西看到波比发来的邮件,她都试图钻进他的大脑,好奇如果波比认为汉娜死了,他的真正感受会是怎样。 也许他知道她是生是死。也许他完全知道她遭遇了什么,因为这件事与他息息相关。露西毫无头绪,她尝试设身处地就波比关心的事情去考虑,却无法做到。对她来说,汉娜完全是咎由自取,迟早会落到这步田地。无论她遭到什么厄运都是罪有应得,她浪费了露西的时间和金钱,现在还在她那里盗取更珍贵的东西。查了三周汉娜。根本没有时间和伯格独处。就算和伯格在一起,她们也貌合神离。露西很害怕。她内心酝酿着怒火。有时候她感觉自己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她把波比最新发来的邮件发给了伯格。伯格正在隔壁房间来回踱步,脚步一声声落在硬木地板上。露西开始对其中一台苹果笔记本电脑上四分之一栏内闪烁不定的一个网站产生了兴趣。 “现在我们要干什么?”她对着空荡荡的起居室说,房子是她当作礼物租下来送给伯格休生日假的意外惊喜,五星级的度假胜地,高速无线上网、壁炉、羽毛褥垫床、八百织物经纬密度的亚麻布。这处隐居地一应俱全,只缺租它的目的:亲密、浪漫、乐趣,露西把这一切都怪罪在汉娜头上,她怪海普·贾德,她怪波比,怪每一个人。露西饱受他们折磨,被伯格弃之不顾。 “这太荒唐了。”她走进去时伯格说,指的是她们窗外白茫茫的世界,万物银装素裹,只有树和屋顶的轮廓透过积雪隐隐显露。“我们能从这里出去吗?” “这是什么?”露西喃喃道,点开了一个链接。 搜IP地址时不小心点到了田纳西大学法医人类学系的网址。 “你刚才在跟谁说话?”伯格问。 “我姨妈。现在我是在自言自语,总得找人说说话。” 伯格不理会她言语中的讽刺,不打算道歉说自己爱莫能助。汉娜·斯塔尔无故失踪,海普·贾德这个性变态也许知道内情,这不是她的错。如果说这件事还不足以分神,那昨晚又有一名慢跑者在中央公园被奸杀了,真是雪上加霜。伯格想告诉露西自己需要多一点理解,她不该这么自私。她需要长大,不要再那么没有安全感那么苛刻。 “能把鼓乐关掉吗?”伯格的偏头痛又发作了。偏头痛经常光顾她。 露西退出了Youtube,起居室内一片宁静,只听得见壁炉炉膛上的煤气取暖器发出的嗞嗞声,她说:“发现了更多那个变态狂的消息。” 伯格戴上眼镜,凑近看,她身上散发出水疗沐浴露的香气,没有化妆,她此刻不需要。她的黑色短发乱蓬蓬的,穿着黑色热身装,底下空无一物,异常性感,夹克的拉链开着,露出大乳沟,但她这般风情外露并无他意。露西不确定伯格什么意思或这些天她大多时候在哪里,反正她都不在——她的心不在这里。露西想用胳膊环住她,想展示给她看她们曾经拥有的浓情蜜意。 “他正在浏览人体农场的网址,我怀疑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想自杀,然后把身体捐献给科学事业。”露西说。 “你在说谁?”伯格正在看一台苹果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信息,一张表格,其大标题如下: “海普·贾德。”露西说,“他把自己的IP地址链接到了这个网站上,他刚用了一个假名去订……稍等,让我们来看看这个卑鄙小人想干什么,让我们来跟踪他。”她打开网页,“看这个屏幕。磁盘软件销售。是微软windows操作系统运行的一个互动电脑程序,分类和识别骨骼残骸。这家伙真的有病,这不正常。我跟你说,我们应该调查他。” “让我们坦诚相对吧,你想在他身上挖掘出点什么是因为你在寻找什么东西,”伯格说,好像暗示露西不诚实,“你在试图寻找你认为符合这起案子的证据。” “我找证据是因为他屁股没有擦干净。”露西说,她们为海普·贾德吵了好几个星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持保留意见,你认为这些都是我编造出来的吗?” “我想和他谈谈汉娜·斯塔尔,而你却想把他钉上十字架。” “如果你想让他开口就得给他来个下马威。尤其是在没有该死的律师在场的情况下。我会想办法让你得偿所愿的。” “这得看我们能否离开这里,还有他会不会现身。”伯格离开电脑屏幕,断言道,“也许他要在下一部电影中扮演一位人类学家、考古学家或探险家。比如什么《夺宝奇兵》或又一部有坟墓和古老诅咒的木乃伊电影。” “好吧,”露西说,“体验派表演方法,完全沉浸在他接下来要表演的性格扭曲人物当中,再写一个蹩脚的电影剧本。这将成为我们追查他在公园综合医院的所作所为和他异乎寻常的兴趣爱好的不在场证据。” “我们不会去追查他。你什么都不要做,只要把你在电脑上搜到的信息给他看就行了。谈话由马里诺和我来进行。” 露西趁伯格不注意时和彼得·马里诺取得了联系。马里诺对海普·贾德没有丝毫敬意,也毫不畏惧。马里诺对调查名人或把他们关禁闭从不手软。伯格似乎害怕贾德,这点让露西困惑。她从不知道伯格怕过谁。 “来吧,”露西把她拉近身边,让她坐在自己膝头,“你怎么了?”她蹭着她的后背,把手滑进她的热身装里,“是什么让你害怕成这样?今晚肯定得熬夜了,我们应该去打个盹儿。” 格雷斯·达里恩留着一头长长的乌发,上翘的鼻子和丰满的嘴唇与她被谋杀的女儿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羊毛外套,外套的扣子扣到了下巴上。她站在一扇俯瞰黑色铁栅栏和被枯死的藤蔓覆盖的贝尔维尤医院砖墙的窗前,看起来既渺小又可怜。天空呈浅灰色。 “达里恩夫人?我是斯卡佩塔医生。”她走进家属室,关上了门。 “可能搞错了。”达里恩夫人离开窗边,她的手剧烈抖动。“我一直在想,不可能是这样。不可能。死的肯定是别人。你怎么能确定是她?”她在水冷却器旁的小木桌边坐了下来,一脸震惊,面无表情,眼里闪着一丝恐惧。 “我们根据警方发现的私人物品对你女儿的身份进行了初步确认。”斯卡佩塔拉出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了,“你的前夫也看了一张照片。” “在这里拍的照片?” “是的。请允许我向你表达深深歉意。” “他有没有说起过他一年只见她一两次?” “如果有必要,我们会比较牙医诊断记录和做DNA鉴定。”斯卡佩塔说。 “我可以把她牙医的信息写给你。她和我看同一个牙医。”格蕾斯·达里恩把手伸进手提包里,一支口红、一个连镜小粉盒咔塔散落在桌上。“我回家得知消息后,最后和我交谈的是位女侦探,我记不得她的名字了。接着另一名侦探给我打来了电话。是个男的,叫马里奥,不,是马里诺。”她的声音颤抖了,不停眨眼逼回眼泪,掏出了一个小便笺本和一支钢笔。 “彼得·马里诺?” 她草草写了些什么,然后撕下纸,双手笨拙地摸索,几乎要瘫倒在地。“我一时想不起我们牙医的电话号码,这是他的名字和地址。”她把这张纸从桌上推给了斯卡佩塔,“马里诺。我想是的。” “他是纽约警局的侦探,被指派到了地方助理检察官杰米·伯格的办公室。伯格的办公室将负责这起案件的调查。”斯卡佩塔把那张纸塞进了雷内留给她的文件夹里。 “他说他们将会去托尼的公寓拿她的梳子和牙刷。他们也许已经这么做了,我不知道,我没有听到其他消息。”达里恩夫人继续说,声音不稳,时断时续,“警方先跟拉里交谈是因为我当时不在家。我送猫去看兽医了。我万不得已,只能给我的猫做安乐死,谁会想到这么不凑巧?他们四处找我时,我却在忙那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地方检察官办公室的那位侦探说你能从她公寓的东西里面提取DNA,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还没有做检验就一口咬定死的是她。” 斯卡佩塔对托尼·达里恩的身份没有怀疑。尸体被送来时,抓绒运动胸衣的口袋里有她的驾照和公寓钥匙。死后X光检查显示锁骨和右臂曾经骨折,旧伤和死者五年前留下的伤痕吻合,根据纽约警局提供的信息,当年托尼曾骑自行车被一辆小车撞倒过。 “我提醒过她不能随便在市区内慢跑。”达里恩夫人说,“虽然我说不清楚自己讲过多少遍,但她确实从来没有在天黑后去慢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冒雨去跑步。她讨厌在雨中跑步,尤其是天冷的时候。我想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斯卡佩塔把一盒纸巾朝她那头推了推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在我们去见她之前,我想先弄清楚几件事。行吗?”如果等格雷斯·达里恩看完尸体,肯定没法再谈。“你最后一次和女儿联系是什么时候?” “周二早上。我不能告诉你确切时间,但大约是在十点。我给她打电话,我们聊了聊。” “就是在两天前,十二月十六号。” “是的。”她擦了擦眼睛。 “那之后就没联系是吗?没有再打电话、语音留言或发邮件什么的?” “我们不是每天都聊天或发邮件的,但她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我可以给你看。”她把手伸进手提包,“我想我应该把这个告诉那位侦探。你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马里诺。” “他想了解她的邮件,他说他们需要看看。我把地址告诉他了,但我不知道她的邮箱密码。”她摸找手机和眼镜,“我周二早上给托尼打了电话,问她是想吃火鸡还是火腿。我说的是圣诞节。她两样都不想吃。她说她也许会带鱼回来,我说她想吃什么我就去买。只是个普通对话,大部分都是围绕诸如此类的日常琐事,因为她的两个兄弟会回来,我们一家人会在长岛过圣诞节。”她拿出手机,戴上了眼镜,用颤抖的双手翻动手机显示屏查找。“那是我们居住的地方,艾斯利普。我在慈爱医院当护士。”她把手机递给斯卡佩塔。“这就是她昨晚发给我的。”她又从盒子里抽了几张纸巾。 斯卡佩塔看到如下短信: 还在想办法请假,圣诞节太忙了。我必须休假,却没有人愿意替班,尤其是假期工作时间超长的情况下。XXOO 接收时间:12月17日,星期三,下午8:07 斯卡佩塔说:“这个917的号码是你女儿的?” “她的手机。” “你能告诉我她这条短信是什么意思吗?”她要确认达里恩看得懂这条短信。 “她上的是晚班和周末班,一直在找人代班,好让她能在圣诞节休几天假。”达里恩夫人说,“因为她的兄弟要回家。” “你前夫说她在地狱厨房当服务员。” “他老这么奚落她,好像她是抛肉酱或汉堡包的。其实她在‘高速轨道’的休息室工作,那是个不错的地方,很高档,不是那种寻常的保龄球馆。她梦想有朝一日在拉斯维加斯或巴黎或蒙特卡洛拥有自己的酒店。” “她昨晚上班了吗?” “周三晚上通常不上。她一般周一到周三休息,接着从周四到周日要工作很长时间。” “她的兄弟们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斯卡佩塔问,“我不想让他们在新闻上看到这个不幸的消息。” “拉里也许已经告诉他们了。换作是我会等等。也许搞错了。” “我们不想让任何不该从新闻上得知消息的人看到消息。”斯卡佩塔尽量温和地说,“她有没有男朋友?有没有其他和她有重大关系的人?” “嗯,我也一直在纳闷。我九月去托尼公寓看过她,她床上摆满了填充动物玩具、香水之类的东西,她不肯告诉我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在过感恩节时,她一直在发短信,时喜时忧。你知道热恋中人会那样。我的确知道她在工作中能遇见许多达官贵人,许多非常迷人和让人倾心的男人。” “她会不会跟你前夫谈心?比如把交了个男朋友的事告诉他?” “他们的关系并不亲密。让人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跟我抢,拉里究竟想干什么。他这么做只不过是想对我实施报复,让每个人都以为他是个称职的父亲,而不是个酒鬼,一个抛弃家庭的赌徒。托尼是绝不会想火化的,如果她真死了,我会使用安葬我母亲的莱文父子殡仪馆。” “在你和达里恩先生就如何安葬托尼达成共识之前,我恐怕首席法医办公室是不会放人的。”斯卡佩塔说。 “你不能听他胡言乱语,托尼还在襁褓中时他就离开了她。为什么人人都听他的?” “法律规定只有家属解决了分歧我们才能交出尸体,必要的话,得由法庭来裁决。”斯卡佩塔说,“对不起。我知道此刻你最不想面对的是挫败和更多不安。” “他有什么权利在消失了二十多年后突然冒出来提要求,要她的私人物品,在休息室里和我争论不休,对那个女孩说他想要托尼的私人物品,她被送进来时身上有的他全都要,而那名死者甚至可能根本不是他女儿。他居然会说出那些残酷无情的话!哦,天哪。我将会看到什么?先告诉我,我好有心理准备。” “你女儿是因为钝器击碎头骨伤及大脑造成创伤而身亡的。”斯卡佩塔说。 “有人击打她的头部。”她声音颤抖,全然崩溃,开始号啕大哭。 “她头上遭受了致命一击。是的。” “多少次?就一下?” “达里恩夫人,从一开始我就需要提醒你,我跟你讲的每一句话都要严格保密,我有责任就你和我当前讨论的事情保持谨慎态度和做出良好的判断。”斯卡佩塔说,“确保不走漏任何消息,这点至关重要,否则有可能会帮谋害你女儿的罪犯逍遥法外。我希望你能明白,一旦警方结束调查,你就能和我预约,我们可以按照你的意愿详谈。” “托尼昨晚冒雨去中央公园北边慢跑了?首先,我想问她去那里干什么?是否有人问过这个问题?” “我们所有人都问了很多问题,不幸的是目前只得到很少答案。”斯卡佩塔答道,“但据我所知,你女儿在上东区第二大道有一套公寓。那里与她被发现的地方相距二十个街区,对一个热衷跑步的人来说这段距离并不太远。” “但那是在天黑后的中央公园,是在天黑后的黑人住宅区附近。她绝不会在天黑后去那一带跑步。而且她讨厌下雨天,她讨厌冷天。那人是从她背后跟上来的吗?她有没有与之搏斗?噢,天哪。” “我得提醒你要对我所说的详细情况保密,我们目前必须谨慎行事。”斯卡佩塔答道,“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发现明显挣扎的痕迹,表面上看,托尼是头部遭受袭击,造成了巨大挫伤,脑部大出血,这表明她存活的时间足以做出重要的器官组织反应。” “但她肯定失去了意识。” “调查发现她存活了一段时间,但确实,她当时没有意识。她也许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自己遭受的袭击根本一无所知。只有等到确切的检验结果出来我们才能知道。”斯卡佩塔打开了文件夹,取出死者的健康情况表,放在达里恩夫人面前,“你前夫填的。麻烦你对一对,非常感谢。” 达里恩夫人浏览这份文件时,文件在她手里剧烈抖动。 “姓名、地址、出生地、父母亲的姓名。如果有需要更正的,请告诉我。”斯卡佩塔说,“她是否有高血压、糖尿病、低血糖、精神疾病等,比如说,她是否怀过孕?” “他在所有项目中都填无。他究竟知道什么?” “她有没有表现出闷闷不乐、抑郁、行为改变等让你觉得异常的情况?”斯卡佩塔想起了那块呼吸描记器手表,“她有没有睡眠障碍?有没有任何有别于以往的地方?你说过她最近有点不太对劲。” “也许是恋爱问题或工作上出了状况,经济不景气,和她共事的有些女孩被炒了鱿鱼。”达里恩夫人说,“她像其他人一样心情不好。尤其是到了一年的这个时候,她不喜欢冬天。” “你知不知道她有没有用药?” “据我所知,只服用了不需处方但可合法出售的药物。她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我很想知道她的内科医生是什么样的人,她通常去就诊的医生。这一部分达里恩先生没填。” “他怎么会知道,他从来没有收到过账单。托尼自大学后就自食其力了,我不确定她的医生是谁,她从来没生过病,精力过人,一直保持锻炼。” “你有没有印象她通常戴什么首饰?比如说,她很少取下来的戒指、手镯、项链?”斯卡佩塔说。 “我不知道。” “有没有戴过手表?” “我想没有。” “看起来像一块黑色塑料电子运动表?一块黑色的大手表?听起来会不会觉得熟悉?” 达里恩夫人摇了摇头。 “我曾看过做研究的人戴过类似手表。就你所从事的职业,我相信你一定也看过。比如,被用作心脏检测器,或睡眠紊乱的人戴的。”斯卡佩塔说。 达里恩夫人眼里流露出期盼的神情。 “你在感恩节见到托尼的时候是否看见过?”斯卡佩塔说,“也许她当时戴了我刚才描述的那种手表。” “没有。”达里恩夫人摇了摇头,“这正是我的意思。也许死者不是她,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戴那类东西。” 斯卡佩塔问她现在想不想去看尸体。她们从桌边站了起来,走进了毗连的房间,房间很小,里面空荡荡的,只有淡绿色的墙壁上挂着几幅纽约市的风景图。景观玻璃窗差不多齐腰高,大约是一个置于停尸架上的棺材高度,另一边可以看到一个钢板门——实际上是把托尼尸体从停尸间运送上来的电梯门。 “在我打开钢板门之前,我想解释下你即将会看到什么。”斯卡佩塔说,“你想坐在沙发上吗?” “不,不,谢谢。我愿意站着。我准备好了。”她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惊慌,呼吸急促。 “我要摁下按钮了。”斯卡佩塔指了指墙壁上的一块面板,上面有三个按钮,两个黑色的,一个红色的,是陈旧的电梯按钮。“钢板门一打开,尸体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好的,我明白。我准备好了。”她几乎说不出话来,惊恐万分,像要冻僵了似的簌簌发抖,呼吸困难,仿佛要窒息了。 “尸体搁在电梯里的一张轮床上,在窗户的另一边。她的头会在这里,靠左边,她身体的其他部位被遮住了。” 斯卡佩塔按下了最上面的黑色按钮,钢板门“哐当”一声开了。透过磨砂有机玻璃可以看到被蓝色床单覆盖的托尼·达里恩,她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嘴唇干裂,毫无血色,黑色的长发因淋雨还是湿的。她母亲把双手紧贴在玻璃上,撑住自己,开始尖叫。 <hr /> 注释: 第二章 在环顾这个单间小公寓时,彼得马里诺感到心神不宁,他试图解读它的个性和心情,试图凭直觉感知它要告诉自己什么。 犯罪现场就像死去的人。如果你懂得它们无声的语言,它们就会向你倾诉许多事情,此刻困扰他的是托尼·达里恩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不知到哪儿去了,它们的充电插头却还留在墙壁上。而令他更加烦恼的是其他东西似乎都在,没有被挪动过。警方现在所持观点是她的公寓和她被谋杀没有关系,然而他能感觉得到有人来过这里。他不知道自己的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他感到毛骨悚然,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注视他或试图赢得他的关注,而他看不到那是什么。 马里诺后退进走廊,在那里,一位身穿制服的纽约警察正在看管这间公寓,除非得到杰米·伯格的允许,否则任何人不得入内。等到无须再从中得到什么时,伯格才会把这间公寓封起来。电话里她对马里诺的态度很强硬,但她也是话从两边说。既让他不要在她的公寓里待太久,又叫他要把它当犯罪现场对待。好吧,到底该选哪一个?马里诺已经到这一片区来过太多次了,以至于他根本无暇在意任何人,包括他的上司。他喜欢我行我素。就他而言,托尼·达里恩的公寓是个现场,他要将它抄个底朝天。 “这么跟你说吧,”马里诺对门外姓梅尔尼克的警察说,“你可以给博内尔打个电话。我需要跟她谈谈丟失的笔记本电脑、手机,确认下是否被她带走了。” 博内尔是纽约警局的案件调查员,今天早些时候已经和犯罪现场小组的成员来过公寓了。 “什么?你没带手机?”梅尔尼克靠在光线昏暗的过道墙壁上,楼梯顶端旁边放着一把折叠椅。 等到马里诺离开后,梅尔尼克将会把那把椅子挪回到公寓里,除了中途想去上个厕所,他将一直坐在那里,直到他的替班来接他的午夜班为止。这是一件非常枯燥无味的工作,但总得有人来做。 “你挺忙的嘛?”马里诺揶揄他。 “别看我拇指贴在屁股上转来转去,这并不表示我不忙。我在忙着思考。”他拍了拍他涂了发胶的黑发。梅尔尼克是一个矮墩墩的家伙,身材像颗子弹。“我会联系她的,这下你满意了吗?我到这里时,跟我换岗的家伙说得我耳朵都起茧了,无非都是看管犯罪现场的伙计们说的那些。比如她的手机在哪里?笔记本电脑在哪里?但他们不认为有人进过这里拿走了这些,没有这方面的证据。我想她的遭遇是明摆着的,大晚上的怎么会有人去公园慢跑,尤其还是女人?想想看吧。” “博内尔和看管现场的人员到这里时门是锁着的吗?” “我告诉你吧,是管理员打开的,一个名叫乔的家伙,住在一楼,另一头。”他用手指了指,“你可以亲自去看一看。没有迹象表明锁被人撬过或有人破门而入。门是锁着的,窗子上的窗帘放下了,一切都原封不动,很正常。是我前一班的伙计告诉我的,他亲眼目睹了犯罪现场调查员所做的一切。” 马里诺正戴着手套研究门把手、插销锁。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手电筒,仔细查看,但没有看到任何明显暴力闯入的痕迹。梅尔尼克说得没错。没有什么遭到明显破坏,也没有留下新的刮痕。 马里诺说:“帮我联系博内尔,顺便帮我把发报机也拿来,这样我才能直接从她那里得到信息。因为上司一回到市里,我就会被反复拷问。大部分人带走笔记本电脑的同时也会带走充电器,这点让我迷惑不解。” “罪犯如果带走了电脑就会一并带走充电器,但他们没有。”梅尔尼克说,“也许受害者另有一个充电器,你有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性?如果她把笔记本电脑拿去了某个地方,那里另有一个充电器,你知道的,就是一个额外充电器呢?我认为是这样。” “我敢肯定伯格会为你道听途说的意见亲手写封感谢信。” “在她手下工作感觉如何?” “性方面没得说。”马里诺说,“如果她能多给我一点时间来恢复体力就好了。一天五或十次,甚至把我折腾得筋疲力尽。” “算了吧,我可是蜘蛛侠。据我所知,她对男人没兴趣。换作是我,一看到她扭头就走,根本不会去动那歪脑筋。这肯定是因为她手掌大权所以有人恶意中伤,对不对?还有哪个女人有她那样的权势和地位?你知道人们爱嚼舌根,但并不表明他们说的是真的。别把我女朋友扯到这上面来。就因为她是名消防员,所以毋庸置疑,她要么是女同性恋,要么就是台历上的泳装女郎,这就是推断。” “不是吧,她上了女消防员日历?今年的?真这样我倒要订一份。” “我说这只是推断。现在我要问问题了,这些有关杰米·伯格的流言蜚语是真的吗?老实说我充满好奇。网络上有关她和斯卡佩塔的报道满天飞——那个人是谁,她女儿还是她外甥女?那个女孩过去曾是FBI探员,现在帮伯格做电脑调查。我是说,是否因为吉米·伯格讨厌男人,所以才把他们关进监狱的?死在她手里的几乎全是男人,这是真的。虽不能说大部分性犯罪凶手是女性,但女性罪犯依然大有人在。如果说有人知道真相,我想那人非你莫属。” “别等着看电影了。读书吧。” “什么书?”梅尔尼克坐在折叠椅上,从他的警用腰带上掏出手机。“你说的是什么书?” “既然你好奇心这么重,不如你写本。”马里诺朝走道深处望去,棕色地毯,肮脏的棕黄色墙壁,二层楼上总共有八套公寓。 “就像我所说的,我不想这辈子都浪费在这种该死的工作上,也许我应该去做调查,你知道的。”梅尔尼克不停絮叨,好像马里诺很感兴趣似的,他们是多年好友。“要是能像你一样被指派给杰米·伯格的办公室该有多好,只要她不仇恨男人就行,这点毋庸置疑。或者分配到FBI联合银行抢劫任务组或反恐部门什么的也好,每天都能正儿八经地上班,有专车接送,受人尊重。” “这里没有看门人。”马里诺说,“要进来就得用钥匙,要么就按门铃让某人放你进去,就像我出现时你所做的那样。一旦进入公共区,就是邮箱所在地,这时你面临一个选择。你可以向左转,途经四间公寓,包括管理员的那间,然后上楼。要不你向右转,经过干洗间、维修间和机械系统储存间、储物间,然后上楼。上两段楼梯,你就到了,距离托尼的门甚至不足六英尺。如果有人设法拿到了她的钥匙,进了她的公寓,那他能够自由出入,不一定会被邻居看到。你在这里坐了多久?” “两点刚到。就像我刚才说的,在我之前是另一位法警当值。我想,尸体一经发现,他们就立即派了人过来。” “是的,我知道,伯格跟这件事有点关系。你见过多少人,你明白我问的是住户。” “我到这里后?鬼影子都没看到。” “有没有听到自来水声、人们走动的声音或从其他单元传出的任何杂音?”马里诺问道。 “从我所在的地方?无论是我现在所在的楼梯顶端还是门内,一直都很安静。但我才刚到这里,多久了,我看看,”他看了看手表,“大约两个小时。” 马里诺把手电筒放回到他的外套口袋里。“这时候大家都出去了。这栋大楼不适合退休者或卧病在床者居住。其一,这里没有电梯,所以如果你老了,或腿脚不灵便,或生病了,这里就是个糟糕的选择。这里没有租户管理,没有消费合作社,没有紧密的邻里关系,没有长住居民。这里的住户平均待的时长只有几年,许多都是单身一族和丁克夫妇,一般年龄在二十至三十岁之间。有四十个单元,目前有八套是空着的。据我猜测,不会有多少房产中介上门,按门铃找管理员。因为经济不景气,此乃有许多套公寓空置的原因之一,那八套公寓都是在过去半年里空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你像媒体一样神通广大?” 马里诺从口袋里掏出一卷折叠纸。“是从RtCC得知的。他们整理了一份名单,这栋大楼的每一位住户都在其列,内容包括:他们的身份、职业、是否被逮捕过、工作地点、购物地点、开的什么车(如果有车的话),还有他们和谁上过床。” “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他是指RtCC,马里诺将其视为事业号航空母舰的指挥桥,是警察局广场上的信息技术中心,主要是操作纽约警局的恒星飞船。 “没有宠物。”马里诺补充道。 “这和宠物有什么关系?”梅尔尼克打了个哈欠说,“自从他们给我调到晚班后,我就疲惫不堪,没睡过一天好觉。我女朋友和我就像晚上航行的船一样。” “这栋大楼的人白天都不在家,那谁出去遛狗?”马里诺继续道,“这里的房租起价是一千两百美元。这里的租户不是那种能养得起狗或想被狗打扰的人。你是否还有其他疑问?回到我阐述的点上。这里一般风平浪静,没人看,没人听。正如我所言,在白天没有。如果是我,如果我图谋不轨,我会挑白天进她的公寓。要干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时候外面车水马龙,但这栋大楼里却悄无声息。” “我得提醒你,她不是在这里遭袭的。”梅尔尼克说,“她是在公园慢跑时被谋杀的。” “帮我联系博内尔。早点开始你的调查培训吧,没准哪一天你还能成长为至尊神探狄克·崔西呢。” 马里诺走回到公寓,让门开着。托尼·达里恩过着像许多刚起步的人一样的生活,居住空间狭小,光马里诺一个人就把这地方塞满了,好像他周围的世界瞬间缩小。大约四百平方英尺,他估量着。倒不是说他在哈莱姆的公寓比这里大多少,但至少他有一间卧室,不必睡在该死的起居室里,他有个后院,种了一块人工草地,有一张和邻居共用的野餐桌。没有太多可炫耀的,但比这里要现代化多了。他在半个小时前到达时,像往常在犯罪现场一样,先大致看了下全景,没具体细看什么东西。 现在他更仔细了,他从入口开始,这里的空间大约只够转身,摆着一张破破烂烂的小餐桌。桌上放着一个凯撒皇宫烟灰缸纪念品,也许是托尼用来放钥匙的。托尼被杀后,在她衣服的抓绒口袋里发现她的钥匙串在一个银骰子钥匙扣上。也许有其父必有其女,她也喜欢赌博。马里诺详细调查过她的父亲劳伦斯·达里恩,他犯过两次酒后驾车罪,宣布过破产,几年前貌似在新泽西卑尔根县加入过近海赌博团伙,和集团犯罪有蛛丝马迹的关联,也许是热那亚的犯罪家族,结果指控不成立。那家伙卑鄙无耻,是个混混,之前当过麻省理工学院的生物电子工程师,后来抛弃了家人,游手好闲,正是那种会让自己的女儿和不良分子搅和在一起的人。 托尼看起来不像是酒鬼。目前为止,马里诺不觉得她像是爱参加聚会或放任冲动的类型,实际上,恰恰相反,她很自控,野心勃勃,勤奋努力,热爱健康,身体好得不得了。门内的破餐桌上就摆放着一张她参赛的装框照片,也许是一场马拉松赛。她看起来很漂亮,像个模特,留着长长的黑发,身材高挑,偏瘦,典型的跑步运动员的身板,没有臀部,没有乳房,一脸坚毅,在挤满了其他赛跑者的马路上奋力向前,旁边的观众在为他们呐喊加油。马里诺很好奇这张照片是谁在什么时候拍的。 入口几步外是厨房。一个双火眼的煤气炉、一台冰箱。一个水池、三个柜子、两个抽屉,所有东西都是白色的。在柜台上放着一沓信,全都原封未动,好像她就这么拿着信走进来,把它们放下,接着忙其他事去了,或只是没兴趣看。马里诺浏览过几个目录和购物优惠券,都是些垃圾邮件,还有一张明亮的粉红色纸上印着一则通知,警告这栋楼的住户,明天,也就是十二月十九号,从上午八点一直停水到中午。 旁边是个不锈钢沥干架,里面放着一把黄油刀、一把叉子、一把汤勺、一个碟子、一个碗和一个印着外国原版卡通漫画的咖啡杯,画中,米德韦尔天才学校的孩子正在推一扇上面写着“拉”的门。水池是空的,很干净,一块海绵,一瓶黎明牌洗洁精,柜台上没有面包屑,没有食物污渍,硬木地板一尘不染。马里诺打开了水池下面的柜子,发现了一个小垃圾桶,里面放着一个白色塑料袋。袋子里有片香蕉皮,都变成了棕色,发臭了,还有几个干枯的越橘、一个豆奶盒、咖啡渣、许多纸巾。 他抖开了它们中的几个,发现闻起来像是蜂蜜和柑橘的气味,如柠檬味的氨水,也许是家具和玻璃清洗剂。他发现了一瓶柠檬香味的稳洁牌清洁剂、一瓶含蜂蜡和橙油的木材防腐剂。貌似托尼异常勤劳,甚至到了有洁癖的程度,回家再晚都会打扫和整理公寓。她用稳洁清洁剂做什么呢?马里诺没有看到什么玻璃制品。他走到远处的墙边,朝窗帘后望去,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擦了擦一块窗玻璃。窗户并不脏,但看起来不像是最近擦过。也许她用稳洁清洁剂擦镜子或什么的,或者有其他人清理过这里,目的是为了去除指纹和DNA或其他他认为有必要去除的东西。马里诺转回到厨房,走过去不到十步。他把垃圾桶里的纸巾放进证据包里,准备用来检验DNA。 麦片保存在冰箱里,冰箱里还有几箱Kashi全麦食品,更多的豆奶、越橘、奶酪、酸奶、长叶莴苣、樱桃番茄和一塑料容器的面团,看起来像帕马森沙司,也许是外卖,或是她在外面吃了晚餐,把剩下的打包带回来了。什么时候?昨晚?还是说她最后一顿早餐是在公寓里吃的:一碗燕麦、一根香蕉、几个越橘和一壶咖啡?她昨天早上在这里吃完早餐,然后一整天都未曾进食,也许晚上外出到某家意大利餐馆就餐了?那吃的是什么呢?回到家后把剩下的意大利面放进冰箱,在雨夜的某一时分出去跑步?他思考着她胃里有什么,他很好奇斯卡佩塔在解剖过程中发现了什么。他今天下午好几次试图联系她,给她发了好几条留言。 马里诺四处走动,硬木地板在他脚上穿的大靴子底下嘎吱作响,他回到了起居室。第二大街上车水马龙,闹声喧天,汽车马达声、喇叭声,人行道上的人声。川流不息的喧嚣和动态给了托尼虚假的安全感。她住在这里,住在大街上面一层,不大可能感到孤苦无依,但天黑后,她也许会把窗帘放下来,以防有人往里窥探。梅尔尼克声称博内尔和犯罪现场小组的人赶到时窗帘是放下的,这表明窗帘是托尼合上的。那是什么时候?如果她最后一顿饭是昨天早上在这里吃的,那她起床后都懒得开窗吗?毫无疑问,她会想欣赏一下窗外的风景,因为她在窗和床之间摆放了一张小餐桌和两把椅子。餐桌很干净,上面放着一块草编餐具垫,马里诺想象她昨天早上坐在这里吃麦片的情景。窗帘是闭合的? 在两扇窗之间一臂宽的挂壁上装着一台平板电视机,三十二英寸的三星电视,遥控器放在双人沙发旁边的矮茶几上。马里诺拿起遥控器,按下按键看她最后看的是哪个频道。电视屏幕荧光一闪,出现了标题新闻栏目,主持人正在报道一名慢跑者在中央公园惨遭杀害,官方尚未公布其姓名,画面切换,彭博市长正在就此事发表看法,然后现身的是警察局局长凯利,都是警察和案件负责人惯常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以安抚民心。马里诺一直听到主题转换到美国国际集团最近爆发的一场经济危机为止。 他把遥控器放回到矮茶几上,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想着不知道犯罪现场小组或博内尔有没有注意到一些情况。也许没有。他好奇:托尼是在什么时候看新闻的。难道这就是她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她是在白天还是晚上睡觉前打开新闻栏目的?她最后看新闻是什么时候,她当时坐在哪里?一臂宽的挂壁是倾斜的,电视面对着双人床。床上铺着淡蓝色床罩,枕头上放着三个动物布玩偶:一头浣熊、一只企鹅和一只鸵鸟。马里诺好奇是不是谁送给她的,也许是她母亲,不像是男朋友送的。这些看起来不像是男人会买来当礼物送人的物品,除非他是个同性恋。马里诺用套在手套里的一根手指按了按那只企鹅,看了看商标,然后检查了另外两个。熊爸。他记下了。 床旁是一张带抽屉的桌子。抽屉里面放着指甲锉刀、几节双A电池、一小瓶布洛芬,还有几本旧平装书,都是纪实案件:《杰夫瑞·达莫的故事:美国噩梦》和《艾德·盖恩心理》。马里诺把书名抄了下来,把每本书从头到尾都翻了翻,看看托尼是否在上面做过笔记,但一无所获。在《杰夫瑞·达莫的故事:美国噩梦》中夹着一张收据,日期是二〇〇六年十二月十八日,这本平装书显然是从加利福尼亚的伯克利牟氏书店购买的二手货。一个独居的女人会看这种惊悚小说?也许是某人送给她的。他把书放进一个证据包里。这些证据将会被送往实验室,检验指纹和DNA。他萌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 床左边是衣柜,里面的衣服时髦、性感:打底裤、设计明艳的无袖宽松毛线衣、低领丝网印刷图案上衣、氨纶纤维、几条时髦裙子。马里诺认不出商标,他不是时尚设计专家。富贵猫、酷奇、千色女孩。地板上放着十双鞋子,包括亚瑟士跑鞋,就像她被害时穿的那双,还有一双山羊皮棉鞋,是冬天穿的。 叠好的亚麻布床单堆放在头顶的一个架子上,床单旁边放着一个纸箱,他把纸箱拿了下来,往里看了看,全都是DVD影碟,大部分是喜剧片和动作片,《十一罗汉》系列,大多是赌博主题。她喜欢乔治·克鲁尼、布拉德·皮特和本·斯蒂勒。没有很暴力的影片,没有像她床头的平装书那样恐怖的影片。也许她不再买DVD,改成在付费网络上看电影,包括恐怖片,如果那真的是她喜欢的。也许她用笔记本电脑看电影。她的笔记本电脑究竟去了哪里?马里诺拍了几张照,又做了更多笔记。 他突然想到到目前为止他没有看到一件冬天的外套。衣柜里只有几件防风夹克和一件红色的羊毛长外套,看起来像过时了,也许是高中留下的,也许是从她母亲或某人那里继承下来的,但像今天这样的天气出去逛街要穿的那种能御寒的冬装外套呢?比如皮大衣或羽绒滑雪衫?衣柜里有许多便装、运动装,包括抓绒运动胸衣和贝壳衫,但她去上班怎么办?要在严寒天气出去跑腿或吃饭该怎么办?在她身上或身体旁边没有发现冬天穿的厚外套,她只穿着一件抓绒运动胸衣,这让马里诺觉得她的着装和昨晚寒冷的天气不相符。 他走进唯一一间浴室,打开灯。一个白色的水池、一个和淋浴器相连的白色浴缸、一条印着鱼图案的蓝色浴帘,还有一块白色的衬垫。在白色瓷砖墙壁上挂着几幅装框照片,照片中她也在跑步,不过和他在入口处看到的照片不是同一场比赛,她身上戴的号码布不同。她肯定参加过许多场比赛,肯定是真的喜欢跑步,也喜欢香水,她的柜子上放着六瓶不同的香水,全是设计师品牌。芬迪、乔治·阿玛尼、艾斯卡达,他好奇她是否是从折扣店买的,或者也许是网上订购的,七折,就像他一个月前提早购买圣诞节物品一样。 直到这会儿他才意识到给乔治娅·巴卡尔迪买那瓶价值二十一美元一美分、名为“烦恼”的香水实在失策,因为没有带盒包装,折扣打得极低。他在易趣网上发现这瓶香水时,它看上去既滑稽又挑逗。但现在他不觉得那么滑稽了,他们俩现在是真有麻烦了。麻烦缠身,一天吵到晚,相互探望和通电话的次数也大大减少了,说来说去都是同样的警告。历史在重演。他和女人的关系素来不能长久,他不会视巴卡尔迪为转折点,到最后他也许还是会和桃丽斯幸福地步入婚姻殿堂。 他打开水池上方的药柜,知道斯卡佩塔开口首先要问的问题之一就是他在里面找到了什么。布洛芬、米多尔、透气胶带、邦迪牌创可贴、消毒坐垫、防水泡的防摩擦胶带、一大堆维生素。医生开了三个处方,但都是治同一种病的,不过填写的时间不同,大部分是在最近,在感恩节前。大扶康。马里诺虽不是药剂师,却也知道大扶康,如果他喜欢的女人在用这种药,那他知道她出了什么毛病。 也许托尼有酵母菌感染慢性病,也许她纵欲过度,也许和她长期慢跑有关。穿紧身衣或不透气的织物是罪魁祸首,好比漆皮或聚乙烯。马里诺一直听人说潮湿是女性健康的头号敌人,还有就是没有用足够热的水洗衣服。他听说过女人把自己的内裤放在微波炉里煮。他在里士满当警察时,有些人则干脆不穿内裤,她们认为通风是最好的防护措施,他觉得这个方法可以接受。马里诺清点了药柜里和水池下的每一样药品,大多是化妆品。 他还在浴室里拍照时梅尔尼克出现了,他正在打电话,看到马里诺向他跷起了拇指,表示他联系上博内尔侦探了。 马里诺从他手里接下电话回答道:“是的。” “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声音愉悦,分贝不高,正是马里诺喜欢的类型。 他不认识博内尔,在今天前从未听说过她这号人物。在像纽约警局规模如此庞大的警察部门这并不稀奇,四万多名警察,其中六千左右是侦探。马里诺对梅尔尼克猛地一侧头,示意他去大厅里等。 “我需要一些信息,”马里诺对着电话,“我和伯格共事,我想你和我之前没打过照面。” “我和地方检察官直接打交道。”她说,“这也许就是你和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原因。”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你。你在重案组多久了?” “久到我知道没必要进行三角转达。” “你是数学家?” “如果伯格想要信息,她会直接给我电话。” 马里诺早习惯了人们绕过他直接去找伯格。他习惯了听人说为什么要直接和他的上司而不是和他交流那一大堆废话。博内尔肯定到重案组没多久,否则她不会这么独断专行和满心防备,或者可能她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觉得和马里诺打交道没好处,她不喜欢他。 “你知道的,她目前有点忙。”他说,“这就是为什么她让我代她回答问题的原因。她不想明天一大早醒来就接到市长的电话,问她究竟在采取何种措施以防止对纽约市旅游业造成的伤害,以及案件留下的不良影响。圣诞前一周,一个女人在中央公园慢跑时惨遭奸杀,那些原本想带妻子和孩子到这里来看火箭女郎舞蹈团的游客也许统统改变了主意。” “我想她还没有和你谈过。” “她当然跟我谈过,否则你认为我怎么会在托尼·达里恩的公寓里?” “如果伯格想从我这里打探消息,她有我的电话号码。”博内尔说,“她有任何需要我都会乐意协助。” “你为什么要搪塞我?”马里诺接过电话还不到一分钟已然冒火。 “你最后跟她谈话是什么时候?” “你为什么这么问?”肯定发生了什么,是马里诺不知道的情况。 “如果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博内尔说,“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你问我答。我问你答。” “我早上和她交谈时,你们这些家伙甚至还没有清理完公园现场。她一得到通知就给我打电话了,因为这次调查由她负责。”现在换成马里诺变得防备了,“我整天都在不停地跟她通电话。” 他说的不完全属实。他跟伯格通过三次话,大部分是刚才,约三个小时前。 “我想说的是,”博内尔继续道,“也许你应该再跟她而不是跟我谈。” “如果我想找她,我自会打给她。我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我有问题要问你。这么说有问题吗?”马里诺边说,在公寓里烦躁地走来走去。 “我想没有。” “你说你姓什么?别给我报首字母。” “L.A.博内尔。” 马里诺好奇她的长相,芳龄几何。“认识你很高兴。我是P.R.马里诺,是公共关系方面的天才。我只想确认你们有没有拿走托尼·达里恩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这两样东西?” “没有看到。只有充电器。” “托尼有手提包或钱包吗?在她的壁柜里除了几个空钱包我什么都没有找到,我没有看到任何她惯常携带的东西。我认为她出去跑步时应该会带钱包或手提包什么的。” 短时沉默,接着他听到,“没有。没有看到那种东西。” “嗯,这很重要。貌似她有手提包和钱包,但都不翼而飞。你们有没有收集这里的任何东西送去实验室检验?” “目前我们不认为公寓是作案现场。” “真奇怪你们怎么会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武断判定公寓和案子没关系。你怎么知道杀她的人不是她认识的人?某个在她公寓里的人?” “她不是在公寓里被谋杀的,没有证据证明有人闯入公寓,或有东西被盗,甚至有人在里面走动过。”博内尔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发布新闻。 “嘿,你现在是在和一名警察说话,不是和该死的媒体。”马里诺说。 “唯一不寻常的是她失踪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也许还有她的手提包和钱包。好吧,我赞同我们需要把这件事弄明白。”博内尔的语气没有那么僵硬了,“我们应该等杰米·伯格回来后,大家坐下来详细讨论下具体情况。” “在我看来,你也许应该多关注点托尼的公寓,考虑有人进来过,拿走了失踪的东西。”马里诺不打算就此作罢。 “也有可能是她自己把这些东西带到其他地方去了。”博内尔显然知道什么,但她不打算在电话里告诉他,“例如,她昨晚去公园里跑步时也许随身带了手机,但被罪犯拿走了。也许她出去跑步时是从其他地方出发的,比如朋友家、男朋友家。很难判断她最后在家的时间,许多情况都很难弄明白。” “你和证人谈过了吗?” “那你认为我在干什么?在逛商业区?”她也火大了。 “像我所在大楼这样的地方。”马里诺说,对方顿了顿,他将其解读为对方不肯回答,他补充道,“我一和你结束谈话就会将这所有一切报告给伯格。如果你不想我被逼无奈告诉她我遭遇了合作不畅,那我建议你最好告诉我详情。” “她和我之间没有合作问题。” “很好,那让我们继续。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到底和谁谈过?” “几个证人。”博内尔说,“一个和她住同层的人说看见她昨天下午很晚回来过。他说当时他刚下班回家,正要去健身房,看到托尼上楼梯。他在过道上走时看到她开公寓门。” “朝她的方向走?” “过道两边都有楼梯。他走的是靠近他公寓那边的楼梯,不是靠近她那边的。” “那么说他靠得不近,看得不真切,你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们应该稍后再详谈。也许你下次和杰米通话时能告诉她我们都该坐下来好好谈谈。”博内尔回答道。 “你现在就得把详细情况告诉我,这是她间接下达的命令。”马里诺说,“我在试着想象你刚刚描绘的。那家伙从他那端过道尽头相隔约一百英尺看到托尼。你亲自和这个证人谈的?” “间接下达的命令。这是个新名词。是的,我和他亲自交谈的。” “他的公寓房号?” “二一〇,和受害者相隔三个门,在左边,大厅的另一端。” “那我出去时会在那里停一下。”马里诺说,拿出从RtCC拿来的折叠报告,想看看是哪位住在二一〇号房。 “别以为他会在。他告诉我他要出城去度个长周末。他带了几个短途旅行包和一张飞机票。我有点担心你脱离正轨了。” “你说脱离正轨是什么意思?”该死,她还有什么瞒着他的。 “我的意思是你掌握的信息和我的也许不一样。”博内尔答道,“我在努力告诉你一些事情,也就是回答你其中的一条间接命令,而你没注意。” “让我们信息共享。我把我掌握的资料告诉你,也希望你能把你掌握的情况告诉我。格雷厄姆·图雷特,”马里诺照着RtCC的数据报告念道,“四十一岁,建筑师。我的信息都是我花时间查找得来的。我不知道你的信息是从哪里得来的,但我感觉你没有花精力去查看。” “我询问的人名叫格雷厄姆·图雷特。”博内尔不像刚才那么刻薄了,她的声音听上去很谨慎。 “这位名叫格雷厄姆·图雷特的家伙和托尼关系友好吗?”马里诺问道。 “他说不。他说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但他肯定昨天下午六点左右看到她进了自己的公寓。他说她手里拿着东西,看起来像是信、杂志和一张广告传单。我不想在电话上说这些,我电话上的呼叫等待都快打爆了。我要走了。等杰米回来后我们坐下来谈。” 马里诺没说伯格已经出城了。他想博内尔已经和她谈过,但不打算把谈话内容向他透露。伯格和博内尔知道一些马里诺不知道的事情。 “什么传单?”他接着问。 “一张用亮粉色纸印刷的传单。他说他从远处都能认出来,因为那天大家都收到了——就是昨天。” “你们到这里时检查过托尼的邮箱吗?”马里诺问道。 “管理员给我打开的。”博内尔说,“要开邮箱得有钥匙。她在公园被发现时,钥匙装在她口袋里。我这么跟你说吧,我们手头上的这起案子很敏感。” “是的,我知道。在中央公园遭奸杀是敏感情况。我看过现场照片,这不必跟你解释。我是从首席法医办公室的死因调查员那里得到的。三把钥匙都挂在一个幸运骰子钥匙扣上,但结果显然没有给她带来好运。” “我今早和犯罪现场小组一起时检查过邮箱,发现里面是空的。”博内尔说。 “我有这个名叫图雷特的人的座机号码,但没有他的手机号。如果你联系上了他,可以给我发封邮件,说不定我想和他谈谈。”马里诺把电子邮箱地址告诉她了,“我们需要看看安全监控录像记录。我肯定这栋大楼前面安装了一个,也许这附近就有一个,我们可以看看有谁进出过。我想我应该和我在RtCC的熟人谈谈,叫他们连线现场摄像头。”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博内尔的声音现在听起来有些沮丧,“我们有一名警察就坐在二四七室。你认为有人会回来继续作案,宣告她的住处和她的被谋杀之间有某种关联?” “我们绝不会知道谁会从这里经过。”马里诺说,“凶手都是些奇怪、多疑的人。有时候他们就住在对面街上,也有可能是隔壁的男孩,这谁会知道?关键是,如果RtCC能连接上所有相关摄像网络,我们就能拿到录像,确保录像不会被人无意翻录。伯格一定想要录像带,这点更重要。她一定想要今早那个发现尸体、打911报案的人的AV音频文件。” “报案的人不止一个。”博内尔回答道,“几个开车经过、认为自己是目击证人的人都报了案。因为新闻报道了这件案子,电话都快要打爆了。我们应该好好谈谈。真的,你和我要好好谈谈。既然你不打算就此作罢,那最好见面谈。” “我们也要得到托尼的电话记录,要查看她的电子邮箱。”马里诺自顾自继续说,“希望能找到手机和笔记本电脑的合理解释,比如,也许她把这些留在一个朋友家了。她的手提包和钱包也一样。” “就像我说的,让我们谈谈。” “我们现在不就是在谈?”马里诺不打算让博内尔作决定,“也许有人会站出来说托尼去拜访过,出去跑步了,然后再没有回来。我们找到了她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我们找到了她的手提包和钱包,如果是这样,也许我会感到好受些。因为此刻我感到很不对劲。你第一次走进门时有没有注意到那张小餐桌上放的装框照片?”马里诺走到入口,又拿起那张照片,“照片中的她在参加一场比赛,身上戴着号码布是三四三号。浴室里还有几张。” “这些照片怎么了?”博内尔问。 “在所有这些照片中,她都没有戴耳机或iPod。我在她的公寓里也没有发现任何类似于iPod或随声听这类的东西。” “那又如何?” “我在考虑的正是这个。你那该死的想法真够危险的。”马里诺说,“马拉松跑步运动员、参加跑步比赛的人是不允许听音乐的。这是禁止的。我住在查尔斯顿的时候,举办海军马拉松比赛是头版新闻,如果选手戴耳机出场则有可能会被取消参赛资格。” “你说这点到底有何用意?” “如果有人从你背后跟上来、击打你的后脑勺,如果你不是在开足音量听音乐,那听见动静的可能性就更大。貌似托尼·达里恩在跑步时没有听音乐,然而凶手却能不声不响来到她身后,击中了她的后脑勺,她甚至都没转身,你不觉得这点很奇怪吗?” “你并不知道凶手是否正面攻击过她,她是否逃离、躲避过,或护住过自己的脸。”博内尔说,“她并非被击中后脑中心,实际上略微偏左,在左耳后。所以,也许她开始转身往后看,正在作出反应,但太迟了。或许因为你没有掌握一些信息,所以作出了错误的判断。” “通常来说,当人们作出反应试图保护自己时,他们会条件反射似的举起手臂,举起手,然后会因为自卫而受伤。”马里诺说,“在我看到的现场照片中我没有看到这些迹象,但我还没有和斯卡佩塔谈过,等我和她谈完后就会得到确认。貌似托尼·达里恩毫不知情,突然瘫倒在地。这对一个天黑后跑步的人、对一个熟知周围环境的人来说有点不正常,因为她经常跑步,又不戴耳机。” “她昨晚是在参加跑步比赛吗?是什么让你认为她从不戴耳机的?也许她昨晚戴过,凶手拿走了她的iPod或随身听。” “据我所知,严格意义上的赛跑者无论是否在参赛都不会戴耳机,尤其是在市区内。你只要四处留意看看。试试看告诉我,你在纽约看到哪个正儿八经的跑步运动员戴了耳机的。如果戴着耳机,他们会跑到自行车跑道,或因为一个不留神被司机撞倒,要不就是背后遭袭。” “你是跑步运动员?” “听我说。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明显没有告诉我的消息,但就我亲眼所观察到的情况来看,在我们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情况下还是不要轻易下结论。”马里诺说。 “我同意。这也是我要向你表达的意思,P.R.马里诺。” “L.A.代表什么?” “除了加利福尼亚的一个城市,什么都不是。如果你想用博内尔或混蛋以外的名字来称呼我,你可以叫我L.A.。” 马里诺笑了。也许她还不是完全无可救药。“这么跟你说吧,L.A.。”他说,“我几分钟之内会去‘高速轨道’。你为什么不去那里跟我会合呢?你会打保龄球吧?” “我想你的智商必须低于六十,否则他们不会租鞋给你。” “好像是七十。我球技不俗。”马里诺说,“而且我自己有鞋。” <hr /> 注释: 第三章 马里诺今天一直在试图联系她,对此斯卡佩塔一点都不惊讶。她收到了他的两条语音留言,几分钟前他又给她发了一条即时消息,除了黑莓自动生成的文字,里面充斥着典型的打字错误和无法释读的缩写,完全没有标点符号和大小写。可能他还没来得及想好如何插入符号或留空,更有可能他是懒得费心: 如你(所知)伯格出成(城),但今下会(回)想要达恩次(资)料我有一些补(充)还有很多(疑)问回电。 马里诺是在提醒斯卡佩塔:杰米·伯格出城了。是的,斯卡佩塔知道这件事。马里诺用象形文字继续说,等到伯格今晚回到纽约,她会想知道解剖结果和斯卡佩塔掌握的任何详细证据。因为这起案子是伯格的性犯罪调查小组负责的。好吧,斯卡佩塔显然不需要人告诉她这点。马里诺也暗示他有新资料和疑问,让她一有时间就给他打电话。也行,因为她也有很多要和他说的。 她边往办公室走边试着给他回短信,再次对两周前露西买给她的黑莓手机生起无名火。这个体贴又慷慨的惊喜在斯卡佩塔看来完全像是特洛伊木马,被人推进后院,里面除了麻烦什么都没有。她的外甥女认为伯格、马里诺、本顿和斯卡佩塔应该同时拥有露西拥有的同款最新、最伟大的个人电子助手,并自作主张地建立起了一个企业服务器,或如她所述:一个三方数据加密,外加防火墙的双向确认环境。 这个新的手持设备配有触摸屏、摄像头、录像设备、GPS、媒体播放器、无线电子邮件和即时信息——换而言之,功能多得斯卡佩塔都没有时间或兴趣去研究清楚。她到现在还是玩不转这部智能手机,并且很肯定它比自己聪明多了。她停下来,开始在液晶显示屏上用拇指打字,她每按错一个按键都要删除和重新敲打,因为,她不像马里诺,她不喜欢发出错漏百出的信息。 稍后会给你打电话。得和头儿碰个面。我们有些问题要讨论——有些要紧的事情。 她只想具体到这种程度,她对即时信息极度怀疑,但越来越无法避免,因为现如今,人人都在这么做。 奶酪汉堡和薯条在她的办公室里发出腐烂气味,她的午餐将成为古董。她扔掉盒子,将垃圾桶放到门外,开始去关窗帘,透过窗户能俯瞰首席法医办公室的花岗岩前台阶,无法忍受在休息室等候的被害人家属和朋友经常会坐在那里。她顿了顿,看着格雷斯·达里恩走进一辆脏兮兮的白色道奇的后车厢,她抖得不那么厉害了,但依然重心不稳,失魂落魄。 看到尸体时她几乎晕了过去,斯卡佩塔让她回到家属室,陪她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给她沏了一杯热茶,尽量照顾她,直到确定能让这个心神错乱的女人安全离开为止。斯卡佩塔好奇达里恩夫人会怎么做。她希望开车送她来的朋友跟紧她,不能留下达里恩夫人独自一人。也许她医院里的同事能照顾她,她的两个儿子很快就会回到艾斯利普。也许她和前夫能不再纠缠于他们被害女儿的安置以及遗产的分配,能领悟到人生苦短,用来怨恨和争斗多不值得。 斯卡佩塔坐在办公桌前,宛如置身一个三面被包围的临时工作站,旁边是两个金属档案柜,上面放着打印机和传真机。她身后是一张餐桌,是用来放她连接在一个光纤光源和一个摄像头上的奥林巴斯BX41显微镜的,这样她就能看清监视器上的幻灯片和证据,同时抓拍电子图像或将它们打印到相纸上。放在手边的是各种各样的“老朋友”:《希氏内科学》、《罗宾斯病理学》、《默克手册》、舍费尔斯坦因、施莱辛格、彼得拉凯和其他几样她从家里带来给自己做伴的东西。一个解剖工具箱,年代久远,可以追溯到她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求学时代,其他收藏的东西则让她想起她之前的悠久法医历史。黄铜天平和杵臼,药瓶和药罐,一个内战战地手术工具箱,一个十八世纪末期的复显微镜,各种各样的警帽和饰针。 她试拨本顿的手机。直接转到了语音信箱,这通常表示他关机了,人在某个他不能使用手机的地方,这一次是在贝尔维尤的男子监狱,他在那里当法医心理咨询学家。她试拨他的办公室电话,他接起电话时她感到心情轻松了些。 “你还在那里啊。”她说,“想同坐一辆出租车吗?” “你想来接我?” “听闻你挺顺利的。我要一个小时,我得和爱迪生医生先谈谈。你觉得怎么样?” “一个小时可以。”他的声音变低了,“我也要和头儿开个会。” “你没事吧?”她把电话夹在肩膀和下巴间,登上了电子邮箱。 “也许有个悍妇等着我去屠宰。”他熟悉的声音,男中音,令人舒心。但她从中听出了焦虑和愤怒,她最近经常察觉到。 “我想你应该是在帮助悍妇,而不是宰割她们。”她说,“也许你不愿意告诉我。” “你说对了,我不愿意。”他答道。 他这是在说他不能。本顿肯定在某个病人身上遇到了麻烦,这似乎成为了一种必然。在过去一个月,斯卡佩塔感觉他在躲避麦克连——马萨诸塞州贝尔蒙特的哈佛大学附属精神病院,他是那里的员工,他们的家在那里。他最近的表现比往常更显得压力重重、心不在焉,好像遇到了真正烦心、有口难言的事情,这表明,在法律上讲,他要对这件事守口如瓶。斯卡佩塔知道什么时候该问,什么时候不多嘴,很早之前她就习惯了本顿能与人分享的事情少之又少。 他们的生活充满了秘密,就好像一个被阴影和阳光均分的房间。他们在一起生活的漫长岁月里有许多不能问及的话题和不为彼此所知的目的地,虽说这让她深受其苦,但在许多方面,对他来说更糟糕。有几次,她违背道德操守,和她的法医心理学家丈夫商讨案子,寻求他的意见和建议,但她鲜少能回报他。本顿的病人是活生生的人,能享受到斯卡佩塔死去的病人无法享受的某些权利和特权。除非有人对他或对其他人构成威胁或被宣判有罪,否则本顿不能和斯卡佩塔谈论病人情况,因为这必定会泄露病人隐私。 “我们回家路上得谈谈。”本顿又扯到圣诞节和他们去马萨诸塞州生活的话题上,这种奢望变得越来越遥远了。“贾斯汀不知道该不该装饰房子,也许可以在树上吊几盏白灯。” “我觉得把房子扮成里面有人住的假象,这个主意不赖。”斯卡佩塔一边浏览邮件一边说,“这样可以让窃贼和抢劫犯不敢靠近,据我所闻,窃贼和抢劫犯会从屋顶溜进去。我们装几盏灯吧。装在黄杨木里,就装在前门两边和花园里。” “我把你这话理解为其他无用功一概不必做。” “鉴于现在这里发生的情况,”她说,“我不知道一周内我们会在哪里。我手头上有个非常棘手的案子,大家都在拼命。” “我会记一笔。装灯吓贼。至于其他事,就不操那份闲心了。” “我会买几株朱顶红装饰公寓,也许我们能重新种一棵杉树。”她说,“但愿我们能回去待几天,如果那是你想要的。”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许我们只能做待在这里的打算。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了。怎么样?成交?要不我们就这么决定吧?一起做顿丰盛的晚餐什么的?请杰米和露西。我想还有马里诺。” “你想?” “当然了。如果你想请他的话。” 本顿不会说他想请马里诺。他不想。他没必要装。 “成交。”她嘴里应承,心里却并不舒服。“我们就待在纽约。”已经决定下来了,她反而开始真正感觉糟糕。 她想起他们那栋建于一九一〇年的平房式样的两层楼房,木材、灰浆和石头的简单协调,每天都会让她想起她有多崇拜弗兰克·劳埃德·赖特。有那么一刻,她想念她的大厨房和厨房里经济适用的不锈钢器具。她想念房子里的主卧、高高的天窗以及裸露在外的砖石供暖管。 “都行。在这里或回家。”她补充道,“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就好。” “我想问你一些事情,”本顿说,“你有没有收到什么不寻常的信件,比如一张贺卡,或是送到你马萨诸塞州办公室或纽约这里的首席法医办公室或CNN的什么东西?” “贺卡?来自某个特殊的人?” “你只要想想有没有收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电子邮件,电子贺卡,大部分是我从陌生人那里收到的,寄到CNN的,幸运的是,有人帮我看。” “我指的不是粉丝的邮件。我说的是某种会说话或唱歌的贺卡。不是电子贺卡。是真正纸质的。”他说。 “听起来好像你心里已经知道是谁了。” “就是随便问问。”他心里知道是谁。一个病人。也许就是那个他要去剁成肉酱的悍妇。 “没有。”她说,打开了上司发来的邮件。好。他在办公室,一直会待到五点。 “我们不需要讨论这个。”这表示他打算言尽如此,“你准备好出发就给我打电话,我会在前门等你。”他说,“我今天很想你。” 本顿戴上了一双棉质检验手套,从塑料证据包里取出联邦快递邮袋和一张圣诞贺卡,这些是他今天早些时候放进去的。 令他烦心的是这张不合时宜的贺卡就是寄到这里,寄到贝尔维尤的。五天前从麦克连释放出去的多迪·霍奇怎么会知道他此刻人在贝尔维尤?她究竟是怎么掌握他的行踪的?本顿考虑过许多可能性,整天想着这些,多迪阴魂不散,激发了他内心的警察而不是心理医生的本能。 他想她有可能在电视上看到了斯卡佩塔今晚出席“克里斯宾播报”的广告,然后推断本顿会陪伴娇妻,尤其是在节日即将来临之际。多迪接着就推断如果他在城里,他至少会在贝尔维尤稍作停留,检查下邮件。也有可能多迪回家后精神状况每况愈下,失眠加重,或者她只是得不到所渴望的刺激。但本顿想到的所有解释都不足以令他满意,随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去,他变得更加烦躁不安和警惕。他担心多迪令人忧心的举动不符合她的性格,不是他能猜测得到的,她也许不是单独行动。他开始担心起自己来,好像她唤醒了他体内的某种违背职业的天性和行为。他最近变得不像自己了。他完全像变了个人。 贺卡红色信封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写,没有本顿或斯卡佩塔或多迪·霍奇的名字。至少这点与他对她的了解非常吻合。她在麦克连时就拒绝写字,拒绝画画。起初她声称自己害羞。接着又说她在住院期间服用的药物造成了震颤,伤害了她的动作协调性,使得她不能抄写哪怕是最简单的几何图案,或按某种顺序连接数字,或整理卡片,或摆弄积木。几乎有一个月,她只是演戏、惹是生非、抱怨、发表长篇大论、给人建议、刺探、撒谎和对任何愿意听她讲的人倾诉,有时候声嘶力竭。她无论如何都不能从自我吹嘘的表演和奇思异想中得到满足,她是自己自导自演的电影中的明星,也是自己最忠实的粉丝。 本顿最害怕的病态人格莫过于戏剧化,从多迪因小偷小摸和扰乱社会治安行为在密歇根的底特律被捕那一刻起,医院就在竭尽所能地治疗她的精神异常,让她尽量好转。没有人想和这个夸夸其谈的女人扯上关系。她在贝蒂的书店咖啡屋尖叫哀号,说她是影星海普·贾德的姨妈,说她是他的“免费名单”中的人物,因此,把他的四部动作片的DVD塞进自己的内裤不属于盗窃。甚至只要多迪不再踏足她底特律或密歇根的商店,贝蒂本人都愿意撤诉。这次交涉的结果是多迪要住院治疗至少三周,如果她配合的话,就不会被起诉。 她遵从了规定,她愿意去麦克连,因为那里是VIP和富贾名流去的地方,距离她位于康涅狄格州格林威治的住宅近在咫尺,去塞勒姆也很方便,她喜欢逛那里的各种巫术店,并做一些有偿的占卜和仪式,兜售一些工艺礼品。她坚持说以她所花费的住院费,她要最有建树最出名的法医专家来为她看病,一个至少有博士学位的男性,他除了要对超自然的信仰抱开放态度,能容忍其他信仰,包括旧宗教信仰,还得有FBI背景。 多迪的第一选择是法医心理学家华纳·艾杰医生,因为据她说他之前当过FBI侧写师,她在电视上看到过。她的要求遭到了拒绝。其一,艾杰不是麦克连的职员,另外,底特律的地方检察官办公室不想和菲尔法医扯上关系,他们是这么称呼他的。艾杰被牵扯其中足以让本顿退避三舍,无论病人是谁——他对那个男人恨之入骨。但本顿有在麦克连工作的义务,他运气不好,是负责测评这个大言不惭、自称和名人沾亲带故的巫婆这一繁重任务的不二候选人。医院的目的是让她不进法庭,不入狱——地球上的任何监狱都不想收她。 在她住院的四周里,本顿能待在纽约就尽量在纽约,不仅是为了和斯卡佩塔相聚,也为了远离多迪这个瘟神。上周日下午她出院了,这让本顿如释重负,他查了好几次以确认她真的被送走了。她被车送回了家,不是回格林威治的房产,那不过又是一大谎言。她被放在了新泽西埃奇沃特的—栋小房子前面,很显然,她孤身生活。她先后经历了四任丈夫,全都死了或几年前逃走了。可怜的家伙们。 本顿拿起电话,拨打贝尔维尤法医心理学主任内森·克拉克医生的分机,问他是否能抽出一分钟时间。本顿等待期间再次看了看联邦快递送来的信封,某些细节依然让他疑惑不解,忧心忡忡,促使他做出了自己知道不该做出的举动。空运单上没有写寄信人地址,他在贝尔维尤的地址是用实用的美术字体手写上去的,一笔一画,一丝不苟,以至于看起来像是打印上去的。根本不是他指望像多迪那样的人能写出来的,她在麦克连唯一写过的字是她必须在各种表格上签名时涂鸦的大圆圈。他从信封里抽出那张厚厚的时髦卡片,卡片正面画着个肥大的圣诞老人,被愤怒的圣诞夫人挥舞着擀面杖追着打,标题是:《你骂谁妓女》。他打开了贺卡,多迪·霍奇走调的声音开始合着《圣诞快乐》歌唱: 愿你有个神圣、快乐的圣诞节, 圣诞快乐,圣诞快乐,本顿和凯! 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令人发疯的曲子和她幼稚,喘着粗气的问候。 “模仿伯尔·艾夫斯模仿得不像。”克拉克走进来说,他手里拿着外套、帽子和破烂的皮背包,背包带子很长,让本顿想到快马邮递和有篷大马车时代的邮包。 “如果你能受得了,它会一直唱到录音时间结束。”本顿说,“刚好四分钟。” 克拉克医生把自己的东西放在一张椅子上,朝本顿坐的地方走来,探身凑近来看贺卡,两只手放在桌子边缘,支撑身子。他七十出头,最近诊断出患有帕金森病,这对一个像他那样一直以来身体像头脑一般灵敏、才华横溢的男人来说是残酷的惩罚。网球、滑冰、爬山、自己开飞机——鲜少有他没有尝试和成功过的,他对生活的热爱是无止境的。他被生物、遗传、环境,也许是某些诸如接触铅涂料或旧管道设施等不起眼的因素所欺骗,这些伤害了他杰出头脑的基底神经节。谁知道这个灾难会给他带来怎样的结局?但病情发展迅速。他已经驼背了,行动迟缓笨拙。 本顿合上了贺卡,多迪的声音唱到中途戛然而止。“显然是自制的。”他说,“典型的语音贺卡录音时间只有不到十秒,长的可达四十五秒,但不会长到四分钟。据我所知,要制作更长的录音需要买有更多内存的空白语音模块。能网购,然后大体做好贺卡,是我的一个特殊的前病人做的,要不就是别人帮她做的。” 他用戴着白棉手套的手拿起贺卡,转动不同角度,好让克拉克医生看清边缘连接处,看看是如何被小心翼翼、严丝合缝地粘贴在一起的。 “这张贺卡是她挑的,要不就另有其人。”本顿继续解释,“然后在模块上录音,她把录音粘在卡片内侧,然后用一张方方正正的纸粘在上面,也许是从另一张贺卡的空白面剪下来的,这就是为什么她的贺卡内侧完全空白的原因。她没有在上面写任何东西。她在麦克连整个就诊期间都没有写过字,她说她不会写字。” “一个字都没写过?” “不会写是原因之一,还有用药的原因,她是这么说的。” “一个完美主义者是不能忍受批评的。”克拉克绕到办公桌的另一头。 “一个装病的人。” “啊,人为的精神紊乱。动机是什么?”克拉克医生不相信本顿所言。 “金钱和博取关注是她最强烈的两个动机。但也许还有其他什么。”本顿说,“我开始忍不住想:我们在麦克连收留了一个月的这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她意欲何为,她为什么要去那里。” 克拉克医生小心翼翼地缓慢坐下来,哪怕是最微小的肢体动作他都不再认为理所当然。本顿注意到今夏以来,他这位同事老了多少。 “很抱歉为这件事打扰你。”本顿补充道,“我知道你很忙。” “不麻烦,本顿。我想和你聊聊,我一直在想我应该给你打电话。我一直在想你怎么样了。”克拉克医生说得好像他们有事情要谈,而本顿却一直回避他似的,“这么说,她拒绝铅笔和纸张测试?” “也不肯做本德格式塔测验、复杂图形测验、数字符号替换、文字删除,甚至连线测验都不愿意做。”本顿说,“凡是要求她写或画的都不肯。” “那精神运动功能测试呢?” “分块设计、沟槽钉板测验和敲叩手指都不肯做。” “有趣。凡是测量反应时间的都不接受。” “她最新的借口是她正在服用某种药物,说这种药物给她造成了震颤,致使她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抓不住笔,她不想尝试写、画或摆弄物品,以免丢脸。”本顿在解释多迪·霍奇的借口时不禁想起了克拉克医生自身的状况。 “任何要求她用肢体操作的,任何在她看来会招致批评、评判的都一并拒绝。她不想被人打分。”克拉克医生凝视着本顿头后的窗外,好像那里除了米色的医院砖墙和即将降临的黑夜还有什么其他可看的。“什么药物?” “我猜现在应该没服什么药物了。她不太服从,只对能让她舒服的东西感兴趣。比如说,酒精。她在住院期间服用过维思通。” “这个会造成迟发性运动障碍,但是是非典型的。”克拉克医生思考道。 “她没有发生肌肉痉挛或抽筋,除了假装过几次。”本顿说,“当然了,她声称自己的情况是永久性的。” “理论上讲,也许是维思通带来的持续副作用,这在上了年纪的女人当中尤其普遍。” “就她的情况来看,肯定是诈病,全都是一派胡言。她有阴谋。”本顿重复道,“谢天谢地,我听从了自己的直觉,下令给她做的所有疗程都有录像。” “她对此有何感想?” “她演戏。按照自己的心情,想到什么角色就扮演什么。勾引男人的女人、救世军或巫婆。” “你怕不怕她变得暴力?”克拉克医生问。 “她有暴力倾向,声称她恢复了父亲实施撒旦崇拜仪式的回忆,她父亲在石祭坛上屠杀儿童,并强暴了她。但没有证据证明发生过这种事。” “那有什么证据?” 本顿没有回答。他无权查看一个病人是否诚实,他没有资格去调查。这么做违背他的直觉,几乎令人无法忍受,界限太模糊了。 “不喜欢写但喜欢演戏。”克拉克说,仔细看着他。 “喜欢戏剧是人们的共同爱好。”本顿说,他知道克拉克已经快接近真相了。 他感觉到本顿做过什么——或者说他做了些什么。本顿突然想到潜意识里这场关于多迪的谈话是他精心策划的,因为他真的需要谈谈他自己。 “她对戏剧有不竭的需求,而且她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里遭受着睡眠障碍之苦。”本顿继续道,“她在麦克连的实验室里进行过睡眠检测,显然,这些年来她参加过几个腕动计研究,毫无疑问有生理节奏紊乱,遭受着慢性失眠之苦。失眠越厉害,她的判断和洞察力就变得越差,生活方式也变得越混乱。她非常博学,属于智商非常高的那类人。” “用维思通有没有什么效果?” “她的情绪稳定了些,不再躁狂,报告说她睡眠改善了。” “如果停药她的病情也许会加重。她多大了?”克拉克医生问道。 “五十六岁。” “躁郁?精神分裂症?” “如果是这样反而更好治疗。二维人格分裂,矫揉造作,具有边缘人格和不合群的特征。” “她为什么要开维思通?” “上个月她入院,貌似正在遭受妄想和错误信念的干扰,但实际上,她是一个病态撒谎者。”本顿继续简要讲述多迪在底特律的被逮捕史。 “她有没有可能会指控你违反她的公民权利,说她是被强行送来住院的,被逼服用将对她的身体造成永久性伤害的药物?”克拉克医生问。 “她签署了一份有条件的自愿协议书,医院给她发了公民权利信息包和她具有法律咨询以及其他所有那些权利的通知。这会儿我担心的不是打官司,内森。” “我没想到你戴了检验手套,你肯定是怕遭受起诉。” 本顿把卡片和装卡片的联邦快递邮包放回到证据包里,重新封好。他脱掉手套,把它们扔进垃圾桶里。 “她是什么时候从麦克连放出去的?”克拉克医生问道。 “上周日下午。” “她走之前你有没有见过她,跟她交谈过?” “上周三我见过她。”本顿说。 “实际上,当时她能亲自送你贺卡,体验看你如何反应带来的快感,但她没有给你任何表达感情的东西,没有送你节日贺卡?” “没有。她谈到了凯。” “我明白了。” 他当然明白。他对本顿担心的事情太了解了。 克拉克医生说:“也许多迪选择麦克连是因为她事先知道著名的凯·斯卡佩塔的丈夫在那里任职?也许多迪选择麦克连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和你相处。” “我不是她的第一选择。” “那是谁?” “另一个人。” “我认识吗?”克拉克医生问,好像有所怀疑。 “你知道他的名字。” “既然多迪的动机和可信度是个问题,那你有没有怀疑过她的第一选择其实并不是她真正的第一选择?麦克连是她的第一选择吗?” “是。” “这很重要,因为她的其他首选也许在那里没有特权,除非他们是那里的职员。” “发生的情况正是如此。”本顿说。 “她有钱吗?” “据她说,钱是她的各任丈夫留给她的。她住在独立病房里,你知道的,自费的那种。她用现金支付。嗯,是她的律师支付的。” “现在定价多少?一天三千美元?” “大概是这样。” “她付了九万多现金。” “经批准的定金。等她出院费用一并结清,是银行电汇,她底特律的律师帮她汇的。”本顿说。 “她住在底特律?” “不。” “但她在那里有律师。” “看起来是这样。”本顿说。 “她在底特律干什么?除了被捕这件事。” “她说她去那里访亲探友。度假。住在大皇宫酒店。”本顿说,“在她的老虎机和轮盘赌上变魔术。” “她是个大赌徒?” “如果你想要,她会卖你几个幸运护身符。” “你似乎很不喜欢她。”克拉克医生说,眼里是同样敏锐的神情。 “实际上,我的意思是我并非没有考虑到她有意选择医院这一点。但凯不知情。”本顿回答道。 “在我听来你开始害怕这一点了。”克拉克医生说着取下眼镜,用他灰色的真丝领带擦了擦,“最近发生的事件有没有可能让你焦虑和过于怀疑周围的人?” “你认为是有什么其他特别的事情?”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克拉克医生说。 “我没有妄想症。” “患有妄想症的人都这么说。” “我觉得这是你对我的冷幽默的特别理解。”本顿说。 “你怎么了?除此外?发生了许多事,对不对?”克拉克说,“过去一个月突然发生了许多事情。” “事情一直接二连三发生。” “凯上了电视,走进了公众视线。”克拉克又把眼镜戴上了,“华纳·艾杰也是。” 本顿期待了片刻,以为克拉克将要说些有关艾杰的话。本顿也许一直在躲避克拉克医生。不是也许,他一直就是,直到今天避无可避。 “我想你在新闻上看到华纳肯定有某种反应,这个人伙同FBI一起破坏了你的事业,破坏了你的整个生活,自己取而代之。”克拉克医生说,“现在他公开扮演你的角色——我这是比喻说法——扮演法医专家,充当FBI的侧写师,最后还有可能成为明星。” “有很多人做过夸大其词或不真实的陈述。” “你在维基百科上看过他的个人简历吗?”克拉克医生问道,“他被封为侧写师创始人之一,兼你的导师。上面说你在FBI国家学院担任行为分析小组负责人期间开始和凯·斯卡佩塔私通,我这是引用原话,艾杰和凯在几宗臭名昭著的案子中有过合作。他和凯真的共事过吗?据我所知,华纳从来就不是FBI的侧写师什么的。” “我没想到你会把维基百科视为可靠资源。”本顿说,那语气就好像克拉克医生是散布这些谎言的人。 “我瞟了一眼是因为网上百科全书和其他网站贡献信息的匿名人士也恰巧对他们偷偷所写的主题有既定和不太偏颇的兴趣。”克拉克医生说,“很奇怪,在过去几周里,他的个人简历被着力编辑和极大地扩充了。我很好奇是谁干的。” “也许是和这件事有关的人。”本顿的胃部因憎恶和愤怒收紧了。 “我觉得露西能查到或已经知道了,早应该把这条不实信息删除。”克拉克医生说,“但也许她没有想过要像我一样去查特定细节,因为你没有把你的过去如对向我一样向她坦白。” “比起某些人迫不及待想吸引公众眼球,我们需要把时间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露西不必把计算机取证调查资源用在网络八卦上。你说得对,我没有把告诉你的一切跟她透露过只言片语。”本顿觉得从来没有这么被威胁过。 “如果你今天下午没有给我打电话,过不了多久我也会编个什么理由来找你谈,这样我们才能开诚布公。”克拉克医生说,“你有一切理由想摧毁华纳·艾杰。而我有一切理由希望你能克制这个念头。” “我看不出这和我们正在谈的问题有什么关联,内森。” “世间万物都是紧密相连的,本顿。”他看着他,研究他,“但让我们回到你的前病人多迪·霍奇身上吧,因为我有一种感觉,她和这件事有关联。有许多事情让我想到这点。首先是贺卡本身,它显然暗示着家庭暴力,男人通过骂女人婊子来贬低她的人格,妻子手里拿着擀面杖追赶丈夫,想打他,这里面暗含着性。换而言之,这个笑话一点都不会可笑。你觉得她在对你暗示什么?” “心理投射。”本顿不得不将他对华纳·艾杰的怒火驱离房间,“这就是她所暗示的。”他听到自己理智的声音。 “好吧。依你看她在暗示什么?谁是圣诞老人?谁是圣诞夫人?” “我是圣诞老人。”本顿说,他的心情已经平复,像一场巨大的海啸渐渐消退,几近风平浪静。他放松了一点。“圣诞夫人对我很仇恨,因为她认为我对她做过什么不友善和贬低她人格的事。我,圣诞老人说,‘嗬,嗬,嗬。’圣诞夫人将这理解为我在骂她婊子。” “多迪·霍奇认为她遭到了不公正的辱骂和贬低,未受重视,被人看轻。但她知道自己曲解了你的本意,”克拉克医生说,“这就是所谓的表演型人格障碍。贺卡明显传递着这样的信息:可怜的圣诞老人要挨揍了,因为圣诞夫人误会了他说的话,很明显,多迪懂得其中的幽默,否则她不会挑这张卡片。” “假设这是她挑选的。” “你不停地暗示这点,暗示她可能得到了某些帮助,也许是与人合谋。” “技术部分有人帮她。”本顿说,“那人懂录音机,并订购了它们,把那该死的东西拆装了。多迪头脑冲动,是个寻求即时满足的人。此举有一定程度的目的性,和我在医院看到的她的表现不一致。她哪里来的时间?如我所言,她上周才出院。联邦快递邮包是昨天送到的,也就是周三。她怎么知道往这里送?联邦快递空运单上的手写地址很怪异。整件事都很怪异。” “她喜欢演戏,音乐贺卡具有戏剧性,你不认为这正合她戏剧性癖好?” “你自己也指出她没有亲眼看到这出戏。”本顿说,“演戏没人看就没意思了。她没有看到我打开贺卡,不肯定我到底有没有打开看。她为什么不在出院前亲手送给我?” “那就是有人鼓动她这么做。她的合谋。” “那些歌词让我很烦恼。”本顿说。 “哪一部分?” “把槲寄生挂在该挂的地方,在你的树上挂一个天使。”本顿说。 “谁是天使?” “你来告诉我。” “可能是指凯。”克拉克医生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你的树可能是暗示你的阴茎,指的是你和妻子的性关系。” “也暗示讽刺。”本顿说。 <hr /> 注释: 第四章 斯卡佩塔轻叩敞开的门时,纽约市首席法医正躬身在显微镜上。 “你知道自己缺席全员大会错过了什么内容,对不对?”布莱恩·爱迪生医生移动着显微镜镜台上的一张透明正片,头也没抬就顺口问道,“肯定有人告诉你了。” “我不想知道。”斯卡佩塔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坐在她搭档办公桌另一边的一把扶手椅上。 “好吧,我应该修正自己的说法。实际上,讨论的话题并不是关于你。”他转过身来,好面对她,他白发乱蓬,眼神像鹰一样敏锐,“是无关紧要的话题。关于CNN、电视频道、‘发现’栏目,天底下所有的有线网络。你知道我们每天能接到多少电话吗?” “我肯定你能额外雇用一名接电话的秘书。” “实际上这时候我们不得不裁员。后勤人员、技术人员。我们已经减少了门房和安全服务。”他说,“如果国家真要按威胁说的把我们的预算减少百分之三十,天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我们不是娱乐业。我们不想,也承受不起。” “如果是我造成的问题,对不起,布莱恩。” 他也许是斯卡佩塔认识的最棒的法医病理学家了,她非常清楚他肩负的使命,他的使命和她的不同,这件事上没有挽回的余地。他将法医学视为公众健康服务行业,至于媒体,除了把有关生死的消息告知大众,比如危险和传染病、婴儿床的设计是否有潜在的致命危险或是否爆发了汉江病毒,除此外,媒体毫无用处。并非他的观点错误,错在其他一切。世界变了,不一定是朝更好的方向转变。 “我正尝试在一条并非我选择的路上摸索前进。”斯卡佩塔说,“在歪门邪道横行的世界,你选择的是最正大光明的那条路。我们只能和媒体撇清关系吗?” “那降低身份,和他们沆瀣一气?” “我希望你不会这样看待我正在做的工作。” “那你如何看待自己在CNN的工作?”他拿起在大楼里不再允许抽的桦木烟斗。 “我当然没把它当成事业。”她说,“我这么做是为了通过某种我认为在当今时代势在必行的方式来传播消息。” “如果你不能打败它们,那就加入它们。” “如果你反对我就不去,布莱恩。我从一开始就跟你讲过。我绝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至少不会故意做任何会让这间办公室难堪,或是需要哪怕一丁点妥协的事情。” “好吧,我们不需要反复揪住这个话题不放。”他说,“理论上说,我并不反对你,凯。公众在有关刑事司法和司法鉴定手段方面掌握的信息素来都严重失真。是的,这会扰乱犯罪现场、法院讼案和法律以及税收分配。但内心深处,我不认为参加任何这类节目能解决问题。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我宁愿坚守自己的方式,不时感到有必要提醒你绕开印第安坟地。汉娜·斯塔尔就是其中之一。” “我想这就是全员大会上讨论的主题吧。实质上,讨论的并非我个人。”斯卡佩塔答道。 “我没有看这些节目。”他随意地把玩着烟斗,“但卡利·克里斯宾和大名人华纳·艾杰似乎把汉娜·斯塔尔随时挂在嘴边,接下来将会是凯西·安东尼或安娜·妮科尔·史密斯。天知道,我真希望你今晚上电视,他们不会问你那位死于非命的慢跑者。” “我和CNN达成了一致,我不会谈论处理中的案情。” “你和这个名叫克里斯宾的女人达成共识了吗?她臭名远扬,不按规矩出牌,今晚她会在直播现场信口开河。” “他们让我谈论显微镜检查,尤其是头发分析。”斯卡佩塔说。 “这很好,也许对我们有帮助。我深知实验室的许多同僚担心自己的科学分支会很快被人视为无足轻重,因为公众和政客认为DNA是盏神灯,只要我们拼命擦,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什么纤维、头发、毒理学、有疑问的资料甚至指纹,在他们看来都是见鬼。”爱迪生医生将他的烟斗重新放回到好几年都没有沾过烟灰的烟灰缸里,“我想,我们可以确认托尼·达里恩的身份。我知道警方想公布这条信息。” “公开她的姓名我没有意见,但我不打算公开我发现的任何细节。我担心她的被害现场是伪造的,她不是在被发现的地方被谋杀的,她也许不是在跑步时遭袭的。” “根据呢?” “很多。她是后脑勺遭袭的,一击击中了她的左颞骨后部。”斯卡佩塔摸了摸自己的头向他示范,“存活时间大约几个小时,证据是一大摊流动的脑浆和头皮下出血水肿组织。然后在她死后某个时刻,凶手把一条围巾绑在了她脖子上。” “有没有想到是用什么武器?” “造成的是圆形粉碎性骨折,把好几根骨头砸碎进了脑部。无论她是被什么袭击的,那东西圆面直径至少有五十毫米。” “没有被骨头压出来,而是被砸成了碎片。”他思考着,“那么,凶器不是锤之类的,也不是圆形平面的东西。如果直径有五十毫米,也不是棒球棍,大约是台球大小。真好奇那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东西。” “我想她周二就已经死了。”斯卡佩塔说。 “尸体开始腐烂了吗?” “压根没有。但她的尸斑已经定型,从形状看,她死后仰面躺了很长时间,至少有十二个小时,没有脱衣服,双臂放在身体两侧,手掌向下。这和她被发现时的样子不符,不是她在公园被发现时的样子。她在公园里是仰面躺着,但双臂上举,放在头顶上的,手肘处略弯曲,好像有人拖过她,或有人抓住她的手腕拉过。” “身体僵直?”他问道。 “当我试图去移动她四肢时骨头轻易就断了。换而言之,全身极度僵直,并且已经开始散架,再次证明她死了很长时间。” “她不难控制和移动,我想你暗示的是这个意思。她的身体是被丢弃在公园里的,如果她身体僵硬,变干,弃尸不是很难吗?”他说,“你是不是认为她曾被放置在某个冰冷的地方,在那里,她的尸体能良好保存一两天?” “她的手指、嘴唇和黑斑已经变干,眼睛略微张开,因变干,结膜呈棕色。她的腋窝温度是十五度。”斯卡佩塔继续道,“昨天晚上最低温度是三十四度,白天最高温度是四十七度,围巾在皮肤表面四周留下的是干棕色磨损刮擦。没有溢血,脸上没有淤斑或结膜,舌头也没有外伸。” “那么是死后系上去的。”爱迪生医生说,“围巾是系在侧边吗?” “不是。是系在喉咙正中间。”她用自己的脖子做了个示范,“在脖子前面打了两个结,我当然不是把围巾从中间割开的。我是从后面割开拿下来的。没有重大反应,身体内部也是。舌骨、甲状腺和肩带上的肌肉都完好无损。” “你在强调她也许是在某个地方被谋杀后被人弃尸在被发现的地方,即白天人们一眼就能看到的公园边角,如此一来,今早人们起来出行时很快就能发现。”他说,“有没有证据证明她在什么时候被绑过?有没有遭受性侵害?” “看不到因捆绑造成的青肿或留下的痕迹,没有因防卫造成的伤害。”斯卡佩塔说,“我发现在两条大腿上方的内侧有两处淤伤,后面的阴唇系带显示出表面刮擦,有非常轻微的出血,周围有淤伤,阴唇发红。阴道口和阴道穹窿没有明显的分泌物,但她的阴道后壁有一道不规则的摩擦。我采集了PERK。” 她指的是实物证据回收组件,其中包括用拭子取下的分泌物标本,做DNA检验用。 “我也用法医鉴定手电检查过,收集了所有物件,包括纤维,大部分是从她头发上取的。”她继续道,“她头发上有许多灰尘和碎片,我是从割伤边缘刮下来的。在放大镜下,可见几个油漆斑点,有些深陷在伤口深处。鲜红色的、黄色的、黑色的。我们要看证据能给我们提供什么信息。我敦促实验室所有人尽量加速进程。” “我相信你一直都这么督促他们。” “还有一个有趣的细节,她的袜子穿反了。”斯卡佩塔说。 “袜子怎么会穿反?你的意思是内外穿反?” “跑步穿的袜子根据身体结构分左右脚,实际上也是这么规定的。左边那只上会标L,右边标R。她脚上的袜子穿反了,右袜穿在左脚上,左袜穿在右脚上。” “也许是她穿衣服的时候没留意,穿错了?”爱迪生医生正在穿西装上衣。 “当然有这个可能。但如果她对自己的跑步装束格外在意的话,她会把袜子穿反吗?她会不戴手套、不戴保暖耳套。不穿外套,只穿一件运动胸衣在下雨天出去跑步吗?达里恩夫人说托尼讨厌在天气恶劣时跑步。她也解释不清托尼手上那块不寻常的手表是从哪里来的。那是一块超大型的黑色塑料电子表,上面印着呼吸描记器的商标,也许是用来收集某种信息的。” “你在谷歌上搜索过吗?”爱迪生医生从办公桌后站起来。 “露西搜索过,等做完DNA检验后她会进一步调查。截至目前,没有找到这种名叫呼吸描记器的手表或器具。我希望托尼的某个医生或她认识的其他人能告诉我们她为什么戴着这个,那是什么玩意儿。” “你真的把兼职变成了专职了。”他拿起公文包,从门后拿起外套,“我想这一整个月你都没有回过马萨诸塞州。” “这里的工作有点忙。”她站起来,开始拿自己的东西。 “你那边谁在照顾?” “时光好像又飞快回到了我在波士顿的时候。”她一边穿外套一边说,和爱迪生医生一起往外走,“重复过去的日子,这是莫大的遗憾。我在沃特敦东北部地区的办公室到今夏也许会关门大吉,好像波士顿的办公室还没受到这么大的影响。” “本顿不是得来回跑?” “两地奔波。”斯卡佩塔说,“有时候露西用直升机送他。他经常到这里来。” “很感谢她能帮忙调查手表的事,就是那块呼吸描记器。我们不能给她提供电脑技术。但等做完DNA检验,如果杰米·伯格同意,而那个设备里有什么数据信息的话,我希望露西能帮帮我们。我上午在市政厅有一场会,与会者有市长及其他人等。案情对旅游业不利。先是汉娜·斯塔尔,现在又来个托尼·达里恩,你知道我将会听到什么。” “也许你应该提醒他们,如果继续削减我们的预算,案情对旅游业造成的不良影响只会越来越大,因为我们将没法开展工作。” “九十年代初我到这里开始工作时,全国百分之十的谋杀案都集中在纽约。”他们一起穿过休息室时爱迪生医生说,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埃尔顿·约翰的音乐。“我来的第一年共发生了两千三百起谋杀案。去年不到五百,降低了百分之七十八。但好像大家都忘了这点。他们记得的只有最近发生的骇人听闻的谋杀案。法林又在放音乐,要把她的收音机没收吗?” “不要。”斯卡佩塔说。 “你说得对。这里的员工工作辛苦,没有太多让人开心的事情。” 他们走上人行道,扑入寒风中,第一大道上车水马龙,闹声喧天。正值交通高峰期,出租车猛向前冲,不停地按喇叭,汽笛哀鸣,救护车飞奔向几个街区开外的贝尔维尤医院现代化综合大楼和隔壁的纽约大学朗格尼医学中心,已经过了五点,天完全黑了下来,斯卡佩塔把手伸进吊挂在肩上的女用手提包里找她的黑莓手机,想起要给本顿打电话。 “祝今晚好运。”爱迪生医生说,拍了拍她的胳膊,“我不会看的。” 多迪·霍奇的那本黑色封面上点缀着黄色星星的《魔法书》,她一直随身携带。 “符咒、仪式、咒语,卖一些诸如珊瑚、铁钉、装着荷兰豆的真丝小袋之类的东西。”本顿在对克拉克讲,“我们在麦克连抓到过她几次。其他病人,甚至一些医院雇员都会买她那些装神弄鬼的礼物,向她有偿咨询和买她的护身符。她自称有通灵和其他超自然能力,你肯定也猜到了,人们,尤其是那些身陷囫囵的人对这种人极其没有抵抗力。” “貌似她在底特律的书店偷那些DVD时没有通灵能力,否则她肯定预料到了自己会被抓。”克拉克医生说,他正慢慢接近真相,目标就在前方。 “如果你问她,她会说她那不是偷,那些本来就是属于她的,因为海普·贾德是她的外甥。”本顿说。 “这亲戚关系是真的还是又一个谎言?或依你之见,是欺骗?” “我们不知道她是否真跟他有关。”本顿答道。 “这问题很容易查实。”克拉克医生说。 “我今天早些时候给他在洛杉矶的经纪人办公室打过电话。”本顿不打自招。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出来,但他知道自己应该这么做。 克拉克医生等待着,没有填补沉默,双眼注视着本顿。 “他的经纪人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说她没有资格讨论海普·贾德的个人生活。”本顿心中怒火复燃,这次火气更大,他继续说,“接着她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打听这个名叫多迪·霍奇的人,她说话的口气让我想到她非常清楚我说的是谁,尽管佯装不知。当然,我不能泄露信息,我只说自己得到了一些消息,正试图证实。” “你没有说你是谁或为什么对这个人感兴趣?” 本顿以沉默作答。内森·克拉克非常了解他,因为本顿一直对他敞开心扉。他们是朋友。他也许是本顿唯一的朋友,是除了斯卡佩塔之外唯一一个被本顿容许进入自己禁区的人,甚至斯卡佩塔都有受限和畏惧的回避区域,而当前情况则是她最害怕的区域。克拉克正在从本顿嘴里套知真相,本顿不打算停止,这件事需要解决。 “这就是当过FBI的难处,对不对?”克拉克医生说,“很难抗拒暗地行动、不择手段获取信息的诱惑。甚至在私营部门工作了许多年之后,依然如此?” “她也许以为我是记者。” “你是这么介绍自己的?” 没有回答。 “这和你的身份、打电话地点及原因不相符。这违反了hIPAA法案。”克拉克医生继续说道。 “是的,算是。” “你的所作所为还不算。” 本顿沉默以对,让克拉克医生尽量往深处探索。 “我们也许需要好好探讨下你和FBI的关系。”克拉克医生说,“我们有阵子没谈起你被当作受保护的证人、凯以为你被尚多内家族犯罪团伙谋杀那档子事了,那是最黑暗的时期,你一直藏身暗处,生活在大部分人难以想象的恐惧当中。也许我们应该探究一下这些日子你对自己和FBI的过去有何感想。也许这还没有过去。” “事情过去很久了,恍如隔世,那个部门我也早忘记了。”本顿不想谈论它,选择沉默,让克拉克医生继续。“但有句话也许是真知灼见,一度为警——” “终身为警。是的。我知道这是老生常谈。但我敢说这不仅是老调常谈。你是在向我坦白:你今天的表现与其说是一名把病人的利益置于首位的心理医生,不如说是一名执法人员,一名警察。多迪·霍奇激起了你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 本顿没有回答。 “某些从未曾真正死去的东西,你只是自以为它已经死了。”克拉克医生继续说道。 本顿依然保持沉默。 “于是我问自己,真正的导火索是什么?因为多迪不是真正的诱因,她不够分量,她更有可能只是催化剂。”克拉克医生说,“你赞同我的说法吗?”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但你说得对,她不是导火索。” “我倾向于认为华纳·艾杰才是导火索。”克拉克医生说,“在过去约三周里他一直是凯今晚露面的同一档节目的常客,以FBI法医心理学家的身份、前侧写师的身份,在所有连环案和精神病案中吹嘘自己是顶级专家。你对他怀着强烈的憎恶,这可以理解。实际上,你有一次告诉我你恨不得杀了他。凯知道华纳的身份吗?” “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她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吗?” “我们当时没有谈这个。”本顿答道,“我们一直努力向前,重新开始。有许多事我不能说,但就算我能,她也不想听,不会想听。说实话,我越是分析,越是不确定她记得什么。我一直很小心,不愿逼她。” “也许你是怕如果她记得会造成什么后果,也许你怕她生气。” “她有权感受这件事,但她没有谈起。我觉得真正害怕自己怒火的人是她。”本顿说。 “那你的怒火呢?” “愤怒和恨具有毁灭性。我不想愤怒或憎恨。”愤怒和恨在他的胃里啃出了一个洞,好像他刚吞下了什么酸味物质。 “我将假设你从来没有把华纳对你的所作所为告诉过她,假设你在电视和新闻上看到他让你极其不安,他打开了一扇你竭力避开的房门。”克拉克医生说。 本顿不置可否。 “也许你认为华纳是有意对准凯上的同一档节目,因为你向我提过,卡利·克里斯宾原本是想让你和凯同时出现在节目上的。实际上,我想她曾在节目中提到这点。我肯定在哪里看到过或听到过这事儿。你拒绝上那个节目,这么做是正确的。但接着发生了什么呢?华纳将你取而代之。这是个阴谋?为了华纳而对付你的阴谋?他是在和你竞争吗?” “凯从不和其他人一起上节目,不参加专题讨论小组,凡是那些专家相互炮轰、争论不休的节目都拒绝出席,她把那些节目戏谑为好莱坞广角。她几乎从来没有上过那档节目——‘克里斯宾播报’。” “那个在你死而复生后试图盗取你人生的人现在成了声名显赫的专家,变成了你,变成了他曾经一度嫉妒的人。现在他和你的妻子出现在同一档节目中,同样的网络上。”克拉克医生再次重申他的观点。 “凯并不经常上那档节目,如果有其他人上,她绝不会参加。”本顿重复道,“她只是偶尔在卡利的节目中充当嘉宾,不过我得补充,这违背我的建议。有两次她是为了帮制片人才上的。卡利为了得到帮助不择手段,她的节目收视率一路下滑。实际上,今秋以来,急遽下滑。” “你对这件事没有防备或逃避,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只希望她远离这件事,远离卡利,仅此而已。凯这个人太善良,太乐于助人,她总觉得要充当整个世界的老师。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这在当今很容易受到认可,我想。这对你来说有点难接受,对吧?也许给你带来了威胁感?” “我希望她远离电视,但她有自己的生活要过。” “照我的理解,华纳是在三周前走进公众视线的,正是汉娜·斯塔尔消失的时候。”克拉克医生接着说,“在那之前,他鲜少露面,更别提上‘克里斯宾播报’了。” “平凡乏味的小人物能上黄金档电视节目的唯一方式莫过于和卡利信口开河地聊一宗轰动一时的案件。换而言之,就是和一个该死的婊子聊。” “你对华纳·艾杰的人品没有偏见让我松了口气。” “你这就错了,大错特错,就算是最愚笨的人也知道你错了。”本顿说。“到目前你都不愿提起他的名字或直接提到他,但也许我们能慢慢变得更交心。” “凯不知道二〇〇三年在马萨诸塞州沃尔瑟姆那家汽车旅馆房间所发生的事情的详情。”本顿对上了克拉克医生的眼神,“她对事情的始末一无所知,不知道那台机器是如何错综复杂,不知道驱动机器运作的精密设计。她认为整件事是我策划的,是我选择参与一项证人保护计划,以为那完全是我的主意,认为我是尚多内家族犯罪团伙的侧写师,并认为如果敌人没有误信我已身亡,那我将难逃一死,而且会拖累我身边的所有人。如果我还活着,他们就会回来找我,回来找凯,回来找所有人。当然了,嗯,无论如何,他们都会来找凯的,让-巴蒂斯特·尚多内就是其一,她居然死里逃生,真是奇迹。我没有把这件事处理妥当。我早就该按我最终采取的方式去处理,让想帮我脱险的人置身事外,让凯和其他人置身事外,我应该抛开那台机器去做我必须做的。” “什么机器?” “警局司法部门、国土安全部门、政府,某个提供不良建议的混账。正因为这条不良建议,这条自私自利的建议,这台机器才启动运行的。” “华纳的建议,是他的影响力。” “幕后有人在操纵法律程序。有人想让我让路,想让我受到惩罚。”本顿说。 “惩罚你什么?” “因为那家伙眼红我的人生。我因此变成了罪人,貌似是这样,尽管但凡知道我过着怎样生活的人都会奇怪怎么会有人眼红我。” “那得要了解你真实生活的人才会。”克拉克医生说,“你遭受的折磨,你遇到的恶魔。但表面上看,你的确相当让人羡慕,好像什么都有。相貌堂堂、出身名门、富有,是FBI探员,他们的明星侧写师,现在你又是和哈佛紧密相关的著名法医心理医生。你有凯。我算是瞧出来了,为什么有人觊觎你的生活。” “凯认为我是个受保护的证人,我从FBI辞职出来后,隐姓埋名过了六年。”本顿说。 “因为你背弃了FBI,对它失去了所有敬意。” “有些人认为是这个原因。” “她呢?” “也许。” “而事实是你觉得警局背弃了你,对你没有丝毫尊重。因为华纳的所作所为,FBI背叛了你。”克拉克医生说。 “FBI广纳专家意见,让他们提供信息和建议。我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担心我的安危。撇开任何偏颇的影响,那些有权作决定的人有理由担心,我能理解在我经历过那件事之后,他们为什么会担心我的稳定。” “这么说,你认为华纳·艾杰在尚多内家族和提出有必要伪装你死亡这件事上做对了?也就是说,你认为出于对你的安全考虑,他认为你不再适合任职是正确的?” “你知道答案。我该死。”本顿说,“但我不认为他上电视是为了和我一较高下。我怀疑他这么做与我无关,另有所图,至少和我没有直接关系。也许是我想多了,仅此而已。我不该想太多。” “这很有趣。华纳不是个喜欢抛头露面的人,至少不太爱出风头,在他相当漫长、不特别风光的整个职业生涯中都是如此。”克拉克医生说,“现在,他突然出现在全国性的新闻节目中。坦白说,我很困惑,也许我错会了他的真正动机。我不确定这件事是因为你,或至少部分因为你,还是因为他强烈的嫉妒心,或渴望出名。我赞同你的说法,也许他另有所图。那会是什么呢?为什么要选现在?也许他只是为了钱才上节目的。也许像许多其他人一样,他经济拮据,他到了这把年纪,这非常可怕。” “新闻节目不会给嘉宾出场费。”本顿答道。 “但如果嘉宾出场足够激动人心和具有煽动性,如果他们能提高一档节目的收视率,那他们就可以通过其他方式得到补偿,比如签约、咨询什么的。” “的确有许多人失去了退休金,正在寻找其他方式生存下去。个人收入、自我满足。我没法知道他的动机。”本顿答道,“不过汉娜·斯塔尔对他来说的确是个大好机会。如果她没有失踪,他就不会上电视,就不会得到如此多的关注。正如你所言,在那之前,他一直默默无闻。” “某人和他,虽都是代词,但我们谈论的是同一个人。你总算有了些进步。” “是的,他,华纳,他不是个好人。”本顿感到被打败了,同时也感到如释重负。他心情哀切,感到自己被抽干了。“他从来就没有好过。他不是个好人,从来都不是,也永远不能改邪归正。他具有毁灭性,危险、无情。是的,是个自恋狂,一个不爱交际的家伙,一个自大狂。他不好,他的悲惨人生到了这个阶段,代谢失调可能更加严重了。我敢说他的动机是他不断需要被肯定,他认为只要他把那过时的、没有根据的理论公布于众,就能得到自己该得的回报。也许他需要钱。” “我承认他不是善类。我只是不想让你不舒服。”克拉克医生说。 “我没有不舒服。我承认我不喜欢在所有那些该死的新闻上看到他那张丑恶的嘴脸,看到他从我的事业中获利,甚至提到我的名字,那个该死的混蛋。” “这些年我遇见他太多次,比我能记起的还多,知道我对华纳·艾杰的看法你会不会好受些?” “直说吧。” “总是在职业研讨会上碰到他,他一直想方设法吹嘘自己,抬高自己,贬低我。” “真让人吃惊。” “忘了他对你犯下的罪行吧。”克拉克医生继续道。 “绝不可能。他应该为此坐牢。” “他也许会因此下地狱。这个人很恐怖。这么说够不够坦率?”克拉克医生答道,“至少你要这么想,人上了年纪,骨头开始散架,挺可怜的,每天都想着今天是会更糟糕还是会好一点。也许我今天不会摔倒或把咖啡泼洒在衬衫上。一天晚上,我调电视频道时无意中看到了他,我情不自禁,忍不住看。他不停地讲啊讲,满嘴都是关于汉娜·斯塔尔的胡言乱语。且不说他谈论的那宗案子尚未裁决,好歹那个女人还没有找到,生死未卜,他却在预测某个连环杀手会对她下的种种黑手。那个自负的老笨蛋。我很吃惊FBI没能找到一个周全的方法来让那只羔羊闭嘴。他实在令人难堪,他算是给行为分析小组丢尽脸了。” “他从来不和行为分析小组打交道,我当负责人的时候他没有。”本顿说,“这是他一贯神秘的一部分。他从来就不是FBI。” “但你曾经是,而现在你不是了。” “你说对了,我现在不是了。” “那我来总结概括一下,然后我真得走了,否则会错过一场非常重要的约会。”克拉克医生说,“底特律地区的律师办公室叫你对这个名叫多迪·霍奇的被告做一个心理评估,但没有授权你去调查你认为她犯的其他罪行。” “是的,我没有那个权利。” “仅凭收到的一张音乐圣诞贺卡不能赋予你这个权利。” “是的。但那不仅是一张音乐贺卡,这是个隐藏的威胁。”本顿不打算在这点上屈服。 “这取决于从谁的角度看。比如证明罗夏克墨迹测验是只被压扁的虫子还是一只蝴蝶?它到底是什么?有人也许会说你把这张贺卡视为隐藏的威胁是你的逆向思维在作怪,你长年从事执法工作,暴露在暴力和痛苦之下,造成了你对所爱的人过度保护,你身处无所不在的恐惧当中,时刻感到那些混蛋会来对付你,你现在对这张贺卡的看法就是再清楚不过的证明。你在这点上太过执拗,铤而走险,不惜和一个精神错乱者开战。” “我会把自己紊乱的想法埋在心底。”本顿说,“我不会评判无可救药和痛苦不堪的人。” “好主意。但由不得我们来评判谁无可救药和痛苦不堪。” “即使我们知道这是真的。” “许多事情我们都心知肚明。”克拉克医生说,“我真希望我一无所知。早在侧写师这个词出现之前我就在这一行干了,那时候FBI用的还是冲锋枪,他们更热衷于寻找共产主义者而不是所谓的连环杀手。你认为我爱我所有那些病人吗?”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抓住扶手,“你认为我爱我今天与之共处了好几个小时的人吗?亲爱的泰迪,他认为往一个九岁女孩的阴道里灌汽油是合理和有帮助的。他很缜密地向我做作了解释,如此一来,他强奸她后她就不会怀孕。他有责任心吗?作为一个无法自制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他自己小时候就反复遭受性虐待和折磨,你能去责备这样的人吗?他是该被施死刑注射、枪决还是电椅?” “该不该受到谴责和该不该对某件事负责是两码事。”本顿说这话时电话铃响了。 他接起了电话,知道是斯卡佩塔打来的。 “我到前门了。”她的声音飘进了他的耳朵。 “前门?”他吃了一惊,“贝尔维尤?” “我走过来的。” “天哪。好吧。在休息室里等我。别在外面等,走进休息室,我马上就下来。” “出什么事了吗?” “外面很冷,天气恶劣。我立马下来。”他说着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 “祝我好运吧。我要去网球场。”克拉克医生在门口顿了顿,穿上了外套,戴上了帽子,包吊挂在肩头,像诺曼·洛克威尔画笔下的身体萎缩的虚弱老人。 “对付麦肯罗悠着点。”本顿开始收拾自己的公文包。 “那台网球机器速度很慢却总是赢。恐怕我的网球生涯要到头了。有一周,比利·简·金居然就在我隔壁的球场。我当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从头到脚都沾满了红黏土。” “你这么炫耀是为哪般?” “我正在用漏斗捡球,绊在了该死的胶带上,而她就在那里,俯身下来看我有没有受伤。以此等方式会英雄还真是少见。小心你自己,本顿。代我问候凯。” 本顿仔细考虑了一下多迪送给他的那张音乐贺卡,最后还是决定把它塞进公文包里,他不确定为什么。他不能把贺卡给斯卡佩塔看,但他也不想把它留在这里。要是发生了其他什么事该怎么办?不会发生其他事。他只是焦虑不安,神经绷得太紧,黑暗过去老是阴魂不散地纠缠他。一切都会好的。他锁上了办公室的门,匆匆疾行,没有什么可忧心的,但他就是忍不住。他已经焦虑很长时间了。他感到即将大祸临头,他的心灵受伤了,他想象它变成了酱紫色,伤痕累累。那不过是记忆中的情感,不再是真的,他说,听到头脑中回荡着自己的声音。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过去了,现在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同事的办公室门紧闭着,大家都走了,有些去度假了。再过一个星期就是圣诞节。 他朝电梯走去,电梯对面是一间牢房的入口,从那个方向传来一贯的吵闹声。声音很大,有人在吼叫“我还没有进去”。因为控制室的守卫开栅栏门的动作从来都不够利索。本顿瞥了一眼一个身穿雷克岛鲜艳橘黄色连裤衫的囚犯,他戴着镣铐,有人护送,身体两侧各站着一名警察,也许是个装病的,也许是自残,无非是为了能在这里度过圣诞节。铁门甩上,本顿走进电梯时,他想到了多迪·霍奇。他想起了自己凭空消失的六年,以一个并不存在的人——汤姆·哈维兰的身份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装了六年的死人,这全因为华纳·艾杰。本顿受不了自己的感受。想要伤害某个人的念头令人厌恶,他知道那是什么感受,他在这一行干过不止一次,但从来都不是因为他想要这么做,那种欲望如同贪婪。 他多希望斯卡佩塔来得更早,多希望她没有独自一人天黑后在城市的这一地带行走,这里游荡着比统计数据更多的无家可归的人、穷人、吸毒者和精神病患者,相同的病人进进出出,直到过度紧绷的压力再也不能把他们安放到任何地方。然后,也许他们会在一列列车前把一名乘客推下地铁平台,或用刀子攻击一群陌生人,造成死亡和破坏,他们有恃无恐,因为就算有人听到了声音,也无人理睬。 本顿疾步走在似乎没有尽头的楼道里,经过食堂和礼品店,从络绎不绝的病人、来访者和身着实验室袍以及消毒服的医院工作人员中迂回穿行。贝尔维尤医院的大厅为节日进行了盛装打扮,播放着喜庆的音乐,摆挂着鲜亮的装饰,让病人、受伤者或犯罪的精神病患者能过好圣诞节。 斯卡佩塔正在玻璃前门附近等他,穿着深色长大衣,戴着黑色皮手套。他朝她走去时警惕地观察着她周围的人,觉得他们中的一些人看她的眼神好像觉得她很熟悉。她在人群中没有注意到他。他对她的反应一如既往,混合着兴奋和伤感,很激动能和她在一起,同时又伴随着痛苦的记忆,害怕自己再也不能见到她。无论何时他从远处望她,她都浑然不觉,他想起了自己过去有意地偷偷监视她,渴望拥有她的时候。有时候他想,如果她所相信的变成了真的,他真的死了,她的生活将会变成怎样。他不知她是否会过得更好。也许她会。他给她带去了痛苦和伤害,带去了危险,他伤害了她,他不能原谅自己。 “也许你今晚应该取消。”他走到她身边时说。 她转身面对他,既感到吃惊又感到开心,眼睛深蓝如天空,她的想法和神情像明媚的天气,浅淡、明亮的阳光,飘絮般的白云和烟雾。 “我们应该去静静共享一顿大餐。”他补充道,抓住了她的胳膊,让她靠近自己,好像他们需要彼此取暖。“去Il Cantinori意大利餐馆吧。我给弗兰克打个电话,看他有没有空来凑份子。” “你就别折磨我了吧。”她说,手臂紧紧搂着他的腰,“乳酪烩茄子,一瓶蒙达奇诺·布鲁奈罗红酒。我也许会把你那份都一并吞掉,干掉整瓶酒。” “你真是贪得无厌。”他们朝第一大道走去,他保护似的把她揽在身旁。狂风呼啸,开始下起雨来。“你真的可以取消,你知道的。告诉亚历克斯你得了感冒。”他招手叫出租车,一辆车朝他们疾驰过来。 “我不能言而无信,我们必须回家。”她说,“刚接到个通知开会的电话。” 本顿打开了出租车的后门。“什么会议电话?” “杰米打来的。”斯卡佩塔滑到了车后座的另一边,他跟着爬了进去。她把地址报给了司机,然后对本顿说:“系好安全带。”这是她提醒人的怪习惯,就算对方不需要提醒。“露西认为她几小时内能从佛蒙特州出发,到时候南方天气应该好转了。其间,杰米希望你、我、马里诺,我们所有人在电话里交流,她在电话里跟我说的。十分钟前我在往这里走的人行道上接到了她的电话。现在不方便多说,总之我也不知道详情。” “你一点都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本顿问。出租车拐上了第三大道,朝北驶去,挡风玻璃雨刷在迷蒙的雨雾中大声摆动,灯火通明的大楼楼顶笼罩在雨雾中。 “是有关今天上午的情况。”她不打算在司机面前具体说,无论他是否懂英语,或能否听清他们谈话,她都不想。 “你整天接触的情况。”本顿指的是托尼达里恩的案子。 “今天下午有个目击者打电话来了。”斯卡佩塔说,“很显然,有人看到了什么。” <hr /> 注释: 第五章 马里诺的办公室在一栋名叫霍根的大楼里,房号很不吉利:六六六。和L.A.博内尔在灰色瓷砖铺就的过道中停下来时他比往常更烦恼,过道里的瓦楞纸箱都码到了天花板上,他房门上的三个六像是在指控他的人品,警告相关人等保持警惕。 “嗯,好吧。”博内尔一边说一边往上看,“我不能在这里干活。别的不说,光这房号就让人闹心。如果你相信有些东西会带来霉运,它就会。我一定要走。” 他打开了那扇淡棕色的门,门把手四周都很脏,边角的油漆脱落,中国食物的气味铺天盖地。他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迫不及待地啃着香脆鸭肉春卷和美式烤小肋排,很高兴博内尔点的外卖也大同小异,红烧牛肉、面条,没有生食,没点那些叫他会想起鱼饵的寿司。博内尔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他原本以为她是个个子小巧、生龙活虎、会趁人毫无防备把你撂倒在地板上然后双手铐在后背的女人。而博内尔和他想象的大相径庭。 她身高近六英尺,骨骼粗大,大手大脚,胸部丰满,是那种能把男人完全压倒在床上踢他屁股的女人,就像穿着职业装的武士公主齐娜,只不过博内尔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留着淡金色短发,马里诺确定她头发的颜色是天然的。带着她出现在“高速轨道”,马里诺感到扬眉吐气,他看到有几个家伙艳羡地盯着他们,推彼此手肘。马里诺真希望自己当时滚了几个保龄球,大显一番身手。 博内尔把袋装外卖拎进马里诺的办公室,说:“也许我们应该去会议室。” 他不确定这是因为门上的“六六六”房号还是因为他的工作空间混乱如垃圾堆,他说:“伯格会打我这里的电话,我们最好还是在这边静候。再说了,我需要用电脑,也不想让人听到我们的对话。”他放下案件现场资料箱——一个带四个抽屉的青灰色用具箱,完美符合他的需要,他关上门。“我想你已经注意到了。”他指的是他的房号,“别认为那暗示我本人什么。” “我为什么要认为这和你本人有关?难道这间办公室的房号是由你决定的?”她把一张椅子上的文件资料、一件防弹衣和一个用具箱拿开,坐了下来。 “想象下他们第一次带我看这间办公室时我的反应。”马里诺在他金属桌上堆积如山的杂物后面坐了下来,“你想等接完电话后再吃吗?” “好主意。”她环视四周,好像找不到地方吃东西,事实并非如此。马里诺总能见缝插针地放块汉堡或一个碗或一个泡沫盒。 “我们先在这里等电话,然后去会议室吃东西。”他说。 “这样更好。” “实话说,我几乎要放弃了。我真的考虑过。”他又扯回刚才没讲完的话题,“他们第一次带我看这间办公室,我的感觉就好像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 他当时真以为杰米·伯格是在跟他开玩笑,以为门牌号是刑事司法部门的人惯常玩的黑色幽默。他甚至想过也许她是想让他认清他之所以能和她共事的真相——她雇他是卖他个人情,是在他犯错后再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每次他走进办公室,那个门牌号都会提醒他:他和斯卡佩塔共事了许多年,他居然那样伤害她。他很高兴自己记性不好,自己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醉成那样,他绝没想过要把手伸到她身上,做那种龌龊事。 “我不认为自己迷信。”他对博内尔说,“但我是在新泽西贝永出生的。上的是天主教学校,已经确立了坚定的信仰,甚至当过祭坛助手,但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我总是跟人打架斗殴。我可不是拳王穆罕默德·阿里,在拳王手下走不过十五轮,但有一年我进入了全国金手套杯半决赛,我想过做职业拳击手,结果却成了警察。”他想让她对自己有所了解,“人人都认为‘六六六’这个数字是野兽的象征,要不惜一切代价避而远之。反正我素来如此,无论是地址、信箱、车牌号或日期。” “日期?”博内尔反问道,马里诺分辨不出她是否感到好笑,很难预测或破解她的行为举止。“没有六点过六十六分这样的时刻。”她说。 “但有一个月的第六天的六点零六分。” “她为什么不给你换间办公室?没有其他地方供你办公用吗?”博内尔把手伸进手提包,掏出一个U盘抛给他。 “所有资料都在里面吗?”马里诺把它插进自己的电脑,“公寓、犯罪现场和音频资料?” “除了你今天在那里拍的照片。” “我会从自己的相机里下载。里面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也许你和犯罪现场小组的那些家伙在那里都看到过。伯格说我住在六楼,我的办公室按顺序是六十六号。我对她说行,好吧,这个数字在《圣经》中也有。” “伯格是犹太人。”博内尔说,“她不看《圣经》。” “这就好比说如果她昨天没有看报纸就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能这么说。《圣经》讲的不是发生过的事情。” “它讲的即将发生的事情。” “预测、盼望或恐惧即将发生某事。”博内尔说,“不是事实。” 他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他拿起话筒说:“马里诺。” “我是杰米。我想人都到齐了。”杰米伯格的声音。 马里诺说:“我们刚说到你。”他看着博内尔,发现很难把视线从她身上挪开。也许是因为相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她块头不是一般大,在任何部门都异常引人注目。 “凯?本顿?大家都在吗?”伯格说。 “我们在这里。”本顿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我把你连接到免提电话上。”马里诺说,“重案组的侦探博内尔和我在一起。”他按下了电话上的一个按键,把电话挂了。“露西在哪里?” “在飞机库,准备起飞。希望我们能在几个小时内出发。”伯格说,“大雪总算停了。如果你们登陆过邮箱就应该会发现她在去飞机场之前给你们发了两个文件。依照马里诺的建议,我们让RtCC的分析员连上了管理托尼·达里恩公寓大楼外监控摄像头的服务器。我相信你们全都知道,纽约警局和几个中央电台的安全摄像头主要供应商签署了一项协议,因此纽约警局不必找系统管理员要密码就能获取监控录像记录。托尼住的大楼恰好涵盖在这几家供应商之内,所以RtCC能够进入这个网络摄像服务器,并已经浏览过了一些涉及的录像,主要查找上周的,将录像和托尼最近的照片做对比,包括她驾照上、Facebook上和空间中的照片。不知道他们得到了什么结果。我们将从标号录像一的文件着手。我已经看过了,也看过了第二份,我所看到的和几个小时前收到的信息相吻合,这点我们几分钟后详细讨论。你们应该能下载录像打开来看。那么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明白。”本顿的声音,他听起来没好气。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都这样。 马里诺发现了伯格谈到的邮件,打开了截取的录像片段,与此同时,博内尔从椅子上站起,走过来看,就蹲在他身旁。没有声音,只看到托尼·达里恩位于第二大道上的砖墙大楼前面的车辆画面,背景里全是小汽车、出租车和公共汽车,行人穿着抵御寒冬雨天的衣服路过,有的撑着雨伞,对正在拍摄他们的摄像头浑然不知。 “她就要出现了。”伯格的声音素来饱含统领全局的魄力,就算她用正常的语气说话,不管说什么,都是如此。“穿着深绿色的皮大衣,戴着黑手套和一条红围巾,肩上挂着黑色大提包,穿着黑色短裤,脚上穿着跑鞋。” “最好仔细看看她脚上的跑鞋。”斯卡佩塔的声音,“看看是否和她今早被发现时穿的一样。亚瑟士避震跑鞋,白色,带着一条红色闪电条纹,鞋跟项圈上有红色高光。尺码九点五。” “录像里的鞋子是白色夹杂着些许红色。”马里诺说着,意识到了博内尔离他有多近。他能感觉到她的温度靠近自己大腿和手肘。 穿着绿色皮大衣的影子是从背后拍到的,因为她和摄像头的位置关系,以及她头上戴的皮风帽,看不到脸。她向右转,跳上了公寓大楼湿漉漉的前台阶,已经掏出了钥匙,马里诺看出她做事有条不紊,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解周围环境,具有安全意识。她打开门锁,消失在了里面。录像上的时间是昨天——十二月十七日下午五点四十七分。接着是停顿,然后画面中出现同一个穿着绿色皮大衣的女人,同样戴着风帽,肩膀上挂着同样的黑色大提包,人从大楼出来,走下台阶,向右转,走进了雨夜里。时间是十二月十七日下午七点零一分。 “我很好奇。”开口的是本顿,“既然我们看不到她的脸,RtCC的分析员怎么知道那是谁?” “我也想过同样的问题。”伯格说,“但我相信那是因为先前的画面明显证明那是她——你们很快就能看到了。根据RtCC提供的资料,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她最后的图像,这是摄像头最后拍到她进出这栋大楼。图像显示她回到公寓,在里面待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又离开了。问题是那之后她去了哪里?” “我想补充。”说话的是斯卡佩塔,“格雷斯·达里恩从托尼手机接到短信的时间距离第二段录像大约一个小时,是晚上八点左右。” “我给达里恩夫人留了一条语音信息。”马里诺说,“我叫她给我们打电话,看看她手机上还有没有别的什么。” “我不知道你是否想现在就调查这点。但短信和录像带上显示的时间跟我检验尸体时的发现相矛盾。”斯卡佩塔说。 “让我们先集中讨论RtCC发现的情况。”伯格答道,“然后再来讨论解剖结果。” 伯格刚才这番话无疑表明她认为RtCC发现的案件情况比斯卡佩塔要报告的更重要。一名证人提供的证词,难道伯格全弄清楚了?但马里诺不知道详情,只知道博内尔告诉他的那些。可是博内尔含糊其辞,马里诺最终只得认定她和伯格在电话里谈过,伯格交代她不能把她们之间讨论的内容告知任何人。马里诺只从博内尔口中套出有一位证人主动提供了消息,这个消息非常清楚地表明了托尼的公寓和她被谋杀没有关系。 “我看这个录像片段时,”马里诺说,“再次忍不住想起她的外套呢?那件绿色的皮大衣不在她的公寓里,一直没有出现。” “如果有人拿了她的手机。”斯卡佩塔还在揪住那个话题不放,“他或她就能给托尼通讯录中的任何人发短信,包括她妈妈。就本案来说,不需要密码,所需要的只是把像托尼风格的短信发送到想要发送的对象的手机上。如果有人拿走了她的手机,看过她发送和收到的信息,如果此人想要让某人相信短信是托尼发的,如果他的目的是想让人相信实际上已经死了的托尼昨晚还活着,那他就知道该写什么内容、该如何措辞。” “根据我多年的探案经验,凶手通常不会这样精心策划或像你说的那般聪明。”伯格说。 马里诺简直不敢相信。伯格这话实际上是在告诉斯卡佩塔,此案不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写的小说,不是什么神秘谋杀案。 “就算是普通案子,我也会这么认为。”斯卡佩塔答道,没有表示出丝毫受辱感或怒气,“但托尼·达里恩的谋杀案并不普通。” “我们会努力去查查那条短信是从哪里发出的,地理方位。”马里诺说,“我们只能做到这样。既然她的手机丢了,那我觉得医生提出这点合乎逻辑,我表示同意。如果是有人拿走了手机,冒充托尼给她母亲发的短信呢?听上去也许有点儿牵强,但我们怎么知道不会有这种情况?”他后悔自己用了“牵强”这个词,听上去他是在批评斯卡佩塔或怀疑她。 “我在看这份录像时也在问自己,我们怎么能知道那个穿着绿色皮大衣的人就是托尼·达里恩?”说话的是本顿,“我看不到她的脸,在两段录像里都看不到。” “我只看得到她面色苍白。”马里诺把录像往回倒,再次查看,“我只能看到她的下颌,瞥见了她的下巴,因为她戴着风帽,外面天又黑,而且她不是面对摄像头。摄像头是从后面拍到她的,她走路的时候低着头。她走进大楼和离开时都是如此。” “如果你们打开露西发的标号为录像二的第二份文件,”伯格说,“你们就会看到从更早时间的录像带里剪切下来的许多定格画面,是前几天的录像,同样的外套,同样的身材,只不过在那上面可以清楚地看到托尼的脸。” 马里诺关闭了第一份文件,打开了第二份。他点击幻灯片,开始看托尼在大楼前的录像定格画面,进去,出来。在所有画面里她都系着一条鲜红色的围巾,穿着同样的绿色皮大衣,大衣上有皮毛风帽,只不过在这些画面里没有下雨,她的风帽拉下了,深棕色的长发蓬松地披在肩上。在几幅定格画面上,她穿着运动裤,另有几幅画面她穿着休闲裤或牛仔裤,有一幅画面里,她戴着橄榄绿和棕黄色相间的连指手套,所有画面里都没有看到她戴黑色手套或挂着一个黑色大提包。每一次她都是步行,除了一次下雨天,摄像头拍到她坐进了一辆出租车。 “这符合她的邻居对我描述的。”博内尔说,身子轻轻摩擦着马里诺的胳膊,这是第三次了,虽然感觉不到,但显而易见。“他向我描述的正是这件外套,”她继续道,“他告诉我她穿着一件绿色皮大衣,大衣上有风帽,手里拿着信件,那些信件肯定是她在下午五点四十七分进大楼时直接拿回来的。我想她打开了邮箱,把里面的东西全都拿出来,然后上楼去了,她的邻居正是这个时候看到她的。她走进了公寓,把邮件放在厨房柜台上,我上午和犯罪现场小组的人在她的公寓看到那些信放在那里。信件没有拆开。” “她走进大楼后风帽还戴着?”斯卡佩塔问。 “那位邻居并不确定,只说她穿着一件带风帽的绿色皮大衣。” “他名叫格雷厄姆·图雷特。”马里诺说,“我们需要和他核实下,也要找管理员乔·巴斯托核实。他们都没有出现在录像带里,背景里只看到几起交通违规案,抗拒指挥、无效登记、尾灯损坏、车辆倒开,全都没有被逮捕。我会让RtCC把这栋大楼的每一个人都调查清楚。” “格雷厄姆·图雷特告诉过我他和他的男性同伴昨晚去看电影了,有人送了他们两张《魔法坏女巫》的票。”博内尔说,“那我想问韦斯利医生……” “不可能。”本顿说,“一个同性恋男人犯这种罪的可能性很小。” “我在她的公寓里没有看到任何连指手套。”马里诺说,“犯罪现场也没有。她没有戴黑色手套,也没有背我们在刚才那些定格画面中看到的黑色手提包。” “依我看,这是一起性谋杀案。”本顿补充道,好像马里诺没有参与这次电话会议。 “解剖有没有发现性骚扰的迹象?”伯格问道。 “她的外生殖器受了伤。”斯卡佩塔答道,“有瘀痕,发红,有些插入的证据,是外伤。” “有没有精液?” “我没有看到。我们等等看实验室会找到什么。” “我相信斯卡佩塔医生提出的可能性,也许犯罪现场,包括这起案子本身实际上是伪造的。”马里诺说,他还在懊悔自己刚才不该用“牵强”一词,希望斯卡佩塔不会认为他这么说有何用意。“如果这样,就有可能是个同性恋男人干的,对不对,本顿?” “据我所知,杰米。”本顿没有回答马里诺的问题而是直接对伯格说,“我想凶手伪造犯罪现场是为了掩盖案子的真正目的和动机、案发时间以及受害人与凶手之间的关系。就本案来说,凶手伪造现场的目的是为了躲避责任。谁干了这样的事都害怕被捕。我得重申,凶手的目的是强奸。” “听你口气你不认为是陌生人干的。”马里诺说,本顿没有搭理他。 “如果证人所言属实,那在我看来凶手正是陌生人。”博内尔对马里诺说,再次碰了碰他,“我认为凶手不是她的男友,也许在昨晚之前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我们要把图雷特叫来做个面谈。还有那位管理员。”伯格说,“我想和他们两个谈谈,尤其是管理员乔·巴斯托。” “为什么乔·巴斯托是重点?”本顿想知道,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生气。 也许本顿和斯卡佩塔医生在闹别扭。马里诺不知道他们俩之间正在发生什么,他有好几周没有看到他们了,但他厌倦了刻意讨好本顿。长久以来他受够了他的羞辱。 “我手头上有一份从RtCC得到的信息,和马里诺那份一样。你有没有注意到巴斯托的就业经历?”伯格在问马里诺,“在几家同业公会做过,当过出租车司机,除此外还零零碎碎做过许多其他工作。酒吧侍者,服务员。他最近一次在出租车公司工作是二〇〇七年。就我看到的,貌似他在过去三年业余上曼哈顿社区大学期间做过许多兼职工作。” 博内尔已经站起身,站在马里诺身边,翻开了一本记事本。 她说:“他想获得录像艺术和技术的副学士学位,他弹低音吉他,曾在一个乐队弹过,他想参加摇滚音乐会,至今依然期盼在音乐上有所成就。” 她读笔记时大腿碰触着马里诺。 “最近,他一直在一家数码制作公司做兼职。”她继续道,“做杂活,主要是做些文书工作,当跑腿的,他自称是制作助手,要我说,他是去搜集信息的。他二十八岁。我跟他谈了约十五分钟。他说他只在这栋大楼里和托尼接触过,引用他的原话就是他从来没有约过她,但并非没有想过。” “是你直接问他是否约过她或想过要约她,”伯格问,“还是他自己招认的?” “他自己主动说的。他也主动说他很多天没见过她。他说他昨晚都在自己公寓里,点了一份外卖比萨,看电视,因为天气太坏,加之他也累了。” “提供了很多不在场证明。”伯格说。 “你这么总结很合理,但在这样的案子里这也不算异常。人人都怕自己遭到怀疑。就算没有犯案,他们的生活中也总有些事情是不想被我们知道的。”博内尔答着,翻动着页面,“他说她很友好,不爱抱怨,他不觉得她是爱参加聚会或会带人到公寓来的人,比如——我再次引用他的原话——许多男人。我发现他极其紧张害怕。貌似他现在不做出租车司机了。”她补充道,好像这一点很重要。 “这点我们还不确定。”伯格说,“他是否在做出租车司机我们尚未可知,比如说,他也许在做黑市的生意,这样就不必交税,城里很多自由司机都这么干,这种做法如今很流行。” “那条红围巾看起来很像我从托尼的脖子上解下来的那条。”斯卡佩塔说。马里诺想象她和本顿坐在某个地方,看着同一台电脑屏幕,也许是他们位于中央公园西边的公寓里,离CNN不远。“纯红色,非常鲜艳,是用薄却很暖和的高科技织物制成的。” “她系的那条围巾看起来就是那样。”伯格说,“这些录像和她母亲手机上收到的短信似乎表明她昨天七点零一分离开大楼时还活着,一个小时后,八点左右也还活着。凯,你刚想说你对她的死亡时间有不同看法,和录像片段暗示的时间不同。” “我认为她昨天晚上就已经死了。”斯卡佩塔的声音,就好像她刚说的话不会激起任何涟漪。 “那我们刚才看到的人是谁?”博内尔问,皱起了眉头,“冒名顶替的?有人穿着她的外套走进了这栋大楼?那人有她的钥匙?” “凯?你现在看了录像片段,是否明白了?你还是持同样观点吗?”伯格问道。 “我的看法是基于我对她的尸体进行的检查,不是录像片段。”斯卡佩塔答道,“基于她死后的尸体现象,尤其是她的尸斑和死后僵直情况,我可以确定她的死亡时间远早于昨晚,应该在周二。” “周二?”马里诺大吃一惊,“也就是前天?” “我认为她的头部是周二某个时候受伤的,也许是下午,她吃了一份鸡肉沙拉后数小时。”斯卡佩塔说,“她胃部的东西里有部分消化的长叶莴苣、番茄和鸡肉。被击中头部后,她的消化系统会停止运作,因此她死时食物还没有消化,我想,根据伤口的剧烈反应程度,她的死亡过程应该持续了数小时。” “她的冰箱里有莴苣和番茄。”马里诺想起来,“因此有可能她最后一顿饭是在公寓里吃的。貌似她在那里待了一个小时,你真确定她不是昨晚在公寓里吃的?就是我们刚在录像片段中看到的那段时间?” “说得有道理,”博内尔说,“她先在那里吃东西,几个小时后,我们就说在九点或十点吧,她出门遭遇了袭击。” “这没有道理。我检查她的尸体显示她昨晚已经死了,她昨天还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斯卡佩塔声音平静。 她的声音几乎从不会慌乱或尖锐,也不傲慢,当然了,她有权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说话。马里诺的职业生涯都是在城市之间游荡,在和她共事了这许多年后,经验告诉他:如果一具死尸告诉了她什么,那就肯定是真的。但他很难接受她正在说的话,听上去似乎没有道理。 “好吧,我们有许多要讨论的问题。”伯格开口了,“我们一个一个来。让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我们刚在录像片段上看到的。让我们假设那个穿着绿色外套的人不是冒名顶替的,实际上就是托尼·达里恩,她昨晚也真的给她母亲发过短信。” 伯格显然不买斯卡佩塔的账。她认为她弄错了,所言不可信,马里诺也有同感。他忍不住想也许斯卡佩塔开始相信自己的神话了,真认为自己能推断出任何事情的答案,从不会出错。CNN—直以来使用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那个夸张描述她的破案能力的词?斯卡佩塔因素。简直就是放屁,马里诺想。他亲眼看到这种现象一再发生,人们相信了别人对自己的娱乐评论,放弃脚踏实地的工作,然后把情况弄得一团糟,自欺欺人。 “问题是,”伯格继续道,“托尼离开公寓大楼后去了哪里?” “没有去上班。”马里诺说,努力回忆斯卡佩塔是否犯过质疑专家、在法庭里毁掉一场官司这类错误。 他一次都想不起来。但一直以来她并不习惯出名和上电视。 “让我们开始工作吧,就从‘高速轨道’开始吧。”伯格的声音响亮地从免提电话中传出来,“马里诺,你和博内尔侦探先来吧。” 当博内尔站起身挪到办公桌另一端时马里诺无比失望。他做了个喝东西的动作,示意她把健怡可乐拿出来。他看着她,注意到她脸上的气色,眼神明亮,活力无限,心头产生了异样的感觉。尽管她不再靠近他,他依然能感觉到她贴着他的手臂,她紧致的丰满,她身体的重量靠在他身上,他想象她的模样、她的感觉,他专注而警觉,他有一阵没有这样过了。她贴在他身上摩擦时应该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首先,让我们来描述下这个地方,因为它不是普通的保龄球馆。”他说。 “更像是维加斯的。”博内尔说,打开了一个纸袋子,拿出了两罐健怡可乐,递给他一瓶,她的眼神瞬间碰到了他的,火花四射。 “对。”马里诺边说边打开了罐子,健怡可乐喷了出来,四处飞溅,滴到了他的办公桌上。他用几张纸擦了擦,把手在裤子上揩了揩。“显然是供有钱人打保龄球的场所。霓虹灯,电影屏幕,皮沙发,一间华丽的休息室,里面有一个巨大的镜台酒吧。二十几条球道,撞球台,还有着装要求,你不能穿得像个流浪汉一样走进去。” 去年六月为了庆祝他和乔治娅·巴卡尔迪认识六个月的纪念日,他们去过“高速轨道”。他们不太可能会庆祝周年纪念了。他们上次见面是这个月的第一个周末,她没心情做爱,说来说去都是老调重弹,这种事还是忘记为好。她感觉不好,太累了,她在巴尔的摩警局的工作像他的一样重要,她有热潮红,她既气恼也厌倦了他的生活中还有其他女人。伯格、斯卡佩塔,甚至露西。包括巴卡尔迪,这就是马里诺生命中的四个女人,他最后一次做爱是十一月七号,几乎间隔了六个月之久。 “那地方很漂亮,打保龄球时服侍你的女人也一样。”他继续道,“她们中很多都想进娱乐圈,当模特儿,结交真正有身份的顾客。里面到处张贴着名人照片,甚至洗手间也不放过,至少在男士洗手间里有。你在女士洗手间看到没有?”他问博内尔。 她耸耸肩,脱掉了西装上衣,怕他对她衣服下面的身材有任何怀疑。他痴痴凝望,明目张胆。 “在男士洗手间有一张海普·贾德的照片。”马里诺补充道,因为伯格会感兴趣,“显然不是张贴在最体面的地方,是贴在一个小便池的上方。” “知不知道拍摄时间,他经常去那里吗?”伯格的声音。 “他和许多住在本市的其他名人,也许是他们在这里拍电影的时候拍的。”马里诺说,“‘高速轨道’的内部装修颇像牛排馆,里面到处是名人照片。海普·贾德的照片也许是去年夏天拍的,我询问的人没有一个能准确记得。他去过那里,但不是那里的常客。” “那里有什么吸引力?”伯格问,“我没想到名人那么热衷打保龄球。” “你没有听说过?”马里诺问。 “没有。” “很多著名人士都喜欢打保龄球,但‘高速轨道’也是个时髦的游乐场所。”马里诺说。他思维迟钝,好像头脑中的血都被吸干了,全都朝南流向了博内尔所在的地方。“店主在大西洋城、印第安纳、南佛罗里达州、底特律和路易斯安那州经营酒店、商场和娱乐中心。他名叫弗雷迪·曼斯特,老得像玛士撒拉。所有名人照片都是和他合影的,照此看,他在这个城市待的时间应该很多。” 他把视线从博内尔身上移开了,好集中注意力。 “关键是,你不知道会遇见谁,这是我得出的结论。”马里诺继续道,“对像托尼·达里恩这样的女孩来说,这有部分吸引力。她想赚钱,那里的小费很高,她想在那里拉关系。她的班次是黄金时间,夜晚,通常是六点左右开始,直到第二天早上近两点才结束,从周四到周日。她会步行或打的去上班,她没有车。” 他啜饮了一口健怡可乐,把视线锁定在门边墙上的白色书写板上,上面的一切都是用颜色标记的,已经做好审讯准备的案子标绿,那些尚未准备好的标蓝,出庭日期标红,随时候召的性犯罪对象标黑。盯着白色书写板看很安全,他能更好地思考。 “你说的是哪种关系?”伯格的声音。 “我猜,在那种租金奇高的地方,你想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马里诺说,“因此有可能她在那里碰到了什么不该接触的人。” “也有可能‘高速轨道’和案子没有丝毫关系,和她发生的不幸完全无关。”博内尔说出了她的看法,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对照片或保龄球馆里大幅录像屏幕上播放的内容或看到的权贵无动于衷的原因。 博内尔确信托尼·达里恩被杀是随机的,她被歹徒盯上了,一个逍遥法外的连环凶手。她穿着那身衣服也许是为了跑步,但她在错误的时间死在错误的地点时并不是在跑步。博内尔说等马里诺听过拨打911的证人提供的证词后就会更清楚。 “她的手机和笔记本电脑哪儿去了,我们至今毫无头绪。”斯卡佩塔的声音。 “还有她的手提包或是钱包,”马里诺提醒他们,“貌似也不见了。在她的公寓里没见到,也不在犯罪现场。现在我在想她的外套和连指手套也不知所踪。” “那些丢失的物件等我们了解了那位拨打911电话的证人提供的信息就能明白了,电话是博内尔侦探接到的。”伯格说,“根据证人说的,也许托尼上了一辆出租车,因为某种原因身上带了那些东西,因为她不是出去跑步。她外出有事,也许是先要去某个地方,稍后再去跑步。” “除了笔记本电脑和手机的充电器外,其他充电器在不在?”斯卡佩塔说,“她公寓里的其他东西呢?” “我只看到这些。”马里诺说。 “比如,一个USB接口?其他任何需要充电的设备,比如她手上戴的手表?”斯卡佩塔问道,“貌似是某种数据接收设备,名叫呼吸描记器。露西和我在网络上都没有搜到。” “怎么会有叫那种名字的手表,在网络上还找不到?肯定有人卖对不对?”马里诺说。 “不一定。”每每本顿开口回答马里诺,语气不是否定就是侮辱,“如果它在研发阶段或是某个特殊项目的一部分就有可能没有卖。” “那也许她是该死的中央情报局的卧底。”马里诺反驳道。 <hr /> 注释: 第六章 如果托尼是中央情报局派去卧底而被谋杀的,那无论凶手是谁,都不会在她手腕上留下一个数据收集设备。 本顿用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这点,但凡他和不喜欢的人说话都是用这种语气。干巴巴的、漠然,让斯卡佩塔想起烧焦的土地和石头,此刻她坐在一间客房的沙发上,本顿把公寓后部的这间客房变成了他的办公室,房间宽敞,可以眺望这座城市。 “误导,声东击西。换而言之,就是给人们灌输错误思想。”马里诺在本顿电脑旁边的会议电话上说,“我不过是回应你的建议说它有可能是某个特殊项目的一部分。” 本顿坐在他的皮椅上无动于衷地听着,他身后是一堵书墙,书按主题摆放,精装书里有许多是第一版的,有些很旧。马里诺怒火中烧,终于克制不住爆发了,因为本顿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马里诺说得越多,他的话听起来就越愚蠢。斯卡佩塔希望他们俩不要再像小孩子一样吵下去。 “那如果顺着这个思路去想呢?也许他们想让我们发现这块表,因为无论表里有什么都是有意提供的假情报。”马里诺说。 “他们是谁?”本顿问,声音听起来非常不高兴。 马里诺不再感到有权为自己辩护,本顿不再假装原谅了他。就好像一年半前查尔斯顿事件是在他们之间发生的,和斯卡佩塔再无关系。受害人不再是她,而变成了所有其他人。 “我不知道,但实话说,任何一点我们都不能忽视。”马里诺咄咄逼人的大嗓门充斥着本顿小小的私人空间,“越是能全面考虑就越是能学会保持一颗开放的心。我们国家正在上演许多恐怖主义和反恐怖主义、间谍和反间谍活动,俄罗斯人,朝鲜人,你随便说都能说出一箩筐。” “我不想再在中央情报局上纠缠。”伯格是个不喜欢废话的人,谈话的转变正在考验她的耐心,“没有证据表明我们正在处理出于政治目的或和恐怖主义或与间谍有关的有组织袭击。实际上,许多证据都表明恰恰相反。” “我想问问尸体在案发现场的姿势。”博内尔侦探说,语气温和但自信,有时透着讽刺,让人捉摸不透,“斯卡佩塔医生,你有没有发现她的手臂有被人拖过或拉过的痕迹?因为我发现死者的姿势很奇怪,甚至有点荒唐,就好像她在跳哈哇那基亚,她的腿像青蛙一样弯曲,手臂笔直举起。我知道大家听我这么说也许觉得奇怪,但我第一次看到她时真产生过这种念头。” 本顿看着电脑上的现场照片,赶在斯卡佩塔之前答道:“尸体姿势暗含着屈辱和嘲弄之意。”他点击看了更多照片,“她以挑逗的姿势暴露人前,想要表现蔑视和震惊他人。凶手没有试图掩盖尸体,所做的恰恰相反。她是被人故意弄成这副模样的。” “除了你描述的尸体姿势,没有被拖拉过的痕迹。”斯卡佩塔回答了博内尔的问题,“没有死后遭受摩擦的痕迹,手腕上没有淤伤,但你必须记住,就算有什么伤害,她也不会做出剧烈反应。如果凶手是在她死后抓住她的手腕就不会留下淤伤。大体上,除了头部受伤,她的身体基本上没有伤痕。” “那让我们假设你是对的,她已经死了一段时间。”是伯格在说,在本顿用来进行电话会议的黑得发亮的免提电话里用力发话,“我想这种情况肯定有某种解释。” “只能从我们掌握的死后尸体呈现的状况来寻找解释。”斯卡佩塔说,“尸体冷却的速度,不流通的鲜血因重力凝固在固定位置以及呈现的样子,肌肉因腺苷三磷酸酶减少而僵化的特点。” “但也有例外。”伯格说,“众所周知,这种和死亡时间相关的身体现象依据死者生前正在做什么、天气情况、身材、穿着甚至正在服用的药物有极大区别,我说得对不对?” “死亡时间的确不是精确的科学。”斯卡佩塔一点也不吃惊伯格会和她辩论。 当下正是那种真相使得一切都变得无比艰难的情形之一。 “环境状况有可能解释为什么托尼的僵直和尸斑出现的时间前移了那么多。”伯格说,“比如,凶手击打她后脑时,为了逃避,她用了太多力气奔跑。这是否能解释不正常的死后急速僵直?或甚至尸体立即变得僵直,即尸体痉挛?” “不能。”斯卡佩塔答道,“因为她不是在脑部遭受袭击后当即死亡的。她存活了一段时间,实际上,她当时身体已经不能动弹。她可能已经丧失了活动能力,基本上陷入了昏迷,奄奄一息。” “我们是否可以客观看待这个问题。”好像在暗示斯卡佩塔不客观,“比如她的尸斑不能准确告诉你她的死亡时间,有许多变数可以影响尸斑。” “就算不能准确告诉我死亡时间,也能告诉我大概时间。而且,尸体明确告诉我她被移动过。”斯卡佩塔开始感到自己站在了证人的立场上,“也许她就是在这期间被挪到公园的,有可能作案者没有意识到把她的手臂摆成了那种姿势,他造成了明显的自相矛盾。她的尸斑形成时手臂并没有高举在头上,而是更靠近身体两侧,手掌向下。另外衣服上没有凹痕或其他痕迹,然而表带下的皮肤发白,这表明是在她的尸斑增加并成形之后手表还在她手腕上。我怀疑她死后至少有十二个小时没有穿衣服,除了那块手表。她也没有穿袜子,跑步袜的弹力材料会在人体上留下痕迹。凶手在将她的尸体运到公园之前给她穿上了衣服,把她的袜子穿反了。” 她跟他们讲了讲托尼穿的有左右之分的袜子,补充说:“凶手在作案后给受害者穿衣服时会留下暴露实情的痕迹。他们经常犯低级错误。比如,把衣服弄皱了,或里外穿反了。就本案而言,是把左右脚的袜子穿反了。” “为什么要留着手表?”博内尔问。 “手表对脱掉她衣服的人来说并不重要。”本顿正在看电脑屏幕上的现场照片,放大了托尼左手腕上的呼吸描记器手表,“拿走珠宝首饰不像脱衣服、暴露肉体一样会被指控犯性侵罪,除非是为了留作纪念。但这要看物品对罪犯来说具有什么象征和色情意义。无论是谁和她的尸体在一起,待的时间都不短。他们共处了一天半时间。” “凯,我在想你有没有经历过这种案子,死者死亡时间不过八小时,但看起来像是死了五倍时长?”伯格下定了决心,竭力引导证人。 “只在那些尸体腐烂得非常快的案子中碰到过,比如在非常炎热的热带或亚热带环境里。”斯卡佩塔说,“我在南佛罗里达州当验尸员时,尸体急速腐烂司空见惯,我经常看到。” “依你之见,她会不会是在公园里或在车里被强奸,然后尸体被移动,摆出像本顿所描述的那种姿势?”伯格问道。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说是在车里?”本顿说,身子向后靠在椅子上。 “我不过是说她有可能是在一辆车里被奸杀的,然后凶手弃尸,摆出她被发现时的姿势。”伯格说。 “我检查尸体表面和在解剖过程中都没有发现有证据表明她是在一辆车里被奸杀的。”斯卡佩塔答道。 “我在想如果她是在公园的地面上遭受侵犯的话,会留下什么伤痕。”伯格说,“我想问,根据你的经验,如果某人是在坚硬的表面上被强奸的,比如地面,会不会留下游伤、擦痕。” “我经常发现有。” “相对于在车后座上被强奸,会不会更容易留下伤痕和擦伤?受害者身体下如果是车后座椅面,会比覆盖着石头、枝丫和其他碎片的冻结路面更柔软。”伯格继续道。 “从尸体上我看不出她是否是在车里被强奸的。”斯卡佩塔重复道。 “也许她上了一辆车,被人击中了头部,然后那人强奸了她,和她待了一阵,然后再把她扔到她被发现的地方。”伯格不是在问,她是在陈述,“她的尸斑、她的僵直度、她的身体温度实际上具有迷惑性和误导性,因为她的尸体几乎没有穿衣服,暴露在近乎冰冻的环境下。如果她死前真残喘了—段时间,也许因为头伤残喘了几个小时——也许正因为此,她的尸斑才会提前出现。” “凡事都有例外。”斯卡佩塔说,“但我不能提供你想要的例外,杰米。” “多年来,我做过大量文献研究,凯。死亡时间是我经常接触和在法庭上辩护的主题。我发现了几个有趣的现象。在死者不是当场死亡的案子当中,比如心力衰竭或癌症,尸斑甚至在他们死前就出现了。我再次重申,确实有人死后当即僵直的案例记录。所以,假设因为某种原因,托尼的尸斑在她死前就已经开始出现,因为某种非比寻常的原因进入了突然僵直呢?我相信这种情况在缺氧死亡的案例中可能会发生,她的脖子上的确系着条围巾,貌似她的死亡原因不仅是因为钝物袭击,还因为窒息。难道没有可能她的死亡时间实际上比你想的要短?也许只死了几个小时?不到八个小时?” “依我之见,这不可能。”斯卡佩塔说。 “博内尔侦探,”伯格说,“你有那份音频文件吗?你可以在马里诺的电脑上放放看。但愿我们能通过免提电话听到。是今天下午两点左右一名证人打进911的电话录音。” “我现在就放。”博内尔说,“如果听不见请告知。” 录音开始播放时,本顿调高了会议电话的音量: “警方接线员五一九号为你服务,请问有什么紧急情况?” “嗯,我要报告的紧急情况是有关今天早上在公园里发现的那位女士的,就是在位于一一〇大街上的公园北边发现的那位女士?”声音透着紧张害怕,听上去是个年轻小伙子。 “你指的是哪位女士?” “那位,嗯,被谋杀的慢跑者。我在新闻上听到了……” “先生,情况紧急吗?” “我想是的,因为我看到,我想我看到了是谁干的。我今早五点开车经过那个地方,看到一辆黄色出租车停了下来,一个男人正搀扶一个看起来像喝醉的女人从后车座下来。我的第一个念头是那是他的女友,貌似他们彻夜未归。我没有仔细看,当时天很黑,而且雾蒙蒙的。” “是辆黄色的出租车吗?” “她好像喝醉了,要不就是晕过去了。当时车开得实在太快,正如我刚才说的,天黑,外加雾大,很难看清。我正朝第五大道行驶,瞟了一眼,没有理由慢下来,但我知道我看到了什么,的确是辆黄色的出租车。车顶上的灯关了,像是在使用中。” “你看到车门上有标签号或标识号吗?” “没有。我没有理由去关注那个,但我看了新闻,说是名慢跑者遇害了,我的确记得那位女士看上去像是穿着运动服,系着一条丝质大花手帕还是什么。我看到她脖子上系着条什么红色的东西,她穿着一件浅色的运动衫或类似衣服,反正不是外套,因为我一眼看出她穿得不保暖。根据报道发现她的时间,嗯,距离我开车经过那个地方时间不久……” 音频文件停下了。 “我受命和这个人联系过,我和他在电话里谈过,还会亲自跟踪后续情况,我们已经调查了他的背景。”博内尔说。 斯卡佩塔想起她在托尼·达里恩的头发里,在她头部受伤部位发现的黄色油漆片。她想起自己在停尸间看着显微镜下的油漆时,那颜色让她想起了法式芥末和黄色出租车。 “他名叫哈维·法雷,布鲁克林区克莱恩制药厂的项目经理,现年二十九岁,在布鲁克林有套公寓。”博内尔继续道,“他的女朋友的确在曼哈顿有套公寓,在晨边高地。” 斯卡佩塔当然不知道油漆是否是从车上蹭到的。有可能是建筑物上的、喷雾剂上的、什么工具上的、自行车上的、路标上的,什么东西上沾到的可能性都有。 “他告诉我的内容和他在911电话录音上说的一致。”博内尔说,“他和女友过夜,开车回家,朝第五大道行驶,计划从第五大道插过去,到皇后区大桥,这样他就能赶得及去上班。”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伯格不接受斯卡佩塔认定的托尼的死亡时间。如果凶手是名出租车司机,那有可能托尼昨晚很晚出门,他开车在路上行驶时发现了她,当时她可能是在行走或慢跑,这种可能性似乎更站得住脚。但如果一名出租车司机在周二某个时候,也许是下午,载上了她,然后一直把她的尸体保留到今天早上近五点,这就不太可能了。 博内尔继续解释:“他对我说的话没什么可疑之处,他的背景也清白。最重要的是,他对死者的穿着以及她被扶出出租车的样子的描述,他怎么会知道这些细节?这些并未对外公布。” 尸体不会撒谎。斯卡佩塔提醒自己在接受训练初期学到的:别试图让证据契合案子。托尼达里恩不是昨晚被杀的,也不是昨天。无论伯格想要相信什么和证人怎么说。 “哈维·法雷有没有更详细地描述那个扶貌似喝醉的女人出出租车的男人?”本顿问,抬头看天花板,双手交握,不耐烦地手指并敲。 “那个男人穿黑色衣服,戴棒球帽,也许戴了眼镜。他感觉那个男人很瘦,个子一般。”博内尔说,“但他没有仔细看,因为他没有放慢车速,也因为天气情况。他说出租车本身就挡住了他的视线,因为那个男人和女人站在出租车和人行道之间,如果你开车以每小时一百一十英里的车速向东驶向第五大道,情况的确如此。” “出租车司机呢?”本顿问道。 “他没有看,但认为有司机。”博内尔回答道。 “他为什么会这么认为?”本顿问道。 “唯一打开的车门是右边的后车座门,好像司机还坐在前面,那对男女坐在后排。哈维说如果是司机在那样的地方扶她出来,他也许就会停车了。他会认为那位女士有麻烦。你不能把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人就这么扔到路边。” “听起来像是他在为自己没有停车找借口。”马里诺说,“他不愿意去想他实际上看到的是一位出租车司机在把一个受伤或死去的女人扔到路边,把他们想象成一对彻夜未归在外买醉的情侣更能让人心安理得。” “他在911电话录音中所讲的方位,”斯卡佩塔说,“距离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有多远?” “大约三十英尺。”博内尔说。 斯卡佩塔把她在托尼头发里取出的嫩黄色油漆碎屑告诉了他们。她劝他们不要在这个细节上寄予太多希望,因为微量迹证都还没有进行检验,而且她在托尼的尸体上也发现了红色和黑色的细小碎片。油漆有可能是击打托尼脑壳的武器留下的,也有可能是从别的什么东西上沾到的。 “那如果她曾在一辆黄色的出租车里,她怎么可能已经死了三十六个小时?”马里诺提出了显而易见的问题。 “肯定是出租车司机谋害了她。”博内尔答道,此刻她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有权利感到更自信,“无论你怎么看,如果哈维所言非虚,那就肯定是某个出租车司机昨天晚上载了她,然后杀了她,今天一大早弃尸到公园。如果斯卡佩塔医生关于死亡时间的推测是准确的,那他把她保留了一段时间,然后再抛尸。黄色出租车可以将托尼·达里恩的死和汉娜·斯塔尔的失踪联系起来。” 斯卡佩塔在等待接下来的假定。 “汉娜·斯塔尔最后被人看见是上了一辆黄色出租车。”博内尔补充道。 “我丝毫没有准备将托尼的死和汉娜·斯塔尔联系到一起。”伯格说。 “问题是,如果我们不警告公众又发生了同样的案子,”博内尔说,“那接下来就有第三起了。” “目前我没有打算做这样的联想。”伯格像是在警告:其他人也都没有想要把这种关联公之于众。 “我想这起案子和汉娜·斯塔尔的不一定相关。”伯格继续道,“汉娜的失踪有其他因素。我在调查她的案子中发现了许多情况,她的案子非常特殊。我们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我们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看到哈维·法雷目击的情况。”本顿说,他看着斯卡佩塔,这话是在为她辩护,“如果其他证人不去警局而去上新闻网就情况不妙了。如果黄色出租车的事被泄露出去,那我一定要和CNN或其他媒体出口保持五米开外。” “我明白。”斯卡佩塔说,“但无论情况如何,如果我今晚不参加节目只会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只会助长轰动效应。CNN知道我不会讨论托尼·达里恩或汉娜·斯塔尔的案子。我不会谈论正在进行中的个案。” “如果是我就避开。”本顿专注地看着她。 “我有约在身。而且这不成问题。”她对他说。 “我赞同凯的说法。我也会像往常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伯格说:“如果你在最后一个小时取消,的确会给卡利·克里斯宾落下口实。” <hr /> 注释: 第七章 华纳·艾杰医生坐在他破旧的英式小套间里凌乱的床铺上,窗帘紧闭,帮他营造了私密的空间。 他的酒店房间被高楼大厦环抱,和别的窗户面对面,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前妻,以及他被迫自觅住处时的感受。当他发现华盛顿有不少市中心的公寓里配有望远镜时,震惊万分,虽然有些不是用来使用而是用来当摆设的,但也有不少是真正拿来观望的。例如,把猎户座牌双筒望远镜和照相机的二脚架摆放在活动靠背扶手椅前,不是对着河流或公园,而是对着另一栋高楼大厦。房产中介在一旁滔滔不绝吹嘘景致时,艾杰却直接窥见对面公寓里,有人光着上身走来走去,窗帘赫然大开。 在像华盛顿特区或纽约这样拥挤的大城市要望远镜尤其是双筒望远镜的目的何在?除非是窥视,除非是窥淫癖者。愚蠢的邻居肆无忌惮地宽衣解带、寻欢做爱、争吵打斗、洗澡净身、坐在马桶上。如果有人认为在自己家里或酒店房间里有隐私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强奸犯、抢劫犯、恐怖主义者、政府——千万别让他们看到你或听到你的声音。要确保自己不在他们的窥视下,确保自己不在他们偷听范围内。只要他们没有看到、听到,他们就不会来找你麻烦。每一个角落里都安装了摄像头、车辆跟踪器、监视器、窃听器,有人在偷听,在陌生人最脆弱和最羞辱的时刻观察他们。只要有一条信息落在了错误的人手里,你的整个人生就会改变。想玩这个游戏,你就要先下手为强,趁别人还未动手前先发制人。艾杰从不把窗帘拉开,甚至是在大白天。 “你知道最好的安全系统是什么?是窗帘。”他整个职业生涯中都喜欢给人这条建议。 事实胜于雄辩,他和卡利·克里斯宾第一次在鲁佩·斯塔尔的晚宴上邂逅时,他就是这么劝告她的。她当时是白宫新闻秘书,艾杰是个全国各地到处跑的顾问,不光是给FBI做咨询。那是二〇〇〇年,她当年真是美艳惊人,给人致命吸引,亮眼的红发,前卫,聪明,背对记者时脾气火爆,口无遮拦。不知为何,他们两人最终跑到了鲁佩·斯塔尔的藏书室内,研读艾杰喜欢的几个主题的大部头旧书,能飞的异教徒西门和圣若瑟·古白定,他们具有毫无争议的升空能力。艾杰给她介绍了弗朗兹·安东·麦斯麦,并向她解释了动物磁场的力量,然后是布莱德和伯尔罕,以及他们在催眠和神经性失眠方面的理论。 浑身洋溢着新闻记者热情的卡利对超自然的神秘学家显然没有对书架上的相册感兴趣,这再自然不过。相册都是用佛罗伦萨皮革装帧的,据艾杰说,鲁佩的那些无赖朋友的照片陈列处是藏书室内最具人气的地方。艾杰和卡利在那间大房子的三楼独处了好几个小时,满腹嘲讽地细看了几十年的照片,他们二人并肩而坐,指认他们认识的面孔。 “钱居然能买到朋友,真神奇,他还真把他们当朋友了。如果我会为这样一个该死的亿万富翁感到难过,那我真要为自己感到悲哀了。”艾杰对卡利说,卡利本身就是谁都不信,因为她和鲁佩·斯塔尔见过的任何一个没有道德、喜欢利用人的人是一丘之貉。 只是鲁佩从来没帮卡利赚钱。她的到来不过是为了让其他贵宾赏心悦目,艾杰也一样。至少要有百万身价才能在鲁佩的特殊俱乐部和他见上一面,但如果他喜欢你,认为你能带来某种娱乐,他就会邀请你。有钱人是来投资的。演员、专业运动员、华尔街最新的奇才都会莅临这座公园路的别墅,鲁佩想要让身价继续增值就得和名人结交,而名人的价值并非现钞。政客、电视节目主持人、报纸专栏作家、法医专家、出庭辩护的律师——可以是新闻里的任何人,或是能讲一两个好故事,只要能帮鲁佩取悦权贵就行。他先是研究潜在客户,探究什么才能打动他们,接着便着手招募人员。他不必认识你就能将你列入他的二线名单。你会收到一封信或接到一个电话,鲁佩·斯塔尔恭迎您大驾光临。 “就像把花生扔给大象。”一天晚上艾杰这么告诉卡利,那个晚上他毕生难忘,“我们就是花生,他们就是大象。我们永远不可能有他们的重量,就算我们活到大象的年龄。十分讽刺的是,这些大象中的一些还不太老,甚至还不到去马戏团玩杂耍的年龄。看这个。”他用手指敲着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光彩照人的女孩大胆地面对镜头,她的手臂环绕着鲁佩。照片上显示的年份是一九九六年。 “肯定是某个年轻演员。”卡利拼命想是谁。 “再猜猜看。” “好吧,是谁?”卡利问,“她的美与众不同,像个漂亮的小伙子。也许真是个小伙子。不,我看到她的胸部了。是的。”她翻相册时挪开了艾杰的手,她的触碰让他微微心惊,“这里还有一张,显然不是男孩。哇哦。如果你透过她穿的兰博服装你就会发现她着实漂亮,没有化妆但身材玲珑,异常健美。我在想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她。” “你没有看到过,也绝对猜不到。”他把手放在那里不动,希望她会再次挪动他的手,“这里有个提示。FBI。” “既然她能跻身于斯塔尔这本珍藏相册,那肯定是什么犯罪组织的人。”就好像人和鲁佩珍贵的古董跑车无异,“如果她腰缠万贯,那和法律对着干就是她和FBI的唯一关联了。除非她是我们的同路人。”她的意思是二线名单。 “她和我们不同。她能买得起这栋别墅,买完后还能剩下很多钱。” “那她究竟是谁?” “露西·费里奈利。”艾杰发现了另一张照片,在这张里,露西是在斯塔尔的地下车库里,坐在一辆杜森堡老爷车的车轮后面,好像在专注地思考这是一辆多么昂贵的古董跑车,她会毫不犹豫地坐上去驾驶,也许就在那天或她到斯塔尔会计室去领钱的某一天真开过。 艾杰不知道。他没有和露西同时去过那栋别墅,要想取悦她,怎么也还轮不到艾杰。她根本就不记得从匡提科来的这号人物。身为高中神童,露西在匡提科帮忙设计和制作被警局简称为CAIN的犯罪人工智能网络。 “好吧,我的确知道她是谁。”卡利一个激灵,想起了露西和斯卡佩塔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和本顿·韦斯利之间的关系。本顿身材高大,有着如花岗岩一般轮廓分明的俊容。“很像里的那个男演员的原型。”她说,“他叫什么名字?就是扮演克劳福德的那个!” “胡说。电影拍摄的时候本顿甚至不在匡提科,他去某地破案去了。就算是他本人也会这么告诉你,那个傲慢自负的讨厌鬼。”艾杰说,不仅仅是气恼,还因为其他事心绪波动。 “这么说你认识他们。”她顿时来了兴致。 “这几个人我都认识,他们可能也知道我,了解我的情况。我和他们不是朋友。好吧,应该说除了本顿。他对我非常了解,这都拜生计和不睦的交往所赐。本顿干了凯,凯爱露西,本顿让露西去FBI当实习生,于是华纳就完蛋了。” “你为什么完蛋了?” “人工智能是什么?” “是代替人类头脑的东西。”她说。 “你知道,有了人工智能情况就发生了变化。”他摸了摸自己的助听器。“你完全能听清我说的话,我实在搞不懂你的意思。” “这么说吧,如果不是有计算机系统处理工作,也许就会有人给我安排任务,给我机会。”他说。 也许是因为酒,上好的波尔多,他开始跟卡利讲他怀才不遇和遭遇不公、业已结束的职业生涯,人们和他们的问题,警察和他们的压力及创伤,最痛苦的是那些不允许有问题、不允许当正常人的探员。首先是FBI,他们只能向警局委任的心理学家或精神病学家倾诉,接受临时照顾、帮扶,鲜少能谈及刑事案件,如果案子轰动一时则更要守口如瓶。他用一九八五年弗吉尼亚匡提科FBI学院发生的一个故事来阐述,一位名叫普鲁伊特的助理署长告诉艾杰说聋子是不可能进入高度警戒监狱进行面审的。 使用助听器和会读唇语的法医心理学家存在潜在危险,坦白说,警局不会使用也许会曲解罪犯言语或要罪犯不停重复自己的人。如果他们误解了艾杰对他们说的话该怎么办?如果他们误解了他的行为、一个手势、他跷起二郎腿的姿势或侧头的样子该怎么办?如果某个刚肢解了一个女人、刺伤了她眼睛的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患者不喜欢艾杰盯着他的嘴唇看呢? 也就是在那时,艾杰明白了自己在FBI中的地位,而且永远不会改变。一个有缺陷的人,一个不完美的人,一个不够威严的人。这无关他评估连环杀手和暗杀者的能力。这关乎的是外貌,关乎他代表强大警局的形象。他令警局蒙羞。艾杰说他当然明白普鲁伊特的立场,愿意任FBI差遣。要么按照他们的方式行事要么就滚蛋,自从艾杰还是个喜欢玩警察和强盗、军队和阿尔·卡彭、扳动他几乎听不见声音的玩具手枪的脆弱小男孩起,就一直渴望接近FBI的枪支弹药。 他被告知警局只能在内部用他。处理严重事故、进行压力调节、参加秘密护卫队,基本就是为执法人员提供心理服务,重点是那些进行过深度卧底后重见天日的特工,其中包括重案组特工、侧写师。因为行为科学小组在训练和发展方面还相对稚嫩,警局就应更加关注特工一般会暴露在什么情况下,以及这是否妨碍情报收集和操作的有效性。在这场类似单方对话中谈到这点时,艾杰问普鲁伊特FBI是否慎重考虑过要自己来核定犯人的纸质资料,因为艾杰可以帮忙做这个。如果他能接近一手资料,比如面审文字记录、评估报告、现场和解剖照片以及完整的案件档案,那他就能吸收这些资料的信息,加以分析,创造出一个意义非凡的数据库,把自己变成名副其实的数据资源。 这虽不能等同于和凶手坐下来谈,但这比充当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像医生对待病人一样要好,他只是充当一个支持系统,而真正的工作,令人满意的工作都获得了认可和回报。他沦为了次等人,沦落到和那些几乎没有受过训练、智商或洞察力不及他的人为伍。像本顿·韦斯利这样的次等人。 “当然了,如果有了人工智能,有了犯罪人工智能网络,你就不需要人工数据分析了。”在鲁佩·斯塔尔的藏书室看照片时艾杰告诉卡利,“到了九十年代初,数据计算和各种分类分析已经能够自动运行,我所有的努力都被输入了露西时髦的人工智能系统中。对我来说,继续我正在做的工作就好比在伊莱·惠特尼发明了轧花机后用手清理棉花。我又回去评估那些特工了——在那群狗日的FBI眼里我就只会干这个。” “想象一下美国总统从我的想法中获利时,我是什么感受。”卡利像往常一样谈自己。 接着,当其他客人在几层楼外开狂欢派对时,他带她参观了这栋别墅。在一间客房里,他把她弄上了床,心里非常清楚真正让她兴奋的并非自己,而是性和暴力、权力和金钱,以及围绕着它们的谈话,本顿、斯卡佩塔、露西以及所有那些在它们的咒语下倒下的人。事后,卡利想到此为止,而艾杰却想要更多,想要和她在一起,想要余生和她当神仙眷属,等到她最终告诉他不要再给她发邮件、留言时为时已晚,伤害已经造成。他一直不确定是谁听到了他的谈话,或自己的声音有多大,所有一切顷刻发生,他正在给卡利的电话语音留言,而他的妻子恰巧就在他紧闭的办公室门后,手里拿着一块三明治和一杯茶准备进来。 他们的婚姻迅速瓦解,而他和卡利则依然保持着时断时续的远距离接触。大部分是随着她去各种五花八门的媒体地点,他不断更新她的信息。然后,约一年前,他看到一则关于一个名叫“克里斯宾播报”的电视栏目的计划,节目定位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新闻记者和警局之间展开的访谈,重点是当前的案子和目击者来电,艾杰决定联系她,给她提一两条建议。他孤独凄凉,对她依然念念不忘。坦白说,他需要钱。他已经很少接到合法咨询业务,在本顿离开FBI后不久,他和FBI的关系也断了,部分是因为他和当时的事件脱不了干系,有些人认为情况棘手,有些人认为他是蓄意破坏。在过去五年里,艾杰开始到其他地方冒险,靠为制造业、个人和集团组织当清洁工获得一点少得可怜的现金收入,而他的雇主却有能力通过支配顾客、客户、病人、警察和那些他不关心的人获得丰厚收益。艾杰只能向那些不如自己的人卑躬屈膝,不停地东游西荡,在法国度过了许多时间,变得越来越默默无闻、债台高筑和绝望,然后他遇到了卡利,她的前景同样堪忧,此时他们都已不再年轻。 处于她所在位置,最需要的莫过于信息和获取信息的途径,他向她自我推销,她即将要面临的问题是:决定她成败的专家不愿意出现在摄像头前。“有操守的人不能信口开河,他们不能。或者像斯卡佩塔这样的,他们签过合同,你不敢问她。但你能讲述。”艾杰说。这就是他教给卡利的秘诀。只管走上舞台,那里已经有了你需要知道的信息,但别问,只说。他会在幕后为她搜集信息,给她提供文件资料,如此一来,她爆料的爆炸性新闻就能获得支持或证实,至少不会遭到反驳。 当然了,只要她想,他随时都愿意上她的节目。这将是史无前例的,他指出。他之前从没有出过镜或拍过照,鲜少接受访谈。他没有说这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接到过邀请,而她也没有点破。卡利不是个体面人,他也不是,但一直以来她都善待他,尽自己所能地对他好。他们忍受彼此,形成了一种节奏,在专业方面合谋融洽,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进展,到现在,他已经接受了他们在斯塔尔别墅波尔多之夜不会重现的事实。 这不是巧合,因为他不信任巧合,他认为自己和卡利最初能走到一起预示着他们将奔赴更远大的前程。她不信任超感觉或神鬼传说,而且既不宣扬也不接受通灵术——任何她接触到的信息都可能被那些感性的议论粉饰过。但是她信任斯塔尔家族的东西——具体说就是汉娜,即鲁佩的女儿——当她消失时,他们当即将此视为千载难逢的良机,是他们一直苦苦等待的爆炸性案件。他们有权来谈论这起案件,将此案据为己有,因为在艾杰心中,他之前和汉娜的交集并非偶然,他在鲁佩的别墅里认识了汉娜,自此便对她产生了不正常的关注,接着把她介绍给了国内外的人,最后她和其中一位喜结连理。在他看来,汉娜消失后也许会给他发送心灵感应信号,这并非不可思议。他认为哈维·法雷接下来也会给他发来某种信息,不是某个想法或图像而是一条信息。 该拿他怎么办呢?艾杰极其焦虑,变得烦躁不安,他一个小时前回复了哈维的邮件,但没有得到进一步的消息。如果今晚和解剖托尼尸体的法医一并坐在台上的卡利打算爆料这则新闻,那就没有时间再等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果此刻艾杰也坐在台上,时机就更好了,但他没有收到邀请。斯卡佩塔上节目时是不可能邀请他的,他不可能和她同时出现在片场或同一栋大楼里。她拒绝和他同时出现,卡利说她认为他不可靠。也许艾杰能帮卡利一个忙,给斯卡佩塔上一堂什么叫可靠的课。他需要一份文件。 怎样才能让哈维接电话呢?如何才能让他跟自己谈?如何截取他的信息?艾杰思考着是否要给他发第二封邮件,附上自己的电话号码,叫哈维给他打电话,但即便如此也无济于事。唯一能让艾杰达到目的的只有哈维拨打1-80——0为听力残缺者设置的网络电话服务器才行,但如此一来,哈维就会知道他受到了第三方,即一名解说员的监控,这名解说员会实时翻译他说的每一个字。如果他像他给人感觉的一样小心谨慎和遭受过创伤,那他就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如果艾杰先拨过去,那么哈维就不会知道他说的话经过翻译了,他会认为很安全,效果会像录音一样好,但完全合法。一直以来,艾杰代表卡利面见提供信息者都是这么做的,偶尔也有人抱怨或声称自己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卡利的文件记录中没有把艾杰那方说的话输入进去,只说信息提供者是怎么说的,这样甚至更好。剔除艾杰的问题和评论,卡利就更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解读受访者说的话了。大部分人只想引人注目,他们才不在乎自己的话是否被错误引用,只要卡利没把他们的名字弄错,或必要时不公开他们的姓名即可。 艾杰不耐烦地敲打着笔记本电脑的空格键,刷新,检查他的CNN邮箱里是否有新邮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他每隔五分钟就检查一次,哈维没有给他回信。他感到又一阵烦躁不安,这次更剧烈。他再次重读哈维早先发给他的邮件。 我在“克里斯宾播报”栏目中看到过你,我写信不是为了上电视。我不想受人关注。 我叫哈维·法雷,我刚在新闻里看到一位名叫托尼·达里恩的慢跑者被人谋杀了,我是目击证人。我今天一大早开车经过一一〇大街的中央公园,我很确定看到她被人拖出一辆黄色出租车。就在她被发现前几分钟看到的。我现在怀疑她被人拖出时已经身亡。 汉娜·斯塔尔最后被人看到也是在一辆黄色出租车里。 我已经给警方提供了证词,一位名叫L.A.博内尔的调查员警告我不能把所见告诉任何人。既然你是法医心理学家,我相信你能以极度可靠的方式妥善处理我提供的信息。 我最担心的是公众是否应该得到警告,但我感觉这个不应该由我来做。无论如何,我不能这么做,否则警方会找我麻烦。但如果再有其他人受害或被杀,我就永远不能原谅自己。我已经因为自己当时没有停车而是扬长而去感到歉疚。我应该停下来看看她的。也许我的懊悔来得太迟,但如果我当时停车了又会如何呢?我对此实在不安。我不知道你是否接见病人,但也许我最终需要找人谈谈。 我请求你妥善处理我提供的信息,但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艾杰点击了自己的发件箱,找出四十六分钟前写的回信,重新看了看,奇怪是否自己在回信中说了什么打消了哈维回复的积极性。 请给我一个能联系上你的电话号码,我们会明智而审慎地处理你提供的信息。同时,我强烈建议你不要和任何其他人谈论此事。 哈维没有回信是因为他不想让艾杰给他打电话。有这个可能。警方告诫过哈维不能和其他人谈及此事,他害怕在已卷入的漩涡中陷得更深,也许他后悔最初就不该联系艾杰,也有可能哈维过去一个小时没有查看过邮箱。艾杰找不到名为哈维·法雷的人的电话号码,在网络上碰巧看到一个,但那个号码已经停用。他应该道声谢,或至少要确认收到了艾杰的邮件。哈维无视他,他也许联系了其他人。可怜的冲动,接下来哈维会把珍贵的信息泄露给另一方,艾杰再次被人欺骗了。 他手伸向电视机遥控器,按下了开机键,屏幕一闪,出现了CNN的节目。又是宣传凯·斯卡佩塔今晚会上节目的广告。只见图像剪辑中,斯卡佩塔钻出法医乘坐的白色多用途运动轿车,肩上挎着案件现场包,斯卡佩塔穿着白色高密度聚乙烯合成纸制作的一次性连衣裤站在移动平台上,为了避免巨大灾难,比如客机撞机,一辆巨大的牵引车挂车上装配了筛选台;斯卡佩塔在CNN现场。 “我们需要的是斯卡佩塔因素,对此我们拥有自己的凯·斯卡佩塔医生。电视上最好的法医建议尽在CNN。”这些日子以来,但凡播放她的访谈节目,主持人事先都会说这句标准套话。艾杰在记忆中不停重播,好像他在卧室观看无声电视上的无声广告时都听到了。斯卡佩塔和她的特殊因素拯救了今日社会。艾杰看着她的图像、卡利的图像、今晚节目的三十二秒广告,心想自己本应该出现在节目上。卡利疯狂地想提高收视率,如果这档节目不能起死回生,下一季她就要滚蛋了。如果她被解雇了,艾杰怎么办?他是个吃软饭的,被次等人收留,被卡利收留,他对卡利有感觉,但卡利并不为他所动。如果节目不能再继续下去,他们的关系也将画上句点。 艾杰下了床,从浴室柜台上取来了全耳式助听器,他望着镜子里自己胡子拉碴的脸、越来越少的灰发。镜子里的人回望着他,既熟悉又陌生。他对自己既了解又迷惑。你是谁?打开一个抽屉,他看到了剪刀和剃须刀,拿出来放在一条小毛巾上,毛巾已经开始发出酸气。他打开了助听器,电话铃响了,又有人在抱怨他把电视音量开得太大。他调低了音量,CNN的声音从几不可闻到有点吵,对听力正常的人来说会觉得太响,有点刺耳。他回到床上开始准备,拿起两部手机,一部是摩托罗拉,是以他的名字注册的华盛顿特区号码,另一部是tracfone的一次性手机,是他在时代广场的旅游电子商店花十五美元购买的。 他把助听器的蓝牙遥控器接到摩托罗拉手机上,登陆笔记本电脑上网络电话解说服务器。他点击了屏幕顶上的来电,输入了自己的手机号码。他使用一次性手机,拨打了1-800号码服务,然后听到声音提示叫他输入想要拨打的十位数——他输入的是他的华盛顿特区手机号,并以“#”号键结束。 他把一次性手机放在右手中,拨打左手中的摩托罗拉手机,他接了,把手机贴到左耳上。 “你好?”他用正常低沉的声音说,既悦耳又令人安心。 “我是哈维。”一个紧张的男高音,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很紧张。“你一个人吗?” “是的,我一个人。你怎么样?你的声音听起来很沮丧。”艾杰说。 “我真希望自己没有看到。”男高音结结巴巴地说,像是要哭了,“你明白吗?我不想看到那种情景,不想卷进这种事中。我应该停下车,应该试着去帮她。如果我看到她被拖出黄色出租车时她还活着,我怎么能原谅自己?” “把你看到的情况详细告诉我。” 艾杰适度地、理性地、舒服地扮演着心理医生的角色,在他和自己的对话被一个他素未谋面,也未交谈过的电话解说员实时转述的同时轮流把两部电话放到左耳边,这名电话转述员的身份是五六二二号话务员。他用两种不同的声音对着两部不同的手机讲话时,黑色粗体信息不断出现在艾杰电脑的屏幕上,电话中出现低语声和噪音,听起来像是接触不良,而话务员只翻译了冒充哈维·法雷的对话: “……调查员跟我交谈时说了些警方知道汉娜·斯塔尔已经身亡的话,因为发现了她的头发,头发已经分解。(不清楚)从哪里来的?嗯,她没有,调查员没有说。也许他们已经知道罪犯是名出租车司机,因为有人看见汉娜上了一辆出租车?也许他们知道很多情况,但没有对外公布,因为这件事的暗示作用会给整座城市带来非常坏的影响。是的,没错。钱。(不清楚)但如果汉娜分解的头发在出租车里被找到,而没有人发布这个信息,(不清楚)那就糟糕了,真的太糟糕了。(不清楚)听我说,我听不见你说话了。(不清楚)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再说了。我实在怕极了。我要挂电话了。” 华纳·艾杰结束了电话,在这段文字下做了着重符,然后复制到剪贴板上,粘贴到一个word文件中。他将文档附在一封几秒钟之内就会发到卡利苹果手机上的电子邮件中: 附件是一位证人刚在电话中告诉我的内容。像往常一样:不能公开他的身份,我们必须保护我的资料来源。这份文件可以作为你今晚上新闻网提问的证据。 他点击了发送。 “克里斯宾播报”节目现场给人的印象就像个大黑洞。黑色的隔音砖,黑色的地板上摆放着一张黑色桌子和几张黑色椅子,天花板上是一排黑色的灯光。斯卡佩塔认为这种设置的目的是要给人留下新闻的严肃性和可信性的印象,这是CNN的风格,而这种印象恰好是卡利克里斯宾不能提供的。 “DNA不是解决复杂问题的万能秘方。”斯卡佩塔在现场直播中说,“有时候它甚至和案件不相关。” “你这么说让我很吃惊。”卡利穿着鲜艳的粉红色套装,和她铜色的头发冲突得厉害。而她今晚也异乎寻常地活跃,“法医界最让人信任的法医居然会质疑DNA检验的价值。”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卡利。我说的是我二十年来一直重申的同一个观点:DNA不是唯一证据,不能代替全面调查。” “观众们,你们都听到了!”卡利的脸因注射了肉毒杆菌毒素而变得更丰满,也更僵硬,她凝视着摄像头,“DNA不相关。” “我再重复一遍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斯卡佩塔医生,现在,让我们说实话吧。DNA是相关的。实际上,DNA也许是汉娜·斯塔尔案件中最相关的证据。” “卡利……” “我不会就此事征求你的看法。”卡利举起手打断了她的话,尝试新的策略,“我只是引用汉娜·斯塔尔的案件作为一个例子。DNA能证明她已经死了。” 演播室监视器上出现的是好几周以来新闻报纸上铺天盖地刊登的同一张汉娜·斯塔尔的照片。光着脚,美丽,穿着袒胸的白色背心裙,站在沙滩边的人行道上,惆怅地面对着棕榈树和斑驳的蓝色大海微笑。 “这是刑事司法部门大部分人的看法。”克里斯宾继续道,“就算你不打算当众承认,不承认事实。”她的声音开始变得有责备的意味,“你是在放任人们作出危险的决定。如果她死了,我们难道不应该知道吗?难道她的丈夫波比·富勒不应该知道吗?难道不应该开始正式谋杀调查,签发逮捕令吗?” 在演播室监视器上出现了另一张刊登了好几周的照片:波比·富勒和他露出雪白牙齿的灿烂微笑,他穿着网球服,坐在他价值四十万美元的红色保时捷的驾驶座上。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斯卡佩塔医生?”卡利说,“理论上讲,DNA难道不足以证明一个人已经身亡吗?如果你在某地获取了一个人的头发,从头发上提取了DNA,比如说在一辆车上。” “DNA不可能证明一个人的生死。”斯卡佩塔说,“DNA只能证明一个人的身份。” “DNA当然能告诉我们,比方说,在车里发现的头发是汉娜的。” “我不打算评论。” “而且,如果她的头发显示出分解的迹象。” “我不能讨论这件案子。” “是不能还是不愿意?”卡利说,“你有什么不愿意让我们知道的?也许是不方便告诉我们你这样的专家认为汉娜斯塔尔真正发生了什么,而实际上你的判断也许是错误的。” 演播室监视器上开始循环播放另一张照片:汉娜穿着意大利米兰的杜嘉班纳套装,金色长发向后挽起,戴着眼镜,坐在高级办公室的一张比德迈式的办公桌后,办公室俯瞰着哈德逊河。 “她的不幸失踪也许完全和大家,包括你,想象的不一样。”被卡利当作事实陈述的问题带上了F.李·贝利盘问的语气。 “卡利,我是纽约市的法医。我确信你懂得我为什么不能谈论这个话题。” “实际上,你是私人签约的,不属于纽约市的雇员。” “我是雇员,并且只能直接回答纽约市首席法医的问题。”斯卡佩塔说。 演播室监视器出现了另一张照片: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纽约市首席法医办公室的蓝色砖墙外观。 “你是无偿服务的。我相信这在新闻中报道过——你把时间奉献给了纽约办公室。”卡利转向摄像头,“我的观众也许不知道,让我来解释下,凯·斯卡佩塔医生是马萨诸塞州的法医,同时也免费兼职为纽约市法医办公室服务。”卡利转向斯卡佩塔说,“我不是很明白你怎么能同时为纽约市和马萨诸塞州工作。” 斯卡佩塔没有搭腔。 卡利拿起一支铅笔,好像要做笔记的样子,说:“斯卡佩塔医生,你说你不能谈论汉娜·斯塔尔案子,这正表明你相信她已经死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那么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不能发表自己的看法。她只有死了才会成为你的案主。” 不是这样的。法医病理学家在必要时也会检查活着的病人或参与认定已死的失踪人口的调查案。但斯卡佩塔不打算澄清。 相反,她说:“讨论任何正在调查中或没有宣判的案情细节都是不妥当的。卡利,我只答应今晚在你的节目中广泛地讨论法医证据,尤其是痕量证据,其中最普通的就是用显微镜分析头发。” “好的。那让我们来讨论下痕量证据,关于头发。”她在纸上敲打着铅笔,“难道检验头发不足以证明头发是从某个死人头上掉下来的?比如说,如果头发是在一辆用来运送死尸的车上发现的。” “DNA不能证明某人已经死了。”斯卡佩塔重复道。 “那么头发能告诉我们什么呢?我们就拿从某处,比如一辆车里找到的、被确认是汉娜的头发来说吧。” “我们为什么不综合探讨下用显微镜检验头发。既然这是你我达成一致在今晚探讨的主题。” “那么就综合来探讨吧。”卡利说,“告诉我们,你怎么能判定头发是从一个死人身上掉下来的。你在某处发现了头发,好比在一辆车里,你怎么判断掉头发的人当时是死是活?” “死后发根损伤或没有发根能告诉我们头发是从活人还是从死人身上掉下的。”斯卡佩塔答道。 “这正是我的观点。”卡利像敲打节拍器一样敲打铅笔,“因为根据我的信息来源,在汉娜·斯塔尔一案中已经采集到了头发,头发显然显示出了损害的证据,你可以将这个证据和死亡以及分解联系起来。” 斯卡佩塔不知道卡利正在说什么,好奇她是否将汉娜·斯塔尔的案情细节和失踪的婴儿凯莉·安东尼的头发混为一谈了,那个婴儿的头发是在家里的汽车车厢里发现的,据称头发显示出了分解的迹象。 “那如果人没死,你怎么解释头发会发生死后损伤现象?”卡利死盯着斯卡佩塔,那眼神令人心惊。 “我不知道你说的损伤是什么意思。”斯卡佩塔说,心中冒出一个念头,她应该拂袖而去。 “比如,我们就说被虫子损害了吧。”卡利大声地敲打着铅笔,“我掌握了可靠消息,在汉娜·斯塔尔的案子中找到的头发显示出了损伤的证据,是那种人死后才会显示出的痕迹。”卡利对准摄像头,“这个消息尚未公布于众。我们今天是第一次在这里讨论这点,就在此刻,在我的节目中。” “虫害并不一定表示掉头发的人已经死了。”斯卡佩塔回答了这个问题,避开了汉娜斯塔尔的话题,“如果你在家里、自家的车里、自家的车库里自然掉发,头发有可能,实际上很有可能会被虫子损伤。” “也许你能跟观众解释下昆虫是如何损伤头发的。” “它们会吃头发。用显微镜看,你能看到咬痕。如果你发现头发上有这种损伤,通常会认为头发不是最近掉的。” “你会认为这个人已经死了。”卡利用铅笔指着她。 “光这一点,不,不能得出这个结论。” 监视器上显示出两个人的头发的放大照,放大了五十倍。 “好吧。斯卡佩塔医生,这是你让我们放给观众看的照片。”卡利说,“请告诉大家我们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死后根带。”斯卡佩塔解释道,“或者,用重量级痕量证据检验官尼克·彼得科的话说:不透明的椭球带,在沿着最靠近头皮的毛干上包含有平行延长的空气空间。” “哟,请为观众解释下,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请看照片,就是球状根部的暗影区。看到黑色的根带了吗?可以这么说,这个现象在活人身上不会出现。” “我们看到的是汉娜·斯塔尔的头发。”卡利说。 “不是,当然不是。”如果她当场拂袖而去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糕。无论如何要忍过去,斯卡佩塔暗暗告诫自己。 “不是?”一阵戏剧性的停顿,“那这些是谁的?” “我只是在给大家演示通过显微镜分析头发能得出什么结论。”斯卡佩塔回答道,好像这个问题是合理的,而实际上根本不是。卡利非常清楚这根头发不是从汉娜·斯塔尔的案子中选取的。她非常清楚这个图像很普通,是斯卡佩塔惯常在法医学死亡调查学校做幻灯片时使用的。 “这些不是汉娜的头发,和她的失踪没有关系?” “这些不过是个例子。” “好吧,我想这就是人们说斯卡佩塔因素时所表达的意思。你耍花招来支持自己的理论,很显然汉娜已经死了,这正是为什么你会给我们看一个死人掉下的头发的原因。好吧,我同意,斯卡佩塔医生。”卡利放慢语速,强调说,“我相信汉娜·斯塔尔已经死了。我相信发生在她身上的不幸有可能和在中央公园被残酷杀害的慢跑者托尼·达里恩有关。” 监视器上出现了一张托尼·达里恩的照片,她穿着紧身裤,一件小而暴露的上衣,背景是保龄球道,另一张照片——是她的尸体现场照。 她是从哪里弄到这张照片的?斯卡佩塔没有表露出自己的惊讶。卡利怎么能弄到一张现场照? “大家都知道,”卡利·克里斯宾对着镜头说,“我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多数情况下不能把消息提供者公开,但我能证实这条信息是真的。可以说,据我所知,至少有一名证人已经向纽约警局报告托尼·达里恩的尸体是今天一大早从一辆黄色出租车里被拖出来的,很显然是一名出租车司机干的。你知道这个吗,斯卡佩塔医生?”她和着铅笔放慢的节奏问。 “我也不会谈论托尼·达里恩的调查情况。”斯卡佩塔努力不让那张现场照分了心神。看上去像是首席法医办公室的法医调查员今早拍的照片。 “你说过会谈点什么。”卡利说。 “我没有这么说过。” “让我来提醒大家一下,汉娜·斯塔尔最后被人看见是在感恩节前一天,她在格林威治村和朋友共进晚餐后上了一辆黄色的出租车。斯卡佩塔医生,我知道,你不打算谈论这个。但让我来问你一件你能回答的事情。防范难道不是法医职责的一部分吗?难道你们不应该推断出某人死因,以此来防止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其他人身上?” “防范,当然有。”斯卡佩塔说,“防范有时候要求我们当中那些对公众健康和安全有责任的人在发布信息时持极为谨慎的态度。” “好吧。那请问,告诫公众也许有个连环杀手开着一辆黄色出租车在纽约市晃荡,寻找下一个受害者,难道不符合他们的最大利益?如果你掌握了这样的消息,难道你不应该把它们公布于众,斯卡佩塔医生?” “如果信息可靠,也能保护公众,是的,我赞同你的观点,应该被公布。” “那为什么没有公布?” “我不知道是否有这种消息,或这个消息是否属实?”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在停尸间里收到一具尸体,警方或一名可靠的证人说也许是一名开着黄色出租车的司机干的,你难道不认为有责任把这个消息告诉公众,以防其他可怜无辜的女性遭受同样残忍的奸杀?” “你偏离了主题,进入了一个超越了我的知识范围和司法权的领域。”斯卡佩塔回答道,“法医的职责是判定死亡的原因和方式,为执法人提供客观的信息。不能指望法医履行法官的职责,或在收集的和他人制造的信息或谣言的基础上发布所谓的秘密消息。” 讲词提示装置告知卡利有人打进了电话。斯卡佩塔怀疑制片人亚历克斯·巴恰塔也许正放任节目脱离正常轨道,他警告要辞退卡利,这反而促使卡利不顾一切。斯卡佩塔的合同已经被糟蹋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 “好吧,我们有许多可以谈的。”卡利对观众说,“但首先让我们来接一下底特律的多媞女士打进来的电话。多媞,你已经连线了。密歇根的情况如何?大家很高兴那里的选举结束了,我们总算被明确告知现在经济衰退,这个你知道吧?” “我给麦凯恩投了票,我丈夫刚被克莱斯勒汽车公司解雇了,我的名字不叫——”一个克制、喘着气的声音传进了斯卡佩塔的耳机里。 “你有什么问题?” “我的问题是问凯的。你知道吗?我感到跟你很亲近,凯。我只希望你有空过来喝杯咖啡,因为我知道我们会成为好朋友,我能给你提供你从任何实验室都不能获得的精神指导——” “你到底想问什么?”卡利打断她。 “他们要做何种测试才能知道尸体是否开始分解,我知道当前他们能使用某种机器人来检测空气——” “我没听说过什么机器人。”卡利再次打断了她。 “我不是在问你,卡利。我相信法医科学能解决世界上一切问题。有一天早上,我读到本顿·韦斯利,也就是凯那位德高望重的法医心理学家丈夫写的一篇文章,据他说,谋杀案的清除率在过去二十年下降了百分之三十,而且有望继续下降。同时,本国大约每三十个成人中就有一个是蹲在监狱里,因此想象下,如果把所有罪有应得的人都绳之以法,我们该把他们放到哪里,我们怎么能承受得起如此庞大的开支?我想知道,凯,关于机器人的事是不是真的。” “如果你指的是一个装了机械嗔探器或电子鼻的探测器,是的,你说得没错。”斯卡佩塔说,“的确有这种东西,用它来代替寻尸犬寻找秘密坟墓。” “我现在这个问题是问你的,卡利。真遗憾,你这么平庸、粗鲁。瞧瞧你一晚接一晚地羞辱自己——” “你这不是在问问题。”卡利切断了电话,“我恐怕时间不够了。”她睁大眼睛望着摄像头,匆忙整理桌上的纸张一一那些纸不过是道具,“请明天晚上继续收看‘克里斯宾播报’,获取更多有关汉娜·斯塔尔惊人失踪的独家报道。她的失踪与今早在中央公园发现的被奸杀的托尼·达里恩有关吗?这起失踪案是否和一辆黄色出租车有关,公众是否需要得到警示?再次和我交谈的将是前任FBI法医心理学家华纳·艾杰,他不仅相信这两个女人可能是被纽约市一位暴力性精神变态出租车司机所谋杀,也认为本市官员对这个消息秘而不宣是为了保护旅游业。没错,旅游业。” “卡利,我们已经下线了。”—个摄影师的声音。 “我最后说的关于旅游业的话录进去了吗?我应该早点挂掉那个疯婆子的电话。”卡利对着黑黢黢的电视机说,“我想肯定有很多人打进来排队等候。” 沉默。然后一个声音响起:“旅游业的那部分录进去了。相当紧张刺激,卡利。” “好吧,那就让这里的电话响爆。”卡利对斯卡佩塔说,“非常感谢。这真是太棒了。你不认为很精彩吗?” “我想我们之前有协议。”斯卡佩塔拿下了耳机。 “我没有问你关于汉娜或托尼的案件,我只是在做陈述。你不能指望我对可靠消息闭口不谈。你不必回答任何令你觉得不舒服的问题,而且你应对自如。你明天晚上为什么不过来?我会让你和华纳一起上节目,我将让他描绘出那个出租车司机的相貌。”卡利说。 “以什么为基础?”斯卡佩塔激烈反问,“某个并非基于实验法研究,而是基于某个过时的、逸闻趣事一般的侧写师理论?如果华纳·艾杰和你刚透露的消息有关,那么你就将麻烦缠身了。问问你自己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根本就没有参与这些案子。就履历而言,他从来都不是FBI的侧写师。” 斯卡佩塔解开了麦克风装置,从桌边站了起来,跨过电线,独自走出了播音室,走进了一个灯火通明的长廊,她经过了CNN主播沃尔夫·布里策、南希·格蕾丝、安德森·库珀和坎迪·克劳利的大幅海报,走进了化妆间,吃惊地发现亚历克斯·巴恰塔正坐在一张高脚转椅上。他茫然地盯着电视机,电视机音量调小了,他正在讲电话。斯卡佩塔从衣柜的一个衣架上取下了自己的外套。 “……不是说有任何怀疑,但我同意,是的,既成的事实。我们不能有这种……我知道,我知道。”亚历克斯对电话线那端的人说,“我得挂了。” 他身着皱巴巴的衬衣和领带,站起身时看上去神情肃穆又疲惫。斯卡佩塔注意到他修剪整齐的胡须变得有些灰白,脸变得有些拧巴,眼睛下的眼袋有些大。这都拜卡利所赐。 “别再问我。”斯卡佩塔对他说。 电话上的灯开始闪烁时,亚历克斯示意她关门。 “我要走了。”她补充道。 “别急。坐下来吧。” “你违反了我的合同。更重要的是,你破坏了我对你的信任,亚历克斯。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究竟从哪里弄到那张现场照片的?” “卡利自己做的研究。我和这件事毫无瓜葛,CNN和这件事没有关系。我们不知道卡利会说什么该死的黄色出租车和找到的头发。天哪,我希望那是真的。大头条,好吧,那真的很棒。但最好是真的。” “你真希望市里有个开着黄色出租车的连环杀手?” “我不是那个意思,天哪,凯。老实说,电话都打爆了。纽约市警局公共信息部的长官否认了,直截了当地否认了。他说汉娜·斯塔尔的头发已经被发现并且正在分解的消息没有根据,完全是瞎扯淡。他说的是真的吗?” “我不会回答你这个问题。” “该死的卡利。她太野心勃勃了,太嫉妒南希·格蕾丝、比尔·柯蒂斯和多米尼克·邓恩了。最好她说的情况有证据,因为人们的关注点现在全在我们身上。我不能想象明天会变成什么样。已经足够吊人胃口,那个黄色出租车的联系,对不对?纽约警局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那么,你怎么看?” “我不会发表任何看法。”斯卡佩塔说,“我作为法医分析家的工作不是在节目中帮你破案。” “如果我们有机械嗔探器的幕后花絮就更好了。”亚历克斯用手指耙梳着头发。 “我不知道会谈到这个。我保证过不会在节目中提到汉娜·斯塔尔,更别说托尼·达里恩了。天哪。你知道她是首席法医办公室的案例,今早才送到我的办公室。你向我保证过,亚历克斯。我们的合同呢?” “我正在试图想象那是什么样的东西,老觉得那个叫什么嗔探器的破获犯罪的工具很滑稽。但接着我想到大部分的警察部门是不能接近寻尸犬的。” “你不能请正在破案的专家来上节目,你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如果你详细解释了寻尸犬是怎么工作的,那就太棒了。” “我愿意讲解,但不愿谈及另两起案子。你赞同斯塔尔的案子是雷区,你非常清楚托尼·达里恩的案子也是禁区。” “听我说,你今天晚上表现很棒,好吗?”他的眼神对上了她的,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这么认为,你很气愤。我知道你被激怒了,这很好理解,我也是。” 斯卡佩塔将外套放在一张化妆椅上,人坐了下来。“也许我几个月前,甚至一年前,就该辞职。也许当初就不该开始。我向爱迪生保证过我绝不会谈论正在调查中的案子,他相信了我,你不能让我左右为难。” “我没有,让你为难的人是卡利。” “不,是我自己。我比任何人都明白状况,是我自己要以身试险。我肯定你能找到愿意做这份工作,也愿意发表耸人听闻的意见和预测的法医病理学家或刑事专家,而不是像我这样客观和谨慎推理的人。” “凯……” “我没法成为卡利。我不是那样的人。” “凯,‘克里斯宾播报’快要停播了。不光是因为收视率,也因为卡利遭到观众和博主等的炮轰,我接到了上头的抱怨,这种情况已经持续有一段时间了。卡利过去是一名体面的记者,但风光不再,这点是肯定的。说实在的,我觉得她不适合在CNN当主持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过是在试用期。” “那用她是谁的主意?你是监制。什么试用?” “前任白宫新闻秘书,她过去是个重量级人物,我不知道具体情况。这是个错误,坦白说,她知道这个节目是试运行。不过有一点,她保证会使用她的合法关系邀请到像你这样的杰出嘉宾。” “她之所以能请到我是因为你已经三次拿枪对着我的脑袋了。” “我已经尽力挽救,你也尽力了,我们给了她一切机会。究竟是谁出的主意已经不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了,除了你,她请的那些嘉宾都是不入流的,谁会想和她一起上节目呢?那个冥顽不灵的法医心理学家艾杰医生,让我再多听一秒他那卖弄学问的独白我都受不了。在这个行业,大凡跌到谷底,一个季度不行你还可以再尝试,但两个季度还不见起色,你就出局了。就她而言,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她只能去某个小镇的地方新闻台做做。也许做天气预报或烹饪节目或‘信不信由你’,她显然不属于CNN。” “如果我没有会错意,你的意思是要解雇她。”斯卡佩塔说,“这不是什么好消息,尤其是在今年的这个时候,经济状况不景气。她知道吗?” “还不知道,请不要跟她提。听我说,我会处理好的。”他倚靠在化妆台的边角上,把手伸进口袋里,“我们想让你来取代她的位置。” “我希望你是在开玩笑,这是不可能的。不管怎么说,也不是你真正想要的。我不是这种舞台的合适人选。” “这是个舞台,没错,是个怪异的舞台。”亚历克斯说,“是她让这个舞台变成了这般模样,不到一年时间她就把节目彻底搞砸了。我们根本不想让你做同种节目,做卡利那种屎头节目,见鬼,不。我们想让你在同一时段主持探案节目,但这是唯一的相似之处了。我们心里有完全不同的想法,我们讨论这件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全体人员想法一致。你应该独树一帜,另辟蹊径,做完全适合你身份的节目。” “适合我的是周六早上,在一栋四周空无一人的海滩边的房子里和一本好书相伴,或在我的办公室里。我告诉过你我只会作为一名分析员来帮帮忙——前提是那不会干涉到我的正常生活或给我造成伤害。” “我们涉及的就是正常的生活。” “还记得我们早先谈过的吗?”斯卡佩塔说,“我们达成的一致意见是不能违背我作为一名法医病理学家的职责。经过今晚的事件,毫无疑问已经违背了。” “你去看博客,看邮件,人们对你的反应是惊人的。” “我不看那些。” “斯卡佩塔因素。”巴恰塔说,“这个名字对你的新节目来说太棒了。” “你所建议的正是我避之不及的。” “你为什么要躲避?这个词已经家喻户晓,成了一句老生常谈。” “我确定不想成为这样的人。”她说,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流露出气恼。 “我的意思是那种轰动效应。每当有什么似乎无法解决的事情发生,人们就想要斯卡佩塔因素。” “那还得多谢你最先让你的人在节目中造了这个词,才造成所谓的轰动效应。那样介绍我,那样介绍我不得不接受的访谈,很尴尬,很误导。” “我送了一份提议到你公寓里。”亚历克斯说,“看看吧,然后我们再谈谈。” <hr /> 注释: 第八章 灯光像一百万小火焰簇在新泽西闪烁,飞机看起来像超新星,它们有些悬挂在黑色的夜幕中,纹丝不动。这是一个幻觉,让本顿想起了露西经常说的:当一架飞机貌似一动不动时,它要么是直冲你而来,要么笔直远离,最好知道它到底要飞往哪个方向,否则你就死定了。 他在自己喜欢的橡树椅里紧张地把身子往前探,椅子摆放在窗户前,窗户俯瞰着宽阔的马路,他又给斯卡佩塔发了一条短信。“凯,别一个人步行回家。请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这是他第三次试图拨通她的电话。她没有回电,她一个小时前就应该到家了。他冲动得只想抓起鞋子、外套跑出门,但那么做不明智。时代华纳中心和哥伦布圆环周边地域广泛,本顿不可能找到她,如果她回来发现他已经走了一定会很着急。最好待着别动。他从椅子上起身,朝南望去,那里是CNN的总部,它那炮铜灰色的玻璃塔泛出深浅不一的柔和白光。 卡利·克里斯宾背叛了斯卡佩塔,纽约市高官将会闹作一团。也许哈维·法雷和CNN联系过,他想当大众新闻编写员,或人们给那些自封电视新闻记者的人取的其他称号。也许像本顿害怕和预料的那样,有人说看到过什么,获得了什么信息。但在一辆出租车里找到分解的头发不会是法雷说的,除非是他胡编乱造的,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言。谁会说这种话?汉娜·斯塔尔的头发根本就没找到。 他再次拨打了制片人亚历克斯·巴恰塔的电话,这次接了。 “我在找凯。”本顿连打招呼都省了。 “她几分钟之前离开了,和卡利一起出去的。”亚历克斯说。 “和卡利?”本顿问,很迷惑,“你确定吗?” “非常确定。她们是同时离开的,一起走出去的。” “你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吗?” “你的声音听起来很着急。一切都好吧?你肯定已经知道了,就是关于黄色出租车和汉娜的消息——” “我打电话不是为那个。”本顿打断了他。 “好吧,其他人都是为这个打电话进来的。那不是我们的主意,是卡利自作主张,这事应该由她负责。我不管她的消息是从哪儿来的,她负有责任。” 本顿在玻璃窗前来回踱步,他对卡利或她的事业毫无兴趣。“凯没有接电话。”他说。 “我可以帮你联系卡利看看。有什么问题吗?” “告诉她我正在试图联系凯,希望她们是在出租车里。” “考虑眼下情况,你这么说真怪。我不知道这时候推荐出租车是否妥当。”亚历克斯说。本顿想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我不想让她步行,我们不想惊动任何人。”本顿说。 “你是担心那个杀手也许会跟踪——” “你不知道我在担心什么,我不想浪费时间讨论这个,我只想让你帮我联系上凯。” “稍等。我现在就给卡利打电话。”亚历克斯说,本顿能听到他在另一部电话上输入了一个电话号码,给卡利发了条语音留言:“……那请尽快给我打电话。本顿正在找凯。我不知道你是否还和她在一起。但情况紧急。”他回到和本顿的通话中,“也许在节目播完后她们忘了开机。” “这是我们住处的门房电话。”本顿说,“一旦你有消息,门房能为我转接。我会把我的单元号告诉你。” 他希望亚历克斯没有使用紧急一词。他把号码告诉了他,想接下来要给马里诺打个电话。他靠后坐下,把手机放在大腿上,他今晚不想和他说话或再次听到他的声音,但他需要他的帮助。高楼大厦透出的灯光投射到哈德逊河上,沿岸的水面上泛出粼粼波光,河流中央暗沉、空洞,看不到一艘驳船,一片空荡、无趣的黑暗,那正是本顿想起马里诺时心中的感受。本顿不确定该干什么,有一会儿他什么都没做。每当斯卡佩塔有危险,他和任何人首先想到的总是马里诺,这让他气恼,就好像马里诺是什么高层领导指定来保护她的人似的。为什么?他究竟为什么需要马里诺? 本顿依然怒火中烧,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他的感受最强烈。在某些时候,他比事发当时的感受更强烈。春天一到,那件事就过去两年了,马里诺的那次出格举动实际上等同犯罪。本顿全都知道,每一个细节都知道,在事情发生后他只能默默面对。马里诺喝醉了,失去了理智,他把一切怪罪到酒精和他所服用的性药上,一个因素叠加另一个因素,总之一大堆的借口。大家都很遗憾,非常难过。本顿颇有风度而且非常人性地迅速处理了那件事,他让马里诺去治疗,给他找到了一份工作。事到如今,本顿本应既往不咎,但他做不到。这件事就像那些飞机中的一架一样悬挂在他头上,明亮、巨大,像颗行星,一动不动,也许要朝他撞来。他是位心理学家,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走不出这个牢笼,或为什么一开始会进入这该死的一行。 “是我。”马里诺在电话响第一声接起时本顿说,“你在哪里?” “在我一团糟的公寓里啊。你是想告诉我刚发生的事情吗?卡利·克里斯宾是从哪里得到那些消息的?伯格知道了一定会大发雷霆,天哪。她在直升机上,还不知道。究竟是谁他妈的向卡利告的密?看样子她不像是无中生有,肯定有人对她说过什么。她究竟是从哪里弄到那张现场照片的?我一直在试图联系博内尔。多么大的惊喜啊,我正在接收语音留言。我肯定这会儿她在忙不迭地接电话,电话线那头说不定是政府高官呢,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是否一个连环杀手正开着出租车在城里游荡。” 马里诺刚才一直在看斯卡佩塔上的“克里斯宾播报”节目,这点不用猜也知道。本顿感到一阵憎恶,接着感觉全无。他不能容许自己陷入黑暗的地狱。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人向卡利通风报信,这显而易见。也许是哈维·法雷,也许另有其人。你肯定博内尔不会——”本顿开口道。 “你是在开我玩笑吗?你认为她会将自己案子的细节爆料给CNN?” “我不了解她,她很担心公众没有得到警告。” “恕我直言,如果她知道你这么评价她会很不高兴。”马里诺说,好像他和博内尔是刚结交的知己。 “你旁边有电脑吗?” “有。干吗这么问。医生怎么认为?” “我不知道,她还没有回来。”本顿说。 “你不知道?你怎么没有和她在一起?” “我从不去CNN,从来没有和她一起去过。她不喜欢我去。你知道她的性格。” “她一个人走过去的?” “不过六个街区而已,马里诺。” “这和远近没关系。她不该这么做。” “好吧,她就是这么做的。每次都是,独自一人走过去的,她很坚持,从她一年前上那档节目开始就一直这样。不愿意乘车,不让我陪她一起去,你以为她在纽约的时候我都在吗?实际上我经常不在。”本顿一个劲地解释,声音听起来很烦躁。他很气恼自己居然要向马里诺解释。马里诺让他感觉到自己是个不称职的丈夫。 “她上电视直播时,我们中的一个应该陪着她。”马里诺说,“她上节目的时间提前几天就做了预告,在网站上,在电视广告上都有,可能有人在节目前后在大楼外等着她。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应该陪着她,就像我保护伯格一样。她上的是电视直播,她什么时间在什么地点再明显不过。” 这正是本顿所担心的。多迪·霍奇。她在节目中给斯卡佩塔打过电话。本顿不知道多迪在哪里。也许在城里。也许在附近。她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就在乔治·华盛顿大桥的另一端。 “让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做吧。我劝你给凯好好上上安全课,看看比起我,她是不是更听你的。”本顿说。 “也许我应该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密切留意她。” “你这样很快就会引起她的反感。” 马里诺没有反应,他本来是可以做出回击的。他可以说斯卡佩塔打心底里不会恨他,否则她早就恨上他了。一年半前,在查尔斯顿的那个春天的晚上,马里诺喝多了,兽性大发,在她家里侵犯她时她就应该恨上他了。本顿沉默不语。他刚说的话悬在空中,就像那些一动不动的飞机中的一架,他为自己说过的话感到抱歉。 “多迪·霍奇。”本顿说,“那个打电话的人来自底特律。我能告诉你我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她给我们送来了一张匿名贺卡,给凯和我。” “如果这是你能告诉我的,那么你肯定有什么瞒着我。让我来猜猜。追根溯源吧。贝尔维尤、克比、麦克连。你的一位病人打现场电话去解释她为什么会读你写的一篇关于清除率的文章。不过她说的全对,再过二十年,什么都解决不了,所有人都会待在机关枪把守的堡垒里。” “我没有发表过那个主题的文章。” 他没有补充说华纳·艾杰发表过。某篇非原创的衍生社论,本顿已经忘记了是刊登在哪份报纸上。他将艾杰视为谷歌Alert那篇胡说八道的文章在维基百科突然出现后,出于自卫,他就一直紧张兮兮。克拉克医生从未告诉过本顿他不知道的信息。 “她是你的一个病人,是不是?”马里诺的声音。天哪,他的声音太大了。 “我不能告诉你她过去究竟是不是。”本顿说。 “使用的是过去式。那么她已经出院了,像布谷鸟一样自由。告诉我,你想让我怎么做。”马里诺说。 “我想最好莫过于去RtCC查查她的底细。”本顿只能想象克拉克医生会怎么说。 “反正我得去那里,明天大部分时间也许都会在那里。” “我说的是今晚,现在。”本顿说,“也许你可以看看那个电脑系统有没有冒出什么我们应该知道的信息。他们允许你远程登陆还是必须去警察局广场?” “不能远程获取数据。” “很抱歉。我也不愿意让你出门。” “去和分析员一起工作是件好事。我不是露西,我到如今还是用两个手指打字,对不同的数据资源和信息直播一窍不通。他们把这叫作跟踪。我正一边和你打电话一边穿靴子,我是为了你出去‘跟踪’的,本顿。” 本顿受够了马里诺想安抚他、想赢得他的原谅、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态度。本顿谈不上友好,甚至不礼貌,他自己也知道,但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这种情况在最近几周变得更糟糕了。也许马里诺直接骂他“去你的”他会感觉更好,也许这样他们就真能既往不咎。 “你不介意我问吧,你怎么会将一张圣诞卡和这位从底特律打电话来的多迪女士联系在一起?是底特律没错吧。”马里诺说,“凯医生知道圣诞贺卡的事吗?” “不知道。” “你回答的是我哪个问题。” “全部。”本顿说。 “这位多迪女士见过医生吗?” “据我所知没见过。她不是冲着凯来的,是冲我。给CNN打电话是因为我。” “是的,我知道,一切都是因为你,但我问的不是这个。”他这是在攻击,像一根手指戳中了本顿的胸膛。好吧,继续,发怒。回击。 “我认得她的声音。”本顿答道。 要是换作从前,他们两个也许会到外面好好干一架。原始行为也有可取之处,那就是能洗清罪恶感。 “在一张圣诞贺卡上?我不懂。”马里诺继续道。 “是一张音乐贺卡。你一打开,就会开始播放一份录音。录的是多迪·霍奇用极不协调的圣诞曲调唱的歌。” “你还保留着吗?” “当然。那是证据。” “什么的证据?”马里诺想知道。 “你就说你在电脑上找到了什么吧。” “我再问一遍。医生不知道多迪·霍奇这个人物,也不知道什么贺卡?” “她不知道。你在RtCC上找到了什么请告诉我。”本顿不能亲自去调查此事,他没有权利,他憎恶这一点。 “你的意思是我一定会发现什么,这就是你作出这项提议的原因。”马里诺说,“你已经知道我会发现什么。你意识到你这么保密浪费了我多少宝贵的时间吗?” “我不知道你会发现什么。我们只需确保她没有威胁性,没有因为什么事在某地被捕过。”本顿说。 马里诺将会发现一份多迪在底特律被捕的记录,也许还有其他事情。本顿不再是警察了,只能找人代他去做,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无法忍受。 “我只是担心有些精神不稳定的人对名人太感兴趣。”本顿说。 “比如,除了医生外还有谁?多迪这么做真正针对的是你。除了你还有谁?你想到其他名人吗?” “比如,电影明星。假设,一个像海普·贾德的电影明星。” 沉默,接着马里诺说:“你提起他有点意思。” “为什么?” 马里诺知道什么? “也许你应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提到他。”马里诺说。 “照我说的做,看看在RtCC能找到什么?”本顿已经说得太多了,“你知道,我没有资格调查。” 他和病人在房间一起坐下时,甚至都不能要求看病人的驾照,不能拍打某人让其蹲下,不能命令对方交出武器,不能调查背景。什么都不能做。 “我会去查看多迪·霍奇的资料。”马里诺说,“我会去查海普·贾德的资料。如果你还有什么感兴趣的,请告诉我。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很高兴自己不是什么侧写师,不需要受所有那些狗屁限制,否则我会发疯。” “如果我现在还是侧写师,我就不会有限制,我也不会需要你来替我跑腿。”本顿恼火地说。 “我能先于你和医生谈谈吗?我跟她讲多迪的事没关系吧?” 想到自己还没有和斯卡佩塔谈过,马里诺却捷足先得,本顿感到怒火中烧。 本顿说:“如果出于某种原因你先于我和她谈了,那请你告诉她我一直在试图联系她,对此我将不胜感激。” “我听到了,我这就出去。”马里诺说,“我有点吃惊她居然还没有回来,我会叫几个小组的警察留意下。” “除非你想新闻上到处报道,否则我不建议你这么做。还记得她和谁在一起吗?她是和卡利·克里斯宾一起离开的。如果警察到处找她们,你想卡利明晚的节目上将会用什么新闻导语?” “我猜会是曼哈顿的出租车惊恐狂潮。” “你现在就在想大标题吗?”本顿说。 “不是我,他们已经这么说了,讨论黄色出租车在那两件案子中的联系。整个假日期间我们在新闻上听到的有可能都是这个。也许医生和卡利停在哪里喝咖啡或干什么去了。” “我想象不出在卡利做出那种事后,凯还会愿意和她一起去喝咖啡。” “如果你还有其他需要请给我打电话。”马里诺挂掉了电话。 本顿又试拨了一次斯卡佩塔的电话,但直接转接到了语音信箱。也许亚历克斯说得对,她忘记把手机开机了,没有人提醒她,也可能是电池没电了。无论怎么解释,这都不像她。她肯定有心事。她知道他在特定时段等她,在路上是不会切断联系的,这不是她的习惯。亚历克斯也没有回话。本顿开始研究起他给斯卡佩塔一个小时前上的“克里斯宾播报”节目做的录像,同时打开膝盖上的电脑笔记本里的视频文件,这是十一月中旬他在麦克连医院做的一份录像。 “……有一天早上,我读到本顿·韦斯利,也就是凯那位德高望重的法医心理学丈夫写的一篇文章……”多迪喘着粗气的空洞声音从平板电视上传来。 本顿一边看着他们位于中央公园西边的战前公寓里闲置的壁炉上方悬挂的电视里的斯卡佩塔,一边快进笔记本电脑里的视频文件。她看起来美艳惊人,五官精致的脸,比实际年龄年轻,金发随意披搭,头发摩擦着一件合身的藏青色中略带一点紫红的西服裙的领子。看着她,本顿感到五味杂陈又忐忑不安,接着他用心聆听膝盖上笔记本电脑中播放的多迪·霍奇的录音。 “……你多少能感受到一点,对不对?你的处境几乎和我一样,对不对?本顿?”一个高大健壮的女人,穿着邋遢,灰发扎成了一个圆髻,面前摆放着黑色封面的魔法书,封面上点缀着黄色星星,“当然,这和家里有个电影明星不同,但你毕竟有凯。我希望你能告诉她,她上CNN时我从来都没有错过。他们为什么不让你和她一起上节目,而找那个自命不凡的顽固派华纳·艾杰,他戴的助听器像肉色的蚂蟥搭在他耳后。” “你好像恨他。”因为多迪之前作过类似的评论。 本顿看着视频中自己的样子,坐姿僵硬,高深莫测,身着规整的黑色西服,系黑领带。他很紧张,多迪感觉到了。她正在享受他的不自在,似乎凭直觉就知道提起艾杰会让本顿局促不安。 “他有他的机会。”多迪笑了,但眼神波澜不兴。 “什么机会?” “我们居然会认识同一个人,他应该感到受宠若惊……” 本顿当时没有过多去想她说的话,他一门心思只想逃离那间会谈室。现在他收到了一张音乐贺卡,多迪给CNN打了电话,他暗自揣测多迪说艾杰的那番话究竟意有何指。本顿和多迪共同认识的人应该是华纳·艾杰,但她怎么会认识他的?也许她不认识。也许认识艾杰的是她底特律的律师。在麦克连时,她的律师,一个名叫拉福什的人,要求艾杰来当她的评估专家。拉福什说话慢条斯理,声音像法裔路易斯安那州人,似乎早就做好了安排。本顿从来没有见过他,对他一无所知,但他们在电话上交谈过几次,每次都是拉福什用寻呼机和他联系,找他核实他口中的“我们的女孩”表现如何,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取笑一位能讲像《杰克和豌豆茎》一样长的故事的客户。 “……真遗憾你这么平庸、粗鲁……”多迪的声音从壁炉上方的电视里传来。 镜头对准了斯卡佩塔,她一边听一边心不在焉地摸着耳机,接着把手放回到桌上,平静地交握在一起。这个动作只有像本顿这样熟悉她的人才能看懂,她在竭力克制自己。他应该提醒她的。去他妈的hIPAA法案的规定和保密性。他克制着想冲出去、冲进十二月的寒夜去找自己妻子的念头。他看着,听着,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爱她。 <hr /> 注释: 第九章 哥伦比亚广场的灯光把中央公园的暗影往后推,在通往公园的大门附近,缅因州纪念碑的喷泉和镀金的哥伦比亚雕像无比凄凉。 假日市场的红色售货棚关闭了,这个季节的人流量急遽减少,书报亭周围一个鬼影子都看不到,甚至连日常巡逻的警察也悄无踪迹,只看到一个看上去无家可归的老人,身子包裹在层层叠叠的破衣烂衫中,睡在一条木凳上。风驰电掣的出租车车顶灯上打着广告,公寓和旅店外客车排成了长龙。斯卡佩塔的目光无论投向哪里都能看到经济低迷的景象,记忆中再没有比这更不济的时光了。她出生在迈阿密边远地区的一个穷苦家庭,但那种感觉不同,因为当时那里的人并非个个捉襟见肘。只有他们,只有斯卡佩塔一家,他们是在困苦中挣扎的意大利移民。 “你能住在这里不是太幸运了吗?”和斯卡佩塔在明暗不定的灯光下沿着人行道行走时,卡利从她的外套翻领上朝斯卡佩塔看来,“你收入不菲。或者你住的是露西的公寓。如若她能上我的节目谈谈计算机取证调查就太完美了。她和杰米·伯格还是好朋友吗?我有天晚上在猴子酒吧和她们见过面。不知道她们提过没有。杰米拒绝上我的节目,我不打算再开口邀请,这实在不公平,我从不勉强人。” 卡利也许还不知道她不会再主持什么节目了,至少她不能再当那档节目的主持人。也许她是想从自己这里打探虚实,因为她怀疑CNN在她背后搞什么小动作。当她和亚历克斯走出化妆间,发现卡利正在距离门不到两英尺的过道里等他们时,斯卡佩塔感到很烦恼。表面上看,她那一刻正打算离去,她应该和斯卡佩塔一起走,而实际上这没有丝毫意义。卡利并不住在这附近,而是住在康涅狄格州的斯坦福。她不步行、乘坐火车或出租车,总是坐公司提供的汽车。 “自从去年她上‘美国早晨’节目之后就再没有上过电视。我不知道你是否看过。”卡利跳过一块块脏兮兮的冰块,“她检举的那宗虐待动物案,和宠物连锁店有关的。CNN请她上节目谈过,她能赏脸真难得。她很生气,因为有人问了很刁钻的问题。猜猜看,结果受处分的人是谁?是我。如果是你邀请,也许她会同意上节目。你的人脉那么广,我敢说你能说服任何你想邀请的人。” “我给你叫辆出租车吧?”斯卡佩塔说,“这不是你回家的路,我一个人走没关系,就在前面。” 她想给本顿打电话告诉他为什么她这么长时间还没到家,让他不要担心,但她不知道她的黑莓哪里去了。她肯定是把它落在了公寓里,也许放在了主浴室的水池边。截至当前,她已经考虑过好几次借卡利的手机,但这意味着用卡利的手机拨打一个没有公开的私人电话号码,就算斯卡佩塔不知道别的,但经过了今晚,她至少懂得一点,卡利这个人不可信。 “我很高兴露西没有和麦道夫一起投资,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卡利接着说。 脚下一辆列车叮叮当当驶过,热气从格栅里冒上来。斯卡佩塔不打算上当,卡利是在投石问路。 “我在该抛的时候没有抛,一直等到道琼斯指数跌到八千以下。”卡利继续道,“现在就成了这样,有时候像苏茜·欧曼这样的高手也难免失手,我应该问问她的建议吗?露西损失了多少?” 她那口气就好像斯卡佩塔知道,而且会告诉她似的。 “我知道她在计算机和投资方面发了财,她一直跻身福布斯排行榜,在前一百名内。但现在不是了。”卡利继续道,“我发现她不再在排名中了。她曾经,好吧,不久之前,难道不是托了高速发展的技术和自她还裹着尿布时起投资各种软件的福,身价超几十亿?而且,我确定一直有贵人给她提供良好的投资建议,至少过去是这样。” “我不看福布斯排行榜。”斯卡佩塔说,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在经济方面,露西对她并不那么坦白,斯卡佩塔也不问。“我不谈论我的家人。”她补充道。 “你不谈的事情还真多啊。” “到了。”她们已经走到了斯卡佩塔的公寓大楼,“你自己小心,卡利。祝你度过一个快乐的节日和新年。” “公事公办,对吧?这样很公平,别忘记了我们是朋友。”卡利抱了抱她,她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斯卡佩塔走进了光洁大理石铺就的大楼大堂,手伸进外套口袋找钥匙,隐约想起她最后把黑莓放在了哪里。她肯定吗?她想不起来了,她试着回忆今天晚上干过什么。她今晚用过手机吗,也许在CNN掏出来过,然后落在哪里了?不,她确信自己没有。 “你在电视上表现不俗。”是新近雇用的年轻门房,他穿着整洁的蓝制服,看起来精神抖擞,冲她微笑,“卡利·克里斯宾给你出难题了对不对?换作是我,我会发疯。有东西给你。”他把手往下伸向桌后,斯卡佩塔想起他名叫罗斯。 “刚送来的?”她说,“这个时候?”接着她想起来了,是亚历克斯送来的那个提案。 “这个城市从不休眠。”罗斯把联邦快递包裹递给她。 她走进电梯,按下了二十层,扫了一眼空运单,然后更仔细地看了看。她寻找包裹是亚历克斯从CNN送来的证明,但上面没有寄件人地址,她自己的地址写得也很异常: 市首席法医 称她为高谭市首席法医很讽刺。这个包裹很古怪。字迹一笔一画,看上去像印刷字体,几乎像是用电脑打出来的,但她能辨别出不是,她能感觉到操纵握笔的那只手的人充满嘲讽的智慧。她寻思着这个人怎么会知道她和本顿在这栋大楼里有间公寓。他们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从未对外公开,也没有登记。随着警觉性不断提高,她意识到寄件单还附在空运单上,这个包裹不是联邦快递送来的。上帝啊,千万别是颗炸弹。 电梯是旧的,华丽的黄铜门,镶嵌着木天花板,速度慢得让人痛苦,她想象着一声沉闷的爆炸声,电梯从黑暗的电梯井往下疾驰,撞击到底部。她闻到一股难闻的柏油似的化学气味,像石油助燃剂,甜腻但令人恶心。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包裹,不确定里面是什么,有点恍惚,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柴油、佛尔酮、过氧化丙酮、C4塑胶炸药和三硝酸甘油酯,她熟悉这个气味,深知其危险性。她学过防火防爆,九十年代末在法医学校任过教,当时露西是反恐特勤队的特工,而斯卡佩塔和本顿则是反恐特勤队国际反应小组成员。那是在本顿死而复生前的事。 银发,烧焦的人肉和骨头,他的百年灵手表泡在费城火灾现场乌黑的肥皂水里,她当时的感觉仿佛世界末日已经来临。她以为那是本顿的残骸。他的遗物。她没有丝毫怀疑,认定他死了,因为她理应这么做。纵火和助燃剂肮脏难闻的气味。空虚在她面前大张着嘴,仿佛永远不能穿透,只留下孤独和痛苦。她害怕虚无,因为她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年复一年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她的头脑依然坚强,但心却变得疲惫虚弱。那是何种感受呢?本顿依然问她这个问题,但没有以前那么频繁了。他一直在躲避尚多内家族,躲避有组织的犯罪团伙和杀人犯,当然也一直在保护她。如果他有了危险,她难免会受牵连。好像他不在她身边她反倒越安全。倒不是说他要求她远离自己。最好人人都以为本顿死了,联邦警局说。上帝保佑,千万可别是颗炸弹。石油,沥青味,煤焦油发出的刺鼻汽油味,环烷酸,是一种凝固汽油。她的眼睛开始流泪,她感到恶心。 黄铜门开了,她尽量不去挤那个包裹。她双手颤抖。她不能把联邦快递的纸箱留在电梯里。她不能把它放下,不能在将其他居民或大楼雇员置于危险处境的情况下摆脱它。她的手指紧张地摸索着钥匙,心扑通狂跳,不停分泌唾沫,几乎不敢呼吸。金属撞击着金属。摩擦,静电,能看见静电火花。慢慢深呼吸,保持平静。一声巨响,公寓门打开了。上帝保佑,千万别被我猜中了。 “本顿?” 她走进里侧,让门大开着。 “喂,本顿?” 她小心翼翼将联邦快递纸箱放在他们空荡荡的起居室的茶几中央,起居室装饰高雅,里面摆放的家具各具使命。她想象一颗巨大的塑胶炸弹爆炸,扬起锐利的碎片往二十层楼下掉去。她拿起一个艺术玻璃雕像,一只色彩鲜艳的波纹状碗,她将碗从茶几上拿下来,放在地毯上,确保从门口到快递纸箱之间道路畅通。 “本顿,你在哪里?” 在他一贯靠窗眺望纽约上西区和哈德逊河的莫里斯牌躺椅上放着一叠文件。远处,飞机盘旋在泰特波罗机场灯火辉煌的跑道上方,看起来像飞碟。露西也许正在驾驶她的直升机,飞往纽约,飞往威斯特彻斯特郡。斯卡佩塔不喜欢露西夜间飞行。如果马达失灵她还能启动自动运转,但她怎么能看得清降落地点?如果她在绵延数英里的森林上空马达失灵了该怎么办? “本顿。” 斯卡佩塔穿过大厅朝主卧走去。她深吸了几口气,不停地吞咽,试图放慢心跳,平息恐慌。她听到马桶抽水的声音。 “天哪,你的手机到底是怎么回事?”本顿问道,随即出现在卧室门口,“你收到我的短信了吗,凯?究竟出了什么事?” “别靠近我。”她说。 他还穿着西装,看不出价格的朴素深蓝色法兰绒料子,他在牢房或法医部门从不穿贵重服饰,他对会给犯人和病人留下什么印象很慎重。他取下了领带,脱下了鞋子,白色衬衣在领口处解开了,没有塞进裤子。他的银发像是用手指耙梳过。 “发生什么事了?”他说,站在门口没有动,“有事情发生。发生了什么事?” “穿上鞋子和外套。”斯卡佩塔说,清了清喉咙,“别靠近,我不知道身上沾到了什么。”她迫切地想要用漂白剂溶液擦洗手,祛除身上的异味,洗个长长的热水澡,卸下层层妆容,用洗发水洗净头发。 “发生什么事了?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是不是有事情发生?我一直在联系你。”本顿在门口立成了一具雕像,脸色煞白,双眼越过她,朝前门望去,好像害怕有人跟她一起进来。 “我们得离开。”她脸上的电视浓妆油乎乎的,像胶水一样,令人腻味。她闻到了那股气味,她认为自己闻到了。沥青、硫磺的分子渗透在她的妆容里、她的发胶上、她的鼻子后面。火和硫磺的气味。 “是底特律打现场电话的那个?我一直试着联系你。”本顿说,“发生什么事了?有人干了什么吗?” 她脱下外套和手套,丢在大厅里,用脚踢开,说:“我们得离开。立刻。我收到了一个可疑的包裹,在客厅里。给我们俩拿两件暖和的外套来。”别恶心,别吐。 他走进卧室不见了,她听到他进了他的衣柜,衣架沿着金属杆移动发出刮擦声。他拿着两双旅行靴、一件羊毛外套和一件他久未穿过的滑雪衫重新出现了,滑雪衫的拉链上还沾着一张门票。他把滑雪衫递给她,两人匆匆穿过走廊。本顿看着大开的门脸绷紧了,他看着起居室里的联邦快递纸箱和东方地毯上的玻璃艺术碗。如果真有爆炸,开窗能将压力和伤害减至最小。不,你不能。别进起居室。别靠近茶几。别慌张。撤离公寓,关上门,别让其他人进去。别弄出噪音。别引起惊恐。她轻轻关上门,没有上锁,以便警察进去。这一层还有其他两套公寓。 “你有没有问门房这东西是怎么送到的?”本顿说,“我整晚都在家。他们没有给我打电话说有包裹。” “直到上了电梯我才发现一些具体细节。不,我没有问。包裹有一种奇怪的气味。”她穿上了他的滑雪衫,整个身子都包裹其中,衣服几乎到了膝盖上。阿斯彭。他们最后去那里是什么时候? “什么气味?” “一种甜腻的像沥青、烂鸡蛋的气味。我也说不上来,也许是我想象的。还有空运单,包裹上的地址。我不应该把它拿到楼上的,我应该把它留在门卫桌上,让罗斯离开,让所有人都离开,直到警察到来。天哪,我真蠢。” “这不能怪你。” “噢,我很蠢。我被卡利·克里斯宾弄得精神涣散,变得愚不可及。” 她按响了距离他们公寓最近的那套公寓的门铃,是靠角落的一套,房主是名服装设计师,他们只打过照面。这里是纽约。人们可以毗邻而居数年却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想他不在。”斯卡佩塔说,按了门铃,在门上敲了敲,“我最近都没有看见过他。” “地址是怎么写的?”本顿问道。 她告诉他寄件单还贴在包裹上,称呼她为高谭市的首席法医。她一边再次按下门铃一边描述寄件人的笔迹。接着他们朝第三套公寓走去,这里面住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十年前曾是一名喜剧演员,最为人知的是上过几次“杰基·格里森秀”节目。她的丈夫约一年前去世了,对于朱迪这个人,斯卡佩塔知道的仅限如此。她有只非常神经的小贵宾犬,斯卡佩塔一按响门铃它就开始尖锐地狂吠起来。朱迪打开门时感到很吃惊,并不特别高兴。她挡在门口,好像里面藏匿着情人或逃犯,不想被人窥见,那只狗上蹿下跳,在她的脚边飞快跑动。 “有什么事吗?”她说,用探询的眼神望着本顿,他穿上了外套,但脚上只穿着袜子,手里拎着靴子。 斯卡佩塔解释说她需要借下电话。 “你们没有电话?”朱迪说话有点口齿不清。她骨骼精致,但一脸醉态,是个酒鬼。 “我们不能使用自己手机或我们公寓的电话,我们现在没时间解释。”斯卡佩塔说,“我们需要借用你的陆上通讯线。” “我的什么?” “你的家用电话,然后你得和我们一起下楼去。情况紧急。” “我才不去,我哪里都不去。” “有人给我们送来了一个可疑包裹。我们需要使用你的电话,这层楼上的所有人都得尽快下楼去。”斯卡佩塔解释道。 “你为什么要把它拿到这里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斯卡佩塔闻到了浓重的酒气。她不用猜也知道会在朱迪的药柜里找到什么药方。狂躁抑郁,药物滥用,生活没有寄托。她和本顿走进了镶木板起居室,里面摆满了法国古董和西班牙雅致牌瓷偶——一对浪漫的恋人坐在凤尾船和马车里,坐在马背上,在荡秋千,在亲吻交谈。一个窗棂上挂着一幅精致的水晶耶稣诞生图,另一个摆放着皇家道尔顿制造的圣诞老人,但没有灯光、圣诞树或七连灯大烛台,只有收集的物品和辉煌往昔留下的照片,其中包括古玩柜中摆放的一个艾美奖奖杯,柜子用了马丁漆抛光,上面手工雕刻着丘比特和情人的图像。 “你公寓里发生什么事了?”朱迪问道,她的狗在一旁尖声狂吠。 本顿不请自入,走到涂金木电视机柜上的电话前,凭记忆按下了一串电话号码,斯卡佩塔非常肯定自己知道他想联系谁。本顿素来处理紧急状况高效又谨慎,他将这比喻为“把毒品直接注入静脉”,即直接传达信息或获取信息,就目前情况来看,目标指的是马里诺。 “他们送来了个可疑包裹?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这里的保安是干什么吃的?”朱迪继续道。 “也许里面什么都没有,但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小心为妙。”斯卡佩塔安慰她说。 “你到了总部没有?好吧,先别管那个了。”本顿指示马里诺,补充说有可能有人给斯卡佩塔送来了一个危险的包裹。 “我想,像你这样的人,肯定经历过各种各样的荒唐事。”朱迪穿上了一件长外套,修剪齐整的灰兔毛皮,扇形的袖口。她的狗上蹿下跳,朱迪从一个锻木陈列架上拿拴狗的皮带时,它叫得更疯狂。 本顿弓起肩膀,一边用空闲的那只手穿靴子一边说:“不,是在一个邻居的公寓里。我们不想使用自己的电话,不想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发出电子信号。说是联邦快递送来的,包裹放在茶几上。我们这就下楼。” 他挂断了电话,朱迪迈着蹒跚的步子,弯腰去抓套在卷毛小狗衣领上的皮带,衣领和蓝色皮带颜色很搭,一把爱马仕锁,锁上也许雕刻着那只神经过敏的狗的名字。他们出了门,上了电梯。斯卡佩塔闻到了甘油炸药辛辣甜腻的化学气味。是幻觉。她的想象。她不可能闻到甘油炸药。没有甘油炸药。 “你闻到什么气味了吗?”她问本顿,又对朱迪说,“很抱歉把你的狗弄得紧张兮兮。”她的本意是想叫朱迪让那条该死的东西闭嘴。 “我没有闻到什么气味。”本顿说。 “也许是我的香水。”朱迪嗅了嗅手腕,“噢,你指的肯定不是什么好气味。但愿没人给你送来什么恐怖袭击的东西。你为什么要把它带到楼上来?这对我们其他人公平吗?” 斯卡佩塔意识到自己把手提包留在了公寓里,在入口内侧的桌上。她的钱包和证件全在里面,而门没有锁。她怎么也想不起她的黑莓手机到底丢哪里了。她应该先检查包裹再带上楼的。她究竟是中了什么邪? “马里诺在路上,但不会先于其他人到达。”本顿说,懒得跟朱迪解释马里诺是谁,“他是从市中心,从总部,从应急处来的。” “为什么?”斯卡佩塔看着楼层慢慢向下。 “RtCC。在做数据调查或正要去做。” “如果这是合作公寓,我们不会投票选你。”朱迪把气撒在斯卡佩塔身上,“你跑去上电视,拿那些可怕的案子夸夸其谈,看看结果发生了什么。你把包裹带回了家,让我们其他人也跟着担惊受怕。疯子最喜欢找你们这样的人。” “但愿没事,我很抱歉惊扰了你,还有你的狗。”斯卡佩塔说。 “再没有比这更慢的电梯了。平静下来,弗雷斯卡,别闹。你知道它只会叫,实际上连只跳蚤都不会伤害。我不知道你们想让我去哪里。我想是休息室,我可不想在休息室里枯坐整晚。” 朱迪笔直向前盯着电梯的黄铜门,脸不高兴地拧着。本顿和斯卡佩塔没有再说什么。斯卡佩塔想起了很久没去想的画面和声音。追忆往昔,回到九十年代末,回到还在烟酒枪械管制局的年代,生活水深火热,无比悲惨。飞机低空飞过低矮的松树和沙地,旋翼桨叶从空中划过,发出有节奏的声音,向下俯瞰,沙地状似雪花。金属般闪亮的航道水面被风吹起皱纹,受惊的鸟在雾霭中疾驰,如飘洒的胡椒粉,鸟儿朝佐治亚州格林柯的旧飞艇站飞去,在那里,烟酒枪械管制局设定了爆炸范围,建了突袭房、水泥掩蔽壕和燃烧基站覆盖区。她不喜欢法医学校。自从费城发生那场火灾后再没有在那里任教,也退出了烟酒枪械管制局,露西也是,她们俩在没有本顿的情况下继续生活。 现在他在这里,在电梯里,好像斯卡佩塔的一段过去不过是一场噩梦,一场离奇的梦,一场她没有忘却也无法忘却的梦。她没有再在法医学校任教,她是在躲避,她深受身体被炸得七零八落的画面困扰。闪光灼伤和弹片,大面积软组织撕脱,骨头被炸成碎片,空洞的器官被撕伤割裂,手上沾满血块。她想起她带到公寓里去的那个包裹。她当时满心烦恼的都是卡利和亚历克斯向她透漏的消息,太专注于思考爱迪生给她在CNN安排的事业,过于粗心大意了。她应该立即注意到空运单上没有寄件人地址,寄件单还贴在包裹上。 “它叫弗雷斯卡还是弗雷斯科?”本顿问朱迪。 “弗雷斯卡。像‘Soda’里的‘a’的发音。巴德把它装在一个面包盒里走进公寓时,我手里正拿着一杯酒,那是他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起初是这么想的,盒子上全是孔,我想里面是个蛋糕,接着它叫了起来。” “我猜到它一定会。”本顿说。 弗雷斯卡开始拉皮带,尖声犀利地狂吠起来,声音刺穿了斯卡佩塔的耳朵,深深捅进了她的大脑。它不停地分泌唾沫,心狂跳不止。别吐。电梯停了,沉重的黄铜门“吱呀”开了。红色和黄色的灯光从休息室的玻璃前门穿透出来,几个穿着深蓝色作战服、战术夹克和靴子的警察走进来时,刺骨的寒风一并灌入,他们战术腰带上沉甸甸地别着电池座、弹夹包、警棍、手电筒和装在皮套里的手枪。一个警察两只手分别推着一辆行李推车出门。另一个警察径直朝斯卡佩塔走来,好像认识她。一个大个子男人,很年轻,黑发,黑皮肤,肌肉结实,夹克上的一块布条上镶着金色星形和拆弹小分队的卡通红色炸弹图形。 “斯卡佩塔医生吗?我是陆军中尉阿尔·洛博。”他说,握了握她的手。 “这里发生什么事了?”朱迪质问道。 “夫人,我们需要你赶紧撤离这栋大楼,在我们没有清除完之前不要进来。这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 “要多久?天哪,这不公平。” 陆军中尉打量着朱迪,好像觉得她面熟。“夫人,请去外面。外面有人会给你带路……” “我不能在这么冷的天带着我的狗待在外面,这显然不公平。”她对斯卡佩塔怒目而视。 “隔壁的酒吧如何?”本顿建议道,“它去那里没关系吧?” “他们不容许狗进酒吧。”朱迪愤怒地说。 “如果你对他们好声请求我敢肯定他们会答应的。”本顿把她送到前门。 他回到斯卡佩塔身边,抓住了她的手,大堂突然变得一片混乱,满室喧嚣,冷风四窜,电梯门“叮当”一声开了,拆弹分队的成员朝楼上去了,要立即开始撤离斯卡佩塔和本顿公寓楼上楼下以及左右两侧的住户,即陆军中尉所称的“目标”人员。他开始像打机关枪似的连珠炮发问。 “我非常肯定我们那一层已经没有人了,就是二十层。”斯卡佩塔回答道,“我们的邻居没有应门,好像不在家,但你可以再去检查看看。另一个邻居就是她了。”她指的是朱迪。 “她看起来像某个人。那些旧节目中的一个,比如‘卡瑞·贝纳特’。你们上面只有一层吗?” “有两层。我们楼上还有两层。”本顿说。 透过玻璃,斯卡佩塔看到有更多应急卡车开过来了,车身是白蓝相间的条纹,其中一辆后面拖着辆很轻的挂车。她意识到车道两向的交通都停了。警察封锁了中央公园西边的这一块。柴油发动机大声轰鸣,汽笛呼啸,声音越来越近,他们这栋大楼周边开始变得像电影场景,卡车和警车列队排在大街上,卤素灯从基座和拖车上闪耀出来,红蓝色的紧急频闪仪不停闪动。 拆弹小分队的成员打开了卡车两侧的储藏箱的门,抓起派力肯安全箱、罗科包和麻袋、警察制服、工具,抱着一堆的东西小跑上台阶,将它们堆放在行李推车上。斯卡佩塔的胃部总算平静下来了,但当她看到一名女拆弹技术员打开储藏箱,拎出一件紧身短上衣和一条裤子,瞥见衣架上挂着大约八十磅沉甸甸的带衬垫黄褐色防火盔甲时,斯卡佩塔感到胃里一阵冰凉,那是一件防弹衣。一辆没有标记的黑色越野车开过来了,另一名技术人员钻了出来,从车后放出他那条巧克力色的拉布拉多犬。 “我需要你尽可能详细地为我们提供这个包裹的信息。”洛博正对站在桌后的门房罗斯说,罗斯看上去一脸茫然,吓得不轻,“但我们需要先将它拿到外面去。斯卡佩塔医生,本顿?你们能跟我们一起来吗?” 他们一行四人走到了外面的人行道上,那里的卤素灯闪亮刺目,刺伤了斯卡佩塔的眼睛,柴油发动机的喧嚣声好比地震回响。巡逻队和紧急勤务小组的警察正在用犯罪现场胶带封住这栋大楼的周边,人们三三两两地在马路对面集合,没入公园深处的阴影里,坐在墙头,兴奋地交谈,用手机拍照。外面很冷,极地风暴从一栋栋大楼上吹下,但空气感觉不错。斯卡佩塔的头脑开始变得清醒,她能更顺畅地呼吸了。 “描述看看那个包裹。”洛博对她说,“有多大?” “中等大小的联邦快递盒子,估计长十四英寸,宽十一英寸,也许有三英寸厚。我把它放在起居室的茶几中央了。包裹和门之间没有东西,所以你们很容易接近它,如果必要的话,你们可以用机器人。我没有锁门。” “你估计有多重?” “最多一点五磅。” “你移动它时里面的东西会移动吗?” “我没怎么动它,也没感觉到里面有东西移动。”她说。 “你听到或闻到什么了吗?” “我没有听到什么,但我感觉闻到了某种气味,一种类似于汽油的味道。沥青味,但很甜腻,刺鼻,也许是一种含硫磺的烟火味。我不能太准确识别,但那种难闻的气味让我不停流眼泪。” “你呢?”洛博问本顿。 “我没有闻到什么,不过我没有靠近。” “包裹交到你手上时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洛博问罗斯。 “我不知道。我有点感冒了,鼻子好像堵住了。” “我穿的外套和戴的手套,”斯卡佩塔对洛博说,“放在公寓的过道地板上。你也许可以装进包里一并带走,看看上面有什么残留物。” 陆军中尉没有细问,但她已经给他提供了许多信息。根据包裹的大小和重量,里面装的东西不超过一点五磅,而且对移动不敏感,除非有什么设定好的时间模式已经装在了一个档位开关上。 “我根本没注意到什么异常情况。”罗斯语速飞快,看着大街上的戏剧性场景,灯光打在他孩子气的脸上,“那个家伙把包裹放在柜台上,然后转身离开了。接着我就把它放在桌后,没有放到后面去,因为我知道斯卡佩塔医生很快就会回到大楼里。” “你怎么知道的?”本顿问道。 “休息室有台电视机。我们知道她今天晚上上CNN……” “我们是谁?”洛博想知道。 “我、门卫还有一个跑步者。她出发去CNN的时候我刚好在这里。” “描述下那位联邦快递员。”洛博说。 “黑人,穿着黑色长大衣,戴着手套,头上戴着一顶联邦快递帽,拿着个写字板。不确定有多大年纪,但不老。” “你之前从来没见过他在这栋大楼或这个片区收送快递?” “没有。” “他是步行来的,还是在大楼前面停放了货车或卡车?” “我没有看到货车什么的。”罗斯答道,“通常他们能在哪里找到停车位就把车停在哪里,然后步行过来,这很平常。就我看到的是这样。” “你是说你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联邦快递的?”洛博说。 “我不能证明。但他没有做什么让我起疑的事。我知道的就是这样。” “然后怎么了?他放下包裹,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离开了。” “当即离开了?他径直走向大门?你确定他没有逗留?没有在周围晃荡,走近一个楼梯井或到大堂里坐了?” 紧急勤务小组的警察下了电梯,护送其他居民离开大楼。 “你肯定那个联邦快递员走进来,直接走到你桌前,然后转身就径直出去了?”洛博问罗斯。 罗斯吃惊地瞪着朝大楼开来的车队,巡警车护送着一辆十四吨重的车载拆弹全密封容器。 他惊叫道:“天哪……我们是遭遇了恐怖袭击还是怎么的?这么大动干戈全都因为那个联邦快递盒吗?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他有没有可能走到你们大堂的那棵圣诞树边上?你肯定他没有靠近电梯?”洛博坚持问道,“罗斯,你留意了吗?因为这点很重要。” “我的天哪。” 白蓝相间的条纹拆弹卡车,后面装着温度控制阀,用一块黑色防水油布盖着,停在大楼的正前方。 “一点小事都能产生重大影响,最微不足道的细节都举足轻重。”洛博说,“所以我再问你一遍。那个联邦快递员,他有没有去什么地方?哪怕是一秒钟?去了趟厕所?去喝了一杯水?他看了大堂的圣诞树下面有什么?” “我觉得没有。天哪。”他呆呆地看着拆弹车。 “你觉得没有?这不太好,罗斯。我需要你百分百确信他有没有去哪里。你明白为什么吗?我来告诉你。无论他去过哪里,我们都要去检查,以确保他没有在人们没想到的地方放什么装置。我和你讲话的时候请看着我。我们要检查你们监控摄像头里的录像,但如果你现在就能把看到的告诉我,那将快很多。你确定他走进大堂时没有带其他东西?告诉我每一个细节,哪怕是最小的都不能漏掉。然后我会去看录像。” “我很肯定他是直接进来的,把盒子递给我后就径直走出去了。”罗斯对他说,“但我不知道他在大楼外面有没有干过什么或去过其他什么地方。我没有跟踪,我没有理由这么做。监控摄像头系统的电脑在后面。我能想起的只有这么多。” “他离开时是朝哪个方向走的?” “我看到他从这扇门走出去的。”他挥舞一只手指着玻璃前门,“就是那里。”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九点过一点。” “那么你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两个小时前,两小时十五分钟前。” “我想是的。” 本顿问罗斯:“他戴手套了吗?” “黑色手套,上面也许有兔毛。当他把盒子交给我时,我想我看到毛从手套里冒出来。” 洛博突然离开他们,拿起他的无线电设备。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其他的——有没有——关于他的穿着?”本顿问罗斯。 “黑衣服。好像穿的靴子和裤子也是黑色的。一件长外套,这个你们已经知道了,像是一直拖到膝盖下。黑色,翻领,戴着手套,我刚才说过了,是带毛的,还戴着联邦快递员的帽子。就这些了。” “有没有戴眼镜?” “某种有色眼镜,闪光的。” “闪光的?” “你知道的,就是会反光。还有一点,我刚刚想起来。我想我闻到了香烟味,也许是火柴,也许他在抽烟。” “我想你鼻子堵塞了,闻不到气味。”本顿提醒他。 “我只是头脑中跳出这个想法。我想也许我的确闻到了某种类似香烟的气味。” “但你闻到的不是这种气味。”本顿对斯卡佩塔说。 “不是。”她答道,她没有补充说罗斯感觉到的也许是硫磺的气味,闻起来像点燃的火柴,正因为此他才想到香烟。 “罗斯描述的这个人怎么样。”本顿对她说,“你走回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符合这种描述的人?或许更早时间,当你前往CNN的时候。” 她努力思索但一无所获,少顷,她突然想起一点。“写字板。”她问罗斯,“他有没有叫你签字什么的?” “没有。” “那他拿写字板做什么?” 罗斯耸耸肩,他说话时呼出一股白气。“他没有叫我做任何事情。什么都没有,只是交给我那个包裹。” “他没有特别交代要把包裹交给斯卡佩塔医生?”本顿问道。 “他说要确保她收到,是的。他还说了她的名字,现在你一提我想起来了。他说,‘这是给斯卡佩塔医生的,她在等’。” “联邦快递一般不会说那么具体、那么涉及隐私吧?这难道不是有点异常吗?因为我从来没听到联邦快递这么说过。他怎么会知道她在等什么东西?”本顿说。 “我不知道。我想是有点不同寻常。” “写字板上有什么?”斯卡佩塔又回到那点上。 “我真的没看。也许是收据,包裹单。我不会因为这件事惹上麻烦吧?我妻子怀孕了。我不想惹麻烦。”罗斯说,他看上去还远没到结婚当爹的年纪。 “我很好奇你怎么没有给我公寓打电话,告诉我有包裹到。”本顿对他说。 “因为那个联邦快递员说是给她的,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知道她很快就会回来,想想看,他说过她在等包裹。” “你是怎么知道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八点左右离开时,他在办公桌后当班。”斯卡佩塔替罗斯回答了,“他祝我节目顺利。” “你怎么知道她今天晚上要上节目?”本顿问道。 “我看了节目宣传广告。不信你看。”罗斯指着哥伦布圆环另一端的一栋大楼顶端,CNN的滚动新闻隔着几个街区都能看到。“你的名字就在色彩斑斓的屏幕上。” 在CNN红色霓虹滚动屏下,斯卡佩塔的评论绕着摩天大楼顶端爬动,镜头上没有显示她本人: ……将汉娜·斯塔尔和一位受害的慢跑者联系在一起,说FBI的侧写师早已过时,不是基于可靠数据。在今晚的“克里斯宾播报”栏目上,法医凯·斯卡佩塔医生将汉娜·斯塔尔和一位被害的慢跑者联系在一起,说FBI的侧写师…… <hr /> 注释: 第十章 <er top">一 彼得·马里诺出现在设置了路障的马路中央,背后被强烈的卤素灯照亮,好像大难不死,劫后余生。 旋转的信号灯从他饱经风霜的脸庞和落伍的金丝边眼镜上闪过,他穿着羽绒服、工装裤和靴子,显得高大魁梧,身形宽大。一顶纽约警署帽低扣在他秃顶的脑门上,帽尖上绣着一种老式贝尔四十七直升机的飞行队布条,让人想起电影《陆军野战医院》。这是露西送给他的礼物,假惺惺的礼物。马里诺讨厌飞行。 “我想你们见过洛博了。”马里诺走到斯卡佩塔和本顿身边时说,“他对你们还不错吧?我没有看到热巧克力,这会儿来点波旁酒应该不错。趁你们还没得冻疮前赶紧上我的车。” 马里诺陪着他们向自己的车走去,车停在拆弹车北面,周身笼罩在灯柱上的卤素灯散发出的光芒中。警察揭开了防水油布,放低了一个铁制活动舷梯,斯卡佩塔过去在其他场合见过这种特殊的活动舷梯,带着锯齿大小的锯齿形踏步板。如若在上面绊倒,锯齿会刺到骨头里,如果你是手里拿着一个炸弹绊倒,结果更不堪设想。全密封容器,简称tVC,装载在菱形钢制长平台上,看起来像一个被蜘蛛网封闭起来的嫩黄色潜水钟,—名紧急勤务小组的警察把它解开,放下。盖子在下面,大约有四英寸厚,紧急勤务小组的警察在上面系了根钢缆,用一台绞车将它放低到长平台上。他拿出一个木框尼龙织带托盘,把绞车调节开关放在上面,夹起钢缆拿开了,为拆弹技术人员做准备,拆弹技术人员的工作是将斯卡佩塔收到的可疑包裹锁进十四吨高强度的钢铁里,然后开车将它送走,让纽约警察来处理。 “对此我实在抱歉。”他们一行三人上马里诺深蓝色的福特皇冠维多利亚时,斯卡佩塔对马里诺说,他的车距离卡车和tVC有一段安全距离,“我肯定结果将证明这不过是虚惊一场。” “没什么是我们能够确信无疑的,我肯定本顿赞同我的观点。”马里诺说,“你和本顿做得对。” 本顿抬头看着CNN的滚动视频,红色的霓虹灯光发散到川普国际酒店和它银光闪闪的版图之外,那是法拉盛草原公园中的一个缩小版十层楼的球体建筑,只不过这个钢铁铸造的小星球仅能代表唐纳德·川普的扩张宇宙,而不能代表整个太空时代。斯卡佩塔望着滚动新闻,那些断章取义的蛊惑言论还在慢慢爬行,她不禁寻思卡利是否掐算好了时间,最终她断定她一定是。 卡利一定不会想在自己陪伴目标受害者走回家时,让她早先埋伏好的人堂而皇之地出击。等一个小时,挑拨斯卡佩塔和FBI的关系,也许能让她顾虑今后还要不要上电视节目。该死。她有必要做出这种举动吗?收视率低迷,卡利心知肚明,这就是原因。她这是为了保住事业做出的绝望而惊人的努力。也许是破坏。卡利听到了亚历克斯的提议,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这一点毋庸置疑,斯卡佩塔非常确信。 马里诺开了车锁,对斯卡佩塔说:“坐到前排来怎么样?方便我们谈谈。对不起,本顿,要让你坐到后排。洛博和其他拆弹员刚在孟买全力进行调查,以防我们这里发生同样的不幸。本顿也许知道,恐怖袭击的策略趋势不再是自杀式肉弹袭击,而是使用一小队训练有素的突击队员。” 本顿没有回答,斯卡佩塔能感觉到他如静电般的敌意。马里诺太过努力地表现包容和友好,这反而弄巧成拙,本顿也许会表现得粗鲁,接着马里诺就不得不维护自己,大发脾气,因为他感到受到了羞辱。乏味又荒唐的摇摆,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来回不定,斯卡佩塔希望他们能停止。该死的,她已经受够了。 “关键是,帮你的人已经是最精良的了。这些人会处理好的,医生。”马里诺好像非常确信似的。 “我对此感觉很糟糕。”斯卡佩塔关上车门,出于习惯去摸肩带,但接着改变了主意。他们哪里都不会去。 “我最后检查过了,并非你做错了什么。”本顿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马里诺发动了引擎,把暖气调高。“也许不过是一盒饼干。”他对斯卡佩塔说,“你的遭遇或许和比尔·克林顿的一样。同样的情况。错误的地址,打电话叫来了拆弹分队,结果发现不过是一盒饼干。” “这正是我所希望听到的。”她说。 “你宁愿那里面是炸弹?” “我宁愿没有发生这种事。”她不能自已。她受到了伤害。她感到愧疚,好像所有这些都是她的错。 “你不必道歉。”本顿说,“就算这件事十有八九不过是场乌龙,你也别无他选。我们希望什么都没有。” 斯卡佩塔注意到仪表板上装的移动数据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图像,是一张指示白原上的威斯特彻斯特郡飞机场的地图。也许和伯格有关,和她今晚与露西驾驶飞机有关,想到她们还没有到达,这很有可能。但还是很奇怪,马里诺没必要把机场地图显示出来。此时此刻,任何事情都毫无意义。斯卡佩塔感到困惑不安,羞辱难当。 “目前为止消息没有泄露出去吧?”本顿问马里诺。 “在这一带看到了几架新闻直升机。”他说,“这件事不可能风平浪静。你把所有的拆弹车都弄来了,他们开车把医生的包裹送到罗德曼海峡,一路上都会有警察护送,像护送总统的车队一样。我给洛博打电话叫他不要张扬,但我不能保证不走漏一点风声。我看到你的名字在那边的霓虹灯里闪烁,抨击FBI什么的,我不觉得你需要吸引公众眼球。” “我没有痛击FBI。”斯卡佩塔说,“我骂的是华纳·艾杰,这不是在节目中,也没有被录下。” “全是断章取义。”本顿说。 “尤其是和卡利·克里斯宾在一起时你更不该这么做,她是个利欲熏心的女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上那档节目。”马里诺说,“倒不是说我们有闲工夫来细究这个,但你看现在情况多糟糕。看到现在大街上有多荒凉没有?如果卡利继续满嘴什么黄色出租车的,今后,整条街道就会继续这么荒凉下去,这也许正是她所希望的。又是一条劲爆新闻对不对?城市里有三万辆黄色出租车,却拉不到一个乘客,成群结队的人在大街上闹事,像是金刚跑出来了。圣诞快乐。” “我很好奇你的电脑屏幕上怎么会有威斯特彻斯特郡飞机场的地图。”斯卡佩塔不想继续谈论她在CNN犯的错,她不想谈论卡利或听马里诺夸大其词,“你有露西和杰米的消息吗?我还以为她们现在已经着陆了。” “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马里诺说,“我在放美国驾驶地图及世界地图,试图找到最便捷的道路,不是我要去那里,而是她们要到这里来。” “她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她们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斯卡佩塔不想让自己的外甥女在这一团混乱中出现。 露西在过去的生活里,扮演着特工和烟酒枪械管制局合法火灾调查员角色,经常处理爆炸和纵火案。她精通此道,在任何技术和危险的领域都很出类拔萃,别人越是避之不及或不能胜任的,她越能飞快掌握,给人做示范。她的天赋和勇猛没有为她赢得朋友。现在她已经不再是二十几岁的小女孩了,感情变得更脆弱,依然不能自然接触和接纳靠近她的人,考虑到身份的隔阂和法律,她想与人亲密接触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露西在这里,她会提出自己的看法和理论,也许会提议改进治安,在这个时候,斯卡佩塔没有心情。 “不是到这里。”马里诺说,“是回城里。” “她们回城什么时候需要看美国驾驶地图及世界地图了?”本顿从后面问道。 “她们的情况我也说不清楚。” 斯卡佩塔看着马里诺那张线条粗犷、熟悉的脸,看着控制台上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影像。她转身望着坐在后车座上的本顿。他正凝视着窗外,看拆弹分队的人从公寓大楼里走出来。 “我想人人都关掉手机了。”本顿说,“你的无线电设备呢?” “没有打开。”听本顿这么说,马里诺觉得他好像在指责自己愚蠢,简短地回了一句。 穿着防弹衣和防护帽的拆弹员走出了大楼,包裹在臃肿衬垫里的手臂伸了出来,抓着一个黑色的手榴弹包。 “他们肯定是在X光上看到了什么不想看到的东西。”本顿说。 “他们没有使用安卓。”马里诺说。 “使用什么?”斯卡佩塔说。 “机器人。因为那个女拆弹员,他们给机器人取号安卓。她名叫安·卓顿。有的人名字很奇怪,比如叫赫特、普拉的医生和牙医。她技术精湛,长相甜美。所有的队员都想让她来处理包裹,你懂我的意思吧。作为拆弹队的唯一女性她也许过得很辛苦。原因我再清楚不过。”好像他有必要解释下自己为什么对一个名叫安的漂亮拆弹员喋喋不休,“是因为她过去在哈莱姆的‘二号卡车’干过,他们把tCV放在那上面,她至今依然不时和紧急勤务小组的昔日伙伴一起出去玩。‘二号卡车’距离我的公寓不远,只有几个街区。我没事晃到那里,喝杯咖啡,给他们的拳击手伙伴带一点吃的,那是一条非常可爱的狗,叫迈克,一只救援狗。我只要一有时间,而且碰巧其他人都不得闲时,就会把迈克带回家,这样它就不会孤零零在那里待整晚了。” “既然他们是派她而不是机器人去,那无论盒子里装的是什么都不会对移动敏感。”斯卡佩塔说,“他们肯定知道这点。” “如果那东西对移动敏感,我想你早就被炸成灰了,你可是把它带回到公寓里去了的。”马里诺用一贯的油腔滑调说。 “那东西可能对移动敏感,被定了时。但显然不是。”本顿说。 替察让人们往后撤,确保拆弹员走下大楼前台阶时,所有人距离她至少一百码,她的脸被面罩遮住了,看不清,步子很慢,身子有点僵硬,但动作灵活得令人吃惊,她朝卡车走去,车的柴油发动机在不停跳动。 “九一一事件中有三名急救员丧生。约翰·维吉阿诺、达莱拉和柯廷,拆弹队失去了丹尼·理查兹。”马里诺说,“你从这里看不到,但他们的名字粉刷在了拆弹卡车上,‘二号卡车’队的所有卡车上都有。他们在厨房外设了个小纪念室,一个圣祠,里面放着和几个人的尸体一并找到的设备、钥匙、手电筒和收音机,其中一些都融化了。看到某人融化的手电筒会让你产生一种别样感觉,你知道吗?” 斯卡佩塔有一阵子没看到马里诺了。这无可避免,她在纽约时,日程安排过满,忙得昏天黑地。她从来没有想到他也许很孤独。她寻思着他和女友乔治娅·巴卡尔迪之间是否出现了问题,乔治娅是一名巴尔的摩侦探,去年马里诺和她交往开始就变得认真了。也许那段情已然结束或即将结束,即便如此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马里诺和女人的关系素来转瞬即逝。现在斯卡佩塔感到更糟糕。她为自己没有事前检查就把一个包裹拿上楼感到自责,她对马里诺感到歉疚,她在纽约的时候应该多关心他,就算她不在城里也应该时常关心他,时不时打通电话或发封电子邮件什么的。 拆弹技术员走到了卡车边,她爬上车时套在靴子里的脚抓紧了活动舷梯上锯齿状的梯面。斯卡佩塔很难越过马里诺看向窗外的大街,但她知道在进行什么,她对此并不陌生。技术员会把手榴弹包放在托盘上,将它滑进tCV中。她将使用绞车调节开关撤回钢缆,把巨大的钢铁盖从圆形开关处拉上来,然后放回蜘蛛状铁轭中,关紧,这些有可能是用她赤裸的双手完成的。一般拆弹技术员只会戴上薄薄的芳纶手套或丁腈橡胶手套来保护手免受火烧或潜在的有毒物质的伤害。任何笨重的穿着都会妨碍他们执行哪怕最简单的任务,不管怎样,一旦发生爆炸,也不可能保得住手指。 技术员一完工,其他警察和陆军中尉洛博就在拆弹卡车后部集合,把活动舷梯滑动放回到原处,用防水油布盖住全密封容器,然后扣紧。卡车沿着封锁的街道朝北呼啸而去,卡车前后都是穿着制服的队员,护送车队如一阵快速移动的灯海,朝西侧高速公路开去。从那里,它将沿着一条既定的安全路线通往罗德曼海峡纽约警署的范围,也许是走危险的交叉高速公路和第九十五北大街,总之要让交通、建筑和行人远离冲击波、危险生物品、放射性物质或榴霰弹,以防途中设备爆炸,将容器炸成碎片。 洛博朝他们走来。他走到马里诺的车边,爬进了后车座,在本顿身旁坐下,他开车门时车里灌进一股冷风,“我把一些照片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了你。”他关上了门,“是从监控录像上截取的。” 马里诺开始在夹于车前座之间的基座里的笔记本上敲打,白原地图被屏幕上问询他的用户名和密码的对话框所代替。 “给你送包裹的那个联邦快递员有个有趣的文身。”洛博说,身子往前探,嘴里嚼着口香糖。斯卡佩塔闻到了肉桂的气味。“左侧脖子上很大一个,很难辨认,因为他是黑人。” 马里诺打开一封邮件,下载了附件。从监控摄像头视频录像上截取的定格画面充满了屏幕,一个男人戴着联邦快递员的帽子,朝门房的办公桌走来。 本顿换了个姿势想看清楚一点,说:“不,没印象,不认识这个人。” 斯卡佩塔也不熟悉这个男人。非裔美国人,高颧骨,蓄着胡须,联邦快递帽在眼睛上方拉得很低,眼睛上戴着反光眼镜。黑色的羊毛外套的领子把他脖子左边上延至耳朵的一个文身遮住了一部分,文的是人的头骨。斯卡佩塔数出了八块头骨,但看不清头骨上面堆放着什么,只看到是什么东西的直线边。 “能放大吗?”她指着文身上看起来像是盒子的边沿问道,一点击,触控板就放大了。“也许是个棺材,头骨堆放在一个棺材里。这让我当即想到他是否在伊拉克或阿富汗服过役。头骨、骷髅、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骷髅、墓碑。换而言之,就是为死去的士兵立的纪念碑。通常,一块头骨就代表一个牺牲的同伴。像那样的文身在过去几年变得很流行。” “RtCC可以就此展开调查。”马里诺说,“如果这家伙因为什么原因收录进了我们的数据库,那也许我们能查查他的文身。我们有文身数据库。”肉桂的强烈气味又回来了,勾起斯卡佩塔对火灾现场的回忆,她想起那些被火烧成平地的地方弥漫着的出人意料的气味。洛博碰了碰她的肩膀说:“你不熟悉这个人,一点印象都没有?” “没有。”她说。 “看上去像是个恶棍。”洛博补充道。 “门房罗斯说他身上没有什么能引起人恐慌的地方。”斯卡佩塔说。 “是的,他是这么说的。”洛博继续咀嚼口香糖,“正因为此他才会被上一栋大楼解雇,然后跑到你们那栋楼去工作。因为他玩忽职守,没有本分地守在办公桌边。他对此一点都不老实。当然了,他没有提他去年三月因为私藏违禁品遭起诉的事。” “我们可以肯定他和这个家伙没有什么关联吧?”本顿指的是电脑屏幕上的人。 “这不能确定。”洛博说,“但是这个人?”他指的是脖子上绣有文身的人,“他也许不是联邦快递员,易趣网上可以买到这种帽子,这不成问题。自己做一个也成。你从CNN走回来的路上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洛博问斯卡佩塔,“你看到什么人了吗?尤其是那种不知为何就能吸引你目光的人。” “我能想起的只有一个躺在长凳上的流浪汉。” “在哪里?”本顿问道。 “靠近哥伦布圆环,就在那里。”斯卡佩塔转身指向那个地方。 她这才发现紧急救护车和好奇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卤素灯也灭了,街道复归明灭的黑暗中。很快交通就会恢复,住户会重返大楼,交通锥标、路障和黄色的胶带会消失不见,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她不知这种紧急情况在哪个城市能得到如此迅速的处理,正常秩序能如此之快地恢复。这是九一一事件留下的教训,用血的代价换来的技能。 “这一片区没有人了。”洛博说,“凳子上没有人,但也许是事故的原因把他们都清除出去了。你走回家时没有其他什么引起你注意的?” “没有。”斯卡佩塔说。 “有时候人们留下具有危害性的礼物后喜欢在周围晃荡,想亲眼目睹事故发生后自己造成的伤害。” “还有没有其他照片?”本顿问,他的呼吸触到了斯卡佩塔的耳朵,撩动着她的头发。 马里诺又点击了两张视频定格照片,将它们并排显示,是带文身的男人的全身相,他从公寓大楼大堂穿过,朝办公桌走来,然后离开了。 “没有穿联邦快递的制服。”斯卡佩塔说,“普通的黑裤子、黑靴子和黑外套,外套扣子一直扣到脖子上。戴着手套,我想罗斯说得没错,我想我看到了一点皮毛,有点像是兔毛。” “还是没有什么印象?”洛博说。 “我想不起来。”本顿说。 “我也是。”斯卡佩塔表示赞同。 “好吧,无论他是谁,他要么是报信者要么就是送信人,问题是你是否知道有人想要伤害你或威胁你。”洛博问她。 “具体来讲没有。” “广泛来说呢?” “广泛来说人人都有可能。”她说。 “有没有收到过什么不寻常的粉丝邮件,寄到你马萨诸塞州或这里的法医办公室的信函?也有可能送到CNN。” “想不起来。” “我想起了一件事。”本顿说,“今晚给现场直播栏目打电话的那个女人。多迪。” “正是。”马里诺说。 “正是?”洛博说。 “多迪·霍奇,也许是麦克连丝的一位前病人。”马里诺从来说不对那家医院的名字,后面根本就没有“丝”字。“我还没来得及去RtCC查她的背景,因为我被医生的这个小插曲给耽误了。” “我不认识她。”斯卡佩塔说,接着想起那位打电话的人提到了本顿的名字,说起他写过的某篇文章,这让她又一阵恶心。 她转过身来对本顿说:“我不想问。” “有些事我不能说。”他答道。 “那就让我来吧,我才不管什么狗屁要保护疯子的规定。”马里诺对她说,“那位女士经查实是麦克连丝的病人,她给本顿寄了一张音乐圣诞贺卡,也是送给你的,接着你在电视现场直播中接到了她的电话,然后就收到了这个包裹。” “这是真的吗?”洛博问本顿。 “我不能证实。我从来没说她是麦克连的病人。” “难道你想告诉我们她不是?”马里诺给他施加压力。 “我也不会说不是。” “好吧。”洛博说,“这个呢?你是否知道这位病人,就是多迪·霍奇女士目前是否在这个地方,这座城市里?” “也许。”本顿说。 “也许?”马里诺说,“难道你不认为如果她真的在,你应该告诉我们实话?” “除非我们知道她真做了什么非法之事或是个威胁。”本顿开始说,“你知道程序是怎么走的。” “噢,天哪。法律是用来保护无辜者的。”马里诺说,“是啊,我知道该怎么做。要保护精神有问题的人和青少年。但现如今八岁的孩子都敢开枪杀人,而我们却还要维护他们的隐私。” “那张音乐贺卡是怎么送来的?”洛博问道。 “联邦快递送来的。”本顿点到为止,“我不是说没有联系。我没有这么说,我不知道。” “我们会和CNN核实,跟踪多迪·霍奇给节目打的电话。”洛博说,“查查看她究竟是从哪里打来的。我需要一份节目录音,我们想要找到她,和她谈谈。这个人是否让你有理由担心她很危险?”他问本顿,“还是算了。你不能谈论她。” “是的,我不能。” “好。等到她把某人炸成稀巴烂的时候,你也许就能了。”马里诺说。 “除了知道是一个脖子上有文身的黑人留下的包裹之外我们一无所知,我们并不知道包裹是谁送来的。”本顿说,“我们不知道包裹里有什么,我们并不能确定里面是什么爆炸装置。” “但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就足以让我不安。”洛博说,“我们在X光上看到了一些东西——一些铁丝、扣式电池、一个微型开关,而真正让我担心的是一个透明的小容器,类似于一根试管,里面装着某种塞子。没有发现有放射物质,但我们没有使用任何其他侦查设备,我们不想靠得太近。” “太好了。”马里诺说。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斯卡佩塔问。 “我没有靠近。”洛博说,“我们上你那一层的人是从楼梯井走出去的,进你公寓的技术员全身包裹在防弹服里。除非气味特别强烈,否则她闻不到什么气味。” “你今晚想处理吗?”马里诺问,“这样我们好知道里面究竟他妈的是什么?” “我们认为晚上处理不安全。卓顿,也就是危险品处理技术人员,正在去罗德曼海峡的途中,很快就会到达那里,她会将tCV里面的东西转移到一个日用箱子里。她会使用探测器来判定里面是否有化学物、生物、放射物或核污染的可能,如果有什么东西排放废气,探测器能安全侦查出来。正如我所言,放射警报铃没有响,没有发现白色粉末,但我们还不知道。在X光上我们的确看到一个瓶状物品,里面显然装着东西,这令人担忧。包裹会锁进一个日用箱子里,我们明天一早就会处理,白天我们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在处理什么,我们认为这样更安全。” “我们俩得谈谈。”洛博下车时马里诺对他说,“我也许整晚都要待在RtCC,看看在多迪这个怪物、文身还有其他冒出来的情况方面能查到什么。” “很好。”洛博关上了车门。 斯卡佩塔看着他朝一辆深蓝色的运动型多用途汽车走去。她把手滑进口袋找手机,这才想起这不是她的外套,而她的黑莓手机不见了。 “我们必须确保露西不会在新闻上看到这则消息,或在电脑上看到新闻发布会。”她说。 紧急情况管理办公室会在网络上发布即时信息,想要了解新闻的人可以看到所有新闻报道,从探井盖丢失到谋杀案不一而足。如果露西看到有拆弹部队派往中央公园西侧,她肯定会心急如焚。 “我最后一次和她们联系时,她们还在空中。”马里诺说,“我可以拨打她的机载电话。”本顿想下车,他想远离马里诺。 “别打机载电话,她飞行时不能分心。”斯卡佩塔说。 “这么跟你说吧,”马里诺下定决心,“你们俩为什么不回公寓去放松下来,让我来联系她们呢?不管怎么说,我都要把发生的情况向伯格汇报。” <er h3">二 斯卡佩塔本以为自己没事,直到本顿打开他们的公寓门,她才知道不是。 “该死的。”她喊道,脱下滑雪衫扔到一张椅子上,她突然变得怒不可遏,真想大声吼叫。 警察考虑得很周到,没有在硬木地板上留下任何脏脚印,她的提包在她去CNN之前放在入口处的小餐桌上,没有动过的痕迹。但她在意大利威尼托穆拉诺岛买的由一位玻璃手工大师制作的千花玻璃雕像放错了位置。它不在茶几上,而是放在石面沙发桌上,她把这点指给本顿看,后者一言不发。他知道什么时候要保持沉默,而现在正是那种时候。 “上面有手印。”她把雕像对准灯光,给他看上面清晰可见的沟壑,螺旋状,还有一条帐篷状的弓形,在颜色鲜艳的玻璃边缘是可以辨认的微小图案,是犯罪的证据。 “我来擦干净。”他说,但她不给他。 “有人没戴手套。”她用自己丝质上衣的褶边愤怒地擦着玻璃,“肯定是那个拆弹技术员。拆弹技术员是不戴手套的。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安。她没戴手套。她把雕像拿起来挪开了。”她那语气就好像那个名叫安的拆弹技术员是破门而入的窃贼,“她还碰过我们公寓里什么东西?” 本顿没有回答,因为他有自知之明。他知道在斯卡佩塔鲜少激动的时刻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认为自己又闻到了那个包裹的气味,然后她闻到了威尼斯潟湖港湾的味道。浅浅的咸水和春日暖阳,她和本顿在科隆纳的码头爬出交通艇,沿着台基码头去圣奇普里亚诺。那里不允许游客参观工厂,但这并没有令她却步,她手拖着本顿经过一条装满了废玻璃的驳船,朝贴着“葬礼应答圣咏”标志的入口走去。他们走了进去,里面是一个放着焚化炉、有着粉刷成深红色的砖墙以及高高顶棚的露天地带,她请求看一场演示。手艺人奥尔多是个留着胡须、穿着短裤和拖鞋的小个子男人,祖祖辈辈生长在一个盛产吹玻璃手艺人的世家,家族血统不间断地延续了七百年,他的祖先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岛屿,族人不允许他们去潟湖以外的地方,否则就要处以死刑或砍掉他们的手。 斯卡佩塔让他当场为他们做点什么,为本顿和她——这幸福的一对,想做什么任凭奥尔多喜欢。这是一趟特殊的旅程,一段神圣的旅程,她想铭记那一天,那一天的分分秒秒。本顿后来说他从来没有听到她说过这么多话,滔滔不绝地解释她是如何痴迷玻璃科学。沙子和碱石灰转变成既不是液体也不是固体的东西,但在它被定型为窗玻璃或花瓶后就不再流动,她用不太流畅的意大利语说。在它结晶后,就只有一部分自由震动体依然活跃,但模样已然固定。就算历经百年,碗依然是碗,史前的黑曜石刀口也不会失去锋利。原因几近成谜,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热爱玻璃的原因。除此外还有玻璃对可见光产生的反应,斯卡佩塔说。往玻璃里添加色素,比如铁、钴、硼、锰、硒后会呈现绿、蓝、紫、琥珀和红色。 斯卡佩塔和本顿第二天回到穆拉诺岛来取他们的雕像,它慢慢在窑里退火,冷却,被装进泡沫包装里。她用手拿着它,将它塞进吊挂箱中。他们这趟本是因公而来,目的并非游乐,但本顿让她大吃一惊。他向她求婚了。在意大利的那些日子具有更深刻的纪念意义,至少对她来说是如此。当她情绪激动时,那些日子是她想象中的殿堂,她的思绪能退避其中。而此刻,当她将这个玻璃雕像放回到樱桃木茶几上时——那是它应该摆放的地方,她的殿堂坍塌了,被玷污了。她感到被亵渎了,好像她走进房间,发现有盗贼破门而入,他们的家遭到洗劫,面前就是犯罪现场。她开始四处踱步,看有没有其他东西放错了位置或不见踪影,检查水池和肥皂,看有谁洗过手或用过马桶。 “没有人进过浴室。”她大声说。 她打开客厅窗户,散除屋内气味。 “是的。”她坚持道,“你肯定闻到了。气味像铁。你难道没有闻到?” “没有。”他说,“也许你只是在回忆自己闻过的气味。包裹已经拿走了,已经不在了,我们安全了。” “那是因为你没有碰过它,而我碰过。真菌金属物的气味。”她解释道,“好像皮肤接触过铁离子。” 本顿非常平静地提醒她:她拿那个里面也许装着炸弹的包裹时戴了手套。 “但我拿它时也许碰到了我手套和外套袖口之间露出的皮肤。”她朝他走去。 包裹在她的手腕上留下了一缕芬芳,一种邪恶的香水味,像因为出汗,皮肤上的油脂散发出的脂类过氧化物,被酶氧化造成的腐蚀、分解。就像血,她解释道。那气味闻起来像血。 “像皮肤上沾满鲜血散发出的气味。”她说,她抬起手腕,本顿嗅了嗅。 他说:“我什么都没闻到。” “某种汽油混杂的东西,某种化学物,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我知道自己闻到了铁锈味。”她无法停止谈它,“那个盒子里有什么糟糕的东西,非常糟糕。我很高兴你没有碰它。” 她在厨房里用洗洁精和水洗手,洗手腕,洗前臂,好像是手术前的擦洗,好像在去除杂质。她用高露洁产墨菲油皂来擦洗茶几,那个包裹刚才就放在茶几上。她大惊小怪,勃然大怒,而本顿则沉默不语,站在一旁静静看她,试图不去打扰她的发泄,试图表现得理解和理智,他的态度只让她更加气愤,更加憎恶。 “你至少对什么作出点反应吧。”她说,“或者你也许根本不在乎。” “我非常在乎。”他脱下外套,“说我不在乎不公平。我明白这件事有多可怕。” “我看不出你在乎。我从来都不能。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好像那个给她送来里面有可能装着炸弹包裹的人是本顿。 “如果我发脾气是不是能让你好受些?”他冷静的面孔注视着她。 “我去冲个澡。” 她一边大踏步穿过大厅朝主卧走去,一边愤怒地脱衣服,把衣服塞进一个干洗袋子里,把内衣放进一个带盖洗衣篮里。她走进淋浴间,把水温调到能忍受的最高温度,水蒸气把那气味更深地蒸腾进了她的鼻孔中。那个包裹的气味,散发着火和硫磺的气味,在蒸腾的热气中,她在头脑中开始播放另一段幻灯片。费城,黑暗,地狱般的大火,一架架梯子伸进夜空,传来锯子在屋顶凿洞的声音,水从水管喷出的声音,一分钟十五加仑,像这样的大火要从卡车顶部引入主流。 水呈一条弧线从卡车顶部洒向街区,一辆车烧焦的骨架扭曲得像一个冰块盘,轮胎都烧掉了。融化的铝、玻璃和铜珠在墙上和变形的钢铁上摩擦,破裂的窗户周围是形如短吻鳄似的树木,浓重的黑烟。一根电线杆看上去像燃烧过的火柴。他们说那是一场起伏不定的火灾,会愚弄消防员的那种,一会儿不是太烫,一会儿又热得足以烧着人的帽子。脚步蹚过浑浊的水坑,水面上漂浮着彩色的汽油,手电筒的光探照进漆黑的天地,滴水声,水从斧子在沥青纸的屋顶砍开的方正洞口往下流。当他们带她去看他时,去看他的尸体残骸时,厚重的空气闻上去像烧焦的棉花糖发出的辛辣气味,甜腻,刺鼻,令人恶心。后来过了很久,他们才告诉她起火之前他就已经死了,他被人引诱到那里,被枪杀了。 斯卡佩塔关掉水,站在热腾腾的蒸汽中,用鼻口呼吸。透过玻璃门,她看不清外面,门上沾满了雾气,但可以看到灯光在移动,本顿走进来了。她还没有做好和他交谈的准备。 “我给你拿了杯酒来。”他说。 灯光又在移动,本顿走过淋浴间。她听到他拉出一张梳妆椅,坐下了。 “马里诺刚打电话来了。” 斯卡佩塔打开门,伸手去拿挂在门边的毛巾,拿进淋浴间里。“把浴室门关上,这里才不会冷。”她说。 “露西和杰米几分钟前刚出白原。”本顿站起身,关上门,复又坐下了。 “她们还没有着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因为这鬼天气,她们很迟才出发。天气造成了许多耽搁。马里诺和露西通过机载电话进行了交谈,她们没事。” “我叮嘱过他不要给露西打电话,该死的。她开飞机时不能通话。” “他说他只跟她谈了一分钟。他没有把发生的事告诉她,他会等她们着陆后再告诉她详情。我肯定她会给你打电话。别担心,她们很好。”本顿的脸透过蒸汽看着她。 淋浴间的玻璃门半开着,她正在里面擦身子。她不想出来。他没有问她怎么了,为什么像个小孩子似的躲在淋浴间里。 “我到处找你的手机,不在公寓里。”他补充道。 “你有没有试着拨打?” “我猜你是落在了CNN的化妆间衣柜地板上。就是你挂外套的地方,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 “如果我和露西通过话,露西就一定能帮我找到。” “我想你今天早些时候和她通过话,她还在斯托的时候。”他这是在劝她要理智。 “因为从来都只有我打给她。”然而此刻想让斯卡佩塔理智是不可能的,“她从来没有打给我,这段时间几乎一个电话都没打过。她应该隔段时间就给我打个电话,比如打电话告诉我因为暴风雪延误起飞或告诉我她们还没有着陆。” 本顿看着她。 “那她就能找到我那该死的手机了。既然在我的黑莓、你的黑莓、杰米的黑莓、马里诺的黑莓还有她的斗牛犬的脖子上安装广域增强系统支持接收器是她的主意,她就应该知道,她的目的就是要知道我们的行踪——或更准确地说,我们的手机和她的狗在哪里——距离精确到十英尺内。” 本顿一言不发,透过蒸腾的热气看着她。她还在淋浴间擦身,里面蒸汽很大,再擦也无济于事,她擦干了身子又会流汗。 “这跟联邦航空管理局考虑在飞行着陆和自动驾驶仪器着陆中采用的技术如出一辙。”就好像别人通过她的嘴在说话,一个她不认识,也不喜欢的人,“也许他们正在无人驾驶飞机上使用,这有个屁用。我那该死的手机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在哪儿,甚至连我这主人这会儿都不知道它身在何处,这种追踪法对露西来说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我会给她发封电子邮件,也许她能找到我的手机。”她用毛巾擦头发,泫若欲泣,却不知道为何。“也许她会打电话给我,因为她有点担心也许有人给我送了颗炸弹来。” “凯,请不要这么激动……” “你知道我真的很讨厌别人劝我不要激动。我这辈子都没有激动过,因为人们不允许我他妈的激动。好吧,现在我激动了,我感到激动,因为我无能为力。如果我能控制,我就不会激动了,对不对?”她的声音颤抖了。 她浑身发颤,好像被什么东西压垮了。也许她病了。首席法医办公室里很多人都患了流感。传染极快。她闭上眼睛,倚靠在逐渐变冷的湿瓷砖上。 “我叫她在她们从佛蒙特州出发前给我打电话。”她试图平静下来,避开淹没她的悲痛和愤怒,“她过去在起飞和着陆前都会给我打电话,或只是打声招呼。” “就算她给你打了你也不会知道。你找不到手机,我肯定她打过。”本顿温和地说道,那是他在试图缓解正在继续走向爆炸的情况时使用的安慰语气,“让我们尝试着回顾你的经历。你记得在离开公寓后拿出来过吗?” “没有。” “但你确定离开公寓时手机在你的外套口袋里。” “我现在他妈的什么都不确定了。” 她想起和亚历克斯·巴恰塔说话时把外套放在了一张化妆椅上。也许手机就是在那时候掉出来的,也许还在椅子上。她给亚历克斯发了一封邮件,让他派人去找找看,如果找到了就把它锁起来等她去取。她讨厌那部手机,她做了件蠢事,那件事太过愚蠢,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那部黑莓手机没有设密码,她不打算把这点告诉本顿,她也不打算告诉露西。 “露西能追踪到的。”本顿说,“马里诺提到,如果你好奇的话,可以去罗德曼海峡看看他们找到了什么。如果你想,他随时可以来接你。比如,早上七点左右一起床就去,我和你一起去。” 她用浴巾裹住自己,踏在一块防滑竹毯上。本顿没有穿衬衣,光着脚,只穿着睡裤,背对着梳妆镜坐着。她讨厌自己的感受,她不想有此等感受。本顿并未做错什么,没必要忍受她的怨气。 “我想我们应该从炸弹小组成员那里获知所有情况。我想知道究竟是谁他妈的送来的包裹,为什么要这么做,里面究竟是什么。”本顿注视着她,空气温热,因蒸汽而显得朦胧。 “是啊,也许是你某位有心的病人给我送来的一盒饼干。”她嘲讽地说。 “我猜有可能是用电池操控的饼干和一根试管——形状像瓶子,里面装着液体,散发出助燃剂一般的气味。” “马里诺也想让你跟去吗?不是让我一个人?是让我们两人?”她梳理着头发,但水池上的镜子被蒸汽熏得太模糊了,看不清晰。 “你怎么了,凯?” “我只是好奇马里诺是不是特别邀请了你,仅此而已。”她用一块毛巾擦了擦镜子。 “到底怎么了?” “让我猜猜看。他没有邀请你,就算他邀请了,也非出自真心。”她一边梳理头发,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一点都不惊讶他没有邀请你,或就算邀请了也不过装装样子。想想看你今天是怎么对待他的。在电话会议上是如此,在他车里也是如此。” “我们别谈他了。”本顿拿起他的杯子,杯里装着加冰块的波旁威士忌。 她能闻到美格波本威士忌的气味,让她想起很久之前做过的一个案子。一家被大火吞没的酿酒厂里,桶装的威士忌开始爆炸,一个男人葬身火海。 “我并没有对他友好或不友好。”本顿补充道,“我只是公事公办。你为什么心情这么糟糕?” “为什么?”她反问道,好像他问这个问题不可能是认真的。 “这显而易见?” “我已经厌倦了你和马里诺之间的冷战。假装若无其事没有意义,你们的确在较劲,这你清楚。”她说。 “我们没有。” “我觉得他已经罢战了,天知道他过去有。但他已经休战了,而你却依然耿耿于怀,然后他就变得防卫,变得愤怒。我发现这极其讽刺,在这么多年后,他和你却产生了矛盾。” “让我们准确点说吧,这是他和你之间的问题。”本顿的耐心随着蒸汽—起消退。就算是他也有自己的底线。 “我此刻所说的不是我自己,但如果你要提的话,好吧,他过去和我之间的确有严重问题,但现在已经冰释前嫌了。” “我同意他变好了,希望这种情况能持久。”本顿把玩着酒杯,好像不能下定决心该拿它怎么办。 在弥漫的蒸汽里,斯卡佩塔能看清放在黄冈岩台面上的她给自己留的一张便条:杰米——周五上午打电话。上午,她将会送一盆兰花到曼哈顿检察官办公室去,那是伯格的办公室,作为迟到的生日礼物。也许送一套华丽的米卡萨公主更好。伯格最喜欢的颜色是宝蓝色。 “本顿,我们已经结婚了。”斯卡佩塔说,“马里诺对这点再清楚不过,他接受了现实,也许这让他如释重负。我觉得他肯定开心多了,因为他接受了,他已经和某个人开始了认真的交往,开始了新生活。” 她对马里诺的认真交往或他的新生活并不太确信,之前在他车里,坐在他身旁,她感到他很孤独。她想象他们把他送到哈莱姆的紧急勤务小组车库边,引用他的话说,就是在“二号卡车”车队边,然后只能带着一条营救狗出去晃荡。 “他已经向前走了,现在你也需要这么做。”她在说,“我希望你们能结束冷战。无论你要做出何种努力都要结束它,而不仅仅是佯装无事。就算我什么都不说,但我都看穿了,我们三人都深陷其中。” “三人组成的幸福大家庭。”本顿说。 “这正是我要说的。你的敌意,你的嫉妒,我希望你结束。” “喝口酒吧,你会感觉好受些。” “我现在感觉你是在迁就我,我很生气。”她的声音又开始颤抖。 “我没有以高人一等的姿态对待你,凯。”本顿声音柔和,“你早就生气了,你已经生气很长时间了。” “我感到你是在迁就我,我没有生气很久。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是在刺激我。”她不想吵架,讨厌吵架,但她正在把情况往那个方向推。 “如果我让你感觉我是在迁就你,对不起。我没有,真的。我没有责怪你生气。”他啜饮了一口酒,凝视着酒杯,晃动酒杯里的冰块,“我最不想做的就是激怒你。” “问题在于你并未真正原谅,你肯定没有忘却。这是你和马里诺之间的问题。你不肯原谅他,你显然不愿忘记,但是这有什么用?他错已经犯下。他喝多了,吸了毒,失去了理智,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是的,他犯了大错。不能原谅或忘记的人应该是我,是我遭受了他的粗暴对待和猥亵。但事情过去了,他道过歉。他那么愧疚,一直避着我。我好几个星期都不跟他联系。他在我、在我们身边的时候客气得过分,对你过分包容,几乎是卑躬屈膝,而所有这些只让情况变得更加令人不舒服。除非你既往不咎,否则我们永远不能过去。这取决于你。” “我的确不能忘记。”他冷酷地说。 “你只要想想我们中的一些人不得不原谅和忘却什么,你就会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公平。”她说,情绪如此激动,连她自己都吓到了。她感觉自己如同运走的那个包裹,随时会爆炸。 他淡褐色的眼睛凝视着她,仔细盯着她看。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等待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尤其是马里诺和露西,你逼迫他们替你保守秘密。这对我来说已经够糟糕了,对他们来说是多么不公平,他们不得不为你撒谎。不是说我喜欢旧事重提。”但她停不下来。往事涌上心头,已经爬进了她的嗓子眼里。她用力吞咽,努力不让过去从嘴里冒出来,毁掉他们的生活,她和本顿的共同生活。 本顿注视着她,眼神温柔、哀伤、深不可测,汗水在他脖子凹陷处积聚,流进了他胸口的银色毛发,流过他的肚子,渗进了她为他买的灰色加光棉睡裤的裤带里。他精瘦,轮廓分明,肌肉结实,皮肤紧致,依然是个有魅力的男人,帅气的男人。浴室像温室,潮湿而温暖,虽然冲洗了很长时间,但她并没有感到减轻了自己受到的感染,她还是感觉那么脏,那么愚蠢。她无法洗掉那个包裹散发出的独特气味,也不能冲刷走卡利·克里斯宾的节目或CNN的字幕,她感到对一切的一切都无能为力。 “好吧,你没有什么看法吗?”她的声音抖得厉害。 “你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不想吵架。”泪水在她眼眶里蓄积,“我肯定是累了。仅此而已。我累了。对不起,我真是太累了。” “嗅觉系统是我们人体大脑中最古老的部分之一,它会释放管理情感、记忆和行为的信息。”他走到她身后,伸出手臂环住了她的腰,两人都朝模糊的镜子望去,“个人的气味分子会激发各种感受。”他亲吻着她的后颈,抱住她,“告诉我,你闻到了什么,尽量详细地告诉我。” 现在她在镜子里什么都看不到,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她喃喃道:“炙热的人行道,汽油,燃烧的火柴,燃烧的身体。” 他伸手去拿另一条毛巾,用来擦她的头发,按摩她的头皮。 “我不知道。我不能准确地说出那种气味。”她说。 “你不必准确说出。只要说出你的感受,那是我们需要知道的。” “无论送来包裹的人是谁,他的目的都达到了。”她说,“就算结果发现那不是炸弹,对我来说也是炸弹。” <hr /> 注释: 第十一章 露西把贝尔四〇七直升机悬浮在滑行道警戒线上方,当她等待塔台清理车道让她着陆时,狂风像巨大的手推搡着她。 “别再来一次。”她对坐在左边副驾座上的伯格说,但凡有选择,伯格是不会坐到后面的,“我真不知道他们究竟把该死的停机台放在哪里了。” 威斯特彻斯特郡机场西边的斜坡上挤满了飞机,从单发动机、实验性家用飞机到高级中等大小的“挑战者”号和超长商用喷气飞机,不一而足。露西命令自己保持冷静,焦虑会造成飞行危险,但还是没法平静下来。她容易激动,无法平心静气,她讨厌自己这点。但讨厌某件事并不能让它远离,她不能摆脱愤怒。在经历万般努力克制和一些美事——发生了一些令人开心的事情后,她感到好些了,但现在愤怒又从藏身的袋子里逃了出来,因为被忽视太久反而变得更加愤怒。它没有离去,只是她以为它消失了。“没有人比你更聪明,更有天赋,更惹人喜爱。”她姨妈凯喜欢这么说。“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易怒?”是伯格在说。伯格和斯卡佩塔的语气一模一样。同样的语言,同样的逻辑,好像她们的交流是通过同一频率广播的。 露西琢磨着接近自己停机台的最佳方法,那个轮子上的小木平台太靠近其他飞机了,牵引杆方向指错了。她能选择的最佳方案是把飞机高悬在十点钟方向的那架里尔喷射机和“空中大王”的翼尖之间。比起那些小不点,它们能更方便她操纵直升机的旋翼洗流然后直接飞到她的停机台,那会比她喜欢的降落角度要急遽,而且她还要迎着每小时二十八海里劲吹机尾的大风着陆,想想看空中交通指挥员肯定会找她麻烦。如此强劲的大风吹着机尾,她很担心能否平稳着陆。就算能,也是恶劣而强制性的着陆,排出的废气将会冲进飞机座舱。伯格将会抱怨不停,头痛病发作,短时间内不会愿意再和露西一起飞行。她们不愿意同做的事情将又会多添一项。 “这是蓄意的。”露西对着对讲机说,手臂和双腿都绷紧了,手脚用力按在控制器上,控制直升机不让它飘移,稳定保持在陆地上方三十英尺的位置。“我会拿到他的名字和号码。” “塔台指挥人员无法确定停机台停放的位置。”伯格的声音在露西戴在头上的耳机中响起。 “你听到他说的话了。”露西的注意力在挡风玻璃外。她扫视着密密麻麻的飞机暗影,注意到人行道上拉着固定绳索,绳子松弛地卷在一起,磨损的绳头在两千万烛光度的夜太阳聚光灯下飘动。“他叫我走‘回声道’,我照做了,丝毫没有违背他的指示。他在误导我。” “比起停机台的停放点,塔台指挥人员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 “他可以为所欲为。” “算了。不值得大动干戈。”伯格富有磁性的坚定声音好比良好的硬木。雨林铁木、桃花心木、柚木。悦耳,却不会妥协,具有杀伤力。 “每当他当值就会有事,他是故意的。”露西让飞机悬浮在上空,朝外看,小心不让飞机飘移。 “没关系。算了。”伯格像律师一样。 露西感到受到了不公正的指责,她不确定该不该受到这样的谴责。她感到受制于人,遭受指责,却不知为何。就像她姨妈让她产生的感觉,每个人让她产生的感觉。即使斯卡佩塔说她没有操控或指责她,她还是让露西感到自己受到了控制和批评。斯卡佩塔和伯格多年密不可分,差不多年纪,对露西来说完全是另一代人,露西和她们之间横隔着一代人的文明。她不认为这是个问题,一直认为恰恰相反,她终于找到了自己尊重的人,一个强大。博学、绝不无聊的人。 杰米·伯格非常引人注目,一头深棕色的短发,五官漂亮,基因优秀,她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给人致命吸引力,着实魅力非凡。露西喜欢伯格的外貌、她的动作和她表述自己的样子,喜欢她的穿着,她的套装、柔和的灯芯绒裤、牛仔服以及和她的职业不相称的皮大衣。露西依然不敢相信她终于得到了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爱情。她们相处得不完美,甚至不和谐,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们在一起还不到一年,而过去几周如同梦魇。 按下周期螺距与集合螺距混控上的发送开关,她对着无线电设备说:“直升机九-L-F,直升机还在等待。” 长久停顿后,官气十足的声音传回来了:“呼叫的直升机,你可以着陆了。请重复请求。” “直升机九-L-F还在等待。”露西简短地重复,放开发送开关,她在对讲机上对伯格说,“我还没排上,这会儿你听到其他飞机的声音了吗?” 伯格没有回答,露西没有看她,没有看任何地方,只是盯着挡风玻璃外。驾驶飞机的优点之一是如果生气了或感觉受到了伤害,就可以不必看任何人。好人未必有好报,马里诺对她说过许多次,但其实他指的是“给人好处”,而不是“好人”。好人未必有好报,自打她还是小孩时起,或他担心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会发生时,他就这么对她说。此刻她感觉他是她唯一的朋友。这真难以置信,不久前,她还想把一颗子弹送进他脑袋里,就像她对他那混账儿子做的一样。他儿子是一个亡命徒,上了国际刑警组织的通缉名单,因谋杀罪遭到通缉,他坐在五一一号房间的一张椅子上,事情发生在波兰什切青市的拉迪森。有时候马里诺的儿子罗科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钻进她的脑海中,他汗流浃背,不停发抖,瞪大双目,到处都是脏兮兮的食物托盘,浊气冲天。他先是乞求,当这招失效后,他就贿赂。在他对无辜百姓做过那些惨无人道的暴行后,他乞求她仁慈地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想用钱赎罪。 好人未必有好报,露西从没做过一件好事,也不打算做,因为如果她发了善心,给了罗科一条活路,那他会要了自己警察老爹的命作为回报。小彼得·罗科·马里诺改名为卡加诺,他痛恨自己的父亲,坏种小罗科做事井然有序,他制定了周详的冷血计划,想趁着老马里诺休每年一度的钓鱼假期间,在弗吉尼亚州伯格斯湖自己的小木屋里自得其乐时结果他。想制造家里遭人入侵的假象。好吧,请三思而后行,小罗科。当露西从那间旅馆走出来时,她耳边萦绕着枪声,她只感到如释重负——好吧,不完全是。她和马里诺对此事一直避而不谈。她亲手杀了他的儿子,貌似是自杀,其实是黑色行动,这是她的职责,她是在替天行道。但怎么说他也是马里诺的儿子,他唯一的后代,据她所知,是他家族的最后一点血脉。 塔台指挥人员又回话了:“九-L-F随时待命。” 去他的废物。露西想象他坐在黑暗的控制室里,从高高的塔台往下一脸得意地笑望着她。 “九-L-F。”她应答了,接着转向伯格,“他上次也这么干过,他是在寻我开心。” “别激动。” “我得搞清楚他的号码,我要查出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发怒了。” “他们最好没搞丢我的汽车,否则我要他们好看。” “塔台和停靠没关系。” “希望你对州警也有影响力。我要加速了。”露西说,“我们不能迟到。” “这想法不对。我们应该换个时间庆祝。” “换个时间就不是你生日了。”露西说。 她麻痹自己感到的刺痛,在她调动近百分之九十的飞机转矩时她不想感到难过,侧风抽打着飞机的尾梁,试图把它吹转过去,而她则紧踩踏板稳住,通过周期螺距与集合螺距混控做细微调整。伯格承认了,总算说了实话:她不想去佛蒙特州过生日。天,露西不需要她亲口告诉自己。想到自己独自一人坐在火前,看着窗外斯托的灯光和白雪,伯格仿佛去了墨西哥,她是那么遥不可及,心事重重。作为纽约警察局性犯罪小组的领导,她监督五个行政区出现的最重大案件,在汉娜·斯塔尔失踪后几个小时内,警方认为她是遭受了暴行,也许是性犯罪的受害者。经过三个星期的调查,伯格得出了非常不同的结论——这得多亏了露西和她的计算机取证技巧。给露西的回报?伯格想不到太多其他的。然后是那名慢跑者的死。露西计划了好几个月的惊喜之旅就这么泡汤了。又一次绝妙的惩罚。 另一方面,露西怀抱着自己先入为主的观念和感情,在壁炉前啜饮口感极佳的夏布利白葡萄酒,微不可察地思虑着自己阴暗的思绪,非常阴暗的思绪,可怕的思绪,涉及她所犯下的错——尤其是她对汉娜·斯塔尔犯下的错。露西不能原谅这件事,这件事压得她喘不过气,让她无法逃脱、怒不可遏,充满憎恨,感觉像病态,像慢性疲劳或肌神经痛似的,总在那里折磨着她。但她什么都没有表露出来。伯格不知道,不可能清楚露西内心的想法。在FBI和烟酒枪械管制局当过多年卧底特工,做过辅助军事的私人调查,露西能控制什么可以向人透露,什么只能留给自己,当面部最细微的抽搐或最细微的姿势会搞砸一场官司或让她送命时,她只能完美地控制。 客观地,从伦理上说,她当初不应该答应在汉娜·斯塔尔的案子中做计算机取证分析,她无比肯定现在应该要求换人,但她不打算临阵退缩。在所有人当中,露西最是应该来处理这种荒谬事件的人。她和汉娜·斯塔尔有牵扯不清的渊源,这段历史比她开始搜索和恢复这个有资格被宠坏的婊子的电子文档和电子邮件、坐在那里日复一日地看着她那亲爱的丈夫波比继续给她发来的电子邮件之前能想象的更具毁灭性。露西发现得越多,她就变得越轻蔑,变得越义愤填膺。她现在不能半途而废,没有人能让她收手。 她让飞机悬浮在黄色油漆刷的警戒线上方,听到塔台指挥人员在为机场上空某个驾驶霍克比奇飞机的可怜虫导航。人们都怎么了?经济飞速下滑,世界似乎要分崩离析,露西原以为人们会像九一一事件爆发后一样规范自己的行为。就算伤害没有涉及自身,大家也受到了惊吓,保命要紧。如果你是文明人,恪守本分,没有过分得罪什么人——除非能从中捞到实打实的好处,活命的机会也大些。这个混账指挥员这么折腾露西和其他飞行员,从中并不能捞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他之所以这么做只因为他是待在塔台上的无名小卒,该死的胆小鬼。她很想走到塔楼上,按下紧闭的外门旁的对讲机按键,走进去和他正面交锋。会有人放她进去的。塔楼上的人都非常清楚她是谁。天哪,她暗自思忖。冷静下来。牢记一点,现在没有时间。 她着陆后不会去给飞机加油,也不打算等加油车,这要花很长时间,也许永远都等不到,人倒霉起来喝水都会塞牙缝。她会锁上直升机,一把抓起外套,奔向曼哈顿。不能再耽搁了,她们应该在凌晨一点半赶到村子,在她的阁楼里静候。想要赶上她们定在凌晨两点的一场会面得争分夺秒,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场会面的焦点也许会指向汉娜·斯塔尔,自她在感恩节前一天失踪后,就引起了公众病态的丰富想象力,据称她最后被人看到是在巴罗街上了一辆黄色的出租车。讽刺的是,那里距离露西的住所只相隔几个街区,伯格不止一次指出这点。“那天晚上你在家。你居然什么都没看到,真是该死。” “直升机九-L-F。”指挥人员通过无线电说,“你可以前往活动舷梯了。降落的风险自行承担。如果对机场不熟悉,需要及时通知我们。” “九-L-F。”露西不动声色地说,这是她要杀人或威胁要杀人时的语气。她把直升机向前开。 她悬停滑行到活动舷梯边上,做了个垂直降落,停落在一架让她联想到蜻蜓的罗宾逊直升机和一架让她想起汉娜·斯塔尔的“湾流”喷气式飞机中间的停机台上。狂风抓住了尾梁,排出的废气充盈飞机座舱。 “不熟悉?”露西把油门放到飞行慢车的位置,关掉低速空转警示喇叭。“我不熟悉?你听到了吗?他想让人以为我是个蹩脚的飞行员。” 伯格沉默不语,废气味很浓。 “他现在每次都这么干。”露西把手往上伸,轻弹关掉了头顶上的开关,“弄出这么多的废气实在抱歉。你没事吧?再忍耐两分钟就没事了。实在抱歉。”她应该和那位空中交通指挥员当面对峙,她不会就这么放过他的。 伯格取下耳机,打开了她那边的机窗,尽量把脸靠近窗外。 “开窗更糟糕。”露西提醒她。她应该去塔楼,乘电梯到塔顶,在他的控制室里,当着他同事的面,让他好看。 她看着电子表上的时间在一秒秒滴滴答答过去,还要等约五十秒,她的焦虑和愤怒在升级。她一定要查清那个该死的指挥员的姓名,一定要找他算账。她对他和这里的工作人员素来恭敬,从不多管闲事,付小费出手阔绰,从不拖欠费用。她不知做错了什么?还要等三十一秒。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她不认识他。无论他态度多恶劣,她在空中也一向专业,他对人素来粗鲁。好吧。如果他想干一场,我会让他如愿。天哪。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和谁打交道。 露西和塔楼通话,答话的还是那名指挥员。 “我要你们领导电话。”露西说。 他给了她,因为他别无选择,这是美国联邦航空局的规定。她把电话号码写在了膝板上。让他着急吧,让他流汗吧。她用对讲机给固定运营基地打了个电话,叫他们把她的车开出来,把她的直升机拖进飞机库去。她寻思着接下来迎接她的将会是什么意外惊喜,她的法拉利不会遭到损害吧。也许这个也归他负责。她关掉了油门,最后一次关闭了警示喇叭,取下耳机,挂在钩子上。 “我出去了。”伯格在黑黢黢的飞行员座舱中说,里面气味刺鼻,“你没必要和任何人开战。” 露西伸手去摸制动盘,把它拉下了。“等我把螺旋桨桨叶停下来再出去。记住,我们是在停机台上,不是在地面。你下飞机的时候千万别忘了这点。只要再稍等几秒钟就好了。” 伯格解开了她身上的四点式系带,而露西则在完成降落。确保燃气为零,然后关上了电池开关。她们爬了出来,露西抓起她们的包,锁好了飞机。伯格没有等待,而是直接朝固定运营基地走去,在飞机之间迅速穿行,她绕过拉绳,避开一辆加油车,裹在她那貂皮大衣里的苗条身形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露西知道她的行事风格。伯格会最先冲进女士卫生间,吞下四片布洛芬或一片佐米格,用冷水泼脸。换作别的时候,她不会立即上车,而是会让自己恢复一下,在新鲜的空气中到处走走。但现在没时间了。 如果她们不赶在凌晨两点前回到露西的小阁楼,海普·贾德就会胆战心惊,转而离去,再也不跟伯格联系。他不是那种会容忍任何借口的人,他会认为借口是诡计,他会觉得自己误入了圈套,狗仔队就在拐角处瞄准了他。他一定会这么想,因为他生性多疑,此刻又万分愧疚。他会放她们鸽子,会去找位律师,甚至最蠢的律师都会告诫他这种事不能声张,那么这条最有希望的线索就会断掉,汉娜·斯塔尔的下落将永远不得而知。出于查实真相和维护正义考虑——当然不是为了维护汉娜的正义,但她应该被找到。她拒绝给予他人的东西,她也不配得到。真是天大的玩笑。公众没有一点线索。整个该死的世界都在为汉娜难过。 露西从来没有为她感到难过,但直到三周前她才知道自己对她的真正感受。当新闻报道汉娜失踪时,露西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个女人会给她造成什么伤害,事实上已经造成了,只是露西没有意识到她是有意为之。她只把这归结为自己运气不好,市场低迷,经济崩溃,再加之她不该听信一个肤浅之辈的肤浅建议,她只觉得这是善得恶报,但没有什么预谋和恶毒的内情。错了,完全错了,大错特错。汉娜·斯塔尔如撒旦般邪恶,她是个祸害精。要是露西多相信一点自己的直觉就好了,因为她和汉娜第一次在佛罗里达单独见面时她就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可惜她现在才意识到。虽然汉娜礼貌又亲切,几乎是在和她调情,但总感觉还有些别的。露西之所以现在才意识到是因为她当时不愿面对现实。也许汉娜对待她的方式就像她密切观察在她富丽堂皇的北迈阿密海滩公寓阳台下来来去去、闹声喧天、来回穿梭的船只一样,那里噪音震耳欲聋,露西几乎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贪婪,无耻的贪婪,还有竞争性。 “我敢说你把那些中的其中一个藏到了什么地方。”汉娜的声音略有些嘶哑,但精力充沛,如46 Rider xp驱动软件,像三螺桨阶式艇底的滑航艇驶向大海,每个螺桨的功率至少高达九十五。那就像你把脑袋搁在一个加足马力的哈雷摩托排气管边上听到声音。 “我不喜欢快艇。”露西讨厌它们,她实话实说。 “不会吧。你还有你所有那些机器呢?我记得你过去痴迷我父亲的所有豪车。你是他唯一允许驾驶他的法拉利的人。我不敢相信。你当时不过是个孩子。我想,一艘卷烟船正对你胃口。” “才不是呢。” “我以为自己懂你。” “我要去的地方它们不能带我去,除非我有为俄罗斯黑手党卖毒品或跑腿的秘密生活。” “秘密生活?快告诉我。”汉娜说。 “没有。” “天哪,快看,它走了。”堤道下,另一艘快艇轰隆隆地驶进了内航道入口,朝大西洋驶去,身后留下了一条宽阔的白色花边尾波。“我还有个雄心壮志,那就是有朝一日拥有它,我指的可不是什么秘密生活,而是像那样的一艘船。” “如果你真有了,最好别让我知道。我指的可不是船。” “亲爱的,我不是那种人,我的人生就是一本打开的书。”汉娜那富有高雅艺术感的钻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把手放在阳台栏杆上,凝视着浅蓝色的海水和粉蓝色的天空,以及骨色的狭长海滩,海滩上零星散落着收起的雨伞,看起来像印着条纹图案的调酒棒和羽毛似的棕榈树,叶子的边缘有点泛黄。 露西记得当时感觉汉娜像是从一家五星级度假胜地的广告中走出来的,穿着她事先准备好的温加罗牌丝质衣服,貌美如花,金发碧眼,体重不胖不瘦,性感十足,恰好处在当一名值得人信赖的高级金融家的年龄。四十岁,完美无瑕,是那些未被世俗、艰辛和任何丑陋的东西所玷污的稀世珍宝之一,是露西在汉娜父亲举办的奢华宴会和派对上一贯避之不及的人物。除非有特殊原因,汉娜貌似不可能作案,她生活无忧,完全没必要去撒谎和骗钱。露西误读了汉娜那本敞开的人生大部头,好吧,是错得离谱,足以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因为汉娜的一点小恩小惠,她遭受了九位数的损失。一个谎言引向另一个谎言,现在露西就在饱受一个谎言的煎熬,尽管她对谎言有自己的定义。如果最终结果证实这是真相,那它就不再是一个谎言。 她走到活动舷梯的中途顿了顿,用黑莓手机试着给马里诺打电话。此刻他应该在盯梢,查看海普·贾德的所在位置,确保他不会在摇摆不定地作出见面决定后又临阵脱逃。他把会面时间定在凌晨是因为他不想被人认出来,不想上邮报的第六版或互联网。杰米·伯格三周前第一次试图联系他遭拒绝之前,他就应该想到这点,在向一个陌生人信口开河之前就应该想到。谁能想到。那人还恰巧是露西的朋友,是个奸细。 “是你吗?”马里诺的声音在她的无线免提电话里响起,“我正担心你们去见了约翰·丹佛呢。” 露西没有放声大笑,甚至都没笑。她从不拿在事故中丧生的人开玩笑。无论是飞机、直升机、摩托车、小汽车还是航天飞机。一点都不好笑。 “我用电子邮件给你发了个语音导航应用系统。”她继续朝前走过柏油碎石铺就的飞机跑道,把行李甩到肩膀上时马里诺继续说,“我知道你的赛车上没装GPS。” “我还需要GPS来帮我找回家的路?” “道路封锁了,交通要改向,因为出现了点小状况,你开飞机时我不想告诉你,怕你出事。另外,你身上还有包袱呢。”他指的是他的上司伯格,“如果你迷路或被耽搁了,没赶上凌晨两点的约会,你猜遭殃的会是谁?我跟她说我去不了时,她已经气得够呛。” “你不来?这更好。”露西说。 她本来只想叫他别急着赶来,迟到个三十或四十分钟而已,这样她才有机会和海普·贾德面谈。如果马里诺从一开始就坐在那里,她就无法随心所欲地操纵面谈了,她想要的是一次心理瓦解。露西对审讯有特殊天赋,她意欲找出她需要知道的情况,这样她才能见机行事。 “你一直在跟踪新闻吗?”马里诺说。 “在加油站的时候听到了一些。知道现在整个互联网都在沸沸扬扬谈论黄色出租车这一关联,汉娜的失踪和那名慢跑者之死的关系。”她以为他指的是这个。 “我猜你一直没有监听OEM播放器。” “没办法。没时间。我转向过两次,一个飞机场不准许喷气式飞机停靠,另一个机场没有停机位。怎么了?” “有人送了个联邦快递包裹到你姨妈的公寓里。她没事,但你应该给她打个电话。” “联邦包裹?你在说什么呀?”露西刹住了脚步。 “我们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也许这件事和本顿的一个病人有关。那个精神病人给医生送了一份圣诞礼物,圣诞老人的雪橇不得不将它送到罗德曼海峡。这件事发生不到一个小时,我立即联系你了,车队直接朝你那方向的跨布朗克斯高速开去了,你们出白原后就会碰到,这就是我给你发地图的原因。以防万一,我建议你走布朗克斯东边那条路。” “他妈的。你打交道的是拆弹分队的哪位?不管是谁我都想和他谈谈。”拆弹分队的总部位于村子里第六分管区警察所,距离露西的小阁楼很近。她认识他们中的几个人。 “谢谢,烟酒枪械管制局的特工,但情况已经处理好了,用不着你插手,纽约警方能应付。我正在做需要做的事,别担心,医生会告诉你具体情况。她很好。本顿那位疯癲病人可能和好莱坞有关系。”好莱坞是马里诺给海普·贾德取的嘲讽绰号,“我打算去RtCC查清楚。你们在审讯过程中一定要问下这个。她名叫多迪·霍奇,麦克连丝的一名精神病人。” “她怎么会认识他?”露西又开始继续走。 “也许更多是她自欺欺人,是一种幻觉,对不对?但考虑到你姨妈公寓大楼里发生的这起事故,也许你应该就她问问那个好莱坞。我也许整晚都要待在RtCC,跟我老板解释下。”他是指伯格,“我不想她对我大发雷霆。但这件事很重要,我要查清底细,以防更大的灾难发生。” “那么,你在哪里?在三角地?”露西在喷气式飞机机翼中间迂回穿行,小心避开飞机背鳍和天线一般伸长的竖立末梢,一旦碰上那东西,眼珠子都可能会被挖出来。她曾有一次看到一名飞行员一边喝咖啡打电话,一边往他的容克飞机襟翼伸长的边缘走去,结果脑袋被割了条大口子。 “几分钟前,我在去市中心的路上,去好莱坞的住所巡视了,貌似他在家。这是个好消息,也许他会出现。”马里诺说。 “你应该监视他,确保他一定会到,这是我们的交易。”露西不能忍受要依赖别人把事情办妥。这该死的天气。如果她能早点到该有多好,那她会亲自去跟踪海普·贾德,确保他不会爽约。 “我这会儿比起跟踪某个以为自己会成为下一个詹姆斯·迪恩的性变态者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如果你绕道走丢了,给我打电话,阿梅莉亚·埃尔哈特。” 露西放下手机,加快了步伐,心里想着要询问下姨妈的情况,然后想起她在膝板上写下的电话号码。也许她应该在离开飞机场前给机场领导打个电话,也许最好等到明天给航空交通管制的经理打电话或向联邦航空局投诉,把那个家伙送去进行新人培训会更好。她想起他在塔楼电台上指手画脚,确保所有连线者都能听到他在谴责她是一名不合格的飞行员,谴责她一周进出机场好几次,却还不认识路,想到这里,不禁怒火中烧。 看在上帝的分上,她还把直升机和Citation X喷气式飞机存放在这里的飞机库呢。也许那就是他的动机。他想挫挫她的锐气,揭她的伤疤,因为他听到了那些流言蜚语,自以为是地想象她在所有人公认的自三十年代以来最糟糕的经济衰退中遭受巨大打击。让她伤筋动骨的并非华尔街股票大跌,而是汉娜·斯塔尔。她父亲鲁佩在临终前原本想送露西一份大礼,最后再帮她一次。临别的表示。当时汉娜正在和波比约会,鲁佩张口闭口都是露西,露西这露西那的。 “他认为你是爱因斯坦。一个漂亮的爱因斯坦,但不过是个假小子。他喜欢你。”汉娜六个月前才对她说的这番话。 引诱还是取乐,露西分不清汉娜究竟什么意思,或知道什么,或应该知道什么。鲁佩了解露西的生活,这点确定无疑。戴着薄薄的金丝边眼镜,卷曲的白发,烟灰色的蓝眼睛,一个小个子男人,穿着整洁,他不仅聪明绝顶,还诚实可信。他不管露西和谁上床,只要对方不骗她的钱,不让她付出代价。他明白女人为什么爱女人,因为他也爱她们,他说或许他也是个女同性恋,因为如果他是女人,他也会爱女人。那其他人呢?这种事只能藏在心里,他过去常说。他总是面带微笑。一个善良、正派的男人。露西打小就没有父亲,他就像是她的父亲。当他去年五月在去佐治亚出差途中死去时,露西不敢相信,被彻底打垮了。他是死于一场突发的沙门氏菌感染,疾病像水泥罐箱一样压倒了他。像鲁佩这样的人怎么能被一根墨西哥胡椒压倒?难道生命如决定点烤干酪辣味玉米片一样轻如鸿毛? “我们非常想念他。他是我的导师和最好的朋友。”刚过去的六月,汉娜站在她的阳台上,看着价值百万美元的船只呼啸而过,“你和他相处得很好。你比我这个当女儿的做得还要好。” 露西对她表示感谢,但心里却没有丝毫谢意,她不止一次惺惺作态地感谢她。把自己的生平对汉娜和盘托出让露西感觉不舒服。无论如何都不行,露西曾礼貌地说过。至少在这点上她听从了自己的直觉,但她当时应该警觉到自己对汉娜那番好意的感受。别那么做。然而露西做了。也许是因为她想让汉娜对她刮目相看,因为露西感到了一种竞争性。也许汉娜用手指触摸的正是她的伤口,她那么狡猾,肯定能找到她的痛处。露西还是个孩子时,就被她父亲抛弃,如今长大成人,她不想被鲁佩抛弃。他从一开始就帮她理财,一直都是那么受人敬仰,他关心她,他是她的朋友。他肯定希望他这辈子能给她带来一些特别的东西,因为她对他来说是那么特别。 “如果他不是死得那么仓促,他一定会给你透漏一点内幕消息。”汉娜说,把一张名片递给露西时,擦到了露西的手指,名片背面是她练习娴熟、龙飞凤舞的签名:海湾大桥理财公司,还有一个电话号码。 “你就像是他的女儿,他让我保证要照顾好你。”汉娜说。 他怎么会做出这种承诺?露西意识到这点时已经太迟了。他病情发展迅速,死在亚特兰大之前,汉娜从来没有去见他或对他说点什么。露西直到损失了九位数后才开始心生疑惑,现在她确定了,汉娜远不只是招揽富豪当待宰羔羊、从他们那里得到巨额回扣那么简单。她想报复露西给她造成的伤害,去重创她,削弱她。 塔台指挥人员不可能知道露西的资本净值发生了什么变化,根本不可能知道她损失了多少、贬值了几等。她表现得太过焦虑、警惕、不可理喻,伯格将其称之为强迫性神经官能症。露西心情极差,因为她准备了好几个月的惊喜周末彻底泡汤了,伯格对她一直不理不睬,脾气急躁,在所有重要方面都冷落她。在公寓里伯格对她视若不见,露西出门、登上飞机后,情况也没有一丁点好转。在前一半的飞行途中她没有谈及任何私事,接下来的一半旅途中,因为卡利·克里斯宾、黄色出租车,还有鬼知道什么事情,她只顾着用机载手机不停发短信,她对自己的每一点轻慢都间接指向那该死的贱人:汉娜。她霸占了伯格的生活,还从露西那里夺走了其他一些东西,而这一次是无价之宝。 露西扫视了一眼控制塔楼,包在玻璃中的塔顶像灯塔一样发出刺目的光,她想象着那位指挥员——她的敌人,正坐在一块雷达荧光屏前,凝视着目标和闪光灯标,那些是代表坐在货真价实的飞机里的真人,人人都想尽所能地安全着陆,而他却在那里大呼小叫地发号施令,对人们恶语相向。垃圾。她应该和他正面交锋。她决定要收拾他。 “引导我的停机台,将车头调到下风向的是谁?”她问在固定运营基地看到的第一排工作人员。 “你确定?”答话的是个瘦成了皮包骨头、脸上长满粉刺的男孩,穿着尺码过大的绝缘工作服,指挥棒插在帝客牌工作外套的口袋里。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你问我确定吗?”她反问道,好像没听清他的话。 “你想找我们领导?” “不,我不想问你们领导。过去两周来,这是我第三次在这里顺尾风着陆,F.J.里德。”她念出他的姓名标签,“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引导我的停机台出飞机库的人在把它放到活动舷梯去时指挥棒刚好指反了方向——径直指向下风,因此我才在顺尾风中着陆。” “不是我。我绝不会在给定方位时指向下风向。” “不是给定。” “嗯?” “是确定方位。和‘远东’里的‘东方’是同一个词。”露西说,“你懂空气动力学吗,F.J.里德?飞机,包括直升机,着陆或在风中起飞时是不能让飞机屁股对着风的,侧风也不行。为什么?因为风速等于空气的速度减去地面速度,风向会改变飞行轨道,因为要命的迎角。如果飞机起飞时不是顺风,就更难瞬变升力。飞机着陆时,动力可能失效造成坠机。和我通话的指挥员是谁?你知道塔楼上的那个家伙吧,F.J.里德?” “我不认识塔楼上的任何人。” “真的?” “是的,女士。你是驾驶那架配备了热像仪和‘夜太阳’照明设备的黑色直升机的那位,看起来有点像是国土安全人员。但如果你真是,我会知道,这里进出的所有人我们都认识。” 露西很肯定,他就是那个引导自己的停机台出去,而且故意放在下风向的白痴,因为控制塔楼上的傻瓜叫他这么做的,或至少鼓励他找她的麻烦,愚弄、羞辱和贬低她。 “很感谢。你告诉了我我需要知道的。”她说。 她大踏步走开时,伯格刚好从女卫生间出来,在扣她貂皮大衣的扣子。露西能看出她已经洗过脸,往脸上泼过很多冷水。伯格很容易犯她所谓的头痛病,露西将其称之为偏头痛。两人离开了固定运营基地公司,上了599GtB,露西用她的神火牌电筒沿着法拉利Rosso Barcta上如红酒般深红的、亮光闪闪的油漆查看是否有哪怕是最微小的瑕疵和最微弱的痕迹表明曾有人撞过或损坏过她的611-马力超级双门四座跑车,与此同时,十二汽缸的发动机在大声轰隆。她检查了瘪气的轮胎,往车轮锁扣里看了看,然后开始整理行李。她把自己塞进碳纤维方向盘后,扫了一眼仪表盘,记下了英里数,检查了电台,一切最好和她上次离开时一模一样,她要确保在她和伯格离开期间没有人把她的法拉利开出去兜风,或像伯格说的“到斯托去潇洒”。露西想起马里诺给她发的邮件,但没有去看。无论交通是否改向或道路是否封闭,她都不需要他帮她导航。她应该给她姨妈打个电话。 “我没有找到他。”伯格说,她的身影在近黑的夜幕下显得干净整洁又迷人。 “他最好别让我逮到他。”露西说,打一挡。 “我是说小费。我没有给车管员小费。” “给什么小费。我感觉有点不对劲。在我查明之前,我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看。你感觉如何?” “我很好。” “马里诺说有人——本顿之前的一位精神病人,在我姨妈的公寓大楼里放下了一个包裹。他们打电话叫了拆弹分队,包裹现在在罗德曼海峡。”露西说。 “这就是我从不去度假的原因。你看,我一走就发生了什么。” “她名叫多迪·霍奇,马里诺说她也许和海普`贾德有关,他打算去RtCC查明她的底细。” “你搜索过那么多数据,有没有看到有关她的情况?”伯格问,“我觉得如果真有什么,应该不会逃过你的法眼。” “不熟悉。”露西说,“关于她,我们应该问问海普,查清他是怎么认识她,或是否认识她。现在发现这个混蛋居然和给我姨妈寄送包裹的嫌疑人有关,实在让我闹心。”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 “马里诺让我告诉你他正在忙不迭地对付一群短吻鳄。” “什么意思?” “他是让我告诉你,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去调查。他声音听起来跟发了疯似的。”露西说。 在短短三秒开到六十英里后她把车调回到三挡。在交流道上飙车没关系,一旦开上一二〇道就得放慢车速。在林荫大道上以一百英里的车速漫游让人昏昏欲睡。她不打算告诉伯格马里诺不会来参加审讯。 “开慢点。”伯格表示反对。 “该死的。我告诫过我姨妈凯不要去上什么电视直播。”车一拐弯她就好像打算横冲直撞过去,她把法拉利赛车的Manettino控制开关设置在赛车模式,关闭了离合助力器。“这种事换谁都会担心。一旦上了电视直播,人们就知道你在哪里。很显然,她今晚在市内,我们可以采取许多方法来阻止人们对她做这种事。她应该采取措施不让那些要对她下手的人轻易得逞。” “我们还是不要责怪受害者了。不是凯的错。” “我反复告诫过她,看在上帝的分上,离卡利·克里斯宾远点。”露西把远光灯打在某个从她前面蹿过去的傻瓜身上,加大油门从他身边绕过,扬起的细石子朝他眼里飞去。 “不是她的错,她是想助人为乐。”伯格说,“天知道,卑鄙小人太多了,尤其是陪审团,人人都是专家。把车开慢、开稳点,像凯这样的聪明人应该知错就改。我们全都要。” “她是想帮助卡利。我姨妈凯这次帮助的人也许只有她。你不可能让这种人改邪归正,这显而易见。看看刚发生了什么,我们将看到早上有多少人还在谈论出租车的事。” “你为什么对她那么刻薄?” 露西把车开得飞快,没有应答。 “也许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你才会对我这么刻薄。”伯格说,眼睛直视前方。 “会有什么原因?我们见面时间有多少?一周两次?我很抱歉你不喜欢过生日。” “换作其他人也一样。”伯格说,只有在她试图平息紧张气氛时才会使用这种语气,“等你年过四十,你也会讨厌过生日。”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 露西把车开得更快。 “马里诺已经在去你住处的路上了吧?”伯格问道。 “他说他会晚点到。”这是那些不能算是谎言的谎言之一。 “我对这件事有不好的感觉。”伯格在想汉娜·斯塔尔,想海普·贾德。全神贯注,沉迷其中,对露西却不理不睬。无论伯格怎样安慰她或道歉都无济于事,昔日的甜蜜已然不在。 露西努力去想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夏天,纽约市宣布削减预算,整个世界经济开始摇摇欲坠之时,然后是在过去几周,忘记它吧。现在呢?已经过去了。感觉已经过去了。感情结束了。不。露西不会让它就此离去,不管怎样她都要挽回这份感情。 “我想再说一遍,结果最重要。”露西去抓伯格的手,拉近自己,用拇指抚摸着,“海普·贾德会开口的,因为他是个反社会的自大狂,自私自利,他相信这对他有利。” “我感觉不太舒服。”伯格说,抓紧了被露西攥在掌心的手指,“感觉就快病发了,也许随时都会爆发。” “没事的。我们会顺利的。别担心。艾瑞克有了第八种止痛大麻白寡妇,服食药用大麻不犯法。至于他从哪里搞到的?也许是从海普那里弄到的,海普是个癒君子。” “别忘了你是在和谁说话。我不想知道任何有关艾瑞克或你是从哪里获得你口中的医用大麻的消息,我只希望你没有吸食,也永远不会碰那东西。”伯格之前不止一次说过,“你最好不要让我发现你在室内什么地方种植大麻。” “我没有。我不会再重蹈覆辙,已经戒掉多年了,我发誓。”露西笑道,换低速挡上了出口坡道,朝1-648南驶去,伯格的触碰令她安心,支撑了她的信心。“艾瑞克有几个手下,碰巧在自得其乐时遇到了海普,而海普恰好也经常光顾同一酒吧。海普是个习惯动物,不聪明,很醒目,容易与人为友。” “是的,这你说过。我还是老话,如果艾瑞克把消息透漏给了不该透漏的人怎么办?比如海普的律师,他肯定会请个律师。等我和他见面后,他就会请。” “艾瑞克喜欢我,我给了他工作。” “没错。你相信一个临时雇工。” “他是有记录的瘤君子。”露西说,“为人不可信,真查起来没有人会相信他。你不必担心,我保证。” “我要操心的事太多了。你劝诱了一名演员……” “他不是什么克里斯蒂安·贝尔,看在上帝的分上。”露西说,“在发生这件事前,你甚至都没听说过海普·贾德这个人。” “我现在听说了,他名气够大。更重要的是,你鼓励他犯法,吸食违禁品,身为公职人员,为了获得不利于他的证据,你不惜采取非法手段。” “我不在场,我人甚至不在纽约。”露西说,“海普和我的雇工周一晚上寻欢作乐时,我们在佛蒙特州。” “如此说来,这才是你在工作时间带走我的真正目的。” “你生日是十二月十七日,这可不是我决定的,我没料到我们俩会遇到暴风雪。”她再次感到心痛,“不过是的,在我们出城期间,我派艾瑞克去不同酒吧游荡是有目的的,尤其是你不在城里。” “你不光是叫他去不同酒吧晃荡,你给他提供了毒品。” “没有,艾瑞克自己买的。” “他哪里来的钱?”伯格说。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你是在让自己发疯。” “辩护律师会以诱捕和无耻的政府行为指控你。” “你可以说海普有做这件事的倾向。” “你现在是在训导我吗?”伯格悔恨地大笑道,“你不知道我为何要去上法律学校。总而言之,让我们实话实说,你想把自己的想法注入海普心中,然后以我们不能证明的借口来控告他。你主要是让他吸食毒品后,让你雇用的奸细去引诱他谈公园综合医院的事,你对此有怀疑是因为你非法闯入了海普的电子邮箱,天知道你还干过什么,也许你还非法窃取了医院的信息。我的天哪。” “我是通过正当途径获取他们信息的。” “求你了。” “除此外,我们不需要证明。”露西说,“这难道不是我们的目的?把好莱坞先生吓得屁滚尿流,迫使他乖乖就范。”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听你的。”伯格说,更紧地抓住了露西的手,贴在自己身上。 “他本应该做个受人尊敬的人。他本应该帮我们破案。他本应该是个遵纪守法的正常公民,但你猜怎么着,他不是。”露西说,“这都是他自找的。” <hr /> 注释: 第十二章 探照灯扫过乔治·华盛顿大桥上纵横交错的钢铁支柱,那里有个跳桥者攀在缆索上。他是个大块头男人,约莫六十多岁,狂风鞭打着他的裤腿,他裸露的脚踝在强烈的灯光下像鱼肚一样白,他一脸茫然。马里诺无法将注意力从他房间的平面电视上正在进行的现场报道上挪开。 他希望镜头锁定在跳桥者的脸上。他想看清那里的情况,看清自己错过了什么。无论他多少次目睹这种情景,他的好奇心还是一样强烈。每一个绝望者的表现都不同。马里诺看过人们死去,看过他们临时反悔想继续活命,看到有人杀人或被杀,他直视他们的面孔,注视着他们断气或尚未断气的一瞬。看到的都不尽相同。愤怒、仇恨、震惊、悲伤、痛苦、恐惧、嘲讽、好笑,或种种感情交织,或面无表情。人不同,表现也迥异。 这些日子马里诺频繁光顾那间蓝色无窗房间查询数据,这里让他想起了时代广场,想起了耐克镇。他被眼花缭乱的图像所包围,有的图像是动态的,有的是静态的,全都比平面屏幕上的生命个体要大,两层数据墙是用巨大的东芝立体屏幕严丝合缝连接的。RtCC的软件正在搜查三百万兆字节的数据库,它在寻找那个符合戴联邦快递帽的男人特征时,一个沙漏旋转进其中一个立方体,数据墙上显示出他一张身高十英尺的监控摄像头图像,旁边是一张斯卡佩塔位于中央公园西边花岗岩公寓大楼的卫星照片。 “他不见了,他不可能顺利落水。”马里诺坐在电脑工作站的一张人体工学椅子上说,那里有位名叫佩特罗斯基的分析员在帮他。“天哪,他会掉到那该死的桥上。他哪根神经搭错了会去爬缆索?他会不会掉到一辆车上,把某个一边想心思一边开小宝马的可怜虫撞飞?” “这种心智的人没脑子。”佩特罗斯基是一名三十多岁的侦探,身着休闲西服,系着领带,在约凌晨两点,对乔治·华盛顿大桥上正在上演什么好戏并不特别感兴趣。 他正忙着往一份文身记录文件中输入关键词。酒醉,吐真言,酒醉吐真言,骨头,头骨和棺材。沙漏如警棍一般在戴着联邦快递帽的男人图像和斯卡佩塔公寓大楼的卫星图像旁的数据墙四分之一平面上快速旋转。平面屏幕上,跳桥者在瞻前顾后,像个神经错乱的荡秋千演员一样卡在缆索中。大风随时都会把他刮下去,那就是他的结局。 “没查到什么有用的。”佩特罗斯基说。 “嗯,你已经告诉过我了。”马里诺说。 他看不清跳桥者的脸,但也许没必要看清。或许他懂那种感受。那个家伙终于骂了句“操”。问题是他这话什么意思。这么一大清早,他要么来个好死,要么待在他的人间地狱里,他爬到大桥北塔顶,冒险攀上缆索意欲何为?他是想寻死还是想发泄怒火?马里诺试着从他的梳妆打扮、服饰、首饰来判断他的社会经济地位。很难断定。宽松下垂的卡其裤,没穿袜子,脚上套着某种跑鞋,一件深色夹克,没戴手套。也许戴着一块金属手表。看起来有点邋遢、秃顶。也许是破了财、丢了饭碗、失去了妻子,或者三者兼而有之。马里诺知道他的感受。他非常确信自己知道。大约一年半前他也感同身受过,他想过去跳桥,他把卡车开到距离护轨一英寸的地方,往查尔斯顿库珀河走进了几百英尺。 “只查到受害者居住的地址。”佩特罗斯基补充道。 他指的是斯卡佩塔,她是受害者。听到她被人称为受害者让马里诺万分恼火。 “那个文身是独一无二的,我们顺着这个线索查再好不过。”马里诺看着那个跳桥者高高攀附在大桥上端,高悬在哈德逊河的黑色深渊上,“天哪,别用该死的灯光照他的眼睛了。那得有多少百万烛光的强度啊?他的手会麻木。你能想象那些钢铁缆索有多冷吗?对自己好一点吧,下次要找死就开枪,兄弟,吞瓶药也不错。” 马里诺忍不住想到自己,想到南卡罗来纳州,想到他生命中最黑暗的时期。他想死。他应该死。他至今仍不百分百肯定自己为什么会苟且偷生,为什么没像乔治·华盛顿大桥上的那个可怜虫一样上电视。马里诺想象着警察、消防员和带水肺潜水小组把他的小型货车从库珀河里拖出来,他人在里面,那场面该有多丑陋,对大家来说有多不公平。但是当人那般绝望、那般精疲力竭时,怎么会去想什么公不公平?身体因腐烂而变得肿胀,浮上水面更惨不忍睹,气体把他炸上来,浑身泛绿,眼睛像青蛙一样暴出,嘴唇和耳朵也许还有他的老二都被螃蟹和鱼啃掉了。 最大的惩罚莫过于看起来那般恶心,尸体臭不可闻,人们不得不捂上嘴,躺在医生的手术台上不知道有多恐怖。他会成为她的案子,她在查尔斯顿的办公室是城里唯一营业的法医办公室。她将会给他解剖。她不可能把他送到几百英里之外,她不可能去找另一名法医病理学家,她会亲手来给他解剖。马里诺对这点很肯定。他过去曾看过她给自己认识的人解剖,出于尊重,她会在他们的脸上盖上一条毛巾,尽量用一条被单将他们赤裸的身体包裹起来。因为她是能照顾他们尸体的最佳人选,她知道这点。 “……不一定是独一无二的,也许不在数据库里。”佩特罗斯基说。 “什么不在数据库里?” “我说那个文身。而根据这个男人的外表特征,城里半数人都有嫌疑。”佩特罗斯基说。平面屏幕上的跳桥者有点像他看过的一部电影中的人物。佩特罗斯基几乎没有转过头来。“黑人男性,年龄在二十四到四十五之间,身高在四十八到六十二英尺之间。没有电话号码,没有地址,没有驾照,没有可查询的线索。现阶段我做不了太多别的。”好像马里诺真的不该到警察局广场来用这种琐事麻烦一个RtCC分析员。 这是真的。马里诺应该先打电话问问,最好有备而来。就像他妈妈过去常说的:“成功迈出第一步,彼得。成功迈出第一步。” 跳桥者的脚在一根缆索上打滑,他稳住了自己。 “哇啊!”马里诺对着平面屏幕叫道,有点怀疑是否因为自己想到与“脚”有关的词才使得跳桥者的脚滑动的。 佩特罗斯基朝马里诺看的地方望去,评论道:“死到临头又后悔,总是这样。” “如果真想寻死,为什么要找这些罪受?为什么要改变主意?”马里诺开始鄙视那位跳桥者,生起气来,“你问我,我会说全都是骗人。比如这个傻瓜?他们只想引人注目,想上电视,想得到关注,换而言之,除了死,他什么都想得到。” 就算在这个时间点,大桥上段的交通也堵塞了,警察在跳桥者正下方桥段设置了一段工作区,铺好了一个保险气袋。一名交涉者正在试着劝服跳桥者放弃,其他警察则在往塔上爬,试图靠近些。大家都在为一个不把自己小命当回事的亡命之徒冒生命危险,这家伙骂了句“操”,不知道什么意思。音量调低了,马里诺听不清在说什么,也不必听,因为那不是他的案子,和他没有丁点关系,他不应该深陷其中。但在RtCC他总是容易分神,那里有太多感官的东西扰乱心神,令人目不暇接,但似乎还嫌不够多似的。各种各样的图像投到无窗的数据墙,蓝色隔音板、一排排装有双屏幕的弧形电脑工作点和灰色毡毯上。 只有毗邻的会议室窗帘被拉开时,他才能得到一个参考点,他能看到布鲁克林大桥的全貌、长老会教友教堂、劳工联盟和陈旧的伍尔沃斯大楼,但此刻窗帘紧闭。记忆中,他刚进纽约警署时的纽约和贝永没什么两样,他当时放弃了拳击,放弃了愤世嫉俗,转而决定帮助世人。他自己也不确定是为什么。他不确定在八十年代初他怎么会离开纽约,跑到弗吉尼亚的里士满。在人生的那一阶段,就好像他某一天醒来,突然发现自己成了前南方联盟首都的明星侦探。那里消费水平低,很适合养家糊口,正是桃丽斯梦寐以求的。这也许就是解释。 胡说八道。他们唯一的儿子罗科离家出走,加入了犯罪组织,早已身首异处;桃丽斯和一个汽车销售员跑了,也许也已不在人世。马里诺待在里士满期间,纽约的人均谋杀率居美国前列。贩毒者在I-95通道的歇脚处位于纽约和迈阿密之间,因为里士满有客户基地,这些无耻之徒便沿途做生意。那里有七个联邦建筑工程,有庄园和奴隶,存在必定有市场。里士满是进行毒品交易和杀人越货的好地方,因为这里的警察愚不可及,这句话在大街小巷、毒品通道和东海岸上下广为流传。这句话曾让马里诺火冒三丈。但现在不会了。事情过去太久了,带着个人情绪来处理非个人的问题有什么好处呢?大部分事情都是随机的。 他年纪越大,越不能正确地将生命经历串联起来,他的选择、他混乱的生活以及那些超越界限的混乱,尤其是在女人方面,全无智慧和关爱可言。他爱过又失去或仅是与之发生肉体关系的女人有多少?记忆中的第一次清晰如昨。当年他十六岁,码头上的大熊山州立公园眺望着哈德逊河。但总体来说,他茫无头绪,凡是和女人缠绵的时候他都喝得醉醺醺的,怎么能记得?电脑不会醉酒或遗忘,不会后悔,也不会在乎。它们连接一切,在数据墙上建立起计算机逻辑树。马里诺害怕自己的数据墙。他害怕自己的数据墙没有任何意义,害怕他所做的所有决定都烂透了,没有规律或理由。他不想看到有多少衍生支流不知流向哪里,或和斯卡佩塔相关。某种程度上,她成了他的联系和分离中心的偶像。某种程度上,她最重要,又最不重要。 “我一直在想你其实可以把图像和照片匹配。”马里诺对佩特罗斯基说,目光却依然锁定在平面屏幕上的跳桥者身上,“比如,如果这个联邦快递员的嫌疑犯照片真的存储在某个数据库里,你就能找到他的面部特征和从监控摄像头里得到的相关文身。”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以为他并不是真的联邦快递员。” “那你用电脑搜索下资料,比对下图像。” “我们是通过关键词或类别来搜索的,不是通过图像。也许某天能实现。”佩特罗斯基说。 “那你怎么能用谷歌搜索图像,比如用谷歌搜索你想要的照片,并下载下来呢?”马里诺问。 他无法把视线从那个跳桥者身上挪开。这是真的。他肯定是改变了心意。是什么让他改变初衷的?恐高?还是所有那些该死的关注?天哪。直升机、警察,还有电视直播。也许他打算推迟死期,他想上《人物》杂志的封面。 “因为我们是用关键词而不是用实际图像搜索的。”佩特罗斯基耐心地解释道,“要搜索图像需要一个关键词或几个关键词,比如,好吧,你看到那边墙上我们的专用标志了吗?你用RtCC的标志或别名搜索,软件就会找到一张图像或几张包含那些相同关键词的图像——实际上会找到它们的集合点。” “墙上?”马里诺困惑地看着带有标志的墙壁,上面是一只鹰和几面美国国旗。 “不,集合点不是墙,是数据库。就我们的实际情况来说,是一个数据仓库,因为从我们开始把信息集中后它就变得规模庞大,性质复杂。每一个逮捕证、犯罪和事故报告、武器、地图、逮捕、投诉、法院传票、拦下、询问和搜身、青少年犯罪,数不胜数,全收集其中。就像我们在反恐中所做的联系分析。”佩特罗斯基说。 “对。如果你能把图像联系起来,”马里诺说,“你就能识别恐怖主义者,虽然名字各式各样,但人是同一个,既然有这等方便,我们为什么不用?好吧。他们快要抓到他了。上帝。就像我们应该为那样一个疯子不惜用绳索爬下桥似的。” 紧急勤务小组的警察悬挂在绳子上紧密配合,三面包抄。 “目前做不到。也许有一天可以。”佩特罗斯基说,无视那位跳桥者和他的死活,“我们联系的是公共记录,比如地址、位置、物品以及其他大量数据,但不包括实际的面部照片。你真正能搜索的是关键词,不是文身照片。你听懂我说的话了吗?因为我觉得你没听懂我的意思。不知道你的注意力是在这间房间里,和我在一起,还是在乔治·华盛顿桥上。” “我希望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的脸。”马里诺对着平面屏幕上那个跳桥者说,“他有点眼熟。我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样的人遍地都是,现如今司空见惯。这实在是太自私了。想死就死个痛快,别拿其他人垫背,别让别人为你铤而走险,别花纳税人的钱。他们今晚在贝尔维尤会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明天我们就会发现原来他也是庞氏骗局的牺牲品。我们的预算已经削减了一亿,而现在还要把他从大桥上救下来,再过一周他又会用其他方式自杀。” “不。他会上‘大卫·莱特曼秀’。”马里诺说。 “别惹我发火。” “回去查一分钟前你查的那个拉什莫尔山酒鬼的文身。”马里诺说,伸手去拿他的咖啡,与此同时,紧急勤务小组的警察正在冒生命危险营救不值得他们奋不顾身的人渣,这种人多如牛毛,稀松平常,也许此刻已经落水,被海岸巡逻队队员找到,护送去了停尸间。 佩特罗斯基点击了他早先打开的一个文档,用鼠标把一个图像拖进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大空方格里。一张嫌疑人照片出现在数据墙上,一个黑人,文身盖住了他右侧脖子:如岩石露出地面垒起的四块头骨,在马里诺看来像拉什莫尔山,上面文着拉丁字:酒后吐真言。 “一瓶酒,葡萄酒。”马里诺说,两名紧急勤务小组的警察差不多抓到那个跳桥者了。马里诺看不清他的脸,看不清他的感受或他是否在说话。 “酒后吐真言。”佩特罗斯基说,“这句话得追溯到古罗马时代。他叫什么鬼名字?普林尼什么的。也许是普林尼·塔西陀。” “蜜桃红和蓝圣斯红葡萄酒。还记得那样的时代吗?” 佩特罗斯基笑而不答。他太年轻了,也许从没听说过疯狗酒或美国大众啤酒。 “在车里喝一瓶蓝圣斯红葡萄酒,如果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把酒送给约会对象当纪念品。”马里诺继续道,“女孩们会把蜡烛放进酒里,让许多五颜六色的蜡烛往下沉。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蜡烛欢爱。好吧,我想你应该去体验一番。” 佩特罗斯基保持微笑。马里诺一直看不透他,只知道这家伙衣服穿得很紧。大部分电脑操作员都这样,但露西是个例外。她几乎不怎么花时间在如何穿衣服上,反正这些日子是这样。他瞟了一眼手表,寻思着不知道她和伯格与海普·贾德的会面进行得怎么样了,与此同时,佩特罗斯基则把图像在数据墙上并排摆放。那个联邦快递员脖子上的文身并排放在四个头骨文身和那句“酒后吐真言”旁边。 “不。”马里诺又吞下一口咖啡,咖啡又黑又凉,“你只要认真看就会发现根本没有相似之处。” “我试过跟你讲,可你不听。” “我在想文身图案,比如他那文身在哪里文的。如果能找到什么东西和它设计相同,我就能追踪到那位文身艺术家,给他出示一张这位联邦快递员的照片。”马里诺说。 “不在数据库里。”佩特罗斯基说,“用那些关键词查不到。用‘棺材’或‘阵亡同志’或‘伊拉克’什么的也查不到。我们需要一个名字、一起事件、一个地点、一张地图,总之要有点线索。” “那FBI呢?他们的数据库呢?”马里诺建议道,“他们弄的那个崭新电脑系统花费了几十亿,我忘记它叫什么了。” “NGI,下一代识别系统,还在开发中。” “但我听说已经开始投入使用了。”马里诺是从露西那里听说的。 “我们所谈的是极端先进的技术,跨度涵盖多年时间。我知道早期的词汇已经输入其中,包括IAFIS,我想洲际之间的照片系统——IPS也是。不能真正确定还有什么其他的,你知道的,现在经济如此不景气,很多东西都被削减了。” “好的,我听说他们有个文身数据库。”马里诺说。 “噢,是的。” “所以我说我们得把网撒得更大些来追捕这个联邦快递混蛋,做一个全国性的,甚至是国际性的大搜查。”马里诺建议道,“从这里不能搜索FBI的数据库和他们的NGI吗?” “不能。我们和他们的资料不是共享的。但我会把你想查的文身发给他们。这没有问题。好吧,他已经不在桥上了。”佩特罗斯基指的是那个跳桥者。他终于产生了好奇心,但并不太热衷。 “那就大事不妙了。”马里诺望着平面屏幕,意识到他错过了重大时刻,“该死。我只看到紧急勤务小组的人,没有看到他。” “他在那里。” 直升机的探照灯来回逡巡着躺在地上的跳桥者,只能看到他的身体躺在人行道上的遥远画面,他没有跳中保险气袋。 “那些紧急勤务小组的家伙会被气死了。”这就是佩特罗斯基对这一幕的总结,“他们讨厌发生这种情况。” “你把那个文身的照片发给FBI。”他看着数据墙上那个扮作联邦快递员的家伙,“然后我们再尝试做些其他搜索怎么样?联邦快递,也可以输入联邦制服、联邦帽。凡是和联邦有关系的都应该试一试。”马里诺说。 “有何不可。”佩特罗斯基开始打字。 沙漏又回到数据墙开始旋转。马里诺注意到壁挂式平面屏幕又变成了黑色,警察直升机直播结束了,因为跳桥者已死。他突然产生一个念头,为什么那个跳桥者看起来那么眼熟,像他看过的一个电影明星,是在什么电影中看到的?剧情是不是警官和妓女纠缠不清?那到底是什么该死的电影?马里诺想不起名字。最近这种情况好像经常发生。 “你有没有看过一部丹尼·德·维托和贝特·迈德尔主演的电影?叫什么名字?”马里诺说。 “我不知道。”佩特罗斯基注视着沙漏和那条令人安心的信息,你的报告正运行,“那部电影有什么关系?” “世间万物息息相关。我想这就是连接点。”马里诺指着那个蓝色的大房间。 找到了十一份文件。 “现在我们要大展拳脚了。”马里诺说,“我不敢相信我过去居然讨厌电脑和电脑工作人员。” 他过去的确讨厌他们,并以取笑那些电脑工作者为乐。现在不会了。他已经相当习惯通过叫“联系分析”的方式来获得重要信息,并能通过电子方式立即发送。他变得非常喜欢事先掌握目标人物的过去经历、长相、人际关系,对自己或其他人是否存在危险,然后在电脑平面上滚动鼠标来调查案件或面见原告。这是一个勇敢的新世界。马里诺喜欢这么说,引用的是他从来没有读过的一本书上的一句话,但也许最近哪天他会读。 佩特罗斯基正在数据墙上陈列文件。内容包括武力攻击、抢劫、一起强奸案还有两起枪杀事件,其中涉及包裹被偷、言谈、职业描述,都提到过联邦快递,还有一宗涉及到一起致命的公牛袭击案。所有这些和文件相关的数据都派不上用场,直到马里诺看到一张交通司法局的传票,是过去的八月的第一张传票,数据墙上的图与实物一般大小。马里诺读了读传票中的人的姓,又念了念名字,新泽西州的埃奇沃特、性别、种族、身高、体重。 “好吧,知道么?看看谁跳出来了。我想让你接下来查她。”他一边看交通违法事件的细节一边说。 肇事者被发现于十一点半在南林荫大道和东一四九大街上了一辆纽约公交车,和另一名乘客发生了激烈争执,肇事者称对方占了她的位置,开始冲那名乘客大吼大叫。当警官找到肇事者,叫她停止吼叫、坐下来时,她骂道:“你把你该死的屁股快递到地狱去吧,我没做错什么,要怪就怪那边的那个婊子养的家伙太粗鲁。” “她身上会有头骨文身?我表示怀疑。”佩特罗斯基讽刺地说,“我不以为她是我们要找的那个送包裹的人。” “该死的,简直难以置信。”马里诺说,“你帮我把那个打印出来没有?” “你应该数数你平均一小时说过多少次‘该死的’。如果是在我家,你会吃不了兜着走。” “多迪·霍奇。”马里诺说,“给CNN打电话的那个该死的疯婆子的声音像是她的。” <hr /> 注释: 第十三章 <er top">一 露西的计算机取证调查机构“科内逊”位于她居住的同一栋大楼,是十九世纪一家肥皂和蜡烛公司位于格林威治村巴罗街的前仓库。两层楼的砖房,显眼的罗马式建筑,圆弧形的窗子,被视为一栋具有历史价值的建筑物,而露西去年春天在隔壁买下的马车房则被用作了车库。 要想原封不动地保存一栋建筑最合适的人选非她莫属,除非她惯常用的网络和监测有需要她才会去精心、细致地翻新,否则她对改变一座建筑的外观没有一丁点兴趣。她参与的慈善活动名义上是非盈利事业,但不可能摒除私人利益,杰米·伯格一点都不相信她无私的动机是纯正的,她很难相信。她不知道露西会干多少有损实际利益的事。她本应该知道的,这让她很困惑。露西应该对她毫无保留,但实际上不是,在最近几周,伯格开始对她们的关系感到隐隐不安,这种感觉有别于她之前感到的担忧。 “也许你应该在手上文句‘视情形而定’。”露西抬起自己的手,手掌向上,“暗示自己。演员喜欢暗示。”她假装在看掌心写的什么东西,“文一个‘视情形而定’的文身,每当想要撒谎的时候就看看它。” “我不需要暗示,我不会撒谎。”海普·贾德答道,努力保持镇定,“人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并不表示他们会做坏事。” “我明白。”伯格对贾德说,心里暗自期盼马里诺能早点到。他究竟死哪儿去了?“那你在上周一晚上,十二月十五日晚上,在酒吧里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一切都要看一个人——就当下情况,就是我——如何理解你对艾瑞克·门德所说的话了。你对他说你能理解对一个昏迷中的十九岁女孩产生兴趣,想看看她赤身裸体的样子,甚至用性爱的方式去碰她,这些话都令人回味。我在努力想我该如何理解这句让人不仅是略感烦恼的话。” “天哪,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理解。不是……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的照片在报纸上随处可见。我当时就在那里工作,我刚好在她所在的医院里有工作要做。”贾德说,不再那么镇定了,“是的,我很好奇。如果人们都敢实话实说,谁不好奇?我天生就好奇,对各种各样的东西感到好奇,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胡作非为。” 海普·贾德看起来不像是电影明星,不像是那种能在巨额投资的电影《古墓丽影》和《蝙蝠侠》中挑大梁的人,伯格坐在露西像仓库一样的地方的亚光钢板会议桌对面忍不住想。露西的房子木横梁暴露在外,铺着烟灰色的木地板,摆放在没有一张凌乱纸张的办公桌上的电脑屏幕处于休眠状态。海普·贾德中等身高,肌肉发达,太瘦了点,长着没有特色的棕发和眼睛,脸型是美国队长的,完美无缺,但枯燥无味,那种相貌很上镜,但现实中并不吸引人。如果他是隔壁家的男孩,伯格会将他描述为轮廓分明、长相好看。如果让她给他重新取个名字,她会取“倒霉”或“偶然”。因为他身上有种不明显的悲剧和不顾危险的气质,露西没有感到这点,或许她也感觉到了,正因为此,她才不停折磨他。在过去半个小时里,她不断地向他发起进攻,那样子让伯格忧心忡忡。马里诺究竟在哪里?他现在应该到了。本来应该是他而不是露西要来帮忙审讯的。露西超越了界限,表现得好像她和贾德之间有私人恩怨,之前就有莫大渊源似的。也许她真的有。露西早就认识海普·贾德。 “仅仅因为我有可能在一家酒吧对一个陌生人说过一些话,并不表示我做过什么。”到目前为止贾德至少十次阐明这点了,“你应该问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说‘有可能’。” “我不会问自己任何问题。我是在问你。”露西说,她用激光一样的眼神紧盯着他的。 “我告诉你,我知道什么。” “你是在告诉我们你想让我们听到的。”露西趁伯格没有机会插嘴前反驳道。 “我并非什么都记得的,我当时喝多了。我很忙,分身乏术,忘记一些事情不可避免。”贾德说,“你不是律师。她凭什么像律师似的跟我讲话?”他问伯格。“你不是真正的警察,只不过是某种助理。”他对露西说,“你究竟有什么资格问我这些问题,并指控我?” “你至少记得说你什么都没做。”露西感到没必要为自己辩护,她坐在自家阁楼里的会议桌前相当自信,一台电脑打开在她面前,上面呈现出一张地图、一块网状地区,伯格看不出那是哪里。“你至少记得编故事。”露西补充道。 “我没有编故事。那天晚上,不管是什么时候,我的确记不得了。”贾德眼望着伯格回答露西的话,好像伯格能救他。“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露西得收手了。伯格给她发送了许多信号,但她视而不见,她根本没资格问贾德,除非伯格直接叫她解释和计算机取证调查相关的细节才轮得到她开口,这方面他们还没谈到。马里诺在哪里?露西表现得就好像她是马里诺似的,自动取代了他的位置。伯格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也许因为她知道的已经够多了,进一步怀疑露西让她几乎不能忍受。露西不诚实。她认识鲁佩·斯塔尔,但她没有对伯格提起过。露西有自己的动机,她不是检举人,她不再是执法者,她心里无可失去。 而伯格则有可能会失去一切,她不需要某个名人给她的名誉抹黑。她受到的恶意抹黑已经超过了她应得的份额,她的诚实对她和露西之间的关系没有起到帮助作用。上帝啊,只带来损害,没有起到一丝帮助。网上恶意的流言蜚语和卑鄙的评论满天飞,遭人唾弃的女同性恋者,犹太女同性恋地方检察官伯格荣登新纳粹主义分子排行榜前十位,她的地址和其他个人信息都被登了出来,期待有人替天行道。然后就是那些福音会教徒提醒她打包行李直接下地狱,别回来。伯格从来没有想到诚实会如此艰难,会遭受如此多的惩罚。和露西出现在公众面前,不躲藏,不撒谎,这些极大地伤害了伯格,伤她的严重程度远超过了她的想象。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她得到的只有欺骗。她已经陷得有多深了?什么时候才是头?会结束的,别担心。会结束的,她不停地告诉自己。到时候她和露西会好好谈谈,露西会给她个合理解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露西会把鲁佩的事告诉她。 “我们想要的是你对我们说实话。”伯格在露西还来不及插嘴前逮到了机会开口,“这点非常非常重要。我们不是在玩游戏。”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我什么都没做。”海普·贾德对她说。她不喜欢他的眼睛。 他凝视她的样子十分大胆,上下打量她,他明白这能对露西产生什么影响。他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在挑衅,有时候伯格感到对方觉得她们很好笑。 “我有种强烈的感觉,想把某人送进监狱的感觉。” “我什么都没干!” 也许有,也许没有,但他也没帮上什么忙。伯格给了他近三周时间来配合。在有人失踪的情况下,也许被劫持,有可能已经身亡,或更有可能在南美、澳大利亚、斐济岛,天知道在哪里,忙着创造一个新身份,三周时间很长。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露西对他说,她绿色的眼眸坚定地盯牢他,她的短发在头顶灯光的照射下闪耀出玫瑰金色的光芒。她已经做好准备要像只奇异的猫一样再次猛扑过去,“我很难想象囚犯对像你这样恶心的家伙会做出什么来。”她开始在键盘上敲打,此刻是在写邮件。 “你知道吗?我差点就没来。只差一点点,你们几乎不能相信。”他对伯格说,提到监狱起到了一点作用。他不再那么扬扬得意了,他不再盯着她的胸脯看了。“这就是我来的下场。”他说,再没有一点镇定,“我不打算坐在这里听你胡言乱语。” 但他没有做出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动作,一只腿在褪色的牛仔裤里颤动,宽松的白色衬衣两边腋窝里露出汗斑。他呼吸时,伯格能看到他胸膛起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动白色棉布下一根皮项链上一个非比寻常的英勇银十字章移动。他的手在扶手上紧握,一枚粗条银头骨戒指闪闪发光,他的肌肉紧张绷起,脖子上的青筋暴露。他的确不得不坐在这里,此刻自救无门,就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辆列车失事。 “还记得杰夫瑞·达莫吗?”露西说,打字时没有抬头,“记得那个变态狂遭遇了什么吗?囚犯是怎么对他的?用扫帚把把他活活打死了,也许还用扫帚把对他做过其他事情。你将会和他进同样的监狱。” “杰夫瑞·达莫?你是认真的吗?”贾德笑的声音太大了。不是真正的笑。他害怕了。“她不是疯了吧?”他对伯格说,“我这辈子都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从来不伤害人。” “这只能说还没有查到。”露西说,她的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城市坐标方格,好像她在用地图导航。 “我不想和她讲。”他对伯格说,“我不喜欢她。请让她离开,否则我就离开。” “要不要我给你看一份你伤害过的人员名单?”露西说,“从法拉赫·莱西的家人和朋友开始。”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你去死吧!”他厉声喝道。 “你知道什么是E级重罪吗?”伯格问他。 “我没干过什么,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最高可以判刑十年,就是这个意思。” “你将孤立无援,无法保护自己。”露西继续道,不理会伯格示意她闭嘴,她面前出现了另一张地图。 伯格能看出绿色形状代表的是公园,蓝色形状代表的是水,这一区域充满拥挤的街道。伯格的黑莓手机上响起一声警报,有人在约凌晨三点给她发送了一份邮件。 “单独监禁。也许是在福斯伯格。”露西说,“那里的监狱是用来收留高级囚犯的。有萨姆之子。阿提卡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在那里被人割断了喉咙。” 邮件是马里诺发来的。 精神病患者多迪·霍奇可能和医生的案子有关,我在RtCC查到了一些东西,别忘了问证人是否认识她,我这会儿无暇分身,稍后解释。 伯格从她的黑莓手机上抬起头来,而露西则继续拿像海普·贾德这样的人在监狱里会遭遇什么不幸来恐吓他。 “跟我谈谈多迪·霍奇。”伯格说,“谈谈你和她的关系。” 贾德先是一脸迷茫,接着勃然大怒。他脱口而出:“她是个吉普赛人,一个该死的巫婆。我此刻应该是以饱受那个疯婊子骚扰的受害者身份坐在这里的。你他妈的究竟为什么要问我?她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莫不是她指控了我什么,她是这一切的幕后人吗?” “如果你能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就会回答你的。”伯格说,“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一个通灵者,一个心灵顾问。你想怎么称呼她随你。许多人——好莱坞的人,真正的成功人士,甚至是政客都知道她,他们就金钱、事业和人际关系去向她咨询。我很愚蠢。我也去找她谈过,然后她就不停地纠缠我,一直往我洛杉矶的办公室打电话。” “然后她故意骚扰你?” “我是这么认为的。是的,正是这样。”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伯格问道。 “我不知道。去年吧。也许是一年前,秋天刚过的时候。我是通过别人介绍认识她的。” “谁?” “生意上的人,她认为我也许能从中得到好处。事业指导。” “我问你具体名字。”伯格说。 “我要尊重他人隐私。许多人都去找她,多得令你吃惊。” “是你去找她还是她来找你?”伯格说,“你们是在哪里会面的?” “她到我位于三角地的公寓。有身份的人不会冒被跟踪和被拍的危险去她住的地方。要不就是通过电话讲解。” “怎么支付费用?” “现金。如果是电话讲解就邮寄一张银行支票到新泽西的一个邮政信箱。我在电话上和她谈过几次,然后就不再联系她了,因为她太疯狂了。是的,我遭到她的有意骚扰,我们应该谈谈我被骚扰的事。” “她有没有去过你的地方?比如你位于三角地的公寓,你拍片的地方,你经常去的地方,比如纽约克里斯托夫大街的酒吧?”伯格问。 “她一直给我的经纪人办公室留言。” “她往洛杉矶打电话?好。我会和洛杉矶的FBI外勤办公室好好联系下。”伯格说,“FBI会处理骚扰事件,这是他们的专长。” 贾德没有吭声。他没兴趣和洛杉矶的FBI谈这种事。他是个狡猾的胆小鬼,伯格寻思着不知道他不愿意透漏名字的人是否就是汉娜·斯塔尔。据他刚才所言,他最初和多迪见面时差不多刚好是他和汉娜开始财务往来的时候。一年前,秋天刚过的时候。 “克里斯托夫大街上的酒吧。”伯格改变了问话方向,很不高兴多迪·霍奇和案情有关,也很生气马里诺打断她的审讯,自一开始她就很不喜欢贾德。 “你什么都不能证明。”他再次表现出挑衅的态度。 “如果你真相信我们什么都无法证明,你又怎么会出现呢?” “尤其是你差点都不打算来。”露西插嘴说,在她的苹果电脑上忙活,打电子邮件,查看地图。 “我是来合作的。”贾德对伯格说,“我到这里来是为了配合的。” “我明白。三周前我最初开始关注你、反复试图联系你时,你在百忙中抽不出时间来合作。” “我当时人在洛杉矶。” “我忘记了。在洛杉矶没有电话。” “我脱不开身,我收到的信息不明确。我看不懂。” “那好,那现在你懂了,然后决定和我们合作。”伯格说,“那么,让我们来谈谈过去这一周你经历的小事件,尤其是,周一深夜你离开在克里斯托夫大街五十三号的石井旅馆后发生了什么。你和你遇见的那个男孩一起离开的,艾瑞克,还记得艾瑞克吗?和你一起吸大麻的男孩?你和他畅所欲言?” “我们都喝高了。”贾德说。 “是的,人们喝高的时候会口无遮拦。你喝高了,于是跟他讲野驴故事和在哈莱姆公园综合医院发生的事情,这是他说的。”伯格说。 <er h3">二 他们赤身裸体躺在填满羽绒的羽绒被下久久不能成眠,身体交织,望着外面的风景。曼哈顿的轮廓不是大海、落基山脉或罗马废墟,但却是他们喜欢的,他们习惯夜里关灯后拉开窗帘。 本顿抚摸着斯卡佩塔裸露的皮肤,下巴抵在她的头上。他亲吻她的脖子、耳朵,他的嘴唇在她的肌肤上停留过的地方一片冰凉。他的胸膛抵着她的后背,她能感受到他缓慢的心跳。 “我从来不过问你的病人。”她说。 “如果你在想我的病人,我肯定会分神。”本顿对着她的耳朵说。 她拉着他的手臂环住自己,亲吻着他的手。“也许你能容许我让你分神几分钟。我想问一个假设性的问题。” “你有权问。我很吃惊你只有一个问题。” “你的前病人怎么会知道我们的住址?我不是说那个包裹一定是她送来的。”斯卡佩塔不想在床上说多迪·霍奇的名字。 “我们可以设想,如果一个人极具操控手段,那么他就有可能成功地从他人那里套取信息。”本顿说,“例如,麦克连有我们的员工,他们知道我们的公寓地址,因为偶尔有邮件或包裹送到这里来。” “医院员工会把这个告诉一位病人吗?” “我希望不会,我不是说这真的发生过。我甚至没说这个人曾在麦克连待过,是那里的一位病人。” 他没必要这么说。斯卡佩塔无疑已经知道多迪·霍奇曾是麦克连的病人。 “我也没有说她和送到我们大楼的包裹有关。”他补充道。 这点他也无需申明。她知道本顿害怕包裹是他的前病人送来的。 “我想说的是其他人也许怀疑是她干的,无论我们发现的是否刚好相反。”本顿柔声说,他亲密的语气和当前的对话很不协调。 “马里诺怀疑,实际上也许他很确信,但你不相信。这是你的意思。”斯卡佩塔不相信他的话。 她相信本顿确信这个明目张胆给CNN打电话的人就是他的前病人多迪,本顿确信这个人很危险。 “马里诺也许是对的。也许不对。”本顿说,“但这位特殊的前病人的出现也许是个坏消息,可能是有害的。如果包裹是其他人送来的,情况则更糟糕,因为大家都已放弃寻找,认为他们知道答案。如果搞错了呢?又会发生什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许下次有人会真正遭到伤害。” “我们不知道包裹里有什么。也许里面什么都没有,你多虑了。” “肯定没那么简单,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他说,“除非你演过《蝙蝠侠》却没有告诉我,你不是高谭市的首席病理学家。我不喜欢你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不确定为什么这件事让我如此烦恼。” “因为这件事很阴险,充满敌意。” “也许。那个笔迹让我很感兴趣。你说那笔迹一笔一画,非常精确,很格式化,看起来像印刷活字。” “写地址的人手很稳,也许学过工艺美术。”斯卡佩塔说,她感觉到他在想别的什么。 他了解多迪·霍奇的一些情况,使得他注意力集中在笔迹上。 “你确定不是用激光打印机打印的?”本顿说。 “我在电梯上看了很长时间。黑色墨水,圆珠笔,笔画变换灵活,很明显地址是手写的。”她说。 “希望我们到罗德曼海峡时还能再看到。空运单也许是最好的证据。” “希望有这等好运。”她说。 这种事运气占大部分。拆弹分队很有可能会用火药池阻断器——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叫防爆水枪,来炸掉包裹,这将会破坏联邦快递盒里可能存在的电路系统。防爆水枪由一个校正的十二号厚度的滑膛枪推进,能发射三至四盎司的水,主要目标将会是所谓的爆炸装置的电源——那个在X光中显示的小电池。斯卡佩塔只希望电池不是直接贴着空运单上的手写地址。如果是的话,那到了今早晚些时候,看到的将只会是湿透的纸浆。 “我们能大致谈谈。”本顿接着说,坐起来一点点,重新摆放了下枕头,“你熟悉边缘人格,即在自我范围中有分裂的个人,只要给他施加足够压力,他就会做出攻击性暴力行为。攻击是为了竞争。为了争夺男人、女人,最适合抚养的人I争夺资源,例如食物和住处,争夺权力,因为没有等级制度就没有社会秩序。换而言之,只有在有利可图的情况下,才会发生攻击性行为。” 斯卡佩塔想起了卡利·克里斯宾,她想起了自己丢失的黑莓手机。她想她的黑莓手机想了好几个小时。无论她做什么,都感到心口发紧,甚至在做爱时都感到恐惧。她感到愤怒,她很生自己的气,不知道露西会怎么处理这种状况。斯卡佩塔太蠢了。她怎么能这么蠢? “不幸的是,为了一个物种生存而萌发的基本原始动机会变得恶毒而不适宜,会以极其不当和无利可图的方式表现出来。”本顿在说,“因为毕竟,一个攻击性的行为,比如骚扰或威胁一个像你一样的名人对始作俑者来说是无利可图的,结果将会是惩罚,将被剥夺所有那些值得竞争的东西。无论是被送进精神病机构或被监禁。” “那么我可以总结说那个今晚给CNN打电话找我的女人有边缘人格障碍,只要给之施以足够压力就会变得暴力,和我竞争男人,这个男人有可能是你。”斯卡佩塔说。 “她打电话给你是为了骚扰我,这起作用了。”他说,“她想引起我的注意。边缘人格喜欢负面强化,喜欢成为风暴眼。你只要往混乱状况中添加其他不幸人格,他就会从风暴眼走向真正的风暴。” “转移作用。你那些女性病人想要我现在拥有的,她们全都是妄想。” 她又想要了。她想要他的关注,不想再谈论工作、问题和恐怖的人。她想靠近他,感受一切都没有脱离轨道,她对亲密的渴望无法满足,因为她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她和本顿在一起从来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这就是为什么她依然想要他,想要触摸他。这就是她最初想和他开始的原因,她感到被他吸引,他们第一次相见,她就对他产生了强烈的欲望。现在二十年过去了,她依然有这种感受,那种致命的吸引圆满了她又留给她空虚,和他做爱就是这样,索取、给予、填补、空虚,然后重新来过,这样他们才能回头索要更多。 “我真的爱你,你知道。”她对着他的嘴说,“甚至是在我生气的时候。” “那你就一直生气吧。我希望你能永远爱我。” “我想理解你。”她不了解他,也许是不能。 想起往事,她不能理解他作出的选择,他怎么能就那么突然、决绝地离她而去,从不曾来看她。她不会像他那么做,但她不打算旧事重提。 “我知道我会永远爱你。”她吻他,翻身而上。 他们改变了位置,本能地知道该如何动作,他们早已不需要精心筹谋让对方达到快乐极致,对方何时将筋疲力尽、何时将感受不到快感也早已了然于胸。斯卡佩塔听说过大家就她在解剖室的技巧开的种种玩笑,那技巧对她的床上功夫是多大的额外回报啊,这很讽刺,而且远不仅如此,因为她不觉得好笑。她的病人鲜有例外是活着的,因此他们对她的触摸没有反应,不能配合她的动作。但这并不表示停尸间没有教她一些重要的东西,相反教了她很多,帮她改善了感觉、视觉、嗅觉,帮助她在那些不能再说话的人、那些既需要她又不能作出反应的人身上感受到最微妙的变化。停尸间赋予了她一双灵活又强有力的手和强烈的渴望。她想要温暖和触摸。她想要性。 完事后,本顿睡着了,睡得很沉。她下床时没有惊动他,她的心再次飞快飘移,焦虑和憎恨又蜂拥而至。凌晨三点过几分了,她将面对漫长的一天。随着这一天的展开,她想起了那些她称之为“即兴表演”的日子。罗德曼海峡的一系列变化,她有可能收到的炸弹,也许还要到实验室或许是办公室去做解剖报告、赶完电话和文书工作。今天没有安排她解剖,但这向来取决于谁被送出去了,又有什么被送进来了。她的黑莓手机该怎么办。也许露西接过她的电话。她的外甥女该怎么办。她最近表现怪异,容易激动,十分不耐烦,她是怎么管理智能手机的?未经许可就发给大家,好像既慷慨又体贴。你应该回到床上好好休息一下。人一疲惫就会让一切感觉更糟糕,斯卡佩塔告诉自己。此刻想再回去睡觉似乎不可能了。她有事情需要处理,她需要和露西联系,把事情完结。告诉她你干了什么。告诉她,她的姨妈凯有多愚蠢。 露西也许是斯卡佩塔认识的最具技术天赋的人,自打一出生她就对所有事物的运行方式充满好奇,把东西拼好又拆开,总有信心能提高所有东西的性能。此等癖好,加上巨大的不安全感,再加上对权力和控制欲压倒一切的渴望,结果造就了一个奇才露西。同样,她也能把自己修理好的东西轻而易举地摧毁,这取决于她的动机,主要看她的心情。未经许可就更换智能手机并不是恰当行为,换作过去,她会质问她,她不能未经许可,甚至懒得事先提醒一下就指定自己为大家的系统管理员,她一旦知道斯卡佩塔的愚蠢行为将会气不打一处发。露西会把这比作没有看路就横穿大街,比作撞进直升机的尾桨。 斯卡佩塔害怕自己坦白招认在收到黑莓手机两天后取消了智能手机上的密码功能会受到严厉训斥,她实在太沮丧了。你不应该那么做,你完全不应该——这个念头卡在她胸口。但每次她从皮套中掏出手机都得解锁,只要她十分钟不用又会自动上锁。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有一次她连续六次密码输入错误。只要八次尝试失败——这清楚地写在露西的操作指南中——黑莓手机就会自行毁灭,里面的一切会像《碟中谍》中的录像带—样被抹掉。当时她吓坏了。 斯卡佩塔给露西发过邮件说黑莓手机不知放到哪里去了,她有意没有提密码的事,如果有人拿走了她的智能手机,这将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斯卡佩塔非常害怕,她害怕露西,最重要的是她害怕自己。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般粗心大意的?你把一颗炸弹带进了公寓,你取消了智能手机上的密码。你他妈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做点什么。做些补救。把事情处理好。别烦躁。 她需要吃点东西,这是个问题,因为没吃东西,她胃泛酸水,如果吃点什么就会感到好受些。她需要用手做点什么,让手忙点能治愈她内心伤痛的活动,除了性之外的活动。准备食物能让人恢复镇定,令人舒心。做一道她最喜欢的菜,把注意力集中在细节上,帮助自己恢复秩序和正常。要么是做饭要么是清洗。她已经做了足够多的清洗,当她穿过起居室、走进厨房时还能闻到高露洁产墨菲油皂的气味。她打开冰箱,扫视里面的东西寻找灵感。菜肉馅煎蛋饼,一个煎蛋饼,她不想吃鸡蛋、面包或意大利面食。她想吃清淡健康的食品,用橄榄油和新鲜的香草做的食物,比如卡普瑞沙拉,一定很美味。这是道夏天的菜,只有在番茄时令的时候才能做,最好是从斯卡佩塔自家菜园里亲自用手采摘的。但在像波士顿和纽约这样的城市,有美国全食超市公司或美食家市场,她一年到头都能找到原种番茄、鲜美多汁的黑番茄、芳香的布兰迪番茄、鲜嫩多汁的凯斯宾粉红番茄、可口的金蛋番茄、甜酸的绿斑马番茄。 她在柜台上的篮子里挑选了几个,放在砧板上,切成楔形。把新鲜的水牛芝士放进一个袋子里拉上拉链,在热水中浸泡几分钟让它达到室温。将番茄和奶酪在一个盘子上摆成圆形,她加了些风轮叶和一大块冷压的未过滤的橄榄油,最后撒上一点粗粒的海盐。她把自己的小食端到相邻的饭厅,那里可以看到西面高高矗立的公寓灯火通明,还有哈德逊河,以及新泽西远处的航运。 她一边打开苹果笔记本电脑一边咬了一口沙拉。是时候和露西联系了。截至当前,她可能已经给自己姨妈打过电话,也许正边听音乐边处理斯卡佩塔丢失的黑莓手机。这不是小事一桩,开不得半点玩笑,自从她意识到手机不见了之后就一直挂记在心上,现在她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她有好几个小时都在想手机上有什么,试图想象要是有人进入了她的手机会干什么。她多希望她能回到过去,那时候她最大的担忧是被窥探,有人翻阅她的名片簿或查看电话簿、解剖记录以及她惯常放在桌上的照片。在过去,她对潜在的最有可能不慎泄密的东西采取的措施就是上锁。高度敏感的记录会锁进档案柜,如果她桌上有什么不想让人看到的,她出去的时候会锁上办公室门。朴素简单。只要有良好的常识,都能控制。只要收好钥匙即可。 她在维吉尼亚当首席法医时,她的办公室有了第一台电脑,那也好处理,她对未知的事物并不感到特别害怕,她感到自己能用良好的常识来解决糟糕情况。当然,安全方面会遭受意外挫折,但所有事情都能补救,能预防。回到当初,手机不是什么大问题,她对手机的不信任更多是怕有人可能使用检测装置进行偷听,更普遍的是,人们慢慢会养成不文明和无所顾忌的谈话习惯,谈话容易被人偷听。那些危险和今天的相比不足一提。她无法充分地描述出那种自己经常为某事忧心的感觉。现代技术看起来不再是她最好的朋友,而是经常让她烦恼,这次也许会让她遭受重创。 斯卡佩塔的黑莓手机是她的个人和职业生活的小天地,里面有手机号码和私人电子邮箱地址,如果他们的私人信息落在了有恶意企图的人手里,他们会非常生气或遭到危害。她最想保护的家人,那些惨死的受害者的家人。某种程度上说,那些幸存者也变成了她的病人,他们向她打听消息,给她打电话谈他们突然记起的某个细节、问题、理论或只是需要找人倾诉,经常是在纪念日或一年的这个时候,即圣诞节即将来临时。斯卡佩塔和那些家庭以及死者深爱的人之间分享的信任是神圣的,是她工作最神圣的方面。 如果不当的人,比如,一个为CNN工作的人,看到他们中的一些人的名字,将会造成多么可怕的后果,他们中的许多人和非常有名的案子有关。比如其中一个名叫格雷斯·达里恩的,她是斯卡佩塔最后与之交谈的人,在和伯格开完电话会议后,急着赶去CNN做准备之前,下午七点十五分的时候,达里恩夫人曾给斯卡佩塔的黑莓手机打过电话,近乎歇斯底里,因为新闻爆料了托尼·达里恩的身份,并声称她遭受过性侵犯,被殴致死。达里恩夫人既困惑又慌乱,认为头上遭受一击不等于被殴致死,无论斯卡佩塔对她说什么都安慰不了她。斯卡佩塔并没有不诚实,她并没有误导她,新闻并不是她发布的,不是她所言。尽管情况艰难,达里恩夫人需要理解斯卡佩塔为何不能做更详尽的解释。她实在抱歉,但她只是不能进一步讨论案情。 “记得我说的吗?”斯卡佩塔一边跟她说一边换衣服,“保密很重要,因为有些细节只有凶手、法医和警察才知道,这就是为什么在现阶段我不能告诉你更多的原因。” 而现在,她这位行事谨慎和道德行为的倡导者却在这里束手无策。据她猜测,有人在一部不受密码保护的黑莓手机里查到了格雷斯·达里恩的信息,而且已经联系了这位忧心如焚的母亲。斯卡佩塔忍不住想卡利在新闻上会怎样狂轰滥炸,详细解说那辆黄色出租车以及它在托尼·达里恩和汉娜·斯塔尔案件中存在的关系,还有已经找到汉娜正在分解的头发的错误信息。当然,作为一名记者,尤其是一名冷血、绝望的记者,都会想和世界上所有叫格雷斯·达里恩的人谈谈。她想起得越多,她失踪的智能丰机会造成恶劣影响的潜在者名单就变得越长。她继续回忆从她开始职业生涯起保存的联系人姓名,最初她写在纸上,最后她弄了张电子表格,随着手机不断升级,电话簿从一部手机转移到另一部手机上,最后输入了露西给她买的智能手机中。 在斯卡佩塔的联系人子文件夹中有几百个人名,她想,如果像卡利·克里斯宾这样的人打过他们的手机、直线电话或家用电话,他们中的许多人也许再也不会信任她。彭博市长、凯利局长、爱迪生医生、国内外无数位高官,除此外还有斯卡佩塔规模庞大的法医同事和医生、检察官、辩护律师、家人、朋友、医生、牙医、发型师、个人教练、管家。她去过的地方,她在亚马逊上订购的东西,包括她读的书、住的酒店,她的会计师,她的私人银行家。她越是想,这个名单就越长,越长就越闹心。保存到语音邮箱的文件,不用输入密码就可以在电脑屏幕上观看。文件和幻灯片,包括她从电子邮件中下载的图像,里面有托尼·达里恩的现场照片,卡利在直播中显示的那张照片也许就是从斯卡佩塔的手机中得来的。接着她的焦虑转向了IM,即即时短信,所有那些容许和支持即时联系的措施。 斯卡佩塔不相信短信,认为这种技术是一时冲动而不是进步,也许是史上最不幸和鲁莽的发明,人们在小小的触摸屏和小键盘上写字,而他们本应该去关注更重要的活动,比如开车、穿过一条繁忙的大街、操作危险的机器,比如坐飞机或火车,或坐在教室里、演讲厅里,参加会诊、去看电影或听音乐会,或注意酒店里坐在他们对面的人或床上躺在他们身边的人。不久前,她在纽约办公室抓到一个实习的医学院学生在一场解剖过程中发短信,用包在胶乳中的大拇指推动小小的按键。她把他踢出了停尸间,把他从指导名单中去除了,并鼓励爱迪生医生在接待室以外的地方禁止所有电子设备,但一直未能施行。现在懊悔这些太迟了,就算把时间拨回过去,还是无法实施。 警察、法医学的调查员、科学家、病理学家、人类学家、牙医、法医、考古学家、停尸间工作人员、身份鉴定员和保安,不会放弃他们的掌上电脑、苹果或黑莓等手机和无线电寻呼机,尽管她不停地警告同事发送即时短信或发电子邮件,或用他们的设备拍照录像——但愿不会如此,会泄露秘密信息,但他们还是我行我素。甚至她自己也不明智地爱上了发送短信,下载图像和信息,对此也慢慢松懈了。这些日子以来,她在出租车和机场待了那么长时间,信息流量从来没有停止过,不让人有喘气的机会,所有内容都是不设密码的,因为她感到很挫败,或许是因为她不想被她的外甥女控制。 斯卡佩塔点击收件箱。最新一封邮件是在几分钟前收到的,是露西发来的,标题颇具煽动性: 斯卡佩塔打开了: 附件是个GPS战术追踪数据记录,每十五秒更新一次。我只随附了关键时间点和地点,起始时间大约是十九点三十五分,你在化妆间的衣帽间挂上外套的时候,也许黑莓手机装在衣服的某个口袋里。百闻不如一见。看看幻灯片,自己得出结论吧。我已经得出自己的结论了。不说了,我很高兴你很安全。马里诺已经把联邦快递包裹的事告诉我了。 幻灯片里的第一张图露西称之为“鸟瞰时代华纳中心”,基本上是渐渐靠近的高空图。紧接着是一张地图,上面有街道地址,包括经纬度。毫无疑问,斯卡佩塔的黑莓手机在晚上七点三十五分在时代华纳中心,当时她刚赶到第五十九大街的北塔入口,通过了安保检查,搭乘电梯上了五楼,沿着过道走到化妆间,把外套挂在衣帽间里。在这个点上,只有她和化妆师在房间里,她坐在椅子上让化妆师帮她补妆,接着坐在那里等待,在她观看那里一贯播放的坎贝尔-布朗主持的节目的二十多分钟里,不可能有人去摸她的外套口袋。 斯卡佩塔最多能想起在大约八点二十分时,一位录音师通过扩音器叫她,这比平时至少早了二十分钟,现在她想到了这点。她被带到座位上,坐下了,卡利·克里斯宾是过了很久,快九点才出现,坐在她对面,用一根吸管吸着水,相互寒暄了一番后就开始上节目了。根据露西所说,在节目过程中,直到斯卡佩塔将近晚上十一点离开大楼前,她的黑莓手机的位置始终不变,只有一条附言: 如果你的黑莓手机在同一地点挪到了不同位置,比如说另一个房间或另一个楼层,经纬度坐标不会改变。也就是说不能确定具体位置,只知道在同一栋大楼里。 之后,大约晚上十一点,当卡利·克里斯宾和斯卡佩塔离开时代华纳中心,黑莓也离开了时代华纳中心。斯卡佩塔沿着幻灯片中记录的轨迹,点击了一个鸟眼,出现了哥伦布圆环,然后又点击了一个鸟眼,出现的是位于中央公园西侧的她的公寓大楼,这张图是在十一点十六分抓拍到的。在这个时候,常人也许会得出结论:斯卡佩塔的黑莓手机依然在她的外套口袋里,AAS接收器每隔十五秒追踪和记录的是她往家走的路程。但情况并非如此。本顿已经无数次尝试过联系她,如果黑莓手机在斯卡佩塔的外套口袋里,那为什么没有响?她没有关机,她几乎从不关机。 更重要的是,斯卡佩塔意识到,当她走进大楼时,黑莓手机并不在身上。幻灯片里接下来的图片是一系列从高空拍到的照片、地图和地址,它们显示她的黑莓手机经历了一趟奇怪的旅程,最开始是回到了时代华纳中心,接着沿着第六大道来到第五十四东大街六十号的车站。斯卡佩塔放大了鸟眼,研究着一片灰色的花岗岩大楼,这些大楼藏在高楼大厦和定身在大街上的小汽车和出租车中间,可以看出背景是现代艺术博物馆、西格拉姆大厦和汤姆斯教堂的法国哥特式尖塔。 露西的留言:第五十四东大街六十号是爱丽舍酒店,那里更为人知的名字是猴子酒吧——不是“正式开放的”,只有熟客才能进去。就像个私人酒吧,非常排外,非常好莱坞,是大明星和演员出去玩乐的场所。 猴子酒吧在这个时候,凌晨三点十七分有可能还在营业吗?根据记录显示,斯卡佩塔的黑莓手机此刻依然在第五十四东大街。她记起露西就经纬度说过的话。也许卡利根本就没去猴子酒吧,而是在同一栋大楼里。 斯卡佩塔给外甥女发了一封电子邮件:酒吧还在营业,还是说黑莓手机有可能在酒店里? 露西的回答:有可能在酒店。我现在正在询问证人,否则我亲自去。 斯卡佩塔:马里诺能,除非他和你在一起。 露西:我想我应该把手机里的资料全部抹掉。你的大部分数据都复制在了服务器上。你没事的。马里诺不跟我在一起。 她是在说她可以远程进入斯卡佩塔的黑莓手机,根据需要抹掉里面存储的大部分数据,实质上就是让设备恢复到出厂状态。如果斯卡佩塔怀疑的是真的,这么做有点太迟了。她的黑莓手机已经丢了六个小时,如果是卡利·克里斯宾偷的,她有足够的时间来盗取保密信息,也许早就这么做了,这就可以解释她在节目中展示的现场照是从哪里来的。斯卡佩塔不打算原谅这点,她会证实的。 她写道:别删除。黑莓手机和里面的东西是证据。请继续跟踪。马里诺在哪里?家里? 露西的回复:黑莓手机在过去三个小时没有从那个地点移动过。马里诺在RtCC。 斯卡佩塔没有回答。她在这种情况下不打算提密码的事。尽管接到了斯卡佩塔的指示,但露西也许还是会自作主张清空黑莓资料,因为这些日子以来,她做事似乎不需要经人批准。露西知道非常惊人的秘密,斯卡佩塔感到不安,有什么事让她烦恼,但究竟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露西知道黑莓手机在哪里,似乎也知道马里诺在哪里,她似乎在每个人身上以不同于以往的方式进行着投资。她的外甥女还知道什么?她为什么如此热衷监视每一个人,她至少有这个能力这么做。以防你被绑架,露西说。她没有在开玩笑。或以防你把黑莓手机弄丢了。如果你把它落在出租车里我能找得到,她解释道。 奇怪。斯卡佩塔回想起那个时尚的设备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惊叹于它的前瞻性、准确性和灵巧性,以及露西这个礼物给了他们多大的惊喜。那是一个周六下午,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二十九号,斯卡佩塔记得。她和本顿在健身房锻炼,他们和教练有约,接着去了蒸汽房、桑拿浴室,然后早早吃了晚饭,去看了场《舞动人生》,他们做事都有规律,露西知道。 露西知道他们去他们大楼的健身房是从不带手机的。那里的接收信号很差,而且也没有必要,因为很方便找到他们,紧急电话可以打到健身俱乐部的接待台。他们回到公寓后,新的黑莓手机就候在那里,两部手机上都缠着一条红丝带,放在餐桌上,随附一张留言,解释说他们出去的时候,露西自己进来的,她有他们公寓的钥匙,她将他们旧手机上的数据输入到了新设备上。留言大体是诸如以上的话,以及手机的详细使用说明。她肯定对伯格和马里诺使用了同样的手段。 斯卡佩塔从餐桌旁站起来,她开始拨打电话。 “爱丽舍酒店。有什么我可以帮助你的吗?”一个有法国口音的男人问道。 “请帮我接卡利·克里斯宾。” 长久的停顿。“夫人,你是让我给她房间打电话吗?可是现在太晚了。” <hr /> 注释: 第十四章 露西终于不再打字,不再看地图,不再写邮件。她打算说些出格的话。伯格感觉到了,但无法阻止她。 “我坐在这里一直在想你的粉丝们会怎么想。”露西对海普·贾德说,“我试图模拟你某位粉丝的思维模式。这位我暗恋的电影明星——现在我就处于一个粉丝的心理状态。我在想象我的偶像海普·贾德用乳胶手套当避孕套,在一家医院的停尸间冷藏室里强奸一个十九岁女孩的尸体。” 海普·贾德目瞪口呆,好像被人甩了个耳光,嘴巴张开了,满脸绯红。他准备打断她的话。 “露西,我突然想到,杰特·兰杰尔也许需要出去。”伯格顿了顿说。 那只老斗牛犬在楼上露西的公寓里,不到两个小时前才刚出去小便过。 “还不到时间。”露西碧绿的眼睛迎上了伯格的,大胆而又倔强。如果露西不是露西,伯格会炒她鱿鱼。 “要不要再来一杯水,海普?”伯格说,“实际上,我想喝瓶健怡可乐。”伯格紧盯露西的眼睛。这不是建议。是命令。 她需要和证人单独待一会儿,她需要露西撤退,别插手。这是犯罪调查,不是公路暴力。她究竟是怎么了? 伯格继续问贾德:“我们谈的是你跟艾瑞克讲过什么。他声称你说过对一个在一家医院刚死去的女孩进行了性侵犯的事。” “我从来没说过我做过那种恶心的事情!” “你跟艾瑞克谈起过法拉赫·莱西。你跟他说你怀疑医院里有不妥当行为,员工和殡仪馆员工对她的尸体做了不妥当的行为,也许对其他尸体也是如此。”露西从桌边起身离开时伯格对贾德说,“你为什么要对一个不认识的人提这些?也许是因为你极度渴望坦白,需要减轻自己的愧疚。当你在谈论公园综合医院发生的事情时,你真正在谈论的是你自己,你做过的事情。” “这纯属一派胡言!究竟是他妈的谁在陷害我?”贾德大吼大叫,“是为了钱吗?这个他妈的混蛋是想敲诈勒索我还是想干什么?这恶心的谎言是那个精神不正常的婊子多迪·霍奇编造的吗?” “没有人想敲诈你。这和钱或某个跟踪你的人无关。我们谈的是在你发财前发生的事,在有记者跟踪你之前在公园综合医院的所作所为。” 她身旁桌上的黑莓手机响了。有人给她发来了一封邮件。 “你想想看,死尸会让我想吐。”贾德说。 “但你对死尸不仅是想想,对不对?”伯格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想去看。”她说。 “你是想找替罪羊或想以牺牲我为代价博取名望。” 伯格没有驳斥他说她已经够出名了,不需要借助一个二流演员来博人眼球。 她说:“我再重复一遍,我想要的是真话。真话具有治愈效果,会让你感觉好受些。人人都会犯错。” 他擦了擦眼睛,他的一条腿抖得那么厉害,感觉快要从椅子上飞出去了。伯格不喜欢他,但她更不喜欢自己。她想到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如果三周前她第一次给他打电话时,他同意合作,这一切原本可以避免。如果他当时跟她谈了,她就没必要想出这样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已经有了自己的生命。露西确保它有自己的生命。伯格根本就没有打算告发在公园综合医院发生的事情,而且她对那个自己素未谋面、做杂工的吸毒告密者完全不信任。马里诺和艾瑞克谈过。马里诺说艾瑞克告诉了他关于公园综合医院的事情,是的,得到的信息令人不安,也许可以证明海普有罪,但伯格感兴趣的是一宗更大的案子。 海普·贾德是汉娜·斯塔尔威望极高和经营有道的理财公司的一名客户,但他在庞氏企业为代表的骗局中毫发未损。据称是汉娜在去年八月四日把他的投资从股票市场收回来他才幸免于难。同一天,两百万美元打入了他的银行账户。他最初的投资额只有一年前赚的那笔钱的四分之一,从账面上看,他这笔钱从来没有放进股票市场,而是进了一家房地产投资银行公司,海湾大桥金融公司,这家公司的CEO最近因欺诈重罪被捕了。汉娜会假装不知情,会说她不会比那些信誉良好的金融机构、慈善机构以及沦为伯纳德·麦道夫之流牺牲品的银行对海湾大桥金融欺诈案知道得更多。毫无疑问,汉娜会声称她像其他许多人一样被愚弄了。 但伯格不买账。她为海普·贾德转账的时间就证明她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是同谋,而且这件事并非是海普或其他人鼓动她去做的。调查她在感恩节前一天消失后一直在运行的经济记录显示,汉娜——她死去的父亲鲁佩·斯塔尔的财产和公司的唯一受益人,有商业欺诈行为,尤其是牵涉到客户收费方面。但这并不能定她的罪,直到露西发现那笔转给海普贾德的两百万美元,真相才开始显山露水。然后,突然,汉娜失踪了,一直被认为是宗掠夺型犯罪,因此属于伯格管辖范围,而现在案子开始蒙上别样色彩。伯格和其他律师以及她的办公室调查分部——主要是诈骗局的分析员联合起来了,她也向FBI咨询过。 她进行的是高度保密调查,公众对此一无所知,因为她想告诉广大民众她所相信的和大众理论相反,汉娜·斯塔尔不是某个性精神病患者的牺牲品。如果牵涉到黄色出租车,那很有可能是送她去固定运营基地,她在那里登上了一架私人飞机,这正是她的计划。她在感恩节那天应该登上了她的海湾号前往迈阿密,之后是前往圣巴斯岛。她从未出现,是因为她有别的计划,更秘密的计划。汉娜斯塔尔是个行骗高手,很有可能还活着,正在潜逃中。她对海普·贾德的兴趣应该不限于职业范围,否则她不会帮他逃过这么一场可怕的经济浩劫,她爱上了她的明星客户,他有可能知道她的行踪。 “你绝不会想到艾瑞克在周二早上拨打我的办公室,叫我的调查员接电话,把你告诉他的一切全都告诉他了。”伯格对贾德说。 如果马里诺来参加了这次面谈,那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就能帮她。他会把艾瑞克说过的话复述给海普听。伯格感到孤立无援,受到了轻视。露西不尊重她,对她有所隐瞒,马里诺又该死的忙得不可开交。 “真讽刺。”伯格继续道,“我不确定艾瑞克怀疑你的程度是否与他爱炫耀的程度一致。吹嘘和一个电影明星一起外出消遣,吹嘘他知道一个特大丑闻,他将会上各大报纸,成为美国偶像,现如今,似乎人人都有这个作案动机。不幸的是,当我们开始细究艾瑞克的故事,也就是公园综合医院的丑闻时,我们发现这件事的确有些蹊跷。” “他不过是个信口开河的同性恋。”露西现在不在房间,贾德平静了一些。 “我们查过了,海普。” “是四年前的事了。大约是,过去很久了,我当时在那里工作。” “四年或五十年,”伯格说,“法令没有规定年限。不过我承认你会给纽约市民带来非比寻常的法律挑战。一般来说,当我们碰到一桩糟蹋人类遗骸的案子,我们一般谈论的是考古学,而不是奸尸。” “你希望是真的,但事实不是。”他说,“我发誓,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相信我。没有人希望这种事是真的。”伯格说。 “我来这里是想帮忙的。”他擦眼睛时双手在颤抖。也许他在演戏,想博取她的同情,“你要说的就是这件事?你错了,错得离谱,别听那家伙胡说八道。” “艾瑞克非常确信。”如果马里诺在这里,该死的,该有多好,他会帮她攻克难关。她很生他的气。 “胡说八道,他妈的。我们离开酒吧后我随便开开玩笑。我们点燃了一根大麻雪茄,我拿医院的事开玩笑,只是吹吹牛皮而已。上帝啊,我不必做这种事,我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我只是随口说说,我们吸吸大麻,吹吹牛皮,也许还额外来了点龙舌兰酒。也就是说,我和这个家伙……那个一名不文的混蛋在酒吧里吸了点毒品。操。我要起诉他,让他万劫不复。瞧瞧我好心待那个狗日同性恋,结果落得什么下场。” “是什么让你觉得艾瑞克是同性恋的?”伯格问道。 “他在酒吧里走到我身边。你知道的,我当时在想自己的心事、喝酒。他问我要亲笔签名。我错不该对他好,接着我们就一起走了,他问关于我的种种,显然希望我是名同性恋,可惜我不是,从来就不是。” “艾瑞克是吗?” “他在石井旅馆晃荡。” “你也在。”伯格说。 “我告诉过你,我不是同性恋,从来都不是。” “那地方对你来说是个非比寻常的理想去处。”伯格说,“石井旅馆是本市最著名的同性恋经营场所之一,实际上是同性恋合法活动的象征,不是异性恋去的地方。” “如果你是名演员,你就会混迹各种场所,这样才能演好各种角色。我是个体验派演员,你知道的,我做研究。这是我的事,我四处搜寻灵感,细细琢磨。众所周知,为了演好角色,我什么苦都能吃。” “去同性恋酒吧是为了做研究?” “我去哪里都没有问题,因为我能把握住自己。” “你还做过什么研究,海普?你熟悉田纳西州的人体农场吗?” 贾德看起来很困惑,然后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什么?你入侵了我的邮件?” 她没有回答。 “为了做研究,我从他们那里订过一些东西。我正在一部电影里扮演一名考古学家,我们挖掘瘟疫地洞,你知道的,里面有骷髅残骸,成千上万的骷髅。这不是研究,我甚至去看了我是否能下到那里,然后去诺克维尔。” “在那些正在分解的尸体周围?” “如果你想得到正确的信息,你就要去亲眼看看它,闻闻它,这样你才能表演到位。我很好奇尸体在地底下或躺在某处会发生什么情况,你知道的,在经过漫长时间后看起来是什么样。我不必向你解释这个,解释演戏,解释我该死的职业。我没有做过什么。你私自侵入我的邮件,这侵犯了我的权力。” “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侵入了你的邮箱。” “你肯定是侵入过。” “数据调查。”她答道,他时而直视她的双眼,时而环顾四周,但不再上下打量她了。只有露西在这里的时候他才那么做。“你借用的电脑连接到了一台服务器上,你在网上订购东西,人们在网络上留下的痕迹令人称奇。让我们再多谈谈艾瑞克。”伯格说。 “那个该死的同性恋。” “他告诉过你他是同性恋?” “他一直在勾引我,行吗?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瞧出端倪。你知道的,他打听我的情况、我的过去,我说我做过许多不同的工作,包括在一家医院当兼职技术员。一直以来,我都是同性恋的目标。”他补充道。 “是你主动提起你之前在医院工作还是他问你的?” “我不记得是怎么提起来的。他开始问我的职业、我是如何出道的,我就跟他讲了医院。我谈到在我完善演技、成为名人之前,我都做过什么。比如帮忙抽血、收集样本,甚至在停尸间帮忙,拖地板、推尸体进出冷藏室,凡是他们需要的我都做。” “为什么?”露西拿着一罐健怡可乐和一瓶水回来了。 “什么为什么?”贾德伸长脖子东张西望,他的态度改变了。他讨厌她。他根本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厌恶。 “你为什么要做那种狗屁工作?”她打开了那罐健怡可乐,放在伯格面前,坐下了。 “我只有高中文凭。”他说,没有看她。 “为什么不当模特什么的,既然你努力想当一名演员?”露西重拾离开时中断的话题,继续羞辱他,奚落他。 伯格听着,一部分注意力却被她黑莓手机响起的第二条信息分散了。该死的,谁会在凌晨四点联系她?也许又是马里诺。他说太忙不能现身,而现在又在打扰她。总归是某个人。也许不是他。她把黑莓手机挪近身边,而海普·贾德则继续在讲,对着她回答。最好看看短信,她灵巧地输入了密码。 “我做过一些模特工作。只要是能赚钱、能获得真实生活体验的工作我都做过。”他说,“我不畏惧工作,我不怕任何事,只怕被人诽谤。” 第一封邮件,是几分钟前发来的,发信人是马里诺: 我需要一张搜查令,要尽快,牵涉到医生的案子。我会在几分钟内把情况发给你。 “任何东西都不会恶心到我。”贾德继续说,“我是那种愿意为事业付出一切的人。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运气捡现成的东西。” 马里诺是在说他在草拟一份搜查令,他很快就会用邮件发给伯格,让她来检查准确性和措辞,叫她帮忙联系一位她随时能打电话联系的法官,然后去他那里把搜查令签了。什么搜查令,什么事这么紧急?斯卡佩塔怎么了?伯格想着不知道这件事是否和昨晚送到她那栋大楼的可疑包裹有关。 “这就是为什么我能令人信服地表演所饰演的角色。因为我不怕,不怕蛇,不怕虫。”贾德在对伯格说,后者在仔细聆听,同时在处理邮件,“我是说,我能像基恩·西蒙一样把蝙蝠放进嘴里和吐火。我能玩许多绝活。我不想和她谈。如果非要我和她谈我就走了。”他对露西怒目而视。 刚接收到的第二封邮件是斯卡佩塔发来的: 答复:搜查令。基于我的训练和经验,我认为要寻找被偷的数据储存设备需要一名法医专家。 尽管伯格不知道丢失了什么设备或需要调查什么,但显然马里诺和斯卡佩塔之间有联系。她想不出斯卡佩塔为什么没有把同一条指示告诉马里诺,这样他就能在正起草的搜查令附言中写上要一名法医专家了。斯卡佩塔是在直接告诉伯格她想要个平民百姓帮忙搜索,某个懂数据存储设备的人,比如计算机。接着伯格想到了,斯卡佩塔需要露西到场,她是在请求伯格让露西务必到场。出于某种原因,这件事非常重要。 “你在医院停尸间还真表演了特技。”露西对贾德说。 “我没有耍花招。”他的话都是对伯格说的,“我只是随便说说,说说而已。我想尸体也许还没断气,殡仪馆的人到来时也许会发现她还没断气,因为她真的非常漂亮,不像其他受过重伤的人一样弄得面目全非。我半开玩笑,尽管我的确好奇这些殡仪馆员工中的一些人会做出什么事来,这是真的。我很怀疑他们中我见过的一些人。我想只要能逃脱责罚,人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会如下引用你的话,”露西说,“海普·贾德说,只要能逃脱责罚,人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会立即引起轰动,变成头条。” 伯格对她说:“现在可以把我们发现的资料给他看了。”她对贾德说,“你听说过人工智能。这比那更先进。我认为你很好奇我们为什么要你到这里来见面。” “这里?”他环视房间,美国队长一脸茫然的样子。 “你指定的时间。我指定的地点。这个高科技极简抽象派空间。”伯格说,“你看到这里面到处摆放的电脑没有?这里是一家计算机取证调查公司。” 他没有反应。 “这就是我选择这个地方的原因。让我来说清楚吧。露西是地方检察官办公室雇用的调查顾问,但她远不止如此。她还是前FBI和烟酒枪械管制局探员,我不想赘述她的简历,那会花费很长时间,但你说她不是真正的警察不太准确。” 他似乎不太懂。 “让我们回到你在公园综合医院工作期间吧。”伯格说。 “我真的不记得了。好吧,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当时的情况记得的不多。” “什么情况?”伯格问,带着露西喜欢描述为“风平浪静”的神气。只是露西说这句话时并非恭维。 “那个女孩。”他说。 “法拉赫·莱西。”伯格说。 “是的,我的意思是,不。我在努力回忆,我说的是事情过去很久了。” “这就是电脑的好处。”伯格说,“多久以前的事情都能在电脑里查到。尤其是露西的电脑,神经网络应用程序,模拟人类大脑的程序设计。让我来帮你回忆你多年前在公园综合医院的事情吧。你进入医院停尸间得使用你的安保磁卡。听起来耳熟吗?” “我想是的,我的意思是,这是惯常程序。” “你每次使用安保磁卡,你的安保密码都会进入医院电脑系统。” “相应的还有监控摄像头拍下的录像。”露西补充道,“还有你的邮件,因为它们会保存在医院的电脑服务器上,服务器惯常会支持自己的数据,也就是说电脑上依然保存着你在那里工作时的电子记录,包括你写的东西——无论你碰巧借的是哪台台式电脑。如果你从那里登陆了私人电子邮箱账号,噢,好吧,那些邮件就也会保存在机子上。所有一切都是息息相关的,问题在于要知道是怎么联系的。我不会跟你讲一大堆的电脑术语,但这就是我在这里的工作。我用你大脑里的神经细胞此刻正常运行的同样方式来连接电脑。输入,输出,用视觉和手感以及眼和手的运动神经、大脑连接的信号流来完成任务、解决问题。图像、想法、书写信息、谈话,甚至编剧,所有信息都相互连接,形成图形,使之能识别、判定和预测。” “什么编剧?”海普贾德口干舌燥,说话时声音变得很不自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露西开始打字。她指着挂在一扇墙壁上的平面屏幕上的遥控器。贾德伸手去拿他喝的那瓶水,摸索着打开瓶盖,长长地灌下一口。 平面屏幕分成了几个窗口,每一个里面都被一个图像占满了:年轻一点的海普·贾德穿着消毒服走进了医院的停尸间,从一个盒子里抓出乳胶手套,打开了不锈钢步入式冷藏室:报纸上刊登的一张十九岁的法拉赫·莱西的照片,穿着一身拉拉队服装,拿着绒球,咧嘴笑,是个非常漂亮、浅肤色非裔美国人。出现了一封邮件,剧本中的一页。 露西点击剧本中的一页,页面充斥整个屏幕。 一个漂亮的女人躺在床上,被子向后拉起,结成一团,盖在她的光脚旁。她看起来是死了,一丝不挂,双手交握于胸前,摆出一个宗教姿势。一个人走近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看不清他的面貌。他抓住她的脚踝,把她无力的身体往下拖到床脚,分开了她的双腿。听到他解开了皮带的搭扣。 好消息。你将会销魂蚀骨。他的裤子掉落到地板上。 “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的?究竟是谁给你的?你没有权利进入我的邮箱。”海普贾德大声抗议,“情况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是在设计陷害我。” 露西点击鼠标,平面屏幕上现出一封满幅邮件: “我指的是一种酒。”他言语犀利,声音发抖,“我不记得是跟谁说……听我说,肯定是一种烈酒,我是在问有没有人想跟我一起去喝一杯。” “我不知道。”露西对伯格说,“听上去他好像觉得我们把烈酒想成了别的什么。也许是一具死尸?你有时候要检查下拼写。”露西对他说,“对自己做了什么、发了什么邮件、在连接到一台服务器的电脑上发了什么文档要谨慎。如果你想,我们可以陪你在这里坐上一整周。我的电脑应用程序可以将你整个乱糟糟的虚拟生活一点一滴串联起来。” 这是骗人的。目前她们掌握的资料很少,只有他在医院电脑上写的东西、他的邮件、那些保留在当时服务器上的资料、从监控摄像头上截下的几张照片和法拉赫·莱西住院两周期间停尸间的值班日志记录,再无其他。没有时间去寻找其他的。伯格害怕如果延迟了和海普·贾德的谈话,就再没有机会了。她将此称之为一场“闪电战”。如果她不喜欢自己之前对此的感受,那现在她就是真正变得不舒服了。她产生了怀疑。严重怀疑。一直以来她都感到怀疑,只是现在那感觉变本加厉了。露西在推波助澜。她心里已经有了目标,她似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我不想看其他任何东西。”贾德说。 “有许多东西要看。我的眼睛饱受考验。”露西用一根食指在苹果笔记本上敲打,“全都下载了,一些我怕你不记得、没有印象的事情。不知道警察会怎么处理这个。伯格女士,警察会怎么处理这个呢?” “我担心的是受害者还活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伯格说,她得把戏演完,她现在不能停止,“法拉赫死前两周就入院了。” “准确地说是十二天。”露西说,“依靠器械维持生命,再没有恢复意识。这十二天中有五天是海普值班,在医院工作。你从来没进过她的房间?海普,没有在她昏迷期间动过她?” “你真是有病!” “有没有?” “我告诉过你。”他对伯格说,“我甚至不知道她是谁。” “法拉赫·莱西。”伯格重复了一遍死者名字,“你在《哈莱姆报》上看到的那个十九岁的拉拉队队长。就是我们刚才给你看的那张照片。” “你也把那张照片用邮件发给过自己。”露西说,“让我猜猜。你不记得了,我来提醒你吧。你在照片出现在网络新闻上的同一天就把它用邮件发给了自己,你把发生车祸那篇文章也发给了自己。我发现这点耐人寻味。” 她回去点击挂壁式平面屏幕上的照片。照片中的法拉赫·莱西穿着拉拉队服。海普·贾德移开了视线。 他说:“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汽车事故。” “一家人从哈莱姆的马科斯·加维纪念公园开车回家。”伯格说,“二〇〇四年七月一个美好的周六午后,有个边开车边打手机的家伙在莱诺克斯大道闯了红灯,结果和这家人丁形相撞。” “我不记得了。”贾德说。 “法拉赫遭受闭合性颅脑损伤,基本上就是脑部被一个非穿透性的开放性伤口所伤害。”伯格说。 “我不记得了,我只模糊记得她在那家医院。” “好吧。你记得法拉赫是你所在工作医院的一位病人,在加护病房通过器械维系生命。有时候你到加护病房去抽血,这个你还记得吗?”伯格问他。 他没有回答。 “你有抽血大师的美名应该不假吧?”伯格问。 “那里的护士对马里诺说,他从石头上都能抽到血。”露西说。 “马里诺究竟他妈的是谁?” 露西不应该提起他的。只有伯格才有权提她的调查员或她在案子中派用的任何人,露西逾矩了。马里诺已经和那家医院的几个人在电话上谈过,行事非常谨慎。这次情况很微妙,伯格因为这位潜在被告的身份感到责任更重了。露西显然没有她的顾虑,她似乎盼着海普·贾德身败名裂,也许就像几个小时前她对那位塔台指挥人员和她在固定运营基地训斥的调车员的感受一样。伯格透过卫生间的门听到了她说的每一句话。露西想大开杀戒,她想要的不仅是海普·贾德的血,也许还有许多人的血。伯格不知道为什么。她不知该做何感想。 “我们有许多人在调查你的情况。”伯格对贾德说,“露西已经在电脑上查了好几天你的情况和各种数据。” 这不完全是真的。露西在斯托大约只花了一天时间进行远程查询。马里诺一开始调查,医院就很配合,通过邮件发来了一些信息,没有丝毫抗议,因为这是一次个人事件,一件有关一位前雇员的事情,马里诺说公园综合医院越是好好配合,这件事越有可能灵活、谨慎地得以解决。如果弄出逮捕令、法院指令,外加他们的前雇员现在名声在外,消息会闹得铺天盖地。如果最终不必起诉任何人,那就没必要闹得沸沸扬扬,让法拉赫·莱西一家再次遭受这许多痛苦太不应该了,现如今人们的起诉方式一点都不厚道,马里诺说了些诸如此类的话。 “让我来帮你恢复下记忆。”伯格对海普·贾德说,“二〇〇四年七月六日晚,你去了法拉赫病房隔壁的加护病房,给另一位病人抽血,这位病人年纪很大,很难找到她的血管,所以你主动请缨去给她抽血,因为就算是一块石头,你都能从上面抽到血。” “我能给你看她的病历。”露西说。 这又是一个谎言,露西根本提供不出这种东西。医院根本没有让伯格的办公室人员接触其他病人的私密信息。 “我能调出你戴着手套,推着拖车走进那里,走进她的病房的录像。”露西冷酷无情,“我能调出你进公园综合医院每一个房间的录像,包括法拉赫的。” “我从来没有。这是谎言,全都是谎言。”贾德无力地倒坐到椅子上。 “你肯定那天晚上你去加护病房期间没有去她的房间?”伯格说,“你跟艾瑞克说你去了。你说你对法拉赫很好奇,说她真的很漂亮,你想看看她没穿衣服的样子。” “该死的谎言。他就是个该死的撒谎者。” “他在证人席上宣誓也会说出同样的话。”伯格补充道。 “我不过是吹吹牛皮。就算我去了,也只是去看看。我没有做过任何其他事,我没有伤害任何人。” “性犯罪和力量有关。”伯格说,“也许强奸一个没有知觉、永远都不能申诉的无助少女让你感到自己很强大,充满力量,尤其是你当时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连在肥皂剧中弄个小角色都很难。我想你当时自我感受很糟糕,整天给病怏怏的、古里古怪的人手臂上扎针、拖地板、被护士呼来喝去,实际上是任人使唤,你在食物链上是如此卑微。” “不。”他边说边摇头,“我没有干,我什么都没干。” “好吧,貌似你做了,海普。”伯格说,“我会继续提醒你想起几件事。七月十七日,报道称将停止用医疗器械来维持法拉赫·莱西的生命。就在她被解除医疗器械的那一刻,你跑去工作了,尽管医院并没有通知你。你是自由雇员,只有在被叫的时候才去上班。但在二〇〇四年七月十四日下午,医院并没有叫你,你却自动出现了,主动去打扫停尸间。拖地板,擦不锈钢,这是一名目前依然在医院工作、恰好出现在我们将要给你看的录像片段上的保安说的。法拉赫死了,你径直上了十楼,去了加护病房,把她的尸体推到下面的停尸间。想起来了吗?” 他盯着打磨过的钢桌面,未置可否。她看不透他的反应。也许他很震惊。也许他在盘算接下来要说什么。 “法拉赫·莱西的尸体被你运到下面的停尸间。”伯格重复道,“这被摄像头拍到了。你想看看吗?” “这实在混乱。不是你说的那样。”他把脸埋在手心里揉搓。 “我现在就给你看录像片段。” 鼠标一点击,再一点击,录像开始了:穿着消毒服和一件实验袍的海普·贾德推着一辆轮车走进了医院停尸间,停在紧闭的不锈钢冷藏室门前。一名保安进了摄像头,打开了冷藏室门,看着盖在尸体身上的裹尸布上的标签,说:“他们把她送到这里来干什么?她是脑死,已经中断了生命维系。”海普·贾德说:“死者家属要求的。别问我。她实在是美死了,是一名拉拉队队长,正是你会带去参加正式舞会的那种梦想中的女孩。”保安说:“噢,是吗?”海普·贾德拉下被单,露出死去的女孩身体,说:“真是可惜了。”保安摇了摇头,说:“你送进去吧。我还有事情要做。”贾德把轮车推进了冷藏室,他回答什么听不清楚。 海普·贾德向后刮擦着椅子,站起身。“我想要名律师。”他说。 “我不能帮你。”伯格说,“你没有被捕。我们不会给没有被捕的人请律师。如果你想要一名律师,这随你。没有人会阻止你,请自便。” “看样子你们可以逮捕我。我想你们也会,这就是我在这里的原因。”他神情不确定,不看露西。 “现在不会。”伯格说。 “你们为什么要让我来这里?” “你没有被捕,现在没有。也许你会,也许不会,我不知道。”伯格说,“这不是我三周前约见你的原因。” “那是什么?你想要什么?” “请坐。”伯格说。 他身子向后坐下来,“你不能用这种事来指控我。你明白吗?你们这里是不是藏了枪?你干吗不直接拿枪崩了我?” “两件不相关的事。”伯格说,“第一,我们可以继续调查,也许你会被起诉,被控告。那之后会发生什么,那就看陪审团怎么判了。第二,没有人要枪毙你。” “我告诉你,我没有对那个女孩做过任何事。”贾德对她说。 “那手套呢?”露西尖锐地问。 “听我说,这点我会问他的。”伯格对她说。 她已经受够了,露西现在必须停止。 “让我来问。”伯格说,紧盯露西的眼睛,直到确定这次露西只会旁听,不会干扰她为止才满意。 “保安说他离开了停尸间,独自留下你处理法拉赫莱西的尸体。”伯格继续她刚才的问题,重复马里诺收集的信息,努力不去想她此刻和他在一起有多不舒服。“他说他约在二十分钟后回去检查,你那时刚要离开。他问你那段时间在停尸间里干了什么,你没有回答。他记得你只戴了一只外科手套,似乎喘不过气来。另一只手套呢,贾德?在我们刚给你看的录像里,你两只手上都戴了手套。我们可以给你看你走进冷藏室,大开着门,在里面待了近十五分钟的录像片段。你在那里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脱掉一只手套?你是用它做什么了吗?也许是把它放在你身体的其他部位?也许是套在你的小弟弟上?” “不。”他说,摇着头。 “你想把这件事告诉陪审团吗?你想让你同辈的陪审团听到这些吗?” 他死死盯着桌子,在金属桌面上划动手指,像个小孩在用手指画画。呼吸粗重,脸颊通红。 “我想你肯定想把这件事留在身后。”伯格说。 “告诉我怎么做。”他没有抬头。 伯格没有DNA,她没有目击证人或任何其他证据,贾德不打算承认。她不想让充其量不过是流言蜚语的谣言失去控制,但这些足以让她毁了海普·贾德。以他的名气,指控就是定罪。如果她指控他玷污死尸——这是书上记载的唯一奸尸指控,那他这辈子就算完蛋了。伯格不会轻率对待这件事,众所周知,她不是那种恶意控告的人,不会通过一个不光明正大的程序或通过不正当渠道得到的证据来构建案情。她绝不会诉诸不正当和不合理的诉讼,现在也没有这么做的打算,她不会让露西把她推入那样的境地。 “让我们回到三周前,回到我当初给你的经纪人打电话的时候。你应该还记得收到过我的信息,”伯格说,“你的经纪人说他把信息传给了你。” “你怎么样才能既往不咎?”贾德看着她,他想达成交易。 “能合作很好。我们来协作——就像你为了拍一部电影必须做的那样。大家都要通力合作。”伯格把钢笔放在标准拍纸簿上,双手合拢,“三周前,我给你的经纪人打电话时你不肯合作或协作。我当时想找你谈谈,你不愿赏脸。我本可以派警察去你位于三角地公寓或在洛杉矶跟踪你,或无论你在哪里,都要把你带回来。现在我们所处的立场不同了。我需要你的帮助,而你也需要我的。因为你有了一个三周前没有的问题。三周前你没在酒吧遇到艾瑞克,我三周前也不知道公园综合医院和法拉赫·莱西,也许我们能相互帮助。” “告诉我怎么合作。”他眼里闪动着恐惧。 “让我们来谈谈你和汉娜·斯塔尔之间的关系。” 他没有吭声,没有反应。 “你不能抵赖说你不认识汉娜·斯塔尔。”伯格接着说。 “我为什么要否认?”他耸耸肩。 “你就连一秒钟都没有怀疑过我给你打电话是因为她?”伯格说,“你知道她失踪了,对不对?” “当然知道。” “你就没想到——” “好吧,我想到过,但我不想因为私人原因谈她。”贾德说,“这对她来说不公平,我也看不出这和发生在她身上的情况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伯格说,好像他真的知道。 “并不。” “据我所知貌似你真的知道。” “我不想卷入其中,这和我没有丝毫关系。”贾德说,“我和她的关系不关任何人的事。但她会告诉你,我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如果她在这里的话,她会告诉你公园综合医院的事全是胡说八道。我是说,只有那些得不到活人的人才会去干死人,对不对?她会告诉你我在那方面没有问题,我在性爱方面没有问题。” “你和汉娜·斯塔尔有恋情。” “我已经给这段情画上了句号。我早就尝试过。” 露西紧盯着他。 “你在一年多前和她的投资公司签过约。”伯格说,“如果想要的话,我能告诉你确切时间。当然,你已经意识到,因为发生的情况,我们掌握了大量信息。” “是的,我知道。大家都在新闻上看到了。”他说,“现在又出现了另一个女孩,那个马拉松长跑运动员,我想不起她的名字了。也许有个开黄色出租车的连环杀手。我没有对这些感到吃惊。” “是什么让人认为托尼·达里恩是名马拉松长跑运动员的?” “我肯定是在电视上看到过,要不就是在网上或什么地方。” 伯格努力回想是否在什么地方提过托尼·达里恩是马拉松长跑运动员,但她没有想起把这点透露给媒体过,只说过她是在慢跑。 “你是怎么认识汉娜的?”她问道。 “在猴子酒吧,有许多好莱坞人在那里消遣。”他说,“有一天晚上她在那里面,我们就开始交谈。她在理财方面的确有一手,跟我讲了种种我一窍不通的事。” “你知道三周前她发生了什么。”伯格说,露西专注地听着。 “我有个不错的想法。我觉得有人搞了鬼。你知道的,她得罪了很多人。” “她得罪了谁?”伯格问。 “你有电话簿吗?让我看看。” “很多人。”伯格说,“你说但凡她见过的人都被她得罪光了?” “包括我,我承认。她在任何事情上都一意孤行,每件事都得按照她的意思办。” “你谈她的口气像是她已经死了。” “我并不天真,大部分人都认为她遭遇了不幸。” “她也许死了,你似乎一点都不难过。”伯格说。 “这件事当然让人不安。我不恨她,我只是厌倦了她不停地逼迫我,逼我干这干那,不停地追逐我,如果你想让我说实话的话。她不愿意听人家说不。” “她为什么要把你的钱还给你,实际上还给你的是你投资本金的四倍?两百万美元。仅仅一年时间,这可是一笔丰厚的投资回报。” 他又是一耸肩,说:“市场动荡不安,雷曼兄弟公司破产了,她给我打电话说她建议我把钱拿出来,我说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然后我就收到了转账。后来?该死的,真被她说中了。要不是她,我会赔个精光。我现在还不是日进斗金,我还没有进入A类名单,无论我花费后还剩下多少,毫无疑问,我都不想失去。” “你最后一次和汉娜上床是什么时候?”伯格又在标准拍纸簿上做笔记,她留意到了露西,注意到了她的冷漠,以及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海普·贾德的样子。 他不得不想一想。“哦,是的,我想起来了。在那通电话后,她告诉我她正在帮我把钱取出来,问我能不能过去一趟,她会跟我解释正在发生的情况。这不过是个借口。” “去哪里?” “她的房子。我去了,一件事引发另一件事。那是最后一次。七月,我想。我正打算去伦敦,无论如何,她有丈夫,波比。他在那里的时候,我在她房子里不太舒服。” “你们寻欢做爱的时候他也在那里?你去伦敦之前她是什么时候叫你过去的?” “哦,我不记得他那次在不在,那房子很大。” “他们位于林荫大道上的房子。” “他很少在家。”贾德没有正面回答问题,“总是乘着他们的私家喷气式飞机到处跑,在欧洲来来回回,满世界地飞。印象中,他在南佛罗里达州待的时间很多,他中意迈阿密的风景,在海滩边有一处消遣处所。他在那里有辆法拉利Enzo,价值百万以上。我跟他不熟,我只见过他几次。” “你是在哪里,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一年前多一点,我开始在他们公司投资的时候。他们邀请我去家里,我在他们房子里看到了他。” 伯格计算着时间,她又想起了多迪·霍奇。 “那个占卜师多迪·霍奇是不是就是汉娜介绍给你的?” “好吧,是的。她在那栋房子里给汉娜和波比使用读心术。汉娜建议我和多迪谈谈,这完全是个错误。那位女士疯癫得不行。她痴迷于我,说我是她前世在埃及的儿子,我是法老,她是我母亲。” “让我来确定下我有没有搞错你说的那栋房子。是你在已过去的七月去拜访,最后一次和汉娜发生性关系的同一栋房子,没错吧。”伯格说。 “那个老家伙的房子,价值,大约八千万美元,房子里收集了大量的珍贵汽车、令人难以置信的古董、雕像,墙上和天花板上贴满了米开朗基罗的画作,壁画,随你怎么叫吧。” “我怀疑不是米开朗基罗的画。”伯格讽刺说。 “像是有一百年之久,实在是太令人难以置信,实际上占地有一个街区那么大。波比也出了钱,所以他和汉娜过去有经济关系。她曾告诉过我他们从来没有过性爱,一次都没有。” 伯格记下了海普·贾德继续用过去式称呼汉娜这个特点。他一直用好像她已经死了的语气谈论她。 “但那个老人厌烦了这个富有的小花花公主,说她需要找个人安定下来,这样他才相信她能妥善打理生意。”贾德继续道,“如果她继续到处游荡,你知道的,做单身一族,整天寻欢作乐,那鲁佩不想把所有财产都留给她,结果她就嫁给了一个什么都要插手的笨蛋。这下你能明白她为什么会背叛波比鬼混了,尽管她曾告诉我有时候她怕他。这都算不上红杏出墙,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那种关系。”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和汉娜发生性关系的?” “在别墅中的第一次?让我这么跟你说好了。她真的很友好。他们有个室内游泳池,一个设备齐全的健身娱乐场,像欧洲那样子的。我和其他几个VIP客户,也就是新客户去那里游泳,喝酒,吃晚餐,房子里到处都是仆人,唐·培里侬香槟王酒和水晶香核像酷爱牌饮料一样随处流淌。我当时在游泳池里,她对我格外关注。是她先开始的。” “你们在一年前,也就是去年八月,在她父亲的房子里,在你第一次拜访的时候开始的?” 露西抱着双臂坐在那里,凝视着。她沉默不语,不肯看伯格。 “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贾德说。 “她对你当众调情的时候波比在场?” “我不知道。也许在炫耀他的新保时捷。我的确记得那个。他买了一辆卡雷拉高性能跑车,红色的。报纸上到处都登着他那张照片,你看到过没有?就是那辆车。他开车载人在林荫大道上来回兜风。你要是问我,我说你应该去查看下波比在哪里。比如,汉娜失踪的时候他在哪里,嗯?” 波比·富勒在汉娜失踪的时候在他们位于北迈阿密海滩的公寓里,但伯格不打算说出来。 她说:“感恩节的前一天晚上你在哪里?” “我?”他几乎笑起来,“现在你是认为我对她做了什么吗?不可能的,我不会伤害人,这不是我的风格。” 伯格做了条笔记:贾德认为汉娜被人伤害了。 “我只问了你一个问题。”伯格说,“你在感恩节前一天,也就是十一月二十六日,周三,在哪里?” “让我想想。”他的一条腿又开始上下跳动,“我是真的记不得了!” “三周前,感恩节,你不记得了。” “稍等。我在城里,然后第二天我坐飞机去了洛杉矶。我喜欢在假日飞行,因为机场不会拥挤。我在感恩节早上坐飞机去了洛杉矶。” 伯格在标准拍纸簿上写下了,对露西说:“我们要核实这点。”对贾德说:“你记得你坐的是哪个航空公司的哪个航班吗?” “美国航空公司。大约正午时间,我不记得航班号。我不庆祝感恩节,—点都不在乎什么火鸡和里面的填馅之类的东西,这些对我来说没有一点意思,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想一想的缘故。”他的那条腿飞快跳动,“我知道你也许会认为这很可疑。” “我认为什么可疑?” “她失踪了,第二天我就坐飞机离开了这里。”他说。 <hr /> 注释: 第十五章 马里诺的福特皇冠维多利亚上面覆盖着薄薄一层盐,让他想起他每到一年的这个时候干燥、易脱皮的皮肤,在纽约过冬,他和他的车一样遭殃。 车身两侧布满刮痕、磨损,布座椅破旧,下垂的前大灯上有一处小小裂口,开着这样的脏车到处跑从来就不是他的风格,他一直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有时候既气恼又尴尬。早些时候他在斯卡佩塔的大楼前看到她时,他注意到她的夹克上有一大条狭长的白色脏物,那是从他的客座门上蹭到的。现在他打算去接她,他只希望沿路有营业的洗车中心。 他素来对自己车子的外观很讲究,至少表面要过得去,无论他开的是警车、卡车还是哈雷摩托车。一个男人的战车是身份和他对自己看法的反映,至于车内是否凌乱,只要不让某些人看到那就不会让他烦恼。诚然,他将此归咎于他之前的自毁倾向,他过去曾是个懒汉,尤其是在里士满的那些日子,他的警车内部到处是报纸、咖啡杯、食物包装纸,烟灰缸满得都合不上,后车座上堆满了衣服,一堆乱七八糟、杂七杂八的设备、证据包和他的温切斯特海军霰弹枪混杂在汽车行李舱里。这种情况不会再出现了。马里诺已经改头换面。 戒烟戒酒彻底夷平了他从前的生活,就像推翻了一栋大楼。目前他建立起的新生活还不错,他昔日体内的日历和时钟已然关闭,这种状况也许将持续永远。不仅因为他学会了如何使用时间,也因为他的时间多出了许多,依照他自己的计算,他每天的时间比以往多出了三至五个小时。这是前年六月他在纸上计算出来的,那是他的治疗师南茜在马萨诸塞州南岸的治疗中心给他布置的作业。他坐在医院附属礼拜堂外一张室外用折叠椅上,在那里他能闻到大海的气息,听到海水撞击岩石的声音,空气清冽,他坐在那里计算,阳光温暖地洒在他头上。他绝对忘不了当时的震惊。据推测,每抽一口烟会让他减寿七分钟。吸烟的惯常程序还要用掉两到三分钟:决定地点、时间、拿出烟盒、从中掏出一根、点燃、先用力吸一口、接着再抽五或六口、摁灭、扔掉烟蒂。喝酒更耗时,一旦开始酗酒往往就会耗费一整天。 “当你知道自己能改变什么不能改变什么时,内心就平静了。”当他交上自己的计算结果,这位治疗师南茜说,“彼得,你不能改变的是你已经在半个多世纪里至少浪费了百分之二十的清醒时间。” 要么明智地填充那长达百分之二十的时间,要么就重归旧习。在恶习给他造成那场麻烦后他别无选择,他变得喜欢读书、关注时事、上网、打扫、整理、修理东西、闲逛拉巴超市和家得宝家居店,如果睡不着,他就到“二号卡车”去晃荡、喝咖啡,带狗——迈克去散步,借紧急勤务小组的大车库。他把自己那辆破烂警车当成了一项工程,自己动手用胶水和修补漆料修理,耍了点手段,用东西换来了一个崭新的Code3隐蔽警报器、护栅和甲板窗。他用花言巧语诱骗收音机修理商店给他的摩托罗拉P25移动收音机定制程序,这样一来,他就能收听到SOD——特种作战部之外的大量波段了。他自己花钱买了个truckVault储物箱,能在行李舱里装载设备及用具,包括电池和额外的弹药,甚至一个重装备行李箱,里面放着他的个人贝瑞塔Storm九毫米卡宾枪、一件雨衣、一套作战服、一件软式防弹背心,另有一双黑鹰拉链高筒靴。 马里诺一边把车开出“冷冻区”——警察局广场的限制区,那里只有像他这样经批准的人才能进出,一边打开雨刷,喷出一大滴液体在挡风玻璃上,刷出来两个干净的半圆形。灰色砖墙的总部大部分窗子都是黑的,尤其是十四层楼上的,执行指挥中心、泰迪·罗斯福室和警察局局长办公室都在那里,现在那里空无一人。已经过了凌晨五点,他花了点时间打出逮捕令,和一份提示一并发送给了伯格,在提示中他解释了不能去面见海普·贾德的原因,问会面进行得如何,很抱歉自己不能到场,但他手头上真有急事。 他提醒她留在斯卡佩塔大楼里的有可能是炸弹,现在他担心有人会危害纽约首席法医办公室,甚至是纽约警局和地方检察官办公室的安全,因为医生的黑莓手机被偷了。上面有谈话和私密信息,牵涉到整个纽约刑事司法界。也许有点夸张,但他没有为伯格——他的上司现身,他把斯卡佩塔放在了首位。伯格将会谴责他分不清主次,这不是她第一次为此谴责他。巴卡尔迪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谴责过他,这也是他们无法继续相处的原因。 开到珀尔路和菲尼斯特路的十字交叉路口,他在白色的保安室前放慢了速度,他只能看清里面警察模糊的身影在模糊的玻璃后朝他挥手。马里诺寻思着像过去一样不管什么时间或巴卡尔迪在做什么,给她打个电话。在他们刚坠入爱河时,没有什么是不方便的,他想什么时候找她聊就什么时候,他告诉她正在发生的情况,听取她的想法、她连珠的妙语她不停地说想念他,说他们下次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他想给博内尔打电话——他现在叫她L.A.——但他很肯定他还不能这么做。他意识到他有多渴望见到斯卡佩塔,即使是为了工作。当她打电话对他说她有一个问题需要他帮忙时他非常吃惊,几乎难以置信,想到大人物本顿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他感到很开心。本顿对卡利·克里斯宾盗取医生黑莓手机的事束手无策,但马里诺能帮忙,他能帮她化险为夷。 伍尔沃斯大厦黄铜色的尖顶像一顶巫师的帽子直指布鲁克林大桥上的夜空,桥上车辆稀疏,但车流稳定,发出的噪音像汹涌的浪潮,又如远处呼啸的狂风。他调高警车收音机的音量,听调度员和警察用暗语交流,那是一种独特的密码语言和零碎的交流,对外面的世界毫无意义。马里诺对这种语言很敏感,好像他这辈子都在说这种语言,无论他有多全神贯注在其他事上,只要出现了他的代号他都能辨认出来。 “……八七〇二。” 那声音像吹口哨唤狗回来,他突然变得警觉了,他体内一阵肾上腺素激增,好像有人在使劲地踩油门,他抓起麦克风。 “〇二在线,K。”他发出信号,没有说他的全号八七〇二,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能够,他都喜欢保留一定隐私。 “你能拨打一个号码吗?” “消息收到。” 调度员给了他一个号码,他一边开车一边在一张餐巾纸上写下了号码。一个纽约号码,看起来很眼熟,但具体又说不上来。他拨通了电话,第一声铃响就有人接了起来。 “拉尼尔。”一个女人说。 “马里诺侦探,纽约警局的。调度员刚给了我这个号码。你那里有人找我?”他拐上了运河路,朝第八大道奔去。 “我是FBI的特工马蒂·拉尼尔。”她说,“谢谢你给我打过来。” 谁在凌晨五点给他打电话?“出什么事了?”他问,意识到为什么这个号码看着这么眼熟了。 这是FBI纽约办事处三八四电话交换台的号码,他和这个部门打过不少交道,但他并不知道马蒂·拉尼尔或她的分机号。他从来没有听说这号人物,想不出她为什么这么一大早找他。接着他想起来了,佩特罗斯基把照片发给了FBI,就是监控摄像头上显示那个脖子上有文身的男人的图像。他等待着,看特工拉尼尔想干什么。 她说:“我刚从RtCC获得消息,他们将你列为数据调查请求的联系人,是关于中央公园西边那起案件的。” 这有点激怒了他。她打电话来是为了那个送到中央公园西边的可疑包裹,而此刻他正要去那里接斯卡佩塔。 “好吧。”他说,“你找到什么了?” “电脑在我们的一个数据库里得到了目标项。”她说。 他希望是文身数据库。他等不及要听她讲那个给医生送可疑包裹的戴着联邦快递帽的混账。 “我们可以在陆战办公室面谈,今天上午晚些时候。”拉尼尔说。 “晚些时候?你说你得到了一个目标项,但能等?” “得等到纽约警局处理了那个东西后才行。”她指的是联邦快递包裹,现在锁在罗德曼海峡的周转箱里,还没有人知道里面是什么。“我们不知道查到的是否是中央公园西边那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 “你的意思是有可能找到的是其他案件的嫌疑人?” “等我们见面的时候再谈。” “那你干吗像十万火急似的给我打电话?” FBI这么火急火療地给他打电话,却不肯告诉他详情,要让他等到方便他们组织一场该死的会议的时候,这让他极为不爽。 “我想你在当班,既然我们刚得到了消息就不妨告诉你。”拉尼尔解释说,“看数据查找上的时间,像是你在午夜做的。” 该死的间谍,他想,怒气冲天。重点不是因为马里诺为了调查熬夜,让他恼火的是拉尼尔。她从三八四电话交换台的一部分机打过来,显然表明她在办事处,这意味着必定有什么非同小可的事使得她不得不在这个时间去加班。有大事发生,她在告诉他。她要看还要通知谁去参加会议——这是他参透的意思,只有马里诺到了那里才能知道,无论那要到什么时候。这更多得取决于纽约警局拆弹分队确定斯卡佩塔收到的包裹里面到底装着什么的时间。 “那么你在局里是什么职位?”马里诺认为自己应该问问,既然她把他耍得团团转,指挥他东指挥他西的。 “我在联合银行抢劫特遣部队,我是国家暴力犯罪分析中心的主要协调员。”她答道。 联合银行抢劫特遣部队是个包罗万象的特遣部队,美国最古老的特遣部队,其中包含纽约警局的调查员和FBI情报人员,他们处理各种各样的事情,从银行抢劫、绑架,到跟踪公海上的犯罪,比如旅游船上的性骚扰和海盗行为。联合银行抢劫特遣部队会插手一起联邦政府感兴趣的案件马里诺并不会感到惊讶,但这关国家暴力犯罪分析中心什么事?换而言之,关行为分析小组的协调员什么事。再换而言之,关匡提科什么事?马里诺没有料到这点,全是放屁。特工马蒂·拉尼尔在他看来依然是侧写师,就是本顿之前扮演的角色。马里诺稍微明白了她为什么在电话上嘴巴那么紧了,FBI肯定是在调查什么重要的事情。 “你是说匡提科和中央公园西边的案情有关?”马里诺想试试自己的运气。 她只回答:“今天晚些时候见。”接着便结束了谈话。 马里诺距离斯卡佩塔的大楼只有几分钟路程了,那栋大楼位于第八大道,时代广场中心,建于四十年代早期。荧光闪闪的广告牌、乙烯基横幅、标牌,五颜六色、色彩明艳的数据显示屏让他想起RtCC。黄色的出租车来回跑动,但人迹寥寥,马里诺猜想今天发生的事情会带来什么后果。公众真因为卡利·克里斯宾和她泄密的消息惊恐万状而不敢乘坐出租车吗?他严重怀疑。这里是纽约。他在这里看到的最严重的恐慌甚至不是九一一,而是经济危机。这是他数月来看到的,华尔街上的恐怖主义、灾难性的经济损失,只会变得越来越严重的慢性恐慌,身无分文比传说有个开着黄色出租车的连环杀手在大街上游荡更令人畏惧。如果你破产了,你哪还有钱去乘出租车,比起担心在慢跑时被谋杀,变成街头流浪汉忍饥挨饿不知会让人增添多少担忧。 在哥伦布圆环,CNN的荧光屏上在播报其他新闻,和斯卡佩塔以及“克里斯宾播报”毫无关系,电子显示器上报道的是摇滚歌手彼得汤森和“暴民”乐队,鲜艳的红色映衬着夜空。也许FBI正在召集紧急会议,因为表面看来,斯卡佩塔公开抨击了警察局,称应该废除侧写师。她那样身份的人做出这样的声明不容小觑,影响不容易消除。就算她没有真正那么说或不是正式发表的观点,但没有上下文,很容易被人断章取义。 马里诺想着她真正说了什么,表达了什么意思,接着他认定无论FBI想要干什么,也许都和警察局遭受抨击毫无关联,不管怎么说警察局遭受批评并不新奇或非比寻常。一直都有警察抨击警察局,主要是出于不服。如果警察真的接受对自己的批评,他们就不会请求、借助或偷偷参与FBI的特遣部队或参加匡提科的特殊训练课程了。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别的,和负面宣传无关的事情。他不停地想起同一件事件:肯定和那文身,和那个戴着联邦快递帽的男人有关。要得知详细情况只能等待,这让马里诺抓狂。 他把车停在一辆雷克萨斯SUV出租车后面,那是一种混合动力车,纽约正推行节能环保。他下了他那辆脏兮兮的、耗油量巨大的福特皇冠维多利亚,走进了大厅,斯卡佩塔正坐在沙发上,穿着笨重的毛羊皮外套和靴子。她的穿着是为了上午准备的,她认为上午要去的地方包括罗德曼海峡,那地方在水上,一年四季都冷风飕飕,冰冷刺骨。她肩膀上挂着她工作时惯常携带的黑色尼龙工具袋,里面整齐地摆放着许多重要物品:手套、鞋套、工装裤、一台数码相机、基本医疗器具。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从来不知道最终会在哪里或会找到什么,总是感到随时要做好准备出发。她脸上的表情心烦意乱,疲惫不堪,但当她表示感谢时,还是一如既往地笑了。她很感激他能来帮她摆脱困境,这让马里诺感觉良好。她站起身,来到门边迎接他,他们一起走了出去,步下台阶,走上黑暗的街道。 “本顿在哪里?”马里诺问,打开了客座门,“小心你的外套。车子脏得要死。因为下雪,在路上沾了许多盐巴和垃圾,车子根本没办法在雪地上行走。这里不像佛罗里达、南卡罗来纳、弗吉尼亚。我试着去找过洗车行,但那又有什么用?过一个街区,它看起来又会像是我开车经过了白垩采石场。”他又变得在意起来。 “我告诉他不要来。”斯卡佩塔说,“找黑莓手机方面他帮不上什么忙,我也叫他不要去罗德曼海峡。事情扎堆。他很忙。” 马里诺没有问她为什么或出了什么事。他丝毫不掩饰本顿不在身边自己不必对他低声下气的开心。本顿素来对马里诺没有好声气,在他们相识的二十年里从头至尾都是如此。他们从来都不是朋友,没什么交往,也从来没有一起做过任何事。这不像警察之间的相交,从来都不是。本顿不钓鱼,不打保龄球,对摩托车或卡车也一点不感兴趣。两人从来没有去酒吧消磨过,像男人们凑到一块儿一样交换案子或女人的故事。事实上,马里诺和本顿的唯一共同点就是医生,他试图去想上次和她单独在一起是什么时候。独自占有她感觉真的很好。他会处理好她的问题,卡利·克里斯宾要完蛋了。 斯卡佩塔一如既往地提醒他:“系好安全带。” 他开动了汽车,尽管讨厌系安全带,他还是拉上了肩带。这是他的那些旧恶习之一,比如吸烟喝酒,他也许会故态复萌,但会耿耿于怀或感觉不是特别好。如果他不系是不是更好呢?系安全带让他难以忍受,这点不会改变,噢,该死的,他只希望他绝不会碰到需要跳车而身子却还卡在安全带里、结果死于非命的情况。他寻思着不知道那个特殊小组是否还在四处巡逻,随意检查警察,搜寻没有系安全带的家伙,拉回去关半年禁闭。 “好啦,你肯定知道这该死的玩意儿要人命的事。”他对斯卡佩塔说,如果说有人知道,还有谁比斯卡佩塔更清楚的。 “什么事?”他把车开离她所在大楼时她问。 “安全带。你知道的,就是你一直宣扬的车用束缚物,名副其实的‘作茧自缚’先生。还记得在里士满的那些年吗?他们不让遭检举的警察开车,老想找我们中那些没系安全带的人的麻烦。没有人在乎,我就从来不系,一次都没有,就算是你坐我的车子,唠叨个没完,说什么如果我不小心会受伤或送命等等咒语。”想起那些没有本顿的日子,载着她他心情很好。“还记得我在基尔平法庭进行的那场生死枪战吗?如果我当时卡在车里出不来,你猜会怎样?” “你不系安全带并不是出于本能反应,而是因为坏习惯使然。”她说,“我记得,当时是你正在追那个毒贩,而不是人家在追你。我不认为安全带绊了你的手脚,无论你系没系都一样。” “出于某个原因,警察不系安全带,这个历史由来已久。”他答道,“回到最初,警察是不系安全带的。从来都不,也从不开车内灯。为什么?用脑子想想,如果有人向你开火而你却被绑在车内,更糟的是车内灯还亮着,这样一来那该死的家伙一瞄一个准。” “我可以给你提供数据。”斯卡佩塔说,望向窗外,有点沉默,“假如系了安全带就不会枉死的人的数据。叫我提供因为系了安全带而丧命的例子我反倒是心里没底。” “如果冲出路堤,掉进河里该怎么办?” “如果不系安全带,你的脑袋也许会撞到挡风玻璃上。落水后撞晕过去可不是什么好事。本顿刚接到了FBI的一通电话。”她说,“我觉得没人会告诉我正在发生什么。” “也许他知道,因为我他妈的肯定不知道。” “你听他们说了?”她问道,马里诺感觉到她很难过。 “在我去接你的路上,不到十五分钟前。本顿有没有说过什么?是个名叫拉尼尔的侧写师给他打的电话吗?”马里诺把车拐上公园大道,想起了汉娜·斯塔尔。 斯塔尔的别墅距离他和斯卡佩塔前往的地方并不远。 “我离开的时候他在接电话。”她说,“我知道他在和FBI通话。” “那他没说她找他干什么?”他认为是马蒂·拉尼尔,她肯定是和马里诺通完话后,就给本顿打了电话。 “我不知道。他接电话的时候我刚好离开。”她重复道。 她心里有话不想说。也许她和本顿吵架了,也许是她的黑莓手机被人偷了心中烦闷,情绪低落。 “我这里思维脱节了。”马里诺忍不住继续道,“他们为什么要给本顿打电话?马蒂·拉尼尔是FBI的侧写师。她为什么要和FBI的前侧写师谈话?”把这话大声说出来,他一阵暗自窃喜,总算能抹黑下本顿的光辉形象。他不再是FBI了,甚至连警察都不是。 “本顿卷入了FBI的好几个案子。”她并不是在维护本顿,她声音安静、严峻,“但我不知情。” “你的意思是FBI在征询他的意见?” “有时候。” 马里诺听到这话大失所望。“这太令人吃惊了。我还以为他和中情局对彼此恨之入骨。”他话说得好像中情局是个人似的。 “他们咨询他不是因为他是前FBI,而是因为他是位受人敬重的法医心理学家,一直非常积极地为纽约和其他地方提供评估和意见。” 她从黑暗的客座上看着马里诺,破烂的头灯下垂,距离她的头发只有几英寸。他真该订购泡沫背衬布和高温胶水,把那该死的灯修理一下。 “我能肯定的是这个电话和那个文身有关。”他放弃了本顿的话题,“我在RtCC建议我们应该撒一张更大的网,搜索范围不要局限于纽约警局的数据库,因为我们查看过那家伙脖子上的文身、头骨以及棺材的相关文件。我们的确查到了多迪·霍奇的一些资料。除了她上个月在底特律被捕外,我还发现了一张交通司法局的传票,涉及她在纽约的一辆城市公交车上制造的一起纠纷,她叫某人把自己联邦快递到地狱去。好吧,有点意思,因为她寄送给本顿的卡片是用一个联邦快递的信封寄的,那个送联邦快递包裹给你的有文身的家伙戴了顶联邦快递帽。” “这有没有点像连环邮件,因为那些上面全都有邮票。” “的确。这也许是条线索。”马里诺说,“我不由自主想到他和这个先是给你送音乐圣诞贺卡,然后又在电视直播时给你打电话的精神病人之间是否有关系。如果有,我会担心,因为猜猜看会怎么样?如果FBI的数据库里收录了那个脖子上有文身的家伙,那他必定不是什么好货色,对不对?他在那里面只可能因为他被捕过或在其他地方因作奸犯科正在通缉归案中,也许是一宗联邦案件。” 他放慢车速,爱丽舍酒店红色的滚动屏就在左前方。 斯卡佩塔说:“我取消了黑莓手机上的密码。” 这听起来不像她会做的事。他一开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接着意识到她很尴尬。斯卡佩塔几乎从来都不会感到难堪。 “我也讨厌和厌倦了不停解锁。”他表达同情只能到这份上,“但不管怎么说,我也不会解除密码。”他不想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有批评意味,但她的做法实在不明智。他真难想象她会那么粗心大意。“那,这会带来什么后果?” 他想起自己和她之间的交流,开始变得紧张。邮件、语音留言、短信、报告、托尼·达里恩案子的照片,包括他在她公寓里拍的照片,还有他的评注。 “你是说卡利也许已经把你那该死的黑莓手机上的信息看了个遍?该死的。”他说。 “你戴的是眼镜。”斯卡佩塔说,“你一直戴着眼镜。我戴的却是放大镜,而且并不总戴。所以替我想想,我在大楼里四处走动,走到外面去买块三明治,需要打通电话,却看不清怎么敲那该死的密码。” “你可以把字体变大点。” “露西送的那个该死的礼物让我感到自己有九十岁,因此我把密码取消了。这么做明智吗?不。但我就是这么做了。” “你告诉她了吗?”马里诺说。 “我打算做点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想过要改,把密码还原,但一直没时间。我没有告诉她。她能远程抹掉上面的所有信息,但我还不想让她这么做。” “不要。拿回手机,上面除了一个系列号外没有任何与你相关的东西?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能指控卡利犯有重罪,因为手机的价值超过了两百五十美元。但我宁愿干场大的。”他深思熟虑了一番,“如果她盗取了手机里的数据,盗取了你黑萄手机上所有那些信息,我就能大显身手了。如果真是如此,我们要办的就是一起身份盗用的C级重罪,我可以揭露她的犯罪动机,办成她计划从法医办公室盗取信息拿出去贩卖的大案子,她想将信息公布于众,从中渔利。我们可以把她吓破胆。” “我希望她没有做什么傻事。” 马里诺不确定斯卡佩塔说的是谁,卡利·克里斯宾还是露西。 “如果你的手机上没有了数据。”他开始重申。 “我告诉她不要抹掉。抹掉是她用的词。” “那么她就不会。”马里诺说,“露西是名有经验的调查员,一位计算机取证专家,过去曾是联邦探员。她知道那系统是怎么运行的,她也许也知道你取消了那该死的密码。既然她有本事在一台服务器上设立起一个网络,别叫我说她那些行话来解释她为了给我们行方便建立的是什么系统。不管怎么说,她会来这里拿逮捕令。” 斯卡佩塔没有吱声。 “我是说她也许能检查我们的黑莓手机,知道你取消密码的事,对不对?”马里诺说,“她说不定早知道你弃用密码了,对不对?我肯定她会检查这种事的,对不对?” “我觉得她最近没心思管我。”斯卡佩塔回答道。 马里诺开始意识到她的表现像是有什么烦心事,不仅是因为她的黑莓手机被偷,也许是和本顿吵架了。马里诺没有发表意见,他们两人坐在他破破烂烂的小车里,车前是纽约最豪华的酒店之一,一名门卫望着他们,但没有出来,让他们独自待着。酒店员工看到警车都认识。 “我也不认为她会查看别人的手机。”斯卡佩塔接着说,“我在查看完我告诉你的GPS之后就开始想这件事。只要露西想,她能随时掌握我们中任何一个人的行踪。但我不认为她在跟踪你、我或本顿。我不认为她突然决定给我们这些新智能手机是某种巧合。” 马里诺一只手搭在门把手上,不确定该说什么。好几周来,露西一直很疏离,像变了个人似的,烦躁不安,疑神疑鬼,他应该多关心关心她。他早就该想到斯卡佩塔想到的,她的话在他黑暗、肮脏的小汽车里停留得越久,这一联系似乎就变得越清晰。马里诺从来没有想到露西在监视伯格。他脑海中没有跳出这个念头是因为他不愿意相信。他害怕去想露西走投无路或只觉得自己在伸张正义时会做出什么来。他不想记起她对自己儿子做过什么。罗科天生就是坏坯子,是个冷酷无情的罪犯,谁都不放在心上。如果露西把他放出来了,他也会死在其他人手里。但马里诺不愿去想,他几乎不能忍受。 “杰米只是在工作。我想不出露西为什么要疑神疑鬼,如果杰米意识到……我无法想象会发生什么。好吧,如果这是真的。我希望不是。但我了解露西,我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直都不对劲。你闭口不提,也许现在不是讨论此事的时机。”斯卡佩塔说,“那么,我们该怎么对付卡利?” “一个人只顾着埋头工作,有时候会让另一个人有点发疯。你知道的,就是表现异常。”马里诺说,“我现在和巴恰塔也出现了同样的问题。” “莫不是你也送了部装了广域增强系统定位器的智能手机给她当礼物,然后用来跟踪她?”斯卡佩塔悲伤地说。 “我和你一样,医生,我恨不得将这部该死的新手机扔进湖里。”他严肃地说,为她感到难过。“你知道我打字有多蹩脚,甚至在普通键盘上我都笨手笨脚,有一天我按音量键,结果该死的,我给自己的脚拍了一张照。” “就算是你认为巴恰塔有了外遇你也不会用GPS跟踪她。我们这样的正人君子不会出此下策,马里诺。” “是的,好吧,露西和我们不是同类人,我并不是说她果真有此嫌疑。”他并不肯定,但她也许是。 “你为杰米工作。我不想问你是否有根据……”她没有说完。 “没有。她什么都没干。”马里诺说,“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她真有外遇,暗地里脚踩两只船,相信我,这逃不过我的眼睛。也不是说她没机会。相信我,这我也知道。不知为何,我只希望结果证明露西真的没有做你正在说的事情。监视。如果杰米发现这种事,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会吗?” “该死,不会。你对我心存不满,不妨直说。认为我在做什么,不妨直说,但别送我一部漂亮的手机来监视我。如果你应该信任某人,这就是犯规。” “我希望露西没有犯规。”她说,“我们该怎么处理手头上的事?”她说的是如何面对卡利。 他们下了车。 “我去把我的徽章亮给门卫看,拿到她的房号。”马里诺说,“然后我们就去小小拜访她一下,只是不要对她动手什么的。我可不想让你惹上人身侵犯的罪名。” “我希望我能控制得了自己。”斯卡佩塔说,“我不知道。” <hr /> 注释: 第十六章 四一二号房间里毫无回应。马里诺一边用大拳头把门敲得砰砰响,一边大声喊着卡利·克里斯宾的名字。 “纽约警局的。”他大声喊道,“快开门。” 他和斯卡佩塔站在走道上侧耳倾听房间内的动静,等着看是否有人来开门。这条走道很长,布置得很雅致,墙壁上装饰着水晶壁灯,地板上铺着黄褐色的地毯,看起来像是著名的毕扎尔设计。 “我听到有电视的声音。”马里诺说,他一只手继续敲房门,另一只手里提着他的现场工具包,“凌晨五点看电视可真是有点奇怪。卡利?”他继续喊道,“我们是纽约警局的。快开门。”他示意斯卡佩塔离开房门口,然后对她说:“算了,她是不会来开门了,现在我们只能来硬的了。” 他把黑莓手机从皮套里拔出来,输入了密码,这个动作让斯卡佩塔想起了她自己造成的烂摊子。她感到情绪十分低落,要不是露西干的好事,自己现在根本用不着站在这里。她的外甥女建立了一个服务器,买了几部高科技智能手机意图不轨。她利用和欺骗了所有人。斯卡佩塔为伯格感到难过,也为自己感到难过,为所有人感到难过。马里诺拿出夜班经理几分钟前刚给他的名片,照上面的号码拨了出去。想到卡利可能就在房间里而且醒着,他和斯卡佩塔一道向电梯走去,他们可不想让卡利听到他们的谈话。 “是的,现在需要你上来一下。”马里诺对着电话说,“没有。我们的敲门声大到都可以把死人叫醒了。”他停了顿,又接着说,“也许吧,但里面的电视开着。真的吗,知道这个真是太好了。”他挂断了电话,对斯卡佩塔说:“他们好像接到了其他客人的投诉,说那房间的电视声实在太大了。” “这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卡利听力有问题吗?” “据我所知是没有。我想应该不会。” 他们走到走道另一头靠近电梯的地方,一扇门上挂着一个亮闪闪的出口标志,他推开那扇门。 “你看,如果有人不想从大厅离开酒店,他可以从楼梯这边走。但如果想回到酒店,就一定要坐电梯。”他用手按住门,看着下面一级级水泥台阶的楼梯说道,“明显出于安全考虑,从大街上是不可能直接走上楼梯的。” “你是觉得卡利昨晚深夜回到这里,后来离开时因为不想被人看到,是走楼梯离开的?”斯卡佩塔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认为。 在她看来,像卡利这样脚踩高跟鞋、身穿合体短裙的人不像是会走楼梯的人,她对于费劲的事应该是能避则避。 “她好像并没有要遮掩自己住在这里的事实。”斯卡佩塔说道,“对于这一点我也觉得奇怪。如果你知道她住在这儿,或是像我一样觉得她可能住在这儿,你只要打电话到酒店来,要求把电话转接到她房间就行了。许多名人为了避免这种隐私外泄的事情发生,都没有进行入住登记。这家酒店特别受名人青睐,时代悠久可追溯到二十年代,可以算得上是富贾名流的地标了。” “比如说呢,有哪些名人入住过这里?”他说着将手中的现场工具包放到地板上。 她回答说她没法随口说出那些人的名字,只记得田纳西·威廉斯于—九八三年死于爱丽舍酒店,是被瓶盖给噎死的。 “你知道的那些在这里丧了命的都是名人。”马里诺说,“卡利可没有那么出名,所以我不会把她列入‘在此长眠’的客人名单。她又不是黛安·索耶和安娜·妮可·史密斯之流,我想她走在大街上,应该没几个人能认出她来。我必须想出个好办法。” 他靠在墙上思索着,身上还是穿着斯卡佩塔上一次见到他时穿的那套衣服,那也不过是约六小时之前的事。下巴上长满了尖利的胡渣。 “伯格说她两小时之内就能把搜查令送过来。”他看了一眼手表,“我是大约一个小时前跟她联系的。那可能再过一个小时,露西就会拿着搜查令出现在这里了。但我等不了那么久,我们这就进房间去,找到你的黑莓手机,还不知道能在里面找到其他什么东西呢。”他望向安静的长廊,继续说道,“我会把必要的物证全都写进书面陈述里,包括所有一切,以及厨房水槽。数字存储器、数字媒体、所有的硬盘驱动器、闪盘、文档、电子邮件还有电话号码,我觉得卡利可能会把你黑莓手机上的信息下载打印出来或拷到电脑上。我最喜欢做的莫过于调查一个有窥探癖的人了。让我高兴的是伯格想到了露西,如果我一无所获,她绝对会有所发现的。” 想到露西的并不是伯格,而是斯卡佩塔。此时此刻,她关心的并不是得到自己外甥女的帮助,而是急着要见到她本人。她们需要谈一谈,急需谈一谈。先前斯卡佩塔发了封电子邮件给伯格,建议增加一段话,保证公民协助搜查卡利房间的合法性,之后,斯卡佩塔跟本顿谈了谈。她坐在他身旁,碰了碰他的手臂,把他叫醒。她跟他说自己就要和马里诺去一个现场,可能大半个早上都要跟他待在一起,她需要处理一个重要的私人问题,本顿最好就不要跟着他们了。她在本顿提出要求之前就打消了他的念头,就在那时,他的手机刚好响起,是FBI打来的。 电梯门开了,爱丽舍酒店的夜班经理柯蒂斯走了出来。他是一位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子,身穿深色花呢套装,显得衣冠楚楚。他跟着马里诺和斯卡佩塔走到走道另一头,敲了敲四一二号房间的门,又按了门铃。他注意到房门上“请勿打扰”的灯亮着,他说多数时候那灯都亮着。接着他打开房门,探进头去,只喊了两声“有人吗”,马里诺就让他退出来站在走廊上等着。马里诺和斯卡佩塔走进房间,关上房门,里面没有有人的迹象,也没有听到人声。墙上壁挂式电视机开着,频道锁定在CNN,电视音量开得很小。 “你本不该进到这里来,”马里诺对她说,“但因为黑莓手机实在太普遍了,我需要你来确认你自己的那一部。这是我的说辞,我会坚持这么说。”他们俩站在房间里靠近门口处,环视这间普通套房。斯卡佩塔推断,这间房的房客是一位独住的邋遢鬼,应该不爱社交,心情低落。大号的双人床十分凌乱,上面散落着一些报纸和男人的衣服,床旁的桌子上丢满了乱七八糟的空水瓶和咖啡杯。床的左边是一个弧形抽屉柜和一扇大窗,窗帘紧闭。窗户的右边是休息区,那里摆着两张蓝色的法式软垫扶手椅,上面堆着几大摞书报,还有一张红色的桃花心木矮茶几,上面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台小型打印机,在一摞文件上方一眼就能看见一个触屏设备,是一部装在烟灰色橡胶保护套里的黑莓手机,手机旁放着一张塑料房卡。“是这个吗?”马里诺指着手机问。 “看起来好像是。”斯卡佩塔说,“我的也有一个灰色外壳。” 他打开现场工具包,拿出一双外科手术手套戴上,也递给斯卡佩塔一双。“我们并不是要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我称此为紧急情况。” 但情况也许并不那么紧急。斯卡佩塔没有看出任何有人想逃跑或销毁证据的迹象。这证据就直接摆在她面前,而且这里除了他们俩之外,也没有第三个人了。 “我想应该不用我来提醒你毒树之果规则吧。”她指的是在不合法的搜查下获取的证据是难以被法律承认的,她没有戴上手套。 “不用,有伯格提醒我就够了。但愿她现在已经把她钟爱的法官叫起来了,瞧他那名字,什么费博法官,没准儿他还以为自己是个传奇人物呢。我打开免提电话,对着她还有另一位被她叫来当见证人的侦探把整个事实经过重述了一遍,那名侦探会和她一起在那位法官面前宣誓,取得搜查令。这就是所谓的间接证据,是有点复杂,但愿不会有什么问题。问题在于,伯格不会拿宣誓书来冒险,对于当宣誓人她避之唯恐不及。而我根本不在乎是对谁下的搜查令,也不管其目的何在,只希望露西能尽快赶到。” 他走过去,抓住套着橡胶的边缘拿起那部黑莓手机。 “唯一能留下指纹的表面就是显示屏了,在没有撒粉套取指纹之前我可不想碰它。”他作了个决定,“我还要拭取上面的DNA。” 他蹲在现场工具包旁,取出黑色粉末和一把碳纤维刷。斯卡佩塔的注意力转移到床上的男人衣服上,她凑近去,闻到衣服上散发出一股恶心的腐臭味,是肮脏的身体散发出的那种恶臭。她注意到床上那些报纸是过去几天的《纽约时报》和《华尔街日报》。一个枕头上放着一部黑色的摩托罗拉翻盖手机,这让她有点疑惑。皱巴巴的床单上放着一条脏兮兮的卡其裤,—件蓝白色的牛津布衬衫、几双袜子、淡蓝色睡衣,还有一条胯部已经发黄的男士内裤。这些衣物看起来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洗过了,应该接连穿了许多天,从未送出去洗过。而穿这些衣服的人绝非卡利·克里斯宾。这些衣服不可能是她的,斯卡佩塔从这个房间的任何地方都看不到一丝卡利住过的痕迹。要不是在这里找到了斯卡佩塔的黑每手机,她根本就不会把这里跟卡利联系到一起。 斯卡佩塔查看了几个废纸篓,但她并没有把手伸进去翻动,也没有把里面的东西倒到地板上。废纸篓里有一些揉成团的纸张和纸巾,而更多的是报纸。她走向浴室,刚走进门口就停住了。水槽和周围的大理石,还有铺着大理石的地板上,到处都是剪下来的头发,一团团的头发长短不一,有些足有三英寸长,有些则只是些细小的残渣。一块毛巾上放着一把剪刀、一把刮胡刀和一罐从沃尔格林药房买来的吉列剃须膏,另外还有一副老式的方形黑框眼镜,眼镜旁边放着另一张房卡。 梳妆台后面放着一支牙刷和一管快被用光的舒适达牙膏、一套清洁用具和一个挖耳勺。一个银色的西门子充电装置打开着,里面放着两个西门子逸动700系列助听器,是肉色的全壳耳内式,但斯卡佩塔没有找到遥控器。她走回主卧室,尽量不碰到房里的任何东西,以免破坏现场,心里强忍着想打开衣橱和抽屉的冲动。 “住在这里的是一个有中度到重度听力障碍的人。”她说话时马里诺正从黑莓手机上取下套取指纹的胶纸,“发现了两个目前最先进的助听器,具备降噪、抑制反馈杂音和蓝牙功能。可以配合手机使用,一定还有个遥控器放在什么地方了。”她在房内走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遥控器。“遥控器可以用来调节音量和查看电量等。人们通常都会把遥控器随身放在口袋里或钱包里。他可能就随身带着遥控器,但他没有戴助听器啊。这样就有点说不通了,也许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这里取到了一对完整的指纹。”马里诺边把套取指纹用的胶纸在一张白色卡片上抚平边说道,“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说谁用助听器?” “那个在浴室里剪头发和剃胡须的人。”她说着打开房门,站到走道上,那个经理柯蒂斯还等在那里,显得紧张不安。 “我并不是想问什么不该问的,但我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对她说。 “我来问你几个问题吧。”斯卡佩塔回应道,“你之前说你是午夜来值班的。” “是的,我的工作时间是从午夜到第二天早上八点。”柯蒂斯说,“我到这里之后就没有见过她。实际上我从未见她来过,这一点我刚刚已经解释过了。克里斯宾女士是十月份入住我们酒店的,她大概是想在这个城市有个落脚点,我想那是因为她要在这里上节目。她为什么住进这里并不关我的事,但别人是这么对我说的。然而事实是,她自己几乎从未在这里住过,而她的那位男性友人不喜欢被人打扰。” 这个新的信息正是斯卡佩塔想要知道的,于是她说道:“你知道她这位男性友人的名字吗,他现在可能去了哪里呢?” “恐怕我都无可奉告。因为上班时间的缘故,我从未与之谋面。” “是一个发须全白、上了年纪的男人吗?” “我从没见过他,不知道他的样子,但别人跟我说他经常上她的节目当嘉宾。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无法告诉你他的任何其他信息,我只知道他几乎不与外界往来。我本来是不该透露客人情况的,但这一点真的很奇怪。他从不跟任何人讲话,他会出去买食物,带回酒店来,然后把一袋袋的垃圾放在房门外。他从没叫过客房服务,也没有使用房间电话,也没有要求打扫房间。房里没人吗?”他一直盯着四一二号房间开着的房门看。 “是艾杰医生。”斯卡佩塔说,“那个法医心理学家华纳·艾杰。他是卡利·克里斯宾节目的座上常客。” “我没有看那档节目。” “他是我所知的那档节目的常客里唯一一位几近耳聋又白头、留胡子的人。” “这我不清楚。我所知道的我刚刚都告诉你了。我们这里有很多知名度高的住客,我们不会打探他们的隐私。这位男士给我们带来的唯一麻烦就是他房间里的噪音。就拿昨晚来说,又有一些客人投诉他房间里的电视声音太大。我是从转交给我的记录上得知这件事的,上面写着有几位客人在前半夜打电话到前台投诉。” “前半夜是多早?”斯卡佩塔问。 “大概是八点半到九点一刻。” 那个时间她正在CNN,卡利也在那里。华纳·艾杰当时就待在酒店的这个房间里,把电视开得震天响,以至于有其他房客向酒店投诉。就在刚才,斯卡佩塔和马里诺进来时,电视依旧开着,频道锁定在CNN,只是音量已调小了。她想象着艾杰坐在乱糟糟的床上,看着昨晚播出的“克里斯宾播报”。如果八点半或九点一刻之后再没有客人投诉,而且电视还一直开着的话,那他一定是把音量给调低了。他当时一定是戴上了助听器。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他把助听器摘下来,剪了头发剃了胡须,然后就离开了房间? “如果有人打电话来要找卡利·克里斯宾,你不需要确定她在不在酒店里。”斯卡佩塔对柯蒂斯说,“你只需要确定有位客人以这个名字登记入住就行了,对吗?前台的人只要输入电脑一查就可以查出她的名字。她以自己的名字开了间房,但住在里面的却一直是她的朋友。很显然,这位朋友就是艾杰医生。我想确认一下我所知道的这些信息是否正确。” “没错。如果你确定她这位朋友是艾杰医生的话就没错。” “这房间的付款人是谁?” “我真的不应该——” “住在这个房间里的那个男的,艾杰医生,人现在不在里面,我很担心。”斯卡佩塔说,“让我担心的理由太多了,我非常担心。你也不知道他可能去了哪里?他有听力障碍,但他好像没有戴助听器出去。” “我不知道。我没有看到他离开。听力有障碍这一点是最令人担忧的,我想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总是时不时把电视的声音开得那么大。” “他可能从楼梯那边走了。” 经理顺着走道望去,红色的出口标志在走道尽头亮着。“这可真是令人不安。你们想在房间里找什么?”他把目光收回到四一二号房间。 斯卡佩塔不想再告诉他更多信息。等露西拿着搜查令过来,他就会拿到一份,到时他就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了。 “如果他从楼梯离开,就不会被人看到。”她继续道,“门卫深夜是不会站在人行道上的,天这么冷,绝对不会。这房间的付款人到底是谁?”她又问了一遍。 “是她,克里斯宾女士。昨晚十一点四十五分左右她来过酒店,在前台逗留了一会儿。我当时还不在,我是几分钟后才到酒店的。” “如果她从十月份开始就在这里开了房,为什么还要去前台呢?”斯卡佩塔问道,“她为什么不直接上去自己房间?” “我们酒店用的是感应式房卡。”柯蒂斯说,“如果一段时间不用,那张卡就失效了,您一定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只要新的房卡做好了,我们就会在电脑上留下记录,也会记录下退房的时间。克里斯宾女士向我们办了两张新房卡。” 这事可真够令人费解的。斯卡佩塔让柯蒂斯好好想想他所提供的信息。如果卡利让自己的朋友华纳·艾杰医生住在自己开的房间里,她是不可能把一张失效的房卡留给他的。 “如果他没有登记入住,也不负责付款的话,”她解释道,“那么原来的房卡失效时,他是没有权利要求换一张新房卡的,因为房卡上的退房日期已经过了。我想如果他不是付款人,甚至连房间都不是以他的名字订下来,他自己是无法续住的。” “是这样。” “那样也许我们就可以认为,她的房卡没有失效,也许她要求换两张新房卡另有原因。”斯卡佩塔说,“她昨晚来前台时还有没有做其他事?” “请给我一点时间,我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信息。”他拿起电话拨了出去。只听他对电话那头说:“您知不知道昨晚克里斯宾女士是因为无法打开自己的房门到前台来,还是直接到前台来要求换新房卡的?如果是来换房卡,原因是什么?”他听着电话那头的回答,随后说道:“当然。好的,好的,请马上去办,把他叫醒真是不好意思。”说完他停下来等着回话。 跟经理通电话的人把电话打给了昨天深夜接待卡利的接待人员,他此刻应该是在家里睡觉。柯蒂斯不停地向斯卡佩塔道歉,说让她久等了。他越来越紧张不安,拿着一块手帕轻轻拭去脑门上的汗珠,频繁清嗓子。马里诺的声音从房间里传了出来,她听见他走动的声音。他正在跟别人讲电话,但斯卡佩塔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这时听见经理对着电话说:“是的,我人还在这里。”他边说边点头,“我知道了。这就对了。”他把手机放回粗花呢外套口袋里,说道:“克里斯宾女士走进酒店,直接走到前台,对接待人员说她已经好一阵子没有住酒店了,担心自己的房卡已经失效,而她的那位朋友听力又不好。她的房间是按月预定的,上一次她来续订的时间是十一月二十号,也就是说明天,即星期六,房卡就失效了。如果她想继续住的话,就要延长预定时间。于是她就续订了,拿到了两张新房卡。” “她把房间续订到一月二十号?” “实际上,她只续订到这个周末。她说她可能二十二号,也就是周一就会退房。”柯蒂斯盯着四一二号房间半开着的房门说道。 斯卡佩塔能听到马里诺在房间里走动。 “他没有看见她离开酒店。”柯蒂斯接着说,“前台的那个人看到她乘电梯上了楼,但没有看见她下来。我当然也没有看到,这一点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那她一定是从楼梯那边走的。”斯卡佩塔说,“因为她现在不在房间里,她的朋友,我们姑且认为是艾杰医生,也不在。据你所知,克里斯宾女士过去在这里是否走过楼梯?” “多数人是不会走楼梯的,我也没听任何人说她走过楼梯。现在许多名人房客对自己的进出行踪都非常谨慎。但说实话,我觉得克里斯宾女士看起来不是那种遮遮掩掩的人。” 斯卡佩塔想起了水槽那边剪下来的一堆头发。她在想,卡利是不是走进房间,看到了浴室里的一切。或者说她过来把从斯卡佩塔那里偷来的黑莓手机交给艾杰时,艾杰还在房间里。他们是一起离开的?他们俩都从楼梯离开了酒店,却把从斯卡佩塔那里偷来的黑莓手机留在房间里?斯卡佩塔想象着刮过脸、剃过头的艾杰,没有戴上助听器,可能也没戴眼镜,和卡利·克里斯宾一起悄悄从楼梯离开酒店的画面。这根本就解释不通,一定发生了什么其他事情。 “你们酒店的电脑系统有没有保留感应房卡进出房间的记录?”斯卡佩塔虽然觉得可能性不大,但还是问了一下。 “没有。据我所知,大多数酒店的电脑系统都不会有这样的记录。房卡上也不会有任何信息。” “房卡上没有输入名字、地址或是信用卡号之类的信息吗?”她说。 “绝对没有。”他回答道,“这些信息会储存在电脑上,但房卡上是没有的。房卡的唯一功能就是开门。我们没有建立记录。事实上,至少就我所熟悉的那些酒店而言,多数酒店的房卡上连房间号码都没有输入,卡上除了退房日期外再也没有任何信息。”他看着四一二号房间接着说,“我想你们没找到什么人吧,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马里诺侦探在里面。” “哦,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柯蒂斯松了一口气说,“我真不愿往最坏的方面去想克里斯宾女士和她那位朋友。” 他的意思是他不希望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或两个人都死在那房间里。 “你不必在这里等了。”斯卡佩塔对他说,“我们办完事会通知你的,可能还要一会儿。” 她走回房间时里面一片安静,她关上房门。马里诺已经关掉了电视,站在浴室里,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上拿着那部黑莓手机,眼睛看着水槽里、大理石台面上和地板上一团团的头发。 “华纳·艾杰。”她边说边戴上马里诺先前递给她的那副手套,“他就是住在这个房间里的人。住在这里的应该不是卡利,从来就不是。她昨晚十一点四十五分左右出现在这里,我想她是为了把我的黑莓手机带给华纳·艾杰。我要借用一下你的手机,现在我没法用我自己的了。” “如果是他的话,那就不妙了。”马里诺说着在自己的黑莓手机上输入密码,递给了她,“我可不喜欢他这样,把头发全都剃光,不戴助听器和眼镜就走出去。” “你上一次查看紧急事故处理办公室和特种作战部的消息是什么时候?有什么有价值的新消息吗?”她对紧急事故处理办公室和特种作战部的所有最新动态都很感兴趣。 马里诺脸上露出十分奇怪的神情。 “我可以查。”她又接着说,“但我查不到那些住院的、被捕的、被带去避难所的或是在街上游荡的人。我只能查到那些死去的人,而且是在纽约市死去的。”她说着往马里诺的黑莓手机上输入了一个电话号码。 “乔治·华盛顿大桥。”马里诺说,“不会吧。” “那座桥怎么了?”她拨通了首席法医办公室调查小组的电话。 “那个跳桥的人。大概是凌晨两点,我是在RtCC的实时动态上看到的。那个人六十岁左右,光头,没有蓄胡须。一架警用直升机拍下了当时的整个事态经过。” 一位名叫丹尼斯的法医学调查员接起了电话。 “我需要查一下有没有进来新的尸体。”斯卡佩塔对他说,“我们有没有接到一起发生在乔治·华盛顿大桥上的案子?” “有。”丹尼斯说,“是眼看着当事人跳桥的。紧急勤务小组的人试过把他劝下来,但他根本就不听。他们把这个过程都录下来了,用警用直升机拍摄的,我向他们要了一份录像带。” “你考虑得很周到。知道当事人身份了吗?” “跟我谈过话的那位警官说他们现在还没法获取任何身份信息。只知道是一位白人男性,年纪大概五六十岁。他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信息的随身物品。没有钱包,也没有手机。他的样貌已经看不清了,十分恐怖。我想他从桥上跳下来的地方离地至少有几百英尺。你知道的,有二十层楼那么高。你绝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的照片。” “帮我一个忙。”斯卡佩塔说,“你下楼去检查一下他的口袋,检查一下他随身携带的所有物品,拍个照片上传给我。在尸体旁时给我打个电话。”她把马里诺的号码留给了他,“还有其他未确定身份的白人男性尸体吗?” “没有了。我想目前这些尸体的身份都已经确定了。有一个自杀的,一个被枪杀的,一个走路被车撞的,还有一个过量使用毒品的,那个人被送过来时嘴里还含着药呢。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是特别要找哪个人吗?” “我们在找一位失踪的心理学家,华纳·艾杰。” “怎么听起来那么耳熟?不过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去检查一下那个跳桥的人,然后马上给我回电话。” “他看起来很眼熟。”马里诺说,“我坐在那里看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我一直觉得他很眼熟。” 斯卡佩塔又走回浴室,抓住梳妆台上那张房卡的上端把它拿起来。“我们套取一下这上面的指纹吧,还有矮茶几上的那一张。我们还要拿一些毛发和他的牙刷,所有能确认身份信息的东西都别错过。我们现在就开始动手吧。” 马里诺换上一副新手套,从她手中接过了房卡。他开始撒粉套取指纹时,她拿起自己的黑莓手机开始查看可视语音信箱。她昨晚最后一次用手机的时间是七点十五分,她当时正要前往CNN,刚刚和格雷斯·达里恩通过话,从那之后一共打进来了十一个电话。达里恩太太又打来过三次,时间都在晚上十点到十一点半之间,显然是因为她看到了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这都是拜卡利·克里斯宾所赐。其他八个电话都显示为“未知号码”,第一个是晚上十点零五分,最后一个接近午夜时分。是本顿和露西。本顿是在她和卡利一起走回家时打来的,而露西很可能是听到了炸弹恐怖事件的新闻后打来的。斯卡佩塔看到新的语音信息旁边有绿色标记,这说明这些信息都还没被查看过。它们本来是可能被看过的,看可视语音信箱并不需要电话用户的密码,只需要黑莓手机的密码。当然,她把密码取消了。 马里诺又换上了新手套,开始套取第二张房卡上的指纹,而斯卡佩塔则在考虑要不要借他的手机远程打开自己的语音信箱。她特别想听听达里恩太太留下的语音信息,听到黄色出租车的事以及在一辆出租车上发现了汉娜·斯塔尔的头发这个虚假信息之后,达里恩太太一定悲痛万分。她一定会像多数人那样,认为她的女儿被一个恶魔给杀害了,那个恶魔还杀害了汉娜,如果警察早一点发布信息,也许托尼就不会上出租车了。别再犯傻了,斯卡佩塔心里想。在露西到之前,别打开任何文件。她上下拉了一下即时信息和电子邮件,所有新收到的信息和邮件都没有被人看过。 她没有找到任何有人看过她的黑莓手机上内容的迹象,但也不能十分肯定。她无从得知是否有人看过她的演示文稿或现场照片或她先前已经打开过的其他文件,但她觉得华纳·艾杰没去看她黑莓手机上的内容,这实在令人费解。他一定会对被谋杀的慢跑者的母亲留下的语音信息感兴趣,这可是能让卡利在节目上爆出的猛料,那他为什么没有看呢?如果说卡利是在十一点四十五分左右到酒店来的,假设他就是两个半小时后站在乔治·华盛顿大桥上的那个人,卡利来时他应该还没有死。是抑郁得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了吧,她心想,也许就是这个原因。 马里诺已经成功套取出两张房卡上的指纹,她又从他那里拿了一双新手套,被他们用过的手套整齐地堆放在地板上,看起来就像木兰花瓣似的。她拿起原本放在浴室梳妆台上的房卡在门上试了一下,黄灯闪了起来。 “这张不行。”她说,又拿起原本跟她的黑莓手机一起放在矮茶几上的那张房卡来试,绿灯闪了起来,门锁发出“啪塔”一声,这表示门打开了。“这张是新的。”她说,“卡利把我的黑莓手机和一张新的房卡留给了他,她自己一定也留了一张房卡。” “我唯一想到的是他当时不在这里。”马里诺说着用一支三福记号笔在一个证物袋上做上标记,然后放进现场工具包,和其他证物袋整齐地摆放在一起。 这让斯卡佩塔想起以前他总是随手抓起手边的东西来装证物、受害者的随身物品、警勤装备,他往往会抱着好几个牛皮纸购物袋或回收盒走出犯罪现场,然后把东西直接丢进汽车后备箱,和渔具、保龄球、啤酒箱之类的东西放在一起,然后“砰”的一声关上车后盖。 那地方就像百慕大三角一样,东西一丢进去就很难找到了。但不知怎么回事,他从不会弄丢或污染任何重要东西。她还能回想起由于他缺乏自律而让案件进展受阻的几个例子来。通常情况下,对于他自己和依赖于他的人来说,他都是个威胁。 “她出现在酒店,还去了前台,是因为她已经别无选择。她要确保自己有一张能用的房卡,还要延长一下房间的预定时间,然后她上楼进了房间,却发现他不在房内。”马里诺正试着分析昨晚卡利到这里以后都做了些什么,“如果她没有使用这里的厕所,是不会注意到里面满地的头发和留在里面的助听器的。我个人怎么认为?我觉得她没有看到里面的情形,也没见到他本人。我认为她留下你的手机和一张新房卡后就从楼梯悄悄离开了,她不想引起别人注意,因为她没安什么好心。” “他也许只是出去逛一下。”斯卡佩塔的心思都在艾杰身上,“你好好想想,想想他想要做什么。我们假设他做了些不幸的事。” 马里诺“啪”的一声关上现场工具包,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看了一眼显示屏,他把手机递给了斯卡佩塔。是法医办公室那边打过来的。 “他的口袋都翻出来了,里面什么也没有。”丹尼斯说,“警察已经先检查过了,他们想找到一些能确定他身份的东西,不管是违禁物品、武器,还是其他什么东西都好。他们把几件东西装进一个袋子里了,是一些零钱和一个看起来像是很小的遥控器的东西。也许那遥控器是用来控制手提录音机或卫星收音机的。” “上面有没有制造商的名字?”斯卡佩塔问。 “西门子。”丹尼斯拼道。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马里诺去开了门,斯卡佩塔对电话那头的丹尼斯说:“你能不能看出遥控器是否开着?” “嗯,上面有个小窗口,就是一个显示屏。” 露西走了进来,把一个马尼拉纸制的信封递给马里诺,然后脱掉了身上的黑色飞行员皮短夹克。她身着飞行服,一条工装裤,一件特警衬衫,一双橡胶底的轻便靴。挎在她一边肩膀上的是那只暗土色的PUSh,全称叫作实用单肩斜挎包,她无论到哪里都要背着这个包。这是一个休闲包,上面有许多网格和暗袋,还有许多小袋,在其中一个袋子里很可能装着一支枪。她利落地拿下包,把主袋的拉链拉开,取出一台苹果笔记本电脑。 “一定有个电源键的。”斯卡佩塔一边对着电话讲,一边看着露西打开电脑,马里诺让她看斯卡佩塔的那部黑莓手机,他们俩低声说着什么,斯卡佩塔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内容。“你按住电源键,觉得已经把遥控器关掉了再放开。”她指挥丹尼斯说,“你发照片过来了吗?” “你应该收到了。我想现在这玩意儿已经关掉了。” “那在他口袋里时,它就是开着的。”斯卡佩塔说。 “我想应该是。” “如果是那样的话,警察就不会在显示屏上看到任何有关他身份的信息。只有接通电源时才能看到那些信息。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这个。你再把那个按键往下按,打开电源,看看能不能获取什么系统消息。就像打开手机时,你的号码就会显示在屏幕上那样。我认为你手上拿的这个遥控器是一个助听器的遥控器。不,实际上是两个助听器的遥控器。” “但那个人身上并没有戴助听器。”丹尼斯对她说,“当然,也有可能是从桥上跳下来时脱落了。” “露西?”斯卡佩塔说,“你能不能打开我的办公邮箱,打开一封刚刚收到的邮件?是一张照片。我的密码你是知道的,跟打开我的黑莓手机的密码是一样的。” 露西把她的电脑放到壁挂电视机下面的座架上,按了几下键盘,一张图片出现在电脑屏幕上。她把手伸进自己那个包里,拔出一个电视图像适配器和一根显示器连接线,然后把适配器插进电脑的一个端口。 “我在显示屏上看到了一些信息:如果捡到此物,请与华纳·艾杰医生联系。”接着丹尼斯念出了一个电话号码,“哦,这可真是个重大发现。”斯卡佩塔耳旁传来他兴奋的声音,“今晚可真是大有收获。二〇二是什么意思?那不是华盛顿特区的区号吗?” “你打一下那个号码,看看有什么收获。”斯卡佩塔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露西把连接线连到壁挂电视机一侧,这时酒店床铺上的手机响了起来。铃声很响,是巴赫的《D小调赋格》。这时,墙上的电视屏幕上显示出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躺在一张轮床上。 “这就是那个在桥上的人。”马里诺走近电视说,“我认得他身上穿的衣服。” 黑色的裹尸袋拉链拉开了,大大地敞开着,那张刮干净的脸上布满了已经干掉的暗色血迹,脸部已经变形得难以辨认。头顶摔碎了,鲜血和脑浆从严重撕裂的头盖骨上破裂的组织边缘流出来。他的左边下颌骨至少有一处断裂,形状扭曲的下巴张开着,露出的下牙满是血,有一些牙齿摔断了,有一些已经完全脱落。他的左眼几乎完全撕脱了,眼球几乎要从眼窝里掉出来。他身上穿的那件暗色夹克肩膀的接缝处撕裂了,左边裤腿的接缝处也已裂开,大腿骨锯齿状的一端像一根被折断的树枝一样从破裂的卡其布料中伸出来。他的两只脚踝也弯曲成极不自然的角度。 “他是脚先着地,然后身体左侧撞向地面的。”斯卡佩塔说道,这时床上的手机不再响了,巴赫的赋格停了下来。“我怀疑他在下落过程中,头部撞到了桥墩。” “他戴了一块表。”丹尼斯在电话那头说,“现在跟其他随身物品一起放在那个袋子里,已经摔碎了。是一块老式的宝路华银色金属弹力带手表,时间停在两点十八分。我想这应该就是死亡时间。你需要我把这些消息提供给警方吗?” “我现在就和警察在一起。”斯卡佩塔说,“谢谢你,丹尼斯。我自己可以在这边处理好。” 她挂断电话,刚把手机递还给马里诺就又响了起来。马里诺接起电话,开始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好的。”他眼睛看着斯卡佩塔说,“但很可能只有我一个人。”他挂断电话,对她说,“是洛博,他刚到罗德曼海峡。我现在就要过去。” “我这边才刚要开始呢。”她说,“他死亡的原因和方式并不难知道,但其他东西就有点棘手了。” 她要给华纳·艾杰医生进行的尸体解剖将是一次精神上的,她的外甥女可能也需要精神解剖。斯卡佩塔拿起她刚才放在门后靠墙地毯上的现场工具包,抽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证物袋,里面装着一个联邦快递的信封和多迪·霍奇的音乐圣诞贺卡。斯卡佩塔还没有看过那张贺卡,她也没有听过贺卡里的歌。这是今天早上她跟本顿分开时,本顿交给她的。 她对马里诺说:“你可能要带上这个。” <hr /> 注释: 第十七章 <er top">一 曼哈顿的灯光给地平线笼上了一层朦胧的蓝紫色,看起来像一道淤伤,本顿就在这夜色中沿着哈德逊河在西侧高速公路上向南驱往市中心。 在仓库和围墙之间,他看到了棕榄大楼,高露洁公司的时钟显示此刻时间是七点二十分。浅浮雕的自由女神像在天空河流的映衬下,高举着手臂。司机穿过维斯吹大街,带着本顿开往金融区核心地段。这里十分沉闷,可以明显感觉到经济的日渐衰落:饭店的窗户都用牛皮纸糊了起来,门上贴着查封公告,到处都在清仓贱卖,零售店面和公寓都在招租。 人们纷纷搬走,取而代之的是随处可见的被涂鸦、喷漆涂满了的废弃饭店、商店、金属百叶窗和空白的广告牌。都是些粗俗肤浅的胡乱涂画,多数内容都粗鄙荒唐,还有到处可见的漫画,有些引人注目。股市像跌得粉身碎骨的矮胖子一样一落千丈。美国经济如泰坦尼克号一样沉入海底。有一幅壁画把房地美公司画成圣诞鬼精灵,乘坐在堆着高高债务的雪橇上,他的八只驯鹿都是次贷放款机构,在止赎房屋的屋顶上飞奔。山姆大叔向前弯着腰,好让美国国际集团对他任意践踏。 华纳·艾杰死了。斯卡佩塔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本顿,但马里诺告诉了他。他几分钟前刚打来了电话,并不是因为他知道艾杰在本顿生活中的地位,他甚至连猜都不会猜到这一点。他这么做的想法很简单,他认为本顿希望得知这些消息,即那位法医心理学家从一座桥上跳了下来。还有从十月中旬开始,也就是正值CNN的萧条季,他就一直住在酒店里,而斯卡佩塔的黑莓手机就是在他房间被发现的。卡利·克里斯宾一定和艾杰做了什么约定——不是她则另有其人。她把他带到了纽约,给他提供住宿,照顾他,以此换取信息来源,让他上她的节目。出于某个原因,她觉得他有这样的价值。本顿不知道卡利对艾杰的话到底有几分相信,或许为了能让自己在黄金时段的电视节目上名声大噪,她根本就不在乎艾杰言论的真实性。还是说艾杰卷进了一些本顿难以想象的事件中呢?他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真的一点头绪也没有。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将华纳·艾杰抛诸脑后,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如释重负感或感到保住了自己的清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毫无感觉,一点感觉也没有。他麻木了。那感觉如同他终于摆脱卧底身份,起死回生时一样。 他年轻时在波士顿待过,曾有六年时间,他不停地逃窜藏身于波士顿的各个小屋间。他沿着波士顿的港口散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再也不是那个虚构的人物汤姆·哈维兰了,但他没有感到欣快,也没有感到自由,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完全理解为什么那些刚出狱的人为了能重新回到监狱,走进出狱后经过的第一家便利店去抢劫。本顿当时也想回到流亡生涯,他已经越来越适应不再担着本顿这个身份负担的生活了。他已经习惯了负面感受。他在自己无意义的存在和痛苦中找到了意义和慰藉,尽管他曾经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这种生活,精心地预谋策划,铲除那些要让他消失的人,那些有组织的犯罪集团,法国的尚多内家族。 二〇〇三年春,天气凉爽,还有一丝凉意,港口刮着风,一切都沐浴在阳光中。本顿站在巴勒斯码头,看着波士顿消防局海洋分队护送着一艘飘着挪威国旗的驱逐舰,红色的消防船围绕在灰鲨色的大船周围,消防员精神抖擞地操纵着甲板炮,把它们高高对准天空,一排水花似羽毛般飞溅到空中,看起来像是在顽皮地行礼。美国欢迎你。就好像是在欢迎他似的。欢迎回来,本顿。但他并没有感觉自己受到欢迎,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看着这场面,假想这是为了欢迎他,就像是捏一下自己看自己是否还活着—样。你还活着吗?他不停地问自己。我是谁?他的任务终于完成了,在路易斯安那州的黑暗中心,在海湾,在衰败的宅邸,在港口,他用自己的智慧和手上的枪从那些压迫者和尚多内家族以及他们的心腹手中逃脱出来,他赢了。都结束了,他对自己说。你赢了。但他心里的感受不该是这样,他沿着码头边走边想,看着那些消防员兴高采烈的样子。他原本以为此刻会感受到的快乐在一眨眼的工夫变得虚假乏味,这感觉就像是咬了一口牛排才发现它是塑料做的,像是开车在赤日炎炎的公路上,却怎么也接近不了前方的海市蜃楼。 他发现自己害怕回到已经不复存在的从前,他害怕面临选择,就像之前害怕自己没有选择一样。他也害怕得到凯·斯卡佩塔,就像曾经害怕会永远失去她一样。生活就是如此错综复杂,充满矛盾。一切都没有意义又全都有意义。华纳·艾杰得到了他应有的报应,这是他咎由自取,但他何错之有?他不应该遭受谴责。四岁时的一次脑膜炎摧毁了他的命运,就像是在一场追尾撞车事件中的连锁反应一样,一次又一次的撞击接踵而至,直到他的尸体最终落到桥面上才停止。艾杰此刻躺在停尸间里,本顿则坐在出租车上,但此时此刻,他们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的清算日总有一天会到来,他们都要去见造物主。 位于政府中心的雅各布·贾维茨联邦中心大厦里有六个楼层是属于FBI的,这座综合楼是玻璃和混凝土结构的现代风格建筑,周围的美国法院和政府办公大楼都是较为传统的圆柱建筑,几个街区之外就是市政厅、警察局广场、曼哈顿检察官办公室和市监狱。就像其他大多数联邦政府中心一样,这里也用黄色的带子和围栏布置了警戒线,混凝土的隔离墙布置巧妙,可以阻止交通工具靠近。整个前广场像迷宫一样,绿色长凳和落满雪的干草垛蜿蜒曲折,公众不可随意进入。要走进大厦,本顿必须在托马斯·潘恩公园下车,小跑穿过已经车水马龙的拉斐特大街。他在杜安大街向右转,杜安大街也不允许车辆进入,为了防止人们没有看到“请勿进入”的标识,这里还设置了一个障碍:一台轮胎粉碎机和一个保安岗亭。 这座四十一层高的玻璃花岗岩建筑还没有开门,他按了门铃,向在玻璃侧门另一边的一位穿着制服的FBI警务人员表明了自己身份。本顿对他说自己是来这里找马蒂·拉尼尔探员的,经过一番检查之后,那位警官放他进去了。本顿递出自己的驾照,把身上的口袋都掏空,穿过X射线扫描,就像那些为了成为美国公民,每个工作日都在沃思街排队接受检查的移民—样。穿过一个花岗岩大厅,来到第二个安检点,它设在靠近电梯的一扇沉重的钢筋玻璃门后。在这里他又通过了相同的安检程序,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的驾照被扣了下来,换来了一把钥匙和一张身份证件。 “所有的电子设备,包括手机,全都放到那里面去。”那位警官站在岗亭那里指着一张桌子上的一排小柜子对他说道,那样子像是觉得本顿是第一次来这里。“身份证件要一直挂着,等你来还钥匙时就可以把你自己的证件换回去了。” “谢谢。这么多程序,我尽力记住吧。” 本顿假装把自己的黑莓手机锁进柜子里,却暗中把手机塞进了袖子里。像是会有什么巨大的威胁出现,他要给这该死的外办处拍些照片或是录一段录像似的。他把柜子的钥匙塞进大衣口袋里,走进电梯,按了二十八楼的按钮。身份证件上标着大大的V字,这表示他是名访客,这对他而言又是一大侮辱。他把证件塞进口袋里,想着马里诺打电话来告知艾杰自杀消息时自己的行为是否得当。 马里诺提到说他正前往罗德曼海峡,稍后将在会上同本顿见面,就等着FBI着手定个会议时间了。当时刚刚坐上出租车的本顿正要前往市中心参加马里诺说的这场会议,他当时决定不透露这一点,他给自己找的托辞是这个消息本不该从他口中说出。显然,马蒂拉尼尔没有邀请马里诺出席会议。本顿不知道她请了哪些人,但马里诺一定不在邀请名列,否则他现在就已经到了这里,而不是在前往布朗克斯的路上了。本顿心想,这也许是因为马里诺先前在跟拉尼尔谈话时说了些什么惹毛了她。 电梯门打开了,眼前就是行政管理部,玻璃大门上刻着司法部的图章。本顿没有看见一个人影,他没有走进去坐下来,而是站在走廊里等候。他逛到特殊展览柜面前,这是他去过的所有机构总部都引以为豪的地方——他觉得那些都是狩猎的战利品。他脱掉大衣,一边留心是否有人来,一边无所事事地察看冷战时期的遗留物:用来秘密传递微缩胶卷的中空石头、硬币和香烟盒,还有从前苏联弄来的反坦克武器。 他经过和FBI相关的电影海报区。《G人》、《联邦调查局》、《间谍战》、《霹雳心》、《忠奸人》,电影海报在一整面墙上延伸开去。国内外的公众对这个机构的一切事情那不竭的兴趣一直让他觉得惊讶,只要是跟FBI探员相关,一切都会引起人们的兴趣,除非你自己就是探员。对于探员来说,这就是一份工作而已,唯一特别的是你要受这个机构的控制。不仅是你自己,所有跟你相关的人都要受它控制。在他为FBI工作期间,斯卡佩塔也受到了控制,调查局还任由华纳艾杰硬生生把他们分开,让他们产生分歧,强迫他们坐上不同的火车,前往不同的死亡集中营。本顿对自己说他一点都不怀念过去的生活,一点都不怀念这该死的FBI。该死的艾杰帮了他一个大忙。艾杰死了。本顿心底涌上一阵奇怪的感觉,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像是受到了什么震撼。 听到踩在瓷砖上的脚步声,他转过身去,看到一个之前从未见过的女人向他走来。她约莫三十五岁,浅黑肤色,身段姣好,相当美艳,身穿一件柔软的黄褐色皮夹克、一条宽松长裤,脚踩一双靴子。FBI总喜欢高报酬雇用一些外貌出众、能力非凡的人。这并不是人们的成见,这就是事实。奇怪的是这些人从不与人结交,这些男男女女日复一日,并肩作战,个个身怀绝技,有点醉心权术,人人都十分自恋,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很自制。在做探员期间,本顿的工作有点与众不同,他的工作十分机密,不为外人所知。 “你就是本顿?”她伸出手有力地跟他握了握,“我是马蒂·拉尼尔。保安告诉我你已经上来了,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你之前来过这里。” 这并不是一个问题。如果她不知道答案,她不会这么问,他的底细可能都被她查得一清二楚。他马上给她分定了类型:聪明、狂躁,从不知失败为何物。他把这种人叫作永动型——永不停歇的意思。本顿把自己的黑莓手机拿在手上,公然查看手机上的信息,根本不在乎被她看到。别命令他应该怎么做,他根本就不是什么访客。 “我们现在来到的是特工主管会议室。”她说,“我们先喝杯咖啡吧。” 如果她要使用特工主管会议室,那参加会议的就一定不止他们两人。听她口音像是布鲁克林人或是新奥尔良市郊的白人,很难分辨。不管她说何种方言,都可以看得出她想尽力消除口音。 “马里诺侦探不在这里啊。”本顿说着把黑莓手机塞进自己的口袋。 “他并不重要。”她边走边回答。 本顿觉得这句话很刺人。 “我之前已经跟他谈过了,你知道的,鉴于事态的最新进展,他就待在现在他待的地方,这对所有人都有好处。”她看了一眼手表,那是一块橡胶表带的黑色鲁美诺斯手表,这块表深受海军海豹突击队员的喜爱,她很可能是潜水组的成员,又一个FBI的传奇女郎。“他应该很快就会抵达那里了。”她指的是罗德曼海峡,“太阳七点十五分左右升起,那个包裹很快就会被安全拆爆了,到时我们就知道里面是什么,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本顿什么话也没说。她把他惹恼了,他心里充满了敌意。 “只能说‘如果’,是否有必要继续尚未可知。现在还不能确定这件事和其他事情有何关联。”没人问她问题,但她还是兀自解释。 典型的FBI作风,新来的探员都像是去了贝里兹官僚语言学校学过这样自问自答式谈话似的。只顾告诉对方自己想让他们知道什么,全然不在乎他们需要什么信息。这些人只会误导或回避问题,但更多时候都会说些没有实质性内容的话。 “现在还很难知道各个事件之间的联系。”她又补充道。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覆盖在一个玻璃穹顶之下。他没法发表意见,他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他可能连声音都没有。 “我起初打电话给他是因为他被列为RtCC用电子邮件发过来的一份数据查询请求的联系人。”她说,“是为了查送包裹到你们所住大楼的那个人身上的文身。在我们简短的电话交谈中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本顿,我发现你对其他情况一无所知。我对此感到抱歉,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要不是这件事万分紧急,我们不会这么一大早把你叫过来。” 他们走过一段长走廊,经过几间讯问室,讯问室里都只摆放着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和一根用来铐手铐的钢铁横杆,所有的东西都是米色和蓝色的,本顿把这颜色叫作“联邦蓝色”。他见过一位局长的所有照片背景都是蓝色的。珍妮特·雷诺的衣服都是蓝色的。乔治·布什的领带都是蓝色的。还有撒谎的人气急败坏时发青的脸色也是蓝色的。共和党的蓝色。FBI里就有很多蓝色共和党人。FBI—直都是一个极端保守的机构。难怪露西会被扫地出门,被解雇。本顿是个无党派人士。他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在其他人到之前,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拉尼尔在一道米黄色的金属门面前停下来问道。她在一个小型键盘上输入了一个号码,门发出“咔嗒”一声响。 本顿说:“我猜你想让我向马里诺侦探解释为什么他之前被告知要来这里,可后来又为什么变成了我们都在这里参加你组织的会议,而他却对此事一无所知。”本顿内心的怒火眼看就要爆发。 “你跟彼得·罗科·马里诺已合作了很长时间。” 听到有人叫马里诺的全名,本顿不禁很奇怪。这时拉尼尔加快了步伐。又是一条长廊,而这一条更长,本顿心中的怒火开始沸腾。 “九十年代,你跟他一起参与过好几起案子,当时你是行为科学小组,也就是现在的行为分析小组的组长。”她说,“接着你的职业生涯中断了。我想你已经知道那则新闻了。”他们继续向前走,她没有看他,继续说,“关于华纳·艾杰的。我不认识他,从未见过他,虽然他曾一度是关注的焦点。” 本顿停下脚步,无尽的空旷走廊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单调肮脏的米色墙壁向前无尽延伸,地板上的灰色瓷砖已经有了磨损的痕迹。一切都毫无个性,完全机构化。这样的布置显得死气沉沉,乏味无趣,冷酷无情。他把一只手搭到她肩上,手上传来的结实感让他微微心惊。她个子虽小,却十分强壮。他们四目相接,她眼里露出一丝疑惑。 他说:“别招惹我。” 她眼里闪着金属般的光芒,说道:“请把你的手拿开。” 他把手放了下来,用平静无波的语调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话:“别招惹我,马蒂。” 她双手抱胸,看着他,姿势中带着一丝挑衅,但毫无怯色。 “你是新一代,了解一些情况,但就算你再活九次,我知道的还是比你多。”他说。 “没有人质疑你的经验和专长,本顿。”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马蒂。别像唤狗一样把我叫来,驱赶我去参加某场会议,好让你能在大家面前展示FBI在黑暗年代就训练我去玩的把戏。FBI根本就没有教会我任何本领,我是自己摸爬滚打出来的,我所经历过的你这辈子都无法理解,你也不会理解我为什么要经历这些。你也弄不清楚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她看起来一点也没有被他的话激怒。 “跟华纳密切相关的人。你就是想对付他们,不是吗?华纳像飞蛾一样根据环境改变自己的颜色。一段时间之后,你就无法将他这样的个体同他所依附的败坏组织区分开来。他成了寄生虫,一个反社会型人格障碍患者,一个不爱社交的人,精神病患者,就是如今被你们这些见鬼的人叫作恶魔的人。而我,已经开始同情这个该死的聋子了。” “真难想象你会同情他。”她说,“毕竟他对你做了那些事。” 这句话让本顿放下了防备。 “不必多言,如果华纳·艾杰没有陷入一无所有的境地,我所指的不仅是在经济上的一无所有,在无力自控的时候还极力控制,换而言之,变得不顾一切,会怎样呢?”她继续道,“我们要担忧的也许要多得多。至于他住的酒店,虽然可能是卡利·克里斯宾在付款,但也是出于现实原因。艾杰没有信用卡,他的信用卡全都失效了。他身无分文,可能还要向卡利还款,至少要有所补偿。但话说回来,我真的不觉得卡利跟此事有什么关联。对卡利来说,节目是第一位的。” “他跟什么人纠缠不清呢?”这不是一个问题。 “我有种预感。只要找到那些准确的施力点,最后就能把力量强于自己两倍的人打败。” “那些施力点。既然是个复数概念,那就不止一个了。”本顿说。 “我们一直在调查这些人,还不能确定他们的身份,但离打倒他们已经越来越近了。所以我们才把你叫过来。”她说。 “他们还没消失。”他说。 她开始继续往前走。 “我不可能将他们一网打尽。”他说,“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忙着制造各种麻烦,得到一切他们想要的东西。” “像恐怖分子一样。”她说。 “他们就是恐怖分子。只是跟平常的那些不是同一类罢了。” “我看了你在路易斯安那州办的那件案子的卷宗,非常令人钦佩。欢迎回来。你所经历的那些我是绝不会想去经历的,我也不想成为斯卡佩塔。华纳·艾杰说的也不全错——你当时是处于极端危险的境地。但他的动机却十分有问题,他想让你消失,那比杀了你还可怕,我是说真的。”她说这话的口气像是在描述脑膜炎或禽流感之类更令人讨厌的东西,“其他的事都是我们的错,虽然那时我还没到这里工作,当时我是新奥尔良的一名助理检察官新手,一年后我才受雇于调查局,之后取得了法医心理学硕士学位,因为我想从事行为分析工作。现在我是国家暴力犯罪分析中心新奥尔良办事处的协调员。我必须承认,那里的经历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还有你也是。” “你在那里时我也在。还有其他人,有个叫萨姆·拉尼尔的,他是东巴吞鲁日县的验尸官。”本顿说,“你们俩有什么关系吗?” “他是我叔叔。我想你会说,跟生活的阴暗面打交道是我们家的特色吧。我清楚那边的情况,实际上我是被分配到新奥尔良办事处的。我几周前才到这里来。我想我会适应下来,适应纽约,只要能让我找到一个停车位就行。你不该被调查局扫地出门的,本顿。我当时也这么认为。” “当时?” “华纳·艾杰把话说得很明白。他假称代表秘密护卫队给你作了评价。那是二〇〇三年夏,就在马萨诸塞州沃尔瑟姆的酒店房间里,当时他觉得你已经不再适合执行任务了,他建议给你安排案头工作或是去给新探员上课。我很清楚,这又是因不正当原因而作出的正确之举。他的意见必须被采纳,也许这才是最好的做法。如果你当时继续留下来,你觉得你会干出什么事来?”她在下一道紧闭的门前停了下来,看着他。 本顿没有回答。她输入密码,他们一起走进刑事犯罪科,兔窝式的格局,工作区一间间隔开,清一色的蓝色。 “不过这是调查局的损失,一个大损失。”她说,“我建议在休息室里喝咖啡,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她说着走向休息室。这是一个小房间,里面放着一把咖啡壶、一台冰箱、一张桌子和四张椅子。“对于艾杰,我不想说他恶有恶报。”她边倒上两杯咖啡,边继续说,“他毁了你的职业生涯,或者说,试图这么做,现在他自毁前程。” “他从很早以前就开始自毁前程了。” “是的。” “那个从得克萨斯州死囚牢逃走的犯人。”本顿接着说,“我没有把他们一网打尽。我没有除掉他,找不到他的踪迹。他还活着吗?” “你要加什么?”她打开一个装着咖啡伴侣的特百惠保鲜盒,在水槽里把一把塑料汤匙冲洗干净。 “我没有把他们一网打尽,我没抓到他。”本顿又说了一遍。 “如果都能一网打尽的话,”拉尼尔说,“那我就要失业了。” <er h3">二 位于罗德曼海峡的纽约警局武器与战术部外围是十英尺高的围墙,围墙顶上还有一层线圈铁丝网。在马里诺看来,如果没有这个不友好的障碍,还有发射的重型武器以及随处可见的“爆炸,危险”、“禁止靠近”、“此处禁止停车”的标语,那么这个位于布朗克斯最南端像手指一样伸进长岛海峡的地方,就将是东北部最顶级房地产了。 清晨的天空灰暗阴沉,鳗草和光秃秃的树在风中摇摆,马里诺和阿尔·洛博中尉坐在黑色的越野车内,穿过一片基地。他觉得这片五十英亩大的场地就像是一个军事主题公园,里面有军火库、战术训练房、维修车间、应急响应的卡车和装甲车棚、室内和室外靶场,还有一个靶场是专门给狙击手用的。警察。FBI探员还有其他机构的警官在这里用掉的子弹不计其数,装黄铜空弹壳的金属桶就像野餐时的垃圾桶一样随处可见。所有东西都被利用起来了,包括那些在执行任务时被毁掉或是开去送死的警车,都被送到了这里,用于暴乱和自杀式爆炸袭击之类的城市模拟演练中,要么被枪射击要么被炸毁。 尽管这个基地看起来很严肃,但还是带着点警察式的幽默感。一些被涂上鲜艳色彩的炸弹、火箭弹和榴弹炮头朝下埋在地里,露出最奇怪的部分,就像漫画书上的图画一样。在停工期,如果天气好的话,那些技术员和教练就会在他们半圆拱形的活动房屋外煮东西吃,一起玩牌或跟他们的嗅弹犬戏耍。在这个时节,他们会围坐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修理玩具上坏掉的用电部件,那些玩具是要捐给买不起圣诞节用品的穷人的。马里诺喜欢这里,他和洛博在车上谈起多迪·霍奇,马里诺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在这里没有听到炮火声以及半自动或全自动MP5冲锋枪的声音,那些持续不断的声响在他听来能镇定神经,就像在看电影时听到一片吃爆米花的声音。 连海鸭都已习惯了这些声音,甚至也许还期待听到这些声音。绒鸭和长尾鸭从旁边游过,摇摇摆摆走上岸来。难怪这一带是打水鸟的绝佳地点,枪声并不会让那些鸭子感到危险——它们真是没有体育精神,马里诺这么认为。他心想,他们应该把这叫作“捕鸭季”。不知持续的武器发射声和爆炸声对捕鱼会有什么影响,他听说在这个海峡里有好些肥美的巨鲈、鲽鱼和美洲拟鲽。总有一天,他也会拥有自己的小船,他会把它停在锡蒂岛的某个小艇船坞里,他甚至可能就在那里住下来。 “我想我们要下车了。”洛博在爆破拆除场的中间位置停下了他的雪佛兰tahoe,斯卡佩塔的包裹就锁在离这里大约一百码的上风向处,“要把我的车停远一点。如果不小心炸毁了城市财产,他们会不高兴的。” 马里诺爬下车,下脚时十分小心,地面凹凸不平,布满了石块、废金属和碎片弹。他周围满是用沙袋堆砌的靶壕和护堤,一条高低不平的路通向周转箱和用混凝土以及防弹玻璃搭建的观察点,再远处就是海水。一望无际的水面向远处延伸开去,远处漂着几只船,还能看见锡蒂岛上的游艇俱乐部。他听说有些船会脱开锚,随潮水漂走,最终就会漂到罗德曼海峡的海岸上来,而民间的拖船服务都不情愿把那些船拖回去,有些人觉得这工作根本就不赚钱。那些船应该是谁捡到了就归谁了。一条带铃木双缸四冲程发动机的世界猫290搁浅在满是沙子和鹅卵石的滩涂上,如果不用归还的话,马里诺愿意冒着枪林弹雨把那条船弄到手。 拆弹员安·卓顿出现在前方,她身穿战术服,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七口袋帆布裤,天气这么冷,那裤子里应该还加了法兰绒内衬,上面是一件皮大衣,脚上是一双“强攻”特战靴,脸上还戴着一副琥珀色的全罩式眼镜。她没有戴帽子,用裸露的双手把一根火药池阻断器的钢管夹紧在一个折叠架上。她长相迷人,但对于马里诺来说可能太年轻了。他猜她大概才三十岁出头。 “尽量放规矩点。”洛博说。 “我想她应该被重新归类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马里诺说,他总是忍不住公然盯着她痴痴看。 她那特征鲜明的俏丽外表和极其敏捷的双手吸引了他,他意识到她有点让自己想到了医生,想到了医生在这个年纪时的样子,那时他们刚开始在里士满共事。在当时,女性成为弗吉尼亚州这种任务艰巨的州级法医系统的首席法医前所未有,斯卡佩塔是马里诺遇见的第一位女法医,也许也是最后一位。 “那个从爱丽舍酒店打到CNN的电话,我觉得有点问题。虽然听起来有点牵强附会,但我还是要提起,因为这位女士,大概五十多岁是吗?”洛博又重拾刚才他们在越野车上谈论的话题。 “多迪·霍奇的年龄跟她打电话有什么关系?”马里诺问,他不知道自己把露西和斯卡佩塔单独留在爱丽舍酒店到底对不对。 他不知道那里的情况进展如何,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露西一定懂得怎么保护自己,老实讲,在这一方面她甚至比马里诺还精通,她可以把五十码之外的棒棒糖从棍子上用枪打下来。他很困惑,想尽力厘清整件事情。依照洛博所说,多迪·霍奇昨晚打到CNN的电话是从爱丽舍酒店拨出的。这是根据来电显示查到的,但多迪·霍奇又不住在爱丽舍酒店。之前同马里诺打交道的那位酒店经理说房客记录里根本没有以这个名字入住的客人,马里诺根据他在RtCC得到的信息向他提供了多迪的相貌特征,那位经理十分肯定没见过此人。他根本不知道多迪·霍奇是谁,而且昨晚也没有人从酒店拨打“克里斯宾播报”的1-800号码。实际上,在那个时刻——也就是九点四十三分——根本没有电话从爱丽舍酒店打出去。多迪就是在那个时间拨通了CNN的电话,被要求等候接通到节目现场。 “你对电话号码欺骗有什么了解?”洛博同马里诺边走边说,“你有没有听说过可以买到那种电话号码任意显示卡?” “我听说过。这又是一件让我们头疼的麻烦事。” 在这里他不能使用手机,任何发出电子信号的东西都不能使用。他想打电话给斯卡佩塔,把多迪·霍奇的事告诉她,或者他应该把这件事告诉露西。多迪·霍奇可能和华纳·艾杰有某种关联。在拆爆场他没法给任何人打电话,这里至少有一个周转箱里可能锁着一枚炸弹。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洛博说。他们还在继续向前走,刺骨的寒风透过围墙和护堤从海峡吹来,“你只要买到这些完全合法的电话号码任意显示卡,就可以把接听电话的人看到的来电显示设置成任意号码,这样你就可以进行欺诈了。” 马里诺想,要是多迪·霍奇跟华纳·艾杰有关,而华纳·艾杰明显与卡利·克里斯宾有关,这个秋季他都上过好几次卡利的节目了,而昨晚多迪又打过电话,那么,他们三个也许都是互相有关联的,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艾杰、多迪、卡利这三个人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又为什么会联系到一起呢?就像RtCC数据墙上的分支连线一样,找到一个名字,就会发现另外五十个跟它相关的名字。这让他想起了圣亨利天主教学校,想起在英语课上他被要求用画图分析复合句时在黑板上画的乱七八糟的树形图。 “几个月前,”洛博继续道,“我的电话响起来,来电显示竟是白宫的接线总机。我当时想:‘这是搞什么鬼啊?’我接起来,听到我十岁的女儿故意拿腔拿调说:‘请稍候,总统就来听电话。’我并不觉得好笑。这是我工作用的手机,当时我感觉心跳停止了一分钟。” 如果所有的分支中都有同一个相关联的名字,那会是什么呢?马里诺在心里自问。 “后来得知她是从一个朋友那里拿到电话号码任意显示卡,是个男孩,约莫十一岁,打假冒电话的主意也是他教她的。”洛博说,“只要上网一查,就能查到白宫的电话号码。这可真是伤脑筋,似乎我们每次想出对付某种欺诈的办法时就会冒出新的欺诈手段,让我们前功尽弃。” 是汉娜·斯塔尔,马里诺断定。只是目前看来,所有人的共通点是医生,他感到很担心。这就是他为什么要在这天寒地冻的黎明时分穿过这个拆爆场的原因。他竖起大衣领子,耳朵冻得像是要被割掉似的。 他对洛博说:“好像可以通过电信运营商查询到使用电话号码任意显示卡的幕后真凶。” 安·卓顿拿着一个空牛奶罐走向白色的金属周转箱。她把牛奶罐放到一个水槽下,开始往里面注水。 “如果你给电信运营商出示传票,也许有幸能查到,但你首先得有个怀疑对象才行。如果你连怀疑对象都没有,怎么能找到假号码的幕后操纵者?尤其是如果他们不是用自己的电话打的?这可真像噩梦。”洛博说,“所以这位叫多迪·霍奇的女士如果不是脑残,实际上她只要有十岁孩子的智力水平,就有办法让我们找不到真正打电话的人。也许昨晚她打电话到‘克里斯宾播报’时就是用了假的来电显示,看起来好像她当时是在爱丽舍酒店,而实际上,我们根本不知道她在哪个鬼地方。抑或她要陷害你说的这位名叫艾杰的人,也许她不喜欢这个人,就拿他开了个大玩笑。但还有一点,你为什么这么肯定那张音乐贺卡是她寄出的?” “里面的歌是她唱的。” “谁说的?” “本顿。他应该知道,因为他们一起待过。” “这并不能说明那张贺卡就是她寄出的。我们一定要小心推断,这点最重要。该死,这天可真冷,我们在这做的事又不允许我戴手套。” 卓顿把水罐放到地板上,旁边是一个结实的大黑箱子,里面装着十二口径的猎枪子弹、火药池阻断器的部件和防爆水枪。附近还有一个移动炸药箱和几个乐克工具设备包,大包里也许装着更多工具和设备,包括拆爆服和头盔,等她把一切都装配妥当,要把包裹从周转箱里拿出来时,就会把拆爆服和头盔穿戴起来。她蹲在打开的箱子旁,拿起一个黑色的塑料塞子、一只螺口式枪尾和其中一种猎枪子弹。远处响起柴油机声——一辆急救车开了过来,停在泥路上待命,以防出现什么意外。 “同样。”洛博取下肩膀上的包说道,“我也没有说这个叫多迪的女士一定使用了那种电话卡,我只是说现在的来电显示号码根本就不能说明什么。” “别跟我提这个。”卓顿边把管子一端塞上边说,“我男朋友就被耍了。是一个被他签发了禁令的混蛋干的。她给他打来电话,来电显示上却是他母亲的号码。” “这可真是糟糕。”马里诺说。他不知道原来她有男朋友。 “这就跟那些匿名浏览软件一样,人们用了那些软件,你就无法查到他们的IP地址,要不就是查到的地址让你以为他们是在另一个国家,而实际上他们就是你隔壁的邻居。”她把猎枪子弹塞进后膛,再把枪尾旋到塞住的管子底端,“只要是跟电话和电脑相关的东西,你就不能确定你所见到的表象就是事实。罪犯们都穿着隐身斗篷,你弄不清谁在干什么,就算你知道,也难以拿出证据。现在谁都不可信。” 此时洛博已经从包里取出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正在开机。马里诺不明白为什么这里可以用电脑,却不允许用手机,但他没有开口问。他现在处于超负荷状态,就像引擎随时会过热一样。 “我不用穿上防护服之类的吗?”他说,“你确定那里面没有炭疽菌或什么致癌的化学物质吗?” “昨晚我把包裹放进周转箱之前,”安·卓顿说,“已经彻底检查了一遍了,用了跳频四十、电阻二千二百、备用电源二千的一个高范围电离室和气体探测器,所有你能想到的探测器都用上了,我这么仔细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目标人物的特殊性。” 她所指的是斯卡佩塔。 “至少可以说,我们非常认真地对待这个东西。”卓顿继续说,“这并不是说我们在其他时候都很松懈,只是我们认为这次情况很特殊。检测没有发现生物制剂,至少是没有发现那些为我们所知的生物制剂,比如炭疽菌、蓖麻毒素、肉毒杆菌、葡萄球菌肠毒素B还有鼠疫,也没有发现α、β、γ和中子辐射,没有发现化学战剂和刺激物,也没有发现神经性毒剂和糜烂性毒剂——还是只能说在已知的范围内没有什么发现,也没有发现有毒性气体,比如氨气、氯气、硫化氢、二氧化硫。探测器没有发出任何警报,但包裹里一定有东西在释放气体,我可以闻得出来。” “有可能是装在那个小瓶形状容器里的东西。”马里诺说。 “是一种散发臭味的东西,一种腐臭的、类似柏油的味道。”她回答道,“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物质,所有的探测仪器都无法识别。” “至少我们排除掉了一些可能性。”洛博说,“这给我们带来了一点安慰。但愿不是什么值得担心的东西。” “会不会是受到这场地上的什么污染物的影响呢?”马里诺考虑到这个场地上那些经过安全处理的各种装置,在这里用防爆水枪射击引爆过无数的炸弹和烟火装置。 “就像我刚才所说,我们还没弄清楚。”卓顿说,“另外,我们已经考虑了有可能存在的干扰蒸汽会导致错误的检测结果。这里被我们进行过安全处理的东西有可能会释放出汽油、柴油或者是家用漂白剂之类的物质,但这里的干扰性蒸汽量还不足以大到可以被检测出来的地步。昨晚没有发出任何假警报,虽然低温环境并不理想,那些液晶显示屏绝对不适合在这外面的低温环境下工作,但在弄清所处理的是何种物质之前,我们是不会把这个炸弹包裹移进任何室内场所的。” 她把火药池阻断器侧放,让它几近竖立,往里面装上水,然后把前端用一个红盖子塞住。接着她把钢管放置水平,夹紧夹具,又把手伸进打开的箱子,拿出一个像瞄准线一样的激光瞄准装置滑进枪管顶端。洛博把笔记本电脑放到一个沙袋上,斯卡佩塔那个包裹的X射线扫描图出现在屏幕上。卓顿要利用这个图像画出目标网格,然后用激光瞄准器瞄准,进而用防爆水枪取出里面的电源——内置钮扣电池。 “请帮我把激波管递过来。”她对洛博说。 洛博打开那个中等大小的军绿色钢制移动炸药箱,取出一卷包裹着亮黄色塑料涂层的十二毫米直径的线管,一根不用穿防火服或拆爆服就能用手拿的低强度导爆索。管子内部涂上了爆炸性的奥克托今,刚好能够传递足够的冲击波撞击枪后膛的撞针,撞针反过来撞击弹药筒里的雷管,从而引燃炸药,只是这猎枪的子弹是空包弹,里面没有射弹,射出管子的是以每秒八百英尺速度飞驰的约五盎司的水,这足以在斯卡佩塔的联邦快递包裹上炸出一个大洞,取出里面的电源。 卓顿把管子展开几码长,把一端接在枪后膛的连接头上,另一端接到发射装置上,发射装置看起来就像装着红黑两个按钮的绿色遥控器。她拉开其中两个乐克包的拉链,取出拆爆服的绿色上衣、裤子和头盔。 “两位男士我失陪了。”她说,“我现在要穿上这些衣服。” <hr /> 注释: 第十八章 <er top">一 华纳·艾杰的笔记本电脑是一台几年前的戴尔电脑,连接在一台小型打印机上,两台机器的插头都插在墙上。电线就拖在地毯上,打印出的资料四处堆放,走动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被绊倒或踩到纸。 斯卡佩塔猜想艾杰先前都在这间卡利给他开的房间里马不停蹄地工作。他一直在忙活,不久后他摘掉了助听器和眼镜,把感应房卡放在梳妆台上,从楼梯走下楼去,然后很可能坐上了一辆出租车,最终走向了死亡。她不知道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都能听到些什么。他听到的很可能不是带着绳索、安全带和各种器械冒着生命危险试图救他的紧急勤务小组营救员的声音,也不是桥上车来车往的声音,甚至连风的声音都没有听到。他拿掉助听器,摘掉眼镜,让自己听不见,也看不清,就是为了可以头也不回地迈向死亡。他不仅不想再待在这个世界,出于某个原因,他甚至觉得这根本不需要考虑。 “我们就从最近几次通话入手。”露西说着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到艾杰的手机上,她把手机接到在床旁边的电源插座上找到的一个充电器上,“看起来他没打过多少电话。昨天早上有几通,之后一直没有通话记录,直到昨晚八点过六分才有一通。大约两个半小时之后,十点四十分又有一通。我们就从这个八点零六分的通话入手,我查一下对方是谁。”她说着开始在她的苹果笔记本电脑上打起字来。 “我取消了黑莓手机上的密码。”斯卡佩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刻说出来。她之前一直把这件事埋在心里,没有告诉露西,但此刻这句话脱口而出,就像熟透的水果从枝头掉落。“就我的判断来看,我觉得华纳·艾杰并没有看过我的黑莓手机,卡利也没看过,她最多看了现场照片,我上一次使用手机之后进来的所有电话、短信和电子邮件都没有被打开过。” “我全都知道。”露西说。 “这是什么意思?” “天哪。这个打电话给艾杰的号码有一大堆的人在用。顺便说一句,他的手机是登记在他名下的,登记的是一个华盛顿的地址,使用的是威瑞森通讯的账户,选择了最便宜的短时通话套餐。看起来他不太讲电话,可能是因为他的听觉障碍。” “我怀疑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助听器是最先进的,还有蓝牙功能。”斯卡佩塔说。 她四处查看了这间客房,推断出华纳·艾杰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个大多时候都很安静的幽闭世界里。她怀疑他根本没有朋友,就算他有家人,他跟家人的关系也一定不密切。她在想,会不会唯一跟他有接触的人,最终唯一一个跟他有情感联系的人,就是为谋私利而资助他的卡利。看起来是她给他提供了一份工作,为他提供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屋檐,她还会偶尔出现在这里,来给他送新的房卡。斯卡佩塔猜想艾杰应该身无分文,她不知道他的钱包去了哪里,也许昨晚他离开房间后就把它丢掉了。也许他不想带着任何能表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却忽略了那个西门子遥控器。他每天都习惯把那个遥控器揣在口袋里,可能忘记了上面的信息可以让像斯卡佩塔这样的人直接想到他。 “你说你‘全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她又问了露西一遍,“你知道些什么?你早就已经知道没人看过我的黑莓手机?” “你先别说这些,我要试个东西。”露西拿出自己的黑莓手机,拨通了她的苹果笔记本上显示的一个号码。她拿着电话听了很久,然后挂掉电话,说:“电话只是响个不停。我敢肯定这是一次性电话,这就能解释得通为什么这么多人使用过这个电话号码,还有为什么这个号码没有建立语音信箱。”她又拿出艾杰的手机来看,“我查看过了。”她接着说,“你发电子邮件给我时,我跟你说我要把你的黑莓手机清空,你说不要,当时我就马上查看了一下,发现那些新信息、电子邮件和语音信箱都没有没打开过。这也是我没有不顾你的指示马上清空你的手机的一个原因。你为什么要解除密码?” “你得知这一点已经多久了?” “在你告诉我你丢了手机之后。” “手机不是我弄丢的。” 露西没办法直视她。这并不是因为她感到懊悔,斯卡佩塔感觉到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的外甥女是情绪化动物。她有点惊慌,深绿色的眼睛就像石坑里的深水一般,脸上一副罕见的挫败和疲惫的表情。她看起来十分瘦弱,像是最近不常锻炼了,看不到她以往标志性的结实和健康。自从斯卡佩塔上次见过她之后,在这几周时间里,露西的外表像是从十五岁突然变成了四十岁。 露西边敲打键盘边说:“现在我要看看昨晚打过来的第二个号码。” “是十点四十分的那一通吗?” “是的。这个号码并没有公开登记,但这个人并没有想隐瞒自己的身份,否则这个电话号码就不会显示在艾杰的手机上了。不管这个人是谁,他都是最后跟艾杰通话的人,至少我们现在所知的信息是这样的。所以说他在十点四十分的时候还好好地活着。” “的确是活着,但我不认为他当时还好好的。” 露西又在苹果笔记本电脑上打起字来,同时还翻阅着戴尔笔记本电脑上的资料,她可以同时完成十项任务。她无所不能,就是不能真心地说出在她生命里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他很聪明,删掉了所有的记录,还清空了高速缓存。”她说,“倘若你感兴趣的话,他这样做还是无法阻止我找出他认为自己已经删除掉的东西。卡利·克里斯宾。”她说,“那个十点四十分打给他的未登记的电话号码是她的。是卡利。那是她的手机号码,是美国电话电报公司的用户。她打给艾杰,讲了大约四分钟的电话。如果几个小时后他跳桥了的话,那他们的对话应该并不愉快。” 昨晚十点四十分的时候斯卡佩塔还在CNN,当时她在化妆间里关着门和亚历克斯·巴恰塔谈话。她努力回想自己离开的准确时间。大概是在十或十五分钟之后,她有种不祥的感觉,觉得自己担心的是事实。卡利当时在门外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斯卡佩塔就要取代她的位置,成为一名脱口秀主持人。至少她会这么假定,因为她觉得没有人会对亚历克斯的这一提议说不。卡利就要被解雇了,她一定被吓坏了。即使她在门外逗留的时间足以让她听到斯卡佩塔拒绝对方并说明她认为这并不是个好主意的理由,但卡利还是必须接受一个她一直以来拼命抗争的必然结果:在六十一岁的年纪,她要重新开始找工作,而她要找到一份像CNN这样声誉良好又有影响力的广播电视网的工作几乎是不可能的。在如今的经济环境下,以她现在的年龄,她可能什么工作也找不到了。 “然后发生了什么呢?”斯卡佩塔向露西描述完昨晚卡利的节目结束后发生的事情,接着问道,“她离开了门口,可能回到了她自己的更衣室里,给华纳打了个简短的电话?她跟他说了些什么呢?” “也许是告诉他以后不需要他的服务了。”露西说,“她没有了节目,还需要他做什么呢?如果她不能继续上电视,那他也不能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脱口秀节目主持人要给节目嘉宾提供长期酒店住宿的。”斯卡佩塔又回到这个问题上,“尤其是在如今这个时候,人人的收入都在缩减。” “我也不知道。” “我真的不认为CNN会为她报销费用。她有钱吗?不论酒店开出的价格多么合理,在这个酒店开上两个月的房可是要花上一大笔钱呢。她为什么要花这笔钱呢?为什么不让他住在其他地方,给他提供一个便宜的住所?” “不知道。” “也许这跟地点有关。”斯卡佩塔思考着,“也许这里面还牵涉到其他人,是由第三个人来提供费用的。或许是他,一个我们对其一无所知的人。” 露西看起来并没有在听。 “如果她在十点四十分打电话告诉艾杰他被解雇了,就要被轰出酒店,她又何必劳神把我的黑莓手机送过来呢?”斯卡佩塔继续说出自己的想法,“为什么不直接让他收拾好东西,第二天就离开酒店呢?如果她打算把他打发走,她干吗要把我的手机带来给他呢?如果她就要踢走他,他又有什么理由继续帮她呢?还是说艾杰要把我的黑莓手机交给另一个人?” 露西没有回答。 “为什么我的黑莓手机这么重要?” 看起来斯卡佩塔说的话露西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除非是因为这是了解我的一个渠道,一个了解我的一切的渠道。实际上,是了解我们所有人的一个渠道。”她自问自答道。 露西一言不发。她不想再继续谈论那部被偷的黑莓手机,因为她不想谈论她当初为什么要买它。 “你还给手机装了GPS接收器,所以我的行踪都能被发现。”斯卡佩塔继续说道,“前提当然是我要随身携带着手机。虽然我认为你对我之前的行踪或可能去了哪里并不特别牵肠挂肚。” 斯卡佩塔开始翻阅矮茶几上的那些电脑打印资料,看起来都是从网上找到的关于汉娜·斯塔尔一案的新闻报道、社论、引文和博客日志。但她很难集中精神来看,最关键的那个问题像一面结实的混凝土墙堵在她心头。 “你是不想谈这个问题还是承认了你的所作所为。”斯卡佩塔说道。 “谈什么?”她没有抬起头来。 “好吧,那我们就来谈一下这个问题。”斯卡佩塔边说边浏览艾杰打印出来的其他新闻报道,这些明显是他为卡利而做的调查,“你给我送的这个礼物,这个极其复杂的智能手机,我并没有要求过,也并不非常需要。收了它之后,我的整个生活都陷入你所设立的一个网络中,我还要受制于一个密码,然后你却忘了调查我的情况?如果你真的这么想让我的生活、马里诺的生活、本顿的生活还有杰米的生活变得更好,为什么不像其他像样的系统管理员那样做呢?你要调查你用户的状况,确保他们的密码有效,数据完整,没有安全漏洞,也没有其他问题。” “我认为你应该不喜欢我调查你。”露西快速按着戴尔笔记本的键盘,进入到下载文件夹里。 斯卡佩塔拿起另一堆纸,说:“你调查杰米时是什么感受?” “在刚过去的九月,艾杰跟华盛顿的一家房地产公司签订了一份协议。”露西说。 “杰米知不知道有广域增强系统——激活的GPS接收器这个东西?” “看来他搬出了自己的房子,并把房子拿去出售。房子被列为无家具设备的。”露西又回到自己的苹果笔记本电脑上,开始打字,“我们看看这房子到底被卖出去了没有。” “你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吗?”斯卡佩塔问。 “那房子没卖出去,而且将要变成止赎房屋。那是分户式产权公寓,有两间卧室,两间浴室,位置就在第十四大街,离杜邦环岛不远。一开始的出价是六十二万,现在已经降到了五十万出头了。所以说,也许他住在这个酒店房间的原因之一是他无处可去。” “请不要回避我的问题。” “八年前他是以近六十万的价格买进这个房子的,我想当时他的日子应该比现在好过。” “你有没有告诉杰米GPS的事?” “我想这个人破产了。不管怎样,他现在已经死了。”露西说,“我想就算银行现在把他的房子收回去也无关紧要了。” 斯卡佩塔说:“我是知道你装了GPS接收器。但她知道吗?你告诉杰米了吗?” “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你就可能走向绝望的边缘,而艾杰选择了从桥上跳下去。”露西说,她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声音也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震颤,“我小的时候,你念给我听的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的诗是怎样写的来着?《单马车》:在制作马车的过程中,我告诉你/总有一个最脆弱的地方……这个原因毋庸置疑/当一辆马车出了故障,但还没有失去使用价值……” “当我年幼时,我经常去你里士满的家里做客,跟你住在一起,希望你能收留我。我那个可恶的母亲,每年这个时候,都会问我同一个问题,问我要不要回家过圣诞节。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跟她联系了,她突然问我要不要回家过圣诞节,她真正的目的是提醒我不要忘了给她准备礼物。她就希望我送她点贵重的东西,最好是支票。该死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不信任杰米?”斯卡佩塔说。 “你以前会坐在我的床边,就在你温莎农场的那所房子里,你把大厅里你隔壁的房间留给了我,我喜欢那所房子。你会拿出一本霍姆斯的诗集念给我听,有《老铁壁》、《洞穴里的鹦鹉螺》、《往昔时光》,等等。你想让我明白真实的生与死,你说人就像单马车,奔波了上百年,然后在顷刻之间化作一堆尘土。”露西说话时双手一直放在两台电脑的键盘上,看着电脑屏幕上打开、关闭的文件和链接,就是不看自己姨妈一眼,“你说那是对死亡的一个绝佳比喻,那些最终进入你停尸间的人,纵然这个世界亏待了他们,他们还是继续前进,直到死亡降临的那一天。而他们的死亡很可能是因为他们最脆弱的地方。” 斯卡佩塔说:“我想你最脆弱的地方应该就是杰米。” 露西回答:“我觉得艾杰最脆弱的地方是钱。” “你是不是在监控她?所以你才给我们弄了这个?”斯卡佩塔所指的是矮茶几上的两部黑莓手机,一部是她的,一部是露西的,“你担心杰米从你身上骗钱吗?你担心她像你母亲一样?你解释给我听听。” “杰米不需要我的钱,她根本就不需要我。”她的声音变得坚定起来,“没有人的努力得到回报。在这种经济环境下,一切就像冰一样在你眼前融化,就像一个造价不菲的精致冰雕最终化成一摊雪水,蒸发殆尽。然后你就开始想,一开始它到底是否真的存在过,之前所有的兴奋究竟为何,我为什么就不能拥有我努力的成果。”她犹豫了一下,一副实在难以启齿的模样,“这跟钱没有关系。我卷进了某件事中,而我又误解了所有事。也许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我开始对事情产生误解。” “你对我这个引用诗句的高手的误解就已经够深了。”斯卡佩塔说。 露西没有吭声。 “这回你又误解了什么?”斯卡佩塔想让她说出来。 但露西不肯讲。她们俩沉默了片刻,只能听见露西敲打键盘的声音和斯卡佩塔翻阅放在膝盖上的打印资料的声音。她又翻阅了更多关于汉娜·斯塔尔的网络搜索资料,还有关于卡利·克里斯宾和她那失败的节目的资料,有些新闻报道写了一位评论家把卡利的节目描述成尼尔森收视率上的自由落体,还有几处提到了斯卡佩塔和斯卡佩塔因素。一位博主称,这一季卡利呈献给观众的唯一精彩节目就是邀请了斯卡佩塔作为CNN的高级法医分析家,来节目上当嘉宾,这位勇敢无畏、坚强如钢、如解剖刀一般锐利的验尸官所做的评论一语中的。报道上写道:“凯·斯卡佩塔用犀利的措辞直击问题中心,对于思维缺乏活力、已过盛期的卡利·克里斯宾来说,她是一个十分强劲的竞争对手。”斯卡佩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对自己的外甥女说:“还记得吗,有一次你到温莎农场来做客,当时你跟我闹别扭,你把我的电脑全部格式化了,然后还把电脑整个拆开了。我想你当时才十岁,一定是误解了我说的什么话或做的什么事,说得婉转一点,是你曲解了,误会了,反应过度了。你现在是不是也在格式化你和杰米的关系,正在把你们的关系完全拆散,你有没有问过她这么做对不对?” 她打开工具包,从里面又拿出一副新手套。她走过华纳·艾杰那张散落着乱七八糟衣物的床,开始在弓形衣橱的抽屉里翻找起来。 “杰米做了什么让你误解的事了?”斯卡佩塔打破了沉默。 衣橱里都是男士衣服,全都没有折叠。有内裤、背心、袜子、睡衣、手帕,还有几个装着袖扣的天鹅绒小盒子,有一些是古式的,但都不是特别贵重。另一个抽屉里装着运动衫和印着标志的t恤。那些t恤上的标志有FBI学院的、各地的FBI办事处的、人质救援和国家反应小组的,全都已经老旧褪色了,这些衣服代表了艾杰曾经渴望却再也不可能得到的成员资格。她无需了解华纳·艾杰这个人,就可以推断出一直驱使他的是对认可的极度渴望和认为生活不公平的不变信念。 “你到底误解了什么?”斯卡佩塔又问了一遍。 “这不好说。” “你至少要试着说说看。” “我没法谈论她,没法跟你谈。”露西回答。 “你就坦白说,你跟谁都没法谈。” 露西看着她。 “你对任何人都难以谈论任何重大和至关重要的事情。”斯卡佩塔说,“你一直不停谈论的都是些不带感情的、无关紧要的、毫无意义的事情。你谈论各种机器和看不见又摸不着的网络空间,还有那些占据着这些虚无空间的人,我认为这些人都是幽灵,成天靠发微博。聊天、玩博客来消磨时间,对虚无的人喋喋不休地讲一些毫无意义的话。” 最底下一层的抽屉卡住了,斯卡佩塔必须把自己的手指伸进去,移开一个摸起来像是硬纸板和硬塑料之类的东西。 “我是真实存在的,我现在就在这间酒店房间里,这里之前住的男人现已摔得支离破碎,躺在停尸间里,就因为他觉得生活已经不值得再继续下去。跟我谈,露西,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用有血肉有感情的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杰米已经不爱你了?” 抽屉被拉开了,里面塞满了空的tracfone电话卡手机和电话号码任意显示卡的包装和使用说明书以及用户指南,还有一些激活卡,看起来都没有使用过,因为卡片背后的识别码都还没被刮开。还有一些打印出来的网络电话操作使用说明——实时将电话内容逐字解说在电脑屏幕上,这是专门提供给能够说话但有听力障碍的人的服务。 “你们俩现在没有联系吗?”她穷追猛打,而露西依然置若罔闻。斯卡佩塔翻遍了纠缠在一起的充电器和五个以上循环使用的预付费手机闪亮的塑料外壳。 “你们吵架了?” 她又回到床边,开始翻床上那些脏衣服,把亚麻布床单朝后拉。 “你们不做爱了吗?” “天哪。”露西冲口而出,“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可是我姨妈啊。” 斯卡佩塔开始打开床头柜的抽屉,继续说道:“我每天都把自己的双手放在那些一丝不挂的尸体上,和本顿上床是我们交换能量、给予对方力量的方式,我们相互拥有,相互交流,这提醒我们自己还存在这世上。”抽屉里放着些期刊文章,还有一些打印资料,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没有发现tracfone电话卡手机的踪迹。“有时候我们也吵架,我们昨晚就吵了一架。” 她趴到地板上,开始在家具底下找了起来。 “我以前给你洗澡,照料你的创伤,听你发脾气,帮你善后,有时要用各种办法及时把你从混乱中解救出来。有时我就躲在自己房间里哭泣,因为你让我发狂。”斯卡佩塔说,“我见过你那一大帮伴侣和调情对象,也很清楚你们在床上做些什么,我们都一样,我们的身体构造大致相同,我们使用自己身体的方式也大同小异,我敢说我的所见所闻是你无法想象的。” 她站起身来,到处都看不到tracfone电话卡手机的影子。 “在我面前你到底为什么要害羞呢?”她问,“我不是你母亲。幸亏我不是我那个卑鄙的妹妹,她实际上已然抛弃了你,我真希望她是真的。我希望她把你交到我手上,让我能从一开始就一直跟你待在一起。我是你姨妈,你的朋友。在我们生命中的这个阶段,我们还是同事。你可以跟我谈心,你爱杰米吗?” 露西把双手静静地放在膝盖上,低头盯着看。 “你爱她吗?” 斯卡佩塔开始倒空废纸篓,在揉成团的纸张中翻找。 “你在干吗?”露西终于开口问道。 “他买了tracfone电话卡手机,可能有五个。也许是他两个月前搬到这里来之后买的。只看到条形码,却没能看到购买地点的标贴。他很可能是把那些手机和电话卡一起用,隐藏自己的身份,伪造假的来电显示。你爱不爱杰米?” “那些tracfone电话卡手机使用期限是多久?” “六十分钟的通话时间或九十天的使用期限。” “也就是说,你在机场的报刊亭、旅游定点商店、塔吉特百货、沃尔玛超市用现金支付就买得到了。那六十分钟花完了,就不要再去充新的通话时间,因为那样需要用信用卡,你就直接把电话丢掉,换一部新的。大概从一个月前开始,杰米不再留我在她那里过夜了。”露西的脸红了起来,“一开始一周就一两个晚上,后来就变成了三四个晚上,她说那是因为她是个工作狂。但很显然,如果你不再跟那个人一起睡……” “杰米一直都是个工作狂。我们这样的人全都是工作狂。”斯卡佩塔说。 她打开壁橱,看到了一个壁式保险箱。保险箱的门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这样就更糟了,不是吗?这点才是最可怕的,不是吗?”露西看起来十分痛苦,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伤痛,“这就说明她对我变心了,对吗?不管你怎么忙,你还是希望有本顿在,你们都已经共同生活了二十年。但杰米已经不想要我了,我们才在一起不到一年呢。所以这根本与什么忙不忙无关·” “这一点我同意,应该是另有原因。” 斯卡佩塔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在衣服中搜寻,那些衣服都是八九十年代的款式,一套条纹的三件套双排扣西装,大翻领,带口袋方巾,还有几件法式袖扣的白衬衫,让人想起FBI的创始人约翰·埃德加·胡佛那个年代的讽刺漫画中匪徒的模样。五条条纹领带挂在几个衣架上,还有一个衣架上绕着两条可两面使用的皮带,一条是编织的,另一条是鳄鱼皮纹路的,两条都可以和地板上那双棕黑色的富乐绅翼尖皮鞋搭配穿。 她说:“你和我在追踪我失踪的黑莓手机时,我就清楚知道你安装的那个广域增强系统GPS接收器的能耐了。正因为有了那个系统,我们现在才会坐在这个房间里。杰米没和你在一起的这几个晚上,你都在远程跟踪她吗?你得到了什么有用的信息吗?” 衣橱后面,一个大号的黑色硬边手提箱靠墙放着,箱子已经磨损得厉害,上面布满了刮痕,手提箱的把手上还乱七八糟地挂着被扯破的行李牌和挂行李牌的绳子。 “她哪里也没去。”露西说,“如果她一直把黑莓手机带在身边的话,那她每天都在办公室工作到很晚,然后就回家。但这并不能说明没人到过她的住所,也并不能说明她在办公室里没有和别人接触。” “也许你可以侵入她居住的公寓大楼、地方检察官办公室、曼哈顿检察官办公室提供监控摄像的供应商的电脑。你下一步是不是打算这么做?要不你就直接在她办公室、会议室、阁楼装几个监控摄像头,监控她的一切活动。你可别告诉我你已经这么做了。” 斯卡佩塔用力将那个手提箱从衣橱里搬出来,感觉到箱子分量很沉。 “上帝啊,才没有呢。” “问题不在杰米身上,是你的问题。”斯卡佩塔按下手提箱上的扣钩,扣钩发出响亮的“咔嚓”声,弹开了。 <er h3">二 一声枪响。 马里诺和洛博摘下了他们的护耳器,从厚厚的混凝土砖块砲的墙和防弹玻璃后走出来。卓顿穿着拆爆服,站在离他们大约三百英尺远的拆爆场上,她走到被击中的斯卡佩塔的联邦快递包裹的深坑处,蹲下身子来检查自己刚刚打爆的东西。她戴着头盔转向马里诺和洛博,向他们竖起大拇指,深绿色的衬垫让她的个子看起来比平时大了一倍,衬托得她那没戴手套的手越发小而苍白。 “像是打开了一盒玉米花生糖。”马里诺说,“真是等不及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好东西。” 他希望斯卡佩塔的那份联邦快递包裹里的东西能值得他们如此大费周章,但同时又不希望这样的结果出现。他的职业生涯长期处于这样的矛盾中,只是他从未说出口,他甚至不愿承认自己的真实感受。如果调查有所收获,那就意味着有真实的危险或破坏存在,哪一个正常人会希望这种事发生呢? “有什么发现?”洛博问她。 另一名技术员正在帮她脱下拆爆服。卓顿脸上挂着不悦,她重新穿上大衣,拉上拉链。 “发臭的东西,还有那种让人恶心的味道。不是恶作剧装置,但看起来是我从没见过的东西,而且那味道我也从未闻过。”她对洛博和马里诺说话时,另一名技术员正忙着收拾拆爆服,“三枚AG1O型号的内置钮扣电池、空中转发器、烟火材料。有一张贺卡样的东西,顶上像是粘着个巫毒娃娃。一个臭气弹。” 这个联邦快递包裹已经被炸得开了个大口。一大堆湿乎乎的破碎硬纸板、碎玻璃,一个被炸碎的白布小娃娃,看起来就像脏兮兮的沙袋里填充的狗毛似的。一张比信用卡稍大一点的可录音语音模块被炸成了碎片,附近是已经损毁的内置钮扣电池,走到近处,马里诺闻到了卓顿所说的那种气味。 “像是沥青、臭蛋和狗屎混合起来的味道。”他说,“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是装在那个小瓶里的东西,那个玻璃小瓶。”卓顿打开一个黑色的乐克包,取出证物袋、一个环氧树脂里衬的铝罐、面罩和丁腈手套。“我之前从未闻过这种气味,有点像是石油的气味,但又不是,像是焦油、硫磺和粪的味道。” “这些东西是拿来派什么用的?”马里诺问。 “我认为这个包裹的用意在于,你一打开盒子就能看到里面有一张贺卡,上面粘着个娃娃。你一打开贺卡,它就会爆炸,就会打碎这个装着臭味液体的小瓶子。那个语音模块的电源,就是那些电池,跟三个批量生产供市场出售的高空花炮连接在一起,它们又连着一个电点火头,一个专业的烟火点火器。”她指着剩下的三个连接在电桥标准导线上闪烁着的爆竹。 “电点火头对电流非常敏感。”洛博对马里诺说,“只要几枚录音机电池就可以了,但需要有人改变语音模块的滑动开关和录音机电流,这样电池的电流才会引发爆炸,而不是播放录音。” “普通人做不到吗?”马里诺问。 “普通人完全可以做到,只要不是傻子,按照指示操作就行了。” “从网络上就可以找到。”马里诺自言自语道。 “哦,是的。实际上你都可以造出一颗原子弹来。”洛博说。 “如果医生打开包裹会怎样?”马里诺问道。 “很难说。”卓顿说,“应该会受伤,这一点是肯定的。也许会把她的手指炸掉几根,或者玻璃碎片会飞进她的眼睛里。可能会让她毁容,也可能会令她失明,这个散发恶臭的液体一定会洒得她满身都是。” “我想这才是真正的目的。”洛博说,“不管这液体是什么,有人就是想让这洒到她身上,想好好整整她。让我看看那张贺卡。” 马里诺拉开公文包拉链,把斯卡佩塔给他的证物袋递给洛博。洛博戴上一副手套,开始看起贺卡来。他打开那张圣诞贺卡,光洁的封面上,沮丧的圣诞老人被圣诞夫人拿着擀面杖追着打,一个女人用微弱不成调的声音唱着:“愿你有个神圣、快乐的圣诞节……”洛博把硬纸揭开,把语音模块拔出来,那个恼人的声音还在继续唱着:“把槲寄生挂在该挂的地方……”他把电池从录音模块拔出来,三枚内置钮扣电池,型号AG1O,跟腕表里使用的钮扣电池一样大小。死寂,从海面上刮来的风透过围墙吹进来,马里诺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耳朵的存在了,他的嘴就像铁皮人的嘴一样需要搽点油,现在连开口说话都有点困难,他冷极了。 “一个空的录音模块,是制作贺卡的理想材料。”洛博把录音设备凑近马里诺给他看,“这种是供工匠和自己动手的人使用的。带有扬声器的完整电路,现成的滑动开关,可以自动播放,这才是整件事的关键所在。滑动触点靠近点火电路,引发爆炸。可以直接订购,比自己做要简单多了。” 卓顿正从爆破坑湿漉漉、脏兮兮的一堆东西中拔出炸弹的各个部分。她站起身来,走近马里诺和洛博,戴着丁腈手套的手掌上握着银色、黑色和深绿色的塑料,金属碎片和黑色铜线。她从洛博手上拿过完整的录音模块,开始对比起来。 “用显微镜观察一下就可以确定了。”她说,她的意思很明确。 “是同一种录音设备。”马里诺说话时用自己宽大的双手窝成杯状罩住她的双手,以挡住风。他希望可以继续近距离靠着她站着,就算要他一整晚站在这里,冻成冰块也无所谓。他突然感觉一阵暖意,变得机敏起来。“天哪,那味道真臭。那是什么,狗毛?”他用戴着合成橡胶手套的手指戳了戳几根长而粗的毛发,“里面怎么会有狗毛这种玩意儿?” “好像那个娃娃里面塞满了毛。可能是狗毛。”她说,“我在这卡片构造中看出了许多显著的相似处。那个电路板、滑动开关、录音按钮和扩音器。”洛博还在研究那张圣诞贺卡。他把贺卡翻过来看背面是什么。 “中国制造的。可回收纸张。还是个环保型的圣诞炸弹,多好啊。”他说。 第十九章 <er top">一 斯卡佩塔把打开的手提箱从地板上拖过。箱子里装着二十九个折叠式文件夹,都用橡皮筋箍住,文件夹上贴着白色的贴纸,贴纸上是手写的日期,这些文件时间跨度长达二十六年,差不多涵盖了华纳·艾杰的整个职业生涯。 “如果我跟杰米谈,你觉得她会怎么跟我说你呢?”她继续打探道。 “那很简单。她一定会说我有病。”露西的眼里闪着怒火。 有时候,她那突然而强烈的怒火让斯卡佩塔觉得就像闪电一样。 “我心里一直都充满怒火,想伤害别人。”露西说。 艾杰一定是把他的许多私人物品都搬到爱丽舍酒店来了,会搬来的当然都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斯卡佩塔拿起日期最近的文件夹,在自己外甥女脚旁的地毯上坐下来。 “你为什么想伤害别人?”斯卡佩塔问她。 “把我失去的都找回来。重新找回自己,然后从头来过,再也不会让任何人如此对我。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露西的双眼直冒火,“可怕的是你觉得有一些人应该被摧毁,被杀害。然后用自己的想象,在脑海中把他们干掉,不感到一丝刺痛或懊悔,什么感觉也没有。他可能就是这样。”她挥舞着手臂,就像华纳艾杰就在这房间里似的,“这才是最糟糕的时候,就是什么感觉也没有的时候。这时候你就会做出一些事情来,无法挽回的事情。我觉得自己跟我们为了保护民众而追捕的那些混蛋其实没什么两样,这真不好受。” 斯卡佩塔摘下手中那个折叠式文件夹上的橡皮筋,看起来这个文件夹是最近的,起始日期是今年一月份,终止日期空着没写。 “你跟他们不一样。”她说。 “我无法挽回了。”露西说。 “你无法挽回什么?” 文件夹的六个隔区里塞满了纸张和收据,还有一本支票簿,一个棕色的皮革钱包,看起来多年来一直都放在后裤袋里,已经被磨得光滑而弯曲。 “我无法挽回我做过的事情。”露西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不哭出来,“我是个坏人。” “不,你不是。”斯卡佩塔回答道。 艾杰的驾驶证在三年前就已经到期了。他的万事达信用卡也是。还有他的Visa信用卡和美国运通卡。 “我是。”露西说,“你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 “你并不是一个坏人,我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也许并非每一件事都知道,但知道得也够多的了,但我还是要这么说。”斯卡佩塔说,“你做过FBI探员,是烟酒枪械管制局探员,就像本顿一样,你身陷工作职责当中,自己也无可奈何,你有很多事是不能讲的,可能现在还是不能讲。这我当然明白,我明白这是职责所在,有充分理由,就像前线的士兵一样。警察就是这样,他们就是士兵,他们逾越正常的界限是为了让其他人能正常地生活。” 她数出了一万四千零四十张美元钞票,全部是二十美元面额的,像是从自动取款机取出来的。 露西接着道:“真的吗?那罗科·卡加诺呢?” “如果你没那么做,他的父亲,彼得·马里诺会怎样?”斯卡佩塔并不知道在波兰具体发生了些什么,她也不想知道,但她知道原因,“马里诺本来是会死的。”她说,“罗科卷入了犯罪集团,本来是要杀了他父亲。他已经采取了行动,是你阻止了悲剧发生。” 她开始查看那些收据,有食物的、梳洗用品的和交通费用的,许多都是底特律和密歇根的酒店、商店、饭馆和出租车开具的,全都是用现金支付。 “我希望自己没有那么做,我希望做这件事的是别人。我杀了他的儿子。我做了很多无法挽回的事。”露西说。 “我们谁又能挽回什么呢?这只是一句蠢话,一种说辞而已。人们一直把它挂在嘴边,但实际上,我们什么也不能挽回。”斯卡佩塔说,“我们能做的就是站在我们自己制造的烂摊子前,负起责任,谢罪,然后继续生活下去·” 她把那些折叠式文件夹堆放在地板上,认真查看起艾杰十分重视并保存起来的东西。她找到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已兑现的支票。去年一月份,他花了六千多美元买了两只西门子逸动700助听器和配件。他把自己旧的那副助听器捐给了古德维尔慈善旧货商店,还收到了一张收据。不久之后,他订了一个网上字幕电话服务。没有发现任何能说明他的资金来源的工资存根或银行记录。她抽出一个马尼拉纸信封,上面贴着IAP(异常心理学研究所)的标签,里面装着厚厚的一叠材料,包括内部通讯、会议程序和期刊文献,全都是用法语写的,另外还有一些收据和飞机票。二〇〇六年七月,艾杰去了一趟巴黎,参加了异常心理学研究所的一个会议。 斯卡佩塔的法语会话能力并不好,但她完全可以用法语阅读。她浏览了一封全球意识项目的一位委员寄来的信,来信感谢艾杰同意参加他们的一个讨论,讨论的话题是在像911这样的全球重大事件中使用科学工具在随机数据中寻找结构。这位委员很高兴能再次和艾杰会面,并询问了他在意志力方面的研究是否还存在重现结果的难题。“当然,问题在于人类主体以及法律和道德的约束。”她翻译道。 “你为什么会想到杀人和死亡的问题?”她问露西,“你想杀了谁,你又希望谁死去?”露西依然默不作声。“你最好告诉我,露西。我和你要在这个房间里待上好一阵子呢。” “汉娜。”露西回答。 “你想杀了汉娜·斯塔尔?”斯卡佩塔抬起头来看着她,“你是已经杀了她,还是你只是希望她死掉?” “我没有杀她。我不知道她死了没有,我也不在乎。我只想让她受到惩罚,我想亲手让她接受惩罚。” 艾杰用法语给那位委员回了信:“虽然人体实验确实会出现偏差,从而导致结果不可靠,但只要监控得当,排除人的自我意识,就可以回避这个问题。” “为什么要让她受惩罚?她对你做了什么,需要你亲自来处理?”斯卡佩塔问。 她又打开一个折叠式文件夹,里面装着更多通灵学的材料,以及很多期刊论文。艾杰的法语很好,而且在超心理学、“第七感”、超自然科学方面很有研究。位于巴黎的异常心理学研究院负责他巴黎之行的各项费用,此外可能还给他提供薪俸和其他酬金,包括津贴。为异常心理学研究所提供资金的勒考克基金会对艾杰的研究工作很感兴趣。信中多次提到勒考克先生想要与艾杰见个面商讨双方“共同的喜好和兴趣”的迫切愿望。 “她对你做了些什么。”斯卡佩塔接着说,她并不是在提问,露西一定认识汉娜,“发生了什么?你跟她有一腿?你和她上床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才没有和她上床。但是……” “但是什么?要么有,要么就没有。你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她看到一张摘要:本文出版于二〇〇七年,作者华纳·艾杰,是超心理学研究领域的先驱之一,尤其擅长濒死的经验和身体…… “她想让我作出尝试,她想让我开始新的行动,她想让我走出第一步。”露西说。 “是身体上的。” “她以为人人都想跟她作出尝试,都想取悦她。”露西说,“我才不想。她在我面前卖弄风情,向我炫耀。我们当时是单独相处。我原以为波比就要来了,但他没有。只有她和我,她挑逗我,但我没有回应。这个该死的荡妇。” 濒死和灵魂出窍的经历。那些死而复生的人拥有超常的天陚和能力:身体治愈能力和心灵控制物质的能力。相信思想可以控制我们的身体,影响生理系统和自然物质,斯卡佩塔继续读道……比如电子设备、声音和骰子,月相同样会影响赌场的支付比率。 她问露西:“那汉娜到底做了什么可怕的事呢?” “我曾经跟你提起过我的理财规划师。” “就是被你称为‘有钱人’的那个。” 艾杰二〇〇七年的纳税申报单。收入来自退休基金,除此外没有其他费用,但从信件往来和其他书面材料可以看出他还有某个资金来源。可能就是巴黎的勒考克基金会。 “是她的父亲,鲁佩·斯塔尔。他就是那个‘有钱人’。”露西说,“当年我之所以不到二十岁就小有成绩,全亏了他帮我理财。如果没有他会怎样呢?那我可能会把一切都挥霍一空,你知道的,我很喜欢发明创造,臆想做梦,我会想出一些自己真的会去实践的点子来。我能造物于无形,并能让别人渴望得到我的创造成果。” 二〇〇八年,他没有再去法国。这一年艾杰时常往返于底特律。他的现金从何而来呢? “有一次,我正在制作一个很酷的电子产品,我觉得这个产品将来有可能被用于动画制作。”露西继续讲道,“我认识的一位在苹果公司工作的人把鲁佩介绍给了我。你应该知道的,他是华尔街一位德高望重的成功的资金管理人。”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觉得你不能跟我谈论他,还有你的钱。”斯卡佩塔说。 “你也没问过。” 底特律除了衰败的汽车工业,还有什么呢?斯卡佩塔拿起露西的苹果笔记本电脑。 “我一定问过。”但她却想不起自己到底在什么时候问过。 “你没有。”露西说。 她用谷歌搜索了一下勒考克基金会,却一无所获。又用谷歌搜索了勒考克先生,如预料中一样,只找到了几条有关十九世纪法国侦探小说家埃米尔·加博里奥的小说信息。斯卡佩塔没有找到任何资料提及一位名叫勒考克先生的真实人物,一位投资超心理研究的富有慈善家。 “当然,对于其他事情,你只要一想到就会毫不犹豫向我发问。”露西继续说,“但你从不过问我经济方面的细节,就算我提及‘有钱人’,你也没有问起过。” “可能是因为我害怕。”斯卡佩塔想着这令人伤感的可能性,“所以我回避这个话题,并给自己找了个合理的解释,就是不该刺探你的隐私。” 她又用谷歌搜索了位于底特律的汽车城赌场酒店和大皇宫酒店。她发现了过去几年里由这两家酒店开具的收据,但却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艾杰曾经在其中任何一家住过。他去干吗?赌博?难道他是一个赌徒,把自己的房子都给赔进去了?他拿什么做赌本?她还发现了一张从一本个人专用的记事簿上撕下的纸张,上面写着:来自弗雷迪·曼斯特的办公桌。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是个人识别码的东西,还写着底特律城市银行和一个用毡尖笔写的地址。为什么觉得弗雷迪·曼斯特这名字有点眼熟呢?那个个人识别码是在自动取款机上使用的吗? “是的。”露西说,“你可以谈论死尸,谈论性,但就是没法谈论别人的净资产。你可以翻遍一个死人的口袋、衣橱抽屉、个人档案和收据,但就是不问我一些基本的问题:我靠什么谋生,我跟什么人合伙做生意。你从没问过我。”露西强调道,“我认为你根本就不想问,因为你觉得我在做一些违法犯纪的事。你觉得我偷窃,欺骗政府,我就由它去,因为我绝对不会向你、向任何人作辩解。” “我不知道这些是因为我不想知道。”斯卡佩塔内心有一种不安全感,因为她从小家境贫寒,“因为我想要一个公平的竞争环境。”她感觉自己能力不足,因为孩提时代她家里一贫如洗,在她父亲生命垂危时,她束手无策。“而要讲到赚钱,我根本就比不过你。我擅长抓牢已有的一切,但我从来不会点石成金,或为了做生意而去做生意。我在这一方面并不特别在行。” “你为什么要跟我比呢?” “这就是我要说的。我没有跟你比。我不会这么做,因为我没能力这么做。可能是我害怕会失去你对我的钦佩之情。你怎么会钦佩我的商业才干呢?如果我是个出色的女商人,就不会去上法律学院,上医学院,花十二年的时间来完成我的研究生教育,到头来赚的比大多数房地产经纪人和汽车销售人员都要少了。” “如果我是这种出色的女商人,我们现在就不会进行这段对话了。”露西说。 用谷歌在网上搜索密歇根。新拉斯维加斯,很多电影在那里拍摄,该州用尽办法向当地遭受了巨大损害的经济注资。百分之四十的税收优惠。还有赌场。密歇根有个职业学校专门培养赌场发牌员,有些机构还提供助学金,包括退伍军人管理局、美国钢铁工人联合会和全美汽车工人联合会,从伊拉克战场回到美国的人、在通用汽车失业的人都成为了赌场发牌员。 “我真是倒霉。鲁佩去年五月去世了,汉娜继承了他的所有遗产,接管了他的所有生意。她是沃顿商学院的工商管理学硕士,不能不说她有点头脑。”露西说。 “她接管了你的账户?” “她想要这么做。” 在当今社会,人们总要千方百计地求得生存,色情和娱乐业都很盛行,电影、饮食和饮料行业都在蓬勃发展,酒业尤其兴盛。人们心情不好时,就会主动找乐子。这又和华纳艾杰有什么关系呢?他卷入了什么当中?斯卡佩塔想起了托尼·达里恩的骰子钥匙链和博内尔说“高速轨道”很像维加斯。达里恩太太说托尼希望有朝一日能去巴黎或蒙特卡洛,据马里诺说,她那位曾在麻省理工学院工作的父亲劳伦斯·达里恩是一个赌徒,可能与集团犯罪有牵连。弗雷迪·曼斯特,斯卡佩塔记起了这个人。他就是“高速轨道”的所有者。他在底特律、路易斯安那、南佛罗里达还有其他斯卡佩塔记不起的地方都有游乐场和其他生意。他是托尼·达里恩的大老板,也许他认识她父亲。 “我和她见过几次面,后来我们到她佛罗里达的住所去商讨了一番,我拒绝了她。”露西说,“但我卸下了防备,采纳了她的一个建议。我躲过一劫,但背后却中了一刀。我没有跟着自己的直觉走,她欺骗了我。她把我骗惨了。” “你破产了吗?”斯卡佩塔问。 她现在在用谷歌把华纳·艾杰医生和其他一些关键词放在一起搜索。赌博、赌场、博彩业,还有密歇根。 “没有。”露西说,“我所得到的并不是重点。甚至连我所失去的也不是。她想伤害我,这能给她带来快乐。” “如果杰米做了一番彻底的调查,她怎么会不知道?” “是谁做的彻底调查,凯姨妈?不是她。那些电子信息不是她查出来的,那些全都是我做的。” “她并不知道你认识汉娜,不知道你有这种利益冲突。事实就是这样。”斯卡佩塔边说边翻阅其他的折叠式文件夹。 “她把我踢出局,她这么做弄巧成拙,荒谬可笑。”露西回答道,“如果有人能提供帮助,那个人就是我。我并不是汉娜的客户,我是鲁佩的客户。你知道他的档案里有什么吗?这么说吧,汉娜对我所做的一切都不会被披露,我很确定。” 斯卡佩塔说:“这么做不对。” “不对的是她的所作所为。” 两年前艾杰在一本叫《量子力学》的英国期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量子认识论及测量。普朗克、波尔、德布罗意、爱因斯坦。人类意识在波函崩陷中的作用。热力学中的单光子干涉和因果律的违反。人类意识的难以捉摸。 “你到底在看什么鬼东西?”露西问。 “我也不知道。” 斯卡佩塔一页页翻着资料,浏览,阅读,有时在某些地方停下来。 她说:“招收了学生来学习。关于创造力和艺术能力与超心理之间的关系。在纽约本地的茱莉亚音乐学院做了一项研究。在杜克、康奈尔大学、普林斯顿大学都开展过研究。超感知觉全域测试实验。” “心灵现象?超感官知觉?”露西一脸茫然。 斯卡佩塔抬起头来看着她:“感官剥夺。为什么我们想要达到感官剥夺的状态呢?” “这跟感知、获取信息是成反比例的。”露西回答,“感官能力丧失得越多,越能感知到更多东西,越有创造力。人们冥想就是为了达到这种效果。” “那为什么我们又想在某些人身上达到相反的效果呢?换个说法,就叫过度刺激。”斯卡佩塔问。 “不会有人想要过度刺激。” “除了做赌场生意的。”斯卡佩塔说,“如此一来,你就会寻找最有效的方式来进行过度刺激,避免人们进入感官剥夺的状态。你希望人人都受冲动的驱动,误入歧途,所以你会扰乱视觉和听觉环境,给整个场地营造超感知氛围,然后你的那些客人就会变成迷糊的猎物,全然不知何为安全,何为危险。你用刺眼的灯光、嘈杂的声音蒙蔽他们的双眼,捂住他们的双耳,这样你就可以剥夺他们的所有,就可以偷窃他们的财物。” 斯卡佩塔脑子里全是托尼·达里恩,她那炫目的工作环境里布满了闪光灯,视频显示器上播放着快速移动的影像。在那里,人们被鼓励花钱买食物和烈酒,玩游戏。玩得不好,就再玩上几局。玩得不好,就再喝上几杯。“高速轨道”里挂着海普·贾德的照片,他可能认识托尼,他可能还认识本顿的一位前病人多迪·霍奇,马里诺在昨晚的电话会议上跟伯格提到了这件事。华纳·艾杰可能认识托尼·达里恩的老板,弗雷迪·曼斯特。这些人可能都相互认识,或者是有某种关联。现在已经快到上午九点了,斯卡佩塔周围全是收据、用过的票据。计划表、出版物——这些都是艾杰自私自利、目标错误的人生碎片。这个没有灵魂的混蛋。她从地板上站起身来。 “我们得走了。”她对露西说,“去DNA测试大楼。现在就出发。” <er h3">二 监控录像上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画面出现在特工主管会议室的多个平面屏幕上。自去年六月以来,被FBI称为“格兰尼和克莱德”的一对肆无忌惮的强盗抢劫了至少十九家不同的银行。 “这个你收到了吗?”杰米·伯格调整了自己的苹果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角度,让本顿看清她自己在看的内容,又一封刚刚收到的电子邮件。 他点了点头。他已经知道了。信息一到他的黑莓手机上他就打开来看了,露西和马里诺也发送了相同的信息给伯格,他们四个人几乎是在实时交流。那个包裹炸弹已经被成功拆开,里面的那个空白语音模块跟多迪·霍奇的音乐贺卡里用的语音模块是同一款的,不过本顿认为这张贺卡不是多迪寄来的。她可能录了音,还在空运单上填了地址,但本顿怀疑那不怀好意的节日小曲并不是她的主意。她并没有那样的才智来策划如此复杂的事情,包括她给CNN打的那个电话。那个电话主要是针对本顿的,在发出下—个炸弹之前先给他个警告。确实是这样。 多迪是喜欢制造戏剧效果,但这根本不是她的戏剧,不是她的节目,甚至跟她的办事方式大相径庭。本顿知道这是谁策划的,他很肯定自己的看法,其实他早就该想到的,但之前他没有去留意。他不去留意是因为他希望自己不必去留意。如果说他是忘记了去留意,那真叫人难以相信,但他确实忘记了。他忘了要时时留心,如今恶魔又回来了,换了不同的伪装、不同的模样,但他的个人特征如臭味一般清晰可辨。他是个虐待狂。虐待是他的策划中不可避免的一个成分,而且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先把老鼠玩弄折磨到命悬一线,然后再将之殴打至死。多迪没有这么富有创造力,没有这么丰富的经验,也没有到如此精神错乱的地步,同时她也不够聪明机智,不可能想出这么大规模的复杂情节。但她是个演员,是个变态,她一直愿意,也有能力进行试演。 多迪可能在某一段时间涉足集团犯罪。华纳·艾杰也是,他似乎在进行有违道德的研究项目,该研究与国际博彩业有关,涉及国内外赌场,特别是法国的赌场。本顿认为艾杰和多迪都是尚多内家族的步兵,与该家族最可怕的一员让-巴蒂斯特搅和在了一起。让-巴蒂斯特是这个家族仅存的硕果,性格异常凶暴,在上个月发生在迈阿密的银行抢劫案中使用的一辆一九九一年款黑色奔驰车后座上发现了他的DNA。无法得知他当时在车里做什么。也许是为了感受兴奋之情,赶过去凑凑热闹,抑或只是在这辆偷来的奔驰被用作逃跑用车之前,出于某个原因,他恰巧坐过而已。让-巴蒂斯特肯定知道FBI的DNA联合检索系统的数据库里有他的DNA资料。他是被判过刑的谋杀犯,还是一名逃犯。他大意了,他的强迫症犯了。如果他过去的历史能说明什么的话,那就是他可能吸毒和酗酒了。 迈阿密抢劫事件过后三天,又发生了一起抢劫案,是这十九起案件中的最后一起,这回地点是在底特律。就在抢劫案发生当天,多迪因为在商店偷窃和扰乱治安被捕,她往自己裤子里塞进了三张海普·贾德的DVD影碟,被抓后又当众大吵大闹。她完全失控了。像她这样的人,这迟早要发生。她旧病复发,失去控制,将自己的情绪用行动表现了出来,她选择了贝蒂的书店咖啡屋。这并不是个好时机,这件事情况恶劣,某些人要在她曝光更多重要同犯之前想出对付她的办法。有人在底特律给她找了个律师,叫塞巴斯蒂安·拉福什,这个律师来自路易斯安那州的巴吞鲁日,尚多内家族曾在那里有很牢固的社会关系。 拉福什建议把多迪送到华纳·艾杰那里做精神鉴定。这并不是因为艾杰近来名声大噪,而是因为他与集团犯罪同流合污,与尚多内组织有关联,即使这种联系并不深入。这就相当于把歹徒送入收受了犯罪团伙贿赂的监狱长手中。但这个计划并没有成功,地方检察官和麦克连不同意这么做。组织要重新想办法,重新部署,好好利用制造麻烦和混乱的机会。多迪去了贝尔蒙特,这是下一步行动的征兆:敌人已经潜入目标人物的营地,本顿的营地,可能还间接进入了斯卡佩塔的营地。多迪住进了医院,阻碍了本顿的工作,而在尚多内中世纪的房子里笑声回荡,玩弄和折磨的把戏依然在继续。 本顿看着桌子另一边的马蒂·拉尼尔说:“你们这个是新电脑系统吗?它可以像RtCC的系统一样连接数据吗?能不能给我们做出一个决策树形图之类的东西,好让我们清楚看出各个条件的概率?这样就可以把我们讨论的内容形象化。我觉得这样应该能让案情变得明晰起来。事件的根基很深,枝叶又繁茂,而且延伸范围很广,我们要尽最大努力弄清哪些事是相关的,哪些是不相关的。举个例子吧,就拿今年八月最先发生在布朗克斯的银行抢劫案来说。那天是一个星期五的早上,十点二十分,美国联合银行被袭击了。”他边看着自己的笔记边说,“不到一个小时,多迪·霍奇就在南林荫大道和东一四九大街的一辆公交车上被交通司法局传唤了。换句话说,她当时就在附近,就在被抢劫的银行几个街区之外的地方。她十分焦虑,激动,跟人吵了起来。” “我都不知道有交通司法局传票这件事。”纽约警局的刑警吉姆·欧戴尔说道。他四十岁出头,一头稀疏的红发,有点大肚腩。 坐在他旁边的是他银行抢劫联合行动小组的搭档,FBI探员安迪·斯托克曼,三四十岁的年纪,乌发浓密,没有肚腩。 “这是我们在搜索联邦快递相关信息时找到的。”本顿对欧戴尔说,“多迪因为在公交车上制造了骚乱而与警官对峙,她骂他说他可以把自己的屁股用联邦快递送到地狱去,而且最好是连夜快递。这是RtCC提供的资料链接。” “这说法还真是奇怪,之前从没听说过。”斯托克曼说。 “她很喜欢用联邦快递寄东西。她总是匆匆忙忙,希望能马上看到自己制造的戏剧效果。我不知道。”本顿用不耐烦的口气说道,多迪的陈腔滥调和夸张语句根本就无关紧要,一想到她就让他感到十分烦躁,“重要的是随着我们讨论的深入,你们就会不断看到同样的模式。冲动。一个领导人物,黑帮老大,有强迫症又冲动,受自己内心力量的驱动,最终连自己也无法控制那股力量,而他周围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并不总是相反的事物才互相吸引的,有时候同类才会相吸。” “物以类聚。”拉尼尔说。 “让-巴蒂斯特和他的同类。”本顿说,“确实是这样。” “我们需要一个像他们那样的数据墙。”欧戴尔对伯格说,那语气就像她有办法做到似的。 “那要祝你好运了。”斯托克曼伸手拿起自己的咖啡杯,“在这儿我们连瓶装水都要自己掏钱买。” “如果能看到各个事件的关联,应该会有所帮助。”伯格赞同这种做法。“只有那样才能弄明白所有事情。”本顿说,“尤其是在这么复杂的情况下。因为这些案件并不是今年六月才开始的。这可以追溯到九一一之前,我参与这些案件已有十余年。并不是单纯只有银行抢劫案,是尚多内家族,他们曾经拥有的那个庞大的犯罪网络。” “你为什么说是‘曾经’?”欧戴尔说,“如果我听到的消息都不假,貌似他们现在还是生龙活虎的啊。” “他们已经今非昔比了。你是不会明白的,反正就一句话,他们已风光不再。”本顿说,“接管他们家族事业的是个孬种,把整个家族产业搞得乌烟瘴气。” “听起来就像是说过去八年白宫的状况。”欧戴尔嘲讽道。 “尚多内家族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集团犯罪家族了,已经与过去相差甚远。”本顿今早一点也幽默不起来,“到了最后,这个组织乱套了,已经快要接近混乱的状态,让-巴蒂斯特就是这个家族的统治者。他的故事只有一个结局,不论他讲述过多少次,也不管他扮演过多少角色,都是一样的。他可以专注一段时间,也许在他的侵略性和强迫性思维持续期间他做到了专注,因为这两种思维不会放过他。他就是思维的奴隶,结局是可以预见的。他的侵略性思维取得了胜利。他开始有点分心。他越来越分心,最后他完全无法集中精神。他拥有无限的破坏性,但最后总是以死亡告终。有人送了命,然后是更多的人丧命。” “当然,我们可以做一个预测模型,把图表投射到墙上。”拉尼尔对欧戴尔和斯托克曼说。 “这需要一点时间。”斯托克曼说着开始敲击他的笔记本电脑上的键盘,“除了银行抢劫案,还要其他案件吗?”他抬头看着拉尼尔。 “我们要讨论的不只是银行抢劫案。”拉尼尔带着一丝不耐烦的语气说道,“我想本顿的意思就是这个,这次会议也是这个目的。银行抢劫案并不是主要的,它们只是冰山一角。如果用符合当下时节的话来说,它们只是圣诞树顶上的天使而已,我想要的是那整棵树。” 这个比喻让本顿想起了多迪那首恼人的歌,想起她喘着气用跑调的声音祝愿斯卡佩塔和他过一个快乐的圣诞节,这个祝贺充满了性暴力的暗示,也预示了即将发生的情况。斯卡佩塔就要被施以私刑,而本顿就见鬼去吧,他想象着让-巴蒂斯特·尚多内高兴的样子。那张贺卡可能就是他的主意,这是他的第一次嘲弄,不久之后又来了第二个:一个装着炸弹的联邦快递包裹。那不是一个平常的炸弹,马里诺在电子邮件里把它称为:一个发臭的炸弹,可能会把法医的手指炸飞或让她失明。 “是啊,真是可笑,联邦政府居然不能配备那个。”欧戴尔抱怨道,“我说的是像RtCC那样的数据墙。我们需要一个比会议室大上十倍的数据墙,因为这不是决策树,这简直是决策林。” 斯托克曼对他说:“我可以把影像投到屏幕上。六十英寸就跟RtCC的三菱拼接显示墙的其中一块屏幕一样大。” “我不这么认为。” “已经很接近了。” “不行,我们需要一个IMAX影院。” “别再抱怨了,我们把情况投射到墙面上,让大家都看清楚。” “我只是说,像这么复杂的情况,我们至少需要一面两层楼高的墙面。要把这么复杂的情况显示在一个平面屏幕上吗?那我们要把字体缩放到跟报纸上的字一样小才行。” 欧戴尔和斯托克曼共事了这么久,经常会像一对结婚多年的老夫老妻一样拌嘴发牢骚。在过去六个月里,他们与FBI多个办事处的其他特别工作小组一起跟踪号称“格兰尼和克莱德”的银行抢劫案,主要是与迈阿密、纽约和底特律的办事处打交道。调查局成功封锁了关于这起肆无忌惮的抢劫案和调查局对抢劫案的分析的新闻报道,调查局是故意这么做的,此举有充分理由。他们怀疑那些抢劫的歹徒只是一群爪牙,他们背后有一个更大更危险的犯罪团伙。他们只是鲭类海鱼,是同鲨鱼同游的小型食肉动物。 调查局的目标是鲨鱼,本顿相信自己知道这些鲨鱼是什么种类,来自哪个族群。是法国鲨鱼。尚多内鲨鱼。问题在于他们现在以什么名号自居,如何才能找到他们?让-巴蒂斯特·尚多内现在身处何处?他可能就是那条大白鲨,那个领头人物,这个著名的犯罪家族仅剰的一个放荡荒淫的头目。他的父亲,尚多内先生,正在巴黎城外高度戒备的桑德监狱里享受退休生活。让-巴蒂斯特的弟弟,该家族的法定继承人,已经死了。让-巴蒂斯特本没有被赋予领袖地位,但他满腹激情,满脑子的暴力幻想和对性的欲望刺激着他,而且他渴望报复。他可以短暂地控制自己,在间隔时段中控制住自己真正的倾向,但之后那脆弱的外壳总会破裂,露出里面的神经元和神经,充满了悸动的冲动,凶残狂暴,总要玩些比拆弹技术员在拆爆场上解除的任何危险炸弹都要危险的残忍游戏。让-巴蒂斯特这颗炸弹需要被安全拆除,需要马上拆除。 本顿相信那个炸弹包裹是让-巴蒂斯特寄来的,他一定是幕后主使,很可能连炸弹都是他做的,昨晚他可能就看着炸弹被送出去。他想从身体和精神上伤害斯卡佩塔。本顿想象着让-巴蒂斯特在他们的大楼外,藏匿于黑暗处,监视着,等着斯卡佩塔从CNN下班回家。本顿还想象到斯卡佩塔不情愿地和卡利·克里斯宾走在一起,她们经过哥伦布圆环附近,一个流浪汉身上裹着一层层衣服和一条棉被躺在一条长凳上。他们在马里诺车上同洛博讲话时,本顿第一次听到斯卡佩塔提到流浪汉,当时他听了觉得很烦躁,感觉到一阵心绪不宁涌上心头,而且他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不管寄出炸弹的幕后主使是谁,那个人的目标不是斯卡佩塔就是本顿,或是他们两个人,那个人昨晚一定难以抗拒出来窥视斯卡佩塔的欲望。 把她弄残废,或把本顿弄残废。不论谁受了伤害,都不如他们俩一起受伤,一起被摧毁。也许命不致死,但可能比死了还惨。让-巴蒂斯特应该知道本顿人就在纽约,昨晚就待在家里,等着妻子录完CNN的直播节目回家。只要是让-巴蒂斯特想知道的事,他就一定会弄清楚,他知道斯卡佩塔和本顿拥有什么。让-巴蒂斯特知道他们拥有什么,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些东西,他从来就没有拥有过。没人比让-巴蒂斯特更清楚孤独的滋味,而对地狱般孤独的了解也让他洞悉了它的对立面。黑暗与光明。爱与恨。创造力与缺乏创造力。所有事物都跟它的对立面紧密相连。本顿要找到他。本顿要阻止他。 最有效的方法是攻其弱点。本顿的信条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一直告诉自己、安抚自己说,让-巴蒂斯特犯了错,他招来的尽是废物,他新招的这些小食肉动物既没有坚强的意志力,也没有适当的训练,而且也没有什么经验,他一定会为自己仓促的决定、病态的欲望和主观的选择付出代价。他会毁于自己的精神失常。格兰尼和克莱德会让他垮台的,让-巴蒂斯特不该屈尊去染指那些对尚多内家族来说微不足道的犯罪活动。他不该起用那些不适合的人来为自己服务,那些人根本就靠不住,总是受制于自己的弱点和不足。让-巴蒂斯特应该远离那些不值一提的人格失常的罪犯和银行抢劫案。 每一次抢劫案的模式都如出一辙,典型的,就如同参照手册执行的一般。那些被抢劫的银行分行都是曾经至少被抢劫过一次,有一些还不止;那些银行都没有设置被称为“防盗板”的防弹隔墙用以将银行柜员和外界公众分隔开来,抢劫总是发生在星期五早上九点到十一点之间,这时候银行里的客人最少,但现金流却最大。一个相貌和蔼、上了年纪的妇女走进来,直至今天早上,FBI对她的了解还仅限于把她称为格兰尼。她的外表看起来像是主日学校的老师,穿着过时的衣服和网球鞋,头上总是包着围巾或戴着帽子。她总是戴着一副老式框架的有色镜片眼镜。根据当天的天气,她可能还会穿上大衣,戴上羊毛手套。如果是在天气比较暖和的时候实施抢劫,她就会戴上一副一次性塑料手套,就是饮食业的人会戴的那一种,以避免在现场留下自己的指纹或DNA。 格兰尼总是带着一个手提存款包,靠近银行柜员时她会拉开包的拉链,把手伸进包里,拿出武器。通过法医图像增强技术可以看出,每一次抢劫案中凶徒使用的都是同一支手枪,是一支九毫米直径的短枪管手枪,是玩具手枪,联邦法律规定用以区分玩具枪和真枪的枪管橙色标记已被去除。她偷偷将一张字条递给银行柜员,而且每一次字条上都是同样的内容: 这些字清晰醒目地写在一张从纯白色记事本上撕下来的小纸片上。她把存款包打开,柜员就往里面塞满钞票,然后格兰尼拉上包的拉链,快速走出银行,爬进一辆由她的同伙,也就是被FBI称为克莱德的人开的小车里。他们每一次都是偷车来作案,案发后不久,车子就会被他们丢弃在某个购物中心的停车场里。 几个小时前,本顿刚走进这间会议室时,他立马就认出了格兰尼和她递出的那张字条。上面的手写字体十分完美,就跟打印出来的一样。FBI说这字体几乎与一种叫作Gotham的打印字体一模一样,是城市景观中使用的最基本的简单字体,是标牌上常用到的浅显易懂的字体。不管这字条是谁写的,装着多迪·霍奇的音乐贺卡的那个联邦快递信封上的地址必定也出自他之手,而装着炸弹的那个包裹上的地址也可能是同一个人写的。但对于炸弹包裹,还不能给出完全肯定的答案。根据马里诺在电子邮件中所说,炸弹上的空运单被防爆水枪给毁了。但也许这并不重要。 特工主管会议室的墙面上都是多迪·霍奇各色打扮的样貌和她的字迹的投影,她身着“蜜蜂阿姨”装束的静态影像看起来就像梅伯里一样天真无辜,在银行进进出出。不论她多么费心乔装打扮,本顿都可以认出她来。她无法掩饰自己长着双下巴的大脸,薄薄的两片嘴唇,蒜头鼻,还有两只耳朵突出的样子。她能掩饰的,也只有她那肥嘟嘟的身体和不成比例的两条细腿。在多数的抢劫作案中,她都是白人。在少数几次作案中,她化装成了黑人。在今年十月的最近一次抢劫案中,她的皮肤又成了褐色。她看起来就是住在附近的善良居民,一位老奶奶,看起来无邪而亲切。在有一些定格画面中她脸上挂着微笑,急匆匆地从银行里走出来,手里提着那个可以装一万美元钞票的防火手提存款包,每一次包的颜色都不同:红的、蓝的、绿的、黑的,所有的包都做了充足的保护措施,防止她的字条没有被当一回事,发生染色包爆炸、喷出红色烟雾和染色剂或者催泪瓦斯的情况。 要不是她的同伙,真名叫杰罗姆·怀尔德的这个人去年五月在彭德尔顿军营擅离职守前在自己脖子上文了一个极具特色的文身,多迪·霍奇可能根本就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关注,她还可能继续抢劫银行,并抢上好一段时间。怀尔德从没成功遮盖过他的文身,他甚至都不费心去遮盖,他没有用高领或大头巾进行遮掩,也不像多迪那样使用专业的化妆品——逃跑用车上发现了多迪使用的化妆品残渣。马蒂·拉尼尔说那些都是矿物质化妆品。FBI在匡提科的实验室在残渣中检验出了氮化硼、氧化锌、碳酸钙、高岭土、镁、氧化铁、二氧化硅和云母——这些都是在那些演员和模特们经常使用的高技术含量的眼影、唇膏、粉底膏和粉饼中使用的添加剂和色素。 杰罗姆·怀尔德的文身很大,制作精细,从他左边的锁骨上方一直延伸到他的左耳处,他可能并没有把自己的文身看成一个问题。他只是逃跑用车的司机,从没踏进过银行,因此他很可能认为自己绝不会被摄像头拍到。但他想错了。在一次抢劫案中,他们所抢劫的那家银行对面街的另一家银行角落里装的一个安全监控摄像头清晰地拍下了他的影像。当时他坐在一辆偷来的白色福特金牛座的驾驶座上,一只手伸出车窗来调整车外后视镜,戴着一双兔毛内衬的黑色手套。 这张断送了他的照片就显示在特工主管会议室的屏幕上,这张脸本顿之前见过,就在昨晚,在本顿和斯卡佩塔所住的大楼的监控摄像定格画面上。杰罗姆·怀尔德戴着墨镜和一顶帽子,手上戴着兔毛里衬的黑色皮手套,他左边脖子上文着几具骷髅从一口棺材里爬出来的图案。一起银行抢劫案的定格画面和昨晚的定格画面并排投放在大型平面屏幕的窗口上,画面上是同一个男人,一条与鲨鱼同游的鲭类海鱼,一只小食肉动物,一个新招来的人,他不够老练,也很粗心大意,认为自己绝不会被抓到,他甚至连想都没想过自己会被抓。怀尔德不知道,或者说不担心有文身数据库这个东西,让-巴蒂斯特似乎也不担心这个问题。 怀尔德只有二十三岁,他聪明,渴求兴奋,喜欢冒险,但他毫无价值观念,没有信仰,也没有良知可言。他肯定也不是什么爱国人士,对自己的国家毫无感情,也对那些为国奋战的人毫无兴趣。他加入海军陆战队是为了钱,被派往彭德尔顿军营时,他在海军陆战队待的时间还不长,还没有体会到战友牺牲带来的痛苦。他没有登上开往科威特的C-17军用运输机,他一事无成,只是在加利福尼亚好好玩了一番,所有花销都是公款。他要文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严肃文身的想法只是单纯地想要一个文身,一个很“酷”的文身,这些信息都来自另一位近来多次被FBI审问过的士兵。 怀尔德文上了很酷的文身,不久就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底特律度周末假,之后他将被调离。但他再也没回到海军陆战队基地。据称,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是他的一个高中同学,他很确定自己在皇宫大酒店的赌场看到怀尔德在玩老虎机,酒店的安全监控记录也证实他确实去过那里。他玩了老虎机,还站在轮盘赌桌旁,有段时间还跟一位穿着考究的老人在赌场里走动。FBI查出那个老人就是弗雷迪·曼斯特,他被认为与集团犯罪有关,拥有多家公司,其中一个就是纽约的“高速轨道”。两周后,也就是六月初,在底特律的塔楼中心购物商场,一家银行分行被一位穿着过时的亚麻布套装的白人妇女给抢劫了,一位黑人男性开着一辆偷来的雪佛兰美宜堡带着她逃离了现场。 本顿感觉很震惊,同时也感觉自己很愚蠢。他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但现在并不是做这件事的好时机,现在他正和这帮人在特工主管会议室里讨论抢劫案。实际上,他已经从一位执法者、一位法庭官员,变成了—名该死的学者。一名银行抢劫犯曾是他的病人,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因为他不能对多迪·霍奇进行背景调查,不能浏览有关她身份的任何资料,他只知道她是一个令人憎恶的女人,有严重的人格障碍,还自称是海普·贾德的姨妈。 本顿告诉自己,即使他对她做了充分的背景调查,他又能查出什么来呢?从理论上讲,他什么也查不出来。他感到很生气,感觉受到了羞辱,他希望自己能重新做回FBI探员,希望他还能佩枪,还能戴探员徽章,可以得到批准查他想要的任何资料。“但你也查不出什么来。”他不停地这么对自己说,此刻他坐在会议室的桌子旁,这个房间当然还是蓝色的,从地毯到墙壁到椅子的座套都是蓝色的。“在你看到墙上她的照片之前,大家什么也没查出来。”他对自己说。她没被认出来,电脑上根本查不到她的资料。 多迪并没有什么可以识别的特征,她身上没有文身之类可以在数据库里查到的东西。她也从未因什么重罪被控告,顶多只是在布朗克斯的公交车上引起了骚乱,还有上个月在底特律的商店偷盗,扰乱治安,但这些情况都不会让人把这位五十六岁、夸夸其谈、讨人厌的妇女与一系列巧妙实施的抢劫案联系起来,虽然她在麦克连治病期间这些抢劫案就此中断并非巧合。本顿不断提醒自己,就算他把她查了个遍,也绝不会把她同杰罗姆·怀尔德或尚多内家族联系在一起,发现这个联系完全是运气。对于让-巴蒂斯特来说,这可算是一种霉运,因为本没有任何充足的信息表明这事与他有关,但他大意地在一辆偷来的奔驰车上留下了自己的DNA。他近来还做了不少过分的事情。他心力衰竭,现在他出现在他们面前,又出现在本顿面前。他不仅是整个网络的一个环节或分支,而是根。 他的面部照片出现在本顿落座的桌子对面的大屏幕上,是能找到的最新照片,是得克萨斯州司法部近十年前拍的。这个混蛋现在长什么样呢?本顿情不自禁一直盯着壁挂屏幕上的照片看,好像他们俩正在互相对视,摆出搏击的架势,随时准备对抗。那剃光的脑袋,不对称的面部,两只眼睛一高一低,眼睛周围的肉因为化学灼伤发炎红肿,让-巴蒂斯特称这伤弄瞎了他的眼睛。但他并没有瞎。波朗斯基监狱的两名警卫在吃了苦头后才发现了这点,他们被让-巴蒂斯特使劲推到一堵混凝土墙上,他捏碎了他们的喉咙。二〇〇三年春,让-巴蒂斯特穿着制服、戴着胸牌走出了关押他的死囚牢,口袋里就放着一位被谋杀的警卫的车钥匙。 “他不是分支,是延续。”拉尼尔对伯格说。她们俩总是争执,但本顿根本就没有在听。 这时收到了一封马里诺刚刚发来的电子邮件: 我正在去DNA大楼的路上,我将在那里跟露西和医生见面。 “如果有图像的话就会更清楚了,我同意本顿的看法。但杰罗姆不是个暴力的人。”拉尼尔说道,“他从来就不暴力,所以他才擅离职守。他入伍是因为找不到工作,之后偶然得到了获得非法收入的机会,于是就离开了军队。” 本顿给马里诺回复了邮件: 拉尼尔还在继续:“尚多内家族的触手在底特律,还有在路易斯安那州、拉斯维加斯、迈阿密、巴黎、蒙特卡洛,港口城市,赌城,或许连好莱坞都有。只要对集团犯罪有吸引力的地方都有他们的触手。” 本顿提醒在座各位:“但他的父亲已经不在了。让-巴蒂斯特的弟弟也不在了。我们在二〇〇三年摧毁了这群坏家伙。我们当时没有铲除他们的核心,但他不是同一类人。” 马里诺回复的电子邮件到了: 本顿接着说:“你们现在谈论的是一个充满欲望的谋杀犯,一个对于经营一个企业联盟来说太无法自控、太过冲动的人,他的性格根本不适合经营他们家族延续了大半个世纪的复杂企业。我们不能以处理集团犯罪案的方法来处理本案,我们应该把它看成重复作案的性谋杀案。” “那是一个会爆炸的炸弹。”伯格对拉尼尔说道,她好像没有听本顿在说什么,“它可能会让凯受重伤,甚至要了她的命。你怎么能把这种人说成是没有暴力倾向的呢?” “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拉尼尔对她说,“这得看他的意图,就算怀尔德真的就是送件人,他也可能根本不知道那个快递包裹里装着什么。” “除了这点,还有他在这么多起银行抢劫案中的犯罪手法,我们都完全看不出什么暴力成分。他很胆小,一直躲在车里。甚至连那把枪都是假的。”正在动手把决策树——他说应该叫决策林的东西——投射到平面屏幕上的斯托克曼开口说道,“我同意马蒂的说法,他和格兰尼……就是这位叫多迪的妇女。不好意思。我过去六个月一直都把她叫作格兰尼。杰罗姆和多迪,他们只是奴才而已。” “多迪·霍奇不是任何人的奴才。”本顿说,“只要她能从一件事情当中得到满足感,得到乐趣,她就会坚持下去,但她不是寄生虫。她的合作程度和受支配程度是有限的,所以说让-巴蒂斯特选了她、选了杰罗姆是个错误,他所选的人都是错的。那些人最后都会出问题,因为他自己就是个有问题的人。” “那为什么会有偷光碟这一出呢?”伯格对拉尼尔说,“值得为几部海普·贾德的电影被捕吗?” “这并没有什么为什么。”本顿说,“她控制不了自己。现在他们的组织出了问题,他们的一位银行抢劫犯刚被逮捕了,他们找了一位跟他们串通好的律师,而这位律师又想找一位与他们串通好的法医专家,最后因为多迪的表演和她的自恋,才落到了我的手里。她想去那些富贾名流去的医院,这又表明她不是什么奴才,她是一个只会惹麻烦的新成员。” “去偷那些光碟真是一大错误。”斯托克曼同意伯格的说法,“如果她没把那些该死的电影光碟塞进裤子里,他们现在可能还在抢劫银行呢。” “拿海普·贾德来夸夸其谈也是一大错误。”本顿继续说,“她控制不住自己,她总是制造问题,制造曝光的机会。我们不知道海普·贾德跟这整个事件到底有什么联系,但他和多迪一定有关系,他还和汉娜斯塔尔有关系,另外‘高速轨道’还挂着一张他和弗雷迪·曼斯特的合照,这说明海普可能和托尼·达里恩也有关系。我们需要把树形图弄到墙上来,好给我们一个直观的感受,我会跟你们解释这一切都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 “再回到这个炸弹来吧。”伯格对拉尼尔说,“我想要搞清楚。你认为这个包裹背后有个幕后主使,就是让-巴蒂斯特,你是基于什么理由这么认为的?” “我并不想说常识……”拉尼尔说。 “这正是你想说的,而且你也说了。”伯格回答说,“你这种傲慢的态度于事无益。” “你让我把话说完。我绝没有要对你表示傲慢的意思,杰米。对这里的任何人我都不会这么做。从分析的角度看,”拉尼尔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是,从FBI刑事侦查分析家、一名侧写师的角度看,“斯卡佩塔医生所遭受到的,或者说那个人想对她做的,是一种个人行为。”拉尼尔看着本顿说,“我认为是跟她有亲密关系的人所为。”这似乎是在暗指本顿可能就是给自己妻子送炸弹的人。 “我没弄懂你所说的常识部分。”伯格看着拉尼尔的眼睛说道。 伯格不喜欢她这个人。这可能并不是出于女强人之间相互追赶而产生的嫉妒心理或感觉受到了威胁,而是因为有一个现实问题需要面对。如果FBI接手了这个案件的全部调查工作,包括刚刚在这间会议室里讨论到的多迪·霍奇、海普·贾德还有其他人与汉娜·斯塔尔之间的关系,那么到时对这个案件进行起诉的人就会是美国联邦检察官办公室,而不会是纽约郡的地方检察官办公室,不会是伯格。别再想它了,本顿心想。这案子可比五个行政区还要大。这是联邦的,是国际性的。污秽下流,极其危险。只要伯格动脑想想,她就绝对不会希望介入这个案子。 “那个炸弹的类型,如果像描述的那样,”拉尼尔对伯格说,“那就暗含着威胁、恐吓和嘲弄。还有对受害人的习惯以及她所重视的东西都要预先有所了解。多迪·霍奇也许是正室,但真正‘操家伙’的,请原谅我用了这个双关语,却是尚多内。” “我真想去那里看看。”斯托克曼看着电脑屏幕道,“多迪·霍奇在埃奇沃特的住处。”他边发电子邮件边说,“她有没有酗酒问题?那里四处都是酒瓶子。” “我们要亲自进去搜查一下。”欧戴尔看着斯托克曼的电脑屏幕说,“看看能不能找到字条之类的和银行抢劫案相关的东西。让他们去搜当然也可以,但他们没有我们知道的多。” “更紧迫的问题应该是让-巴蒂斯特。”本顿说,因为警察、FBI都在找多迪,但没人在找尚多内。 “目前还没发现字条,只有几支玩具枪。”欧戴尔对斯托克曼说,现在银行抢劫联合行动小组的探员和警察们正在搜查多迪的住所,并通过电子信息实时汇报情况。“哈哈。”斯托克曼边读电子邮件的内容边说,“发现了毒品。看来格兰尼有吸毒的习惯。另外,她还有烟瘾。嘿,本顿。你知不知道多迪抽不抽法国烟呢?高卢烟?我知道我的发音不对。” “可能有人跟她同住。”斯托克曼一边给在现场的同事回复邮件一边说道。 本顿说:“我可能要把耳朵塞起来一会儿。” 这句话几乎每次都能奏效。当大家争论不休,讨论的问题离题万里,会议议程像鲸鱼露出水面来吹气似的被暂时搁置时,只要本顿宣布说他要把耳朵塞起来一会儿,所有人都会安静下来。 “我要发表自己的看法了,你们要认真听,因为这样你们才能理解墙上各个事物是怎么联系起来的。”本顿说,“我们的树形图弄得怎么样了?”他尖锐地问道。 “除了我还有人需要来一杯咖啡吗?”欧戴尔泄气地说,“一下子要处理太多东西了,我还要去趟洗手间。” <hr /> 注释: 第二十章 <er top">一 在首席法医办公室的DNA大楼八楼,用于科学训练的一间实验室里只有斯卡佩塔、露西和马里诺三个人。这里不用做刑事案件的化验分析,但仍要遵守无尘室的工作规章。 他们三人都穿着一次性防护服,戴着头套、鞋套、口罩、手套和防护眼镜,很难认出他们原本的模样。他们要先在前厅穿上这些防护设备,然后通过气闸室,才能进入配备了最先进化验科技设备的无污染工作室。马里诺把这些设备称为精巧装置,有基因分析仪、基因放大器、离心机、漩涡混勻器、实时循环旋转器以及用来协助提取血液之类等大量液体的机器人等。他焦躁地走来走去,发出像纸张摩擦时的“沙沙”声,他时而拉一拉身上的蓝色特卫强,时而戳一戳自己的防护眼镜和被他称为“浴帽”的头套,他不断调整身上的装束,口中一直抱怨个不停。 “你有没给猫穿过纸鞋?”他嘴上的口罩随着嘴的张合上下动着,“那小家伙会拼命到处乱跑,想要把鞋子甩掉。我现在他妈的就有这种感觉。” “我小的时候可不虐待动物,也不放火、尿床什么的。”露西说着拿起一条她已经消过毒并卷起的小型数据线。 她面前铺着牛皮纸的台面上放着两台苹果笔记本电脑,都已经用异丙醇擦洗过,并装在透明的聚丙稀袋子中,昨晚在走廊那头的证据检验室里被拭取了DNA、状似手表的呼吸描记器装置现在已经可以用手拿了。露西把数据线插进那个装置,连接到其中的一台笔记本上。 “就像把iPod或iPhone接到电脑上一样。”她说,“设备在同步一些数据,我们会获得什么信息呢?” 屏幕变黑了,提示她输入用户名和密码。顶部的横幅上有一长串0和1组成的数字,斯卡佩塔认出这是二进制代码。 “这可真是奇怪。”她说。 “太奇怪了。”露西说,“它不想让我们知道它的名字。加密成二维码,是想要设置一道障碍,拒绝他人进入。如果你在上网,看到这个网站,要想知道自己登陆了什么网站,你必须得费一番工夫才能得到线索。即使得到了线索,如果你没有经过授权或有万能钥匙,还是没法进入该网站。” 万能钥匙是她用来形容黑客的比喻之一。 “我敢打赌,这个二维码地址一定不会转化成呼吸描记器一词。”露西在另一台苹果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打了几个字,打开了一个文件夹,“如果可以转化成那个词的话,我的搜索引擎就会发现了,它们肯定知道怎么寻找位串以及这些位串所代表的词或顺序。” “天哪。”马里诺说,“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鬼东西。” 自从斯卡佩塔在楼下的大厅跟他碰面,并跟他一起来到八楼开始,他就变得有点恶毒,他对那个炸弹感到很心烦。他不会把自己的心情告诉她,但相处了二十年,有些话他无需说出口她也能懂,她甚至比他还了解他自己。马里诺被惹恼是因为他感到害怕。 “那我再说一遍,这回一定尽力让自己的嘴唇动起来。”露西回击他道。“你的嘴巴被盖在下面,我看不见你的嘴唇,至少得让我脱掉这个头套。戴着这个感觉就像我没长头发,我已经开始流汗了。” “你的光头会掉下皮肤细胞。”露西说,“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你的住所里总是有那么多灰尘的原因。这个所谓的手表就是设计成可以和电脑同步的,通过这个微型的USB端口,它可以连接到任何一台电脑设备上。因为也许有各式各样的人都戴着这种所谓的手表,像托尼·达里恩那样收集数据。我们现在要把这些二维码转化成ASCII标准码。” 她在另一台苹果笔记本电脑的输入栏内输入一串0和1,然后敲了一下回车键。随即,那一串二维码就转化成了文字。斯卡佩塔看了以后呆住了——实际上,她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转化出来的文字是“卡利古拉”。 “他不是那位纵火烧毁罗马城的罗马皇帝吗?”马里诺说。 “那是尼罗。”斯卡佩塔说,“卡利古拉可能比他还坏。他是罗马帝国历史上一位极度疯狂、邪恶堕落、残酷成性的皇帝。” “我现在在等着。”露西说,“可以免去输入用户名和密码这个步骤。简单地说,我已经强行控制了这个网站和呼吸描记器里的内容,我的服务器上的程序可以帮助我们。” “我想我看过有关他的一部电影。”马里诺说,“他和自己的姐妹们上床,和他的马还有其他一些东西一起住在皇宫里。也许他和那匹马也性交。这个邪恶的混球,我觉得他是个怪胎。” 斯卡佩塔说:“用这个当网站的名字可真是让人恐惧。” “快点啊。”她对电脑感到不耐烦,电脑上的程序正在后台运行,好让她可以进入她想进入的网站。 “我跟你说过不要一个人单独从CNN来回上下班。”马里诺对斯卡佩塔说,他的脑子里都是那个炸弹,都是他在罗德曼海峡的经历,“如果是上直播节目,你必须采取安全措施,你现在应该不会对这一点持异议了。” 他认为如果昨晚是他陪她回家,他一定会觉察到那个联邦快递的包裹有异常,他绝不会让她碰包裹。马里诺觉得自己有责任保证她的安全,他对此总是过于极端。但讽刺的是,她所经历的最不安全的时刻就发生在不久前她和他待在一起时。 “卡利古拉可能是一个专利项目的名称。”露西一边在另一台苹果笔记本电脑上查资料一边说,“这是我的猜测。” “问题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马里诺对斯卡佩塔说,“我感觉有人正在预谋什么。本顿昨天在贝尔维尤收到了那张音乐贺卡,还没过十二个小时,就又来了一个装着巫毒娃娃的联邦快递包裹炸弹。天哪,那个炸弹可真臭,我现在都等不及要听听盖夫纳是怎么说的。” 盖夫纳是纽约警局皇后区罪证化验室的痕迹物证检验员。 “我在来这里的路上给他打了电话,并让他最好在炸弹碎片一送到就用显微镜观察。”马里诺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蓝色纸袖子,用戴着乳胶手套的一只手把袖套推上去看表,“他现在应该就在观察。该死的,我们得给他打个电话。天哪,现在都已经快中午了。那东西就像热的沥青、臭鸡蛋和狗屎,像是极其肮脏的火灾现场,像是有人用助燃剂烧毁了一间臭不可闻的厕所。我几乎就要吐出来了,我可是没那么容易呕吐的人。还有狗毛。是本顿的病人?打电话到CNN找你的那个疯子?她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来,我真是想不通。洛博和安说那个炸弹做得很好。” 他那语气就像是在说做出一个可以炸掉人双手或造成更大损伤的炸弹是件值得表彰的事似的。 这时露西说:“终于登进去了。” 带二进制符号横幅的黑色屏幕变成了深蓝色,屏幕正中央出现了“卡利古拉”一词,用三维银色带金属质感的字体写成。字体看起来很眼熟,斯卡佩塔觉得快要反胃了。 “Gotham字体。” 马里诺走近电脑看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身上的纸质防护服随着他的走动沙沙作响,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隐藏在防护眼镜后,他说:“Gotham?我没看见蝙蝠侠啊。” 屏幕上提示按任意键继续,但露西没有照做。Gotham字体激起了她的兴趣,她正在想这有什么含义。 “权威性、实用性,是公共场所常用的精巧字体。”她说,“你在标牌、墙壁、大楼和世贸中心的一号大楼基石上看到的名字和数字使用的就是这种字体。但Gotham字体最近之所以得到这么多关注是因为奥巴马。” “首先,我以前听说过这种叫Gotham的字体。”马里诺回答说,“但话说回来,我没看过有关这种字体的时事通讯或月刊杂志,也没参加过什么该死的字体会议。” “Gotham是奥巴马竞选时他的支持派使用的字体。”露西说,“你也要关注一下字体,我都已经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字体是二十一世纪文件鉴定的重要一环,你忽略对字体的关注会给自己带来危险。字体的种类以及人们为什么会选择某些字体进行某种特定交际很能说明问题,是很重要的。” “为什么这个网站会使用Gotham字体呢?”斯卡佩塔的脑海中浮现出联邦快递空运单和上面精巧到几乎完美的手写字体。 “我也不知道,但是这种字体会给人可信的感觉。”露西说,“它会让人产生信任。我们潜意识里会觉得要认真对待这个网站。” “卡利古拉这个名字绝对不会让人产生信任的感觉。”斯卡佩塔说。 “Gotham字体很常见。”露西说,“这种字体很酷。如果你想影响别人,让他们认真对待你或你的产品、政治候选人抑或某一种研究项目,这种字体就会让人产生正面的感觉。” “它也会让别人认真对待一个危险的包裹。”斯卡佩塔突然发起火来,“这种字体跟昨晚我拿到的包裹上面的字体很像,几乎一模一样。我想在那个包裹被火药池阻断器炸开前,你应该没机会见到它吧。”她问马里诺道。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他们把电池放在地址的正后方。你说过那个包裹上把你说成是高谭市的首席法医。所以这里也提到了Gotham。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人想到海普·贾德曾在一部蝙蝠侠电影里饰演过一名奸尸者?” “海普·贾德为什么要给凯姨妈邮寄你们说的那个臭炸弹呢?”忙着在另一台苹果笔记本上操作的露西问道。 “也许是因为那个可恶的家伙杀了汉娜,也许是他跟托尼·达里恩有关联,因为他也曾经去过‘高速轨道’,至少可能跟她见过面。医生负责帮托尼验尸,很可能也会成为汉娜案子的验尸员。” “就因为这样凯姨妈收到了一颗炸弹?这样一来,如果汉娜的尸体被发现或鬼知道会发生什么其他情况,海普·贾德就可以免受牢狱之灾吗?”露西说话的口气就像斯卡佩塔此刻不是跟他们一起待在实验室里,“我并不是说这个讨厌鬼没对汉娜做什么或不知道她身在何处。” “是啊,他和那些死尸。”马里诺说,“真是有点意思。我们现在知道了托尼可能在被抛尸的前几天就已经死掉了,我很好奇那之前她在什么地方,和别人都做了什么有趣的事。也许海普真的在医院的冷藏室里强奸了那个死掉的女孩。不然他为什么要在里面待上一刻钟,出来的时候只有一只手上戴着手套呢?” “但我觉得他不会给凯姨妈寄一颗炸弹,以为这样就可以吓得她不敢接手某个案子或某两个案子或任何案子。这很愚蠢。”露西说,“还有,那个Gotham字体跟蝙蝠侠一点关系也没有。” “如果那个人想玩一点精神病游戏的话,就可能有关系了。”马里诺争辩道。 火和硫磺的气味,斯卡佩塔一直想着那个炸弹。一个臭气弹,另一种形式的放射性炸弹,一个给人带来情感创伤的炸弹。这一定是认识斯卡佩塔的人干的,同时这个人也认识本顿。这个人几乎跟他们本人一样了解他们两人的过往。游戏,她心想。恶心的游戏。 露西敲了回车键,卡利古拉这个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句话: 然后是: 你现在要同步数据吗?要,不要 露西回答了要,于是她得到了如下信息: 托尼,你的量表已经超期三天了。现在要完成吗?要,不要 露西点击了要,然后屏幕就暗了下来,出现了另一句话: 请给以下这些形容你今天心情的词做程度评分。 接着是一些供选择的词,比如兴高采烈、困惑、满足、快乐、急躁、生气、热情、受鼓舞,等等,每一组问题后都会有一个五分的量表,最小的等级1代表“很少或一点也不”,最高的等级5代表“极度”。 “如果托尼每天都要做这个的话。”马里诺说,“她的笔记本电脑上会不会也有这个?也许这就是她的电脑不见了的原因。” “不可能在她的笔记本电脑上,你所看到的都是存在于这个网站服务器上的东西。” “但她把她的手表和笔记本电脑连接起来了。”马里诺说。 “是的。那只是为了上传信息和充电。”露西说,“这个手表形状的设备所收集的数据并不是给她自己用的,不可能存在她的电脑上。她不仅没有使用那些数据,而且也没有必要的软件来聚合、整理数据。只有聚合整理了这些数据才会有意义。” 电脑屏幕上又给出了更多问题,露西回答了所有问题,因为她想知道之后会出现什么。她把自己的情绪都评定为“很少或完全没有”。如果让斯卡佩塔来回答这些问题,她现在可能会把自己的情绪评定为“极度”。 “我不知道。”马里诺说,“我一直在想,这个卡利古拉的玩意儿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有人可能进了她的住所,拿走了她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可能还有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他戴着防护眼镜看着斯卡佩塔,说:“你说得对,我们不知道监控录像上的那个人是不是托尼,不能因为那个人穿的外套跟她的很像就认定那个人是托尼。要找一个跟她身材不相上下,还穿着相似运动鞋的人有多难呢?她个头并不小,虽然瘦,但是很高。大概有一米七八吧,对吗?她根本不可能在星期三晚上五点四十五分左右走进自己所住的大楼,然后在七点离开。你认为她在星期二就已经身亡了,而这个叫卡利古拉的网站可能也证明了你的看法,她已经三天没有做问卷了。” “如果监控录像上真的是有人假扮了她,”露西说,“那个人就一定拿到了她的外套,要不就是有一件很相似的,另外还有她公寓的钥匙。” “她死了至少三十六个小时。”斯卡佩塔说,“如果她的公寓钥匙就放在她的口袋里,而那个凶手又知道她的住处,就很容易拿到钥匙潜入她的公寓,从那里拿走他想拿走的东西,然后再把钥匙放回她的口袋,把她的尸体丢到公园里。也许这个人还穿走了她的外套。也许她最后出门时是穿着大衣的。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她的尸体被发现时看起来穿得不够暖和了,也许她身上有些衣物被人脱走了。” “那样很麻烦,也要冒很大的风险。”露西说,“这个人并没有周全的计划。看起来所有的谋划都是犯罪之后才做的,犯罪之前根本没有筹划。也许这更像是一起冲动犯罪,凶手就是她认识的某个人。” “如果她一直在和他进行交流,那这可能就是她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都不见了的原因。”马里诺对这点一直有疑虑,“她的手机上存着一些相关信息,也许你最终进入她的电子邮箱后就会发现了。也许她跟这些叫卡利古拉的人有电子邮件往来,或者她的电脑上有一些文件可以显示某些人有罪。” “那为什么要把呼吸描记器设备留在她身上呢?”露西说,“明知道有人可能会像我们现在这么做,为什么还铤而走险呢?” 斯卡佩塔说:“也许是杀她的凶手想要她的电脑和手机,但这并不表示这件事有什么合理的理由。也许那个呼吸描记器设备没有从她身上取下就因为凶手做这些事根本没理由可言。” “凡事都是有理由的。”马里诺说。 “并不是你说的那种理由,因为这个案子可能不是你所说的那种类型的犯罪。”斯卡佩塔说,她想起了自己的黑莓手机。 她重新考虑偷走她黑莓手机的那个人的动机,她感觉自己可能错误地猜测了卡利·克里斯宾拿走她的黑莓手机的企图,也许并不是简单因为那天她们离开CNN后经过哥伦布圆环时卡利所说的话:“你的人脉那么广,我敢说你能说服任何你想邀请的人。”那语气就仿佛是在说如果斯卡佩塔有了自己的电视节目,吸引嘉宾来参加节目绝不是问题,斯卡佩塔认为这就是她的黑莓手机被偷走的原因。卡利想要那些信息,她想得到斯卡佩塔的交际网,也许她在拿到手机后确实窃取了上面的信息。但也有可能她偷走那部黑莓手机并不是为了自己,甚至也不是为了艾杰,真正要那部手机的另有其人。那个人狡诈又邪恶。最后一个拿到那部黑莓手机的人是艾杰,如果他没有自杀的话,也许他会把手机交给第三个人。 “那些谋杀犯作案后回到犯罪现场,并不总是因为多疑恐惧,想要藏匿暴露自己身份的东西。”斯卡佩塔解释道,“有时候他是为了回味自己的暴行带来的满足感。也许在托尼的案子里,凶手的动机不止一个。她的手机,她的笔记本电脑都是用来回忆的纪念品,而且也是在她的尸体被发现前伪装成她本人的手段,凶手假扮成托尼,在星期三晚上八点左右用她的手机给她的母亲发了一条短信,这样就可以让我们弄错她真正的死亡时间。操控、游戏、幻想、受感情的驱使、性的驱使、虐待心理的驱使,各种动机混合在一起,造成了一种恶性混乱。就像生活是各种东西混合起来的大杂烩一样,不是那么单一的。” 露西回答完了那些心情评级问题,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写着“提交”的方框。她点击了那个方框,看到一个确认信息,说她所完成的评级量表已经成功提交到网站上等待评阅。谁来评阅呢?斯卡佩塔心里想。是提交给研究发起者吗,可能是心理学家、精神病学家、神经学家、助理研究员、研究生。鬼知道是什么人,但可能不止一个人,他们很可能是一大帮人。这些不露面的发起人的身份和所在地是无法确定的,他们在做的项目显然是要预测人的行为,这个研究结果应该是对某人有用的。 “这是个首字母缩写。”露西说。 只见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感谢您参与GPS上传的关于光线和行为研究的计算集合。 “卡利古拉。”斯卡佩塔说,“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用这样的首字母缩略。” “长期饱受噩梦和失眠的煎熬。”露西在她的另一台苹果笔记本上用谷歌搜索卡利古拉,现在正在浏览搜到的文件,“他曾经一整夜都在皇宫里走来走去,等着太阳升起。这个名字也许跟这个有关。如果这个研究是有关睡眠障碍以及光明与黑暗对情绪的影响的,那就是。他的名字来自拉丁文caliga,意思是‘小靴子’。” 马里诺对斯卡佩塔说:“你的名字意为‘小鞋子’。” “快点啊,伙计们。”露西低声说,她在跟她的神经网络程序和搜索引擎讲话,“如果我能把这个东西带回自己办公室去,一定容易多了。”她所指的是那个呼吸描记器设备。 “斯卡佩塔在意大利语中意为‘小鞋子’,这在网络上随处可见。”马里诺继续说道,厚厚的塑料镜片后面那双眼睛露出不安的神色,“小鞋子。小橡胶鞋。兴奋的小女人。” “现在我们要兴奋起来了。”露西说。 她的电脑屏幕上的数据向下滚动,一堆字母、符号、数字混杂在一起。“我很怀疑托尼到底知不知道她每天从早到晚都戴在手上的设备收集了些什么数据。”露西说,“也许那个杀她的凶手也不知道。” “她不可能知道。”斯卡佩塔说,“不管理论研究者想要证明什么,详细的信息都不会公开宣扬或传播出去。被试者不知道详细信息,只知道大体情况,否则,研究结果就会出现偏差。” “这里面一定有些东西是跟她相关的。”马里诺说,“她时时刻刻都戴着那块表,每天都要回答那些问题。” “她个人可能对睡眠障碍和季节性情绪失调或我们还不知道的课题很感兴趣,然后她看到了要做研究的广告,或者有人给她提供了这个信息。她母亲说过她喜怒无常,会受到阴沉天气的影响。”斯卡佩塔说,“通常参与调查研究的人都会得到报酬。” 她想起了她的父亲,劳伦斯·达里恩,想起他在要求拿回托尼的随身物品和尸体时咄咄逼人的态度。他是麻省理工学院的生物电气工程师,他是个赌徒,还是个酒鬼,同时跟集团犯罪脱不了干系。也许他在停尸间大吵大闹,真正的意图是要拿回那个呼吸描记器手表。 “这东西上面储存了什么真令人难以置信。”露西拉过一张凳子,在她的苹果笔记本电脑前坐下,看着托尼的呼吸描记器设备里储存的原始数据。“很明显是一个双层的压电传感器,里面是活动监测数据记录器和一个高敏感度的加速计或双压电晶片元件的组合,大致来说,就是用来测量总体肌肉活动的东西。我没看出这里面有什么跟军事或政府相关的。” “你觉得会是什么?”马里诺问道,“这会不会是中央情报局这类机构的东西?” “这个应该不是。这里面的加密方式不是我看惯了的那些被政府列为绝密资料的加密方式。不是绝密文件惯常使用的那种标准的三区块密码,那种比特和块状的大小在我看来就像用在对称密钥密码系统中的算法。你要知道,那些都是非常长的密钥,都超过四十比特,可以输出,但是黑客要想破解密码则非常困难。我们这里的这个并非如此。这既不是军队所为,也不是情报收集机构所为,这是私人的。” “我想我们不应该问你怎么会知道政府如何给绝密信息加密。”马里诺说。 “这个东西的目的是收集用于某种研究的数据,而不是为了暗中监视,不是为了战争,也不是恐怖分子所为。”露西说,屏幕上的数据不停滚动,“这些数据并不是为终端用户所用,而是给研究者们用的。有一些电脑奇才在处理这些数据,但是为了谁呢?睡眠时间表的可变性,睡眠量,日间活动情况,与光线暴露的关系。快,把它按顺序排列成我们容易看懂的模式。”露西又在对自己的程序讲话,“给我图表。给我地图。这是按数据类型来排序的。很多数据,海量的数据,每十五秒钟就会记录一次数据。每一天这个东西要收集五千七百六十次不同类型的数据,天知道有多少种不同数据。GPS和计步器的读数,位置数据,速度,距离,海拔高度,还有使用者的生命体征,心率和脉搏氧饱和度。” “脉搏氧饱和度?你一定弄错了吧。”斯卡佩塔说。 “我现在就在看脉搏氧饱和度。”露西说,“有无数的相关数据,每十五秒钟就会测试一次。”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斯卡佩塔说,“传感器在哪里呢?如果没有传感器,是无法测量脉搏血氧饱和度数值的。一般传感器是装在指尖上,有时也装在脚趾上,或者耳垂上,必须是放在被测量者身体的某个薄的部位,这样光才可以穿透身体组织。那种光是由红光波长和红外线波长共同组成的,可以测定人体血液中的氧含量和血氧饱和度。” “那个呼吸描记器有蓝牙功能。”露西说,“所以那个测量脉搏血氧饱和度的设备也是有蓝牙功能的。” “不管是不是无线的,总得有一个设备来测量我们看到的这些数据。”斯卡佩塔说,“一个她几乎时时都戴在身上的感应器。” <er h3">二 一个红色的激光点在平面屏幕上一个由各种名字、地点以及和它们相关联的分支组成的树形图上移动着。 “设想一下尚多内先生,这个家族的父亲,已经不再掌权了。”本顿拿着一支激光笔,边讲边用激光笔指示屏幕上的相关内容,“他家族现在剩下的关系网很分散。他和他手下好几个首领都被关在监狱里。家族的法定继承人,也就是让-巴蒂斯特的弟弟,已经死了。执法机关大体上已经将重心转移到其他国际麻烦上,基地组织、伊朗、朝鲜、国际经济危机。让-巴蒂斯特,这个家族仅存的硕果,抓住机会掌权了,重新开始了自己的人生,并且这次尤胜从前。” “我不明白他怎么能做到。”欧戴尔说,“他是个疯子。” “他不是个疯子。”本顿说,“他特别聪明,有极其敏锐的洞察力,他的智慧可以暂时压制他的冲动、他的强迫症,问题在于这种压制能维持多久。” “我完全不同意。”欧戴尔对本顿说,“这个家伙能领导一群暴徒?他要想在公众场合走动,还要在头上蒙上袋子呢。他是国际逃犯,是被国际刑警组织发出红色通缉令的人,而且他残废了,是个反复无常的怪胎。” “你有不同意我的观点的自由,可你根本就不了解他。”本顿说。 “他有一种遗传性疾病。”欧戴尔继续说,“我忘了叫什么了。” “先天性全身多毛症。”说话的是马蒂·拉尼尔,“得了这种罕见疾病的人身上会长出许多胎毛,就跟婴儿的毛发一样细软,覆盖在全身,连那些通常不长毛或不会长出过多毛发的地方都会有胎毛,前额、手背、手肘都会长。同时这种人还可能有其他缺陷,比如牙龈增生,他们的牙齿很小,长得很稀疏。” “就像我说的那样,他就是一个怪胎,长得像可怕的狼人。”欧戴尔对桌子上的每个人说道,“那些民间传说可能就来源于得了这种病的人。” “他不是狼人,他的这种症状也不像恐怖的民间传说里所讲的那样。这不是什么传说,这是现实中存在的。”本顿说。 “我们还不清楚有多少这种案例。”拉尼尔补充道,“可能有五十至上百个。全世界报告出来的这种症状非常少。” “报告出来的是关键。”杰米·伯格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道,“如果有些案例没有报告出来,你就无法计算它们的数量,你可以理解为什么多毛症会带来负面联想和耻辱,人们认为这种症状的患者就是怪物,是邪恶的。” “然后你就会以这种态度去对待他,这样就可能真会把他变成怪物和邪恶之徒。”拉尼尔补充道。 “每一个家族都会把家族里经受这种苦难的人隐藏起来,让·巴蒂斯特也不例外。”本顿继续说道,“他是在地下室里长大的,那个地方实际上就是尚多内家族位于巴黎圣路易岛的十七世纪的房子地底下一个没有窗户的土牢。让-巴蒂斯特所遗传的基因可以追溯到十六世纪中期,一个生出来就全身长满毛的孩子被敬献给了巴黎的亨利二世国王,然后就在皇宫里被抚养长大,被当作奇物、消遣品,跟宠物差不多。之后这个人同一位法国女人结了婚,他们有几个孩子遗传了这种病。到了十九世纪晚期,他们的—位后人跟尚多内家族的一个人结了婚,一百年之后,这种隐性基因就变成了让-巴蒂斯特身上这种显性的基因。” “我想要说明的是,”欧戴尔说,“人们看到长成这样的人都会尖叫着跑开,让-巴蒂斯特怎么能接管并经营家族在巴黎的事业呢?” “我们不知道让-巴蒂斯特一直以来住在哪里。”本顿回应说,“我们不知道在过去五年里他都在做些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他如今长什么样。现代社会有各种医疗技术,他可以做激光脱毛、口腔修复、外科整形,我们完全不知道他从死囚牢逃走以后对自己做了什么。我们所知道的就是你们从在迈阿密的一辆偷来的奔驰车后座上找到了他的DNA,这无疑就将他同杰罗姆·怀尔德和多迪·霍奇所犯的银行抢劫案联系了起来。杰罗姆和多迪都同底特律有关联,这样就说明让-巴蒂斯特可能也和底特律有关联。还有迈阿密,还有这里。” “博彩业。”拉尼尔说,“可能还有电影行业。” “尚多内家族对任何有利可图的领域都有涉及。”本顿说,“娱乐行业、赌博、卖淫、毒品、非法武器、伪造品牌商标,各种非法交易。只要是传统上跟集团犯罪相关的东西,都是让-巴蒂斯特所熟悉和精通的。这是他的家族事业,是他天生就会的。因为他的家族关系,他在这五年里有一个强大的关系网络可以利用,他还有地方弄到钱。他一直在实现自己的计划,而任何有组织的计划都需要招募新手。他需要一帮人来做事。如果他想要重新建立起尚多内犯罪家族,或者为自己建立起一个帝国,重塑自我,获得新生,他就需要招募许多人来帮他,而他在挑选新人上并不擅长。作为一个像他那样有虐待史的人,有精神机能障碍史和极其严重的暴力犯罪史的人,并不具备一个精明成功的领袖所应当具备的特性,至少他不可能长期具备那些特性。而且他还有性暴力强迫症和复仇心理,这让情况变得更为严重。” 墙上的树形图的根部是让-巴蒂斯特。他的名字就出现在屏幕正中间,其他名字像枝条一样直接或间接地由此发散出去。 “那么多迪·霍奇和杰罗姆·怀尔德就跟他联系在一起。”本顿用激光笔指示屏幕上相应的内容,红色的激光点随着他的解说在屏幕上移动。 “还要把海普·贾德加上去。”伯格说。她看起来有点异常,显得十分忧郁。“虽然他声称自己同多迪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但他们之间还是有关联的。”伯格显得心神不宁,本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去喝咖啡的时候,她借用了一个不在办公室的探员的办公桌,用座机打了个电话,从那时开始,她整个人就变得很沉默。她不再发表自己的见解和论点,拉尼尔开口说话时她也不再回击。本顿觉得事情应该跟司法权无关,跟争夺势力范围无关,跟争吵谁该起诉什么也无关。杰米·伯格看起来很受挫,她显得筋疲力尽。 “据说有一段时间,海普去找她做了通灵术。”伯格用平淡、单调的声音说道,“我今天早上和他面谈时他提到了这件事。他说她很烦,经常打电话到他洛杉矶的办公室,他总躲着她。” “他是怎么认识多迪的?”拉尼尔想问个究竟。 “很显然,她在给汉娜·斯塔尔做通灵术和读心术。”伯格回答说,“这并不奇怪。相当多的名人和腰缠万贯的知名人士都去咨询那些自卖自夸的灵媒、吉普赛人、女巫、术士、先知,这些人大多都是骗子。” “我想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最后不会变成银行抢劫犯。”斯托克曼说。 “如果你知道他们当中许多人最后做了些什么,你会感到惊讶。”伯格说,“偷窃、敲诈勒索,还有连专业人士都觉察不出来的金融欺诈。” “多迪·霍奇去过斯塔尔在公园大街的别墅吗?”拉尼尔问伯格。 “海普说她去过。” “你觉得海普是汉娜·斯塔尔一案的嫌疑人吗?”欧戴尔问,“他知道她身在何处,或跟这件事有什么关联吗?” “现在我觉得他是这个案子最重要的嫌疑人。”她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几乎到了冷漠的地步,或者说是很消沉。 这并不是因为她很疲惫。这另有缘由。 “因为多迪和汉娜,海普·贾德的名字应当出现在墙上。”伯格的眼睛环视着桌旁的每一个人,但却没有跟他们进行真正的眼神交流,就像她在向大陪审团发表讲话一样,“还有托尼·达里恩。她和‘高速轨道’有关系,可能同弗雷迪·曼斯特也有关系,我们还要加上位于哈莱姆的公园综合医院,托尼的尸体就是在离那里不远处的第一一〇大街发现的。” 屏幕上的分支多了起来:汉娜·斯塔尔连接着海普·贾德,海普·贾德又连接着多迪,他又间接跟杰罗姆怀尔德联系了起来。所有的分支都跟托尼·达里恩、“高速轨道”、公园综合医院联系在一起,然后又与处于根部的让-巴蒂斯特·尚多内连接了起来。伯格说了海普过去在哈莱姆的医院的事,还提到一个在那里去世的名叫法拉赫·莱西的年轻女人,然后伯格又回头解释海普和斯塔尔的关系,他去过斯塔尔位于公园大街的别墅,有时是去吃晚餐,还有些时候是过去跟斯塔尔上床。欧戴尔打断她,指出鲁佩·斯塔尔不会向一个只有不超过五十万美元可以投资的小演员献殷勤。 “像鲁佩这种大玩家,”欧戴尔解释说,“你没有比那个数目多得多的钱交给他们打理,他们连话都不想跟你讲。” “这件事发生在鲁佩·斯塔尔去世前一年左右。”伯格说,“当时汉娜嫁给了波比·富勒。” “也许当时正是这个家族开始排挤领导人,开始想以他们自己想要的方式来运营的时候。”斯托克曼提出自己的看法。 “我知道你们调查了汉娜的财务状况。”伯格说,她所指的是FBI,“因为我把我们,即我和露西发现的情况发给了你们。” 她的口气就像是大家都认识露西,而且重要的是,都知道露西是伯格的什么人似的。 “她与国内外许多银行都有诸多业务往来。”斯托克曼说,“大约从两年前开始就这样。鲁佩斯塔尔去年五月死后,许多资金都流失了。” “海普说感恩节前夜,汉娜失踪时,他人在纽约,第二天他坐飞机去了洛杉矶。我们需要申请搜查令去搜查他在特里贝克地区的住所,我们必须立即行动。他说汉娜和波比从未发生过性关系。”伯格继续道,她声音里一贯的有力成分完全消失了,也丝毫听不出她平常的讽刺性幽默,“据他所说,他们一次都没发生过。” “哈,是啊。”欧戴尔语带讽刺地说,“这是书上最老套的台词。壁炉里没有火,所以就要去别处取暖。” “汉娜·斯塔尔是个交际花,结交了一群放荡之徒,与国内外的富贾名流过从甚密,在自己的别墅里从来待不住。”伯格继续道,“她更喜欢抛头露面,宁愿出现在《纽约邮报》第六版的八卦专栏上也不愿待在自家的饭厅里,她的做事风格和她父亲完全是鲜明的对比,她优先考虑的事情显然不同于她的父亲。据海普所说,是她先勾引他的。他们是在猴子酒吧认识的,不久以后,他就成了鲁佩晚宴上的客人,并成了他们的一位客户,汉娜亲自拿管他的财务。海普称汉娜对波比很畏惧。” “汉娜失踪当晚待在城里,第二天又坐飞机走的人可不是波比。”拉尼尔尖锐地指出。 “完全正确。”伯格看着本顿说,“我也特别关注海普与每个人的关系,还有他的癖好。凯说托尼·达里恩死了一天半后才被抛尸公园,她的尸体被放在一个低温室内环境中。也许现在总算能解释得通是怎么回事了。”墙上的树形图上又加进了好几个名字。 “还有华纳·艾杰和卡利·克里斯宾。”本顿对斯托克曼说,“他们的名字也应该写上去。” “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认为艾杰和卡利与墙上出现的任何人之间有任何关系。”欧戴尔说。 “我们知道卡利和凯有关联。”本顿说,“而我又和艾杰有关联。” 只听见一阵敲击键盘的声音,斯卡佩塔和本顿的名字出现在平面屏幕上。在屏幕上看到他们的名字让人觉得很不舒服。他们和每个人都有关联,也和位于树形图根部的让-巴蒂斯特有关联。 本顿继续说道:“根据露西和凯在艾杰的酒店房间内找到的东西,我怀疑他涉嫌赌场生意。” 于是“赌场”也被加到了墙上。 “他在利用自己对超自然现象的兴趣及在这一方面的影响力做某一项研究,来操纵着什么。” 于是“超自然现象”也成了树形图上的一个分支。 “也许他就是在这位被称为勒考克的法国有钱人的赞助下进行研究的。”本顿继续说,于是勒考克这个名字接下来也添到了树形图上,“某个人——可能就是这一位勒考克先生一直在给艾杰支付现金,也许弗雷迪·曼斯特也付给他现金,所以说勒考克和曼斯特之间可能也有关联,这样,底特律和法国之间可能也就有了关联。” “我们还不知道勒考克是谁,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否真实存在。”拉尼尔对本顿说。 “他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但我们还不知道他的身份。” “你觉得这个勒考克就是狼人吗?”欧戴尔问本顿道。 “我们不要这样称呼他。让-巴蒂斯特不是个一成不变的人,他也不是虚构的人物。到了今天,他完全可能看起来十分正常。他可能有一大堆别名。实际上,他必须有。” “他说话带法国腔吗?”斯托克曼正在操作他的笔记本电脑,负责往墙上的树形图上加各个分支。 “他能带各种腔调,也可以不带任何腔调。”本顿说,“除了法语之外,他还会说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德语和英语。也许如今他还学会了其他语言,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为什么会是卡利·克里斯宾呢?”斯托克曼一边忙着做树形图,一边问道,“她为什么要为艾杰付住宿费呢?会不会有人通过她转移资金?” “也许这是一种小规模的洗钱。”拉尼尔正在做笔记,“听起来这里面的资金量挺大的,虽然相对而言规模并不大。有人在付现金,有人通过另一个人向第三者付现金。没有使用信用卡或电子转账,所以没有留下任何书面记录。至少这些钱不是用来做某些非法的生意的。” “卡利这周末就要把艾杰撵出酒店了。”伯格与本顿四目相对,她的眼神如石头似的令人难以看透,“这是为什么呢?” “我可以做一个推测。”本顿说,“艾杰给卡利发了电子邮件,提供了据称是一位目击者所提供的消息,我们知道这个消息是假的。他通过网上字幕电话服务假扮成哈维·法雷。露西在艾杰的电脑上找到了那份文字记录,同时还发现了一些其他的记录。由于卡利昨晚在‘克里斯宾播报’中公布了在一辆黄色出租车上找到了汉娜·斯塔尔头发的消息,这个节目的制作人陷入了极大的麻烦之中。这只是艾杰在一次假的电话采访中伪造的细节,而卡利却信以为真。或者说这消息正合她意,于是她愿意信以为真。不管是哪种情况,她都不希望自己在CNN的工作陷入比目前更大的麻烦中。” “所以她就炒了他的鱿鱼。”拉尼尔对他说。 “她为什么不呢?她知道自己就要被炒鱿鱼了。不管艾杰住酒店的费用是谁来付的,她都已经不再需要艾杰了。可能还有个人因素。”本顿说,“昨晚快十一点时,卡利从CNN打电话给艾杰,我们不知道她对他说了些什么。照目前情况来看,那是艾杰接到的最后一个电话。” “我们必须找卡利·克里斯宾谈一谈。”斯托克曼说,“艾杰死了实在糟糕,我觉得他可能是所有事件的关键人物。” “他所做的事情都蠢到了极点。”欧戴尔说,“他是一名法医心理学家,他本应该更明智。这个叫哈维·法雷的家伙必定会否认跟他交谈过。” 伯格说:“他已经否认了。大家去喝咖啡时我跟博内尔侦探谈过了,昨晚节目结束后她逮住了他。哈维·法雷承认自己发过电子邮件给艾杰,但他声称自己从未跟艾杰谈过话,也从未提起过汉娜的头发被找到的事。” “查看哈维·法雷的电话通话记录就知道他是否跟艾杰通过话了……”欧戴尔开口说道。 “那通电话是用tracfone电话卡手机打的,而那部手机已经丢了。”本顿打断他,“艾杰房间的一个抽屉里放满了电话卡手机的空盒子。我想他和法雷通话这件事应该是假的,露西也这么认为。但我怀疑这是艾杰想故意被炒鱿鱼。” “这只是他潜意识的想法。”拉尼尔提出自己的看法。 “这只是我的个人观点。”本顿认为华纳·艾杰已经做好了自我毁灭的准备,“我真的觉得昨晚并不是他第一次产生自杀的念头。他在华盛顿特区的公寓套间马上就要被取消赎买权了,他的信用卡也过期了。他要依赖他人来为他提供现金,他是一无所有的寄生虫,看不到任何未来,只有一身的病痛和邪念,而且他似乎被什么事绊住了,脑子里都是那件事。他很可能知道自己就要被捕了。” “这又是让·巴蒂斯特在用人方面的一次失误。”拉尼尔这话是对在座的每个人说的,但她的眼睛却看着本顿,“你们觉得他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本顿怒火中烧地回应道,“知道艾杰已经确定我被放逐了,FBI不会对我进行补偿,而他能做得到这一点全依仗尚多内家族吗?” FBI的会议室里一片沉默。 “要问我是不是觉得他见过让-巴蒂斯特,他们是不是认识,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本顿说,“艾杰是个仰慕名人的狂热分子,他一定非常渴望跟像让-巴蒂斯特·尚多内这样的所谓恶魔交谈,他一定会被他所吸引。即使他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假设艾杰见到他时他用的是化名,他也一定会被让-巴蒂斯特的精神机能障碍和他散发出来的邪恶气质吸引,而这将会是华纳·艾杰犯过的最大过错。” “这一点显而易见。”拉尼尔停顿了一下说道,“因为我们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停尸间里了。” “爱丽舍酒店离斯塔尔公园大街的住所很近。”伯格显得非常冷静,有点过于冷静了,“只相隔了三四个街区。走出酒店,只要再过五到十分钟就可以到斯塔尔的别墅了。” 斯托克曼打着字,大屏幕上出现了“爱丽舍酒店”和“斯塔尔别墅”两个词,成了树形图上新添的两个分支。 “你还要把露西·费里奈利这个名字添上去。”伯格说,“这就意味着你也要把我的名字加上去。这不仅仅因为我曾经调查过汉娜的失踪案,询问过她的丈夫和海普·贾德,还因为我和露西之间有关联。露西是鲁佩·斯塔尔的客户,已经有十多年了。要说她没见过汉娜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甚至她还可能见过波比。” 本顿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她这些信息是从哪得到的。他用疑问的眼神望着她,因为他不想在大家面前大声问出来,她的眼神在他身上逗留了一会儿,这就是答案。是的,这些根本不是露西告诉她的,伯格是通过其他途径得到这些信息的。 “我是从照片上看到的。”伯格对在座的所有人说道,“鲁佩·斯塔尔的藏书室里有一些皮面装订的相册,都是这几年里他和自己的客户一起开派对、吃晚餐时拍的照片。她就出现在其中的一本相册里,就是露西。” “你发现的时候是?”本顿说。 “三个星期之前。” 如果她当时就已经知道了,那她之前态度突然改变是另有原因的。博内尔在电话上一定告诉了她一些更让她心绪不宁的消息。 “是一九九六年的。当时露西二十岁,还在上大学。我没有在其他相册里找到她的照片,也许是因为她大学毕业后就成了FBI探员,所以出席大型派对和晚餐时都特别小心,绝不会让别人拍到她的照片。”伯格继续说道,“你们都知道,汉娜的丈夫波比报案说汉娜失踪时,我们征求了他的同意,去了他们位于公园大街的住所取她的私人物品和DNA,我当时想跟他谈一谈。” “她失踪的时候波比人在佛罗里达,是吗?”欧戴尔说。 “那天晚上,汉娜去酒店后就没有回家。”伯格说,“波比当时在他们位于北迈阿密海滩的公寓,我们得到了从那个公寓的IP地址发出的电子邮件,还有电话记录以及一位名叫罗西的佛罗里达管家的证词,这些都可以证明这一点。我们询问了那名女管家,我亲自给她打的电话,她证实了在十一月二十六号晚上,也就是感恩节前夜,波比确实在那里。” “你肯定发电子邮件和打电话的都是波比本人?”拉尼尔问,“你怎么知道这不是那个叫罗西的管家做的,然后撒谎来保护自己的主人?” “在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有任何犯罪行为的情况下,我没有合理的理由去监视他,甚至没有合理的理由怀疑他。”伯格的声音波澜不惊,“但那就表示我相信他吗?我不相信任何人。” “我们知道汉娜的遗嘱内容吗?”拉尼尔问。 “她是鲁佩斯塔尔的独生女,鲁佩去年五月份去世时,把自己的所有财产都给了她。”伯格回答道,“她不久后就修改了自己的遗嘱。如果她死了,她所有的财产都会归到一个基金名下。” “这么说她没有给波比留任何财产。你不觉得这有点奇怪吗?”斯托克曼说。 “最好的婚前协议是确保如果配偶背叛了你或是杀害了你,就会一无所得。”伯格回答,“现在这点悬而未决。汉娜·斯塔尔留下了几百万,同时还有一大笔债务。她做生意可能赔了,基本已经血本无归,还栽进了庞氏骗局里,今年九月又把剩下的所有财产都给赔光了。” “她很可能在地中海的一艘游艇上,在戛纳和蒙特卡洛做美甲。”拉尼尔说,“所以波比什么都没得到。你对他的印象怎么样?且不论你不信任任何人的癖性。” “他极度心烦。”伯格没有特别针对任何一个人,她继续对桌旁的所有人讲,好像把他们当成了陪审团,“我在他们家和他谈话时,他显得十分忧虑,压力重重。他坚信汉娜是被暴徒伤害了,说她绝不会逃走,绝不会离开他。我本来是倾向于相信这种可能性的,直到露西发现了你们都知道了的财务信息。” “我们再回头来看汉娜失踪的当晚,”欧戴尔说,“波比是怎么知道她不见了的?” “他当时给她打了电话,他提供给我们的通话记录上证实了这一点。”伯格说,“第二天,也就是感恩节当天,汉娜本打算坐私人飞机去迈阿密和他共度长周末,然后再从迈阿密去圣巴茨岛。” “一个人去?”斯托克曼问道,“还是他们俩一起去?” “她打算自己一个人去圣巴茨岛。”伯格回答。 “这么说来,她可能是想要逃出境去。”拉尼尔说。 “这就是我有疑问的地方。”伯格说,“如果她真的想这么做,也不会用她私人的湾流直升机。她从未在白原市的固定运营基地出现过。” “这是波比告诉你的吗?”本顿问,“我们已经证实过了吗?” “他是这么说的,还提供了旅客名单。她没有在固定运营基地出现,她没有上飞机,而且波比也不在去圣巴茨岛的飞机旅客名单上。”伯格回答,“她也没有回波比的电话。他们纽约的管家——” “她的名字是?”拉尼尔问。 “娜斯塔雅。”她把名字拼了出来,于是这个名字也出现在墙上,“她就住在他们家,据她所说,汉娜自十一月二十六日在村里吃过晚餐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但这显然还没必要报警,她有时也不回家。她那天是去参加生日晚宴,就在巴罗街的‘一号陆路两号靠海’餐厅。她当时和一帮朋友在一起,据说大家离开餐厅时,有人看见她上了一辆黄色出租车。我们目前知道的就这么多。” “波比知道她背着自己偷腥吗?”欧戴尔说。 “‘我们在一起给彼此很多空间’,他是这么形容他们之间关系的。我不知道他知道些什么。”伯格说,“也许海普说得对。波比和汉娜更像是生意上的伙伴。他称自己爱她,但不管怎样,他一定都会对我们说他们是恩爱夫妻。” “换句话说,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协定。也许他们俩对对方都不是认真的。他是来自有钱人家吧?”欧戴尔说。 “但不是汉娜那种有钱人。他出生于加利福尼亚州一个富裕家庭,在斯坦福上的大学,又在耶鲁大学拿到了工商管理学硕士学位,他是一位出色的另类资产经理人,涉足几个基金会,一个总部在英国,一个在摩纳哥。” “这些都是搞对冲基金的人。我是说,他们当中有些人赚了大钱了。”欧戴尔说。 “现在做这行的很多已经没法赚大钱了,有些人还进了监狱。波比做得怎么样?”斯托克曼对伯格说,“他有没有输得精光?” “就像大多数投资者一样,他也指望着在不断下滑的经济形势下,能源价格和矿业股票能持续上涨。这是他跟我说的。”她回答道。 “七月份的时候形势有了大逆转。”斯托克曼说。 “他把那形容成大屠杀。”伯格说,“没有斯塔尔的财富,他就无法负担自己从小就已经适应的生活方式,这一点是肯定的。” “所以他们俩更像是企业间的合并,而不是结婚。”欧戴尔说。 “我无法证实他的真实想法,谁又能知道别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她的语气中没有带一丝感情,“我跟他见了面,跟他谈了话,他看起来心烦意乱。他声称汉娜在感恩节没有登机时,他就开始发慌了,他报了警,警察就联系了我。波比说他怕自己妻子被人施了暴行,还说她曾经被人跟踪过。他坐飞机回了纽约,在他家里跟我们见了面,带着我们把他们家走了一遍,那一次我们拿了汉娜的一支牙刷取DNA,万一我们发现了她被抛弃的尸体时,就可以用到。” “那些相册。”本顿还在想着露西的情况,心里疑惑她到底还隐瞒了多少事情,“他为什么要给你看那个?” “我询问了他关于汉娜客户的事,问他会不会是某个客户把她当成了攻击目标。他说她去世的父亲的那些客户他大部分都不认识。波比就建议我们——” “‘我们’指的是?” “马里诺和我一起去的。波比建议我们可以看一下那些相册,因为鲁佩习惯在家里招待客户,那更像是一种加入的仪式,而不是一种邀请。如果你不来参加晚宴,他就不会为你理财。他想跟客户保持良好的关系,显然他这么做了。” “于是你就看到了露西一九九六年的照片。”本顿说,他可以想象伯格心里的感受,“马里诺也看到了吗?” “我在照片里认出了她。在我看到照片的时候,马里诺没有跟我一起待在藏书室里,所以他没有看到。” “那你问了波比是怎么回事了吗?”本顿不打算问她为什么要对马里诺隐瞒这个信息。 他觉得自己知道原因。伯格希望露西自己告诉她真相,而不是自己去和她对质。显然,露西没有坦白。 “我没有把照片给波比看,也没有提到这件事。”伯格说,“他当时应该还不认识露西。汉娜和波比在一起还不到两年。” “但这并不能说明他不认识露西。”本顿说,“汉娜也许跟他提起过露西。如果她没提过的话,我反而会感到吃惊。杰米,你在藏书室里的时候,有没有把那本有露西照片的相册从书架上取下来?鲁佩·斯塔尔应该有几十本这样的相册吧。” “是有好几十本。”她说,“波比放了一大叠在桌上给我看。” “有没有可能是他想让你看到露西的照片?”本顿又有一种特别的预感,他的直觉正在告诉他些什么。 “他把相册都放在桌子上,然后就走出了藏书室。”伯格回答。 是游戏。如果波比是故意这么做的话,那就是一个残忍的游戏,本顿心里想。如果他了解伯格的私生活,就会知道如果她发现自己的伴侣,那位计算机取证专家,曾经出现在斯塔尔的家里,跟那些人混在一起,却对此只字未提,她一定会感到难过。 “请别介意我问你。”拉尼尔对伯格说,“如果你知道露西跟我们这位指称受害者有关联,又为什么让露西来接手此次调查的计算机取证工作呢?不,实际上是对整个斯塔尔家族的调查取证。” 伯格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在等她给我一个解释。” “她是怎么解释的?” “我还在等她的解释。” “好吧。这样下去会出问题的。”斯托克曼说,“如果这个案件上法庭审判的话。” “我觉得现在就已经出问题了。”伯格的脸十分冷峻,“这问题大到我都无法形容。” “波比现在人在哪里?”拉尼尔的声音从未像现在这么柔和。 “看起来好像又回到城里来了。”伯格说,“他给汉娜发了电子邮件。他每天都给她发邮件。” “这可真够乱的。”欧戴尔说。 “不管合不合理,他一直都这么做。我们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我们进入了汉娜的电子邮箱。昨晚深夜他还给她发了邮件,说他听说了案子的一些进展,今天一大早就会回到纽约。我想他现在应该已经到了。” “这人只要不是弱智,就会想到有人会看汉娜的电子邮箱。我怀疑他是故意做给我们看的。”欧戴尔说。 “我的第一感觉也是这样。”拉尼尔说。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从表面上看,他希望汉娜还活着,正在某个地方看他给她发的邮件。”伯格说,“我推测他应该知道昨晚‘克里斯宾播报’所爆料的内容,得知在一辆出租车上找到了汉娜的头发,这可能就是他突然返回纽约的原因。” “这就跟听到她已死的消息一样。该死的播报员。”斯托克曼说,“一切都为了收视率,全然不顾那些被他们毁了生活的人。”他对本顿说,“她真的那么说我们吗?说FBI的侧写师已经过时了?” 斯托克曼指的是斯卡佩塔,昨晚CNN的字幕上出现了这句话,已经在网上传遍了。 “我想她的话是被人误引了。”本顿温和地说,“我想她的意思是那些美好的往日时光都已经逝去,再也无法重现。” <hr /> 注释: 第二十一章 <er top">一 那些针毛又长又粗,黑白相间的毛长在四根尾端逐渐变尖的羽干上。 “如果想要确定是什么物种的话,可以做个DNA测试。”盖夫纳正用免提电话跟斯卡佩塔他们对话,“我知道宾夕法尼亚州的一个实验室,叫物种分类科学实验室,专做动物物种的鉴定。但我可以就自己所见告诉你,这是一种传统的狼,大平原狼,是灰狼的一个亚种。” “照你这么说,那就不是狗毛了。我承认我觉得那看起来像德国牧羊犬的毛。”斯卡佩塔在一个工作台边说,她可以看到盖夫纳上传给她的图像。 在实验室的另一边,露西和马里诺正在密切关注苹果笔记本电脑上的进展,斯卡佩塔从她所坐的位置可以看到电脑屏幕上各类数据正在迅速合成图表和地图。 “德国牧羊犬是长不出这种斑纹的针毛的。”那边传来盖夫纳的声音。 “那我看到的那些细一点的浅灰色毛发是什么?”斯卡佩塔问道。 “是跟那些针毛混在一起的,只是些内层毛。那巫毒娃娃一样的东西是粘在贺卡上面的吗?里面塞满了毛,有内层毛也有针毛,还混杂了一些碎屑,可能是一些粪便和枯叶之类的东西。这说明那些毛没有经过处理,可能就取自它们的自然栖息地,或是它们的巢穴。当然,我还没看过全部的毛发,但我猜测应该全是狼毛。有针毛,也有内层的绒毛。” “这些毛发可以从什么地方拿到呢?” “我做了一些调查,找到了一些可能的来源地。”盖夫纳说,“野生动物保护区、狼保护区、动物园,还有马萨诸塞州塞勒姆的一家名叫巫婆的著名巫术商店也有狼毛卖。” “在亚瑟斯街,历史城区。”斯卡佩塔说,“我曾经去过那里,那里有很多品质优良的油和蜡烛出售,但没有黑巫术和邪恶的东西啊。” “我觉得要用于邪恶用途的东西并不一定就是邪恶的。”盖夫纳说,“巫婆商店还出售护身符和魔药,人们可以在那里买到装在小型金丝袋里的狼毛,据说可以护身,还有治愈效果。我想以此种方法出售的东西应该都没有经过处理,所以说那个娃娃里的狼毛可能就是从巫术商店买来的。” 露西从房间另一边看着斯卡佩塔,似乎是找到了斯卡佩塔想要看到的一些重要的东西。 盖夫纳继续解释说:“狼有两层毛。内层的毛像羊毛一样,比较柔软,有隔热功能,被称为填充毛。还有一层外层毛,就是针毛,是比较粗糙的,用来隔绝水,会有色素淀积,就像我发给你的图片上看到的那样。不同的品种就体现在毛发颜色的差异上。大平原狼并不是这一带的本地物种,大多数都生活在中西部地区。在刑事案件中一般不会出现狼毛,在纽约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 “我想我从没见过。”斯卡佩塔说,“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其他地方。” 露西和马里诺穿着防护服站在那里紧张地交谈着。斯卡佩塔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因为某种原因见过。”那头传来盖夫纳悠闲的男高音,这个东西并没有让他觉得兴奋刺激,他已经用显微镜追踪各类罪犯好几年了。“人们房子里的那些垃圾。你看过显微镜下的积尘吗?比天文学还有趣,从中可以得出丰富的信息,知道什么人、什么东西曾经在某个人的住宅进出过。各种毛发。” 马里诺和露西正在看苹果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滚动的图表。 “该死!”马里诺大声说,他带着防护眼镜看着斯卡佩塔,“医生?你最好来看一下这个。” 盖夫纳的声音还在继续:“有些人也养狼,多数是养杂种的,狼和犬杂交的。但在一个巫毒娃娃或玩偶里发现未经加工的纯狼毛?这很可能跟这个炸弹的宗教仪式动机有关。我观察的所有东西都表明这是一个黑魔法性质的东西,虽然从象征意义上看有点冲突,甚至可以说有点矛盾。狼不是坏东西,但其他东西都是,包括火药、炸弹,那些都可能会伤害到你或其他人,可能会造成一些实际性的损害。” “我不清楚你发现了些什么。”斯卡佩塔提醒他目前自己所知道的就是从炸弹碎片里找到的那些毛,马里诺猜测它们是狗毛,现在又被鉴定为狼毛。 在实验室另一边,其中一台苹果笔记本电脑上的地图滚动着。街道地图。照片,立面图,地形图。 “初步看来,我能判断的就是这些。”那头传来盖夫纳的声音,“那可怕的味道的确存在。有点像沥青,又有点像粪便。请别介意我的法语。你熟悉阿魏这种东西吗?” “我不煮印度菜,但我熟悉这种东西,是一种以恶心的气味臭名远扬的草药。” 马里诺走近斯卡佩塔,身上的防护服发出沙沙声,他说:“她一直都把那东西戴在身上。” “戴着什么?”斯卡佩塔问他。 “那只表,还有一个传感器。”他口罩和帽子之间露出的脸部泛着红,满身是汗。 “请原谅。”她对盖夫纳说,“对不起,我一时之间要应付太多事了。你怎么会说起那该死的恶魔草药?” “阿魏被称为恶魔的粪便是有原因的。”盖夫纳重复道,“你可能会觉得有趣,据说狼很喜欢阿魏的气味。” 传来一阵套着纸鞋套走路的声音。露西从铺着白瓷砖的地面向一个工作台走去,检查了各种连接,拔掉了一个大型平板显示器的插头。她又走向另一个工作台,断开显示器连接。 “有人费了很大的工夫将阿魏和看起来像沥青的东西磨碎,然后再混合进一种看起来像是葡萄籽油或亚麻籽油之类的清油。” 露西把那两个视频显示器带到斯卡佩塔坐的地方,把它们放到她的桌上。她把显示器插进一个端口集线器,屏幕开始发亮,图像缓慢模糊地往下滚动,然后变得十分清晰。露西又回到自己的苹果笔记本和马里诺那边,纸鞋随着她的走动又发出声响,她跟马里诺再次交谈起来。斯卡佩塔听到“真他妈慢”和“次序错误”这些字眼。露西很恼火。 “我要做气相色谱-质谱检测。用傅里叶转换红外光谱仪。但目前用显微镜能检测出什么来呢?”盖夫纳说道。 图标、地图和屏幕截图还在不停滚动。生命迹象和日期及时间点。移动、暴露在环境光线下。斯卡佩塔浏览着呼吸描记器设备上的数据,看着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她刚刚打开的文件,是显微镜下的图像:卷曲的银色丝带上覆盖着大量锈迹,还有看起来像子弹碎片一样的东西。 “绝对是铁屑。”盖夫纳的声音传来,“从外表很容易就能辨认出来,还可以用磁铁检测一下,混合在里面的还有暗灰色的颗粒,质量也很重。把它们放进装着水的试管,它们会沉下去,可能是铅。” 托尼·达里恩的生命体征、方位、天气、日期、时间,每一刻钟就采集一次数据。就在刚过去的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二下午两点十二分,气温是七十华氏度,环境的白光照度是五百勒克斯,是典型的室内光线,她的脉搏血氧含量是百分之九十九,心率六十四,步速是五步,地点就在她位于第二大道的公寓。她当时在家,醒着,正在走动。可以认定她就是戴着呼吸描记器设备的人,斯卡佩塔就是这么推测的。 盖夫纳描述道:“我要用X射线荧光光谱仪来证实一下。肯定是石英碎片,我觉得是磨碎的沥青。我已经用一根热钨针试过那种深棕色和黑色的黏性半固态液体,看那种物质会不会变软,发现确实变软了,并散发出一股特别的沥青或石油的气味。” 这就是斯卡佩塔把那个联邦快递包裹带上楼时闻到的气味。阿魏和沥青的气味。她看着图表和地图慢慢地滚动。跟随托尼·达里恩的行程,带着她通向死亡的行程。到了十二月十六日的两点一刻,她的步伐加快了,气温降到了三十九度。湿度是百分之八十五,环境光线照度是八百勒克斯,刮着东北风。她人在户外,天气阴冷,她的脉搏血氧含量是百分之九十九,但她的心率开始攀升:六十五,六十七,七十,八十五,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停地攀升,她在东八十六大街朝西走,步速是每十五秒钟三十四步。托尼当时正在跑。 盖夫纳解释道:“我看到的可能是胡椒粉,从它们的物理性质和形态特征看像是黑胡椒、白胡椒和红辣椒。我要用气相色谱-质谱分析进行证实。阿魏、铁、铅、辣椒、沥青,这些药剂的成分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诅咒。” “马里诺把它叫作臭气弹。”斯卡佩塔边对盖夫纳说话边跟随着托尼·达里恩在东八十六大街往西走的路线。 她在公园大道向南转,脉搏血氧含量百分之九十九,心率每分钟一百二十三下。 “仪式性的黑魔法,但我找不到任何能确定某个特定宗派或宗教的东西。”盖夫纳说道,“不是帕罗玛尤贝教,也不是萨泰里阿教,我所看到的东西都不会让我联想到他们的仪式或巫术。我只知道这种药剂是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运的,这又让我觉得很矛盾。狼应该是很讨人喜欢的,拥有恢复和平与和谐的巨大力量,具有治愈力,在狩猎时也能带来好运。” 下午三点零四分三十秒时,托尼穿过第六十三大街,继续沿着公园大道往南跑,环境光线的照度低于七百勒克斯,相对湿度是百分之百。天气更加阴沉,已经开始下雨了。她的脉搏血氧含量没有变化,心率已经达到了一百四十。格雷斯·达里恩说过,托尼不喜欢在阴天慢跑,但当时她就这么做了,就在阴冷的雨天慢跑。为什么呢?斯卡佩塔继续看着那些数据,盖夫纳还在继续说话。 “我唯一能找到跟巫术相关的就是纳瓦霍语里的‘狼’——mai——cob——是‘巫师’的意思,是一个披上狼皮就会把自己变成某样东西或某个人的人。根据神话故事所说,巫师和狼人为了在行走过程中不被人注意,会改变自己的形态。波尼族人用狼皮或皮毛来保护自己的财宝或进行各种魔法仪式。在送这些东西过来的过程中,我已经尽力查过了,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巫术、邪神偶像或民间传说方面的专家。” “我想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寄来音乐圣诞贺卡的是不是同一个人。”斯卡佩塔想起了本顿之前的病人多迪·霍奇。她还在继续看滚动的数据。 脉搏血氧含量依旧没有变化,但托尼的心率已经开始下降了。在公园大道和东五十八大街的街角,此时她应该停下跑步了。心率是一百三十二,一百三十一,一百三十,还在继续下降,她正冒雨在公园大道上往南走。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三点十一分。 盖夫纳说:“我觉得问题是给你制作了这颗臭气弹的人和托尼·达里恩被杀之间有什么关联。” “你能再说一遍吗?”斯卡佩塔边问边看着托尼·达里恩那只像手表一样的呼吸描记器设备在刚过去的周二下午三点十四分所记录的一幅GPS屏幕截图。地形图上一个红色的箭头指向公园大道上的一个地址。 汉娜·斯塔尔的别墅。 “你说托尼·达里恩怎么了?”斯卡佩塔又看了更多GPS屏幕截图,以为自己可能是弄错了,但事实的确如此。 托尼·达里恩跑步到了斯塔尔的住址。这就是她在阴天跑步的原因,她要去跟某人见面。 “还有更多的狼毛。”盖夫纳说,“针毛的碎屑。” 脉搏血氧含量百分之九十九。心率是八十三,而且还在继续下降。随着时间的流逝,GPS的屏幕截图在一张一张地跳动,同时托尼的心率也在不断下降,降回到平时的心跳次数。又传来鞋套踩在瓷砖上的声音,马里诺和露西正朝斯卡佩塔走来。 “你看到她的位置了吗?”防护眼镜后面是露西紧张的眼神,她要确定斯卡佩塔明白GPS数据的重要性。 “要分析完你所提交的达里恩案子的物件,我还没这么快呢。”盖夫纳的声音在科学训练实验室里响起来,“但你昨天所提交的取样里混着一些狼毛的碎屑,针毛,那些细小的碎屑跟我刚才看到的巫毒娃娃里的毛很相似。白的,黑的,很粗糙。我当时还不能断定它们就是狼毛,因为它们都不够完整,但我脑海里有这个念头,不是狼毛就是犬科动物的毛。看过你那个炸弹里面的东西后,我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实际上,我都可以打赌。” 马里诺皱起眉头,十分激动地说道:“你说那不是狗毛,是狼毛。两个案子里都是吗?托尼·达里恩的案子里和那个炸弹里的都是?” “马里诺?”盖夫纳的声音听起来很困惑,“是你吗?” “我在这里,跟医生一起在实验室里。你在说什么鬼话?你确定自己没有搞错吗?” “我会假装没听到你刚才的话。我已经跟你说过那间DNA实验室了,斯卡佩塔医生,你看呢?” “我同意。”她回答,“我们要检验一下狼的品种,确定它们是不是一样的,看看两个案子里的是不是都是大平原狼。” 她一边听他讲话,一边看着那些数据。气温是三十八华氏度,相对湿度百分之九十九,心率七十七。两分钟十五秒之后,也就是下午三点十七分,气温是六十九华氏度,湿度是百分之三十:托尼·达里恩已经走进了汉娜·斯塔尔的房子。 <er h3">二 博内尔侦探在一栋石灰岩的住宅前停下车,这栋房子让伯格想到了罗德岛州的新港,想到美国从煤矿、棉花、银和钢铁,还有各种已不复存在的有形商品中获得惊人财富的那个年代所留下的巨大纪念碑。 “我不明白。”博内尔眼睛盯着这栋离中央公园南仅几分钟脚程、占据了城市街区最好地段的石灰岩住宅的正面,“八千万美元?谁他妈的有那么多钱?”她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惊叹和反感。 “不再是曾经的波比了。”伯格说,“至少不是我们所认识的那个波比。我想他会卖了这栋房子,但除了迪拜酋长,没人会买。” “要不就是汉娜现身。” “不管怎样,她连同这个家族的财富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伯格说。 “天哪。”博内尔看着这栋别墅,看着往来的车辆和行人,她看着周围除了她自己之外的一切,“这让我觉得我们跟有些人真的不是生活在同一个星球上。我在皇后区的住所呢?我都不知道住在这种地方是什么滋味,这里不论早上、中午还是晚上都听不见混蛋们大喊大叫的声音,也听不见汽车喇叭声和警报声。有一周,我的住处出现了一只老鼠,它从浴室地板爬过,消失在马桶后面。每次我一走进浴室,满脑子就都是那个画面,你明白我的感受吗,它们应该不会是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吧。” 伯格解开安全带,用她的手机再一次拨通了马里诺的号码。他没有接电话,露西也没有接电话。如果他们还在DNA大楼,在那些实验室或工作室里,有些地方是接收不到信号的,有些地方不允许随身携带手机,首席法医办公室的法医生物科学设备可能是世界上最大型、最精密的。马里诺和露西可能在那栋大楼的任何一个地方,但伯格不想打给该死的接线总机去找他们。 “我在公园大道,就要进去面谈了。”她又给马里诺留了一条信息,“所以你回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可能无法接听。我想知道你们在实验室有什么发现。”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语气单调冷漠。她在生马里诺的气,她不知道自己对露西是什么心情,悲伤或者愤怒,爱或者恨,还有一点像垂死的感觉。至少是伯格所知道的那种垂死的感觉。她觉得那种感觉就像是从悬崖边滑落,一直下落,直到失去控制,在下落过程中,脑海里还不断想着应该埋怨谁。伯格埋怨露西,也埋怨她自己。她拒绝去相信,换个角度看,也许就像波比每天都继续给汉娜发电子邮件一样。 她和博内尔即将走进这栋别墅,距伯格上次在里面看到那些拍于一九九六年的照片已经三周了,伯格的反应是想逃避。加快脚步,从自己不能掌控的事情中逃脱出来。如果有谁知道背叛和出轨的滋味,伯格绝对是其中之一。她用说话来回避,一直谈论那些非真实的人,但这并没带来什么改变——当一个人就要遭受痛苦,就要失去一切的时候,清醒的头脑从来都不会带来什么改变——直到今天早上,她都还在快马加鞭地努力奔跑。今天早上博内尔在FBI办事处找到她,把她认为检察官想要知道的信息传达给了她。 “在我们进去之前我要先说明一下。”伯格说,“我不是一个软弱的人,不是一个懦夫。看到十二年前拍的一些照片是一回事,你所告诉我的又是另一回事。我有理由相信露西在上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了鲁佩·斯塔尔,可我没有理由认为她在六个月前跟汉娜有什么金钱上的往来。现在情况变了,我们的行动也要相应作出改变。我希望你能亲耳听到这些话,因为你不了解我。这不是一个好的开始方式。” “我不想做出什么冒昧的事情来。”博内尔已经重复过几次这句话了,“但说起露西在华纳·艾杰所住的酒店房间里,在他的电脑上所找到的东西呢,这就跟我的案子有关了,因为艾杰假扮我的证人,哈维·法雷。我们还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涉及有多深,这些人都在做些什么,尤其是还可能涉及集团犯罪,还有你跟我提起的那个有遗传病的法国人。” “你不用一直解释。” “我不想探听什么,也不会感到好奇,不会滥用自己的特权,或者我的警官身份。若不是我有正当的理由怀疑露西的可信度,我是不会问RtCC的。我本来需要依靠她,但是我也听到了一些事。她之前是准军事组织的成员,是吗?被FBI和烟酒枪械管制局解雇了。她在处理汉娜·斯塔尔的事情上给你提供帮助根本就与我无关。但现在跟我有关了,我是托尼·达里恩的案子的首席警探。” “我理解。”伯格确实理解。 “我想确认你真的理解。”博内尔说,“你是地方检察官,是性犯罪小组的组长。我来重案组才一年,我们之前都没有合作过。对我来说,这也不是一个好的开始方式。但我不会根据表面现象,仅仅因为她是你认识的人、你的朋友,不问清楚就让一个人成为我的证人。露西将会成为我的证人,所以我要调查清楚一些事情。” “她不算是我的朋友。” “如果托尼的案子上了法庭,她最后将站到证人席上。或者汉娜的案子上了法庭的话也一样。” “确切地说,她不仅仅是我的一个朋友,你和我都清楚她是什么身份。”伯格说道,她的内心在颤抖,“我确定自己上了RtCC那面该死的数据墙,全世界都看得到我。她不仅仅是一个朋友而已,我知道你并不会那么天真。” “分析者们出于尊敬并没有把露西的信息放到墙上,也没有把你的任何信息放上去。我们在一个工作站上浏览所有的数据,所有找到的关联。我不想干涉你的事情,我不管别人私底下做了什么,除非是做了违法的事。我没想到RtCC会发现他们对海湾大桥金融公司的所作所为,这样就把露西和汉娜直接联系到了一起。但我并不认为这就说明露西跟诈骗案有关。” “我们会查出来的。”伯格说。 “如果他愿意告诉我们,或者说如果他知道些什么的话。”博内尔指的是波比,“也许他什么也不知道,就像露西可能什么也不知道一样。一些有钱人对细节并不清楚,因为所有的投资、管理和其他事情都是由别人来完成的。伯纳德·麦道夫案子中的受害人就是这样。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根本没做错什么。” “露西不是那种什么也不知道的人。”伯格说,她同样知道露西不是那种放得下的人。 据称海湾大桥金融公司是一家专门进行分散投资的经纪公司,涉及的领域有木材、采矿、石油开采以及包括南佛罗里达的海滨公寓在内的房地产行业。根据伯格对前不久刚曝光的庞氏骗局所犯罪行的大小程度的了解,露西的损失很可能非常大。她想要尽全力从波比·富勒口中得到所有信息,不仅包括汉娜的资产状况,还包括她和海普·贾德的不正当关系。海普的癖性让人十分不安,甚至可能具有危险性。是时候就海普以及其他一些事情和波比当面对质了,把各种复杂的关联展现在他面前,希望他能让整个事态变得明朗起来。而他本人看起来也很愿意合作,还不到一个小时之前,伯格打了他的手机,他说他十分乐意和博内尔以及伯格本人交谈,只要不去公共场合就行。像上次一样,她们得在这里和他见面。 “我们进去吧。”伯格对博内尔说,于是她们俩走出了那辆没有标志的警车。 天气很冷,风很大,乌云布满天空,看起来像是一场大风暴即将来临。很可能是一个高压天气,明天就会是万里晴空,露西称之为“非常晴朗”,但一定是刺骨的寒冷。她们沿着人行道走出大道,在这栋宏伟别墅的大门上飘着一面绿白相间的旗帜,旗帜上的图案是斯塔尔家的盾形纹章,上面是一只雄狮和一个头盔,还有一句题词“Vivre en espoir”,生活在希望中。真是讽刺,伯格心里想,此刻她心里最感受不到的就是希望了。 她按了一个内部通话装置上的一枚按钮,那个装置上写着“斯塔尔”和“私人住宅”。她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和博内尔一起在冷风中静静等。那面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她们一言不发,以防被安全监控摄像机拍到,所说的话也可能被监听。只听门闩发出很大一声响,雕刻华丽的桃花心木大门打开了,接着就看到一个穿着黑白相间的管家制服的人影出现在锻铁大门后。 伯格猜测她就是娜斯塔雅,她没有询问她们的身份就直接让她们进去了,因为她早就在监控摄像机上看到了她们,而且也在等着她们的到来。新闻上满是关于她的合法移民身份的报道,还流传着几张照片,有谣言称她除了给波比准备三餐和整理被物之外还提供其他服务。这位被新闻媒体称为“纳斯提”的管家三十五岁上下,颧骨凸出,橄榄色的皮肤,一双蓝眼睛特别引人注目。 “请进。”娜斯塔雅说着侧身站到一旁。 带明拱的门厅由石灰华大理石铺设而成,方格天花板有二十英尺高,天花板中央是一个紫水晶和烟晶玻璃做成的古式枝形吊灯。门厅一侧,一段装饰着精致铁栏杆的螺旋楼梯通往楼上,娜斯塔雅让她们跟着她前往藏书室。伯格记得藏书室是在三楼,在这栋楼的后部,那间宽大的房间是用来收藏鲁佩·斯塔尔花费了毕生精力收集而来的古旧珍本书籍的,都可以配得上一所大学或一座宫殿了。 “富勒先生昨晚很晚才睡,今天很早就起来了,新闻报道让我们感到非常难过。”娜斯塔雅在楼梯上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伯格说,“那是真的吗?”说完她又继续向上走,脚步踩在石头上发出声响,她背对着她们,头微微侧向一边,“我向来很担心开出租车的会是什么人。你上了车,什么也不知道,那个陌生人可能带你去任何地方。我需要给你们来点喝的吗?咖啡,茶,水还是来点更烈的?你们可以在藏书室里喝东西,只要不放在书旁边就行。” “不用了。”伯格回答说。 到了三楼,她们沿着一条长长的走廊走下去,走廊地板上铺着混杂着深红和玫瑰色两种颜色的丝绸长条地毯,她们经过一扇扇紧闭的门,来到了藏书室。在伯格记忆里,三周前来这里的时候,藏书室里的霉味并没这么重。银盏枝形吊灯是用电的,灯光调得很暗,房间里很冷,没有人气,好像自从伯格在感恩节来过以后就没有人进去过似的。她之前看过的那些佛罗伦萨皮面装订的相册仍旧堆放在藏书室的桌子上,桌子旁是那张编织的无扶手椅,她上次就是坐在这张椅子上看到了露西的那些照片。在一张带狮身鹰头兽形基座的小一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空的水晶玻璃杯,她记得那是波比喝了一大杯法国白兰地安定神经后放在那里的。靠近壁炉的那个镶嵌玻璃板的落地长钟没有上发条。 “这又让我想起了你在这里的情况,”伯格说道,她跟博内尔在一个皮沙发上坐了下来,“你的住所在哪一层?” “在第四层的后面。”娜斯塔雅说,她的眼睛也注意到了伯格所注意到的细节。那个没上发条的钟和那个用过的玻璃杯。“我是今天才住在这里的。富勒先生这段时间都不在家……” “在佛罗里达。”伯格说。 “他告诉我你们会过来,我就赶过来了,我一直住在一家酒店里。他很好心地把我安排在一家离这里不远的酒店里,这样有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可以随时过来,而不用一个人住在这里。你应该可以理解此时单独住在这里会让人觉得多么不舒服。” “哪家酒店?”博内尔问道。 “爱丽舍酒店。多年来,如果有他们不想留在家里的外地客人或生意伙伴过来,斯塔尔家都会在这一家酒店订房间,离这里只有几分钟的脚程。你应该可以理解我现在不想住在这里的原因。这几周可真是让人紧张。先是汉娜所遭遇的事,然后还要应付媒体,那些带着摄像机的厢式汽车。你都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出现,更糟的是昨晚在CNN上胡说八道的那个女人。每天晚上,她说来说去都是这些,她一直烦着富勒先生要进行采访,那些人根本不懂得尊重人。富勒先生给我放假是因为我现在没有什么理由要单独待在这里了。” “卡利·克里斯宾。”伯格说,“她一直烦着波比·富勒?” “我无法忍受她,但我看她的节目,因为我想知道情况。但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娜斯塔雅说,“她昨晚说的那些话可真是吓人。我忍不住哭了,我很难过。” “她是怎么烦着富勒先生的?”博内尔问,“我可以想象得到他不容易联系上。” “我所知道的就是她之前来过这里。”娜斯塔雅拉过一张扶手椅坐下来,“在以前的一两次派对上。当时她在白宫工作,你们怎么叫那个职位来着?新闻秘书。我当时不在这里,那是在我来这里工作之前的事。但你也了解斯塔尔先生和他那些著名的晚宴和派对,这就是所有这些相册的由来。”她所指的是藏书室桌子上放着的那些相册。“书架上还有很多很多。三十年来的相片,你可能还没有全部看过吧?”她问。那天伯格和马里诺来这里的时候她不在。 当时只有波比在家,伯格当时没有看完所有的相册,她只看了一些。看到那些一九九六年拍的照片后,她就没有再往下看了。 “卡利·克里斯宾参加过这里的晚宴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娜斯塔雅自豪地继续说道,“以前,可能世界上一半的名流都在这栋房子里进出过。但汉娜很可能认识她,至少是见过她。我讨厌后来的安静,自从斯塔尔先生去世后,唉,那些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我们曾经有那么多庆祝会,那么多快乐,那么多人。富勒先生则比较不喜欢公开露面,多数时候又都不在这里。” 看起来这位管家待在这间已经三周没有清理收拾过的藏书室里显得相当自在。要不是她身上穿着那身制服,她很可能会被当作这栋别墅的女主人。有意思的是她称呼汉娜·斯塔尔的时候直呼其名,而且用的都是过去时,但她都称波比为富勒先生。波比迟到了,现在已经四点二十分了,但还是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伯格在想,他会不会根本不在家里,早就决定不跟她们见面。房间里十分安静,甚至连远处车来车往的声音都不会透过石灰岩墙壁传进来。这里也没有窗户,看起来就像是陵墓或地窖,这可能是为了保护那些稀有的图书、艺术品和古董,不让它们接触到有害的阳光和潮气。 “她谈论汉娜的方式是最可怕的。”娜斯塔雅又继续谈论卡利·克里斯宾,“每天晚上都讲。如果遭遇不幸的是你见过的人,你会怎么做?” “你知道卡利上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吗?”伯格边问边拿出自己的手机。 “我不知道。” “你说她一直在骚扰富勒先生。”博内尔又回到这个话题上,“她认识他,是因为汉娜吗?” “我只知道她曾经打过这里的电话。” “她是怎么拿到电话号码的?”博内尔问。 伯格想打波比的手机看看他人在哪里,但在藏书室里收不到一点信号。 “我不知道。我现在都不接电话了,我怕可能是记者打来的。你知道的,如今人们总有办法得到各种信息,你都不知道谁会拿到你的号码。”娜斯塔雅边说眼睛边飘到一幅巨型帆布油画上,上面画着一些快速帆船,看起来像是蒙塔古·道森的作品,油画占据了从地板到天花板的书架之间的整个桃花心木面板的墙面。 “汉娜为什么会去坐出租车?”博内尔问,“她平时出去用餐都是怎么去的?” “她自己开车去。”娜斯塔雅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幅油画,“但如果她要喝酒的话,就不会开车。有时候那些客户或朋友会送她回来,有时她也坐房车。但你知道的,住在纽约的话,不论你是谁,如果有需要你就会坐出租车。有时候如果她赶时间也会坐出租车。他们的那些车,很多都是很旧的了,都没法开到街上去。就是斯塔尔先生的那些收藏品,你应该见过的。你来这里的时候,富勒先生有没有向你展示过?” 伯格没有去参观过,她没有回答。 “就在地下室车库里。”娜斯塔雅补充道。 波比·富勒带伯格和马里诺参观的时候,没有带他们去过地下室。收藏旧车在当时看来是无关紧要的。 “有时有些车也会被堵在里面。”娜斯塔雅说。 “被堵在里面?”伯格说。 “那辆宾利,因为富勒先生当时在下面搬东西。”娜斯塔雅又把注意力转回到那幅海洋油画上,“他很为自己的车子感到骄傲,花很多时间在那些车上。” “汉娜不能开自己的宾利去参加晚宴是因为它被堵在里面了?”伯格重复道。 “天气也很不好。那些车子又多,许多都是无法开出去的。杜森堡、布加提、法拉伊。”她没有念对那些车子的品牌。 “可能我有点糊涂了。”伯格说,“我以为波比那天晚上不在家。” <hr /> 注释: 第二十二章 <er top">一 斯卡佩塔坐在工作台旁,独自一人待在科学训练实验室里,露西和马里诺不久前刚刚离开去找伯格和本顿了。 她继续研究盖夫纳发过来的图片,还有另外两个显示器上滚动的内容,仔细观察着多层涂料的碎片,一片是铬黄的,一片是赛车红色,数据不停地变化着,记录着托尼·达里恩走向死亡过程的每一分钟。 “这是你从托尼·达里恩头上的伤口,特别是从她的头发中所收集到的碎屑。”盖夫纳对着免提电话说道,“我把你现在看到的这些碎片做了截面,但还没有机会把那些取样溶解放到显微镜载片上,所以还很粗糙,完全是临时应急做的。你看到图像了吗?” “我看到了。”斯卡佩塔看着那两个涂料碎片,同时也看着图表、地图和一堆曲线图。 呼吸描记器给出了一堆数据报告,她没办法暂停图像,没法重播或快进,她别无他法,只能一直盯着露西的程序筛选分类出来的数据看。这个过程并不快,也不流畅,而且看起来很混乱。问题在于那个卡利古拉,他们没有设计专有的软件来聚合处理呼吸描记器设备上所收集到的大量数据。 “铬黄的碎片上是一种油漆,来自一辆旧式汽车,上面有丙烯酸三聚氰胺和醇酸树脂。”盖夫纳解释道,“还有那红色的碎片,比铬黄的新很多。这是可以分辨出来的,因为涂料一个是有机的染料,一个是无机的重金属。” 斯卡佩塔在过去的二十七分钟里一直追随着托尼·达里恩的动向,根据托尼·达里恩的记录仪上的时间,就是从刚过去的星期二下午三点二十六分到三点五十三分。在此期间,这栋位于公园大道的别墅的环境温度一直保持在六十九华氏度到七十二华氏度之间,托尼走过了别墅里的许多不同地方,步伐缓慢,断断续续,她的心率最高也不超过六十七,看起来她很放松,也许是在随意走动,并且在跟某个人谈话。接着温度突然开始下降。六十九,六十五,六十三,而且还在不停下降,然而她还在持续走动,每十五秒钟十到二十步,是很放松的速度。她正在斯塔尔家里一个比较凉爽的地方里走动。 “显然,那涂料不是从某种武器上掉下来的。”斯卡佩塔对盖夫纳说,“除非那武器上用的是汽车涂料。” “看起来更像是被动的转移。”盖夫纳的声音传来,“可能是从她撞上的东西上脱落的,也有可能是运输她的尸体的车辆上脱落的。” 六十华氏度,五十九,五十八,随着托尼的移动,温度在不停下降,她的步伐很慢。八步。三步。十七步。没有移动。一步。四步。每间隔十五秒钟。温度五十五华氏度。很凉。她的移动模式始终如一。走走停停,可能是在交谈,可能是在看什么东西。 “应该不是同一个来源,除非又是一次被动转移。”斯卡佩塔说,“黄色的涂料碎片来自一辆旧车,红色的来自一辆比它新很多的车。” “没错。铬黄的碎片上的涂料是无机的,里面还含有铅。”盖夫纳说,“虽然我还没有用傅里叶转换红外显微光谱仪和裂解气相色谱-质谱联用仪进行分析,但我知道我一定会发现里面含铅。你现在看到的这两个碎片从年代上很容易被区分开来。新的那个涂料的表面涂层是一层厚厚的透明防护层,薄薄的红色有机涂料底漆,然后是三层有颜色的底层涂层。铬黄的碎片没有透明的表面涂层,只有一层厚厚的底漆,然后就是底层涂层。还有一些黑色的碎片呢?那些也是新的。只有黄色的是来自旧车的。” 更多的图表和地图缓慢地滚动着。根据托尼达里恩的记录仪,时间是下午三点五十九分。四点零一分。四点零三分。她的脉搏血氧含量是百分之九十九,心率六十六,她的步速是八到十六步,照度保持在三百勒克斯,温度已经降到了五十五华氏度。她当时是在一个凉爽昏暗的空间里走动,她的生命体征表明她当时并没有觉得痛苦。 “涂料里不用铅已经有多久了?”斯卡佩塔说,“二十多年了吧?” “重金属涂料是七八十年代甚至更早时候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不环保。”他回答道,“跟你从她的伤口、头发以及身体各个地方取到的纤维的年代是一致的。合成的单丙烯酸,染得过久的黑色,目前我至少看到了十五种不同的东西,我觉得像是来自废弃的纤维,一些廉价的东西,像是旧式汽车上的小秘子或是行李箱衬垫。” “有没有来自较新的车上的纤维?”斯卡佩塔问道。 “目前我从你所呈递上来的东西里只看到许多废弃的纤维。” “这就跟她的尸体是用汽车来运送这点相吻合了。”斯卡佩塔说,“但应该不是一辆黄色的出租车。” 下午四点十分。这是托尼·达里恩的记录仪上的时间,这时发生了一些事。事情发生得迅雷不及掩耳,具有毁灭性的决定作用。就在三十秒钟的时间里,她的步速从两步变成零,她停止了移动。她也没有移动手臂或腿部,或者身体的任何部位,她的脉搏血氧含量开始下降,百分之九十八,然后是百分之九十七。她的心率降到了六十。 “我就知道你会提到黄色出租车,因为新闻报道已经满天飞了。”盖夫纳说,“纽约市的黄色出租车的平均使用年限不超过四年。你可以想象那些车的行驶里程数,不太可能,实际上可以说是极不可能。那铬黄的涂料碎片不会是来自一辆黄色出租车,应该是来自一辆旧式的汽车,别问我是什么车。” 下午四点十六分。托尼·达里恩的记录仪上的时间。她又开始移动,但她没有走路,她的手表里的步数计上显示她的步速为零。在移动又没有迈步,很可能她的身子不是直立着的。有人在搬动她。脉搏血氧含量是百分之九十五,心率是五十七,环境温度和照度都没有变化。她还在别墅里的同一个地方,她就要死了。 “……其他的痕迹就是锈。极小的微粒,像是沙子、岩石、泥土、腐烂的有机物,还有昆虫的一些组织。换句话说,就是尘垢。” 斯卡佩塔想象着托尼·达里恩被人从背后击打,后脑勺左侧被重重一击。她可能当即就瘫倒在地上,她已经没有意识了。下午四点二十分,她的血液氧饱和度是百分之九十四,心率五十五。她又开始移动,动作很多,但她的步速依旧是零。她没有在走路。有人正在搬动她的身体。 “……我可以把图片发给你。”盖夫纳说道,但斯卡佩塔几乎没在听他说话,“昆虫身上的粉霜,被昆虫破坏过的头发碎屑,昆虫粪便,当然还有尘螨。她身上全是这一类东西,我怀疑这些东西并不是来自中央公园。也许是从搬运她过来的东西上粘来的,或者是一个布满灰尘的地方。” 图表还在继续滚动着。体动记录仪的图表上高高低低的曲线,每隔十五秒钟都是连续的动作,时间一分钟又一分钟地过去,有人正反复而有节奏地移动她的身体。 “……是蛛形纲动物的,我想在旧地毯或者布满灰尘的房间里应该会发现很多这种东西。如果没有了食物来源,比如脱落的皮肤细胞,尘螨就会死掉,在房子内部它们就是靠皮肤细胞生活……” 下午四点二十九分,托尼·达里恩的记录仪上的时间。脉搏血氧含量百分之九十三,心率每分钟四十九。她已经开始缺氧了,毁灭性的伤害让她的头部肿胀失血,她血液里的低氧饱和度开始引起她大脑缺氧。体动记录仪上还是呈现高高低低的曲线,她的身体正在以一种有节奏的波线移动,在以分秒计算的一段时间内不断重复着相同的模式。 “……换句话说,是房内的灰尘……” “谢谢。”斯卡佩塔说,“我得挂了。”她对盖夫纳说完就挂掉了电话。 科学训练实验室里十分安静。两个大型的平面屏幕上曲线图、图表和地图正在不停滚动。她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那个节奏继续着,但此时已经有了变化,现在的曲线是不规则的,有些时候特别剧烈,然后又安静下来,接着又会重新开始。下午五点。托尼·达里恩的记录仪上的时间,她的脉搏血氧含量是七十九,心率三十三。她已经昏迷过去了。一分钟之后,体动记录仪的曲线图成了一条平线,因为已经没有再移动了。四分钟后,再没有任何移动,环境照度突然从三百勒克斯骤降到了不足一勒克斯,有人关掉了灯。下午五点十四分。托尼·达里恩在黑暗中死去了。 <er h3">二 露西打开马里诺车子的后备箱,本顿和一个女人从一辆黑色的越野车上走下来,快步穿过公园大道。现在已经五点多了,已经是晚上了,天气很冷,阵阵狂风狠狠吹动着斯塔尔别墅大门口顶上的旗帜。 “有什么发现吗?”本顿边说边竖起大衣的领子。 “我们绕着四周走,想要从窗户看进去,侦查里面的动静。目前为止没有任何发现。”马里诺说,“露西认为里面有扰频器,我觉得我们应该带着撞锤和猎枪直接冲进去,不要等紧急情务小组了。” “为什么?”那个女人问露西,在黑暗中只能看见她的身体轮廓。 “我们认识吗?”露西很烦躁,很不友善,她的内心在发狂。 “马蒂·拉尼尔,FBI的。” “我之前来过这里。”露西说着拉开一个包的拉链,打开马里诺装在自己车上的储物箱的一个抽屉,“鲁佩讨厌手机,他的家里不允许使用手机。” “工业间谍活动——”拉尼尔提出自己的看法。 露西打断了她:“他讨厌手机,觉得那样很没礼貌。如果你进了他家,想要使用手机或登入互联网的话,你是收不到信号的。他没有在从事间谍活动,他是担心别人这么做。” “我想里面可能有许多盲区。”本顿说的就是那栋石灰岩的大楼,高高的窗户,锻铁的阳台,给人以豪宅的感觉,这让露西想起了巴黎中心地带宏伟的私人住宅,还有圣路易斯岛。 她很熟悉尚多内家祖传的豪宅,现在住在里面的是堕落的贵族阶层让-巴蒂斯特。斯塔尔家的别墅在风格和规模上都与之很相似,博内尔和伯格正在里面的某个地方,露西无论如何要进去找到她们。她偷偷将一个气动速送工具塞进包里,然后光明正大地把一个热像仪追踪器装进包里,那是她上一次送给马里诺的生日礼物,实际上就是一个手持式的红外热像仪,跟她的直升机上使用的那个是相同的技术。 “就像我讨厌政治一样。”拉尼尔说。 “这话说得有道理。”本顿说,他的口气很生硬,显得很不耐烦,听起来他很焦虑沮丧,“如果我们踢开门进去,却发现他们正在客厅里喝咖啡怎么办。我最大的担忧就是出现被劫持的情况,而我们还加剧了情况的恶化。我没有带武器。”他对马里诺说道,带着谴责的口气。 “你知道我带了什么。”马里诺对露西说道,给了她一个不言而喻的指示。 特工拉尼尔表现得好像没有听到他们之间的交谈,也没注意到露西拿了一个网球拍大小的黑色软包,上面却绣着“贝瑞塔CX4”几个字。她把那个包递给本顿,本顿把它挂到肩膀上,然后她关上了后备箱。他们不知道谁在这栋别墅里,或在附近,但他们预期会看到让-巴蒂斯特。他不是波比·富勒就是另一个人,他跟其他人一起做事,那些人都听他的命令,都很邪恶,极度堕落。如果本顿和他们相遇,他不打算赤手空拳来自卫,而会使用一把发射九毫米口径子弹的小型卡宾枪。 “我建议我们呼叫紧急勤务小组,把突进小组叫来。”拉尼尔说得小心翼翼,她不想指挥纽约警局该怎么做事。 马里诺没有理会她,盯着房子问露西:“是什么时候?你上次在这里看到干扰系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几年之前。”她说,“至少从九十年代初期开始他就装了干扰系统,是那种高功率的干扰系统,可以使介于二十到三千兆赫的无线电频率波段瘫痪。纽约警局的无线电是八百兆赫的,在这里连个屁用也没有,手机也用不了。但小型的战术装置呢?我觉得可以。”她看着拉尼尔,“现在就让紧急勤务小组过来,A队,因为要破门而入并不是最难的,关键在于如果遇到反抗该怎么办。因为你都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人,有什么鬼东西。如果你自己强行进去,很可能被炸个屁滚尿流,或者受到折磨。任君选择。” 露西的声音冷静而理智,但是她的内心已经在尖叫,她不想等任何人。 “如果我看到了人,你的无线电设备会在第几波段?”她问马里诺。 “第一。”他回答。 露西快步走向中央公园南边,转过拐角处时,她就开始跑起来。别墅后面是一圈铺路材料,通往一扇木质的车库门,一扇漆成黑色的旋转门从左边打开,附近站着一个露西先前已经见过的穿着制服的警察。他正在用手电筒探查灌木丛里的动静,他头顶上的四层楼全都是暗的,没有一扇窗户亮着灯。 “嘿。”露西边说边拉开包的拉链,取出那个热像仪追踪器,“我要待在这里,测一下窗户的温度。你可以走到前面去,他们正打算踢开大门。” “没人叫我过去。”那个警官脸朝着她,但在闪烁的路灯下看不清他的容貌。他这是用委婉的方式请伯格的这位电脑奇才滚蛋。 “A队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了,没人会叫你。你可以去问马里诺,他在第一波段。”露西打开热像仪追踪器,瞄准头顶上的窗户,在红外线下它们变成了暗绿色,背后的窗帷出现了浅灰白色的斑点。“也许是从走廊辐射出来的热量。”她说道,那位警官走开了。 他的身影消失不见了,可他要去的地方不会发生强行入室事件,而他刚刚离开的地方就要发生强行入室事件了。露西拿出那个气动速送工具,—个手持的液压扩张器,可以在每平方英寸内施加一万磅的压力。她在车库门左侧和门框相接的地方撬动对接处,同时开始踩脚踏泵,木头开始变形,接着发出几声很大的爆裂声,铁制的带式铰链弯曲折断了。她抓起工具,从缺口处进去了,之后随手拉紧身后的门,这样从街上看过来门上的缺口就不至于太明显。她站在一片黑暗之中,适应着斯塔尔家车库下层的环境。热像仪追踪器在这里帮不上她什么忙,只能用来检测温度。她拿出神火手电筒,打开。 这栋别墅的报警系统没有开启,这说明让博内尔和伯格进去的那个人当时开门后没有重置安全系统。也许是娜斯塔雅。露西心想。她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见过她,她印象里这位管家很不负责任,是个妄自尊大的女人,她是汉娜新招聘来的,也可能是波比挑选的。但露西觉得很奇怪,像娜斯塔雅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成为鲁佩生活的一部分,这些人根本不是他会挑选的类型,很可能这些人选并不是由他来决定的,这就让露西很奇怪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她不觉得沙门氏菌能杀死一个人,但诊断是不会出现错误的,在亚特兰大这个以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著称的城市是不会发生这种诊断错误的。也许他是自己决心要死,因为汉娜和波比都在蚕食他的生命,他知道前面的道路是什么样的,他最后会一无所有,无力地老去,任由他们摆布。这是有可能的。有人会这么做,患上癌症,发生事故,直接抄近路走向不可避免的灭亡。 她放下包,从脚踝皮套中取出她的格洛克手枪,战术灯的长光照亮了她周围的环境,照射在刷白的石墙和瓷砖上。紧挨着车库门左侧的位置是一个用于洗车的隔区,凌乱地绕成圈的水管一端缓慢地滴着水,脏兮兮的毛巾散落在地板上,一个塑料水桶侧翻倒在那里,水桶旁放着几加仑的高乐氏漂白水。地板上有些鞋印,有很多轮胎驶过的痕迹,还有一辆独轮手推车和一把铁铲,手推车和铁铲上面沾满了已经干掉的水泥。 她顺着地板上的轮胎痕迹和鞋印仔细察看,发现那些印迹里有不同的鞋底、不同的鞋码,还粘着很多尘土,有一双也许是跑步鞋,也可能有靴子,但至少有两个人,或许还有更多。她边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边用灯光探查,她知道这个地下室原本的样子,留心观察它现在的变化,到处寻找跟维护旧式汽车无关的活动的痕迹。强烈的光束直射到一个工作区里,这里有几张长凳、压力工具、测量仪器、空气压缩机、电池充电器、千斤顶、汽油箱还有轮胎,所有东西都落满了灰尘,随意堆放在那里,像是为了不挡道被移开了。但没有使用的痕迹,应该是被认为没有什么价值。 这里跟以往的样子简直是天差地别,以前你都可以吃掉这里的地板,因为这个车库是鲁佩的骄傲,是他欢乐的源泉,这里和他的藏书室都是,这两个地方通过藏在一幅画着船的油画后面的一道暗门相连通。灯光照射过一台千斤顶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由于汽车引擎开动时会在坑里留下一氧化碳,所以后来设置隔油池被认为不合法,之后他就安装了这个千斤顶。靠近墙的地方放着一个空荡荡的垫子,原本这里是没有这个的。垫子上沾着大块的棕色污渍和重击痕,看起来像是血。露西还看到了头发,有长的,有黑色的,有金色的,她还闻到了一股气味,或者说是她认为自己闻到了一股气味。垫子附近还放着一盒手术用手套。 大约十步远的地方就是那个旧的隔油池,上面罩着一块画家用的罩布,原本那上面是没有罩布的。周围的地板上被轮胎压出了网状纹路,跟露西先前见到的那些纹路很类似,地板上还有干掉的泼溅出来的水泥。她蹲下来拎起那块防水布的边缘,看到下面是一块块宽的胶合板,她手里的光照亮了胶合板底下的坑,坑的底部铺着一层不平整的水泥,并不深,还不到两英尺。那个把湿水泥铲进这里的人根本就没有费心去把水泥弄平整,其表面很粗糙,高高低低地隆起一些小堆,她又觉得自己闻到了什么气味,敏锐地握紧了下自己的枪。 她顺着斜坡加快了脚步,在靠近墙的位置停了下来,走到了上一层,来到鲁佩斯塔尔停放自己车子的地方。随着斜坡弯曲下来,露西开始看到了光线。她的靴子踩在曾经洁净的意大利地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现在这地板上已经落满了灰尘,还被轮胎痕迹划出许多伤痕,上面散落着沙子和盐巴。她听到人说话的声音,于是就停了下来。是女人的声音。她觉得自己听到了伯格的声音。在说什么“被阻塞”,还有另外一个声音说“嗯,有人这么做了”、“我们原先被告知……”,还多次听到“显然不对”这句话。 接着听到:“什么朋友?为什么你之前没有告诉我们?”是伯格在问。 之后又听到一个女人带着口音用低沉的声音快速地讲话,露西觉得那是娜斯塔雅,她等着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波比·富勒的声音。他在哪里?马里诺和露西没带手机待在科学训练实验室里的时候,伯格给马里诺留言说她和博内尔就要去和波比见面,他可能今天一大早就从劳德代尔堡坐飞机过来了,因为他听到了发现汉娜头发的新闻。伯格要求再跟他谈一谈,因为她有一些问题要问。他拒绝跟她在检察官办公室或任何公共场所见面,提议把见面地点定在这里,就在这栋房子里。他在哪里呢?露西已经查过了,她打电话给威斯特彻斯特郡的机场塔台,跟那位一直以来都很无礼的塔台指挥人员通了话。 他的名字叫拉赫·彼得雷克,他是一个波兰人,很冷酷,他接电话时态度很不友好,因为他就是那样一个人,跟露西的身份无关。实际上,他好像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直到她报出了自己的飞机机尾号,就算那样,他还是很含糊其辞。他说今天没有从南佛罗里达抵达的飞机,没有波比·富勒和汉娜·斯塔尔平时所乘坐的湾流飞机——鲁佩的湾流飞机,那架飞机停在飞机棚里已经有好几周了。那个飞机棚正是露西使用的那个,因为鲁佩是她购买飞机的中间人,是鲁佩给她介绍了像贝尔直升机和法拉利这样的高级机器。他不像他的女儿汉娜,他是善意的,在他去世之前,露西从未对自己的生计感到过不安全,也从未想过有人会为了追求刺激毁掉她的生活。 她走到了斜坡的最顶部,站在靠近墙的一个完全黑暗的环境中,这里唯一的亮光来自左边远处的角落里声音传过来的地方,但她看不到任何人。伯格,可能还有博内尔和娜斯塔雅,她们都被汽车和厚厚的柱子挡住了。那些车都停放在桃花心木的小隔间里,用黑色的氯丁橡胶包裹保护起来,以免这些珍贵的车门被弄上划痕。露西走近一些,仔细听有没有悲痛或带着危险意味的语气,但那些声音听起来都很冷静,谈话进行得很激烈,不时还有对抗性的对话。 “有人这么做了。很明显是这样。”这绝对是伯格的声音。 “一直都有很多人进进出出,他们经常招待客人,他们一直都这样。”又是那个带口音的声音。 “你说过自从鲁佩·斯塔尔去世以后这种活动就逐渐变少了。” “是的。没有那么频繁了,但还是有一些人会过来。我也不知道,富勒先生是个非常注重私人空间的人,他和他的朋友们会到这里来,我不会去打扰。” “我们会相信你不知道谁在这里进出过吗?”这第三个人的声音应该是博内尔。 鲁佩·斯塔尔的车子。这些收藏品都是绝世稀有的,同时也都是精心挑选,充满感情的。那辆一九四〇年的帕卡德很像他父亲曾经拥有的一辆车;那辆一九五七年的雷鸟曾是鲁佩高中时梦寐以求的,当时他开的是一辆甲壳虫;那辆一九六九年的科迈罗像是他拿到哈佛大学的工商管理学硕士学位后得到的;那辆一九七〇年的奔驰轿车是他在华尔街刚做得风生水起时奖励自己的。露西走过他最重视的那一辆一九三三年的杜森堡高速汽车,他那辆法拉利355敞篷车,还有他死前最后拥有的那辆还没来得及修复的车,一辆一九七九年的黄色恰克尔出租车,他说过他收藏这辆车是因为这辆车能让他想起自己在纽约的鼎盛时期。 他所收藏的新品,那些法拉利、保时捷、兰博基尼,都是最近在汉娜和波比的影响下买的,还包括那辆车头朝内停在远处墙边的白色宾利雅俊敞蓬车,被波比的那辆红色卡雷拉高性能跑车挡在里面。伯格、博内尔,还有娜斯塔雅都站在那辆宾利车的后挡泥板处,谈着话,她们背对着露西,还没看到她。她跟大家问了声好,靠近那辆恰克尔出租车,嘴里让大家不要惊讶。她注意到那辆车的轮胎上还有轮胎驶过的地方都残留了些沙子。她边大声警告每个人她身上带了武器边继续走近她们,她们转过身来,她注意到伯格脸上的表情,因为先前她见过这个表情。害怕,不信任和痛苦。 “不要。”伯格说,她害怕的是露西,“请把枪放下。” “什么?”露西说,她惊呆了,同时注意到博内尔的右手抽动了一下。 “请把枪放下。”伯格说,声音里没有一丝情感。 “我们一直想打通你们的电话,想用无线电设备联系上你们。注意,慢慢来。”露西警告博内尔,“把手慢慢从身旁举起来,举到自己身体前面。”露西已经给手枪上了膛。 伯格对她说:“你所做的那些事都不值得你这样,请放下枪。” “慢慢来,保持冷静,我要靠近了,我们来谈一谈。”露西边走边对她们说道,“你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我们一直联系不上你。该死的!”她对博内尔喊道,“你的手别他妈再动了!” 娜斯塔雅用俄语嘟囔了几句,哭了起来。 伯格走近露西,说:“把枪给我,我们可以谈一谈。谈你想谈的任何事,什么都可以。你做的那些事都没关系,无论是关于钱还是关于汉娜。” “我没做什么事。你听我说。” “没关系的。你把枪给我。”伯格盯着她,露西盯着博内尔,确保她不会拿起武器。 “有关系。你不知道她是什么人。”露西所指的是娜斯塔雅,“或者说你不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托尼来过这里,你还不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我们一直没法跟你联系上。托尼所戴的手表里安装了GPS,她到过这里。她星期二来到这里,然后就在这里死去。”露西瞥了一眼那辆黄色的恰克尔出租车,“他把她放在这里放了一段时间,或许应该说是他们一起干的。” “没人来过这里。”娜斯塔雅使劲摇着头边哭边说道。 “你是个该死的骗子。”露西说,“波比人在哪里?”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照吩咐做事。”娜斯塔雅哭着说道。 “他星期二下午人在哪里?”露西对她说,“你和波比当时人在哪里?” “他们带别人来看车的时候我不会跟下来。” “还有谁在这里?”露西说,娜斯塔雅没有回答。“星期二下午,还有星期三一整天,谁在这里?是谁在昨天早上四点左右从这里开车出去的?开的就是那一辆车。”露西用头指了指那辆恰克尔出租车,对伯格说,“托尼的尸体就放在里面。我们没法联系上你,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从她尸体上找到的黄色涂料碎片有一定年代了,就来自一辆被漆成那个颜色的旧式汽车。” 伯格说:“虽然已经造成了伤害,但我们总有办法解决。请把枪给我,露西。” 露西这才开始意识到伯格所说的话的含义。 “无论你做了些什么,露西。” “我什么也没做。”露西对伯格说,但眼睛却一直盯着博内尔和娜斯塔雅。 “这对我而言没什么,我不会去计较的。”伯格说,“但现在要停下手了。你现在就可以停手,把枪给我。” “在那辆杜森堡附近有一些盒子。”露西说,“是地面控制系统,这个系统阻隔了你的手机和无线电设备信号。你去看一下就会看到了,它们就位于我左手边靠墙的位置,看起来像是小型的洗衣机和烘干机。前面有几排灯,是用来转换不同的射频波段的开关,这是鲁佩安装的。你从这里就可以看见那装置现在是打开着的,那几排灯都是红色的,因为所有的频率都已经被阻隔了。” 没人移动,也没人去看,她们的眼睛都紧盯着露西,好像她随时可能杀了她们,伯格认为露西对汉娜做了这样的事。“那天晚上你在家里。你什么也没看见真是太糟了。”伯格在过去的几周一直反复说这句话,因为露西所住的顶层公寓位于巴罗街,而汉娜最后一次被看见就是在巴罗街。伯格知道露西会做出什么事,她不信任她,对她感到害怕,觉得她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恶魔。露西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改变这种状况,该怎样让她们的生活倒带到过去,但她不会再让这种伤害继续发展下去了。一点都不要再让它发展下去了,她要终止它。 “杰米,到那里去看一眼。”露西说,“求你了,走去那些盒子那里看一眼,那些开关控制着不同的赫兹频率。” 伯格从她身边走了过去,但没有靠近。露西没有看她,她正忙着盯着博内尔的双手。马里诺提到过博内尔才刚成为凶杀案侦探不久,露西可以看出她没有经验,没有意识到发生的一切,因为她没有听从自己的直觉,她听从自己的大脑,她现在非常紧张。如果博内尔听从自己的直觉,她就会意识到是自己咄咄逼人的样子激起了露西的好斗性,并非是露西促成了现在的这种僵持的局面,摊牌决战的局面。 “我现在就在这些盒子旁。”伯格在侧墙那边说道。 “把所有的开关都按掉。”露西没有看她,如果她被一个混蛋警察杀了可真是该死了,“那些灯应该会变成绿色,你和博内尔就会看到你们的手机上有很多信息,你们就会知道我们一直想要联系上你们,就会知道我所说的都是实话。” 传来一阵按动开关的声音。 露西对博内尔说:“试一试你的无线电设备,马里诺就在前面的街上。如果A队还没有闯进前门来的话,他现在就和其他人待在门外。拿起你的无线电设备,他就在第一波段。” 她让博内尔调到点对点的频率第一波段,而不使用标准的转发器无线电台服务,那个还要经过一个调度员。博内尔把无线电设备从皮带上解下来,调换着频道,然后按下了发送开关。 “烟鬼,听得到吗?”她边说边看着露西,“烟鬼,你在吗?” “是的,我听得到,L.A.”那边传来马里诺紧张的声音,“你的二十怎么样?” “我们在地下室里,和激射在一起。”博内尔没有回答马里诺的问题。 他在问她是不是安好,她告诉他自己的位置,他们使用的都是各人的代号,这都是他们互相指定好的,他们还给露西起了个代号。露西就是激射,博内尔不信任她。博内尔没有明确告诉马里诺自己或者这里的任何人是安全的,她给了他相反的信息。 “激射跟你在一起?”又是马里诺的声音,“雄鹰呢?” “两个人都在。” “还有其他人吗?” 博内尔看了一眼娜斯塔雅,回答道:“榛子。”这是她起的一个新的代号。 “告诉他,我打开了车库门。”露西说。 博内尔用无线电传递了这一信息,这时伯格走了回来,正在查看她的黑莓手机,看那些在一组快速的铃音中发送到她手机上的信息。都是先前的一些来电,有一些是马里诺和斯卡佩塔打来的。还有露西打来的,她至少打了五次,当时她得知伯格正往这里赶,而她错过了重要的信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露西不停打电话给她,心里很害怕,她这一辈子都没这么害怕过。 “你的二十怎么样了?”马里诺又问博内尔大家是不是都平安无事。 “还不清楚谁在里面,我们一直都接收不到无线电。”博内尔回答。 “你们什么时候能出来?” 露西说:“告诉他从车库那边进来。那边门打开了,他们要从斜坡走到地下室的上层来。” 博内尔传递了这个信息,然后对露西说:“我们现在没事了。”她的意思是她不会拿起枪,不会做出向她开枪这样的傻事来。 露西把格洛克手枪放下来,但没有塞回脚踩皮套里。她和伯格开始四处查看,露西带她看了那辆黄色的恰克尔出租车,还有轮胎和瓷砖地板上的污垢,但她们没有碰任何东西。她们没有打开车门,而是从后挡风玻璃看进去,看着那块破损烂掉的黑色毡毯,那些破烂污秽的黑色布制座套,还有折叠式的座椅。地板上有一件大衣,绿色的,看起来像是皮大衣。目击证人哈维·法雷说过他见到了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如果他不是一个汽车发烧友的话,他就不会注意到这辆黄色的出租车已经有三十年左右的历史了,车身上标志性的棋盘格装饰是当今的车型所没有的。普通人在黑暗中看到这辆车开过的话,只会注意到它那铬黄的颜色,还有四四方方的通用汽车的底盘以及车顶上的灯。法雷回忆说当时那灯是暗的,意思是这辆出租车并不等待载客。 露西简要概括了她和马里诺在来这里的路上时,斯卡佩塔在电话上所提供的信息,露西当时很怕这里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伯格和博内尔都没有回复警用无线电设备,也没有接听电话,她们都不知道托尼·达里恩在上周二晚上曾经跑步来到这里,而且她很可能死在地下室里,她还可能不是唯一的受害者。露西和伯格边聊边四处查看,等着马里诺的出现。露西一直道歉,直到伯格制止了她,不让她说下去。她们俩都为向对方隐瞒不该隐瞒的事情而感到愧疚,伯格说她们都不诚实,她们走向工作台。有两个塑料的工作台,带抽屉和箱子,各种工具和零部件散落在台面上,引擎盖装饰品、阀门、铬合金的轴环、螺丝钉,还有圆头螺钉。一个带着大大的钢制头的变速杆,上面不知沾的是血迹还是锈迹,她们没有碰那个东西。还有一卷轴细线,以及一个看起来像是小型电路板的东西,露西看出那是一个录音模块,还有一本笔记本。 笔记本上盖着一块印着黄色星星的黑布,露西用自己手枪的枪管翻开那本笔记本。那是一本魔法咒语书,里面还有施魔法的诀窍和饮剂秘方,都是祈求得到保护、获得胜利、获得好运的,所有内容都是用一种完美的字体书写而成,是Got附近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最近刚被清理过或擦洗过。那辆车的顶棚是放下来的,在副驾驶座上有一双ra的橄榄色尼龙连指手套,手掌部分是牛皮鞣革的材质,露西想象着托尼·达里恩跑步过来后走进这栋别墅楼上的情景。 她想象着托尼愉快地同在门口迎接她的人见面,然后跟某个人一同走到这地下室来,这里的温度至多只有五十五华氏度。她可能在被带着参观的时候是穿着自己的大衣的,当时她被带着看了这些车,而她最喜欢的是这辆兰博基尼,她可能坐到了驾驶座上,脱下自己的手套,因为这样她才能切实感受到那些碳素纤维,才好想象。而当她从车里爬出来的时候,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就在转身时,她顿了一下,有人抓起一个东西,很可能就是那个变速杆,重击了她的后脑勺。 “然后她就被强奸了。”伯格说。 “她没有在走路,而是被人搬动。”露西对她说,“凯姨妈说这个过程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她死了之后,这种移动又开始了。看起来像是她被留在这里,可能就丢在这个垫子上,然后他又回来了,这段时间有一天半之久。” “他起初开始杀人的时候,”伯格指的是让-巴蒂斯特,“是和他的弟弟杰伊一起干的。杰伊是长得比较帅的那个,他先和女人发生性关系,然后让-巴蒂斯特把那些女人打死。他从不和她们发生性关系,让他兴奋的是杀人。” “杰伊和她们发生性关系。这么说他可能找到了另一个杰伊。”露西说。 “我们必须马上找到海普·贾德。” “你是怎么跟波比约的?”露西问道,这时马里诺和四个穿得像是特种武器和战术小组队员的警察出现在斜坡的顶部,朝她们走了过来,那些人的手全都放在武器旁边。 “在FBI办事处开完那个会议后,我打了他的手机。”伯格说。 “那他当时应该不在家,不在他这栋房子里。”露西说,“除非他当时关掉了那个频率干扰器,然后跟你通完话后,又打开了那些干扰器。” “楼上的藏书室里有一个法国白兰地的玻璃杯。”伯格说,“那东西也许能告诉我们波比是不是就是他。”她所指的又是让-巴蒂斯特·尚多内。马里诺走到跟前时,露西对他说:“本顿在哪里?” “他和马蒂去接医生了。”他的双眼四处查看,看到了那个移动工作台上和地板上的东西,又看到了那部恰克尔出租车,“如果我们能弄清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能弄清楚犯罪现场的模样了,医生正要把嗅探器带过来。” <hr /> 注释: 第二十三章 在DNA大楼里被职员们称为血迹分析室的房间里,斯卡佩塔把一支棉签伸进一个装着己烷的瓶子里。她把一些残渣弄进一个放在地板上的培养皿中,地板上铺着环氧树脂瓷砖,她按下一个叫拉布拉多的仪器的电源开关,那是一个检测埋藏遗迹和腐烂气味的轻型分析仪。 这个电子鼻,或者叫嗅探器,让人觉得像是杰森一家的创作者会设计的机器狗,把手两端带小型扬声器的S形棒子可以被看作耳朵,而鼻子就是一个装了十二个感应器的金属蜂窝,可以跟狗识别气味一样检测出不同的化学特性。电池组就装在带子上,斯卡佩塔把带子挂在自己肩上,她把S形棒子拉近自己,操控着那个鼻子去探测培养皿上的取样。拉布拉多在操作台上显示出一个柱状图,还发出声频信号,听起来就像是在弹奏竖琴,这是己烷所特有的谐波。电子鼻很开心,它在发现烷烃时会发出警报,那是一种单纯的溶剂,它已经完成了检测。现在正要进行一个严峻的任务。 斯卡佩塔的假设很简单。看起来托尼·达里恩是在斯塔尔别墅被谋杀的,问题在于具体的位置是在哪里,还有过去是否有其他受害者也被诱骗到那里去,或者说托尼是不是唯一的受害者?她曾经去过别墅的一间地下室,斯卡佩塔这样推测,这是依据呼吸描记器所记录的温度和斯卡佩塔自己的发现所作出的推测,斯卡佩塔的发现显示尸体曾经被保存在一个凉爽的环境中,没有受到恶劣天气的影响。不管尸体曾被放在哪里,都会留下一些化学分子和化合物,留下一些人的鼻子闻不出来但拉布拉多可以检测出的气味。斯卡佩塔关掉仪器,把它装进一个黑色的尼龙盒子中。她按下移动式灯具的天花板装置,这东西有一瞬间让她想到了电视机,想到了卡利·克里斯宾。斯卡佩塔穿上大衣,她走出房间,从玻璃楼梯走到大厅去,离开了这栋大楼。现在已经快到晚上八点了,大楼前的花园和花岗岩的长凳空荡荡的,在黑暗中被风吹着。 她在第一大道往右拐,沿着人行道走过贝尔维尤医院,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她要在那里和本顿见面。她那栋大楼的前门应该被锁起来了。她在第三十大街又往右拐,注意到其中一个装载间的金属门卷了起来,灯光照射到大街上,里面有一辆白色的厢式货车,发动机还开着,后挡板也打开着,但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她用自己的门卡打开斜坡顶部的内门,里面是她熟悉的白色和蓝绿色混合的瓷砖,她听到了音乐声,软摇滚。应该是法林在值班,但她应该不会把装载间的门开着。 斯卡佩塔走过地磅,前往停尸间,没有看见一个人影。树脂玻璃窗户前的椅子被旋转到一边,法林的无线电设备丢在地板上,她那件首席法医办公室的保安夹克挂在门背后。她听到了脚步声,一个穿着深蓝色军服的警卫从衣帽间那个位置走了出来,他刚才可能是去了厕所。 “装载间的门开着。”她对他说。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之前也从未见过他。 “新送来一个。”他说。他身上不知道什么地方让斯卡佩塔觉得很熟悉。 “从哪里来的?” “有个女人在哈莱姆被一辆公共汽车撞了。” 他很瘦削,但很强壮,他的双手很苍白,可以看到突起的静脉,一小束黑色的婴儿一样软细的毛发从他的帽子边露出来,眼睛上戴着一副灰色镜片的眼镜。他的脸被剃得很光滑,牙齿白得有点过头,也整齐得有点过头,很可能是一副假牙,她想到可能是黑夜里在停尸间工作让他感到有点不太自在。也许他只是个临时雇员,随着经济形势的下滑,职工的安置也大不如前,预算严重缩减的时候就要雇用更多兼职人员、更多外面的小贩,很多职工都因为流感离开了工作岗位。一些零碎的思绪同时从她脑海中涌过,她觉得自己头皮刺痛,脉搏加快。她的嘴巴发干,转身跑起来,但他抓住了她的手臂。在她挣扎的过程中,那个尼龙包从她肩膀上滑落下来,他用惊人的力气把她拉向那个装载间,那里停着那辆白色的厢式货车,后挡板打开着,发动机也开着。 她发出的声音并不清楚,简单到不成词语,不能表达出意思,仅仅只是因为惊恐而爆发出的声音。她试图挣脱开,摆脱包和肩带。她用脚踢他,用力拉扯,他猛地拉开她不久前刚刚走进来的那扇门,由于用的力气过大,那扇门撞在墙上发出巨响,像是用大锤敲击煤块,还撞击了好几下。那个装着拉布拉多的长形包不知怎么被平行卡在门框上,她觉得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松开了手,倒在她脚边,血在斜坡上聚集成一摊,顺着斜坡流了下去。本顿从那辆白色的厢式货车后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支卡宾枪,跑向她,把枪瞄准那个男人,斯卡佩塔赶紧后退躲开他那一动不动的身体。 血从他前额的伤口涌出来,伤口穿透了他的后脑,血喷上了离她刚刚站过的地方几英寸远的门框。她的脸和脖子上湿掉的地方感觉一阵凉,她把自己皮肤上的血和脑浆擦掉,把包丢在铺着白瓷砖的地板上。这时一个女人走进了那个装载间,用两只手握着一支手枪,枪管向上。她边走近边放下枪。 “他倒下了。”她说,斯卡佩塔意识到刚才可能是另一个人开的枪。“支援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弄清楚这外面是不是已经安全了。”本顿边对那个女人说边跨过斜坡上的那个身体和血泊,“我进去看一下里面是不是安全。”他在对斯卡佩塔说话的同时双眼四处扫视,“还有其他人吗?你知不知道有其他人在里面?” 她说:“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跟着我。”他对她说。 本顿走在她前面,检查了走廊、停尸间办公室,用脚踢开男女衣帽间的门。他一直问斯卡佩塔是否安好。他说在斯塔尔的房子里发现了一些东西,有衣服,也有帽子,看起来像是首席法医办公室的警卫服装,就在地下室的一个房间里,这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他又重复说到这里来抓她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也许是因为伯格去找他,才让他有了这个计划。他总是有办法知道每个人在哪里,不在哪里,本顿讲个不停,不停谈他,不停问她有没有被伤到,问她有没有事。 马里诺先前打电话给本顿说过那些衣服的事,他担心这些东西有什么用途,当拉尼尔和本顿来这里看到打开的装载间门时,他们立刻行动起来。他们在第三十大街的时候,海普·贾德从黑暗里现身,走进那个装载间,爬上了那辆厢式货车。看到他们时,他跑了,拉尼尔去追他,就在这时,让-巴蒂斯特·尚多内从内门抓着斯卡佩塔走了出来。 本顿沿着铺着白色瓷砖的走廊走下去,检查了前厅,又检查了主解剖室。“海普·贾德身上带着武器,已经死了。”本顿说。波比·富勒,本顿认为就是让-巴蒂斯特·尚多内,也已经死了。经过那个运送尸体上楼去检查的电梯,在走廊尽头的地板上有一些血滴,还有一些污渍,接着是一扇通往楼梯井的门,在楼梯平台上躺着法林,身旁放着一把沾满血的锤子,是用来钉松木棺材的那种。看起来这个保安是被拖到这里来的,斯卡佩塔走到她身旁,用手指按了按她脖子的一侧。 “叫救护车。”她对本顿说。 她摸了摸法林头后的伤口,在头部右侧,那块肿胀起来的地方感觉很松软,流着血。她翻开法林的眼皮,检查她的瞳孔,右眼瞳孔放大僵直。她的呼吸很不稳定,脉搏快速而紊乱,斯卡佩塔担心她的低位脑干被压住了。 “我要待在这里。”她在本顿打电话求助的时候对他说,“她可能会开始呕吐,可能会休克,我要保证她的呼吸道畅通。我就在这里。”她对法林说:“你会没事的。救援人员已经在路上了。” 尾声 六天之后 在“二号卡车”的纪念室里,椅子和长凳都被摆到了可乐机和枪械保险柜附近,因为厨房里没有足够的空间坐下所有的人。斯卡佩塔带来了一大堆食物。 菠菜和蛋做的宽面条、通心粉、意大利细面条,装在一个个大碗里摆在桌子上,还有一罐罐的酱汁正放在炉子上加热,有加了牛肝菌的肉酱,还有加了奶油沙司的,另外一份是加了帕尔玛火腿的。一份简单的冬季番茄酱是为马里诺准备的,因为他喜欢把这种酱汁加在烤宽面条上,他特别要求额外加上肉和意大利乳清干酪。本顿要的是煎的小牛排,加上马沙拉白葡萄酒酱。露西要的是她最爱的加了茴香的沙拉,而伯格则喜欢柠檬鸡。空气中充斥着浓烈刺激的帕尔马干酪、蘑菇和大蒜的味道,阿尔·洛博中尉担心人数控制的问题。 “整个辖区的人都要被吸引到这里来了,”他边查看那些面包边说,“也许是哈莱姆的所有人。这东西可能已经可以了。” “你敲击的时候听起来要有中空的感觉。”斯卡佩塔边说边往围裙上擦拭着双手,看了一眼,烤箱里飘起一阵香气扑鼻的热气。 “听起来是中空的。”洛博舔着他拍过面包的手指说。 “就跟他检查炸弹时一样。”马里诺走进厨房,身后紧跟着那条叫迈克的拳击手犬和露西的斗牛犬杰特·兰杰尔,它们的脚趾尖在瓷砖上啪塔作响。“他重击那炸弹,如果没有爆炸,他就很早回家了,天天如此。它们可以吃点东西吗?”马里诺说的是那两条狗。 “不行。”露西从纪念室里大声回答道,“不能让它们吃人的食物。” 在打开的门口的另一头,她和伯格正在摆弄展示柜上方的一串白灯,那个柜子里放着约翰·维吉阿诺、达莱拉和迈克·柯廷的个人物品,他们是在九一一中丧生的“二号卡车”的拆弹员。从废墟中找到的他们的装备都摆在架子上,有手铐、钥匙、手枪皮套、钢丝钳、手电筒、D型钩、洛克的吊带,有的已经融化了,有的被压弯了,地板上的一块区域放着世贸中心的钢梁。那三个人的照片还有其他因公死亡的“二号卡车”成员的照片挂在枫木板的墙面上,迈克的狗窝上放着一条画着美国国旗的被子,是一所初级中学做的。圣诞节音乐的声音混杂着警察广播电台的声响,斯卡佩塔听到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本顿和博内尔出去买还需要的其他食物,冰冻的巧克力开心果慕斯、无黄油的松糕、干腌火腿和奶酪。斯卡佩塔买了很多开胃菜,因为这些菜可以存放较长时间,在辖区里没事做的时候,在车库工作的时候,在等候处理突发事件的时候,那些剩菜对警察们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东西了。现在是圣诞节的下午三点左右,外面下着阵雪,天气很冷,洛博和安·卓顿从第六管辖区过来了,所有人都在“二号卡车”集合,因为斯卡佩塔认为这顿节日晚餐应该和最近给过她最多帮助的那些人一起度过。 本顿手里拿着一个盒子出现在门口,他的脸被冻得发红。 “L.A.还在停车,在这里连警察都很难找到停车位。你想把这个放在哪里?”他走进来,朝四周看了一眼,工作台面和厨房的桌子上都没有空间了。 “这里。”斯卡佩塔移动了几个碗,“现在先把慕斯放进冰箱里。我看到你还买了葡萄酒。我想要是有什么紧急情况的话,你是帮不上什么忙了。这里允许喝葡萄酒吗?”她朝着纪念室里喊道,洛博、达里恩、伯格还有露西都待在里面。 “得有螺旋盖,装在盒子里的才行。”洛博回答道。 “只要是超过五美元的东西都是违禁品。”卓顿补充了一句。 “谁要待命?”露西说,“我不用。杰米也不用。我想迈克得去排一下便了。” “它又排气了吗?”洛博问。 这只斑纹的拳击手已经老了,还得了关节炎,杰特·兰杰尔也一样,它们都是营救犬,斯卡佩塔找到了她自己烤的那一袋食物,是用花生酱和斯佩尔特小麦面粉烤出来的健康的饼干。她吹了声口哨,那两条狗赶忙跑到她跟前,它们的动作并不敏捷,但仍然充满活力,她说了声“坐下”,然后就赏给它们吃。 “要是人有这么容易摆平就好了。”她说着脱下围裙。“快。”她对本顿说,“迈克需要做点运动。” 本顿拿起狗链子,他们穿上大衣,斯卡佩塔往口袋里塞进几个塑料袋。他们带着迈克走下磨损了的木楼梯,穿过满是紧急抢险救援车和各种装备的大车库,从一个侧门走了出去。穿过第十大街便来到一个小公园,就在圣玛丽教堂旁边,她和本顿带着迈克走向那里,因为冰冷的秃草坪比人行道要好一些。 “状况检查。”本顿说,“你已经做了两天的饭了。” “我知道。” “我不想在里面谈案子。”他说话的时候迈克已经开始用鼻子到处嗅,拉着他走向一棵光秃秃的树,然后又走向一个树丛,“但不管怎样,他们会谈论一整晚。我觉得我们应该让他们说去,过一会儿你和我就回家去。我们需要单独相处,我们已经一整周都没有单独相处了。” 他们也没怎么睡觉。细查斯塔尔别墅的地下室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因为那个电子鼻,拉布拉多,就像迈克现在一样使劲地嗅,带着斯卡佩塔到处查看,检测出各处已经分解了的血迹。她一度担心在鲁佩·斯塔尔存放和维护自己车子的那两层地下室里藏有好几具尸体,但事实并非如此。最后,只发现了汉娜的尸体,就在那个隔油池的水泥下面,她的死因跟托尼·达里恩的死因并没什么两样,只是汉娜伤得更为严重。她的头部和脸部被击打了十六次,凶器可能就是击打托尼的那个,带着一个跟台球的形状和大小都相似的钢制大圆头的变速杆。 这个变速杆来自一辆叫作世爵的手工打造的汽车,露西说那辆车是鲁佩五年前修复的,后来又卖掉了,从那个变速杆上面提取到了多人的DNA,有三个人的身份是可以肯定的:汉娜、托尼,还有斯卡佩塔认为把她们俩打死的让-巴蒂斯特·尚多内,又叫作波比·富勒,一位美国商人,他跟尚多内的其他化名一样都是虚构的人物。斯卡佩塔没有对尚多内进行解剖,但她目睹了解剖过程,她觉得这对她的过去和将来都很重要。爱迪生医生接手了这个案子,整个解剖过程就跟其他在纽约市的高级法医办公室所进行的解剖没什么两样,斯卡佩塔不禁认为这会让尚多内感到多么的失望。 他就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就是躺在桌上的又一具尸体,只是他身上比别人有更多的整形美容的残余痕迹。他的整形手术应该进行了好几年,进了许多次手术室,经过了很长的康复期,他一定经历了许多痛苦的折磨。斯卡佩塔想象得到全身性激光脱毛和给每颗牙齿镶假齿冠所带来的痛楚。但他也许对整个结果很满意,因为她在停尸间里看了他好久,几乎看不出他有什么畸形的地方。只有当他头部的前后伤口周围的头发被剃光时,才露出了像铁轨一样的手术伤疤。本顿用九毫米直径的子弹击中了让-巴蒂斯特的前额,子弹穿透了他的脑门。 让-巴蒂斯特·尚多内死了,斯卡佩塔知道那就是他本人。DNA检测出来是没错的,她可以确信无疑他不会出现在公园长椅上或她的停尸房里了,也不会出现在某栋别墅或其他任何地方。海普·贾德也死了,尽管他精心安排了他的性反常偏好行为和他的终极罪行,他还是留下了一连串的DNA:首先是在托尼佩戴的那个呼吸描记器手表上,那属于尚多内家族出资的一个叫卡利古拉的研究项目,是托尼那位麻省理工学院毕业的恶棍父亲让她牵涉进这一研究项目的,还有在她的阴道里,因为乳胶手套不像安全套那么保险,在那个她围着的红色围巾上,在马里诺从她的垃圾里捡来的揉成团的纸巾上,那很可能是在海普以为自己清除了所有能说明他曾去过她的公寓的证据后使用的,还有在她床头的桌子抽屉里放着的犯罪实例平装书上。据推测,在那个监控录像里的就是海普冒充的托尼,那是他对托尼的犯罪行为的最后一步。 他穿上托尼的皮大衣,还穿了一双跟她类似的跑步鞋,但他戴错了手套,因为她已经开始戴滑雪连指手套了,就是她留在那辆兰博基尼前座上的那双橄榄色鞣革的ras手套,其中的一只里还装着一只无线的指尖脉动血氧计。海普进入了托尼所住的大楼,用从她口袋里拿到的钥匙进入了她的房间,之后又把钥匙放回了她身上。虽然斯卡佩塔再也无法知道他确切的想法,但她觉得他这么做的目的不止一个。他想要清除所有把自己跟她联系起来的证据,而她的手机和笔记本电脑上有很多这样的证据,这两样东西都在他位于三角地的公寓里找到了。在那里还找到了托尼的钱包和其他物件,包括充电器,这说明她曾经跟他一起在那里待过。她给他发了数百条信息,他也用电子邮件给她发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剧本,她把这些邮件保存在自己的硬盘里。信息上明确说明因为他是个名人,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必须保持隐秘,斯卡佩塔怀疑托尼根本不知道她这位名人男朋友对她的性幻想跟他所写的东西和喜欢阅读的东西一样怪异。 联邦调查局还在围捕那些知道更多关于尚多内家族和他们的网络的信息的人,他们可以说出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多迪·霍奇还有一位叫杰罗姆·怀尔德的擅离职守的海军陆战队队员很快就会被列入十大通缉犯名单。在斯卡佩塔的黑莓手机上留下了指纹的卡利·克里斯宾雇用了一位有名的律师,她已经不再主持电视节目了,她可能再也不会在电视上出现了,反正不可能出现在CNN的节目上。那两位管家罗西和娜斯塔雅也被盘问了。有传言称鲁佩·斯塔尔的尸体要被挖出来,斯卡佩塔希望不要这样,因为她觉得这不会有什么帮助,只会制造又一条轰动新闻罢了。本顿说这个案子的演员表很长,都是尚多内招募来的恶棍,还需要好一段时间才能确定里面哪些人是像弗雷迪·曼斯特这样真实存在的人物,哪些人只是让-巴蒂斯特的另一个身份,比如那位法国的慈善家勒考克先生。 “你可真是一个乖孩子。”斯卡佩塔表扬了迈克,感谢它排出排泄物。 她用一个塑料袋把那些排泄物装起来,然后和本顿一起走回去,穿过第十大街。下午的光亮几乎已经消失了。雪花是小小的薄片,一落下来就融化了,但正如本顿所说,那至少是白色的东西,“现在是圣诞节,这是一种象征。”他说道。 “什么象征?”她问,“可以洗掉我们的罪过吗?你可以抓着这只手,但别抓我另外一只。” 她把那只没有拿塑料袋的手伸给他,随后他按了“二号卡车”外面的门铃。 “如果我们的罪过都被洗掉了,”本顿说,“那我们还剰下什么呢?” “就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了。”她说话的时候门锁“啪嗒”一声开了,“事实上,我觉得今晚我们回到家应该尽情地做坏事,以韦斯利特工为教训。” 所有人都挤在楼上那间小厨房里,因为本顿打开了一瓶葡萄酒,倒进塑料杯里,对于能喝酒的人来说这是一瓶上好的基安蒂红葡萄酒。马里诺打开冰箱,拿出汽水给洛博和达里恩,也为自己拿了一瓶不含酒精的啤酒。博内尔已经出现了,大家都觉得这是干杯的好时机。他们都走进纪念室,斯卡佩塔最后走进来,手里拿着一篮子新鲜的面包。 “如果你们愿听,我就告诉你们我的一个家庭传统。”她说,“回忆面包。小时候我妈妈都会做这种面包,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吃一片这种面包你就会记起一些重要的事情。可能是孩童时期的事情,可能是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发生的事情。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干一杯,然后吃点面包,回忆一下我们所经历的事情,记起曾经的我们,因为这也是现在的我们。” “你确定在这里做这种事合适吗?”博内尔说,“我不想有任何不敬。” “这些人?”洛博指的是他那些倒下的战友,在微弱的白光下,他们那些个人物品看起来并不那么像被弃置了似的,“他们是最希望我们现在在这里做这件事的人,我现在都想给他们准备一个盘子。我记得约翰喜欢动物。”他看着维吉阿诺的一张照片说道,马里诺正在抚摸迈克。“现在他的橱柜里还放着他的捕蛇钩子。” “我想我在曼哈顿从来没见到过蛇。”伯格说。 “每天都能见到。”露西说,“只是它们远离我们的生活。” “人们把它们放进公园里。”卓顿说,“那些他们不想要的宠物蟒蛇。有一次还发现了一只短吻鳄。谁收到了召唤?” “我们。”所有人都答道。 斯卡佩塔把那一篮子面包在众人中间传下去,所有人都掐下一块来吃,她解释说回忆面包的秘密在于你可以加进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以是剩下的粗研谷物,或是土豆、奶酪、香草,因为如果人们都重视自己拥有的东西,不浪费的话,他们的生活就会变得更好。回忆就像是你在厨房里找到的东西,她说,那些在抽屉里和黑暗的橱柜里找到的点点滴滴,那些看起来不相干的,甚至是不好的零碎东西,实际上却会使你正在做的东西变得更好。 “为朋友们干一杯!”她说着举起自己的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