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女法医15·停尸间日志》 序幕 罗马。 水花泼溅,红陶地板上嵌着一座灰色马赛克浴池。 古老的黄铜出水口水花奔流,暮色涌进窗内。凹凸不平的旧玻璃外,有一个广场、一座喷泉以及沉沉黑夜。 她静静地坐在冰块渐融的水中,眼神黯然。起初,她的双眼像是在向他求恳,央求他手下容情,而现在,这双眼眸呈现出幽暗的淤青色,眼底的一切几乎消失殆尽。很快,她将沉眠。 “来。”他说,递给她一只穆拉诺手工平底玻璃酒杯,里面倒满了伏特加。 她身上从未在太阳下曝晒过的部分仿佛莱姆石,令他十分着迷。他将水龙头关得极小,让流水细细淌下,然后看着她短促地呼吸,听着她牙关打战。她的胸部受冷,犹如粉红的花蕾。这时他想到了铅笔,想起自己还在学校的时候,咬下粉红色的橡皮擦头,然后告诉父亲,有时也会告诉母亲,自己不需要橡皮擦,因为不会写错。而事实是,他喜欢咀嚼,他无法克制自己。 “你会记得我的名字。”他对她说。 “我不会,我可以忘记。”她含糊地说。 他知道她为何会这么说。如果她忘记他的名字,她的命运就会像不人流的战斗计划一样,重新改写。 “是什么?”他问道,“把我的名字说出来。” “我不记得了。”她一边哭泣,一边发抖。 “说出来。”他说着,端详她晒成棕色的双臂,上面冒出鸡皮疙瘩,金色的汗毛根根竖立。他看向她年轻的胸脯和水中的双腿。 “威尔。” “还有呢?” “兰波。” “你觉得这名字好笑。”他赤裸着身子坐在马桶盖上。 她用力摇头。 撒谎!当他说出名字的时候,她还放声大笑了一番,说兰波是虚构的电影中的人名。他说,这个姓氏来自瑞典。她则回答,他不是瑞典人。他又说,这是瑞典姓氏,否则她以为这姓氏是从哪儿来的?这是个真实的姓氏。“对,”她大笑着说,“就像洛奇一样。”“去网上查查看,”他说,“是货真价实的姓氏。”必须为自己的姓氏作出一番说明,他一点都不高兴。这是两天前的事了,他并没有因此讨厌她,却谨记在心。他原谅她,因为不管她说了些什么,都得承受难以忍受的痛苦。 “就知道我的名字会引起异议。”他说,“但这不会改变任何事,丝毫不会,只是个已经说出口的发音罢了。” “我绝对不会说出这个名字。”她一降晾慌。 她无法控制地打着寒战,双眼发直,嘴唇和指甲泛紫。他要她多喝一些,她也没有拒绝。她知道只要稍有不从,接下来会有什么遭遇。即使是发出一声微弱的尖叫,她也知道他会如何处置她。他沉着地坐在马桶盖上,让她目睹他的亢奋,并为之恐惧。她不再开口哀求或是要他为所欲为,仿佛她是因此才成为他的俘虏似的。她知道,只要自己开口侮辱他,或者暗示他有办法对她下手,便马上会有事情发生——这代表她不愿主动付出,却又想要回报。 “你知道,我可是好声好气地问过你。”他说。 “我不知道。”她牙关打战。 “你知道。我要你向我道谢。我的要求不过如此,而且友善地对待你。我好声好气地问你,你却这么做。”他说,“是你让我这么做的,看看。”他起身望向光滑的大理石洗手台上方自己在镜中的裸体。“你受到折磨,却让我变成这样。”镜子里赤裸的他如此说,“可我并不想这样。所以,这就是在伤害我。让我变成这样是严重地伤害我,你知道吗?” 她说她明白。当他打开工具箱的时候,她涣散的眼神如同四散的玻璃碎片,直盯着美工刀、小刀和细齿锯。他拿出一小袋沙子,放在洗手台边缘,接着掏出一小瓶薰衣草胶水,一并放下来。 “我会依你,你想做什么我都依你。”她不停地重复。他早就命令过她不许再说,但她又脱口而出。 他将双手浸入水中,冰冷的水温让他发抖。他抓住她的脚踝,将她往上拉。他拉住她晒成棕色的双腿,紧握着她冰冷发白的脚掌时,感受到了紧张的肌肉传出的恐惧。他拉扯她的时间比上一回更久,她奋力挣扎扭动,不停拍打水面,冷水大声地溅起水花。她又喘又咳,发出窒息的哭喊,却没有怨言。她学会不去抱怨,虽然这花了好一段时间。他觉得,她会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为她自己好,并感激这次即将改变他生命的牺牲——不是她的生命,是他的,尽管过程并不愉快,绝不可能美好,但她应该感激他的馈赠。 他拿起垃圾袋,里面装有此前从吧台制冰机里取来的冰块,他将最后一些冰块倒进浴缸。她看着他,泪水滑下脸庞。哀伤的阴郁魔爪骤然浮现。 “在那里,我们把他们吊在天花板上,”他说,“一次又一次猛踢他们膝盖的侧面,就在那里。我们每个人都到小小的房间里去,踢他们膝盖的侧面。这种痛苦极难忍耐,绝对会造成重大的伤害。当然,有几个人就这么死了。但比起我在那里见过的其他事情,这还算微不足道。你瞧,我可没有在监狱工作,也没有必要,因为这种事太多了,足以人人有份。录像和拍照绝对是少不了的,一定得有。如果没有,事情就会像没发生过一样。所以人们会拍照,给他人观赏。只要一个人看过,就等于全世界都看过了。” 她瞥向灰泥墙边放在大理石桌上的摄像机。 “他们自找的,不是吗?”他说,“他们强迫我们成为与原来不同的自我。所以是谁的错呢?不是我们的错。” 她点头,发着抖,牙关打战。 “我并不是每次都参加,”他说,“但是我会看。刚开始的确很难,我几乎受不了,无法接受这一切。但他们对我们做出那些事,我们才被迫反击。所以这都是他们的错,是他们逼的,我知道你明白。” 她点头,一边哭一边发抖。 “放在路边的炸弹、绑票,比你听说的还多。”他说,“你会习惯的,就像你现在已经适应冰水了,是吧?” 她没有适应,只是感觉麻木,并渐渐进入失温状态。此时,她脑子里出现了轰鸣声,心脏也好像要爆裂开来。他将伏特加递给她,她喝了下去。 “我要打开窗户,”他说,“让你听到贝尼尼的喷泉声,我听了大半辈子。夜色很美,你应该看看星星。”他打开窗户,看着夜里的星空、四河喷泉,以及早已空无一人的露天广场,又说,“你不要尖叫。” 她摇头,胸腔猛烈起伏,无法控制地颤抖。 “你在想你的朋友,我知道。他们当然也会想你,但是真糟糕,他们不在这里,到处都看不到人。”他再次看着无人的广场,耸耸肩,“他们怎么可能在这里?他们离开了,早就走了。” 她涕泪纵横,不停发抖,眼中的光芒与两人相遇之初大不相同。他感到厌恶,因为她毁了自己对他的意义。先前,在更早的时候,他用意大利语同她交谈,这让他成为一个陌生人,这么做是有必要的。现在,他对她说英文,因为陌生与否已不再有差别。她瞥向他,视线在他亢奋的肉体上跳动,犹如飞蛾扑火。他也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她惧怕他的身体,但是远比不上她对其他东西——比如水、工具、沙袋及胶水——的恐惧。她不明白旧地板上的黑色宽皮带是做什么用的,而这是她最该害怕的东西。 他拾起皮带,告诉她,殴打无法自卫的人是出于一种原始的欲念,为什么?她没有回答。为什么?她充满惊恐地瞪着他,眼中的光芒迟钝而狂乱,好似在他面前碎裂开来的镜面。他要她站起身来,她照做,但是打着战,双膝发软,站在冰冷的水中。接着他关上出水口。水珠顺着她站立的身子往下淌。她的身躯使他联想到紧绷的弓,同样的弯曲、充满力量。 “背对着我转过身去。”他说,“别担心,我不会拿皮带打你,我不做这种事。” 她转身面对着有裂缝的旧灰泥墙和拉上的百叶窗。水在浴缸里静静地泛着涟漪。 “现在,我要你跪在水中,”他说,“然后看着墙,不要看我。” 她面对着墙跪下。他拿起皮带,穿过皮带扣,一拉到底。 第一章 <er top">一 十天之后,二零零七年四月二十七日,星期五下午。 虚拟实境剧院里,坐着十二名意大利最具影响力的执法者和政治家,法医病理学家凯·斯卡佩塔无法记清楚这些人的名字。在场的非意大利人只有她自己和犯罪心理分析专家本顿·韦斯利,两人都是国际调查组织的顾问,这个组织是欧洲法医科学研究中心的专设部门——意大利政府的处境并不孤单。 九天前,美国网球明星德鲁·马丁在度假期间惨遭杀害,赤裸残缺的尸体在罗马旧城区的纳佛那广场上被人发现。这起案件轰动国际。电视上反复播放着这个十六岁女孩的一生和死亡的细节,屏幕下方的字幕毫无间断,顽强而缓慢地滚动着,重复着播音员和专家述说的细节。 “那么,斯卡佩塔医生,让我们弄清楚些,因为模糊之处似乎不少。根据你的说法,当天下午两三点她已经死了。”奥托林诺·波玛队长说,他是意大利国家宪兵队的法医,是负责调查案件的军事警察。 “不是根据我的说法,”她说,神经紧绷起来,“是根据你们的说法。” 他在昏暗的光线下皱起眉头。“我能肯定是你说的。就在几分钟之前,你提到她胃里的残留物和酒精含量,这些都表明她是在友人最后一次看到她的几个小时后死亡的。” “我没有说她是在两点或三点死的。我想,这么说的人是你,波玛队长。” 波玛队长年纪轻轻就已声名远扬,却毁誉参半。两年前,斯卡佩塔在海牙的欧洲法医科学研究中心年度会议上第一次见到他,他正嘲讽地学着中心负责人说话的模样,还把对方模仿得自满又好斗。他十分英俊,老实说,帅极了,而且对美女和华服极具品位。今天他身穿蓝黑色制服,披挂宽幅的红饰带和耀眼的银饰章,加上一双闪亮的黑皮靴。他一阵风般走进剧院时,还披着红衬斗篷。 他坐在斯卡佩塔的正前方,第一排的正中央,视线几乎没有离开过她。本顿·韦斯利坐在他的右边,大半的时间都保持安静。每个人都戴着偏光眼镜,同步观看犯罪现场分析系统。这个杰出的革新系统,使得意大利科学警察暴力犯罪分析小组成为全球执法机关艳羡的对象。 “我想,必须从头再来一次,好让大家彻底清楚我的立场。”斯卡佩塔对波玛队长说。队长双手撑起下巴,好似正啜饮着美酒,与她亲昵地对话。“如果她在当天下午两点或三点遇害,而尸体在第二天早晨大约八点半被人发现,应当离死亡时间至少有十七个小时之久。那么她身上的尸斑、尸僵以及尸体的冷却程度,都与这个推论相矛盾。” 她用激光笔引导着众人看向墙面大小的屏幕,上面投射着晦暗的立体架构影像,似乎他们就置身犯罪现场,凝视着德鲁·马丁惨遭凌虐的尸体以及四周的垃圾和挖土机。红色的光点顺着尸体的左肩滑向左臀、左腿,然后到了赤裸的左脚。她右臀和右大腿的一部分不见踪影,仿佛遭到了鲨鱼的攻击。 “她的青色尸斑……”斯卡佩塔开口了。 “我要再次致歉。我的英文没有你好,不能确定这个词的意思。”波玛队长说。 “我之前用过这个词。” “我那时也不确定。” 笑声四起。除了翻译人员以外,斯卡佩塔是唯一在场的女性。她和翻译一样,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但那些男人却不以为然。本顿除外,他当天没有露出过一丝微笑。 “你知道用意大利语怎么说这个词吗?”波玛队长问。 “用古罗马的语言来说如何?”斯卡佩塔说,“拉丁语。既然大多数医学词汇都源自拉丁文。”她的语气并不粗鲁,但十分严肃。她清楚,他只有在自认为恰当的时机,英文才会不甚流利。 他透过偏光眼镜盯着她,让她想到蒙面侠佐罗。“用意大利语,拜托,”他说,“我的拉丁文一向不好。” “我用两种语言告诉你。拉丁文的livid在意大利语里是livido,意思是色斑;mortis是morte,就是死亡。尸斑就是在死后出现在尸体上的色斑。” “用意大利语说的确很有帮助,”他说,“你解释得很好。” 她并不打算在这里说意大利语,尽管她对此游刃有余。在这些专业讨论当中,她宁愿说英语,因为细小的差异极其微妙,而且翻译人员肯定会逐字翻译。语言的难处、政治压力、波玛队长给人的压迫感,以及令人费解的哗众取宠,这些毫不相干的因素全都叠加在这原本就十分不幸的事件上。而且在这起案件当中,凶手的手法不但前所未有,还跳出常见的犯罪心理侧写,使得一切混淆不清。即使是科学证据,也成为争论中令人发狂的源头,并且似乎在挑战他们、蒙蔽他们。这一切迫使斯卡佩塔提醒自己以及他人:科学绝不会说谎、绝不会犯错,绝不会蓄意让他们误入歧途或是寻他们开心。 波玛队长无视这些,或者他只是假装不在意,他以毫不配合的、争辩的语气谈起死去的德鲁,仿佛自己与尸体有某种关系,在执意和它争吵。他声称德鲁死后尸体的变化代表着一种情况,而血液中的酒精含量和胃部残留物又代表着另一种情况。但是他与斯卡佩塔意见相左,认为食物和酒精反映的信息绝对可信。至少在这一点上,他是认真的。 “德鲁生前的饮食揭露出实情。”他重复自己在慷慨激昂的开场演说中的话语。 “没错,但不是你所谓的实情。”斯卡佩塔回答,语气比话语来得有礼,“你所谓的事实,是被误解的事实。” “我想这些都讨论过了,”本顿在前排座位的阴影中发言,“我认为,斯卡佩塔医生已经表达得非常清楚了。” 波玛队长的眼镜,外加一整排的眼镜都盯着他看。“很抱歉,我的反复审视让你感觉厌烦,韦斯利博士,但我们必须找出这件事中的道理。请再容忍我一次。四月十七日的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半之间,德鲁在西班牙阶梯附近的观光客餐馆吃了不甚美味的意大利千层面,喝了四杯糟糕透顶的基安蒂葡萄酒。她付账后离开,接着在西班牙广场和两名友人分开,并答应两人,一个小时后在纳佛那广场会合,结果她再也没有出现。我们确认以上均为事实。其余的一切仍神秘难解。”他透过厚重的镜片看向斯卡佩塔,接着转身向身后的几排人说,“这是因为我们这位来自美国、备受尊崇的同侪现在说,她不认为德鲁的死亡时间是在用餐后没多久,甚或在用餐当天。” “我一直都这么说。我再次解释一下原因,因为你们似乎糊涂了。”斯卡佩塔说。 “我们必须赶进度。”本顿说。 但他们无法继续。意大利人非常敬重波玛队长,他又是知名人士,可以为所欲为。尽管他是法医而不是侦探,但平面媒体仍然称他为罗马的福尔摩斯。每个人——包括坐在后面角落、听得比说得多的意大利国家宪兵队总指挥——似乎都忘记了他的身份。 “在正常的情况下,”斯卡佩塔说,“德鲁的食物可能在用餐几个小时后才完全消化,而到那时她血液中的酒精浓度当然也不会高到毒物测试结果中的零点二。所以,是的,波玛队长,她的胃部残留物和毒物检测的确表明,她在午餐后没多久就死亡了。但她的尸斑和尸僵却显示——容我加上‘相当明确地显示’——她可能是在吃过午餐十二到十五个小时后才死亡的,这些死后的现象才是我们最该注意的部分。” “所以我们又回到了老话题,尸斑。”波玛叹口气,“我实在不明白这个词儿。既然我对你所谓的死后现象有这么多不解,就请再解释一次,把我们当成挖掘废墟的考古学家。”他再次用手托起下巴。 “色斑、尸斑、死后血液沉积现象,指的都是同一件事。当人死后,循环代谢停止,由于地心引力的作用,血液开始沉积在毛细血管当中,就像沉船上的沉积物一样。”她感觉本顿在看着她,却不敢与他四目相对。他今天的态度异于往常。 “请继续说。”波玛队长在笔记上的某处画了好几道线。 “如果尸体在死后维持某个姿势,并且时间够久,血液便会依照这个姿势开始沉积,这便是我们称为尸斑的死后现象。”斯卡佩塔解释,“最后,尸斑会固定,并在尸体上呈现紫红色,受到挤压或束压时会出现白色痕迹——比方说紧身的衣物等会造成这样的现象。请让我们看一下解剖照片好吗?”她检视讲台上的一份清单,“第二十一号。” 银幕上出现铁床上德鲁的尸体,地点是罗马第二大学停尸间。她面朝下趴着。斯卡佩塔将激光笔的红色光点顺着尸体背部尸斑呈现的紫红色和白色移动,还未提及看似暗红坑洞的骇人伤口。 “现在,请更换场景,她被放进尸袋的那张照片。” 建筑工地的立体照片再次占满整个银幕,但这回出现了身穿“特卫强”白色防护服、戴手套穿鞋罩的调查人员,他们抬起德鲁瘫软赤裸的身体,放进担架上衬着裹尸布的尸袋。其他调查人员在四周撑起几条裹尸布,挡住好奇人士的围观以及狗仔队的视线。 “与各位刚才看过的照片作个比较。她被发现大约八小时后进行了解剖,那时她身上的尸斑几乎完全定位了,”斯卡佩塔说,“但是在现场,尸斑显然还在形成初期。”红色光点移到德鲁背上的粉红色痕迹。“尸僵也刚形成不久。” “你排除因为猝然僵硬,而使得死后尸体提早僵硬这个可能性了吗?比方说,如果她在死前拼命挣扎?也许她与凶手搏斗?到目前为止,你还没有提到这些。”波玛队长在笔记本上画了又画。 “没有道理猝然僵硬。”斯卡佩塔说。你何不再加上些戏剧色彩?她真想这么问。“不管她是否拼命挣扎,她被发现的时候,并不是完全僵硬的,所以并没有发生猝然僵硬……” “除非尸僵发生过,然后又退去了。” “不可能,因为尸体在停尸间里完全僵硬了。尸僵不会在发生后退去,然后再次发生。” 翻译人员将这话译成意大利语的时候,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微笑。好几个人却大笑出声。 “各位从这里可以看出,”斯卡佩塔用激光束指向被抬上担架的德鲁,“她的肌肉一点也不僵硬,甚至还相当有弹性。我估计,她从死亡到被发现的时间少于六个小时,可能更短。” “你身为国际专家,对于这一点怎么这么含糊?” “因为我们不知道她去了哪些地方,在被丢到工地之前,处于什么样的温度和环境之中。体温、尸僵、尸斑都会因环境和个体情况不同而有所差异。” “根据尸体的情况,你是说,她不可能在与友人共进午餐之后没多久,就遭人谋杀?比方说,在她独自漫步在纳佛那广场上,打算与他们会合的时候被杀?” “我不认为是这样。” “再请问一次,你如何解释她未消化的食物以及零点二的血液酒精浓度?这些数据意味着她在和朋友共进午餐后没多久就死亡,而不是过了十五六个小时之后。” “也有可能是她离开朋友后没多久又开始喝酒,并且在受到惊吓和压力的情况下,消化系统暂时停顿。” “什么?你是在暗示她和凶手共度了一段时间,可能长达十、十二或十五小时,还和他一起喝酒?” “可能是对方强迫她喝,让她没有反抗力,易于控制,像下毒一样。” “那么,他强迫她喝酒,也许整个下午、整个晚上,一直到凌晨都在喝,然后她害怕得连食物都没有消化掉?这是你能为我们提供的最合理的解释?” “我见过这种情况。”斯卡佩塔说。 <er h3">二 此时,动画影像中呈现出暮色中的建筑工地。附近的商店、比萨店、餐厅全都灯火通明,高朋满座。汽车与摩托车停放在路边和人行道上,车流轰鸣,人声嘈杂。 突然间,明亮的窗户暗去,接着是一片沉默。 车声响起,随后车子出现。一辆四门蓝旗亚轿车在帕奇诺街和安尼玛街的交会处停下来。驾驶座旁的车门打开,一名用动画绘制的男子走出来。他一身灰衣,五官模糊,脸色和双手灰蒙蒙一片,在座的人无法辨识出凶手的年纪、种族或是任何身体上的特征。为了简单起见,先将凶手当作男性。灰衣男子打开后车厢,抱出尸体,尸体包在一块交杂着红、金和绿色花纹的蓝色布料里面。 “从尸体上及尸体下方的泥浆中采集到的纤维判断,包裹她的床单是丝织品。”波玛队长说。 本顿·韦斯利说:“尸体上处处都有纤维,包括头发、手脚上,更别提伤口上粘着的。我们可以得知,她从头到脚都被包了起来。所以,我们显然得考虑一幅大尺寸、颜色鲜艳的丝质布料,也许是床单,也许是窗帘……” “你的重点是什么?” “有两点:我们不该假设那是一条床单,因为不该有任何假设;还有,用来包裹她的,可能是他居住、工作或是拘禁场地原有的物品。” “对,没错。”波玛队长仍然紧盯着占据整个银幕的影像,“而且我们知道,现场还找到了二零零五年出产的蓝旗亚车后车厢的内毯纤维,这也与目击者描述的大约早晨六点驶离现场的车型相符。我说的证人是一名住在附近公寓的女人,她起身察看自己的猫,因为它——那个词要怎么说?” “哭号?喵喵叫?”翻译人员说。 “她因为猫咪哭号而起身,刚好望向窗外,看到那辆深色的蓝旗亚豪华轿车不疾不徐地驶离建筑工地。她说,车子在单行道的安尼玛街向右转。请继续。” 动画影像继续放映。灰衣男子从后车厢里抱出色彩鲜丽的尸包,抱着它踏上用绳索围起的狭小铝质通道,走上通往工地的木质铺板。他将尸体放在铺板的一边,就放在泥浆上,接着蹲在黑暗当中,很快地解开这具稍后被辨认出是德鲁·马丁的尸体。这个部分不是动画影像,而是立体实景照片。女孩这张著名的面孔为众人熟悉,她苗条的身体上遭到粗暴凌虐的伤口清晰可见。灰衣男子卷起五颜六色的布料回到车上,以正常的车速驶离现场。 “我们相信他是抱着尸体,而并非拖拉,”波玛队长说,“因为纤维只出现在尸体和它下方的土地上,其他地方并没有发现。虽然这不足以证明,却足以显示他并非以拖拉的方式转移尸体。容我提醒各位,这个场景使用了激光绘图系统制作,各位所见的透视景深、对象和尸体的位置都精确。显而易见,只有没被拍摄下来的人和物品——比方说凶手和他的车子——才是动画影像。” “她有多重?”坐在后排的内政部长问道。 斯卡佩塔回答,德鲁·马丁体重一百三十磅,接着换算成公制:约五十九公斤。“他一定相当强壮。”她补充道。 动画再次开始。曙光下的建筑工地一片安静,雨声出现。这个地区的窗户依然黑暗,营业场所没有开张,没有车流。接着出现了摩托车的吱嘎声,越来越响。一辆红色的杜卡迪出现在帕奇诺街上,虚拟的骑手身穿雨衣,头戴全罩式安全帽。他状似惊愕地跨下摩托车,犹疑地踏上铝质通道,靴子响亮地踏在金属上。在这张实景图片上,下方泥泞中的尸体和甚为夸张的虚拟摩托车骑手并列在一起,显得更加骇人。 “这时将近八点半,正如各位所见,天气阴霾,还下着雨。”波玛队长说,“请前进到费奥拉尼教授的场景,那是第十四景。斯卡佩塔医生,假如你愿意,原本可以和这位今天下午没有出席的好教授一起在现场检查尸体的,我得说这真遗憾。你们想得到吗?他人在梵蒂冈——一位红衣主教逝世了。” 本顿瞪着斯卡佩塔身后的银幕。斯卡佩塔发现他如此不悦,竟然不肯看她,胃部不禁一阵痉挛。 又一幕立体影像占据了银幕。蓝光闪烁,数辆警车和一辆国家宪兵队的深蓝色厢型车出现在现场。数名宪兵手持冲锋枪警戒着建筑工地周边,便衣侦查人员在封锁线内搜集证物、拍摄照片。拍照声四起,人声低沉,街上出现围观人群,一架警用直升机在上方轰隆着盘旋。罗马最受尊敬的法医病理学家身上的白色防护装满是污泥。镜头向这位教授的角度拉近,出现德鲁的尸体。用偏光眼镜观看,尸体真实地呈现在眼前,感觉十分诡异。斯卡佩塔觉得自己仿佛能触碰到德鲁的血肉,以及她在雨中溅上了泥土、闪着水光的深红色裂伤。德鲁金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突起的眼睑紧闭。 “斯卡佩塔医生,”波玛队长说,“请你检查一下,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你一定研读过费奥拉尼教授的报告,但是你现在立体地看到了放置在现场的尸体,请说出你自己的看法。如果你与费奥拉尼教授的调查意见相左,我们也不会批评。” 众所周知,教授的看法,就如同几年前过世后由他进行防腐处理的主教一样,绝不会有什么谬误。 激光笔的红点随着斯卡佩塔的动作移动,她说:“尸体的姿势是左侧卧,双于弯曲放在下巴下方,双腿微弯。我认为这个姿势是刻意安排的。韦斯利博士,你认为呢?”她看着本顿透过厚重的眼镜,越过她看向银幕,“这是你发表意见的好机会。” “凶手刻意安排了尸体的姿势。” “似乎在祈祷,是吗?”国家警察局长说。 “她的信仰是什么?”国家刑事警察署副署长开口问道。昏暗的剧院中传来发问和推测的声音。 “罗马天主教。” “据我所知,她并不是虔减的信徒。” “的确不是。” “也许有某种宗教原网?” “是的,我也这么想。建筑工地离圣埃格尼斯教堂非常近。” 波玛队长解释道:“为不熟悉的人说明一下。”他看着本顿,“圣埃格尼斯是个在十二岁就遭酷刑杀害的殉难者,只因为她不肯嫁给像我这样的异教徒。” 一阵笑声。有关谋杀案是否与宗教有关的讨论声四起,但是被本顿否决了。 “有性虐待的暗示。”他说,“她被展现在众人的目光之下,被赤身裸体地丢弃在空地上,而且那是她原本要与友人相会的地方。凶手希望她被人发现,使人震惊。宗教不是优先考虑的动机,性欲才是。” “但是我们并未发现她有遭到强暴的迹象。”说话的是宪兵队法医检验室主管。他通过翻译继续说,凶手并没有留下任何精液、血液或是唾液,除非这些全都被雨水洗刷干净了。但是在她的指甲缝里采集到两组截然不同的DNA。他解释道,不幸的是,这些资料并没什么用处,因为意大利政府并不允许从嫌疑人身上采集DNA样本,认为此举侵犯了人权。到目前为止,输入意大利数据库当中的,只有从证物而非人身上采集来的DNA样本。 “那么,在意大利没有数据库可供查找。”波玛队长继续说,“我们现在只能说,从德鲁指甲里采集的DNA,与意大利境外,包括美国在内,任何数据库的个人数据都不吻合。” “我相信你们一定已经证实,采集到的DNA样本出白一名欧洲血统的男性,换句话说,就是白人男子。”本顿说。 “是的。”检验室主任说。 “斯卡佩塔医生,”波玛队长说,“请继续。” “请播放第二十六号解剖照片好吗?”她说,“外部检验中的背面照,伤口的特写。” 伤口特写出现在整个银幕上,深红色的伤口边缘旱现锯齿状。她用激光笔指着,红色的光点在原是右臀的硕大伤口上移动,接着移向右大腿后侧第二处皮肉遭到割除的地方。 “由锐利的切割工具造成,可能是以锯齿状刀刃锯穿肌肉,还切割到了骨头的外层。”她说,“伤口没有出现肌肉组织反应,可推断是在死后造成的,也就是说伤口泛黄。” “死后才下手损毁,排除了凌虐的可能性,至少排除了切割这项凌虐。”本顿补充道。 “如果不是凌虐,那应当怎么解释?”波玛队长问他,两个男人互相瞪着对方,好像两头互为天敌的动物。“还有什么理由会让人如此残酷地切割另一个人?我会称之为毁尸。告诉我们,韦斯利博士,你曾经在别的案例中见过这种事吗?你曾是联邦调查局声名卓著的犯罪侧写专家。” “没有。”本顿简单地说。提及他过去在联邦调查局的工作经历,对他来说就是侮辱。“我见过毁尸,但没见过任何与这个案子类似的情况,尤其是他处理她双眼的手段。” <er h3">三 他取出眼球,在眼眶中填入沙子,再以胶水黏合她的眼睑。 斯卡佩塔以激光笔指向此处,加以说明。本顿再次感觉到彻骨的寒意。这个案子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让他寒心、气馁,而且难以释怀。这究竟象征了什么?问题并不在于他从未见过挖掉眼珠的情况,而在于波玛队长过于牵强的暗示。 “也许你们听说过古希腊的搏击运动。”波玛队长对众人说,“在搏击当中,选手可以用任何手段来打败敌人。挖出眼珠之后刺杀或勒杀是常见的方式。德鲁的眼珠被挖掉,而且被勒死。” 国家宪兵队的将军通过翻译问本顿:“那么,也许这和搏击有关?也许当凶手挖出她的眼珠、勒死她的时候,心里有过这个念头?” “我不这么认为。”本顿说。 “那要如何解释?”将军问道。他和波玛队长一样,一身光鲜的制服,只不过在袖口和高领上有更多的饰章。 “更内心、更私人化的理由。”本顿说。 “也许是从新闻中学来的。”将军说,“虐杀。伊拉克行刑队下手拔牙、挖眼。” “我只能推测,凶手的手法反映出他自身的精神状态。也就是说,我认为他对她下手的方式不是在影射任何事,哪怕是极为细微的小事。从她的伤口,我们得以一窥他的内心世界。”本顿说。 “这纯属推测。”波玛队长说。 “这是基于多年来研究暴力犯罪而得出的心理剖析。”本顿回答。 “但你全凭直觉。” “我们在面临险境的时候,往往会依赖直觉。”本顿说。 “我们可以看看她在进行外部检验之前的解剖照片吗?”斯卡佩塔说,“颈部特写。”她检查着讲台上的清单,“第二十号。” 立体影像浮上银幕:德鲁的尸体躺在不锈钢解剖台上,冲洗后的皮肤和头发仍然潮湿。 “如果各位看到这里,”斯卡佩塔用激光笔指着尸体的脖子,“就会注意到水平的捆绑痕迹……”光点在尸体前颈上滑动。 “事后他才取出她的眼睛,在她死后,”斯卡佩塔话未说完,罗马观光部门的主管便打断了她,“而非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这一点很重要。” “是的。”斯卡佩塔回答,“根据我读到的报告,唯一在死前造成的伤害,只有脚踝以及颈部被勒处的挫伤。麻烦播放她颈部的解剖照片好吗?第三十八号。” 她等候银幕上的影像出现——切板上摆放着喉头及出血的软组织,还有舌头。 然后她指出:“由于颈部被勒造成的软组织和底层肌肉挫伤,加上舌骨断裂,明确显示这些伤害是在她生前造成的。” “双眼的点状淤血呢?” “我们无法知道结膜上是否出现了点状淤血。”斯卡佩塔说,“我们没看见她的双眼。但是报告上的确指出了眼睑和脸部出现点状淤血。” “他究竟把她的眼睛怎么了?在你过去的经验中,是否见过类似的情况?” “我见过被挖出眼珠的受害者,但是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凶手在受害者眼眶中填入沙子,然后用胶水粘住其眼睑的情况。根据你们的报告,胶水的成分是氰基丙烯酸酯。” “也就是强力胶。”波玛队长说。 “我十分在意这些沙子。”她说,“沙子似乎并非来自本地。更重要的是,以扫描式电子显微镜观察、以光谱仪分析之后,发现有火药残留物的痕迹:铅、锑以及钡。” “这绝对不是来自当地沙滩,”波玛队长说,“除非有一堆人在那儿互相射击过,而我们毫不知情。” 现场一阵笑声。 “如果是来自奥斯蒂亚海边的沙子,会有玄武岩,”斯卡佩塔说,“以及其他火山活动会带来的成分。我相信大家手上都有一份资料:采集自尸体的沙子以及奥斯蒂亚海滩地区沙子的光谱分析。” 纸张沙沙作响,小手电筒纷纷亮起。 “两者都是以拉曼光谱仪、八毫瓦红光激光进行的分析。正如各位所见,奥斯蒂亚当地海滩的沙子和德鲁·马丁眼窝里的沙子,光谱分析结果有很大不同。以电子显微镜扫描,我们可以看到沙子的形态;反射电子影像则显示出了我们刚才提到的火药残留粒子。” “很多观光客喜欢到奥斯蒂亚附近的海滩。”波玛队长说,“但是在每年的这个时候人并不多,当地人或游客通常会等天气暖和一些再来,比方说五月底或六月。那时候人就多了,特别是从罗马来的人,因为车程大概只要三四十分钟。我倒是不喜欢,”他的口气,听起来像是有人问起他对奥斯蒂亚海滩的观感。“我觉得海滩上黑色的沙子很丑,而且绝对不会下水。” “此刻,我认为沙子的来源更为重要,而这似乎还没得到解答。”本顿说。已近傍晚,大家越来越焦躁。“另外,为什么要用沙子?沙子的选择——这种特定的沙子对凶手来说具有某种意义,这有可能告诉我们,德鲁是在哪里遭人谋杀,或者凶手来自何处、在哪里逗留过。” “对,没错。”波玛队长带着不耐烦的语气说,“眼睛和可怕的伤口对凶手也别具意义。还好民众还不知道这些细节,我们设法瞒过了记者。所以,如果再次发生类似的谋杀案件,我们就能知道那并不是模仿了。” 第二章 <er top">一 三人坐在杜里欧的角落里。这是一家颇受欢迎的餐馆,整栋建筑物的正面以石灰石砌成,离剧院很近,从西班牙阶梯出发,步行就可以轻松抵达。 烛光餐桌铺着淡金色的桌布,三人身后深色的镶板壁柜中摆满了葡萄酒,另外几面墙上则挂着一幅幅意大利乡间景色的水彩画。除了一桌醉醺醺的美国人,餐厅里十分安静。三人对此不以为意,在十分专注地讨论。穿着米色外套、系着黑领带的侍者态度也相同。没有人知道本顿、斯卡佩塔和波玛队长讨论的内容。如果有人近得可以听见,他们就会改变话题,无伤大雅地闲聊,并把照片塞回档案夹。 斯卡佩塔啜饮着昂贵的一九九六年的梦迪保罗葡萄酒。通常,大家都会请她选酒,如果这回也是如此的话,她是不会作此选择的。她把杯子放回桌上,目光没有离开过摆在她那盘简单的帕尔玛生火腿佐香瓜旁边的照片。随后会上她点的炭烤鲈鱼以及橄榄油浸豆。若非本顿越来越糟的态度使她胃口尽失,餐后甜点或许可以来些覆盆子。 “虽然担心这么说会过于简单,”她静静地说,“我还是认为我们遗漏了某件重要的事情。”她用食指轻轻地敲打着一张德鲁·马丁案的现场照片。 “那么,现在你不会抱怨反复审视某一点了。”波玛队长毫不掩饰地调情,“看吧,美食佳肴让我们越来越聪明。”他模仿斯卡佩塔轻叩照片的动作,敲敲自己的脑袋。 她心烦意乱,每当她找不到头绪的时候就会如此。“某件再明显不过的事,但我们完全看不见,任何人都没看见。通常我们无法察觉,是因为就像大家说的,事情过于明显。究竟是什么?她到底在对我们诉说些什么?” “那好,我们这就来找明显之处!”本顿说。斯卡佩塔很少见到他如此公开地流露敌意。本顿丝毫没有隐藏自己对波玛队长的鄙视。后者现在身穿无懈可击的条纹衬衫,金质袖扣上镌刻着国家宪兵队的饰纹,在烛光下闪闪发光。 “是的,明显之处。在她的尸体还没被发现时,每寸肌肤还没被任何人触碰过时,我们应该研究那个时候的情况:与他留下尸体时完全相同的情况。”波玛队长边说边盯着斯卡佩塔,“他弃置尸体的方式还真是精心设计,不是吗?在我忘记之前,让我们先为在罗马共度的最后时光举杯——就眼前而言,我们应该为此举杯。” 在一名死去的年轻女子注视下举杯似乎有所不妥。她赤裸的、受凌虐的胴体正摊放在桌上。 “敬联邦调查局,”波玛队长说,“为他们把这件事当作恐怖活动的决心致意。最没有防卫的目标:一名美国的网球明星。” “你这个暗示简直是浪费时间。”本顿说,他举杯不是为了敬酒,只是为了一饮而尽。 “那么,告诉你们的政府,不要作此暗示。”波玛队长说,“呃,既然这里没有别人,我就直说了。你们政府在幕后散布的这种说法,我们早先没有提及,是因为意大利政府不相信这种荒谬至极的说法。这个案子与恐怖分子毫无关系。联邦调查局竟然会这么说,真是愚蠢。” “在场的只有我们,没有联邦调查局的人。我们不是联邦调查局的人员。把案子和联邦调查局混为一谈,实在令我厌烦。”本顿回答。 “但是在你辞职、像死了一样失去踪影之前,你大半的工作生涯都贡献给了联邦调查局。” “如果本案和恐怖活动有关,到了这个时候,早有人出面表示负责了。”本顿说,“希望你不要再提联邦调查局或我的私人经历。” “这真是无休无止的宣传伎俩,贵国现在就是想恫吓所有人,并统治全世界。”波玛队长为大家斟酒,“你们调查局在罗马审讯证人,无视国际刑警的存在,他们本应和国际刑警合作的,更何况国际刑警在这里也有代表人员。调查局还从华盛顿派来一些完全不了解情况的白痴,更别指望他们能知道如何处理复杂的阴……” 本顿打断他的话:“波玛队长,你早该知道,政治和司法管辖之间的混战完全出于野兽的本能。” “请你叫我奥托,我的朋友都这么喊我。”他把椅子拉近,靠向斯卡佩塔,一股古龙水的香气随之而来。接着他移开蜡烛,看向那桌愚钝地狂饮的美国人,说,“知道吗,我们试着去喜欢你们。” “不必,”本顿说,“没有其他人试过。” “我从来不明白,为什么你们美国人这么吵闹。” “因为我们从不聆听。”斯卡佩塔说,“就因为这样,我们才会有乔治·布什。” 波玛队长拿起她餐盘旁的照片,像从来没看过一样仔细审视。“我正在看哪里有明显之处,”他说,“什么显眼的地方都没有。” 本顿瞪着坐在一起的两人,英俊的脸庞犹如花岗岩一般冷峻。 “最好不要假设有什么显眼的地方。”斯卡佩塔从信封里抽出更多的照片,“个人看法而已,而我的看法可能与你的不同。” “就我看来,你在国家警察总部的时候,已经将这点表露无遗了。”波玛队长说话的时候,本顿在一旁直瞪眼。 斯卡佩塔看着本顿,用眼神表明她早已察觉他的举止,并且觉得毫无必要。他没有吃醋的道理。她可没有鼓励波玛队长调情。 “明显之处。那好。我们何不从脚趾开始?”本顿说。他几乎一口也没吃自己点的莫扎瑞拉奶酪,但已开始喝第三杯酒。 “的确是个好主意。”斯卡佩塔研究着德鲁的照片,审视德鲁光脚趾的特写。“修剪整齐,刚涂过指甲油,这与她在离开纽约之前修过脚指甲的事实吻合。”她复述着他们早已知道的信息。 “这重要吗?”波玛队长研究着照片,靠向斯卡佩塔,手臂与她相碰,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和气息。“我不觉得。我认为她的穿着比较重要。黑色牛仔裤、白色丝质衬衫以及丝质衬里的黑色皮夹克,还有黑色的内裤和同色胸罩。”他停了下来,又说,“奇怪的是,在她身上找到的纤维并非来自这些衣物,只来自那张床单。” “我们并不能肯定那是一张床单。”本顿严厉地提醒他。 “同时,我们并没有找到她的衣物、手表、项链、皮手环和耳环。凶手拿走了这些东西。”队长对斯卡佩塔说,“这是什么原因呢?也许当作纪念品。既然你觉得重要,那我们就来谈谈她修过的脚趾。德鲁到纽约之后,曾经前去中央公园南侧的一处水疗美容中心。我们知道那次疗程的细节,费用记在德鲁的信用卡上——事实上,是她父亲的信用卡。据我所知,她父亲对她十分溺爱。” “众所周知,她被宠坏了。”本顿说。 “我倒认为用词需要谨慎。”斯卡佩塔说,“她付出努力才得到成就。她每天练球六个小时,经过严格训练,刚刚赢得了‘家庭生活杯’,并备受关注,要……” “那是你的居住地,”波玛队长对她说,“南卡罗来纳州的查尔斯顿,‘家庭生活杯’的比赛地点。很奇怪,不是吗?就在那个晚上,她飞到了纽约,然后来这里遭遇横祸。”他指着照片。 “我的意思是,钱买不到冠军头衔,被宠坏的人通常也不会像她这样投入地练习。”斯卡佩塔说。 本顿说:“她父亲宠她,但是没花精力去教育她,她母亲也一样。” “对,对。”波玛队长表示同意,“会有哪种父母,让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和两个十八岁的朋友一起出国,特别是她最近情绪不稳,时好时坏?” “孩子越难相处,父母就越容易让步,而不去抗争。”斯卡佩塔说,她想到了自己的外甥女露西。当露西还小的时候,两人之间的争执就像战争。“她的教练呢?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什么了解吗?” “吉安尼·卢潘诺。我跟他谈过,据卢潘诺说,他知道德鲁要来,并且他不太高兴,因为接下来的几个月内有好几场重要的比赛,比如说温布尔登大满贯赛。他没能帮上忙,而且似乎对她颇为生气。” “下个月在罗马还有一场意大利公开赛。”斯卡佩塔指出这一点,队长没提到这场赛事,她感到有些奇怪。 “的确。她应该好好训练,而不是和朋友跑掉。我不看网球赛。” “她被谋杀的时候,他在哪里?”斯卡佩塔问道。 “纽约。我们联系过他声称所在的旅馆,有他当时住宿的登记。他也说德鲁的情绪非常不稳定,时好时坏,很固执,难相处,而且喜怒无常。他不知自己还能和她共处多久。除了忍耐她的言行,他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我想知道她的家族是否有情绪失控的遗传。”本顿说,“我猜你们根本没去调查。” “没有。可惜我不够机灵,没有想到这一点。” “去了解她是否有家人不愿透露的精神方面的疾病,这会很有帮助。” “大家都知道,她有饮食失调的问题,”斯卡佩塔说,“她公开讨论过这件事。” “没提到情绪失控?她的父母完全没提?”本顿继续冷冷地质问队长。 “只说她情绪不稳,典型的青少年。” “你自己有孩子吗?”本顿伸手拿酒。 “没有。”队长说。 “这点值得注意。”斯卡佩塔说,“德鲁有心事,但是没人愿意告诉我们。也许是什么显而易见的事。她的举止有明显改变,饮酒的方式也是。为什么?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查尔斯顿的那场比赛。”波玛队长对斯卡佩塔说,“在你执业的地方。他们是怎么称呼的?低地?低地到底是什么意思?” “几乎与海平面等高,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们当地警方对这个案子没有兴趣吗?毕竟她在遭人杀害大约两天前,才在当地参加过比赛。” “我确定警方会好奇……”斯卡佩塔说。 “她被谋害与查尔斯顿警方没有关系,”本顿插嘴,“他们没有管辖权。” 斯卡佩塔看了他一眼,队长则看着两人。这一整天,他一直注意着两人之间紧张的互动。 “没有管辖权,并不表示他们没有亮出警徽现身。”波玛队长说。 “如果你这是在暗示联邦调查局插手,我们听到了。”本顿说,“如果你也是拐弯抹角地暗示我从前是个调查员,那么大家也都明白。如果你是指斯卡佩塔医生和我,我们可不是凭空出现,而是你邀请来的,奥托——是你要我们这样称呼你的。” “是我还是葡萄酒不够好?”队长拿起酒杯,仿佛这杯酒是带有瑕疵的钻石。 这瓶酒是本顿选的。斯卡佩塔比他更懂意大利葡萄酒,但在今晚,他自认为有必要彰显优势,仿佛他刚刚在进化的阶梯上往下落了五十级。她继续看另一张照片,心知波玛队长对她有意,并暗自感激不打算靠向他们的服务生——他正忙着招呼那桌吵吵闹闹的美国人。 “双腿的特写,”她说,“脚踝淤伤。” “新近造成的淤伤,”波玛队长说,“也许是他抓住她造成的。” “有可能,这不是绳索造成的。” 她希望波玛队长不要坐得这么近,但是除了把自己的椅子推到墙边,她无处可移。她也希望他伸手拿照片的时候,不要擦过她的身子。 “她刚除过腿毛。”她继续说,“我推断,应该是在死前二十四小时之内,因为几乎没有毛根。即使在和朋友一起旅行的时候,她仍然很注意外貌。这一点可能很重要。她是否期待和某人见面?” “当然。三个年轻女人寻找年轻男人。”波玛队长说。 本顿招手要侍者再拿一瓶酒来,斯卡佩塔看着他,说:“德鲁是个名人。据我所知,她对陌生人态度很谨慎,不喜欢受到骚扰。” “那么她没道理饮酒过量。”本顿说。 “不是长期饮酒。”斯卡佩塔说,“从这些照片上可以看出,她的身体强健精瘦,肌肉极为发达。如果她饮酒过量,显然也为时不长,而她最近的获胜纪录也可以证明她并未这样做。我们有必要再次怀疑,最近她是否有什么情况,感情变化之类的?” “沮丧、情绪不稳、饮酒,”本顿说,“都会让人在掠食者面前显得更加脆弱。” “我是这么想的,”波玛队长说,“这是随机发生的事件。她成了容易下手的目标。她一个人在西班牙广场碰上了涂着金漆的街头艺人。” 身涂金漆的街头哑剧艺人表演着一贯的剧目,德鲁在艺人的杯里丢下另一枚硬币,于是他再次表演,讨她欢心。 她拒绝与朋友一同离开。她对她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满身的金漆下是个意大利帅哥。”而朋友们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则是:“别以为他是意大利人。”这个说法合情合理,因为哑剧演员是不说话的。 她要朋友们继续前行,或许可以去逛逛康多堤街上的商店,并且承诺与她们在纳佛那广场上的四河喷泉旁会合。朋友们在此处等了又等。她们告诉波玛队长,两人试吃了免费的鸡蛋面粉格子甜脆饼,几个意大利男孩吹着泡泡求她们买泡泡糖,她们咯咯发笑,最后给自己印了假刺青,还要街头乐师用笛子吹奏美国歌曲。她们承认,午餐的葡萄酒让她们微醺,反应有些迟钝。 她们描述德鲁“微醺”,说她很漂亮,但她自己却不这么想。她认为盯着她看的人是认出了她,其实这多半是因为她的美貌。“不看网球赛的人不一定会认出她来,”她的一名友人告诉波玛队长,“她就是不明白自己有多漂亮。” 主菜上桌,波玛队长继续说话。而本顿多半的时间都在喝酒。斯卡佩塔知道他的想法——她应当避开波玛队长的诱惑,应当闪躲,最简单的做法若不是走出餐厅,起码也要起身离席。本顿认为队长一派胡言,他把自己当成办案探员,以法医的身份讯问证人,这的确有违常理,而且根本没提起与本案有关的其他人。本顿忘了一点,波玛队长是罗马的神探福尔摩斯,或者应该说,本顿对这个说法毫无兴趣,他只是忌妒。 波玛队长重述他访谈身涂金漆的哑剧演员的细节,斯卡佩塔做着笔记。这名街头艺人有看似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当天一直到接近傍晚时分,他依然在西班牙阶梯下方表演。这比德鲁的朋友们回头去找她的时间还要晚些。他声称依稀记得这女孩,但是完全不知道她是何许人,只感觉她醉醺醺的,不久就漫步离开。总之,他说,他没太注意她。他说自己是个表演哑剧的艺人,整天就是表演哑剧,收起街头艺人的身份时,他在本顿和斯卡佩塔下榻的贺斯勒旅馆担任夜班门房。贺斯勒旅馆在西班牙阶梯上方,是罗马最好的旅馆之一,本顿坚持入住贺斯勒顶楼的豪华套房,却没有说明原因。 斯卡佩塔几乎没碰餐盘里的鱼,像第一次看见那样继续看着照片。对本顿和波玛队长有关凶手为何以怪异手法处置受害者的争论,她丝毫未加评论。当本顿说起性侵害者的快感来自报纸头条新闻,或者更甚——藏身于人群当中观看惨案现场,亲眼目睹随之而起的惊慌景象,她也没有多说。她研究着德鲁惨遭凌虐的尸体,看向德鲁身体的侧面、并拢的双腿、弯曲的膝盖和手肘,以及并放在下巴下方的双手——德鲁仿佛是睡着了。 “我不能肯定这是否表示蔑视。”她说。本顿和波玛队长安静下来。 “你看这里,”她把照片推向本顿,“先不要预设立场——把尸体的摆放方式看成含有性暗示的意味,你会不会有其他的想法呢?这与宗教没有关系,不是对着圣埃格尼斯祈祷,而是她的姿势,”她继续说着,他们将注意力转向她。“几乎可以说是温柔。” “温柔?你开玩笑吧?”波玛队长说。 “仿佛睡着了。”斯卡佩塔说,“我不觉得她被刻意摆放的方式有性暗示的意味,比方仰躺、双臂和双腿张开等等。我越看越不这么想。” “有可能。”本顿拿起照片说。 “但是,一丝不挂地展示在每个人面前——”波玛队长持反对意见。 “仔细看看她的姿态。当然,试着从另一个角度来诠释,把偏见摆到一旁,不去考虑我的‘凶手充满恨意’这种假设——这也可能是错误的,只是我的一种感觉——会不会有其他可能性?也许他想让人发现她,但其目的与性无关。”她说。 “你从中看不出蔑视或愤怒的意味?”波玛队长十分惊讶,看来他真的难以置信。 “我认为,他的所作所为让他感觉自己掌握着权力。他需要凌驾于她之上。至于他其他的需要,我们现在无从得知。”她说,“我不是说这个案子里没有性的成分,也不认为没有愤怒在内。我只是觉得那些不是驱使他犯罪的动机。” “查尔斯顿有你在,还真是幸运。”波玛说。 “我不认为查尔斯顿人会有这样的想法,”她说,“至少当地的验尸官看法一定不同。” 醉醺醺的美国客人声音越来越大,本顿似乎因他们的吵闹而分心。 “有你这样的专家在身边,如果我是那个验尸官,我会觉得十分幸运,而他竟然不受教于你的才华?”波玛队长说着,伸手去拿那些他根本不需要再检查的照片,再次触碰到她。 “他把手上的案子送到南卡罗来纳医科大学去,从来没有和私人病理学家打过交道。在查尔斯顿没有,在别的地方也一样。与我签约的多半是某些偏远地区的验尸官,他们没有医学检验机构或是实验室。”她如此说明。 此时,本顿要她注意听那些醉醺醺的美国人说话。 “……我只是觉得,说这是秘密,不能公开,实在很可疑。”其中一人高声说。 “她怎么可能让人知道?我不怪她。就像名嘴奥普拉和前《花花公子》女郎安娜·妮可·史密斯一样。只要一被人发现,人们就蜂拥而至。” “真恶心。想想看,在医院里……” “看看安娜·妮可·史密斯,躺在停尸间里或该死的地上……” “……然后一群群的人站在人行道上,喊着你的名字。” “我说啊,怕热就别进厨房,有名有利是要付出代价的。” “发生了什么事?”斯卡佩塔问本顿。 “看来是我们的老友塞尔芙医生,为今天早些时候发生的某起紧急事件,会有好一阵子上不了节目了。”他回答。 波玛队长转过头去看那桌喧闹的美国人。“你们认识她吗?” 本顿说:“我们曾和她意见相左,应该说,主要是凯和她之间。” “我在寻找你们的时候,读过她的一些资料:有关佛罗里达州一桩骇人听闻、手法残忍的谋杀案,你们全都牵扯在内。” “真高兴知道你查找过我们的资料。”本顿说,“真是周到。” “只不过是在你们来到之前,让自己进入状态。”波玛队长直视着斯卡佩塔的双眼,“我认识的一个美女经常收看塞尔芙医生的节目,她告诉我,在去年秋天曾经看到德鲁上节目,好像她那时刚赢了某场在纽约的大赛。我得承认,我不那么关注网球赛。” “美国公开赛。”斯卡佩塔说。 “我不知道德鲁上过她的节目。”本顿皱着眉头,满脸不相信。 “她确实上过,我查证过。真有趣,塞尔芙医生家中突然有急事。我一直试着和她联系,但是从没得到过回应。也许你可以帮个忙?”他对斯卡佩塔说。 “我很怀疑这样做会有所帮助,”她说,“塞尔芙医生恨透我了。” <er h3">二 他们沿着马切里街,在黑暗中走回旅馆。 斯卡佩塔想象德鲁·马丁走在这些街道上的情景,暗自猜想着德鲁究竟碰到了什么人。他外貌如何?年纪多大?他如何赢得了她的信任?他们曾经见过面吗?当时还是白天,街上人潮汹涌,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证人挺身而出,提供能让人信服的信息,或者表示曾经在德鲁离开街头哑剧艺人后看到过符合她特征的人。这怎么可能?她可是世上最出名的运动员之一,在罗马的街上竟然没人认出她来? “难道是随机犯罪,像是被雷劈中?我们似乎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斯卡佩塔说。她和本顿走在宜人的夜色中,影子在古老的石板路上移动。“她一个人,醉醺醺的,也许在某条偏僻的街道上迷了路,然后被他相中?接下来昵?他提议带路,把她带到一个他能完全掌控全局的地方,比方说他的住处或是他的车里?如果是这样,他一定可以说一点英语。怎么可能没有人看到她?” 本顿什么都没说,两人的鞋子在人行道上拖蹭。嘈杂的街上满是从餐厅或酒吧走出来的人,驶近的摩托车和汽车几乎碾过他们。 “德鲁不会说意大利语,从我们的资料看,她几乎一个字也不懂。”斯卡佩塔补充。 星光黯淡,月色柔和地映在红屋上,诗人济慈在二十五岁那年,因结核病在这栋灰泥房合里过世。 “或者是,他和她说话。”她继续说,“也许他早就认识她。我们现在不知道,也许以后也不会知道,除非他再次下手,并且被捕。本顿,你要回答我吗,还是让我继续漫无条理而冗长地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你们两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除非说,这是你惩罚我的方式。”他说。 “我和谁?” “那个该死的队长,还有谁?” “问题前半段的回答是,什么事都没有。你如果不这么认为,就太荒谬了,这点我们等会儿再谈。我对你有关惩罚的说法比较有兴趣,因为我可不曾惩罚过你或是任何人。” 他们迈步登上西班牙阶梯,受伤的感觉加上喝了太多酒的缘故,让这段行程更加费力。阶梯上缠绵的情侣和喧哗嬉笑的年轻人丝毫没有注意到两人。灯火通明的贺斯勒旅馆看似远在一英里之外,仿佛凌驾于城市之上的宫殿。 “我绝对不会做的事情之一,”她重新开始,“就是去惩罚别人。我会保护自己和别人,但是绝不会去惩罚,也绝对不会这样对待我在乎的人。最重要的是,”她气喘吁吁,“我绝不会惩罚你。” “如果你打算和别人交往,或对其他男人有兴趣,我没办法怪你。但是,你得告诉我。我只有这个要求。不要像今天这样,一整天表现个没完,包括今天晚上。少和我玩这种该死的高中生游戏。” “表现?游戏?” “他黏着你不放。”本顿说。 “我四处闪避,想离他远一点。” “他整天都黏着你,就怕离你不够近。他盯着你看,在我面前就碰起你来了。” “本顿……” “我知道他长得帅。那好,也许你会被他吸引。但是我不会忍受的。就在我面前,该死!” “本顿……” “和南方那些个该死的什么人一样。我哪里会知道!” “本顿!” 沉默。 “胡扯,从我们认识以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担心起我背着你故意和别人交往?” 除了踩在石头上的脚步声之外,一片寂静。 “故意,”她重复道,“因为,我唯一和某人交往的那一次,是当我以为你……” “死了。”他说,“对。有人告诉你,我死了。下一分钟,你就搞上一个年纪小到足以当你儿子的男人。” “不。”愤怒开始聚成一团,“你说话要当心。” 他安静下来。即使他一个人喝了整瓶酒,也知道最好不要提起被迫成为证人保护项目的主角,而不得不诈死这件事。本顿让她承受这段经历,不应该将她视作无情的人加以攻击。 “对不起。”他说。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说,“老天爷,这些台阶真累人。” “我们无法改变事实。就像你说的尸斑和尸僵的情况,既彻底又完全。接受事实吧。” “不管这是什么事实,我都不想去面对它,而据我所知,‘它’并不存在。还有,尸斑和尸僵是发生在死人身上的,我们没死,你刚才也说了,你一直活得好好的。” 两个人都上气不接下气。她的心脏剧烈跳动。 “我很抱歉,真的。”他指的是过去发生的事:他的诈死与她被波及的生活。 她说:“他的确太殷勤、太放肆,那又如何?” 本顿习惯了其他男人对她献殷勤,也一直不为所扰,甚至还觉得有趣,因为他知道她以及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知道自己神通广大,而且她也得面对相同的问题:一些盯着他看、触碰他、毫无保留地想要他的女人。 “你在查尔斯顿为自己建立了新的人生,”他说,“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办法可以磨灭这些事。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会这么做。” “不敢相信?”往上延伸的台阶似乎没有尽头。 “你明知我在波士顿,没法搬到南边。这会让我们的关系如何演变?” “让你忌妒、让你说出‘搞男人’这种话,你从来不这么说话的。天哪!我恨台阶!”她上气不接下气,“你没道理觉得自己受到威胁,这不像你。你到底怎么了?” “我期待太高。” “期待什么,本顿?” “这不重要。” “当然重要。” 他们继续攀登永无尽头的台阶,没有交谈。在无法正常呼吸的时候来谈论两人的感情,的确超出负荷。她知道本顿的怒气出自恐惧,觉得他此时在罗马无法掌控局面,而平时他身处马萨诸塞州,更无法掌控两人的关系。当初他带着她的祝福移居波士顿,受聘于哈佛大学的麦克连医院,担任法医心理学家一职,这是个不容放弃的大好机会。 “我们当初究竟在想些什么?”她说。阶梯终于结束,她拉住本顿的手。“我猜,一如往常地抱着理想主义。你那只手可以稍微热情点,好像你也想握住我的手一样。十七年来,我们从来没有住在同一个城市里,更别提同处一个屋檐下。” “你不认为情况可以改变?”他将手指与她的交缠,深吸一口气。 “怎么变?” “私底下,我心存你会搬来相聚的幻想。哈佛、麻省理工学院,还有塔夫斯大学……我猜你可能会想教书,也许在医学院,要不就在麦克连医院担任兼职顾问,或者在波士顿的法医办公室当个首席。” “我绝对不可能再回到那样的生活方式。”斯卡佩塔说。两人走进旅馆大厅,她称这里为“美好年代”,因为建筑时期就是那段美好的年代。但是他们却没有理会大理石雕、来自穆拉诺的古董玻璃、丝织品和雕像,以及来往的人——包括罗密欧在内。这真是他的本名,他白天是涂着金漆的哑剧艺人,大多数的夜晚则化身为夜班门房。这个阴沉却吸引人的意大利年轻男子,不愿再为德鲁·马丁的谋杀案受到更多的质询。 罗密欧礼貌周到,但是避开他们的眼光,像个哑剧演员般不说话。 “我想让你一切顺心,”本顿说,“显然这是当你决定在查尔斯顿自己开业时,我没有出面阻挠的原因。但是,这件事让我十分困扰。”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我现在不该说出来。你的决定是正确的,我也知道。这么多年来,你老是觉得自己不属于任何地方,就某种层面来说,无家可归,而且——对不起,我又唤起你不快的回忆——从里士满被辞退之后,你就闷闷不乐。那个该死的窝囊废州长!在你生命的节骨眼上,那是正确的抉择。”两人走进电梯。“但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继续承受。” 她试图摒除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感。“你这是在说什么,本顿?我们应该放弃?这是不是你想说的?” “我想说的也许正好相反。”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也没有调情。”他们来到下榻的楼层,她说,“我从来不调情,除非对你。” “我不知道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会做些什么。” “你知道我不会。” 他打开通向顶楼套房的门。套房十分壮观,里面摆着古董与大理石雕像,石砌露台大到可以招待一整个小村落的居民。往外看去,夜色下的古老城市一览无余。 “本顿。”她说,“拜托,我们别吵架了。明天早上你就要飞回波士顿,而我要回查尔斯顿。我们不要推开彼此,这并不会让分居两地的日子好过些。” 他脱掉大衣。 “这是怎么回事?你这是在生气,因为我终于找到个地方安顿,在一个我可以工作的地方重新开始?” 他把大衣扔到椅子上。 “公平点,”她说,“我得重新开始,白手创业,自己接电话,自己清理该死的停尸间。我没有哈佛的职位,没有位于烽火丘的百万豪宅。我只有罗丝、马里诺,露西偶尔出现,就这样。结果我大半时间都在接电话。当地媒体、求助者、一些要我去做午餐演说的团体,这些人简直像是终结者。前几天,该死的商会来问我要订多少本他们该死的电话名录,好像我想像个干洗店一样被列在名录上。” “为什么?”本顿说,“罗丝一向帮你过滤电话。” “她老了。她确实可以,但是没办法全部过滤。” “马里诺为什么不接电话?” “为什么要接?每件事都不一样了。你当初让大家以为你死了,结果让我们遍体鳞伤。好,我说出口了。因为这件事,每个人都变了,包括你在内。” “我别无选择。” “这就是选择的有趣之处——你没得选,结果其他人也一样。” “这就是你在查尔斯顿落脚的理由。你不肯选择我。我可能会再死一次。” “我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场该死的大爆炸之中,所有的东西都向我飞来,而我只能站着。你毁了我。他妈的,你毁了我,本顿。” “看看现在是谁口出秽言?” 她擦掉泪水。“你把我惹哭了。” 他靠向她,伸手安抚她。两人在沙发上坐下,盯着外面圣三一教堂的两座钟楼,看着宾西亚丘陵上的美第奇庄园,以及远处的梵蒂冈。她转身看向他,感受着他脸上利落的线条、银色的发丝,以及与他的行为相矛盾的优雅风格。 “现在呢?”她问他,“比起当初,你现在的感觉如何?” “不同了。” “听起来很不祥。” “不同了。这么久以来,我们经历了许多事。目前,我已经很难记起认识你之前的日子,或者在我们相遇前我曾结婚这件事。那是另外一个人,某个循规蹈矩的联邦调查局探员,没有热情、没有生命,直到那天早晨我踏进你的会议室为止。这个举足轻重、所谓犯罪侧写员的家伙,被唤来协助处理一桩震撼你那淳朴城市的谋杀案。你身穿实验室罩袍,放下一大叠档案资料,和我握手。我当时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杰出的女人,我根本没法移开双眼。现在也一样。” “不同了。”她提醒他,他刚才这样说。 “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一切,每天都会有所不同。” “这无关紧要,只要他们感觉仍然相同就好。” “你觉得呢?”他说,“你还有相同的感觉吗?因为,如果……” “如果什么?” “你愿意吗?” “我愿意什么?愿意改变吗?” “对,一劳永逸。”他站起身拿过外套,伸手到口袋里取东西,又回到沙发边。 “永逸,与坏事相反。”她说着,被他手上的东西分了心。 “我不是开玩笑的,真心诚意。” “这样才不会为了什么愚蠢的调情而失去我?”她将他拉到身边,紧紧拥抱,手指滑过他的发丝。 “也许。”他说,“请你收下。” 他张开手,手掌上有一张折起的纸。 “我们像是在学校里传纸条。”她说,不敢打开纸条。 “打开啊,打开。别太胆小。” 她打开纸条,上面写着:“你愿意吗?”还有一枚戒指,古老的铂金戒上镶着钻石。 “我曾祖母的。”他说着将戒指套上她的指头,大小正好。 两人拥吻。 “如果你这是吃醋,这理由就太糟糕了。”她说。 “戒指在保险箱里躺了五十年,我就这么刚好拿在手上?我是真的在问你,”他说,“请说你愿意。” “那我要怎么办?你刚才一直在说我们两地分居。” “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一次就好,请放弃理智。” “好美。”她说的是戒指,“你最好说话算话,我可不打算还给你。” 第三章 <er top">一 九天之后的一个星期日,海上一艘船鸣起哀伤的笛音,查尔斯顿的教堂尖塔穿透乌云笼罩的黎明,传出孤寂的钟声,不同的钟楼随即敲响,仿佛这是某种全球共通的神秘语言。第一道曙光随着钟声到来,豪华主卧里的斯卡佩塔准备起床。卧室位于十九世纪初期的马车屋二楼,被她挖苦地称为“豪华主卧”。与过去奢华的住处相比,这个转变的确特殊。 她的卧室兼作书房之用,空间狭小,只要一走动,便很难不碰到古董五斗柜和书架,或是铺着黑布的长桌。黑布上放着一座显微镜、载玻片、乳胶手套、口罩、摄影器材,以及检查犯罪现场需要的许多器材,这些东西与背景格格不入。卧室里没有能关得上门的衣柜,只有排在一起、贴着雪松木饰板的开放式衣架。斯卡佩塔在里面取出一套深灰色的套装、一件灰白条纹的丝质衬衫以及一双低跟便鞋。 她为这个绝对不会好过的日子打扮妥当,坐在书桌前看向花园,望着阴影与晨光带来的变化。她打开电子邮箱,检查她的调查员彼得。马里诺有没有发来可能扰乱今日行程的信件。没有新邮件。她打电话给他再次确认。 “喂?”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喝醉了酒,后面还有个不甚熟悉的女人声音抱怨着:“妈的,现在又怎么了?” “你确定今天会进办公室?”斯卡佩塔向他确认,“我昨天很晚才接到消息,有具尸体从博福特运过来,我以为你会在场处理。还有,我们下午要开会。我之前留言给你,你一直没回电话。” “哦。” 女人的声音以同样的语调再次抱怨:“她又怎么了?” “我是说,一个小时之内来。”斯卡佩塔坚定地告诉马里诺,“你现在就得动身,要不就没有人开门。梅迪殡仪馆送来的,我不熟。” “哦。” “我处理完小男孩的事情,会在十一点左右到办公室。” 仿佛德鲁·马丁的案子还不够糟似的,斯卡佩塔从罗马回到工作岗位上的第一天,就碰到另一件棘手的案子:一个小男孩惨遭杀害,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他无处可去。她在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看到他稚嫩的脸庞、憔悴的身躯和卷曲的棕发,以及经她处理后的躯体。经过这么长时间,处理过成千的案件,她的内心仍然有所保留:她痛恨自己在某些人下过手之后,得再次动手处理死者。 “哦。”马里诺只会这么说。 “莽撞、无礼……”她一边下楼一边嘀咕,“我真是受够了。”恼怒之下,她终于爆发了。 她的鞋跟踩在厨房的红陶地砖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刚搬进小屋时,她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跪在地上用双手拼出人字形的图纹。她将墙壁重新刷上白漆,好捕捉花园的光线,也重新整修了小屋原有的天花板与柏木横梁。厨房是最重要的部分,里面精心摆放着不锈钢设备、铜质锅罐(永远像崭新的硬币一般闪闪发光)、砧板以及主厨必备的德国手工刀具。外甥女露西随时会出现,这让斯卡佩塔十分高兴,却也十分好奇。露西甚少打电话来,或是表示要与她一起吃早餐。 斯卡佩塔挑出烹饪所需的锅具,准备蛋白煎卷,以软奶酪和雪莉酒加未过滤的橄榄油煎炒白蘑菇作为馅料。没有面包,连她的testo陶土板锅上也没有烘烤好的面包。她大老远从博洛尼亚把这个锅给带回来,当时机场的安检系统还没有将厨具视为武器。露西严格控制饮食,照她的说法是:锻炼身体。斯卡佩塔总是问:原因何在?而露西总是回答:为了一辈子。斯卡佩塔一边忙着用搅拌器打蛋白,一边全神贯注地思考今天要面对的事情。此时,楼上窗户传来一声重击,把她吓了一跳。 “拜托,不要。”她沮丧地抗议,放下搅拌器跑向门口。 她解除警报系统,急忙跑到花园的露台上,看见一只黄雀无助地在旧砖块上拍动翅膀。她温柔地捡起鸟儿,鸟颈软弱无力,左右摇摆,眼睛半开半闭。她轻声安慰,鸟儿尝试着要平衡身子飞起来。她抚摸着丝一般的鸟羽,鸟颈却仍然软弱无力地左右摇摆。它只是从昏迷中突然醒来,接着又跌下来,拍打翅膀。也许它不会死。对一个理解力应该不止于此的人来说,她这个想法不过是一厢情愿。她把小鸟带进厨房里。橱柜上了锁的下层抽屉里有个同样上锁的金属盒,里面有瓶三氯甲烷。 <er h3">二 她坐在砖砌的后梯上,听到露西驾驶的法拉利跑车发出的独具特色的轰鸣,却不想起身。 跑车在国王街转弯,停在房前的公用车道上。接着,露西出现在露台上,手里还拿着一只信封。 “早餐还没准备好,连咖啡都没有。”她说,“你坐在外面,眼睛还红彤彤的。” “过敏。”斯卡佩塔说。 “上次你就拿过敏当借口,顺道一提,你没有过敏体质,是为了撞到窗户的鸟。你桌上还随便丢着一条脏毛巾。”露西指向花园里一张旧大理石桌,上面有一条毛巾。旁边一棵海桐树下有一堆新挖的、盖着陶土碎片的泥土。 “一只黄雀。”斯卡佩塔说。 露西在她身旁坐下,说:“看来本顿不会来度周末了。他每次要来,你的长桌上都有一串购物清单。” “他没办法从医院抽身。” 花园中,浅浅的池塘水面漂着茉莉和茶花的花瓣,像是五彩碎纸片。露西拾起被最近一场雨打落的枇杷叶,扭着叶柄。“我希望这是唯一的原因。你从罗马带了个大新闻回来,结果有什么不同?我看不出来。他在那里,你在这里。你们不打算改变,对吧?” “你突然变成两性关系专家了?” “走下坡关系的专家。” “你这是让我后悔把事情说出来。”斯卡佩塔说。 “我经历过这种事。和珍妮之间就是这样。我们开始互许诺言,但突然间,她没法面对自己是同性恋的事实。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而且还不是好聚好散。” “无法原谅地分手了?” “那个无法原谅她的人是我,而不是你。”露西说,“你又没经历过,不是当事人是不会懂的。我不想谈论这件事。” 池塘上方有个小天使。斯卡佩塔不知道天使在守护着谁,但绝不会是鸟儿们,也许什么都不是。她起身,伸手掸掸裙子。 “这就是你要找我说话的原因?”她说,“还是说,当我坐在这里,为自己让一只鸟安乐死而难过的时候,你突然兴起了这个念头?” “我昨晚打电话跟你说要来,并不是为了这个。”露西说,继续玩弄手上的叶子。 露西将头发绾在耳后,樱桃木般的红发上挑染着玫瑰金,干净又耀眼。她身穿黑色t恤衫,展现出经过艰苦锻炼,并可归功于良好遗传基因的美好身躯。斯卡佩塔猜想她可能要到什么地方去,但是不打算开口询问。她再次坐下。 “塞尔芙医生。”露西盯着花园,目光空洞,心烦意乱。 斯卡佩塔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她怎么了?” “我告诉过你要注意她,永远要密切注意你的敌人。”露西说,“你没有,也不在乎她会为了那个案子,一逮到机会就贬低你,说你是个有辱专业的骗子。你自己上网去搜搜看。我一直在追踪她,把她对你的胡说八道转发给你,但是你几乎从来不看。” “你怎么会知道我几乎没看?” “我是你的电脑系统管理员,你最忠实的信息技术人员。我很清楚你一个文件开了多久。你可以为自己辩解。”露西说。 “从哪里开始?” “从你受到‘操控陪审团’的指控开始。” “法庭上就是这样,操控陪审团。” “这是你吗?还是我身边坐着个陌生人?” “如果你被绑起来,听到心爱的人在隔壁的房问里遭受凌虐,甚至遭人杀害,然后你靠自我了断来避免面对他们的命运?那不是该死的自杀,露西,那是谋杀。” “就法律层面而言呢?” “我真的不在乎。” “你以前还算在乎。” “不算是。你不会明白我在想什么。我这么多年来处理这些案子,然后发现自己是受害者唯一的辩护人。塞尔芙医生错将机密当作盾牌,躲在后面,不透露任何可以避免伤害和死亡的消息。她应该比现在更惨的。我们为什么要谈这些?你为什么要惹我难过?” 露西迎视着她的双眼。“大家是怎么说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又和马里诺联系上了。” “天哪。上个星期还不够糟吗?他失去理智了吗?” “你从罗马带着个特大消息回来,你觉得他会高兴吗?你难道是外星人?” “显然是。” “你怎么会看不出来?他突然每天都去喝得烂醉,还交了个乱七八糟的女友。他这次还真挑了个烂女人。还是你不知道?姗蒂·史路克,和辣味薯片同姓。” “辣味什么?谁?” “油腻腻又太咸的马铃薯片,用墨西哥辣椒和红椒调味。这可让她老爸大赚了一笔。她大约一年前搬来这里。星期一晚上和马里诺在跃马酒吧相遇,结果一见钟情。” “全是他告诉你的?” “杰丝说的。” 斯卡佩塔摇摇头,完全不知道杰丝是何方神圣。 “跃马酒吧的老板,马里诺的摩托车友,我知道你听他说过这件事。她打电话给我,因为她为马里诺和他最新的情妇担心,担心他失去控制。杰丝说,她从来没见过马里诺这副德行。” “塞尔芙医生怎么会有马里诺的电子邮件?除非他先和她联系过。”斯卡佩塔问。 “自他还在佛罗里达,还是她的病人开始,她的邮件地址就没有变过,他的却改了。所以我们应该猜得出是谁先写的信。我当然可以查清楚,这倒不是因为我有他电子邮箱的密码,而是这种小问题从来难不倒我。我只要……” “我知道你会怎么做。” “潜进屋里。” “我知道你会怎么做,我不要你这么做,不要把事情搞得更糟。” “她写给他的一些电子邮件现在都在他办公室的电脑里,全世界都看得到。”露西说。 “没道理。” “当然有:让你生气、忌妒,作为报复。” “为什么你会注意到他电脑里的邮件?” “昨天晚上发生了一场小小的紧急事件。他打电话给我,因为他接到通知说警报器响了,是冰箱故障,但是他离办公室太远,要我去看看。他说,如果我要打电话给警报系统公司,电话号码就贴在他的墙上。” “警报?”斯卡佩塔十分疑惑地说,“没有人通知我。” “因为警报器根本没响。我到办公室的时候,根本没发现任何异常,电冰箱好好的。我进他办公室去找警报系统公司的电话,好确定真的没事,结果,猜猜看他电脑上是什么?” “荒唐。他的举止简直像个小孩。” “他可不是个孩子,凯姨妈。总有一天你要开除他。” “然后怎么处理接下来的一堆事?我现在几乎忙不过来了。人手不够,而这个地区根本没半个合格人选。” “这只是个开始,他还会更糟的。”露西说,“他不再是你认识的那个马里诺了。” “我不相信,而且我绝对不会开除他。” “你是对的。”露西说,“你不会。这就像离婚,他是你丈夫。天知道你在他身上花了多少时间,比你和本顿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多。” “他不是我丈夫。不要激我,拜托。” 露西拿起放在台阶上的信交给她。“六封,全是她写的。刚好从上个星期一,也就是你从罗马回来的第一个工作日开始。我们在同一天看到你的婚戒,这位大侦探一下子就推断出那枚戒指不是零食的开盒赠礼。” “有没有马里诺发给塞尔芙医生的邮件?” “他一定不想让你看到他写的任何东西。我建议你去咬根棍子再看。”她指的是信封和里面的东西,“他怎么样?她想念着他、挂念着他。你是个过气的暴君,他为你工作一定痛苦万分,她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他难道永远学不乖吗?”沮丧大过别的感受。 “你当初不该让他知道的。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 斯卡佩塔注意到花园北边墙上攀着墨西哥牵牛花,花儿有些干枯。 “你不打算读这些该死的东西吗?”露西再次指指信。 “我不打算现在就让他们得逞。”斯卡佩塔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我穿上该死的套装,在该死的星期天还要到该死的办公室,我其实可以在花园弄弄花草,甚至去散散步。” “你今天下午要会面的家伙,我查过他的资料。他最近曾经遭到攻击,但没找出嫌疑人。与这件事有关的是,他被控持有大麻,而指控后来取消了。除此之外,他甚至不曾超速过。但是我觉得你不应该单独和他碰面。” “那么,我停尸间里那个孤零零的受虐男童呢?既然你什么都没说,我猜你在网络上依然查找不到任何资料。” “他就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 “他确实存在。而且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残忍的手法。是尽力去做的时候了。” “做什么?” “我一直在想遗传统计。” “我还是无法相信没有人在统计。”露西说,“眼前就有这个技术,一直都有。真是愚蠢。亲人之间有相同的对偶基因,所有的数据库都一样,靠概率。” “父母、兄弟姐妹配对得分会更高,可以此为重点。我认为应该去试试。” “如果我们试了,然后发现这个小男孩是被亲人杀害的呢?我们把遗传统计运用在谋杀案里,在法庭上会怎么演变?”露西说。 “我们得先查清楚他究竟是谁,才有机会为出庭伤脑筋。” <er h3">三 马萨诸塞州贝尔蒙特。玛莉莲·塞尔芙医生坐在观景房的窗前。 斜坡草坪,森林和果树,加上古老的砖造建筑,让人怀想起古典而优雅的年代。在那个年代里,富有的名人可以离开自己的生活,时间可长可短;或者在某些无法挽回的情况下永远消失,寻求符合身份地位、极其尊贵奢华的照顾。在麦克连医院里,经常可以看到大名鼎鼎的演员、音乐家、运动员以及政治家在别墅式建筑的院子里散步。整个设计是由著名景观设计师弗雷德里克·劳·奥姆斯特德亲自完成,奥姆斯特德同时也是纽约中央公园、美国国会大厦公园、毕尔特摩庄园及一九三三年芝加哥万国博览会的设计师。 在这里看到塞尔芙医生,可就没这么寻常了。而她也不打算继续待多久,媒体和大众总有一天会发现实情,她在此地的理由会再也无法隐瞒。她来此寻求安稳和僻静,以及她这辈子唯一的故事——命运,也就是她口中注定的“宿命”,但她忘了本顿·韦斯利在这里工作。 骇人听闻的秘密实验:科学怪人弗兰肯斯坦。 瞧瞧。她继续写着首次回到节目后要用的脚本:我以离群索居的方式来捍卫自己的生活,不料却成为一场秘密实验的见证人——不,更糟,是实验室的小白鼠,并且遭到利用,而这一切竟是在科学的名义下进行的。这正如《黑暗之心》一书中的库兹所说的:“恐怖!恐怖!”我遭受的待遇,是一种以现代手法作为幌子,实质上却无异于黑暗时代的做法。手无寸铁的人们被当作次等公民,被当成……被当成?她稍后再想想恰当的比拟。 塞尔芙医生想象着马里诺看到她的回信后陷入狂喜的情景,不由得露出微笑。他可能相信她——一位享誉全球的精神科医生——会乐于听到他的消息。他还以为她会在乎!她从来不曾关心过他!即使在佛罗里达她声名不那么显赫的时期,他还是她的病人时,她也毫不在乎他。他只不过比医疗娱乐多了那么一丁点的重要性,而且稍具趣味,这点她得承认,因为他对她的爱慕之情,几乎和他对斯卡佩塔所抱的迷恋一样可悲。可怜又可悲的斯卡佩塔!自己拨打几个电话给关键人士,的确效果非凡……她思绪奔腾,虽然置身亭阁院区的房间,却禁锢不住自己的思潮。 这儿不仅提供饮食,如果有人想欣赏戏剧、看红袜队比赛或是享受水疗按摩,都有人员提供服务。亭阁院区内这些享有特权的患者几乎要什么有什么,就说塞尔芙医生吧,她有个人的电子邮件账户,并且刚好住在凯伦的病房——九年前,这名病人正是在塞尔芙医生的安排下入住此地。 当然了,原先并非这么安排的,但塞尔芙医生轻易就处理妥当了,无须经过医院行政部门的调解,也不至于延误她的日程。 那天,天未破晓,她就进了凯伦的病房,轻轻地对着凯伦的眼睛吹气,叫醒她。 “啊!”凯伦发现眼前是塞尔芙医生,而不是什么强暴犯,于是放下心来,“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来,我给你带了杯咖啡。你睡得真沉,简直像个死人。是不是昨晚盯着水晶灯太久了?”塞尔芙医生抬头看病床上方阴暗的维多利亚水晶灯。 “什么?”凯伦警觉地大声说,把咖啡放在古董床头桌上。 “盯着任何水晶制品看都得小心,这可能会有催眠的效果,让你进入恍惚的状态。你梦到什么?” “塞尔芙医生,是真的!我感觉有人对着我的脸吹气,我吓坏了。” “你知不知道那是谁?也许是你的家人或朋友?” “我小时候,父亲会用胡子扎我的脸,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多好笑啊!我现在才记起来!也许是我的想象。我有时候分辨不出真假。”她很失望。 “你的记忆受到了压抑,亲爱的。”塞尔芙医生慢慢地说,“别怀疑你的内在自我。我都是这样告诉信任我的人。别怀疑你的什么,凯伦?” “内在自我。” “没错。你的内在自我知道真相是什么,你的内在自我明白何者为真。” “有关我父亲的真相吗?我记不得的真相?” “无法承受的真相,难以置信的事实。瞧,亲爱的,每件事都和性有关。我可以帮助你。” “请帮帮我!” 塞尔荚医生耐心地带凯伦回溯时间长廊,回到她七岁的那一年,以洞察力十足的引导,带领她回到心灵原罪发生的场景。在凯伦毫无意义、筋疲力尽的一生中,她第一次说出父亲和她一起爬进被窝,用勃起的生殖器揉搓她的臀部。他带着酒精的气息呼在她的脸上,接下来,她的睡衣下摆沾上了一片湿暖的黏稠液体。塞尔芙医生继续引导可怜的凯伦,让她在惊吓中理解:这并不是一桩偶发事件,因为除了少数例外,性侵犯通常是会反复发生的。母亲看到小凯伦的睡衣和床单,一定也知情。这就是说,她母亲坐视丈夫对女儿伸出魔爪。 “我记得父亲有次拿了热巧克力到床上给我,但是被我打翻了。”凯伦终于说,“睡衣下摆又湿又黏。也许我记得的是这个,而不是……” “你这样说,是因为假想成热巧克力比较安全。那么接下来的又是什么呢?”没有得到回答。“如果你打翻了杯子,是谁的错?” “是我的错。”凯伦泪流满面。 “也许这是你从那时开始酗酒、染上毒瘾的原因?因为你觉得发生的事情都是你的错?” “不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我到十四岁才开始喝酒吸毒。噢,我不知道!我不要再接受催眠,塞尔荚医生!我无法忍受这些记忆!就算不是真的,我现在也会把它当真!” “这和皮特在一八九一年撰写的《歇斯底里与催眠术临床教育》中说的一样。”塞尔芙医生说。此时,外面美丽的树林和草地展现在晨光之下——这一幕美景很快就是她的了。她解释何为妄想和歇斯底里,偶尔还抬头看向凯伦病床上方的水晶灯。 “我没办法继续待在这个房间里!”凯伦哭喊道,“拜托你,和我换房间好吗?” <er h3">四 卢修斯·梅迪弹了弹右手腕上的橡皮筋,把闪闪发亮的黑色灵车停在斯卡佩塔医生住处后方的巷子里。 梅迪的心脏狂跳不止,他是个神经紧张的家伙。这条巷子是为马匹而非大型汽车设计的。这算什么?一道高高的砖墙,将巷子和一排老屋与公共花园隔了开来。这算什么事儿?车子没有刮到树木或砖墙算他幸运,但他崭新的灵车已经开始歪斜,行经颠簸路面时倾向一侧,尘土和枯叶随之飞扬。他爬出车外,没有关掉引擎,注意到一名年长的女士从自家楼上的窗内盯着他看。卢修斯对她微笑,不禁想道:要不了多久,这老女人就会需要他的服务了。 他按下大铁门上的对讲机,通报道:“梅迪。” 久久的停顿,他只得再次通报。对讲机里传来一个女人强硬的声音:“什么人?” “梅迪殡仪馆。我运送……” “你运到这里来?” “是的,女士。” “你留在车里,我马上过来。” 卢修斯心想,这个女人有着不输于巴顿将军的南方式魅力。他爬上灵车,感觉有些羞辱,又有些恼怒。他摇下窗户,想到听来的故事。斯卡佩塔曾经像神探昆西一样出名,但是当她担任首席法医的时候,出了些事……是崩溃还是丑闻?也许都有一点,她因无法承受压力而遭解聘。他记不得这是在哪里发生的事了。 接下来,他想起几年前在佛罗里达一桩极受瞩目的案子:某个裸女被垂吊在椽木上,惨遭酷刑折磨,最后再也无法承受,于是用绑住自己的绳子自尽。那是塞尔芙医生的病人。像这样被折磨、被杀的人好像不止一个。他相当确定,斯卡佩塔的证词正是促使陪审团判定塞尔芙医生有某种罪行的关键。之后,在他读到的一些文章当中,塞尔芙医生指称斯卡佩塔“失格、心怀偏见”,是个“没公开的女同性恋”、“过气人物”。可能没错。大多数权力在握的女人就像男人,或至少希望自己是个男人,何况她刚出道的时候,这个行业里并没有太多的女性,而现在大约有好几千个女法医了。那些女人来自世界各地,而且个个年轻,她们从电视里学到新想法,从事和她相同的工作。在供需法则下,她不再特别,可不是嘛!关于她的这些故事,加上其他的因素,绝对可以解释她为何会搬到低地来,在一个狭小的马车屋里工作。老实说,这儿从前是个马厩。换成卢修斯,他绝不会心甘情愿住在这儿。他住在殡仪馆的二楼,梅迪家族拥有这所位于博福特的殡仪馆已有上百年。三层的大宅从前是座农庄,仍然保留着原有的奴隶小屋,绝对不同于古老窄巷中简陋的马车屋。 令人震惊,真是令人震惊!在大宅内专业设备齐全的房里为尸体进行防腐处理、准备人殓是一回事,在马车屋里进行解剖又是一回事,特别是处理浮肿尸体——他称之为绿尸,或者其他极难处理得可以摆放在家属面前的尸体的时候,不管撒多少香粉,都很难让这种尸体不至于臭翻教堂。 一个女人出现在两道铁门后方,这时,卢修斯开始享受自己最喜爱的事:偷窥,透过贴着暗色隔热纸的窗户审视她。她打开第一道黑色铁栅门,然后关上,接着是第二道门,金属发出当当的声响。外面的这扇门又高又平,两道弧线中间铁条交错,像个心的形状,好像她还有颗心似的。目前为止,他几乎可以断定她没有心。她穿着彰显权力的套装,金发,大约五英尺五英寸高,裙子大小应该是八号,衬衫十号。卢修斯推测人们光溜溜地躺在处理桌上的模样,几乎从不曾出错,大伙儿常拿他所谓的“X光眼”开玩笑。 既然她如此粗鲁地命令他不准下车,他便留在车上。她敲了敲他深色的车窗,他开始烦躁不安,指头在腿上抽动,好像自有主张,试图移到嘴边。他告诫指头:不可以,并用力地拉手腕上的橡皮筋,要手停下来。他再次拉了拉橡皮筋,并握住木粒刻纹的方向盘,以免横生枝节。 她又敲了一下。他吸吮着薄荷圈圈糖摇下窗户。“你找了个奇怪的地方营业。”他边说边露出训练有素的笑脸。 “你送错地方了。”她告诉他,这不太像道早安,或是“很高兴见到你”的开场白。“你究竟在这里做什么?” “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是让你我这种人忙碌的原因。”卢修斯露齿微笑。 “你怎么会有这个地址?”她的语气没有更为和善,似乎十分焦急,“这里不是我的办公室,更不是停尸间。很抱歉造成你的不便,但是你必须立刻离开。” “我是博福特梅迪殡仪馆的卢修斯·梅迪,博福特就在希尔顿黑德岛那边。”他没有与她握手,他尽量不与人握手。“你可以称呼我们‘度假村殡仪馆’。家庭经营,总共三兄弟,连我在内。好笑的是,你打电话给梅迪,并不表示人还活着。听匿了吗?”他伸出大拇指,指向灵车后方,“死在家中,可能是心脏病。东方女性,年纪一大把了。我想你应该有她的所有资料——你上面那个邻居是个间谍之类的人吗?”他抬头看着窗户。 “我昨天晚上和验尸官讨论过这个案子。”斯卡佩塔的语气不变,“你哪里来的这个地址?” “验尸官……” “他给了你这个地址?他知道我的办公室……” “等等。首先,我是运送尸体的新手,只是因为看尸体看烦了,也不想和丧亲的家属打交道,才会跑这趟路。” “我们现在不要说这些。” 噢,偏偏要!他说:“所以我给自己买了这辆一九九八年的V12发动机凯迪拉克,配备双化油器、双排气管、铝合金钢圈、旗杆、紫色指示灯,还有深黑色的棺架。配备再完整不过了,除非碰到某个马戏团的胖女士才可能不够用。” “梅迪先生,马里诺调查员在去停尸间的路上。我给他打过电话。” “再者,我从来没有帮你运送过尸体,所以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办公室在哪里,只好去查。” “我以为你刚才说,验尸官告诉了你。” “他不是这么说的。” “你真的得离开,不能把灵车停在我的屋子后面。” “我说啊,这名东方女士的家人要我们处理后事,所以我告诉验尸官,最好由我来运送尸体。总之,我查出了你的地址。” “查?在哪里查?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的调查员?” “我打了,但是他一直没有回电话,我只好去查你的住址,我刚才说过了。”卢修斯弹了弹橡皮筋,“在网上找到的,列在商会名录上。”他咬碎薄荷圈圈糖。 “这个地址没有登记,不可能在网络上查到,也从来没和办公室及停尸问混淆。我在这里两年了,你是第一个以这种方式出现的人。” “好,别对我发脾气。网络上的东西与我无关。”他弹弹橡皮筋,“但是话说回来,如果我当初在小男孩被发现的那个星期接到电话,就可以把尸体送给你,现在就不会出现这种问题。你从我身边走过,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如果当初那个案子我们一起处理,你绝对会给我正确的地址。”他弹弹橡皮筋,她不甚尊重的态度让他十分恼怒。 “如果验尸官没要求你运送尸体,你为什么会去现场?”她越来越严苛,瞪着他看的样子仿佛把他当作惹是生非的人。 “我的座右铭是‘勇于出现’。你知道吗,就像耐克的‘勇敢去做’。呃,我的是‘勇于出现’。你懂吗?有时候,重点就在于要当第一个出现的人。” 他弹了弹橡皮筋。她犀利地看着他,接着看向灵车里的警用通讯器。他的舌头滑过透明牙套——他戴着牙套,以免自己咬指甲——接着再次用力拉橡皮筋,仿佛鞭笞,痛得难以忍受。 “请你现在就去停尸间。”她抬头望向朝下看的邻居,“我去确认一下,马里诺调查员会与你会合。”她离开灵车,突然注意到后面的某个东西,屈身好看得清楚些。“今天越来越精彩了。”她摇摇头。 他爬下车,难以置信。“妈的!”他大喊,“妈的!妈的!妈的!” <hr /> 注释: 第四章 <er top">一 海岸法医病理学协会位于查尔斯顿大学的边缘。这栋两层楼高的砖建筑在南北战争前就已存在。房屋稍微有些倾斜,据说是在一八八六年的一场地震中地基受损的缘故。这是在斯卡佩塔买下这个地方时,房地产经纪人的说辞。 彼得·马里诺至今仍不理解斯卡佩塔为何作此决定。在她能负担的范围内,其实还有很多更好的选择。但基于某种原因,斯卡佩塔、露西和罗丝决定了这个地方,结果让马里诺的工作量比他当初接下这个职位时估计的要重得多。几个月来,他们剥除层层的油漆,敲掉墙壁,换上新窗户,在屋顶上铺瓷砖。利用从殡仪馆、医院和餐厅寻来的报废物料,终于拼凑出差强人意的停尸间。里面的设备包括特殊通风系统、化学实验柜、备用发电机、人员能够进出的大型冷藏间和冷冻间、防腐室、推车以及轮床。墙壁和地板都涂上耐冲洗的环氧树脂漆,露西还架设了无线保安系统和计算机系统,这些对马里诺来说,正如达·芬奇密码那样神秘难解。 “我说,会有哪个该死的家伙想闯进这种不入流的地方?”他按下密码,解除停尸间入口的警报系统,对姗蒂·史路克这么说。 “我猜会有一堆人。”她说,“我们来参观一下。” “不,这里不行。”他领她来到另一处安装了警报器的门口。 “我想看一两具死尸。” “不行。” “你怕什么?真难想象你会这么怕她。”姗蒂一次迈一级台阶,“你好像是她的奴隶。” 姗蒂经常这么说,每次都让马里诺更加愤怒。“如果我怕她,不管你有没有把我逼疯,我都不会让你到这里来,不是吗?这里到处都有摄像头,如果我怕她,何必带你进来!” 她抬头对着一个摄像头微笑,招手。 “够了。”他说。 “好像真的会有人看到?除了我们两个胆小鬼之外没别人了。再说,大老板没必要看监控记录,不是吗?否则我们也不会进来,对吧?你太怕她了。这实在让我恶心。一个大男人!你肯让我进来,是因为那个殡仪馆的呆头鹅有个轮胎漏气,而且大老板不会立刻进来,另外根本不会有人去看监控记录。”她再次对摄像头挥手,“我很上镜。你上过电视吗?我老爸以前经常上电视,为自己打广告。我也上过几次,其实可能大有作为,但是哪个人希望自己天天被人盯着看?” “除了你之外?”他猛拍她的臀部。 办公室在一楼,马里诺从来没用过这么漂亮的办公室:地板、椅子扶手以及花哨的饰板全是松木芯材。“瞧,回到十九世纪了,”姗蒂走进来时,他对她说,“我的办公室过去可能是餐厅。” “我夏洛特市的家里的餐厅可能有这里的十倍大。”她嚼着口香糖四处张望。 她从未来过他的办公室,从未踏进这栋建筑。马里诺不敢开口要求,斯卡佩塔也不会同意。但是和姗蒂共度一个堕落的夜晚之后,她再度叨絮他再怎样也不过是斯卡佩塔的奴隶,让他心情恶劣、满怀憎恨。接着斯卡佩塔又打电话告诉他,卢修斯·梅迪的车子破了个轮胎,会晚些到。姗蒂借此开骂,责怪马里诺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打转,不如答应她整个星期以来不断的要求,带她进来参观一趟,毕竟她是他的女友,至少也该看看他工作的地方。于是两人骑着摩托车来到北边的密丁街。 “这些是如假包换的古董,”他开始吹牛,“从古董店来的。医生自己动手重修,真不错,对吧?我这辈子第一次坐在比我还老的桌子边。” 姗蒂坐在办公桌后方的皮椅上,拉开有鸠尾饰纹的抽屉。 “我和罗丝花了好些时间四处溜达,想弄清楚哪里是什么。我们推测她的办公室过去应该是主卧房。最大的空间,也就是医生的办公室,应该是所谓的起居室。” “真蠢。”姗蒂盯着抽屉里看,“这里面怎么可能找到什么东西!你根本是懒得整理分类,乱塞一通。” “我完全清楚什么东西在哪里。我有一套自己的分类系统,根据抽屉来存放资料,有点像是杜威的图书馆十进分类法。” “那好,你的名片册在哪里,好家伙?” “这里。”他拍拍自己剃得光溜溜的脑袋。 “你这里没有什么精彩的谋杀档案资料吗,比方说照片之类的?” “没。” 她起身,拉拉皮裤。“那么,大老板占用的起居室,我想看看。” “不行。” “既然你归她所有,我就有权看她的办公室。” “我不属于她,我们也不进她的办公室。反正里面没你要看的东西,只有书本和显微镜。” “我猜她那起居室里一定有精彩的谋杀档案。” “没。敏感文件,也就是你所谓的精彩档案,全都上锁收起来。” “每个房间都可以坐下和起身的,对吧?那为什么要叫它起居室?” “以前叫作起居室,是要和接待室有所区分。”马里诺解释道,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办公室、墙壁饰板上的证书、一本从来没翻过的厚重字典,以及斯卡佩塔转给他的一些参考书刊——斯卡佩塔一收到新的版本,就会把旧版转给他,但是他从未翻过。当然,还有他的保龄球奖杯,全都整齐光亮地摆放在嵌在墙壁里的架子上。“接待室是一楼的正式空间,可以招待你不打算久留的客人,而起居室相当于客厅。” “听起来你对她占用起居室还蛮高兴的,那又为什么抱怨个不停。” “这老地方是不错,但我还是喜欢新房子。” “你自己的老地方也没多好。”她攫住他,直到他发痛才放手,“事实上,对我来说还蛮管用的。带我去看她的办公室,看看大老板工作的地方。”她又出手抓他,“你这么硬,是因为她,还是我?” “闭嘴。”他拨开她的手,她的俏皮话让他十分恼怒。 “带我看看她工作的地方。” “我说过,不行。” “那带我去看停尸间。” “不可以。” “为什么?因为你他妈的怕死她了?她会怎么样?打电话给警察吗?给我看。”她不愿让步。 他抬头望向走廊转角的摄像头。姗蒂说得没错,没有人会去看监控录像。谁会费那个工夫呢?他的感觉又涌上心来——夹杂着恨意、侵犯、复仇,这使得他想犯错。 <er h3">二 塞尔芙医生的指头咔嗒咔嗒地敲着笔记本电脑。新的邮件不断涌入,其中有她的代理人、律师、业务经理人、电台执行制作、特殊的病人,以及经过精挑细选的仰慕者。 但是他——睡魔——并没有新的来信。她几乎无法忍受。他要塞尔芙去设想他做出了令人无法相信的事情,并且用焦虑、恐惧以及让她不断忆起的令人不敢想象的事,作为对她的折磨。她在那个命中注定的星期五,于电视台的晨间休息时间打开了他写给她的信之后,她的生命便开始改变,至少暂时如此。 别让事情成真! 去年秋天,她愚蠢地受骗,回复了他发到她私人信箱的第一封邮件,当时她只是十分好奇。他怎么可能获得她十分私密的个人邮件地址?她得弄清楚。她回信并且提出疑问,他却不愿回答。两人于是开始通信。他异于常人,十分特殊。他从伊拉克回国,曾在那里受到极大的伤害。塞尔芙将他视为节目的嘉宾人选,开始为他进行在线治疗,却完全没料到他会做出令人不敢想象的事。 请别让事情成真! 如果她可以重新来过,不曾回信,不曾试图去帮助他,那就好了。他“精神错乱”,这是她极少使用的词。她向来认为人都可能改变,但他是个例外,如果他真做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请别让事情成真! 这个睡魔如果真的做出了那样的事,就是个无法拯救、令人厌恶的人。但为什么她没有以不再与他联系作为威胁,让他及早说出来?因为她是精神科医生,不能威胁自己的病人。 请别让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成真! 不管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她或世上的任何人都帮不了他,何况他现在可能已经做出了她意料之外的事——令人无法相信的事!如果木已成舟,塞尔芙医生只有一种方式来拯救她的“自我”。 在一个绝对无法忘怀的日子里,看见他传来的照片,意识到自己可能会为了许多复杂的理由而深陷危机,塞尔芙医生便下了决心。她告诉节目制作人,家中突然发生不便告人的紧急情况,必须暂时离开节目,希望时间不会超过几个星期。他们得找来常备代理主持人——一个还算有趣的心理学家,虽然根本无法与她相比,却自欺欺人地如此空想。这就是她无法离开更长时间的原因——每个人都想取代她。之后,塞尔芙医生打电话给保罗·马洛尼,她自称是转诊病人,立刻就与马洛尼本人通了话,然后化装坐上接送的轿车,登上私人小飞机,秘密住进麦克连医院。她在这里既安全又隐秘,并且希望自己很快就能知道,那件令人不敢想象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她希望这全是变态伎俩,他根本没下手。老有疯子假自首。 而如果不是这样呢? 她必须去设想最糟的情况:人们会责怪她——就是因为她,这个疯子才会盯上德鲁·马丁。德鲁在去年秋天赢得美国公开赛之后,曾经出现在塞尔芙医生的节目中,而且是独家访问。那次节目效果奇佳,她和德鲁在节目中精彩隽永的对话令人难忘。两人谈论正面思考,说起运用适当的工具充实自我,提到痛下决心赢得胜利,以及这一切如何让德鲁以刚满十六岁的年龄在网球界引起空前绝后的震撼效应。她这个得过奖的节目《制胜时机》获得了广泛的回响和关注。 塞尔芙医生心跳加速,回想起恐怖的一幕。她再次打开睡魔的邮件,好像只要再次阅读,看得彻底,事情就可以改变。邮件里没有文字,只有附件,一张令人惊骇的高清晰图像:德鲁赤身裸体地坐在深嵌在红陶地板中的灰色马赛克浴池里,水深及腰。塞尔芙医生将照片放大,这不是她第一次这么做。她清楚地看见德鲁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泛蓝的双唇和指甲,这代表从旧的铜质出水口流出来的是冷水。她头发潮湿,漂亮脸蛋上的表情难以形容:震惊?令人同情?受到极度惊吓?她看起来像是服用了毒品。 睡魔在先前的邮件里告诉过塞尔芙医生,灌醉裸体的伊拉克犯人是例行程序,还有殴打、羞辱,以及强迫他们在彼此身上撒尿——他写道:你得做所有该做的事。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一切就没什么特别的了。他也没说过要拍摄什么,直到他做了那件事——虽然他从来没有明说,但她肯定这就是他转变成怪物的原因。如果他寄给她的东西没有造假,那么他确实做了那件令人无法想象的事。即使是骗局,这也依然是怪物才有的行径! 她仔细研究图片,想找出任何造假的破绽。她放大图像,旋转方向反复检查。不、不、不,她继续安慰自己,这当然不是真的。 可如果是呢? 这个想法在她头脑里翻来覆去。如果她得对此负责,她的事业无疑会化作泡影,至少暂时如此。她的数百万名支持者会说,这是她的错,因为她早该嗅出端倪,根本不应该和这个匿名病人通过电子邮件讨论德鲁。这个自称是睡魔的人声称在电视上看到过德鲁,读过有关她的报道,认为她外表看起来甜美,但在生活中遭到孤立,这实在令人无法忍受。他确定,他会见到她,而她会爱上他,并再也不会感到任何痛苦。如果大众发现这件事,佛罗里达事件会再次发生,而且情况更糟,她会遭受责难,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会如此,这完全不公不义。 “我在你的节目中看到德鲁,感到她有难以忍受的痛苦。”睡魔这么写道,“她会感谢我。” 塞尔芙医生凝视着屏幕上的图片。她会因为在九天前接到这封邮件,却没有立刻通知警方而遭到大肆挞伐。没有人会接受她的理由,尽管这说法十分合理——如果睡魔传来的资料为真,那么任何挽救措施都已经来不及;而如果根本是变态的把戏,是用图像处理软件制作的合成照,这有什么说出来的价值呢?也许只会让其他狂乱分子的脑中增加更多邪恶念头。 她的思绪悄悄地转向马里诺和本顿,还有斯卡佩塔。斯卡佩塔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女法医身穿浅蓝条纹黑套装,搭配蓝衬衫,将双眼衬托得更是湛蓝。短短的金发,极淡的妆容,抢眼又强硬。她笔挺地坐在证人席上面对陪审团,却依然气定神闲。她从来就不需要看笔记。当她开口回答问题并且详加解释的时候,陪审团完全被她迷惑。 “几乎所有的上吊死亡都是自杀,难道不是这样吗?因此,她是不是自己终结性命的昵?”塞尔芙医生的一名律师在佛罗里达的法庭上踱着步发问。 塞尔芙已经陈述完证人的证词,但她无法抗拒旁观庭审的诱惑。她冷眼看着斯卡佩塔,等着她说错话,犯下错误。 “根据统计数据,就现代来讲,据我们所知,大多数上吊事件的确是自杀。”斯卡佩塔回答陪审团,她拒绝看向塞尔芙医生的律师,在回答问题时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房间,通过对讲机传话。 “据我们所知?斯卡佩塔女士,你是说,这……” “是斯卡佩塔医生。”她对陪审员微笑。 他们回以笑脸,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显然为之倾倒。塞尔芙备受斯卡佩塔折磨,公信力和尊严都被她击垮,然而却没有任何人知道这全是操控和虚假之言。噢,没错,就是谎言:这是谋杀,不是自杀,塞尔芙医生应该为这起谋杀案间接受罚!塞尔芙医生认为,这不是她的错,她没办法知道这些人会惨遭杀害。他们从自己家里消失,并不表示一定会遭遇不测。 斯卡佩塔发现一瓶处方药上标示的开药医生是塞尔芙医生,便打电话前来询问时,她拒绝讨论病人——确切地说是从前的病人——是绝对正确的做法。她怎么可能知道竟然有人死亡!死亡是一种令人讨厌的形式。这根本不是她的错。如果是,出现在眼前的不会是贪婪亲属的法律控诉,而会是刑事案件。这不是她的错,是斯卡佩塔刻意引导陪审团往别处想……她脑子里全都是法院的场景。 “你是说,你无法断言上吊是自杀还是谋杀?”塞尔芙医生的律师抬高音调。 斯卡佩塔说:“不能,在没有证人或证物澄清事件经过的情况下……” “也就是说……” “一个人不可能对自己做出这种事。” “比方说……” “比方说,被人发现吊在停车场高高的电线杆上,脚下却没有梯子,或是双手被紧捆在背后等等。”她说。 “这是真实案例,还是你信口开河?”这句话阴险而恶毒。 “这是一九六二年,亚拉巴马州伯明翰的一场私刑。”她对陪审团说,他们之中有七名黑人…… 塞尔芙医生从恐怖的想象中回过神来,关掉屏幕上的图片。她伸手拿起电话,拨打至本顿·韦斯利的办公室。直觉立刻告诉她:接电话的陌生女子年纪轻轻,高估自己的重要性,并且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她应该来自一个富裕的家庭,医院是为了帮忙才雇用她,而她让本顿十分困扰。 “塞尔芙医生,你的名字是……”那女子问道,好像不知道塞尔芙医生是何方神圣,然而医院里所有的人都应该知道。 “我希望韦斯利博士已经来办公室了。”塞尔芙医生说,“他在等我的电话。” “他大约十一点才会来。”这语气简直把塞尔芙医生当作闲杂人等,“我可以知道你来电的目的吗?” “没关系。你是哪位?我们应该没见过面。我上次打电话时不是你接听的。” “换人了。” “怎么称呼你?” “杰姬·麦诺。我是他的研究助理。”她语气傲慢,很可能连博士学位都没拿到,更可能永远拿不到。 塞尔芙医生以迷人的方式说:“那好,非常感谢,杰姬。我想你接下这个工作,是要协助他的研究计划,他们是怎么称呼的?‘母亲的话语对内侧前额叶皮质之影响’?” “‘DAMN’ ?”杰姬惊讶地说,“谁说的?” “呵,我想是你自己说的。”塞尔芙医生说,“我可没想到这个缩写。这样说的人是你,还真够机智风趣。那个叫什么名字的伟大诗人……我想想看是否可以引用诗句:‘机智是一种天赋,得以感知;是一种隐喻,足以表达。’应该是亚历山大·薄柏的诗。我们很快就会碰面的,很快的,杰姬。你可能知道,我也是研究计划的一分子:那个你称之为‘该死’的计划。” “我就知道一定是重要人士,要不然韦斯利博士不会在这个周末留在这里,并且还要我来办公室。日程上满是贵宾。” “为他工作一定很累。” “的确。” “他闻名全球。”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想担任他的研究助理。我正在实习,准备成为法医心理学家。” “好极了!非常好。也许哪天我可以安排你上节目。” “这我倒没想过。” “呃,你应当想想,杰姬。我一直想把自己的节目范围延伸到阴暗恐怖的另一面,也就是人们看不见的另一个犯罪层面——犯罪心态。” “每个人都关心这个。”杰姬表示同意,“打开电视,每个节目都在讨论犯罪。” “我正在想,节目是否需要一名制作顾问。” “我随时都乐意与你谈谈。” “你有没有访问过暴力型罪犯,或是旁听过韦斯利博士的访谈?” “还没有,但是一定会的。” “我们会再碰面的,麦诺医生,还是麦诺博士?” “等我获得资格,抽时间专心写论文之后吧。我已经开始计划我的毕业典礼了。” “当然了。那是生命里最重要的时刻。” <er h3">三 灰泥墙的电脑室位于旧砖块砌出的停尸间后方,几个世纪前,这里曾经是马匹和马夫的住处。 很幸运,在任何建筑评议委员会出面阻止之前,整个建筑已被改建成车库兼储藏所,也就是现在露西口中她的临时电脑室。砖砌的空间小到不能再小。科珀河另一侧的大型建筑工地正在施工,那里占地宽广,而区域划分的方式就像露西所说的:没牙的老虎。等她新的鉴定实验室完工,便会配备所有想象得到的器材和实验设施。到目前为止,他们仅能进行指纹、有毒物质、枪支、某些微物证据和DNA的分析。联邦调查局还没机会见识她的本事,她会让那些人无地自容。 这个以砖块为墙壁、以杉木当地板的空间,就是她的电脑世界。此地以防弹防飓风的窗户与外界隔离,窗帘永远拉得严严实实。露西坐在电脑工作站前面,工作站连着一台六十四位、6U机架式服务器。操作系统的核心——也就是连接软件和硬件的操作系统——由她亲自设计,以最基本的语言作为架构,如此,她才能在建立自己的电脑世界时直接与主机板对话。这个被她称为“内在无限空间”的电脑世界是个原型,她将系统以一笔令人咋舌的价钱售出。但她从来不提金钱。 墙壁上方有一排扁平屏幕,连续播放着建筑物内每个角落的影像,还搭配内有隐藏式麦克风的无线收音系统。但此时,眼前出现的这一幕让人无法相信。 “你这狗娘养的笨蛋!”她对着眼前的屏幕大吼。 马里诺正带着姗蒂·史路克闲逛停尸间,屏幕上出现两人不同的角度,他们传到露西耳中的声音让她犹如亲临现场。 <er h3">四 波士顿。 在烽火街一栋十九世纪中期建起的高级赤褐砂石建筑的五楼,本顿·韦斯利正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公共用地上方飘移的热气球,地上的欧洲榆树的历史和美国的一样长。白色热气球缓缓上升,仿佛闹市上空的庞大月亮。 手机响起,他用无线耳机接听,开口说“韦斯利”,心中暗暗祈祷这千万不要是与塞尔芙医生相关的紧急事件,医院里眼前这个大患会是前所未有的灾祸。 “是我,”是露西的声音,“去登录,我要和你联机。” 本顿没有询问原因。他接人露西的无线网络,这个系统可同步传送影音和信息。露西的脸出现在电脑屏幕上。她看起来一如往常的清新,活力充沛又美丽,但是双眼却闪烁出愤怒的光芒。 “我要试点不一样的,”她说,“把你接到安全系统,让你看看现在我眼前的影像,好吗?你的屏幕现在应该会被切割成四格,出现四个摄影角度或是不同的地点,由我来控制。这足以让你看到我们所谓的朋友马里诺,正在做些什么好事。” “好。”本顿眼前的屏幕分割开来,他可以同步看到斯卡佩塔那栋建筑里的摄像头拍到的影像。 画面上是停尸间停车隔间的警铃。屏幕左上角出现马里诺以及一个身穿骑士皮衣、年轻性感但气质低俗的女人,两人就在二楼斯卡佩塔办公室的走廊上,他对她说:“你留在这里,等我处理尸体的签到程序。” “我为什么不能和你一起去?我又不怕。”她嘶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南方腔,通过本顿桌上的喇叭清楚地传送过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本顿从电话里对露西说。 “继续看,”她回复,“这是他最新的天才女伴。” “什么时候开始的?” “嗯,让我想想,他们应该是上星期一开始上床的,也就是两人相遇、酩酊大醉的那个晚上。” 马里诺和姗蒂搭乘电梯,另一个摄像头传出他对她说的话:“好,但如果他告诉医生,我就惨了。” “去他妈的医生,你的小家伙归她管哪?”女人嘲弄地呻吟。 “我们可以找件袍子盖住你的皮衣,但你得乖乖闭嘴,不要乱来,别发疯或乱碰。我是说真的。” “我又不是没见过死人。”她说。 电梯门打开,两人走了出来。 “我老爸在我们全家人面前,被一口牛排噎死了。”姗蒂说。 “更衣室在后面,左边那问。”马里诺指点道。 “左边?面朝哪里的左边?” “转弯后的第一间,去找件袍子,快点!” 姗蒂跑过去。本顿在屏幕的一个分格中看到在斯卡佩塔的更衣室的姗蒂。她随手从置物柜里抓出件蓝色的罩袍匆匆穿上,还穿反了。马里诺在走廊上等,她穿着敞开的、飘动的罩袍跑向他。 画面中出现另一扇门。这扇门通往停车场,马里诺和姗蒂的两辆摩托车就停在角落上,用锥形路障隔开。停车处有一辆灵车,轰隆隆地响着。一名殡仪馆工作人员走下车,他细瘦笨拙,身上黑色的套装和领带如灵车一般闪亮。他舒展了一下活像担架一样皮包骨的四肢。本顿注意到他奇特的双手,这双手像是紧攫的爪子。 “我是卢修斯·梅迪。”那人打开后车厢门,“我们前几天见过面,就在死去的小男孩被人从湿地找出来之后。”他戴上乳胶手套,露西拉近镜头。本顿注意到他戴着矫正用的牙套,右手腕上还套了条橡皮筋。 “近看他的手。”本顿告诉露西。她再次拉近焦距。 马里诺说话的口气好像他根本无法忍受这个男人。“是啊,我记得。” 本顿注意到卢修斯。梅迪光秃秃的指尖,对露西说:“啃指甲的情况极度严重,一种自残的表现。” “有没有什么进展?”卢修斯问起惨遭杀害的小男孩。本顿知道孩子还在停尸间里,身份仍然不明。 “不关你的事。”马里诺说,“如果有进展,新闻上会登。” “天哪!”露西对本顿说,“他讲话的语气活像东尼·索波诺。” “看来你少了个钢圈。”马里诺指着灵车的左后轮。 “这个是备胎。”卢修斯态度粗鲁。 “破坏了整体效果,不是吗?”马里诺说,“打理得这么光亮,结果轮胎上有这么丑的螺帽。” 卢修斯怒气冲冲,打开后车厢门,推出担架推车,折叠式的铝支架咔的一声打开定位。马里诺没有出手相助,卢修斯推着放有黑色尸袋的担架,不小心撞上车门,他出声咒骂。 马里诺对姗蒂眨眼,她身上敞开的手术罩袍搭配黑色骑士皮靴,显得十分奇特。卢修斯不耐烦地将装在袋里的尸体放在门廊中央,弹了弹手腕上的橡皮筋,用烦躁的语气高声说:“我得填写她的资料。” “小声点。”马里诺说,“你可能会吵醒别人。” “我没时间跟你贫嘴。”卢修斯迈步走开。 “帮我把她从你的担架上移到我们的高科技轮床上再走。” “喜欢表现。”本顿耳边传来露西的声音,“想让‘薯片荡妇’印象深刻。” 马里诺从冷藏间推出一张七拼八凑的歪腿轮床,其中一个轮子歪歪斜斜,颇像小杂货店里的破烂摊车。 “你那个女老板还真不简单,”卢修斯说,“让人想用脏话开骂。” “没人在乎你的想法,你听到有人问他吗?”他对姗蒂说。她盯着尸袋,充耳不闻。 “她在网上的地址含糊不清,又不是我的错。她表现得就像我在那里出现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这个人平常好相处得很。你手边有没有哪个殡仪馆要推荐给客户?” “自己去电话簿上登广告。” 卢修斯走向停尸间的小办公室,脚步很快,膝盖几乎没有弯曲。本顿联想到一把剪刀。 屏幕上的分格内,卢修斯出现在停尸间办公室里,手忙脚乱地处理文件,打开抽屉,翻找圆珠笔。 另外一个分格里,马里诺对姗蒂说:“当时没有人知道什么是哈姆立克急救法吗?” “你教的我都学,宝贝,”她说,“任何你教的急救法。” “我不是在开玩笑。当你父亲噎住——”马里诺开始说明。 “我们以为他心脏病发作或是什么急症。”她打断他的话,“好可怕,他抓着自己,跌到地上磕破头,脸色发青。没有人知道怎么办,根本没想到他会噎住,就算想到了,除了拨打九一一之外,也不知该怎么做。”突然间,她看似快要落泪了。 “很抱歉,我得告诉你,其实你们是有办法的。”马里诺说,“我来教你。来,转过身去。” 卢修斯填妥文件,急匆匆地走出停尸间办公室,经过马里诺和姗蒂的身边。他无人陪伴,独自走进解剖室,那两人却完全没有注意。马里诺用粗大的手臂环住姗蒂的腰,大拇指放在她肚脐上方的位置,另一只手握成拳头轻轻往上推,好让她明白。接着他把手往上滑,开始抚弄她。 解剖室里的摄像头拍到卢修斯走向长桌上方的黑色日志——罗丝礼貌地称之为“死亡名录”。他拿着从停尸问办公桌上取来的笔,开始为尸体签到。 “他不可以这么做。”露西的声音再次出现在本顿的耳边,“只有凯姨妈有权动那本日志,那是法律文件。” 姗蒂对马里诺说:“瞧,带我来这里并不困难。嗯,或许也不简单吧。”她往后伸手抓住他,“你还真懂得逗女孩子开心。我是说真的,哇!” 本顿对露西说:“难以置信。” 姗蒂在马里诺的臂弯里转身,亲吻他,就在停尸间里接吻。有那么一瞬间,本顿以为两人就要在走廊上开始温存。 “好,换你在我身上试试看。”马里诺说。 本顿看着另外一个屏幕分格,卢修斯正在翻阅停尸间日志。 当马里诺转过身子的时候,下身的勃起明显可见。姗蒂的双手几乎环不住他的身体,她大笑出声。他把大手放在她的手上,帮她往下压,说:“不是开玩笑的。如果你看到我噎住,要这样压,用力!”他做给她看。“重点是要把空气逼出来,好让卡在里面的不管什么东西一起喷出来。”姗蒂的双手往下滑,再次捉住他,马里诺将她推开,在卢修斯走出解剖室时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她查清楚小男孩的死因了吗?”卢修斯弹着手腕上的橡皮筋,“嗯,我猜是没有,因为死亡名录里记载着‘尚待确认’。” “他被带进来的时候是尚未确认。你刚才在做什么,偷翻那本名录吗?”马里诺十分可笑地背对着卢修斯说话。 “她显然没有能力处理这种复杂的案子。太可惜了。男孩不是我带进来的,否则可以帮点忙。我比任何医生都清楚人体。”卢修斯站到旁边,盯着马里诺的裤裆,“嘿,你好。” “你狗屁不懂,不必对死掉的男孩发表意见,”马里诺毫不友善,“也不必批评医生,你可以直接滚出去。” “你说的是前几天的那个男孩吗?”姗蒂说。 卢修斯推着咔咔作响的担架离开,把刚运进来的尸体留在门廊中间,冷藏间不锈钢门前的轮床上。马里诺打开门,把不愿合作的轮床推进去,他依然明显地勃起。 “老天爷。”本顿对露西说。 “他吃了伟哥之类的东西吗?”她的声音传过来。 “你们干吗不弄个该死的新推车?谁知道你们怎么称呼这个东西。”姗蒂说。 “医生不随便花钱。” “所以她也很小气哕?我敢说,她一定没付你们多少钱。” “如果我们需要什么,她会去处理,但是她从不浪费。不像露西,她可以买下一个国家。” “你老是帮大老板说话,对吧?但是不像你为我站出来那样,宝贝。”姗蒂抚弄着他。 “我快吐了。”传来露西的声音。 姗蒂走进冷藏间,仔细观看。本顿从耳机里可以听到冷风吹出来的声音。停车隔间的摄像头捕捉到卢修斯走到灵车后方的身影。 “她是被谋杀的吗?”姗蒂问起刚运进来的尸体,接着又看向角落里的另一个尸袋,“我想知道那个孩子的事。” 卢修斯的灵车隆隆驶离,他身后的停车场大门铿然关上,听起来像是发生了汽车事故。 “自然死亡。”马里诺说,“东方老女人,八十五岁左右。” “如果是自然死亡,为什么会被送到这里来?” “因为验尸官想送她来。什么原因?我会知道才见鬼。医生只吩咐我过来,我哪里知道。据我听到的,她应该是心脏病突发。”他扮了个鬼脸。 “我们去看一下。”姗蒂说,“来嘛,偷看一下就好。” 本顿看着屏幕上的两个人,看着马里诺拉下尸袋的拉链,姗蒂反胃地缩起身子,往后一跳,掩住口鼻。 “活该。”露西一边说,一边拉近镜头。尸体已经腐烂,胀气,腹部呈现青色。本顿也知道,这种恶臭比任何气味都糟。 “妈的。”马里诺出声抱怨,拉上尸袋,“她躺在那里大概有好几天了,该死的博福特县验尸官不想处理。臭味冲鼻,是吧?”他取笑姗蒂,“你还觉得我的工作轻松?” 姗蒂靠向角落边孤零零的黑色小尸袋。她全身僵直,盯着它看。 “不要这样做。”露西的声音出现在本顿耳边,她是在对屏幕里的马里诺说话。 “我敢打赌,我知道这个小袋子里装着什么。”姗蒂的声音清晰刺耳。 马里诺走出冷藏间。“出来,姗蒂。现在就出来。” “你要怎样?把我锁在里面吗?好啦,彼得,打开这个小袋。我知道里面是那个死掉的男孩,就是你和那个殡仪馆的怪胎说起的孩子,我在新闻里听到过好多关于他的消息。他还在这里,怎么会这样?可怜的小东西,孤零零地冻在冷藏间里。” “他疯了,”本顿说,“完全疯了。” “你不会想看的。”马里诺走回冷藏间。 “为什么?小男孩是在希尔顿黑德岛找到的,新闻报个没完。”她重复着,“我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知道谁是凶手吗?”她在黑色小尸袋旁边站住。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因为这样,他还在这里。走啦。”他对她打着手势,两人的声音不太清楚。 “让我看看他。” “不要这样做。”露西对着屏幕中的马里诺说,“别把自己搞砸了,马里诺。” “你不会想看的。”他对姗蒂说。 “我承受得住。我有权看他,因为你不应该保有秘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协议。所以,现在就证明你在我面前没有秘密。”她的目光无法离开尸袋。 “不行。这种事不算在秘密里。” “噢,算。最好快一点,我越来越冷,快要变得像尸体一样了。” “如果被医生发现……” “你又来了。怕她怕成那个样子,好像你是她的所有物一样。你以为会有什么事糟到让我无法忍受?”姗蒂气愤地说,几乎尖叫起来。她环抱双臂御寒。“我敢说,他一定不会比那个老女人更臭。” “他的皮肤被剥掉,眼球也被拿掉了。”马里诺告诉她。 “噢,不。”本顿说着,一边揉着脸。 姗蒂大声说:“别唬我!你敢和我开玩笑!你现在就让我看!我真是受够了,只要她要求你做什么事,你就变成缩头乌龟!” “这没什么好笑的,送到这里来的都不是笑话,我一直这样告诉你。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好,真了不起。想想你的大老板会做什么事。剥掉小男孩的皮,挖掉他的眼珠。你总是说她尊重死人。”她满怀恨意,“她听起来就像是个纳粹分子!他们以前就是剥人皮做灯罩。” “有时候,要判断黑色或红色的斑块是否真的是淤青,唯一的方法就是检视皮下组织,好确认自己看到的是毛细血管破裂,也就是淤青或我们所谓的挫伤,而不是尸斑。”马里诺神气活现。 “这不是真的吧,”露西的声音出现在本顿耳边,“他现在又成了首席法医了。” “并非不是真的,”本顿说,“他是严重缺乏安全感,感觉受到威胁,心怀恨意。过度补偿和补偿不足。我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 “你和凯姨妈的事。这就是他为什么变成这样。” “不是什么?”姗蒂盯着黑色的小尸袋。 “当循环停止之后,血液固定在某些部位,让皮肤看起来泛红,就像是刚出现的淤伤。其他因素也会导致尸体看起来像是受损,也就是我们所谓的死后现象。这很复杂。”马里诺以妄自尊大的语气说着,“所以,为了要确定,就得剥开皮肤,你知道吗,用解剖刀,”他在空中快速划下一刀,“看看底下是什么。在这个案子里,是淤青,没错。小家伙从头到脚都是淤青。” “那又为什么要取出他的眼球?” “进一步研究,看是否有出血的情况,就像婴儿摇晃综合征里会出现的。脑子也一样,现在就泡在福尔马林罐里,不在这里,在某个专门做这种研究的医学院里。” “我的天,他的脑子被放在罐子里?” “我们就是这么做。把它放到化学药剂里才不会腐烂,才能检验,有点像是防腐。” 他们在冷藏间里交谈,门大大地开着。 “我做这些事的时间比你的年纪还大。”马里诺说,“当然啦,我可以去当医生,但是谁想在学校里待那么久!谁想和她一样!她根本没有自己的生活,除了死人之外一无所有。” “我要看他。”姗蒂开口要求。 “妈的,真难想象。”马里诺说,“在该死的冷藏间里,巴不得能来根烟。” 她伸手去掏罩袍下的皮夹克口袋,拿出一包烟、一个打火机。“真难相信,会有人这样对待一个小男孩。我一定得看看。我都到这里了,让我看Ⅱ巴。”她点了两根烟,两人抽起烟来。 本顿说:“他这回真的给自己惹了个大麻烦。” 马里诺将轮床推出冷藏间。他拉开尸袋,发出寒率声响。露西将镜头的焦点紧紧对准吐着烟雾、眼睛盯着男孩的姗蒂。 憔悴的小尸体从下巴到生殖器、从双肩到双手、从臀部到脚趾被干净利落地切割开来,胸腔像是个中空凹陷的西瓜般大大敞开。他的器官都不在了,皮肤上有几处新旧不一、程度各异的深紫色出血,软骨和骨头上有几处撕裂和断裂的伤痕。双眼现在是空无一物的凹洞,直接可以看进颅腔。 姗蒂尖叫:“我恨那个女人!我恨她!她怎么可以对他下手!开肠剖肚还剥皮,把他当成被射杀的鹿!你怎么可以为这个疯贱人工作!” “安静,不要叫了。”马里诺拉上尸袋,推回冷藏间的角落,然后关上门,“我警告过你,没有人会想看的。看到这种东西,没准儿会引起创伤后压力症候群。” “现在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他这个样子。有病的贱人,该死的纳粹!” “这件事不可以声张,听到了吗?”马里诺说。 “你怎么能为这种人工作?” “闭嘴,我是说真的。”马里诺说,“解剖过程我也帮了忙,我可不是什么纳粹。事情就是这样,人如果被谋杀,就得受到二次伤害。”他拿起姗蒂的罩袍,匆忙折起,“那孩子可能一出生就被谋杀了:没有人关心,这就是后果。” “你哪儿懂什么生命!你们这些人自以为什么都知道,其实你们看到的,只是自己像屠夫般下手后留下的残骸。” “是你自己要进来的。”马里诺发脾气了,“所以闭嘴,不要张扬,也别叫我屠夫。” 马里诺把姗蒂留在走廊上,把斯卡佩塔的罩袍放回置物柜里,然后设定警报系统。接着,两人到了停车场,大门眶当一声关上。 露西的声音出现——本顿必须把马里诺这段参观行程告知斯卡佩塔,如果媒体发现这件事,这场背叛足以毁掉她。露西要去机场,明天很晚才会回来。本顿并没有追问。即使露西没有说出口,他也相当确定她已知情。露西接着把塞尔芙医生发电子邮件给马里诺的事情告诉了他。 本顿没有作声,他不能透露什么。眼前的屏幕上,马里诺和姗蒂·史路克正骑着摩托车离开。 <hr /> 注释: 第五章 <er top">一 金属轮滚过瓷砖,发出当啷啷的声响。 大型冷藏间的门百般抗拒地被打开。斯卡佩塔推动放着黑色小尸袋的不锈钢推车,仿佛丝毫没有感受到冰冷的空气和冻结的尸臭。拉链的拉环上系了张标签,黑色的墨水写着“无名氏”、日期“二零零七年四月三十日”以及负责运送的殡仪馆人员的签名。斯卡佩塔在停尸间日志上写下:无名男性,年龄介于五至十岁之间,谋杀案,来自希尔顿黑德岛——这个地方离查尔斯顿大约两小时车程。男孩有着混种血统,百分之三十四为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地区血统,百分之六十六是欧洲血统。 日志一向由斯卡佩塔亲自登记,几个小时前她抵达后,却气愤地发现今天早上的案子已经登记完毕,想必是卢修斯·梅迪的杰作。简直难以置信,他自作主张,认定他运送的老女人是自然死亡,死因是心脏及呼吸衰竭,真是个放肆冒失的蠢蛋。所有的人都是因为心脏和呼吸衰竭才会死亡,不管是枪杀、车祸还是被球棒殴打致死都一样,只要心肺功能停止就会死亡。他无权推断是否为自然死亡。她尚未解剖,他既没有职权,也没有司法权限去决定任何该死的事,而他又不是法医病理学家,从头到尾根本就不该去碰那本日志。她实在不明白,马里诺为何会让梅迪进解剖室,而且还没有在一旁紧盯他。 她呼出白雾,从推车中拿出纸夹,写下无名男孩的资料以及日期、时间,心里的沮丧和低温同样明显。尽管她尽了全力,仍然无法得知男孩的死亡地点,她怀疑应该离尸体被发现的地方不远。她不知道男孩确切的年纪,也不知道凶手如何运送尸体,但她推断应该是利用小船。没有任何证人出面,她唯一发现的微物证据是白色棉纤,但她推断这应该出自尸体装袋前博福特验尸官用来包裹尸体的床单。 男孩口鼻和皮肤上的沙、盐,以及少许的贝壳和植物碎屑,都来自本地湿润地区,俯趴的裸体腐尸就是在这片满是泥浆的草原中被人发现的。几天以来,她用尽所有可以想到的做法,试图让尸体对她说话,却只得到极少的痛苦告白。男孩的胃部和消瘦的体形道出他挨饿超过数周、也许数月的事实;略残的指甲显示在不同的时间段各有新的指甲长成,表明手指和脚趾重复遭到钝器伤害或是其他形态的凌虐;不甚明显的红色伤痕诉说男孩曾被人残忍殴打,大部分的新伤都是由一条有方扣头的宽皮带造成的。通过伤口、皮肤以及显微镜分析可以看出,男孩从头顶到脚底的软组织全都出血。他的死因是内出血——流血致死,没有任何的外出血情况,这仿佛是一种隐喻,代表他不曾被关注过的悲惨生命。 斯卡佩塔用福尔马林保存了男孩的部分器官和伤处,并且将大脑和双眼送去进行特殊检验。她也拍了数百张照片,并且通报国际刑警组织,以防孩子是来自他国的失踪人口。他的指纹和脚印已经输入简称为IAFIS的自动指纹辨识系统,DNA取样输入DNA索引系统,所有数据也都输入了国家失踪及受虐儿童信息中心。当然,露西正在全球互联网中持续搜寻。但是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线索和资料可以证实他是遭人诱拐、走失或者逃跑,最后落入残暴成性的陌生人手中。最大的可能性是孩子被父母、亲戚、监护人或是所谓的看护人殴打致死,然后将尸体丢弃在偏远地区以躲避刑责。这种事经常发生。 无论在医学还是科学层面,斯卡佩塔都已无计可施,但是她不打算放弃。男孩的尸骨不会被送进公墓,除非验明正身,否则她会留住他,从冷藏间转到某种聚酯隔温材质的时间胶囊当中,以零下六十五度的低温冷藏保存。如果有需要,她可以留他在身边,放上好几年。 她关上冷藏间厚重的钢门,踏上色调明亮的走廊,解开蓝色实验室罩袍,扯掉手套,脚上的一次性鞋套快速地在洁净的地板上踏出呼呼的低响。 <er h3">二 观景房里的塞尔芙医生再次和杰姬·麦诺通话,因为本顿没有回电话,此时已近下午两点了。 “他清楚得很,我们得处理这件事。要不然你以为他这个周末为什么会留下来,而且还要你来办公室?顺便一提,你有加班费吗?”塞尔芙医生按捺住怒火。 “我只知道突然有贵宾出现。每当有名流出现,我们都会听说。这里常有名人。你是怎么发现我们这项研究的?”杰姬问道,“我得问出个答案,以便追踪,好知道最有效的广告方式是什么,是报纸、电台广告、张贴公告,还是口耳相传?” “征人布告就贴在住院大楼中。我在登记入住的时候——离现在好像很久了——一眼就看到了。于是我想,有何不可?我决定尽快离开,尽快。可惜你的周末泡汤了。”塞尔芙医生说。 “老实说,这反而更好。很难找到合格的志愿者,尤其是正常人。多可惜,三个人当中至少有两个不正常。但是想想看,如果一个人很正常,又何必来这里,然后……” “成为科学实验的一部分。”塞尔芙医生替杰姬说完她傻头傻脑的想法,“我不认为你能找到正常人。” “噢,我不是说你不……” “对于学习新知识,我一向抱持开放的态度,而且我来此地的原因并不寻常,”塞尔芙医生说,“你明白这有多机密。” “我听说你是为了某种理由才躲在这里。” “韦斯利博士这样告诉你的吗?” “是谣传。我们必须遵从hIPAA医疗保密法案。如果你要离开,一定要够安全。” “我希望这样。” “你清楚研究计划的细节吗?” “模糊记得征人布告上面的叙述。”塞尔芙医生说。 “韦斯利博士还没与你详谈?” “我星期五通知在意大利的马洛尼医生,说我已自愿参与研究计划,但他必须立刻处理,因为我打算离开。韦斯利博士打算与我详谈,但是不知他为什么没打电话给我。也许他没收到你的留言。” “我告诉过他,但是他非常忙碌,因为有重要人士来访。我知道他得为贵宾的母亲录音——也就是你的母亲。他应该打算先录音,之后再和你会谈。” “他的私生活必定十分辛苦。这些研究计划让他连周末都抽不开身。我想,他应该有个情人,像他这样英俊又有成就的男人,绝对不可能孤单一人。” “他在南方有个女朋友。事实上,她的外甥女一个月前才来过。” “真有趣。”塞尔芙医生说。 “她来这里作扫描。她叫露西,一副秘密探员的样子,要不就是故意摆出那种架势。我知道她是个电脑承包商,和乔西是朋友。” “与执法界有关。”塞尔芙医生说,“某种密探,经过严格训练。就我看来,财富自然毫无匮乏。好极了。” “除了自我介绍说她叫露西、和我握个手道声‘你好’之外,她什么也没说。她和乔西混在一起,接着在韦斯利博士的办公室里待了好一会儿,还关着门。” “你对她的印象如何?” “她非常白恋。我是说,我也没和她共处多少时间,她一直和韦斯利在一起,门一直关着。”她再次强调。 忌妒,太完美了!“不错,”塞尔芙医生说,“他们一定很亲近,听起来她十分特别。漂亮吗?” “我觉得她比较男性化,如果你懂我的意思:一身黑衣,肌肉发达,有力的握手方式就像个男人。她直视我的方式,好像她的眼睛是绿色的激光束,让我很不舒服。现在想想,我不愿和她独处。那种女人……” “从你的话里听起来,她被你吸引,在飞回去之前想和你发生关系,是吗?我猜猜,她搭的还是私人喷气式飞机。”塞尔芙医生说,“你说她住哪里?” “查尔斯顿,和她姨妈一样。我认为她的确想和我上床,老天爷。我那时候怎么没明白这一点!她不但握我的手,还直视我的双眼。对了,她问我工作时间是否很长,好像想知道我的下班时间。她还问我是哪里人。这些都是私人问题。我当初真的没发现。” “也许是你担心自己会发现,杰姬。听起来她既吸引人又有魅力,这种人可以用催眠般的魅力引诱异性恋女人上床,然后在极度火辣的体验之后……”她稍作停顿,“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两个女人会发生关系,即使其中一方或双方都是异性恋。这一点都不奇怪。” “的确。” “你读弗洛伊德的论著吗?”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会被别的女人吸引,连大学的室友也不能吸引我,我们还住在一起呢。如果我有潜在倾向,早就发生更多故事了。” “任何事都与性有关,杰姬,性欲可以回溯到婴儿时期。有什么是男性与女性在婴儿时期都能得到,之后却被女性否认的?” “不知道。” “吸吮母亲的胸脯来获得营养。” “我不想要那种营养,也丝毫不记得了。我关心胸脯全是因为男人喜欢。胸部的重要性就在于此,这也是我注意乳房的唯一理由。还有,我记得我是吸奶瓶的。” “我同意你的说法。但是,”塞尔芙医生说,“她大老远跑来这里,只是为了作个扫描,这点相当奇怪。我真心希望她没什么问题。” “我只知道她每年来好几次。” “每年好几次?” “听一名技术人员说的。” “如果她有什么不对劲,还真是不幸。你我都知道,每年来作几次扫描绝对不是什么例行检查。根本不可能。有关我的扫描,我还需要知道些别的吗?” “有没有人问你,进磁共振室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杰姬以专家的严肃态度问道。 “问题?” “就是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除非那会让我在事后弄不清东西南北。你真的很机灵,真的。我真得好好想想,这对人体会造成什么影响。我不知是否有定论。高频率的磁共振成像并没有太久的历史,对Ⅱ巴?” “这个研究计划会用到功能性的磁共振成像,在你听录音带的时候,我们才能监视你的大脑。” “对,录音带,我母亲会乐于录音的。好,我还要怎么配合?” “研究计划中会用到结构性临床访谈工具,我补充说明一下,诊断准则手册三——R版。” “我很熟悉。尤其是最新的第四版。” “韦斯利博士有时候会让我做临床访谈。在访谈结束之后,我们才会进行扫描。做完一长串问题会花很长时间。” “我今天见到他之后,会和他讨论。有机会的话,我会问他有关露西的事。不,也许我不该问,但是我希望她没出什么问题,尤其是她对他意义非凡。” “他和其他病人有约,但是我应该可以排出时间为你进行访谈。” “谢谢你,杰姬。他一打电话来,我就向他提起这件事。他这项研究计划有没有什么负面反应呢?谁出的专款?我记得你说是你的父亲?” “有几个研究对象患了幽闭恐惧症,在所有的工作做完之后,却不能进行扫描。想想那种情况,”杰姬说,“我费了好大工夫去访问那些母亲,帮她们录音……” “我想你们是通过电话录音Ⅱ巴?短短的一个星期,你做的事还真不少。” “这种方式耗费不多,效率倒是不错,不需要亲自去见这些人。要她们在录音带里说的话,都有标准格式。我不能说研究款项来源,但是我父亲的确赞助了很多慈善事业。” “说到我要做的新节目,我有没有提到过正想找一名制作顾问?你刚才说露西与某个执法单位有关?什么特别调查员之类的?或许可以考虑她,除非她有什么不对劲。她在这里作过几次扫描?” “很抱歉,我不太看你的节目,这是因为工作时间的关系,我只能看夜间电视节目。” “我的节目都会重播,早晨、中午和晚上都有。” “从科学的角度来探索犯罪心态和行为,访问带枪追捕罪犯的人会是很好的想法。你的观众绝对会喜欢的。”杰姬说,“会非常喜欢,这比其他谈话节目好多了。我认为找个专家来访问精神异常的性暴力犯罪者,绝对会让你的收视率攀升。” “我可以从这一点引申:会下手强暴、性侵犯或是杀戮的精神异常者,并不一定有暴力倾向。杰姬,你这个概念真是独特,棒极了。接下来我会思考,是否只有反社会的性侵犯谋杀犯才会同时具有暴力倾向。在这个假设的前提下,我们得问什么?” “嗯……” “嗯,我们得问,性侵犯与谋杀适用于哪种情况。这不是行话吗?就像我说‘马铃薯’,你接下来要说‘土豆’。” “呃……” “你读过多少弗洛伊德的著作?你会注意自己的梦境吗?你应该在床头放一本日记本记录下来。” “当然读过,在课堂上读的,嗯,但是没写日记也没注意过梦境。课堂上会做,”杰姬说,“现实生活中就没有了。现在再也没有人热衷弗洛伊德了。” <er h3">三 罗马时间夜间八点三十分。海鸥在夜色里尖鸣着降落,仿佛大型的白色蝙蝠。 在其他离海岸不远的城市里,海鸥通常在白天四处纷扰,到了夜晚却消失无踪。在美国绝对是那样,波玛队长在那个国家度过了不算短的时光。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经常随家人往来于不同的国家,日后他周游列国,习得流利的外国语言,礼仪行止无懈可击,学识涵养杰出傲人。他的父母说过,这孩子会成就一番事业。 波玛队长看到桌边窗台上两只又肥又白的海鸥瞪着他,也许它们想来点鱼子酱。 “我问你,她究竟在哪里,”他说着意大利语,“而你的回答是,我该知道有关另一个男人的事。但你又不愿意说出细节,这简直让我沮丧到了极点。” “我要说的是,”保罗·马洛尼医生与队长相识数年之久,“塞尔芙医生邀德鲁·马丁上过节目,这个你也知道。几个星期后,某个心理状况非常不稳定的人便开始发电子邮件给她。我会知道,是因为她将他的资料转到我这里来了。” “保罗,拜托,我需要这名心理异常男子的资料。” “我还以为你已经有了。” “提起这件事的人又不是我。” “你是负责处理这案件的人。”马洛尼医生说,“看来我手上的资料比你丰富。不过真丧气,这表示我们没有任何资料。” “我可不愿公开承认,我们不再是私下办案了。所以由你来确认有这么一名精神异常者存在,非常重要。我还是觉得你在用一种诡异的方式耍我。” “如果你要更多信息,得去问她。他并不是她的病人,她可以自由发言。不过这得先假设她愿意合作。”他伸手拿银盘上的小薄饼,“而这点我甚感怀疑。” “那么,帮我找她。”波玛队长说,“我有种预感,你知道她身在何处,要不你也不会突然打电话给我,讨一顿昂贵的晚餐。” 马洛尼医生大笑起来,这并非他与波玛队长共进晚餐的原因。他绝对负担得起满屋子的上好鱼子酱。他知道一些事,而理由也并不单纯,他自有计划。这就是马洛尼的典型作风。他极易掌握人的癖性和动机,可能是队长认识的人当中最有天分的一个。但他是个谜样的人物,对于实情与谎言,他有自己的一套标准。 “我不能透露她在哪里。”马洛尼医生说。 “这不表示你不知道。你在玩文字游戏,保罗。不是我懒,也不是我没认真去找。我一知道她认识德鲁,就去找她的员工谈过,但得到的都是与新闻上相同的故事——她家中有不为人知的紧急事件,没人知道她在哪里。” “按逻辑推理,不可能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处。” “对,逻辑上是这样的。”队长拿了一片薄饼涂上鱼子酱,递给马洛尼医生,“我有预感,你会帮我找到她。我说过,你根本就知道她在哪儿,这就是你打电话给我,现在又和我玩文字游戏的原因。” “她的职员转达了你表示希望能与她见面或至少通个电话的电子邮件?”马洛尼医生问道。 “他们是这么说的。”海鸥飞开,转到另一张餐桌上。“我没办法通过正常途径与她联系,她不打算涉入,她最不想成为调查的一部分:旁人可能将责任推到她身上。” “人们可能会这么做。但是她不需要承担。”马洛尼医生说。 侍酒的服务生为他们添酒。贺斯勒旅馆的屋顶餐厅是波玛队长最喜爱的餐厅之一,这里有百看不厌的优美景致,他不禁想起斯卡佩塔,不知她和本顿·韦斯利是否曾来此用餐。也许没有,他们太忙了,他觉得这两个人忙得没时间关心生活中的任何事情。 “知道吗?她越是回避我,我越觉得她隐藏了什么。”波玛队长补充道,“也许就是她转给你的那名精神不稳定的男子。请告诉我要去哪里找她,我认为你知道。” 马洛尼医生说:“我有没有提过美国有些规范和准则,并且把法律诉讼作为国民运动?” “她的职员不愿说出她是不是你医院里的病人。” “我也绝不会告诉你。” “当然不会。”队长笑了。现在他更是毫不怀疑自己的看法。 “我真高兴,暂时不必待在医院里,”马洛尼医生接着说,“我们的亭阁院区里有位十分棘手的贵宾。我希望本顿·韦斯利能好好应付她。” “我得和她谈谈,要怎么说,她才不会认为我是从你这里得到消息的呢?” “你可没有从我这里打探出什么。” “我是从某个人口中得知的。她一定会要我告诉她这个人是谁。” “你不是从我这里知道的。事实上,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有确认你的说法。” “我们来假设一下好吗?” 马洛尼医生啜着酒。“我比较喜欢上次的巴贝斯柯葡萄酒。” “的确,那一瓶要三百欧元。” “浓厚,却又十分清新。” “你说的是酒,还是昨晚共度良宵的女人?” <er h3">四 作为这个年纪却对佳肴美酒毫不忌口的男人,马洛尼医生外表光鲜,身边从来没缺过女人。这些女人投怀送抱,当他是生殖之神普里阿普斯,而他从未定情于任何人。他到罗马时,通常将妻子留在马萨诸塞州,她似乎也不介意。有人帮她打点一切,马洛尼对她也不再有欲求,他不但对她失去兴趣,也不再怀有爱意。波玛队长无法接受这种做法,他生性浪漫,这时又想起了斯卡佩塔。她不需要他人的照料,也不会容许这种关系存在。她就像桌上的烛光与窗外城里的灯火一样,出现在他的思绪当中。她打动了他的心。 “我可以联系医院,与她接触,但是她会要我说出我是如何知道她的落脚处的。”队长说。 马洛尼医生将珠母贝小匙探入鱼子酱中,舀出足够配两片薄饼的分量,铺在一片薄饼上享用。“不要和医院里的任何人联系。” “如果我说是本顿·韦斯利呢?他就在医院工作,并且与调查有关。现在她又是他的病人。一想到那天晚上我们提起塞尔芙医生的时候,他没有透露这一点,我就来气。” “本顿不是精神科医生,而这位贵宾说来也不是他的病人——从理论上讲,是我的病人。” 侍者端上第一道菜,蘑菇佐帕尔玛生奶酪炖饭,以及罗勒意式蔬菜浓汤。队长停了一下。 “本顿无论如何都不会透露这些机密资料,你还不如开口问石头。”侍者离开之后,马洛尼医生说,“我猜,这位贵宾很快就会离开。她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对你才重要,至于她之前去过的地方,重要性只在于其动机。” “塞尔芙医生的节目都是在纽约录制的吗?” “贵宾们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如果你弄清楚她目前的所在地和原因,就可能发现她接下来要去哪里了。露西·费里奈利更可能成为消息的来源。” “露西·费里奈利?”队长很是疑惑。 “斯卡佩塔医生的外甥女。正巧,我帮了她一个忙,她也常到医院来,所以她有可能从医院员工口中得知一些消息。” “然后呢?她告诉凯,凯再告诉我?” “凯?”马洛尼医生问,“这么说,你和她十分友好?” “希望如此。和他就不怎么样,我认为他不喜欢我。” “大部分的男人都不喜欢你,奥托,同性恋除外,你应该清楚道理何在。让我们假设你是从外界人士那儿得到信息,也就是露西,是她告诉斯卡佩塔医生,然后医生再告诉你。”马洛尼医生津津有味地吃着炖饭,“那么就没有医学伦理和法律方面的问题需要担心。你可以顺藤摸瓜。” “那位贵宾知道凯和我在这件案子上合作,因为她刚来过罗马,并且上了新闻,会相信凯间接地成为消息来源,所以没有问题。很好,太完美了。” “蘑菇炖饭简直完美。蔬菜汤如何?我之前喝过。”马洛尼医生说。 “好极了。在不违反保密原则的前提下,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位贵宾为什么会是麦克连医院的病人?” “你要知道的是她的理由还是我的?她的理由是人身安全,我的则是让她利用我。她同时具备了轴向症状的其一、其二:快速循环型的双极性精神失调,以及拒绝承认症状,更别提服用情绪稳定剂了。你要我讨论哪一项人格失调呢?她的情况十分复杂。很遗憾,患有人格异常的人通常很难改变。” “这么说,有某件事导致她崩溃。这是这位贵宾首次因精神疾病入院治疗吗?我查找过一些资料。她排斥药物治疗,认为世上所有的问题都可以通过她的辅导,也就是她所谓的工具来解决。” “这位贵宾之前并没有任何入院记录。你的问题很重要。不要问她的所在地,只问原因。我不能告诉你她在哪里,只能告诉你她在那里的原因。” “你的贵宾受了什么打击?” “这位贵宾接到某个精神病人发来的电子邮件。巧的是,这个人正是塞尔芙医生去年秋天向我提起过的精神病人。” “我一定得找她谈谈。” “找谁?” “我们可以讨论一下塞尔芙医生吗?” “好,将话题从贵宾转到塞尔芙医生身上。” “多说点那个精神病人的事。” “我说过了,我在这里的办公室见过他几次。” “我不会问他的名字。” “很好,因为我也不知道。他付现金,而且撒谎。” “你完全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我和你不一样,不会调查病人的背景或是要他提供真实的身份证明。”马洛尼医生说。 “那么,他的化名是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塞尔芙医生会为了这个人与你联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月初。她说他发电子邮件给她,认为最好将他转给别的医生,我说过的。” “那么她多少有点责任——发现事情超过自己的能力,无法应付。”波玛队长说。 “这也许就是你不了解她的地方。她绝对不会认为有自己无法处理的问题。她不愿被他所困,她狂乱的自我将病人转介给哈佛医学院附属医院里曾经获得诺贝尔奖的精神科医生。给我找这种麻烦会令她满足,并且这不是第一次了。她自有原因。别的不说,其中之一就是她知道我可能会失败。这个病人根本无法治疗。”马洛尼医生审视着手上的酒杯,似乎答案就在其中。 “告诉我,”波玛队长说,“如果他无法治疗,那么你是否同意我的想法——他是个不正常的人,可能会做出极为不正常的事?他发电子邮件给她,可能还发了她住进麦克连医院时对你提起的邮件。” “你是说那位贵宾?我从来没说塞尔芙医生在麦克连医院里。但如果她在,那么你应该去查清原因。看来这是最重要的事。我的话就像重复播放的破唱片。” “他可能发电子邮件给那位责宾,让她心烦意乱,躲进你的医院。我们得把他找出来,至少得确认他不是凶手。” “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就像我说过的,我不能开口告诉你他是谁,只能透露他是个美国人,曾经在伊拉克服役。” “他如何解释自己大老远来罗马找你?路途如此遥远。” “他饱受创伤后症候群的折磨,而且在意大利似乎有亲属。他先前告诉过我一个让人难以安心的故事——去年夏天他和一名年轻女人共度一日的事。在巴里曾经发现一具尸体,你记得那个案子。” “加拿大游客?”队长惊讶地说,“该死!” “就是那桩。只是她刚开始并未被指认出来。” “她全身赤裸,尸体遭到严重破坏。” “根据我从你这里听来的,还没有像德鲁·马丁那么糟,眼睛没有遭毒手。” “她身上也少了一大块皮肉。” “没错。刚开始大家以为她是妓女,从过往的车辆上被推下来,要不就是遭遇车祸,才足以解释那些伤痕。”马洛尼医生说,“解剖结果却完全相反。虽然设备非常简陋,但是解剖过程非常仔细。你知道的,偏远地方经费拮据。” “还以为她是个妓女。她是在坟地里被解剖的。当时如果不是有加拿大游客失踪的通报,她可能会未经查明身份就直接躺进坟墓里。”队长回忆道。 “可以确定的是,她的皮肉被某种刀子或锯给切割下来了。” “你还不打算把这个付现金、用假名的病人的事全说出来?”波玛队长表示抗议,“你一定有什么笔记可以给我看。” “不可能。他说的都没有真凭实据。” “如果他就是这起案件的凶手呢,保罗?” “如果我有更多的证据,我会告诉你。我只有他歪曲的叙述,以及妓女变成失踪的加拿大女人之后,警方联系我时带来的不快。” “有人和你联系,请教你的意见?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当时办案的是国家警察,而不是国家宪兵队。我免费提供意见给许多人。总之,这名病人再也没出现过,而我也没办法告诉你他在哪里。”马洛尼医生说。 “是没办法,还是不愿意?” “我不能。” “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他极有可能就是杀害德鲁·马丁的凶手?塞尔芙医生将他介绍给你,而突然问,她又为了某个疯子发给她的邮件躲进你的医院。” “你又在说那位贵宾。我从来没说塞尔芙医生是医院里的病人,但是躲藏的动机比地点重要。” “真希望拿把铲子挖你的脑袋,保罗,不知道会找到什么。” “炖饭和美酒。” “如果你知道任何可以协助这次调查的资料,我不懂你为何保持缄默。”队长说。侍者朝两人走过来了,他闭上嘴。 马洛尼医生要求再看一次菜单,虽然他经常来此用餐,早已尝过每一道菜。队长不想看菜单,推荐烧烤地中海龙虾,随后再上沙拉和奶酪。公海鸥独自回到桌边,竖起亮白的羽翼,盯着窗内。外面是灯火通明的罗马市区,圣彼得教堂的金顶仿佛冠冕。 “奥托,如果我为了如此薄弱的证据而违反保密协议,然后又犯错,那么我的事业等于毁了。”马洛尼医生最后说,“我没有任何合理的理由将信息透露给你或警方——这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 “所以你提起这个可能是凶手的人,然后关掉这扇门?”波玛队长靠向桌边,绝望地说。 “我从来就没有打开这扇门,”马洛尼说,“只是指点给你看。” <er h3">五 三点一刻,埋头工作的斯卡佩塔听到腕表的闹铃响起,吓了一跳。她缝合了那具腐尸的Y形切口。根本没有必要进行解剖,死因正是动脉粥样硬化,正如所料是冠状动脉硬化的疾病。她扯掉手套,丢进鲜红的医疗废弃物垃圾桶,然后打电话给罗丝。 “我立刻上来。”斯卡佩塔告诉她,“如果你联系上梅迪殡仪馆,告诉他们可以过来领尸了。” “我正要下来找你,”罗丝说,“担心你不小心把自己锁在冷藏间里。”老笑话了。“本顿打过电话找你。让我引述他的话——要你在心情沉稳、没有他人在身边的时候,去读电子邮件。” “你听起来比昨天更糟,鼻塞更严重。” “我可能有点感冒。” “不久前,我刚听到马里诺的摩托车声。而且有人在这里抽烟,就在冷藏间里,连我的罩袍都有烟味。” “真奇怪。” “他在哪里?如果他能找时间来下面帮我就好了。” “在厨房。”罗丝说。 斯卡佩塔换上新手套,将老女人的尸体从解剖台拉到轮床上一只衬着床单的高耐力塑料袋里,然后推进冷冻间。她冲洗工作台,把装有液体、尿液、胆汁、血液的玻璃管以及一箱经过切割的内脏放进冰箱,以便稍后进行毒物测试和组织分析,又将血液检测卡放在罩子内干燥——每个案例都必须作DNA检测。稍后她擦了地板,清理手术用具和水槽,接着准备为自己消毒清洗。文件等稍后再收拾。 解剖室后方设有干燥箱,里面配备高效过滤器,以活性炭过滤沾血的湿衣服后,才打包作为证物,送人实验室。再过去是储藏区,随后是洗衣间,最后才是以玻璃分隔的更衣室,一侧男用,一侧女用。斯卡佩塔在查尔斯顿执业未久,在这个阶段,马里诺会协助她处理停尸间的事。他有自己的更衣室,她的则在另一侧。当两人在同一时间淋浴的时候,她会听到他的声音,并且透过半透明的绿色厚玻璃看到人影,这总让她困窘。 斯卡佩塔进入自己这一侧的更衣室,关门上锁。她脱掉一次性的鞋套、围裙、头罩,扔进医疗废弃物垃圾桶,将手术罩袍扔进篮子里。接下来冲澡,用抗菌香皂涂抹自己的身体,吹干头发,换回原来的套装和便鞋。她回到走廊上,一路走向门口。门的另一边是陡峭而老旧的橡木阶梯,直接通向厨房,马里诺正在里面拉开一瓶低热量百事可乐。 他上下打量她。“今天穿得真花哨。你忘了今天是星期天,以为自己要上法庭吗?就像你忘了我要骑车去桃金娘海滩一样。”从他发红又冒出胡茬儿的脸上,不难看出昨夜狂欢的痕迹。 “当作礼物好了,让你又多活一天。”她讨厌摩托车。“而且天气不好,还会越来越糟。”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坐上我那辆印第安酋长Roadmaster,你一定会迷上,还会吵着说不过瘾。” 想到跨坐在重型摩托车后方,双手环抱着他,身体与他紧贴,她就倒胃口,他也明白。她是他的上司,就许多方面来说,这二十年来多半时间也是如此,然而对他来说,这种关系似乎再也行不通了。当然了,两个人都有了改变,他们曾经同甘共苦,但是近几年来,尤其是最近,他对待她的态度和工作上的表现越来越像陌生人,又加上现在这样的行为。她想到塞尔芙医生的电子邮件,怀疑他是否知道她读过了那些信。她想到塞尔芙医生如何操控他。他永远不会明白对方的伎俩,注定会吃败仗。 “我听到你进来的声音。显然你又把摩托车停在停车隔间。”她说,“如果被灵车或货车撞了,由你负责,我不会为你难过。” “摩托车如果被撞,会有额外的尸体跟着出现,管他是哪个该死的不长眼的殡仪馆怪胎都一样。” 马里诺那辆配备超大排气管的摩托车成为另一个争执的焦点。他骑着车子到犯罪现场、法庭、急诊室、法务办公室以及证人的家中。他拒绝把车停在办公室的停车场里,一定要停到运送尸体专用、而不是为个人车辆设置的停车隔间内。 “格兰特先生到了吗?”斯卡佩塔问。 “开着一辆烂货车来,后面还载着自己的破烂渔船、捕虾网、桶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真是个大块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黑的黑人,像是没加一滴奶油的咖啡。不像我们弗吉尼亚:托马斯·杰斐逊睡过用人的那块乐土。” 她没心情回应他的挑衅。“他到我办公室了吗?我不想让他等。” “我不懂,你何必为了见他打扮成这样,好像要和律师、法官会面或是要上教堂。”马里诺说。斯卡佩塔暗自怀疑,马里诺是不是希望她为他打扮?也许是因为她读了塞尔荚医生的邮件,心存忌妒。 “与格兰特先生见面和与任何人见面一样重要。”她说,“我们都得表示尊重,记得吗?” 马里诺满身烟味酒臭,这种被斯卡佩塔称为“电力释放”的情况这一阵子过于频繁,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引发了恶劣的行径,而身躯的优势更加重了这个问题的威胁性。马里诺年约五十五,剃掉了头顶残余的发丝,老是穿着一身黑色的摩托车骑士服搭配大靴子,这几天还佩戴着一条耀眼的夸张项链,上面垂着一枚银币。他对举重十分着迷,胸肌发达,还自我吹嘘:如果要拍他肺部的X光片,绝对需要用两台机器。斯卡佩塔看过马里诺很早以前的照片,当时他浑身散发着阳刚气息,十分英俊,即使到了现在,若非他自己的粗俗、邋遢以及目前放浪的生活方式——这些不能全归罪于他在新泽西州艰苦的成长背景——马里诺可以说依旧吸引人。 “我不懂,你为什么自以为能骗过我,”斯卡佩塔转移话题,不再继续讨论她的穿着及原因,“昨天晚上以及早些时候在停尸间里发生的事。” “骗你什么?”马里诺又就着瓶子喝了一口。 “喷上大量的古龙水遮掩烟味,你这么做只会让我头痛。” “呃?”他低声打嗝。 “我猜猜看,你昨天晚上待在跃马酒吧。” “那地方满是烟味。”他耸耸厚实的肩膀。 “我还可以确定,你丝毫没有贡献一己之力!你在停尸间里抽烟,就在冷藏室里,连我身上的罩袍都有烟味。你到我的更衣室里抽烟了吗?” “可能是从我的更衣室飘过去的。我是说烟味。我可能把香烟带到里面,我那一边,我不记得了。” “我知道你不想得肺癌。” 马里诺移开双眼,每当谈话的主题让他不舒服,他就会这么做,并选择结束话题。“找到什么新的证据了吗?我不是说那老女人,她根本没必要被送过来,只因为验尸官不想处理一具腐烂的尸体。我指的是那孩子。” “我把他放进冷冻间了,我们目前实在帮不上忙。” “我无法忍受孩子成为受害者,我永远无法接受。等我查清楚是哪个人下的手,我会杀了他,用双手撕碎他。” “拜托你不要口出威胁,说要杀人。”罗丝站在门口,脸上挂着奇怪的表情。斯卡佩塔不知罗丝在那里站了多久。 “这不是威胁。”马里诺说。 “这正是我这么说的原因。”罗丝走进厨房,穿着十分整洁的蓝色套装,头发往后绾起,梳着法式发髻。她神情疲惫,瞳孔缩小。 “你又要说教了?”马里诺边说边眨眼。 “你得好好上个一两堂课,或是三四堂。”她边说边给自己倒了杯浓烈的黑咖啡。她大约在一年前戒掉了这个“坏习惯”,现在显然又重新开始了。“你忘了?”她从马克杯的上方看着他,“你从前杀过人,所以你不必威胁。”她靠向长桌,深吸了一口气。 “我跟你说了,那不是威胁。” “你还好吗?”斯卡佩塔问罗丝,“也许不只是小感冒,你不该来办公室的。” “我和露西聊了一下,”罗丝说,接着对马里诺说,“我不想让斯卡佩塔医生和格兰特先生独处,一秒钟都不行。” “她提到格兰特通过她的背景调查了吗?”斯卡佩塔说。 “听到了吗,马里诺?你不可以让斯卡佩塔医生和那个人单独在一起,一秒钟都不行。我才不管什么背景调查的。他比你还壮。”罗丝永远满怀戒心,充满保护欲,这可能是出自同样永远如此的露西的指示。 罗丝担任斯卡佩塔的秘书几近二十年,从她刚入行一直到独当一面,一路相随。罗丝已经七十三岁,却依然美丽,令人印象深刻。她神采奕奕,敏锐又利落,每天在停尸间进进出出,以电话留言作为装备。她决定的任何事情都不容许延误,她会提醒——不,应该说是命令——一整天空着肚子的斯卡佩塔吃放在楼上的外卖食物,当然是健康食品。她现在就得去吃,而且不能再喝咖啡,因为她已经喝得过量了。 “他好像经历过一场械斗。”罗丝继续操心。 “背景调查中提到了,他是受害者。”斯卡佩塔说。 “听到了吗,马里诺?你不可以让斯卡佩塔医生和那个人单独在一起,一秒钟都不行。我才不管什么背景调查的。他比你还壮。”罗丝永远满怀戒心,充满保护欲,这可能是出自同样永远如此的露西的指示。 罗丝担任斯卡佩塔的秘书几近二十年,从她刚入行一直到独当一面,一路相随。罗丝已经七十三岁,却依然美丽,令人印象深刻。她神采奕奕,敏锐又利落,每天在停尸间进进出出,以电话留言作为装备。她决定的任何事情都不容许延误,她会提醒——不,应该说是命令——一整天空着肚子的斯卡佩塔吃放在楼上的外卖食物,当然是健康食品。她现在就得去吃,而且不能再喝咖啡,因为她已经喝得过量了。 “他好像经历过一场械斗。”罗丝继续操心。 “背景调查中提到了,他是受害者。”斯卡佩塔说。 “他看来具有暴力倾向,非常危险,体形不小于货车。他选在周日下午来这里,让我很担心,也许他以为你会独自一人。”她对斯卡佩塔说,“他搞不好就是杀害那孩子的凶手。” “我们听听他怎么说。” “以前,我们不必这么做。警察会在场。”罗丝坚持己见。 “现在不比从前。”斯卡佩塔回答,尽量不说教,“我们是个人执业,不是政府机关,有些地方比较灵活,其他方面可能就会差一点。但事实上,我们的工作当中,本来就有一部分是会见可能对案情有帮助的人,有没有警察在场都一样。” “还是小心点。”罗丝对马里诺说,“不管对孩子下手的是什么人,都知道尸体在这里,而斯卡佩塔医生正在处理。通常,她只要去处理,就会找出蛛丝马迹。他有可能跟踪她,谁也不知道。” 罗丝平时不至于紧张到这种程度。 “你抽烟了。”罗丝对马里诺说。 他又喝了一大口低热量可乐。“你没看到我昨天的样子,嘴里叼了十根烟,屁股上还夹了两根,一边吹口琴一边挑逗我的新女伴。” “又在摩托车酒吧里鬼混,你女伴的智商和我的冰箱一样——零下。拜托别抽烟,我不要你死。”罗丝走过咖啡壶旁,心神不宁,她动手加水,准备重新煮一壶咖啡。“格兰特先生要喝咖啡。”她说,“不可以,斯卡佩塔医生,你不能再喝了。” 第六章 <er top">一 人们一向称呼柏鲁斯·尤里西斯·s·格兰特为“公牛”。他不需要任何提示,便开口解释自己名字的由来,作为开场白。 “你一定想不通我的名字里为什么有‘S’这个缩写字母。对,就是单独一个s。”他坐在斯卡佩塔办公室关起的门边,“我老妈知道格兰特将军名字里的缩写s代表辛普森,但是她担心如果把辛普森这几个字全放进来,我得写太多字,所以她只留下个S。如果你问我的意见,我会说解释比写字还累。” 他身穿熨过的灰色工作服,整洁利落,球鞋看似刚从洗衣机里拿出来一样干净。他将印着一条鱼的黄色棒球帽放在腿上,两只巨掌礼貌地摆在帽子上方。而外貌的其他部分——脸庞、脖子以及头皮上——都交错着粉红色长疤痕,十分吓人。他这辈子的容貌相当于毁了。 “我知道你刚搬来没多久,”公牛的话让她十分惊讶,“住在密丁街和国王街之间,巷子尽头的老马车屋里。” “见鬼了,你怎么会知道她住在哪里?这关你什么事?”马里诺打断他,充满攻击性。 “我以前曾经为你的一名邻居工作过。”公牛对斯卡佩塔说,“她过世有段时间了,更确切地说,我为她工作了大约十五年。她的丈夫在四年前去世,之后,她辞退大部分的帮佣,我猜大概是财务有问题,所以我得另外找工作。之后,她也过世了。我要说的是,我对你住的地区清楚得就像对自己的手一样。” 她看向他手背上的粉红色伤疤。 “我知道你那房子……”他补充道。 “我说过……”马里诺又开口了。 “让他说完。”斯卡佩塔说。 “我很清楚你的花园,因为池塘是我挖的,水泥是我铺的,我还负责清理池塘上的天使雕像,旁边尖角的白围篱也是我搭的,但是另一边的砖砌门柱和铸铁就不是我做的了。那是在我之前的事。你买下屋子的时候,那里长满了杨梅和竹子,你可能根本不知道那里有这些东西。我栽种欧洲玫瑰、加州罂粟、中国茉莉,四处打理。” 斯卡佩塔大感惊讶。 “简而言之,”公牛说,“我一直在帮你那巷子附近大半的人打点事务,就在国王街、密丁街、教堂街一带,从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开始了。你不可能知道,因为我没有多说。假如你不想让附近其他人心怀戒备,这是个好方法。” 她说:“就像他们对待我的方式?”马里诺轻蔑地看她一眼——她过于友善了。 “是的,女士。这附近的人的确如此。”公牛说,“而且你的窗户又贴上蜘蛛网贴纸,这更没有帮助,再加上你的工作性质。老实说,你有个邻居称呼你万圣节医生。” “我猜猜看,那一定是格林伯尔太太。” “换成是我,我不会当真。”公牛说,“她叫我‘喔嘿’,因为大家喊我公牛。” “贴上蜘蛛网贴纸,是为了不让鸟撞到玻璃。” “嗯。我从来就没搞懂过,我们怎么会知道鸟看见的是什么?比方说,它们看到像蜘蛛网的东西,然后就会朝其他方向飞去?我从来没见过鸟像虫子一样被蜘蛛网困住。这就像大家都说狗是色盲、没有时间概念一样。我们怎么会知道?” “你到她住处附近,究竟要做什么?”马里诺说。 “找工作。我小时候也帮过韦里太太。”公牛对斯卡佩塔说,“好,你一定听说过韦里太太的花园,整个查尔斯顿最有名的一个,就在我们教堂街上。”他骄傲地微笑,指向大致的方向,手背上的伤痕泛红。 他的手心一定也一样,斯卡佩塔想道,防御性伤口。 “能为韦里太太工作真是我的荣幸。她对我真的很好。她写了一本书,你知道吗?查尔斯顿旅馆书店的橱窗里摆着,她有次还给我签名,我留着那本书。” “妈的,你胡扯这一大串话要做什么?”马里诺说,“你是来告诉我们有关那个小男孩的事,还是来应征工作,或是带我们来趟记忆之旅?” “有时候,很多事情都会神秘地串在一起。”公牛说,“我老妈总是这样说。也许坏事里会出现好事,好事会从已经发生的事中出现。没错,的确是有坏事发生。我脑袋里好像一直在重播电影,看到小男孩死在泥巴里,身上爬满了螃蟹和苍蝇。”他用结痂的食指触碰自己结痂又布满皱纹的额头,“这里,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博福特的警察说,你这地方还在起步阶段。” 他环视斯卡佩塔的办公室,慢慢观察她所有的书籍和学位证书。“在我看来,已经很有规模了,但是我可以让这里更好。”他的注意力转向新近安装的柜子,里面放着敏感案件以及尚未出庭处理的案件的资料。“像那扇黑色的胡桃木门,就没和旁边的门齐平,没挂正。我轻轻松松就可以修好。你在马车屋里看到哪扇门是歪斜的吗?不会,女士,绝对不会有。我还在那里帮忙的时候,绝对没有。我几乎什么都会,有不懂的地方也很乐意学习。所以我告诉自己,也许可以直接开口问问看,反正又没什么坏处。” “那么,也许我可以问,”马里诺说,“是你杀了那男孩吗?尸体会被你找到可真巧,不是吗?” “不是我杀的,先生。”公牛看着马里诺,直视他的双眼,下巴的肌肉收紧,“我到那地方去挖芷草、钓鱼虾、挖蛤蜊、捡牡蛎。我问你,”他迎视着马里诺的目光说,“如果我杀了男孩,我何必又找出他来,然后打电话给警察?” “你说呢,为什么?” “我才不会。” “这倒让我想起来,你怎么打电话的呢?”马里诺坐在椅子上往前靠,膝上的双手犹如熊掌,“你有电话吗?”这话好像是在说,穷困的黑人不可能有手机。 “我打九一一。就像我刚才说的,如果我是凶手,何必打电话?” 不会是他。尽管斯卡佩塔没打算说出来,但是孩子遭人虐杀,并且有陈年的伤痕,明显没有进食,也就是说,除非格兰特曾经照料过孩子、身为孩子的父亲或是绑架他,还让他存活了数个月或数年之久,否则他不可能是凶手。 马里诺对公牛说:“你打电话来,说想告诉我们上周一早上发生的事,那离现在差不多一个星期。但是你先说你住在哪里,据我了解,你并不住在希尔顿黑德岛。” “噢,是的,先生,我当然不住那里。”公牛笑了,“那地方有点超出我的能力。我和家人住在西北方的一个小地方,从五二六州际公路下去。我常去那些地方钓鱼什么的。我把小船抬到货车后面,载着到处跑,然后才下水。就像我说的,钓鱼虾,挖牡蛎,视季节而定。我有艘平底小船,和羽毛一样轻,可以溯水而上,我只要懂得潮汐,别在涨潮时和蚊虫困在一起就好了。还有鳄鱼,但是它们多半出现在长有树林的河渠溪流和咸水区。” “你说的那艘小船,就是停车场里那辆卡车后面的船吗?”马里诺问道。 “没错。” “铝材,还有呢?五马力的引擎?” “没错。” “你开车离开之前,我想看一下。你同意让我看看船和车子吗?警察应该看过了吧?” “没有,先生,他们没看。他们抵达后,听完我说的话就让我走了,所以我回头就把船放回车上。但是后来那里来了一堆人。你尽管去看,我没什么好隐瞒的。” “谢谢,但是这没有必要。”斯卡佩塔瞪了马里诺一眼。他清楚得很,他们无权搜查格兰特先生的货车或船或任何物品。那是警察的工作,而警察并不认为有此必要。 “你六天前在哪里下水?”马里诺问公牛。 “老屋溪。那里有停船的地方,还有间小店。如果收获不错,可以直接卖一点,尤其是虾和牡蛎。” “上星期一你停车的时候,看到什么可疑人物了吗?” “说不定有,但是我怎么会看到呢!我发现男孩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好几天了。” “是谁说有好几天了?”斯卡佩塔问道。 “停车场里那个殡仪馆的人。” “运尸体过来的那个吗?” “不是,女士。另一个。他开着大型灵车,我实在不知道他在那里做什么,只是一直说个没完。” “卢修斯·梅迪?”斯卡佩塔问。 “梅迪殡仪馆,是的,女士。根据他的想法,在我发现小男孩的时候,他至少已经死了两三天了。” 该死的卢修斯·梅迪,老爱大放厥词,还偏偏出错。四月二十九日和三十目的气温在二十四度和二十七度之间。如果尸体在湿地上放置超过一天,不但会开始腐烂,还会遭到掠食动物和鱼类的啃食。苍蝇在夜里不会有什么动静,但白天会在尸体上产卵,尸体上就会出现蛆。事实上,当尸体运到停尸间的时候,尸僵虽然已经形成,但是并不完全,虽说尸僵可能因营养不良和随之产生的肌肉发育不良而较显轻微,或有所延后。尸斑不太明显,尚未完全形成,也没有因为腐烂而产生的变色。耳朵、鼻子和嘴唇上刚开始出现虾蟹之类的生物。以她估计,孩子死亡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也许更短。 “继续说,”马里诺说,“详细说说你是怎么发现尸体的。” “我下锚停船,穿着靴子戴着手套走下去,还带着篮子和一把榔头……” “榔头?” “敲双壳。” “双壳?”马里诺嘲讽地笑出声。 “双壳长牡蛎老是结成一串,得解开来,敲松死掉的牡蛎。通常找到的都是双壳长牡蛎,找不到特选品种。”他停一下,然后说,“看来你们不太了解牡蛎的养殖。我来解释一下。特选牡蛎就是你们在餐厅里吃到的半壳牡蛎,你们喜欢的这种牡蛎不好找。先不管这些,我大约中午的时候开始采牡蛎,潮水不算高。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瞄到草丛中有东西,看起来像是沾了泥巴的头发。我靠近一些,就看到了那男孩。” “你有没有碰他或是移动他?”斯卡佩塔问。 “没有,女士。”他摇头,“我一看到,就立刻回船上,打电话报警。” “低潮的时间大约在凌晨一点。”她说。 “是这样,大约七点涨到最高点。我出去的时候,潮水相当低。” “如果是你,”马里诺说,“想用船丢弃男孩的尸体,你会在满潮还是低潮的时候出去?” “不管动手的是谁,应该都是在潮水相当低的时候,把他放在小溪旁的草地和泥巴里。否则,如果碰到满潮,尸体早就被水流给带走了。但是,若把尸体放在我发现的地方,可能会一直留在原处,除非碰到满月的春潮,水才会涨到十英尺高。如果是那样,他会被冲走,有可能漂到任何地方。” 斯卡佩塔查过,尸体被发现的前一晚,月亮不过是弦月,天气多云。 “弃尸的好地方。再过一个星期,他大概只剩下零散的骨头了。”马里诺说,“他会被发现,还真是个奇迹,你说是吧?” “在那里,要不了多久就会只剩下一把骨头,很可能根本不会有人发现,这是真的。”公牛说。 “事实上,我提到潮水高低,并不是要你猜测其他人会怎么做。我是问你会怎么做。”马里诺说。 “在低潮的时候用吃水不深的小船,去到水深不及一英尺的地方。换成是我就会这么做。但是我没有。”他再次直视马里诺的双眼,“除了发现那孩子,我什么都没做。” 斯卡佩塔再次瞪向马里诺:这番审问和恫吓真是够了。她问公牛:“你还记得什么事吗?在那个地区有没有看到什么引起你注意的人?” “我一直在想。我只能想到这个:一星期前在同一个停船处——老屋溪,我去市场卖虾,离开的时候看到一个人系上一艘钓艇。我会留意,是因为钓艇上没有任何用来捕虾、采牡蛎或钓鱼的装备,所以我猜那个人只是喜欢开船出游,不在乎钓鱼之类的活动,只想出海,你知道的。我承认,我一点也不喜欢他瞪着我的样子。这让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在哪里见过我似的。” “可不可以形容一下?”马里诺问,“有没有看到他开的车,是用来载船的货车吗?” “他把帽檐拉得很低,还戴着太阳眼镜,看起来个头不太大,但是我没办法确定。我没什么理由去注意他,更不想让他以为我在看他。事情都是这么起头的,你知道。我记得他穿着靴子、长裤、长袖t恤衫,我非常确定,因为我记得自己当时很纳闷,那时天气很热,还出太阳。我没有看到他开什么车,因为我比他早离开,而且停车场上有好几辆卡车,那时候人真不少。人们来来去去的,忙着买卖新鲜海产。” “就你看来,如果有人要在那里弃尸,会不会先去熟悉地形?”斯卡佩塔问。 “天黑之后?老天爷。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人会在天黑后下溪。我更不会。但是这并不表示没人去。这事不管是谁干的,他都不像是正常人。没有正常人会对一个小孩下手。” “你发现男孩的时候,有没有注意草丛、泥巴、牡蛎养殖场等有什么异常?”斯卡佩塔问。 “没有,女士。但是如果有人在夜里潮水还低的时候将尸体弃置在那里,涨潮的时候,水会淹过泥沼,就像海水淹过沙子一样,那么会有一段时间,孩子是泡在水下的,但是四周有草,所以他没被移动。至于牡蛎养殖场,根本不会有人想踏进去,只会跨过或尽量在四周走动。没有比被牡蛎壳割伤更疼的了。如果踩在里面摔倒,可能被割得很惨。” “也许你的伤痕就是这么来的,”马里诺说,“跌进牡蛎养殖场里。” 斯卡佩塔辨认得出刀伤,于是说:“格兰特先生,湿地的后面有些房舍,还有长长的码头,其中一处码头离你发现男孩的地方不远。孩子有没有可能是用车子运来,搬过码头,然后才到了陈尸地?” “我无法想象会有人扛着尸体打着手电筒,爬下一座旧码头的台阶,尤其是天黑之后还要打强光手电筒。人下到那片泥地里,泥巴可能会淹到屁股,鞋子也会被粘掉,那么他弃尸后再爬回去,码头上会有泥巴脚印。” “你怎么知道码头上没有泥巴脚印?”马里诺问。 “殡仪馆那个家伙告诉我的。我在停车场等他们把尸体带进来,他和警察在那里说话。” “又是卢修斯·梅迪。”斯卡佩塔说。 公牛点头。“他也花了好些时间和我聊天,想知道我会说些什么。但我没对他说太多。” 罗丝敲敲门走进来,在公牛身边的桌上用颤抖的双手放下一杯咖啡。“奶精和糖。”她说,“真抱歉,让你等这么久。第一壶咖啡溢了,洒得地上到处都是。” “谢谢你,女士。” “还有人需要别的什么吗?”罗丝环顾众人,深吸了一口气,比早先显得更为疲惫苍白。 斯卡佩塔说:“你何不回家休息一下?” “我待在我的办公室里。” 门关上后,公牛说:“如果你们不介意,我想解释自己的情况。” “请说。”斯卡佩塔说。 “一直到三个星期前,我都有份工作。”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拇指,放在腿上的指头缓缓转动。“我不打算对你们说谎。我碰到了麻烦,这一点,看看我就可以知道。但我没跌进牡蛎养殖场里。”他再次迎视马里诺。 “什么样的麻烦?”斯卡佩塔问他。 “抽烟、打架。我没有抽大麻,只是正打算要抽。” “那可好。”马里诺说,“要在我们这地方工作,刚好有几项要求:抽大麻、暴力倾向,至少要找到一具谋杀受害者的尸体。我们对私人住处的园丁和杂工也有同样的规定。” 公牛对他说:“我知道这话听起来有什么效果。但不是这样的,我以前在港口做过事。” “做什么?”马里诺问。 “我的职位是重机助手。督察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帮着照看载重机和搬运设备,通过无线电说话,修东修西,杂七杂八的。呃,有一天晚上,我签退下班后,决定溜进放在船坞的那些旧货柜里。这些货柜都不再使用了,破破烂烂丢在路边。你们如果开车经过协和街,看看铁丝网围篱的另一侧,就知道我的意思了。那天很辛苦,不瞒你们说,我早上和老婆吵了一架,心情低落,才决定去抽点大麻。我没有上瘾,根本不记得上次抽是什么时候了。还没点火,突然有个男人从铁轨附近冒了出来。他一出手就砍我,下手狠毒。” 他拉起袖子,亮出肌肉发达的手臂和双手,翻转一下,让大家看到更多的长伤痕,深黑色的皮肤上有一道道粉红色的痕迹。 “他们有没有抓到下手的人?”斯卡佩塔问。 “我不觉得他们认真找过。警察控告我斗殴,说我可能是在买大麻的时候惹上的麻烦。我没说出卖大麻的是谁,但知道不是他下的手,他根本不在港口工作。我从急诊室出来,在牢里蹲了好几天才被送到法庭,后来案子撤销,因为没找到任何嫌疑人,连大麻都没找到。” “真的?如果没有找到,他们怎么指控你持有大麻?”马里诺问。 “因为我告诉警方,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要抽大麻。我卷了一根正要点燃,那男人就朝我砍过来了。也许警察一直没有找到大麻,但是老实说,我觉得他们也不太起劲。要不就是那个砍我的男人拿走了,我不知道。但此后我再也不碰大麻了,也滴酒不沾。我答应过我老婆。” “港口开除了你。”斯卡佩塔推断。 “是的,女士。” “你觉得你在这里可以帮上什么忙?”她问他。 “你们需要什么我都可以做,没有什么不肯的。停尸间吓不倒我,我对死人没意见。” “也许你可以把手机号码,或是任何可以联系上你的方法留给我。”她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起身,然后礼貌地放在她桌上。“全写在这里了,女士。随时联系。” “马里诺调查员会带你出去,十分感谢你的合作,格兰特先生。”斯卡佩塔在桌后起身,小心地与他握手,没忘记他手上的伤疤。 <er h3">二 希尔顿黑德岛度假旅馆西南方七十英里之外,乌云密布,暖风从海边向陆地扑来。 黑暗中,威尔·兰波走在空无一人的海滩上,朝着目标前进。他带着一个绿色的装备箱,偶尔随兴打亮战火牌野战手电筒,即使没有手电筒,他也可以找到路。这把手电筒的亮度,足以让人为之眼花至少几秒钟,假如遇到突发状况,这就够了。阵阵风沙刺痛他的脸,打在眼镜上咔咔作响,打转的沙子仿佛身披薄纱跳着舞的女孩。 沙尘暴呼啸着卷入雅萨德,仿佛海啸,吞噬掉悍马车和他,吞噬天空、太阳以及一切。罗杰的指缝间涌出鲜血,手指头像抹上了鲜红色的漆。他动手将内脏往腹腔内塞,狂沙就拍打在他血淋淋的指头上。他的脸上写满惊恐,威尔从未见过这种表情,他无计可施,只能对友人许下承诺:他会没事的,然后帮他一起把内脏塞回去。 海鸥掠过海滩,威尔听到罗杰的哀号,充满惊慌和痛苦的尖叫声。 “威尔!威尔!威尔!” 哀号声,刺耳的嘶吼,还有沙尘的狂吼。 “威尔!威尔!请帮帮我,威尔!” 此后,他到了德国,最后才回到美国本土,驻扎在查尔斯顿的空军基地,接着被派到意大利,就在他度过童年的几个地区。几次发病后,他前去罗马,面对自己的父亲,只因到该见的时候了。坐在装饰着足以乱真的棕榈图案的餐厅里,一切如同梦境。这栋坐落在纳佛那广场的屋子是他孩童时暑期的去处。他与父亲喝着红酒,酒液颜色血红,敞开的窗户下方传来的游客的嘈杂声令他恼怒。这些愚蠢的游客不会比鸽子更聪明,他们将硬币丢进四河喷泉里,还要照相,水花不断地四处喷溅。 “许下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如果真的实现了,对你来说还真可惜。”他对父亲道出自己的看法。父亲直盯着他看,好像他是个突变的怪物。 威尔坐在吊灯下的桌边,从挂在远处墙上的威尼斯镜子中看见了父亲的脸。父亲与他十分神似,不像是突变的怪物。他看着镜中父亲嚅动的嘴,一边叙述:罗杰希望从伊拉克回国的时候能成为英雄人物,他的愿望实现了……威尔的嘴巴一张一合……罗杰这个英雄躺在廉价棺木里,被装入C5运输机舱运回家中。 “我们没有光线感应护目镜、防护装备或是防弹背心。”威尔告诉在罗马的父亲,希望他能理解,却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如果你抱怨个不停,那么何必要去?” “我得写信给你,要你寄来我们需要的手电筒。我得写信给你,要求提供工具,因为所有的螺丝起子都坏了。那些你给我们的烂东西。”镜中,威尔的嘴巴说出这些话,“除了廉价的烂货之外,我们什么都没有,而这全因为该死的谎言,政客口中该死的谎言。” “那么你何必要去?” “我接到命令,你这个笨蛋。” “你竟敢这样和我说话!在这栋屋子里,你得尊重我。我并没有选择战争,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只会像个婴儿一样抱怨个不停。你在那里祈祷了吗?” 当沙子如同一道墙一样压向他们的时候,威尔看不到眼前自己的双手,他祈祷。当炸弹在路边爆炸,震翻悍马车时,他看不见,只听到耳边狂风呼啸,好像置身于C17军用运输机的引擎声中,他祈祷。他抱着罗杰祈祷,他无法忍受罗杰的苦痛时也在祈祷,那是他最后一次那么做。 “我们祈祷的时候,其实是在寻求自己而不是上帝的协助。我们寻求自我神性的出现。”镜子里,威尔的嘴巴对在罗马的父亲说话,“所以我不必对某个宝座上的神祗祈祷。我是上帝的意旨,我是自己的主宰。我不需要你或上帝,因为我就是上帝的意旨。” “你失去脚趾时,是不是也同时失去了理智?”父亲对人在罗马的他这么说,在餐厅说这种话实在讽刺。镜子下方的镀金落地柜有个古董支脚,尖端完整无瑕。但是,威尔却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缺了脚趾的脚。自杀性炸弹袭击者开车闯入人潮拥挤的地方……自己损失几只脚趾,比空留一只脚掌却失去其他一切要好得多。 “我现在痊愈了,但是你又知道些什么?”他对罗马的父亲说,“不管我在德国的那几个月,还是在查尔斯顿或之前的任何地方,你从来没探视过我。你从来没到过查尔斯顿。而我来过罗马无数次,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从未为你而来。除了这一次,为了我要做的事,为了这项任务,你懂吗?我存活下来,是为了解脱他人的苦难。你永远不会懂,因为你自私、无用,除了自己之外,丝毫不关心他人。看看你,富有又冷漠。” 威尔从桌边站起来,他看着自己走向镜子,走向镜子下方的镀金落地柜。窗户下方水声泼溅,观光客吵吵闹闹,他拿起古董石支脚。 他带着装备箱,肩膀上挂着相机,走在希尔顿黑德岛的海滩上,准备执行任务。他坐下,打开装备箱,拿出一个装满特殊沙子的密封袋、一小瓶淡紫色的胶水。他用手电筒照亮自己的动作——将胶水挤在两手的掌心上,接着将双手同时埋入他的沙袋中。他在风中举起双手,胶水迅速风干,他的双掌有如砂纸。他拿出更多胶水瓶,在赤裸的脚掌上做同样的事,仔细地完全遮盖住自己的七个脚趾,接着将空瓶和沙袋里剩下的东西丢回装备箱里。 他透过墨镜四处张望,关掉手电筒。 他的目的地是海滩上的“请勿擅入”广告牌,就杵在通往别墅后院的那条长木板走道的尽头。 <hr /> 注释: 第七章 斯卡佩塔选择在此地执业之后,便成为众多争议的源头。对于她的申请,邻居几乎都会提出正式的抗议。她依自己的喜好,以万年青和金樱子玫瑰遮住安全围篱,但也因此阻碍了光线。到了夜晚,办公室后方的停车场便一片漆黑。 “目前看来,我们没理由不让他来试试。我们的确需要人手。”斯卡佩塔说。蒲葵叶抖动,围篱边植物轻摆,她和罗丝走向车子。 “就事论事,我的花园没人整理。我总不能怀疑这个星球上的每一个人。”她补充道。 “别让马里诺逼你做出可能会后悔的事。”罗丝说。 “我真的不信任他。” “你得和他坐下来好好谈谈。我不是说在办公室里。让他过去找你,帮他做顿饭。他不是存心伤害你的。” 她们走近罗丝的沃尔沃轿车。 “你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斯卡佩塔说,“明天何不留在家里休息?” “我真希望你没告诉他。你会对我们说,我还真是吃惊。” “我想,应该是我的戒指走漏了消息。” “你不该解释。”罗丝说。 “是时候了。马里诺该去面对自从我认识他开始,他就一直回避的事。” 罗丝靠在车上,好像疲惫得站都站不稳,要不就是膝盖疼痛。“你该早早和他说明白,但是你没有,所以他怀抱一线希望。幻想带来痛苦。你不能无视他人的感情,这只会使事情……”猛烈的咳嗽使她无法说完这句话。 “我觉得你要感冒了。”斯卡佩塔用手背贴上罗丝的脸颊,“有点热。” 罗丝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纸巾,擦擦眼睛,然后叹气。“那个男人。我简直不相信你会考虑用他。”她又说起公牛。 “业务正在增长,我得找个人在停尸间帮忙,何况我早就放弃希望了:不可能找得到受过训练的人。” “我认为你没有真的放弃成见,努力找过。”沃尔沃轿车很旧,罗丝得用钥匙才能打开门锁。车里亮起灯光,她滑进座位,拘谨地拉好裙子盖住大腿,扭曲的脸显得十分疲惫。 “最合格的停尸间助手,应该从殡仪馆或是医院停尸间里挑。”斯卡佩塔把手放在窗框上,回答道,“而这个地区最大的殡仪馆的业主刚好是亨利·豪林,他又借助隶属自己管辖、还有契约关系的南卡罗来纳医科大学进行解剖,如果我打电话请他推荐人手,你猜他会有什么反应?我们这位本地验尸官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我的成功。” “你这种话说了两年,根本毫无根据。” “他躲着我。” “这正是我要说的:表达你自己的感情。也许你应该找他谈谈。”罗丝说。 “我的办公室地址和家庭地址在网络上被对调了,说不定就是他动的手脚。” “他何必等到现在才动手?而且还得先假设这件事是他做的。” “时机。因为这起虐童案,我的办公室出现在媒体上。博福特那边要我处理,却没有打电话给豪林。并且我涉入德鲁·马丁一案的调查,刚从罗马回来。刚好可以趁这个时机打电话给商会,把我的办公和家庭地址互换,甚至还缴纳年费。” “显然你要他们删除登记资料了,他们应该有付费记录。” “是用银行本票付的。”斯卡佩塔说,“我联系上的人只能告诉我,打电话去做这件事的是个女人。感谢老天,资料在网络上四处乱蹿之前,他们先删除了登记。” “验尸官不是个女人。” “这不代表什么。他不必亲自出面。” “打电话给他,直截了当问他是否要赶你出城——我应该说,把我们全都赶走。看来你得和不少人谈,马里诺排第一。”她又开始咳嗽,沃尔沃的车内灯犹如接到指令,瞬间熄灭。 “他不该搬过来。”斯卡佩塔盯着自己旧砖造的小小建筑,只有一层楼,地下室被改装成停尸问。“他爱佛罗里达。”她说,这让她又想起了塞尔荚医生。 罗丝调整冷气的温度,让冷风吹拂脸庞,再次深吸一VI气。 “你确定你没事?我开车跟在你后面,送你回去。”斯卡佩塔说。 “没这必要。” “明天我们聚一下好吗?我来准备晚饭。烟熏火腿搭配无花果,还有你最喜欢的醉烤猪排,开瓶意大利托斯卡纳的好酒。我知道你爱极了我做的咖啡酱奶酪。” “谢谢,但是我有其他安排。”罗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伤。 小岛南端——或是正如其名,所谓的“小岛尖趾端”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有一座水塔。 希尔顿黑德岛的外观就像一只鞋,像威尔在伊拉克广场上看到的那种鞋。“请勿擅入”标志内的白色泥墙别墅至少值一千五百万美元。电动卷帘放了下来,她可能躺在大房间里的长椅上,观赏着升降银幕上播放的另一部电影,这幅银幕遮去了大半片靠海的玻璃窗。从威尔的角度向里望去,看到的是反面播放的电影。他环视海滩,检查周围的空屋。阴暗的天空上挂着又低又厚的云,呼啸的风扫过星辰。 他踏上木板走道,走向分隔后院与外界的栅门。大银幕上的影像依旧反向播放。一男一女正在亲热。他脉搏加速,带着沙的脚步踩在风化的木板上,银幕上的演员们反向地闪着光,在电梯里亲热。音量不大,他几乎听不见声响。接下来是锁上的木头栅门。他攀越栅门,进入位于屋侧的老地方。 他透过窗户和帘幕之问的缝隙,断断续续观察了她好几个月,看着她踱步、哭喊、撕扯头发。夜里她从不睡觉,害怕夜晚,担心风暴。她整夜看着电影,一直到早晨来临。她在雨天看电影,如果打雷,就将音量放大;如果阳光明亮,她也不会躲闪。通常她就睡在黑色长皮椅上,现在也是如此,垫着几个皮枕,盖了一条毯子。她用遥控器将光盘倒转回电梯里亲热的场景。 高大的竹子和树木围篱遮去两旁漆黑的屋合,此处空无一人,因为富裕的业主没将屋子出租,也从来没住过此地。这些家庭在孩子们离开学校几年后,才会开始使用昂贵的海滨住宅。她也不会希望此地有其他人,整个冬天邻居都没有出现。她想要独处,又惧怕孤单。她害怕打雷下雨,担心晴空艳阳,从没有舒心的时候。 我就是为此而来。 她再次倒转光盘。他十分熟悉她的习惯:穿着同一套肮脏的粉红色运动服躺在那里,倒转电影,回放某几幕场景——通常都是亲热的场面。她偶尔走到泳池边抽烟,把可怜的狗从狗笼里放出来。她从不收拾,草地上满是干掉的狗屎,两周来一次的墨西哥园丁也从来不捡。当小狗在院子里游荡的时候,她只是盯着泳池抽烟。当它低沉嘶哑地吠叫,她会开口喊“乖狗”,或是更常出现的“坏狗”,以及“来,现在就过来”,然后拍着双手。 她从不拍打抚摸狗儿,甚至几乎无法忍受看到它。但如果没有狗,她的生命将更加难以忍受。小狗完全不懂,它不会记得发生的事,在事发时它同样不能理解。它只知道洗衣间里供它坐卧吠叫的箱子。她狂饮伏特加,吞药,扯头发。当它吠叫,她什么也不会去想。日复一日,上演同一出剧本。 快了,我会将你抱入怀中,带你穿过内在的黑暗,来到更高的境界,你会脱离眼前如同地狱的肉身。你会感谢我的。 威尔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看见自己。他看着她从长椅上起身,醉醺醺地走到拉门边,准备外出抽烟。一如往常,她忘了警铃早已设定。铃声大作,她猛然跳脚,口骂脏话,跌跌撞撞来到控制板旁关掉警铃。电话响起,她的手指滑过日渐稀疏的发丝,对着话筒先是说话,接着一阵大吼大叫。灌木丛后方的威尔俯低身子,没有移动。警察几分钟内就会到,两名警员会驾驶博福特的警车前来。威尔知道警员们会站在门廊上,连门都不踏进去,因为他们认识她。她又忘了密码,警报系统公司只好再次请警察出动。 “女士,用狗的名字来设定,不是个好主意。”一名警察这么告诉她,这话她早已听过,“你应该用别的密码,闯入者首先就会用宠物名来尝试。” 她口齿不清。“如果我连那只该死小狗的名字都记不得,怎么可能记得别的东西?我只知道密码是小狗的名字。噢,妈的。奶油牛奶。看,现在我想起来了。” “是的,女士。但是我还是认为你应该换个密码。像我刚才说的,用宠物的名字不妥,而且你从来也不记得。一定有什么是你能记得的。这附近发生,了好几桩破门盗窃事件,尤其是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好多屋子都没人居住。” “我记不得新的密码。”她几乎无法清楚地说话,“警铃一响,我就无法思考。” “你确定可以独处?要不要我们打电话请什么人过来?” “我什么人都没有了。” 最后,警察终于驱车离开。威尔从藏身处出来,透过窗户看着她重设密码。一、二、三、四。同一组密码,她唯一能记得的密码。他看着她坐回长椅上,再次哭泣,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伏特加。时机不再,他顺着木板通道走回海滩。 第八章 <er top">一 第二天,太平洋夏令时早上八点钟,露西在斯坦福癌症中心前方减速,停下车子。 每当她驾着自己的CitationX型喷气式飞机到旧金山,然后租辆法拉利跑车,驾驶几个小时来见她的神经内分泌医生时,她就感觉自己掌握了一切。穿上紧身的牛仔裤搭配紧身的t恤衫,展现自己运动员一般的身躯,让她觉得生气勃勃,有回到家的舒适感。黑色的鳄鱼皮靴和亮橘色表盘的百年灵钛表让她感觉自己依旧是露西,无所畏惧,事业有成——当她不去思考自己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状况的时候,这正是她的感受。 她降下法拉利F430 Spider跑车的车窗。“你可以帮我停这辆车吗?”她开口问身穿灰衣的泊车员,他从这处摩登的砖造综合设施建筑的入口处小心翼翼地向她走来。她不认识他,一定是新来的泊车员。“配备一级方程式赛车的换挡控制方式,用方向盘上的换挡拨片来操作。右拨一下升挡,左拨一下降挡,左右拨片同时使用时挂空挡,这个按钮是倒车。”她注意到他焦虑的眼神。“呃,好,我承认这是有些复杂。”她这么说,是因为不想伤害他。 他年纪稍长,可能是退休后感到无聊,才会来医院帮人停车,也可能是他的哪个家人罹患癌症或死亡。但显而易见的是,他不但从来没驾驶过,这辈子可能也从没近距离看过任何法拉利。他打量法拉利的眼光,仿佛这辆跑车刚从外层空间着陆,他碰都不想碰。如果一个人不知道如何驾驶一辆价值超过好几栋房屋的跑车,这样反而比较好。 “恐怕不行。”泊车员看到车内装的马鞍皮革,以及碳纤维方向盘上的红色启动按钮,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他绕到车子后方,盯着引擎,摇摇头。“呃,真不简单,我猜是敞篷车吧。以车子的速度,降下顶篷的时候风一定吹得很厉害,我得承认,这车真不简单。你何不就停在那里好了?”他指给她看,一边摇头,“这里最好的停车位。真不是骗你的。” 露西停好车,抓起手提箱以及两个大信封,里面装的是磁共振成像的片子,足以揭露她这辈子最具毁灭性的秘密。她收起法拉利的钥匙,塞给泊车员一张百元大钞,对他眨着眼,同时用严肃的语气说:“用你的生命保护这辆车。” 医学院综合楼十分美丽,大扇的窗户加上又长又光滑的木质地板,不但开阔,而且采光良好。此地的工作人员永远礼貌周到,其中大多数都是义工。上次她来就诊的时候,看到一名竖琴家安坐在走廊上,优雅地拨弹《永不止息》。今天下午,这位女士弹奏的是《美好世界》。真是讽刺。露西迅速地走着,眼光没与任何人接触,压低的棒球帽遮住自己的眼睛,她知道,现在弹奏任何音乐都会让她感觉虚假和沮丧。 门诊是一片开阔的区域,以大地色系装潢,墙上没有悬挂艺术品,而代以平面银幕,播放着抚慰心灵的自然景色——草原和山峦、秋日红叶、雪中森林、巨杉、塞多纳地区的巨石,搭配潺潺流水、轻拍的雨滴、微风与鸟鸣。桌上摆着盆盆兰花,室内光线十分柔和。候诊区从来不显拥挤。当露西到达时,门诊D区唯一的病人是名头戴假发、埋头于时尚杂志Glamour的女子。 露西轻轻地告诉柜台后方的男人,她来找奈森·戴伊医生。她称他为奈特。 “请问你的大名?”男人带着微笑问。 露西低声说出自己使用的化名。他在键盘上敲了一下,再次微笑,然后伸手拿电话。不到一分钟,奈特便打开了门,招手要露西入内。他拥抱她,一如往常。“看到你真好,气色好极了。”他这么说着,两人走进办公室。 办公室不大,完全不是想象中一名出自哈佛的顶级神经内分泌医生的办公室应有的规模。他的桌上杂乱无章,电脑配备的是大型屏幕,书架过于拥挤,在其他办公室应该开有窗户的墙上,却是堆叠的灯箱。办公室里面有一张长椅,还有一把椅子。露西将带来的记录交给他。 “检验室资料。”她说,“你上次看过的扫描片,还有最新的片子。” 他在办公桌后坐下来,她则坐在长椅上。“什么时候的资料?”他打开信封仔细阅读。没有任何数据记载在电脑当中,所有的书面资料都存放在他的保险箱内,必须用密码才能开启。她的名字也没有登记在任何地方。 “血液化验是几个星期之前。最新的扫描大约在一个月前。我姨妈看过,说应该不错,但是别忘了她大部分时间看的是些什么。”露西说。 “她是说你看起来不像死人?真让人松一口气。凯最近还好吗?” “她喜欢查尔斯顿,但是不能肯定查尔斯顿喜不喜欢她。我还算喜欢……呃,我总是喜欢挑战难以相处的地方。” “也就是说,大多数的地方。” “我知道,怪胎露西。我相信我们仍然有所不知。就好像我把化名告诉柜台那位不知名的先生,而他丝毫没有多问。尽管民主党占多数优势,但隐私权还是没有得到尊重。” “别激我了。”他阅读她的检验报告,“假使能负担得起,你知道我有多少病人愿意出钱,让资料不被输入数据库里?” “这是好事。如果我想入侵你的电脑,大概用不了五分钟。联邦调查局那些家伙要花一个小时,但是他们可能早就进去看过了,而我没有。除非有正当理由,否则我不愿侵犯任何人的公民权。” “他们也是这么说的。” “他们说谎,而且愚蠢,尤其是联邦调查局的探员。” “看得出他们仍然位居你的黑名单榜首。” “他们没有任何正当理由就开除我。” “你认为自己有没有可能滥用爱国者法案,并从中得利?嗯,最近你卖些什么价值上亿的电脑玩意儿?” “数据模块。借由输人数据,执行一些具有智能、基本上可以像人脑一样运作的类神经应用网络。我还拿一些可能会很有趣的DNA计划自娱。” “促甲状腺激素很正常,”他说,“甲状腺激素t4正常,所以你的新陈代谢运作正常,我不必看检验报告就可以告诉你这些。你好像比我上次见的时候瘦了些。” “大概五磅左右。” “看来多了些肌肉,可能减掉了十磅的脂肪和水分。” “说得好。” “你健身的时间有多长?” “没有变。” “关于这点,我写的是例行运动,虽然看起来可能有点过度。肝功能指数正常;泌乳素指数很好,下降了二点四。你的月经呢?” “正常。” “乳头有没有白色透明或是乳状的分泌物?泌乳素这么低,不会有分泌乳汁的情况。” “没有。我可不打算燃起你的希望,才不让你检查。” 他笑了,写下更多笔记。 “令人难过的是,我的胸部没那么大。” “外面有不少女人愿意付钱来买你拥有的,而且有人真的付了钱。”他就事论事。 “恕不出售。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我连送都送不出去。” “我知道这不是真的。” 露西不再感觉尴尬,可以与他谈任何事。一开始,整件事难以启齿,既恐怖又羞辱:良性垂体瘤引起泌乳素的过度分泌,使得她的身体产生怀孕的自我认知:她的生理周期停顿,体重增加。虽然没有溢乳或分泌乳汁,但是如果她当时没有及时发现身体情况有异,接下来就会如此发展。 “听说你目前没有和任何人交往。”他将她的磁共振成像片子从信封里拿出来,放到灯箱前。 “没有。” “你的性欲如何?”他调暗办公室内的灯光,打开灯箱,照亮露西的脑部扫描片,“有时候,我们会称卡麦角林这种药物为春药,你知道的。嗯,假如你懂。” 她向他靠过去,看着自己的片子。“我不要开刀,奈特。” 她忧郁地看着出现在下视丘底部、略呈长方形的低信号区。每当她看着自己的扫描片,都有一种感觉:一定是哪里搞错了,这不可能是她的脑子。奈特称之为“年轻的脑”。他说,就解剖学来看,也是个极好的脑子,除了有个小小的故障——约莫半个一美分大小的肿瘤。 “我不管那些期刊报道怎么说,没有人可以把我切开。我的情况如何?请告诉我一切没事。”她说。 奈特比较新旧扫描片,并排放着研究。“没有太大的差别,大小仍然是七到八毫米。视交叉池很干净,位置在脑垂腺柄底部,由左略向右移。”他拿笔指出来,“视神经交叉处没有东西,这很好。”他放下笔,举起两根指头,先是并拢,接着移开,检查她的周边视力。“好极了,”他再次说,“几乎完全相同。障碍没有增大。” “也没缩小。” “请坐下。” 她坐在长椅的边缘。“基本上,肿瘤并没有消失,没有因为药物而坏死,将来也不可能,对吧?” “但是肿瘤没有变大。”他重复自己说过的话,“药物的确让它缩小了一点,也有所控制。好,来谈谈选择。你想怎么处理?不要去想卡麦角林和同类药物可能引起心脏瓣膜疾病,我认为你不需要担心这一点。那项研究针对的病人是服用卡麦角林的帕金森症患者。以你的低剂量来说应该没事。比较严重的问题是,我可以给你开十来种处方药,但是你在这个国家里可能一种都找不到。” “制造地在意大利,我可以从那里拿。马洛尼医生可以处理。” “很好。我希望你每六个月作一次心脏超声检查。” 电话响起。奈特按下一个键,简短地接听,对另一头的人说:“谢谢。如果处理不了,打电话给警卫。注意不要让任何人去碰。”他挂断电话,对露西说:“看来有人开来一辆鲜红的法拉利,引起一番骚动。” “真讽刺,”她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完全是个人爱好的问题,不是吗?” “如果你不想要那辆车,可以留给我开。” “不是我不想要,只是感觉不一样了。不是不好,只是不同了。” “这就是所谓‘一个人拥有的,不见得都是他想要的’。但是你拥有更多,这可能会改变你看待事情的态度。”他陪她走出去,“在这里,我每天都能看到这些。” “这是当然。” “你的情况不错。”他站在通往候诊区的门边,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对话,附近只有柜台后方那个老是面带微笑的男人,而他又在打电话。“在我的病人当中,我会将你排进情况良好者的前十名。” “前十分之一。那是个乙上的分数,我以为自己是个甲等生。” “你不是。假如没有这些症状,你可能永远不知道这一点。你和罗丝谈过了吗?” “她不愿面对。我试着不为这件事生她的气,但实在很难,真的很困难。太不公平了,尤其是对我姨妈而言。” “别为了罗丝而感到沮丧,她这种表现,可能源于你刚才所说的理由:她无法面对。”他将手插入医生罩袍的口袋里,“她需要你。她当然不会与任何人讨论这件事。” <er h3">二 癌症中心的外面,一名女子用围巾包裹着自己的光头,两个男孩在法拉利的四周走来走去。泊车员快步走向露西。 “他们没靠太近,我一直看着,没有人靠近。”他的声音又低又急。 她看着两个小男孩和那名生病的母亲,走向车旁,用遥控器打开门锁。男孩们和母亲往后退,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的脸。那位母亲看起来上了些年纪,但应该没超过三十五岁。 “对不起。”她对露西说,“我收拾了他们一顿,没靠近车子。” “这车能开多快?”大点的男孩问道。他一头红发,大约十二岁。 “嗯,四百九十匹马力,六挡变速,排气量四点三升,V8汽缸引擎,最高转速每分钟八千五百转,配备碳纤维后扰流板。从零到六十英里的加速时间不超过四秒。每小时大约可以跑两百英里。” “不可能!” “你开过这种车吗?”露西对大男孩说。 “我从没亲眼见过这种车。” “你呢?”露西问男孩的红发小弟,他大概只有八九岁。 “没有,女士。”小男孩很害羞。 露西打开车门。两个红色的脑袋往前伸,想一窥究竟,却同时屏住呼吸。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大男孩。 “佛列德。” “坐到驾驶座上去,佛列德,我让你看看这车怎么发动。” “你不必这么做。”那位母亲对她说,看似就要哭出来了,“宝贝,别弄坏任何东西。” “我是约翰尼。”另一名男孩说。 “你排下一个。”露西说,“来我旁边,注意看。” 露西打开电门,确定法拉利挂在空挡上。她拉着佛列德的手指,放在方向盘的红色启动钮上,然后放开手。“按几秒钟,发动这辆车。” 法拉利轰鸣着发动了。露西分别载着两个男孩绕了停车场一圈,他们的母亲独自站在停车场中间,面带微笑挥着手,一边擦拭双眼。 <er h3">三 本顿在麦克连医院神经影像实验室的办公室内,录下格莱蒂·塞尔芙的谈话。与她那个知名的女儿相同,这个含义为“自我”的姓氏十分适合她。 “如果你还在纳闷,不懂我那有钱的女儿为什么没有把我安顿在某个波喀地区的豪宅,”塞尔芙太太说,“是这样的,先生,我不想去波喀,也不想去棕榈滩或其他地方,只想留在佛罗里达的好莱坞,待在我木板过道旁的破旧公寓里。” “这是为什么?” “报复她。想想某天人们发现我死在这种破烂地方时的情景。我们等着瞧,看这对她的名声会有什么影响。”她得意地咯咯笑。 “听起来,要你说她的好话恐怕很难。”本顿说,“我需要你赞美她几分钟,塞尔芙太太,接下来需要你保持几分钟的中立,然后是几分钟的严苛。” “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 “我一开始就解释了。她自愿参与我主持的科学研究计划。” “我那女儿不可能自愿,除非她有所企图。我从来没见过她为了协助别人而去做什么事。一派胡言!哈!什么家有急事。我没上CNN去告诉全世界她说谎,这是她运气好。我们来瞧瞧实情究竟是什么。来看看手边的线索。你是某种警方的心理学家,医院叫什么名字?麦克连?噢,对了。那些有钱名人会去的地方。如果她得找地方去,就会去这种地方,我知道原因何在。如果你知道,可能会大吃一惊。猜到了!她是病人,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之前说过,她参与我主持的研究计划。”该死。他警告过塞尔芙医生。如果他打电话给她的母亲进行录音,她可能会怀疑塞尔芙医生是病人。“我不能讨论她的情况,包括她人在哪里、在做什么或是为了什么理由。我不能泄露参与研究者的任何资料。” “我倒可以透露一两件事给你。我知道!她的确值得研究,一点也没错。哪种正常人会上电视做出她所做的事:扭曲人们的心灵和生活,就像她对那个被杀的网球选手做的!我敢和你打赌,玛莉莲一定得为这件事负某种程度的责任。安排她上节目,探讨她的内心世界,把这些摊在所有人眼前,真是难堪。我简直不敢相信那女孩的家人竟然容许。” 本顿同样也看出了这一点。塞尔芙太太说得没错:太多的事情曝光了,这使得德鲁既脆弱又容易接近,如果她被盯上,这些都是原因。虽然这不是他打电话的目的,但是本顿忍不住稍加刺探。“我一直不懂,怎么这么巧,你女儿会邀请德鲁·马丁去上节目?她们本来就认识吗?” “玛莉莲有办法找出她需要的人。每当她碰到什么特殊情况打电话给我,大部分是吹嘘名人的故事。只是以她的说法,这些人能见到她是他们的运气,而不是她的荣幸。” “我感觉你们不常见面。” “你当真以为她会费心来探望自己的母亲?” “她并非完全没有感情,是吧?” “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个性甜蜜,我知道这令人难以相信。但是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出了些差错。她和某个花花公子私奔,结果心碎回家,我们度过了一段难熬的日子。她没向你提过?” “没有。” “可以料想得到。对于她父亲的自杀、我有多难相处等等其他事情,她可以说个没完。但是,在她看来,她自己从未犯过错误,包括对人的误解。如果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给她造成不便而被她排斥于生活之外,你绝对会惊讶。如果有人在世人面前揭开她不愿坦露的一面,绝对是该死的过失。” “这个说法,应该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吧?” “看你怎么定义。” “我们来谈谈她的正面性格。” “她没说吗?她要每个人都签下保密协议。” “包括你在内?” “你想知道我这样过日子的真正原因吗?因为我承担不起她所谓的慷慨。我靠社会保险和一辈子工作得来的退休金度日。玛莉莲从来没有为我做过什么事,竟然还敢要求我签下什么保密协议!你知道吗?她说,如果我不签,将来不管我多老多病,都得自己负责。我没有签,反正我也不会谈起她。但是我可以这么做,绝对可以。” “你正在和我谈她的事。” “嗯,这可是她要我说的,不是吗?她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你,因为这切合现在她脑袋里的自私念头。而且我是她的弱点所在,她无法抗拒,我口中的每一句话都让她坐立难安,更加证实她对自己的想法。” “我需要你试着想想,”本顿说,“你喜欢她的哪些地方?你一定找得到,比方说,‘我一向欣赏你的聪慧’或是‘你的成功令我骄傲’之类的话。” “即使我不是真心诚意?” “如果你说不出正面的话,恐怕我们无法进行下去。”他反而乐见其成。 “别担心,她能撒谎,我也会。” “那么,负面的话。比方说,‘我希望你能慷慨一些、谦虚一点’,或是任何你能想到的话语。” “易如反掌。” “最后是中性的语句:天气、购物、你做了些什么事情等等。” “不要信任她。她会造假欺骗,毁了你的研究。” “大脑没办法造假,”本顿说,“就算是她的也一样。” <er h3">四 一个小时后,塞尔芙医生身穿亮眼的红色丝质裤装,赤着脚,靠着枕头躺在床上。 “我知道你觉得并不需要这个。”本顿说,翻动手中浅蓝色封面的《结构性临床访谈工具——病症I,诊断准则手册第四版》的病人手册。 “你需要剧本吗,本顿?” “为了保持研究的一致性,我们以这本手册来进行临床访谈。一次一个主题。我不会问你有明显答案或是不相关的问题,比方说你的职业等等。” “我来帮你。”她说,“我从来没当过精神病院的病人,没有服用任何药物,饮酒不过量,晚上睡五个小时。凯一个晚上睡多久?” “最近体重有没有明显的变化?” “我的体重一向维持得宜。凯最近的体重呢?她在孤单或沮丧的时候,会不会暴食?南部有那么多油炸食物。” 本顿翻页。“身体或皮肤有没有特殊的感觉?” “要看和谁在一起。” “你是否曾经去嗅或去尝他人不愿意闻或吃的东西?” “我会做很多旁人无法做到的事。” 本顿打量着她。“我不觉得这个研究有什么意义,塞尔芙医生,这毫无建设性。” “由不得你来判断。” “你认为有建设性吗?” “你还没有进人情绪周期的问题。你不打算问我有关恐慌发作的问题吗?” “你曾经发作过吗?” “出汗,发抖,眩晕,心悸,害怕自己会死?”她亲切地看着他,仿佛他才是病人,“我母亲在录音带里说了些什么?” “那么,你刚抵达这里的时候呢?”他说,“你似乎为了一封电子邮件惊慌。你刚到这里时,对马洛尼医生提到过那封邮件,之后却再也没有重提。” “想想看,你的小助理还以为她可以对我进行访谈。”她露出微笑,“我是精神科医生。那就像网球场上的初学者迎战德鲁·马丁一样。” “你对于她的遭遇有什么看法?”他问,“媒体提到,她曾经上过你的节目。有些人影射凶手盯上她可能是因为……” “难道只因为上过我的电视节目?很多人都来过我的节目。” “我刚才是要说,因为她的高曝光率,而不是说因为她出现在你的节目上。” “我很可能为了这个系列的节目获艾美奖。除非这件事……” “除非这件事如何?” “嗯,”塞尔芙医生说,“如果电视艺术学会因为她的遭遇而怀有偏见,将此事和我的工作质量混为一谈,就太不公平了。我母亲说了些什么?” “进行扫描之前不能让你知道,这一点很重要。” “我想谈谈我父亲。我很小的时候,他就过世了。” “好。”本顿说,尽可能远离她,背抵着办公桌和放在上面的笔记本电脑。两人中间有一张小桌,上面的录音机正在运转。“我们就谈谈你的父亲。” “他过世的时候,我还不满两岁。” “而你可以清楚地记得,自己感觉遭到他排斥?” “你应该读过研究报告——我假设你读过,非母乳哺育的幼儿日后较易产生逐渐加深的压力和痛苦。狱中服刑的妇女无法哺育孩子,在养育能力和保护能力上也会出现严重的问题。” “我不明白其中的关联何在。你是说,你的母亲一度在监狱里服刑?” “她从来不曾将我抱在胸前哺乳,从未以心跳抚慰我,以奶瓶、汤匙喂食的时候,也不曾与我有眼神的接触。你帮她录音的时候,她全盘承认了吗?你问过她我们母女之间的事了吗?” “我们为研究对象的母亲录音时,并不需要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如何。” “她拒绝与我产生关系,导致我这种被排斥感及愤怒感更加复杂,让我更容易将父亲的离开怪罪到她身上。” “你是说他的离世?” “很有趣,你不这么觉得吗?凯和我都在幼年时期就失去父亲,而两个人也都成为医生,但是我疗愈活人的心灵,她却解剖死人。想想她的职业,这让我一直很想知道她在床上的表现如何。” “你将父亲的死亡怪罪到母亲身上。” “我当时很忌妒,有好几次在他们做爱的时候刻意去打断。我在走廊上看到母亲对他敞开整个身躯。为什么对他可以,对我则不行?为什么是他,不是我?我当时要的是他们互相付出的一切,却不了解其中的意义。我当时可能还以为他们身体不舒服。” “还不满两岁,你就不止一次打断他们,而且还记得?”他把诊断手册放在椅子下,开始做笔记。 她调整躺卧的姿势,让自己更舒服,更具挑逗性,并且确定本顿注意到了她所有的线条。“我先是目睹自己的父母活蹦乱跳,而一眨眼父亲就走了。从另外一方面来说,凯则是度过了父亲死于癌症的漫长过程。我承受的是失去,而她承受的是死亡,两者大不相同。所以,你瞧,本顿,我身为精神科医生的目的是去了解病人的生活,而凯则选择了解人们的死因。这对你一定有某种程度的影响。” “这里讨论的对象不是我。” “亭阁院区并不坚持严格的规范,真是好极了,不是吗?不管我入院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现在不都在这里吗?马洛尼医生有没有告诉你,他怎么进到我的房间里的?不是这间,是换房之前的第一间。他怎么关上门,脱掉我的罩袍,触碰我?他以前莫非是妇产科医生?你看起来不太舒服,本顿。” “你现在感觉性欲旺盛吗?” “嗯,看来现在进入了躁郁症发作的情境。”她露出笑容,“让我们来看看,今天下午可以想出几种诊断结果。我并不是为这个来的,我知道自己为何在这里。” “你说过,是为了你在摄影棚休息时收到的一封电子邮件,时间是两周前的星期五。” “我对马洛尼医生提过这封邮件。” “据我的了解,你只告诉他,你收到一封邮件。”本顿说。 “我真怀疑你们是不是全都施了催眠术,把我引诱到这里来,而一切都是为了那封邮件。但这只可能出现在电影情节里或是精神病人身上,是吧?” “你告诉马洛尼医生,你极度沮丧,担忧自己的生命安全。” “然后他违背我的意愿,要我服药,接着就飞去了意大利。” “他在那里也执业,所以总是在两地来来去去,尤其在每年的这个时候。” “罗马大学精神科学系。他在罗马有一栋别墅,在威尼斯也有。他出身意大利的富有家族,同时也是亭阁院区的门诊主任,每个人都得听他的命令行事,包括你在内。在他出国之前,我们归纳整理过我入住之后的情况。” “人住?你这么说似乎把麦克连医院看成旅馆了。” “现在这么说太晚了。” “你真的认为马洛尼医生对你做出了不恰当的触碰?” “我认为我说得够明白了。” “所以你确实这么想?” “这里所有的人都会否认。” “如果是真的,我们绝对不会。” “任何人都会否认。” “当轿车送你到住院登记处的时候,你相当清醒,但是十分激动。你还记得吗?你记不记得自己和马洛尼医生在住院处大楼交谈,告诉他你需要一个安全的避难所,理由是一封你稍后再解释的邮件?”本顿问,“你记不记得,自己在言语和肢体行为上对马洛尼医生十分挑衅?” “你的临床态度还真糟糕。也许你该回联邦调查局去使用水管和厚厚的书籍,也许还可以侵入我的邮箱和银行账户。” “你是否记得自己刚到医院时的行为举止很重要。我正在协助你回忆。”他说。 “我记得他进了我在亭阁院区的病房。” “那是之后的事,是傍晚吧,你突然开始歇斯底里,没有条理。” “那是药物引起的。我对任何药物都非常敏感,从不服用,也绝不相信。” “当马洛尼医生进入病房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一位女性神经心理学医生和一名女护士陪你。你当时不停地说,某件事不是你的错。” “你当时在场吗?” “没有。” “噢。按你的说法,你好像当时在场。” “我读了你的病历。” “我的病历。你大概幻想着要把它卖给出价最高的人。” “马洛尼医生对你提问的时候,护士正在检查你的生命体征,当时不得不通过肌肉注射让你平静下来。” “五毫克ivan,一毫克Cogentin。恶名昭彰的五二一化学约束注射,法医专门用来对付暴力犯人的。想想看!我被当成暴力犯人来对待。之后,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你可以告诉我哪件事不是你的错吗,塞尔芙医生?这件事与电子邮件有关吗?” “马洛尼医生做的事不是我的错。” “这么说来,你精神上的不愉快,与先前提到的让你来到麦克连医院的那封电子邮件无关?” “这是阴谋,你们全都串通好了。所以你的好同事彼得·马里诺才会和我联系,对吗?还是说他想退出,要我拯救他,如同在佛罗里达的时候一样?你们这些人究竟对他做了什么事?” “没有任何阴谋。” “我是不是瞥见了你内在的调查员身份?” “你来这里有十天了,完全没说出这封邮件的性质。” “因为这与寄了一堆信件给我的人有关。只说‘一封电子邮件’会造成误解。应该说,是关于一个人。” “谁?” “一个马洛尼医生本来可以帮助的人,一个精神十分狂乱的人。不管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事,他都需要帮助。如果我或别人发生什么事,那都是马洛尼医生的错,与我无关。” “哪件事可能是你的错?” “我刚才说过——没有。” “你有没有足以让我们更了解这个人的邮件?也许我们可以保护你不受他的伤害。”他说。 “很有趣,但是我当初忘了你在这里工作。我在住院处看到你研究计划的广告,才想起这回事。接下来,当然了,马里诺发邮件给我的时候也说了一些。这不是我说的那封邮件,别高兴得太早。马里诺为凯工作,不但无聊,而且性生活严重受挫。” “我乐于和你讨论任何你收到或发出去的邮件。” “羡慕。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她看着他,“凯羡慕我,因为她的存在非常渺小。无法自拔的羡慕使她在法庭上说出有关我的谎言。” “你指的是……” “主要是她。”她满怀恨意,“我以完全客观的角度看待那起下流的滥用权力诉讼案,我从来不认为你们两人——主要是凯——以证人身份出庭,是冲着我来的。那次的出庭作证,使得你们两人——主要是凯——成为下流的滥用权力诉讼案的赢家。”本顿感受到冰冷的恨意。“你在我的房里,门还关着,真不知道她会怎么想。” “当你要求我必须单独来你的病房以保护隐私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达成协议。除了笔记之外,我还会全程录音。” “请录音,请做笔记。总有一天这些会派上用场。你绝对会从我身上获益良多。现在谈谈你的实验。” “是研究计划,也就是你自愿参与受访,得到特别许可,而我却建议你不要参与的这项计划。我们不用‘实验’这种字眼。” “我很好奇,为什么你希望把我排除在你的实验之外呢?除非你打算隐瞒些什么。” “老实说,塞尔芙医生,我不认为你符合筛选标准。” “老实说,本顿,这是你最不想要的,是吧?但是你别无选择,因为你的医院太狡猾,不敢歧视我。” “你曾经被诊断出罹患躁郁症吗?” “除了天资聪颖之外,从来没有其他的诊断。” “你家中有没有成员曾经罹患躁郁症?” “这一切最后终将得到证实,而这是你的工作。在各种情绪的转变当中,只要给予适当的刺激,大脑的内侧前额叶皮质就会启动,那么又会如何呢?通过正子断层扫描与功能性磁共振成像,可以清楚地呈现大脑前额叶区域的异常血流,而出现情绪上的症状的人,内侧前额叶皮质活跃度减低。你现在又把‘暴力行为’加进去,你会得到什么结论?而这又有什么重要性呢?我知道你的小小实验并没有得到哈佛大学人体实验委员会的同意。” “我们不会进行任何没有获得许可的研究。” “这些属于健康组的研究对象,事后是否仍然健康?而那些所谓不健康的对象呢?那些为抑郁症、精神分裂症、躁郁症或是其他精神失调所苦,还有自我伤害或伤害他人的病史,或是准备动手,或是妄想下手的可怜虫呢?” “我以为杰姬已为你做过简报了。”他说。 “没有。她连内侧前额叶皮质长什么样子都认不出来。早就有人研究过大脑在母亲的批评和赞美下会出现什么反应,所以你在其中加入暴力因子,你会得到什么结论?重要性何在?你给大家看暴力倾向者与非暴力倾向者的大脑差异,这又能证明什么?有什么用?有办法阻止睡魔吗?” “睡魔?” “如果你观察他的大脑,你会看到伊拉克。然后呢?你会像变魔术一样地抽走伊拉克,然后他就会痊愈吗?” “电子邮件是他发的吗?” “我不知道他是谁。” “他就是你转给马洛尼医生的那个精神异常的人?” “我不知你从凯的身上能看到什么。”她说,“她回到家里的时候,身上会不会有停尸间的味道?话说回来,她回家时,你也不在她身边。” “根据你说的,你在德鲁的尸体被发现后没几天,就接到邮件,这是巧合吗?如果你有关于这桩谋杀案的信息,必须告诉我。”本顿说,“我要你告诉我,这很严重。” 她伸长双腿,没穿鞋的脚碰到两人问的小桌。“如果我把录音机踢下去,它会坏掉,然后呢?” “杀害德鲁的人,会再开杀戒。”他说。 “如果我踢掉这个录音机,”她用光着的脚趾稍微移动录音机,“我们会说什么,做什么?” 本顿站起身。“你想让其他人遭到谋害吗,塞尔芙医生?”他拿起录音机,但是没有停止录音功能,“你不觉得这段经历似曾相识?” “果然如此,”她躺在床上说,“这就是阴谋。对有关我的一切,凯会再次说谎,和以前一样。” 本顿打开门。“不,”他说,“这次会更糟。” <hr /> 注释: 第九章 <er top">一 威尼斯,晚上八点。 马洛尼重新斟满自己的酒杯,打开的窗户外天色渐暗,运河传来阵阵刺鼻的气味。天空低挂着起伏的厚重云层,第一抹金色的光线沿着地平线出现。 “她严重狂躁。”本顿·韦斯利的声音很清晰,似乎他人就在此地,而非远在马萨诸塞州1,“我不能保持客观,无法称职,我没办法坐在那里听她的嘲弄和谎言。交给别人吧,保罗,我受不了她,也不能妥善处理。在感觉上,我比较像个警察,而不是临床医生。” 马洛尼医生坐在自家窗口,品尝上好的巴罗洛红葡萄酒,这番谈话却让美酒风味尽失。他摆脱不了玛莉莲·塞尔芙。她侵入他的医院,袭人罗马,现在又一路跟着他来到威尼斯。 “我只要求让她离开这项研究计划。我不想为她作扫描。”本顿说。 “我当然不会告诉你应该怎么做。”马洛尼医生回答,“这是你的研究。但是如果你要我的建议,我会说,别惹她,给她作扫描,让事情过去,但是要确保数据无法采用。接着,她就会离开。” “你所谓的离开是什么意思?” “看来你还没接到通知。她已经安排好出院,作完扫描就会离开。”马洛尼医生说。眼前的运河呈橄榄绿色,犹如明镜一般平滑。“你和奥托谈过了吗?” “奥托?”本顿问道。 “波玛队长。” “我知道奥托是谁。我为什么要和他讨论这件事?” “昨天晚上,我和他在罗马共进晚餐。他还没与你联系,我还真是惊讶。就在我们打电话的这个时候,他正搭机前往美国。” “老天爷!” “他要找塞尔芙医生谈德鲁·马丁的案子。你明白吗?他感觉塞尔芙医生握有一些资料,却不打算出面澄清。” “拜托,别告诉我是你说出去的。” “我没有,他本来就知道。” “怎么可能!”本顿说,“如果她以为我们告诉任何人她来此就医,你知不知道她会有何反应?” 一艘水上出租车缓缓滑过,水波轻轻拍打着马洛尼医生的屋角。 “我以为他是从你这里得知消息,”他说,“或是从凯那里听来的。你们两人都是国际调查组织的成员,并且都在调查德鲁·马丁的谋杀案。”马诺尼医生说。 “当然不是这样。” “露西呢?” “凯和露西都不知道塞尔芙医生在这里。”本顿说。 “露西和乔西交情很好。” “老天爷。她只有来作扫描的时候才会见到他,话题也不过是电脑。他何必告诉她?” 运河对岸的屋顶上有只海鸥,发出像猫叫一样的鸣声,一个观光客朝它掷去一块面包,海鸥叫得更响亮了。 “当然纯属假设。”马洛尼医生说,“我会这样猜,是因为每当电脑出故障或出现无法解决的问题时,乔西都会打电话给露西。你知道吗,要乔西担任磁共振成像技术师或是信息技术人员,可能超出了他的能力。” “什么?” “问题是,她接下来要去哪里,还会引出什么麻烦?” “我猜是纽约。”本顿说。 “你知道以后再告诉我。”马洛尼医生啜饮着美酒,“这纯属假设,我是说有关露西的部分。” “就算是乔西告诉了她,你还是少了一个环节:她如何去告诉完全陌生的波玛队长?” “塞尔芙医生离开的时候,我们必须要监控,”马洛尼医生说,“她绝对会惹麻烦。” “为什么要说这些隐晦不清的话?我不懂。”本顿说。 “我看得出来,真可惜。嗯,没什么大不了。然后她会离开,你再告诉我她去哪儿了。” “没什么大不了?如果她发现有人告诉波玛队长,她是麦克连医院的病人,无疑违反了hIPAA医疗保密法案。她绝对会找麻烦的,这正合她意。” “他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找她谈话,我都无权过问。意大利国家宪兵队负责整个事件的调查。” “我不了解整件事,保罗。在我和她谈话的时候,她提起一名转到你这里的病人,”本顿的语气中透出明显的沮丧,“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运河边,建筑物的门面染上柔和的色彩,灰泥碎落之处,砖块暴露在外。一艘抛光的柚木小船穿过砖拱桥的下方,船夫站立着,几乎碰到低低的桥身,用拇指操控着油门。 “没错,她的确转了一名病人给我。奥托也问起这件事。”马洛尼医生说,“昨天晚上,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波玛队长。至少我对此可以自由发言。” “如果你早点告诉我,可能会更好。” “我现在正要告诉你。如果你不提,我也会说出来。我在为期几周的时间内见过他几次,在去年十一月的时候。”马洛尼医生说。 “根据塞尔芙医生的说法,他自称‘睡魔’。这听起来是否有些熟悉?” “我对睡魔这个名字一无所知。” “她说,他发来的电子邮件以睡魔作为署名。”本顿说。 “去年十月,她打电话到我的办公室来,要我在罗马见这个人,当时她并没有提供给我任何电子邮件作参考,也从来没说过他自称睡魔,而他来我办公室的时候也没这么说过。我记得他来过两次,我说过,就在罗马。没有任何凭据足以让我得出他会杀人的结论,我也是这么告诉奥托的。我不能说出他的生活背景以及我对他的评估,我相信你能理解我,本顿。” 太阳落到运河后方,马洛尼医生伸手拿起酒瓶为自己斟酒。从拉开的百叶窗吹进室内的风凉了些,运河的气味不再那么刺鼻。 “你可以告诉我他的资料吗?”本顿问,“任何个人经历?他的外貌?我知道他曾经去过伊拉克,也只知道这一点。” “就算我想告诉你,也没办法说,本顿。我没有把笔记带在身边。” “这是说笔记里有重要信息?” “假设是这样。”马洛尼医生说。 “你不觉得应该确认一下吗?” “笔记不在我这里。”马洛尼医生说。 “你没带着?” “我的意思是,不在罗马。”置身于这个日渐下陷的城市的马洛尼医生如是说。 <er h3">二 数小时后,在查尔斯顿以北二十英里外的跃马酒吧里,马里诺坐在姗蒂·史路克对面的位子上,两人吃着炸鸡排,配以薯条、肉汁和粗磨粟米。手机响起,他看着上面显示的号码。 “是谁?”姗蒂问道,用吸管啜饮着血腥玛丽。 “大家就不能让我静一静吗?” “最好不是我猜的那个人。”她说,“现在是该死的七点钟,我们正在吃晚餐。” “我不在这里。”马里诺按下静音键,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是啊。”姗蒂大声吸掉最后一点饮料,这让他想起疏通水槽的声音。“没人在家。” 酒吧里,Lynyrd Skynyrd乐队的音乐通过喇叭轰然作响,百威啤酒的霓虹灯闪烁发亮,天花板上的吊扇缓缓旋转。墙壁上挂满摩托车坐垫和签名,窗台上也有摩托车和竞赛马匹模型的装饰,以及陶瓷制作的蛇,摩托车骑手们环坐在木桌四周。外面的门廊上还有更多骑手,又吃又喝,等着参加Pet Shop Boys乐队的摇滚演唱会。 “狗东西。”马里诺念念有词,瞪着桌上的手机以及放在旁边的蓝牙耳机。根本不可能视而不见,是她打来的。虽然屏幕上出现的是“未显示来电”,但是他知道是她。这时,她也该看到他电脑屏幕上的东西了,只是他既惊讶又恼怒:她为什么在这么久之后才打电话来?他同时也有一股防卫感油然而生。他想象着塞尔芙医生对他满怀欲念,就像姗蒂一样让他筋疲力尽:整个星期,他都无法睡个好觉。 “我早就说过,死人不会更糟,对吧?”姗蒂提醒他,“这次就让大老板自己去处理吧。” 是她。姗蒂不知道,还以为是什么殡仪馆的人。马里诺伸手拿过自己那杯加了姜汁汽水的波本威士忌,眼睛没有离开电话。 “这次就让她自己处理吧,”姗蒂依然怒气冲冲,“去她的。” 马里诺没有回答,摇晃着杯里的最后一点饮料,紧张的情绪高涨。不接听或是不回复斯卡佩塔的电话,都会让他备感焦虑。他想到塞尔芙医生的话,觉得自己遭到欺骗与利用,热血便涌上脸庞。二十年来,在多半的时间里,斯卡佩塔总是让他觉得自己不够好,也许问题出在她身上,没错,可能就是她。她不喜欢男人,一点都不喜欢。这么多年来,她却让他觉得这都是他的错。 “让大老板去处理新到的尸体。她反正也没别的事好做。”姗蒂说。 “你根本不认识她,更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你要是知道我了解多少,绝对会大吃一惊。你等着看好了。”姗蒂招手又点了杯饮料。 “等着看什么?” “你这样老是为她说话,就是为了惹我生气。你老是忘记我在你生命中的地位。” “才一个星期。” “记好了,宝贝。你不只是随叫随到,根本是任她差遗。”她说,“你何必呢?何必她一下令你就跳?跳!跳!”她轻弹手指,大声取笑他。 “闭上你该死的嘴。” “跳!跳!”她往前靠,好让他看进丝质外套的里面。 马里诺伸手去拿电话和耳机。 “事实上呢,”她没穿胸罩,外套里面一览无遗,“她只把你当成服务生,马屁精,微不足道的人。我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我不会容许任何人那样对待我。”他说,“我们等着瞧,看谁才是微不足道的人。”他想到塞尔芙医生,想象自己出现在国际电视频道。 姗蒂把手伸到桌下,用手揉搓他。 “不要。”他等待着,愈加焦虑与愤怒。 其他摩托车骑手很快就会找尽借口走过他们的桌旁,看着靠向桌边的姗蒂。他看着她动手,接着看向她晃动的胸脯和深深的乳沟。她知道如何弯身说话,好让每个有兴趣的人想象她的肉体。一个皮夹上系着条链子的大块头慢慢地从吧台起身,慢条斯理地走向男厕,好生浏览一番。马里诺开始狂乱。 “你不喜欢吗?”姗蒂继续揉搓他,“可是我觉得你喜欢。记得昨晚吗,宝贝?你好像个少年。” “不要。”他说。 “为什么?我让你挺难过是吗?”姗蒂为自己的遣词用字骄傲。 他拨开她的手。“现在不要。” 他打给斯卡佩塔。“我是马里诺。”他语调简慢,把她当成个陌生人,这样姗蒂才不会知道谁在电话的另一端。 “我得见你。”斯卡佩塔对他说。 “哦,什么时候?”马里诺说话的语气像是不认得她。骑手们经过桌边,观赏他身穿黑衣的女友展露身躯,他异常兴奋又深感忌妒。 “看你什么时候能到,来我家里。”斯卡佩塔的声音通过耳机传来,他从来没听到过这种语气,并且感受到她排山倒海的怒意。他敢肯定,她读了那些电子邮件。 姗蒂用眼神询问:你在和谁说话? “是啊,我也这么想。”马里诺假装不悦,看着手表,“半个钟头后到。”他挂掉电话,对姗蒂说:“有具尸体要运进来。” 她看他的方式,似乎是想从他的眼中读出实情,仿佛有某种原因告诉她,他在撒谎。“哪个殡仪馆?”她往后靠。 “又是梅迪,真是有多动症的家伙,从早到晚除了开着灵车跑来跑去,大概没别的事好做。我们说,这种人就会追着救护车到处跑。” “噢,”她说,“真他妈的。”她的注意力转向一个头戴火焰图案头巾、脚套短靴的男人。他走过两人的桌边,向自动售货机走去,完全没有注意他们。 马里诺早先到达酒吧的时候,就注意到这个男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他看着男人从取款机里取出一张可怜兮兮的五块钱钞票,带来的杂种狗就躺在椅子下蜷着身子睡觉。男人没有抚摸它,也没要求酒保拿点零食给它,连一盆水都没有。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是你。”姗蒂重新开口,但是她的音调有所不同,机械、冷静,怨恨的第一道锋面冷冷接近,“想想看,你知道这么多,也付出了这么多,你是红透半边天的凶杀组警探。老板应该是你,而不是她,也不是她那个同性恋外甥女。”她用最后一片饼扫过纸盘边上的白色肉汁,“大老板把你变成了隐形人。” “我说过,不要这样说露西。你什么都不懂。” “事实不容否认,我也不需要你说教。酒吧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她胯下骑的是哪种垫子。” “她的事不用你发表意见。”马里诺怒气冲冲地喝完酒,“露西的事不用你开口。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我教她开车、开枪。我不要听你说她的坏话,懂吗?”明知在三杯浓烈的威士忌下肚之后不该再喝,但是他仍需要再来一杯。他点燃两根烟,一根给姗蒂,一根自己抽。“看看谁是隐形人!” “事实不会变,在大老板拖着你到处跑之前,你曾经也有自己的一番事业,何必紧追不合呢?我知道,”她意有所指地看着他,吐出一丝烟雾,“你以为她会想要你。” “也许我们应该离开,”马里诺说,“去大都市。” “要我跟你走?”她吐出更多烟雾。 “纽约如何?” “在该死的纽约,我们不能骑车,我才不去那地方:四处挤满神气活现的北方佬。” 他用最性感的眼神看向她,将手探到桌下抚弄她的大腿,担心自己会失去她。酒吧里的每个男人都想要她,而他这么幸运。他揉搓姗蒂的大腿,心里想到斯卡佩塔,不知她会作何评论。她读过塞尔芙医生的邮件了,也许她现在明白他是何等人物,明白其他女人对他有什么看法。 “我们去你家。”姗蒂说。 “为什么从来不去你家?你是担心有人看到你和我在一起吗?是因为你住在一群有钱人当中,我配不上你?” “我得决定是否要和你定下来。瞧,我不喜欢奴隶制。”她说,“她会要你像奴隶一样工作到死。我的祖父以前是奴隶,但是我老爸不是,没有人可以指使他。” 马里诺举起空杯,对杰丝微笑。她今晚穿了件紧身牛仔裤搭配裹胸,十分迷人。她拿来另一杯波本威士忌和姜汁汽水,放在马里诺面前。“你打算骑车回家吗?” “没问题。”他对她眨眨眼。 “也许你应该留在营地里。我在那里有顶空帐篷。”她在酒吧后面的林子里搭了好几顶帐篷,以备不时之需,让客人在无法安全骑车时使用。 “我好得很。” “再给我一杯。”姗蒂习惯指使身份地位不如她的人。 “我还等着你赢得摩托车组装赛大奖呢,彼得。”杰丝没有理会姗蒂,机械式地慢慢说话,眼睛盯着马里诺的嘴唇。马里诺花了好一阵子才习惯杰丝,学会在说话的时候看着她,绝不提高音量,也不刻意夸张。现在,他几乎忘了她的耳聋,并且对她产生了一种特别的亲切感,这也许是他们在沟通的时候必须望着彼此的缘故。 “第一名可以赢得十二万五千元。”杰丝慢慢说出惊人的数字。 “我敢打赌,河鼠队今年一定会赢。”马里诺对杰丝说。他知道她在开玩笑,也许还有些调情的意味。他从来不曾组装摩托车,也没有参加过任何比赛,将来更不可能。 “我押的是闪电车队。”姗蒂以马里诺痛恨的方式插嘴,“艾迪·托拉真他妈的火,他随时可以到我床上来脱啦。” “告诉你,”马里诺把手环在杰丝的腰际,抬头好让她看到他说话,“总有一天,我会有大钱,根本就不用去参加什么摩托车组装赛或接什么烂工作。” “他应该辞掉那个烂工作的,付出的心力远远超过那些钱。”姗蒂说,“根本就是老板的小妾。何况他根本不需要工作,他有我。” “噢,是吗?”马里诺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但是他醉醺醺的,又满怀恨意,“如果我告诉你,有人要请我去纽约上电视呢?” “做什么?是拍落发精的广告吗?”姗蒂大笑。杰丝则努力地阅读唇语。 “塞尔芙医生要聘请我当他的顾问。”他无法遏制自己,本该换个话题的。 姗蒂十分惊讶,脱口而出:“你撒谎。她才不关心你的死活。” “我们认识很久了,她要我去为她工作。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想立刻接受,但这等于要立刻搬到纽约,并且离开你,宝贝。”他用手臂环着她。 她抽开身子。“那么,她的节目看来要转型为喜剧了。” “那位客人的账单算我的。”马里诺大方地朝那位戴火焰图案头巾的男人说,“他今晚不好过,只有破烂的五块钱。” 男人转过身子,马里诺看清了那张布满青春痘疤的面孔,他奸险的双眼使马里诺想起蹲过牢房的人。 “我付得起我那杯该死的啤酒。”戴火焰头巾的男人说。 姗蒂继续对杰丝抱怨,完全没有费心去看她的脸,这与自言自语无异。 “就我看,你不像负担得起任何东西的样子,我为我这南方式的热情向你道歉。”马里诺的音量大得酒吧里的每个人都听得见。 “我觉得你哪里都不应该去。”杰丝看着马里诺和他的酒。 “他的生命里只容得下一个女人,总有一天他会明白。”姗蒂对杰丝以及其他竖着耳朵听的人说,“没有了我,他还有什么?你们以为他那条漂亮项链是谁送的?” “去你的!”戴着头巾的男人对马里诺说,“去你妈的!” 杰丝走近吧台,叉起双手,对戴着头巾的男人说:“在这里说话要有礼貌,你最好离开。” “什么?”那男人大声说,把手环在耳边嘲笑她。 马里诺摔开椅子,大步一迈就插入两人中间。“你道歉,浑蛋!” 男人用一双针般的双眼迎上马里诺,捏皱从自动取款机取出来的五美元,丢在地板上,用踩熄香烟的方式踩在靴底下。他拍了拍狗儿的屁股,朝门口走去,对马里诺说:“你何不像个男人一样站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马里诺跟着他和狗儿穿过停车场的泥地,来到一辆旧摩托车旁,这辆车可能是在七十年代组装的,四挡变速,脚踩启动,火焰的烤漆图样,牌照看起来有些可笑。 “纸板,”马里诺看清楚了,大声地说,“家庭加工的,嘿,真温馨。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今天来这里的原因——我带了个口信给你。”戴着头巾的男人说。“坐下!”他对狗儿大吼,小狗畏缩地趴下。 “下次寄信来。”马里诺抓住他肮脏的外套,“会比办葬礼便宜。” “放手,否则你绝不会喜欢我以后的报复。我来这里是有原因的,你最好听着。” 马里诺放开他,注意到酒吧里的人全都走到门廊上看。小狗仍然畏缩地趴在地上。 “你那婊子老板在这一带不受欢迎,最好早早回到她原来的地方。”戴着头巾的男人说,“我只是带个建议给可以改变这件事的人。” “你叫她什么?” “那个大胸脯的贱货。”他把手圈在胸口,作势舔着空气,“如果她不离开这里,我会尝尝她的滋味。” 马里诺使劲踢向摩托车,车子应声倒地。他掏出牛仔裤后方的点四O格洛克手枪,指向男人的眉心。 “别傻了。”男人说,门廊上的骑手们大声喊叫。“你对我开枪,你毫无价值的一辈子会跟着结束,你自己也知道。” “嘿!嘿!嘿!” “哎,不要乱来!” “彼得!” 马里诺盯着男人的眉心,感觉头重脚轻。他拉开滑套,子弹上膛。 “你杀了我,自己也会没命。”戴着头巾的男人说,但是开始害怕。 骑手们站起来大喊,马里诺模糊地注意到人们拥进停车场。 “扶起你那垃圾摩托车,”马里诺说,垂下手枪,“把狗留下来。” “我才不要把那笨狗留下来!” “留下它,你根本拿它当垃圾看。滚,否则我在你脸上开个洞。” 旧摩托车呼啸着离开,马里诺推开滑套,清空枪膛,把枪放回腰套,不知自己刚才着了什么魔,心里感觉到一阵恐惧。他拍拍狗儿,依旧趴着的小狗舔他的手。 “我们找个好人家照顾你。”马里诺对小狗说。这时,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臂,他抬起头看着杰丝。 “该好好处理这件事了。”她说。 “你在说些什么?” “你很清楚,那个女人。我警告你,她贬低你,让你觉得自己一文不值,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短短一个星期,她就把你变成个野蛮人。” 马里诺双手颤抖。他看向杰丝,好让她阅读唇语。“真傻,本不是这么回事的,杰丝。怎么了?”他拍拍小狗。 “它可以留在酒吧,如果那男人回来,绝对不会有好下场。但是你自己最好小心,你让事情起了头。” “你以前见过他吗?”她摇头。 马里诺注意到姗蒂靠着扶手站在门廊上。他不明白她为何在那儿。他差点就杀了人,而她竟然还站在门廊上旁观。 第十章 <er top">一 天色渐暗,某处狗儿的狂吠声越来越大。 “你确定?你确定他没问题?” 要进行一番有建设性的谈话,他必须头脑清醒。这可能是两人最重要的一次会谈。她开始准备咖啡,他在国王街左转,接着再次左转,进入斯卡佩塔和不甚友善的邻居格林伯尔太太共享的车道。马里诺踩了几下油门宣布自己的到来,然后才熄火。 “你里面有喝的吗?”斯卡佩塔打开前门,他开口就问,“来点波本威士忌就可以——可不是嘛,格林伯尔太太!”他抬头对黄色的屋合说话,上面的窗帘动了一下。马里诺锁上摩托车前叉,把钥匙丢进口袋。 “现在就进去。”斯卡佩塔说,发现他比她先前料想的醉得更厉害,“老天爷,你为什么要把车子骑进巷子里,还对我的邻居大吼大叫?” 他随她走进厨房,穿着靴子的脚步声非常沉重,进门时头顶几乎碰到门框。 “安全检查。我得确定后面没有特殊情况,没有迷路的灵车或是乱逛的流浪汉。” 他还是没有看她。他浑身散发出烈酒、香烟和汗水的臭味,这股气味让她不由得想起刚才的遭遇,于是她感觉浑身酸痛,更忆起他的触碰,再度作呕。 威尔·兰波静静地出现在木板过道上。他穿过过道攀越锁上的栅门。这栋仿意大利风格的别墅有灰泥墙,还有好几个烟囱和拱门,屋顶则铺着鲜红的桶形瓷砖。后院里放了几座铜座电灯,石桌上凌乱地摆着几个烟灰缸和空酒杯,不久前,她的汽车钥匙也扔在上面。她频频开车,大多是漫无目的的游荡。钥匙不见了,她也只是使用备用钥匙。 “我的性取向?这是你最想知道的事?” “事情很严重,你一点都不好。我才不管你酒量有多好。每个醉酒驾驶的人在死亡或伤残或进监狱之前,都以为自己好得很。” “马里诺,放手,你弄疼我了。我们回客厅坐下。”他用力挤向她。她试图隐藏音调中的恐惧,背后被攫住的双手十分疼痛。“住手,马里诺,你不想这么做的,你醉了。” “我也没要你喝到醉醺醺才过来。” “别担心,”他哑声道,“我会离开的,你永远不必再见到我。我会就此消失。” 这是个散步的好天气,游客不多。微醺的她自在地与他同行,心情愉快。他知道,她绝对会幸福快乐。 “我痛恨有人暗中偷看。” “我让你过来,原本是希望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但现在看来时机不对。我有间客房,也许你应该去睡个觉,我们明天早上再说。” “在我看来,这时机好得很。”他又是打哈欠又是伸懒腰,没去碰咖啡,“说吧,要不然我就走。” “你的家庭不比我的好。刚下船的意大利移民,一无所有,一个星期里有五天吃廉价的西红柿酱加意大利面。”他说。 “外面足足有二十四度。”他也跟着起身。 “不要这样。”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差点杀掉他,我真的很想,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饮尽杯中的威士忌,伸手再倒。 <er h3">二 “你看的监控记录,是从露西监视我后才开始的部分。”他怒目而视,“虽然我拒绝,但是姗蒂坚持要看。她不肯走出冷藏室,我尽力了。” 他们没打电话给他。他驾着车子经过威廉·希尔顿高速公路上的车祸现场,看到尸体装入竞争对手——算是夙敌——的灵车里。又一次,没有人注意到他。博福特现在已经是她的势力范围,所以没有人打电话要他服务。因为他弄错她的地址,她就排挤他。如果她认为这算侵犯隐私,那么她还不了解侵犯隐私的真正含义。 在夜里透过窗户拍摄妇女,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想想看,多少女性从未费心拉下窗帘或百叶窗,或是留下一两英寸的缝隙,认为怎么可能会有人偷看。谁会躲到灌木丛下或爬到树上去偷窥呢?这实在令人吃惊,但卢修斯就会这样做。那个自大的女医生要是发现自己出现在录像带中任人观看,或是知道有多少人看过这录像带,不知会作何感想。更棒的是,他还可能拍摄到两人的亲热画面。 卢修斯想到对手那完全不能与自己这辆相比的灵车,又想到刚才的车祸以及令人无法忍受的不公不义。他们叫谁去服务?不是他卢修斯。稍早的时候,他通过无线电呼叫调度员,说明自己就在附近,她却以粗鲁简短的语气询问:又没有呼叫他,他是哪个机构的人?他说自己不是警方的机构,她却长篇大论地让他不要占用警用频道,或根本不要使用无线电。他用力拉橡皮筋,疼痛犹如鞭笞。 “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带人进去已经够糟了,但是你怎么能让她看那几具尸体,尤其是小男孩的?” “如果塞尔芙医生所指属实,我当然敢承认。但会害怕的恐怕是她和你这种人。” 凯迪拉克驾驶座上有人移动身子,阴暗的车内有细微的动静。卢修斯心情愉快地打开摄像机,检查剩余的存储空间。车内的暗影再次移动,卢修斯走到车子后方,录下车牌号码。 “在酒吧里。”他因醉酒而口齿不清,“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录下你们的车牌号码了。”他扬起声调,“我要打电话叫警察。” 马里诺迈开大步,却撞到了门框,斯卡佩塔扶住他的手臂。她试图拉住他,请他不要离开,却几乎被一路拖到前门。他伸手探入口袋,掏出摩托车钥匙,她一把抢过去。 “你究竟怎么了?”斯卡佩塔看着马里诺说,“哪里出了问题?” “这么问的人是你,所以我要假设,应该是你有什么问题。” “这种说法如何?我们之间出了问题。你看起来很痛苦,这让我也难过。过去一个星期简直失控了。你愿意说出自己做了什么事,究竟是为了什么吗?”她说,“还是你要我说出来?” 火花啪啪作响。 “拜托,马里诺,请你和我谈谈。” 他只是盯着炉火。好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出声。 “噢,我认为,你提信任这回事,恐怕不妥。” “我高兴说什么就说什么。” “你女朋友的观光之旅全都被拍下来了,我也看了,从头看到尾。” 马里诺面孔扭曲。他当然知道摄像头和麦克风的存在,但是她看得出来,他并不知道有人监视着姗蒂和自己。他绝对明白两人的一举一动以及所有的言语都会被录下来,但似乎以为露西没理由去看监控记录。他其实没错,露西的确没理由去看。他认为自己不会被发现,结果却让事情更糟。 他穿过洗衣间,朝着传出电影声音的主屋前进。她到外面抽烟,总是忘了顺手关上门。她坐在台阶上,盯着游泳池裂了缝的黑色池底抽烟,烟雾随之飘入室内。烟味渗透一切,他嗅到停滞的恶臭。这股味道在空气中划下明确的边界,正如她周围苦难灰涩的氛围:病态而近乎死亡的气味。 “到处都有摄像头,”她说,“你当真以为不会有人发现你做了什么事?” “我以为你会在乎,以为你关心被谋杀的小男孩。然而你却拉开尸袋,和女友玩起看图说话。你怎么能这么做?” 他不愿正视她,也不肯答话。 “我知道电子邮件的事,”她说,“但是你应该知道我会发现,因为那天晚上是你要露西去察看那场虚构的火警。” “马里诺,放开我。”她挣扎着想甩开他的手臂,却适得其反。“你弄疼我了。” “嘘。”他摇头,再次用沾沙的手指将她的双唇压在牙齿上,要她安静下来。沾沙的手指打开装备箱,箱里装着许多瓶胶水和除胶剂、一袋沙子、一把六英寸黑柄双刃墙板锯、替换锯片以及各式收藏刀。 “有钱的势利鬼本顿·韦斯利博士!就因为我不是博士、律师或是印第安酋长,就配不上你。告诉你一件该死的好事,我就配得上姗蒂,她可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她的家庭比你的要好多了。她可不是在迈阿密的穷苦家庭长大,家长还是个刚下船的蓝领阶级——杂货店移民员工。” “这是借口。” “威尔!救我!求你帮帮我!噢,求求你,上帝!”他哀号,“太痛苦了!请别让我死!” “如果你真是这么想,我非常高兴听你说出口。” 别墅北侧的楼梯没有打扫,自从管家上次来过——那是近一个月之前了,洗衣室的门就再没打开过。楼梯两侧都栽种了木槿树,透过树丛后方的一扇窗户,他看见警铃设备和亮着的红灯。他打开装备箱,拿出弯柄的合金玻璃刀,划下一片玻璃,放在树丛后方的沙地上。狗窝里的狗儿开始吠叫,威尔稍有犹豫,却依然镇定。他把手伸到窗内拉开门闩,警铃立刻大作,他按下密码,铃声马上停止。 “是啊。去他妈的本顿怎么说?祝你们两个万事如意。” “事情这样发展,正好让塞尔芙医生称心如意。” “流浪猫和野猫不同。这些野猫宁愿留在这里,还会狠狠攻击出手相救的人。它们不是那种遭到抛弃或受伤的绝望流浪猫,除非被人抓去安乐死,否则只好在屋合旁的垃圾桶间冲窜、觅食。” “这不是我认识的彼得·马里诺。” 马里诺亲吻她,对她又搂又摸,而她把头转开,试着推开他的手,奋力挣扎,想用语言阻止他。马里诺亲吻着全力抗拒、试图劝说他的斯卡佩塔,摩托车钥匙咔嗒一声掉到地上。他扯开她的衬衫,她要他住手,推开他的手并告诉他,他弄疼她了。接下来她停止挣扎,因为他俨然已经是个陌生人,而不是马里诺。在他跪下用双手和嘴巴对她展开攻击的时候,她看到了他插在牛仔裤后兜的手枪。 “她说了不少。” “你的谎言。你为什么不干脆地承认?也许露西学的就是你。” “也许你从来没仔细听。”他说。 “你不敢承认。” “你醉得太厉害了,去我的客房休息。” “你昨天做的事,”她说,“不像我认识了这么多年的马里诺做的。” “也许那是因为你一直不想认清事实。” “背叛就是不敬,我最无法忍受这种行为。”斯卡佩塔说。 卢修斯·梅迪开车四处绕,心里的厌恶感越来越强。他看到那个浑蛋调查员醉醺醺地骑着轰隆作响的摩托车前来,打扰邻居安宁,之后两人走进屋内。每日例行的麻烦事!他觉得因为受到误解,才能得到眷顾,这是上帝要补偿他。他本打算给她个教训,却没料到会一石二鸟,两人都让他遇上了。他将灵车缓缓驶入漆黑的巷子里,担心再次爆胎。怒气益加高涨,挫折感穿刺而出,他用力拉橡皮筋。车上警用通讯器里,调度员的声音犹如遥远的电流干扰,就算在睡梦中,他也照样能解读。 斯卡佩塔听到远处传来马里诺那辆Roadmaster的咆哮声,那该死的摩托车从几个街区外的密丁街朝南驶来,不久便轰隆隆穿过狭窄的巷子,抵达她的住处。她在之前的电话中就听出他喝了酒,真是令人厌恶。 他喝了水,吞下胶囊。她端来第二杯水,他把脸转向墙壁。“把灯关掉。”他对着墙壁说。 “你需要的不是更多的酒。”她气馁地说。 “你不会死的。”他抱住他,“我在这里,就在你身边。” 他把酒瓶放在咖啡桌上,说:“我们在里士满的那几年相处得不错,当时我还是警探,而你是首席法医。”他举起杯子,不是啜饮,而是一口下肚,“接下来,你被开除,我也辞职。从那时起,所有的转变都与我料想的不同。我爱佛罗里达,我们有一流的机构,我负责调查,坐拥高薪,甚至还找著名心理医生咨询。倒不是说我需要心理医生,但是我成功地减了些体重,体格健壮。不再见她之后,才开始走下坡。” “如果你继续找塞尔芙医生,她绝对会毁了你。我简直无法相信你竟然还不明白,她与你通信,就是为了要操控你。你知道她的为人,亲眼看到她在法庭上的表现,也听到她说的话。” 他又吞了口威士忌。“就这么一次,一个比你强的女人出现,你就无法忍受了。也许你受不了我和她的关系,无计可施,只好诋毁她。现在你困在这个蛮荒地带,准备当个家庭主妇吧。” “不要侮辱我,我不想和你吵架。” 他喝着酒,潜藏的敌意完全浮现出来。“我们从佛罗里达搬过来,可能就是因为我和她的这段关系。我现在明白了。” 他没有回答,也不愿看她。 “我想带你见我父亲。”他对她这么说,两人坐在墙上看野猫。她不停地在说:可怜,应该有人出面拯救这些近亲交配生下的畸形儿。 “够了,别喝了。”她说。 “这你就对了。”他拿起杯子,又吞了口酒。 “那么我把里面的温度调低一点。”她走向开关,打开冷气,“我老是觉得在炉火前面比较容易谈话。” “也许你该去别的地方另起炉灶,离开这里。” “我在哪里比较好,由不得你来判定。”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火光在他的脸上跳动。“请你不要再喝了,真的够了。” “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你究竟怎么了?” “马里诺,请不要让塞尔芙医生夹在我们之问。” “她根本不必这么做,是你自己造成的。” 他拉出一把椅子,重重地坐下去,浑身酒臭扑鼻,满脸通红,双眼充满血丝。“我没办法待太久,得回我女人身边去,她以为我要去停尸间。” “就要。”他口齿不清,坐在椅子上的身躯略显摇晃,发亮的双眼令人十分不安,“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谁能预知未来?所以,我不打算把时间和生命浪费在我厌恶的地方,更不想为不尊重我的价值的老板工作,好像你比我优秀似的——告诉你,你没有。” “你刚才说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在告诉我,你生病了吗?”她说。 “给我钥匙。”他睁大眼睛瞪着她,斯卡佩塔觉得眼前庞大的陌生男人似乎会动手伤害她。“给我。”他伸手抓住她藏在身后的手腕,她又惊又怕。 她从未见过他醉成这样,他摇摇晃晃地泼洒出更多威士忌。她想将酒瓶拿开,但是他眼中的神情让她不敢动。 “你独居,这样不安全。”他说,“你独自住在这栋小屋子里不安全。” “你醉得厉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说,“但是我要你记住这件事。你得够清醒,明天才会记得这件事。这样我们才能不再心存芥蒂。” “为什么会有人抓流浪猫去安乐死?”她问。 “也许在我成长的环境当中,没有人对我说过我需要听到的话,或是让我感觉有人理解我、重视我,也许是因为我亲眼看着父亲死去。我们所有的人每天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此后我花了一辈子的时间,试图去了解在孩童时期就击溃我的事件:死亡。我不认为能简单又有逻辑地解释我们为什么会从事现在的工作,或是为什么会做这些事。”她看向他,他却没有看她。“也许更无法简单或有逻辑地解释你现在的行为。但是我希望可以。” “这么说吧,我一向独居。” “威玛飓风才是我们离开佛罗里达的原因。”她觉得胃部的疼痛越来越严重,“飓风,加上我需要一个真正的办公室、真正的业务。” 但是她越是安抚他,他就越是恼火。 “我的确受够了,没错。” “老天爷,我真恨女人们对每件事都反应过度,既情绪化又毫不理智。好啊,开除我。”他刻意咬字,却发音含糊,就像所有醉酒的人们一样:过于努力地让自己状似清醒。 “是我。”本顿说,“你看到我传给你的东西了吗?你还好吗?” “我帮你叫辆出租车。” 他把手上的酒杯啪地放到咖啡桌上。“我觉得我该上马。”他抓住椅子,稳住自己的身体。 “你别想骑摩托车。”她说。 他看着火舌卷上人造木块的包装纸。“我简直不相信你会用这种东西。什么都要维持原貌,结果用块人造木头。” “钥匙还我,我这是对你客气。” 她把钥匙握在手中,藏到身后,两人就站在前门内的小玄关里。“不准骑车,你连路都走不好,要是不搭出租车,你就留下来。我不会放你去自杀或是撞伤别人。拜托听我的话。” 他脑中的声音接着出现。罗杰哭喊哀号,口中吐出带血的泡沫。只是哭喊的并不是罗杰,而是女人带血的嘴唇在苦苦哀求:“求你不要伤害我!” “老天,是不是有人在那里?” 他伸手抓住斯卡佩塔另一只手腕,俯身靠向她,她满心的害怕转变成恐惧。他用庞大的身子将她抵向墙边。她飞快地盘算,应该怎么做才能阻止他跨越雷池。 撕,扯,急于探至深处。他的双手沾满鲜血,已经看不清皮肤的颜色。他试图将罗杰的内脏塞回去,在狂风飞沙的袭击之下,两人几乎连对方都看不见,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斯卡佩塔不知所措。 “马里诺,你真想这么做?强暴我?”她声音镇定,毫无畏惧,似乎来自身躯之外,“马里诺?你当真想强暴我吗?我知道你不想这么做,我知道你不想。” 他突然停下,放开她。空气抚过她的皮肤,他的唾液沾湿她的身体,粗暴的动作和胡子也造成多处擦伤。他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往前蹲下,环住她的双腿,像孩子般开始啜泣。这时她抽走他后腰上的手枪。 “我们去客厅的炉火前面坐坐。”她从厨房的桌边起身。 他跟在斯卡佩塔身后,走进她最喜欢的客厅里,小小的空间里有座砖砌火炉,地板和裸露的横梁是松木芯材,墙面则砌着灰泥。她在火炉里放进人造木块,点燃,然后将两把椅子拉近,关掉电灯。 “我受不了!” “马里诺,醒醒,坐起来。”她将他扶起来,在他身后塞了几个枕头,“来,把药吞了,整杯水都要喝掉,你得多喝点水。明天早上,你会严重头痛,但这会有些帮助。” 威尔转动墙上的控制钮,调大立体声音响的音量。电影发出刺耳的声音,她坐起身子,开始尖叫。他向她俯下身子,电影的声响几乎盖住了她的叫声。他将一只沾沙的手指放在她的唇上,慢慢摇头,要她不要作声。他在她的杯子里倒入伏特加,递给她,点头示意她喝下。接着他将装备箱、手电筒和照相机放在地毯上,在她身旁的长椅上坐下,深深地望入她朦胧、惊慌、布满血丝的眼睛。她没有睫毛,全被她自己扯了个精光。她并没有尝试着起身或是逃跑。他点点头,要她饮下伏特加,她乖乖喝下。她已经打算接受即将发生的一切,将来,她会感谢他。 “我要你保持清醒。” 他没有答话。 “你为什么要我过来?叫我来挨骂?找我碴儿?还是有什么事不符合你的高标准了?” “马里诺,你怎么能这么做?”她再次质问道。 “你差点杀了谁?”她大声问话。 “你也不是我认识的斯卡佩塔医生。她还写了其他有关你的事,你读了吗?” 他大可把该死的灵车留在这里,反正没人穿得过这条该死的巷子。他还打算举报这辆凯迪拉克,等警察来开单时,自己站在一旁大声嘲笑。他兴高采烈地想到Youtube视频网站以及自己即将制造的麻烦。那个该死的调查员和那个贱货正在胡搞,他亲眼目睹两人鬼鬼祟祟地进了屋。调查员有个女友,卢修斯在停尸间见过那个性感小妞,而且在两人没注意到的时候,也见到了他们互相挑逗。他听说斯卡佩塔医生在北方有个男人。真了不起,不是吗?他给自己出了丑,在那个粗鲁的调查员面前拉生意,说如果他和他的老板愿意推荐自己——卢修斯·梅迪,那么自己将十分感激,结果得到的回答是什么呢?轻蔑和歧视。现在,他们得付出代价。 “你不必面朝我,但是请保持清醒。” “告诉我,酒吧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没有回答。 她出血的嘴唇扭动着:“求你不要伤害我,求求你。”她哭喊着,涕泪纵横,舌头濡湿带血的双唇,“你要什么?要钱吗?请你不要伤害我。” “他说,有人派他来。” 他熄掉引擎和车灯,走出车外瞪着凯迪拉克。他打开灵车后车厢,地板上有个空荡荡的担架,一叠整齐的白色床单上面放着白色的尸袋。他找出摄像机和车后工具箱里的备用电池,然后关上门,从凯迪拉克旁边穿过,思考如何才能更接近斯卡佩塔的住处。 “他威胁对你不利,我差点朝他开枪。接着我来这里,和他做出一样的举动,我该杀了自己。” “你不会自杀。” 也许是情人在车里亲热,他越想越兴奋。接着,他感到遭人冒犯。车里的人看到他的头灯,竟然没有让路,这种态度是大大的不敬。他们让灵车无法通过,得停在路边,真是目中无人。他们会后悔的。他用指节敲打车窗,打算好好吓他们一跳。 她从客房浴室里接了一杯水,从药瓶里倒出四颗止痛胶囊。她披上袍子,手腕生疼,皮肤也因擦伤而产生灼热的疼痛。想起他的双手和唇舌,她便恶心。她俯向马桶呕吐,然后靠着洗手槽深呼吸,看向镜子里自己泛红的脸庞,那身影犹如陌生人,就像陌生的马里诺一样。她用冷水清洗嘴巴,洗净他触碰过的每一寸肌肤,也洗掉了眼泪。几分钟后,她才恢复自制力,回到客房里。马里诺正在打呼噜。 “不过是恰好想到罢了。监控上应该看得出来。”他说。 “我配不上你,永远不可能。说吧,让我们一次解决。”他吐字含糊,仿佛嘴里含了块破布。 希尔顿黑德岛,凌晨四点。海浪拍岸,海滩上四溅的浪花仿佛大海喷吐的白沫。 “这实在不像你说的话。” “没事,你呢?” “凯,你还好吗?” “没事,你呢?” “我该叫辆出租车送你回去。” “我们明天再谈。我决定留在家里整理花园,让公牛过来帮忙。” 他进入这栋窥视了数月之久的屋子。历经漫长的想象和缜密谋划,他终于轻而易举地完成了这项工作,却感觉些许失望。他蹲下,将沾满沙子的手指探进铁丝狗笼里,对巴吉度猎犬轻声低语:“没事的,一切都很好。” “放手。”她试着离开他的身边,“让我走。” <er h3">三 他颠簸着经过石路,经过女医生马车屋后方的铁栅门,眼前一辆白色的凯迪拉克挡住他的去路。这里一片漆黑。他拉着橡皮筋,出声咒骂,认出凯迪拉克后面挡泥板上的椭圆贴纸。 “你差点杀了谁?”她说。 他静静地移动身子。棕榈树和松树随风摇摆,树枝仿佛魔杖狂飞乱舞,咒语降至罗马。纷落的花瓣犹如沿着塔匹欧街飘下的细雪。罂粟红似鲜血,淤青般的紫藤攀附在古老的砖墙上。鸽子在台阶上快步来去,女人们将猫食和蛋放在废墟下方的塑料盘里喂野猫。 “所以你要她去窥探我的电脑,还真是信任我。” “反正我打算辞职。”他以充满敌意的语气继续说,“如果你偷看了塞尔芙医生写给我的邮件,就应该知道,除了在这里陪你度过余生之外,我还有更多更好的发展。” “我是告诉你,我受够了。” “就是会。如果流浪猫被带离避难所,流落到不安全的场所,有可能被车撞、被狗追,经常处于险境,会受伤且难以治愈。这种事就是会发生。野猫却不同,独来独往的,除非它们愿意,否则没有人可以靠近。它们愿意留在这里,在废墟中生活。” “你真古怪。”她用手肘轻挤着他,“刚见面时,我就有这种感觉,但是你实在可爱。” “走。”他扶着她起身。 “我好热。”她如此抱怨。尽管天气不冷,太阳也不毒,他还是要她披上他的黑色长大衣,戴上他的便帽和深色眼镜。 “你的知名度太高,人们会盯着你看。”他如此提醒她,“你也知道我们不想让人盯着看。” “我得去找朋友们,免得她们以为我被人绑架了。” “走啦,你得去看看那个寓所,很壮观的。你看起来有点累,我开车载你去。如果你愿意,可以打电话给你的朋友们,请她们过来会合。我们品尝好酒和奶酪。” 随后是一片漆黑,他脑中光线顿失。醒来时,眼前净是明亮的碎片,仿佛碎裂的彩绘玻璃,一度诉说着真实的故事,如今却已粉碎不堪。 桌旁的电话响起,她拿起话筒。 “我马上回来。”她没有关灯。 “过去,我没有为你工作,这就是差别所在。”他站起身来,“我得来杯波本威士忌。” “好孩子,”他低语,“别担心。” “这不是真的。” 电影声震撼着屋子,她的嘴唇吐出:“请不要伤害我。” 他沾了沙子的裸足安静地移动,电影仍在播放。迈克尔·道格拉斯和格伦·克洛斯在立体音响播放的 “我应该。” 沙发上,她依然熟睡,过量的酒精和药物让她听不见他的靠近,也没有感受到他贴近身边,将要带她离开。她会对他满心感激。 燃烧的木块爆裂开来,地毯上的英式座钟滴答作响。 “我不是来听你说教的。” “你忌妒她,因为她比你有分量。” “上天不会将超过你容忍范围的痛苦加在你身上。”打威尔还小的时候,父亲就经常如此说。 斯卡佩塔递给他咖啡,没加牛奶也没放糖。“你得待到清醒为止,否则别想靠近那辆摩托车。我真的无法相信,你竟然可以把自己搞成这样。这不像你。你究竟是怎么了?” “什么不是真的?”两人在罗马家中的餐厅里喝酒时,父亲这么问他。当时威尔正握住古董柜的石支脚。 “我满手满脸都是。我尝得到,我尝到他的味道。我饱尝他的味道,也尽全力不让他死去,因为我答应过,他不会死。” “我们得出去,去喝咖啡吧。” “现在确定了。”她说。 她一度拥有美丽的容颜。 巴吉度猎犬停止吠叫,威尔让狗儿舔舐自己没有沾上胶水和特殊沙子的手背。 “派他来?” 格伦·克洛斯开口要迈克尔·道格拉斯滚蛋,音量震撼房间。 她惊慌失措,开始啜泣,全身像是发病一般打战。他盘起双腿坐在长椅上。她瞪着他砂纸般的手掌、残缺赤裸沾满沙子的脚底、地板上的装备箱和照相机,布满斑点的肥胖脸庞上流露出理解的表情:即将来临的遭遇无可避免。他注意到她脏乱的指甲,有一种感觉油然而生,每当他以心灵拥抱遭受无尽苦难折磨的人们,带他们解脱苦痛的时候,都会有同样的感受。他感受到自己骨骼深沉的震颤。 “那比你刚才做的事还糟糕,听懂了吗?” 他脱去自己的衬衫和卡其裤,折好,整齐地放在咖啡桌上,随后再脱掉内衣裤,放在其他的衣物上方。他感觉到一股力量,犹如电波般刺穿他的脑子。 接着,他猛力攫住她的手腕。 第十一章 <er top">一 破晓时分。天色看起来会下雨。 罗丝在她坐落于楼侧的公寓里看向窗外,大海轻柔地拍打着与慕瑞大道相接的海堤。这栋建筑物过去曾经是豪华的旅馆,向外望去,可以看到查尔斯顿最昂贵的几栋宅子。她为这些壮观的海滨住宅拍下许多照片,贴在剪贴簿里,偶尔拿出来浏览一番。眼前的美景让她难以置信,她同时身处梦魇和美梦之中。 当她搬来查尔斯顿时,要求一处离海不远的住处——“近得让我知道海的存在。”“我想,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跟着你跑了。”她对斯卡佩塔这么说,“在这把年纪,我不想弄个庭园来找罪受。我一直想住在水边,但千万不要有泥沼或臭鸡蛋的味道。大海。如果能靠海,至少走路就能到海边,那我就满意了。” 她们找房子花了不少时间。罗丝最后选择了这处离阿什利河不远的旧公寓,斯卡佩塔、露西和马里诺还费了一番工夫翻修整顿。罗丝非但没有花费任何修缮费用,斯卡佩塔还给她加薪。没有这笔薪水,罗丝不可能负担得起房租,但从没有人说起这事。斯卡佩塔只是说,比起他们曾经居住的城市,查尔斯顿消费昂贵。但就算没有这个理由,也理当为罗丝加薪。 她煮了咖啡,看着新闻,等待马里诺的来电。过了一个小时,她纳闷地不知马里诺身在何处。又一个小时过去,仍然没有任何消息,沮丧感越来越强烈。她给他留了好几次言,说她今天早晨无法去上班,请他过来一趟,帮忙挪动沙发。此外,她也得和他谈谈。她是这么告诉斯卡佩塔的,“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将近十点了,她再次拨打他的手机,电话直接转到了语音信箱。她透过打开的窗户往外看,海堤后方吹来清凉的风,海面波浪起伏,千变万化,海水的颜色仿佛白焊锡。 她知道不该独自搬动沙发,但满心不耐烦,决定自己动手。她一边咳嗽,一边回想着过去的疯狂举动。她疲倦地坐下,放任自己沉溺在昨晚的回忆当中——就在这张沙发上的聊天、牵手与亲吻。她感受到自以为不可能再发生的感情,却不知事情将如何发展。她不能放弃,但又无法继续,一股深沉黑暗的忧伤涌上心头,不必详细探究,她知道那是什么。 电话响起,是露西。 “怎么样?”罗丝问她。 “奈特向你问好。” “我比较有兴趣的,是他对你的情况有什么说法。” “老样子。” “这是好消息。”罗丝走到厨房的长桌边,拿起电视遥控器,深吸一口气,“马里诺本该来帮我搬沙发,但是照例……” 露西停顿一下,然后说:“这是我打电话给你的原因之一。我本来要顺道去看凯姨妈,告诉她我和奈特见面的事。她不知道我去了医院,我总是事后才告诉她,省得她担心。结果,我看到马里诺的摩托车停在她的房前。” “她本来是在等你过去吗?” “没有。”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八点。” “不可能。”罗丝说,“八点,马里诺应该还在昏睡。至少这几天都是这样。” “我去了趟星巴克,接着在九点左右往她家的方向去,你猜怎么样?我和他那个开着宝马车的薯片女友擦身而过。” “你确定是她?” “你要车牌号码吗?还是要她的出生年月日?或是银行存款?顺便一提,数字不大。看来她的钱花得差不多了,而且还不是从她的富爸爸手上得来的,她老爸没留给她一美分。不过她倒是有些来源不明的存款,但出手和进账的速度差不多。” “真糟糕。你从星巴克回去的时候,她有没有看见你?” “我开法拉利,除非她这个贱女人瞎了眼。抱歉……” “不必,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也毫不怀疑。马里诺配备了特殊导向系统,直接带他找到这种贱货。” “你听起来不太对,好像呼吸有点困难。”露西说,“我等一下去帮你搬沙发好吗?” “我哪里都不会去。”罗丝说。她挂掉电话,咳嗽起来。 她打开电视,正好看到一颗网球落在红土球场上,德鲁·马丁的发球速度快到连对手都放弃去接。CNN播放去年法国公开赛的镜头,有关德鲁的新闻依然在播报。一次次重播网球赛,她的生与死,越来越多的赛事镜头以及古老的罗马,接下来就是警方以封锁线围起的建筑工地和闪烁的紧急照明。 “目前我们有没有更多的信息?是否有什么新进展?” “罗马官员依然三缄其口。显然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或嫌疑人,这桩惨案仍然是一团迷雾。罗马的民众非常想知道原因,镜头上可以看见,人们在发现尸体的建筑工地旁献上花朵。” 又是重播。罗丝试着不去看。这些镜头她都看过,而且不止一次,却仍然为之蛊惑。 德鲁反手击球。 德鲁上网,猛力击出高吊球,球高弹到看台上。观众跳起来高声欢呼。 德鲁漂亮的脸蛋出现在塞尔芙医生的节目里。她说话速度很快,思绪不断从一个主题跳到下一个。刚赢得美国公开赛,她兴致高昂。人们称她为网球界的“老虎伍兹”。塞尔芙医生切人访问话题,提出了不该问的问题。 “你是处女吗,德鲁?” 她大笑,用双手遮住自己羞红的脸。 “没关系啦。”塞尔芙医生微笑,该死地志得意满,“这就是我要说的,各位。”她面向观众,“羞愧感。为什么我们一提起性这件事,就会感觉羞愧?” “我十岁时失去童贞,”德鲁说,“掉在我哥哥的自行车上。” 众人疯狂地鼓掌。 “德鲁·马丁,在甜蜜的十六岁过世。”主播说。 罗丝设法将沙发推过起居室,靠在墙边。她坐在上面,忍不住哭泣,然后她起身踱步,一边掉泪一边咕哝着说,死亡是一种错误,暴力令人难以承担。她痛恨死亡,痛恨一切。她从卧室里找出处方药瓶,到厨房为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用酒吞下一颗药,一会儿却咳嗽得几乎无法呼吸,于是她吞下第二颗药。电话响起时,她已经无法稳住双手接听。话筒掉到地上,她笨拙地捡起来。 “喂?” “罗丝吗?”斯卡佩塔的声音。 “我不该看新闻。” “你在哭吗?” 房间开始打转,她眼前一片模糊。“不过是个小感冒。” “我马上过来。”斯卡佩塔说。 <er h3">二 马里诺把头靠在椅背上,用墨镜遮住双眼,大手就放在腿上。 他身上还是昨晚的衣服,看得出他就穿着这些衣服睡觉。他脸色泛红,散发出尚未洗去的宿醉的酒臭。马里诺和这股气味唤起斯卡佩塔恶劣的回忆,昨日糟糕透顶的际遇简直难以形容。那些他以前从未见过或碰过的皮肤刺痛不已,肌肉酸痛,她穿上层层触感柔细的丝棉衣物,衬衫扣到领口,外套拉链也拉到顶,遮住伤处,并藏起受辱的感觉。在他身边,她感觉自己既无力又毫无遮掩。 她开着车子,一片沉默令人难受。车里充满大蒜和浓烈的奶酪气味,他摇下自己这边的车窗。 他说:“眼睛看到光好难受,我简直不能相信光线会这么!IIII。” 这句话他已经说了好几遍,这无疑是主动回答她未曾提出的问题。尽管是阴雨天,他依然戴着墨镜,不愿望向她。大约一个小时前,她将咖啡和吐司端到床前,他坐起身来,抱着脑袋呻吟抱怨,满腔疑惑地问道:“我在哪里?” “你昨天晚上醉得一塌糊涂。”她把咖啡和吐司放在床头桌上,“你还记得吗?” “我要是吃东西,一定会吐出来。” “你记得昨晚发生的事吗?” 马里诺说,他只记得骑着摩托车来到她家,之后就完全没印象了。然而他的行为却表明他记得一切。他继续抱怨自己不舒服。 “真希望你没有在车后放那些食物,我现在一闻到味道就不舒服。” “没办法。罗丝感冒了。” 她把车停在罗丝住的大楼旁边。 “我可不想感冒。”他说。 “那你就留在车里。” “我想知道你到底把我的枪放到哪里去了。”他这句话也说了好几遍。 “我告诉过你,放在安全的地方。” 她停好车。车后座上有个篮子,里面装着盖好的食物。她彻夜没睡,下厨忙碌,准备了足以喂饱二十个人的意大利细扁面加风堤纳奶酪酱、博洛尼亚千层面以及蔬菜汤。 “以你昨晚的情况,不适合佩上膛的手枪。”她补充说。 “枪在哪里?你把枪怎么了?” 他走在她前方,根本没有费心询问是否要帮她提篮子。 “我再说一次。昨天晚上,我拿了你的枪和摩托车钥匙。我拿走你的钥匙,是因为你连站都站不稳,还坚持要骑车。你记得吗?” “你家那瓶波本威士忌,”他说着走向雨中的白色建筑,“原品博士。”好像这是她的错。“我可买不起那种好酒。入口滑顺,我都忘了它的酒精浓度超过百分之一百二。” “所以是我的错。” “搞不懂,你干吗在家里放那么烈的酒!” “因为那是你在圣诞夜带过来的。” “就像有人拿撬胎铁棒敲我的脑袋一样。”他一边说话,一边登上台阶,门房让两人人内。 “早安,艾德。”斯卡佩塔说,注意到大厅后方的办公室里传出电视的声音。她听到新闻里正深入报道着德鲁·马丁的谋杀案。 艾德看向办公室,摇着头说:“可怕,真是可怕。她是个好女孩,真是个不错的孩子,在被杀前还来过这里,每次进门就给我二十块钱小费。这么好的孩子,一点也不摆架子,你们知道吗?” “她以前住过这里?”斯卡佩塔说,“我以为她一向住在查尔斯顿广场旅馆,每次她到这附近,新闻多半是这样报道。” “她的网球教练在这里有间公寓,很少来住。”艾德说。 斯卡佩塔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但现在不是询问的时机,她十分担心罗丝。艾德按下电梯开关,然后按下罗丝住的楼层。 电梯门关上,马里诺透过墨镜直视前方。 “我觉得我犯了偏头痛。”他说,“你有没有治偏头痛的药?” “你已经服用了八百毫克的止痛药,至少五个小时内不能再用别的药。” “那药对偏头痛没有用。我真的希望你家里不要放那种烈酒,好像有人趁我不备给我下药。” “唯一趁你不备动手的人,就是你自己。” “我真不相信,你竟然真的打电话给公牛,如果他有危险陛怎么办?” 经过昨晚,她无法相信他还能说出这种话。 “我可不希望接下来你要他来办公室帮忙。”他说,“他懂什么?只会碍事。” “我现在没办法思考这件事,只想着罗丝。除了自己,也许你该想想别人。”怒气开始上涌,斯卡佩塔快步向前。 走廊上铺着旧地毯,墙上刷的白粉也有段时间了。她按着罗丝公寓的门铃。没人答应,里面除了电视声没有别的声音。她把篮子放在地板上,再次按门铃,接着又按了一次。她拨打罗丝的手机,也拨打座机,听到门内的电话铃声以及随后出现的语音留言。 “罗丝!”斯卡佩塔用力拍门,“罗丝!” 电视声音不断传出,但再无别的动静。 “我们得去拿备用钥匙。”她对马里诺说,“艾德有一把。罗丝!” “去他的钥匙。”马里诺用力踢门,木片碎裂,防盗链扯开来。整扇门撞上墙壁,铜链条铿然落地。 罗丝躺在沙发上,毫无动静,双眼紧闭,脸色灰白,长长的银白发丝没有梳理。 “打电话叫救护车!”斯卡佩塔拿枕头垫高罗丝的后背,马里诺则打电话叫救护车。 她测量罗丝的脉搏:六十一。 “救护车马上就到。”马里诺说。 “去车上拿我的急救袋,在后备厢里。” 他转身跑出公寓。斯卡佩塔发现地上有个酒杯和一个处方药瓶,几乎被沙发罩遮住。她惊讶地发现罗丝服用了Roxicodone,这种含有羟考酮溴化氢的药物属于鸦片类止痛剂,很容易上瘾。处方单是十天前的,共开了一百颗药片。她打开药瓶,里面只剩下十七颗十五毫克的绿色药片。 “罗丝!”斯卡佩塔摇着她。罗丝身体温热,还出着汗。“罗丝,醒醒!你听到我说话吗?罗丝!” 斯卡佩塔到浴室拿来一条冷毛巾,贴在罗丝的前额上,握住她的手和她说话,试着让她恢复清醒。随后,马里诺回来了,他看起来既狂暴又害怕,把斯卡佩塔的急救袋交给她。 “她在搬沙发,我本该来帮忙的。”他透过墨镜瞪向沙发。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声响,罗丝稍微清醒了些,斯卡佩塔从急救袋里拿出量血压的压脉带和听诊器。 “我答应过她,会过来搬沙发的。”马里诺说,“她自己搬了,沙发本来在这个位置。”他透过墨镜看着窗边的空间。 斯卡佩塔拉高罗丝的袖子,放上听诊器,然后在她手臂上扣紧压脉带,暂时阻止血液流通。 救护车鸣声响亮。她压着球管,将空气打入压脉带中,然后松开气阀,让空气慢慢流出来,聆听血液在动脉中流动的声音。压脉带泄出空气,发出平缓的嘘声。 鸣声停止,救护车到了。 收缩压八十六,舒张压五十八。她再将听诊器移到罗丝胸前和后背。罗丝的呼吸很浅,血压也不高。 罗丝醒过来,头部开始移动。 “罗丝?”斯卡佩塔大声说,“你听得见吗?” 她睁开眼睛。 “我要给你量体温,”她把电子体温计放到罗丝的舌下,几秒钟后,体温计就发出哔的声响。三十七点三度。她拿起药瓶。“你吞了几颗药?”她问,“喝了多少酒?” “只是个小感冒。” “你自己搬沙发?”马里诺开口问她,好像这是眼前最重要的事。 她点点头。“太累了,就这样。” 走廊上传来快速的脚步声,以及救护人员和担架的声响。 “不要。”她抗议,“叫他们走开。” 门口出现两名身着蓝色连身衣的医护人员,正要把担架推进来。担架上还放着电击器和其他设备。 罗丝摇头。“不要,我很好。我不要去医院。” 艾德出现在门口,担心地往里张望。 “哪里不舒服,女士?”一名金发碧眼的医护人员来到沙发旁,观察罗丝的情况。他近距离地看着斯卡佩塔。 “不要。”罗丝固执无比,挥手要他们离开,“我是说真的!请离开。我只是昏过去而已。” “不只是这样。”马里诺对她说,却从墨镜后瞪着金发的医护人员,“我不得不破门而入。” “在你离开之前,最好先把门修好。”罗丝咕哝。 斯卡佩塔自我介绍,解释说罗丝用葡萄酒送下止痛药,在他们到达的时候,她不省人事。 “女士,”金发医护人员靠向罗丝,“你喝了多少酒、吃了多少止痛药?什么时候吃的?” “比平常多一颗,总共三颗。酒只有一点点,半杯。” “女士,你得说实话,这非常重要。” 斯卡佩塔把处方药瓶递给医护人员,然后对罗丝说:“每四到六小时服用一颗,你吃的不止两倍,已经用药过量了。我要你去医院,以确定一切都没问题。” “不要。” “你事先压碎或咬碎药片了吗,还是整颗吞下去的?”斯卡佩塔问。因为药片如果压碎,就更容易释放药效,被身体吸收。 “整颗吞下去,一直都是这样。我的膝盖疼得不得了。”她看着马里诺,“我不该去搬沙发。” “如果你不愿意和好心的救护人员走,我带你去。”斯卡佩塔注意到了金发救护人员的眼光。 “不要。”罗丝固执地摇头。 马里诺注意到金发救护人员盯着斯卡佩塔,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靠上前去保护她。斯卡佩塔并没有开口询问最恼人的问题:为什么罗丝要服用这种药? “我不去医院。”罗丝说,“不去,我说真的。” “看来,我们可能不需要你们的帮助了。”斯卡佩塔对医护人员说,“非常感谢。” “我几个月前听过你演讲。”金发医护人员对她说,“在国家法医学院,儿童死亡事故的课程。你有一场演讲。” 他的名牌上写着“t.杜金顿”。她对他没有印象。 “你在那里做什么?”马里诺问道,“国家法医学院是警察去的。” “我在博福特县警长办公室当调查员,他们派我去国家法医学院,我是那里的研究生。” “这可怪了。”马里诺说,“那你来查尔斯顿干什么?开救护车逛大街?” “我在休假日兼职,担任救护人员。” “这里又不是博福特。” “我需要外快,而且紧急医护事务对我的工作也是个很好的额外训练。我在这里有个女友,应该说,以前有个女友。”杜金顿对这点很坦然。他对斯卡佩塔说:“如果你确定没问题,我们就离开。” “谢谢,我会照顾她的。”斯卡佩塔回答。 “顺道一提,很高兴能再见到你。”他用蓝眼睛盯着她看,接着和伙伴一起离开了。 斯卡佩塔对罗丝说:“我要带你去医院,确认没别的问题。” “你哪里都不必带我去。”她回答。“你去帮我找扇新的门好吗?”她又对马里诺说,“或是新锁,修修你捅下的娄子。” “你可以用我的车,”斯卡佩塔把钥匙扔给他,“我走路回家。” “我得去你家。” “那得等一等。”她说。 <er h3">三 太阳在灰蒙蒙的云朵间躲躲藏藏,海水拍打着岸边。 在南卡罗来纳州土生土长的艾许里·朵雷脱掉防风夹克,将衣袖绑在自己的大肚腩上,手上崭新的摄像机对准了妻子梅莉莎。沙丘上有一片海生野麦,旁边突然出现一条黑白相间的巴吉度猎犬,他关掉摄像机。小狗慢步向梅莉莎跑来,下垂的长耳朵在沙滩上拖拖拉拉,接着气喘吁吁地靠在她的脚边。 “噢,你看,艾许里!”她蹲下身子拍抚小狗,“可怜的小宝贝,它在发抖。怎么了,宝贝?别害怕。它还是只幼犬。” 狗儿们都爱她,老远就可以发现她。从来没有狗儿对她吠叫,除了爱她之外,它们从未有其他的举动。去年,小飞盘患了癌症,他们不得不让它安乐死。梅莉莎一直没能忘掉伤痛,也无法原谅艾许里:他因费用的理由而拒绝为它治疗。 “来这边。”艾许里说,“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把狗拍进去,还要一起拍下后面这些漂亮的房子。老天爷,看看那栋别墅,很像欧洲建筑。谁住这么大的房子?” “真希望我们能去欧洲。” “告诉你,这个摄像机真不错。” 梅莉莎无法忍受他说起摄像机时的样子。他可以负担一千三百美元的摄像机,却合不得为小飞盘花一分钱。 “看看,房子的阳台和红屋顶。”他说,“想想看,住在这种房子里是什么感觉?” 如果我们住得起这种房子,她心想,我就不会介意你花大钱买花哨的摄像机和等离子电视,而且还可以负担小飞盘的医药费用。“我没法想象。”她说着在沙丘前方摆出姿势,小猎犬就坐在她的脚边喘气。 “听说,再过去一点,有一栋价值三千万的豪宅。”他往前指,“微笑,你脸上那不叫微笑。笑一笑。好像是什么名流人士的房子,可能是沃尔玛百货的创始人。那只狗为什么喘得这么厉害?外面又不热,而且它还在发抖。也许它病了,可能是狂犬病。” “才不是,亲爱的,它发抖的样子好像是因为害怕,也许它口渴了。我早说要带水来的。沃尔玛的创始人死了。”她补充道,一边安抚狗儿,一边环视海滩。附近没有任何人,只有远处的几名钓鱼者。“我想,它可能迷路了,这附近没有看起来像是它主人的人。” “我们找找看,顺便拍一些画面。” “找什么?”她问道。小狗靠在她的腿上,又是喘气又是发抖。她检查小狗,发现它该洗个澡,剪剪趾甲了。“噢,老天爷,我想它是受伤了。”她摸着狗脖子上方,看到手指上沾到血迹,于是拨开狗毛找伤口,但是什么也没发现,“嗯,这就怪了。它身上怎么会有血迹?这里也有一些。但是它又没有受伤,真恶心。” 她在短裤上擦手。 “也许它啃了什么尸体之类的东西。”艾许里并不喜欢猫狗一类的动物,“我们继续走吧。两点钟还有网球课,而我得先吃点午餐。家里还有没有剩下的蜜汁火腿?” 她回头看,只见巴吉度猎犬坐在沙滩上喘气,瞪着两人。 <er h3">四 “我知道你有一副备用钥匙,就在你的花园内,埋在树丛后面那堆砖头下的小盒子里。”罗丝说。 “他醉得一塌糊涂,我不想让他在屁股后面插着一把该死的点四。手枪骑摩托车。”斯卡佩塔说。 “一开始他怎么会去你家?因为什么?” “我现在不想讨论他的问题,想讨论你的事。” “你何不从沙发上站起来去拉把椅子?你根本就是坐在我身上,这样叫我怎么讨论?”罗丝说。 斯卡佩塔搬了一张餐椅过来,坐下开口说:“你的药。” “我可没有去停尸间偷药品——如果你心里有这种念头。里面那么多可怜人带了那么多药瓶,为什么?因为他们就是不吃药。其实药丸治不了什么病痛,如果治得了,那些人也不会进停尸间。” “你的药瓶上有名字,也有开药医生的名字。好,我可以把他查出来,不然你来告诉我他是什么医生,你又为什么去找他。” “肿瘤科医生。” 斯卡佩塔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当胸踢了一脚。 “拜托,不要为难我。我本来一直希望,除非到了选骨灰盒的那一天,否则你不会发现。我知道不该这么做。”她舒缓自己的呼吸,“我的情况这么差,又非常沮丧,还全身疼痛。” 斯卡佩塔握住她的手。“真是滑稽,人就是会被自己的感觉打倒。你太坚强了,还是你容许我用‘固执’这个词?如今你得承认。” “我快死了。”罗丝说,“我痛恨如此对待身边的人。” “什么癌?”她依然握住罗丝的手。 “肺癌。你先别想早期你在办公室吞云吐雾时,我吸进去的二手烟……”罗丝说。 “真希望我当时没有抽烟,我真心诚意这么希望。” “要害死我的病因与你无关。”罗丝说,“保证无关,我躲过了。” “非小细胞,还是小细胞?” “非小细胞。” “腺癌还是细胞癌?” “腺癌,我的姨妈也是死于相同的病。她和我一样,没抽过烟。她的祖父死于细胞癌,过世前有烟瘾。我再怎么想,也没料到自己会得癌症,也没想过自己会死。真荒唐。”她叹口气,脸色渐渐恢复,眼神也有了光彩,“我们每天都面对死亡,却仍然无法接受。你是对的,斯卡佩塔医生。怎么说呢,真是没料到,真是没想到。” “你该叫我凯了。” 她摇摇头。 “有何不可?难道我们不是朋友?” 罗丝说:“我们一直相信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并因此获益良多。我的老板是我尊敬的人,她的名字是斯卡佩塔医生,或是——首席法医。”她面带微笑,“我绝不可能直呼她凯。” “现在你把我物化了,除非你说的是别人。” “她的确是别人,某个你并不真正认识的人。我觉得,你对她的评价没有我对她的高,特别是在最近这些日子里。” “真抱歉,我不是你形容的这个英勇女人,但是让我尽微薄的能力来帮助你,带你去国内最好的癌症医院就医,斯坦福癌症中心,露西去的地方。我带你去。我们帮你找出一切可能的治疗方式……” “不,不要。”罗丝再次慢慢地摇头,“好了,安静下来听我说。我去找过各种专家。你记得吗?这个夏天我请了三个星期的假,去参加渡轮之旅。那是骗你的。我只是从一个专家的诊所赶到另一个,然后露西带我到斯坦福去,我就是在那里找到这个肿瘤科医生的。我唯一的选择是化疗和放射性治疗,但是我拒绝了。” “我们要试遍所有的方法。” “我已经到了三B期。” “已经扩散到淋巴了?” “淋巴,还有骨头。即将进入第四期,已经不可能开刀了。” “化学疗法加上放射性疗法,甚或只用放射性疗法。我们得试试看,不能就这么放弃。” “首先,这不是我们,只有我。接下来,不要。我不要接受这些治疗。我知道自己反正会死,我才不想掉头发,成天恶心,凄惨不堪。这是迟早的事。露西甚至说要弄些大麻给我,化疗时才不至于恶心想吐。想想看,我抽大麻?” “显然,你一得病,她就知道了。”斯卡佩塔说。 罗丝点点头。 “你早该告诉我。” “我告诉了露西,她的秘密比任何人都多,多到我都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最不想要的,就是让你难过。” “告诉我,我可以做些什么?”悲伤紧紧攫住斯卡佩塔。 “尽力去改变,千万不要以为你不能改变。” “告诉我。我会尽力实现你的愿望。”斯卡佩塔说。 “人要一直到快死了才会明白,其实我们有能力改变生命中的一切。然而这一点不能改变。”罗丝拍拍自己的胸口,“你几乎有能力去改变一切。” 昨夜的影像浮现,有那么一会儿,斯卡佩塔又闻到了他的气味,感受到他。她挣扎着,不愿显露出自己的疲惫。 “怎么了?”罗丝捏捏她的手。 “我怎么可能不难过?” “你刚才在想事情——与我无关的。”罗丝说,“马里诺。他看起来糟透了,而且举止怪异。” “就因为他板个臭屎脸,又喝醉了。”斯卡佩塔的语气中充满赜怒。 “‘臭屎脸’。嗯,我从来没听过你用这种字眼。但是话说回来,我近来说话也越来越粗鲁。今天早上和露西通电话的时候,我甚至说出‘贱货’,当时我们正在讨论马里诺人在何方。八点钟左右,露西刚好经过你家附近,看到马里诺的摩托车停在你家前面。” “我给你带来一篮食物,还在门口,我去拿进来。” 一阵咳嗽,罗丝拿开嘴边的面纸,上面有点点鲜红的血迹。 “拜托,让我带你去斯坦福癌症中心。”斯卡佩塔说。 “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谈了一下,”斯卡佩塔感觉脸开始涨红,“后来他醉得一塌糊涂。” “我从来没见过你的脸这么红。” “太热。” “对,我还感冒呢。” “告诉我,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让我一切照旧。我不要急救,也不要死在医院里。” “你何不搬来和我一起住?” “那可不像是一切照旧。”罗丝说。 “你至少让我和你的医生谈谈。” “没有你需要知道的细节了。你问我要什么,我正在告诉你:我不要积极的医疗,只想要安宁的照顾。” 斯卡佩塔说:“我家里有个客房,很小。也许该换个大一点的地方。” “别这么忘我,这会让你变得自私。如果你使我觉得罪过,还觉得自己伤害了身边所有的人,这就是自私。” 斯卡佩塔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可以告诉本顿吗?” “可以告诉他,但不要告诉马里诺。我不想由你告诉他。”罗丝坐起身子,把双脚放在地上,握住斯卡佩塔的双手,“我不是什么法医病理学家,但你的手腕上为什么有淤青?” <er h3">五 巴吉度猎犬仍然留在原来的地方,坐在靠近“请勿擅入”标志的沙地上。 “瞧,这就不正常了。”梅莉莎大声说,“它坐在这里一个多小时了,等我们回来。来,长耳朵,你这个甜蜜的小可爱。” “甜心,它不叫长耳朵。好了,别给它取名字。看看它的名牌,”艾许里说,“看看它的真名是什么,住在哪里。” 她弯下腰,巴吉度猎犬缓缓走过来,靠向她,舔她的双手。她眯起眼睛看着名牌,她忘了戴老花眼镜。艾许里也一样。 “我看不见,”她说,“看不清楚。没有,不像有电话号码。反正我也没带电话。” “我也没有。” “嗯,真是有点笨。万一我扭伤脚踝或出什么事怎么办?有人在烤肉。”她说着皱起鼻子用力嗅,四处观察,注意到那栋有红屋顶大阳台的白色别墅后方蹿起一股烟,就是挂着“请勿擅入”标志的别墅中的一栋。“来,过去看看他们在烤什么东西。”她对巴吉度猎犬说,轻拉它松软下垂的耳朵,“也许我们可以去外面买个烤架,今晚在户外烤肉。” 她再次试着读狗牌,但是没戴眼镜,实在太吃力。她想象着那些有钱人——住在沙丘远处、大松树后方的别墅里的百万富翁——在露台上烤肉。 “向你的老处女姐姐问好。”艾许里一边说一边摄像,“告诉她,我们的豪华公寓就在希尔顿黑德岛价值百万美元的别墅后面。下次我们要住在有可以烤肉的后院的别墅里。” 梅莉莎看向海滩后方公寓所在之处,但是浓密的树木遮住了视线。她的注意力转回小狗身上,说:“我敢打赌,它一定住在这栋房子里。”她指着有人正在烤肉的白色欧式别墅,“我们过去问问。” “去啊,我在这里晃一下,到处摄像。我刚才看到几只海豚。” “来,长耳朵,我们去找找看你家在哪里。”梅莉莎对小狗说。 它坐在沙滩上,不愿跟过去。她拉着它的脖圈,但是它一动也不想动。“好吧,”她说,“你别动,我去看看你是不是从大房子过来的。也许他们不知道你跑了出来。但我可以肯定,一定有人想你。” 她抱着狗亲了一下,然后越过粗沙来到细沙海滩,虽然她知道不能私自越过沙丘,但仍然直接穿过了海生野麦。她在“请勿擅入”的标志前犹豫了一下,然后勇敢地踏上木板过道,朝着白色大别墅走去,里面住的有钱人——可能还是个名人——正在烤肉,她猜应该是午餐。她回头看,希望小猎犬不要跑掉,但中间隔了个沙丘,她没办法看见小狗。海滩上也看不到猎犬的影子,只看到艾许里小小的身影正在拍摄海里翻滚的海豚,它们的豚鳍划过波浪,之后没入水中。木板过道的尽头是一扇木头栅门,她惊讶地发现门并没有上锁,也没有完全关上。 她走过后院,四处张望,大声喊:“有人吗?”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泳池,这种所谓的黑底池还铺着花哨的瓷砖,应该是来自意大利、西班牙或某个遥远地区的进口货。她环顾四周,喊着:“喂!”看到一个冒烟的瓦斯烤炉,她好奇地停下脚步观看。烤炉上有一块切割得参差不齐的厚肉片,靠火的一面烤焦了,另一面却仍是血红一片。她觉得肉块十分奇怪,看起来既不像牛肉也不像猪肉,当然更不可能是鸡肉。 “请问!”她大声喊,“有人在家吗?” 她拍打玻璃过道的门,没人回应,于是绕到屋子的另一侧,心里猜想,不管是谁在烤肉,一定就在那里,但是侧院空无一人,杂草丛生。她透过百叶窗和大窗之间的缝隙往里看,只看到空荡荡的厨房,里面的设备全是石材和不锈钢。除了杂志上的介绍,她从未见过这种厨房。她注意到,砧板附近的垫子上放了两个狗儿用的大碗。 “嗨!”她喊着,“我知道你的狗在哪里!有人吗?”她边喊边沿着屋子走动,踏上通往房子的楼梯。旁边一扇大窗少了一块玻璃,另一扇窗户则破掉了。她想赶快跑回沙滩,但是洗衣间里有个空的大狗笼。 “请问!”她的心跳又猛又快,虽然擅自闯入私人领地,但是她找到了巴吉度猎犬的家,也必须帮忙。想想看,如果换成小飞盘走失,却没人带它回家,她有何感想? “请问!”她向前推门,门开了…… 第十二章 <er top">一 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戛然而止,带来暖湿的空气。 橡树上的水往下滴。斯卡佩塔站在紫杉和木樨的阴影中,将陶器碎片摆在花盆的下方,以利于排水,免得植物根部浸水腐烂。 公牛将梯子架在一棵橡树上,斯卡佩塔的大半个花园就笼罩在这棵树下。她在花盆内填入培植土,栽种喇叭花,接着种下荷兰芹、莳萝和茴香,这些植物可以引来蝴蝶。接着她又将毛茸茸的银灰边羊耳石蚕和艾草换到好一点的位置,让植物晒到阳光。潮湿土壤混合着刺鼻的旧砖和青苔,发出一股气味。她浑身僵硬地走向长满蕨叶的砖头门柱。四肢之所以僵硬,得怪罪于站在停尸间冷硬地板上多年的工作——她开始诊断病因。 “公牛,如果我把蕨叶拉出来,可能会损害砖头。你看呢?” “门柱用的是查尔斯顿砖头,我猜有两百年的历史了。”公牛站在梯顶说话,“要是我的话,会先拉一点出来,再看看后果。” 轻轻一扯,蕨叶就脱落下来。她装满洒水壶,尽量不想马里诺。然而一想起罗丝,她就满心难过。 公牛说:“你回来之前,有个男人骑车穿过巷子。” 斯卡佩塔停下手上的工作,抬头看公牛。“是马里诺吗?” 她从罗丝的公寓回家后,看到马里诺的摩托车已经不在原处。他一定开了她的车回去拿备用钥匙了。 “不,女士,不是马里诺。我刚好在梯顶上砍枇杷树,看到篱笆后面的摩托车骑手,但是他看不到我。应该没什么吧。”树剪噼啪作响,蘖枝应声落地。“有人找麻烦吗?你可以告诉我。” “那个人来这里做什么?” “他转进巷子里,骑得很慢,骑到一半就掉头离开了。他好像戴了条头巾,看上去是橘色或黄色之类的。他摩托车的排气管很破,一路铿铿作响,好像就要报销。如果需要注意什么,你告诉我,我会留意。” “你在附近见过他吗?” “没有,那辆破摩托车很好认。” 她想起马里诺昨晚说的事——他在停车场遭到一名摩托车骑手的威胁,如果她不离开此地,将遭遇不测。是谁想让她离开,还急切到说出这种话?她想到当地的验尸官。 她问公牛:“你对本地的验尸官亨利·豪林有什么看法?” “只知道他经营祖传的殡仪馆,那地方从内战时就开始营业了,规模不小,就在高墙后面的卡洪街上,离这里不远。有人找你麻烦,我不喜欢这种事。你的邻居就很好奇。” 格林伯尔太太又从窗户往外看。 “她像老鹰一样盯着我看。”公牛说,“这样说也许有点冒犯,但是她给人的感觉很刻薄,而且根本不在乎自己会不会伤害别人。” 斯卡佩塔回神去工作。她告诉公牛,有什么东西啃坏了三色堇。 “这一带有鼠患。”他如此回答,像是个预言。 她检查出更多受损的三色堇。“蛞蝓。”她说。 “用啤酒试试看。”公牛说,长树剪又开始噼啪响,“晚上用盘子装了啤酒,放到外面来。蛞蝓会爬进去喝得烂醉,淹死在里面。” “啤酒会引来更多的蛞蝓。我没办法动手淹死任何东西。” 橡树落下更多的蘖枝。“这里有些浣熊的粪便。”他指着长剪,“也许它们吃了三色堇。” “对浣熊和松鼠,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绝对有办法处理,只是你不愿意。你不想伤害任何东西。我想到你的职业就觉得有趣。我本来以为你什么都不介意。”他在树上说话。 “看来我的职业惹来许多麻烦。” “嗯。知道太多的下场就是这样。在你身边那些绣球花的四周放些生锈的钉子,可以让花的颜色变蓝。” “泻盐(硫酸镁)也很有用。” “没听说过这招。” 斯卡佩塔拿了个放大镜检查山茶花的叶片,发现上面有白色的痕迹。“这些得修剪,上面有病变,工具要先消毒才能去碰别的植物。我得找个植物病理学家来。” “嗯,植物和人一样,都会生病。” 公牛修剪着橡树枝。乌鸦开始鼓噪,其中几只突然振翅纷飞。 <er h3">二 梅莉莎无法动弹,呆站的姿势好比《圣经》中不顾劝告、最后被上帝变为盐柱的女人。她擅人私有土地,已触犯法律。 “有人在吗?”她再次高喊。 她鼓起勇气走出洗衣问,走进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屋子里的豪华大厨房,一边高喊:“有人吗?”她不知自己该怎么做。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油然而生,她觉得应该尽快离开。她四处乱走,眼前的一切让她瞠目结舌,感觉自己像个闯入空屋子的小贼,担心被逮,然后入狱吃牢饭。这似乎是迟早的事。 她应当离开,直接走出去,现在就走。她颈背上毛发直竖,却仍然继续呼喊:“喂!有人在吗?”同时心里不禁纳闷:房门怎么会没上锁?如果没有人在家,烤架上怎么会有烤肉?她的想象力开始游移:自己四处参观的时候,会不会有旁人窥伺?某种感觉要她尽快离开屋子,跑得越快越好,快快回到艾许里身边。她无权闯入别人家中多管闲事,但是现在人都来了,还能怎么办?她从未参观过这样的房子,更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应答,好奇心驱使她继续前进,或者说,她觉得自己不能回头。 她穿过一扇拱门,来到奢华壮观的客厅。蓝石地板看起来就像发亮的宝石,上面摆放着东方地毯,天花板上刻意凸显出横梁,火炉大得可以用来烤乳猪。一个下拉式屏幕遮住面朝大海的一大片玻璃,灰尘飘移在投影机投射的光束之间,屏幕上有灯光,但是没有影像,一切都无声无息。她看着黑皮沙发,十分不解地看见上面叠放整齐的衣服:深色t恤,深色长裤,还有一条男式内裤。大大的玻璃咖啡桌上杂乱地摆了好几包香烟、几个处方药瓶,以及一瓶几乎见底的灰雁伏特加。 梅莉莎心想,也许是某个人——可能是个男人——又醉又沮丧,可能还生了病,可能就是这样,小狗才会跑到外面。不久之前,这里还有人喝酒,不管这个人是谁,他刚开始在烤架上准备食物,接着就消失了。梅莉莎心跳狂乱,无法摆脱遭人窥伺的感觉,心里想着:上帝,这里真冷。 “请问,有人在吗?”她哑声问。 她感到戒备与恐惧,双脚似乎自有主见地移动,体内流动的恐惧仿佛电流。她应该离开。她像个不请自来的贼,绝对会惹祸上身。她觉得有东西在盯着自己看。没错,警察一发现有情况,绝对会来察看。她开始慌乱,然而又无法控制双脚。这双脚带着她从一处走到另一处。 “有人吗?”她呼喊着,声音嘶哑。 客厅的左后方有一个房间,她听到里面传出流水声。 “有人吗?” 她犹豫不决地朝水声走去,双脚不听使唤,不停地前进,随后便踏入一间宽敞的卧室。里面的摆设精致又气派,墙上挂着丝质的窗帘和照片:漂亮的小女孩,以及一定是个快乐母亲的美丽妇人。小女孩兴高采烈地涉过水池,还带了一条小狗——那条巴吉度猎犬。同一个美丽妇人泪流满面,坐在沙发上和著名的谈话节目主持人——精神科医生塞尔芙谈话,大型摄像机拉近镜头。这名美丽妇人和德鲁·马丁摆姿势合影,镜头中还有一名英俊的男人,一身橄榄色的皮肤,深色的头发。德鲁和这个男人身穿网球服,站在某处的网球场上,手持球拍。 德鲁·马丁已经过世,遭人谋杀而死。 床上浅蓝色的羽毛被褥凌乱不堪,床头附近的黑色大理石地板上散落了一些衣服:一套粉红色慢跑服、一双袜子和一件胸罩。梅莉莎的脚步继续移动,流水声越来越响,她命令双脚立刻朝反方向跑,但是完全无法控制。跑!她下令,然而双脚领她进入一间用黑色缟玛瑙和黄铜作为建材的浴室。跑!她慢慢地踩过潮湿的地板。黄铜洗手槽里放着染血的毛巾,黑色马桶的后盖上搁着沾血的锯齿刀刃和血淋淋的美工刀,洗衣篮中有一叠整齐干净的浅粉色亚麻床单。 虎纹浴帘被扯了下来,落在黄铜浴缸的旁边,泼溅下来的水发出的声音,不像是落在了金属浴缸上。 第十三章 <er top">一 夜幕低垂,斯卡佩塔的手电筒照亮一把柯尔特左轮手枪,手枪就躺在屋后的巷子里。 她没有打电话报警。如果验尸官与这桩最新的恶毒事件有关,报警可能会让事情更糟。不知还有谁是他的同伙。她也不知该如何看待公牛的故事。他说,一看到乌鸦从她花园里的橡树上乱飞起来,就知道会有事情发生,所以对她撒了个谎,说自己要回家,其实心里却打算来个暗中监视——这是他的说法。他藏身于两道铁门之间的灌木丛后方,等了将近五个小时,斯卡佩塔却浑然不知。 她径自处理事务,结束在花园里的园艺工作后,冲了个澡,然后到楼上的办公室工作。她打了几个电话,确定罗丝、露西和本顿都安好。在这段时间里,她完全不知道公牛就躲在屋后的两道铁门之间。他说,这就和钓鱼一样,除非你去耍弄鱼,让鱼儿以为你早已打道回府,否则什么也钓不到。太阳下山,阴影逐渐拉长,公牛整个下午就坐在两道铁门间阴暗冰冷的砖块上。终于,他看到了巷子里的男人。那人直接走向斯卡佩塔家外侧的铁门,试图把手塞进来开锁。失败之后,他开始攀爬铁栅门,就在这时,公牛拉开铁门,和他起了争斗。他认为这个人就是早先骑摩托车的人,但不管这是谁,都图谋不轨。就在两人扭打成一团的时候,男人的枪掉了下来。 “留在这里。”她在暗巷里对公牛说,“如果有哪个邻居或什么人出现,不管借口是什么,都不准他靠近任何东西,谁都不准碰。还好,我觉得没人看得见我们在做什么。” 她回到屋内,公牛的手电筒光在参差不齐的砖块上跳动。她爬上二楼,几分钟内就带着照相机和犯罪现场用具箱回到巷子里。她套上乳胶手套,拾起左轮枪,打开弹筒,取出六发点三八口径的子弹放入一个纸袋内,接着把枪放进另一个纸袋,拿出鲜黄色证物封条胶带贴住袋口,用马克笔写上标记和自己的姓名缩写。 公牛继续搜索,他走动、蹲伏、停顿,再继续走动,动作十分缓慢,手电筒来回扫动。几分钟后,他说:“这里有东西,你最好过来看看。” 她走过去,看到一枚金币躺在地上脚踩之处,离铁门大约一百英尺的满是树叶的柏油路面上。金币上还系着一条断掉的金链子。在手电筒的光束下,金币犹如明月般闪闪发光。 “你和他扭打的时候,来到离铁门这么远的地方了吗?”她语气中有些怀疑,“为什么他的枪会在那里?”她指向铁门和花园围墙的影子。 “很难确定我的位置。”他说,“事情发生得太快,我当时没有注意自己是否来过这里,也没办法确定。” 她往后看向自己的房子。“从这里到那里有段距离。你能肯定他掉了枪之后,你没有追上去?” “我只能说,”公牛说,“金链和金币在这附近留不了多久。可能我追到这里来,在扭打时拉断了。我没觉得自己在追着他跑,但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对时间和距离的判断经常会失误。” “的确如此。”她表示同意。 她换上新手套,捏住一小段链子,捡起断掉的项链。她没戴眼镜,看不出这是什么钱币,只看得清一面是戴着冠冕的头像,另一面则是花环和数字1。 “可能是我动手拉扯他的时候弄断的。”公牛似乎要说服自己,“希望他们不会要你把东西全交出去,我是说那些警察。” “没什么好呈交的。”她说,“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生任何犯罪行为,只有你和陌生人的一场扭打。除了露西,我不打算对任何人说。明天到实验室再看看怎么做。” 他之前已经惹出了麻烦,不可以再犯,尤其是为了她。 “如果有人在地上捡到枪,应该会报警。”公牛说。 “嗯,我不打算这么做。”她整理好带到外面来的装备。 “你是担心他们以为我又惹事,又把我捉走?别为了我惹得自己一身腥,凯医生。” “没有的事。”她说。 <er h3">二 吉安尼·卢潘诺的黑色911Carrera保时捷长期停放在查尔斯顿,这与他在此地停留的长短毫无关系。 “他在哪里?”露西问艾德。 “没看到人。” “但是他还在城里。” “我昨天和他通过话。他打电话来,要我找人去楼上维修,他的冷气出故障了。所以,我趁他外出的时候,找人来换了滤网。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很注重隐私。我知道他来来去去的,是因为他要我每星期都帮他发动车子,以免电池没电。”艾德打开一个外卖的塑料盒,办公室里充满薯条的味道,“希望你不介意,我不想让薯条冷掉。你怎么会知道车子的事?” “罗丝不知道他在这里有套公寓。”露西站在门口说话,眼睛盯着大厅,看着走进来的人,“她知道之后,才推断出他是哪个人,并且告诉我,她见过他开一辆昂贵的跑车,应该是保时捷。” “她开的沃尔沃汽车和我家的猫一样老。” “我一向爱车,所以罗丝也懂一点,与她的喜好无关。”露西说,“问她什么是保时捷、法拉利、兰博基尼,她绝对可以说给你听。这一带的人不会去租保时捷开,也许会租辆奔驰,但不可能是他开的那辆保时捷。所以,我猜到他会把车停在这里。” “她还好吗?”艾德坐在桌子后面,吃着从甜水咖啡屋买来的吉士汉堡,“早些时候,她的情况不太妙。” “嗯。”露西说,“她身体不太好。” “我今年注射过流感疫苗,结果得了两次流行性感冒外加一次伤风。这好像吃糖防蛀牙,我再也不打了。” “德鲁·马丁在罗马遇害的时候,吉安尼·卢潘诺在这里吗?”露西问道,“我听说他当时在纽约,但这不一定是实情。” “她在那个月中旬的某个星期日才在这里赢得一场比赛。”他拿纸巾擦嘴,然后拿起一大罐苏打水,用吸管喝,“我知道吉安尼·卢潘诺当天晚上离开查尔斯顿,因为他要我照顾他的车。他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回来,但突然又出现了。” “但是你没看到他。” “几乎从来没见到。” “都是通过电话。” “通常如此。” “我不懂。”露西说,“除非德鲁参加家庭杯的比赛,否则他为什么会来查尔斯顿?这个比赛的赛程如何?一年有一个星期吗?” “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里有房子,连电影明星都有。” “他的车有没有安装全球定位系统?” “应有尽有,真是辆好车。” “我得借一下钥匙。” “噢。”艾德把吉士汉堡放回盒子里,“我不能这么做。” “别担心,我不是要开车,只是要查个东西,我知道你不会说出去的。” “我不能把钥匙给你。”他没继续吃,“如果被他发现……” “我只需要十分钟,最多十五分钟,不会有问题的。” “也许你可以发动一下车子,别弄伤它就好。”他撕开一包番茄酱。 “好吧。” 她从后门出去,找到停放在停车场角落里的保时捷。她发动车子,打开置物箱检查证件。这辆二零零六年的Carrera登记在卢潘诺名下。她启动卫星定位系统,检查系统内储存的目的地清单,然后一一记下。 <er h3">三 磁共振室内凉爽宜人。 本顿在磁共振检验室内,透过玻璃看着塞尔芙医生盖在床单下的双脚。她躺在重达十四吨的磁体孔内的一张滑动平台上,下巴贴着胶布,提醒她不可移动头部。她的头就靠在线圈上接收无线电波脉冲,呈现出脑部的影像。她头戴梯度阻尼减震耳机,稍后开始进行检测时,将通过耳机聆听母亲的录音带。 “到目前为止,”本顿对连恩医生说,“除了她耍着大家玩之外,一切还好。非常抱歉,她让大家久等了。”接着他对技术人员说,“乔西,你呢?清醒了吗?” “我简直无法形容自己有多期待这次检验。”操作台后方的乔西说,“我女儿吐了一整天。去问我老婆,看她有多想杀了我。” “除了她之外,我不认识别的能为世界带来这么多欢乐的人。”本顿指的是犹如身处风暴中心的塞尔芙医生。他透过玻璃看着她的双脚,瞥到了丝袜。“她还穿着丝袜?” “她还穿着衣服,算你走运。我带她进来的时候,她坚持一丝不挂。”连恩医生说。 “我一点都不惊讶。”他很谨慎。尽管没有开启内部对讲机,塞尔芙医生听不见两人的对话,但是她仍然看得见。“她彻底失去理智,住院以后一直是这样。这次住院还真有帮助。你自己去问她吧,她的神志和法官的一样清楚。” “我的确问过她有没有佩戴任何金属饰品,有没有穿钢丝托胸罩,”连恩医生说,“我告诉她,设备的磁场比地球磁场大上六万倍,金属不能靠近,如果胸罩有钢丝托,也会有所影响。她说,她的胸罩的确有钢丝底托,于是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呃——大胸脯的沉重负担。当然啦,我请她脱掉胸罩,结果她说还不如干脆脱个精光,单穿罩袍就好。” “我没意见。” “所以她穿了罩袍,而且我还成功地说服她别脱裤子,留着丝袜。” “做得好,苏珊。我们赶紧为这件事作个了结吧。” 连恩医生按下对讲机按钮,说:“我们现在要进行的是影像定位,也就是结构性影像,需要大约六分钟的时间,机器会发出相当吵闹的奇怪声响。你还好吗?” “拜托,我们开始好吗?”传来塞尔芙医生的声音。 连恩医生关掉对讲机,对本顿说:“你准备进行PANAS检测了吗?”PANAS指的是正负情绪量表。 本顿按下对讲机按钮,开口说话:“塞尔芙医生,我接下来开始就你的感受提问,而且在整个过程当中,同样的问题会数次出现,可以吗?” “我知道什么是PANAS。”她的声音传了出来。 本顿和连恩医生对视,一脸轻松的表情,连恩医生语带讽刺地说:“好极了。” 本顿说:“别计较。我们开始吧。” 乔西望着本顿,准备开始。本顿想起此前与马洛尼医生的谈话,马洛尼暗示是乔西告诉了露西有关这位贵宾的信息,然后露西又告诉了斯卡佩塔。本顿依然十分不解,马洛尼医生究竟想说些什么?他透过玻璃看着塞尔芙医生,心中突然有了结论:睡魔的档案资料不在罗马,也许就在麦克连医院里。 塞尔芙医生的指上监测器和压脉带传送的生命体征显示在一个屏幕上。本顿说:“血压一百一十二,七十八。”他记录下来,“脉搏七十二。” “她的脉搏血氧?” 他将塞尔芙医生的动脉血氧饱和度,也就是血液中含氧量告诉连恩医生:百分之九十九,正常。然后他按下对讲机按钮,开始进行PANAS测验。 “塞尔芙医生,你可以回答问题了吗?” “终于开始了。”她的声音通过对讲机传出来。 “我来提问,请你从一到五之间选择一个指数来回答。一表示没有感觉,二表示略有感觉,三代表程度中等,四代表很有感觉,五则是感觉强烈。可以吗?” “我对PANAS十分熟悉,我是精神科医生。” “显然还是个神经科医生,”连恩医生给她批注,“她绝对会造假。” “我不在乎。”本顿按下对讲机按钮,开始提问,这些问题在测试当中将会重复出现。她是感觉沮丧、羞愧、哀伤、敌意、恼怒、罪恶,还是感兴趣、骄傲、坚定、积极、坚强、灵感涌现、兴奋、热切、警惕?对于每个问题,她皆以指数一作为回答,表示自己没有感觉。 他检查她的生命体征,记录下来。这些指数完全正常,没有改变。 “乔西?”连恩医生发出指令,准备开始。 结构式扫描开始,轰鸣声出现,塞尔芙医生的脑部影像出现在乔西的电脑屏幕上。除非有什么严重病变——比方说肿瘤,否则在分析这些磁共振成像的影像之前,他们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们要开始了。”连恩医生对着对讲机说,“你在里面还好吗?” “很好。”语调显露出不耐烦。 “前三十秒,你什么都听不到。”连恩医生解释,“所以放松,不要出声。接着你会听到你母亲的录音,请你光是听就好,并且保持静止不动。” 塞尔芙医生的生命体征维持不变。本顿隔着玻璃望着塞尔芙医生盖上毯子的双脚,诡异的声波让他想到潜水艇。 “这里的天气好得不得了,玛莉莲。”格莱蒂·塞尔芙早先录下的声音出现,“我没有开冷气。我是说,冷气机也坏了,像只虫子一样嗡嗡响。我把门和窗户都打开,因为这个时候的天气还不错。” 虽然这组录音当中使用的是中性语气,不褒不贬,但是塞尔芙医生的生命体征开始起了变化。 “脉搏七十三,七十四。”本顿一边说,一边记录。 “我敢说,她绝不是不痛不痒。”连恩医生说。 “我想起你以前还住在这里时,那些漂亮的果树,玛莉莲,就是那些染上柑橘溃疡病而被农业部砍掉的树木。我真想要个漂亮的小庭院,你会为这一点感到高兴:那个愚蠢的计划后来被叫停,因为根本没有发挥作用。真可惜,生命中最重要的就是时机,对吧?” “脉搏七十五,七十六。血氧饱和度百分之九十八。”本顿说。 “……糟糕的事,玛莉莲。这艘潜艇在离岸大约一英里的地方,整天来来去去的。潜艇上面,在那个不知怎么称呼的东西上插了一面小小的美国国旗,就是潜望镜所在的高塔上。一定是因为战争的关系,来来回回地开,好像是某种演习,小旗子飘来飘去。我对朋友说,有什么好演习的?难道没人告诉他们,潜艇在伊拉克派不上用场……” 第一段中性语气的录音到此结束,在三十秒的恢复时间中,塞尔芙医生的血压继续升高,收缩压一百一十六,舒张压八十二。接着,她母亲的声音再次出现,提到最近自己喜欢在南佛罗里达的哪些地方购物,以及当地没完没了的工程。她说,高高的建筑物四处冒出来。这些高楼很多都没人居住,因为房地产市场糟得一塌糊涂,主要是因为伊拉克战争的关系,这对每个人都造成影响。 塞尔芙医生的反应仍然相同。 “哇!”连恩医生说,“她对某件事情显然特别关注,看看她的血氧饱和度。” 她的血氧饱和度数值降到百分之九十七。 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先是正面的夸赞,接着是批评。 “……你是个病态的骗子,玛莉莲。从你会说话的时候开始,我就没听过你说实话。之后呢?接下来是什么事呢?你的道德观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呢?绝对不是来自我们的家庭。你和你那些肮脏的小秘密不但可憎,还应该备受指责。你的心究竟怎么了,玛莉莲?如果你的观众发现这些事会作何反应?你真可耻,玛莉莲……” 塞尔芙医生的血氧饱和度降到百分之九十六,呼吸更显短浅,通过对讲机都听得到。 “……那些遭你背弃的人,你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你把谎言当真话,你的人生当中,最令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这总有一天会招致恶果……” “脉搏一百二十三。”连恩医生说。 “她的头动了一下。”乔西说。 “设备的装置软件可以修正吗?”连恩医生说。 “我不知道。” “……你还以为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献上微薄可悲的钱,就可以推卸掉自己的责任。这根本就是贿赂。噢,我们等着瞧。总有一天,你会自食恶果。我不要你一分钱,我和朋友们在提基酒吧里喝酒,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两人的关系……” 脉搏一百三十四,血氧饱和度降到百分之九十五,她的双脚动了起来。还剩九秒钟。母亲继续说话,女儿的脑神经细胞运作活跃。血液流入这些脑细胞当中,随着血液的增加,扫描机也侦测到更多的缺氧血。功能性影像显现出塞尔芙医生在生理和情绪上都出现压力。这不是造假。 “我不懂,她的生命体征究竟怎么了?够了,不要继续了。”本顿对连恩医生说。 “我同意。” 他通过对讲机说:“塞尔芙医生,我们要停止测试。” <er h3">四 露西在电脑室一间上了锁的隔间内。她一边和本顿说话,一边取出工具箱、u盘以及一个黑色的小盒子。 “什么也别问。”他说,“我们刚刚结束一项扫描,应该说,中止一项扫描。我不能详细说明,但我需要某些资料。” “好。”她在电脑前坐下。 “你得找乔西谈谈,你先接进网络。” “要做什么?” “有个病人通过亭阁院区的服务器接收自己的电子邮件。” “然后呢?” “在同一个服务器上,还有一些电子文件,其中有一个文件,与亭阁院区门诊主任的一名病人有关。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所以呢?” “所以,去年十一月他在罗马见过一个我们感兴趣的人。”本顿在电话里说,“我只知道,这个人曾经在伊拉克服役,似乎是塞尔芙医生转介的病人。” “接下来呢?”露西登入网络。 “乔西刚结束扫描的工作,就是中止的那个扫描。对象将在今天晚上离开医院,也就是说,不会再通过服务器接收电子邮件。要把握时间。” “人还在医院里吗,这个要离开的病人?” “现在还在。乔西已经走了,他女儿生病,他走得很匆忙。” “如果你把你的密码给我,我就可以接入电脑网络。”露西说,“这样比较简单,但是你大概会有一个小时不能使用电脑。” 她拨通乔西的手机。他在车上,正打算开车前往医院。这更好。她说,本顿没办法登录邮箱,服务器好像有点问题,她得立刻修复,应该会花上一些时间。她可以远程遥控,但是需要系统管理员的密码,否则他得回医院来亲自处理。他当然不想回头,开始说起妻子和孩子:好啊,如果露西能处理,那就太好了。他们经常一起讨论技术问题,但他完全没想到,她其实打算侵入病人的邮箱以及马洛尼医生的个人档案。就算乔西有所怀疑,也会以为露西要直接侵入系统而不是开口询问。他知道她的能耐,也知道她的财产是怎么来的。老天哪! 她不想侵入本顿的医院电脑系统,这得耗费太多时间。一个小时后,她回电话给本顿。“我没时间细看,”她说,“这个工作就留给你了,我把所有的资料都发送给你,你会收到很多邮件。” 她离开电脑室,跨上自己的Augusta Brutale重型摩托车,焦虑与愤怒的情绪交杂。塞尔芙医生待在麦克连医院将近两个星期了,该死!本顿早就知道。 她知道本顿为何绝口不提,但这是不正确的。塞尔芙医生和马里诺一直在通信,而这段时间她就在麦克连医院里,本顿更是一清二楚。然而他却没有警告马里诺或是斯卡佩塔。在他和露西一起监视马里诺带领姗蒂参观停尸间时,也没有告诉露西。他可以大方地开口要她侵入电脑窃取机密文件,却不能说出塞尔芙医生每天付三千美元,置身极其私密的亭阁院区,以病人的身份坐在单人病房内好生愚弄他人。 她超越奔驰在小阿瑟·拉维尼大桥上的车辆,大桥高耸的支柱和竖立的缆索让她想起斯坦福癌症中心,想起用竖琴弹奏着不合时宜的曲调的女人。马里诺的情况早已一团糟,但他没有预料到塞尔芙医生会引起一场混乱。他太单纯,无法明白放射性武器的威力。与塞尔芙医生相比,他不过是个把弹弓插在后袋里的鲁钝大男孩。也许他一开始只是发邮件给她,但她绝对明白要怎么终结这件事,她知道怎么收拾他。 露西高速经过停泊在西姆湾的捕虾船,越过班·索耶大桥来到沙利文岛。马里诺在此地的住处一度被他称为梦中小屋。这间钓鱼用的架高小屋窄小破旧,搭盖了红色铁皮屋顶,窗内一片黑暗,连盏门灯都没开。小屋的后面有一道长长的防波堤,穿过沼泽,通向蜿蜒注入海岸水道的一条小溪。马里诺搬来此地时也买下了一艘小船,用来探索溪流、钓鱼,或只是简简单单地边驾船边喝啤酒。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去哪里了?住在他身躯里的究竟是什么人? 前院的小空地上满是沙子,零零散散地长了些杂草。露西穿过满是垃圾的小屋架空层——旧冰柜、生锈的烤肉架、螃蟹笼、烂掉的渔网、发出沼泽地般恶臭的垃圾罐。她登上变形的木头楼梯,伸手去拉油漆斑驳的门。锁并不坚固,但她不打算动手撬开,不如从铰链开始把整扇门卸下来,直接走进去。只借助一把螺丝刀,她就进入了马里诺的梦中小屋。他没有安装警铃系统,他老是说,自己佩的枪就足以示警。 她扯扯头顶灯泡的拉绳,在刺眼的光线和杂乱的阴影中四处观察,想知道上次来访后这里有哪些变化。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六个月前吗?他什么都没改变,似乎有好一阵子没在这里住过了。客厅光秃秃的地板上摆着廉价沙发、两张高背椅、一部大屏幕电视,还有家用电脑和打印机。墙边摆放了简易的厨具,长台上有空的啤酒罐,还有一瓶杰克·丹尼尔威士忌。冰箱里则放了不少冷肉片、奶酪以及许多啤酒。 她坐在马里诺的桌前,从电脑的USB插口中取出一个连着佩绳的二百五十六兆u盘。她打开自己的工具箱,取出尖嘴钳、小螺丝起子和一把像是珠宝匠使用的迷你电钻。她的黑色小盒中装了四个单向麦克风,尺寸都不超过八毫米,大约是小粒阿司匹林的大小。她拉开u盘的塑料外壳,扯掉佩绳,装入麦克风,原来安装佩绳的洞口刚好遮住麦克风的金属收音口。电钻发出低低的声响,她在外壳上打穿第二个洞,装上佩绳的小环,重新接上绳子。 接下来,她伸手探人工作裤的口袋中,掏出另一个u盘插入USB插槽里。这是她从电脑室里拿来的,她装上间谍软件,马里诺任何一个敲击键盘的动作都会发送到她的电子信箱。她检查他的硬盘,寻找文件。除了从办公室电脑里复制出来的那些塞尔芙医生的电子邮件,几乎没有别的东西。她也不期待他会坐下来写写工作笔记或是小说之类。他的文字工作奇糟无比。她将他的u盘重新插回电脑上,然后快步在房间里走动,打开抽屉,里面有香烟、几本《花花公子》杂志、一把史密斯威森点三五七麦格农加长型手枪、少许零钱、收据,以及垃圾信件。 她从来没弄明白马里诺究竟是怎样挤进卧室的,所谓的衣橱不过是床脚处两面墙壁之间的铁杆,衣服凌乱地搭在上面,其他的东西则散落满地,包括他巨大的平角内裤和袜子。她瞥见红色的蕾丝胸罩和内裤、一条装饰着铆钉的黑色皮带、一条鳄鱼皮带——小小的尺寸,绝不可能是他的。一个原本用来装奶油的塑料盒则塞满了安全套。床铺没有整理过,天知道床单有多久没洗。 隔壁的浴室和电话亭一般大,里面有马桶、淋浴设备以及洗脸台。露西检查药柜,一如所料地找到化妆品和缓解宿醉的药物。她拿起标示着“姗蒂·史路克”的一瓶Fiorinal止痛药,这种药物含有可待因成分,瓶子几乎是空的。在另一个架子上有一瓶testroderm,她不认得使用人的名字,于是将资料输入自己的iPhone。然后她将门重新装回铰链处,走下昏暗摇晃的楼梯。 外面起风了,她听到防波堤传来些微的声响,于是掏出格洛克手枪,仔细聆听,并将手电筒照向声响的源头,但是微弱的光束无法照亮黑暗的深处。 她爬上通往防波堤的台阶,这架木梯少了好几级。臭泥味扑鼻,她动手拍打小蚊虫,它们围到她身边发起进攻,连头皮都不放过。她想起某个人类学家说过,这和血型有关,蚊虫就是偏爱0型血。她就是。但是她一直无法理解,如果身上没有出血,这些小蚊虫怎么会知道她是什么血型。 她放轻脚步,边走边竖起耳朵,接着听到一声撞击。手电筒的光线从腐朽的木头移到弯曲生锈的钉子上。微风吹动沼泽中的草地,草丛飒飒低语。在硫磺的气味和潮湿的空气中,查尔斯顿的灯火似乎远在天边,月亮藏身于厚厚的云间。她站在防波堤的尾端,往下看向令人不安的声响的来源。马里诺的捕鱼船不见踪影,亮橘色缓冲垫敲打在桩基上,击出低沉的声响。 第十四章 夕照下,凯伦和塞尔芙医生站在亭阁院区入口处的台阶上。 入口处的灯光不甚明亮,塞尔芙医生从雨衣口袋里掏出折起的纸,摊开,然后拿出一支笔。两人身后的树丛传来昆虫刺耳的唧鸣,远处的土狼响亮哭号。 “那是什么?”凯伦开口问。 “参加我节目的来宾都要签下这份资料,同意让我在节目上提起他们的事情。没有人可以帮你,凯伦,这很清楚,不是吗?” “我觉得好些了。” “一定是这样的,他们让你依照设定的步骤来表现,他们也是这么对待我的。这根本是阴谋。所以,他们才要我去听我母亲的录音。” 凯伦从她手上接过授权书想详读,但是光线不足。 “我想在节目上分享我们两人精彩的讨论及剖析,用来帮助全球上百万的观众。我需要你同意,除非你希望用假名。” “噢,不必。我很高兴让你在节目中提起我的问题,使用我的真名,我甚至可以直接上节目,玛莉莲。你刚才说的是什么阴谋?你觉得我也被牵扯进去了吗?” “你得签字。”塞尔荚医生把笔递给凯伦。 凯伦签下名字。“你什么时候要在节目里说到我,请先告诉我,我才能收看。我是说,如果你真的决定要提起。你会吗?” “如果你还留在这里。” “什么?” “这不是我回去后的首期节目,首期要说的是科学怪人和震惊世人的实验。他们违反我的意愿,对我下药,还把我当作磁共振成像的虐待与侮辱的对象。我再说一次,我被置于一个巨大的磁共振设备中,同时还得听我母亲说话。他们强迫我亲耳聆听我母亲说出关于我的谎言,来责怪我。可能要几个星期后,节目才会安排到你,好吗?我希望你到时候还在这里。” “你是说在医院里?我明天一早就要离开。” “我是说,在这里。” “哪里?” “你还想待在这个世界里吗,凯伦?你曾经想待吗?这才是问题的症结。” 凯伦用颤抖的双手点燃香烟。 “你看过我为德鲁·马丁制作的节目。”塞尔芙医生说。 “那真的很悲哀。” “我应该对所有人揭露她那个教练的真面目,我曾经试着告诉她。” “他做了什么事?” “你浏览过我的网站吗?” “没有,我应该看看的。”凯伦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抽烟。 “在上节目之前,想不想先上网站?” “上网站?你是说,在网站上说出自己的故事?” “简单说明就好。网站里有个分类,名称是‘自我论述’。像是人物志,大家说出自己的遭遇,互相留言。当然啦,其中有些人的文笔不怎么样,我有一组编辑人员,负责修改、重写或是听写和访问。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给过你一张名片吗?” “我还留着。” “我希望你把自己的故事寄到名片上的电子邮箱去,我们会公布出来。想想看,你可以带来多少启发。不像韦斯利博士那个可怜的外甥女。” “谁?” “她其实不是他的外甥女。她长了脑瘤,即使运用我的疗程,也没有办法治愈这样的人。” “噢,天哪,真可怕。我知道脑瘤会让人疯狂,这种人根本无药可救。” “你登录网站之后,就可以读到她的故事,还有所有的博客文章。你会惊讶的。”塞尔芙医生在她上方的台阶上说话,微风拂面,烟雾飘向另一侧,“你的故事可以传达出多少信息?你住过几次院?至少十次。为什么没有痊愈?” 塞尔芙医生想象自己开口问观众这个问题,摄像机紧紧对准她的脸庞——这已然是全球最著名的脸庞之一。她热爱自己的姓氏,这个姓氏正是她绝妙命运中的一个因素。塞尔芙:自我。她一向拒绝放弃自我,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自己的姓氏,不愿分享。任何不想拥有这个姓氏的人都该受到诅咒,因为世上最令人无法原谅的罪恶并不是性,而是失败。 “我随时可以上你的节目,请你打电话给我。你一通知,我就到。”凯伦继续说,“只要别叫我说……我无法启齿。” 即使当时塞尔芙医生的幻想和思绪成真,节目开始预告,她也从来没想到随后的发展。 “我是玛莉莲·塞尔芙医生,欢迎来到塞尔芙的《自我急救站》。你需要协助吗?” 每一期节目都在现场观众疯狂的掌声中如此开场,全球上百万的观众一齐收看。 “你不会叫我说出来的,对吧?我的家人绝对不会原谅我。就是这样,我才没办法戒酒。如果你不逼我在电视上或网络上说出来,我会告诉你。”凯伦迷迷糊糊地胡言乱语。 “谢谢,谢谢大家。我也爱你们每一个人。” 有时候,塞尔芙医生甚至无法让观众停下掌声。 “我的波士顿犬班蒂,有天晚上我很晚才让它出门,结果忘了让它回来,因为我喝醉了。那是发生在冬天的事。” 掌声像是倾盆大雨,像是成千上万的手掌相击。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它死在后门外,木门上全是它的爪痕。我可怜的短毛班蒂,它一定又是发抖又是狂吠,拼命抓门想进屋子,天气太冷了。”凯伦低泣,“我就是这样才想停止运转大脑,如此才不会乱想。他们说,我脑子里有一些灰白色的什么区域扩散,还在萎缩。做得好,凯伦,我说啊,你杀掉你的大脑,很明显。脑子和大白天一样亮,你看得出我不正常。”她触摸自己的太阳穴,“那就张贴在脑神经科办公室的灯箱上,我那不正常的脑子就像室外一样空旷。我绝对没办法恢复正常,我快六十岁了,损伤已经形成了,无法改变。” “对于狗的遭遇,人们通常很难谅解。”塞尔芙医生沉溺在自己的思绪当中。 “我自己就是这样。要怎么克服昵?请你告诉我。” “精神状况有异的人,头颅形状通常有些特征。精神错乱的病人头形一般狭窄或变形。”塞尔芙医生说,“疯狂的病人脑子则较为柔软。一八二四年,在巴黎曾经进行过研究,发现了一些科学信息,其中一项结论是,在一百个弱智和低能的人当中,只有十四个人拥有正常的头形。” “你这是说,我低能?” “我说的和这里的医生告诉你的不一样吗?你的头形多少有些差异,这表示你与他人不同。” “我低能吗?我杀了自己的狗。” “这些迷信的观念和操控的手法存在了好几个世纪。他们测量精神病院病人的头颅,解剖低能和弱智者的脑袋。” “我低能吗?” “今天,人们把你放进磁铁制作的具有神奇魔力的管道中,然后说,你的脑子有异,还要你听你母亲说话。” 黑暗中,一个颀长的人影朝着她们走过来,塞尔芙医生闭上嘴。 “凯伦,麻烦你,我得和塞尔芙医生谈谈。”本顿·韦斯利说。 “我低能吗?”凯伦边说边起身。 “你不是低能。”本顿语气亲切。 凯伦向他道再会。“你一直对我很好,”她对他说,“我要搭飞机回家,不再来了。” 塞尔芙医生邀本顿坐在身边的台阶上,但是他不愿意。她感觉得到他的怒意,这是一次胜利,她再次得胜。 “我感觉好多了。”她对他说。 灯光投下的阴影改变了他的体形。她从未见过他身处暗处,这个想法深深地吸引着她。 “不知道马洛尼医生现在会怎么说,凯又会怎么说。”她说,“我想起海滩上的春日假期。年轻女子注意到一名俊俏的青年,接下来呢?他也注意到她了。他们坐在沙滩上,踩在浅滩上互相泼水,尽兴玩乐,一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他们不在乎彼此身上又湿又黏。这个神奇的魔法哪里去了,本顿?年纪渐长,欲求不满,你自己也知道,你再也无法感受到这股魔力。我知道何谓死亡,你也同样明白。坐到我身边来,本顿。在我离开之前,你来找我聊天,这让我很高兴。” “我和你的母亲谈过话,”本顿说,“又一次。” “你一定很喜欢她。” “她告诉我一些很有趣的事,让我收回对你说过的某些话,塞尔芙医生。” “我会接受你的道歉。无论如何,我没料到你会出口道歉。” “关于马洛尼医生,你没说错。”本顿说,“有关你们的性关系。” “我从来没说过我和他有过性关系。”塞尔芙医生心凉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在我那间观景房里吗?我那时被下了药。除非是被动,否则我不可能和任何人发生性关系。他对我下药。” “我说的不是现在。” “在我昏迷不醒的时候,他脱下我的罩袍,还猥亵我。他说,他爱慕我的身体。” “因为他还记得。” “谁说我和他有性关系?是那该死的贱人说的吗?她怎么会知道我登记住院时发生了什么?你一定告诉了她,说我是病人。我会控告你的。我说过,他控制不住自己,经不住诱惑,然后他跑了。我也说过,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错的,所以才跑到意大利去。但是我从来没说和他发生过性关系,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这种话。他对我下药,占我的便宜,我早该知道他会这样。他怎么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这件事使她十分兴奋,在过去和当下并无不同,她并不知道会有这种效果出现。当时她出声斥责,但是并没有要求他住手。她说:“何必这么热心地来检查我?”而他说:“因为我得知道,这很重要。”接下来她说:“对。你也该知道什么东西不属于你。”他边探索边回答:“这就像某个你曾经探索过的去处,只是许久不曾再次到访。你想知道有没有什么改变,是否还能居住。”她说:“你能住吗?”他接着说:“不能。”随后他就跑了,这是他最糟的行为,而且还不是第一次。 “我说的,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本顿说。 水花轻声拍打。 威尔·兰波划船离开沙利文岛,置身于茫茫水色和黑夜当中。他将凯迪拉克停放在偏僻的地点,轻松地走到他借走捕鱼船的地方。他曾经借过这艘船,若有需要,还可以使用船外马达。如果得保持安静,他就用手划。一片漆黑当中,水花四溅。 他来到毕安卡白窟,也就是他带走第一个女孩的地点。所有的感受和亲昵的感觉像碎片一样,聚合到他脑海中那个包围在石钟乳和石灰岩之间、长着青苔的深穴当中。他带她走入赫克力斯之柱的后方,进入一个地下世界,在这里,石廊以矿石为柱,水滴声无休无止。 在那个如梦似幻的日子里,他们单独相处。唯一的例外,是一群蹦蹦跳跳、穿着制服头戴帽子的学童经过身边时,他对她说:“像一群蝙蝠一样吵闹。”她大笑,说和他在一起感到十分愉快。她握住他的手臂,依偎在他身边。他感觉到她柔软的身躯。静默中,唯一的声响只有滴落的水声。他带着她穿过钟乳洞中的蛇坑,经过半透明的石帘,来到沙漠回廊。 “如果你把我丢在这里,我绝对找不到路。”她说。 “我怎么会丢下你!我是你的导游。在沙漠里,除非你知道怎么走,否则没有导游就活不下去。” 沙暴卷起,筑成一面高墙,他揉着双眼,试图不要看见脑海里的那一天。 “你怎么认得路呢?你一定经常来。”她说。他于是离开沙暴回到洞窟里。她如此美丽,皮肤白净,轮廓鲜明,仿佛是精致的石英。然而她又如此哀伤,只因为爱人离弃,投入别的女人的怀抱。 “你怎么会这么特别,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她对威尔说,“地下三公里,又湿又冷的石头迷宫,如果在这里迷路,那会有多恐怖。真不知道是否曾经有人在这里迷路。几个小时后,灯光会熄灭,这里一定像个伸手不见五指、又冰又冷的地窖。” 他没办法看见眼前的双手,只见到一片鲜红。沙暴打在手上,他以为自己的皮肤将随着沙子剥离。 “威尔!噢,老天!救救我,威尔!”罗杰的叫喊变成前方过道里学童的嬉闹,沙暴的咆哮停了下来。 水滴落下,他们的脚步踩在水中。“你为什么一直揉眼睛?”她问。 “即使没有光线,我也找得到路。我可以在黑暗中识物,小时候经常来这里。我是你的导游。”他很和善,对她非常温柔,因为他知道她无法承担失去的事物,“看到没有,石头在光线下就像半透明一样。石头是平的,和筋腱一样强健,而水晶就像是蜡黄色的骨头。这一整条狭窄的米兰穹顶走道,既潮湿又冰冷,仿佛古老身躯的肌肉和血管。” “我的鞋子和裤脚都沾上湿的石灰石了,好像白色的涂料。你毁了我的衣服。” 她的抱怨激怒了他。 他带她观赏一处天然水池,池底散落着一些绿色的硬币,他暗自怀疑是否真有人的愿望实现。她投掷一枚硬币到池中,水花迸溅,硬币沉到池底。 “你可以许下任何愿望。”他说,“但是绝对不会实现。如果真的实现,对你而言就太可惜了。” “你这么说就太可怕了。”她说,“你怎么能说,愿望实现对我来说太可惜?你又不知道我许下什么愿望。如果我的愿望是和你做爱呢?你不是个称职的情人吗?” 他的怒意加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如果他们做爱,她会看到他的裸足。他上次做爱是在伊拉克,一名二十岁的女孩一边尖叫,一边用自己的小拳头捶打他。接下来,她停下动作,陷入昏睡,他也不再有任何感觉。她咽了气,不必再见到她的祖国无尽的毁灭以及不绝的死亡。水滴落下,她的面孔在他心中逐渐消失。罗杰因痛苦难耐而哭喊的时候,他的手上握紧了枪。 圆顶洞穴内的石头犹如骷髅一般浑圆,水滴落、落、落,仿佛下过雨,接着出现了昂扬的石笋石柱群,好似发光的蜡烛。他告诉她,不要伸手去碰。 “如果你去摸,它们会变成煤黑色。”他出言警告。 “这正是我生命的写照。”她说,“我碰到的每一件东西,都变得一文不值。” “你会感谢我的。”他说。 “怎么说?”她说。 走廊里温暖潮湿,顺着墙壁往下流淌的水像是鲜血。他握住手枪,距离最后的清醒的自我只有一步之遥。如果罗杰可以言谢,绝对会这么说。 简单的感谢,多说无益。人们不知感激,带走所有有意义的事物,接下来就再也不在乎了。这是万万不可的。 一座战后修筑的红白条纹灯塔孤零零地矗立在三百英尺之外,不再闪耀明亮的灯光。 划船的动作使得威尔肩膀酸痛,坐在玻璃纤维板凳上的屁股发疼。他划得很辛苦,因为承载的重量几乎与这艘平底船相当。现在离他的地方不远,不需要用船外马达。他从来不用,马达的噪音太大,他不想要任何噪音,即使没人听得见也一样。这里没有别人。除了天气好的白天,不会有任何人来到此地。即使碰到那种日子,也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属于他。一座灯塔和一桶沙的爱。有多少小男孩拥有自己的小岛呢?一个手套一颗球,一场野餐一次露营,全都消失无踪。他划着船,穿越孤独的旅程,来到彼岸。 快乐山丘、詹姆士岛和查尔斯顿的灯火都在水的另一边,佛利海滩就在西南侧。明天将是个温暖多云的日子,傍晚时分,潮水会退去。他将小船拉上海滩,拖曳的船底刮擦着牡蛎壳。 第十五章 <er top">一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三的早晨,斯卡佩塔出现在法医摄影研究室里。 斯卡佩塔备妥可能派得上用场的器材,这些并不复杂。她从柜子和抽屉中取出瓷碗、纸张、泡沫塑料杯、纸巾、消毒棉签、信封、黏土、蒸馏水、一瓶枪支用钝蓝溶剂(一种用来处理金属表面的二氧化硒溶剂,处理过后的金属呈现深蓝色或黑色)、一瓶RtX(四氧化钌)、几管强力胶以及一个平底小铝锅。接着她在数码相机上安装了微距近拍镜头和遥控快门,架设在翻拍桌上,再用厚厚的棕色纸覆盖另一张桌子。 她虽然有其他选择,可以利用其他的混合物,让隐藏的指纹显现在其他的无孔表面(比如金属)上,但是一般仍采用烟熏的方式。这不是魔术,纯粹只是化学作用。强力黏胶的成分几乎完全是氰基丙烯酸酯,这种丙烯酸树脂对氨基酸、葡萄糖、钠、乳酸以及皮肤毛细孔散发出来的其他化学成分都会起作用。强力胶蒸发时,会接触到隐藏的指纹,产生化学作用,形成新的化合物——一种持久又起伏分明的白色物质。至少她心里这么期待。 斯卡佩塔仔细确认自己的步骤。DNA取样——但是不在这个实验室里做,这个程序不应该也不需要最早进行,因为RtX或强力胶都不会破坏DNA。强力胶——她作了决定。她拿出纸袋中的左轮手枪,记下序号,接着打开已经取出子弹的弹筒,用卷起的纸巾塞住枪管的两端。她从另一个纸袋中取出那六发点三八子弹,直立放置在烟熏槽中。这个简单的烟熏槽装备不过是在玻璃槽中加上个热源而已。她用横跨烟熏槽的铁丝吊起左轮手枪的扳机护弓,在槽内放人一杯温水增加湿度,然后将强力胶挤到平底铝锅上,用罩子覆盖住烟熏槽,接着启动排气风扇。 斯卡佩塔换上新手套,拿起装着金币和项链的塑料袋。金链上极有可能采到DNA,她另外装起链子,标上标记。至于金币上,除了DNA之外也可能采到指纹,她轻轻地拿着金币边缘,用放大镜观察。这时,实验室前门的生物辨识锁打开,露西走了进来,斯卡佩塔感觉到露西不稳的情绪。 “真希望我们有可以辨认照片的程序。”斯卡佩塔说,心里明白此时不该问露西的情绪及其原因。 “我们是有,”露西不愿迎向她的目光,“但是你得有比较的对象。极少数警察部门有可供搜寻的嫌疑人面部特写,但是根本没有用,一点也不完整。不管这个浑蛋是谁,我们可能都要借助别的方式,才能辨认出他的身份。我指的这个人,不见得就是骑着摩托车出现在你家后巷的浑蛋。” “那么你是指谁?” “我指的是戴项链拿手枪的人,你怎么知道那不是公牛?” “没道理。” “如果他打算当英雄或是另有所图,就有道理了。你不会知道枪或项链究竟是谁的,因为你根本没看见东西是谁掉的。” “除非另有佐证,”斯卡佩塔说,“否则我会相信他的话,十分感谢他为我挺身而出。” “随你怎么想。” 斯卡佩塔凝视着露西的脸庞。“我看,有些事情不太对。” “我只想指出一点,公牛和骑摩托车的家伙的那场所谓的争斗,并没有目击证人。就这样。” 斯卡佩塔看看手表,走向烟熏槽。“五分钟,应该够了。”她取下罩子,终止烟熏的程序,“我们得查查左轮手枪的序号。” 露西靠过来,看向玻璃槽内。她戴上手套,把手伸到里面抽开铁丝,拿起左轮手枪。“出现一点可辨识的起伏细纹,在枪管这里。”她上下左右察看一番枪支,将其放在铺着厚纸的桌面上,又从玻璃槽里取出弹筒。“部分指纹,我认为应该足够了。”接着,她放下弹筒。 “我来拍照,你可以扫描照片,输入特征,进入IAFIS指纹辨识系统进行比对。” 斯卡佩塔拿起电话,接通指纹实验室,说明自己正在进行的工作。 “我先和他们一起做,好节省时间。”露西的口气不甚友善,“取消色频,用黑白对比,他们才能尽快作业。” “有什么不太对劲,我猜你会告诉我。” 露西不愿听,生气地说:“白费力气,毫无用处的输入和输出。” 这是她最爱的冷嘲热讽。指纹扫描输入IAFIS系统后,电脑不会知道比对的究竟是石头还是鱼,自动比对系统没有思考能力,什么都不知道,只会将指纹特征层叠在另一枚指纹上。也就是说,如果特征不够明确,或是没有称职的检验人员正确地解译,查找极有可能毫无所获。问题不在于IAFIS,而在于人。DNA比对的道理也一样,只有称职的人员收集处理正确的数据,才会得到有效的结果。 “你知道正确采得的指纹有多么罕见吗?”露西继续抱怨,语气尖锐,“随便找个狱警来帮犯人按指纹卡,用的是老掉牙的墨水压印方式,然后把数据丢进IAFIS里,结果全是不能用的废物。如果他们用的是我们这种光学生物辨识扫描,就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但是监狱没有钱,这个该死的烂国家没钱做任何事。” 斯卡佩塔用放大镜看透明塑料袋里的金币。“你要不要告诉我,为什么你的心情这么糟?”她担心听到答案。 “枪的序号是什么?我要输入国家犯罪资料中心。” “写在桌上的纸条上。你和罗丝谈过了吗?” 露西拿起纸条,坐在电脑屏幕前方敲打键盘。“打电话给她了,她说,我得看看你好不好。” “一美元。”斯卡佩塔说的是放大镜下的金币,不愿提及其他话题,“一八七三年。”接着,她注意到从来没有在未处理证物上出现过的某种东西。 露西说:“我想在水槽里试射这把枪,把弹道测试数据输入NIBIN比对。”NIBIN是全国枪弹数据网络整合系统。 “查证这把左轮枪是否曾经出现在哪个案件里。”她又说,“尽管你认为昨晚发生的事还称不上犯罪案件,而且不打算通知警方。” “我解释过,”斯卡佩塔不想让露西觉得她在为谁辩护,“公牛和他扭打,把枪从他手上打掉。”她研究着金币,调整放大倍数,“我无法证明这个骑摩托车的男人打算伤害我。他并没有擅入我的地盘,只是想闯进来而已。” “那是公牛的说辞。” “如果我的认知不足,我会认为这枚金币已经过强力胶的烟熏处理,并被采过指纹。”斯卡佩塔透过镜片检查金币正反两面看似白色凸纹的东西。 “‘如果你的认知不足’是什么意思?你根本就没有认知。你不知道金币的任何资料,也不知道它之前在哪里,只知道公牛在你屋后找到它。至于是谁掉的另当别论。” “看起来的确像是残留的化学聚合物,像是强力胶。我不明白,”斯卡佩塔将装着金币的塑料袋拿到翻拍桌上,“有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她抬头看着露西,说,“我想,如果你打算开口,自己会说。”她脱掉原来的手套,戴上新的手套和面罩。 “看来我们拍照就好,钝蓝溶剂和RtX都派不上用场。”露西指的是金币上的残留物质。 “最多只会用到黑粉,但是我觉得连黑粉都用不到。”斯卡佩塔调整架在翻拍桌上的照相机,调整四个灯的角度,“我来拍照,然后把所有数据送到DNA数据库去。” 她撕下一截棕色纸当作桌面底衬,将金币从塑料袋里取出来,人头一面朝上放置,接着将泡沫塑料杯从中间切开,把漏斗形状的部分放在金币上方,这个自制光罩降低了反光,凹凸的细纹更是清楚。她伸手操作遥控快门,开始拍照。 “强力黏胶。”露西说,“这有可能是某个犯罪案件的证物,不知怎么又出现在犯罪链当中。” “当然可以作此解释,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判断,但的确可以说明这种情况。” 键盘快速敲动。“一美元的金币。”露西说,“美国,一八七三年。看看能找出什么。”她继续敲打,“为什么要服用含可待因的Fiorinal?为了什么症状?” “镇静剂Butalbital,加上可待因磷酸盐、阿司匹林、咖啡因,”斯卡佩塔一边说话,一边小心翼翼将金币翻面,拍摄另一面,“强效麻醉止痛剂。通常用于严重的紧张性头痛。”照相机快门一闪。“为什么要问这个?” “那么testroderm呢?” “胶状的男性荷尔蒙睾固酮,直接涂抹于皮肤上就可以吸收。” “你听说过史蒂芬·赛格吗?” 斯卡佩塔想了一下,想不起谁能和这个名字对上。“我不记得。” “testrodcrm是他开的处方,他刚好是夏洛特市一个下三烂的直肠科医生,夏洛特也是姗蒂·史路克的老家。就那么巧,她老爸过去是这个直肠科医生的病人,也就是说,姗蒂认识他,随时可以取得处方。” “这张处方在哪里开药?” “沙利文岛上的一个药局,姗蒂刚好在那里有一栋价值两百万美元的房子,在某个有限责任公司的名下。”露西敲着键盘,“也许你应当去问问马里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都该担心。” “我最担心的,是你的脾气。” “你并不知道我发脾气是什么样子。”露西满怀怒意,快速地敲打键盘,“马里诺好相处得不得了,还嗑药,违法用药。搞不好会把睾固酮胶拿来当防晒乳涂,靠疯狂吞药来解除宿醉,要不然,他怎么会突然变成又野蛮又醉醺醺的大猩猩?他可能苦于勃起异常,随时会心脏病发作,要不然就是饮酒过量后严重失控。真的很难相信,短短的一星期内,一个人就可以对另一个人有这么大的影响。” “这个新女友显然非常糟糕。” “我说的不是她。你把自己和本顿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是得告诉他,还得告诉你和罗丝。”斯卡佩塔静静地说。 “你的金币大约价值六百美元,”露西说着关上电脑上的文件,“不含项链。” <er h3">二 马洛尼医生坐在自家火炉前方,他的寓所就在圣马可大教堂的南边,教堂的圆顶在雨中显得毫无生气。街上大部分是本地人,他们穿着绿色塑料雨鞋,游客们则穿着廉价的黄雨鞋。再过不久,水位就会上升,漫上威尼斯的街道。 “我只是听说了尸体的事。”他和本顿通电话。 “怎么会?一开始,这案子并不重要。你怎么会听说呢?” “奥托告诉我的。” “你是指波玛队长?” 本顿十分在意自己和波玛队长之间的距离,甚至无法直呼队长的名字。 马洛尼医生说:“奥托打电话来是为了别的事,但是提起了尸体。” “他怎么会知道?刚开始媒体报道得并不多。” “他是国家宪兵队的人。” “这就能让他无所不知吗?”本顿说。 “你对他心怀怨恨。” “我是满心困惑。”本顿说,“他是意大利国家宪兵队的法医,但这个案子隶属国家警察局而非宪兵队的管辖。和所有的案子一样,这是因为警方率先抵达现场。我还小的时候,我们说这是踩人地盘;就执法界而言,这叫前所未有。” “我还能怎么说呢?在意大利,事情就是这样。最先抵达现场的或是最先接到信息的人就有管辖权。但这并不是你如此烦躁的原因。” “我并不烦躁。” “你正在对一名精神科专家说你不烦躁。”马洛尼医生点燃烟斗,“我不是在审视你的感觉,但这并非毫无必要。你确实很烦躁。告诉我,我如何知道巴里地区那具女尸的,有什么重要性吗?” “你这是在暗示我立场不客观。” “我是暗示你觉得自己受到奥托的威胁。让我试着说清楚事情的先后次序。尸体在巴里郊外的高速公路边被人发现,我当初听到消息,并没有什么特殊感受。没有人知道女尸是什么人,大家都以为是遭人杀害的妓女。警方怀疑这桩杀人案与意大利南部普利亚地区的黑手党圣冕联盟有关。奥托说,他很庆幸宪兵队没有插手,因为他一点也不喜欢和黑帮交手。用他的话说,如果受害者和凶手一样堕落,也没什么好拯救的了。我想,他和巴里地区法医部门的病理学家谈及此事的第二天,就把事情告诉了我。结果发现受害者是一名加拿大游客,死前最后一次有人看见她是在奥斯图尼的一处舞厅里。她当时喝得烂醉,和一名男子一起离开,这名年轻女子与第二天在普利亚发现的毕安卡白窟女尸情况相符。” “波玛队长又一次无所不知,似乎全世界都向他通风报信。” “你听起来又是满心怨恨。” “来谈谈毕安卡白窟吧。让我们假设这名凶手设计了象征性的关联。”本顿说。 “深层的意识。”马洛尼医生说,“埋藏的童年记忆,对创伤和痛苦的压抑的回忆。我们可以将探索洞窟的行程解释为他进入自身的秘密、精神官能症、精神疾病和内在恐惧的神话历程。他遭遇过某种可怕的经历,这件事发生的日期可能比他自认为的更早。” “有关他的外形,你还记得些什么?有没有人指证曾目击符合他外形的人和受害者在舞厅、洞窟或是其他地方一起出现?” “年轻,头戴便帽。”马洛尼医生告诉他,“就这样。” “就这样?人种呢?” “舞厅和洞窟的光线都相当昏暗。” “在你的病人档案中——就在我眼前——你的病人提到曾经在舞厅里和一名加拿大女子见面。他的这些话,是在尸体被发现的第二天说出来的。接下来,你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他是什么人种?” “白人。” “你在档案中记录……我来引述,他‘将女孩留在巴里的马路边’。” “当时还不知道她是个加拿大人,尸体的身份还有待辨认。我说过,大家当初都以为她是妓女。” “在发现她是加拿大的游客之后,你有没有将此事与这个案子联系起来?” “当然,我十分忧虑,但是我没有证据。” “对,保罗,要保护病人。没有半个人在乎是否要保护加拿大游客,她的唯一罪过,不过是在舞厅里玩得稍嫌过火,碰到一个显然赢得她芳心的男人,接着还信任他。结果她的假期以墓园的解剖收场,没被葬在贫民公墓还算她走运。” “你非常没有耐心,而且十分沮丧。”马洛尼医生对他说。 “现在你的笔记就摊在眼前,保罗,也许你的记忆会醒过来。” “我没有将笔记交给你,也无法想象你是怎么拿到档案的。”他必须重复这些话,本顿也得跟着唱双簧。 “如果你将病人资料存在医院服务器的电脑中,也许就该关闭文件共享功能。”本顿在电话上说,“如果有人知道硬盘上有这些机密文件,就可以直接进入查阅。” “网络世界实在不可靠。” “加拿大游客谋杀案发生至今快一年了。”本顿说,“尸体的毁损情况相似。说说看,在德鲁·马丁的尸首被发现之后,你怎么可能没有想起那桩案子,没有想起你的病人?两具尸体在相同的部位被取下大面积的皮肉,浑身赤裸地被弃置于易于发现的场所,手法骇人听闻,并且现场都找不到证据。” “他似乎没有强暴她们。” “我们不清楚他做了什么事,特别是他是否强迫她们坐在冰冷的水中,不知为时多久。我想让凯一起听电话。我在打电话给你之前已经联系上她。希望她至少有时问看了我发给她的资料。” 马洛尼医生等待着。他盯着眼前的屏幕,大雨直落,后方的运河水位上涨。他打开窗,远望人行道上已经超过一英尺深的积水。他庆幸今天不用出门,涉水似乎是观光客的冒险活动,但绝非他所爱。 “保罗?”本顿的声音再次出现,“凯?” “我在。” “她有档案。”本顿对马洛尼医生说。 “你看到那两张照片了吗?”他又对斯卡佩塔说,“还有其他资料?” “他对德鲁·马丁的眼睛下的毒手,”她立刻接上,“在巴里附近遇害的女人没有受到这样的对待。我正在读她的验尸报告,用意大利语写的,我只能尽量读。我不明白,在病人——应该称他为睡魔——的档案里,怎么会有验尸报告呢?” “显然他这么称呼自己。”马洛尼医生说,“从塞尔芙医生的电子邮件中得知的。你读邮件了吗?” “正在看。” “病人档案里为什么会有验尸报告?”本顿提醒他,“睡魔的档案里。” “因为我很担心,却没有证据。” “窒息吗?”斯卡佩塔提出问题,“出现淤斑,并且没有其他发现。” “有没有可能是溺水?”马洛尼医生问道,本顿发给他的资料已经打印出来,就放在他的腿上,“德鲁可能也是,对吗?” “不,德鲁绝对不是,她是被绳索勒死。” “我会想到溺水,是因为德鲁的案子里有个浴池。”马洛尼医生说,“现在看到这张最新的照片,黄铜浴缸里的女人,我觉得自己没说对。” “你没说对德鲁的死因。但是浴缸里这名受害者在死前溺水——不幸的是,我们得假设她已经死亡——这一点,我同意。如果没有其他证据,我们得考虑溺水的可能性。我可以确认一点,”斯卡佩塔重复道,“德鲁并非溺毙,但是这并不表示巴里的受害者也不是。我们还无法得知黄铜浴缸里的女人有什么遭遇,甚至还不能确定她是否已经死亡,虽然我担心这已是个事实。” “她似乎服用了药物。”本顿说。 “我强烈怀疑这三个女人都有这个共同点。”斯卡佩塔说,“首先是巴里的受害者,她的酒精浓度是法定标准值的三倍,德鲁则超过两倍。” “先让她们屈服,才能控制她们。”本顿说,“是什么迹象让你判定巴里的受害者是溺毙的?报告上完全没有写。硅藻呢?” “硅藻?”马洛尼医生问。 “显微镜才看得到的藻类。”斯卡佩塔说,“首先,这要有人检查才会知道,看来应该是没有,因为没人想到溺毙的可能性。” “怎么会有人这么想呢?她是在路边被发现的。”马洛尼医生说。 “其次,”斯卡佩塔说,“硅藻到处都有,水里有,也可借空气传播。唯一可以提供重要信息的检验,是对骨髓或内脏的检验。况且你没说错,马洛尼医生,他们何必作这项检验呢?至于巴里的受害者,她应该是随机犯罪的受害者。也许睡魔——从现在开始,我就这么称呼他……” “我们不知道他当时如何称呼自己,”马洛尼医生说,“我的病人从来没提过这个名号。” “我称他为睡魔比较清楚。”斯卡佩塔说,“也许他流连于酒吧、舞厅和观光景点,不幸地,她在错误的时间出现于错误的地点。反之,我不认为德鲁·马丁的案子也是如此。” “关于这点,我们还不知道。”马洛尼医生抽起烟斗。 “我认为我知道。”她说,“他在去年秋天开始写邮件给塞尔芙医生,并且提过德鲁·马丁。” “这要假设他是凶手。” “他发给塞尔芙医生的照片,是德鲁遇害前几个小时在浴池里照的。”斯卡佩塔说,“在我的生死簿里,他就是凶手。” “请多告诉我一点有关她双眼的细节。”马洛尼医生对她说。 “根据我手上的这份报告,凶手并没有取走巴里受害者的双眼。德鲁的双眼被取走,眼窝里装满沙子,眼皮用胶粘了起来。真是令人感激,据我所知,这显然是在死后动的手。” “不是虐杀,而是有其象征意义。”本顿说。 “睡魔在你眼前撒把沙,你就会睡着。”斯卡佩塔说。 “这就是我要说的神话。”马洛尼医生说,“完全符合弗洛伊德学说或是荣格学说。我们忽略了这个案件的深层心理层面。” “我可没有忽略任何细节,也希望你没有忽略你所知道的关于那个病人的一切。你担心他可能与加拿大游客谋杀案有关,却只字不提。”本顿说。 抗辩,影射,责难。威尼斯闹起水患,三方通话继续进行。稍后,斯卡佩塔表示自己正在实验室进行一项工作,如果他们没别的事需要她,那么她得挂掉电话。她离线之后,马洛尼医生重拾防卫战术。 “那样做无异于侵犯病人隐私。我没有任何证据,什么都没有。”他对本顿说,“你也知道规章。如果每当病人作出暴力暗示或是提及暴力事件,我们就在无法证实其真实性的情况下跑去找警方,那么事情会如何演变?会变成天天要向警方举报病人。” “我认为你的确该举报这名病人,而且该向塞尔芙医生提出更多关于他的问题。” “我认为,你已经不再是有权逮捕任何人的联邦调查局探员了,本顿。你是法医心理学家,在一所精神病医院工作,身处哈佛大学医学院的附属医院。你首要的忠诚必须献给病人。” “也许我再也没有办法这么做了。与塞尔芙医生相处了两周,我对任何事情都不再抱持和以前相同的看法。对你也一样,保罗。你保护自己的病人,而现在至少有两名女子因他而死。” “如果是他下的手。” “就是他。” “告诉我,当你拿这些照片质问塞尔芙医生的时候,她的反应如何?德鲁在浴池里的那张,房间看起来有意大利风格,并且相当旧。”马洛尼医生说。 “一定是在罗马或罗马近郊。一定是。”本顿说,“我们可以假设她在罗马遇害。” “第二张照片呢?”他看着塞尔芙医生电子邮件里的第二个文件:浴缸内的女人。这是个黄铜浴缸。她看起来约莫三十来岁,留着又长又黑的头发,嘴唇肿胀出血,紧闭的右眼同样肿胀。“你把睡魔寄来的这张最新的照片给她看,她有何反应?” “邮件发来的时候,她正在磁共振检查室里。我稍后给她看,她才第一次看到照片。她最关心的,是我们黑了——这是她的原话——她的电子邮箱,损害她的权益,也违反了hIPAA医疗保密法案,因为露西就是那名黑客。这是塞尔芙医生的指控。这就表示有外界人士知道塞尔芙医生是麦克连医院的病人。对了,这件事为什么会怪罪到露西头上?我不明白。” “我也觉得奇怪,塞尔芙医生为什么会马上指责她?” “你看到塞尔芙医生张贴在她网站上的东西了吗?据称是露西的自白书,毫不忌讳地提到罹患脑瘤的事,而且在网络上四处传播。” “是露西写的吗?”马洛尼医生大感惊讶,他对此事一无所知。 “绝对不是。我只能推想,塞尔芙医生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得知露西定期来麦克连医院进行脑部扫描,于是在贪得无厌的欲望的驱使下,在自己的网站上编造了这篇自白。” “露西作何反应?” “你认为呢?” “塞尔芙医生对第二张照片——就是在黄铜浴缸里的女人,还有什么反应吗?我们完全不知道那是谁吗?” “一定有人在塞尔芙医生的脑海中,将露西侵入她邮箱的事植下了极深的念头。这是个深刻的想法。” “黄铜浴缸里的女人。”马洛尼医生再次提起,“你傍晚在台阶上对她提起这件事,她怎么说?一定很值得一提。”他等待着本顿的回答,再次点燃烟斗。 “我没有提过地点是在台阶上。” 马洛尼医生露出笑容,烟草在烟斗里燃烧,他吐出一口烟雾。“我再问一次,当你把照片给她看的时候,她怎么说?” “她问我,照片上的影像是否是真的。我告诉她,除非看到发送者的电脑档案,否则我无法知道。但是看起来很像实景,我看不出造假的迹象,比方说少了个影子、角度错误或是不合常理的光线和天气等等。” “的确,不像造假。”马洛尼医生研究着屏幕上的图像。百叶窗后方雨水直落,运河的水波拍打着灰泥墙面。“根据我对这种手法的了解。” “她坚称这是卑劣的欺骗行为,是个变态的笑话。我告诉她,德鲁·马丁的照片就是真的,而且绝非变态笑话。她死了。我说出自己的忧虑,认为第二张照片上的女人可能也死了。似乎有人径自对塞尔芙医生畅所欲言,而且说的还不只是这个案件。我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然后她怎么说?” “她说这不是她的错。”本顿说。 “如今露西把这资料发给我们,她可能知道……” 马洛尼医生才开口,本顿便抢先说出来:“资料是从哪里发出来的。露西解释过,她进入了塞尔芙医生的邮箱,可以追溯睡魔发信的网络地址,这更证明塞尔芙医生毫不在乎。她大可自己动手或找人去查出网络地址,但是她并没有这么做。查到的网络地址在查尔斯顿,就在港口。” “这一点很重要。” “你不但不吝于发表意见,还相当热心,保罗。” “我不知你这句话的意思,不吝发表意见?热心?” “露西找港口的信息工程师谈过,这个工程师负责管理所有的电脑和无线网络。”本顿说,“根据她的说法,有一点很重要:睡魔的网络地址与港口的任何MAC毫无相符之处。她说的MAC指的是机组地址代码。不管睡魔使用哪一部电脑来发送电子邮件,看起来都不像是港口的配备,也就是说,他不太可能是港口的员工。露西指出几种可能性,他可能是经常搭乘渡船或货船出入港口的人,进港之后窃用港口的网络。如果是这样,那么每当他发邮件给塞尔芙医生的时候,他工作的渡船或货船就一定停靠在查尔斯顿的港口。每封他发送给塞尔芙医生的邮件——露西在她的收件箱内总共找到二十七封——都是通过港口的无线网络发送的,包括她最新收到的这封:黄铜浴缸里的女人。” “那么,他现在应该就在查尔斯顿。”马洛尼医生说,“希望你已经找人去监视港口了,这可能是逮住他的方法之一。” “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谨慎行事,不能现在就找上警方。这会把他吓跑。” “一定可以找到渡轮或货轮的时刻表。有没有查到任何与他发送邮件给塞尔芙医生的日期的交集?” “有,也没有。某艘渡轮的日期,我说的是入港和出港的日期,的确与他发送邮件的日期相符,但是其中有一些因素则不吻合。这让我十分肯定,他会出现在查尔斯顿绝对有原因,他甚至可能住在那里,可以拦截港口的无线网络。也许他只需要把车子停在附近,就可以连上网。” “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马洛尼医生说,“我生活在古老的世界里。”他再度点燃烟斗。他喜欢抽烟斗,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享受点燃烟斗的乐趣。 “相当于开着配有扫描设备的车子四处跑,监听手机通讯。”本顿解释。 “我猜,这同样也不是塞尔芙医生的错。”马洛尼医生悲哀地说,“凶手从去年秋天就开始发电子邮件给塞尔芙医生,她其实可以早点发觉,然后说出来。” “她可能告诉过你,保罗,就在她将睡魔转给你的时候。” “她知道查尔斯顿的地缘关系吗?” “我告诉她了。我希望这能让她恢复记忆,或是透露更多有用的信息。” “你告诉她,睡魔一直在查尔斯顿发邮件给她,她怎么说?” “她说,这不是她的错,”本顿回答,“然后跳上豪华轿车前往机场,搭乘私人飞机离开。” 第十六章 <er top">一 掌声、音乐加上塞尔芙医生的话语,这是她的网站。 斯卡佩塔读着伪造的露西的自白,难掩心中沉重的感伤。文中提到露西在麦克连医院进行脑部扫描、她为何会罹患脑瘤,以及在生命中如何应对这项疾病。斯卡佩塔阅读“人物志”博客,直到自己无法承受。露西则无法克制自己的想法,姨妈的沮丧可万万比不上她的亲身感受。 “我无计可施,木已成舟。”露西边说边扫描部分指纹,输入数字影像系统,“连我都没办法收回已经发送的资料、已经张贴的文字或已经出现的任何东西。我们这样看待这件事吧,文章一旦贴出来,我就再也不必担心事件曝光了。” “曝光?真是生动有力的叙述。” “这是我的定义。身体有问题,比任何曾经曝光的事情都要糟糕。所以啦,现在人们终于知道这件事了,赶快熬过去,也许还不算太糟。事实带来解脱。最好不要有所隐瞒,你说是吧?有趣的是,人们知道这件事之后,无疑引发了各种可能性,各种意想不到的礼物纷纷出现。在你以为没人在乎的时候,却有人伸出援手。有些存在于过去的声音重新出现,而有些声音则终于静止,有些人终于走出你的生命。” “你指的是谁?” “这样说好了,我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不管是不是礼物,塞尔芙医生都无权这么做。”斯卡佩塔说。 “你应该听听自己的话。” 斯卡佩塔没有回答。 “你想把这件事当成自己的错。你知道的,如果我不是鼎鼎大名的斯卡佩塔医生的外甥女,就不会成为箭靶。你老是把每件事都当成自己的错,然后设法弥补。”露西说。 “我没办法继续读下去了。”斯卡佩塔关掉网页。 “那是你的缺点。”露西说,“这个缺点让我很难接受,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 “我们得去找个精于网络诽谤案的律师来处理。在网络上中伤他人,目无法令,简直是无法无天。” “试试看,你要怎么证明不是我写的,看看案子要怎么成立。不要因为你不想把焦点放在自己身上,就拿我来做文章。我整个早上都没有找你麻烦,现在,够了,我受不了了!” 斯卡佩塔动手清理桌面,收拾物品。 “我坐在这里,听你镇定如常地和本顿、和马洛尼医生通电话。你怎么能如此镇定,没被否认和躲避的情感给噎住?” 斯卡佩塔让水流入洗眼设备旁边的不锈钢槽里。她搓洗双手的方式仿佛是刚刚结束一次解剖,而不是待在一个除了摄像没有太多其他活动的干净实验室里。露西看着姨妈手上的淤青。斯卡佩塔想尽办法遮掩,但根本藏不住。 “你打算一辈子护着那个浑蛋吗?”露西说的是马里诺,“好,你尽可以不回答。也许他和我最大的差异不在于明显之处。我绝不会被塞尔芙医生指使,做出任何足以害死自己的事。” “害死自己?希望不会。我不喜欢你说这话的样子。”斯卡佩塔忙着收拾金币和项链,“你这是在说什么?什么害死自己?” 露西脱掉罩袍,挂在关上的门后面。“我不会任她驱使,让自己做出无法弥补的事。我不是马里诺。” “我们得马上把这些东西送去作DNA检验。”斯卡佩塔撕下一截封条,贴住信封,“我直接交给他们,保持证物流程的完整性,如果没碰到什么不可预见的困难,也许三十六个小时,或更短的时间内就可以有答案。我不想让这些分析资料放太久,你应该知道原因——也许又有人带枪来探望我。” “我记得在里士满那一次,圣诞节的时候,我带朋友从弗吉尼亚大学回家和你过节,他就在我面前调戏她。” “哪一次?他不止一次做这种事。” 露西从未见过斯卡佩塔脸上出现这种表情。 斯卡佩塔埋头填写文件,找来一件件事情做,只要能让她不必抬头看向露西,什么事都好,因为她无法直视露西。露西想不到什么时候曾看到姨妈感觉愤怒或是羞耻。愤怒也许有过,但是从来没见过她感到羞耻,于是露西恶劣的情绪越来越糟。 “他试着在某些女人面前极力表现,却无法与她们好好相处。结果,他非但没留下刻意想表现出的良好印象,反而让我们知道他无法好好表现,还失去对他原有的好感。”露西说,“我们想和他建立友好的关系,结果他怎么做呢?竟然就在我面前,对我的女朋友动手动脚。当然啦,他当时又是酩酊大醉。” 她从工作台边起身,走到长桌边。她姨妈正忙着从抽屉里翻出一堆彩色笔,拿掉笔盖,一支支试用,确认墨水尚未用干。 “我并没有忍耐。”露西说,“我直接反击。我当时只有十八岁,大声斥责,没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是他走运。你还要继续让自己忙于杂事,好像这样就可以让事情过去吗?” 露西握住姨妈的双手,轻柔地拉起袖子。她的双腕一片鲜红,深层肌肉组织受伤,好像是被手铐给铐住一样。 “不要说这些。”斯卡佩塔说,“我知道你很在乎。”她抽开手,拉下袖子,“但是,露西,请你让我自己处理。” “他对你做了什么?” 斯卡佩塔坐下来。 “你最好把一切都告诉我。”露西说,“我不管塞尔芙医生是怎么煽动他的,我们都心知肚明,这个影响力没有那么大。他太过分了,事情已经没有退路,也不能当作例外。我要处理他。” “拜托,让我来处理。” “你不会也不愿意。你总是替他找借口。” “我没有。但是处罚他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这会有什么用呢?”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露西既冷静又镇定,但是她的内心一阵麻木。每当她打算采取行动时,这种感觉就会出现。“他在你家做了什么?可以确定,绝对不是你愿意的,否则你也不会有这些淤青的伤痕。你绝不会想要他,于是他强迫你,是吗?他抓住你的手腕,还有呢?你的脖子上有擦伤,还有哪里?那个狗娘养的还干了什么好事?他找过那么多杂碎贱人,谁知道还染上什么病……” “没到那个程度。” “到哪个程度?他做了什么事?”露西的语气不是提问,而是指出事实,要求得到解释。 “他喝醉了。”斯卡佩塔说,“现在还知道他可能用了睾固酮,这会让他非常好斗,程度依药量而不同,但是他不懂节制,太过量了。你没说错,他上个星期的烟酒全都过量。他从来就不善于保持距离,现在更糟。我想,这些全是事情的原因。” “事情的原因?经过这么多年,你们的关系导致他意图对你性侵犯?” “我从来没想过他会变成这样。他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好斗又愤怒,完全失去控制。也许我们更应该为他担心,而不是只想到我。” “又来了。” “请你试着去理解。” “你先告诉我他做了什么事,我就会理解。”露西的声音毫无起伏,是她心里有所打算时的语调,“他做了什么?你越闪躲,我就越想惩罚他,等我真的下手,事情一定会更糟。你不是不了解我,姨妈,最好认真点。” “他只是那样,然后停下来,开始哭泣。”斯卡佩塔说。 “那样是怎样?” “我说不出口。” “真的?假如你报警了呢?他们会问你细节,你也知道流程。一次受辱不够,还要经历第二次,对那些警察们叙述事情的经过,让他们私下情欲高涨。还有那些踏遍法庭旁听强暴案的变态,他们只想坐在后面听细节。” “你为什么会突然离题?这完全与我无关。” “如果你报警处理,然后马里诺被控性侵害,你以为接下来会如何发展?最低程度,你也得出庭,老天爷才会知道那是什么场景。一堆人挤来听细节,想象整个过程。从某种程度来说,你像在公众面前被脱光衣服,当作发泄性欲的对象,完全失去了人格尊严。伟大的凯·斯卡佩塔医生浑身赤裸地被粗暴对待,全世界都来看。” “并没到那种程度。” “当真?拉开你的衬衫。你在隐瞒什么?我都能看见你脖子上的擦伤。”露西伸手去拉斯卡佩塔的衬衫,开始解最上面的纽扣。 斯卡佩塔推开露西的手。“你不是法医护理人员,我也听够了。别让我对你发脾气。” 埋藏在露西心底的怒气开始往外蹿,她的心灵和身体都感受到愤怒。“我会处理这件事的。” “我不要你处理。很显然,你已经到他屋子里去搜查过了。我知道你会怎么处理,也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我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你们两个人起冲突。” “他做了什么事?那个酗酒的浑蛋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事?” 斯卡佩塔没有说话。 “他带那个贱人参观你的工作地点,本顿和我一分一秒地看着他们,他在停尸间勃起的一幕再清楚不过了。难怪,他抹上什么荷尔蒙胶,挺着命根子走来走去讨好那个年纪不到他一半的烂货,然后他又这样对待你。” “够了。” “我没说够。他到底做了什么?扯掉你的衣服?衣服在哪里?那是证物。你的衣服呢?” “好了,露西。” “在哪里?我要看。我要你当时穿的衣服。你把衣服怎么了?” “你只会让事情更糟。” “你把它们丢了,对不对?” “算了。” “性侵害是重罪一条,而你不打算告诉本顿,还是说你已经说了,但你不打算告诉我?罗丝至少会表示自己的怀疑。你到底怎么了?我以为你是个有影响力的坚强女人,我这辈子一直这么想。看,这就是缺点,你让他为所欲为,却不肯说出来。你为什么让他这么做?”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什么?” “原来是这样。”斯卡佩塔说,“我们来谈谈你的缺点。” “别把矛头指向我。” “我大可以报警。当时,我取下他的枪,可以下手杀了他,并且还有正当理由。我可以做的事不少。”斯卡佩塔说。 “那你为什么不做?” “一切会过去。其他的选择就不同了。”斯卡佩塔说,“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 “我们讨论的并不是我的做法,而是你的。” “全是因为你的母亲——我那可怜的妹妹,带了一个个男人回家,比依赖男人还糟糕。她对男人上瘾。”斯卡佩塔说,“你记不记得自己曾经问过我,为什么男人总是比你重要?” 露西握紧拳头。 “你说,你母亲生命中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比你重要。你没说错。还记不记得我是怎么告诉你的?因为多萝茜是个空洞的器皿。这与你无关,问题在她。家中的经历让你老是觉得受到侵犯……”她声音淡去,蓝色的眼眸覆上阴影,“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别的事?是不是她哪个男朋友对你有过不恰当的举动?” “我可能想得到关注。” “发生过什么事?” “别提了。” “发生过什么事,露西?”斯卡佩塔说。 “别再说了,眼前这件事与我无关,而且我当时不过是个孩子,你却不是。” “我可能就是。我怎么可能抵抗住他?” 两人静默了好一会儿,紧张的气氛突然缓和下来。露西不想再继续争吵,对马里诺的憎恨超过她这辈子对任何人的敌意,因为他让她严苛地对待自己的姨妈。她对姨妈毫不宽容,而姨妈什么坏事都没做,却受尽折磨。马里诺的作为造成了永远不可磨灭的伤害,露西却让事情更没有转圜的余地。 “不公平。”露西说,“真希望我当时在场。” “你也一样,不可能处理或弥补所有的事。”斯卡佩塔说,“我们的相似之处比差异更多。” “德鲁·马丁的教练去过亨利·豪林的殡仪馆。”露西改变话题,因为她们不应该继续讨论马里诺,“地址存在他那辆保时捷的卫星定位系统里。如果你不打算和验尸官碰面,我可以去看看。” “不,”她说,“是我们该见面的时候了。” <er h3">二 办公室内的装潢十分高雅,摆设着精致的古董,织锦布幔束在窗边,镶嵌桃木面板的墙上挂着亨利·豪林几位祖先的画像,这些严峻的男人看管着自己的过往。 他的办公椅转向背后,面对着窗外,看向一座景致宜人的查尔斯顿花园,似乎没有注意到斯卡佩塔就站在门口。 “你可能会喜欢我的推荐。”他打电话的声音十分平和,带着浓浓的南方腔,“我们有一组骨灰盒正符合这项需求,大多数人还不知道这项新产品。可生物分解,可溶于水,不过度华丽也不昂贵……是的,如果打算采用水葬……没错……把骨灰撒向大海……的确没错。直接把骨灰盒浸入水中,可以避免四处飞散。我明白,这可能不一样。当然,你可以选择对你有意义的方式,我会尽力配合……是的,对,我是这样建议的……不,你不会想要骨灰到处乱飞。我要怎么说才不至于冒犯呢?飘到船上,这就不太好了。” 在几句同情的话语之后,他挂上电话,转过身子,看到眼前的斯卡佩塔,却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他知道她要来,因为斯卡佩塔事先打了电话。就算他知道她听到自己在打电话,也不像在乎的样子,甚至一点也不觉得被冒犯了。在她的想象当中,他的形象一直是贪婪、虚伪的,并且非常自以为是。 “斯卡佩塔医生。”他面带微笑,起身绕过整理得一丝不苟的办公桌,伸手与她相握。 “谢谢你和我见面,尤其是这样的临时安排。”她挑了张高背沙发坐下,他则安坐在长沙发上。他选择座位的方式别具意义,如果他打算展现强势来贬低她,会高傲地坐在让人印象深刻的主管桌后,按兵不动。 亨利·豪林仪态优雅,穿着手工剪裁的出色西服、打褶西裤,搭配浅蓝色的衬衫。他一头银色的发丝和丝质领带颜色相仿,线条分明的脸庞不显严峻,因为笑容而出现的皱纹多于眉间的川字纹,眼神和蔼。这使得斯卡佩塔十分不安,豪林和她想象中的狡诈政客毫无相似之处,她提醒自己,这是狡诈政客的通病:这些人在利用他人之前,会先使出愚弄与诈骗的手段。 “恕我直言,”斯卡佩塔说,“你早就知道我来到此地了,已经将近两年。我得先把话说出来才能继续谈。” “我不敢冒昧邀你来此。”他说。 “如果你邀我来,会是个十分体恤的举动,毕竟我初来乍到,而且我们工作内容相同,或者我该说,应当相同。” “谢谢你的直率,这正好让我有解释的机会。我们查尔斯顿的人比较自我,老是慢条斯理等待事情的发展。你可能注意到了,这里的节奏并不快,嗯,连走路的速度都不快。”他露出微笑,“所以,我一直在等你采取主动,让你来决定,但是我并不觉得你会过来。让我继续解释好吗?你是法医病理学家,我还要加上一句:声誉卓著。这样杰出的人士通常对地方选出来的验尸官不屑一顾。一般说来,我们既不是医生,也不是法医专家。我认为你在这里开业,一定会对我有所防备。” “那么,看来我们两人都作了太多假设。”她假设他是无辜的,至少假装这么想。 “查尔斯顿的流言飞语不少。”他让她想起马修·布雷迪镜头下的人物——挺直腰杆坐定,双腿交叠,双手交握地放在腿上。“其中很多都充满恶意,而且观念狭隘。” “我相信,我们可以在专业领域中好好相处。”她对这件事持保留态度。 “你和你的邻居格林伯尔太太熟悉吗?” “我见到她,大都是她透过她家的窗户看我的时候。” “显然如此。她曾经抱怨过有灵车开进你家后面的巷子里,还是两次。” “我知道的只有一次。”她想不出第二次是什么时候,“卢修斯·梅迪。因为我的地址莫名其妙被弄错了,我希望这件事已经澄清了。” “她打了些电话给某些可能会找你麻烦的人。我接到了电话,并且澄清这件事。我说,我清楚你不会让人把尸体送到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如果没有这次拜访,我认为你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我。” “如果我要找你麻烦,又何必在这件事情上护着你?”他说。 “我不知道。” “我一向认为死亡和悲剧的数量多到足以分配给大家,但并非每个人都这么想。”他说,“南卡罗来纳的每家殡仪馆都想抢我的生意,包括卢修斯·梅迪。我再怎么也不会相信他真的会把你的小屋当成停尸间,就算拿到错误的地址也一样。” “他何必伤害我?我甚至都不认识他。” “这是你的理解。他并不把你当作收入的来源,根据我的猜测,你并未以任何方式协助他。”豪林说。 “我不做市场营销。” “如果你同意,我可以发个电子邮件给所有的验尸官、殡仪馆,以及你可能有往来的部门,向他们确认你的正确地址。” “不需要,我可以自己来。”他越是好心,她越不信任他。 “老实说,由我来发会比较好,这代表我们合作。这不正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吗?” “吉安尼·卢潘诺。”她说。 他的表情一片茫然。 “德鲁·马丁的网球教练。” “我相信你一定知道,她的案子并非由我管辖。除了新闻报道之外,我没有其他信息。”豪林说。 “他曾经来过你的殡仪馆,至少一次。” “如果他来询问有关她的问题,我绝对会注意。” “他一定是为了某种原因才来访。”她说。 “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吗?也许你听到的流言比我听到的还要多。” “这么说吧,至少他来过你的停车场。”她说。 “我懂了。”他点头,“我猜,警方或是什么人检查过他车里的卫星定位系统,在里面找到我的地址。这我就得问了,他是这桩谋杀案的嫌疑犯吗?” “我想,每个和德鲁·马丁有关的人都已经或即将被约谈。你刚才说‘他的车’,你怎么知道他有车停在查尔斯顿?” “我刚好知道他在这里有一处公寓。”他说。 “大部分的人——包括住在同一栋大楼的人——都不知道他在那里有公寓,你怎么知道?” “我们有宾客名册。”他说,“名册一直放在教堂的讲台上,参加守灵会或葬礼的人可以签到。也许他曾经参加过在这里举行的葬礼,你可以去查阅那本或是其他的名册,回溯多久都可以。” “过去两年就好。”她说。 <er h3">三 侦讯室里的一张木椅上系着镣铐,梅莉莎·朵雷怀疑,接下来自己会因为撒谎而被关到侦讯室去。 “很多毒品,什么都有。”调查员杜金顿说。梅莉莎和艾许里跟在他身后,穿过博福特县警长办公室南侧一间间令人心神不宁的隔间。“擅闯私人住宅、抢劫、谋杀。” 这里的规模比她想象中更大,她从来没想过希尔顿黑德岛也会有犯罪事件。但是根据杜金顿的说法,布罗德河南岸的案件多得需要十六名宣誓过的警员为之忙碌,其中还包括八名调查员。 “去年,”他说,“我们就处理了超过六百件重大案件。” 梅莉莎心里暗想,其中不知有多少件是擅入私人领地以及撒谎。 “我说不出自己有多惊讶。”她紧张地说,“我们以为这里很安全,从来没想到要锁门。” 他带两人走进会议室,然后说:“你绝对不会相信,有多少人以为只要有钱,就不会遭遇不测。” 这句话让梅莉莎十分受用,他一定以为她和艾许里是有钱人。她记不起还有人曾经这么想过,高兴了一下,直到想起自己为何身在此地才失去好心情。这个身穿整洁制服的年轻人,随时都会发现朵雷夫妇的真实经济状况:他们在北查尔斯顿租赁的平价公寓远在松树林的后方,连海味都嗅不到。杜金顿只要有了地址,便可以简单地推测出实情。 “请坐。”他为她拉出一把椅子。 “你说的没错。”她说,“金钱的确可以带来快乐,或是让人们更好相处。”说话的口气好像她当真明白这个道理。 “你的摄像机还真是好货。”他对艾许里说,“花了多少钱?起码一千。”他要艾许里将摄像机递给他。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拿走我的摄像机,”艾许里说,“为什么不能只看看我拍的东西就好?” “我还搞不清楚,”杜金顿浅色的双眼直视梅莉莎,“你一开始是怎么到屋里去的,为什么会走进那个宅子?前面明明有个‘请勿擅入’的牌子。” “她要找主人。”艾许里回答,很像在与桌上的摄像机说话。 “朵雷先生,请让你的妻子自己回答。根据她的说法,你不是目击者,当她发现屋里的情况时,你在海滩上。” “我不懂,你为什么得留下摄像机。”艾许里满脑子想的只是摄像机,而梅莉莎只挂念车子:里面有孤零零的巴吉度猎犬。 她没把窗户关紧,留了一道缝隙,好让空气流通,感谢老天爷,外面并不热。噢,拜托,别让它叫了,她已经爱上那只狗儿了。可怜的宝贝,它受了什么苦?她想起小狗皮毛上黏腻的血水。她不能提起小狗,尽管这可以帮她解释清楚,她靠近屋子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去找出狗主人。如果警察发现她留下那只可怜的小狗,一定会带走它,而它会沦落到动物收容所,最后还会遭到安乐死,就像小飞盘一样。 “找屋子的主人,你说了好几次了,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找屋子的主人。”杜金顿浅色的眼眸再次锁定她,手上的笔在笔记本上继续记录她的谎言。 “房子太漂亮了。”她说,“我要艾许里拍下来,但是觉得应该先得到主人的同意。所以我在泳池边找主人,看看是否有人在家。” “这个季节,这一带没有太多人来,至少在你去的那一区不多。那里很多房子都是有钱人的第二或第三住宅,所以在淡季也没有出租。” “是这样。”她表示同意。 “但是你假设里面有人,因为你看到烤肉架上有东西?” “就是这样。” “你在海滩上怎么看得到?” “我看到烟。” “你看到烤肉架冒出来的烟,还闻到像是烤肉的味道。”他写了下来。 “完全正确。” “什么东西?” “什么?” “烤肉架上是什么东西?” “肉,可能是猪肉。我猜可能是伦敦式烧肉卷。” “然后你决定走进屋里去。”他继续记录,手上的笔没有迟疑,双眼依然看着她,“你知道吗,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这同样也是她不管花多少心思,却仍然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还得撒什么谎才能与事实相符? “就像我在电话里说过的,”她说,“我在找屋主,接着开始担心起来,担心某个有钱的老人在烤肉,突然心脏病发,要不然怎么会把肉放在烤肉架上,然后人就不见了呢?所以我不断大声问‘有人在家吗’,然后发现洗衣间的门是开着的。” “你的意思是没上锁。” “是的。” “窗户边的那扇门,你说窗户上有片玻璃不见了,另一片破了。”杜金顿调查员边说边记录。 “然后我走进去,我知道不应该这么做,但是脑袋里想着,如果哪个有钱的老人中风,倒在地板上怎么办?” “就是这样,生命中难以抉择的难题。”艾许里说话了,眼睛交替看向调查员和摄像机,“进去,还是稍后在报纸上读到某个人过世,而你本来可以帮得上忙,然后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你拍下房子了吗,先生?” “等待梅莉莎回来时,我拍了些海豚。” “我问你有没有拍摄房子。” “我想一下。应该有一点吧,稍早和梅莉莎一起在房子前面的时候。但是如果她没有取得同意,我不会放给任何人看。” “我懂了。你想得到主人同意才拍摄屋子,但是在得到同意之前,就先动手拍了。” “如果我们没有取得同意,就会清除拍下来的画面。”艾许里说。 “真的吗?”杜金顿说,久久地看着他,“你的妻子跑进屋里去,担心里面可能有人遭到谋害,而你想的却是要消除影像,只因没有得到这个可能遭人谋杀的主人同意?”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梅莉莎说,“但是重点在于,我并没有恶意。” 艾许里说:“当梅莉莎跑出来,为在里面看到的情形担心害怕的时候,我急着想拨电话报警,但是又没有带手机,而她也没带。” “你们没想到去用屋里的电话?” “在看到里面的情况之后?”梅莉莎说,“我感觉他还在里面!” “他?” “那种感觉很可怕,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在目睹里面的情景并且感觉被人监视之后,还能用屋里的电话吧?”她翻找皮包里的纸巾。 “所以我们急忙赶回公寓。她歇斯底里,我得安慰她。”艾许里说,“她哭得像个孩子,结果我们也没去上网球课。她哭个不停,入夜了还哭。最后我说:‘宝贝,我们何不先睡个觉,明天再谈呢?’事实上,我不太相信她。我妻子的想象力很丰富,老是爱看些推理小说和犯罪节目,你也知道的。但是她哭个不停,我开始担心了,也许真的有事。所以我才打电话给你。” “但是,那是在另一堂网球课之后了。”杜金顿指出这件事,“她还是很不舒服,但是你们今天早上还是去上了课,接着又回公寓,洗过澡换了衣服,打包行李回到查尔斯顿,最后才打电话给警方?真抱歉,难道你们要我相信这些话?” “如果不是真的,我们何必将假期缩短两天?我们可是计划了一整年。”艾许里说,“你觉得我们可以因为发生了紧急事件,去要求退费吗?也许你可以帮我们向租屋中介说情。” “如果这是你打电话给警察的原因,”杜金顿说,“这是在白白浪费时间。” “我不希望你留下我的摄像机。我已经把在屋子前面拍下的片段清除掉了,没什么好看的。只是梅莉莎在屋子前面,对她姐姐说几句话而已。” “她的姐姐和你们在一起?” “通过摄像机和她说话。我看不出你为何认为这个片段有用处,我已经清除掉了。” 梅莉莎要他清除这段录像的原因在于那只小狗。他拍摄到她拍抚小狗的镜头。 “也许我看到你录下的东西时,”杜金顿对艾许里说,“会看到烤肉架上冒出来的烟。你说你在海滩上看到的,对吗?所以,如果你拍下房子,画面上会不会有烟?” 这让艾许里大吃一惊。“呃,我应该没有拍到那个画面,摄像机没朝那个方向拍。你难道不能看看就好,然后把它还给我?我是说,上面拍的多半都是梅莉莎,还有几只海豚,另外就是我在家里拍的东西。我看不出你为何非得留下我的摄像机。” “我们得确认,你拍下的东西是否能提供与这件事有关的信息,有些细节你可能没有注意到。” “比方说……”艾许里警觉地问。 “比方说,你太太告诉你她在里面看到的情景之后,你是不是真的没进屋。”杜金顿调查员开始表现出不友善的态度,“我觉得这不寻常,你怎么会没有进去看看,看你太太说的是不是实话?” “如果她说的是实话,我更没道理进去。”艾许里说,“里面躲了个凶手怎么办?” 梅莉莎想起水声、血迹、衣物,还有死去的网球选手的照片。她想着一团糟的大客厅、一堆处方药瓶和伏特加、继续运转的投影仪以及空白的银幕。这位警探并不相信她的说法,她这是自找麻:顷:闯入他人住宅,偷窃小狗,加上撒谎。不能让他发现小狗。他们会送它去安乐死,她爱那条狗。撒谎算什么,为了那条狗,她会一路扯谎到底。 “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梅莉莎鼓起勇气开口道,“但是你认不认识住在里面的人?还有,里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知道谁住在里面,但不能透露这位女士的名字。她只是刚好不在家,她的小狗和车子也不见了。” “她的车子不见了?”梅莉莎的嘴唇开始哆嗦。 “看来她是去了什么地方,把狗也带走了,不是吗?你知道我还怎么想吗?你是打算免费参观她的别墅,然后担心有人看到你擅自进入,才捏造出这个稀奇古怪的故事来掩饰自己的行径。还真聪明。” “如果你费点心思进她的屋里去看,你就会知道我说的是实话。”梅莉莎声音颤抖。 “我们去查了,女士。我派了几名同事过去察看,他们并没有发现任何你看到的情况。洗衣间旁边的玻璃没有消失,也没有破掉的玻璃。没有血迹,更没有刀。瓦斯烤肉架开关已经关掉,上面一干二净,没有最近使用过的痕迹。而且,投影仪也没有打开。”他说。 <er h3">四 斯卡佩塔待在豪林和员工与家属会面的协调室中,坐在一张金米双色条纹的沙发上,翻阅第二本宾客名册。 根据目前所见,豪林是个品位非凡、心思细腻的男人。厚重的大尺寸宾客名册,以极富质感的黑色皮革装订着印有线条的奶油色内页,由于他的业务规模庞大,因此一年得用上两三本。她翻阅了去年前四个月的资料,并没有找到吉安尼·卢潘诺曾经来此参加葬礼的记录。 她拿起另一本名册开始翻阅,手指划过页面,认出查尔斯顿几个望族的姓氏。一月到三月,吉安尼·卢潘诺没有出现过,四月也没见到他的名字,斯卡佩塔越来越失望。五月、六月,仍然毫无所获。七月十二日,他似乎出席了荷莉·韦伯斯特的葬礼。这场葬礼的规模不大,名册上只有十一个签名。斯卡佩塔抄下所有的名字,然后从沙发上起身。她穿过教堂,里面有两位女士正忙着在抛光的黄铜棺材四周布置鲜花。她登上桃花心木台阶,回到亨利·豪林的办公室。他又一次背对门口,依然在打电话。 “有些人比较喜欢把旗帜折成三角形,放在死者的头下面。”他用令人宽心、抑扬顿挫的语气说,“这是当然的。我们也可以把旗子铺在棺材里面。我会怎么建议?”他拿着一张纸,“你似乎比较喜欢胡桃木加香槟色的缎布,但是还有直径二十的不锈钢……我当然明白。每个人都这么说……很困难。这种决定真的让人很为难。如果你要我老实说,我会选择精钢。” 他继续讲了几分钟,转过身来,看到斯卡佩塔站在门口。“有些时候真的很困难。”他对她说,“七十二岁的退役军人,最近才成为鳏夫,极度沮丧,结果对着自己的嘴开了一枪。我们用尽一切方法,但是世上没有任何修补方法能让这具尸体可供人瞻仰,你懂我的意思。这种情况下,棺木不可能打开,但是他的家人不愿接受否定的答复。” “荷莉·韦伯斯特是谁?”斯卡佩塔问道。 “真是个可怕的惨剧。”他丝毫没有犹疑,“是那种令人无法忘怀的案子。” “吉安尼·卢潘诺是否出席了她的葬礼?” “我当时还不可能认识他。”他的说法十分奇怪。 “他是家族友人吗?” 他起身,拉开樱桃木柜子的抽屉,检查里面的档案,然后抽出一份资料。 “这些是葬礼的组织细节,比方说收据、复印件之类的资料,我不能让你看,因为涉及家庭隐私。但是可以让你读这些新闻剪报。”他将资料递给她,“只要是我经手处理的死亡案件,我都会保留资料。你也知道,法律记录的唯一来源是负责处理的警方和法医,验尸官只负责解剖,因为博福特并没有设置法医办公室。话说回来,这点你应当清楚,因为现在他们把案子都交给你处理。当荷莉过世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开始与你合作。否则,我猜这个令人难过的案子绝对会交到你的手上,而不是落到我这里来。” 她并没有察觉出任何憎恨的意味,他似乎并不介意。 他说:“这个死亡案件是在希尔顿黑德岛发生的,一个非常富有的家族。” 她翻开档案,里面的剪报并不多,其中以希尔顿黑德岛的《邮讯》最为详尽。根据报道,在二零零六年七月十日接近中午时分,荷莉。韦伯斯特和她的巴吉度幼犬在露台上玩耍。除非有人监督,否则这孩子不能接近家中奥运标准尺寸的游泳池,但是当天早上,没有人看着她。报道上说,她的父母出城去了,朋友们留在家中,但没有提及父母或朋友的名字。接近中午时,有人到外面来找荷莉,通知她吃午饭,却找不到她的踪影。小狗在泳池边来回走,用爪子拍水。小女孩的尸体在池底被发现,又长又黑的头发绞在排水管上。附近还发现一根塑料骨头,警方猜测,小女孩应该是想帮小狗捡回骨头。 另外一份剪报非常简短。之后不到两个月,这位母亲莉迪亚·韦伯斯特就出现在塞尔芙医生的谈话节目当中。 “我记得听说过这个案子。”斯卡佩塔说,“事发时,我应该在马萨诸塞州。” “悲惨的新闻,但并不是头条。警方尽全力压下消息。其中一个原因是那是个休闲度假的地区,实在不适合出现负面的新闻报道。”豪林伸手去拿电话,“我觉得负责处理的法医不会告诉你细节,但是试试看。”他停下来,然后说,“我是亨利·豪林……好,好的……你忙得不可开交。我知道,我懂……他们真的该帮你找些助手……不,好一阵子没开船出去了……对……我欠你一次,要带你出海钓鱼。你也欠我一次演讲,来这里给那些有抱负的孩子们上课,他们以为死亡事件调查是一种娱乐……为了荷莉·韦伯斯特的案子,斯卡佩塔医生在这里,不知道你可否和她谈一下?” 豪林把电话交给她。她对南卡罗来纳医科大学的这位助理首席法医说明,她接受委托的一个案件,可能和荷莉·韦伯斯特的溺毙事件有关。 “哪个案子?”助理首席法医问她。 “非常抱歉,但是我不能说,”她回答,“这是一件正在调查当中的谋杀案。” “你知道事情运作的程序。我不能和你讨论荷莉·韦伯斯特的案子。”意思是,他不愿意。 “我并不是要故意为难你。”斯卡佩塔对他说,“我只能说到这里。我来找豪林验尸官,是因为德鲁·马丁的网球教练吉安尼·卢潘诺曾经出席过荷莉·韦伯斯特的葬礼,我正在了解原因,但不能说更多了。” “不熟,没听过这个名字。” “这也是我的问题之一,你知不知道他和韦伯斯特家族有什么关系?” “不清楚。” “有关荷莉的死,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些信息?” “溺毙,意外事件,没有其他的反证。” “也就是说没有去调查她是否有疾病,而完全依据她被人发现时的情况来判断?”斯卡佩塔问。 “没错。”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负责调查案件的警官是谁?” “没问题,等等。”电脑键盘敲敲打打。“我看看,对,我也是这么想。博福特县警长办公室的杜金顿。如果你需要其他的资料,必须去找他。” 斯卡佩塔向他道谢,挂掉电话,对豪林说:“你知道那位母亲,也就是韦伯斯特太太,竟然在孩子死后不到两个月就出现在塞尔芙医生的节目里吗?” “我没看那个节目,也不会再看她的节目了。那个女人应该被抓去枪毙。”他说。 “为什么韦伯斯特太太去上那个节目?” “要我来猜的话,我会说,她一定有一组人马专门在新闻事件里搜寻题材,找出整队的特别嘉宾上节目。在我看来,让韦伯斯特太太在尚未恢复的情况下在世人面前掏心剖腹,一定摧毁了她的心理状态。我知道德鲁·马丁的情况也相同。”他说。 “你是指她在去年秋天上塞尔芙医生的节目?” “这一带发生的事情,不管我想不想听,都知道了不少。她来城里的时候,总是住在查尔斯顿广场旅馆。但是最后一次,就是不到几个星期前,她其实很少在自己的房间里,当然更没有睡在那里。清洁人员进了房间,看到的是没掀开过的床铺,除了行李——应该说是部分的行李,根本看不出她住在那里。”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斯卡佩塔说。 “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是旅馆的安全主管。每当有过世者的亲友来到查尔斯顿,我都会推荐查尔斯顿广场旅馆,假如他们负担得起。” 斯卡佩塔想起门房艾德的话。德鲁在公寓大楼来来去去,总是塞给他二十元小费,也许这不是慷慨,而是想让他记住:不可多言。 <hr /> 注释: 第十七章 <er top">一 海松林是希尔顿黑德岛上最独特的人工栽培林木。 只要花五美元,就可以在警卫处买张一日券,穿着蓝灰两色制服的警卫从来不检查身份证明。斯卡佩塔曾经对这件事有诸多抱怨。当时,她和本顿在此地拥有一处公寓,对那段日子的回忆至今依然令她心痛。 “她在萨瓦纳买了一辆凯迪拉克。”杜金顿调查员驾驶着没有标志的警车,载着斯卡佩塔和露西,“白色的车子。这并没有太大的帮助。你们知道这一带有多少辆白色的凯迪拉克和林肯轿车吗?三辆租赁车里也许有两辆是白色的。” “人口的警卫记不记得这辆车?也许它在比较特殊的时段出现过。摄像头什么都没拍到吗?”坐在前座的露西发问。 “没什么有用的信息,你们也知道。有个人说也许看见过,另一个又说没有。我的看法是他把车子由内往外开出来,所以没有人注意。” “要看车子是什么时候被开走的。”露西说,“她把车停在车库里吗?” “通常会看到她把车子停在车道上。我觉得他不可能已经把车子开走一段时间了。怎么会?”他边开车边看她,“哪有可能他拿了她的钥匙,开走她的车,而她竟然还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她会注意哪些事?” “你还是觉得有惨案发生?”杜金顿问。 “对,从事实和常识来判断,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从他去机场接上两人,并且自以为是地对露西的直升机妄下评语之后,露西便以戏谑的语气和他说话。 他说,直升机简直就像打蛋器。她则称他为卢尔德分子。他甚至不知道何谓卢尔德分子,到现在也不知道,因为露西没有说明。 “但是并不排除她遭人绑架的可能性。”露西说,“这并非不可能。我是不相信,但可能性依然存在。我们做该做的事,让每个调查部门都出手协助。” “真希望别让媒体得到消息。贝齐说,他们整个早上得不停地驱散屋前的人群。” “贝齐是谁?” “犯罪现场调查主任。她和我一样,都兼任紧急医疗人员。” 斯卡佩塔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也许他太在意自己需要两份工作这件事。 “我只能说,你不必担心付不起房租。”他说。 “当然会担心,而且我的房租可能更高一点。” “是啊,一点点。真不敢想那些实验室要花掉你多少钱,还有你名下的五十栋房子和好几辆法拉利。” “还不到五十栋。你怎么会听说我有房子?” “有很多机构开始与你们的实验室合作了吗?”他问。 “只有少数几家,还在努力当中,但我们已经有了基础,而且名声不错。大家可以在南卡罗来纳法务局和我们之间选择。我们的动作比较快。”她补充道,“如果需要什么额外的服务,我们在高科技领域也有友人,比方说国家橡树岭或Y-12实验室之类。” “我以为他们是生产核武器的。” “不只是这样。” “你在开玩笑。他们也做法医鉴定?举个例子来听听。”他说。 “这是机密。” “没关系,我们也请不起你。” “的确不能,但并不表示我不肯帮忙。” 杜金顿看向后视镜。也许是受够了露西,他对斯卡佩塔说:“你还在后面听我们说话吗?” 他身上的套装是奶油色的,斯卡佩塔不禁怀疑,他如何在犯罪现场保持干净。她挑出刚才他和露西谈话中的几个重点,提醒两人不应有所假设,包括莉迪亚·韦伯斯特在何时失踪,因为她显然很少开车,只是偶尔开车去买烟酒或食物。不幸的是,开车不是个好主意,她的能力实在有限,所以,她的车子可能已经失踪一段日子了,这不见得与小狗的失踪有关。另外,在睡魔给塞尔芙医生的照片上,德鲁·马丁和莉迪亚·韦伯斯特的拍照场所似乎都是装着冷水的浴缸,两人看起来都像服用了药物。还有,朵雷太太看到什么了呢?不管实情如何,一定要把这个案子先当成谋杀案来处理,因为有很多事情没办法重来——斯卡佩塔已经花了二十几年来明白这个道理。 接着,她回到自己私密的思绪中,无法克制地想起,上次来到希尔顿黑德岛是为了搬出本顿的住处。即使在那段最为艰困的日子里,她也从来没想过本顿的所谓遭人谋杀,其实是让他躲过那些一有机会就对他下手的杀手的策略。现在那些杀手呢?难道他们已经对他失去了兴趣,认为他不再造成威胁,不值得下手?她问过本顿,但是他不愿回答。她摇下杜金顿的车窗,手上的戒指映着阳光熠熠生辉,但是这消除不了她的疑虑。好天气维持不了多久,稍晚些,另一场风暴又将席卷而来。 车子驶经高尔夫球场上蜿蜒的道路,滑过跨越河道和池塘的小桥。一只美洲鳄就像木块,滞留在一片河岸草地上,泥地里的乌龟无声无息,雪一般的白鹭支着细瘦的长腿站在浅滩处。前座上,两人的话题集中在塞尔芙医生身上。 外面的光线转变成巨大橡树林荫下的阴影。长了灰须的铁兰依旧了无生气。这里没有多大变化,有些地方多了些新的建筑。她还记得两人的漫步、带着咸味的海风、阳台上的落日,以及一切终了的那一刻。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具炭黑的尸骸,这是当初在他所谓的死亡地点看到的景象。她抵达仍在闷烧的现场时,只见大火肆虐后焦黑的屋内的银色发丝和已然化作灰烬的尸骸。他的脸庞无法辨认,只剩下烧焦的骨头,而他的解剖数据也是假造的。她完全被蒙在鼓里,身心俱疲。本顿这出戏使她完全变了一个人——马里诺对她的所作所为造成的影响,完全无法与之相比。 “他们大约在一年前买下这个地方,之前的屋主是某个来自迪拜的大亨。”杜金顿打开车门,“真令人难过。他们才花大力气整修完毕,迁入新居,小女孩就淹死了。我真不理解在意外之后,韦伯斯特太太怎么还能继续住下去。” “有时候就是难以割合。”斯卡佩塔说。一行人穿过人行道,来到石阶上方的两扇柚木大门前方。“于是人们深深地嵌在某个地方,沉溺在镌刻下来的不灭记忆当中。” “离婚协议中,房子归她吗?”露西问。 “本来是这样。”似乎她的死亡已经毋庸置疑。“还在办理离婚手续。她的丈夫经营投资之类的业务,几乎和你一样有钱。” “我们别说这个了,好吗?”露西恼火了。 杜金顿打开前门,犯罪现场调查员已经在屋里。前厅的灰墙边有一块掉落的玻璃。 “来度假的那位女士,”杜金顿对斯卡佩塔说,“梅莉莎·朵雷——根据她的证词,当她从洗衣间进屋时,看到窗户的玻璃被移开。这里的这片。”他蹲下身子,指向窗户的右下方,“玻璃被取了下来,然后又粘回去。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少许黏胶的痕迹。警员来巡查之后,我让她相信我们没发现破绽。我想看看她会不会改变说辞,所以告诉她,窗户没有破。” “你们大概还没有用泡沫处理玻璃。”斯卡佩塔说。 “我听说过这个方法。”杜金顿说,“我们得动手了。我的推论是,如果朵雷太太说的没错,在她离开后,屋子里发生了某些事。” “在将玻璃包起来运走前,我们先用泡沫处理,”斯卡佩塔说,“保护破掉的玻璃。” “请自便。”他走向客厅,里面有一名调查员正在给咖啡桌上凌乱的东西以及从长沙发上拿开的靠枕拍照。 斯卡佩塔和露西打开自己带来的黑色箱子,戴上鞋套和手套。这时,一位穿着运动裤、马球衫背后印着粗体字“鉴定科”的女人从客厅后方走过来。她大约四十岁,有棕色的眼睛以及短短的深色头发。她个头娇小,斯卡佩塔实在很难相信,如此娇小苗条的女人怎么会想进入执法部门。 “你一定是贝齐。”斯卡佩塔打招呼,介绍自己和露西。 贝齐指着墙边的窗户说:“右下方的那片玻璃,汤米一定解释过了。”她指的是杜金顿,接着她伸出戴着手套的指头,“用了玻璃刀,然后又把玻璃粘回去。我为什么会注意到?”她很为自己骄傲,“胶里夹杂着沙子,看到了吗?” 两人观察了一下,也发现了这一点。 “那么,在朵雷太太进来寻找屋主的时候,”贝齐对她们说,“玻璃显然可能被切了下来,放在地上。我觉得她的话可信度很高。她吓得跑出去,然后凶手好好整理了一番。” 露西将两个加压容器插入搅拌枪的套子上。 “一想就让人心里发毛。”贝齐说,“那个可怜的女人进来的时候,他可能就在这里。她说她觉得有人看着她。那是黏胶枪吗?我听说过,可以固定破掉的玻璃。材料是什么?” “主要是聚氨甲酸酯和压缩气体。”斯卡佩塔说,“你们拍好照片、印过指纹、做了DNA取样了吗?” 露西不管手边有没有刻度尺,先将窗户拍下。 “照片、取样都做了,没有找到指纹。DNA得再瞧瞧,但是我觉得找不出什么,被弄得很干净。”贝齐说,“他显然清理了整扇窗户。我不知道窗户一开始怎么会破,可能是被鸟撞到了吧,鹈鹕或是红头鹫之类。” 斯卡佩塔开始做笔记,记录下玻璃损毁的部分,还动手测量。 露西在窗框上贴上胶带,问道:“你想,会是哪一面?” “我想,这是从里面破的。”斯卡佩塔说,“可以把它翻过来吗?得在另外一面喷雾。” 她和露西小心地将玻璃拿起来翻面,将它靠在墙上,拍下更多照片,记下更多笔记。贝齐避到一旁观看。斯卡佩塔对她说:“我需要一点协助,你可以到这里来吗?” 贝齐站到她的身边。 “把破掉的玻璃放在本来的位置上,让我看看。等一下我要去看你把玻璃取下的地方,现在想先有个概念。” 贝齐碰着墙壁。“对啊,我个子很小。” “大概在我头部的高度。”斯卡佩塔研究着破损的玻璃,“这个破损的外观和车祸中见到的十分相似:没系安全带,头撞上挡风玻璃的那种。这不是被击破的。”她指着玻璃上的破洞,“是被撞的,我敢说,地上一定有一些玻璃碎片,在洗衣室里。或许窗台上也有。” “我把玻璃碎片收集在一起了。你认为某个人会用脑袋去撞玻璃吗?”贝齐说,“这样不会有血迹吗?” “不一定。” 露西把棕色的包肉纸粘在窗户的一侧。她打开前门,要斯卡佩塔和贝齐到外面去,因为她要喷雾。 “我见过莉迪亚·韦伯斯特一次。”贝齐继续说话,两人站在门廊上,“那是在她女儿溺死的时候,我来拍照。我实在没办法形容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因为我自己也有个女儿。我仍然清晰地记得荷莉当时的样子,穿着小小的紫色游泳衣,头发绞在排水口上,头上脚下地在水下漂浮。顺道一提,我们拿到了莉迪亚·韦伯斯特的驾驶执照,已经发出全境通告,但是别指望能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她身高与你相仿,可能就是她撞上了玻璃。我不知道汤米是怎么告诉你的,但是她的钱包就在厨房里,看起来不像有人动过。我认为,不管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什么人,他的动机都不是抢劫。” 即使在外面,斯卡佩塔也能闻到聚氨甲酸酯的气味。她看向外面披覆铁兰的橡树及松枝外侧高高的水塔。两个骑自行车的人缓缓行进,盯着屋子看。 “你们可以进来了。”露西站在门口,脱掉护目镜和面罩。破掉的玻璃片覆着一层黄色的泡沫。 “我们要拿这东西怎么办?”贝齐盯着露西问道。 “我想包起来带走。”斯卡佩塔说。 “要检查什么?” “上面的胶,任何附着在上面的微物证据以及基本化学成分。在发现之前,不会知道自己要找些什么。” “想在显微镜下看窗户,那可要祝你们好运。”贝齐开起玩笑。 “我还要你收集起来的碎玻璃。”斯卡佩塔说。 “采样呢?” “任何你想让我们在实验室里检测的东西。我们可以看一下洗衣间吗?”斯卡佩塔说。 洗衣间就在厨房旁边。门的右边,窗户被移开的地方贴上了一张棕色的纸。斯卡佩塔谨慎地靠向这个她认为是凶手闯入处的地方。她用一贯的处理方式站在外面往里看,仔细检查每一英寸。她询问洗衣间里是否也拍过照了,答案是肯定的,并且也检查过是否有脚印、鞋印和指纹。墙边有昂贵的洗衣机和烘干机,对面的墙边则是一个空空的狗笼。屋里还有几个储藏柜和一张大桌,角落里的一个柳条洗衣篮里堆了些脏衣服。 “你们到的时候,门是锁上的吗?”斯卡佩塔指的是通往外面的雕花柚木门。 “没有,朵雷太太也说门没有锁,她才能直接走进屋里。我的想法是他割下一片窗玻璃,然后把手伸进来。你可以看到,”贝齐走到原来是窗户、现在则用纸贴起的地方,“如果你移开这片玻璃,很容易能碰到里面的门闩。所以,我们才一直告诉公众,不要在玻璃旁边安装不必用钥匙就可以开启的门闩。当然,如果设了防盗警铃……” “我们能肯定没有设警铃吗?” “朵雷太太走进来的时候,是没有设的。” “但是他进来的时候,我们就不知道了,是吗?” “我也想过。看来是设了的,玻璃上有防盗器。”贝齐说,又想了一下,“嗯,我猜切开玻璃应该不会启动防盗器,这种防盗器侦测到声音才会启动。” “也就是说,另一片玻璃破的时候,警报系统没有响。除非玻璃是早些时候破的——这点我非常怀疑。” “我也很怀疑。”贝齐表示同意,“如果早就破了,一定会找人来修补,以免雨水和蚊虫进来。尤其是她还在这里养了一条狗。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和他挣扎拉扯,想从门口逃跑。事发的前一天晚上,她自己触动了警报系统,不知你听没听说这件事。这经常发生,因为她老是喝醉酒,忘了警报系统已经启动,然后推开落地窗,结果立刻触动警铃。保安公司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她老是记不得密码,所以我们会派人过来。” “在那次之后,有没有警铃被触动的记录?”斯卡佩塔说,“你看到保安公司的记录没有?比方说,警铃最后一次是在什么时候启动的?最后一次设定和解除是在什么时候?” “我刚才说的就是警铃最后一次启动的时间。” 斯卡佩塔说:“接到通知过来的警员,还记不记得有没有看到她的凯迪拉克?” 贝齐的答案是否定的。警员不记得车子是否还在,但是车有可能停在车库里。她补充说:“星期一,大概在天刚黑的时候,她设定了警铃。接下来在大约九点钟左右解除,然后重设。在第二天凌晨四点十四分再次解除,也就是昨天。” “之后没有重设?”斯卡佩塔说。 “没有。这纯粹是我个人的看法,但是如果一个人酗酒又嗑药,很难维持正常的作息,白天睡睡醒醒,起床的时间和别人不同。也许她在四点十四分解除警铃,带狗出门,抽根烟什么的。然后,那个男人或许正看着她,可能观察她好一阵子了——我的意思是,盯梢。我们只知道他有可能早就切开玻璃,埋伏在黑暗当中伺机而动。屋子的这一侧种了竹子和树丛,邻居也都不在家,即使有照明灯,他也可能躲在后面,没有任何人看得见。倒是狗的失踪比较奇怪,究竟哪里去了?” “我已经派人去调查了。”斯卡佩塔说。 “也许它可以作证,我们就可以破案了。”贝齐开玩笑。 “如果狗跑了,一定有人看到过它。”贝齐说,“巴吉度猎犬又不是随处可见的狗,这附近的人一定会注意到垂着大耳朵的狗。另外有件事,如果朵雷太太所言属实,他一定和韦伯斯特太太待了好几个小时,留她活口。警铃在昨天的四点十四分解除,而朵雷太太发现血迹和其他东西大约是在午餐时间,也就是八个小时之后,他可能还在屋子里。” 斯卡佩塔检查着洗衣篮里的脏衣服。最上面是一件随便折起的t恤衫,她戴着手套拿起t恤,整件衣服松松地在眼前摊开来,潮湿的t恤衫上沾染着一道道污痕。她起身看向水槽内部,不锈钢上喷溅着水渍,排水口四周还有少许的积水。 “他可能拿衣服来擦窗户。”斯卡佩塔说,“t恤衫还有点湿,而且有脏污,好像被当作抹布。麻烦用纸袋封起来,交到化验室。” “要在上面找什么?”贝齐又问了相同的问题。 “如果他用手拿,上面可能会有他的DNA或是可追溯的证物。我们得决定一下,要交到哪个化验室去。” “南卡罗来纳法务局很不错,但是要耗上很长的时间。你们的实验室可以帮忙吗?” “实验室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设置的。”斯卡佩塔看向警铃设定装置,它设在通往走廊的门边,“也许他进来的时候解除了设定。我们先不要假设他没有动手。这是液晶触碰式面板,不是按钮,更容易采指纹,也许还有DNA。” “如果解除设定的人是他,表示两人认识。也有道理,想想看,他在屋子里待了多久。” “这代表他对这个地方很熟悉,但是不代表他认识她。”斯卡佩塔说,“密码是什么?” “我们所谓的一二三四傻瓜密码。也许这是原始设定码,只是她没费心思去变更。我们先确定一下要和哪个化验室合作,再把东西送过去。我得问问汤米。” 他和露西在门厅里,贝齐询问他化验室的问题,他说现在一切私人化的程度令人惊讶,有些部门甚至还聘请私人警察。 “我们就有。”露西说着递给斯卡佩塔一副黄色镜片的护目镜,“我们在佛罗里达的时候就是这样。” 贝齐对地板上的硬壳箱子相当好奇。她看着五个像是手电筒的鉴定用高亮度光源仪、九伏特的镍电池、护目镜和多孔插槽。“我一直拜托警长给我们配一个便携式的犯罪现场光源仪,每个波宽都不同,对吗?” “紫光、蓝光、蓝绿,还有光谱绿。”露西说,“这个手拿的是宽波频白光,”她拿了起来,“还有可替换的蓝色、绿色和红色滤镜,好增强对比效果。” “好用吗?” “可以找出体液、指纹、药物残留、纤维或是微物证据,的确很好用。” 露西选出紫色光源,将波长调整在四百到四百三十纳米的范围内,和贝齐与斯卡佩塔一起走进客厅。所有的窗帘都拉开了,外面就是荷莉·韦伯斯特溺毙的黑底泳池,再过去是沙丘、海生野麦和沙滩。海面一片宁静,跳动在波浪上方的阳光仿佛银色的小鱼。 “里面有不少脚印。”她们四处观看,贝齐主动说了出来,“光脚的、穿鞋的,全都小小的,应该是她的。这很奇怪,因为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在离开之前清扫过地板,反之窗户却清理过,我凭直觉认为里面应该能找到脚印。这种亮面的石材是什么?我从来没见过,像大海一样。” “本来就是要营造这种效果。”斯卡佩塔说,“纳矿蓝大理石,也许是青金石。” “真是不简单。我以前有过一只镶青金石的戒指,实在难以相信,有人用来铺在整面地板上。效果很好,不显脏,”她说,“但显然很久没打扫了,一堆灰尘之类的,整间屋子都是。拿手电筒照照角落就知道我的意思了。真搞不懂,为什么他好像没留下半个脚印,连他进到屋里的途径,也就是洗衣间里都没有。” “我要四处看看。”露西说,“楼上呢?” “我想她应该没有使用二楼,我认为他不会上去,没有人动过的痕迹。上面只有客房、画廊和游戏室。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房子,住在这里一定很好。” “对她则不然。”斯卡佩塔说,她望着地板上长长的深色发丝、沙发前方桌上的空酒杯和伏特加酒瓶,“我不认为她在这个房子里享受过快乐的时光。” <er h3">二 梅莉莎回到家还不到一个小时,门铃就响了。换成过去,她才懒得开口问来者是谁。 “是谁?”她站在锁上的门后问道。 “法医办公室的调查员,彼得·马里诺。”这个低沉的声音带着北方口音,她联想起北方军。 梅莉莎担心自己的怀疑成真——希尔顿黑德岛的女人死了,否则怎么会有个法医办公室的人员在这里出现?她真希望艾许里没有一回到家就忙公务,在她经历过那件事之后,还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她侧耳倾听巴吉度猎犬的声音,感谢老天爷,它安安静静地待在客房里。她打开前门,着实吓坏了,眼前身形魁梧的男人一身摩托车飞车党的装扮。他是杀害那个可怜女人的怪物,现在又跟踪到她家,接下来就要杀了她。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说着,想关上门。 飞车党用脚挡住门,直接走进屋内。“简单吧。”他对她说,接着打开皮夹,把徽章给她看,“我说过,我叫彼得·马里诺,法医办公室派来的。” 她手足无措。如果她试图打电话报警,他一定会立刻杀了她。现在这种时代,任何人都可以买到警徽。 “我们坐下来聊一聊吧。”他说,“我听说你刚去了一趟希尔顿黑德岛的博福特县警长办公室。” “谁说的?”她感到踏实了些,“那个调查员和你联络了吗,他又何必!我把知道的事全说出来了,他却不相信我。谁告诉你我住在这里?这个我就担心了。我与当局合作,他们却透露我家地址。” “我们对你的故事有点疑问。”彼得·马里诺说。 <er h3">三 露西透过黄色护目镜盯着斯卡佩塔看。 她们在主卧,窗帘已经拉下。在高亮度紫光下,棕色的丝质床罩上出现好几处荧光绿污点。 “可能是精液,”露西说,“也可能是别的东西。”她将光线照向床上。 “唾液、尿液、分泌的油脂、汗水。”斯卡佩塔说。她靠向一处较大的荧光斑点。“没有闻到气味。”她补充一句,又说,“灯光稳住不要动。问题是,看不出这些污斑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也不知道上次清洗的时间。对典型的抑郁症患者来说,整理家务绝对不是优先要务。把床罩带回化验室,还有咖啡桌上的酒杯。” “后面的台阶上有个装满烟屁股的烟灰缸。”露西说,“要找到她的DNA绝对不成问题,她的脚印、指纹也很好办。问题是找不到他的。他很清楚如何行事。现在的人都是专家。” “不,”斯卡佩塔说,“他们自以为是专家。” 她拿下护目镜,床罩上的荧光绿斑点消失无踪。露西关掉犯罪现场光源仪,也拿下自己的护目镜。 “你在做什么?”露西问。 斯卡佩塔在研究一张照片。她们一踏进卧室,她就注意到这张照片了。塞尔芙医生坐在客厅沙发上,留着棕色长发的美丽妇人就坐在她对面。电视镜头拉近,面带笑容的观众拍着手。 “那是在她上塞尔芙医生节目的时候,”斯卡佩塔对露西说,“但是我没料到还有这一张。” 除莉迪亚和德鲁·马丁之外,还有一名肤色黝黑的男人,斯卡佩塔猜测这就是德鲁的网球教练吉安尼·卢潘诺。三人面带微笑,在阳光下眯起眼睛,就站在丹尼尔岛家庭杯网球中心的球场上,这个地方离查尔斯顿市中心只有几英里。 “嗯,那么交集在哪里?”露西说,“我猜猜看,自我中心的塞尔芙医生。” “不是刚举行的这场比赛。”斯卡佩塔说,“看看照片上的差异。”她指向两人照片中的莉迪亚,“衰老程度,看看她的眼睛就知道。” 露西打开卧室的电灯。 “这张在家庭杯球场上的照片上,莉迪亚的外貌看起来绝对不像经历了长期酗酒和服药。”她说。 “也没有扯掉自己的毛发。”露西说,“我真不懂,怎么会有人做这种事。头发、阴毛到处都是。那张她在浴缸里的照片,头发看起来只剩一半,睫毛和眉毛也是。” “拔毛癖。”斯卡佩塔说,“是一种强迫症。她焦虑又忧郁,简直是活在地狱里。” “如果塞尔芙医生是交集所在,那么那个在巴里遇害的女人呢?就是那名加拿大观光客。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曾经出现在塞尔芙医生的节目中或是认识她。” “那次应该是他的初体验。” “体验什么?”露西问道。 “残害无辜的滋味。”斯卡佩塔说。 “这仍然无法解释塞尔芙医生在其间的关联性。” “将照片发给她,代表他为自己的犯罪行为找出精神层面的含义,同时也成为一项仪式、一种游戏,其中一定有目的。这可以将他本人从自己的行为中移除,因为直面自己残酷地将痛苦和死亡加诸他人身上的事实,可能超出他的承受范围,所以他必须为其赋予某种意义,也必须有熟练的技巧。”斯卡佩塔从鉴定装备箱里取出一个完全不科学却十分实用的工具:便利贴。“颇有宗教意味。以上帝之名行事绝对是正确的,例如拿石头将人砸死、处以火刑或是审判异端,例如十字军去镇压异己。他给自己的行为赋予了一种意义。但是以上纯属我的个人看法。” 她用白亮的光源仪照射床铺,然后用便利贴有胶的一面粘起纤维、毛发、灰尘和能看见的沙子。 “你不觉得,对这个家伙而言,塞尔芙医生本人并不具有特殊意义,只是整出戏中的一个道具?只是图个便利,因为她有节目,家喻户晓?” 斯卡佩塔把便利贴放到塑料证物袋中,用黄色的封条贴住,用签字笔写下标题和日期,随后和露西动手折叠床罩。 “我认为这属于极度私人的关系。”斯卡佩塔回答,“如果不涉及私人,不可能把某个人放人精神戏剧或是游戏的基础当中。我想不出道理。” 露西从纸卷上撕下一大张棕纸,发出响亮的撕裂声。 “举个例子,他可能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些盯梢的人也是这样。但也许他见过。”斯卡佩塔说,“我们猜测,他上过她的节目,要不就是曾经与她相处过。” 她们将折起的床罩放在纸中间。 “没错,不管他有没有见过她,都绝对涉及私人关系。”露西下了结论,“也许他在巴里杀害了那个女人,对马洛尼医生坦白交代了,或许他认为塞尔芙医生会知道这件事。嗯,她不知道。那么,接下来呢?” “他觉得与以前相比,自己更受到忽视。” “然后呢?” “逐步扩大事端。” “如果一位母亲忽视自己精神极度不稳定并受到伤害的孩子,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斯卡佩塔一边问,一边包起床罩。 “我想想看,”露西说,“孩子长大后就会变成我?” 斯卡佩塔剪下一段黄色封条,说:“多可怕,虐杀出现在你节目中的女人,只为赢得你的注意。” <er h3">四 六十英寸平板电视对马里诺而言别具意义,他看见了切入点。 “那是等离子电视吗?”他开口问,“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 她体重超标,眼皮肥厚,牙医也应该好好帮个忙,她的牙齿让他想起白色的围篱,而她的发型设计师则该被抓去枪毙。 梅莉莎坐在花卉图案的沙发上,双手十分不自在。她说:“我先生和他的一堆玩具。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它又大又贵。” “用来看比赛一定不得了,换作是我,可能就黏在前面,什么事都不做。” 她丈夫可能就是这样,坐在电视机前面,像具活僵尸。 “你喜欢看些什么节目?”他问。 “犯罪推理节目,我通常很快可以想通。但是有了这样的经历,我不知自己还会不会再看与暴力有关的节目。” “你可能很了解法医鉴定,”马里诺说,“既然你这么爱看犯罪推理节目。” “大概一年前,我去担任陪审员,对法医鉴定的了解比法官还多。这不是说法官有什么不好,而是说我了解一些事。” “影像复原呢?” “听说过。” “我指的是复原被清除的照片、录影带和数字影像。” “你要不要喝点冰茶?我去帮你拿。” “现在不必。” “艾许里去吉米丹盖特餐厅点外卖了。你吃过他们的炸鸡吗?他马上就到家了,要不要吃一点?” “别再转移话题了。瞧,有了影像复原技术,要完全清除硬盘或U盘上的数字影像几乎不可能。你可以花一整天来清除影像,但我们随时可以找回来。”这并非全是事实,但是马里诺撒谎从来不必打草稿。 梅莉莎仿佛受到惊吓的老鼠。 “你知道我打算说什么,对吧?”马里诺说。他将梅莉莎诱上钩,但并不觉得舒坦,况且他也不知自己要她说些什么。 斯卡佩塔早先打电话给他,说杜金顿对朵雷先生清除掉的影像有些怀疑,因为后者在谈话中不停地提到这一点。马里诺决定找出答案。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无非取悦斯卡佩塔,让她觉得他还有存在的价值。她会打这个电话给他,他感到十分惊讶。 “你为什么要问我?”梅莉莎说着哭了起来,“我说过了,我把知道的事都告诉那个调查员了。” 她看向马里诺身后自己这个黄色小屋的深处:黄色壁纸,黄色地毯。马里诺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黄色,室内设计师仿佛在朵雷夫妇家中四处撒尿。 “我提起影像复原技术,是因为我知道你丈夫清除了部分在海滩上拍下的录像。”马里诺完全不为泪水所动。 “那只是在取得主人同意前,我站在屋子前面的一段录像,只清除了这个段落。我当然没有得到同意,怎么可能得到呢?我又不是没去试过,我很有礼貌的。” “我才不在乎你或你的礼貌。我在乎的是你对我和其他人隐瞒了些什么。”他坐在活动躺椅上,身子往前倾,“妈的,我知道你没有对我说老实话。我怎么会知道?就是因为科技。” 他对科技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是否当真能复原被清除的数码摄像机的录像。如果真的可行,过程也一定十分艰辛,要花时间。 “拜托,请你不要这样。”她恳求他,“我很抱歉,但是请你不要带他走,我这么爱他。” 马里诺摸不着头绪,他以为她指的是自己的丈夫,但又不能确定。 他说:“如果我不带他走,接下来会怎么发展?有人问起的时候,我要怎么解释自己空手而归?” “假装你不知道这件事。”她哭得更厉害了,“那会有什么差别?他什么也没做。噢,可怜的宝贝。谁知道他受了什么苦。他不但抖个不停,身上还沾了血。他只是害怕地逃出屋外,如果你带他走,你也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们会让他安乐死。噢,拜托,让我把他留下来。拜托!求求你!” “他身上为什么会有血迹?”马里诺问。 <er h3">五 斯卡佩塔在主浴室里,用手电筒从不同角度照着虎眼石色调的缟玛瑙地板。 “光脚的脚印。”她在门口说,“脚印不大,也许是她的。更多的头发。” “如果梅莉莎·朵雷的话可以相信,他应该曾经在里面走动。这就奇怪了。”贝齐说。 露西带着一只黄蓝两色的小箱子和一瓶无菌水过来。 斯卡佩塔踏入浴室,拉开虎斑花色的浴帘,照亮黄铜浴缸。里面什么也没有,但是她注意到某样物品。她在白肥皂和一只挂在浴缸旁边的小碟中间,拿起一件刻意摆放在这里、看似白陶瓷碎片的东西。她掏出珠宝匠使用的放大镜仔细检查。 “一小块牙套。”她说,“不是瓷材,应该是一片破掉的临时牙套。” “不知道其余部分在哪里。”贝齐蹲在门口盯着地板看,用手电筒照向每一处角落,“除非这东西在那儿有段时间了。” “有可能流进出水口了,我们得检查排水管的弯管,可能流到任何地方去。”斯卡佩塔在这个几乎能确定是门牙的半个牙套上看到干了的血迹,“能否知道莉迪亚最近有没有看过牙医?” “我可以去查,岛上没几个牙医。除非她到别处就诊,否则不难找出来。” “要最近的资料,很近的时间。”斯卡佩塔说,“不管多么不注意个人卫生,绝对不会无视破掉的牙套,尤其是门牙上的。” “有可能是他的。”露西说。 “那更好。”斯卡佩塔说,“需要一个小纸袋。” “我去拿。”露西说。 “我没看见任何东西,如果牙套是在这里被打断的,也没看见其他的部分。我猜有可能还在牙齿上。我曾经弄断过牙套,残缺的部分仍然粘在牙齿上。”贝齐看向斯卡佩塔身后的浴缸。“说到史上最大的误判,”她补充道,“这会在书本上写下新纪录。这是我少数几次用到发光胺试剂检验血迹的机会,但是那个该死的浴缸竟然是黄铜材质。嗯,我们干脆放弃。” “我已经不再使用发光胺了。”照斯卡佩塔的说法,她似乎不把这种氧化剂当作忠诚的战友。 一直到最近,这一直都是主要的鉴定方式,她也一直使用发光胺来检测肉眼看不见的血迹。如果血迹经过冲洗,甚或被油漆盖住,最好的检测方式就是喷上发光胺,然后看哪里会产生荧光,但是随之而来的问题不少。就像对所有邻居猛摇尾巴的小狗一样,发光胺不只对血红素有反应,很不幸地,它对油漆、涂料、漂白剂、通厕剂、蒲公英、蓟草、桃金娘以及玉米等也大有反应。当然,还有重要的一项:黄铜。 露西从一个小盒子中取出ix试条进行初步检测,检查是否有清洗后的血迹残留。结果显示可能有血迹,于是斯卡佩塔打开BluestarMagnum犯罪现场鉴定装备,拿出棕色玻璃瓶、锡箔包以及喷雾罐。 “功能更强,也更为持久,不必在完全漆黑的情况下使用。”她对贝齐解释,“不含过硼酸钠,所以无毒。可以使用在黄铜表面,根据反映出来的浓度不同,会有不同的色谱出现,和血液检测显示出的持久度也不同。” 她还得去察看主卧。不管梅莉莎怎么说,主卧里明亮整齐。但是这不再令人惊讶了,到目前为止,所有的迹象都显示出在梅莉莎逃出屋外之后,凶手极其细心地清理打扫过。斯卡佩塔选出喷雾罐的适用喷嘴,在罐内倒入四盎司无菌水,之后加入两颗胶囊。她轻轻地用滴管搅动了几分钟,然后打开棕色的玻璃瓶,倒人氢氧化钠溶剂。 她动手喷洒,房间内的斑点、污痕出现鲜蓝色的荧光反应。贝齐拍下照片。过了一会儿,在斯卡佩塔自己清洗过、收拾起犯罪现场鉴定箱之后,她的手机响起,露西实验室里的指纹鉴定员来电。 “你不会相信的。”他说。 “除非你当真这么想,否则别用这句话做开场白。”斯卡佩塔不是在开玩笑。 “金币上的指纹,”他十分兴奋,说话的速度很快,“比对到了,就是上星期被人发现、身份还有待确认的小男孩,那个希尔顿黑德岛的孩子。” “你能肯定吗?不可能,这没道理。” “很多事都没有道理,但是这绝对肯定。” “除非你当真,否则不要说这种话。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哪里出了错。”斯卡佩塔说。 “没有。我比对过马里诺在停尸间采印的指纹卡,还用眼睛确认过。毫无疑问,金币上采到的部分指纹,与待辨认的男孩右手大拇指指纹相符,不会有错。” “在金币上找到用强力胶烟熏出来的指纹?这怎么可能!” “相信我,我和你站在同一阵线。我们都知道,青春期前的孩童的指纹印不可能保存太久,因为成分大多是水分,汗水多过油脂、氨基酸以及其他青春期后才出现的物质。但是这枚指纹是那个孩子的,而且孩子正在你的停尸间里。” “也许事情并非如此。”斯卡佩塔说,“也许那枚金币从来就没有经过强力胶烟熏处理。” “一定有,留下的凸纹像是来自强力胶,和烟熏过后产生的效果相同。” “也许是他手上沾着胶去触摸金币,”她说,“然后留下指纹。” <hr /> 注释: 第十八章 <er top">一 晚上九点,滂沱大雨打在马里诺那栋钓鱼小屋门前的街道上。 露西浑身湿透,打开伪装成iPod的无线迷你光盘录音机。六分钟后,斯卡佩塔会打电话给马里诺。现在,他正在和姗蒂争吵,暗藏在他电脑U盘里的单向麦克风录下两个人的每一句话。 他的脚步沉重,冰箱门打开来,罐头咻一声拉开,可能是罐装啤酒。 姗蒂愤怒的声音在露西的耳边响起。 “……不要对我扯谎,我警告你。就这么突然?你突然就决定放弃这段两人都许下承诺的关系?还有,是谁说的,我对你有什么承诺?你唯一应该承认的鸟事,就是你该去他妈的精神病医院。也许大老板的未婚夫可以为你在医院里找个打折的病房。” 马里诺之前对她透露过斯卡佩塔与本顿订婚的消息,姗蒂猛踩马里诺的痛处,表示她知道他的弱点在哪里。露西暗想,不知她利用这个痛处给了他多少打击和嘲弄。 “我不属于你。你开始觉得不受用,才想到你根本没拥有我。也许是我要先抛弃你。”他又吼又叫,“你对我没有帮助,要我涂那个见鬼的狗屁荷尔蒙,我到现在还没中风或发生其他问题,还真是他妈的奇迹。这不过是一个星期,如果用一个月,谁知道会怎么样,啊?你选好什么烂墓园啦?还是说,我最后会失控,做出什么蠢事,然后被关进他妈的监狱去?” “也许你已经做了什么事。” “见鬼!” “我何必对你这个又老又胖的笨蛋许下什么承诺?如果没有狗屁荷尔蒙,你都硬不起来。” “闭嘴,姗蒂。我受够了你的羞辱,知道吗?我这么一无是处,那你干吗还待在这里?我需要一点空间和时间思考。现在所有的事都一塌糊涂。工作一团乱,我抽烟,不去健身房,饮酒过量,还服用药物。所有的事情都见了鬼,你的所作所为只会让我更糟,陷入更严重的麻烦。” 他的手机响起,他没有接听,铃声响个不停。 “接电话!”露西在雨中大声说。 “喂!”他的声音传人她的耳机。 感谢老天。他静了一下,听着电话,然后对电话另一头的斯卡佩塔说:“不可能这样。” 露西听不到斯卡佩塔在电话的另一端说了什么,但是她知道内容,斯卡佩塔正告诉马里诺,在NIBIN弹道数据库或IAFIS指纹系统中,都无法比对出公牛在她家后巷找到的点三八口径柯尔特手枪的序号,以及上面的指纹。 “那他呢?”马里诺问。他指的是公牛。 斯卡佩塔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公牛的指纹不会出现在IAFIS系统当中,因为他从来没被判定过任何罪状,几个星期前被逮捕的那次不能算在内。如果这把柯尔特是他的枪,而不是偷窃来的赃物,或是没有使用于任何犯罪案件当中,只是单纯在后街上捡来的,也不会出现在NIBIN数据库当中。她想告诉公牛,为了排除他的嫌疑,最好是留下指纹来比对,但是还没机会告诉他。除非她与他联系上,否则无法提这回事。她和露西在离开莉迪亚·韦伯斯特家之后,都打过电话找公牛,公牛的母亲说他驾船外出采牡蛎去了。水势这么大,他为何还去采牡蛎? “嗯、嗯。”马里诺的声音传到露西耳中,他走来走去的,显然是在姗蒂面前言语特别谨慎。 斯卡佩塔也会将金币上的指纹一事告知马里诺。也许她现在就在说,因为他发出惊讶的声音。接着,他说:“谢谢你告诉我。” 接下来又是一片沉默。露西听到他踱步的声音,他靠向电脑,接近U盘,接着听到椅子擦过木头地板,他似乎坐了下来。姗蒂很安静,可能想听懂他和谁在说什么事。 “那好,”他终于说,“我们稍晚再解决这件事好吗?我正在处理事情。” 不行。露西知道姨妈会强迫他同她谈话,至少也要他听。在提醒马里诺他这个星期一直佩戴着一元面值的摩根古董银币之前,她不会挂掉电话。这和斯卡佩塔冷藏间里的男孩佩戴的金币项链也许无关,但这枚华丽的银币是从哪儿来的呢?如果她开口询问,他也不会回答,因为姗蒂就在旁边听着。露西站在暗夜与暴雨当中,大雨打湿她的帽子,渗人防水雨衣的领口。她想到马里诺对姨妈的所作所为,这种感觉再次出现——无惧,冷漠。 “是啊,对,没问题,”马里诺说,“简单得很,像是烂苹果从树上落下来。” 露西猜想,姨妈大概是在向他道谢。多讽刺,她竟然向他道谢,有什么见鬼的事情好让她向他道谢?露西知道原因,但是仍然反感。斯卡佩塔感谢他去找梅莉莎。梅莉莎忏悔地说出自己带走了巴吉度猎犬,接着将沾了血渍的短裤交给他。血渍来自小狗身上,梅莉莎在短裤上擦手,这表示她在有人受伤或遇害不久后便抵达了现场,因为狗身上的血还是湿的。马里诺拿走了短裤,让她留下小狗,并告诉她,他会说是凶手偷走了狗,可能还把狗杀了,然后埋在某处。他竟然如此善待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还真是令人惊讶。 无情的大雨冷冷地打在露西头上,她走动着,好在马里诺或姗蒂靠近窗边时不至于暴露行踪。天色虽然昏暗,但是露西绝不冒险。 马里诺挂掉电话。 “你以为我笨到听不出来你在和什么人说话吗?妈的,你还故意让我听不懂?打着哑谜,”姗蒂语调尖锐,“好像我蠢得会被骗。还有谁?根本就是大老板!” “和你一点该死的关系都没有。你要我说多少次才会懂?我高兴和谁说就和谁说。” “每件事都和我有关!你和她过夜,你这个扯谎的下三烂!第二天一大早,我看到你的摩托车就在那里!你当我是笨蛋吗?结果你满意吗?我知道你想她想了大半辈子!满意吗?你这个又肥又胖的混账家伙!” “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你这个被宠坏的富家女,说什么事都和你有关。但是你给我听好了,这与你无关。” 在吐出更多的脏话和威胁之后,姗蒂冲出来,摔上门。露西从藏身处看着姗蒂怒气冲冲地走下钓鱼小屋,来到摩托车旁,大为光火地穿过马里诺屋前的小沙地,轰然骑向班·索耶大桥。露西等了几分钟,侧耳倾听,确认姗蒂不打算回头。没有摩托车声,只有远处的车流和滂沱大雨落下的声响。她来到马里诺的前廊上,伸手敲门。他拉开门,愤怒的脸庞上突然现出一片茫然,接着是满脸的不自在。 “你在这里干吗?”他问道,眼光投向她的身后,似乎担心姗蒂会回头。 露西走进这处肮脏的避难所,她对此地的了解多过他的想象。她注意到他的电脑以及仍然插在上面的u盘。她的假iPod和耳机就塞在雨衣口袋里。马里诺关上门,在门前站了一下,看她在散发出霉味的格子布沙发上坐下,才露出较为放松的表情。 “听说,我和姗蒂在停尸间的时候,你在监视,活像是长了腿的爱国者法案。”他首先开炮,可能以为这是她前来此地的原因,“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别在我身上耍这种花样!” 他可笑地想吓唬她,其实他心知肚明,露西在小的时候,就从没被他吓倒过。即使到了青少年时期,就算马里诺对她的行事为人百般揶揄嘲弄,也是一样。 “我和你姨妈谈过这件事了。”马里诺继续说,“没别的话好说,所以别再提了。” “只是这样?你只是和她说了说话?”露西倾身向前,掏出脚踝上的格洛克手枪对准他,“帮我找个好理由,让我别射中你。”她的语调中没有任何情感。 他没有答话。 “一个好理由。”露西重复,“你刚才和姗蒂吵得很凶,我在街上都听到她的尖叫。” 她从沙发上起身,走向桌边,拉开抽屉。她拿出前一晚看到的史密斯威森点三五七左轮手枪,坐回沙发上,然后把格洛克塞回脚踝的枪套里。她用马里诺自己的枪瞄准他。 “这里到处都是姗蒂的指纹,我猜也可以找到不少DNA。你们两个吵了架,她毙了你,然后骑着车跑掉,真是个可悲的醋缸子贱人。” 她拉开左轮手枪的击锤。马里诺丝毫没有退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一个好理由。”她说。 “我没有好理由。”他说,“动手吧。我也要她下手,但是她没办法。”他说的是斯卡佩塔,“她应该这么做。但是她没有,所以,你下手吧。我才不在乎事情会不会落到姗蒂头上。我甚至还可以帮你。我的房里有内衣,你自便,去找她的DNA。他们会在枪上发现DNA,这样就够了。酒吧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她什么德行,去问杰丝就够了,没有人会感到意外。” 接着他闭上嘴,两个人好一阵子动也没动。他站在门前,双手下垂,露西坐在沙发上,枪瞄准他的脑袋。她不需要更大的目标,比方说他的胸膛,他也清楚。 她放低枪管。“坐下。” 他坐在电脑旁的椅子上。“我早该猜到她告诉你了。” “你早该知道她没说,对任何人都没提起。她还在继续保护你,了不起吧?”露西说,“你看到你在她手腕上留下的伤痕了吗?”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突然泛出泪光,这就是他的答案。露西从来没见过他落泪。 她继续说:“罗丝注意到才告诉我的。今天早上我们在实验室里,我自己也看到凯姨妈手腕上的淤伤。我刚才问过了,你打算怎么办?” 她试图摒除想象出来的画面。他对她姨妈下手。想到他看着姨妈、触碰她,露西觉得就算自己是受害者,感觉也不会如此不堪。她瞪着他粗大的双手和手臂,看向他的嘴,试图抛开想象。 <er h3">二 “覆水难收。”他说,“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承诺过,我以后绝对不会在她或你们身边出现。你也可以照刚才说的方法打中我,然后走人,反正你从来没被逮到过。假如你想躲,根本不会有人抓得到你的把柄。动手吧。如果有人像我一样对待她,我会杀了那个人,他早就没命了。” “可怜的浑蛋。你至少也要向她道歉,而不是一走了之,或是让警察设计你去自杀。” “道了歉又能如何?事情已经结束了。一直到事实出现在眼前,我才发现。没人通知我到希尔顿黑德岛出勤。” “少孩子气了。凯姨妈要你去找梅莉莎·朵雷。我简直不敢相信,简直令人反胃。” “她再也不会向我开口了,因为你来过这里。我不要你们再向我开口。”马里诺说,“全都结束了。” “你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事吗?” 他没有回答。他记得。 “说你很抱歉。”她说,“告诉她,你没醉到记不得自己做了什么事。告诉她你记得,而且向她道歉,这件事无法磨灭,但是你很抱歉。看看她会怎么说。她不会对你开枪,甚至不会要你走人。她比我好多了。”露西松开握枪的手,“为什么?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你从前又不是没有喝得醉醺醺地待在她身边。你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起码超过百万次,甚至还一起待在旅馆的房问里。为什么?你怎么下得了手?” 他点烟,双手剧烈颤抖。“太复杂了。我没有任何借口。失心疯吧。太复杂了,我知道这不重要。她戴着戒指回来,我不知道。” “你知道。” “我不该发邮件给塞尔芙医生,她把我搞得一团糟。然后,姗蒂出现,药物、酒精,好像我身体里有个怪物。”马里诺说,“我不知道这怪物打哪里来的。” 露西厌恶地站起身,把左轮手枪丢在沙发上。她经过他的身边,走向门口。 “听我说。”他说,“姗蒂给我那个鬼东西。我绝对不是第一个用她那些东西的男人,上一个家伙勃起了整整三天,她还觉得很有趣。” “什么东西?”尽管知道,她还是开口问他。 “荷尔蒙胶,简直把我搞疯了,害得我想杀每个人。对她来说,没有任何事情是适可而止的,我从来没有和这种欲求不满的女人在一起过。” 露西靠在门上,抱起双臂。“这种睾固酮胶,是夏洛特的某个低级直肠科医生开的药方。” 马里诺一脸困惑。“你怎么……”他沉下脸,“噢,我懂了。你进来看过。妈的,我早该猜到。” “那个骑摩托车的浑蛋东西是什么人,马里诺?差点在跃马酒吧停车场里被你干掉的浑球是谁?就是这家伙要凯姨妈去死,要不然就滚出城去。” “要是我知道就好了。” “我认为你知道。” “我说的是实话,我发誓。姗蒂一定认识他,她就是那些想把医生赶出城的人之一。妈的,醋坛子贱人。” “或者,可能是塞尔芙医生。” “我怎么知道!” “也许你该去调查你那个醋坛子贱人。”露西说,“通过发邮件给塞尔荚医生,来让凯姨妈忌妒,就像拿棍子逗蛇一样。但是,我猜你光是搞睾固酮、强暴我姨妈,就已经忙不过来了。” “我没有。” “那你怎么称呼自己做的事?” “这辈子最烂的行为。”马里诺说。 露西不肯移开视线,仍然盯着他看。“你脖子上的那条银币项链是从哪儿弄来的?” “你知道打哪儿来的。” “姗蒂有没有说过,在她搬来这里没多久前,她那个薯片老爸的房子才被人闯了进去?事实上,他是在死后立刻被抢劫了。他死前收藏了一些钱币,还有些现金,全被抢光了。警察怀疑有内贼,但是没有证据。” “是公牛找到那枚金币的。”马里诺说,“她从来没提过。我只见过这枚银币。你怎么知道金币不是公牛掉的?找到孩子的人是他,而且金币上还有孩子的指纹,不是吗?” “如果说,金币是从姗蒂的老爸那里偷来的呢?”露西说,“这让你想到什么?” “她没杀那孩子。”马里诺的语气有些不确定,“我是说,她从来没提过自己是否生过小孩。如果金币与她有关,她可能交给了什么人。当她把这枚银币给我的时候,她还大笑着说,这块狗牌是要让我记得我是她手下的士兵,我属于她。那时我并不知道她真有这个意思。” “取她的DNA,这个念头不坏。”露西说。 马里诺起身离开,回来时拿着姗蒂的红色内裤。他把内裤放在装三明治的袋子里,然后交给露西。 “这不寻常吧,你连她住在哪里都不知道。”露西说。 “我对她了解不深,这是真的。”马里诺说。 “我可以告诉你她住在哪里,同样在这座岛上。一个水上人家,挺舒服的,很罗曼蒂克。噢,对了,我忘了,当我去察看的时候,刚好注意到那里有辆摩托车。一辆旧摩托车,还挂了个纸牌充当车牌,停在车棚里,还被盖了起来。没人在家。” “我竟然没发现。我以前不是这样。” “他不可能再接近凯姨妈了,我已经去处理了,因为我不信任你会做得好。他的摩托车很旧,根本就是配备挂钩手把的垃圾。我觉得那辆车不安全。” 马里诺不愿看向她,他说:“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拉开前门。 “你何不干脆滚出我们的生命?”她淋着雨,站在门廊上说,“以后,我不会再把你看在眼里。” <er h3">三 本顿面前是一栋砖块砌成的老旧建筑物,窗户破了好几扇,像是空洞的眼睛。这个废弃的雪茄工厂没有灯光,停车场一片黑暗。 他将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摇摇晃晃地拦截港口的无线网络信号,坐在露西黑色的Subaru休旅车里等着。通常不会有人将这辆车与执法部门联想在一起。本顿不时看向挡风玻璃外面,看着街对面空船坞的铁丝网围篱,以及外形犹如破烂火车厢的废弃货柜。 “没有动静。”他说。 露西的声音通过耳机传出来。“我们等着,看看能熬多久。” 他们使用的是安全无虞的无线电频道。露西在技术方面的能力胜过本顿,而他也并非全然无知。他知道她有能力防窃听,而且十分得意于自己可以窃听他人,却无人可以反制于她。他希望她不只是在这项技术上不出差错,在许多事情上也能正确,包括她姨妈的事。要露西把计划发给他看的时候,他说不会让斯卡佩塔知道。 “为什么?”露西问。 “因为我可能得整晚坐在车里,观察该死的港口。”他说。 如果斯卡佩塔知道他就在这里,离她家只有几英里远,绝对会让事情更糟:她可能坚持和他一起坐在这里。露西则表示,他这样想简直是疯了。斯卡佩塔不可能和他一起待在港口边监视。这可不是她姨妈的工作。她姨妈不是秘密探员,虽然知道怎么用枪,却不怎么喜欢枪,而且宁愿去处理受害者,把其他人交给露西和本顿来对付。其实露西想说,待在港口可能有危险,而她不愿让斯卡佩塔身陷险境。 有趣的是,露西没有提到马里诺,也没有让他来帮忙。 本顿坐在漆黑的车内,闻到一股新车的新皮革的味道。他看着外面的雨,望向街对面,一边注意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察看睡魔是否拦截了港口的无线网络信号。但是睡魔要怎么做呢?他的位置不在这片停车场内,也不在街上,因为他不可能把车停在路中间,坐着发送一封毫无人性的邮件给塞尔芙医生——她现在可能到了纽约,坐在位于中央公园西侧的顶层公寓中。这着实令人恼怒,毫无公理可言。最后,即使睡魔没能逃过谋杀的罪名,塞尔芙医生却显然仍能自保。然而比起睡魔,她应该负起更大的责任:她坐拥信息却不愿去追究、毫不在乎。本顿厌恶这个女人。他希望自己不要这么做,但是这辈子他从未如此憎恨过什么人。 大雨敲打着车顶篷,远处的路灯罩上一层雾气,他分不清天地,也看不清港口和天堂的界限。碰到这种天气,他什么也搞不清楚,直到他看到有东西在移动。他坐直身子,心脏狂跳——一个黑影慢慢地沿着街对面的围篱移动。 “这里有动静了。”他与露西通话,“有人接入了吗?我这里看不见。” “没有。”她的声音通过耳机传来,她确认睡魔并没有接入港口的无线网络系统,“什么样的动静?” “篱笆边,大约三点钟方向。现在不动了,保持在三点钟位置。” “离我的位置大约十分钟的路,可能还不用这么久。” “我要出去。”本顿说,他慢慢打开车门,车内灯没亮,仍然一片黑暗,雨水的声音好像更响了。 他从外套里掏出手枪,没关车门,没发出任何声响。他知道该如何行动,他执行任务的次数多得都记不清了。他犹如鬼魅一般移动,无声无息无影。他穿过水坑,走在雨中,每踏出一步就停一下,确认那个人没看到他。那人在做什么?光是站在围篱旁边,一动也不动。本顿靠得更近,发现他根本不动。在滂沱大雨中,本顿几乎什么也看不到,耳边净是倾泻的雨声。 “你还好吗?”露西的声音出现。 他没有回答。他在电话线杆后停下来,闻到木馏油的味道。围篱旁的人影往左侧移动,前进到一点钟方向,开始穿越街道。 露西说:“你收得到信号吗?” 本顿没有回答,人影靠得太近了,他看见模糊的面孔和帽子的线条,接着看见摆动的四肢。本顿跨出来,举起手枪对准他。 “不准动。”他以命令的语气镇定地说,“我手上有一把枪对准你的脑袋,给我站好。” 本顿能肯定对方是男性。这个男人立刻雕像似的站定,完全没有发出声音。 “离开街道,但是不要直接向我走过来,向你的左边去。慢慢地。好,现在跪下来,把手放到头上。” 接着他对露西说:“逮到他了,你可以过来。”好像她就在咫尺之外。 “撑住。”她声音紧张,“撑住就好,我来了。” 他知道她还在远处,如果出了问题,根本帮不上忙。 男人双手放在头上,跪在龟裂的柏油路上,说:“别开枪。” “你是谁?”本顿问,“说,你是谁?” “别开枪。” “你是什么人?”本顿抬高音调,压过雨声,“你在这里做什么?告诉我你是谁。” “别开枪。” “该死,告诉我你是谁。你在港口做什么?别让我再问你一次。” “我知道你是谁,我认出来了。我的手放在头上,所以没必要开枪。”哗啦啦的雨声当中传出这个声音,本顿注意到他的腔调。“我来这里逮凶手,就和你一样。我没说错吧,本顿·韦斯利?请把枪拿开。我是奥托·波玛,来这里的原因和你一样。我是奥托·波玛队长,请你把枪拿开。” 坡家酒吧离马里诺的钓鱼棚屋只有几分钟的摩托车程,他想来点啤酒。 黑色的街道又湿又亮,雨的味道以及大海和沼泽的气息迎面袭来。他骑着Roadmaster穿过漆黑雨夜,心情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不该喝酒,却不知如何停止。停不停又有什么差别?事情发生之后,他精神萎靡,心情恶劣。他体内的恶魔一跃而出,一向埋藏在心中的恐惧在面前现身。 马里诺不是个正直的人。如同被他逮捕的每名罪犯一样,他相信在这一生中自己鲜有过错,并且秉性善良、英勇过人,然而事实却大相径庭。他自私、变态,而且恶劣。不只恶劣,简直是恶劣透顶。他的妻子就是因此离开他的,他的事业也随之跌入谷底。他就这样毁去曾经拥有的美好世界。为了这一点,露西憎恨他。 他和斯卡佩塔之间的关系就此终结,是他自己下手残暴地斩断了这段关系。他为了她无法改变的事实一再背叛她。她从来没有想要他,也从来没有被他吸引,她怎么可能呢?于是他惩罚了她。 马里诺将摩托车切换到高速挡,踩下油门。他的速度太快,雨水刺痛皮肤。他来到沙利文岛——这个被他称为好去处的狭长地带。四处停有汽车,放眼望去,附近除了他的就没有别的摩托车——天气太恶劣了。他浑身发冷,手指僵硬,既痛苦又羞愧,一丝怨怒更是夹杂在这些难以忍受的感觉之间。一无是处的大脑上还戴着安全帽,他解开扣带,将帽子挂在把手上,然后锁住摩托车的前叉。他走进酒吧,雨衣沙沙作响。酒吧的原色木地板破破烂烂,头顶挂着个吊扇,墙上满是裱了框的乌鸦图片,以及爱伦·坡所有被拍成电影的作品的剧照。酒吧里人声鼎沸,他心跳剧烈,犹如振翅狂拍的鸟儿,因为他看到姗蒂·史路克站在两个男人中间,那个戴着头巾的男人正是几天前差点被他枪杀的家伙。她和他说着话,身子倚向他的手臂。 雨水滴落在磨损的地板上,马里诺站在门边,死死盯着他们。他体内的伤痛无限膨胀,狂跳的心脏仿佛奔驰的马匹。他不知应当如何反应。姗蒂和那名男子喝着啤酒,吞咽龙舌兰,一边吃着蘸辣奶酪酱的玉米片,正是她和马里诺来此必点的饮料和点心,或者该说,以前一起来此的时候。他今天早上没有涂抹荷尔蒙胶,他体内黑暗深处的邪恶怪物出声嘲笑的时候,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荷尔蒙胶丢弃了。马里诺简直无法相信,姗蒂竟然如此厚颜无耻地和那个家伙走进这个地方。这太明显了,是她要那个家伙去威胁斯卡佩塔的。姗蒂够贱,他够糟糕,两个人在一起烂到极致,他们对医生所做的事与自己的举动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他自己更加恶劣。 他走向酒吧,无视他们的存在,或是假装没看见。他不明白为什么早先没有看见姗蒂的宝马。她可能停在街对面,因为她老是担心有人破坏车门。他纳闷戴头巾那家伙的破摩托车哪里去了,然后才想起露西的话:车子看起来不太安全。她一定动了什么手脚,下一个目标可能就是马里诺的摩托车。 “你要来点什么?最近如何,啊?”女酒保看起来大概只有十五岁,最近马里诺眼中的年轻人大概是这种年纪。 他沮丧,心烦意乱,完全记不起她的名字,应该是雪莉吧,却又不敢叫出口,搞不好是凯莉。“百威淡啤。”他靠向她,“那个男人和姗蒂一起来的吗?” “是啊,他们以前来过。” “什么时候开始的?”马里诺问道。她推来他的生啤,他把五块钱推了过去。 “两美元五十美分一杯,还要一杯啊?噢,老天爷。从我在这里工作起就开始啦,他们断断续续地过来,去年吧,我猜。私下说啊,这两个人我都不喜欢。别问我他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她不只和他一起来,我猜她结婚了。” “见鬼!” “希望你和她出去,只是吃吃饭之类的。” “我和她吹了,”马里诺说着喝起啤酒,“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猜啊,还惹来一身腥。”她说。 马里诺感觉到姗蒂的目光射过来。她不再和那家伙说话了,他现在不得不怀疑,她是否也一直和那个男人上床。他怀疑起钱币以及她的钱财的来源。也许她老爸根本没给她留下任何东西,她只好动手去偷。他开始怀疑很多事情,真希望不是直到现在才产生这些疑问。她盯着他拿起满是冰雾的杯子,大口喝下啤酒,闪亮的双眼看似疯癫。 他想走到她的座位旁边,又无法勉强自己。他知道,这两个人什么也不会说,而且会耻笑他。姗蒂用手肘去碰戴头巾的家伙。那家伙看着马里诺,扮着笑脸,一定觉得整件事太可笑。他贴在姗蒂身边,心里明白她从头到尾都不曾是马里诺的女人。她还和哪些家伙上过床? 马里诺一把扯断脖子上的银币项链,丢到啤酒杯里,银币扑通一声沉到杯底。他把啤酒杯推过吧台,杯子在离两人不远处停下来,接着他起身走出去,希望有人跟过来。雨小了些,街灯下的人行道起了雾,他坐在摩托车溽湿的坐垫上,看着酒吧的门口,满怀希望地等待。也许他可以打场架,就能解决这件事。他希望自己的心跳能缓和下来,胸口不要这么痛。他可能会心脏病发作,他这么恶劣,心脏病的确该发作一下。马里诺等待着,看着门口,望向明亮窗户的另一侧。大家都很快乐,除了他。他点燃一根烟,穿着雨衣坐在湿淋淋的摩托车上,边抽烟边等。 他真是一无是处,甚至没办法激怒别人,没办法找人打架,真是废物一个。他坐在雨夜中抽烟,希望姗蒂或戴头巾的家伙或两人一起到外面,让他觉得自己还有些残余的价值。但是门没有打开,他们根本不在乎,更不害怕,只把马里诺当成个笑话。他边等边抽烟,接着打开前叉的锁,发动车子。 他猛踩油门,橡胶轮胎发出刺耳的尖锐声响,急速奔驰。他把摩托车停在钓鱼棚屋前,把钥匙留在锁孔上,因为他再也不需要摩托车了。他要去的地方,不会需要摩托车。他快步疾行,但是脚步比不上心跳的速度。在一片黑暗当中,他攀上台阶来到自己停靠船只的渡口,心里想着姗蒂,想到她如何嘲笑他破旧摇晃的渡口,还说又长又窄的渡口码头活像不举的阳物。他第一次带她来这里时,还觉得她说话有趣又聪明,当晚他们就上床了:十天前,只有十天。他得好好想想,自己是不是中了她的圈套——在小男孩被人发现的当晚,她就勾搭上他,这绝对不是巧合。也许她想利用他获取消息,而他竟然任她摆布。这都是为了一只戒指。医生戴了一只戒指,结果马里诺开始疯狂。 他的大靴子重重地踏在防波堤上,腐朽的木板在他的重量下摇来晃去。小小的蚊虫成群飞起,围到他的身边。 天色阴暗,乌云密布,水天连成一气,脚下的缓冲垫撞击出声,海水缓缓拍打着桩基。他在防波堤的尽头停下脚步,气喘如牛,感觉自己遭到无情的啃噬。他泪水狂涌,胸口剧烈起伏。他曾经见过被注射毒液的受刑人,在脸色转青断气之前,他们的胸口就是这样起伏。 马里诺放声嘶吼,这个声音不像来自他的体内。他将手机和耳机用力往外掷,掷到远处,甚至听不到它们落地的声响。 第十九章 <er top">一 斯卡佩塔在Y-12国家安全基地的检查哨前停下租来的车子,检查哨的周围净是混凝土护墙,铁丝网围篱顶端还安有尖锐的刺条。 她摇下车窗,出示名牌。五分钟内,这已经是第二次检查了。一名警卫进亭内打电话,另一名则检查汽车后备厢。斯卡佩塔一个小时前在诺斯维尔机场降落,到了赫兹租车柜台才不满地发现,等在眼前的是一辆道奇Stratus轿车,而她当初订的是休旅车。她从来不开红色的车,甚至连红衣服都不穿。警卫们的警觉性比过去更高,尽管他们已经够警惕了,但车辆仍然让他们十分提防。Y-12是美国最大的浓缩铀贮存处,安全措施严密,除非斯卡佩塔的某项特殊需要达到她所谓的“临界”等级,否则她不会轻易来打扰此地的科学家。 她的后座放着莉迪亚·韦伯斯特的洗衣问的窗户,用棕色纸包覆,以及一只小盒子,盒里的金币上留有那名被人谋杀、身份待查的小男孩的指纹。基地尽头有一栋看似与其他房屋无异的红砖建筑,但是里面存放的是全球最大的扫描式电子显微镜。 “你可以把车停在这里。”警卫指点着,“他马上过来,你跟着他进去。” 她往前开去,然后停妥车子,等待材料科学实验室主任法兰兹博士驾驶的黑色雪佛兰taahoe在她面前掉头,法兰兹博士把手伸出窗外挥动,要她跟车前进。她跟在他后面,穿过一些以难解的名称来命名、外观无法形容的建筑物,又穿过一片迥然不同、种植林木的宽广空地,才来到名为“科技2020”的平房实验室。整个布局刻意营造出田园风格。斯卡佩塔和法兰兹博士双双下车,她取出后座上用安全带系紧、用棕色纸张包覆的窗户。 “你每次都带来相当有趣的东西。”他说,“上次是一整扇门。” “我们还在门上找到了靴印,根本没人想到要在门上找。” “入宝山,不空回。”这是法兰兹博士的座右铭。 法兰兹博士的年龄与她相仿,身穿马球衫,搭配垮旧的牛仔裤。光看他的外表,的确很难让人想到他是一名核子工程师,成天耗在显微镜前,观察极其精密细小的工具零部件、喷丝头,或是航天飞机和潜水艇碎片。斯卡佩塔跟在他身后走进看似平凡无奇的实验室里,光是支撑这个巨大金属实验室的四只减阻柱脚,就与树木一般粗大。VISItECh公司的这款大型扫描式电子显微镜室LC—SEM,足足有十吨重,光是安装就要用四十吨位的推高机。简单来说,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显微镜,但是原始用途并不在于法医鉴识科学,而是分析武器金属材质的失效故障。但是对斯卡佩塔而言,科技就是科技,现在,Y-12实验室对她大胆的要求也习以为常了。 法兰兹博士拆开窗户的包装纸,将窗户和金币放在一个三英寸厚的精钢转盘上,然后开始校准,将足足有一枚小型飞弹大小的电子枪及电子枪后方的检视器,尽可能地接近沙子、胶水和破碎的玻璃。他通过遥控轴调整物体的角度,机器先是发出嗡鸣,然后咔的一声在尾端的终止位置停了下来,以免宝贵的对象或零部件互相碰撞或掉落。他关上显微镜室的门,解释道,这样才能使室内的真空度到达十的负六次方托,接着他会回充到十的负二次方托,这时即使动手拉门都不可能拉开。他还演示给她看。基本上,这就是外层空间的环境条件了:没有湿气,没有氧,只有这桩犯罪案件的证物。 真空泵发出响声,温度渐高的无尘室里有一种电子机械的气味。斯卡佩塔和法兰兹博士离开,关上外侧的门,回到实验室里。一排红黄绿白的灯光似乎在提醒人类:不可停留在室内,此举无异于自寻死路。套用法兰兹博士的说法,这就像一场不穿宇航服的太空漫步。 法兰兹博士坐在电脑操作台前,眼前有好几个大型的扁平屏幕。他对斯卡佩塔说:“来看看要多大的放大倍率。我们可以放大到二十万倍。”他们的确可以,但他这个问题纯粹是开玩笑。 “把一粒沙放到和地球一样大,也许我们还能在里面找到迷你居民。”她说。 “我正是这么想。”他敲敲打打,点入菜单。 她坐在他身边,真空泵的声响让她想到磁共振成像扫描机,接着涡轮泵停了下来,随后一片安静,最后才传出空气干燥机断断续续、好似鲸鱼长叹的响声。他们等了一会儿,直到绿灯亮起才开始观看,究竟这个仪器以电子光束扫描,在窗户玻璃上发现了什么。 “沙子,”法兰兹博士说,“还有,这是什么鬼东西?” 在形体不同、尺寸各异、仿佛石头碎片的沙粒之间,出现了看似小陨石和月球的球体。分析仪确认,除了沙子的硅土之外,还发现了钡、锑以及铅。 “这个案子当中有枪击事件吗?”法兰兹博士说。 “据我所知没有,”斯卡佩塔答道,“和罗马的案子一样。” “有可能是大环境或工作场所的微粒物质。”他推测,“首先当然是硅,接下来是钾、钠、钙,还有不知为什么出现的铝。我要先排除背景,也就是玻璃。”他是在自言自语。 “这很像——非常像我们在罗马发现的东西。”她再次说,“在德鲁·马丁眼窝里找到的沙子。同样的沙,我对自己反复这么说,因为实在令人难以相信。我当然没办法理解,这看起来似乎是火药残留物。这些黑色的区域?”她指出来,“这些组织层呢?” “胶。”他说,“我敢说,沙子并不是来自罗马本地或是附近区域。德鲁·马丁的案子呢?你已经说过,事发地的区域并没有玄武岩,也没有任何火山活动的迹象,就是说,他把自己的沙子带到罗马去?” “我们从来没假设过沙子来自当地,至少不是出自奥斯蒂亚一带的海滩。我不明白他是怎么做的,也许沙子是一种象征,有其意义。我见过放大的沙粒和尘土,可从没见过这种情况。” 法兰兹博士调高放大倍率。“这就更奇怪了。” “会不会是上皮细胞?皮肤吗?”她仔细检查屏幕上的东西,“德鲁·马丁的案子当中没有提到这一点,我得打电话给波玛队长。这得看哪些东西被当作重点,或者有没有人注意到。不管警方化验室的装备有多好多精确,也不可能配备研发级别的仪器,绝对不可能有这个东西。”她指的是LC—SEM。 “嗯,我希望他们没有用质谱仪把所有的样本都用酸剂检测,否则不会留下任何可供再次检验的样本。” “不是,”她说,“他们常用固相x光分析、拉曼光谱仪。任何沙子里的皮肤细胞都还在,但是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不知道,报告上没有提,也没有任何人提起。我得联络波玛队长。” “罗马现在是晚上七点了。” “他在这里,应该说在查尔斯顿。” “现在我可糊涂了,你好像说过,他隶属意大利国家宪兵队,而不是查尔斯顿警局。” “他的出现的确出人意料,在昨天晚上抵达查尔斯顿。别问我,我比你更不清楚。” 她仍然感到有些受伤。昨天晚上,当本顿带着波玛队长突然出现在她家时,她虽然惊讶,但并不高兴。有那么一瞬间,她惊讶到说不出话来。在咖啡和热汤下肚后,这两人竟然又和来时一样唐突地离去。之后她再没看到本顿,心里不但不悦,还十分受伤,不知自己下次见到他该说些什么——暂且不管那是什么时候。在她今天早晨飞来此地之前,她一度考虑摘下戒指。 “DNA。”法兰兹博士说,“所以我们不能用漂白水,会毁掉DNA的。但是,如果这是我想象中的东西,除去皮肤碎片和油脂后,效果会更好。” 这很像在观察群星,这像猎户星座还是北斗七星?月亮上有面孔吗?她看到了些什么?她摒除脑海中的本顿,集中思绪。 “没有用漂白水。我们绝对该检查DNA。”她说,“虽然在火药残留中常见到上皮细胞,但是在嫌疑人的双手触碰到双面碳带的情况下才可能留下。所以,摆在眼前的如果是皮肤,除非皮肤细胞来自凶手的双手,否则就没有道理。或者说,这些细胞很早以前就已经在窗玻璃上?但是,窗户已经被清理过,我们甚至还看得见残留在上面的纤维。这些白色的棉纤和洗衣篮里的脏t恤衫相符,但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真的不多。洗衣间里充满了微细纤维。” “在这样的放大显示下,任何物质的分量都很多。”法兰兹博士点击鼠标,重新定位,电子光束集中到破碎的玻璃的一个区域上。 在干燥后变得透明的聚氨甲酸酯泡沫下方,放大的裂缝仿佛一道峡谷。屏幕上的模糊白色物体可能是更多的上皮细胞,线条和细孔应当是身体某部分撞击玻璃后留下的痕迹,还看得到头发的碎片。 “有人撞上玻璃?”法兰兹博士说,“也许玻璃就是这么破的?” “撞击的部分不是手也不是脚掌,”斯卡佩塔指出,“没有脊线。”她不断想到罗马,“如果火药残留不是来自他手上,那么可能是来自沙子。” “你是说,在他碰到玻璃之前?” “有可能。德鲁·马丁并非遭到枪杀,这是已确认的事实,却在她眼窝的沙子里发现钡、锑还有铅。”她重新审视重点,希望能理出头绪,“他把沙子填进德鲁的眼窝,用胶粘住眼睑。所以,这些疑似火药残留的物质有可能从他的手上转移到沙子中,因为他一定碰到了沙子。但是,如果火药残留出现,是因为老早就存在呢?”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做这种事,他活在哪个世界里?” “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听到这种做法。这辈子,我不断地在问同一个问题。”她说。 “这个火药残留早已存在的论点,我没话反驳。那么,就这个案子来说,”他指着屏幕上的图像,“是胶上的沙,还是沙上的胶?是他手上的沙,还是碰到沙子的手?提到罗马的胶,你说他们并没有使用质谱仪,但是,他们用傅里叶转换红外线光谱仪(FtIR)检测过吗?” “应该没有。我只知道胶的成分是氰基丙烯酸酯。”她说,“我们何不用FtIR来看看能检测出什么分子?” “好。” “检测窗户上的以及金币上的胶?” “当然。” 傅里叶转换红外线光谱仪的运作原理,其实比长长的名称要简单许多——利用分子吸收光波而产生的独特光谱来进行分析。刚开始,他们并没有令人惊讶的发现。用在窗玻璃和金币上的胶具有同样的光谱:两者都是氰基丙烯酸酯,却不是斯卡佩塔或法兰兹博士所熟悉的那种,分子结构与日常使用的强力胶的乙基氰基丙烯酸酯有所不同。 “二氰基丙烯酸辛酯。”法兰兹博士说。这时白昼流逝了大半,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除了知道这显然是一种黏合剂,完全没有其他的了解。罗马的胶呢?分子结构是什么?” “不知道有没有人问过这事。”她说。 <er h3">二 柔和的灯光照在城市古老的建筑上,圣马可大教堂的白色尖塔直指明月。 塞尔芙医生从华丽房间的窗口望出去,她找不到港口和天际的界限,因为天上没有星星。雨停了,但是不会停太久。 “我爱极了那座菠萝喷泉,但从这里看不到。”塞尔芙医生看着窗外闪烁的城市,这远比与姗蒂谈话舒服,“在海边,过了市场。许多贫民阶层的孩子夏天去那里玩水。我说啊,如果你是那一带豪宅的业主,这些噪音绝对会坏了你的心情。听,我听到直升机的声音。你听到了吗?是海岸巡逻队,还有空军那些大型飞机,像是飞行的战斗机器。没两分钟头顶就有一架飞机经过,你也知道这些大飞机,白白浪费纳税人的钱。” “早知道你不付我钱,我就不会告诉你了。”姗蒂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说,她对外面的景色毫不在意。 “用来支付更多挥霍,更多死亡。”塞尔芙医生说,“这些年轻男女回家后会有什么遭遇,我们全都知道。我们太了解了,不是吗,姗蒂?” “把我们刚才说的东西给我,也许我会放你一马。我要的和每个人要的都一样,这没什么不对。我才不在乎什么狗屁伊拉克。”姗蒂说,“也没兴趣在这里坐上个几小时,听你谈你的政治观。想听真正的政治观吗?去酒吧晃晃吧。”她的笑声不甚友善,“嗯,这不过是个想法罢了,你去酒吧,去找头大猪猡。”她摇晃杯中的冰块,“布什国度的灌木野战英雄。” “也许你还是棵矮树。” “我们厌恶阿拉伯人和同性恋,不同意把孩子冲下马桶或拿他们的器官做医学实验。我们爱的是苹果派、辣鸡翅、百威啤酒和耶稣基督。噢,对了,还有性。把我要的给我,然后我会闭嘴,乖乖回家。” “身为精神科医生,我总是说去了解自我。但是对于你呢,亲爱的,我建议你尽可能不要去了解你自己。” “有件事情是不必怀疑的。”姗蒂语气恶毒,“马里诺在对我上下其手的时候,绝对把你忘在一边。” “他的所作所为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他用错误的脑子思考。”塞尔芙医生说。 “你也许和奥普拉一样,有钱又有名,但你就算集全世界的权力和荣耀于一身,也没办法像我这样让男人欲火焚身。我年轻甜美,知道男人想要什么,他们能撑多久我都能配合,而且还能让他们快乐得超过自己的梦想。”姗蒂说。 “你说的是做爱,还是肯塔基赛马?” “我说的是,你老了。”姗蒂说。 “也许我该邀请你上节目,有那么多绝妙的问题可以问你。男人究竟在你身上看到了些什么,你究竟散发出什么神奇的气味,让他们简直就像你那对丰臀一样黏在你身后?我们会让你以现在这个造型上镜,黑色紧身皮裤,牛仔夹克里什么也不穿。当然,还要搭配你的靴子,以及主菜:火焰头巾。客观地说来,头巾不算新,却是你那刚遭遇意外的可怜朋友的东西。你会让我的观众很感动的——把他的头巾围在脖子上,还表示除非他好转,否则不会取下来。但是我不得不告诉你,如果脑袋像蛋壳一样裂了开来,脑子还暴露在外,甚至流到人行道上,那么情况真是十分严重。” 姗蒂喝着酒。 “我猜,这种内容应该没办法以系列的方式播出,不过是我节目里的一个单期罢了。将近一个钟头后,我们会做出结论,你的确诱人又漂亮,柔软度和魅力都不容否认。”塞尔芙医生说,“你现在可以靠低下的嗜好得逞,但是等你到了我这个被你认为很老的年龄时,地心引力会让你诚实地面对……我会在节目里怎么说呢?地心引力会打垮你的。生命就是一条走向陨落的道路,不慢也不快,就是等你对号入座。但是像马里诺这样倒下,还跌得真重。当他蠢得先来找我,然后我又鼓励你去找他的时候,你似乎也没用多大力气。看看,亲爱的,你真是会惹麻烦哪!马里诺跌得真重,但是话说回来,他从来也没有攀到多高。” “把钱给我。”姗蒂说,“还是说,我其实应该付钱给你,以后才不必听你训话?难怪你——” “别提。”塞尔芙医生面带微笑对她摇了摇指头,“我们都同意了,不去讨论某些人,也绝不提起那些名字。这是为了你自己好,千万别忘了自己的角色。你的烦恼比我更多。” “你应该感到高兴。”姗蒂说,“事实上呢,我这是帮你一个大忙,因为你现在不必怕我纠缠,你喜欢我的程度不亚于你对菲尔医生的热爱。” “他上过我的节目。” “那好,帮我向他要个签名。” “我并不乐意。”塞尔芙医生说,“我真希望你没有打那个电话,告诉我这令人作呕的消息,此外,还要我付你钱,帮你不至于被逮进牢里。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你去坐牢对我没好处。” “我真希望我没打电话。我不知道你会不再寄支票给我,这全是因为……” “因为什么?我何必付钱?我原来付钱的原因已经不存在了。” “我不该告诉你的,但你老是要求我诚实。” “如果我这么要求过,那还真是白费唇舌。”塞尔芙医生说。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打破规矩,来找我麻烦。有些事,我们不能提。” “我可以提起马里诺,而且也提过了。”姗蒂假意嬉笑,“我告诉过你了吗?他还想和那个大老板亲热。这会惹你烦吧?因为你们的年龄差不了多少。” 姗蒂朝面前的菜发起进攻,把目标当成肯德基炸鸡。 “如果你好声相求,他说不定会让你高兴一下。但是如果他有得选,绝对会把她排在我前面,你能想象吗?”她说。 如果波本威士忌是空气,那么屋里不会剩下任何呼吸的空间。姗蒂在贵宾楼层的会客室里狂扫了一堆小瓶威士忌,服务生还得帮她拿托盘装。塞尔芙医生给自己冲了杯甘菊茶,将头别到一侧。 “她一定很特别。”姗蒂说,“难怪你这么厌恶她。” 这是隐晦的说法。姗蒂这个人和她的一言一行,都让塞尔芙医生看向他处。由于她分神过久,才没及早发现迎面而来的撞击。 “我们就这么做。”塞尔芙医生说,“你得离开这座漂亮的城市,永远不要回来。我知道你会怀念你的海滩小屋,我称它是你的小屋,不过是客套的说法罢了。我相信你很快就会克服的。在开始收拾之前,你要先把房子清理得一干二净。你记得黛安娜王妃公寓的故事吗?她死后,房子的结果如何?地毯和壁纸全都被撕下来,甚至连灯泡都被拆掉,她的车子被压成废铁。” “没人可以动我的宝马和摩托车。” “你今晚就开始动手。擦洗,上油漆,用漂白水,烧东西——我不在乎你怎么做,但是别留下任何一滴血迹、精液或是唾液,也不可以留下衣服,连头发、纤维,甚至一口食物都不能留。你应该回夏洛特去,你属于那个地方。去教堂做礼拜,或是去运动酒吧走走,为你拿到的钱好好感谢上帝。你那过世的父亲比我明智,什么也没留给你,但是我当然会留东西给你,就在我口袋里。接下来,我等于摆脱了你的纠缠。” “是你说我应该来住在查尔斯顿,才能……” “我现在想法不同了。” “什么鸟事也不能勉强我。我管你是谁,而且我受够了你教我什么能说、什么不该说。” “我就是我,而且高兴叫你做什么你就照做。”塞尔芙医生说,“你现在最好让我开心一点。你要我帮忙,我就来了。我只是教你怎么做才能摆脱罪责。你应该说‘谢谢’,或是‘让我来实现你的愿望’,以及‘我绝对不会再惹你烦,造成你的不便’。” “那就把钱给我。波本威士忌喝完了,我也迷糊了。你让我觉得自己患了失心疯。” “没这么快,我们的炉边谈话还没结束。你对马里诺做了什么?” “他疯言疯语的。” “疯言疯语?你毕竟念过书。最贴切的实情就是虚构的想象,耸动的疯言疯语比事实还要接近事实。唯一的例外是战争,因为将我们带到那步田地的正是虚构的想象。而这也让你有了今天的所作所为,十恶不赦的可怕行为。想想,这真令人惊异。”塞尔芙医生说,“你这个时候坐在这把椅子上,全是因为乔治·布什总统。我会坐在这里,也是由于他的缘故。听你说话有失我的身份,这真的是我最后一次出手搭救你了。” “我需要另一栋房子。我没办法这样拍拍屁股搬走,然后落得无家可归。”姗蒂说。 “我不知能不能忘记这些讽刺的话。我要你去耍耍马里诺,是因为我想耍耍你口中的大老板。我并没有要你做其他的事,也不知道究竟还有什么事。那好,现在我知道了。比我聪明的人不多,我也从来没见过比你更恶劣的人。在你打包、清理妥当、离开这里、前往你这种人该去的地方之前,我有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否为这件事情感到难过,甚至是一分钟?我们说的不是在这种肮脏事毫不间断的时候可悲地去控制冲动。你怎能一天又一天目睹这种事?我连小狗受虐都看不下去。” “把我要的东西给我就好了,好吗?”姗蒂说,“马里诺走了。”她克制自己别再说出“疯言疯语”这几个字。“我已经完成你交代的事……” “我可没交代你逼我来查尔斯顿,何况我有更值得做的事情。除非我确定你离开,否则我也不走。” “你欠我的。” “我们要不要算算总数,看看这几年你花掉我多少钱?” “是啊,你欠我的,因为我不想留下,是你逼我的。我厌倦活在你的过去当中,做些鸟事,只因这会让你对自己搞下的烂摊子感觉好一些。你随时可以从我手上接过去,但是你自己也不要,我最后才终于明白了这回事:你也不想要。那我又何必受苦?” “你知不知道这家舒适的旅馆是在密丁街上,如果我的套房面北,而不是朝东,我们几乎就可以看到停尸间?” “她是个纳粹分子,我相当确定他搞过她了,不只是想想而已,而是真的做了。他对我撒谎,好在她那里过夜。这让你有何感受?她一定很火辣,绝对不会错。他对她迷恋到可以任她差遣去学狗叫。你逼得我不得不去忍受这一切,是你欠我的。如果不是你耍诈,对我说:‘姗蒂,有个笨蛋警察,你要不要帮个忙?’这些事也不会发生。” “你这是帮你自己的忙。你有一些消息,而我本来不觉得你会需要,”塞尔芙医生说,“所以我当时才提出建议,但你绝不会是为了我才接受的。那刚好是个机会,你一直很善于利用机会。事实上,我还会称赞你精于此道。好,现在回头来说这桩不可思议的大揭秘。你花了我这么多钱之后,也许这就是我的报酬。她出轨了吗?凯·斯卡佩塔医生是不是不忠?我真想知道,她的未婚夫知不知情。” “那么,我呢?那个浑球对我不忠。从来没有人这么做,我要的男人绝不失手,而那个肥仔浑球竟敢背叛我!” “来,你去这么做。”塞尔荚医生从红色丝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你去告诉本顿·韦斯利。” “你还真有一套。” “让他知道,以示公平。在我忘了之前,来,这是你的支票。”她拿起信封。 “那么,你现在又要跟我耍花样了?” “噢,这不是花样,亲爱的。只是我刚好有本顿·韦斯利的电子邮箱,”塞尔芙医生说,“我的笔记本电脑就在桌上。” <er h3">三 “没什么不寻常的,”在斯卡佩塔的会议室里,露西说,“就和往常一样。” “一样?”本顿问道,“怎么一样?” 四人聚在小圆桌旁。原来使用这个摆放小圆桌的角落的人,很可能是个名叫玛丽的年轻女奴隶,在南北战争后,得到解放的玛丽依然留在这个家中。斯卡佩塔花了许多心血探索这个建筑物的历史,而现在她只希望当初没有出手买下这个地方。 “我再问一次,”波玛队长说,“他有没有遭遇什么困难?也许是工作上的问题?” 露西说:“他做什么工作没碰过问题?” 马里诺音讯全无。斯卡佩塔打了不下五六个电话给他,但是他一直没有回。露西来办公室之前,去他的钓鱼棚屋看过。他的摩托车停在架高的棚屋下方,但是卡车不见踪影。马里诺没有开门,根本不在家。露西声称自己透过窗户往里看过,但是斯卡佩塔心知肚明,她了解露西。 “对,我也这么想,”斯卡佩塔说,“我认为他一直不快乐,想念佛罗里达,对于搬来这里有些遗憾,还可能不愿为我工作。我们别光讨论马里诺的麻烦事了。” 她感觉到本顿向她看过来,于是在笔记本上再次检查自己先前写下的笔记,阅读早已熟知的实验初步报告。 “他没有搬走。”露西说,“就算他搬走了,也把所有的东西都留了下来。” “你光从窗户外面看,就知道这么多?”波玛队长对露西感到十分好奇。 自从大伙儿聚在这个小会议室里,波玛队长就一直在注意她,感觉她十分有趣,因为她似乎刻意要忽视他。而且,他凝望斯卡佩塔的样子也与在罗马的时候毫无不同。 “通过窗户好像可以得知不少信息。”他对斯卡佩塔说。事实上,这句话是冲着露西而来的。 “他也没登录电子邮箱。”露西说,“他可能怀疑我会监视,和塞尔芙医生并没有邮件往来。” “换句话说,”斯卡佩塔说,“他凭空消失,没留下踪影。” 天已经黑了。她站起身拉下窗帘。从露西到诺斯维尔接她回来开始,雨又落个不停,山峦间浓雾弥漫,丝毫看不出原来的风貌。露西不得不低飞绕道,顺着溪流,尽量找低处飞行。没有发生意外,除了运气,也许还要感谢老天爷眷顾。搜寻莉迪亚·韦伯斯特的行动只限于地面搜索,其他的行动都停止了,一无所获,无法知道她是生是死。也没有人发现她的凯迪拉克。 “我们重新审视一下。”斯卡佩塔这么说,她不想继续谈论马里诺,担心本顿会感觉到她的情绪。 罪恶感与怒意交杂,斯卡佩塔越来越担心。马里诺似乎从人间蒸发,跳上卡车一走了之,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不打算弥补他造成的伤害。他一向不擅言辞,也从来没费心去探讨自己复杂的情感。这一回,他必须收拾的局面远远超过他能力所及。她试图不去想他、不要在乎,但是他就像一阵弥漫的浓雾。想起他,周围的一切都会被遮蔽。然而一个谎言需要更多的欺骗来圆。她告诉本顿,她的淤伤是休旅车的斜车门突然夹住手腕造成的,并且没有在本顿面前更衣。 “让我们把已有的信息整理一下。”她对在座的人说,“我想先讨论沙子:硅土,或石英、石灰岩。在高倍显微镜下看到珊瑚和贝类的碎片,典型的亚热带地区的沙子。然而最引人注意并令人费解的部分,是沙子当中含有火药残留物。事实上,我称其为火药残留物,是因为找不出别的解释来说明海滩的沙子中为什么会发现钡、锑及铅。” “也许这沙子不是来自海滩。”波玛队长说,“马洛尼医生口中的病人正好从伊拉克归来。伊拉克的许多地区都可能有火药残留,也许他把沙子从伊拉克带回来,是因为他在那边才产生错乱的情况,而沙子是一种提示。” “我们没有发现石膏的成分,沙漠的沙子通常含有石膏。”斯卡佩塔说,“但这得看是伊拉克的哪个区域。我不认为马洛尼医生会有答案。” “他没有告诉我确切的地点。”本顿说。 “他的笔记呢?”露西问。 “上面没写。” “伊拉克不同地区的沙子有不同的成分和形态,”斯卡佩塔说,“完全要看沉积是如何形成的。而且,即使沙子的含盐程度很高,也不能证明沙子就来自海滩。我们手上的两个样本——从德鲁·马丁的尸体上和莉迪亚·韦伯斯特家中取得的沙子,都含有很高的盐分。” “我认为重点在于沙子对他有什么重要性。”本顿说,“沙子透露出关于他的什么信息?他自称睡魔,也就是说能让人人睡?黏胶可能与某种形态的安乐死有关,也许有某种医疗成分?” 黏胶的成分是二氰基丙烯酸辛酯,主要用于整形外科及医疗小切口或外伤的黏合,在军队中则用来黏合摩擦的创伤。 斯卡佩塔说:“使用医疗外科用黏胶,可能是因为他所从事的行业及他的身份,而不是只有象征意义。” “有没有什么好处?”波玛队长问道,“外科用胶和强力黏胶的差别在哪里?我对整形外科并不熟悉。” “外科用胶具有生物分解的特性,”她说,“并且不会致癌。” “健康黏合剂。”他对她微笑。 “可以这么说。” “他会不会认为自己是从痛苦中解救他人?这是有可能的。”本顿重拾话题,似乎无视两人的对话。 “你说过,号陛有关。”波玛队长指出。 波玛队长一身深蓝色西装,搭配黑色的衬衫和领带,仿佛刚从好莱坞的电影首映典礼中走出来,或是阿玛尼精品的活广告。再怎么看,他都与查尔斯顿格格不入。比起在罗马见面时,本顿对他的好感并没有增加一丝一毫。 “我并没有说纯粹与性有关,”本顿回答,“我是说有性犯罪的成分在内。我还认为他自己可能没有察觉,而且我们也不知道他是否曾经对受害者进行性侵犯,只知道他凌虐她们。” “我不敢肯定我们能证实这一点。” “你也看到他发给塞尔芙医生的照片了。如果有人强迫一个女人赤裸地坐在浴缸的冷水当中,甚至可能将她们泡在里面,你会怎么称呼这种行为?” “不知道,他动手的时候我并不在场。”波玛队长说。 “如果你在场,我们也不必聚在这里,案子早就结了。”本顿眼神犀利。 “你认为他拯救受害人脱离苦痛,这个想象十分古怪。”波玛队长对他说,“如果你的理论无误,他还凌虐受害者,与其说令她们解脱,不如说给她们带来痛苦。” “显然他是带来了痛苦,但是我们手上的嫌疑人并非神志清明,只能说他井然有序。他经过精密的计算,并且深思熟虑,既聪明又留心。他知道如何侵入住宅且不留下痕迹,甚至还可能吃人肉,可能相信自己与受害者一体,所以让她们成为他的一部分,将其当作他与受害者关系匪浅、并且宽容慈悲的表现。” “证据呢?”露西对证据比较有兴趣,“你们认为他知道沙子当中有火药残留物吗?” “有可能。”本顿说。 “我十分怀疑这一点。”斯卡佩塔说,“极度怀疑。即使沙子来自某个战场,这么说好了,来自某个对他有意义的地方,也不表示他知道沙子的成分。他怎么会知道呢?” “有道理。他很可能带来沙子,”本顿说,“可能还带着切割工具。不管他带了些什么,绝对不光是实用。他的世界当中充满象征意义,只有了解这些象征意义,才能明白他在这种冲动下行动的意义。” “我才不在乎什么象征意义。”露西说,“我最在意的,是他和塞尔芙医生之间的邮件往来,这才是关键所在。为什么找上她?为什么要拦截港口的无线网络信号?为什么爬过铁丝围篱——我们先这样假设——把自己当成货物似的使用货柜?” 露西今晚稍早时攀过船坞的铁丝网四处察看,这完全出于她的直觉。在哪里拦截无线网络信号才不会被人看见呢?她在一只碰撞得凹凸不平的大货柜里找到了答案,里面摆着桌椅和网络IP分享器。这让斯卡佩塔不停地想到公牛——有关他在货柜附近抽大麻,结果遭人砍伤的那个夜晚。睡魔当时在场吗?是公牛靠得太近吗?她想好好问问他,但是从两人在后巷里找到枪和金币的那天起,就没再见过他。 “一切都保持原貌。”露西说,“希望他不会发现我去过,但他有可能发现,我不敢保证。他今天晚上没有从港口发送邮件,但他有好一阵子没这么做了。” “天气呢?”斯卡佩塔没有忘记时间。 “大概在午夜时分就会好转。我先去趟实验室,再去机场。”露西说。 她站起身,波玛队长也跟着站起来。本顿依然坐着,斯卡佩塔与他四目交望,心中的恐惧再次浮现。 他对她说:“我得和你谈谈。” 露西和波玛队长离开,斯卡佩塔关上门。 “也许我该先开始。你来查尔斯顿,事先没有通知我,”她说,“连电话都没打。我好几天没听到你的消息,你竟然在昨天晚上莫名其妙地和他走进来……” “凯,”他拿过手提箱放在腿上,“我们现在实在不该讨论这些。” “你根本连‘讨论’都没有。” “我们能不能……”他说。 “不能,我们不能稍后再谈,我几乎无法专心。我得去罗丝的公寓,有好多事要做,太多了,每件事都毫无条理,而且我知道你想和我说些什么。我没办法告诉你我的感受,真的不行。如果你有别的决定,我不会怪你。我绝对可以理解。” “我并不是要稍后再谈,”本顿说,“我只是打算提议,不要再打断对方的话。” 他的一丝眼神让她很是困惑。她一直以为他的神情只为她所有,然而她害怕现在实情并非如此,将来也绝不可能如此。他看着她,她却移开视线。 “你想和我谈什么,本顿?” “他。” “奥托?” “我不信任他。他是在等睡魔现身发邮件吗?他在黑夜的雨中走过来?他告诉过你他要来吗?” “我猜一定有人告诉他事情的进展,告诉他德鲁·马丁的案子和希尔顿黑德岛的关联。” “也许马洛尼医生和他有联系。”本顿思考着,“不知道,他像个幽灵一样。”他说的是波玛队长,“到处都能看到他,我不信任他。” “也许你不信任的人是我。”她说,“也许你该直接说出来,作个了断。” “我一点也不相信他。” “那你不该花这么多时间和他待在一起。” “我没有。我不知道他在那里做什么,除了一点——我认为他是为了你才来查尔斯顿的。显然这才是他想要的:充当英雄,让你印象深刻,和你温存。我实在不怪你,连我都承认他既英俊又迷人。” “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忌妒?比起你,他根本什么也算不上。我从未鼓励过他,是你自己住到北边去,把我丢在这里的。我可以理解,你不想再继续这段关系,说出来,作个了断。”斯卡佩塔看着自己的左手,盯着戒指,“我应该摘掉戒指吗?”她开始取戒指。 “不要这样。”本顿说,“请不要,我不相信你想这样做。” “这和我想不想没有关系,在于我有没有资格。” “任何男人爱上你或是想和你上床,我都没话说。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应该把戒指还给你。” “让我把事情说出来。”本顿说,“你也该知道。当你父亲过世的时候,一部分的你也随他而去。” “请你不要这么残忍。” “因为他爱你。”本顿说,“他怎么可能不爱呢?你是他美丽、聪明又善良的小女儿。” “不要这样伤害我。” “我这是实话,凯,很重要。”他的眼睛又发亮了。她无法直视他。 “从那一天开始,你内心的某个部分就作了决定,如果有人爱慕地看着你或对你产生情欲,你绝对不能注意,因为那太危险。如果他爱慕你,然后死去,要怎么办?你认为自己无法再次承受。如果有人对你起了欲念呢?如果警察或检察官私底下幻想你的身体,你要怎么和这些人一起工作?” “停。我不听这些话。” “你从来就不听。” “我选择不去注意,并不代表就得承受他的行为。” “绝对不必。” “我不想住在这里了。”她说,“我该把戒指还给你,这是你曾祖母的。” “然后逃离家园,就像当时留下你母亲和多萝茜那样?你能跑开,却没有去处,只是迷失在学习和成就之间。你跑得很快,却没有时间去感受。现在你只想像马里诺一样逃开。” “我根本不该让他进屋。” “二十年都可以,为什么那天晚上就不行?更何况他醉醺醺的,可能会伤害自己。别的不提,你的好心绝对不比任何人差。” “罗丝告诉你的,还是露西?” “从塞尔芙医生的一封邮件中间接知道的,上面说,你和马里诺有私情。我从露西那里得知其他的情形。直视我,凯,我正看着你。” “答应我,你不会对他做出什么事,那只会让事情更加难以收拾,会使你变得和他一样。这就是你避着我、不告诉我你要前来查尔斯顿,并且不打电话给我的原因?” “我没有避着你。从何说起呢?事情实在太多了。” “还有什么事?” “我们有个病人,”他说,“塞尔芙医生和她相当友好——我这话的标准很低。基本上,她称呼这位病人‘低能’。这出自塞尔荚医生的口中,绝不只是称呼或是玩笑,而是批判和诊断。事情就糟糕在塞尔芙医生先说出这种话,然后病人接着回到没有人看护的家中。这个病人进了能找到的第一间酒店,喝下将近五分之一瓶的伏特加,然后上吊自缢。我忙着处理这件事,加上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所以我才会比较冷淡,在过去几天里没和你多聊聊。” 他打开手提箱的锁,拿出笔记本电脑。 “我一直不太想用医院里的电话和他们的无线网络,在许多方面都非常谨慎,即使在家也一样。这是我想离开那里的一个原因。你现在问我究竟有什么事,我也正要告诉你。这和保罗的电子档案有关。露西侵入这些档案搜索,因为保罗毫无保留地把这些文件存放在任何人都可以轻易看到的地方。” “要轻易看到,也得先知道去哪里看。露西并不是‘任何人’。” “她也束手束脚的,因为她得通过远程控制进入他的电脑,进入目标中的机器。”他启动电脑,将光盘放入,“靠过来一点。” 她把椅子挪向他身边,看看他究竟在做什么。没多久,资料便出现在屏幕上。 “我们看过这些笔记了。”她认出露西找出来的电子档案。 “不尽然,”本顿说,“这话对露西没有不敬的意思,但是我还认识其他几个聪明人,没她那么机灵,但是稍加施压,表现也可以很出色。我们现在读到的文件稍早被删除了,然后又修复过。这不是你之前看到的文件:露西从乔西那里套出密码,然后找出来的东西。那份笔记是之后从这个文件复制过去的几份资料。” 她点着鼠标往下阅读。“看起来一样。” “差异不在于文字,而是这个。”他指着屏幕上方的文件名称,“乔西第一次给我看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地方,你看到了吗?” “乔西?我希望你信任他。” “我是信任他,理由很充分。他和露西做了相同的事,进入某处不该进入的地方,物以类聚。还好他们是站在同一边的,而且他还原谅她骗了他。事实上,他还深表佩服。” “文件名称是MSNote 102106。”斯卡佩塔说,“由此推断,我会假设MSNotes是马洛尼医生给病人和笔记取的代号。而数字则代表二零零六年十月二十一日。” “你刚才说了,你说MSNotes,但文件名称是MSNote。”他再次指着屏幕,“一个经过至少一次复制的档案,文件名称一定会有系统默认值的变动,像排版一样,我不知道正确的说法是什么。要不然,就是故意修改文件名称,这样他才不会覆盖原来的文件。我自己在修改先前拟好的草稿时也这么做。重点是,当乔西复原了每个被删除的有关这名病人的档案时,也发现了几星期之前写下的草稿。” “也许那只是他存放在某个特定硬盘中、日期较早的草稿?”她提醒道,“或者他以为自己开启了两个星期前的旧档,然后储存了档案,这也可能使档案的日期有变动。但是如此一来,我们就得问他为什么会在我们知道睡魔是他的病人之前,就先检查那些笔记。在马洛尼医生前去罗马之前,我们根本就没听说过睡魔。” “这是其中一点。”本顿说,“另外,还牵涉到文件造假,因为这根本是编造出来的。没错,保罗在离开罗马之前才写下这些笔记,而日期正是塞尔芙医生在四月二十七日住进麦克连医院那天,事实上,是在她抵达医院的几个小时前。我可以这么合理地推论:保罗也许清理了系统里的资源回收站,但是删除的资料还是让乔西找了出来。” 他打开另一个文件,斯卡佩塔认出这是笔记的初稿,但是在这个版本中,病人的缩写并非MS,而是R。 “在我看来,塞尔芙医生一定先给保罗打过电话。我们先这么假设好了,因为她不可能这么突如其来地在医院里出现。不管她在电话里告诉他什么,都让他灵思乍现,开始写这些笔记。”斯卡佩塔说。 “另外一个造假的痕迹,”本顿说,“就是拿病人的姓名缩写当文件名称。我们是不会这样做的。就算他违反医疗条例,又没有发挥良好的判断力,真的拿姓名缩写作为文件名称,修改病人的姓名缩写也是毫无道理可言。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给病人改名,让他有个代号?保罗另有打算。” “也许这名病人并不存在。”斯卡佩塔说。 “你现在明白我想让你知道什么了。”本顿说,“我认为睡魔根本就不是保罗的病人。” 第二十章 斯卡佩塔走进罗丝公寓所在的大楼,四处看不到门房艾德的踪影。外面飘着毛毛细雨,浓雾散去,云朵急匆匆掠过天际,随着锋面飘向大海。 她走进艾德的办公室,四处张望。办公桌上东西不多:名片盒,一本封面标注“住户”的手册,一叠打开了的邮件——收件人是艾德和另两名门房,几支笔,订书机,个人杂物,其中有镶着小钟的小徽章、钓鱼俱乐部的奖章、手机、一串钥匙以及一个钱包。她察看钱包,是艾德的。今天晚上他值班,身上带着仅剩的三美元。 斯卡佩塔走出办公室,到处寻找,仍然不见艾德。她回到办公室里翻看住户手册,看到吉安尼·卢潘诺的公寓在顶楼。她搭电梯到顶楼,在门外侧耳倾听,里面传出不太大的音乐声,于是她按下门铃,听到有人走动。她再次按铃,然后敲门。脚步声来到门边,紧接着门开了,斯卡佩塔与艾德面对面。 “吉安尼·卢潘诺呢?”她走过艾德身旁,进入那萦绕的乐音当中。清风透过客厅敞开的窗户徐徐吹来。 艾德眼神惶恐,慌慌张张地说:“我不知道怎么办,太可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斯卡佩塔望着敞开的窗户。她往下看,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见浓密的灌木丛和人行道,以及后方的街道。她往后退,看着布置奢华的公寓:大理石和粉彩漆面、装饰细致的饰板、意大利皮质家具及风格鲜明的大胆艺术品。书架上摆满了做工精致、可能是设计师从二手拍卖场买来的古书。比起狭小的室内空间,成为视觉中心的整面墙壁可谓过度装饰。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艾德。 “我大概二十分钟前接到电话。”艾德情绪激动,“一开始他说:‘嗨,艾德,你发动过我的车子吗?’我说:‘是啊,为什么要问?’我感到很紧张。” 斯卡佩塔注意到沙发后方有五六把装在套子里的网球拍靠在墙上,还有一堆鞋盒仍在的网球鞋。意大利玻璃底座上方的玻璃咖啡桌上也摆着一叠网球杂志。最上面一本杂志的封面人物,是正要击出高吊球的德鲁·马丁。 “紧张什么?”她问。 “露西小姐曾发动他的车子,要查些东西,我担心会被他发现。但是他并不是为了这件事,我这可不是猜测,因为他接着说:‘嗯,你一直都把车子照顾得很好,我把车子留给你。’我说:‘什么?你这是在说些什么,卢潘诺先生?我不能收下车子。你为什么要把这么漂亮的车子送人呢?’他说:‘艾德,我会拿张纸写下来,大家才知道我把车子给了你。’所以我急急忙忙上楼来,发现门没有锁,好像要方便让人进来。接着我发现窗户开着。” 他走向窗边用手指着,好像斯卡佩塔自己没法看清楚。 斯卡佩塔打电话报了警,两人跑向走廊。她告诉总机,有人疑似跳楼,然后给了地址。在电梯里,艾德依然不着头绪地诉说他如何在卢潘诺的公寓里四处寻找,他在床上找到那张纸条,但是留在原处没有拿,然后不断呼喊卢潘诺的名字,正打算打电话报警的时候,斯卡佩塔就出现了。 大厅里,一名老妇人一路敲着拐杖经过大堂,斯卡佩塔和艾德匆匆经过她的身边,来到大楼外面。两人在一片黑暗中跑步绕过街角,停在卢潘诺敞开的窗户正下方。顶楼这扇窗户光线明亮。斯卡佩塔穿过高高的树篱,断裂的树枝劈啪作响,随后她发现了自己担心的一幕:一个男人躺在地上,赤裸的身体扭曲变形,四肢和颈部因撞击过大楼的边角而呈现出不自然的角度。她用两根手指按在他的颈动脉上测量脉搏,将他的身体摆平施心肺复苏术。她抬起他的头,擦去他脸上、嘴上的血迹。救护车的鸣声传来,红蓝两色的灯光照着整个东海湾。她站起身推开树篱。 “过来,”斯卡佩塔对艾德说,“看看这是不是他。” “他是不是……” “看看就是了。” 艾德推开树篱挤过来。“老天爷!”他说,“噢,不会吧!噢,天哪!” “是不是他?”她问道。艾德点头表示确认无误。刚才她在毫无保护的情况下,就直接对他做口对口的人工呼吸,此时感觉十分不妥。“在他打电话给你,提到他的车之前,你在什么地方?” “就坐在我的办公桌后。”艾德吓坏了,眼光闪烁不定,不但出汗,还不停舔嘴唇、清喉咙。 “大概在那个时候或他打电话给你之前,有没有其他人进大楼?” 警笛响亮,警车和救护车在街上停下来,红蓝两色的灯光照着艾德的脸。“没有。”他说,除了几名住户之外,他没看到别人。 车门关上,无线电嘈杂作响,轰隆隆的柴油引擎声不绝于耳,警察和紧急医疗救护人员从车上走下来。 斯卡佩塔对艾德说:“你的钱包就放在桌上。也许你把钱包拿出来之后才接到电话,是不是这样?”接着她指向树篱,对一名便衣警察说:“在这里,从那上面跳下来的。”她指着顶层敞开的明亮窗口。 “你是新来的法医?”警探看着她,似乎不太确定。 “是的。” “你要进行死亡宣判吗?” “那是验尸官的工作。” 警探迈步走向树丛,她则确认当事人——应该是卢潘诺——已经死亡。“我需要你的证词,别走开。”他回头对她说,接着拨开树丛穿过树篱。 “我完全不知道我的钱包是怎么回事。”艾德说。 斯卡佩塔站到一旁,让抬着担架和装备的急救医护人员通过。他们朝大楼远处的角落走去,避开树篱。 “你的钱包在桌上,办公室的门没关。你有这种习惯吗?”她问艾德。 “我们可以到里面去谈吗?” “我们先把证词给那位警探,”她说,“然后再到里面谈。” 她看到有人从人行道上朝他们走过来:一个穿着家居服的女人,看起来十分眼熟,竟然是罗丝。斯卡佩塔急忙拦住她。 “别过去。” “好像还真有我没见过的情况。”罗丝抬头看向顶楼明亮的窗户,“那是他住的地方,是吗?” “谁?” “在这些事情之后,你还能怎么想?”她边咳嗽边说话,之后深吸了一口气,“他还剩下什么?” “问题在于时间点。” “也许是因为莉迪亚·韦伯斯特,新闻报个不停。你我都知道她绝对死了。”罗丝说。 斯卡佩塔听着罗丝说话,对明显的重点十分不解。罗丝怎么会认为卢潘诺会受到莉迪亚·韦伯斯特的遭遇的影响?又怎么知道他死了? “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很自满。”罗丝走向窗户下的阴暗树丛。 “我不知道你们见过面。” “只有一次。直到艾德说了些话,我才知道那是他。我很久之前见过他,在艾德的办公室里和他说过话,他长相很粗犷,我以为他是维修人员,没想到他是德鲁·马丁的教练。” 斯卡佩塔看向一片昏暗的人行道,艾德正在和警探说话。医疗人员将担架抬进救护车里,紧急照明亮起,警察拿着手电筒四处照射。 “德鲁·马丁在他一辈子中只出现这么一次,他还剩下些什么呢?”罗丝说,“也许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人会死去,我不怪他们。” “好了,你不应该出来,这里太潮湿。我陪你回去。”斯卡佩塔说。 她们绕过屋角,亨利·豪林踏下正门的台阶。他没有看向两人的方向,走得很快,似乎自有目的。斯卡佩塔看着他顺着海堤融入暮色中,朝东海岸街走去。 “他比警察早到?”斯卡佩塔说。 “他的住处离这里只有五分钟,”罗丝说,“他在贝特莱一带有处豪宅。” 斯卡佩塔盯着豪林离开的方向。远处的港口方向,海平面上有两艘亮着灯光的船,仿佛乐高玩具。天气转晴,她看到几颗星。她没对罗丝提起,这位验尸官从死尸旁边走过,却没有费心去看尸体一眼,没有宣判死亡,什么都没做。她陪着罗丝走进大楼,进了电梯,罗丝虽然刻意表现出不想让斯卡佩塔相陪的样子,却很不成功。 “我很好。”罗丝说,推着电梯的门,电梯停住了,“我得回床上去了,外面那些人会找你。” “那不是我的案子。” “会有很多人找你。” “我要先确认你安全地回到公寓里。” “你在这里,也许他以为你会接手。”罗丝说话的时候,斯卡佩塔关上电梯门,按下她住处的楼层。 “你指的是验尸官。”斯卡佩塔并没有提起他,也没有说出他竟然没有处理尸体,就令人难解地离开。 两人顺着走廊走向公寓,罗丝喘得太厉害,无法说话。她站在门前,拍着斯卡佩塔的手臂。 “打开门,然后我才走。”斯卡佩塔说。 罗丝拿出钥匙,她不想在斯卡佩塔面前打开门。 “进去。”斯卡佩塔说。 罗丝不肯。她越是迟疑,斯卡佩塔就越是坚持。最后,斯卡佩塔从她手中取走钥匙,打开门,两人一起入内。窗边有两把椅子,俯瞰着港口,椅子中间有张小桌,上面摆着两个酒杯和一盘坚果。 “和你约会的人,”斯卡佩塔进了屋,“是亨利·豪林。”她关上门,凝视罗丝的双眼,“所以他才急忙离开。警察打电话给他,告诉他卢潘诺的情况,然后他告诉了你。接着他离开,稍后再回来,以免有人知道他早就在这里了。” 她走到窗边,似乎可以看到他走在街上。她再往下看,罗丝的公寓离卢潘诺的住处有段距离。 “他是公众人物,所以必须谨慎。”罗丝坐在沙发上,筋疲力尽,脸色苍白,“这并不算私情,他的妻子已经过世了。” “这就是他如此偷偷摸摸的原因?”斯卡佩塔在她身边坐下,“很抱歉,但是我看不出个所以然。” “为了保护我。”罗丝深吸了一口气。 “不受谁的伤害?” “如果话传了出去,验尸官和你的秘书约会,绝对会有人拿来炒作,到最后会变成新闻。” “我懂了。” “不,你不懂。”罗丝说。 “只要你快乐,我就高兴。” “在你去拜访他之前,他一直以为你厌恶他。这对事情没有帮助。”罗丝说。 “这么说来,没给他机会是我的错?”斯卡佩塔说。 “我没办法让他有别的看法,对吧?你一直认为他是个糟糕的人,他对你也有相同的误解。”罗丝奋力呼吸,情况却越来越糟。癌症就在斯卡佩塔的眼前折磨着罗丝。 “现在,情况不同了。”她对罗丝说。 “你去见他,他真的很高兴。”罗丝伸手拿过纸巾,开始咳嗽,“他今天晚上就是为这件事过来的,告诉我见面的经过,别的什么也没说。他真的很喜欢你,也希望你们能一起合作,而不是互相对抗。”咳嗽更剧烈了,纸巾上血迹斑斑。 “他知道吗?” “当然,一开始就知道。”她表情痛苦,“就在东海湾的小酒店里,一见钟情。我们接下来碰面,开始聊起勃艮第与波尔多两个产区葡萄酒的差异,好像我真的有所了解。突然间,他建议我们不妨一起品酒。他当时并不知道我在哪里工作,与此无关,之后我才让他知道。” “他知道些什么并不重要,我不在乎。” “他爱我,我叫他不要。他说,如果你爱上一个人,就会如此表现,而且谁知道我们还会活多久?这是亨利的解释。” “那么,我是他的朋友。” 她留下罗丝,看见豪林正和警探在发现尸体的树丛边说话。救护车和消防车都离开了,除了没有标志的警用车和一辆警车之外,附近没有别的车辆。 “我以为你躲开了。”警探对走过来的斯卡佩塔说。 她对豪林说:“我刚才只是确认罗丝安全地回到公寓里。” “我来简要报告一下。”豪林说,“尸体正送往南卡罗来纳医科大学,明天早上会进行解剖。如果你想来,欢迎你全程参与,但不勉强。” “到目前为止,没有别的证据显示有自杀之外的可能。”警探说,“难以理解的是,他没有穿衣服。如果他是跳楼,何必把衣服全脱掉?” “毒物测试或许可以提供答案。”斯卡佩塔说,“艾德说,卢潘诺死前不久和他通过电话,声音听起来十分激动。我认为,我们见的应该够多了。人在决定自杀之前,可能会毫无逻辑,甚至是抱着猜疑的心态。你们在屋内找到可能是他脱下来的衣物了吗?” “我们派了几个人去找,现在正在里面。衣服都在床上,牛仔裤、衬衫,这方面没什么特别的。找不到他跳楼时还有人在的迹象。” “艾德有没有说大楼今晚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豪林问她,“或是有人突然造访卢潘诺?我可以告诉你,艾德放人进去的标准十分严苛。” “我没和他谈这么多。”斯卡佩塔说,“我倒是问过他,怎么会把钱包就放在桌上,大家都看得到。他说,那是因为他接到卢潘诺的电话,匆匆忙忙赶上楼去。” “他订了比萨。”警探说,“他是这么告诉我的。卢潘诺打电话的时候,他正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艾德的确订了比萨,向妈妈咪呀比萨店订的,结果比萨送来的时候没人在,送货员就离开了。我对这个部分存疑,他说他有张百元大钞。你们认为比萨送货员找得开吗?” “也许你该问问是谁先打的电话。” “好主意。”豪林说,“众所周知,卢潘诺生活奢华阔绰,带着现金四处跑。如果他在艾德当班的时候回到住处,艾德绝对会知道。他打电话订比萨,结果发现自己只有三块钱零钱和一张百元大钞。” 斯卡佩塔不想说出昨天露西进了卢潘诺的车,察看卫星定位系统。 她说:“事情的经过可能是这样:艾德打电话给卢潘诺,问他是否有零钱。就在这时,卢潘诺醉醺醺的,也许还吸食了毒品,脑袋不清楚了。艾德开始担心,于是上楼察看。” “他也可能是上楼换衣服。”豪林说。 “这仍然表示艾德先打了电话。” 警探走开,说:“我去问他。” “我有种感觉,你我之间有话要说。”豪林对她说。 她凝望天际,思绪翱翔。 “找个安静的地方私下谈谈好吗?”他说。 过街就是白岬公园,占地数亩,里面除了内战时期的纪念建筑,还有一整片生机蓬勃的橡树,以及对准桑姆特堡的大炮。斯卡佩塔和豪林在长椅上坐下。 “我知道罗丝的事了。”她说。 “我知道你会发现。” “我只希望你好好爱护她。” “你在这方面做得很好。今晚早些时候,我尝了你做的炖牛肉。” “在你离开又回来之前吃的吧?这样才不会有人发现你已经在大楼里了。”斯卡佩塔说。 “你不会介意吧?”他说话的方式,似乎自己需要她的许可。 “只要你真心对她好。如果你不是,我会出面干涉。” “我相信。” “我得问你卢潘诺的事。”她说,“我离开你的殡仪馆之后,你是不是和他联系了?” “可以问你为什么这样猜测吗?” “因为我们谈起他的时候,我问过你,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荷莉·韦伯斯特的葬礼上。你应该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认为我会问他。” “你问了吗?” “问了。” “新闻上提到莉迪亚·韦伯斯特失踪,并假设她已经死亡。”斯卡佩塔说。 “他认识她,很熟。我们聊了一下,他相当沮丧。” “他在这里保留一处公寓,是不是为了莉迪亚?” “凯——希望你不介意我这么称呼你,我很清楚卢潘诺在去年夏天出现在荷莉的葬礼上,但我当时不能告诉你,这无异于违背委托人的信任。” “我对人们的保密协议越来越厌烦了。” “我并不想妨碍你,只是如果由你去发现……” “我也受够了自己去找答案。” “如果你自己发现他参加了荷莉的葬礼,就没什么好苛责我的了。所以,我让你去查阅访客名册。我理解你的挫折感,但是你也会和我一样做。你不会违背任何人的信任,对吧?” “我决定视情况而定。” 豪林看着公寓大楼明亮的灯火,说:“我现在却得担心,自己得负起部分责任。” “什么秘密?”斯卡佩塔问,“既然都说到他们了,你还是在保留秘密。” “几年前,家庭生活杯还在希尔顿黑德岛举行的时候,他就认识莉迪亚·韦伯斯特了。他们有段私情,所以,他才在这里保留一处住宅。然而在那年的七月,他们遭到了惩罚。他和莉迪亚就在卧室里,其他的部分你自己想。没有人注意到荷莉,她就这么淹死了。两人随后分手,莉迪亚的丈夫离开她,莉迪亚彻底崩溃。” “然后他开始和德鲁上床?” “天知道他和多少人上过床,凯!” “如果他和莉迪亚的感情已经破裂,他为什么还留着这处公寓?” “也许是为他自己和德鲁保留一个私密的爱巢,假借训练的名义。像他说过的,明亮的绿意,美好的天气,铸铁栏杆和灰泥墙的家,都让他怀想起意大利。他和莉迪亚依然维持着朋友关系——这是他的说法,他偶尔去探望她。” “上次去看她是什么时候,他有没有提过?” “几个星期之前。他在德鲁赢得大赛后就离开查尔斯顿,之后又回到这里。” “也许我没有把事情好好拼凑起来。”斯卡佩塔的手机响起,“他为什么回来?他为什么没和德鲁一起去罗马?还是说,其实他去了?她接下来还要参加意大利公开赛和温布尔登的比赛。我一直不能理解,她怎么会突然和朋友跑去玩,而不是加紧训练,为事业中最重要的球赛作准备?她去了罗马,不是为意大利公开赛受训,而是去狂欢?我不理解。” 斯卡佩塔没有接电话,甚至没看是什么人的来电。 “他告诉我,德鲁在这里赢得比赛之后,他就去了纽约。还不到一个月,简直难以相信。”豪林说。 她的电话铃声停止了。 豪林接着说:“吉安尼没有和德鲁一起去,因为她刚炒了他。” “炒了他?”斯卡佩塔说,“大家都知道吗?” “不知道。” “她为什么这么做?”她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因为塞尔芙医生要她这么做。”豪林说,“他就是为了这件事才去纽约,去和她对质,想改变德鲁的心意。” “我最好看一下是谁打来的电话。”斯卡佩塔接了电话。 “在你去机场之前,得顺路过来一趟。”露西说。 “我并不顺路。” “再过一个或一个半小时,我们就可以出发了。那时,天气应该转好。你得来趟实验室。”露西告诉斯卡佩塔到哪里和她碰面,然后补充道,“我不想在电话里说。” 斯卡佩塔说自己会过去一趟,然后对亨利·豪林说:“我猜,德鲁并没有改变决定。” “她不肯和他讨论。” “塞尔芙医生呢?” “他的确找到了她,就在她的公寓里。你要记得,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塞尔芙医生向吉安尼表示,他对德鲁有害无益,只会带来负面的影响,她会继续建议德鲁离他远一点。他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越来越烦躁、愤怒,现在想想,我应该早就猜到的。我应该立刻过来,和他坐下谈谈,尽点力。” “他和塞尔芙医生之间还发生了什么事?”斯卡佩塔问道,“德鲁去了纽约,第二天又去了罗马。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后,她便失去踪影,惨遭杀害,下手的人很可能也杀害了莉迪亚。可是我得去机场了,欢迎你和我一起去,如果我们运气够好,可能会需要你的帮忙。” “机场?”他从长椅上起身,“现在?” “我不想再多拖延一天。她的尸体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两人迈步向前。 “现在?我就这样半夜随你离开,还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豪林困惑不已。 “热感应信号。”她说,“红外线。任何热度变化在黑暗中都会更清晰,而蛆能将腐烂尸体的温度最多提高到二十度。已经超过两天了,他离开她家的时候,我敢肯定她已经丧命,但这并非基于我找到的证据。塞尔芙医生呢?卢潘诺有没有告诉你别的事?” 他们快走到了她的车边。 “他表示自己遭到了严重的羞辱。”豪林说,“她对他百般羞辱,并且不愿说出德鲁的所在。离开之后,他再次打电话给塞尔芙医生。此时本应是他事业的最高峰,却毁在了她的手上,接着就是最后的致命一击:她告诉吉安尼,德鲁和她在一起。当他苦苦哀求塞尔芙医生收回建议的同时,德鲁就在塞尔芙医生的公寓里。我不一起去了,你不会需要我的协助,而我呢,也想去看看罗丝。” 斯卡佩塔打开车锁,想到了时间点。德鲁先是在塞尔芙医生的顶楼豪宅过夜,第二天飞去罗马。时隔一天,也就是在十七h,她就失去音讯。十八日,尸体被人发现。二十七日,斯卡佩塔和本顿到罗马调查德鲁的谋杀案。同一天,塞尔芙医生入住麦克连医院,马洛尼医生编造出他接手的病人,也就是睡魔的档案,本顿认为这完全是谎言。 斯卡佩塔滑入驾驶座,豪林十分有风度,在她发动车子、锁上车门之前并未离开。 她问:“当卢潘诺在塞尔芙医生的公寓里时,有没有别人在场?” “德鲁在。” “我是说,卢潘诺是否看到了什么人?” 他想了一会儿,说:“可能有。”他犹豫不决,“他说他在她的公寓里用餐,我想应该是午餐,而他似乎对塞尔芙医生的厨师颇为赞赏。” 第二十一章 <er top">一 法医鉴定实验室的主建筑外墙是红砖混凝土,大大的窗户贴了隔热防晒纸,呈现镜面效果,因此站在外面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也阻断了窥探的眼光和阳光带来的伤害。另外一栋较小的建筑尚未竣工,放眼望去只见一片泥浆。斯卡佩塔坐在车里,面前一大扇卷门往上卷起,她暗自希望自己的铁门不会发出这么尖锐的噪音。铁卷门发出吊桥升起时那般凄厉刺耳的刮擦声,会让停尸间更为不祥。 建筑物内部一切崭新,光线充裕,刷着白灰色调的油漆。她经过几间实验室,有些还空荡荡的,也有部分装备齐全,桌面依然整整齐齐,工作空间也是一尘不染。她期待工作人员忙进忙出的日子能早些到来。当然,现在已是下班时间,但即使在工作时间里,这里最多也不过二十余名工作人员,其中半数都是跟着露西离开佛罗里达实验室来到此地的。有朝一日,露西终将拥有全国最优秀的私人鉴定机构,而斯卡佩塔心里明白,这会让露西犹豫的程度大于快乐。就工作而言,露西的成就非凡,但是她的生命并非快乐圆满,斯卡佩塔亦然。她们都不善于处理或维持人际关系,直到现在,斯卡佩塔仍旧拒绝承认两人有这个共同点。 本顿虽然态度温和,但他的一番言谈只是愈发提醒斯卡佩塔,为何她会需要听这番话。他的论点正确,但令人沮丧。几十年来,她疲于奔命,面对各种千奇百怪的问题,并不得不去处理随之而来的苦难和压力,除了这项非比寻常的能力,她实在少有其他成就。对她而言,做好工作,把光阴完全投注于忙碌冗长又空虚的空间中,是比较容易的选择。事实上,如果她诚实地审视自己,那么她会发现,在本顿把戒指交给她的时候,她既没感到快乐,也不觉得安稳。戒指代表了她内心的恐惧,他既然能够付出,就能在发现自己并非真心之后再将戒指收回。 难怪马里诺最后会爆发,的确,他酩酊大醉,因为使用荷尔蒙而兴奋异常,再加上姗蒂和塞尔芙医生的推波助澜。但是如果斯卡佩塔在这几年间好好照顾他,这种互相伤害的行为理当能避免。她同样也伤害了他,因为她不是个真诚的朋友,不值得信赖。她没有劝阻他,而是让情况一发不可收拾。她早该在二十年前就把话说明白。 马里诺,我并不爱你,将来也不会。你不是我的理想对象。并非我比你优秀,只是我没办法爱上你。 她在心里为这番二十年前就该说的话打草稿,然后自问,当时为什么没这么说。马里诺可能会离开她,对她而言,这意味着失去他有时可谓烦人的陪伴。她可能将自己刻意躲避的两件事——排挤及失落——都加诸他身。结果她现在两者兼备,而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电梯门在二楼打开,她沿着空无一人的走廊走去,经过几间用金属锁和气密锁密闭的实验室。在外面的一处隔间里,她穿戴白色的一次性罩袍、发网、帽子、鞋套、手套以及面罩,接着穿过另一个用紫外线进行过洁净处理的密封区域,进入全自动实验室。这里是处理DNA采样与复制的实验室,从头到脚也是一身洁白的露西之前来电,要她来这里,但未将原因告诉她。 露西坐在熏蒸罩的旁边,正在和某人说话,此人同样穿戴全套装备,无法一眼认出是谁。 “凯姨妈?”露西说,“我相信你一定记得艾隆,他是我们的代理主任。” 塑料面罩后方的面孔露出微笑,斯卡佩塔立刻觉得熟悉起来,接着三人坐下。 “我知道你是法医鉴定专家,”斯卡佩塔说,“但是我可不知道你的新职位。”她问起前任实验室主任出了什么情况。 “辞职了,全都因为塞尔芙医生发在网络上的东西。”露西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光。 “辞职?”斯卡佩塔困惑地问,“就这样?” “他以为我就要死了,所以急忙跑去找别的工作。反正他是个浑蛋,我老早就想摆脱他了。真讽刺,那个贱人反而帮了我的忙。但这不是我们要讨论的主题。我们的实验有了结果。” “血液、唾液、上皮细胞,”艾隆说,“从莉迪亚·韦伯斯特的牙刷上和地板上的血渍中采得的。我们知道她的DNA,以将她排除在外或最后去辨认她。”似乎她的死亡毋庸置疑。“从洗衣间破窗户上的沙子和黏胶上还发现了不同的皮肤细胞。警铃设置面板和洗衣篮里的脏t恤衫上也是,这三件证物上都采到了她的DNA,这一点毫不奇怪。重点是,我们还获得了另一个人的采样。” “梅莉莎·朵雷的短裤呢?”斯卡佩塔问,“上面的血渍?” 艾隆说:“和刚才提到的三个对象一样,来自同一个人。” “我们认为就是凶手,”露西说,“否则就是闯进屋里的人。” “说话要谨慎,”斯卡佩塔说,“屋子里曾经有其他的人,包括她的丈夫。” “不是他的DNA,我们等一下就把原因告诉你。”露西说。 艾隆说:“我们是顺着你的想法去做的。脱离原有的窠臼,除了比对DNA检索系统之外,还加上你和露西讨论过的DNA指纹图谱分析技术平台——也就是利用直系和旁系血亲的分析,来找出可能的比对关系。” “第一个问题,”露西说,“她的前夫怎么可能把血迹留在梅莉莎·朵雷的短裤上?” “好,”斯卡佩塔表示同意,“这一点很重要。如果血渍来自睡魔——为了清楚起见,我这么称呼他——他一定不知怎的伤了自己。” “我们可能知道原因,”露西说,“可能还知道他是谁。” 艾隆拿起一个文件夹,将里面的报告交给斯卡佩塔。 “有关身份不明的小男孩和睡魔,”艾隆说,“我们知道,父母在孩子身上大约各留下一半的基因。我们可以这么预期:来自父母和孩子的采样可以表现出两者的关系。在睡魔和身份不明的小男孩之间,我们发现了非常密切的亲缘关系。” 斯卡佩塔看着检验报告。“我要说的话,和我们稍早时发现指纹相符的时候相同:没有出错吗?比方说,采样有没有遭到污染?” “我们不会犯这种错误。”露西说,“样本只有一件,错了等于全毁。” “男孩是睡魔的儿子?”斯卡佩塔想再次确认。 “我希望依据资料进行调查,但是我的确这么猜想。”艾隆回答,“至少就像我刚才说的,两人有非常密切的亲属关系。” “你刚才提到他受伤,”露西说,“短裤上有睡魔的血。你在莉迪亚·韦伯斯特浴缸上找到的破碎牙套上,也发现了同样的血渍。” “也许她咬了他。”斯卡佩塔说。 “很有可能。”露西说。 “我们回头看小男孩。”斯卡佩塔说,“如果说睡魔杀了自己的儿子,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思考。伤痕显示虐待已经持续好一阵子了。如果我们手上的资料正确无误,那么当睡魔在伊拉克或意大利的时候,有人接手照顾孩子。” “嗯,我还可以将这位母亲的资料告诉你。”露西说,“我们有这个比对对象,除非姗蒂·史路克内衣上的DNA不是她的。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会那么热衷于参观停尸间,还想知道你对案情的发现,想知道马里诺知道什么。” “你告诉警察了吗?”斯卡佩塔说,“我能知道你是怎么拿到她内衣的吗?” 艾隆露出微笑。斯卡佩塔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会如何解读,有趣之处从何而生。 “从马里诺那里拿到的。”露西说,“我敢保证那不是他的DNA。我们有他的采样,也有你我两人的,原因相同——为了将自己排除于比对对象之外。除了马里诺家地板上的内衣裤之外,警察需要更多的资料才能继续调查,但即使她没将自己的儿子毒打致死,至少也该知道原因。” “我怀疑马里诺是否知道。”斯卡佩塔说。 “你看到他们在停尸间的样子了,”她说,“依我看,他一无所知。此外,他的个性可能不稳定,但是绝不会护着一个对孩子下手的人。” 其他吻合的比对结果都指向睡魔,并且揭露了另一项惊人的事实:德鲁·马丁指甲内采得的DNA有两个来源:睡魔以及某个与他极为亲近的亲属。“男性。”艾隆解释,“根据意大利方面的分析,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欧洲人。也许是另一个儿子?也许是睡魔的兄弟或父亲?” “三个DNA都出自同一个家庭?”斯卡佩塔十分惊讶。 “还外加另一桩罪行。”露西说。 艾隆将另一份报告递给斯卡佩塔,说:“与一桩悬案的生物样本吻合,没有人将德鲁、莉迪亚或其他案子和这个悬案联系在一起。” “二零零四年的一件强暴案。”露西说,“显然这个家伙闯进莉迪亚·韦伯斯特家中,并且可能杀害了德鲁·马丁,三年前,更在威尼斯强暴了一名游客。根据我们搜索的结果,这个案子的DNA检体和证据都保留在意大利当局。当然,嫌疑人没有找到,因为他们至今还没能找出符合比对资料的人。也就是说,我们手上没有名字,只有精液。” “真是天经地义,保护强暴犯和谋杀犯的隐私。”艾隆说。 “新闻当中的描述非常模糊。”露西说,“威尼斯这名受害者是个二十岁的学生,参加暑期艺术进修课程。她在深夜走出酒吧,在步行回到叹息桥附近的旅馆的途中遭人袭击。到目前为止,我们对这个案子只有这些信息。但是案子由国家宪兵队负责,你的队长朋友可以贡献一己之力。” “这可能是睡魔的第一桩暴力犯罪。”斯卡佩塔说,“至少在他仍然是平民的时期——这要先假设他真的在伊拉克服过役。通常初犯者都会留下证据,之后才越来越狡猾。这家伙很聪明,犯罪模式发展迅速。他对可能留下的证物非常谨慎,固守仪式,而且越来越暴力。在他犯案结束时,受害者不可能还留下一口气说出经过。还好,他没想到会因外科黏胶而留下DNA。本顿知道了吗?” “知道,他也知道我们在处理金币时碰到一些问题。”露西说,“金币和链子上的DNA也是睡魔留下的,这就表示,当你和公牛在后巷找到枪的那天晚上,他就在那里。我不得不质疑公牛在这里面扮演的角色是什么,项链有可能就是公牛的,这个问题我之前早就提过。我们没有公牛的DNA来澄清这一点。” “你是说,他是睡魔?”斯卡佩塔完全不相信。 “我只是说,我们没有他的DNA。”露西说。 “那么枪呢?弹筒呢?”斯卡佩塔问。 “上面的采样都证明不是睡魔。”露西说,“但是这并不一定有什么意义。他的DNA出现在项链上是一回事,留在枪上则另当别论。他有可能从别人手中取得这把枪,并非常谨慎地刻意不在上面留下DNA或指纹,就像他告诉你的故事,掉枪的是那个威胁你的人,而我们无法确认那个人是否靠近过你的住宅。全都是公牛的一面之词,只因为整件事没别人看到。” “你是说,公牛——假设他是睡魔好了,我一点也不相信——可能故意掉枪,这是引述你的话。他却不是故意弄丢项链。”斯卡佩塔说,“这实在没什么道理。两个原因:第一,他的项链为什么会断掉?第二,如果他不知道项链断了,是事后才发现的,那他为什么还要我去看?他何不直接捡起来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我还可以加上第三个原因:我很难想象那条金币项链是他的,那让我想起姗蒂送给马里诺的银币项链。” “如果有公牛的指纹就好了,”艾隆说,“能有他的采样更好,他的失踪的确让我感觉不太对劲。” “到目前为止,大概是这样。”露西说,“我们正在研究如何复制他的DNA,准备用培养皿复制杀人犯,好看看他是谁。”她的说法颇为滑稽。 “我记得从前——其实也没那么久,我们比对DNA数据得等上好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斯卡佩塔为那段时日感到难过,她痛苦地想到,就是因为无法及早比对出暴力犯罪者,导致多少人无辜受虐或送命。 “云层高度三千英尺,能见度三英里。”露西对斯卡佩塔说,“我们要靠目测飞行,在机场碰面。” <er h3">二 马里诺办公室内,保龄球奖杯的轮廓映在墙面上,氛围空洞。 本顿关上门,没有开灯,在一片黑暗当中坐在马里诺的办公桌上。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明白,不管自己说过些什么,他从未正视过马里诺,也没有把他当作自己人看待。如果本顿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就会发现自己其实一直把马里诺当成斯卡佩塔的伙伴。这个学识不高、心胸狭窄的鲁钝警察不属于现代世界,而其他一些因素更使他不易相处。本顿一直忍耐着他。他在某个层面低估了马里诺,在其他层面虽有完整的认识,却未能辨出最明显的重点。当他坐在马里诺那张几乎如新的办公桌上,盯着窗外查尔斯顿通明的灯火时,只希望自己曾经对他、对每件事都给予过更多的关照。他需要知道的一切其实唾手可得,一直都在。 威尼斯当地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四点,保罗·马洛尼不只离开了麦克连医院,现在也离开了罗马。 “你好。”他接起电话。 “吵醒你了吗?”本顿问道。 “如果你在意,就不会拨这个电话。你为什么在这种不合宜的时间打电话给我?案情有进展吗?” “不算什么好消息。” “又怎么了?”马洛尼医生的音调中有一股不情愿,也可能是本顿耳中听到的顺从之意。 “你那个病人。” “我全告诉你了。” “你只说出了自己想说的部分,保罗。” “我还能怎么帮你?”马洛尼医生说,“除了我的话之外,你还读了我的笔记。我一直很配合,甚至没问你是怎么拿到笔记的。我也没有责怪露西。” “你也许应该责怪自己。你以为我还没发现,希望我们进入病人档案的人就是你吗?你把档案存放在医院的网络上,还开启资源共享,这表示只要想得到资料在哪里,就可以轻易地读到它们。对露西而言,的确是轻而易举,对你来说也不算犯错。你够聪明。” “那么你承认露西侵入我的机密电子文件。” “你知道我们想看你的病人资料,所以在离开罗马之前,并且在知道塞尔芙医生马上要入院、成为麦克连医院的病人之后,就安排妥当了。顺道一提,这比你原先计划的时间要早。她入住经过你的同意,如果你不同意,她也无法住进亭阁院区。” “她已经疯了。” “她自有计划。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不要对我撒谎。” “有趣,你怎么会认为我会撒谎?”马洛尼医生说。 “我和塞尔芙医生的母亲谈过话。” “她依旧令人不悦吗?” “我猜她没有变。”本顿说。 “她这样的人很少会改变,只是有时候随着年龄增长,精神会耗尽。就她的个案来说,可能会更糟。玛莉莲也是一样,她现在已经如此了。” “我猜她也没有多大改变,虽说她母亲将女儿的人格障碍怪到你的头上。”本顿说。 “我们明白情况并非如此。她并没有罹患‘因保罗而起’的人格障碍,而是本性如此。” “这不好笑。” “当然不好笑。” “他在哪里?”本顿问,“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在很久很久之前,某人还只是个十六岁的未成年人。你懂吗?” “而你二十九岁。” “二十二。她母亲刻意把我说老,只是想侮辱我。你应当明白我为什么会离开。”马洛尼医生说。 “离开还是逃开?如果你去问塞尔芙医生,她会用后者来形容你几个星期前的离去。你对她做出不恰当的举止,然后逃到意大利。他在哪里,保罗?别这样对待自己,也不要对别人做这种事。” “如果我说,是她对我有不恰当的举止,你会相信我吗?” “这不重要,我才不在乎。他在哪里?”本顿说。 “他们会把那件事说成得依法惩处的强暴案。你知道吗,她的母亲拿这个来威胁我。事实上,她想让我相信,玛莉莲不会随便和春假时偶遇的男人发生性关系。她甜美可人、献上童贞,我只是接受。当时,我的确爱着她,也的确从她身边逃开。在那个时候,我就发现她会毒害他人。但是我并没有如她所信地回到意大利。我回到哈佛完成医学院的学业,她也从不知道我一直都在美国。” “我们比对了DNA,保罗。” “孩子出生之后,她还是不知道我在哪儿。我写信给她,但是从罗马寄出。” “保罗,他在哪里?你的儿子在哪里?” “我求她不要堕胎,因为这违背了我的宗教信仰。她说,如果孩子生下来,我得抚养。我尽了全力,结果却得到一个罪大恶极的高智商恶魔。他大部分的日子都在意大利度过,在十八岁之前也偶尔与她相处。二十九岁的人是他。也许她母亲又在玩老把戏……E恩,从许多方面看来,他不属于我们任何一方,并且憎恨我们两个。尽管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十分忧虑自己的安危,但是他对玛莉莲的恨意更甚于对我的。他差点拿一件古董雕刻攻击我,但是我设法安抚了他。”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我抵达意大利之后,他在罗马。” “德鲁·马丁被杀的时候,他就在罗马,在某个时间点才又回到查尔斯顿。我们知道他就在希尔顿黑德岛。” “我能说些什么呢,本顿?你也知道答案。照片上的浴池就在我位于纳佛那广场的家中,但是你并不知道我住在纳佛那广场。否则你对我的住处与发现德鲁·马丁尸体的建筑工地很近一事,可能早就提出疑问了。我在这里就开黑色蓝旗亚轿车,对于这个巧合,你也会怀疑。他可能在我的住处杀了她,然后用我的车载到不太远、也许就在一个街区之外的地方。事实上,我确定他就是这么做的。如果他那时当真拿起古董柜的石支脚敲我的头,我可能还好过一些。他的行为简直令人无法想象,而且必须接受指责。然而,他是玛莉莲的儿子。” “是你的儿子。” “他身为美国公民,不愿进入大学就读,却愚蠢地加入美国空军,担任你们那场法西斯战争的摄影师,也因此负伤。他的脚——我猜,在他对着朋友的脑袋开枪解除对方的痛苦之后,又对自己下了手。不管怎样,如果说他在从军之前神志就开始错乱,那么回来之后,他在认知或心理层面都已无法辨识。我承认自己不是好父亲,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我寄补给品给他,有工具、电池和医疗用品,但在事情结束后并没有去探望他。我也承认自己并不关心他。” “他在哪里?” “我承认,在他加入空军之后,我就没有再理会他。他一文不值。我作出这么大的牺牲,让他能存活在世上,玛莉莲当初却可能作出完全相反的决定。在付出这一切之后,他却毫无价值,想想,这有多么讽刺。我留下他的性命,只因教堂说堕胎无异于谋杀,看看他现在又做出什么事——他杀人。他在战场上杀人,是尽自己的职责,现在则是出于疯狂而动手。” “他的孩子呢?” “全是玛莉莲的模式。她有了某种模式之后,就会试着去破坏。她要孩子的母亲留下他,就像我要玛莉莲留下我们的孩子一样。这也许是个错误,尽管我们的儿子十分爱自己的小孩,却无法适应父亲的角色。” “他的儿子死了。”本顿说,“饥饿,并遭凌虐致死,尸体就留在湿地,惨遭虫子和螃蟹啃噬。” “这件事让我很难过,我从来没见过那个孩子。” “你真有同情心,保罗。你的儿子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一定明白这有多严重,难道你想被关进监狱?” “上次他在这里时,我们出去散步,走在街上我觉得更有安全感,也才能把话说出口。我告诉他,我再也不想见到他。当时,在德鲁的尸体被发现的那个建筑工地上有一些游客,许多人献上花束和填充玩偶。我看着这一切,要他离开,再也不要回来,如果他不答应,我会直接联系警察。接下来,我把公寓完全清空,把车子处理掉,然后打电话给奥托,自愿提供协助,因为我必须知道警方掌握了什么线索。” “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他的下落,”本顿说,“也不相信你不知道他的住处,特别是这个时候的藏身之处。我不想去找你的妻子,我猜她会有线索。” “请不要把我的妻子牵扯进来,她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你知道这件事,”本顿说,“你那个死去的孙子的母亲,她还和你儿子在一起吗?” “这就如同我和玛莉莲之间的关系一样,人们有时会为了享受一时的快感,付出终生的代价。这些女人故意怀孕,你也知道,好拴住对方。这很奇怪,她们这么做不是为了要小孩,而是为了套住男人。” “我不是问这些。” “我从来没见过她。玛莉莲告诉过我,她的名字是姗蒂或者姗迪之类的,不但是个浪荡的女人,而且非常愚蠢。” “我的问题是,你儿子还和她在一起吗?” “他们有个儿子,这是唯一的交集。老调重弹,为人父者的罪过,事件不断重演。我现在只能老实说,真希望我从来没生下这个儿子。” “玛莉莲显然认识姗蒂,”本顿说,“我这就得提到马里诺了。” “我不认识他,也不明白他与这件事有什么关联。” 本顿将一切告诉马洛尼医生,只略掉马里诺对斯卡佩塔做的事。 “那么,你是要我以我对玛莉莲的认识以及你刚才说的情况为根据,来分析这件事情。我大胆假设,马里诺发邮件给玛莉莲是个严重的错误,这会引发各种可能性,但与她入住麦克连却没有关系。她现在可以报复她一心憎恨的人,也就是凯。还有什么比虐待她所爱的人更好的方法吗?” “马里诺会遇见姗蒂全是因为凯?” “这只是我的猜测,但并非姗蒂对马里诺产生兴趣的唯一原因,这与小男孩有关,而玛莉莲却不知道这一点。或者她当时并不知道,现在就不一定了,否则她会告诉我。做出这种事的人,不会让玛莉莲产生兴趣。” “她付出同情的能力与你旗鼓相当。”本顿说,“顺道一提,她就在这里。” “你是说,在纽约?” “在查尔斯顿。我收到一封匿名邮件,我不打算和你讨论内容,但查到发件的网络地址就在查尔斯顿广场旅馆,根据机器代码查到的。猜猜看,谁住在那里。” “我先提醒你,对她说话要谨慎。她并不知道威尔的事。” “威尔?” “威尔·兰波。玛莉莲越来越出名,他把自己的名字从威亚尔·塞尔芙改成威尔·兰波。他选了兰波这个不错的瑞典姓氏,却与兰波完全没有相似之处,这也是他的一个问题。威尔个头很小。这孩子长相俊秀,但是不高。” “当她收到睡魔的邮件时,完全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儿子写的吗?”听到睡魔被当成个男孩,本顿感觉十分刺耳。 “她不知道,并没有意识到。据我所知,她现在仍不知情。但是对于她深层的心理层面,我又能说些什么呢?当她住进麦克连,告诉我有关电子邮件和德鲁·马丁的照片时……” “她告诉了你?” “当然。” 本顿只想跳到电话的另一头,掐住马洛尼的喉咙。他应该进监狱,更应该下地狱。 “现在回想起来,事情的确是一目了然得令人难过。当然,我一直都怀疑,但是没有对她提起。从她打电话给我,表示要将病人转给我开始;我就怀疑了。威尔清楚她会这么做。他绝对有她的邮件地址,玛莉莲对不定时发邮件给她,而她没时间一一会见的人十分慷慨。于是他发送一些诡异的邮件,也知道这会蛊惑她,因为他情况严重。我确定,当她把威尔转给我的时候,他一定觉得很有趣。他打电话到我罗马的办公室来约时间见面,当然了,这个会面演变成一顿晚餐。我对他的精神状况感到十分忧虑,但是从来没料到他会杀人。听到发生在巴里的那桩游客谋杀案时,我完全拒绝接受。” “他还在威尼斯犯下另一桩强暴案,也是针对游客。” “我不惊讶。我猜猜看,应该是在战争开始的时候。每次移防,他的情况就更糟。” “这么说,你的病人记录不是出自你与他的面谈。显然他是你的儿子,而不是病人。” “我编造那些笔记,希望你能参透道理。” “为什么?” “然后你就会这么做——自己将他找出来,因为我绝不可能举报他。我需要你来发问,然后才能回答,我正是在这么做。” “保罗,如果我们不尽快把他找出来,他还会再次下手。你一定还知道些什么。你有没有他的照片?” “没有近照。” “把你有的照片传给我。” “空军应该有你需要的资料,比方说指纹和DNA,当然还有照片。你最好从他们那里获得这些资料。” “等我穿过层层关卡拿到资料之后,”本顿说,“一切都他妈的太迟了。” “顺便告诉你,我不会回去了。”马洛尼医生说,“我相信你不会要我回去,而会让我好好留在这里,因为我对你表示尊重,你也应该如此待我。再说,如果你真打算这么做,也只是徒劳无功,本顿,我在这里有很多朋友。” 第二十二章 <er top">一 露西进行启动前的检查——落地灯、开关、单引擎失效限定、油阀,再检查飞行仪器指示灯、高度设定仪、启动电源。她发动了一号引擎,斯卡佩塔正好从地勤服务中心出来,走过柏油路面。她拉开直升机的后舱门,把犯罪现场鉴定箱和照相器材放在地上,然后拉开左前方的舱门,踩在起落架上进入机舱。 一号引擎锁定地面空转位置,露西接着发动二号引擎。涡轮的声响越来越大,斯卡佩塔系上四点式安全带。一名地勤人员小跑着穿过停机坪,挥舞指挥杖。斯卡佩塔戴上耳机。 “噢,拜托。”露西对着麦克风说,好像地勤人员听得到她的声音似的,“我们不需要帮忙。他看起来要在那里站上好一会儿。”露西拉开舱门,挥手示意,要他走开。“我们又不是飞机。”他根本听不见她的话。“不需要帮忙就可以起飞了,你可以走了。” “你真是紧张。”斯卡佩塔的声音传到露西的耳机里,“有其他搜索人员的消息吗?” “什么都没有。还没有直升机飞进希尔顿黑德岛上空,那里还是一片雾气。地面搜寻也没有下文。FLIR红外线热像仪已经准备就绪。”露西启动头顶的开关,“大概需要八分钟才能冷却,我们就可以走了。嘿!”她似乎以为那名地勤人员也戴了耳机,可以听到她的声音,“走开,我们很忙——该死,他一定是新来的。” 地勤人员仍然站着,橘色的指挥杖垂在身侧,并不打算指挥任何人前往任何地方。塔台告诉露西:“有重量级的C17要下降……” 这辆军用喷射运输机仿佛一盏又大又亮的灯,几乎定住不动,巨大的形体就挂在空中。露西通过无线电回话,表示知道情况。“重量级C17”和它的“翼端涡流”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影响,因为露西想进城区,朝着科珀河大桥——也就是小阿瑟·拉维尼大桥前进,朝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去。如果她愿意,也可以在空中画个8字表演特技,或是贴着地面或水面飞行,因为她驾驶的不是飞机。 “我打电话给杜金顿,”她对斯卡佩塔说,“让他了解情况。本顿打了电话给我,所以我猜你和他通过话了,他也把手边的消息告诉了你。他应该马上就到,最好是这样。我可不打算一辈子坐在这里。我们知道那个浑蛋东西是谁。” “只是不知道他在哪里。”斯卡佩塔说,“也不知道马里诺在哪里。” “如果你想听我的意见,我们要找的应该是睡魔而不是尸体。” “再过几个小时,每个人都会开始找他。本顿已经通知警方以及本地军方。总要有人去找她,这是我的工作,而我也打算这么做。你带货网来了吗?我们有没有马里诺的消息?” “货网我带了。” “袋里有应有的装备吗?” 本顿正走向地勤人员,掏给他小费,露西不由得笑出来。 “我看,只要我一提到马里诺,你就不打算理我。”斯卡佩塔说。 本顿越走越近。 “也许你应当对你即将结婚的对象坦诚相告。”露西看着本顿。 “你为什么觉得我没有?” “我不知道你做了哪些。” “本顿和我谈过这件事。”斯卡佩塔看着她说,“你没错,我应该坦诚相告,我也的确这么做了。” 本顿拉开后舱门,进入直升机。 “那很好。因为你越是信任某个人,谎话就越严重,疏漏也要算在内。”露西说。 本顿戴上耳机,传出一阵嘶哑的杂音。 “我得克服这件事。”露西说。 “我才是需要克服的人。”斯卡佩塔说,“而且我们现在没办法谈。” “不能谈什么?”本顿的声音出现在露西的耳机里。 “凯姨妈的千里眼。”露西说,“她相信自己知道尸体的下落。我带了除污用的装备和化学用品,以备不时之需。另外还带了尸袋,万一要吊挂的时候可以派上用场。抱歉,我没那么心软,休想让我把尸体放在后舱里。” “不是千里眼,是火药残留物。”斯卡佩塔说,“而且他希望有人找到她。” “那么他应该让尸体好找一点。”露西控制油门。 “火药残留物怎么了?” “我有个想法。想想看,这附近哪种沙子会有火药残留物。” “老天爷,”露西说,“那家伙会被刮飞,看看他,光拿个三角锥站在那里,就像个橄榄球赛里的僵尸裁判。我真高兴你拿了小费给他,本顿。可怜的家伙,他那么努力。” “是啊,小费,可不就是张百元大钞。”斯卡佩塔说。露西等着使用无线电频道。空中流量繁忙,因为一整天的航班都被耽搁了,塔台无法追上原有的航班进度。 “当我离家去弗吉尼亚读大学的时候,你当时是怎么做的?”露西对斯卡佩塔说,“偶尔寄个一百美元给我。你在支票下方总是写着:‘不需要任何理由。’” “那算不上什么。”斯卡佩塔的声音直接传到露西耳中。 “书、食物、衣服、电脑用品。” 声控麦克风中,人们话语精简。 “嗯。”斯卡佩塔说,“你做得真好,对艾德这样的人来说,那是一大笔钱。” “也许我是在贿赂他。”露西靠近斯卡佩塔,检查FLIR红外线热像仪的摄像屏幕,“就位,等待指示。只要你们放行,我们随时可以起飞。”好像塔台在和她说话似的。“我们不过是直升机,拜托,根本不需要跑道,也不需要导航。我快被搞疯了。” “也许你过于暴躁,不该飞行。”本顿说。 露西再次联系塔台,终于得到放行许可,朝西南方飞去。 “运气好就得靠运气。”她说。机身轻盈起飞。地勤人员指挥引导,仿佛要她们停机。“也许他应该去找个像交通信号灯指挥这样的工作。”这架三吨多重的直升机升高,盘旋。“我们先沿着阿什利河走,然后往东,沿着海岸线朝佛利海滩过去。”她在滑行道的交叉点上方盘旋,“启动FLIR红外线热像仪。” 她将控制钮从待机转到开始,屏幕上出现一片布着白亮光点的深灰色影像。C17运输机轰隆隆地降落又离开,引擎后方冒出尾翼般长长的白色火焰。地勤服务中心明亮的窗户,跑道上的指示灯……在红外线下,一切都不那么真实。 “低飞,慢飞,我们可以扫描出沿路的一切。用棋盘式搜索?” 斯卡佩塔从架子上拿起系统控制装置,操作探照灯和红外线热像仪,并关掉探照灯。她左膝旁边的屏幕上出现灰色的图像和白热光点。他们飞越港口区,不同颜色的集装箱有如建筑,停放的吊车像夜色下伺机掠食的螳螂。直升机缓缓掠过城市的光影,前方港口一片漆黑,天上没有星星,月亮躲在铁砧般厚实的云层深处。 “我们究竟朝哪个方向去?”本顿说。 斯卡佩塔操作红外线热像仪的调整钮,移动屏幕上的图像。露西将飞行速度降到八节,保持五百英尺的低空高度。 斯卡佩塔说:“想象一下,我们拿硫磺岛上的沙子来作显微分析。前提条件是,沙子必须在这几年中都保持着原有的状态。” “避开浪花,”露西说,“找沙丘之类的地方。” “硫磺岛?”本顿的声音带着讽刺的意味,“我们要飞到日本去?” 斯卡佩塔的舱门外面就是贝特莱一带的豪宅,红外线热像仪上出现白亮的光点。她想起亨利·豪林,还有罗丝。靠近詹姆士岛海岸时,灯光的间隔较为遥远。直升机缓缓掠过詹姆士岛的上方。 “如果有内战之后就没有再与外界接触的海滩环境,那里的沙子还保持着原貌,就可能找到含有火药残留物的沙子。我相信这就是答案。”她对露西说,“快到了。” 她降低到几乎是盘旋的速度,在莫利斯岛的最北端下降到三百英尺的高度。这个岛上无人居住,用直升机或小船才能抵达,否则就得等潮水降到可以从佛利海滩涉水穿越的高度。她看着下方八百英亩荒芜的保护区——在内战时期,这处战场炮火猛烈。 “与一百四十年前比,可能没有太大的改变。”斯卡佩塔说。露西又下降了一百英尺。 “非裔美军兵团,也就是马萨诸塞州第五十四兵团,就是在这里遭到屠杀。”本顿的声音传来,“根据这个史实拍摄的电影叫什么名字?” “看看你那一侧,”露西对他说,“看到什么就说,我们再打开探照灯下降,绕回去检查。” “电影叫‘光荣战役’。”斯卡佩塔告诉他。“先不要用探照灯,”她又加上一句,“会干扰红外线。” 屏幕上出现遍布斑点的灰色地面以及起伏的水面,闪烁的海水像是一片熔化的铅,顺着海岸拍上沙滩,缀出白色的褶皱饰边。 “除了漆黑沙丘的轮廓,我什么也看不到。那个可恶灯塔的光线还在跟着我们跑。”斯卡佩塔说。 “客气点,还好他们修复了灯塔指示灯,我们才不至于撞上去。”露西说。 “听了你这话,我的感觉好多了。”本顿说。 “我要开始棋盘式搜寻。速度六节,高度两百英尺,下面的每英寸土地都清清楚楚。”露西说。 他们的棋盘式搜寻并没有进行太久。 “你可以绕过去吗?”斯卡佩塔指着露西刚才也看到的地方,“我们刚才经过那里,海滩区。不是,回另一边。有明显的热度变化。” 露西将直升机掉头。在舱门后方,港口外那座低矮坚固的灯塔遍布红外线,围困在澎湃的铅色海水当中。灯塔后方的一艘邮轮仿佛鬼船,灯火是白亮的光点,甲板上有道长长的羽状光影。 “在那里,那座沙丘左侧二十度的位置,”斯卡佩塔说,“我看到有东西。” “我看到了。”露西说。 在一片暗灰斑点中,白光图像出现在屏幕上。斯卡佩塔调整焦距,放大目标——亮度惊人的白色形体,逐渐呈现出一具人体的外形。溪流出海处闪亮如明镜。 露西关掉FLIR红外线热像仪,打开高亮度探照灯。直升机下降,海生野麦倒地,狂沙齐舞。 螺旋桨速度放慢,卷起一阵风,一条黑色领带随之飘扬。 斯卡佩塔看向窗外,在远处的沙地上,探照灯照亮了一张龇出白牙的面孔。尸体肿胀,无法辨识性别。如果看不到西装和领带,她一点头绪也摸不着。 “这是怎么回事?”她的耳机里传出本顿的声音。 “不是她。”露西压下按钮,“不知道你们怎么想,但我的枪可是准备好了。事有蹊跷。” 她关掉发动机,三人拉开舱门走出来,脚下踩着柔软的沙地,一直走到了上风处,才摆脱弥漫的恶臭。他们拿着手电筒,也备妥手枪。直升机仿佛停在漆黑沙滩上的笨重蜻蜓,他们耳边只有浪花的声响。斯卡佩塔的手电筒光线沿着一道宽大的拖曳痕迹,照到一座沙丘前方。 “有人用了船,”露西说着移向沙丘,“平底船。” 沙丘四周长了些海生野麦以及其他植物,一路延伸到海边。手电筒光束划过漆黑的区域,犹如闪闪发光的刀刃。斯卡佩塔想到发生在此地的战役、那些与南方命运息息相关的早已消逝的生命、奴隶制的祸害,以及被歼灭的黑皮肤北方军士兵。她在想象中听到了草间的呻吟和低语。她告诉露西和本顿,不要走得太远。 “这里。”露西在两座沙丘之间的一片漆黑中喊,“老天,凯姨妈,拿出面罩!” 斯卡佩塔打开行李舱,拎出一只大型的犯罪现场鉴识箱放在沙地上,翻找面罩。露西会开口要面罩,可见情况之糟。 “没办法把他们两个人都弄出去。”本顿的声音飘在空中。 “该死,我们到底遇上了些什么人?”露西说,“你们听到了吗?” 远处的沙丘传来噼啪的拍打声。 斯卡佩塔朝另外两人的手电筒光线走去。腐臭味更是刺鼻,浓烈的臭味使得空气停滞,她双眼刺痛,递出面罩,自己也因呼吸困难而戴上一只。露西和本顿在沙丘之间的一处洼地上,斯卡佩塔走过去。这个地点位置较高,在海滩上根本看不见。赤裸的女尸暴露在外已有数天之久,因此严重肿胀。尸体上出现许多蛆,面孔早已遭到啃噬,看不见双唇和双眼,牙齿直接暴露在外。斯卡佩塔的手电筒照亮齿列中一处植入的钛质铸心,牙套原来应该是套在此处。头盖骨上的头皮脱落,头发散在沙地上。 露西穿过海生野麦和杂草,朝斯卡佩塔刚才也听到的噼啪声响前进。斯卡佩塔不知该做些什么,她想起了火药残留物、沙子以及这个地方,这些东西对睡魔的意义仍是难以理解。他制作出自己的战场,如果斯卡佩塔没有因为手上的线索——钡、锑和铅这些他可能一无所知的物质而发现这个地方,不知还会有多少具尸体将横布此地。她感受到他的存在,他变态的精神似乎就飘荡在空气中。 “有一顶帐篷。”露西大声说,他们朝她靠过去。 她在另一座沙丘的后方。一座座沙丘犹如串串波浪,杂草和矮树丛交杂其间。他或是另有其人搭起帐篷当作住处。铝材营柱加上防水帆布,风吹过下垂帆布的开口处,发出噼啪声。帐篷内摆了张床垫,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毯子,还有个提灯。露西用脚踢开一个小冰柜,里面的水有好几英寸深,她伸手试探,水是凉的。 “直升机后面有个担架。”她说,“凯姨妈,你打算怎么处理?” “每样东西都要拍照、测量,我们得立刻要警察过来。”太多事情得做。“我们有没有办法一次吊挂两具尸体?” “只用一个担架,没办法。” “我要仔细检查这个地方。”本顿说。 “那我们只好用尸袋,而且你一次只能带一具尸体。”斯卡佩塔说,“你打算把他们放在哪里,露西?找个隐秘一点的地方,不可能放在地勤服务中心,你那位勤劳的地勤人员可能还在指挥蚊子大队。我打电话给豪林,看派谁来接手。” 接着三人安静下来,耳边只听见充当住处的帐篷噼啪作响,草声塞率,浪花轻声拍打。灯塔看似巨大而阴暗的马前卒,身边环绕着黑色的汹涌海水。他依然逍遥法外,一切荒诞不经。他是一名命运多舛的士兵,然而斯卡佩塔无法给予他同情。 “就这么做。”斯卡佩塔说完,试着拨打手机。当然没有信号。 “你在升空后试着与他联系。”她对露西说,“也许可以打给罗丝。” “罗丝?” “试试看。” “为什么?” “我猜,她知道怎么与他联系。” 他们拿出担架、尸袋、塑料床单,以及其他处理生物有害物质的装备。他们从她开始。她的尸体松垮,尸僵现象出现后尸体再次软化,似乎倔犟地抗议着死亡一事。昆虫和螃蟹之类的生物于是接手,吞噬尸体柔软的组织和伤口。她脸庞浮肿,身体则因细菌代谢产生的气体而肿胀,枝状的血管在皮肤下呈现出墨绿色的纹路,左臀和大腿后侧遭到切割,伤口参差不齐,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明显的伤口或凌虐的痕迹,并且找不出致死原因。他们抬起她的尸体放在床单中央,接着装进尸袋中,斯卡佩塔拉紧拉链。 他们接着将注意力转向沙滩上的男尸。他紧咬的牙关上有一个透明的牙套,右手腕套着橡皮筋,身上的套装和领带都是黑色的,白色的衬衫上沾染了泼洒的液体和血迹。他外套的前胸和后背处都有好几处狭窄的裂口,这代表重复施加的利刃攻击。伤口上有蛆,一路爬进衣服的下方以及裤袋中的钱包里。看来凶手对信用卡或现金并没有兴趣。 在拍下更多照片、写下更多笔记之后,斯卡佩塔和本顿将装入尸袋的女尸——也就是莉迪亚·韦伯斯特——捆在担架上,露西则从直升机的后座取出一截五十英尺长的绳索以及货网,把枪交给斯卡佩塔。 “你比我更需要这把枪。”她说。 她爬进直升机,发动引擎。螺旋桨嗒嗒出声,拍动空气。灯光亮起,直升机慢慢掉头,缓缓上升,拉直绳索,带着用货网捆住的尸袋离开沙地。露西驾着直升机离开,下方的垂吊物犹如钟摆。 斯卡佩塔和本顿回到帐篷处。如果此时是白昼,苍蝇绝对会成群出现,恶臭也绝对刺鼻。 “他睡在这里,”本顿说,“虽说不见得每天如此。” 他用脚轻轻踢动枕头。枕头下方是毯子的边缘,再下面就是床垫。睡魔把火柴放在密封袋里防潮,但是书籍对他似乎就没这么重要了。书页潮湿,几乎粘在一起,全是些冒险故事和浪漫爱情小说,是人们偶尔想看书却不在乎内容时,到药妆杂货店里随手就可以买到的书。帐篷的外侧有处煤炭营火,周边的石块上还架着生锈的烤架,空汽水罐四处散落。斯卡佩塔和本顿什么也没碰,回到此前直升机降落的地点,沙地上依然留着深陷的足印。天空出现了一些星星,弥漫在空中的腐臭味稍微退去。 “刚看到时,你以为是他。我看到了你的表情。”本顿说。 “我希望他没事,也没做什么傻事。”她说,“如果真是那样,就要为塞尔芙医生再添一笔罪状。她毁了我们曾经拥有的事物,破坏了大家的凝聚力。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新仇旧恨让她越来越愤怒。 “她的拿手绝活,就是离间人们的感情。” 他们在海滩边等待,置身于卢修斯·梅迪的上风处,让海风带走腐臭。斯卡佩塔嗅着海风的咸味,听着风儿轻抚海岸的声音。地平线一片漆黑,灯塔没有为任何人发挥警示作用。 一会儿,远处出现闪烁的光,露西驾着直升机返回。沙滩上的两人把脸转开,闪避直升机降落时卷起的风沙。用货网将卢修斯·梅迪的尸体捆绑妥当之后,直升机便带着他起飞,前往查尔斯顿。停机坪上警车的车灯闪耀,亨利·豪林和波玛队长站在一辆敞篷小货车旁边。 斯卡佩塔走到两人面前,怒气驱动着她的双腿。她几乎无法平心静气地聆听各方的谈话。卢修斯·梅迪的灵车在豪林的殡仪馆被发现,钥匙就插在锁孔上。把灵车留在殡仪馆的人可能是凶手或姗蒂。波玛队长称呼这两个人是鸳鸯大盗。接下来队长提起公牛,他究竟在哪里?他可能掌握着什么信息?公牛的母亲说他没有回家,几天来持相同的说法。马里诺同样没有出现,警方已经加入搜寻。豪林则表示,方才寻获的两具尸体会直接送到停尸间——不是斯卡佩塔的停尸间,而是南卡罗来纳医科大学的。两名法医病理学家在连夜处理吉安尼·卢潘诺的尸体之后,仍在南卡罗来纳医科大学的停尸间待命。 “如果你愿意,欢迎来帮忙。”豪林对斯卡佩塔说,“尸体是你发现的,假如你不介意,理当继续处理。” “警方得前往莫利斯岛封锁现场。”她说。 “快艇已经出发了,我最好告诉你怎么去停尸问。” “我以前去过。你之前提到的那位安全主管,”她说,“在查尔斯顿广场旅馆的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豪林说:“卢潘诺是自杀,坠楼撞击致死,没有证据指向谋杀,除非你能指控唆使自杀,如果是这样,这个人会是塞尔芙医生。我在旅馆的那个朋友名叫罗施。” 地勤服务中心灯火通明,斯卡佩塔走进盥洗室,洗净双手、脸庞和鼻腔。她喷洒了大量的空气清香剂,然后跨进香气之内,接着刷了牙。她走出来的时候,本顿正等着她。 “你该回家去。”他说。 “我又睡不着。” 敞篷小货车驶离,本顿跟在斯卡佩塔身后,豪林正在和波玛队长及露西说话。 “我得去处理一件事。”斯卡佩塔说。 本顿让她离开,她独自走向自己的休旅车。 <er h3">二 罗施的办公室在厨房附近,旅馆的厨房正是被盗最严重的地点,尤其是虾,狡猾的窃贼会扮成厨师。罗施滔滔不绝地讲着一个个有趣的故事,斯卡佩塔专心聆听,因为她心有所求,而达成目的的唯一方法就是扮演听众。罗施岁数不小,十分优雅,虽是国民警卫队队长,外貌却更像贤淑的图书馆员。事实上,她和罗丝有些相像。 “但是,你总不会是来听我说这些的。”罗施坐在办公桌后面说,“你想探听德鲁·马丁的事。也许豪林先生告诉过你,她上次来这里,几乎没有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的确这么说过。”斯卡佩塔说。她看着罗施的毛呢外套,不知她是否佩了枪。“她的教练来过吗?” “他偶尔来用餐,老是点相同的东西,鱼子酱和Dom Prignon香槟。倒是从来没听说过她在餐厅里用餐,不过我也很难想象,职业网球选手会在比赛前一天吃这么油腻的东西或喝香槟。就如我所说的,她显然另有去处,很少出现在这里。” “你们这里还有另一位名人入住。”斯卡佩塔说。 “这里时常有名流出现。” “我可以一间间去敲门。” “想到保安楼层要有钥匙,那上面有四十问套房,门可不算少。” “我想知道她是否还在这里,我猜,她并不是用自己的名字订房,否则我可以直接打电话给她。”斯卡佩塔说。 “我们提供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的客房服务。我的办公室这么近,餐车经过都听得见。”罗施说。 “那么,她已经起床了,好极了。我可不想吵醒她。”怒意从斯卡佩塔的双眼溢出,一路燃烧到全身。 “每天早上五点得送咖啡。她给的小费不多,我们并不是特别喜欢她。”罗施说。 塞尔芙医生下榻于旅馆八楼靠边的那问套房,斯卡佩塔将磁卡插入电梯,几分钟便到达这个楼层。她可以感觉到塞尔芙医生在透过房门的窥视孔往外看。 塞尔芙医生打开房门,一边说着:“看来有人不懂保护隐私。你好啊,凯。”她身上穿着鲜红色丝袍,腰际松松系起,脚上则踏着黑色的丝质拖鞋。 “真是惊喜。你怎么会知道呢?请进。”她侧身让斯卡佩塔入内,“好像命中注定似的,他们送来两个咖啡杯,还多了一壶咖啡。让我来猜猜,你究竟是怎么在这里找到我的,还不只是找到这个房间。”塞尔芙医生坐在沙发上,盘起双腿,“一定是姗蒂。看来我把她想要的东西给了她,却让自己失去了筹码。无论如何,在她可悲的看法当中必定是这样。” “我没有和姗蒂碰过面。”斯卡佩塔坐在窗边的一张高背沙发上,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查尔斯顿的旧城区。 “你是说,没有面对面地见过,”塞尔芙医生说,“但是我相信你一定见过她。比方说,她那趟停尸间参观行程。我回想起法庭里那段不愉快的时光,凯,我常怀疑,如果世人认清你的真实面貌,事情会有多大的差异。你这种人,会带人参观停尸间,把死尸拿来展示,尤其是剥了皮又开膛剖肚的小男孩。你为什么要挖出他的眼珠?你得制造多少伤害,才能找出他的死因?眼睛,天哪,凯!” “谁告诉你有人去参观?” “姗蒂到处吹嘘。想想看,陪审团会怎么说?再想想看,当时佛罗里达的那个陪审团要是看到你的真面目,又会怎么说?” “他们的判决并没有对你造成伤害。”斯卡佩塔说,“没有任何事情足以与你对他人一手造成的伤害相比。你有没有听说,你的那个朋友凯伦离开麦克连还不二十四个小时,就自杀身亡?” 塞尔芙医生的脸上焕发着光彩。“这个结局正好符合她的故事。”她直视斯卡佩塔的双眼,“别以为我会虚情假意。如果你告诉我凯伦又回到医院里等死,才会让我难过。容我引用梭罗的名言:一群人就那么活在安静的绝望当中。本顿也是那个世界的一部分,但你住在这里。你们结婚之后要怎么调适呢?”她的眼光游移到斯卡佩塔左手的戒指上,“你们会熬过这一切吗?你们两人都不善于承诺。嗯,至少本顿是这样的。他在北方处理的事务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承诺。他的小实验挺好玩,但是我不能透露内容。” “佛罗里达的那起诉讼案,除了金钱之外,并没有剥夺你其他东西,而那笔钱恐怕也是由你投保的误诊保险来付的。保险费想必十分高昂,的确也该如此。我很惊讶,竟然有保险公司愿意为你承保。”斯卡佩塔说。 “我得打包行李了,要回纽约上节目去。我有没有告诉过你,那是有关犯罪心理的新节目?别担心,我不会邀你担任嘉宾的。” “姗蒂可能杀死了自己的儿子,”斯卡佩塔说,“我不知道你要怎么处理。” “我尽可能避开她。”塞尔芙医生说,“和我对你的处理方式十分相似,凯。我又不是不认识她,怎么可能愿意与长了毒触手的人纠缠不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建议我去开个新节目。手边的节目一个接着一个地开,实在是让人又累又兴奋。马里诺应该最清楚,他头脑简单。你有没有他的消息?” “你既是开端,又带来毁灭。”斯卡佩塔说,“你何不放他一马?” “是他先和我联系的。” “那些电子邮件出自一个极度不快乐又恐惧的男人。你曾是他的心理医生。”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几乎不记得了。” “你是最了解他的人之一,竟然还利用他,而这么做只是想伤害我。我不在乎你是否伤害我,但是你不该去伤害他。然后你再次出手,是吗?想去伤害本顿,为什么?为了报复佛罗里达的事吗?我认为你有更多的事情可做。” “我现在无路可退了,凯。姗蒂罪有应得,现在,保罗也该和本顿谈过话了,我没说错吧?保罗当然打了电话给我,我也拼凑出事情的部分片段。” “打电话告诉你睡魔是你的儿子,”斯卡佩塔说,“保罗为了这件事打电话给你。” “姗蒂是一个部分,威尔又是另一个片段。还有另一个就是小威尔——我一直是这么称呼他的。我的威尔走出战场,却踏入另一场更加残暴的战争。你认为这没有使他一步步走上绝路吗?我会第一个跳出来说,即使套用我的疗程,也无法对他有帮助。这大概是一年或一年半以前的事了,凯,他走进家中,发现自己的儿子处于半饥饿状态,身上满是淤伤,还遭到殴打。” “是姗蒂。”斯卡佩塔说。 “不是威尔下的手。不管他现在做了什么事,他都没有对小威尔下手。我的儿子绝不会伤害孩子。姗蒂可能把虐待小孩当作运动,只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她会告诉你,对她而言,他不过是个麻烦,患有疝气,又爱哭闹。” “她竟然有办法把他藏在世人看不见的地方?” “威尔在空军服役。在她父亲过世之前,她一直把孩子留在夏洛特。我鼓励她搬到这里来,这时她才开始虐待他,下手毫不留情。” “她趁夜里把他的尸体弃置在沼泽湿地?” “凭她?不太可能,我无法想象。她甚至连船都没有。” “你怎么知道要用船?我不记得这已被当成事实公布出来。” “她不可能了解溪流和潮水,也不可能在夜里去那个地方。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她不会游泳。显然她是找了人帮忙。” “你儿子有船吗?对溪流与潮水了不了解?” “他曾经有艘船,而且很喜欢带他的儿子去‘探险’和野餐,或是在无人的岛上露营。父子俩去寻访梦幻小岛,充满想象力又满怀希望。真的,威尔自己也是个孩子。似乎是上次他移防的时候,姗蒂把他的很多东西给卖了。那个女人还真周到。我认为他现在连车都没有。但是他很有办法,手脚很快,而且懂得躲躲藏藏。也许是在那里学来的。”她指的是伊拉克。 斯卡佩塔想到马里诺的平底小船,小船强有力的船外马达、拖钓马达以及桨橹。马里诺有好几个月没有用船了,好像连想都没想过这回事,最近遇到姗蒂之后更是如此。就算两人没有一起驾船出游,她也绝对知道马里诺有艘小船。也许威尔借用了马里诺的船,应该进行搜索。斯卡佩塔不知如何向警方解释这件事。 “谁会帮姗蒂处理她小小的不便之处,也就是尸体呢?我的儿子该怎么做?”塞尔芙医生说,“事情就是这样,不是吗?他人的罪过成为你的负担。威尔疼爱自己的儿子,但是当爸爸从军时,妈妈就得身兼父职。结果在这个时候,妈妈却成了怪物。我一向看不起她。” “你给她金钱资助。”斯卡佩塔说,“我还可以补充,金额不小。” “瞧瞧,你知道这件事?我来猜,是露西侵犯了她的隐私,可能还知道她银行账户现在和过去的情况。如果姗蒂没打电话给我,我也不会知道我孙子死了。我猜那是尸体被发现的当天,她需要钱,也需要我的建议。” “你是不是为了姗蒂和她的话,才来这里?” “这几年来,姗蒂勒索我的功夫十分老到。人们不知道我有儿子,当然更不可能知道我有孙子。如果这些事情被公之于世,舆论会把我当成一个不尽责的可怕母亲,还是个糟糕透顶的祖母。我的母亲就是这样批判我的。我成名之后,想抹杀先前刻意营造出的距离已经太迟了。我别无选择,只能保持现状。亲爱的妈妈——我是说姗蒂——帮我保密,换取现金支票。” “现在你要拿什么来交换这桩秘密?”斯卡佩塔说,“她凌虐自己的儿子致死,你希望她能躲开刑责,想用什么换取这些?” “依我看,陪审团一定很想看她在你的停尸间和冷冻问里,目睹自己儿子模样的视频。谋杀犯就在你的停尸间里。想想看,这会造成多大的轰动。让我保守地说吧,凯,你的事业即将毁于一旦。你只要想到这一点,就应该感谢我。我的隐私可以确保你的秘密。” “我只能说,你不了解我。” “我忘了请你喝咖啡,这是双人份的。”塞尔芙医生面带微笑。 “我不会原谅你的所作所为,”斯卡佩塔边说话边起身,“你对露西、对本顿、对我所做的一切。我也不知你对马里诺究竟下了什么手。” “我不能肯定他对你下了什么手,但是我知道的已经足够。本顿如何面对如此特殊的事件?”她加满自己的咖啡,往后倚着靠枕,说,“你知道吗,当马里诺在佛罗里达来找我的时候,一定得抱着我,扯掉我的衣服,真是再明显不过了——恋母情结,可悲啊!他想和自己的母亲——也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上床,并且这辈子永远会追寻自己的恋母之爱。他和你上床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等得可够久了,我为他喝彩。他竟然还没自杀,真是奇怪!” 斯卡佩塔站在门边,狠狠地瞪着她。 “他是怎样的爱人?”塞尔荚医生问,“我可以想象本顿,但是马里诺呢?我有好些天没听到他的消息了。你们两人找出方法了吗?本顿怎么说?” “如果不是马里诺告诉你的,那么是谁?”斯卡佩塔问。 “马里诺?哦,不是他,当然不是。他没把你们那段风流韵事告诉我。他一路从那家酒吧,叫什么名字来着,被跟踪到你家。是姗蒂手下的另一个恶棍,这家伙的任务就是要你认真思考离开此地。” “果然是你的主意,我早就料到了。” “是为了帮助你。” “你的人生难道如此匮乏,只能以这种方式压制他人?” “查尔斯顿对你没有好处,凯。” 斯卡佩塔走出去,关上门。她离开旅馆,走在人行道上,经过马匹雕像喷泉,进入旅馆的停车场。太阳尚未升起,她应当打电话给警察,但是她只能想到这个人能带来的灾害。在空无一人的停车场内,她坐在车上,心里涌现出一阵惊慌,想到了塞尔芙医生的话。 他竟然还没自杀,真是奇怪! 她这是预言,是说出自己的期待,还是暗示另外一桩她早已心知肚明的秘密?斯卡佩塔现在什么也不能想,更不能打电话给露西或本顿。老实说,他们对他没有同情,甚至希望他饮弹自杀或开车坠桥。她想象着马里诺死在卡车内,沉落在科珀河底深处。 她决定打电话给罗丝,她拿出手机,但是没有信号,于是走出自己的休旅车,这时她隐约注意到一辆白色的凯迪拉克就停在附近,也注意到车子后方保险杠上有张椭圆形的贴纸,认出了代表希尔顿黑德岛的hh字母。 斯卡佩塔在事发之前就有了感觉。就在波玛队长从水泥柱后方冲出来的时候,她感觉到身后的风声,或是听到他向前冲。她转过身,同时感觉自己的手臂被死死掐住。有那么一瞬问,她的眼前有一张面孔——一名年轻男子,理着短发,一只耳朵肿胀发红,眼神狂乱。他撞上她的车门,刀子落到她脚边,波玛队长对着他又是挥拳又是大吼。 第二十三章 公牛用双手捧着帽子。他弯身坐在前座,小心地不挺直腰杆,以免撞到车顶。他可不打算这么莽撞。即使刚为一桩与自己无关的案件从监狱保释,公牛仍然十分自豪。 “真的感谢你来载我,凯医生。”他开口道谢,她把车子停在自家门口,“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别再继续道歉了,公牛。从离开监狱的那一秒钟开始,你就道歉个没完。我气到几乎要出口骂人了。下次再碰到这种事,如果你还不立刻打电话给我,我可要生你的气了。” “我可不希望这样。”他摇动庞大的身躯。斯卡佩塔突然发现,他几乎和她一样顽固。 这真是漫长的一天,充满痛苦的影像、几乎成真的疏漏,更别提腐臭以及罗丝的来电了。斯卡佩塔正忙于处理莉迪亚·韦伯斯特腐烂的尸体。豪林出现在解剖台边,表示自己带了消息过来,而且她一定得听。罗丝不知如何发现了自己有个邻居认识斯卡佩塔的一个邻居,而前者声称听到一个谣言,说后者,也就是格林伯尔太太,指控公牛擅闯私有领地,意图行窃,公牛因而遭到逮捕。 公牛躲在斯卡佩塔门廊左方的海桐树后,格林伯尔太太从窗口往外看,正好瞥见他,当时是深夜。斯卡佩塔无法责怪邻居会因这个景象而心生警觉,而且这个邻居偏偏是格林伯尔太太,她打电话报警还嫌不够,为了加强故事的效果,竟然声称公牛躲藏在她的地面上,而非斯卡佩塔的门口。最后的结果,就是先前已被逮捕过的公牛,在这个星期再次进了监狱。如果不是罗丝打断了验尸过程,公牛可能还要在里面待上一阵子。在验尸之前,斯卡佩塔还在停车场里遭到攻击。 不过如今,待在监狱里的是威尔·兰波,而不是公牛。公牛的母亲也可以松一口气,不必继续撒谎,说儿子出门采牡蛎,或刚好不在家之类的话,因为她实在不想看儿子又被老板开除。 “我炖些肉。”斯卡佩塔打开前门的锁,“分量不少,我可以想到,你前几天吃的食物绝非美味。” 公牛跟在她身后走进门厅,她看到雨伞架,停下脚步,又开始难过。她把手伸到伞架里,掏出马里诺的摩托车钥匙和格洛克手枪的弹匣,接着又在抽屉里取出手枪。她心神不宁,感到一阵恶心。公牛什么话也没说,但是她知道他纳闷不解,为什么她会从伞架里拿出那些东西,而早先又怎么会放到里面去。过了好一会儿,斯卡佩塔才能开口说话。她将钥匙、弹匣和手枪放进盛放氯仿的金属盒里。 她将炖肉和自制面包加热,在桌上摆放一份餐具,倒了一大杯香桃冰茶,还在里面撒入新鲜薄荷叶。她要公牛坐下慢慢享用,她和本顿就在楼上的阳台上,如果有任何需要,随时可以叫他们。她提醒公牛,别给月桂树浇太多水,否则撑不了一个星期就会枯萎,还得给三色堇摘掉枯萎的花头。公牛坐下,她为他上菜。 “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她说,“你比我更懂园艺。” “提醒一下没什么不好。”他说。 “也许我们应该在前门种些月桂树,让格林伯尔太太享受一些香气。这或许会让她容易相处一些。” “她只是做了正确的事。”公牛打开餐巾塞人领口,“我不应该躲躲藏藏,但是自从那个骑摩托车的男人带枪来到后巷,我就一直留意着。我有种感觉。” “我认为相信感觉是正确的做法。” “我就很相信。这些感觉有来头,”公牛喝着茶,“而且感觉要我当天晚上躲在树丛里。我监视你的前门,但好笑的是我其实该去看看后巷。因为你刚才告诉我,在卢修斯被杀的时候,灵车可能就在后巷里,也就是说,凶手在后面。” “我很高兴你不在那里。”她想到了莫利斯岛以及他们在那里发现的尸体。 “嗯,我倒希望我在。” “如果当时格林伯尔太太打电话报警,说出有关灵车的事情就好了,”斯卡佩塔说,“她有工夫送你进监狱,却没有费心报警,举报深夜有灵车停在后巷。” “我看到他被送进拘留所。他们把他锁起来,但是他一直抱怨耳朵疼,一名警卫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是狗咬的,有感染现象,必须就医。有关他的流言不少,其中提到了他开的凯迪拉克和偷来的车牌。我还听到一个警察说,那家伙用烤架把某个女士烤了吃。”公牛喝着冰茶说,“我一直在想,格林伯尔太太应该看到了那辆凯迪拉克,却什么也没说,就和灵车一样。她没对警方提起这件事。真有趣,人们认为自己看到的某些事很重要,某些事却又无关紧要。你可能会想,夜里如果有灵车停在后巷,应该就是有人过世,也许要去关心一下。如果是自己认识的人呢?她不会想出庭的。” “没有人喜欢。” “嗯,她绝对不喜欢。”公牛拿起叉子,但是非常拘谨,在两人谈话的时候不敢动手吃炖肉,“她觉得自己比法官聪明。如果这场戏上演,我真会买票去看。好几年前,我还在这个花园工作时,看到她用一桶水泼躲在她家屋角的猫,那只猫刚在那儿生下小猫。” “别再说了,公牛,我受不了了。” 她上楼,穿过卧室,走到可以俯瞰花园的小阳台上。本顿正在打电话。从她上次看到他直到现在,他可能一直没有挂断过。他换上了卡其裤和马球衫,浑身散发出清新的味道,头发还带着湿气。他身后有一排用铜管搭起的棚架,她搭起这个棚架的用意,是让西番莲顺着往上攀,像个情人一样来到她的窗口。阳台下方是铺着石板的过道,再过去就是她用既旧又漏水的水管加满水的浅池。随着四季变化,她的花园也交织出不同的色彩:紫薇、山茶花、美人蕉、风信子、绣球花、黄水仙以及西番莲,还有许多海桐树和月桂树。她爱极了香味迷人的植物。 太阳西下,突然间,她感到疲倦,眼前一片朦胧。 “是那位队长。”本顿把电话放在玻璃桌面上。 “你饿了吗?我帮你端茶过来好吗?”她问道。 “我给你端茶如何?”本顿看着她。 “摘掉眼镜,这样我才能看到你的眼睛。”斯卡佩塔说,“我现在不想看你的墨镜。我好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一时很难习惯疲倦。” 他摘下眼镜,折起放在桌上。“保罗辞职了,而且不会再离开意大利回到这里。我认为他不会有事。医院的理事无计可施,只能止损,因为我们的朋友塞尔芙医生刚上霍华·史登的节目接受访问,谈论到和玛丽·雪莱笔下《科学怪人》如出一辙的实验。我真希望他问起她的胸围,顺便问问是否为真材实料。当我没说,她可能早就告诉过他,或干脆亮给他看过了。” “我猜,马里诺还是没有消息。” “凯,给我一点时间,我不会辜负你的。我们一路走到这个阶段了,我想拥抱你,但是不要同时想到他。瞧,我说出口了。没错,这件事对我造成困扰。”他伸手去拉她,“因为我觉得自己得负起一部分的责任,也许更多。如果我在这里,事情就不可能发生。除非你不愿意,否则我打算改变一下现状。” “我当然希望有所改变。” “我希望马里诺别再出现,”本顿说,“但是我也不希望他受什么伤害,还会试着接受你为他说话、为他担心、仍然在乎他。” “植物病理学家大概一个小时后过来,我们这里有小蜘蛛。” “我以为我只是头痛。” “如果他出了什么事,特别是对自己做出什么傻事,我绝对没办法接受。”斯卡佩塔说,“也许这就是我最大的问题。我原谅我在乎的人,然后他们也许再犯。拜托,请找到他。” “每个人都在尽力,凯。” 在一阵长长的静默当中,只听见鸟语啁啾。公牛来到花园,拉开卷起的水管。 “我得冲个澡。”斯卡佩塔说,“我好丢脸,没在那里先洗个澡。那边的更衣室是共享的,而且我也没带换洗的衣服。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容忍我。别再担心塞尔芙医生了,在监狱里待上几个月对她有益。” “她会预录节目,然后多赚个好几百万,还会找个狱友来充当女奴,为她编织围巾。” 公牛为三色堇花床浇水,水管喷洒出的水雾中出现彩虹。 电话再次响起。本顿说:“老天爷!”然后接起。他只是听,他十分善于聆听,如果说他有什么值得苛责的地方,就是他说得不多。斯卡佩塔在感觉寂寞的时候,便会这么对他说。 “不,”本顿说,“我心领了,但是我认为我们没必要出席。我没办法替凯发言,我们只会碍事。” 他挂掉电话,对她说:“又是队长,你那位身披闪亮盔甲的武士。” “不要这样说话,别这么讽刺,他没碍着你,而且你应当感激他。” “他正要去纽约,准备搜查塞尔芙医生在纽约的公寓。” “找什么?” “德鲁飞去罗马的前一天就住在她那里。还有谁在呢?可能就是塞尔芙医生的儿子,也就是豪林提起的厨师。最显而易见的答案通常最贴近事实。”本顿说,“我查过班机,意大利航空。猜猜看德鲁和什么人搭同一班飞机?” “你是说,她在西班牙台阶等的人就是他?” “绝对不是那个涂着金漆的哑剧艺人。那不过是个幌子,她等的人是威尔,而且不想让朋友知道。以上是我的推测。” “她才结束和教练的一段情。”斯卡佩塔看着公牛为小池塘加水,“塞尔芙医生给她洗脑,要她这么做。还有别的推测吗?威尔想见德鲁,结果他的母亲没有推想出他就是借用睡魔名义,发送那些妄想邮件给她的人。她在不知不觉中撮合了德鲁和凶手。” “我们永远无法知道细节。”本顿说,“人是不会说实话的,过了一阵子,连自己也不记得实情了。” 公牛弯下身子,摘除三色堇枯萎的花头。他抬头往上看,格林伯尔太太正好从自家二楼窗口往下望。公牛把装叶片的袋子拉近身边,专注于工作。斯卡佩塔看到这位多管闲事的邻居正拿起电话靠向耳边。 “真是够了!”斯卡佩塔边说边站起来,面带微笑挥动双手。 格林伯尔太太往他们的方向看过来,拉上窗户。本顿面无表情,斯卡佩塔继续挥动双手,似乎有急事要说。 “他刚出狱!”斯卡佩塔用力喊,“如果你再送他进去,我就烧掉你的房子!” 窗户迅速往下拉,格林伯尔太太的面孔消失在玻璃后方。 “不会吧,你不会真的这么说吧!”本顿说。 “我高兴说什么就说什么。”斯卡佩塔说,“我住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