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女法医13·微物证据》 第一章 凯·斯卡佩塔为眼前的一幕震撼,缓缓地停下租来的休旅车。这座经历了现代战争、目睹无数死亡的城市老建筑正被几辆黄色推土机和挖掘机推铲着土石,粗暴地摧毁过去。 “该有人告诉我一声。”她说。 在这个灰蒙蒙的十二月早晨,只因怀旧,她开车绕到老家,却不料房子正被拆毁,没有人哪怕出于礼貌告诉她一下。没错,这里就是你尚年轻、怀抱着憧憬和梦想、相信爱的时期所工作过的地方,就是那栋现在仍让你魂牵梦萦的房子,现在正被拆除。 推土机高举着刀锋踉跄前进,嘈杂的机械声听来像是一种警告,一种危险的预警。房子的正脸已拆去一半,看着水泥上的裂痕和凿洞她暗想,我早该留意的。有人请求她回里士满时,她就应该考虑到这种感情因素。 “我手上有件案子希望你能够帮忙。”昨天下午,现任弗吉尼亚州首席法医,也就是她的职位接替人乔尔·马库斯医生打电话给她。当时她还没想到会有这般伤感。 “好,马库斯医生。”她边说边在南佛罗里达州家中的厨房里踱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有个十四岁小女孩被发现死在床上,大约是在两个星期前的中午时分。那之前她得了一阵子感冒。” 斯卡佩塔应该问他,为什么是他打电话来,为什么要找她。但她并没太留意自身的情感。“她放学后是一个人回家吗?”斯卡佩塔问道。 “是的。” “独自一个人吗?”她搅了一下波本酒、蜂蜜和橄榄油调制而成的腌料,用下颌夹着电话说。 “是的。” “尸体是谁发现的,死亡原因是什么?”她把腌料倒在里脊肉排表面,放进塑料冷冻袋里。 “是小女孩的妈妈发现的,没有明显的致死原因。”他说道,“除了她发现尸体这件事外,并没有其他可疑之处,没有迹象显示小女孩死于非命。” 斯卡佩塔把塑料冷冻袋塞进冰箱,打开了放着土豆的抽屉,旋即又关上,因为她改变主意要做全麦面包了。此时的她内心无法平静,站不稳,更别说坐住。为什么他要打电话来?她该问一声的。 “谁和她住一起?”斯卡佩塔问道。 “细节问题我想当面和你讨论,”马库斯医生说道,“情况非常敏感。” 斯卡佩塔差点要说她马上要去阿斯彭过两周,话到嘴边却没说出口,况且那也不是真的。去阿斯彭的事虽然计划了好几个月,但一直没成行,现在也不会去了,无法以此为借口。于是她换了个专业一点的理由,说自己正在评估一件上吊身亡疑案,家属拒绝接受死者系自杀。 “死者为何上吊?”马库斯医生问,“种族问题吗?”他讲的越多,她听到的越少。 “他爬上树,把绳子绕在脖子上,双手背着用手铐铐住以免改变心意。”她在明亮悦目的厨房里打开橱柜。“跳下去之后,他的第二节脊椎骨折碎裂,头皮被绳子往上拉,脸部扭曲,表情像是痛苦地皱着眉头。你都不知道怎么跟他那些住在密西西比州内陆地区的家属解释这些,对那里的人而言,隐瞒手铐之类的事实是正常的,而同性恋现象倒是反常的。” “我从没去过密西西比。”马库斯医生淡淡地说。也许他的言下之意是一点也不在乎这桩案件或任何与他生活无关的悲剧。但她没听到,她根本没在听。 “我很乐意帮忙。”她说着拆开一瓶未经过滤的橄榄油,即使当时没那必要。“可是我参与你的案子似乎不太妥当。” 她感到气愤却不甘承认,只好在那向着海岸线、设备优良的敞亮厨房里,在不锈钢厨具和光亮的大理石台面间来回踱步。她生阿斯彭的气,又不肯承认。她只是满腔怒火,实在不想提醒对方,他能享有这个职位是因为她被辞退,因此她从没想过要回里士满。但冗长的沉默迫使斯卡佩塔提及,当初她的离开并非基于一个和睦的环境。他必须知道这一点。 “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回答。 斯卡佩塔出于职业道德尊称对方为马库斯医生,而他竟然直呼她“凯”,让她觉得受到冒犯。震惊中她告诉自己马库斯医生只是想表现出友善和亲切,是自己神经过敏、反应过度了。她只是在嫉妒,别这么斤斤计较了!他叫她“凯”是可以理解的。她要自己忽视内心的情绪。 “我们换了州长,”他继续说道,“新州长甚至不知道你是谁。” 他在暗示斯卡佩塔是个微不足道的失败者,所以州长从未听说过她。这简直是侮辱。荒谬,她暗自反驳。 “新州长比较关心联邦的财政赤字问题,以及州内具有观光潜力的景点。” 斯卡佩塔责备自己有如此负面的反应,她的职位接替人只是遇到了难题需要协助,为什么不能求助于她呢?也有被解聘的CEO接到老东家的咨询请求,没什么不寻常的。况且,她提醒自己,她不会去阿斯彭。 “……核能发电厂、为数众多的军事基地、FBI国家学院、众所皆知的CIA训练营和联邦银行等。凯,政府绝对不会找你麻烦的。老实说,州长野心勃勃地想要进军华盛顿,根本不在乎我办公室发生了什么事。” 马库斯医生仍在用他那平顺的南方口音纠正斯卡佩塔的错误观念:离开五年后重返故地怕会引来争议,甚至众多关注。她又想起阿斯彭,想到本顿独自在那儿而不在她身边,想到自己还有些空闲时间,多接件案子也无妨。 斯卡佩塔慢慢地将车子开到她早年生活的地方,如今它似乎要永远成为过去了。黄色昆虫般的巨型机器清除着老旧建筑物残骸,铿锵作响的金属挖铲轰然撞击水泥和土石,泥土、垃圾等被车轮和履带狠狠地碾压。 “我很高兴能目睹这一切,”斯卡佩塔说,“但是总该有人事先告诉我一声。” 彼得·马里诺,她的乘客,静静地凝视着商业区外围肮脏的大楼和已经被夷为平地的建筑物。 “很高兴你也正在目睹这一切,队长。”斯卡佩塔补充道。虽然马里诺已经不是队长了,她还是偶尔礼貌性地这样称呼他。 “这就是医生要求的,遵命。”他以惯有的嘲讽语调喃喃自语,好比钢琴C大调。“没错,早该有人告诉你。这五年来你一步也没踏进过里士满,也没人告诉你房子被拆,而那个取代了你职位的蠢蛋居然还来求你帮忙。” “我很确定他没想这么多。”她说。 “那个可恶的家伙,”马里诺说,“我早就讨厌他了。” 为了表现出自己的深沉和威吓性,今早马里诺特意穿着黑色工装裤、黑色警靴、黑色尼龙夹克,还戴了一顶印着“LAPD”的棒球帽。斯卡佩塔明显感觉到马里诺下定决心要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来自大都市的、非常强悍的局外人。因为当年他在这里当警探的时候,未曾受到这个郊区的居民的尊敬,被差来遣去的,至今余恨难消。他偶尔也遭到调查、调职或降级,但那通常是他活该,因为常常是他先去招惹别人。 马里诺戴着太阳眼镜懒洋洋地坐在车上,这副样子在斯卡佩塔看来有点蠢,因为她知道马里诺讨厌上流社会的那一套,尤其厌恶娱乐界以及想跻身其中的人,包括警察在内。他的帽子是斯卡佩塔的外甥女露西送的,她最近在被马里诺戏称为“失落的天使”的洛杉矶开了家公司。而马里诺正回到他的失落之城里士满,端着自己精心设计的造型,与先前判若两人。 “嗯,”他压低嗓门若有所思地说,“那阿斯彭怎么办?我想本顿现在一定很生气。” “事实上他正好在忙一个案子,”她说,“晚几天过去也许更好。” “什么晚几天!哪有什么事情会只需要几天?我打赌你不会去阿斯彭。他在忙些什么?” “他没说我也没问。”她回答,也只打算说这么多,因为不想谈论本顿。 马里诺朝车窗外看去,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几乎可以确定他正在想她和本顿·韦斯利的关系,她知道马里诺常常有失妥当地猜想他们,并且不知怎的知道她和本顿虽在一起,却在肉体关系上一直疏远着他。想到这里,她觉得又气又丢脸。大概也只有马里诺能洞察到这些。 “不去阿斯彭真是可惜,”马里诺说道,“换作是我一定气炸了。” “仔细看一下吧。”她指着眼前被拆除的建筑物。“既然在这里了,就好好看一看吧。”她不想谈论阿斯彭和本顿,也不想谈论她为什么没有去陪他,或者去了会是什么情形。本顿不在身边的这些年,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消失了,本顿回来后,消失的部分却没有完全回来。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想这地方是该拆掉了,”马里诺看着车窗说道,“我想应该是美国铁路运输系统的缘故,好像有传闻说他们要重开中央车站,所以需要建一个停靠点。我忘了是谁告诉我的,听说了有一阵子了。” “你要是早点告诉我就好了。”她说。 “有段时间了,我甚至不记得是听谁说的。” “这种消息还是该让我知道。” 他盯着她。“你心情不好我不怪你,来之前我就警告过你。你看,到这里还没一小时我们就发现了什么。看看,我们的老家被铁路给毁了。要我说,这是个不祥之兆。也许你该开快一点,你现在时速才两英里。” “我没有心情不好,”她辩道,“只是不喜欢被蒙在鼓里。”她慢慢地开着车,双眼紧盯着她的旧居。 “我告诉你那是个坏兆头。”他看着她说,然后目光转向车窗外。 斯卡佩塔看看工地,并没有加速,事实上她正沿着街角缓慢前进。曾经的首席法医办公室和刑事鉴定科学实验室马上就要变成中央车站的火车停靠区了。这地方她和马里诺工作生活了十多年,从来也没见过一列火车。它先是由暗红色的石材打造而成的笨重哥特式车站,几年的无为之后被几次大刀阔斧地痛苦改造,建为商场后却又不景气,之后改为州政府办公室,但没多久也关门了。车站的钟塔始终高高地耸立于地平线,俯视着第九十五号州际公路和高架铁路的交会点,惨淡如鬼魅的脸带着金属之手,冻结在时间里。 里士满并没有因为斯卡佩塔的离开而停止前进的步伐,中央车站再度复苏进而变成美国铁路的中心枢纽。钟塔也再度恢复功能。现在是八点十六分。过去那些斯卡佩塔来来回回照顾死者的日子中,映在汽车后视镜里的钟从来没走过。弗吉尼亚州的生活在继续,没人费神去告诉她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她看着侧窗说道,“也许他们会把那房子改成贮藏室,存放历史文献或是州内剩余物资,而不是拆了它。” “事实上,他们就是要拆掉它。”马里诺决定说实话。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没想过他们会这么做。” “它又不是什么世界奇观,”他说,听起来像对旧大楼充满敌意,“不过是七十年代的水泥垃圾罢了。想想那些被谋杀而进去的人,那些艾滋病患者,街上的败类,遭到强暴、勒毙和被刺死的女人与小孩,跳楼和跳火车站的疯子……这栋建筑物什么事情没见证过!更别提那些躺在解剖室里跟橡胶一样的粉色尸体了,现在想来他们让我更觉得恐怖。你还记得那些人如何被用链子和双耳钩子从桶里钩起来吗?他们的腿被拉起来,全身粉红光溜得就像童话里的‘三只小猪’。”他开始示范,抬起穿着黑色工装裤的膝盖,碰到帽檐。 “不久前,你还根本没办法把腿抬成这个样子,”她说,“三个月前甚至没法把腿弯起来。” “哼!” “我是说真的。我想说,是你复原得很好。” “医生,即使是只狗也可以抬腿,”他开玩笑地说,“假设这只狗是公的。”很明显,听到赞美他的心情好了起来。她感觉很愧疚,因为在此之前她从没称赞过他。 “真的,我很佩服。”多年来,她一直担忧马里诺会死于他可怕的生活习惯。当他终于努力改善后,她却一连好几个月都没有肯定他,直到现在才说些好话。“我很抱歉一直都没有提这件事。”她补充道,“但是我希望你别再只吃蛋白质和脂肪。” “我现在是个佛罗里达男孩,”他愉快地说,“正在执行南海滩饮食计划,但我保证不会在南海滩厮混。那里除了同性恋,什么都没有。” “你这样讲很不好。”她回答。他这种讲话方式,让她生厌。 “还记得那里的焚化炉吗?”马里诺继续追忆。“他们一烧尸体就被人发觉,因为会有浓烟从烟囱升起。”他指着支离破碎的旧建筑物顶端—个黑色的火葬场烟囱,“那时一看到浓烟升起,我就不想在附近开车,免得呼吸到这里的空气。” 斯卡佩塔的车子滑行到建筑物后面。它显得很完整,和她上次看到的一模一样。停车场很空旷,只有一辆黄色拖车几乎就停在她担任首席法医时的专用停车位上,就在巨大栅门的右边。有那么一瞬,她听到了按下里面绿色及红色按钮时栅门上下启动所发出的尖锐声音,听到各种杂音,有灵车和救护车的隆隆声,开关门的声音,还有载着尸袋的轮床在坡道上推行时轮子和角架发出的啪啦声。尸体日以继夜地来来去去。 “好好看一看。”她对马里诺说。 “你头一次绕街区开时我就好好看过了。”他回答,“你要开车在这儿绕一整天吗?” “我们绕两圈,好好看看。” 她在缅因大街左转,经过工地现场时稍稍加快车速,心想不用多久这里就会像被截掉的残肢一样。当建筑物后方停车场再度进入眼帘时,她注意到一位身穿橄榄绿长裤和黑色外套的男士,站在黄色起重机旁修理引擎。她一看就知道起重机出了问题,希望那个人不要站在黑色大轮胎前进行修理。 “我想,你也许想把帽子留在车内。”她对马里诺说。 “什么?”马里诺问道。他那饱经风霜的大脸面对着她。 “你听到了的。这只是为你着想的友善小建议。”她说这话的同时,那个男人和起重机被抛在车后,离她远去了。 “你老是说些什么友善、为我好之类的,但其实都不是。” 他将印有“LAPD”的帽子摘下,若有所思地看着它,汗津津的秃头闪闪发亮。 “你没告诉过我为什么要剃光头。”她说。 “你也从来没问过。” “我现在问啦。”她把车子向北转,驶离建筑物,朝着布罗德街全速前进。 “流行啊。”他回答,“其实主要是因为,反正也没剩几根,干脆都不要了。” “这样想也蛮合理,”她说道,“万事都有它的道理。” <hr /> 注释: 第二章 埃德加·艾伦·伯格悠哉地坐在休闲椅上,看着自己光溜溜的脚丫,微笑着想象大家知道他在好莱坞有个家时会有什么反应。第二个家,他提醒自己。他,埃德加·艾伦·伯格,拥有第二个家,一个可以享受阳光、欢笑和隐私的地方。 没有人会问是哪个好莱坞,大家会自然地联想到那块位于山坡上的巨大广告牌、围着高墙的别墅、敞篷车,以及幸运的俊男美女和大人物。绝对没有人想到埃德加·艾伦·伯格的好莱坞是在布劳沃德县,在迈阿密以北约一小时车程、一个并不会吸引富豪名流的地方。这些他会告诉医生,他想得头都痛了。对了,他的医生会是第一个知道这事的,还有,下次他不会打不到流感疫苗,他想得害怕起来。哪怕供应再不足,也没有医生会剥夺好莱坞病人的流感疫苗,伯格愤愤地下结论。 “你看,亲爱的妈妈,我们真的在这里了。不是在做梦。”伯格嘟哝道,嘴里像是含着什么阻碍唇舌运动的东西。 他那经漂白的整齐牙齿使劲地咬着木铅笔。“你以前认为这一天永远不会来。”一滴口水自下唇流到下巴。 你成不了大器的,埃德加·艾伦,失败者,失败者,失败者。他含着铅笔,模仿他母亲怀着恶意、含糊不清又醉醺醺的声音。你跟没料的稀汤一样,埃德加·艾伦,看看你这副德行,窝囊废,窝囊废,窝囊废。 休闲椅正好放在发臭不通风的客厅中央。公寓大楼面对着加菲尔德街,而他位于二楼的一居室并不在楼的中央。“加菲尔德街”名字取自美国总统的名字,东西向,介于好莱坞大道和沙瑞登路之间。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栋浅黄色的水泥二层公寓楼取名“加菲尔德庭园”,很明显与广告介绍不符。这里别说庭园了,连棵草都没有,只有一个停车场和三棵锯齿状叶子的高大棕榈树,让伯格想起小时候那些钉在板子上破破烂烂的蝴蝶翅膀。 汤太稀,那就是你的问题。 “别再说了,妈,讲到这份上就够了。你那样讲很刻薄。” 两星期前他租下第二套公寓,月租金九百五。在里士满能租套啥样的了!但他并没有还价,合适的住所在这一带不容易找。开车十六小时才终于抵达布劳沃德县,他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疲倦却兴奋地四处巡视起来,等熟悉了环境便开始寻找房子。他不愿意待在旅馆里,一个晚上也不愿意。白色旧别克上塞满了个人用品,他不愿冒险让少年犯打破车窗偷走他的录像机、电视机,更别提衣服、洗漱用品、手提电脑和假发,户外休闲椅、台灯、针织品、图书、纸张、铅笔、红酒白酒,为心爱的球棒买的装饰用颜料,以及另一些非常重要的私人物品,包括几个老朋友。 “真是恐怖啊,妈。”他把故事又讲了一遍,好打断她醉酒后的漫骂。“为了改善经济状况,我不得不立刻离开我们可爱的南方小城,虽然不是永久的,当然不是。现在我在好莱坞有了第二个家,当然,我会在好莱坞和里士满之间来回跑。你和我一直梦想着来好莱坞,像坐着篷车的移民去寻找宝藏,是这样吗?” 他的策略奏效,把她的注意力引到了一条风景优美的路上,不再注意稀薄的汤。 “我刚从北二十四街下来时还没觉得幸运,然后来到一个叫利比里亚的贫民区,那儿有辆卖冰淇淋的卡车。” 他叼着一小截铅笔,它是烟草的替代品,并不是由于健康方面的顾虑也不是种坏习惯,而是花费的关系。伯格很少沉迷于事物,但却沉迷于雪茄,他一定要抽印第奥(Indio)、虎爵(Cubita)和富恩特(Fuente),若是古巴的走私货科伊巴(Cuhiba)就再好不过。他被科伊巴深深迷惑,也晓得怎么弄到,当古巴烟浸润到受损的肺时,感觉真是无可比拟。不纯的雪茄才会残害肺部,纯正的古巴烟草则具有疗效。 “你相信吗?卖冰淇淋的卡车播放着甜美天真的歌曲,小黑鬼们拿着铜板就跑来买。而我们就被困在这贫民窟,这个战场的中心。太阳已经下山,我打赌这儿一定经常发生枪击事件,所以就离开了,并且奇迹般地住到城里较好的地方。我安全可靠地把你带到好莱坞了,对吗,妈?” 不知不觉中他发现自己正在加菲尔德街上,缓缓驶在一堆狭小的单层灰泥房之间,那里有锻造的铸铁栏杆、固定式的百叶窗、附棚架的车库、几块不及游泳池大的草坪,以及小巧可爱的屋子。它们也许建于五六十年代,正对他诉说自己数十载的历史:飓风、人口数量的大幅改变,以及原住民因不堪承受无情增加的房屋税而迁走,搬来不会讲英语或是不愿尝试讲英语的居民,他们一直住到了现在。他这么想着,那座公寓已像幻觉般占据了他车子的前挡风玻璃。 楼外立着块招牌,上面写着“加菲尔德庭园”,还附了电话号码。伯格看到之后将车驶进停车场,抄下电话号码,接着到加油站打公用电话。是的,还有一间空房。一小时之内,他就第一次、也但愿是最后一次与房东班杰明·舒波打交道。 “不行,不行。”楼下办公室中,伯格和舒波在桌子边对坐,听着他不断地说着这句话,这间办公室不但热而且通风不良,他还得忍受舒波身上刺鼻古龙水的毒害。想要空调可以,自己买去,随你便。但现在是一年里气候最宜人的季节,谁需要空调? 班杰明·舒波得意地展示他白色的假牙,倒让伯格想起浴室的瓷砖。这位贫民区最有势力、珠光宝气的人用他肥胖的食指轻敲着桌面,手指上那枚钻石拥簇的戒指闪闪夺目。你还真幸运,这个时节人人都想来这里,十个人正排队等着要租我这间公寓。这地头蛇摆出最能显摆金色劳力士手表的姿势,没察觉到伯格的墨镜是非处方镜,还有那头蓬松浓密的黑长鬈发是假发。两天后就会增加到二十个人,事实上,我真不该用这个价钱把公寓租给你。 伯格付了现金。不需押金或其他保证金,没再问任何问题,没要求提供身份证明。如果他决定在好莱坞的黄金季节里保有第二个家,那么三星期之内,就必须再现金支付一月份的房租。不过现在考虑新年要做什么还早了点。 “工作,工作。”他喃喃自语,翻着杂志上刊登的殡仪馆中的骨灰瓮和纪念品图片,然后把杂志放在大腿上,十分用心地看着熟悉的彩色画面。他最喜欢的骨灰瓮还是那种形状像一摞精美的书籍、上方有支羽毛笔的青灰色盒子,幻想那些书就是他埃德加·艾伦·伯格所撰写。他想知道那种精致的骨灰瓮一个值几百,于是便想拨打免付费电话查询。 “我应该直接打电话订购,”他开着玩笑,“我就该这么做,对吧。妈?”他逗弄着她,好像拿着台可马上拨号的电话。“噢,你一定会喜欢它的吧?”他摸摸骨灰瓮的照片。“你会喜欢埃德加·艾伦·伯格的骨灰瓮吧?跟你说吧,这要等到有好消息要庆祝时再做,目前我的计划实施不顺利,妈。哦,对啊,你听到了,恐怕受了点小阻碍。” 没料的稀汤,指的就是你。 “不,亲爱的妈妈,这跟稀汤没关系。”他摇摇头快速地翻着杂志。“现在我们不谈这个。我们在好莱坞,这不是很愉快吗?” 他想着此地以北不远处那栋水上的浅橙色灰泥别墅,然而却被混沌的情绪紧攥。他依照计划找到公寓,依照计划入住。结果一切都不顺利,现在没啥好庆祝的。 “错误的想法,错误的想法。”他用两个指头轻敲额头,就像妈妈以前敲他一样。“不应该发生那样的事,怎么办,怎么办,小鱼跑掉了。”他的手指在空中游动。“留下大鱼。”两只手都游起来。“小鱼跑去别的地方了,不知道在哪里。但是我不在乎,不对,我在乎。因为大鱼还在这里,我放掉小鱼,大鱼不可能高兴的,不可能。不久就有事情可以庆祝了。” 跑掉了?你真是笨,小鱼都没抓到还想抓大的?你真是没料的稀汤,你怎么会是我儿子啊? “别那样说,妈,那很无礼。”他把头歪向杂志上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说道。 她用眼神示意他可以把招牌钉在树上,这邪恶的眼神被他爸爸叫做“毛眼球”。埃德加·艾伦·伯格始终不懂为什么这种可怕的眼神叫这个名字。眼球上没有毛,他没见过也没听过,如果有的话他会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把杂志扔到地上,从黄白相间的休闲椅上站起来,拿起靠在墙角的球棒。客厅的百叶窗帘遮挡了阳光,地板上一盏孤零零的台灯将他的身影投射在舒适的阴暗中。 “我们想想今天该做什么。”他继续咬着铅笔,含糊地冲椅子下的饼干罐大声说话,拿起球棒,摸着红白蓝三色星星和条纹检查。恰好是—百一十一次。他喜欢用白手帕擦亮球棒,再用手反复揉搓手帕。“我们今天应该做点特别的事,我想郊游应该不错。” 他慢慢地走向墙边,把铅笔从口中拿出来握在手上,另一只手抓着球棒,歪着头斜眼看着脏兮兮的米色石膏板上大幅素描草图。他很温柔地用粗钝的铅笔芯画上作凝视状的大眼睛,并将睫毛画得浓密。湿湿的铅笔在他拇指和食指的指腹留下凹痕。 “好了。”他往后退,再次歪头欣赏着直视的眼睛和脸颊的线条,一手挥舞着球棒。 “我有没有说过,你今天看起来特别美?你的脸蛋马上会有很漂亮的颜色,如玫瑰般红润,就像你一直在大太阳底下一样。” 他把铅笔别在耳后,手举到面前,张开手指扭动着,看每一个关节、皱痕、伤疤、细纹和圆形小指甲盖上的精致纹理。他按摩着空气,看着健康的肌肉微动,想象自己揉搓着冰冷的皮肤,按捏着肌肉,缓慢流动的血液随之自皮下组织渗出,在他冲洗去死亡的同时也注入美如玫瑰的生命。他想象自己挥舞着另一只手上的球棒。他怀念在手掌上擦粉、挥舞球棒的感觉,接着抽搐着想用球棒击穿墙上的眼睛,却又没有做。他下不了手,也不可能下手。他来回走动着,心脏在胸口悬着。他很沮丧,因为一团糟而产生挫折感。 公寓几乎空空荡荡却凌乱,厨房流理台上散布着纸巾、塑料袋、餐具、罐头食品以及一袋袋的通心粉和意大利面,是伯格懒得放进贮藏柜。—个壶和一个平底锅浸泡在水槽油腻的水中,脏污的蓝地毯上四散着旅行袋、衣服、书、铅笔和廉价白纸。这住处开始散发累日的煮饭和烟草味,以及他麝香般的汗味。屋内很暖和,他没有穿衣服。 “我觉得我们应该检查一下阿纳特太太,毕竟她身体一直不好。”他对母亲说,眼睛看着别处。“你今天想不想有访客?我想应该先这样问问你。这可能会让我们俩觉得好一些。我得承认,最近我情绪不好。”他想着小鱼,再看看四周的乱七八糟。“访客可能是必要的,你认为呢?” 那样很好啊。 “啊,会很好,是吗?”他的男中音拉高又压低,像在对孩子或宠物讲话。“你愿意有访客?很好,好极了!” 他赤着脚走过地毯,在一个纸箱边蹲下,箱里装满了录像带、雪茄盒和放有照片的信封,上面是他细致的笔迹写的分类标签。靠近箱底他找到了阿纳特太太的雪茄盒和装着宝丽来照片的信封。 “妈,阿纳特太太来看你了。”他打开雪茄盒,放在休闲椅上,满足地叹息道,然后翻阅着照片挑出最喜欢的一张。“你还记得她,对吧?你们见过面,一位蓝头发的老女人,看见她头发了没?真的是蓝色的。” 为什么,它的确是。 “为……为……为……什么,它的……确是。”他模仿妈妈拖长腔调慢吞吞的说话方式。每当她喝伏特加喝到烂醉后,便语焉不详得像从酒瓶里爬出来。 “你喜欢她的新盒子吗?”他边问边把手伸进雪茄盒里,一股白色粉尘随之扬起。“不要嫉妒啊,自从你们上次见面后,她就瘦了很多。我好奇秘诀是什么。”他嘲笑着,要让她肥胖的母亲产生妒意,然后又把手指伸进盒子吹出更多的白色粉末,接着用白色手帕擦手。“我想我们亲爱的朋友阿纳特太太看起来真是美丽动人。” 他仔细地看着阿纳特太太的照片,她的头发像个蓝色的光环绕着她死去的粉红脸孔。她的嘴是经缝合才闭上的,他会知道是因为他记得那是他做的。他那精湛的外科技术不可能有任何破绽,经验不足的人绝对察觉不出眼睛的圆形轮廓线来自她眼皮下的眼袋,他还记得轻轻地将眼袋放在凹陷的眼窝中,然后用眼皮盖上,再用少量凡士林把它们黏在一起。 “现在,嘴巴甜一点,问问阿纳特太太感觉怎么样,”他对着休闲椅下的饼干罐说道,“她患有癌症,他们中很多人都有。” 第三章 乔尔·马库斯医生给了斯卡佩塔一个僵硬的微笑。她握了下他那骨架纤细的干瘪的手,只预感自己应该会藐视他,这想法她藏在心底。此外,她对他毫无感觉。 她头一次听说马库斯医生纯属巧合。大约四个月前,她在飞机上翻阅《今日美国》杂志,看到一篇关于弗吉尼亚州的报道,摘要中写道在经过长时间的寻找后,州长任命新的首席法医……弗吉尼亚州首席法医一职在经过多年的空缺以及代理之后,终于有人接任。在漫长的遴选过程当中,从未有人征询过斯卡佩塔的意见,马库斯医生走马上任当然也不需要她的认可。 如果有人问她是否听过此人姓名,她会婉转地承认没有,或许在某些国际会议上打过一两次照面,但对他的名字没有印象。当然她也会说他是一位病理学家,不然不会被任命领导全美最杰出的州医学检视系统。 但是当她握着马库斯医生的手并看着他细小冷酷的双眼时,她意识到他完全是位陌生人。他显然从未加入过任何重要的委员会,也未曾在她所参与过的病理学、医学法律或刑事鉴定会议中发言,否则她一定会记得他。她也许会忘记人的名字,却很少会忘掉长相。 “凯,我们终于见面了。”他说。这又一次激怒她,而且还是当面羞辱。 如果是电话,她还能犹豫着接不接,现在却无法回避,因为毕竟是面对面而且就在她曾担任首席法医时工作的地方,一栋叫做“生化科技二号楼”的大厅里。马库斯医生是个瘦小的男人,脸小而窄,脏兮兮的白发稀疏地贴在后脑勺,仿佛一直被岁月捉弄着。他穿着走样的灰色长裤和便鞋,系了一条窄版的领带,廉价白衬衫里是件无袖汗衫,领子松垮垮地围着细脖子,衣领内侧脏而粗糙。 “我们进去吧!”他说,“今天早上工作恐怕满档。” 她正要告诉他自己并非一个人来时,马里诺从男厕里走出来了,正使劲地提着长裤,双眼被头上那顶印有“LAPD”的帽子低低地压着。斯卡佩塔以礼貌但极公事化的态度尽可能好地介绍马里诺。 “他以前在里士满警局待过,是位经验老到的调查员。”她这头说着,马库斯医生那头表情却僵硬起来。 “你没说要带人过来。”他站在这个用大理石和玻璃架构出的圆形宽敞大厅中,如此无理地说道。而斯卡佩塔已在此等候二十分钟,甚至觉得自己像尊显眼的雕像了。 “我想我已经明确表示,现在是非常敏感的时期。” “嘿,别紧张,我刚好是个敏感的人。”马里诺大声说。 马库斯医生没听到似的,怒形于色。斯卡佩塔几乎可以听见他的愤怒取代了空气。 “我在高中时就敏感,这一点无人能比。”马里诺大声地补充,“喂,你,布鲁斯!”他对着一位起码二十英尺远,刚离开证物室进入大厅、身穿制服的警卫大叫,“还在那惨兮兮的大头针队打保龄球吗?” “我没有提过吗?”斯卡佩塔说道,“那么对你说声抱歉。”她是没提,但也没觉得对不起他。既然被邀请介入这桩案子,她自然会带上需要的人或物,而且她也无法原谅马库斯医生直呼她“凯”。 警卫布鲁斯起初一脸困惑,接着转为惊讶。“马里诺,真的是你吗?还是从过去来的幽灵?” “不,你没有提。”马库斯医生一再重复同一句话,一时间无法镇定下来。他的慌张显而易见,好比振翅疾飞的惊弓之鸟。 “如假包换的我,哪来的幽灵!”马里诺尽量说得让人反感。 “我不敢肯定我能允许这么做,还得厘清一下。”马库斯医生说。他手足无措的样子透露出一个龌龊的事实,即某个他需要向其负责的人不仅知道斯卡佩塔在这里,或许还是她会在这里的原因。 “你要在这儿待多久?”两位老朋友继续寒暄着。 “直到把事情办完,老兄。” 斯卡佩塔心底有声音在警告,她正陷入某件事情。可是她不去听。 来这里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我早该去阿斯彭的。 “有空常来。” “一定会的,老兄。” “够了,拜托,”马库斯医生厉声说道,“这里又不是啤酒屋。”他弯下腰来,把脖子上用绳子挂着的卡片钥匙紧贴上不透明玻璃门旁的红外线扫描仪,门的那一侧则是首席法医的办公区,她走了进去。她空着肚子,口干舌燥,腋下汗流不止。这栋雄伟的大楼,她曾经协助设计、募款,后来搬进来工作,直到被开除。深蓝色的沙发和配套的椅子、木茶几和一幅乡村风景画,一如既往。接待区也只是少了两盆玉米和几株芙蓉,当时被她很热心地照顾,浇水、去除枯叶、依季节变化挪动摆放位置以让其享受阳光。 “恐怕你不能带客人进来。”来到另一扇上着锁的门前,马库斯医生如此说道。这道门通往行政办公室和停尸间,曾经是她全权拥有的精神圣殿。 卡再次施展魔术,锁应声打开。他步伐急促地引着路,日光灯映在他那小型金属边框眼镜上。“我陷在车阵中动弹不得,因此迟到了。今早我们满档,有八件案子。”他继续说着,当马里诺不存在似的。“我得先去开个会。凯,也许你最好来杯咖啡。茱莉?”他叫着坐在小隔间中没有露面的职员,她正敲着计算机键盘有如响板。“请你带客人去喝杯咖啡。”他转向斯卡佩塔,“在图书馆里请不用拘礼,我会尽快回来。” 不说别的,至少就职业礼节而言,像她这样的专业法医病理学家,尤其还曾是此机构的领导者,在员工会议及停尸间里会相当受欢迎。哪怕马库斯医生叫斯卡佩塔去帮他送衣物干洗或是在停车场等,都比不上现在这样的做法来得让她受辱。 “你的客人恐怕不能待在这里。”马库斯医生重申,并且不耐烦地四处看。“茱莉,能不能请你带这位男士回到大厅?” “他不是我的客人,他也不会去大厅等。”斯卡佩塔小声说。 “抱歉,你说什么?”马库斯医生窄小的脸面对她。 “我们是一起的。”她说。 “也许你并不了解状况。”马库斯医生干巴巴地回答。 “也许我是不了解,那就谈一下。”这不是请求。 他几乎要退缩了,表现得很不情愿。“很好,”他勉强同意,“我们到图书馆谈一下。” “你介意我们离开一下吗?”她对马里诺微笑。 “没问题。”他走进茱莉的小隔间,拿起一叠尸体解剖照片翻看,跟在玩牌似的挑出一张用拇指和食指一夹,活像一位庄家。“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毒贩的体脂肪会比你我的少?”他把照片放在茱莉的键盘上。 茱莉不超过二十五岁,不失魅力但有点丰满。她盯着照片中肌肉发达的年轻黑人男性,他躺在解剖台上,像刚出生般全身赤裸,胸膛被切开掏空,只剩一个大得惹眼的器官。对于死者而言,至少在他还有心力在乎时,它可能是最重要的器官。 “什么?”茱莉问道,“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我是说真的。”马里诺拉了一把椅子紧挨茱莉坐下。“亲爱的,体脂肪和脑袋的重量有直接的关联。看看你和我,就一直要和体重奋战,不是吗?” “别开玩笑了。你真的认为聪明人会变胖?” “这是一个生命的事实。像你我这样的人就要特别努力。” “别告诉我,你也在实行那种‘除了白色食物什么都能吃’的饮食计划。” “你说对了,宝贝,女人之外的白色食物我不碰。我要是毒贩,才管不了那么多,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奶油蛋糕卷、夹心派、白面包和果酱,谁让我没有脑袋,对吧?毒贩会死掉是因为他们很笨,所以可以吃各种白色垃圾食物又不长脂肪。” 两人的说笑声渐渐远去。斯卡佩塔进入了非常熟悉的走廊,她还记得脚下的灰色地毯那种坚硬短毛的感觉,因为是她挑选的。 “他真的很不得体,”马库斯医生说,“在这里我要求端庄得体。”墙面磨损,其上由她购买并装裱的诺曼·洛克威尔画作的复制品歪挂着,还少了两幅。他们经过开着门的办公室时她往里看,注意到案上紊乱堆放的文件和显微镜片档案夹,将几台如疲惫灰色鸟儿一般停歇的复式显微镜淹没。每一个景象每一个声音都好像在向她求助,让她在内心深处感受到自己缺失的部分,感受到一种远超想象的心痛。 “很遗憾,我现在想起他了,恶名昭著的彼得·马拉诺。名声真是不得了。”马库斯医生说道。 “是马里诺。”她纠正他。 他们向右转,并没有在咖啡机前停下来,马库斯医生打开通向图书馆的实心木门。她见到医学书被散置在长桌上,其他参考书如醉汉般横七竖八地躺在架子上。巨大的马蹄形桌子上杂志、纸片、脏咖啡杯乱作—团,甚至还有一个甜甜圈的盒子。她环顾四周。当初她一直为自己能在预算内规划出这么宽敞的空间用以设立放置医学科学书籍的图书馆感到自豪,一来花费不菲,二来对于一个处理死者的办公室而言,它的存在超乎州政府的认知。她的目光游移在格林菲尔德所著的《神经病理学》和她捐赠的法理学方面的私人收藏间,它们排列无序,其中一本还上下倒置。她的愤怒如针扎般刺痛。 她盯着马库斯医生说道:“我想我们最好先定一些基本原则。” “天哪!凯。什么基本原则?”他皱着眉头,假惺惺又惹人厌地问道。她不敢相信他会这么嚣张地表现目中无人。这让她想起那些二流的辩护律师,千方百计抹杀她十七年的博士后研究,将她贬低为坐在证人席上的太太、小姐们,甚至最让人无法容忍地直呼“凯”。“我感到自己在这儿受到排挤。” “排挤?恐怕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想你是要——” “不要作任何的假设。” “请别打断我。马库斯医生,我不是非要来这里不可。” 她看着凌乱的桌子和没人爱惜的图书,猜想他对自己的物品是否也如此不上心。“天哪,这个地方到底怎么了?”她问。 他静默片刻,好像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明白她的意思,然后漠然地评论道:“现在的医学院学生,毫无疑问,从没有人教他们用完东西要收拾好。” “五年间他们变了那么多。”她冷淡地回应。 “也许你误读了我的情绪,”他以打那通电话时的口气巧言道,“我承认自己心事太多,但我很高兴你过来。”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她双眼定定地看着他,而他闪避着她的目光。“先说说这一点吧。我没有打电话给你,是你打给我的。为什么?”我昨天就该问你的,她心想,我那时就该问的。 “我以为自己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凯,你是一位备受景仰的法医病理学家,一位知名的咨询专家。”这话听起来像是他对某个他私下无法忍受的人所作的率直认可。 “我们互不认识,又没见过面,我很难相信这便是你打电话的原因。”她的双臂交叉于胸前,她很高兴穿了一套深色的正装。“我不玩游戏,马库斯医生。” “我绝对没有玩游戏的闲情逸致。”他脸上伪饰的诚挚消退,卑鄙的神色开始像锐利刀锋般闪亮醒目。 “有人建议找我吗?有人叫你打电话给我吗?”她确信嗅到了政治的恶臭味。 他朝门内看去,同时微妙地提醒着他是一位忙碌的重要人士,有八件案子要和员工开会处理。或者他担心有人在偷听。“这样没有一点成效,”他说,“我想最好终止这项讨论。” “很好。”她拿起公文包。“我最不愿被人利用,或关在房里喝个半天咖啡。我无法去帮助一个不对我开放的办公室,这是我的第一项基本原则。马库斯医生,邀请我协助的办公室必须对我开放。” “哦。如果你是想要真诚坦率,当然理所应当。”傲慢的态度无法掩饰他的恐惧,他真的不希望她离开。“老实说,请你来并不是我的主意。卫生署长想要第三方的意见,于是想到了你。”他轻描淡写,仿佛她的名字是随手从帽子上拿下来的。 “他应该自己打电话来,”她回答,“那样比较诚恳。” “我告诉他我来打。老实说,我不想让你变成箭靶。”他解释着。“老实说”这三个字他用得越多,她就越不相信他讲的话。“事情是这样的,当费尔丁医生无法确定致死原因时,小女孩基莉·伯森的父亲打了电话给署长。” 听到费尔丁医生的名字她像被针刺了般,她想知道他是否还在这里,却没有问。 “我说了,署长打电话给我,说他会全面施加压力。这是他的原话。”这位父亲一定有些影响力,她想。悲痛的家属的来电并非不寻常,但很少会发展到高官出面外聘专家建言。 “凯,我清楚,你一定会感觉很不舒服,”马库斯医生说,“换作是我,也完全不想身处你这种处境。” “你如何看待我的处境,马库斯医生?” “狄更斯写过一个故事叫《圣诞颂歌》,我想你很熟悉过往圣诞节的鬼魂?”他微笑着,也许并没察觉自己借用了布鲁斯的话,就是那位称马里诺为来自过去的幽灵的那个警卫。“回到过去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很有勇气,这一点我得承认。如果我过去的办公室也对我那么严苛,我相信自己不会表现得像你这样有气度。所以我非常了解你的感受。” “这跟我无关,”她回答,“这是关于一个死去的十四岁小女孩、关于你的办公室的事。的确,这间办公室我很熟悉,但是——” 他打断她。“那是非常冷静的——” “让我说完,”她也打断他的话,“孩子死亡后,联邦法律要求全面调查和论证死因,不仅要确定死亡的原因和方式,更要确定悲剧是否为犯罪模式的一环。如果基莉·伯森是被谋杀的,那么你办公室的每一寸小地方都会被检查,并接受公众的评判。还有,如果你在职员及同事面前不叫我为‘凯’,我会非常感谢。实际上,我更希望你别直呼我的名字。” “我想署长的动机是要做危机预防控制。”马库斯医生回答道,忽略了她提到的称呼一事。 “我没有同意参与任何媒体公关类活动,”她告诉他,“昨天你打电话来,我同意尽量协助你们彻查基莉·伯森一案。如果你不对我或我带来的助手坦言,我就无法帮助你。在这件案子里彼得·马里诺就是助手。” “老实说,我没想到你会那么想参加员工会议。”他又看了一下表,一块窄表带款式的旧表。“那就依你吧,我们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待会儿我会和你讨论伯森的案子,你想重新解剖她也可以。” 他把图书馆的门打开,斯卡佩塔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她死于两星期前,遗体应该还没交还给家人吧?”她问道。 “家属心烦意乱,据说尚未就领回她达成协议,”他回答,“可能是希望我们负担葬礼费用。” 第四章 在首席法医办公室的会议厅里,斯卡佩塔从桌下拉出一把椅子。她从未在这个曾属于她的帝国里用过餐。执掌办公室的那几年,她都没有使用过这张会议桌,更别说在这里边吃午餐边聊天。 走道中间还有两个空座,但她选择了光可鉴人的长桌桌脚旁的位子。这似乎透露出她受扰的心绪中也夹杂着对峙的情感。马里诺拉了把靠在墙边的椅子,坐在她旁边,如此一来这位身着黑色工装裤、头戴LAPD棒球帽、脾气暴躁的大块头就坐在桌脚与墙之间的位置了。 他倾身耳语:“这里的工作人员都很讨厌他。” 她并没有响应,相信这消息来自那位职员茱莉,接着见他递过记事本,上面写着:FBI也参了一脚。 想必马里诺趁她和马库斯医生在图书馆的工夫打了几通电话。然而让她困惑的是,基莉·伯森案并不属联邦政府管辖。就目前情况看来,由于没查明行事动机及致死原因,无法将其定性为刑事案件,只有一些让人生疑和厌恶的政治角力。她轻轻地将笔记本推回给马里诺,感到他们俩正被马库斯医生注视着。刹那间,她恍惚回到了小学,正和同学互传纸条,逃不过被修女骂。马里诺放肆地拿出一根香烟,轻快地在笔记本上敲它。 “恐怕这栋楼禁烟。”马库斯医生威严的声音划破了寂静。 “哦,这当然,”马里诺说,“二手烟可以要人命啊。”他用万宝路香烟的滤嘴敲着笔记本顶端写着FBI秘密的地方,“很高兴到现在还能看到这种气力人。”他补充,指的是马库斯医生身后桌上的男性解剖模型。“现在真有看头。”马里诺所说的人体内脏模型,上面可移动的塑料器官仍完好如初地待在原位,斯卡佩塔想她离开后的这几年,他是否用这具模型来教学,或向家属及律师解释死者所受的伤。可能是从没有,不然它一定会少几个器官。 除了法医首席助理杰克·费尔丁,马库斯医生的其余部属她都不认识。而他一直在避免和她有眼神上的接触,而且自从上次见面之后,感觉他似乎得了皮肤方面的疾病。她想,很难相信从前以健身为傲的法医病理学伙伴五年后变成这副样子。费尔丁并不擅长处理行政事务,所受到的尊重不尽然是因为对医学怀有的热忱。但是他忠心耿耿,在跟她工作的那十年始终兢兢业业,从来不曾暗地里搞破坏或是觊觎她的位置,但同样,在她遭受来势汹涌的毁谤时,他也没有为她辩护,而是放弃追随,接替她的职位。现在的费尔丁头发已快掉完,俊美的脸孔也变得肿胀,满覆斑点,眼睛水汪汪的,并且一直在擤鼻子。他不会去碰毒品,这点她很确定,只是现在的他看起来像个酒鬼。 “费尔丁医生,”她直视着他说,“你过敏了吗?过去没有过啊,你也许感冒了。”她猜测道,虽然强烈怀疑他得了感冒、流感或其他传染性疾病。 他也可能只是宿醉。也可能正忍受着某种或所有组胺反应所产生的痛苦。斯卡佩塔察觉到在他外科手术服V字领口处露出些红疹,她顺着敞开的实验袍的白色袖子看去,从胳臂的轮廓到粗糙如长着鳞片的双手,费尔丁流失了大量肌肉组织,皮包骨头,忍受着过敏症病痛,个性上比较依赖的人更容易产生过敏、皮肤病等病症,费尔丁不是个朝气蓬勃的人,也许他根本就不该朝气蓬勃。如果没有斯卡佩塔他便能处事得当,似乎能证明自她五年前被开除丧失身份后,弗吉尼亚州及其人民反而过得更好了。但看到费尔丁的痛苦,她内心中深隐的微渺愤怒得到了平静,现在又爬回阴暗角落,她觉得既心烦又担心。她再度看着费尔丁,但他又一次移开视线。 “希望在离开前能有机会和你聊一聊。”她坐在桌角那把有着绿色椅垫的椅子上,旁若无人地对他说。时光仿佛回到过去,那些她还是备受敬重的首席法医的日子,偶尔会有单纯的医学院学生和菜鸟警察要求她签名。 她再次感受到马库斯医生像图钉般刺入她皮肤的眼神。他身上既没穿着实验袍也没穿白大褂,对此她并不感到惊讶。对自己工作不抱有热情的首席法医并不罕见,他们未曾喜爱这项工作,早该离开这个行业。他也不会去进行解剖工作,除非人手不足。 “我们开始吧。”他宣布,“今天早上恐怕会很满档。我们有两位贵宾,斯卡佩塔医生和她的朋友马里诺队长……警长?还是探长?你现在就职于洛杉矶警察局吗?” “这要看情况。”马里诺说,手头玩弄着没点着的香烟,双眼藏在棒球帽帽檐的阴影中。 “那你在哪里高就?”马库斯医生提醒他还没交代清楚。“很抱歉,我记得斯卡佩塔医生没提要带你一起来。”他一定要再次当众提醒斯卡佩塔。 他必然会在大家面前给她重重一击,山雨欲来之势她已预见。他要她为先前在那乱糟糟的图书馆里的质疑付出代价。她想起马里诺应该打了几通电话,也许其中的某人已知会马库斯。 “啊,是了。”他突然间想起来似的,“她的确提过你们俩曾共事,是吧?” “是的。”斯卡佩塔坐在桌子末端处的位子上肯定。 “那么我们快速地把案子过一下。”他告诉斯卡佩塔。“再次声明,如果你和……嗯,我想我会称呼你为马里诺先生,二位想要喝咖啡请自便。如果要抽烟,得在室外。我们很欢迎二位全程参与全体员工会议,但其实没有这个必要。” 这番话针对的是刚才那一小时内所发生的不愉快,她察觉到他语调中的警告意味,原本想插话,但又不想引起冲突。马库斯医生的政治手腕并不高明,当初高层会提名他,也许就是因为他容易掌控又不会构成威胁,和他们所了解的斯卡佩塔正好相反。但他们也许错了。 他转向右边,向一位如马般壮硕的女士点头,示意要她接下去。她有张马脸和一头齐整的灰白头发,应该是位行政人员。 “好的。”她说道。每个人都看向那张黄色的影印工作单。“瑞米医生,昨晚你值班吗?”她问。 “是我值班,季节到了。”瑞米医生回答。 没有人笑,一种乏味厌烦的情绪弥漫在会议室里。这和那些在走廊尽头等着让人间的医生作最后、也是最彻底一次身体检查的“患者”,可是一点关系也没有。 “希希·雪莉,汉诺威县人,九十二岁的黑人女性,有心脏病史,被人发现死在床上。”瑞米医生看着她的笔记说,“她住在养老院,需要进行检查,事实上这一步我已经做了。接着是本杰明·富兰克林,没错,他就叫这名字,九十九岁的黑人男性,被发现死在床上,有心脏病史和神经衰竭……” “什么?”马库斯医生打断她,“什么神经衰竭?” 有些人笑了。瑞米医生,这位过胖的居家型年轻女性的脸烧得像高温黑晶炉般。 “我不相信神经衰竭能作为法定的死因。”马库斯医生嘲弄助手的窘态就像演员在戏弄无法离席的观众。“请不要告诉我,送来我们诊所的可怜家伙据传是死于神经衰竭。” 这幽默有些恶毒。毕竟诊所是为活着的人所设立,可怜的家伙是指忍受痛苦的人,而不是暴力或偶然的牺牲品。几个字就表现了他对那些躺在走廊尽头的人全然无视的态度。他们冰冷又僵硬,可怜见地或包裹在内衬塑料和假皮毛、用于丧葬的拉链尸袋里,或赤裸裸躺在坚硬的钢铁担架或手术台上,准备接受解剖刀或是电锯的伺候。 “我很抱歉,”瑞米医生双颊泛红地说道,“我看错了,写的是肾脏衰竭,我连自己写的字都看不懂了。” “所以老本·富兰克林,”马里诺表情严肃地瞪着眼,同时把玩着香烟,“到底是不是死于神经衰竭?比方放风筝的时候过于激动?你那张名单上有没有人死于铅中毒的?或者我们现在仍叫它‘枪伤’?” 马库斯医生冷眼看着。 瑞米医生继续以单调的声音说:“富兰克林也需要检查,这我也做了。接下来是芬奇……,嗯,芬得……” “不是芬奇,哎哟,天啊!”马里诺还是用金属般尖细的声音夸张地说,“你找不到她吗?我最痛恨她这么做了,可恶。” “就叫这名字吗?”马库斯医生的嗓音带着铁三角琴的声调,比马里诺的还要高上八度。 瑞米医生满脸通红,斯卡佩塔担心这可怜的人会哭着逃离会议室。“我得到的名字就是我刚才说的,”她笨拙地回答,“二十二岁黑人女性,死在马桶上,手臂上仍插着针头,可能是海洛因摄入过量。这是四天来斯波特瑟尔维尼亚村发生的第二起案件。刚转交到我手上。”她笨手笨脚地翻着电话留言单。“就在这个会议开始前我们接到一通电话,一位年约四十二岁名叫西奥多·惠特比的白人男性在修理起重机时受了伤。” 马库斯医生金属镜框下的眼睛眨了下,一脸茫然。斯卡佩塔小声地请马里诺别插话,但没用。“受伤?”他问,“那他还活着吗?” “事实上,”瑞米医生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接这个电话,不是我亲自接的。费尔丁医生——” “不,我没有接到。”费尔丁医生打断她,反应如同开枪后击锤归位。 “不是你吗?哦,那是马丁医生,这是他的笔记。”瑞米医生面红耳赤,在电话留言单旁弯着腰。“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头一分钟他还在起重机上面或是旁边,接下来就被同事发现倒在泥地里,受了重伤。这是今早八点半左右的事,刚过去不到一小时。所以大概是他不知怎么地碾过自己,或者摔下来了什么的。你们知道,就是碾压过自己。救援小组抵达时已经死亡。” “哦,所以是他杀了自己。这算自杀案件。”马里诺慢慢地转着烟总结道。 “讽刺的是,这件事发生在那栋旧大楼,第十四街上正被拆除的建筑。”瑞米医生简短地补充。 这引起了马里诺的注意,他收敛起那不怎么好笑的做派。他的沉默触动了斯卡佩塔,让她想起那个身穿橄榄绿裤子和深色夹克、站在起重机后轮胎前方的人。那时他还活着,现在却已死亡。她当时就想不管他在对引擎做什么,都不该站在车轮前。现在他死了。 “他是位工人。”瑞米医生说,似乎拾回了镇静与权威。 斯卡佩塔记得她开车沿着旧建筑物转弯,那人和起重机随之从视线中消失的那一幕。一定是在这之后的几分钟内,他发动了起重机,然后死亡。 “费尔丁医生,我建议由你来处理这件起重机死亡案。”马库斯医生说,“要确认他在被碾死前有没有心脏疾病发作之类的问题,他的验伤单想必是厚厚一叠。会费点工夫。这种案子要彻底深入查验才行,这点不用我提醒。只是这在我们的客人看来,会有点讽刺,”他看着斯卡佩塔,“那时我还没过来,但我确信十四街那旧大楼是你的办公地点。” “是的。”她沉浸在回忆中,想象惠特比先生身着黑色和橄榄色衣服站在远处,可他已是一个幽灵。“我是从那栋建筑物起步的,在你就任之前,”她重复着,“接着搬来这栋大楼。”她提醒他自己也曾在这栋大楼工作过,但接着又为这多此一举感到有点愚蠢。 瑞米医生继续陈述着案件:一粧没有疑点的囚犯死亡案件,但根据法律,所有囚犯的死亡都要经过医学检验;—位男性被发现死在停车场,致死原因可能是失温;一位患有糖尿病的女性在走出汽车时猝死;一件婴儿猝死案;马路上十九岁年轻人的死亡事件,可能是由公路杀手飞车枪击致死。 “切斯特菲尔德的法庭传唤我,”瑞米医生开始作结论,“我需要有人载我一程,我的车子又送修了。” “我送你。”马里诺自告奋勇,对她眨眨眼。 瑞米医生看起来一副被吓坏的样子。 大家站起来准备离开,但是马库斯医生开口了。“散会之前,”他说,“我可能需要你们帮点小忙,做一下脑力激荡。正如各位所知,本机构同时经营一所死亡调查学校,我也一直受邀作有关调查系统的演讲,我想尝试讲些实际案例,特别是自从我们有幸邀请到一位专家的加入之后。” 浑蛋,斯卡佩塔心想。原来如此。该死的图书馆里的谈话,该死的什么“办公室会对她开诚布公”。 他停顿一下,环顾会议桌四周,然后说道:“一位二十二岁白人女性,怀孕七个星期,被男朋友踢了肚子后,报警并被送进医院。几个小时后她排出胚胎和胎盘,警察通知我,我该怎么做?” 没有人回答他。很明显大家不习惯他所谓的脑力激荡,只是看着他。 “说说看啊!”他面带微笑,“假设我刚才接到了一通这样的电话。瑞米医生?” “把它当手术处理?”她不确定地说,好像多年的医学训练和智商刚被外星人吸光了。 “还有没有人有想法?”马库斯医生问道。“斯卡佩塔医生?”他慢慢地说出她的名字,好确定她注意到这一称呼。“你有没有碰过类似的案件?” “恐怕有。”她回答。 “告诉我们,法律上怎么看?”他客气地问。 “很显然,殴打孕妇是犯罪,”她回答,“我会将胚胎死亡视为谋杀。” “很有趣。”马库斯医生环顾桌子一周后再度针对她。“所以你会在原始调查报告上写‘谋杀’,也许你有些武断了?动机由警察认定而不是我们,这没错吧?” 真是个狗杂种,她暗骂。“法律授权我们确定死亡原因和致死手段,”她说,“你可以往九十年代末追溯,当时有个男性枪击一位妇女的腹部,她幸存了下来,但腹中的胎儿却死了,从此之后法令便被修改。以你所陈述的案情内容,马库斯医生,我建议你取得胚胎,解剖它并将此定为谋杀案。致死原因栏没有空间展示黄框死亡证书,所以你要把它和由于母亲受到攻击而殃及胚胎并致其死亡的原因一并记上。黄框死亡证书表示胎儿死于腹中。案件档案资料要备份,因为案发一年后人口统计局再作统计时,那张死亡证书就不复存在了。” “胚胎如何处理?”马库斯医生不怎么高兴_地问道。 “由其家属定。” “它连十厘米都不到。”他说道,声音又开始干涩起来。“没剰下什么可供埋葬的了。” “那么把它收拾好泡在福尔马林里,交还给家属处理。” “然后称它为谋杀。”他冷冷地说。 “这是依据了新的法令,”她提醒他,“在弗吉尼亚州,意图攻击家庭成员,无论已出生还是尚未出生,都要被判死刑。即使动机无法证明,但只要被指控恶意伤害孕妇,量刑就与谋杀罪相同,至于探究是否为过失杀人等则交由司法体系去办。重点是,根本不需要去追查动机,甚至胚胎存活率都无需考虑,便可形成暴力犯罪。” 没有人响应,连费尔丁也不做声。 “那么我们再来讲一个。”马库斯医生的笑容里藏着愤怒。 继续吧,斯卡佩塔想,来吧,你这可恶的人渣。 “一名年轻男性已住进安宁病房,”马库斯医生开始讲述,“将会死于艾滋病,他叫医生把维生系统的插头拔掉。如果医生这么做了而导致病人死亡,算不算法医检验案?算不算谋杀案?再度请教专家意见。医生是否犯下谋杀罪?” “这属于自然死亡。除非医生用子弹射穿病人的脑袋。”斯卡佩塔回答。 “噢,所以你是安乐死的拥护者。” “病人表达的同意意愿通常是模糊不清的,”她并未响应这个荒谬的指控,“他们往往要应付沮丧的情绪,所以无法作出最适当的决定。这其实是个社会问题。” “让我阐明你的观点。”马库斯医生回答。 “请说!” “你手上有位在安宁病房的病人说‘我想今天死’,你会期望当地的医生来执行?” “事实是,在安宁病房的病人确实可以决定自己死亡与否,”她回答,“想减轻疼痛时可以要求给予吗啡,他会多要一些,服用后沉睡,最后死于药品摄入过量。他可以戴上‘请勿施救’的手环,制止医疗小组为其实施急救,最后死亡。这样的结果无需任何人负责。” “但这会成为我们的案子吗?”马库斯医生看着她,坚持道,那瘦长的脸因愤怒而泛白。 “病人会住进安宁病房,就是希望能没有痛苦,能安详地死去,”她说,“决定戴上‘请勿施救’手环的出发点也一样。那些吗啡摄入过量、停止使用病房维生系统、戴上手环放弃急救的病人,都不是我们的工作范围。如果有人将类似的案子知会与你,我希望你能拒绝插手。” “还有别的意见吗?”马库斯医生简短地问道,拿起文件准备离开。 “有啊,”马里诺说,“你有没有想过为电视益智游戏节目出题和解答?” <hr /> 注释: 第五章 本顿·韦斯利在他位于阿斯彭俱乐部的三室排屋公寓内,沿着窗户踱步,移动电话的信号不时间断,那头马里诺的声音也忽有忽无。 “什么?抱歉,再说一次。”本顿迈了三个台阶后站定。 “我说的还不到一半,实际比你想象的还要糟。”马里诺的声音再次清楚地传来,“就像是他想让她当众出糗,或是企图这么做。再强调一下,是企图。” 本顿看着雪花飘落在白杨树梢上,黑云杉粗短的针叶枝头堆积着白雪。今晨是多日以来天第一次放晴,喜鹊在枝间、在皑皑积雪中上下振翅穿梭。本顿的思绪已飘飞,尝试着去分析长尾鸟的体操活动,或者说找到它们运动的因果,仿佛这些很重要。他的心如同困兽,又如同在山岭间往返的钢索缆车。 “企图,当然是,企图。”本顿想象当时的情况,笑了笑,“但是你要知道,他去邀请她并不是出于自愿,而是碍于命令。卫生署长在背后指使着一切。” “你怎么知道的?” “在她告诉我决定要去之后,我打了通电话就知道了。” “很糟糕啊,阿斯——”声音又断了。 本顿走到下个窗口,身后的壁炉里柴火发出清脆的噼啪声。他继续看着落地窗外,注意力转移到对街那栋前门正好敞着的石屋,一对穿着冬衣的父子走出来,呼出的气体都冻成了冰。 “现在她已经警觉了,”本顿说,“警觉到自己被利用了。” 本顿很了解斯卡佩塔有能力作出完全正确的预测。“我打赌她懂政治,并能分辨出那些只是政治。但不幸的是,事实不止如此,远不止如此。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他看着窗外那对父子肩上扛着雪橇和滑雪杖,脚上穿着半扣的滑雪靴,蹒跚地走着。本顿今天不会去滑雪,他没时间。 “嘿。”马里诺近来常用这个感叹词,在本顿听来很刺耳。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听得见。”马里诺的声音传来,本顿可以察觉他正为找寻好点的信号而移动位置。“他想把每一件事都归咎于她,把她叫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在更深入了解之前我没有别的事能告诉了。我指的是那个小女孩。” 本顿知道基莉·伯森案。她的神秘死亡尚且不是全国新闻,不过也是早晚问题。已有弗吉尼亚州的媒体将消息登在网上。本顿有自己的消息获取渠道,甚至包括机密消息。基莉·伯森被人利用了。如果有人想要利用你,活着与否并不是一项必要条件。 “我又听不到你说话了吗?可恶!”本顿说。如果可以用家里的座机,通话质量就可以大大改善,但是他不能。 “我听得见,老大。”马里诺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清楚。“你怎么不用座机?那就没这么大麻烦。”他像是能解读本顿的心思似的。 “不行。” “你被监听了吗?”马里诺不是在开玩笑,“有很多方式可以测出来,叫露西来做。” “谢谢你的建议。”本顿不需要露西的反侦测帮助,他关心的并不是电话被窃听。 他望着那个男人和男孩往前走,想到了基莉·伯森。男孩看起来和基莉·伯森一般大,十三四岁的样子,只是基莉从未滑过雪,也未到过科罗拉多等地方。她生于长于里士满也死于里士满,在短短的生命历程里,多数时间都在受苦。本顿注意到又起风了,树木上的积雪纷扬起来,烟雾般弥漫了整个林子。 “我想要你去转告她,”本顿说“她”时刻意加强语气,指的是斯卡佩塔,“她的接班者,如果一定要这么说的话,”他不想提及马库斯医生,无法忍受斯卡佩塔被接替,何况那人还是个懦夫,“这个相关人,”本顿含糊地继续说,“等她到达这里后,”他补充道,再次强调是斯卡佩塔,“我会亲自告诉她所有事情。但是现在一切要小心,要谨言慎行。” “‘等她到达这里’是什么意思?我认为她会在那里困上一阵子。” “她得打电话给我。” “谨言慎行?”马里诺抱怨,“可恶,你得多说一点。” “在那里,你要陪着她。” “嗯。” “陪着她,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她一定不会喜欢的。”马里诺说。 本顿看着被白雪覆盖、陡峭的落基山脉。那险峻的山峰是被无情的狂风和粗暴的冰河雕塑而成。山脊上的白杨和常青树如短须般扎生,将这老旧矿区小镇包围,形如大碗。东边一座桥的后方,渐有乌云飘来,遮蔽了湛蓝的天空。今天晚点一定会再下雪。 “这倒是,她从没喜欢过。”本顿说。 “她说你有个案子。” “是的。”本顿不能讨论它。 “哎,太糟糕了,身在阿斯彭以及所有的事情,你有案子在身,她也有。所以我想你会待在那里处理你的案子。” “目前看来是这样的。”本顿回答。 “连在阿斯彭度假都还得处理的,一定是桩要案。”马里诺说道。 “我不能讲细节。” “哼,可恶的电话。”马里诺说,“露西应该发明一种无法在扫描仪上追踪或接收的东西,一定可以大赚一笔。” “我想她早就赚了一大笔钱,也许是好几笔。” “没错。” “小心点,”本顿说,“如果接下来几天我没有联系你,你要好好照顾她。小心你们背后,我是说真的。” “说得我什么都不懂似的。”马里诺说,“你玩雪的时候别受伤就行。” 本顿挂上了电话,回到壁炉边对着窗户的沙发旁。面前矮咖啡桌上放着一本笔记本,里面有些无法辨识的涂鸦,笔记本附近放了一把格洛克点四〇手枪。他从牛仔衬衫胸前口袋中拿出一副老花眼镜,靠着扶手坐下,开始翻阅笔记。每一页都有编号,右上角都写着日期。摸着扎手的下巴,他想起已经两天没刮胡子了,那粗糙灰白的胡茬让他想起了山上又矮又硬的树丛。他圈出“共生性妄想狂”这个词,抬起头,透过直挺鼻梁上的眼镜凝视前方。 在笔记空白边缘写下“空隙填满后似乎可行。严重的空隙。无法持久。真正的受害者是L,而不是h。h是自恋狂”。他在“自恋狂”三个字下画了三条线,写下“戏剧化”,并在下面画了两条线。他翻到另外一页,上面的标题是“攻击后行为”。他听见水流声,纳闷刚才怎么没听见。“关键部分,圣诞节前就可以取得。紧张得难以忍受。最晚在圣诞节前就会杀掉”,他写着。在听到她的声音前他就感知到她的出现,于是安静地抬起头来。 “那是谁?”亨丽问道。亨丽全名亨丽埃塔,她正优雅地站在楼梯上,双手扶着栏杆。亨丽·瓦尔登,在客厅的另一端凝视着他。 “早安,”本顿说,“你通常会洗个澡。咖啡在那里。” 亨丽用一件普通的红色法兰绒浴袍紧紧裹着苗条的身躯,她端详本顿时那绿色的眼睛看起来惺忪又莫测,仿佛她和本顿之间有过争论或冲突。二十八岁的她别有风情。说不上五官完美,因为鼻子太高挺,按她自己的挑剔来看是太大了。牙齿也不够完美,此时没人能说服她相信自己拥有迷人的微笑,甚至不用卖弄就能令人心神不宁。本顿没有、也不会去说服她相信,毕竟这太危险了。 “我听到你在打电话。”她说,“是露西吗?” “不是。”他回答。 “哦。”她的嘴角失望地往下撇,眼神中燃烧着怒火。“那是谁打的?” “一个私人谈话,亨丽。”他摘掉老花眼镜,“我们总会提到界限的问题,我们每天都会谈论到这些,对吗?” “我知道。”她依旧那样站着说,“不是露西,还会是谁?是她姨妈吗?她一天到晚讲她姨妈。” “她姨妈不知道你在这里,亨丽。”本顿很有耐心地说,“只有露西和鲁迪知道。” “我知道你和她姨妈的事。” “只有露西和鲁迪知道你在这儿。”他重复道。 “那么就是鲁迪。他打来干吗呢?我一直都知道他喜欢我。”她微笑着,表情古怪,让人不安。“鲁迪很帅,当时我该搞上他的,我本来可以的。当时我们常开着法拉利跑车出去。开着法拉利时我可以搞定任何人。现在开法拉利还得看露西的意思。” “你越界了,亨丽。”本顿说道。他拒绝接受眼前晦暗的彻底失败,自从露西叫亨丽飞来阿斯彭并将她托付给他之后,有一种黑暗愈发弥漫开来了。 你不会伤害她,露西那时候对他说,别人会伤害、利用她,借此发掘我的底细和工作。 本顿回答:我又不是精神科医生。 她需要一位创伤后压力症咨询师,一位法医心理学家。那是你的专业,你可以做到的,你可以查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一定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露西说。她一反常态,变得异常紧张。她相信本顿可以了解任何人。但就算果真如此,也并不代表他能使所有人复原。亨丽并没有被绑架,随时都可以离开。所以困扰他的是,亨丽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她可能住得很愉快。 与亨丽·瓦尔登相处已四天,本顿有了不少发现。她有性格缺陷,且在遭遇谋杀前就有。如果没有现场照片,或者露西家真有人的事实,本顿可能会认为根本不存在所谓的谋杀未遂。他怕亨丽现在的个性仅仅是因为攻击事件后她本性的一种夸大。这顾虑让他很困扰,无法想象露西遇到她时在想些什么。露西一定没有思考,他认定这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露西允许你开她的法拉利吗?”他问道。 “除了黑色的那辆。” “银色的那辆呢,亨丽?” “那不是银色,是加州蓝。我随时都可以开。”她站在原地看着他,长发凌乱,迷蒙的双眼分外迷人,像是正在摆姿势拍性感照片。 “你是自己开的,亨丽?”他想确定。有一个重要线索还缺失,即入侵者如何盯上亨丽的。本顿相信这次攻击并非临时起意,并非偶然有个美女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住宅或法拉利跑车里。 “我说了是我自己开。”亨丽说。她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只有双眼充满活力,眼神变幻莫测,精力蠢蠢欲动。“但黑色那辆她不让人碰。” “你最后一次开加州蓝的法拉利是什么时候?”本顿以一贯温和坚定的声音问道。他已经摸索出何时能得到信息,不管她是站着还是坐着,双手是否放在栏杆上,是否站在房间的另一端,一旦出现蛛丝马迹,他会不失时机地想办法将信息套出来。本顿根本不关心亨丽过去、现在的遭遇,他想知道是谁侵入了露西的房子,又是为了什么。去他的亨丽,他想,他真正在乎的是露西。 “一坐进法拉利里我就感觉自己成了重要人物。”亨丽回答,双眼在木然的脸上寒意凛凜。 “你常开那辆车,亨丽。” “我想开就能开。”她盯着他看。 “每天开去训练营?” “只要我想。”她面无表情的脸朝向他,眼中闪烁着怒火。 “你记得最后一次开那辆车是什么时候吗?是什么时候,亨丽?” “我不知道,在我生病之前吧。” “在你感冒前?那是什么时候呢?大约两个星期前吗?” “我不知道。”她抗拒起来,不愿再谈法拉利。他并没有逼她,因为她的拒绝和逃避也透露出些许事情的本质。 本顿擅长解读言下之意。她刚才表示随时都会去开法拉利,也自知能吸引众人目光,并引以为乐,因为她追求的就是成为目光焦点。即使在最美好的日子里,她也要成为混乱的中心和混乱制造者,成为她自己疯狂剧中的主角。就凭这点,多数警察和法医心理学家都会做出一个结论,即对她的谋杀未遂乃她本人的伪装,犯罪现场也是她一手布置,攻击事件其实根本子虚乌有。但事实是的确有,这也是讽刺的地方,这危险怪异的剧情竟然是真的。他担心露西,他一直都担心露西,现在是为她心焦了。 “你刚才在跟谁打电话?”亨丽又回到老问题,“鲁迪想念我,我应该和他在一起的。我在这里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今天就让我们从追溯界限开始吧,亨丽。”本顿耐心地重复前两天早上同样坐在沙发上记笔记时说的话。 “好啊,”她在楼梯的台阶上回答,“鲁迪打来的,刚才就是他。” 第六章 水槽中水滴答作响,斯卡佩塔俯身往前贴,在灯箱全开的X光机照射下检查这道又深又长、几乎要把起重机事故死者鼻子切去的伤口。 “我会做酒精和一氧化碳测试。”她向站在不锈钢轮床那侧的费尔丁医生说道,尸体就在两人中间。 “你有什么发现吗?”他问道。 “我没闻到酒精味,也没在他身上发现樱桃红色。但我告诉你,这种案子很麻烦,你要谨慎,杰克。” 死者仍然穿着橄榄绿工装裤,裤子上沾有红色黏土,大腿被撕裂开,脂肪,肌肉和碎裂的骨头穿刺出皮肤。起重机就是从他身体中央碾过,也许在她开车转弯后几分钟内就发生了,但她没见到。她很确定自己看到的那个人就是惠特比先生。她试着不去想象他活着时的画面,但每隔—分钟他就会浮现在她脑海中,站在巨大的起重机轮胎前修理引擎。 “喂,”费尔丁冲一个光头年轻男子喊道,他可能来自李堡公墓登记组,“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贝利,长官。” 斯卡佩塔注意到了数名年轻男女,他们戴着鞋套、发套、口罩和手套正做着清洗工作。这些人可能是军队的实习生,来学习如何处理尸体,也想着他们是否会被派遺到伊拉克。她注意到他们所穿的制服和惠特比生生被撕裂的工装裤是一样的橄榄绿。 “帮殡仪馆一个忙,贝利,把颈动脉扎上。”费尔丁粗暴地说。他当年做斯卡佩塔副手时,从来没如此不愉快,也不会颐指气使,大声去纠正别人的错误。 这名士兵觉得受到了羞辱,他那有着文身的肌肉结实的右手停在了空中,戴着手套的手指拿着一根穿着七号棉线的长而歪的手术针。他正在协助验尸部门助理缝合在会议前因解剖需要而划出的Y形刀口,所以扎颈动脉是验尸助理而非这名士兵的工作。斯卡佩塔觉得他很可怜,如果费尔丁还在她手下工作,她会和他谈一谈,请他别在她的验尸室无理对待任何人。 “是,长官。”士兵回答,年轻的脸上一副受伤的表情,“我正准备这么做,长官。” “真的吗?”费尔丁问道,声音大得足够让解剖室里的每个人听见。“你知道为什么要扎上颈动脉吗?” “不知道,长官。” “那是种尊重。”费尔丁说,“你用绳子扎上主血管,例如颈动脉,就能避免殡仪馆处理尸体防腐手续的人到处挖来挖去。这是尊重,贝利。” “是,长官。” “天哪,”费尔丁说,“我每天都要忍受这种事情,因为他会让任何人呼朋唤友地随便进来,你在这里看见他了吗?”他继续在写字夹板上做笔记。“该死的,没有。他在这里已经待了快四个月,却连一次解剖都没做过。你还没想出为什么?他就是喜欢让人等,这是他最擅长的事。很明显,根本不会有人来查他,抱歉,请原谅我的双关语。”他指的是躺在他们之间死于自己开的起重机下的遇害者。“如果你当时打电话给我,我就会告诉你不用来了。” “我应该早点打电话给你,”她说道,眼看着五个人费力地将一位体型庞大的女人从担架抬到不锈钢手术台上,体液从她的鼻孔和口腔流出来。“她的脂肪层很厚。”斯卡佩塔指出像这样的糖尿病患死者,肚子上常常有着一层层的脂肪。但她的言下之意是,身处满是马库斯医生手下的解剖室时,她不会参与评论他。 “哼,这就是我那件他妈的案子。”费尔丁说道,他开始谈论马库斯医生和基莉·伯森。“她的尸体送来后,那个浑蛋一步也没踏进过解剖室。看在上帝的分上,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案子很棘手,是他的第一件麻烦事。嘿,别那样看我,斯卡佩塔医生。”就算她希望他称呼她“凯”,他还是不改“斯卡佩塔医生”,因为他们彼此尊重,她也视他为朋友。但以前他就不曾叫过她凯,现在也仍然不会。“根本没有人会在乎这里,倒并不是说我很在意。你晚餐有安排吗?” “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吃个饭。”她协助他脱掉惠特比先生沾满泥巴的工作皮靴,松开污秽的鞋带,然后将肮脏的牛皮鞋舌拉出来。尸体的僵硬程度还只是在初期,因而他的身体依然柔软,也还有体温。 “你能不能说说,这些人到底是怎么碾过自己的?”费尔丁说,“我从来都搞不清楚。好,就这样,晚上七点我家见。我还是住在老地方。” “我会告诉你是怎么发生的。”她边说边回想起惠特比先生站在起重机前的画面。“起先引擎发生故障,他跳下驾驶座,站在超大号后轮正前方扳弄引擎。可能是想用螺丝起子修理,却忘记起重机还没有熄火。他真的很倒霉,因为引擎又开始运转,于是车子碾过他的身体。”她指着惠特比先生橄榄绿工装裤上以及用红粗线绣着他名字的黑色化纤夹克上肮脏的车胎痕迹。“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轮胎前面。” “是啊,那是我们的旧大楼。欢迎回来。” “他是在车轮底下被发现的吗?” “车子碾过整个人后还在前进。”费尔丁把沾满泥尘的袜子脱掉,露出带有车轮碾过痕迹的白色大脚。“还记得靠近后门的地面上立着根漆成黄色的大金属杆吗?起重机一直撞到它才停住,否则可能会一直开到栅门。不过我想这也无所谓,反正他们正在拆房子。” “还有就是,他不可能是窒息死亡,身上有车轮宽度的挤压性扩散挫伤。”她说道,继续检视着尸体。“失血而死。可预测腹腔中流满鲜血,脾、肝、膀胱、肠子破裂,骨盆碎裂,这是我的猜测。那就说定七点钟。” “你那个跟班怎么办?” “别那样叫他,你知道他的专业能力。” “他也被邀请了。他戴那顶LAPD棒球帽,样子蠢极了。” “这我倒是警告过他了。” “你认为把他的脸部切开如何?要看脸的内部,还是遭轮胎碾压部位的内层?”费尔丁问道,他摸着鼻子被削掉的部分时,血液从那短而僵硬的脸上流了出来。 “也许不用切,轮胎碾过身体时皮肤受到拉扯。看这伤口。”她指着脸颊与鼻梁骨上参差的伤口说道,“也许是撕拉伤而不是割伤。如果真有疑问,你可以用显微镜看,会有铁锈或油渍。相对于切割伤口,撕裂形成的伤口会出现大量的组织间桥现象。如果换作我,会去解开所有疑点。” “哦,是的。”正在写字板上填写衣物和个人财物清单的费尔丁抬头瞥了一眼。 “死者家属很可能会要求得到赔偿,”她说,“死在工作场所,还是个恶名昭著的工作场所。” “唉,是的,是所有死亡地点里最糟糕的。” 费尔丁摸着死者脸上的伤口,橡胶手套便被染红。他熟练地摸着差点被切掉的鼻子,温暖的血液恣意流了出来。他在写字板上翻了一页,着手画身体伤口的示意图,弯腰朝着脸的方向,透过塑料安全镜片端详。“没有看到任何铁锈或油渍,”他说,“不过并不代表没有。” “很对的想法。”她赞同他的思考方向。“我会采样请实验室化验,进行彻底检查。说这个人是被碾过或被推下起重机,站在前面或先被挖土机的铁铲猛击脸部等等,我都不会感到惊讶。毕竟什么都有可能。” “哦,是的。钱、钱、钱。” “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她答道,“律师们才会把这类事故转变成金钱事件。但最先的反应是震惊、痛苦、失去,并且归咎于他人。没有任何家属愿意相信这起死亡是可以避免的。任何有经验的起重机驾驶员都知道,如果要站在后轮胎前修理引擎,一定要事先进行引擎的安全设定,就是挂在空挡上。但一般人都怎么做呢?他们太掉以轻心,或者因为赶时间而没考虑周全。人们会本能地否认我们关心的人有意无意地造成自身的死亡。但是你听过我的课。” 费尔丁从事法医行业之初便和她是同事。她教他法医病理学知识和如何胜任工作,以及以一丝不苟的积极态度完成现场鉴定调查和解剖。当初他求知欲旺盛,立在桌子对面向她学习。只要时间允许,他便随她一同去法庭聆听她的证词,在她办公室里和她讨论报告内容。现在的他,工作倦怠,还受皮肤疾病困扰,而她,被解除职务。两人如此状态出现在这里。念及此,她不免觉得悲哀。 “我早该打个电话给你。”她说着解开惠特比先生廉价的皮带、被撕破的裤子的扣子,拉下拉链。“我们一起研究基莉·伯森的案子,把原因找出来。” “噢,好。”费尔丁回答。这“噢,好”他以前也不常说。 第七章 亨丽·瓦尔登穿着没有任何声响的羊毛衬里羊皮拖鞋,像黑色幽灵般在地毯上往对面的褐色皮沙发移动。 “我洗澡了。”她说着在椅子上坐下,伸出裸露的修长双腿。 本顿留意到两腿间肆意流露的情欲,但他无意去看,也没有男性原始的反应。 “为什么你会在乎?”她问本顿。自来到这里后,她每天早上都这么问。 “你觉得舒服些了吗,亨丽?” 她点点头,似眼镜蛇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像吃饭、睡觉、保持清洁、运动等琐事都很重要,也就是恢复自我支配。” “我听到你在和别人说话。”她说。 “这就是问题所在。”他回答,目光穿过镜片盯着她,腿上和往常一样放着那个笔记本,只是新写了一些字上去,如“黑色法拉利”、“未经许可”、“好像在营地被跟踪”、“切点,黑色法拉利”。“任何私下谈话应该是私人的。我们得回头看看最初的协议。亨丽,你还记得内容吗?” 她脱下拖鞋,细腻光滑的脚踩着椅垫。她弓身看双脚,红色浴袍微微敞开。“不记得!”她摇着头,声音几乎听不见。 “我知道你记得,亨丽。”本顿不时重复她的名字提醒她是谁。从某种程度上说,可借此重建受创后丧失的个性和难以挽回的人格。“我们要依彼此的约定相互尊重,记得吗?” 她的腰弯得更低,专注地抚弄脚趾,浴袍里的胴体呈现在本顿眼前。 “获得对方尊重的部分意思,是允许对方拥有隐私,还有就是自我约束。”他慢条斯理地说着,“我们谈论过很多界限的问题,无法自我约束也是越界。” 她一手继续玩弄脚趾,一手将胸前的浴袍抓拢。“我才刚起床。”她说,似乎如此就可解释她衣着暴露。 “谢谢你,亨丽。”本顿让她了解自己并不想和她发生性关系,甚至连性幻想也没有,这点非常重要。“但是你并非刚起床。你起了床,走进来,和我谈了一会儿,然后去洗了个澡。” “我并不叫亨丽。”她说。 “那你喜欢我叫你什么?” “什么都不喜欢。” “你有两个名字,”他说,“一个是出生后受洗时取的,另一个是你在表演生涯中使用、现在仍在用的名字。” “好吧,那么我就是亨丽。”她说道,低头看着脚趾。 “所以我就称呼你亨丽。” 她没有抬眼,点头道:“那你都怎么称呼她?” 本顿知道她的意思,但没有回答。 “你和她上床了,露西全部都告诉我了。”她特别强调了“全部”。 本顿不无怒意但没表现出来。露西绝不会把他和斯卡佩塔之间的关系告诉亨丽。不会的,他提醒自己,亨丽又在刺激他,再次碰触底线,不,是再次摧毁底线。 “为什么她没有待在这里陪你呢?”亨丽问道,“你不是在休假吗?但她没来。许多人相处一段时间后就不再上床,这也是我不想和同一个人相处太久的原因。激情通常六个月以后就会消失。她没来这里是因为我在这里。”亨丽望着他。 “没错,”他回答,“她没来是因为你在这里,亨丽。” “你跟她说别来的时候,她一定很生气吧。” “她理解。”他说道。这回他并没有说实话。 其实斯卡佩塔并不是那么理解。在露西受电话惊吓之后,他告诉斯卡佩塔暂时不要来阿斯彭。“我恐怕有件案子必须去处理。” “那么你是要离开阿斯彭。” 他回答说他无法透露案子。就他了解,她可能会推测他已离开阿斯彭。 “这真是不公平,本顿。”她说,“我自己也有案子要处理,但我却挪出这两个星期的时间来。” “请忍耐一下,我保证日后解释给你听。” “真不凑巧,”她说,“我们都很需要这次假期。” 她所言不假,但假期他反而和亨丽待在一起。 “说说你昨天晚上的梦,还记得吗?”他对亨丽说。 她灵活的手指抚摸着左脚拇指,皱了皱眉头,好像很痛似的。本顿拿起手枪站起身,穿过客厅来到厨房,打开橱柜将枪放在最顶层,取出两个杯子倒上咖啡。他和亨丽都喝黑咖啡。 “可能有点浓,我可以再煮。”他将她的杯子放在茶几上,回到沙发上坐下。“前天晚上你梦到一头怪兽,你叫它‘怪兽’,对吗?”他敏锐的目光捕捉到她眼神中流露的不悦。“你昨晚又梦见那怪兽了吗?” 她没有回答。她现在的心情和今天早些时间截然不同。刚才洗澡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这是他待会才会探索的部分。 “如果你不想讲咱们就不讲,亨丽。但是你告诉我越多他的信息我找到他的几率也越大。你想要我找到他,对吗?” “你刚才在跟谁打电话?”她以一贯童稚纯真的声音问道。但她已然不是个孩子,也绝不天真。“你刚才在谈论我。”她笃定地说,浴袍上的腰带松开,胴体更为暴露。 “我保证刚才没谈论你,除了露西和鲁迪,没人知道你在这里。我相信你是信任我的,亨丽。”他停下来看着她,“我相信你也信任露西。” 听到露西的名字,她的眼神变得愤怒。 “我相信你信任我们,亨丽。”本顿说着双腿交叉,十指交扣在大腿上。“我希望你先把衣服裹好。” 她重新整理了浴袍,拉拢两腿间的褶子,再把腰带系紧。本顿已看过她那些照片,包括她裸体的样子,不想再去看一遍。除非有必要,比方和其他专家重新检视,或等亨丽终于准备就绪时和她同看。但是现在她有意无意地藏匿着案情,以诱惑或激怒的方式,表演给那些不关心也不了解她的、意志薄弱的人看。她不断色诱本顿不单是为了转移他的目标,也是长久以来极度自恋的需求和控制欲望的表现。任何敢对她施予关心的人都会遭到其不屑和摧毁。亨丽的每一个举动和反应都源于自我憎恨与愤怒。 “为什么露西要把我送走?”她问。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是由你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她的眼神滑过浴袍的袖子说,“怪兽。” 本顿端坐在沙发上,她无法看到或触摸到他笔记本的安全位置,目光持续平稳地直视着亨丽,但并没有鼓励她继续说下去。此时最重要的是耐心,无与伦比的耐心,就如同森林里的猎人屏息静立。 “它跑进屋子里来。我不记得了。” 本顿安静地看着她。 “露西放它进屋。”她说。 本顿不会勉强她,但也不允许她提供错误信息或撒谎。“不,露西没有让它进屋,”本顿纠正她,“没有人让它跑进来。它进屋是因为后门没锁上,警报系统没开启,这事我们谈过。为什么门没锁上,警报系统也没开启,你记得吗?” 她看着脚趾,双手停了下来。 “原因我们讨论过。”他说。 “我感冒了,”她看着一个趾头回答,“我生着病而她又不在家。当时我全身发抖,所以走到外面晒晒太阳。我发烧了所以忘记锁门,忘记重新设警报系统,露西却责怪我。” 他啜了一口早已冷却的咖啡,在科罗拉多阿斯彭山区咖啡无法保持温热。“露西说了是你的错吗?” “她认为是。”亨丽的目光越过他,看着他身后的窗子。“她认为每一件事都是我的错。” “她从来没这么对我说过,谈谈你刚才说的梦,”他回到先前的话题,“你昨天晚上做的梦。” 她眨眨眼,又开始揉脚的拇指。 “痛吗?” 她点点头。 “真可怜,要不要擦点什么?” 她摇摇头。“没有用的。” 她指的不是右脚拇指,而是脚趾受伤与受他保护两者的关联。她来到距离她差点遇害的佛罗里达州帕巴那海滩有几千公里远的地方。她的眼神灼热起来。 “我走在小路上,”她说,“路边有些石头,还有面陡峭的石壁。壁上有些裂缝。我莫名其妙地就把自己硬塞进这些裂缝里,卡在了里面。”她呼吸哽塞,拨开眼前的金发,双手颤抖不止。“我被卡在岩石中间……动不了,也不能呼吸,没人能把我弄出来。洗澡时我想起了这个梦,水泼在脸上憋住气的时候,这个梦浮现出来。” “有没有人想把你救出来?”本顿并不响应她的恐惧或是径自批判梦境真实与否,他无从知得何者才是对的。关于她,他所知太少。 她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拼命喘息着。 “你说没有人可以把你弄出来,”本顿以咨询顾问的身份,不带丝毫挑衅地用镇定平和的口吻问道,“那时还有别的人在场吗?或者有很多人在那里吗?” “我不知道。” 他等着。如果她还是呼吸困难,就必须作些处理,这之前他只是个耐心等待猎物出现的猎人。 “我不记得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有别人……这些都发生在梦里,也许有人可以用尖锄把石头撬开。接着我又想,这不可能,毕竟石头太硬了。你没办法把我弄出来,没人能。我知道自己快死了,快要崩溃时,我就醒了。”她不连贯的表演像梦境一样戛然而止,她深呼一口气让身体放松,凝视着本顿。“太可怕了。”她说。 “是的,”他说,“一定很可怕。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不能呼吸更恐怖的。” 她张开手掌摸着胸口。“我的胸部无法动弹,呼吸变得非常慢,然后力气就耗尽了。” “没有人强壮到可以搬开山上的石头。”他回答。 “我无法呼吸了。” 攻击者也许想使她窒息而死。本顿回想着照片,从脑海中拾起一张张照片检查亨丽的伤势,试图厘清她说的话。他看见她趴在床上,血从鼻孔流出来黏附在脸颊上,并沾污了头部下方的床单。她赤裸着身体,手臂伸展于头部上方,手掌朝下,双腿不同程度弯曲。 本顿专注地在脑海中检视另外一张照片时,亨丽站起来喃喃地说还要些咖啡,而且自己会去倒。本顿听在耳里,想到他把枪收在厨房柜子时并没让她看到,因为当时她背对着他。他留意着眼前的她的举动时也解读着她受伤部位的图解,那些身体上特殊的记号:造成她手上红肿的可能是男性也可能是女性,他不想臆测攻击者的性别。她的手掌边缘有新的挫伤,在上背处也有几处因挫伤造成的块状红肿。再过几天,破裂的皮下血管会愈发暗沉而呈深紫色。 本顿看着亨丽倒了些咖啡,回想着照片上她失去知觉的身体。他并不特别关注她拥有美丽胴体的事实,因为任何外表和举止的细节都极有可能引发凶手行凶。亨丽很纤瘦,但不致无法分辨性别,她有乳房也有耻毛,不会引来恋童癖觊觎。遭受攻击时,她正进行着性行为。 他看着她双手捧着咖啡杯回到皮椅上,并不在乎她忽略他人的做法。但凡懂礼节的人,此种情况下应该会问他是否也要再来些咖啡。她可能是本顿见过的最自私、自我的人了。遭受攻击前如此,以后也不会变,一样的自私和迟钝。或许她不回到露西身边是件好事,但他告诉自己无权如是希望,也无权让它发生。 “亨丽,”本顿说着,起身去倒咖啡,“你今天早上想不想做一下事实确认?” “好啊,但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的声音跟着他去厨房,“我知道你不相信我。”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他回到了客厅。 “医生就不相信。” “噢,是的。那位医生,他是说他不相信你。”本顿坐回沙发上。“我想你知道我对那个医生的看法,但我还是要再说一遍。他认为女人都歇斯底里,而且不喜欢女人。他在急诊室工作,一点都不了解施暴者或受害者。” “他认为是我自己做的,”亨丽愤怒地回答,“他以为我没有听见他跟护士说了些什么。” 本顿小心响应。亨丽正提供新的讯息,他只能希望那是真的。“告诉我,”他说,“我很想知道他对护士说了些什么。” “我应该起诉那个浑蛋。”她补充道。 本顿啜了口咖啡,等待着。 “也许我会告他,”她又恶狠狠地说,“他以为我没有听到,因为他进病房时我眼睛闭着。当时我正半睡半醒地躺在那里,护士在走廊上,然后他走过来,所以我就假装不省人事。” “你假装睡着了。”本顿说。 她点点头。 “你真是个训练有素的演员。你曾经就是职业演员。” “现在也还是,你不可能突然间就不是演员了。我目前只是没在拍戏,因为有其他事要做。” “我可以想象,你一直都很擅长演戏。” “是的。” “假装,你一直很会假装。”他稍作停顿,“你经常假装吗,亨丽?” 她看他的眼神变得冷酷。“在医院里,假装才能听到医生讲的话,每一个字我都听到了。他说,‘如果你被某人气得要抓狂,最好去假装被强暴,会让他吃不完兜着走。’接着他就大笑。” “我不会责怪你想要起诉他的想法,”本顿说,“这是在急诊室发生的吗?” “不,在我的病房里,就是当天晚一点的时候。在做完所有检查之后,我被转移到病房,但我不记得是哪一层了。” “那就错加一等,”本顿说,“他是急诊室医生,根本不该去你的病房,更何况他并没有被派去那儿。他去只是出于好奇。这种行为不妥。” “我一定会控告他,我恨透他了。”她又在揉脚趾了,脚趾和手上的淤青呈现尼古丁般的黄色。“他说了什么‘右旋脑’之类,我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知道他在侮辱、嘲笑我。” 又来了,新信息。耗了那么多时间和耐心,本顿觉得有了新希望,相信她会想起更多或是更接近事实的事情。“‘右旋脑’指的是滥用含有鸦片成分的抗过敏药、感冒药或是咳嗽糖浆的人,很不幸的是,这个词在青少年当中很流行。” “那个浑蛋,”她一面抓住浴袍一面嘀咕,“你可以给他点颜色看看吗?” “亨丽,他为什么认为你被强暴了,你有头绪吗?” “我不知道。我认为我没有。” “你记得那位法医护士吗?” 她慢慢地摇着头,不记得了。 “你被用轮椅推送进急诊室附近的检查室,接着使用搜集身体证物的器材,你知道那是什么,对吧?露西在洛杉矶遇到你之前、也就是正当你放弃演艺生涯的时候,你是警察。也就是在今年秋天,几个月前的时候露西雇用了你,所以你应该知道化验标本和搜集毛发纤维之类的事。” “我没有放弃演艺事业,只是想休息一阵子做些别的事。” “好,但是你记得物证复原组件吗?” 她点点头。 “还有那位护士呢?她人很好,有人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布兰达,她帮你检查性侵害伤口和证据。那个房间也供儿童使用,里面摆满了动物毛绒玩具,壁纸是小熊维尼、蜂蜜罐和树的图案。布兰达没有穿护士制服,穿的是一套浅蓝色套装。” “你人又不在那里。” “她在电话里告诉我的。” 亨丽凝视着自己放在椅垫上赤裸的双脚。 “你问她外貌长相了吗?” “她有着褐色眼睛和黑色短发。”本顿试着将亨丽压抑或是假装压抑的记忆解封,该讨论物证了。“没有精液,亨丽,没有性侵害的证据。但是布兰达发现你的皮肤上有些纤维,看起来好像那天早上你抹了些乳液?这些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她安静地回答,“但是我也不能说我没有抹。” “你的皮肤油油的,”本顿说,“据布兰达说,她发现一种香味,很好闻的香味,很像身体香水乳液。” “他没有帮我抹。” “他?” “一定是有一个男人,你不认为是个男人吗?”她用一种走音又充满希望的语调说道,一般人想自欺欺人时就会发出这种声音。“一定不会是女的,女人才不会做这种事。” “女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是男是女现在我们无法得知,我们只在卧室的床垫上找到几根头发,是黑色鬈发,大约有六英寸长。” “很好,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是谁了,对吧!他们可以用头发验出DNA,就知道不是女人了。”她说。 “恐怕不行,DNA测试没办法检验出性别,种族倒还有可能,那也要花上一个月时间,但是性别就没办法了。那么你想有没有可能是你自己擦的乳液?” “不,但是他没有抹。我不会让他这么做的,我一定会竭力反抗的。他八成想这么做。” “你有没有自己擦上乳液?” “我说过了,他没有而且我也没有。够了,这不干你的事。” 本顿了解了。假设亨丽说的都是事实,那么乳液和这起攻击事件没有关联。他想到了露西,为她感到伤心又觉得生气。 “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亨丽说,“告诉我你觉得发生了什么事。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再告诉你我赞同不赞同你说的。”她微笑着。 “露西回到家,”本顿说道,这是已知的信息,他避免讲太多、讲太早。“大约是中午十二点过几分,打开前门时立即警觉警铃没响,她呼唤着你却没得到回应。接着她听到通往游泳池的后门撞着门檻砰砰作响,于是她往那方向跑去,进厨房后发现通往游泳池和海岸堤防的门开着。” 亨丽大睁着眼睛,视线越过本顿凝视窗外。“我希望她杀了他。” “她没有看到那个人,有可能那个人听到黑色法拉利停在车道上的声音后就跑了……” “他在我房间里,接着跑下楼梯。”亨丽打断他,大大的双眼失神地瞪着,这一刻,本顿觉得她在说实话。 “露西这次并没有把车停到车库里,因为她只是路过顺道看看你,”本顿说道,“所以在前门只待了一会儿,从前门进屋后他便自后门奔逃,她没有去追,根本没有看见他。在那一刻露西关注的是你,而不是入侵屋内的人。” “我不这么认为。”亨丽几乎是高兴地说。 “说说看。” “她没有开黑色法拉利,它停在车库里。她开的是加州蓝法拉利,这才是停在屋前的那辆。” 更多新信息,本顿保持一贯冷静随和的态度。“你生病了,你确定那天她开的是哪一辆车?” “我就是知道她没开黑色法拉利,因为那辆车坏了。” “告诉我怎么回事。” “它在停车场时遭到损坏。”亨丽一面说一面又去研究脚趾。“你知道,就在亚特兰大的健身房,珊瑚泉市往北走。我们有时候会去那里运动。” “你可以告诉我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吗?”本顿冷静地问道,没显露出丝毫兴奋的情绪。这条信息既陌生又重要,他可以感觉到它会引导到某处。“当你们在健身房运动时法拉利遭到破坏?”本顿催促她说实话。 “我没说我在健身房里。”她突然厉声说道,这敌意证实了本顿的怀疑。 她开着露西的黑色法拉利去健身房,很明显的,并未得到露西的同意。没有别人可以开这辆车,就算鲁迪也不例外。 “告诉我怎么受损的。”本顿说。 “有人刮伤了它,好像是用车钥匙一类的东西?刮了一个图案在上面。”她低头注视着脚趾,用手指拨弄着发黄的拇指。 “是什么图案?” “出了那件事后她再也不开了,没有人会开刮伤的法拉利出门。” “露西一定很生气。”本顿说。 “可以修好,任何东西都可以修理。如果她杀了他,现在我就不用坐在这里,担心下半辈子他会再来找我。” “我会尽全力保证你无需为此事担心。但是,亨丽,我需要你的协助。” “我可能永远都记不起来。”她看着他,“我无能为力。” “露西爬上三段楼梯来到主卧室,也就是你所在的地方。”本顿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确定她可以接受接下来他要说的事,即使之前她已经听过。他一直怕她可能不是在演戏,她的一言一行都不是在表演。如果不是呢?她可能会脱离现实,产生精神障碍,彻底地代偿失调及分裂。她聆听着,但是反应并不正常。“当露西发现你的时候,你已经失去意识。但是呼吸和心跳都很正常。” “我没有穿衣服。”她并不介意细节,也喜欢提醒他自己赤裸的身体。 “你常裸睡吗?” “我喜欢。” “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早上回去睡觉前有没有将睡衣脱掉?” “可能有吧!” “所以不是他做的?不是攻击者做的,先假设他是个男性。” “他不需要这么做,虽然我确定他想要这么做。” “露西说她最后一次见到你是在早上八点左右,那时候你穿着红色缎面睡衣和褐色毛巾质地的睡袍。” “这我赞同。因为我想到外面,坐在阳光下游泳池边的躺椅上。” 更多新的信息。他问:“当时是几点?” “我想就在露西离开后。她开着蓝色法拉利离开后没多久,噢,不是马上。”她用平板的语调纠正自己,凝视着窗外白雪皑皑、阳光闪耀的早晨。“我当时在生她的气。” 本顿缓缓起身放了几根木柴到壁炉里,火星往上蹿向烟囱,火苗贪婪地吞蚀着如枯骨般的松木。“她伤了你的感情。”他拉上网状窗帘说道。 “当有人生病的时候,露西就变得不是那么亲切了。”她越来越专注平静地回答。“她不愿意照顾我。” “乳液又是怎么回事?”他问,其实他早就心知肚明,但去彻底了解更为明智。 “你说呢?很了不起呢。那是个恩惠,不是吗?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这么做?她能这么做,是我的恩惠,她是高兴了才做,否则都懒得照顾我,我开始头痛并和她起了争执。” “你在外面游泳池边坐了多久?”本顿问道,试着避免因为露西而分心,避免去想露西遇见亨丽时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同时他也发觉到反社会人士蛊惑人心之令人惊叹的影响,连明理之人都难逃。 “没有很久,我觉得身体不太舒服。” “十五分钟?半个小时?” “我猜大概半小时。” “你有没有看见其他人,或者船只?” “没注意到,也许什么都没有。露西到我房间后做了些什么?” “她打电话求救,等救护小组的同时检查你的生命迹象。”本顿说道,决定补充另一项细节,虽然很冒险。“她拍了照片。” “她拿出手枪了吗?” “拿了。” “我希望她把那男的杀了。” “你不断地说那是个男性。” “她拍照?拍我?”亨丽问。 “你失去意识但状况稳定,她在你被移动前先拍了照片。” “因为我看起来像是受过攻击?” “因为你身体姿势很不寻常,亨丽,就像这样。”他伸长手臂举过头顶。“你脸部朝下,双臂伸直向前,手掌向下翻。就像你已经知道的,鼻子流血,身上有一块块淤青。右脚拇指骨折,虽然这点是后来才发现的,但你似乎不记得是怎么断的。” “可能是下楼梯时碰的。”她说。 “你记得?”他问着。在这之前她不记得或者不承认任何有关她脚趾的事。“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在我去室外游泳池的时候,那里有石造台阶。我想自己可能踩空了一级还是什么的,因为药物、高烧和一切的作用。我记得我在哭,我还记得,因为很痛、非常痛,我想过打电话给她,但想想还是算了。她不喜欢我生病或者是受伤。” “你去游泳池时跌断了脚趾,然后想打电话给露西却没有打。”本顿想厘清这点。 “没错,”她自嘲地说,“我的睡衣和睡袍在哪里?” “整齐地折叠好放在床边的椅子上,是你折好放在那里的吗?” “有可能,我身上盖了棉被吗?” 他知道接下来她要问什么,但是告诉她实情很重要。“没有,”他回答,“被子被拉到床尾悬搭在床垫上。” “我什么都没穿,她却还要拍照。”亨丽说。她一脸木然,眼神冷酷地看着本顿。 “是的。”本顿说。 “这很合乎情理,像是她会做的事。到底是警察。” “你也是警察,亨丽。你会怎么做?” “和她一样。” 第八章 “你在哪儿啊?”手机震动显示露西的电话号码,马里诺这样问道,“你的位置?”他总是要问她在哪里,即使那根本无关紧要。 马里诺自成年至今只当过警察。称职的警员最不会遗漏的细节就是位置,若不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就算是拿着无线电对讲机呼救也是枉然。马里诺自视为露西的良师,绝不允许露西忘了这项技能,即便她早在多年前就已忘得一干二净。 “亚特兰大,”露西的声音从他右耳传回,“我在车上。” “别开玩笑了,大侦探,听起来你像是正驾驶着垃圾车。”马里诺从不放过任何嘲笑她车子的机会。 “嫉妒是很讨人厌的东西。”她说。 他往首席法医办公室咖啡区旁走了几步,看了下四周,发现空无一人,很满意这样的谈话不会被窃听。“听着,这里情况不太对劲,”他边说边查看图书馆紧闭着的大门上方的玻璃窗,以确定里面没人。“这个地方活像地狱。”他对着小巧的移动电话啰唆地讲个不停,又将它在耳朵和嘴边前后移动。“我这还只是告诉你开头而已。” 一阵沉默后,露西回答道:“你不是只要告诉我开头而已吧。你要我怎么做?” “可恶,你那车真吵。”他来回踱步,眼珠子在露西顽皮之下送的棒球帽檐下转个不停。 “好了,你们现在开始让我担心了,”她用盖过法拉利引擎声的音调说道,“你们一说这没什么,我就知道事情一定会变得很严重,早就警告过你们两个别回去。” “不单那桩女孩死亡案,还有其他事掺杂在内。”他平静地回答,“我正想办法全面了解。并不是说这案件不是问题的症结,我确信它是,但之外还有别的事情。我们共同的朋友,”他指的是本顿,“正在研究个清楚明白。不过你也知道她,”现在他指的是斯卡佩塔,“她到头来一定会蹚入这浑水里。” “莫非还有其他的事?譬如说?举个例子给我听。”露西的声调变了。她的声音会随着她态度的严肃而变得徐缓刻板,让马里诺想起凝固的胶水。 如果在里士满遇上麻烦,马里诺心想,他因此被困住,露西就会像胶水一样黏着他,这样也还不错。“老板,让我告诉你,”他继续说道,“我仍在多方审慎观察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我的直觉。” 马里诺称呼露西老板,仿佛她是上司这事还蛮令他觉得愉快的,当然他们并非上下级的关系,特别在他独特出众的直觉发出警告而露西却不以为意的时候。“我光凭直觉就知道这是件谋杀案,老板。”每当他吹嘘自己的直觉,或是以“老板”、“大侦探”一类头衔称呼掌权女性时,露西和她姨妈斯卡佩塔就能清楚察觉到他的不安。但他又总是情不自禁,因而使得情况越变越糟。“对于这场混乱,我要补充一项,”他继续说道,“我恨透了这座发臭的城市,这该死的城市,我真的恨透这个地方了。你知道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有什么毛病吗?这儿的人缺乏尊重,就是这样。” “我不想提醒你我早就告诉过你。”露西如此回答。现在她说话很快,听起来就像胶水般。“要我们过去吗?” “不用。”他想到每次告诉露西自己的想法,她总是认为她可以处理。“现在我只是叫你小心一点,老板。”他说,真希望自己没有打这通电话,没有告诉她任何事,这可真是个错误。但如果露西发现姨妈遇上麻烦而他之前却只字未提,铁定会找他麻烦。 他第一次见到露西是在她十岁的时候,那时她戴着眼镜、又胖又矮,一副可憎的态度。他们俩相看两厌。但接下来情形有变,她开始对他怀有英雄式的崇拜,和他成为了朋友。此后变化不断,他应该阻止的,阻止所有这些改变。大约十年前一切都很好,他喜欢教她开卡车、骑摩托车,教她射击、喝啤酒,以及如何辨别一个人是否在说谎等生活要领。那时候他并不怕她,也许“怕”这字眼并不足以形容他现在的感觉,但她确实权力在握。每次和她结束通话之后,他有种身在垃圾堆中的糟糕感觉。露西有钱使唤别人,随心所欲做她喜欢的事,而他却不能。即使当他还是经过宣誓上任的警察的时候,也没法像露西一般炫耀权势。但是他才不怕她,他告诉自己,不,他才不怕。 “如果你需要我们,我们就过去,”露西在电话中这样说,“但是太不凑巧,我自己恰巧也有事。” “我说了你不用过来。”马里诺暴躁地说。粗暴的性情总是像施了法术的符咒般让人为他和他的情绪操心,甚至远超过关心自己的情绪。“我就是告诉你一下发生了什么事。现在还不需要你,没什么大事。” “那就好,”露西说道。摆出坏脾气这套对她没用,这点马里诺老是忘掉。“我得挂了。” 第九章 露西用左手食指轻按变速开关减速,引擎发出每分钟一千转的轰隆隆的低吼声,测速雷达前端闪着红色警示灯发出唧唧响声,指示警察就在前方某处。 “我没有超速。”她对着坐在灭火器旁乘客座位上的鲁迪·穆希尔说道,他正看着时速表。“才超速六英里而已。” “我什么都没说。”他瞥一眼车子后视镜。 “看我猜得对不对,”她把车子保持在三挡,时速四十多英里。“警车会在下一个交叉路口等着我们这种迫不及待直奔海滩的鲁莽家伙。” “马里诺怎么了?我来猜,”鲁迪说,“看来我需要去打包行李了。” 他们二人始终以惯有的审视眼神查看着后视镜,留意其他车辆,警惕每棵棕榈树、人行道和路边商业区延伸地带上的建筑物。在劳德代尔堡北部庞帕诺比奇海滩区的亚特兰大道,目前的交通状况还算温和有序。 “噢,”露西说,“猜中了,呵呵。”在艾可兹药房和折扣肉类市场交叉处,透过太阳眼镜看路的她超越一辆右转上波尔街的深蓝色福特汽车。另有辆没安车牌的福特滑驶到她左后侧的车道。 “你引起他的好奇了。”鲁迪说。 “他不是被雇来好奇的。”她挑衅地说,福特车一直尾随在后,她很清楚警察正盼着她做蠢事,好有理由打开警示灯盘查车辆及车内的两个年轻人。“你看,右侧车道的车都超了我的车,还有那辆汽车检验标也早就过期,”她指出,“但警察却对我比较有兴趣。” 她不再从后视镜里察看鲁迪,希望他的心情能好些。自从她在洛杉矶经营公司之后,鲁迪就一直闷闷不乐。原因她不太确定,但清楚是自己错估了鲁迪的抱负和生活上的需求。她以为鲁迪会喜欢威尔榭大道高层建筑鸟瞰的浩瀚景观,在天气晴朗的时候甚至可以眺望卡特林娜。但是她错了,大错特错了,就好像从头到尾对他所作的任何假设都像是一出错误。 来自南方的锋面滔滔来袭,天空划分出不同层次,呈现出浓烟灰至珠光灰的光泽变化。略带寒意的空气驱走阵雨,在露西低车身汽车的底盘上留下泥点,一群候鸟绕着马路低空盘旋到处乱飞。露西继续向前,无车牌福特紧跟其后。 “马里诺没有说什么,”她回答鲁迪先前的问题,“只说在里士满有些事,和往常一样,姨妈又陷入混乱的局面。” “我听到你自愿提供协助。我以为她只是去做咨询工作,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是否要去帮忙,看着办吧。这次遇上难题的是首席法医,他的名字我不记得了。他请她帮忙处理一件案子,有个小女孩猝死,他和办公室的人找不出原因,也没法处理。这没什么好惊讶的。他任职还不到四个月,遇到第一个大问题就双手一摊什么都不管,只会打电话给姨妈。嘿,对了,不如你来试试这项讨厌的工作,我也好脱身,对吧?我告诉过她用不着插手,现在那边似乎也不止这些问题,真是令人诧异。我也搞不懂了。叫她别回里士满,她不听。” “叫她听你的,就好像叫你听她的一样。”鲁迪说。 “你知道吗,鲁迪,我不喜欢这家伙。”露西从后视镜中看着那辆紧随其后、没有车牌的福特汽车。开车的人皮肤黝黑,也许是个男的,但露西无法分辨。她不想表现得好像对他有兴趣,甚至是注意他。紧接着她想到了别的事。 “可恶,我真是蠢,”她无法置信地说道,“我到底在想什么?我的雷达在运转吧,但自从那辆汽车跟在我们后面开始雷达就没叫过。它不是配备雷达的警车,这辆绝对不是警车。他在跟踪我们。” “放轻松点,”鲁迪说,“继续开,别理他,看他到底要做什么,也许只是想看看这车的小伙子。我说了也不知几次了,开这种车就活该碰上这种事。可恶。” 以前鲁迪不常对她说教。他们是几年前在调查局学院认识的,之后变成同事、工作伙伴,乃至朋友。在露西辞去执法工作后不久,经过对个人及专业的充分考量后,他决定转投露西的公司。这家公司也许可以称为国际私人调查公司,因为没有更好的称谓来界定“终极辖区”及其员工在从事什么,即使员工本身也不清楚公司在做些什么,也从没见过公司创办人兼老板——露西。有的员工从未见过鲁迪,就算见过,也不知道他是谁或是干什么的。 “检查车牌。”露西说。 鲁迪取出掌上电脑随即开机登入,但因为看不到车牌号码,没法检查。那辆车前端没有挂车牌,露西觉得自己做了桩蠢事。 “让他超上来,”鲁迪说,“否则我看不到车牌。” 她踏着左边踏板切换到二挡,现在的时速比限定的慢五英里,那名驾驶员仍开在后面,似乎没有兴趣超越。 “好吧,就陪你玩。”她说,“你他妈的要找胆小鬼,但不巧没找对人,混账。”她向右急转开进路边商业区的停车场。 “可恶,到底怎么……现在他知道你和他杠上了。”鲁迪生气地说。 “记下车牌,现在该看得到了。” 鲁迪转身,却没看到车牌,因为福特也跟着转向,并且尾随他们驶过停车场。 “停下。”鲁迪对露西说。他感到厌恶,彻彻底底地厌恶露西。“马上把车停下。” 她松开刹车挂空挡,福特随之停在正后方。鲁迪下车走过去,那驾驶员摇下车窗,露西把枪放在大腿上,打开车窗。她从后视镜观察动静并试图冷静,她觉得自己愚蠢、丢脸、生气,又有点害怕。 “你有什么毛病?”她听到鲁迪对驾驶员说,对方想必是西班牙裔年轻男性。 “我有毛病?我只是看看而已。” “也许我们不想让你看。” “这是个自由的国家,他妈的我当然可以看。你才有毛病,去你妈的。” “去别的地方看,现在立刻离开这里。”鲁迪的嗓门并没有抬高,“你再跟着我们就等着坐牢吧,你这浑蛋。” 当鲁迪亮出假证件时,露西萌生奇怪的冲动,想要大笑。她在流汗、心脏猛跳。她想笑着跑出车去杀了那个西班牙裔年轻男子,她同时也想哭,因为她读不懂自己的情绪。她坐在法拉利的方向盘后,一动也不动,那位驾驶员又说了些她听不清的话后愤怒地驾车离去,轮胎发出刺耳尖锐的声音。鲁迪回到法拉利中。 “开走了。”他说着话,露西将车子驶进亚特兰大的车潮中。“只是个对你的车子有兴趣的小混混,你倒差点上演一出国际事件。刚开始你以为被警察跟踪了,因为那是辆黑色福特皇冠维多利亚,接着你又注意到雷达什么都没侦测到,所以你就认为……是什么?你以为是什么?黑手党吗?还是职业杀手准备在繁忙的高速公路上取我们俩的性命?” 她不会责怪鲁迪对她发脾气,但不允许这种情形发生。“别对我吼。”她说。 “你知道吗?你失控了,你无法让人信赖。” “这是两码事。”她这么说,语气尽量有自信。 “还真的被你说中了,”他反驳,“就是和她有关。你让别人住你家,结果发生了什么事?你可能会死,她也难逃劫数。如果你再不自我控制,还会有更糟的事发生。” “她是被跟踪的,鲁迪。别把它说成是我的错,那不关我的事。” “被跟踪,你说得没错,她的确是被跟踪,但这的确也是你的错。如果你开的是吉普,或是悍马越野车……我们公司有悍马越野车,你为什么不偶尔开一下这种车子?如果你没让她开你那辆该死的法拉利到处去炫耀。好莱坞小姐。天哪,都是你那辆可恶的法拉利。” “不要嫉妒,我讨厌——” “我没有嫉妒!”他大吼。 “自从雇用她之后,你一直表现出妒意。” “这与雇用她无关!雇用她你图什么?要她来保护我们洛杉矶的客户吗?真是个笑话!那么你雇用为的什么?为的什么?” “你不可以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露西平静地说,出奇的镇静是因为她别无选择,如果还击必将酿成大吵,致使他做出可怕的事,比如说辞职走人。 “我不会逃避自己的生活。我开想开的车,住想住的地方。”她情绪激动地注视着前方,看着马路和拐进停车场的车辆。“我想对谁慷慨就对谁慷慨。我不准她开那辆黑色法拉利,这点你是知道的。但她还是开出去了,结果引发了这一切。他看见了她,跟踪她,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这不是任何人的错,甚至不是她的错。她没有请他破坏我的车,跟踪她,甚至企图杀她。” “很好,你继续过你想要的生活,”鲁迪回答,“我们呢,就继续把车开进停车场,也许下次我会狠揍某个无辜的陌生人,只因为他想看看你这辆该死的法拉利跑车。啊,也许我会拿枪杀人或者是遭到枪杀,那样更棒,对吧?为辆愚蠢的车子让我遭到枪杀。” “冷静点,”露西边说边停车等待红灯,“拜托冷静一点,我承认自己原本可以处理得更好。” “处理?我没注意到你处理什么事,你的反应就像个白痴。” “鲁迪,拜托不要再说了。”她压抑着怒火以及犯错的冲动。“你不能这样跟我讲话,你不能。别让我搬出职务级别来压你。” 她在A1A处左转,沿着海滩慢慢行驶,惹得几个骑自行车的青少年转身而差点栽跟头。鲁迪摇摇头耸了耸肩膀,仿佛是说:我放弃。一说到法拉利跑车,接下来讨论的就不光是那辆车。露西若改变生活方式,就是承认鲁迪赢,对她而言,鲁迪便同袭击者,同野兽一般。亨丽指那凶手为野兽,雄性的野兽,对此露西深信不疑。管他什么科学,管他什么证据,管他任何一切,她明了野兽都是雄性的。 这野兽若不是过分自负,就是太过愚蠢,居然在床头玻璃柜留下两枚残缺的指纹——是蠢或是粗心,也许又是并不在意。目前为止,这些残缺指纹尚未在自动指纹比对系统中找到吻合项,也许他从未因故被采集指纹,从未遭到逮捕或是未曾在任何指纹数据库留下过信息。此外还有床上的三根毛发、三根黑头发,也许他也并不在乎。他又何必去在乎?就算是优先被关注的案件,做个线粒体DNA分析也要花上三十到九十天的时间,分析结果也不一定具有价值,因为尚不存在一种具有统计学意义的线粒体DNA的集中数据库。和血液及组织的细胞核DNA不同,这种头发及骨骼的线粒体DNA并不能追踪到入侵者的性别。那可恶野兽留下来的证据一点都没用,若要直接比对,除非将他列为嫌疑犯。 “好啦,我是被吓得惊慌失措失去原本的我,都是我自找的。”露西边说边努力专心开车,担心失控,也担心鲁迪说的或许没错。“我不会重蹈覆辙,绝对不会,我对那种狗屁事件太过在意。” “你确实,但她并非如此。”鲁迪的下巴显出他个性倔强,镜面太阳镜依旧遮着双眼。他不想再看露西,这令她感到不舒服。 “我以为我们是在讨论刚才那个西班牙裔男子。”露西回答。 “你从头到尾都明白我告诉过你的话,”鲁迪说,“让人住在你家中的危险性。让人开你的车,用你的东西,独自搭乘你的直升机、不知道我们共同的规定。还有绝对可以确信没有和我们一样进行过训练,或是和我们有一样在乎的事,包括我们在内。” “生命中并非每一件事都事关训练。”露西说,谈论训练远比谈论所爱的人容易得多,谈论西班牙裔男子也要比谈论亨丽简单得多。“我不应该用刚才那样的方式处理,很抱歉。” “你可能都忘了什么是生活的真实面。”鲁迪回答。 “哦,拜托别再提你那套什么‘随时做好准备’的童子军格言。”她对他喊,接着向北加速疾驶,驱近希尔巴洛区,抵达她那栋可眺望内岸运河与出海口交界处的海峡、采用浅橙色泥灰粉饰的地中海式宅邸。“我认为你一点都不够客观,甚至无法说出她的名字,说什么有个人。” “哈,客观?哈哈,你是该谈谈客观。”他的语调越来越刻薄。“那个愚蠢的贱人几乎毁了一切。你没有权力这么做,你没权力拉我来蹚这浑水,你没有这权力。” “鲁迪,我们别再吵了,”露西说,“为什么我们吵成这样?”她看着他。“并没有哪件事被摧毁啊。” 他没有回应。 “为什么我们要吵成这样?真烦人。”她说。 他们以前不会吵架。偶尔他会独自生闷气但绝不会针对她个人,直到她在洛杉矶开了间办公室,并雇用来自洛杉矶警察局的亨丽。一阵响亮刺耳的警笛声警告吊桥即将升起,露西切换低速挡停下车,这次让一个开着科维特的男子对她竖起大拇指称赞着。 她苦笑着摇头。“是,我也受不了自己呆头呆脑,”她说,“是基因连接,坏的基因连接,来自我那疯狂的拉丁裔生身父亲。但愿不是来自母亲,虽然像她可能会更惨更糟。” 鲁迪什么都没说,凝视着一艘游艇通过升起的桥梁。 “我们不要再吵了,”她说,“没有一件事被摧毁,别这样吧。” 她伸手捏捏鲁迪的手。“停战吧?重新来过?我们要给本顿打电话讨论人质谈判一事吗?因为这些日子以来你不仅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伙伴,也可以说你我是彼此的人质,对吧?因为你需要这份工作或者至少想干这份工作,而我也需要你,就是这样。” “我没有随传随到的义务。”他说道。被露西手掌握着的手没有反应,毫无感情地搁着,于是她只好收手。 “这我当然知道。”她回答。他不想伤害她才没去碰她,她把被拒绝的手握回方向盘上。“这些日子来我始终觉得恐惧,怕你会说‘我要退出’、‘再见’、‘谢天谢地’、‘祝你幸福’之类的话。” 他注视着游艇驶向海洋,甲板上的人穿着百慕大短裤和宽松的衬衫,行为举止如富豪般,一派悠闲自在。露西算是腰缠万贯,但她从不这么认为。望着那艘游艇,她还是觉得自己贫穷,回头看着鲁迪时,窘迫感更甚。 “喝咖啡吗?”她问道,“想和我喝杯咖啡吗?我们可以坐在那个我从未用过的游泳池边,欣赏但愿我未曾拥有也未曾注意过的水景。我很无聊吧。陪我喝杯咖啡。” “我想可以吧!”他透过车窗看到露西的信箱,表情像一个使性子的小男孩。“我认为该把那东西拆下来,”他指着信箱说道,“你家不会收到邮件。唯一可能收到的是不速之客,尤其最近。” “等下次园艺工人来的时候我会叫他拆掉,”她说,“因为刚开了间办公室,手头事情繁杂,不常待在这里。我觉得自己像是另一个露西,就像电视剧《我爱露西》中的露西。记不记得有一集,她在糖果工厂做事跟不上输送带进度而让糖果掉落下去?” “不记得。” “你可能从都没看过《我爱露西》,”露西说,“以前姨妈和我会坐在电视机前看杰克·格里森《财源滚滚》和《我爱露西》,这些她小时候在迈阿密看的节目。”在车道尽头、信箱前,车速慢到几乎停下来。和露西比起来,斯卡佩塔的生活倒显简单,她就房子的事警告过露西。 她先是说,这里的邻居太过富裕奢华,买下这栋房子是个愚昧的决定。但是露西对它喜爱有加,管这面积一万一千平方英尺、价值九百万美元的三层楼叫“都市楼房”,因为它占地只有三分之一英亩。院子里草坪上的草连喂只兔子都不够,此外只有石墙和一个小小的游泳池、一个喷水池、几颗椰子树和一些盆栽。姨妈难道没有唠叨责备她搬来这里吗?这里没有隐私或安全感,有船的人可以自由进出。可露西当时忙得心不在焉,又只顾着取悦亨丽,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斯卡佩塔说到时候你会后悔。果不其然,才搬来不到三个月,露西早已悔不当初。 露西按下遥控器打开大门,然后又按了另一个按钮打开车库。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鲁迪说的是大门。“这可恶的车道有十英尺长。” “你说对了,”露西生气地说,“我恨透了这该死的地方。” “等你发现自己被跟踪时,那人都进入车库了。”鲁迪说。 “那我非得杀了他们。” “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也没在开玩笑。”露西说道。车库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地关上。 <hr /> 注释: 第十章 露西将法拉利360Modena跑车停在那辆黑色法拉利旁,世上只要有限速,就永远无法了解那辆十二气缸引擎法拉利Scaglietti的极限马力。鲁迪与她下车,她都不愿看到那辆黑色法拉利,将目光自绚丽光滑却被刻划着睫毛大眼之类粗鄙涂鸦的烤漆引擎盖转向别处。 “我并不是说这是个让人高兴的话题。”鲁迪走在两辆法拉利中间,朝着别墅大门走去,“有没有可能是她做的?”他指着那被刮坏的引擎盖说着,但露西不愿意看。“我仍没有把握说,这些不是她做的,或她没有设计这整件事。” “不是她做的,”露西说,她坚决不再看那受损的引擎盖一眼,“我排队等了一年多才得到那辆车。” “可以修好。”鲁迪说道。解除警报系统进屋后,他将手插在口袋内四处观望。这套系统在所有想象得到的方向都装设侦测器,包括屋子内外都安有摄影头,但并不录像,因为露西不想录下自己的私人活动,这点鲁迪多少能够了解。他自己也不会这么做,更何况最近他的生活也没什么好录,他独居。而露西决定停止摄录自己在屋子内外活动的时候,她并不是一个人住。 “也许我们该把这儿所有的摄像头换成可录式的。” “我要将这地方脱手。”露西回答。 他跟着她进入宽敞的大理石厨房,环顾四周壮观的客厅餐厅。凭窗可以俯瞰海湾及海洋全景。天花板有二十英尺高,中央为水晶吊灯,饰之以手绘的米开朗琪罗壁画。最让鲁迪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那张玻璃餐桌,好似以冰块雕刻,他没有费力去想这花了她多少钱,还有如奶油般柔软的皮家具、非洲艺术品和画着大象、斑马、长颈鹿和猎豹的巨幅油画。这栋露西偶尔一住的佛罗里达房子,鲁迪连其中一件照明灯具都买不起,甚至连丝质地毯和一些植株他都承受不起。 “我知道,”她四下张望着说道,“我可以开直升机,却不能在这地方弄间电影院,真是讨厌。” “别指望博取同情。” “嘿。”他意识到她的声调是要继续谈话。她已经吵够了。 他打开冰箱找咖啡,问道:“你在这里都吃些什么?” “墨西哥家常菜,冷冻食品,但可以加些调味料。” “听起来似乎可行,晚些时候想去健身房吗?也许五点半左右?” “当然非去不可。”她回答。 直到现在他们才注意到通往游泳池的后门,就是通过这扇门,那个不知是谁的人在不到一星期前进出她家。门是锁上的,但有些什么东西黏在外侧玻璃上,未等鲁迪反应过来,露西早已快步往那边走去。是一张用胶带贴住的白纸。 “什么东西?”鲁迪把冰箱门关上,看着她问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另一只眼睛,”露西说,“另一只眼睛的画像,是相同的眼睛,用铅笔画的。你认为是亨丽干的,她离这里有千里之远,而你却以为是她干的。很好,现在你知道了吧。”露西开锁并打开后门。“他要我知道他正看着我。”她怒气冲冲地踏出门去看个清楚。 “别碰!”鲁迪对她喊。 “你在想什么,当我是白痴吗?”她也吼过去。 第十一章 “不好意思,请问,”一名年轻男子身穿紫色防护衣,脸戴防护面罩和口罩,手戴双层乳胶手套,头发和鞋子亦包覆着,如航天员般走近斯卡佩塔,问道,“你要我们如何处理她的假牙?” 斯卡佩塔本准备解释自己并非这里的工作人员,但话未离开大脑便消失了。她察觉自己正盯着那位患有糖尿病的女性死者,尸体正躺在足以承受她惊人体重的轮床上,被两位也是全副武装得仿佛在预防瘟疫的工作人员塞进尸袋。 “她有假牙,”那名年轻男子对费尔丁说,“我们把它放在纸盒里,忘记在缝合之前将它归位。” “你不能把它放进袋子里。”斯卡佩塔决定过问,“你们得把假牙放回嘴里。殡仪馆、家属都这么希望,她本人可能也会感激牙齿随同下葬。” “所以我们用不着为了把它放进袋子,再进行一次解剖。”他接话,“嘿!还好。” “不要管袋子,”斯卡佩塔告诉他,“你千万别把假牙放回袋子。”她指的是缝在死者胸腔内结实的透明塑料袋,内装从她身上切下的器官,它们并没有回归原位,因为这不是法医的工作,更何况他们也不可能做到——好比把炖牛肉还原成牛。“她的假牙在哪儿?”斯卡佩塔问道。 “在那里。”年轻人指着另一间解剖室的手术台。“和她的文件放在—起。” 费尔丁一点都不想搭理这种愚蠢的问题,完全不理会提问的年轻人,他年轻得不像轮班的医学院学生,倒很可能是又一名来自李堡的士兵,也许只有高中学历,他会出现在首席法医办公室,只是因为日后执行军事任务需要学习处理战争伤亡者的尸体。斯卡佩塔本想说,即使士兵被手榴弹炸死也希望假牙能跟着回家,而且最好是在嘴里,如果嘴巴还存在的话。但她终究没有说出口。 “来吧,”她对李堡士兵说,“我们来看一看。” 她陪他走过瓷砖地面,经过另一张稍早些推出来的轮床,上面躺着—名枪击受害者,手臂强壮有文身的年轻黑人男性。他的双手交叉在胸前,起了鸡皮疙瘩,这是竖毛肌随着尸体僵硬而产生的反应,让他看起来像是受了冻或是吓,或是二者皆有。士兵从手术台上拿起透明的盒子交给斯卡佩塔,并注意到她并没有戴手套。 “我想我最好把手套戴上。”她边说边脱掉自手术推车上盒子里抽出的传统乳胶手套,戴上绿色的耐崔尔手套,接着把假牙自容器中取出。 两人又走向那位没有牙齿的死者。 “记住,下次再碰到这样的问题,”斯卡佩塔对士兵说,“你可以把假牙和其他私人财物放在一起让殡仪馆来处理,千万别把它们放在袋子里。这位女士这么年轻就戴假牙。” “我想她吸毒。” “根据什么?” “有人这样讲。” “懂了。”斯卡佩塔倾身凝视轮床上体躯庞大的尸体。“是血管紧缩药。像可卡因一样,会使牙齿松脱。” “我总是不懂为什么药会导致这种结果。”士兵看着她说,“你是新来的吗?” “不是,正好相反。”斯卡佩塔将手伸进死者口中,回答道,“在这里待过很久,现在是回来看看。” 他疑惑地点着头。“你看起来很娴熟,”他憨厚地说,“我很抱歉没有把她的假牙放回去,我觉得自己很白痴,希望没有人会告诉首席法医。”他摇摇头深深地呼了口气。“但愿如此,反正他也不喜欢我。” 尸体僵化反应很快便消失了,死者的下颌肌肉并没抗拒斯卡佩塔的手指撬开口腔,但牙龈却与假牙不伏贴,原因很简单,它们并不吻合。 “这副假牙不是她的。”斯卡佩塔说着,把假牙放回盒内递还给士兵。“它们大太多,也许是位男性的?之前这里有戴假牙的人吗?可能是弄混了。” 这消息让士兵既感困惑又高兴,毕竟如此他便没有错了。“我不知道,”他说道,“但可以确定的是,很多人在这里进进出出。所以这并不是她的?还好我没有试着把它塞进她嘴巴里。” 费尔丁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忽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双眼盯着士兵手中所握、装着粉色人造齿龈和白色瓷牙的塑料盒。“搞什么啊?”他脱口而出,“是谁把它们弄混的?是被你标错号码了?” 他怒视着年龄不超过二十岁的紫衣士兵,看着他蓝色手术帽下露出的浅金色头发,以及刮痕道道的安全护目镜下流露出惊吓的棕色大眼睛。 “不是我,长官。”他将费尔丁视为上司,“我只知道我们开始处理她的时候,它就在这里。我们开始处理的时候,她嘴里并没有牙齿。” “这里?这里是哪里?” “在她的推车上。”士兵指着摆放手术器材的四号桌,也是大家都熟悉的绿色桌。马库斯医生仍然沿用斯卡佩塔那套器材管理系统,用有色胶带来固定镊子或肋骨剪等器材,方便取用。“这个盒子原来是放在她的推车上,不晓得什么缘故就和她的文件一起移到那里。”他看着对面房间手术台上死者的文件仍然很整齐地分散放置着。 “之前这张手术台上有过一项解剖。”费尔丁说。 “没错,长官。一位死在床上的老人,所以也许这牙齿是他的?”士兵说,“所以推车上是他的假牙?” 费尔丁如愤怒的蓝色松鸦振翅飞过解剖室,使劲地拉上冷冻室巨大的不锈钢门。他消失在扑面而来的冰冷死亡空气之中,又几乎马上出现,拿着一副肯定是取自那年长男性死者之口的假牙。费尔丁的手套上沾有那名被碾过的起重机司机的血。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这对于男性来说太小了,”费尔丁抱怨,“是谁没有检查吻不吻合就把这副假牙塞进那个男人嘴里?”他在这又吵又挤、四壁以环氧树脂涂封的房间问道。环顾四下,放着四张血淋淋的不锈钢手术台、X光照射仪、摆放骨骼的色彩明亮的盒子、不锈钢水槽和柜子,以及摆满文件、私人财物的长台面和用计算机打印出来的盒子和试管标签。 可那些医生、学生、士兵和被解剖的死者对这位地位仅次于首席法医的费尔丁医生的话置若罔闻,令斯卡佩塔震惊到难以置信的地步。这曾属于她的举足轻重的办公室已经完全失控,连同其中所有的工作人员。她瞧了一眼起重机司机半裸的尸体,他躺在轮床上沾有红色黏土的床单上,接着目光转至费尔丁血迹斑斑的手套中所握的假牙。 “假牙放回她嘴巴之前要先刷洗一下。”当费尔丁把错放的假牙交给紫衣士兵时,斯卡佩塔忍不住说道,“千万别把另一人的DNA放进她嘴里。”她告诉士兵。“即使这不是件可疑的死亡案件,也要刷洗她的假牙,他的假牙以及每一个人的假牙。” 她猛然啪的一声脱掉手套丢进橙色的危害性生物废物垃圾桶内。离开时,她想到马里诺不知怎么样了,并且无意间听到紫衣士兵正在说话,显然是想知道斯卡佩塔的来头、此行的目的,以及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她以前是这里的首席法医。”费尔丁说道,但并没有解释以前这办公室不是这样运作的。 “天啊!”这名士兵惊呼着。 斯卡佩塔用手肘碰了一个大型贴壁式按钮,不锈钢门片随即大大地拉开。她走进更衣室,经过放置手术衣和手术袍的柜子,来到女性置物柜前。这里设有厕所、洗手槽以及一面被日光灯照射却透着寒意的镜子。她停下来洗手,注意到那张她亲自贴上去的字迹工整的标语,提醒大家进出解剖室记得换鞋。勿将脚上沾到的生物威胁带到走廊的地毯上——她总会提醒职员,但现在她觉得包括这件事在内的很多事都没有人在乎。在穿过另一道通往铺着蓝灰色地毯、未经无菌处理的走廊的拉门前,她将鞋子脱下来用抗菌肥皂及热水洗涤鞋底,再用纸巾擦干。 女性更衣室的正对面就是用玻璃隔开的首席法医办公室,至少这里马库斯医生费尽心力重新装潢了。秘书办公室有着夺目的樱桃木家具并配之以殖民时期的图案,计算机屏幕上有几条逼真的热带鱼无休止地在蓝色屏幕上游来游去。秘书外出不在,于是斯卡佩塔敲敲首席法医的门。 “请进。”他含糊不清的声音好似从另一端传来。 她开门走进自己曾经的办公室,克制着不去四面环顾,但还是不由得承认马库斯医生的书柜和书桌上真是井井有条,工作的环境看起来像是无菌的,那么混乱不堪只存在于首席法医办公室以外的地方。 “你来得正好,”他坐在办公桌后方的旋转皮椅上说道,“请坐。在你检查基莉·伯森之前,我先向你简单介绍一下。” “马库斯医生,这里不再归我管,”斯卡佩塔说,“这点我了解,我并非想介入,但是我很担忧。” “你没有必要担忧。”他眼神凌厉但微笑地看着她。“请你来这里并不是做一些所谓鉴定小组的任务,”他的双手在吸墨纸上交握着,“而是有个案子想征询你的看法。只有一个案子,也就是基莉·伯森命案。所以我强烈地建议你,如果发觉这里和过去已大相径庭,也别让自己有过重的负担。你离开已经好一阵子了,什么?已经有五年了。这期间的多数时候只有代理首席法医当班,事实上在我上任前的几个月,费尔丁医生任代理首席法医,也因此,情况当然会变得很不一样。你我之间有着极为迥异的管理风格,这也是州政府会雇用我的一个原因。” “我的经验是,如果首席法医从来不在解剖室花时间,一定会出状况。”她不管他是否愿意听,只顾自说下去,“姑且不论其他,医生们对工作也会缺乏兴趣,甚至每天要对抗压力而变得心不在焉、怠惰,或是具危险性的精疲力竭及崩溃。” 他的眼神单调刻板,像是失去光泽的铜,嘴巴紧抿成一直线。在他渐渐谢顶的脑后,窗户一尘不染,她注意到防弹玻璃已被换下。从这里看去,体育馆像朵褐色的蕈菇。此时屋外开始降下阴郁的蒙蒙细雨。 “如果你想要我帮忙的话,我自然不能视而不见,”她说道,“案子的数量我无所谓,哪怕只是一件,也会按照你所托付的去做。想必你也清楚,所有的事情往往都与我们作对,无论在法庭上还是别处。但现在,令我忧心的是其他方面。” “别说些令人摸不着头绪的话,”马库斯医生回答,他瘦窄的面孔冷冷地对着她,“其他方面?什么意思?” “通常是些流言飞语或法律诉讼,其中最严重的也许是由于技术问题致使刑事案件无法成立,究其原因则在于证据不具正当性及程序有瑕疵因而遭驳回,结果无法开庭审理,审判更不必提。” “我就担心会发生这种情况,”他说,“我曾告诉署长这不是个好做法。” “我不会因为你告诉他这件事而去指责你,没有人希望前任首席法医回来纠正错误——” “我警告过署长,我们最不需要的就是积怨不满的卸任公务员复职。”他边说边将笔拿起又放下,双手透露出紧张和愤怒。 “我并不责怪你会有这样的感觉——” “尤其是那些推动改革的人,”他冷冷地说,“他们是祸首。没有比主张改革的人更差劲的,除非那个人遍体鳞伤。” “现在你变得——” “既然我们人都来了,就放手让我们完成,好吗?” “如果你不来妨碍我,我会很感激。”斯卡佩塔说,“还有,就算你形容我是遍体鳞伤的改革者,我也会选择将它视为赞美并接纳。我们还是谈谈假牙这事吧。” 他盯着她,好像在看一个疯子似的。 “刚才在解剖室我目击了一个混乱的状况,”她说,“将假牙的主人混淆了,粗心大意。那些年轻的李堡士兵的自主权过多了,他们毕竟没有接受过医学方面的专业训练。事实上他们是来这里跟你学习的。假设家属将亲人送回殡仪馆,打开棺木后发现假牙不见或是不符,你将会面临难以收拾的局面。媒体最爱这类故事,马库斯医生。在谋杀案里将假牙混淆,你等于是送给辩护律师一件厚礼,即使假牙不足为据。” “谁的假牙?”他怒目问道,“照理说费尔丁该查看督导。” “费尔丁医生有太多事要做。”她回答。 “所以我们要谈论的是你的前任助手。”马库斯医生从椅子上站起身,他无法越过办公桌俯视,斯卡佩塔也不曾这样做过,因为她也不够高。不过当他忽然从办公桌后方走到摆放覆盖着塑料套的显微镜工作台时看起来特别矮小。“已经十点了,”他打开办公室大门说道,“那你就着手基莉·伯森的案子吧,她被放在分解冷藏柜里,你最好就在那个房间研究她,没有人会打扰你。我已经假设你决定重新解剖验尸。” “没有证人在场我就不做。”斯卡佩塔说。 第十二章 露西再也不睡三楼的主卧室,而把自己锁在一楼的小客房内。她告诉自己不要睡那张床的理由是为配合调查,因为那张放置在华丽如宫殿般可俯瞰水景的套房中央、有着手工绘制床头板的大床便是亨丽遭到攻击时所睡的床,它是证据。她心想,不管自己和鲁迪如何吹毛求疵,还是有可能遗漏证据。 鲁迪将Modena跑车开去加油,这至少是把钥匙从厨房流理台拿走的借口。露西怀疑他有别的安排。他开车到处转,暗暗留意谁在跟踪他,那个狂妄的家伙。大概没有人会无端去跟踪鲁迪这样高壮的人,但现在那个画眼睛的可恶家伙还在外头晃荡,而且还画了两次。也许他不知道亨丽已经离开这里,所以继续监视着屋子和法拉利跑车。说不定现在都没停止。 露西走过黄褐色地毯,经过那张床。床铺仍未整理,昂贵的柔软床罩如丝绸瀑布般顺着床垫脚架垂洒在地板上。枕头被推挤到床的一边,那儿也是露西跑上石阶发现亨丽昏迷的地方。起先露西以为她死了,于是脑中一片空白,至今仍想不起自己当时想了些什么,只知道惊恐到拨911报警求救,结果造成一片混乱。直到现在他们还要应付当地警察,任他们介入她的秘密生活和行动,许多非法行动也就此打住。这是露西最不愿意看到的,鲁迪当然会一直满腔怒火了。 他指责露西病急乱投医,也的确没冤枉她。正如他所言,她不应该拨911,他们自己能够处理状况,也理当如此。亨丽又不是普通人,鲁迪说,亨丽是他们其中的一名干员,就算裸身在寒冷的户外也能扛过去,更何况她当时还有气息,不是吗?脉搏和血压也没有升降到危险的地步,不是吗?没有流血的症状,只是鼻子渗了点血,不是吗?一切都没事,及至露西用私人喷射机将亨丽送到阿斯彭之后,本顿提出了一个说得通的解释。亨丽的确是遭受了攻击,也许还短暂失去知觉,但此外都是在假装。 “不可能,”露西闻言开始与本顿争辩,“她完全不省人事。” “她是演员。”他说。 “早就不是了。” “拜托,露西,在她决定改变职业之前一直都是职业演员,也许警察仅仅只是她扮演的一个角色,也许她只会演戏,别的一概不会。” “但是为什么她要这么做?我不停地拍着她和她讲话,试着叫醒她。为什么她要这么做?为什么?” “耻辱和愤怒。没人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他说,“她可能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也有可能在压抑着它,但是她对它有印象。也许是因为她为没能保护自己而惭愧,也许是想惩罚你。” “为了什么惩罚我?我什么也没做。什么?她差点被谋杀的时候还会浮现这想法?天哪,以后再发生这种事我还会惩罚露西吗?” “你很惊讶人们的所作所为。” “不可能。”露西回答本顿。而她态度越坚定,本顿越确信自己可能是对的。 她穿过卧室朝那面开有八扇窗户的墙走去,窗子太高所以上半部没必要用窗帘遮掩。她按下墙上的按钮,挂在窗户下半部的窗帘便带着轻微嗡嗡声自动收起。她看着晴朗和煦的天空,仔细扫视自己的土地是否有异状。她已经三天没回家了,直到今晨还和鲁迪在迈阿密,给了那可恶的家伙足够的时间四处游荡监视。他是回来找亨丽的,他直接穿过露台走到后门,贴上图画来提醒并嘲笑亨丽,竟然没有人报警。露西认为这里的邻居非常恶劣,他们不在乎你的死活或是否遭窃,只要你不去打搅他们的生活就好。 她凝视海湾另一端的灯塔,思索着要不要鼓起勇气去邻居家。住在隔壁的女人从不离开屋子,露西不晓得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好管闲事,每当园艺工人在屋后修剪泳池边的树篱或草坪时,她就会透过窗玻璃拍照。露西推测这位邻居想要用证据来证明,她对院子进行的任何改变都有可能限制这位好奇邻居的视野,或是不知怎的让她情绪低落。当然,假如露西当初能在三英尺高的围墙上再加装二英尺的锻铁铸造围篱,这家伙可能就没那么容易闯进来。但多事的邻居告上法院,还打赢了这场官司,结果养病的亨丽差点被谋杀之后,露西又发现另一幅和划在引擎盖上一样的眼睛图案。 往下走三层楼,游泳池被池岸遮掩消失于视线中,再看过去是湛蓝的内岸运河,往外是狭长外延的沙滩以及深蓝绿色的浪花。她又想也许他是乘船而来,船可以拴在她家的堤防上,再爬上阶梯就来到了露台。但不知怎么地,她觉得这可能性不大,他不可能拥有一艘船。露西转身走近床边,左边柜子顶层抽屉里是亨丽的柯尔特点三五七马格南左轮手枪,这把可爱的不锈钢手枪是露西买给她的,因为它是世上的机械装置中最灵巧的艺术品。亨丽知道如何使用枪,也不是胆小鬼。毫无疑问,露西相信,如果亨丽听到那可恶家伙的动静,不管有没有感冒生病,都会将他射杀。 她按下墙壁上的按钮,拉上窗帘,关上电灯,走出卧室。卧室隔壁是一间小小的健身房,内设有两个大衣柜和一间大浴室,里面有一个按摩浴缸嵌入色如虎眼的玛瑙石中。毫无疑问,攻击者曾进入健身房、衣柜及卧室,每次走进这些地方,露西都站着去感受,在健身房和衣柜处她没有任何感觉,但在浴室内感觉到有些什么东西。她试着以他的目光,看着浴缸和后面开着的窗户中所呈现的海景和佛罗里达的天空。不知道为什么,当注视着那嵌入玛瑙石中又宽又深的浴缸时,露西总觉得他也正看着她。 接着她灵机一动,退回通往浴室的拱形廊道。也许当时他走上石阶到楼的主体后是向左转,而非向右转,最后是来到浴室,而不是卧室。那天早上天气晴朗,阳光穿过窗户透进屋内,他可以看见一切。他可能迟疑了一下,在转身之前注视着浴缸,然后安静地潜入卧室。发着高烧、病恹恹的可怜亨丽正躺在那里,房间的窗帘放下以便入睡。 你就是这样进入卧室的,露西对这家伙说。你就站在我的大理石地板上看着我的浴缸,也许你从没见过这种浴缸,也许你想象一个女人在被你谋害之前裸着身体在浴缸里放松。她对他说,如果这就是你的性幻想,那真没什么创意。她步出浴室走到二楼,这是她睡觉和办公的地方。 穿过舒适的家庭影院,便是间很大的客房,被她改造成拥有嵌入式书柜的书房,所有窗户都用遮光窗帘遮着,就算阳光再明媚,这个房间还是暗到可以冲洗照片。她把灯打开,就看到上百册的参考书和活页夹,放着实验器材的长桌,一张放了克里墨观察仪的桌子,观察仪像是架在三脚架上粗短的天文望远镜,旁边还躺着一个密封塑料证物袋,里面放着那张眼睛图画。 露西从桌上的盒子里拿出检验手套,透明胶带上的指纹是她最大的希望,只不过要再保留一段时间她才会做测试,因为试剂的化学物质会使纸张和胶带产生变化。在用磁粉刷过整扇后门和紧挨着的窗户后,她取得的不是一枚模印浮起的细微图案,而只是污渍。假设发现指纹,也有可能是园艺工人、鲁迪、她自己,或是最后擦洗玻璃的那个人的,这倒无需沮丧,反正屋外的指纹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在图画上发现什么。露西戴上手套,打开内衬泡沫的黑色橡胶硬壳手提箱的扣环,轻轻拿起SKSUV30强光灯泡,拴进桌上一个带波浪状保护罩的电源金属片,按下摇臂开关,打开高亮度短波紫外线和克里墨观察仪。 打开塑料袋,她紧抓着白纸的一角展开,然后翻过来,拿它对着头顶的灯光看,铅笔画成的眼睛也瞪着她。灯光下,她并没有在白纸上发现水印,只有数百万条廉价纸浆纤维。她把纸往下移到桌子中央,那眼睛变得昏暗些了。那家伙用胶带把图画贴在门上时,是将眼睛对着屋子以造成直视内部的效果,她戴上橙色护目镜,将图画中心对准观察仪上军用等级的视觉镜片,凝视着接目镜,在慢慢地旋转对焦镜头和对焦环时,她将紫外线的光圈开到最大,直到蜂巢形观察屏清晰可见。她用左手将紫外线光束对准目标,调整好角度后,开始移动纸张,扫描指纹,希望如此便找到指纹,避免采用具破坏性的化学物质,比方水合茚三酮或氰丙烯酸酯。在紫外线照射下,纸张在镜头下会呈现出像幽灵般发绿的白色。 她用指尖移动纸张,直到透明胶带出现在观察范围内。什么都没有,连一点污迹都没有,她心想,可以试试碱性品红或结晶紫,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一等。她坐在桌子前盯着那只眼睛图画。就那么一只眼睛,用铅笔描绘而成,虹膜、瞳孔、长长的睫毛。是女人的眼睛,她想,像是用二号铅笔画的。架起数码相机接上连接器,她将图画的放大部分拍下来,制成复印件。 听见车库门升起的声音,她关掉紫外线灯和探测器,把图画放回塑料袋里。录像机银幕上显示鲁迪正把法拉利倒车入库。露西关上书房的门迅速跳下石阶,想着要拿鲁迪怎么办。她想象他走出大门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也不知道自己以及她所建立的秘密帝国会变成什么样子。刚开始是一大打击,接着是麻木,再来是痛苦,最终她会克服一切,她打开厨房门时如是告诉自己。而他就站在那里,手上拿着她的车钥匙,一如捏着死老鼠的尾巴。 “我想我们应该打电话报警,”她从他手中接过钥匙说道,“就技术上来说这是一桩紧急事件。” “我猜你没找到指纹或任何其他重要线索。”鲁迪说。 “观察仪看不出来,如果警察不把图画拿走的话我会做化学测试,我倒宁愿他们没拿走。事实上,我们才不会让他们拿走,但是我们应该打电话。你外出时有没有看见什么人?”她穿过厨房拿起电话。“除了那些看到你走过去就想跟你私奔的女人外,你还看到其他人了吗?”她看着键盘按下“911”。 “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指纹,”鲁迪说,“嗯,在没有确切结果之前这件事情不会结束。那书写痕迹又是怎么回事?” 她摇摇头接着说:“我现在要报案,有入侵入我家。” “那个人现在在你家里吗,女士?”接线员以冷静有能耐的声音问道。 “似乎没有,”露西说,“但是我想这可能和你们部门早就获悉的非法闯入行窃案件有关。” 接线员确认住址和报案者姓名,因为在她屏幕上显示的屋主是露西为这幢房子所起的有限公司的名称,她不记得叫什么了,因为她有一大堆房产登记在不同的有限公司名下。 “我叫蒂娜·法兰克。”露西用那天早上慌了手脚拨911报案时使用的假名,告诉对方住址,特别强调说是蒂娜·法兰克的住址。 “女士,我会立刻派遣一组人到你家。”接线员说道。 “很好,你不会正好知道CSI(犯罪现场调查)的约翰·达拉索在值班吧?”露西不带一丝恐慌,轻松地和接线员交谈。“他也许会想弄明白这件事,因为上次就是他来我家,对这事很熟悉。”她从厨房中央料理台上的水果盘中拿出两个苹果。 鲁迪转着眼珠子暗示自己大概能比接线员更快找到约翰·达拉索,露西微笑以对,用牛仔裤擦了一个苹果丟给他,再擦亮另一个咬了一口,好像电话那头是外卖餐厅、干洗店或是家得宝卖场,而不是布劳沃德县的警方。 “你知道这件非法闯入行窃案最初是哪位警探处理的?”接线员问道,“通常我们并不会联络犯罪现场调查员,只会联络警探。” “我只知道自己和CSI的达拉索打过交道,”露西回答,“我认为警探没来过我家,我猜想他们应该只去过医院,在我家过夜的客人那时正躺在医院里。” “他不在通知名单之列,小姐,但是我可以传信息给他。”接线员说道,语气中有丝丝犹疑,因为她从来没和达拉索说过话、见过面或打过电话。在露西的世界中,CSI代表的是网络空间调查员(CyberSpace Investigator),只存在于露西或为她工作者被侵入的计算机里,在这件案子里就是布劳沃德县督察局的计算机。 “我有他的名片,我会打给他,谢谢你的帮忙。”露西说完挂上电话。 她和鲁迪站在厨房里,一面吃苹果一面看着对方。 “一想到这件事你就会觉得有点好笑,”她说,希望鲁迪能对当地警方介入的局面感兴趣,“我们把报警视为例行公事,甚至是娱乐。” 他耸耸结实的肩膀,啃着苹果并且用手背抹掉唇上的汁液。“当地警方参与总是好事,当然也要有个限度。你永远不知道我们哪天可能需要他们帮忙。”但他已把当地警方变成游戏,一场他最喜爱的游戏。“你要求找达拉索,这会被记录在案。但他很难被找到,当然这不是我们的错,他们会耗尽职业生涯试着找出达拉索。是辞职还是被解雇,或者别的什么?有人见过他吗?他将会成为传说和谈资。” “他,还有蒂娜·法兰克。”露西嚼着苹果说道。 “实际上是,”他回答,“不论何时,你想要证明自己是露西·费里奈利远难过证明你是蒂娜·法兰克或任何你伪装成的人。我们有出生证明等各种为假身份所准备的文件,但不能说出真正的出生证明在哪里。” “我再也不能确定自己是谁了。”她说,递给鲁迪一张纸巾。 “我也不能。”他又咬了一大口苹果。 “至于你是谁我也不太确定,既然你提起了,那么警察在门口出现时由你来应门,并且叫他联络CSI的达拉索来拿图画。” “就这么办,”鲁迪微笑,“上次就像护身符一样有效。” 露西和鲁迪在战略地点,诸如家里和汽车中,存放有犯罪现场的检验装备。令人惊讶的是,靠着这些一溜黑的衣服,比方及膝的皮靴、马球衫、工装裤、背面印有黄色粗体字“鉴定人员”的防风衣以及照相机等基本设备,还有最重要的肢体语言和态度,他们可以设法离开现场。最简单的计划通常也是最好用的。露西发现亨丽后,慌忙拨打911叫救护车,接着打电话给鲁迪。他换了衣服并在警察到达现场几分钟后走进大门,声称自己是犯罪现场调查小组的新成员,检查房子无需警探陪同,这样正合他们的意,因为跟在犯罪调查员旁边在警察眼里就跟看顾婴儿一般。 露西,或是恐怖事件发生那天她表明的身份——蒂娜·法兰克,那天早上对警察编了谎也替亨丽编了假名,称她为来自外地的访客——她在洗澡的时候,亨丽正借睡眠来消除宿醉,听到闯入者的声音吓晕了过去,因为她很容易歇斯底里和换气过度,也很有可能遭受了攻击,因此她打电话叫救护车。不,她没有看到闯入者,就她所知没有东西被拿走。不,她认为亨丽没有受到性骚扰,但是应该到医院接受检查,因为大家都这么做,对吧?电视上的警察节目不都是这样做的? “不知道他们要多久才会发现,除了你家之外,达拉索从没出现在任何地方,”鲁迪笑着说,“最棒的是,他们部门掌管了布劳沃德县的大部,而这个县像德州一样大,他们根本不知道来来往往的究竟是谁。” 露西看着手表,计算出小组人员应该正过来。“重要的是我们把达拉索先生也算在内,否则就伤感情了。” 鲁迪笑了笑,心情改善许多。当他们两个开始行动时,他的暴躁便持续不了太久。“那么,警察随时都会到,也许你应该尖叫着不把图画交给穿制服的人。我会把达拉索的电话号码给他,告诉他和CSI讲话会比较自在,因为我上星期才因一起入室行窃案和他见面。所以他会拿到达拉索的语音信箱,在他离开之后,传说中的人物达拉索会回电给他,并告诉他我会处理一切。” “不要让警察进入我的办公室。” “门锁上了,对吧?” “是的,”她说,“如果你担心达拉索的身份被拆穿,就打电话给我,我会马上回来亲自应付警察。” “要去那里吗?”鲁迪问。 “我想该向邻居作自我介绍了。”露西说。 第十三章 解剖室是间小型的停尸间,里面有大到人都进得去的冰柜、双水槽和一些柜子,这些全是由不锈钢制成,还有特制的通风系统,排风扇可以抽去令人厌恶的气味和微生物。每一寸墙壁及地板都涂有防滑的灰色亚克力树脂,它不会吸收任何物质,还能承受彻底的刷洗和漂白。 在这个特别的房间中央是张移动自如的单人解剖台,实则就是在推车骨架上安装可刹车的旋转脚轮和附旋转轴承的人体托盘,设计的初衷是为现代世界的人省去搬抬尸体的麻烦,但实际上却并没有实现,人们仍然在停尸间与沉重的尸体永无止境地搏斗着。这张台面是倾斜的,以便靠上水槽排流液体,不过今天早上倒是没有这个需要,基莉·伯森尸体的体液早在两星期前费尔丁首次解剖时就已被搜集或是冲进下水道。 今早,解剖台也停在房间中央,基莉·伯森的尸体装在黑袋中,放在光亮的不锈钢手术台上仿若一个茧。这房间没有任何能够开启的窗户,有的只是一排供观察用的窗户,不过因为安装太高而形同虚设。八年前斯卡佩塔刚搬进来时未曾抱怨这项错误设计,因为不会有人需要观察里面的情况——肿胀变绿长满蛆虫或者被烧成焦木般的尸体。 她刚走进去,花了几分钟在女更衣室换上生物污染防护衣。“我很抱歉打断你其他的案子。”她对费尔丁说,心中却想着穿橄榄绿裤子和黑色夹克的惠特比先生。“但是我相信你的上司真的认为,我会在你不在场的情况下自己动手。” “他怎么向你解说的?”他戴着面具问道。 “事实上他并没有解说,”她边戴上手套边说,“现在我所知道的不会比昨天下午他打电话到迈阿密给我的时候多。” 费尔丁皱起眉头开始流汗。“我以为刚才你在他办公室。” 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想法——这房间可能装有窃听器。想当年,身为首席法医的她曾在解剖室尝试过各种口授器材,却都因为此地太过杂乱的背景音而放弃,就算最好的发射器和录音器也一样。想到这点,她走向水槽打开水龙头,水流落在不锈钢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引起回声。 “为什么这么做?”费尔丁边问边打开袋子。 “我以为我们工作时你会想听水流的乐声。” 他抬头看她。“在这里讲话很安全,我肯定,他没那么聪明。况且我想他从没来过解剖室,甚至不清楚它的位置。” “人很容易低估自己不喜欢的人。”她边说边帮忙打开尸袋的袋口。 两个星期的冷冻减缓了腐败速度,但尸体越来越干燥,也许是脱水,正渐渐地变成木乃伊。腐臭气味浓烈但斯卡佩塔不会介意,因为尸臭只是尸体说话的一个方式,并非故意无礼冒犯。基莉·伯森本身也无能为力,无论外观、恶臭,或是死亡的事实她都已无力改变。她看起来苍白无血色,又泛着绿,面孔因为缺水显得憔悴,双眼微张成狭长的细缝,眼皮下的巩膜几乎干成黑色。褐色的嘴唇干得难以打开,耳际和下巴周围金色长发纠成团。斯卡佩塔注意到颈部没有外伤,包括解剖时可能会造成的伤口,比如通过反射颈部内部进行组织摘除舌头和喉头时,因经验不足或粗枝大叶,不慎刺穿皮肤表层而留下状似纽扣孔的严重过失。如此面对心烦意乱的家属时很难作出解释。 Y形切口的路径,是自两侧锁骨末端开始向胸骨处交会,往下绕过肚脐处,最后在耻骨位置停下。斯卡佩塔拿起工作台上基莉·伯森的报告书和初检报告,费尔丁则用解剖刀割开用合股线缝合的切口,好像正在剖开一个手工缝制的布娃娃。她身高五英尺三英寸,体重一百零四磅,若还活着,二月份就满十五岁了。她的眼睛是蓝色的,费尔丁的解剖报告中重复出现的语句是“在正常范围内”。她的大脑、心脏、肝、肺等所有的器官都显示出一个少女应有的健康状况。 但费尔丁做了一些记号,对应的部位现在变得更明显,因为体内血液已流干,因淤伤而侵入组织的血液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更为显眼。在图解说明中,手背上便画着淤伤的记号。斯卡佩塔将档案夹放回去,正逢费尔丁把装着切下的器官的塑料袋自胸腔中拿出来。她靠近细看,并捏起死者的一只小手,它干瘪苍白、又冷又湿。斯卡佩塔戴着手套握着它,并翻过来观察淤伤。手掌和手臂很柔软,尸体僵硬现象再次消失,不再硬邦邦,似乎意味着生命已远离,不再与死神对抗。这片自拇指关节处开始蔓延到小指关节处的深红色的淤伤衬得皮肤如鬼魅般惨白,在瘦长萎缩的手上显得触目惊心,另一只手,左手上,也有类似的淤伤。 “嗯,没错,”费尔丁说,“蛮奇怪,对吧?像是有人抱住她,如果真是,要做什么呢?”他解开绑住袋口的绳结,打开袋子,黄褐色糊状物散发出令人心惊的恶臭。“请看吧,不知道你想从这里面发觉些什么。来,请自便。” “把袋子放在桌上就好,我自己来找。也许她是被人勒死的。她是怎么被发现的?描述一下她被发现时身体的姿势。”斯卡佩边说边走向水槽旁,找了双几乎及肘的厚手套。 “这点并不确定。她妈妈回家后曾试着叫醒她,但她不记得基莉的脸是朝下、朝上,还是朝向侧边什么的。对于基莉的手她也没提供一点线索。” “有尸斑吗?” “没有,死亡时间还不够长。” 血液停止循环时会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沉积形成暗红色的图案,身体表面则不管怎么触压都会渐趋苍白。大家都希望死者能尽快被发现,但发现得晚也有优点。只要几个小时,尸斑和僵化现象便会出现,会透露出死亡时身体的姿势,哪怕之后尸体被移动也不会有影响。 斯卡佩塔轻轻拉起基莉的下唇,检查有无伤口,也许有人曾捂住她的嘴让她无法出声,或是把她的头按在床上闷死她。 “请便,我已经检查过了,”费尔丁说,“没找到其他伤口。” “舌头呢?” “她没有咬到自己,没发生这种情况。我真不想告诉你她的舌头在哪里。” “我想我猜得到。”她说道,同时把手伸进那袋如浓汤般的冰冷切块器官堆中摸索。 费尔丁正用强劲的水柱冲洗戴着手套的双手,水流似雷声般注入金属水槽中。他用毛巾擦干了双手。“我注意到马里诺没有跟来。”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她并不怎么高兴地说道。 “他对腐尸没什么兴趣。” “喜欢这些东西的人反倒令我担心。” “还有孩童,任何喜欢孩童尸体的人。”费尔丁补充道,斜靠在工作台边看着她。“希望你能找出些东西,因为我找不出来。真是束手无措,灰心受挫。” “你看这些出血紫斑点怎样?她的眼球状态非常糟糕,糟糕到我无法看出任何端倪。” “她被送来时严重充血,”费尔丁回答,“很难看出皮下是否有出血,我也没特别关注。” 斯卡佩塔想象着基莉尸体刚送来解剖室的情形,当时她死了不过几小时,脸部充血,眼睛呈血红色。“有肺水肿吗?”她问道。 “有一点。” 斯卡佩塔找到了舌头,走到水槽旁冲洗,用州政府低价大批釆购的未锁边的白色厚棉小毛巾轻拍擦干。她拉过手术灯,开启电源,将弯曲的灯臂拉近舌头。“你有放大镜吗?”她问道,再一次用毛巾轻拍舌头、调整灯光。 “马上。”他打开抽屉找出放大镜递给她,“看到什么东西了吗?我是没看到。” “她有癫痫症病史吗?” “据我所知,没有。” “嗯,我没有看到任何伤口。”她在找基莉可能咬到舌头的证据。“你有没有擦净她的舌头及口腔?” “哦,擦了,每一寸都擦了。”费尔丁说着转身走回工作台旁继续斜靠。“我没有发现任何明显的证据。初步来看,实验室没有发现任何性侵害迹象。我不清楚他们还有什么证物发现——如果还有的话。” “你在犯罪医学检验报告中提到,尸体送来时身上穿着睡衣,上衣穿反了。” “没错。”他拿起档案夹开始翻阅。 “每一件东西你都拍照了。”她不是在问他,只是确定这例行事项。 “喂,”他笑说,“这些是谁教我的?” 她瞥了他一眼,心想自己传授的可不止这些,但没说出口。“我很高兴地正式公布,在舌头这部分你没有遗漏任何事项。”她把舌头丢回塑料袋那堆褐色切片和腐烂器官中。“来,把她翻转过来。我们需要把她从尸袋中搬出来。” 于是费尔丁紧托着尸体手臂将她抬起,在斯卡佩塔将袋子拉出时配合着将尸体翻身至脸朝下。之后斯卡佩塔将尸袋折叠放置在轮床尾端,那厚实的塑胶以低沉的辘辘声抱怨着。他们俩同时看到基莉的背上有一块淤伤。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他失声说道。 那是一片淡淡的玫瑰色,略圆,一元硬币大小,位于脊背左侧肩胛骨下方。 “我发誓我做记录时没有这个,”他边说身体边靠近,调整手术灯,“可恶,我不敢相信竟然会没看到。” “你知道原因。”斯卡佩塔回答,但并没有表述自己的想法。批评没有任何意义,而且也太晚了。“淤伤总是在解剖结束后变得明显。”她说。 她从手术推车上拿起解剖刀,在红色部位划下一道很深的直线切口,查看呈色现象是否是验尸时人为造成而仅出现在表层。不是。底层柔软组织内血液呈扩散状,通常这意味着遭受外伤导致血管破裂时身体仍有血压存在,也便是所谓的淤伤或挫伤,即有大量微血管受到重击破裂而渗血。费尔丁放了一支六英寸长的塑料尺在切口旁,开始拍照。 “她的亚麻床单呢?”斯卡佩塔问道,“你检查过了吗?” “没有。警察把它带走交给了检验室,就像我说的,没有发现精液。可恶,不敢相信竟然没看到淤伤。” “问一下他们有没有在床单及枕头上检查到任何肺水肿产生的液体,有的话,把污渍刮下来做呼吸道纤毛上皮测试,一旦发现存在,就能证明是窒息死亡。” “真是可恶,”他说,“我不知道怎么会没看见那块淤伤。这么说来,你确定这是一桩谋杀案。” “我想有人压在她身上,”斯卡鲺塔说,“她面朝下趴着,被人用膝盖顶住上背部,将全身的重量压在身上,同时握住她的双手高举过头并将掌心朝下按在床上,这样也就解释了手指与背上的淤伤。我想她是机械性窒息,这绝对是桩谋杀案。被人压坐在胸口或是后背而无法呼吸。真是骇人的致命手法。” 第十四章 隔壁女士的住宅是一栋弧形水泥嵌玻璃的平顶白屋,它融入环境,与水景、大地和天空交相辉映,让露西想起在芬兰见过的建筑物。每到夜晚,邻居的这栋房子就像个点亮的巨大灯笼。 前院有一座喷水池,高高的棕榈树和仙人掌被一条条节日彩灯破坏。高耸的双层玻璃门旁有个夸张的绿色小精灵,皱着眉头。这种节庆装点若换在另一户人家,露西会觉得很滑稽。门框左上方有台该隐藏起来的摄影机,将她按门铃的影像填满闭路电视屏幕。没有响应,她又按了一次。仍然没人应门。 我知道你在家里,因为你拾走了订阅的报纸,而且信箱上的小旗子也竖着,她想着,我知道你正在看我,也许坐在厨房瞪着屏幕上的我,还拿起对讲机贴着耳朵听我的呼吸或者可能的自言自语。巧的是我都在做,你这白痴。再不来应这可恶的门,我会在这儿站上一整天。 如此大约持续了五分钟。露西站在厚重的玻璃门前想象那位女士在屏幕上看到的画面。一身牛仔裤、t恤、腰包和球鞋打扮的她看起来不具威胁性,但不断按电铃就有点惹人厌了。她也可能在洗澡,根本没在看摄影机屏幕。露西又按了一次。她不会来应门。我知道你不会,白痴,露西暗自对女士说,可能我站在这里心脏病发作你也无所谓,那么我必须迫使你来应门了。她想起不到两小时前鲁迪才出示假证件把那名西班牙裔男子吓得屁滚尿流。好的,我就来试试看你会有什么反应。她从紧身牛仔裤后口袋中拿出一个薄薄的黑皮夹,将证件举到堂而皇之的摄影机前晃来晃去。 “你好啊,”她大声地说,“我是警察。不用害怕,我是你的邻居,不过是个警察。请来应门。”她又按了一次电铃,高举着假证件的手没有放下。 烈日晒人。露西流着汗眨了眨眼。她竖着耳朵却没有听到声音,当准备再次出示假证件时,有个声音忽然传来,感觉像是上帝变成了一个坏脾气的女人。 “你想干什么?”声音通过门框上方靠近所谓隐藏式摄影机旁的隐藏式对讲机传出来。 “我家遭人入侵,女士,”露西回答,“我觉得也许你想知道隔壁邻居家出了什么事。” “你说你是警察。”不太友善的声音指出,是地道的南方口音。 “我两者都是。” “都是什么?” “我是警察也是你的邻居。女士。我叫蒂娜,希望你能来应门。” —阵寂静。十秒内,露西看见有个人影往玻璃门那里移动,接着出现一位穿着网球装和慢跑鞋的年近四十的女士。她似乎有开不完的锁,不过到底解除了警报系统,还打开其中一道玻璃门。刚开始,她并无意邀请露西进屋,只是站在门口冷漠地瞪着她。 “有话快说,”女士说道,“我不喜欢陌生人,也没有兴趣了解邻居。我待在这里就是不想有邻居。也许你还没想通,但总之这里没有所谓的邻居,人们住到这里就是想要拥有私人空间,独自生活。” “有什么不是如此呢?”露西开始为任务暖身,她了解这类挥霍无度,并假装天真的有钱族群,“你的房子还是邻居的房子?” “不是什么?”对方的敌意立刻被困惑所取代,“你在讲什么?” “在我家,也就是你的邻居家发生了一些事。他回来了,”露西回答,仿佛女士完全懂她的意思,“可能是今天早上。我不太确定,因为昨天白天和晚上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外地,我刚搭直升机从波卡赶来。我知道他下一个目标是谁,因而很担心你。如果接下来是你,真的很不公平。你知道我的意思。” “啊!”她惊呼。她有一艘很棒的船停泊在屋后的防波堤旁,完全了解如果自己遭遇这种事情是何等的不幸,会造成怎样严重的损失。“如果是警察,怎么可能住这种房子?”她并没有朝露西的浅橙色地中海式别墅看去。“什么直升机?别告诉我你也有架直升机。” “噢,差不多让你说中了,”露西叹了口气说道,“说来话长。得扯上好莱坞,我刚从洛杉矶搬来,你知道的。我本该待在我的贝弗利山庄,但他妈的被这部电影……请原谅我说粗话。嗯,相信你听说过拍电影的过程中会出什么事,在他们计划拍摄的时候现场就出事了。” “我家隔壁?”她双眼圆睁。“在我家隔壁、你的屋子里拍电影?” “我真的认为在这地方讲这些对我们俩都不好。”露西警觉地四下一看,“你介意我进去吗?但你要保证这事你知我知,如果传出去的话……嗯,你可以想象。” “哈!”女士用手指着露西,对她露齿微笑。“我知道你是一位名人。” “不会吧,别告诉我这么容易就被看出来。”露西假惺惺地说着走进了极简装潢的客厅,一色白。两层楼高的玻璃墙俯视着大理石铺就的露台和游泳池,以及一艘二十七英尺高的游艇,她非常怀疑她那刁钻自负的邻居是否知道如何发动它,出海航行就更别说了。船的名称是“决定号”,停靠港大概是开曼群岛,免税的加勒比海小岛。 “这船真是了不起。”露西说道,和她在仿若飘悬在水景与天空之间的白色家具上坐下,将一部移动电话放在玻璃茶几上。 “那是意大利的。”女士神秘一笑,不怎么亲切。 “这让我想起戛纳。”露西说。 “噢,是的,影展。” “不,不是那个。戛纳城,船只,噢,还有游艇。经过老俱乐部会所,然后在一号码头转弯,就在马赛的波赛顺安费瑞租船公司边上。那里的工作人员都很好,有个保罗开着鲜黄色的旧款庞蒂克,放在法国南部会很奇怪。继续往前穿过仓库区,在四号码头转弯,走到底就是灯塔。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曼加斯塔和里欧帕游艇,我曾经有条配装超强铃木引擎的柔迪亚克,但是大船,谁有时间开?嗯,也许你有。”她凝视着泊在干船坞里的快艇。“当然,如果你驾船时速超过十公里,警察局和海关一定会牢牢盯住你。” 这位女士一脸茫然。她很漂亮,但不吸引露西。她显得很富有,并且纵容自己沉溺在拉皮手术、胶原蛋白、热疗法等任何皮肤科医生可以提供的魔法中,可能有好多年无法皱眉头了。但转而一想,她也不需要消极的表情,让面容看上去又凶又坏似乎是多余的。 “我是蒂娜,你是……” “你可以叫我凯特,朋友都这么叫我,”养尊处优的女士回答,“我住在这个房子里已经七年了,从没出现任何问题,除了杰夫。我很高兴地告诉你,他已经离开这里到鳄鱼岛一类的岛屿上生活。我猜你正要告诉我你并不是真的警察。” “如果有丝毫误导你,我真的很抱歉。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让你应门,凯特。” “我看到了识别证。” “我出示它你才会来应门,它不是真的——也不尽然。当我接受角色训练时,会尽量融入角色的生活中。导演建议我不但要搬进拍摄的房子里,还要携带识别证,并开着跟秘密侦探一样的车子,诸如此类的事。” “这我知道!”凯特又用手指指着她。“跑车,哎呀,这全都是你角色的一部分,是吗?”她的修长双腿、苗条身躯往后靠,深深地陷入白色的大椅子里,并将垫子拍松放在大腿上。“但是你看起来不太眼熟。” “我尽量避免。” 凯特想皱眉。“但是我想,至少你也该有点眼熟,但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出来你是谁,蒂娜什么?” “曼加斯塔。”她说出自己最喜欢的船名,确信邻居不会把这个名字和之前提及的戛纳关联在一起,只会觉得耳熟,多多少少有点印象。 “说实在的,是的,我听过这个名字。似乎是,也许吧。”凯特似乎受到了鼓励。 “我拍过的电影不多,虽然其中有些很有名,但演的都不是什么重要角色。这次可以说是转机。我从非主流百老汇起家,接着又跳到非主流电影,不放过任何机会。我希望所有卡车和东西进场时,你不要抓狂才好,不过所幸这要在夏天才会发生。也有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因为这个疯子一路跟踪我们到这里。” “真可惜。”她的身体往前倾。 “这还用说!” “噢,亲爱的,”凯特的眼神暗淡下去,似乎很担忧,“从西岸来的?他从那里一路跟踪你们?你说你有架直升机?” “我相信,”露西回答,“如果你被跟踪过,就一定了解这是怎样的梦魇,我希望它别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我想能来这里是我们的福气,但不知怎的被他发现了并一路尾随,我很确定就是他。上天帮帮忙吧,可别有第二个潜伏跟踪我们的人,因而我倒还真希望是他。怪事。还有,没错,必要的话我会搭直升机旅行,但不会是从西岸一路飞来。” “至少你不是一个人住。”凯特发表意见。 “和我的室友,另外一位女演员,就因为被跟踪刚搬回西岸去了。” “你那位英俊的男朋友呢?我之前还在猜想他是不是一位名演员,我一直在想他是谁。”她不怀好意地微笑,“好莱坞都在报道他,他在忙些什么啊?” “几乎都是麻烦事。” “哼,如果他来找你麻烦,亲爱的,来这里找凯特就对了。”她拍拍大腿上的抱枕。“有些事我知道怎么处理。” 露西看向窗外那艘停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长而时髦的白色“决定号”游艇,心想凯特的前夫现在是不是没有船,而且还躲在开曼群岛逃避国税局,嘴里说道:“上星期那个疯子跑到我家,或者至少我确定是他,我在想——” 凯特那没有皱纹的脸孔露出茫然的神色。“天啊,”她说,“是你说的那个人吗?怎么会呢,我没有看到他,也不是说我一直都盯着不放,只是有很多人在那里晃,园艺工人、游泳池工人、工地工人之类的,但是我注意到了警车和救护车,真是吓死了。就是那类事情破坏了这个地方。” “这么说来当时你在家。我的室友,算前任室友吧,那天因为宿醉躺在床上,也可能走出户外晒晒太阳。” “噢,对了,”凯特回答,“我在楼上的健身房,不经意看到她从厨房的门走出来,我记得她穿着睡衣睡袍。你说她宿醉,正好解释了她的行为。” “你记得是几点吗?”露西问道,她放在茶几上的移动电话继续录着这场谈话。 “让我想一下,九点?或者是接近九点,”凯特把手指向她身后露西的房子,“她坐在游泳池旁边。” “接下来呢?” “我正在踩踏步机。”凯特说,以她的思考方式她跟每一件事都有关。“我想想看,好像在看晨间电视而分心,不对,我在打电话。我记得再往外看时她就不见了,显然已经走回屋内,重点是她并没有在那里待很久。” “你在踏步机上待了多久?介意让我看看你的健身房吗?这样我才可以知道你看见她的时候她到底在哪里。” “当然可以,上来吧,亲爱的。”凯特从大椅子上站起来。“要不要喝点东西?听了这些潜入者、嘈杂的电影卡车进场和直升机之类的事,我想现在可能需要点含羞草。通常我会踩三十分钟踏步机。” 露西拿起茶几上的移动电话。“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她说。 第十五章 十一点半。斯卡佩塔和马里诺相约在租来的汽车旁见面,就在以前工作大楼前的停车场里。乌云像满载愤怒的拳头在空中挥动着逼向她,太阳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她的头发和衣服飘扬在一阵突如其来的风中。 “费尔丁要一起走吗?”马里诺边问边将休旅车车门打开。“我想你要我开车。那混账把她压到没气,真是他妈的人渣,糟践杀害一个孩子。要把她压在下面不能动弹,一定是个大块头,你觉得吗?” “费尔丁不来,你可以开车。一个人无法呼吸的时候,就会慌张痛苦地挣扎,所以攻击者不需要是大块头,但要足够高大强壮才能压住并按住她,死因非常有可能是机械性窒息而非闷死。” “等逮到他,一定要对他以牙还牙。叫两个大个子监狱警卫按住他,再坐在他胸口让他不能呼吸,看他喜不喜欢。”他们一坐上汽车,马里诺随即发动引擎。“我自愿来做这件事,让我来。天啊,竟然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毒手。” “‘杀了他们,上帝自有公论’之类的话先省省,晚点再说。”她说,“我们有很多事要处理。你对她母亲了解多少?” “因为费尔丁没一起来,我还以为你给她打过电话了。” “我告诉她我想找她谈谈一类的。电话里她听起来有点奇怪,她认为基莉死于流感。” “你要告诉她吗?” “我不知道要告诉她什么。” “嗯,有件事可以肯定:联邦探员要是听到你又在做家庭拜访一定很兴奋,医生。最让他们兴奋的莫过于把触角伸进与他们无关的案子,接着你就现身,来做家庭拜访。”他微笑着慢慢开车穿过拥挤的停车场。 斯卡佩塔并不在乎联邦探员怎么想,她看着车外那栋叫“生化科技二号”的旧办公室,清爽的灰色造型配之以深红色砖块镶边,斜顶的隔间停尸间让她想起那种一侧突出的爱斯基摩人的白色冰屋。她回来了,即将前往死亡现场,大概也是犯罪现场。她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就好像从未曾离开这里。在弗吉尼亚州的里士满,她无视FBI或马库斯医生,或其他任何人对她做家庭拜访的看法。 “我有种感觉,你的伙伴马库斯医生一定也会很激动。”马里诺不无嘲讽地补充着,好像明白她的想法。“你有没有告诉他基莉是被谋杀的?” “没有。” 她没有费工夫去找马库斯医生或将情况告诉他,解剖完基莉·伯森后她就作了清洗,换回套装,然后看了些显微镜切片。费尔丁会向马库斯医生报告实情、提供意见,晚些时候她会很乐意向他作简报,需要的话也会接受移动电话联系,但马库斯医生不会打来。基莉·伯森案他接触得越少越好,斯卡佩塔相信早在他打电话到佛罗里达之前,就清楚自己不会从这个十四岁小女孩之死中得到任何好处。如果他不想点办法撇清就会惹上麻烦。还有什么比让备受争议的前任首席法医斯卡佩塔插手,更能作为移转大众注意力的避雷针?他可能一开始就怀疑基莉·伯森是遭到谋杀,但考虑到种种原因决定不让案子沾污了自己的双手。 “负责这桩案子的警探是谁?”他们停下等第九十五号州际公路上的车子过去,以便前往第四街,斯卡佩塔问马里诺,“是我们认识的人吗?” “不是,那时他还没来。”他找到车阵空隙加速急驶至右车道。马里诺回到里士满了,开车的方式还和当时一样,也是他最初在纽约当警察时的开车方式。 “了解他吗?” “足够多。” “我想你要整天戴着那顶帽子。”她说。 “为什么不呢?你有更好的帽子让我戴吗?而且露西要是知道我戴着她送的帽子心情会很好。你知道警察总局搬家的事吗?它不在第九街了,搬到杰斐逊饭店附近的旧农业部大楼里。而警察局本身除了漆上单位标记外并没其他改变,不过他们也让警察戴棒球帽了,好像他们是纽约警察局似的。” “我想棒球帽现在很流行。” “嘿,所以别再嘲弄我的帽子了。” “谁告诉你联邦调查局也介入了?” “警探啊,叫布朗宁,人看起来还不错,但很久没办谋杀案了,一直在处理都市里更新式更多元化的案件,一下枪击案,一下什么狗屁案。”马里诺边打开记事本翻阅,边开往布罗德街。“十二月四号星期四,他接到一通DOA(抵达已死亡)电话,然后就去往我们现在正奔往的位于凡恩的地方,在斯图亚特环形医院旧址改建的昂贵公寓附近。你听说过吗?是你离开后的事,你会想住在曾经的医院病房里面吗?不了,谢谢。”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联邦调查局会介入?还是这部分答案我必须再等等?”她问。 “是里士满邀请的,这只是许多不合理片段中的一截。调查局也愿意。我不懂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两厢情愿的局面?” “布朗宁怎么想?” “他对这案子并没有特别照顾,认为小女孩可能患有癫痫症什么的。” “他错了。她妈妈怎么样?” “她有点特别,这我待会儿再说。” “那么她爸爸呢?” “离婚了,住在南卡罗来纳州的查尔斯顿,是位医生。很讽刺吧,医生最清楚验尸间的情况了,而他任女儿躺在验尸间尸袋中已经他妈的两星期了,就因为他们无法商定谁来安排一切,或者把她葬在哪里。天晓得他们还会为了什么事争吵。” “要是我,马上会在格利斯街右转,”斯卡佩塔说,“再顺着路直走。” “多谢,麦哲伦。我这些年来在市区开车,缺了你的导航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真不知道没我陪着,你是如何过的。再多告诉我一些布朗宁的信息,他去伯森家后发现了什么?” “小女孩趴在床上,穿着睡衣,她妈妈歇斯底里。你可以想象这场面。” “她身上盖被子了吗?” “被丢开了,事实上大部分在地上。她妈妈告诉布朗宁,说当她从药房回来后就是这个样子。但是她记忆有问题,你也许知道,我想她在说谎。” “哪方面?” “不确定。我所讲的每件事都是布朗宁通过电话告诉我的。意思就是,一旦我能和她讲上话,我会从头开始盘问。” “有没有破门而入的证据?”斯卡佩塔问,“有任何线索吗?” “显然没有证据让布朗宁这样去想。就像我说的,这个案子他没放在心上,这绝不是好现象。如果警探不抓案子,会导致犯罪现场调查员也没干劲。如果你认为没人闯入,那要从哪里下手破案,采集指纹?” “别告诉我他们连这都没做。” “就像我说的,我到了之后会从头开始。” 他们现在置身的凡恩行政区,在南北战争后立刻被都市并吞,还被冠以“扇子”的外号,因为它形似扇子。街道狭窄蜿蜒,不知不觉中已无路可走,街道名称果味浓郁,例如“草莓”、“樱桃”和“桃子”。多数房子都翻新为早期风格,宽敞的走廊、传统的圆柱和精致的铸铁制品,夺人眼球。相较之下,伯森家比较普通朴素,屋子大小适中,线条简单,正面是平坦的红砖、完整的前门廊,屋顶为人造斜坡石瓦板,让斯卡佩塔想起小圆帽。 马里诺将车停在一辆深蓝色小休旅车前。两人走上一条被磨得平滑、表面有着光滑斑点的古旧红砖走道。今天上午天空乌云密布,气温很低,此时如果开始飘雪,斯卡佩塔也不会觉得惊讶,只求别夹带着雨。这个城市的人永远无法适应恶劣的冬季气候,一提到要下雪,都一股脑地冲进城里的杂货店和超市大肆抢购。会有老树被袭卷的狂风冰雪连根拔起或吹断,地面上的电线也一样摇摇欲坠。所以斯卡佩塔真心希望她在城里时千万别下雨夹雪。 黑色大门上的黄铜门环像个菠萝,马里诺轻快地敲了三下,脆亮的金属声令人心惊,似乎知道这次来访的原因而变得麻木不仁。屋内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门旋即大开,那端出现一个瘦小的女人,两颊肿胀得好像在以水充饥以泪洗面。若换个时间,再把头发染成金色,她可能会很漂亮。 “进来吧。”她说道,鼻子微塞。“我感冒了但不会传染。”她朦胧的双眼触动着斯卡佩塔。“瞧我,竟对医生讲这些!你大概就是电话中的那位医生。”这是比较保险的猜测,因为马里诺是男的,而且穿着黑色制服戴着一顶印有“LAPD”字样的棒球帽。 “我是斯卡佩塔医生。”她伸出手来,“对基莉的事我感到很遗憾。” 伯森太太的双眼泪水盈盈。“请进吧。最近我一直没有打扫房子,刚煮了点咖啡。” “听起来不错。”马里诺说道,并自我介绍。“布朗宁警探对我说明过一些情况,但如果方便的话,我想我们最好还是从头开始。” “咖啡要加些什么吗?” 马里诺很明智地没搬出他惯常的回答:像我女人那样,甜美又白嫩的。 “黑咖啡就好。”斯卡佩塔说。他们跟着伯森太太走过铺着旧松木地板的走道,右手边是一间很舒适的小客厅,陈设有深绿色皮革家具和黄铜制火炉工具,左手边则是间看似未曾使用过的拘谨的起居室。经过时斯卡佩塔感到一阵寒意。 “要我帮你放外套吗?”伯森太太问道,“在门口问要不要喝咖啡,在厨房问外套。请别介意,这些日子里我不太正常。” 他们脱下外套,她接过来挂在厨房的挂衣钩上。斯卡佩塔注意到那上面挂着一条手工编织的红色围巾,心想很可能是基莉的。厨房得有几十年没有翻修了,有着旧式棋盘状的黑白相间的地板及白色厨具。窗外是木篱笆围成的狭小后院,篱笆那头是低矮的石瓦板屋顶,瓷砖面已剥落,屋檐上则布满了落叶,修补过的地方覆盖着青苔。 他们坐在凭窗的木桌边,望出去便是那左院和屋顶。伯森太太倒了咖啡。斯卡佩塔注意到厨房非常干净,井然有序。放炖锅和平底锅的架子挂在料理区上方的铁钩上,集水板和水槽内空无一物,且一尘不染。她还注意到流理台上的纸巾架旁有一瓶咳嗽糖浆,含有祛痰剂的非处方药。斯卡佩塔喝了一小口咖啡。 “我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伯森太太说,“我真的不清楚你是谁,只是布朗宁警探今天早上打电话来,说你是一位外地的专家,问我会不会在家。接着你就打电话来了。”她看着斯卡佩塔。 “所以布朗宁曾打电话给你。” “他一直很和善。”她看着马里诺,似乎在他身上寻找有趣的东西。“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嗯,我想我不太了解。”她的眼眶再度充满泪水。“我应该心怀感激,我无法想象没有人关心这种事。” “大家的确都很关心,”斯卡佩塔说,“因此我们才会在这里。” “你们住哪儿?”她的目光转向马里诺,拿起咖啡小啜了一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在佛罗里达州南部,迈阿密以北一点。”马里诺回答。 “啊,我以为你来自洛杉矶。”她抬眼看着他的帽子说道。 “我们在洛杉矶有关系。”马里诺说。 “真令人惊讶!”话虽如此,她没有一丝惊讶的样子。斯卡佩塔开始看着伯森太太,好像她身上有怪物盘踞。“我的电话几乎响个不停,很多记者,很多类似的人,几天前一直在这里。”她坐在椅子上向后转身,指着里屋。“有辆架着很高的天线还是什么的大型电视台卡车,真的是很无礼。当然,几天前有位联邦探员在这里,她说那是因为没有人知道基莉遭遇了什么事情。她说这还不是最糟的,她还见过更糟的。不管她是什么意思,我没法想象还会有什么比这更惨的。” “也许她是指曝光度。”斯卡佩塔好心安慰。 “还有比基莉的遭遇更悲惨的吗?”伯森太太擦拭着眼泪问道。 “你认为她碰上了什么事?”马里诺问道,他的拇指敲着咖啡杯边缘。 “我知道,她得了流感死的。”伯森太太回答,“上帝把她带去做伴,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希望有人能告诉我。” “其他的人似乎不太确定她是死于流感。”马里诺说。 “我们所处的世界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想着戏剧化情节。我的小女儿因为感冒而卧病在床,光是今年就已经有许多人死于流感。”她看着斯卡佩塔。 “伯森太太,”斯卡佩塔说,“你女儿并不是死于流感,我相信已经有人告诉过你。你和费尔丁医生谈过,不是吗?” “是的,在事件发生后我们曾在电话上谈过,但是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出来一个人是不是死于感冒。当一个人没咳嗽也没发烧,也无法抱怨感觉时,你怎么去判定?”她开始哭。“我买来更多的咳嗽糖浆,基莉已经烧到三十八度,差点要咳到换不过气。我开车到卡瑞街的CVS去买更多的咳嗽糖浆,我只能做这些。” 斯卡佩塔看着桌上的瓶子,回想起之前在费尔丁办公室所看的幻灯片。肺组织切片在显微镜下仍残留有纤维蛋白、淋巴球和巨噬细胞,肺泡呈现扩张现象。基莉的支气管炎是流感并发症,这在老人与孩子中间很常见,并且它正慢慢消退,也没有严重到损及肺部功能。 “伯森太太,我们可以判定你的女儿是否死于流感,”斯卡佩塔说,“从她的肺部进行判断。”她不想讲得太详细:如果是死于支气管炎,肺部会非常均匀地变硬或僵化,起许多疙瘩、红肿发炎。“你女儿吃抗生素了吗?” “啊,吃了,第一个星期吃的。”她的手伸向咖啡,“我真的觉得她好转了,以为她只剩下感冒。这你是知道的。” 马里诺推开他的椅子。“我离开一下,你们好好谈,介意吗?”他问,“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到处看看。”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好看,不过请自便。你不是第一位想在这里到处看看的人,她的卧室在后面。” “我会找到的。”他的靴子重重地踩着老旧的木地板,离开了。 “基莉正在康复中,”斯卡佩塔说,“肺部的检查显示出了这点。” “嗯,但她还是很虚弱很可怜。” “她并不是死于流感,伯森太太。”斯卡佩塔坚定地告诉她,“让你了解这点很重要。如果她是死于流感,我就不用在这里了。我想尝试着帮忙,需要你回答几个问题。” “你听起来不像本地人。” “我原本是从迈阿密来的。” “啊,你现在仍旧住在那里,反正距离非常近。我一直很想去迈阿密,尤其是像现在这个时候,天气太阴郁。”她起身去倒咖啡,行动有些困难,双腿僵直地走到咳嗽糖浆旁的咖啡机前。斯卡佩塔想象伯森太太将她女儿脸部朝下压着——并不排除这个可能。但妈妈并没有比女儿重多少,压迫基莉的人要够重够壮,才会让她难以挣扎而只留下这些淤伤。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斯卡佩塔并没将它排除。 “我真希望曾经带基莉去过迈阿密、洛杉矶等一些特别的地方。”伯森太太说,“但是我害怕搭飞机而且会晕车,所以哪儿都没去。我现在真希望当时能更努力地去克服。” 她轻轻地拿起咖啡壶,它在她纤细娇小的手中颤抖。斯卡佩塔持续注视着她的手和手腕部位,以及每一寸显露出来的皮肤,查看有没有任何旧抓痕或齡血迹象,但是都两个星期了,她在笔记本上记下,提醒过后找出警察当吋在现场是否看到伯森太太有任何伤痕。 “我希望我曾经带基莉去过,因为她一定会喜欢迈阿密的,那些棕榈树和红鹤。”伯森太太说。 她将桌上的杯子倒满咖啡,在将咖啡壶放回过滤式咖啡机时,因力道略大而使咖啡摇晃作响。“这个夏天她本来要和父亲去旅行。”她精疲力竭地在有靠背的橡木椅上坐下。“如果没有别的事,她也许只是和他待在查尔斯顿。她从没去过查尔斯顿。” 她把手靠在餐桌上。“基莉从没去过海边,从没见过大海,只从图片和电视上偶尔看到——我不让她看太多电视。这你能够怪我吗?” “她的父亲住在查尔斯顿?”斯卡佩塔问道,虽然她早就知道。 “去年夏天搬回去的,他在那里当医生,住在一间水中央的华丽房子里。他在轮值时,你知道,人们花大钱进他的花园参观。当然,他从没有亲自打理过花园,他才不屑做那样的杂事,他雇用合适的人帮他处理他不想过问的事,比方丧礼之类。我跟你讲,他叫律师来搅局,就是要报复我,你知道的。因为我要基莉待在里士满,他要她待在查尔斯顿。” “他是哪科的医生?” “什么都会一点,全科医生,也是空军医生。你知道查尔斯顿有大型的空军基地,法兰克的门外每天都有人排队,他告诉我的。哦,他一直吹嘘说飞行员前来接受健康检查,每人七十美元,所以他过得还算不错。法兰克确是如此。”她滔滔不绝,几乎没有喘气,同时轻轻地摇着椅子。 “伯森太太,告诉我十二月四号星期四的事,从那天早上你起床开始说。”斯卡佩塔能预见自己如果不主动的话,伯森太太会一直绕圈子,沉迷于她那已疏离的丈夫,回避真正重要的问题和细节。“你那天早上几点起床的?” “我总是六点起床,所以六点就自然醒了,都不需要闹钟。因为我自己知道时间。”她摸着头。“你知道,我六点整出生,所以六点起床,我很确定——” “接着呢?”斯卡佩塔讨厌打断别人的话,可如果不这么做,她会一整天语无伦次地讲些无关紧要的话。“你下床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我当然下了啊。一向如此,醒来立刻到厨房煮咖啡,接着走回房间看会儿《圣经》。如果基莉要上学,我会在七点十五分准备好午餐等东西送她到门口,她的一个朋友会来接她。这点我很幸运,她有个朋友的妈妈愿意每天开车载她。” “星期四,十二月四号,两个星期前,”斯卡佩塔适时地把她拉回来,“你早上六点起床、煮咖啡、回到房间读《圣经》,接着呢?”伯森太太很肯定地点头时,她问道,“你坐在床上读《圣经》?读了多久?” “足足有半小时。” “你去看基莉了吗?” “我先为她祈祷,这个时候她还在睡。大约七点十五分我过去,看到她窝在被子里睡得很熟。”她开始哭泣。“我说,‘基莉,我的小宝贝基莉?醒醒,吃点热的燕麦粥。’她睁开美丽的蓝眼睛说,‘妈妈,昨晚我咳得好厉害,胸口好痛。’我忽然想到咳嗽糖浆没有了。”她突然间停下来,张着泪水盈眶的大眼睛凝视着斯卡佩塔。“很奇怪的是,狗不停地在叫。不知道为什么之前都没有想到,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你有一只狗?什么狗?”斯卡佩塔做了笔记,但没有写太多,她知道如何去看和听,又轻描一些没多少人看得懂的潦草字。 “那是另外一件事,”伯森太太的声音提高,双唇颤抖,哭得更厉害了。“小亲亲跑掉了!哦,天哪!”她哭得越发动情,椅子上的身子晃得更厉害了。“我在跟基莉讲话的时候,小亲亲跑进院子里,一会儿之后它就不见了,警察和救护人员没有关上门。好像情况还不够糟,好像每件事都还不够糟。” 斯卡佩塔慢慢地合上皮面笔记本,把它和笔放在桌上,看着伯森太太。“小亲亲是哪种狗?” “是法兰克的狗,但现在也别再提这茬了。他离家出走,你知道,就在不到六个月前我生日的时候。人与人怎么可以这样相待?他还说,‘小亲亲你留着吧,除非你想要它沦落到慈善团体。’” “小亲亲是什么样的狗?” “他从来都不关心那只狗,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从来都不关心任何人,除了他自己,这就是为什么。基莉很爱那只狗,噢,天哪,她的确是的,如果她知道……”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她小巧的粉色舌头伸出来舔嘴唇。“如果她知道会伤心死。” “伯森太太,小亲亲是哪种狗?走失后你报案了吗?” “报案?”她眨眨眼又一定睛,忽然说话时几乎是要笑出来。“向谁去报案?放跑它的警察吗?嗯,我不知道你叫这为报案,但我的确告诉了他们其中一位——我无法指出是谁,反正是其中一个——说我的狗不见了!” “你最后一次看见小亲亲是什么时候?还有,我知道伯森太太你非常沮丧,我真的能理解,但能不能请你尽量回答我的问题。” “我的狗和你有什么关系?一只走失的狗似乎不关你的事,除非它也许死了。就算如此,我认为你这样的医生没法为狗做什么。” “我对每件事都很关心,想知道所有你方便告诉我的事。” 马里诺悄然出现在厨房走道,斯卡佩塔居然没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声。她很惊讶板着脸的他穿着巨大靴子走动的声音她会没听到。“马里诺,”她直视着他说,“你听说过狗的事吗?他们的狗走失了,叫做小亲亲,它是一只……它是哪种狗?”她向伯森太太寻求帮助。 “短腿猎犬,是只幼犬。”她啜泣着。 “医生,麻烦你来一下。”马里诺说。 <hr /> 注释: 第十六章 露西看着三楼健身房内昂贵的训练器械和窗户。邻居凯特拥有维持好身材的所有器材,同时还可以欣赏各种壮观美景,内岸运河、海岸防卫队哨站、灯塔、海岸,以及露西的私人空间。 从健身房南侧窗户俯视露西屋子的后方,可以清楚饱览露西屋内的几乎所有动静,厨房、餐厅、露台、游泳池和岸边防波堤,了解到这点真是叫人有些沮丧。露西低头看着两栋房子之间沿着矮墙、以雪松木铺就的狭窄通道,她相信那个可恶的家伙就是顺着这条通道进入游泳池旁的门,那扇亨丽没关上的门。否则他就是搭船而来,虽然不大可能,但她还是列入考虑项。岸边防波堤上的阶梯折叠并上锁了,但这只对一般人有阻吓力,若对付跟踪狂、窃贼、强暴犯或杀人犯,则要使用枪支。 踏步机旁的桌上摆着一支带插座的无绳电话,插口旁是一个标准的嵌壁式插座。露西打开腰包拿出一个伪装成插头转换器的接收器,把它插进墙壁的插座内。这台小型无害的间谍器材是灰白色的,和普通墙壁插座一样,不会引起凯特的注意,即使她看到也不会放在心上。她决定把东西插入转换器,一通上电它就可以运作。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接着走出健身房仔细听着,凯特应该在一楼的厨房或什么地方。 南侧厢房是主卧室,有张盖有罩篷的大床,床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台大屏幕纯平电视,冲着水景的那面墙则全是玻璃幕。从这里居高临下,凯特可以把露西房子的后部,甚至她楼上的窗户看个一览无遗。真是岂有此理!她边想边环顾四周,注意到床头柜旁的地板上有一个空的香槟瓶,床头柜上放了一只脏兮兮的香槟杯、一部座机和一本言情小说。这个富有又爱管闲事的邻居可以将露西在家中的动静看个一清二楚——假如她家窗帘是打开的。好在,谢天谢地,它们通常都是拉上的。 她试着回想亨丽差点被谋杀的那个早晨窗帘是打开还是拉上的。她瞥见放电话机的床头柜下方的插孔,纳闷她是否有时间更换插孔盖板。她细听电梯和楼梯上的动静,没听到任何声音,于是趴在地上,从腰包中拿出螺丝起子,将插孔板上拧得不算紧的两个螺丝转了下来,边顾着凯特的动静,总共也才花了几秒。原本米白色的壁式插孔被换成外观相似,但内里安装了传输器、可以监听到在这条线上的电话交谈的设备。几秒钟过后,她把电话线插回去,起身走出卧室。电梯门一打开,只见凯特手上拿着两只装满浅橙色液体的水晶香槟杯。 “这个地方真是让人叹为观止。”露西说。 “彼此彼此。”凯特递给她杯子,说道。 你自然知道,她心想,你应该也监视够了。 “哪天你一定要带我参观一下。” “当然,只是我常常出门在外。”香槟刺激的味道侵袭露西的感官。她再也不喝酒了,她以痛苦的方式学得饮酒,并且再也不碰这东西了。 凯特的双眼更明亮了,比起十五分钟前她更加放松。她才离开一会儿就已醉了一半,可能是独自喝了好几杯自调的鸡尾酒。露西怀疑自己杯中的不只是香槟,还可能加了伏特加。凯特杯子里的万灵丹颜色比较淡,而她的看起来比较柔滑。 “我从你健身房的窗户往外看,”露西手拿杯子说着,而凯特正在啜饮,“你应该可以看到任何来我家的人。” “‘应该可以’是一个具有法律效力的词,亲爱的,一个有法律效力的词。”她说话拉长发音的腔调就像人们喝高时的说话方式。“我没有窥探的癖好,我有太多事要做,甚至跟不上自己的生活节拍。” “介意我用一下洗手间吗?”露西问。 “去吧,就在前面。”她指着北厢房,略微分立的双脚有点不稳。 露西走进浴室,里头设有蒸气浴、大澡缸、男女分用的马桶以及坐浴盆,还能观景。她把半杯饮料倒进马桶冲掉。几分钟后,她出去来到楼梯顶端的平台,凯特站在那里,微晃着啜饮。 “你最喜欢哪种香槟?”露西想着床头的空瓶子,问道。 “难道还有选择吗,亲爱的?”她笑着。 “是的,有好几种,看你想花多少钱。” “别开玩笑。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有一次我和杰夫在巴黎的丽兹酒店玩疯了?不,我当然没告诉过你,我之前又不认识你。现在呢?我有预感我们很快就会变成朋友了。”她喝了一口,然后将身体靠在露西身上,紧握她的手开始抚摸,接着又喝了些。“我们……不,等一下,”她又喝了一口,边摸露西的手臂边将它拉向自己。“那是位于蒙特卡洛的巴黎酒店,当然,你去过吗?” “开着我的恩佐去过一次。”露西编着谎话。 “是哪辆?银色的还是黑色的?” “恩佐是红色的,不过不在这里。”露西差点要说实话,恩佐不在这里,因为她根本没有。 “那么你去过蒙特卡洛,去过巴黎酒店。”她边说边抚摸着露西的手臂。“嗯,杰夫和我在赌场。” 露西点点头,举起香槟杯好像要喝一小口,但其实不会真喝。 “我只是随便玩玩两台赌欧元的吃角子老虎机,天啊,我真幸运。”她一饮而尽,还在抚摸着露西的手臂。“你很紧实,你知道吗。所以我对杰夫说,‘我们应该庆祝一下,亲爱的’,那时候我还叫他亲爱的而不是浑蛋。”她大笑起来,瞧了一眼她空空如也的水晶玻璃杯。“所以我们踉跄地回到酒店套房,温斯顿丘吉尔套房,我还记得。猜猜我们点了什么?” 露西犹豫着是要摆脱她,还是让她继续冒犯。她的胳膊被她冰冷骨感的手指贪婪地抓着,并被拉近她醉醺醺的瘦削身体。“唐培星侬?”露西问道。 “哦,亲爱的,不是唐培星侬,它是有钱人的苏打水,只是有钱人的苏打水。并不是我不喜欢它,但是我们那时候很奢侈地点了一瓶要价五百六十多欧元的粉红香槟,当然是巴黎酒店的价,你喝过吗?” “我不记得了。” “亲爱的,你会记得的,相信我,你一旦喝过粉红香槟就容不下其他的,喝过之后它就成了唯一的香槟。接着,我们好像玩兴上来了,从粉红香槟一直喝到玛歌堡,最顶极的红酒。”她说道,对一个已入醉态的人来说,这样的法文发音很标准。 “你要不要喝我剩下的?”露西举起她的香槟杯,而凯特还在搓揉并拉着她。“在这里,我要换换。”她把自己半满的杯子和凯特的空杯交换。 <hr /> 注释: 第十七章 他记得那次她下楼来和他的主管说话,这意味着不管她心里在想什么,总之那非常重要,让她不惜搭乘货运电梯下来。这真是一部令人讨厌的机械。 它是铁做的,已经锈蚀,它的门不像一般电梯由两侧开关而是上下闭合,中间的门缝看似抿上的嘴。楼梯当然也有,消防法规要求市政大楼一定要设有楼梯,但是没有人会走楼梯到解剖部门,特别是埃德加·艾伦·伯格。他需要在停尸房与他工作的地下室之间上上下下,当他刷的一声把电梯铁门关上并拉起一根长长的操作杆时,就觉得自己像是《圣经》里的约拿,将要被生吞活剥。电梯间的地面由波浪状不锈钢铺成,上面盖满了灰尘、人类的灰烬和骨骼,此外,在这令人产生幽闭恐惧症的老旧铁制电梯里,通常还停放了一辆轮床。谁会在乎伯格留下什么东西在里面? 哦,她在乎。很不幸,她在乎。 就在那个特别的早晨,伯格想象着自己坐在好莱坞公寓的休闲椅上用手帕擦亮球棒时,她从货梯中走出来,身穿盖住蓝绿色手套的白色实验袍。他绝对不会忘记她是如何在地下室没有窗户的世界中寂静无声地走过咖啡色的瓷砖地面,那个他白天以及某些夜晚消磨时间的地方。她穿着一双胶底鞋,可能是为了防滑,也可能是长时间在解剖室站着切割人体时,背部会觉得轻松些。好笑的是,因为她是医生,所以切割“病人”就令人尊敬,但艾伦什么都不是。他高中没念完,虽然履历表上写明毕业了——一个不会被人质疑的谎言。 “我们不能把轮床留在电梯里。”她对伯格的上司大卫说道。他是个怪异又无精打采的人,眼圈下方常有淤血的痕迹,染黑的头发僵硬糟乱一如被牛舔过。“很明显,你们所用的人体托盘是在火葬场用的,所以电梯里都是灰尘。这样很不礼貌,可能也不健康。” “是,女士。”大卫回答。他正在操弄头顶的链子和滑轮,将赤裸裸的粉红色尸体从粉红色的福尔马林大桶子中升起。尸骸双耳上各有一个巨大坚固的铁钩,埃德加·艾伦·伯格还在那儿做事时,他们就是这样把人从桶子中吊起来的。“但是它不在电梯里面。”大卫特别留意看了一眼轮床,轮轴处不但刮伤凹陷还生了锈。它正停放在地板中央,上面还放着杂乱不堪的半透明塑料裹尸衣。 “我只是想到了便提醒你一下。也许这栋大楼的多数人不会用这架电梯,但是我们仍然需要保持干净,别惹人嫌。”她说。 就在这一刻他了解到,她认为他的工作惹人嫌,否则这种评论该如何来解释?然而讽刺的是,如果没有这些捐赠给科学界的尸体,医学院学生拿什么解剖?没有解剖,斯卡佩塔会在哪里?这就好比说没有埃德加·艾伦·伯格经手的那些尸体,她会在哪里?虽然她在医学院的时候和他处理的尸体并没有交集,因为那时他还没来,而且也不在弗吉尼亚州。她在巴尔的摩念医学院,不是在弗吉尼亚,而且还比伯格年长大约十岁。 那次她并没有和伯格说话,但他不能责备她是盛气凌人。每次她惦记着什么、想到什么来解剖部门时,她的确会说“嘿,埃德加·艾伦”、“早安,埃德加·艾伦”和“大卫在哪里,埃德加·艾伦”。但是那次例外,她快速走过咖啡色地板,双手插在实验袍口袋中。也许没和他说话是因为没看见他,她也不是来找他。但如果她有心,就会发现他像灰姑娘般站在壁炉旁,扫着刚被他用最爱的球棒所捣碎的灰烬和骨头碎块。 但关键是她并没有去留意。是的,她没有。相反,他却可以利用光线暗淡的水泥壁炉凹陷处,直接观察主要房间。在那里大卫正把粉色老妇人挂上钩子,动力滑轮和炼铁平顺地对接后,她被挂在空中移动着,手臂和膝盖都被套住,样子好像她还坐在桶里,悬吊在左耳上的不锈钢识别证被头顶的日光灯照亮。 伯格看着整个过程,不禁感到一丝丝骄傲,直到听见斯卡佩塔说:“到了新大楼我们不能再这么做了,大卫。我们要将他们放在冷冻库的托盘上,像其他尸体一样去处理。这实在是没有尊严,就像在黑暗时代,这样不对。” “是的,女士,冷冻库很好,虽然桶子容量更大。”大卫回答,他按下开关,链子完全停止运作,粉色老妇摇摆着,像是坐在升降椅上突然停止不动。 “假设我可以腾出一些空间。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正尽可能地从我这里挖走每一寸空间,但空间决定了每件事。”斯卡佩塔说道,手指触摸着下巴,仔细环视着她的王国。 埃德加·艾伦·伯格记得自己那时想的是,那么好吧,这咖啡色地板、桶子、炉子和尸体保存室,此刻是你的领域,但你不在这里的时候,也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里,是我的。这些被放干液体坐在桶子里推进来的人,之后将进入火焰中焚烧,再从烟囱飘出去,他们都是我解剖用的尸体和朋友。 “我希望还有尸体没有进行防腐处理。”拉上来的粉色老妇人在头顶上方的链子上摇晃时,斯卡佩塔对大卫说道,“也许我该把示范取消。” “埃德加·艾伦手脚太快,今天早上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你需要一具尸体,他已经将她浸入防腐桶了,”大卫说,“目前没有未处理的。” “她没人认领吗?”斯卡佩塔看着摇摆的尸体。 “埃德加·艾伦?”大卫大声叫喊,“这具尸体没人认领,是吗?” 埃德加撒谎说是,他知道考虑到捐赠者的初衷,斯卡佩塔不会用有人认领的遗体。但是伯格知道粉色老妇人不会在乎,一点也不会。她想要的是把冤屈归还给上帝,如此而已。 “我想那就没关系了,”斯卡佩塔决定道,“我讨厌取消什么事。这样就没有问题了。” “我真的很抱歉,”大卫说,“我知道用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进行解剖示范不太合适。” “别担心。”斯卡佩塔拍拍大卫的手臂,“你根本无从知道今天没有任何案件。在唯一没有案件的日子里,却恰巧有警察学校的人要来。好了,把她送上去。” “没有问题,我可是帮了你一个忙。”大卫眨眨眼说道,他有时会和斯卡佩塔调情。“最近捐赠者比较少。” “应该庆幸的是,一般大众看不到他们最后都到了哪里,否则你们休想得到任何遗体的捐赠。”她边回答边朝着电梯走。“我们要一起研究新大楼的一些规范,大卫,动作快点。” 于是伯格帮大卫把最新的捐赠者从钩子上取下,接着把她放置在几分钟前斯卡佩塔才抱怨过的那张满是灰尘的轮床上。伯格推着老妇人来到生锈的电梯,他们一起搭电梯上行至一楼,他边将轮床推出去边想着老妇人从没想过自己会搭乘这趟电梯。不,她一定未曾想过这次要绕道而行,对吗?他应该知道。他跟她讲了够多的话,不是吗?甚至在她生前,对吗?经过强力除臭过的空间时,先前帮她盖在身上的塑料裹尸布发出窸窣的摩擦声,轮子在白色瓷砖上发出咔答咔答的声音,引导她前往通向解剖室的双层门。 “就是那样,亲爱的妈妈,这就是阿纳特太太的遭遇。”埃德加·艾伦·伯格坐在休闲椅上说道,阿纳特太太一头蓝发的照片散落在他赤裸多毛大腿间的黄白相间的带子上。“啊,我知道,它听起来既不公平又可怕,对吧?但真的不是如此。我知道她宁愿有一群年轻警察当观众,也不愿意被不知感激的医学院学生割来切去。这是一个很棒的故事,对吧,妈妈?一个很棒的故事。” <hr /> 注释: 第十八章 这间卧室摆着一张单人床,床头板左边有一张小桌子,衣柜旁边摆着梳妆台,还算宽敞。家具都由橡木所制,不陈旧也非全新,但质量很好,在床附近的墙板上贴满了风景海报。 基莉·伯森睡在锡耶那大教堂的石阶上,在罗马的帕拉蒂诺山上古老的塞维鲁皇宫里起床,可能在佛罗伦萨的圣十字广场的但丁雕像周边某处的穿衣镜前穿衣、梳理金色长发。她可能不知道但丁是谁,还可能无法在地图上找到意大利。 马里诺站在可以看到后院全景的窗户旁边,窗子离地不及四英尺,只用两杠窗闩拴着,这种锁一压就可以让窗户轻易上滑。 “他们没留意。”马里诺说。他正戴着白色棉质手套压住窗闩,示范如何不费吹灰之力拉起窗户。 “布朗宁警探应该知道。”斯卡佩塔边说边从手提袋侧袋中掏出一直携带着的有点破旧的白色棉质手套。“可是我看过的报告丝毫没有提及闩锁损坏,遭到外力破坏了吗?” “没有。”马里诺拉下窗户冋答,“是老旧磨损,我在想她有没有开过窗户。很难相信事情会这么凑巧。她刚从学校回来而妈妈又外出办事,嗨,正好被我发现然后闯进来,窗户锁又恰巧坏掉,好幸运。” “比较可能的,是有人早就知道窗闩坏掉。”斯卡佩塔说。 “我也这么猜测。” “因此有人对这房子很熟悉,或者是可以监视房子并搜集信息。” “嗬!”马里诺边说边走向梳妆台,并打开最上层抽屉。“我们要了解一下邻居,观察这房间视野最好的是那幢房子。”他朝闩锁坏掉的窗户点头,示意位于篱笆后面青苔遍布的石板瓦屋顶。“我会查出条子们有没有盘问谁住在那里。”他把警察叫做条子,听起来很怪,倒像他没当过警察似的。“也许那里的住户已经注意到有人在房子附近徘徊。我想你会有兴趣知道。” 马里诺伸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男式黑皮夹,它弯曲平滑的样子大概是长期放在裤子后口袋里的结果。他打开皮夹,里面有一本法兰克·亚当·伯森过期的弗吉尼亚州驾照,他出生于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四日,在南卡罗来纳州的查尔斯顿。皮夹里没有信用卡和现金,什么东西都没有。 “父亲。”斯卡佩塔说道,沉思地看着驾照上的照片。笑盈盈的金发男人,有着坚毅的下巴以及如冬天般淡淡的灰蓝色眼睛。他很帅,但斯卡佩塔并不确定自己对他的看法,假定可以借由此种照片来判断一个人,她认为他大概很冷酷。他是个重要人物,但说不上来为什么,她觉得有些不舒服。 “看吧,我认为有一点奇怪,”马里诺说,“上层抽屉好像是关于他的一个神龛。这些t恤?”他拿起一摞折叠整齐的白色内衣。“大号的,男人的,也许是爸爸的。有几件沾有污渍,还有破洞,再看这些信。”他递给她一小叠的信封,有几封像是贺卡,上面的回信地址都在查尔斯顿。“还有这个。”他戴着白色密实棉布手套的手拉出一枝枯萎的长梗红玫瑰。“你和我想到一起了吗?”他问。 “看起来时间并不久。” “没错。”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抽屉。“两个星期?还是三个星期?你种过玫瑰。”他补充道,好像她就该是枯萎玫瑰花专家。 “我不知道,不过看起来没几个月,还没完全干枯。你想做点什么,马里诺?撒粉末采指纹?这早该做了。他们到底在这里做了哪些工作?” “各种臆测。”他说,“他们就只做这个,我会从车上取工具箱拍些照片,然后撒粉采指纹,窗户、窗框、梳妆台,尤其是上层抽屉。大概就是这样。” “差不多,但我们现在不能破坏犯罪现场,倒是有太多人早一步这么做了。”她意识到自己第一次把这卧室叫做犯罪现场。 “我想接着会在后面走一走。”他说,“虽然已经过了两个星期,小亲亲的屎不太可能还留着,除非这阵子都没下过雨,不过事实上下过,所以要了解是否真有一只狗走失有点困难。这点布朗宁警探只字未提。” 斯卡佩塔回到厨房,伯森太太坐在桌子旁,似乎没有移动过,姿势都没变,眼睛看着别处。她并非真的相信女儿死于流感,她怎么可能相信? “有没有人跟你解释,为什么联邦调查局会过问基莉的死?”斯卡佩塔在她桌子对面坐下,问道,“警察怎么对你说的?” “我不知道,我不看那类电视节目。”她咕哝着,声音越来越小。 “哪一类?” “警察、联邦调查局、犯罪案件这类的节目,从来没看过。” “但是你知道联邦调查局介入了。”对伯森太太的心智状况,斯卡佩塔越发觉得悲观。“你和联邦调查局谈过吗?” “来过一位女士,我已经告诉过你。她说只是有些例行性问题,还说她在我心烦意乱时上门打扰,希望我能谅解。是她的原话。她就是坐在现在这个地方,问我有关基莉、法兰克和任何我注意到的可疑人士,比方,你知道的,基莉有没有和陌生人讲话,有没有和她爸爸讲话,邻居怎么样,还问了到法兰克的很多事。” “依你看来,她为什么会问这些?关于法兰克问了哪些问题?”斯卡佩塔边深入挖掘,边想象着金发男人的坚毅下巴和淡蓝色眼睛。 伯森太太盯着炉具左边的墙面,好像那白墙壁上有什么东西吸引她,但那上头空空如也。“我也不知道,反正女人对男人就是感兴趣。”她态度变得强硬,声音随之刺耳。“哼,她们还不是总这样。” “那么他现在在哪里?我是说此刻。” “在查尔斯顿,还有,我们算是一刀两断了的。”她开始拔指甲边上的肉刺,目不转睛地盯着空白的墙面。 “他和基莉很亲密吗?” “基莉很崇拜他。”伯森太太急促地深呼一口气,双眼圆瞪,脑袋忽然在纤细的脖上摇晃起来。“他是个模范。客厅窗户下方的沙发很普通,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他看电视读报纸的地方。”她深呼一口气,“在他离开后,她会一直躺在那上面,怎么说都不离开。”她深深地叹息。“他不是个好父亲,事情不都是如此?我们爱着无法拥有的东西。” 马里诺的脚步声从基莉卧室的方向传来,这次那沉重的靴子似乎更大声了。 “我们无望地爱着。”伯森太太说。 回到厨房后斯卡佩塔就没再做笔记。她的手搁在笔记本上,没有去碰圆珠笔。“这位联邦调查局干员叫什么?”她问。 “哎,凯伦……让我想一下。”她闭上眼,双手颤抖着摸着额头。“我就是记不清楚事情了。让我想想,韦伯,凯伦·韦伯。” “来自里士满分局?” 马里诺走进厨房,一手抓着塑料制的黑色钓鱼工具箱,一手拿着他的棒球帽。他终于把帽子摘下来,或许是出于对伯森太太,一位女儿遭谋害的母亲的尊敬。 “啊,我想是她。我有她的名片,放在哪里了呢?” “基莉有一朵红玫瑪,你知道吗?”马里诺在走道上问,“她房间里有一朵红玫瑰。” “什么?”伯森太太问。 “不如让我们带你去看。”斯卡佩塔说着站起来,但又犹疑着,希望伯森太太可以应付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我想解释几件事。” “嗯,我想可以。”她站起来,两腿发抖。“一朵红玫瑰?” “基莉最后一次见父亲是什么时候?”斯卡佩塔问。他们一起走向卧室,马里诺在最前面。 “感恩节。” “她去看他,还是他来这里?”斯卡佩塔柔声问道,她愕然发现走道似乎比几分钟前更狭窄阴暗了。 “玫瑰的事我不知情。”伯森太太说。 “我必须检查她的抽屉,”马里诺说,“你知道我们一定要做这种事情。” “孩子死于流感时都会这么做吗?” “我确定警方检查过她的抽屉,”马里诺说,“他们四处查看、拍照时你或许不在房间里。” 他站到一旁,让伯森太太进入她死去女儿的房间。她走到走道左手边靠墙的梳妆台前,马里诺掏出口袋中的棉手套往大手上一套,打开顶层抽屉,拿起枯萎的玫瑰。它是那种花瓣紧闭从来不绽放的玫瑰,斯卡佩塔曾在便利商店见过,用塑料纸包着,通常放在柜台上,一朵卖一点五美元。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伯森太太盯着玫瑰,面红耳赤得堪比枯萎玫瑰的深红色。“她是怎么得到的我完全没有头绪。” 马里诺不动声色。 “你从药房回来后,”斯卡佩塔说,“没有见到房间里的这枝玫瑰吗?是不是有人来看望基莉了?会是男朋友吗?” “我搞不懂。”伯森太太答道。 “那么,”马里诺说着把玫瑰放在床上,以便看个清楚。“你从药房回来后走进这里,让我们回头看,从你停车开始。回家后你把车停在哪里?” “在前面,就在人行道旁。” “你总是在那里停车?” 她点头,注意力飘移到床上。它已整理过,上面铺着的被子和她已疏远的丈夫的眼睛是同样的浅蓝色。 “伯森太太,你要不要坐下来?”斯卡佩塔说道,同时飞快地给马里诺使了一个眼色。 “我去帮你拿椅子。”马里诺建议。 他走出去,留下她们俩,以及一朵干枯的红玫瑰和平整的床。 “我是意大利人,”斯卡佩塔看着墙上的海报说,“但不是在那里出生,不过我的祖父母出生在维罗纳。你去过意大利吗?” “法兰克去过。”关于海报,伯森太太只说了这些。 斯卡佩塔看着她,温柔地说:“我知道很艰难,但是你告诉我们的越多,我们能给予的帮助也越多。” “基莉死于流感。” “不,伯森太太,事实并非如此。我给她作过检查,也看过她的检验玻片。她得了肺炎但就快好了。你女儿的在手背和后背上都有游血。” 她脸部表情僵硬。 “你知道淤血怎么来的吗?” “不会有的,怎么会有?”她凝视着床,热泪盈眶。 “她是撞到过什么东西,还是跌倒了?或者是摔下床了?” “不大可能。” “我们一步一步来,”斯卡佩塔说,“你去药房的时候锁门了吗?” “我一向都锁。” “你回家时它还是锁上的吗?” 马里诺留给斯卡佩塔充分的时间去探寻。他们俩仿若踩着舞步,配合默契。 “我想是的,因为我用钥匙开的门。我喊她,告诉她我到家了,但她没有回应,所以我想……我想她在睡觉。哦,很好,她正需要睡眠。”她边哭边说,“我以为她和小亲亲一起睡呢,所以我还喊,我希望小亲亲没和你睡在一起,基莉。” 第十九章 她照例把钥匙丢在衣帽架下的桌子上。阳光穿透大门上方的气窗,照亮镶板装饰的昏暗门厅。她脱掉外套挂上衣架,点点白色尘粒在明亮的光线中飘浮。 “我继续喊着,基莉,甜心?”她告诉女医生,“我回来了,小亲亲和你在一起吗?小亲亲?小亲亲在哪里?如果你让小亲亲爬上床,我知道你已经这么做了,你会发现,它会很喜欢。别告诉我它是自己上去的,短腿小猎犬可上不去床。” 她走进厨房把几个塑料袋放在桌上,她外出时顺便在杂货店逗留了,因为反正都来到西卡瑞街的购物中心了。她从袋子里拿出两罐鸡汤罐头放在炉子旁,打开冷冻格,拿出一袋鸡腿放人水槽解冻。房子一片寂静,她可以听见厨房挂钟的滴答响。通常她都忙得无睱去留意单调乏味的滴答声。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汤匙,从橱柜中找了个玻璃杯装满冷水,然后拿着杯子、汤匙和新买的咳嗽糖浆,顺着走道前往基莉的房间。 “等进了她的房间,”她听见自己告诉女医生,“我说,基莉,怎么了?因为我看见……太奇怪了。基莉?你的睡衣呢?你很热吗?噢,天哪,温度计在哪里?别告诉我你又开始发烧了。” 基莉趴在床上,全身赤裸,纤长的背部、臀部和腿都暴露着。丝锻般的金色头发披散在枕头上,手臂举过头顶,腿弯成青蛙腿的样子。 噢,天哪,噢,天哪……她的手不由得剧烈颤抖。 压在身体下的拼布被子、床单以及毯子大多被拉扯下来,垂挂在床垫尾端,铺在地面上。她发现小亲亲不在床上,它不在被子里因为床上根本没有被子,被子被拉到了地上,她莫名其妙地只想到了小亲亲。直到咳嗽糖浆、水杯和汤匙掉落在地上,她才回过神来。她不知不觉地松开手,那些东西弹跳、飞溅、滚动在老旧地板上。她不停地尖叫,手似乎不听使唤,抓着基莉的肩膀、温暖的肩膀,摇晃着,并将她翻过身,不住地摇晃尖叫。 第二十章 鲁迪离开屋子已有一阵子。露西在厨房里拿起布劳沃德县警察局所做的攻击报告,上面并没有写什么,只记载着一桩入室案,可能和先前同一栋住宅的非法闯入案有关联。 报告旁有个米色大信封,装着从门上取下的眼睛铅笔画。警察没有带走。干得好,鲁迪!她可以在图画上做一些具破坏性的测试。她往窗外的邻居家看去,想知道凯特是否已经从酒醉中清醒。露西相信歇斯底里反而会让她清醒点,人在喝醉时什么都会相信。回想起香槟再熟悉不过的味道,露西一阵作呕。口中滑入越多酒精,对陌生人就越容易产生好感,对此她太了解,也绝不想再失足。每次想起当初她总恐惧得蜷缩,悲从中来。 她很庆幸鲁迪外出了。若被他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就会勾起他的回忆,那么两人就会陷入沉默。而沉默只会越陷越深,越发莫名其妙,直到爆发为争吵,为记忆再添一抹灰暗。每次喝醉后,她就会随心所欲,清醒后才发现当时得到的并非自己想要的,于是对它们弃之不顾。这还都是假设她能记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再过一阵子她就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了。虽年仅二十多岁,却早已将生命中的很多事遗忘。最近的一次,便是一月份在纽约的某个寒冷深夜,记得是在格林威治村一整天的狂欢之后,她只穿一条慢跑短裤,站在位于三十层的公寓阳台上,至于具体在格林威治的何处她一点头绪也没有,并且也无意再去知道。 她无法确定自己为何会出现在阳台上,可能是去厕所却转错弯开错门。好在她没以为那是浴缸或是天晓得的什么东西而跨了出去,逃过了坠楼而死的一劫,否则她的姨妈就该接到验尸工作,然后依照法医专业知识,判定露西确系酒醉自杀。世上没有一种测试能够破解出露西只是在一间陌生公寓里下床跌跌撞撞地要去用厕所,至于公寓的主人,则是她在格林威治村邂逅的一个陌生人。只是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一个她不想详述的故事。 后来这样的故事没再上演。现在她不再喝酒,而酒的滋味会让她想起过去那些情人的酸臭味,那些在清醒时她并不爱、也不会去理会的人。她往外看着邻居家,接着走出厨房上二楼,庆幸亨丽并不是酒精后遗症带来的结果。 露西打开办公室的电灯,接着“啪”地打开一只普通大小的黑色手提箱,它的外壳粗糙坚硬,内装有全球远程监控指挥中心设备,它能让人潜入世上任何无线电接收器。她检查电池,确定电源及功能正常,四个频道的信号中继器都在转发,双卡匣录音座皆能录音。她将设备接上电话线,打开接收器并戴上耳机,查看凯特有没有从健身房或卧室打电话给任何人,结果发现记录一片空白。露西坐在办公室的桌子旁,看着阳光洒在水面上,棕榈树随风摇曳,随后调整好灵敏度,等待着。 几分钟过去,她拿下耳机放在桌上,起身搬起设备放在桌上克里墨观察仪旁。办公室内光线变化如云朵抚过太阳,一朵又一朵,屋内随之忽明忽暗。露西戴上白手套,将眼睛图从信封袋中取出,放在一大张干净的黑色纸上,再次戴起耳机坐下,从指纹箱中拿出一罐水合茚三酮。她摘去盖子开始往图画上喷,使之润泽又不至于太湿。虽然喷雾器中不含氟氯碳化物,并不会破坏环境,但她始终认为它对人体有害。喷雾侵蚀肺部,她咳嗽了起来。 她再次摘下耳机站立,拿起散发着化学药味的微湿纸张放在工作台上,置放台上的熨斗已插上电源立在耐热板上,她打开熨斗使温度蹿升,试着按了蒸气孔,蒸气立刻嘶嘶冒出。她将图放在耐热板上,拿起熨斗在四英寸外正对着纸张喷蒸起来。几秒钟内,纸的某些部分开始呈紫色,她马上就分辨出几个紫色的指纹,并非她所留下,因为把它从门上拿下来时摸的哪些地方她记得,而之后她没再直接用手碰,布劳沃德县的警察也没有摸过图画,因为鲁迪不会允许。她小心翼翼地不让蒸气喷到胶带上,因为胶带没有气孔,也不会对氟氯碳化物产生反应,而高温又会融化黏胶和任何可能附于其上的小痕迹。 她回到工作台上,坐下来戴上耳机和眼镜,将紫斑点点的纸张滑进观察仪镜头下,打开仪器和紫外线灯,观察接目镜内亮绿色的范围。她闻到混合着化学药剂和纸张烧焦的异味,发现图画的纤细白线条,在眼睛虹膜处有个淡淡的指纹痕迹,她调整焦距,突出的线条显现的特征足够在FBI的自动整合指纹辨识系统(IAFIS)上进行比对。先前因为档案中并无那个家伙的十指指纹数据,所以亨丽险遭谋害的现场所采集到的那些潜在指纹并未匹配成功。这次她会从IAFIS超过两百万枚指纹数据库中作潜在对潜在的搜寻比对,同时她也会确认自己的办公室去作卧室和图画中的潜在指纹人工比对。她在接目镜上方架设数码相机,开始拍照。 没过五分钟,她正拍摄另一枚呈现线条、依稀可辨的指纹时,耳机中第一次传来说话的声音。她调高音量修正感应度,并确保其中一台录音机捕捉到交谈。 “你在干吗?”凯特醉醺醺的声音清楚地传入露西的耳机。她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检查着监控指挥中心设备一切运作正常。“我今天不能打网球。”凯特口齿不清,她的单方面谈话借助那只变压器清楚地收录下来——它被露西插在窗边的嵌壁式插座上,那里凭窗可以俯瞰露西屋子后面的窗户。 凯特在健身房,背景中没有跑步机或踏步机的声音。倒不是露西希望她喝醉时仍在健身,但她竟没有醉到无法窥视。她正凭窗往露西的屋内看,好像除了窥视没有更好的事做。也许除了窥视和酗酒,她真的再没什么事好做。 “不,你知道吗,我想我感冒了,你也听到了,你应该早就听出来我鼻塞了。在我起床时你就应该听出来了。” 露西盯着录音机上的红色指示灯,目光在观察仪镜头下的纸张上徘徊。这张纸因受热而卷曲,上面的紫色污斑很大,几乎可以被认为是男性的。但她深知不该作任何臆测,而是要让指纹来说话。假设这些指纹为贴图画的可恶家伙所有,假设它们为企图杀死亨丽的入侵者所有。露西瞪着他留下的紫色痕迹、线索,那来自他油腻皮肤的氨基酸。 “啊!我隔壁住着电影明星。”凯特的声音打断了露西的思绪。“才不呢!一点也不奇怪。告诉你吧,我从一开始就这么想了。这么多人来来去去,那些昂贵的车子和俊男美女,还有那栋值多少钱的房子!八百、九百、一千万?不过依我看,那是栋俗气的房子,就像你思慕的那些俗丽的人一样。” 他一点也不在乎是否留下指纹,他不在乎。露西内心忽感沉重无力,他要是在乎对她反而会有利,因为如此表明他可能会有犯罪记录。事实却是,他在IAFIS或其他任何数据库都没有十指指纹档案,他无所顾忌。真是可恶,我们走着瞧,露西心想。看着紫色污渍,她可以感觉到他如野兽般的存在,感受到他如影随形的目光,也感受到凯特的注视。愤怒在露西体内翻腾。愤怒其实常埋在她内心深处,时而匍匐行进,时而潜藏沉睡,直到被挑起。 “……蒂娜……你现在相信了吧?她的姓我好像隐约记得,她应该告诉过我,她当然告诉我了。她告诉了我一切,包括男友、那个被攻击的女孩,还有她将搬回好莱坞……” 露西调高音量,紫色污点仿佛也在凝神倾听邻居谈论亨丽。她怎么知道亨丽遭攻击?其实那也不是新闻。但露西只告诉凯特有人潜入,未曾提及有人遭攻击。 “很漂亮,非常漂亮,金发,面貌姣好,身材曼妙,苗条而凹凸有致,他们不都这样嘛,好莱坞派头。现在有个地方我有疑问,但我就是感觉他是另一个人的男朋友,蒂娜的男朋友。为什么?嗯,那很明显,亲爱的。如果他是金发的男友,你认为他难道不会跟她一起离开吗?自从那屋子有人闯入、警车救护车出现后,她就不在这里了。” 救护车,可恶。凯特看到救护车和担架被抬出来,她就想当然地认为亨丽遭受到攻击。我没有理顺,没有把前因后果串上,她恼怒地想着,陷入持续发酵的沮丧与惊惶中。你是怎么了?她一面对自己说,一面盯着桌上克里墨观察仪旁手提箱中的录音机,你到底是怎么了?她自言自语。她想到此前开着法拉利被拉丁人跟踪时自己的愚蠢表现。 “我也在纳闷,为什么新闻一个字都没有报道。相信我,我找过。”凯特还在继续讲,她的话黏连着变了音,她努力振作,却是枉然。“是的,你也会这样认为。”她强调道,口齿更为不清。“是些电影明星但报纸什么都没登,我要说的是,他们在这里是秘密的,所以媒体不知道。嗯,这倒也合理,也想得通,你这傻瓜……”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说点新鲜的吧!”露西对着房间喃喃自语。 我得想她看见了什么,她心想,露西,抓紧。思考,思考,思考! 床上的黑色长鬈发。啊,可恶,她心想,可恶,我没问她。 她摘下耳机放在桌上,环顾房间,录音机还在运转。“浑蛋!”她大声脱口而出,发现自己没有凯特的电话号码,甚至不知道她姓什么,也不想花心思去查。而且就算打电话给凯特,她也不会接。 于是她移到另一张桌子前,对着计算机坐下,用模板建了一份简单的文件,伪造了两张由她主演的电影《跳跃》首映式VIP门票,六月六日在洛杉矶放映,会后将有专为演员及友人特别举办的私人宴会。她用光亮的相纸印出门票,裁剪成适当尺寸,把它们塞进信封,附上一张字条,写着“亲爱的凯特,和你聊得很愉快。附加一个电影问答:谁有深色的长鬈发?(猜得出来吗?)”,又附上了自己的移动电话号码。 随后露西立刻奔到凯特家,但没人应门,连对讲机也没有回应。她差点抓狂。凯特终于没撑过去,深陷酒精渐渐不省人事。于是露西把信封放进了她的信箱。 第二十一章 伯森太太总算来到走道旁的浴室,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 浴室老旧,自五十年代初就没有翻修过,地面铺着蓝白相间的棋盘式花色瓷砖,白色的浴缸上方垂挂着粉、紫两色的浴帘。基莉的牙刷就放在洗脸盆上方的牙刷架里,用了一半的牙膏上有凹痕。伯森太太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浴室了。 看着牙刷和牙膏,她哭得更是伤心,拿冷水泼脸都无济于事。离开浴室回到基莉的房间后她仍无法振作,面对来自迈阿密的意大利女医生深感抱歉。魁梧的警察体贴地在床尾不远处放了把椅子,他正流着汗,但房间里很凉爽。她意识到窗户是开着的,但是他却满脸通红、汗水淋漓。 “坐下来休息一下。”一袭黑衣的警察对她说。他微笑的样子并没有让他变得友善,但她喜欢。她喜欢他,不知为什么就是喜欢看着他,望着他或接近他时会有特别的感觉。“来,这里坐,伯森太太,试着放松。” “是你开的窗吗?”她在椅子上坐下,双手交握放在大腿上,问道。 “我刚才还想,你从药房回家后,窗户有没有可能打开了?”他回答,“当你走进这间卧室时,窗户是开着的还是关着的?” “这房间平日有点热,老房子的暖气温度很难控制。”她坐在椅子上抬头望着警察和女医生,显得紧张害怕又渺小。“基莉一直习惯开那扇窗户,我到家时可能是打开的。让我想想看。”白色的薄纱窗帘微微飘飞,在寒气逼人的空气中形如鬼魅。“是的,”她说,“我想窗户可能是开的。” “你知不知道锁坏掉了?”魁梧的警察笔直地站立,直视着她问道。他的名字她不记得,是马里纳拉,还是什么? “不知道!”她回答,恐惧冷飕飕地围绕着心脏。 女医生走向打开的窗户,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将它关上,再透过窗子朝后院看去。 “这个时节风景并不美,”伯森太太说话的时候心脏发出闷响,“你该看一看这里的春色。” “我可以想见。”女医生回答。在伯森太太眼里,她有一种迷人的特质,也不乏吓人。现在每件事都有点瘆人。“我喜欢干园艺活,你呢?” “啊,喜欢……” “你觉得有人从窗户进来了吗?”伯森太太问道,她注意到窗台及窗框附近有黑色粉末,窗玻璃内外甚至更多,此外似乎还有胶带的痕迹。 “我采集了一些指纹,”大块头警察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条子没这么做。但我采集到了一些,看能不能通过它们找到线索。我也需要排查你的指纹,我想那些条子没采集你的指纹。” 她瞪着遍布的黑色粉末,摇摇头表示没有。 “你家后面住的是谁,伯森太太?”黑衣的大块头警察问道,“篱笆后面的那幢老房子。” “一位女士,是位老太太。我好久没见到她,有一阵子了,几年吧。事实上,我不能说她还住在后面。嗯,大约六个月前,因为我在摘番茄。我后院的篱笆边有片蔬菜园,去年夏天长了多得数不清的番茄。篱笆的另一侧是有个人,走来走去的不知道在干什么。我的印象是,不管那人是谁,都没怀什么好意。嗯,我怀疑就是以前住在那里的女士,八九年前住在那里吧,年纪很大,我想她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警察找过她吗,假设她还没死?”大块头警察问道。 “我以为你们是警察。” “和先前来的那些不一样。不,女士,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我了解了,”她信口说道,“嗯,我相信警探,布朗警探——” “是布朗宁。”黑衣警察说道。她注意到他的棒球帽被塞在裤子后面的口袋里,他剃着光头。她想象自己的手摸着他平滑的头。 “他问了我邻居的情况,”她回答,“我说,有个老妇人住在后面或者曾经住在那儿,但现在我不确定那里是否还有人住,我想我刚刚说过了。我也没听到过什么动静,几乎没有。你可以从篱笆的缝隙中看过去,那边杂草丛生。” “你从药房回来,”女医生又回到这件事,“接下来怎么了,请一步一步说,伯森太太。” “我把东西放到厨房,接着去看基莉,我以为她在睡觉。” 片刻之后,女医生又问及另外的问题。为什么伯森太太会认为女儿在睡觉、她是什么姿势……这些问题令人困惑,每一个都像绞痛一般,让内心深处抽搐着。这有关联吗?什么医生还会问这类问题?她是一个魅力四射的女人,不剽悍但强势而坚毅。深蓝色的裤子和衬衫凸显她分明的五官,同时衬托她金色的短发。她的双手有力但优雅,没有戴戒指。伯森太太凝视着这双手,想象着它们护理着基莉,又开始哭泣。 “我摇她,想叫她起床。”她听到自己反复念叨着,为什么你的睡衣在地上,基莉?怎么了?啊,天哪! “描述一下你进门后看到的情况,”女医生换了一种发问方式,“我知道这很难。马里诺,你能帮她拿些面纸和一杯水吗?” 小亲亲在哪儿?啊,天哪,小亲亲在哪儿?别再和你睡在床上! “她看起来像在睡觉。”伯森太太听到自己这么说。 “仰面?趴着?她什么姿势?请尽可能地回想,我理解这有点强人所难。”女医生说。 “侧着睡。” “你走进房间的时候,她侧着睡的?”女医生说。 噢,亲爱的,小亲亲在床上撒尿。小亲亲?你在哪儿?又躲在床底下,小亲亲?你又跑到床上去了,对不对?你不可以这样,我要把你送走。别想再骗我! “不。”伯森太太哭着叹道。 基莉,请起床,请起床啊。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女医生在她椅子旁蹲下,直视着她的眼睛,握住她的双手,又对她说了些什么。 “不!”伯森太太无法自持地啜泣,“她什么都没穿,噢!亲爱的上帝,基莉不会光着身子躺在那里,她甚至连换衣服都要锁门。” “没事了,冷静点。”女医生说,她的眼神和碰触都透着仁慈亲和,没有丝毫威严。“深呼吸,来,深深呼吸,对了,很好,慢慢地深呼吸。” “噢!主啊,我是不是心脏病发作了?”伯森太太忽然一阵心惊肉跳。“他们带走了我的女儿,她走了。噢,我的小女儿在哪儿?” 黑衣的大块头警察又出现在门口,手上拿了一叠面纸和一杯水。“他们是谁?”他问。 “啊,不!她不是死于流感,对吗?噢,不!噢,不!我的宝贝女儿,她不是死于流感,是他们把她从我身边带走的。” “他们是谁?”他问,“你认为不止一个人跟这件事有关?”他走进房间,把水杯递给女医生。 她帮着伯森太太小口小口地慢慢喝。“很好,慢慢喝,慢慢呼吸,试着冷静,有没有什么人可以叫过来陪你的?现在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待着。” “他们是谁?”她拉高音调重复着警察的问题,“他们是谁?”她想从椅子上站起来,但双腿不听使唤,“我会告诉你他们是谁。”哀伤转为愤怒,一种她所恐惧的狂怒。“他邀请来的那些人,是他们。你去问法兰克,他知道他们是谁。” 第二十二章 微物证据化验室里,法医鉴定学家朱尼厄斯·埃思拿着钨丝在酒精灯上烧。 他最喜爱的工具制造法几百年来已被精通显微镜的专家广为采用,这一点,让他颇感自豪。除此之外,这一事实还使他成为了一名纯粹主义者、博学多才的人,热爱科学、历史、美学和女人。他用镊子牢牢夹住一搓短硬的细丝,看着灰色金属迅速白热化,呈现亮红色,想象这是激情澎湃,还是怒火中烧。他将金属线自火焰中移开,一头放入亚硝酸钠让钨丝氧化塑型。沾一点培养皿中的水,金属线锐利的尖端立刻嘶的—声冷却下来。 他把金属线拧在不锈钢持针器上,明白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来做工具会耽搁时间,但这也意味着他可以暂时从工作中抽离一下,转移注意力,养精蓄锐。他仔细看着双目显微镜的镜头,混乱和恼人的问题还在那里,只是放大了五十倍。 “我实在不懂。”他自言自语。 他用新的钨丝工具,熟练地在尸体上采集油漆和玻璃碎片。这名死者几小时前被自己的起重机碾毙。任何一个有脑袋的人都能看出首席法医在担心死者家属会上诉,若只是意外死亡案件,根本无需求助于微物证据。问题是,细微观察之下真会有发现,而埃思的观察所得并非合乎常理。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自己已经六十三岁,本在两年前就可以退休。他始终拒绝晋升为微物证据部主任,因为更乐于待在显微镜的世界中。这个信念因为预算及人事间的角力而瓦解,同时,他与首席法医之间的关系已是剑拔弩张。 在显微镜的偏光下,他用钨丝工具娴熟地操纵干燥玻片上的油漆和金属碎片,它们混杂着灰褐色的怪异灰尘,与此同样的微物证据他只在一件特殊案件中目睹过,一桩发生在两星期前的毫无关联的案子——假设那个十四岁女孩神秘的猝死和起重机驾驶员的死亡毫无关联。 埃思眼睛一眨不眨,上半身肌肉紧绷。油漆碎屑大小似头皮屑,有红白蓝三色,并非来自汽车,和致司机西奥多·惠特比意外身亡的起重机并无关系。这些油漆碎片和奇怪的灰褐色残屑黏在他脸上,形成一道深长的伤口。相似的油漆和灰褐色尘粒也同样出现在十四岁小女孩的口腔里。其中的尘粒最让埃思困扰,是他从没见过的陈年灰尘,形状不规则、外表坚硬,像干泥巴但又不是泥巴,表面有裂缝。气泡、平滑的区块,边缘像枯裂植物般薄而透明,中间还有孔洞。 “这到底是什么?”他自言自语道,“搞不懂这是什么东西,这怪东西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这两件案子里?它们不大可能有关联,真是匪夷所思。” 他拿起一支如针般的尖头钳,小心翼翼地将棉花纤维从玻片上的碎片里夹起。光线透过镜头,使得放大的棉花纤维串看似一条弯曲的白色细线。 “你知道我有多讨厌用棉签采集证据吗?”他向空空荡荡的实验室发问,“你知道吗,棉签真的会叫人抓狂。”他冲这有棱有角的宽敞空间问道。这里有黑色工作台面、化学防护罩、工作站、数台显微镜,总之是他们所要求的所有玻璃、金属的器械及化学装备。 实验室的多数工作人员并不在自己的工作区上,而正在这层楼的其他实验室专注于原子吸收仪、气相色谱分相仪、质谱分析仪、X光衍射仪、傅里叶变换红外分光光度计、电子扫描显微镜、能量色散X光光谱仪等仪器。 “谁都知道你有多讨厌棉签。”离埃思最近的邻居姬特·汤普森评论道。 “我这不长的前半生收集过的棉花纤维差不多可以织条大被子了。”他回应。 “我翘首以待。”她回答。 埃思好不容易又夹起另一根纤维,在移动小镊子或钨丝针时,就连最轻微的空气流动都会吹动纤维。他调整焦距,向下转到四十倍,焦深锐化。他几乎屏息盯着明亮的光圈,试图找出它所包含的线索。哪一条物理定律指出,纤维被气流吹动时它会像生物一般离你而去?它为什么不是飘近而成为俘虏? 他把物镜往上调了几毫米,针尖般的小镊子进入视线范围,已变得巨大。虽已大小事看遍,光圈仍然让他想起亮闪闪的马戏团。他仿佛在刹那间看到在聚光灯下表演的大象和小丑,想起坐在木质露天座位看着粉红色的棉花糖飘过眼前。他轻轻地挑起又一根棉花纤维,它旋即被空气吹离玻片。他将它引入一个透明小塑料袋轻轻一甩,让它留在一堆细长的、已确定毫无证物价值的棉纤维杂质中。 马库斯医生最会乱丢垃圾。为什么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埃思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他和员工尽可能使用胶带取微物证据,并恳请大家千万不要用棉签来采集证据,因为那上面有亿万根纤维,轻比天使之吻,会和证物揪成一团。 就像是黑色丝绒裤上的安哥拉猫毛,他几个月前就写备忘录给马库斯医生,用了好比从土豆泥中挑出胡椒粉、从咖啡中舀出奶精等等蹩脚的比喻和夸张。 “上星期我寄了两卷胶带给他,”埃思说道,“还有一叠便利贴,提醒他胶带上的胶黏剂最适合采集头发或纤维,因为它们不会扭曲证物、不会把棉花纤维弄得到处都是,更不会干扰X光光谱仪等检测数据。所以我们整天坐在这里挑取证物中的棉花纤维,并不是吹毛求疵之举。” 姬特边开一瓶封片剂,边对他皱着眉头说:“从土豆泥中挑出胡椒粉?你给马库斯医生便利贴?” 埃思一激动便往往口无遮拦,似乎始终没察觉到或者不在乎这些脱口而出的话会让大家听到。“我的重点是,”他说着,“马库斯医生或者谁用棉签彻底地采集小女孩口腔中的证物,而其实舌头部分根本不需这么做,它都被切割下来了,不是吗?它就摆在切割板上,上面的残留物能看得一清二楚,大可以用胶带而不是棉花棒。瞧我最近忙的都是挑出棉花纤维。” 人一旦被简化成切割板上的一片舌头,尤其还是个孩子,他就算是无名氏了。这是约定俗成的。我们不会连名带姓地说,把手伸进基莉·伯森的喉咙内以手术刀反射内部组织,切下基莉的喉咙和舌头,再从口腔里拉出来;不会说,我们将针插入小提姆的眼睛抽取玻璃体中的液体做毒性测试,或者,锯开琼斯太太的头盖骨,移除大脑,发现破裂的浆果状动脉瘤;也不会说,我们需要两个医生才切得断福特先生颌内的乳突肌肉,因为他肌肉很发达,嘴巴撬不开。 这些在埃思脑海中转瞬即逝的思绪就如同黑暗之鸟的影子。这是他自己的形容。若再深究,则会发现那里空无一物,就只有意识。他不会深入探寻这类真理,因为当人的生命最后变成玻片上一片片、一块块的观察物时,也就最好别再去追求黑暗之鸟,光是影子就已够受的了。 “我以为马库斯医生又因为太忙或自视太高才没亲自解剖,”姬特说,“事实上,自他上任起,我见过他进行解剖的次数用一只手就可以数完。” “无所谓,要负责并制定政策,批准订购棉签等廉价同级品的正是他。依我看,每件事都是他的错。” “嗯,我认为他并没有亲自解剖小女孩,死在旧大楼的起重机司机也一样,”姬特回答,“他不可能去解剖任何一名死者,倒是乐于掌管一切、发号施令。” “‘埃思牌镊子’用起来如何?”埃思问她,细长的双手灵活平稳地用着钨丝针。 大家都知道他沉迷于自制钨丝针头的魔力之中不能自拔,它们甚至很神奇地出现在同事的桌上。 “我都找不到富余的,”姬特犹豫地回答,好像她不想用,但在他的幻想中,她闪烁其词是因为不想造成他的不便。“你知道吗?我不想没完没了地折腾这些头发。”她盖上封片剂的瓶盖。 “你从生病的小女孩身上找到几根?” “三根,”姬特回答,“如果能从头发上检出DNA,只是我运气好,它们在上星期似乎还无关紧要,所以我不想被头发缠身。最近每个人都行为诡异,刚才我到这里时,杰西正在证物分析室。他们那儿满是床单。很明显,DNA部门在寻找上次没发现的东西。我不过问了一下怎么回事,就被他几乎严厉地斥责了。怪事。一星期前他们就把那些床单拿到证物分析室,你我都是知道的,不然我的那些头发从哪里来的?真蹊跷。也许是假期到了。我甚至还没列出圣诞节采购单。” 她把针尖般的镊子伸进一个透明小塑料证物袋内,轻轻地挑起另一根头发,埃思看出是一根五六英寸长的黑色鬈发。他看着姬特把它放在玻片上,加上一滴二甲苯,然后盖上盖子,把这从死去小女孩床单上找到的毫无重量、几乎看不见的证物固定住。而小女孩口中则有油漆碎片和怪异的灰褐色尘粒。 “嗯,马库斯医生当然没法和斯卡佩塔医生比。”姬特说道。 “你只花了五年时间就认识到他们截然不同?让我想想,你之前以为斯卡佩塔医生完全改头换面,变成电影《大白痴》中转角办公室里那个古怪疯狂的老女仆,而现在了解到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后还自鸣得意。你不用DNA就分辨出这一点,上帝保佑你!嘿,你真够聪明的,真该有档自己的电视节目。” “你真是疯了。”姬特说道,狂笑起来,身体微微后倾,以免证物被呼出的气吹走。 “闻了多年的二甲苯,小姑娘,我的人格得了癌症。” “啊,天哪,”她深呼一口气说道,“我想说,如果是由斯卡佩塔来处理这个案子,或是任何一件案子,你就不至于忙着从玻片上挑出棉花纤维。你知道她人在这里,因为生病的女孩,那个叫伯森的案子而被扯进来。所以有得忙了。” “你是在唬我吧。”埃思不敢相信。 “如果你不总是头一个离开,也不那么痛恨应酬,也许就可以多知道几个秘密。”她说。 “嘿嘿,来一瓶朗姆酒,小姑娘。”这是事实,超过五点埃思就不在实验室逗留,但他也是最早到的,几乎不会晚于六点十五分。“换作我,走投无路时才会考虑求助于大人物医生。”他说。 “大人物医生?这又是从哪儿听来的?” “《花生听众席》。” “你一定不了解她,否则不会这样叫。”姬特把玻片滑入显微镜镜头下。“至于我,我会立马请她来协助调查,才不会等上两个星期甚至两分钟。这根头发和那两根一样染得像沥青一样黑。可恶,之前的工作白费了,竟然看不到色素颗粒,可能是表面附了防鬈毛产品,打赌他们会通过线粒体下手。DNA部门会忽然把我那三根珍贵的头发送到‘万能预兆实验室’。你等着。真是奇怪。也许斯卡佩塔医生已经发现那可怜的小女孩是被谋杀的。也许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要把头发用胶水封上。”埃思说道。在以往,DNA只是项鉴定科学,现在然成为快速有效的解决方法、白金唱片、超级巨星,拥有所有经费和荣耀。埃思从不提供自创的“埃思牌镊子”给DNA部门的任何人。 “别担心,我没有封上任何东西。”姬特边说边看着显微镜。“没有健康组织和坏死组织之间的分界线,就染过的头发来说有点怪异。这表示染过之后的头发再也没有长过,一微米都没有。” 她把目镜下的玻片转动了一下,埃思在旁观看,似乎有点兴趣。“没有发根?是掉下来、扯下来、断裂、弯曲,还是因卷发加热器而受损?有痕迹,末端变细,发梢分叉?或者剪法呢?直角或有角度的?来吧,小姑娘,唤醒我吧。”他说。 “绝对如汽笛声般让你听个清楚,没有发根,发梢有角度,三根头发都染成黑色,但是没有发根,很怪异。这三根头发头尾都剪掉,不是只有一根,不是拉扯、断裂或是从发根直接拔出来,并非掉落,而是被剪断。那么告诉我,为什么头发两端会被剪断?” “也许这个人刚从理发厅出来,有些头发散落在衣服上或者还留在头发里,又或者是留在毯子之类的上面。” 姬特皱着眉头。“如果斯卡佩塔在这栋大楼内就好了。我会去见见她,只是打声招呼。我讨厌她离职。就我看来,这可说是这座可恶城市第二次输掉内战。那个大白痴马库斯医生。你知道吗,我觉得不太舒服,早上醒来的时候,头痛、关节也痛。” “所以,也许她会回来里士满,”埃思猜测着,“也许这才是她在这里的真正原因。至少那时她交证物给我们时从来不会标示错误,而我们也很清楚它们的来历。她不介意讨论案件,还会亲自来这里,不会因为我们不是重要人物或声名显赫的医生、律师,就把我们当作通用汽车公司的机器人般使唤。如果可以用胶带、便利贴或我们所推荐的任何东西采集样本,她就绝不会使用棉签。我想你是对的,‘花生听众席’错得离谱。” “花生听众席到底是什么玩意啊?” “其实我也不知道。” “的确是令人费解的皮层啊。”姬特边说边仔细查看经过放大、染成黑色的头发,在光圈下它粗壮如同冬天的深色树木。“好像有谁把它在黑色墨汁中浸泡过,没有分界线,先生,没有。所以它若不是最近才染的,就是把未染色的部分剪掉了。” 她边做笔记边移动玻片,同时调整焦距、放大倍数,竭尽所能地要让染色的头发说话,但是它透露得不多。在保护膜中色素的特征已经因为染料而难以辨视,就像因墨水过多而使指纹中的细节部分被抹煞一样。染色、漂白和灰白色头发用显微镜比对的结果可说毫无价值,但半数的人将头发烫过、染过、漂白过,或者是白发。而法庭上的陪审员近来却希望以一根头发断案:谁做的、做了什么、何时、何地、为什么、怎么做。 埃思痛恨娱乐界对他这一行所作的描绘,不论遇到谁都说自己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说他的职业是多么刺激有趣。但这些都不是真的,真的不是。他既不去犯罪现场,也不配枪,从未有过。他不会接到特殊电话、披上特殊制服或连身工作服,匆匆跳上犯罪现场侦防越野车去搜寻纤维、指纹、DNA或火星人。这些由警察和现场搜查人员、法医和死亡调查员去做。早年间生活较单纯,大众都不理会鉴定人员,像马里诺那种侦办谋杀案的警探就要自己开着烂车到现场,自行搜集证物,他不仅知道哪些要搜集,也知道哪些无需搜集。 别用吸尘器吸他妈的整个停车场,别把那可怜女人的整间卧室往五十加仑的塑料袋里塞,连垃圾都不放过。这就像有人想淘金却把整个河床一股脑儿带回家。最近一些不合情理的事都是因懒惰造成。此外各种隐患也层出不穷,埃思一直想着也许自己该退休了。他没有时间做研究或单纯享乐,又为眼睛疲劳及失眠所苦,还被挑剔着,因为文书工作一如分析工作,必须完美无瑕。当凶手被绳之以法后,大家很少感谢或归功于他。这是个什么世界?偏偏还在每况愈下。是的,就是如此。 “如果你见到斯卡佩塔医生,”埃思说,“让她转达我对马里诺的问候,想当年我们是朋友,有时会到警察兄弟之家一起喝几杯啤酒。” “他就在这里,”姬特说道,“和她一道来的。你知道吗,我觉得身体不太舒服,喉咙很痒,全身酸痛,真希望别染上那可恶的流感。” “他在这儿?天哪,我要立刻打电话给那家伙,啊,哈利路亚!这么说来他也在办那件‘生病女孩’的案子。” 基莉·伯森现在就是这样被称呼着。不管真实姓名有没有人记得,这样能方便些。受害者的称呼惯用发现场所或是遇害方式指代,比方“旅行箱女郎”、“下水道女郎”、“垃圾场婴儿”、“老鼠人”和“防水胶带人”等。至于他们的真实姓名,埃思一概不知,他也宁愿如此。 “不知道对小女孩口中出现的红白蓝三色油漆和怪异尘粒,斯卡佩塔会有何见解,我倒想要洗耳恭听,”他说道,“很明显,金属上的红白蓝色是镀上去的。还有一些没有上漆的金属,小块小块亮亮的,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一些东西。”他巧妙地操作玻片上的微物证据,着魔似的移动它。“我待会儿要做电子扫描显微镜和能量色散X光光谱仪检查,看看是哪种金属。‘生病女孩’家里有红白蓝的东西吗?我想我会找到马里诺,请那家伙喝几杯冰啤酒。天哪,我自己也需要几杯。” “别再讲冰啤酒了,”姬特说,“我好像生病了。我知道我们不会被棉签、胶带等东西感染,但看着他们送来那些取自停尸间的破烂时,偶尔还是会禁不住去怀疑。” “不会的,它们出现在这里时,所有的细菌早就死光了,”埃思看着她说道,“如果你近距离观察它们,会发现它们脚上都挂有很小的尸体标记。你看起来一脸苍白,小姑娘。”他讨厌助长姬特突然受到疾病侵袭的事实,她不在这儿的话他会很寂寞。但很明显,她不舒服,不好假装没这回事。“你为什么不休息一下,小姑娘?你注射过流感疫苗吗?上次我要注射时疫苗用光了。” “我也是,哪儿都没得注射。”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我想我会泡点热茶。” <hr /> 注释: 第二十三章 露西不喜欢将自己的工作托付给别人,即使是她非常依赖的鲁迪,也因这些天他对亨丽的看法,让她不信任。露西看着自动整合指纹辨识系统(IAFIS)打印出来的结果,那是她坐在办公室戴着耳机听邻居凯特乏味的电话录音时做的搜寻。现在是星期四清晨。 昨晚凯特打了电话给露西,在手机上留了言。“感谢入场券,献上无数的拥抱和亲吻”和“在游泳池畔的女人是谁?名人吗?”。露西的游泳池的确是有位管理员,但不是名人。她五十多岁,有着褐色头发、皮肤及眼睛,看似瘦小得无法使用网勺,她既不是电影明星也不是野蛮粗鲁的人。露西的运气不大好,IAFIS没有传回吻合的人选,意味着自动搜寻毫无结果。要将两个潜在指纹进行比对,特别是有的指纹只有一部分,确实胜算不大。 每个人的十枚指纹都是唯一的,比方同一个人的左右手拇指指纹并不相符。如若嫌疑人的十枚指纹未被建档,他在两个不同的犯罪现场留下的右手拇指的潜在指纹都会被输入IAFIS中,但IAFIS所提供的比对对象也只能是一大堆不知名的潜在指纹,所以若要成功匹配,这两枚潜在指纹要不就得有完整的模印,要不就是每一个印记上都具有相同的指纹特征。 人工或肉眼的指纹比对又是另外一回事,在这方面露西的运气要好些。她从眼睛图画的纸张上所采集到的部分潜在指纹,的确与亨丽遭受攻击的卧室中所采得的潜在指纹相吻合,对此露西不感惊讶,但是她很高兴可以证实入侵她家并留下眼睛图画的与刮坏黑色法拉利跑车的是同—个可恶家伙,虽然在车上并没有采集到指纹,但是会这样到处乱画眼睛的可恶家伙能有几个?所以一定是他干的。虽然这项吻合并没有告诉露西他是谁,只知道造成这一切麻烦的是同一个家伙,因为他在IAFIS等系统中并没有存下十指指纹档案。他一直在暗中跟踪亨丽,但不知道她早就离开了这里,或者知道但以为她会马上回来,或者是来听听关于自己功绩的传言。 那家伙一定以为,亨丽一旦知道他贴在门上的图画,必然会感到害怕和沮丧,也许会永远不再回来。对这家伙来说,重要的是要胜过她。跟踪说到底,就是击败另一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跟踪者无需动被害人一根手指便能达到囚禁目的,甚至在某些案例中,他们彼此根本就没见过面,就露西所知,这家伙从未见过亨丽。就露西所知?她究竟知道什么?真的是不多。 她翻阅着昨晚从另一台计算机中搜寻打印出来的资料,考虑要不要打电话给姨妈。上一次通话已隔了好久,绞尽脑汁却没想到一个好借口去联系她。她们俩多数时间都待在佛罗里达南部,彼此相距不超过一小时车程。去年夏天,斯卡佩塔从德雷搬到罗斯欧拉斯,她的新家露西只去过一次,也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时间越久,就越难拿起电话。未说出口的问题将永远悬荡在她们之间,永远那么棘手。但在这种情形下露西觉得不打电话给她是不应该的。所以她终究拨了。 “这是叫醒服务。”姨妈拿起话筒时,她这么说。 “想点别的吧,这样骗不了任何人。”斯卡佩塔回答。 “什么意思?” “你听起来不像个前台人员,还有,我也没有订叫醒服务。你好吗?在哪里?” “还在佛罗里达。”露西说。 “还在?听起来好像马上又要离开?” “我不知道,可能吧!” “去哪里?” “我不太确定。”露西说。 “好吧。你最近在忙些什么?” “一桩跟踪狂的案子。” “这种案子很难处理。” “没错。这件更特别,但是我不能说出来。” “你一向都不能。” “你也不会讨论你的案子。”露西说。 “通常不会。” “那么,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那倒没有。什么时候可以见你?自从九月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你。” “我知道。你在里士满这个讨厌的大都市忙些什么?”露西问道,“最近那边在热闹些什么?是有新的纪念碑吗?也许是防洪墙上最新的艺术作品?” “我一直在想办法找出那个小女孩的死因。昨晚我本该跟费尔丁医生一起吃晚餐。你还记得他吗?” “噢,当然记得。他好吗?我不知道他还待在那里。” “他不太好。”斯卡佩塔回答。 “记不记得他以前常常带我去健身房,我们一起练习举重?” “他似乎不再去健身房了。” “该死。奇怪,杰克不去健身房?这就好像……唉,我不知道怎么比喻,什么也不像吧,我想。我真是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看看你离开后发生了什么事?每件事和每个人都面目全非。” “一大早别来奉承我,我心情不太好。”斯卡佩塔回答。 露西内心萌生一股罪恶感。斯卡佩塔不在阿斯彭都是她的错。 “你和本顿联系了吗?”露西小心地问道。 “他正忙着工作。” “那不代表你不能打电话给他。”负罪感紧紧地抓住露西的胃。 “现在就是如此。” “他叫你别打电话给他吗?”露西想象亨丽待在本顿的房子里,一定会偷听他的电话。是的,她一定会。罪恶感和焦虑让露西感到不舒服。 “我昨晚去杰克家,但他没有应门。”斯卡佩塔改变话题,“我有个奇怪的感觉,他其实在家里。” “然后呢?” “我就离开了,也许他忘记了。当然,他也有自己的压力。肯定是这样,他全神专注在工作上。” “未必。也许他不想见你,也许现在见你太晚了,也许每件事都糟得一塌糊涂。我做了一点乔尔·马库斯医生的背景调查,”露西说,“我知道你没有要我这么做,也许你根本没必要要求,对吧?” 斯卡佩塔没说话。 “听着,他可能对你了如指掌,姨妈,你最好也多了解他一些。”她说着,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她感觉自己束手无策,既生气又受伤。 “好吧,”斯卡佩塔说,“我认为这样做未必是正确且必要的,但你告诉我也无妨,我得先说,和他共事不太容易。” “最引起我兴趣的是,”露西的感觉好转,“他的背景资料很少,这家伙一点私生活也没有。他出生在夏洛茨维尔,父亲是公立中学老师,母亲于一九六五年因意外车祸丧生。弗吉尼亚大学医学院毕业,所以他来自弗吉尼亚并在那里接受专业训练,但进入弗吉尼亚法医系统工作还就是四个月前被任命为首席法医之后。” “我可以确信,他在去年夏天以前从没在弗吉尼亚法医系统里工作过,”斯卡佩塔回答,“你不需要进行所费不赀的背景调查、潜入国防部计算机等来告知我这件事。我都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听这些。” “对了,他被任命为首席法医,”露西说,“也很蹊跷,一点都不合理。他曾在马里兰州的一些小医院担任过一阵子私人病理学家,在四十岁之前从未做过法医研究也未通过资格考试。对了,还有,头一次资格考试还没过。” “他在哪里做研究?” “俄克拉荷马城。”露西回答。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听你说。” “他在新墨西哥州也做过一段时间的法医病理学家,但一九九三年到一九九八年之间不知道在干什么,只知道和一位护士离婚,没有孩子。—九九九年搬到圣路易斯市,并在当地法医办公室工作,直到搬来里士满。他开一辆有十二年车龄的沃尔沃,从没购屋置产。你可能会有兴趣知道他租的那间位于亨利科县的房子,离‘柳树草坪’购物中心不远。” “我不需要再听下去,”斯卡佩塔说,“这些够了。” “他从未被逮捕过,我想你会想知道,没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只有几次交通违规。” “别了,”斯卡佩塔说,“这些我不需要听。” “没问题,”被姨妈轻视或伤害感情的时候,露西就会以这种声音响应,“暂时只有这些,我还可以挖出更多,但初步信息就这些了。” “露西,我知道你想帮忙。谢谢了。但我不希望你尾随我,他不是个好人,天晓得他有什么目的,但在切实发现他的道德或能力缺陷,确认他是个危险人物之前,我不想知道他的私生活,你懂吗?拜托不要再挖其他信息了。” “他本身不是特别危险,”露西模仿她的声音,“只是让窝囊废拥有权力地位就具危险性。天哪,是谁任用他的?为什么?我无法想象那个人有多恨你。” “我不想谈这些。” “州长是位女性,”露西继续说,“一位女性州长究竟为什么会任用这样的窝囊废?” “我不想谈。” “当然,半数情况下不是由政客做主,他们只是在文件上签名。可能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露西,你打电话来就只是为了破坏我的心情吗?为什么要这么做?拜托,我的日子已经够难过了。” 露西沉默不语。 “露西,你在听吗?”斯卡佩塔问。 “在听。” “我讨厌打电话,”斯卡佩塔说,“自从九月起就没见过你,我猜你是在躲避我。” 第二十四章 听到垃圾车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客厅里,报纸摊开在大腿上。 柴油引擎发出低沉的声响,卡车在车道的尽头停下,液压机发出的哀鸣更增强柴油机的振动,垃圾箱砰然撞击着巨型垃圾车的金属边框,清空之后被壮硕的清洁人员轻率地往平道尽头一扔,接着卡车便轰隆隆地往回行驶。 马库斯医生坐在客厅大型的填充皮沙发上,感觉到一阵眩晕,几乎无法呼吸,他等待着平复下来,心脏因恐惧而怦怦直跳。在亨利科县西边的卫斯汉葛林区,垃圾回收的时间是星期一和星期四早上八点三十分左右,而这两天的早晨员工会议,他总是会迟到。前不久,载着壮硕黑人的大卡车来的那两天,他甚至没去上班。 他们自称环卫工程师而非清洁工,但这不重要——不管他们自称什么、政治上的正确称呼是什么,或其他人怎么称呼这些穿着深色制服、戴大型皮革手套的黑人,重要的是,这些清洁工和他们的大卡车让马库斯医生惧怕。自从四个月前搬来这里,他的恐惧症就日益严重。垃圾回收日他非要等到他们来过又离开后才出门。不过在夏洛茨维尔看过心理医生之后,症状已有明显改善。 马库斯医生坐在椅子上,等心跳平稳、眩晕和呕吐感消去、神经不再焦虑后站起来,身上仍穿着睡衣、睡袍及拖鞋,换衣服要在垃圾回收结束之后才有意义,因为在预期将听到那些骇人的喉头音、巨型卡车发出的沉重金属锒铛声和那些高大黑人的动静时,他的汗水就开始如雨滴般沁溢,直到他们离去,他早已全身湿透,打着冷战,指尖泛青。马库斯医生走过起居室的橡木地板,看向窗外绿色垃圾箱被随意扔在车道的角落里,他听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噪音以确定卡车不在附近,也绝对不会再开回他的车道,即使他知道垃圾车就在附近转。 卡车正停下来,工作人员下车开始工作,上上下下将好几条街外的垃圾箱清空,接着继续往前走到帕特森大道转弯,之后的去向马库斯医生不清楚也不在乎,反正只要他们离开就好。他瞪着窗外随便放置的垃圾箱,觉得现在出去还是不安全。 他还是不想出门,于是走进卧室再次检查防盗警铃是否仍开着,然后脱下透湿的睡衣睡袍走进浴室。他没有花很长时间冲洗,在觉得清爽暖和之后,擦干身体换上工作服,庆幸着袭击已经过去,避免想若在公共场所遭遇此种突袭时会怎么样。嗯,不会的,只要待在家或办公室附近,他就可以关上门安全地等候风暴结束。 他在厨房里吞了一颗橙色药丸,今天早上已经吃了一颗抗癲痫剂和抗抑郁剂,现在又吃了零点五毫克的抗惊厥药。几个月以来服用量已增加到每天三毫克,他厌恶自己如此依赖苯二氮平类药物。夏洛茨维尔的心理医生说不用担心,只要马库斯医生不滥用酒精或其他药物就没有问题,而这二者他都不会碰。吃抗癫痫剂总强过遭恐惧侵袭而陷入瘫痪,只能躲在屋子里、丢掉工作或者丧失自尊。他承受不起失业或蒙羞受辱。他不像斯卡佩塔那样有经济实力,也似乎不可能像她那样冷静地忍受羞辱。在接任她成为弗吉尼亚州首席法医之前,他不需要抗癫痫剂或是抗抑郁剂之类的药物,但现在,根据心理医师的说法,他有并发疾病,意味着他患有不止一种疾病。在圣路易斯市的时候,他时而翘班,几乎从不旅行,但至少还可以应付。在遇到斯卡佩塔之前,他活得还算容易。 他再次看着客厅窗外的绿色大垃圾箱,细听大卡车和工作人员的动静,不过没有听见风吹草动。他便穿上灰色的旧毛料大衣,戴上黑色猪皮手套,在门前停下看自己感觉如何。似乎一切都好,于是他解除防盗警铃将门打开,精神饱满地走向车道尽头,边走边环顾街上的卡车,没有发现任何动静,当他把垃圾箱滚回路边它们的专属地时,感觉很好。 他回到屋子,脱下外套和手套,变得冷静,甚至感到高兴。彻底清洗双手之后,思绪又回到斯卡佩塔身上,他觉得心情舒畅、精神大振,因为他要为所欲为了。几个月来他不断听到斯卡佩塔长斯卡佩塔短的,只因和她不相识而有气无处撒。当初卫生署长曾说,“她很难取代,你大概是无法取代她的,会有人不尊敬你,只因为你不是她。”马库斯医生一语不发,毕竟,他能说些什么?他又不认识她。 新州长任命他之后,曾礼节性地邀请他到办公室喝咖啡,但他不得不婉拒,因为时间是在星期一早上八点半,这和卫斯汉葛林区垃圾回收同一个时间。当然,这无法跟州长解释,连想都别想,就是不可能。他记得那时候坐在客厅里听着大卡车和工人的动静,纳闷今后的日子会变得如何。因为他拒绝和州长喝咖啡,州长是位女性,很有可能无论怎样都不会尊敬他,因为他不是女性,也不是斯卡佩塔。 马库斯医生不确定新州长是否是斯卡佩塔的崇拜者,但可能性极大。接受任命从圣路易斯搬来时,他完全不清楚将面对的是什么。办公室都是女性医学鉴定人员和死亡调查员,个个认识斯卡佩塔,说他非常幸运,多亏她,弗吉尼亚州才能拥有全美一流的法医鉴定系统,不论当时是哪个州长解聘她,都很可耻。这些女性都鼓励他接下斯卡佩塔的工作。 她们是想要他走,那时候他就知道了。她们永远也想不通为什么弗吉尼亚州偏看中了他,莫非是因为他既不对抗、又无政治立场,也没有存在感?他知道那时候办公室的女性在窃窃私语什么,她们担忧任命落实,变得要和他绑在一起。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他终究搬到弗吉尼亚州,一个月之内他就发现和州长相处不甚融洽,原因本出在卫斯汉葛林区的垃圾回收上,但他却怪罪斯卡佩塔,因为她而被诅咒。他一天到晚就只剩听她的事迹和遭受抱怨,因为他不是她。当开始憎恨她和她所成就的每件事之后,他变得鲜少工作,而擅长在细节上表现出蔑视、忽视和斯卡佩塔有关的一切,不论是一幅画、一盆植栽、一本书、一位病理学家,还是假如斯卡佩塔在,情况就会好些的案主。他沉溺于去证明她只是一个神话、一个骗子和一名失败者,但却无力摧毁一个完美的陌生人,甚至无法用负面字眼形容她,因为他不认识她。 接着基莉·伯森死亡。之后她父亲打电话给卫生署长,署长再打给州长,州长立刻联系联邦调查局局长,因为州长主持全国反恐怖委员会,而法兰克·伯森又和国土安全部的人有些关系。万一小基莉是被美国政府的敌人所谋害,岂不是很可怕? 联邦调查局立即批准深入调查此案,并很快干涉当地警方,而双方对彼此的行动均不知晓,因而,有些证据送去当地化验室,有些则送去FBI化验室,也有的根本被忽视了。伯森医生希望在真相明朗之前将基莉的遗体停放在停尸间,在这场混乱中还掺杂着伯森医生和已疏离太太之间不和睦的关系,用不了多久这件默默无闻的十四岁女孩死亡案件就会被扭曲,并被泛政治化。马库斯别无选择地向卫生署长求助。 “我们需要有影响力的重要顾问加入,”卫生署长回答,“趁着情况还能收拾。” “现在已经够不好收拾了,”马库斯医生回答,“里士满警察局一听到FBI插手就立刻退缩,更糟的是我们不知道小女孩的死因。我认为她死得很可疑,但无从找到致死原因。” “我们需要一位顾问,马上就要,一位来自外地、必要时还可以首当其冲的人。如果这案子连累了州长,弄出全国性丑闻之类的,一堆人将会丢了官位,我不会是唯一一个。知道吗,乔尔?” “找斯卡佩塔医生怎么样?”马库斯医生建议道,她的名字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他非常诧异自己这迅雷般的反应。 “这主意太棒了,很有创意,”卫生署长赞同道,“你认识她吗?” “马上就会认识。”马库斯医生说,同时为自己的聪明决策惊讶。 在那一刻前他从不知道自己能作出如此明智的策略。鉴于不认识她而且从未批评过她,他得热心地推荐她为顾问。他从未指摘过她,便可以亲自打电话给她。那天他也的确这么做了,就在前天。马上他就会认识斯卡佩塔,啊,真是太好了,没错,马上就会。之后他就可以批评她、羞辱她、对她为所欲为。 他会把有关基莉命案及首席法医办公室全部的过错都归咎于她,接下来州长就会忘记曾被他拒绝一起喝咖啡。如果有下次,并且又选在星期一或星期四的早上八点半,他将会简单明了地告诉她的秘书,说办公室的员工会议八点半开始,州长能否延后喝咖啡的时间,因为他无法缺席会议。他不懂上次为什么没想到这一托词。 马库斯医生拿起客厅的电话,注视着窗外空无一人的街道,重又想到接下来三天不必担心垃圾回收,愉快地用拇指翻阅一本保存多年的黑色小记事本,里面有大半姓名和电话已经被划掉。他拨着号码,看着窗外一辆蓝色雪佛兰英帕拉旧汽车驶过,他记得小时候在夏洛茨维尔,每年冬天母亲的老旧白色英帕拉常常陷在同一处山坡的积雪中无法动弹。 “斯卡佩塔。”她用手机回答。 “我是马库斯医生。”他用经过练习的威严却愉快的声音说道,他会用各种不同的声音说话,但是目前仍选择很高兴的那种声音。 “哦。”她回答,“早上好。我希望费尔丁医生向你汇报过,我们已经重新对基莉·伯森进行了尸检。” “是的。他告知过你的意见。”他边说边品味“你的意见”这四个字,真希望能看见她的反应,因为这种字眼是老谋深算的辩护律师才会说的。而检察官则会说“你的结论”,表示经验与专家的认同,“你的意见”却是含沙射影的侮辱。 “不知你是否听过微物证据?”他接着说,想起总是怪里怪气的朱尼厄斯·埃思昨天发来的电子邮件。 “没有。”她说。 “它相当特别,”他用不祥的语气说道,“所以我们要开个会。”马库斯医生其实昨天就计划要开会,但到现在才告诉她。“我希望你今天早上九点半来我办公室一趟。”他看着老旧的蓝色英帕拉停在隔壁屋子的车道上,纳闷它为什么停下、这又是谁的汽车。 斯卡佩塔迟疑着,似乎并不想接受这样的临时建议,但她回答:“当然可以,我会在半小时内到达。” “我可以问一下,你昨天下午做了些什么?我没在你的办公室见到你。”他询问着,同时看着一位年长的黑人妇女从汽车中走出来。 “文书工作,还有一大堆电话。怎么,你需要什么东西吗?” 看着黑人老妇和老旧英帕拉汽车的马库斯医生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大人物斯卡佩塔竟然会问他需要些什么,好像是在为他工作。不过目前倒确实是如此。这点他觉得难以相信。 “目前不需要你那里的任何东西,”他说,“会议上见。”接着他挂断电话。挂断斯卡佩塔的电话带给他极大的乐趣。 他走向厨房煮第二壶低咖啡因咖啡,脚上系带的老气过时的咖啡色鞋子的鞋跟在橡木地板上咔嗒作响。第一壶咖啡大都浪费掉了,因为刚才害怕得连咖啡都忘记了,它闻起来已有焦味。他先把它倒进水槽,重新放上咖啡,然后走回客厅观察英帕拉汽车。 从平日观看的那扇窗看出去,也就是他最喜爱的皮沙发对面,黑人老妇正从英帕拉汽车后座搬出日用品,他猜她一定是管家。黑人管家开的车竟然和小时候他妈妈的一样,让他感到不快。当时那算是一辆好车,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辆两侧有蓝色条纹的白色英帕拉汽车,他很自豪——除了在山坡上陷入雪中的时候。他妈妈不太会开车,不应该开那辆英帕拉。这款汽车是以能跳很远,也很容易受惊的非洲铃羊命名的。他妈妈光是站着就够紧张了,不需要再去驾驶任何一辆以有力又易受惊吓的非洲黑羚羊为名的汽车。 老管家拿起一个个装着杂物的塑料袋,疲惫蹒跚摇晃着从车子走到屋子边门,再返回车子拿袋子,最后用臀部撞上车门。那曾经是一辆好车,马库斯医生看着窗外。这辆英帕拉一定有四十年了,从外观看来车似乎很好,他想不起来最后一次看到六三、六四年产的英帕拉是什么时候。今日再看到这种汽车,他觉得意义重大,但又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意义,于是走回厨房拿咖啡。如果再拖二十分钟,办公室的医生们都已忙着解剖,他便不用对任何人说话。拖延时间的同时他的脉搏又开始加速,神经也不安起来。 他最初将心跳加速、身体颤抖和抽搐归罪于咖啡,但他才浅尝了几口,于是悟到有别的事情发生。他想起在街道上开过的英帕拉就觉得情绪激动、心情低落,他真希望这从未发生过,不早不晚偏巧赶在今天,他因垃圾回收而避在家的时候。他回到客厅,往大皮椅上一靠,想要放松,心却仍狂跳不已,甚至都能看到胸前白色衬衫的跳动。他深深呼吸,闭上了眼睛。 他在这里已住了四个月,从没见过这辆英帕拉。他想象着没有安全气囊、纤细的蓝色方向盘,驾驶座前蓝色的仪表板,也没有衬垫或安全气囊,老旧的蓝色安全带并非肩带,而需要绕过大腿。他又想象着英帕拉的内装,不是刚才那辆,而是他母亲白底蓝边的那辆。渐冷的咖啡被遗忘在皮椅旁的桌上,他闭上眼睛往后靠,其间起身往窗外看了数次,确信没再看到英帕拉后,他设定好警铃、锁上房子,走进车库时想到那车或许从未出现过,突然觉得一阵恐惧。但那是事实,它的确在那里。 几分钟后他已缓缓地驶在街上,隔着几户人家的距离停车,盯着驾驶蓝色英帕拉、载运杂物的黑人老管家停泊过的那条车道,现在已是空无一人。他坐在安全性能最好的沃尔沃汽车内往外凝视,最后终于开上车道并下车。他一副传统齐整的样子,身着灰色长大衣,头戴灰帽子,手上套着从圣路易斯市带来的、御寒的黑色猪皮手套。他知道自己按门铃的样子会很体面,等候片刻,他再次按门铃,门开了。 “有什么事吗?”应门的是位女士,可能五十出头,穿着网球装和网球鞋,看似眼熟、彬彬有礼,但不是太友善。 “我是乔尔·马库斯,”他以充满愉悦的声音说道,“我就住在对街,刚才碰巧看到一辆非常旧的蓝色英帕拉停在你的车道上。”要是她说她不知道这事,他便会婉转地说他可能弄混了房子。 “哦,那是渥克太太,她一直开那辆车,让换成全新的凯迪拉克她不愿意。”有点面善的邻居微笑着说道。他大大地松了口气。 “我了解,”他说,“我搜集古董车。”感谢主,他当然不搜集车子,管他旧的新的,但他说得跟真的似的。 “那么,你不会要到那辆车,”她愉快地说道,“渥克太太非常爱惜那辆车。我想我们还没有正式见过面,但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新来的验尸官,来接替那位有名的女验尸官。噢,她叫什么名字?她离开时我很震惊,也很失望。她是出什么事了吧?外面这么冷还让你站着,我可太失礼了。你愿意进来吗?她还是位非常有魅力的女性。噢,她叫什么名字?” “我真的得走了,”马库斯医生以截然不同的干涩生硬的声音回答,“和州长的会议恐怕要迟到了。”他冷淡地撒了个谎。 第二十五章 太阳在灰白天空中若隐若现,阳光稀薄,天气寒凉。斯卡佩塔走过停车场,身上的长大衣随着步伐摆动。她坚定地朝曾经的办公大楼的正门快步走去,内心不甚高兴,因为一号停车位,首席法医的专属停车位竟然空着。马库斯医生还没来,照例迟到了。 “早上好,布鲁斯。”她向柜台后的警卫打招呼。 他对她微笑并挥手。“我会帮你登记。”他边说边按下按钮,旁边那扇通往大楼侧翼法医室的自动门应声而开。 “马里诺到了吗?”她边走边问。 “还没出现。” 昨晚是费尔丁没有应门,她站在他家门前的走廊上试着打电话给他,但却没通,于是转而打给马里诺,但那头的背景噪音及笑声淹没了他的声音,可能是在酒吧里。她没追问,只是简要地告诉他费尔丁好像不在家,如果他再不出现她就要回旅馆了。马里诺只说,好的,医生,待会见,医生,如果需要帮忙打电话给我,医生。 后来斯卡佩塔尝试开费尔丁家的前、后门,但它们全锁上了。她边按门铃边敲门,越来越担心他的安危。她曾经的助理及得力助手,她的朋友,在车棚里停有一辆盖着防水布的车子。她肯定那一定是他心爱的红色福特野马老爷车,她拉起防水布一角,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那天早上她注意到野马停在大楼后面的六号停车位,所以这辆车他还在开,但是它放在家中又盖上防水布,并不代表他人在屋子里并拒绝开门。可能他另有一辆车,休旅车之类。他备一辆耐用的车也很合理,可能正开着它回家,或者根本就忘记曾邀请她来用晚餐。 这会儿她思绪万千,开始担心费尔丁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也许正伤害自己,也许正忍受严重的过敏反应,罹患荨麻疹或是过敏性休克,也许是自杀,并计算好她上门的时间,因为他认为她有能力处理。人自杀了,就必须得有另一个人出面善后。而她可以处理任何事情,这是公认的。所以发现他头部中弹躺在床上或胃里塞满药丸,外加处理这一状况,将是她生命中的厄运之一。似乎只有露西知道斯卡佩塔并非全能,因而很少找她倾诉。九月别后,她就再也没见过露西,一定是有什么事,并且是露西认为斯卡佩塔不能应付的事。 “嗯,我找不到马里诺,”斯卡佩塔对布鲁斯说道,“如果你听到他的消息,请转告他,我正在找他参加一个会议。” “朱尼厄斯·埃思可能知道他在哪儿,”布鲁斯回答,“微物证据部门的,你知道吗?埃思昨晚和他搭上,可能去警察兄弟之家了。” 斯卡佩塔想起不到一小时前马库斯医生也提及了微物证据,那么本次会议的主题很明显,但是她找不到马里诺。他去了以前常光顾的警察兄弟之家,可能和“微物证据”先生一起饮酒作乐。她丝毫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马里诺又不接电话。她推开雾面玻璃门踏进曾经的等候区。 看到伯森太太坐在沙发上时她吓了一跳,她神情茫然,双手紧抓大腿上的手提包。“伯森太太?”斯卡佩塔走向她,关切地问道,“有人帮你吗?” “他们告诉我开始上班后就到这里来,”伯森太太说,“他们让我在这里等着,因为首席法医还没来。” 并没有人告知斯卡佩塔,伯森太太会出现在会议上。“来吧,”她对伯森太太说,“我带你进去。你是来和马库斯医生开会吗?” “我想应该是。” “我也是,”斯卡佩塔说,“我想我们是要去参加同一场会议。走,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伯森太太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显得疲惫痛苦。斯卡佩塔希望等候区里放些盆栽,只需几株便可增添温暖与生命力。真正的植物可以减少人的孤单感,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停尸间更寂寞的地方了,人应该永远别去探访停尸间,更别说等待探访。她按下窗户旁的电铃。玻璃门的另—边是柜台,延展出去的蓝灰色地毯是通往行政办公室的走道。 “有什么可以帮忙吗?”一个女性的声音从内部扩音器传来。 “我是斯卡佩塔医生。”她通报名字。 “请进。”那声音说道,窗户右边的玻璃门“咔”地打开。 斯卡佩塔帮伯森太太开门。“希望你没等太久。”斯卡佩塔对她说,“很抱歉让你等,真希望能早点知道你会来,也好和你聊聊,让你待得舒适点、喝点咖啡。” “他们说如果想要有停车位就得早点来。”她回答道。她们走进职员们或整理档案或在计算机上办公的办公室外围,她环顾四周。 斯卡佩塔可以看出伯森太太从没来过首席法医办公室,并不感到惊讶。马库斯医生不是那种会花时间和家属坐下来恳谈的人,而费尔丁又精疲力竭得无法进行这种令人悲痛的交谈。她怀疑召伯森太太前来开会是出于政治目的,也很可能让她愤怒又反感。一名职员过来告知她们可以进会议室去等,马库斯医生会晚点到。斯卡佩塔突然想到这些职员似乎从来不曾离开他们狭小的空间。当她走进前面办公室的时候,感觉在这里工作的是小隔间而不是人。 “我们走吧,”斯卡佩塔拍着伯森太太的背说道,“你要不要来点咖啡?我们先来点咖啡再坐下吧。” “基莉还在这儿。”她步伐僵硬,慌乱地四处看着。“他们不让我带她走。”她开始哭泣,手揉扭皮包上的带子。“她不该还待在这里。” “他们怎么说的?”两人慢慢地走向会议室,斯卡佩塔问道。 “一切都是法兰克惹的。她很依赖他,而他说她可以跟他住,正中了她意。”斯卡佩塔在咖啡机前停下,把咖啡倒进塑料杯。她哭得更大声了。“基莉告诉法官这个学年结束后她想搬到查尔斯顿去。法兰克想让她在那里,在查尔斯顿。” 斯卡佩塔拿着咖啡走进会议室,这次就坐在光亮长桌的中间。空荡荡的会议室中只有她们俩,伯森太太先是出神地盯着人体内脏模型,接着将目光落在悬在角落吊架上的解剖骨骼模型上。举起咖啡凑近嘴唇时她的手微微颤抖。 “法兰克家族死后都葬在查尔斯顿,你知道吗,”她说,“有几代人。我的家族墓地在好莱坞墓园,那里也有我的一块地。为什么要变得如此艰难?原本就够艰难的了。他只是想得到基莉,也好伤害我、报复我,让我难堪。他总是说他会让我发狂,然后把我关进医院。当然,这次他就这么做了。” “你们二位交谈过吗?” “他不肯谈。他吩咐我,命令我,他要每个人都把他当作完美的父亲。但他关心她的方式和我不同。她的死都是他的错。” “之前你说过。为什么是他的错?” “我只知道他做了些事,他想摧毁我。他先是把基莉带走和他同住,现在又将她永远带走,想让我发疯。没有人见识过他的真实面,没有人知道他实际上是差劲的丈夫和父亲。这是事实。你知道吗,他们只看到我发疯却同情他,但其中是有隐情的。” 会议室的门开了。她们转过头去,见一位衣着光鲜亮丽的女士走进来。她看似有三四十岁,容光焕发,睡眠充足,饮食适度,运动适量,并且定期修整挑染过的金发。她将皮制手提箱放在桌上,对伯森太太点头,似乎曾和她见过面。手提箱啪嗒一声弹开,她拿出一个档案夹和笔记本坐下。 “我是FBI特别探员凯伦·韦伯。”她看着斯卡佩塔,“你一定是斯卡佩塔医生。有人告诉我你会来。伯森太太,你今天好吗?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伯森太太从手提包中找出一张面巾纸擦眼泪,回答说,“早上好。” 斯卡佩塔真想直接问问特别探员韦伯,为何FBI涉入或被牵扯进这件案子,但她克制住了这一冲动,因为基莉的妈妈就坐在旁边,此举不甚恰当。于是她试着迂回地去了解。 “你是来自里士满区办公室的吗?”她问特别探员韦伯。 “匡提科,”她回答,“行为科学组。也许你见过我们在匡提科最先进的刑事鉴定实验室?” “没有,真遗憾,还没有机会。” “它们很了不起,真的了不起。” “我深信不疑。” “伯森太太,今天怎么会过来?”特别探员韦伯问道。 “我不知道,”她回答,“我是来看报告的,他们应该要还我基莉的首饰。当时她戴了一副耳环,一个手环,一个她绝对不会脱下来的皮制小手环。他们说首席法医想和我打声招呼。” “你是来这参加这个会议的吗?”FBI探员问道,她精致迷人的脸上出现困惑的表情。 “我不知道。” “你是为基莉的报告和首饰来的?”斯卡佩塔问道,心里却想一个错误已经酿成。 “是的,有人告诉我九点可以来拿。之前我一直没法进来这里,一点都没办法。因为费用的关系,我都写好一张支票了。”伯森太太的眼神流露出和语气同样的害怕。“也许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没有人提开会。” “哦,嗎,既然你在这里,”特别探员韦伯说,“让我问你一个问题,伯森太太。你记得我们那天的谈话吗?你说你的丈夫,我是说前夫,是一位飞行员,对吗?” “不,他不是飞行员,我说过他不是。” “哦,好的,因为我找不到他任何的飞行执照,”特别探员微笑着回答,“那么是我混淆了。” “很多人以为他是飞行员。”伯森太太说。 “这也可以理解。” “他喜欢和飞行员待在一起,尤其是飞行军官。他特别喜欢女飞行员,我一直都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伯森太太面无表情地说,“除非是瞎子、聋子和白痴,才会看不透他打的主意。” “你可以详加说明吗?”特别探员韦伯问。 “哦,他给飞行员做身体检查,所以你可以想象,”她说,“他可以为所欲为。女人穿着飞行制服走进来……你只要稍稍想象一下。” “你听过他性骚扰女飞行员一类的传闻吗?”韦伯神色阴郁地问道。 “他总是否认,并且逍遥法外,”她补充着,“你知道他有个姐姐在空军部队,我一直在想这是否与她有关。她比他年长得多。” 就在这时,马库斯医生走进会议室。他换了件棉质白衬衫,隐约透着里面的无袖内衣,领带是窄型深蓝色。他的目光飘过斯卡佩塔落在伯森太太身上。 “我想我们没见过面。”他以热忱但威严的语调对她说。 “伯森太太,”斯卡佩塔说,“这位是首席法医,马库斯医生。” “你们谁邀请了伯森太太吗?”他看着斯卡佩塔,再看向特别探员韦伯。“我恐怕有点糊涂了。” 伯森太太起身,动作缓慢不协调,四肢好像传达着不同的讯息。“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只是来拿报告、她的金色耳环和手环。” “恐怕是我的错。”斯卡佩塔也站起来,说道,“我看见她在等候区于是作了臆测,我为此事道歉。” “那就对了,”马库斯医生对伯森太太说,“我听说你今天早上可能会来。请允许我表达哀悼之意。”他故作亲切地微笑。“你女儿的案子在这里受到高度重视。” “哦。”伯森太太回答。 “我陪你走出去。”斯卡佩塔帮她开门。“我真的感到很抱歉,”她踩着蓝灰色地毯,经过咖啡机进入主要通道。“我希望没有让你感到受辱或是难过沮丧。” “告诉我基莉在哪里,”她在走道中央停下来,“我必须知道,请告诉我她到底在哪里。” 斯卡佩塔迟疑着,这类的问题于她屡见不鲜,但从来不是可以简单回答的。“基莉在这些门的另一边。” 她转过身指着走道上的一组门,在后面又是一组门,隔开停尸间的冰柜和冷冻库。 “我想她在棺材里。我听说过好多有松木箱子的地方,就像这里。”伯森太太泪眼汪汪地说道。 “不,她不在棺材里,这里也没有松木箱子。你的女儿在冰柜里。” “我可怜的宝贝一定很冷。”她哭道。 “基莉不会感觉冷,伯森太太,”斯卡佩塔亲切地说,“她不会感觉不舒服或痛苦,我向你保证。” “你见过她?” “是的,见过,”斯卡佩塔回答,“我检查过她。” “告诉我她没有受苦,拜托告诉我没有。” 但斯卡佩塔不能那样说,那是谎言。“还有很多测试要做,”她回答,“实验室还要花些时间做测试,每个人都会竭尽所能地去找出基莉到底遭遇了什么。” 伯森太太轻声啜泣,斯卡佩塔带她顺着走道走回行政办公室,并请其中一位职员去别处拿伯森太太要求的报告复印件,并交还基莉的私人物品——一副金色心形耳环和皮手环,别无其他。她的睡衣、床单等其他警察所搜集的物品都被视为证物,目前无法带离。斯卡佩塔刚往会议室走,马里诺就出现了,低着头满脸通红,沿走道疾步走着。 “到目前为止,早上的情况不太妙,”他进门的时候她评述着,“你的情况似乎也一样。我一直试着联系你,我想你收到了我的留言。” “她来这里干什么?”他直率地脱口问道,看得出他很沮丧。 “来拿基莉的私人物品、报告复印件。” “他们都无法决定谁得到遗体,她可以这么做吗?” “依据血缘关系她是头一顺位。我不确定他们提供给她的是什么报告,也不确定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说,“FBI也来参加会议,也不知道还会有谁。最新消息是,据说法兰克·伯森曾对女飞行官性骚扰。” “嘿!”马里诺神色匆忙,行为举止相当怪异,浑身散发着酒味,状态看起来一团糟。 “你还好吗?”她问,“我在说什么啊!你当然不好。” “没什么大事。”他说。 第二十六章 马里诺往咖啡中加入大量糖。他一定是状态很差才会去吃细砂糖,因为这超出了他的饮食范围,而且绝对是可以入口的最糟的东西。 “你确定要这么做?”斯卡佩塔问他,“你会后悔的。” “她到底在这里做什么?”他又加了满满一汤匙糖。“我一进停尸间就看见小孩的妈妈在走道上,别告诉我她是来看基莉的,我知道基莉惨不忍睹。所以,她到底在这里干吗?” 马里诺还是穿着那身黑色工装裤和防风衣,头戴LAPD棒球帽,没有刮胡子,满眼疲惫又桀骛不羁。也许从警察兄弟之家出来后,他又去找他的某个女人,以前在保龄球馆邂逅的低级女人,一起醉酒、上床。 “如果你心情不好,也许最好别跟我进去开会,”斯卡佩塔说,“他们没有邀请你。我不要和心情不好的你一块儿出席,那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你也清楚最近你一吃糖就变成什么样子。” “嘿!”他看着关上的会议室大门说道,“是啊,嗯,我会给这些浑蛋一些颜色看。” “怎么了?” “造谣,”他低沉愤怒地说道,“有关你的。” “谣传些什么?”她讨厌那些他所谓的谣言,通常都是不予理会。 “谣传你要搬回来,这是你来这里的真正原因。”他以控诉的态度看着她,啜饮了一口有毒的甜咖啡。“你究竟为什么要隐瞒我,嗯?” “我不会搬回来,”她说,“我很惊讶你竟然会听信毫无根据的闲言闲语。” “我不会回到这里。”他说,好像谣言针对的是他。“门都没有,想都别想。” “我不会去想。现在别再想这件事了,好吗?”她走向会议室,打开暗色木门。 马里诺可以选择跟她走,或是站在咖啡机旁一直吃糖。她不会劝他或哄他,但得更深入地去了解是什么在困扰他,不过不是现在。现在她要和马库斯医生、FBI探员和昨天爽约的费尔丁开会,后者的皮肤似乎比她上次见到时更加红肿。她找位子时没有人跟她说话,马里诺跟着她拉出她旁边的椅子时,也没人理睬。嗯,她暗想,这是一场审判。 “我们开始吧。”马库斯医生发话了,“我想你已经见过来自FBI犯罪心理分析小组的特别探员韦伯。”他对斯卡佩塔说道,将行为科学组错说成犯罪心理分析小组。“我们本身问题就够多的,现在手头上又有了个大难题。”他表情严肃,小小的眼睛在眼镜后冷酷地闪烁着。“斯卡佩塔医生,”他大声地说,“你重新解剖了基莉·伯森的尸体,也检验了惠特比先生,那名起重机驾驶员,对吗?” 费尔丁低头盯着报告,不置一语,脸上发红又破皮。 “我不愿说我检验过他,”她看了费尔丁一眼回答,“也不知道这都是在做什么。” “你碰过他吗?”特别探员凯伦·韦伯问道。 “抱歉,请问起重机驾驶员死亡事件FBI也要插手吗?”斯卡佩塔问道。 “有这个可能,我们希望别这样,但是很有可能。”特别探员飢伦·韦伯说道,她似乎非常乐于讯问前首席法医斯卡佩塔。 “你碰过他吗?”这次是马库斯医生问。 “是的,”斯卡佩塔回答,“我碰过他。” “当然,”马库斯医生对费尔丁说,“你做完外部检查就开始解剖验尸,接着到分解室和她一起重新检查小女孩伯森。” “哦,是啊。”费尔丁喃喃自语,抬起头来瞥了一眼,没特别看谁。“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你说什么?”马库斯医生问。 “你听见了。胡说八道。”费尔丁说,“昨天,在这件事发生时我就告诉过你,今天早上还要把同样可恶的事再跟你说一遍。我才不会在FBI或其他人面前吊在十字架上。” “恐怕并非胡说八道,费尔丁医生。我们的证据出了大问题。从基莉身上采集的微物证据和从起重机驾驶员身上采集的似乎一模一样。我不懂这怎么可能发生,除非有交叉污染的情况。还有,我不懂为什么会从寻找惠特比先生的微物证据入手,他是意外致死,不是谋杀。如果我错了,请纠正。” “我不准备保证什么。”费尔丁回答,他的脸和手破皮严重,光盯着它们看都很痛苦。“他被碾死,但原因仍有待查证,我并没有目睹他的死亡。我用棉签在他的脸上采集证物,看看有没有什么油脂。举例来说,若有人迎面用东西打他的脸,自然不是单纯地被碾过。” “这是干吗,什么证据?”马里诺问道,对一个只用小剂量危险的糖就会震动自我系统的人而言,他倒是出奇镇定。 “老实说,我认为这不关你的事,”马库斯医生对他说,“但鉴于你的同事坚持你要陪在她身边,我被迫接受你坐在这里。作为交换,我坚决要求在这房间里所说的任何事都不可泄露出去。” “那就坚决要求,”马里诺说着对特别探员凯伦·韦伯微笑,“这么愉快的事得归于谁啊?”他问她。“我以前认识海军士官训练基地的一位主任。好笑的是,现在每个人都忘了匡提科和海军关系比较近,而不是FBI。听说过本顿·韦斯利吗?” “当然。” “读过他写的有关犯罪心理分析的瞎话吗?” “我非常熟悉他的著作。”她说,两手紧握在笔记本上方,涂着深红色蔻丹的长指甲修剪得无可挑剔。 “很好,那么你八成知道,他认为犯罪心理分析和幸运饼干一样可靠。”马里诺说。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被诋毁。”特别探员韦伯对马库斯医生说。 “哇,真是抱歉,”马里诺对马库斯医生说,“我绝对没有让她离开的意思。我很确定我们可以借FBI犯罪心理分析小组的专家向我们解释微物证据的相关情况。” “够了,”马库斯医生满腔怒火地说,“如果你的行为举止再不像个专业人士,我就必须请你离开。” “不,千万不要,别理我,”马里诺说,“我会乖乖地坐在这里听。请继续吧。” 杰克·费尔丁慢慢地摇头,低头瞪着档案夹。 “我继续了。”斯卡佩塔说,将礼貌撇到一边,甚至显得圆滑。“马库斯医生,这是你第一次在基莉的案子中提到微物证据。你叫我来里士满协助破解此案却不告诉我有关微物证据的事?”她看着他,然后转向费尔丁。 “别问我,”费尔丁回应她,“我只是用棉签采集。我没有从实验室拿回报告,甚至连通电话也没有接到。不像以前,最起码有个间接回复。我也是昨天很晚的时候才听说,在我跨进车子的时候,他,”他指的是马库斯医生,“才对我提及。” “我很晚才发现的,”马库斯医生大吼,“一个叫埃施还是埃思的,老是寄给我小字条,说我们运作方式很愚蠢之类的,好像他有什么高见。实验室到目前为止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几根头发和一些碎片,包括可能是油漆的碎片,我想来源哪儿都有可能,不排除汽车。我认为或者是来自伯森家里,甚至有可能是脚踏车或玩具上的。” “他们应该知道油漆块是不是汽车上的,”斯卡佩塔回答,“当然,他们应该能比对房子里的任何东西。” “我想我的重点是,没发现DNA,棉签采集试样的结果呈阴性。当然,如果我们假设其为谋杀,在阴道或口腔的采集试样上有DNA就会是非常重要的线索。我当时的重心放在DNA的存在与否上,并没关注这些被称作油漆碎片的东西,直到昨天收到一封来自微物证据部的电子邮件后,才得知这项令人讶异的事实。你们从起重机司机身上采集的试样明显也有同样的碎片。”马库斯医生紧盯着费尔丁。 “而所谓的交叉污染要怎么解释?”斯卡佩塔问。 马库斯医生举起双手夸张地慢耸肩膀。“你来告诉我。” “我不懂怎么会有这种可能。”她回答,“我们换过手套,不过这其实无关紧要,因为我们根本没有回头再对基莉·伯森的遗体做试样采集。就算做了也是徒劳,因为她早已经清洗过,验尸、棉签采集试样、再清洗,被放在尸袋中两星期后才再度验尸。” “你当然不会再次对她进行棉签采集试样,”马库斯医生的口气甚是目中无人,“但是我假设你是还没完成惠特比先生的验尸工作,也许检查完小女孩伯森后又回头去检查他。” “我完成了对惠特比先生的试样采集,再继续小女孩基莉的相关工作,”费尔丁说,“但没有对她进行棉签试样采集。所以很清楚,她身上不可能留下任何可能被移转到他或其他人身上的证物。” “这不该由我来解释,”马库斯医生下结论,“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确实有事情发生。但我们必须考虑到各种可能的情况,因为可以确定的是,这件案子一旦进了法院,律师们不会放过这一点。” “基莉案会上法院,”特别探员韦伯说,好像确定这是事实,而且她个人与十四岁受害者有关,“也许是实验室搞混了,”她若有所思地说道,“有些样本标示错误或者样本之间相互污染,两者的分析是同一位刑事鉴定学家所做?” “埃思,我想他就叫这名字,两者都是他做的。”马库斯医生回答,“他做了或正在做微物证据分析,但是没有分析头发。” “你两次提到了头发,什么头发?”斯卡佩塔问道,“现在你才告诉我有头发。” “在基莉·伯森案现场发现的几根头发,”他说,“我想是在床单上。” “希望它不是起重机驾驶员的头发,”马里诺评论道,“或者,也许你希望它是。他杀了小女孩后受不了良心谴责,结果用起重机碾过自己,案子真相大白。” 没有人觉得他的话好笑。 “我曾要求对她的床单做纤毛呼吸道上皮检验。”斯卡佩塔对费尔丁说。 “枕头套,”他说,“检验结果呈阳性。” 她应该要松口气。生物学上的证据表明基莉死于机械性窒息,但这一事实让她感到沉痛。“可怕的死亡方式,”她说,“非常可怕。” “抱歉,”特别探员韦伯说,“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孩子是被谋杀的,”马里诺回答,“除此之外,我不知道你还错过了什么。” “你知道吗,我真的不是非得忍受这些。”她对马库斯医生说。 “嗬,她的确得忍受,”马里诺对他说,“除非你自己动手把我从房间移走,否则我就是要坐在这儿,说任何想说的话。” “既然我们这样开诚布公地谈话,”斯卡佩塔对特别探员说,“我想直接从你口中听到FBI介入基莉·伯森案的原因。” “非常简单。里士满警方请我们协助。”特别探员韦伯说道。 “为什么?” “我认为你应该问他们。” “我是在问你,”斯卡佩塔对她说,“有的人得毫无隐瞒,否则我就走出这办公室,再也不回来。” “没那么容易。”马库斯医生厚眼皮下的眼睛盯着她看了好久,让她联想到蜥蜴。“你早已介入,检查了起重机驾驶员,现在我们的证据有可能交叉污染,恐怕没法说走就走,决定权已经不在你身上。” “这简直是狗屁。”费尔丁又开始嘀咕,低着头细看他放在大腿上有鱗屑斑斑的破皮的双手。 “我会告诉你为什么FBI会涉入。”提供答案的反而是马里诺。“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至少会告诉你里士满警方的说法,可能会伤了你的心。”他对特别探员韦伯说道,“对了,我说过我非常喜欢你的套装吗?还有你的红鞋,真是爱死它们了。但如果你执意追踪此事而一脚踏进其中,会出什么事呢?” “我受够了!”她的声调中有压抑的怒火。 “不!我才受够了!”费尔丁突然猛力用拳头敲桌子同时起身往后退,环视四周,眼中闪着暴怒。“全都去他妈的,老子不干了,你听到了吗?你这微不足道麻木不仁的浑蛋,”他对马库斯医生说,“老子不干了,还有你,同样去你妈的。”他猛然将手举起,用食指指着特别探员韦伯。“你们这些他妈的愚蠢探员,以为自己是神,其实屁都不知道!你甚至没办法侦办谋杀案,就算是发生在你自己的床上!我不干了!”他后退着走向门口。“继续吧,彼得,我知道你了解一切,”他盯着马里诺说,“告诉斯卡佩塔医生真相,继续吧,应该有人这么做。” 他大步走出门,用力地将门摔上。 一阵目瞪口呆后,马库斯医生才开口。“嗯……刚才真是相当无礼,我向你道歉。”他对特别探员韦伯说。 “他是快精神崩溃了吗?”她问。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斯卡佩塔看着马里诺,心里有点不快,因为他可能有消息却懒得传给她。她怀疑他是不是因为整晚忙着在外面晃荡喝酒,而没空把事关重大的信息告知于她。 “就我所听到的,”他回答,“联邦调查局对小基莉有兴趣是因为她老爸是告密者,你或许会说,他是在协助国土安全部。他去查尔斯顿大概就是要探查可能有恐怖分子倾向的飞行员,这让当地很是忧虑,因为他们拥有国内最大规模的C-17货运机队,每架造价约一亿八千五百万美元,如果真被恐怖分子飞行员突然驾飞机撞整个机队可不是件好事,是吧?” “你现在闭嘴可能是好事。”特别探员韦伯说,她的双手仍然紧握在笔记本上方,但现在指关节泛白。“你不会想陷入其中。” “噢,我已经在其中了,”他一边回答,一边拿下棒球帽,摸起完美光滑头顶满布的沙粒一样短硬的发根。“抱歉,我起得有点晚,所以早上没时间刮胡子。”他揉搓着长满胡茬的下巴,看似砂纸一般。“我和刑事鉴定学家埃思及警探布朗宁在警察兄弟之家里熟络感情,接着又和其他人闲聊。保密起见,我不会说细节。” “你现在就可以住嘴。”特别探员韦伯警告道,好像要因这段话而逮捕他,好像那是新的联邦罪行。也许在她心里他即将犯下叛国罪。 “我希望你说下去。”斯卡佩塔说。 “FBI和国土安全部互看对方不顺眼。”马里诺说,“因为司法部有一大笔预算移转到了国土安全部,我们大家都知道FBI有多爱花钱。最新消息呢,”他冷静地看着特别探员韦伯,“大约有七十位游说议员的说客聚集在国会外,个个都是去恳求获取预算的,而你们这些衣冠楚楚的人,奔来跑去地是想要获取对他人、对全世界的管辖权吗?” “我们为什么要听这些?”特别探员韦伯问马库斯医生。 “真相是,”马里诺对斯卡佩塔说,“联邦调查局已经盯上法兰克·伯森很久了。的确是有些关于他的谣言,这你没错。他似乎滥用了飞行员外科医生的特权,从他国土安全部告密者的身份来看,这点尤其会引起惊慌。他为飞行员,尤其是飞行军官签核文件,也许从中获益。调查局最喜欢揪国土安全部的小辫子,愚弄他们。因此,当州长担心得打电话给FBI时,正好开启了大门,不是吗?”他瞧着特别探员韦伯,“现在我怀疑州长是否知道她要来了哪种协助,她不清楚让调查局出手的意思就是让另一个联邦机构像废物吗?换句话说,这都是权力与金钱的角力。不过呢,每件事不都是如此吗?” “不,别一刀切。”斯卡佩塔用不容置疑的声音回答,她受够了。“这只是关系到一个死于痛苦和恐惧的十四岁少女。它是一桩有关基莉·伯森的谋杀案。”她站起来,啪一声合上了公文包,拎起皮质手把,先看着马库斯医生,再看了看特别探员韦伯。“这才是该要解决的。” 第二十七章 去往布罗德街的路上,斯卡佩塔准备从马里诺那儿打听出实情。管他愿不愿意,他非得全盘托出不可。 “你昨天做了一件事。”她说,“我说的不光是在警察兄弟之家和一些人一起喝酒厮混。” “我不知道你想打探什么。”马里诺庞大的身躯在驾驶座旁显得很颓丧,阴沉的脸被往下拉的棒球帽盖着。 “哦,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跑去见了她。” “现在我他妈的肯定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往车窗看出去。 “哦,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她高速切进布罗德街。由她开车是她的坚持,因为此刻她绝不会允许马里诺或其他任何人坐在驾驶座。 “我了解你,可恶。马里诺,以前你也干过相同的事,你倒再瞒着我试试。在她家的时候我亲眼目睹她看你的目光。你看见了,看得一清二楚,为此还很高兴。我不是傻瓜。” 他看着窗外,并没有接话,被棒球帽蒙上阴影的脸想转开回避她。 “告诉我,马里诺,你去见过伯森太太吗?你是不是和她在什么地方见过面?告诉我真相。我迟早会从你身上打听出来的,你知道我会的。”斯卡佩塔说道,在信号灯由黄转红前急刹车,端详着他。“好,你的沉默就是充分的证明。所以今天早上你看见她在办公室的时候行为才如此怪异,是吗?你昨晚和她在一起,也许结果并非全如你意,所以才会有今早的表现。” “不是这样子的。” “那么你来告诉我。” “苏需要找人聊聊,我则需要信息,所以我们互相帮助。”他对着窗玻璃说道。 “她叫苏?” “她帮了忙,不是吗?”他继续说道,“我得到一些国土安全部的内幕消息,知道她的前夫是个可鄙的家伙,低三下四的东西。还有为什么FBI可能正在调查他。” “可能?”她在富兰克林街转弯,驶向在里士满的第一个办公室的方向,曾经的那栋办公大楼正被拆除。“在会议中你似乎胸有成竹——如果刚才的情况可以称作会议。这是你自己的猜测?可能?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她昨晚打我手机。”马里诺回答,“自从我们来的那天起已经拆掉了很多。什么方式都用上了。”他看着前方被拆毁的建筑物。 预铸混凝土建筑物在他们眼中比第一次看到时更小更凄惨,或许是因为他们对于摧毁破坏已不再感到震惊。在接近第十四街时斯卡佩塔放慢车速找地方停车。 “我们要往北走到卡瑞街,”她作出决定,“在卡瑞街往北一两个街口曾经有个收费停车场。” “管他的,直接开到大楼前,停在路旁。”马里诺说,“有样东西可以罩着我们。”他伸手拉开黑色布公文包拉链,拽出一张红色的首席法医车牌,把它插进雨刷和挡风玻璃之间。 “怎么弄来的?”她无法置信,“你是怎么做到的?” “和前面办公室的女孩子聊天,就自然会有了。” “你可真够鬼的。”她摇头说道,然后补充,“我一直很怀念这个东西。”因为想当初,停车从不是问题或困扰,她可以抵达任何犯罪现场并将车停在任何想停的地方。她可以在交通高峰时间出庭,违章停车而不必有负担,因为她有一块小小的红色车牌,上面用白色大写字体印着“首席法医”。“为什么伯森太太昨晚打电话给你?”她实在无法叫她苏。 “她想找人倾诉,”他边说边开门,“去解决这件事吧。你应该穿靴子的。” 第二十八章 昨晚之后,马里诺就一直想念着苏。他喜欢她的及肩金发。金发是他的最爱,始终都是。 第一次在她家见到她的时候,他就喜欢上她脸颊的线条和饱满的双唇。他喜欢她对自己的凝视,让他觉得自己伟岸而举足轻重,而且从她的眼神中,他看到了她对自己的信任——哪怕全世界都无从解决的问题,交给他都能迎刃而解。她的问题可能要指望上帝本人才能解决,但那也未必,因为上帝恐怕不会像马里诺这样的男人般会心软。 可能是她看他的眼神深深地打动了他。在他们搜寻基莉房间的时候,她靠近他便传达了亲密。他知道麻烦要来了,若被斯卡佩塔知道,肯定会挨一顿臭骂。 他与斯卡佩塔穿越厚厚的红色泥泞地。总让他觉得惊讶的,是她可以穿着湿淋淋的鞋子东奔西跑而没有任何抱怨。潮湿的红色烂泥吸住马里诺的黑色靴子,在小心地抬脚时他仍滑了一下,可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没穿靴子。她踩着黑色低跟系带皮鞋,搭配套装,看起来得体又养眼,或者说刚才还很搭,现在她简直就是走路带红色泥块。和马里诺走近半毁的旧办公大楼的一路,红色泥泞溅满她的裤脚和长外套的滚边。 两人像白痴般向前走过碎石和泥泞抵达工地后,拆卸工人停下工作,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大块头盯着他们瞧,他手上拿着写字夹板,正与另外一个戴安全帽的人谈话,然后挥舞着手走向他们,像是在叫嚷着驱赶观光客。马里诺示意他走上前来,需要和他谈一下。当那男士走到他们那里,并且注意到马里诺黑色的LAPD棒球帽时,他更为重视了。棒球帽竟摇身变成好东西,马里诺想着。他一点也不需要捏造或表明自己的身份,因为这顶帽子已负责介绍,同时也包办了其他事情。 “我是马里诺调查员。”他对那男士说道,“这位是斯卡佩塔医生,法医。” “哦,”对方说,“你们是为西奥多·惠特比而来。”他开始摇头。“真令人无法相信。你可能听说了他家里的情况。” “请你告诉我。”马里诺说。 “这是西奥多的第二次婚姻,老婆怀了第一胎。无论如何,看见那边那个男的了吗?”他转身面对建筑物,指着一名穿着灰衣、正从起重机驾驶座爬下来的男士。“那是山姆·斯泰尔斯,和西奥多之间有点恩怨,可以这么说吧。她,也就是西奥多的太太,说山姆把破碎球摇荡得太靠近西奥多的起重机,导致他跌下来,再被碾过去。” “是什么让你觉得他是摔下来的?”斯卡佩塔问。 马里诺认为,斯卡佩塔怀疑他曾看到了什么。她仍然相信自己在惠特比被碾过前见过他,也就是他站着对引擎做些什么的时候。也许正是如此。多半是如此。 “别当真了,女士。”手拿写字夹板的男士回答,他大概和马里诺同龄,但是有一大堆头发和皱纹。他的古铜色皮肤和牛仔一样饱受风吹日晒,双眼是淡蓝色的。“我现在告诉你的只是他太太,我想也算是寡妇,到处告诉别人的话。当然她要的是钱,不都为这个吗?并不是我不可怜她,只是把一个人的死归罪给别人是不对的。” “事故发生的时候你在现场吗?”医生问道。 “就在现场,距离出事地点不超过两百英尺。”他指着建筑物右前方还存留的角落。 “你看到了吗?” “没有,女士。就我所知没有人亲眼看到。他在后面停车场修理熄了火的引擎。所以我猜他就跳下来——我是说猜的。然后就出事了。接下来我和别人所目睹的就是事故的结果,起重机撞到大门旁边的黄色灯杆后被拦住,还在运转着,上面并没有人,西奥多伤得很严重,倒在地上,浑身是血。我是说,场面真的很惨。” “你接近他后,他还有知觉吗?”医生问道。她一如往常地在黑色笔记本上做笔记,肩膀上挂着用来搜集现场证物的黑色尼龙袋。 “我没听到他说什么。”男士脸部表情变得相当痛苦,并把目光转开。他用力吞咽并清了清嗓子。“他的双眼睁开试着呼吸。这个画面一直在我脑海中,很可能会缠着我一辈子。同时他的脸发青,然后就死了,就这么快。当然警察来了,还有救护车,可大家都没有任何办法。” 一直站在泥泞中倾听的马里诺终于决定打听一两件事,因为闭上嘴巴站太久会让他不自在,感觉像白痴,斯卡佩塔让他觉得自己很蠢,并非她本意,她永远也不会这么去做,这样更糟糕。 “这个叫山姆·斯泰尔斯的家伙,”马里诺说着,用扣着黑色LAPD棒球帽的脑袋点头示意那台静止的起重机,以钢索维系的破碎球在起重机臂下微微摆动着。“西奥多被碾过的时候他人在哪里?就在附近吗?” “没有,说来真是荒谬可笑。你们想象一下吧,西奧多不知怎么的被破碎球打中并从起重机上摔落。是不是哭笑不得?你们知道人被破碎球打中会有什么结果?” “不会太好看。”马里诺评论。 “脑浆会被打出来,都不需要被起重机压。” 斯卡佩塔把听到的一--写下来,偶尔若有所思地四处张望并作记录。有一次趁她不在办公室,马里诺恰巧将她放在桌子那侧的笔记看了个清楚。他好奇她脑袋里在想什么,伺机好好地瞧了一番,但能分辨出来的不过一个词,还刚好是他的名字“马里诺”。她记笔记时不仅字迹潦草,还使用自己的秘密语言,这怪异的速记只有秘书罗丝可以解码。 现在她正询问那名男士的名字,他说他叫邦德·莱特,这名字对马里诺来说很容易记住,就算他不相信百威淡啤、米乐淡啤、麦基罗淡啤等任何淡啤有存在的价值。她解释自己需要知道陈尸的确切地点,因为要收集土壤样本。他听了却似乎一点儿也不好奇,也许是以为只要有建筑工人被起重机碾过,这位美丽的女法医和戴着LAPD棒球帽的大块头警察就会收集表层土壤样本,所以他们又走向厚厚的烂泥去往建筑物。而这一过程中,马里诺心里一直想着苏。 昨晚在警察兄弟之家,布朗宁早已回家后,他与朱尼厄斯·埃思,或是他叫了多年的“埃思屁股”一起把酒言欢,他们才要开始另一轮威士忌,正侃侃而谈的马里诺的手机响起。此刻他的兴致正高,也许不应该接听手机,也许早就应该关掉手机,但他没有,稍早之前因为费尔丁没有应门,斯卡佩塔来电找他,他说如果有需要的话再打给他。也因此手机一响他就接听,虽然其实但凡他正享受又一轮饮酒带来的乐趣时,会比其他人都更乐意去开门、接听电话或者和陌生人交谈。 “马里诺。”他用高过酒吧嘈杂声的嗓门说道。 “我是苏珊娜·伯森,很抱歉打扰你。”她开始哭泣。 之后她说了什么并不重要,而且有些他也记不得了。他在厚厚的红色泥泞中找路走,斯卡佩塔正把手伸进肩上的袋子摸索木质压舌板和冷藏塑料袋。昨晚发生的最重要的部分马里诺想不起来,很可能永远都想不起来,因为苏在家里备了很多威士忌和波本酒。她穿着牛仔裤和浅粉毛衣引他进入客厅,拉上窗帘,然后坐在沙发上,依着他诉说她的败类前夫、国土安全部、女飞行员和一些之前被他邀请来做客的夫妻。她反复提起其他夫妻,似乎那很重要。马里诺问她,这些夫妻是不是那次他和斯卡佩塔在这里的时候,她说了好几次的“他们”。苏没有直接回答,又重复了同样的话。她说,去问法兰克。 “我是在问你。”马里诺回答。 “你去问法兰克,”她又重复道,“这里的夫妻形形色色,去问他。” “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 “你会找到答案的。”她说。 马里诺站在一旁,看着斯卡佩塔戴上乳胶手套撕开一个白色纸盒。起重机司机的死亡现场没有遗留下任何东西,只在大型舱门旁的那扇后门前还存有泥泞的柏油。他见她蹲下来,看着四处泥巴的地面,想起昨天早上,他们不紧不慢地开着租来的车,一面聊着过去的场面。如果能倒回到那个时候,他会愿意回去——如果可以的话。他胃酸上泛、胃部作痛,头痛随着心跳的加快一阵紧似一阵。他吸进寒冷的空气,尝到灰尘和四周正在倒塌的建筑物混凝土的味道。 “所以,你究竟在找什么?你不介意我问吧?”旁观的邦德问道。 她小心翼翼地用木质压舌板刮起一小块有污渍的沙土,也许是血块。“只是检查,看看这里有些什么。”她解释道。 “你知道吗,我看过这类电视节目,至少太太在看的时候。我学到了一些。” “别看到什么都相信。”斯卡佩塔把更多的土放进袋子,接着把压舌板放进去,封上袋口,并用更多她自己的文字做上记号,马里诺无法辨识。她轻柔地把袋子塞进直立在地面上的尼龙证物袋内。 “那么,你不会是要把这土壤带回去放在什么魔法机器里吧。”邦德开玩笑。 “没有魔法。”她边说边打开另外一个白色纸盒。她正蹲在停车场靠近门口的地方。当年她还是首席法医时,这里不上锁,她每天早上都过来散步。 今天早上有好几次,马里诺的灵魂深处感到一阵阵刺痛。那是电流,像严重故障的电视屏幕的闪烁,速度快得看不清楚画面里有些什么,只提供一个模糊的印象。嘴唇与舌头,手的局部和紧闭的眼睛,他的唇在她的上方。他清楚知道的是,今天早上五点零七分,他全身赤裸地在她床上醒来。 以马里诺的见识,斯卡佩塔就像个考古学家在工作。她谨慎地刮着一块泥泞地的表面,他认为自己似乎看到了深色血迹。外套垂下来拖在肮脏的柏油路面上她也并不在意。假如所有女人都像她这样不拘小节该有多好。假如所有女人都像她这样重视重要的事情该有多好。马里诺想象着斯卡佩塔会得知这样的一个糟糕的夜晚。她会煮一些咖啡并腾出足够时间来谈论这件事,绝不会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又哭又喊地命令他滚出房子。 马里诺快速穿越停车场,又来到红色的烂泥地,大靴子却打滑了。摔倒后他发现自己发出咕噜声,转而变成一阵阵呕吐,苦涩的咖啡色液体溅在靴子上。他颤抖着无法说话,当感觉到她的手放在他手肘上时,他相信自己就快死了。无论身处何地,他都知道有一双有力可靠的手。 “来吧,”她紧抓住他的手臂,安静地说道,“先把你带回车上,没关系的。用手扶着我的肩膀,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要注意脚下,否则我们两个都会摔倒。” 他用外套袖子擦擦嘴巴,以意志力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抓着她,忍住不发出嘎吱声,走过他们第一次见面、围绕在被毁大楼四周泥泞血红的战场。 “如果我强暴了她,那该怎么办,医生?”他说。他病得很严重,可能会死。“如果我做了,该怎么办?” <hr /> 注释: 第二十九章 旅馆的房间非常热,斯卡佩塔早已放弃去调整恒温器。她坐在窗户旁的椅子上,看着躺在床上的马里诺。他穿着黑长裤和黑衬衫,四肢张开,棒球帽孤零零地放在梳妆台上,靴子则寂寞地搁在地上。 “你需要吃点东西。”她坐着说道。 不远处的地毯上是她泥污点点的黑色尼龙证物袋,另有一把椅子上则披着她那件溅满泥巴的外套。房间内她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红色污泥的痕迹,目光落在这上面,她便想到了犯罪现场,接着是苏珊娜·伯森的卧室,和在过去的十二小时内不知有没有发生的犯罪。 “我现在什么东西都吃不下,”马里诺仰卧着说,“如果她去报警,该怎么办?” 斯卡佩塔没打算给他虚假的希望。她什么也无法给他,毕竟她什么都不知道。“你可以坐起来吗,马里诺?坐起来会比较舒服。我要点东西来吃。” 她站起来走到床边的座机旁,身后又掉落更多的干泥巴块。她从西装外套口袋里找出一副老花眼镜,架上鼻尖,开始研究电话机。她找不到客房服务的电话号码,便拨了“0”找接线生转到客房服务。 “三大瓶水,”她点着,“两壶伯爵茶,一个烤贝果,一碗燕麦粥。不,谢谢,那样就够了。” 马里诺勉强坐起来,随便地把枕头往背后一塞。斯卡佩塔回到椅子上坐下来时可以感觉到他在看她。她觉得疲惫。因为她被打垮了。她的脑袋里像是有一群野马朝着四面八方奔驰。她思索着油漆碎片和其他微物证据,想着尼龙袋里的土壤样本,想着基莉和起重机司机,想着露西在做什么、本顿可能在做什么,还要试想马里诺是强暴犯。 “我们必须尽可能地把这件事梳理一下,”她开始说,“正式来说,我认为你并没有强暴苏珊娜·伯森。明显需要确定的问题是,她确信你做了,还是想要去相信你做了。如果是后者,那么我们就要找出动机。但我们得从你记得的地方开始,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还有,马里诺,”她看着他,“如果你真的强暴了她,我们也会处理好。” 床上的马里诺注视着右上方的斯卡佩塔。他满脸通红,呆滞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痛苦,一条静脉在他的右太阳穴处浮现,他不时地摸着它。 “我知道,你可能不会很想告诉我昨天晚上你行为的每一个细节,但是如果你不讲,我没办法帮你,我还是有点承受力的。”她补充道。在共同经历过那么多风雨之后,这种评价应该是有点搞笑的。但暂时,没有任何事会让他们觉得好笑。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他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我所能想象的事,可能比你所做的任何事都来得不堪。”她以平静而客观的语调告诉他。 “没错。你基本上也不是昨天才出生。” “就是。”她说,“我自己也曾做过一两件类似的事——如果这样说会让你好受一点。”她淡淡一笑。“那可能让你都很难去想象。” 第三十章 那对他来说并不难想象。这么多年来,他已宁愿不去想她和其他男人做过哪些事,尤其是和本顿。 马里诺凝视着她头部后方的那一片窗。朴实的单人房位于三楼,他看不见街道,有的只是灰蒙蒙的天空。他油然地感到自己异常渺小,萌生幼稚的渴望,想躲进被子睡上一觉,希望醒来后发现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发现自己就在里士满与医生办着案。好笑的是,有很多次他在旅馆房间里睁开眼,都期盼发现她在那里看着他。现在终于实现了。他试着去思考何从开口,而幼稚的冲动再度紧揪住他。他的声音在内心和口中的某处消失,像萤火虫遁入黑暗。 对她的思慕存在已久,并持续多年,自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如果他对这点够诚实。他的色情幻想是他所经历过最具技巧、创意和美妙的性,他永远都不想让她知道、也从来没有停止过一种期待:或许他和她之间会发生什么。但是如果现在他开始谈论还在记忆中的细节,那她可能就了解和他在一起会是何种情况,也就等于毁了一切机会,哪怕它是多么渺茫。将记忆巨细靡遗地坦白,等于是告诉她和他在一起会是什么样。那样会毁了一切,他的性幻想将不复存在,他甚至无法再拥有这些,永远不再拥有。他考虑说谎。 “让我们回到你到达警察兄弟之家的时候,”斯卡佩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说,“你是几点钟到那里的?” 太好了,这个他可以谈。“大约七点,”马里诺说,“我和埃思在那里见面,布朗宁随即就到,我们吃了些东西。” “告诉我细节,”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眼睛直视着他,“你吃了什么?那天白天你又吃了些什么?” “我以为我们要从警察兄弟之家开始,而不是我之前吃了什么。” “你昨天吃早餐了吗?”她沉着有耐心,一如和遭遇意外、天意或是蓄意的不测而幸存下来的人交谈。 “我在房间里喝了咖啡。”他回答。 “点心?中餐?” “都没吃。” “关于这点改天我再告诫你,”她说,“整天都没吃东西,只喝了咖啡,然后七点去了警察兄弟之家。你空腹喝酒了?” “先喝了两杯啤酒,然后吃了一块牛排和色拉。” “没吃土豆或面包?没吃碳水化合物?你遵照了饮食疗法。” “哈,大概是我昨天晚上唯一遵守的好习惯。这点我很确定。”她没有回应。他感到她对低碳水化合物饮食习惯并不完全认可,但知道她现在不会拿营养的道理训斥他。他正坐在床上,一副惨兮兮的醉酒样,表情痛苦、惊惶,因为可能犯下了重罪,或者是马上就要被控犯了罪——假设他尚未遭到控告。他看着窗外黯淡的天空,想象着一名里士满警察开着没做标记的福特警车在街上巡逻寻找他。该死,可能正是布朗宁警探在摩拳擦掌,要对他发出逮捕令。 “接下来呢?”斯卡佩塔问。 马里诺想象自己坐在福特警车后座,好奇布朗宁是否会给他戴上手铐。他会出于职业上的尊敬而让马里诺不受拘束地坐在后面,还是根本不顾尊重而“啪”地铐上他?他会不得不给他戴上手铐,马里诺这么认定。 “你七点开始喝啤酒,吃牛排和色拉,”斯卡佩塔以她那轻松却又穷追不舍的方式催促他,“究竟喝了多少啤酒?” “四份吧,我猜。” “别乱猜,究竟是多少?” “六。”他回答。 “杯,瓶,还是罐装?大的?一般的?换句话说,什么容量?” “六瓶百威,中瓶。顺便提一下,这对我来说小意思,我撑得住。我的六瓶啤酒相当于你的半瓶。” “不太可能,”她回答,“我们晚点再讨论你的算数。” “嗯,我不需要一顿大道理。”他凝视着她,嘀咕道,然后一脸忧郁安静地久久盯着她。 “六瓶啤酒、一块牛排、一份色拉,和朱尼厄斯·埃思及布朗宁警探一起在警察兄弟之家。还有,你什么时候听到我要搬回里士满的谣言的?也许是在和埃思及布朗宁吃饭的时候?” “现在你真的把这两件事混为一谈了。”他乖戾地说。 包厢中,埃思和布朗宁坐在他对面,一支蜡烛的火焰在红色球形玻璃里飘动,三个人都在喝啤酒。埃思问马里诺他对斯卡佩塔的看法,他真正的想法。她是不是名副其实,有没有自视甚高,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是个大人物但并不想表现得如此,这是马里诺的原话。这些他清楚地记得,也记得埃思和布朗宁开始议论她重新被任命为首席并将搬回里士满时,他心里的感受。这件事她对马里诺只字未提,连一个暗示都没有。 他恼怒不堪,就是这时他将啤酒换成了波本酒。 我一直觉得她很火辣,那个白痴埃思竟胆敢这样讲,接着他就改喝波本酒了。几分钟后又补充说,她有一副性感身材,一边还将双手放在胸前咧嘴微笑。那样的实验袍下我倒也乐意钻。嗯,你一直在和她共事,是吗?也许你在她身边太久了,不再注意她的外表。布朗宁说他没见过她但听说过,他也在咧嘴笑。 马里诺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喝完第一瓶波本后又点了一瓶。埃思对她身材的想法让他有种想揍他的冲动。当然他没这样做,只是坐着喝闷酒并试着别去想,一旦她脱掉实验袍把它披在椅子上或是挂在门后,她的模样。他尽量掩去她脱掉西装外套、解开袖扣,以及有尸体等着她的时候她该做着的事情的影像。她一向自在大方,表现低调,不会察觉自己赢得了什么,不会察觉在她解开扣子脱掉衣服四处走动时可能有人在看,因为她的眼中工作是第一位的,也因为死者并不在乎看到。他们已经死了,只有马里诺是活着的。也许她认为他也死了。 “我再说一次,我没计划搬回弗吉尼亚州。”斯卡佩塔坐在椅子上说道,她跷着脚,深蓝色裤子的裤脚上都是泥点,鞋子也一样,很难相信稍早之前它们还又黑又亮。“还有,你该不会认为,我有这计划却没有告诉你吧?” “谁知道你。”他回答。 “你知道。” “我不会搬回来,尤其是现在。” 有人在敲门,马里诺的心跳加速,他想到了警察、监狱和法庭。当门外传来“客房服务”的声音时,他闭上眼睛松了一口气。 马里诺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目光随着她穿过狭小的房间去开门。如果她是一个人,如果他没有坐在这里,她可能会问外面是谁,并透过门上的窥视孔看一下。但现在她不怕,因为马里诺在这里,而且脚踩的皮套上还配了柯尔特点二八〇半自动手枪,倒不是说需要去射击谁。不过他倒并不介意把人揍一顿。他现在反而很乐意将大拳使劲一挥,痛击谁的下巴和太阳穴,就像以前打拳击时那样。 “两位今天好吗?”穿着制服、满脸痘的年轻男子推着餐车问道。 “很好,不错。”她边说边将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一张折叠方正的十美元纸钞。“把它放在那里就可以了,谢谢!”说着把钱递给他。 “谢谢你,女士。祝你们有美好的一天。”他轻轻地把门关上,离开了。 “来吧。”她把燕麦粥和一杯浓茶放在床头柜上。“吃吧!”她走回餐车把贝果拿给他。“你吃得越多会越舒服。也许等你感觉好些了,记忆就会奇迹般恢复。” 燕麦粥的样子导致他的肠子蠕动抗议,但当他拿起碗慢慢地将汤匙伸进凝稠的燕麦粥时,他想起被斯卡佩塔用压舌板挖的地面上的烂泥,又想象其他类似燕麦粥的东西,再度引发一股恶心后悔。他真希望自己当时醉得一塌糊涂什么事都做不了。看着燕麦粥,他确信自己昨晚做了,做得有始有终。 “吃吧。”她回应,坐回那把椅子,姿势像法官般直挺,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他尝了口燕麦粥,惊讶于它的好味道,吃下去的感觉很好。只是在意识到以前,他已经吞下整碗,正在吃着贝果,同时感觉到她在看他。她虽没有说,但是他当然知道她为什么不发一语地观察他,因为他还没告诉她实话,对于必然会扼杀性幻想的细节他有所保留。一旦被她知道,他将丧失任何机会。突然间,贝果在他喉咙里变得干巴巴、无法下咽。 “觉得好点了吗?喝些茶。”她建议着,果真成了位穿着黑衣的法官,笔挺地坐在灰色窗户下方的椅子上。“把贝果吃完,至少还要喝一杯茶,你需要食物而且还脱水。我这里有止痛药。” “哦,止痛药可能不错。”他边说边嚼。 她把手伸进尼龙袋,拿出一小罐止痛药,药丸咔咔作响。他咀嚼着、大口喝茶,突然觉得很饿,看着她又走近,一直走到他用枕头靠着的位置。她很轻松地将防止幼儿开启的瓶盖转开,摇出两粒药丸,放在他的手掌上。她的手指灵活有力,比起他的巨掌更显小,当它们轻轻地划过他皮肤,那触感比他一生所触摸的多数东西都要好。 “谢谢。”她回到座位时他说道。 如果需要的话,她会在那椅子上坐一个月,他这么想,也许我就该让她在那里坐上一个月,她哪里都不会去,除非我和盘托出。真希望她不要再那样看着我。 “你的记忆力怎么样了?”她问。 “有些事情永远消失了,你知道,这种情况会发生。”他回答,喝光杯中的茶,特别注意了药丸是否卡在喉咙里。 “有些事情的确永远不会再回来,”她赞同道,“或者不会完全消失。还有些事只是难以启齿。你和埃思、布朗宁在喝波本酒,接下来呢?你大概是几点开始喝波本的?” “可能是八点半或九点。我的手机响,是苏打来的。她很沮丧地说一定要跟我谈一下,问我是否可以去她家。”他停下来等着斯卡佩塔的反应。用不着说便清楚,她正在思考。 “请继续。”她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不应该在喝了一些酒之后还到她那边去。” “你没法猜到我在想什么。”她坐着回答。 “我当时觉得还好。” “请定义什么是‘一些’。”她补充道。 “啤酒,还有两瓶波本。” “只有两瓶吗?” “不会超过三瓶。” “六瓶啤酒等于六盎司酒精,三瓶波本又是四五盎司,具体要看你和酒保的交情,”她计算着,“且让我们以三小时计算,大约十盎司——我还算得比较保守,假设你每小时新陈代谢一盎司,这是正常的表现。所以当你离开警察兄弟之家时,身上仍留有七盎司酒精。” “可恶,”他说,“我确定没必要用上算数。我的感觉还好,我说我那时还好。” “你酒量好,但是在法律上已算是醉酒,远远超过法定醉酒标准,”医生兼律师说道,“根据我的计算,超出零点一以上。你毫发无伤安全地到达她家,这是我的猜测。那是在几点?” “十点半,大概吧。我的意思是,我又没有时刻都在看表。”他瞧着她,感觉眼前一片昏暗,有气无力地靠在枕头上。接下来发生的事如暗潮般在他心中汹涌,他并不想踏进那黑暗之中。 “我听着呢,”斯卡佩塔说,“你感觉怎么样?还要来点茶?还是食物?” 他摇头说不用了,但感觉得到药丸,担心它们可能卡在喉咙的某个地方,会侵蚀穿孔。他已经有多处灼伤,再多两处也很难察觉出来,只是他并不需要它们。 “头痛好点了吗?” “你看过心理医生吗?”他突然问道,“我现在的感觉,就像和心理医生坐在房间里。但因为我从来没看过心理医生,也就不知道感觉是否真像这样。我以为你会知道。”他不确定为什么自己要这么说,却已脱口而出。他看着她,感觉无助又气愤,还会不顾一切逃避这翻腾起伏的黑暗。 “不要谈论到我,”她回答,“我不是心理医生,这一点你比其他人更为了解。我们说的不是你为什么做了或者没做什么,而是你做了或没做什么,相应的,麻烦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心理医生不会在乎这些。” “我懂。所谓的什么。我可以确定那是可恶的麻烦,好吗。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医生,我可以对天发誓。”他撒谎。 “我们再往回一些。你到了她家,是怎么去的?租来的车子不在你那里。” “出租车。” “你留下收据了吗?” “可能在我外套口袋里。” “如果你留下来了对你较有利。”她建议。 “应该在口袋里。” “你可以待会儿再看。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下车走到门口,按了门铃之后她开门让我进去。”翻腾起伏的黑暗挡在他的面前,好像在他头顶上即将起狂风暴雨。他深呼一口气,头阵阵作痛。 “马里诺,没关系,”她平静地说,“你可以告诉我。让我们一起找出些什么,明确些什么。我们要试着这么去做。” “她嘛……嗯,穿着靴子,像伞兵部队的靴子,脚趾部分是钢铁制的黑色皮靴,军用靴,身上穿着一件大号的迷彩t恤。”黑暗将他吞噬,似乎完全吞没,程度远超过他的预想。“就只有这样,我有点惊讶,不知道为什么她要那样穿。我也想到了一些什么,但并非你可能会想象得到的方式。接着她把我身后的门关上,双手放在我身上。” “哪个部位?” “她说那天早上我们走进来的那一瞬间,她就想要我了。”他有点加油添醋但没有太夸张,因为不管她用了什么字眼,他所得到的信息就是这样。她就是想要他。她一看见他就想要他,就在他和斯卡佩塔出现在她家询问基莉的相关情况的时刻。 “你说她把手放在你身上,是哪里?身体的哪个部位?” “我的口袋,在我的口袋里。” “前面的还是后面的?” “前面。”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大腿上,看着黑色工装裤前部很深的口袋。 “是你现在穿的这条裤子?”斯卡佩塔问道,目光未曾离开过他。 “对,就是这条。我没有机会换衣服,今天早上我并没有回房间,而是搭了出租车直接去了停尸间。” “那部分我们待会再说,”她回答,“她把手放在你的口袋里,接下来呢?” “为什么你会想知道这些?” “你知道为什么,清楚地知道为什么。”她的语调同样平静稳定,依旧注视着他。 他记得苏的手伸进他口袋里把他拉进屋,边笑着说他看起来很帅,边用脚把门关上。他的脑海里盘旋飞起一阵雾,就像载他过来的出租车车头灯边盘旋的雾气,他当时知道自己正走向未知,但还是去了。然后她就边笑边把手放进他口袋拉他进入客厅。她身上除了迷彩t恤和军靴,什么都没穿。她身体紧贴着他,他知道她可以感觉到他,她也知道他可以感觉到她柔软绵密地紧贴着他。 “她从厨房拿出一瓶波本酒。”他一面对斯卡佩塔述说,一面倾听自己的声音,但目光游移,神情恍惚。“她倒了酒。我说我不应该再喝了,也许我并没有这样说,我不知道。她让我很兴奋。我能怎么说呢?她是真的让我很兴奋。我问她穿迷彩装要做什么,她说他以前热衷那一套,以前法兰克爱这样,就是制服游戏。他以前会要她穿上制服,一起玩些游戏。” “在他要求苏穿上制服玩游戏的时候,基莉在场吗?” “你说什么?” “也许我们晚点再谈基莉。法兰克和苏玩什么?” “就是游戏。” “她昨晚要你玩游戏了吗?”斯卡佩塔问。 房间里一片漆黑,而马里诺也感受着黑暗。他看不见自己所做下的事情,因为这令他难以承受。在尝试着诚实面对的同时,他想到的是性幻想将永远不复存在。她会去想象他的行为,而一切都不会发生了,永远都不会。他一直抱有的期待盼望,渺茫的盼望,将毫无意义。因为她就快要知道和他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 “这很重要,马里诺,”她安静地说,“告诉我游戏的事。” 他咽了一下口水,感觉到药丸侵蚀着喉咙深处。他想多喝点茶却没办法动,也不能承受支使她去倒茶或做其他事情。她坐在椅子上,笔直却轻松,有力能干的双手搭在扶手上。她穿着溅有泥巴的套装,聆听着,目光敏锐。 “她叫我去追她,”他开始说,“我那时在喝酒,说‘追你’是什么意思。她叫我走到卧室去,指的是她的卧室,并且躲在门后计时。她要我等五分钟,五分钟整,然后开始找她,好像……好像要去猎杀她。我告诉她这样不对。好吧,我并没有真的这么说。”他又一次深呼吸。“我可能没告诉她,因为她让我很兴奋。” “那时候是几点?” “我在那里大约待了一小时。” “大约十点半的时候,你一进门她就把手伸进你裤子里,接着一小时就过去了?这期间什么事都没发生吗?” “我们喝着酒,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现在无法直视她,再也无法直视她了。 “灯亮着?窗帘是拉开还是拉上的?” “她点了炉火,灯关掉了,窗帘我不记得有没有开。”他略作思考。“它们是拉上的。” “你们在沙发上做什么?” “聊天,还有亲热吧,我想。” “别‘我想’。还有,我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亲热’是什么意思?”斯卡佩塔回答,“接吻,爱抚?你脱衣服了吗?你们性交了吗?还是口交?” 他感觉脸上发烫。“不,我的意思是做了第一项。基本是接吻,你知道,就是亲热。一般人都这么做。我们在沙发上讨论游戏。”他的脸像着了火,他知道她可以看见,因而拒绝去看她。 灯关了,火光在她苍白的肉体上跳动。她一把抓住他,让他觉得又痛又刺激,之后就只剩疼痛。他要她小心一点因为会痛,她笑着说她喜欢粗暴,极度粗暴,要他咬她。他说不,他不想咬她,不想用力咬。你会喜欢的,她保证,你会喜欢用力咬的,你没尝试过狂暴的话,根本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她边移动边不停地说她的身体在燃烧。他试着将舌头抵在她唇上以取悦她,一面将腿交叉,调整姿势防止被她伤到。别跟个婆娘似的,她重复说着,同时用力地将他推倒在沙发上,想强拉下拉链,但被他挡回去。火光照着她的白色牙齿,他只想着它们碰触他的身子会是什么样子。 “游戏是在沙发上开始的?”斯卡佩塔坐在远处的椅子上问道。 “我们是在那里讨论的。后来我站起来被她带去卧室,她让我站在门后等五分钟,这我刚才说了。” “你当时还在喝酒吗?” “她又倒了一杯给我,我想。” “别‘我想’。大杯?小杯?到那时共有几杯?” “那女人不会做小里小气的事,是大杯。在她让我去门后之前,起码有三杯。再往后就有点模糊了,”他说,“游戏开始后的一切,现在都变得模糊不清。也许这是一件好事。” “并非好事。努力去回想,我们需要知道做了什么。不是为什么去做,这我不在乎。马里诺,相信我,什么事你都可以告诉我,我什么没听过、什么没看过!我不是那种会大惊小怪的人。” “不是的,医生。我很确定你不会,但是我可能会。也许我以前不这么认为,但我可能会吓到。我记得看不清手表上的时间,视力倒确实不如以前了,但我非常兴奋,真的。坦白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同意这样做。” 他在门后汗流浃背地努力看着表,开始默数,数到六十又忘了,结果再从头数一遍,直到确定已经过了五分钟。他从未对女人感到如此兴奋,记忆中没有遇过一个这样的女人。从门后出来,他才发现整个屋子都暗了,简直伸手不见五指,他沿着墙壁摸索,知道她可能会听见。这时他察觉自己醉得动作迟钝,不过倒是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猛烈跳动、呼吸沉重,因为他既兴奋又害怕。然而他不想让斯卡佩塔知道自己曾害怕。他把手伸向脚踝,结果重心不稳,倒在走廊上,摸索着找他的枪,它却不在皮套里。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很可能睡了一觉。 恢复知觉后,枪已不见了,他静坐在木地板上,感觉心脏在胸口激烈地跳动,呼吸困难,额上的汗水流进眼睛。他细听动静,想要找出这狗娘养的家伙。黑暗是如此完整厚重密不透风。当他试着努力悄声站起来以免暴露出位置的时候,它像一块黑布包裹着他。那浑蛋就在附近某个地方,而马里诺身上没有枪。他伸出手臂如划桨般前移,期间并没有碰到墙壁。他竖起耳朵时刻预备出击,知道自己如果无法出其不意地抓住那个混账,就会遭到枪杀。 他像一只猫般缓慢移动,注意力集中在敌人身上,但脑海中不时地蹦出他怎么进屋、屋子什么样、哪个狗娘养的干的,还有他的支援在哪里等疑问。啊,天哪,也许他们已经阵亡了,他是唯一幸存的,而且也快了,因为他没有枪,对讲机不知怎的遗失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后来他感觉被东西打到,接着在一阵阵起伏翻腾的黑暗中忽迷忽醒。他开始感觉到疼痛,然后被黑暗笼罩、揪住,灼痛蔓延,他发出可怕的呻吟。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听见自己这么说,惊讶这声音听起来好似正常,而他的内心已失常。“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是在她床上醒来的。” “穿着衣服?” “没有。” “衣服在哪里,你的私人物品呢?” “在椅子上。” “在椅子上?折叠整齐了?” “对,非常整齐。我的衣服和放在最上面的手枪。我坐在床上,房里没有一人。”他说。 “她睡的那边床是铺好的吗?看起来像有人睡过吗?” “被子被拉扯得很凌乱,真的很乱,但是一个人也没有。我看了下四周,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后来我想起自己搭出租车去她家,记得她来应门时穿的衣服,你知道的,就是前一天晚上的事。我又环视一圈,看到床头柜上有一杯波本酒和一条毛巾。毛巾上有血迹,把我吓得屁滚尿流。我想站起来却力不从心,只好坐在那里。” 他发现自己的茶杯倒满了茶水,很是讶异,因为一点也想不起来到底是斯卡佩塔起身倒的或根本就是他自己倒的,对后者他表示怀疑。他感觉自己一直保持同样的姿势躺在床上,也注意到时钟,和斯卡佩塔在旅馆房间谈话已超过三小时。 “你觉得她有没有可能对你下药?”斯卡佩塔问,“很不幸,我认为目前做药物测试已经没用了,过去太久了。得看是什么药物。” “嘿,还嫌不够?去做药物测试,倒不如我去自首,假设她还没报警。” “给我讲讲沾有血迹的毛巾。” “我不知道是谁的血,也许是我的,我的嘴巴很痛,”他摸了一下,“我痛得像个废物。我想她就是好那一口,伤害之类的游戏,但我只能说……唉,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因为我没看见她。她在浴室里,当我开始叫她的名字,想知道她究竟在哪里的时候,她对我尖叫,吼着要我滚出她家,还说我……她一直在说那些事。” “我猜你没有想到要把沾血的毛巾带走。” “我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叫到出租车离开那里。事实上,我没顾上,很显然我想到了。不,我没有拿走毛巾,可恶!” “之后你就直接来到停尸间。”她皱了下眉头,好像这点不合理。 “我停下来在7-11喝了咖啡。后来好不容易叫到出租车,在距离办公室几个街口的地方就下车走,希望能让头脑清醒些。果然有点帮助,我感觉自己回过神了。后来我就走进办公室。可恶,真希望她没在那里。” “来首席法医办公室之前,你听了电话留言吗?” “哦,也许听了吧。” “否则你不可能知道有这次会议。” “不,我知道。”马里诺说,“埃思在警察兄弟之家告诉过我,他传达了些信息给马库斯,说是一封电子邮件。”他努力回想。“哦,对了,想起来了。马库斯一看过电子邮件就立刻回电话,说他隔天早上要召开会议,要埃思确定他会在大楼里,以防需要他下楼来解释事情。” “所以你昨天晚上就知道开会的事。”斯卡佩塔说。 “对啊,头一次听说是在昨天晚上,埃思好像说了什么,让我觉得你会参加,所以我知道我一定要到。” “你知道会议是在九点半?” “我一定是知道。很抱歉我的记忆这么模糊不清,医生,但是我知道开会的事。”他看着她,想不透对方心里在想什么。“怎么了?会议还有机要吗?” “直到今天早上八点半,他还只字未提。”她回答。 “他在对你发号施令,要让你手足无措。”马里诺说,他对马库斯医生深恶痛绝。“我们搭飞机回佛罗里达吧。去他妈的。” “早上你在办公室见到伯森太太时,她跟你讲话了吗?” “她看了我一眼就走了,好像不认识似的。这我完全捉摸不透,医生。我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且是很坏的事,吓得屁滚尿流,生怕自己做了件大恶事,会马上遭到报应。做了不少歹事的我终于要被逮住了,就是这次了。” 斯卡佩塔慢慢地起身,看起来一脸疲惫却很警觉。他可以看出她眼中的忧虑,也可以看出她在思考,作那些他压根儿想不到的联系,那望着窗外的眼神中充满思虑。之后她走向餐车,将剩下的茶倒入自己的杯子。 “她弄伤你了,是吗?”她站在床边,俯视着他说道,“让我看看她对你做了什么。” “见鬼,不行!绝对不行,这我不允许,”他发出长长的尖叫,如十岁的孩童一般。“我做不到,不可能。” “你到底要不要我帮忙?你以为你长了我没见过的东西?” 他用双手捂着脸。“我就是做不到。” “你可以自首,被他们带到警局并为你的伤口拍照,立下一桩案子。兴许那是你想要的。要是她已经报警,这计划倒还不赖,但是我怀疑她还没有。” 他把手放下,抬头望着她。“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这样怀疑?道理非常简单。大家都知道我们住宿在此,布朗宁警探不是知道吗?他不是有你的电话号码吗?那为什么警察没现身逮捕你?如果基莉·伯森的妈妈报案说你强暴她,你以为他们不会将你团团围住?她在办公室看到你的时候为什么不尖叫?你才强暴了她,她却没有大吵大闹地通知警方?” “我绝对不会自首。”他说。 “那么你只能靠我了。”她走回椅子,拿起尼龙证物袋,拉开拉链,拿出一台数码相机。 “浑蛋。”他边说边瞪着相机,好像那是一把正指着他的枪。 “听起来受害人好像是你,”她说,“好像她想要让你认为,你对她做了什么,为什么?” “我知道就见鬼了。” “你只是喝醉了,又不是傻子,马里诺。” 他看着她,看着垂在她身侧的相机,再看看穿着沾满泥巴的深色套装站在房间中央的她。 “我们来这里,是为侦办她女儿死亡的案子,马里诺。她显然想要某种东西,或是金钱,或是关注之类的,我打算要一探究竟。哦,是的,我会找出来的。脱掉你的上衣、裤子,脱掉任何需要脱掉的,露出那个女人在昨晚变态的小小游戏中对你做了些什么。” “现在你会怎样看待我?”他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脱掉圆领衫,摩擦到胸前满布的咬痕和吮痕时他不禁龇牙。 “天哪,坐着别动。可恶,你为什么没有早点让我看?得好好处理,否则会感染。你还在那里担心她会报警?你神志不清了吗?”她边说边绕着他,拍下每个伤口的特写。 “问题在于,我不知道自己对她做了什么。”发现让医生检查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糟糕后,他语气冷静了些。 “就算你对她只做这些的一半,你的牙齿也该会痛。” 他仔细排查牙齿,什么感觉也没有。他的牙齿不痛,谢天谢地。 “你的背呢?”她倾身看着他。 “不痛。” “趴下,让我看看。”他弯腰,感觉到她小心地把枕头从他背后移开。他感觉到她温暖的手指游走在他的肩胛骨之间,轻轻地触摸着他裸露的皮肤,检查至背部时将他更往下推了些。他努力回想以前有没有被她摸过背。没有,不然他会记得。 “生殖器呢?”她问得很自然,见他没有回应,又说,“马里诺,她伤到你的生殖器了吗?还有该要拍照的地方吗,或者需要治疗?还是,也许我要假装不知道你是男人,有男性生殖器?哦,很明显她伤了你的生殖器,否则你只会简单地告诉我‘没有’。被我说中了吧?” “没错。”他喃喃自语,两只手遮住裤裆。“对,受伤了,够了吗?但是也许我们就到此为止吧。你已经证实了一切,再做也没什么意义了。”她坐在离他不到二英尺的床边看着他。“你先口头描述,怎么样?之后我们再决定你需不需要脱下裤子。” “她咬我,全身都咬。我浑身青肿。” “我是医生。”斯卡佩塔说。 “这我知道,好吗?但你不是我的医生。” “如果你死了,我就是了。如果她杀了你,你觉得有谁会想见你,并且知道每件该死的相关事件?但是你还活着,这点我深感庆幸。不过你遭受了攻击,这种攻击可能导致你死亡,并留下这样的伤痕。一切听起来都非常荒谬,甚至现在我说起来都如此。能不能请你让我检查一下,看你需不需要药物治疗或者拍照?” “哪一种药物治疗?” “上点碘伏就行,我会去药房买。” 马里诺试着想象她看见他身体时的反应。她从来没见过,不知道他有什么,或者多大尺寸,也许普通尺寸就差强人意。只是他不知道会等来什么,因为完全不清楚她的喜好习惯,所以也许脱掉裤子不是个聪明的主意。接着他想到自己坐在便衣警车的车后座送往拘留所、被拍照、上法院,以及解开裤子的扣子拉下拉链。 “如果你笑我?下半辈子我都会恨你。”他说道,脸像着火般灼热,汗流不止,刺得皮肤剧痛。 “可怜的孩子,”她说,“那个疯婆娘。” 第三十一章 天空下着寒冷的倾盆大雨,斯卡佩塔将车子停在苏珊娜·伯森家正前方的路旁。她在车上坐了几分钟,让引擎开着,雨刷来回扫着。她看着外面通往倾斜门廊的崎岖不平的红砖步道,想象着马里诺昨晚走的路。 他告诉她的远多过他所想的。她眼中所见比他了解的还要糟糕。他也许有所保留,但确实也讲了很多。她关掉雨刷,望着雨水溅在玻璃上往下滑。雨越下越大,只能听到雨水连续不断溅起的声音,雨刷上的水像是有波纹的冰块。苏珊娜在家,她的休旅车停在人行道旁,屋子里亮着灯。这种天气她能去哪里? 租来的汽车上没有雨伞,斯卡佩塔也没有帽子。下车之后雨突然噼啪地下得更大,她被雨水打着脸颊,急急忙忙地沿着湿滑的老旧砖块走往有小女孩死亡、母亲患性精神疾病的屋子。也许把她想成性精神病患者有点夸张,斯卡佩塔重新思考,但她的气愤程度非马里诺所能想象。他可能都没料到她在生气,但是她的确相当愤怒,这副样子伯森太太马上就会看到。她用力敲着前门上黄铜制菠萝形门环,思索着如果那女人和费尔丁一样佯装不在家而拒绝开门,她该如何应对。她又敲响菠萝门环,这次更慢更用力。 暴风雨使夜晚像一团墨水云雾般迅速飘来,站在门廊上的她可以看见自己的呼吸,来势汹涌的雨水将她包围。她一次又一次急速敲着门。我就一直站在这里,她想,别以为我会转身离开,你别想逃避,门都没有。她从外套口袋中掏出移动电话和一张纸片,看了一眼她昨天在这里写下的号码。当时她对这女人温柔又有礼,也为她感到难过。她拨了电话,屋子里的电话铃声响起,她再次全力大声地敲着门环,不在乎是否会敲坏。 一分钟后,她重拨电话号码,里面铃声又响起,在答录机接上之前她挂掉电话。你在家,她想,别装作你不在,你八成知道外面是我。斯卡佩塔后退一步,看见红砖屋的正面有窗户亮着灯。透明的白色窗帘,光线轻柔而温暖。她看到右边有个影子在窗户前飘过停下,接着转身消失不见。她可以看出人的轮廓。 她再次敲门打电话,这次等着答录机接起来,留言说道:“伯森太太,我是斯卡佩塔医生。事关重要,请你开门。我就站在你家门口,知道你在家。”她挂了电话又敲门,影子再次移动,这次越过窗户来到门的左边。门开了。 “天哪,”伯森太太假惺惺地故作惊讶地说,“我不知道是你。雨真大啊,快进来。要是不知道是谁在敲门时我不会去理睬。” 斯卡佩塔走进客厅脱下她透湿的暗色长大衣。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滴落,她抹去脸上的雨水,才发现头发像刚洗过似的。“天哪!你会得肺炎的,”伯森太太对她说,“我真是不自量力了,你是医生。进厨房吧,我帮你弄点热东西喝。” 斯卡佩塔环顾小小的客厅,看着火炉里的灰烬和一块块木炭、窗户下的格子沙发以及客厅两侧和别的房间相连的走道。伯森太太见了,俗丽的脸蛋流露出紧张。 “你为什么过来?”伯森太太换了语调,“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以为你是为了基莉而来,但现在看起来不是。” “我不确定有谁是为了基莉来过。”斯卡佩塔回答。她站在客厅中央,身上的水滴落在木地板上,故意明显地环视。 “你没有权利那样讲,”伯森太太厉声说道,“我想你应该走了,我不需要你这种人登门。” “我不会走的。你大可以报警,我哪里都不会去,除非我们讨论完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我应该报警,对吗?在那个魔鬼下手之后。追求、诱惑这样一个受过伤害的人。我早该看透他的为人。” “继续啊,”斯卡佩塔说,“报警吧。我也有个故事,不得了的故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会到处看看。我知道厨房在哪里,也知道基莉的房间在哪里。我想如果我穿过这条走廊向左转而不是向右转,也许就会找到你的卧室。”她边说边朝着那方向走。 “你不能这样随便在我屋子里走,”伯森太太失声惊叫,“立刻滚出去,你没有理由窥探。” 卧室比基莉的房间稍大一点,放着一张双人床。两个古旧胡桃木床头柜、两个紧贴着墙壁的五斗柜。—道走廊通往一间小浴室,另一道则通往衣柜,里头地板上放着一双黑色皮面军靴。斯卡佩塔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双棉质手套戴上,站在衣柜外看着靴子,然后仔细查看挂在架子上的衣服,突然转身走向浴室,见澡盆边悬挂着一件迷彩t恤。 “他跟你说了什么,对不对?”伯森太太站在床角说,“而你相信了。等着看警察吧。我认为他们不会相信你们两个。” “你玩这种游戏时你女儿有多少次在旁边看着?”斯卡佩塔直瞪着她,“大概法兰克很喜欢?你是跟他学的?跟法兰克?还是你是这赤裸裸的邪恶游戏的发明者?你当着基莉的面做过几次?她见你和谁玩过?群交?这是所谓的‘他们’吗?还有其他人跟你和法兰克玩这个游戏吗?” “你敢这样污蔑我!”她恼羞成怒地吼叫着,脸都扭曲了,“我不知道什么游戏。” “噢,这样的污蔑多了,可能还会更多。”斯卡佩塔边说边靠近床,拉下被子。“看来你还没换过床单,很好。看见床单上的血迹了吗?这是马里诺的而不是你的,你敢赌吗?”她语意深长地看着她。“他流血了而你却没有,这就让人猜忌。我相信还有一条沾有血迹的毛巾。”她环顾四周。“也许已经被你洗了,但也没关系,洗过的东西中也能找到证据。” “你比他还不如,我都遭遇了这种事……”伯森太太的表情变了。“我以为身为女人,你起码会有一点同情心。” “同情先伤害一个人再反咬他强暴的人?但凡正直的女人,我就不相信她会同情你,伯森太太。”斯卡佩塔开始把被子拉下床来。 “你在干吗?你不能这样做。” “我不光要做这个。你看着好了。”她扯下床单,把它和枕头卷在被子里。 “你不能这么做,你不是警察。” “哦,我比任何警察都还差劲,请相信我。”斯卡佩塔提起那一大包,放在光秃秃的床垫上。“还有呢?”她扫视周围。“今天早上你也撞见了马里诺,但可能没注意到他还穿着昨天的裤子和内裤。你也许知道,男人有性行为后可能会在内裤上甚至裤子上,留下一些东西。但是他没有,只除了遭你攻击后他留下的血迹。你也许不知道,大家可以透过你的窗帘看见里面的人站着时的动静,你和谁在一起,是在打架还是罗曼蒂克的约会。点着灯或炉火时对面邻居所看到的更不用说了。” “也许我们俩刚开始还不错,只是后来变得无法控制。”伯森太太似乎已经作了什么决定。“它只是很单纯的一对男女彼此享受。也许我有点激动,因为他让我很沮丧。让我白欢喜地盛装打扮。他没办法做,白长得那么高大。” “你不断地往他杯中倒波本酒,叫他怎么行!”斯卡佩塔说,她相信马里诺没做。问题是,做了或者没能力去做都让他焦虑,所以和他已没什么值得讨论的。 斯卡佩塔蹲在衣柜里取出靴子,把它们放在床上。它们被床垫衬得更大而邪恶。 “这是法兰克的靴子。”伯森太太告诉她。 “如果你穿过它们,你的DNA会留在里面。” “我穿太大了。” “别怪我没提醒你,DNA会告诉我们很多。”她走进浴室拾起一件迷彩t恤。“我想这件也是法兰克的。” 伯森太太沉默不语。 “我们可以去厨房,如果你愿意的话。”斯卡佩塔说,“喝点热饮可能不错,咖啡吧。你们昨晚喝的是哪种波本?你现在应该也觉得不太舒服,除非你光给他倒酒了。马里诺今天很不好,需要药物治疗。”斯卡佩塔边说边以轻快的步伐往屋子后部的厨房走。 “什么意思?” “他需要看医生。” “他去看过了?” “接受了检查,拍了照,全身上下每一寸。他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斯卡佩塔走进厨房,瞥见水槽边的咖啡机紧挨着前天放咳嗽糖浆的地方,但糖浆已不见了。她脱下棉质手套,把它们塞回外套口袋。 “这是他咎由自取。” “你可以消停了吧,”斯卡佩塔说道,将玻璃咖啡壶加满自来水,“那套说辞是谎言,你还是放弃为好。如果你受了伤,那来看一下吧。” “即使要让谁看,那也会是警察。” “咖啡粉放在哪里?”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那不是事实,”伯森太太说着打开冷藏柜,把一包咖啡粉放在咖啡壶旁,打开橱柜找到一盒滤纸,让斯卡佩塔自己动手。 “这年头披露真相似乎很难。”斯卡佩塔回答,打开咖啡粉,将滤纸放进咖啡机,用在袋子里找到的小匙量取咖啡粉。“我真是纳闷。我们似乎研究不出基莉的遭遇,现在连昨晚的真相似乎也在躲避着。我想听听你的说法,那也是我决定今晚登门拜访的原因。” “我不会说任何有关彼得的事,”她口气严厉地说,“要讲的,我不都已经讲了吗?事实上,我以为他玩得很愉快。” “很愉快?”斯卡佩塔靠着流理台,双手在怀里交叉。咖啡一滴滴流下来,香味满溢。“要是你的样子跟他似的,不知道是否会觉得很愉快。” “你不知道我今天是个什么样子。” “从你的行为中我可以判断出他没有伤害你。事实上,他没来得及做什么,在喝了波本酒之后不可能去做。你刚才告诉我的。” “你和他有什么关系吗?为什么会过来?”她狡诈地看着斯卡佩塔,眼神中闪着好奇。 “我是和他有关系,但不是你能想象的那种。我说过我也是一名律师吗?你想知道诬赖他人殴打或强暴的后果吗?你坐过牢吗?” “你在嫉妒。这便是原因。”她沾沾自喜地微笑。 “随便你怎么想。但是请想想监狱,伯森太太,想想哭诉被强暴却被证明在说谎。” “我不会哭诉被强暴,你不用担心。”她一脸强硬。“没有人强暴我。他们倒是试试看。真是黄毛乳儿,这就是我对他的评价,一个乳儿。我以为他会很有趣,嗬,是我看走眼了。没人跟你抢,医生或者律师或者管他什么的小姐。” 咖啡煮好了。斯卡佩塔要杯子,伯森太太便在橱柜里找到两个杯子和小匙。她们站着小口地喝起来,随后伯森太太开始咬着下唇哭泣,泪水溃堤似的流过脸颊,她摇起头来。 “我不想坐牢。”她说。 “但愿如你所愿。”斯卡佩塔说着抿了一口咖啡,“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私事,无可厚非。”她不愿看着她。 “有了人身伤害就不是私事,而是一种罪行了。你习惯粗暴的性行为吗?” “你一定是清教徒之类的,”她说道,缓步走向桌子坐下来,“我猜你没听过的多了。” “你可能是对的。告诉我游戏的事。” “问他去。” “我已经知道了一些。”斯卡佩塔喝了口咖啡,“你玩这游戏已经好一阵子了,是吗?是和前夫法兰克开始的吗?” “我没义务跟你讲。” “我们在基莉的梳妆台发现了玫瑰,你当时说法兰克可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听而不闻,坐在桌子旁,表情充满愤怒和怨恨,两手轻轻摇晃咖啡杯。 “伯森太太,你是不是认为法兰克可能对基莉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谁留下的玫瑰。”她盯着一片墙,昨天斯卡佩塔在时她也盯着这地方。“我只知道不是我放的,之前也没有在那里,没在她房间里,没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我前一天才打开过柜子,拿走要洗的衣物之类的。基莉不会收拾,老是要我帮她。要她打扫屋子就跟会要了她的命似的。”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陷入沉默,再次茫然地盯着墙壁。 斯卡佩塔等待着她继续。然而一分钟过去,寂静仍是如此滞重。 “最糟糕的是厨房,”伯森太太最后终于说道,“食物拿出来之后就永远留在流理台上,甚至冰淇淋也不例外,没法计算我丟掉过多少食物。”她的脸垮了似的满是幽怨。“还有牛奶,扔了不知多少了,因为她拿出来就不知道放回去。”她的声音忽高忽低地颤抖着。“你知道一直跟在后面收拾是什么感觉吗?” “可以理解,”斯卡佩塔说,“那也是我离婚的一个理由。” “唉,他也没有好到哪里,”她看着别处说,“我就光给他们两个收拾东西。” “如果法兰克确实对基莉做了什么,你认为可能是什么?”斯卡佩塔问道,小心避免让对方简单回答“是”或“不是”。 伯森太太目不转睛地看着墙壁。“他以自己的方式做了些事情。” “我是说肉体上。基莉已经死了。” 她热泪盈眶,用手一把抹去泪水,目光仍盯着墙壁。“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不在这里,就我所知不在这个房子里。” “什么事?什么时候发生的?” “在我去药房的时候。发生了一切。”她又抹去泪水。“我到家的时候窗户是打开的,但我离开的时候不是这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打开的。我没有说是法兰克,只说他和这件事有关,他一靠近什么就带来毁灭。想起来有点好笑,这人竟然是医生。你应该知道。” “我要走了,伯森太太。我知道这次谈话并不轻松,一点也不。你如果想起任何重要的事情,就打电话给我。” 她点点头,出神哭泣着。 “也许之前有人进来过这房子,我们必须找出是谁。并不光指法兰克,也可能他叫了人来,来玩游戏。” 斯卡佩塔向门口走去,她并没有起身相送。 “任何你想到的人,”斯卡佩塔说,“基莉并非死于流感。”她重复着。“我们一定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们迟早会查出来的。我相信你也希望早点知道,是吗?” 她只是盯着墙。 “你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斯卡佩塔说,“我走了。需要什么就打给我。我想要几个大塑料袋,不知你有没有。” “在水槽下方。如果它们的用途是我想的那样,那么你是在做无用功。”她喃喃自语。 斯卡佩塔打开水槽下的橱柜,从盒子里拉出四个大塑料袋。“我会把它们带走,”她回答,“希望我用不上它们。” 她走到卧室,整理好卷成球状的床单、靴子和迷彩t恤,装进塑料袋里,来到客厅穿上外套。她走回雨中,提着四个袋子,两个重的是床单,另两个分别只有一件迷彩t恤和一双靴子。红砖道上的水坑浸湿了鞋子,凉水泡着双脚,冰冷的雨滴噼啪地敲打着她全身。 第三十二章 “另一方”酒吧里光线昏暗,女员工已经不再斜眼看埃德加·艾伦·伯格。这些目光由最先的好奇,转为鄙夷而后为冷漠,直至转移开。他挑着黑樱桃酒浸泡的樱桃梗,慢条斯理想要打结。 他在“另一方”喝着此店特调品“血腥落日”,它由伏特加和“其他东西”混合而成,以他之见,“其他东西”就是橙色和红色不均匀地堆在玻璃杯底。“血腥落日”乍看就像是夕阳西沉,等倾斜摇晃几下玻璃杯,把液体、糖浆和“其他东西”融合之后便呈橙色。当冰块融化后,杯子的东西就像他小时候喝的橙汁。以前这些饮料都装在塑料橙子里,他会用应该像是植物茎干的绿色吸管吸。橙汁若掺水会变得寡淡,但一经装在塑料橙子里就会让饮料新鲜美味。每次到了南佛罗里达州,他总是求母亲买一个塑料橙子给他,却一再失望。 人就像这些塑料橙子和装在里面的东西。看起来是一回事,尝起来则是另外一回事。他举起杯子,将橙色残汁摇成旋涡,想要再点一杯,同时也计算着还剩多少现金,是否够清醒。他不是酒鬼,这辈子从没喝醉过,也怕醉酒。喝“血腥落日”等调酒时他一定会分析吞下的每盎司酒精,避免出现副作用和发胖。酒精会让人变胖。他的母亲很胖,而且越来越胖,而她曾经很漂亮,真是不堪回首。这是家族遗传,她老是这么说。再继续那样的吃法你马上会领悟我的意思,她老是这么说。就是从腰围开始,她老是这么说。 “我还要再点一杯。”埃德加·艾伦·伯格冲任何潜在的听众说。 “另一方”酒吧就像一个小型俱乐部会所,摆满铺着黑布的木桌。桌面上立着蜡烛,但他从没见点燃过。角落里有一张台球桌,他也从没见人玩过,想来是没引起顾客的兴趣,而铺着红桌布坑坑疤疤的桌子可能是早前留下来的,“另一方”的前身很可能是别种形态的店。万物都曾是他物。 “我想要再点杯。”他说。 在此工作的女性叫接待员而非服务生,她们也希望能受到接待员般的对待。受此身份之惠,她们在“另一方”不会被进进出出的男士打响指叫唤,而是会受到尊重,倒让伯格感觉让他进来把钱花在兑水的血红色“血腥落日”上还是受了她们恩惠的。他的目光在黑暗中移动,看见了一名红头发的。她穿了一件不足蔽体的黑色无袖连身短裙,本该穿在里面的衬衫却不见踪影。不过他也没见她弯腰,除非是去拂桌布或者放下饮料时,也可能会对着个别出手阔绰又擅长搭讪的男人这么做。连身短裙外罩着比打字纸还小的正方形黑布围裙,以两条黑带子吊系着。围裙很松,当她屈身向前接话或收拾桌子时,身子便呼之欲出。可惜周遭很暗,非常暗。她从来没有在他的桌子前弯过身,以后八成也不会,此外从他坐的位置也看不清楚。 他从靠近门的位子上站起来,因为已经没有欲望去喊“想再要一杯‘血腥落日’”,也不确定自己真想要,脑海中不断浮现鲜艳的塑料橙子和绿色吸管,而见到并记住的失望越多,他就越觉得不公平。他站在桌边,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张二十美元。在“另一方”所需要的就是钱,好像牛排之于狗,他想。那位红头发踩着高跷般的小小尖头鞋,咔嗒咔嗒地走过来,裹在小裙里的身子在围裙里急速晃动。靠近了,很老。五十七八岁,也许六十岁了。 “你要走了,亲爱的?”她抓走桌上的二十美元,并没有看他。 她的右颊上有一颗画上去的痣,可能是用眼线笔。他可以画得比这好看得多。“我想再要一杯。”他说。 “我们不都是这样嘛,亲爱的。”她的笑声让他想起受苦的猫。“等下我会拿一杯过来。” “太晚了。”他说。 “贝丝女孩,我的威士忌呢?”邻桌的安静男士问道。 伯格稍早之前也碰见了他,当时他开着一辆大型凯迪拉克,银色的。他年纪很大,起码八十,穿着泡泡纱西装,系一条淡蓝色领带。贝丝又摇又摆地往他那里去了,而伯格突然就被抛在脑后,于是他便离开了。他选择走是因为早就要走了。他走出沉重的深色大门,走进铺着沙砾的停车场,在黑暗中进入漆黑的橄榄树和棕榈树夹道的人行道。他站在浓密的树荫底下看着北二十六街对面的壳牌加油站,一个大贝壳在夜空中亮着醒目的黄色灯光。他感到一阵暖风吹来,心满意足,呆立着欣赏。 这贝壳又莫名地让他想起塑料橙子,莫非是母亲以前在加油站买过饮料给他?也许是吧。买过才好解释,可能是十分钱一份,在从弗吉尼亚开车去佛罗里达的路上。他每年夏天都会去弗隆滩拜访她那很有钱的母亲。他和他母亲总是待在一个叫“漂流木”的旅馆里,它看起来就像用漂流木盖的,此外他已不太记得了,晚上他则睡在白天用来漂浮的那张充气塑料筏上。 塑料筏不够大,他的手脚悬在外面,和白天在海浪中划水是同样的姿势。他就那样睡在客厅,而他母亲则待在卧室里把门一锁,里头窗框上格格作响的唯一的空调也随之被隔离。他记得自己热得满身大汗,晒伤的皮肤黏在塑料筏上,每次翻身都有如创可贴被撕离皮肤。整整一个晚上,整整一个礼拜。那就是他们的假期,每年仅有的假期,总是在夏日八月的假期。 伯格看着车头灯来车尾灯往,白、红两色的眼睛在黑夜中奔驰。他抬头看左上方,等待交通信号灯切换。车速变慢之后,他小跑着穿越净空的东侧车道,接着又在西侧车道的车辆间猛冲。壳牌加油站的鲜黄色贝壳在头顶的夜空中飘浮,他看到一位穿着短裤的人在汽油泵前加油。伯格踩着阴影,悄悄地走向玻璃门,随着门铃的叮当声进了门,直奔后面的饮料机。收银员正敲着收款机算账,一包洋芋片、六罐啤酒,以及加油,并没有抬眼看他。 咖啡机旁是汽水机,他分别拿了五个最大的杯子和盖子走到柜台。杯子色彩鲜艳,印有卡通图案,而盖子则是白色的,上面开有供喝水的小孔。他把东西放在柜台上。 “这里有附一根绿色吸管的塑料橙子吗?橙汁?”他问收银员。 “你说什么?”她皱着眉头拿起了其中一个杯子。“这是空的。你买不买大杯思乐冰?” “不要,”他说,“我只想要杯子和盖子。” “杯子我们不单卖。” “我只想要这些。”他说。 她透过镜片端详他的脸,而他则怀疑她会看出什么。“我说了,杯子我们不单卖。” “我更想买橙汁,不知道你们卖不卖。”他回答。 “什么橙汁?”她的不耐烦突然爆发。“看到后面那台冷饮机了吗?里面装了什么我们就卖什么。” “它们装在塑料橙子里,看起来就像真的橙子,还附一根绿色吸管。” 她皱着的眉头舒展成惊讶的样子,涂着闪亮唇膏的嘴唇咧出微笑,让他想起了灯笼。“啊,真是没想到!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了。那些橙汁。亲爱的,它们早就不卖了。该死,我已经很久都没想起过它们了。” “那么我只买杯子和盖子。”他坚持着。 “天哪,我投降。这么说吧,好在我这班就要交接了。” “漫长的夜晚。”他说。 “刚刚变得更漫长了。”她笑了笑,“那些该死的附吸管的橙子。”那位穿着松垮短裤的老先生进来付油钱,她朝门口看去。 伯格没去注意他,只是盯着她染得像终点线般的白金色头发,施粉的皮肤看似柔软有皱纹的布。触摸起来手感应该像是蝴蝶的翅膀。如果他去触摸,就会有粉掉下来,像蝴蝶的翅膀。她的名牌上写着伊迪丝。 “这么着吧,”伊迪丝对他讲,“我会收你每个空杯子五十美分,盖子免费送。现在我要招呼其他顾客。”她的手指轻敲了一下收款机,抽屉立刻滑出来。 伯格递给伊迪丝一张五美元钞票,取回找零时手指碰到了她敏捷的手指。他知道她皮肤已松弛,毕竟岁月不饶人。他再次走入潮湿的夜晚,和几分钟前一样等绿灯亮起,然后徘徊在仍旧漆黑一片的橄榄树和棕榈树下,看着“另一方”酒吧的门口。趁没有人进出的时候,他快速地走向自己的车子,然后上车。 第三十三章 “你应该告诉他,”马里诺说道,“即使结果并非如你所想。他应当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就是误入歧途了。”斯卡佩塔回答。 “也是高在起跑线上。” “这一次不会。” “你说了算,医生。” 马里诺在布罗德街万豪酒店的床上伸展四肢,而斯卡佩塔就坐在稍早之前坐过的椅子上,但已将它拉近床。马里诺穿着她在南河岸的百货公司买的白色棉睡衣,看起来魁梧但少了威胁。薄软的布料隐隐透着擦上消炎药所呈现的暗橙色伤口。他声称伤口不再那么痛,根本没那么痛。而她已经换下溅满泥巴的深蓝色套装,穿了黄褐色的灯芯绒长裤、深蓝色高领套头毛衣和平底便鞋。两人会在他的房间里是因为她不想让他进她的房间。吃过旅馆准备的三明治,他们正在谈话。 “但是我不了解,为什么你就不能把它丢回给他。”马里诺试探着说。他对她和本顿关系的好奇,像尘埃一样无所不在。这一点她始终在注意,也简直要抓狂,而且根本无从摆脱。 “明天一早第一件事,我会把土壤样本带到实验室,”她告诉他,“我们就会知道事情的原委。如果之前出了错,告诉本顿就没有意义。错误和案子无关,它仅仅是个错误,尽管让人不快。” “但是你不会去相信错误。”他靠在枕头上,看着她。他的脸色好多了,眼睛也恢复了神采。 “我不知道自己相信什么,”她说,“怎么说都不合理。如果在起重机司机身上所发现的微物证据可信,那你要怎么解释?同一种物证怎么会在基莉·伯森一案中出现?你倒是说来听听。” 马里诺陷入沉思,目光停在市区灯火点点的暗夜窗户上。“我想不通,”他说,“我向上帝发誓,我是想不出来。除了今天早上我说的那些。不过那也只是自作聪明而已。” “谁?你吗?”她干巴巴地问道。 “说正经的,情况有点匪夷所思。那个叫做什么惠特比的,他身上和她有相同的痕迹?首先,她早死两星期,一样的痕迹就够诡异了,还隔了两星期再出现?看来大事不妙。”他推断道。 情绪陡地萎靡,她一阵作呕,她早已学会承认这是种恐惧。目前唯一合理的解释是交叉感染或标签出错,哪一项都比两人所想象的更容易发生。仅仅需要将证物袋或检验试管放错地方,或是样本卷标贴错。短短五秒钟的分心或混淆,就能让证据来源瞬间背离事实,更糟的是,它能让凶手逍遥法外,让无辜者坐冤狱。她想到了假牙,想到李堡的军人使劲地把假牙塞进非其所有的肥胖女人口中。仅需一个这样的疏忽。 “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你不把它丢回给本顿。”马里诺说道,手伸向床边装着水的玻璃杯。“我喝几杯啤酒有什么不好?用来解酒的酒?” “那有什么好处?”她将档案放在大腿上整理,随手翻阅着那些已知的和基莉及起重机驾驶员相关的事情,希望突然闪现出新信息。“酒精会阻碍复原,”她说,“反正它对你而言一直不太像是朋友,不是吗?” “昨天晚上确实。” “你想喝什么就点什么,我不会管你该怎么做。” 他迟疑了一下。她感觉到他是希望她管的,但她不会这么做。她早就说过,那根本是浪费唇舌。如果他一辈子过得都像是一架疯狂愤怒的轰炸机,她不想成为副驾驶员。马里诺看着电话机,再次伸手去拿水。 “你感觉如何?”她翻了一页问道,“还需要止痛药吗?” “我还好。几杯啤酒就可以解决一切。” “随便你。”她又翻了一页,扫视着一长串惠特比先生破裂、撕裂的器官。 “你确定她不会报警?”马里诺问道。 她感觉到他的注视照在她身上犹如台灯散发的微热。她不会去怪他竟在害怕,因为事实是,一旦遭受指控他就被毁了,他就会变得一无所有。里士满的陪审团极有可能判他有罪,只因为他是男性,魁梧的男性,而伯森太太擅长装可怜和无助。一想到她,斯卡佩塔的怒火陡增。 “她不会的。”她说,“我说她只是虚张声势。今天晚上她会梦到我从她家带走的神奇证物。最重要的是,她会梦见游戏。她不想让警察或任何人知道在她那小房子里所进行的各种游戏。我问你一件事,”她抬起头来,“基莉还活着并待在家里的时候,你认为苏,你就这么叫她,会不会做出昨晚的事?我明白这只能想象了,但是你的直觉呢?” “我认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敢想就敢做。”他以干涩语调回答,声音中流露出被羞耻所压抑的怨恨和暴怒。 “她有没有喝醉,还记得吗?” “她很亢奋,”他回答,“亢奋得像只风筝。” “因为酒精之类的东西?” “没有看见她嗑药、抽烟草,或是注射毒品,但可能只是我没看到。” “必须有谁去跟法兰克·伯森谈一谈,”斯卡佩塔看着另一份报告说,“一切都在明天了。露西可能能帮上忙。” 马里诺木然的脸终于露出了几小时以来的第一次微笑。“该死!好主意。她是飞行员,就让她叫那个性变态原形毕露。” “没错。”斯卡佩塔翻过一页,静静地深吸一口气。“毫无收获,”她说,“完全理不出基莉案的头绪。她窒息死亡,口腔里有油漆碎片。惠特比先生的伤口和被起重机碾过是相符的。该打破沙锅问到底,查查他和伯森家有没有关系。” “她应该知道。”马里诺说。 “你不能打电话给她。”这种情况下她的确会告诉他该怎么做,她不允许他打电话给苏珊娜·伯森。“别铤而走险。”她抬起头来看他。 “我没说我要打。也许她认识起重机驾驶。该死的,也许他也热衷此道,也许他们有一个变态俱乐部。” “嘿,他们不是邻居。”斯卡佩塔看着惠特比档案中的报告。“他住在机场附近,这倒并非关键所在。明天我在实验室的时候,也许你可以查到些什么。” 马里诺没有回应她,他不想和里士满任何一名警察攀谈。 “你得插手。”她边说边合上档案夹。 “插什么手?。”他看着床头的电话机,大概又在想啤酒了。 “你知道。” “我最讨厌你这样说话。”他的脾气乖戾起来。“好像通过一两个字我就能理解。当然,有些男人巴不得女人惜字如金。” 她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的档案夹上,不免觉得好笑。她的理直气壮总会惹得他耍脾气。她只待他接下来的话。 “好吧。”他说道,实在没办法忍受长时间的沉默。“插手什么?告诉我除了进疯人院,我还要插手什么?我都感觉自己是半疯了。” “你需要插手你所惧怕的东西。你在害怕警察,因为担心伯森太太已经打电话给他们。但她还没有这么倣,而且也不会。去解决它,恐惧就会烟消云散。” “那和恐惧无关,那是愚蠢。”他反驳说。 “很好。那么你打电话给布朗宁警探或是随便谁,你要是不打,就是蠢蛋。我要回房间去了。”她起身将椅子往后移近窗户,补充道,“明天八点大厅见。” 第三十四章 她坐在床上喝着杯里的红酒。不是什么高档酒,是后劲强烈的卡本内,却被她独自喝完。阿斯彭比这里早两个小时,本顿也许正外出用餐或开会,为他的案子,那些不会与她讨论的秘密案子忙碌。 斯卡佩塔重新调整靠在背后的枕头,将空酒杯放在床头柜上座机旁边。她看看电话机又看看电视,犹豫着该不该打开,最后决定不开,目光转而回到电话机上,然后拿起了话筒。她拨了本顿的手机号,因为他曾正儿八经地说不要打到他城里家中。这点他说得很明白。别打到家里。我不会接听座机。 那不合理,她回答,这都过去几个月了!为什么不接家里的电话?我不想分心,他回答,我不会接听座机。假如你真的要找我,凯,打我的手机。请别认为是针你的,形势所迫。你知道的。 手机响了两声,本顿接起电话。 “你在做什么?”她盯着床对面的屏幕说道。 “嗨,”他温柔但不太热情地说,“我在办公室里。” 她想象那间经过他整修的办公室,位于阿斯彭房子三楼的卧室。她想象他坐在桌子前,计算机屏幕上显示着开启的文档。他正在处理案子。知道他在家中工作后她感觉好多了。 “真是辛苦的一天。”她说,“你呢?”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她开始讲马库斯医生的事,但没说太多细节,接着讲起马里诺,但有的话又说不出口。她的脑袋呆滞,因为某些原因她对本顿很吝啬,任何事都不会和盘托出。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的事?”她换了话题,“你出去滑雪或穿雪鞋去走走了吗?” “没有。” “那边在下雪吗?” “此刻在下,”他回答,“你在哪里?” “你问我在哪里?”她萌生不愉快。几天前他对她说的话或是她所得知的事都变得无足轻重,此时她只觉得受伤且很懊恼。“你这算是问题?你不记得我在哪里了?我在里土满。” “当然记得。我不是那意思。” “你那里有别人吗?你是在开会什么的吗?”她问道。 “恐怕如此。”他说。 他没办法聊。她也为自己拨电话过去感到抱歉,因为她知道他现在所处的境况。她想象着他在办公室,好奇他还能做些什么事。也许他是担心受到电子仪器监视,也许他只是心事重重。但是她宁可相信前者,而并非他对她心不在焉。她不应该打电话给他的。 “好吧,”她说,“我很抱歉打这通电话。我们两天没有说话了。我知道你在忙,而我觉得很累。” “你打电话是因为你累了?” 他在逗弄她,可这小小的玩笑却也多少刺激了她。他不愿她是因为身心俱疲才打电话给他,念及此她笑了起来,把听筒贴近耳朵。“你知道我累了会怎样,无法自控。”她打趣道,却听到那头传来一个声音,也许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有人在你那里吗?”她又问了一次,这次可是认真的。 一阵漫长的沉默,含糊的声音再次传来,可能是他打开了收音机或电视机,然后不再有任何声音。 “本顿?”她说,“你还在吗?本顿?可恶。”她喃喃自语。“可恶!”然后挂上了电话。 第三十五章 好莱坞购物中心的Publix超市人头攒动。埃德加,艾伦·伯格手提塑料袋走过停车场,眼观四方,仔细看有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没有。就算有也无所谓,不会有人记得或是想到他,从来都没有过。何况,他只是在做对的事,帮这个世界一个忙,他边想边沿着停车场高处照射灯投下的光线边缘前进。他精神饱满地紧贴着阴影走,但又不显得急迫。 他的白色车子和南佛罗里达州其他两万辆白色车子并无太大差异,它原本停靠在角落的另外两辆白色汽车中间。但左边那辆白色林肯已经不见了,巧的是又一辆白色汽车停在了这个位子,一辆克莱斯勒。在这神奇圣洁的时刻,伯格知道自己正被注视着引导着。有眼睛注视着他,有眼睛带领着他,那是更高层的力量,一位众神之神,坐在天堂之巅最伟大的神。比起任何一位电影明星或是目中无人自以为是的女人,他真是有无法企及的深度。就好比她,就好比那条大鱼。 他用遥控器解除车锁,打开卡车门,拿起一个从四季泳池用品店买来的塑料袋,在前座温暖的黑暗中坐定,估量着能否看清楚手头的工作。停车场的灯光无法照到他所坐位子的边缘,他等待眼睛慢慢适应,然后发动汽车,打开电源听音乐。他按了坐椅旁的按钮,把椅背往后靠,腾出空间。随后打开塑料袋取出一副加厚乳胶手套、一盒方糖和一瓶类似汽水的饮料、几卷铝箔纸和空调用胶带、几支大号记号笔、一盒薄荷口香糖,他的心跳随之加快。晚上六点他便离开了公寓,口腔充斥着发霉的雪茄味。只要再抽一根就可以去除这种肮脏的味道,但他现在还不能抽。于是他把一条口香糖的包装纸撕开,抽出一片卷成卷放进嘴巴里,再如此塞进两片,直到牙齿深陷在三卷口香糖里,唾液腺痛苦地大量分泌,就像针在刺着下巴,他开始咀嚼,大口用力地咀嚼。 他坐在黑暗中咀嚼着,马上听腻了饶舌歌,于是调换频率直到找到最近所谓的成人摇滚。他打开装手套的盒子,又拿出一个密封塑料袋。一卷卷的头发挤在透明塑料袋里,好像里面装的是人的头皮。小心翼翼地取出柔软卷曲的假发后,他边抚摸边看着驾驶座上那些神奇的原料,然后发动了汽车。 好莱坞市区上空的柔和色彩好似梦境,悬挂在棕榈树上的白色小灯泡是他穿行路上的银河,同时他也感受着来自副驾驶座的能量。他在好莱坞大道向右转,以比限制最高时速慢二英里的速度向A1A高速公路前进。沿着公路上行,整个好莱坞海滩度假胜地一览无遗地呈现着淡粉色与红褐色,它的另一侧便是海洋。 第三十六章 海面上的晨曦沿着蓝色地平线发散出橙色和玫瑰红的曙光,朦胧的太阳好似一颗碎裂的蛋。鲁迪·穆希尔将绿色的战斗悍马停在露西家的车道上,按了遥控器打开屋子的电动门,同时本能地观察四下,聆听动静。不知为何,今天早上他无论怎样都没法静下心来,所以干脆起床查看露西的房子来了。 金属门上的黑铁柱缓慢卷起,弧形的设计使得铁柱沿着轨道摇晃着,虽然门也是弧形的,但它似乎并不喜欢弧度。这只是诸多设计疏失中的—项,他来这浅橙色别墅时经常这么想。其中最大的错误在她自己:买下这栋该死的房子,他暗想,生活过得像是肮脏有钱的浑蛋毒贩。那几辆法拉利就是明证,想要一流的车子和直升机他能理解,他自己就很喜欢悍马,但火箭或坦克就另当别论,更别提想要有个依靠,一个华而不实的依靠。 开车进来时他就注意到了,不过没有多加思考,直到驶过开启的大门并从悍马走出来,往回走拿报纸的时候,再次看见信箱上立着的小旗子——就算是她在家也不会把小旗子立起来。所有邮件的派发、收取都是在训练营和南边半小时车程外的好莱坞办公室。 真是诡异,他心想,走向信箱站在旁边,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拉扯额前被阳光照亮的一小撮翘起的头发。他没有刮胡子也没洗澡,但很需要这么做。整个晚上他浑身是汗地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舒服。眼下他四处观看、脑子飞转。没有人出门,没有人在慢跑或遛狗。有一件事他早有留意,即这附近的人都自我封闭,不会去享受豪华的乃至朴实的房子,鲜有人会坐在露台上或使用游泳池,有船的人也很少出海。真是个怪地方,他心想。真是个既不友善又古怪讨人厌的地方,他越想越气。 这么多可以安家的地方,为什么偏偏挑这里?他自问,究竟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要和这些浑蛋当邻居?露西,你已经打破所有原则,每一条原则,露西。他一面想一面用力拉开信箱门,往里一瞟,身子立马跳到一边,又不假思索地退了有十英尺,等肾上腺素不再激增时,才再次去看那件寄来的东西。 “混账!真是混账!” 第三十七章 市中心的交通照常拥塞,因为马里诺行动迟缓,就由斯卡佩塔开着车。那些最好避而不谈的伤口似乎是他最大的痛苦来源,他走路的时候腿略微弯曲,几分钟前坐进休旅车时的动作有点笨拙。她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但是脆弱的紫红色伤口组织和现在产生的剧痛相比,只不过是一声轻微的呐喊。马里诺将会不舒服好一阵子。 “你觉得怎么样?”她再一次问他,“我希望你会告诉我。”她表达得很含蓄,不会要求他再次脱下衣服,除非他自己提出来,但她希望是没那必要。当然,他不会这么要求。 “我想好多了。”他回答道,看向窗外位于第九街的警察局旧大楼。这栋大楼糟糕的外观已延续数年,油漆剥落,楼顶侧边的瓷砖早就不见了,现在更是惨相,因为它很是空寂。“真是无法相信自己在那大楼里浪费了这么多年。”他补充说。 “哦,拜托。”她轻拨着转弯指示灯,它像一块嘈杂的手表咔嗒咔嗒作响。“别这么说,别这样开始我们的一天。我更希望你会告诉我肿胀有否恶化,说实话,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有改善。” “很好。” “今天早上我自己擦了碘酒。” “不错,”她说,“继续每次洗完澡都擦。” “它不再那样刺痛了,真的。万一她患有艾滋病一类的病怎么办?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万一她有呢?我怎么知道她没有?” “很不幸,你不知道。”斯卡佩塔说。他们沿着卡瑞街慢慢前进,巨大的咖啡色体育馆就蛰伏在左手边空荡的停车场中央。“这么说吧,我在她家查看的时候,并没发现有什么处方药物显示她患有艾滋病、其他性病,或任何传染性疾病。但那并不意味着她一定就不是hIV携带者,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情,这也适用于之前任何和你有过亲密关系的人士。所以如果你还是忧心忡忡的,那你继续。” “相信我,并不是我想去担心,”他回答,“这不是说有人来咬你,你可以戴上保险套防卫。这没法自卫。如果被人咬着,那做爱还能是安全的吗。” “这真是你今年最含蓄的陈述。”她边说边把车子转到第四街。手机响了,她认出是鲁迪的号,担忧不已。鲁迪难得联系她,不是祝她生日快乐,就是来告知坏消息。 “喂,鲁迪。”她说着将车慢慢绕到大楼后面的停车场。“什么事?” “我联系不到露西,”他紧张的声音传进她耳朵里,“她不是在信号区之外就是关掉了手机。今天早上她开着直升机去查尔斯顿了。” 斯卡佩塔看了马里诺一眼。昨天她离开后,他一定打电话给露西了。“发生了一件该死的好事。”鲁迪说,“还真是该死的好事。” “鲁迪,到底怎么了?”斯卡佩塔问道,焦虑起来。 “有人在她信箱里放了炸弹,”他吐字飞快,“说来话长,有些事她要对你说。” 斯卡佩塔在停车场以慢得几乎要停下来的车速向访客停车位开去。“什么时候的事?是什么东西?”她问。 “我才发现的,还没到一小时。我就是顺道过来查看一下屋子,看到旗子立在信箱上面,觉得很反常,于是打开信箱,看到一个很大的塑料杯,整个都涂上了橙色,盖子涂成绿色,并用胶带粘在杯体上,上面的开口也粘住了,那种小口,你知道的,可以把饮料吸出来。我看不到里面装了什么,所以从车库拿出一根长杆子,那叫什么来着,末端有夹子,用来更换高处灯具的东西。我用它夹起那个鬼东西,拿到后面去处理了。”她听着电话,将停的汽车几乎动也不动。 “你怎么处理的?我实在不愿问。” “用枪射。别担心,用了消音器。是个化学炸弹,瓶装炸弹,你知道那种形式,里面有卷成球状的小片铝箔纸。” “金属可以加速反应。”斯卡佩塔开始诊断炸弹。“比较典型的做法是用含盐酸的家庭清洁剂为原料,比方马桶清洁剂一类,可以从大卖场、杂货店、五金行等地方买到。不幸的是,网络上还提供制作方法。” “它有种酸味,比较像氯气,但也可能是我在游泳池旁处理的关系。” “有可能是游泳池用颗粒状氯剂和一些加糖的气泡饮料,这东西也很普遍。可以通过化学分析辨别。” “别担心,分析马上会做好。” “杯子上留下什么了吗?”她问。 “我们会采集指纹,如有发现立刻输入自动整合指纹辨识系统。” “理论上可以从指纹中取得DNA,假如它们是刚留下来的。这值得一试。” “我们会用棉签采集杯子和胶带上的试样,别担心。” 那句“别担心”说得越多,她就越放不下心。 “我还没报警。”他补充说道。 “就这件事,我没有立场建议你做什么。”她早就放弃给他或任何跟他有关的人提建议。露西的同伴所遵循的规则和常人有别,充满创意和风险,也经常是不合法的。斯卡佩塔早就不再打探那些令她夜不能寐的细节。 “这可能还牵涉到别的事,”鲁迪说,“露西得和你谈谈。如果你比我先联系到她,要她打电话给我,越快越好。” “鲁迪,你就按你的想法行事。我只希望现场没有任何其他的装置,不管是谁干的,希望他没有留下不止一个炸弹、没有超过一个的目标,”她说,“我曾听过这种案例,这些化学药剂爆炸进入空气、吸入肺部,人就死了。这些酸性物质非常强劲,无需等到化学反应完成就会爆炸。” “我知道,我知道。” “麻烦找个方法确认现场没有其他受害者或潜在受害者。这事如果你要自行处理,我不免要关心到。”言下之意,如果他没有意愿报警,至少也该负起责任,尽可能保护民众。 “我知道怎么做,别担心。” “天哪!”斯卡佩塔结束通话,看了马里诺一眼。“天哪,那里到底出什么事了?昨天晚上你一定打电话给露西了。她告诉过你吗?从九月起我就再也没见过她。我毫无头绪。” “酸性炸弹?”他坐得更直了,一副像要猛扑尾随露西的人的模样。 “一个化学反应炸弹。我们曾在费尔法克斯遭遇过的那种瓶装炸弹。还记得几年前在弗吉尼亚州北部的那种炸弹吗?一群小孩没事干,觉得炸别人的信箱很好玩,还有个女人因此丧命?” “可恶!”他说。 “唾手可得又极度危险。Ph值为1或更低,酸性超过普通范围。它本可能在露西面前爆炸。感谢上帝,不是她自己把它从信箱中拿出来。她什么都干得出来。” “在她家里?”马里诺怒火蹿升,“炸弹放在她佛罗里达的别墅?” “昨晚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我只是告诉她法兰克·伯森的事,告诉她这里的情况而已。她说她会处理。就在她那栋装满监视器等废物的大房子里吗?炸弹安在她家?” “走吧,”斯卡佩塔打开车门说道,“进去后再细说。” 第三十八章 清晨的阳光照进窗子,温暖了鲁迪的书桌。他正在上面敲着计算机,等待着,在一阵快速打字之后又等待了更久,然后移动箭头搜寻着他认定网络上会有的东西。一定有什么东西引起了那疯子的注意,现在鲁迪明白炸弹并不是偶发事件。 “哦,那现在你知道了。我们有另外一整个太阳系要去追查,譬如她富有的家庭和所谓的瓦尔登家族有没有关联,还有天知道的一堆问题。但最关键的是,那个疯子有没有看到这篇文章,如果看到了,又是为什么这么做?更不用说她的艺名是废奴主义者的名字,弗吉尼亚州人。你也是,多少算是。也许你和她会搭上线并非巧合。” “意料之中。一个就够忙了。我已经和心理医生谈过了,”她接着说,“他会指导我。” 他挂上电话回到计算机前。露西拥有的搜寻引擎比普拉特惠特尼公司拥有的涡轮喷射发动机还要多,但她从来不担心因特网上会透露她的信息。前不久她都根本没有理由去担心。特别情报人员通常不会追逐名声,除非淡出事业或者向往好莱坞。只因露西和好莱坞搭上了线,又和亨丽扯上关系,生活才变得面目全非。混账亨丽,他边想边打着字,真是混账,三流女演员亨丽想当警察,可恶的露西竟然会录用她。 “我也不想。告诉心理医生,”这是本顿·韦斯利的代称,“我是说真的,你干脆打个电话给他,也许他会有些想法,告诉他我会把文章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他。我们已经采到指纹了,和画了你那张美丽小素描的疯子是同一个,也是他在你信箱里留下了小礼物。” 在过去的两小时中,他一直在训练营的办公室上网搜寻,隔壁私人化验室的外国科学家已经将扫描好的指纹和指纹局部送进自动整合指纹辨识系统比对,结果也已出来。鲁迪的神经如露西的法拉利跑车推上六挡般轰鸣。他拨了电话,把话筒往下巴上一夹,一边打字一边盯着液晶屏。 鲁迪把文章打印出来,往椅子上一坐,手指轻放在键盘上,同时瞪着屏幕思索露西是否听说了这篇文章。她如果知道,怎能够不暴怒?她如果知道,为什么几个月前没有开除亨丽?为什么没告诉他?居然会发生这种违约行为。令他感到震惊的是,露西居然会允许它的发生,不知是否真如此。他的记忆中没有哪个终极辖区的成员会去接受媒体采访,或者管不住嘴,除非那是精心策划过的。只有一个方法能找出答案,他想着,将手伸向电话。 “来吧,来点真材实料吧。”他边按第一个条目边对着空荡荡的办公室说。 “好主意。对了,差点忘记了。我发现有一根头发黏在胶带上,化学炸弹上的胶带。” “这是我目前最英勇的角色,”亨丽解释着她最新最大胆的尝试,“说到保护大明星,有谁会比曾在这行待过的人更适合?” “喂,”露西接起时他说,“你在哪里?” “我不是要讲这件事。我想你已经和你姨妈通过电话了。” 他开始新的搜寻,输入关键词“斯卡佩塔”和“外甥女”。现在可有看头了,他拿起铅笔在指尖轻快地转得像根指挥棒,阅读起去年九月美联社的报道。有篇简短的文章,说弗吉尼亚州已任命来自圣路易斯市的乔尔·马库斯医生为首席法医,并且也提到是在历时数年的不确定状态和混乱之后,他接替了斯卡佩塔的位置。露西的名字也出现在这篇短文中。文章说离开弗吉尼亚州后,斯卡佩塔医生一直在一家私人调查公司“终极辖区”担任顾问,此公司的创立人即为她的外甥女,前任FBI探员露西·费里奈利。 “这我不想在座机上讨论,手机也不愿意。” 并不完全正确,鲁迪心想。斯卡佩·塔为露西工作的说法有失偏颇,但她们偶尔确实也会共同参与一粧案子。斯卡佩塔绝不可能为露西打工,他不会怪她,他也不确定自己怎么会去给露西打工。他原本早已经忘了这篇文章,现在又记起来,他曾为此对露西发火,他要知道究竟为什么她的姓名和“终极辖区”会出现在马库斯医生的相关报道的结尾。终极辖区最不需要的就是出风头,以前它也的确不受瞩目,但自从露西涉足娱乐圈,各种流言报道便铺天盖地而来。 “你知不知道你的女友接受过采访,说要加入我们一事?” “在圣奥古斯丁,一座加油站。”她的声调听起来小心翼翼,“我已经知道那他妈的炸弹了。” “这点我们稍后再争论,”鲁迪压抑着怒火,表现得很平静,“先回答我。你知道这件事吗?” “形容一下。” “我在听,”她粗鲁急躁地回答,“我不知道这件事。” 有个一百年前就过世了的亨丽埃塔·达芙·瓦尔登,弗吉尼亚林奇堡人,富有,主张废除死刑。哇,那铁定失败。他无法想象南北战争时期就有人主张废除死刑。“大胆的女士”,他这么称呼她。他按下第二个条目。这位亨丽埃塔还在人世,但已经上了年纪,也是在弗吉尼亚州,住农场,饲养表演用的马匹,最近才捐了一百万美元给全国有色人种协会。八成是头一个亨丽埃塔的子孙,他想,同时揣测珍·汤玛士是否就是借用了这些引人注目的女性废权主义者的名字——一位过世,一位将不久于人世。如果是,用意何在?他想象着亨丽引人注目的金发和盛气凌人的姿态。为什么她会受到热衷关怀黑人困境的女性的吸引和启发?也许是源自自由派好莱坞做的事,他愤愤地决定按下第三个条目。这是一篇来自《好莱坞报道》的短文,十月中旬才刊载。 “真是胡扯,”鲁迪的愤怒也溢于言语,“去他的警察,你去当地招警察,她就立马出现。你明知她在私人保护方面没有经验,还是录用了她。” 鲁迪便念给她听,之后等着她的反应。他知道她会有所反应,于是感觉好了些。这自始至终都有失公平,也许现在露西要被迫承认了。见她没有反应,鲁迪问道:“你还在吗?” “喂,费尔,”他说,“印有‘魔法灵猫’的大号杯子,杯盖原本是白色的。对,对,在便利商店、加油站可以买到,自己去装饮料的那种。但印着‘魔法灵猫’,还真是不常见。我们可以追踪到吗?不,我没开玩笑。那是独家制造销售的,对吧?但这部电影不是最近上映的,是去年圣诞节,没错吧?不,我没去看,你别开玩笑了。说正经的,过了这么久,哪个地方还会有‘魔法灵猫’?如果是他早就买了的,事情就更棘手了。但我们一定要试试看。对啊,我们采集到指纹了,这家伙甚至都没想掩饰。我的意思是,他根本什么都不在乎,指纹留得到处都是。贴在老板家的图画的上面有,亨丽被攻击的卧室里有,炸弹上也有。你相信吗?我们在整合指纹辨识系统里找到了匹配结果,不,还不知道是谁,未必会知道。是在潜在指纹比对潜在指纹的搜寻中命中的,和其他案子的指纹局部吻合,我们还在查验。这是目前我掌握的所有信息。” “这和是不是我女友无关。” “是马里诺打来的。我没时间聊这件事,”她生气地说道,“还发生其他事了吗?” “长约六英寸,卷曲黑色。看上去明显是头发。晚一点打电话给我,我要去忙了。”他说,“也许你的女友知道些什么,如果你有办法让她哪怕就说这么一次实话。” “荒谬。你现在可真能瞎想,”露西急躁起来,“她是LAPD警察,是处理安全——” 第三十九章 凯·斯卡佩塔走进首席法医办公室,马里诺在后面慢慢跟着,努力走得正常,坐在安检柜台的布鲁斯一见他们,坐得更挺了,脸上带着一丝畏惧。 “嗯……我接到指示,”布鲁斯说,拒绝和她对视,“首席法医不接待访客。也许不包括你?你是找他吗?” “不。”斯卡佩塔语气轻松,她早已见怪不怪。“他指的可能就是我。” “啊,我真的很抱歉。”布鲁斯羞愧得满脸通红。“近来如何,彼得?” 马里诺向前倚着柜台,两脚打开,裤子比往常掉得更低。如果要跑着追捕人,裤子可能会掉下来。“好多了,”马里诺说,“所以小瘪三首席法医自以为是个大人物,不让我们进来。你是这个意思吗,布鲁斯?” “那家伙。”话音一落,布鲁斯便意识到自己失言,他和大多数人一样想保住工作。身穿高级深蓝色制服,腰间佩枪,在体面的大楼里上班。天下本无十全十美之事,将就忍受马库斯医生吧。 “哼。”马里诺往后退。“好吧,真不想让小瘪三首席法医失望,但是我们不是来见他的。有证物要放到实验室,微物证据部。不过我很好奇,他到底下了什么命令给你,怎么个指示法?” “那家伙……”布鲁斯说着开始摇头,但又察觉到自己的不当。他喜欢这份工作。 “没关系,”斯卡佩塔说,“我心知肚明。谢谢你告知我,好歹有人在关心。” “他应该自己……”布鲁斯再次停下来四处看,“想必你也感觉到,每个人看到你都非常高兴,斯卡佩塔医生。” “几乎每一个人,”斯卡佩塔微笑着,“别担心。你可以通知埃思先生说我们来了吗?他正在等我们。”她补充道,并强调了“正在”。 “是,女士。”布鲁斯稍稍放下心来,拿起电话拨了分机号。 一两分钟后斯卡佩塔和马里诺开始等电梯。这电梯就算按一整天也不会开,它得刷那神奇的磁卡。门打开,他们搭上电梯,斯卡佩塔按了三楼的按钮,黑色现场证物袋背在肩上。 “我想那狗娘养的贱人拒绝你插手。”马里诺说道。电梯在轻微的摇摆中上行。 “我也这么想。” “所以呢?你要怎么做?你不能就此退出。他求你来里士满,却把你当狗屎般对待。我会让他卷铺盖走人。” “不用我出手,他总有一天也会被炒鱿鱼。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她说这话时,不锈钢门打开,朱尼厄斯·埃思正在白色的走廊等着他们。 “朱尼厄斯,谢谢你。”斯卡佩塔伸手说道,“很高兴再见到你。” “哦,彼此彼此。”他有点手足无措地说道。 他面相怪异,眼珠苍白,上唇中间被一道连着鼻子的细微疤痕占据,典型的失败之作,是先天唇腭裂患者的疤痕,她见多了。撇开外表不说,其行为处事也让斯卡佩塔早年就觉得古怪。那时她偶尔会在实验室和他打照面,两人话不多,有时她会向他请教案子。她在任时,为人和气,尊重实验室所有的工作人员,但又不会过度友善。她跟着埃思走过白色走廊和可以瞥见在屋内工作的科学家的大玻璃窗。她体会到往昔自己带给他们冷漠又高高在上的感觉。她得到尊敬,但并非喜爱。这种处境很难挨,但它伴着头衔而来。现在她摆脱了。 “你近来好吗?”她说道,“我知道你和马里诺最近在警察兄弟之家待到很晚。我希望你别因为最近的微物证据谜团而承受过大压力,这事也只有你能解决。” 埃思看了她一下,脸上写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希望果真如此。”他手足无措地说道,“那么,我必须要说,我肯定没有把东西搞混。不管别人说什么,我知道我没有混淆。” “你绝不可能出现这种疏漏。”她说。 “嗯,谢谢你。你能这么说,于我意义非凡。”他举起颈上以细绳悬挂的卡,挥着它经过墙上的感应器,门锁应声打开,他推门进去。“以我的立场,其实没法作评论,但是我肯定我没有把样本标示错误。从来都没有过,一次也没有。法院也找不出错来。” “我了解。” “你记得姬特吗?”埃思问道,仿佛她就在旁边。“她今天没在,生病了。得有半数人得了流感。但是我知道她想跟你打声招呼,这么一来她一定会很遗憾。” “告诉她我也很遗憾。”斯卡佩塔回应,三人来到埃思工作区的黑色工作长台。 “我问你,”马里诺说,“你这里有没有一个安静又有座机的地方?” “当然有,部门主任办公室,就在角落。她今天出庭,请自便。她不会介意的。” “那你们俩好好玩泥巴吧。”马里诺边说边慢慢地走开,腿略显O型,好像刚结束漫长艰苦骑程下马的牛仔。 埃思拿出一张白纸盖在工作台上,斯卡佩塔打开黑袋子取出土壤样本。他搬出另一把椅子放在复合显微镜旁让她坐,同时递给她一双检验用手套。整个过程的第一步是最简单的。埃思拿着金属压舌板伸进其中一个袋子,挖出一点红色黏土和沙土,放在显微镜下。他仔细往镜头里看,慢慢地调整焦距移动玻片,而斯卡佩塔就在旁观看,视线中只有玻璃片上潮湿的红泥巴。他又把玻片拿下置放在白纸上,用同样的方式准备了更多玻片。 直到检查斯卡佩塔从工地上取得的第二袋土壤时,埃思才发现了些东西。 “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会相信。”他从双筒接目镜上抬起头来说道,“请便。”然后把椅子向后挪,让出空间。 她往前靠向显微镜,从镜头中看着显微镜下的垃圾场,有沙石、草木和昆虫的小碎片、小块烟草,都是肮脏的停车场中常见到的,这其中一些暗银色的金属屑引起了她的注意。不正常。她找到尖端如针的工具小心地拨弄金属屑,把它们分离出来,共有三片,都比最大的硅土或石头等碎片还大些。两片红色,一片白色。她移动着钨丝镊子尖端,又掘出引起她兴趣的东西,一眼就辨认出是何物,但想要更从容地确定。 它和最小的油漆碎片一般大,泛着灰黄色,形状怪异,既非矿物也不是人工合成。事实上,这微粒看起来像史前时代的鸟类,有斧头状的头部、眼睛、细窄的脖子和圆胖的身体。 “这一层层的扁平薄片,看起来像一圈圈同心圆,就是树干年轮般的骨骼层,”她略微移动小碎片,说道,“还有这些沟槽和微血管,就是我们看到的洞,即哈佛氏管或是微血管,是细小血管穿过的地方。你把这个放在偏光显微镜下,应该会看到一种有着波纹、状似扇形的延伸物。我猜它要是放在X光衍射器下,便会像磷酸钙,换句话说就是骨灰。就其发现环境而言,我不能说有什么可惊讶的。那栋旧大楼里当然会有很多骨灰。” “我真是该死,”埃思高兴地说,“我简直为它绞尽脑汁。这在那‘生病女孩’的案子里也有。如果我们是在讲同一件事。介意我看一下吗?” 她把椅子往后移,松了一口气,却还是一头雾水。油漆碎片和骨灰在起重机司机一案里可能还算合理,但基莉·伯森案就不一样了。同样类型的微物证据怎么会在她的口腔里发现呢? “一样的,真可恶,”埃思很肯定地说。“我去拿‘生病女孩’的玻片给你看。你不会相信的。”他从桌上一叠东西中拿出一个很厚的信封袋,将封口上的胶带撕开,抽出装着玻片的纸盒。“她的东西都放在触手可及之处,因为我看了好多遍,相信我。”他将一片玻片放在显微镜上。“红、白、蓝色的油漆碎片,有些黏着金属屑,有些没有。”他移动玻片对焦。“油漆是单层,至少是环氧瓷釉,可能经过了改良。也就是说,不管它是什么东西,最初可能是白色的,涂了层油漆,包括红、白、蓝色。来看一下。” 埃思早已辛苦地将伯森案所有证物上的一切微粒屑都清除干净,玻片上只剩下红、白、蓝色碎屑。它们大而亮,像儿童的积木,但形状不规则,有的黏着灰暗的银色金属,有的似乎只有油漆。油漆的颜色和材质与刚才所见土壤样本中的似乎一模一样,逐渐萌生的怀疑使得她失去判断。她无法思考,脑袋就像计算机因内存不足而慢下来一般。她怎么都无法找出合乎逻辑的关联。 “这是你称之为骨灰的微粒子。”他拿走玻片又换上另一片。 “这是她棉签试样上的吗?”她难以置信。 “错不了。你在看的就是。” “一模一样,可恶的尘粒。” “你想,那里会有多少这种东西。要是把那里的土都凑起来,会比宇宙里的星星还多。”埃思说。 “有些微粒看起来年代久远,好像骨膜开始裂开时,自然剥落或呈鳞片状脱落的产物,”斯卡佩塔说,“看到边缘如何呈现弧形并逐渐变薄吗?此种微粒能在骨骸上发现,比方从森林里挖出来或是带出来的骨头等。未经受创的骨骼产生的是未受创的尘粒,但是这些……”她把边缘参差不齐以及颜色较浅的骨骼微粒隔出来,“在我看来,是被人为粉碎的。” 他俯身向前观看,旋即让出位置,让她继续往镜头里看。 “事实上,我怀疑这些微粒被烧过。你是否留意到它们的细微度?我见到了发黑的边缘,像碳化过,也就是烧过一般。我打赌,如果把手指放在这一微粒上,它会黏在我的皮脂上,而正常剥落的骨屑则不会,”她好似恍然大悟,“我想我们眼前的东西中部分是来自火葬骨灰。”她看着明亮光圈下那锯齿状带黑色边缘的蓝白色微粒。“它看似粉笔灰又有剥落,但未必是受热导致。具体我无从知道。我从来不需要去注意骨灰,更别说是烧过的骨灰了。元素分析会告诉你真相。骨灰应该会呈现不同水平的钙和较高水平的磷。”她解释时并未将眼睛自双筒镜头移开。“不过,我也预料到旧大楼的土壤小碎石里会掺杂有骨灰,因为以前那里有一座火葬场的焚化炉。天知道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有多少具尸体在那里焚化。但我还是有点困惑,我带回来的土壤样本里竟会混有骨灰。我是从大楼后门的走道上刮下来的,而大楼的后面以及那儿的停车场都还没动工拆除,整个解剖部门应该还维持了原貌。你还记得旧大楼的后门吗?” “当然记得。” “我就是在那里取的样本。为什么火葬的骨灰会跑到停车场,不偏不倚地就在停车场上?莫非是被鞋子带过去的?” “你的意思是,有人踏进解剖部,然后通过足印把它带到停车场?” “不好说,有可能。也许是惠特比先生血淋淋的脸是贴着泥泞肮脏的地面,这微物证据就黏附在他的伤口和脸部的血液中。” “再跟我说说骨头剥落的事,”埃思一脸迷茫,“所以这些是烧过的骨头,但若非经由高温,它是如何碎裂的?” “我已经说了,我无从判断事实,但是焚化后的骨灰混入地面上的污泥,也许被起重机和汽车碾过,也许甚至是被人踩过。骨灰承受这样的交通流量后会变得像受过创伤吗?我没有头绪。” “但是究竟为什么‘生病女孩’的案件里会出现骨灰?”埃思问道。 “你说得没错。”她试着清理思绪,把自己的想法组织起来。“没错,这不是来自惠特比案的证物。这一状似过火且有裂痕的尘粒不是这案子的证物。我目睹的是她的微物证据。” “骨灰出现在‘生病女孩’的口腔里?圣母玛丽亚!我无法解释。真的无法解释。你可以吗?” “我完全没法推断骨灰怎么会出现在她的案子里,”斯卡佩塔回答道,“你还有别的发现吗?我知道他们从基莉·伯森家带回来一堆东西。” “只是从她床上找到的东西。我和姬特那时候在取证物的房间里待了十个小时,之后我又花了半辈子的时间挑出棉花纤维,因为马库斯医生非常热衷于用棉签采集试样。他一定是存了一堆棉签,”埃思抱怨着,“不过好歹在床单上找到了一些DNA数据。” “这我倒是知道了,”斯卡佩塔说,“也找到了呼吸道上皮组织。” “在床单上,我们还找到了头发,染过的黑色发丝。我知道姬特为此很火大。” “应该是人类的。有DNA吗?” “没错,是人类的。它们已经被送到万能预示实验室做线粒体DNA检验。” “有宠物的毛发吗?比方犬科的?” “没有。”他说。 “在她的床单或睡衣上都没找到吗?从她房子里带来的东西上都没找到吗?” “没有。会不会是解剖锯下的骨屑呢?”他还沉迷于骨灰的事。“那在你的旧大楼也不鲜见。” “但两者不像。”她往椅背一靠,看着他。“解剖锯下的尘粒多是块状的大颗粒,同时也可能掺杂有刀锋上的金属碎屑。” “好吧。我们能否在我头痛欲裂之前,讨论一些我知道的事?” “请说。”她说。 “谢谢你,天哪。现在你是骨骼专家,这我会承认的。”他把几件玻片放回基莉·伯森的档案。“但至于油漆,我的确了解。在‘生病女孩’和‘起重机男人’两桩案件中,完全没有涂料的迹象,甚至连最原始的痕迹都没有,所以我们知道它并非来自汽车。此外,衬在底部的金属片并不会吸附在磁铁上,所以它们不含铁。第一天我就测试了,不绕弯了,那东西是铝。” “漆了红、白、蓝三色瓷釉的铝,”斯卡佩塔若有所思地说,“掺了骨灰。” “我放弃了。”埃思说。 “我暂时也是。”她回答。 “人类的骨灰?” “除非新近产生,否则无从得知。” “怎样才算新近?” “顶多几年,”她回答,“我们可以采集指纹得到链球菌和线粒体DNA,如果样本并非年头太久或者状况欠佳,这事做起来不算麻烦。有了DNA,这就是质量决定数量,但要我说,我们运气不会那么好。首先,既然是火葬,DNA就成了泡影。至于眼前这未烧成灰烬的骨骸,不知为什么,它让我觉得年代久远、受过侵蚀。你现在可以把这些没烧透的骨灰送到万能预兆实验室做线粒体DNA,甚或链球菌检测。但是样本形态如此之小,马上就会耗尽。要是明知它不会有结果,还会愿意让它消耗殆尽吗?” “DNA不在我的研究范围之内,否则,我的经费一定会大大提高。” “哦,这并非我能决定,”她站起来说道,“否则我会赞成保存案件证物的完整性,以备日后不时之需。重点是,骨灰出现在两件毫不相干的案件中。” “的确。” “我会让你把好消息带给马库斯医生。”她说道。 “他最爱我的电子邮件了,我会再发给他一封,”埃思回答,“希望我有好消息捎给你,斯卡佩塔医生。不过这几袋土壤会花费一些时间。几天吧。我会把它们散置在表面皿上彻底干燥,然后用筛子过滤碎片,这活实在是很令人讨厌,因为你必须长时间杵在工作台边用力摇筛子,直至它们渗到接收盘里。至于微粒子分离器,我也早已不再觊觎,因为它们售价高达六千美元。干燥和筛选要花几天的时间,接下来就轮到我,我本人和显微镜,再来是电子扫描显微镜和各种检测。顺便一提,我有没有给过你我手工做的工具?它们在这里颇受喜爱并被称为‘埃思牌镊子’。” 他在桌上找到好几根,挑了其中之一慢慢地转个向,确保钨丝不会折弯或再度磨尖,然后骄傲地举起来,炫耀似的呈给她,好像那是一枝长梗玫瑰。 “你真热心,朱尼厄斯,”她说,“非常谢谢你。是的,你从没给过我。” 第四十章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问题都不会明朗起来。斯卡佩塔不再执著于上了漆的铝和骨灰。否则这些红、白、蓝三色的油漆碎片和比猫皮屑还要小、类似人类骨骸的微粒一定会让她精疲力竭。 刚过中午,天空灰蒙蒙的,空气滞重,仿若饱吸雨水的天花板行将垮塌。她和马里诺下了休旅车,车门的关闭声音恍如被蒙住般沉闷。当她看向伯森家后院篱笆的另一端,发现那间有着砖墙及爬满青苔的石棉瓦屋顶的砖砌房屋内没有灯光的时候,开始失去信心。 “你确定他会来吗?”斯卡佩塔问道。 “他说他会来。我知道钥匙在哪里,他告诉过我。所以很明显,他根本不在乎我们知道。” “我们并不会闯入——我看你有这苗头。”她说道,低头看着通向铝制防风门的碎裂走道。门后还有扇木门,两旁则是阴暗的窗户。这屋子小而旧,外观也容易被忽略:它隐藏在粗大的木兰,以及多年未曾修剪的带刺灌木丛之中,高大茂密的松树和其所落下的针叶、球果层层堵塞水沟并覆盖草坪。 “我没有任何苗头,”马里诺打量着安静的街道,回答道,“只是让你知道他告诉了我钥匙在哪里,还说这里没有警报系统。那你倒是说说,他为什么要告诉我。” “这无关紧要。”其实她知道这很重要,甚至可以预见有什么在等待他们。 房地产经纪人不想蹚这浑水,所以争取到了让他们俩独自在房子附近徘徊的机会。她的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证物袋挂在肩膀上,有几袋土壤样本正放在微物证据实验室沥干,因而袋子明显轻了。 “我最起码也要往窗户里看一眼。”他慢慢地往走道那头移动,双脚微微打开并留意脚下。“你是要过来还是就站在车子旁边?”他问道,并没有回头。 他们所知不多,仅从市电话簿着手,倒足以让马里诺追查到房地产经纪人,后者似乎已经超过一年都没有过问此屋。屋主是一位名叫伯妮思·托尔的女人,住在南加州,拒绝花费分毫来整修房子或以低价出手。根据经纪人的说法,屋子唯一的用途是让托尔太太安置客人,也没人知道有多频繁——是否真有客人也难说。里士满警方没有搜查屋子或探查它的历史,因为实际上它是闲置的,和基莉·伯森案并没有关联,而FBI对这破破烂烂的住宅不以为意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至于马里诺和斯卡佩塔会对此屋有兴趣,是因为暴力死亡案中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该轻易放过。 斯卡佩塔往屋子那边走去。脚底下的水泥地因为下雨而积了一层薄薄的青苔,直打滑。如果是她的走道,她会用漂白水刷洗,她边想边走向马里诺。他站在倾斜的小门廊上,双手环成杯状笼住眼睛,往窗户里面看。 “如果我们要做潜行者,那么不妨再犯一项罪行,”她说,“钥匙在哪里?” “灌木下的花盆里。”他看着失于照料的巨大黄杨树和隐蔽其下的泥污遍身的花盆。“钥匙就在那下面。” 她踏出走道,在树丛里翻找,看到了积有几英寸已呈深绿色的雨水、泛着沼泽味的花盆。移开花盆,她发现了被泥土和蜘蛛网覆盖的扁平方形铝质薄纸,包在里面的是一把黯淡得像旧硬币般的铜钥匙。这把钥匙很久没人碰了,至少几个月,她心想,走回门廊把钥匙交给马里诺。她不想去开锁。 门“嘎吱”打开,一阵霉味和寒意迎面飘来,她还隐隐闻到了雪茄味。马里诺摸索着电灯开关,按下后却不见任何反应。 “给,”斯卡佩塔递给他一双棉手套,“刚好有你的尺寸。” “哈。”他把大手伸进手套,她也戴上了一双。 靠墙的桌上有一盏台灯,她打开后灯亮了。“至少还有电,”她说,“我怀疑电话也可以用。”她拿起老式黑色转盘电话的听筒,却什么也没听到。“电话不能用,”她说,“我总觉得闻到了陈年雪茄的味道。” “嗯。不供电的话水管就会结冰。”马里诺说道,一面到处嗅一嗅看一看。这客厅因为马里诺的存在似乎更显狭小。“我没有闻到雪茄味,只有灰尘和霉菌。你怎么总是能闻到我闻不到的狗屁东西。” 斯卡佩塔站在台灯的光影下,盯着对面晦暗的房间。窗户下方是印花布面的沙发,角落里有安妮女王式的蓝色靠椅。深色木茶几上有一叠叠杂志,她走过去拿起来看个究竟。“这可真是出人意料。”她看着一本《综艺》说道。 “什么?”马里诺略走近,盯着黑白周刊看。 “这是娱乐方面的商业刊物,”斯卡佩塔说,“真是奇怪。是去年十一月份的。”她看着上面的日期。“但还是很奇怪。不管托尔太太是谁,我都怀疑她不会和电影圈有干系。” “也许她不过和世上所存在的一半人一样是追星族。”马里诺并不在意。 “世上一半的人阅读的是《人物》、《娱乐周刊》之类的杂志,并非《综艺》。这杂志是限制级的,”她边说边拿起更多本,“《好莱坞报道》、《综艺》、《综艺》、《好莱坞报道》,大多是两年前的,没有最近六个月的。也许是订阅到期了。邮寄标签是伊迪丝·阿纳特太太,住址就是这个。对这个名字你有想法吗?” “没有。” “经纪人有没有说以前谁住在这里?是托尔太太吗?” “他没说。我印象里是托尔太太。” “印象里……太差强人意了。打个电话给他吧。”她拉开黑色证物袋的拉链,抽出一个厚实的塑料垃圾袋用力地打开,把《综艺》和《好莱坞报道》丢进去。 “你要带走这些?”马里诺背对着她站在过道上,“为什么?” “查查指纹也无妨。” “这是偷窃。”他说着,打开一张纸念出上面的号码。 “非法侵入和破坏。可能外加偷窃。”她说。 “就算翻出了什么,我们可没有搜查令。”他不无戏谑。 “你要我把东西放回去?” 马里诺耸耸肩。“一旦有所发现,至少我知道钥匙在哪儿。我就来个先斩后奏,放回去再去申请搜查令。这事我不是没干过。” “就是别指望我当众承认。”她评论道,把一袋杂志放在满是灰尘的硬木地板上,往沙发左边的小桌子走去,隐隐又闻到雪茄味。 “有很多事我不会当众承认。”他边说边把电话号码输入手机。 “况且这里不属于你的管辖范围,你拿不到搜查令。” “别担心,我和布朗宁交情好。”等待的时候他眼看室外,而她可以从他的语调得知电话那头是语音信箱。“喂,吉姆,我是马里诺。我在纳闷是谁最后住在这里的?是伊迪丝阿纳特吗?请尽快回电。”他留下自己的号码。“哼,那经纪人没有意愿与我们在这里碰面,你能怪他吗?这里真是个垃圾堆。” “确实。”斯卡佩塔把沙发左侧小桌子的抽屉拉开,见里面满满的都是硬币。“但是我不确定他是为此才没有过来。所以,你和布朗宁警探交情好,怎么前几天你还怕他会逮捕你?” “那是前几天。”马里诺走进阴暗的走道。“他人还不错,所以别担心。要是需要搜查令,就自然会弄到。你就欣赏好莱坞的相关报道吧。这里的灯究竟在哪儿?” “这些二十五美分币加起来一定值个五十美元。”斯卡佩塔把手指伸进抽屉中,硬币发出轻微的丁零声、“只有二十五美分币,没有一分、五分或十分的硬币。这儿有什么是要用二十五美分硬币付的?报纸吗?” “垃圾八卦要五十美分。”他挖苦当地报纸《时代园地》。“昨天才在旅馆门口的机器里买了一份,花了我两个二十五美分币,是《华盛顿邮报》的两倍。” “人去楼空却留下钱,不正常啊。”斯卡佩塔关上抽屉说道。 过道里没有灯,她尾随马里诺来到厨房。满水槽的肮脏碗盘和令人作呕的水中凝固发霉的脂肪让她惊愕。她打开冰箱,越发相信这屋有人住过,而且就在最近。置物架上是纸盒包装的柳橙汁和月底到期的豆浆,冷冻格里肉品上的日期显示是在三个星期前买的。她在橱柜和储藏室找到越多的食物,就变得越焦虑不安,因为她的直觉反应比脑袋反应要快。在往走道尽头移动并开始仔细检查屋子后方的卧室时她又闻到了雪茄味,这一次她很确定,肾上腺素骤升。 双人床上铺着廉价的深蓝色床罩,被她往后一拉,下面皱巴巴的床单显露出来,还散落着一些短毛发,有些是红色的,可能是头发,有些色深而卷曲,许是耻毛,此外还有一些变得干硬的污渍。她觉得自己知道这些污渍是什么。床对着窗户,窗口可以俯看到木篱笆以及伯森家,可以看见基莉昏暗的窗户。床头的桌子上有一个黑黄相间的科伊巴陶瓷烟灰缸,相对干净,蒙的尘比家具上要少。 斯卡佩塔忙碌着,丝毫没注意到时间的飞逝、光影的变换,或是雨滴敲打屋顶的声音。她检查了房间里的衣柜和每一个五斗柜的抽屉,发现了一朵用塑料纸包着的枯萎玫瑰花;男性的外套、夹克和西装,件件过时又脏污,扣上扣子拘谨地挂在衣架上;一堆堆折叠整齐的男裤和暗色衬衫、廉价的男式旧内衣和袜子,几打脏兮兮的白手帕,通通被折叠成了完美的正方形。 她坐在地板上,把床底下的几个纸箱拖出来,打开仔细看着一叠叠丧葬科学和殡仪馆方面的旧杂志,各式各样的月刊刊载着棺材、寿衣、骨灰瓮和防腐设备的照片。这些杂志至少有八年之久,目前她所浏览的每一本上的邮戳标签都被撕去,只剩下几个字母和零散的邮政编码。这些并不足以提供线索。 她对一个个箱子的所有杂志一一进行检查,希望会出现一个完整的邮戳标签,终于在箱子的最底部找到了寥寥几个。她在地板上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标签,难以置信,又希冀找到合理的解释,口中不停大叫着马里诺,与此同时站起身,目光不离一本封面印有形似跑车的棺材的杂志。 “马里诺!你在哪儿?”她竖着耳朵往走道上走,心跳加快,上气不接下气。“可恶!”她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加快步伐。“你究竟在哪里?马里诺?” 他在前门廊打电话,四目交会时,他知道出事情了。她举起杂志靠近他。“对,我们会在这里,”他对着电话说,“我预感我们会在这里耗上一整晚。” 他挂了电话,眼睛闪着她熟悉的断然的神采,一旦嗅到猎物便要将其捉拿,排除万难捉拿。他从她手上拿过杂志,不发一语地看着,接着说:“布朗宁在路上,现在正在法院拿搜查令。”他把杂志翻过来看封底的邮戳标签。“我呸!天哪,”他说,“你的老办公室。天哪!”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柔软冰冷的雨水轻拍着老旧的石棉瓦屋顶。“莫非是我以前的下属。” “或者是下属的熟人,地址是首席法医办公室。”他又查看了一遍。“是的,没错,不是实验室。一九九六年六月。你绝对还在任,错不了。所以你的办公室订了这杂志。”他走向客厅桌上的台灯,然后翻阅杂志。“那么你一定知道签收人是谁。” “我从未授权订阅这本杂志或任何类似的杂志,”她回答,“殡仪馆杂志也没有,从来没有。不是有人未经我的许可擅自订阅了,就是有人自费订购的。” “想到谁了吗?”马里诺把杂志放在灰尘扑扑的桌子上的台灯下。 她想到了一名在解剖部门工作的人,这位害羞安静的红发年轻人因为渎职而离职。此后她似乎从未想起过他。没有丝毫理由去想到他。 “嗯,”她不高兴地回答,“他叫埃德加·艾伦·伯格。” 第四十一章 浅橙色别墅里空无一人。了解到这一令人失望的事实,他不知怎的觉得自己的计划被糟蹋了。不然他应该会留意到别墅附近的行动或行动后的迹象,比方犯罪现场警示带之类,或者听到相关新闻报道。但慢慢开车经过“大鱼”住的地方,他发现信箱丝毫无损。金属旗子已放下,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有人在家。 他驱车沿着街角回到A1A公路,但想到信箱上的旗子,就无法抗拒地再绕回去。他把“大橙子”放进信箱后,旗子是立着的,这点他非常确定。但是他涌动的内心也想到,氯弹也许还在信箱里,鼓胀着气体,随时都会爆炸。果真如此吗?他一定要知道真相,否则会茶饭不思。愤懑在心底扭动翻滚,怒火和短促的呼吸齐齐奏响。依着A1A公路的海湾路上,是一排漆成白色的独层公寓,他把车子开进停车场,然后下车往前走。几绺黑色假发的鬈发在眼前晃来晃去,他一把拨到后头,在夕阳中去往街道。 他能闻到假发味,通常是在沉思或是忙碌的时候,它会触抵鼻腔深处,感觉很难形容。最接近的大约是塑料味,对此他很困惑,因为假发也是人的头发制成,并非合成材料,不应该有塑料或是新塑料的味道,除非那是组合假发时所使用的化学药剂的气味。棕榈叶在迷蒙的天空中飘动,脆弱的云彩被阳光映照得边缘直泛着粉橙色。他沿着人行道走,避开裂缝以及从中萌发出的杂草。他小心翼翼地不去注视身边的高级住宅,因为这一带的有钱人畏惧犯罪现象,对陌生人都非常警觉。 临近決橙色别墅时他路过一座朝向夕阳的白色大房子,他对里面的女人好奇起来。他见过她三次了,她应该遭到毁灭。有一个深夜,他在浅橙色别墅后方的防波堤上看到了三楼卧室窗口的她。窗帘没拉上,所以他可以清楚看见床等家具,包括一台开着的超大屏的平板电视,屏幕上闪着一些人奔跑的画面,接着是摩托车高速追撞。紧贴着窗玻璃的她全身赤裸,乳房被压得平坦变形,她还伸出舌头舔着玻璃并以恶心淫荡的姿势移动着。起先他担心自己会被她看见,后来发现她对着夜晚搭船的人和海岸巡防队表演的时候,似乎是半梦半醒的。伯格想知道她的名字。 他不知道她去外面游泳池时是否会不锁后门并解除了警报器,或者回到屋里忘了上锁。她未必会去屋外的游泳池,他这么想。因为他从未见她待在室外或者阳台上,也没见她坐船出海。若果真如此,他的行动就很困难了。他摸到口袋里的白手帕,拉出来擦着脸,四下一张望便往马路和隔壁的信箱移动。他假装轻松自在得就像是当地人,其实深知自己乱作一团的深色长发便能出卖他,这是黑人或牙买加人的发型,绝不属于这个白人区。 他曾经来过这条街。当时他也戴着假发,虽然一直担心它会引起注意,但总好过展露真面目。打开“大鱼”的信箱,他既不感到失望,也没有松一口气,因为里面是空的。他既没闻到化学药剂的味道,也没看到任何破坏,甚至连信箱内的黑色油漆都没脱落,他不得不接受事实,很有可能是炸弹没有发挥功效。但见它没了踪影他倒是有点沾沾自喜,因为有人发现它了。起码她知道了,总比一无所获好,他这么想。 现在是傍晚六点,裸体女人房子的灯光开始侵蚀黑暗。他偷偷瞄了一下她家粉红色的水泥步道,穿过铸铁锻造栅栏直达庭院和巨大的玻璃正门。他厌恶她丑陋恶心的样子和炫耀丑陋恶心身体的行径。她这种人,自认主宰了全世界,吝啬于分享肉体,并将其当作对他这种人的恩惠。那裸女很吝啬。她在尽情搔首弄姿,仅此而已。 撩拨者。这是伯格母亲对这类女人的称呼。他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人,一个可怕的撩拨者。也因此他的父亲终于喝得烂醉,上吊自尽于车库中的椽木上。伯格太了解这些爱撩拨人的家伙,如果有个系着工作腰带穿着工作靴的男人去敲那裸体女人的门,并请她一起有始有终地做完,她会满腔愤怒地尖叫,并因觉得遭受猥亵而立刻报警。这就是这类女人会做的事。 那件事他已经进行了不少日子,但尚未完成。拖太久了。这之前已经有几个星期,这前面还耗去了三个月,不过这是算上了挖出死亡甚久的某些人的时间,也就是那些从地下室解剖部门有着裂缝和布满灰尘的箱中所带出来的死人。在他的私人空间中,卖力地与为数众多的箱子缠斗,一次扛起两三个死人爬上楼梯,那肺像燃烧般难以喘息。将箱子扛进停车场放好后又回去抬出更多,接着把它们全放进自己的车子里,直至装进大垃圾袋内。这得回溯到九月份他听到那条消息的时候,那可怕骇人的消息:这栋大楼竟然要被拆掉。 这些挖出来的骨骸和蒙尘的箱子就是与众不同,就是这样。这些人都离世甚久,和他手下的牺牲品的确有差别。伯格感受到力量与荣耀,同时凭直觉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皆具有正当性。他关上车门,悄悄地将散发着淡淡塑料味的假发从红头发上拿下来,然后把汽车开出停车场,重返南佛罗里达州入夜不久的阴暗街道,不由自主地前往“另一方”酒吧。 第四十二章 手电筒发出来的光像一支黄色铅笔在后院来回指戳。斯卡佩塔站在窗口往外看,希望此刻警方的运气能好一点,但怀疑却刺痛了她。她的想法,不是夸大就是妄想,也许是因为她疲惫过度。 “所以你不记得他和阿纳特太太住在一起?”布朗宁警探问道,在笔记本上方轻轻敲着笔。他坐在卧室内一把简单的椅子上,嘴里还嚼着口香糖。 “我不认识他。”她回答的同时看着长长的光线在黑暗中移动,感觉冷空气从窗户缝渗进来。他们很可能会一无所获,但她也担心出现相反的结果,想到基莉嘴里和起重机驾驶员身上的骨灰,她担心警方会找到一些东西。“就算他跟谁同住,我也不可能会知道那人是谁,我甚至不记得和他真正聊过。”她说,“很不幸,所有人都认为解剖部门的人很古怪,他们的工作为我其他的部属厌恶。他们总是被邀请参加各类宴会、野餐以及我每年在家中举办的国庆节户外烹调,但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是否会现身。” “他来过吗?”布朗宁嚼着口香糖,齿间的声音让面向窗外的她都可以听见。 “我真的不知道。埃德加·艾伦可以随意进出而不会有人注意。听起来可能很残酷,但他是我的下属当中最不起眼的,我几乎不记得他的样子。” “外表是最重要的。目前我们对他的长相毫无概念,”布朗宁边发表意见边翻了一页笔记本。“你说他那时候体形瘦小,红发。什么?身高五英尺八英寸,五英尺九英寸?体重一百五十磅?” “更像五英尺六英寸,也许是一百三十磅,”她回忆,“眼睛的颜色我不记得了。” “根据汽车管理所记录,是棕色的,但也许不是,因为身高体重他就谎报。驾照上他说自己五英尺十英寸,一百八十磅。” “那么你为什么还来问我?”她转过身来看着他。 “在我可能用错误信息干扰你之前让你有机会回想起来。”他嚼着口香糖,冲她眨了眨眼。“他还说自己是咖啡色头发。”他用笔轻轻敲着笔记本。“那么当时,像在那种解剖单位做尸体防腐工作,或者不管他在那里做什么,能赚多少钱?” “你是指八年、十年前吗?”她再一次扭头向窗外,看着夜色和篱笆另一侧基莉·伯森家点亮的灯,她的院子里也有警察。她的房间里也有她可以看见其中有人影在拉着窗帘的窗子后方移动着。埃德加·艾伦·伯格也许随时都可以窥视并幻想,也许观看在对面屋里进行的游戏并在床单上留下污渍。“我要说,那时候他的收入,一年不会超过两万两千美元。” “然后突然辞职不干了,说哪里无法胜任。惯常的托词!” “遭受甲醛伤害,这点他不是在瞎说。我肯定看过他的医疗诊断,也可能和他谈过。一定是谈过,因为甲醛使他患上呼吸道毛病,肺叶纤维化,在X光片及活体组织切片上都有显示。就我所记得,检查结果显示他血液的含氧浓度很低,明显不足,而肺活量测量仪也清楚地显示呼吸功能减弱。” “肺活什么?” “是一种测量仪器。你呼气吐气,它就会测量出呼吸功能。” “了解。我以前抽烟,呼吸功能测试八成也会不及格。” “如果你继续抽烟,终究会如此。” “好吧。所以说埃德加·艾伦真的是患有疾病。我要假定他还没康复吗?” “嗯。虽然只要不再暴露于甲醛或任何刺激物之下,病情就不会加重,但并不意味着病会自行恢复。因为会结疤,而结症是永久的。没错,他还是有问题。病得有多严重我也不得而知了。” “他应该去看医生了。你觉得我们会从私人档案中发现他医生的姓名吗?” “假设有档案,会被收在州立档案保管处。事实上,该来过问的是马库斯医生,我没有权力。” “嗯哼。以你的医学知识判断,斯卡佩塔医生,我真正想知道的是这家伙病得有多严重。严重吗,需要去医院还是诊所,还是在服用需要医生开立的处方药?” “他当然可能服用处方药,但若是保养得好也无需服用。他要注意的可能是得远离病人,远离患有感冒或流感的人,绝对不能让上呼吸道受到感染,因为他的肺不像你我的,而是已百孔千疮,一旦感染便会得肺炎。如果他又容易气喘,还要避开各种过敏原。他可能用过处方药,例如类固醇,也可能注射了抗过敏针;但也可能只用了非处方药物。一切都有可能。” “对对对,”他说道,边轻敲着笔边用力地嚼,“如果他与人打斗,可能会上气不接下气。” “有可能。”调查已经进行了超过一小时,斯卡佩塔精疲力竭,一整天只吃了一点东西,精力已消耗殆尽。“我的意思是,他仍然可以很强壮,但体力活动将会受到限制,不会去短跑或打网球。如果多年来都断断续续地服用类固醇,他可能会变胖,耐力也不会太好。”手电筒又亮又长的探查光线,在屋子后方的木仓库上猛力鞭打着,光束集中在走道上,照亮了一名制服警察,他正举着断线钳对着门锁。 “他可能是在基莉·伯森得流感时对她做了些事,这一点你不觉得奇怪吗?难道他不怕被感染?”布朗宁问。 “不会。”她说道,注视着走道上的那名警察,看到门突然被打开,光束划破仓库内的黑暗。 “怎么会呢?”他问道,此时她的手机振动起来。 “吸毒者犯毒瘾的时候不会想到肝炎或艾滋病,连环强暴犯和杀人犯一旦有施暴的念头便不会顾及性病。”她边说边将手机从口袋中拿出来。“是的,我认为埃德加·艾伦在被杀害一名少女的欲念纠缠时,他并不会想到流感。抱歉!”她接起电话。 “是我,”鲁迪说,“出事了,你需要知道。你在里士满处理的案子,嗯,所采集的潜在栺纹与我们在佛罗里达的案子里所得到的,比对结果吻合。在潜在指纹比对系统上也有吻合项,不知名的潜在指纹。” “谁是‘我们’?” “我们的一个案子。我和露西正在进行。你不知道的案子,细节太多,现在没办法讲。露西不想让你知道。” 斯卡佩塔听着,怀疑融化了她的麻木。透过窗户,她看到一个身着黑衣的庞大身躯离开屋后的堆木场,他的手电筒随着身体移动而摇晃。“什么样的案子?”她问鲁迪。 “我不应该提它的。”他吸了一口气。“但是我联系不上露西,她那可恶的电话!我不知道她在干吗,但她又开始不接电话,已经两个小时了,可恶。有人企图谋杀我们的一名新同事,是位女性,事发时她在露西的房子里。” “啊,天哪!”斯卡佩塔闭了闭眼睛。 “真是够诡异的。起先我以为是她在装,想博取注意或是什么的,但是炸弹上的指纹和我们在卧室采集到的一模一样,和你在里士满案子的也一模一样,就是你受邀处理的小女孩案子。” “你案件中的女性究竟遭遇了什么?”斯卡佩塔询问。这时马里诺沉重的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布朗宁站起来朝那儿走去。 “发生在床上,因为患了流感。之后的情况我们就不确定了,只知道他从没上锁的门跑进来,在露西回家的时候被吓跑了。受害者失去意识,不知是休克了还是癫痫发作了,我是搞不清。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全身赤裸地趴在床上,被子掉在地上。” “受伤了吗?”她可以听见马里诺和布朗宁在卧室外面谈话,其中有“骨头”二字。 “只有挫伤。本顿说她的手上、胸部和背部有挫伤。” “所以说本顿知道这件事。每个人都知道,除了我。”她怒从中来。“露西不让我知道。为什么?” 鲁迪迟疑了一下,似乎很难启齿。“私人原因,我想吧。” “明白了。” “我很抱歉,这事不该由我提,我不该告诉你的。但你需要知道,现在看来,它似乎和你的案子扯上干系了。别问我为什么,天哪。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恐怖怪异的事情。我们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怪胎吗?” 马里诺走进卧室,神情紧张地看着斯卡佩塔。“是怪胎,没错。”她对鲁迪说道,两眼看着马里诺。“很有可能是一名叫埃德加·艾伦·伯格的白人男性,三十五岁上下。他的档案也许在药房数据库里有,”她说:“也许在配处方药的数据库里,比方用来治疗呼吸道疾病的类固醇。我要讲的就是这些。” “这些就够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受到了鼓励。 斯卡佩塔挂上电话,目光不离马里诺,但陷入了思考,虽只有短暂的一瞬。她思考着自己对规则的看法已经改变,就像光影随着天气和季节在变化。过去的事情,其面貌现在看来已变样,并且还将会随着岁月继续变化。这世上只有少许数据库是“终极辖区”无法潜入的。当下所有作为都是为追踪那怪胎,还管它什么规则,管它什么疑虑和罪恶感。她站在卧室里,把手机放回口袋。 “从他的卧室窗口可以看见她的窗户,”斯卡佩塔对马里诺和布朗宁说,“如果伯森太太的游戏,姑且称之为游戏吧,在卧室内进行,他可能见过。但愿没有。而基莉房间的动静,他可能也都看见了。” “医生?”马里诺开口了,眼神透着紧张和愤怒。 “我想说的是,人性,堕落的人性,真是难说。”她补充道,“看见有人受到伤害,会刺激人对其再度加害。透过窗户观看性虐游戏,对边缘人来说,可能极具挑逗性——” “什么游戏?”布朗宁打断她。 “医生?”马里诺说。他的眼神依旧愤怒,还夹杂着搜查而来的冷酷,“仓库里似乎有一大堆人,死人。我觉得你可能想看一下。” “你们是在说有其他案子?”布朗宁问道。三人顺着狭窄灰暗又阴冷的走廊走着。灰尘和霉菌的味道令斯卡佩塔窒息,她试着不去想露西,不去想被她认为是私人、越线的事。她向他们转诉鲁迪告知的事。布朗宁听罢很兴奋,马里诺则安静下来。 “那么伯格可能在佛罗里达,”布朗宁说,“我会像狗身上的跳蚤一样对他紧咬不放。”他的眼神中闪烁出种种想法,显得很困惑。他在厨房停下来补充说:“我出去一下。”接着把手机从皮带上取下。 一位身穿海军蓝连身衣、头戴棒球帽的现场鉴定人员正在厨房电灯开关附近的盘子上撒粉末。斯卡佩塔可以听见警察在这栋令人沮丧的小屋的另一端,就在客厅里。后门旁放着绑好的黑色大塑料袋,被标示为证物。她想起了朱尼厄斯·埃思。他将忙着把埃德加·艾伦·伯格疯狂生活中的疯狂垃圾做分类整理。 “这家伙在殡仪馆工作过吗?”马里诺问斯卡佩塔,眼看着后门外庭院中丛生的杂草和一片潮湿浓密却死寂的叶子。“后面的仓库里堆了一大堆看起来像人类骨灰盒的盒子,它们在此已经好一阵子。但我总感觉没有放太久,好像他是从哪里搬过来的。” 她未发一语地和他们来到仓库。她向警察借了手电筒,把强光照进仓库,照亮了已经被警察打开的大型塑料垃圾袋。溢在外面的是白色骨灰,细碎的粉状骨骸、廉价的金属盒,以及蒙白尘的雪茄盒,部分已有缺损。一位站在门旁的警察用一支打开的伸缩式战术警棍伸到一袋打开的骨灰中拨弄起来。 “你觉得这些人是他焚化的吗?”一名警察问斯卡佩塔。她的手电筒穿过仓库的黑暗,停留在长形骨头和羊皮纸色的头盖骨上。 “不是,”她回答,“除非他有自己的火葬场。这些是典型的火葬骨灰。”她把光线移到垃圾袋里面,发现一个几乎有一半埋在骨灰里的、灰蒙蒙有缺口的盒子。“骨灰送回来时就装在这类简单廉价的盒子里,考究的得自行购买。”她把光束移回到没有烧过的骨头和头颅上,头颅上漆黑空洞的眼窝和扭曲的齿列正对着他们。“要把人体化作灰烬,需要一千八百度到两千度的高温。” “那么没有烧化的骨头呢?”他用警棍指着长骨和头盖骨。警棍虽稳稳地拿在他手上,但他的惊恐却也看在她眼里。 “我会核查这附近最近有没有发生盗墓事件。”她回答,“这些骨骼仿佛有点年头,当然,它们不是刚焚化的,我也没有闻到异味,也就是尸体倘若是在这里腐烂的气味。”她盯着头盖骨,而它也回瞪她。 “恋尸癖。”马里诺下评论。他用手电筒照着仓库,照着这些白色的粉尘,它们曾经是人,已经在什么地方堆积了数年,最近才被倒进这仓库里。 “我不知道。”斯卡佩塔回答,关掉手电筒,走出仓库。“但是要我说,他很有可能是在行骗,收钱并拿走骨灰,表面上是为满足一些可怜人的希望,把骨灰撒在山中、海上、花园里、死者最喜欢的垂钓处。有偿地把骨灰倒在特定地方。我想最后是倒在这仓库里了,反正没人知道。这以前也发生过。也许他还在我手下的时候就开始这么做了。我会和当地的火葬场联系,看看他是否曾和他们往来。当然,他们未必会承认。”她走过潮湿的枯叶。 “所以全是为了钱?”手拿警棍的警察跟着她,犹疑地问。 “也许他沉迷于死亡,所以开始制造死亡。”她边回答边穿过院子。雨已经停了,清风徐徐吹来,月亮从云层中隐约露出来,浅淡得像一块玻璃碎片,高高挂在房子青苔满布的石棉瓦屋顶上方,埃德加·艾伦·伯格的住所上方。 第四十三章 雾蒙蒙的街道上路灯闪着光,将斯卡佩塔的身影投射在柏油路面上。她凝视的目光越过潮湿黑暗的院子,停在大门一侧亮灯的窗口。 住在附近或是开车经过的人都应该会注意到屋内的灯光和一个红头发男人进进出出。他也许有辆车,但布朗宁刚刚告诉她就算有,也完全没有记录可寻。这当然很奇怪。也就是说,如果他有辆汽车,也并不是登记在他名下。除非车子不是他的,或者车牌是偷来的。他很可能没有车,她想。 移动电话拿在手上似乎笨拙又怪异。其实它体积很小,也很轻,但她一想到露西就倍觉它沉重,此外也是怕在这种情况下打电话给她。不管露西是什么情况,斯卡佩塔都害怕知道细节。她的私人情况鲜少顺利,而就斯卡佩塔的立场,面对她为感情的付出和所受的挫折,也只能束手无策徒增忧虑自责。她一定知道斯卡佩塔和本顿自打复合之后,感情一直不是很好。 在斯卡佩塔输入电话号码的时候,大门开启,马里诺往外走来,走进笼罩在阴影中的门廊。斯卡佩塔被这怪异的情景震惊了——他居然两手空空地从犯罪现场出来。想当年他还是里士满的警探时,每次离开犯罪现场,一定满载证据。可是现在他什么也没拿,因为里士满不再是他的辖区,他只明智地让警方搜集证物,贴上标签送到实验室去。也许这些警察工作称职,不会遗漏重要证据抑或带走过多不重要的东西。但望着马里诺慢慢地沿着红砖道走来,斯卡佩塔仍感到一阵无力,在进入露西的语音信箱留言之前,她挂断了电话。 “你想做什么?”马里诺走近后她问道。 “我希望有根烟,”他上下打量着半明半暗的街道。“吉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房地产经纪人回电话给我,他联系到伯妮思·托尔了。她是女儿。” “那个什么阿纳特太太的女儿吗?” “没错,所以托尔太太对住在里面的人一无所知。根据她的说法,那房子已经闲置多年。遗嘱古怪透顶,我不懂。这房子转让必须遵循底价,但吉姆说它绝对不可能卖到那个价钱。我不懂,不过我确定可以来根烟。也许我的确在那里闻到了雪茄气味,才会渴望来一根。” “那么客人呢?托尔太太让客人住过这房子吗?” “似乎没人记得这个垃圾堆有过访客。我猜他可以像住在废弃建筑物里的游民一样免费使用这地方。有人来了就跑,等到没事了再跑回来。他妈的谁知道!所以,你想怎么做?” “我想我们应该回旅馆去。”她打开休旅车的锁,再一次望着亮灯的屋子。“我认为今天晚上,我们没事可做。” “我在想,不知道旅馆的酒吧会开到多晚?”他说着打开副驾座的车门,使劲地抬腿站上踏脚板,小心地爬进车。“我精神很好,真的,可恶。我想要一根烟,就要一根,外加几杯啤酒,这对我没有伤害。搞不好还能帮我入睡。” 她关上车门发动引擎。“希望酒吧打烊了,”她回答,“我喝酒只会让事情雪上加霜,因为我会变得无法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马里诺?”她驱车驶离路边,埃德加·艾伦·伯格屋内的灯光在她身后晃动。“他一直住在这房子里,从没有人知道吗?有间堆木材的仓库被他装满了人体骨骸,他进出时从来没有人看到吗?告诉我,伯森太太从来没见过他在那后面活动吗?也许基莉见过。” “为什么我们不干脆绕到她家去问问呢?” “快半夜十二点了。” 马里诺挖苦地笑着。“很好,我们要彬彬有礼。” “好吧。”她在格利斯街左转。“但是要有心理准备。不知道她看见你的时候会说什么。” “正好相反,她才应该担心我要说的话。” 斯卡佩塔将车子掉头,停在小型砖墙屋那侧的街道上,就在那辆深蓝色的休旅车后面。只有客厅的灯亮着,光线穿过几乎透明的轻薄窗帘。她试着想出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法让伯森太太来应门,最后决定先打个电话给她。她在手机里的最近通话记录名单中翻找,结果却没找到。她把手伸进袋子里掏那张她和苏珊娜·伯森初次见面时得到的小字条,然后把号码输入手机并拨了出去,想象着电话铃声在伯森太太的床边响起。 “喂?”伯森太太的声音听起来忧心忡忡,很虚弱的样子。 “我是斯卡佩塔。我在你家外面,出了点事,需要和你谈谈,请开门。” “现在几点了?”她的语气中透出迷惑和害怕。 “请来开门。”斯卡佩塔说着从休旅车上下来。“我在你家门口。” “好啦,好啦。”她挂上电话。 “你留在车上,”斯卡佩塔冲着车厢说,“等她开了门再出来。她要是在窗口看到你,是不会让我们进去的。” 她关上车门走向门廊,留马里诺静坐在黑暗中。伯森太太正穿过客厅往大门的方向过来,灯亮了起来。斯卡佩塔等待着。客厅窗帘旁飘过一个影子,帘子动了一下,是伯森太太在向外窥视,最后帘子一摆,门开了。她穿着拉链式的红色法兰绒睡袍,一侧头发被压平了,双眼浮肿。 “天哪,出什么事了?”她边问边让进斯卡佩塔。“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出什么事了?” “住在你家篱笆后面房子里的男人,”斯卡佩塔说,“你认识吗?” “什么男人?”她一脸困惑和害怕。“什么篱笆?” “在那后面的房子。”斯卡佩塔指着,等待马里诺随时出现在门口。“有个男的一直住在那里。别装糊涂了,你一定知道有人住在那里,伯森太太。” 马里诺敲门了。伯森太太应声跳了起来,紧紧地按着胸口。“天哪,又怎么了?” 斯卡佩塔开门,马里诺走了进来。他满脸通红,不愿意看伯森太太,但仍将门关上并踏入客厅。 “哦,可恶!”伯森太太叹道,怒火骤升。“我不想要他待在这里。”她对斯卡佩塔说,“叫他离开!” “跟我们讲讲你篱笆后面的那个男人,”斯卡佩塔说,“你一定见过那里的灯光。” “他自称是埃德加·艾伦,还是艾尔什么的吗?”马里诺问她,脸依旧在烧,态度严厉。“别说废话,苏,我们没那个心情。他自称什么?我敢打赌,你们俩一定是老相好。” “我郑重地告诉你,我不认识那里的任何男人,”她说,“为什么?难道他……你认为……啊,天哪!”她的眼中闪着泪水和恐惧,技巧娴熟得像在说实话。但斯卡佩塔并不相信她。 “他来过这房子吗?”马里诺坚持不懈。 “没有!”她直摇头,两手紧叉着腰。 “哟,真的吗?”马里诺说,“如果你连我们讲的是谁都不知道,怎么会清楚他没来过,嗯?他可以是送牛奶的,也可以是来你家玩过你的游戏的。你都不知道我们在说谁,又怎么能说他从来没进过这门呢?” “我不接受这种谈话方式。”她对斯卡佩塔说。 “回答问题。”斯卡佩塔看着她回答。 “我告诉你——” “我也要告诉你,他那可恶的指纹出现在基莉的卧室中。”马里诺充满攻击性地回答,同时靠近她。“你让那红头发的混账进来和你玩游戏,是不是这样,苏?” “不是的!”泪水流过她的脸颊,“不是的,没有男人住在后面!只住过一位老太太,死了好几年了!也许偶尔有人待在里面,但没有人长住,我发誓!他的指纹?啊,天哪!我的小宝贝,我的小宝贝。”她啜泣着,紧紧抱住自己,哭得伤心欲绝,连下排牙齿都露出来了。她双手颤抖着压在胸口上。“他对我的小宝贝做了什么事?” “他杀了她,就是这样。”马里诺说,“告诉我们他的情况,苏。” “啊,不。”她号啕大哭。“啊,基莉。” “坐下来,苏。” 她站在那里掩面痛哭。 “坐着!”马里诺火冒三丈地下令。 斯卡佩塔知道他在演戏,即使觉得不堪也没加以阻止。那是他擅长的。 “坐着!”他指着沙发,“你活一辈子,就说次实话吧,为了基莉。” 伯森太太瘫坐在窗户下的格子沙发上,脸埋在手掌里,泪水顺着脖子下滑,滴在睡袍上。斯卡佩塔走到伯森太太对面冷却的壁炉前。 “跟我讲讲埃德加·艾伦·伯格,”马里诺一字一句地大声说道,“你在听吗,苏?喂?你在听吗,苏?他杀了你的孩子。或许你根本不在乎。基莉实在是个讨厌鬼,她就是这个样子的。我听说她是个懒虫,你要跟在她被宠坏的屁股后面,一直收拾东西……” “够了!”她尖声叫道,红红的眼睛圆瞪,恶狠狠地盯着他,“够了!别再说了!去你的……你……”她抽噎着,颤抖的双手擦着鼻子。“我的基莉。” 马里诺坐在高背沙发上。他们二位似乎都没有意识到房间里还有斯卡佩塔,但是他知道,他知道要怎么表演。“你想要我们逮到他吧,苏?”他问,突然变得冷静多了。他身体前倾,粗壮的前臂放在宽厚的膝盖前。“你想要什么?告诉我。” “是的。”她边点头边哭,“是的。” “协助我们。” 她哭着摇摇头。 “你不想帮我们?”他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着站在壁炉前的斯卡佩塔。“她不想帮助我们,医生。她不想逮到他。” “不是的,”伯森太太啜泣着,“我……我只是见到了他,我猜是……有一天晚上我出去了,你知道的。我走到篱笆那里,我走到篱笆那里去找小亲亲,有个男的在后面的那个院子里。” “他在屋后的院子里,”马里诺说,“在你后院篱笆的另外一边。” “他在篱笆外面,木板条之间有缝隙,他的手指就穿过来,轻轻抚摸着小亲亲。我说,早安。我这么对他说了。啊,可恶。”她差点泣不成声。“啊,可恶。他做了,他在抚摸小亲亲。” “他对你说什么?”马里诺问道,声音很平静。“他说了什么吗?” “他说……”她的声音抬高又渐渐消失。“他……他说,我喜欢小亲亲。” “他怎么知道你的小狗的名字?” “我喜欢小亲亲,他说。” “他怎么知道小狗叫小亲亲?”马里诺问。 她用力呼吸,哭得不再那么凶了,低头注视着地板。 马里诺说:“好吧,我想他可能也带走了你的小狗,因为他喜欢。你—直没有看见小亲亲,对吧?” “所以他带走了小亲亲。”她的双手紧握放在大腿上,指节泛白,“他带走了一切。” “那个晚上他在篱笆那头抚摸小亲亲的时候,你怎么想的?有个男人在后面,你怎么想?” “他的声音低沉,就是,不是很吵,有点慢声慢气,既不友善也没敌意。我不知道。” “你没有对他说别的吗?” 她盯着地板,手紧抓着手腕,放在大腿上。“我想我对他说,‘我是苏,你住在附近吗?’他说他只是来拜访的。只有这些。所以我抱起小亲亲往屋里走。从厨房门进来时,我看见了基莉。她在卧室里,看着窗外,看着我抱回小亲亲。我一到门口,她就从窗户边跑过来,带走了小亲亲。”她的嘴唇抽搐着。“她会很难过的。” “基莉在窗口的时候,窗帘是打开的吗?”马里诺问道。 伯森太太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地板,抓手腕的手用力过大,指甲都陷进肉里。 马里诺瞥了斯卡佩塔一眼,她在壁炉边说道:“没有关系,伯森太太。试着镇定下来,放轻松一点。他在篱笆外抚摸小亲亲是在基莉死亡前多久的事?” 伯森太太擦拭眼睛,又闭上了。 “几天?几星期?几个月?” 她睁开眼睛看着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又来这里。我告诉过你别回来。” “事关基莉。”斯卡佩塔说,尽量让伯森太太专注在她逃避的事情上。“我们需要了解你在篱笆旁看到的那个男人,你说那个抚摸小亲亲的男人。” “我都告诉你别再回来,你不能就这样过来。” “我很抱歉你不想要我出现在这里,”斯卡佩塔静静地站在壁炉前回答,“你可能不这么认为,但我努力想帮忙。我们大家都想知道你女儿遭遇了什么,还有小亲亲怎么了。” “不用,”她泪眼已干,睁大眼看着斯卡佩塔说道,“我要你离开。”她并没有指明马里诺应该离开,甚至没有在意他就坐在沙发左边的椅子上,离她不到两英尺。“如果你不走,我就要打电话报警。我会的。” 你想和他单独相处,斯卡佩塔想。你还想玩游戏,因为它比现实容易面对。“还记得警方从伯森的房间里拿走的东西吗?”她问道,“还记得他们带走了她的床单,带走了很多东西去实验室吗?” “我不愿你在这里。”她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说,粗糙俗丽的脸,冷酷地面对着她。 “鉴定学家会寻找证物,对基莉床单上的每一样东西,睡衣上的每一样东西和警方带走的每一样东西都进行仔细检查。她也接受了检查,是我执行的。”斯卡佩塔继续说下去,回瞪着伯森太太。“鉴定学家没有发现任何狗毛,一根也没有。” 伯森太太盯着她,眼神中有想法在打转,好像小鱼在污浊的浅水中游动。 “一根狗毛也没有,没有短腿猎犬的毛。”斯卡佩塔以同样平静坚定的语调说,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沙发上的伯森太太。“小亲亲消失了,没关系。因为它从来都不存在。根本没有狗,从来都没有过。” “叫她走,”伯森太太对马里诺说,却没有看着他,“叫她滚出我的屋子。”她的语气仿佛暗示他是她的同伙,或者男人。“你们这些医生,对别人为所欲为,”她对斯卡佩塔说,“你们这些医生,就只会对别人为所欲为。” “为什么你要谎报有条小狗?”马里诺问道。 “小亲亲不见了,”她回答,“不见了。” “我们会查出你家有没有养狗。”他说。 “基莉开始常常从窗口往外面看。因为有小亲亲,她往外看小亲亲,打开窗户叫小亲亲。”伯森太太说,低头看着紧握在一起的双手。 “从来都没有狗,对吧,苏?”马里诺问。 “她把窗户关上关下,都是因为小亲亲。小亲亲在院子里的时候,基莉会打开窗户,笑着喊叫名字。锁坏了。”伯森太太慢慢地张开手掌,低头注视着它们,看着指甲掐出的月牙形痕迹。“我早该修好的。” 第四十四章 第二天早上十点,露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时拿起杂志,表现得无聊而不耐烦。她希望坐在电视旁的直升机飞行员快一点进去就诊,或是接到紧急电话离开。她在医院附近屋子的客厅中来回踱步,在老式水纹玻璃窗前驻足,看着外面的巴伦街及沿街颇具历史性的房屋。观光客要等到春暖花开才会大批涌入,现在的街上没几个人影。 大约在十五分钟前露西按了门铃。一位略微丰满的中年女人让她进屋并带她到候诊室,就在正门旁边。屋子有着辉煌的过去,因而这里可能是起居室。那个女人给她一张“联邦航空总署”的表格填写,它与过去十年中露西每两年填写一次的表格一样。那个女人爬上了一长段打过蜡的楼梯。表格就放在茶几上,她开始填写,又停下来,从桌上拿起一本杂志浏览一番后放回杂志堆。此时那名直升机飞行员正在填写表格,偶尔抬起头来看她。 “不介意我告诉你该怎么做吧?”他友善地说,“如果伯森医生叫到你的时候表格还没填好,他会不高兴。” “所以你对他摸得一清二楚嘛,”露西说道,坐下来,“这可恶的表格。我对表格最一窍不通,从高中的时候起遇到表格就晕。” “我也恨透它们了。”直升机飞行员表示同意。他很年轻,身材结实,深色头发仔细修剪过,深色眼睛距离很近。一分钟前他作了自我介绍,说他为国民警卫队驾驶黑鹰直升机,还为一家包机公司驾驶“喷气突击队员”。“上次我填写的时候,忘记在过敏的地方打钩。其实我一直在注射抗过敏针,因为太太养了一只猫,但这药的效果好到让我居然都忘记自己有过敏症,结果计算机就把我的申请剔除了。” “实在是令人作呕,”露西说,“稍微出点错,计算机就可以搞砸你好几个月的生活。” “这一次,我带了旧表格的复印件,”他举起一张折好的黄纸,“现在填得全部一样。这就是秘诀。如果我是你,会先填完表格,免得他不高兴。” “我写错了一个地方,”露西伸手拿她的表格,“把城市填错位置了。必须重写。” “哎呀。” “如果那位女士再来的话,我会再要一份。” “她一直都待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露西打听道,“你这么年轻,不可能知道有谁待了很久。” 他露齿微笑,和她打情骂俏起来。“你会很惊讶我在这里待过的时日。你是从哪里飞来的?我从没在这附近见过你。你刚刚没有告诉我。你的飞行装看起来不像军方的,不像我所见过的任何军人的。” 她的飞行装是黑色的,一侧肩上缝着美国国旗,另一侧则缝着一块很别致的蓝、金色布片,是她亲自设计的,上面是一只被星星围绕的老鹰。衣服上还用粘搭链挂着皮革制名牌,上面写着“P..威斯顿”,名字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换,取决于她在哪里,做什么。因为生父是古巴人,所以露西不用化妆就能伪装成西班牙人、意大利人或波多黎各人。今天在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她只是一位漂亮的白种女子,操着差强人意的南方腔,这和她原本正常的美国口音比起来,更加甜美、抑扬顿挫。 “九十一区,”她说,“我的老板有一架四三〇直升机。” “他真好命,”飞行员羡慕地说,“我想,一定是个有钱人。这直升机不得了,四三〇啊。你喜欢它的瞄准器吗?习惯它需要花些时间吧?” “我很喜欢。”她回答,希望他就此打住。直升机她可以讲一整天,但现在更感兴趣的是找出法兰克·伯森家中可以放隐蔽式摄像机的地方,以及怎么放。 刚才那个女人又出现了,告知那名飞行员可以跟她过去了,伯森医生已经准备好,还问表格填完了没有,是否确定答案都正确。 “如果有机会到‘水星航空’,看看我们停机棚里的办公室,里面有一个停车场,后面停了一辆哈雷soft-tail摩托车。”他对露西说。 “是我欣赏的品位。”她坐在椅子上回答。“我需要一张新的表格,”她告诉那女人,“这张写错了。” 那女人迟疑地看着她。“唉,我来看看要怎么办。不要丢掉,会弄乱序号。” “好的,女士,就放在桌子上。”露西转而对飞行员说,“我才把哈雷Sportster换成V-Rod,还没来得及运来呢。” “可恶!四三〇直升机和哈雷V-Rod,你在过我梦寐以求的生活。”他再次羡慕地说道。 “也许哪天我们可以一起骑。猫的事情就祝你顺利喽。” 他笑了。她听见他边上楼梯边对不苟言笑的女人解释,说他和太太最初认识时她有一只猫,并一直不肯放弃,而且就睡在床上,所以他以前总是不凑巧地发荨麻疹。露西独自一人在楼下能待个一分钟,那个女人至少得去拿一张表格再回来。于是她戴上棉手套,迅速地在房间内走动,擦拭着每本摸过的杂志。 她放置的第一个窃听器约有烟头大小,由无线麦克风与耳机传输器组成,外观为简单的植物绿的防水塑料管。大部分窃听器都伪装成什么样子,但偶尔它也应该简简单单。她把绿管子放进茶几上栽有茂盛光滑绿植的鲜艳陶瓷盆里。她又迅速走到屋后,将另一个放进厨房桌上的绿色盆栽中,然后她听见了女人下楼的脚步声。 第四十五章 本顿的家位于市区,三楼的卧室已被当作办公室,他正坐在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前,等待露西启动那台隐蔽式摄像机,它伪装成钢笔并连接上仿若传呼机的蜂巢式接口。他也等着她启动伪装成自动铅笔的高敏感音频发射机。笔记本的右方是一个打开的皮箱,内置组合式智能声音监控系统,其录音机及接收器都在待命中。 现在是查尔斯顿的早上十点二十八分,比阿斯彭早了两小时。他耐心地坐在桌前,戴着手机专用的头戴式耳机,盯着笔记本的黑色屏幕等待着,如此已经持续了近一个小时。昨天露西在查尔斯顿下飞机之后,打电话给他说她已经约上了。伯森医生的预约已额满。但她告诉接电话的女士情况紧急,她必须马上做飞行健康检查,因为老的证明书再两天就过期了。为什么要等到最后时刻才来?那女士质问。 露西自豪地将夸张的表演说给本顿听。她说她支支吾吾小心翼翼地说她也是身不由己,她的老板,也就是直升机的主人,让她到处飞,再加上她的私人问题,她又说,如果不做检查就不能合法飞行,她就会丢掉工作,但她什么都可以丢,就是不能丢工作。那女士要露西等一下,稍后她说伯森医生可以帮她安排隔天早上十点,也就是今天早上,现在的门诊,为此他特地取消了网球双打,很够意思了。露西最好别失约,辜负了忙碌的伯森医生的一片好心。 到目前为止,一切照计划顺利进行着。露西去了飞行外科医生的门诊就诊。本顿候在书桌前,望向窗外飘着细雪的天空,半小时前它还没有那么低那么稠。好像天黑后又要下大,并下上一整夜。他对雪渐生厌烦,对这房子对阿斯彭也一样。自从亨丽侵入他的生活之后,他便对一切都厌烦起来。 亨丽·瓦尔登是个不喜交际、自我陶醉、自以为是的人。她是在浪费他的时间,他的受创后压力辅导于她不过是个笑话。要不是生气,他便会替露西感到难过。亨丽在引诱她、利用她,她得其所想,当然之后在露西佛罗里达家中遭到攻击是意外。她四处寻找露西并最终得逞,获得想要的东西,现在在这里嘲弄他。他牺牲了和斯卡佩塔在阿斯彭的假期,来受这个假演员假调查员愚弄、激怒。放弃和斯卡佩塔的相处,其实他无法承受但又情非得已。事情已很难收拾,或许他们的关系会结束。他不会怪她。这一念头不堪忍受,但他不会怪她。 本顿拿起小型警用对讲机般的发射器,“你准备好了吗?”他传话给露西。 如果没有,她就不能借助装在耳内的微小无线接收器听到发射器传出的声音。这种耳机虽为隐蔽式,用起来也必须小心机灵,比方说没办法戴着它让医生检查耳朵。本顿警告过她,这种单向接收器很有用但也很冒险。我要能够对你说话,他对她说,我的提示对你会有很大帮助,不过你知道这有危险。她说那就别冒险,但他表示希望能够提示她。 “露西,准备好了吗?”他再次呼叫,“我没听到也没看到你,所以核实一下。” 摄像机突然启动,笔记本屏幕上有了影像,也能听到露西的脚步声了。他看见了她前方的木台阶,随着她上楼梯的步伐忽上忽下,耳机里也传来她清晰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我能听到,声音很大,很清楚。”他对着嘴边的发射器说,它和摄像机的状态指示灯已由待命切换成启动。 露西的手进入画面,她正在敲门。本顿目不转睛。一扇门打开,然后一件白袍占满了整个画面,他看见男人的脖子,接着是伯森医生的脸,他冷酷地对露西打了招呼,随即向后走去,并请她坐下。笔形摄像机随着她的走访扫过整间严肃的小诊疗室,接着影像切换成一张铺了白纸的诊疗桌。 “这是废表格,第二张是都填好了的,”露西说着把表格递给他,“真是不好意思。希望我没有弄乱你的系统,我对表格真的不在行。成绩都不及格,你知道的,在念高中的时候。”她拘谨地笑,伯森医生则很认真地浏览两张表格。 “声音很大,很清楚。”本顿对着发射器说。 她把手在笔形摄像机前晃动,反映在他的笔记本屏幕上,他便知道她从耳朵里的迷你接收器中听到了他的声音。 “你念过大学吗?”伯森医生问她。 “没有,医生。我很想,不过……” “真是可惜。”他回答,绷着脸没一丝笑容。他戴着一副小型无框眼镜,长得还算有魅力,会被人说“英俊”。他比露西略高,大概几英寸吧,五英尺十或十一的样子。就本顿所能看到的,他挺瘦,看起来体格不错。 “嗯,我开直升机,不需要念大学。”露西的语气带着不确定。她将缺乏安全感演得很传神,像是为生活所迫。 “我的秘书提到你遇到了一些比较私人的问题。”伯森医生说,仍然盯着她的表格。 “是有一些。” “告诉我怎么回事。” “嗯,就是普通的男女关系的问题,”她很紧张羞怯地说,“我本来是准备要结婚的,但后来不了了之。你知道的,因为我的时间。在这半年里,算起来有五个月的时间我都在外面。” “所以你男朋友无法忍受你长期在外工作,然后就跑了。”伯森医生说着将表格放在摆着计算机的台子上。露西巧妙地动了动身体,用笔形摄像机捕捉到他。 “很好。”本顿传话给她,并且瞄了一下锁上的门,虽然亨丽出去散步了,但他还是得防着她会突然闯入。她仍未学会保持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对她来说一切都没有界限。 “我们分手了,”露西回答,“我是还好,但还有其他的事……感到压力很大,不过我还过得去。” “所以你等到最后一刻才来做检查?”伯森医生边问边靠近她。 “我猜是吧。” “那不是明智之举。没有健康状况证明你无法飞行,飞行外科医生在城里到处都有,你早该处理好这件事。如果我今天没法帮你检查那怎么办?我今天早上帮朋友的一个小孩看了急诊,剩下时间是休诊的,但因为你特地开了诊。那如果我不开这绿灯呢?你的证明明天就到期——假设你填的日期是对的。” “是的,医生。我知道等待是很蠢,对你的感激也……” “时间上很紧迫,所以就早开始早离开。”他调整放在台面上的血压计压脉袋,叫她把右手的袖子卷起来,将压脉袋套在她的上臂,开始捏充气球。“你的体格不错,经常运动吗?” “尽量会去。”她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回答。他的手轻轻触碰她的胸,这一幕本顿看在眼里,但身在一千多英里远的科罗拉多州阿斯彭,他爱莫能助。虽然他的表情、反应在旁人看来没有异常,他的眼中也没闪过什么,嘴唇没有紧闭,但是他跟露西一样感觉到危险。 “他在碰你,”本顿既对着传送机也对着录音机说,“他在碰你。” “是啊。”露西似乎是在回答伯森医生,但事实上是在响应本顿,手移过摄像头,肯定地回答,“是啊,我经常运动。” 第四十六章 “一百三十,八十。”伯森医生说道,取下压脉袋时再次碰触到她,“血压一向都这么高吗?” “没有,没这样过,”露西假装很惊讶,“这表示什么?我的意思是,你知道原因。但是我通常都是一百,七十。血压总会太低,经常如此。” “你很紧张吗?” “我从来都不喜欢看医生,”她说,因为是坐在桌上,比他要矮,她便向后靠一些,以便医生威吓操弄她的时候让本顿看到他的脸。“我可能有点紧张。” 他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下巴下缘的位置,触诊检查她耳后柔软的部位时,她感受他皮肤的温暖干燥。她的头发塞在耳后,他不可能看到隐蔽式接收器。她应他要求吞咽一下,让他从容地摸着她的淋巴腺,自己则笔直地坐着,并保持焦虑的状态,确定他会感觉到脖子上的脉搏跳动得很厉害。 “吞一下。”他又说一次,感觉着她的甲状腺,检查气管是否位于中间。一个念头掠过她的脑海,她知道关于身体检查的所有细节。小时候每次做健康检查她都会问姨妈问题,直到知道了检查中医生所做的每个触摸以及记号的原因才满足。 他再次触诊她的淋巴腺,这一次更靠近她,气息就呼在她的头顶,“除了白袍以外,没看到什么。”本顿的声音清楚地传进她的左耳。 我也没办法了,她想。 “近来会觉得累,觉得不舒服吗?”伯森医生面无表情,语气让人紧张。 “没有。嗯,我的意思是,工作始终很辛苦,四处跑,是有点累。”她结结巴巴,装作心惊胆战,感觉到他朝她的膝盖靠近。他已经靠上她的一只膝盖,正往另一只移动。不幸的是,摄像机没法拍到她的表情。 “我想去一下洗手间,”她说,“不好意思,我很快就回来。” 他往后退,诊室的影像忽地又回来了,仿佛将覆盖在某个洞穴上的遮盖物移走,她就可以往外攀爬。她从桌上滑下,快步走到门口,他则走到计算机旁拿起她的表格,正确填写的那张。“水槽上的塑料袋里有杯子。”当她离开房间时他说。 “哦,好。” “好了放在马桶上就行。” 但她并没有真的上厕所,仅仅冲了一下马桶后说“对不起”,是为本顿着想。接着便把接收器从耳朵里取出塞进口袋。她并没有接下尿液,因为她从未打算留下自己任何的生物组织。虽然她的DNA不太可能存于数据库,但也从不排除这一可能。这么多年来,她以严谨的方式方法确保她的DNA和指纹数据不存在于国内外任何一个数据库里,不过心中还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因为这个医生很快就会积极地去追查P..威斯顿。她已经把进入诊所后自己碰过的所有地方都擦拭了一遍,现场已没有任何指纹可以指认露西·费里奈利,指认这个前联邦调查局探员、前烟酒枪械管制局探员。 她返回诊室,准备面对最糟的状况,脉搏也因此突突直跳。 “你的淋巴腺好像有一点点增大。”伯森医生说,她知道他是在说谎。“上次是什么时候……嗯,你说你不喜欢看医生,所以你可能好一阵子没有做全面的健康检查了。我猜你一定也没做血液检查?” “增大了吗?”露西说,装出该有的惊慌反应。 “夜里感觉还好吗?有没有特别疲劳?有没有发烧?还是一点症状都没有?”他又一次往她身边移动,拿着耳镜检查她的左耳,脸几乎贴到她的脖子上。 “我没有觉得不舒服。”她回答。医生把耳镜換到另一边检查右耳。 放下耳镜后,他拿起检目镜,盯着她的眼睛看,他的脸离她只有几英寸距离,然后拿起听诊器。露西表现出害怕的样子,纵使她的气愤胜于害怕。事实上,她一点也不害怕,还察觉到坐在诊疗桌旁时只要稍微—动,纸张就会轻轻地沙沙作响。 “你可以拉下飞行衣的拉链,把衣服退到腰部的位置。”他用一种冷冷的语调说着。 露西只是看着他,然后说:“我想要再去一下洗手间,不好意思。” “去吧,”他略带不耐烦地说,“只是时间不多了。” 她快速地跑到洗手间、随即冲了马桶,把接收器又藏回耳内,总共不过一分钟。 “不好意思,”她又说了一次,“我来之前喝了一大堆健怡可乐,实在是个错误。” “把飞行衣拉下。”他命令她。 她迟疑了一下。难题来了,不过她知道要怎么做。拉下飞行衣拉链,衣服退到腰部,巧妙地调整好笔形摄像机的位置,衣服里连接蜂巢式接口器的线并不会被看见。 “垂直度不够,”她通过接收器听到本顿的声音,“角度再往下,十度左右。” 她巧妙地调整着已经退至腰间的飞行衣领,听伯森医生说,“运动内衣也要脱掉。” “我要脱掉内衣?”她胆怯中略带害怕地问,“我以前从来没有……” “威斯顿小姐,我真的在赶时间,拜托。”他把听诊器的耳挂塞到耳朵里,一脸严肃地向她靠近,听她的心跳及呼吸状况。她把运动内衣往上一拉,然后僵硬静止地坐在铺着白纸的桌上,他将听诊器按在一侧胸部,然后换另一侧,触碰着挺直而坐的她。她呼吸急促,心跳飞快,展现出愤怒而非恐惧,但知道他会认为她在害怕。不知道本顿获取的影像会是什么。她有技巧地调整腰部飞行衣的位置以触碰笔形摄像机,而伯森医生触摸着她,还假装对眼前手中的柔软没一点兴趣。 “往下调整十度,靠右边。”本顿指示她。 她十分灵巧地调整着笔。伯森医生前倾靠近她,拿着听诊器移向她的背部。“深呼吸。”他说着,不失技巧地做着他的触碰和轻抚的工作,需用力按压时,他甚至将手拱成杯状。“身上有没有任何疤痕或是胎记?我是没看到。”他的手在她身上游走。 “没有,医生。” “一定有。盲肠手术留下的?也许是?其他的呢?” “没有。” “够了。”本顿在露西耳里说。她察觉到他冷静的语调中有压抑的愤怒。 但是还没有结束。 “现在起来,用一只脚站着。”伯森医生说。 “我能穿上衣服吗?” “还不行。” “真是够了。”本顿的声音再次出现。 “站起来。”伯森医生命令她。 露西在桌上坐直,拉上飞行衣,套上袖子,拉起拉链。因为时间有限,她没穿上运动内衣。她盯着他看,突然不再伪装紧张或害怕。他的眼神表明他看出了她的变化。她下了桌子,向他靠近。 “坐下。”她告诉他。 “你在干吗?”他瞪大眼睛。 “我叫你坐下!” 他没有动,只注视着她。恶霸她见多了,瞧他那慌张的样子。于是她再多吓唬他些,拉出放在胸前口袋里的笔,举起来好让他看到粘贴着的电线。“频率测试。”她对本顿说,因为他可以查看植入在候诊室及楼下厨房中的隐蔽式发射器。 “一清二楚。”他回答。 很好,她想。他没有发现楼下有任何声音。“你现在的处境有多糟你甚至不会想知道,”露西对伯森医生说,“你也不会想知道有谁一直在实时监视监听。坐下,坐下!”她把笔放回口袋,镜头正对着他。 他步履摇摆,笨手笨脚地拉出一把滚轮椅坐下,脸色苍白地看着她。“你到底是谁?你在干吗?” “我就是决定你命运的人,你这个浑蛋。”露西说道,努力压抑愤怒以免失控。但这远比装害怕来得难。“你对自己的女儿也这么做?对基莉?你他妈狗娘养的,你猥亵她?” 他瞪着她,眼神狂乱。 “你给我回答!你都听见了,你这混账东西。整个联邦航空总署也会很快听说这件事。” “滚出我的办公室。”他想要抓起她,他身上紧绷的肌肉和眼神表现了这一点。 “想都别想,”露西警告他,“我不叫你离开椅子,你就别想动。你最后一次见到基莉是什么时候?” “这是怎么回事?” “玫瑰花。”本顿提示她。 “还轮不到你发问。”她告诉伯森医生,也是想说给本顿听,“你的前妻到处放话你知道吗?你这个国土安全部的走狗医生。” 他抿了一下嘴唇,又睁大眼睛,行将发作。 “她提出的很多说法,都有理有据地指明你跟基莉的死有关。你知道吗?” “玫瑰花。”本顿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说你在基莉突然死亡前不久来看过她,带给她一朵玫瑰。哦,这事我们知道。可怜的小女孩房里的所有东西都被检查过了,相信我。” “有一朵玫瑰花在她房里?” “叫他说明白。”本顿说。 “告诉我,”露西对伯森医生说,“你从哪里弄来的玫瑰花?” “我没有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浪费我的时间。” “你不会去联邦航空总署……” 露西笑着摇摇头。“哦,像你这样的浑蛋该被千刀万剐。你真以为你可以摆脱自己做下的龌龊事?先告诉我基莉的事,再谈联邦航空总署。” “关掉。”他指着笔形摄影机。 “你告诉我基莉的事,我就关掉它。” 他点头。 她触碰一下笔,作势把电源关掉。他的眼中充满惊恐和怀疑。 “玫瑰花。”她重复道。 “我对天发誓,我不知道什么玫瑰花,”他回答道,“我绝对不会伤害基莉。她说了些什么?那个贱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哦,苏珊娜,”露西盯着他,“她说的可多了。根据她的说法,基莉的死是你造成的。她是被谋杀的。” “不是!天哪,不是!” “你也和基莉玩军人游戏,对吧?你帮她穿上迷彩装和靴子,是吧,浑蛋?你让变态跑去你家跟你玩变态游戏?” “哦,天哪,”他呻吟着,闭上双眼,“那个贱人,那是我们的私事。” “我们?” “小苏和我,夫妻床上的事。” “还有谁?你还让其他人来玩这游戏?” “在我私人的住宅里。” “你真是禽兽啊,”露西威吓地说,“当着小女孩的面做这种变态的事。” “你是联邦调查局的?”他睁开双眼,它们死气沉沉却充满仇恨,像是鲨鱼的眼神。“你是吗?我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早该料到,我的私人生活怎么都会牵扯上别的事情。我就知道,我被陷害了。” “我明白了,是联邦调查局要求你在对我做飞行例行体检时让我脱下衣服。” “这是两回事,并不重要。” “希望如此,”她语带嘲讽地回应,“关系大了,你会发现关系有多大。我不是联邦调查局的,你没那么走运。” “这些是因为基莉?”他坐在椅子上,放松了些,神情挫败,几乎动也不动。“我爱女儿。自从感恩节后我就没见过她了,我对天发誓,是真的。” “小狗。”本顿提示她。露西考虑着把接收器拿掉。 “你觉得有人想要杀你女儿,因为你是国土安全部的线民?”露西知道很多,不过还是要套他的话,“拜托,法兰克,告诉我实话,别让自己更加被动!” “有人杀了她。”他重复着,“这我不相信。” “你最好相信。” “不可能的。” “谁到你家里参与了游戏?你认识埃德加·艾伦·伯格吗?他住在你们家后面,阿纳特太太的老房子里。” “我认识老太太,”他说,“她是我的一个病人,忧郁症患者。一个讨厌鬼,真的。” “这信息很重要,”本顿说,仿佛露西不知道似的,“他正要说出实情,跟他套近乎。” “是你在里士满的病人?”露西问伯森医生,虽然她实在不想和他套近乎,但还是将身段放下,表现得很感兴趣。“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哦,天哪,像有一辈子了。事实上,我们里士满的房子是跟她买的,她在当地拥有不少房产。在本世纪初,她们家族拥有整条街的房屋,后来由家族成员分享,最后才出售。我们的房子价钱算是便宜,相对便宜。” “听起来你不是很喜欢她。”露西说,一副和他相处得不错的样子,仿佛几分钟前没有受到他的性骚扰。 “她会来我这儿,我的办公室,不分时间想来就来,真是讨人厌。总是在抱怨。” “那她后来怎么了?” “死了,八年还是十年前,总之是很久以前。” “怎么死的?”露西问,“她是怎么死的?” “她一直有病,又得了癌症,死在家里。” “问详细点。”本顿说。 “这件事你知道多少?”露西问,“她死的时候是独自一个人吗?有隆重的葬礼吗?”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伯森医生坐在椅子上看着她,心情轻松多了,因为她现在很友善,这很明显。 “可能关系着基莉的死亡。有些事情你未必知道,我来问些问题。” “小心点,”本顿警告她,“把他看紧一点。” “哦,那就问吧。”伯森医生脸带嫌恶。 “你参加了她的葬礼吗?” “我不知道她有葬礼。” “应该有。”露西说。 “她讨厌上帝,什么事情都怪罪上帝,怪他给了她一身病痛,怪他没人想跟她同住。不过如果你认识她,就知道为什么没人想跟她住。真是令人作呕的老太婆,真的很难处。治疗她这样的人,收费应该更高才对。” “她死在家里?她患有癌症一类的病,并且独自死在家里?”露西说,“还是在临终关怀医院?” “不是。” “她是个有钱人,却独自死在家里,还没受任何医疗照料,是吗?” “多多少少有一点。这有关系吗?”他环视诊室,神态警觉,整个人又有了自信。 “当然有关系。你配合得很好,非常好,”露西肯定的同时也威胁他,“我要看阿纳特的病例,拿来,从计算机里调出来。” “我已经删除她的资料,因为她已经死亡。”他的眼神中有嘲弄。“有趣的是,令人尊敬的阿纳特太太把自己的遗体捐给了科学界,因为她不想有葬礼,因为她讨厌上帝,就是那么一回事。我曾猜想某个穷医学院学生已经拿了这老贱人的遗体来做研究,我还同情那个学生的坏运气,抽到她这样干枯、丑陋又老迈的遗体。”他越发镇定与自信。越是如此,露西就越憎恶他,脾气也越坏。 “小狗,”本顿在耳里说,“问他。” “基莉的小狗出了什么事?”露西问伯森医生,“你妻子说小狗不见了,并且应该跟你有关。” “她已不再是我的妻子,”他说着,眼神冷酷无情,“她从来就没有养过狗。” “小亲亲。”露西说。 他注视着她,眼神闪烁着。 “小亲亲在哪里?”露西问。 “我所知道的唯一小亲亲就是我和基莉。”他嬉皮笑脸的。 “别闹,”露西警告他,“这件事一点都不有趣。” “小苏叫我小亲亲,一直是这样。我也叫基莉小亲亲。” “这就是答案了,”本顿说,“够了,快走吧。” “没有什么小狗,”伯森医生说,“都是瞎说。”他透露了更多,她要瞧瞧还会有什么。“你到底是谁?把笔给我。”他站起身,“你只是个被派来要控告我的笨女孩,不是吗?你想要钱吧。这有多愚蠢,你知道吗?把笔给我。” 露西站着,手臂垂在身侧,已经准备好拳头。 “快走,”本顿说,“马上。” “所以你们几个圈钱女孩聚集在一起,以为可以拿到钱?”他停在她的面前,而她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快走,”本顿加强语气,“已经完成了。” “你要这个摄像机?”露西问伯森医生,“你要微型录音机?”她身上没有录音机,本顿才有。“很想要?” “我们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伯森医生微笑着说,“把东西给我,而你得到信息,不是两全其美吗?然后我们可以忘了一切。把东西给我。”她轻拍夹在皮带环扣上的蜂巢式接口装置,连着接口的线路延伸到飞行衣的一个小孔里。她按了一下开关,将装置关闭。本顿的屏幕就此暗下去,他只能听和说,再也看不到画面。 “别这么做,”本顿对她说,“快走,现在。” “小亲亲,”露西嘲弄着伯森医生,“真是个大笑话。谁会叫你小亲亲,真是恶心。你要摄像机和录音机,就过来拿啊。” 他冲向她,正迎上她的拳头,脚也被绊倒,整个人应声倒地呻吟大叫着。接着她骑在他的背上,用膝盖紧压住他的右臂,左手压住他的左臂,将他的两只手猛力扭到背后,弄得他生疼。 “放开我!”他大叫,“痛死了。” “露西!别这样!”本顿跟露西说,但是她置若罔闻。 她大口地呼吸,品尝她的愤怒,紧揪着他后脑的头发把他的头拉起。“祝你有愉快的一天,甜心。”露西边说边猛力急拉他的头发,“我应该把你这恶心的脑袋打烂。你骚扰自己的女儿?还让在你家玩性游戏的其他变态一起骚扰她?你就在去年夏天搬离之前,在她的房间里侵害她?”她把他的头压在地上,用力下压,像是要把他挤入白色地砖里。“你到底毁了多少人,你这个浑蛋?”她抓着他的头往地上猛敲,力道大到告诉对方他的头能被敲烂。他不断呻吟、哭喊。 “露西,停下!”本顿的声音刺穿她的鼓膜。“快走!” 她眨了眨眼,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不能杀他,绝对不能。她放开他,想抬脚踢他的头,但还是作罢了。她用力呼吸,大汗淋漓,往后退了几步,心里还是想狠狠地踢他、揍死他。她做得到,而且轻而易举。“别动。”她咆哮,慢慢向后退,心跳得飞快,同时也察觉到自己是多么想置他于死地。“就趴在那儿,别动。叫你别动!” 她走到工作台后面,拿走她伪造的联邦航空总署表格,然后把门打开。他趴着没有动静,脸冲着地板,鲜血从鼻孔滴出,染红了白色地砖。 “你完了。”她站在门口对他说,纳闷那个丰满的女秘书去哪儿了。她朝楼梯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见人影。整间屋子死一般寂静,就她和伯森医生两个人在,就像他计划好了似的。“你真的要完了,没死就算你走运了。”她说罢用力关上门。 第四十七章 沿着训练营的狭窄街道,五名探员手持“贝瑞塔”风暴系列的九毫米口径步枪,其上配有“博士能”望远镜瞄准器以及战术灯,分散着朝一间水泥屋顶的灰泥小屋前进。 这房子老旧不堪、长年失修,外头还有个杂草丛生的小院子,俗气地摆饰着各式夸张的圣诞老人、雪人和拐杖糖,一旁的棕榈树上略显凌乱地挂满了各色装饰灯。屋内传来狗的狂叫声。探员们横背着枪带,手上握着风暴步枪,枪口朝下呈四十度角^他们一身黑衣装扮,没穿戴任何护身盔甲,和常规的突击行动迥异。 鲁迪·穆希尔在小屋内冷静地等着。他藏身于一堆横七竖八的桌椅后,堵住可以通往厨房的狭小走道。他穿着伪装裤、网球鞋,手握AR-15步枪,这不是风暴步枪那样的轻型武器,而是拥有强大火力,光枪管就有二十英寸长,可以把距离三百英尺外的人击倒的重武器。因为人就在这屋子内,所以不需要能扫荡整间屋子的武器。他从走道跨过水槽移至破旧的窗边,探头望出去,发现距离这屋子约五十英尺处的垃圾车后有动静。 他把AR-15架在水槽边沿,并将枪管放在腐朽的窗台上。透过瞄准器他发现了第一个埋伏在垃圾车后的猎物,一截裹着黑衣的狭长身体暴露在外。鲁迪扣下扳机,步枪发出巨大枪声,这名探员应声尖叫,旋即另一名探员不知从哪儿开了一枪,击中棕榈树后方的地面,鲁迪随即也朝他开了一枪,对方并没有大叫或是发出鲁迪能听见的声音。接下来鲁迪从窗户边移动到走道上的那堆杂物前,气愤地踢开挡在他面前的桌椅,突破面前的路障冲向屋前,再击破客厅的窗户开始射击。五分钟内,五名探员全中了橡胶子弹倒下,但他们仍然不断前进,直到鲁迪用对讲机命令他们结束行动。 “你们这群没有用的家伙,”他浑身是汗地站在那间被训练营用作模拟战斗的突击小屋内,冲着对讲机说,“你们都阵亡了,全部都是。排队入列。” 当黑衣探员们走向有圣诞节装饰的院子时,鲁迪走出前门,他必须去称赞他们,至少他们没有显露痛苦的表情,他知道橡胶子弹打中没有受保护的身体时有多痛。如果数度中橡胶子弹,人会痛不欲生,并且哭得像婴儿。但是这批新成员至少一脸镇定,还能够忍受这种痛。鲁迪按了一个小型遥控器,CD关闭,屋内狗的狂吠声也消失了。 鲁迪站在门口看着探员们。他们浑身是汗,气喘吁吁,对自己的表现很恼火。“怎么了?”鲁迪说,“答案很简单。” “我们搞砸了。”一名探员回答。 “为什么?”鲁迪问,将AR-15步枪放在旁边,裸露的结实胸膛流着汗水,静脉血管沿着晒成棕褐色的结实有型的臂膀攀爬着。“我正在寻找答案。你们做了一件事,导致全军覆没。” “我们没料到你会有步枪,以为你只有手枪。”一名探员回答,同时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汗水,她因为紧张和体力耗尽而大口吸气。 “绝对别做任何假设,”鲁迪高声对他们说,“我这里可能有全自动机关枪,甚至点五五口径的子弹,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们犯了一个致命错误。拜托,你们知道的啊,我们讨论过。” “我们和老大对峙。”有人回答,惹得其余人大笑。 “沟通。”鲁迪慢慢地说,“你,安德鲁斯,”他看着这名黑衣上沾满灰尘的探员,“当你左肩被子弹击中时,就应该警告你的伙伴,我在厨房窗户开枪。你做了吗?” “没有,长官。” “为何没有?” “我想是因为我从来没有中过弹。” “很痛,是吗?” “痛得想死,长官。” “没错。这你们没料到。” “是,长官。没人说我们会被橡胶子弹攻击。” “所以这里才叫痛苦营区。”鲁迪说着,“现实生活中发生不幸之前会有通知吗?所以你挨枪、挨痛,还被吓得屁滚尿流,导致你没拿起对讲机警告同伴。大家就都死路一条。有谁听到了狗叫声?” “我听到了。”几名探员说。 “那你们就让这只贱狗他妈的狂叫!”鲁迪丝毫没有耐心,“你们有没有拿起对讲机通知伙伴?一条疯狗正在狂叫,所以屋内的人知道有人过来了。这可以是条线索,对吗?” “是的,长官。” “好了,结束。”鲁迪解散他们,“滚吧,我还得清理好,帮你们善后。”鲁迪走回屋内用力把门关上。系在腰带上的两用无线电在他训话时震动了两次,他拿起电话查看。两通都来自他的计算机黑客,于是他回电话。 “什么事?”鲁迪问。 “看来你朋友的类固醇强的松就快用完了,最后一次配药是二十六天前,在CVS药房。”他把地址和电话告诉鲁迪。 “问题是,”鲁迪回答,“我认为他现在不在里士满,所以我们必须推测出他下一次可能会去哪里买药,先假设他会去买。” “他每个月都会在里士满的同一家药房配药,所以他应该是需要这种药,或是他认为自己需要。” “他的医生是……” “斯坦利·菲尔波特医生。”他说了医生的电话。 “没有他在其他地方配药的记录吗?南佛罗里达没有吗?” “全国都查过了,只在里士满有。听我说,他上次配的药只剩下五天的量,已经没辙了。照理应该如此,除非他找到别的来源。” “干得好,”鲁迪说,打开厨房的冰箱抓起一瓶水。“剩下的就交给我了。” 第四十八章 白皑皑的峻岭围绕着湿漉漉的黑色路面,山脚停放着一架架私人喷射机,像被随意摆放的玩具。机场工作人员穿着连身工作服,戴着耳塞,挥动手中的橙色锥形照明指示灯,正引一架豪客比奇飞机缓缓滑行,涡轮机嘎嘎作响。从私人航站内,本顿可以清楚听到露西的班机已经抵达。 阿斯彭的星期天下午。穿着毛皮大衣的有钱人携行李在他身后来来往往,他们在大壁炉旁喝着咖啡、热苹果汁,等候回家,并频频抱怨晚点,好像早已忘记这种事在之前的商务旅行中稀松平常。他们个个仪表堂堂,晒得一身古铜色,手上有金表与钻石在闪烁。有的还带着宠物狗,它们就像是主人的私人飞机,体型各异,都价格不菲。本顿看着豪客比奇喷射机舱门开启,阶梯放下。露西拎着行李轻步跳下,自信坚定地迈着运动员般优雅的步伐。她总是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即使她没权利知道。 她没权利到这里来,他告诉过她。他已经在电话中说了,不行,露西,你不要来这里。不是现在,现在不是时候。 他们没有争吵。他们大可吵上几个钟头,但彼此的个性并不适合冗长无止境的异议和其中不合逻辑的情绪爆发。他们不会再这样做,所以一般打上几个回合就结束了。本顿不确定这是否令他高兴,显然,长时间下来,他和露西已有越来越多的共同点。而他那擅长不停地分类、分析的大脑部位早已想到甚至下了一个结论,也就是他和露西的共同点能够解释他与凯之间的关系。她无条件地溺爱着外甥女。她也无条件地深爱他,但之前他不明白为什么,也许现在开始懂了。 露西用肩膀顶开门走进来,两手各拿一个帆布袋。她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来,我来帮你。”他接过一个袋子。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她说。 “嗯,既然这么巧,就让我们善加利用吧。” 那些穿着皮草的有钱人大概认为本顿和露西是不幸的一对:他是有钱的中年男子,而她则是年轻貌美的妻子或女友。他突然想到,也许还有人觉得她是他的女儿,但是他的行径又并不像她的父亲,当然也不像情人。但如果真要他下注,他打赌大部分人会猜他们只是一对典型的有钱夫妇。他既没穿皮草,也没穿金戴银,乍看不像有钱人,但有钱人能认出同类,他有一架豪华私人飞机,因为他非常富有。本顿过了多年销声匿迹的恬静生活,累积梦想、计划,当然少不了钱财。 “我租了一辆车。”露西说。两人穿过航站楼,它极像是用木头、石块、真皮家具和西方艺术品搭成的乡间小屋,屋子前方则放了个外型凶猛的青铜巨鹰雕像。 “那就去取你租的车吧。”本顿对她说、吐出来的白色雾气鲜明地在刺骨的空气中飘散。“我们在马瑞贝尔见面。” “什么?”她停在环形车道前,全然不理会身穿长大衣、头戴牛仔帽的侍者。 本顿用他那冷酷且线条分明的俊俏面孔望着她,眼中浮现笑意,随后嘴唇也带上一抹淡淡的笑,仿佛是在逗她。他站在巨鹰雕像边的车道旁,上下打量身穿靴子、长裤和滑雪衣的她。 “我的车上有雪地靴。”他说。 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她,那被风轻轻吹起的秀发,比起他上次看到的长了些,发色深咖啡中略带红,似被烈火抚摸过。两颊被寒冷刺上了颜色。他始终认为窥探她的双眼,就像窥视核子反应炉的核心或是活火山的内部,或是如同感受伊卡洛斯飞往太阳时所看到的每一幕景象。她的双眸会随着光线及波动的情绪改变颜色,此刻呈现出晶亮的绿色。凯的双眸是蓝色的,一样的浓烈,却有着不一样的呈现方式。它们变幻的色调更为妙不可言,时而轻柔似雾薄,时而坚硬似金属。此刻,他不知自己竟会如此思念她。是露西活生生残忍地把他心中的痛楚给带了回来。 “我想我们边走边说好了。”他对露西说着,便朝停车场走去,如同在宣布自己的心意已决。“我们得先处理完那件事,所以我才约你在马瑞贝尔见面。那边的道路被封锁了,他们租了摩托雪橇。你受得了高海拔吗?空气会很稀薄的。” “我知道空气稀薄。”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说。 <hr /> 注释: 第四十九章 山路的两侧都是白雪覆盖的高山,黄昏时分黑暗渐渐下沉扩散,右侧山脉的山脊上正飘着雪。过了午后三点半,几乎没有人再去滑雪,更别说爬山了,因为落基山脉的夜晚来得特别早。此时,他们行经的路上寒风刺骨。 “我们应该尽快掉头,”本顿说,将雪杖往他昂贵的雪靴前端刺下,“我们两个在一起实在太危险了,从来不知道何时该收手。” 过了第四个雪崩标记之后,本顿建议止步,于是他们很不甘愿地折返,因为两人本来正稳步上山往马瑞湖前进,再走不到半英里就能看见。事实上他们现在回头,也未必能在天色暗下来之前抵达汽车,况且他们又冷又饿。露西已经精疲力竭却仍不愿承认,但本顿看在眼里,知道高海拔难倒了她,她的动作已变得相当迟缓,连说话都开始困难。 有几分钟的时间,他们的靴子摩擦着覆着白雪的马瑞溪路,雪杖刺穿布满车轮痕迹的如釉般的雪地,是唯一的声音。他们呵气成冰,露西已是气喘吁吁。他们谈论着有关亨丽的事,不知不觉愈走愈远,走得太远了。 “对不起,”本顿说道,脚下雪靴的铝框在雪地上发出当啷声,“我应该带你早点回头的,我没有蛋白棒或水了。” “我可以走。”露西说,虽体力已渐渐透支,但还是能跟上他,甚至超越他。“那些平坦小路,我不用补充东西。我时常跑步、骑单车,活动量很大。我认为这难不倒我。” “每一次来这里我都会没记性。”他回答,望着右前方远远地朝他们而来的暴风雪,在越过白色山尖时便往下沉,雾气般缓慢地朝他们飘近。也许有一英里远,一千英尺高。如果真是那样,他希望能赶在暴风雪来之前走到车子那里。这条路很容易分辨,没其他岔路,他们不会死的。 “我不会忘记的。”露西大口地呼吸,“下次来之前,我会吃得饱饱的,也许不会刚到就开始爬山。” “对不起,”他再次道歉,“有时候我会忘记你还是有极限的。这很容易忽略。” “我最近似乎极限过多。” “如果你之前问我,我就会告诉你可能发生的情况。”他将雪杖往前方移动,随后迈步,“但是你不见得会相信我。” “我很听你的话。” “我没说你不听我的话。我只说你不会相信我。比方现在你就没有。” “或许吧,还有多远?我们在哪一个标记了?” “真不想告诉你,但是才第三个,还得走几英里。”本顿回答。他抬头看着浓厚的暴风雪,不过几分钟,它就压得更低,已将山脉的上半部分吞噬,接着狂风四起。“自从我来到这里,天气就一直这样,”他说,“几乎每天都下雪,通常都在傍晚,一次就下五六英寸深。人一旦变成标靶就会变得不客观,我们如同战士一般,倾向于将我们所追逐的对象客观化,如同有人把受害者视为猎物。这和我们自己被人视为猎物又不一样。对亨丽来说,你就是猎物。你厌恶自己是一个受害者的说法。但在你还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已把你视为目标。你被她吸引,而她则操控着你。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伯格也视你为猎物,只是出发点和亨丽不同。他并不是想和你上床、融入你的生活或是成为你,他只想伤害你。” “你真的认为他的目标是我,而不是亨丽?” “没错。你就是他原始的目标。”他的一字一句在雪杖的戳刺声及鞋子的当啷声的伴奏下更加凸显。“你不介意休息一下吧?”他是不需要,但是她需要。 他们停下来,穿着雪鞋倾靠在雪杖上,大口喘息,呼出的空气立马凝结。他们看着右前方一英里处暴风雪正在笼罩这条山脉,并向他们所在的高度逼近。 “我猜要不了半小时。”本顿说着摘下太阳眼镜,塞进滑雪衣的口袋里。 “麻烦来了,”露西说,“这是征兆吧。” “来这里或是到海边的好处之一,便是大自然会准确地呈现、诉说一些事。”他边回答边注视着灰蒙蒙的暴风雪覆盖着这座山,知道在那些乌云内净是狂风暴雪,很快就会侵袭他们所在的位置。“麻烦来了,恐怕你说得没错。如果它不停止,一定会酿成什么后果。” “我希望他冲着我来试试。” “别乱说,露西。” “我希望这样。”她又开始走动。“它要是做做好事,就该拿我来试试。机不可失。” “亨丽颇有照顾自己的能力。”他提醒她,看着她踩着坚定的大步子,踏进这可恶的雪地。 “她不会比我还行,差远了。她有没有告诉你她在训练营做了什么?” “我想是没有。” “运用加文·德·贝克式的模拟战斗,我们是很凶猛的,”她回答着,“没有一个受训者说得出会遇到什么,这很合理,因为我们不能预料现实情况,所以他们穿着K-9防护衣在第三次被警犬攻击之后,稍稍吃了一惊。这些狗冲过来并扑向他们,又刚好没有戴口套。当然,亨丽穿了防护衣,但当发现狗都没有戴口套时简直是抓狂了,边大叫边奔跑,最后被击倒。她一直哭,快要疯了,还直说要退出。” “很不幸她还在。第二个标记到了。”他拿着雪杖指着雪崩标记,上面写着很大的“2”。 “她熬过来了。”露西说,沿着来时所留下的脚印前进,步子轻松多了。“她也通过了橡胶子弹的考验,不过一样不喜欢这样的模拟战。” “疯子才会喜欢。” “我这儿可是有不少疯子,也许我自己就是一个。他们虽然痛不欲生,却很有快感。你为什么说很不幸她还在?你觉得她应该退出吗?我是说,嗯……我知道我应该开除她。” “因为她在你家被攻击而被开除?” “我懂。我不能开除她,她会控告我。” “对,”他说,“该死的没错,我认为她应该退出。”把手杖往前移动时,他看了她一眼,“你会从洛杉矶警局把她挖过来,也是你的眼光就像眼前的群山被蒙蔽了一样,”他拿暴风雪作比喻,“或许她是个好警察,但对不适合你所安排的任务。我真是盼望她能趁着还没出大事赶快退出。” “没错,”露西吐了一口气,伤心地说,“真是不妙。” “没有人被杀啊。” “暂时吧。”露西回应,“天哪,我快受不了了。你每天都这样爬山吗?” “差不多,时间允许的话。” “跑半程马拉松都比这个轻松多了!” “如果要跑的话,得挑氧气充足的地方。”本顿说,“第一个标记到了,这个离第二个很近,好消息吧。” “伯格没有任何犯罪记录,只是个窝囊废。我没有办法相信。”露西说,“是一个在姨妈手下做事的窝囊废。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搞不好姨妈才是他的目标,搞不好他把自己的健康问题归咎于姨妈。天晓得。” “不是这样的,”本顿说,“他怪你。” “为什么?” “嗯,这听起来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但你刚好符合他的妄想,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露西。他在惩罚你,说不定他追踪亨丽其实也是在报复你。总之他的想法我们无法揣摩,他的逻辑只有他自己懂。这么说吧,他精神异常,但跟神经病又不一样,不是冲动型非预谋型。他有妄想症,我大概只能这样跟你说。来了。”他说,一片片雪花突然在他们身边飞旋。 —阵强风摇动山杨树,露西将护目镜往下移。黑色的树影细微地刻画着灰暗,和雪白的山岭形成对比。这场雪带着干燥和雪花来去匆匆。两人沿着冰寒的路面,迎着强风,一刻不停地朝着目的地一步步前行。 <hr /> 注释: 第五十章 屋外的黑色云杉和白杨弯曲的树枝上都积满了雪。露西站在三楼的窗口,听着楼下传来雪靴踩在坚固人行道上发出的嘎吱声。圣里吉斯旅馆是座不规则红砖砌成的建筑,这让她想起卧在埃阿斯山脚下的一条龙。稍早时缆车尚在一旁停着,人们便已经开始蠢蠢欲动。群山遮住了太阳,黎明是蓝灰色的阴影,寒冷而无声无息,整装滑雪的人向斜坡和巴士前进。 昨天下午在马瑞溪路的艰苦跋涉之后,本顿和露西分别上了自己的车,分道扬镳。他本就不希望她来阿斯彭,当然也不打算为几乎陌生的亨丽而被困在这里,但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充满了奇观和沮丧。现在亨丽和露西都在这里。本顿不让露西留下,这可以理解,因为难保露西去牵绊他可能针对亨丽展开的行动,哪怕是小行动。然而,今天露西就会见到亨丽。两个星期过去了,露西再也忍不住,再也受不了内疚和这些悬而未解的问题。不管亨丽是什么,她都要亲自见证。 天色越来越亮,本顿所做所说的每件事亦趋于明朗。他先让露西在稀薄空气中落个疲惫不堪、无法畅所欲言,让她发泄出自恐惧的暴怒,然后头头是道地送她上床睡觉。纵使昨天被当作孩子般对待,但她当然不是孩子了,而且知道他很关心她。她一直都知道,就算她恨本顿的时候,对方还是会呵护她。 她从粗呢袋里拿出伸缩滑雪裤、毛衣、丝质内衣和袜子,把它们放在床上。旁边是一把九毫米口径的格洛克手枪,枪上配有瞄准器和可放十七枚子弹的弹匣,通常用作室内例行公事的贴身自卫武器,它可以近距离射击。若携带火力强大的猎枪,或是点四〇、点四五口径子弹的武器会显得太过张扬。她还没想出见到亨丽时要说什么,也不知道到时自己会有什么感觉。 别妄想会发生好事,她这么想,别妄想她见到你会很开心友善或者礼貌。露西坐在床上,脱掉运动长裤,抓着上衣往头顶一拉。对着面前的长镜停伫、凝视,不允许年龄或地心引力在她的容颜身材上留下痕迹。这些还不会也不应该发生,因为她还不到三十岁。 她的身材非常结实,毫无赘肉,但又一点也不男性化。她也不曾挑剔自己的身材,只不过每每照镜子时,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她的身体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内在和她全然不同的人,并非更有魅力,但感觉迥异。她的思绪陷在这奇怪的感觉中,想到每次做爱总是无法体会自己身体的感受和轻抚情人时对方的感受。她希望能知道这些,同时却又庆幸自己不了解。 你看起来不错嘛,她心想,从长镜前走开。你看起来还过得去,她一边想一边走进浴室淋浴。你今天的样子一点也不重要,完全不重要。今天你不会碰任何人,她告诉自己,顺手打开水龙头,明天也不会,后天也不会。天哪,我应该怎么办?她大叫,热水猛地朝大理石壁喷洒,溅在玻璃门上,冲着她的身体。我到底做了什么,鲁迪?到底做了什么?求求你别放弃我,我保证我会改变的。一生中几乎有一半时间她都暗自哭泣。得益于姨妈的影响力,她年仅十几岁便在联邦调查局获得暑期实习的资格,不过无法住在匡提科的宿舍,或是和那些从不惊慌喊叫(至少她没见过)的探员们练习射击、跨越障碍物。她认为他们应该从不惊慌失措,也是因为当时她年纪小,容易被骗又充满敬畏,所以相信了许多神话及假象。现在她或许比较容易了解,是早期的训练造就她今日的性格:绝不轻易哭泣,要哭也是在人后,受伤害时一定要独自躲在角落疗伤。 她快穿好衣服时意识到了周遭的寂静,突然发狂似的小声咒骂,在滑雪衣外套口袋翻找手机,发现电池没电了。昨晚太累,没心情理会手机,这不是她的作风,真的。鲁迪和姨妈都不知道她住在哪里,用的什么假名,这些只有本顿知道,所以就算他们过来了也无从找到她。这样把鲁迪隔绝起来,于情于理都讲不通,也有失专业。他肯定会气疯的,而且现在并不是赶走鲁迪的时候,如果他退出了怎么办?她根本不信任其他人,鲁迪是她的最佳搭档。她找到充电器连上电源,将手机开机,里面有十一通留言。从东部时间凌晨六点左右开始就有人联系她,大多是鲁迪打的。 “我还以为你从地球上消失了,”鲁迪急切地说,“我已经找了你三个小时,你在干吗啊?什么时候开始不接电话了?别跟我说电话死机不能用,打死我都不会相信,你那手机到哪儿都有信号。我还试着用无线电跟你联系,但那该死的东西你居然也给关掉了,是不是?” “冷静点,鲁迪,”她说,“电池没电了,手机和无线电当然不能用,对不起。” “你没带充电器吗?” “我说了我很抱歉,鲁迪。” “哦。我们收集到一些情报,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尽快赶回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露西坐地板上充电器的插槽旁。 “不幸的是,你并不是唯一收到小礼物的人。有一个大妈也收到伯格的化学炸弹,只是她没那么幸运。” “天哪。”露西说着闭上双眼。 “在好莱坞一家破酒吧工作的女服务生,就在壳牌加油站对面。猜猜看怎么着?他们卖印着魔法灵猫的特大号塑料杯。这名受害者严重灼伤,不过还死不了。他显然到过她上班的地方。有没有听说过‘另一方’酒吧?” “没有,”她心里想着被烧伤的女人,用微弱的声音说,“天哪,怎么会这样?” “所以我们开始在这个区域详查。我已经派遣我们的人,不是那些菜鸟,他们没法胜任。” “天哪,”她不知道还能作什么反应,“他们行吗?” “应该行。还有,你姨妈说伯格可能戴了假发,黑色长鬈发,颜色是染的,用真人头发做成的。我猜线粒体DNA比对出来的结果一定很有趣,对吧?搞不好查到的是一个妓女,卖了头发去买可卡因。” “你现在才告诉我?他戴假发?” “埃德加·艾伦·伯格有一头红发。你姨妈在他家,就是他以前待过的地方的床上发现了红头发。假发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基莉·伯森的床上、你的床上,还有放在你信箱中的粘贴化学炸弹的胶带上所发现的染黑长鬈发。根据你姨妈的说法,假发可以解释很多事情,我们同时也追查到了他的车子。结果是,死在家里的阿纳特老太太有一辆一九九一年的白色别克,没人知道她死后车子到哪儿去了,她的家人从没过问这件事,就跟之前不关心老太太一样。但伯格去过她的家,我们猜想伯格十有八九开走了别克,它还是登记在阿纳特太太名下。所以你尽快赶回来吧,不过别住在你那屋子。” “别担心,”她说,“我不会再回那座房子了。” 第五十一章 埃德加·艾伦·伯格坐在停于A1A公路附近停车场上的白色别克汽车里,闭上双眼,听着最近被称为“成人摇滚”的一个广播电台。他一直紧闭着双目努力憋着咳嗽,因为只要一咳嗽,他的肺就灼热不已,整个人也会一阵眩晕和发冷。他不知道这个星期是怎么过的,不过总算是撑过来了。成人摇滚电台播报现在是星期一的早高峰时间。伯格咳了一下,用力一吸气,眼眶便充满了泪水。 他感冒了。确定是被“另一方”酒吧那个红发服务员传染的。星期五那天夜晚,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她一边用卫生纸擦着鼻子一边走近他的桌子,靠近他,确定他是否付了钱。和往常一样,在她特地过来前,他都会把椅子往后推再起身。事实上,他还想再来一杯血腥落日,也准备要点,但那红发服务员没理他,其他人也是一副不想被打扰的样子。所以他只好送她一个大橙子。她活该。 阳光穿透前座的挡风玻璃,暖暖地洒在伯格的脸上。他坐在驾驶座上,椅背向后放下,希望太阳能治愈感冒。母亲常说,阳光里有丰富的维生素,可以治好所有病症,所以大家都会想去佛罗里达养老。有一天,埃德加·艾伦,你会搬到佛罗里达去的,现在你是还年轻,但有一天会和我一样又老又累,到时你就会想要搬到那儿去。要是你有一个好工作就好了,埃德加·艾伦,我怀疑你根本负担不起去佛罗里达的开销。 母亲不停唠叨钱,为他发愁,所以身后留下一笔足以让他日后搬去佛罗里达的钱。他退休后,开始每两个星期就会收到一张支票,最近的那张一定还留在信箱里,因为他不在里士满。虽然手头没有支票,但他还有一点钱,目前还够花,其实还不少,可以继续买昂贵的雪茄。如果母亲还健在,一定会唠叨着感冒了怎么还抽烟,但他就是要抽。他想到自己没去注射流感疫苗,因为听说他工作过的那栋老大楼就要被拆了,以及“大鱼”到好莱坞开了办公室,就在佛罗里达。 弗吉尼亚州新聘了一位首席法医,伯格还知道,拆掉这栋旧大楼是因为市政府想盖个车站。露西在佛罗里达。如果斯卡佩塔没有抛弃伯格和里士满,就没新首席法医一说,大楼也不会被拆,一切都会是老样子,他也就不会错过打预防针的时间,就不会感冒。拆除那栋大楼真是错得离谱,没有人问一问他对这件事的感受。这里是他的地盘,他仍旧每两个星期从信箱里取支票,仍旧有后门的钥匙,仍旧在里头的解剖部门工作,多是在晚上。 他顺顺当当地在这儿工作,但大楼却要被拆除了。他是大楼唯一的使用者,别人他都不放在眼里。但突然间他必须把一切从这儿搬走。在那下面,为他拥有的死人都被放置在那堆凹陷的小箱子里,搬迁必须趁夜深人静之时。真是折腾人,爬上爬下在停车场进进出出,肺部灼热不已,骨灰撒得到处都是。还有一次他抱的箱堆中有一个滑落在地,挥洒的骨灰根本无法再拾起,它们似乎比空气还轻,真是够折腾的。这真是不公平。他还想到错过的预防针。他咳得厉害,胸口发闷,两眼满是泪水,笔直地坐在太阳底下吸收着维生素,脑海中浮现“大鱼”的身影。 想到她,他的心中便沮丧、愤怒。她对他一无所知,也从没跟他打过招呼。他胸痛的毛病就是因她而起。他失去了一切,也是因为她。她拥有的别墅和汽车。比他住过的任何房子都要昂贵,而事发当天她居然吝惜对他说声抱歉。事实上,她还嘲笑了他。看着他如小狗般呜咽着从防腐室里跳着出来时她觉得很滑稽,竟然搭着轮床哈哈笑地经过,她姨妈则站在装盛液体的大桶旁,和戴夫谈论州议会的问题。 斯卡佩塔鲜少下楼来,除非有严重的问题。这是个难忘的日子,也是圣诞节期间,她带着骄纵聪明的露西过来,他知道她就是众所周知的斯卡佩塔的外甥女。他还知道她来自佛罗里达的迈阿密,和斯卡佩塔的妹妹住在一起。伯格并不清楚所有细节,但知道以下这些足够了:露西可以整天沉浸在佛罗里达的太阳下,摄取充足的维生素,并且不会有人在耳边唠叨或抱怨,努力赚钱才能搬到佛罗里达。 她本来就住在那里,她就是在那儿出生的,不用努力就享受好事,竟然还嘲笑伯格。她搭着轮床差点儿撞上推着手推车的他,推车上放着一个装满了五十加仑甲醛的圆桶,所以他紧急刹住,跳了起来,推车随之倾斜,桶子倒下并滚了出去。而彼时的露西像极了坐在超市购物车上的顽皮小孩,但她不是孩子,而是青少年,骄傲讨人厌的十七岁少女。伯格仍记得她的年龄,甚至她的生日,曾有好几年,他还匿名送她生日卡片,转寄到北十四街的首席法医办公室,就连大楼停用后依旧没有间断。不过他怀疑露西根本没收到过他的卡片。 那天,关键的一天,黑色套装外罩着实验袍的斯卡佩塔站在打开的桶子旁,告诉戴夫说要在将和议员召开的会议上提出所有的问题,要告诉议员某个被提议的法案的荒谬,具体伯格不记得了,因为当时它一点也不重要。他吸了口气,舒缓胸口的疼痛,依旧坐在阳光下。斯卡佩塔是个美丽的女人,尤其像那天早上穿得很利落的时候。每回看见却又得不到她的眼神响应,伯格总感到内心一阵剧痛。就算远远望着她,也会有难以言喻的痛楚刺入胸中。他对露西也有感觉,但是和斯卡佩塔对露西的强烈情感有差别,也是斯卡佩塔的这份情感使得他对露西有种特别的情愫。但两者不能相提并论。 倾落的圆桶随着巨响在地板上滚动,朝着露西所站的轮床而去,桶中溶液随之流出,他急忙去抓桶子,残留在底部的液体溅出,有几滴就打在他的脸上,连嘴上都有一滴,让他吞了下去。他开始咳嗽,跑进洗手间呕吐,却没一个人前来关心他,斯卡佩塔没来,露西更没有。隔着洗手间的门,他听见露西的声音,她还在嘻嘻哈哈地玩着轮床。没有人知道伯格的一生就在那一刻彻底毁了,永远毁了。 “你还好吧?你还好吧,埃德加·艾伦?”斯卡佩塔在紧闭的门外大声问,但并没有进来。 他脑中一直重复着她的话,次数多到他无法确定记忆中的声音是否正确。那个他始终记得的声音。 “你还好吧?你还好吧,埃德加·艾伦?” “还好,女士,我正在清洗。” 当伯格从洗手间走出来后,见轮床放在一旁,露西不见了,斯卡佩塔不见了,戴夫也不见了。只剩伯格一人,他快要死了,就是那滴甲醛,像赤烈的火花,开始在他肺里爆炸、燃烧。而这里却没有一个人,只剩他自己。 “你看吧,我知道一切。”事后他解释给阿纳特太太听,一边在她不锈钢桌旁的手推车上排列六瓶粉色的防腐药水,“有时候人就是要经历过痛苦,才能体会其他人的痛。”他告诉阿纳特太太,顺手从推车上的细绳卷剪下一截,“我知道你还记得我花了很长时间陪你,听你谈你的书面声明、你的决心,以及假如你去了弗吉尼亚医药学院附属医院或弗吉尼亚大学附属医院会发生什么事情。你说过你喜欢夏洛茨维尔,那么我保证会让你去弗吉尼亚大学附属医院。我在你屋里听你说了好几个小时,不是吗?而且你一打电话给我,我就会来,一开始是为了写书面声明,后来是因为你需要一个人倾听,叫家人又怕被拒绝。” “他们插不了手,我告诉过你,这书面声明是合法的文件,也是你最后的希望,阿纳特太太。如果你想捐出你的身体,再让我为你火葬,你的家人是一点也改变不了的。” 伯格坐在白色别克汽车里,任由太阳照射。他拨弄着口袋里六颗黄铜色点三八口径的子弹,想到这一生中,觉得最强大的时候,就是和阿纳特太太相处的那段时光。和她相处时,他就是神,他就是法律。 “我是一个悲惨的老太婆,没有什么办法了,埃德加·艾伦。”最后—次他们见面时,她这么说,“我的医生就住在篱笆的另一头,他根本懒得来帮我检查。埃德加·艾伦,千万别变得像我这样老。” 我不会的,伯格跟她保证。 “篱笆另一头住的都是些怪人,”她告诉他,笑得很邪恶,像在暗示什么似的,“他老婆根本是个垃圾。就是那个,你见过她没?” “没有,老太太,我肯定没见过。” “不见也罢,”她摇着头,眼神似乎在暗示着什么,“千万不要见到她。” “我不会的,阿纳特太太。你的医生真差劲,竟然不愿来看你。不应该这样轻易放过他。” “他这种人会有报应,”她躺在屋子深处的房间里说,“相信我,埃德加·艾伦,他们会有报应的。我认识他很多年了,他不会帮我登记。” “什么意思?”伯格问她。她在床上显得那么瘦小、虚弱,盖了几层被单和毯子,因为她说身体怎么都暖和不起来。 “嗯……我猜要到另一个世界去,必须有人帮忙登记,是吧?” “是这样的,通常主治医生会签署死亡证明。”处理死亡事件的流程伯格还是知道一点的。 “他太忙了。你记下我说的话。还能怎么样呢?上帝又把我给丢回来了。”她发出刺耳的笑声,略带哀怨,“他一定会这样做,我和他处不来的。” “你别担心。”伯格向她保证,他完全了解在那一刻他接替了上帝的工作,上帝不再是上帝,他才是上帝,他伯格才是。“如果隔壁的那位医生不帮你,别担心,相信我,我会帮你把事情处理好的。” “怎么做?” “有很多方法行得通。” “你是我认识的最贴心的孩子了,”她枕着枕头说,“你母亲真幸运,有你这样的儿子。” “她才不这么认为呢。” 她十分虚弱。 “我会帮你签署的,”伯格承诺,“我每天都会看那些证明书,医生多半根本什么都没看就签。他们根本就不当一回事。” “没人会把这当一回事,埃德加·艾伦。” “必要的话,我会伪造签名,你一点也不用担心。” “你真是个好孩子。我的这些东西,喜欢哪些?遗嘱里都写了。你知道这样他们就卖不掉这屋子。我都整修好了,你可以住在这里,只要别让他们知道就行。还有我的车子,你可以拿去开,我好久没开了,但它还很新。时候快到了,我们都心知肚明。你想要什么?告诉我,啊?真希望能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儿子。” “你的杂志,”他告诉她,“这些好莱坞杂志。” “哦!桌上的杂志啊?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在贝弗利饭店住过好几次,还在保罗休息厅、外面小屋旁看到那些电影明星?” “再说一遍给我听,我最爱好莱坞了。” “我那个浑蛋老公至少带我去过贝弗利。我承认我们有过美好的时光。我好喜欢电影哦,埃德加·艾伦,希望你常常看电影。没有什么比好电影还要让人享受的。” “是啊,老太太,没有什么比好电影还要享受的。我以后一定要去好莱坞。” “嗯,你应该去的。要不是我不中用了,就会带你去好莱坞看看,一定很好玩。” “你才没有不中用,阿纳特太太。你想不想和我妈妈见面?我下次带她来见你。” “到时候我们一起喝点金汤尼,顺便尝尝我做的法式香肠乳蛋饼。” “我妈在盒子里。”他告诉她。 这话听来很奇怪。 “她死了,但我一直把她放在盒子里。” “哦,你是指她的骨灰啊。” “是的,老太太,我和她形影不离。” “真是贴心啊!我告诉你,我的骨灰根本不会有人在乎。你知道我想怎样处理我的骨灰吗?埃德加·艾伦。” “不知道,老太太。” “把我的骨灰大把大把撒向那边,篱笆该死的另一头。”她刺耳地笑着,“放在伯森医生的烟斗里,让他抽。他懒得理我,我就用骨灰给他的草地施肥。” “哦,不行,老太太。我没法这样不敬你。” “就这么做,我不会亏待你的。去客厅,拿我的皮包来。” 她写了张五百美元的支票给他,算是预先酬谢。将支票兑现后,他买了朵玫瑰送她,对她非常体贴。他一边聊天,一边擦手。 “你为什么一直擦手,埃德加·艾伦?”她躺在床上问,“我们必须把外层的包装纸拿掉,把玫瑰花放进花瓶里。为什么要把它放进抽屉里。” “这样你就可以永远保存它,”他回答,“现在我要你趴一会儿。” “你说什么?” “就这么着,”他说,“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他帮她翻身。她已无法承受任何重量,然而他骑在她的背上,把手中的白手帕塞入她的口中。这样一来她就安静多了。 “你话太多了,”他这样对她说,“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你不应该一直唠叨的。”他重复着,坐在床上握着她的手,感觉她的头部在不断抽搐,在他身躯下微弱地挣扎,直到没了气息。见她没有动静之后,他放开她的手,轻轻地从她口中取出白手帕。她一丝声音都没有,任他坐在身上对她说话,就像他对待那女孩一样。一名医生的女儿,长得十分漂亮,但她父亲在那间屋子做了那种事,伯格不该看到的事。 听到窗玻璃上有尖锐的东西拍击着,他跳了起来,眼睛圆睁,不停干咳,快要窒息了。是一个龇牙咧嘴的大个头黑人在另一侧车窗玻璃旁,正用戒指不断敲玻璃,手里拿着盒MM巧克力。 “五美元,”那个人隔着玻璃大声说,“教堂募捐。” 坐在白色别克里的伯格发动引擎离开。 第五十二章 斯坦利·菲尔波特医生的办公室坐落在凡恩的缅因大街上,是一幢白砖砌成的房屋。他是全科医生,自己开了诊所。昨天深夜斯卡佩塔打电话给他,问他是否愿意谈论有关埃德加·艾伦·伯格的事,他显得有些讶异。 “你知道我不能这样做。”一开始他这么说。 “警方可以申请搜查令,”她回答,“那样会让你舒服些吗?” “不会。” “我必须跟你谈谈他。可以明天一大早到你办公室吗?”她说道,“恐怕无论如何,警察都要去找你。” 菲尔波特医生并不想跟任何警察打交道,不想他们靠近办公室或者出现在候诊室惊吓到他的病人。他外表斯文,头发花白,举手投足间不乏优雅。斯卡佩塔候在门口,他的秘书开了门,带她经过一间小厨房。他就在那儿等她,彬彬有礼地迎接她。 “我听过你好几场演讲。”菲尔波特医生说,拿起长桌上的咖啡壶倒咖啡。“一场是在里士满医学研究院,一场是在全民俱乐部,当然你对我不会有印象。要哪一种?” “黑咖啡,谢谢。”她靠着窗口的桌子,外面是铺着鹅卵石的小巷,说道,“全民俱乐部那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把咖啡放在桌上,拉开一把椅子,背对窗户坐下。熹微的晨光穿透云层照在他齐整的浓密白发和拘谨的白袍上。他的脖子上随意地挂着听诊器,似被遗忘一般,他的手大而结实。“你讲了一些相当有趣的故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若有所思地说,“从头到尾都十分吸引人。记得那时我就觉得你是位很勇敢的女性,当时很少有女性受邀参加全民俱乐部的活动,现在其实也一样,真的。你知道吗,当时在你的影响下,我曾想过加入法医的行列。你就是这么会鼓舞人心。” “现在加入也不迟,”她微笑着回答,“我了解他们很缺人,一百名上下。缺乏能签署死亡证明、鉴别案发地点、决定是否验尸的专业人员,是个严重的问题,尤其在内地。我还在任的时候,全国各地有将近五百名医生自愿参与法医工作。我都戏称他们为法医部队。要是少了他们,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那么称职。” “现在的医生根本不太愿花时间做义工,”菲尔波特医生说,双手摇晃装着咖啡的马克杯,“尤其是年轻一辈。这个世界已经变得人人为己了。” “我尽量不去这样想,免得沮丧。” “这也许是不错的哲学。我到底可以帮上你什么忙?”他淡蓝色的眼眸流露出一丝哀伤。“我知道,你应该不是跟我说什么好消息来的。埃德加·艾伦到底做了什么?” “谋杀,很明显的。蓄意谋杀、制作炸弹、恶意伤人。”斯卡佩塔回答,“一名十四岁的少女几个星期前被杀,离这里不远。我相信你看到新闻了。”她不想说得太明白。 “哦,天哪,”他说,盯着咖啡摇摇头,“我的天哪!” “他上你这儿看病有多久了,菲尔波特医生?” “一直以来都是,”他说,“从小就过来。我也帮他妈妈看病。” “她还活着吗?” “她死了,我想是在十年前吧。她是个相当傲慢的人,十分难相处。埃德加·艾伦是她的独子。” “他的父亲呢?” “是个酒鬼,很久以前就自杀死了,大概二十年前吧。这么说吧,我跟埃德加·艾伦不熟,每次他都是为老毛病而来,主要是来注射流感和球菌性肺炎疫苗。每次都很准时,就像时钟一样。都是每年九月来。” “包括今年九月?”斯卡佩塔问。 “事实上,没有。见你要来,我翻了他的病例,他十月十四号来过,打了肺炎疫苗,但是没打流感疫苗,因为我这里没有流感疫苗了,你知道现在很缺,我这边的都用完了。所以他只注射了肺炎疫苗就走了。” “能说得详细些吗?” “他进来的时候打了声招呼,我问他最近肺部的状况如何,因为长期和防腐液体打交道,他一直都有严重的肺间质纤维化,可见他在殡仪馆工作过。” “不完全如此,”她回答道,“他是在我这儿工作过。” “哎呀,我真该死,”他大为惊讶,“我真的不知道,我还纳闷他……他说他在殡仪馆做助理主任什么的。” “不是,他是在解剖部门工作,从八十年代末我刚任首席法医的时候起。后来因为无法胜任,于九七年离职,就在我们搬到东四街的新大楼之前。他是怎么跟你说他的肺病的?慢性接触吗?” “他说他有一天被甲醛溅到还吞下一些,他的病历中都记下了。他还说了古怪的原因。埃德加·艾伦有点奇怪,我必须这么讲,一直都这么觉得。根据他的说法,他是在殡仪馆工作,帮尸体涂防腐剂,有一次忘了把尸体的嘴巴塞住,这是他的说法。防腐液体开始冒泡,因为流动的速度太快了,从嘴巴里冒出,还带着其他怪东西,然后一根软管爆炸了。他有时候很夸张。嘿,我干吗跟你说这些?如果他是在你那儿工作,你一定知道得比我多,我没必要重复他捏造的事。” “这事我以前从没听过,”她说,“我只知道长期暴露的情况,还有肺纤维化,应该说严重纤维化。” “这是毫无疑问的。他肺部的间质组织上还有疤痕,切片检查结果显示他有严重的肺部组织受损。这不是装的。” “我们正在尽力找他,”斯卡佩塔说,“你可以提供一些线索吗?” “我不是有意为难你。但是他的同事呢?” “警方正在全面调查,我并不抱希望。他当时都是一个人工作的。”她回答,“我知道他类固醇强的松的处方笺已经快到期了,再过几天就需要重新申请。他会定期来更新吗?” “据我的经验,用药会让他好过一些,能维持大约一整年,可能的话,他会停药一阵子,大概几个月吧,因为这药会让他发胖。” “他超重吗?” “上次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变胖了很多。” “他多高?多重?” “大概五英尺八英寸。我十月看到他的时候,体重就该超过两百磅了。我跟他说这样会造成呼吸上的压力,心脏更是受不了。因为体重问题,类固醇药物我给他用一阵停一阵,通常用药后,他都会变得有些偏执。” “你担心他会得类固醇性精神异常?” “一直都在担心,对谁都会。如果你见过类固醇性精神异常患者,你就会担心。但是我无法判断埃德加·艾伦的异常是用药导致,还是原本就有。他怎么做的?希望你不介意我这么问。他是怎么杀害那个少女,伯森家的女孩?” “你听过伯克和海瑞这两个人吗?他们俩在十九世纪初犯下多起杀人案,把尸体卖给医院作为医学解剖之用。那时供解剖教学用的尸体非常缺乏,事实上,一些医学院学生唯一可以取得尸体以实践解剖学的方法,就是通过盗取刚下葬的棺木等非法手段。” “偷尸。”菲尔波特医生说,“我知道有人将人窒息再出卖尸体的传说,这种人被称为供尸狂。但现实中没听说过类似的案子。当时那些盗墓取尸以供解剖之用的人应该被称做盗尸贼。” “现在没人再去关注谋杀后再贩卖尸体的行为,但是将人窒息而死并供以解剖的行为时有发生,而且很难被发现,我们也无法掌握它何时会再发生。” “窒息致死?下砒霜,还是什么?” “在法医病理学里,窒息致死是指用他物使人窒息而死。这种供尸狂在数据和图例中都有记载,他会选择虚弱无力者,通常是老少、病患,骑在他们身上,捂住他们的口鼻。” “那个可怜的女孩就是这样死的?”菲尔波特医生问,脸露一抹哀伤,眉头深锁,“他对伯森家女儿下这样的毒手?” “你也知道,有时候彻底分析是建立在调查不足的基础之上,也就是排除法,”斯卡佩塔回答,“她没有任何异状,只是身上的淤伤很新鲜,可以说明当时有人坐在她的背上,将她双手按住。此外她的鼻子也出血了。”她并不想再多说,“想必你明白,这些都是机密信息。” “我恐怕不知道他在哪儿,”菲尔波特医生严肃地说,“如果他打电话来,我会立刻告诉你。” “我把彼得·马里诺的电话留给你。”她开始写电话号码。 “我真的跟埃德加·艾伦不熟,老实说,我一向就不喜欢这个人,他是个怪人,每次都让我觉得毛骨悚然。他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总会陪他来看病,我是说当时他已经是成人了,一直到她死去。” “她的死因是什么?” “现在我也开始不安了,”他的表情十分冷酷,“她很胖,不注意健康。有一年冬天,她患了严重的感冒,病死在家里。那时候我没有去怀疑什么,现在则持保留态度。” “我能看一下他的病例吗?还有他母亲的?如果你还留着的话。”斯卡佩塔问。 “她的我没有办法现在给你看,毕竟她久不在人世。不过可以让你看他的,你可以待在这里看,病历就放在桌子上。”他从椅子上起身,走出厨房,脚步非常缓慢,比先前还要沉重疲惫。 斯卡佩塔望着窗外,一只蓝松鸡半悬在光秃秃的橡树枝上,正在抢食饲料箱里的食物,松鸡的侵略行为带来了一阵混乱,谷粒飞溅。蓝色羽绒般的松鸡乱跳乱蹦,一瞬间就不见了。埃德加·艾伦·伯格可能会逃过一劫。光有指纹不足以证明什么,死因和死法都极具争议。也不知道他杀了多少人,她想,现在她有必要担心,他在她手下工作期间到底在做些什么。他在地下室究竟做了些什么?她见过他在那里,脸色很苍白。她记得她走出那部糟糕的货梯和戴夫说话时,他惨白的脸盯着她看,胆怯地偷偷瞄她。戴夫并不怎么喜欢埃德加·艾伦,应该也不知道他的行踪吧。 斯卡佩塔尽可能避免去解剖部门。那是一个令人沮丧的地方,补助基金少得可怜,多由需要做人体解剖的医学院赞助,款项少到没给死者一点尊严。焚化处总是出故障,角落边搁着些球棒,用以将尸体火化未及燃尽的骨骸捣碎,放进州政府提供的廉价骨灰瓮。研磨专用器具太贵,球棒可以取而代之,将骨块捣得小些,磨得细些。她并不想知道地下室都在进行着什么,除非不得已,否则不会下去,不会去焚化处,不会看到球棒。她知道它的用途,对它们避之唯恐不及。 早知道我应该买个研磨器的,她一边想一边坐着凝视空饲料箱,早知如此,我应该自己花钱买个研磨器的,应该禁止用球棒,换作现在就不会允许。 “给。”菲尔波特医生回到厨房,递给她一叠厚厚的档案,上面写着埃德加·艾伦·伯格的名字。“我必须回去出诊了,不过会再过来看看你是否还需要什么。” 事实上,她不喜欢解剖部门。她是一名法医病理学家,一名律师,不是殡仪馆的主管,也不是尸体防腐工作者。一直以来,她都认为那些死者没有什么冤屈要说,因为他们的死因很单纯,没有谜团。如果说谁死得很安详,那非他们莫属。她的任务是还那些死得不明不白的人、死于凶残手段的人一个公道。而在地下室的那些人她并不想与之交谈。所以在过去的日子里,她逃避自己世界里的这部分。她不和那里的工作人员打交道,也不去管在那里焚化的尸体。她不想花时间和戴夫或埃德加·艾伦相处,是的,她不想。她一点也不想看到粉红色尸体被启动的滑轮、链条和挂钩推进,是的,她一点都不想。 我本该多加重视才对,她这么想,咖啡下肚后,胃有点泛酸。我没有去尽力而为。她慢慢检视伯格的病例。我早该买个研磨器,她又想,然后看到了伯格留给菲尔波特医生的住址。他在城北津特园一直住到—九九六年,之后他的住址改成邮政信箱,具体地址病例上没有提及,她怀疑他是不是搬到伯森家后一篱笆之隔的房子里,也就是阿纳特老太太的房子。或许他还杀了她,寄居在那儿。 一只山雀落在饲料箱上。她望着它,双手轻放在伯格的病例上。阳光轻抚着她的左脸,和煦舒适,她一边看着那只灰色小鸟啄食,一边感受严冬中阵阵暖流的抚摸。鸟儿的眼睛明亮无比,尾部不停地轻拍。斯卡佩塔知道有些人对她的不公评价。在职业生涯中,她一直都在回避无知的人们对医生的品评,尤其针对受理死人的医生,说他们有点古怪,无法和活人好好相处。又说法医病理学家是反社会化的族群,冷漠而没有同情心,他们会在医学领域中选择这一行当饭吃,究其原因便是失败。失败的医生,失败的父亲,失败的母亲,失败的情人,失败的人。 也许正是因为这些无知者的批评,她避免接触到这行中的黑暗面,根本不想掺和那阴暗的地方,但她原本可以。她理解埃德加·艾伦·伯格,虽然没法和他感同身受,但她能理解。她见过他脸色惨白地偷偷凝视着她,还记得那天她带着过来度圣诞节的露西下楼,因为斯卡佩塔有事找戴夫,就在露西陪同下到地下室的解剖部门去。她在那儿闹个不停,失礼忘情地玩耍。那天发生了什么。就在那短短的时间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山雀啄着饲料,直视着玻璃后的斯卡佩塔。她拿起盛装咖啡的马克杯,小鸟随即振翅而去。黯弱的阳光照着印着弗吉尼亚医学院字样的白色马克杯,她起身拨打了马里诺的手机。 “喂?”他回答。 “他不会回到里士满,”她说,“他很聪明,知道我们会来这里找他。佛罗里达对有呼吸道疾病的人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我得赶紧去。你呢?” “我还要处理一点事情,这儿就算告一段落。”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谢谢。”她说。 第五十三章 建筑工人们正在午休,坐在煤渣砖或黄色大机器的坐椅上吃着东西。这些头戴安全帽、一副饱经风吹日晒面孔的人,看着斯卡佩塔走过泥泞的红色泥土,她手里像在拉长裙裙摆一般拎着黑色大衣。 她没看见几天前遇到的工头或是其他负责人,工人眼巴巴看着她却不作任何反应。一些个穿着脏兮兮的深色工作服的人围坐在推土机旁,吃三明治、喝汽水,盯着她拎着大衣吃力地走在泥堆里。 “我要找你们的负责人。”她边说边走近他们。“我得进去这栋大楼。” 她瞥了一下曾经的办公室,前半部多被拆毁,后半部还未及动手。 “不行,”其中一个满嘴食物地说,“没有人能进去。”他边嚼边看着她,像在看疯子般。 “大楼的后半部还是老样子,”她回应,“我以前是首席法医,这里曾是我的办公室,不久前我才来过,就在惠特比先生被杀之后。” “你不能进去。”还是那个人说,他对在一旁听的伙伴们使了一个眼色,一种认为她是疯子的眼色。 “你们的负责人在哪里?”她问,“我来跟他说。” 一个人从腰带上拿出手机,打电话给负责人。“嗨,乔,”他说,“我是巴比,你还记得前几天来这里的一个女士吗?一个女士和一个大个子的洛杉矶警察?嗯,嗯,对,没错,她又来了,她要找你,好。”他挂了手机,看着她。“他去买香烟了,一会儿就回来。”他对她说,“为什么你一定要进里面去呢?我看里面也没有什么东西。” “除了鬼魂。”另一个人说。其他人大笑。 “你们开始拆除大楼是在什么时候?”她问他们。 “大概一个月前吧,就在感恩节前。之后因为大风雪,大约停工了—个星期。” 他们开始讨论起来,好不热闹地争论着破碎球第一次击中大楼究竟是在何时。斯卡佩塔看见一个人从大楼旁出来,他穿着卡其色工装裤、深绿色的外套和靴子,腋下夹着安全帽,踏着沙泥叼着烟,朝他们走过来。 “那就是乔了。”叫巴比的工人跟她说,“他还是不会让你进去的。你也不会想要进去的,女士,就很多方面来说都太不安全啦。” “电源是你们在拆除的时候自行给切掉的,还是已经处于断电的状态?”她问。 “如果还通着电,我们是不可能开工的。” “关掉没多久,”另一个人说,“记得是在我们开始之前?因为都要检查一下。那时还有灯亮着,对吧?” “不记得了。” “中午好。”负责人乔跟斯卡佩塔说,“我可以帮什么忙吗?” “我得进去大楼,靠近储物室有扇后门。”她说。 “不可以。”他坚定地说,一边摇头一边望向大楼。 “我能和你谈一下吗?”斯卡佩塔对他说,一面移动步伐,拉远与其他人的距离。 “拜托,我不会让你进去的。你到底为什么要进去?”乔问。现在他们和其他人大概有十英尺远,谈话比较隐秘。“那里不安全,你为什么要进去?” “听着,”她说,在沙泥堆中试着保持平衡,手中不再举着大衣。“我曾为惠特比先生验过尸,我们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线索,足够说明一些问题。” “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她知道这样能够引起他的注意,然后继续说:“我必须检查大楼里的一些东西。是真的很不安全,还是怕挨告呢,乔?” 他盯着大楼,手指在发间挠着。“嗯……大楼暂时不会倒塌,后半部不会,前半部我就不会进去。” “我没想去前面,”她回答,“后面就可以了。我们可以从储物室旁的后门进去,右转到走廊的尽头,那里有楼梯,我们可以下楼,到底层。也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我知道那个楼梯,之前去过那边,你要到最下面的那层去?天哪,真是了不起1” “电源被切断多久了?” “我们动工前。我事先确认过。” “那么你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是通着电的?”她说。 “有灯亮着,我第一次来这地方是在夏天,现在那里黑咕隆咚的。有什么线索啊?我不懂,你认为他不是单纯被起重机碾死的?我的意思是,他老婆一直大惊小怪,这个那个地指控所有人。我那天就在这里,没什么事情不对劲,就是他在错误的时间站在错误的地方,乱动启动装置。” “我必须看一下,”她说,“你可以跟我一起进来。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很感激,我只要看一下就好了。我想后门应该是锁着的,我没有钥匙。” “没关系,我们有办法。”他盯着大楼,然后望着他的属下,“嘿,巴比!”他大喊,“你能把后门的锁钻开吗?现在赶快去。好啦!”他跟她说,“好,那我就带你进去,不去前面的部分,而且马上出来。” 第五十四章 灯光在煤渣砖和漆成米白色的水泥台阶上舞动着,鞋底不时与地面摩擦发出声音,他们渐渐走近斯卡佩塔在职时埃德加·艾伦·伯格工作的地方。地下室的头两层都没有窗户,因为那里原本是停尸间,不应该、也不会安装窗户。楼梯间里一片漆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湿气和灰尘。 “他们带我参观过这栋大楼,”他走在前面,手里的手电筒随着台阶上下摆动,“没有带我下来,就只走到上一层,我以为这就到底了。他们也没有再带我往下走。”他说,听起来心神不宁的。 “他们应该带你来的。”她回应,尘埃挠着她的喉咙,刺痛了她的皮肤。“这里有两层楼高的大桶,底大概有二十英尺见方,深十英尺。你不会想要在这里开起重机或摔下来吧。” “那真的会让我发疯,”他的声调真是夸张,“他们至少应该给我看一下照片,二十英尺见方,该死,真的是气死我了!最后一个台阶了,小心。”他拿着手电筒四处照射。 “我们应该是在走廊上,左转。” “看这情形我们也只能左转,”他再次移步,缓缓地,“到底为什么他们不告诉我们有那些大桶?”他还是不敢相信。 “我不知道,要看是谁带你们参观的。” “一个男的,哦,真该死,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只记得他是在总务部工作,匆匆忙忙的,不想在这里多待。我怀疑他对这栋大楼是否了解得很透彻。” “可能不太了解,”斯卡佩塔说,看着污秽不堪的白色地砖在灯光下反射出暗淡的光,“他们只想拆除这里,总务部的人可能根本不知道解剖部门放着个两层楼高的大桶。这儿只有少数人来过。它们就在那边。”她用手电筒一指,光线穿透一间空屋里深沉的阴暗,淡淡地照射在深色长方形铁盖子上,它的底下就是大桶。“好吧,盖子都是盖上的,不知道是好是坏,”她说,“但这下面是非常可怕的生物危害物。你得确定你们知道在摧毁大楼这部分的时候要处理很可怕的东西。” “哦,你不用担心,我只是不敢相信而已。”他既生气又紧张地说,还拿着手电筒四处照。 她离开大桶,穿过做尸体防腐处理的房间,来到宽敞空间的另一端,她朝房间里打手电筒。在微弱的光线中一张不锈钢桌子闪烁了一下,上面有粗管直通地板,此外还有不锈钢水槽和橱柜。一张生锈的轮床紧靠着墙,上面有一团塑料裹尸布。房间的左侧是一个凹室,她之前还想象焚化场应该是用煤渣砖盖的。随后光照到了墙上的一扇深色长铁门,她见过火焰在门内噼啪作响,一个个满是灰尘的不锈钢托盘装着尸体被乱堆着,还有从中取出的托盘净是灰烬和大块白骨,让她想到用来敲磨骨骸的球棒。一想到这个,她就悔从心生。 她将光线往下移,地面依旧惨白且蒙灰,散布着粉笔屑般的小骨,她边走边感觉到脚下刺耳的摩擦声。乔没有跟她进来,而是在凹室那一边等着,远远地帮忙用手电筒照地面和角落。她穿着大衣、戴着安全帽的身影,在煤渣砖墙上漆黑巨大。接着光线晃过一只眼睛,喷绘在米白色煤渣砖墙上的黑色眼睛,带有睫毛的黑亮的大眼睛。 “这到底是什么啊?”乔看着那只眼问道,“天哪,妈呀,这是什么?” 斯卡佩塔没有回答他,打着手电筒四处照。角落已不见球棒,不过却有许多灰尘和小碎骨,非常多,她想。手上的光亮找到了一个黑色喷漆罐和两瓶颜料,一瓶是红色瓷漆,另一瓶则是蓝色瓷漆,都已空了。她把瓶子放进一只塑料袋,喷漆罐放进另一个。她还找到一些旧雪茄盒,里头残留着烟屑,又注意到地上的烟蒂和一只被压皱的褐色纸袋,她戴着手套捡起纸袋。打开时纸袋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敢说它被丢在这儿绝对没有八年之久,甚至可说不到一年。 纸袋打开后她隐约闻到雪茄的味道,并不是雪茄的烟味,而是雪茄烟草的味道,拿手电筒照进纸袋里,她看到些许烟草和一张发票。乔看着她,稳稳地打着光照着她手里的纸袋。她凝视着那张发票,看到上面的日期是今年九月十四日,她感到迷惑和不真实。那天埃德加·艾伦·伯格——她直觉就是他,在詹姆斯中心沿街的烟草店里,花百余美元买了十根罗密欧与朱丽叶雪茄。 第五十五章 詹姆斯中心并不是马里诺在里士满当警察时会光顾的地方,他的万宝路从来不在这种高档烟草店或任何一家烟草店买。 他从来不买雪茄,不管什么牌子的,因为雪茄再便宜也比香烟贵得多,更何况,他抽烟时不会吐烟,而一定是把它们都吸入肺中。现在他差不多戒烟了,于是可以承认可能会把所有雪茄烟都吸入的事实。中庭满目玻璃、灯光和植物,小瀑布和喷水池哗哗地响,有节奏地伴着马里诺的步伐。他快速朝埃德加·艾伦·伯格买雪茄的店走去。在谋杀小基莉之前,他曾来过。 还不到中午,店家不会太忙碌,一些身穿时尚西装的人正在买咖啡,来来往往地好似都要赶去某个地方,都是要人。这些人马里诺受不了。他了解他们,从小就了解,并不是说要针对他们,这群人不懂也不屑去懂马里诺这类型的人。他气冲冲地快步走着,和一个穿着高级细条纹西装的人目中无人地擦肩而过。马里诺想,你根本屁都不知,你们这种人根本屁都不知。 烟草店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烟草香,引诱出他的渴望,却又马上被他自责下去。他很难过很沮丧,因为这味道勾起他的欲望,让他心烦意乱,因为他深知自己无法再像从前一样抽烟了。他心痒痒地想着也许可以偶尔偷偷抽一两根。这是天方夜谭,不会再有一点机会了。他对烟草贪得无厌的欲望、不顾一切的爱恋,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永远不会再点燃任何烟的事实让他悲痛,将他压垮,他狠狠地呼吸,感受那冲击的快感、那纯粹的欢愉,解放他的痛。他每分每秒都承受着痛,起床时心痛,睡觉时心也痛,在梦中感觉得到痛苦,在清醒时更甚。他看了一下手表,纳闷着斯卡佩塔的飞机是否要误点了。最近的飞机常常误点。 马里诺被医生告知,假如他继续这样抽烟,六十岁时他就会像带着背婴袋一样背着氧气筒到处跑,最后会死于呼吸困难。就像被变态坐在身上、压住双手的小基莉一样,惊慌失措地挣扎着想呼吸,肺部的每一个细胞都强烈呼喊着空气,一如她拼命呼喊妈妈爸爸一样。一直呼喊,马里诺这样想。基莉无法发出一点声音,她究竟做了什么,需要遭受这样的结局?什么也没有,马里诺想,一边环视着高级烟草店里陈列着烟草的黑色木柜。现在斯卡佩塔应该正要登机吧,他边想边注意着罗密欧与朱丽叶雪茄的烟盒,如果飞机没有误点,可能已经在往西飞到丹佛。马里诺感到一阵空虚在心中盘旋,羞愧感在内心某处的禁区萌生,接着他又气愤起来。 “需要帮忙的话,请说。”柜台后,一名身穿灰色V领毛衣、咖啡色灯芯绒裤的男士说,他衣服的颜色和灰白头发让马里诺联想到抽烟这档事。浸润在烟草店满室的烟气中,他整个人都慢慢转化成烟灰色,可能忙完一天回到家中,身上仍散发着各式各样的浓郁烟味。而他马里诺呢,独自一人回到家里或旅馆里,也无法偷燃一根烟,吸上一点烟草香。现在他知道轻重了,完全清楚自己无法再抽烟了。他开玩笑似的想着或许可以抽那么一下,可随即被一股懊恼与羞愧压下。 他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张发票,也就是斯卡佩塔在旧大楼解剖部门满是碎骨的地上发现的那张。它被装在透明塑料袋里,放到柜台上。 “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马里诺问柜台后看起来烟味十足的男士。 “快十二年了。”对方说,冲着他微笑,但烟灰色的眼睛流露出害怕。马里诺察觉到了,但无意缓解这样的紧张。 “那你认识埃德加·艾伦·伯格喽,他今年九月十四日来这里买过雪茄。” 男子皱起眉头,身体微微前倾,看了一下发票,说道:“这是我们的发票。” “哟,大侦探哪。一个个子矮小,身材略胖的男人,还有一头红发。”马里诺说,丝毫不想减少男子的畏惧感,“三十岁上下,曾在那边的停尸间工作。”他伸手指向第十四街的位置,“在这里的时候,他可能行为怪异。” 男子目光不离马里诺的LAPD棒球帽,一脸苍白,浑身不自在。“我们不卖古巴雪茄。” “什么?”马里诺绷着脸。 “如果你是指……他是问过,但是我们不卖。” “他来这里买古巴雪茄?” “他很固执,尤其是最后一次来的时候,”男子紧张地说,“我们这儿不卖古巴雪茄或非法物品。” “我又没想控告你。我不是烟酒枪械管制局、药品管制局的人,也不是卫生局局长,或者该死的复活节兔子,”马里诺说,“你卖不卖古巴雪茄,违不违法,我屁都不会管。” “我真的没有卖,我发誓没有。” “我只问伯格。告诉我!” “我记得他。”男子连脸上都出现了一抹烟灰色。“是的,他问我有没有古巴货,科伊巴雪茄,不要我们卖的多米尼加货,而是要古巴货,我跟他说我们不卖古巴雪茄,因为那是非法的。你不是本地人,对吧?你听起来不像本地人。” “我他妈的肯定不是本地人。”马里诺回答,“伯格还说了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最后一次来是在什么时候?” 男子低头看着放在柜台上的发票,“可能在那之后。他最后一次过来好像是十月份,他大概每个月会来一次。他是个怪人,很怪。” “十月?好。那他还说了什么?” “他要买古巴雪茄,他说不论多少钱都要。我跟他说我们没有卖的。其实他早就知道的,他以前就随口问过我,但没有像最后一次来的时候那么急迫。那个人,真的很怪,明明就问过了,还一直问,不过真的很着急的样子。我记得他好像说什么古巴雪茄对肺比较好,总之很让人摸不着头脑。还说古巴雪茄怎么抽都不会怎样,事实上还有益健康,它们很纯,对肺部很好,有医疗效果。净说一些愚蠢的话。” “那你怎么跟他说的?可别骗我啊!我根本不在乎你到底卖不卖古巴雪茄。我要找到他,如果他觉得那狗屁对他的烂肺有帮助,他走到哪儿都会去买。如果他偏好那个,到了其他地方也一定会去买。” “他真的偏好那个,至少上一次来的时候就很坚持要买,真不知道为什么。”男子说,目光向下注视着发票。“好的雪茄很多,为什么一定要古巴的,我不懂。但他就是要那种。这让我想到医不好病的人都会到处求神药、大麻,或者有关节炎的人会想注射黄金什么的。很明显就是盲目的行为嘛,够怪的。我叫他到另一家店去,告诉他别再问我卖不卖科伊巴雪茄。” “哪家店?” “嗯……事实上是一家餐厅,我听说他们在卖,而且知道那里有货源,都在一家酒吧交货。我猜那里什么都有,只要你想得到。我是这样听说的,自己没去过那里。我跟他们没关系。” “在哪里?” “往下走到船坞那里,”他说,“从这里过去大概走几个路口就到了。” “你知道南佛罗里达哪里在卖古巴雪茄吗?搞不好你建议过他到南佛罗里达的某处买。” “没有,”男子回答,顶着一头银发摇摇头,“不关我的事,去问船坞那里的人,他们可能知道。” “好。再问你一个值百万美元的问题。”马里诺把塑料袋塞回夹克口袋,“你告诉伯格在船坞那个地方可能买到古巴雪茄?” “我是跟他说,有人在酒吧那边卖雪茄。”男子说。 “那家酒吧叫什么?” “狭长地带,酒吧名叫狭长地带,就在卡瑞街上。我不希望他再来,他非常诡异,我一直都这么觉得。他来了已经好几年了,隔几个月就会来,从来不多说什么,”男子说,“不过上一次来的时候,十月份吧,他比以前更怪了,拿了根球棒。我问他为什么,他也一直不回答。之前他从来没有这么坚持要买古巴雪茄,只是对它有异常的偏好。他一直不停地说,科伊巴,我要买科伊巴。” “球棒是红、白、蓝三色的吗?”马里诺问道。他想到斯卡佩塔和研磨器、骨灰,以及她离开斯坦利·菲尔波特医生诊所时跟他描述的所有东西。 “可能是,”男子表情怪异,“这是扯上什么了?” 第五十六章 一片住宅区旁的树林里,深沉的树影和寒意围绕着斑驳的灰白山杨,树上的叶子虽然落尽,但林子仍显密实。露西和亨丽正穿越这片林子,她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闪躲,推开挡在前面的枝干和正在冬眠的幼树,脚上的雪靴不及阻挡深至膝盖的积雪,放眼都是平滑雪面,没有足迹。 “这太疯狂了,”亨丽说,呼出的气变成冷飕飕的白雾,“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因为我们必须走出来,找些事做。”露西回答,一脚踩入快淹没大腿的雪中。“哇,快看,太不可思议了,好美啊!” “我认为你不该到这儿来。”亨丽停顿了一下,望着她站在渐深的阴影中,雪都被映成了蓝色。“我经历过这一切,也受够了,我要回洛杉矶。” “你的人生你自己做主。” “我知道你不是认真的。你说谎鼻孔就会变大。” “我们再走远一点,”露西说着突然加快步伐,尽量不让枝干、幼树向后弹到亨丽的脸,虽然或许弹到也活该。“那里有一棵倒下的树,我确定。我在上来找时看到过,我们可以把雪拨开,坐在上面。” “我们会冻僵的。”亨丽说,用力踩了一步,吐出一口冷雾。 “你现在不冷,是吗?” “很热。” “所以如果我们觉得冷,我们会起身回家。” 亨丽没有回答,自从得了感冒又被攻击后,她的耐力显然变差了。在洛杉矶,露西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体态超棒,不算高大,但很健美,可以举起和自己等重的物体,还可以独立拉十下单杠。多数女人连本人体重三分之一的东西都拿不起来,更别说拉单杠了。她可以七分钟跑一英里,不过现在能连续走一英里就算是幸运的了。一个月之内亨丽便渐渐丧失了耐力,一天不如一天,因为她失去了某样东西,某样比她的体能状况更重要的东西。那便是使命。她失去了使命感。但露西担心亨丽根本从来就没有使命感,只有虚荣心。而虚荣心支持下的热情来得快也去得快。 “就在前面,”露西说,“我看到了。看到那巨大的原木没?它后面有一条结冻的小溪,健身俱乐部就在那条路上。”她拄着雪杖移动步伐。“完美的剧情会在健身中心和蒸汽室里结束。” “我喘不过气了,”亨丽说,“自打得了感冒,我的肺好像就小了一半。” “你有肺炎,”露西提醒她,“你是不是忘了?你吃了一星期的抗生素,事发的时候你还在服用。” “是啊,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什么都和它有关。那件事情。”她重复强调着“那件事情”。“我想我们说得太委婉。”她踏着露西留下的脚印,落在了后面,而且不停出汗。“我的肺很痛。” “你要我们说什么?”露西走到横躺的大树旁。这曾是一棵威风的大树,现在却变成废木材,像是造船所剩的残木。她开始拨开厚厚的积雪。“你怎么形容那件事情?” “应该说差点死了。” “来,坐。”露西坐下,轻拍着身旁已经清干净的位置,“坐着的感觉很好。”她呵气成冰,那冻僵了的气息像蒸汽般慢慢在空中爬升,而脸颊则是冷到快麻痹。“差点死和差点被谋杀有区别?” “一回事。”亨丽犹豫着要不要坐下,她就站在残木旁,张望覆盖层层白雪的树林和暗沉的阴影,阴暗冰冷的枝干后,是一幢幢透着乳白色灯光的房子和健身俱乐部,还有烟从烟囱缓缓升腾。 “我就不会说是一回事。”露西说道,抬头看着她,发现她形容消瘦,眼神中有些什么,和刚认识她时的不太一样。“‘差点死’说得像事不关己似的,里面没带任何感情。” “最好别去找任何东西。”亨丽不情愿地在残木上坐下,和露西隔了一点距离。 “你没去找他,是他找上了你。”露西直视前方的林子,两条手臂搭在膝上。 “所以说是我被盯上喽。好莱坞明星有一半都被盯上,那我终于也算他们中的一分子了。”她回答,这一想法似乎让她蛮高兴。 “不久前我也还是这样想。”露西戴着手套的双手伸进两脚间的雪堆里,捧起一把细雪,盯着看。“很显然,你接受采访时透露了我雇用你的事。你从没跟我说。” “什么采访?” “《好莱坞报道》引述了你的话。” “他们净瞎说,我从没说过那些话。”她生气了。 “关键不是你有没有说过什么,而是你接受了采访。我相信这是事实。我的公司的名字出现在报道里,并不是说‘终极辖区’有多么机密,虽然事实上,我将总部移至佛罗里达确实是个秘密,我一直也没公开,主要考虑到训练营。现在它登报了,以后就不会淡出人们的视野了。” “你显然不了解流言飞语。”亨丽回答,此时的露西并没有看着她。“如果你在电影界待过,就会领悟到,就会了解。” “我已经了解得够多了。埃德加·艾伦·伯格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发现了我姨妈可能在佛罗里达好莱坞的新办公室为我工作,猜猜他做了什么?”她弯下腰挖了更多雪,“他到好莱坞来了,找我。” “他的目标不是你。”亨丽的语调像冰一样冷。戴着手套的露西感觉不到雪的寒冷,却感受到她的冷酷。 “恐怕事实如此。要分辨法拉利驾驶者的长相很难,你知道,必须要靠很近才看得清,不过要跟踪这些车倒是容易,就像鲁迪说的,非常容易。伯格不知怎的就是跟踪到了我,不管他打听了多少情况,但总之找到了训练营,还跟踪我的法拉利到了我家,或许是那辆黑色的。这我无从知晓。”她让细雪从黑色手套的指缝间漏下,然后捧上更多的雪,就是不看亨丽。“他找到了我的黑色法拉利,把它刮得面目全非,所以他认识你开走的那辆车。事实上我告诉过你绝对不能开,但你还是擅自把它开走了。或许就是在那天晚上,他发现了我的住处。这点我没法肯定。但是他绝对不是在跟踪你。” “你真的很自负。”亨丽说。 “你知道吗,亨丽,”露西扔下黑色手套中的细雪,“在雇用你之前,我们对你的身世背景做了一番彻底调查,找遍了所有关于你的报道,但不幸只有寥寥数篇。我希望你能停止你的明星梦,不要再说什么‘我被跟踪,是个人物’之类的屁话,真的很无聊。” “我要进去了,”她从残木上站起,差点失去平衡,“我累了。” “他想杀死你来报复我,了结以前的恩怨。一件我少年时发生的事。”露西说,“我已经对他做了全面的逻辑分析,得出这一结论。我几乎都不记得他,他可能也不是真的记得你,亨丽。我想,我们都只是别人的棋子罢了。” “真希望自己不认识你!你毁了我的生活!” 泪水刺痛露西的双眼。她依旧像冻僵似的坐在残木上,挖起大把雪,让它们从指缝中漏下,在阴影中飘落。 “反正,我一直都喜欢男人,”亨丽说,沿着她们来时的路走,“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继续这样下去,或许只是好奇,想看看结局。我想很多人一定在短时间内觉得你让人充满激情。在属于我的世界里,这样的尝试稀松平常。没有人强加给它什么重要意义。” “你的淤伤怎么来的?”露西问道,看着亨丽背对着她,握着雪杖插进厚雪中,迈着夸张的大步朝树林前进,伴随着费力的呼吸,“我知道你记得,记得一清二楚。” “哦,你是说你拍了照片的这些淤伤啊,超级警察小姐?”亨丽回答,气喘吁吁地举着雪杖又一次朝厚雪刺下。 “我知道你记得。”露西从残木那儿抬头看着她,眼中噙满了泪水,努力控制声音中的颤抖。 “他坐在我身上,”亨丽再次把雪杖插入前方的雪中,一面抬起脚前进,“那个留着诡异发型的变态。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游泳池的清洁工,以为他是女的,在我待在楼上养病的前几天就看到他在泳池边。只是那时我真以为他是个发型诡异、体态稍胖的清洁工,在清理水面上的脏东西。” “他在清理泳池?” “是啊,所以我以为他是新来的女清洁工,可能是帮人代班,代替第二个清洁工。还有一件事情很有趣,”她回头看了一下露西,面容变了,仿佛不再是她原本的样子。“有一个讨厌的醉鬼,你的邻居,把那个人在你住处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拍照了。” “你能告诉我这个线索真是太好了,”露西说,“我想这么久以来,你一定没有把这事告诉本顿,他花了很多时间想帮你。感谢你让我们知道可能有人拍下照片。” “我只记得这些了。他坐在我身上。我本来不想说这些。”她走得快要喘不过气来,随后停下来转过身,在阴影中的脸色显得苍白冷酷。“你知道吗,我觉得很丢脸。”她吸了一口气,“想想吧,一个又胖又丑的疯子出现在你床上,没有干吗,就只是坐在你身上。”她转过身,困难地前进。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亨丽,你是一个很出色的侦探。” “不再是了,我不干了,我要回去了,”她喘着气,“回去洛杉矶。我不干了。” 露西坐在残木上,盯着黑色手套里的雪,“你不能辞职,”她说,“因为你被解雇了。” 亨丽装作没听到。 “你被解雇了。”露西依旧在原地。 亨丽阔步走着,拿着雪杖不停朝雪里刺去,穿过树林。 第五十七章 在美国一街一家枪支当铺的长廊上,埃德加·艾伦·伯格来回走随处看着,手指敲打着裤子右侧口袋深处的铜制子弹。他从架子上拿起一个手枪皮套,细读包装上的说明,再轻巧地放回去。今天他不需要手枪皮套。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不是很确定。日子一天天过去,却没有一个清楚的提醒,他只模糊记得有昼夜光线的变化。他大汗淋漓地坐在休闲椅上,凝视着墙面上直盯着他看的大眼睛。 每隔一分钟,他都要用力地干咳几下,直到筋疲力尽、气喘吁吁,沮丧之至。他流着鼻涕,关节酸痛不已。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菲尔波特医生没有流感疫苗了,他没替伯格留着,但需要的人本都应该要有,包括他在内。但是菲尔波特医生居然没想到要帮他留一剂。他只说了抱歉,说没有疫苗了,而且就他所知,整个城里都没人有,那么下星期再来看看,不过希望不大,菲尔波特医生这样说。 “那佛罗里达呢?”伯格问他。 “恐怕也没有。”菲尔波特医生回答,但他十分忙碌,已无心再听伯格讲。“现在不管哪里都难找到流感疫苗,除非你够幸运。但如果你能这么幸运,倒该去买乐透。今年流感疫苗全国都缺货,生产得不够多,还要等上三四个月才有,所以今年就没希望了。事实上,注射一种疫苗只能预防一种流感,无法抵御其他类型的感冒,最好的方法就是远离病人,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搭飞机,也不要去健身房。健身房会接触到很多病菌。” “好,医生。”伯格回答,虽然他这一生还没搭过飞机,健身房更是从高中以后就不曾去过。 埃德加·艾伦·伯格咳得眼睛都飙出泪来,他站在枪支清洁用品的架子前,被眼前的小刷具、瓶罐和工具包所吸引。今天他不清洁他的枪。他缓步走在长廊上,注意着店里的每一个人,几分钟过后,终于成为店里唯一的顾客。柜台里穿着一身黑的壮汉,正在把一个手枪皮套往展示柜里放。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壮汉说,他年纪大约有五十,理了个平头,整个人看起来很有杀伤力。 “听说你有雪茄卖?”伯格回答,克制着咳嗽。 “嗬。”壮汉挑衅地看着他,抬眼打量着伯格的假发以及眼睛,行为有点诡异,然后轻拍伯格的肩膀,“哦,你在哪儿听说的啊?” “我就是听说了。”伯格说,感到有什么在轻拍他的肩膀,要引起他的注意。他开始咳嗽,眼睛又满盈泪水。 “你听起来应该没必要吸吧!”站在展示柜另一边的壮汉说道,一顶黑色棒球帽就系在工装的腰带上,不过伯格无法看出它什么式样。 “这我自己会判断,”伯格回答,努力调整呼吸,“我要科伊巴,一支可以付你二十美元,我要六支。” “科伊巴是什么枪?”壮汉面无表情地说。 “那二十五。”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三十,”伯格说,“这是最高价了,最好是古巴货,我分辨得出来。还有,我要看一下史密斯威森点三八左轮手枪,就是那边那把。”他指着展示柜里的一把手枪。“我要看那一把。拿科伊巴和点三八手枪给我看吧。” “我听到了。”壮汉说,一副看穿了他的样子,整个人声调变了,神情也变了。伯格仍旧感到有东西轻拍着他的肩膀,不断地轻拍。 伯格转头看,以为有什么东西在身后,但什么都没看到,除了两条摆满枪及配件、迷彩服和弹药盒的长廊。他拨弄着口袋里的六颗点三八口径子弹,想象着用它们射杀这个黑衣壮汉的感觉,心想一定会很过瘾。他转回玻璃展示柜这一边,看见站在柜子后的壮汉举枪直指他的双目间。 “你好呀,伯格。”壮汉说,“我是马里诺。” 第五十八章 斯卡佩塔看见本顿从一条刚铲过雪的小路走下来,路的那头是他居住的民宅,另一头直通一条新挖掘的路。她于是在一片充满香气的深绿色树下驻足,等他。自从他来了阿斯彭,她就一直没机会再见他。而他,也在亨丽住进来以后,不再那么常打电话给她。那段时间他的情况斯卡佩塔并不了解,因为他在电话中也不多说。她理解,已经学会去理解,发现理解不再像以前那么难。 他吻了她,唇上有咸咸的味道。 “你都吃了些什么?”她问,用力地拥着他,在雪地中常绿乔木浓密的枝叶下,再一次亲吻他。 “花生。你的鼻子很灵,可以当猎犬了!”他凝视着她的双眸,一只手环抱着她。 “我是说我吃到了什么,不是闻到什么。”她笑着,和他沿着铲过雪的小路走,朝着民宅前进。 “那我想起了雪茄。”他回答,把她搂得更紧,两人似乎是在用两条腿走路了,那么的亲密。“记得我抽雪茄的那会儿吗?” “尝起来味道不好,”她说,“闻起来不错,但是尝起来不好。” “看看这是谁在说话!你以前不也抽烟。” “所以我也不好吃啊。” “我没这样说,我发誓我没这样说!” 他紧抱着她,她的手也紧紧环着他的腰,两人一起往掩映在林子中的亮着灯的民宅走去。 “干得漂亮。你和雪茄,凯。”他边说边在滑雪衣外套的口袋里找钥匙,“我怕我没说清楚,雪茄的主意真是厉害。” “那不是我。”她回答,猜想着本顿这段时间以来的感受,同时也检视自己的情感。“是马里诺做的。” “我真想亲眼看看他在里士满的那家高级烟草店买古巴雪茄的情景。” “那里不卖非法的古巴雪茄。还有,愚蠢的是,这个国家居然把古巴雪茄当成大麻对待,”她说,“高级烟草店的某个人给了他提示,他以此找到好莱坞的一家枪支当铺。你知道马里诺的,他很有办法。” “这样啊。”本顿说,他对细节并不特别感兴趣。她知道他对什么有兴趣,但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要满足他。 “是马里诺的功劳,不是我。我只想说,这事自始至终都是他在办,你该夸夸他的。我饿了,你做饭了吗?” “我有一个烤肉架。我喜欢在雪中烤肉,就在露台上的热浴池旁。” “你和热浴池,天寒地冻,光身带枪。” “没错。不过我还没用过那该死的热浴池。”他在前门口停下开锁。他们跺去鞋上的雪,其实因为路上的雪已经铲除,并没有太多沾在鞋上,不过习惯使然,也可能是因为有点不自在吧。本顿把门关上,抱紧她,深深地亲吻。她不再尝到咸味,只感觉到他温暖有力的舌,以及刮干净的脸。 “你的头发长了。”她在他嘴里呻吟着,手指在他发间穿梭。 “嗯,忙,没时间剪头发。”他响应,双手在她身上游走,上下抚摸。而她的手也在他身上移动。不过都隔着大衣。 “忙着和其他女人同居。”她说,一边帮他脱掉大衣,他也一样,一边脱她的大衣一边亲吻抚摸。“我听说了。” “是吗?” “是的。别去剪头发。” 她紧靠着有寒风钻入的大门,但丝毫不受影响,甚至没去注意。她怀抱着他,专注地凝视他,凝视着他那银色的乱发和眼中的神色,他则轻触着她的脸,看着她,眸子变得深邃晶亮。有那么一瞬间,她分不出他是快乐抑或难过。 “来吧。”他说,眼中闪着那一抹深邃晶亮的矛盾神色,牵着她的手,带她离开门口。一瞬间,周身变暖。“我帮你弄点喝的,弄点吃的。你—定又饿又累。” “我没那么累。”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