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女法医12·绿头苍蝇》 第一章 center">一个优秀,荣耀,仁慈,实事求是的人 他们一样躺卧在尘土中,都被虫子遮盖。 凯·斯卡佩塔医生将小玻璃瓶移近烛光,照亮一条在酒精中沉浮的蛆。只消一眼,她已看出这比米粒还小的乳白色虫尸被装进黑色螺旋盖样本瓶之前,处于哪个变态阶段。假设这条幼虫有机会存活下来,它将长成一只丽蝇,也就是绿头苍蝇。它也许会在人类尸体的嘴巴、眼睛上,或者活人的溃烂伤口上产卵。 “非常感谢你们。”斯卡佩塔说,环顾着桌边参加二〇〇三年度全国法医学会训练班的十四名警察和犯罪现场鉴定技术学员,最后日光停在妮可·罗比拉德那张无辜的面孔上,“我不知道这东西是谁采集的——当然,采集地点不太适合在餐桌上讨论,还特地为我把它保存起来一一不过一一” 大伙耸着肩膀,眼神茫然。 “我得说,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碰上有人拿蛆当礼物送我。” 没人承认。但斯卡佩塔从未怀疑过一个事实,那就是警察擅长虚张声势的习性,以及必要时撒谎的能耐。还没人知道将有一条蛆出现在餐桌上时,斯卡佩塔就注意到妮可·罗比拉德嘴角的笑意,那时她便起了疑心。 烛焰的光芒映着斯卡佩塔手中的玻璃瓶。她的指甲修剪得短而方整,手指由于长年处理死者尸体,切割顽强的肌肉组织和骨头而锻炼得无比坚定、优雅且有力。 同学们没有大笑,这对妮可而言相当不幸,羞辱感如一股寒流袭击了她。 和他们相处已有十个星期,他们理应把她当成同伴和朋友,但事实并非如此。她仍被看成从路易斯安那州扎卡里市来的乡巴佬妮可。在这个人口只有一万二千的城市,谋杀案可说是闻所未闻的暴行。连续数年没有凶案记录在扎卡里也很寻常。 妮可的同学大都为沉重的凶案侦办工作所苦,有的还自创等级。例如,轻度谋杀案、完全谋杀案,甚至城布重建等。妮可却没有自己得意的分级方式。谋杀案就是谋杀案。她从八年的警察生涯中只遇见过两起凶案,都是家庭枪击案。更糟的是,课程开始的第一天,就有个讲师逐一询问所有学员,他们居住的公寓平均每年发生几起凶案。没发生过,妮可说。接着他又问公寓规模。三十五人,妮可说。或者就像她一个新同学形容的,比我八年级同学的人数还少。这应该是妮可人生的最大转机,从一开始她就放弃融入其中的努力,消极接受了在警界被归类为“她们”,而非“我们”的事实。 妮可懊悔地发现,她古怪的蛆虫礼物侵害了什么(她也说不清),但可以确定,无论如何她都不该送礼物给传说中的法医凯·斯卡佩塔医生,不管什么礼物。妮可脸颊发热,冷汗浸湿了腋窝,等待着自己偶像的反应。但对此她无法解读,也许是由于过度不安和尴尬而昏了头。 “就叫它玛琪吧,虽说我们无法判定它的性别,”斯卡佩塔说,烛光在她的金属框镜片上跃动,“我想,对一条蛆虫来说这名字够好了。”她举起小瓶,吊扇扇起的风拍击着玻璃罩里的烛焰。“谁能告诉我,玛琪正处在哪个蜕变期?被人丢进这一小瓶乙醇之前,”她扫视众人,视线再度停驻在妮可身上,“它正处于第几虫龄?还有,我怀疑玛琪是被活活淹死的。它和我们一样需要呼吸。” “哪个傻瓜会淹死一只蛆?”一名学员大声说。 “是啊,想想吸入酒精的滋味一一” “说什么呢,乔伊,你已经吸了一整夜了。” 诡异而刻薄的黑色幽默如暴风雨由远方隆隆逼近,妮可无从闪避。她往椅背一靠,手臂交叉在胸前,努力装出一脸的满不在乎,脑海里却不期而然响起父亲一句关于暴风雨的告诫:妮可,亲爱的,打雷的时候,千万别单独站着,别以为躲在树下就没事。记得就近找一条沟渠,尽可能往里藏。然而此时,除了沉默,她已无处可躲。 “嘿,医生,最后一次测验我们已经通过了。” “谁把家庭作业带到餐桌上了?” “对啊,现在又不是值勤时间。” “不是值勤时间,原来如此。”斯卡佩塔笑着说,“这么说,如果你们下班后发现失踪人口的尸体,是否就可以弃之不顾呢?是这个意思吗?” “我会等到喝完波本再说。”一名学员说。他那颗剃光头发的头颅亮得好似上了蜡。 “说得也是。”她说。 所有学员都狂笑起来,妮可除外。 “这种状况随时可能发生,”斯卡佩塔将小样本瓶搁在她的酒杯旁,“你忽然接到电话,或许是你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个电话,而你就像现在一样,已经下班,喝了几杯酒,有点醉意,或者正在生病,正和情人、朋友、小孩争吵。”她推开没吃完的黄鳍金枪鱼,两手在方格桌布上交握。 “可案子是不等人的。”她补充道。 “说真的,有些案子并不那么急,不是吗?”一个芝加哥警察说。学员们都称他“卜派”,因为他左臂上有一个船锚刺青。“比如丢在井里、埋在地下室的尸骨,或者藏在水泥板底下的尸体。我是说,它们又不会跑掉。” “死者是很没耐性的。”斯卡佩塔说。 第二章 湿地的夜晚让杰伊·塔利想起南方乡村乐团,牛蛙鸣唱低音,雨蛙演奏聒噪的电吉他,蝉和蟋蟀则分别刮着敲击板、拉着提琴。 他将手电筒照向一株老柏树阴暗缠结的树干。鳄鱼的眼睛一闪,旋即隐入黑色水面之下。贝史迪尔汽艇已关掉马达,在水上轻轻滑行。手电筒光线激起阵阵恼人的蚊虫鸣声。杰伊坐在掌舵座位上,懒懒地瞟了眼脚下鱼箱里的女人。几年前他选购汽艇时,这艘贝史迪尔特别令他心动,因为甲板下的鱼箱又长又深,是够容纳一百二十磅冰块和鱼,或一个任他处置的女人。 她惊慌的双眼瞪得大大的,在黑暗中闪烁。白天,这双眼睛是蓝色的,深邃美丽的蓝。杰伊用手电筒光线轻抚她的身体,从那漂亮成熟的脸蛋开始,直到涂了红色指甲油的脚趾。她痛苦地紧闭双眼。她是金发女子,四十出头,但看起来年轻得多,身材娇小,曲线玲珑。玻璃纤维鱼箱里衬着一层橙色衬垫,已被陈旧的血渍染得污黑。杰伊很小心,甚至称得上体贴地将捆绑她手腕和脚踝的黄色尼龙绳系得很松,以免造成淤血。他告诉她只要不挣扎,绳子就不会割伤她柔嫩的皮肤。 “挣扎没有用,”他说,低沉的男中音和他金发美男的外貌很相配。“我不会塞住你的嘴巴。叫喊同样没用,是吗?” 她点点头,这1上他忍不住大笑。因为她的点头,看似回答“是”,其实想要表达“不”。他了解人面临恐惧时,思考和行为有多么混乱。恐惧,他总觉得这个字眼实在不够有力。塞缪尔·约翰逊博士在编写《英语词典》时,一定不明白一个人预期恐惧和死亡即将降临时的真正感受。那种死到临头的感觉让身体的每个神经元、每个细胞霎时陷入惊骇狂乱之中,绝非恐惧可以形容。但即使是精通多国语言的杰伊,也找不出更恰当的字眼形容他的受害者们所受的磨难。 战栗。 不对。 他细看那女人。她是羔羊。世界上有两种人:狼和羔羊。 寻找形容羔羊们感受的完美字眼让杰伊着了魔,变成一种没完没了的探索。荷尔蒙,也就是肾上腺素,是一种魔法,能比正常人变为自制力和理性都与被捕青蛙相去无几的低等生物。犯罪学家、心理学家等专家提出的急性应激反应,加上受害羔羊的个人经历和想象,造就了濒死一刻的感觉。羔羊通过书籍、电视、电影或新闻接触的暴力越多,就越能想象自己即将面临的梦魇有多么可怖。 可那个字眼,那个完美的形容词,他今晚怎么也想不出来。 他弯身至甲板,聆听他的羔羊急促浅短的呼吸。她颤抖着,因为惊颤(暂且充当那个完美的字眼)震荡着她的每个细胞,产生难以忍受的混乱。他伸手到鱼箱里碰触她的手,那手冰得像死人一样。他用两根手指按住她颈侧,找到颈动脉,盯着荧光表测量她的脉搏。 “一百八十次左右,”他对她说,“可别心脏病发作。以前有个人就是这样。” 她望着他,眼睛瞪得比满月还大,下嘴唇哆嗦着。 “我是说真的,别心脏病发作。”他严肃地说。 这是命令。 “深呼吸。” 她照做,胸口颤动不已。 “好点了吗?” “是的,拜托一一” “妈的,你们这些小羔羊怎么都这么客气啊!” 她身上那件污秽的紫红色棉衬衫几天前就被他撕裂了。他将破裂的前襟拨开,她异常丰满的胸部露出来,在微弱的光线下颤动着。他沿着那圆润的线条,往下滑过起伏的肋骨和平坦的腹部,来到她牛仔裤拉链被拉开的部位。 “对不起。”她细声说,泪水滚下沾满泥污的脸颊。 “又来了。”他坐回他的掌舵宝座,“你真以为礼貌周到就能让我改变计划吗?”她的礼貌点燃了一把缓缓焖烧的怒火。“你知道礼貌在我眼里代表什么吗?” 他等着她的回答。 她努力想舔湿嘴唇,舌头却干得像纸张。她脖子上的脉动清晰可见,仿佛一只小鸟被困在里面。 “不知道。”她忽然一阵哽咽,眼泪流入耳朵和头发。 “代表懦弱。”他说。 几只青蛙鸣唱起来。杰伊打量着几近赤裸的囚犯,打量着那闪着防蚊液的苍白肌肤。这算是他的小小善举,因为他非常厌恶红斑。蚊子在她周围形成一圈狂乱的灰色风暴,但没能登陆。他再度离开座位,弯身喂她喝了点水。大部分水都从她的嘴角流掉了。发生性接触不是他的目的。他连续三个晚上将她带到这艘游艇上,只为能和她单独谈话。他注视着她的裸体,期待那会变成凯·斯卡佩塔的身体,最后他气愤极了,因为这不可能,因为斯卡佩塔绝不会彬彬有礼,因为斯卡佩塔绝不软弱。他内心有个狂躁的自己害怕失败,因为斯卡佩塔是狼,而他只捕捉羔羊。而且,他老是想不出那个完美的字眼,那个宇眼。 他知道鱼箱里的女人不可能让他想起那字眼,她和以前那些人一样。 “我快失去耐性了,”他对羔羊说,“我再问你一次,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那个词是什么?” 她艰难吞咽着,努力开口说话时的声音让他想起破损的车轮轴,话语仿佛堵塞在她的上颚骨。 “我不懂,对不起一一” “别他妈的客气了,听见了吗?我得说多少次啊?” 她脖子里的小鸟慌张地扑棱着,泪水汹涌而出。 “到底是什么词?告诉我你有什么感觉。别说你很害怕。你是个老师,至少应该想出五个形容词。” “我觉得一一我觉得我认命了。”她啜泣起来。 “你觉得什么?” “你不会放我走,”她说,“我已经明白了。” 第三章 妮可感觉斯卡佩塔那难以捉摸的机智就像热闪。它不像普通闪电那样伴随者夸张的雷声,而是一道道无声的闪光。母亲曾告诉她说,那是上帝在拍照。 无论你做了什么他都会拍下来,妮可,所以你最好乖乖的。因为终有一天“末日审判”会到来,那些照片将到处流传。 妮可上了高中就不再相信这种事了,但她那沉默的伙伴,她的良知,或许永远不会停止警告:恶行总有一天会被揭发。妮可认为自己的罪恶还真不少。 “罗比拉德学员?”斯卡佩塔说。 妮可被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心思回到冷飕昏暗的餐厅和坐在其中的同学们身上。 “告诉我,假设凌晨两点电话忽然响了,有个非常紧急的犯罪现场需要你去处理,而你刚喝了几杯,这时你会怎么做呢?”斯卡佩塔问她,“我必须补充一点,那就是每当发生重大案件时,绝没有人愿意置身事外。或许我们不愿承认,但这是事实。” “我不常喝酒。”嘘声四起,妮可一开口便后悔了。 “老天,你在哪里长大的?主日学校吗?” “我是说,我真的没办法,因为我有一个五岁大的儿子一一”妮可的声音渐渐变弱,好像拖着哭腔。她从不曾离开孩子这么久。 一片令人难堪的沉寂笼罩着餐桌。 “嘿,妮可,”卜派说,“带你儿子的照片了吗?他叫巴迪,”他扭头告诉斯卡佩塔,“你该瞧瞧他的照片。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骑着匹小马一一” 此刻,妮可可没心情把这张钱包大小、因她不断摩挲而发黄变软,连背面签名也模糊退色的照片传给众人观赏。她只希望卜派能换个话题,让她归于沉默。 “你们当中多少人有孩子?”斯卡佩塔问。 约有十二个人举手。 “这份工作最令人痛苦的一面,”她指出,“或许也是最糟糕的一面——也许我该称它为使命,就是无论我们如何努力保护所爱的人,还是难免对他们造成伤害。” 不是热闪,而是丝绸般的黑暗。触感冰冷但柔滑舒适。妮可望着斯卡佩塔,心想。她很温柔,在无畏、睿智、热情的外表下,善良慈悲。 “在这份工作中,人际关系也会成为致命因素。或者说往往如此。”斯卡佩塔继续说。她只想好好授课,对她来说,分享自己的想法比碰触那些惯于压抑的情感容易得多。 “医生,你有孩子吗?”来自旧金山的犯罪现场技术人员丽芭问。她又要了杯柠檬威士忌,口齿已有些含糊,说话毫不委婉。 斯卡佩塔犹豫片刻,“我有一个外甥女。” “噢,是啊,我记起来了。她叫露西,经常上报。我是说,以前一一” 鲁莽的醉鬼。妮可暗暗恼怒,在心中斥责。 “是的,露西是我外甥女。”斯卡佩塔回答。 “联邦调查局探员,电脑专家。”丽芭不肯罢休,“后来出了什么事?让我想想一一与直升机和AFt有关的。” 是AtF,笨酒鬼。响雷在妮可内心深处炸开。 “哦,我记不起来了。是不是发生了火灾之类的,而且有人丧生了?她现在在做什么?”丽芭喝光那杯柠檬威士忌,又开始找服务生。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斯卡佩塔没有回答丽芭的问题。妮可察觉到一股倦意和哀伤,有如老家南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泽和湾流处常见的老柏树的残桩和须根,老迈、残破。 “是不是太过分了,我都忘了她是你外甥女。她现在成器了,好吧,或许以前也是。”丽芭说着甩开垂在醉眼上的深色短发,“可她惹上麻烦了,对吗?” 该死的同性恋。闭嘴。 闪电撕破夜晚的黑幕,有那么一瞬妮可仿佛看见了地球那一端的白天。父亲经常这样告诉她。知道吗,妮可,那就是明天,看见了吗?睁大眼睛,妮可。每个暴风雨的夜晚,单着窗外猛然劈下的如刀锋般白森森的闪光,父亲总是这样告诉她。亮光的另一边就是明天,瞧它去得多迅速,上帝治疗伤痛就是这么快。 “丽芭,回饭店去休息。”妮可的语气很坚定,就像每次对付巴迪闹脾气时那样。“你喝多了。” “哈,抱歉了,老师的乖学生。”丽芭快醉了,嘴里像含着橡皮筋。 妮可感觉到斯卡佩塔的目光。真希望自己能递给她一个眼神以作抚慰,或者只当为丽芭的粗率道歉。 斯卡佩塔因露西的潜入而产生的含蓄深沉的情感反应,让妮可在震惊之余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妒意。和偶像这位天赋、才干远非自己能及的外甥女相比,她无比自卑。她的心痛起来,好像错位的关节被矫正的那一刹锐利的刺痛。每次固定妮可骨折手臂的夹板脱落时,母亲总这样轻轻替她扳直。 会痛是好事,宝贝。如果一点感觉都没有,就表示这条手臂废了。你不想这样,对吗? 不想,妈妈。对不起,我错了。 别傻了,妮可,你又不是故意的! 可我没照爸爸说的做。我径直跑进林子里,然后跌了一跤一一 害怕的时候难免会犯错,宝贝。或许你跌倒了反而是件好事,周遭雷电交加时你恰好趴得低低的。 <hr /> 注释: 第四章 妮可的童年记忆充斥着狂风暴雨。 那时,她生活在南方腹地。老天似乎每星期都要大发雷霆降下狂怒的雷雨,意欲将地表所有生物溺毙或电死。每当雷声隆隆,发出可怕的警讯,父亲便开始了安全训话,而金发碧眼的漂亮母亲则倚在纱门前,呼唤妮可赶紧回屋,躲进温暖干爽的家,投入她的怀抱。 然后父亲会关掉电灯,一家三口坐在黑暗中讲圣经故事、试看自己能背诵多少圣诗。若能完整背诵,就会得到二十五美分奖赏。不过总是等暴风雨过后父亲才肯给,因为钱币是金属做的,而金属会吸引闪电。 不可贪恋。 当妮可得知凯·斯卡佩塔医生出任全国法医学会训练班的特别讲师,并将在上课第十周,即最后一周讲授死亡调查课程时,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前九周的课程简直没完没了,妮可数着日子,终于等到了斯卡佩塔抵达诺克斯维尔。但令妮可尴尬的是,第一次与偶像相遇竟是在洗手间。当时妮可刚冲完马桶,从厕所出来,边走还边拉深蓝色制服长裤的拉链。 斯卡佩塔正在洗手台前洗手。妮可还记得,第一次看见斯卡佩塔的照片时自己非常惊讶,她的偶像不是深色发肤。那大约是八年前的事了,而在那之前她只听过斯卡佩塔的名字,无从知道她金发蓝眼,祖辈来自北意大利,具有部分奥地利边境农民的血统,和德国人一样有着雅利安人的外貌特征。 “嗨,我是斯卡佩塔医生。”偶像说,似乎忘了妮可刚冲完马桶。“我猜你是妮可·罗比拉德。” 妮可脸颊发热,窘得说不出话来。“你怎么——” 话未说完,斯卡佩塔便解释道:“我要了每位学员的报名表复印件,包括照片。” “是吗?”妮可惊讶斯卡佩塔竟然会要求看他们的报名表,难以想象她竟会有时间和兴趣看那些东西。“那么你已经知道我的社会保险号了。”妮可想表现得幽默些。 “这我倒不记得,”斯卡佩塔说着用纸巾把手擦干,“不过该知道的我都一清二楚。” 第五章 “二龄。”妮可得意地回答了那道差点被遗忘的关于蛆虫玛琪的问题。 餐桌旁的学员纷纷摇头,彼此交换着眼神。妮可确实有本事惹恼她的同学们,并在过去两个半月一犯再犯。她在许多方面让斯卡佩塔想起露西,那个在生命的前二十年一直指责人们轻视她、并不断运用天赋出尽风头的姑娘。 “很好,妮可。”斯卡佩塔赞赏道,“这些喜欢卖弄的家伙是谁找来的?”拒绝回假日饭店休息的丽芭说。还没醉昏过去的她实在惹人讨厌。 “妮可大概还没喝够,正在发酒疯,满眼都是爬来爬去的蛆虫。”光头学员说。 他对妮可的关注从眼神中便可看出,他被班上的这个麻烦精深深吸引。 “你呢,大概以为二龄是棒球场上的守备位置吧。”妮可想展现幽默,却难掩严肃的性格。“看见那条我送给斯卡佩塔医生的小蛆虫了吗?” “哈!她终于承认了。” “它是二龄幼虫。”妮可知道她不该继续,“孵化成幼虫后已经蜕过一次皮了。” “呃,你怎么知道?你是目击证人,亲眼看见小玛琪蜕皮了?”光头警察追问,边冲她眨眼睛。 “妮可在人体农场搭帐篷,和那群令人悚然的朋友露营。”另一个学员说。 “必要时我会这么做。” 这点没人有疑义。谁都知道妮可经常去田纳西大学的尸体研究室探险。在那片围着木篱笆、方圆两英亩的农场里,躺着许多捐赠的尸体供研究人员观察。通过查看尸体腐烂状况,以决定死亡时的众多重要因素,不止是死亡时间。他们开玩笑说,她造访人体农场就好像回老家探望亲戚。 “我敢说,妮可一定替那里的每只蛆、苍蝇、甲虫和兀鹰都取了名字。” 嘲讽和过分的玩笑纷纷出笼,直到丽芭将餐叉当啷一声摔在盘子上。 “别在我吃上等牛排时说这些!”她大声抗议。 “加点菠菜更健康,妞。” “可惜你没点米饭一一” “嘿,还来得及。服务生!给这位小姐来碗米饭,淋上肉汤。” “这些看起来很像玛琪眼睛的小黑点是什么?”斯卡佩塔对着烛光再度举起小样本瓶,暗暗希望学员们安静下来,否则他们就要被赶出这家餐厅了。 “眼睛。”光头警察说,“是眼睛,对吧?” 丽芭又烦躁起来。 “不,不是眼睛,”斯卡佩塔回答,“几分钟前我已经有过提示了。” “在我看来就像眼睛,又小又黑的圆眼珠,像马吉拉的一样。” 在过去十周,来自休斯敦的马吉尔警官以健壮多毛的体格获得了“猩猩马吉拉”的绰号。“嘿!”他抗辩,“你们去问问我女朋友我的眼睛像不像蛆虫的。她只要深深地望着我这双眼睛,”他向众人说,“就会马上昏头。” “得了,马吉拉。只要看见你那双眼睛,我都会吓得晕过去。” “一定是眼睛,不然蛆虫用什么看路呢?” “那是呼吸孔,不是眼睛。”妮可回答,“那些小黑点是呼吸孔,就像潜水管,这样玛琪才能呼吸。” “潜水管?” “等一下。嘿,把那东西传过来,斯卡佩塔医生。我要瞧瞧玛琪有没有戴蛙镜,穿蛙鞋。” 一个来自密歇根的瘦小州警趴在桌上狂笑不已。 “下回发现尸体时,得注意有没有一根小小的潜水管跑出来一一” 众人一阵哄笑。马吉拉推开椅子,站起身来。“噢,老天!我快吐了。”他纵声大笑。 “潜水管!” 斯卡佩塔无奈地往椅背一靠,局面已非她所能掌控。 “嘿,妮可!没想到你还是海豹特种部队的呢!” 玩笑就这么持续,直到老家伙牛排馆的经理出现在门口。他的表情表明这个包厢的喧哗已打扰到其他客人用餐。 “好啦,帅哥美女们,”斯卡佩塔用略带恫吓的语气说,“够了。” 笑浪如音爆般瞬间消失。蛆虫的玩笑总算结束。接着,其他人也送了礼物给斯卡佩塔:一支太空笔,“可以在暴风雨中书写,而且万一你在解剖时不小心让它掉进死者胸腔,没关系,拿出来后它仍可继续使用”;一支迷你镁光手电筒,“在那些难以通过的地方也能轻松探路”;还有一顶镶了上将级金色穗带的深蓝色棒球帽。 “斯卡佩塔医生上将。敬礼!” 所有人都在敬礼的同时急切地寻找她的反应。各种无关痛痒的玩笑再度像霰弹枪子弹似的四处流窜。马吉拉拿起纸盒酒,替斯卡佩塔倒了满满一杯,泡沫从按压式盒口喷出。她知道这种廉价的夏多尼酒大多由生长在排水不良的山坡底的葡萄制成。更糟的是,这瓶酒说不定只熟化了四个月。她明天肯定会生病。肯定。 第六章 次日清展,纽约肯尼迪机场。一名安检人员建议露西·费里奈利摘下她那只过大的百年灵不锈钢手表,掏空所有口袋里的硬币,将它们放在托盘里。 接下来的可不是建议,而是命令。她被要求脱掉慢跑鞋和外套,卸下腰带,连同手提箱一起放在输送带上,以通过X光仪器接受检查。显示发荧光的只有移动电话、梳子和口红。穿深色外套和深蓝色镶红白格纹裙装的英航地勤人员非常友好客气,安检人员却异常紧张。虽说她穿着松垮的牛仔裤和运动袜走过安检门时并未引发报警器,他们还是对她进行了人工复检。她的钢托胸罩使金属探测棒哔哔响了起来。 “把手举高。”壮硕的女安检员对她说。 露西笑着举起两手呈耶稣受难的姿势,安检员迅速由上往下拍遍她全身,双手在露西腋下、胸部下方和大腿两侧上下拍摸,直到胯下——当然,手法非常专业。其他旅客陆续通过,一些男性纷纷对这个双手张开、双腿分立的漂亮女人投以好奇的目光。露西管不了那么多。经受过太多磨难的她此时不想浪费心神在故作端庄上。她主动解开衬衫纽扣,指着胸罩,向安检员保证上面没有电池和任何小型或微型爆炸装置。 “是我的胸罩在搞鬼。”露西若无其事地对那名惊愕的女安检员说。她比自己的嫌疑人还要害羞。“真是的,我老是忘了该穿没有钢托的胸罩或运动型胸罩。给你添麻烦了,真抱歉,华盛顿警官。”露西早已瞄过她的胸牌,“谢谢你如此尽责。这世道真是乱啊,我知道全国恐怖警戒已升至橙色级别了。” 离开那个困惑的女安检员后,露西一把抓起托盘里的手表和零钱,拎着手提箱、外套和腰带,避开人流,坐在冷硬的地板上穿慢跑鞋,却没系上鞋带。接着她站起身来,礼貌而和善地对待那些正留神观察她的安检员和英航地勤人员。她从后裤袋里掏出机票和护照(是她用自己众多假名中的一个申请的),漠然地拖着鞋带一路晃过十号登机门后那条铺着地毯的弯曲通道,挤进第一班协和客机的狭窄入口。一名英航乘务员微笑着检查她的登机证。 “第一排C座。”她指着最前排靠舱内通道的位子,好像露西从未搭乘过协和客机。 露西上一次搭乘协和班机用的是另一个假名,而且戴着眼镜和绿色隐形镜片,头发染成了蓝紫色,与那本护照上的照片完全吻合且极易洗掉。她的职业栏中填着“乐手”。尽管不可能有人听说过她所属的那支不存在的乐团——“黄色炼狱”,却有不少人对她说:“啊,对啦,我听过这个乐团!酷!” 露西依仗的是人们疏于观察的弱点、因害怕暴露无知而毫无异议地接受谎言的习性,还有无时无刻不在留意周遭一切的对手。同样,她也时时刻刻观察着身边的一切事物。海关人员仔细端详她护照时的行为模式以及机场对安检如此紧张的原因,她非常了解。国际刑警组织已在全球一百八十二个会员国发布了红色通告,紧急吁请他们协寻一个因谋杀罪而在意大利与法国受到通缉、名叫罗科·卡加诺的逃犯。罗科并不知道自己已成通缉犯,也不知道是露西给国际刑警组织华盛顿特区联络处寄送了资料。在调查核实了露西的信用记录后,联络处将资料通过网络传送给位于法国里昂的国际刑警总部,红色通告就是从那里发送给各国警方。整个过程只需花费数小时。 罗科并不认识露西,露西也从未见过他,却对他非常熟悉。此刻,她系好安全带坐在座位上,听着飞机上劳斯莱斯引擎的启动声,巴不得马上见到罗科·卡加诺。然而,她的热切期待却在抵达东欧后变成满腔怒火,随即转为极度恐慌。 第七章 “但愿你没像我这么不舒服。”妮可对斯卡佩塔说。 她们坐在斯卡佩塔位于万豪酒店的套房里,等待服务生送来早餐。才上午九点,妮可已两次询问斯卡佩塔的身体状况。她表现失常部分由于偶像斯卡佩塔竟邀请自己共进早餐,有些受宠若惊。 为什么是我?这个问题就像宾果球,在妮可脑海里不停跳跃。她大概是在可怜我吧。 “我觉得好多了。”斯卡佩塔微笑着回答。 “都是卜派的那盒酒害的。不过之前他请我们喝过更恐怖的。” “难以想象什么酒会比那更糟。”斯卡佩塔正说着,有人敲门,“除非毒药。失陪一下。”她离开沙发。 服务生推着餐车进来,斯卡佩塔签了账单并付了小费。妮可注意到她给小费十分慷慨。 “卜派住的一〇六号房间简直就是酒窖。”妮可说,“他每晚都拎回半打啤酒把它们泡在浴缸里,从晚上八点开始就忙着把二十磅冰块抱进房间。还好他住一楼。我去过一次。” “十周里只去过一次?”斯卡佩塔注视着她,试探似的问。 妮可回路易斯安那后,将遇到她这辈子从未见过、等她很久的棘手谋杀案。但是截至目前,她始终没提这件事。斯卡佩塔很替她担心。 “我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读书时,”斯卡佩塔走去倒咖啡时说,“班上连我在内只有三个女生。如果那里真有一个装满啤酒的浴缸,也不会有人告诉我。咖啡加什么?” “多一点奶精和糖。哦,怎么能让你替我服务,我却一直坐着呢?”妮可说着从安乐椅中一跃而起。 “快坐下,”斯卡佩塔将妮可的咖啡搁在桌上,“有牛角面包和不怎么新鲜的百吉饼。你随意取用。” “可你读医学院时又不是从小地方去的……”妮可生生吞下了“乡巴佬”这个词。“路易斯安那的小沼泽地毕竟比不上迈阿密。训练班上的那些男生可全是从大城市来的。” 妮可专注地盯着斯卡佩塔的咖啡杯,看她稳稳地将杯子举到唇边。她没往咖啡里加任何东西,似乎对食物兴味索然。 “局长告诉我局里拥有一个全国法医学会训练班的免费名额,问我有没有兴趣时,我真是<u>http://www.99lib.net</u>矛盾极了。”妮可又说,同时担心对自己的事是不是谈得过多。“我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幸运。经过一番折腾,总算做好了离家将近三个月的安排。然后我来到这里,来到诺克斯维尔,和丽芭成了同学。” “我不敢说自己这段时间过得很开心……我好像不该坐在这里发牢骚。”她不安地喝着咖啡,把杯子放下又拿起来,还紧紧地攥着大腿上的餐巾,“尤其不该向你发牢骚。” “为什么?” “老实说,我一直在你面前卖弄。” “的确如此。” “你似乎是那种很不屑于发牢骚的人。”妮可抬头望着斯卡佩塔,“虽说有些人对你也不太客气。” 斯卡佩塔大笑,“我是不是该感谢你的委婉呢?” “不该总发牢骚的,那些人只是嫉妒罢了。你要应付的困难那么多,我是说,你从没抱怨过。” “关于这点你可以去问罗丝。”斯卡佩塔笑着说。 妮可愣在那里,似乎知道罗丝是谁,却一时间想不起来。 “我的秘书。”斯卡佩塔啜了一口咖啡解释道。 一阵沉默。 忽然妮可问:“另外那两个呢?” 斯卡佩塔有些困惑。 “你班上那两个女同学。” “有一个退学了。另一个好像结了婚,从没当过医生。” “不知道她们现在如何。说不定很后悔。” “说不定她们也在猜想我的现况,认为我后悔了。” 妮可吃惊地张开嘴:“你?” “任何事情都得付出代价,人们总是很难接受和自己不同的人,这是天性。一个人往往在获得生命中渴望的一切之后,才惊觉自己得到的回报是憎恨而非赞赏。” “我并不觉得自己与别人不同或通人妒恨。或许是我太挑剔,但在家乡并不这样。”妮可迅速回答。“供职于小警察局而不是洛杉矶分局,并不表示我是笨蛋。”她激动起来,语调随之升高,“我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泥虫子、井底蛙、土包子——” “泥虫子。”斯卡佩塔眉头一皱,“那是什么?” “就是小龙虾。” “有人叫你小龙虾?” 妮可不禁乐和起来。“管他呢,他们根本没人吃过小龙虾,说不定以为那是一种在海底爬行的鱼呢。” “有道理。” “不过我懂你的意思,应该算懂吧。”妮可说,“在扎卡里,巡警中只有两名女性,我则是唯一的女警探。这并不是因为我们的局长讨厌女性,事实上我们市长就是女性。在休息室里喝咖啡、吃东西或做别的事时,总是只有我一个女性,可我根本不在意。老实说,是到这里之后我才开始意识到这一点。我想,我太急于证明自己不是乡巴佬,结果惹恼了大家。你该出门了吧,也许还得整理行李。我可不希望害你误了航班。” “还早呢,”斯卡佩塔说,“我觉得我们的谈话还不该结束。” 妮可松了口气,漂亮的脸庞生动不少,窝在椅子里的窈窕身躯也不再僵硬。再度开口时,她声音里的焦虑消失了。 “我要告诉你过去十周里我听到的最美的一句话。丽芭说我有点儿像你,不过是她喝醉时说的。希望你不会觉得受到侮辱。” “觉得被侮辱的应该是你,”斯卡佩塔谦逊地说,“如果你报名表上的资料无误,我的年纪比你大。” “到八月满三十六岁。你记性真好。” “这是我对自己的期许:尽可能去了解每一个人。聆听很重要。但大多数人都太急于表现、太过于自我,而没有耐性聆听别人说话。至于我停尸间里的病患,他们说话总是轻声细语,但如果我没专心聆听,没能发掘关于他们的一切,他们不会原谅我。” “有时我也没能好好听巴迪说话,因为慌乱,或是太累了。”妮可眼里浮现哀伤,“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那种感受,因为里奇也常常忽略我。所以我们合不来,当然,也还有许多其他原因。” 斯卡佩塔原本就怀疑妮可的婚姻可能不够美满或者已经结束,感情不如意的人往往带有一丝落寞疏离。这在妮可身上体现得非常明显,尤其是那股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怒意。 “有多糟?”斯卡佩塔问。 “已经分居,就快离婚了。”妮可想拿咖啡杯,又缩回去手,“幸好我父亲就住在附近的巴吞鲁日市,不然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安顿巴迪。我太了解里奇了。为了报复我,他一定会把巴迪带走。” “报复你?为什么?”斯卡佩塔别有深意地问。 “说来话长。这一年来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差,倒不是说以前有多好。” “几乎和你们那个地区发生女性失踪案的时间一样长。”斯卡佩塔终于切入正题,“我想知道你会如何应对,因为这事迟早会找上你,在你最不设防的时候乘虚而入。我注意到你来这里后对这些案子绝口不提。短短十四个月里十名女性失踪。就那么无声无息地从家里、车上、停车场消失,而且全都发生在巴吞鲁日市一带。恐怕她们已经死了。而且我敢肯定,是被同一个人杀害的。这个人非常狡猾、聪明、老练,能够轻易获取女性信任,再加以诱拐,最后弃尸。他以前杀过人,以后也不会罢手。最近的一桩失踪案发生在仅四天前,在扎卡里。这意味着,加上几个月前的那一起。扎卡里已有两起案例。你就要回那里了,妮可。回到连环谋杀案的发生地。连环十起。” “不是十起,只有扎卡里的那两起。我不是项目小组的成员,”妮可压抑着内心的憎恶,“我没和那些男人一起办案。他们不需要我这样的乡下警察协助,至少联邦检察官这么想。” “怎么会牵扯到联邦检察官?”斯卡佩塔问,“这些案子不归联邦管辖。” “威尔顿·温恩不只是个自大的浑蛋,而且愚蠢得要命,再没什么比一个大权在握却愚昧狂妄的人更糟的了。因为这些案子很受重视,所有媒体都在报道,所以他想插一脚,好用做当选联邦法官或参议员类的筹码。你说得没错。我知道回家后必须面对这些,可我只能调查扎卡里那两起失踪案,就算知道它们和另外八起案件有关也无济于事。” “有趣的是,现在连巴吞鲁日市以北的地区也发生诱拐案了,”斯卡佩塔说,“也许凶手意识到仍在自己早先作案的地区太冒险了。” “或许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扎卡里虽然属于东巴吞鲁日县,却不在巴吞鲁日市警方的管辖范围内。因此趾高气扬的专案组不能干涉我手头的案件。” “来谈谈这些案件吧。” “让我想想。就说最近这一起吧。根据我以及所有人的了解,事情发生在复活节的第二天,也就是四天前。”妮可开始叙述,“受害者是一名四十岁的女教师,名叫格兰达·马莱尔。她是中学教师,我曾就读于那所中学。金发碧眼,非常漂亮也很聪明。离婚后单身,没有小孩。那个周二晚上,她到街坊烤肉餐厅点了熏猪肉、油炸玉米饼和甘蓝沙拉打包带走。她有一辆九四年的蓝色本田雅阁。有人看见她开着那辆车离开餐厅后,沿市中心的梅因大街往南驶去。她失踪后,车子被发现停放在学校的停车场。专案组认为她只是偷偷和自己的学生约会去了,与其他失踪案无关。真是胡扯。” “学校的停车场,”斯卡佩塔疑惑地说,“这么说,她被诱骗到车上后,两人还交谈了一番,也许那人问了她的工作地址,她也如实相告。否则就是他以前跟踪过她。” “你认为会是哪种情况?” “我不知道。大多数连环杀人犯都有跟踪受害者的习惯,但总有例外,无论大部分犯罪心理分析专家怎么想。” “另一名受害者,”妮可继续说,“艾维·福特则在我来这里前就失踪了。她四十二岁,金发碧眼,相当迷人,在银行担任出纳员,几个孩子都在外地读大学。事发时,丈夫正在密西西比州杰克逊市出差。因此凶手找上门时,她独自在家。同样,没有挣扎迹象,没有任何线索,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 “任何事情都会有痕迹。”说完,斯卡佩塔暗自思索这两起案件的共性。一个明显的事实是:两名受害女子似乎都对凶手毫无防备,并因此遇害。 “艾维的屋子仍被封锁着吗?”斯卡佩塔不抱太大希望,时间过去太久了。 “她的家人住在那里。真想不通那些家里发生恐怖事件的人怎么还能再次踏入家门。” 妮可仍在感叹换成她一定办不到。但这并非事实。她年轻时也经历过这种事。 “对于最近发生的这起格兰达·马莱尔案件,警方扣押相关车辆并进行彻底检查了吗?”斯卡佩塔问。 “我们花了很多时间……”这个问题令她有些沮丧,“你也知道,我一直待在这里。不过我手头有完整报告,我知道我的同事在这件事上费了不少工夫。他们采集了大量指纹,并输入自动指纹辨识系统筛检,没有发现相吻合的。但我个人认为指纹并不重要。在我看来,带走格兰达·马莱尔的那个人根本没上她的车。所以,车上不会有他的指纹。而车门把手上也只有格兰达自己的指纹。” “她的钥匙、钱包和其他私人物品呢?” “钥匙插在点火装置上,袖珍笔记本和钱包被丢在停车场上距车子大约二十英尺远的地方。” “钱还在吗?”斯卡佩塔问。 妮可摇头。“不过支票簿和信用卡都没遗失。她没有随身携带太多现金的习惯,但她所带的都不见了。我知道她身上至少应该有六美元三十五美分,是她在烤肉餐厅用十美元纸钞付账时的找零。这我请同事查过。因为很奇怪,她外带的那袋食物不在车里,也没找到任何收据。我们还是去那家餐厅请他们补开的收据。” “这么说,凶手也带走了她的食物。” 很奇怪,这更像典型的窃盗或抢劫行为,在精神病态犯罪案件中非常罕见。 “据你了解,另外八起失踪案当中有类似的劫财行为吗?”斯卡佩塔问。 “有传言说,这钱受害者的钱包里也都没有现金,而且被丢弃在被诱拐地点的附近。” “在这些案件中也都没发现指纹?” “这我无法确定。” “也许可以通过凶手碰触钱包时留下的皮肤细胞化验DNA?” “我不知道巴吞鲁日市警方做了什么,因为他们严格保密。不过在艾维·福特一案中,我们部门的同事经过对所有证物非常努力的积极采证,包括钱包在内,获得了艾维的DNA图谱,以及另一组联邦调查局CODIS档案库中没有记录的DNA。要知道,路易斯安那州前不久才开始建立DNA档案库,输入的样本数里还极为有限,这点你或许忘了。” “但可以确定,你们已经找到另一组来历不明的DNA,”斯卡佩塔颇感兴趣,“尽管必须承认那可能是任何人的。她的孩子,丈夫?” “不是他们的。” 斯卡佩塔点点头。“那么你们最好开始调查可能碰过艾维·福特钱包的人。凶手以外的其他人。” “我无时无刻不在惦记这个问题。” “最近这起呢?格兰达·马莱尔案?” “证物在州警察局化验室。还得等一段时间才会有结果,虽说他们已经优先处理了。” “用多波域光源仪检查过车子内部了吗?” “检查了,可什么都没发现。”妮可心生挫败,“没有犯罪现场,没有尸体,简直是场噩梦。哪怕发现一具尸体也好。这个验尸官很棒。你认识他吗?萨姆·拉尼尔医生?” 斯卡佩塔没听过这个人。 <hr /> 注释: 第八章 东巴吞鲁日县验尸官办公室俯瞰着一大段笔直的密西西比河岸,及具有装饰派艺术风格的前州议会大厦,即激进无畏的休伊·朗遇刺的地方。 萨姆·拉尼尔医生站在位于州政府大楼五楼的办公室窗口,目光随浑浊污秽的河水移向一家河船赌场,越过“基德号”战舰,望向远方的老密西西比大桥。他六十出头。体格健壮,一头灰发自然右偏分。和大多数身居高位的人不同,他讨厌穿套装,除非要出庭或出席重要政治场合。 萨姆·拉尼尔医生担任公职,却极度鄙夷政治游戏和所有政客。他天性素朴,装束几乎每天都同样,即使会见市长也不例外:能出入各种不快场合的舒适鞋子、深色宽松长裤和一件印有东巴吞鲁日县验尸官饰章的马球衫。 生性谨慎的拉尼尔医生正在思索该如何处置昨天早晨收到的一封怪异信件。印有“NAJ” 、“邮资已付”字样的白色信封密封严实,没有丝亳造假的痕迹,直到拉尼尔医生将它打开,发现里面还装着一只信封。这个信封也是密封着。收信人一栏用印刷体手写着他的名字,寄信地址栏则写着“得克萨斯刑事司法部波朗斯基监狱”。拉尼尔医生上网查询发现,波朗斯基监狱专羁押死刑犯。信的内容同样以印刷体手写,正文如下: 你应该记得一九九五年九月十四日不幸意外死亡的夏洛特·达尔德夫人吧。你目睹了对她的验尸过程,我真羡慕你拥有这么宝贵的经验,我从未见过,从未亲眼见过。我就快受刑了,不需要再隐藏秘密。 凶手残害达尔德夫人的手法非常高明。 有一个嫌疑人,最近才被那些傻瓜列为嫌疑目标。已在达尔德夫人死后不久逃往棕榈沙漠市。他现在已经不在那里了。至于他的身份和藏身之地。你们自己发掘吧。我衷心建议你们寻求协助。我可以推荐办案技巧高明的彼得·马里诺警官吗?他对我在里士满度过的那段精彩岁月非常了解。你应该听说过马里诺这个人吧? 从你的姓来看,亲爱的先生。你应该有法国血统,说不定我们还是亲戚呢。 拉尼尔医生对让-巴蒂斯特·尚多内早有耳闻,但没听说过彼得·马里诺。利用搜索引擎,他立刻获得了关于此人的大量资料。果然,尚多内在里士满作案期间,领导调查工作的正是马里诺。更让他感兴趣的是,马里诺与才干出众的著名法医病理专家凯·斯卡佩塔医生是关系密切的工作搭档。他一向敬重斯卡佩塔医生,听过她在本地验尸官会议中的一次演讲之后更是钦佩有加。人多数法医病理专家,尤其像她这样知名的,都对验尸官鄙夷不屑,认定他们是靠选举进入公职的殡仪馆经理。当然,不可否认,有些的确如此。 几年前斯卡佩塔医生遇上了大麻烦,受到重创。拉尼尔医生对此深感同情,因为他自己也麻烦不断。 现在,似乎某个声名狼藉的连环杀人凶手断定拉尼尔医生需要斯卡佩塔的搭档马里诺的协助。或许他真的需要,或许这只是个圈套。六个月前的那场选举,让他对任何脱离常规之事心生怀疑,这封让-巴蒂斯特·尚多内的信更是令他疑神疑鬼。但他无法置之不理,原因很简单:让-巴蒂斯特·尚多内,倘若这封信真是他写的,显然对夏洛特·达尔德夫人一案相当了解。这起案件早已被人遗忘,在巴吞鲁日市以外的地区更是毫无新闻价值。达尔德夫人死因不明,他一直在怀疑她可能是遭到谋杀。 拉尼尔医生一向认为辨认水蝮蛇的最好方法就是戳它一下。若它的嘴巴内侧呈白色,那就把它敲昏。否则只是条无害的普通水蛇。 他也该戳一下真相,看能有什么发现。拉尼尔医生坐在办公桌前打电话,发现马里诺毫不在乎找他的人是谁,他似乎有种“管你是死是活”的个性。在拉尼尔医生的想象中,马里诺是骑肥仔型哈雷机车的那一类人,或许还不戴安全帽。这位警察的答录机对他无法接听的原因——正外出或正接听另一个电话——没作任何说明,也没有任何职场上的基本问候礼仪,只有一个粗哑的男声说了句“别打家里的电话找我”,然后报出了另一个号码。 拉尼尔医生拨了那个号码。接听电话的正是答录机里的声音。 “马里诺警官吗?” “你谁啊?” 他是新泽西人,对谁都不信任,甚至很可能看谁都不顺眼。 拉尼尔医生介绍了自己,字斟句酌。在信任和好恶等方面,马里诺算是遇到了同好。 “大约八年前我们这里发生过一桩死亡事件。你听说过一个名叫夏洛特·达尔德的女人吗?” “没有。” 拉尼尔医生给了几个提示。 “我倒要问你,为什么我该知道一个发生在巴吞鲁日地区服药过量的案子?”马里诺很不友善。 “我也有同样的疑问。” “噢?什么意思?你是爱诈唬人的浑蛋吗?” “很多人认为我是浑蛋,”拉尼尔医生回答,“但我没有诈唬你。” 他不知是否该告诉马里诺关于比一巴蒂斯特·尚多内来信的事。或许说了也没什么好处。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马里诺对夏洛特·达尔德的案子一无所知,而且讨厌被验尸官骚扰。 “问完最后一个问题我就不再浪费你的时间了。”拉尼尔医生说,“你和斯卡佩塔医生交情很深——” “干吗扯上她?”马里诺态度骤变,充满敌意。 “听说她在当私人顾问。”拉尼尔医生在网上找到一则相关消息。 马里诺一声不吭。 “你了解她吗?”拉尼尔医生料到这个问题将会触动这座随时可能喷发的活火山。 “告诉你吧,浑蛋。我对她了解够深,深到不屑跟你这混账冒失鬼谈论她!” 一阵嘟嘟声传来,通话结束。 其实萨姆·拉尼尔医生早已对凯·斯卡佩塔有很深的了解。她会在这儿受到欢迎。 <hr /> 注释: 第九章 斯卡佩塔站在万豪酒店的柜台前排队。因为喝了那瓶该贴上“毒药危险”标签的酒,她的脑袋昏昏沉沉,有些刺痛。 她的不适比起她向妮可承认的严重得多,而且分分秒秒都在不断恶化。她认为这不全是由宿醉引起的(毕竟只喝了两杯劣酒),但也非常懊悔自己竟会去碰那种纸包装的酒精饮料。 多年的经验告诉她,每当她因纵情享乐而头痛时,大量咖啡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受,但她并未因此有所收敛,依然每天喝下一大壶咖啡。只凭冲动行事,毫无逻辑可言——每当看见姨妈不顾理性,一味跟着感觉走,露西总这么说。 斯卡佩塔终于来到柜台前。她要求结账,却得到一只信封。 “刚才送来说给你的,女士。”忙乱的柜台人员说着,又撕下送餐服务账单递给她。 斯卡佩塔跟着为她推行李车的服务生离开。推车上堆着几个旅行袋和三只装有几匣幻灯片的硬皮箱。她没有将它们转换成PPt文件,因为不忍看上面的内容——不是一个男人拿枪轰掉自己的脑袋,就是某个小孩被生生烫死。展示这样的照片从不需要使用电脑或特效。仍如她刚踏进这一职业时那样,采用投影机或传递观看照片的方式已足够。 信封里是一张传真,来自斯卡佩塔的秘书罗丝,传送时间大约在斯卡佩塔头昏脑涨地从电梯走向大厅期间。罗丝只说东巴吞鲁日县的验尸官萨姆·拉尼尔医生急着找她,并附上他家、办公室和移动电话的号码。斯卡佩塔立刻想起妮可·罗比拉德以及她们不到一个钟头前的谈话。 她上了出租车才打电话到拉尼尔医生的办公室。接听的是他本人。 “你以前在里士满的同事很好心地告诉了我你在佛罗里达的电话号码。顺便提一下,罗丝真是个好秘书。” “原来如此。”斯卡佩塔说。出租车驶离酒店。“我在出租车上正赶去机场。你能说得简短些吗?” 她态度唐突,主要是懊恼自己的旧同事,而不是针对他。轻易将她没有公开登记的电话号码告诉他人实在鲁莽至极。当然,以前这事就曾发生过。尚留在首席法医办公室的旧同事中,有些对她依然忠诚,有些则是倚仗权势的墙头草。 “我尽量。”拉尼尔医生说,“我想你是否能帮我调查一个案子,斯卡佩塔医生,一起发生在八年前的悬案。一个女人服药量死亡,死得很蹊跷。你听过夏洛特·达尔德这个名字吗?” “没有。” “我刚接到一封信,也不知是福是祸,不过你现在出外,我就不对此多谈了。” “是巴吞鲁日地区的案子吗?”斯卡佩塔从手提袋里摸出便笺和笔。 “这起案件我们改天再详谈。不过没错,是巴吞鲁日地区的案子。” “你的案子?” “以前是。我想把这起案件的报吿、幻灯片和所有资料寄给你。看来我有必要重温一遍,”他犹豫着说,“不过你应该也知道,我的预算有限——” “给我打电话的人中没有哪个的预算担负得起私人顾问。”她打断他,“我在弗吉尼亚时也同样如此。” 斯卡佩塔要拉尼尔医生用联邦快递将资料寄给她,并给了他地址。 她又问:“你会不会正巧认识一个名叫妮可·罗比拉德的警察,扎卡里警察局的?” 一阵沉默。 然后他说:“几个月前我和她通过电话。相信你对这里发生的事也不陌生。” “想不知道也难,所有媒体都在报道。”斯卡佩塔在出租车和车流的嘈杂声中轻声回答。 她严守口风,丝毫没有透露对那些案件有何特殊观察。同时,她对妮可的信任忽然大幅下滑。她怀疑是妮可主动打电话给拉尼尔医生并谈起自己。至于妮可为何这么做,则难以断定,也许只是觉得万一拉尼尔医生需要协助,斯卡佩塔会提供有力援助。也许他的确需要她的协助,联系她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经验独立处理这类连环谋杀案。 “与你合作办案的法医病理专家有几个?”斯卡佩塔问。 “一个。” “妮可·罗比拉德在电话中向你提起过我吗?”她没有心思讲究委婉。 “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还没回答我。” “绝对没有。”他说。 第十章 抽风机在积满尘埃的窗口嘎嘎转动,这个下午比以往四月里任何一天都更闷热。杰伊·塔利坐在斑驳的木桌前,将肉剁成小块,丢进桌底一只沾满血污的塑料桶里。 这张桌子同捕鱼小木屋里的其他物品一样,既脏且旧,像是人们丢在院子里准备让垃圾车或资源回收人员带走的那类家具。杰伊·塔利的工作地点是他的秘密基地。他耐着性子不断调整垫在桌脚下用来保持桌面平衡的碎布块,希望能在稳定的平面上剁肉。可在这个歪歪斜斜的狭小空间里,想要保持平衡几乎是不可能的,旧木头地板的倾斜程度足以让一颗鸡蛋从简陋的厨房滚向码头。码头上有些木板已经腐烂,有些则尾端翘起,像干枯的发梢。 杰伊·塔利拍打着蚊虫,喝下一罐百威啤酒,然后将罐子捏扁朝敞开的纱门外一丢,开心地看着它飞离船只足足二十英尺后坠入水中。在单调的生活中,连芝麻小事都变得有趣,包括检查混浊河水里那些随浮简漂流的捕蟹罐。在淡水里捕不到螃蟹,但这无关紧要,因为捕得到小龙虾,况且,小龙虾正值产季。而若不将那些罐子清理干净,往往会引来许多大型生物。 上个月,河里浮现一只至少有一百磅重、浮木似的鳄雀鳝。它拖着一条用一只漂白水瓶充当浮标的曳钓钱,以鱼雷的速度潜行。杰伊静静地坐着,脱下棒球帽向那条肉食生物致意。他从不吃捕蟹罐里捕获的东西,在这个如今被他称为“家”的荒凉之地,可以获取的新鲜食物只有小龙虾、鲈鱼、乌龟和趁夜色捕获的蛙类。此外,便只能靠陆上几家杂货店的袋装食物和罐头过活。 杰伊举起大切肉刀剁断肉块和骨头,将更多发臭的碎肉丢进桶里。在这种燠热的天气里,肉很快就腐烂了。 “你猜我忽然想起谁来?”他对贝芙·基芬说。 “闭嘴,你故意说这话惹我生气。” “不,亲爱的,我这么说是因为我想起在巴黎和她上床的事。” 妒火猛地蹿烧。贝芙一想起凯·斯卡佩塔就怒不可遏。那女人美貌又聪明——非常漂亮,精明得是以配得上杰伊。贝芙万万没料到,自己的竞争对手竟能让杰伊在剁肉喂河里的鳄鱼和小龙虾时产生幻想。倘若贝芙有机会割断斯卡佩塔的喉咙,她一定不会手软。事实上,她一直梦想有一天能捕捉到机会,这样,杰伊就不会再提起这贱人了,也不会半夜呆望着流水,痴痴想她。 “你为什么非提起她不可?” 贝芙靠到杰伊身边,看着汗水从他曲线完美的胸膛流下,浸湿紧身牛仔短裤的腰带。望着他肌肉紧实的腿股和闪烁着如黄金的汗毛,她的愤怒转化为一触即发的欲火。 “你硬了。你剁了半天那地方却变硬了!把斧头放下!” “亲爱的,这是切肉刀。真希望你聪明点。”他那俊美的脸庞和金发全都被汗水打湿了,在棕色皮肤的映衬下,冷峻的蓝眼珠异常晶亮。 她弯身,用那双短秃的手掌兜着他两腿间的隆起。他静静地张开双腿,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等她拉开拉链。她没穿胸罩,廉价的印花短衫只扣了一半,让他饱览沉甸松软的乳房——这激起了他的操控欲。他撕开她的上衣,几颗纽扣轻声坠落地板。他开始回应她的渴求,抚弄她。 “啊,”她呻吟,“别停下来,”她哀求着将他的头拉近些。 “还要吗,宝贝?” “嗯。” 他吸吮她。那咸酸的味道令他作呕,他用赤裸的双脚将她踹开。 身体撞上地板的巨响和倒抽一口凉气的惊呼,己是这间木屋里惯常上演的戏码。 第十一章 血丝从贝芙左膝盖凹陷的擦伤处渗出,她盯着伤口。 “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宝贝?”她说:“你以前总是那么急切,甩都甩不掉。” “要或不要,决定权在我。” 杰伊重新操起他的切肉刀。细碎的肉屑和骨头从厚重亮闪的刀刃下喷出,溅在污秽的木桌和他赤裸汗湿的胸膛上。甜腻酸臭的腐肉气味弥漫在令人窒闷的空气中,苍蝇懒懒地聚集成群,如笨重的货机般在满是血污的肉桶上方盘旋,大片黑绿色的身体则像从地底喷溅出的石油般闪闪发光。 贝芙从地上爬起,看着杰伊将肉剁开丢进桶里,苍蝇忽地四散,复又贪婪地重新降落在它们的筵席上,不断碰撞桶缘,嗡声一片。 “这下子我们不得不在那张脏桌子上吃饭了。”这是她的老台词。事实上,他们从不在那上面用餐。那是杰伊的私人堡垒,她很清楚碰它不得。 他愤怒地挥手驱赶蚊虫。“可恶,我恨死这些东西了!你什么时候去采购?别再只带两瓶防蚊液回来,连根热狗都没有。” 贝芙进了盥洗室。这里几乎只有普通小船的船头大小,没有以化学方法储存和处理污秽的槽罐,排泄物只能经由一个洞口落人一只系在木屋桩基间的盆里。她每天清理一次盆子,将秽物倒进河湾。而她最大的恐惧是,坐在木盆马桶上时忽然被水蛇或鳄鱼攻击。极度不安时她就蹲在上面方便,同时低头望向身下的黑洞,肥硕的大腿由于恐惧和不堪身体的重负而不停颤抖。 和杰伊刚认识时,贝芙体态丰腴,那是在弗吉尼亚州威廉斯堡附近的露营基地。确切说来,将他们撮合在一起的是他家族事业的一次偶然需求。那时他需要一个新据点,而她的房子恰好是够隐秘,远离大路。那是一块满布杂草和垃圾、围着密密木篱笆的空地,周围散落着许多锈蚀的废弃露营车,还有一家只有妓女和毒贩光顾的汽车旅馆。当杰伊出现在贝芙门前,她震慑于他的威严,并立刻受到吸引。像过去对待其他男人一样,她用粗野的性这种唯一能够填补她的寂寞和强烈需求的方式引诱了他。 那晚下着大雨,打在地面上的雨滴让她想起闪亮的铁钉。她替杰伊张罗了一碗康宝蔬菜牛肉汤和一份炭烤奶酪三明治。孩子们偷偷看着母亲和又一个陌生男人牵扯不清。而她努力忽略他们,忽略他们的年龄。他们归州政府监护,这比跟着她好多了。更讽刺的是,杰伊待他们比她还好。那时的他和现在很不一样,那晚他们第一次上床。 三年前的她比现在迷人得多,还没因吞下大量快餐、防腐奶酪和加工肉类而发胖。她不像杰伊那样整天做俯卧撑、下蹲起,也几乎从不运动。这间小木屋后面是大片长满贻贝的浓密水草和连绵数英里的肥沃淤泥,除了码头没有干燥地面可以行走,而驾船穿行于狭窄水道根本消耗不了多少体力。 其实一具小型的船外引擎足够使用,可杰伊非选择两百马力、有不锈钢推进器的喜运来引擎,以便飞速滑过水道,朝秘密巢穴前进,或者在直升机或小飞机低空掠过时轻巧地往柏树下一躲,负子鼠一般静静等候。他让贝芙单独负责采购。因为独特的相貌,令他很容易被辨认,而他又贪恋虚荣,无法忍受容貌受损。他若上岸,也只是去一个隐秘的家族据点拿钱,而非采购生活用品。贝芙可以抛头露面去采买杂货,是因为她的相貌已和通缉档案中的照片大不相同。她的皮肤由于日晒而变得粗糙黝黑,身材肥胖,脸庞浮肿且剪短了头发。 “我们为什么不能把门关上?”贝芙走出窄小龌龊的盥洗室时说。 杰伊走向冰箱——造型浑圆、布满锈斑的六十年代产白色冰箱,拉开门,又拿了罐啤酒。 “我喜欢热一点。”他拖着重重的脚步。 “冷气都钻出去了。”这也是句老掉牙的抱怨。“我们的汽油只够发电机用” “那你就再去买一些。我得说多少次你这肥婆才肯去买汽油?” 杰伊瞪着她,眼神怪异,类似他在例行工作中那种着魔的神情。裆部的隆起压迫着拉链,不久他便会得到舒解——再一次,在他选择的时间里。她看着他提桶走出屋门,一股腐臭随着气流涌动扑鼻而来,苍蝇闪电似的一路嗡嗡地俯冲过去。只见他起劲地拽起拴有捕蟹罐的黄色尼龙绳,那上面少说也有几十个罐子,然后费力地将切得太大块的肉塞进罐子,丢进水里。它们应该会被短鼻鳄鱼拖到水底尽情享用吧。头骨是最麻烦的,因为它可以确认身份。他的另一项例行差事便是把头骨敲得粉碎,混入白色粉笔灰后,储存在空油漆罐里·。白垩、骨质的粉尘让他想起埋藏在巴黎地下二十五英寸深的墓穴。 然后,他回到小木城里,啪地躺在那张靠墙的小床上,两手枕在脑后。 贝芙轻巧地脱去被撕裂的短衫,像脱衣舞娘那样挑逗杰伊。她轻轻摩挲他的嘴唇,他毫无反应,因为这场耐性游戏的主角是他。无论她怎么恳求,这过程都相当漫长,而当他准备好时——只有在他准备好时——他会咬她,但绝不留下齿痕。因为他尤法忍受自己和哥哥让-巴蒂斯特·尚多内有一丝相似之处。 以前杰伊又香又可口,成了逃犯后便很少洗澡了。就算洗也只是舀几桶河里的水随便冲冲。贝芙对于他嘴里和鼠蹊部的恶臭不敢言声或作出任何反应,因为上次——就那么一次——她只哼了一声,他便打断了她的鼻梁,还强迫她继续。她的血和细声哀号给了他不可言喻的快感。 她清扫房间时总是特别卖力地刷洗床底的血污,可那摊血渍非常顽强,像是恐怖电影里定格的画面。她加入漂白水清洗,却留下了一块浅褐色、踏脚垫大小的刷痕。杰伊对此时常抱怨,好像他和这事完全无关。 第十二章 让-巴蒂斯特·尚多内坐在不锈钢马桶上,白色长裤褪至毛茸茸的膝盖处,姿态酷似罗丹的“思想者”。 狱警们在开他的玩笑,没完没了;坐在马桶上望着牢房上锁的铁门,比一巴蒂斯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牢房里那扇小窗口的铁栅栏正受到他血液里铁质的吸引。动物磁性在几个世纪前曾引起争议,如今少有听闻。尽管目前仍有许多具体案例显示,将磁性物质运用于患病或受伤的人体部位后,各种症状会随之消失,病人也就此恢复健康。让-巴蒂斯特熟知著名的梅斯梅尔医生的主张,其磁力治疗法在他的著作《动物磁性发现回忆录》中有完整阐述。 这本书初版于一七七九年,在法国发行,被让-巴蒂斯特奉为圣经。在他的书籍和收音机被查封以前,他已将这本书的大量片段熟记于胸,并虔诚地相信海潮和人类都受宇宙磁场的影响。 “我拥有的只是关于磁铁的普通概念:它对铁的作用,以及人类的体液对它的反应……”让-巴蒂斯特在马桶上默诵梅斯梅尔的这句话,“我持续使用铁剂来治疗我的病人。” 铁剂是一种含铁的补药,还能有谁比让-巴蒂斯特更了解这一点?他坚信,如果找到铁剂,无论哪一种。他都会被治愈。在入狱前,他曾试着饮用浸泡铁钉的水、吃铁锈、与铁片共眠,在长裤口袋里放螺栓、螺钉,随身携带磁铁。后来他认为人血就是铁剂,只是在进牢房前没有得到足够血液,之后就更别提了。偶尔他也会咬伤自己吸吸血。可这没什么用处,就像一个人喝自己的血治疗贫血。 当时的弗兰茨·安东·梅斯梅尔遭到了宗教界和科学界的讥讽,就像让-巴蒂斯特被世人嘲弄那样。真正的信仰者却伪装成怀疑论者。或者说那些人原本是相信的,却署假名以避免被贴上骗子的标签。例如一八三七年出版的《动物磁性哲学》,作者是“费城的绅士”。有人怀疑那其实是爱伦·坡。这类书籍大都被大学图书馆收藏,后又遭淘汰,也因此让-巴蒂斯特得以以低廉的价格搜购这类惊人又罕见的书籍。 让-巴蒂斯特对这类书里描述的一切都极度着迷。此刻他坐在马桶上肌肉紧绷,颈上的脉搏砰砰跳动。监狱分级小组将他从第一级降到第三级,并把他从法国带来的这类书籍全部没收以示惩罚,因为他们判定他手淫且违反饮食戒律。对于他花很多时间来蹲马桶,狱警称之为手淫。 某天,他忘了是多久前的事了,他两次笨拙地把从牢房门缝里塞进来的食物托盘打翻。他们认为他是故意的,继而剥夺了对他的一切供应,当然也包括书。他每周只有一小时娱乐时间。无所谓,反正他可以写信。那些狱警困惑极了。 “他眼睛瞎了还能写信?”他们说。 “谁知道他到底瞎了没有。似乎有时候瞎,有时候不瞎。” “假装的?” “这家伙疯了。” 在这间六十四平方英尺的牢房里,他随时可以做俯卧撑、仰卧起坐和跳跃等运动。他的访客数量受到限制。这也无所谓。除了那些记者、医生、犯罪心理分析专家和把他当新病毒毒株研究的学院派,还有谁会来看他?入狱、凌虐和迫在眼前的死刑已使让-巴蒂斯特的灵魂蜷缩成一团散布着白色污点的亮光。 他总是处于入神梦游的状态。犀利的洞察力使他不需眼睛就能看清一切,不需耳朵就能听晓动静。他能够知悉一切,能够神游任何地方而不需拖着这具令他一辈子蒙羞的躯体。让-巴蒂斯特此生只懂得恨。在谋杀那个弗吉尼亚女法医未遂而被警方逮捕前,他心里那股强烈的恨意在他人、自己、他人间无止境地循环。他的狂暴行动似乎无可避免,而他也从不认为自己这副身躯对此负有责任,更无丝毫悔意。 从两年前被判死刑以来,让-巴蒂斯特就一直生活在磁性空间里,不再对一切生物怀有仇恨。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再杀人,只是不再充满仇恨和欲念。如果他再度杀害漂亮的女人,那是为了完成更高的使命,创建一项必要且神圣的纯粹循环,让他体验到的绝美的狂喜在他的选民间流动。她们的痛楚和死亡无比绚美,而在灵魂脱离躯壳时,她们将对他感激不尽。 “是谁?”他冲弥漫着尿骚味的窒闷空气说。 他把卫生纸卷朝自己的小铺位一推,望着一条柔软的白色公路伸展开来,带领他翻越炉渣砖砌就的墙壁。今天他想去博恩,到康布雷先生的葡萄园里他最爱的那座十二世纪酒窖品尝酒桶里的勃艮第。他可不会遵循什么品尝风土佳酿的正统方式,将空气吸入门口,再把入口的酒吐进石钵。他一滴都不想浪费!哈!来瞧瞧,这个季节有什么特级勃艮第葡萄酒?他用食指轻按着变形的嘴唇。 他的父亲尚多内先生在博恩拥有许多葡萄园,也拥有自己的酿酒师和出口商。让-巴蒂斯特对葡萄酒极有见识,即使他被家人排拒禁闭在地窖里。而他对博恩的熟悉其实源自他那位英俊的弟弟,是从众多令他自惭形秽的丰富葡萄酒故事衍生出来的绮想。哈!让-巴蒂斯特根本不需要用舌头品尝美酒。他对著名的伏旧园酒庄熟悉得很,还有那柔和、繁复又优雅的慕丝谷红葡萄酒。 对慕丝谷酒庄来说,一九九七年是个好年头,一九八〇年带榛果风味的白葡萄酒则是上品。啊,还有香醇完美的依瑟喜葡萄酒!不过,他最爱的还是浓烈、余韵无穷的香柏坛勃艮第葡萄酒。香柏坛葡萄园一九九九年出产了两百八十瓶红酒,尚多内先生一个人就收购了一百五十瓶存放在酒窖里。这一百五十瓶酒,让-巴蒂斯特一口都没尝到。但有一次他在巴黎犯案后顺手拿了女受害者一瓶一九九八年的香柏坛葡萄酒并开瓶庆祝,玫瑰和矿物风味酷似她鲜血的味道。至于波尔多葡萄酒,当然以一等顶级酒为佳,例如一九八四年份的欧伯来恩酒堡波尔多。 “是谁?”他大叫。 “闭嘴,别玩卫生纸了!快捡起来。” 让-巴蒂斯特不必睁眼就能看见一双眼睛正透过铁栅栏向里窥探。 “把它好好卷回去,还有,别再玩你的小弟弟啦!” 那双眼睛消失,只剩一片凉意。让-巴蒂斯特必须到博恩去,那里没有监视的眼睛。他必须尽快找到下一个选民,弄瞎她的眼睛,敲昏她的头,这样她就不会记得他可憎的长相,一切也便归他所有。她身上的坡地和丰美的葡萄全部归他独享。她身上的窟穴等着他沿逐渐冷却、阴暗而潮湿的岩壁进一步探索。她的血是特级葡萄酒,不论熟化多久都异常美味。无数血滴喷溅而出一鲜红的血滴,沿她的手臂淌下,使他的头发鲜红潮黏,令他的唇齿欣喜若狂! “到底是谁?” 从来不会有人回答。 经过两年的折腾,那些被指派看押死刑犯的狱警已对让-巴蒂斯特·尚多内这个基因突变的怪胎厌烦透顶,巴不得他赶快服刑。这个一身长毛、有着畸形性器官的法国狼人实在让人厌恶。他五官不对称,好像左右两侧在子宫里合并时没能兜拢,眼睛一高一低,细小的牙齿稀疏而尖锐。每天都需要刮毛,虽然他现在已经放弃了。这是他的权利。在临刑前的四个月,死刑犯可以不刮体毛。他可以浑身卷毛、蓄着胡子进入死刑室。 没有一个人像让-巴蒂斯特这样,除黏膜组织、掌心和脚底外全身覆满胎发般细柔的长毛。他已经两个月没刮体毛了,三英寸长的毛发密密裹着他瘦削结实的身体、面颊、脖颈,甚至手背。一些犯人开玩笑说,让-巴蒂斯特的受害者其实在遭到殴击和被噬咬成汉堡前就已被吓死了。 “救救她!别让她变成汉堡!” 他们故意让他听见这些嘲弄,也将不少残酷言语诉诸文字,以纸条或他们所谓的风筝在一个又一个牢门的缝隙间传递,像连锁信似的,直到传到他手上。他则把那些纸条嚼成纸浆吞下肚子,有时一天会吞下十张之多。他们揶揄说,这么一来他便可以细细品味每个字了。 “可惜现在不用电椅了,不能将他那毛茸茸的屁股绑在椅子上烤得烂熟。”他无意中听见那些狱警嬉笑着说。 “整个死刑室一定会充满类似头发被烧焦的味道。” “真的很不合理,我们不能在打毒针前先把他们剃得像台球一样光溜。” “不能让他们坐电椅才是真正的不合理。现在的死法太简单,只要挨一针就完事了。” “我们可以特别优待狼人,把针筒冰得透心凉。” <hr /> 注释: 第十三章 坐在马桶上的让-巴蒂斯特僵着身子,仿佛真的听见了那些奚落,其实门外连人影都没有。 冷冻注射针筒是捆绑和注射小组的病态秘密,以在处决刑犯时获得虐待的快感。负责运送毒剂的狱警在将它从上锁的冰箱中移送至死刑室时,常常借助于冰柜。让-巴蒂斯特听其他死刑犯讲,那些本不必冷冻的毒剂几乎已达冰点。在行刑人员看来,将足以杀死四匹马的毒液注入受刑人的静脉时,让他们感受冷彻骨髓的痛楚是应该的。如果死囚感受到了那股冰冷和逼近的死亡,却没有发出“天啊!”或“妈呀!”之类的呼喊,他们会失望,甚至愤怒。 “上次那个老家伙一定冰得脑门涨痛。”犯人们回忆往事的聒噪谈话声在牢房铁门间回荡。 “叫得好惨。你听说他挨针的时候蜷缩成什么样了吗?” “那种事电台不可能报道。” “他叫着要娘。” “被我干掉的那些贱人也有很多叫娘的。最后那个还一直尖叫‘妈啊!妈呀!妈呀!’”被其他人唤作“禽兽”的家伙又在吹嘘了。 他以为他那些故事很有趣。 “你真是个浑蛋。真不敢相信州长又让你缓刑一个月,你这烂人!” 在死牢区流传的绝大部分受刑故事都是从禽兽口中传出的。上次狱方用厢型车将他押往四十三英里外的汉茨维尔,当他正在死刑室隔壁的牢房里享用最后一餐——炒虾、牛排、薯条和胡桃派时,州政府忽然下令延缓处决,容许做进一步的DNA化验以供确认。禽兽很清楚,那些化验只是浪费时间罢了,但既然又回到了波朗斯基监狱,他决定尽情挥霍这仅存的最后几天生命。他一遍又一遍叙述着本是秘密的行刑过程,甚至知道捆绑和注射小组的成员名单,以及下令行刑及判定自己是否死亡的那名医生的名字。 “要是能活着出去,我非将那些婊子全干掉,并用录像机拍下来不可!”禽兽又夸口道。 “真希望以前那些都被我录了下来。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求手上有一卷录像带。那时怎么就没想到呢,也该让那些精神医生和调查局的浑蛋担心一下老婆孩子的安危。” 让-巴蒂斯特从不录自己的犯案过程。因为没有时间,因为他很蠢,蠢得没动过这个念头。为此他不断责怪自己,怎么会愚蠢到这种地步…… Espece de sale gorille… 愚蠢的畸形猴子。 让-巴蒂斯特用双手掩住耳朵。 “是谁?” 要是他录下自己的血腥杰作该有多好,哪怕只是拍了照片。噢,这渴望,这渴望,是他难以排解的焦虑,因为他再也无法重现,重现,重现她们断气时带给他的迷醉狂喜。这念头像是触动了开关,令他的鼠蹊部肿胀得难受。他无法释放。他那生来就有却无法使用的装置,只会点起火花却无法尽情燃烧。他急喘着,硬挺挺地坐在马桶上,汗水滴下脸颊。 第十四章 “你搞什么鬼?”一名狱警猛敲他的牢门。小窗栅栏外再度出现两只嘲讽的眼睛。 “又在玩你的小弟弟啦。老兄,总有一天你会精尽人亡的。” 让-巴蒂斯特听见狭窄的金属走道里传来脚步声,另一排死牢里的囚犯一如往常鼓噪着各种牢骚和猥亵的叫声。除了让-巴蒂斯特,这里的两百四十五名囚犯都在等待他们的律师继续上诉,尽一切力量说服地方高等法院或联邦最高法院驳回判决,哪怕说服某个法官作出一点点对他们有利的裁决,比如允许进行DNA化验或采取其他拖延战术。让-巴蒂斯特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也自认有罪,无论他的律师罗科·卡加诺,这位尚多内家族的律师如何卖力演出。 罗科·卡加诺假意在法官面前对让-巴蒂斯特的认罪提出反驳。他的演技实在拙劣至极。卡加诺只是依指示办事,这与让巴蒂斯特相同,只不过后者是个绝佳的演员。尚多内家族认为他们这个可耻可憎的儿子还是死了更好。 难道你愿意在死牢里蹲十年?他们对他说。难道你愿意回到那个把你当怪物般猎捕的社会? 起初让-巴蒂斯特很难相信家人竟然希望他死,现在他接受了。这一点都不奇怪。他们对他的生漠不关心,又怎会在乎他的死呢?事实摆在眼前,他毫无选择。如果他不认罪,父亲也一定会在他候审期间安排将他谋杀。 监狱是个多么危险的地方啊,父亲在电话里用法语柔声说道,还记得杀人狂杰弗里·达莫吧?他被人用拖把也许是扫帚,殴打至死。 听父亲这么说,让-巴蒂斯特感觉到自己在情感上已被殴打至死。他只能依靠自己的头脑了。在被押往休斯敦的途中,他开始研究自己的处境,脑中清楚地浮现出假日旅馆那块欢迎光临的招牌和里面的“一洞”咖啡屋。他很困惑,因为他没有发现高尔夫球场,只看见大片黄叶。枯树,以及无限延伸的松垮电话线、低矮松林。餐馆、活动房屋、残损的建筑物和用炉渣砖砌成的组合屋。押送队伍由一批把他当怪人般对待的联邦调查局探员和地方警察组成,正驾车驶向北五十九号公路。 让-巴蒂斯特像魔术大师霍迪尼那样被全身捆绑,乖顺地坐在白色福特LtD后座。车队驶入一条浓密灌木丛夹道的荒僻小径,终于到达得克萨斯州刑事司法部波朗斯基监狱时,他感觉太阳跳出云层,天色亮起来。这被他看成一种预兆。 他耐心等待着。想象在自己意志的驱策下,流星雨从天而降,大军席卷而来。多么简单啊!人类何其愚蠢,只会设定一些愚蠢的规矩!那呰狱警可以拿走他的收音机,将他的食物磨碎煮成泥粥以示惩罚,但是没人能够夺走他的磁力和收发信件不受审查的法定权利。只要他在信封上注明“法律信件”或“媒体信件”的字样,任何狱警都不能把它拆开。让-巴蒂斯特不知给罗科·卡加诺寄了多少封信,有时也会收到这类信件。这真是最美好的一项待遇,甚至最近连斯卡佩塔女士也写信给他,是因为忘不了他吧。她太过执迷,而且愚蠢地否定、自欺,不肯承认让-巴蒂斯特的善行与无私,他只想帮助她的灵魂摆脱那具美丽的躯壳,她的蜕变必定完美至极。如今她终于明白自己犯下的可怕错误,因此找借口要来看他。 后会为期。 让-巴蒂斯特掌握的资料足够让尚多内集团在一夕间土崩瓦解。 如果这是她想要的,又有何不可?等她来时,他一定会找到方法让她解脱,让她得到她想要的。得到狂喜,狂喜! 他把她的信撕成碎片,全部吃掉,用力咀嚼,差点咬伤牙龈。 他从马桶上站起身,拉好长裤,没有冲水。 “是谁?” 让-巴蒂斯特的V字领汗衫背后印着斗大的黑色字母“DR”,代表死牢。但同时也是“医生”的缩写。这是又一个兆头。她注定属于他,永远。他的囚衣被汗水浸湿了,很臭。他的汗水总是散发出肮脏牲畜的气味。他微笑着想起几周前被处决的那个囚犯,一个叫皮特的老家伙。皮特连续几年杀害了多名妓女,并抛尸于停车场或道路中央,从未出事,直到他打破惯例,将一名警察连刺十三刀。 据说在死刑室,医生把致命的毒液注入皮特的静脉血管——有如火车钻进隧道,过了两分五十六秒他才断气。当时有三名医生轮流执行死刑一一相关的故事从媒体和一些在汉茨维尔观摩过死刑的牢友口中传出不少。这三名医生中有一名儿科医生。一名心脏外科医生,以及一个几年前在勒夫金开了家私人诊所的女人。再没有比她更冷静的死刑执行官了。她总是拎着黑色手提箱进入死刑室,做完该做的然后离去,不和任何人交谈,冷漠而高傲。 一个女医生在密室里等着杀死他被捆绑的躯体,这种想象令让-巴蒂斯特不禁兴奋起来。他不害怕肉体的死亡,因为心智才是他的灵魂所在,无法摧毁。他是电,是流动体。他能让自己的心智和肉体分离。他是上帝的一部分。他在床铺上叹了口气,仰面躺着,盯着那片无法阻止他神游四方的天花板。多数时候,他会让灵魂潜行回巴黎,以敏锐的意识感受以前不曾察觉的各种声响。几天前他才去了一趟,一场骤雨初歇,车子从积水的路面飞驰而过,远处的车流声低沉,让他想起自己反胃时的咕噜。洒落在路边机车座椅上的雨滴,如颗颗钻石,一个女人捧着西合花从他身旁走过,他漂浮在香气中。 他的洞察力变得多么敏锐!他每次神游巴黎这个全世界最美丽的城市,总难免看见那栋罩着绿网的古旧建筑。工人正用空气管清理它表面堆积了数世纪的尘埃。修复圣母白色容颜的工作已经持续了好多年,而观察这项工程的进度也就成为让-巴蒂斯特计量时间的方式。他不会在巴黎待太久,每天晚上一定会前往里昂火车站,接着去哈贝码头,瞻仰法国法医学院。几年前,他的几个选民就是在这里被验尸。她们的脸庞和躯体清晰地浮现在他脑中,他还记得她们的名字。等到最后一艘游船滑过,最后一丝水波漫过他的鞋,他才站在波本码头的冰冷石块上将自己脱得精光。 不知道多少次,他在塞纳河污浊的水流中沐浴,试图洗去与生俱来的诅咒。 狼人诅咒。 但月光下的河水浴没能治愈他的多毛症。这是一种罕见的先天性疾病,患者全身长满婴儿胎发般细柔的毛发,伴随着脸部、牙齿畤形以及性器官发育不全等病变。他沿着奥尔良码头和贝休恩码头漂流,来到圣路易岛东端。坐落在昂儒码头上的是一栋建于十七世纪,有精雕大门、镀金排水管的四层楼房,亦即他声名显赫的双亲度过奢华岁月的乡间豪宅。镀银水晶吊灯发出耀眼的光,他的双亲显然在屋里,不是宴请友人,就是在那间不临街的起居室里喝睡前酒。 在这种无形无体的旅行中,让-巴蒂斯特可以随意进入豪宅里的每一个房间,四处晃荡。上次他夜访圣路易岛,发现母亲的圆下巴上又多了几道皱纹,臃肿脸庞上的眼睛愈发细小得像葡萄干。她裹着黑色丝袍,粗短的腿踏着一双单色拖鞋,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浓烈的法国香烟,同时不停地向正在看报纸、打电话、阅读文件的丈夫唠叨抱怨。 让-巴蒂斯特有不听而闻的本领,他的父亲则有听而不闻的能耐。难怪他和无数年轻美女周旋,最终必然回到尚多内夫人身边。让-巴蒂斯特小时候就听人说过多毛症是一种先天性疾病,可他非常肯定这是母亲酗酒造成的。她怀孕时一点都不肯克制自己的酒瘾。他那自称杰伊·塔利的幸运双胞胎弟弟在他出生不到三分钟就跟着离开母亲的子宫。弟弟是天生的美男子,仿佛一尊黄金雕像,有着一头亮闪的金发,如艺匠杰作般的脸庞和完美的躯干,让每个看见他的人都不免心醉神迷。面对这天生的不公,唯一令让-巴蒂斯特感到欣慰的是,原名让-保罗·尚多内的杰伊·塔利其实败絮其中。就这点来看,他比自己更差劲。 有一点让-巴蒂斯特没有忽略:他和弟弟出生的时间间隔几乎等同于五月七日他死亡所需时间,同时也是他的选民死前挣扎的时间。她们的鲜血喷溅在墙上,绘成高峰低谷,看起来就像那幅他渴望买下但囊中羞涩也无处悬挂的抽象画。 “谁在那儿?”他大叫。 <hr /> 注释: 第十五章 波士顿。在倒映着初容新绿的查尔斯河岸边,本顿·韦斯利凝神望着一群年轻人以完美的节奏划轻型赛艇。 结实的肌肉水纹般起伏有致,船桨荡起涟漪。他可以就这么静静观看一整个下午。天气极好,万里无云,气温大约二十四度。本顿已成了沉默孤独的亲密伙伴,他甚至懒得开口,久久不语。这令有些人惊骇,有些人恼怒。他想说的不比阿瑟·菲德勒天桥下那些裹着破布睡觉的游民多,也因此冒犯了嗓门大又好辩的马克斯。马克斯在艾普拉餐厅工作,本顿偶尔会去那里买杯麦根啤酒、脆杰克爆米花或咸麻花饼。他对马克斯的第一句回应就引起了误会。 “找零钱。”他摇了摇头,只吐出这么一句。 马克斯是德国人,时常误解英语且性子暴躁。他以为这个穿慢跑鞋、戴墨镜、自作聪明的浑蛋在嘲讽所有移民都低等又狡诈,看见自己的五美元被塞进收银柜便急着索要找零。换句话说,他在指控马克斯是个贼。 而本顿之所以摇头,是因为艾普拉餐厅的脆杰克爆米花只是袋装并不是盒装,却卖一美元而不是二十五美分,而且附赠的惊喜玩具是印刷的纸上游戏,廉价得要命,凭鸽子的智商都能玩。本顿的童年早已远逝。那时他把湿黏的手指探进焦糖爆米花和花生里寻找宝物,像塑料口哨、BB枪之类的,最棒的是解码魔法戒指。年幼的本顿喜欢把它戴在食指上,假装自己拥有魔力,能够知道别人在想什么,要做什么,以及将在下个秘密任务中击败哪个恶魔。 颇为戏剧的是,他成年后果真戴上了一枚特别的戒指——刻着联邦调查局盾徽的金戒指,成为解读犯罪心理及动机的专家。本顿有种特殊的天赋,能凭本能和智慧悠游于人性最阴暗的心灵迷宫。他的猎物是那些行踪成谜、人称“杀人魔”的残虐性暴力罪犯。常有许多束手无策的警察甚至其他国家的警务人员来到位于弗吉尼亚州匡提科的联邦调查局国家学院犯罪心理分析小组向他咨询手头的案件。那个身着保守套装,戴着硕大戒指的传奇人物就是本顿·韦斯利组长。 据说他能从案情报告和可怖的现场照片中发现办案人员忽略的线索,仿佛在那个湿冷,密闭的安静空间里——唯一的声响是会议桌四周低沉的谈话声、纸张的沙沙声和远处的室内靶场隐隐传来的射击声——总有一件宝物等待被挖掘。本顿的调查局生涯几乎全耗在联邦调查局前局长胡佛的爆炸避难室里。这是一间密闭的地下办公室,地上楼层的排水管时有漏水,滴落在房间里老旧的地毯上,偶尔炉渣砖墙壁也会渗出恶臭的液体。 五十岁的本顿逐渐认识到,犯罪心理分析根本不算心理学,只是根据积累几十年的资料所作的一些假设。而根据案情判断凶手特征则是一种宣传和营销手段,一种炒作,一种销售策略,最终的目的是让政客在国会替调查局多捞一些预算。光是想起这一点,韦斯利就气得咬牙。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遭到误解、滥用,变成一种从过时陈旧且充满谬误的行为科学、逸事和推理臆测中衍生出的陈腐的好莱坞噱头,这令他难以忍受。根据案情判断凶手特征不是推理,可是它几乎同面相学或人体测量学一样受到了似是而非的误解,或者像几个世纪前流行的荒谬观点,认为杀人凶手必定长得像野蛮人,依凭头围或手臂长度就可辨识罪犯身份。根据案情判断凶手特征最终成了愚人的法宝,而对本顿来说,承认这点就像一名神父咬定世上没有上帝。 无论人们怎么说,无论统计数字和流行病学研究如何表明,无论精神领袖们如何安抚大众,这世上唯一恒久不变的就是变。现代人模拟前人制造更多谋杀、强暴、恋童、绑架、种族仇杀和恐怖行为,当然也包括不那么发指的因循苟且、自私自利等不道德行径,受害对象空前广泛。本顿时常思索这些现象。他有的是时间。马克斯一直以为本顿——他不知道本顿的名字——是个附庸风雅的怪人,也许是哈佛或麻省理工大学的教授,相当无趣的那种。马克斯没有察觉到本顿过去出了名的那些机智与风趣。如今的本顿早已湮没无闻。 马克斯没有说什么,只是接过钱,故作夸张地数着零钱,然后将它们同奶酪比萨、苏打水或脆杰克爆玉米花丢给这个“雪碧阿许”。 马克斯一逮到机会就大谈本顿。 “那天他买了一块咸酥卷饼。”他告诉送货员诺斯莫金。这位送货员的奇特名字来源于母亲分娩时被推进产房,看见门上的“No Smoking”分解成“No Smo King”而乍现的灵感。 “他就站在那里吃卷饼,”马克斯用香烟指向一片老橡树林,“抬头望着卡在树上的风筝,像具僵尸。”他又用香烟一指,朝高挂在老橡树枝丫间的一只红色破风筝点了点头。“好像那是什么重大科学现象或者神迹,好像那是UFO” 诺斯莫金正站在艾普拉餐厅门前搬运好几箱斐济矿泉水。他停下来,抬手遮着太阳,循着马克斯手指的方向看向那只破损的风筝。 “我还记得小时候对这种事多么气恼,”诺斯莫金回忆道,“拿到一只新风筝后,不到五分钟,它不是被电线缠住就是挂在树上。真是人生的写照啊,前一秒钟一切还稳稳当当,下一秒钟就被卷入灾难。” 无论本顿身处何方,在做什么,往日的阴影和凄惨片段始终挥之不去。他好像活在孤独的金属盒子里,连续数小时、数天、甚至数星期陷于沮丧之中,饱受压迫、煎熬。他什么都不在乎,吃得太少,睡得太多。他需要阳光,惧怕冬天的到来。他很庆幸这个下午的天气无比晴朗,可以躲在墨镜后欣赏查尔斯河对岸风光,仰望亮蓝的天空。他散漫地将视线从河里那群健美的小伙子身上移开,满心悲伤。半个世纪过去,他的生命不再充满勇气和冒险,徒留空虚,无力和难以弥补的失落。 我死了。每天早上刮胡子时他都对自己这么说。无论如何,我已经死了。 我叫汤姆,汤姆·哈维兰,汤姆·斯派克·哈维兰。一九五五年二月二十日出生于康涅狄格州格林威治,双亲都是马萨诸塞州塞伦人。我是一名退休的精神分析师,厌倦了无休止地听病人大发牢骚。社会保险号XXX,未婚,同性恋者,hIV呈阳性,喜欢在健身房欣赏漂亮男孩照镜子,但不会主动追求或随便搭讪,也不会在同性恋酒吧寻找猎物或约会…… 全是谎言。 本顿·韦斯利已过了六年隐姓埋名的流浪岁月。 他走向野餐桌,坐下,双肘靠着膝盖,十指紧紧交握,他的心因激动和恐惧怦怦狂跳。献身正义数十年,得到的回报却是遭到放逐、被迫抹杀自己的存在和过往的一切。有时他几乎忘了自己是谁,用大部分时间回忆过去,沉浸于各种哲学、心灵、历史类书籍和诗集,在青蛙池边的公园或者任何能够让他消失在人群中的地方喂鸽子。 他不再穿套装,剃光了一头浓密的银发,蓄着修剪整齐的短髭和胡子。可他的容貌和举止背叛了想让自己看起来邋遢、老迈的意图。被晒黑了的皮肤依旧光滑,姿态也仍如军人般英挺。他的体格健壮,皮下脂肪很少,甚至可以清楚看见皮肉下的血管如细长的树根欲穿透泥土。本顿在好几家健身俱乐部或相关场所练习慢跑和冲刺跑。对于维持体态健美和轻盈他从不妥协,况且,肉体的痛苦也能让他感觉自己尚在人世。他绝不允许让自己跑步、健身、购物和用餐的时间或地点成为常规。 韦斯利用余光瞥见彼得·马里诺庞大的身躯朝他缓缓挪来,迅速转身。强烈的兴奋和欣喜涌上心头,令他几乎无法呼吸,但他没有挥手或微笑。自从伪装死亡并加人所谓一级证人保护计划,他就再也没有与朋友和同事们联系。这个计划是专为他设的,由伦敦大都会警方、华盛顿警方和国际刑警共同监督。 马里诺走近野餐桌,在本顿身边坐下,先检查了一下桌面上是否有鸟粪。随即抽出一根好彩软包装无滤嘴香烟,用只剩一点燃油的一次性打火机试了好几次,终于点燃。本顿注意到马里诺的手在颤抖。两人并肩坐着,凝望着河上一艘帆船驶出船库。 “你看过这里举办的露天音乐表演吗?”马里诺问。压抑的情感哽在喉头,他只好用连连咳嗽、猛吸香烟掩饰。 “我听七月四日的波士顿乐团演唱会,”本顿轻声说,“住在这地方,想不听都难。你还好吗?” “可是你没到现场。”马里诺努力让声音自然,像从前那样。“是啊,我理解。换作我,我也不想去。跟一群傻瓜挤来挤去,我最受不了,就像进了购物中心。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超级讨厌购物中心了。”他大口吐着烟雾,无滤嘴香烟在粗厚的手指间抖动。“你待的地方至少不算太偏僻,还听得见音乐呢。兄弟。不算太糟。这像我常说的,比下有余。” 本顿那张清瘦英俊的脸庞丝毫没有透露他在那些隐秘藏身之处经历的思绪与情感的痛苦挣扎,双手也依然坚定。他努力控制着情绪和面部表情。他不是任何人的兄弟,从来不是。强烈的哀伤和愤懑忽然胀满胸口。马里诺叫他兄弟,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称呼。 “我似乎该要求你别叫我兄弟。”本顿淡淡地说。 “好吧,管他的。”马里诺被刺痛了,耸耸肩说。 身为一个作风粗犷强悍的警察,马里诺过于情绪化且感情用事。他那曲解别人善意的功力一向令熟识的人担忧,令陌生人害怕。马里诺的脾气坏透了,一旦被惹火更是无人能挡。他没因脾气恶劣而招来杀机,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他的过人体能和掺杂了大量经验和运气成分的生存法则。即便如此,好运不会永远青睐他。本顿仔细打量马里诺,发现他过去的担忧依然存在:马里诺总有一天会因吃子弹或者中风而倒下。 “我没法叫你汤姆,”马里诺抗辩,“没法当着你的面叫。” “请便,我已经习惯了。” 马里诺深吸一口烟,下巴上的肌肉随之紧缩。 “从上次见面到现在,你好好照顾自己了吗?”本顿低头望着放在膝头的双手,手指轻轻把玩着从野餐桌上剥下的一片碎石。“虽然答案很明显。”他淡淡地笑着补充。 汗水滚下马里诺光秃的额头。他稍稍调整坐姿,那支绑在他粗厚左臂下的点四〇口径的格洛克手枪令他极不舒服。深蓝色尼龙材质的风衣就像海绵似的吸收着阳光,热得衣服里层都湿透了。他心跳加速,直想把风衣脱下来甩掉。他吐出大口烟雾,希望烟别朝本顿的方向飘。但事与愿违,正冲着本顿的鼻子。 “谢了。” “不客气,我就是不能叫你汤姆。” 马里诺瞪着一个正在慢跑的年轻女人,她身穿紧身短裤和运动胸罩,胸部激烈地晃动着。他就是无法习惯女人穿着小可爱到处晃。尽管身为刑案警察的他见识过数百个裸体女人,多数不是被固定在担架上就是躺在验尸台上,但每次见到女人在公共场合穿着如此大胆,还是不免一阵错愕,因为他能透视她裸体的模样,连乳头大小都一清二楚。 “要是我女儿穿成那样慢跑,我不杀了她才怪。”他喃喃道,盯着渐远的丰臀。 “你没有女儿真是万幸,彼得。”本顿说。 “也对。万一她长得像我就惨了,大概会变成凶悍的女同性恋摔跤手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听说你以前长得相当俊俏。” 本顿见过马里诺刚踏入警界时在纽约警察局分局担任便衣警察的档案照片。模样清秀,阔肩,是个真正的美男子,只是后来他开始放纵自己,像和身体有仇似的,执意要毁了它、永远摆脱它。 本顿离开野餐桌。两人朝天桥走去。 “哎呀,”马里诺促狭地笑着说,“忘了你是同性恋。也许我谈到男女同性恋摔跤手时该小心点儿,对吗?可如果你想握我的手,我会扯断你的脖子。” 马里诺一向有同性恋恐惧症,但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困惑不安。他坚信男同性恋者是性变态,女同性恋者则可以经由和男人发生性关系而被治愈,这一观念从未动摇过。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人会对同性产生欲望,而他自己对此的成见和恶评更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在他看来这世上已没有多少正常人,也没多少颠扑不破的真理。至少,只要固执到底,就不需质疑什么。最初他仰赖者马里诺家族信仰的真理生活。但最近几年他变成一个怀疑论者,一个没有指针的罗盘,任自己的偏见泛滥成灾。 “那是什么感觉,你知道的……被人误以为……那个?”马里诺问,“希望没人想揍你。” “我根本不知道别人怎么看我。”本顿低声说。他注意着天桥上来往的人群,以及桥下斯托勒车道上疾驶而过的车辆。仿佛任何人,只要在西英尺之内,都可能正在监视或窃听他们的谈话。 “有多久没去钓鱼了?”他问。 <hr /> 注释: 第十六章 他们沿着碎石路从夹道的樱花,枫树和云杉木间走过。马里诺的表情有些变化。 在情绪最恶劣的时候,通常是深夜时分独自在家猛灌啤酒或波本酒时,马里诺对本顿其实心怀憎恶,不满他毁了周遭所有人的生活。要是本顿真的死了,事情就简单多了,马里诺告诉自己,现在他一定早已走出伤痛。但是对于一个根本不曾发生的悲剧,他该如何面对,甚至一辈子将它视为秘密? 因此每当马里诺单独一人、醉酒且怒气高涨的时候,他会狂喊出对本顿的不满,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把空罐子在他那狭小、邋遢的客厅里乱丢一气。 “瞧你害她变成什么样子!”他对着墙壁大吼,“瞧你把她害的,你这该死的浑蛋!” 马里诺和本顿一路走着,凯·斯卡佩塔医生的身影出现在两人之间。她是马里诺生平所见最聪颖、最有胆识的女人,如今却因本顿心神俱裂。无论走到哪里,她总被本顿的死羁绊着,而在这整个过程中,从头一天开始,马里诺很清楚本顿惨遭谋杀是假的,包括验尸报告、死亡证明和斯卡佩塔洒在她和本顿钟爱的度假中心——希尔顿海德岛的骨灰。 那些齑粉和碎骨是从费城一座火葬焚化炉底部挖来的残存,天知道是谁的。马里诺将其装在费城法医办公室给他的廉价小骨灰瓮里,交给斯卡佩塔,只说了句:“很遗憾,医生。真的很遗憾,医生。”裹在套装领带下浑身冒汗的他站在潮湿的沙地上,望着医生将骨灰撒向露西驾驶的直升机卷起的气流中。被斯卡佩塔认定属于她情人的骨灰就这么连同她的苦痛,随水流和螺旋桨风暴飘向远处。马里诺看见露西——遵照她姨妈的叮嘱戴着护目镜——神情肃穆地回头望着他。就在一瞬间,她知道了真相。 露西和马里诺,斯卡佩塔一生最信任的两个人,协助安排了本顿的诈死和失踪。真相是一种脑部感染,是他们每天都必须对抗的疾病。与此同时,本顿则用“汤姆”的假名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 “我想你大概很久没去钓鱼了。”本顿的语气依然轻柔。 “没有鱼上钩。”马里诺却上了火。他的愤怒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哦。保龄球呢?我记得你是你们队的第二名。火球队,是这名字吧?” “是啊,上世纪的事。我早就不在弗吉尼亚混了,只偶尔南下里士满出庭。我也不在那里的警察局工作了,正打算搬到佛罗里达去,到劳德戴尔南部的好莱坞分局报到。” “如果你在佛罗里达,”本顿纠正,“那么去里士满应是北上,而不是南下。你的方向感向来不错的啊,彼得。” 马里诺的谎言被识破了,他知道这是个谎言。他一直想离开里士满,却羞愧自己没那个胆量。他只熟悉那儿,纵使他在那个暴力犯罪依然层出不穷的城市已一无所有。 “我今天来可不是为了说谎的。”马里诺说。 两人继续慢慢走着,本顿的墨镜朝马里诺闪了闪。 “看得出你很想念我。”本顿说,语气冰冷。 “妈的太不公平了,”马里诺捤紧拳头,咬着牙说,“我再也受不了了,兄弟。露西也一样,兄弟。我真希望你能变成墙上的苍蝇,飞过去亲眼瞧瞧你害她变成什么样子。斯卡佩塔医生。或者你已经忘了她。” “你来是冲我撒气的?” “你听我说了吗?我只是觉得该趁这机会提醒你,你现在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小声点,”本顿以一贯的冷静自持轻声说,“回屋说话。” 第十七章 本顿好不容易在罗列着旧式砖造房舍的比肯山一带找到了符合他眼前需要的住处。 那是一栋丑陋的灰褐色预铸混凝土板屋公寓,阳台上摆着塑料凉椅,前院围着一道锈蚀的铸铁篱笆,杂草丛生,一片萧瑟。本顿和马里诺爬上灯光黯淡的台阶,一股尿骚味和烟臭冲鼻而来。 “老天!”马里诺憋着气说,“你不能找个带电梯的房子吗?我刚才只是随便说说要你死什么的。没人希望你死。” 到了五楼,本顿打开五十六号房间刮痕累累的灰色金属门。 “大部分人都认为我已经死了7。” “可恶,我怎么说都不对。”马里诺抹去脸上的汗水。 “我有杜斯·奎斯啤酒和莱姆。”本顿的声音如门锁转动声一般刻板。“当然,还有新鲜果汁。” “没有百威?” “请不必客气。” “你有百威吧?”马里诺近乎痛苦地说。本顿似乎已经抹掉了关于他的所有记忆。 “知道你要来,当然准备了百威。”本顿在厨房里回答,“冰箱里全是。” 马里诺环顾屋内,决定坐在一张印花沙发上。真不怎么舒服。这间公寓的家具带着无数困宭房客留下的磨损痕迹和油光。本顿自从诈死变成汤姆以后大概就没住过像样的房子。有时马里诺会奇怪,像他这样精细文雅的人是如何忍受的。本顿出身于新英格兰地区一个富裕家族,向来过着优渥的生活。当然,如今再高的赎金也已无法挽救他的事业危机。看着住在这种通常出租给大学生或中低阶层的公寓里,剃着光头留着胡子、套一身松垮牛仔裤和毛衣的本顿,马里诺仍有些难以置信。 “还好你身材保持得不错。”马里诺打了个哈欠说。 “‘还好’,你是说我只有这点说得过去?”本顿从白色旧冰箱里抓出两瓶啤酒,然后拉开抽屉找三角钥匙——这是马里诺对所有可以打开啤酒瓶盖的小工具的统称。他单手握着的两只冰凉酒瓶发出细碎清脆的碰撞声。 “介意我抽烟吗?”马里诺问。 “介意。”本顿打开一扇橱柜门复又关上。 “好吧,那我只好紧咬牙根忍耐了。” “我没说你不能抽,”本顿走过昏暗简陋的客厅,将一瓶百威啤酒递给马里诺,“只是说我介意。”说着递过来一只玻璃杯,充作烟灰缸。 “呃,看来你既没发胖,又没染上抽烟的恶习。”马里诺大口灌着啤酒,满是地叹X了口气,“可你的生活烂透了。” 本顿在马里诺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张防火板咖啡桌,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新闻杂志和电视遥控器。 “我不需要你大老远跑来告诉我,我的生活有多糟糕,”本顿说,“如果这是你来这里的目的,我宁可你以后再也别来。你已经破坏计划,让我置身危险之中一一” “也让我自己置身于危险。”马里诺打断他。 “我正要指出这点。”本顿激动起来,目光灼热,“我们都清楚,我假扮成汤姆不单关系到我自己。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当初就该让他们拿枪把我毙了。” 马里诺开始拨弄啤酒瓶上的标签。“那个怪胎狼人已经决定吐出尚多内集闭的丑事了。” 本顿每天要看好几次新闻,上网搜索发掘那个所谓“狼人”过去的生活片段。对于尚多内——尚多内先生,巴黎贵族阶层的密友,全球最大犯罪集闭首脑——那个残忍的畸形儿子让-巴蒂斯特的事迹,他非常熟悉。让-巴蒂斯特对自己家族的生意和操盘手的了解足以让所有涉案人员被关进监狱或者判处死刑。 目前让-巴蒂斯特在得州警戒森严的监狱中服刑,没有透露丝毫情况。本顿曾深入调查尚多内家族和它庞大的犯罪网,而今,数千英里之外的尚多内先生正品啜有高级葡萄酒,深信本顿已付出最终代价,无比惨痛的代价。尚多内先生被骗了,但换个角度想,他未尝不算胜利者。本顿为挽救自己和同伴们的性命诈死,付出的代价是普罗米修斯式的。他如同被牢牢锁在巨石上,永远无法逃脱。他的勇气正一天天被粍损殆尽。 “狼人——”马里诺习惯这么称呼让-巴蒂斯特,“说他准备告发所有人,从他父亲到管家一个不漏,但有几个条件。”他迟疑片刻,“他不是在唬我们,本顿。他是说真的。” “你确定?”本顿语气淡然。 “没错,我确定。” “他是如何把这个想法传达给你的?”本顿显现出一种备战时的熟悉眼神。 “写信。” “除了你,他还写信给谁?” “医生。他托我转交,我还没给她,觉得没这必要。” “还有呢?” “露西。” “也是让你转交?” “不是,直接寄到了她办公室。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她的公司名字和地址的。‘终极辖区’这个名字她并没有正式注册,大家都以为她的公司叫英佛搜索顾问公司。” “他怎么会知道终极辖区?网上可以搜索到关于终极辖区的信息吗?” “可以,但不会是露西的公司。” “找得到英佛搜索顾问公司吗?” “当然。” “她登记公司电话了吗?”本顿问。 “登记了英佛搜索的。” “这么说他知道露西注册公司的名称。只要打电话到查号台就能问到地址。事实上,这年头在网上没什么查不到的,甚至只要花五十美元就能买到未注册的电话和手机号码。” “狼人在死牢里,应该没有电脑吧。”马里诺焦躁地说。 “罗科·卡加诺会提供给他,”本顿提醒道,“卡加诺一定早就知道露西公司的电话,因为他想除掉她。当然了,让-巴蒂斯特必须苦苦哀求他。” “看来你的消息相当灵通。”马里诺试图转移关于罗科·卡加诺的话题。 “你看他写给露西的信了吗?” “她只是告诉我收到信了,但不想传真或转寄给我。”这点也让马里诺很是担忧。露西显然不想让他知道信的内容。 “他还寄信给其他人了吗?” 马里诺耸耸肩,啜了口啤酒。“不知道。可以确定的是,他没写信给你。”他自以为很幽默。 本顿没有笑容。 “因为你死了,懂吗?”马里诺以为本顿没反应过来。“在狱中,如果犯人在寄出的信上注明‘法律邮件’或者‘媒体邮件’,依照法律狱警不能把它拆开。所以,只要狼人有法律界或媒体界的笔友,他就能自由通信。” 他又开始剥玩啤酒瓶标签,好像忘了本顿对监狱的内部运作比谁都熟悉。在调查局任职期间,本顿曾在那里与无数暴力罪犯面谈过。 “唯一值得一看的是他的访客名单,因为怪胎的通信对象中有不少会去探访他们。狼人也有访客名单。来瞧瞧,得州州长、联邦一一” “联邦总统?”本顿曾以对一切信息的一丝不苟而闻名。 “没错。”马里诺说。 看到本顿又恢复过去的惯性和反应,变成他的老同事,他的好友本顿,马里诺感到不安。 “还有谁?”本顿站起来,从餐桌上电脑旁那叠整齐的文件和杂志上拿起纸和笔。 他戴上一副约翰·列侬式的极小型金属框眼镜一一以前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佩戴,重又坐下,在一张干净的空白纸上写下时间、日期和地点。从马里诺的角度可以依稀看见“凶嫌”字样,但此外他完全辨识不出本顿那细小的字迹,尤其在上下颠倒的情况下。 马里诺又说:“他的父亲和母亲也在名单上。真是笑话,不是吗?” 本顿停笔,抬头说:“他的律师呢,罗科·卡加诺?” 马里诺转动着只余一口啤酒的酒杯。 “罗科?”本顿加强语气,“你能告诉我吗?” 马里诺脸上浮现出愤怒和愧色。“要知道,他跟我没关系,不是我带大的,我不了解他,也不想了解他,必要时我会毫不犹豫地崩掉这人渣的脑袋。” “无论你是否喜欢他,他都是你的亲生儿子。”本顿淡然说道。 “我甚至不记得他的生日。”马里诺像是要驱走自己唯一的儿子似的把手一挥,将剩余的啤酒大口灌下。 改姓卡加诺的罗科·马里诺是天生的坏胚。他是马里诺羞耻污秽的秘密,耻于示人的脓疮,直到让-巴蒂斯特·尚多内跃上台面。马里诺一直以为罗科那些扭曲的行为是基于个人因素,是对他鄙视的父亲最严厉的惩罚。奇怪的是,这反而让马里诺觉得安心。基于个人情感的报复总强过丝毫不把马里诺放在眼里这个令人尴尬屈辱的事实。但实际上,罗科的抉择和马里诺毫无关联。硬要扯上关系,只能说罗科在嘲讽马里诺——他的父亲,认为他只是个外表和猪猡没什么两样的小警察,他活得像猪,活脱脱就是头猪。 罗科重新出现在马里诺的生活中纯属偶然,用罗科的话说,是个“可笑的偶然”。在让-巴蒂斯特·尚多内被传讯后,罗科和他父亲在法庭外作了一次长谈。这个刚开始长胡子就跟犯罪组织勾结的年轻人,在马里诺听说尚多内家族之前,早已是这一家族声名狼藉的律师了。 “我们知道罗科这些日子都在哪里混吗?”本顿问。 马里诺的眼睛有如两枚旧硬币般黯淡无光。“也许——很可能——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意思是?” 马里诺往沙发背上一靠,似乎终于找回了自信。“意思是,这次他露出了马脚却不自知。” “什么?”本顿又问。 “国际刑警组织已经发布了追缉他的通告,但他并不知道。露西告诉我的。我有把握,我们一定能逮到他,还有那群人渣。” “我们?” 马里诺又耸耸肩,想再喝一口啤酒,却灌了满口的空气。他打了个嗝,准备起身再去拿瓶酒。 “我们只是一种说法,”他解释说,“是指我们这些好人。罗科绝对逃不了,因为他迟早得去机场,而他的红色通告早已守在电脑屏幕上,安检人员会立刻给他戴上手铐,甚至拿AR十五步枪指着他的脑袋。” “什么罪名?他一向能够撇清干系。他有这能耐。” “我只知道意大利已经发出对他的逮捕令。” “谁说的?” “露西。真希望我是那个拿AR十五步枪指着他脑袋的人,我会毫不迟疑地扣动扳机。”马里诺说。他深信自己说的一切,却难以想象那幅场景。画面总无法清晰浮现。 “他是你儿子,”本顿平静地提醒,“我猜你大概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万一他出了事而你难脱关系时该怎么想。我倒不知道拘捕他或其他尚多内犯罪集团成员是你的职责。莫非你成了替调查局卧底的?” 一阵静默。马里诺痛恨联邦调查局。“我不会有任何想法。”他努力保持镇定,但内心开始因愤怒和恐惧骚动不安。“况且,我连他在哪里都不清楚。总会有人逮住他,把他遣送回意大利,假如他能活到那个时候。我敢说,在他有机会开口前就会被尚多内家族干掉。” “还有谁?”本顿继续追问,“名单上还有谁?” “几个记者。从没听过的名字,据我所知,这些人根本不存在。噢,对了,有个重要人物。狼人的英俊兄弟,让-保罗·尚多内,就是杰伊·塔利。希望那家伙会去探监,让咱们逮个正着,也好让他留在死牢里陪他哥哥。” 本顿忽然停笔。杰伊·塔利的名字让他的情绪泛起涟漪。“你是说他还活着,是吗?” “没有证据显示他已死亡。我推测他正在自己家族的保护下,在某处舒舒服服地过日子,继续掌控家族的生意。” 马里诺正说着猛地想到本顿或许早就知道,塔利,这个尚多内先生的儿子,多年前摇身为美国人,当上了烟酒枪械管制局探员,还出任该局与国际刑警组织的联络员。他迅速回想媒体曾经发布的关于让-巴蒂斯特案的所有情节,却依然不确定媒体是否报道过斯卡佩塔和塔利的关系。那时,她和全世界的人都相信塔利是个哈佛毕业、精通多国语言的精英。不必让本顿知道斯卡佩塔和塔利之间的事,马里诺暗暗希望本顿永远别知道。 “我看过关于杰伊·塔利的新闻,”本顿说,“他非常聪明狡猾,又极度残酷危险,我想他没那么容易死。” “啊……”马里诺的思绪有如鸟群惊飞四散,“你看了些什么报道?” “他是让-巴蒂斯特的弟弟,这早已不是秘密了。异卵双胞胎。”本顿面无表情地说。 “从没听说过这么怪的事。”马里诺摇头说,“想想看,他和狼人的出生只相差几分钟。就像是其中一个抽到坏签,另一个,塔利,却占尽好处。” “他是个暴力变态罪犯,”本顿说,“我不认为这叫好处。” “他们的是那么相似,”马里诺接着说,“实验室用了许多个探针才证明那是两个人的基因。”他突然停顿,赌气似的又开始拨弄啤酒标签,“别问我基因探针和DNA的事。那是医生说的一一” “名单里还有谁?”本顿打断他。 马里诺一脸茫然。 “我是说访客名单。” “那张名单毫无用处。我相信除了律师,没一个人真的去探访过让-巴蒂斯特。” “你的儿子罗科·卡加诺去过。”本顿不肯放过马里诺,“还有谁?”他继续追问,边做着笔记。 “还有我,很贴心吧?之后我的新笔友狼人还给我寄信。一封给我,一封给医生,我还没交给她。” 马里诺站起来拿啤酒,“你要吗?” “不了。” 马里诺拿过外套,挨个在口袋里翻找,终于摸到几张折叠整齐的纸张。 “我刚好带在身上,复印件,包括信封。” “那份名单的复印件,”本顿依然紧咬不放,“你也带来了吧。” “我不需要复印那份该死的名单。”马里诺焦躁地说,“你为什么老提名单的事?那里的名字我全记得。就是我提过的那几个,加上两个记者,卡洛斯·瓜里纳和艾曼纽·拉弗勒。” 他的发音含糊不清,本顿要他拼出名字。 “这两人应该住在西西里和巴黎。” “确有其人吗?” “网上没有他们写的新闻稿,露西找过了。” “既然露西都找不到,就表示真的没有。”本顿肯定地说。 “狼人的访客名单上还有一个人,”马里诺补充说,“杰米·博格。要是狼人在纽约因谋杀当地的女播报员受审,负责起诉的应该就显这位女检察官。博格是个厉害人物,和医生有一段渊源,两人交情不浅。” 这些本顿都知道。他不做声,只是记录。 “最后一个,或许也是最无关紧要的,是一个叫罗伯特·李的家伙。” “这名字听起来像个真实人物。他的中间名缩写该不会是E吧?”本顿嫌恶地说,“让-巴蒂斯特和这位罗伯特·李之间有什么通讯记录吗?也许李先生早在几百年前就作古了?” “我只能告诉你,这个人在名单上。至于通讯记录,那是机密,狱方是不会透露的,所以,我并不清楚除了我,狼人的通信对象还有谁。” 第十八章 马里诺打开让-巴蒂斯特寄给他的信,抚平,开始念:“你好,彼得,亲爱的先生……” 他忽然停顿,皱着眉抬起头,“你相信吗,他居然叫我彼得?真是气得人发疯。” “叫你亲爱的先生就不奇怪吗?”本顿表情漠然。 “我最讨厌这些人渣直呼我的名字。算是我的一点小忌讳吧。” “拜托,快念。”本顿略显不耐,“你不会再念那些拗口的法语了吧?信的日期是?” “不到一周前。我设法尽快赶来,来看你……唉,不管了,我还是叫你本顿吧。” “不行。继续念吧。” 马里诺又点燃一根香烟,深吸一口,继续念信。 告诉你一声,我的毛越来越长了。为什么?当然是他们定了我死期的缘故。五月七日晚上十点,一分钟不差,我希望你能当我的特别嘉宾。在那之前,我的朋友。我还有未遂的心愿。我有个你无法抗拒的提议(就像电影里常演的)。 没有我让-巴蒂斯特,你绝对逮不到他们。就像没有一张巨大的网,如何捕获千百条鱼?我就是那张巨网。我有两个条件,非常简单的条件。 我只向斯卡佩塔女士坦白。她曾经问我是否愿意见她,把知道的告诉她。 不许有其他人在场。 另外一个条件是她不知道的:我要她担任替我注射毒剂的医生。我要斯卡佩塔医生赐我一死。我深信一旦她答应了就绝不会食言。你也知道,我有多么了解她。 后会有期! 让-巴蒂斯特·尚多内 “给她的那封信呢?”本顿忽然问,不忍说出斯卡佩塔的名字。 “内容差不多。”马里诺不想给他念。 “信就在你手上,念吧。” 马里诺把烟灰弹进玻璃杯,斜眯着一只眼睛吐出烟雾,“我简要地说说。” “别顾虑我,彼得。”本顿柔声说。 “当然。既然你想听,我就念。不过我觉得没必要。或许你应该——” “拜托你念吧。”本顿露出倦意。他靠着椅背,两眼无神。 马里诺清了清喉咙,打开另一张普通白色信纸,念了起来: 凯,亲亲我的爱…… 他瞄了眼本顿漠无表情的脸。晒黑的皮肤没了血色,一阵青一阵白。 我的心刺痛,因为你至今不肯来看我。我不懂,我的心你该知道。我是你夜晚的偷儿。偷取你芳心的伟大情人,然而你拒绝了。你回避我,伤害了我,你一定很空虚寂寥,渴望看见我吧,斯卡佩塔女士。 至于我,我一点都不孤单。你就在这里,在我身体里,没有自己的意志,完全屈从于我。你一定知道。你一定感觉到了。我想想,有几次?一天起码有四五次或者十五次,我撕开你的精致套装——大医生、大律师、首席法医斯卡佩塔女士专属的高级服装,剥除你的每一件衣服,咬着你丰满的乳房,你浑身颤抖,欲仙欲死…… “这有什么意义?”本顿的声音如枪栓复位时般噼啪作响,“我对他的色情狂想没兴趣。他到底想怎么样?” 马里诺紧盯着他,停顿片刻,把信翻过来。汗珠从他渐秃的额头渗出,沿着太阳穴流下。他继续念那张白色信纸背面的内容。 我非见你一面不可!你逃避不了。除非你不在乎是否有更多无辜的人受害。当然。并非每个受害者都是无辜的。我会把你想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但是我要当着你的面才会说出真相,然后要你亲手杀了我。 马里诺忽然中断。“都是些鬼话,你不想听的……” “她对此一无所知?” “这个……”马里诺含糊地说,“也不尽然。还没拿给她看,但我告诉过她狼人要我转交给她一封信,要她去探监,交换一些情报,还要求她负责注射毒剂。” “一般来说,狱方会请外面的执业医生来执行毒剂注射的工作。”本顿平静地回应,好像马里诺说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你用茚三酮试剂化验过这些信吗?”接着他转换话题,“可惜我帮不上忙,因为你手上的是复印件。” 茚三酮试剂会对指纹中的氨基酸起化学反应,将原始信件的受测部位染成深紫色。 “我不想破坏原信。”马里诺回答。 “那多波域光源仪呢?或者其他不具破坏性的,比如紫外线显微镜?” 见马里诺不吭声,本顿拿明显的事实激他。 “你没有设法证明这些信真的是让-巴蒂斯特·尚多内写的,只是推测?老天。”本顿用双手搓着脸颊,“你专程从大老远跑来,冒这么大的风险,竟然没先弄清这些信是否真是他写的?我来猜猜。你一定也没有对封口和邮票背面进行采样,送去做DNA化验。邮戳呢?还有寄信人地址?” “没有寄信人地址,我是说,没有他的地址,也没有邮戳显示是从哪里寄的信。”马里诺坦承,全身被汗水浸透。 本顿向前倾身,“什么?他亲自送信给你?寄信人的地址不是他的?到底怎么回事?他怎么可能寄信给你却没有邮戳呢?” 马里诺打开另一张纸,递给他。那是一只宽八点五英寸、长十一英寸、全美司法学会白色专用信封的复印件,上面印着“邮资已付”的戳章。 “我想,这我们都见过,”本顿看着那张复印件说,“因为我们都曾经是司法学会的会员,至少我曾经是。很遗憾,我的名字已经不在他们的通讯簿上了。”他停顿片刻,发现“邮资已付”戳章下的“一级邮件”字样被划了个叉。 “一时间,我也想不出合理的解释。”他说。 “我收到的就是这只信封,”马里诺解释说,“全美司法学会专用信封。打开后发现里面有两封信,一封是我的,一封是医生的。都密封着,上面注明‘法律邮件’。我猜是为了防止狱方好事者打开来看。此外信封上只有我们的名字。” 两人沉默片刻。马里诺继续抽烟,喝啤酒。 “我想到一种可能,唯一的可能,”马里诺接着说,“我查过全美司法学会会员名单,包括狱长在内波朗斯基监狱共有五十六名会员,学会的信封会在监狱里流传,这一点儿都不奇怪。” 本顿摇头,“可上面印着你的地址,机器印的。尚多内是如何办到的?” “你怎么受得了这种地方?连空调都没有吗?我们将这些信封送去化验了,不过都是自黏胶,他不需要蘸口水。” 这只是遁词,马里诺自己也清楚。剥落的皮肤细胞也可能黏附在自黏胶上。他只是不想问答本顿的问题。 “尚多内又如何抽身,把信装在这种信封里寄给你?”本顿朝马里诺晃晃复印件,“而且‘一级邮件’被划了个叉,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呢?” “我想我们只好让狼人自己解释了,”马里诺莽撞地回答,“我没有半点头绪。” “可是,你似乎相当有把握这些信是让-巴蒂斯特写的,”本顿逐字斟酌,“彼得,你不该这么草率。” 马里诺用袖口擦着汗水。“好吧,确实没有可以证明的科学证据,但这并不表示我们没有努力过。我们曾经用卢玛探照仪检查,也做了DNA化验,但目前还没有任何发现。” “线粒体DNA呢?你们做了吗?” “何必那么麻烦?那得花好几个月的时间,到时候他早就死了,况且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真是的,你不觉得那混账是故意使用全美司法学会的信封吗?这种嘲讽方式还不够吗?你不觉得他乐得看我们忙得团团转却一无所获吗?而他呢,只要碰触任何东西的时候用卫生纸之类的把双手包住就没事了。” “也许吧。”本顿说。 马里诺的愤怒到了顶点。 “放松,彼得,”本顿说,“就当我没问好了。” 马里诺眼也不眨地扭开头。 “至于我的意见,”本顿继续说,“我认为他确实写了这些信,而且故意不留证据。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获得全美司法学会信封的。但没错,这的确是他的嘲讽手法。老实说,我很惊讶他直到现在才写信给你。信的内容应该是真的,没有伪造信常有的那种不自然的别扭语气。据我们了解,让-巴蒂斯特也的确有恋乳癖。”他语带讥讽,“我们知道他很可能握有大量证据,足以毁掉他的犯罪家族。而他提出的条件也恰恰体现了他想要掌控一切的强烈欲望。” “他提到的医生要求和他见面又是怎么回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 “她从没给他写过信,我当面问过她。她怎么会给那变态家伙写信?全美司法学会信封以及同时给她和我寄信的事我也告诉了她,还给她看了复印件——” “什么复印件?”本顿打断他。 “全美司法学会信封的复印件。”马里诺又火大了,“狼人给我寄信使用的那只信封。我要她万一收到用这种信封寄的信,千万别打开,连碰都别碰。你能想象他竟然要求她担任死刑执行官吗?” “要是他一心想死——” “想死?”马里诺打断他,“我想这由不得狼人来决定吧。” “谁知道这期间还会发生什么状况,彼得。想想他的家族背景,我可不敢保证什么。还有,他寄给露西那封信也是用全美司法学会的已付邮资信封吗?” “没错。” “幻想女医生替他注射毒剂并看着他死亡应该能让他兴奋吧。”本顿玩笑似的说。 “不是随便哪个女医生,他只要斯卡佩塔!” “他到死都在制造受害者,他到死都要操控宰制别人,强迫他人去做会永远留下伤痕的事。”本顿停顿片刻,又补充道,“如果你杀了某人,你就永远忘不了他,不是吗?我们得严肃看待这些信件才行,我相信这是他写的,不管指纹和检验是否有结果。” “是啊,提醒你一下,我也相信这是他写的。所说的也绝非儿戏,所以才会跑来找你。一旦我们让狼人招供,就能将他父亲的爪牙一举逮捕,让尚多内犯罪家族成为历史。到时你就解脱了。” “我们是指谁?” 马里诺公牛似的喷着鼻息,打开一瓶杜斯·奎斯啤酒,“我,还有露西。” “露西知道你今天来找我吗?” “不知道。我没告诉任何人,以后也不会透露。” “很好。”本顿没有起身。 “狼人自然会为我们提供一些擒王的棋子,”马里诺顾自往下说,“也许说出罗科的下落就是一招。既然他成了通缉犯,迟早会有人出卖他。” “原来如此。如果你儿子是尚多内的第一个卒子,那他还真是厚道。你会去监狱探望罗科吗,彼得?” 马里诺忽然将啤酒瓶摔进水槽。玻璃碎片四溅。他大步走向本顿,冲他大吼。 “别再提他了,听见没?我希望他在牢里染上艾滋病然后死掉!他害得多少人受苦,他也该遭报应了!” “害谁受苦?”面对马里诺温热又充满酒气的呼吸,本顿毫不畏缩,“你吗?” “最早是他的母亲,然后一个接一个。”马里诺每次想起罗科的母亲,前妻桃丽斯时仍不免一阵心痛。 她是马里诺年轻时的挚爱。多年以后他仍当她是挚爱,尽管彼时他已不再为她用心。当她离开他投入别人怀抱时,他极度震惊。 马里诺回想着这些,对本顿咆哮:“你可以回来了啊,该死的白痴!你可以重新开始!” 他跌坐在沙发里,急喘着气,涨得绯红的脸让本顿想起在剑桥大学附近见过的一辆深酒红色的法拉利575M马拉内罗跑车。接着他又想起了露西,她对高速,有力的机械一向十分着迷。 “你可以去见医生、露西,还有——” “不对,”本顿轻声说,“让-巴蒂斯特·尚多内目前的处境是他亲手策划的,这正是他要的结果。把那些点连起来,彼得,想想他被捕后的第一个举动。他让众人跌破眼镜,供出另一件谋杀案。得克萨斯那件,然后迫不及待地认罪。为什么?因为他希望被押往得克萨斯。那是他的决定,而不是弗吉尼亚州州长的。” “不对,”马里诺反驳说,“是因为野心勃勃的弗吉尼亚州州长不愿意因得罪法国而惹恼华盛顿。要知道华盛顿是全世界反对死刑最有力的城市,所以我们才把尚多内交给得州。” 本顿摇头,“不是这样的。是让-巴蒂斯特将自己安排到了得州。”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跟谁谈过吗?我以为你没见过任何人。” “他知道自己死期不远,想尽快了结。这是他的伟大计谋之一。他无意在这世上继续苟活十年二十年,而这个计划在得州有较大胜算。弗吉尼亚或许会因受到太大的政治压力而延缓他的刑期。 “而且弗吉尼亚的监狱都相当幽闭恐怖。他的一言一行会受到严密监控。他无法摆脱,因为执法机关和狱官将严肃看待他的安危和纪律,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要是在弗吉尼亚,他的信件不可能不被拆开秘密检查。谁在乎他什么法律权利。” “可他罪大恶极,”马里诺反驳,“弗吉尼亚不会轻饶他。” “他杀了一个商店店员、一名警察,还意图杀害一名法医,结果未遂。那个时候的州长现在已是参议员兼民主党全国委员会主席。他不会惹恼华盛顿,因为他不打算得罪法国。至于得克萨斯州州长,目前是他的第二个任期,这个乐观的共和党人,根本不在乎会得罪谁。” “一名法医?你就是说不出她的名字,是吧?”马里诺不解地说。 第十九章 露西·费里奈利的姨妈讲述着关于一颗德国士兵头颅的逸事。 那名士兵死于二战,几年前他的头颅被发现埋在波兰某地的沙堆里。她告诉露西,干旱的环境使得他那雅利安人特有的金色短发和漂亮五官毫无腐蚀,连下巴上的短髭都清晰可见。斯卡佩塔是以法医学讲师的身份,在波兰一所法医学院展示柜里看见那颗头颅的。 “他的门牙断了,”斯卡佩塔继续讲述,一边解释,她认为这名年轻纳粹士兵的断牙并非验尸时人为造成或生前留下的伤口,而全是因为他疏于关注自己的牙齿健康。“右太阳穴有一处枪击伤痕,”她指出他的死亡原因,“弹孔角度显示出枪口的方位一朝下。在自杀案例中,枪口通常垂直或者朝上。在这起案例中没发现弹药灰,因为伤口已经清理干净。伤口周围的毛发在停尸间被剃光了。这具干枯的遗体曾被送去那里以确认最终死亡时间。至少我在波莫瑞法医学院演讲期间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 露西在德国东北边境停车接受搜查时忽然想起那名纳粹士兵的尸体,唯一的理由就是,眼前这位蓝眼珠的德国警卫太英俊了,而且年轻得不该染上倦怠的习气,那是他将身体探入她的奔驰车,拿手电筒扫射皮革后座时显露出来的。接着他扫射车子地板上的黑色地毯,强烈的光线照亮了后座那只刮痕累累的皮革公文包和红色耐克旅行包。他迅速朝副驾驶座扫了几下,然后走向行李厢,啪地打开,匆匆瞟了眼便又关上了。 要是他勤快些,拉开那两只旅行包的拉链,伸手翻检,便会发现一支防身棒。它看似一支钓鱼竿的黑色橡皮把手,但只要手腕轻轻一抖,便能将它伸展成一支两英寸长,能够击碎骨头、震裂内脏等柔软组织的碳钢细棒。 露西已准备好解释一番,因为这器械大概只有执法人员见识过。她打算辩称那是护花心切的男友送她防身的,因为她是个职业女性,时常四处奔波。她还会故作腼腆地解释,其实她并不知道该怎么用,可男友坚持要她带着并保证放在车上不会有问题。就算被警察搜到了,那又如何?露西松了口气,它并没被发现。那位身穿淡绿色制服、在岗哨亭里査验她护照的警卫似乎没觉得这个在夜里独自驾驶奔驰车的年轻美国女子有什么异样。 “你这趟旅行的目的?”他用古怪的英语问道。 “洽公。”她预先准备了答案,不过没有细说是什么业务。 他拿起话筒说了些什么。露西无法理解,只感觉他的话和自己无关,就算有关也无所谓。反正她早就作好接受行李搜查的准备,也预料到会被连番质问,然而,这名让她联想起士兵头颅的警卫将护照还给了她。 “谢了。”她礼貌地说,暗暗给他贴上“可悲小丑”的标签。 这世界充满像他这样愚蠢的懒人。 他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她驱车向前,穿过边境进入波兰,另一名警卫,这回是个波兰人,又将同样程序操演一遍。没有盘问,没有彻底搜查,除了无聊与倦意更无其他。太容易了。莫名的疑虑突如其来。她提醒自己绝不能相信太过容易的事,接着她开始想象盖世太保和纳粹近卫队士兵,历史的残酷历历在目。恐惧如体热般袭来,毫无根据非理性的恐惧。她想起曾在书上读过的波兰人被异族征服、改名换姓在战争中苟活的历史,风衣底下冷汗涔涔。 那和本顿·韦斯利的处境没什么不同。露西不禁想,要是他知道她去了波兰,不知会有什么想法和感受。她没有一天不活在他的阴影里。 第二十章 除非蓄意炫耀,露西从不提自己的专业经历。 还在弗吉尼亚大学念书时,她就开始在联邦调查局实习并替他们设计犯罪人工智能网络,即“CAIN”。甫一毕业,她就加入联邦调查局,成为一名探员,尽情发挥她的计算机才能。此外,她还学会了驾驶直升机,成为联邦调査局人质救援小组的第一名女性成员。然而,每一次的职务调动、突击行动和惩罚特训都伴随着无止境的敌意、骚扰和含沙射影的攻击。男同事极少邀她到学院里被称作“会议室”的酒吧喝啤酒,也从不会向她倾吐工作上的失误或关于妻小、女友的私事,但他们在意她,常在淋浴室里谈论她。 她在调查局的事业于某个多雾的十月横遭阻碍。那天清晨,她和人质救援小组一个名叫鲁迪·穆希尔的同事在联邦调査局国家学院的轮胎室练习九毫米口径手枪实弹连发射击。顾名思义,这间危险的室内靶场满满散布着旧轮胎,供探员们练习翻滚、潜行、围攻和藏匿等突袭技巧。当时鲁迪蹲在一堆轮胎后面,给格洛克手枪换新弹匣。他呼吸急促,热汗直流,同时向一只旧米其林轮胎四周窥探,寻找搭档露西的踪影。 “好啦,安全了。”他在迷蒙的硝烟中朝她喊道,“你的性喜好是什么?” “多多益善!”她在成堆的废轮胎之间翻滚,填装子弹,拉开滑套,然后朝三十英尺外的活动人型靶连射五发。命中头部的弹孔距离紧密,看起来像一朵小花。 “噢,是吗?”两发子弹砰地击中一个忽然弹起的手持机关枪的人型靶。“我和一伙人拿这打赌。”鲁迪匍匐过污秽的水泥地,声音忽然近了许多。 他跳过大堆脏轮胎,出其不意地抓住露西的红翼金属强化靴。 “逮到你啦!”他大笑着将手枪放在轮胎上。 “你他妈的疯了吗?”露西清空枪膛里的子弹,把弹壳丢到地上,“我们用的是实弹,你这白痴!” “让我瞧瞧,”鲁迪一脸严肃,“声音不太对。” 他拿过她手上的枪,取出弹匣。“弹簧松了。”他摇了摇手枪然后放下,两把枪并排放在轮胎上。“嘿,守则第一条:别轻易交出枪械。” 他说着趴在她身,大笑着和她扭打起来,似乎认为这是她长久以来渴望的,以为她也同样兴奋,不断大叫的“浑蛋,放开我!”只是言不由衷。 最后他单手紧箍住她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探入她的衬衫底下,拉掉她的胸罩,边把舌头伸进她嘴里。“他们都说,”他急喘着,“你是女同性恋,因为——”他拨弄着她的腰带环扣,“他们得不到你……” 露西死咬着鲁迪的下嘴唇,用额头猛撞他的鼻梁,导致他被送进急诊室待了一整天。 联邦调查局律师团提醒她,诉讼对任何人都没好处,尤其鲁迪被误导认定她“想要”。是露西亲口告诉他“多多益善”的,鲁迪在要他填写的表格上不情愿地指出。 “这是事实。”露西在五名律师面前冷静地承认,他们没有一个为她说话。“我确实说过这话,但没说过我想跟他或任何人在实弹射击中,在轮胎室里,在突袭演练中,在我的经期做那件事。” “可你过去曾经暗示过他。你让穆希尔探员有理由相信你对他有意。” “什么理由?”露西发誓绝无此事,同时无比困惑,“就因为偶尔给他一片口香糖。帮他清理枪支、陪他到黄砖路或其他障碍道路慢跑——路况最糟的一条在海军部队基地,还有开开玩笑之类的?” “你们在一起的时间不算少。”律师团成员众口一词。 “他是我的工作搭档,这很正常。” “但你私下似乎也很关切穆希尔探员,问他周末去哪里过,他请病假时还打电话到家里问候。” “你所谓的开玩笑或许也可以解释为调情,很多人喜欢用玩笑的方式调情。 律师们又纷纷赞同。更糟的是,其中两名女士穿着毫无女人味的套裙和高跟鞋,黏在眼球上的瞳仁似已混浊,呆滞无光,盲目得看不清显而易见的真相。 “抱歉,”露西回避着他们的目光,“你们挡了我的路。请复述。”她喃喃道。 “什么?谁挡了你的路?”众人皱着眉问。 “你们阻挠了我和塔台的联系。哦,这里没有塔台。这里进非管制空域,方便你们随心所欲地处置我,对吗?” 律师们面面相觑。 “算了。”她说。 “你是个漂亮的单身女子。你不认为穆希尔探员可能会将你的玩笑、私人电话等行为视作对他示好的方式吗,费里奈利探员?” “听说你还常用‘阴阳’来比喻穆希尔探员和你自己。” “我告诉鲁迪千百次了,依兰是一种产于马来半岛的香水树,当地人叫它‘依兰依兰’。是一种开黄色的花、可以提炼香精的植物……可他似乎总是听不进我的话。”露西强忍住笑。 律师们忙着做笔记。 “我从来没有称呼过他‘依兰’,顶多叫他‘阳’吧。他叫我‘英’,无论我纠正多少次他都改不过来。”露西进一步解释。 一片沉默,众人纷纷停笔。 “这出自中国文化。”露西似乎在对牛弹琴,“平衡,相对的两极。” “那……你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称呼对方?” “我们是一荚之豆。你们懂这比喻吗?” “我们都知道一荚之豆的意思。不过,你用的昵称显示你们的关系非常的——” “并非你想的那样,”露西毫无怨气地回答,“我和他是一荚之豆,因为我们都无法融入这环境。他是奥地利人,其他同事都叫他穆草包,说他满脑子狗屎,当然他一点儿都不觉得这话幽默。而我呢,是个女同性恋,讨厌男人的女人。因为没有哪个喜欢男人的正常女人愿意加入人质救援小组并样样达标——依大男子主义的想法。” 露西瞟了眼那两名女律师死气沉沉的眼睛,转头发现几名男律师的眼神也同样呆滞。他们唯一的生命迹象,就是面对露西这类人时,有股如可悲小生物般蠢动的恨意,她竟然胆敢不屈从、不恐惧。 “这次面谈、采证、调查或者不管什么,根本毫无意义,”露西对他们说,“我并不想控告‘调查局’。我在轮胎室里安好无恙。把事件报告上级的不是我,是鲁迪,应该由他来说明他受了什么伤害。他声称要负起责任,他可以说谎,但他没有。我们两个一向心眼相照。”她用“眼”这个字来提醒对方他们的眼神多么呆滞,根本看不清虚实难辨的现实,就是他们正在毁灭这个世界。 “我和鲁迪一向实行自我裁判,”露西冷静地往下说,“我们约定彼此关系只限于工作搭档,任何一方都不能做出令对方讨厌或者背叛对方、伤害对方的行为。他已经真诚地向我道歉了,甚至哭了。” “间谍也会道歉,也会哭泣。”一个穿着细条纹的女律师说,她充满敌意,颈上青筋暴出,脚上的细高跟鞋令露西联想起裹小脚。“你是否接受他的道歉根本无关紧要,费里奈利探员。他意图强暴你。”她强调,同时认为让这些男性律师想象露西在轮胎室污秽的地板上遭受性侵略的情节,对这名受害者将是一种莫大的羞辱。 “我不知道鲁迪还背负了什么间谍的罪名。”露西说。 露西离开联邦调查局后加入了烟酒枪械管制局。在联邦调查局的人看来,管制局的探员是一群配着工具、腰带和枪支,专门袭击私酒酿造工厂的乡下孩子。 当时她担任费城的纵火案调查员,包括替医学院获取解剖用的捐献遗体。在那里,她协助鉴定了本顿·韦斯利案。案件中的死者是个中年男性,一头浓密的银发,葬身失火大楼,身份已难以确认,至少无法可靠辨识。悲痛的斯卡佩塔只在脏污潮湿、冒着黑烟的现场发现一具烧焦的尸体、黏附着银灰色头发的头骨和一只属于本顿·韦斯利的腕表。奉华盛顿上级之令,费城的首席法医伪造了所有验尸报告。本顿被宣告死亡,联邦调査局一九九七年犯罪统计凶案记录中又添了一笔。 在韦斯利由于证人保护计划而消失无踪后,烟酒枪械管制局立刻将露西调往迈阿密分局。在那里她自愿从事危险的卧底工作并如愿以偿,丝毫不受特勤探员身份的约束。露西喜怒无常,除了彼得·马里诺,她身边的人全都不了解其中玄机。斯卡佩塔也丝毫不曾起疑。她以为这只是一个必经阶段,因为露西无法接受本顿死亡的事实。可真相却是,露西无法接受本顿还活着的事实。在迈阿密担任新职还不满一年,她在一次缉毒行动中因枪杀了两名毒贩而导致任务失败。 尽管监视录像带清楚显示她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卧底同伴的生命,却依然杜绝不了悠悠之口。恶毒的流言和虚假情报沸沸扬扬,于是官方展开一场又一场调查。露西辞去烟酒枪械管制局的职务,离开了。在9·11事件发生以致经济崩盘之前,她靠网络公司股票大赚了一笔,之后取出部分资金,发挥自身才干和在执法机关的经验,投资创立了一家叫做“终极辖区”的私人调查顾问公司。这家公司并没有进行宣传或者公开登记。但走投无路时,找他们准没错。 第二十一章 本顿站起来,手插在门袋里。 “都是些属于过去的人物,”他说,“我们可以活好几辈子,彼得,过去已经死了。已经结束就再也无法回头。我们必须继续往前走,不断开创新局。” “全是废话。你独处太久了。”马里诺一脸憎恶,恐惧寒彻骨髄。“真是令我心寒。还好斯卡佩塔不在这里。或许她该过来瞧瞧,这样才能克服失去你的伤痛。很显然,你早已不再为失去她而痛苦了。可恶,你就不能把空调打开吗?” 马里诺大步走向窗口的空调,将它调到最低温。 “你知道她最近在做些什么吧,还是你对此很本无所谓?她什么都没做。她变成了一个鬼顾问,被法医办公室炒鱿鱼了。你相信吗?该死的弗吉尼亚州州长竟为了政治因素把她开除了。” “尤其是在丑闻发生期间被炒,更是雪上加霜。”马里诺接着愤愤地说,“没人敢找她,除非发生在某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的案子,请不起别人就去找她义务服务。例如巴吞鲁日市那桩用药过量的小案子,蠢到家的——” “路易斯安那州?”本顿踱向窗门,望着窗外。 “是啊,那里的验尸官今天早上打电话到里士满找我,一个姓拉尼尔的医生,说有一桩用药过量的案子。我根本没听说还有这么一回事。接着他问我医生是否担任私人顾问,这是想让我对她的品格进行担保。让人气得要命。可事情就是这样,她需要推荐函。” “路易斯安那州?”本顿自语,怀疑自己听错了似的。 “你听说别的州有巴吞鲁日市吗?”马里诺在空调的噪音中不耐烦地大嚷。 “那地方不太安宁。”本顿忽然说。 “是啊。纽约、华盛顿和洛杉矶都没有客户找她。还好她存了些钱,不然——” “那里刚发生过连环谋杀案……”本顿又说。 “找她的并不是负责侦办这些案子的人。那和失踪女性没有关系,只是普通案子,一桩冷案。我想那个验尸官会打电话找她,而依据她的个性,一定会热心帮忙。” “那地方有多名女性接二连三地失踪,而当地的验尸官却找她帮忙处理其他的冷僻案件?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秘密情报。” “什么秘密情报?” “我也不知道。” “我倒是好奇,为什么用药过量的案子忽然变得这么重要。”本顿固执地说。 “你是脑袋被挤了还是怎么回事?”马里诺大嚷,“你还没搞清楚状况吗,医生已经完蛋了,她已经从全垒打王者宝座狠狠跌落,只能窝在小联盟了。” “路易斯安那不怎么适合她。”本顿又说,“那个验尸官为什么给你打电话?就为了打听她?” 马里诺摇摇头,又使劲揉搓脸颊,似乎想比脑袋变清醒。本顿显然有些情绪化。 “那个验尸官打电话给我是因为他需要我帮忙。”他说。 “需要你的帮忙?”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觉得我没有能耐协助别人办案?告诉你,我有能耐协助任何——” “你绝对有这能耐。那你为什么不去巴吞鲁日市帮那位验尸官呢?” “因为我对那案子一无所知!老天,我快被你逼疯了!” “‘终极辖区’可以到那里协助他。” “你别打岔了,行吗?那个验尸官既不焦急也不懊恼,只不过需要医生提供一点意见……” “他们的司法体系基于《拿破仑法典》发展而来。” 马里诺一头雾水。“这关拿破仑什么事啊?” “法国司法体系,”本顿说,“路易斯安那是美国唯一采用法国司法体系而非英国司法体系的州。而巴吞鲁日市未侦破的妇女凶杀案数量居全国所有城市之首。” “好吧,明白,那地方的确不平静。” “她不该到那里去,尤其是单独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该单独去那里。千万要查清楚,彼得。”本顿依然凝视着窗外,“这事你一定要相信我。” “相信你?笑话!” “至少你可以好好照顾她。” 马里诺怔怔地望着本顿的背影。 “不能让她靠近那家伙。” “你到底在说谁啊?”马里诺挫败到了极点。 本顿成了陌生人,马里诺再也不认识他了。 “狼人吗?老天。我还以为我们正在谈论发生在阿卡迪亚人故乡的那起用药过量的案件呢。”马里诺抱怨。 “别让她靠近那里。” “你没权力要求我做什么,尤其是关于她的事。” “那家伙对她有种病态的迷恋。” “他又怎么会跟路易斯安那州扯上关系?”马里诺走到韦斯利身边,仔细端详他的脸,好像想极力看清楚什么。 “这在延续他曾经输给她的那场权力较量游戏。现在他想扳回一局,如果他活得够久。” “不久他就要被注射是够杀死一群马的毒剂了,我看不出他哪儿来的机会又想贏得什么。” “我指的不是让-巴蒂斯特。你忘了他有个弟弟?应该让终极辖区去帮那位验尸官,别让她去。” 马里诺充耳不闻。他感觉自己坐在一辆疾驰向前却无人驾驶的汽车后座。 “医生很清楚狼人在打什么主意。”马里诺脑子里向来只有一件事——他感兴趣且认为合理的事。“她不会介意替他注射毒剂的,而我呢,也乐于坐在死刑室里旁观。” “你问过她了吗?”本顿望着又一个春日缓缓凋萎。鲜嫩的绿意染上金黄的阳光,阴影逐渐渗入地表。 “不问也知道。” “原来如此。你们还没谈过这件事,这和我想的一样。找你商量这种事毕竟不像她的作风。” 嘲讽得不着痕迹,却像被水母蜇吻似的刺痛马里诺。他和斯卡佩塔是不够亲近,没人能够亲近她,除了本顿。她不曾告诉马里诺担任死刑执行官是什么感觉。她向来不和他谈论内心的感受。 “我只能仰赖你照顾她。”本顿说。 空气似乎忽然灼热起来,两人冒着汗,一声不吭。 “我知道你的感受,彼得,”本顿柔声说,“我一直很清楚。” “少自作聪明了。” “好好保护她。” “我来找你,就是希望把这差事交给你。”马里诺说。 <hr /> 注释: 第二十二章 卡莎吉崖壁码头是个相当著名的歇脚站。在这里可以加油、采购杂货,可贝芙·基芬没这么做。 她驾船靠近丁利兹码头的餐厅——一家斥资百万,用旧屋拆下的木板和贝芙门中的“垃圾”搭建而成的餐厅。有钱人可以经由春田大桥来此享受阿卡迪亚风味的牛排和海鲜,畅饮美酒。六个月前,贝芙要求杰伊带她来这里庆祝生日,杰伊只是大笑,接着表情骤变,恶狠狠地斥责她真是个蠢婆娘,疯了才会以为他会带她进餐厅,更何况一家交通便捷的高级餐厅。 贝芙加速朝西边的杰克船泊区驶去,想象着杰伊碰触其他女人的画面,不由得满腔妒意。 贝芙记得,小时候父亲常将其他小女孩抱在膝上。他是个事业有成的英俊男人,是她儿时伙伴的偶像。他命令她带玩伴回家,逗弄她们并要她旁观。他碰触她们的方式含而不露,在他看来,只不过是她们坐在他大腿上时臀部不经意地碰了他坚硬的阳具。他从不曾暴露器官或言谈粗鄙。更糟的是,她们乐意被他有意无意地轻触胸部,有时甚至主动招惹他。 贝芙终于离开他,再也没有回家,一如抛下三岁的她独自面对父亲和他的兽性的母亲。成人后的贝芙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一个接一个地换。至于杰伊,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她也不清楚为何现在还守着他,不懂自己为何对他言听计从,甚至弃自身安危于不顾。想到有一天他会搭着船离去,永不回头,她就不免一阵惊悸。这算是报应吧,因为她就是这么对待父亲。他于一九九七年死于心脏病,她没有回去参加葬礼。 把船驶向河岸的途中,她总会想起密西西比河。天晴时不到六小时就能靠岸。她感觉杰伊似乎已经察觉她偶尔萌发的、想要逃往墨西哥湾的冲动。杰伊不止一次地告诉她,密西西比河是美国最大的河域,总长超过一百万英里的原始泥泞河流和支流打造出数千个湾流、湿地和沼泽,在那里待久了,依他所言“她最终会变成船上的一具骸骨”。这确实是杰伊的用语,是“她”而不是“他”。他的用词并非偶然。无论说话或做事,杰伊都绝不会无心。 贝芙在那条船上时也经常想象密西西比河。河上漫游和游乐场、装在冰凉玻璃杯里的水果鸡尾酒和啤酒、从一家有空调的旅馆窗口欣赏河上的狂欢节游行,她尽情做着白日梦——美食也许会让她生病,因为她离开那些东西太久了;舒服的床或许会让她睡不着,甚至浑身酸痛,因为她早已习惯睡在杰伊连碰都不肯碰的污秽床垫上。 她驾船绕过一块浮木,起初还担心它忽然动起来,露出牙齿。她身上开始发痒,特别是紧箍着牛仔裤腰带的部位。 “该死!”她单手操控船舵,另一只手伸进衣服里挠抓咬痕愈发明显的皮肤。“可恶!唉哟,什么鬼东西咬我?” 她呼吸加快,开始慌乱。将节流阀调到空档然后打开舱门盖,从背袋甩翻出防蚊液,全身上下喷遍,包括衣服底下。 都是她胡思乱想,杰伊常这么说。他说那根本不是咬痕,而是荨麻疹,因为她非常神经质,已经快疯了。遇见你以前我可是一点都没疯呢,她想象着这么回应。我这辈子从没长过荨麻疹,什么疹子都没长过,连毒葛皮疹都没有。贝芙任船在水上漂浮片刻,思索着该怎么办,想象杰伊看见她带回去的东西时会有什么表情,要是她没带给他又会如何。 她扳动节流阀启动马达,以四十英里的时速疾驰向前。这速度在蒂克福这一带太快了,她似乎忘了自己对黑暗河水和幽深水底的恐惧。她朝左转,猛地减速,停下,掉头转入一条狹窄的小河,无声地缓缓前行,进入一片死寂的湿地。她伸手从防水布下拿出一支猎枪,搁在大腿上。 第二十三章 本顿凝望着窗外。阳光在他脸上投下一道光纹。 沉默久久悬荡在两人之间。空气不祥地闪着亮光,马里诺揉了揉眼睛。 “我不懂。”他嘴唇颤抖着,“你应该回家去,自由自在地重新开始生活。”他哽咽起来,“我以为你至少会感激我不畏艰难老远跑来看你,让你知道露西和我一直在等你回去。” “对她有什么好处?”本顿转身看着他,“充当捕获凯的诱饵?” 本顿总算肯说出她的名字。但他语气冷淡,似乎不带一丝感情。这让马里诺暗暗吃惊。他揉着眼睛。 “诱饵?你是说……” “你觉得那浑蛋害得她还不够惨吗?”本顿继续说,“她差点死在他手里。”他指的不是让-巴蒂斯特。他在说杰伊·塔利。 “他只是坐在防弹玻璃后,在守卫森严的监狱里打电话,伤不了她的。”马里诺依然在谈另一个人。 “你没用心听我的话。”本顿对他说。 “那是因为你没用心听我说。”马里诺孩子气地回嘴。 本顿关掉空调,拉开窗户。一阵微风有如冰凉的手指轻触他的肌肤。他闭起眼睛,嗅着大地复苏的气息。有那么一瞬,他忆起和她共同生活的情景,内心开始像血友病人似的血流不止。 “她知道吗?”本顿问。 马里诺搓着脸,“老天,真讨厌自己的血压这样高高低低的,我又不是温度计。” “告诉我。”本顿双手压着窗玻璃,倾身大口吸着清新空气,然后转身面向马里诺,“她知道吗?” 马里诺理解他的意思,叹了口气。“不知道,她不知道。除非你亲自告诉她,否则她永远不会知道。我绝不会告诉她,露西也不会。要知道……”他气呼呼地站了起來,“我们这些人太在乎她了,不忍心伤害她。想想看,一旦她发现你还活着却对她不闻不问,会有多么难过。” 他走向门口,因伤心气愤而声音颤抖。“我想你应该感激我。” “我的确感激你,我太了解你了。”本顿朝他走去,态度出奇冷静,“我知道你无法谅解我,也许有一天你会。再会了,彼得。我甚至不想再见到你或听见你的消息。但请别以为我讨厌你。” 马里诺用力抓着门把,几乎要把它拔掉。“真是撇得一干二净,去死吧你。也别以为我说这话是讨厌你。” 两人举枪决斗似的瞪着对方,都不愿先出手,也都无意真的取对方性命。本顿那双栗棕色的眼睛空荡荡的,仿佛被掏空了生机。马里诺脉搏狂跳不止,他忽然醒悟,他认识的那个本顿已经消逝,再也回不來了。 他迟早得将一切告诉露西,迟早得面对现实:那个一心营救本顿并让他回到斯卡佩塔身边的企图,终究只是痴想,只是梦幻。 “太没道理了!”马里诺大叫。 本顿将食指按着嘴唇,“请离开吧,彼得。”他平静地说,“不需凡事都讲道理。” 马里诺在五十六号公寓门外灯光昏暗又飘散着臭味的楼梯间踌躇、徘徊。他翻找着香烟,将几根掉在污秽的水泥地上。“好吧……”他想叫本顿,但忍住了。他蹲下去捡拾,粗拙的手指又弄断了其中两根。 马里诺用肥厚的手背抹着眼睛。本顿只是站在公寓门口冷眼旁观,一动不动。 “保重了,彼得。”本顿,假面和克制的大师,以平稳理性的声音说。 蹲在楼梯间的马里诺抬起头,眼睛发红。他那条发皱的卡其色裤子胯部有些开缝线,隐隐可见里面的白色短裤。 他扯开喉咙大吼:“你还不明白吗,你可以回家啊!” “你不懂,我已经无家可归了。”本顿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根本不想回去。好了,请你滚吧,别再来烦我。” 他关了门,拉上门栓,倒在沙发里,两手掩面。马里。诺在外面固执地敵门,动作逐渐粗暴,甚至开始朝门猛踢。 “是啊,那就好好享受你精彩的人生吧,浑蛋!”门外隐隐传来马里诺的吼声,“就知道你是个冷酷的家伙,从不关心任何人,包括她在内,你这个该死的怪胎!”暴烈的撞击声戛然停止。 本顿屏住呼吸,专注聆听。突如其来的安静比狂怒更可怕。彼得·马里诺的沉默更令他心惊。结束了,他的朋友拖着沉重的步伐下了楼梯。 “我死了。”本顿颓倒在沙发里,捂着脸喃喃自语。 “无论如何,我已经死了。我是汤姆,汤姆·哈维兰,汤姆·斯派克·哈维兰……”他胸口剧烈起伏,心脏狂跳不已,“出生在康涅狄格州格林威治……” 他起身,一阵沮丧猛地来袭,屋内顿时漆黑一团,空气石油般黏稠。马里诺的烟味滞留不去,刀刃般刺穿他的心。他走向窗门,倚墙而立,让外面的人无法窥见自己。他看见彼得·马里诺沿光影斑驳的碎石路缓缓离去。 马里诺停步,点燃一根好彩香烟,回头望向那栋寒酸的公寓大楼,目光停在五十六号房的窗口。一阵轻风吹过,廉价的薄窗帘在敞开的窗口前飘飞,好似一群精灵翩然离去。 第二十四章 波兰。午夜刚过。 露西驾车行经二战时俄军的卡车队,快速通过数英里长的瓷砖隧道,然后沿两旁植有行道树的东二十八号公路行驶。她不断想起红色通告,想起自己只靠计算机便轻轻松松让世界各国的执法机关进入警戒状态。当然,她发送的信息是合法的。只不过在她最近收集到他好几桩罪状的相关信息前,任何人或任何单位,除了咬牙切齿对他根本无能为力。 只消一个电话。 露西打电话给国际刑警组织华盛顿中央局。她报上自己的真实身份,和一个姓麦科德的美国执行官联络人简短交谈后,便在国际刑警组织档案库中对“卡加诺”进行了捜索。结果一无所获,连绿色通告中都没有记录。绿色通告意味着国际刑警必须对此通告对象时时关注、时刻观察,并在边境或国际机场严加把关。 罗科·卡加诺三十五六岁,没有被捕记录,非常富有。表面上看他的庞大财富和权力来源于卑鄙冷酷的律师工作,实际上供给他这一切的真正客户是尚多内家族。称“客户”并不准确,应该说他们掌控了他,而他受他们庇护。他能活着,享受优渥生活,全拜他们恩賜。 “请查一下一九九七年发生的一起凶案。”露西对麦科徳说,“西西里的新年,一位名叫卡洛斯·瓜里纳的记者,头部遭到枪击,被弃尸于排水沟。当时他正在发掘一则关于尚多内家族的新闻,这是非常冒险的工作。他采访了让-巴蒂斯特·尚多内的法律代理人……” “对,对,我知道那个案子。狼人,那是大家给他的称号。” “他还上了《人物》、《时代》杂志封面,我猜他们不知道狼人是连环杀人犯吧。”露西说,“卡洛斯在采访完卡加诺后的几小时内遇害。 “接着是任职于《世界报》的一个名叫艾曼纽·拉弗勒的记者。一九九七年二月十一日,法国巴比松。他同样很不明智地打算做一则关于尚多内家族的报道。” “这跟尚多内家族究竟有什么关系,除了他们不幸身为让-巴蒂斯特的家人?” “他们是犯罪家族,一个庞大的犯罪组织。没有证据显示尚多内先生是头目,但实际上他是。流言满天飞。那些深入调查的记者往往被独家新闻和奖赏所驱使。拉弗勒和卡加诺喝完酒的几小时后,他的尸体在画家让-弗朗索瓦·米勒生前居住的城堡附近一座花园里被发现。别费心去找米勒,他已经过世一百多年了。” 她这话没有讥讽的意思。她不想妄自假设米勒是个家喻户晓的名字,也不想让这位画家忽然变成警方关注的人物。 “拉弗勒头部中枪,那颗十毫米口径子弹来自枪杀瓜里纳的同一把手枪。”她解释说。 此外,这信息是让-巴蒂斯特·尚多内写信提供的。 “我立刻把他的信传给你。”露西说。在国际刑警组织尚未使用网络时,发送类似的信息几乎不可能。 国际刑警组织的计算机系统设有防火墙、文字加密和黑客追踪系统来维护传输安全。露西很清楚。在建立计算机系统之初,国际刑警组织的秘书长曾邀请她充当黑客闯入。但她没有成功,连第一道防火墙都没通过。虽然理智上她并不希望自己成功,但私底下不免挫败、气恼。 秘书长得意地打电话给她,念出一长串她使用过的账号、密码和网络地址。 “别担心,露西。我不会报警的。”他说。 “多谢了,哈曼先生。”她对那位美籍秘书长说。 从纽约、伦敦到柏林,现在进入波兰,她能感觉到一路上警戒森严。但他们都没把她当回事,懒得理睬这个在寒凉的初春深夜驾驶租来的奔驰车外出的年轻美国女人。他们觉得她不像恐怖分子,但其实她可以是,轻而易举。忽略她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尽管她拥有无可怀疑的国籍、年轻的外貌,以及必要时绽放的极度迷人的笑容。 她不会笨得随身携带枪械,也因此只能靠防身棒来应付偶发事件,对象不是警察,而是沿路可能碰上的劫匪之类。夹带防身棒入境德国非常容易。露西用的是老掉牙但万无一失的方法:把它连同一些旅行用品(电卷发棒、卷发梳、吹风机,等等)放在一只大化妆包里,打包快递到机场附近的廉价旅馆,收件人一栏填上自己此次预订房间的假名。她驾车到达旅馆,在小巷里停车、入住并领取包裹,将房间稍微弄乱,在门外挂上“请勿打扰”牌子,半小时后回到车里。 要是任务中迫切需要枪械,露西的同事会将一只假称遗失,用航空绳松松捆绑着,装有手枪和备用弹药的行李袋丢在旅馆柜台,要他们转交给某人。她有很多同事,大多数与她从未谋面,也不知道她是谁。只有核心小组成员认识她。他们相互依存,这就足够了。 她把国际移动电话夹在两腿间,按了几个键。 “我上路了。”她对鲁迪·穆希尔说,“如果不开太快,大约一小时十五分钟后到达。” “别开太快。”电话那端传来电视噪音。 露西瞟一眼计速器。车速已超过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她或许莽撞,但绝不愚蠢。她不想在前往波兰最著名但也极混乱的海港都市途中和警方纠缠不清。什切青这座城市的美国人不多。美国人到那里做什么?当然不是观光,除非想参观附近的集中营。多年来,德国人一直在阻拦驶向什切青港的外国货轮,日复一日地窃取这个曾是建筑、文化和艺术之瑰宝的港都的生意。 二战过后什切青可谓繁华褪尽。因希特勒曾下令轰炸波兰全境,灭绝该国人民。波兰人生活陷入困境。据说有钱人几乎全是俄国黑手党和犯罪集团分子。这确是事实。 露西不断扫视着公路,她的微笑逐渐消失,眯起眼睛。 “前面那辆车的尾灯有点儿怪,”她对着移动电话说,“速度变慢了,”她松开油门,“现在停在这见鬼的高速公路上了。这里没有可以停车的路肩。” “别停下,绕过去。”鲁迪告诉她。 “一辆抛锚的轿车。在这地方竟会出现美国轿车。” 露西绕过一辆白色加长林肯。司机和一名乘客下了车。她忍住想要帮忙的冲动。 “可恶。”她沮丧地自语。 “别轻举妄动。”鲁迪警告她。他太清楚露西喜爱冒险并热心助人的个性。 露西踩下油门。轿车和那两个无助的陌生人逐渐隐没在她背后那片深浓的暗影之中。 “柜台现在没人,你知道该怎么做。”鲁迪和她确认。 她不能出错,也不能被人目击。 露西不断望着后视镜,担心那辆轿车会追在她的车后,那就是真的麻烦了。她胃部紧缩。要是那两个人真的急需帮助呢?她让他们孤单滞留在黑黢黢的东二十八号公路上,又没办法下公路,说不定会被卡车撞上。 有那么几秒钟,她甚至考虑是否该在下一个出口转弯。她时常闪避横穿街道的流浪狗和乌龟,为花栗鼠和松鼠紧急刹车,跑出屋查看撞上窗户的鸟儿。但人和动物毕竟不同,她不能冒这个风险。 “拉笛森旅馆很容易找,你不会错过的,”鲁迪说,“别把车停在巴士专用停车场,那会惹恼他们。” 他在开玩笑。暗示露西绝不可以在拉笛森旅馆停车。 第二十五章 下午六点,佛罗里达州德拉海滩依然燠热难当。凯·斯卡佩塔离开厨房窗口,决定出门前再工作一个小时。 她已经养成习惯,总是先观察一段时间屋外的状况,用她科学的方式仔细搜寻,再出门査看她的果树,或者到海滩上散步。分析、计算太阳的移动路线并据此作出决定尽管毫无意义,却多少让她感觉自己仍保有正常的生活。 以她的标准,这间黄色双层灰泥屋是个相当简朴的陋房,白色篱笆残破颓败,水管配线老旧不堪。空调系统仿佛附着恶灵。电炉后面墙板的砖不时脱落,浴缸的冷水栓昨天刚从墙上松脱开来。安全起见,斯卡佩塔读了些家装维修的书籍,让自己在这里安稳度日并试着遗忘过去的同时不必担忧屋子崩塌。这处住所位于她上一个工作地南边数百英里开外,距她的出生地迈阿密北部约一小时车程。往昔已逝,死亡不过是存在的另一阶段。这是她的信念,多数时候她都坚信如此。 人在世间走一遭,其实只是拥有一个朝更高层次晋身的机会,如此才能继续前进,或者超越一这观念绝非她创,但她也绝不是那种会盲从的人。经过一番深思,她有了对永恒的简单体认:任何人,无论善恶,都永远存在;生命是能量,而能量无生无灭,不断循环。因此,很可能至善和至恶都曾降临人间,并将再度降临。斯卡佩塔不相信地狱和天堂,也早已不再去做弥撒了,哪怕在宗教节日。 “你那作为天主教徒的良知到哪儿去了?”几年前的一个圣诞节,露西曾这么问她。那时她们在厨房里调浓烈的蛋酒,谁都没想要上教堂。 “我没办法参与自己不再相信的事物。”斯卡佩塔伸手拿刚研磨好的肉豆蔻,一边回答道,“尤其我对它处于半信半疑的状态,这比完全丧失信仰还要糟糕。” “问题是,它究竟是什么?你是指天主教还是上帝?” “政治游戏和权力。这两种东西带者挥之不去的臭味,很像停尸间冰柜里的那种气味。我闭着眼睛也知道里面是些什么东西,全都是死的。” “谢谢你和我分享。”露西说,“我最好去喝杯兰姆加冰块,忽然对生鸡蛋有点儿反胃。” “你根本不是神经质的人。”斯卡佩塔替露西倒了杯蛋酒,洒上肉豆蔻粉,“快喝吧,待会儿马里诺一来,就一点都不剩了。” 露西笑了笑。唯一会让她作呕的事情,是走进女盥洗室,劈头看见有人替婴儿换尿布。对她来说,那臭味比滋生大群苍蝇的腐烂尸体更可怕。由于她和姨妈的工作特性,她已不知有过多少令人不快的经历了了。 “你是说你不相信永恒?”露西挑衅地问。 “我深信不疑。” 斯卡佩塔这一生都在和死亡对话,只不过是通过观察和搜寻残留证物、疾病和细节等方式进行无声地探询,仰赖的是医学、科学方法和经验,以及一种无法学习或传授、近乎直觉的推理天赋。但是人总是会改变,如今的她已不再是纯粹的医生。她越来越相信死者仍然存在于这世上,并继续介入爱人和敌人的生活。当然,她绝不会在仇视自己的人面前透露这种想法,也绝不会在专业领域、论文或法庭中表达这个信念。 “我见过一些精神变态狂在电视上谈论人的死亡和往生,我想那只是一种说法吧,”露西啜着蛋酒说,“我也不知道。真有意思,年龄越大,对很多事情越不敢肯定。” “我很清楚你的潜力。”斯卡佩塔说,“到了三十岁,你会开始产生幻觉,看见各种预兆。希望你别得关节炎。” 这席对话发生在斯卡佩塔位于里士满的住宅,一栋她自己精心设计的石造堡垒。她毫不吝惜,坚持使用古老木材、外露横梁、实心门板、灰泥墙,以及符合她工作需要、配有显微镜设备的书房和维京瓦斯炉的完美厨房。 生命曾是那么美好,然而往日不再。很多事情变了样,横遭毁灭,就再也无法修补、重來。三年前,她的生活发生巨变。她辞去全国法医协会主席一职,也面临被弗吉尼亚州州长炒鱿魚。于是有一天,她清理了办公室墙上挂着的奖状、专业证书和学位证书。如今,这些东西躺在箱子里闲搁某处。毋庸置疑,受到重创前的斯卡佩塔是个充满智慧,对自身学识、忠诚和处理困境的能力拥有绝对自信的完美女子。她是警界和犯罪司法界的一则传奇,对许多人来说是个难以亲近、甚至冷酷的人物。而如今,除了秘书罗丝她没有别的助手。罗丝跟随她来到佛罗里达,理由是,在西棕榈海滩附近“退休”未尝不是件好事。 斯卡佩塔始终忘不了本顿·韦斯利。她努力过。她曾和几个相当优秀的男人约会,但他们的碰触令她退缩。只是单纯的碰触,和本顿无关,却令她心惊,猛地想起本顿生命中最后一刻的惨状:一身焦黑,残破不全。她很遗憾看了他的验尸报告,但并不后悔。她很遗憾碰了他的遗骸,洒了他的骨灰,但绝不后悔。那是重要的一刻,每当忆起那捧骨灰滑腻的触感,以及它飘向他钟爱的广阔海洋时的姿态,她就不断告诉自己,那是多么值得记住的一刻。 她踱出厨房,手上端着那杯自中午以后用微波炉至少加热了四次的咖啡。 “斯卡佩塔医生,需要帮助吗?”罗丝在充当办公室的客房里大喊。 “我闲得要命。”斯卡佩塔半带戏谑地回答,朝罗丝的房间走去。 “胡说。”这是她的秘书最钟爱的回应,“我早就告诉过你,自己当老板只会更忙,虽说以前就够忙的了,还会累得不成人样。” “关于退休的事,我又是怎么告诉你的?” 正对着电脑校对验尸报告的罗丝抬起头,移到“大脑”一栏,输入“1200克”和“正常范围”,然后改了一个错字。 原木地板那端传来像摩斯密码般的指甲摩擦声。斯卡佩塔的斗牛犬听见脚步声,懒懒地走了过来,停住,又朝前走几步,坐了下来。 “过来,比利比利。”斯卡佩塔温柔地呼唤。 它睁着耷拉的眼睛望着她。 “它的名字是‘比利’,”明知白费心思,罗丝还是提醒她,“如果你一直叫它‘比利比利’,它会以为这屋子有回音,或许会精神分裂。” “过来,比利比利。” 它立起,缓缓踱步过去,脚下咔啦咔啦作响。 罗丝穿着套桃红色裤装,羊毛质地。罗丝的所有套装都是羊毛的。这栋房子位于海边,又热又潮,但穿着裙子和长袖上衣的罗丝仍会毫不犹豫地到屋外去给木槿浇水,爬上扶梯去摘香蕉和青柠,到池塘边去救助误人陷阱的小水蛙。她那些衣服还没被蛾虫蛀光实在是个奇迹。她是个高傲的女人,强烈的自尊下潜藏着脆弱、温和的天性。她认为每天早晨衣着光鲜地出门是对自己和老板的一种尊重。 或许,罗丝一直对自己守旧的服装品味暗感得意。她的部分套装从开始为斯卡佩塔工作之初一直穿到现在,已经超过十年:发型也同样不曾改变,依然是在后脑挽个优雅的法国髻,并拒绝遮掩灰发。优秀的结构成就优秀的建筑物,而罗丝的骨架足够优秀。以六十七岁的年纪,她依然极具魅力,但自丈夫死后她不曾和任何人交往。斯卡佩塔只见过罗丝和一个男人调情,就是马里诺。她无心,他也无意,可自从斯卡佩塔被派任弗吉尼亚州首席法医之后他们便乐此不疲。如今,那段日子已恍如隔世。 比利喘着气跑进书房。它还不满一岁,全身雪白,背部中央有一大块褐色斑。下颏让斯卡佩塔联想起锄耕机。它坐在她脚边,仰头望着她。 “我没有——” “别说那个词!”罗丝大叫,“我不说,我拼出来。” “连它都会拼了。” 比利能够毫无障碍地理解“拜拜”和“请客”,也懂得“不行”和“坐下”,却总是假装不懂。固执或许是它的血统特性吧。 “你不会又在后面咬东西吧。”斯卡佩塔警告它。 过去一个月,比利迷上撕咬门框板和各处墙角,尤其是斯卡佩塔的房间。 “这里不是你家,等我搬家的时候还得付一大笔维修费。”她朝它挥挥手。 “如果是你自己的房子岂不更糟。”罗丝说。那只狗仍然望着斯卡佩塔,一边摇着活像牛角面包的尾巴。 罗丝从办公桌上拿起一小叠邮件来交给老板。“账单我都处理好了。有几封私人信件和一些期刊。还有这个,露西寄来的。” 她指着一只大号马尼拉纸信封,上面用黑色签字笔整齐写着斯卡佩塔的名字和地址,寄信人一栏填着露西在纽约的办公室地址,也是用签字笔写的。信封上注明“亲启”字样,还加了两道下划线。斯卡佩塔习惯细看邮戳,而这封信的邮戳相当怪异。 “这个邮戳不属于她办公室所在区域,”斯卡佩塔说,“露西一向从办公室寄信,而且通常快递给我。我记得她从上大学起就没给我寄过普通信件。” 罗丝一点儿都不在意。“唯有狭隘的心灵才会愚蠢地追求一以贯之。”她引用诗人爱默生的名言。这是她最喜欢引用的一句话。 罗丝摇了摇信封,戏谑地说:“里面不像有什么危险物品,如果你感觉不太对头,就让我替你打开吧,可上面注明了‘亲启’一一” “不要紧。”斯卡佩塔从罗丝手上接过那封信和其他邮件。 “还有,巴吞鲁日市的拉尼尔医生留信给你。”罗丝敲着键盘,订正另一个错误。“关于夏洛特·达尔德夫人的案子。他说周一会把东西寄给你,验尸报告等等。他好像很焦急,想知道你有什么发现,非常紧急。” 她睨了老板一眼,眼神好似小学教师准备找某个好学生的麻烦。“这案子似乎不单纯,不只是用药过量的问题。” 斯卡佩塔抚摸者比利长着斑点的柔软耳朵。“她的死因还不明了,很棘手。更糟的是,这是八年前的旧案。” “我不懂他们为什么忽然拿这大做文章,好像手上的积案和凶案还不够多。那么多女人被绑架,老天!” “我也不懂这案子为何忽然变得这么重要。”斯卡佩塔回答,“但事情就是这样。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尽力协助他们。” “因为没有其他人肯帮他们。” “只有我,对吧。比利比利?” “还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回音医生。我总觉得那个验尸官有事瞒着你。” “最好没有。”斯卡佩塔说着走开。 第二十六章 露西急着找洗手间。 她忘了留意加油站或休息站,不顾鲁迪的警告,将奔驰开到时速一百六十公里。她一心专注于黑暗的道路,却忽略了膀胱的感受。道路似乎长了一倍,但是由于她一路加紧,比预计时间提前三十五分钟到达。她又拨通鲁迪的移动电话。 “终于到了。”她说,“得找个地方停车。” “闭嘴。”鲁迪冲他屋内的某人大叫,电视声音一片嘈杂。“别再说了!” 第二十七章 罗科·卡加诺最偏爱的休闲方式是在啤酒馆坐上大半天,一杯接一杯地畅饮格洛斯·拜尔啤酒。 淡金色的液体用简单的高脚杯盛着,他喜欢气味纯净的淡啤酒,至于小麦啤酒则碰也不碰。罗科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何能坐着喝光一加仑啤酒,却无法喝完一加仑水,就算给一整天也喝不下,或许三天都不行。他一直很奇怪,无论多少啤酒、葡萄酒、香槟或调制酒他都能喝得精光,却喝不完一杯水。 事实上他讨厌水。也许那个灵媒的说法是对的,他前世曾经溺水。真是可怕的死法。他时常想起英国的一个杀人狂,先后将几任妻子溺毙在浴缸里,抓着脚把她们的头浸入水里,看她们像码头上垂死挣扎的鱼那样拼命挥动手臂。卡加诺开始憎恨他的第一任和第二任妻子的时候,这个案子的情节也曾在他内心蠢动。但万一被法医发现尸体上有淤青之类的,他必须付出的代价比赡养费更为昂贵。就算他真的在前世溺水而亡,并认为溺毙是不错的谋杀方式,这依然不是以解释他的疑惑——纯粹的生理现象——他为何能消耗如此大量的酒精,却喝不完一杯水。 没人能说出令他满意的答案。细微的谜团总像黏在袜子上的蒺藜草,让他担忧不已。 “一定是因为人喝啤酒时常常尿个不停。”几乎每次聚会卡加诺都要提出这个问题,“尿了之后,就又有空间了,对吧?” “喝一加仑的水同样也会尿个不停。”几个月前,罗科和几个尚多内集团的朋友在慕尼黑一家啤酒花园喝酒时,任职荷兰海关的一个同行揶揄道。 “我讨厌水。”罗科说。 “既然这样,你怎么知道喝酒跟喝水哪个排尿速度更快?”一位德国货轮船长说。 “他不知道。” “说的也是,你应该试验一下,罗科。” “我们喝啤酒,你喝水,看谁尿得多又尿得快。” 一群人狂笑起来,带着醉意干杯,把啤酒溅得满桌都是。那天愉快极了。在啤酒花园狂饮以前,他们先去裸体俱乐部闲逛了一阵,看见一个裸体男子踩着自行车经过。那个荷兰人同行用荷兰语大嚷,要他当心换挡。德国船长用徳语大叫自行车的后座置物架真小。罗科则用英语高声说,那人不需要担心他的小弟弟被轮辐卡到,因为它连车座都占不满,自行车上的人不理会他们,自顾自往前骑。 裸体俱乐部里的女人大都躺着做日光浴,毫不在意男人们的目光。罗科和他的同伴于是愈发大胆,在一个仰躺在浴巾上的女人身旁徘徊不去,对她身体上的敏感部位评头品足。遇见这种情形,女人们通常会翻个身,继续睡觉或看报纸杂志,任由男人们浏览着她的臀部,仿佛那是他们准备攀登的高山。亢奋往往会让罗科变得异常恶毒,他用卑鄙淫秽的言语攻击那些女人,直到同伴们劝阻才肯罢休。罗科对裸体俱乐部里的同性恋者尤其恶意。他认为所有的同性恋者都该被阉,而且巴不得由自己动手执行,看他们恐惧得小便失禁。 “人遭到折磨或快死的时候会大小便失禁,这是医学事实。”他在啤酒花园里发表高论。 “什么医学事实?你是律师,又不是医生。” “你知道的可真多,罗科。你怎么会知道?你亲眼见过吗?还是特地脱掉人家裤子检査过大便和尿——”众人大笑。“才这么肯定?如果是这样,我不禁要问,你是不是也脱过死人的裤子?我想我们有权听听你怎么说。至少我自己必须弄清楚,万一我死了,你会不会脱我裤子。” “如果你死了,”罗科回答,“连个屁都不会知道。” 或许罗科已不记得这场醉言醉语,也不记得医生多年来对他的告诫。由于压力、抽烟和酗酒等因素,罗科一直患有胃肠宿疾。是啊,一切疾病都该怪罪生活压力、抽烟和酗酒,每次罗科走出体检室都这么嘲讽。他的应对方法是申请医疗保险金,然后继续过糜烂的生活。 某天他坐在旅馆房间,被一把上膛的点三八柯尔特手枪抵住脑袋时,杜子和膀胱不听使唤地狂泻了一裤子。 第二十八章 杰克船泊码头是拖车、小舟、鲈鱼和平底船的大杂烩。歪扭倾斜的码头挂着大量旧轮胎作为缓冲,许多轻便汽艇沿十字形码头系在木粧上。 停靠在泥泞河岸边的是几艘独木舟——阿卡迪亚人的独木舟,和一艘已经再也无法拖拽滑水者的废弃拖船。停车场是片泥地。加油区有两个油泵,一个装着普通汽油,一个是柴油。杰克从凌晨五点一直工作到晚上九点,就在那间狭小的办公室里。油漆脱落的墙上歪歪斜斜挂着许多龟类标本,旧金属办公桌上的日历尽是漂亮钓船的照片,时速可达六十英里的那种昂贵钓船。 除了窗口的空调和屋后的活动厕所,这里几乎没有现代化设备。杰克对此倒不在意。自幼生活困顿,在河流、水底生物和爬满寄生藤的树木间长大的他随时准备为护卫自己的处境而牺牲。 那些不时光顾杰克船泊码头的旅客常将船停在这里然后进城去采购杂货。而打算在湾流和小河边扎营停留数周之久的钓鱼客,也通常把车子或拖车寄放在这里。杰克从不花心思去想河边停车场里,夹缩在许多卡车和越野跑车之间的那辆白色切诺基吉普车是什么来历。他只关心自己的生意,即使他对人的直觉判断几乎和嗅觉一样敏锐。沼泽女刚出现时,他就接收到强烈的信号——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她总问些私人问题,行为相当古怪。 贝芙·基芬打开舱口盖,拿出海滩背包。她站在船尾,抛下锚后将两条塑料绳丢到码头上,抬头瞧见杰克正挥着手快步朝她走来。 “这不是沼泽女吗?”他招呼道,“要加油吗?” 船泊码头亮着灯,吸引大群蚊虫围绕着昏黄的灯泡飞舞。杰克将套索抛给她。 “我想把船寄放在这里几小时。”贝芙将绳子绕索栓钩打了个活结。然后掀开防水布,把几只汽油桶放在码头上。“装满。多少钱?” “一美元八十五美分。” “可恶。”贝芙跳上码头,就她的身材而言动作相当灵活,“你抢钱啊。” 杰克大笑。“油价可不是我定的。” 杰克身材高大,秃头,像棵柏树般强壮黝黑。贝芙每回见他,他总是毫无例外地戴着那顶汗渍斑斑的橙色哈雷帽,嚼着烟草。 “你刚来就要走?”他啐了一口,用布满晒斑的粗糙手背抹着嘴巴,然后帮她处理船尾的绳索。 “得去趟杂货店。” 贝芙从海滩背包里掏出一把钥匙,为免掉落水中还拴着小浮标。她的目光往停车场一带游移,随即盯住那辆切诺基吉普车。 “我想我最好先启动船,看看电池有没有故障。” “你知道,”杰克说着把那四只汽油桶排列在油泵旁边,“万一有故障,我会修好的。” 贝芙看着他蹲下,逐一将油管嘴插入油桶,她的钱就这么一点点被吸走。他的颈背让她想起鳄鱼皮,双肘长满厚茧。她每年至少来找他十次,大多在天黑之后。他对她一无所知,这反而是好事。她走向那辆吉普,忽然担心这车或许也需要加油。她记不得上回是否加过。 贝芙打开驾驶座车门,钻进去,转动点火装置上的钥匙,试了三次终于启动引擎。发现油箱还半满,她松了口气。开慢一点,可以到下一个加油站再说。她开了车灯,倒车到码头附近,停车,从钱包里抽出钞票,眯着眼睛数起来。杰克正拿抹布擦着手,等她摇下车窗。 “一共四十四美元五十美分,”他说,“我会替你把那些油桶抱上船,好好看着。我看见你带了家伙。”他是指手枪。“你想把它留在船上吗?要是我绝不会那么做。别用那东西射鳄鱼,会惹恼它们的。” 贝芙不敢相信自己差点没带枪就开车离去。今晚她脑袋不太灵光,膝盖正痛。 “在你离开前,”她看着他下了船补充道,“别忘了给鱼箱添些冰块。” “加多少?”杰克拿起手枪,回到码头上,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在切诺基吉普车后座。 “加个一百磅吧。” “这么多,一定捕了不少鱼吧。”他说着把抹布塞进他那污秽的旧工作裤后袋。 “这种天气东西很快就腐坏了,” “冰块二十。少收你三美元。” 她递给他两张十美元纸钞,没有感谢他的优惠。 “我九点钟走人。”他望着她那辆旧切诺基,“要是到时候你还没回来……” “不会的。”贝芙说,换挡倒车。 她绝不会迟到,也不需要人提醒。 他望着她另一边的副驾座车门、严严实实的车窗、掉落的把手和按下的控制钮。 “知道吗,妞,要是你愿意把车钥匙留下,我可以帮你把车子修好。” 贝芙瞥了眼车门。“无所谓,”她说,“反正没人会搭我的车。” 第二十九章 屋子北配楼上是一间俯瞰着海洋的客房,飘窗前面是一张书桌。它不是古董也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只是一张便宜的折叠电脑桌。 贴着墙壁的是塞得满满的书架,甚至挡住了开关和插座,她不得不接了延长线。屋内的家具全是淡棕色薄板材质,和她那些美丽的古董、艺术品,包括东方地毯、精致的玻璃杯和瓷器等她担任法医期间的收藏品,很不协调。至于她早年间的收藏,目前锁在康涅狄格州一间滴水不漏的储藏库里。 两年前斯卡佩塔把所有私人物品交由露西保管,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那些东西。储藏库是露西选的,因为它距她公司和公寓所在的纽约很近。斯卡佩塔一点都不怀念那些属于过去的家具,多思无益,光是想想就令人莫名倦怠。 她在德拉海滩租屋里的书房尽管不及里士满旧宅的工作室那样宽敞、井井有条,却也相当舒适,工作空间充裕,有着成排档案柜,以及一张特别订做的巨大巴西樱桃木书桌。那栋房子极具现代意大利乡村风格,全屋以石块砌成,旧式灰泥墙,裸露的横梁是十九世纪南非的黑色铁轨桉木。若说她在里士满亲手建造的那栋房子不够美丽,那么到她试图忘记过去——被本顿和让-巴蒂斯特·尚多内阴魂纠缠的一段过去——而将它改建后,已算是相当壮观。但她并没因此感觉好转。那些鬼魂依然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痛失挚爱和自身几遭谋害的往事有如破碎的恐怖梦境令斯卡佩塔心生寒意,无论屋里是冷是暖。老木头的嘎吱声、风声,也常让她心脏狂跳,伸手去抓从不离身的手枪。有一天,她走出那栋美丽的屋子,再也没有回去,所有家当都由露西代为处理。 一向放任灵魂游走于邪恶之境的她发现自己成了游魂,像水漂似的从一家旅馆漂游到另一家,或忙着打电话安排私人咨询事宜,或被错综的证物追踪工作困扰或因当地警方办案不力与法医人员疏忽而造成的种种麻烦琐事缠身。斯卡佩塔不得不另外找个家。她需要一个地方安身,再也无法忍受坐在旅馆床上査看档案了。 “找南方的房子,尽量往南。”某个下午,在康涅狄格州格林威治,露西柔声对她说。当时她正栖身于那里的农庄旅馆。“你现在不适合去纽约,姨妈,也还不适合马上和我一起工作。” “我绝不会在你手下工作。”这是斯卡佩塔的真实想法,她羞愧得无法直视外甥女的眼睛。 “你不必这么尖酸。”露西也不计示弱。片刻之间,两人又争执起来。 “是我把你带大的。”斯卡佩塔大嚷,气呼呼地僵坐在床上,“我那宝贝妹妹,一个写了大堆童书却不懂如何教养自己孩子的著名作家,把我丢在你门前……哦,应该是相反。” “全是心理学的鬼话!其实你需要我远超过我对你的需要。” “不可能,你根本就是个恶魔。你十岁那年像特洛伊木马似的闯进我的生活,而我竟笨得开门让你进来,结果呢?结果呢?”向来冷静理性的首席法医兼律师连珠炮似的发问,泪水滚落脸颊。“你就是非当天才不可,对吧?非要当众人抱怨的靶子不可……”斯卡佩塔声音颤抖,“但我又不能把你交回去,你这坏孩子。”她哽咽着,“要是多萝茜想把你抱回去,我肯定会把这贱货告上法庭,证明她不是个称职的母亲。” “她本来就不是,现在也不会是。”露西也开始哭泣,“贱货?你这是在控诉她不但是个重刑罪犯而且行为不检点。重刑罪犯,人格异常!老天,你竟然有个人格异常的妹妹?”露西啜泣着,和姨妈并肩坐在床上,两人肩膀轻触。 “她其实是你一直对抗的怪兽,是你这一生抗争的真正对象。”斯卡佩塔说,“你真正的仇敌是自己的母亲。而对我来说,她太没挑战性,只不过是只长了利牙、追着你脚后跟乱跑的兔子。我不会浪费时间去对付兔子,我没那个闲工夫。” “拜托回南方去。”露西站起来,鼻子红红的,泪眼模糊地望着她,哀求着,“拜托,听我的。回到你长大的地方,从头开始。” “我太老了,很难从头开始。” “才怪!”露西大笑,“你才过五十岁,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盯着看。或许你没留意吧,其实你是个辣姐呢。” 斯卡佩塔知道自己曾有一次被称作辣姐。那时她的生活正陷入险境,甚至需要警方全天候保护。他们在无线电中称她为“那个辣姐”,而她当时还不明白他们的意思。 于是她搬到了南方的德拉海滩,并非回到真正的故乡,只是离母亲和妹妹很近,却又保持一定的距离。 她在这栋建造于五十年代的老旧租屋的书房里,堆放了无数文件和硬纸板幻灯片夹,有些就随意堆在地板上。这让她每次走进书房都很难感到从容自在,必须小心翼翼以免踩到它们。书架层层叠登,有些医学和法律书籍不得不双层摆放,至于那些珍贵的古董书则被她当作宝贝似的收藏在隔壁原本可能用作婴儿房的小屋,以避开湿气和日照。 她嚼着罗丝做的新鲜金枪鱼沙拉,用小解剖刀割开信封,开始查看邮件。首先打开的是那只露西或者她办公室的某人寄来的马尼拉纸信封,她困惑地发现,里面藏着另一只白色普通纸信封,收信栏手写着“法学学士”字样。<kbd>http://www?99lib.net</kbd> 她把马尼拉纸信封丢在桌上,匆匆出了书房,一语不发地经过罗丝身旁,走进厨房去找冷冻纸。 <hr /> 注释: 第三十章 出租车阵常让本顿想起大群昆虫。 在流放期间,他对某呰昆虫产生了兴趣。椿象虫的样子像极了小树枝。本顿时常在公园或人行道旁忘我地流连,在树丛里寻找樁象虫,如果能找到螳螂更好,因为它非常罕见,找到算是好兆头,虽说他也从来不曾在发现螳螂后交好运。也许有一天会吧。瓢虫能带来好运。这谁都知道。无论他在哪里发现瓢虫,总是用手指轻轻托起它,带到屋外,不管得走下多少层台阶,非找到树丛才把它放生不可。<u>p://www?99lib?net</u> 某周他重复放飞瓢虫十次之多,内心暗喜也许是同一只瓢虫回来找他。他相信所有善意终究会获得回报,也相信邪恶迟早会得到报应。在开始放逐生活以前,他和斯卡佩塔常为了这个争论不休,因为那时他完全不相信这些,她却相信。 我们常常不了解事情的原委,但我相信事出必有因。 他坐在一辆向南急驰的出租车后座上,在一片昏暗中听见斯卡佩塔的声音在脑中回响。 你凭什么这么说? 他听见自己在质问她。 因为我见得太多。是什么理由让我们的姐妹、兄弟、女儿。儿子、父母或某个亲人遭受强暴、凌虐或者谋杀? 沉默。出租车司机听着他的街舞音乐。 “请把音量调低。”本顿大声但冷静地说。 一个老妇人因拿着金属骨架的雨伞遭到雷击的案例又该如何解释? 斯卡佩塔没作回应。 好吧,还有那一家人,因为没人告诉他们不能在壁炉里用煤炭煮东西,尤其当门窗紧闭时,而导致一氧化碳中毒而死。又是什么理由呢,凯? 斯卡佩塔的气息悬宕不去,有如她最钟爱的香水。 难道我被谋杀并永远离开你,也是有理由的? 对话成了无休无止的独白。她认为他的遭遇是出于何种原因呢?他问她,深信她必定胸有成竹,至少现在应该已有了答案。 你这是试图将一切合理化,凯。你忘了我们谈过的否定心理作用吗? 天黑后不久本顿就搭上了前往曼哈顿的出租车,行李箱和私人物品几乎占满了车厢空间。此时他坐在车内,不曾踏实片刻的思绪又飘向远方。司机发现这名乘客带了大批行李时毫不掩饰地露出一脸厌恶。本顿很聪明,司机只能看到他站在街头招揽出租车,却无法发现堆放在人行道阴影里的大批行李,直到他面临究竟该加速离去,还是接受这笔前往纽约的难得交易的两难抉择。 司机名叫罗伯特·里瑞,是名揭发褐眼的白人男性,高约五英尺十英寸,重一百八十磅。诸如此类的细节,包括夹在遮阳板上那张证件的代号,都被本顿记录在随身携带的一本钱包大小的活页纸笔记里。一进旅馆房间,他会照例将笔记内容输入笔记本电脑。自从加人证人保护计划后他就开始详细记录自己的每次活动、所到地点和遇见的每个人,尤其不止一次见过的人,甚至包括天气状况、健身场所和进食明细。 罗伯特好几次试图和他攀谈,但本顿只顾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当然,这位司机完全不知道这个皮肤黝黑、五官立体、蓄着胡须的光头男子正专注思量着别的事情。他一定暗忖自己如此倒霉,载了个怪胎,而且以行李数量判断,这人肯定正在走衰运,非比寻常的衰运。 “你真的付得起车钱吗?”司机第三次问他,或者说质问,“要知道,车费可不便宜。当然还得看我怎么走,交通状况怎么样,哪些道路暂时封闭。最近谁都拿不准警方会封闭哪些道路,安全管制,很重要的。我可不想看见大批端着机关枪和穿迷彩服的家伙。” “我付得起车费。”本顿回答。 路过车辆的大灯穿透车窗,瞬间照亮他阴沉的脸庞。他非常确定一点:让-巴蒂斯特·尚多内意图谋杀斯卡佩塔未遂事件中,除了一个明显的事实其他所有都毫无意义,那个事实就是她运用智慧逃过一死,感谢老天。其他任何意图毀掉她的阴谋同样毫无意义,也都“奇迹”般地失败了。对于其中的来龙去脉本顿相当熟悉,也许并非了如指掌,但光从新闻报道中得知的已经足够。 谋害本顿的计划牵涉到的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与尚多内家族庞大错综的犯罪网络有所牵连。本顿深知尚多内家族的权力来源和他们的致命弱点。他知道谁是媒介,少了这些人,基层执行者和高层之间的联系渠道便会失灵。情况之复杂远非任何人能够厘淸,而本顿在长达六年的时间里一直专注于调查此事。 他发现应对措施很简单,就是精确地剪断、铲除这些渠道,使原来的联系中断,然后将它们重新连结,畅通,让犯罪流程发生短路,使尚多内帝国内部生变。与此同时,本顿——死去的本顿——在脑中一遍遍放映自己一手导演、执行的一切,如观赏电玩游戏那般,而参与这场游戏的玩家谁都不了解实情,只知道必定是自己人搞的鬼。好多玩家必死无疑,余者——有些是本顿不认识的——则会成为替罪羊并被贴上叛徒的标签,也同样难逃一劫。 本顿将借此机会操控自己的敌人,进而将他们逐一歼灭。他预计,他的私人军团——很多成员甚至不知自己何时已被征召加入,将在数月或数周内完成任务。在他的估算中,罗科·卡加诺应该已经死亡,至少活不了太久。他会被无情地谋杀,一场精心安排的谋杀。露西和鲁迪或许清楚自己的任务,却对这场游戏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自己只是游戏中的角色。 不属于本顿的计划,且令他百思莫解的是,凯·斯卡佩塔怎么会和巴吞鲁日市这个他心中所绘地图上的要地发生关联。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缜密计划已算失败。他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懂哪里出了问题。他不断重复检查每个环节,最后还是只能面对空白的屏幕,看着失去目标的光标冷冷地瞪着他。这么一来,本顿势必得加速行动了。他一向讨厌躁进,但已无计可施。斯卡佩塔不该和巴吞鲁日市的任何事或任何人发生关系。只有马里诺会,终极辖区也会。 马里诺一旦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了,会无可避免地追踪罗科生前的行踪来到巴吞鲁日市。罗科在这里有一栋公寓,而且拥有了好多年。巴吞鲁日市的港口规模庞大,墨西哥湾更是资源丰富,各种珍稀或危险物资每天沿密西西比河岸来来去去。巴吞鲁日市是尚多内家族的另一块地盘,罗科在那里享有许多特权,包括警方的最高豁免权。他曾秘密保护杰伊·塔利和让-巴蒂斯特·尚多内尽情享受巴吞鲁日一带的美丽阳光而不受干扰。 让-巴蒂斯特和杰伊初次造访巴吞鲁日市时只有十六岁。让-巴蒂斯特靠杀害那些服侍完杰伊的妓女来磨炼谋杀技巧。警方从未怀疑过这些案子有所关联,因为当时的验尸官将调查权让给了其他机构,警方也根本不在乎妓女受害。 事情的发展应该是,马里诺发现杰伊·塔利和贝芙·基芬窝藏在巴吞鲁日市而将他们逮捕。这在计划之中,但斯卡佩塔不该牵涉其中。想到这里,本顿头疼起来。 他抬手,看不清手腕上那块廉价黑色塑料手表上的时间,因为它的指针不是荧光的。他特地选了这种手表,不希望自己在黑暗中引人注目。 “什么时候可以到达?”他以一贯的平板声调问。 “难说,”司机回答,“如果一路都像这样顺畅,顶多两个半钟头。” 一辆车子从后面逼近,闪亮的大灯在后视镜中反射出一片刺眼的白光。那辆黑色保时捷90跑车呼啸而过时,司机大骂一声。它渐远的尾灯犹如地狱之火般鲜红。 第三十一章 斯卡佩塔望着那封还未打开的信,潮湿的暖风在敞开的大门中自由穿行。 地平线上黑云汹涌。她嗅到黎明前大雨将至的气息。她不喜欢醒来时看见窗玻璃上罩着雾气。于是淸晨七点,她出现在阳台上,拿毛巾猛擦窗外的水雾。如果被邻居们看到一定以为她不是疯子就是偏执狂。可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正被关在黝黑的盒子里,于是将起雾的窗子擦干净似乎就变为一种使命而且愈发迫切。 那封尚未打开、注明收件人为“法学学士凯·斯卡佩塔女士”的信件躺在一方干净洁白的冷冻纸中央。法国人习惯称呼女性医生为女士,而在美国,“医生”以外的称呼都是一种侮辱。她想起在法庭上被一些狡猾的辩护律师称作“斯卡佩塔女士”而非“斯卡佩塔医生”时的那份难堪。他们蓄意这么做,意在剥夺她的专业和资格,期待陪审员、甚至法官忽略她的证词,忽略她在主攻病理学、获得学位后,又辅修六年的法医病理学才取得的医学博士身份。 虽说斯卡佩塔确实拥有法学学位,但从未有人在她的头衔中加上“法学学士”的称谓。在她看来那么做未免自大,而且有混淆视听之嫌,因为她并不是执业律师。她在乔治城大学法学院读了三年法律,那只是作为法医学工作的辅助罢了。如今被人矫情地冠以“法学学士”头衔,这无疑是一种嘲讽。 让-巴蒂斯特·尚多内。 她知道这封信是他写的。 一瞬间她仿佛闻到他身上的恶臭。嗅幻觉。上次产生同样的错觉是在大屠杀纪念馆,她闻到了死亡的气味。 “我刚带比利出去。它已经办完事,正忙着追蜥蜴玩,”罗丝说,“我离开前,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没有了。谢谢你,罗丝。” 停顿片刻,罗丝说:“那么,你喜欢我做的金枪鱼沙拉吗?” “你真该去开餐厅。”斯卡佩塔说。 她戴上专供检验用的白色棉质手套,拿起那封信和解剖刀,将三角形刀刃的尖端插入信封边角。不锈钢刀锋嘶地划开廉价信封。 第三十二章 罗科的椅子置有软垫。 约莫两个小时——不,也许是三四个小时前,他坐在这把椅子上吃着晚餐。服务生敲门,送来一瓶香槟,非常高级的法国酩悦香槟,饭店经理的特别招待。深谙生存法则、习惯疑神疑鬼的罗科丝毫不觉有异。他是个要人,每次来什切青总是投宿在拉笛森旅馆。这是城里唯一正派的旅馆,经理也不时会送他礼物,如高级古龙水或古巴雪茄,因为他付账总是用美钞而不是真他无甚价值的货币。 在这里他感到安全,却没料到会有一个手持柯尔特手枪的家伙轻易闯入他的豪华套房。事发突然,他来不及对那个没穿制服、托盘中放着个空香槟瓶(显然是从其他客房门口拿来的)、迅速闪进房的高大服务生作出反应,这浑蛋——管他是谁——很轻易地就制伏了罗科。 罗科尽力将自己的餐盘推远。他怕自己就要吐了。他已失禁弄脏了裤子,房里弥漫着恶臭,他不懂这家伙是怎么忍受的。这个健壮的年轻人似乎毫不在意地坐在床上,望着罗科,情绪亢奋、眼神凌厉,足以置人死地。他不会容许罗科去清理,也不会让罗科有机会离开椅子。他打了会儿电话,随手把移动电话丟在床上,走向那个盛着空香槟瓶的托盘。罗科看着那人用手帕谨慎地擦拭着酒瓶,同时努力回忆。也许他见过这个人,也许只是因为这人长得很像,很像联邦调査局探员。 “我说,”罗科在电视机噪音中喊,“告诉我是谁让你来的,为什么而来。只要你如实相告,也许我能让你满意。你是探员,对吧?某个机构的探员。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谈判。” 从这名探员捧着托盘进入房间、将门一脚关上并掏出手枪起,这话已重复了不下六次。探员好几次打开房门又砰地关上。这让罗科更加紧张,尽管他不懂这有何用意。他忽然意识到,他过去在这里投宿时就注意过一个问题:用力关上房门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枪响。 “小声点儿。”探员说着,将空香槟瓶放在桌上。“把它拿起来。”探员朝瓶子点点头。 罗科望着酒瓶,用力吞着口水。 “拿起来,罗科。” “我再问你一次,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罗科追问,“少来了,你认识我,对吧?我们来商量一下……” “把瓶子拿起来。” 罗科照做了。不妙,探员有意让他将指纹印在酒瓶上,想制造他订了或买了这瓶酒并把它喝光的假象。这下糟了,他不禁心生恐惧。探员走到床边,从外套里取出一只皮质扁酒瓶。然后他旋开瓶盖,回到桌前,将伏特加斟满罗科那只只剩一点鸡尾酒的酒杯。 “喝光。”探员说。 罗科连吞几口伏特加,暗暗感激流经喉咙的灼热液体让他暖和起来,并将麻痹因子沿血液送达脑部。他竟在困惑中萌生希望,巴望眼前的探员是在展现慈悲,善待他,想让他放松。也许探员正在考虑接受他的建议。 罗科暗忖,显然派遣这名探员的人非常了解他从事的勾当,知道他每月都要来一趟什切靑,代尚多内家族处理一些杂务。罗科的主要任务是和警方及其他官员交涉,这是例行公事,他就算喝醉了也能办妥,不过是用些惯常的法律骗术收取费用,必要时提醒一下对方这世界有多险恶。 只有熟人才可能知道罗科的行程和投宿旅馆。这家旅馆的人员根本不清楚他从事什么工作,只知道他来自纽约,这也是他的说法。没人在乎他在做些什么。他很慷慨,很富有,不像一般人那样用波兰币付账,而是用美钞。这很难得,美钞在黑市上非常抢手。所有人都喜欢他。楼上酒吧的服务生总是为他添加双份肖邦伏特加。他常独自坐在那里的黑暗角落,抽雪茄。 这名入侵者大约二十八岁,或许刚三十出头。一头黑发剪得极短,用发胶整理成时下年轻人喜爱的冲天发型。罗科注意到他下巴方正,鼻梁笔挺,深蓝色眼珠,脸上满是胡茬,双臂和手背青筋浮凸,或许徒手就能把人捏死。女人一定喜欢这种人。她们也许会盯着他看,被迷得神魂颠倒。罗科向来缺乏魅力。他青少年时期就患有雄性秃,而且离不开比萨和啤酒,女人们和他上床只是因为他有钱有势罢了。妒意顿时高涨,他对这名劫掠者的怨恨猛地蹿升。 “这下你麻烦大了。”罗科说。 探员没理他,只是环顾着房间。罗科拿油腻腻的餐巾抹抹脸,目光移向餐盘上的牛排刀。 “试试看,”探员看着牛排刀说,“动手吧。拜托,这样我下手就容易多了。” “我没打算做什么。放了我,就当这事从没发生过。” “我不能放你走。老实说,我也是身不由己。我已经想吐了,别再惹我。你想自救吗?好吧,你总该知道有句谚语,是指人到头来总会良心发现之类。” “不知道,哪一句?” “杰伊·塔利在哪里?别想蒙我,浑蛋。” “我不知道,”罗科呻吟着说,“对天发誓,我真的不知道。我也很怕他,他疯了。他已经不玩了,我们每个人都和他撇淸干系了。我发誓,他早已自立门户。拜托,我可以换一下裤子吗?你可以在一旁看着,我不会耍什么花招。” 探员离开床铺,打开衣橱。他将柯尔特手枪垂在身侧的那副无所惧的模样让罗科愈发焦躁不安。衣橱里挂着五六件华丽的套装,他抓下一条长裤丢给罗科。 “快换。”他打开浴室门然后坐回床上。 罗科颤抖着走进浴室,脱下长裤和内裤丢进浴缸,然后在水龙头下湿了毛巾,开始擦拭身体。 “杰伊·塔利,”探员又说,“本名让-保罗·尚多内。” “说点儿新鲜的吧。”罗科找了张干净椅子坐下,认真地说。 “好吧。待会儿再谈塔利。你准备对付你父亲是吧?”探员冷冷地瞪着他,“你恨他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我不认他这个父亲。” “当然了,罗科,是你离家出走并改名换姓的。你的计划如何?还有谁参与?” 罗科犹豫了好一会儿,血红的眼睛急速转动者。探员站起身,像避开恶臭似的用嘴呼吸着,举起柯尔特手枪抵住罗科的右脑。 “时间、地点、计划、人员?”他边问边用枪管一下下地敲击罗科的头,“别想蒙我!” “只有我。再过几个月,趁他钓鱼时下手。他每年八月第一周都会去伯格斯湖钓鱼。我计划到他的小屋去找他,然后将现场布置成窃贼失手杀人。” “原来你打算在你父亲休假钓鱼的时候杀了他。你知道你是什么吗,罗科?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渣。” 第三十三章 每次妮可·罗比拉德开车经过扎卡里市中心的斯诺车站,总有股想哭的冲动。 今晚,这座挂着冰淇淋广告的车站格外阴沉荒凉。要是巴迪也在,一定会望着车窗外苦苦哀求,丝毫不管斯诺车站已经关闭,妈妈无法买给他吃。从没见过这么热爱冰淇淋的孩子。尽管她努力转移他对甜食的偏爱,可无论开车带他到哪里,他总还是吵着要吃冰淇淋。 巴迪正待在巴吞鲁日市的祖父家,妮可必须彻夜工作时就让他住那里。而从诺克斯维尔回来后她就一直忙于工作。想让自己的偶像刮目相者的念头牢牢占据脑海,她决心亲手逮捕那个连环杀人凶手。她替那些遭到绑架的女性难过,深知那疯子逍遥法外一天,惨剧就会持续一天。但她又有些心痛和愧疚,她已经冷落巴迪两个半月了。 万一巴迪不爱她了或者出了什么意外,她自己也不想活了。有时候,她在夜里回到位于李氏大街的圣约翰天主教堂转角处那所维多利亚风格的小屋,往床上一躺,环顾阴暗的小房间,想象巴迪正在巴吞鲁日市的父亲家熟睡着。对儿子和前夫里奇的思念有如飞蛾般狂舞。她不禁胡思乱想,万一失去生命中的挚爱,会不会拿枪轰掉自己的脑袋。 没人知道妮可的抑郁沮丧,没人知道她偶尔会沉溺于自杀的念头。阻止她这么做的唯一原因,是她认为自杀是一种自私的罪行。她常常设想这种行为带来的各种凄慘后果,让可怖的想象漫地游荡,沉浸在死者绝望无助的气氛中。 “可恶。”她开车沿主干道往南前进,将斯诺车站连同自身那些无谓伤感远远抛在身后。“对不起,宝贝,我的乖宝贝。”她面临着两难抉择:该将心思放在那件女性受害者身上,抑或余力关照自己的亲生儿子。 第三十四章 “Mon petit agneau prese!” 我亲爱的小绵羊,斯卡佩塔翻译着那封信。看着尚多内的笔迹,她心头泛凉,仿佛他就在眼前。 她僵坐在那把硬背木椅上,不知过了多久,背脊开始发疼,面前的小玻璃桌也因潮湿的海风渗出水气。忽然清醒时,她发现自己肌肉紧绷,身体僵硬得如握紧的拳头。 信,信,信。 令她惊讶的是,他的笔迹非常漂亮,笔法洗练,全篇没有一处删改,也没有任何明显的错误。他必定花了不少时间写这封信,像在传达爱意,这让人更觉恐怖。 她继续读信: 你已经知道巴吞鲁日市发生的事,而且必须赶去那里吧? 可你必须先来看我。在长角牛州。照他们的说法。 你没有自己的意志。你以为你有,但我是穿透你身体的电流,你的所有灵感都是我给予的。我就在你体内,感觉到了吧! 还记得那天晚上吗?你急切地打开门,攻击我,因为你承受不了对我的渴望。我已经原谅你夺走我的眼睛,可是你夺不走我的灵魂。我会永远跟着你。试试看,你触摸得到。 现在就试!马上!时候到了。巴吞鲁日市在等你。 你必须先来看我,不然我就来不及告诉你那些案件的秘密了。 我很清楚你要什么。我亲爱的小绵羊!你要的东西就在我手上。 再过两周我就得服刑,再也无话可说了。哈! 或者是我帮你?用我的牙齿刺进你柔嫩丰满的身体? 斯卡佩塔跑进那间有白色马桶、浴缸四周围着塑料浴帘的老式卫生间,呕吐起来。她到水龙头下接了杯水喝,又返回卧房桌边,看着那张显然不曾留有任何证据、皱巴巴的信纸。他太机灵了,不可能留下痕迹。 她坐下来,努力不去回想那龌龊畜生如自地狱窜出的恶魔般闯入她大门的情景。她已记不得当时追逐的细节,他挥动着金属尖头锤——那把用来攻击多位女性,将她们敲击得皮绽骨碎的凶器——绕着起居室疯狂追逐。 时任法医的她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自己将成为受害者。有了那回濒死经验之后,种种恐怖景象在她脑中盘桓不去。让-巴蒂斯特不可能强暴她,也没有能力强暴任何人,但他以死亡和毁灭报复这个世界,让其他人变得和他一样丑陋。他是自暴自弃的最极端案例。 她靠弄瞎他的双眼救了自己一命,对他而言未尝不是种幸运,他再也不必日日在死牢里望着镜中的可憎面容。 斯卡佩塔来到走廊的橱柜前,移开吸尘器,取出一只行李箱。 第三十五章 “万一有事,打我的移动电话,”妮可站在父亲的白色砖造房门口说道。这里是老花园区,豪宅遍布,大片的木兰树和橡树林遮蔽着古老建筑。 即使在最晴朗的口子里,这栋妮可度过童年的老屋依然显得阴暗不祥。 “你知道我不会打你那部时髦的电话,”父亲朝她眨着眼睛说,“就算你一个电话都不打,还是得付费,对吧?还是有无限制里程——我是说时间——通话服务?” “什么?”妮可皱着眉头问,很快又笑着说,“算了。我的新号码贴在冰箱上,有事打给我吧。要是我没有马上回电,那就是太忙了。要乖哦,巴迪,你已经是大孩子了,对吗?” 五岁的儿子从祖父背后探出头,扮了个鬼脸。 “抓到啦!”妮可伸出拇指假装捏他的鼻子,这是他们之间的老游戏了。“想把鼻子要回去吗?” 巴迪吐着舌头,摸摸鼻子。他穿了件过短的衣服,就像乖巧的唱诗班男孩。 “你总吐舌头,有一天它会大得连嘴巴都装不下。”祖父警告说。 “嘘,别这样说,爸爸,他会当真的。”妮可绕过父亲,一把抓住儿子说着。 “抓到啦!”她将他高高举起,猛亲他的脸。“看来我们该去买衣服了,大男孩。你又长大了·你怎么这么棒呢,嗯?” “我也不知道。”巴迪紧抱着她的脖子说。 “你想穿件别的衣服试试看吗?” 他用力摇头。她轻轻放下他。 “为什么我不能跟你去?”他嘟着嘴问。 “妈妈必须工作。等你睡醒我就回来了,乖乖上床,醒来就有惊喜。” “什么惊喜?” “要是告诉你就不算惊喜对吗?”妮可又亲了一下他的额头。他紧张地拨着头发,像在驱逐讨厌的虫子·“糟糕,”妮可对父亲说,“有人又闹别扭了。” 巴迪望着她,眼里有愤怒还有伤痛。每每这时,妮可便觉得自己背叛欺骗了他。自从她那担任业务员的前夫里奇升职后,他们夫妻的共处时间便越来越少。他老是出差,满腹怨气又脾气暴躁。他终于走了,妮可很庆幸,内心深处的创伤却难以平复。生命中的苦难是上帝的最佳恩赐,这是父亲的信念。他深爱女儿,但始终不赞同她离婚。 “你该知道,一旦结婚,你就很难兼顾你的警察工作和家庭。”八年前他曾经这么告诉她。那时她刚结束在扎卡里一家福特经销商担任记账员的乏味工作——她和里奇就是在那里邂逅的,考进警察学院。他们交往了三个月便开始同居。又一桩罪孽。最后她决定摆脱婚姻的噩梦。 “妈妈也有自己的事业。”每次父亲这么说,妮可都会反驳。 “亲爱的,这不一样。她可没配枪啊。” “说不定她有……” “你给我闭嘴!” 她只有一次机会把话说完。那是诉请离婚那天,父亲教训了她整个下午。他在客厅里来回地走着,一副混合了难以置信、恐慌和愤怒的慑人表情。父亲又高又瘦,只消几步就可以横跨整个房间。脚步震得沙发边桌上的古董水晶灯开始晃动,最后终于落在地上,碎了。 “看你干的好事!”他大吼,“把你母亲的灯摔破了。” “是你打破的。” “女孩子家不需要拿着枪到处追犯人,里奇就因为这个才离开你的啊。他娶的是女人,不是霹雳娇娃。什么样的母亲……” 这时妮可开口了,“要是她当时有枪,说不定就不会在自己家里被个他妈的疯子杀害了!” “你敢用那种字眼对我说话。”他激动地用手指朝她猛戳,就像他对母亲那样。 之后他们再没讨论过这话题。父女俩仍时常见面,她却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他的温情,总觉难以亲近。尽管她从未见过的哥哥姐姐因早产夭折后,她成了父亲唯一的女儿,尽管教高中社会学的父亲退休之后,生活了无生趣,可以花大把的时间散步,可以在不必照顾孩子的上午玩字谜游戏。 妮可知道父亲在责怪自己。八年前的某天,她和父亲都外出工作了,母亲在光天化日之下遭人杀害。也许她同样在责怪自己,但不是为了母亲的死,她这样告诉自己,而是因为,如果没有在下班后和一群朋友外出,就不至于让父亲发现妻子的尸体并目睹满屋鲜血的惨状,那是母亲奋力抵抗凶手,被追至走投无路时留下的。待她喝完啤酒微醺着回家,只看见家中挤满警方人员。母亲的尸体已被移走,妮可始终没能见到,葬礼中也没有开棺供人凭吊。她一直没机会取得警方报告的复印件,而由于这起案件至今尚未侦破,验尸官办公室也不肯提供验尸报告复印件。她只知道母亲被人用刀子刺杀,失血过多至死。这就够了。可基于某种理由,她并不甘心。 这天晚上,妮可打算和父亲谈谈。但巴迪在场,这很不合适。 “你想看几分钟电视再去睡觉吗?”她问巴迪。 这真是天大的恩惠。 “好。”他仍然嘟着嘴。然后跑进屋,打开电视机。 妮可朝父亲点头示意,两人一同走出房门。 “来吧。”她细声对他说,在属于他们的老地方,院子角落的那株老橡树下。 “但愿是好事。”他开了个头。老掉牙的台词。 她瞥见他说话时露出了牙齿,知道他很高兴被叫到屋外,谈论些幼儿不宜的秘密话题。 “我知道你不想谈这些,”妮可说,“是关于妈妈的事。”她感觉他猛地一颤并有些退缩,仿佛灵魂暂时脱离了身体。“我必须知道真相,爸爸。我不想继续被蒙在鼓里。也许是因为这附近发生的一些案件,许多起女性失踪的案件。我有种预感。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是种预感,可怕的预感。”她声音颤抖着,“我好害怕,爸爸,有时候这感觉真的很让人害怕。” 他沉默不语,阴森得有如身边的老树。 “记得我曾用扶梯靠着这树干,”她仰头,眼里映入大片浓密阴暗的枝丫和树叶。“接着发现自己挂在树上,不敢往上爬,又不敢下来。是你把我抱下来的。” “我记得。”父亲冷冷地说。 “我现在也有同样的感觉。”她继续说,试图提醒父亲打开在母亲遇害后半闭的心门。“我现在进退两难。你必须帮我,爸爸。” “我帮不上。”他说。 第三十六章 什切青的天空被无数纵横交错的天线占据,街道一片死寂,市中心都显得颇为寥落。 没有一家商店激起人们的兴致,夜晚尤其冷清,街上寥寥几辆车子也都十分老旧且颜色黯淡。拉笛森旅馆是一栋砖造建筑,灰色庭院,红色铺石道,门口巨大的蓝色标语牌上写着“欢迎自动化模具与机器人科技研习会议在此召开”。真是一个有利条件。 旅馆里人越多越好,何况她曾设计过机器人,必要时能和任何人谈论科技话题。但她不必这么做,她的计划完美,万无一失。在数条街外的一家菲乐运动用品店门口,就在那家著名的波兰精品店隔壁,她找到一个停车位。 她翻下遮阳板上的镜子,化妆,戴金耳环,踢掉网球鞋,穿上黑色丝缎牛仔靴——万一走进旅馆时被人瞧见,这身恶心的行头是非常必要的。接着她胡乱地套上发皱的黑色亚麻短衫,将防身棒塞进袖管,解开领口几颗纽扣,露出乳沟。就这样,化身为在旅馆投宿的年轻性感女人,衣着凌乱、模样魅人,像极了彻夜狂欢的研习会成员。她披上风衣,踩着令人受罪的靴子,在街灯的昏暗光晕中快步走向旅馆。 旅馆里不见门僮或侍者,只有一个女人在柜台后看杂志。露西站在暗处,四顾左右,确定不会忽然撞见任何人。万一遇到情况,就假装在小皮包里翻找房间钥匙。她耐着性子等了十分钟,柜台后的女人终于起身离去,也许是去盥洗室或者冲咖啡了。露西快步通过大厅,进了电梯,按下五楼按钮。 鲁迪在五一一号房。这并非他的房间。他用和露西几乎完全相同的方式进了旅馆,只不过他的时机更佳,混在一群吃完晚餐归来的生意人当中进入,幸亏他明智地穿戴了套装领带。鲁迪是个怪人,人质救援小组的旧同事羡妒他的健美肌肉,指控他注射类固醇。事实上他碰都不碰那种东西。对此露西最为清楚,因为他们是最亲密的搭档。他坦率贴心得让露西忍不住想称他作姐妹。她了解他的饮食习惯、维他命和蛋白质摄取量、到哪里健身、最喜欢的杂志和电视节目。她也知道他为何会在练靶场里对她性侵,而且对被她打断鼻子的事感到异常难堪。 “我以为你也很想要我,真的。”他一脸无辜地解释,“大概是在轮胎堆上滚动,开枪太久,忽然兴奋起来了吧。四周空弹匣砰砰落地,我们两个都脏兮兮的,你就在我身边,看起来又那么迷人,我实在忍不住,所以才那样问你。我是很不应该,可你回答‘多多益善’。我以为你是说跟我。” “在演习中?”露西说,“你真的这么想?” “对啊,我以为你也很兴奋而且闷得慌。” “你不能老看动作片,”露西回答,“偶尔也该看看迪士尼卡通电影。” 当时他们坐在她那间调查局国家学院宿舍的床上。她一点都不怕他,从来就没怕过。他下唇缝了几针,鼻梁也断了,还进行了整形手术。 “你或许认为我在胡扯,露西,但我的确是为了反驳他们说的那些话。也许我这么做是想证明什么,证明你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我懂了。如果我们发生关系,你就可以回去向他们报告所有细节。”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什么都不会对他们说,这不关他们的事。” “哦,让我想想。和男人在练靶场发生性关系,可以让弟兄们相信我对男人有兴趣,尽管他们不一定会知道我们发生了那种关系,因为你太有荣誉感了,不会轻易告诉他们。” “唉,真该死。”鲁迪沮丧地望着地板,“我怎么说都不对。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他们,可是下次当他们再说你同性恋或性冷淡什么的,我就可以给他们点暗示,让他们明白那些想法很可笑。” “你在撕开我衣服企图强暴我时,还挂念着我的名声,真的让我很感激。”露西回口。 “我没有企图强暴你!老天,别用这种字眼好吗?当时我以为你也正在兴头上。可恶,露西,你到底要我怎么做呢?” “再也别做这种事了,不然下次我打断的可不只是你的鼻子。” “很好。我绝不会再犯,除非你故意挑起或者改变心意。” 之后鲁迪离开了调查局,加入终极辖区成为露西的手下。他是个十分矛盾的人。他高大英俊,无法对任何他无可救药地爱上的女人(据露西了解,他选择女友的品味不算高明)作出承诺。但作为邪恶势力的对抗者,他又是个果断英勇的斗士,就像他驾驶直升机那般技巧娴熟。他一点都不自私或大男子主义,偶尔喝点酒,从来不碰毒品,连阿司匹林都很少吃。 “有一点值得庆幸。”鲁迪抬头望着床边的露西,“整型医生给我做手术的时候,顺便把我隆起的鼻梁削平了。”他轻轻碰了下鼻梁上的小夹板,“他说我已经变成完美的罗马鼻了。他是这么说的,罗马鼻。”停顿片刻,他又略显困惑地问,“罗马鼻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第三十七章 露西敲了敲五一一的房门。 门把手上挂着“请勿打扰”的吊牌,屋内传出电视声,拳击声、枪声大作,似乎鲁迪正在看西部影片,但实际上,他正在看罗科。 “来了。”很快传出鲁迪的声音。 “安全降落。”露西机警地扫视者走廊说,边从口袋里掏出双乳胶手套戴上。 门开了一条缝,她闪身进入。鲁迪戴着手术用手套,旋紧了门锁和门闩。 露西脱去风衣,紧盯着罗科·卡加诺松垮肥胖的身体和血红的眼睛。椅子上挂着罗科的黑色开司米羊绒外套,地毯角落放着只塑料托盘,里面是空香槟瓶和一个不锈钢冰桶,冰块完全融化得好几个小时。特大号的床,对面是一扇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子,窗前有一张小玻璃桌和两把椅子。地毯上有几份英国报纸,也许他最近去了英国又或许是前来此地的途中随手取得的。 桌子和床之间的餐车上排着四个不锈钢餐盘罩。露西看着上面残余的丁骨,烤马铃薯碎皮,只剩小块奶油(已经软化了)的餐盘,空面包篮,装满萎蔫的莴苣、海鲜酱、柠檬片和虾尾的玻璃碗,不禁想起他那个关系疏离的父亲彼得·马里诺,他会把一块巧克力蛋糕吃得精光,餐盘里只留指头涂抹的痕迹。 “我要上厕所。” “请便。” 她匆匆进了浴室。恶臭熏天。 “他还清醒吗?”露西回到房里问。 “还没昏过去。” “一定是遗传。” “什么?” “父子俩都很懂得生存之道,”她说,“但也只有这个共同点而已。”接着她问罗科来什切青港口查看走私枪械,还是弹药、炸药、电子器材、香水和高级服装?公文包里还有多少伪造的海关提单? 罗科的视线落在她的乳沟上。 “眼睛别妈的乱瞄!”露西怒斥,忽然记起自己的性感装扮,扣上纽扣继续质问,“还有大量的货品正在某处漂流,对吗,罗科?” 罗科不吭声。露西瞥见他两只便鞋之间的地毯上有一团呕吐秽物。 “是你自食恶果的时候了,罗科。”她在床沿坐下。 “你带了家伙,还是光来看看我?”鲁迪面无表情地问她,眼睛依然盯着罗科。 露西记起藏在亚麻短衫袖子里的防身棒,从袖筒里滑出将它放在床头柜上。房间里相当暖和。她看了眼温度计,确认鲁迪已将它调到二十三度。温度过高恐怕会惹人起疑。热风呼呼地吹着拉严的窗帘,窗子很大,正对着旅馆正门。罗科望着手枪,眼里盈满泪水。 “老天,”露西说,“你这强悍凶狠的家伙竟然也会掉泪。顺便告诉你,你父亲从来不哭。”她问鲁迪:“你见马里诺哭过吗?” “没。” “你见过他害怕得大便失禁吗?” “没。难道你不知道这位罗科先生计划趁马里诺去度假钓鱼的时候给他一枪?你知道的,他常去伯格斯湖度假。” 露西没有说话,脖子涨红。但愿马里诺永远不知道她和鲁迪曾来过这里,或许还救了他一命。因为罗科再也不可能对任何人开枪了。 “你本可以在几年前就杀了你父亲,为什么拖到现在才动手?”露西问他。她知道马里诺每年都会去钓鱼。 罗科耸了耸肩,“奉人指示。” “谁?” “以前的客户,有些账要了结。” “让-巴蒂斯特,”露西说,“这么说你们仍有来往。真感人,因为害你没命的正是他。” “我不相信!”罗科大叫,“他绝不会……他需要我。” “怎么说?”鲁迪问。 “他需要我帮他处理一些事,”罗科问答。“我仍是他的律师。他可以寄任何东西给我,随时跟我联系。” “他寄了什么给你?” “很多。他只要在信封上注明法律邮件,就没人能够打开。所以,如果他想寄信或将某些东西递给某人,只要通过我转寄就可以了。” “他寄给我那封供出你下落的信,罗科,也是你转寄的吗?”露西问。 “不是。他寄给我的信里没有写你名字的。我没打开看过。万一被他发现,太冒险了。”他忽然停顿,眼神呆滞,“我不相信他寄了信给你!” “但我们找到你了,不是吗?”鲁迪说,“要不是尚多内寄信告诉我们,我们又如何能找到你呢?” 罗科没有说话。 “为什么想杀你父亲?”露西没有忘记主题,“而且是现在。什么账需要了结?” “也许让-巴蒂斯特不喜欢他,你可以把它看成一种示威。”罗科脸上闪过一丝得意。 “可以让我看看吗?”露西伸手去拿鲁迪的枪。 鲁迪取出弹匣,将枪膛91的子弹淸光,把柯尔特手枪递给露西。露西捡起掉落在床上的子弹,走向罗科,用拇指将子弹推进弹匣。 “你父亲曾经教我开车,”她语气温和地对他说,“你见过他的小卡车吗?我就是坐在那种车里学会驾驶的。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得把椅子调高,还垫个枕头。” 她把滑套往后一推,将枪口对准他的眉心。 “他还教我射击。” 她扣下扳机。 咔啦。 罗科猛地跳起来。 “哎呀,”露西把手中的弹匣塞回去,“忘了上弹匣。站起来,罗科。” “你们是警察。”罗科惊恐得声音颤抖,“警察不会随便杀人,不会干这种事!” “我不是警察,”鲁迪对露西说,“你是吗?” “不。我不是警察,我没看见这房间里有警察。你看见了吗?” “你们是中情局特派员。他们不是派你们去伊拉克暗杀萨达姆。侯赛因了吗?我很清楚你们这些人干了什么好事。” “我从没去过伊拉克。你去过吗?”露西问鲁迪。 “好久没去了。” 第三十八章 电视上正播出另一部西部片。两个牛仔跳下马,嘴巴一张一合,波兰语立时传出。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鲁迪对罗科说,“杰伊·塔利在哪里?别撒谎,你瞒不了我。” “他修过证词分析课程,”露西玩笑似的说,“是班上的高材生。” 罗科缓缓摇头。他是个怯懦自私的小人。要是知道一定供认不讳。在这生死关头,他对杰伊·塔利的恐惧远不及眼前受到的威胁。 “这样吧。我们不杀你,罗科,”露西把手枪丢还给鲁迪,“你必须自杀。” “不。”罗科像得了帕金森氏症似的颤抖起来。 “你完了,罗科,”鲁迪说,“你是逃犯,红色通告的通缉对象。你哪里都去不了,被捕是迟早的事。要是运气好,或许能在牢里度过余生,也许是西西里吧,听说那儿不是人待的地方。不过你应该比我清楚,尚多内家族绝不会留你活口。你死定了。而且,他们绝对不会比让你自己动手更慈悲人道。不如现在就了结你这可悲龌龊的一生吧。” 露西从背包后袋翻出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折疊整齐的纸。她把它打开。 “拿去。”她对罗科说。 他连碰都不想碰。 “拿着。这是通缉你的红色通告的复印件,媒体上炒得沸沸扬扬。你一定很想瞧瞧吧。” 罗科没吭声,似乎连眼球都在颤抖。 “拿着。”露西对他说。 罗科接过那张纸。他猛烈地抖动者。他在上面留下了指纹,这或许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 “大声念出来。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它的内容。因为我相信这会让你醒悟,除了在这房间里自我了断,你别无选择。” 纸张右上角有国际刑警徽章,当然,是鲜红色的。中央是罗科的照片,轻易便能获得,因为他每次出庭替罪犯辩护从来不躲避照相机。红色通告上的这张照片是最近拍的,非常接近他现在的模样。 “大声念,”露西再次命令道,“认命吧,罗科。” “身份详述。”他声音抖动,不断清着喉咙,“姓名,罗科·卡加诺。原名,彼得·罗科·马里诺。” 他停下来,眼里闪着泪光,然后咬咬下嘴唇,继续念着关于他的一切。念到他由于西西里记者和法国记者谋杀案而被通缉时,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老天。”他嘟囔着,长长地吐了口气。 “没错,”露西说,“瓜里纳案,缉捕编号七二六〇。拉弗勒案,缉捕编号七二六一·发布日期,二〇〇三年四月二十四日,两天前。” “老天。” “这都得感谢你的老客户,让-巴蒂斯特。”露西提醒他。 “浑蛋,”罗科自语,“亏我替这丑陋的家伙做了那么多。” “结束了,罗科。”鲁迪说。 罗科把红色通告往桌上一丢。 “我知道尚多内家族手段很多,”露西说,“像是凌虐。还记得杰伊·塔利有多么喜欢用绳子和螺栓把人吊在天花板上,用电热枪慢慢烧死吧?人已被烧得皮肤焦黑,神智却十分清醒。你还记得他用这手段对付我姨妈,而他的同伙贝芙·基芬则在一旁拿猎枪轰我吗?” 罗科别过头去。 她朝他贴近一步。一想起姨妈的遭遇,她便有种用防身棒将罗科捶死的冲动。她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防身棒,想着更好的办法。“溺死也是不错的选择,”她又说。 罗科浑身一凜。“不要。”他哀求道。 “还记得让-巴蒂斯特的堂弟托马斯吧?他就是溺死的。不是很舒服的死法。”她朝鲁迪使了个眼色。 鲁迪小心翼翼用床单一角将他那把柯尔特手枪擦拭干净,眼神极度淡漠、坚定,是以盖过他心中残存的一丝怜悯,尽管罗科是个烂人。他看了一眼露西。 露西脸上冒着汗水,几绺发丝紧贴在前额上。见她脸色苍白,鲁迪知道她的幽默和凶狠都是伪装,她正面临这辈子最为艰难的任务。 他推开手枪滑套,将子弹上膛,然后朝罗科逼近。 “用右手开枪,同意吗,搭档?”鲁迪冷静地问露西。 “同意。”她紧盯着罗科,双手开始颤抖,同时努力回想着杰伊·塔利和他犯罪同伙贝芙·基芬的邪恶行径。 无数影像一一浮现。 露西想起姨妈将她真心相信属于本顿·韦斯利的骨灰撒向大海时的落寞哀伤,忽觉脑袋一片空白。她从不了解晕船的滋味,应该就像这样吧。 “由你选择,”她对罗科说,“我是说真的。你可以现在死,没有痛苦,没有凌虐,不被火烧,不必溺水。有红色通告在旁边,你的自杀一点都不突兀。或者你也可以离开这里,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咽下最后一口气,而一旦被尚多内家族找上门,你就休想他们会手下留情。” 罗科点点头。他们当然不会留情,这点毫无疑问。 “伸出右手。”鲁迪对罗科说,罗科又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看见了吗,我手里有枪,可以帮你。”鲁迪面无表情地说,一滴汗落在地毯上。 “记得枪口朝上。”露西说。她忽然想起那个纳粹士兵的头颅。 “快,罗科,照我的话做。不会有痛苦,一咬牙就过去了。” 鲁迪将枪口抵住罗科的太阳穴。 “朝上。”露西再次提醒。 “你握着枪把,我握住你的手。” 罗科闭上眼睛,手臂举起复又落下。当他那粗短的手指包住枪把,立刻被鲁迪强劲的大手一把攫住。 “我必须帮你,因为你连枪都握不稳,”鲁迪对他说,“你会射歪的,那就难看了,再说我也不能让你自个儿拿枪,是吧?那就太蠢了。”鲁迪的声音忽然变得温和起来,“看吧,一点都不困难。把枪口对着你的脑门。” 罗科倒抽一口气。胸口急遽起伏,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朝上开枪。”露西又一次提醒。她专注地想着纳粹士兵的头颅,不去看罗科的脑袋。 罗科的身体一阵摇摆,他剧烈地喘着气,脸色煞白,紧闭者眼睛。鲁迪用戴着手套的手扣动扳机。 手枪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罗科连椅子一起后仰着倒下。头压着地毯上散落的那堆英国报纸,脸朝着窗口,血从脑门汩汩流出。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 鲁迪蹲下,将罗科瘫软的右臂和枪塞在他胸口下方。蓝色钢制柯尔特手枪上只留有罗科的指纹。 露西将窗子打开一条缝,三英寸不到,然后甩掉手套。鲁迪则用两根手指压着罗科的颈动脉。脉搏逐渐微弱,终至停止。鲁迪向露西点点头站起来,从外套口袋中掏出一只德国芥末酱罐。罐盖上打了许多洞,雄里爬着一群绿头苍蝇,还有些肉屑。那是他们前天在一家波兰餐厅后门的垃圾箱里用腐肉作饵诱捕来的。 鲁迪打开罐子,抖了抖。几十只苍蝇懒懒地爬出,嗡嗡着朝台灯聚集过去,在发亮的灯罩边落下又飞起。受弗洛蒙和人体伤口气味的吸引,它们贪婪地直扑罗科不再动弹的躯体。一群绿头苍蝇,最常见的腐食性昆虫,降落在他鲜血淋漓的脸上。有几只钻进嘴里。 <hr /> 注释: 第三十九章 波士顿,晚上八点。 彼得·马里诺坐在美国航空登机室,吃着巧克力脆饼条,耳边又一次传来他所乘航班因晚点将于两小时十分钟后起飞的致歉广播。他已在机场枯等了一小时又二十分钟。 “可恶!”他大骂一声,不在乎被谁听见,“我早该在路上了。” 他一直没有时间思索自己的人生。直到想起本顿,心中的忧烦和愤怒顿时消散。本顿的状况好极了,看起來甚至比以前更神采奕奕,马里诺沮丧地想着。经过六年的孤独生活,这怎么可能?马里诺无法理解。他开始享用刚从盖恩斯维尔美味点心坊买来的甜点篮中的一块果仁巧克力,想象如果他不再为露西工作,到处追捕那些人渣,生活将会如何。那些人就像打不尽的蟑螂,拍死一只,又会冒出五只。也许他该去钓鱼,或者当个职业保龄球选手(他有过接近满分的记录),再给自己找个好女人,在森林里筑一栋小木屋。 多年前,马里诺也曾是众人景仰的对象,那时的他还没发胖。女人,或许还有男人吧,望着本顿心生爱慕。他带些困惑憎恶地想。本顿迷人的外貌、聪明的头脑加上身居要职,明确些说是联邦调查局旧职,更让人难以抗拒他的魅力。马里诺将头顶稀疏的灰发往后一捋,提醒自己,如今已没人认识本顿,也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来崇拜他以往在调查局的辉煌事迹。他已经死了,化身为一个名叫汤姆的小老百姓。想到斯卡佩塔对本顿无止境的思念,马里诺一阵心痛,不禁陷入绝望。他为她心痛,为自己心痛。要是自己死了,她当然也会哀恸,但持续不了多久。她从没爱过他,将来也不会,她不想要他那肥胖、体毛浓密的身体躺在她的床上。 马里诺晃进一家机场商店,从地上一叠健身杂志中抓起一本。对他来说这是极其陌生的动作。《男性健身》。封面是一个年轻英俊、健美如光滑石雕的男人。他一定做了全身脱毛,头发除外,而且在深褐色的皮肤上涂了油。接着马里诺进了附近一家运动酒吧,又点了一扎百威啤酒,坐下,扫掉桌上的比萨碎屑,把杂志往上一放,迟迟不敢翻开。当他终于下定决心,却发现杂志已黏在桌上。 “喂!”马里诺冲侍者大嚷,“你们不擦桌子吗?” 酒吧里的人全盯向他。 “我付了三美元五美分买了杯掺水的啤酒,这桌子却脏得把我的杂志黏住了。” 人们的目光又落在杂志上。几个年轻人彼此轻踫着胳膊肘会意地露出微笑。懊恼的侍者,他必须是八爪鱼才能兼顾一切,将一条湿抹布丟给马里诺。马里诺擦完桌子又扔了回去,差点打中一个妇人的头。她轻啜着白酒,浑然不觉。他开始翻杂志。也许现在锻炼肌肉还不算太迟,让自己拥有一身令人羡慕的肌肉,如孔雀开屏般四处炫耀。在新泽西的少年时代,马里诺时常做仰卧起坐和俯卧撑健身,热衷于用煤砖、拖把柄或扫把柄做成器材练举重。他还练习举车尾来锻炼背肌和二头肌,提着装满砖块的购物袋做下蹲起,或者在楼梯上来回跑步。他拿晒衣绳上晾着的衣服当练习拳击的对象,而且总选在大风天,这样它们才会猛烈地反击。 “彼得,别再玩衣服了!方一掉在地上,你得把它洗干净!” 他母亲庞大的身体贴在纱门后方,两手叉腰,一脸严肃地望着儿子用右勾拳将木衣架上父亲那尚未晾干的内衣打飞进附近的树丛。随着年龄渐长,马里诺改用布块将拳头层层包裹,对着家中地下室的一张旧床垫发狂似的猛打。如果床垫有生命,早死了千百次。它被竖在门廊上,布套早已剥离,每受一拳,干燥坏朽的泡沫橡胶就随之飘落。马里诺常在邻居的垃圾堆里翻找废弃床垫,像与那些脏旧的东西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和它们搏斗。 “你和谁过不去啊?”某天下午母亲问他。他正满身是汗、筋疲力尽地打开冰箱猛灌冰水。“别直接拿水壶喝。得说多少遍你才明白?你知道什么是细菌吧?这些丑陋的小虫会从你嘴里爬进水壶。别因为看不见就以为它们不存在,人们得流行性感冒和小儿麻痹都是这些细菌在作怪,最后你得装上铁肺,然后……” “爸爸就可以直接拿水壶喝。” “因为……” “因为什么,妈?” “他是一家之主。” “哦,因为他是一家之主,嘴巴里就不会像别人那样爬出可怕的小虫。我想他大概也不必担心得装铁肺吧。” “你对床垫练拳的时候到底在跟准战斗?战斗,战斗!一天到晚斗个没完。” 马里诺又点了杯啤酒,心想眼前的这些男模特儿才不是斗士,他们的身体硬得像岩石,不会像拳击手那样来回弹跳,只需练举重,摆姿势供人拍照,并且拼命服用类固醇。但他不介意拥有雪坡般隆起的腹肌,甚至可以为此舍弃让逐渐移往身体其他部位的发丝再度回到头顶的愿望。他不顾大屏幕电视上转播篮球赛的弹球声、球鞋的嘎嘎声和观众的叫嚣,自顾抽烟喝酒。他粗鲁地翻了几页杂志,发现里面有一些催情壮阳广告及裸体派对和脱衣排球赛等活动的邀请告示。 当他翻到身着丁字裤和渔网比基尼猛男的中央折页,啪地将杂志合上。一个邻桌的生意人起身,朝酒吧另一端走去。马里诺从容地喝完啤酒,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酒吧里所有人都望着他走向那名生意人,顺手把杂志搁在那人的《华尔街日报》上。 “打电话给我。”马里诺眨了眨眼,出了酒吧。 第四十章 回到登机室,马里诺又陷入一阵激愤。 他的航班基于天气因素又必须延迟一个小时。突然间,他不想回家。想起那个位于蓝领阶层小区里、只有敞开式车棚的窄小住所,他的心一沉,有股反击的冲动。但他不知道敌手是谁。他实在没有理由继续住在里士满,里士满已经属于过去。他不该让本顿赶他走,根本就不该离开本顿的公寓。 “你知道基于天气因素是什么意思吗?”马里诺问坐在身边的红发年轻女子。她正忙着用锉刀修指甲。 马里诺这辈子最难忍受两种行为:在公共场合放屁和锉刀磨指甲,伴着指甲屑乱飞。 锉刀继续飞快地刮刮刮。 “就是他们不想让咱们这样离开波士顿。懂吧?他们还没凑足旅客人数,这样很不划算,但又不想亏钱,于是一直拖延,还怪罪给天气。” 锉刀忽然停下,女人环顾着四周几十张空荡荡的旅客座椅。 “你可以整晚坐在这里,”马里诺又说,“或者跟我一起去找家汽车旅馆。” 她难以置信地愣了片刻,站起来,不屑地走开。 “猪。”她说。 马里诺礼貌地笑了笑,刚才的闷气多少有所纾解。他不想再等那班或许永远等不到的飞机。一时间他又想起本顿,愤怒、恐惧再度涌上心头。来势汹汹的无力感和被排斥感,让他沮丧得乱了方寸,疲累不堪,甚至好几天无法安睡。他再也不想忍受了,要是能打电话给露西该多好,可他不知道她在哪里,她只说得处理些杂务,必须四处奔波。 “什么杂务?”马里诺问她。 “就是杂务。” “有时候真不明白我干吗要给你打工。” “我一点都不奇怪,从来没有奇怪过,”露西在曼哈顿的办公室里说,“你爱死我了。” 机场外,马里诺叫了部出租车。他挡在车子前方招手,完全无视后面那一长列出租车队和数十名排队候车的焦躁乘客。 “到防波堤,”他对司机说,“露天音乐台附近。” 第四十一章 斯卡佩塔也不知道露西身在何处。 露西一直没回她的电话和传呼。她联系不上马里诺,又不想打电话告诉罗丝关于那封信的事,她的秘书已经够心烦了。斯卡佩塔坐在床沿上思索着。比利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在她能伸手够到的位置懒懒卧下,好让自己随时得到拍抚。她果然这么做了。 “你为什么要离我那么远?”她伸长手臂摸着它毛茸茸的耳朵,“噢,明白了。你要我过去。”她稍稍往前挪了一下。“真是条任性的狗。” 比利舔着她的手。 “我得出门几天,”她对它说,“罗丝会照顾你的。也许你可以住在她那里,她会带你去海边玩。别生我的气。” 它不会生气。如果它在她出门时兴奋地跑上前去,那只有一个理由,就是它想搭车兜风,只要有机会,它可以毫不腻烦地在车上待一整天。斯卡佩塔又一次拨了露西办公室的电话,虽然已是下班时间,但电话全年无休。今晚值班的是扎克·曼罕。 “好吧,扎克,”她不客气地说,“既然你不愿意告诉我露西在哪里……” “不是我不愿意……” “当然是不愿意,”她打断他,“你明明知道,却不告诉我。” “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曼罕答道,“如果知道,我一定会打她的国际移动电话,告诉她你在找她。” “原来她带了国际移动电话。这么说她出国了?” “她总是随身携带那部电话。你知道的,就是可以拍照、录音、上网的那部,最新的机型,还能烤比萨。” 此刻斯卡佩塔听不进半句玩笑话。 “我给她打电话,”她说,“总没人接听。还有,马里诺呢?你为何也对我隐瞒他的下落?” “我已经好多天没和他联系了,”曼罕说,“我不淸楚他在哪里,他也没回你的电话和传呼吗?” “没有。” “要我拍电报吗,医生?” “好啊。” 曼罕大笑。 “好吧,我很累,没办法陪你开玩笑,”斯卡佩塔揉着比利的肚子说,“要是你有了他们两人的消息,请尽快通知我,非常紧急。明天我就要乘飞机去纽约了。” “怎么,你有危险?”曼罕警觉地问。 “我不想和你谈这些,扎克。无意冒犯。再见。” 她将卧房门锁紧,设定好警报器并把枪放在床头柜上。 第四十二章 马里诺不喜欢这个司机,于是问他是哪里人。 “喀布尔。” “喀布尔在哪里?”马里诺又问,“我是说我知道它,但不淸楚它的具体位置。”其实他并不知道。 “喀布尔是阿富汗首都。” 马里诺在脑中搜索阿富汗这个国家,想到的只有独裁者。恐怖分子和骆驼。 “你在那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我住在这里。”司机那双黝黑的眼睛从后视镜中凝视着他,“我的家人在羊毛厂工作,而我八年前来到了这里。你应该去一趟喀布尔,去瞧瞧那个古老的城市,非常美丽。我叫巴柏。如果有什么疑问或者需要出租车,请打电话到公司找我。”他微笑着说,一口白牙在黑暗中闪耀。 马里诺意识到司机在开他玩笑,但他一点都不觉得有趣。副驾驶座上方的遮阳板后夹着司机的名片,可他看不清楚。他的视力已大不如前,又拒绝戴眼镜,还不听斯卡佩塔要他去做激光治疗的劝告,他顽固地认为那会害他瞎掉或造成前额叶受损。 “这条路不太眼熟。”马里诺用他一贯含混的语气说,就像车窗外无法辨识淸楚的街景。 “这是一条沿巷港口的近路,经过码头和堤坝,风景很美。” 马里诺在僵硬的座椅上倾身向前,以避开从塑料椅面下凸出、刺痛他左臀的一只弹簧。 “你这是往北边开呢,虽然我不是波士顿人,但很清楚防波堤在哪里。妈的,应该在河对岸啊!” 自称巴柏的司机完全不理睬他的乘客,继续往前开,一边兴奋地指点着窗外的景观,包括萨福克监狱、麻省综合医院和施里纳烧烫伤中心。当他让马里诺在本顿住处附近的斯托勒车道下车时,计价器显示六十八美元三十五美分。马里诺甩开车门,将一张皱巴巴的一美元纸钞丢在前车座上。 “你欠我六十七美元三十五美分。”出租车司机在大腿上抚平纸钞,“我要报警!” “就算我把你揍个半死,你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因为你是非法移民,对吧?把你的绿卡亮出来啊,浑蛋!而且,你猜怎么着,我就是警察,胸前还配着把手枪呢。”他说着掏出钱包,展示着他退休后并未归还给里士满警察局的警徽。 他说他把它遗失了。 出租车加速驶离,轮胎声嘎吱作响,敞开的窗门飘出声声咒骂。马里诺朝朗菲罗桥走去,然后转向东南,很快上了他和本顿前一天走过的那条人行道。他在平克尼街和里维街沿街灯迂回绕行了一段时间,习惯性地不断观察着周围状况,以确定无人跟踪。马里诺担心的不是尚多内家族的爪牙,而是街头混混和疯子。尽管在比肯丘这一带很难发现这类人的踪迹。 当本顿的公寓映入眼帘,马里诺注意到五十六号房窗口是昏暗的。 “可恶。”他咒骂若将烟蒂一丢,懒得把它踩熄。 本顿一定是出门吃晚餐了,不然就是去健身或者慢跑。但又不太像。马里诺每走一步,胸口便紧缩一下。他知道本顿出门时总习惯留几盏灯,因为他不想在回家时踏进黑黢黢的公寓。 他沿阶梯爬上五楼,感觉比上一次更累,肾上腺素和啤酒让他的心跳加速,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终于抵达五十六号房,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他拼命敲门,大叫:“喂,汤姆!” 第四十三章 露西刚发动奔驰车引擎,忽然在漆黑的车厢内瞪着鲁迪。 “老天!这下糟了!”她用拳头打着方向盘,却不小心按响了喇叭。 “怎么了?”鲁迪吓了一跳,跟着慌张起来,“什么事?你在干吗?” “我的防身棒。真是的!我把它忘在旅馆房间的床头柜上了。上面有我的指纹啊,鲁迪。” 她怎么会犯这种没头脑的错误?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她的这一过失却可能酿成大祸。引擎在阴暗的街道旁隆隆作响,露西和鲁迪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们已经安然脱身。旅馆里没人看到他们,现在却不得不折回去。 “对不起,”露西轻声说,“我真是个白痴。你在这里等我。” “不,我去。”鲁迪的恐惧已化为一股闷气,微微放松了一些,克制自己不去怪罪露西。 “是我弄错的,应该由我来弥补。”她说着甩开车门。 第四十四章 贝芙·基芬抚摸着一套廉价的醋酯纤维胸罩和衬裤。 沃尔玛百货公司的女性内衣部紧邻手工艺品部,正对面是男性运动鞋部,这是她最常逛的地方。不过她很有把握,那些穿着廉价蓝色制服、挂着胸牌的店员并不认得她。他们总是疲倦呆滞,根本懒得理会贝芙这类外表平凡、时常在全年无休商店里闲逛的顾客。 一件红色蕾丝胸罩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査了下尺寸,翻找着38D的尺码。却找到一件黑色的。她把它塞进那件深绿色雨衣的袖管里,接着是两件大号高叉内裤。像这样偷窃没有防盗感应装置的内衣和小商品实在轻而易举,她不理解别人为什么不这么做,也毫不考虑自己这么做的后果。犯罪的念头闪过时,她的脑前额叶不会响起警铃,无论多么严重的罪行。她脑中的雷达不断闪现各种猎物目标,有些鲜明无比,就像刚刚逛进手工艺品店、似乎对刺绣品兴趣浓厚的那个女人。 这类愚蠢的嗜好令贝芙感到不屑,也让她迅速推测,那个身穿牛仔裤和淡蓝色外套的漂亮金发女人必定也很单纯。 羔羊。 贝芙继续浏览内衣货架,脑中雷达捕捉到的光点越来越鲜亮,冲动逐渐增强,脉搏随之加速。 那个女人将几束彩色丝线和一张老鹰加国旗的针织图案放进购物篮。原来是个爱国者,贝芙心想。说不定她的丈夫或男友是军人,或许死了,或许还驻守在伊拉克。她看起来至少有三十五岁,也许快四十了。也许她的男人是国家警卫队成员。 购物车继续滑动,朝她而来。 贝芙闻到香味。味道相当陌生,大概很昂贵吧。女人的腿十分修长,体态优美。她一定常去健身房,而且有空逛街。如果她有小孩,必定有能力花钱找人照看,好让自己出门健身或者上美容院。 贝芙低头看着一张小纸片——购物淸单,假装没看见那个女人。她正停在走道上,远远望着内衣货架,显然有心取悦她的男人。 羔羊。 长得还不错。 有种气质,比较聪慧。 贝芙能够察觉哪些人是聪明的,不需要言语,单从举止就可以看出。女人推着购物车走向内衣货架,离她站立的位置不到一英寸。香水味冲人鼻孔,一路窜上脑门,让她的感应更加敏锐。她看见女人拉开外套拉链,拿起一件红色胸罩,兜住自己丰满坚挺的胸部。 一股怨恨、嫉妒的电流使贝芙体内的每条神经和肌肉为之紧绷,她冷汗直冒,不由自主地噘着嘴唇。正往男性运动鞋部走时,女人打起了移动电话。嘟嘟声持续了几秒钟。 “亲爱的?”娇嗔甜美的声音。“我还在这里,这地方好大。”她大笑着说。“我更喜欢阿卡迪亚那家沃尔玛。”又是一阵大笑。“好啦,只要你不介意。” 她伸出左手,瞟了眼从袖口露出的腕表,赛跑选手常戴的那种。贝芙以为她会戴名牌手表。 第四十五章 什切青的街道正飘着迷蒙细雨。露西朝拉笛森旅馆走去。 这次她不必等柜台职员离开,大厅空无一人。她从容但迅速地穿过大厅,径直走向电梯。正伸手按钮时,电梯门打开,一个醉汉冲出来,撞上了她。 “抱……抱歉!”他大声说。露西仓皇倒退,脑中一片空白。 “好个标致的小妞!” 他含糊不清地说,嘴唇像是涂了壮阳剂发胀麻木了似的。他几近吼叫地对她说话,死死盯着她,从头发、乳沟一直打量到丝缎牛仔靴。他说三〇一号房正在举行聚会,要她非去参加不可。他叫嚷个不停。天啊,真是个性感美女,应该攰美国人吧,他是芝加哥人,最近才被调派到德国,寂寞得很,他跟妻子分居了。那个贱人。 柜台职员匆匆赶回大厅。一分钟不到保安便出现了。 “你该回房间了。时间不早,该就寝了,”保安面无表情地用英语说,一边怀疑地打量露西,以为她是那醉鬼的女友甚或妓女,而且也喝醉了。 她按了电梯钮,故意失手好几次,摇晃者身体,紧抓着那家伙的手臂。 “走吧,宝贝,咱们上楼。”她用俄国口音嘟嚷着,依偎着他。 “这可新鲜了……”不等他露出惊异和一脸窃喜,她已凑上前去,用力亲吻他的嘴唇。 电梯门开了,她把他拉进去紧紧抱住,继续深深地吻。她尝到了大蒜和威士忌的气味。那个保安仍然一脸漠然地望着他们。电梯门关闭。 失算。 保安一定会记得她。她的脸令人难忘,加上和那个喝醉酒的浑蛋纠缠不淸,保安和她面对面了好一阵子。 大大的失算。 她按了二楼按钮。醉汉对她毛手毛脚,没留意自己上了几楼,只发现他的新情人忽然跑开,慌忙整理着衣服。他试图追她,挥舞者双手咒骂,不小心在地毯上狠狠绊了一跤。 露西循出口标志转入另一条走廊,到达楼梯间。她悄无声息地爬了三层楼梯,在昏暗的楼梯间屏息等候,聆听风吹草动,汗水流下脸颊,浸透了性感的黑色短衫。与其说是直觉,不如说是习惯使然,之前她顺手将卡加诺房间桌上的塑料钥匙放进风衣口袋。每次她在旅馆结账后,必定会保留一把钥匙,只要是一次性的,以防她把什么东西忘在房间。有一次,她很不想提起这事,她把枪忘在床头柜抽屉里,直到上了出租车才发现。所幸她保留了钥匙。 五一一号房间门把手上仍挂着“请勿打扰”的吊牌。露西检查着走廊,迫切希望不会再有意外。她靠近罗科的房间,隐隐听见里面的电视声响,腹部一阵搅痛,恐惧随之而来。光是想想她和鲁迪刚才做的一切已够让人难过,现在她却不得不再次面对他们的罪愆。 安全了。她用手肘推开房门,因为她没有干净手套,匆忙赶来忘了带。扑鼻而来的是罗科吃剩的油腻晚餐冒出的腐臭气味,接着她瞥见那散发着酒气的血迹。凝固的血液布丁般黏在他头部下方,混浊的眼睛半睁,椅子翻倒在地,枪压在他胸口下,一切和他们离开时并无两样。一群绿头苍蝇围绕着他的尸体,在上面寻找温热潮湿、适合产卵的理想区域。露西怔怔地注视着那群狂乱的昆虫。 她发现了自己的防身棒。它好端端地放在原位一床铺左侧的小柜子上。 “啊,幸好。”她喃喃自语。 她把防身棒塞回袖管,轻手轻脚打开房门,用衣角将门把手擦拭干净。这次她沿着楼梯直接下到工作间,墙边满满地堆叠着脏碗盘。插着枯萎花束的小花瓶、塞满空酒瓶和剩余鸡尾酒等饮料的推车。瓷盘里的食物已经变硬,白色桌布沾染食物残屑,餐巾皱巴巴的。这里没看见苍蝇,一只都没有。 露西猛咽口水,想起爬满罗科尸体、吮吸着他鲜血的绿头苍蝇,忽然一阵恶心。她想知道接着会发生什么。在他温热的体内,绿头苍蝇的卵将会孵化成蛆。而这些蛆会蔓延到他腐烂身体的各个部位,尤其是伤口和其他孔穴,至于速度快慢,则取决于他的尸体何时被发现。绿头苍蝇最喜欢黑暗潮湿又深邃的洞穴和隧道。 这些腐食性掠夺者的大量出现将会误导罗科死亡时间的分析,这正是鲁迪将它们引入旅馆房间的用意。验尸时,当晚的送餐时间和蛆虫的繁殖死亡周期将会令法医备感困惑。他的血液酒精浓度将显示,他开枪自杀——圆头铅弹穿透他的太阳穴,迸裂的碎片和锐如剃刀的铜屑深入他脑部——的时候已经喝得烂醉,枪上的指纹是他的,没错。 他房间的温度将成为考虑因素,但应该不至于引起怀疑。那只空酒瓶上也有罗科的指纹——只要警方进行化验——尽管他们査不到罗科叫了那瓶酒或者旅馆经理送酒致意的记录。那可能是他从其他地方买来的。如果他们是够勤快,会发现那张红色通告复印件上也有他的指纹。但愿有人想到化验那张纸。 她希望罗科没叫送餐服务。万一叫了,她也有万全的应对之道。因为不管送餐到罗科房内的是哪一位侍者,他必定会想起小费的事,而且绝不愿披露那是美金的事实。这些人不会乐于被卷入任何和警方有所牵扯的新闻当中。何况,万一法医判定的死亡时间和旅馆侍者声称的送餐时间——假设他肯供出的话——有矛盾,那么依照常例,警方会认定是侍者弄错了时间甚至日期,否则就是在说谎。何况旅馆里没人会承认在过去几年中,自己曾在罗科投宿期间接受他施舍的美金小费或者走私品之类的好处。毕竟他是个通缉犯。 谁会在乎罗科·卡加诺的死活呢?除了尚多内家族。或许他们会觉得疑惑,尽力追究真相。又或许他们终究会接受罗科是自杀身亡的说法,没人会哀悼或者在乎。 第四十六章 露西趁黑暗冲刺。她胸口有些疼痛,并非因体力耗损。 奔驰车静静停在街道另一侧,透过深色窗玻璃看不见车内的鲁迪。伴随者车门锁咔啦一声,她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任务完成了?”他在黑暗中严肃地问道,“先别启动车子。” 她把刚才和一名醉汉及保安打了照面的事告诉他,说淸了她的应对方式。她感到他相当不以为然而且有些气恼。 “夸夸我吧,我想应该没事。” “是啊,暂时没事:他坦率地说。 “警方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会与罗科的房间以及他的死有任何关系,”露西又说,“我保证,有了门上‘请勿打扰’的挂牌,旅馆人员绝不会进去。这么一来将会有更多苍蝇从敞开的窗户飞进他房间。假设三四天后有人发现,他早就被蛆吞噬得不成人形了。也许你不知道,绿头苍蝇也酷爱粪便。 “他的血液中酒精浓度高得吓人,任何人都会认为他是自杀身亡的。至于旅馆方面,他们巴不得尽早将生了蛆的腐臭尸体移走。法医会认为他的死亡时间比送餐侍者提供的时间要早得多,假设真有人记得罗科什么时间点餐的,事实上很可能没有。客房服务没用电脑管理,这点我有绝对把握。” “有绝对把握?”鲁迪说,“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当我是傻瓜吗?我打了电话,几天前打的。我自称是惠普公司代表,负责检查他们的电脑。我说他们厨房那部用来管理客房服务的电脑需要做程序更新。他们不懂我在说什么,说他们的客房服务用不到电脑,只有存货盘点需要。接着我开始游说他们采用惠普畅游七五三N型电脑,因为它有英特尔中央处理器、八十千兆的硬盘和光驱等非常适合管理客房服务的装置……重点是,没有任何电脑记录可以显示罗科的点餐时间,懂了吗?” 鲁迪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他们真的用惠普计算机?” “没错。只要给惠普打电话问一下,简单得很。”露西回答。 “好吧,这一点处理得很好。这么说,照我们布置的死亡现场判断,就算那个醉汉或者其他人注意到你,他们也会认为你和醉汉上楼参加派对的时候,罗科已经死亡很长一段时间了。” “没错,鲁迪。别担心,没问题的。罗科已经被寄生了。蛆会产生热能,加快尸体的腐化速度。这会让人以为他已经死了很久,比任何人推测的都要久。” 她说着启动车子,一手按着他的臂膀,“好啦,我们可以离开了吗?” “我们不能再犯任何错误了,露西,”他颓丧地说,“真的。” 她把车子驶离人行道,气呼呼地。 “那旅馆里至少有两个人以为你是研习会会员或是妓女。你的样子又相当引人注目,无论扮成什么身份都一样。也许我只是多虑,可是……”他欲言又止。 “可是很难说。”露西小心开着车,边留意后视镜和幽暗的人行道。 “没错,很难说。” 她感觉到了鲁迪的目光和情绪变化。他变得温柔起来,对自己刚才的鲁莽充满歉意。 “嘿,鲁迪,我的鲁迪。”她伸长手臂,温柔抚摸着他的脸颊。他脸上的胡茬摸起来好像猫的舌头。“我们已经脱身了,不会有事的。” 她将他的手紧紧握住。“事情不太顺利,鲁迪,非常不顺利,可是绝不会出问题的。别担心。” 他们从不承认内心的恐惧但又都很清楚,因为他们彼此需要。他们会格外渴求对方的温暖慰藉。露西将手搁在鲁迪的嘴唇上,又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唇上。 “别这样,”鲁迪说,“我们都累了,累坏了。这时候不应该……让双手离开方向盘。露西,别闹了。”他喃喃道。她密密亲吻着他的手指、指关节和手掌。 她和他的一只手缱绻着,让另一只手探进自己的黑色亚麻短衫下。 “露西,别这样……老天……真要命。”他解开座椅安全带,“可恶,我真的不想对你动邪念。” 露西继续开车。“可是你早就动了这念头。至少在某些时候,对吧?” 露西揉搓着他的头发、脖颈,将手滑入他的领口,抚摸他的颈背肌肉,却没有看他,只飞快地开着车。 第四十七章 妮可给巴吞鲁日市项目小组寄了好几次备忘录,提醒小组成员,大部分是男性,沃尔玛之类的大型购物商场是杀手物色猎物的理想场所。 无论什么时间,没人会留意停车场上的车辆,且据付款收据来看,所有曾在沃尔玛购物的失踪女性,不是在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校园附近的那家,就在巴吞鲁日市及新奥尔良的卖场。艾维·福特就是一个例子。她失踪前的那个周六,就从扎卡里开车到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附近的那家沃尔玛购物。 项目小组一直没有回应,但一定有人打电话告诉了警长,因为在她即将起程前往诺克斯维尔时,他到休息室找她,说:“几乎每个人都会到沃尔玛、山姆会员商店、凯玛量贩店,还有好市多之类的商场去购物,妮可。” “是的,警长,”妮可回答,“几乎每个人都会去。” 巴吞鲁日市并非她的辖区。想要改变这点,除非总检察长有不同的界定标准。但她没有理由提出这个要求,检察长同样也没有理由更改界定。妮可向来不是那种会主动要求什么的人,除非问题像座吊桥似的挡在面前,让她除了刹车或转头离去别无选择,最近她一直遵照直觉四处调查,多数时候是在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附近的那家沃尔玛,与父亲居住的老花园区相距不远。要找出凶手会在哪个区域寻找猎物并非难事。女性内衣会令他兴奋,尤其是猎取对象正拿起胸罩或内裤检查样式和尺寸,就像刚才那个留着泛灰短发的丰满女人做的那样。她离开卖场前偷偷将几件内衣塞进雨衣袖子。妮可不会举报这种细琐的偷窃行为,因为她有更重大的任务在身。她把购物车留在走道上,跟着那女人走出了卖场。她凝神注意眼前的每个男人,观察他们的神态和动作,随时准备掏出腰包里的手枪。 室外停车场的照明相当好,将近一百辆车子彼此做伴似的停靠成一团。她瞅见那个矮胖的女窃贼匆匆朝一辆挂着路易斯安那州车牌的深蓝色雪佛兰走去。妮可不动声色地朝那个方向走去,暗暗记住了车牌号码。她没有发现附近有任何疑似连环杀人犯的人。若说有人正在跟踪那女人——当然这只是个大胆假设——她也完全察觉不出。 妮可再次为自己的失望感到惭愧。想想看,她竟然因一个女性不会成为受害者而气恼,这让她羞愧得不敢对任何人包括自己承认这份充满罪恶的期待。她将这念头压抑得如此彻底,如果测谎官问她“你跟踪一个潜在的受害者,却发现凶手并未试图诱拐她或诱拐未遂时,是否会觉得失望——”,她也绝不会紧张或迟疑,回答“不——”时脉搏次数一定也与平时没有两样。问答越简短,神经系统背叛她的机会也就越小。 妮可没走近自己的车子。那是一辆车龄五年的丛林绿福特开拓者,里面塞满各种秘密装备,包括携带式仪表板信号灯、霰弹枪、急救箱、电源线、照明弹、灭火器,还有一只跳伞包,装着战斗服、长靴、备用弹匣等作战装备,仪表板下塞着掌上型扫描仪,以及拥有双向无线电发送的国际移动电话和充电器。许多设备是她自费购买的。她习惯未雨绸缪。 灰发女人站在距离那辆雪佛兰大约十英尺的地方,翻着一只脏兮兮的帆布背包。她并不符合以往那些女性受害者的特征,没有一点符合,但妮可不相信所谓的犯案模式。她记得斯卡佩塔曾经强调,心理分析档案很不可靠,其中包含着许多谬误,并非每个人每次都按同一种模式做事。且不考虑其他因素,这女人独自走在大学校园旁这座黑暗寂静的停车场,光是这一点就是以让她变成歹徒的觊觎对象。 女人在忙乱中翻出钥匙,却不慎掉在地上。她蹲下去捡,不知怎的重心不稳跌了一跤,抚着左膝忽然大叫起来。 她左右张望,一眼瞥见妮可,哀求道:“帮帮忙!” 妮可立刻冲过去,在女人身边蹲下。“别乱动,”她说,“伤到哪儿了?” 她闻到防蚊液的味道和一股体臭,脑中闪过一个不太清晰的念头,掉在地上的车钥匙和那辆外观相当新的雪佛兰似乎不太相称。 “我的膝盖像是拉伤了,”女人紧盯着妮可说,“老毛病。” 她一口轻快的南方口音,看来不是本地人,双手相当粗糙,像是经常做清洁工作或给贝类剥壳之类的粗活。妮可注意到她没戴首饰,连手表都没有。女人卷起裤腿,露出膝盖骨中央一块明显的紫色瘀青,看似旧伤。妮可本能地对这女人的体味、口臭和怪异举止心生反感,说不出原因,就是觉得不舒服。她站起来,后退几步。 “我可以帮你叫救护车,”妮可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女士,我不是医生。” 女人脸色一变,在停车场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沧桑。“不用了,我不需要救护车。我说了,我经常跌伤。”她挣扎着站起。 “那为什么只有一块瘀青?” “我每次都跌伤同一个部位。” 妮可和她保持着距离,她不想表现得太过热心。这女人浑身污秽,说不定有精神疾病。她知道和这类人打交道会有什么后果。他们很可能有传染病,而且喜怒无常。倘若随意碰触他们的身体,说不定还会遭到暴力反击。女人这时已经站起,一手护着左腿。 “我最好去休息一下,顺便喝杯咖啡,”她说,“我没事,真的没事。”她跛着腿,缓缓离开那辆雪佛兰,折回商场。 妮可心肠一软,掏了掏牛仔裤口袋,小跑着追上那女人。“拿去。”她递给女人一张五美元纸钞。 女人露出微笑,一双灵活的深黑眼珠紧盯着妮可。“感激不尽。”她一把抓过钞票,“你真是只好心的羔羊。”她说。 第四十八章 走廊对面的房门开了,一个身穿汗衫和运动长裤的老人探头,满脸狐疑地望着马里诺。 “吵什么啊?”他问。一头灰发像刺猬毛般竖起,皱巴巴的脸上满是胡茬,眼睛又红又肿。 马里诺太了解这种人了。这家伙是个酒鬼,说不定从早上睁开眼睛一直喝到现在。 “你见过汤姆吗?”马里诺浑身是汗,喘着粗气问。 “见过,但不熟。你可别晕倒,我不会做人工呼吸,只熟悉心肺复苏术。” “我们约好见面的,”马里诺猛吸一口气,“害我大老远从加州跑来。” “真的吗?”老人好奇地踏出房门,“为什么?” “什么意思,为什么?”马里诺的呼吸顺畅了些,鲁莽地回嘴道,“因为淘金热已经过了,因为我厌烦老是坐在港口码头上吹风,因为我厌倦了当大明星。” “可我没看过你演的电影,我经常租影碟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见过汤姆没?”马里诺追问,一边猛力转动门把,摇晃门板。徒劳。 “我听见你吵闹的时候正在睡觉。”老人说,他看起来至少六十岁,有些疯疯癱癲。“我没见过汤姆,也没兴趣认识他这种人,懂了吧?” “他这种人,什么意思?” “同性恋。” “这倒新鲜。老实说,我不在乎他是什么人,反正我没见过。他常带男人回来还是怎么着?如果真有这种事,我还真不想进去呢。” “噢,这倒不是,我没见过他带谁回来。但住在这栋楼里的另外一个同性恋,一个穿皮衣戴耳环的家伙,告诉我说他在一家酒吧见过汤姆,就是同性恋互相搭讪然后到洗手间去办事的那种酒吧。” “听好,老头,这浑蛋答应把他的公寓转租给我,”马里诺气冲冲地说,“我已经付给他三个月房租了,还专程从加州开车来这里拿钥匙,准备今天就搬进来。我的卡车就在楼下,行李也都搬来了。” “要是我不气死才怪。” “就是说啊,福尔摩斯。” “我是说真的气死。福尔摩斯是谁?噢,对了,那个戴帽子、叼烟斗的家伙。我不看暴力读物的。” “所以,如果你听见什么噪音,就当没听见。说不定我必须用炸药把门炸开。” “你在开玩笑吧?”老人担忧地说。 “绝对不是,”马里诺嘲弄地说,“我一向带着炸药到处跑。我是带有新泽西口音的人肉炸弹,还会开飞机,除了不会起飞和降落。” 老人躲进屋里,随后传出防盗链的声响。 第四十九章 马里诺研究着五十六号公寓那扇空心的金属门。 门把上方约十二英尺处装着附加弹子锁。马里诺点燃一根烟,透过烟雾凝视着死敌:廉价的按钮式门锁,还有棘手的弹子锁。走廊两旁的其他住户没人装弹子锁,这显然是本顿自己安装的。本顿谨慎地选择了锁头固定式弹子锁,无论窃贼、杀手或者急躁的马里诺都无法攻破它那有如银行窗口般紧闭、将钻头挡在外面的弹簧驱动簧片。但这扇门致命的安全漏洞却是本顿无法补救的,那就是它的门框——钉着薄铁片的木框。 简单,马里诺心想。他从佩在腰际的旧皮革护套中抽出组合工具刀。 门铰链是普通的抽芯铰链。马里诺用工具组里的剪钳撬开铰链锁芯,就像拔去酒瓶软木塞那么轻松。很快,三颗锁芯落地,门板从左侧松脱开来。马里诺猛地推撞两次,连门锁也从金属门框上脱落了。他进了公寓,把门板靠在门框上,好给自己一点隐私,然后打开头顶的灯。 本顿已经搬走了,除了橱柜里的食物、冰箱里满满的百威啤酒和半袋垃圾,什么都没留下。趁机喝个啤酒,马里诺心想。开罐器就在上回看到的老位置——料理台上,像个圣诞袜般热情地欢迎者他。所有东西都放在原位,连洗碗机都是空的。 本顿非常谨慎,避免在窗玻璃、桌面、水杯、餐盘、厨具或银器上留下一点指纹。马里诺拿起那些物品,在朦胧的灯光下逐一察看。地毯上淸楚留着吸尘器拖过的痕迹。显然这地方被他彻底淸扫过了。马里诺检查垃圾袋,发现里面只有他喝过的百威啤酒空瓶,还有他不慎在洗碗槽里摔破的杜斯奈斯啤酒罐碎片。所有碎片都清洗过了,标签又湿又软。 “搞什么鬼?”马里诺朝起居室说。 “我也不知道。”忽然有男性声音从竖起的门板后传出,“你还好吧?” 马里诺听出是对面那个老人。“去睡,”他粗哑地回了句,“你最好别管闲事,否则有你受的……你叫什么名字?” “戴维。” “真巧,我也是戴维。” “我也是。” “抱歉,刚刚忘了自我介绍。”马里诺从竖起的门板和门框间的缝隙望出去。 戴维的好奇似乎远胜过恐惧,他朝内窥探打量着屋里的情景。马里诺的庞大身躯挡住了这位多事邻居的视线。 “这浑蛋竟然就这么跑啦,”马里诺说,“你想试试闯入自己的公寓吗?” “不想。” “不只这样,这地方简直脏得像猪窝,他还把银器、锅子,甚至肥皂和卫生纸全都搬走了。” “银器和锅子是房东的,”戴维不以为然地说,“不过从我这里看过去,这间屋子打理得相当干净。” “从你那儿看进来,是吧?” “我就知道他是个怪胎。奇怪,他干吗连卫生纸都带走。” “我只在几个月前和他打过交道,回复他刊登的租屋广告。” 马里诺说。他说着直起身子离开门口,继续检査屋子,不理会戴维的偷窥。老人的眼睛呆滞泛红,脸颊松弛、由于毛细血管的扩张而发红,大概是长年沉迷于威士忌的结果吧。 “真的,”老人说,“他从未开口说过话,真的从来没有,就连在走廊与我擦身而过,或者凑巧同时打开门的时候,都不吭一声。顶多向我微微一笑,点点头。” 马里诺不怎么相信巧合。他怀疑一定是戴维偷偷注意本顿的进出,并故意在他开门的同时把门打开。 “今天下午你人在哪里?”马里诺怀疑戴维听见了他和本顿的争执,相当激烈的争执。 “噢,我也不知道。我几乎整个下午都在睡觉。” 酒鬼,马里诺心想。 “他这个人很孤僻。”戴维又说。 马里诺站在门附近,环顾屋内。戴维则继续偷瞄。 “没见过谁来找过他,我住这儿五年了,五年又两个月。他好像偶尔会出远门。自从我不干龙虾屋餐厅主厨的工作后,就不得不省着点过日子。” 马里诺不明白节约度日和他的神秘邻居有什么相干。 “你是那家餐厅的主厨?我每次来波士顿都会去龙虾屋吃饭。” “是啊,那里生意好得很。其实,我不是主厨,不过那位子原本是我的。哪天我做菜请你吃。” “这怪胎在这里住了多久?” “噢,”戴维叹了口气,从狭小缝隙里望着马里诺,“大概两年了吧,断断续续的。你最喜欢龙虾屋的哪道菜?” “两年。这就奇怪了。他告诉我他刚搬进来,忽然被调职什么的,所以必须搬家。” “可能是龙虾吧,”戴维自顾说道,“所有观光客都会点龙虾还加很多奶油,真不知道除了奶油他们还能尝出什么味道来。所以啰,我常和厨房的伙计说,既然没人吃得出龙虾的味道,买那么多新鲜龙虾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讨厌海鲜。”马里诺说。 “这个嘛,我们也有非常棒的牛排,百分之百熟的变醇高级安格斯牛肉。” “变醇这个字眼令我很不舒服。杂货店里变醇的食物都很臭。你知道,好像快长虫了。” “他经常不在家,”戴维又说,“来来去去的,有时候出门好几周,但他绝不是刚搬进来的。我说过,我看着他进进出出已经两年了。” “关于这家伙,这个将我锁在门外、还把公寓的东西几乎搬光的同性恋,你还知道些什么?”马里诺问,“等我遇见他,非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戴维摇摇头,露出一脸失望,“真希望我帮得上忙,可我刚才说过,我不认识这个人,而且也很高兴他搬走了。看来你和我应该会成为好邻居,戴维老弟。” “我们一定会如胶似漆。你该去睡觉了,我还要忙一阵子。晚点去找你。” “真高兴认识你。如果你不介意,以后我就叫你戴维老弟了。” “好梦。” 第五十章 本顿在这里住了两年,却没人认识他,包括这个好管闲事的戴维老哥。 马里诺并不惊讶,但这个事实不禁让人难过这几年本顿过的是多么孤寂封闭的生活,也正因如此,他坚拒重拾原来生活、回到亲朋挚爱身边的做法显得不可理喻。马里诺坐在本顿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床铺上,茫然望着化妆台上的镜了。以两人的交情,本顿一定猜到不死心的马里诺会回來找他,试图再次说服他,而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见到马里诺,再也没有比这更伤人的事了。 马里诺望着镜中肥胖、颓废、浑身冒汗的自己,忽然意识到他和本顿起争执时,起居室的空调并没有开。可刚才马里诺闯进门的一瞬,起居室的空调开着。本顿显然刻意这么做,这就是他的作风,而打开起居室的空调关闭卧室的,原因只有一个。马里诺离开床铺,朝窗口的空调机走去。窗子侧面贴着一只信封。 信封正中央用印刷体写着马里诺的姓名缩写,PM。 马里诺一阵兴奋,但它随即被自己的乖戾脾气浇熄。他去厨房找了把尖锐刀具,回到卧室,把信封取下来放在空调上,然后进浴室扯下一长条卫生纸裹住手指。接着他回到空调前,谨慎地拿起信封,注意到上面的胶带两端都折回黏合了一小段。这是警察常用的小技巧,可以避免胶带上的指纹黏在手套上。 他割开信封口,抽出一张折叠好的白色普通信纸,摊平。上面用和信封上相同的印刷字体写着:请继续。 马里诺不解,忽然觉得这短笺不是本顿写的,收信人也不是自己。但这胶带和信纸都相当新,而且非常干净,胶带两端折回黏合的手法也表明这人可能戴了乳胶手套。他的姓名缩写是PM。本顿当然知道印刷体能够混淆字迹比对,除非是将同一个人的印刷体字迹样本进行比对。本顿也知道,他在这房间里一定会热得受不了而跑去开冷气。无论如何,他总会注意到屋内一台空调开着,另一台却关闭的奇怪现象。 “让空调继续开着吗?”马里诺行语道,疲倦又沮丧。 他回到厨房,啪地拉开橱柜。几分钟前他在这里看见一叠干净的小型购物纸袋。他打开一只袋子,将信封丟进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耍我吗,你这狗娘养的!” 挫败感让他胸口阵阵窒闷。他回想着本顿的冷漠,似乎不再当他是一辈子的老友,亲如兄弟、以不同方式爱着同一个女人的至交。在马里诺极度私密的幻想中,他和本顿一起娶了斯卡佩塔,共同拥有着她。如今他有条件将她独占,她却无意于他。这不为人知的无奈令他更加难堪沉痛,一股莫名的惊恐在他腹部翻搅,随即涌上喉头。 公寓外,黑暗中不见出租车的踪影。马里诺点燃香烟,软软地跌坐在一堵矮砖墙上艰难喘着气、一颗心有如拳击手撞击着他的肋骨,连连重击,让他毫无招架之力。忽然绞痛起来的左胸让他害怕极了,大口深呼吸,依然感觉呼吸困难。 一辆空出租车驶来,像是漂浮在夜色中。马里诺一动不动地坐在矮墙上,两眼圆瞪,双手搁在膝盖上,汗珠淌下脸颊。香烟从他紧钳着的手指间滑落,在圆石地面滚动几下,卡在一条地缝里。 第五十一章 贝芙无法抑制地想着她。 她应该远离那个在沃尔玛停车场送她五美元的女人,可她办不到。她克制不了那股冲动。这反应难以用理性解释,但也基于一个潜藏在她脑里的丑陋动机:那羔羊轻视她。那个女人远远避开贝芙,好像她有多么惹人讨厌,还用钱进一步来羞辱她。 回到卖场之后,贝芙在防蚊液货架附近流连,她拿起产品假装阅读商标说明,其实偷偷透过玻璃墙瞄着外面的停车场。令她意外的是,那羔羊开的不是新车,而是一辆相当旧的丛林绿开拓者,这不像一个娇宠的富家女的座驾。更有意思的是,她坐在那辆越野车里,启动了引擎,却没开车头灯。贝芙在试衣间进出了五分钟之久,换上鲜艳的复威夷衬衫和百恭大短裤,当然都没付钱,她用巴克刀把防窃感应器割掉了。她把雨衣外翻搭在手臂上,头上戴着廉价的塑料雨帽,虽然今晚并未下雨。万一有人注意到她,也会当她是疯子,或以为她在染头发之类的。 开拓者还停在那里。贝芙朝杰伊那辆又脏又旧的白色切诺基走去,很有把握那羔羊没看见她,至少没发现她就是不到半小时前碰上并施舍了几美元的那个女人。她驾着车向左转入柏金斯路,接着横穿阿卡迪亚路,停在嘉特利餐厅旁的一座小停车场里。嘉特利餐厅相当著名,尤其受大学生的欢迎,因此小停车场里挤满了车。贝芙熄了引擎和车前灯,等着。羔羊在街对面沃尔玛停车场中的丛林绿开拓者里坐得越久,她的欲望便愈炽烈。 也许她正在打电话。也许她正和她的男人争吵,声音不再甜美得令人作呕。贝芙是跟踪高手,她时常开着杰伊的白色切诺基做这种事。在躲在渔船里四处逃亡以前,她跟踪过不少人,有时有明确目的,有时则纯粹为了消遣。至于现在,她跟踪都基于特定目的,至少是为了实际需要。总之,她的所有行动都奉了指示。 贝芙主要奉杰伊的命令行事,但一再奉命执行相同任务,会令她的手法和情绪多少起些变化。她开始宠自己,给自己找乐子。她有这权利。 那辆开拓者朝着老花园区中心行驶。车内的金发美女根本不会想到摔伤膝盖的女人就在后面跟着。贝芙觉得很有趣。她微笑地望着开拓者越野车减速,向右转入一条两边生长者高大灌木的黑暗车道。贝芙加速越过她,然后停住,下车。她在黑暗中迅速穿上长雨衣,绕到那栋白色砖屋后方时,刚好看见前门关上,那女人已进了屋子。贝芙回到她的切诺基内,记下那房子的地址,然后将车子开进一条小路,以免再经过那栋房前。她等待着。 第五十二章 让-巴蒂斯特最想要的露西是偶极天线,但是狱方不允许他享有在物资供应所购物的待遇,而偶极天线必须在那里才买得到。 享有特殊待遇的牢犯可以购买偶极天线、耳机、便携式收音机、AM/FM增幅器和带链子的宗教佩章。当然,只有某些牢犯享有这种待遇。虽然禽兽很喜欢炫耀他的收音机,可是他也没有偶极天线,因为牢犯只能拥有他们开列的十大清单当中的一项。死刑犯享有的特殊待遇非常有限,狱方担心他们会趁机制造枪械。 让-巴蒂斯特对枪械没兴趣。只要他愿意,他的身体就是武器。但目前施展他的体能可说毫无用处。他没有必要在狱警带领他去淋浴的途中攻击他们。无疑他做得到,这段时间里他的身体磁性由于经过许多道铁栅金属门而大大增强。他的力量不断积聚,在他的鼠蹊部砰动,使他的头盖骨飘飞到头顶上方。他所到之处总留下一道明显的电光火花。狱警永远捉摸不透他在笑什么,他的怪异举止让他们伤透脑筋。 监狱熄灯时间是晚上九点。控制亭的狱警喜欢慢吞吞地将开关阀一个个扳下,直到整座监狱陷入一片黑暗。让-巴蒂斯特曾听到几个狱警说。黑暗能够让这些人渣有机会认真思考他们即将面临的死刑,体认到这是他们具有自由之身、尚有能力去爱时的胡作非为应得的惩罚。那些没杀过人的家伙永远不懂,和女人结合的最高境界是解放她。听她尖叫呻吟,劫掠她的肉体并用鲜血涂满她的全身,然后将尸体展示给所有人观赏,借此实现并和她的磁性永远融为一体。 他躺在床铺上,汗水渗入床单,牢房里弥漫着他的体臭,右侧墙角的不锈钢盥洗槽像朵蘑菇蹲在那里。牢犯们静悄悄的,禽兽除外。他轻声自语着,却没料到让一巴蒂斯蒂有双顺风耳。到了夜晚,禽兽便现出原形,一个懦弱无能的家伙。要是有酒喝就好了,他可以沉沉睡去,再也不必理会那软弱残缺的躯体。 “……别动。很棒,对吧?感觉真棒。不要,拜托别这样。不要!很痛!别哭了。感觉真好。你还不懂吗,小贱货?感觉好极了!我要妈妈!我要,但她是个贱人。你别哭了,听见没?你敢再哭……” “是谁?”让-巴蒂斯特对着充满恶臭的空气自语。 “闭嘴。妈的给我闭嘴。都是你不对。你非大叫不可,对吧?就是不听我的话。好了,不能再给你口香糖吃了。肉桂口味。你把包装纸丢在秋千旁边,所以我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的,小蠢货。你乖乖待在树荫下,好吗?我得溜了,得溜了。这理由够正当吧,我得溜了,得溜了。”他轻轻哼唱起来,“得溜了,溜了,溜了,得溜了溜了溜了……” “是谁?” “敲敲门,外面是谁?”禽兽扯着嗓门,嘲弄地应和,“长毛,长毛,其实无毛。你的小弟弟长大了多少?屁眼里躲着比你鼻子更的小香肠和两个小坚果。”他压低声音唱着,但还是非常响亮。“听见没,我是个诗人呢。知道吧,你这没屌的家伙?真正感性的人,就是我,就是我。绿蛋加火腿。魔法灵猫。我喜欢肥嫩的,但不要太油腻。请奏乐……” “是谁?”让-巴蒂斯特露出他那稀疏细小的尖牙,起劲舔着,品尝着自己带有金属咸味的血液。 “我啦,毛球。你的头号知己,你唯一的兄弟。你只剩我可以依靠了,懂吧?你非懂不可。除了我还有谁会陪你聊天,劳烦狱友们传递爱的小纸条给你,一间间地传,直到塞进你的门缝,可是已经脏兮兮了,因为每个人都看过。” 让-巴蒂斯特边听边吮着自己舌头的血。 “你的家人有权有势。我从收音机里听来的,听了不止一次。” 沉默。让-巴蒂斯特的耳朵是卫星天线。 “人呢?这些该死的警卫,跑得一个不剰。”禽兽嘲弄着那片黑暗。 他充满恨意的声音像无数小蝙蝠飞入让-巴蒂斯特牢房的铁栅门。声音在他四周飞舞,他扬起毛茸茸的手臂将它们逐开。 “你知道坐牢会让人发疯吗,毛球?要是你不想办法出去,会变得像一只被枪指着屁股的猫那样疯狂。你懂吧,毛球?” “Je ne comprends pas。”让-巴蒂斯特呢喃着,一滴血滑过下巴,消失在他柔细如婴儿头发的手部毛发中。 他抹掉血滴,舔了舔手指。 “噢,你不懂,好吧。他们该不会捅了你的屁股吧?砰!”禽兽轻声笑着说,“要知道,你一旦被他们带到那笼子里去,就只好任人宰割了,谁会知道呢?你犯了罪,他们就给你颜色瞧,说是你自找的。” “是谁?” “你真把我惹毛了,老问这个,是谁是谁。妈的小鸡鸡!你明知道是谁。就是我啊,你兄弟。” 让-巴蒂斯特听见禽兽的呼吸。他的气息越过两间牢房飘来,让-巴蒂斯特闻到大蒜和勃艮地红酒的气味,酒龄尚浅的慕丝谷勃艮第。他将那称作笨红酒,因为它没有在阴暗潮湿的地窖沉睡是够长的时间,还显不出香气和韵味。黑暗中,让-巴蒂斯特的死牢宛如地窖。 “要知道,我的好伙伴,我唯一的好友。他们必须把我用箱型车运送到行刑的地点,也就是汉茨维尔。真是好名字,弄死恶棍,对吧?得花一个钟头在路上。谁知道这当中会出什么意外?” 多菲内广场的栗子树郁郁葱葱,杜鹃和玫瑰正在盛开。让-巴蒂斯特不需要亲眼看见,只消深呼吸就知道自己正置身何处:苍穹酒吧和保罗餐厅,很不错的餐厅。人们无视他的存在,在玻璃墙那头尽情吃喝、谈笑,或在烛光下谈情。有些人不久将离开去做爱,浑然不觉自己正遭人窥视。让-巴蒂斯特穿越黑夜,来到圣路易斯岛海边。巴黎的灯火倒映在塞纳河的粼粼波光中。仅仅几分钟后,他已经来到距停尸间不到一英里的地方。 “我已经没能耐做什么了,但是你有。你可以在半路上拦截我搭的箱型车,我可以跑回来帮你,毛球。我的死期到了,只剩三天,整整三天。听见没?妈的最后三天。我知道你有办法。你可以设法救我一命,到时候咱们就是好伙伴了。” 让-巴蒂斯特坐在圣路易斯岛一家小酒馆的角落,望着外面一户人家挤满盆栽的阳台。一个女人走到屋外,凝望着远处,也许是蓝天或者河流。她的窗子敞开着,她让秋天的淸新空气流入。她非常美丽,他还记得她身上薰衣草的气息。他想是薫衣草。 “我办完事后她就是你的了。”杰伊啜着洛克酒庄的勃艮第。这种酒蕴含着烟熏杏仁的芳香。 他轻轻摇晃着杯中的红酒。红色的液体绕着宽阔的玻璃杯身回旋,有如温热的舌头正一圈圈缓缓舔狩着。 “我知道你也想要。”杰伊举起酒杯,为自己的双关语大笑起来,“但你很清楚自己的能耐,老哥。” “你听见没,毛球?只剩三天了,离你的刑期也只有一周,我会替你把那些臭娘们抓来,通通给你抓來,只要你不反对我先享用。反正你也用不着,对吧?那么何不让我先分享呢?”一阵静默,忽然禽兽的语气凶狠起来,“你听见没,毛球?我要像鸟一样自由!” “那么我走了。”杰伊眨眨眼睛说。 他放下酒杯,说很快回来。在杰伊——让-巴蒂斯特不习惯叫他杰伊,应该是让-尚保罗——离开期间,刮了毛且戴帽子遮住面孔的让-巴蒂斯特绝不和任何人交谈。他望着窗外,望着他那俊美的兄弟仰头呼唤阳台上的女人。他两手挥舞,东指西指,像是要求女人给他指示。女人先是微笑,接着被他的怪异举止惹得大笑起来。不久她便被他的魔咒征服,转身进入屋内。 这位有福气的弟弟像变魔术似的很快出现在酒馆。“走吧,”他命令让-巴蒂斯特,“她住在三楼,”他朝那栋公寓点点头,“就在那儿。我和她喝酒时你要躲好,她很容易搞定。你知道该怎么做。走吧,别吓着别人。” “你这浑身长毛的丑八怪。”禽兽恶毒的话不停钻进让-巴蒂斯特的牢房。“你不想死吧?没人想死,那些被我们做掉的人除外,他们再也受不了的时候就会哀求我们快点下手,对吧?自由得像只鸟。想想看,自由得像只鸟。” 让-巴蒂斯特想着那个姓斯卡佩塔的女医生。她睡卧在他怀里,让他饱览她的美,再也不会离开他。他摩挲着她寄来的那封信。打印版,非常简短的一封信,哀求着见他一面,哀求他的帮忙。他多么希望看见她的亲笔信,以尽情玩味她的每个笔触和能挑逗他感官的笔法。让-巴蒂斯特想象着她的裸体,吸吮者舌头。 <hr /> 注释: 第五十三章 远方的雷电如定音鼓般擂响,乌云遮蔽渐亏的月亮。 贝芙必须等暴风雨过去才能驶回荷兰溪,但她还不能回泊船码头。因为那个开着丛林绿开拓者越野车的羔羊在过去两小时走的路线非常有趣,令她摸不着头绪。她在街上到处梭巡,还在许多停车场逗留,贝芙想不通为什么。 她猜想这羔羊大概是和她的男人争吵后不想回家,并故意让他担心,这是女人常玩的小把戏之一。贝芙很小心地和她保持距离,绕行小路,在十九号公路沿线的加油站停车,然后加速紧追。好几次贝芙从左车道超越那辆开拓者,往前疾驰至少十英里远,然后在路边停车,等待她的猎物经过。不久她们行经贝克,一个随处可见奇怪店名,比如拉夫潜艇堡、钱来也借贷、小龙虾车站等的小镇。 随后,小镇如海市蜃楼般消失,公路一片漆黑。车窗外不见灯光,什么都没有,只有树木和一块上书“上帝保佑”的巨大广告牌。 第五十四章 贝芙常觉得鳄色眼睛就像潜望镜,定焦注视着她,然后消失在污浊的水底。 杰伊告诉她,除非先去招惹鳄鱼,否则它们绝不会伤害她。关于水蝮蛇他也有同样的理论。 “你怎么知道?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那些水蝮蛇会从树丛中钻出来,企图爬上船?而且,你记得我们看过的那部电影吧?什么片名来着?” “《死亡真面目》。”他对她的问题没有不耐烦,反倒觉得有趣。 “那个狩猎管理员跌进湖里,在镜头前活生生地被鳄鱼咬住,记得吧?” “水蝮蛇除非受到惊吓,否则不会掉到船上,”杰伊解释说,“至于那个狩猎管理员会被鳄鱼咬住是因为他想抓它。” 听起来颇有道理。贝芙稍稍放了心,却见杰伊露出冷笑,话锋一转,开始大谈如何辨别某只动物或爬虫是否是肉食者,是否是厉害的猎手。 “要观察眼睛,”他说,“猎食动物的眼睛集中在头的前方,就像我,”他指着自己漂亮的蓝眼珠,“就像鳄龟、水蝮蛇,还有老虎,这样才可以直视猎物并展开攻击。非猎食动物的眼睛则长在头的两侧,像兔子,它有什么能耐抵抗猎食者的攻击呢?所以它需要周边视野,好看淸攻击者,好随时逃命。” “我也有猎食动物的眼睛。”贝芙骄傲地说,仍对鳄鱼和水蝮蛇是猎食动物的说法感到不安。 她明白,那样的眼睛意味着惯于偷袭,随时准备展开杀戮。猎食动物尤其是爬虫类,对人类毫无畏惧。可恶!贝芙淸楚得很,她绝不是鳄龟或蛇的对手。万一她掉进水里或者踩中一条水蝮蛇,吃亏的会是谁呢?绝不会是它们。 “人是最厉害的猎食者。”杰伊说,“可是人很复杂。鳄鱼永远是鳄鱼,蛇永远是蛇,可是人呢,有的是狼,有的是羔羊。” 贝芙是狼。 当她潜行于溪床上那如海怪背脊般突出的大片柏树垂根时,她感觉自己体内沸腾着狼的血液。被柏树根穿透地面的区域,水流大都不深。贝芙小心地将船驶进钓鱼小屋。被捆绑着倒在船板上的金发女人在清晨的阳光下眯起眼睛。她不时变换姿势,试图减轻关节的酸痛,一边翕动着鼻翼用力喘气,塞住她嘴巴的布块被呼吸濡湿了。 贝芙不知道她的名字,也警告她不准说。那是几个小时前的事了。在贝芙的切诺基内,她坐在副驾驶座上开始吱吱喳喳,试图表现出友善,让贝芙喜欢她,甚至大胆探问她的名字。倘若她妄想下车,贝芙便会对她开枪。她们都是这样的,而贝芙的回答永远是“我的名字不关你事,我也不想知道你的名字,什么都不想知道”。 女人立刻没了主意,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即将降临的厄运中脱身。 名字有两种功能:利用它来操控他人,使其感受到生命的价值:或者拒绝使用它,让人觉得自己的存在毫无意义。不过,贝芙有机会深入了解这只美丽的羔羊,只消杰伊打开他那台装电池的收音机听听新闻报道。 “请不要伤害我,”羔羊哀求着,“我有家人。” “我什么都没听见,”贝芙对她说,“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只不过是我们今天的小小消遣。” 贝芙说着大笑起来,她享受自己的笑声,因为不久后便没她发声的机会了,那是杰伊的权利。一旦羔羊归他所有,贝芙便将她奈何不得,除奉他指示做这做那,只能旁观。想到这里,贝芙有股借机痛快宰制的冲动。她比杰伊把那羔羊捆绑得更紧更牢,将脚踝和手腕一起绑在背后,让她不得不躬着身体,也使她的横膈膜在她奋力喘息时无法正常舒张或收缩。 “告诉你吧,甜心,”贝芙驾着船说,“我们快靠岸了,就在那片树荫下。我会替你喷防蚊液,喷满全身,因为我男人不喜欢你又痒又肿。” 看着她的俘虏瞪大眼睛,浮肿的眼眶涌出泪水,她忍不住大笑。这是羔羊第一次听她提起杰伊。 “别哭哭啼啼的了,亲爱的。你必须漂漂亮亮的,可你现在的样子丑死了。”羔羊不停地眨眼。她的呼吸愈发地慌乱急促,嘴里的堵布也已浸透。贝芙将船靠向岸边,关闭马达,抛下船锚。她拿起猎枪,扫视着树林,査看是否有蛇。待确定眼前唯一的绊脚石是她的俘虏之后,她放心地将气压式猎枪放在防水布上,在距她可爱小猎物仅数英寸远的船板上铺上张船垫,接着从海滩袋里摸出一瓶塑料罐装防蚊液。 “我现在要拿掉你的堵布,并替你松绑,”贝芙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如此大方吗,甜心?因为你哪里都去不了,除非跳下水。不过,如果你知道这水底下藏着什么,绝不会想下水游泳的。或者,你想试试鱼箱?” 贝芙将棺材大小的鱼箱蓝打开,里头满是冰块。 “要是你无理取闹,我就只好把你冷藏起来了。你会乖乖的,对吧?” 女人猛烈地摇头,趁口里的布松落时干涩地说了声“对”。 “谢谢你,谢谢你。”她舔着嘴唇,声音颤抖地说。 “你的关节一定很痛吧,”贝芙从容地替她松绑,“有一次我男人杰伊把我的脚踩和手腕绑在一起,固定在背后,害我背脊弯得跟脆饼条一样,就像你现在。这会让他兴奋,知道吧?”她说着将绳子丢到船垫上,“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女人揉着放松后的脚踝和手腕,用力喘着气。贝芙觉得她很像拉拉队队长,活泼健美的金发女孩,美得纯真无邪,就像《十七》杂志里的那些少女。她戴着小巧的角质框架眼镜,看起来十分聪明。年龄也刚刚好,大约三十七八,将近四十。 “你念过大学?”贝芙问她。 “是的。” “很好,好极了。”她说着陷入沉思,那张臃肿又饱经风霜的脸似乎松弛了下来。 “拜托让我回家。我们有钱,会付钱给你,无论多少都没问题。” 贝芙眼里忽然露出凶光。杰伊既聪明又有钱,这个女人也是如此。她倾身靠向女人。树荫下的蚊子嗡嗡喧嚣着。不远处,一条鱼跃出水面。太阳越升越高,天气越来越热,贝芙的夏威夷衬衫已被汗水浸透。 “这事与钱无关。”贝芙说。女人注视着她,蓝色眼眸里的希望逐渐熄灭。“你还不明白吗?” “我没有对不起你。拜托让我回家,我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这事,也不会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我能怎么样呢?我根本不认识你。” “这个嘛,你很快就会认识我了,宝贝。”贝芙说着将她粗厚干燥的手掌伸向女人的脖颈,用拇指来回摩挲着·“我们也该好好认识一下了。” 女人眨巴着眼睛,舔着干裂的嘴唇。贝芙的手往下滑,滑到她的颈窝,然后继续往下,恣意地探索。女人僵直地坐着,紧闭双眼,忽地弹跳起来,因为贝芙的手已经探入她衣服底下,将她的胸罩从背后解开。贝芙开始喷防蚊液,感觉她丰腴结实的肉体颤抖得像果冻一般。贝芙想着杰伊,还有床底那一小块褪色的地板,她把羔羊狠狠一推。抓起她的头朝舷外马达撞去。 第五十五章 一辆运输卡车在八十三街和莱克星顿大道的交叉口撞了行人,一个老妇。 救护车车灯闪烁,黄色封锁线拉起。本顿·韦斯利听见围观人群兴奋的议论。这桩意外事故发生还不到一个小时。看惯无数死伤的本顿迅速走过去,敬畏地避免直视被卡车一侧后轮压着的尸体。 他听见“脑浆”、“断头”等字眼,还有“假牙”什么的。假使有人提议,也许每个犯罪现场都会开放供人参观:酌收入场费五美元,血腥场面看个够。以往,当他抵达现场,警方会立即替他开路,让他以专家身份仔细观察每个角落。他有权要求不相干的人离开现场,也可以尽情发泄不满,态度有时冷静,有时则不。 本顿透过墨镜观察者现场,光头上戴着顶普通黑色棒球帽,瘦高的身影在挤满人的人行道上迅速移动,如山猫般敏捷。他回头朝露西的公司走去。他并没直接在公司所在大楼门口或附近下车,而是远远向北错开了十个路口。倘若他与露西面对面并说声“借光”,或许露西根本认不出他。距他们上次见面谈话已有六年,他真想看看她会有些什么改变。心里的急切驱使他踏着坚实的步子走向这栋位于七十五街时髦光鲜的花岗石大楼。大楼门前站着个保安,背着两手,穿着有些闷热的灰色制服,不断地换着站立的重心,他的脚一定很痛。 “我想找终极辖区公司。”本顿对他说。 “什么公司?”保安望着他,好像他是疯子。 本顿重复一遍。 “你是说警方辖区吗?”保安打量着他,流民、怪胎等字眼浮在那张满是厌烦恼火的脸上。“你指的大概是六十九楼那家公司吧。” “二十一楼,二一〇三室。”本顿回答。 “啊,我知道了,可那家公司不叫终极辖区。二一〇三室是一家软件公司,你知道,计算机之类的玩意儿。” “你确定?” “拜托,我是这大楼的员工,不是吗?”保安不耐烦起来,转头望着人行道上的一个女人,她的狗凑近大楼前的盆栽猛嗅。“喂,”他对她说,“别让狗在这儿撒野。” “它只不过闻闻罢了。”女人气愤地反驳道,扯扯狗链,将那只无辜的贵宾犬拉回人行道。 保安端着架子,不再理会女人和她的狗。本顿从旧牛仔裤口袋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把它摊开,望着上面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一其实和露西的公司毫不相干。万一警卫向露西提起有个怪胎询问终极辖区的事,她一定会有所警觉,甚至担忧。马里诺认为让-巴蒂斯特知道露西公司的名称,而本顿希望马里诺和露西能对此提高警戒。 “这上面写的,二一〇三室。”本顿对保安说,然后把纸塞回裤袋,“那家公司叫什么?也许他们弄错了。” 保安走进大楼,拿起一块夹板,逐行搜寻,然后回答,“好吧,二一〇三室,我说过是家电脑公司,英佛搜索顾问公司。你要上去?那我得先打电话通知他们,再看看你的证件。” 看证件可以,打电话就不必了。本顿觉得很有意思。保安毫不掩饰对寒酸陌生人的草率和偏见,十分漫不经心,就像大多数纽约人一样。这个城市曾经拥有欢迎寒酸陌生人、欢迎那些几乎不会说英语的贫穷移民的美德。必要时本顿可以讲一口高雅的英语,何况他不穷,尽管财源受到管制。 本顿掏出钱包,拿出驾照。斯蒂芬·雷欧纳·格洛夫,四十四岁,生于纽约的尼亚卡。他不再是汤姆·哈维兰,因为马里诺知道了他的这个假名。每次不得不变换假名时,他总要经历一段莫名的沮丧和愤怒,也因此他更为坚决地想要完成任务,摆脱愤恨。 恨意能够摧毁一个人,让他丧失远见。他这辈子都在和仇恨对抗。毕竟,对那些他在调査局任职期间暗自追踪缉捕的残暴罪犯产生恨意不是件难事。可一旦他怀有恨意或者受到极端情绪的左右,他的判案天赋将难以发挥。 他以已婚人士的身份和斯卡佩塔成为恋人,这也许是他唯一无法原谅自己的罪行。他不忍去想康妮和孩子们得知他被谋杀时会有多么悲痛。有时他觉得这次放逐是对自己的惩罚,因为他背叛自己的家人,无力反抗这份直到现在依然炽烈的情感。斯卡佩塔是他的克星,就算回到他们最初意识到彼此相互吸引之时,他还是会犯同样的罪,他很了解自己。唯一能够减轻他罪恶感的理由,当然也是非常单薄的理由,是他们的情欲或恋爱并非出自他或她的预谋。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挡也挡不住。 “我替你打电话通知他们。”保安说着把证件还给本顿。 “谢了……你叫什么名字?” “吉姆。” “谢了,吉姆,不过没这个必要。” 本顿离开大楼,不理会禁止穿越马路的标志,直穿过七十五街,隐入莱克星顿大道的人潮中。他从脚手架底下走过,帽檐压得低低的,但那双藏在墨镜后面的眼睛依然雪亮。要是有人在另外一个路口又一次与他擦肩而过,他会认出对方的脸,同时提高警惕。要是遇到第三次,他会尾随他,并用袖珍摄影机将其拍照。过去六年来他用了这样几百卷胶片,但截至目前都纯属巧遇,虽说这是个大都会。 纽约街头的警察十分招摇,有的开着巡逻车四处乱晃,有的站在人行道上或街角交谈。本顿从他们身边走过,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他脚踝处系着把手枪,这是严重违反法律的行为。倘若警察瞥见他的枪,会将他拦住搜身,会给他戴上手铐、推进警车、讯问、采集指纹并输入档案库比对,然后移交法院传讯。但这都是枉然。他在调查局任职时,指纹曾被存入自动化指纹辨识系统。而诈死以后,他的指纹被从费城殡仪馆一个自然死亡的男性身上秘密采取的指纹取代。本顿的DNA档案已从这世上消失。 本顿在一栋大楼前停下,将移动电话账户连接至得州犯罪司法部门的账单邮寄地址。这并不难。多年来本顿已然成了电脑行家,利用、甚至破坏网络空间轻而易举。利用得州监狱的电话系统打电话,不过是在他们的电话清单中添加一小笔记录,却既能避人耳目,又让接听方无法追踪到任何人,当然包括他。 本顿知道,当他打电话到露西办公室时,她精密的安全系统将显示得州监狱的机构名称及其电话号码。当然,所有的电话都会被录音,露西当然也有声波分析系统。但本顿有让-巴蒂斯特的录音带,而且持握多年。故事必须回溯到他执行卧底工作的艰险岁月。当时他没能一举拿下尚多内犯罪集团,也从此改变了自己的一生。为此,本顿始终无法原谅自己。他无法摆脱内心的愧疚和耻辱,他辜负了许多人对他的信任。 童年时戴着魔法戒指的本顿在他幻想的侦探世界中犯了许多错误。成年后,拥有联邦调査局金戒的他仍犯了不少错,判断失误过多次,包括对凶手犯罪心理的评估失误。致命的是,在最需要凝聚智能奋力一击的一次任务中,他重重滑了一跤。每每想起,他仍懊恼、难堪且自责不已。 最为消沉的时候,他告诉自己:不要怪罪任何人,甚至不要怪罪尚多内家族及其爪牙:是你自掘坟墓,你得自己爬出来。 第五十六章 “只是普通复印纸,”波朗斯基监狱公共信息办公室的韦恩·利弗在电话中告诉斯卡佩塔,“我们都是大里买进,再卖给牢犯,一张一美分。信封是一美元商店卖的那种便宜的白色信封,二十五美分三个,”他补充说,“不好意思,能问一下你打听这个做什么吗?” “做研究。” “噢?”他好奇不减。 “纸张鉴定研究,我是个科学家。要是牢犯无法享有物资供应站的购物权益呢?”斯卡佩塔在她位于德拉海滩的办公室问。 电话铃响起时她正拎着公文包准备出门。是罗丝接的电话,她急切地拿过话筒。这下她赶不上去纽约的航班了。 “任何牢犯都可以购买信纸、信封和邮票。无论罪行多么重大也没人会剥夺他们这项权利。你应该知道,他们的律师会说话。”利弗说。 斯卡佩塔没问他让-巴蒂斯特·尚多内是否还在死牢里,也没透露她接到一封他写的信,并居此怀疑他或许已不在狱中。 够了,浑蛋。 我受够了,浑蛋。 想见我?可以啊,浑蛋。 想找我谈?那就来谈吧,浑蛋。 要是你已经越狱,我非把你逮住不可,浑蛋。 不管这封信是不是你写的,我迟早会弄个清楚,浑蛋。 你休想再伤害任何人,浑蛋。 你死定了,浑蛋。 “可以把物资供应站卖的信纸寄一些给我吗?”她问利弗。 “明天就寄。”他允诺。 第五十七章 几只红头美洲鹫在晴空中飞扑盘旋。死亡、腐败的气息吸引它们越过灰暗老旧的防波堤,来到这片沼泽。 “你想怎么做,把肉丢在草地上吗?”贝芙把绳索系在码头边的木桩上,“你知道我最讨厌兀鹰了。” 杰伊笑了笑,此刻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那只蜷缩在船尾的羔羊吸引。她揉搓着手腕和脚踝,领口半开,衣衫凌乱。有那么一瞬她眼中的惊慌消失,似乎认为码头上这位英俊的金发男子不可能是坏蛋。杰伊只穿着一条破旧的牛仔短裤,雕像般的古铜色肌肉随着他身体的动作隆起显现。他轻巧地跳上船。 “进去。”他命令贝芙。“嗨,”他向女人招呼道,“我是杰伊,你可以放轻松点。” 她睁着呆滞的大眼睛望着他,继续揉搓手腕,舔舔嘴唇。 “这是哪里?”她问,“我不懂……” 杰伊伸手扶她站起来。她的腿不听使唤,于是他拦腰将她抱住。 “咱们走吧。腿有点僵硬,对吧?”他碰了碰黏在她脑后头发上的干涸血块,眼神一变。“她不该伤你。你受伤了,对吧?没事,忍着点。来,我抱你。”他轻松将她抱起,“你可以抱住我的脖子。很好。”他将她抱上码头,走进钓鱼小屋。 贝芙坐在那张散发着酸腐味的床上。没有被子,只草草铺着条又脏又皱的白床单,一个脏污的黄色枕头已经变形,几乎扁平。贝芙看着杰伊将女人放在地板上,扶着她的腰帮她站稳。 “我站不起来,”她避开贝芙的目光,“腿已经麻了。” “她把你绑得太紧了,是吗?”杰伊眼睛发亮,“你做了什么好事?”他问贝芙。 贝芙只是盯着他。 “走开,”他对她说,“她受伤了,需要休息。去拿湿毛巾来。”接着他扶女人上床,边对她说:“抱歉,这里没有冰块。你的头如果冷敷会舒服些。” “鱼箱里有冰块,还有一些杂货。”贝芙冷冷地说。 “你没带狗崽给我。”杰伊很不满。 “我很忙,店也没开。” “路上走失的多的是,只是你懒得找罢了。” 贝芙打开冰箱,将冰水倒在一条洗碗巾上。 “不用了。”羔羊柔顺地说,稍稍放下心来。 杰伊英俊又温柔,是个好人,不像那个坏心肠的丑女人。 “我没事,不需要冰敷。” “没事才怪。”杰伊轻轻将枕头垫在她脑后,却让她痛得大叫。“真的,没事才怪。”他说着一手滑入她颈下,移动她的头,摸摸她的后脑勺。手指稍用力了些,女人又哀叫起来。 “你到底做了什么?”他问贝芙。 “她自己在船上跌倒的。” 女人没吭声,别过头不看贝芙。 “是被人推倒的吧?”杰伊忍着怒气,替羔羊拉拢衣襟,扣上纽扣,一下都没碰她。 第五十八章 本顿脱去外套,丢进垃圾桶里。 往南走到下一个路口,他摘下棒球帽丢进另一个垃圾桶,然后隐入脚手架的阴影下,打开帆布背包拿出一条头巾缠在头部。接着他套上一件背后绣着美国国旗图案的粗棉布背心。在融入人群的那一瞬,将墨镜换成边框迥异的琥珀色眼镜。他卷起背包塞在胳膊下,左转步入七十三街,第三次左转后回到七十五街,站在露西办公室大楼的拐角。保安吉姆没看见他,转身进入大厅享受空调去了。 高科技既是本顿的盟友,也是敌人。用手机打电话,被追踪到的可不只是呼叫方的身份。信号能通过卫星发射回呼叫方打电话时所处的具体位置。截至目前这项技术还无法破解,因此本顿别无选择,必须游走于危险的边缘。虽说他的呼叫方身份已被事先设定的得州监狱掩护,但卫星信号显示的呼叫方所在地将会是曼哈顿区,最终锁定在一个比街区更小的区域。 不过,他能把这转化为有利条件,所有障碍都可能成为追求更高利益者的垫脚石。 本顿在露西办公室大楼所在的七十五街与莱克星顿大道的路口打了这个电话。让-巴蒂斯特正蹲死牢,这点很容易查证,所以他不可能从曼哈顿打电话给她。那么,是谁打的呢?露西不可能不对这个在她办公室附近拨出的电话感到困惑。而依本顿对她的了解,她会从她的所在地试着打一个电话,看卫星信号是否也显示相同的坐标。 她会认为一定是某项技术出了纰漏,即卫星追踪到的是接听方而非呼叫方所在地。她也一定难以理解为何会发生这种事,因为以前从未发生过。她会惊慌,无疑也非常气愤,因为她无法容忍办事不力或技术失误之类的事故,从而追究电话公司或属下的责任。后者可能性更大。 至于那个保安吉姆。假设被问起,他会说在露西接到那个电话时,没看见任何人在楼前或附近打电话。这显然是谎言。因为在纽约街头几乎人手一部移动电话。事实上,就算吉姆记得他离开岗哨走进大厅去吹空调的准确时间,也绝对不会承认。 最后一关是声纹分析。露西一定会立即着手分析,以确认打电话的人是否真是让-巴蒂斯特。这倒不需担心。这几年本顿一直在研究、转录和编辑让-巴蒂斯特的原声录音带,将其用单向麦克风转录成数字文件。这种麦克风在高感度模式下能录入多向声响,也就是环境音响——就这起案例而言,自然是监狱里的声音。他用电脑剪辑录音带,可说无懈可击。每个语音片段文件都称得上有声邮件杰作,甚至可以扮演真实的收信人,只不过无法进行需要智力参与的回复。他打开电脑,进入一个命名为“巴吞鲁日市”的文件夹,检查液晶显示器上的时间记录,确认所有设定都正确无误。 然后他接上麦克风和耳机,拨通英佛捜索顾问公司,即终极辖区的电话。“这里是曼哈顿,请接七十五街英佛搜索顾问公司,对方付费。”他对着麦克风说。 “请问姓名?” “波朗斯基监狱。” “请稍候。” 电话接通了。 “来自波朗斯基监狱的对方付费电话。您接受付费吗?” “接受。”回答毫不迟疑,也丝毫没有改变音调。 “午安。请问您是——”一个男性声音问道。系统显示呼叫方是得州犯罪司法部门。 本顿把噪音干扰清除设定在高阶,尽可能消除纽约街头的车流噪音,让电话听起来像是来自安静的监狱。接着他按下播放键。指示灯闪着绿色,一号文件开启。 “等费里奈利小姐回来时,告诉她是巴吞鲁日市。”让-巴蒂斯特的声音响起,逼真得犹如他本人就在现场。 “她不在办公室。请问您是哪位?”露西办公室的男子对电话中的记忆芯片说,“需要留言给她吗?” 电话早在七秒钟前切断了。本顿把“巴吞鲁日市”文件夹里的一号文件删除,沿着拥塞的人行道匆匆前进,低着头,眼观四方。 第五十九章 “请不要伤害我。”羔羊哀求着。 杰伊扶女人站起,轻轻淸理着她头发上的血块,那是刚才猛撞舷外马达时留下的伤口。面对她的痛苦呻吟他安抚说伤口并不严重,头骨没有撞裂。眼前没有重影吧? “没有。”在他又用湿毛巾轻触她的后脑时,她痛得倒抽一口气,接着说,“我看得很淸楚。” 同往常一样,杰伊的体贴产生了效果。女人完全专注于他,甚至觉得可以把贝芙——当然她不知道这个名字——推她去撞舷外马达的事告诉他。 “我就是这样撞伤的。”她坦率地告诉杰伊。 他把被血染红的毛巾丢给贝芙。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小屋中央,像条蜷缩着身体伺机攻击的水蝮蛇般紧盯着他。毛巾落在地上,她没有去捡。 他要她捡起来。 她依然不动。 “捡起来,拿去水槽边洗干净,”他说,“你不该伤她。去洗毛巾,再把她身上的防蚊液擦干净。” “不必、麻烦她替我擦了,”女人哀求着说,“这里虫子多,喷点也没关系。” “不行,你必须把身体擦干净。”杰伊说者靠近嗅嗅她的脖子,“你喷得太多了,那东西有毒。她一定把整瓶都喷完了,这对身体不好。” “我不要她再碰我!” “她对你做了什么?” 女人没说话。 “我在这里,她不敢动你一下。” 杰伊离开床沿。贝芙把那条脏污的湿毛巾捡起来。“不该浪费水,”她说,“水槽里只剩一点点水了。” “反正快下雨了。”杰伊像挑选新车一样打量着女人,“水槽里还有水。把毛巾洗干净拿回来给她。” “请不要伤害我。”女人从枕头上拍起头。枕头被染成粉红色,湿漉漉一片。有一个鲜红的圆点,那表明她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 “请让我回家。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发誓,谁都不告诉。”她用哀求的眼神望着杰伊,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长得那么英俊,对她也非常友善。 “不会告诉任何人什么?”杰伊说着向她走去,在那张铺着脏旧床单的金属床边坐下。“有什么可告诉的?是你自己弄伤的,不是吗?我们是好心人,在这儿照顾你。” 她迟疑地点头,再度一脸惊恐。 “请别拖太久,”她一阵阵抽搐,啜泣,止不住地颤抖。“既然你们不肯放我走,就请快点动手吧。” 贝芙带着毛巾回来,交给杰伊。水顺着他赤裸结实的手臂滴在床上。贝芙摸着他的头发,吻他的背,将身体紧紧挨着他,看他解开女人的上衣纽扣。 “啊,没穿胸罩,”他说,“她没穿胸罩?”他转头问,轻柔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可怖。 贝芙两手顺他汗湿的胸膛滑下。 女人瞪大眼睛,又露出贝芙在船上见过的惊愕眼神。她颤抖得厉害,赤裸的乳房不停地抖动,一滴口水从嘴角流出。杰伊厌恶地站起。 “把她的衣服脱光,身体擦干。”他命令贝芙,“你敢再碰她一下,看我怎么收拾你。” 贝芙微笑不语。这出老戏码不知已排演过多少遍。 第六十章 次日清晨,斯卡佩塔还在佛罗里达的家中。 她又一次在准备出门时被拦住,这回是联邦快递送来的两个包裹,一个来自波朗斯基监狱公共信息办公室,另一个是厚厚一摞夏洛特·达尔德案档案,主要是验尸和化验室报告复印件和组织玻片。 斯卡佩塔将一块左心室切片玻片放在复式显微镜台座上。如果将她职业生涯中看玻片的时间相加,恐怕已达数万个小时。尽管她一向佩服将全部心力投注在组织细胞上的组织学专家,却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可以夜以继日地坐在一间小实验室,被心、肺、肝、大脑等器官的切片以及泡在福尔马林里,硬如橡皮的病理切片包围。切片玻片是将用石蜡或塑料树脂定形的组织切成可以透光的薄片固定在玻片上,再加入从十九世纪纺织工业染剂发展而来的几种颜色。 斯卡佩塔遇到的大部分切片是蓝色和粉红色,也有些不常见的颜色,依组织和细胞结构的特性或缺陷而定。这些染剂和疾病一样,通常以发现或发明者的名字命名。这也使得组织学莫名复杂起来,甚至麻烦异常。一种染剂或染色法叫作蓝色或紫罗兰色还不够,非得叫甲酚蓝、甲酚紫或者柏氏普铮士蓝不可,或者海登海因氏苏木紫(紫红)、马森三重染色法(蓝和绿),或者比尔朔夫斯基染色法(中性红),还有令她记忆深刻的约翰乌洛托品银。而最夸张的则是用于检测神经鞘瘤中施旺氏鞘膜细胞的Van-Gieson染色法。令斯卡佩塔不解的是,现代细胞学创始人施旺先生为何能接受以他的姓来命名肿瘤呢? 她透过显微镜看着染成粉红色的心脏组织切片中的收缩带。那是夏洛特·达尔德的解剖切片。有些纤维没有细胞核,表示细胞或组织已经坏死。而另一些染成粉红和粉蓝的玻片则显示死者心脏多处发炎、有旧疤和冠状动脉阻塞现象。这个路易斯安那州的女人在巴吞鲁日市一家汽车旅馆的房间门口暴毙,身穿外出服,手握钥匙。年仅三十二岁。 警力怀疑在她死亡前不久,她的家庭医生曾非法让她服用强力止痛药奥斯康定。她口袋里装有这种药物,而她并没有处方笺。拉尼尔医生在写给斯卡佩塔的信中说,家庭医生后来逃往加州棕榈沙漠市。他并没有解释这种怀疑有何进一步的根据,也没有说明他为何要重新调查这起案子。 这起案件的棘手之处在于:时过境迁,已没有明确证据显示药物是家庭医生给的,就算是,除非能证明他预谋用奥斯康定谋杀她,否则也不足以构成一级谋杀罪。夏洛特·达尔德死亡时,他拒绝和警方直接接触,而是通过律师发表声明,称奥斯康定是某个患有腰椎间盘破裂的友人给她的,而她意外地过量服用。 八年前拉尼尔医生收到一些信件复印件,寄信人是那个家庭医生的律师,罗科·卡加诺。 第六十一章 从斯卡佩塔书桌前的窗子望出去,沙丘上的阴影随着太阳的移动逐渐加深。棕榈叶沙沙响动,海滩上一个带着黄色拉布拉多犬散步的男人逆风俯下身去。远处迷蒙的蓝色地平线上,一艘货轮正向南航行,也许正驶往迈阿密。要是斯卡佩塔太过专注于手头的工作,很可能会忘了时间及身在何处,甚至赶不上赴纽约的航班。 是拉尼尔医生接的电话,他的声音异常粗哑,“喂?” “你好像不太舒服。”斯卡佩塔同情地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难受得要命。谢谢你回电给我。” “你吃什么药?应该服点抗鼻塞药,有止咳袪痰功效的,但是别碰抗组织胺药物。可以试试白天服用不含嗜睡配方的感冒药,一定是标签上没有抗组织胺或琥珀酸露西拉敏成分的,否则你会I口干舌燥,甚至染上病菌。还有,不要喝酒,会降低免疫力。” 拉尼尔擤了下鼻子。“你知道,我是个正牌医生,也是药瘾专家,对药品算得上相当了解。”他说这话时不带丝毫敌意,“你可不必担心。” 斯卡佩塔对自己的预设立场感到尴尬。验尸官是选举产生的官员,而且很遗憾,全国没几个验尸官具有医师身份。 “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拉尼尔医生。” “没事。对了,你的老搭档彼德·马里诺,他觉得你在玩火。” “原来你打听过我的事。”她有些困惑,“好吧,咱们也该切入正题了。我看了夏洛特·达尔德案的档案。” “旧案重提,当然,不会是愉快的事。等一等,我去拿支笔。我妻子不知道把笔都收到哪儿了……找到啦。” “达尔德女士的案子非常棘手,”斯卡佩塔说,“根据她的毒物化验报告,她血液中的羟二氢吗啡酮,即奥斯康定代谢物只有每公升四毫克,不足以致死。胃部没有残留药物,肝脏的药物含里也不及血液含量。换句话说,服用奥斯康定过量致死的说法值得怀疑。很显然,药物因素并不如验尸报告显示的那么重要。” “同意,我也这么认为。以器官组织化验结果看来,她的死或许与服药过量毫无关系。而且验尸报告称并未发现她身上有静脉注射毒物留下的疤痕,”他补充说,“我猜测,她习惯服用药片而不是注射。” “她滥用药物这一点可以肯定,”斯卡佩塔说,“这从她的心脏状况可以判断。好几处坏死和纤维化的新旧伤口、长期的局部贫血,加上并无其他冠状动脉疾病或心脏扩大症的迹象,是很典型的古柯碱心脏。” “这只是个概括性说法,并不表示一定有古柯碱毒瘾。凡是镇静剂、合成安眠药或者奥斯康定、氢可酮、氧可酮、复方羟可酮之类的止痛药,危害心脏的强度都不下于古柯碱。猫王就是个悲惨的例子。而这些药物随手可得。” 停顿片刻,拉尼尔医生说,“我想和你谈谈她的失忆症。” “失忆症?”他急着找她交流,一定就是为了这事,“你寄给我的档案里没提到失忆症啊。” 斯卡佩塔控制了一下情绪。作为一个私人侦探顾问,她在案件中能了解到的法医学角度的信息非常有限,而缺乏中肯的调查依据,或者说层出不穷的资料错误更是恼人。在她担任弗吉尼亚首席法医,负责处理自己的案件或监督州内其他法医的案件时,从来不需要依赖陌生人提供信息。 “夏洛特·达尔德有时会暂时性失忆,”拉尼尔医生解释说,“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 “谁告诉你的?” “她妹妹。”他说,“似乎是……或许我该说,根据传闻她患有逆向失忆症……” “她的家人应该很清楚吧,除非他们很少见面。” “问题就在这里,她丈夫杰森·达尔德非常低调。这里没几个人知道他家里的事,对他本人更是一无所知,除了知道他很富有,住在一片老林场里。我不敢说基顿太太的证词绝对可靠,尽管她说的关于她姐姐死亡前的状况或许是事实。” “我看了警方的调查报告,非常简短。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斯卡佩塔说。 拉尼尔医生咳了一阵,然后回答,“她死亡时投宿的那家旅馆所在地治安不算太好,属于我的辖区。一个清洁人员发现了她的尸体。” “血液测试呢?你寄给我的资料里只有一些验尸结果。我无从知道她血液里GGtP、CDt等可以显示血液酒精浓度的数据。” “我最初和你联系时就已设法调取她的生前血液测试报告,她死前两周曾住院。结果发现档案错误,这真让我不太好意思说。我那个糊涂职员,真恨不得炒她鱿鱼,但就是捱不过她的求情。关于你的问题,答案是没有,没有GGtP和CDt含量过高的情形。” “她为什么住院?” “在逆向失忆症最后一次发作后她去作了检査。显然,她死前两周失忆症曾发作。当然,这没有事实依据。” “既然她的GGtP和CDt值都不高,那么似乎可以排除酒精造成她失忆的主要因素。”斯卡佩塔说,“拉尼尔医生,如果你不把所有信息都告诉我,我恐怕很难给你提供建议。” “连我都不敢说自己握有全部信息。说到这里,我又忍不住想数落警方的不是。” “达尔德女士失忆症发作时是什么情形?” “据说会变得非常暴力,乱摔东西,把屋子或她待的任何地方砸得稀巴烂。有一次还拿斧头砍她那辆玛莎拉蒂跑车,把车窗、门和车顶通通毁了,还将漂白水泼在皮座椅上。” “修车厂有相关记录吗?” “事情发生在一九九五年五月,花了两个月才把车修好,后来她丈夫卖了那辆车,换了辆新的给她。” “但那不是她最后一次发作。”斯卡佩塔翻开另一页横线纸,迅速做着笔记。 “是的,最后一次,也就是在她死前的两周。那是在秋天,一九九五年九月一日,她带了把剃刀,想对一批价值一百多万的画作动手。听说是这样。” “在她家?” “据我了解,是在一家商店里。” “有目击证人吗?” “只在事后被人提起。当然,这都是她妹妹和她丈夫几年前的说法。” “她的药瘾的确可能引发失忆症。另一种可能是颞叶癫痫。她有脑部损伤的记录吗?” “据我所知没有,X光扫描和肉眼检査也没发现旧的骨折或伤疤。医院记录显示,她在第二次失忆,也就是一九九五年九月一日那次失忆后,曾作了全套脑部检查,包括MRI和PEt扫描等,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当然,暂时性的颞叶癫痫未必会被发现。也许她患有某种脑伤,只是我们还不清楚,真的很难说。总之,我认为药瘾是主要致死因素。” “根据手上的资料,我同意这种看法。所有化验数据都显示她的死和长期滥用药物有关,而不单是服用奥斯康定过链的结果。关于死亡方式,看来有待进一步调查。” “老天,问题就在这里。负责这案子的警察当时什么都没做。现在当然也指望不上。真是的,我们这地方什么都出问题,除了食物。” “达尔德女士或许死于长期滥用药物等因素造成的心脏衰竭。”斯卡佩塔对他说,“我只能这么推测。” “那个白痴联邦检察官,威尔顿·温恩,一点忙都帮不上,”拉尼尔医生抱怨道,“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始终没抓到,想插手的人却越來越多。一切都成了政治。” “我猜,你也是专案组成员吧。”斯卡佩塔打断他。 “不是。他们不需要我加入,因为没发现尸体。” “万一有尸体被发现,难道你也不需要知道调查情况?警方不是认为那些女性都是被谋杀的吗?我越是听你说,越觉得难以置信。”斯卡佩塔说。 “你说得没错。他们甚至没请我去看看她们被绑架的现场。我没见过她们的住所、车子,一个犯罪现场都没去过。” “你应该去,”斯卡佩塔说,“当受害者被绑架,并可能遭到谋杀吋,警方应该邀请你去查看现场,深入了解一切细节。你应该随时掌握案情。” “在这里没有什么是应该的。” “那些遭到绑架的女性当中,有几个属于你的辖区?” “截至目前,七个。” “而你竟连一个现场都没看过?很抱歉我一直在追问,可这实在让人难以相信。那些现场已清理干净了,对吧?” “案子都已经冷却了,”他回答,“我想她们的车子仍被扣押着,这至少是件好事。不过警方总不能永久封锁停车场或房屋,我也不淸楚她们的住所如今是什么情形。”他又咳起来,“一定还会再发生的,他不会停手。” <hr /> 注释: 第六十二章 天空成混浊的灰蓝色,风势渐强。 斯卡佩塔边和拉尼尔医生通话,边翻阅资料。她找到一份装在信封里的死亡证明。这份文件没有正式签署,应该不是由拉尼尔医生的办公室发出的。他的办公室应该只能将正式文件的复印件寄送给斯卡佩塔或其他索取资料的人。斯卡佩塔担任首席法医期间,从未见属下犯这样的错误。 她向拉尼尔医生提起这份有问题的死亡证明,并补充道,“我无意过问你办公室的运作方式,只是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可恶!”他大吼,“准是那家伙干的好事。别以为这只是疏忽,这里有些人巴不得看我出纰漏。” 死亡证明上显示死者原姓德纳迪,父亲伯纳·德纳迪,母露西维雅·佳伊奥·德纳迪。夏洛特·德纳迪出生在巴黎。 “斯卡佩塔医生?” 她隐约听见他粗哑的声音和咳嗽,全心想着这个被绑架的女人,想着夏洛特·达尔德的可疑死亡,以及困扰验尸官的关于失忆症的线索。路易斯安那州执法机关的风气败坏早已不是新闻。 “斯卡佩塔医生?你还在吗?听见我说话吗?” 让-巴蒂斯特·尚多内刑期已近。 “喂?” “拉尼尔医生,”她终于开口,“我想问你一件事,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噢,太好了,我还以为电话断线了。有人向我推荐你,方式相当特别,要我去找彼得·马里诺。我是这样才联系上你的。” “谁的特别推荐?” 又一阵干咳。“一个死刑犯。” “我猜是让-巴蒂斯特·尚多内。” “我一点都不惊讶你会猜中。坦白说,我调查过了,你和他之间有一段相当不愉快的过去。” “先不谈那个,”她说,“我猜关于夏洛特·达尔德的线索,也是他提供的。还有,你可知道,那位据说逃往棕榈沙漠市的神秘家庭医生,他的律师罗科·卡加诺,同时也是尚多内的律师?” “这我倒不淸楚。你认为尚多内和夏洛特·达尔徳的死有关?” “我敢打赌,他或者他的某个家人,或者与那个家族关系密切的某个人,和这事脱不了干系。”斯卡佩塔说。 第六十三章 露西没有洗澡。由于疲倦和突来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她已顾不得维持一贯的形象。 她的衣服像是被睡皱了,事实也的确如此。她睡了两次,一次在柏林,航班被取消了;另一次在希思罗机场。她和鲁迪等了三个小时,坐了八个小时航班,终于在一小时前回到纽约。所幸他们没有大件行李,仅有的几件物品全塞在小背包里。离开德国前,他们洗了澡,将在什切青拉笛森旅馆五一一号房里穿过的衣服全部丢弃。 露西把防身棒上的指纹擦干净,不假思索地走向停满车子的僻静街角,将它从辆旧奔驰的窗缝丢进车里。当然,奔驰车主一定会对这支从天而降的防身棒感到困惑,不懂是谁把它放在车内,又显出于什么原因。 “圣诞节快乐。”露西玩笑道,和鲁迪匆匆走进熹微晨光。 对绿头苍蝇来说,这样的清晨太黑太冷。但到了下午,在鲁迪和露西离开一段时间之后,它们会在波兰醒来。会有更多的苍蝇发现罗科·卡加诺房间窗户的缝隙,群涌而入争食他僵硬冰冷的尸体,产下数百其至数千虫卵。 公司的人事部负责人扎克·曼罕不需太多线索便察觉到自己的老板有些反常,不知她去了哪里,但一定有不好的事发生。她身上散发着浓重的体臭。他和露西常在健身房一待就是几小时,也会和她一起慢跑数英里,但从未发现她有体臭。这是一种充满恐惧和压力的强烈体臭,只需微微出汗就会分泌,黏膩地集中在腋下渐渐渗透衣服。伴随着这浓烈气味的是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和瞳孔收缩。曼罕不淸楚罪犯的生理反应,也无须知道,虽然这是他年轻时担任纽约地方检察官办公室探员时致力学习的方向。 “回去休息吧。”他一再劝露西。 “少啰唆。”露西忍不住喝道,仍专注地盯着他桌上那台大型数字录音机。 她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调整着音量。 这是她第三次听那个神秘电话的录音。他们精密的呼叫辨识系统显示信息来自波朗斯基监狱,卫星追踪系统却显示电话是从露西办公大楼附近拨打的。她按下关闭键,坐下,疲倦又失神。 “可恶!”她大叫,“我实在难以理解。你哪里弄错了,扎克?” 她揉着脸,一点残余的睫毛膏粘在她睫毛上,更是让她就快发疯。为了在什切青的拉笛森旅馆扮演小辣妹,她特地买了瓶防水睫毛膏,但她向来讨厌这个,也没有卸妆油,因为平时根本不化妆。于是她用力搓洗自己的脸,却让肥皂泡进了眼睛,弄得两眼红肿,像个酒鬼。除了少数例外,这份工作禁止喝酒,因此不到·一小时前,她带着满身臭气踏进办公室的第一句话就是她没有彻夜狂欢,深怕曼罕或其他人起疑。 “我没弄错,露西。”曼罕关切地打量着她,耐着性子回答。 曼罕年近五十,体格结实,六英尺高,一头浓密的褐发,额角处已几绺灰白。他的布朗克斯口音已经淡化,但必要时也可伪装。他是个天生的演员,能够轻易地融入任何环境。多数女人觉得他有趣且极富魅力,而他也在工作中充分利用了这一优势。终极辖区不存在道德批判,除非某个调查员愚蠢得违反基本行为规范:绝不能让私人因素影响任务的执行,绝不能拿生命开玩笑。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卫星追踪系统显示的呼叫方位置是这栋大楼曼罕说我联系了波朗斯基监狱,让-巴蒂斯特就在那里。他们说他还在牢里,不可能跑来这里。老天,这绝不可能,除非他会腾空术。” “我想,你是说灵魂出窍。”露西纠正道。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这也正是她烦躁的原因。“腾空是指身体悬在半空。” 她深感无力,向来聪明理性的脑袋忽然失灵了,无法理解究竟出了什么意外,更无奈的是,事发时她不在场。 “真是他?你确定?”曼罕小心地问。 露西认得让-巴蒂斯特的声音,轻柔、甜腻,有浓重的法国腔。她无论如何也忘不了。 “是他,没错。”她说,“开始做声纹分析吧,不过我已经知道结果了。我认为波朗斯基监狱有必要尽快确认蹲在死牢里的那家伙到底是不是尚多内,用DNA化验来证明。也许他的家族又在玩把戏。必要时我会去那里亲眼瞧瞧他那张丑陋的面孔。” 露西不想讨厌他。任何称职的调查员都不会受私人情感左右,任它蒙蔽,甚至丧失判断力,可是让-巴蒂斯特试图谋杀凯姨妈。为此,她鄙视他。为此,他必须死。必须让他在恣意妄为之后,感受到他带给别人的那种恐惧,遭受他带给斯卡佩塔那般的创伤。 “再做一次DNA化验?露西,我们需要法院命令。”曼罕熟知各种司法和法律程序与限制,因为露西时常提出一些不可思议,甚至必须在法庭上隐藏证据的计划。 “可以让博格去申请。”她指的是检察官杰米·博格,“给她打个电话,请她尽快赶来。快。” 曼罕笑了笑,“我猜她一定有空还很乐意配合。” 第六十四章 斯卡佩塔把一叠十寸彩照依次排开。这是她把波朗斯基监狱物资供应站出售的信纸一张张排在灯箱上,经紫外线照射后用五十倍数镜头拍摄的。 与尚多内寄给她那封信的照片相比,这些信纸没有水印,由质地紧实的木纤维组成,是普通的廉价纸张,和含有碎布浆的高级纸不同。 用肉眼观察,这种纸表面光滑亮泽,类似打字纸。她没有找到某些不规则痕迹以证明其属于同一批次产品,但这并不重要。即使它们属于同一批次,也会由于缺乏科学证据在法庭上遭到怀疑,辩方会即刻反驳,纸厂用纸量极大,这类便宜纸张每次出货更是数以百万计,撞纸也不是为怪。况且这种宽八点五英寸、长十一英寸的二十磅纸和她平日使用的打印纸并无不同。辩方甚至可以指称她假尚多内之名写了这封信,然后寄给自己。 她曾在法医学、法律和道德层面遭受过无数比这更为荒谬的指控和质疑,但最后都通过了严格检视,有力回击了想要摧毁她的人。她很清楚,若一次被控,终生遭控。 罗丝把头探进办公室:“再不走,你又赶不上航班了。” 第六十五章 对杰米·博格来说,上街买咖啡是她摆脱混乱的惯常方法。 在位于中央街地方检察官办公室对面的咖啡店,博格从保罗手上接过零钱,向他道谢。他点点头,无视她背后一列长长的队伍,问她要不要奶精,即使她光顾这么多年来从没拿过那东西。博格同往常一样带着咖啡和装有高碳水化合物午餐的白色纸袋离开——罂粟籽口味百吉饼、两包费城奶油干酪、餐巾纸和塑料餐刀,腰间的移动电话忽然像只带刺的虫子般震动起来。 “喂?”她走到办公大楼对面的人行道去听电话。花岗石办公大楼位于世贸原址附近。二〇〇一年九月十一日,第二架飞机撞上世贸大楼的那一刻,她正坐在办公室窗前往外看。 哈德逊河岸边那道难以愈合的伤痕,也在她心中留下了一个空洞。望着空荡荡的天空,她觉得自己那般苍老。每经历一次巨变,她生命的一部分便随之消失,再也无法恢复。 “你在做什么?”露西问,“我听见了车流声,你在法院外,夹在大批警察、律师和歹徒中间,对吗?还得多久能赶来文明的上东区?” 露西一向不让博格有反对或者说“不”的机会。 “今天不必出庭吧?” “我想你大概是要我马上赶到。” 所谓马上,考虑交通状况,应该是四十五分钟左右。将近下午一点,博格到达露西所在办公大楼二十一层。电梯门开后,她走向桃花心木装潢的接待区,流线型玻璃前台后是黄铜材质的英佛捜索顾问公司的名称和logo。没有访客等候区,两侧只有不透明玻璃门,左侧那道在电梯门打开时会自动上锁。走廊吊灯内设有隐藏式摄影机,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显示在办公室的电视屏幕上。 “你这样子真狼狈。不过,只要我好看就够了。”露西前来迎接时,博格说。 “若是而对镜头,”露西开玩笑地说,“你一定可以成为好莱坞明星。” 博格发色深黑、五官鲜明、一口美丽牙齿。她总穿着极其正式的套装,搭配昂贵的首饰。尽管她不认为自己是演员,但事实上,任何一个优秀的检察官在质询或出庭时都需要卖力演出。博格正环顾四周,一扇门开了,扎克·曼罕走出来,手捧一叠CD。 “到我办公室去,”露西对博格说,“发现大蜘蛛了。” “非常大个儿的,”曼罕正色补充,伸手问道,“你还好吗,老大?” “非常怀念从前的日子。”博格微笑道,眼神却无比严肃。 对于失去曼罕这个得力助手,她始终无法释怀,尽管她仍在同他并肩作战,就像此时这起案件。 另一个巨变。 “跟我来。”曼罕说。 博格跟着他和露西走进一间门牌上写有“实验室”字样的房间。房间相当大,备有专业录音室的隔音装置。头顶的棚架上装有精密影音设备、全球定位系统和各种是以挑战博格专业的追踪仪器。每次她来露西的办公室总是难掩自己的惊讶。灯光闪烁,屏幕上跳出各种影像,有些是大楼内部的监视器,有些则让博格不得其解。 她注意到桌上放着一个类似微型麦克风的装备,旁边有调制解调器和终端机。 “这新玩意儿是什么?”她问。 “你的新玩具,超微发射器。”露西说着拔掉仪器上一个只有二十五美分硬币大小、接着一条细长电线的发射器。“和这东西一起使用。”她拍拍一个带有插座、连着液晶屏幕的黑盒子说,“我们可以把这宝贝藏在你的阿玛尼套装里,万一你被逮到,也可以通过超音波方向追踪仪的VhF和UhF信号追踪到你所在的位置。 “电波频率在两千七百万赫兹到五亿赫兹之间,用键盘选取频道。这东西——”露西拍着黑盒子说,“是追踪系统,可以扫描你所在的任何地方,无论你在车里还是正骑摩托车、自行车。其实不过是个用镍镉电池发动的水晶振荡器,一次可以追踪十个目标对象,假设你丈夫同时跟好几个女人瞎搞。” 博格没有对这个纯粹的假设作出回应。 “还是防水的,”露西继续说,“它的携带外盒和肩带还算好看。或许可以请爱玛仕专为你设计一款比较时髦的鸵鸟或袋鼠造型。要是你希望乘飞机的时候多点安全感,这里还配备有航空天线,无论是乘里尔喷射客机或湾流喷射客机都没问题。” “真是的,”博格说,“你难道是叫我来看,万一我失踪或被绑架会是什么情形?” “当然不是。” 露西在一台大型显示器前坐下,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舞动,开启了无数窗口后,进入一个博格从未见过的法医学应用程序。 “太空总署的软件?”她问。 “也许吧。”露西说者将鼠标指向一个文件夹。它的名称在博格看来同样毫无意义。“太空总署当然不只带回一堆月球岩石而已。这么说好了——”露西的手停在键盘上方,两眼紧盯着屏幕,“我和太空总署朗格里研究中心的几个火箭专家颇有交情。”她移动着鼠标说,“那里有不少好人没得到合理的待遇。”她嗒嗒地敲着键盘,“我们正在进行一些有趣的合作。这样解释你满意吗?”她说着点开了以连续性编号和当日日期为文件名的文件。 “开始啦,”她抬头看了看博格,“注意听。” “午安。请问您是——”这是扎克·曼罕的声音。 “等费里奈利小姐回来时,告诉她是巴吞鲁日市。” <hr /> 注释: 第六十六章 博格拉了把椅子坐下,凝神望着电脑屏幕。 屏幕上出现两道声纹,或称光谱图,即从一段人声录音带转换成电子频率的二点五秒数字短片。显现出的影像是许多水平、垂直交错的黑白色带,可因人而异激起各种影像联想,就像罗复墨迹测验。眼前的这个在露西看来宛如一幅黑色龙卷风抽象画。 在向博格介绍了录音后,她补充说:“我们现在要做的,或者说电脑要做的,就是找出另一段尚多内的录音带。那段他在里士满被捕后与你进行质询的录音可以派上用场。电脑会找出相符的声纹。” “当然了,这家伙很聪明,他使用了许多新字眼。他在接受你质询时可没说过巴吞鲁日市,”露西继续说,“也没提过我的姓名。这么一来我们只剩下‘时’、‘回’、‘告诉’这几个字可以作比对。一般来说,需要至少二十个相符的声纹才能确认比对成功,不过我们目前掌握的相符声纹可说相当确凿。这是已知的和待确认的两段录音带的声纹,色带颜色的深浅表示频率的强弱。”她指着屏幕声纹上的黑色区域。 “是这样,”博格说,“错不了,就这几个宇的声纹来说,我同意你的说法。” “嗬,真厉害。”曼罕说,“可这在法庭上很难站住脚。就像露西说的,我们没有是够多的相符声纹说服陪审团。” “先别考虑出庭的事。”纽约最具声望的检察官说。 露西敲下几个键,打开另一个文件夹。 “我开始抚摸她的乳房,解开她的胸罩。”让-巴蒂斯特的声音。温柔有礼。 露西说:“这是另外三段访谈录音,有字眼可供比对。” “起初我有点困惑,因为我触摸她时,却无法脱掉她的胸罩。” 下一段,“但是我告诉你,你很美。”让-巴蒂斯特·尚多内说。 “第三段。”露西说。 “是回程票,经济舱,回纽约的。” 露西解释:“这四个字的声纹已经够接近了,博格。我说过,这些片段是从你和他的质询录音中撷取出来的。那时你刚被指派为特别检察官,而他还未正式受审。” 露西非常不忍听那些录音带。其实她对博格强迫斯卡佩塔到录像现场相当不满,虽说斯卡佩塔有必要观看,因为那是在他谋杀她未遂之后录制的。让-巴蒂斯特满口谎言且沉浸其中。毫无疑问,他的受害者和关键证人斯卡佩塔就在现场令他兴奋无比。在几小时里,她冷眼看他捏造各种事实,不只关于他在里士满的所作所为,还包括一九九七年和苏珊·普雷斯所谓的浪漫邂逅。她是CNBC气象播报员,被发现陈尸于她那间位于纽约上东区的公寓里。 这个二十八岁的非裔美女遭到殴击、噬咬的惨状和尚多内的所有受害者并无二致。可只有她身上残留了精液。让-巴蒂斯特犯下的几桩最新案件中,受害者都只是腰部以上赤裸,没有精液残留,只有唾液。根据这些事实及DNA析得出的结论,在苏珊·普雷斯案中,让-巴蒂斯特和杰伊·塔利这对兄弟连手出击,温和有礼的杰伊诱拐强暴了苏珊,然后将她交给他那丑恶、阳瘘的孪生哥哥。 露西、博格和曼罕望着电腕屏幕上的声纹图形。尽管声纹分析还不是一门成熟的科学,但三人都确信,这段电话录音里的声音来自让-巴蒂斯特·尚多内。 “根本不需要看这些,”博格的手指划过屏幕时留下淡淡的痕迹,“我认得这浑蛋的声音。没错,你逮到了大蜘蛛,就是他。这个残虐不仁的家伙,显然又耐不住寂寞了。” 露西告诉她,卫星追踪到的呼叫方就在她办公大楼附近,但系统显示电话来自得州波朗斯基监狱。“这该怎么解释?” 博格摇头。“除非是机器出了故障,不然这真令人费解。” “最重要的是,我想知道让-巴蒂斯特·尚多内是否还待在得州的死牢里,而且会在预定刑期五月七日受刑。”露西说。 “你在开玩笑吗?”曼罕不停敲着笔。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紧张时就这样。 “扎克。”博格眉毛一挑,盯着他手上的笔。 “抱歉。”他把笔放回挺括的白色衬衫口袋,“如果你们不需要我在这儿,我就去打电话了。”他望着两人说。 “没问题,有事再叫你。”露西说,“要是有我的电话,就说不知道我在哪里。” “还不打算出去透透气?”曼罕微笑着说。 “不想。” 曼罕走开,厚重的隔音门无声地关闭。 “鲁迪呢?”博格问,“他大概回家洗澡或休息了吧?你好像也该回家了。” “没有,他在走廊那头的办公室搜寻网络。鲁迪很迷网络,也好,他电脑里的搜寻引擎比英格兰的隧道还要多。” “如果要我申请要求尚多内接受DNA化验的法院命令,必须提出充分的理由,露西。”博格说,“光是电话录音还不够,但我想你恐怕也不乐意让任何情报流出办公室。尤其,我们还不确定这通电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行,”露西打断她,“你也知道,绝不能让这间办公室里的任何情报外流。绝对不行。” “那将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博格笑道,略带忧伤地望着露西严肃冷峻的脸,那张年轻光洁、红唇丰润的脸。 她怕天妒英才。她怕不锈钢验尸台上会有露西那年轻叛逆的面孔和健美的躯体,脑袋被子弹射穿。但这影像在她脑中百般纠缠,挥之不去。 “不忠,懦弱,是无可饶恕的罪过。”露西赞同地说,然而博格凝视她的眼神令她有些困惑不安。“怎么了,杰米?你认为我们的情报外泄了吗?老天,这是我最害怕的噩梦,每天都做的噩梦,比死更可怕。”她激动起来,“若有我非逮到他不可……这公司只要有一个犹大,就都完了,我不得不严防。” “哦,你够警惕了,露西。”博格站起身,视线避开屏幕上尚多内的声纹图形。“我们在纽约还有一个未侦破的悬案:苏珊·普雷斯案。” 露西跟着起身,目光灼灼地望着博格,早已料到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尚多内被控谋杀苏珊,你知道后来我为什么打退堂鼓,决定不起诉他,而把他交给得州。” “因为得州的死刑制度。”露西说。 第六十七章 她们在隔音门前止步,显示器闪烁着,由闭路摄像机传来的影像不断跳出,无数红、白、绿的明亮小灯闪闪烁烁,像是置身宇宙飞船驾驶舱。 “我知道得州法院会判他死刑,事实也的确如此。五月七日受刑。”博格说,“可在这里,在纽约,他不必受刑。” 她把笔记本塞进公文包,啪地扣好。“也许有一天检察官会准许死刑,但不会在我的任期内。不过,我想真正的问题在于,露西,我们是否真的希望尚多内死?更重要的是,我们是否希望被关在波朗斯基监狱的那个人被处死?尤其现在,根据得到的这些信息,根本无法确定关在牢里的人究竟是谁。” 博格说“我们”,其实她不曾接到让-巴蒂斯特·尚多内的任何信息。据露西了解,只有她、马里诺和斯卡佩塔接到过,包括信件和现在这个疑似从曼哈顿上东区打出的电话,除非她的公司出了技术纰漏或人为疏失。那又另当别论。 “没有哪个法官会发给我命令,比我去重取他的DNA。”博格以她一贯冷静自信的口吻说,“必须有申请搜査令的正当理由。取得搜查令后,我会想办法把他引渡到纽约来,为苏珊·普雷斯案出庭受审。根据他唾液DNA化验结果,他应该会被判刑。虽说我们知道苏珊体内的精液不属于他,归他的孪生弟弟杰伊·塔利所有,一旦这案子重新判决,尚多内家族的律师罗科·卡加诺必定会使尽恶劣手段来对付我们……” 露西不动声色,但胃部一阵翻搅。她静静等待那感觉消失。绝不能呕吐,她对自己下令。 “当然,我会把塔利的精液作为呈堂证物,而这么一来案子就会陷入胶着状态。被告会辩称是在逃的杰伊·塔利强暴并谋杀了苏珊,而我能提出的唯一证据只能证明尚多内曾咬遍她全身。”博格用出庭的口吻说,“陪审团很可能会质疑精液所属人的身份,但苏珊上半身布满尚多内咬痕和唾液这点则无可怀疑,他们会认定尚多内确实凌虐过她,却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是他谋杀了她,甚至无法证明她被凌虐时仍然活着。” “可恶。”露西说。 “也许陪审团认定她受到极大痛楚,谋杀过程残暴无比,会判他死刑。可在纽约不会执行死刑。因此,即使他被定罪,至多也只是无期徒刑,不准假释。他会活下去,直到死在牢里。” 露西一手握着门把,身体靠在厚实的泡沬橡胶衬垫隔音门板上。“我其室希望他死。” “我原本很庆幸他被移送到得州,”博格说,“但我也很希望取得他的DNA,好证明他没有在外面闲晃,寻找下一个猎物……” “也许就是我们中的一个。”露西说。 “我去打几个电话。首先得通知法官我打算重新调查苏珊·普雷斯案,需要法院命令以取得尚多内的DNA。接着我得联系得州州长。没有他的核准,尚多内哪儿都去不成。以我对克里州长的了解,这免不了再费一番周折,但至少他会听我的意见。能让他的州摆脱杀人犯,也是一桩好‘交易’,我得和他好好商议。” “只有选举时,大家才会认真看待司法。”露西拉开门时,嘲讽地说。 第六十八章 波兰。上午。一个名叫乔治·史兹帕克的维修工被派往拉笛森旅馆五一三号房,修理浴室里下水不通、冒出恶臭的排水管。 没人应门。房客早已离去,留下沾了精液的凌乱床铺、几只空酒瓶和床头柜上塞满烟蒂的烟灰缸。衣橱门敞开着,衣架被扔在地上。他提着工具箱走进浴室,发现洗脸槽和镜子上残留着牙膏的痕迹。马桶没冲,浴缸里满是污水,洗脸池平台上一块吃剩的巧克力爬满苍蝇。苍蝇嗡嗡地撞上镜子里的亮光,落在史兹帕克头上。 邋遢。 他戴上橡皮手套,将手伸进冰冷污秽的浴缸水里,摸索着排水孔,抓出一撮黑色长发。浴缸的水慢慢少了。他把那团又湿又黏的发丝丢进马桶,挥走撞在脸上的苍蝇,恶心地看着它们停驻在那盘巧克力上。接着他将手套拿在手里,朝那群乌黑硕大的龌龊家伙猛挥。 对他来说苍蝇并不陌生,工作中也时常看见,可从没见过旅馆房间里有这么多苍蝇,尤其在这寒冷的季节。他从床边走过,注意到窗户大开者。这并不奇怪,即使在冬天也有很多房客因抽烟打开窗子。他正想把窗户关上,又有一只落在了窗台上,接着猛地窜起,越过他飞入房间。一股气味随风钻了进来,淡淡的臭味,类似酸牛奶或腐肉的味道。他把头探至窗外。臭气是从右侧房间传来的,五一一号房。 第六十九章 车子停在哈林区东——四街的停车定时器前,距拉奥餐厅不到一条街。 以前,本顿可以轻易在这家餐厅订到桌位,他是联邦调査局探员,和这家有着百年历史、声名卓著的意大利餐厅的老板有着深厚交情。餐厅里龙蛇杂处,难说此时正有谁在那里用餐。几张铺着方格桌布的桌位经常坐满名流。至于本顿,只能将车子——用两千五百美元买来的二手黑色凯迪拉克——停在东一一四街,远远望着它。 他把移动电话插入点烟器插座。引擎在转,空调开着,车门已锁。他两眼紧盯后视镜,观察着那群四处闲逛找麻烦的街头混混。这部电话的账单邮寄地址是华盛顿的一个邮政信箱,它的主人早已故去。卫星追踪系统显示的呼叫地则位置不详。两分钟不到,本顿便听见参议员法兰克·罗徳和一位同僚的谈话。那人并不知道罗德已将国际移动电话设定在模式二,可以在对方丝毫不会察觉的情况下将谈话内容传送出去。 参议员正在进行电视答询,他看了下手表,忽然要求暂停,丝毫没碰夹在腰间的移动电话,便让呼叫方本顿听见了他说的一切。 模糊的脚步声和人声。“……妨碍议事进行的头号人物。可恶的史蒂芬。”罗徳参议员的声音。他一向含蓄,但十分强势。 “可以肯定,他已经把找麻烦变成一种艺术了。”另一个男声传入耳机。 本顿曾给参议员的移动电话留言,约定打电话时间。这是近一年來他第一次同参议员接触。参议员知道本顿正在听,除非他忘了约定或者接收信号有问题。本顿则半信半疑。他想象着参议员的模样,穿着式样保守又干练的套装,仪态端正有如四星上将。 他多么渴望能和老朋友见面。听见这位愿为斯卡佩塔出生入死的挚友的声音,他胸口一紧,紧握电话的手指关节都泛白了。 那个可能是他助理的人又问:“你想喝点什么吗?” “等会儿。”罗德参议员说。 本顿注意到一个体格结实、打着赤膊的年轻人朝他车子的方向逛过来。他的凯迪拉克锈蚀得厉害,车身斑斑点点,就像得了色素病变。本顿死死瞪着他,年轻人立刻转身离去。 “他不会被任命的,长官。”助理又说,浑然不知他说的每个字正传送到哈林区的一部诺基亚移动电话上。 “我一向比你乐观,杰夫。事情的转变往往令人意外。”罗德参议员说。他是司法委员会主席,联邦执法机关中最具影响力的政治人物。因为他掌控着预算,而预算控制了一切,包括重大案件的侦办效率。 “请你马上出去打电话给萨柏。”参议员指联邦调查局局长唐·萨柏。“告诉他,他要的网络犯罪调查小组预算没问题。” “好的。”助理似乎有点惊讶,“这下他可以大显身手了。” “他很努力,我必须帮他。” “我不太同意你的做法,主席。我们还有好几个预算项目得考虑,这么一来势必得大幅减少……” “谢谢你考虑周到,”参议员打断他,“我得回去开会了,我还得说服那些白痴多想想大众而不要一味玩政治权力游戏。” “还有司法。那里有些人不怎么喜欢你。” 参议员大笑,“这表示我做对了。替我问候萨柏,告诉他一切进行顺利,请他安心。我知道他一定很担忧。不过,我们真得加把劲了。” 信号中断了。几小时之内会有款项分别汇入麦迪逊大道和第六十三街的纽约银行账户,他可以用假名去提款了。 第七十章 露西办公室里的一台电脑开始闪动。 网络新闻。臭名昭彰的辩护律师罗科·卡加诺在波兰一家旅馆身亡,疑似自杀。一名维修工闻到旅馆客房传出恶臭后发现了尸体。 “怎么会……”露西敲着键盘,点击打印。 搜索引擎是她的专长,有些专门用来搜索与罗科·卡加诺相关的网页。结果相当可观。罗科是个新闻狂,特别爱读与自己有关的新闻。每次露西看到关于他或他客户的新闻时,总觉莫名不安。这在以前不曾有过。她无法不去回想鲁迪帮助罗科举枪自杀的那一幕。 枪口朝上。 枪口必须朝上。 这是姨妈教给她的小诀窍。她难以想象当姨妈发现自己疼爱的外甥女做的事情时会有什么反应。 “四十八小时不到?”鲁迪俯身问。 “咱们在什切育的运气衰到家了,真感谢那个维修工和水管阻塞。”露西继续看美联社的新闻报道。 鲁迪在她身边坐下,用胳膊肘撑着桌子,一手抚腮,那模样活像第一次在小联盟打输球赛的男孩。 “可恶,坏了我们的计划。哦,你看法医报告了吗?老天,千万别说是用波兰文写的。” “等等。先别看这个……”露西点了下鼠标,“看看别的……我爱死国际刑警组织了……” 终极辖区是国际刑警组织的特级赞助者,被视为该组织庞大的全球化支持系统的一部分。当然,必须先通过安全检查,并以一个小国的标准逐年支付捐献金。几秒钟后屏幕上跳出罗科·卡加诺的死亡报告。警方报告和验尸报告已从波兰文翻译成法文。 “糟糕。”露西叹了口气,转身问鲁迪。“你的法语水平如何?” “你应该很淸楚,我只懂法式接吻。” “你真粗俗,像部功能简单的电脑,满脑子只有一件事。” “我考虑的事可多着呢。” “好吧,我抱歉。你考虑的短同一件事,只不过一天要考虑好几百次。” “那你呢,麻的麻塞拉?” “老天,你法语果然很烂。” 露西看了看手表,极罕见的装有紧急定位发射器的百年灵钛手表。 “我以为你只有驾驶直升机的时候才戴那东西。”鲁迪轻敲她的手表说。“别乱碰,会误触开关的。”她逗他说。 他拉起她的臂膀,皱眉看着亮蓝色的表盘,斜歪着脑袋,假装百思不解。露西大笑起来。 “总有一天我要把这露西拆开。”他又敲一下手表,依然倚在她旁边,“扯着发射器,满街跑……” 露西的移动电话一阵震动,她从腰带取下它。 “然后,等海岸巡防队,F-五S战斗机紧张兮兮赶到的时候狂笑……” “喂?”露西接听电话。 “你对每个人都很友善,”鲁迪在她耳边说,“如果我死了,你愿意嫁给我吗?” 电话信号不良。“喂,”露西大声问,“听不清楚。”噪声仍然严重。她耸耸肩,挂掉电话。“没见过这号码。你呢?” 她把手机举高,让鲁迪看。 “九三六……没见过。这是哪里的区号?” “等着。” “你还没回答我。”鲁迪继续挑逗,内心却十分警惕,不敢轻忽来自波朗斯基监狱的电话的重要性。 “既然你死了,我为什么还要嫁给你?”露西对他的话不以为意。 “因为你非我莫属。” 要了解一个电话号码并不需要特别的搜寻引擎或浏览国际刑警网站。露西进入Google,搜寻结果显示电话来自得州犯罪司法部波朗斯基监狱,还有地图。 “怎么可能?”露西瞪着屏幕,“这是怎么回事?快让扎克打电话给凯姨妈,告诉她尚多内很可能已不在狱中了。可恶,他在玩我们!” “为什么你不亲自打给她?”鲁迪困惑地问。 “那浑蛋在耍我们!”她眼里冒出怒火。 “为什么你不亲自打电话给斯卡佩塔?”鲁迪追问。 露西脸色一沉。“我没勇气和她说话,我办不到。”她望着他,“你还好吧?” “烦透了。”他说。 第七十一章 本顿没有用陆上通信线打电话,他不希望谈话内容被录音。 露西采用的通讯器材中,应该不包括可以自动录音的移动电话,尤其是持有她电话号码的少数几个人都不可能是她秘密录音的对象。这次行动比上回简单多了。她也没法用声纹分析来破解让-巴蒂斯特在电话中究竟想说什么,因为他什么都没说。 本顿只是将让-巴蒂斯特的录音片段加人静电干扰,制造电话信号不良的错觉。露西当然会查出电话来源,同上次一样,是波朗斯基监狱。但她无法用卫星追踪,因为电波早已消失在空中,因为他没有拨打她办公室的任何一部电话。 她一定会发怒。认定是让-巴蒂斯特·尚多内在耍弄她。她一定会这么想,本顿太了解露西了。恨会扰乱判断。接着她会奇怪尚多内如何能够同时从波朗斯基监狱和纽约打电话给她,除非她的卫星追踪系统出了差错。 而最终露西会相信她的高科技仪器。 接到第二个从波朗斯基监狱打出的电话后,她会怀疑,认真地怀疑尚多内或许持有一部以得州犯罪司法部为账单邮寄地址的电话。紧接着,她或许会怀疑让-巴蒂斯特·尚多内是否已经成功越狱。 而斯卡佩塔将会到波朗斯基监狱去和狼人会面,隔着安全玻璃,虽然尚多内可以拒绝见任何人,他有权这么做。 去吧,凯,为了自己,去吧。去见他,否则就迟了。去听他说吧! 本顿激动起来。 巴吞鲁日市,露西! 尚多内提到巴吞鲁日市了,露西! 你明白吗,露西? 第七十二章 让-巴蒂斯特·尚多内不需要偶极天线收音机便能知道实时新闻。 “喂,毛球!”禽兽大喊,“听见新闻了吗?大概没有吧,你没有收音机。你猜怎么,我刚才听见了什么新闻?你的律师在波兰吃子弹自杀了。” 让-巴蒂斯特用那双灵巧如外科医生的手移动着他的笔,追踪死牢和其他牢房里的声响。他抚摸着信纸粗糙的边缘,那是他准备托律师转交给斯卡佩塔的。看来律师已经死了。对于罗科的死,让-巴蒂斯特没什么感觉,只是好奇他是真自杀,还是另有隐情。 自杀的新闻立刻在狱中激起阵阵残酷的叫嚣和质疑。 新闻。 死牢里难得听到新闻。任何信息都会被囫囵吞下。这些人渴望听见流言飞语,什么消息都行。因此这天对他们来说是个大日子。没人认识罗科·卡加诺,但每次让-巴蒂斯特上了新闻,罗科的名字就会出现。反之亦然。媒体为何会关注罗科的死,自然是因为他在法律上代表罪大恶极的让-巴蒂斯特,也就是狼人、毛球……天知道禽兽今天又给他取了什么昵称。 “如果我是狼人的律师,也会自杀的!”禽兽大叫。 头号敌人。 禽兽在纸上写下这几个字传到让-巴蒂斯特牢房,还附一根自己的阴毛。 让-巴蒂斯特把纸条吃了,咀嚼着话中滋味,然后把那根阴毛从窗口吹了出去,飘落在牢房外的地板上。 牢犯们狂笑不已,踢着牢房的铁栅门。 “安静!搞什么鬼?” 混乱没有持续太久,狱警很快控制了局面。一双褐色眼睛出现在让-巴蒂斯特牢房的铁栅窗口。 他感受不到那眼神的威力,不予理会。 第七十三章 “你想打电话吗,尚多内?”窗口外的人问,“你的律师死了,自杀。尸体在波兰一家旅馆里发现,哪个城市来着?好像已经死了好几天了。你的律师遭通缉变成犯人了。就是这样。” 让-巴蒂斯特坐在床上,斟酌着白色信纸上的文字。“你是谁?” “达可警官。” “鸭子先生?关关!这是法文的呱呱,鸭子先生。” “你到底要不要打电话?” “不了,谢谢。” “你有这权利。再过十天你的小命就要没了,这可没得商量。”达可狱警扯着嗓门说,“很遗憾你的律师轰掉了自己的脑袋,在旅馆房间里发臭腐烂。我看得出来你难过得不得了。” “鬼说!”让-巴蒂斯特说着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牢房门口,用他那覆满淡色绒毛的手指握住小窗口的铁栅。 那张鬼怪般的脸孔忽地占满窗口,把狱警吓了一大跳。那足足有一英寸长的污秽指甲让他几近恐慌,不知让-巴蒂斯特为何从不修剪。 “胡扯。”让-巴蒂斯特又说。 “退后。老天,你臭得和在尸堆里打滚的狗没什么两样。你得剪指甲了。” “我有权利把指甲和头发留长。”让-巴蒂斯特柔声说,露齿微笑的模样酷似一条阔嘴鱼。 狱警想象他像狂怒的大白鲨般用稀疏细小的尖牙撕咬女性的肉体和乳房,边用毛茸茸的拳头殴击她们美丽面孔的样子。尚多内只攻击那些漂亮性感事业有成的女子。他迷恋丰满的乳房,据一位常进出监狱的法医心理学专家的说法,这表示让-巴蒂斯特对于这个他无法控制地想要摧毁的身体部位有着无法摆脱的执迷。 “就像有些人偏爱鞋子和脚。”几个月前达可曾听一个法医心理学专家这么说。 “是啊,我听过偷鞋子的事。有些怪胎会闯入住宅偷女人的鞋子。” “这种事多得超乎你的想象。一开始鞋子只是让他们兴奋。渐渐地,他们会渴望杀害穿着迷恋物——鞋子的女人。很多连环杀人犯起初都只是恋物癖盗窃犯,闯入住宅去偷鞋子、内衣等能够引起他们性欲的物品。” “这么说狼人小时候很可能偷过胸罩。” “可能性很大。他能够轻易进入受害者家中,而且相当符合由连环盗窃犯逐渐转变成连环杀人犯的特征。恋物癖盗窃案中遇到的问题在于,受害人往往不知道有人闯入自己家里偷了露西。毕竟,哪个女人在找不到鞋子或内衣时会怀疑家里遭小偷呢?” 狱警耸耸肩说:“真的,我太太老是找不到东西。你真该瞧瞧她的衣柜,萨莉一定有恋鞋癖。不过一个人总不能闯进某个女人家去偷她的乳房,我想肢解案就是这么发生的吧。” “就像头发、肤色,眼睛颜色之类的。开始是对某样能够激起他性欲的物品产生执迷,接着演变成想要摧毁迷恋对象的性虐欲。在这些案件中,便是乳房大小和形状刚好符合让-巴蒂斯特·尚多内迷恋物特征的那些女人。” 达可狱官一知半解。他也喜欢女人的胸部,但他羞于承认的是,某些影像,包括暴力影像,也能撩起他的性欲。 第七十四章 狱警的清脆脚步声消失在楼道尽头。 让-巴蒂斯特躺回床上,将一叠干净的白色信纸搁在大腿上。他敲着笔构思,又一个句子像面鲜红的旗从他独特的脑袋中升起,和着笔杆的节奏摇摆。他的灵魂充满诗意,可以毫不费力地将文字琢磨成诗韵融为一体的意象和深邃意境。 诗韵融为一体。他用圆珠笔重重写下,再三品味自己优美的笔法。 诗韵浑然一体。 这样好多了,他想,又敲起笔来,和他内心的节奏合拍。 嗒!嗒!嗒! 他可以放慢或加快节奏,随他回忆每一桩犯下的案件时血液的流动速度而改变。 “浑然一体。”他又开始推敲,“不好。” 诗韵交融一体。 “不好。” 他嗒嗒地敲着笔。 “亲爱的罗科,”让-巴蒂斯特终于写下,“想必你不曾向闲杂人等提到波兰的事。谅你没那个胆。” 嗒!嗒!嗒! “那么是谁呢?也许是让-保罗。”让-巴蒂斯特写信给他死去的律师。 嗒嗒嗒!嗒嗒嗒! “喂,毛球!我又打开收音机了,”禽兽叫喊着,“哎呀,可惜你听不到。你猜怎么着?又在播你的律师新闻了。又有新发现。他留了纸条……看来他是因为担任你的律师才自杀的,懂吧?” “闭嘴,禽兽。” “别管闲事,禽兽。” “一点都不好笑,老大。” “我想抽烟!妈的快给我根香烟!” “对身体不好,老大。” “抽烟会死翘翘,笨蛋。包装上写得清清楚楚。” 第七十五章 阿特金斯肉食减肥法对露西颇为有效,不过她对甜食从不忌口,也割舍不下面条和面包。对她来说最危险的莫过于啤酒和葡萄酒。在杰米·博格位于中央公露西路的顶楼公寓,她碰都不碰这两样东西。 “不勉强。”博格说着把那瓶灰品诺干白放回冰箱顶架。两人正待在她那间有栗棕色橱拒和大理石料理台的漂亮厨房里。“我也不喝了,脑袋好像不太清楚。” “要是你能忘掉那些糗事就好了,”露西说,“真希望我把它忘了。” 露西上次来博格的阁楼是三个多月前的事了。博格的丈夫喝醉了,不久就和露西斗起嘴来,最后博格不得不请露西离开。 “早就忘了。”博格笑着说。 “今天他不在家吧?”露西问,“你说没问题我才来的。” “我骗过你吗?” “这个……。” 轻松地谈话掩盖不了那次事件带来的恐惧。博格从未在社交场合目睹如此激烈的冲突,当时她甚至担心露西和她丈夫会打起来。 “他讨厌我。”露西说着从牛仔短裤后袋里掏出一包折叠好的纸。 博格没回应,倒了两大杯气泡矿泉水,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碗刚切的柠檬片。尽管此刻她一身轻盈的棉质纯白慢跑装,心情却无论如何轻松不起来。 露西又将纸片塞回裤袋,“你觉得我们还能愉快相处吗,杰米?情况已经大不相同……” “当然大不相同了,不是吗?” 博格是个检察官,她丈夫却是房地产骗子,依露西来看,他的诈骗功力或许比罗科·卡加诺还要更胜一筹。 “说真的,他什么时候回来?如果一会儿就回来,我最好赶紧离开。”露西望着博格说。 “要是他一会儿就回,我不会邀请你来。他到斯科茨代尔开会去了,在亚利桑那州,沙漠里。” “有蜥蜴和仙人掌的地方,很适合他。” “别这样,露西,”博格说,“我的不幸婚姻和你母亲替你选择的那些继父一点都不相干。这问题我们已经谈过了。” “可是我不懂为什么……” “拜托别再说了。过去的已经过去。”博格叹了口气,将矿泉水放回冰箱。“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明白?” “好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眼前的才更重要。” “我没说过去不重要。”博格端着水走向客厅,“不过你来了,我很高兴。咱们处理事情吧,好吗?” 窗外是哈德逊河,这里的视野不像屋子正门处那么悦目,可以尽览中央公园美景。但博格喜欢河水,喜欢看游艇停在码头边。她曾经好几次对露西说,要是她想亲近树林,根本不必住在纽约。露西则说要是她真的喜欢河流,根本不该住在纽约。 “视野真好。虽然不是正门,但也算不错了。”露西说。 “真受不了你。” “我知道。”露西说。 “鲁迪怎么忍受你的?” “大概是太热爱工作吧。” 露西瘫在鸵鸟皮沙发上,交叉着赤裸的双腿,结实的肌肉十分抢眼。其实她毫不在意自己的外貌,对她而言,健身只是一种甩脱恶魔的手段。 第七十六章 让-巴蒂斯特在他那条被汗水浸透的薄羊毛毯上伸展着四肢。 他靠着冷硬的墙壁,认定罗科没死。他绝不会轻易落人骗局,尽管还不确定这骗局的目的何在。啊,当然了,制造恐惧。他敢说这谎言是他父亲一手主导的。他想警告让-巴蒂斯特,背叛的代价是磨难和死亡,就算尚多内大老爷的儿子也一样。 警告。 现在他最好先别想自己将受刑的事。 哈。 敌人无时无刻不想令他受尽折磨。 别说话。 我想死的时候就会死。哈!只有我,让-巴蒂斯特,能决定自己的生死。 让自己死掉很容易,只消几分钟。用床单圈住脖子和铁床的一脚。一般人总以为非上吊不可,其实根本不需要高度,重要的是姿势——例如盘腿坐在地上,尽全身力量向前倾,向颈部血管施压。几秒钟不到就会昏厥,继而死亡。恐惧对他无能为力。况且在他打算结束自己生命时,灵魂已先超越形体,主宰一切。 但是目前他还不想结束生命。有太多事情值得期待,他乐于离开这窄小的牢笼,让灵魂隐匿在墨镜后方望着斯卡佩塔医生,尽情欣赏她的美。接着让记忆苏醒,再度潜入她那可爱的城堡,举起斧头敲碎她的脑袋。她不愿承认那种狂喜,拒绝让他品尝她的血。现在她将带着谦卑和爱来找他,为过去愚蠢的所作所为,以及用致命药剂福尔马林灼伤他的眼睛时获得的快感。她拿罐子砸向他的脸,里面的毒药使他忽然瘫痪,在一瞬间经历了有如置身地狱的肉体痛楚。 斯卡佩塔女士将永远震慑于他的高尚胸怀。他崇高的生存境界凌驾在全人类之上,就像爱伦·坡假费城绅士之口说的。当然,那个无名氏作者就是爱伦·坡。当让-巴蒂斯特被拘禁在里士满医院时,来到他身边的那股神秘力量正是超凡的爱伦·坡。爱伦·坡曾在里士满居住求学,他的灵魂未曾离开。 爱伦·坡告诉让-巴蒂斯特:“用心读我的作品,你将超越一切无用的知识,我的朋友。你将充满力量,不再局限于肉体的知觉和苦痛。” 第五十六、五十七页。让-巴蒂斯特的世俗法则之旅宣告终结。不再有病痛或怨懑,只有内在的回声和光辉灵体。 “是谁?”让-巴蒂斯特多毛的手在毯子下迅速移动,强烈的体臭随大量汗水蒸腾。他狂吼起来。 第七十七章 等博格在身边坐下,露西从后袋里掏出那份折叠的文件。 “警方报告和验尸报告。”露西对她说。 博格接过那些打印文件,仔细又迅速地浏览一遍。“富有的美国律师在什切青洽公期间投宿拉笛森旅馆,用小型手枪射穿自己的右太阳穴。死亡时衣着整齐,排泄失禁,体内酒精浓度百分之二十六。”她抬头望着露西。 “像他那样的酒鬼,这含量并不算高。”露西说。 “他似乎是生病了。让我看看。”博格又念,“柜子底层抽屉里的一只短袜里藏着两千四百美元,还有金表、金戒指和金链子。没有遭窃迹象,据称没人听见枪响。 “生前用过晚餐,牛排、烤马铃薯、鲜虾盅、巧克力蛋糕和伏特加。某个厨房员工,不知道他的名字怎么念,记得二十六日那天晚上,罗科大约在八点钟点餐,但不敢确定。香槟酒来源不明,不过旅馆也供应。酒瓶上只有罗科·卡加诺的指纹……警方在房内采集指纹,并就手枪和发现的一枚弹壳进行比对,发现同样归他所有。双手经过化验呈弹药残留阳性反应,等等……警方该做的都做了。”她抬头看着露西,“这只是报告的一半。” “证人呢?”露西问,“有没有发现嫌疑……” “没有。”博格翻向下一页,“验尸内容……呃……患有心脏和肝脏疾病。怎么我一点都不惊讶呢?动脉硬化,等等……枪伤四周皮肤呈烧焦锯齿状。立即死亡——这恐怕会让你的凯姨妈恼火吧,你知道她多么反对某人立即死亡这种说法。没有谁会立即死亡,对吧,露西?”博格从老花镜上方注视着露西,“你认为罗科过了多久才死?几秒?几分?一个小时?” 露西没做声。 “尸体是在四月二十八日上午九点一刻被发现的……”博格嘲弄似的看着她,“死亡时间不到四十八小时,不是两天。”她皱着眉头,“发现尸体的是一个名叫……我不会发音……的维修工人。尸体严重腐烂,”她忽然停顿,“长满蝇蛆。”她抬头,“死亡时间如此之短,房间又相当凉爽,腐烂程度可说非常惊人。” “凉爽?报告中提到房间温度了吗?”露西歪着头紧盯着那份她拿来的报告。 “窗子半开,屋内温度大约二十摄氏度,虽说温度计显示为二十三度,但当时天气很凉,白天最高气温只有二十摄氏度,晚上更低至十几度。下雨……”博格又皱皱眉头,“我的法文越来越差了。呃,没有他杀嫌疑。罗科·卡加诺要求客房服务那晚——假设厨房服务生说的日期无误——旅馆内十分平静。”她扫视着文件,“有个妓女和醉鬼在大厅闹了一场,这上面说明了经过。很有意思,我倒想找她谈谈。” 博格抬头,打量着露西。 “其实,”她的语气令露西不安,“我们都知道死亡时间很难判断。况且,警方似乎并不确定罗科最后一餐的时间。显然那家旅馆并没有用计算机管理客房的业务。” 她身体前倾,那表情露西并不陌生。令人胆怯。 “需要我打电话给你姨妈,向她咨询死亡时间吗?或者告诉马里诺警官,问他对那位在大厅闹事的妓女有什么看法?报告中的人形容得和你有点像呢。只不过她是外国人,也许是俄罗斯人。” 博格离开沙发,走到窗口凝视屋外。她摇摇头,用手梳理着头发。转身时,眼里隐隐笼着层防卫的帘幕,那是她职业生涯中的必要武装。 开始质询。 第七十八章 露西透过窗口望着远处市中心拥挤老旧的建筑,博格在一旁用饰有希腊式花纹的杯子轻啜黑咖啡,一如她每次质询前的模样。 露西知道博格那聪明脑袋里的所有逻辑与情感,也太熟悉她正面迎战、痛击罪犯或撒谎证人时的思维运作方式。如今这部骇人的机器冲着自己而来,她有些安心,又有些惶恐。 “不久前你才去过柏林,租了一辆黑色奔驰。”博格说,“鲁迪和你一起飞回纽约。至少我可以确定,你搭乘德国汉莎和英国航空班机时,假扮你丈夫菲德烈克·慕兰的鲁迪就坐在你身边,对吧?你不问我怎么知道这些吗,慕兰太太?” “非常失败的化名,太失败了。”露西就快崩溃了,“我是说,就名字来说……”她唐突地大笑起来。 “回答我。告诉我去柏林做什么。”博格板着脸,眼里尽是愤怒和恐惧。“我有种感觉,这故事不会太有趣。” 露西盯着玻璃杯,气泡和柠檬片沉在杯底。 “你的回程机票票根和租车收据放在公文包里,而公文包照例放在你的办公桌上,大开着。”博格说。 露西依然面无表情。她知道博格正恣意遨游于自己不熟悉的领域、悉数掌握一切信息。 “也许你是故意让我发现。” “我不知道,我没考虑过这个问题。”露西轻声回答。 博格望着窗外,一艘游艇正被拖船缓缓拉向码头。 露西不安地交叉起双腿。 “罗科·卡加诺自杀了。我想你到欧洲时不会正好和他见过面吧?倒不是说你刚好也在什切青,不过我知道,到波兰北部旅行的人大部分会从柏林转机,就像你和鲁迪。” “你是个厉害的检察官。”露西嘲弄地说,依然没有抬头。“我不敢妄想有机会和你交手。” “我也不敢想象那场面。老天!卡加诺先生,让-巴蒂斯特·尚多内先生的前律师死了,脑袋挨了一枪。我猜你一定很开心吧。” “他计划杀掉马里诺。” “谁告诉你的?罗科还是马里诺?” “罗科。”露西说。 她陷得太深太迟了,急于涤净一身罪恶。 “就在旅馆房间里。”她补充说。 “老天。”博格轻叹。 “我们没其他选择,杰米。这和……军人在伊拉克做的事情没两样,你理解吗?” “不,我不理解。”博格猛摇着头,“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是他自找的。” 第七十九章 露西站在她见过的最美丽的波斯地毯上。过去她曾无数次和杰米·博格一起站在这里,只是气氛没这么尴尬。 她们在客厅里保持着距离。 “很难想象你装扮成妓女和一个醉鬼激烈争吵的模样。”博格说,“真是委屈你了。” “我犯了一个错误。” “我想也是。” “我把防身棒忘在了旅馆里。”露西说。 “是谁扣的扳机?” 这问题让露西暗暗吃惊。她不想回忆那情景。 “罗科计划杀死马里诺,他的父亲,”露西又说,“他打算趁马里诺下次去钓鱼时动手。他这是找死。他是被自己害死的,可以这么说。” 博格望着窗外,两手紧紧交握。“可以说他是被自己害死的,也可说是你谋杀了他,还可说他死了、怀孕了、做了伪证。” “我们不得不这么做。” 博格不想听这些,她别无选择。 “真的,我发誓。” 博格仍在沉默。 “他是红色通告的通缉对象,迟早得死。尚多内家族会先下手为强,那样下场更惨。” “开始用慈悲为杀人辩护了。”博格终于开口。 “这和我们的士兵在伊拉克做的有什么不同吗?” “这是用世界和平为自己辩护。” “反正罗科已经死了。” “用既成事实进行辩护。” “拜托别取笑我,杰米!” “难道我应该恭喜你?”博格说,“你也在耍弄我,因为我知道,我很清楚。”博格逐字吐出,“你当我是傻瓜吗?老天!竟然要我坐在这里——”她转身,一手指着露西,“替你翻译报告。” “这就像你直接走进我的办公室,向我坦承你犯了谋杀罪,然后巴望我对你说,别担心,露西,每个人都会犯错。反正事情发生在波兰,不在我的辖区内,并不算数。把经过告诉我吧,这样你心里会舒坦些。跟你在一起时我不是真正的地方检察官,或者在我公寓时不该谈工作。” 第八十章 荧白的液体闪着亮光。第四十七页!是谁? “老天!”铁栅窗口出现一双眼睛,另一个人的眼睛。 让-巴蒂斯特感觉到那双眼睛的灼热,和之前细小杂淡的褐色眼睛不同。 “尚多内,闭嘴,真是的!别再胡扯什么第几页了。你那儿藏着书吗?”那双眼睛电光似的扫射着牢房,“还有,别再把你的脏手藏在裤子里了,小卵蛋!” 牢里又爆发一阵戏谑的哄笑。“小卵蛋,小卵蛋!小卵蛋!小卵蛋……”禽兽的声音远远传来。 让-巴蒂斯特距禽兽最多二十英尺。禽兽正在楼下的室内休闲区。 在这个四周围着铁网铺着木质地板的长方形区域里,获准来这里消磨时间的死刑犯能做的其实不多。只能投投篮或者散步一英里,以让-巴蒂斯特的估计,这大约需要走上七十圈。也只有他愿意这么做。他跑步——这也是让-巴蒂斯特在他每周一小时的娱乐时段里常做的——的时候,毫不在意其他狱友从铁栅里偷窥他,他们的眼神有如炽烈的阳光,透过放大镜集聚成光点向他扑来。像以往一样,他们咆哮着粗鲁的言语。这段娱乐时间是牢犯能够彼此见面并保持一定距离交谈的唯一^机会,让-巴蒂斯特毫不在乎他们待他不友善或者拿他开玩笑。 他对禽兽了如指掌。这人虽算不得模范牢犯,却有许多让-巴蒂斯特无法拥有的特别待遇,包括每日娱乐时间,当然,还有收音机。让-巴蒂斯特第一次强烈意识到禽兽的存在,是在两名警卫押送他到娱乐区的时候。他那病态的能量传送到了楼上让-巴蒂斯特的牢房。 让-巴蒂斯特从铁栅窗口往外探望、第一次看见禽兽,便意识到也许有一天他用得着这人。 “看,不是吹的!”禽兽朝他大叫,然后扯掉衬衫,露出布满黑色文身的结实胸膛和臂膀。他趴在水泥地上做俯卧撑。让-巴蒂斯特的脸离开了铁栅窗口,但禽兽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目光。他皮肤光滑,淡棕色细毛从肌肉浮凸的胸膛往腹部蔓延而后消失在鼠蹊部。他十分俊美,下巴强劲,一口白牙,鼻梁挺直,栗棕色眼珠冷到极点,头发短得紧贴头皮。尽管他拥有可以轻易殴打凌虐女人的体格,但看起来绝不像会诱拐少女、将她们折磨至死然后奸尸的人。在某些案例中,他甚至回到先前草率掩埋她们的坟地,将尸体挖出来,再度加以凌虐,直到尸体腐臭得连他都无法忍受为止。 大伙叫他“禽兽”不是因为他的外貌,而是因为他像禽兽那样挖腐尸。还有传言说他吃过受害者的肉。奸尸、吃人肉和恋童癖是最受普通死刑犯唾弃的几种变态罪行。也许他们犯下了强暴、勒毙、砍杀、分尸、将受害者拘禁在地下室等罪行(这只是少数几种罢了),但侵犯儿童或死尸,以及吃人肉这种行为实在太可鄙,这让禽兽所在牢房区的好几个牢犯恨不得亲手宰了他。 让-巴蒂斯特没花时间去研究该如何敲碎禽兽的骨头或扭断他的喉管——也只有那些无法在十英尺以内接近禽兽的人会有这类无聊幻想。狱方将牢犯彼此隔离的做法可以理解。一个人被判死刑后,再杀起人来会毫无顾虑。尽管在让-巴蒂斯特的观念里,他从来不必顾虑什么,无所失,无所得,生命原本是一场空。关于天生残疾着的描述总是煽情又刻板,至于让-巴蒂斯特,则可以追溯到他记忆的最早期。 哪一段呢? 他坐在磁性的金属马桶座上回想。那时他三岁。他记得母亲不耐烦地催促他进浴室洗澡。他可以从浴室窗口看见塞纳河,无可避免地他幼小的心灵便将河水和洗澡联系在一起。他记得母亲用香皂抹遍他瘦弱的身体,命令他站直,然后用父亲那把纯银手动剃须刀将他脸上、手臂、颈背、双腿、双脚等部位的细软毛发逐一刮除。 手指关节尤其麻烦。有时她会忽然因刮伤他的手指——偶尔还刮伤好几根——冲他大叫,好像她的笨拙全该怪他。后来尚多内夫人的颤抖痼疾和酒后怒气使得她再也无法为自己丑陋的儿子刮毛,因为她差点削去他的左乳头。父亲紧急找来家庭医生雷诺先生,小男孩则哀号着让医生一针针缝合他血迹斑斑、以一丝肌肉勉强挂在绒毛浓密的胸部上的那只苍白乳头。 酗酒的母亲不停哭泣,绞扭着双手,他却不肯乖乖坐稳。一个家仆忙着擦拭他身上的血,他的父亲则坐在一旁抽法国雪茄,抱怨这个天生披着猴子皮毛的儿子是个累赘。 即使他——天生一身猴子皮毛的小怪胎——就住在家族豪宅的地下室,尚多内先生仍然能够毫不在意地和雷诺先生谈笑,甚至发牢骚,因为他是唯一接触过让-巴蒂斯特的医生。让-巴蒂斯特没有医疗记录,甚至没有出生证明。雷诺先生只在紧急情况下才会来照顾他,至于一般疾病或伤害,例如耳痛、发烧、烫伤、扭伤膝盖或手腕等大部分孩子会因此被送去就医的情形,并不包括在内。如今雷诺先生老了,他绝不敢透露关于让-巴蒂斯特的任何事,就算媒体有意以重金收买这位恶名昭彰的前病患的秘密,他的嘴巴也仍然得闭紧。 第八十一章 羞愧和恐惧让露西局促难安。 她把拉笛森旅馆五一一号房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博格,但没说是谁枪杀了罗科。 “是谁扣的扳机,露西?”博格追问。 “这不重要。” “既然你不肯说,我就认定起你了!” 露西没吭声。 博格静静望着窗外,炫目的城市灯火逐渐融入哈德逊河的幽暗之中,变成闪烁不定又无边的新纽泽西平原。博格和露西之间的距离难以估量,她感觉自己仿佛远在那弯巨流的彼端。 露西悄悄走近,试图碰触博格的肩头,又害怕一旦这么做,博格会忽然下坠消失,好像她正站在四十五是楼高的空中,身边只有大气围绕。 “不能让马里诺知道,绝对不能。”露西说,“还有凯姨妈,无论如何不能告诉她。” “你真可恨。”博格说。 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味,露西忽然意识到,博格不是为她丈夫擦的香水,因为他不在家。 “不管怎么说,”博格继续说,“你和鲁迪都犯了谋杀罪。” “文字游戏。”露西回应,“战争、事故、自卫、司法杀人、家庭防卫,有太多说法太多法律托辞可以解释那些无可饶恕的罪行。杰米,我向你保证,我做那件事没有一点乐趣,也没有丝毫复仇的快感。他是个可怜虫,坏事做尽、卑微苟且一生之后,临死前竟只哭着说他非常遗憾自己终于遭到了报应。马里诺怎么会有这么个儿子?罗科到底遗传了谁的基因?” “这事有谁知道?” “鲁迪,还有你……” “还有谁?是谁给的指令?”博格追问。 露西想着本顿的伪死,以及她永远不会告诉博格的诸多往事。哀伤和愤怒的暴君已经宰制她许多年。 “还有其他人牵涉在内,间接牵涉。但我不能说,真的。”露西说。 博格并不知道本顿还活着。 “其他人?谁?” “我说了,只是间接牵涉。我只能说到这里,抱歉。” “下秘密指令的人通常都会避免曝光。你所谓的其他人就是这个意思吗?下秘密指令的那个人?” “和罗科的事没有直接关联。”她想起罗德参议员和尚多内家族,“我只能告诉你,不少人希望罗科死,只不过直到现在我才掌握了这么做的充分依据。尚多内写信给我,把我该知道的都和盘托出。” “原来如此。你认为让-巴蒂斯特·尚多内的话很可信。当然了,所有精神病人都值得信赖。不管和这事间接有关的人是谁,都已经没了踪影。这点总不会错吧。” “我不知道。上级对尚多内家族做过一些指示,而且很多年了。我在烟酒枪械管制局迈阿密分局的时候曾经出过力,但没什么成果。碍于规定。” “是啊,你向来遵守规定。”博格揶揄道。 “我一直没什么贡献,罗科这件事除外。” “这次你的确贡献不小。告诉我,露西,你认为你能脱得了罪吗?” “能。” “你和鲁迪犯了大错,”博格说,“你忘了带走防身棒,又回旅馆去拿。有几个人见过你,很不妙,太不妙了。你布置了犯罪现场,非常专业,非常聪明,但也许太专业又太聪明了。我会怀疑旅馆房间里的枪、香槟酒瓶等等一切为什么全都干净得只留有罗科的指纹。还有尸体腐烂的程度,似乎和死亡时间不符。苍蝇,竟然有那么多苍蝇,绿头苍蝇并不喜欢低温。” “欧洲的苍蝇很习惯低温,九摄氏度的低温都没问题,比如最普遍的绿头苍蝇。虽然它们更喜欢高温。” “是你姨妈告诉你的吧。她一定以你为傲。” “你当然会怀疑。”露西将话题拉回,“你什么都怀疑,所以才会担任检察官。” “别低估了波兰警方和法医专家的能耐,露西。也许你不爱听这些,但万一他们把矛头指向你,我可帮不上忙。我必须将这次谈话保密,现在我是你的律师,不是检察官。这是谎言,但我不得不这么想。不管是谁给你的指令,不管是多久以前下的指令,这位高层人士都不可能回你的秘密电话。甚至否认认识你,他只会在某个内阁会议中耸肩装傻,或者在棕榈海滩喝酒,或者更糟,只是一笑置之。这就是热心的私家侦探的悲哀。” “不会发生这种事。” 博格缓缓转身,抓起露西的手腕,“你是太自信了,还是真的愚蠢?” 露西满脸通红。 “这世界到处都是骗子。他们会拿自由正义当幌子引诱你去冒险卖命,然后一溜烟消失,让一切成为泡影。你开始怀疑这些人是否真的存在。事实上,你在某个联邦监狱老死的时候,他们早已偷渡到国外。渐渐地,你会怀疑一切真的只是幻想,因为所有人都认为你有妄想症,妄想自己是替中情局、联邦调查局、五角大厦,女王特勤小组执行秘密谋杀任务的可怜虫。” “够了!”露西大叫,“事情不是这样的。” 博格双手按着露西肩膀,“就此一次,听听别人的劝告吧!” 露西眨着泪眼。 “是谁?”博格坚决地问,“到底是谁派给你这可怕的任务?这人我认识吗?” “拜托别问了!我永远不可能告诉你的!有太多……杰米,相信我,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老天!”博格抓得更紧,怎么也不肯松手,“老天,露西。瞧你,抖得像片叶子。” “别这么做。”露西愤怒地后退,“我不是小孩。你一碰我……”她又后退几步,“你一碰我的身体,就表示我们的关系有了变化。这是很明显的道理。所以别碰我,千万不要。” “我知道。”博格说,“对不起。” 第八十二章 晚上十点,斯卡佩塔在杰米·博格公寓门前下了出租车。 她始终无法联络上露西,心中的焦虑不断累积。露西的公寓电话和移动电话都无人接听,她办公室的同事也不清楚行踪,斯卡佩塔开始担心这个大胆冒进的露西是否出了意外。她对她的新事业依然心存疑虑。这个工作的独立自主、高危险和高机密或许很适合她的个性,但也是够让人操心。斯卡佩塔经常找不到她,连她在做些什么都无从得知。 走进杰米·博格的豪华高层公寓,一位门房前来迎接。 “请问找谁,女士?” “杰米·博格,”斯卡佩塔回答,“住在顶楼。” 第八十三章 露西知道斯卡佩塔正搭乘电梯上楼,立刻就要冲出公寓。 “冷静。”博格说。 “她不知道我在这里,”露西烦躁起来,“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在这里。我现在还不能见她。” “你迟早要和她见面,不如就趁现在。” “可她不知道我在这里,”露西不断重复,“我怎么向她解释?” 博格不解地望着她。两人站在门口,等着电梯铃响。 “真相难道这么令人难堪?”博格愤愤地说,“你可以把真相告诉她。有时候说真话是一种解脱。” “我从不说谎,”露西说,“绝不说谎,除非是工作需要,例如做卧底的时候。” “问题就在于,总有越界的时候。”电梯铃响了,“到客厅去坐好。”她当露西是个小孩,“我来招呼她。” 博格家的大理石门廊上,一张装饰着鲜花的桌子正对着晶亮的黄铜电梯。她和斯卡佩塔已有好几年没见,见斯卡佩塔走出电梯时不禁愣了一下。凯·斯卡佩塔一脸倦容,身上的套装有些发皱,眼里透着焦虑。 “这年头大家都不接电话了吗?”斯卡佩塔劈头就说,“我试过联络马里诺、露西和你。你的电话占线长达一个小时,因此我想你应该在家。” “是我把话筒拿下来了……不想被打扰。” “很抱歉忽然跑来找你。我真的慌了,杰米。” “看得出来。在你进来以前,我得告诉你,露西在我这里。”博格若无其事地说,“我不希望你吓一跳,不过你应该安心多了。” “不尽然。她的同事不肯透露她的去向,其实那是露西的意思。” “凯,请快进来。”博格说。 两人进了客厅。 “嗨。”露西拥抱了她。 斯卡佩塔的态度十分冷淡。“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她问,毫不在意博格就在一旁。 “怎么对你?”露西坐回沙发,“坐啊。”她示意斯卡佩塔一起坐下,“还有你,杰米。” “除非你打算告诉她,”博格说,“否则我不想加入你们的谈话。” “告诉我什么?”斯卡佩塔在露西身边坐下,“告诉我什么,露西?” “我想你已经听说了罗科·卡加诺在波兰疑似自杀的消息。”博格对她说。 “我今天还没看新闻。”斯卡佩塔回答,“不是忙着打电话就是在飞机上,接着又跑来你这儿。你说疑似是什么意思?” 露西低头望着脚尖,没说话。博格站在客厅另一头,同样保持沉默。 “你失踪了好几天,没人肯说你究竟在哪里。”斯卡佩塔思索着,“你去了波兰?” 露西迟疑了好一阵子,终于抬起头来,“没错,我在那里。” “老天,”斯卡佩塔喃喃着,“疑似自杀。”她重复道。 露西将尚多内写信向她披露两名记着遭到谋杀的详情、并告知罗科下落的事如实告知,还有红色通告。 “于是鲁迪和我找到了他,在他每次去什切青办事时常待的那家旅馆。我们把红色通告的事告诉了他。他知道大势已去,不管是否被捕,尚多内家族迟早会置他于死地。” “所以他自杀了。”斯卡佩塔直视露西的双眼,想探索出更多的信息。 露西没有回答。博格离开了客厅。 “国际刑警网站刊出了这则新闻,”露西补充说,她有些心虚,“警方认为是自杀身亡。” 这让斯卡佩塔暂时松了口气,她已累得不想深究。 她打开公文包,拿出尚多内的信件。露西立刻跑进博格的书房。 “请过来一下。”露西对博格说。 “不,”博格的眼里掺杂着失望和批评,“你怎么可以对她撒谎?” “我没有。” “你发誓会说实话,露西?” “会,时机到了自然会说。尚多内写信给她,你快来看。事情并不单纯。” “显而易见。”博格说着离开书桌。 两人回到客厅,打量着装在塑料袋里的信封和信纸。 “和我收到的信不一样,”露西说,“我那封信是用印刷体写的,也不是经由普通邮局寄出。我猜是罗科替他寄的信,罗科经常替他转寄一些邮件。为什么尚多内要用印刷体写信给我和马里诺?” “信纸呢?”斯卡佩塔问。 “横线纸。” “监狱里出售的信纸是廉价的二十磅白纸,大部分人都用那种打印纸。” “如果马里诺和我收到的信不是他写的,那又会是谁呢?”露西疲倦地说。她累极了。 她根据自己收到的那封信,主导了罗科·卡加诺的死。她和鲁迪在旅馆房间扣押罗科之后,罗科并未承认是他谋杀了那两名记着。露西记得他唯一的反应只是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她不明白这动作究竟意味着什么。事实上她也无法确定她发送给国际刑警的资料绝对属实,她提供的情报足以让他被捕,可未必会被判刑,因为她并不确定事实真相。罗科是否真的在那两名记着遇害前的数小时内和他们见过面?即使答案是肯定的,他是否就是那个开枪的人? 露西必须为红色通告负责。不管罗科是否认罪,红色通告都是他觉悟人生已到尽头的主因。因为他成了通缉犯。即使不是露西和鲁迪带来了他的死讯,尚多内家族也绝饶不了他,他迟早难逃一死。他非死不可。露西不断告诉自己,没有了罗科,这世界将会平和许多。 “那封信到底是谁写的?”露西说,“还有寄给马里诺的那封,和你收到的第一封?”她问斯卡佩塔,“用全国司法学会的邮资已付信封寄来的那几封?那语气真的很像尚多内。” “这点我同意,”斯卡佩塔说,“巴吞鲁日市的验尸官也收到一封。” “也许尚多内写这封信的时候变换了书写习惯和信纸。”露西指着那封笔迹优美的信,“说不定那浑蛋根本不在牢里。” “我听说你办公室接到神秘电话的事了,扎克给我打了移动电话。我们的确不敢肯定尚多内还在牢里。”斯卡佩塔回答。 “的确,”博格说,“要是他还在牢里,应该无法获得横线纸和全国司法学会专用信笺。你认为用电脑取得那些‘邮资已付’信封的复印件难度大吗?” “老天,我真傻,”露西说,“怎么没想到呢。当然可行。只要扫描信封,输入地址然后打印出来就行了。我五分钟就可以完成。” “是你吗,露西?”博格久久凝视首她。 “我?我干吗那么做?”露西惊愕地说。 “你刚才承认你办得到,”博格沉着脸,“看来你能耐真不小呢,露西。那封信里的信息让你去波兰找罗科,可他却死了,真是个巧合。我得失陪一下,我的检察官身份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听更多谎言或自白。如果你想尽情谈天,请不必客气。我得把话筒挂好,然后打几个电话。” “我没有说谎。”露西说。 第八十四章 “坐下。”斯卡佩塔说。露西像是又变问了小孩。 客厅没开灯,四周浮动着蕴藏无限机会和惊人能量的纽约灯火。斯卡佩塔可以连续几个小时盯着它毫不厌倦,就像欣赏大海那样。露西挨着她在沙发上坐下。 “这地方真棒。”斯卡佩塔望着窗外的璀璨灯火说。月亮在建筑物背后躲躲藏藏,露西开始闷声哭泣。 “我时常在想,露西,如果我是你的母亲,你是否还会毫无顾忌地投入这项危险的工作?或许已经结婚生儿育女?” “我想你知道答案。”露西抹着眼泪回答。 “说不定你会成为罗德奖学金获得着,进牛津大学,变成一个大诗人。” 露西望着她,不知她是否在开玩笑。 “你的人生会更为平和。”斯卡佩塔柔声说道,“我会把你抚养大,无微不至地照顾你,爱你甚于爱世上任何一个小孩。可你透过我的眼睛看见的却是人生的丑陋。” “透过你的眼睛,我看见的是正直、慈悲和正义,”露西说,“和现在不会有什么不同。” “那你为什么哭?”斯卡佩塔发现远处几架闪烁如小星的飞机。 “我也不知道。” 斯卡佩塔笑了笑,“你小时候也常这么说,每当难过的时候,我问你怎么了,你总是回答不知道。而我也只知道你这样时是真的很难过。” 露西又抹着泪水。 “我不知道你究竟在波兰做了什么。”斯卡佩塔接着说。她调整背后的靠垫换了个姿势,像是准备聆听冗长的故事。她的视线越过露西,落在窗外的夜色中。谈论那些难以启齿的话题时最好避开对方的眼神。“你可以不告诉我,但我想你告诉我会更好,露西。” 露西眺望着那片拥着她们的城市夜色。她想起黝黑深辽的大海和荧亮的船只。船只意味着港口,而港口意味着尚多内家族。港口是联系他们庞大犯罪组织的血脉。罗科也许只是其中一条通道,但是他连接着斯卡佩塔和那个庞大的犯罪家族,必须被切断。 是的,不得不这样做。 原谅我,姨妈。告诉我你能谅解。请别对我失去信心,以为我已经和他们同流合污。 “自从本顿死后,你就成了复仇女神,一心只想惩罚坏人,再多权力都无法满是你的复仇欲望。”斯卡佩塔继续柔声说,“这地方很适合你。”窗外是全世界最具影响力的城市。“总有一天,你被赋予过多权力,也会发现自己承担不起。” “你是在说你自己。”露西不带丝毫怨恨,“你曾经是全美、也许是全世界最具权威的法医,首席法医。也许那很难承担吧,那么高的权力和威望。” 露西那张漂亮的脸上少了些忧伤。 “难以承担的事情太多。”斯卡佩塔回答,“太多。但不像你想的那样,我担任首席法医时并不觉得手上的权力大到难以承担,失去权力才真正令我难以承受。我们对权力的看法很不一样。我不需要证明什么。你呢,则急于证明自己。没有必要。” “你没有失去权力,”露西说,“你被剥夺权力只是一种错觉,是政治游戏。事实上你的影响力从来没有因外力而改变,没有人能夺取你的影响力。” “本顿把我们怎么了?” 这个问题比露西心头一震,唯恐她已经知道真相。 “自从他死后……直到现在我仍很难说出那个字。死。”她停了一会儿,“从那时起我们似乎也跟着毁了。就像国家被围攻,城市一个个地沦陷,你、我、马里诺,尤其是你。” “没错,我是复仇女神。”露西起身走向窗口,在博格的漂亮地毯上盘腿坐下。“我承认。我觉得罗科死了,这世界会比较安定,你会,我们也会。” “可是你无权决定别人的生死。你已经不是执法人员了,露西。终极辖区是私人公司。” “不尽然。我们是国际性执法机构的分支,和他们紧密合作,时常替国际刑警执行秘密任务。我们还获得其他高层政府机构的授权,但我不能说。” “高层政府机构赋予你合法权利除掉罗科·卡加诺?”斯卡佩塔问,“是你扣的扳机吗,露西?至少我得弄清楚这点。” 露西摇头。不是,她没有扣扳机,因为鲁迪坚持由他来射发那颗子弹,让弹药的烟硝和罗科的血喷落在他手上。鲁迪的双手沾了罗科的血。这不公平。 “我不该让鲁迪动手,罗科的死我得负同等责任。事实上我必须负全部责任,因为是我怂恿鲁迪到波兰执行任务的。” 她们一直谈到深夜。露西将发生在什切青的一切和盘托出,等着接受姨妈的责备。最严重的惩罚是将她逐出斯卡佩塔的生活,就像本顿被放逐那样。 “我很庆幸罗科死了。”斯卡佩塔说,“木已成舟。倒是马里诺,他应该想知道自己的儿子究竟出了什么事。” 第八十五章 拉尼尔医生的语气听起来轻松,其实他紧张得有如绷紧的弓箭。 “你那里有安全的地方让我待一段时间吗?”斯卡佩塔在电话中问。此时她正在六十三街和莱克星顿大道交叉口梅洛斯饭店的单人客房里。 她拒绝了露西的恳求,没有留下和她一起过夜。因为这么一来她势必无法瞒着露西赶乘第二天一早的航班。 “我的小客房是全路易斯安那最安全的地方。有什么问题吗?你该知道我付不起顾问费……” “听我说,”她打断他,“我必须先去趟休斯敦。”她略过细节,“至少得明天才能去你那儿。” “我去接你,把地点告诉我。” “要是你能替我租一辆车,那就再理想不过了。我现在还无法确定任何事情,这段时间太累了。只要你把地址告诉我就行。” 她记下地址。似乎很容易找到。 “你需要哪一种车?” “安全的。” “了解,”验尸官说,“我知道坐不稳当的车子会有什么下场。我马上要秘书去办。” 第八十六章 特里克茜靠在料理台边,抽着薄荷烟,冷眼看着马里诺从冰箱里抓出啤酒罐、冷肉、芥末酱和蛋黄酱通通塞进一只大冷藏箱。 “都已过了午夜,”特里克茜抱怨着,设法从一只放了太多柠檬片而被堵塞的长颈瓶里喝啤酒,“不如先回床上,办完事再走。这样总比你怒气冲冲地摸黑离开好得多,不是吗?” 马里诺从波士顿回来后就醉醺醺地坐在电视机前,不接电话,不和任何人说话,包括露西和斯卡佩塔。大约一小时前,由露西办公室打到他移动电话上的一个信息让他顿时清醒,差点从躺椅上跌下来。 特里克茜高举着瓶子,试着用舌头将柠檬片推开。她成功了,啤酒汩汩灌进喉咙,滴落下巴。从前,马里诺会觉得这动作很有趣,但如今没什么能逗他开怀。他砰地打开冰箱门,拉出制冰盒,将冰块一股脑倒进冷藏箱里。 特里克茜三十岁,真名特丽萨,不到一年前搬进马里诺这间位于里士满詹姆士河河岸蓝领阶层聚居区的小屋。 马里诺点了根香烟注视着她。她的脸由于酗酒一片浮肿,下眼睑因长期涂抹睫毛膏看起来几乎成了蓝色。那头白金色长发不知烫过多少次,他碰都不想碰,有一次还趁着酒意告诉她,她的头发摸起来好像绝缘塑料。她的某些情绪总是无法平静,每当马里诺嗅到一丝她又要爆发的气息,就立刻离开房间,无论是他的身体还是思绪。 “拜托别走。”特里克茜用力吸着香烟,将烟雾从嘴角喷出,“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不会回来了,就这样。我看见你的卡车里放着行李箱,还有枪、保龄球、那些收藏品和钓竿。当然还有日常衣物,都是些旧衣服。” 她走到他面前,抓住他正在冷藏箱里整理冰块的手。烟雾呛得他眯起眼睛。 “我会打电话给你。你知道我必须赶去路易斯安那。医生在那里,或者正要赶过去。我太了解她了,知道她下一步会怎么做。她根本不必告诉我。你不希望她死吧,特里克茜?” “我烦透了你一天到晚医生长医生短!”特里克茜脸色一沉,将马里诺的手甩开,好像是他主动碰了她,“你眼里只有她一个女人,你就承认吧。对你来说,我还不如棒球比赛。” 马里诺微缩了一下身子。他很受不了特里克茜这种添油加醋式的表达方式,这常常让他想起走音的钢琴。 “我只是一个在舞会外面枯坐的女孩,舞会就是你的人生。”她继续演戏。真的只是戏。 一场戏,无聊的肥皂剧。 他们的争执最终会落得这个结局。尽管马里诺对心理学没有一丁点了解,但他也知道,他们之所以任何事都吵,是因为无事可吵。 特里克茜在厨房里来回走动,擦着鲜红指甲油的胖脚拍着地面啪啪作响。她狂乱挥舞着浑圆的臂膀,香烟灰飘落在污渍斑斑的油毡布地板上。“你就去路易斯安那吧,去找你的医生,等你回来,如果你还记得回来,你这间破房子说不定已经换了主人,而我早就跑啦,远走高飞。”半小时前,马里诺要她替他登售房广告,而她可以住到房子出售为止。 她的印花醋酸纤维布睡袍在脚边飘飞,松弛的乳房垂在紧勒着胖腰的腰带上方。马里诺看在眼里又愧又怒。每当特里克茜拿斯卡佩塔来烦他,他就忍不住要崩溃发疯,像只惊惶冲出巢穴的鸟儿,无处可去,无从防卫,无法辩驳。 被暗示对斯卡佩塔怀有轻狂之念,当然让他很不好受。特里克茜正是这样找到了他的软肋并用嫉妒的毒针尽情戳刺。马里诺并不懊恼他拥有的女人——离他而去,而他挂念的却是一个从未拥有过的女人。但特里克茜的无理取闹令他忍无可忍。 “你那么迷恋她,真是恶心!”特里克茜叫嚷着,“在她眼里你不过是个大老粗。痴肥愚蠢的大老粗!”她尖叫起来,“我才不在乎她会不会死!反正她整天在死人堆里打滚!” 马里诺轻松地抱起冷藏箱,走过那间简陋凌乱的客厅,在门口停步。他望望那台三十六英寸彩色电视机——旧的,但仍很不错,又伤感地盯着心爱的躺椅,他在上面消磨了大部分时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袭上心头。他花了多少时间喝酒、看足球赛,将心力浪费在特里克茜这类女人身上。 她不坏,也绝不邪恶。她们都是些可怜人,而他比她们中任何一个更可怜,因为他从来不敢为自己争取什么。 “我不会打电话给你了,”马里诺对她说,“我根本不在乎这房子。把它卖了,出租或继续住,我都无所谓。” “你这话不是真的,宝贝。”特里克茜哭了起来,“我爱你。” “你根本不了解我。”马里诺站在门口,疲倦得无力离开,沮丧得无法留下。“我当然了解你,宝贝。”特里克茜在水槽里按熄香烟又拉开冰箱找啤酒。“你会想念我的。”她又哭又笑,“你一定会回来。我刚说的都是气话。你会回来,”她拉开瓶盖,“我知道。”她娇嗔地指着他说,“你猜得出特里克茜侦探注意到什么了吗?你没装那些圣诞装饰品。” “数不清的塑料圣诞老人,驯鹿、雪人、小红椒灯饰,那些都是你收藏了一辈子的,难道你就打算这么走开,把它们留在地下室不管不顾?不可能,你绝不会那么做。” 特里克茜说服自己相信这番推理是正确的。马里诺绝不会留下他最爱的圣诞装饰品,一去不返。 “罗科已经死了。”马里诺说。 “谁?”特里克茜一脸茫然。 “我说过,你根本不了解我。”他说,“没关系,错不在你。” 他关上门,从此告别里士满。 第八十七章 失踪的女人叫凯瑟琳·布鲁斯。 警方判定她已遭绑架,成为连环杀人犯最近一名受害者,生还机会渺茫。她的丈夫出城去了,是前空军飞行员,目前受聘于大陆航空。在连续两天无法联系上妻子之后,他开始紧张,拜托一个朋友去家里查看。凯瑟琳和她的车都不在家,随后车子被发现停靠在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附近的沃尔玛停车场。没人特别留意这辆车,因为停车场二十四小时开放。车门没有上锁,钥匙插在点火装置上,钱包和皮包都不见了。 这天清晨晴朗得有些不真实,仿佛所有粒子都聚集在澄澈亮蓝的天空。妮可是在昨晚六点的《晚间新闻》中得知绑架案的。她简直无法相信。根据媒体报道,凯瑟琳·布鲁斯的朋友昨天上午便向巴吞鲁日市警察局报案了,警方却未立即发布这一消息。项目小组到底在做什么?对这位尚未披露身份的友人测谎,好确定凯瑟琳真的失踪了?还是在她家后院挖掘,看她的飞行员丈夫是否将她杀害、埋在院子里了? 凶手多了八小时,警方少了八小时,凯瑟琳少了八小时。她或许有机会生还,假设她已经死了。也许有人曾目睹她和凶手在一起。谁知道呢。妮可着魔似的在沃尔玛停车场来回踱步,寻找蛛丝马迹。但是这片偌大的犯罪现场安静无声,凯瑟琳·布鲁斯的车早已被拖走,扣押在某处。如今这里只有垃圾、口香糖和满地烟蒂。 七点十六分妮可有了发现,如果她是孩子定会兴奋不已:两枚二十五美分硬币正面向上躺在地上。通常这比反面幸运,而此刻正是她最需好运的时候。昨晚她看了新闻便马上赶来。也许当时这两枚硬币已经在这儿,只是她的车灯没有照见。清晨天色未明时她再来此处,也同样没发现。她遵照司法学会的培训,用三十五毫米宝时来相机拍了几张照片,记下钱币的精确位置,接着戴上手术手套,将它们装进证物纸袋,走进超市。 “我想见经理。”她向一个正忙着结算满满一推车儿童服装的收银员说。一旁那个露出疲态的年轻女人,也许是位母亲,正掏万事达信用卡。 妮可想起巴迪的行头,不觉难过起来。 “在那里。”收银员指着一间木门半掩的办公室说。感谢老天。 “我想知道凯瑟琳·布鲁斯的车停放的具体位置。”妮可出示了证件,说。 年轻的经理看起来相当难过。“我很乐意带你去。警方在附近逗留了好几个小时,四处探查,然后把车子拖走。真可怕。” “的确很可怕。”妮可附和道。他们走出超市,太阳正从东方露脸。 凯瑟琳·布鲁斯那辆一九九九年款黑色千里马距妮可发现两枚硬币的地方大约二十英尺远。 “你确定就是这里?” “噢,错不了的,女士。和店门口只隔着五排车。很多在天黑后逛街的女士都习惯把车停在店门附近。” 对凯瑟琳来说这么做显然没什么用,但至少表明她相告有安危意识。但也不尽然。大部分人都喜欢把车停在商店入口附近,除非他的车非常昂贵,担心遭到破坏,但有这类顾虑的通常是男人。妮可始终不懂为何大部分女人都对车子或车辆维修这类事情毫无兴趣。要是她有女儿,一定会教她认识所有进口车的名字,告诉她只要勤奋工作,或许有天就能开兰博基尼——她就是这么告诉巴迪的。他有很多赛车模型,喜欢推着它们撞墙玩。 “她在这里停车的那个晚上,有谁注意到有什么异动?有谁见过凯瑟琳·布鲁斯或者任何不寻常的场景?”妮可问。他们站在那里,环顾周遭。 “没有,我认为她根本没进超市。” 第八十八章 露西从未见过比这架贝尔-407直升机更美的涂装。 理应如此。这是她的直升机,每个细节都由她设计。四片螺旋桨、一百四十节的最高时速(就非军用飞机而言已是极致)和自动燃油系统只是基本配备,还有皮革座椅、为飞机在水上发生引擎故障而设的弹出式救生气垫(用到它的可能性不大),以及防止触及地面电缆的各种装置(对她来说似乎也多余了〉,至于辅助燃油槽、暴风观察仪、交通观察仪和卫星导航系统等等,不必说,都是最先进的。 三十四街直升机场位于哈德逊河畔,就在自由女神像和英勇号海空博物馆之间。露西站在二号起降台上,第四次绕着她的飞鸟检视。她已经检查过整流罩和观测镜上的油量、滴油、过滤器上的弹出按钮,以及时常令她想起暗红色血滴的液压油渗漏。这是她苦练身体的动力之一,万一飞行中液压油渗漏,她必须扳动控制阀。那可不是一般女子能扳动的。 她怜爱地抚摸着飞机尾桁,再次蹲下检查底部天线。接着她钻进驾驶座,等待鲁迪上机。维修库房门打开,鲁迪提着背袋大步走来。他身穿休闲长裤和马球衫,是个标准的大块头帅哥。发现空着的是左侧座椅,一脸失望,只能一如既往地担任副驾驶了。 “你知道吗?”鲁迪一边检查他的四点式安全带,一边对正从断路器和各种开关到仪表板和节流阀、做飞行前最后检查的露西说,“你真是个直升机飞行狂。” “这是我的直升机啊。”她说着开启电池,“二十六安培,相当充足。别忘了,我飞行时数比你多,执照也拿得比你早。” “闭嘴。”他笑着说,他们在一起时总是很随意,“左侧无障碍物。” “右侧无障碍物。” 第八十九章 他只有在飞行时能和露西一起体验近似幸福的感受。 露西总是起了头却不肯继续。若不是他善于体谅,驾车离开拉迪森旅馆吋,他会觉得自己被利用了。濒死经验或巨大创伤会使大多数人激发一种单纯的反应,渴望人体的温暖。性是一种抚慰,让人感觉自己还活着。或许这正是他不断幻想的原因。 他并没爱上露西,也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第一次见到她时,天知道那是多久前的事了,他就无意对她如何。当时她从一架庞然怪物般的贝尔-412直升机上跳下,不负期待地成功完成演练——有位重要人物正在巡视联邦调查局国家学院,鲁迪猜想,选露西进行表演,部分是因为她是人质救援小组唯一的女性,让那位检察长之类的人物瞧瞧美女总不会有错。 鲁迪望着身穿深蓝色战斗制服和黑色高跟软皮长靴的她熄灭那架双引擎怪物,跳下飞机,美得令他瞠目。她阔步行走,自信又优雅,不带一丝男子气。他想也许关于她的某些传闻并非事实。她就像一只热带动物、一头老虎,径直走向检察长或者其他什么人,反正就是当天来参加演习的那名贵宾,礼貌地和他握手。鲁迪很努力地不让自己太喜欢她。总之他心中有分寸。 几分钟过后,直升机已经加足油门,电子装备全部打开。螺旋桨的嘈杂巨响是令他们兴奋莫名的乐章,鲁迪感觉露西的心情随着直升机的起飞雀跃高涨。 “顺利起飞。”露西对着麦克风说,“沿哈德逊河前进,tLP四〇七型直升机第三十四航次往南飞行。” 露西最爱盘旋,她能让机身即使在顺风时也完全静止在半空中。飞机在水而兜了一阁,全速飞向辽远的天际。 第九十章 斯卡佩塔搭乘飞往休斯敦乔治·布什国际机场的第一趟航班,于当地时间上午十点十五分降落。 从那里往北经过小时又四十分钟的艰苦车程到达利文斯顿后,她决定不自己驾车前往监狱。这么做果然明智,这条路有不少弯道,最长的绵延在五十九号国道上,似乎没完没了。 此时的她极度冷漠,像是要踏入法庭等待辩护律师将她生吞活剥。她总是伤得不重,更谈不上挫败。她躲进自己精于分析的心灵深处,在整个旅程中保持静默。除了指示方向,她和司机没有多余的谈话。因为她一坐上这辆黑色林肯轿车就向似乎很爱攀谈的女司机声明,她不想聊天,她是来工作的。 “知道了。”穿着黑色制服、戴着帽子、打着领带的司机说。 “你可以把帽子摘下。”斯卡佩塔对她说。 “谢谢。”司机好像松了口气,立刻摘掉帽子。“我讨厌透了这东西,可大部分乘客都希望我有专业司机的样子。” “我倒是不在意。”斯卡佩塔说。 监狱逐渐呈现眼前。那是一栋现代化的堡垒,像是一艘用水泥建造的巨大运输船,平坦的屋顶下罗列着成排的窗口。两个工人双手比划着在那里谈话,还不时左右张望。宽阔的草坪附近,坚固的带刺铁丝网在太阳下闪着银光。警卫站在岗哨塔上用望远镜四下扫视。 “哇,”女司机喃喃进,“这地方还真叫人心里有点发毛。” “没事的,”斯卡佩塔安抚她说,“他们会告诉你该在哪里停车,你待在车里就好了。最好别下车四处走。” “万一想上洗手间呢?”司机担心地问,边在警卫亭前减速。这里是最高安全系统的入口,或许也是斯卡佩塔这项前所未有可怖任务的起点。 “那就找个人问问。”斯卡佩塔淡然回答,边摇下车窗,将黑色钱包里的驾照、法医证件——那个闪亮的黄铜徽章和身份证一起出示给警卫。 她离开里士满的职位时,也如马里诺那般低落。她一直没归还徽章,也没人向她要求,大概不敢开口吧。或许她名义上已不再是首席法医,但就像露西昨晚说的,没人能够剥夺她的身份,或者她在至今仍然深爱的这份工作上的超群表现。斯卡佩塔知道自己的能力,尽管她从来不说。 “你找谁?”警卫把执照和证件交还她时问。 “让-巴蒂斯特·尚多内。”这名字依然令她心惊。 就他的处境和责任而言,这名警卫看起来相当悠闲。以他的举止和年龄判断,他或许已在监狱系统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对于这个每次轮班都必须巡视一遍的禁忌世界早就习以为常。他走进岗哨亭去查看名单。 “女士,”他走出亭子,指着监狱的玻璃大门,“把车开到那儿,会有人告诉你如何停车。公共信息办公室的人等会儿就来招呼你。” 得州州旗飒飒拱动,像是在欢迎她。天空是透明的蓝,像是秋天。鸟群啁啾,万物依然故我,不为邪恶所动。 第九十一章 A区牢房还是老样子。 死刑犯来来去去,旧名已归于沉寂。再过几天或几周,让-巴蒂斯特常常失去时间感,那些新进来等待死刑的牢犯即将住进无数旧人进出的牢房,等待成为旧人。住在A区二十五号牢房的是禽兽,几小时后他就要被移往另一间候刑室。八区三十号牢房里是让-巴蒂斯特。右侧的三十一号里住着老蛾。这个常在熄灯后蠢动的恋尸癖被冠以此名,是因为他总是颤抖着双手作扑飞状,而且皮肤几乎呈灰色。他喜欢躺在地板上睡觉,狱方发的犯人服也总是沾满灰尘,就像飞蛾翅膀上的细粉。 让-巴蒂斯特刮着手背的毛,一绺绺长毛飘落不锈钢水槽。 “好啦,毛球。”他牢房上的小窗口出现窥探的眼睛,“十五分钟快到了。再过两分钟我就得收回刮胡刀了。” “当然。”他往另一只手上涂满廉价的肥皂泡,继续刮毛,小心地避开指关节。<bdo></bdo> “时间到了。” 让-巴蒂斯特仔细清洗了剃须刀。 “你刮了胡子。”老蛾轻声说,其他牢犯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 “是啊,我变帅了。” 第九十二章 老蛾坐着将一只篮球笔直推向墙角,让它原路弹回。 他一无是处,卑微得只能通过和尸体交媾来获得快感。死尸没有气息,血液也不再具有能量。但让-巴蒂斯特有个极有效的方法来延长猎物的生命。头部严重受创的人依然能活很长一段时间,这使他能够尽情地噬咬、吸吮鲜活的血肉,借以补充磁能。 “天气真好,对吧?”老蛾的声音悄悄溜进他的牢房,他那灵敏的耳朵可以捕捉到最细微的声响。“万里无云,不过傍晚会有大片云层向南飘来。” 老蛾有收音机,而且痴迷于气象预报。 “我看见吉特曼小姐换了新车,漂亮的银色BM旅行家小跑车。” 只要从牢房的狭窄铁窗望出去,便可以将监狱后方的停车场一览无遗。二楼牢区没什么风景可瞧,死刑犯们便盯着停车场打发时间。这或许也算得上是种威胁。老蛾提到吉特曼小姐的BM车就是一种高明的胁迫。他的话会在狱警间流传,最终进入古特曼小姐这位年轻漂亮的公共信息办公室助理的耳朵。没有哪个监狱职员愿意让这些该死的凶狠牢犯摸透自己的生活。 让-巴蒂斯特或许是唯一不热衷于从狭细的铁窗往外窥探的牢犯。在熟记所有车辆的颜色、车型、甚至其中几辆的牌照号码与车主长相之后,他觉得继续望着那片常遭暴风雨肆虐的蓝色天空是件很没意思的事。老蛾的话激起了他的好奇。他没提裤子,直接走到高耸的窗口前。瞧了瞧那辆BM,然后坐回马桶,开始思索。 他想着自己写给美丽的斯卡佩塔的那封信,想必已经让情况大为改观。他幻想她读了信并已屈服他的意志。 今天禽兽将有四小时的时间会见神职人员和家人,然后被送往附近的汉茨维尔死刑室。晚上六点,将被处死。 这也是一个转机。 一张折叠好的纸片悄悄塞进让-巴蒂斯特的牢门。他撕了张卫生纸,连裤子也没提起便走过去捡起纸条坐回马桶上。 禽兽的牢房在让-巴蒂斯特左边第五间,每有纸条传来,他知道一定是禽兽的。折叠的纸片表面泛着灰白色,里头被涂污了,折缝处已经脆薄不堪,每个经手的狱友都会打开看看,还有几个留了读后感言。 让-巴蒂斯特蹲在不锈钢马桶上,后背上汗湿的长毛紧黏着白衬衫。他磁性发作的时候总是一身热汗。他体内的电流通过周遭的金属冲向血液里的铁分子,然后流出,周而复始,无止无尽。 “今天你可开心了,”不善表达的禽兽写道,“他们就要把我带走了。你会想念我吧?大概不会。” 这次禽兽没有丝毫恶意。尽管听来像是揶揄,但让-巴蒂斯特心里明白。 他回了张纸条:“你没必要想念我,朋友。” 禽兽会了解让-巴蒂斯特的意思,虽说他并不清楚让-巴蒂斯特会如何将他从死神手中救回来。走廊里响起狱警的脚步声。让-巴蒂斯特将纸条撕得粉碎,塞进嘴里。 第九十三章 她一定是还没来得及掏出车钥匙就被歹徒盯上了。 妮可猜想她的皮包和钱包或许被扔在了停车场。但一定早被人捡走了,拾获者恐怕也不会现身。在凯瑟琳·布鲁斯被绑架的报道充斥耳际时,无论谁捡到她的钱包和皮包,都必定明白自己手上持有的是证物。滑头的街头小混混不可能打电话给警方,承认自己原本想将拾获物占为己有,直到发现那些露西属于一个凶案受害人——假设凯瑟琳已经遇害——才改变了主意。 就算她尚未遇害,恐怕也不剩多长时间了。 妮可忽然想到,即使拾获者已将它送交警方,警方也会立刻通报给巴吞鲁日市专案小组,专案小组则会找个堂皇的理由封锁这个消息。妮可不断想着沃尔玛停车场,想着自己所站的位置或许正是凯瑟琳·布鲁斯几小时前遭到绑架的现场,然后被带往凶手夺走其他受害者性命的那个神秘地点。 有个想法挥之不去。从诺克斯维尔回来后,她在沃尔玛停车场守候巡视期间,凯瑟琳·布鲁斯或许就在超市里闲逛。这个受害金发美女的照片不断出现在电视新闻画面中,甚至妮可随手拿起的每一份报纸上。她记不起在商场里挑选刺绣图样时曾经看见附近有长得像凯瑟琳的女人。那时她不懂刺绣,还绕到内衣货架去看了几件她绝不可能穿的俗艳胸罩。 不知为何,那个在停车场摔伤膝盖的奇怪女人不时闪进她的脑海,那女人似乎有些异常。 第九十四章 小船往往能趁涨潮时进入许多平时无法到达或者不敢冒险进入的河湾和湿地。 达伦·西特温尤其喜欢驾着自己的旧渔船在浅水区闯荡,轻掠过沙洲然后直直冲入他想挑战的水道。此时水位略有些偏低,但他还是全速在盲河中行驶,差点卡在厚达六英尺的淤泥当中。那淤泥浓稠得足以把鞋子吸走。当然,他有足够的力气把船推出泥泞,但他可不想把脚伸进那片遍布水蝮蛇的河水里。 他是本地男孩,十八岁,皮肤永远晒得像烧焦的花生那般黝黑。他喜欢钓鱼,喜欢寻找猎捕鳄色的新地点,虽然捕鳄这职业不怎么光彩。想捕到能卖个好价钱的大型鳄鱼,必须有是够强韧的绳子、大铁钩,当然还需要诱饵。诱饵挂得离水面越高,鳄鱼咬着便愈费劲。最理想的诱饵是狗。达伦常在这一带屋舍找狗,他的友善态度瞒过了不少人。他自认没做错什么,那些狗迟早会被处以安乐死。他只想着鳄鱼,而不是诱饵或诱饵的来历。鳄鱼通常在夜晚上钩,特别是他静坐在船里,播放着狗儿哀号的录音带时。他能够无视诱饵的存在,一心只想着那只即将跃出水面、张开巨口一下咬住铁钩的大鳄鱼,然后迅速又人道地拿起那把点二二口径猎枪,朝大爬虫的脑袋射击。 小船缓缓滑过一条河道。睡莲叶和锯草沉浮其中,披覆露西班牙苔藓、盘根错节的柏树在水面投下斑驳阴影。鳄鱼得不时浮出水面,尤其是雌鳄产卵时,它们的长尾巴会在水面留下涟漪。每当达伦发现水波较多的地点,就把位置熟记在脑中,待天黑后趁天气和潮水都适宜时回到原地。 水面覆盖着一层鸭草,前方一只苍鹭忽地窜起,仿佛不满人和马达的入侵。达伦搜寻着水波,一群翅翼晶莹的蜻蜓尾随着他,尚未察觉人迹的鳄鱼眼睛就像两条小隧道漂浮在水上。小船绕过一处弯道时,他瞥见一大片涟漪和一条垂悬在树端的黄色尼龙绳。大铁钩上挂着诱饵——一条手臂。 第九十五章 这是五年来本顿第一次和法兰克·罗德参议员通电话,用公用电话。 本顿想象着衣冠楚楚的罗德参议员从他位于北弗吉尼亚的家一路开车到华盛顿,然后停车在加油站打公用电话的情景,不禁莞尔。本顿是在昨晚接到参议员的电子邮件后,安排的这次通话。 遇上麻烦了。信里写着。明天七点十五分。留下你的电话号码。 本顿回信,附上此刻他正要拨打的这部公用电话的号码,这是他昨晚挑选的。计划越简单越好。他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以往一些精心策划的繁复计划最后都失败了。 本顿靠在墙边,望向他那辆旧凯迪拉克,确认附近无人逗留或注意到他。罗德参议员告诉他斯卡佩塔收到了尚多内的亲笔信。 “你怎么知道的?”本顿问他。 “杰米·博格昨晚打电话给我,打到我家里,她担心尚多内设了陷阱引诱斯卡讽塔,她要我帮忙,希望我入人。人们老是忘了我并非万能,这点大概只有我的政敌清楚吧。” 参议员很想派联邦调查局探员到巴吞鲁日市去,但这么做是违法的。除非巴吞鲁日市专案小组主动请求联邦调查局参与,而这样做相当于将案件拱手交出,警方并不心甘。这正是联邦调查局无法接手连环绑架案,或者该说谋杀案的理由。 “官僚主义。”罗德参议员说,“一群无能的傻瓜。” “的确,”本顿对着话筒说,“这封信意味着情况已经严重失控,结果恐怕不是我们乐于见到的。不妙,真的不妙。我担心的可不是自己。” “你有办法?” “也只有我知道该怎么办。不过这需要我亲自出面。” 沉默许久,罗德参议员说:“我想也是。但事情一旦发生就再也无法回头了。你不能再失踪一次。你真的要——” “我必须这么做。这封信让情况发生改变。你知道她的个性。他想引诱她过去。” “她已经到了那里。” “巴吞鲁日市?”本顿惊骇地说。 “得州,我是说得州。” “老天,这也好不到哪儿去啊。那封信不是伪造的,得州一点都不安全。” 他想象斯卡佩塔去监狱探望尚多内的情景。基于策略和个人理由他原本希望她这么做,却不认为她真的会付诸行动。在内心深处,他希望她不会去。老天,她根本不该去那里。 “她恐怕早就到了。”罗德参议员提醒他。 “法兰克,他一定会借机大做文章。” “我想他没那本事。不管他有多么聪明,也不可能逃离那地方。我会要求他们提高警惕。” “问题在于,他不只是聪明。如果要诱使她去巴吞鲁日市,他一定也会设法去。我了解他,也了解她。她一离开得州就会赶往巴吞鲁日市,除非他抢先一步在得州拦住她。但愿他没这能耐。无论如何,她都冒着极大危险。不只因为他,还有他的弟兄们。他们一定也在巴吞鲁日市,至少他弟弟在那里。那些连环谋杀案的发生并非偶然,是他弟弟犯的,也许那个女人还在协助他,因为她也没落网。我认为他和贝芙·基芬在一起,藏身某处。” “就一个通缉犯而言,他难道不担心绑架女人会暴露自己的形迹?” “他无聊,需要消遣。”本顿说。 第九十六章 波朗斯基监狱的狱警全都身着灰色制服,头戴黑色棒球帽。 两名狱警押着让-巴蒂斯特通过走廊,腰间的手铐啷当作响,一道道厚重的门在他们背后砰然关闭,发出枪击般的震耳回声。每一声爆响都仿佛在为他鼓劲,簇拥着他迈开自由的步伐,唯独双手被铐。他周围数吨的金属将他磁化成太阳光焰。他的能量随每一步不断增强。 “不懂怎么会有人想来探访你,”一名狱警对他说,“这是头一遭,对吧?” 这位狱警叫菲利普·威尔森,他的福特红色野马上贴着“头号守门人”的贴纸。 看门的。让-巴蒂斯特第一次看见那车时就在心里暗想。 又通过一道门,他没和狱警说话,磁能让他浑身发热。 “连一个访客都没有?”另一名狱警说。朗·亚伯拉罕,白人,身材瘦长,一头稀疏褐发。“你还真是可怜呢,尚多内先生。”他调侃道。 狱警的替换相当频繁。亚伯拉罕狱警是新来的,他似乎很乐意陪恶名昭彰的狼人去会客区。让-巴蒂斯特有这种感觉。新狱警总是对他充满好奇,接着逐渐习惯,最终感到厌恶。老蛾说亚伯拉罕开的是一辆黑色丰田越野车。他对停车场里的所有车辆一清二楚、如同对最新天气预报了如指掌。 小会客室后方是一片漆成白色的笨重铁丝网。威尔森打开门锁,取下让-巴蒂斯特的手铐后锁上门,将他留在会客室。那里只放着一把椅子、置物架和一部连接着黑色金属缆线的黑色电话。 “请给我百事可乐和巧克力小蛋糕。”让-巴蒂斯特透过纱窗说。 “有钱吗?” “没有。”让-巴蒂斯特细声说道。 “好吧。看在这是你第一次有访客的分上,我就特别通融。不过,那位女士会替你买吃的就见鬼了,浑蛋。”亚伯拉罕狱警没好气地说。 让-巴蒂斯特扫视着玻璃另一边宽敞洁净的房间,不用眼睛便知道里面有通风机等物品,还有三个正用电话和牢犯谈话的访客。 她不在这里。 让-巴蒂斯特身上的电流,随怒气劈啪迸裂开来。 第九十七章 千钧一发之际,最平淡无奇的原因往往可以使一切努力功亏一篑。 罗德参议员向来不排斥亲自打电话。他向来没有架子,而且认为与其向助手解释半天,不如自己处理更为迅速。一结束和本顿的通话,他便驱车北驶,用车载电话联系助理。 “杰夫,替我查一下波朗斯基监狱的电话号码。立刻。” 参议员早已练就在高峰时段的九十五号公路上疾驰时,握着方向盘作笔记的功夫。 电话信号不良,听不见助理的声音。 他不断重拨,依然没有信号。终于打通时,听见的却是电话录音。杰夫显然正试着回他的电话。 “把电话放下!”参议员在空荡的车里大喊。 二十分钟过后,秘书忙着追踪监狱长的去向。 罗德参议员有种感觉,以前他也有过,他的助理似乎不相信在电话那端的就是法兰克·罗德参议员本人,全美最具权势的知名政治人物之一。重要人物通常都是由手下替他们安排约会或打电话的。 罗德参议员专注于对付混乱的车流和烦躁的驾驶人,一边耐心等着电话。任何一个识大体或知道他身份的人都不敢让他枯等,这也是他一贯谦逊、不仰赖他人的行事风格使然。他习惯亲自去领干洗衣物、到杂货店购物,甚至打电话订餐位,不理会一再发生的困扰一餐厅服务人员总以为那是恶作剧,不然就是有人想冒用他的名义订得好桌位。 “抱歉,”一个秘书终于回复,“我找不到他。他上午似乎很忙,因为晚上有一场死刑处决。你要留言吗?” “你叫什么名字?” “朱迪。” “不行,朱迪,我不想留言。这件事非常紧急。” “那么,”她迟疑着说,“根据来电显示,你并不是在华盛顿打的电话。我不能把他从重要会议中叫出来,却发现你不是参议员。” “我不能和你多说。快去把他找来。或者……他总有助手吧?” 电话挂断。他花了十五分钟才再度打通这名秘书的电话,而她已离开了办公桌。另一个年轻女职员接听了电话,同样对他的要求置之不理。 第九十八章 “我受够了。”妮可对她父亲说。 她开车到达巴吞鲁日市警察局古老的砖造大楼,却只能在楼下大厅等待。直到她说有关于连环绑架案的重要证物提报,一名便衣警探才现身,打量了下信封里的硬币。他看了看沃尔玛停车场的硬币特写照片,满不在乎地听着妮可的解释,不耐烦地盯着手表。妮可把钱币交给他,看着他走回所谓的战斗室,知道自己一定会成为今天的笑柄。 “我们一起侦办这案子,那些浑蛋却拿我当外人。抱歉。”妮可经常忘了她父亲多么痛恨粗话,“说不定他们掌握的一些线索对扎卡里的案件也有帮助,可是,只要求我交出证物,他们可抠着呢。” “累坏了吧。”父亲说。他们正在吃奶酪炒蛋和辣香肠煎饼。 一旁的巴迪沉迷于玩具和电视机。 “还要玉米糕吗?”父亲问。 “不了。不过你做的玉米糕实在是天下第一。” “你老是这么说。” “这是事实。” “当心啊。巴吞鲁日市那些人不怎么喜欢你这种人,特别是你这种女人。” “他们根本不认识我。” “不认识也能讨厌你啊,他们要的是信用。在我那个年代,信用是指一个人可以先到杂货店买东西,等手头方便的时候再付钱,没人会饿死。可是现在,信用的意思是自私自利。巴吞鲁日市那些人要的是信用,信用,信用!” “接着说吧。”妮可给另一块小点心涂上奶油,“每次你做菜,我都吃到撑。” “需要信用的人一定会撒谎、耍诈、欺骗。”父亲提醒她。 “那么多女性遇害,”妮可忽然没了食欲,把小点心放回餐盘,“到底谁更坏?是凶手,还是那些只关心信用,却不关心受害人、甚至什么都不在乎的人?” “负负不会得正,妮可,”父亲说,“幸亏你不在那里工作,不然还真让人担忧。担忧的不是那个在逃的疯子,而是你的同事究竟是些什么人。” 妮可环顾着家里的简单厨房。母亲死后屋里的所有家具仍维持原样。有着四个炉嘴的白色电炉,白色冰箱,白色料理台。母亲偏爱法国乡村风格,到处寻找旧家具、蓝白色窗帘和漂亮的墙面瓷砖,但始终没能如愿。因此这厨房变成了白色,一片纯白。要是有什么厨具坏了,父亲一定会把它保存着。他宁可每晚吃外卖食物也不愿丢弃任何东西。一想到父亲始终难以摆脱往事的阴影,妮可便心痛不已。哀伤和愤怒早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妮可推开椅子,亲吻父亲的额头,眼里泛着泪光。 “我爱你,爸爸。好好照顾巴迪。我发誓总有一天会做个好母亲。” “你已经够好了。”父亲对她说。他坐在餐桌边,懒懒地搅着炒蛋。“在一起的时间长短不重要,重要的是相处是否开心。” 妮可想起母亲。她的生命那么短暂,但分分秒秒都令人怀念。现在看来似乎确是如此。 “你怎么哭了?”父亲问,“你想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妮可?” “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本来在思考工作上的事,可是忽然很想哭。大概是因为妈妈吧,我说过了。这屋子让我想起好多事情,像是在我脑里打开一道门,一道通向某个令我害怕的黑暗所在的门,我原本甚至不知道这道门的存在。拜托替我开开灯,爸爸,拜托你。” 父亲缓缓从桌边站起,叹了口气。他明白她的心情。 “别折磨自己了,妮可,”他神情严峻说,“我已经受到了教训。我的生活停滞了。你也知道。那晚当我回家来,看见……”他清着喉咙,忍住泪水,“我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东西在蠕动,好像心脏被扯下一块。你为什么想看那些照片呢?” “因为那是真相。也许我脑中的影像比实际更可怕,因为我没亲眼见过那幅场景。” 父亲点点头,叹着气说:“到阁楼去。角落那堆毯子下有一只蓝色小手提箱,是她的。集邮的时候买的。” “我记得。”妮可轻声说。她记得有一天她母亲提着那只蓝色手提箱出门,到纳什维尔探望刚动完眼睛手术的姨妈。 “她从没设定过开锁密码,因为她说自己一定会忘记。三个零,跟买来时一样。”父亲别过头,又开始清喉咙,“你要的东西全在箱子里。有些东西本不该在我手上。可我和你一样,非知道真相不可。刚好警察局长的女儿是我的学生,我因此占了点便宜。我很惭愧,答应局长给她的成绩放水,还替她写大学推荐函,说了一堆屁话。 “我受的罪都是自找的。”他又说,“别把东西带下楼,我不想再看了。” 第九十九章 公共信息办公室助理珍·吉特曼为让斯卡佩塔等候再三道歉。 斯卡佩塔在监狱大门口站了足足十五分钟,就在那块写着“亚兰·B·波朗斯基监狱”的挂牌下,被太阳烤得热汗直流。漫长的旅途让她感觉又脏又疲惫。她努力压抑烦躁的情绪,但耐性毕竟有限。她只希望这件事尽快过去,越快越好。 “媒体一直打电话询问今晚执行死刑的事。”吉特曼小姐解释说。 她交给斯卡佩塔一块访客牌,让她夹在套装领子上。这身黑色套装自斯卡佩塔离开佛罗里达后就再没换过,虽然昨晚离开露西后她在梅洛斯饭店客房里将它熨烫了一番。露西不知道她来这里。如果斯卡佩塔向她提起,她一定会坚持陪同。斯卡佩塔冒险地没有预约就动身往西,飞抵休斯敦后立刻打电话到波朗斯基监狱。她自信尚多内一定会见她,但也意外地发现她早已被他列入访客名单。他的变态计策果然奏效,她来了。 狱警检查了斯卡佩塔的证件。接着吉特曼小姐带领她通过好几道沉重的金属门,再穿过一座花园,里面设有遮阳伞露营桌,显然属于员工专用。走着走着,斯卡佩塔忽然不安起来,觉得自己根本不该来。尚多内在玩弄她,而她一定会后悔,因为她给了他随心所欲耍弄自己的机会。 她走过会客厅闪亮的瓷砖地板,脚步声令自己心惊。作为一个深信服装仪态心理学的人,她对自己的外观很不满意,甚至难为情。她应该穿件威严的套装来此,也许是细纹套装,搭配白衬衫和袖扣。这样的装扮或许对这混账起不了什么作用,但至少能让自己在面对他时感觉自在些。 斯卡佩塔一眼瞧见让-巴蒂斯特·尚多内坐在二号会客室里,不觉膝头有些发软。他将双手的长毛和头发都刮干净了,轻松地坐在玻璃板后,喝着百事可乐,吃着巧克力蛋糕,装作没看见她。 她无惧地盯着他看,拒绝配合由他启动的游戏。他刮了体毛、一身白净的模样让她觉得有趣。没了脏兮兮的细卷长毛,他看起来依然丑陋,但几乎和常人无异。她在他面前坐下拿起黑色电话时,他还在喝可乐,舔手指。 他那左右不对称的眼睛向她瞟来,嘴角露出阴沉的微笑,脸色白得像羊皮纸。她注意到他肌肉凸起的臂膀,他故意把白衬衫的袖子扯掉了,可怕的长毛从他的腋窝和领口冒出。他显然只刮了外露部位的毛发。 “真好,”她对着电话冷冷地说,“你还特地为我整理了仪容。” “应该的,你这么好心来看我。我就知道你会来。”他的目光朝她扫来,混浊的眼珠没有焦点。 “你刮了毛?” “是啊,今天刮的,都是为了你。” “可你自己看不见,真是麻烦。”她语气沉稳地说。 “我不需要眼睛就能看清楚。”他用舌头顶着一颗细小的尖牙,伸手拿起可乐瓶,“你觉得我的信如何?” “你希望我怎么认为?” “当我是个艺术家啦。” “你是在这里练习书法的吗?” “我本来就写得一手好字。小时候被父母关在地窖里,有足够的时间磨炼才艺。” “是谁替你寄的信?”斯卡佩塔发问。 “我那死去的律师。”让-巴蒂斯特咂着舌头,“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自杀。不过也好,你知道他是个人渣。家族遗传。” 斯卡佩塔弯腰从皮包里拿出便条纸和笔。“你信上说有些信息要告诉我。如果你只是想聊天,我马上就走,我不是来探望你的。” “别忘了交换条件,斯卡佩塔女士,”他斜睨着她说,“你必须担任我的死刑执行官。” “我没意见。” 他满意地一笑。 “告诉我,”他用手托着下巴,“那是什么感觉?” “没有痛苦。用输液器注射硫喷妥钠,一种镇静剂。接着注射本可松,一种肌肉松弛剂。里面的氯化钾会让心跳停止。”她据实描述,他听得入迷。“都是些普通药剂,但已经很管用了,几分钟之内就会死亡。” “你替我注射的时候,我不会感觉痛苦吧?” “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你带给别人的痛苦。你会立刻睡着。” “这么说你答应替我注射毒针了?”他把玩着可乐罐,右手拇指长得可怕的指甲里塞着巧克力色的污垢,也许是蛋糕屑。 “只要你肯协助警方。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他给了她一些人名和地名,她从未听过的。她记了满满二十张便条纸,逐渐怀疑他只是在消遣。这些信息也许毫无用处。 休息的间隙,他从容地吃着蛋糕。她趁机问:“你弟弟和贝芙·基芬在哪里?” 他用衬衫抹抹双手和嘴巴,紧实的肌肉随每个动作起伏。尚多内非常强壮,敏捷得吓人。斯卡佩塔忽然发现压抑那些回忆片段变得愈发困难。她努力不去回想那个晚上,眼前这个和她仅有一墙之隔的男人闯入她的家门、试图将她殴击至死的可怖情景。忽然杰伊·塔利的面孔浮现。他先是欺骗她,接着要她死。这对孪生兄弟想置她于死地的狂热可说超乎寻常,直到现在她都想不通原因。但是,当她注视着让-巴蒂斯特·尚多内的双眼,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内心起了变化。她决意忘记过去的恐惧。在这里他伤害不了她,何况再过几天他就要被处决了。 她不会回来替他注射毒剂。对他撒谎,她不会有丝毫愧疚。 关于杰伊·塔利和贝芙·基芬的下落,他没透露半个字。 “罗科在巴吞鲁日市有座小城堡。很有趣的房子,在一个男同性恋聚集的住宅区,很靠近市中心。我在那里住过好几次。” “你知道巴吞鲁日市有个名叫夏洛特·达尔德的女人吗?” “当然。在我弟弟眼里她还不够漂亮。” “她是被罗科·卡加诺杀害的吗?” “不是。”尚多内叹了口气,有些不耐烦,“我说过了,你应该专心听我说话。对我弟弟来说她根本不够瞧,这个巴吞鲁日市的女人。”他冲她露出骇人的笑,眼神依然飘忽。“你可知道,人的一切都写在手上?” 斯卡佩塔拿着纸笔的手搁在大腿上。他谈论着她的手,像是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但他的眼神茫然,就像盲人。 伪装。 “上帝在每个子民的手掌作了标记,让所有人可以借此了解自己的事迹。人的每一道思维都会在手上留下痕迹,形成掌纹,由此判断一个人的智慧和才能。” 她听着,心想他是否即将切入正题。 “在法国,你会发现大部分人都有着艺术家的手,就像我的。”他说着举起刮过毛的手,张开尖细的手指。“也像你的手,斯卡佩塔女士。你同样拥有艺术家的手。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我从来不动她们的手了吧。《手掌的心理法则学》,又名《从手掌看心智发展》,是理查德·比米什写的。一本非常好的书,有很多人物掌纹的追踪研究。要是你能找到就好了,可惜这本书是在一八六五年出版的,你小区里的图书馆大概没有收藏。你的手有两项特征:方形手,优雅但有力。艺术家的手,柔软有弹性,而且优雅。简单地说,是一种冲动的性格。” 她不作声。 “的确冲动,也没通知就忽然跑来了。非常敏感。属于多血质型。” 他咀嚼着“多血质”这几个字。在中世纪医学里,这个字眼意味着一个人体内占绝对优势的体液是血液。多血质的人大都乐观开朗,但此刻的斯卡佩塔既不开朗也不乐观。 “你说你从来不碰她们的手,意思是你从不咬那些被你杀害的女人的手。”她淡然说。 “手是灵魂心智之所系。我绝不会破坏自己解放她们生命的仪式,我只会舔她们的手。” 他开始进入令人作呕的话题,刻意羞辱她。但她不想轻易放过他。 “你也没咬她们的脚跟。”她提醒他。 他耸耸肩,拨弄着几乎空了的可乐罐。“脚不能引起我的兴趣。” “杰伊·塔利和贝芙·基芬在哪里?”她又问。 “我累了。” “你弟弟从来没有善待过你,为什么还要袒护他?” “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他诡异地答道,“所以,你既然找到了我,就没必要去找他了。好啦,我真的累了。” 让-巴蒂斯特·尚多内开始揉肚子,很痛苦似的咬着牙。“我好像快生病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如果没有,我走了。” “我瞎了。” “你诈病。”斯卡佩塔说。 “你害我失明,可我还记得你的模样。”他用舌尖抵着尖牙,“我记得你那栋漂亮的房子,车库里有淋浴间。你从里士满的犯罪现场回家,都会先进车库去换衣服、消毒,然后在那里淋浴。” 愤怒和羞辱使她浑身僵硬。那天她到港口去检验一具藏在货柜里腐烂已久的尸体,而且,没错,她照日常程序脱下防护衣和靴子,用大型密封塑料袋装好丢进车子行李厢,开车回家。到了车库外面——当然,是改装过的——她把犯罪现场的衣物丢进工业用不锈钢水槽,然后脱去衣服,进了淋浴间,因为她不想浑身带着死尸的腐臭进入屋子。 “你车库门那扇小窗子,跟我牢房里的小窗子很像,”他继续说,“那天我看见你了。” 又是游移的眼神和阴森的笑。 他的舌头渗出血丝。 斯卡佩塔双手冰冷,两腿麻痹,手臂和颈后的汗毛竖了起来。 “裸体。”他玩味着这字眼,咂着舌头。“我看着你脱衣服,看着你赤裸身体。赏心悦目,就像美酒。那时候的你好像勃艮第红酒,滋味甘醇浓厚,适合畅饮而不是慢啜。现在的你则是波尔多,因为你说话时感觉有点沉重。不是肉体上的,我想应该不是。关于这点我必须瞧瞧你的裸体才能确定。”他一手贴着玻璃板,一只曾经夺取过许多人生命的手。“可以肯定的是,你是红酒。你一向……” “够了!”斯卡佩塔的怒气有如冲出树丛的野猪。“闭嘴,你这无可救药的废人。”她凑近玻璃板大吼,“我不想继续听你自吹自擂了。你根本影响不了我。我根本不在乎你是否看过我的裸体。你以为我听到你偷窥或谈论我的裸体就会羞耻得无地自容吗?你以为我会因为在你拿尖嘴锄攻击我时弄瞎了你而忏悔吗?你知道最棒的是什么吗,让-巴蒂斯特·尚多内?你坐牢都是因为我。所以,到底谁赢了?还有,你休想我会回来替你执行死刑。动手的会是个你不认识的人,就像那些同样不认识却被你杀害的女人。” 让-巴蒂斯特·尚多内忽然转身,背对着那片铁丝网窗。 “是谁?”他耳语般地说。 斯卡佩塔挂了电话,起身走开。 “是谁?”他惊叫。 第一百章 让-巴蒂斯特相当喜欢手铐。 这圈箍着他手腕的粗厚金属环正好成为他的磁力来源,将能量不断注入他体内。现在他平静多了,甚至有心情聊天。亚伯拉罕和威尔森狱警押送他沿走廊返回,在每一道金属门前停下,拿出辨识名牌在玻璃窗前探头,等里面的官员打开电子门锁让他们通过。 “她实在很惹人讨厌,”让-巴蒂斯特柔声说,“我很后悔去她家胡闹,可她把我弄瞎了,还不肯道歉。” “我不懂她怎么会来探望你这种人渣,”亚伯拉罕狱警说,“你对她做了那种事,该生气的应该是她。我看过新闻,对你的龌龊行径清楚得很。” 亚伯拉罕狱警犯了大错。他不该被情绪左右,虽然他讨厌让-巴蒂斯特,恨不能痛宰了他。 “我觉得相当平静。”让-巴蒂斯特温和地说,“不过有点不舒服。”两名狱警在另一道门前停步,亚伯拉罕向玻璃窗出示名牌。通过后,让-巴蒂斯特忽然别过脸,垂下头。 “我吃了纸。”让-巴蒂斯特坦承,“我今天太紧张了,吃了好多纸。” “你给自己写信?”亚伯拉罕仍用调侃语气说道,“难怪你一天到晚蹲马桶。” “这倒是事实,”让-巴蒂斯特附和道,“可是这次真的很严重。我觉得好难受,肚子好痛。” “会过去的。” “别担心,要是痛个不停,我会带你去医务室。”这回说话的是威尔森狱警,“他们会替你灌肠,说不定你会喜欢。” 死刑犯的喧闹声响彻水泥和金属结构的A区牢房,是以令人发疯,而让-巴蒂斯特竟能忍受好几个月,唯一的法子就是练就随时关闭耳朵的功夫。如果这还没用,就离开,通常是到法国。但今天他决定前往巴吞鲁日市和弟弟会合。 让-巴蒂斯特的牢房近了。他看了下控制室负责值班的女人。这女人很难缠,但不至于无法应付,任何人都有疏忽的时候。当让-巴蒂斯特放慢脚步,抱着肚子缓缓走过时,她几乎没有抬头。这天下午是禽兽的时间。此时他正在牢区另一头专用来会见亲人和神职人员的候刑室会客。由于过去三四小时里访客不断,控制室里的女人必须特别留意禽兽的动静。有何不可?反正他没什么可失去的。 候刑室的门是铁栅构造,方便狱警监视牢犯的一举一动,确认那些哀伤的访客不被伤害。禽兽透过铁栅门望着让-巴蒂斯特,看着控制室的女人替他打开牢门,亚伯拉罕和威尔森狱警解开他的手铐。<dfn>http://www?99lib?net</dfn> 禽兽忽然一阵尖叫,抓住候刑室的铁栅,疯狂叫嚷咒骂着跳上跳下,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他那儿。就在这时让-巴蒂斯特猛地抓住威尔森和亚伯拉罕狱警的粗皮革腰带,将他们高高提起。两人的哀号淹没在牢区爆发出的震耳喧哗中,让-巴蒂斯特将他们摔向牢房门左侧的水泥墙,顺手掩住牢门,用他尖长污秽的指甲戳向他们的眼珠,磁化的双手紧扼喉管,直到他们脸孔发紫,停止挣扎。一切干净利落,只有威尔森狱警眼角渗出的几滴血珠和脑门上一道刮伤。 让-巴蒂斯特脱下亚伯拉罕狱警的制服穿上,将黑色棒球帽压低,戴上狱警的眼镜走出牢房,关上牢门。他远远瞧见禽兽仍在和狱警厮打,被喷了一脸辣椒喷雾。于是反抗得更厉害,挣扎得更拼命。 让-巴蒂斯特拿着亚伯拉罕狱警的辨识名牌通过一道道金属门。他确信能越狱成功,因此极为从容,等候警卫按电钮开门时甚至有些出神。他轻易逃离了监狱,成了自由人,从口袋里掏出亚伯拉罕狱警的车钥匙。 第一百零一章 在乔治,布什国际机场,斯卡佩塔避开人潮,站在墙边。 她啜着黑咖啡,虽然明知不该如此却食欲全无,不到一小时前买的汉堡一口都吃不下。喝点苏格兰威士忌或许会舒服些,但她不敢,况且酒的效用也持续不了多久。她必须保持清醒,以妥善处理眼前的压力而不致发生致命的纰漏。 拜托快接电话。她默默祈祷着。 铃声响过三次,“喂?” 马里诺正驾驶着他那辆嘈杂的小卡车。 “感谢老天!”斯卡佩塔大叫,转身背对匆匆赶乘飞机的旅客。“你到底跑哪儿去了?好几天联系不上你。我真担心罗科……” 她真的很为马里诺担心。 “我不想谈这个。”马里诺说,语气无比沉重,“想知道我去了哪里?地狱啊。大概已经破了我这辈子连续喝波本且不接电话的最长时间纪录。” “噢,又跟特里克茜吵架了。我早就警告过你……” “我不想谈这个,”他又说,“抱歉,医生。” “我在休斯敦。”她改口说。 “真要命。” “我去过监狱了,作了些笔录。也许没什么用,但他说罗科在巴吞鲁日市靠近市中心的某个同性恋小区有所房子。那房子很可能不在他的名下,但邻居们应该见过他。或许会有不少证物。” “顺便一提,也许你还没看新闻,巴吞鲁日市一道小溪里发现一条女性手臂。”马里诺告诉她,“警方正在做DNA化验,很可能是最后一名受害者凯瑟琳·布鲁斯的遗骸。如果是,那他一定是杀红了眼。发现手臂的地点在盲河,流进墨贺巴湖。那家伙必定对那个区域相当熟悉。 “发现手臂的那一带水域非常隐秘,不是一般人能够进入的,凶手利用那条手臂当诱饵捕鳄鱼,将它挂在铁钩上,用根绳子吊着。” “也许他是在制造惊悚效果。” “我不这样认为。”马里诺说。 “无论如何,你说得没错,他不会罢手。” “说不定他正在寻找新的猎物。” “我正赶往巴吞鲁日市。”斯卡佩塔说。 “我早料到了。”马里诺的声音几乎被他的八汽缸引擎声淹没。“只是为了协助侦办一桩八年前服药过量的死亡案件。” “这案子可不只涉及服药过量,马里诺,你知道的。” “不管怎么样,你去那里太危险了,所以我才要跟着赶过去。从午夜一直开车到现在,每隔一阵子就得停下来喝咖啡提神,然后每隔一阵子停车小便。” 斯卡佩塔有些犹豫,但还是把罗科和夏洛特·达尔德案的关联告诉了马里诺:罗科是这起案件的嫌疑犯,一名药剂师的辩护律师。 马里诺像是没听见。 “我还得开十小时车,中途或许会小睡一下,所以我可能得到明天才能和你会合了。”他说。 第一百零二章 杰伊从收音机里听到让-巴蒂斯特的消息。 他一时难以确定自己的感觉。他在渔船里大声咒骂,蓬头垢面,外表已不复一周前的光鲜。他将之归咎于贝芙,什么事都怪她。要是她勤快点,他的啤酒也不至短缺。虽然最近好多了,冰箱鲜有空空之时。 对杰伊来说抗拒酒精是一大挑战。自小在法国成长的他遍尝美酒。红酒是天神的饮料,他父亲如是说。俨然是天之骄子的他向来恣意享受红酒的美味,如今却落得靠廉价啤酒解馋。自贝芙上次采购杂货,他几乎每天都要喝上一整箱。 “我大概又得去购物了。”贝芙紧盯着他仰头喝光一罐啤酒,颈上的喉结蠕动着。 “是啊,你又得去了。”啤酒流下他赤裸的胸膛。 “你说了算。” “去你妈的,你从来都想干吗就干吗。”他朝她走近一步,眼露凶光,“我快疯了!”他大吼着将啤酒罐捏扁用力扔向房间那头。“他妈的都是你的错!跟你这样的蠢婆娘一起被拘禁在这鬼地方,怎么可能不用酒来麻痹自己!” 他又去拿了罐啤酒,用光脚把冰箱门踢上。贝芙没说话,强忍着笑意。她最爱看杰伊烦躁困惑得快发狂的样子。她总算有个可以还以颜色的法宝。如今让-巴蒂斯特越狱了,他的脾气一定更加火暴,不知会做出些什么,她得提高警觉。她的自保方式就是把他灌醉。为什么她没早点想到呢?不过,以前她只能每隔四五周去采购一次。后来逐渐变成两周一次。而每次她抱回一箱箱啤酒,总是诧异他怎么喝得了那么多。他很少喝醉,但喝醉时不会抵抗她的挑逗,她总是等他昏醉以后拿湿毛巾擦他的身体。次晨,他完全记不得她对他做了什么,或者她如何玩各种花样来满足自己,因为他清醒时无法,也不愿和她亲热。 贝芙望着他拨弄收音机,搜寻可以听实时新闻报道的电台,似乎又要醉倒的样子。相识以来,他没有一点多余脂肪,曲线完美令她又羡又妒。但这情形就快改变了,毫无疑问,他的腰部将堆积脂肪,无论他做多少个俯卧撑、仰卧起坐或收腹运动都无法改变。他那漂亮的脸蛋说不定也会跟着变形。要是他变丑,就像她在他眼中那么丑,丑到连她都嫌弃的地步,那岂不太有趣了。 《圣经》里那个故事是怎么说的?高大俊美的参孙拜倒在一个女人的石榴裙下,后来她割掉了他的头发或者其他什么,总之他失去了魔力。 “你这蠢婆娘!”杰伊大叫,“光会站在那里发呆?让-巴蒂斯特正赶来这里,说不定就要到了。他会找到我的,他一向有这本事。” “听说孪生子都这样,常常心灵相通。”“孪生子”这个词有如暗含毒液的蝎刺。“他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我。你大概忘了我见过他。我觉得他很喜欢我,因为我不在乎他的外表。” “他没喜欢过任何人。”杰伊放弃搜寻频道的努力,气呼呼地把它关了,“你在幻想。我必须先一步找到他,免得他又做出蠢事,看见哪个女人就把她做了,把她咬得浑身都是齿痕,还敲碎她的脑袋。” “你亲眼看过他动手吗?”贝芙若无其事地问。 “去把船准备好吧,贝芙。” 她已经不记得他有多久没叫她的名字,那声音柔美得有如融化的奶油。 接下来的一句话破坏了气氛:“那条手臂,都怪你。都是你,不肯替我去找些小狗。” 她购物回来后便听他不断抱怨,怪她没带回捕鳄鱼的诱饵,却对她带回来的礼物毫不感激。 她望着墙边的空床垫。 “捕鳄鱼的诱饵多得是,”几天前她说,“多到不知该怎么办。” 贝芙说服他用人肉猎捕鳄鱼,还说或许效果会更好。他可以拿一只立起时比他更高的大爬虫取乐,看它挣扎翻转,腻烦后朝它的脑袋补上一枪。他是非法狩猎,不能留下猎物,最后会割断尼龙绳,看着大爬虫滑入水中,驾船回到钓鱼小屋。 可这次事情没那么顺利。他只记得他用黄色尼龙绳将铁钩垂挂在一棵柏树的粗大枝丫上,忽然听见不远处有船驶来,有人在猎捕鳄鱼或者叉青蛙。杰伊来不及卸下吊在树上的铁钩和尼龙绳,赶紧离开。他应该把它割断的,他犯了大错却不肯承认,只怪罪她以为那一带不会有其他猎人。杰伊听见了一些动静,但没想太多。要是他考虑周全些,应该很容易想到,万一他放回水中的鳄鱼被其他猎人抓到,它嘴里或肚子里的诱饵迟早会被发现。 “可恶,快去啊!把船准备好,”他命令,“我得去找他。” “你要去哪里找他?”贝芙轻声问。他的狂乱令她无比平静欣喜。 “我说过了,他会来找我,”杰伊开始头疼,“没我他活不下去,没我他甚至也死不了。” 第一百零三章 傍晚,斯卡佩塔坐在机舱后部的第十五排座位,两腿酸痛。 她左边坐着一个漂亮的金发小男孩,戴着牙套,正专注地玩游戏王卡纸牌。右边是个肥胖男子,五十多岁。他不时地往上推金属框眼镜,那超大的波浪状边框让斯卡佩塔想起了猫王。胖男人啪啪翻阅着《华尔街日报》,目光频频朝斯卡佩塔扫来,显然想和她攀谈。她不理会他。 男孩又抽出一张纸牌,正面朝上放在托盘上。 “谁赢了?”斯卡佩塔微笑着问他。 “我没有对手。”男孩头也不抬地回答。他大约十岁,穿着牛仔裤、退色的蜘蛛侠衬衫和网球鞋。“必须有四十张以上的卡才能玩。”他又说。 “那我大概不能玩。” 男孩拿起一张色彩缤纷,有恐怖战斧图案的纸牌。“你看,我最喜欢这张,绝望之斧。当怪物的武器最棒了,值一千分。”他又拿起另一张叫战斧特攻员的牌,“拿着战斧的厉害怪物。”他解释道。 斯片佩塔细细看着那些纸牌,摇了摇头。“抱歉,太难懂了。” “你想学吗?” “我一定学不会,”她说,“你叫什么名字?” “艾伯特。”他又抽出几张纸牌。“不是艾尔哦,”他说,“他们都叫我艾尔,其实应该是艾伯特。” “很高兴认识你,艾伯特。”她没说自己的名字。 斯卡佩塔的靠窗邻座转身面对她。肩膀抵着她的上臂。“你的口音不太像路易斯安那州人。” “没错。”她说着避开他。他身上强烈的古龙水味呛得她难受,一定是他刚去洗手间时喷的。 “只要听你说一两句我就知道。”他啜着橘子汁,“我猜猜,也不是得州,你看起来不像墨西哥人。”他咧嘴笑着说。 她继续阅读《科学》杂志里的一篇结构生物学论文,希望他能明白这种不算含蓄的暗示,别再烦她。 她很少和陌生人谈话。因为每每交谈不到两分钟就会涉及要去哪里、为什么去,从事的职业等私密话题。单纯说医生似乎无法满是人们的好奇,说律师也一样。若说二者皆是,结果更糟。当然,如果解释清楚说自己是法医,这趟旅程就会被彻底毁了。 对方会问她选美小皇后乔恩贝尼·拉姆齐谋杀案、辛普森案和各种悬疑案件或司法疑案,将斯卡佩塔团团困住,“捆绑”在三万英尺高空的座椅上,还有一些陌生人,不在乎她做什么工作,只想和她约会吃饭,最好能一起在饭店酒吧喝杯酒,接着就步入房间。就像此时坐在她旁边的胖男人一样,盯着她的身体猛瞧,却对她的经历毫无兴趣。 “你看的论文似乎很难懂,”他说,“我猜你一定是学校老师。” 她没说话。 “但这可是我的专长。”胖男人眯起眼睛,用粗肥的手指指她说,“你是生物老师。但现在的小孩很难缠。”他拿起托盘上的饮料,摇晃着杯子里的冰块,“老实说,真不知道你怎么受得了他们,”显然他真的当她是老师,“现在的学生动不动就带枪到学校。” 斯卡佩塔感觉到那双浮肿的眼睛正紧盯着自己,继续低头看杂志。 “你有小孩吗?我有三个,都十几岁。我看起来不怎么老吧?”他说着大笑起来,唾沬星子四溅,“不如把你的名片给我,在巴吞鲁日市期间,需要的时候我可以请教你。你打算转机,还是要去巴吞鲁日市?我就住在市中心。我姓韦恩,威尔顿·温恩。inn,两个n。很像政治人物的名字,对吧?你一定猜得到,如果我参选公职会用什么宣传标语。” “我们还要飞多久?”艾伯特问。 斯卡佩塔看了下手表,拼命挤出微笑,因为威尔顿·韦恩这名字令她大吃一惊。“快到了。”她对男孩说。 “说真的,女士,我可以想象路易斯安那到处飘扬着这样的标语:选温恩,稳赢。懂吧?或者追随赢家。运气好的话,也许我会有个姓米勒克尔的对手。那标语就会变成赢家不需要奇迹。不错吧?当米勒克尔先生在民意调查中一路下滑时,就可以说他是奇迹泡沫化。”胖男人眨眨眼说。 “我猜你大概没机会碰上女性对手。”斯卡佩塔头也不抬地说,假装不知道威尔顿·温恩就是妮可·罗比拉德向她抱怨过的那个联邦检察官。 “没有女人赢得了我。” “原来如此。你属于哪一种政治人物呢?”斯卡佩塔问。 “懂得及时行乐的那种,美女。我是联邦检察官,巴吞鲁日市的。” 他刻意停顿了一会儿来强调职务的重要性,然后转头寻找乘务员。待瞧见一个,便立刻弹着手指招呼起来。 这应该不是偶然。她刚探完让-巴蒂斯特·尚多内,乘机飞往巴吞鲁日市协查一件陈年命案,就遇到了据拉尼尔说对这起案件十分感兴趣的威尔顿·温恩检察官,还就坐在身边。 斯卡佩塔不清楚温恩为何特地在休斯敦登机,或许他刚好在那里。无论如何。她确信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和搭乘这班飞机的原因。 “我在新奥尔良有间小别墅,在法国区,是个相当舒适的小窝。你待在路易斯安那州时或许可以来找我。我只能待几天,和州长等人谈点公事,但很乐意充当私人导游带你去逛逛首府,看看休伊·朗恩当年被刺杀时在一根柱子上留下的弹孔。” 斯卡佩塔非常了解休伊·朗恩刺杀案的始末。这起案件在九十年代初期重新开审时,调查人员在法医科学院召开了无数次会议。她受够了这个浮夸的威尔顿·温恩。 “顺便告诉你,”她对他说,“那根大理石柱上的所谓弹孔并不是要射击休伊·朗恩或任何人的子弹造成的,而是石柱上的裂痕,或者人工凿成的弹孔,只是用来吸引观光客的。事实上,”她不理会温恩脸色大变,继续说道,“发生刺杀事件后,首府已经改建过了,那根柱子附近的大理石板也已拆除。我很惊讶,你常年在州首府逗留,却连这都不清楚。”她下了结语。 “我姨妈会来接我,要是我迟了,找不到她怎么办?”艾伯特问斯卡佩塔,好像他们是一起旅行的同伴。 他玩腻了游戏,把纸牌整齐地堆在一部蓝色行动电话旁。“现在几点了?”他问。 “快六点了,”斯卡佩塔说,“如果你困了,可以睡一下,快降落时我叫你。” “我不困。” 她想起曾在候机楼见过这孩子,当时他也坐在那里玩纸牌,只是身边还有几个大人。上飞机之后,她以为他的家人或同行的大人就坐在附近。她完全没想过竟会有父母忍心让小孩单独坐飞机旅行,尤其在这年头。 “真厉害。研究弹孔的专家可不多见呢。”联邦检察官说着从乘务员手中接过饮料。 “的确不多。”斯卡佩塔只关注着身旁的小男孩。“你不是一个人坐飞机吧?”她问他,“今天不上学吗?” “放春假。华特叔叔开车送我来,把我交给机场的一位女士。我不累,我在家常常很晚才睡,看电视。我家有一千个频道哦。”艾伯特停顿一下,耸耸肩,“嗯,可能没那么多,不过也很多啦。你养宠物吗?我养过叫雀巢的狗,它的毛是棕色的,很像巧克力饼干。” “是吗,”斯卡佩塔说,“我没有巧克力色的狗,只有一只英国牛头犬,白色棕色混合,有很大的下门牙,它叫比利。你知道英国牛头犬吗?” “跟比特犬很像吗?” “一点都不像。” 威尔顿·温恩忽然介入两人的谈话。“可以问一下你打算下榻哪家饭店吗?” “以前雀巢都会等我回家。”艾伯特恋恋不舍地说。 “一定会,”斯卡佩塔说,“比利应该也在想念我。不过我的秘书会照顾它。” “雀巢是女生。” “它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哎呀,你还真是个神秘的小女人呢。”联邦检察官盯着她。 斯卡佩塔转头看着他,发现他眼中闪过一线冷光。 她凑近他耳边,细声说:“你胡扯够了吗?” <hr /> 注释: 第一百零四章 这架里尔-35型喷射客机属于家园安全部,本顿是机内唯一的乘客。 安全着陆巴吞鲁日市的路易斯安那航站后,他立刻提着侧背公文包下了飞机。一头短发、黑色超级杯棒球帽和墨镜,模样与以往大不相同。他的黑色套装是昨天在萨克斯百货男装部买的,鞋子是黑色胶底普拉达,腰带也是普拉达,黑色t恤。全身上下只有鞋子和t恤还算合身。他已经很多年没穿套装了,昨晚在试衣间里,忽然怀念起以前常穿的那些让裁缝师在袖口、领口用粉笔作记号修改缝边的羊毛、开司米羊绒和纯棉质地的衣服柔软的触感。 不知在他伪死之后斯卡佩塔把他的高级服装送给了谁。凭他的了解,她很可能固执地不愿面对现实,根本没动手整理他的衣橱,不然就是把这工作交给了别人,例如露西。所幸露西处理他的私人物品时不会太难过,因为她知道他没死,不过这取决于露西当时是否有心情扮演称职的演员。想到这里,他仿佛感应到了斯卡佩塔的苦楚,胸口一阵绞痛,体会到她承受的巨大冲击和哀伤,以及一路艰难熬过的不易。 停!别再无谓地浪费时间和脑力。别胡思乱想,专心点。 他迅速走过柏油跑道,看见一架贝尔-407型直升机,深蓝近乎黑色,备有紧急救生气垫、防触及电缆意外装置,机身条纹鲜亮,尾翼编号:407型tLP。 t Precinct,终极辖区。 从纽约到巴吞鲁日市大约一千英里路程。飞行时间依风向和补充燃油条件的不同而略有改变,就算不巧碰上逆风,最多也只需十小时便能抵达,顺风当然更快。无论如何,如果她今天上午出发,最晚傍晚也该到达。他思忖着她这段时间在做什么,马里诺是否也来了。 本顿的车是一辆暗红色捷豹,他在新奥尔良租好然后运送到这里的停车场,算是乘坐私人飞机的小小优惠。他走向固定维修基地前的柜台。柜台后有一个年轻女职员,背后是台终端机,显示着所有着陆飞机的状态。他的飞机列在最近降落的航班中,露西的却不在屏幕上,看来她已经降落了较长一段时间。 “我有一辆租车,应该已经运来了。”本顿笃定地说。 参议员一定替他打理好了一切。 女职员查看着租车档案。这时本顿听到新闻,转身看见几个飞行员正在角落的休息区看CNN新闻。屏幕上出现了让-巴蒂斯特·尚多内的旧照片。本顿并不惊讶。就在今天下午,尚多内杀害了两名狱警乔装成其中一人越狱了。 “老天,这家伙真是丑毙了!”一个飞行员说。 “还用你说!丑得跟鬼似的。” 这张照片是三年前让-巴蒂斯特在弗吉尼亚里士满被捕时拍的档案大头照。那时他没刮毛,满头满脸的毛发。这张旧照片恐怕没多大帮助。尚多内不把毛刮干净,绝不可能逃出监狱,因为浑身长毛的他太引人注目了。而向民众发布这张旧照片根本不起作用,尤其是他很可能还戴了帽子和眼镜,以掩饰畸形的外貌。 女职员站在办公桌前发愣,张嘴望着房间那头的电视屏幕。 “要是我看见他,一定会心脏病发作死掉!”她惊叫,“那是真人吗?他真的没有戴假发?” 本顿看了看手表,一副忙碌生意人的模样。但还是难以抑制他那属于执法人员的本能。 “恐怕是真人,”他对女职员说,“我几年前听说过他的案子。希望警方能尽早逮住他。” “这还用说吗!”她把租车单交给他,“我必须看看你的信用卡。” 本顿从钱包中抽出一张美国运通卡。钱包里还装有两千美元现金,主要是百元纸钞,衣服口袋里也塞了不少现金。他不确定会在这里待多久,因此作了万全准备。 “谢谢,安德鲁先生。开车小心,”他在租车表格上签了名之后,女职员露出职业化的微笑,“希望你在巴吞鲁日市度过愉快假期。” 第一百零五章 斯卡佩塔和艾伯特一起站在巴吞鲁日市机场的行李输送带前,焦急地盯着上面的行李。 将近晚上七点,她开始担心没人来接这个孩子。艾伯特提着一只旅行袋,紧贴着斯卡佩塔,一起等她的行李输送过来。 “看来你交了个新朋友。”威尔顿·温恩忽然出现在他们背后。 “跟我来。”斯卡佩塔对艾伯特说。两人通过电动玻璃门。“你姨妈应该快来了,也许她正在找地方停车,需要一点时间。” 行李区和机场外的走道上有一群身着迷彩装的警卫来回巡逻。艾伯特小脸红通通的,似乎对那些表情严肃的军人视若无睹,包括他们扣着冲锋步枪扳机的手指。 “咱们得找个时间好好谈谈,斯卡佩塔医生。”温恩检察官终于说出她的名字,伸手揽着她的肩膀。 “我觉得你最好把手放下。”她温和地警告他。 检察官把手移开,“我觉得你最好能遵守我们这儿的办事规矩。”他望着汽车一辆辆开上车道。“我们迟早要见面的。侦办中案件的所有案情都十分重要,万一有密探……” “我不是密探,”她打断他,他显然是在暗示,要是她不和他合作,他就要传唤她出庭。“是谁告诉你我要去巴吞鲁日市的?” 艾伯特开始大哭。 “让我告诉你吧,美女。这里没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温恩先生,”斯卡佩塔说,“如果你基于法律需要并且想和我谈,我很乐意。但应该在适当的场合,机场外面的走道显然条件不符。” “这我倒是很期待。”温恩举起手来,弹着手指招呼他的司机。 斯卡佩塔把行李袋往肩上一甩,牵起艾伯特的手。“别担心,没事的。”她说,“你姨妈一定会来的。万一她被什么事耽搁了,我也绝不会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好吗?” “可是我又不认识你。我不可以跟陌生人走。”艾伯特哽咽地说。 “我们在飞机上坐在一起,对吗?”她说。威尔顿·温恩的白色加长轿车驶上车道。“所以,我们算有一点认识,我会保护你的,一定会。” 温恩上了轿车后座,关了车门,消失在暗色的窗玻璃后。许多汽车和出租车陆续停下载客,行李厢砰地弹开。亲人彼此拥抱。艾伯特张着一双泪眼四处张望,满脸的恐惧惊惶。斯卡佩塔望着温恩的车驶离,感觉他正在车内死死盯着她,她的思绪有如玻璃弹珠撒得满地。一时间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先用移动电话拨了查号台,很快便发现新奥尔良——温恩声称在新奥尔良的法国区有座房子——并无名叫威尔顿·温恩或姓温恩的人登录电话号码。巴吞鲁日市同样没有。 “一点都不令人意外。”斯卡佩塔自语道。目前她只能猜测,也许有人告诉这位联邦检察官她即将在傍晚抵达此地,于是他飞往休斯敦,设法和她搭乘同一班飞机并坐在她邻座。 事情横生枝节,烦人、意外又扑朔迷离,而她还得照料一个陌生小孩。男孩的家人似乎打算弃他于不顾了。 “你有你姨妈的电话吗?”她问艾伯特。“来,我们打电话给她,”她这才忽然想到,“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呢?” “达尔德,”艾伯特说,“我有手机,可电池没电了。” “什么?你说你姓什么?” “达尔德。”男孩歪着小脑袋说。 第一百零六章 艾伯特·达尔德低头望着地面,专注瞧着通道上干瘪得如一块灰色小圆饼的口香糖。 “你去休斯敦做什么?”斯卡佩塔问他。 “转机。”他开始啜泣。 “那么,你是从哪里出发的呢?” “迈阿密。”他回答,依然慌乱。“我在华特叔叔家度春假,后来姨妈说我必须马上回家。” “她什么时候说的?”斯卡佩塔已经放弃艾伯特的姨妈会来接他的希望,牵着他的手回到行李提领区,走向赫兹租车服务柜台。 “今天早上。”艾伯特回答。“我以为是因为我不乖。华特叔叔走进我的房间,把我叫醒。说我必须赶快回家。我本来还要在他家住三天的。” 斯卡佩塔蹲下,凝视着他的眼睛,轻轻按着他的胸膛。“艾伯特,你妈妈在哪里?” 他咬着嘴唇。“被天使接走了,”他说,“姨妈说我们身边有很多天使,可是我一个也没见过。” “你爸爸呢?” “不在家。他是个大人物。” “把你家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们来查查怎么回事。或者你有你姨妈的手机号码吗?她叫什么名字呢?” 艾伯特说出他姨妈的名字和他家的电话号码。斯卡佩塔拨了电话。几声铃响之后,一个女人接听了电话。 “基顿太太在家吗?”斯卡佩塔问。艾伯特在一旁紧紧握着她的手。 “请问你是?”女人礼貌地问,听口音像是法国人。 “她不认识我,不过她外甥艾伯特和我在一起。我们正在机场,没人接他回家。”她把电话递给艾伯特。“来。”她对他说。 “你是谁?”他问得有些奇怪。停顿片刻,他又说:“都是因为你没来接我啊。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他皱着眉,结结巴巴。 斯卡佩塔没告诉他自己的名字,艾伯特松开她的手,攥起小拳头猛捶自己的大腿,发泄自己的怒气。 那女人语速飞快,声音还算清楚,但谈话内容听不分明。他们用法语交谈,这让斯卡佩塔吃惊地对艾伯特另眼看待,看着他气愤地结束了通话,把手机还给她。 “你怎么会说法语?”她问他。 “妈妈教我的,”他黯然说道,“姨妈也常跟我说法语。”他说着又泪眼汪汪了。 “这样吧,我们先去开我租来的车,我送你回家。你会告诉我怎么走吧?” 艾伯特抹着泪水,点点头。 第一百零七章 巴吞鲁日市的天际线是一长列高高低低的黑色烟囱,黝黑的地平线上垂悬着一片珍珠色烟雾。远方的夜色中密密交织着大片石化工厂的耀眼灯光。 艾伯特·达尔德坐在新朋友的车里,沿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足球场附近的河滨道路一路行驶,情绪逐渐平复。绕过密西西比河一处优雅的河湾时,他指着不远处一栋有着铁铸大门及旧砖造梁柱的住宅。 “就是那里,”他说,“我家到了。” 艾伯特居住的宅邸坐落在距道路约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厚重的石板屋顶遮掩在浓密的树丛中,好几根烟囱高耸而出。斯卡佩塔停车,艾伯特跑了过去,在自动门锁上输入密码,铁门缓缓开启。车子朝着那栋有着波浪状小窗和壮观廊柱的古典复兴建筑风格的宅邸驶去。一排老橡树围拥着豪宅,像在守护它。眼前唯一可见的车辆是停在大门前碎石车道上的一辆白色旧富豪。 “你爸爸在家吗?”斯卡佩塔租来的银色林肯嘎嘎辗过碎石。 “不在。”车子停下,艾伯特沮丧地回答。 两人下了车,踏上陡峭的石砖台阶。艾伯特打开门锁,关闭防盗警铃,走进这个有着手工雕饰的暗沉红木家具、粉刷壁板和陈旧肮脏,颇显萧条的东方古董地毯的家。微弱的光线从挽着流苏的厚重锦缎布帘间漏进窗口,一道台阶通向二楼,楼上的硬木地板响起一阵仓促的脚步声。 “是我姨妈。”艾伯特说。一个眼神深黝的纤瘦女人手扶着闪亮光滑的木质栏杆走下楼梯。 “我是基顿太太。”她脚步轻盈快速地朝前厅走来。 她嘴唇丰满鼻梁细致,一头黑发紧挽在脑后。一袭黑色长裙,高领上夹着金别针,配以老气的黑色系带包鞋,模样像是四十出头,但很难说。她脸上没有皱纹,肤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好像从未晒过太阳。若不是过于严肃的表情和衣着,基顿太太是个美人。 “喝茶吗?”基顿太太的微笑和夜晚的寒气一样冰冷。 “好!”艾伯特牵着斯卡佩塔的手,“我们去客厅喝茶,吃饼干。你是我的新朋友!” “你不能喝茶,”基顿太太对他说,“马上回你的房间,把行李箱也带上去,等一下我再叫你下来。” “别走哦。”艾伯特哀求着斯卡佩塔,然后对基顿太太说:“你真讨厌。” 她不理会他,显然对此习以为常。“爱闹别扭的奇怪孩子,一定是没睡好,累坏了吧。快说再见,你大概再也见不到这位好心的女士了。” 斯卡佩塔委婉地向他道别。 艾伯特气呼呼地爬上楼,频频问头看她,那表情令人不忍。待楼上木质地板传来他的脚步声,她才转身,冷眼看着这位不算友善的女主人。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孩子,基顿太太?”她说,“你们怎么回事?你,还有他的父亲,竟然会让一个陌生人把他带回家?” “我好失望。”基顿太太依然不改专横的态度,“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知名的专家都会仔细求证才下结论。” 第一百零八章 露西用移动电话联系马里诺。 “她在哪里过夜?”露西把她的黑色林肯航海家越野车停在路边。 她和鲁迪发现,重回拉笛森旅馆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就是把车停在旅馆停车场,然后熄掉引擎和车灯。 “验尸官家里,还好她不住饭店。” “说得也是,”露西说,“真该死,你不能换辆安静点的卡车吗?” “没钱。” “他用什么名字结账?” “萨姆·拉尼尔,背景干净得像张白纸。他打电话向我打听医生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人应该没问题。” “就算他是坏蛋,她也不会有事,反正他家很快就会多出三名不速之客了。”露西说。 第一百零九章 韦奇伍德茶具和碟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基顿太太和斯卡佩塔在厨房工作台边坐下。那是一张非常古旧的切肉砧板,令斯卡佩塔感觉不太舒服。看着那块凹陷木板上的无数裂缝和刀痕,她忍不住想,不知多少鸡和其他动物曾在上面被宰杀、剁切。这是她职业的不良副作用之一,她知道得太多,像木板这类多孔隙材质上的细菌几乎杀不死。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有,你找我做什么?”斯卡佩塔怒视着她说。 “艾伯特把你当朋友,真是贴心呢。”基顿太太说。“我尽力鼓励他。他不爱参加学校的运动和任何活动,因为他害怕和同龄孩子接触。他总觉得自己属于这个家,这张桌子,”她用苍白纤巧的指关节轻敲着砧板,“和我们说话时,像个小大人。” 多年来和无数惯于拒绝、惯于否定一切、或无法回答问题的人打交道,斯卡佩塔精于捕捉隐而未显的真相。“他为什么不喜欢接近同龄孩子?”她问。 “谁知道呢?没人晓得。说真的,他一直很怪,宁可留在家里做功课,或者独自玩一些孩子们最近爱玩的时髦游戏。印着恐怖图案的纸牌游戏,不然就玩电脑。然后又玩纸牌,除了纸牌还是纸牌。”她夸张地比划着,法国口音浓重,英语说得磕磕碰碰。“而且随着年龄增长情况愈发糟糕。他越来越孤僻,老是一个人躲着玩纸牌。他常常待在家里,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基顿太太的语气忽然变得柔和,显得无比关心。 斯卡佩塔观察到的一切都充满了矛盾和疑窦。这间厨房令人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这所宅邸和住在里面的人也一样。女人背后有座幽暗的壁炉,手铸烧柴架足以容纳供应这厨房三倍大的房间取暖的大量木柴。一扇门通向屋外,门边是繁复的警铃装置控制板和爱峰对讲机显示器,显然这座屋子的所有入口都装有闭路摄像机。另一个稍大的集成控制板上有遥控冷暖气、灯光、视听设备和瓦斯壁炉、甚至控制各种设备的开关。显示出这栋老屋有着十分考究的装置,但从机型和控温装置看来,这些设备已至少有三十年没有更新了。 花岗石料理台上的刀架空着,瓷砖水槽里也空无一物,举目所及没有任何刀具的踪影。壁炉上方挂着一组十九世纪的剑,厚实的栗木壁炉架上放着一把左轮手枪,或许是点三八口径的,还有一只黑色皮革枪鞘。 基顿太太循着斯卡佩塔的视线,脸色变了。她一时疏忽,犯了明显的错误,没有收好那把左轮手枪。“你一定注意到了,达尔德先生很有危机意识。”她叹了口气,耸耸肩,像是有意和客人分享秘密。“不过你也知道,巴吞鲁日市犯罪率很高。身为有钱人而且住在这种房子里,的确需要特别当心。” 斯卡佩塔极力隐藏她对基顿太太的反感,暗想艾伯特过着怎样的悲惨生活,这栋老屋又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 “艾伯特好像很不快乐,而且很想念他的狗,”她说,“或许你该替他再找一只,更何况他很孤单又没朋友。” “我想这应该是遗传。他母亲,也就是我姐姐,身体不太好。”基顿太太略有迟疑,接着说,“这你一定已经知道了。” “你不如直接告诉我,我究竟该知道多少。你似乎很了解我。” “你的确敏锐,”基顿太太傲慢地说,“但还不够谨慎。艾伯特是用你的移动电话给我打电话的,记得吧?对于你这样的知名人物,这么做实在太轻率了。” “你知道我是知名人物?” “来电显示上有你的名字,而且我知道,你来巴吞鲁日市不是没有原因。夏洛特的案子非常复杂,没人知道她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会投宿在一家满是卡车司机和流氓的汽车旅馆。拉尼尔医生也是为这个找你帮忙的,不是吗?我真的很感激。就算是我们刻意安排你在飞机上和艾伯特坐在一起,再开车送他回来吧。总之你来了。”她拿起茶杯,“你也知道,事出必有因。” “你是怎么一手安排这种事的呢?”斯卡佩塔半是催促半是威吓,她受够了,“你该不会也安排了联邦检察官威尔顿·温恩坐在我旁边吧?” “你不知道的还真不少。温恩是我们家族的好友。” “家族?没有人去机场接艾伯特,他甚至连自己的父亲在哪里都不知道。你们不担心他一个人坐飞机会出事吗?” “他并非单独一人。他和你在一起,你送他回来了。而我早想见见你了,真巧。” “既然威尔顿·温恩是家族的好友,”斯卡佩塔说,“和你们一家很熟,为什么艾伯特不认识他呢?” “艾伯特从没见过他。” “这没道理。” “这话轮不到你来说。” “我说什么是我的自由。你似乎很放心把艾伯特交给我这个陌生人,知道他在我身边很安全,也料到我会送他问来。你为什么相信我,又如此确定我会照顾他?”斯卡佩塔猛地推开椅子,“他母亲死了,又和父亲那么疏远,还失去心爱的小狗,被抛弃在机场上。孤零零一个人。在我看来,这是育儿疏忽,虐待儿童。”她气愤地说。 “我是夏洛特的妹妹。”基顿太太跟着起身。 “你不过是在操控我,至少有操控的意味。我要走了。” “请让我带你参观一下,”基顿太太说,“尤其是酒窖。” “这里怎么可能有酒窖?这一带水位很高,不是吗?”斯卡佩塔问。 “原来你也有疏忽的时候,这栋房子盖在高地上,是一个法国人,美酒鉴赏家,一七九三年建造的。他发现这里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地点,便找来一批奴工仿照法国老家的酒窖形式建造了一座酒窖。我想全美国应该只有这么一座。”基顿太太走到那扇通向屋外的门旁,开了门说,“你真该参观一下,这可是巴吞鲁日市的珍宝呢。” 斯卡佩塔一动不动,“不必了。” 基顿太太近乎温柔地低声说道:“关于艾伯特的事,你错了。其实我就在机场里徘徊,看见你们站在车道上。万一你离开他,我会马上把他接走。不过,根据我对你的了解,你不可能丢下他不管。你太善良,太正直了,对人世间的邪恶无比厌倦。” “你在机场?我打了电话到你家……” “事先设定了呼叫转移至我的移动电话,你打电话时我正看着你。”基顿太太有些得意,“你到达时我刚回来不到十五分钟,斯卡佩塔医生。让你生气困惑了,但我只想趁杰森不在时和你谈谈。我是说艾伯特的父亲。相信我,你真该庆幸他不在家。”她犹豫着,手搁在敞开的厨房门上,“如果他在场,我们就别想有机会单独谈话了。”她说着让路给斯卡佩塔。 斯卡佩塔看着门边的控制面板。屋外,冒出无数嫩叶的树林罩在阴影中,在黯淡的月光下显得格外阴郁凝重。 “你从这里出去,拐个弯就是车道。不过你得答应我,改天一定回来瞧瞧我们的酒窖。”她说。 “我还是走大门吧。”斯卡佩塔说着朝前门走去。 第一百一十章 本顿开车逡巡一段时间,用东尼·威尔森的化名登记入住一家旅馆。 他穿着套装,坐在床沿,房门的弹子锁和防盗链都已牢牢锁上。他要求服务台替他挡掉所有电话,服务人员似乎很能理解,这个从洛杉矶来的有钱人,需要隐私。这是巴吞鲁日市最好的一家旅馆,里面的工作人员早已习惯面对各式各样不需要任何服务、隐秘来去的贵宾。他们不想被打扰,也很少久住。 本顿连好笔记本电脑上网线,又输入密码打开黑色公文包,解下脚踩处的枪套,把那支点三五七口径的史密斯威森340PD型手枪放在床上。这把连动式击发手枪,可装填五发一二五格令的斯培尔金点子弹。 他又从公文包里取出两把手枪:一把是点四〇口径格洛克27型口袋型手枪,可容纳十发使用海德萧一三五格令槽形包覆中点空头弹。这种子弹每秒可达一千一百九十英尺的高速,拥有高动能和高制止力,射进对手的身体后像朵锐利的花朵般迸裂开来。 第二把是席格索尔P226SL型九毫米口径手枪,共有十六发子弹的容量。这是他最重要的一把手枪,配用海德萧一二四格令槽形包覆中点空头弹,速度可达每秒一千一百二十英尺,具有深度穿透力和制止力。 他总同时携带三把手枪,以前也这样。脚踩处的枪套里是点三五七口径史密斯威森,肩枪袋里是点四〇口径格洛克,九毫米口径席格索尔则佩在腰间。备用弹匣和点三五七口径弹药筒全部装在一只时髦腰包里。 他换上宽松的伦敦雾夹克和牛仔裤,戴着棒球帽和墨镜,脚上还是那双普拉达橡胶底鞋。这身打扮丝毫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任谁都会以为他是个普通观光客。这座城市满是外来人口,光教授就数百名,相当一部分根本不问世事,还有数千名青年学生和年龄、国籍各异,忙着赶场的访问学者。他可能是异性恋,可能是同性恋,也可能两者皆是。 第一百一十一章 第二天清晨,斯卡佩塔的目光沿混浊的河面游弋,从赌博河船、海军军舰直至远方的老露西西比桥,然后回到萨姆·拉尼尔医生的办公室。 昨晚她好不容易才到了萨姆家,他迅速带她走向屋后客房而没有经过客厅,因为他不想吵醒太太。她已认定他是个好人,也许称得上相当喜欢。 “关于夏洛特·达尔德案,”她说,“你和同事对这家人的讯问或调查深入到何种程度?” “相当不足,我努力过了。”拉尼尔医生眼神黯淡,紧抿着嘴唇,“我和她妹妹谈过了,就是基顿太太。只是简单谈了谈。这女人是个怪胎。总之,现在是导游时间,让我先来介绍一下这地方。” 他忽然改变话题,让她备感疑虑,似乎怕他们的谈话被人听见。他在椅子上转身,指着窗外。 “经常有人在老露西西比桥上跳河。我已经数不清到河里捞过多少次尸体了。有个可怜人想不开了站在桥上,警方劝导他时,却有人坐在车里鼓噪:‘跳啊,快跳啊!’他们惦记的是交通阻塞。你相信这种事吗?还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家伙,就在我面前,身上裹着浴帘,拿把AK四七,想登上军舰去把所有人杀光,当然他被拦了下来,”拉尼尔医生语气滑稽地说,“死亡案和精神病患的处置隶属同一个部门,由我们一手经办,每年大约处理三千起。” “精神病患的处置具体如何运作呢?”斯卡佩塔问,“由当事人的家人向你们提请拘押吗?” “绝大部分是这样,但警方也可以提出要求。而且,只要验尸官,就是我认为当事人严重缺乏行为能力,是以对自己和他人构成危险,且无意或无法寻求医疗协助的,就可以给予强制治疗。” “验尸官是警方选举的。如果候选人和市长、警方、治安官、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巴吞鲁日市南方大学、地方检察官、法官、联邦检察官,以及各重要州立机关领导关系良好,就很容易当选。”她停顿片刻,“握有权力的人当然能够影响警方的投票。相反,如果警方建议将某人送到精神疗养院,地方验尸官也不得不同意。在我们那里,这叫利益冲突。” “更遭的是,验尸官有权判定犯人的精神状态是否适合出庭受审。” “这么说来,你的工作包括为凶案受害人验尸、判定死亡原因和方式,而如果犯罪嫌疑人被捕,你也负责决定他是否可以出庭。” “先在化验室进行DNA鉴定,然后在办公室和犯罪嫌疑人面谈,左右各站一名警察,包括辩护律师。” “拉尼尔医生,我实在没见过比这更奇怪的验尸官制度。听起来,如果当局认为无法左右你,你就得孤军奋战了。” “这就是路易斯安那。” “这里的犯罪率……据我所知相当严重。” “不只严重,简直病入膏肓,”他回答,“目前巴吞鲁日市是全国命案未侦破率最高的城市。” “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原因。很显然,巴吞鲁日市充满暴力。” “警方呢?” “要知道,我非常敬佩那些警察。他们大多数工作都很努力,但也有一些欺善怕恶,都是政治因素。”拉尼尔医生说着往后一靠,椅子嘎吱作响,“最近有个连环杀人犯在这一带活动,事实上过去几十年来这里不只出现过一个连环杀人犯。”他耸耸肩,却丝毫没有轻松或认命的表情。“都是政治因素。我真讨厌一再提起这个字眼。” “组织性犯罪?” “巴吞鲁日市是全国第五大港口,第二大石油化工业城市,路易斯安那的石油产量占全美石油总量的百分之十六。来吧,”他起身离开办公桌,“午餐去。大家都去吃饭了,我猜你最近没怎么吃露西。你看起来累坏了,套装都好像有些松垮。” 斯卡佩塔很想告诉他,她越来越讨厌这身黑色套装了。 两人走出办公室,三个职员抬头看着他们。 “你会回办公室吗?”一个胖胖的灰发女人问,声音里透着一丝冷酷。 斯卡佩塔凭直觉断定这女人就是拉尼尔医生抱怨过的那个职员。 “不一定。”拉尼尔医生回答,带着以证人身份出庭作证时的冷漠。 斯卡佩塔看得出,宿怨的魅影悬浮在这两人之间。办公室大门开了,一个高大英俊、身穿宝蓝色长裤和深蓝色外套的男子走进来,他的出现令所有人眼前一亮,只有那个肥胖的女职员除外,她正像只狂怒的大黄蜂般紧盯着他。 死亡调查组组长埃里克·墨菲欢迎斯卡佩塔来到路易斯安那。“我们去哪儿吃午餐?”他问。 “都可以,反正总得吃饭。”进电梯后,拉尼尔医生木然地按下电钮说,“我说过我摆脱不了她。她在这间办公室待得比我更久,像是前一任验尸官移交给下一任的黑匣子。” 电梯门打开,眼前是一座偌大的停车场。正是午餐时间,汽车的开关门声此起彼伏。拉尼尔医生打开他口中的工作站——一辆黑色雪佛兰凯普瑞斯,配有仪表板蓝色照明、双向无线电、警用扫描仪,以及“怎样飙车追逐都不成问题的八汽缸特殊涡轮引擎”。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自豪。斯卡佩塔开了车门,钻进后车座。 “你不该坐在后面,”埃里克抗议,手搭在敞开的副驾座车门上,“你是客人呢,女士。” “请别叫我女士,叫我凯,我的腿比较短,坐在后面很合适。” “你怎么称呼我都行,”埃里克开心地说,“我的朋友总乱叫一气。” “从现在起,叫我萨姆,别再医生长医生短的了。” “也不要叫我医生,”埃里克说着上了车,“我本来也不是。” “你唯一一次担任医生是什么时候?”拉尼尔医生发动引擎,“十岁,还是十二岁?趁机骚扰左邻右舍的女孩子。老天,我最讨厌把车停在水泥柱间了。” “那些柱子总爱找你麻烦,对吧,萨姆?”埃里克转身朝斯卡佩塔使了个眼色,“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车子老是撞上水泥柱。你看那里,”他指着一根被撞得凹陷,还喷了黑漆的水泥立柱,“如果那是犯罪现场,你会怎么判定?”他剥开一盒口香糖的包装胶膜,“给你一点提示,那里曾是验尸官的专用停车位,可是不久前一位验尸官,猜猜他是谁,抱怨说车位太窄,他停得进去才怪。” “唉,泄露我的秘密。”拉尼尔医生缓缓开动车子,“但那是我太太撞的,她的驾驶技术比我更恐怖。” “她也是死亡调查员。”埃里克又转身对她说,“和我们一样,白干活。” “胡扯。”车子还没驶出停车场,拉尼尔医生就用力踩下油门,“你的薪水已经够优厚了。” “现在方便谈吗?”斯卡佩塔问。 “当然。办公室里人多嘴杂,不过还没人敢碰我的车。”拉尼尔医生说。斯卡佩塔决定正面抛出质疑。“我乘飞机来这里的途中,非常凑巧,夏洛特·达尔德的儿子坐在我旁边,巴吞鲁日市联邦检察官威尔顿·温恩也和我坐在一起。之后我还开车送艾伯特·达尔德回了家。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这真令人吃惊。” “那孩子本来在迈阿密,昨天早上却突然被带到机场一个人飞回巴吞鲁日市,在休斯顿转机后凑巧坐在我身边。温恩也恰好和我坐同一班飞机。哦,你好像不怎么吃惊呢。” “两点原因。第一,你不了解我;第二,你不了解这地方。” “八年前艾伯特的母亲死在汽车旅馆房间时,他在哪里?”斯卡佩塔问,“还有他那神秘的父亲,用艾伯特的说法总不在家,当时他在哪里?” “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我和艾伯特很熟。去年,我在急救室给那孩子做过身体检查,他的家族富有,母亲又神秘死亡,被送往新奥尔良一家私人精神疗养院。” “到底是什么原因?”斯卡佩塔问,“遗传性精神疾病?那他的家人为什么还会让他单独旅行?” “根据你的说法,他并不是一个人啊。他的叔叔把他交给乘务员,而他无疑也被安全带到了休斯敦机场候机楼。接着更巧了,你一路照顾他直到送他回家。他没有精神疾病。 “三年前的十月,基顿太太打电话报警,说她的外甥,那时候他好像才七岁,严重失血,因为在外面骑车时被人攻击。其实他只是太害怕,歇斯底里罢了。没人攻击那个可怜的孩子,凯——是你说我可以叫你凯的。总之没有半点证据表明他遭到攻击。事实上他有自残倾向,常拿刀割自己的身体。很显然,在我替他检查前不久他又这样做了。真是遗憾。” 斯卡佩塔想起达尔德家不见一把刀具的厨房。 “你确定他的伤口是自残造成的?”她说。 “我习惯对事情保持怀疑。除了死亡我对任何事都没把握。”拉尼尔医生回答,“不过,我的确发现一些浅淡的割伤,其实只是刮伤。他下手很轻,而且局限在几个私密部位,例如肚子,大腿和臀部。” “难怪我坐在他旁边,却没看见他身上的疤。”斯卡佩塔说,“否则我一定会察觉的。” “倒是你更加令我困惑,”拉尼尔医生说,“有人要你来巴吞鲁日市,为什么?” “你认为呢?请你告诉我,是谁泄露了我的行程?嫌疑最大的人就是你了,不然就是你办公室有人知道我要来。” “我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想,你的推理也没错。假如我和威尔顿·温恩交情不错,或许有可能导演这一切,但事实上我无法忍受那浑蛋,他比垃圾场还要龌龊,何况他有钱。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在钱堆里长大的。他来自南卡罗莱纳密尔托海滩,父亲经营高尔夫球场,母亲当了一辈子看护,那浑蛋出身可不贫穷。” “你怎么知道的?” “去问埃里克。” 死亡调查员转身对她微笑,“我曾在联邦调查局工作,偶尔有机会拿到一两份文件。” “关键在于,威尔顿·温恩和一些不法活动有牵涉,而且还很深,”拉尼尔医生继续说,“如何证明则是另一回事。可以确定的是,过去几年,在巴吞鲁日市被捕的许多犯人都逃过了非法持有枪械加刑法案,没有在原定刑期之外另服五年。我们这位联邦检察官似乎刻意忽略了这些案子,负责追踪这类案件的其他人也一样。 “我在自己心爱的这座城市工作得很辛苦,原因之一是我从不向那些政客低头。明年就要重选了,不希望我继续担任验尸官的人恐怕可以把诺亚方舟挤满。那些浑蛋不喜欢我,我也不想跟他们打交道。祝我好运。” “你在电话中和我说,会叫人替我租辆车。”斯卡佩塔说。 “这或许就是我犯的错误。我真够蠢的,应该避开办公室所有人,亲自处理这件事。我的秘书很可靠,但你刚才见的那个女职员或许会暗中打探,这很难说。” 车子行经巴吞鲁日市繁华漂亮的市区,来到俯瞰整座城市的大学旁。位于第三街的沼泽酒吧是学生聚会的场所。拉尼尔医生把车子停在禁停区,然后将写有“验尸官用车”的红色金属牌丢在仪表板上。于是,这顿午餐好像忽然变成了犯罪现场。 第一百一十二章 马里诺驾车进入路易斯安那航站停车场,依警方惯例停车,与露西那辆越野车车头相对。 “好家伙,你终于换车了,”露西没对他客套,“在这里,挂着弗吉尼亚车牌的大卡车的确有点碍手碍脚。” “当然,我又不是笨蛋。虽说这地方不怎么样。” 马里诺租了一辆六汽缸丰田小卡车,连挡泥板都没有。 “你打算把它寄放在哪儿?”露西问。 “机场,租个长期停车位。希望没人搞破坏,我所有的家当都在里头,尽管不值钱。” “咱们走吧。” 两人下了车,但保持着相当距离。 “你男朋友呢?”朝固定维修基地走时,马里诺问。 “闲晃,看能否查出罗科在西班牙区的住处,听说他在那一带有个秘密小窝。”露西在柜台稍作停留。“贝尔四〇七型直升机。”她没报尾翼编号。 没有必要,因为目前跑道上只停着她那架直升机。柜台内的女职员按电钮开门时,一架湾流私人飞机正启动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露西和马里诺赶紧捂住耳朵,远远避开飞机尾部,以免被它排出的废气喷个一身。他们匆匆走向维修基地外围的起降坪上那辆远离所有飞机的直升机。不了解直升机的飞行员总认为它的螺旋桨会卷起狂风飞沙,刮掉他们宝贝飞机的喷漆。 马里诺不喜欢直升机。他的庞大身躯很难挤进座椅,何况它无法调整,不能往后退滑。 “真要命。”他嘀咕着,尽可能把安全带调松。 露西已经开始飞行前最后的检查。断路器、仪表板开关、节流阀,最后是电瓶。等机器自检结束后,她又开始了手动检查,最后打开发电机。她戴上耳机,扳动节流阀,将引擎转速调至每分钟一百次,此时全球卫星定位系统和任何导航装置都派不上用场,飞行地图也一样。她摊开一张巴吞鲁日市地图,手指沿着四〇八号公路,即胡柏路,指向东南方。 “我们要去的地方地图上没标,”露西对着麦克风说,“墨贺巴湖。先往新奥尔良方向直飞。要是看见庞恰雷恩湖就不妙了,那表示我们已经飞过了堪贺巴湖、盲河和荷兰溪。希望别迷路。” “飞快点,”马里诺说,“我讨厌直升机,你的也一样。” “出发。”露西宣布。机身摇摆着升起,一阵盘旋之后凌空而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沼泽酒吧里弥漫着啤酒味,旧式乙烯树脂板材包厢,木地板脏污且没有打蜡。点了酒水后,埃里克和拉尼尔医生跑进了洗手间。 “告诉你,”推门进入洗手间后,埃里克说,“我真想把她带回家。就今晚,你觉得如何?” “她对你没兴趣。”拉尼尔医生喜欢把句末的音调挑高,每句话听起来都像疑问句,“别自讨没趣。” “她未婚呢。” “别跟我的顾问乱搞,尤其是这位。她会把你生吞活剥。” “啊,老天,这样更好。” “你每次被女友甩了就会变成该死的变态。” 他们在小便池边谈话。这或许是他们情愿背对人口的少数几个场所之一。 “我想不出该怎么形容她,”埃里克说,“没你太太漂亮,但个性十足。再也没有比穿着套装或制服的女人更性感的了。” “你简直像苍蝇见了血。别到她的地盘上乱飞,埃里克。” “我也喜欢她戴的小眼镜,不知道她有没有男友。那身套装可遮不住她的玲珑身段,你注意到了吗?” “没,我没注意到,”拉尼尔医生在水槽边用力搓洗双手,活像要进行心脏移植手术,“我瞎了。别忘了洗手。” 埃里克大笑着走向水槽,打开热水,将几滴粉红洗手液挤在掌心,“说真的,我可以约她吗,老板?这有什么关系?” “也许你可以试试和她的外甥女约会。她和你年龄相近,漂亮又聪明,想泡她可不容易。有个家伙和她一起来,但他们不住同一个房间。”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她?今晚?你请客?到普亭餐厅好了。” “你这是怎么了?” “昨晚吃了牡蛎。” 拉尼尔医生从墙上的金属箱里拉下几张纸巾,顺手把其中两张放在埃里克身边的洗手台上。走出洗手间时,他一眼就看见了斯卡佩塔。她的一举一动果然令人赞叹,连端起咖啡啜饮的小动作都那么优雅从容,有种与喝咖啡全然无关的自信和权威。她正看着一本黑色皮革封面的活页纸日记簿。他猜想她一定得时常补充新的纸张。她很像那种会将自认为重要的生活细节和对话悉数记录的人。这份细腻应该不只出于专业训练,更是天性。拉尼尔医生在她身边坐下。 “秋葵汤不错。”话音刚落,他身上响起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乐声。 “拜托你换个铃声吧。”埃里克说。 “我是拉尼尔,”他接起电话仔细听着,皱起眉头,目光落在埃里克身上,“我马上就去。” 拉尼尔医生匆匆把餐巾撂在桌上,起身离开包厢。 “走吧,”他说,“事态紧急。” 第一百一十四章 从巴吞鲁日市到墨贺巴湖,一路所见的密集沼泽、水道和溪流让露西十分忐忑。 虽然飞机上有弹出式救生气垫,她还是担心必须迫降时该如何应对。在这种地方谁能找到他们?她不敢想象那些黑浊河水、泥泞岸边和覆着青苔的老树阴影下潜伏着多少爬虫。她的行李舱里有一个紧急救生箱,里面有手提收音机、水、营养棒和防蚊液等应急物品。 树丛间隐藏着多处鸭棚和临时搭盖的钓鱼小屋。露西减速低飞,但没发现任何人迹。有些区域的大片锯草中密布着毛细血管般的细狭水路,恐怕只有汽船之类的小船能够穿越。 “看见鳄鱼了吗?”她问马里诺。 “我找的不是鳄鱼。下面什么都没有。” 在无数小溪流汇集入河的地方,露西瞥见地平线上浮现的一抹淡蓝。他们在逐渐接近人类文明。天空晴朗,云朵稀疏,是从事水上活动的理想天气。河面船只不少,渔夫和在水上玩乐的人群抬头望着他们的直升机。露西小心地保持一定高度,看似偶然飞过,以免被人发现他们在搜寻地面。她朝着东方斜飞,开始寻找盲河,并要马里诺一起留意。 “你觉得他们为啥叫它盲河?”马里诺说,“因为你根本看不见它。”继续往东飞行,他们发现越来越多的钓鱼营地,大部分还在经营,营地前方的码头泊着许多船只。露西发现一条人工渠道,于是沿它一路南飞,直到它逐渐变宽注入一条河流。河流又分出许多排水道,最后隐入湖泊。接着她盘旋低飞,却没发现任何钓鱼小屋。 “假设用那条手臂钓鳄鱼的人确实是塔利,我感觉他藏匿的地点应该就在附近。”露西说。 “如果你说得没错而且继续在这儿兜圈子,很快就会被他发现。”马里诺回答。 于是他们掉头,继续观察地面状况,同时避免从石化工厂上空飞越,以免被拦截。露西瞥见好几架亮橘色海豚直升机,海岸警卫队使用的那种,如今隶属家园安全部,随时待命对抗恐怖分子,露西把飞行时速调回九十节,准备返回机场,同时在内心斗争是否该趁此机会把真相告诉马里诺。 等会儿降落时她便无法正视他了,因为必须保持警惕避开地面的障碍物。露西腹部一阵紧缩,脉搏狂跳。 “我不知道该如何启齿。”她终于开口。 “你什么都不必说,”马里诺说,“我已经知道了。” “怎么会?”她惊愕地大叫。 “我是个警察,还记得吧?尚多内寄出两封信,一封给你,一封给我,两封都使用全国司法学会的专用信封。你一直没把你那封给我看,只说里面全是废话。我本可以追问,但觉得还是别问的好。接着,你失踪了,你和鲁迪。几天以后新闻报道罗科死了。我只想知道,是不是尚多内帮你找到罗科,还叫你拿红色通告去要挟他。” “是的。我没把那封信拿给你看,我怕你会自己跑去波兰找他。” “去干吗?” “你说呢?要是你在旅馆房间找到了他,和他面对面,并知道他成了通缉犯,你会怎么做呢?” “也许与你和鲁迪所做的不会两样。”马里诺说。 “我可以把全部经过告诉你。” “我不想知道。” “或许你根本下不了手,马里诺。感谢老天,下手的不是你,他毕竟是你儿子。”露西说,“其实内心深处,你是爱他的。” “比起他的死,更让我难过的就是这一点,我从没爱过他。”马里诺说。 第一百一十五章 第一滴血在距离门口三英尺的地方。一美分硬币大小的血滴,正圆形,有类似圆锯齿的放射状边缘。 九十度角,斯卡佩塔心想。一滴血穿过空气落在平面上,还能够保持完整的圆形,表明这滴血以几近垂直的角度滴落。 “她站着,受害人站着。”斯卡佩塔说。 她笔直地站着,目光从红地砖上的一滴血移至下一滴。沙发前的地毯边缘有一摊似乎被踩过的血迹,看起来有人在上面滑了一下。斯卡佩塔凑过去,仔细观察那片已经干涸的暗红色血渍,回头示意拉尼尔医生过来。她指着一块模糊难辨的残缺鞋印。显然是鞋跟印,上面的一小片波浪状纹路有如小孩画的海浪。 埃里克开始拍照存证。 挣扎的痕迹从沙发开始,绕过一张倾倒后饰有铁艺的玻璃材质咖啡桌。底下的地毯皱成一团,旁边的墙上有头部遭到撞击的痕迹。 “头发扫过的痕迹。”斯卡佩塔指着淡粉色墙面上的羽状血迹。 这时大门敞开,进来一个头顶微秃的年轻便衣警察。他来回看着拉尼尔医生和埃里克,最后将目光落在斯卡佩塔身上。 “她是谁?”他问。 “先说说你是谁吧。”拉尼尔医生说。 警察似乎被震住了,他神色惊惶,眼睛直往屋内某个看不见的角落张望。“我是克拉克警探,扎卡里警察局派来的。”他挥开面前的苍蝇,手指上黑色的汗毛在透明乳胶手套底下隐隐显现,“我上个月才加入死亡调查工作,”他补充说,“所以不认识她。”他朝斯卡佩塔点了点头。她仍然站在发现血迹的墙边。 “她是我请来的顾问。”拉尼尔医生回答,“也许你没听说过她,但她很有名。好了,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尸体呢?谁在处理?” “在前面的卧室里,好像是客卧。罗比拉德正在里面,拍照之类的。” 听见妮可·罗比拉德的名字,斯卡佩塔抬起头来。 “很好。”她说。 “你认识她?”克拉克警探疑惑地问,一边激动地挥开苍蝇,“可恶的东西。” 斯卡佩塔继续观察墙壁和地板上的血滴。有些只有针尖大小,拖着飞溅而出时形成的细小尾巴。当时受害者应该躺在地板上,奋力挣扎着想要站起。因为墙上那些拖曳的小血点不符合受害者遭到严重殴击、戳刺而致血液从凶器上喷溅而出的痕迹。 起点似乎是客厅里一场激烈的搏斗。斯卡佩塔想象着两人缠斗扭打,有人脚下滑了一跤,他们可能又踢又抓,弄得一片狼藉,但并没有挥动凶器造成的无数血滴飞溅的迹象。也许凶手并未使用凶器,斯卡佩塔心想,至少在这个阶段还没使用。也许凶手刚闯进时,唯一的凶器只是拳头。很可能他并不认为自己需要工具,伹不久便失控了。 拉尼尔医生望着屋内。“埃里克,去瞧瞧里面的状况。我们随后就到。” “你对受害者了解多少?”斯卡佩塔问克拉克警探,“目前有什么发现?” “不多,”克拉克警探翻着笔记,“丽贝卡·米尔顿,三十六岁,白人女性。目前只知道这房子是她租来的。十二点半左右,她的男友来带她去吃午餐。她迟迟没有应门,于是他自己开门进来,发现了尸体。” “门没锁?”拉尼尔医生问。 “是的。他发现了尸体,打电话报警。” “然后他指认了尸体的身份。”原本蹲着的斯卡佩塔撑起身体,膝盖一阵酸痛。 克拉克有些犹豫。 “她的样子能够清楚辨认吗?”斯卡佩塔不相信肉眼辨识身份的准确性,谁都不该贸然下结论,在某所住宅里发现的尸体就是屋主本人。 “不确定,”克拉克回答,“我想,他大概没在卧室里逗留太久。等会儿你进去看看就明白了。情况很惨,非常惨。不过罗比拉德似乎认为受害者就是丽贝卡·米尔顿,这间屋的屋主。” 拉尼尔医生眉头一皱,“罗比拉德怎么会知道?” “她的住处和这里只隔着一户人家。” “谁的?”斯卡佩塔的眼睛相机似的地扫视着房间。 “罗比拉德就住在附近。”克拉克警探指着外面的街道说,“隔壁的隔壁。” “老天,”拉尼尔医生说,“不会吧?她没听见或看见什么吗?” “当时是白天,她和所有人一样不在家。” 屋子的主人显然是个整洁有序、收入丰厚且品味高贵的人,斯卡佩塔心想。东方地毯虽是机器编织的,但很美,门口左侧的樱桃木视听柜里有考究的音响喇叭和大屏幕电视机。墙上的阿卡迪亚族绘画以原始鲜艳的色彩表现鱼、人类、河流和树的千姿百态。丽贝卡·米尔顿——倘若她就是受害人——热爱生命和艺术。古怪相框里照片上的女子有着健康的肤色、闪亮的黑发、爽朗的笑容和窈窕的身材。有几张是在船上或码头上和一个女伴的合影,那女人发色深黑,看来很像她的姐妹。 “能确定她是独居吗?”斯卡佩塔问。 “她遇害时似乎一个人在家。”克拉克看着笔记说。 “但我们还无法确定。”他耸耸肩,“是的,女士。目前我们能够确定的实在很有限。” “我对这一点比较疑惑,因为这里有很多照片是两个人的合影,长相十分相似。还有几张就是在这栋屋子里拍的,像是在门廊前面或者后院。”斯卡佩塔指着墙角护壁板上的头发血痕,分析道,“她或者某人在这里倒下,无论是谁,都必定严重失血,连头发都沾染上了……” “是啊,没错,她头部严重受创。我是说,她的脸被揍得不成样子。”克拉克说。 正前方是餐厅。中央一张胡桃木古董餐桌和六张同材质餐椅。碗橱很旧,玻璃门后摆着镶金边的餐盘。通过一道开放式门就是厨房,那里看起来没有打斗迹象。两人的追逐似乎从客厅右侧开始,通过铺着蓝色地毯的走廊,进入正对着前院的卧室。 到处都是血迹。大部分已凝固成暗红色,但由于大量失血,地毯有些部位仍是湿的。斯卡佩塔在走廊尽头停步,观察着木板墙上的血滴。其中一滴呈圆形,中央鲜红,边缘黝黑,四周围有许多喷洒状的细小血滴,有些几乎看不见。 “有使用刀器的迹象吗?”斯卡佩塔回头问克拉克。他正忙着在走廊那端拍照。 拉尼尔医生已经进了卧室。不久他出现在门口,脸色阴沉。“有,她身上有刀伤,”他哑着嗓子说,“被刺了三四十刀。” “这墙上的血迹属于喷嚏,也就是咳嗽类型,”斯卡佩塔解释说,“因为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有边缘颜色暗沉的血滴,”她一一指着说,“都是气泡血滴。血液进入气管或肺部时常会造成这类血迹。否则就是嘴里含着血。” 斯卡佩塔走到卧室门左侧。门框上有被手指抓过的模糊血痕,地毯上血滴更多,沿门口朝卧室里的硬木地板一路滴进去。她看不见尸体,拉尼尔医生、埃里克和妮可·罗比拉德挡住了她的视线。她走进卧室,顺手关上房门,避免碰触任何留有血迹的地方,包括门把。 妮可半跪半蹲,双手戴着手套握着三十五厘米相机,胳膊肘支在膝盖上。 看不出她见了斯卡佩塔是否开心。汗珠沿她颈部滚落,渗入塞在卡其工作裤里的深绿色扎卡里警察局衬衫的领口。她站起身,退至一旁,让斯卡佩塔能看清楚尸体。 “她身上的刀伤非常怪异,”妮可说,“我刚进来时,房间里的温度是二十一摄氏度。” 拉尼尔医生将一支温度计插入死者臂膀下。他离尸体很近,目光上下打量,仔细观察。斯卡佩塔依稀认出这正是客厅里散落一地的照片中的女人之一。 但是仍然很难确认。她头发上黏着干涸的血迹,脸部由于殴击,刀割和骨头碰撞浮肿变形,这样的肌肉组织受创反应级数显示,她可能并未立刻断气。斯卡佩塔碰触她的手臂,几乎像活着一样温暖。尸僵还未开始,尸斑——新陈代谢停止后血液受地心引力影响而沉淀的现象——也还未出现。 拉尼尔医生取出温度计,“体温是三十六摄氏度。” “刚死亡不久,”斯卡佩塔说,“然而客厅、走廊,甚至这里的部分血迹都显示,她受到攻击已是几小时前的事了。” “也许头部的伤是致命关键,只不过没有马上断气,”拉尼尔医生触探着死者后脑,“头骨碎裂。也许她的后脑撞上石砖墙,伤得这么严重。” 斯卡佩塔对死亡原因有所保留,但她赞同受害者头部曾经受重创的推断。倘若刀伤非常严重或割断了主动脉,例如颈动脉,那她几分钟之内就会死亡。但实际看来并非如此,这女人显然挣扎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断气。斯卡佩塔没发现有动脉血大量溢出的迹象。很可能中午十二点半她的男友发现她吋,她还活着,直到救援小组赶到后才死亡。 现在已是下午一点半。 死者穿着淡蓝色丝绸睡衣,睡裤完好,睡衣被撕裂。腹部、胸部和颈部分布着许多十六毫米深,约四分之三英寸长的刀伤,两端粗钝,一端稍窄。这些浅短的伤口显示,凶手使用的并非普通刀具。刀伤的中央部位有一处肌肉组织还丝丝相连,这表明凶器的尖端有裂口,或者有两个长度和厚度略微不同的戳刺刀口。 “奇怪,”拉尼尔医生凑近尸体,拿放大镜观察,“我从没见过这种刀子。你呢?”他问斯卡佩塔。 “也没有。” 伤口的角度不一,呈V或Y形,依刀锋扭转的方式而异,这在刀伤里相当常见。有些切口狭长,有些则是纽扣孔般的裂口,取决于刀子的切割方向与皮肤弹性纤维平行还是垂直。 斯卡佩塔用戴了手套的手指拨开一处伤口的边缘,细察其中部并未完全切断的皮肤纤维。她拿放大镜细看,试着推测凶手所用的工具,然后又轻轻撩起睡衣,将其破洞和伤口对照,想借此了解被害人遇刺时衣服的位置。这件被撕裂的睡衣上有三颗纽扣不见了,斯卡佩塔在地板上发现了它们,其中两颗还连着线头。 她把睡衣整齐地盖在死者胸部,想象受害者衣服完好地站立时的情景。睡衣上的破洞和身体上的刀伤并不吻合,非但如此,其洞口数量比刀伤多了许多。她数了一下,共三十八个破洞和二十二个伤口。显然是杀红了眼——性谋杀案的典型特征,但行凶者和受害者彼此认识时也常出现这种现象。 “有什么发现吗?”拉尼尔医生问。 斯卡佩塔还在比对破洞,不过已有了初步想法。“她被刺杀时,凶手似乎把她的上衣撩至胸部上方,像这样。”她说着把睡衣拉高。那件衣服几乎完全被血浸透,只有少许地方还能看出淡蓝的本色。“有些破洞贯穿了三层布料,所以才会形成比伤口更多的洞口。” “他是在戳刺前,还是戳刺时把衣服撩高的?” “无法确定。”斯卡佩塔说。重建现场不容易,许多精细的工作必须在停尸间的良好照明下花好几个钟头来完成。“来给她稍微翻翻身,查看一下背部。” 她和拉尼尔医生合力扶起死者的左臂,让她的身体半侧。血立刻从伤口渗出。她的上背部至少有六道刀伤,颈部侧面有一道长长的切口。 “她边跑,他边拿刀刺她。她在他前面,至少有些时候如此。”说话的是埃里克。他和妮可带回几盏灯并接上电源。 “有可能。”斯卡佩塔回应。 “走廊墙上有一块模糊的血印,也许凶手在那里推撞了她,大约在走廊中间。也许他把她推到墙上,用刀刺她的背部,然后她挣脱,跑进这房间。”妮可也提出自己的意见。 “有可能。”斯卡佩塔说着和拉尼尔医生将尸体轻轻放回地板,“目前我只能这么说,在胸腹部刀伤形成时,她的睡衣是凌乱的。” “表示凶手有性意图。”埃里克说。 “这本来就是桩疯狂的性谋杀案,”斯卡佩塔说,“即使她未遭到强暴也同样如此。” “很可能确实没有强暴。”拉尼尔医生弯腰,用镊子采集尸体上的细微证物。“衣物纤维,”他说,“也许是睡衣的。大家总以为强暴是常有的事,其实不然。有些浑蛋根本做不到,无法勃起,有的宁可自慰。” 斯卡佩塔问妮可:“她是你的邻居。你确定她就是丽贝卡,而不是合影中的另一个女人?她们实在非常相像。” “没错,是丽贝卡。另一个女人是她的妹妹。” “她们住在一起吗?”拉尼尔医生接着问。 “不,丽贝卡独居。” “身份辨认暂时存疑,等齿模比对和其他鉴定工作完成后再说吧。”拉尼尔医生说。埃里克在一旁拍照,将一支六英寸的塑料尺放在拍摄物旁当作参照物。 “我去办。”妮可眨也不眨地望着死者那惨遭殴击的血红脸庞和眼睑肿胀、呆望着前方的眼睛。“我们根本不熟,从未接触过,但我在街上见过她,也见过她整理院子,或者遛狗。” “什么狗?”斯卡佩塔紧盯着她问道。 “一只黄色拉布拉多犬,八个月大吧,我也不确定。反正还不算成年狗,是别人送她的圣诞礼物。大概是她男友送的。” “请克拉克警探回去报告局里,立刻对她的狗展开搜索。”拉尼尔医生说,“顺便告诉他,尽可能多派点人手来看守现场。我们暂时不会离开。” 拉尼尔医生将棉花棒、消毒水和消毒过的试管递给斯卡佩塔。斯卡佩塔旋开消毒水瓶盖和试管盖,拿一根棉花棒蘸了消毒水,采集死者胸部的残留唾液。棉花棒瞬间染成了红色。至于阴部、肛门和其他孔穴的体液采集可以等尸体送进停尸间后进行。接着她开始采集细微证物。 “我去外面。”妮可说。 “谁去多找几盏灯?”拉尼尔医生大喊。 “我只能去找找这屋子里还有多少灯,将就着用。”埃里克回答。 “也行。搬进来以前记得先拍照存证,埃里克,以免将来哪个宝贝辩护律师说是凶手自己带了灯……” “好多毛发,也许是狗毛,她的狗……”斯卡佩塔在一只透明塑料证物袋里甩着镊子,“黄色拉布拉多犬,对吧?” 妮可已经离开了。 “她是这么说的。黄色拉布拉多犬。”拉尼尔医生回答。房里只剩他们两人。 “我们必须找到它,不只是出于人道想确认那可怜的小东西是否平安无事,”斯卡佩塔说,“当然也为了做毛发比对。目前我还不确定,但这里似乎有好几种动物毛发。” “我也看到了。黏在血块里,尤其是这儿。”拉尼尔医生用戴着手套的手指着女人赤裸的上半身,“但并不是在她手里或混在她的毛发当中。如果是屋子的地板或地毯上的动物毛发,通常会在以上部位找到。” 斯卡佩塔沉默不语。她又用镊子夹起一根毛发放进证物袋。袋子里至少已装了二十根毛发,全都从腹部的干涸血块中采得。 外面的街道上传来响亮的口哨声。有人大叫:“小吉,来!小吉,快来!”前门不断被打开又关上,客厅和餐厅脚步杂沓,警察们低声交谈,接着是女人的声音,又哭又叫。 “不!不!这不可能!” “女士,麻烦你指认这些照片里的人。” 斯卡佩塔听出那是克拉克警探的声音。他像是极力忍着不发脾气,但那女人越是叫喊,他的声音就越高亢。 “抱歉,你不能进去。” “她是我姐姐!” “真的很抱歉。” “啊,老天!怎么会!” 声音渐小,变成模糊的谈话声。几只苍蝇受死亡气息的吸引,飞进屋子,嘈杂的嗡嗡声让斯卡佩塔忽然烦躁起来。 “叫他们别再玩那扇门了!”蹲在地上的她抬头大声说道,汗水淌下脸颊,膝盖痛得难受。 “老天,外面在吵什么?”拉尼尔医生也恼怒起来。 “我来了,小吉!来啊,小吉!” 又一阵口哨声。 “哟,小吉!你在哪儿?” 大门仍砰砰开关不停。 “我受够了!”拉尼尔医生起身走出卧室,甩掉手套。斯卡佩塔又找到一根毛发,这次是黑色的。这些毛发是血液凝固之前黏上的。死着的腹部、胸部都有发现,但同样沾了血的脚底却没有。当然脚底的血并非因为伤口,而是她赤脚踩上的。 口罩让斯卡佩塔备感闷热且呼吸困难,眼睛被汗水刺得生疼,还得一边挥赶苍蝇。她拿放大镜观察女人的脸庞。被放大的血块显得格外可怖,皮肤上的每一道刀伤和切口既深又长。血块中黏着油漆碎屑,也许是客厅墙上的。从尸体上采集到的多种动物毛发告诉她一个重要信息。 “狗找到了。”妮可站在门口说。 斯卡佩塔惊愕地起身,让她不寒而栗的并非放大镜里那片干涸可怕的红色场景。 “她的狗,小吉。” “我找到的大部分毛发不是它身上的,大概有几十根,颜色、种类各不相同。也许是狗毛吧,至少比猫毛粗得多。我还不确定。” 拉尼尔医生经过妮可身边回到房间,一边戴上干净手套。 “我认为她身上的毛发来自凶手,也许是他衣服上的,直接黏上她的上半身。也许他曾经趴在她身上。” “为什么这个人趴在她身上,却没脱掉她的睡裤?”拉尼尔医生困惑地问,“为什么这家伙身上的狗毛或者其他毛发只黏在她的上半身?最奇怪的是,为什么有人身上黏了那么多狗毛?” “我们找到小吉了,”妮可提醒他们,“它躲在对街一户人家的屋子下,缩成一团,抖个不停。我猜它大概是在凶手离开后跑掉的。它该交给谁来照顾?” “她男友吧,”拉尼尔医生回答,“要不就交给埃里克,他很喜欢狗。” 他撕开两袋无菌防水尸布的包装。斯卡佩塔将其中一块铺在地上,拉尼尔医生和埃里克则分别抓着死着的手臂和膝盖把她抬起,安置在尸布中央。他们把另一块尸布盖在她身上,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以免遗漏一丝证物。 第一百一十六章 杰伊从方向盘上举起手,想给贝芙一巴掌,随即缩回。 “你笨得要死,你知道吗?”他冷冷地说,“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样。” 他正驾着切诺基吉普车前往杰克泊船码头,六点钟,收音机里在播报晚间新闻。 “……巴吞鲁日县验尸官萨姆·拉尼尔医生尚未完成验尸工作,但从调查小组内部传出消息,受害者是来自扎卡里市,三十六岁的丽贝卡·米尔顿。死因尚未正式公布,据闻遭刀刺重伤而亡。警方不认为本案和过去一年来发生在巴吞鲁日市的多起妇女失踪案有关……” “一群笨蛋。”杰伊关掉收音机,“要是他们真的没想到,只能说你走了狗屎运。” 阳光从防紫外线窗玻璃射进车内,四只杂种小狗在后座熟睡着。旁边的座位上还堆放着五箱啤酒。白天,贝芙将杰伊送到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校园中央的大学湖边便开始卖力工作。他没交代为何要去那里,也没说这一整天的打算,只叫她五点半再回原地去接他。也许他在寻找越狱的哥哥;也许他只是到处闲逛,享受远离贝芙和钓鱼小屋的轻松时光;也许他是在泡妞。贝芙想象着他和陌生女人做爱的情景,妒意在她胸口闷烧。 “你不该整天不见人影。”她说。 “你是怎么想的?大白天的,你真想把她硬生生绑架再带回船上?” “起初是这样想。可我知道你一定会不高兴。” 杰伊没说话,冷着脸继续小心地开车,避免超速或触犯任何可能被警方拦下的交通法规。 “她看起来不像她。她是黑发,而且我不知道她有没有上过大学。” 贝芙就是克制不了自己。她的时间很多,足够让她跟踪她在沃尔玛盯上的那个漂亮女人。她整晚跟踪她,结果发现那羔羊的家不在花园区,而在扎卡里的一栋小房里。那一带黑黢黢的,贝芙担心羔羊会起疑心,便把车子转入一条岔路,准备暗中寻访她的地址。 天亮后,她在小区里四处寻找那辆绿色福特开拓者。她没看见哪家的车道上停着这辆车,便以为它停在了车库里。显然她挑错了人家。她进入屋内时,一切都太迟了。 让贝芙出乎意料的是,这只羔羊竟像狼一样奋力挣扎。那个黑发女人一出来应门,贝芙立刻从背包里掏出手枪,还因用力过猛让枪滑了出去。她翻滚到地上,顺势从腰间的刀鞘抽出巴克工具组,趁机弹开某个工具——她还以为是刀子,然后展开一场追逐。那女人一路奔跑尖叫,后来撞上墙壁。这让贝芙有机会揪住她的头发,对着灰泥墙用力撞击她的头,趁她跌跤时一阵乱踢。 女人忽然又爬起来击中了贝芙的肩膀。贝芙好像也叫了几声,她不记得了。她脑袋里一阵轰鸣,像是一列火车隆隆驶过。她不断地戳刺、狂奔,血溅上她的脸,全然不知过了多久。实际上,整个过程或许只持续了一两分钟。最后贝芙将女人压在卧室地板上,疯狂地戮刺……现在她已无法确定那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 直到听到收音机里播报的那则新闻,直到她看见巴克工具组里的开瓶器染上了血。她用来戳刺那女人的工具原来是开瓶器。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她望着杰伊。车子经过许多典当铺和汽车经销商。一家露西哥餐厅让她涌起下车的冲动。 玉米脆饼配酸奶油、奶酪、辣酱和绿辣椒。 车子经过几家比萨店、汽车配件经销店,接着道路变窄,两旁排着许多邮局信箱,再往前就是杰克的码头和湿地。 “停下来买一些花生酥好吗?”她问。 杰伊没吭声。 “好吧,随便你。你和该死的巴吞鲁日市。回去找你的怪胎哥哥吧。不过,等天黑再回去更稳当。” “闭嘴。” “要是他不在那里呢?” 依然沉默。 “如果他在巴吞鲁日市,应该跑到那间恐怖的地窖里藏起来了吧,也许是去拿他藏在那里的钱。我们需要更多钱,宝贝。光我买的那些啤酒……” “叫你闭嘴没听见?” 他越是冷淡,她就越对自己手臂、双腿、胸部和其他部位遍布的红肿和伤痕——来自刚才发生的那起扭打事件——感到无比骄傲。 “他们会检查她的指甲缝,”杰伊终于开口,“会查出你的DNA。” “他们的数据库里没有我的DNA档案,”贝芙说,“在我跟你逃命以前,他们从没采集过我的DNA。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在威廉斯堡附近经营汽车旅馆的善良女老板,记得吧?” “善良个屁。” 贝芙笑了笑。伤痕是勇气和权力的勋章,她从不知道自己有能耐进行那样猛烈地打斗,说不定有一天她可以击败杰伊。但是她的狂妄念头立刻泄了气。她绝不可能胜过杰伊,他只要朝她的脑门挥上一拳,就足以要她的命了,他曾这么告诉她。只要一拳便足以击碎她的头骨,因为女人的头骨不像男人的那么坚硬,他说。 “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你知道我的意思,”他说,“你衣服前面沾满了血。你像男人那样趴在她身上?” “不。”这与他无关。 “那为什么你的衣服从领口到胯下都染了血,嗯?你趴在一个血流不止快要死掉的女孩身上自慰?” “无所谓。他们不认为这件事跟以前那些案子有关。”贝芙说。 “她说了什么?” “什么意思?说了什么?”她觉得他越来越蠢了。 “她哀求时说的话。她求你饶命了吧。她是怎么形容的?” “形容什么?” “形容那种怕痛又怕死到了极点的感觉!她到底说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贝芙努力回想,“好像是说,为什么?” 第一百一十七章 犯罪现场的房间很凉爽,没有臭味。 妮可对这句话再熟悉不过了。母亲遇害很可能就在父亲回家前几分钟。妮可怀疑凶手是听见父亲的车声才仓皇逃走的,或者那浑蛋刚好选对了离开时间。 晚上十点。妮可、鲁迪、斯卡佩塔、马里诺和露西聚在拉尼尔医生家的小会客室,喝着很受本地人欢迎的社群咖啡。 “脸部有各种挫伤和裂伤。”斯卡佩塔读着验尸报告。 接着她表示不想详述细节。她担心触动妮可的伤感,这对她没好处。“前额有挫伤擦伤,上眼球出血,鼻骨骨折,前排牙齿松脱。” “他狠狠殴打她的脸。”马里诺啜着咖啡说。这咖啡正合他的口味,加了浓郁的克雷莫纳脱脂奶精和一点点糖。“有可能是熟人吗?”他问妮可。 “是她替凶手开的门,她的遗体是在门口发现的。” “平常她是否习惯上锁?”露西也加入谈话,目光灼灼地看着妮可。 妮可回望她。“不一定。晚上我们都会锁门。可是她知道爸爸和我会随时回家,说不定并没有锁门。” “这并不表示凶手没按门铃或者敲门,”鲁迪指出,“也不表示你母亲害怕这个人。” “的确,你说得没错。”妮可说。 “后脑有钝伤,颅顶有环状挫伤,面积大约三乘四平方英寸。颅顶和后脑有严重血肿。头骨内出血量五十毫升……” 马里诺和露西交换着看现场照片。那些照片直到现在妮可都不曾看过。 “大门左侧的墙上发现血迹,”马里诺说,“头发扫过的血痕。你母亲的头发多长?” 妮可努力咽着口水,“到肩膀。她有一头金发,和我一样。” “凶手一进门就动手了,闪电袭击。”露西说,“和丽贝卡·米尔顿案十分相似。在受害人惹恼入侵着的情况下很容易发生闪电袭击。” “这些伤痕是头部撞击墙壁造成的吧?”鲁迪问。 妮可不觉沉着脸,随后提醒自己是个警察。 斯卡佩塔迎向妮可的目光。“我知道你很难过,妮可,我们正试着找出真相。一旦真相大白,也许你的困惑会少些。” “我的困惑不可能消失,因为我们永远查不出谁是凶手。” “永远别说永远。”马里诺说。 “没错。”露西说。 “顶间骨和枕骨有断续的非凹陷骨折,眼窝上壁骨头碎裂,硬脑膜下出血,每侧……各有三十毫升出血量……呃,呃,好……”斯卡佩塔翻过一页。报告是打字机打印而非电脑。“还有一些刀伤。”她补充。 妮可紧闭着眼睛。“要是她感觉不到就好了。” 一阵沉默。 “我是说,”她望着斯卡佩塔,“她感觉得到痛苦吗?” “她感觉得到恐惧。至于生理上的痛苦,很难说,因为事情发生得太快——” “你知道,如果把手夹在抽屉里然后用刀割,不会有什么感觉。我想大概就是这样吧,除非凶手慢慢来,例如凌虐。”马里诺打断她。 妮可的心有如受惊的鸟儿,翅膀一阵乱扑。 “她没有受到凌虐。”斯卡佩塔注视着妮可,“绝对没有。” “那些刀伤呢?”妮可问。 “手指和掌心有割伤,防御性伤口。”斯卡佩塔说,“两侧肺部破裂,各有两百毫升内出血。对不起,我知道你很难受。” “会致死吗?肺部的损伤?” “会,不过脑部伤害也是死因。另外她两手的指甲都有龟裂现象,指缝中有无法验证的碎屑。” “你认为这证物还留着吗?”露西问:“当时的DNA技术毕竟还不发达。” “鬼知道无法验证究竟是什么意思。”马里诺说。 “用的哪一种刀?”妮可问。 “短刃刀。至于具体是哪一种就不清楚了。” “也许是折叠刀。”马里诺说。 “也许。”斯卡佩塔说。 “我母亲没有折叠刀。她没有任何……”妮可强忍着泪水,“我是说,她对这类工具不感兴趣。” “或许是他带来的。”露西柔声告诉她,“不过我推测,如果凶器真的是折叠刀,意味着他认为根本不需带工具。折叠刀很可能只是他随身携带的东西,很多男人都是如此。” “那些刀伤和我们今天看见的伤口不一样吗?”妮可问斯卡佩塔。 “当然。”斯卡佩塔回答。 第一百一十八章 妮可提起她母亲的古董店。 她说母亲虽然开了店,但只是兼职,她仍把时间留给了家人。她说母亲和夏洛特·达尔德时有来往。 妮可凝视着咖啡杯,“如果再用微波炉把它加热一次,我明天会不会咖啡因中毒?” “你母亲和夏洛特·达尔德是朋友?”马里诺问,“该死。恕我冒昧,你怎么从没提过呢?” “这事没什么特别,”妮可回答,“直到现在我才忽然想起来。我想我大概是失忆太久了,几乎不敢去想母亲的事,至少在一连串女性失踪案发生前是这样的。可是今天……我去了犯罪现场,看到了丽贝卡·米尔顿的遭遇。还有现在……” 她起身去加热咖啡。微波炉呜呜响了一分钟,炉门打开。她回坐在沙发上。难以入口的咖啡热气腾腾,一股煮过头的气味。 “妮可,”斯卡佩塔说,“罗比拉德是你的夫姓?” 她点点头。 “你原来姓什么?” “马约。我母亲叫安妮·马约。正因为如此几乎没人想到我是她的女儿,时间一久更没人记得了。知道她遇害的警察也不清楚我和她的关系,我没向他们提过。”妮可啜着咖啡,似乎不在意那股怪味。“她的古董店专卖彩色玻璃门窗、遮帘和一些旧家具,识货的人常能淘到好东西。” “还有些柏木制造的家具。夏洛特·达尔德原本是她的顾客,那时候她正在翻修房子,到我母亲的店里买了很多东西,从此两人成了朋友,不过并不亲近。”她忽然停顿,在记忆里搜寻,“我母亲提起过她,说她是开跑车的有钱人,她的房子翻修完后会有多么漂亮。” “达尔德女士大概对母亲的生意很有帮助。父亲当小学教师赚不了多少钱,”妮可苦笑着说,“母亲经营得很起劲,人又节俭。我父亲现在的生活费都是母亲留下的,是她开店赚的钱。” “达尔德女士有滥服药物的问题,”斯卡佩塔说,“她因用药过量而死,意外或者谋杀,我更倾向于后者。她死前不久发作了暂时性失忆。你知道她的案子吗?” “这一带无人不晓,”妮可回答说,“几乎是巴吞鲁日市的传奇。她在一家汽车旅馆猝死,天堂乐园汽车旅馆,听起来活像墓地的名字。在乔克托区,那里治安很糟。传言说她有段婚外情,去那里幽会。这些都是我从报上看来的。” “她丈夫呢?”露西问。 “我从没听说有谁见过他。奇怪吧?只知道他是贵族,常到处旅行。” “你见过他的照片吗?”鲁迪问。 妮可摇头。 “这么说他没上过报。” “神秘人物。”妮可说。 “还有别的吗?”马里诺问。 “看来这当中的确有微妙的关联,对吧?”鲁迪望着斯卡佩塔说,“某个药剂师成了嫌疑人,而罗科·卡加诺正好是他的辩护律师。” 马里诺起身去倒咖啡。 “仔细回想。”露西鼓励妮可。 “好吧,”妮可深吸一口气,“我记起来了。夏洛特·达尔德曾经邀请母亲去参加鸡尾酒会。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母亲从不参加这种酒会。她不喝酒,又害羞,那种场合只会让她不自在,所以她会去参加可说是大事一桩。酒会就在农场举办,达尔德家的农场。母亲一方面想去为古董店拉些生意,一方面也是基于对达尔德女士的敬意。”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斯卡佩塔问。 妮可思索着,“就在她遇害前不久。” “不久是多久?”鲁迪问。 “我也不确定。”妮可又变了声调,“大约两周吧,我想。穿着那件晚礼服,她特地去买的。”她两眼紧闭,喉咙一阵哽咽。“有白色滚边的粉红礼服。直到她遇害的那天,那件衣服还挂在衣橱门上,你们知道的,为了提醒自己记得送去干洗。” “你母亲死后不到两周,夏洛特·达尔德也随之遇害。”斯卡佩塔说。 “有意思,”马里诺指出,“这位达尔德女士既讨人厌又有暴力倾向,大家竟都放心参加她举办的花园派对?” “我也在考虑这点。”鲁迪说。 “各位,”马里诺说,“我开了将近二十小时的车赶来这里,接着又被露西搅得晕机。我该去休息了。我怕继续在这里胡乱推理,会让你们决定把圣诞老人抓起来。” “不是我害你晕机的,”露西说,“去睡吧,你需要睡个美容觉。小时候我一直以为你就是圣诞老人。” 马里诺起身离开沙发,朝主屋走去。 “我也差不多该睡了。”斯卡佩塔跟着起身。 “我该走了。”妮可说。 “你不必急着离开。”斯卡佩塔努力表现出善意。 “我可以再问你一件事吗?”妮可说。 “当然。”斯卡佩塔累得头昏脑涨。 “他为什么要把她殴打至死?” “他为什么要把丽贝卡·米尔顿殴打至死?” “因为事情不如他的意。” “你母亲会抵抗他吗?”露西问。 “她会咬掉他的眼珠。”妮可回答。 “你已经找到答案了。真的很抱歉,我不能继续在这儿帮你了。我太累了。”斯卡佩塔说着离开小会客室,进了卧室。 “你还好吗?”露西移到沙发前,端详着妮可,“真是难为你了。你很勇敢,妮可·罗比拉德。” “我父亲更难过。他的生活已经了无生趣,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怎么说?”鲁迪柔声问道。 “他原本很喜欢教书,也喜欢水上活动,当然是在以前。他常和母亲一起去。他们有个小小的钓鱼营地,可以不受打扰地独处,因为地点非常偏僻。可是自从事情发生后他就再没去过。” “在哪里?” “荷兰溪。” 鲁迪和露西交换了一个眼神,“有谁知道这个地方?”露西问。 “我想和我母亲聊过天的人大概都知道吧。她很健谈,不像父亲那么沉默。” “荷兰溪在哪里?”露西又问。 “墨贺巴湖附近。它是盲河的支流。” “你能带我们去吗?” 妮可望着她,“为什么?” “回答我的问题。”露西轻按妮可的手臂。 妮可点点头。两人四目相对。 “说定了。”露西依然注视着她,“明天就去。你坐过直升机吗?” 这时鲁迪起身,“我先去睡了,好累。”他能理解,也接受了事实,但是不想留下亲眼目睹。 露西朝他使了个眼色,知道他能够谅解,尽管万般不情愿。“明早见,鲁迪。” 于是鲁迪离开,悄悄上了楼梯。 “千万不可大意。”露西对妮可说,“我感觉你是那种胆大激进的人。” “我确实一直在暗中进行调查,”妮可坦承道,“模仿潜在受害人的装扮。我的样子真的很像受害人。” 露西上下打量着她,好像这一整晚的观察还不够。 “凭你的金发、体形和聪明的外表,的确合适。但你的举止不像受害者,你太活泼了。不过,对凶手来说这或许更有挑战性,更刺激,也更值得一试。” “我的动机不够纯正,”妮可自责地说,“并不是我不希望他被捉捕归案。事实上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尽快被捕。但也必须承认,我太躁进太鲁莽,也许会给自己带来危险。这都是项目小组不肯接纳我这样的小警察的缘故。就算我是他们当中唯一受过全国一流法医学会训练、接受过一流专家——包括你姨妈——教导的警察也没用。” “你在暗中调查,有什么发现吗?” “我曾在凯瑟琳被绑架的沃尔玛停车场守候了几个小时。有件事一直很令我在意,有个行动可疑的女人在停车场跌了一跤,说膝盖摔伤了。当时我很警觉地后退了几步,没有扶她站起来。直觉告诉我别去碰她。她的眼神很诡异,很吓人,还叫我羔羊。别人给过我很多称呼,但从来没人叫我羔羊。我想她可能是患有精神病的流民。” “形容一下她的外貌。”露西尽力保持冷静,以免先入为主地判断案情。 妮可描述了她的外貌,“你知道吗,有趣的是她有点像我几分钟前在店里见过的一个女人。当时那个女人正在一堆廉价内衣前挖宝,还偷了几件。” 露西开始兴奋。 “谁都没想过这起案子的凶嫌也许是个女人,或者有个女性共犯。贝芙·基芬。”她说。 妮可又倒了些咖啡,手不住地颤抖。都是咖啡因害的,她暗想。“谁是贝芙·基芬?” “联邦调查局十大通缉要犯之一。” “我的天。”妮可坐回沙发,和露西靠近了点。她很想靠过去,说不清原因,只觉得在她身边精神振奋。 “答应我,你不会再独自出去冒险。”露西对她说,“你现在是我的小组成员了,懂吗?我们会并肩战斗。我们,姨妈、鲁迪、马里诺。” “我答应你。” “贝芙·基芬这个人物不好对付,她很可能一直在替同伙杰伊·塔利诱拐女性。他是联邦调查局头号通缉犯。” “他们躲在这儿?”妮可一脸惊愕,“两个重大通缉犯躲在我们这儿?” “我想不到比这里更理想的藏匿地点。你说你父亲有间钓鱼小屋,自你母亲遇害后就弃置不用。夏洛特·达尔德知道那里吗,它的具体位置?如果它还存在。” “还在。父亲没把它卖掉,但恐怕已经荒芜了。达尔德女士很可能知道,因为母亲喜欢风化的旧木头,常推荐别人用这种木材建造壁炉架、外露梁柱之类的。特别是建造钓鱼小屋用的那种厚重的基底桩材。我不知道她对达尔德女士说了些什么。不过她非常率真,总认为人性本善。老实说,她话太多了。” “你能告诉我那间钓鱼小屋的位置吗,你父亲荒废不用的那间?” “就在荷兰溪,紧挨着盲河。我可以指给你看。” “从飞机上鸟瞰?” “没问题。”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本顿把他的捷豹停在一座教堂后方的停车场,距达尔德农场不到半英里。 每听见有汽车声从路两端传来,他便钻进道路旁边与密西西比河遥遥相望的浓密树丛躲藏起来。不确定来者是谁是一个原因,此外,他深知在这样的雨天,穿着黑套装、黑t恤、戴着黑棒球帽携黑腰包独行于小路上,任谁都会起疑。一定会有人停车,问他车子是否抛锚,或者盯着他猛瞧。 瞥见昨晚驾车经过的那座铁门时,他立刻离开路面闪入树丛,这次藏得更为隐秘。他在树丛中行进,紧盯着前方,同时留意脚下,以免踩中掉落的树枝。所幸,落叶已被雨水浸得湿软。昨晚他来勘查此地时并未进入树林,因天色太暗,他又不敢使用手电筒,结果他成功翻过了那道铁门,却弄得夹克和牛仔裤上沾满铁锈。这也是他今天决定换回套装的原因所在。 昨晚他还在思虑,自上次来过之后,这<bdo>http://www?99lib?net</bdo>地方不知变化了多少。在黑暗中很难看出它是否得到妥善的维护。离去之前,他朝大门附近的灌木丛丢了一块石头,看是否会触动防盗警示灯。结果没有。再试一次,依然是黑暗一片。尽管这个早晨天空有些灰暗,但此时任何一盏仍然处于警戒状态的灯被他不慎触动,都不会惹人注目,这里曾设有一套精密的摄像监控系统,但本顿当然不会傻得想试探那些摄像机是否有效,是否会亮起红灯并跟着他来回转动。 车道上停着一辆崭新的白色奔驰500AMC和一辆老款白色富豪。昨晚那辆奔驰不在这里。他不知道这是谁的车,也没工夫调查那块挂着路易斯安那州车牌的来历。那辆富豪属于基顿太太,至少六年前属于她。一袭黑衣的本顿像头鹿,在距离大门台阶左侧大约十五英尺处一棵枝叶繁茂低垂的大树后静立不动。忽然,宅邸大门开启。他赶紧压低身子,隐入树后。 联邦检察官威尔顿·温恩走了出来,一如往常扯着大嗓门说话,身材比本顿上次见到时又肥了一圈。本顿的思绪在飞速运转。威尔顿·温恩的出现不在计划之内,却是一项额外收获。这表示让-巴蒂斯特·尚多内很可能藏身于巴吞鲁日市的这片家族产业。这栋豪宅极度腐化罪恶却能在过去几十年里撇清嫌疑,因为和它有关的人不是绝对忠诚就是已经死去。 本顿,便是死者之一。 他望着这个可鄙的联邦检察官沿旧石砖路走向一间老石屋。一扇暗沉的哥特式大门通向地下酒窖,里面将近半英里长的螺旋状通道是几世纪前由一群奴工开凿的。温恩开了门,走进石屋返身把门关上。浑身湿透的本顿以蹲姿迅速移动,躲进黄杨树丛里,视线在酒窖和主屋之间来回逡巡。下一步行动最为冒险。他直起身,背对主屋,大摇大摆地走向酒窖。 万一这时有人从窗口看见他,会以为这个黑衣人是尚多内的朋友。他推开那扇厚重的橡木门,悄然消失在门后。 第一百二十章 斯卡佩塔老是想起艾伯特·达尔德,想起他满身的疤痕。她知道自残会上瘾,要是他继续伤害自己,很可能会一次又一次地被交付精神疗养院,直至与医院长期收容的那些病人一样精神失常。 艾伯特·达尔德不该被交付给医院。他需要帮助,至少需要有人试着了解为何在一年前他的焦虑忽然加剧,压抑所有感情甚或记忆,以致必须用自残的痛苦方式来获得力量。自我肯定和短暂的解放。斯卡佩塔回想起他在飞机上如何与周遭一切疏离,只顾玩印有斧头图案的暴力纸牌。她想起他害怕没人来接他、害怕被抛弃的那份绝望。她怀疑那伤痕绝不是一天形成的。 斯卡佩塔越想越气,怎么也无法谅解本该照顾他、挂念他安危的人。 她在拉尼尔医生的客厅里喝咖啡,边翻看她的笔记本,找到了艾伯特苦苦等待姨妈来接他时——那个姨妈不但无意接他,还刻意安排斯卡佩塔照顾他——给她的电话号码。如今基顿太太究竟包藏什么秘密或盘算已不重要,总之她的目的是诱引斯卡佩塔到她的屋子,听她陈述她对夏洛特·达尔德之死的看法。也许基顿太太正在得意,以为她对那桩命案的理解与常人无异。 斯卡佩塔拨了电话,十分讶异竟然是艾伯特接听。 “我是在飞机上坐在你旁边的那个女士。”她说。 “嗨!”他和她打招呼,语气充满惊喜,“你怎么会打电话给我?我姨妈说你一定不会打。” “她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出去了。” “她是开车出去的吗?” “不是。” “我一直惦记着你,艾伯特,”斯卡佩塔说,“我还在城里,但很快就会离开。我在想,我是否可以去探望你。” “现在吗?”艾伯特开心地大叫,“你要来看我?” “可以吗?” “可以他急切地回答。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本顿轻手轻脚地打开酒窖门,迅速贴在窄门的一侧,他拔出席格索尔手枪,扣起扳机。 楼梯底下传来谈话声,一个男声说:“你从来不会把门关好。” 脚步声响起,大约五声,像是威尔顿·温恩。接着出现一只手,推着门想把它关上。这时本顿忽然用力将门往前一推,弹开的门板把温恩撞得滚下楼梯,一脸错愕地倒在石板地上呻吟。和他谈话的人已沿下一层楼梯溜走。本顿清楚地听见那人仓促奔跑的足音,然而他——也许是让-巴蒂斯特——已经无路可逃。这座酒窖只有唯一一个出入口。 “站起来,”本顿对温恩说,“慢慢地。” “我受伤了。”温恩抬头对本顿说。本顿站在楼梯顶端,关上背后的门,用枪指着温恩的胸口。 “谁管你有没有受伤。站起来。” 本顿摘下棒球帽,往温恩身上一丢。温恩终于认出这个不速之客,顿时脸色发白,吓得合不拢嘴。他躺在那里,蜷缩成一团。拉扯着身上的雨衣,骇然地望着他。 “不可能,”他惊恐地说,“不可能!” 与此同时,本顿聆听着逃逸之人的脚步声是否会再度响起。没有动静。 这个密不透风的狭小空间里只有头顶一盏蛛丝缠绕的灯泡、一张小又旧的柏木桌,上面印满屋主在这儿品酒时留下的瓶底圆印,它们早已变得黝黑。四周是潮湿的石墙,本顿左侧那面墙上有四个用吊环螺栓固定的铁环。非常古老,锈蚀斑斑。一旁的地上有几卷黄色尼龙绳和一组电插座。 “起来,”本顿再度喝令,“这里还有什么人?刚才和你说话的是谁?” 受伤的威尔顿温恩忽然在地上一个翻滚,速度惊人的敏捷,他顺势从外套下掏出一把枪来。 本顿朝他连击两枪,一发命中胸部,一发命中头部。温恩甚至来不及将手指钩住扳机。石窖里回荡着两声沉闷的枪响。 第一百二十二章 马里诺的体重足以让直升机的时速降低五节。 露西并不在意。这种天气,本就不适合全速飞行。到处都是在浓雾中矗立的天线塔,塔上的灯也极易扰乱人的视线,这些都是严竣的航空障碍。此时飞行高度五百英尺,天气较二十分钟前从巴吞鲁日市起飞时更加恶劣。 “不妙。”马里诺的声音在露西耳机里响起,充满不安。 “又不是你在驾驶。放心吧,好好欣赏风景。您需要什么吗,先生?” “可以给我降落伞吗?” 露西笑了笑,继续和鲁迪透过驾驶舱窗口搜索地面。 “你介意我暂时放弃操纵杆吗?”她问鲁迪,故意说给马里诺听。 “不会吧!”马里诺大叫。 “唉哟,”露西把耳机音量调低,鲁迪接过操纵杆,“交给你了。”她说。这表明另一个驾驶人已充分了解他将暂代主驾驶的位置。 露西按下她那只飞行手表的小圆钮,将上半部显示盘调整成定时器。 “要是跟着他们不安全,还有哪里安全呢?况且,你被汽车撞到的几率要比坠机大得多。”妮可虽从没坐过直升机,但要马里诺别忙里添乱。 “胡扯,这里哪有什么汽车。还有,拜托你别说坠机两个字。” “大家注意。”露西严肃地望着卫星导航系统,高声说。 昨天她在和马里诺飞来此地的途中查看了西北湖岸,并将其坐标添入导航系统。 “我们正在航道上。” 当飞机降至三百英尺同时减速到八十节,露西终于瞥见雾气氤氲的墨贺巴湖。湖水仿佛就在他们脚下。感谢老天,在这一带水域不必担心天线塔。她再次降低高度。鲁迪也探过头来,努力搜寻着湖岸。 “妮可?”露西说,“听见了吗?” “听见了。”声音传回。 “这一带眼熟吗?” 露西减速到六十节。若想在低空盘旋需要更低的速度,但在地面能见度极差的情况下,这样做无济于事。 “你能不能飞回去一点,到盲河那里?”妮可问,“荷兰溪就在湖的边缘流入盲河。” “哪个方向?”露西将直升机缓缓掉头。在这种高度调头无须担心,她昨天已经谨慎观察过所有障碍物的位置。 片刻沉静之后,妮可又说:“如果沿着盲河向湖泊前进,可以看见荷兰溪就在你右手边三点钟的方向。” 飞机进入回程航道,再度飞行在湖水上方。 “就是那里,”妮可说,“那就是盲河,在左边闪闪发光。要是飞高一点,可以看得更清楚。” “这可办不到。”鲁迪说。 “好像……有了!”妮可兴奋地说·“在那里!就是那条小溪,你的右边。那就是荷兰溪。我父亲的钓鱼小屋就在不到一英里的地方,在左岸。”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鲁迪从肩袋里取出手枪。露西深吸一口气,提高警惕。她把高度降到一百英尺,盘旋在那条浓雾罩顶、密布着柏树的细小溪流之上。 “这种高度,他们看得见我们。”露西努力保持冷静,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紧急状况。 忽然,一间破旧的灰色小木屋出现在众人眼前。倾斜的码头系着一艘和周遭景物极不协调的白色船只。 露西让飞机绕着小屋盘旋。“你确定?真的确定?”肾上腺素让她的声音高亢了许多。 “是的!我认得它的屋顶!爸爸用蓝色金属板搭盖的。看得出来那是蓝色的!还有门廊和纱门,也都没变!” 露西降到五十英尺高,一个盘旋转向左方,鲁迪那侧的窗口几乎和船只平行。 “射它,快!”露西对鲁迪大叫。 鲁迪打开窗子,对船底迅速发射了十七发子弹。这时小屋门砰地打开,贝芙·基芬端着一把霰弹枪冲了出来。露西将变距操纵杆往前猛推,机头陡然往上攀升。 “趴下!待在座位上别动!” 鲁迪给手枪装上新弹匣。机舱后座就在油箱正上方,露西并不担心这个。喷射机油不像普通汽油那么易燃,万一中枪,顶多只是漏油。而舱底地板可能被射穿的空隙并不多。 鲁迪拉开救生气垫。 贝芙手中是把有着推拉式枪机的压动式霰弹枪。她连开七枪。子弹击中机舱窗户,将强化玻璃震得粉碎,主螺旋桨和引擎整流罩也被击中。要是燃烧罐被射穿,飞机恐怕就要爆炸了。露西立刻关闭螺旋桨马达,将集成操纵杆拉低。就在她拉下集成操纵杆、踩下右踏板让飞机掉头顺风飞行的同时,警报器开始长啸。视野中可以降落的地方只有一块长满高大锯草的野地。起落滑橇上的救生气垫有如橡皮筏应声弹开。机身偏离了直线,开始左右摇晃,露西努力让它保持平稳,十分清楚六个救生气垫中至少有一个已被子弹射穿。 飞机降落得十分惊险,也使ELt即紧急求救定位发射器的启动变得困难异常。飞机在茂密的草丛和泥泞的河面上一阵摇晃,之后向右歪斜栽进水里。露西打开舱门,往下一看,一侧的三个气垫中有两个被子弹射中而无法充气。鲁迪关掉电瓶和发电机,所有人坐在原位,因惊恐而呆住了。外面一片死寂,直升机继续往右倾斜着沉入污泥。三百英尺外那艘船正在汩汩下沉,他们可以看见没入水中时高高翘起的船头。 “反正她也无处可逃了。”鲁迪说。他和露西摘掉耳机。 露西旋开飞行手表上的大螺帽,拉出一支天线,启动ELt。 “走吧,”她说,“总不能在这里干等。” “我能等。”马里诺说。 “妮可,”露西回头问,“你知道这里的水有多深吗?” “不太深,否则不会长这么多锯草。麻烦的是泥浆,可能淹没我们的膝盖。” “我哪儿都不去,”马里诺说,“干吗多此一举?那艘船已经沉了,她也逃不了多远啦。我可不想被蛇咬或喂那些讨厌的鳄鱼。” “有个办法。”妮可继续说,似乎不把马里诺的体重当一回事,“这片锯草一直蔓延到小屋后面,而且水不深,以前我们常穿着长靴在里面采贻贝。” “我要去。”露西说着打开舱门。 钓鱼小屋传出阵阵狗吠。 对露西来说,更大的难题是起降滑橇上的气垫太过蓬松,很难让人移动双脚迈下飞机。她系紧短靴鞋带,把格洛克手枪和备用弹匣交给鲁迪,然后像跳伞员般站在机舱门前,大叫:“我走了!” 她跳入水中,两脚稳稳站着,意外地发现泥浆只淹没了靴子。如果走快一点,或许不至下沉得太厉害。她走近机舱门——溅了满脸污泥——取回她的手枪插进后裤袋,将备用弹药随手塞进口袋。 大伙轮流替彼此看管手枪和弹药,鲁迪、妮可接着跳下水,和露西从直升机的同一侧离开机舱门。马里诺仍气呼呼地坐在后座。 “你打算一直坐在那里等飞机翻过去吗?”鲁迪大声叫嚷,“白痴!快出来!” 马里诺终于滑过椅子,把枪丢给鲁迪,跳下飞机。他身体一歪跌进水里,头部撞上一只救生气垫,好不容易爬起来,早已满身泥水,嘴里不停地咒骂。 “嘘,”露西说,“会被他们听见的。你没事吧?” 马里诺将他的脏手在鲁迪的衬衫上乱抹,气鼓鼓地拿回手枪。与此同时,航空塔台的雷达屏幕上闪动着紧急求救定位发射器的信息。任何一个刚好在测试求救频率的飞机驾驶员都可能收到这个信息。 他们在沼泽中涉水而行,一边留意着水蛇,侧耳捕捉它们在草丛间窸窣溜过的动静。一行人来到距小屋约一百英尺的地方,纷纷举起手枪。小屋的纱门再度被撞开,贝芙握着霰弹枪一路冲到码头上,朝他们发疯似的尖叫怒吼,带着自杀的激愤和绝望。 在她还没来得及瞄准之前,鲁迪开了枪。 砰砰! 贝芙应声倒在码头的腐旧木板上,翻落水中。旁边是那艘半沉半浮的白船。 第一百二十三章 艾伯特·达尔德拉开那华丽的门,他身上那件长袖汗衫的前襟血迹斑斑。 “出了什么事?”斯卡佩塔惊呼着进屋。 她蹲下来轻轻拉起他的汗衫。他的腹部有几道井字形的浅淡刀伤。斯卡佩塔长叹一口气,整理好他的衣服,站了起来。 “什么时候发生的?”她牵起他的手。 “她离开了,没有回来。后来他也走了。飞机上的那个人,我不喜欢他!” “你姨妈没回来?” 斯卡佩塔来时已注意到一辆白色奔驰和基顿太太的旧富豪就停在大门前。 “有地方可以让我替你处理伤口吗?” 艾伯特摇头。“我不要。” “我是医生,来吧。” “是吗?”艾伯特一脸困惑,似乎从没想过女人也能当医生。 他带她上楼来到一间浴室。和楼下的厨房一样,这间浴室也多年不曾翻新。里面有白色旧式浴缸、白色水槽和医药箱。药箱里有碘酒,但没有绷带。 “咱们得先把你的汗衫脱了,”斯卡佩塔帮他把衣服从头上拉掉,“你会勇敢忍耐吗?我知道一定可以。割伤自己很痛,对吗?” 艾伯特背后和肩膀上的新旧伤痕多得令她吃惊。 “我割的时候根本没感觉。”他好奇地看着她打开碘酒瓶盖。 “这会儿你可能就有感觉了,艾伯特,会有一点刺痛。”像所有医生在为病人处理会造成剧痛的伤口时一样,斯卡佩塔撒谎道。 她的动作利落而迅速。艾伯特紧咬嘴唇,用手抚着灼痛的伤口边缘,强忍着眼泪。 “你真的很勇敢。”她说着放下马桶盖,坐在上面。“你想告诉我,为什么用刀割自己吗?听人说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他低垂着头。 “告诉我没关系。”她握着他的双手,“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他缓缓点头。 “那些人来我家,”他细声说,“我听到车子的声音。我姨妈跑去外面,我也去了,只是藏了起来。他们从车子里拉出一个女士,她一直哭一直尖叫,可是全身被绑住了。”他指着嘴巴,意思是嘴也被堵住了,“然后他们把她推到地窖里。” “酒窖吗?” “对。” 斯卡佩塔想起基顿太太曾非常热心地邀请她去参观酒窖,忍不住一阵哆嗦。此时她就在这里。她不知道这里除了艾伯特还有什么人,不知谁会忽然开车来到这里。 “那些人里有一个怪物。”艾伯特的声音忽然提高,近乎尖叫,他惊恐地睁大眼睛,“很像电影里的怪物,那些可怕的电影里的,牙齿尖利,头发很长。我真怕他发现我躲在树丛后面!” 让-巴蒂斯特·尚多内。 “后来是我的小狗,雀巢,它不见了!”他哭了起来。 这时斯卡佩塔听见前门打开复又关上,接着楼下响起脚步声。 “楼上有没有电话?”斯卡佩塔轻声问艾伯特。 他害怕极了,迅速擦去泪水。 她急迫地重复她的问题。 他望着她,吓得无法动弹。 “回你房间去,把门锁上!” 艾伯特摸着腹部的伤口,接着用力揉,直到揉出血来。 “快去!别出声。” 他迅速离开,沿走廊轻轻转入一个房间。 她等了几分钟,聆听足音,直到没了动静。那更像男人的脚步声,不如女人的轻盈,但也不是硬皮革鞋底踏在木头地板上的清脆声响。足音再度响起,似乎朝楼梯走了过来。斯卡佩塔的心狂跳不止。她听见他登上第一阶楼梯,赶紧走出浴室,因为她不希望那人——她知道那一定是让-巴蒂斯特·尚多内——发现艾伯特。 她停在楼梯顶,紧抓着栏杆,朝下看着楼梯间的来人,大脑一片空白。她闭上眼睛,然后睁开,可那人并没有消失。她缓缓地一阶阶走下去,紧依着栏杆,眼睛一眨不眨。在楼梯中央,她坐了下来,失神地望着他。 本顿·韦斯利一动不动,同样呆望着她。他眼里泛着泪光,但随即抹去。 “你是谁?”斯卡佩塔的声音仿佛从几英里外传来,“你不是他。” “我是。” 她开始大哭。 “请你下楼来,或者我上去扶你?”他不想贸然碰她。她没有心理准备,他也一样。 斯卡佩塔起身,缓缓走下楼梯。走近他身边时她忽然后退,远远避开。 “原来你和他们是一伙的,你这浑蛋,该死的浑蛋。”她声音颤抖得厉害,口齿模糊不清,“现在你大概会杀了我吧,因为我已经知道了,知道你这些日子在做什么。而我竟一直以为你死了。原来你跟他们勾结在一起!”她望着楼梯,像是有人站在那里,“你跟他们同流合污!”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 他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张折叠好的白纸,把它摊开。是全国司法学会专用信封,和马里诺拿给她看复印件——尚多内写给她和马里诺的信所用的信封的复印件——毫无区别。 本顿把信封放在地上,让她看个清楚。 “不。”她说。 “拜托,我们必须谈谈。” “是你告诉露西罗科在哪里。你很清楚她会怎么做!” “你安全了。” “你还设计让我去见他。我从不曾写信给他。是你假冒我的名义给他写信,让他以为我想去监狱里探望他,和他谈条件。” “是的。” “为什么?为什么捉弄我?故意安排我和那个男人,那个可悲的人见面?” “你说他是男人。没错,让-巴蒂斯特·尚多内是个男人,不是怪物,不是神话。我要你在他死之前和他面对面,我要你向他讨回公道。” “你无权决定我做什么,你无权操控我的生活!” “你后悔去看他吗?” 她忽然愣住,说不出话来。接着她说:“你错了,他没死。” “我没料到,和你见面之后竟让他有了活下去的理由。我早该知道的,像他这样的精神病态罪犯怕死怕得要命。他明知道得州有死刑制度,却选择在那里受审,让我以为他真的愿意……” “你错了,”斯卡佩塔再度指责他,“你时间太多了,多得让你想扮演上帝。我不知道你究竟变成了什么样的人,究竟……” “的确,我错了,我失算了。我变成了机器,凯。” 他喊了她的名字,这给她难以言喻的震撼。 “再也没人会伤害你了。”他接着说。 “再也没人?” “罗科死了。威尔顿·温恩死了。杰伊·塔利也死了。” “杰伊?” 本顿退缩了一下,“抱歉,也许你还在乎他。” “在乎杰伊?”她困惑极了,头脑中翻江倒海,似乎快要晕倒。“在乎他?怎么会?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无所不知。”他回答。 第一百二十四章 他们坐在厨房里那张用切肉砧板做成的餐桌前。斯卡佩塔曾在前一晚和基顿太太围坐在这里谈话。 “我涉入太深了。”本顿说。 两人隔着桌子遥遥相对。 “这里就是他们的地盘,他们的老巢。几个头目时常在这里聚集,商洽他们在港口和露西西比河进行的违法勾当。罗科、威尔顿·温恩、塔利,连让-巴蒂斯特都有份。” “你见过他?” “见过很多次,”本顿说,“就在这屋子里。在这儿进进出出不知多少次。他觉得我很有趣,比其他人友善。基顿生前是这栋宅邸的管家,可以这么说。她和那批人一样可恶。” “生前?” 本顿犹豫着。“我看见温恩走进酒窖,但不知道其他人也在那儿,我本以为是让-巴蒂斯特躲在里面,结果是她和塔利。我不得不那么做。” “你杀了他们。” “我别无选择。”本顿重复道。 斯卡佩塔点了点头。 “六年前,我和一个名叫莱利·麦诺的探员合作。据说他是本地人。他干了蠢事,我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总之,他们决定给他一点教训。”本顿朝酒窖方向点了点头。“酷刑室,他们常在那里逼供。墙上有蓄奴时代留下的铁环,塔利还喜欢用热气枪和各种工具逼人供出情报。有效得很。 “当我看见他把麦诺拉进酒窖,就知道我们的任务已经结束,于是我离开了。” “你没设法救他?” “不可能。” 她不做声。 “要是我没死去,我会救他,凯。就算我没死,我也绝不可能守在你身边,还有露西、马里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因为他们同样会杀了你们。” “你这个懦夫。”斯卡佩塔说,感觉全身被掏空了。 “我那样对你,你应该恨我。” “你可以告诉,让我不至于那么难过!” 他久久凝视着她,那张熟悉的面孔,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她还是以往的她。“你会怎么做呢,凯?要是我告诉你,我必须假装死去而且永远不能再见你?” 她本以为会有答案,但事实并非如此。她绝无法忍受他消失无踪,而他对此十分清楚。“我会愿意冒险一试。”她悲痛得喉咙一阵哽咽,“为了见你,我愿意一试。” “那样你就会明白——也许这话抚慰不了你——但我也真的很苦。这些日子以来,我没有一天不想念你。” 她紧闭双眼,深深地吸气。 “后来我再也无法忍受整日凄凄惨惨,愤愤不平。我开始盘算,就像下棋……” “游戏?” “不是游戏,我非常认真。我计划一步步除去这几个祸害。我明白自己一旦现身,便再也无法回头。因为万一失败了,我一定会被人认出来,在行动时遭到暗杀。” “我一向不赞成动用私刑或暴力。” “这你可以找你的好友罗德参议员谈谈。尚多内家族一直在资助恐怖组织,凯。” 斯卡佩塔离开椅子。“够了,不要再说,我受够了。”她望着楼上,忽然想起艾伯特,“那个受虐的小男孩真是夏洛特·达尔德的亲生子?” “是的。” “拜托别说你是他父亲。” “杰伊·塔利才是,艾伯特并不知道。大人总是神秘兮兮地给他讲他那位从未谋面的名人父亲的故事,童话般的故事。直到现在他仍然相信他有个无所不能的伟大父亲。塔利和夏洛特有过一段短暂的恋情。我还在时,有天晚上这里举行了一场花园派对,夏洛特邀了她的好友参加,一个古董店女老板……” “我知道,”斯卡佩塔说,“这部分我总算知道一点。” “塔利见了她,和她攀谈,还去了她家。她拒绝了他,而他无法容忍被人拒绝,于是谋杀了她。因为夏洛特见过他们在一起,也因为塔利厌倦了夏洛特,觉得她不够有趣,于是也杀了她。他约她见面,带了药让她服下。” “可怜的孩子。” “别担心。”本顿说。 “露西和马里诺呢?还有鲁迪和妮可?”她终于想起他们。 “大约半小时前被海岸警卫队用直升机接走了。他们跑去突袭贝芙·基芬和杰伊·塔利藏匿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的?” 他从桌边站起。“我有我的消息来源。” 斯卡佩塔又想起罗德参议员。现在海岸警卫队隶属家园安全部。错不了,罗德参议员一定知道本顿的事。 本顿走近她,凝视着她的眼睛。“就算你一辈子不原谅我,我也能够理解。要是你从此不肯和我在一起,我也不会怪你……嗯,我们还是别在一起更好。让-巴蒂斯特还在逃,他迟早会来找我。” 她没说话,静静等待眩晕的感觉消失。 “我可以碰你吗?”本顿问。 “我才不在乎谁还在逃,我受够煎熬了。” “我可以碰你吗,凯?” 她举起双手,抚摸他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