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女法医09·起火点》 序言 各人的工程必然显露。因为那日子要将它表明出来,有火发现,这火要试验各人的工程怎样。 523.6 雉鸡之地 柯比疗养中心 纽约沃兹岛 嗨,医生, 滴答!滴答! 锯断的骨头和火。 还在与那个FIB的骗子同居吗?瞧瞧时钟吧大医生! 喷出黑暗之光,吓坏一列长长的火车。 GKSFFY想要照片。 来找我吧!在三楼。你,来和我们谈判。 滴答大医生!(露西会不会出声?) 小露露上了电视。飞过窗口。和我们一起来吧。 在被窝里。直到天亮。又笑又唱。那首老歌。 露西露西露西和我们! 等着瞧吧。 嘉莉 第一章 <er top">一 本顿在我的厨房里脱去跑鞋,我又怕又恨地向他跑去,内心涌起可怖的记忆。嘉莉·格雷滕寄给我的那封信夹在大叠邮件和文件中间,一直搁在一边,直到刚才想泡杯肉桂茶时我才发现。此时是六月八日周日下午的五点三十二分,我正在弗吉尼亚州里士满市的家中。 “我就知道她会寄到你的办公室去。”本顿说。 他从容地弯下腰,脱掉白色耐克运动袜。 “罗丝一向不看标有私人和机密字样的信件。”我心有余悸地说。这一点他早已知道。 “也许她应该看看,因为你的仰慕者似乎不少。”他嘲讽的话语凌厉得像可以把人割伤的纸张。 我看着他将苍白赤裸的双脚踏在地板上,手肘撑着膝盖,头低垂着,汗水沿臂膀淌下。在这样的年纪,他的肩膀和手臂可算相当健美。我的目光抚过他的膝盖、小腿直到袜痕隐现的强健脚踝。他用手指理了理湿漉漉的灰发,往后靠着椅背。 “老天,”他拿毛巾抹着脸和脖子,“我实在不适合蹚这种浑水,我太老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逐渐高涨的怒气徐徐吐出,拿起搁在桌上的百年灵不锈钢航空手表戴上。那是我送给他的圣诞礼物。 “该死,这些人简直比癌症更可怕。给我看看。”他说。 这封信用奇怪的红色印刷字体书写,信纸顶端有一个长尾鸟的粗糙章印,印章下方潦草地写着一个莫名其妙的拉丁语单词ergo,意为“因此”,但我不明白它写在这里究竟有何意义。我打开那张普通的白色打印纸,捏住一角放在本顿面前古董风格的法国橡木餐桌上。他没有碰触这张很可能成为证物的信纸,只是谨慎浏览着嘉莉所写的字句,并在脑中的暴力犯罪档案库中进行着搜寻比对。 “纽约的邮戳,当然,她在纽约受审一事一直都众所皆知。”我说,试图将事实合理化并否定内心可怕的猜测,“两周前就有一篇精彩的文章。因此任何人都可能从报道中得知嘉莉·格雷滕的名字,至于我的住址,早就是公开信息了。或许这封信不是她寄来的,只是来自某个疯子。” “也可能是她寄的。”他继续读信。 “她怎么可能从法庭精神疗养中心寄出这样一封信,却不被人察觉?”我说,恐惧由心底蹿升。 “要知道,在圣伊丽莎白之家、贝维尔之家、米德哈德森或柯比之家,”他头也不抬地说,“嘉莉·格雷滕、约翰·亨克利兄弟、马克·戴维·査普曼这些人并不是罪犯,而是病患。他们待在感化院或法庭精神疗养中心的时候,享有和我们相同的公民权,可以上网开设恋童癖论坛,用电子邮件出售连环杀人犯作案秘籍,并寄侮辱信件给首席法医。” 他越说越激动,愤愤地把信举到我面前。 “嘉莉·格雷滕在嘲笑你,首席法医大人,她写下FBI则是在嘲笑我。”他说。 “是FIB。”我含糊应道,换下时间地点或许会觉得好笑。 韦斯利站起来,把毛巾搭在肩头。 “就假设是她吧。”我说。 “本来就是。”他笃定地说。 “好吧,那这封信的目的一定不只是嘲弄,本顿。” “当然。她在提醒我们,她和露西曾经是情人,而这是媒体与大众还不知道的。”他说,“可以肯定的是,嘉莉·格雷滕还没过足残害生命的瘾。” 听到她的名字我几乎无法忍受。令人气恼的是,此时此刻她就在我的屋子里,好像正与我们一起坐在餐桌旁,空气中充满她那邪恶肮脏的气息。我回想着她灼灼的目光和讪笑,不知和一群精神失常的罪犯混在一起过了五年的牢狱生活后,她变成了什么模样。嘉莉并不疯狂,从来都不,她是人格异常、病态、没有良知的暴力分子。 我望着窗外庭院里随风摇摆的日本枫树,还有那道难以阻隔邻居视线的残缺石墙。电话突兀地响起,我犹疑着是否接听。 “我是斯卡佩塔医生。”我对着话筒说,一边瞟着本顿。他还在研究那张写有红字的信纸。 “嗨,”彼得·马里诺熟悉的声音传来,“是我。” 他是里士满警察局的队长,我和他如此熟悉,立即听出了他的声音。我作好了听坏消息的准备。 “怎么了?”我问。 “昨晚沃伦顿的一座马场发生大火,也许你已经看了新闻报道。”他说,“马厩起火,近二十匹名贵马匹和房子一起被烧光了,一点儿不剩。” 我不懂他的用意。“马里诺,为什么要打电话告诉我这起火灾?北弗吉尼亚又不是你的辖区。” “现在是了。”他说。 我等待他作进一步说明,厨房似乎顿时狭小得让人无法呼吸。 “AtF刚刚宣布组成NRt。”他说。 “也就是我们。” “对啦,你和我,明天一早就去。” 每当发生教堂或大楼失火案、爆炸案或者和烟酒枪械管制局管辖业务相关的灾难时,管制局便会成立国家应变小组。马里诺和我并不隶属管制局,但在情况危急时也常被征召。我参与过纽约世贸中心被毁、俄克拉荷马市爆炸案、环球航空800号航班坠毁等灾难的处理工作,也曾到韦科协助识别大卫教信徒的尸体,鉴识被邮件炸弹杀手毁容的受害者遗体。基于这些惨痛经验,我知道烟酒枪械管制局只在有死亡事件发生时才会召唤我。若马里诺也被征召,则表明案情属于凶杀性质。 “有多少死者?”我伸手去拿电话留言簿。 “问题不在于死了多少人,医生,而在于死者是谁。那座农场的所有人是报业巨头肯尼斯·斯帕克斯,他可是个独一无二的人物。看来他大概小命不保了。” “哦,天哪。”我低声自语,整个世界忽然一片暗寂,“确定吗?” “至少是失踪了。” “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现在才对我提这件事吗?” 我没来由地恼火,并迁怒于他。弗吉尼亚州的所有不明尸体都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我本应早在马里诺通知前就接获通报。我生气的是我在北弗吉尼亚办公室的同事没有打电话告诉我。 “别责怪费尔福克斯郡的同事了。”马里诺猜透了我的心思,“是福基尔郡要求管制局从这里接手的,就是这样。” 我还是觉得不妥,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猜还没发现尸体吧。”我说,一边迅速做着笔记。 “是的,这个有趣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停下来,将笔搁在电话留言簿上。“马里诺,这只是一起普通的住宅火灾,就算有纵火之嫌并涉及名人,我还是不懂烟酒枪械管制局为何会对这起案件感兴趣。” “威士忌、机关枪,加上名贵马匹的交易,这可是大事件。”马里诺回答。 “好极了。”我喃喃道。 “是啊,肯定是场噩梦。消防队长稍后会打电话给你。你最好赶紧打包行李,直升机黎明时就会来接我们。时机不对,一向都这样。我想你可以和你亲爱的假期吻别了。” 本顿和我原计划今晚开车去希尔顿海德岛度假一周。今年我们忙得几乎没有机会独处,彼此间似乎颇显生疏。我挂断电话,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对不起。”我对他说,“我想你一定猜到了,又有重大案件发生。” 我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他继续读着嘉莉的信,没有看我。 “我明天一早就得离开,过几天或许能去岛上找你。”我说。 他充耳不闻,因为这不是他想听的。 “请你谅解。”我说。 他仍然像没听见,我知道他非常失望。 “你一直在处理那些残骸案件,”他看着信说,“爱尔兰和本地的肢解案,信里则写着‘锯断的骨头’。也许她一边想着露西一边自慰,每晚在被子里达到好几次高潮。谁知道呢。” 他的视线停在信纸上,似乎在自言自语。 “她是在宣称她们两人仍有关系,嘉莉和露西。”他继续说,“她利用我们,企图让自己撇清干系,表明那些案件发生时她并不在场,作案的是其他人。多重人格。既不独特也没什么创意的疯子。我本以为她很特别呢。” “她绝对有能力应对审判。”我应道,又恼怒起来。 “这我们都很清楚,”他喝了口依云矿泉水,“小露露这称呼又是怎么回事?”他用手背抹去滴在下巴上的水珠。 我有些结巴:“这是她进幼儿园前我对她的昵称,后来她渐渐不喜欢人家这样叫她,但我有时还是会说漏嘴。”我停顿片刻,回想露西那时的模样,“她大概把这也告诉嘉莉了吧。” “这并不奇怪,有一段时间露西和嘉莉的确很亲密。”韦斯利点出事实,“她是露西的初恋,我们都知道初恋永远难忘,无论那个人有多浑蛋。” “大部分人不会找疯子当初恋情人。”我说,依然无法相信我的外甥女露西就这么做了。 “疯子就在我们当中,凯。”本顿又开始说教,“飞机上坐在你身边那个魅力四射、聪明机灵的人,排队时站在你后面的人,悄悄地跑去找你的人,在网络上和你搭讪的人。他们就像兄弟姐妹、儿女、情人、同学,看起来和你我没什么两样。露西别无选择,她根本不是嘉莉·格雷滕的对手。” 后院的草坪上长了很多苜蓿。今年春天冷得出奇,对玫瑰的生长却再合适不过,它们花朵低垂,在骤风中颤抖,浅色花瓣纷纷落地。曾经担任调査局犯罪心理侧写小组的组长,现已退体的韦斯利继续分析。 “嘉莉想要高特的照片,犯罪现场的照片、尸体解剖的照片。你把照片给她,作为交换她会说出一些你可能遗漏的案情细节和验尸关键点,这可能对下个月的开庭起诉有帮助。她是在奚落你,认为你可能有所疏漏,而且多少和露西有关。”他拿过折叠着放在餐垫旁的老花镜戴上。 “嘉莉希望你去看她,去柯比看她。”他凝视着我,神色紧张严峻,“是她,没错。”他指着那张信纸,“她在故弄玄虚。我知道,这是她的作风。”他极度疲惫地说道。 “黑暗之光又是什么意思?”我猛地起身,一颗心忐忑不安。 “血。”他笃定地说,“你刺中髙特大腿的时候,切断了他腿部的动脉,使他流血致死。虽然不这样的话他也会被列车碾死。邓波尔·高特。” 他再度摘下眼镜,异常激动。 “只要嘉莉·格雷滕在,他就不会离开,这对邪恶的双胞胎。”他补充道。 <er h3">二 事实上他们并非双胞胎,只是同样染白了头发,并将其理得紧贴头皮。他们最后一次在纽约出现在我面前时,瘦得仿佛发育不良,穿着则充满阳刚之气。他们共谋犯下凶杀案,她在宝华利街被捕,他则死在地铁隧道里,死在我手上。尽管我根本无意见他、和他交谈,或与他产生任何接触——我的职务并不包括了解罪犯的心理,更谈不上为了法理正义而杀人除恶——但这是高特想要的。他安排了这个结局,因为我杀了他就相当于和他永远连在一起。我这一生再也无法摆脱邓波尔·高特。尽管他已死了五年之久,我脑中依然残留着这样的画面:他血迹斑斑的尸体残骸散落在闪亮的不锈钢铁轨上,老鼠从阴暗角落里蹿出舔食着他的鲜血。 噩梦中,他冰冷的蓝眼睛溃散成无数分子颗粒,隆隆列车声带来足以湮没满月光辉的刺眼白光。在他死后的几年中,我一直避免为火车罹难者验尸。我主管着弗吉尼亚州的法医人事,有权将案件指派给副手执行。实际上我正是这么做的。我无法再用平常心看待解剖刀的森冷刀锋,因为他布下陷阱,让我用解剖刀刺杀他,而我也果真如他所愿。在人群中,我常将某个浪荡男女看成是他,甚至夜里睡觉时也总是枪不离身。 “本顿,你何先不去洗个澡,我们再来商量度假的事。”我试图驱散那些令人难以忍受的记忆,“独自在海边悠闲地看书、散步,你会喜欢的。你不是爱死自行车运动了吗?也许拥有一点个人空间对你是件好事。” “必须让露西知道。”他也站了起来,“虽说嘉莉目前受到拘禁,可她仍在不停地制造麻烦企图把露西卷入其中。这一点在这封信里表达得非常清楚。” 他走出厨房。 “她还能制造什么麻烦呢?”我说,声音开始哽咽。 “把你的外甥女拖上法庭,”本顿停下脚步,“将她们的过去公诸媒体,《纽约时报》、《美联社》、《内幕传真》、《今夜娱乐》,甚至闹得全球皆知。联邦调查局探员和疯狂连环杀人犯是同性恋情侣……” “露西已经离开了调查局,带着他们的偏见、谎言和对联邦调查局伟大声誉的爱护。”我湿了眼眶,“她已经一无所有,他们再也无法伤害她了。” “凯,这事不只与联邦调查局有关。”他说,声音疲惫至极。 “本顿,别说了……”我哽咽道。 他倚着通往客厅的门,满眼痛苦。气温已低于十六度,客厅里燃着炉火。他不喜欢我这种说话态度,不愿窥视自己灵魂的阴暗面,也不愿去想嘉莉可能进行的恶毒行为,当然部分是担心我,因为我必须出庭嘉莉·格雷滕的量刑审判,而我又是露西的姨妈。这种身份势必使我作为证人的可信度受到质疑,并使我的宣誓和名誉随之扫地。 “我们去吃晚餐吧。”韦斯利的语气柔和了许多,“你想去哪里?是去拉博蒂,还是到贝尼餐厅吃烤肉喝啤酒?” “我去热点汤吧。”我抹去泪水,换了口气,“我不怎么饿,你呢?” “过来。”他温柔地说。 我偎进他的怀里,品尝着他唇边淡淡的咸味,又一次惊讶于他身体的柔韧触感。我将头靠在他的肩头,他则用下巴上的胡茬摩挲着我的头发,那颜色像我暂时无缘见到的海沙一样洁白。短期内我们将无法在沙滩上并肩漫步,或者在拉波拉和查理餐厅共进晚餐了。 “我最好去看看她到底有什么要求。”我倚着他温暧汗湿的颈窝说。 “想都别想。” “高特的验尸工作是在纽约进行的,我没有照片。” “嘉莉非常清楚法医会如何处理高特的尸体。” “既然这样她为什么还向我索要?”我咕浓着,闭上眼睛。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轻抚着我的头发。“你知道为什么。”他说,“她想操控全局,把你耍得团团转。这种事她最擅长。她要你替她取得照片,好看见高特面目全非的模样,然后幻想一番,编织一个故事,摆脱和他的干系。目前她正心怀鬼胎,要是你回应她的需求,那就太不明智了。” “她说的GKSFFY——是指什么?计算机账号之类的吗?” “我也不知道。” “还有雉鸡之地?” “不懂。” 我们经常待在这栋由我自己一手设计的房子里。除了参与国内外重大犯罪案件的侧写工作,本顿的其余时间几乎都给了我。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总是把我、我的挂在嘴边,尽管他也明白,我们并未结婚,没有一样东西是共同拥有的。我的人生已过了一半,不可能在法律上让任何人,包括情人和家人共享自己的财物。或许这很自私,抑或我本就是个自私的人。 “明天你走了我怎么办?”韦斯利终于肯面对了。 “开车去希尔顿海德岛,然后购物。”我答道,“记得买足够的黑林和苏格兰威士忌,比平常多买一点。别忘了防晒系数分别为三十五和五十的防晒霜,还有南卡罗莱纳的大胡桃、番茄和维达利亚甜洋葱。” 泪水再度溢满眼眶,我清了清喉咙。 “一有可能,我就会坐飞机去与你会合,但我不确定沃伦顿的案子多久才会结束。以前我们也都经历过这种情况,不是你没空就是我无法配合。” “我想问题在于,我们的生活实在一团糟。”他在我耳边说。 “这也是自找的。”我回答,忽然涌起难以抗拒的倦意。 “也许吧。”他低头吻我,双手滑到他最偏爱的位置。 “我们可以先上床再喝汤。” “这次审判肯定不妙。”我说。希望身体能对他作出回应,可这很难。 “为了她的案子,我们全都得回纽约,联邦探员、你、露西。没错,我相信五年来她一直在想这件事,并竭尽所能谋划更大的麻烦。” 我离开他的怀抱,嘉莉那张瘦削憔悴的面孔忽然从脑中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里浮现。我记得那晚,在联邦调査局匡提科国家学院的射击练习场附近,容貌出众的她和露西在野餐桌边抽烟。我至今仍记得她们娇俏的细声挑逗,缠绵的亲吻以及在发际间交绕的手指。那一幕令我浑身不自在,旋即悄悄溜走,避免让她们察觉。此后嘉莉便开始实施毁掉露西一生的计划,如今这出怪诞剧就要达到高潮。 “本顿,我必须收拾行李了。”我说。 “相信我,你的行李没问题。”他急切地脱去我的衣服,一层又一层直至皮肤。他时常在我们不同步调时需要我。 “我无法向你保证什么,”我细声说,“也无法告诉你一切都会顺利,事实就是这样,那些律师和媒体不会放过我和露西。我们会被糟践得体无完肤,嘉莉则会获判无罪。就是这样。” 我将他的脸捧在掌心,“真相和公理,美国式正义。”我做了结论。 “别说了。”他静止不动,定睛凝视着我,“别又挑起事端,”他说,“你以前不这么愤世嫉俗。” “不是我愤世嫉俗,也不是我挑起事端。”我说着莫名地愤怒起来,“不是我找上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割掉他大片肌肤,再把他赤裸裸地丢在垃圾箱旁,头部还嵌着颗子弹。接着是一个治安官和一名狱警,还有简妮——他的双胞胎妹妹。记起来了吗,本顿?还记得圣诞节前夕的中央公园吗?雪地里满布脚印,喷水池被她结冰的鲜血染红了!” “当然记得。当时我也在场,每个细节都和你一样清楚。” “不,你没有。”我一把抱起自己的衣服,愤然走开。 “你没有把手伸进他们残破的躯体里,碰触、测量他们的伤口,”我说,“你没听见他们死后说的话。你没看见那些家属的面孔,他们挤在我狭小寒酸的办公室里,等着我宣布令人心碎的噩耗。你没看见我见到的那些,你没有,本顿·韦斯利,你看见的是干干净净的档案夹、光滑的照片和冷冰冰的犯罪现场。你的大部分时间都给了那些凶手,而不是被他们剥夺了生命的人。或许你睡得比我安稳,或许还会做梦,而不是被噩梦纠缠。” 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我的话很过分,既不公道又太过刻薄,也根本不是事实。韦斯利从没睡过安稳觉,常常翻来覆去,不时呓语,汗浸衾被。他说自己很少做梦,或许是他已学会忘记梦的内容。我用盐罐和胡椒罐压住嘉莉那封信的四角,把它的折痕摊平,她那些嘲弄和令人不安的字句已是不可随意碰触侵犯的证物。 使用茚三酮试剂或卢玛探照仪寻找她可能留在这张廉价白纸上的指纹,或与她以前寄给我的信件比对字迹,便可以证明她在即将接受纽约高等法院审判的关键时刻写了这封充满恶意的信。陪审团将会明白,在用纳税人的钱进行了五年的精神治疗后她没有丝毫改变,仍全然沉迷于自己的所为,没有一丝悔意。 我知道本顿还在附近,因为没听见他那辆宝马离去的声音。不久后,我发现他站在树荫下,眺望着詹姆士河绵延的岩石堤坝。河水酷寒,苍凉大地和飞卷流云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晦暗。 “回屋后我会立即出发去南卡罗莱纳。我会把公寓打扫干净,然后替你买苏格兰威士忌。”他没有回头看我,“还有黑林。” “你可以明天再走。”我不敢靠近他。一抹斜光照亮了他的头发,风将它们搅得乱蓬蓬的。“我明天一早出发,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他没说话,抬头望着一只秃鹰,我走出屋子后它就一直跟着我。本顿虽穿着红色的防风服,可那条潮湿的慢跑短裤还是让他冷得发抖。他两手紧抱在胸前,喉头起伏,痛苦从他内心某个隐秘的角落扩散开来,只有我有权窥探。我总不懂在这种时刻他为何还能忍受我。 “别指望我成为一部机器,本顿。”我柔声说,自我们相爱以来,这话我已说过不下百万次。 他依然没搭腔。河水没精打采地奔向下游,在无意间扑向冷硬的堤坝时,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 “我能得到多少就要多少,”我说,“甚至比大多数人需要得更多。别对我期望太高,本顿。” 秃鹰在高耸的树顶盘旋。本顿终于开口,似带着莫大委屈。“我也比一般人需要得更多,”他说,“部分是因为你。” “没错,这是双向的。” 我走向他,伸出手臂,隔着光滑的红色防风服从背后环住了他。 “对于这一点,谁也没有你清楚。”他说。 我紧搂着他,用下巴摩蹭他的背脊。 “你的邻居在看我们,”他说,“就在落地窗后面。你知道这个高档小区里有个偷窥狂吗?”他轻笼着我的双手,无意识地逐一掰弄我的手指,“话说回来,要是我住这里,一定也会窥探你。”他带着笑意补充。 “你本来就住这里。” “不,我只是在这里过夜。” “谈谈明天早上的事吧。按照惯例,他们会在五点左右到眼科医疗中心接我。”我对他说,“所以我四点就得起床……”我叹了口气,不知自己的生活是否就该这么继续,“你得留下来过夜。” “我可不想四点起床。”他说。 <hr /> 注释: 第二章 <er top">一 清晨在大地初染朦胧的蓝色曙光时降临。我四点起床,韦斯利也醒了,决定和我一起出门。我们匆匆亲吻,几乎没有对视一眼就急忙钻进各自的车里。仓促道别总是要比难舍难分容易得多。只是在我沿西卡瑞街开往胡格诺桥的途中,一股莫名的沉重漫上心头,我忽然间难过不安起来。 根据以往的惨痛经验,这周内我几乎不可能见到韦斯利了,当然也别想好好休息、看书或者睡觉。火灾现场的处理工作向来棘手,光是一个大人物陈尸于华盛顿特区的豪华卧室便足已带来无休止的政治困扰和无尽的公文往返。死者知名度越高,我必须面对的媒体压力也就越大。 眼科医疗中心仍然一片昏暗。这里并非医学研究机构,也非因尊崇某个姓Eye的赞助者而得名。我一年里总要来几次,校正眼镜度数或检查视力。每次在这里停车我都有种奇怪的感觉,因为我经常在附近的空地乘直升机飞往灾难现场。熟悉的声音穿越大片黑暗树林由远及近,我打开车门,仿佛看见焦黑的骨头和牙齿散落在瓦砾灰烬当中,斯帕克斯的鲜亮套装和坚定面孔如在眼前,一股浓雾般的寒意令我心头一震。 直升机蝌蚪状的剪影从残缺的月亮下方掠过。我拿起防水背包和那只刮痕累累、装满各种法医检验器材、照相机等必需品的银色哈里伯顿铝箱。行驶在胡格诺路上的两辆轿车和一辆小货车忽然减速,司机们好奇地望着那架在晨曦中低空飞行、即将降落的直升机,甚至将车泊在停车场,特地下车看着直升机螺旋桨掀起的气流低扫电线、水坑、泥土,卷起阵阵沙尘,目瞪口呆。 “一定是斯帕克斯来了。”一个开着普利茅斯汽车在尘土中赶到的老人说。 “也许是运送捐赠器官的。”小货车司机迅速瞥了我一眼说道。 他们的对话有如枯叶飘落地面。黑色的贝尔“远程突击队员”精准优雅地定点回旋后缓缓降落。驾驶员露西,也就是我的外甥女,在一片被降落灯照得青白的草浪中巧妙地稳住了机身。飞机的树脂玻璃窗颜色很深,让人无法看清舱内情况,我拎起行李走了过去,拉开后门,一眼便认出伸出壮硕手臂来接行李的人。我登上直升机。此时,越来越多的车辆减速观望这出平日难得一见的场景。金色曙光已流过天空,渐染林梢。 “我正在想你到底去哪儿了。”我关上机门提高音量大喊,试图盖过螺旋桨的噪音。 “机场。”彼得·马里诺回答,“那里比较近。” “一点儿都不近。”我在他身边坐下,说道。 “至少那里有咖啡和洗手间。”他说。我知道那并非他的真正理由。“看来本顿得一个人去旅行了。”他补充道。 露西拉满油门,螺旋浆加速旋转起来。 “告诉你吧,我有种感觉,”直升机亮灯起飞时他粗暴地说,“这回肯定有大麻烦。” 马里诺的专长是死亡调査,虽说他极度怕死。他不喜欢飞行,尤其害怕搭乘没有乘务员或机翼的飞机。被揉得皱巴巴的《里士满时报快讯》缩在他的膝头。他不肯俯瞰疾速后退的地面,和那如巨人般正缓缓从远方地平线上耸立起来的城市。 报纸的头条正是关于那场火灾的报道,配有一张浓烟笼罩的火灾现场航拍照片。我仔细读了一番,但没什么新发现,因为这则报道主要围绕肯尼斯·斯帕克斯未经证实的死亡和他在沃伦顿的财富与名声打转。我从不知道他拥有这么一大群马匹,一匹名叫“风”的马甚至参加过肯塔基马赛,这匹马身价一百万美元,着实不菲。但我并不惊讶。斯帕克斯一直是个投资冒险家,自负且极具野心。我把报纸放在对面座椅上,瞥见马里诺的安全带松脱了,拖在地上沾满灰尘。 “万一在你没系安全带时忽然遇上猛烈的气流,怎么办?”我在引擎噪音中大喊。 “那就打翻咖啡了。”他挪正腰间的枪支,卡其裤裤管绷得就像快爆裂的香肠。“虽说你处理过那么多尸体,或许有一点还不明白,那就是万一这只大鸟真的往下掉,医生,安全带可没什么用,就连安全气囊都救不了你,如果我们有那东西的话。” 事实上,马里诺讨厌腰部受到任何朿缚,总是将腰带系得很低,我时常惊讶他的臀部竟可以撑住裤子使它不至掉落。他从油腻的纸袋里抓出两块哈迪斯甜面包,发出一阵窸窣声响。他的衬衫口袋里鼓鼓囊囊地塞着一包烟,脸色依然是典型的高血压症状,通红通红的。我从故乡迈阿密搬来弗吉尼亚之初,他还是刑事组的警探,生就惹人厌的乖戾脾气。我还记得我们最初在停尸间里的几次谈话,他称我为斯卡佩塔女士,对我的同事大呼小叫,直接拿走任何想要的证物。他曾因拿走没贴标签的子弹而惹恼我,也曾戴着沾血的手术手套抽烟,拿那些也曾是大活人的尸体开玩笑。 我望着窗外飘过的云朵,忽感韶光易逝。我不敢相信马里诺已将近五十五岁,十一年来,几乎每一天我们都在这样的拌嘴与争执中度过。 “吃吗?”他举着一块用蜡纸包着的甜面包说。 “我连看都不想看。”我不领情地说。 彼得·马里诺非常清楚自己糟糕的饮食习惯多么令我担心,他这么做只是想引起我的注意。他伸出肥硕的胳膊端起塑料咖啡杯,加了些糖,在颠簸起伏中小心翼翼地搅拌着。 “要咖啡吗?”他问我,“快溢出来了。” “不了,谢谢。来讨论一下工作怎么样?”我切入正题,骤然紧张起来。“除了昨晚那些,还有新消息吗?” “还有几个地方在焖烧,主要是几间马厩。”他说,“马匹数目远比我们预想的多,至少烧死了二十几匹,包括几匹纯种马、夸特马和两匹有赛马血统的小马驹。你一定也听说过参加马赛的那匹马吧。光它的保险金就难以估计。有个自称证人的家伙说,那些马像人一样叫声哀戚。” “什么证人?”这是我第一次听到。 “哦,一大堆闲人被叫去问话,说他们看见这个看见那个的。有个老家伙一遇到重大事件就跑来抢镜头。谁不知道那些马会又叫又跳地想要冲出马厩呢。”他的口气强硬起来,“非逮住这个放火的家伙不可。我倒要看看,如果烧起来的是自己的屁股,他会有什么反应。” “我们还不知道是否真有纵火犯,至少还不确定。”我提醒道,“根本没人说是纵火案。当然,我们也不是受邀去骑马度假的。” 他转头望着窗外。 “我最恨案子牵扯到动物。”他的咖啡溢出洒在膝盖上,“可恶。”他瞪我一眼,好像是我的罪过,“动物,还有小孩。一想到这些我就想吐。” 他似乎不太关心那个或许已在大火中丧生的名人。但凭我的了解,他向来用粗暴的攻击掩饰自己难以承受的情感,内心完全不同于刻意表现的那样憎恨人类。回想着他刚才的描述,我脑中浮现出那些纯种马和幼马惊恐的眼神。 我无法想象那些嘶鸣和慌乱的马儿奋力扑蹄踩踏木板的情景。火苗如岩浆般漫过沃伦顿农场的房舍、马厩、威士忌酒窖和枪械收藏室,火焰所及只留下光秃秃的石墙。 我看着马里诺背后的驾驶座。露西正用无线电和同属烟酒枪械管制局的副驾驶谈话,两人指着水平线下一架奇努克双主旋翼运输直升机和远处一架只见银色玻璃反光的飞机。天色越来越亮。我有点分心,只要望着露西,我便无法克制地再度陷入伤感。 露西辞去了联邦调査局的工作,情势所逼,她别无选择。她离开了自己构建的犯罪人工智能网络,自己设计的机器人,和为了深爱的调查局而学会驾驶的直升机,而她内心真正割舍的,我却无法触及。我一直避免和她谈起嘉莉。 我静静地靠在椅背上,开始翻阅沃伦顿案的相关资料。多年前我便学会了如何将注意力投注于某一点,无论彼时思绪或心情多么混乱。我感觉马里诺又在瞪着我。他摸索着衬衫口袋里那盒香烟,似乎为了确认自己的恶习仍然存在。螺旋桨发出啪啪巨响。马里诺拉开窗户,弹着烟盒想抖出一根。 “不允许,”我翻着资料说,“想都别想。” “这里没有禁烟标志。”他把一根万宝路塞进嘴里。 “禁烟标志有什么用,你根本看不见。”我看着手里的资料,对消防队长昨天提起的一点感到困惑。 “基于谋利而蓄意纵火?”我抬头看着马里诺,“这是在暗示农场所有人肯尼斯·斯帕克斯可能意外死于自己制造的火灾吗?这种说法有什么根据?” “这名字还真像纵火犯呢,”马里诺说,“肯定是他干的,不会错。”他猛地吸了口气,“如果真是这样,也是罪有应得。你知道,你可以把无赖从街上带走,却不能把街道带离那些无赖。” “斯帕克斯可不是在街头混大的。”我说,“顺便一提,他得过罗德学者奖。” “罗德是何方神圣?”马里诺继续说,“我还记得这浑蛋利用自己的报社大肆批评警方。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做可卡因和女人的生意,可我们找不到证据,因为没人敢站出来协助我们。” “没错,没人能够证明。”我说,“而你也不能只因为一个人的名字或他的办报方针就认定他是纵火犯。” “那么你该去和专家谈谈,有些浑蛋的名字真的就跟他们的行为或遭遇呼应昵。”马里诺吸了口烟,又倒了些咖啡。“验尸官高尔(Gore),连续杀人犯斯劳特(Slaug)谋杀了五名男性同性恋者,把他们的眼珠挖了出来。还记得克利斯普(Crisp)吧?”他对我说,“被闪电击中,衣服碎片洒了教堂停车场一地,腰带环扣还被磁化了。” 我不想一大早就听这些,于是从背后抓了副耳机,将马里诺的声音隔绝,顺便听听驾驶座的动静。 “我绝不要在教堂旁被雷击中,让所有人议论纷纷。”马里诺说个不停。 他又加了些咖啡,好像前列腺和泌尿系统已经没有一点儿毛病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做笔记,从没告诉过任何人,连你都不知道,医生。你从来不记这些东西,总是过去就忘了。”他啜了口咖啡,“我觉得自己都可以出书了,类似商店柜台里陈列的那种袖珍书。” 我戴上耳机,俯瞰窗外的乡野。休耕的农田逐渐被铺着长长柏油路、设有大谷仓的农场取代。围篱内的母牛和一群群小牛如散布在草地上的无数黑点,一辆联合收割机缓缓驶过,留下一堆堆麦草和道道烟尘。 沃伦顿地区的景致渐渐进入视野。这里的犯罪率极低,数百亩土地上分布着民宿、网球场、游泳池和漂亮的马厩等建筑。飞机低低掠过一个个私人停机坪和鸭雁悠游其中的湖泊。马里诺看得目瞪口呆。 飞机驾驶员等候与地面的国家应变小组取得联系。不久,露西的声音传来,她变换频道后开始发送信息。 “第一次呼叫九一九DA直升机。蒂恩,收到了吗?” “收到,DA九号。”小组组长蒂恩·麦戈文回应。 “我们正位于南方十英里处,载送人员飞往内陆,”露西说,“预计到达时间,八点整。” “收到,这里冷得像冬天,似乎不会暖和起来了。” 露西将频道调到马纳萨斯市气候观测自动报告系统,我听着一长串塞拉利昂时间记录仪提供的即时更新的风速、能见度、天空状况、气温、露点,以及飞行高度设定等信息。自离家后气温已下降了五摄氏度,我想象着本顿正迎向温暖的阳光和海水。 “那里正在下雨。”副驾驶用麦克风对露西说。 “位于西方二十英里以外,风向偏西,”露西回答,“六月下雨十分常见。” “又一架奇努克直升机接近,低于水平线。” “提醒一下他们吧。”露西说着再度变换频道,“九一九DA直升机呼叫沃伦顿上空的奇努克,你们在上升中吗?我们位于你们三点钟的方位,北方两英里处,髙度一千英尺。” “看见了,DA。”那架以印第安某部族命名的双主旋翼军用直升机回应,“没问题。” 露西双击通话键,将冷静低沉的声音用无线电波传达给陌生人。我继续听了一阵这有些陌生的声音,终于忍不住插嘴。 “风速与气温呢?”我盯着露西的后脑问道。 “风速二十节,继续往西将达到二十五节,”她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情况会越来越糟。你们坐在后面还好吗?” “很好。”我说,不禁又想起嘉莉那封充满恶意的信来。 露西身穿烟酒枪械管制局的蓝色制服,一副Cebe太阳镜遮目,留长的头发优雅地蜷曲在肩头,让人想起散发着异域风情的、润泽的红桉木,和我淡黄色的短发截然不同。我想象她脚踩反扭矩踏板,灵巧操纵仪表盘稳稳地驾驶直升机的模祥。 就像曾经尝试学习每件事情一样,露西很快学会了飞行。她先是飞达商业评级要求的最低飞行时数,接着获得了飞行教练员的正式资格,只因她乐于向众人展示自己的才华。 不需要耳机也能知道,我们已抵达目的地。飞机飞越一片树林,林中四处散落着林肯圆木般被刚砍倒的树木,狭窄曲折的泥道和小径蜿蜒其中。在低矮山丘的另一边,可怕的火灾冒出的浓烟形成一根根高耸的灰色烟柱。肯尼斯·斯帕克斯的农场已化为令人惊骇的焦黑地狱,一座浓烟滚滚的屠宰场。 我在空中俯瞰那些壮观的石造宅邸、马厩和谷仓的残骸,以及焚烧殆尽的大片焦土,处处都是烈火肆虐过的印痕。许多消防车闯进这片环着白色围篱的私人产业,在大片修剪整齐的草坪上留下杂乱的辙痕。数英里外是更为辽阔的牧场和一条狭窄的公路,更远处是弗吉尼亚变电所和大片房舍。 不到八点,我们进入斯帕克斯位于弗吉尼亚的农场。直升机在距废墟相当远的地方降落,以免螺旋桨搅动的气流破坏现场。马里诺一下飞机便直奔现场。我则留在原地,等驾驶员们关闭主旋翼和所有开关。 “谢谢你送我们过来。”我对特别探员吉姆·莫里说。他是这次飞行的副驾驶。 “是她负责驾驶的。”他打开行李舱门,“你们去忙吧,这里我来负责。”他对露西说。 “你似乎越来越熟练了。”一起走向农场时我对露西说。 “我只是尽力而为。”她说,“来,我帮你提行李。”她接过我的铝箱,在她有力的手中那只箱子似乎很轻。我们并肩走着,穿着几乎相同,除了我没配枪支和无线电对讲机。我们脚上的强化金属长靴都已破旧龟裂,几乎变成灰色,走近作为未来几天指挥站的灰色帐篷时,鞋底已沾满黑泥。一辆备有紧急照明装置的大型白色皮尔斯指挥车停在帐篷旁,车身印着烟酒枪械管制局的名称缩写“AtF”和“爆裂物调査组”的淡蓝色字样,还配有财政部的徽志。 露西走在我前面,脸藏在深蓝色帽子的阴影里。她已被调到费城,不久就要搬离华盛顿特区。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已精疲力竭。她长大了,取得了我在她这么大时获得的成就。我不希望她离我太远,但没有告诉她。 “情况不妙,”她说,“地下室顶部虽与地面齐高,可是只有一扇门,消防用水一定在里面积成小水池了。我们已经让卡车送水泵过来了。” “水有多深?” 我想象数千加仑的水从消防软管喷出,挟带着无数危险的瓦砾残屑汇聚成一池冰冷污浊的黑水。 “这得看你站在什么地方。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接这个案子。”她的语气让我觉得自己完全是多余的。 “你会接的。”我受伤地说。 露西从不隐瞒与我共事的感受。她并不粗鲁无礼,但总在同事面前装作与我素不相识。还记得早些年,每次我去弗吉尼亚大学探望她,她总会刻意避开同学们,不愿他们看见我们在一起。我知道她并非以我为耻,只是把我看作生命中的巨大阴影,而我也尽力不去影响她的生活。 “你的行李整理完了吗?”我故作轻松地问她。 “拜托,别提醒我搬家的事。”她说。 “是你自己想去的。” “当然,这是个大好机会。” “的确,我也很为你高兴。”我说,“珍妮特好吗?我知道你们一定很难过……” “又不是要住在不同半球了。”露西回答。 我知道事情并不像说得那么轻松,她也十分清楚。珍妮特是联邦调査局探员,她们早在匡提科国家学院受训时就已成为恋人,如今却分属不同的执法单位,不久又要分居两地,彼此的职业发展很可能不再允许这份关系的维持。 “你觉得我们今天有时间私下聊聊吗?”我说,一边绕过脚下的水洼。 “当然。等结束这里的工作,我们可以一起喝杯啤酒,如果在这偏僻的地方找得到酒吧的话。”说话间,一阵强风吹来。 “多晚都行。”我补充道。 “到了。”抵达帐篷时露西提醒道。“喂,弟兄们,”她大声说,“在哪里聚会?” “就在这里啊。” “医生,你最近也上门出诊啦?” “才不是,她是给露西当保姆的。” 除了马里诺和我,国家应变小组还有另外九名男性和两名女性成员,包括组长麦戈文。所有人穿着式样相同且磨损补缀过的深蓝色工作服,脚上的靴子也都又旧又塌。大家聚在指挥车后部忙忙碌碌。透过车子敞开的后挡板,可以看到闪亮的铝质车厢被架子和弹跳座椅分割,外部隔间则堆放着一卷卷黄色的警方封锁条、簸箕、鹤嘴锄、泛光灯、扫帚、起钉器和圆锯机等。 指挥车还配备了电脑、影印机、传真机、水压起重机、抽水机、铁锤和紧急时用以拆分现场或营救被困人员的切割机。事实上,我想不出这辆卡车还缺少哪些设备,也许是厨师或洗手间? 一些探员已开始在装满肥皂水的塑料桶里清洗靴子、耙子和铲子。这项工作没完没了,手脚在这种冷冽的天气很难保持温暖干燥,甚至连排气管都得清理干净,以免残留油污。工具一律釆用电力或液压油而不用汽油作为动力,以免将来在法庭上受到质疑或审问。 麦戈文坐在帐篷里的一张桌子前,靴子拉链拉开,膝头堆着写字板。 “好了,”她对组员们说,“火场指挥站的部署已经基本完成,你们大概很想念咖啡和甜甜圈吧。”她又针我们这些新加入的成员特别补充:“但再强调一遍,目前我们只知道这场火灾是从前天,也就是七日晚上八点钟开始的。” 麦戈文与我年龄相仿,隶属于烟酒枪械管制局费城分局。望着露西的这位新长官,我心中隐泛波澜。 “或者说,这是屋内火警侦测器启动的时间,”麦戈文继续说,“消防车赶到时,整间房子都已起火,消防人员无法近距离灭火,只能在周围洒水。至少他们可以这么做。地下室积水大约有三万加仑,预计抽干得花六个小时。而这还是在四个水泵同时运转,且没有任何阻塞发生的前提下。顺便一提,屋内电源已断,本地消防局会帮忙架设照明设备。” “接警时间多长?”马里诺问。 “十七分钟,”她回答,“他们必须临时找人手,这里的消防人员都是义工。” 有人咕哝着抱怨。 “别太苛责他们。他们已尽力动员了附近所有的油罐车运水,并没做错什么,”麦戈文训斥道,“这屋子燃烧的速度不亚于纸张着火,风速又快,没办法喷洒泡沫灭火剂。事实上我认为喷了也没用,”她说着起身朝指挥车走去,“问题的关键在于这场火烧得又快又猛,目前我们只能这么说。” 她打开一扇红门,取出铲子和耙子递给大家。 “还没找到关于起火点和起火原因的任何线索,”她继续说,“但我们相信农场所有者,报界大亨肯尼斯·斯帕克斯就待在屋内没能逃脱,这正是我们必须找医生过来的原因。” 麦戈文直视着我,眼神犀利,似能洞察一切。 “为什么认为他当时在屋里呢?”我问。 “理由之一是,他似乎失踪了,而且屋后有一辆焚毁的奔驰。我们还没査对车牌,据推测应该是他的。”一位火灾调査员回答,“此外,为他的马钉马掌的蹄铁匠在火灾前两天刚来过,也就是周四,六月五日,那时斯帕克斯在家,似乎没打算出门。” “他外出时都由谁替他照顾马匹?”我问。 “我们还不知道。”麦戈文说。 “我想知道那位蹄铁匠的名字和电话。”我说。 “没问题。库尔特?”她喊一名属下。 “好的,我査査看。”库尔特翻开一本活页笔记本,年轻的双手由于长年劳作显得厚实粗糙。 麦戈文从另一个格子里抓下几顶浅蓝色头盔丢给大伙,一边分派任务。 “露西、罗比、法兰克、珍妮弗,你们跟我一起进去。比尔,你负责地面联系,米克,你协助比尔,这是比尔第一次加入应变小组。” “算你走运。” “哦,处子秀。” “饶了我吧,各位,”名叫比尔的男子说,“今天是我太太四十岁生日,她再也不会理我了。” “洛丝蒂负责指挥车辆,”麦戈文继续说,“马里诺和医生原地待命。” “斯帕克斯收到过恐吓信之类的吗?”马里诺问。考虑谋杀的可能性是他的职责。 “关于这点我们不比你知道得多。”那个名叫罗比的火灾调査员说。 “所谓的证人是怎么回事?”我问。 “我们接到一个电话,”罗比解释道,“是一名男性,他不肯透露姓名,而且使用的是外地号码,查不出是谁,不能确定他说的是否属实。” “可是他说他听见马匹垂死的哀号。”我追问。 “是啊,说那些马像人类一样叫声哀戚。” “难道他没说明自己为何待在能听见那些声音的地方?”我开始恼火。 “他说他远远看见火灾发生便开车过来一探究竟,看了大约十五分钟后,听见消防车抵达,就开着自己的道奇车离开了。” “这我就搞不懂了,”马里诺别有深意地说,“他说的时间和出警时间相当一致。我们也知道,某些纵火犯很喜欢在犯罪现场逗留,欣赏自己的杰作。知道他的肤色吗?” “我只和他谈了不到三十秒钟,”罗比回答,“听不出什么口音,他语气温和而冷静。” 沉默代表着每个人的失望,我们无从得知他是谁,亦无法确定他的诚意。麦戈文继续分配任务。 “约翰尼·库斯提罗,我们从费城来的特派探员,将负责应对媒体和本地要人,例如沃伦顿市市长。他已经在电话中表达关切了,因为不希望破坏自己的城市的形象。” 麦戈文的视线离开写字板,——着扫视我们,“一位稽查员正在路上,派比也会来协助我们。” 几个调查员吹起口哨表达对搜救犬派比的赞赏和欢迎。 “幸亏派比不嗜酒,”麦戈文边说边戴上头盔,“地窖里收藏了至少一千加仑波本酒。” “关于这点我们还知道什么?”马里诺问,“斯帕克斯是否制造或贩卖私酒?我是说,他的收藏也太多了吧。” “斯帕克斯先生是位收藏家,他这一生酷爱各种珍奇事物,”麦戈文以谈论逝者的语气谈起斯帕克斯。“波本、香烟、自动枪械、名贵马匹。我们不清楚他是否触犯法律,所以才需要各位专家,而不是那些联邦笨蛋。” “真不想告诉你,但那些家伙已经在附近探头探脑,寻找插手机会了。” “真是些大好人啊。” “也许他们能教给我们怎么做。” “他们在哪儿?”麦戈文问。 “就在一英里外的路上,开着辆白色巨无霸。共有三个人,穿着联邦调査局的防弹衣,还在向媒体放话。” “该死,无论在哪儿,他们都能招来一大堆摄像机。” 一场对联邦笨蛋的叫闹讪笑轰然掀起。这是烟酒枪械管制局给联邦调查局取的绰号。这两个执法单位水火不容早已不是什么新闻,因为联邦调査局常将不属于自已的胜利果实窃为己有。 “说到痛处了,”这时另一名调査员开口了,“老板,巴杰汽车旅馆不接受运通卡。还有,我们的靴底都快磨穿了,难道得用自己的信用卡去买吗?” “对了,客房服务只到七点。” “那里实在糟糕。” “可以换一家吗?” “我来想办法。”麦戈文允诺。 “难怪大家都爱死你了。” <er h3">三 一辆鲜红的消防车隆隆开上没铺柏油的路面,颠簸着驶过泥泞和碎石,前来火灾现场协助抽水。两名身穿防火衣和长筒橡胶靴的消防员跳下车,和麦戈文简短交谈了几句,便解开连接在过滤机上直径一点七五英寸的抽水软管,扛在肩上一路拖进眼前这座坍塌豪宅的石壳,分四处放入水池。然后他们回到消防车上,将沉重的普罗瑟移动式抽水泵抬到地上,接入发电机。不久引擎声大作,地上的水管吸满污水鼓胀起来。 我拿起厚重的帆布防火手套,穿上防火衣,又调整了一下头盔的松紧,便开始清洗伴我多年的红翼牌长靴。把它们浸在装满肥皂水的桶里,洗刷脏污的皮革鞋舌和鞋带。已是六月,我出门时没有多想便在制服下穿了套丝质内衣,而这实在失算。此时从北方吹来阵阵强风,湿气似乎黏在我的皮肤表面,体温不断下降。我讨厌受冻,讨厌戴着笨重手套的双手僵硬得不听使唤。我将下巴缩在厚重的防火外套里,试图将手指呵热时,麦戈文朝我走来。 “今天一定很难熬,”她打了个寒战,“今年夏天是怎么了?” “蒂恩,我的假期因为你泡汤了,你毁了我的私人生活。”我存心抱怨。 “至少你还有假期和私人生活。”麦戈文也开始清理自己的靴子。 蒂恩是她名字缩写t.N.的发音,听说是个怪异的南方名字,蒂娜诺拉之类的。从我加入国家应变小组以来,大家就一直这样叫她,我也便如此称呼了。她精明强悍,已经离婚,体格结实健壮,颀长的骨架和灰眼睛散发着威严。必要时她很凶悍,我见过她几乎可以焚毁房间的冲天怒火,但她也可以温柔可亲。她的专长是处理纵火案,据说只要听到对火灾现场的描述便能凭直觉判断出起火原因。 麦戈文远眺着地平线,久久凝望着那栋只剩花岗岩外墙的焦黑建筑。我戴上两副乳胶手套,循着她的视线望向那些被焚毁的马厩,仿佛听见一阵哀叫和马匹惊慌中踩踏畜栏的蹄音,喉头不禁发紧。我见过被活埋的人垂死时拼命乱抓的双手,见过与凶手缠斗的遇害者伤痕累累的尸体。我知道生命在死亡线上挣扎时是什么模样,这些影像在我脑中不断回放,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该死的记者。”麦戈文盯着一架在低空盘旋的小型直升机。 那是一架白色施瓦泽直升机,没有任何标志,也看不到摄影机之类的设备。麦戈文向前一步,毫无顾忌地指点着五英里内的所有媒体。 “那边那辆厢型车,”她对我说,“是个无线电台,一个面向本地乡巴佬的频道,主持人名叫耶洗别,专聊那些煽情的故事和她的残疾儿子,还有她那条名叫斯波特、三条腿的爱狗;那边是另一家电台,那辆福特雅仕属于一家该死的不入流的报社,大概是从华盛顿特区来的专写花边新闻的小报吧;还有那个邮报记者,”她指着一辆本田汽车,“瞧瞧她,就是那个深褐色头发的长腿女人。你能想象吗,居然有人穿裙子来这种地方?她以为我们的男调查员会向她透露什么吗?才不会,他们跟那些联邦笨蛋不一样。” 她退回指挥车,抓起一把乳胶手套。我把手插进防火服的口袋里取暖,一边静静听着。因为我早已习惯麦戈文对于那些捏造新闻、言论偏颇的媒体的批评。 “这才刚开始呢,”她说,“这些媒体寄生虫不久就会爬满这个地方,看看眼前的情形就可以知道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这地方烧得有多严重,那些可怜的马肯定会被烧死。” “你似乎相当愉快。”我淡淡地说。 “一点儿都不。” 她一脚把指挥车后门踹上,这时一辆旧旅行车开了过来。搜救犬派比,一只漂亮的黑色拉布拉多犬,颈间戴着烟酒枪械管制局徽章,舒服地蜷在暖和的前座上,等待我们的召唤。 “我还能帮上什么忙吗,”我问她,“除了站在这里等候上场?” 她垂下头,“如果我是你,会陪着派比或窝在车上,那里更暖和。” 麦戈文曾与我共事,深知若情势需要,无论潜水、穿越火场或做爆破手我都丝毫不会迟疑;只要握得动铲子我就绝不会闲坐,因此她的话让我顿生反感,似乎遭到了嘲弄。我转身想和她理论,却发现她站得笔直,像盯着猎物的猎犬,视线牢牢黏在地平线的某一点上,脸上一片狐疑。 “老天。”她喃喃自语。 我随她的视线望向前方,发现在东约一百码的地方有匹黑色小马,就在烟雾笼罩的马厩后方。从我们所处的位置看去,那只美丽的动物就像一尊黑檀木雕像。它似乎察觉到我们的视线,肌肉微微抽动,尾巴轻摆。 “马厩,”麦戈文惊愕地说,“它怎么逃出来的?”她拿出无线电对讲机,“蒂恩呼叫珍妮弗。” “请讲。” “马厩方向,看见了吗?” “收到。发现一个四条腿的目标物。” “尽快通知本地警察局。我们必须弄清它究竟是从火场逃生的,还是从其他地方跑来的。” “好的。” 麦戈文扛着铲子走开了。我看着她走向那个发臭的水坑,在原本可能是前门空地的地方站定,冷水没至她的膝盖。远处那匹孤单的黑马火焰般地晃动着。我踩着湿透的靴子艰难举步,手指也变得僵硬起来。需要洗手间,这是早晚的事,而它可以是一棵树、一个小土墩、一小块空地,总之是一英里内没有男人踪迹的任何地方。 起初我只在石墙的周围漫步。火灾后遍布残石碎瓦的建筑物残骸极度危险。虽然这些两层楼高的外墙看起来依旧坚固,但若被起重机清除干净,我会更觉安心。我在冷冽的风中继续搜寻,一颗心直往下沉,因为实在无从着手。我提着铝箱的手臂开始疼痛,想到还得拖着耙子穿过积水的瓦砾堆,一股刺痛沿着背脊直钻上来。我知道,麦戈文在冷眼旁观我到底能坚持多久。 石墙内一片焦黑,积满污水。透过破损的门窗裂缝,我看见数以千计的木桶金属箍圈残片在污水中漂浮,不禁想象白色橡木桶起火燃烧,爆裂开来,装在里面的波本酒冒着火焰流向门外,涌进肯尼斯所有名贵马匹所在的马厩。我踩着看起来足以负荷身体重量的坚固物体,蹚过大大小小的水洼。一旁的调查员开始寻找起火点,调查起火原因。 到处散落着铁钉,我用露西送我的巴克曼工具拔掉插入左靴靴底的—颗钉子,穿过方整的石质门框,停下来花了几分钟察看四周。许多调查员习惯在犯罪现场走一步拍一张照片,我则不然,总是先用眼睛耐心观察。我静静扫视着周遭,心中暗惊。 一般而言,前门是整栋房屋中视野最为开阔的位置。站在已不复存在的楼上,可将远处的树林、起伏的山峦、屋主饲养交易的大群马匹以及周围一切动静尽收眼底。根据种种迹象判断,起火之时,也就是六月七日晚上,肯尼斯·斯帕克斯很可能就在家中。我记得那晚清爽暖和,微风拂面,满月高悬。 我环顾着已变为空壳的宅邸,望着那些焦黑的沙发座椅、金属制品、玻璃和烧熔的电视机及各种电器,还有数百本未被完全烧毁的书籍、画作、床垫和其他家具。所有家当都从上面的楼层直坠入地下室。火警警铃响起时,斯帕克斯也许正待在视野极佳的客厅或者厨房。而越思索他可能所处的位置,我越是疑惑他为何不设法逃生。除非他正受制于酒精或毒品而无法动弹,或是一心想要灭火,直到被火焰吞噬。 露西和其他调査员正在火窟的另一端打开一个因高热后浸水而急速锈蚀的配电箱。 “祝好运,”麦戈文边说边走向他们,“起火点应该不在这里。” 她继续发表着意见,顺手把一块焦黑的熨衣板丢向一边,接着是连着电线的褽斗和扭成团的电线,随后又一脚踢开挡路的酒桶箍圈,似乎在发泄对这团混乱的肇事者的怨气。 “注意到那些窗户了吗?”她问,“碎裂的玻璃全都掉在同一边,很像有人闯进来,对吧?” “不尽然,”露西眯起眼睛细瞧着说,“玻璃内侧面受到热力冲击,温度升高的速度比外侧面快得多,因为两侧压力不均而碎裂,这跟遭到闯入的机械性碎裂不一样。”她捡起一块玻璃碎片递给上司麦戈文,“烟雾从屋子冒出,空气进入,压力平衡原理。这并不表示有人破窗而入。”露西继续说。 “你可以得B。”麦戈文对她说。 “不,该得A。”几名调査员大笑起来。“我赞同露西的看法,”一名调查员说,“到目前为止,我看不出有人闯人的迹象。” 他们的组长则继续将灾难现场当成训练火灾调查员的课堂。 “还记得我们讨论过从砖墙冒出来的烟雾吗?”她指着屋顶外廓那些像是用铁刷磨过的石板,“或许是被水侵蚀的?” “不,上面有些灰泥掉落了,是烟雾造成的。” “没错,是从缝隙渗透过去的烟雾造成的。”麦戈文淡然说道,“火苗会在墙壁四周比较低的地方制造自己的通道,例如那里、这里和这里,”她指点道,“这几个地方的石板已经烧光了,没有燃烧不完全现象或残余烟屑。我们还找到一些熔化的玻璃和铜制水管。” “火从低处开始燃烧,从一楼,”露西说,“也就是起居间。” “没错,看来是这样。” “火焰蹿升到十英尺的高度,直达二楼和屋顶。” “消耗的可燃物数量相当可观。” “有助燃剂吧,忘了追踪这鬼地方的燃油分布形态了。” “任何步骤都不能忽略,”麦戈文对她的组员们说,“但还不确定是否使用了助燃剂,因为我们还不知道二楼有什么可燃物。” 他们边讨论边膛水而过,淅沥水声和水泵的巨响回荡在空中。我的耙子忽然敲中了一个弹簧座,我好奇地蹲下身清除上面的石块和烧焦的木屑。由于必须考虑火灾受害者死在床上的可能性,我检视着已经塌落的二楼,继续挖掘。并未发现任何关于人的痕迹,只有大堆肯尼斯·斯帕克斯的珍贵家产变成了浸水发酸的垃圾。虽说尚有些还在成堆焖烧并未被水淹没的财物,我耙出来的大部分却只是湿冷且散发着焚烧过的波本酒恶臭的垃圾。 搜寻工作持续了整个上午。我用自己所知的最有效的方法搜寻过一堆又一堆的秽物,用双手摸索、触探,一发现可疑物品,就脱去厚重的防火手套,只戴着乳胶手套进一步触摸。麦戈文的组员也已分散开来,各自埋头捜索。接近中午时,她再度涉水过来找我。 “还撑得住吗?”她问。 “还没倒下。” “作为一个业余警探你已经相当不错了。”她微笑着说。 “多谢恭维。” “你发现火势有多均匀了吗?”她伸出戴着乌黑手套的手指点道,“高温焖烧,屋子各个角落的温度都很一致。火焰温度非常高,一下子就烧光了上面两层楼和屋里的大部分物品。这可不是电弧放电,不是卷发器忘了关闭电源或某种油类意外点燃造成的。这场火灾是经过精心策划的。” 多年来我发现,和火灾斗智斗勇的人总把火当作活生生、拥有独立意志和人格的对象谈论。麦戈文在我身旁忙碌起来,将不宜随意丢弃的杂物堆放在手推车里。我将一块看似手关节骨的物体擦净,结果发现只是块石头。麦戈文用耙子的木柄指向头顶的天空。 “顶楼是最后塌陷的,”她说,“换句话说,屋顶和二楼的所有物品残骸应该堆在最上面,也就是我们此刻正在过滤的这些。”她拿耙子戳着一段原本用来支撑屋顶的扭曲铁条,“嗯,这就是到处都是隔热材料和石板的原因。” 工作继续,其间无人休息超过十五分钟。本地消防队为我们送来咖啡、碳酸饮料和三明治,还架设了石英灯,以使我们在这昏暗的潮湿坑洞中看个清楚。四周各有一部普罗瑟水泵将污水吸进软管,排放到花岗岩墙壁外。已抽掉了数千加仑水,水量却似乎丝毫不见减少。又过了几个小时,水位终于开始降低。 <er h3">四 下午两点半,我终于忍不住膀胱的负担走到墙外,找到了最隐秘的地点——冒烟的马厩附近堆有树枝的那棵大枞树下。我的手脚冷得发麻,但被厚厚防火服包裹的皮肤却直冒热汗。我蹲下身,同时紧张兮兮地留意是否有人看过来。随后我硬着头皮走过那排被焚毁的马厩,死亡的气息钻进鼻孔,塞满颅骨内的每个空隙。 马匹的尸体凄惨地交叠着,马腿打拳似的伸出,烧焦的身躯皮开肉绽。许多雌马、种马和阉马烧得只剩骨堆,黑炭般的尸骸仍在冒烟。但愿它们被火舌吞噬之前便已因一氧化碳中毒而陷入昏迷。 我数了数,共十九具尸体,包括两匹刚满一岁的小马和一只马驹。我穿过草坪走回宅邸火场,裹挟着马鬃和马尸遭焚的浓烈恶臭。地平线上那匹唯一幸存的小马一动不动地站着,凝视着我,越发孤单落寞。 麦戈文仍在耙抓清除一堆堆污黑的垃圾。看得出她有些累了,这不禁让我有些得意。时候不早了,天色渐暗,风势渐强。 “那匹小马还在那里。”我对麦戈文说。 “要是它会说话就好了。”她挺起腰杆,按摩着脊椎。 “它能逃脱必有原因,”我说,“探讨究竟是不是它自己逃出来的没多大意义,我只希望有人可以照顾它。” “已经在想办法了。” “能不能在附近找个邻居帮忙?”我不肯罢休,那匹小马实在让我揪心。 她久久地看我一眼,指指上方。 “主卧和浴室就在上面,”她说着从污水里挖出一块破损的方形白色大理石,“铜质配件,大理石地板,按摩浴缸。顺便一提,火灾发生时天窗是打开的。你伸手往左边水深六英寸的地方摸摸看,那里就是浴缸。” 水泵不断地将积水吸出排放到草地上,水位持续降低。一旁的调査员们忙着掀开表层几乎完全烧焦、所剩无几的古董风格橡木地板。随着这项工作的持续进行,起火点在二楼主卧一带的判断获得了越来越多的证据。我们发现了衣柜的铜质把手、桃花心木家具和数百个外套衣架,并继续在主卧衣柜的香柏木碎片、男鞋和衣物残屑里不断挖掘。 五点钟,水位又降低了一英尺,露出一片杂乱如垃圾掩埋场般堆满的焦黑日用品和沙发残骸。麦戈文和我继续在主浴室附近把挖,找出许多处方药剂药瓶、洗发露和乳液。此刻我终于发现了死亡的迹象,谨慎地拂去一块碎玻璃上的烟尘。 “有了。”我说,声音几乎被沥沥的滴水声和隆隆抽水声淹没。 麦戈文将手电筒照过来,愣住了。 “啊,老天!”她惊骇地大叫。 一双混浊死寂的眼珠透过水淋淋的碎裂玻璃板瞪着我们。 “尸体因窗玻璃或淋浴间的玻璃门倒塌而被覆盖,没有完全烧毁。”我说。 我移开更多玻璃碎片,立刻察觉此人不是肯尼斯·斯帕克斯。麦戈文望着这具古怪的尸体,一时说不出话来。尸体面部的上半部分已被碎裂的厚玻璃板压平,眼珠失去原来的颜色,变成呆滞的灰蓝色,在焦黑的眉骨下斜睨着我们。金色长发已经脱落,诡异地漂浮在污水中。看不到鼻子、嘴巴,颅骨和牙齿也已烧得不剩半点儿肌肤组织。 头颅和身体以一半脖颈相连,尸骸上遍布玻璃碎片,熔化在焦尸上的深色布料可能是短衫或衬衫,织物纹理依然清晰可辨。臀部和骨盆同样因受到玻璃的保护得以残存。受害者穿着牛仔裤,双腿只剩骨头,脚掌则因隔着皮靴而没被焚毁。小臂和手掌缺失,连骨头都不见踪影。 “这是怎么回事?斯帕克斯不是一个人住?” “我也不清楚。”我说着舀出更多污水。 “看得出性别吗?”麦戈文凑过来借着手电光细瞧。 “这点必须经过更仔细的检査才能在法庭上作证。但我想是女性,不会错。”我说。 我仰头望着空旷的天空,想象着可能是这女人死亡地点的浴室原来的模样,一边从袋子里取出照相机。冰冷的污水拍打着我的双脚,搜救犬派比和训练师此时出现在门口,露西和其他调查贝也因收到发现尸体的无线电通报而赶了过来。我想到斯帕克斯,除能确定失火当晚有个女人在他屋内,其余的一切都令人不解。也许他的尸骸也埋在附近。 调查员们纷纷围拢过来,其中一位递给我一个尸袋。在把尸体装入尸装前,我又拍了几张照片。烧焦的肌肉黏着在玻璃上,必须加以分离,但这项工作必须在解剖室进行。我指示其他人将尸体附近的所有渣滓也一并收取。 “我需要你们帮助,”我对他们说,“请帮我找一块床垫板和一些布,并打电话给本地的殡仪馆来运尸体。我们需要一辆厢型车。小心那些玻璃碎片,它们很锋利。让她脸朝上,保持现在的姿势,免得她的身体承受太多重量而撕裂皮肤。很好。把尸袋再打开点儿,尽量打开。” “放不进去。” “也许我们该把四周的碎玻璃敲掉一些,”麦戈文提议,“谁有铁锤?” “不,不要,必须保持完整。”我说。此时我是现场的指挥。“把布盖在上面,连周围的尖锐部分都包好,以免割伤手。大家都戴手套了吗?” “戴了。” “请其他人继续搜寻,附近很可能还有一具尸体。” 我神经紧绷,焦急等待着。两名调査员找来了一块床垫板和用来覆盖尸体的蓝色塑料布。 “好,”我说,“我们把她抬起来。数三下就开始。” 四人一阵踉跄激荡起朵朵水花。我们紧抓锋利得足以割裂皮革的黏滑玻璃,吃力地保持脚下的平稳。 “开始,”我说,“一,二,三,抬!” 将尸体抬上板子后,我用塑料布尽可能严实地把它覆盖,并用皮带扎紧。我们一步步在已低于鞋面的污水中跋涉,将这不寻常的货物抬往曾经的前门,凝重的气氛让人对抽水机和发电机的轰然巨响充耳不闻。烤焦的尸体、腐烂的布料,以及肯尼斯·斯帕克斯家各种食物、家具发散出的刺鼻恶臭让我几乎窒息,寒冷和压力则让人浑身僵硬。天色迅速变暗,我们总算离开了污水池。 我们把尸体放在草地上。组员们回去继续挖掘,我则留在原地看守。我掀开裹布,仔细察看着这个已无人形的可怜人,然后从工作箱里取出手电筒和放大镜。尸体的鼻梁上黏着熔化的玻璃,头发中夹杂着灰尘和粉红色的物体。我借手电筒的光线细看没被烧焦的几处皮肤,在左太阳穴距眼睛大约一英寸的焦黑部位发现出血现象时,不禁怀疑自己发生了幻觉。 露西忽然出现在我身边,威瑟殡仪馆锃亮的深蓝色厢型车同时在一旁停下。 “有什么发现吗?”露西问。 “还不确定,但这里似乎有出血现象,不同于你发现的皮肤皲裂出血。” “你是说,因炙烤而皲裂?” “是的。肌肉由于烘烤而扩张,使得表皮开裂。” “就像用烤箱烤鸡肉那样?” “没错。”我说。 不熟悉火性的人很容易将皮肤、肌肉和骨头的烧炙伤口误以为暴力所致的伤痕。露西在我身旁蹲下,仔细观察。 “你们那边有什么收获?”我问,“希望别发现其他尸体。” “目前还没什么发现,”她说,“天快黑了,我们只能保存现场,明天早上再继续。” 我抬头,正见一个身穿细纹套装的男人走出殡仪馆厢型车。他戴上乳胶手套,打开车后门用力拖出一副担架,咔嗒咔嗒把金属脚架展开。 “你今晚就要开始吗,医生?”他问。我觉得他似曾相识。 “你直接把她送到里士满去,我明早开始。”我说。 “我上回见你是在莫泽枪击案中。让他们争风吃醋的那个女孩现在还在这一带招摇惹事呢。” “是吗?”我的记忆有些模糊,因为枪击案实在太多,爱惹事的人又不计其数,“谢谢你赶来帮忙。” 我们抓起沉重的塑料尸袋四角,将尸体抬到担架上,推进车子。他砰地关上车后门。 “希望里面不是肯尼斯·斯帕克斯。”他说。 “还无法辨识身份。”我告诉他。 他叹了口气钻进驾驶席。 “要我说,”他说着发动引擎,“不管别人怎么看,他是个好人。” 我目送他驾车离去,感到露西正盯着我。她碰了碰我的手臂。 “你累坏了,”她说,“不如留在这里过夜,明天一早我送你回里士满。这里一有发现就会及时通知你,你不必非得留在现场不可。” 手头的工作异常艰难,当务之急是立刻赶回里士满。但老实说,我不太想回自己那空空荡荡的家。此刻本顿应该已到了希尔顿海德岛,露西又在沃伦顿。时间已晚,不便去电话打扰朋友,而我也已累得不想再有丝毫客套。每每这种时刻,我都有种无从排解的失落感。 “蒂恩为我们找了个更舒适的鸿方,我房间里有多余的床,姨妈。”露西微笑着补充,边从口袋掏出汽车钥匙。 “这会儿我又成姨妈了。” “旁边又没人。” “我真得吃点东西了。”我说。 <hr /> 注释: 第三章 <er top">一 我们开车到布罗德维尔路的汉堡王买了特大号汉堡和薯条。天色已暗,极冷。迎面的车灯刺痛我的眼睛,再多止痛药都无法缓解此刻的心悸和太阳穴的炙痛。租来的黑色福特LtD汽车大声播放着露西带来的一张CD,载着我们疾驶过沃伦顿。 “这是谁的歌?”我略带不满地问。 “吉姆·布里克曼。”她笑着说。 “还不错,”我在长笛和鼓乐的嘈杂中大声说,“很有本土风情。但可以关小声些吗?” 她没有调低声量,反而开得更大声了。 “戴维·阿肯斯通,《风中之魂》就是他唱的。你应该更开放些,姨妈。现在这首是。” 露西风一样地飙车,我的思绪开始飘飞。 “你越来越古灵精怪了。”我想到了黑夜里的狼和营火。 “他的歌大多演绎关于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和自我找寻,非常积极。”她说。音乐激越起来,加进了吉他声。“你不觉得很贴切吗?” 她这一连串解释让我忍不住大笑,露西似乎能洞察一切。老实说,这音乐的确能够抚慰人心,我感觉心情平和明朗了许多。 “你怎么看待这起案件,姨妈?”露西忽然开口,“我是说,你内心的真正看法。” “现在还很难说,”我以谈论公事的语气说,“我们还不能推断有人或某个女人曾待在他的屋子里。” “蒂恩已在考虑纵火的可能,我也这么认为,”她若无其事地说,“奇怪的是,有几个地方我们认为派比应该有反应,可它似乎闻不出什么。” “比如主卧或者一楼?” “对啊。可怜的派比,累得气喘吁吁,吃都吃不饱。” 那只拉布拉多犬从小接受食物奖励训练,学会了侦查煤油、汽油、打火机油、油彩稀释液、各种溶剂和灯油等石油烃类化合物。这些油类都可能被纵火者拿来使用,只需一根火柴就足以引燃。它们会被火焰燃烧时产生的热浪驱赶、流动,被布料、床褥或地毯吸收,渗入家具盖布和底板缝隙。因为它们不溶于水,且不易被清洗干净。因此,如果派比没发现任何感兴趣的气味,现场很可能根本没用助燃剂。 “重要的是尽快确定屋内究竟有多少物品,以便计算可燃物的数量。”露西说。音乐转为小提琴和弦乐协奏曲,鼓声亦变得哀伤。“然后,才能查出这场火灾的真正原因和发生过程。” “在尸体上发现了熔化的铝和玻璃,大腿和小臂等没被玻璃门板遮护的部位也都有严重烧伤,这样看来,火焰扑向受害者时,她应该躺着,也许正躺在浴缸里。”我说。 “这样的大火竟然会从铺着大理石地板的浴室烧起,有点不可思议。”我的外甥女说。 “电线走火呢?有这种可能性吗?”我问。红黄色霓虹灯招牌在前方一英里处亮起,是我们即将投宿的汽车旅馆。 “那栋宅邸的电力系统相当完善。火烧向电线时,绝缘体会受热分解,导致接地线相互联结。电路中断,电线产生电弧,断路器就会开启,”她说,“无论是否有人蓄意纵火,我认为都应该是这种情况。但也很难说,还有许多疑点必须弄清楚,当然化验室也会协助调查。但不管火灾是如何引起的,火势蔓延得都非常迅速,这一点可以从地板上得到判断。严重烧焦和没有火烧痕迹的木板界线分明,这表明火势非常迅猛。”我记起尸体附近的地板,正如她所说,表层焦黑严重起泡,显然不是缓慢焖烧的结果。 “一楼的地板呢?”我对这起案子的疑惑逐渐加深。 “可能也是如此。另外,消防车在火警侦测器响起后十七分钟内赶到,却发现火势已不可阻挡,这也足以证明火烧得很猛。”她略加思索,又接着说:“可浴室,还有她左眼肌肉组织疑似出血的现象又是怎么回事?也许她当时正在洗澡或淋浴,吸入过多一氧化碳昏倒,因此撞伤了头部?” “她被烧死时衣着相当整齐,”我提醒她,“还穿着靴子。要是你在洗澡或淋浴时发现起火,会来得及穿那么多衣服吗?” 露西将音响开得更大声,并调成重低音模式。鼓声中夹杂着打击乐的脆响,让我没来由地想起熏香和没药树脂。我想和本顿躺在阳光下小憩,想沿着清晨的海滩漫步,让海水漫上脚面。我忆起最后一次与肯尼斯·斯帕克斯见面的情景,想象他的尸体被发现时会是什么模样。 “这首是《猎狼》,”露西说着将车子开进白色砖砌的舒尔食品市场,“说不定那就是我们的目标,嗯,一只大恶狼。” “不,”停车时我说,“我们要找的是火龙。” 她穿上耐克运动外套,试图遮住佩戴的枪支和制服。“就当你没看到,”她说着打开车门,“要是蒂恩知道了准会把我踹到月球上去。” “你被马里诺带坏了。”我说。马里诺向来不守规则,所有人都知道他经常开着那辆没标志的警车买啤酒回家。 露西进了商店。我不知她脚上的脏靴子、缀满口袋的蓝色旧长裤和那身强烈的焦烧味瞒得了谁。我坐在车里等着,昏昏欲睡,另一首加入牛铃音的键盘乐在车里回响。露西拎着半打喜力啤酒回来后我们继续上路,我的思绪又随笛声和打击乐浮游。忽然一个画面闯进脑海,令我打了个激灵:我看见白森森的牙齿和如水煮蛋般灰蓝色的眼珠,掉落的头发像污秽的玉米穗在污水中漂浮,残骸四周布满碎裂熔化的玻璃,像细密的网格般笼住死寂的空气。 “你还好吧?”露西转头看着我忧虑地问。 “我大概睡着了,”我说,“没事。” 约翰逊汽车旅馆就在前方公路转弯处。那是一栋架着红白色锡制遮阳棚的石屋,前门的红黄霓虹招牌强调二十四小时无休且备有空调。“房间已满”的牌子没亮,对那些急需歇息之地的人无疑是个好消息。我们下车,走向大厅外一块印着“欢迎”字样的迎宾踏垫,露西按了门铃,一只大黑猫跑了出来,随后一个圆滚滚的女人不知从哪里冒出,开门让我们进入。 “我们预订了一间双人房。”露西说。 “明天上午十一点退房,”女人绕到柜台后说,“我可以给你们八五折优惠。” “我们是烟酒枪械管制局的。”露西说。 “小姐,我早就知道了。有位女士先前来过,账算在她身上。” 门口上方的告示写着不接受支票但欢迎使用万事达卡和维萨卡。我意识到麦戈文有多么神通广大。 “你们需要两把钥匙吗?”她边打开抽屉边问。 “是的,麻烦你了。” “拿去吧,小姐,房间里有两张舒服的床。要是退房时我不在,把钥匙留在柜台上就可以。” “很高兴你这么放心。”露西开玩笑地说。 “当然,每扇门都上了两道锁。” “客房服务最晚到几点?”露西继续打趣她。 “直到前面那台可乐贩卖机罢工。”女人眨了眨眼睛。 她至少有六十岁,头发染成了红色,双下巴,棕色涤纶长裤和黄色运动衫紧裹着矮胖的身躯。她显然对黑白乳牛有特殊嗜好,层架、桌子、甚至墙上都装饰着许多乳牛雕刻和陶瓷摆设。看到一只挤满蝌钭和小鱼的小型鱼缸,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自己养的?” “在后面的池塘里抓的。不久前有一只蝌蚪还长成了青蛙,却被淹死了,我不知道青蛙不能养在水里。”她腼腆笑道。 “我要用一下付费电话,”露西说着打开纱门,“对了,马里诺昵?” “大概和其他警察去吃饭了。”我说。 她搁下汉堡王纸袋出去,我猜她可能去给珍妮特打电话了,等她回来我们的特大号汉堡恐怕早已凉了。我倚着柜台,瞥见里面凌乱的桌子上搁着一份本地报纸,头条正是“报业巨头农场付之一炬”,还有一张法院传票夹在桌上诸多关于悬赏缉拿谋杀案通缉犯的通告和强奸犯、盗窃犯和杀人犯的合成画像中。事实上,福基尔郡是个治安良好的典型地区,居民几乎没什么警惕性。 “希望你晚上不必一个人待在这里。”我对这女人说。我总是忍不住提醒他人注意安全,无论他是否在意。 “有腌黄瓜陪我。”她深情地提起自己那只肥胖的黑猫。 “很可爱的名字。” “如果你把空的腌黄瓜罐头放在那里,很快它就会跑过去,把爪子伸进里面,从小就这样。” 腌黄瓜正坐在一个房间门口,大概是店员休息室吧,拿它金币般的双瞳盯着我,毛茸茸的尾巴轻轻摆动。门铃声响起,它有些无聊地望着主人走去应门,让一个穿着背心、手拿坏灯泡的男人进来。 “又坏了,海伦。”他把灯泡递交给她。 她到储藏室找出一盒灯泡,我则在一旁耐心等候露西打完电话。我也想打个电话。我瞟一眼手表,本顿应该早就到达希尔顿海德岛了。 “给你灯泡,大吉姆。”她换回旧灯泡,“是六十瓦的吧?”她眯起眼睛,“哦,你这次会住久一点儿吗?”她像是希望他能久留。 “希望可以。” “唉,”她说,“这么说情况不太妙喽。” “什么时候好过了?”他摇着头出了旅馆。 “又跟他老婆吵架了,”海伦也摇摇头对我说,“当然了,他以前也来过这里,这也是他们吵架的原因之一。你永远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互相欺骗。到我们这里投宿的客人大都来自三英里以外的地方。” “可是他们瞒不过你。” “当然喽。但只要他们不破坏房间,我也犯不着管那么多啊。” “你这里距离失火的农场不远。”我说。 她越发热情了,“那天晚上恰好是我值班。你可以看见火焰冲向天空,好像火山喷发。”她用力挥舞着手臂,“所有客人都跑出去看,都听见了惨叫声。那些可怜的马儿,我难过了好久。” “你和肯尼斯·斯帕克斯有来往吗?”我脱口问道。 “没见过他本人。” “住在他家里的那个女人呢?你听说过这回事吗?” “只听别人说过。”海伦望着门口,好像担心有人进来。 “说了些什么?”我试探地说。 “这个嘛,要知道,斯帕克斯先生称得上是位绅士,”海伦说,“倒不是说这一带的人都能接受他的作风,但他到底是个大人物,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 她略作思索,对我使了个眼色。窗外飞蛾扑闪。 “有些人一见他带着新女友出现就大为光火,”她说,“你也知道,不管怎样,这里毕竟是保守的南方啊。” “这一带有谁对他特别恼火吗?”我问。 “嗯,杰克逊兄弟。他们到处惹麻烦,”她依然望着门口,“他们就是看不惯有色人种,只要他跟年轻貌美的白人交往就没事。而他似乎也打算这么做下去……这些都是听来的。就这样了。” 我想起三K党和燃烧的十字架,还有眼神冷酷、配有枪支的白人至上主义者。我见过那些仇恨的面孔,大半生都将双手浸在仇恨的屠宰场里。我胸口郁结,和海伦道了晚安,尽量拂开种族偏见或与这场火灾有关的种种偏见,也许受害者本应是斯帕克斯,而非那个已成尸体正被运往里士满的无辜女子;也许凶手的目标只是斯帕克斯的大片地产,根本没料到屋里有人。 走出旅馆时我看到刚才遇见的那个穿背心的男人在打电话。他两眼无神地握着新灯泡,声音紧张低沉。我走过他身边时他忽然动了肝火,“妈的,路易丝!你就不能少说两句?”他冲着话筒大吼。我决定晚点打电话给本顿。 <er h3">二 我打开十五号房间的红色房门,露西正坐在摇椅上,低头在活页纸上写写算算,假装没在等我。快餐店纸袋仍放在一边。我知道她一定饿了,便拿出汉堡和薯条,在桌上备好餐巾纸和晚餐。 “食物都凉了。”我说。 “你早该习惯了。”她语气显得十分疏远。 “你要先洗个澡吗?”我也礼貌地问。 “你先洗吧。”她埋首于数字中,蹙着眉心。 就价格而言,房间干净得物超所值,棕色系装潢,一台齐尼思电视机大约和露西年龄相仿。房里摆饰着中国灯笼、流苏吊灯、瓷俑和静物油画,还铺着印花桌巾。印度厚绒毛地毯,贴有森林风景图案的壁纸,家具则由涂有厚厚清漆、看不出木材纹理的富美家耐火板制成。 我看了看浴室,贴着宛如五十年代风格的粉红色和白色瓷砖,水槽上放着泡沬塑料漱口杯和小块丽莎美容皂。但最让我感动的是窗台上那朵塑料红玫瑰,显然有人费尽心思,试图以最小的代价让陌生旅客感受最多的温馨。我不知多少客人会留意这些,也许在四十年前那个注重礼仪的时代,人们更加在意对生活细节的讲究和关照。 我放下马桶盖,坐在上面脱掉脏靴,又和一身的纽扣、挂钩一通奋战,终于将脏衣服全都褪到地板上。接着我开始淋浴,直到身体暖和,焦烧味和死亡气息被驱除干净。我穿着弗吉尼亚医学院旧t恤走出浴室,看见露西正忙着敲击电脑键盘。 “发生什么事了?”我拉开一罐啤酒,往沙发上一坐,问她。 “只是随便逛逛,反正也没事做。”她说,“但这场大火真的很诡异,姨妈,似乎并不是汽油引起的。” 我没做声。 “而且有人葬身火海,死在主卧的浴室里。没错吧,是在晚上八点。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也不知道。 “我不明白,难道在她刷牙时忽然起了火?”露西瞪着我,“然后呢?她就傻站在那里等死?”她顿了顿,活动一下酸痛的肩膀,“告诉我怎么回事,医生,你是专家。” “我无法回答你,露西。”我说。 “各位女士先生,你们瞧瞧,闻名世界的专家凯·斯卡佩塔医生也有找不到答案的时候。”她令我十分恼火。“十九匹马,”她继续说,“是谁在照顾它们?斯帕克斯并没有自己的马夫。为什么会有一匹逃走?那匹黑色小种马……” “你怎么知道它是公的?”这时有人敲门,“谁?”我隔着房门问。 “喂,是我。”马里诺粗声粗气地嚷道。 我开门让他进来,从表情来看他有最新消息要公布。 “肯尼斯·斯帕克斯还活得好好的。”他说。 “他在哪里?”我困惑地问。 “他出国了,听到消息后立刻飞了回来。目前人在比弗达姆,对火灾的事没有一点头绪,也不清楚那名受害者是谁。”马里诺说。 “他为什么会在比弗达姆?”我问,一边暗忖飞到这个位于汉诺威郡的偏远城镇要多少时间。 “他的教练住在那里。” “他的教练?” “驯马教练,不是举重之类的私人健身教练。” “原来如此。” “明天一早我就赶过去,九点钟左右,”他对我说,“你可以回里士满,或者跟我一起去。” “一具尸体有待确认身份,我必须和他谈谈,看他究竟了解多少,我想我得跟你一道去。”我又问露西:“你希望继续担任我们英勇的直升机驾驶员,还是有办法弄到车子?” “别想让我再坐直升机,”马里诺应道,“还有,不需要我提醒,你上次和斯帕克斯的谈话是不欢而散吧?” “不记得了。”我说。我确实忘了,就为是否该把某些案件的细节透露给媒体之类的事情,我和他不知发生过多少次龃龉。 “我可不敢保证斯帕克斯也像你一样,医生。不请我喝杯啤酒吗?” “奇怪,你居然没有带酒过来。”露西说着继续敲击键盘。 马里诺径自走向冰箱拿了罐啤酒,“如果你问我的意见,”他说,“我会说,情况并没有改变。” “什么情况?”露西头也不抬。 “斯帕克斯是这起案件的幕后黑手。”马里诺将打开的啤酒搁在咖啡桌上,走到门前握着门把停了下来,“事发当时他正好在国外,这未免太巧了,”他说着伸了伸懒腰,“他一定找人替自己下手,比如花钱收买,”他从衬衫口袋掏出烟盒抖出一根烟,往嘴里一塞,“这兔崽子只在乎这些。钱,和他胯下那颗大头。” “拜托,马里诺。”我抱怨道。我要他闭嘴赶紧离开,可他毫不理会。 “最糟的是,先不说别的,我们面对的极可能是一桩谋杀案。”他说着打开房门,“我是说你们来这里根本是白忙一场,就像黏在粘蝇纸上的苍蝇,该死,一下子就被绊住了。” 他拿出打火机,香烟随着他的嘴形摆动,“我现在真不想摊上这起案子。你们知道这家伙收买了多少人吗?”马里诺喋喋不休,“法官、警长、消防局长……” “马里诺,”我打断他,因为他的话对案子本身没有半点帮助,“你扯得太远了,都到火星上去了。” 他用尚未点燃的香烟指着我,“等着瞧吧,”跨出房门时他说,“只要牵涉到这家伙,你不到处碰壁才怪。” “我早就习惯了。”我说。 “这次可不一样。”他砰地关上房门。 “喂,别把门栓撞坏了。”露西在他背后大叫。 “你打算整晚都耗在电脑上吗?”我问她。 “当然不。” “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有事得谈谈。”我说。嘉莉·格雷滕的身影在脑海浮现。 “要是我不想谈呢?”她不像在开玩笑。 “无所谓,”我说,“非谈不可。” “姨妈,如果你是想谈蒂恩和费城……” “什么?”我困惑地问,“怎么会说到蒂恩?” “我看得出,你不喜欢她。” “真是荒谬。” “你被我看透了。”她又说。 “我和蒂恩又没什么不快,她和我们要谈的事根本不相干。”我的外甥女沉默下来,开始脱靴子。 “露西,我收到一封嘉莉写的信。” 她迟迟没有回应。 “很诡异的一封短信,带有恐吓意味,是从纽约柯比法庭精神疗养中心寄来的。”我停顿片刻,看着露西把一只靴子脱到粗毛地毯上。“这封信是想告诉我们,她会在受审期间制造大堆麻烦,当然这也不是多么出人意料的事,不过,我……”望着她拽掉湿袜子、揉着苍白的脚掌,,我结巴起来,“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有心理准备。” 露西自顾解了腰带,拉开长裤拉链,像是没听见我的话。她从头顶脱去脏污的衬衫,扔到地上,只穿着运动胸罩和棉内裤走向浴室。她的身体结实美丽,我不禁看得呆了,直到听见冲水声。 我似乎从未留意过她那饱满的嘴唇、胸脯、如猎弓般强健的手臂和双腿,或许因为我始终拒绝正视她的性取向,不肯去了解她的生活方式。一瞬间,她与嘉莉如胶似漆的亲密场景闪过脑海,我顿觉羞愧、迷惘。一个女人想与我外甥女亲密接触,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露西在浴室里待了很久,我知道她有意如此。她正在苦苦思索该如何应对我们即将讨论的话题。也许她正在生气,一会儿会将怒意一股脑地发泄在我身上,而片刻后她走出浴室时却显得十分冷静。她穿着费城消防局的t恤——这让我情绪更加低落——身上散发着柠檬的清香。 “我知道这与我无关。”我望着她t恤前襟的标志说。 “蒂恩给我的。”她答道。 “哦。” “你说得没错,姨妈,这跟你没关系。” “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老是不吸取教训……”我开始生气。 “吸取教训?”她不以为然的表情显然是要蓄意激怒我。 “关于和同事上床这件事。” 我爆发了,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几乎没有证据就妄下定论确实有失公允,但我真的很担心露西。 “只是有人送我一件t恤,怎么就忽然变成我跟人家睡觉了?哦,精彩的推理,斯卡佩塔医生,”露西也火了,“还有,你没有资格指责别人跟同事上床,也不瞧瞧你现在跟谁住在一起,嗯?” 若非衣着单薄,我相信她早就冲出去了。她背对我站着,望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窗户,一边气呼呼地擦泪。我试图挽回局面,事情发展到这般田地实在不是我的初衷。 “我们都累了,”我轻声说,“真是可怕的一天。这下嘉莉可称心了,她果真让我们对立起来。” 露西一动不动,只伸手擦着泪水,后背像一堵坚硬的石墙。 “我不是在暗示你跟蒂恩上床,”我继续说,“只是警告你要当心受到伤害、失足坠入深渊……因为这种事不难预料。” 她转身望向我,眼含挑衅。“你什么意思,这种事是不难预料?”她继续追问,“她是同性恋者?我倒从没听她提过。” “珍妮特知道了一定很不好受,”我说,“毕竟是普通人。” 她坐在床尾,似乎不听到答案就绝不罢休,“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不是褊狭,蒂恩是男是女在我看来并不重要,我也不清楚她的性取向。但万一你们互相吸引呢?任何人都可能被你或她吸引,不是吗?你们都那么美丽、强势、聪明而且勇敢。我只想提醒你,她是你的上司,露西。” 我的语气变得强硬,一颗心怦枰直跳,“然后呢?你是否要从一个联邦机构再调到另一个,直到你的事业完蛋为止?不管你爱不爱听,这就是我的观点,虽然我最不愿提起它。”我说。 露西静静注视着我,眼里再度泛起泪光。这次她没有擦拭,任泪水沿脸颊滚落,沾湿了蒂恩·麦戈文送她的t恤前襟。 “对不起,露西,”我轻声说,“我知道你的艰难。” 她扭过头去,静静地流泪。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她颤抖着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爱过女人吗?”她问我。 “我爱你。” “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没和女人谈过恋爱,”我说,“应该是没有。” “你在回避问题。” “我没有敷衍。” “你可以吗?” “可以怎么?” “爱女人?”她追问。 “我不知道。我觉得自己似乎了解得太少,”我尽可能诚实,“也许因为我大脑的这部分功能已经失效了。” “这与你的大脑无关。” 我不知该说什么。 “提醒你,我和两个男人上过床,”她说,“我知道两者的差别。” “露西,你不必向我透露这些细节。” “我的私生活应该不只是案情吧。” “很快就是了,”我回到正题,“你认为嘉莉接下来会有什么行动?” 露西又开了罐啤酒,我的则还剩许多。 “寄信给媒体?”我代她回答,“在法庭上说谎?把你和她之间所有说过、做过,甚至梦想的一切全部曝光?” “我怎么知道?”露西没好气地说,“她有整整五年的时间思考计划,我们这些人却忙得要死。” “她会公布些什么惊人的事呢?”我不得不问出口。 露西站了起来,开始踱步。 “你曾经信任过她,”我继续说,“你们一度是贴心朋友,而那时她是高特的同伙。你是他们的信息渠道,露西,直捣我们每个人的要害。” “我真的很累,不想谈这些。”她说。 可是她非谈不可。我起身关掉顶灯,在柔和昏暗的气氛中谈心应该更加容易,又把枕头摆好拉开床罩。起初她不接受我的邀请,只是神经质地不断踱步。我静静地看着。最后她勉强坐在床上,窝进被子里。 “我们先来谈谈和你的名誉无关的,”我语气平和地说,“有关纽约这次审判的事。” “我很清楚。” 我举起手示意她专心听我说完,我有很多话要说。 “邓波尔·髙特在弗吉尼亚至少杀了五个人,”我说,“而嘉莉至少涉嫌其中一个案子,因为我们在录像带里发现她冲一个男人的脑门开了一枪。这些你还记得吧?” 她沉默不语。 “我们观看那卷残酷的录像带时你也在场。”我说。 “我记得。”她的声音透着愤慨,“我们看了不下一千遍。”她说。 “你目睹她杀人,”我说,“这个曾经是你情人的女人,那时你才十九岁,纯真无邪,正在ERF工作,负责设计‘CAIN’?” 她退缩回自己的世界,谈话变得越发艰难。ERF是联邦调查局工程研究处的简称,研发了简称CAIN的犯罪人工智能网络,而露西正是设计创造这一系统的重要人物。但如今她已被排拒在外,甚至听到这个名称都无法忍受。 “你的情人冷酷地设下圈套陷害你,你又眼睁睁地看着她杀人,你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我说。 “为什么要说这些?”露西把脸埋进膝盖,声音含混。 “弄清真相。” “我不需要。” “我认为你很需要。至于嘉莉和髙特都知道的那些关于我自己的事就不必再提了。总之,纽约是高特的舞台,他在那里杀害了他的亲生妹妹和至少一名警察。种种证据都显示他不是单独犯案,后来甚至在简妮·高特的私人物品中发现了嘉莉的指纹。嘉莉在宝华利街被捕时,长裤上沾有简妮的血迹。据我们了解,简妮被枪杀也是她扣的扳机。” “也许吧,”露西说,“这我早就知道了。” “还有艾迪·希斯。还记得他在7-11超市买的巧克力棒和汤罐头吗?购物袋就丢在他饱受凌虐的身体旁边,从那时起嘉莉的指纹就开始不断被发现了。” “不可能!”露西震惊地说。 “还不只这些。”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原来她一直跟他一起犯案,或许还帮助他越狱?” “我们毫不怀疑,早在你认识她之前他们就已是雌雄大盗了,露西。在你十七岁还没经历过初吻时她就开始犯案了。” “你怎么知道我那时还没有初吻?”露西面无表情地说。 一阵沉默。 然后露西声音颤抖地说:“这么说你认为她用了两年谋划和我相识,并且成为……然后进行她的……” “引诱行动,”我打断她,“我不知道她事先是否花了那么长时间谋划。老实说,我也不在乎。”我怒气蹿升,“我们费尽心思想把她引渡到弗吉尼亚受审,可惜没能如愿。这回纽约的审判无论如何不能让她逃脱。” 手中的啤酒罐早已空了,我闭上眼睛,死亡的场景闪过脑海。我看见艾迪·希斯靠着垃圾箱,雨水冲淡从他伤口流出的鲜血。还有被高特——或者和嘉莉联手——杀害的治安官和狱警。我碰触过他们的尸体,将他们的凄惨境遇转化成图表、验尸报告和齿列记录。我忍无可忍,嘉莉非得为这些人、为露西和我因她而遭受的一切付出代价不可。 “她是恶魔,”我的声音由于哀伤和愤怒而颤抖,“我会尽我所能让她受到惩罚。” “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露西愤怒地大喊,“难道你认为我不希望她得到惩罚?” “我相信你一定也这么希望。” “是否该由我按下电椅开关或给她注射毒剂?” “别让你们之前的关系影响了自己的判断,露西。” “老天!” “对你来说这是严酷的煎熬。只要你失去客观,嘉莉就有机可乘。” “老天,我不想再听了。” “你想知道她要什么吗?”我不肯罢休,“让我来告诉你,操控全局,这是她最擅长的。然后她会以精神失常为由获判无罪,被法官送回柯比法庭疗养中心。接着她的病情会戏剧化地有了起色,柯比的医生们则会认定她没疯。而法律规定一罪不得二审。就送样,她又自由了。” “要是她故伎重演,”露西冷冷地说,“我非找到她,再轰掉她的脑袋不可。” “这算什么回答?” 我望着她靠着枕头的侧影。她身体僵直,因极度的愤恨而呼吸急促。 “其实很少有人在乎你曾经跟谁上床或现在跟谁上床,除非你自己在意,”我平静地对她说,“事实上,我认为陪审团应该能够理解当时的状况。毕竟那时你还年轻,而她成熟、漂亮又聪明,并且利用身为上司的优势对你无微不至。” “就跟蒂恩一样。”露西说。我不知这是否是她的玩笑。 “蒂恩没有精神错乱。”我说。 第四章 第二天清晨,我在租来的汽车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窗外是玉米田、贮粮塔和广阔的树林,一派南北战争时的古老风景。马里诺开车载我们行经大片用铁丝刺网和废旧电话线围起的空旷土地、竖立着绘有花园和山姆大叔涂饰信箱的庭院,还有众多池塘、小溪、绿茵如毯的农场和野草蔓生的牧场。那些矮小房舍尤其吸引我的注意,篱笆歪斜,洗得发白的衣服在晾衣绳上懒懒飘舞。 我别过头捂住嘴巴打了个哈欠,因为我总觉得显露疲态或无聊是懦弱的表现。几分钟后我们右转开上七一五号公路,也就是比弗达姆路。牛群开始出现在视野中。许多老旧谷仓灰暗阴沉,诸多废弃的卡车似乎从未被列入拖走计划。胡特农场的主人住着一栋巨大的白色砖屋,围篱外是无边无际的草原。虽然门牌上的信息显示房子建于一七三〇年,可如今里面已配有游泳池和似乎可以接收外太空信息的卫星天线。 我们还未下车,贝蒂·弗斯特已经出门迎接。她五十多岁,容貌威严凌厉,长年的日晒在皮肤上刻下深深的皱纹,灰白色长发挽成圆髻。但她像年轻人般步履轻盈矫健,握手有力,只是淡褐色的眼眸暗含痛楚。 “我是贝蒂,”她说,“你一定就是斯卡佩塔医生了,这位应该是马里诺队长。” 她又和马里诺握了手,动作敏捷充满自信。贝蒂·弗斯特穿着牛仔裤和无袖牛仔衬衫,棕色靴子严重磨损,鞋跟沾满泥土。她并不全然像表现出来的那般热情,似乎对我们的到访略显茫然,有些不知所措。 “肯尼斯在骑马场那边,”她说,“他一直在等你们,我得告诉你们,他难过极了。他很爱那些马,无论哪一匹,当然,他也很遗憾竟然有人葬生火场。” “你到底跟他是什么关系?”沿泥路走向马厩时马里诺问她。 “我替他繁殖训练马匹很多年了,”她说,“从他搬到沃伦顿以后开始的。他的摩根马是全州最优良的,还有夸特马和纯种马。” “他会带自己的马来你这里吗?”我问。 “有时候会。有时他会向我买一岁的小种马,让它们留在这里受训两年,再带回自己的马厩。他自己也繁殖赛马,养到可以接受训练的年龄就卖出。我也去他的马场,大概两三周一次。可以说他的马场是由我负责管理的。” “他没有马夫?”我问。 “最后一个马夫在几个月前辞职了。从那时起斯帕克斯就自己承担了大部分工作。基于安全考虑,他可能不会再雇用马夫了。” “我想多了解些关于这位马夫的事。”马里诺说着开始做笔记。 “一个迷人但心肠很坏的老家伙。”她说。 “可能有一匹马从火场逃了出来。”我对她说。 她不作反应。这时我们走近了一间红色大谷仓,围篱上立着“当心恶犬”的警告牌。 “是一匹小马,黑色的。”我说。 “是雌马还是雄马?”她问。 “不知道,我分辨不出。” “头上有星形纹吗?”她是指马前额部位的白色带状条纹。 “太远了,看不清楚。”我说。 “肯尼斯有一匹名叫风颂的小马,”她说,“它的母亲叫风,参加过德比马赛,虽然只跑了最后一名,可能够参赛就相当厉害了。它的父亲也参加过好几场大型赛马大奖赛,因此风颂可算斯帕克斯马厩里最珍贵的一匹马了。” “风颂很可能跑了出来,”我说,“还活着。” “希望它不会落得在外面四处流浪。” “就算真是这样也不会流浪太久。我们已经报警了。” 马里诺对这匹幸运生还的小马似乎没什么兴趣。一进入室内马场,我们就听见一阵杂沓马蹄声和四处乱跑的矮脚鸡的咯咯叫声。马里诺立刻眯着眼睛咳嗽起来。空气中弥漫着红色粉尘,有人正骑着一匹栗棕色摩根母马慢跑,所行之处,关在马厩隔栏里的马儿一阵躁动嘶鸣。跨在英式马鞍上的人就是肯尼斯·斯帕克斯,我从未见过他身着牛仔服、马靴,满身尘土的模样。他骑术相当精湛,在我面前经过时并未露出遇见熟人或终于放心的表情,我知道他对我们并不欢迎。 “这里有可以谈话的地方吗?”我问弗斯特。 “外面有几张椅子,”她指道,“你也可以使用我的办公室。” 斯帕克斯策马扬鞭朝我们加速而来,几只矮脚鸡扇着翅膀匆匆闪避。 “你知道他在沃伦顿有个女伴吗?”回身走出马厩时我问,“你到那里照顾马匹时可曾看见女人出入?” “没有。”弗斯特说。 我们拉了几张塑料椅,背对马场坐下,远处的树林一览无余。 “天知道,肯尼斯有过不少女朋友,我也不是个个清楚,”弗斯特转身望着马场中央,“除了你提起过的风颂,肯尼斯现在骑着的是他仅有的一匹马了,它叫黑波儿。我们都叫它波儿。” 马里诺和我没说什么,回头正见斯帕克斯跃下马背,把缰绳交给弗斯特的一名马夫。 “干得好,波儿。”斯帕克斯轻拍着马儿漂亮的头颈说。 “这匹马没和其他马匹一起待在农场,有什么特别原因吗?”我问。 “年龄不够大。这匹雄马只有三岁,还需要训练,所以留在这里,算它走运。” 她脸上顿时蒙上一丝忧伤,迅速别过头去,轻咳一声。看到斯帕克斯跨出马场,边整理着腰带和牛仔裤边朝这里走来,她站起身默默地走开了。我和马里诺起身,礼貌地和斯帕克斯握手。他解下脖子上的黄色印花领巾抹着脸,褪色的鳄鱼牌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 “请坐。”他优雅地说,仿佛在接受我们的谒见。 我们重新坐下,他也拉了张椅子坐在我们对面,双眼布满血丝,眼眶皮肤紧绷,但眼神依旧坚定。 “让我告诉你们我此刻的真正想法,”他说,“这场火灾绝不是意外。” “所以我们才来这里调查,先生。”马里诺显得比平时礼貌许多。 “我认为动机是种族歧视,”斯帕克斯咬紧牙关,声音愤懑,“而且这些人——无论是谁——是存心谋杀我的爱马,想毁掉我钟爱的一切。” “如果动机是种族歧视,”马里诺说,“为什么他们选在你离开农场时下手?” “很多不幸比死亡更痛苦,也许他们要我生不如死,答案应该由你们去挖掘。” “我们正在努力。”马里诺说。 “别想把账算到我头上。”他指着我们说,“你们这些人在想什么我清楚得很,”他继续说,“哈,是我为了钱放火烧掉自己的农场和马匹,你们给我听好——”他靠近我们,“告诉你们,不是我,绝对不是,绝不可能。我永远不会这么做。这件事与我没有半点儿关系,我是受害人,能活着已经算走了大运。” “我们来谈谈另一位受害人,”我冷静地说,“目前只知道是个白人女性,金色长发。那天晚上还有谁可能待在你那栋屋子里呢?” “屋子里根本不该有人!”他喊道。 “我们推测这位女士可能在主卧遇难,”我说,“也可能是在浴室。” “不管是谁,她一定是入室盗窃的,”他说,“说不定火灾就是她引起的,只是最后没能逃出来。” “我们没发现有人破门而入的迹象,先生。”马里诺说,“如果你设置了险盗警报器,可它那晚并未启动,只有火警侦测器启动了。” “我不明白,”斯帕克斯不像在说谎,“我离开时明明设了防盗警报器。” “你准备去哪儿?”马里诺试探道。 “伦敦,我刚到那里就接到消息了,甚至没离开希思罗机场就直接搭乘下一班飞机赶回来,”他说,“我是在华盛顿特区下飞机,开车赶回这里的。”他茫然望着泥地。 “开什么车?”马里诺问。 “我那辆切诺基吉普车啊,我把它寄放在杜勒斯机场的长期停车场。” “有收据吗?” “有。” “那停在你屋外的那辆奔驰呢?”马里诺接着问。 斯帕克斯眉头一皱,“什么奔驰?我没有奔驰车,从来只买国产车的。” 我记起这确实是他时常挂在嘴边的一项个人原则。 “你屋子后面有一辆奔驰,也烧毁了,暂时还没查出什么线索,”马里诺说,“但那辆车不像租来的,是辆轿车,方方正正,可能是比较早的车型。” 斯帕克斯只是连连摇头。 “这么看来,可能是那名受害者的车,”马里诺推测道,“会不会有人忽然跑去探访你?这人有你屋子的钥匙,也知道你防盗警报器的密码?” “老天,”斯帕克斯苦苦思索,“乔希有钥匙。他是我的马夫,单纯得像张白纸,他因为健康不佳辞职了。我一直没换门锁。” “请告诉我们他在哪里。”马里诺说。 “他绝不可能……”斯帕克斯正要开口,忽然不敢确信地犹豫起来,“我的天,”他喃喃着,重重叹了口气,“我的老天。”他望着我,“你说那个女人是金发?” “没错。” “你能描述一下她的外貌吗?”他越发惊慌起来。 “身材修长,应该是白人。身穿牛仔裤、衬衫之类的上衣,还有一双靴子。系带靴,不是西部风格的长靴。” “多髙?”他焦急地问。 “不知道。必须检查过才能确定。” “戴首饰了吗?” “她的双手不见了。” 他又叹了口气,声音颤抖着说:“她的头发是不是很长,几乎长达腰部,是非常淡的金色?” “没错,目前看来是这样。”我回答。 “我的确认识这样一个女人。”他清清喉咙,开始叙述。“老天……我在莱茨维尔海滩有处住所,曾经在那里和她约会。她是个大学生,书念得有一天没一天的。我们的关系没能维持太久,大概六个月吧。她的确到过我的农场好几次,我最后一次见她也是在那里。我无法再维系这段关系便将其结束了。” “她开奔驰吗?”马里诺问。 斯帕克斯摇头,用双手蒙住脸试图定定神。 “她有一辆大众汽车,淡蓝色的,”他勉强答道,“她没多少钱,分手时我给了她一笔钱,一千美元现金,要她回学校把书念完,她叫克莱尔·罗利。也许她拿走了我的备用钥匙却没告诉我,而且看见了我输入警报器的密码。” “你已经一年多没跟克莱尔·罗利联系了?”我问。 “连句话都没说过,”他说,“那已经成为过去了,只是段愚蠢的恋情。我在莱茨维尔海滩看见她在冲浪,就上前和她攀谈。必须承认,我从没见过像她那么漂亮的女人。有一阵子我简直失了魂,后来才又慢慢恢复了理智。我们之间的问题太多太复杂了,克莱尔需要的是可以照顾她的人,而我办不到。” “请你务必把关于她的一切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们,”我委婉地说,“她的籍贯、家庭背景等任何有助于确认身份的信息。当然我也会和学校联系。” “我必须告诉你一个悲惨的事实,斯卡佩塔医生,”他对我说,“老实说,我对她一无所知。我们之间主要是性关系,我尽量帮她摆脱经济困境,解决各种生活上的困难。我关心她,”他停顿片刻,“但谈不上认真,至少我的态度如此。我是说,从没考虑过婚姻。” 其实他不必进一步解释。斯帕克斯有权有势,也一向善用他的优势,乐得享用每个送上门的女人。但此刻我不想对他的行为作任何评判。 “非常抱歉,”他说着站了起来,“我只能告诉你,她应该算个没能出道走红的艺人。她向往当演员,却一天到晚在海滩上冲浪闲逛。和她交往一段时间后,我开始发现了她的毛病。极不上进,相当乖戾,有时甚至有些呆滞。” “她酗酒吗?”我问。 “她不怎么喝酒,热量太高。” “毒品呢?” “一开始我也有这种怀疑,只是这超出了我的掌控范围。我真的不清楚。” “请你告诉我她名字的正确写法。”我说。 “在你离开前,”马里诺忽然开口,我知道他在扮演施压的角色,“你确定这不是谋杀兼自杀事件?她毁了你的一切,然后畏罪自杀?你确定她绝没有理由这么做,斯帕克斯先生?” “到了这种地步,我什么都不敢确定了。”斯帕克斯在敞开的谷仓大门前停步。 马里诺也站了起来。 “这只是例行公事,无意冒犯——”他说,“希望你能提供伦敦之行的所有相关票据,还有杜勒斯机场的停车收据。另外,烟酒枪械管制局可能也会着手调查你地窖里的波本酒和自动枪械。” “我收藏了一些二战时期的枪支,全部都有合法执照,”斯帕克斯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至于波本酒,是五年前我从肯塔基一家倒闭的酿酒厂买来的。也许他们不该卖酒给我,我也不该买。但事情就是这样。” “我想让管制局感兴趣的不只是你那些波本,”马里诺说,“如果你身边留有任何收据之类的,麻烦现在就交给我。” “接下来你是不是想搜我的身呢,队长?”斯帕克斯对他怒目而视。 马里诺也毫不客气地回瞪。几只矮脚鸡迈着街舞般的步伐悠哉经过。 “去找我的律师吧,”斯帕克斯说,“我很乐于配合。” “马里诺,”我忍不住插嘴,“请给我一点时间,我想单独和斯帕克斯先生谈谈。” 马里诺先是一惊继而有些气恼。他一言不发地大步走进谷仓,背后跟着几只矮脚鸡。斯帕克斯和我则面对面站在原地。他相貌出众,身材颀长结实,有一头浓密的灰发和琥珀色眼睛。流露出贵族气息的五官、杰斐逊式的英挺鼻梁、光洁黝黑的皮肤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一半。此时他紧握着马鞭,流露出内心的激愤。据我所知,肯尼斯·斯帕克斯有能力动用武力,但从不曾考虑过将之付诸实践。 “说吧,你有什么想法?”他的语气中充满怀疑和戒备。 “我只想确认一下,你对我们过去的不和已经……” 他摇着头打断我的话,只简短地说:“过去的不必再提。” “不,肯尼斯,不能不提。你必须了解,我对你不抱任何偏见,这很重要,”我说,“过去的事和眼前这桩案件没有任何关联。” 在积极参与报纸工作的那几年里,他曾指控我是种族主义者,因为我发表了一些黑人间相互谋杀的数据资料。我向大众揭露有多少谋杀案件与毒品、娼妓和黑人对同一人种的单纯仇恨有关。 他的记者将我的文章断章取义。当天晚上,斯帕克斯在他位于市中心那间气派的办公室召见了我。我永远记得当时的情景:在那间装饰有鲜花、殖民时期家具和灯具的桃花心木房间,他命令我——好像他真有这个权力——对非裔美国公民多一点体恤,并且撤回那些自以为是的专业评估文章。而此刻,我面前这个浑身冒汗、靴子沾着泥粪的男人似乎不再傲慢。他双手颤抖,英挺的身躯似要瘫软。 “如果有什么发现,你会告诉我吧?”泪水涌上眼眶,他昂起头。 “视情况而定。”我含糊地答道。 “我只想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是她,她有没有遭受太大痛苦。”他说。 “大部分死于火灾的人都不会感到痛苦,在被烧前就因吸入过多一氧化碳而失去知觉了,通常死得相当平静,感觉不到痛楚。” “哦,感谢老天。”他仰头望着天空,喃喃道,“感谢老天。” <hr /> 注释: 第五章 <er top">一 当晚我回到里士满,无精打采地准备了晚餐。三个本顿的电话留言我一个未回。我有种奇特的感觉,有种末日将至的哀伤,同时又没来由地亢奋,我跑到院子里拔草,剪下玫瑰装饰厨房——我选了含苞的粉红色和黄色玫瑰,一直忙碌到天色渐暗。在暮色中出门散步时,我希望自已有一条狗。这是我痴想许久的事情——关于狗的品种和领养它的种种可能。 我很想养一只无法参加比赛、被人救出赛狗场、退休了的灵缇。当然,我的生活允许自己养宠物的可能性很小。我正浮想联翩,一个邻居带着—只小白狗走出他那栋气派的石质宅邸。 “晚安,斯卡佩塔医生。”邻居一脸严肃地向我招呼,“这次你会在城里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我仍在幻想我的灵缇。 “我听说火灾的事了。”这位已退休的外科医生摇了摇头,“可的肯尼斯。” “原来你也认识他。” “是啊。” “太遗憾了。你养的是什么狗?” “它是只素食狗,聪明极了。”邻居说。 他继续走着,边掏出一支烟斗点燃,无疑,他的妻子不准他在屋里吸烟。我行经邻居们的住所。这些房屋大同小异,不是砖造就是灰泥建造,都不算老旧,似乎正与小区后方那条缓缓流淌的河流相契合。两百年来,这条河始终以不变的速度流经岩岸,里士满这座城市几乎不曾改变过。 我走到上次韦斯利和我赌气后散心的地点,在那棵树下久久伫立。空中的老鹰和河里的岩石渐渐融入昏暗的天色,我依然呆立着凝望邻居:窗口透出的灯光,思索肯尼斯·斯帕克斯究竟是凶手还是受害者,不觉间竟在原地待了许久。忽然一阵脚步声从背后的街道上传来,我猛一回头,紧紧抓住挂在钥匙串上的辣椒水防身喷雾。 马里诺庞大的身躯出现在眼前,他的声音随之响起,“医生,你不该这时候跑出来乱逛。” 我惊讶得甚至忘了指责他干涉我的行动。!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问他。 “你的邻居告诉我的。” 对此我并不在意。 “恰巧遇上的,”他说,“在去你家的路上。” “马里诺,你就不能让我清静一下吗?”我克制着心中的恼火,知道他也是为我着想。 “暂时办不到,”他说,“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我想你最好先坐下来。” 我的第一反应是露西出事了。我时常认为总有一天会从别人口中听到她的死讯,思绪顿时崩裂成千万残片,浑身瘫软,摇晃着攀住马里诺的肩膀。我无法思考无法言语,灵魂远远飞离了身体,坠入深不可测的可怖旋涡中。马里诺赶紧抓住我的手臂。 “老天,”他大叫,“我先扶你进车里坐下再说吧。” “不,”我需要立刻知道,“露西怎么了?” 他踌躇着,似乎有些困惑。“露西可能还不知道,除非她看了新闻。” “知道什么?”我的血液激荡不止。 “嘉莉·格雷滕从柯比疗养中心逃出来了,”他说,“今天下午的事。直到集合女犯去吃晚餐时才发现。” 我们走向他的车子,他的恐惧变成了愤怒。 “而你,竟然跑来这种黑黢黢的地方,身上只带着一串钥匙,”他继续说,“该死,真他妈的不应该!以后绝不许这样,听见了吗?我们还不知道那个臭娘们的下落,可有件事我很确定,只要她逃脱在外,你就不可能平安无事。” “这世上没有谁是绝对安全的。”我喃喃着爬进他的车,忽然想起本顿正独自待在海边。 嘉莉·格雷滕对他的怨恨比对我的更甚,至少我这么认为。本顿侧写出她的犯罪档案,担任这场追捕竞逐的四分卫,最终导致她的被捕和邓波尔·高特的死亡。本顿设法杜绝嘉莉侵入调查局计算机系统且成效卓着。 “她有没有可能知道本顿在哪里?”在马里诺开车送我回家的途中,我问,“他正独自住在岛上的度假中心,说不定不带枪支就跑到沙滩上散步,根本不会想到或许有人正窥伺着他……” “是啊,就像我认识的某人一样。”马里诺打断我。 “说得好。” “本顿应该已经知道了,但我还是会打电话告诉他,”马里诺说,“我想嘉莉·格雷滕不会知道你在希尔顿海德岛有个度假小屋。露西把你所有的小秘密告诉她时你还没买那间小屋。” “这么说太不公平,”我抗议道,他将车开进我屋前的车道后刹车,“露西不是故意的,她从没想过背叛我或者伤害我。”我拉起车门把手。 “到了这种地步,她有心无心都已经不重要了。”他将烟雾吐出窗外。 “嘉莉怎么逃出来的?”我问,“柯比疗养中心在岛上,相当偏僻。” “没人知道。大约三小时前,她本该和那些可爱的女囚犯们一起吃晚餐的,警卫却发现她不见了,忽然就没了人影。一英里外的地方有一座旧人行桥,跨越东河到对岸的哈莱姆区。”他把烟蒂丢在我的车道上,“他们能想到的唯一逃脱路径就是从那个方向离开小岛。到处部署了警力,也派了直升机搜索,以防她还藏在岛上。但我认为这不太可能。我想她策划这次越狱已经有一段日子了,时间算得很准。她不久就会跟我们联系的,等着瞧吧。” 我忐忑地走进屋子,仔细检查每一扇门并设定防盗警报器,接着做了件很少会做且令自己相当不安的事情。我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九毫米口径格洛克手枪,紧握着它进入每个房间,锁好楼上楼下的所有柜子。我心脏狂跳,如今的嘉莉·格雷滕俨然变成了一个拥有超能力的怪物。我幻想她侵入我的保安系统,趁我毫无防卫时忽然从暗处冲出。 我的两层石屋似乎是安全的。我端着杯勃艮第红酒走进卧室,穿上睡袍,拨电话给韦斯利。他没来接听,我心中泛起一阵凉意。将近午夜时我又打了一次,依然无人应答。 “老天。”我自言自语。 柔和的灯光拉出化妆台和古董桌的阴影,都是些古旧暗沉的橡木家具,我喜欢岁月锲刻其上的缝隙和时光流逝的痕迹。从百叶窗钴进的微风拂动淡玫瑰色的窗帘,一动一静都令我感到莫名的心烦意乱。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心逐渐被恐惧奴役,只得努力压抑有关嘉莉·格雷藤的种种意象。我期待着本顿的电话,说服自己他安然无恙。我想好好睡一觉,便开始读谢默斯·希尼的诗,不久便在思绪流连于的诗句之际沉沉入睡。凌晨两点二十分,电话响起,我的书滑落在地上。 “斯卡佩塔。”我对着话筒大喊,心脏怦怦直跳,这是我每次在梦中被惊醒时必有的现象。 “凯,是我,”本顿的声音,“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但我猜你可能在找我。我的电话答录机不知怎么出故障了,真是不巧。我出去吃晚餐,然后在海边散步两小时,思考一些事情。我想你已经接到消息了。” “是的。”我再次警觉起来。 “你没事吧?”他说,他对我太过了解。 “今天晚上我几乎把整栋房子翻了两遍才上床睡觉。我随身带着枪,把所有柜子和窗帘都检查过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 “感觉像是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接到炸弹邮件了。” “不,不是这样的,凯。我们不确定是否真会有人找上门来,也不确定在什么时候或用什么方式。要是知道就好了。这正是她的把戏,故意让我们乱猜一通。” “本顿,你也知道她对你的态度,我不喜欢你独自待在那里。” “你要我回家吗?” 我想了想,没有找到答案。 “我这就去开车,”他又说,“如果这真是你希望的。” 我告诉他在肯尼斯·斯帕克斯起火的住宅中发现尸体的事,以及我,这位报业大亨在胡特农场会面的经过,话题始终不离这起案子。我将原委一一道来,他只是专注地聆听。 “总之,”我对此作结,“这起案件既古怪又复杂,要做的事很多,可你没有必要牺牲宝贵的假期。马里诺说得对,我们没有理由怀疑嘉莉·格雷滕知道我们在希尔顿海德岛有间度假小屋,也许你待在那里还更安全,本顿。” “我倒希望她来找我,”他的声音紧绷,“我会用西格手枪迎接她,正好了结整件事情。” 我知道他这想法是认真的。但果若如此,这将是她制造的最大灾难。诉诸暴力不是本顿的作风,他也一向不许自己的良知和心灵笼罩在他缉捕的那些恶棍的阴影中。他的话让我产生了罪恶感。 “你察觉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了吗?”我难过地说,“我们坐在这里谈论着要给她一枪、送她上电椅或替她注射一针毒剂。她果真把我们操控于股掌之间了,本顿。因为我不得不承认,我希望她死的想法压倒一切。” “我想我还是回去更好。”本顿说。 <er h3">二 挂掉电话,我彻夜难眠。天亮前的几个小时就此虚度,脑中涌入千万段焦躁恐怖的噩梦。我梦见自己在赶赴一场重要约会的途中被困在了雪地里,又无法打电话。天蒙蒙亮时,我梦见自己无法应对验尸工作中的种种问题,感觉一生就这么完了。忽然我又开车来到一个惨不忍睹的车祸现场,车里满是尸体,我却动弹不得,无法上前帮忙。我翻来覆去,不停整理着枕头被子,直到天空转为灰蓝,星光逐一隐没,才起床去煮咖啡。 驱车前往办公室的途中,我打开收音机收听有关在沃伦顿大火中发现尸体的实时新闻。报道中充满疯狂煽情的臆测,指出受害者就是那位媒体巨头。我不禁猜想,斯帕克斯听了大概会觉得有趣吧。我好奇他为何不发表辟谣声明,让公众知道他还活着。想到关于他的诸多疑点,我又陷入沉思。 杰克·费尔丁医生的红色野马跑车停在新办公大楼位于杰克逊街上的后侧通道口。大楼处在占地三十四亩的高新信息科学中心——生物科技园区的核心位置,左右分别是修葺过的杰克逊监狱和弗吉尼亚州立大学医学院。 法医办公室两个月前才从旧址迁至此处,至今我仍未完全适应那些时髦的玻璃、石砖和窗顶那亮得足以映出整个小区的楣梁。新的工作场所十分敞亮,有着便于清洗的棕色环氧树脂地板和墙壁。还有大堆东西等着开箱整理。我终于拥有了崭新的解剖室,内心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惶恐。我在办公楼后侧通道口的内置车库里停车,阳光斜射入眼,我打开后门走了进去。 走廊纤尘不染,飘散着工业除臭剂的气味,墙角还散置着许多电线盒、插线板和油漆罐。费尔丁已将比普通客厅更为宽敞的不锈冷冻室的门锁和通向验尸间的门一一打开。我把钥匙塞回钱包,走向更衣室,将套装换成实验袍,把扣子直扣到领口,然后脱下高跟鞋,换上被我称作解剖鞋的黑色锐步运动鞋。这双鞋形状古怪,又旧又脏,沾满细菌,却仍能支撑我不再年轻的腿脚,因此一直留在停尸间。 新的验尸间比原来的大得多,设计也更为方便实用。五张不锈钢验尸台不再固定在地板上,而可以根据需要随意挪动:直接由冷冻室推出,再固定在解剖水槽边的墙壁旁,水槽的设计也充分考虑到了左利手医生的使用需求。新验尸台还附有轮式托盘,因此我们不必再费劲地搬运尸体。此外,这里还有无障碍抽吸器和眼睛冲洗台,以及与建筑的通风系统相连的特殊排气双导管。 总之,州政府几乎提供了我所需的一切设备,以使弗吉尼亚法医系统顺利地迎接新世纪的到来。但实际情形并未改变,至少没朝好的方向发展。我们接到的枪击刀械死亡案件逐年增多,被越来越多的人用细琐的法律诉讼责难,在法庭上,正义难以伸张,因为律师说谎,而陪审团感兴趣的也不再是真实的证据。 推开冷冻室沉重的金属门,冷空气扑面而来,我经过许多尸袋、沾血的塑料罩和僵直伸出的双脚。双手用棕色纸袋包裹的是死状凄惨的尸体,小尸袋提醒我想起一粧婴儿猝死案和一个在自家水池溺毙的幼儿。火灾受害者的尸体仍然裹在碎玻璃碴和污泥里,原封不动。我把尸架推到惨白的荧光灯下,换了衣服鞋子,离开验尸间,走到办公室和会议室所在的区域,那里远离尸体,位于一楼的另一端。 将近八点半,医生和其他职员端着咖啡在楼里四处走动。我走向费尔丁敞着门的办公室,一路淡淡地和同事们互道早安。我敲敲门进去,看见费尔丁正在打电话,一边匆匆在纸条上记下留言。 “又有了?”他用下巴和肩膀夹着话筒,哑着嗓子问,手指耙抓着一头乱发。“地址呢?那位警官的名字是……” 他只顾低头记录,没有看我。 “你有本地电话吗?” 他迅速抄下号码,不忘确认一次。 “死因明确了吗?好的,在哪个路口?你在巡逻车里吧?好吧,你先去。” 费尔丁挂了电话,一大早就愁眉不展。 “什么案子?”我问。看来又将是忙碌的一天。 “可能是机械性窒息。黑人女性,有酗酒和滥用药物的记录。她卧倒在床边,头靠着墙壁,颈部严重扭曲,全身赤裸。我想我最好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异状。” “肯定得有人去现场查看。”我说。 他明白我的意思,“如果你没意见,也可以派莱文去。” “好主意,因为我必须尽快处理那名火灾死者的尸体,需要你的协助,”我说,“尤其在开始阶段。” “没问题。” 费尔丁推开椅子,挺直强健的身躯站起身。他身穿卡其裤,白衬衫的袖子卷起,脚蹬一双锐步运动鞋,结实强韧的腰上扎着条旧编织皮带。虽已年过四十,他依然热衷健身,体格一如我刚接掌法医办公室雇用他时健美,若能对手头案件也如此用心就再好不过了。他一直尊重并忠诚于我,虽然有些温吞匠气,但很少妄加揣测或犯错。在我看来,他是个规矩、可信而且可爱的同事,我不会考虑让除他以外的任何人来担任副手。 我们一起走进会议室,长形会议桌光可鉴人。肌肉组织和器官的图表、模型,解剖骨骼,还有挂在墙上那些从旧办公室移来的前几任男性首席法医的旧照片是这里仅有的装饰。这天早上,我在会议桌的主席位落座,出席的还有三名代理首席法医和几名助理法医、实习医生、毒物检验师和行政主管。此外,还有一名弗吉尼亚医学院的学生来此研习选修课程,一位正在美国各法医办公室巡回访问的伦敦法医病理学者。他主要观摩连续杀人案件,了解枪击伤口的相关知识。 “早安,”我说,“我们先了解一下目前有哪些案子,然后开始讨论火灾案件和相关情节。” 费尔丁开始就那桩疑似机械性窒息案件进行说明,接着负责市中心区域即办公室所在地区案件的主管琼斯迅速汇报了其他案件。一名白人男性先冲女友头部连开五枪,然后轰掉了自己迷惘的脑袋;一桩婴儿猝死案、一桩溺毙案;一名年轻男子大概在开着马自达敞篷跑车时换衬衫领带,结果撞树身亡。 “哇,”名叫桑福德的医学院学生说,“这你们如何断定?” “因为他的背心脱了一半,衬衫和领带堆放在副驾驶座上,”琼斯解释道,“他可能刚下班,赶去酒吧和朋友见面。以前我们也遇到过类似案例——边开车边换衣服、刮胡子或化妆等等。” “这类案子让人很想在死亡证明书的死亡方式一栏填上‘愚蠢’这个词。”费尔丁说。 “也许各位都已经听说,嘉莉·格雷滕从柯比疗养中心逃跑了,”接着我说,“虽说这件事不会直接对我们办公室造成冲击,但还是应该高警觉。”我尽可能表现出就事论事的态度,“我们得准备好应对媒体。” “已经有记者打电话来问了,”琼斯透过老花镜斜睨着我说,“从昨晚到现在,答录系统已接了五个电话。” “都是关于嘉莉·格雷滕的?”我问。 “是的,医生,另外还有四个是打听沃伦顿大火案的。” “请大家注意,”我说,“在这关头绝不能对外透露任何消息,无气关于柯比疗养中心或是沃伦顿大火案。今天,费尔丁和我会在楼下忙一整天,若非重大案件,一概不予受理。这起案件非常紧急。” 我环顾会议桌,与会人员个个神情严肃,但掩饰不住内心的好奇。 “目前,这起案件属于意外、自杀或者谋杀尚无定论,那具焦尸的身份也有待确认。蒂姆,”我对毒物检测师说,“紧急进行酒精和一氧化碳浓度测试。这位女士也许会滥用药物,因此你也需要做安眠药、安菲他命、甲基苯丙胺、巴比妥酸盐和大麻等毒物筛检,越快越好。” 蒂姆点了点头,记了下来。我又花不少时间阅读琼斯为我做的剪报然后回到走廊那端的停尸间。我再次进入更衣室脱下上衣和裙子,从储物柜里取出一条拥有传输器的腰带与麦克风,这是拉尼尔为我量身定的。我将腰带绕在腰间,套上蓝色长袖实验袍,这可以避免麦克风的控制键直接接触检验中沾血的双手,然后把无线麦克风夹在领口,弯腰套上解剖鞋和鞋套,戴好口罩和头套。 费尔丁和我同时进入验尸间。 “先照X光。”我说。 我们推着不锈钢验尸台穿过走廊,来到X光室,抓着裹尸布的四角抬起附有大堆残屑的尸体,移至数字影像扫描系统的旋臂下方。这是一组电脑控制X光屏幕扫描仪。我检查了各项设定程序,接好繁复的电线,然后用钥匙开启工作站电源,控制面板上亮起时间显示和指示灯。我将一盘录像带放进卡匣,踩下踏板,开启影像显示器。 “防福射背心。”我对费尔丁说,一边递给他一件卡罗蓝金属衬里背心。我也穿了一件,系上背后的绑带时感觉背心装满砂般沉重。 “可以开始了。”我掘下按钮。 借助旋臂,我们可以从各个角度观察这具焦尸,只是与医院里的病患不同,她已没有呼吸、心跳或吞咽现象。屏幕上显示的尸体器官和骨骼的黑白静态影像中没有任何发射物或异状。我们继续移动旋臂,发现几处不透光区域,我怀疑那可能是混杂在泥渍里的金属物。我们边观察屏幕上的影像,边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挖掘搜索,直到我触到两个坚硬的物体。其中一个约有五美分硬币的一半大,另一个较小,呈方形。我把它们拿到水槽边冲洗。 “会不会是银质腰带环扣?”我说着将它们装进防水纸盒,贴上标签,用记号笔写上编号。 接下来的发现就容易判断得多。我很快便确定那是一只腕表。表带已经烧毁,被烟熏黑的水晶表壳也已碎裂。但令我惊讶的是它的表盘,彻底冲洗之后,发现是设计新颖抽象的亮橘色款式。 “看来是只男式手表。”费尔丁说。 “女人也戴这种表,”我说,“我自己就有一只,时间看得比较清楚。” “也许属于运动表?” “有可能。” 我们继续推移旋臂,观察在X光辐射下尸体和四周的焦黑残屑所呈现的影像。扫描到臀部右下方时我停了下来。这里有个戒指状的物体,我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到。由于尸体仰躺,包括衣服在内的大部分腰背部位都探触不到,我只得将双手探进臀部下方,摸索牛仔裤的后袋,结果挖出半截胡萝卜和一只乍看很像不锈钢材质的朴素婚戒。仔细辨认,是只铂金戒指。 “似乎也是男式戒指,”费尔丁说,“除非她的手指很粗。” 他接过我手中的戒指仔细观察,我则继续查看。接下来发现的怪异迹象逐渐掲示了这女人死亡前的某些经历。牛仔布料上黏着一些深色的动物毛发,质地粗糙,尽管还不能确定,但我相当有把握那是马毛。 “上面没有刻字。”费尔丁说着将戒指用证物袋密封起来。 “没错。”我说,好奇心骤然高涨。 “真不懂她为什么把它放在裤袋里,而不戴在手上。” “问得好。” “也许她正要做什么,不得不暂时取下戒指,”费尔丁继续推测,“你知道,有些人洗手时习惯先把佩戴的东西摘下来。” “说不定是在喂马。”我用镊子夹起几根毛发,“也许喂的就是那匹跑掉的黑色小马?” “好吧,”费尔丁仍有疑虑,“然后呢?难道她照顾那匹小马,喂它胡萝卜后,并没有把它带回马厩?不久屋子起火,马厩和里面的所有马匹全被烧得焦烂,只有那匹小马逃脱了?”他在工作台那端注视着我,“她想自杀?”他继续推测,“但不忍心殃及那匹小马?它叫什么名字……风颂?” 目前仍找不到解答。我们继续进行生理和病理的X光照射检查,以建立永久案件记录。但根据屏幕上的影像,我们在牛仔裤口袋里发现几个安全套和子宫避孕器,这显示她的性生活相当频繁。 此外,我们还找到一条拉链和一团棒球大小的焦黑物体,结果证明是一只连着数个小环和三把铜钥匙的蛇形银环金属手链。除了像指纹一样人人有异的鼻窦腔和装在右上门牙处的烤瓷牙,我们并未发现任何可作身份辨识依据的特征。 临近中午,我们将她推回验尸间,把验尸台固定在位于角落的水槽边以避开主要通道。其他不锈钢水槽水声哗哗。法医们忙着给器官秤重切片,对着麦克风做口录。几名警察搬移着椅凳坐在一旁观看。房间里的对话一如往常地鲁莽随性,字字句句如这些受害者的生命般破碎飘散。 “我得确定你进行到哪一步了。” “要命,没电池了。” “哪种类型的电池?” “无论哪种,只要能放进这台照相机。” “我找到二十美元,在前面的右侧口袋。” “也许不是抢劫。” “谁去统计药片?又送进来一堆。” “斯卡佩塔医生,又有一个新案子,可能是凶杀。”一个实习医生挂断必须在双手干净时才能使用的电话,大声嚷道。 “只能留到明天处理了。”我说。工作量实在太大。 “找到疑似那起谋杀后自杀的男子所用的枪支了。”另一名助理法医大叫。 “没有子弹?”我问。 “是的。” 我过去确认。处理枪械随尸体一道送来的案件必须格外谨慎。这名死者体格壮硕,仍穿着Faded Glory牛仔裤,口袋已经被警方翻过,为了保护可能遗留的弹药残留物,双手用棕色纸袋包裹,自鼻孔淌下的鲜血已渐渐凝固,脑后垫着块木板。 “我可以看看那把枪吗?”我对一名警察大喊,试图压过斯特莱克电锯发出的嘈杂声音。 “请便,我已经采过指纹了。” 我拿起那把史密斯韦森手枪,推开滑套,检査里面的子弹。枪脸是空的。我用湿毛巾轻蹭死者头上的伤口,停尸间总管査克·拉芬则在一旁用磨石来回磨着一把刀。 “看见这块黑色痕迹和枪口印痕了吗?”我说,那个警察和一名实习医生靠了过来,“从这里看得很清楚。持枪人惯用右手,子弹射入口在这里,从血流方向可以判断,他死亡时是面朝右躺着的。” “我们发现他时的确如此。”警察说。空气里弥漫着切锯骨头时的骨屑细粉。 “记下口径、厂商和型号,”我说着回到原来的岗位,“找到弹壳了吗?” “九毫米雷明顿子弹。” 费尔丁已推来另一张验尸台,平行停放在附近,铺上了检查火灾死者时用过的尸布。我开始测量她的股骨,希望能借此推算出身高。腿的其余部分——从膝盖上方到脚踝这段则不见了,只有脚掌因穿着靴子而得以保存。她的小臂和双手也已遭烈火吞噬。我们釆集了布料碎屑并作了记录,很快又发现一些动物毛发。最后,我们开始进行最为艰难的步骤——移除玻璃碎片。 “用温水冲洗,”我对费尔丁说,“也许这样可以让肌肉松弛,又不至破坏皮肤表层。” “简直就像黏在锅底的烤肉。” “你们这些家伙,干吗老拿食物打比方啊?”一个低沉、坚定的声音传来,我很熟悉。 身着停尸间防护服的蒂恩·麦戈文朝我们的验尸台走来。头套下的双眼炯炯有神,好一阵我们就这样四目相对。我料到烟酒枪械管制局定会派火灾调査员来旁观验尸工作,但没想到来人会是麦戈文。 “沃伦顿那边的工作进展如何?”我问。 “还在进行中,”她说,“我们没找到斯帕克斯的尸体,这是好消息,因为他没死。” “真幽默。”费尔丁说。 麦戈文站在我对面,距验尸台相当远。这表明她参观验尸工作的次数并不多。 “你在做什么?”看我拿起水管,她问。 “我们打算用温水冲刷尸体表层,希望可以把玻璃冲掉,同时保持皮肤完整。”我回答。 “万一没用昵?” “那就麻烦大了。”费尔丁说。 “那就只好用解剖刀了。”我解释道。 所幸不必动用解剖刀。持续冲淋温水几分钟后,我轻轻地将厚玻璃碎片从死者面部移除,剥离时皮肤因拉扯变得扭曲,使她的表情更为恐怖。费尔丁和我静静工作着,不断将烧焦的玻璃碎屑移到一只塑料桶里。如此进行了大约一小时,工作结束。尸臭越发浓重,这可怜女人的脸也越发显得尖小凄惨,头部的伤痕尤为触目惊心。 “老天,”麦戈文靠近一步说,“我从没见过这种怪事。” 尸体的下半张脸已成白骨。颅骨光秃,下颌张开,露出参差的牙齿。两只耳朵几近全毁,眼睛上方的皮肤虽被烧焦,却保存得非常完整,紧贴发际线的金色茸毛都清晰可见。额头完好,只是因受到轻微擦伤而不再光滑平整。至于皱纹,无论原先是否存在现在也都看不到了。 “我想不出这是什么东西,”费尔丁检查着与毛发混杂在一起的物质,“到处都是,连头皮里都有。” 其中一些看似焚烧过的纸片,部分小碎片保存得相当完整,而且泛着荧粉色光泽。我用解剖刀刮下一些放进纸盒。 “这得交给实验室化验。”我对麦戈文说。 “很有必要。”她说。 那些毛发长达十八点七五英寸,我保存了一小束,以备与死者生前遗留的釆样做DNA比对。 “如果追踪结果发现她属于失踪人口,”我对麦戈文说,“那你们应该可以找到她的牙刷,那上面也许有分布在口腔四周的口腔细胞,可以用来做DNA比对,发梳也可以。” 麦戈文一一记下来。我把手术灯移近尸体左鬓,用放大镜仔细观察可能有出血现象、且没被烧毁的肌肉组织。 “这里似乎有伤口,”我说,“不是皮肤皲裂或烧炙造成的,可能是割伤,伤口里还残留着发亮的碎屑。” “会不会是一氧化碳中毒时倒下,头部撞上了什么坚硬物体?”麦戈文提出人们惯有的疑问。 “那么这物体一定非常尖锐。”我说着开始拍照。 “我来瞧瞧。”费尔丁说,我把放大镜递给他,“没发现切口边缘有撕裂或粗糙裂痕。”他眯着眼睛指出。 “没错,不是裂伤,”我赞同地说,“看起来更像是用某种锐器刺伤的。” 费尔丁把放大镜还给我。我用塑料镊子轻轻夹出伤口里的发亮碎屑,将其在一块干净棉布上蹭净,然后移到附近桌上的解剖显微镜旁,将棉布放在镜台上,调整光源,直到可以清晰地反射亮屑。 呈现在镜头中的是许多银色片断,呈扁平形,表面有类似金属刨屑的细纹,就像用车床刨旋加工出的效果。我将宝丽莱自动相机装在显微镜头上,拍了几张高分辨率彩色照片。 “你们来看。”我说。 费尔丁和麦戈文先后弯腰看向显微镜头。 “见过这东西吗?”我撕开宝丽莱照片胶膜,检查显像效果。 “这让我想起圣诞节的装饰金箔,又旧又皱巴巴的。”费尔丁说。 “这就是割伤她的工具。”麦戈文只这么说。 “我想应该是。”我赞同道。 我移开镜台上的白色棉布,用几团棉球包住那些金属刨屑,装进一只金属证物盒密封起来。“这也需要实验室化验。”我对麦戈文说。 “需要多久?”麦戈文问,“如果有困难,可以交给我们在罗克维尔的化验室。” “不会有问题的,”我望着费尔丁说,“在这里就可以完成。” “好的,我尽快去办。”费尔丁说。 <er h3">三 我切开颈部皮肤,自舌头开始检査器官和肌肉是否受损。我取下舌头时,麦戈文在一旁极为冷静地观看。这种残酷的场面足以将强者与弱者区分开来。 “没有异状,”我将舌头冲洗干净,拿毛巾擦干,“没有颈部被勒时会出现的咬痕,也没有其他伤痕。” 我探头看向气管的光滑内壁,没有发现黑色烟痕,这表明在火焰烧向身体之前她就断气了。但我同时发现了血迹,这增加了谋杀致死的可能性。 “又是死前创伤。”我说。 “也许是她死后被物体砸伤?”麦戈文说。 “不太像这种情况。”我把伤痕情况记录在图表上,开始作口录。 “气管里的血迹表明,当遭遇外伤时,她仍有吸气或吐气现象,”我解释道,“显然,当时她还在呼吸。” “什么类型的外伤?”麦戈文问。 “穿刺伤痕。喉咙曾遭刺伤或割伤,颅骨底部、肺部和颈部都没发现明显挫伤或骨折。舌骨无损,大角和骨体并合,表明她也许已二十多岁,而且并非勒毙或绳索缢亡。” 我继续进行口录,“下颌以下的皮肤和表层肌肉已被烤干,”我对着夹在领口的麦克风说,“气管末梢、主气管、左右支气管和小支气管的血液有热凝结现象。食道有出血迹象。” 我划出Y形切口,揭开脱水严重、被烧毁的腹腔,接下来的验尸过程和平时并无不同。器官虽已烤焦,但尚可识别,生殖器官显示死者为女性。胃部有出血现象,胃袋空而紧缩,表示她基本没有进食。除此之外,我没发现任何旧伤新痕。 身高无法确定,但可参考洛德葛雷塞回归公式表,从股骨长度推算出受害者的身高。我到附近的办公桌旁坐下,在贝兹人体骨体表中找到了美国白种女性一栏。以五十点二厘米即大约二十英寸的股骨推算出她的身高约为五英尺十英寸。 体重的推断更加困难,因为没有图表或科学公式可供参考。实际工作中,我们常用死者的衣物尺寸来推测其体重。本案的受害者穿八号牛仔裤。根据手头的资料,体重在一百二十磅到一百三十磅之间。 “换句话说,”我对麦戈文说,“她又髙又瘦,有一头金色长发,外表或许很性感,喜欢马,在斯帕克斯农场大火发生前就已死亡。她的上颈部在生前曾经受伤,左鬓一带也遭到刺伤。”我指点着,“至于为何受伤,原因不明。” 我站起身,开始整理文件资料,麦戈文在一旁看着我,若有所思。 她摘下头套和口罩,脱掉实验袍。 “如果她吸毒,你能看出来吗?”她问。电话铃忽然响起。 “毒物测试可以告诉我们她是否吸毒,”我说,“她的肺部也可能会有滑石粉之类的切削剂等异物形成的结晶或肉芽肿瘤,以及用来过滤杂质的棉布纤维。可惜的是,可能发现注射针孔的部位几乎已被烧尽。” “脑部昵?经常吸毒是否会导致明显的脑部损伤?例如她是否已呈现某种精神困扰甚至精神错乱?因为斯帕克斯说她似乎有些精神异常,”麦戈文接着说,“也许她有情绪低落或抑郁症等问题?这些看得出来吗?” 此时头盖骨已经打开,被烈火烧炙、橡皮似的大脑切片放置在切割板上。 “首先,由于大脑已经烧毁,无法观察死后现象,但即便完好无损,试图以脑组织形态推断某种特殊精神症状,在犬部分案件中只有理论上的操作可能。例如脑回扩张萎缩造成的灰质减少,或许可以成为一种参考依据;如果我们知道她健康时的脑重,也许可以据此作出某些判断,:例如她的脑重比以前轻了一百克,很可能是罹患某种精神疾病所致。但除非她的脑部有显示某种精神疾病的明显损伤或者旧有伤痕,否则我只能回答,不行,我无法判断。”我回答。 麦戈文沉默了,我这种严峻而不算友善的态度显然令她有些茫然。我很清楚自己待她确实有些苛刻,但无力改变。我回头寻找查尔斯·拉芬,发现他正在一号水槽处拿针线缝合受害者身上的Y形切口,便打手势要他过来。他距三十岁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过去主要在手术室和殡仪馆接受训练。 “查克,完成工作后把她送回冷冻室。”我对他说。 “好的,医生。”他回到水槽边继续手头的工作。 我拉掉手套,同口罩一起丢进验尸间随处可见的红色生物废弃物处理桶里。 “去我办公室喝杯咖啡吧,”我对麦戈文说,试图表现出文明人应有的礼貌,“顺便继续讨论这个案子。” 我们进了更衣室,用消毒皂清洁身体后换好衣服。我有些问题想要问她,事实上我对她相当好奇。 “回到刚才关于毒物引起精神错乱的话题,”穿过走廊时麦戈文说,“吸毒者往往会有自虐行为,对吗?” “有些是这样。” “他们经常死于意外或者自杀。再回到之前的问题,”她说,“这会不会就是发生在她身上的行为?也许她在精神失常的状况下企图自杀?” “我只知道她的伤口是在生前造成的。”我再度指出。 “如果她当时神志不清,很有可能自虐,”麦戈文说,“我们见过太多精神病患自残的案例了。” 她说的是事实。我处理过许多割喉、刺胸、残肢、对性器官开枪、走进河里溺毙等自杀自残案,跳楼则更不必多说。人们伤害自我的方式层出不穷,每每在我自以为见多识广之时,新的可怖招数又不断使出。 打开办公室门锁时电话正响个不停,我及时拿起话筒。 “我是斯卡佩塔。” “部分结果出来了,”毒物检测师蒂姆·库柏说,“酒精、甲醇、异丙醇、丙酮的测试值都为零,一氧化碳含量低于百分之七。我会继续测试其他项目。” “谢谢,你帮了我们大忙。”我说。 我挂断电话,望着麦戈文,将库柏所说结果转述给她。 “火灾发生前她就死了,”我说,“死于颈部严重穿刺以致吸入血液进而导致失血和窒息。按理说,我该等进一步调查后再确认死因,可我认为这起案子必须以凶杀案来看待。目前最要紧的是确认死者身份,在这方面我会全力协助。” “可能是这个女人动手放火烧了农场,但在火焰上身前割了自己的喉咙吗?”麦戈文说,语气微愠。 我没搭腔,站在一旁的桌边给咖啡机添加咖啡粉。 “你不觉得谋杀太过沉重吗?”她又说。 我注入矿泉水,摁下开关。 “凯,没人乐意接受凶杀案的说法,”她说,“想想肯尼斯·斯帕克斯的名气和可能由此掀起的波澜。希望你明白,你是在以卵击石。” “烟酒枪械管制局也畏惧他吗?”我说着在自己散乱堆放着大叠公文的办公桌前坐下,和她面对面。 “听着,我不在乎他是谁,”麦戈文说,“只想尽力做好分内工作。至于政治游戏,不该是我在这里讨论的。” 而此刻占据我头脑的不是斯帕克斯或媒体,这起案件中令我困惑的疑点有如无底深渊般深不可测。 “你的属下会在火灾现场待多久?”我问她。 “再待一天,最多两天,”她说,“斯帕克斯已经把他屋里的物品清单交给我们和保险公司了,单那些古董家具、旧原木地板和壁板提供的可燃物数量就相当惊人。” “主浴室呢?”我问,“假设那里是起火点的话。” 她犹豫片刻,“很显然,这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没错。假设没有使用助燃剂,至少我们没发现有石油蒸馏油之类,那火灾到底是怎么引燃的?” “一群人想破了头,”她挫败地说,“包括我。正当我试图推测那间浴室发生闪燃需要多少燃料时,发现那里根本没有燃料可用。根据斯帕克斯的说法,那里只有脚踏垫和一些毛巾,柜子和盟洗配件都是定制的雾面钢材质。淋浴间有一扇玻璃门,窗户装有薄纱窗帘。”咖啡机嘟嘟作响,她停下来,接着又继续说,“我们是如何计算的呢?一间宽十英寸长十五英寸的房间大概需要五六百千瓦的能量,当然,还得考虑许多其他变量,例如当时门口气流的强弱……” “其他房间呢?你刚才说可燃物数量很大,是吗?” “我们只在乎一个房间,凯,就是起火点所在的那个房间。若不是起火点,所谓可燃物数量的多少根本没有意义。” “原来如此。” “浴室的天花板被烧出一个大洞,我知道这火焰蹿了多高,这样快速的燃烧需要多少千瓦的能量,一块脚踏垫、几条毛巾和一个薄纱窗帘绝不可能引起这样一场大火。” 我知道她的精确推算只是纯粹的数学,对她所说也无丝毫怀疑,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我的疑问依然没有得到解答。我有充分理由相信这是一桩谋杀案,而且当房子起火时,受害者的尸体已经躺在那间以大理石地板、大镜子和钢制配件等非可燃物装潢的主浴室里了。 “那扇打开的天窗呢?”我问麦戈文,“符合你的理论吗?” “或许。因为我说过,火焰一定蹿得很高,足以让玻璃天窗碎裂,使热气像冲出烟囱那样从这个开口冲出。每一场火都有独特的个性,但有些仍有规律可循,由于物理定律。” “我了解。” “火灾有四个阶段,”她继续说,仿佛我对此一无所知,“第一阶段是烟流,即起火时升起的热气、火焰和烟雾混合体。假设这起案件中的引燃物是浴室的脚踏垫,便可能发生这种情况。热气升得越高,温度就降得越低,浓度也便越大。这些气体和其他燃烧生成的副产品混合后产生的热气开始沉降,如此循环往复,整个空间布满烟雾。接下来,热烟层会逐渐下沉,直到找到一个通风口——就这个案子来说,也许就是浴室门。烟雾层冲出通风口,新鲜空气随之流入。如果氧气充足,天花板的温度很可能超过六百摄氏度,甚至发生爆炸,也就是闪燃,接着火势到达全盛期。” “在浴室里到达全盛期。”我说。 “然后向其他氧气充足,并拥有足以烧光整座屋子的可燃物的房间蔓延。”麦戈文说,“所以,令我困惑的不是火势蔓延的迅速,而是起火的原因。我说过,光是浴室里的脚踏垫和窗帘绝对不够,肯定还有别的引燃物。” “也许吧,”我说着起身去倒咖啡,“你需要加点什么?” “牛奶和糖。”她的视线随着我移动,“拜托别加那些人工的东西。” 我啜饮着黑咖啡,将马克杯搁在桌上。麦戈文打量起我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自然比我位于第十四街和富兰克林街交叉口的旧办公室敞亮时髦得多,但空间仍然局促。更糟的是,他们好意将我安排在为高级主管配备的透明玻璃办公室里,但只要对医生略有了解,就会知道我们需要的是书架和私密空间,而非可以俯瞰停车场和彼得斯堡高速公路的防弹玻璃窗。我那数百本医学、法律、法医科学领域的报告和期刊,还有大量其他书籍全都混杂在一起,有些书柜甚至不得不挤着两排书。我的秘书罗丝经常可以听到我因找不到急用的参考书而大发牢骚。 “蒂恩,”我啜着咖啡说,“我想借此机会感谢你照顾露西。” “露西很懂得照顾自己。”她说。 “有时并非如此。”我勉强挤出微笑,试图表现出些许风度以隐藏内心莫名的忌妒。 “你说得没错,”我说,“她最近表现得相当出色,费城似乎很适合她。” 麦戈文注意着我的一言一行,也许她对我的了解相当深入。 “凯,无论我怎么帮她,”她说,“她的路都不会太过平坦。”她旋转着马克杯,像是准备品尝美酒,“我是她的上司,不是她的母亲。” 这话让我极为反感。我粗鲁地拿起电话,要罗丝替我挡掉所有来电,然后起身关上办公室的门。 “我同样认为她调去你的分局绝不因为她需要一个代理母亲,”我回到如一堵屏障般横在我们之间的办公桌旁,冷冷地说,“且不说别的,露西的专业能力几乎无人能及。” 麦戈文抬手制止了我,“当然,”她辩驳道,“她非常专业,但我不确定在其他方面她也能应对自如。她是个成年人,但仍有不少难以克服的障碍。她的联邦调查局背景可能会被某些人拿来制造话题,说她心态有问题,并且从未独立侦办过案件。” “这些流言不会持续太久。”我说。我发现自己很难客观地和她谈论露西。 “哦,至少会持续到她登上直升机、设计出能够赶往现场移除炸弹的机器人才可能结束,”她断然说道,“或者在所有人拿计算器闷头苦思时心算解出Q点方程式的答案。” Q点是一种数学方程式或者说计算方法,调查人员常据此评估在火灾现场观测到的、或证人指称的各种物理和化学现象。我不确定露西心算出这种艰难的数学公式后就能交到朋友。 “蒂恩,”我语气和缓,“露西聪颖过人,但这不见得是件好事。事实上,从某种角度来看,天才和智障同是一种残障。” “当然,我在这方面的深刻体会超乎你的想象。” “你能理解就再好不过了。”我说,仿佛把关照露西前途的接力棒交给了她。 “我也希望你能了解,露西现在和将来所受的待遇都不会和其他人有任何不同。其他调査员对她的态度也不会改变,包括关于她为何离开联邦调查局和她私生活的传言。”麦戈文坦率地说。 我久久注视着她,暗忖她到底了解露西多少。除非有联邦调査局的人向她做过关于露西背景的简报,否则她从何得知露西和嘉莉·格雷滕以往的关系以及一旦后者被捕并出庭受审可能引发的影响呢?我猜不出。想到此处,原本黯淡的一天又蒙上一层阴影,我不自然的沉默使麦戈文急于打破僵局。 “我有一个儿子,”她盯着咖啡,轻声说,“我知道把孩子养大后忽然失去他们是什么滋味。翅膀硬了,忙着与朋友厮混、打电话。” “露西早就长大了,”我迅速回应,不希望她对我抱有同情,“她也从没和我一起生活过,我是说真正住在一起。她一直都很忙。” 麦戈文只是微笑着站了起来,“我该走了,”她说,“我得去査看一下他们的工作进度。” <hr /> 注释: 第六章 <er top">一 下午四点钟,我的助理们仍在验尸间里忙碌。我进去寻找査克,看见他和两名实习医生正在处理火灾受害者的尸体,用塑料刮刀小心地清除肌肉,以兔伤到骨头。 查克是个高瘦的年轻人,无论用多少发胶都无法让一头金褐色短发服帖。他稚气可爱,尽管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一年,对我的畏惧丝毫未减。此刻他正刮除骨头上的肉屑,头套和口罩下的面孔汗水直冒,褐色的双眼有些无神。 “査克?”我说着低头査看他正进行的这项在日常业务中最为艰辛的工作。 “什么事,医生?” 他停止削刮,抬头畏怯地望着我。尸体离开冷冻柜的时间渐久,腐烂速度加快,尸臭味也愈发浓烈。我对接下来的工作不抱一点期待。 “我想确认一下,”我对他说,“我们那些旧锅去哪儿了?”他微微驼着背,与人说话时总像乌龟似的伸长脖子,大概是因为太高了。 “好像都丢掉了。”他回答。 “哦,也确实该丢了,”我对他说,“可这意味着你必须和我上街购物了。” “现在?” “是的。” 他一分钟都不耽搁地冲进男更衣室脱下脏臭的工作服,花了很长时间淋浴、洗头。我们在走廊会合时,他身上还冒着蒸气,脸颊由于用力搓洗而泛红。我把一串钥匙交给他,钻进停在大楼入口处的深红色雪佛兰tahoe公务车副驾驶座,让他开车。 “去柯尔餐具用品店吧,”他启动车子时我说,“在布罗德街。帕勒姆街向西两个街区。先上六四号公路,在西布罗德街出口下公路,到时候我会告诉你怎么走。” 拉芬摁下放在遮阳板上的遥控器按钮,车库门晃荡着卷起,久违的阳光洒进来。即将持续半小时左右的交通高峰期刚刚开始。拉芬戴着深色眼镜,身体前倾,像老妇人似的谨慎开车,保持着比最低限速还低五英里的车速。 “你可以稍微开快点,”我温和地对他说,“那家店五点钟就关门了,我们必须快一点。” 他用力踩下油门,车子猛地向前冲去。不久,在拿收费代币券时他又慌慌张张地摸进了烟灰缸。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斯卡佩塔医生?”他说。 “请问,不必客气。” “我觉得很奇怪。”他瞥了眼后视镜。 “别紧张。” “你知道,我的经历也不算少,以前在医院和殡仪馆都有过体验,”他紧张兮兮地说,“你知道吗?那些在我看来都不算什么。”他在收费站前减速,将一枚收费代币券丢进投币口。红色条纹横杆摇起,我们顺利通行,与许多车子擦肩而过。拉芬摇起车窗。 “你被目前工作中的某些场面吓到非常正常。”我替他把话说完,至少我以为他是这个意思。 但这并非他想告诉我的。 “你知道,通常都是我第一个到达办公室,”他说,两眼直盯着前方小心开车,“大清早的电话都是我接的,事情也都是我替你处理,对吧?因为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点点头,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事情大概是从两个月前开始的,那时我们还在旧大楼。我经常在清晨六点半左右接到电话,就在刚进办公室的时候,可是我拿起话筒,又没有声音。” “时常发生吗?”我问。 “大概每周三次。有时候每天都会接到,现在也还在持续。” 我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们搬到新大楼后还在继续?” “当然了,我们的电话号码又没变,”他提醒我,“一直到现在都还有这样的电话呢,医生。今天早上又接到了,我心里开始发毛。我想我们是不是该作电话追踪,好查明到底怎么回事。” “把你接电话的过程详细告诉我。”我说。车子以最低限速沿公路行驶。 “我说‘这里是停尸间’,对方没有响应,非常安静,几乎像断了线。我又‘喂’了几声,还是没有声音,便挂断了。我知道那边有人,我感觉得到。”他说。 “为什么现在才说?” “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反应过度,说不定只是幻觉,因为一大早待在那里真的很恐怖,天还没亮,周围半个人影都没有。” “你说是从两个月前开始的?” “大概是,”他答道,“一开始我没怎么在意。” 我对他现在才告诉我这件事非常生气,但生气没有意义。 “我会向马里诺队长报告这件事,”我说,“如果再接到这类电话一定尽快告诉我,好吗,査克?” 他点点头,握着方向盘的指关节泛白。 “过了下个十字路口,开始留意一栋米色大楼。在左边的九〇〇〇号街区,乔帕比萨隔壁。” 柯尔餐具用品店还有十五分钟就要关门了,除了我们的车,停车场只有两辆车子。拉芬和我下车走进商店。店里冷气大开,开阔的空间排列着一排排高达天花板的金属层架,架子上陈列着长柄勺、汤匙、自助餐台保温设备、大型咖啡机和食物搅拌器等餐厅用具。我很快在店中央一带的锅具区发现了目标。 我正逐一举起那些铝制大平底锅和深锅査看,一名店员忽然冒出头来。他秃头、凸肚,右臂文有玩牌裸女的刺青。 “需要帮忙吗?”他对拉芬说。 “我需要你们店里最大号的锅。”我说。 “最大的是四十夸脱。” 店员伸手从最高的架子上拿下一口巨大的锅交给拉芬。 “我需要锅盖。”我说。 “那就必须特别定制了。” “你们有长方形的大锅吗?”我脑中浮现出长形骨头。 “有二十夸脱的方形平底锅。” 店员在另一个货架上哐哐锵锵找出一只可能用来捣马铃薯和蔬菜,或者烤水果派的平底锅。 “这口锅大概也没有盖子吧?”我问。 “有。”他从不同尺寸的锅盖中抽出一个,“这个锅盖上有专门用来放木勺的凹槽。你应该也需要一支木勺吧?” “不了,谢谢你,”我说,“我需要可以搅拌的工具,但不要木制的或塑料的,还需要两双隔热手套,还有什么?”我望着拉芬思索着,“也许还需要一只二十夸脱的深锅,用来煮小一点的东西?” “好主意,”拉芬说,“这口大锅盛满水一定很重,况且较小的东西也未必用得到它。但这次我们非得用这只大的不可,其他锅都不合适。” 店员听着我们的对话,一脸困惑。“如果告诉我你们打算煮什么,也许我可以提供一点建议。”他依然对着拉芬说。 “各种东西都有,”我回答,“主要用来煮沸。” “哦,原来如此,”他依然不明所以,“还需要别的吗?” “这就够了。”我微笑着说。 到柜台结算,共一百七十七美元。我拿出钱包,翻找万事达卡。 “你们为州政府员工提供折扣吗?”递给他信用卡时我问。 “不提供。”他揉着双下巴,皱眉凝视着我的卡,“你的名字好像在新闻里出现过。”他狐疑地打量着我。 “有可能。” “你几年前竞选过参议员或者副州长?”他扳弄着手指雀跃地说。 “都没有,”我回答,“我很少沾染政治。” “我们是同一阵营的,”拉芬和我提着袋子走出店门时他大喊道,“那些人全是骗子,没一个例外!” 回到停尸间,我让拉芬将冷冻柜里那具火灾受害者的遗骸移出来,连同新买的锅一起推到分解室,然后回办公室去听电话留言。大部分是记者打来的。直到罗丝出现在连通我俩办公室的门口,我才察觉自己在焦虑地猛扯头发。 “你今天好像过得不太顺。”她说。 “还不是老样子。” “要喝杯肉桂茶吗?” “谢了,”我说,“不必麻烦。” 罗丝把一叠死亡证明书放到我桌上,毫不理会那里已堆积着不知何时才能处理完的公文。她身穿利落的深蓝色长裤,配以淡紫色上衣,脚上依然是行走舒适的黑色系带皮鞋。 罗丝已经过了退休年龄,尽管她那化着淡妆、极具贵族气质的脸庞丝毫不显老态,但头发日渐稀薄且几近全白,手指、腰臀也饱受关节炎之苦。她已越来越不适合久坐办公室的工作,再不能像以往那样照料我。 “快六点了。”她温柔地望着我说。 我抬头看看时钟,准备处理公文。 “我得去参加教堂的餐会。”她委婉地告诉我。 “很好,”我边说边皱眉翻阅公文,“该死,我不知告诉过卡迈克尔医生多少次了,心跳停止不能当作死亡原因。真是的,谁心跳停止了还能活着呢?人死了心跳当然也停了,不是吗?呼吸停止他也照用不误,不管我在他填写的死亡证明书上纠正过多少次。”我懊恼地叹口气,“他在哈里法克斯郡担任法医多少年了?”我继续发着牢骚,“至少有二十五年了吧?” “斯卡佩塔医生,别忘了他是个产科医生,而且年纪相当大了,”罗丝提醒道,“一个老好人,只是有点跟不上潮流。他现在还在用那台老旧的皇家牌手动打字机打报告呢,有花体字的那种。还有,我之所以向你提起教堂餐会,是因为我必须在十分钟内赶过去。”她隔着老花镜注视着我,犹豫片刻。“但我也可以留下,如果你需要。”她加了句。 “我还得忙一阵,”我对她说,“无论如何不能妨碍教堂餐会,不管是你的还是别人的,我亏欠上帝的已经够多了。” “那么再见了,”罗丝说,“口录资料在你的收件篮里。明天见。” <er h3">二 她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我立即被一片死寂淹没,唯一的动静是翻阅纸张时的窸翠声。我不时想起本顿,努力压抑给他打电话的冲动,因为我还没准备好放松,也或者是还不想让自己体会到作为人的情感。毕竟,正要用大汤锅煮沸人的遗骸时,谁能感觉自己也是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人呢?刚过七点,我穿过走。廊走到与冷冻室对面房间相隔两道门的分解室。 我打开门锁,走进这间有着冷冻柜和特殊通风装置的解剖间。那具遗骸躺在一张移动工作台上,盖着尸布,新买的四十夸脱的大锅已装满水,搁在排烟柜下方的电炉上。我戴上口罩和手套,打开电炉调到低温,以免破坏骨头的完整,然后倒进两匙洗衣粉和一杯漂白水,加速黏膜组织、软骨和脂肪的软化。 我掀开尸布,已被刮除了大部分肌肉组织、四肢萎缩得有如焦黑木棍的骨骸呈现在眼前。我轻轻将股骨和胫骨放入大锅,接着放入盆骨和部分颅骨。水渐渐升温,我又放入脊椎骨和肋骨,一股味道刺鼻的蒸气升腾开来。我必须检视这些光秃秃的骨头的本来面貌,因为上面或许有值得重视的线索,而方法除了沸煮实在别无选择。 我坐在一边等候,听着排烟柜抽出蒸气时发出巨响。我在椅子里不安地扭动,又累又孤单,一颗心似已干涸。疑似被人谋杀的女人的遗骸逐渐在沸水中解体,仿佛又遭受了一次屈辱与轻蔑。 “老天啊,”我轻叹道,好像上天真能听见,“请保佑她的灵魂。” 我无法想象自己变成一堆骨头被放进锅里烹煮是什么感觉,越想便越是沮丧。这个女人也曾被人爱过,在被残酷地剥夺躯壳和身份之前也曾拥有自己的人生。我一度努力地驱除自己内心的恨意,但为时已晚。我得承认,我恨透了那些以剥夺、凌虐生命为乐的凶残恶棍,也无法否认死刑让我感到不安,但不安的原因却只是它会令我再度想起那些丧心病狂的谋杀案件和早被人遗忘的受害者。 潮湿炽热的蒸气上扬,空气中充满令人作呕的气味。再多煮一段时间,味道便会渐渐淡去。我勾勒着一个金发女人的形象,她身材高挑,身穿牛仔裤和系带靴,裤子后袋里装着一枚铂金戒指。由于她的双手已被烧光,那枚戒指是否适合她的手指或许已无从得知,但我认为那不是她的。也许费尔丁说得对,那是枚男性戒指。关于此事我还得向斯帕克斯求证。 我想起她身上的伤口,试着在脑中重现她受伤的过程以及衣着整齐地躺在浴室的原因。如果那的确是起火点所在,实在太过诡异且令人费解。她并未脱去牛仔裤,因为我检査时发现拉链是拉着的,她的臀部也因此受到保护。根据烧焦的合成纤维衣料溶入皮肤的情形,我也没有理由断定她的胸部曾曝露在外。这种种证据并非完全排除了性侵的可能性,但至少机会不大。 我正透过烟雾查看骨头状况,忽然响起的电话让我大吃一惊。起初我以为是某家殡仪馆准备运送遗体来此,但随即发现电话指示灯显示是验尸间打来的,便不由得联想起拉芬所说的清晨接到的奇怪电话。我走过去,预计对方会静默无声。 “喂?”我简短应道。 “老天,你在拉肚子啊?”是马里诺。 “哦,”我松了口气,“抱歉,我以为是哪个恶作剧的。” “什么意思,恶作剧?” “待会儿告诉你,”我说,“什么事?” “我正在楼下停车场,想上去找你。” “我立刻下去。” 老实说,我很高兴有人和我做伴。我匆匆赶向大楼入口的停车库,按下墙上的开关。巨大的车库门往上卷起,马里诺钻了进来,雾蒙蒙的夜色中零星散布着钠气灯光点。我这才发现已是乌云罩顶,又一场大雨将至。 “你怎么还在这儿?”马里诺抽着香烟,粗声问道。 “办公室禁烟。”我提醒他。 “在这大楼里似乎人人都担心二手烟。” “我们还想多活几年。”我说。 马里诺把烟蒂往水泥地上一丢,粗鲁地用脚踩熄,仿佛这是我第一次警告他。事实上,这已成为我们之间巩固情感的一种奇特模式,要是有一天我停止唠叨,相信他会浑身不自在。 “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分解室,”我说着关上车库门,“我的工作还没结束。” “早知道就不来了,”他抱怨道,“只和你在电话里讨论。” “别担心,没那么可怕,只是在煮几根骨头而已。” “对你来说也许没什么,”他说,“我可闻不惯煮尸体的味道。” 进入分解室后,我递给他一个口覃,然后查看锅里的情形,并把温度调低五十度,以免沸水溢出以及骨头碰到锅壁或相互碰撞。马里诺用口罩蒙住口鼻,在脑后打了个松结,又瞥见一盒一次性手套便抽出一双戴上。非常讽刺,他竟会对细菌如此在意,因为危害他健康的罪魁祸首就是他的生活方式。他的白衬衫、领带和卡其裤全部汗津津的,白天不知在哪里蹭上几滴番茄酱。 “有几个有趣的消息要告诉你,”他靠着锃亮的水槽说,“我们查了停在肯尼斯·斯帕克斯屋后那辆被烧毁的奔驰车车牌,结果是一辆一九八一年的240D型奔驰,蓝色的,里程表至少动过两次手脚。车牌登记信息比较惊人,是一位住在北卡罗莱纳州威尔明顿市的纽顿·乔伊斯医生。电话簿里有他的名字,可我始终联系不上他,只能在答录机留言。” “威尔明顿就是克莱尔·罗利读书的地方,距离斯帕克斯的海滩别墅也不远。”我提醒他。 “没错,目前的线索的确指向那里。”他茫然地望着电炉上滚着沸水的锅,“她在斯帕克斯出门时开着别人的车去他家,然后遭到谋杀,并被焚尸,”他揉着太阳穴说,“告诉你吧,这案子肯定跟这锅东西一样臭不可闻,医生。我们的拼图还缺一大块,案情太诡异了。” “威尔明顿一带有罗利家的人吗?”我问,“比如亲戚?” “我们手头有两份名单,姓罗利的人中没有名叫克莱尔的。” “大学呢?” “还没展开调査。”我又去查看煮锅时他说,“我还以为你会去那里。” “明天一早就去。” “那……你打算整夜待在这里煮这鬼东西?” “不,”我说着关掉电炉,“我要暂时把它搁在这儿先回家。几点了?老天,快九点了,明天一早我还得去趟法庭呢。” “走吧。”他说。 我锁上分解室,再度打开车库门。天空中堆积的乌云如涨满帆的船只般将月亮遮蔽,大楼四周游荡着凄凉的风。马里诺陪我走到停车位,从容地拿出香烟点燃。 “我不想给你增添烦恼,”他说,“但有件事不能不告诉你。” 我打开车门,钻进驾驶座,“我不想听。”我说,我是认真的。 “大约下午四点半的时候我接到雷克斯·威利斯的电话,写报纸专栏的那个。”他说。 “我知道这个人。”我系上安全带。 “他今天接到一封匿名信,写得像新闻稿,内容不太妙。” “具体说了什么?”我的心骤然紧张起来。 “寄信的应该是嘉莉·格雷滕。她说她之所以从柯比疗养中心逃了出来,是因为被联邦调査局诬陷,为别人犯的案子接受死刑,只能逃走。她声称那几起案子发生时你正跟犯罪侧写小组组长本顿·韦斯利暧昧不清,那些对她不利的所谓证据都是你们两个人共谋捏造出来的,好保住联邦调查局的名声。” “这封信是从哪里寄出的?”一股怒火从我心头蹿起。 “曼哈顿。” “那封信写明收信人是雷克斯·威利斯?” “没错。” “他应该对这封信置之不理吧?” 马里诺犹豫着,“拜托,医生,”他终于说,“哪个记者会把送上门的新闻白白推掉呢?” “老天!”我发动引擎,怒吼道,“媒体真的疯了吗?他们真会把一个疯子寄来的信登在报上?” “如果你想看,我这里有一份。”马里诺从后裤袋抽出一张折叠好的纸递给我,“这是复印件,”他解释道,“原件已送往化验室,正由文件鉴识组处理。” 我双手颤抖着打开信纸。顶端工整的黑色字体十分陌生,与不久前嘉莉寄给我的那封信中怪异的红色字体截然不同,条理也十分清晰,我扫过她自称遭到陷害的荒谬段落,目光停驻在最后一段长长的文字上。 至于特别探员露西·费里奈利,她之所以享有成功的事业,完全仰赖她那位担任州首席法医的姨妈——斯卡佩塔医生多年来一直在包庇她外甥女的过错和失误。我们同在匡提科受训时,露西主动向我示好,绝非他们即将在法庭上申辩的。在我们建立情人关系的那段日子,她多次要我为她掩饰在设计犯罪人工智能网络系统时犯的错误,成绩则由她独享,一手操控全局,我发誓所言皆实,并在此请求你公诸众人,我不想一辈子躲躲藏藏,为不曾犯下的罪行遭世人谴责。我将对自由和正义的全部渴望系于人们能否看清真相,让司法还我清白。 我读完信,看见马里诺正静静地抽烟。 “这个人知道的不少。我敢说一定是那个疯女人写的。” “她先是伪装成神志错乱的样子给我写信,接着又发了这封看不出半点精神异常的信?”我难过得快要掉下泪来,“她究竟想做什么,马里诺?” 他耸耸肩。雨点开始落下。 “依我看,”他说,“她在向你传递信息。她要你知道,她可以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激怒你、毁掉你的生活是她唯一的乐趣。” “本顿知道这件事吗?” “还不知道。” “你真的认为媒体会刊发这封信吗?”我又问,奢望这次能得到不同的回答。 “你很清楚他们会怎么处理。”马里诺把烟蒂抛在地上,溅出细小的火花。 “事情就是这样,当所有警察四处寻找这个变态杀人狂的时候,她却自己找上门来,”他说,“更糟的是,很难说她没有将类似的信寄给其他媒体。” “可怜的露西。”我喃喃道。 “是啊,可怜的我们。”马里诺说。 第七章 <er top">一 开车回家的途中,暴雨倾盆,如千万支铁钉砸向地面,前方一片模糊。我没开收音机,这一整天,我听够了新闻,或许又将度过一个难熬的不眠之夜。有两次我不得不将车速减到三十英里,让这辆庞大的奔驰车像赛艇般滑过水洼,西卡瑞街路面上的坑洞像一个个木桶般盛满积水。在暴雨中,只有闪烁的红蓝警告灯发出“小心慢行”的警示,提醒过往车辆。 将近十点钟,我终于将车驶入家门。看见车库旁的影像传感器没有亮灯,我心中一阵恐慌。四下一片死寂,隆隆的引擎声和雨声仿佛是我在世间尚存的唯一证明。我久久忖度,不知该打开车库门还是掉头离去。 “瞎紧张。”我摁下传感器按钮,自我暗示。 车库门没有动静。 “可恶!”我匆匆倒转车头,来不及分辨车道、道旁砖和矮树丛。被车擦过的那棵矮树应该没有受伤,但车子驶离门口时一定辗坏了一片草坪。我看见屋里的几盏电灯和玄关的灯已在自动开关作用下亮起,但门前台阶两旁影像传感器的指示灯仍是一片黑暗。我反复说服自己,是天气原因造成了断路器跳闸。 我打开车门,雨水顿时扫进车内。我抓起钱包和公文包冲上门前台阶,打开门锁时早已全身湿透。屋里一片寂静,门边按钮上的灯光闪烁不定,表示防盗警报器也出了故障,可能也是电压不稳而导致的。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不停地打着哆嗦,怕得要命,一动不动地呆站在玄关处,任由雨水滴落在硬木地板上,同时迅速在脑海里翻找离我最近的那支枪的位置。 我不记得自己是否把格洛克手枪放回厨房餐柜的抽屉了。果真如此的话,那里比位于屋子另一端的书房或卧室近得多。风雨敲击着四周的石墙和窗户,我凝神静听,确认周遭是否有楼梯嘎吱作响或行走在地毯上的脚步声。极度惊慌中,我将公文包和钱包抛在地上,迅速跑进厨房,差点因鞋底湿滑摔倒在地。我拉开餐柜右边最底部的抽屉,一把抓起格洛克手枪,几乎尖叫出声。 我在屋里四处搜寻,打开每个房间的灯,确认没有不速之客;接着检査车库的保险盒,将跳开的断路器扳合,又重新设定了警报器密码,最后给自己倒了杯加冰的黑林爱尔兰威士忌以舒缓情绪。我打电话到沃伦顿的约翰逊汽车旅馆,露西不在那里,于是我又打到她位于华盛顿特区的公寓,接听的是珍妮特。 “嗨,我是凯,”我说,“希望没把你吵醒。” “你好,斯卡佩塔医生。”珍妮特说。无论我提醒多少次,她总是不肯直呼我的名字。“不打扰,我正在喝着啤酒等露西回来。” “哦,”我失望地说,“她正从沃伦顿向家赶吗?” “刚上路不久。你真该看看这间屋子,堆满纸箱,乱得可怕。” “你打算怎么熬过去呢,珍妮特?” “还不知道,”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算是适应期吧。天知道,我们以前也经历过适应期的。” “我相信你会安然度过。” 我啜了口威士忌,自己都难以信服这样的说法。但此刻能听见温暖的人声,已让我心怀感激。 “我刚结婚的时候——很多年前的事了——东尼和我为了工作各自奔波,”我说,“但我们还是想方设法给彼此留出时间,重质不重量的时间。那种生活方式其实还不错。” “可你们还是离婚了。”珍妮特礼貌地指出。 “那是后来的事了。” “露西到家至少还得一小时,斯卡佩塔医生。有什么话需要我转告吗?” 我犹豫起来,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还好吧?”珍妮特说。 “事实上,不太好,”我说,“我猜你大概还没听说,露西应该也不知道。” 我约略说明了嘉莉给媒体寄信的事。珍妮特始终未发一言。 “我告诉你是希望你有心理准备,”我补充道,“你明天可能就会在报上看到这则新闻,说不定今天的晚间新闻就会报道。” “确实应该先告诉我,”珍妮特轻轻地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一进门我就告诉她。” “请她给我回电话,如果不是太累。” “好的。” “晚安,珍妮特。” “不,无法晚安,”她说,“这几年来,我们的生活被那个女人搅得一团乱,状况百出,我他妈的受够了!抱歉我说了粗话。” “我也说过。” “老天,当时的情况我很清楚!”她哭泣起来,“嘉莉牢牢控制着她,露西根本无法招架。天啊,那时她还不过是个孩子。这个天才儿童应该在学校多待几年,而不是跑去该死的调査局进行什么实习。没错,我现在还是联邦调査局的人。但我看得一清二楚,她没有得到应有的对待,正是这让嘉莉有机可乘。” 我已经喝掉了大半威士忌,但喝再多都无法抚平此刻的心情。 “其实她没有必要难过,”我第一次听到珍妮特如此坦率地谈论她的爱人,“不知她告诉过你没有,她已经看了两年心理医生,虽然这不是她想做的,斯卡佩塔医生。” “我很高兴你告诉这个消息。”我不动声色地说,“她没告诉我,但我并不惊讶。”我的语气冷静客观,内心却阵阵绞痛。 “她曾企图自杀,”珍妮特说,“不止一次。” “我很髙兴她去找人协助。”我勉强挤出这么一句,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我感到震惊,露西为什么不来找我? “许多成绩斐然的人都有过非常不堪的经历,”我说,“我真的很高兴她主动采取了措施。她接受药物治疗了吗?” “安非他酮,百忧解会产生副作用,让她忽而沮丧,忽而又异常兴奋。” “哦。”我几乎说不出话。 “她不能承受更多压力和挫折了,”珍妮特说,“你不明白那种感觉。每当她遭到打击后,总是会颓丧好几周,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前一分钟是阴郁的可怜虫,下一分钟却成了太空飞鼠。” 她手持话筒,长长吁了口气。我很想知道露西那位心理医生的名字,又不敢问。我担心露西患有尚未确诊的躁郁症。 “斯卡佩塔医生,我不希望她……”珍妮特哽咽起来,“我不希望她死。” “不会的,”我说,“我向你保证。” 结束谈话后,我衣着整齐地在床上坐了好久,由于刚才受到的巨大冲击无法入睡,愤怒和伤痛让我无法自持地流下泪来。没有人能像露西那样轻易地让我伤心,这点她自己也十分清楚。她总有本事令我痛彻心扉,而珍妮特刚才的一席话则是从未有过的致命一击。我想起蒂恩·麦戈文在我办公室谈话时的态度,似乎连她都对露西的困境十分了解,难道露西宁愿向她倾诉,却不愿对我透露半句? 我一直在等露西的电话,但她始终没有打来。午夜时分,始终没有联系的本顿打来了电话。 “凯?” “听说了吗?”我急切地问,“关于嘉莉的事?” “我知道她写了信。” “该死,本顿,真让人愤怒。” “我在纽约,”他说,我又是一阵错愕,“联邦调査局紧急召我过来。” “也好,这是应该的。只有你最了解她。” “这是我的不幸。” “真高兴你在纽约,”我大声说,“感觉那里倒安全得多。这么说是不是很讽刺?纽约竟然也有安全的时候。” “你正在烦恼,对吗?” “你觉得她会在哪里?”我搅着玻璃杯里溶解的冰块。 “我们查出她最后这封信是从邮政编码为一〇〇三六的地方寄出的,也就是时代广场。邮戳日期是六月十日,就在昨天,周二。” “正是她脱逃那天。” “没错。” “调査局还不清楚她是怎么逃出去的?” “是的,还不清楚,”他说,“似乎是游泳渡河的。” “不,不是那样,”我疲倦又气恼地说,“一定有人协助,她最擅长指使别人替她卖命。” “侧写小组接到的电话没完没了,”本顿说,“显然,她寄了一大批信,几乎各大报纸都收到了,包括《华盛顿邮报》和《纽约时报》。” “然后呢?” “这则新闻太劲爆了,他们必定不舍得放弃,凯。缉捕她时,有关新闻几乎和当年邮包炸弹客或连环杀手库纳南一样吸引眼球,现在她又主动写信给媒体,还可以再热炒一阵,他们恐怕会连她的购物单和打嗝次数都照登不误。对媒体来说,她是个宝库,无数杂志封面和电影剧本在等着她。” “我不想再听了。”我说。 “我想你。” “真希望此刻你在我身边,本顿。” 我们互道了晚安。我拍松背后的枕头,很想再喝一杯威士忌,犹豫再三还是作罢。我猜测着嘉莉可能釆取的行动,但思路最后都会绕回到露西身上。这应该就是嘉莉最原始的动机,因为她忌妒露西:露西比她更有天赋、更高尚可敬,无论哪方面都比她出众。嘉莉一定要想方设法耗干露西的每一滴生命才会罢休。我甚至觉得嘉莉不必亲自出马,只要布下陷阱,所有人便不由自主地自投罗网。她的吸引力实在强大得惊人。 我睡得极不安稳,梦见了坠机和染血的床单。起初我在汽车内,后来又好像在火车车厢被人追赶。我醒来时刚过六点半,太阳高悬在澄澈的天空,草坪上的水洼亮闪闪的。我带着格洛克手枪进了浴室,锁紧门迅速冲了个澡。我关上水龙头,倾耳聆听警报器是否响了,又跑回卧室检查按键,确认防盗系统没出故障。这时我猛然察觉自己的行为多么可笑、多么不理性,但我无能为力,我害怕。 忽然间,到处都是嘉莉的影子,正在过马路的那个戴着墨镜和棒球帽的瘦削女人是她;在公路收费站紧挨着我车子停车的司机是她;经过布罗德街时死死盯着我、裹着破旧大衣的流浪女是她。任何白皮肤、蓄着朋克发型、身材细长,或者打扮中性且怪异的人都是她。同时,我不断提醒自己,我已经五年多不曾见过嘉莉了,无从知道她现在的模样,很可能根本认不出来。 我把车停在办公室后面的停车场,看见大楼车库门敞开着,毕立利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正熟练而有节律地将一具尸体抬进锃亮的黑色灵车。 “天气真好。”我向那位穿着黑色笔挺套装的职员打招呼。 “很好,你也好。”他回答。显然他有听觉障碍。 另一个衣着整齐的人下车来协助他,担架的金属脚架哐当作响,车后门随即关闭。我等着他们把车开走,然后将车库卷门关闭。 第一站是费尔丁的办公室,我到达时还不到八点一刻。 “还顺利吗?”我敲敲房门,问道。 “请进。”费尔丁说。 他正在浏览书架,实验室袍的肩部绷得紧紧的。对我这位副手而言,生活着实不易——他很难找到合身的衣服,因为他细腰窄臀。还记得第—次在我的住处举行同事聚餐时,他只穿着条短牛仔裤在庭院里晃荡。讶异之余,我也对自己竟然盯着他看了半天有点难为情。倒不是因为他的性感,而纯粹是对他那粗犷人体之美的短暂迷恋。我不知他怎会有时间将体格锻炼到这种程度。 “我猜你看到那张复印件了。”他说。 “那封信。”我说,情绪又开始低落。 “是的。”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过期的《美国药典》放在地板上。 “封面是你的照片和她的旧挡案照。很遗憾你得受这种罪,”他说着继续翻找其他书籍,“前面办公室的电话响个没完没了。” “上午接到什么新案子吗?”我转换话题。 “昨晚在密德西恩高速公路上发生一桩车祸,乘客和司机都死了。现场检验由迪麦欧负责。此外没别的案子。” “这就够了,”我说,“我还得出庭作证。” “我以为你正在去度假的路上。” “本来如此。” “半途被召了回来?怎么?竟然要你从希尔顿海德岛赶回来?” “鲍尔斯法官。” “哦,”费尔丁嫌恶地说,“这是第几次了?我觉得他故意把开庭的日子排在你休息的时候,存心气你。还有别的吗?你专程赶回来就为了他的案子?” “随时打我的传呼机。”我说。 “你可以猜猜我接下来要干什么。”他指着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公文,“我进度严重落后了,需要一面镜子照照自己有多窘迫。”他自嘲地说。 “难为你了。”我说。 <er h3">二 约翰·马歇尔法院距我们的新办公楼很近,步行只需十分钟。我想这样的运动对我有益。这天早晨天气晴朗,空气清冽。我肩上背着皮包、手臂下夹着多层档案夹沿莱伊街人行道前行,在第九街南转经过警察局。 我即将为一起毒贩斗殴致死的普通案件出庭作证。在三楼意外地看见法庭门口聚集着十几名记者时,我还以为罗丝排错了日程,因为我从未遇到过记者在法庭等候我的情形。 一见到我他们便立刻冲了过来,摄像机和麦克风一拥而上,镁光灯随之亮起。我先是错愕,继而万分恼火。 “斯卡佩塔医生,你如何回复嘉莉·格雷滕的信?”第六频道的一名记者问。 “不予置评。”我边说边焦急地四处张望,寻找召唤我来为这起案件作证的州检察官。 “对于她指称的共谋论点呢?” “你和你联邦调査局的男友共谋?” “是本顿·韦斯利吗?” “你的外甥女有什么反应?” 我从一个摄影记者身边走过,神经如电线走火般嘶嘶作响,心脏狂跳不止。我把自己关进狭小密封、没有窗户的证人室里,往木椅上一坐,感觉自己像只愚蠢的困兽,竟迟钝得对嘉莉给媒体写信后极可能出现的这种情况没有丝毫预料。我打开档案夹,开始温习大叠报告书和图表,在脑中勾勒枪弹射入点和射出点,以及致命的关键。我在这个密闭空间里待了近半小时,直到州检察官终于找到我。简短讨论了几分钟后,我坐上证人席。 要是没有这次作证,刚才走廓里的一幕便不会发生。不久我抛开了自我,完全融入到这粧单纯的暴力案件里。 “斯卡佩塔医生,”多年来一直与我对立的辩护律师威尔·拉姆金开口了,“你在这个法庭里作过多少次证人了?” “抗议。”检察官说。 “抗议无效。”鲍尔斯法官说。他一向支持我。 “我没有详细统计过次数。”我回答。 “可以给出个大概数字吧?十几次?超过一百次?一百万次?” “超过一百次。”我说,感到他杀气腾腾。 “你在陪审团和法官面前说的都是事实吗?”拉姆金缓缓踱步,红润的脸上写满虔诚,双手背在身后。 “我说的都是事实。”我回答。 “你并不认为和调査局探员上床是不当行为,对吧,斯卡佩塔医生?” “抗议!”检察官站了起来。 “抗议成立,”法官咄咄瞪视着拉姆金说,“请说重点,拉姆金先生。” “法官大人,我想说的重点是利益冲突。众所周知,斯卡佩塔医生和至少一名共事的执法人员有亲密关系,而且运用对执法机关——包括联邦调査局和烟酒枪械管制局——的影响力庇护她的外甥女。” “抗议!” “抗议无效。请说重点,拉姆金先生。”法官拿起水杯猛灌几口。 “谢谢法官大人,”拉姆金顺从地说,“我想阐明的是一套老掉牙的权力滥用模式。” 陪审席上的四名白人和八名黑人端坐着,来回望着拉姆金和我,像在观赏网球比赛。有几个人皱着眉头,一人在剔指甲,还有一个似乎快睡着了。 “斯卡佩塔医生,难道你没有试图操控局面以符合你自身利益需求?” “抗议!企图扰乱证人!” “驳回,”法官说,“斯卡佩塔医生,请回答问题。” “没有,我绝没有这么做。”我注视着陪审团,平静地说。 拉姆金从他那位十九岁的被告客户面前的桌子上拿起一张纸,“今天的报道,”拉姆金快速念道,“多年来你一直在操控执法机关……” “法官大人!抗议!这实在太不道德了!” “驳回。”法官冷冷地说。 “这里白纸黑字写明你和调査局共谋,企图将一个无辜的女人送上电椅!”拉姆金走向陪审团,站在他们面前抖动手中的报纸复印件。 “天啊,法官大人!”检察官大喊,他的套装上衣被汗水浸透了。 “拉姆金先生,现在开始进行交叉询问。”鲍尔斯法官对身材圆胖、脖子粗短的拉姆金说。 我匆匆陈述了关于射击距离、弹道,及十毫米子弹击中哪个重要器官以致受害者丧命等证词,然后快步走下法庭台阶,低头离去,几乎记不起自己说了些什么。两个黏人的记者追着我走了半条街,最后发现去问石头可能更有效,终于转头离去。我在证人席上所受的不公和刁难无需赘言。嘉莉动动指头,我已遍体鳞伤,我知道,好戏还在后头。 我回到办公大楼,打开后门,从耀眼的阳光下走进阴凉的车库,一时间难以适应。我打开通往办公室的门,在走廊里遇见了费尔丁,不禁松了口气。他穿着干净的工作服,我想大概又有新案子被送进来。 “一切都还好吧?”我问,边把太阳镜塞进口袋。 “波瓦坦送来一个自杀案案主。十五岁女孩拿枪轰掉了自己的脑袋,因为她父亲不准她和小男友约会。你的脸色不太好呢,凯。” “被鲨鱼围攻了。” “唉,这些该死的律师。这次是哪一个?” “拉姆金。” “啊!这只食人鲸!”费尔丁拍拍我的肩膀,“没事的,真的,相信我,你会突出重围,熬过去的。” “我知道,”我笑着对他说,“我在分解室里,有事找我。” 孤独冗长的骨头处理工作非常适时,因为我不希望同事们察觉自己此刻的恐惧和失意。我打开灯,关上房门,穿上手术袍,戴上双层乳胶手套,然后打开电炉开关,掀开锅盖。昨晚,这些骨头在我离开后继续分解。我拿木勺轻轻揽动,又在工作台上铺了张塑料布。头骨在验尸阶段被锯开了,我小心翼翼地从油腻的温水里捞起颅顶骨和带着牙齿的颜面骨,摊在塑料布上沥干。 相较于塑料刮刀,我更喜欢用木制刮刀刮除骨头上的肌肉组织。至于金属制品则根本不予考虑,因为它可能造成损伤,影响伤口的判定。我谨慎地进行剔除工作,同时让其他骨头留在沸水里烧煮。清洗冲刷的步骤持续了两小时,我的手腕和指头开始隐隐作痛。我没吃午餐,因为压根没有想起。将近两点,我在头骨的太阳穴下方,也就是之前发现有出血现象的部位发现一处凹痕。我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我把手术灯挪近些,照亮整个工作台面。伤痕呈直线状,长度不超过一英寸,极浅,很容易被人忽略。我只在十九世纪被剥除头皮的人们的颅骨上见过类似伤痕,只是那些标本的裂痕和切口大都不在太阳穴的位置。但这并不重要。 剥头皮毕竟和精准的手术不同,任何状况都可能发生。尽管我无法确定这名沃伦顿的受害者头皮被人剥除,但也无法排除其可能性。因为我最初发现时,她的头部已非完整无缺。作为战利品的头皮通常是整片剥除的,因此,很可能会连头发一并割除。 我垫着毛巾拿起电话,因为此时的双手不适合碰触任何干净的物品。我呼叫马里诺,一边等他回电话,一边继续刮除工作。没有发现其他伤痕。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其他部分完好无损,因为二十二片头骨中至少有三分之一被烧焦了。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进行。十分钟后,我拉掉手套丢进垃圾桶,从皮包里找出一本通讯簿。这时,马里诺来了电话。 “你跑到哪里去了?”我说,压力让我怨气满腹。 “在利柏瓦兰斯餐厅吃饭。” “谢谢你这么快就回我电话。”我生气地说。 “哟,医生,你的电波一定在哪里迷路了,我刚刚才收到呢。怎么了?” 我听见电话那端一片喧哗,人们正在饮酒作乐,享用高脂肪高热量但美味无比的食物。 “你打的是付费电话?” “是啊,顺便提醒你,我已经下班了。”他咕咚吞咽着什么,我猜是啤酒。 “我明天必须去趟华盛顿,有新发现了。” “唉,最怕听你这么说。” “我发现了新证据。” “你打算现在告诉我,还是要让我整晚失眠瞎猜?” 他又喝酒了,但现在不是数落他的时候。“说正经的,要是维西博士有空见我们,你会陪我一起去吗?” “史密森尼博物馆那个玩骨头的?” “我们一说完我就打给他。” “明天我放假,应该可以安排出时间。” 我没说什么,只是盯着沸滚的锅,把炉火稍稍调小。 “那就这样吧。”马里诺又吞下一口啤酒。 “在我家见面,”我说,“九点钟。” “我会准时报到。” 接着我拨了维西家的电话,铃声只响一声他就接听了。 “感谢老天!”我说,“亚历克斯?我是凯·斯卡佩塔。” “哦!你好啊。”。 他时常因沉迷于对大众心智活动的研究而显得心不在焉。维西博士是全球最杰出的法庭人类学家之一,曾经给予我不少协助。 “如果你明天待在城里就再好不过了。”我说。 “还是跟以前一样,我在铁道那里工作。” “我在一个头骨上发现一处裂伤,需要你的帮助。你知道沃伦顿大火案吗?” “没有活人不知道吧。” “很好,这么说你应该相当了解。” “我十点钟才会到那里,那附近没地方停车,”他说,“几天前有人送来一颗卡了铝箔纸的猪牙齿,”他恍恍惚惚地谈论着手上的工作,“埋在某人的后院,大概是烤猪吧。密西西比法医还以为是命案,有谁嘴里挨了一枪。” 他忽然一阵猛咳,用力清着喉咙,我听见他在喝东西。 “还经常有人送熊掌来,”他继续说,“有些验尸官以为那是人的手掌。” “我知道,亚历克斯,”我说,“一切还是老样子。” 第八章 <er top">一 差一刻九点时,马里诺就开车到了我家,因为他想喝杯咖啡再吃点早餐。今天他本该休假,因此穿着相当随意,牛仔裤、里士满警察局t恤和旧牛仔靴。逐年稀疏的头发向后梳拢,整齐油亮,就像正要带女友到比利鲍伯牛排馆打牙祭的凸肚子老单身汉。 “我们要去牛仔竞技场吗?”我开门让他进来。 “你一直在挑剔我,我很生气。” 他说着瞪了我一眼,可我毫不在意,因为他并不当真。 “就像露西常说的,你看起来真的很酷。我有咖啡和燕麦片。” “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记得住?我不吃鸟饲料。”他嘟囔着跟我走过客厅。 “可我从来不做又油又甜的面包。” “要是你肯做,也不会找不到人约会了。” “这我倒是没想过。” “博物馆那个家伙告诉你在哪里停车了吗?华盛顿特区没地方停车的。” “整个地区都没地方停吗?总统真该想想办法。” 我们走进厨房,金黄的阳光正洒满窗口,透过南边的树丛看得到波光粼粼的河面。昨晚我睡得安稳多了,说不清为什么,也许只是大脑负荷过重而麻木了。一夜无梦,真是万幸。 “我还留了几张上次克林顿进城发的VIP停车证,”马里诺边倒咖啡边说,“市长办公室给的。” 他也为我倒了一杯,像在吧台上推啤酒杯那样,把马克杯推到我面前。 “我猜想,你那辆奔驰的派头也许会使那里的警察以为我们有外交豁免权之类的。”他说。 “我想你也知道那里的情形,所有车子都装了轮锁。” 我切了块罂粟籽百吉饼,然后打开冰箱巡视存粮。 “这里有瑞士奶酪、佛蒙特切德奶酪和熏火腿。”我拉开另一个塑料保鲜盒,“还有帕尔马奶酪——这不太适合你。抱歉,没有别的。不过我有蜂蜜,你要来点吗?” “有甜洋葱吗?”他从我背后瞄着冰箱说。 “有。” “瑞士奶酪、熏火腿,再加一片甜洋葱,正好是医生给的减肥菜单,”马里诺开心地说,“这才叫早餐呢。” “不准加奶油,”我对他说,“我不得不狠心点,免得在你心脏病发作时不那么愧疚。” “芥末酱就好。”他说。 我在面色上抹上黄色芥末酱,再加上熏火腿和洋葱片,最后盖上奶酪。在烤箱里加热完毕,我已完全被勾起了食欲,于是将燕麦片倒回罐子,为自己做了一份相同的早餐。我们坐在餐桌边啜饮着哥伦比亚咖啡,吃着三明治,一边看着阳光将庭院里的花朵染上鲜艳明媚的色调,天空逐渐转成湛蓝。九点半,我们开车驶上九五号州际公路,直到匡提科交通都略有阻塞。 开车进入联邦调查局国家学院和海军陆战队基地入口处时,我脑中忽然闪过那段早已远去的日子,我和本顿的初识,在露西加入调查局时的矛盾——毕竟这个执法机构依然是胡佛时代那个追求政治正确性的纯男性俱乐部,只不过现在的偏见和权力交易不再那么明目张胆,而如黑夜中行军的军队,暗中千方百计沽名钓誉、攫取权力,巩固自己作为联邦警力机构的权威。 这一认识让我备感挫折,同时学会了缄默,因为我不想伤害那些勤勤恳恳、将全身心投入这份崇高使命中的探员。我感觉马里诺正一边向窗外弹着烟灰一边盯着我。 “你知道吗,医生,”他说,“也许你该辞职了。” 他是指我担任许久的联邦调查局法医病理顾问一职。 “我知道最近他们找了其他法医,”他继续说,“有些案子直接找他们协助,而不是你。面对现实吧,你已经一年多没来学院了,这不是没有原因。他们处置了露西,也不想和你打交道了。” “我不能辞职,”我说,“因为我并不是为他们工作,马里诺,我是为那些需要调查局协助办案的警察工作的,无论如何我不能主动辞职。事情总会有转机的,调査局局长和司法部部长一个个来了又走,也许哪天情况就会好转。况且,你也是他们的顾问,不是也被冷落很久了吗?” “好吧,同病相怜。” 他把烟蒂抛到窗外,烟屑被飞驰的车子甩得很远。 “烂透了,对吧?来这里跟那些头头坐在会议厅里喝啤酒。老实说,我恨透了这一切。谁嫌弃警察,警察也不会对他们客气。一开始,我那些老伙计、孩子、父母都很高兴见到我,每天我都会骄傲地穿上制服,把皮鞋擦得锃亮。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现在连向人说早安都没人理睬,这可真是自讨苦吃。我卖了二十六年命,才被提到了队长的位置,还得负责训练调查局的这群菜鸟。” “那很可能是你最能发挥专长的位置。”我提醒他。 “算是吧,但因为这个我就该一辈子被困在那里吗?” 他凝视着窗外一掠而过的绿色高速公路告示牌。 “他们想让我坐冷板凳,巴望着我早点退休或死掉。我得告诉你,医生,我也时常考虑退休这件事。驾着船出海钓鱼,开着旅行车上路直奔西部去看看大峡谷、约塞米蒂、塔霍湖……可一回到现实,我又不知该怎么办了,可能我会在这位子上发着牢骚做到死。” “这事还遥远得很,”我说,“如果你哪天退休了,马里诺,你可以担任本顿那样的工作。” “不是我故作谦虚,我实在不是当专家的料,”他说,“联邦司法协会和IBM才不会雇用我这种粗人,这跟我肚子里有多少存货无关。” 我没有反驳或多说什么,他的话大致不错。本顿外表英俊,举止优雅,每次露面总能引来众人敬重的目光,这是他和彼得·马里诺之间仅有的差别。至于正直、慈悲,以及在各自领域的专业水平,他们别无二致。 “我们先上三九五号公路,再转宪法大道,”我关注着交通信号灯,对在车尾催促和疾速超车的车辆不加理会,因为即使以最高速限驾驶在他们眼里也依然不够快,“我可不想开得太快,结果被堵在缅因大街上动弹不得。以前我就遇到过这种事。”我打开右转信号灯,“那是某个周五晚上,我来看望露西。” “被拖车拖走是个不错的方法。”马里诺说。 “差不多吧。” “真的吗?”他转头看着我说,“你干什么坏事了?” “我的车被困在中间,我不得不硬冲出去。” “结果撞了人?” “差一点。” “你会开车逃走吗,医生?我是说,如果你真的撞了人?” “就算想逃,那人的同伙也饶不了我,我用你的靴子打赌。” “老实说,”他低头望着双脚说,“这双鞋根本不值钱。” 十五分钟后,车子驶上宪法大道,行经内政部大厦和高踞在国会草坪中央的华盛顿纪念碑,纪念碑四周排着许多庆祝非洲艺术节的帐篷,小贩们站在小货车车尾贩卖东海岸的螃蟹和t恤,摊贩间的草坪上不甚悦目地堆积着昨天的垃圾。救护车不时尖啸而过。远处的史密森尼博物馆像条蜷曲着的暗红色的巨龙。我们绕这一带转了好多圈,照旧找不到停车位。街道若非单行道,就是忽然被某个街区截断或者安放了路障,对那些可怜的上班族而言,就算你撞上了公交车的屁股,他们也不会退让一丝一毫。 “这样吧,”我把车子转入弗吉尼亚大道,“我们把车停到水门大厦前,然后改搭出租车。” “谁会愿意住在这种鬼地方?”马里诺抱怨道。 “多得很呢。” “欢迎来到美国,”他继续说,“一个一团糟的国家。” 水门大厦的泊车服务生彬彬有礼、训练有素,我把车交给他并询问去哪里搭出租车时,他丝毫不觉得怪异。我珍贵的器官样本装在置有泡沬塑料的硬纸盒里,就放在后车座上,接近中午时,马里诺和我在十二街和宪法大道的交叉路口下了出租车,登上史密森尼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拥挤的台阶。自俄克拉荷马联邦大厦爆炸案发生以来这里就变得警备森严,保安告诉我们,维西博士会亲自前来领我们进入。 在楼下等待时,我们观看了一个名为“海底宝石”的展览以打发时间,一边欣赏着大西洋海菊蛤、太平洋狮爪海扇蛤,装在玻璃罐里的海鳗、鱼、螃蟹、树蜗牛以及从堪萨斯白垩纪河床挖掘出来的沧龙海蜥蜴,一边接受旁边墙上的鸭嘴龙头骨的俯视。马里诺正觉无趣时,锃亮的黄铜电梯门打开,亚历克斯·维西博士走了出来。与我们上次见面时相比,他几乎完全未变,依然体态轻巧,一头白发,天才人物特有的炯炯有神的双目永远在某处游移,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粗框眼镜,只是皮肤略被晒黑,似乎也多了几条皱纹。 “你看起来精力充沛。”握手致意时,我对他说。 “我刚度假回来,在查尔斯顿。相信你也去过了?”他说着与我们献电梯。 “是的,”我说,“我和那里的首席法医很熟。你还记得马里诺队长吧?” “当然。” 电梯升到展览大厅中央那只非洲丛林象上方三层楼的高度,隐约听得到孩子们烟雾般丝丝缕缕的声音。这座博物馆很像一间巨大的大理石仓库,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的绿木抽屉里储存着大约三万具人类的骨骼标本。这批珍稀的收藏向来用作人类学,尤其是美洲印第安人的研究,但近年来这些美洲土着居民们执意索回自己祖先的骸骨,且已完成了相关立法,此间维西也在国会山庄吃尽了苦头。他毕生的研究对象即将离开此地,重返不再蛮荒的大西部。 “我们成立了遣送小组,负责给各类团体提供资料,”通过一条昏暗逼仄的走廊时他说,“他们会获知我们有哪些藏品,并自行决定该如何处置。也许几年后,这批美洲印第安人骨骸会再度入土安葬,但到了下个世纪还是会被考古学者挖出来的吧,我猜会这样。”他边走边继续说,“这些日子,各个团体都在抗议,却不了解这其实是对自己的伤害。如果我们无法从亡者身上了解自身,又该从哪里习得呢?” “亚历克斯,你这是螳臂当车。”我说。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那些抽屉里躺着我的曾祖父,”马里诺插嘴道,“或许我也会觉得不太舒服。” “问题是我们并不知道那里面躺着的是些什么人,连那些频频抗议的人也不知道,”维西说,“但可以肯定的是,从这些遗骸上我们发现了不少美洲印第安人的疾病种类,这对现在的土着人来说也未尝不是好消息。哦,真是的,一谈起这些就没完没了。” 维西工作的小化验室里陈列着无数黑色工作台和水槽、数千本书、专业期刊和数盒幻灯片。到处散置着头颅、头骨碎片和各种被误认为人骨的动物骨头。一张巨大的软木板上钉着大卫教信徒集体自杀事件的悲惨照片,维西曾花数周时间在德州韦科挖掘鉴定那些信徒被焚毁的遗体。 “让我瞧瞧你带来的东西。”维西说。 我把包裹放在工作台上,他拿瑞士军刀割断胶带。我伸手取出头盖骨,泡沬塑料一阵窸窣作响。接着我拿出包括颜面骨在内的极度易碎的下半部头骨,把它们摊在干净的蓝色布块上。维西打开灯后拿来了放大镜。 “这里,”我指着骨头上的细小裂痕,“太阳穴附近有出血现象,可这一带的皮肤严重烧焦,看不出伤口的类型,直到发现这处骨头裂痕才算有了点眉目。” “非常笔直的切口,”他缓慢地转动头骨,从各个角度端详,“你确定这不是验尸不慎造成的?例如在翻开头皮取下颅盖时?” “确定,”我说,“你可以用两根手指测量一下,”我把头盖骨放回原位,“这道切口约一点五英寸,位于验尸程序中的颅盖切口下方,和翻开头皮的角度并不吻合,看见了吗?” 透过放大镜,我看见自己的食指无比粗大。 “这道切口是垂直的,而不是水平方向。”我解释道。 “没错,”维西说着流露出饶有兴趣的神色,“如果视作验尸失误,实在不太合理,除非你的助理法医喝醉了。” “会不会是防御性伤口?”马里诺推测说,“你知道,假设有人拿刀砍她,她在反抗时被砍伤?” “当然可能,”维西说着继续检査骨头的每个细节,“但奇怪的是,这道切口非常精准,从头至尾力度均衡,不太像是被砍伤的。如果被砍伤,刀锋的切入点应该更深,拔出点则更浅。”他比画着,抬手在空中一挥。 “我们也要考虑伤害造成时攻击者相对于受害者的姿势,”我补充道,“受害者是站着还是躺着的?攻击的方向是正面、背后、侧面还是上方?” “没错。”维西说。 他走向一只有深色玻璃门的橡木柜,从架子上取下一个棕色的旧头骨递给我,然后指着位于左顶骨和枕骨一带,即头颅左侧、耳朵上方的一道明显裂痕说道:“这就是你问起的剥头皮案例,这孩子只有八九岁,头皮被剥后烧死。无法确定其性别,只知道腿部受细菌感染而无法逃跑。这类刀痕和小切口在剥头皮案例里算是相当常见的。”我捧着那具颅骨,眼前浮现出维西所说的画面。一个胆怯的瘸腿小孩所住营地燃起大火,族人遭到屠杀,哀号遍野,鲜血染红大地。 “可恶,”马里诺气愤地说,“对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下得了手?” “怎么对任何人下得了手?”我转向维西,指着我带来的那具头骨,“这上面的切口——不像剥头皮形成的吗?” 维西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你要知道,凯,”他说,“这很难说,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印第安人剥取敌人头皮的方式有很多,通常他们会在头顶的皮肤上划个半圆,一直切入头盖骨的骨膜,以便轻易地移除颅顶。有些只是简单地剥除头皮,有些则包括耳朵、眼睛、脸、脖颈等诸多部位,有些受害者被割去许多片头皮,也有的只被割掉发束或头顶的一小片。在过去的西部,最常见的一种方式就是,粗暴地抓起受害人的头发,用匕首或马刀切下头皮。” “当作战利品。”马里诺说。 “同时也是战争技巧和勇猛的终极象征,”维西说,“当然,也基于文化、宗教,甚至医学上的诸多理由。至于你这个案子,”他对我说,“她的头皮并没有完整剥掉,因为头发还在,而且我相信这道伤痕是因非常锐利的工具切割造成的,锋利的刀子,也许是剃须刀、美工刀,甚至解剖刀。切割时受寄人还活着,而且并不致命。” “的确,让她死亡的是颈部的伤口。”我赞同道。 “除了这里,骨头上找不到其他伤痕。”他把放大镜移近左颧骨弓,也就是面颊骨,“非常模糊,”他说,“几乎看不出来。看见了吗?” 我凑近仔细观察。 “真的,”我说,“几乎像蛛丝一样细。” “没错,就是这么淡。还有一点相当有趣,当然或许并不重要,这道裂痕的角度和另一道切口非常相似,是垂直的,而非水平或歪斜。” “我听够了,”马里诺不满地说,“我是说,咱们直接说重点。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个变态割开了这女人的喉咙,将她毁容,又一把火烧了房子?” “不排除这种可能。”维西说。 “毁容牵涉私人感情,”马里诺继续说,“除非凶手完全疯了,否则通常不会给一个陌生人毁容。” “的确是这样,”我赞同道,“根据我的经验,唯一的例外是凶手神志失常,甚至精神错乱。” “我倒认为,无论烧掉斯帕克斯农场的是谁,他都绝不可能精神错乱。”马里诺说。 “这么说,你认为这桩谋杀案更可能是私人恩怨引起的。”维西说着拿放大镜细察头骨。 “虽说我们不该忽略任何可能性,”我说,“但斯帕克斯放火烧死自己爱马的假设,无论如何都令人无法想象。” “也许他为了脱罪不得不烧死它们,”马里诺说,“因为大家都像你这样想。” “亚历克斯,”我说,“杀害她的人一定认准了我们永远找不到伤口。要不是那扇玻璃门掉落在她身上,她的尸体很可能被完全毁掉,根本不会留下任何线索供我们调查。举例来说,如果没有残留的肌肉组织以供进行一氧化碳检测,我们便无从得知她在火灾发生前就死了。然后她会被判定死于意外,除非我们能证明这起案件是人为纵火。然而直到现在,这一点还无法证明。” “我非常肯定,这是一桩典型的纵火谋杀案件。”维西说。 “可凶手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割伤她?”马里诺说,“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放火烧掉那个地方然后走人?这些变态杀手将人毁容时,通常都希望自己的杰作被人看到。他们往往会把尸体拖到公园里展示,或者扔在山路边、慢跑跑道上,甚至客厅中央,希望被人发现。” “也许这个人并不这么想,”我说,“他不希望行迹败露。我认为我们必须在电脑数据库里好好搜索一番,看能否找到类似的纵火案例。” “一旦这么做,就会把一大堆人牵扯进来,”马里诺说,“程序设计师、分析师、联邦调查局的电脑专家,甚至休斯敦、洛杉矶和纽约这些大警察局的计算机部门。我敢保证,到时候肯定会有人走漏消息,媒体不炒翻了才怪。” “不尽然,”我说,“这取决于我们向谁求助。” <er h3">二 我们在宪法大道上了出租车,要司机先开往白宫方向,再转向十五街的六〇〇号街区。我想请马里诺到老艾比格瑞餐厅用餐。正是下午五点半,我们无须排队便获得了一个桌上铺有绿丝绒的位子。这家餐厅吧台里装饰着乌龟、野猪和羚羊标本,几名侍者无论何时都忙忙碌碌;玻璃门窗和镜子散发出老旧的气息,黄铜瓦斯灯火光摇曳,在这样的氛围中用餐,向来让我感觉十分愉快。 身后一对打扮入时的夫妇正谈论着肯尼迪中心的门票和儿子秋天将进入哈佛读书的事,另外两名年轻男子则为午餐是否可以报销争辩不休。我把被维西用胶带层层密封的纸箱放在座椅上。 “我们应该选一张三人桌,”马里诺望着纸箱说,“你确定那玩意儿不会发臭?万一被人闻到怎么办?” “它不臭,”我说着翻开菜单,“我们最好换个话题,好好用餐。这里的汉堡非常可口,连我都忍不住想破戒来尝尝呢。” “我想吃鱼,”他假装十分期待,“你吃过这里的鱼吗?” “去你的,马里诺。” “好吧,你说服我了,医生,那就点汉堡吧。真希望现在是晚上,这样就可以再来点啤酒了。到这个餐厅来却不能喝杯黑杰克、畅饮冰啤酒实在是种折磨。我打赌这里一定有薄荷酒,自从跟肯塔基来的那个叫莎宾娜的女孩分手后我就再没喝过这种酒了。你还记得她吧?” “没什么印象。”我环顾着四周,淡淡答道,试图让自己放轻松下来。 “以前我常带她去酒吧。有一次还遇见了你和本顿,向你们作了介绍。她有一头颜色偏红的金发,蓝眼睛,白皮肤,参加过滑轮比赛。” 我一点都想不起他说的是谁。 “可惜,”他仍然盯着菜单,“我们的关系没能维持太久。我想要不是因为我那辆卡车,她或许一点机会都不会给我。她高髙坐在驾驶座里的时候,真会让你觉得她是坐在玫瑰皇后花车上向臣民们招手呢。” 我忍俊不禁,他却一本正经,这让我笑得更凶,甚至笑出了眼泪,服务生不得不等在一旁,马里诺则一脸恼火。 “你吃错药啦?” “我大概是累了,”我笑得喘不过气来,“想喝啤酒你就喝吧。今天你休假,我来开车。” 听了这话他心情大为好转,不多久就喝光了第一瓶塞缪尔亚当斯啤酒,此时他的瑞士奶酷汉堡和我的鸡肉恺撒沙拉也己上桌,我们便一边用餐一边随意聊着天。四周嘈杂的谈话声从未间断。 “你想旅行庆祝生日吗?”一个生意人问他的同伴,“你一向喜欢到处跑的。” “我太太也这么问,”另一位边嚼边回答,“好像我从没带她出去玩过似的。真是的,我们几乎每周都下馆子呢。” “有一集《奥普拉脱口秀》中提到,每十个人当中就有一个人背负超过自己偿还能力的债务。”一位中年妇女对正将草帽挂在桌旁帽架上的女伴说,“很荒谬吧?” “对此我毫不惊讶,这年头还有什么事情不荒谬呢?” “他们这里的确提供泊车服务,”生意人又说,“但我习惯走路。” “晚上呢?” “嘿,你在开玩笑吗?谁敢在华盛顿特区的晚上出去散步?寻死啊?” 我起身走进铺有浅灰色大理石的洗手间。里面很宽敞,没有其他人。我占用了残障专用设备,这里空间大,隐蔽性强。我用移动电话呼叫露西,可信号似乎被墙壁阻隔了。我又改打付费电话,很惊讶她竟然在家。 “你在收拾行李吗?”我问。 “你听见空荡荡的回声了?”她反问道。 “哦,也许。” “我听得很清楚。你真该来看看这间公寓。” “这么说,我现在方便过去吗?” “你在哪里?” “老艾比格瑞餐厅。更准确点说,我在楼下休息室打付费电话。上午马里诺和我到史密森尼博物馆来找维西。我想顺便过去一趟,除了看看你,还想和你讨论一件事。” “好啊,”她说,“我们没打算出门。” “要我带什么过去吗?” “带点吃的。” 我没有开车前往,因为露西住在与杜邦广场毗邻的西北区。同这个城市的所有地方一样,那里的停车问题十分严重。马里诺站在餐厅门口挥手叫车,我们很快坐上了一辆在面前紧急刹停的出租车。傍晚的街道十分安静,许多建筑的屋顶和草坪上飘舞着国旗,远处的汽笛声不绝于耳。我们一路行经乔治·华盛顿大学、丽兹大酒店和布莱基牛排屋,进入露西居住的小区。 这是一个颇具波西米亚风情的地区,大部分房舍是灰色的,“炉边”、“皮先生”之类的昏暗酒吧里总是挤满体格健美的男人。这些都是我来探望过露西几次后知道的。车子驶过时我发现一家女同性恋老板开的书店搬迁了,而汉堡王附近又新开了一家健康食品店。 “我们在这里下车。”我对司机说。 他再度急刹车,然后猛踩油门呼啸而去。 “真差劲,”马里诺看着远去的蓝色出租车,“这城里还有美国人吗?” “如果这座城市没有其他人的努力,你我也不可能站在这里。”我提醒他。 “意大利人不同。” “是吗?和谁不同?”我一边问他一边走进P街二〇〇〇号街区的特区餐馆。 “跟一般人不同,”他说,“举个例子,当初我们的祖先一登上埃利斯岛就学会了英语,而且不会开着出租车到处乱冲。嘿,这地方真不赖。” 这家餐馆二十四小时营业,空气中弥漫着炒洋葱和牛肉的香气。墙上挂着希腊三明治、绿茶和黎巴嫩啤酒的海报,一张裱框的剪报昭告滚石乐队曾经在这里用餐。一个女人正慢条斯理地扫地,仿佛在执行一件神圣使命,看都没看我们一眼。 “你好好休息,”我对马里诺说,“我很快就回来。” 他开始寻找可以吸烟的位置,我则来到吧台边,越过烤架细看亮着背光灯的黄色菜单。 “你好。”厨师轻轻按压滋滋作响的牛排,啪地翻面后切成小块,接着迅速翻炒焦黄的洋葱丁。 “一份希腊沙拉,”我说,“一份鸡肉皮塔饼三明治,还有……”我在菜单上寻找,“再加一份Kefte Kabob烤肉蔬菜三明治。我没念错吧?” “外带?” “是的。” “好了我会通知你。”他说。那女人还在扫地。 我到马里诺身边坐下。他正盯着店里的电视机看,电波干扰十分严重。 “她搬到费城会比现在好得多。”他说。 “没错。” 我茫然地盯着屏幕上的模糊影像,科克船长正用激光枪指着一个克林贡人之类的。 “我可不敢保证,”他一手托着下巴,缓缓喷出烟雾,“我总觉得不太对劲,医生。她锋芒太露,而且乐此不疲。我不在乎她对被调职一事有何解释,但我认为她根本不想走,只是别无选择。” “如果她想留下来,或许真的有困难。” “而你总是有很多条路可选,见鬼,这里有烟灰缸吗?” 我瞥见吧台有一个,便去拿了过来。 “这下我成共犯了。”我说。 “你就是太闲了才会对我抽烟唠叨个不停。” “老实说,如果不考虑你的感受,我很想把你独自丢在这里,”我说,“我一大半生命都耗在你身上了,劝你爱惜生命什么的。” “想到你另一半生命是怎么过的,我就觉得很讽刺,医生。” “外带好喽!”厨师喊道。 “替我叫几块千层酥怎么样?上面撒果仁的那种。” “休想。”我说。 第九章 <er top">一 露西和珍妮特住在P街二〇〇〇街区一栋名叫西园的十层公寓楼,距餐馆只有几分钟路程。这栋红褐色建筑的底层是干洗店,隔壁是使馆移动电台。楼上的许多小阳台上停着单车,坐着喝酒抽烟尽情享受凉爽夜晚的年轻租客。有人在练习吹笛子,一个穿无袖上衣的男人正关窗户。我摁下楼宇对讲机上的五〇三号按钮。 “谁?”露西的声音传来。 “我们。”我说。 “我们是谁?” “给你带来晚餐的人,外面很冷。”我说。 门锁咔塔一声开了。我们进了公寓,乘电梯上楼。 “这里的房租应该可以在里士满租一套楼顶公寓了。”马里诺说。 “月租一千五百美元,两室。” “老天,珍妮特怎么负担得起?联邦调查局给她的年薪顶多四万吧。” “她家有钱,”我说,“此外我就不清楚了。” “说真的,最近我真不想提这些事。”电梯门打开,他摇着头继续说,“当年我刚在新泽西州当上警察时,一千五百美元就够活一整年了。那时候犯罪还不像现在这么猖獗,人心淳朴,即使在我住的那个穷人区。如今呢?瞧瞧你手上那个先被割伤又被焚尸的可怜女人,等这个案子处理完了,下一个受害者又会出现。这就好比推着大石头上山的那个神话人物,叫什么名字来着,每当快要到达山顶,石头就又滚了下来。说真的,我们这么瞎忙究竟有什么用呢,医生?” “如果我们不管,情况只会更糟。”我说着站在一扇熟悉的淡橘色门前,摁响门铃。 我听见拉开门闩的声音,应门的是珍妮特。她穿着联邦调査局运动短裤和像是学生时代留下的感恩而死合唱团旧t恤,浑身汗湿。 “请进。”她微笑着招呼,安妮·伦诺克斯的歌声在屋里回荡,“什么东西?好香。” 这是一套两室两卫的公寓,十分局促,站在窗边可以俯瞰P街。每一样家具都被大堆的书和衣服掩埋,地板上放着几十只纸箱。露西从厨房的橱柜抽屉里翻找出叉匙、餐盘和餐巾纸,然后在咖啡桌上腾出一块空地,接过我手上的纸袋。 “你救了我们一命,”她对我说,“我都要低血糖了。对了,彼得,很高兴见到你。” “见鬼,这里真热。”马里诺说。 “没那么糟糕吧。”露西说。她同样大汗淋漓。 她和珍妮特各自盛了满满一大盘食物,往地板上一坐便狼吞虎咽起来。我坐在沙发扶手上,马里诺则从阳台上为自己搬来一把塑料椅。露西穿着耐克慢跑短裤和紧身短背心,从头到脚脏兮兮的。两个人看上去都相当疲惫,我无法想象她们内心的感受。无疑,对她们而言,这是极度难熬的时刻,每清空一只抽屉、每打包一个纸箱都使心灵遭受又一次冲击。因为它意味着一段生命的终结或死亡。 “你们住在这里多久了?三年?”我问。 “差不多。”珍妮特说,一边叉起一大块希腊沙拉。 “露西搬走后你会继续住在这里吗?”我问珍妮特。 “至少还会住一段时间。我没有理由搬走,再说露西也会不时回来。” “我实在不想提起这个,”马里诺说,“但嘉莉有理由知道你们的住处吗?” 两个女孩沉默着埋头于食物中。我走向CD机调低音量。 “理由?”露西终于开口了,“这些日子她对我无所不知,还需要理由吗?” “但愿她不知道,”马里诺说,“但我们还是得谨慎些,无论你们两个小丫头乐不乐意。这种小区很容易潜伏。我总这样问自己,如果我是刚从疗养中心逃出来的嘉莉,去哪里找露西?” 没人做声。 “我想我们都很清楚答案,”他继续说,“打听医生的住处一点都不难,媒体曝光的次数不少了,只要找到她,就相当于找到了本顿。至于你——”他指着露西,“要找你就没那么容易了。毕竟嘉莉在牢里待了好几年,并不知道你搬到了这里。现在你又要搬去费城,把珍妮特一个人留在这里。老实说,我很担心。” “你们两人的电话都没有在电话簿上登记,对吗?”我问。 “当然没有。”珍妮特无精打采地拨弄着沙拉。 “要是有人打这栋大楼的电话打听你们呢?” “他们应该不会透露这类信息的。”珍妮特说。 “应该不会,”马里诺嘲讽地说,“是啊,这栋大楼的安全设施完善得不得了,一定有什么大人物住在这里,不是吗?” “我们要一直坐在这里谈论这些吗?”看得出,露西有些恼怒,“还是谈点别的?” “就谈沃伦顿大火吧。”我说。 “好吧。” “我去别的房间收拾行李。”珍妮特善解人意地说,因为她隶属联邦调査局,并不参与这起案件。 望着她消失在卧室后,我说:“验尸时发现了一些令人疑惑的现象。受害者是被谋杀的。屋子起火前她就死了,所以人为纵火的可能性更大。关于火灾的起因,你那里有什么新发现吗?” “只有一些数据,”露西说,“唯一的希望是火灾模拟实验,因为我们找不到显示人为纵火的具体证据,只有些间接依据。我花了不少时间在电脑上操作火灾模拟器,得到的预测结果全都一样。” “火灾模拟器是什么玩意儿?”马里诺好奇地问。 “防火工程应用软件包中的一种,用来进行火灾模拟实验。”露西耐心解释道,“例如,假设火灾的闪燃温度是摄氏六百度,只要输入已知数据,包括气流量、表面积、可燃物数量、起火点、屋内隔板材质、墙壁材质等,就会得出关于这场火灾的其他预测结果。可是谁知道,无论尝试多少种计算方式、程序和软件,答案都是相同的。那就是,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为何这场火灾燃烧得如此迅速,而起火点为何会在主浴室。” “但我们可以肯定那就是事实。”我说。 “没错,”露西说,“也许你们知道,那间修建在主卧室旁的浴室相当时尚。如果仔细观察浴室的大理石墙壁和我们复原的豪华天花板,可以拼凑出一个尖锐的倒圆锥形,它的顶点正好指向浴室的地板中央,也就是原来放着脚踏垫的位置,这表明这一点的火势相当迅猛。” “谈谈这块关键的脚踏垫吧,”马里诺说,“如果它被点燃,会起什么样的火?” “慢火,”露西回答,“大约两英尺高。” “这与推测不符。”我说。 “有一点很重要,”她继续说,“从脚踏垫正上方天花板的损毁程度判断,起火点蹿起的火焰至少髙达八英尺,温度达到八百度,将天窗玻璃都溶化了。大约百分之八十八的纵火案都是从地板引燃的,换句话说它的辐射热通量……” “辐射热通量又是什么玩意儿?”马里诺问。 “辖射热以电磁波的形式存在,从火焰中心均匀地向四面八方放射,温度可达三百六十度。明白了吗?” “明白。”我说。 “此外火焰也会放射热能,就是热气体,它们比空气轻,因此会上升。”精通物理的露西继续说,“换句话说,就是会形成对流热传递。在火灾发生初期,热传递主要以对流形式从起火点上升,具体到本案中就是从地板。但燃烧一段时间后,热气烟雾层逐渐形成,主要的热传递形式就变成了辐射。我推测,淋浴间玻璃门倒塌并压在死者身上就发生在这个阶段。” “尸体呢?”我问,“火灾发生期间尸体处于什么状态?” 露西从纸箱上抓起一张横格纸,又拿起一支笔画出一个带有浴缸和莲蓬头的浴室草图,一束细窄的火焰从地板中央直冲天花板。 “如果火灾能量强大得足以让火焰直达天花板,它的辐射热通量自然也非常高,尸体无疑会被严重毁损,除非有屏障为它遮挡火焰。但遮挡物必须能够吸收辐射热和热能,例如浴缸或淋浴间的门,使尸体上的许多部位得到保护。同时,我认为尸体和起火点间应该隔有一定距离,也许一英尺,也许一两码。” “我也想不到其他可能,”我表示赞同,“显然正是由于某种东西的保护才使得尸体没被完全烧毁。” “没错。” “可点燃那样的大火,怎么可能不用任何助燃剂?”马里诺说。 “我们只能猜测是某种实验用品导致的,”露西说,“你知道,既然屋内的可燃物数量不足以燃起这样的大火,那么一定存在某种添加剂或改良剂助燃,这就进一步增加了人为纵火的可能性。” “你们做财产调査了吗?”马里诺问。 “斯帕克斯的绝大多数财产记录都烧毁了,但老实说,他的会计师和理财顾问帮了大忙,目前没发现财务方面的问题。” 这话让我松了口气。截至目前,这起案件的所有线索都无法证明肯尼斯·斯帕克斯就是受害者,甚至对他相当不利。但令人欣慰的是,并非每个人都这么认为。 “露西,”她咽下最后一口鸡肉皮塔饼三明治时我说,“我想可以确定的是,这起案件的作案模式相当独特。” “确实如此。” “也许类似的案件曾在其他地方发生过,”我继续说,“沃伦顿大火只是一连串火灾中的一件,而这些火灾的目的是掩饰数桩连环谋杀案。” “当然有这种可能,”露西说,“一切皆有可能。” “能从这方面展开调查吗?”我接着问,“有相关数据库可供搜索吗?也许能发现类似作案模式。” 露西站起身,把食物袋丢进厨房的垃圾桶里。 “只要你想得到,我们就能做到,”她说,“我们有AXIS,纵火事件文件系统。” <er h3">二 我相当熟悉这套系统和烟酒枪械管制局新建立的超高速宽域网络系统ESA,后者是“企业系统架构”的简称,在管制局经由国会批准建立一套全国纵火爆炸数据库后成立。它联结了二百二十个网站,只要有调制解调器或安全的无线传输设备,无论调査员身在何处,都能直接进入中央数据库,用笔记本电脑搜索纵火事件文件系统。露西当然也可以。 她领我们进入自己的小卧室。房间空空荡荡,令人心疼。墙角挂着蛛网,刮痕累累的硬木地板上落满灰尘。床架是空的,裹着桃红色床单的床垫直立在墙边,角落里那卷彩色的丝质地毯则是我去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地板上堆叠着的衣柜抽屉里空无一物。至于工作区域,只有一只硬纸箱和搁在上面的松下笔记本电脑。这台电脑有着符合军用规格的暗灰色镁合金外壳,防雾、防尘,结实耐摔,据称被悍马军车辗过也会安然无恙。 露西在电脑前盘着双腿席地而坐,仿佛在膜拜科技之神。她按下回车键关闭屏幕保护程序,荧蓝的ESA字样立刻跳了出来,接着是一幅美国地图。她迅速输入自己的账号和密码,又回答了几个安全提示问题才进入系统,闯过一个又一个秘密网关,深入一级又一级文件,终于进入案件数据库后,她挥手示意我上前。 “需要椅子的话我替你拿一把。”她说。 “不用,这就可以了。”坚硬的地板让我的腰部有些不适,但此时的我无惧任何挑战。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提示问题,要求输入搜索关键字或字符串。 “别太在意形式,”露西说,“搜索引擎可以处理任何毫无意义的字符串,可以随意输入,从消防水管的尺寸到房屋建材,所有填在消防局表格上的火灾相关信息都可以,当然你也可以自己选择检索词。” “就试试死亡、谋杀、纵火嫌犯吧。”我说。 “还有女性,”马里诺补充道,“还有财富。” “切,割,出血,迅速,热。”我接着说。 “再加上身份不明如何?”露西敲着键盘。 “很好,”我说,“还有浴室吧。” “哦,把马也加进去。”马里诺补充道。 “开始吧,”露西提议,“我们随时可以尝试别的检索词。”她按下检索键后伸直双腿,转动着脖颈。我听见珍妮特在厨房里哗哗地洗着餐盘。一分钟不到,电脑上出现了一万一千八百七十三条记录,其中四百五十三条含有关键词。 “是一九八八年以后的所有记录,”露西告诉我们,“包括烟酒枪械管制局在海外协助处理的所有案件。” “可以把这四百五十三条记录打印出来吗?”我问她。 “我的打印机已经装箱了,姨妈。”露西仰头歉疚地望着我。 “那把它下载到我的电脑里。”我说。 她有些犹豫,“我想应该可以,只要你保证……唉,算了。” “别担心,我经常处理机密文件,不会让任何人获得这些资料的。”说话时我觉得自己很傻,而露西只是茫然地望着电脑屏幕。 “这些数据全都用的是基于UNIX的结构化查询语言,”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把我搞疯了。” “要是他们有点脑子,就该找你负责处理这些该死的电脑。”马里诺说。 “设计这套系统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参与,”露西回道,“这就是代价。我会把这些文件寄给你的,姨妈。” 她说着走出了房间。我们跟着她进了厨房,珍妮特正用报纸裹好玻璃杯,轻轻装进纸箱里。 “在我离开前,”我对露西说,“我们可以到附近走走,聊聊天吗?不会太久。” 她向我投来不甚信任的一瞥。 “聊什么?”她说。 “我可能会有好一阵子见不到你。”我说。 “我们可以在阳台上聊。” “好的。” 在俯瞰着整条街的露天阳台上,我们搬了两把白色塑料椅坐下来,随手关上了身后的拉门。夜色笼罩的街道上人潮依旧,出租车来来回回地寻找停车位,火焰酒吧的玻璃窗中透出壁炉火光,男人们在黑暗中饮酒作乐。 “我只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我对她说,“你最近很少和我说话。” “你还不是一样。” 她凝视着街道,讥诮地扬起唇角,侧脸是那么美丽刚毅。 “我很好,露西,可以说还是老样子吧。工作太忙,还能有什么变化呢?” “你一直在替我操心。” “从你一出生我就开始操心了。” “为什么?” “因为总得有人这么做。” “我告诉过你我妈去整容了吗?” 一想到这位妹妹我的心立刻一紧。 “去年她刚去把一半牙齿换成假牙,现在又弄这个,”露西继续说,“她的现任男友波,在家里住了一年半了,厉害吧?一个人得搞多少次才需要把那地方修一修?” “露西——” “哦,别装了,姨妈,你对她的感觉也好不到哪里。我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母亲呢?” “这对你没好处,”我平静地说,“别恨她,露西。” “我就要搬到费城去了,她却连半句话都没问过,也从没问过关于珍妮特或你的事。我要去拿瓶啤酒,你想喝吗?” “不喝了。” 我在黑暗中等着她。楼下人影幢幢,有些勾肩搭背地高声谈话,有的形单影只步履匆匆。我很想询问露西那些珍妮特告诉我的事情,但又害怕提起。还是由她主动开口更好,我不断提醒自己要冷静自持。不久,露西回到阳台上,噗地打开一瓶米勒啤酒。 “为了让你安心,我们就来谈谈嘉莉吧,”露西咽下一口啤酒,若无其事地说,“我有一把强力勃朗宁,还有管制局配发的西格手枪,还有一把霰弹枪,十二毫米口径,七弹连发。你叫得出名字的枪支我都弄得到。可你知道吗?要是她真敢跑来找我,光凭这双手就够她受得了。我受够了,你知道吧?” 她又举起酒瓶,“总得要下定决心才能继续走下去。” “下定什么决心?” 她耸耸肩,“决定不让那个人比你更强,因为你不想一辈子生活在恐惧和恨意中,”她阐释着自己的心迹,“在某种意义上,你放弃了,让自己埋头于工作,但心里明明白白,如果那怪物敢踏进你的地盘一步,最好作好赴死的准备。” “这种态度很好,”我说,“或许也是唯一的对应之道。我不太确定你真的这么想,但希望如此。” 露西仰望着残缺的月亮,似乎在强忍泪水。我不确定。 “事实上,姨妈,他们那套计算机系统我用一只手就可以搞定。你知道吗?” “五角大楼的所有计算机系统你大概都能一手搞定吧。”我轻声说,内心一阵绞痛。 “我只是不想表现得太过急躁。”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已经得罪了太多人,因为会驾驶直升机,还会……你知道的。” “你的能力我最清楚不过,你的专长还会越来越多,露西,这样的人会活得很辛苦。” “你有过这种感觉吗?”她轻声问。 “这辈子从没间断过,”我低声回答,“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疼你了,也许因为我懂你。” 她回头看看我,伸手温柔地碰触我的手腕。 “你该走了,”她说,“我不希望你待会儿疲劳驾驶。” 第十章 <er top">一 将近午夜,我开车慢行至小区岗哨前,保安拦住了我。这似乎不太寻常,我立刻开始担忧他会告诉我,我的防盗警报器在半夜响了,或者有奇怪的人从我门前开车经过,窥探我是否在家。马里诺已在车里睡了一个半小时,在我摇下车窗时终于醒了。 “晚安,”我对保安说,“你好吗,汤姆?” “我很好,斯卡佩塔医生,”他弯腰凑近我的车,“在下午一个小时里,你家里发生了一点情况,我试着和你联系,可你不在家。” “发生什么事了?”我的脑海中已浮现出各种可怕的意外。 “两个送比萨的外卖员几乎同时出现,接着来了三辆出租车要接你去机场,几乎一辆接一辆,还有一个家伙想把那种工地上使用的大型垃圾箱放到你的院子里。由于联系不上你,我就把他们都打发走了。他们说是你打电话要求的。” “我没打过这样的电话,”我极力掩饰内心的诧异,“是从几点钟开始的?” “哦,那辆载着垃圾箱的卡车大约是下午五点钟到的,其他的都在那之后。” 汤姆年纪大了,万一小区真的面临危险,或许他也束手无策。但他热心又敬业,警惕性强,充满斗志,一向对我呵护有加。 “你记下那些人的公司名了吗?”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马里诺大声问。 “达美乐和必胜客。” 汤姆丰富的表情隐藏于棒球帽帽檐形成的阴影下。 “出租车分别是科罗尼亚、梅特洛和耶罗这三家公司的,工程公司是弗里克。我分别打了电话询问,他们都有以你的名义进行的电话预约,斯卡佩塔医生。我全都记下来了,包括打电话的时间。” 汤姆从后裤袋里掏出一张便条纸递给我,难掩兴奋。今晚他扮演了不同以往的重要角色,仿佛深受鼓舞。我打开车内灯,和马里诺一起查看那张清单。出租车和比萨外卖的预约电话是在十点十分到十一点之间打的,垃圾箱的预约电话则是中午过后打的,特别指定在傍晚送达。 “我亲自打电话询问达美乐公司。接电话的是个年轻人,他说是你打电话要他们把一个脆皮大比萨送到门口,你会自己出来取。他的名字我也记下了。”汤姆骄傲地说完,又问:“这么说这些电话都不是你打的,斯卡佩塔医生?” “没错,先生,”我回答,“如果晚上还有人找我,请立刻打电话通知我。” “还有我,”马里诺说着在一张名片上写下他的住宅电话,“多晚都没关系。” 我伸手将马里诺的名片递出车窗,汤姆显得非常警惕,尽管马里诺已不知在这个小区出入过多少次。 “没问题,队长,”汤姆连连点头,“遵命,长官,只要有可疑的人出现,我会马上通知你,必要时会把他扣在这里,等你赶到。” “不必这样,”马里诺说,“送比萨的外卖员什么都不知道。而万一遇到真正的危险人物,恐怕也不是你能应付的。” 我知道他是指嘉莉。 “其实我身手相当敏捷,但我答应你,队长。” “你处理得非常好,汤姆,”我称赞道,“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这是我的职责。”他按下遥控器,升起横杆让我们通过。 “你怎么看?”我问马里诺。 “某个浑蛋在向你挑衅,”在街灯的照映下,马里诺的表情显得十分凝重,“存心让你担惊受怕,而且效果相当不错,可以这么说。” “你不会认为嘉莉……”我话未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我也不知道,”他说,“但任何结果都不会让我感到意外,你的邻居也不是第一次上报了。” “要是能査出这些电话是不是在本地打的就好了。”我说。 “老天,”我将车驶入门前车道,在他的车后停车时他说,“但愿不是本地电话,除非有人在对你搞恶作剧。”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我熄掉引擎。 “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在你家睡沙发。”马里诺打开车门。 “不用了,”我说,“我没事。只要没有人再把工地用的垃圾箱送来,我的邻居们可不需要这个。” “我实在不理解你干吗非要住在这里不可。” “你当然理解。” 他掏出一根香烟,并无离开的意思。“是啊,因为这里的安全设施非常完备。该死,说得像真的一样。” “如果你不想开车,我很乐意让你睡我的沙发。”我说。 “让谁,我吗?”他点燃香烟,朝敞开的车门外吐了口烟雾,“我不是在担心自己,医生。” 我下车站在车道上等他。黑暗中,他的身影显得高大而疲意。我心头一震,忽然被一股感伤席卷。马里诺孤单一人,生活中又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暴力案件和一段段糟糕的恋情,内心必定十分凄苦。我可能是唯一与他交情甚久的人,而即使我尽可能保持礼貌,也并非总是温柔可亲,我做不到。 “别这样,”我说,“我为你调一杯好酒,你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有点害怕一个人待着,担心又有送比萨的或出租车找上门来。”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他装出一副冷静的职业口吻说。 我打开门锁,关闭警报器。不久后,马里诺就手握一杯加冰的原品博士波本威士忌瘫倒在客厅那张铺好垫子的沙发上。我为他准备了一床舒服的床单和柔软的棉毯,然后与他坐在黑暗里谈天。 “你想过我们最后或许会输吗?”他睡意朦胧地喃喃道。 “输?” “所谓好人有好报,这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对某些人来说根本不是这样,例如那个惨死在斯帕克斯农场大火里的女人。好人会有好报?才怪,医生,他妈的门儿都没有。”他像病人那样半躺着,喝了口波本,沉重地喘息着,“我想提醒你,也许嘉莉认为她才是最后的赢家,她在柯比疗养中心花了他妈的五年时间来考虑这个。” 每当马里诺疲倦或喝醉时就会频频说“他妈的”。这个词确实可以发泄情绪,但是我向他解释过很多次,并非每个人都能忍受它的粗俗,更有些人只看得到它的字面意思。至于我自己,从来不会联想到这个词的性意味,这不过是一种表达方式罢了。 “如果她这种人赢了,未免太没有天理,”我抿一口勃艮第红酒,轻声说道,“我绝不会这么想。” “不切实际。” “不,马里诺,这是信念。” “是啊,”他又吞了口波本,“信念个屁。知道我见过多少死于心脏病或因公殉职的警察?你认为他们中有多少人抱持着信念?或许每个人都信念坚定,没一个认为自己会死,医生。你和我就不这么认为,无论我们见过多少先例。我的身体糟透了,不是吗?你以为我不知道自己每天都在迈向死亡?我改得了吗?无所谓了,我就是这么个离不开牛排、威士忌和啤酒的大老粗,我他妈的早就不在乎那些医生的警告了。所以,说不定哪天我两腿一蹬就回老家了,你知道吧?”他声音沙哑地感伤道,“一堆警察参加我的葬礼时,你会告诉你的下一任合作者别重蹈我的覆辙。” “马里诺,快睡,”我说,“你明知道我不会这么想。我完全无法想象如果你出了意外我该如何是好,你这个大白痴。” “当真?”他似乎开心了些。 “你知道我怎么想。”我说。我已精疲力竭。 他喝光了波本酒,轻轻摇晃着杯里的冰块。我装作没看见,他不能再喝了。 “你知道吗,医生?”他有些口齿不清,“虽说你他妈的是最麻烦的一个,我还是很喜欢你。” “谢了,”我说,“明早见。” “已经是早上了。”他仍摇着冰块。 “快睡吧。”我说。 <er h3">二 直到凌晨两点我才关掉床头灯,所幸这个周六轮到费尔丁去停尸间值班。将近九点我打起精神下了床。庭院里的鸟群聒噪着,太阳像兴奋地玩着弹球的小孩一般不停地将阳光弹向大地,不锈钢厨具像镜子似的闪闪发亮。煮咖啡时我忽然又想起那些下载到电脑里的文件。我想尽量拂开这些纷乱的思绪,想拉开百叶窗享受清晨的气息,但嘉莉的脸庞再度浮现眼前。 我到客厅探看马里诺。恰如他的生活方式,他睡觉时也在顽强地抗拒自己庞大的身躯,仿佛将其视作仇敌。毯子已被踢落在地板上,枕头被压得扁平,床单裹绕在两腿间。 “早。”我说。 “太早了吧。”他含糊地嘟囔着。 他转了个身,一把抓起枕头塞到头下。他穿着蓝色平角内裤,过短的汗衫难掩凸起的腹部。我一直很在意自己的身材,也很佩服男人能够不像女人那样为肥胖感到难为情。如果穿衣服时感觉腰部略紧,我的脾气和性情总会随之变得乖戾。 “再多睡一会儿吧。”我说着伸手替他盖上毯子。他立刻像只受伤的野熊般开始打呼。我走进厨房,拨了本顿在纽约所住宾馆的电话。 “没吵醒你吧?”我说。 “我正要出门。你还好吗?”他语气热情,但难掩心中的烦乱。 “如果你在我身边而她在牢里,我会安心很多。” “问题在于我熟悉她的作案模式,她很清楚这一点,这样看来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反倒更好,你明白我的意思。”他语气极度压抑,这表明他此刻正愤怒至极。“昨晚我和几个探员伪装成流浪汉进入了宝华利街的地下通道,又去査看了高特的死亡现场,不得不说,真是难忘的夜晚呢。” 本顿措辞非常谨慎,向来将“你杀死高特的现场”称作“高特的死亡现场”。 “我确信她曾回过那里,还会再次回去,”他又说,“不是因为她想念高特,而是想从任何他俩共同作案的细节中获得快感。他的血令她兴奋,对她而言,那像性欲般令她欲罢不能。你我都了解这意味着什么,凯,她一定会尽快满足自己的欲望。或许她已经有所行动,只是我们还没发现。这种论调可能过于悲观了,但我有种感觉,她接下来的行动恐怕会前所未有的丧心病狂。” “很难想象会有案子比那更惨。”我不愿承认自己内心的想法。每当我认为人性已败坏到了极致,就会有更加可怕的例证出现。或许,只是在人类即将登上火星且惯于在虚拟空间中沟通的高度文明的社会里,原始的人性之恶愈显突出而令人惊骇罢了。 “还没发现她的踪迹?”我问,“一点线索都没有?” “线索有数百个,但都扑了空。你也知道,纽约警察局为此设立了特别行动小组,指挥中心全天候有专人接听电话。” “你还得在那里待多久?” “不知道。” “可以确定的是,倘若她还在那一带活动,一定知道该去哪里找你。纽约运动俱乐部,你经常待在那里,与她和高特同居过的房间只隔着两栋大楼。”我愤愤地说,“我猜这正是调査局的用意吧,故意安排你待在捕鲨笼里引诱她靠近。” “分析得好,”他说,“但愿这个计策能成功。” “万一不成功呢?”恐惧吞嗟着我,使我更加愤慨,“我希望你回来,让调査局自己想办法。我实在想不通,你已经退休了,他们不但不让你休息,还要利用你当诱饵……” “凯……” “你怎么肯让他们利用……”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这是我的主意,因为我必须亲手了结这起案件。这一开始就是我的案子,现在依然是。知道她逃了出来,还准备再度犯案,我又如何能在海边继续悠闲度假?明知你、露西、马里诺——我们每个人都面临危险,我又怎能撒手不管?” “本顿,你不是亚哈船长,好吗?别因为这案子着了魔,拜托。” 他放声大笑。 “该死,我是认真的。” “我发誓,绝不去招惹白鲸。” “你已经招惹了一只。” “我爱你,凯。” 沿走廊走向书房时,我不知自己为何要一遍遍地对他老调重弹。我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知道他绝不会对这起案子冷眼旁观,一如我绝不会让其他法医病理专家接手沃伦顿纵火案,因为这案子是我生命中的职责。 书房十分宽敞,我打开灯,又拉开百叶窗让阳光透进来。我的书房和卧室相连,且所有窗户都和我在城里的办公室一样装着防弹玻璃,这点连我的管家都不知道。在这世上,想找我麻烦的不止嘉莉一个,太多被判刑的凶案罪犯恨我害他们坐牢,而这些人中的大多数也不会永远待在监狱里。我不时会接到这些人的来信,他们信誓旦旦地说一旦出狱便来找我,还说多么欣赏我的长相、谈吐或者衣着,非设法见我一面不可。 可悲的是,并非只有警察、犯罪侧写专家或首席法医才会成为罪犯的潜在攻击目标,绝大多数受害人都是脆弱无助的,他们可能正待在车里、抱着购物袋进屋或走过停车场。正如有人所说,他们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我登录美国在线网站的信箱查看露西发来的管制局数据库资料,设置为打印后,又回到厨房去倒咖啡。 我正在考虑早餐该吃什么,马里诺走了进来。他已穿上衣服,但衬衫下摆仍露在外面,满脸胡茬。 “我要走了。”他伸着懒腰说。 “喝咖啡吗?” “不了,路上吃。也许在利伯瓦兰斯餐厅。”他说。关于他的饮食习惯已多说无益。 “谢谢你留下来陪我。”我说。 “小事一桩。”他朝我挥挥手便离开了。我立刻开启警报器,然后回到书房。只见打印资料不断涌出,数量多得吓人。印完五百页后我添了些纸张,打印机又持续运转了三十分钟。资料里包括纵火案件的相关人员姓名、日期、地点、调查笔录,以及现场绘图和化验室报告,有些还包含照片,全部看完至少得花去整整一天时间。我开始觉得自己有些盲目乐观,到头来只是浪费时间罢了。 正在翻看第十一二份档案时,门铃忽然响了。我并未和谁有约,也极少会有邻居忽然造访,也许是上门兜售奖券、杂志或糖果之类的孩子?我瞥了一眼影像监视器屏幕,意外地发现肯尼斯·斯帕克斯站在门外。 “肯尼斯?”我朝对讲机说,难掩心中的讶异。 “斯卡佩塔医生,抱歉打扰了,”他面向监视器说,“我有急事必须找你谈谈。” “我马上来。” 我匆匆穿过客厅去开门。斯帕克斯看起来十分疲惫,他身着一条皱巴巴的卡其裤,绿色的马球衫也早已被汗水浸湿,腰间还别着移动电话和呼叫器,手里拿着一只拉链式鳄鱼皮文件夹。 “请进。”我说。 “或许你很奇怪保安为何会让我通过大门,”他说,“事实上你的大部分邻居我都认识。” “我煮了咖啡。”一起走进厨房时,我闻到他身上的古龙水味。 “我必须再次请你原谅我的冒昧,”他说,语气十分恳切,“我实在不知该去找谁,斯卡佩塔医生,也很担心如果事先征求你的同意,你未必会见我。” “也许吧。”我从餐柜里取出两只马克杯,“要加什么?” “黑咖啡就好。”他说。 “需要吐司之类的吗?” “不用了。谢谢。” 屋里似乎忽然闷热起来,我打开厨房后门,在靠窗的桌边坐下。我有些焦虑,斯帕克斯毕竟是谋杀案嫌疑人,而我身为执法人员竟在周六的早晨单独和他共处一室。他把文件夹搁在桌上,拉开拉链。 “我想你应该非常熟悉调査工作的所有细节。”他说。 “老实说,我不可能对一切都了如指掌。”我啜了口咖啡,“我没那么幼稚,肯尼斯,举例来说,如果你没有足够强大的背景,就不可能轻易地进入这个小区,更不可能坐在这里。”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只牛皮纸信封,推到我面前。“这是照片,”他轻声说,“克莱尔的。” 我犹豫起来。 “这几天我一直待在那栋海滩别墅中。”他解释。 “莱茨维尔海滩?”我说。 “是的。我记起了这些放在一只档案柜抽屉里的照片。分手以后我就再没动过,想都没想过。是她当模特时拍的一些人像,细节我不记得了,我们刚开始约会时她送给我的。我记得告诉过你,她当过平面模特。” 那是一叠十寸彩色照片,大约有二十张,我翻开看时,顿觉眼前一亮。斯帕克斯在胡特农场所说的话果然属实,克莱尔·罗利非常漂亮。她身穿慢跑短裤站在沙滩上,紧身背心勾勒出美丽的胸部曲线,一头金色长发瀑布般直泻至腰际。右手腕上戴着一只有着黑色塑料表带和橘色表面、类似潜水表的大型手表。古铜色肌肤显得十分性感,宛若北欧女神,令人惊艳。她背后的沙滩上有一块黄色冲浪板,更远处是闪亮的海水。 其他照片中的她或坐在南方哥特式宅邸的门廊前,或坐在蔓草丛生的墓园或花园石凳上,或者在威尔明顿渔船上那些饱经风霜的男人间扮演辛勤劳作的渔夫。有些姿势相当生硬做作,但那无关紧要。总之,克莱尔·罗利堪称人类形体之美的典范,一件艺术杰作,但眼神始终透着难测的忧伤。 “不知这些对你们是否有帮助,”沉默许久之后斯帕克斯终于开口了,“毕竟我不知道你们看见的是什么,我是说……”他的食指不安地敲击着桌面。 “在这类案件中,”我冷静地告诉他,“简单的目视鉴定几乎是不可能的,谁也不确定这些照片会发挥什么作用。但至少我没有从这里面发现任何可以显示那具尸体不是克莱尔·罗利的证据。” 我逐一查看着所有照片,想看清她是否戴了首饰。“她戴的这只手表很有趣。” 他笑了笑,凑近细看后叹了口气,“是我送她的,在冲浪者中很流行。名称很古怪,‘野兽’之类的,对吗?” “我外甥女或许也戴过这种手表,”我说,“不算太贵吧,大概八九十美元?” “我记不清多少钱了,是在她常逛的一家冲浪用品店买的。南卢米纳大道的斯威特沃特冲浪用品店,就在维多比萨店、红狗酒吧和巴迪克拉布酒吧附近。她和几个女孩在那一带租房子住,就在斯通街一栋不太髙级的公寓里。” 我做了笔录。 “那里离海很近,所以她才喜欢。” “首饰呢?她戴过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首饰吗?” 他思索着。 “例如手链之类的?” “不记得了。” “钥匙圏呢?” 他摇摇头。 “戒指呢?”我又问。 “她有时会戴一些奇形怪状的戒指。你知道,就是那种廉价的银制品。” “戴过铂金戒指吗?” 他似乎吃了一惊,迟疑不决。 “铂金?”他问。 “是的,而且尺寸相当大。” 他低头望着双手。 “很可能是你的尺寸。” 他朝椅背上一靠,仰望着天花板。 “老天,”他说,“一定是她拿走了。我有一只款式简单的铂金戒指,和克莱尔在一起时常戴,她经常取笑我跟自己结婚。” “那么是她从你的卧室里拿走了?” “放在一只皮盒子里,一定是她拿了。” “你还知道屋里少了什么吗?”我接着问。 “收藏的一支枪不见了,其余的烟酒枪械管制局都已经找到,当然也都烧毁了。”他显得很沮丧。 “什么枪?” “卡利科冲锋枪。” “但愿没流落到街上。”我忧心忡忡地说。 卡利科冲锋枪是一种轻型机枪,外型很像乌兹,顶端置有筒形大弹匣,九毫米口径,能发射一百多发子弹。 “这些你必须向管制局如实报告。”我对他说。 “我已经说了一些。” “不是一些,而是全部,肯尼斯。” “我明白,”他说,“我会的。可我必须知道那是不是她,斯卡佩塔医生。这是我目前最关心的。我得向你承认我打过电话到她的公寓,她的室友们都说已经一周多没见过她了。她最后一次在那里过夜是在大火发生前的那个周五晚上,也就是火灾前一天。接电话的女孩说,她在厨房遇见克莱尔时,觉得她有些心烦意乱,情绪低落,而且并没有提到要出门。” “你是个不错的调查员。”我说。 “如果你是我,难道不会这么做吗?”他问。 “会的。” 我们视线相接,我可以感受到他的痛楚。细小的汗珠沿着他的发际线渗出,他似乎口干舌燥。 “还是谈谈这些照片吧,”我说,“究竟是为什么而拍的昵?她在为谁当模特?你认识吗?” “依稀记得是当地人,”他的视线越过我游向窗外,“她告诉过我,好像是某个商业活动,为海滩做广告宣传的。” “她为什么把照片送给你?”我继续研究着那些照片,“只是因为喜欢你,为了吸引你的注意?” 他苦笑着说:“我也希望原因就这么单纯,事实上是因为我有一定影响力,而且认识影视圈的人。我想请你保管这些照片。” “她是希望你在事业上能助她一臂之力。”我抬头问他。 “当然。” “你帮她了吗?” “斯卡佩塔医生,对于提携人,我必须非常谨慎,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他坦率地说,“拿着自己年轻漂亮的情人照片到处示人,期待对她的事业有所帮助,这恐怕不太恰当。私人感情没必要那么高调。”他拨弄着马克杯,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愤怒,“我从不将自己的私生活到处宣扬,我说你千万别相信媒体的那些报道。” “我从没相信过,”我说,“在这方面我比任何人都体会更深,肯尼斯。老实说,我对你私生活的兴趣不大,但很想知道,你为什么决定把这些照片交给我,而不是交给福基尔郡警方或管制局。”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说道:“我刚才提过,希望有助于身份辨识,也出于我对你的信任,其实这才是更重要的理由。尽管我们存在分歧,但我知道你绝不会先入为主地将某些偏见加之于人。” “原来如此。” 这番话愈发让我感到不安,暗暗希望他能主动离去,免得我下逐客令。 “你知道,把所有罪名推给我再简单不过了。有些人早就看我不顺眼,希望我身败名裂、坐牢或死掉。” “我的同事中没人会这么想的。”我说。 “我担心的不是你、马里诺或管制局的调查员,”他迅速回答,“而是一些握有政治大权的派系、白人优越主义者和武装分子。与他们秘密勾结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相信我。”他别过头去,咬紧牙关,“这个套是冲我下的,如果没人把这起案件査个水落石出,我的死期也就不远了,我很清楚,一个狠得下心屠杀无辜马匹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 他嘴唇颤抖,眼里泛着泪光,“把它们活生生烧死!”他喊道,“什么样的恶魔才能做出这种事!” “邪恶至极的恶魔,”我说,“这样骇人的恶魔似乎越来越多了。你能谈谈那匹小马吗?就是我在火灾现场看见的那匹,我猜它是从你的马厩里逃出来的?” “风颂,”这个回答不出我所料。他拿起餐巾擦拭着眼睛,继续说,“那个漂亮的小家伙。它已经一岁了,是在农场里出生的,双亲都非常名贵,可惜已被烧死了。”他又哽咽起来,“风颂是怎么逃出去的,我也不知道,也觉得很奇怪。” “会不会是克莱尔——假设那个女人真是克莱尔——将它带出马厩,却没来得及把它带回?”我推测道,“也许她到农场做客时见过风颂?” 斯帕克斯深吸一口气,仍在揉眼睛,“不,那时候风颂还没出生。我记得克莱尔去我的农场时,风颂的母亲还在孕期。” “也许克莱尔会猜到风颂就是风产下的小马。” “或许吧。” “风颂现在在哪里?”我问。 “感谢老天,它已经被安全带回胡特农场了。它在那里很安全,也会受到妥善照顾。” 关于马的话题让斯帕克斯非常难过,我认为他不是在做戏。尽管他是个身经百战的公众人物,我仍不相信他的演技会这么纯熟。他的自制力即将崩塌,虽然他在极力把持。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还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一起走向大门时他对我说,“如果克莱尔还活着,我相信她一定会尝试和我联系,至少也会写封信什么的,尤其在听说火灾后。她不可能不知道,不管自己如何困难,她都非常体贴善良。” “你最后一次看见她是什么时候?”我打开大门。 斯帕克斯直视着我的眼睛,他强大的人格魅力再度攫住了我,不怒自威,甚至令人却步,直到现在我仍无法摆脱这种感觉。 “大约一年前吧。” 他那辆银色的切诺基停在车道上。直到他进入车里我才关上大门,不知万一认出他的邻居们会作何感想。换个时空也许我会一笑置之,但这次的到访让人丝毫不觉有趣。我最大的疑问是他为什么亲自跑来,而不是将照片寄给我。 当然,他对这起案件的急切态度完全可以理解。他并没有运用权势或影响力来操控我、左右我的观点或改变我对他的感觉。至少我没看出。 <hr /> 注释: 中人物。</a> 第十一章 <er top">一 我将咖啡加热再次回到书房。坐在按人体工程学设计的椅子上,我一遍遍地研究着克莱尔·罗利的照片。如果她确实死于谋杀,为什么偏偏在一个她不该出现的地点遇害? 若说是斯帕克斯的仇敌所为,刚好选在她意外出现在农场时下手,未免太过巧合;况且,这些冷血的种族主义者真的会用活活烧死马群的方法来惩罚它们的主人? 我百思不得其解,于是继续翻阅管制局的数据库资料。几个小时过丢了,我两眼昏花。数据库资料中包括教堂被焚案、住宅和商业大楼纵火案,由同一球道的起火点引发的一系列保龄球场起火案,公寓、酒厂、化学公司和工厂火灾事件。所有案例的起火原因都不明了,亦无法排除人为纵火的可能。 涉嫌谋杀的案件则相当罕见,而其中多半是由配偶或不够机灵的窃贼犯下的。他们似乎不知道当有人在火场中失踪、烧焦的瓦砾中掘出残骸时,警方会介入调查。再者,起火前就已死亡的人不会吸入一氧化碳,而通过X光照射仍能发现子弹。直到晚上十点,我才发现两起值得注意的案例。一起发生在三月,另一起比它早半年。三月的那起案件发生在巴尔的摩,死者是一个名叫奥斯汀·哈特的二十五岁男子,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的四年级学生,在距离校园不远的住宅火灾中身亡。当时正值春假,只有他独自待在家中。 根据警方记录,起火时间是在周日晚上,待消防员赶到时已是一片火海。哈特的身体被严重烧毁,仅有的身份辨识依据是将生前和死后的X光片对照显示的齿根、齿槽小梁骨的相似处。起火点在一楼浴室,没有电弧现象,也没检测到助燃剂。 当时烟酒枪械管制局也应巴尔的摩消防局之邀介入了这起案件。令我好奇的是,蒂恩·麦戈文也被从费城召来贡献她的专业技能。经过数周艰辛的余烬筛检、人证访谈,以及管制局罗克维尔实验室的全力协助,所获证据显示这场火灾中人为纵火的可能性很大,死者则是凶杀案的受害者。只是两者都无法得到确切证实,而为何在只有陶瓷水槽和马桶、窗帘、塑料浴帘和浴缸,以及铺着瓷砖地板的小浴室里能够燃起这样一场猛烈的大火,火灾模拟器也无法解释。 早于此案半年、发生在十月间的加州威尼斯海滩火灾,同样在夜间引起,就在距着名的马索海滩健身房不到十个街区的一间海滩木屋里。死者玛琳·法贝尔是个二十三岁的女演员,偶尔在肥皂剧和情境喜剧中演些小配角,主要收入来源是拍摄电视广告。一把大火烧毁了她的杉木屋,起火原因就同奥斯汀·哈特案一样难以理解。 读到推测中的起火点位于这间舒适木屋的主浴室时,我的肾上腺素骤增。死者尸体严重损毁,只剩一堆钙化的白骨,而X光片比对工作也只是根据她两年前的一张体检胸腔片进行的。依据肋骨鉴定基本确定了身份。火场没有助燃剂,浴室中为何会瞬间燃起高达二楼的八英尺火焰同样无法解释。可以确定的是,光靠浴室里的马桶、浴缸、水槽和摆放盥洗用品的洗手台远远不够,而根据全美气象卫星数据,在火灾发生前四十八小时,该地区方圆一百英里内没有任何闪电雷击现象。 接近凌晨一点,我正啜饮着黑比诺葡萄酒苦苦思索着诸多疑点,马里诺忽然打来了电话。 “你还没睡?”他说。 “这要紧吗?”我苦笑,因为他每次在这种时候给我打电话都要这么一问。 “斯帕克斯拥有四挺M-10冲锋枪,大约以每挺一千六百美元的价格买进,还有一颗以一千一百美元购进的地雷和一挺MP40轻机枪。还有,听好了,九十颗空手榴弹。” “我在听。” “他说自己偏爱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武器,已经搜集了很久,与五年前从肯塔基一家倒闭的酒厂购入大批波本酒一样完全出于兴趣。但相比之下那些波本只是小事一桩,谁有工夫理会那个?而这些枪械,他全都申请了执照并按规定缴了税,这方面的记录也毫无问题。但沃伦顿一个斗鸡眼的调查员怀疑斯帕克斯长期以来从事秘密活动,贩卖军火给南佛罗里达的某个武装分子团伙。” “根据呢?”我迫切地问。 “你问住我了。但沃伦顿那些调查员一直像追赶邮差的狗那样紧咬着这件事不放。他们的说法是,那个被烧死的女孩发现了斯帕克斯的秘密活动,于是他不得不把她除掉,这就意味着必须毁掉他心爱的一切,包括那些马。” “如果他真的在贩卖武器,”我不耐烦地说,“所持枪械应该不只是几挺旧冲锋枪和一堆空手榴弹吧。” “他们不肯放过他,医生,因为他是斯帕克斯。这事恐怕得拖上好一阵了。” “那挺失踪的卡利科冲锋枪呢?” “你怎么知道的?” “有一把卡利科不见了,对吧?” “他是这么说的,可是你怎么……” “今天他跑来找我了。” 长久的沉默。 “你们谈了些什么?”他似乎困惑极了,“他在哪里找到你的?” “我家,不请自来。他带了几张克莱尔·罗利的照片给我。” 这次马里诺沉默得更久,久得令我几乎以为电话断了线。 “无意冒犯,”他终于开口,“你确定没有被人误导——” “没有。”我打断他。 “好吧,你在那些照片里发现了什么?”他退让一步。 “只看出他的前女友非常漂亮,头发和死者一致,身高和体重也大致相符,她戴的手表和我验尸时发现的非常相似。而她的室友称从火灾前一天起就再没见过她,当然这不足以证明什么,但至少有了一点端倪。” “威尔明顿警察局对当地大学进行了调查,唯一的发现是,的确有个名叫克莱尔·罗利的学生,断断续续念了几年,但去年秋天就休学了。” “斯帕克斯就是在那时和她分手的。” “假设他所说的都是事实。”马里诺指出。 “她的双亲呢?” “大学不肯向我们透露太多,老问题了,我们得申请法院的许可,但你也知道那会有什么后果。我觉得你最好找学校教务或者谁谈谈,让他们别那么紧张,一般人宁愿跟医生打交道而不喜欢警察。” “那辆奔驰车的车主昵?我猜他大概还没现身吧?” “威尔明顿警察局已经派人监视他的住处了,”马里诺回答,“他们只能从窗户探视,从邮箱孔中闻味道,判断屋内是否有腐尸,但截至目前没有任何发现。这个人好像在空气中消失了,而我们也找不到任何闯进他屋子的理由。” “他多大了?” “四十二岁。头发和眼睛均为褐色,身高五英尺十一英寸,体重一百六十磅。” “总会有人知道他的行踪,至少在最近见过他,他不可能就这样离开诊所而不被任何人瞧见。” “可目前看来就是这种情况。一些预约好的病人开车去诊所后,没有任何人出来招呼或解释,都被他爽了约。邻居也至少有一个星期没看见他和他的车了。没人注意到他什么对候开车离开的,是独自一人还是跟人一起。住在隔壁的一位老妇人曾经在六月五日——也就是火灾发生前的那个周四——的早上和他说过话。他们刚巧同时出门拿报纸,并挥手互道了早安。根据她的说法,他似乎在赶时间,不像平时那么亲切。这就是目前我们知道的了。” “我在想克莱尔·罗利会不会是他的病人。” “我只希望他还活着。”马里诺说。 “是啊,”我轻声说,“我也一样。” <er h3">二 法医并非执法人员,只是以尸体为证,将证据客观呈现的智力型侦探。但某些时候,我也并不全然遵循法规或职务的界定。 正义高于法规,尤其在认定真相被忽略时。于是在周日的早餐时分,我决定遵从直觉,前去探访在火灾前为斯帕克斯的马群钉马掌的蹄铁匠,休伊·道尔。 在水槽边冲洗咖啡杯时,我听到了浸信会怀恩堂和长老会教堂传出的悠悠钟鸣。我从便条纸里翻出那位蹄铁匠的电话号码,那是管制局的一位调查员给我的。电话打过去时,他刚好外出,接电话的是他的妻子。我向她介绍了自己。 “他去克罗泽了,”她说,“一整天都会待在红羽角,就在李氏大道上,河的北边,不会找不到的。” 我知道我很可能找不到。她说的那个地方是弗吉尼亚州的马场集中区,而且老实说,在我看来那些马场没什么两样,因此我请求她给我几个地标。 “这个……就在州监狱的河对岸。有许多犯人在那里的奶牛场工作,”她补充道,“这下你该知道了吧。” 真不幸,我知道那里。我曾多次到那儿处理犯人在狱中上吊或残杀事件。我致电马场,确认是否可以过去。也许出于牧马人的独特天性,他们对我的工作毫无兴趣,只告诉我可以在一座绿色谷仓里找到蹄铁匠。我回卧室换上网球衫、牛仔裤和高筒靴,然后打电话给马里诺。 “我很乐意自己去,当然你陪我也可以。”我对他说。 话筒里传出棒球转播赛的声音。他锵地把话筒摞在某处,呼吸声清晰可闻。 “废话。”他说。 “我知道,”我赞同道,“我也很累。” “给我半小时准备。” “我去接你,这样可以省点时间。”我提议。 “可以。” 他住在詹姆士河南边一个树木茂盛的小区,就在大卖场林立的密德西恩商业区附近。在那一带你可以买到手枪、摩托车、子弹、汉堡,享受无刷或无蜡洗车服务。马里诺那栋白色的双面铝合金小屋位于鲁瑟路上Bom空气净化器店和Ukrop超市交接的拐角。他在前院插了一面大国旗,后院围着铁制围栏,车棚里则停放着露营车。 妆点马里诺住所的圣诞彩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们五颜六色地缠绕在灌木丛和树木枝干上,至少有几千盏。 “我还是认为你应该把这些灯泡收起来。”他开门时我再次说道。 “是啊,快到感恩节时再把它们拿出来,”他的回答一如往常,“可你知道那有多费事,尤其灯泡的数量每年都在增加。” 他对圣诞装饰着了魔,包括八只驯鹿拉着的圣诞老人、快乐雪人、拐杖糖、玩具兵和用来摆在院子里对着麦克风高唱圣诞颂歌的猫王……他甚至为它们买了专用的保险盒。马里诺这些展示品的规模已相当庞大,从数英里外便可以看见他的院子里灯光闪耀,而他的住处也正式成为了里士满的观光景点之一。直到现在我仍然为此惊讶,他这样一个愤世嫉俗的人竟能毫不在意各式车辆成列地开到自家门前,并被醉酒的人们打趣。 “真搞不懂你到底怎么回事,”等他上车后我说,“两年前你绝不会这么做。可是一转眼,你把自己的家变成了嘉年华,我真替你担心,至于电线走火的危险就更不必提了。我知道已唠叨过很多次了,但我真心认为……” “也许我也是出于真心。”他系好安全带,掏出香烟。 “要是我忽然开始像这样布置房子,长年亮着灯泡,你会有什么反应?” “就像看到你忽然买了露营车、在地上挖游泳池,每天大嚼垃圾食品一样,我会认为你疯了。” “这就对了。”我说。 “听着,”他转动着那根还没点燃的香烟,“也许我已经到了生命中某个非赢即输的关头吧,我懒得管别人怎么想,人只能活一次。去他妈的,鬼知道我还能撑多久。” “马里诺,这真的是一种很病态的想法。” “这叫务实。” “现实是,如果你死了,尸体会被送到我这里,躺在我的工作台上。这应该让你愿意多活几年吧。” 他没做声,只是凝视着窗外。车子沿六号公路经过遍布古奇兰郡的浓密树林和数英里不见车辆的广袤原野。天气晴朗,但有些闷热潮湿。我们一路行经许多有着锡皮屋顶和优雅门廊、院子立着鸟槽的朴实人家。青苹果压弯了虬节的枝桠,沉甸甸地垂向地面,向日葵则祈祷般地低下沉重的头。 “老实说,医生,”马里诺说,“这就像某种预感之类的,我看见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想想自己这一生,我觉得活得够久了。就算别的什么都不做,也已经够了,你懂吗?我可以在脑海里清楚看见前面那堵墙,墙后面什么都没有,我的路已经走完了,我出局了,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我决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是应该的,不是吗?” 我不知该说什么。想到他那间花哨的圣诞屋,不觉湿了眼角,所幸我戴了墨镜。 “别让这预感成真,马里诺,”我平静地说,“有些人一直担心某件事会发生,成天紧张兮兮提心吊胆,结果预言变成现实了。” “就像斯帕克斯。”他说。 “我实在不懂这和斯帕克斯有什么关系。” “也许他就是一直惦记着某件事,结果它就真的发生了。想象自己是个到处树敌的黑人,担心那些浑蛋会夺取一切,结果就自己动手烧了房子,连爱马和女友都不放过。最终当然一无所有。保险金无法补偿他失去的一切,这是一定的。事实上,无论如何,斯帕克斯都输定了,就算没有失去生命中挚爱的一切,也迟早要死在监狱里。” “如果光谈论纵火案,我还对他有所怀疑,”我说,“可这起案件还牵涉一个被谋杀的年轻女人和被烧死的马群。这点是我想不通的。” “听起来很像辛普森。有钱有势的黑人,白人前女友被割喉。这两者的雷同难道没有让你浑身不自在?对了,我要抽烟,我会把烟吐到窗外。” “如果说肯尼斯·斯帕克斯蓄意谋杀自己的前女友,为什么不找个与他无关的地点动手?”我脱口而出,“为什么要毁掉自己的所有财物,让各种证据指向自己?” “我也不知道,医生。说不定情况忽然失控,搞砸了,而他原本没打算伤害她或者烧掉房子。” “在我看来,这场火灾丝毫不像冲动放火造成的,”我说,“我认为纵火者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不然就是他的运气太好。” 阳光和树影在窄窄的道路上交织成黑白斑纹,栖息于电话线上的鸟群令我想到五线谱。我在悬挂着北极熊招牌的北极餐厅旁最后一次加速,忽然想起在古奇兰郡出庭作证后和一些警察、法医的几次聚餐。他们都已退休,而那些谋杀案件也因脑中堆积的案子越来越多而变得不甚清晰。物是人非,我突然间有些伤感。长长的碎石路尽头就是红羽角。车子朝那座俯瞰詹姆士河的壮观农场行驶,在遍布干草操的牧场上白色的围篱间蜿蜒。 那栋有着白色边框、略显倾斜的三层木屋像是上世纪的建筑,爬满藤蔓的粮仓也似乎历史悠长。几匹马儿在远处的牧场上漫步,我们停车时瞥见的那座红泥跑马场则空空荡荡。马里诺和我走进一间绿色谷仓,循着当当的铁锤敲击声一路找去。许多漂亮的马儿从马厩探出头来,我忍不住伸手拥摸这些猎马、纯种马和阿拉伯马丝锻般的鼻梁。一匹小马和它的母亲让我驻足呢喃,它们瞪大棕色的眼睛望着我。马里诺远远地站着,不停地挥着苍蝇。 “欣赏是一回事,”他说,“可我被咬过一次,我受够了。” 饲料室里静悄悄的,木墙上挂着铁耙和水管,门后悬着各式毯子。一个身穿骑马装头戴骑士帽的女人正拎着只英式马鞍站在里面。 “早。”我说,远处的铁锤声安静下来,“我找蹄铁匠,我是斯卡佩塔医生,”我连忙补充,“打过电话的。” “他在那边。”她用手指了指。 “对了,黑蕾丝的烧好像退了许多。”她加了一句。显然,她把我当成了兽医。 马里诺和我绕过拐角,看见道尔正坐在矮凳上,将一匹白色母马的右前蹄紧夹在膝盖之间。他头顶光秃,肩膀宽厚,手臂结实,身上围着条看似皮护腿的皮制工作围裙。他大汗淋漓,浑身沾满污泥,正用力拔铝质马掌里的铁钉。 “你们好。”他向我们招呼。马的耳朵抽动了一下。 “午安,道尔先生。我是斯卡佩塔医生,这位是彼得·马里诺队长,”我说,“你的妻子告诉我可以在这里找到你。” 他抬头看着我,“大家都叫我休伊,这才是我的名字。你是兽医?” “不,我是法医,马里诺队长和我正在调査沃伦顿的大火。” 他脸色一沉,把那只旧马掌丢到一旁边,然后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一把弧形刀,开始削蹄叉,直到露出大理石白的马蹄。卡在里面的一粒石子也被剔了出来。 “无论是谁干的,都该抓去枪毙。”他说着从另一侧口袋里取出钳子,修剪着马蹄周边。 “我们正尽力追查真相。”马里诺对他说。 “我的任务是确认那位死在火场里的女士的身份,”我解释道,“以及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例如,”马里诺说,“她为什么会在那栋房子里。” “我也听说了,很奇怪。”道尔回答着,开始用锉刀打磨马蹄,母马不悦地撇着嘴。“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跑进他的屋子。” “据我了解,你几天前曾去过他的农场?”马里诺继续发问,一边做着笔记。 “火灾是在周六晚上发生的。”道尔说着,开始用铁刷清洗马蹄底部,“我是周四白天去的那里,像往常一样打理些日常事务。我给八匹马修了蹄子,还得照料另一匹得了白线病的马,它的蹄子被细菌感染,我给它涂了些甲酸——你应该懂的。”他对我说。 他放下母马的右腿,抬起左腿。马儿摆动着尾巴微微一扭,道尔轻拍它的鼻子。 “这可以让它好好想想,”他向我们解释,“它今天不太好过。它们就跟小孩子一样,会想尽办法试探你。你以为它们是喜欢你,可它们其实只想得到食物罢了。” 母马转动着眼珠,龇着牙,乖乖站着让蹄铁匠拔铁钉。他的工作速度惊人。 “你见过一位年轻女性去探访斯帕克斯吗?”我说,“高个子,金色的长发,非常漂亮。” “没有,每次我们只待在马房里。他也常尽力帮忙,对那些马宠得要命。”道尔再次拿起削马蹄的弧形刀,“至于那些说他到处乱搞的报道,我从来不看,他似乎一向独来独往。起初我也很惊讶,因为他毕竟是个名人。” “你为他工作多久了?”马里诺问,摆出想要主控局势的姿势。 “六年了,”道尔抓起锉刀说,“一个月工作好几次。” “上周四你见到他时,他提过出国的事吗?” “当然,我就是为这才过去的,因为第二天他就要启程去伦敦,而他的马夫又刚刚离职,晚几天去就没人帮我了。” “那名受害者似乎开着辆蓝色旧奔驰去的。你在他的农场见过类似的车子吗?” 道尔拖着矮凳后挪,顺手移动工作箱,抬起马的后腿。 “我不记得见过那种车。”他随手丢开一只旧马掌,“没见过,一点都没印象。安静点!”他将一只手搁在马的臀部想让它安静下来,接着他对我们说:“它的腿有问题。” “它叫什么名字?”我问。 “莫利布朗。” “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我说。 “我在南佛罗里达长大。” “我也是,迈阿密。”我说。 “那确实是南方,几乎算是南美洲了。” <hr /> 注释: 第十二章 一只比格犬跑了进来,在铺满干草的地面上嗅嗔闻闻,毫不在意地拨弄着马蹄刨屑。莫利布朗优雅地将另一条后腿搁在蹄架上,好像正站在美容院等待修指甲。 “休伊,”我说,“这场大火有许多疑点。在火场里发现了尸体,可斯帕克斯的屋里原本不该有人的。调查那位女性受害人是我的职责所在,我必须尽力查出她为什么会在那里,起火时为什么没逃出去。你很可能是火灾发生前最后一个去农场的人,我请你尽力回想当天的情景,看能不能记起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找到蛛丝马迹,哪怕一丁点儿也好。” “没错,”马里诺说,“例如,你是否看见斯帕克斯在神秘兮兮地打电话或者等人拜访?是否听到他提到克莱尔·罗利这个名字?” 道尔起身,又朝母马的后臀拍了几下。我本能地和它那强健有力的后腿保持距离。比格犬冲我低吠起来,好像我忽然变成了陌生人。 “过来,小家伙。”我弯下腰,向它伸出双手。 “斯卡佩塔医生,看得出你信任莫利布朗,它知道。至于你——”他朝马里诺点点头,“你很怕它们,它们也能感觉得到。哦,我只是随口说说。” 道尔说着往外走去。我们紧跟其后,马里诺一路躲在一匹至少有十四个手掌高的马儿后面,贴着墙壁,蹄铁匠转过屋角,来到了他停车的地方。那是一辆后面备有特制丙烷燃料锻炉的红色小卡车,他扳动锻炉把手,蓝色火焰瞬间跳出。 “它的蹄子有点缺陷,我必须在上面钉夹子用以固定,就像人类的矫形器。”他说着用钳子夹起一只铝质马掌,在火焰上加热。 “如果炉子不太热,我一般会数五十下。”他说。这时我闻到一股炙烤金属的气味。“这种时候数三十下就可以了。不让铝的颜色发生变化,只是稍微加热软化而已。” 他把马掌移到铁砧上,开始凿孔,然后安上夹子并用锤子敲平。接着又用研磨机磨平锐部,机器的噪音很像斯特莱克电锯。道尔似乎在拖延时间,趁机思索该如何应付我们。他对斯帕克斯的忠诚毋庸置疑。 “至少,”我对他说,“这位女士的家人有权知道真相,我必须把她的死讯通知给他们,但首先需要确定她的身份。而他们一定会问我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因此我必须弄清真相。” 道尔仍没有回应,我们跟着他回到莫利布朗身边。见它正踏在刚排泄的粪便上,他气恼地拿旧扫帚把排泄物扫开。比格犬在一旁闲逛着。 “要知道,马的撒手锏就是逃跑,”道尔终于开口了,拉起马的前腿重新夹在膝盖之间,“它只想逃走,可你还以为它有多离不开你呢。”他把钉子钉入马蹄,将穿出蹄面的钉尖敲弯,“如果人被逼到死角,也和它们没什么两样。”他又补充道。 “但愿我没让你感觉到挟迫。”我抚摸着猎狗的脑袋。 道尔用夹钳把铁钉的钉尖扳弯、敲平,从容思考着答案。 “安静点儿!”他对莫利布朗喊道,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金属和粪便味。“问题是,”他敲着圆铁锤说道,“你们两个忽然跑来,认定我会无条件地信任你们,好像自己能立刻学会为这匹马修马掌一样。” “你的这种感觉也很正常。”我说。 “我没想过为这匹马钉马掌,”马里诺说,“想都不敢想。” “它们可以咬住你,把你丢得老远。马会踩人,牛爱踢人,用尾巴抽你的眼睛。最好让它们知道你是老大,不然就麻烦了。”道尔直起腰,揉揉背,回到锻炉边去加热另一只马掌。我们一路跟着。 “听着,休伊,”马里诺说,“我请求你协助,是因为我认为你会愿意这么做。因为你关心那些马,也应该关心丧生火窟的人。” 蹄铁匠从卡车上的工具箱里翻出一块新马掌来,用钳子夹着。“我最多只能说说个人想法。”他把马掌移到火焰上方。 “洗耳恭听。”马里诺说。 “我认为这是一桩有计划的行动,这个女人也参与其中,只是最后没能逃出来。” “你认为她是纵火犯。” “其中的一个,可是运气不佳。”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问。 道尔将温热的马掌压出蹄形。“要知道,斯帕克斯先生的生活方式让很多人看不惯,尤其像你们这位女纳粹之流。”他说。 “我还是不明白你凭什么认定这位女士会参与阴谋。”马里诺说。 道尔伸了伸懒腰,又开始转动脑袋,脖子咔咔作响。 “说不定作案者不知道斯帕克斯先生出国去了。他们找了个女孩打先锋好里应外合,一个和他有过一段情的女孩。” 马里诺和我让他畅所欲言。 “他不是那种会拒绝别人的人,事实上,我认为他待人太宽厚了,有时反对自己不利。” 研磨声和金属敲击声像是加重了蹄铁匠的愤怒,炙热的马掌浸入冷水时发出的嘶嘶声响好似温和的警告。他沉默地回到莫利布朗身边,再度坐下安上新马掌,锉平粗糙之处然后拿出锤子。母马稍显焦躁不安,似乎颇感乏味。 “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件事,可以印证我的说法,”他不曾停手片刻,“那个周四我去他的农场时,看见一架直升机在头顶盘旋,看起来不像在给农作物播撒肥料。斯帕克斯先生和我都忍不住猜想它是迷路了,还是找不到地方降落。那架直升机在空中绕了大约十五分钟,最后向北飞走了。” “什么颜色?”我想起曾在火场附近见过一架直升机。 “白色,像是一只白色蜻艇。” “类似小型的活塞式引擎直升机?”马里诺问。 “我对飞机懂得不多,不过,没错,那架直升机的确很小,大概只有两个座位吧,我猜。机身没漆编号,很奇怪吧?好像想从空中窥探什么。” 比格犬半眯着眼睛,把头靠在我的鞋子上。 “之前你从没见过那架直升机出现在农场?”马里诺问。看得出他也记起了那架白色直升机,但似乎对此并无太大兴趣。 “没见过,队长。沃伦顿对直升机没什么兴趣,会吓到马群。” “这一带有一个航空站,常有飞行表演小组,附近还有许多小型私人机场。”马里诺补充道。 道尔再次起身,“我只是尽量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你们。”他说着从后裤袋掏出一条印花手帕抹抹脸,“我已经尽力了。该死,弄得我浑身酸痛。” “最后一个问题,”马里诺说,“斯帕克斯是个商界名人,一定也偶尔会用到直升机,例如赶赴机场什么的。毕竟他那座农场相当偏僻。” “当然,那些直升机都直接降落在他的农场上。”道尔说。他久久打量着马里诺,眼里充满怀疑。 “他的直升机中,有与你见到的那架白色直升机相似的吗?”马里诺又问。 “我说过了,我从没见过那架直升机。”道尔瞪着我们。莫利布朗则在跟自己的绳套缠斗着,露出污黄的长牙。 “还有,”道尔说,“要是你们想为斯帕克斯先生罗织罪名,以后请别来烦我。” “我们不想给任何人罗织罪名,”马里诺反驳说,“只想知道真相。就像他们说的,真相会说话。” “这倒是个好消息。”道尔说。 开车返回时我心事重重,在脑中细细梳理得知已久和刚才听到的种种信息。马里诺也有了自己的看法。距离里士满越近,他的情绪就越低落。驶入他的车道时,他的呼叫器响起。 “直升机的事太突兀了,”他说话时我正把车停在他的卡车后面,“或许根本没什么实质意义。” 当然有这种可能。 “又怎么了?”他拿起呼叫器,瞟了眼上面显示的电话号码。“可恶,又出事了。你最好和我一起进屋。” 我很少进入马里诺的房子,上一次好像还是在感恩节时,我拿着自制面包和一盒特制炖肉前去探望他。当然,那时他已经挂了满屋子的奇特装饰,一串串彩灯闪闪烁烁,还摆了好几棵圣诞树。有一列绕着飘雪小镇打转的电动火车至今让我记忆犹新。那次,马里诺用酒精浓度为百分之五十的弗吉尼亚闪电私酿酒调配了蛋酒。老实说,那天我实在不该开车回家。 此刻他的屋子则显得昏暗单调。绒毛地毯中央摆着他最爱的躺椅,火炉上方的架子上陈列着多年来赢得的保龄球奖杯。大屏幕电视或许是屋里最高级的一件家具了。我陪他进了厨房,一眼看见油腻的炉子、堆满了的垃圾桶和水槽。趁他打电话时,我打开热水,蘸湿海绵开始四处擦洗。 “你不必这样。”他轻声对我说。 “总得有人做。” “喂,”他对着话筒说,“我是马里诺。什么事?”他仔细聆听了一阵,眉头深锁,脸色绯红。气氛忽然紧张起来。我开始洗碗盘,数量还真不少。 “他们査到了什么程度?”马里诺问,“不,我是说,他们确认机位了吗?哦,确定?这次他们敢肯定了?是啊,没错,没人记得。全世界的人都迷迷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对吧?” 我小心冲洗着玻璃杯,再将它们放在毛巾上沥干。 “我同意,行李的事确实很怪异。”他说。 我用光了最后一滴洗碗剂,又从水槽下找出一块干瘪的肥皂。 “你到那里后,”他继续说,“不妨顺便査一下在斯帕克斯农场上空盘旋的那架白色直升机。”他稍作停顿,“也许在火灾之前,可以肯定的是之后也出现过,因为我在火灾现场亲眼看见了。” 马里诺又安静地听了一会儿。我开始洗涤叉匙,出人意料的是他忽然说:“你要跟你姨妈说说话吗?” 我僵在原处,呆望着他。 “给。”他把话筒递给我。 “姨妈?”露西似乎和我一样惊讶,“你在马里诺家做什么?”她问。 “清洗。” “什么?” “你那里还顺利吗?”我问她。 “马里诺会向你解释的。那架白色直升机的事我会查清楚的,它总得停在某个地方加油,或与利斯堡的飞行服务站联系。这些都可能留下航线信息,不过也不一定。我该走了。” 我挂断电话,忽然有种被忽略的感觉,心头蹿起莫名的怒火。 “我想斯帕克斯确实惹上麻烦了,医生。”马里诺说。 “出了什么事?”我焦急地问。 “似乎是火灾发生前一天,也就是周五,他出现在杜勒斯机场,准备搭乘晚上九点三十分的班机。他办理了行李托运,却没有在终点站伦敦把行李提走。这就意味着,他很可能办了行李托运,在登机门前把机票给了空服人员,然后转身离开了机场。” “国际班机是会清点旅客人数的,”我提出质疑,“如果他没登机,也一定会被发现。” “或许吧,但能爬上今天的位子,就说明他相当不简单。” “马里诺……” “等等,听我说完。斯帕克斯的说法是,第二天,也就是周六早上九点四十五分他搭乘的飞机在伦敦希思罗机场降落时,安保人员已经在那里等候。这是英国时间,换算成我们本地时间是凌晨四点四十五分。他从安保口中得知农场失火的事后立刻乘坐联合航空的班机飞回华盛顿,所以没去提领行李。” “人在难过时的确有可能这样做。”我说。 马里诺没作声,死死盯着我。我把肥皂放在水槽边,擦干双手。 “医生,你不可以一直袒护他。”他说。 “我没有。我在尽量保持客观,这倒未必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至少希思罗机场的安保人员应该记得见过他吧?” “不记得,而且我们也想不通机场安保人员怎么会知道火灾的事。斯帕克斯对任何事都有一套说辞。他说他在旅途中经常受到安保人员的特别款待,他们经常会去登机门接他。那天有关火灾的新闻上了伦敦当天的早报,预定和斯帕克斯会面的商界人士打电话通知了英国航空公司,请他们在斯帕克斯下飞机的第一时间就转告他这个消息。” “我们派人找这位商界人士谈过了吗?” “还没有,这只是斯帕克斯的说法。真不想对你这么说,医生,可你别以为不会有人为他说谎。如果他是这起事件的主谋,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一定计划得极尽周密。另外我还要补充一点,就是当他抵达杜勒斯机场准备坐飞机前往伦敦时,火灾已经发生,那女人也已经死了。谁又敢说不是他先杀了她,然后利用某种定时器,在自己离开农场后才点燃大火?” “这种说法很有可能,”我赞同道,“但也无从证实。除非我们能在调查过程中找到曾经使用某种遥控点火装置的证据,否则谁也无法确定。” “都什么时代了,家里起码有一半东西可以当作定时器,闹钟、录像机时间显示器、电脑、电子手表等等。” “没错,可总得靠什么引燃火苗吧,譬如雷管、火花、引线或火焰。如果你没别的东西需要清洗,我要走了。”我漠然说。 “别冲我生气,”马里诺说,“发生这案子又不是我的错。” 我在大门前停步,回头看着他。几绺稀疏的灰发垂在他光秃汗湿的额头,卧室里或许还堆着脏衣服,再过一百万年也不会有人替他清理。我想起他的前妻桃丽丝,想象她为家务操劳的辛苦。可有一天她忽然离去并爱上了别的男人。 马里诺好像被注了其他类型的血液。无论用意有多善良,工作有多杰出,却永远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这样的冲突正在一点点侵蚀着他。 “帮我个忙。”我用手扶着门说。 他用衣袖抹抹脸,然后掏出一根香烟。 “别误导露西,”我说,“你和我一样清楚,问题出在当地执法机关和当地的政治纠纷。说到事实真相,恐怕我们连边都没摸着呢,马里诺。所以先别急着给人定罪吧。” “我真的很惊讶,”他说,“那个浑蛋千方百计想让你丢掉工作,现在却又被你当成了圣人?” “我没说他是圣人。老实说,我不认为世界上有圣人。” “万人迷斯帕克斯,”马里诺说,“如果不了解你,我会以为你着魔了。” “这种话我不屑回应。”我走了出去,很想将门用力摔上。 “是啊,人们心虚时都会这么说。”他跟着我走出大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韦斯利在闹别扭……” 我转过身,手指像枪似的指着他。“别再说了,”我警告他,“我的事你管不着。还有,休想质疑我的专业能力,否则你就试试看,马里诺。可恶,你比谁都清楚的。” 我走下台阶,钻进车子,故意卖弄技巧地缓缓倒车然后掉头疾驰而去,没有回头。 第十三章 <er top">一 周一早上,一场狂风暴雨骤临。我开车到办公室时,一路雨刷急扫,还开了冷风以免车窗上蒙上雾气。打开车窗投代币券的一会儿工夫,我的衣袖就湿了。不巧的是,大楼后门入口处的车库里停着两辆灵车,我只好把车停在外面,花十五分钟冲过停车场,拿钥匙打开大楼正门。后果可想而知,我浑身湿透,头发滴着雨水,走进大楼时鞋子吱嘎作响。 我先査看日志,确认昨晚是否有新案子进来。一个儿童在自己双亲的床上死亡;一个老妇人死于服药过量;还有一桩牵涉毒品的枪击案发生在位于城市边缘,文化、治安日趋没落的保障性住宅区。多年来,里士满一直名列全美最暴力的城市之一,人口不到二十五万,每年发生的凶案却有一百六十件之多。 警方成了替罪羊。甚至当我的办公室公布的统计数据不符合政客期待,或者刑案审理拖沓时,连我也成了谴责对象。类似的非理性态度时常令我愕然,这些当权者似乎从未想过,有一门学科叫预防医学,这是遏止致命疾病的唯一途径。例如对付小儿麻痹,注射疫苗当然强过事后治疗。我合上日志,走出办公室,拖着湿漉漉的鞋子穿过空荡荡的走廊。 来到更衣室,我已经开始发抖,于是迅速脱掉湿黏的套装和衬衫想换上工作服,结果越急越乱。终于套上了实验袍,我拿毛巾擦干头发,随手抚平。镜子里的我看上去是那么疲惫焦虑。最近我没吃好也没睡足,对咖啡和酒精亦无节制,重重的黑眼圈就是这些恶习的体现,当然,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嘉莉带给我的那些难以消弭的愤怒和恐惧。她的藏身之地尚未被人发现,但在我心中她似乎无处不在。 接着我来到休息室,看见向来对咖啡避而远之的费尔丁在冲泡花草茶。他对健康的执着让我更加沮丧,因为我已经一周多没作运动了。 “早安,斯卡佩塔医生。”他招呼道,似乎心情不错。 “但愿平安,”我边说边伸手去拿咖啡壶,“目前我们的任务不算重,就交给你了。内部会议由你负责召开,我有很多事得忙。” 费尔丁身着法式袖口的黄色衬衫和折痕笔直的黑色长裤,配以色彩鲜明的领带,显得神清气爽。他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散发出令人愉悦的气息,连鞋子都擦得锃亮。和我不同,他从来不会让周围环境干扰自己对健康的重视。 “真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的,”我上下打量着他说,“杰克,难道你从来没有情绪上的困扰,比如沮丧或者压力,或因酷爱巧克力、香烟、威士忌这些东西而苦恼?” “一旦我开始放纵就会对自己的健康过分忧虑,”他啜着花草茶,透过水雾看着我说,“这样反而不好。” 随即他陷入了沉思。 “你的话让我想起,我最恶劣的行为大概是忽略了老婆孩子,找各种借口不回家。我实在是个不知体贴的浑蛋,他们也因此对我怨恨了好—阵。所以说,其实我也有自我毁灭的倾向。但我向你保证,”他又说,“如果你能抽出时间来快走、骑车、做做俯卧撑或腹背运动,肯定会有意外收获。”他说着走开了,又加了句:“身体就是天然吗啡,不是吗?” “谢了。”我目送他离去,很后悔自己提起这个话题。 刚在办公桌前坐下,罗丝便出现了。她头发别在脑后,一身利落的深蓝色套装十分符合高层管理人员的身份。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她把一份口录文件放在书柜上,“管制局的麦戈文刚打来了电话。” “哦,”这激起了我的兴趣,“有事吗?” “她说她要到华盛顿度周末,走之前想和你见个面。” “什么时候?想谈什么?”我开始在文件上签名。 “她说待会儿就到。”罗丝说。 我错愕地抬起头。 “她是在车里打的电话,要我转达你,她正在Kings Dominion乐园附近,二三十分钟后到达。”罗丝解释道。 “那么一定是有要紧事。”我喃喃着,打开一盒玻片。然后掀去显微镜的塑料套,打开照明灯。 “你不必勉强自己见她,”一向对我呵护备至的罗丝说,“她又没有预约,也没问你是否有空。” 我把一块玻片放在显微镜台上,透过镜头观看玻片上的胰脏切片,那些本应干缩的粉红色细胞周边透明且疤痕斑斑。 “毒素消散得很快,”我对罗丝说,然后换上另一块玻片,“丙酮除外,”我补充道,“那是葡萄糖不完全代谢的副产品。肾脏的近端曲细小管内衬细胞有高压渗透性空泡化现象,意味着这些细胞不是粉红色的立方体,而是清澈、鼓胀并有所扩张。” “又是桑尼·昆恩。”罗丝阴郁地说。 “另外,从他的长期病历报告中我们发现他的呼吸有水果甜味,还有体重降低,干渴尿频等症状,全是胰岛素缺乏的临床表现。倒不是说我不相信祈祷,但至少不像他的家人告诉记者的那样。” 桑尼·昆恩是个十一岁的男孩,于八周前死亡。父母是基督教科学会成员。对于他的死因,我一开始就非常肯定,但保险起见还是等到进—步的化验报告完成以后再确认。简单来说,这个男孩的死是没有受到妥善的医疗照顾所致。而他身为基督教科学会成员的父母极力抗拒验尸,并在电视上指控我对其儿子的遗体进行宗教迫害及损毁。 罗丝理解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对这起案件的感受,她说:“你想给他们打电话吗?” “我想尽快了结,是的,我要打。” 她在关于桑尼·昆恩的一大叠厚厚的文件里翻找,草草记下一个电话号码给我。“祝好运。”她说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我拨出电话,忐忑不安。“昆恩太太?”接听的是一个女人。 “我就是。” “我是斯卡佩塔医生。我手上有桑尼的……” “你把我们害得还不够苦吗?” “我想你应该愿意知道你儿子为何……” “我儿子的事不需要你来告诉我。”她打断我。 我听见有人接过她手中的话筒,心脏狂跳。 “我是昆恩。”这个在宗教信仰自由庇荫下失去儿子的男人说。 “桑尼是因罹患糖尿病,并由严重糖尿病酮酸中毒引发急性肺炎而死的。对你承受的痛苦我表示非常难过,昆恩先生。” “你们弄错了,误诊了。” “没有错,昆恩先生,也没有任何失误,”我竭力压抑着心中的怒意,“我只能建议,万一你的其他孩子也出现和桑尼同样的症状,请一定立刻送医治疗,以免再次遭受不幸……” “我不需要法医来教我怎么养育小孩,”他冷冷地说,“法庭见,女士。” 非上法庭不可的是你,我暗想。我知道州政府将会以虐待及疏于照顾儿童的罪名起诉他和他的妻子。 “以后别再打来了。”昆恩先生挂断了电话。 我心情沉重地将话筒放回原处,抬头看见蒂恩·麦戈文正站在办公室门外的走廊里,从表情可以看出,刚才的一切她全听见了。 “蒂恩,请进。”我说。 “我还以为自己的工作已经够折磨人了呢,”她拿了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打量着我,“我知道你不得不面对这种事,但从没亲眼见识过。倒不是说我从不和家属打交道,但至少不必向他们解释他们的亲人是由于气管或肺部吸入浓烟而死。” “这是最艰难一步。”我说,一颗心直往下沉。 “你大概是最不受欢迎的信使吧。” “也不尽然。”我说,但内心清楚,在我的余生,昆恩先生严厉的斥责将一遍遍在脑海中响起。此刻我脑中充斥着各种声音,激愤、痛楚,甚至责难的呐喊和愤怒的祷告,因为我愿意聆听,也有勇气碰触他们的伤口。我不想和麦戈文谈这些,更不愿和她靠得太近。 “我必须打几个电话,”我说,“你要先喝杯咖啡吗?或者坐一会儿?我猜你对我的新发现会很感兴趣的。” 我先致电位于威尔明顿的北卡罗莱纳大学。尽管还不到九点,教务已经到了办公室。他彬彬有礼,但没有提供任何帮助。 “我完全了解你来电的用意,也非常乐于协助,”他说,“不过,没有法院的命令,我们实在无法透露任何学生的个人信息,通过电话透露当然更不可行。” “谢德先生,事关重大的谋杀案。”我提醒他,耐心正被一点点消磨。 “我了解。”他还是那句话。 事态全无进展。我无奈地挂断电话,颓丧地将注意力转回麦戈文身上。 “他们只是害怕家属找麻烦,想撇清责任罢了,”麦戈文说出我早已明了的事实,“不等我们拿出非常手段他们是不会屈服的。所以放手去做吧。” “没错,”我木然地说,“你找我有事吗?” “我知道化验室报告出来了,至少是一部分的。上周五晚上我打电话问过。”她说。 “我没听说。”我懊恼极了。如果残留物化验室的鉴定人员在联系我之前就先给麦戈文打了电话,我的处境就更为尴尬。我立刻打电话给化验室一个名叫玛丽·陈的新职员。 “早安,”我说,“听说你有报告要给我,是吗?” “我正要送下楼去。” “是你给管制局看过的那些吗?” “是的。同样的报告,我可以发传真或者亲自给你送去。” 我没有流露出自己的不满,只把办公室的传真机号码告诉了她同时做了一点暗示。“玛丽,以后只要是我的案子,在将化验报告送交其他单位之前,最好先告诉我一声。”我平静地说。 “很抱歉,”我听得出她是真心的,“调查员五点钟打来的电话,那时候我正要下班。” 两分钟后我拿到了报告,麦戈文也打开公文包拿出自己那份,等着我读完。第一份报告是我在死者左太阳穴一带发现的类似金属碎屑的化验分析。根据扫描电镜能谱分析和X射线能量散布分析仪的分析结果,这些物质的基本组成元素是镁。 至于黏附在头发上的金属残屑则成分不明。他们使用傅立叶变换红外线光谱仪进行测试,让这些纤维选择性地吸收红外线,结果显示其形态特征符合聚硅氧烷聚合物,俗称硅胶。 “有点奇怪,你不觉得吗?”麦戈文说。 “先谈谈镁吧,”我说,“我的第一反应是海水。海水里或者采矿区含有丰富的镁,那么受害者也许是药品化验师或在实验室工作的研究员?也许是爆裂物残留?” “如果同时发现氯化钾的话就可以确定了。也可能是烟火药粉,”她说,“如果是雷管,也许是RDX——雷酸汞、三硝基间苯二酚铅,或者叠氮化铅之类的药粉;当然也可能是硝酸、硫酸、甘油、硝酸鞍、硝酸钠或者硝酸甘油和炸药等等。但我认为,如果真有这类强力炸药,派比在现场绝对嗔得出来。” “镁昵?”我问。 “可能是烟火炸药,”她说,“镁会发出白光。也可能是信号弹。”她耸耸肩,“当然了,铝粉更好,因为保存时间更持久。至于镁,必须先包覆一层亚麻籽油之类的东西。” “信号弹,”我失声叫道,“可以点燃信号弹,把它巧妙放置在某个地方,然后离开屋子,这样至少可以有好几分钟的空挡。” “只要有充分的可燃物,的确可行。” “但还是无法解释她头骨上的伤口以及伤口里金属残屑的来源,那很像是被某种锐器割伤的。” “刀子里不会有镁。”麦戈文提醒道。 “的确,镁太软了。飞行工具呢?航天金属材料不是都很轻吗?” “很有可能。但如果是这样,应该会同时化验出其他合金。” “没错,再来谈谈硅胶吧。这我就不懂了。除非她在法律禁用硅胶隆胸前做过这类手术,但显然她没做过。” “硅胶常用于电线绝缘体、液压油或防水性材料。但这还是无法解释,除非浴室里放了硅胶制品,也许在浴缸里?某种粉红色的东西,我也想不出是什么。” “斯帕克斯浴室里的脚踏垫是粉红色橡胶制品吗?”我问。 “我们刚开始请他协助清点房间里的物品,”她说,“他声称主浴室里的装潢以黑白色系为主。大理石地板和墙壁是黑色的,水槽、浴缸和柜子则是白色。淋浴间的门是欧洲货,不是钢化玻璃,这就是说,温度超过两百度时不会分裂成无数小玻璃球。” “所以才会在尸体上熔解。” “是啊,几乎把尸体紧紧包裹起来了。” “可惜没有被全部包裹。”我说。 “他说那扇门有铜质铰链,没有门框,已被我们的发现证实。至少在这一点上,你这位亲切的媒体大亨朋友是诚实的。” “其他方面呢?” “天知道,凯。”她解开套装的上衣纽扣,好像忽然想放松一下,却又矛盾地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我们面对的是个绝顶聪明的男人,”她说,“这点倒可以肯定。” “直升机呢?关于这个你们有什么发现,蒂恩?就是火灾发生前一天,蹄铁匠在农场看到的那架白色小型直升机,可能是施瓦泽或罗宾森,也许就是两天后我们在现场看到的那架?” “我只能假设一种状况——”她说,眼神咄咄逼人,“也许他计划放火烧掉房子后立刻坐直升机离开,”她解释说,“因此前一天那架直升机在农场上空展开侦察,因为驾驶员知道他必须在次日天黑后降落再起飞。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 “到了周五,一切照计划进行。斯帕克斯杀了那个女孩,放火烧了房屋并且成功逃脱,乘坐直升机到了杜勒斯机场附近,而那辆切诺基已预先藏在那里。他开车到了机场,办好所有登机手续,或许也包括行李托运,然后躲藏起来,几天后才在胡特农场露面。” “但是周一我们在现场也看见了那架直升机,那又是什么原因?” “纵火犯都喜欢看热闹,”她说,“个人以为,斯帕克斯也许为了观看我们忙成一团的模样。偏执狂,也许吧,他幻想我们会以为那是媒体的直升机,而我们果真这么认为了。” “目前这一切只是推测。”我不想再听下去。 我继续翻阅那份仿佛没完没了的化验报告,麦戈文又开始打量我,然后起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好吧,我想我们也该谈谈了,”她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如果你愿意开诚布公地谈谈,也许我们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说实话,我也不确定自己对你的看法。”我注视着她说,“重要的是,我们都应各自做好分内工作,不至于失去客观立场。毕竟我们面对的是人命关天的重大凶案。” “你激怒我了。”她说。 “不是有意的,我向你保证。” “你是说好像我不在乎有人被杀,是这个意思吗?你以为我爬到今天的位子靠的是满不在乎?”她卷起袖子,好像准备应战。 “蒂恩,”我说,“我不想花时间谈这些,这没什么用。” “和露西有关。你以为我想取代你的地位或什么的,就是这么回事,对吧,凯?” 这下我也被惹火了。 “你和我以前就合作过,不是吗?”她继续说,“那时我们不存在什么隔阂。这就让人不得不问,到底哪里起了变化?而答案再清楚不过。不同的就是,露西最近就要调职到费城分局,在我手下工作。我,而不是你,这让你十分气恼。而且,你能猜到吗?如果我是你,或许也不会开心。” “现在的时机和场合并不适合谈这些。”我坚定地说。 “好吧。”她拿起套装上衣起身,“那么我们去别的地方谈,”她说,“我决定在回去前把这件事作个了结。” 我坐在办公桌前环顾着自己的领地,大堆的文件、耗精费神的杂志期刊文章、没完没了待处理的信息如森严壁垒,让我片刻不得喘息。我摘下眼镜,揉着脸颊。眼前的麦戈文身形模糊,这让我更容易启齿。 “那我请你吃午饭吧,”我说,“不过你必须多待三个小时。还有——”我站了起来,“我的锅里还有一些骨头需要加热,你可以陪我过去,如果你不怕恶心。” “就凭这个,你吓不倒我。”麦戈文面露喜色。 <er h3">二 麦戈文并不习惯与人形影不离。我们去分解室打开炉火,水刚加热冒出蒸气,她就返回烟酒枪械管制局里士满分局,不到一小时又忽然跑来,进门时急切地喘着气,而我正谨慎地搅动着沸煮中的骨头。 “又发生了一起。”她急切地说。 “另一起?”我把长柄汤匙搁在工作台上。 “又一起火灾,也是纵火案。这次发生在利哈伊郡,距离费城只有―小时车程。”她说,“你要一起去吗?” 我飞快思索着丢下一切匆匆离开后可能发生的种种状况。且不论别的,单是和她待在车内共处五小时之久,已足以令人却步。 “起火的是一栋住宅,”她继续说,“昨天清晨开始燃烧,发现一具尸体,女性,也是在主浴室里。” “哦,太糟糕了。”我说。 “显然火灾是为了掩盖谋杀的事实。”她说着开始解释这起案件和沃伦顿大火的关联。 宾夕法尼亚州警察局一发现尸体便向管制局求援。管制局派往现场的火灾调查员将相关信息输入笔记本电脑,ESA几乎立刻有了响应。到了昨天晚上,利哈伊郡大火案案情级别升高,联邦调查局派探员和本顿前往协助,州警察局接受了。 “那栋房子建筑在岩地上。”麦戈文解释着。这时我们的车已驶入九五号州际公路。“所幸不必担心地下室的问题,谢天谢地。我们的人凌晨三点钟就到了那里。这起案件的特别之处在于,火势并没有成功地焚毁尸体。主卧室、主卧上方的二楼客卧和楼下的客厅都彻底烧毁了,浴室天花板损毁得厉害,车库的水泥地板也严重碎裂。” 地板表层碎裂是温度急遽增高,水泥空隙中的湿气随之滚沸所致。 “车库在哪里?”我在脑海中勾勒着那幅情景。 “和主卧在同一个方位。这场大火同样发生得异常猛烈,但燃烧并不完全,留下了许多表面裂痕和炭化痕迹,至于屋子其他部分的损坏,大多是烟雾和水造成的。这与斯帕克斯农场的起火情形并不一致。除了非常重要的一点——目前他们并未在现场发现任何类型的助燃剂,浴室里也没有足够可燃物形成那么猛烈的火势。” “尸体是在浴缸里发现的吗?”我问。 “对。我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正常反应。烧毁程度如何?”我提出最关键的问题。麦戈文驾驶着她的福特探路者一路疾驶,已经超越了最高限速。 “不算非常严重,因为法医看出她被割断了喉咙。” “这么说已经进行过验尸了。”我说。 “老实说,我不清楚他们究竟进行到了哪一步,但她理应被留在原处,这是你的职责。我的任务,则是到火场看看能有什么新发现。” “你不再让我帮你挖瓦砾堆了?”我说。 麦戈文大笑着打开了CD音响,没想到播放的是《莫扎特传》中的曲目。 “你可以尽情挖掘,”她微笑着说,这让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顺便一提,对你这样几乎不运动的脑力工作者来说,你体力还真不赖。” “像我这样每天验尸,并时常搬运尸体的人,根本不需要练举重。”我随口说道,不免有夸张失实的成分。 “把手伸出来。” 我摊开双手。她转换车道时扭头瞥了一眼。 “真没想到,锯子、解剖刀和篱笆剪会让肌肉变得这么强壮。”她评论道。 “篱笆剪?” “就是你用来切开胸腔的那个啊。” “拜托,那是肋骨剪。” “可我在一些验尸间里见过篱笆剪,还有毛线针,用来探测子弹伤口的。” “我的验尸间不用这些东西,至少目前如此。当然,我得承认早年间的法医不得不凑合着使用一些工具。”我不情不愿地说道。音乐仍在流淌。 “有些小动作绝不会被搬上法庭,”麦戈文坦率地说,“例如从某个隐秘的抽屉摸走一瓶被查封的高级私酒。有的警察会从现场掠走一些纪念品,比如大麻烟斗和稀有枪械之类的。还有一些法医执迷于搜集本应随着尸体埋葬的人体髋骨或头骨碎片。” “我不否认某些同行的行为并不得当,”我说,“但老实说,擅自收藏尸体局部和窃取私酒可不能相提并论。” “你真是耿直刻板得可怕。凯?”麦戈文忽然说,“你不像我们,会判断失误或者犯错。你大概从来没暴饮暴食或喝醉过吧。坦白说,就因为这样,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害怕接近你,敬而远之,怕被你指责。” “老天,好可怕的形象,”我惊呼,“但愿这不是我给人的印象。” 她没做声。 “我对自己的认识并非如此,”我说,“而是恰好相反,蒂恩。也许我相当保守,因为必须如此。也许我相当自制,因为已习惯了。我不会公开忏悔,也不喜欢对他人的行为妄加评断。而且我得告诉你,我对自己的要求比对你严酷多了。” “我感觉到的可不是这样。我认为你在仔细地评估我,想确认我是否有资格担任露西的上司,是否会对她产生不良影响。” 这是事实,我无法辩驳。 “我甚至不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我脱口而出。 “这我倒可以告诉你。她在费城,在分局和新公寓之间来回奔波。” 我们沉默下来,只剩音乐在彼此间流动。车子沿巴尔的摩外围的环形公路前行。我猛然想起某个死于一场可疑大火中的医学院学生。 “蒂恩,”我说,“你有几个孩子?” “一个,独子。” 我敢说这不是个令人愉快的话题。 “多大了?”我问。 “二十六岁。” “他和你住得近吗?” 我望向窗外,标示巴尔的摩入口的反光路标一掠而过。当年我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读书,对这个城市的街道非常熟悉。 “老实说,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她说,“我们不怎么亲近。乔没有跟任何人亲近过,我想也没人会愿意和他亲近。” 我无意刺探什么,但她一开口就接连说下去。 “他十岁那年偷开酒柜时,我就感觉哪里出了问题。他偷喝杜松子酒、伏特加,然后在酒瓶里装满水,想借此瞒过我们。到了十六岁,他开始酗酒,不知道被告诫过多少次,还有酒后驾车、撒酒疯、妨碍治安、偷窃,一件接着一件。十九岁时他离家出走,最后失去了联系。说真的,现在说不定成了街头流浪汉。” “你的日子不好过。”我说。 第十四章 <er top">一 将近晚上七点,麦戈文送我到达喜来登饭店,正好亚特兰大勇士队也在这里投宿。许多球迷,不分老少,穿着棒球衣、戴着棒球帽,手持巨幅照片,挤在走廊和酒吧里,等待心目中的英雄为他们签名。饭店被安保人员驻守着。我走进旋转门时被一名急切的球迷拦住了。 “你见过他们吗?”他问我,一边焦躁地四下张望。 “谁?” “勇士队球员啊!” “他们长什么样子?”我问。 我排队等候办理住宿登记,只想尽快泡个热水澡。车子刚在费城南边堵了两个小时。五辆轿车和一辆厢型车冲撞成一团,六车道的公路上散落着碎玻璃和扭曲的金属材料。要到利哈伊郡的停尸间还有一个小时车程。但天色已晚,必须等明天早上再出发了。我乘电梯上了四楼,用塑料门卡刷开电子门锁,然后拉开窗帘,眺望着特拉华河和停泊在河畔的“莫修鲁号”帆船那高耸的桅杆。顷刻间,我已经身在费城,只带着行李箱、工作箱和钱包。 电话留言信号灯在闪烁,我打回去查看,发现有本顿的留言。他说他也住在这家酒店,等处理完纽约的琐碎事务便会尽快赶回。我希望他九点左右可以返回。露西把她的新电话号码给了我,但不确定能否见我。马里诺也留言说我如果打电话给他,他会尽快回电。费尔丁则通知我,昆恩夫妇又上了当晚的电视新闻,声称他们将要控告法医办公室和我僭越了教堂和政府的分野,并给他们造成了难以愈合的精神创伤。 我坐在床沿,脱去鞋子。丝袜抽丝了,我把它脱掉扔进垃圾筐里。衣服也因穿得太久紧黏着身体。至于头发,我觉得似乎还残留着烧煮人骨的臭味。 “可恶!”我压抑着怒气吼道,“这是什么样该死的生活?” 我迅速脱掉外套和衬衫,翻出它们的里衬,平摊在床上。确认房门已锁后,我将发烫的热水放满浴缸,在汩汩流水声中舒缓着自己的情绪。我在水中滴了些成熟的覆盆子香型泡沬沐浴乳,对和本顿见面一事充满困惑。怎么会变成这样?情人、同事、朋友……种种关系就像沙画般混淆不清,我们的爱恋则如一幅太过精细的设计图,色彩繁复微妙,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我正在擦干身体时,韦斯利打来了电话。 “抱歉,这么晚才打电话。”他说。 “你还好吗?”我问。 “到楼下酒吧坐坐好吗?” “要是勇士队在的话就算了,我不想凑热闹。” “勇士队?”他问。 “你为什么不来我房里?这里有迷你酒吧。” “马上过去。” 他出现时仍穿着那身深蓝色套装和白衬衫。衣服脏皱,胡子也该刮了,足以见得他这一整天的辛劳。他把我揽进怀里,我们静静拥抱了许久。 “你身上有水果的清香。”他将脸埋在我的发间。 “我们本该在希尔顿海德岛的,”我喃喃道,“怎会忽然在费城见面了?” “一团糟。”他说。 他轻轻推开我,脱去上衣,把它平放在床上,然后走到迷你酒吧前。 “还是喝平时那个?”他问。 “依云就可以。” “哦,我需要剌激一点的。”他扭开一瓶尊尼获加威士忌,“事实上我要来杯双份的,加冰块。” 他递给我一瓶依云,我看着他拉出桌边的椅子坐下,然后垫上枕头舒服地靠在上面。我们遥遥相望。 “又有麻烦了?”我问。 “老问题,每次管制局和联邦调查局凑在一起办案就会发生,”他轻啜着威士忌,“真庆幸我已经退休了。” “你一点都没有退休的样子。”我苦笑道。 “这倒是真的。好像嘉莉的案子还不够我烦似的,现在又要我负责这起谋杀案。老实说,凯,管制局又不是没有犯罪侧写人员,我认为联邦调査局根本不应该插手。” “说些新鲜的,本顿。我同样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介入这起案件,除非他们认为那位死去的女士是某种恐怖行动的受害者。” “因为这起案件和沃伦顿大火案可能有牵连,”他说,“这个你也知道,况且联邦调查局费城分局局长打电话让州警察局知道他们会全力协助只是举手之劳。就这样,联邦调查局介入了,我也来了。早先已经有另外两名探员赶到了火场,心不甘情不愿的。” “就假设这两个机构是站在同一阵线上的吧,本顿。”我说,这个话题总会令人牢骚满腹。 “调査局费城分局派来的那个家伙将一个九毫米子弹的弹壳偷偷藏在现场,看派比是否能把它找出来。”本顿轻轻摇晃杯里的冰块,“派比当然办不到,因为根本没人教过它找子弹,结果那个探员觉得这很好玩,还打趣说该把它的鼻子送回宠物店修理。” “笨蛋才会说这种话,”我气愤地说,“训练师没揍他一顿算他走运。” “所以啊,”他叹了口气,“老问题。以前的调査局探员不会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也不会在媒体面前亮着徽章,接手一些无法胜任的调查工作。我觉得很尴尬,不只是尴尬,还有气愤。那些白痴的菜鸟把我二十五年来建立的声誉——包括他们自己的——全给毁了……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凯。” 他啜着酒,迎视着我的目光。 “尽力就是了,本顿,”我轻声说,“听起来像陈腔滥调,但也只能这样了。我们努力不是为了联邦调査局,不是为了管制局或宾夕法尼亚州警察局,而是为了那些已知和未知的受害者。向来如此。” 他喝尽了酒,将杯子搁在桌上。窗外的特拉华河畔灯光炫目,河岸另一侧的新泽西卡姆登也是灯火璀璨。 “我认为嘉莉已经离开纽约了。”他凝视着窗外说道。 “令人十分宽慰的想法。” “其实唯一的根据只是没有发现任何足以表明她人在纽约的证人或迹象。例如她的钱是怎么来的?这种人的行踪通常都是由此败露的,抢劫、偷窃信用卡,但目前我们还没发现这类行为。当然这并不代表她没做,只是计划周密,而且正按此一步步实施。” 他仍然望着窗外,五官在阴影中如刀削斧刻。他似乎疲惫不堪又绝望沮丧。我起身向他走去。 “上床吧,”我揉着他的肩膀说,“我们都累了,疲惫的时候总会觉得凡事都不顺,不是吗?” 他淡淡一笑,闭上了眼睛。我站在身边替他按揉着太阳穴,亲吻他的后颈。 “每小时收多少钱?”他喃喃道。 “你负担不起的。”我说。 我们没有睡在一起,因为房间很小,而我和他都亟需好好休息。我喜欢在清晨痛快地冲个澡,他也一样。正值热恋和已归于平淡之间的差别就在于此。有段时期,我们经常整夜缠绵不休,因为他已结婚,我们实难遏止对彼此的渴念。如今我们可以厮守,内心却总觉平淡和甜蜜的忧伤。我怀念那份热情,感觉自己正在老去。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刚过,本顿和我开车经过市中心的沃尔纳特街。天色暗淡,刚被清洗过的街道湿漉漉的。排水道栅板和气孔冒着热气,空气又湿又冷。一些流浪汉睡在人行道或公园里,盖着污秽的毯子;警察局对面一个“禁止逗留”的告示牌下躺着一名看上去已经死去的男子。我开着车,本顿则在公文包里翻找着,他思索着一些我未必理解的专业问题,不时在黄色便笺纸上做笔记。我将车驶入七六号州际公路西段,一路上只见红色玻璃珠似的汽车尾灯绵延至天际,背后的太阳明晃晃的。 “为什么会选择浴室作为起火点呢?”我说,“为什么不是其他地点?” “从连环犯案的角度来看,这对凶手显然具有某种特殊意义,”本顿说着翻到另一页,“也许是某种象征,也许出于某种理由,浴室更加方便。我的推测是,如果罪犯是同一人,而起火点又都在浴室,那就的确具有象征意义。对他来说这代表着某种事物,也许正是犯罪行为的原发点。例如,幼年时期曾在浴室有过特殊遭遇,比如性侵、虐待,或者经历过某些极度悲惨的事件。” “可惜监狱无法提供这方面的记录。” “问题是,你会发现半数犯人都在名单中。这些人大都在童年时期被虐,成年以后就转为施虐。” “而且变本加厉,”我说,“可他们并没有被杀害。” “就某种意义而言,他们已经被杀害了。一个人在幼年时遭到殴打、强暴,几乎相当于被剥夺了生命,尽管肉体仍然存在。当然,这还不足以解释所有丧心病狂的行为,我掌握的所有知识都不足以解释,除非你相信人有善恶,就看人们如何选择。” “我的确相信。” 他回头看我,然后说:“我知道。” “嘉莉的童年呢?对于她作出的选择,我们又了解多少?”我问。 “她绝不会接受我们的讯问,”他提醒道,“我们也没有她的精神评估报告,只知道她善于操控他人,时而疯狂,时而正常,性格分裂,抑郁不合群,是个典型的病人。这些人比我们更有人权,凯。监狱和法庭精神疗养中心对他们的牢房保护之周密,会让你以为我们才是坏蛋。” <er h3">二 天色越来越亮,空中飘着紫白相间的条带状云絮。我们行经大片农田和不时可见的粉红色花岗岩崖壁,崖壁上分布着许多筑路时爆炸工事造成的坑洞。水塘里升腾的雾气让我想起滚沸的水壶。冒着滚滚浓烟、高耸的烟囱则让人想起熊熊大火。远山只剩一抹浅淡的剪影,地平线上散布的水塔有如鲜艳的气球。 我们花了一个小时才到达利哈伊医院。大群水泥建筑仍在修建中,包括一座直升机库房和一级外伤急救医学中心。我把车停在访客停车场,进入崭新明亮的大厅时看见亚伯拉罕·杰德医生已在那里等候。 “凯,”他亲切地招呼着和我握手,“真没想到你会亲自跑来!你一定就是本顿了?我们这里的餐厅很不错,要不要先喝点咖啡或吃点什么?” 本顿和我礼貌地谢绝了。杰德是位年轻的法医病理医师,发色深黑眼睛湛蓝。三年前他曾在我的办公室里任职,在这一行还算新人,没有太多机会出庭担任专家证人。但他十分谦逊细心,在我看来,这些特质远比丰富的经验更为可贵,就目前这起案件来说尤其如此。除非杰德忽然性情大变,否则绝不会在得知我要来此之后还随意碰触尸体。 “告诉我目前有什么发现。”穿过一条宽敞明亮的灰色走廊时我说。 “我替她测量了身高体重,验尸官打来电话时正在做外部检查。当他告诉我烟酒枪械管制局也关注这起案件,而你将亲自赶来时,我就停止手头的工作了。” 利哈伊郡有一位郡验尸官,由他负责决定哪些尸体必须进行检验并判定死因。幸运的是,这位验尸官担任过警官,从不干涉法医病理医师的事务,对他们的意见也少有异议。而其他州都的情况就不尽然了。有些地方的验尸工作是在殡仪馆的防腐台上进行的,有些验尸官则是典型的政客,连子弹射入点和射出点都分不清,更不会在乎死者。 我们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回响。到了楼梯底端杰德推开一道双扇门引我们进入一间仓库,仓库里堆满旧纸箱,许多头戴安全帽的人员在身回奔忙。我们从这里穿过,循另一条走廊来到停尸间。这是个铺着粉红色地砖的小房间,两张不锈钢固定验尸台置于其中。杰德打开储物柜拿出一些一次性无菌手套、实验袍和一次性靴子。我们把这些东西直接套在外面,然后戴上乳胶手套和口罩。 死者身份已被证实。凯莉·谢弗德,三十二岁黑人女性,就在这家医院担任护士。如今她也和其他死者躺在了一起。她的尸体被黑色尸袋包裹着,安宣在小冷冻室里的一辆轮床上。这天,除了一些被橙色袋子包裹等着焚化的病理切片和死产儿尸体,再无其他死者。我们把这位死去的女子推进验尸间,拉开尸袋拉链。 “你为她做X光检验了吗?”我问杰德。 “做了,也采了指纹。昨天牙医取走了她的牙模,以便和生前齿列记录进行比对。” 杰德和我掀开尸袋和血污的布罩,残缺的尸体随即暴露在手术灯的强光下。她身体僵直冰冷,一张脸血肉模糊,空洞的眼睛半闭着。因尚未经过清洗,皮肤上还沾黏着暗红色血块,带血的头发硬得像洗涤餐具的钢丝球。她身上的伤痕凄惨密集,仿佛散发着股股怨气,我从中感受得到凶手的激怒和恨意,想象着她奋力抵抗攻击的情景。 她双手手指和手掌上的切口深入骨头,那是为自卫而紧抓刀刃所致。她的前臂和手腕内侧都有深长的刀痕,也是抬手阻挡时被割伤的;腿部的刀伤则可能是她倒卧在地,两腿乱踢猛烈抵抗的结果。此外,胸腹、肩膀、臀部和背部也都密布着凌乱的伤痕。 有些刀痕深长且不规则,是受害者在激烈反抗中被乱挥的刀子划伤的。个别伤口的外观特征显示凶器是单刃刀,刀柄在死者皮肤上留下方形的擦伤。她的右脸有一条浅淡的切口,从右下巴往上延伸到脸颊。喉咙被割开,从右耳下方往下划过颈部中线。 “她是被人从背后割喉的。”我说,本顿在一旁默默观察着,做着笔记,“仰着头,露出脖子。” “我推测割喉是凶手的最后一招。”杰德说。 “如果她一开始就被割这么一刀,肯定会因流血过多很快失去抵抗力。没错,凶手很可能是最后才割断她的喉咙的,也许在她倒地的时候。衣服昵?” “我去拿,”杰德说,“我们接到的案子都很怪异。凄惨的连环车祸,结果肇事者是某个心脏病忽然发作的司机。他的车从空中摔下,殃及了三四个无辜。不久前还发生了一起网络谋杀案。还有,杀妻案的花样也层出不穷,不只是枪杀,还有勒毙、棒击、肢解……” 他说着走向房间较远的角落,衣服正用衣架挂在那里晾干,底下摆着一只水盆。每件衣物都用塑料布罩着,以免其残留物和体液相互沾染。我正拿无菌布罩覆盖第二张验尸台时,麦戈文在一名停尸间助理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我想先査看一下再去现场。”她说。 她身穿制服和长靴,手持一只牛皮纸信封,慢慢审视着那片狼藉,没穿实验袍也没戴手套。 “我的天。”她说。 我协助杰德将一套睡衣摊在我刚铺好布罩的验尸台上。散发着阵阵恶臭的棉质短背心和内裤严重污损、被血浸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前后都被割裂、刺破。 “她被送来时就穿着这些?”我必须确定这一点。 “是的,”杰德回答,“所有纽扣和搭钩都紧扣着。我不禁怀疑这上面也沾了凶手的血。像这样激烈的缠斗,凶手很可能把自己也割伤的。” “你的教授指导有方。”我微笑着对他说。 “是一位里士满的女士教我的。”他回答。 “乍看之下很像是家庭暴力,”这时本顿开口了,“她穿着睡衣,这说明也许案发时间是深夜。反应过激的典型案例,尤其在两人关系亲密的凶杀案中,这种情形十分常见。但有一点很不寻常——”他往验尸台靠近一步,“她的脸,除了这处伤口以外,”他指点道,“并没有其他伤痕。通常当凶手和被害者关系密切时,会将大部分暴行施加在面部,因为脸是一个人的代表。” “她脸上的刀伤比其他部位的伤口都浅,”我说着用戴着手套的指头轻轻拨开那道切口,“下巴的切入点最深,越往上越浅,最后划过脸颊。”我退后几步,再度观察那件睡衣,“有趣的是,全部纽扣和搭钩都完好无损,而且衣服没有撕裂。在类似这样的打斗中,凶手抓住受害者试图控制她时,往往会把她的衣服扯裂。” “我想‘控制’这个词十分关键。”本顿说。 “或者失去控制。”麦戈文说。 “正是,”本顿赞同道,“这应该是突袭。这家伙被某种原因激怒了,变得十分狂暴。我相信他根本没料到这种后果。那场火也同样是失控的结果。” “我推测,凶手在杀害她后没有逗留太久,”麦戈文说,“他在离开前匆匆点火,以为大火会掩盖自己的罪行。你说得没错,他干得不够高明。还有,这位女士家中的火灾警报器是在凌晨一点五十八分响起的,五分钟之内消防车就赶到了。损害已降到了最低。” 凯莉·谢弗德只有背部和双腿受到二级烧伤。 “防盗系统呢?”我问。 “没响。”麦戈文回答。 她打开牛皮纸信封,把一叠现场照片摊在桌面上,本顿、杰德和我仔细研究着。受害者身穿染血的睡衣,脸孔朝下趴在浴室门口,一条手臂被压在身下,另一条直直地向前伸出,似在探手拿什么东西。她两腿并拢伸直,双脚几乎触到马桶。地板上淌着炭黑污水,无法做血迹形态追踪,但浴室的木制门框和周围墙壁上有许多刻痕,显然是新近形成的。 “这场大火的起火点,”麦戈文说,“就在这里。”她指着一张显示浴室焦黑内部的照片,“就在浴缸附近的墙角,窗户敞开着、装有窗帘。你们也看到了,这里堆着木头家具和沙发垫的余烬。”她轻弹那张照片,“浴室门和窗户都敞开着,起到了烟囱和通风管的作用,可以这么说,就像壁炉一样。”她继续说,“火从这一处地板燃起,接着烧着了窗帘但火焰并未猛烈得蹿上天花板。” “为什么?”我问。 “理由只有一个,”她回答,“这场火并不成功。我是说,显然凶手在浴室里堆放了一些家具、沙发垫之类的,试图引起大火。但火焰没能达到预定强度。初期的火焰无法将这堆可燃物烧透,因为敞开的窗户使得火焰向外冒出。他也没有留下来观察,否则一定会发现搞砸了,尸体只像被火舌舔了一下。” 本顿的目光在照片上久久驻留,沉静得有如一尊雕像。看得出他巧许多想法,但谨言慎行是他的一贯作风。他不曾和麦戈文合作过,也不认识亚伯拉罕·杰德医生。 “这下有的忙了。”我对他说。 “我想立刻去现场。”他应道,脸色坚毅凝重。每感觉邪恶如寒意般侵袭时他便是这副表情。我注视着他,他也与我短暂对视。 “你可以和我一起去。”麦戈文说。 “谢了。” “还有一件事,”麦戈文说,“这栋屋子的后门没锁,台阶旁的草坪上有一只空的猫砂盆。” “你认为事发前她去屋外清理猫砂盆?而那家伙就躲在那里窥伺?”杰德向他们二人问道。 “只是推测。”麦戈文说。 “很难说。”韦斯利应道。 “这么说凶手知道她养猫?”我半信半疑地说,“还知道那个晚上她会把猫放出去或者出门去清理猫砂?” “也许她早就出去清理了猫砂盆,只是把它留在院子里风干,”韦斯利脱掉实验袍说,“也许当天晚上她先是关掉了防盗铃,不久后又打开了后门,当然也可能在凌晨出于某种原因打开。” “猫呢?”我问,“找到了吗?” “还没。”麦戈文说,然后和韦斯利一起离开了。 “我想开始釆集体液。”我对杰德说。 我调整灯光时,他拿来相机开始拍照。我仔细观察她脸上的伤口,釆集了几缕纤维和一根波浪形的褐色发丝。这根发丝大约四英寸半,我猜是她自己的。但我还发现了其他头发,红色,较短,看得出刚染过不久,因为发根处十六分之一英寸的颜色较深。一如所料,到处都是猫毛,很可能是受害者倒在地板上时沾上的。 “猫毛又长又细,”杰德说,“是波斯猫?” “很像。”我说。 第十五章 <er top">一 证物采集工作极度繁琐,必须先于其他调査工作进行。若不是从事这种工作——在显微镜下扫描衣服、尸体上那些肉眼看不见的细屑,一般人很难想象自己这副皮囊有多么邋遢。我找到一些可能来自地板或墙面的木屑,还有猫窝杂屑、泥巴、昆虫和植物的残片,以及燃烧产生的灰屑和余烬。但最重要的发现来自颈部的伤口,我在显微镜下发现两片闪亮的金属细屑,便用小指指尖蘸取,谨慎地移到一块干净的棉布上。 我将屋里旧金属桌上那台切片显微镜的放大倍数调到二十,然后调整照明灯。莹白的光圈中显现出许多细小、扁平又弯曲的银色刨屑,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这太重要了,”我呼吸急促,“先用棉布和证物盒把它保存好。我们还必须小心确认其他伤口上是否也有类似的残留物。肉眼看来这东西很像银色小亮片,一闪一闪的。” “是凶器的金属屑?”杰德也兴奋起来,凑近细看。 “这东西黏附在她颈部伤口的深处,所以没错,我想应该是。和沃伦顿案受害者身上发现的残留物十分相似。”我说。 “目前对此了解多少?” “只知道是镁金属残屑,”我回答,“我们还没告诉任何人,怕媒体知道。当然我不会向本顿和麦戈文隐瞒。” “放心吧。”他体恤地说。 死者身上共有二十七处伤口。经过漫长的全盘检查,我没有在其他伤口上发现类似的金属亮屑。这让人有些困惑,因为我原本推测,喉咙的伤口是最后形成的。但果若如此,为何其他更早被割伤的部分没有粘黏这些碎屑?照理说答案应是肯定的,尤其刀刃插入到刀柄再抽出时,碎屑肯定会黏着在肌肉和弹性组织上。 “并非完全不可能,但不合常理。”我对杰德说,一边开始测量喉部的伤口。“长度是六又四分之三英寸,”我说着将其记录在一张验尸图表上,“右耳一带很浅,通过带状肌和气管时变深,向上延伸到颈部另一端时再度变浅。凶手应该惯用左手,是从背后割断受害者喉咙的。” 将近下午两点,我们开始清洗尸体,我用柔软的大块海绵刷洗顽固的血块,一时间不锈钢验尸台上淌满红色污水。清洗干净后她的伤口似乎绽裂得更大更深了。凯莉·谢弗德生前是个漂亮女人,颧骨高耸,皮肤光洁无瑕,身高五英尺八英寸,纤细健美。她没涂指甲油,被发现时也未戴任何首饰。 我们打开她被穿刺的胸腔,里面足有一公升的积血,是心脏大血管和肺部出血造成的。这样的创伤足以让她在几分钟内死亡。我推测她是在激烈抵抗之后受到的重击,那时她已相当虚弱,动作也缓慢下来。胸部这几道伤口的角度几乎没什么差异,我怀疑当她躺在地上遭受来自上方的肆意攻击时,或许已没机会稍作移动。后来她挣扎着翻身保护自己,也许用尽了垂死前的最后一丝力气。我推测她就是这时被割喉的。 “凶手身上应该会染上一大摊血。”我说着开始测量这几道伤口和双手之间的距离。 “毋庸置疑。” “他一定得找个地方清洗,总不能一身血污地跑进汽车旅馆。” “除非他就住在附近。” “或者迅速躲进车里,只要不被拖吊就不会遇到麻烦。” “胃里有少量褐色液体。” “这么说她很久没进食了,也许晚饭后就再没吃东西,”我说,“我觉得有必要检查她的被褥是否被动过。” 我脑中浮现出这样一幕,周六晚上或周日凌晨,一个女人在睡梦中被惊醒。不知出于何种理由,她起床关掉了防盗铃并打开后门门锁。四点刚过,杰德和我已将Y形切口缝合完毕。我到停尸间的小更衣室去清洗身体。一个用来在法庭上示范暴力犯罪的人偶被随意丢弃在淋浴间的地板上,形容凄惨。 除了一些青少年放火焚烧旧农场的恶作剧,发生在利哈伊郡的纵火案可谓十分罕见。至于谢弗德居住的这个被称作威斯可维尔的中产阶级小区,暴力犯罪更是闻所未闻。发生在这里的案件不过是见财起意的入室盗窃,最严重的也只是抢劫、斗殴。而由于利哈伊没有警察局,待州警响应防盗警报赶来时,罪犯早已逃之夭夭。 我从工作箱里拿出制服和强化金属长靴,与那具人偶共处一室。杰德体贴地送我到火灾现场,夹道是枝繁叶茂的枞树和花圃,不时还能看到悉心维护的质朴教堂。车子转入汉诺威大道,这一带的住宅全是宽敞时髦的二层砖造或木造建筑,庭院里有篮球架、脚踏车和各种孩童玩具。 “你知道这里的房价吗?”我望着逐渐增多的住宅问道。 “大概二三十万吧,”他说,“有很多工程师、护士、股票经纪人和主管级人士住在这里。七八号州际公路是穿越利哈伊的主干道,从这里开车去纽约只需一个半小时,因此很多人在两地间通勤。” “这一带还有什么特别的?”我问。 “附近有好几个工业园区,距此都只有十到十五分钟车程。像可口可乐、空气化工产品公司、雀巢仓库、巴黎水等等,当然还有许多农田。” “可她在医院里工作。” “没错。现在你知道了,最多只要十分钟车程。” “你以前见过她吗?” 杰德沉思片刻,稀薄的烟雾从街道尽头的树丛后方袅袅升起。“我肯定在医院餐厅见过她,”他回答说,“她那种美女很难不引人注目。她好像和其他几个护士坐在同一桌吧,我记不太清了,但我从没和她交谈过。” 谢弗德那栋加有镶白框黄色护墙板的屋子尽管没在大火中化作灰烬,但救火时喷洒的水和为了灭火而在屋顶凿开的大洞仍给房间造成了极大损害,如今,它只剩下一张哀伤污秽的面孔、残破不堪的脑袋和死气沉沉的眼睛般破碎的窗户。墙角的野花被肆意践踏,修剪整齐的草坪泥泞一片,甚至停在车道上的丰田凯美瑞都通体覆盖着煤渣粉尘。消防员和烟酒枪械管制局的调查员在屋里忙忙碌碌,两个身穿防火外套的调查局探员正在屋子外围巡视。 我在后院看见麦戈文正与一名身着牛仔短裤、凉鞋、t恤的年轻女人说话。后者显得十分紧张。 “那时候是几点,将近六点?”麦戈文问她。 “对啊,我正在准备晚餐,看见她在车道上停车,就停在现在那个位置,”女人激动地描述,“她走进屋子,大概三十分钟后又出来拔草。她喜欢在院子里干活,修剪草坪之类的。” 我朝她们走去,麦戈文回头看到了我。 “这位是哈维太太,”她对我说,“住在隔壁。” “你好。”我向哈维太太招呼。她眼里闪现着激动和些微的恐惧。 “斯卡佩塔医生是法医。”麦戈文解释道。 “哦。” “之后呢?你还见过凯莉吗?”麦戈文又问。 女人摇了摇头,“我想她大概进屋了,应该是吧。我知道她工作非常努力,而且通常都睡得很早。” “男朋友呢?她有约会对象吗?” “哦,很多,”哈维太太说,“都是医院的人,也有医生。我还记得去年跟她约会的那个家伙,他原本是她的病人,但似乎没能维持太久。问题在于她太漂亮了,男人们的目的很单纯,她却不同。这些都是她对我说的。” “最近没有约会吗?”麦戈文说。 哈维太太略作思索,“只有她那群女朋友,”她说,“几个女同事有时会来找她,她们一起出门。可那天晚上好像没什么动静。当然这很难说,也许有人来找她,但我没有听到。” “我们找到她的猫了吗?”我问。 麦戈文没有回答。 “那只坏猫,”哈维太太说,“她的宝贝,宠得不得了。”她微笑着说,眼里泛着泪光,“她把它当儿子养。” “家居猫?”我问。 “哦,绝对是。凯莉从不让它出门,当它是温室里的番茄。” “它的猫砂盆放在后院,”麦戈文对她说,“凯莉有清理猫砂盆后把它整夜放在外面的习惯吗?或者说,她是否习惯在晚上清理猫砂盆?所以天黑以后会打开后门,并关闭警报器?” 哈维太太一脸困惑。我猜她并不知道自己的邻居遭到了谋杀。 “这个,”她说,“我的确见她清理过猫砂,但都是用垃圾袋装好丢进垃圾桶里。所以我觉得她应该不会在晚上清理。我想,说不定她清理后放在屋外风干,你知道我的意思吗?也可能她来不及把它冲干净,就先留在外面,想等第二天早上再说。但不管怎样,那只猫会用马桶,。所以就算一整晚没有猫砂盆也没关系。” 她抬头看着一辆警车缓缓驶过,“没人提起是怎么起火的,查出原因来了吗?” “我们正在努力。”麦戈文说。 “她死的时候没有……嗯,发生得很快,对吗?”她在夕阳下眯起眼睛,紧咬着嘴唇,“我只是希望她死得不那么痛苦。” “在火灾中死亡的人大都感觉不到痛苦,”我委婉地回避她的问题,“通常还没被火烧到就昏迷了,因为吸入了大量一氧化碳。” “噢,感谢老天。”她说。 “我要进屋了。”麦戈文对我说。 “哈维太太,”我说,“你和凯莉很熟吗?” “我们做了五年邻居。虽说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但我对她还算相当了解。” “那你是否有她最近的照片,或者知道谁有?” “我好像有。” “我必须确定死者身份。”我说,但事实上,我想亲眼看看谢弗德生前的模样。 “如果你能提供更多信息,我会感激不尽,”我又说,“例如,她的家人是否住这里?” “哦,没有,”哈维太太望着隔壁被焚毁的房子说,“她是个四海为家的人。你知道,她父亲是军人,好像和她母亲住在北卡罗莱纳。凯莉也因时常搬家而见多识广。我曾对她说真希望自己能像她那么聪明、那么坚强。吿诉你,在她眼里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一次,我发现屋里有一条蛇,惊恐极了就打电话给她。她过来把蛇赶到院子里,然后用铁锹把它打死了。我想她这么强悍也和那些男人总是纠缠不休有关。我时常说她应该去当电影明星,她说,可是桑德拉,我不会演戏啊。我就说,大部分的明星也不会演啊!” “这么说,她应该相当懂得自我保护。”我说。 “当然了,所以她才装了防盗铃啊。活泼又机灵,这就是凯莉。你可以来我家,我给你看她的照片。” “非常感谢,”我说,“那就打扰了。” 我们穿过篱笆,走上台阶,进入她那间宽敞明亮的厨房。从储藏丰富的橱柜和完备的厨具来看,哈维太太显然热衷烹饪。天花板钩架上挂着许多锅具,火炉上小火慢炖着一锅食物,散发着牛肉和洋葱的浓郁香气,也许是俄式炒牛肉或炖肉。 “请到窗边的椅子上稍坐,我去里面找找。”她说。 <er h3">二 我在餐桌旁坐下,透过窗户望向凯莉·谢弗德的房子。破损的窗口里人影憧憧,天色已暗,有人接亮了灯光。凯莉的邻居也会经常这样看着她在屋里来来去去吗? 哈维太太必定对这位电影明星般美艳的女人十分好奇,我非常怀疑有人能够跟踪到谢弗德的家里而不被她的邻居瞥见。但我必须非常巧妙地提问,因为谢弗德死于暴力攻击这件事还未公之于众。 “哦,真不敢相信,”哈维惊叫着回到厨房,“我发现了比照片更好的东西。你知道,上周电视台的人到医院拍摄介绍急救中心的宣传片在晚间新闻播出,凯莉也出镜了,我就把它录了下来。我竟然现在才想起来,真不好意思,脑袋不好使了。” 她拿着一卷录像带领我走进客厅后,把带子放进录放机卡匣。我在铺着蓝色地毯的客厅里找了张蓝色扶手椅坐下,看她倒带并摁下播放键。一开始是利哈伊医院处理急救案件的航拍镜头。这时我发现,凯莉不只是病房护士,也是空中医疗小组的护理人员。 画面上,身穿跳伞装的凯莉和其他小组人员在接获紧急呼叫后冲过一条回廊。 “抱歉,借过。”画面中的她匆匆穿过人群。 她果真是人类基因的完美杰作,牙齿洁白,镜头中五官和骨架无不绞好动人——无论从哪个角度审视。不难想象,她的病患一定很容易陷入对她的迷恋。在又一次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圆满结束后,镜头转向了餐厅。 “我们永远在跟时间赛跑,”谢弗德对记者说,“晚一分钟便可能损失一条人命。神经紧张是必然的。” 内容平庸的访谈持续进行,镜头不断变换着角度。 “我竟然录了下来,不过我认识的人中没几个上过电视呢。”哈维太太说。 起初我还不曾留意。 “等等!”我说,“倒带。对,就是这里,暂停。” 画面背景中出现一个正在吃午餐的人。 “不会吧,”我几乎无法呼吸,“这不可能!” 嘉莉·格雷滕身穿牛仔裤和扎染衬衫,与一群忙碌的医院员工一同围坐在桌旁吃着三明治。一开始我没认出她来,因为她的头发已长达耳根并染成了红褐色,迥异于我上次见到的白色短发,但她那双黑洞般的眼睛终究吸引了我的注意。她咀嚼着食物,一边直勾勾地盯着镜头,眼神一如我记忆中那样透着邪恶的冷光。 我跳起来,冲到录放机前,抽出那卷带子。 “我必须把它带走,”我几近惊恐地说,“我答应你,一定尽快归还。” “好的,只要你记得还我就行,我只有这卷了。”桑德拉·哈维也跟着起身,“你还好吗?你看起来好像见了鬼。” “我得走了,再次感谢你。”我说。 我跑回隔壁,从后门台阶一路奔进屋子。地板上积着深达一英寸的冷水,天花板也滴滴答答往下滴水。许多探员在忙着拍照、讨论。 “蒂恩!”我大叫。 我小心地朝屋里移动,跨过缺损的地板以免绊倒,依稀瞥见一名探员正将一具焦黑的猫尸装进塑料袋。 “蒂恩!”我又喊。 我听见踏过颓倾的屋顶和树塌墙面的笃定脚步声。顷刻间,蒂恩出现在距我数寸之遥的地方,扶着我的手臂。 “嘿,当心点。”她警告我。 “我们必须尽快找到露西。”我说。 “怎么了?”她小心护着我走出屋子。 “她在哪里?”我问。 “市中心发生一起二级火警。一间杂货店起火,可能是人为纵火。凯,你怎么了……” 我们站在草坪上。我紧抓着那卷录像带,仿佛它是我生命中仅存的希望。 “蒂恩,拜托,”我凝视着她,“送我去费城。” “走吧。”她说。 第十六章 <er top">一 麦戈文一路猛踩油门,只花四十五分钟便载我回到了费城。她用无线电通知了地方警察局并通过安全频道和他们通话。尽管对通话内容非常谨慎,她还是清楚地要求所有警员上街搜寻嘉莉。在她用无线电布置任务时,我用移动电话联系马里诺,要他立刻坐飞机赶来。 “她在这里。”我说。 “糟糕。本顿和露西知道吗?” “还没告诉他们。” “我立刻出门。”他说。 嘉莉竟然还留在利哈伊,这让我和麦戈文难以置信。她应该待在最能造成伤害的地方,而我确信她知道露西已经搬到了费城。就此而言,她应该跟踪露西好一阵了。我非常肯定但无法理解的一件事是,沃伦顿大火和眼前这桩纵火案似乎是蓄意安排,以引诱曾击败过嘉莉的我们的注意。 “可沃伦顿大火发生时她还在柯比疗养中心。”麦戈文开车转入切斯纳特街,提醒我说。 “我知道,”我惊骇得几近昏厥,“我也搞不懂,总之一定有她的份。她出现在那则新闻里绝不是偶然,蒂恩。她知道凯莉·谢弗德谋杀案发生后我们一定会搜查所有相关证物。嘉莉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会发现这卷带子。” 新一起火灾发生在宾夕法尼亚大学西侧的棚户区,暗沉、死寂,闪烁不停的救护车灯在几公里处都能看见。警车封锁了相关两个街区,至少八辆消防车和四辆云梯车停在现场,消防员从七十英尺高的空中向冒着浓烟的屋顶喷射水柱。夜色中,柴油引擎隆隆作响,高压水柱冲击着墙板,窗玻璃应声碎裂。鼓胀的水管在街道上蜿蜒,积水淹至车辆轮毂,短期内这些车哪儿都去不成了。 守在街道两旁的媒体人员和摄影记者一发现麦戈文和我进入现场立刻蜂拥而来。 “烟酒枪械管制局和这起案件有关联吗?”一个电视记者问。 “我们只是来了解一下状况。”麦戈文回答。我们继续往前。 “这么说这也是普通的商店纵火案?” 我们的靴子拍击着路面,麦克风一路跟来。 “还在调查中,”麦戈文说,“这位女士,请你后退。” 我们离起火的商店越来越近,并将那名记者制止在一辆消防车前。火势已经蔓延到隔壁理发店,消防员正拿斧头和鹤嘴锄在屋顶上凿方形孔洞。几个身穿管制局防火服的调查员正在调查可能的目击证人,戴着头盔装备齐全的火灾调查员在地下室进进出出。开关、记量器的切换声、联系窃盗调查小组之类的谈话充斥耳际。黑烟滚滚,唯见持续焖烧的区域不断喷出火焰。 “说不定她在里面。”麦戈文在我耳边说。 我跟着她靠近火场。店铺的玻璃前门大敞,部分商品随水流漂出门外。金枪鱼罐头、发黑的香蕉、餐巾纸、一包包薯片和一耀罐沙拉酱在水面上浮浮沉沉,一名消防员随手捞起一罐咖啡,耸耸肩把它丢进自己的卡车。探照灯的强光扫射着烟雾弥漫、满目疮痍的焦黑店面,照亮那些如太妃糖般扭曲的梁柱和从工形梁上垂下的凌乱电线。 “露西·费里奈利在里面吗?”麦戈文朝店里大喊。 “刚才还看见她和店主说话。”一名男子的声音传出。 “你们在里面要当心。”麦戈文高声说。 “哦,我们遇上麻烦了,电源无法关闭。配电箱一定在地下室,你可以下去看看吗?” “没问题。” “原来这就是你派给露西的任务。”涉水回到街道上时我对麦戈文说,更多被泡坏的物品从身边漂过。 “这可算不了什么。她的编号好像是七一八。看看能不能联系上她。”麦戈文拿起无线电对讲机呼叫露西。 “什么事?”露西声音传出。 “你还在忙吗?” “快结束了。” “到前面来一下好吗?” “这就去。” 我长长松了口气,麦戈文朝我笑了笑。灯光频闪,水波起伏。消防员浑身漆黑、大汗淋漓,步伐沉重地拖拽着扛在肩上的水管,大杯灌下装在塑料壶里的自制绿色饮料。卡车里架起了照明灯,炫目的灯光使火灾现场显得不那么真实。一些被管制局称作“火牛”的救火迷从黑暗中窜出,拿即可拍相机对着火场狂拍,另一群颇具生意头脑的人则在现场兜售熏香剂和伪劣手表。 露西出现时,烟雾已渐渐稀薄转白,这表明蒸气在不断增多,火源已被逐渐扑灭。 “太好了,”麦戈文也注意到了这点,“火快熄了。” “电线被老鼠咬了,”露西劈头就说,“店主是这么推测的。”她不解地望着我。 “你怎么跑来了?”她问。 “嘉莉涉嫌利哈伊纵火谋杀案,”麦戈文替我回答,“所以她应该还待在这一带,也许就在费城。” “什么?”露西一脸愕然,“怎么可能?那沃伦顿案呢?” “我明白你的想法,”我说,“似乎很难理解,但两起案件的相似点实在不少。” “那么这起案件可能只是模仿,”露西接着说,“她在报上看到了纵火案的新闻,就模仿作案,故意整我们。” 我忽然想起那些金属碎屑和起火点,媒体并未报道这类细节。克莱尔·罗利被类似尖刀的锐器杀害这一点,我们也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还有一处相似让我耿耿于怀,就是罗利和谢弗德都是漂亮女孩。 “我们已派出了大批调查员,”麦戈文对露西说,“眼下最重要的是你得随时保持警觉,懂吗?还有凯,”她转头对我说,“你恐怕不宜在这里久留。” 我没回应,只顾问露西:“你有本顿消息吗?” “没有。” “真想不通,”我喃喃道,“他会去哪里呢?” “你上次和他联系是什么时候?”露西问我。 “不久前在停尸间。他说要赶到利哈伊的火灾现场去,就先离开了。到现在至少在那里待了一个小时吧?”我对麦戈文说。 “如果是这样,你觉得他会回纽约或里士满吗?”她说。 “他应该和我联系的。我只好不停地呼叫他了。等马里诺到了再说吧,也许他知道些什么。”我说。一条消防水管忽然喷出水柱,蒙蒙水雾弥漫在我们四周。 将近午夜,马里诺到了我的饭店房间。他也没有关于本顿的任何消息。 “我认为你不该一个人待在这里。”一见面他就这样说,高亢而焦躁。 “那你告诉我哪里更安全?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本顿没给我留言,也没有响应呼叫。” “你们没吵架吧?” “拜托。”我气恼地说。 “别这样,是你问我的,我也只想帮忙啊。” “我知道。”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冷静下来。 “露西呢?”他坐在了床边。 “大学附近发生了火灾,她可能还待在那里。”我回答。 “也是纵火?” “不知道他们确定起火原因了没有。” 我们沉默了许久,心神不宁。 “总不能坐在这里枯等,”我说,“或者出去看看。反正我也睡不着。”我开始踱步,“可恶,我不能整晚待在这里猜测嘉莉究竟会在哪里埋伏。”泪水涌上了眼眶。 “本顿正在外面,也许就在火灾现场,和露西一起,谁知道呢。”马里诺说。 我转身背对着他,远眺窗外的港口,只觉胸口发紧,双手冰冷,指节泛青。 马里诺站了起来,我知道他正盯着我。 “走吧,”他说,“我们出去。” <er h3">二 再度来到位于沃尔纳特街的火场时,救援行动已经趋缓。大部分消防车也已离开,几名留下来善后的消防员疲惫不堪地卷着消防水管。整间屋子持续不断地冒着蒸气浓烟,但已看不见火焰。探照灯的耀眼光芒剌破那片黑暗,照亮了大堆玻璃碎片。谈话声和脚步声从黑暗深处传来。我蹚过漂浮着许多杂物和垃圾的污水,到达店门口时,听见麦戈文正在寻找验尸官。 “立刻把他找来,”她大吼,“你们小心点,懂吗?散布的范围很,别踩到了。” “谁有照相机?” “有了,我找到一只手表,不锈钢男表,水晶表面碎了。还有一副手铐。” “什么?” “你听清楚了,手铐。史密斯韦森正品。紧锁着,好像有人戴过还上了两道锁。” “不会吧。” 我进入商店,大颗冰冷的水滴敲打着我的头盔,钻进衣领。我认出了露西的声音,但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她近乎歇斯底里,紧接着便是一阵骚动和水花泼溅的声响。 “等等,露西!”麦戈文喝道,“谁来把她带出去!” “不!”露西尖叫。 “来吧,来,”麦戈文说,“我扶住你,冷静点好吗?” “不!”露西又叫,“不!不!不!” 接着是响亮的泼溅声和一声惊叫。 “我的天,你没事吧?”麦戈文说。 我走进屋里,看见麦戈文正搀着露西站起。而露西歇斯底里,手上流着血,却似乎毫不在意。我踏水过去,胸口一阵阵紧缩,浑身血液冰冷得有如脚下的水流。 “我看看。”我说着轻轻拉起露西的手,打开手电筒查看。 她全身抖个不停。 “你上次注射破伤风疫苗是什么时候?”我问。 “姨妈,”她喃喃道,“姨妈。” 露西双手抱住我的脖子,差点带我一起摔倒在地。她哭得无法言语,钳子般紧箍着我的背。 “怎么回事?”我问麦戈文。 “我先送你们两个出去再说。”她说。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除非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否则我哪里都不去。她犹豫起来。 “我们发现了一具遗体,被焚毁的焦尸。凯,拜托你别问了。” 她挽起我的手臂,我狠狠甩开了。 “我们先出去再说。”她说。 我将她推开,转头看着屋子一角,一群调査员正站在污水中查找什么。手电筒的光柱四处闪动,低沉的讨论声在水面上打旋。 “这里也有骨头,”一个调查员说,“不对,刮刮看,是烧焦的木头。” “这边的可不是木头。” “该死,验尸官怎么还不来?” “让我来,”我对麦戈文说,这样的现场好像应该由我负责,“把露西带出去,拿毛巾包住她的手。我很快就出去看她。露西,”我又说,“你不会有事的。” 我拨开她紧抱着我颈部的手臂,也开始颤抖。我隐约明白了。 “凯,别过去,”麦戈文提高声音,“别过去!” 可我非去不可。我莽撞地离开她们,涉水到了屋角,双腿发软差点摔倒。调査员们看我靠近,忽然安静下来。起初我不确定自己正盯着什么,只循他们的手电筒光柱发现一团焦黑的物体,混杂着污损潮湿的纸张和隔热板,置于倒塌的灰泥和大堆焦黑的木块之上。 接着我看见类似腰带扣环的东西和一段如烧焦的粗木棍般突起的大腿骨。原来是一具焚毁的躯体,头颅已经焦黑、五官模糊,头顶残留与几撮被煤灰沾污的银发。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让我看看那只手表。”我慌乱地对调査员说。 有人将它递给我。我接过手表,那是一只百年灵不锈钢航空系列男表。 “不,”我喃喃着跪倒在水中,“天啊,不。” 我双手掩面,脑中一片空白,身体摇摇晃晃,眼前只剩漆黑。苦涩的胆汁涌上喉头,一只手及时将我稳住。 “医生,冷静。”一个男性的声音,随即有人把我扶了起来。 “不可能是他,”我尖叫道,“天啊,拜托别让他死,求你,求求你啊。” 我脚下阵阵发软,靠两名调查员的搀扶才勉强拖着虚脱的身躯走向店外。我无法言语,神情恍惚地走向麦戈文的福特探路者。她正陪露西坐在后车座,手中那条裹着露西左手的毛巾已被鲜血浸透。 “我需要急救箱。”我听到自己对麦戈文说。 “最好把她送去医院。”她的声音。她定睛注视着我,眼里闪动着担忧与悲悯。 “快去拿。”我说。 麦戈文伸手从车座后面抓起一只鹈鹕牌橘色手提箱放在座椅上,打开弹簧锁。露西剧烈地哆嗦着,脸色惨白,看起来就快休克了。 “她需要一条毛毯。”我说。 我解开毛巾,用瓶装水清洗她的伤口。她拇指上的皮肤撕裂了一大块,我用棉花球蘸取大量优碘为她消毒,碘酒气味钻入鼻腔。刚才的一切仿佛都只是场噩梦,毫不真实。 “她的伤口必须缝合。”麦戈文说。 那不是事实,只是一场梦。 “我们必须带她去医院做缝合手术。” 但是我已经拿出创可贴和安息香,缝合手术对这类伤口没多大作用。我处理完伤口,又在上面裹了层厚厚的纱布,泪水滚落脸颊。我抬头望向车窗外,马里诺正站在车门边,脸庞由于痛楚和激愤极度扭曲,似乎快要呕吐了。我下了车。 “露西,你得跟我走。”我说着扶她下车,挽起她的手臂,在照料他人时我总是显得更稳妥可靠。“走吧。” 救护车的灯光扫过我们的脸庞,夜色、人群怪异而疏离。马里诺开车带我们离开时,验尸官的厢型车过来了。他会用X光检验、齿模记录,甚至DNA比对等方式来鉴定死者身份,几天后会出结果。但那已不重要了。我知道,本顿死了。 第十七章 就目前种种迹象看来,本顿是遭人诱杀的,没有任何线索足以显示让他来到沃尔纳特街这家商店的理由。也许他先被诱拐到某处,再被强行带往这间位于棚户区的小店。我们判断他可能一度戴着手铐。进一步搜索现场后还发现一条8字形的铁丝,很可能是用来捆绑他的脚踝的。 他的车钥匙和钱包都已找到,九毫米口径的西格手枪和一枚金戒指则还未寻获。留在饭店房间里的几套换洗衣服和一只公文包被转交到我手中。当天晚上我住在蒂恩·麦戈文家中。她在住处四周部署了几名探员,因为嘉莉还脱逃在外,迟早会找上门来。 嘉莉会完成她的计划,此刻最重要的问题是,如果她又成功了,下一个死的会是谁。马里诺搬进了露西的小公寓,睡在沙发上守护着她,我们三个都默默无言,事实上也无话可说。毕竟木已成舟。 那晚麦戈文尽全力安抚我。端着热茶和食物到房间来了好几次。房间的窗户挂着蓝色窗帘,远眺社会山上有着旧砖墙和黄铜挂灯的成排房舍。蒂恩很聪明,没有追问什么,而我也身心崩溃,只能遁入梦中。我噩梦连连,不断惊醒,不断忆起噩梦的原因。 我不记得具体的梦境。只知道自己不停哭泣,哭得眼睛肿胀,无法睁开。周四快中午时,我好好冲了个操然后走进麦戈文的厨房。她一身普鲁士蓝的套装,正边喝咖啡,边看报纸。 “早,”她招呼道,对我终于从紧闭的门后挣脱出来显得十分惊喜,“你还好吗?” “告诉我进展如何。” 我在她对面坐下。她放下咖啡杯,推开掎子起身。 “我给你倒咖啡。”她说。 “告诉我进行到哪一步了,”我追问,“我非知道不可,蒂恩。他们有什么发现吗?我是说在停尸间?” 她失神片刻,目光游向窗外一棵花朵委顿泛棕的老玉兰。 “验尸工作还在进行,”她终于开口,“但就目前的迹象来看,他似乎被割断了喉咙。脸上也有好几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这里,还有这里——”她指着自己的下巴左侧和两眼之间。 “他的气管里没有煤灰和灼伤,也没有一氧化碳,所以他在被火烧到之前就已经死了。”她对我说,“抱歉,凯,我……唉,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会没人看见他走进那栋房子?”我问,好像没听懂她刚才骇人的描述,“如果有人拿枪胁迫他进去,怎么会没人看见?” “那家商店下午五点钟就关门了,”她回答说,“没有发现强行侵入的迹象,不知为什么防盗警报器也没有开启。这个地区发生过不少放火烧掉自己房子来诈领保险金的棘手案子。某些移民经常相互包庇这种事。”她啜着咖啡,“作案手法非常相似,商品存货不多,都是在关门不久后起的火,邻居们也什么都没看见。” “这起案子和保险金根本扯不上关系!”我恼火起来。 “当然没关系,”她冷静地回答,“至少没有直接关系。但不知你是否愿意听听我的想法。” “说。” “也许嘉莉是纵火……” “当然是她!” “我是说,也许她和店主共谋,好让他获得保险金。说不定店主还会付报酬给她,而对她的真正动机一无所知。这件事需要相当周密的计划。” “这些年她除了拟计划还能做什么呢。”我的胸口又一阵紧缩,声音哽在喉头,泪水溢满眼眶,“我要回家,我总得做点什么,不能老待这里。” “我认为你最好别……”她试图阻止。 “我必须知道她接下来会怎么做,”我知道预测她的行为绝不简单,“我必须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一定有个总体规划,某种行动模式,绝不会就这么结束。他们发现金属碎屑了吗?” “可供化验的残留物实在有限。他所在的位置刚好是起火点。那里有大量可燃物,只不过我们还不清楚具体是些什么,只在现场发现水上漂浮着许多可燃的泡沬塑料颗粒。目前还没检测到任何助燃剂。” “蒂恩,我们把谢弗德案件中的金属碎屑带到里士满去,和已有的结果做比对。请你的调查员交给马里诺。” 她望着我,眼神流露出疑惑、疲惫和伤感。 “你必须接受现实,凯,”她说,“其他的交给我们来办。” “我已经接受了,蒂恩。”我站起来,低头看着她,“我必须这么做,拜托了。” “你真的不该再参与这个案子了。至于露西,我打算批准她休一周事假。” “你不能阻止我参与这个案子,”我对她说,“只要我还活着。” “你没有理由反对。” “倘若是你,你会怎么做?”我问,“你会回家,袖手旁观吗?” “但我终究不是你。” “回答我。”我说。 “我会一门心思参与这个案子,谁都无法阻挡。我会和你完全一样。”她随我起身,“我会尽力帮助你的。” “谢谢你,”我说,“幸亏有你,蒂恩。” 她靠着料理台,双手插在长裤后口袋里,打量我片刻。 “凯,别为这件事自责。”她说。 “是嘉莉的错,”我回答,酸涩的泪水忽然涌出,“我恨她。” 第十八章 <er top">一 几小时后,马里诺开车送露西和我回里士满,这恐怕是我有生以来最为煎熬的一趟行程。三个人沉默不语地呆望着窗外,车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愁绪。这件事忽而像是场噩梦,忽而又逼近眼前,像一记重拳砸在我的胸口,本顿的音容笑貌是那么鲜活。我不知道最后一夜我们没有同床而眠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的抚摸、气息和拥抱……我不知自己是否可以承受这些鲜活的回忆,但又好希望能够再度拥抱他,和他做爱。我的心翻越层层峰峦而后坠入暗寂的空谷——一个现实的难题羁绊了我,我必须处理他留在我屋里的遗物,包括衣服。 他的遗物必须寄回里士满。而尽管我深谙死亡,但对自己的死亡、葬礼和长眠之地等身后事从不关心,他也一样。我们不爱就自身考虑得太多,事实也果真如此。 九五号州际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潮仿佛永无止尽。泪水再度涌上眼眶,我转向窗外,想藏起自己的脸。露西坐在后座,她的愤慨、悲凄和恐惧如水泥墙般触手可及。 “我要辞职,”行经弗雷德里克斯堡时她终于开口,“就这么定了。我会找别的工作,也许是电脑方面的。” “胡扯,”马里诺回道,从后视镜里瞪着她,“放弃执法工作,岂不正如了那个疯女人的愿?承认你是输家,是笨蛋?” “我本来就是输家、笨蛋。” “别他妈的胡说八道。”他说。 “她是因为我才杀害他的。”她用同样冷淡的语气说。 “她杀害他是因为她想那么做。我们可以坐在这里唉声叹气,也可以想想该如何阻止她再度出手。” 但露西无法从中得到安慰,早在多年前她便间接地将我们送往了嘉莉的魔爪。 “嘉莉就是要你为这件事自责。”我对她说。 露西没有回应。我回头看她。她头发篷乱,制服和靴子脏污不堪,由于没有洗澡,身上仍然散发着焦味。我知道,她粒米未进,也始终不曾合眼。她的目光凌厉冷峻,凛冽的寒光透出她强烈的决心。我见过这种神情,在无助和敌意迫使她自暴自弃时。部分的她求死不能,部分的她或者早已死去了。 五点五分,车子到达我的住处。斜射的阳光仍然炽热,天空灰蓝但没有一丝云彩。我捡起门前台阶上的报纸,一早刊登的关于本顿死亡的头条赫然映入眼帘,又让我一阵作呕。尽管死者身份鉴识工作还在进行,本顿还是被认为在协助调查局追缉逃犯嘉莉·格雷滕时死于原因不明的火灾。调查员不会透露他为何会出现在那家起火的小商店里,或者他是否是被诱拐到那里的。 “你打算将这些东西怎么处理?”马里诺问。 他打开行李厢,里面的三只棕色大纸袋装有本顿留在饭店房间里的私人物品。我犹豫起来。 “要我替你拿到书房里吗?”他说,“或者我来替你处理,医生。” “哦,不用了,拿进来吧。”我说。 他把纸袋拿进屋子,穿过走廊直到书房,硬挺的纸袋窸窣作响。他拖着沉重迟缓的步伐回到客厅,我还呆立在门口一动不动。 “再联系,”他说,“别让大门开着,听见了吗?警报器别关,你和露西乖乖待在这里。” “不必担心。” 露西把行李放进厨房旁边的卧室,站在窗前望着马里诺开车离去。我走到她身后,轻轻扶着她的肩膀。 “不要辞职。”我用额头贴着她的后颈。 她没有转身,浑身颤抖。 “我们是一体的,露西,”我轻声说,“老实说现在只剩我们了,只剩你和我。本顿一定也希望我们能同心协力,他绝不愿意看到你放弃。我该怎么办?如果你放弃这份工作,就相当于舍弃了我。” 她开始啜泣。 “我需要你,”我说,“非常需要你。” 她转身抱住我,就像小时候每遇恐惧急需呵护时那样,她的泪水沾湿了我的颈窝。我们就这样在这间摆着她的电脑、书籍、贴着她少年时期偶像海报的房间中央静静站了许久。 “是我的错,姨妈,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他!”她哭喊道。 “不。”我紧拥着她,泪如雨下。 “你能原谅我吗?是我害你失去了他!” “不,不是这样。你没有错,露西。” “我不知该怎样活下去。” “你可以,而且必须好好活下去,我们必须互相扶持着熬过这一关。” “我也爱他。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把我带进调查局,给我机会,一直在支持我,还有好多好多。” “一切都会没事的。”我说。 她挣脱我的怀抱,走到床边颓然坐下,抓起污损的蓝衬衫一角抹了把脸。她用手肘撑着膝盖,低垂着头,任眼泪如雨滴般砸落在硬木地板上。 “你仔细听我说,”她声音低沉,缓慢而又强硬,“我可能熬不过去了,姨妈。每个人都有他的死穴,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她声音颤抖着,“被困死在那个点上。真希望她杀死的是我,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 看着她在我面前向死亡臣服,我忽然清醒过来。 “如果我熬不过去,姨妈,千万别因此责怪自己。”她用衣袖抹着泪水,喃喃说道。 我走到她身边,抬起她的下巴。她皮肤滚烫,脸上沾满煤灰,呼吸和身上的气味都糟透了。 “听我说,”我厉声对她说道,若在以前她或许会被这口吻吓到,“你马上把这该死的念头从脑袋里赶走。你该庆幸自己没死,也绝不会自杀,如果你是在暗示这个。我相信你正是这么想的。你知道自杀算什么吗,露西?是愤怒,是报复,是最后一声‘该死’!你会这样对本顿?这样对马里诺?你会这样对我?” 我双手托着她的脸,逼她注视我,“你打算让嘉莉这个烂人把你毁了?”我问,“你的斗志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她叹息道。 “不,你知道,”我说,“你休想连我一起毁了,露西,我活得已经够糟了。你难道想让我在余生的每一天都活在对你自杀的回忆中,脑中一遍遍回响着枪声?你不该是个弱者。” “我不是。”她定睛望向我。。 “那么明天我们一起努力。”我说。 她点点头,艰难地咽着口水。 “去洗个澡吧。”我说。 直到听见浴室传出水声,我才离开房间走进厨房。我们得吃点东西,虽说未必真能吃得下。我解冻了鸡胸肉,同剩余的各种蔬菜一起用高汤炖煮,加上迷迭香、月桂叶和雪利酒。味道清淡,没加胡椒,我们不能再受任何剌激了。用餐期间,马里诺打来两次电话,确认我们平安无事。 “你可以过来,”我对他说,“我炖了汤,虽然对你来说口味可能淡了点。” “我没事。”他说。我知道他言不由衷。 “我家有很多空房间,你可以在这里过夜。我刚才就该问你的。” “不用了,医生,我还有一些事要办。” “明天一早我就去办公室。”我说。 “真不明白你怎么做得到。”他语气中透着批判,好像此刻想起工作就意味着我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哀伤。 “我有个计划。无论如何要把它实现。”我说。 “每次你开始计划我就头痛。” 我挂了电话,收拾好餐桌上的餐具。对自己要做的事考虑越多,就越觉焦躁不安。 “你能借到直升机吗?”我问露西。 “什么?”她惊讶极了。 “你听到了。” “可以问具体用途吗?你知道,这可不像叫出租车那么容易。” “打电话给蒂恩,”我说,“告诉她,我拟定了一套计划,需要她密切配合。告诉她,如果事情进行得顺利,我将需要她带一队人到北卡罗莱纳州威尔明顿和我会合。时间还不一定,也许就是立刻。总之我必须拥有充分授权,必须得到他们的绝对信任。” 露西起身到水槽接了杯水。 “太疯狂了。”她说。 “你到底能不能借到直升机?” “只要上级批准就可以。直升机归边境巡逻队所有,通常我们都向他们借。也许可以向华盛顿特区申请一架。” “很好,”我说,“尽快办好。明天一早我要去化验室确认一件几乎已有定论的事,然后我们可能得飞一趟纽约。” “为什么?”她充满兴趣又深感疑惑。 “我们的直升机要在柯比疗养中心降落,直捣虎穴。”我答道。 不到十点,马里诺又来了电话。我又一次向他保证露西和我安然无恙,在这栋警报系统完备、灯光明亮又备有枪支的屋子里十分安全。他声音有些含混,电视机开得很大声,听得出他又喝酒了。 “我要你明天早上八点在化验室和我会合。”我说。 “知道了。” “一定要到,马里诺。” “这不用你提醒了,医生。” “去睡吧。”我说。 “你也一样。” 可我难以入眠。我坐在书房里,浏览着从管制局数据库获得的火灾死亡疑案资料,研究着那起威尼斯海滩命案和巴尔的摩失火案,努力寻找着二者的共同点。除了起火点类似,调查员均无实据可以证明是人为纵火外,就案情和受害者而言,是否还有什么相同之处呢?我先打电话到巴尔的摩警察局,并且幸运地找到了一个态度友善的警探。 “这起案件是约翰尼·蒙哥马利负责的。”那名警探说,听得出他在抽烟。 “你对此了解多少?”我问。 “你最好亲自问他,但可能必须得先向他证明你自称的身份。” “他明天一早可以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查证。”我把号码给了他,“我会在八点前到达那里。需要我的邮箱地址吗?蒙哥马利警探有电子邮箱之类的可以让我和他联系吗?” “现在就可以给你。”我听见他翻找抽屉的声音,然后他给了我一个邮箱地址。 “我对你的名字有印象,”他若有所思地说,“也许你就是我听说的那名女法医。我在电视上见过,相当漂亮。你来过巴尔的摩吗?” “我在那里的医学院读过书。” “哦,可见你相当聪明。” “在火灾中死亡的那位年轻人,奥斯汀·哈特,也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的学生。”我试探道。 “他也是个同性恋,个人以为这是桩情杀案。” “我需要他的照片,任何可以显示他生活习惯或嗜好的东西。”趁他一时大意,我进一步要求道。 “哦,是啊。”他抽着烟说,“他相当俊俏。听说他的学费都是靠当模特打工赚来的,为卡尔文克莱恩拍广告之类的。也许是哪个忌妒的情人放的火吧。医生,下次你来巴尔的摩,一定要去卡姆登球场看看。你知道我们那座新建的球场吧?” “当然。”我说着激动地记下他刚才的话。 “我可以替你弄几张票哦。” “太好了。我会与蒙哥马利警探联系的,谢谢你的热心帮助。” 不等他问我最爱哪支球队我就挂了电话,然后给蒙哥马利发了封电子邮件,向他说明我的需求。其实我掌握的资料已经不少了。接着我打到负责管辖威尼斯海岸的洛杉矶警察局太平洋沿岸分局,非常幸运,刚就位的正是负责玛琳·法贝尔案的警探。他叫斯塔基,对于我自称的身份几乎没有质疑。 “真希望有人替我解决这起案件,”他劈头就说,“六个月过去了,还是毫无进展,一点有利案件侦破的线索都没发现。” “对于玛琳·法贝尔,你了解多少?”我问。 “她演过几集《综合医院》,还有《北国风云》。” “我不太看电视,偶尔瞅一眼公共广播电台。” “我想想还有什么?哦,对了,还有《艾伦秀》。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可谁知道呢,说不定她很有潜力,反正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她曾和某个制片人约会过,但我们相信他和这起案子无关,那家伙只爱嗑药玩女人。你知道,我接手这件案子后看了不少她出演的片子,她演技不错呢。真可惜。” “现场有什么不寻常的吗?”我问。 “全都很不寻常。没人知道从一楼的主浴室怎么会烧起那么猛烈的火,连烟酒枪械管制局的人都想不通。那里除了卫生纸和毛巾根本没别的可燃物,没有外人强行闯入的迹象,防盗铃也一直没响过。” “斯塔基医探,受害者遗体是在浴缸里被发现的吗?” “这是另一个疑点,除非她是自杀,先放火再割腕之类的。在浴缸里割腕的人可不少。” “发现某些特别的微物证据了吗?” “医生,她全身都烧焦了,好像刚从火葬场出来似的。但躯干的残骸足以进行X光检验以确认身份,除此之外就只剩几颗牙齿、骨头碎片,还有头发。” “她当过模特吗?”我接着问。 “拍过电视和杂志广告。她日子过得相当不错,开一辆黑色的克莱斯勒Viper跑车,住的是海边的高级别墅。” “不知你是否方便把她的照片和验尸报告用电子邮件发给我?” “把你的邮箱地址给我,我看能做点什么。” “这事非常紧急,斯塔基警探。”我说。 <er h3">二 我挂上电话,思绪高速运转。这几起案件的受害者都是俊男美女,都拍摄过广告或影视剧。这个共同点很难不引起人们的重视。我相信凶手是基于某种私人理由而选择玛淋·法贝尔、奥斯汀·哈特、克莱尔·罗利和凯莉·谢弗德的。其理由正是这一连串凶案的动机,并且符合连续杀人犯的犯罪模式,就像泰德·邦迪,总是选择酷似初恋女友的直发女孩作为受害人。唯一无法解释的在于嘉莉·格雷滕。前三起案件发生时她还被关在柯比疗养中心,而种种迹象也不符合她的作案手法。 我困惑极了。嘉莉不在场,却又参与其中。我坐在椅子上,不觉打起了瞌睡。清晨六点,我忽然惊醒过来,由于姿势不对而颈部酸痛,脊背也僵直疼痛。我慢慢起身,舒展着四肢。我知道该怎么做,但不确定能否成功。一想到这里,恐慌忧虑又袭上心头。我望着马里诺放在那个挤满法律论文书架上的几只褐色纸袋,感到自己脉搏狂跳,恰如拳头撞击着门扉。纸袋用胶带密封,贴着标签,我拿起它们穿过长廊来到本顿的房间。 我们时常共享我的卧室,但对面的次卧是属于他的。他在这里工作,堆放着不少日用品。随着年岁渐长,我们都学会一件事——空间是自己最可信赖的朋友。适度的距离让彼此间的争执有了回旋余地,白天的分离也使得夜晚的相聚更为可贵。此时这个房间的门敞开着,好像他只是出门忘了关。房里没有亮灯,窗帘紧闭。我呆站着,静静凝视房内,明暗逐渐分明。我聚集起毕生勇气,旋亮头顶的灯光。 床单平整,亮蓝色羽绒褥被折叠得十分整齐,无论多忙,本顿都永远一丝不苟。他从来不需要我为他换床单或洗衣服,部分出于他独立的个性和高度的自觉,即使在我面前也毫不松懈。他一向独断独行,这点与我十分相似。我们会生活在一起实在是个奇迹。我收拾起他放在梳妆台上的梳子,万一没有其他可供确认身份的依据,可将此用作DNA比对。我走向樱桃木床头柜,望着堆放在上面的书和厚厚的文件夹。 他正在读《冷山》,撕下信封的一角当作书签。述有一叠他正在编写的罪行类别手册的最新校订稿。瞥见他的字迹我又是一阵心酸。我轻轻翻过那些手稿,用手指摩挲着纸张,泪眼朦胧中,字迹几乎无法分辨。我把纸袋放在床上,打开。 警方对饭店衣柜和抽屉的搜索十分匆促,因此纸袋里的物品谈不上整齐,但包裹还算完好。我逐一摊开几件白色棉衬衫、彩色领带和两条背带裤。他带出门的两套薄西服都已软得像皱纹纸了。此外还有正装鞋、运动服、袜子和紧身短裤,看到剃须套装时,悲痛又一次攫住了我的心。 它曾被有条不紊的双手反复触摸过,纪梵希三号香水的瓶盖松了,古龙水漏出来。那股强烈的、带着男性气息的香味熟悉得令我心痛,他刚被修整干净的光滑脸颊似乎触手可及。一瞬间,他站在调査局国家学院办公室桌前的模样浮现在眼前,我看见他俊美的五官、简洁利落的衣着,闻到他身上的气息。那一刻我便爱上了他,只是当时还不明白。我把他的衣服折叠整齐,胡乱撕开另一只纸袋,又把那只黑色皮箱提到床上,打开弹簧锁。 我一眼发现他有时会系在脚踝上的那把点三八口径柯尔特野马手枪不见了。可见他遇难当晚正带着这把枪,这点很不寻常。通常他总是把九毫米口径手枪配在挂肩枪套里,而这把柯尔特则是他在危急情况下的备用枪支。我由此推测,本顿离开利哈伊火灾现场后曾赶赴某处执行任务。也许去见某个人,但我不明白他为何没让任何人知道。除非他疏忽了,而我相信他不会如此大意。 我拿起他棕色皮革封面的备忘录翻看,寻找最近的约会记录。理发、预约牙医和旅行计划都历历在目,但遇难当天的记录只有他女儿米歇尔下周的生日。本顿的儿女和他的前妻康妮住在一起。这时我惊慌地意识到,我必须向她们志哀,无论她们对我如何看待。 备忘录上还记着些对嘉莉——这个终究害死他的恶魔的心理侧写分析和疑点。多年来,他努力剖析嘉莉的行为,不外乎希望能够预知她的犯罪行为。想来还真是讽剌,也许他从未想过,就在自己专注地探索她时,也被她潜心研究着。利哈伊纵火案和那卷录像带都是出于她的计划,甚至此时此刻,她或许正继续冒充摄影人员大摇大摆地四处招摇。 我的目光被“攻击者及受害者关系/固着、身份融合混淆/色情狂、以受害者作为某权威人物象征”等短语牵绊。下一页,他草草写到:模式化生活。是否符合嘉莉的受害者学研究?柯比。如何接近克莱尔·罗利?似乎没有途径。不一致。也许是另一名罪犯?共犯?高特。邦妮和克莱德。她的原始作案模式。目标可能在附近一带。嘉莉并非独自犯案。/M28-45?白色直升机? 我想起那天在停尸间里,本顿边观看杰德和我工作边做笔记时,原来在想着这些,不由得浑身一凛。本顿的想法似乎已然成真。嘉莉并非独自作案,她为自己找了个同伙,而且极可能就在柯比疗养中心休养时。事实上我认为这种合作关系促成了她的逃亡。我猜测,在这五年中她很可能遇见了另一名精神病患,此人不久后便获释了。之后她继续和他通信,就像给媒体和我写信那样自由、肆无忌惮。 值得注意的另一点是,本顿的公文包也留在饭店里,而那天上午他到停尸间时是带着它的。显然他离开利哈伊火灾现场后曾回过饭店。但此后又去了哪里,以及为何而去仍然成谜。我看了他关于凯莉·谢弗德命案的笔记,其中特别强调了滥杀、狂乱和失序。他写下:失控;受害者反应超出预期;仪式遭到破坏;情况不如所料;愤怒;很可能再次作案。 我啪地关上公文包,将它留在床上,内心一阵阵绞痛。我走出房间,关了灯和房门,深知下次进入这个房间,将是为了清空本顿留在衣橱和抽屉里的物品,并决心接受他已离去的事实之时。我悄悄去看露西,发现她还在熟睡,手枪就放在床头。我魂不守舍地游荡到门口,将防盗系统暂时关闭,出门拿了报纸,接着去厨房煮咖啡。七点半时,我已经准备好前去办公室。我又悄悄去探视露西,她还没有醒来。浅淡的阳光涂上窗棂,轻触着她的脸颊。 “露西?”我碰了碰她的肩膀。 她猛地清醒,坐了起来。 “我要出门了。”我说。 “我也该起床了。”她掀开被子。 “想和我一起喝杯咖啡吗?”我问。 “好啊。”她把脚踏在地板上。 “你得吃点东西。”我说。 她穿着睡觉时的慢跑短裤和t恤,猫一般乖巧地跟我进了厨房。 “吃麦片好吗?”我说着从橱柜里拿出一只马克杯。 她没做声,只静静看我打开一罐燕麦片。本顿几乎每天都以这个加新鲜的香蕉或草莓作早餐,它那甜蜜的香气又一次轻易地将我击溃,我的喉咙忽然紧缩,腹部一阵痉挛,久久呆立在原地,甚至无力举起汤匙或者拿过一只碗。 “不用了,姨妈,”露西说,她非常清楚发生了什么,“反正我不饿。” 我盖上麦片罐子,双手颤抖着。 “我不知道你要怎么继续住在这里。”她说着为自己倒了咖啡。 “这是我的家,露西。”我打开冰箱,给她拿了盒鲜牛奶。 “他的车在哪里?”她在咖啡里加入牛奶。 “你打算怎么处理那辆车?” “我也不知道。”我愈发难过起来,“目前这不算最紧急的。他的东西都还在这屋子里。”我对她说,一边用力深呼吸,“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 “你应该今天就把它们全部清理出去。”露西靠在料理台边喝咖边以一贯淡漠的眼神看着我,“我是认真的。”她说,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必须等他的遗体被送回来我才会动那些东西。” “必要时我会帮你的。”她继续啜着咖啡,我开始对她的态度感到生气。 “我有自己的方式,露西,”我说,痛楚渗入每个细胞,“总之我不会掉头不管。我有过太多次经验了。最早是我父亲去世,接着是东尼离我而去,马克遇害,我越来越懂得如何结束一段关系。就像处置一栋旧房子那样,转头离开,当自己从没在那里住过非常容易,但你知道吗?根本没用。” 露西低头盯着自己赤裸的双脚。 “你和珍妮特谈过了吗?”我问。 “她知道了,现在正难过得要命,因为我不想见她。我谁都不想见。” “逃得越急,陷得越深,”我说,“要是在我身上你不曾学到任何东西,露西,那么请至少学会这个道理。别等到年过半百才明白。” “我从你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外甥女说。从窗口透进的阳光将厨房照得亮堂堂的,“比你想象的更多。”她久久凝视着通向客厅的空荡门廊,喃喃道,“我总觉得他随时会走进来。” “我知道,”我说,“我也有这种感觉。” “我会尽快联络蒂恩,一有消息就马上呼叫你。”她说。 东方耀眼的太阳预示着又是晴明炎热的一天。许多开车上班的人在艳阳下眯起眼睛。刚经过围着铁栅的国会广场和其中那栋简朴的杰斐逊式白色建筑,以及“石墙”杰克逊和乔治·华盛顿纪念碑,我的车就拥塞在了第九街的车流里。我想起肯尼斯·斯帕克斯和他的政治影响力,忆起每次被他在电话中指责抱怨时感到的恐惧和震慑。如今我对他只有同情。 这几天的案情进展尚未还他以清白,原因很简单。我们这些熟悉案情、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连续谋杀案的人都绝不可能向媒体发布消息。我相信斯帕克斯也对此一无所知。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他,至少让他安心。或许我借此也能获得些许平静。沮丧有如一双冰冷的铁腕挤压我的胸膛。我在杰克逊街转弯,驶入办公大楼车库时,工作人员正在卸下一只裹着黑色尸袋的遗体,这寻常不过的场景竟令我心头一震。 我努力不去想象,本顿的遗体也被这样包裹着,或被关进冰柜那黝暗冰冷空间。对这些细节的了解只让我更加难受。死亡绝不是抽象的,我可以清楚地想见所有的程序、声响和气味,在那个空间,没有温柔的抚触,只有等候解剖的尸体和有待侦破的犯罪案件。下车时,我看见马里诺也正好抵达。 “我可以把车停在里面吗?”他问,明知大楼车库不是为警方而设的。 马里诺永远不会循规蹈矩。 “进来吧,”我说,“有一辆公务车送修了,据我所知。反正你也不会待太久。” “你怎么知道?”他锁上车门,弹了弹灰尘,又显露出乖戾的本性。不知为何,这样的他让我感到格外安心。 “你打算先进办公室?”走上通向停尸间的斜坡时他问。 “不,直接上楼。” “那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消息,也许这份报告已经放在你桌子上了,”他说,“没错,那具尸体已被证实就是克莱尔·罗利。用她梳子上的头发化验得出的结果。” 我并不意外,但心情因此更加悲伤沉重。 “谢了,”我对他说,“总比不知道好。” 第十九章 <er top">一 残留物化验室在三楼。我首先到达扫描电子显微镜室。这种显微镜运用电子束扫描釆样表面——例如谢弗德案件里的金属碎屑,釆样的组成元素会被激发放射出二次电子,在显示屏幕上投射出影像。 简单来说,扫描电子显微镜能够辨识现有的碳、铜、锌等一百零三种元素,且由于其焦深、高分辨率和高放大率,可将枪击弹药或者大麻叶上的毛发等细微残留物扫描出极其惊人,甚至堪称诡异的显像效果。 这台德国蔡斯显微镜被供奉在一间密闭的房间里,房间挤满蓝绿色或米黄色的壁柜和层架,设有工作台和水槽。由于这种高精度的仪器对机械震动、磁场、电子干扰和热干扰极度敏感,因此其环境条件必须被严密控制。 这里的通风和空调设备都是独立的,使用不会导致电子干扰并可供拍照的白炽灯照明,灯光自天花板投射,以淡淡的反射光照亮整个空间。地板和墙面的材质均为强化钢筋混凝土水泥,可隔绝嘈杂的人声和附近髙速公路上的车流声。 身材娇小、肌肤细腻的玛丽·陈是位一流显微镜专家,此刻正在大堆复杂仪器的包围中打电话。控制面板、电源组件、电子枪、光学镜筒、X光分析仪、连接氮气筒的真空室等诸多组件使这台扫描电子显微镜看起来有如航天飞机控制台。陈的实验袍纽扣一直扣到下巴处,她亲切地招手,表示马上就来。 “再给她量一次体温然后让她吃点木薯粉。要是还没退烧再打给我,好吗?”陈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我要挂了。” “我女儿,”她抱歉似的说,“肚子痛,可能是昨晚吃太多冰淇淋了。她趁我不注意偷吃了一大盒冰淇淋。” 她爽朗地笑着,但略带倦意,我猜她大概半夜没睡。 “老天,我喜欢那玩意儿。”马里诺说着把证物袋交给她。 “也是金属碎屑,”我向她解释,“真不想给你增加压力,玛丽,但请你最好立刻就看,非常紧急。” “别的案子还是同一起?” “宾州利哈伊郡的。”我答道。 “不会吧?”她说着用解剖刀划开棕色的密封纸袋,“老天,”她说,“看新闻报道,那案子好像很惨。那个调査局的家伙也死了,真怪。” 她应该不知道我和本顿的关系。 “这几个案子加上沃伦顿案,真让人怀疑是哪个逃脱的变态纵火犯在作怪。”她又说。 “这正是我们的调查重点。”我说。 陈打开金属证物小盒盒盖,用慑子夹出一团雪白的棉花,露出那两片闪亮细小的金属碎屑。她坐在办公椅上滑向背后的工作台,将一块正方形的碳黑双面胶贴在一个银质小台座上,又将一块几乎同样大小、长约睫毛一半的碎屑放在上面。使用扫描电子显微镜前,她先打开一台立体光学显微镜,将样本放在载物台上,调整亮度在较低倍数下观察着。 “样本的两个切削面质地不同,”她调整着焦距说,“一面很亮,另一面则呈暗灰色。” “与沃伦顿案不同,”我说,“那份样本的两面都是亮的,对吗?” “没错,我猜这份样本有一面被氧化了,无论出于何种原因。” “可以让我看看吗?”我说。 她腾出位置让我观看显微镜。在四倍放大率的镜头下,那些金属刨屑就像一条皱巴巴的铝箔纸,用工具削切的纹路细得几乎无法识别。玛丽用宝丽莱相机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在椅子上滑到电子显微镜的控制面板前。她按下通风键,解除真空状态。 “得等几分钟,”她对我们说,“你们可以在这里等,或先出去逛一会儿。” “我去倒杯咖啡。”马里诺说,他向来不是精密仪器的拥戴者,况且此刻他更想抽根烟。 陈打开调节阀,让真空柱里充满氮气,排出湿气等污染物,然后按下控制面板上一个按钮,将样本放在电子样品台上。 “我们必项把气压调到十的负六次方毫米汞柱,在这种真空状态下才能打开电子束。通常需要两三分钟。不过我想再调低一点,以便到达最佳真空状态。”她解释着,边伸手去拿咖啡,“那些新闻报道真暧昧,”她接着说,“含沙射影的。” “早就见怪不怪了。”我无奈地应道。 “真的,每次读我自己的法庭作证记录,总觉得好像有人取代我坐在了证人席上。我是说,先是斯帕克斯被牵扯进来,老实说,我也觉得他有可能放火烧掉自己的房子和那个女孩。或许是为了钱吧,顺便摆脱她,大约因为她知道什么秘密。接着宾州发生两起火灾,又添了两条冤魂。这些案子真有关联吗?这期间斯帕克斯又在哪里呢?”她端起咖啡,“抱歉,斯卡佩塔医生。我竟然忘了问,你要来一杯吗?” “不用了,谢谢你。”我说。 气压计上的绿光游动着,汞柱一点点上升。,“另外我也觉得奇怪,那个疯女人竟然从纽约的疯人院跑了出来——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嘉莉?而负责那起案子调查工作的调査局探员忽然死了。可以开始了。”她说。 她打开电子束和显示屏,将原本设定在五百的放大率调低了些。金属碎屑的影像逐渐浮现在屏幕上,先呈波浪状起伏,接着渐渐变直。她继续敲着键盘,将放大倍数调至二十。这时样本的电子显微影像已经清晰可见。 “我要调整一下电子光束的光斑尺寸,增加强度。”她转动着控制钮和刻度盘,轻叹道:“我们的金属刨屑真像弯曲的缎带。” 眼前所见其实只是刚才在光学显微镜下看到的影像放大。影像并不明亮,说明样本属于原子序数较低的元素。她调整扫描速度,然后清除了屏幕上暴风雪般的噪点。 “现在可以看清发亮面和灰色面了。”她说。 “你认为这是氧化造成的?”我说着拉了张椅子坐下。 “因为这是同一种物质,却出现两种不同的表面状态。我大胆推测—下,亮面是最近切割的,另一面则更早。” “有道理。”发皱的金属屑看来就像飘浮在太空中的炸弹碎片。 “我们去年有个案子,”陈按下画面保存按钮为我保存影像,“有个家伙在五金店被人用管子殴击致死,在他的头皮组织切片中发现了车床锉屑,应该是殴击他的器具黏在伤口上的。好了,现在我们改变一下背景影像,看还会出现哪种放射线。” 显示屏变成灰色,数字定时器开始倒计时。玛丽又按下几个按钮,屏幕上忽然出现一片衬着鲜蓝色背景的亮橘色光谱。她移动光标,将那炫目石笋般的影像放大。 “现在来看是否含有其他金属。”她又作了些调整。 “没有,”她说,“相当纯,不出我们所料。现在调出镁的光谱,看两者会不会重叠。”她把镁的光谱叠加在样本影像上,二者完全一致。她调出元素表,镁元素的方格显示着红色。样本元素终于得到了确认,尽管正如早先的预测,我还是无法心如止水,没有一丝讶异。 “你认为什么情况会使高纯度的镁黏在伤口上?”我问陈。这时马里诺回到了房间。 “这个嘛,就像刚才我说的被管子殴击的例子。”她答道。 “什么管子?”马里诺问。 “我只知道那是一家五金店,”陈说,“但镁制的机具似乎很罕见。我是说,我想不到它的用途。” “谢了,玛丽,我们还得去其他化验室,但我想请你把沃伦顿一案中的金属屑样本还给我,我要把它带到枪械鉴定室去。” 她瞥了眼手表。此时电话响起。她的任务实在不轻,我想。 “马上给你。”她爽快地说。 <er h3">二 枪械鉴定室和工具痕迹鉴定室位于同一楼层,属于同一鉴识部门,因为弹壳和子弹上残留的落地痕迹、凹槽和击针痕迹也是工具痕迹,只不过由枪械造成而已。与旧大楼相比,这栋新办公大楼简直宽敞得像体育馆。令人遗憾的是,这也反应着社会治安的持续恶化。 我们不时听到未成年人将手枪偷藏在抽屉里,拿到洗手间炫耀,或带上校车。暴力案件中的凶手年仅十一二岁似乎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枪支依然是人们用来自杀、谋杀配偶,或因狗吠不停而怒杀邻居的首选。 更令人惊骇的是,心怀不满或精神失常的人持枪冲进公共场所疯狂扫射的案例也时有发生,也正因如此,我的办公室和大厅才需要加装防弹玻璃严加防范。 里奇·辛克莱的办公室铺着地毯,光线充足,俯瞰着那片如似要腾空的金属蘑菇云般的大楼中庭。他正在用砝码测试一把金牛座手枪的扳机拉力。我和马里诺进入房间时正听见铁锤敲打击针的声音。我无暇寒暄,只是委蜿地告诉辛克莱我此行的目的,而且立刻需要结果。 “这是沃伦顿案的金属屑,这是从利哈伊大火那具尸体上找到的金属屑。”我说着先后打开两只证物盒。 “经过扫描电子显微镜的观察,两份样本都呈现清哳的切削痕迹。”我解释道。 重点在于确定两者的切削痕迹,或者说工具痕迹是否与切削镁金属的通用工具形成的痕迹相吻合。这些小金属缎带极其纤细脆弱,辛克莱在棉花团上追逐着这些不太合作的小东西,它们像要逃走似的跳来弹去,然后用一支细长的塑料刮板将其铲起。他把沃伦顿案和利哈伊案的金属屑分别收集在两块黑色纸板上,再把它们放在比较显微镜的载物台上。 “不错,”辛克莱随即喊道,“发现好东西喽。” 他用刮板调整那些金属屑,把它们稍稍压平,然后把放大倍数调高成四十。 “可能经由某种刀片的切割,”他说,“切削纹路也许是由刀片涂装过程中形成的某种瑕疵造成的,因为任何抛光方式都无法达到绝对光滑。我是说,制造商应该庆幸自己无缘看见这些。有了,这个角度更清楚。” 他退到一旁让我们观看显微镜,马里诺首先弯腰看向镜头。 “看起来很像雪地上的雪橇痕迹,”他发表着感想,“是刀片造成的吗?还是其他什么工具?” “是的,某种工具的瑕疵,或者说工具痕迹。你发现了吗,这两种切削纹路并列在一起显得非常相似?” 马里诺显然没注意到这点。 “来,医生,你来看看。”辛克莱给我让出位子。 我在显微镜下的所见足以作为呈堂证据。只见沃伦顿案金属碎屑的切削纹路和另一份样本完全吻合,足以证明这两粧谋杀案的凶手使用了同一种工具切削镁金属制品,问题在于这件工具究竟是什么。由于这些金属碎屑极其细薄,自然让人推测应是某种锐利的刀片。最后辛克莱用宝丽莱相机拍了几张照片,为我放进玻璃纸信封。 “好了,接下来做什么?”马里诺说着随我穿过枪械鉴定室,有些鉴定人员正忙着在无菌护罩中处理血衣,有些则在一张U形大工作台上检査菲利普螺丝刀和弯刀。 “接下来要去购物。”我边说边加快了步伐。我知道马上就可以掲穿嘉莉和她同伙的把戏了。 “什么意思,购物?” 墙壁后射击测试的砰砰枪响依稀传入耳际。 “你去看看露西好吗?”我说,“我很快就会去找你们。” “每次你说很快都让我心里发毛,”马里诺说,这时电梯门开了,“这表示你又要一个人四处乱跑,到处剌探不该知道的事情。这时候你实在不该上街的,况且是一个人。我们都还不知道嘉莉躲在哪里。” “没错,我们不知道,”我说,“可我希望情况能有所改变。” 在一楼出电梯后,我飞快走向大楼车库,打开车锁。马里诺始终紧绷着脸,好像马上就要爆发了。 “能说说你打算去哪里吗?”他提高嗓门。 “运动器材店,”我说着发动引擎,“附近最大的那家。” 我是指詹姆士河南岸的Jumbo运动器材店,与马里诺所住小区很近——这是我知道这家店的唯一理由,因为我从没考虑过购买棒球、飞盘、举重器材或高尔夫球杆。 我开车沿波怀特公园大道行驶,行经密德西恩公路上两个拥挤的收费站,朝市中心前进。这家大型运动器材店是栋红砖建筑,外墙涂饰着红底白框、略嫌生硬的运动员肖像。我不曾料到在这种时间停车场竟已满了,不禁猜测到底有多少运动爱好者是在这里打发午餐时间的。 我完全不知从何找起,因此花了点时间研究那些悬挂在一排排货架上方的海报。拳击手套正在特价出售,还有一些功能奇特的健身器材是我从未见过的。层架上陈列着各式颜色鲜亮的运动服装,我不禁在想,那些优雅高贵的白色运动服都到哪去了,直到现在,我偶尔抽出宝贵时间打网球时还总是会穿白色的网球服。我推测刀具应在商店后面宽敞的露营和狩猎用品区,各种弓箭、箭靶、帐篷、独木舟、工具组和迷彩装备琳琅满目,这一区似乎再无其他的女性顾客。我耐心地打量着一组组刀具,没有店员前来招呼。 一个晒得黝黑的男人想为儿子买支BB枪作十岁生日礼物,另一个身穿白色套装的中年男子就蛇咬急救箱和防蚊液问个不停。我终于失去了耐心,上前打断他们。 “不好意思。”我说。 尚在上学年龄的店员起初充耳不闻。 “但在使用急救箱前你应该先找医生。”店员对那位白衣男子说。 “可你在偏僻的树林里忽然被眼镜蛇咬到时,去哪里找医生呢?” “我是说在你去树林之前先去找医生,先生。” 这番逻辑混乱的谈话终于让我忍不住开口了。 “蛇咬急救箱不但没用,还可能有害,”我说,“止血带、局部切割、吸出毒液等方法只会让情况进一步恶化。”我对白衣男子说,“万一你被蛇咬伤,首先要固定住那个身体部位,避免使用有害的急救器材,尽快赶去医院。” 两人都诧异地盯着我。 “照你这样说什么都不必带了?”白衣男子问,“不需要准备任何东西?” “只要穿上一双好靴子,带一根用来防身的手杖,”我说,“然后远离杂草丛,别把手伸进洞穴或石缝里。由于毒液是经由淋巴系统扩散的,宽一点的弹性绷带——如A牌绷带——相当有用。另外准备夹板,用以固定四肢。” “你是医生吗?”店员问。 “我处理过被蛇咬伤的创口。”我没说这些案例的受害者都没能幸存下来。 “我想问你磨刀器放在哪里。”我问那名店员。 “厨房用还是露营用的?” “先看露营用的。”我说。 他指向挂满磨刀石和各式磨刀器的一面墙壁。有些是金属,有些是陶瓷制品。每种产品都有一个响亮的名字,但从中丝毫看不出产品成分。我一一浏览,底部层架上的一小盒产品吸引了我的目光,透明塑料袋里装着一块简单的银灰色长方体金属,叫做“点火砖”,材料是镁。我读着使用说明,逐渐兴奋起来。点火时只需用刀在这块镁砖上刮下一小撮二十五美分硬币大小的细屑,不必用火柴点燃,因为这种点火砖本身就含有起火燃料。 我抱起六块点火砖匆匆走向柜台,途中相继在两个区域迷失了方向。我绕过保龄球具、球鞋和棒球手套陈列架,在泳装部门被一大片色彩鲜艳的泳帽吸引了。一顶亮粉红色的泳帽让我想起克莱尔·罗利头发残留的碎片。一开始我就认定她是遭到谋杀的,或至少在火焰烧着身体时头部戴着某样东西。 我考虑过浴帽,但浴帽太过单薄,其塑料材质无法承受超过五秒钟的高温炙烤,泳帽倒是我从未考虑过的。我迅速浏览过所有品牌的产品,发现其材质无一不是莱卡或硅酮。 这顶粉红色的泳帽便是硅酮制品,而硅酮远比其他材质更耐高温。于是我买了几顶,开车赶回办公室。我一路超车越线,没接到交通罚单实属幸运。种种可怖哀伤的影像充斥脑海,这一次,我真希望自己推测是错误的。我匆匆忙赶往化验室,急于确定结果。 “唉,本顿,”我喃喃自语,仿佛他还在我身边,“拜托,别让我猜中了。” 第二十章 <er top">一 下午一点半,我开车进入大楼入口处的车库,然后下车快步走向电梯,按下三楼的按钮。我要找杰莉·加尔蒙。一开始她便负责那些粉红色残留物的化验,并向我报告其成分是硅酮。 我到处张望,终于在一间陈列着最新设备的化验室发现了她。这些仪器可用来对从海洛因到油漆结合剂等各种有机化合物进行分析。此时她正用注射筒将采样注入色层分析仪的加热挥发器里,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 “杰莉,”我呼吸急促,“真不想打扰你,可我有样东西,也许你愿意看一看。”我拿出那顶粉红色泳帽。她一脸茫然。 “硅酮。”我说。 她眼睛一亮。 “哇!原来是泳帽?乖乖,谁会想到呢?”她说,“真是每天都有新鲜事啊。” “可以把它烧烧看吗?”我问。 “这得花不少时间呢。来吧,这下我也好奇起来了。” 物证化验室负责经扫描电子显微镜和大型分光仪等精密仪器检测之前的证物处理,层架上堆积着大量用来收集火灾瓦砾和可燃残留物的防火铝漆罐,蓝色颗粒干燥剂、培养皿、烧杯、活性碳采样管和常见的棕色证物袋。空间虽大但已不敷使用。我想进行的测试则非常简单。 墙角的高温焚化炉大约只有饭店的迷你吧台般大小,外观像一座小型的灰棕色陶瓷火葬场,能够燃起高达华氏一千七百三十一度的高温。杰莉打开炉火,将泳帽放在一只类似麦片碗的白色瓷碟里,然后从抽屉里取出厚石棉手套以保护手肘以下的部位。她手拿钳子站在一边等候温度升至一百度。记量表显示的炉温不断上升,到达二百五十度时,她检査泳帽,发现它完好无损。 “在这个温度下乳胶和莱卡会开始冒烟、熔化,”杰莉说,“可这东西竟然还好端端的,连颜色都没变化。” 直到五百度时这顶硅酮泳帽才开始冒烟。七百五十度时,边缘开始泛灰,逐渐软化溶解。接近一千度时开始起火。杰莉赶紧找了另一双更厚的手套。 “太惊人了。”她说。 “难怪硅酮会被用作隔热材料。”我也十分讶异。 “最好站远一点。” “别担心。” 我移至安全距离,看她用火钳将碟子向前拉,然后用戴着石棉手套的双手托起冒着火焰的实验品。火焰接触到新鲜空气,燃烧得更加炽烈了。当她将其置于化学通风橱中并打开排气装置时,泳帽的火势已无法控制,杰莉不得不用盖子把它覆盖住。 火终于灭了。她拿开盖子检査残余物。看到白色灰烬中残存着依然呈现粉红色的碎片,我的心扑通猛跳。这顶泳帽并没未粘黏或熔解成液状,只是慢慢分解,直到冷却、缺氧或注水等因素中止燃烧。实验结果和我在克莱尔·罗利金色长发中的发现完全一致。 尸体躺在浴缸里,头上戴着粉红色泳帽。这副想象中的情景已够诡异,而其显示的奥秘更令人费解。浴室发生闪燃时,淋浴间的门倒塌,部分玻璃板和浴缸保护了尸体,使其免于被从起火点蹿升至天花板的火焰烧成焦炭。残留的硅酮泳帽碎片冥冥中成为一项单纯而又诡谲的证据,显示淋浴间的门由坚固厚重的旧式实心玻璃构成,而浴缸里的温度始终没有超过一千度。 开车回家时,我被困在汹涌的车流中动弹不得,因此愈发心急,我一度想拿起移动电话拨给本顿,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他,脑中随即浮现出费城一家被焚毁的小店。我看见屋角漂浮着瓦碌,看见一只残存的不锈钢男表,那是我送给他的圣诞礼物;我看见他的遗体,想象绑住他脚踝的铁丝和铐在他腕间的手铐。此刻我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及发生的原因。本顿和其他人一样遭到谋杀,但动机是怨恨和报复,他是嘉莉满足自己邪恶欲望的战利品。 我开车驶入门前车道,视线被泪水模糊。我冲进屋子,砰地关上房门,心底的声音在脑中嘶吼。露西从厨房走出,穿着卡其色长裤和黑色t恤,抱着一罐沙拉酱。 “姨妈!”她大叫着朝我跑来,“怎么了,姨妈?马里诺呢?我的天,他没事吧?” “马里诺没事。”我哽咽着说。 露西一手揽着我,扶我到客厅沙发上坐下。 “本顿,”我说,“像其他人一样,”我呜咽起来,“像克莱尔·罗利一样。凶手用一顶泳帽遮住她的脸,还有浴缸,就像动手术。” “什么?”露西一脸困惑。 “他们要的是她的脸!”我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你还不明白吗?”我向她吼道,“太阳穴和下巴的刀痕,就像剥头皮一样,却更加残忍恶毒!他放火不是为了掩饰罪行!他把屋子烧光是因为不希望自己的暴行败露!他窃取了他们的美貌,他们所有的美,而方法就是剥下他们的脸。” 露西惊愕得目瞪口呆,然后结结巴巴地说道:“是嘉莉?是她干的吗?” “哦,不,”我说,“不全是。”我来回踱步,绞扭着双手。 “她和高特一样,”我说,“喜欢观看。也许在一旁协助,也许她勾搭上了凯莉·谢弗德,也可能因为自己是个女人而被凯莉拒绝了。于是两人起了争执,凯莉被乱刀砍杀。然后嘉莉的同伙介入,割了凯莉的喉咙,她伤口里的镁金属碎屑就是此时留下的。他动的刀,而不是嘉莉。点火、放火的人也是他,而不是嘉莉。他没有剥下凯莉的脸,因为她的脸已经在搏斗中被割伤、毁坏了。” “你该不会认为他们也这样对……对……”露西紧握着双拳。 “对本顿?”我提高声音,“我是否认为他们也剥了本顿的脸,对吗?” 我狠狠朝木板墙踢去,然后无力地倚在上面,内心冰冷麻木,脑中阴暗死寂。 “嘉莉知道他能想象得出自己将受到怎样的折磨,”我压低声音缓缓说道,“她很愿意见到他戴着手铐脚镣坐在那里任她摆布,她会拿刀戏耍他。是的,我认为他们也对他做了同样的事。事实上我有证据。” 最后这句尤其难以出口。 “希望他那时候已经死了。”我说。 “一定是的,姨妈。”露西也哭了,走过来紧紧抱着我的脖子,“他们不会让他大声叫喊的,那太冒险了。” <er h3">二 一小时之内,我便将最新情况通报给了蒂恩·麦戈文。她赞同当务之急是査出嘉莉的同伙,以及他们是如何相识的。我知道她听我陈述发现和推测时的激愤。尽管没有表现出来。柯比疗养中心可能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她也同意,我的专业形象使我成功执行这项任务的可能性更大。毕竟她是执法人员,而我是医生。 边境巡逻队调派了一架贝尔直升机到里士满国际机场附近的希罗直升机机场。露西本想当晚就驾机出发,但我说服她这不现实,因为我们没理由在纽约某处过夜,自然也不能住在沃兹岛。我会在明天一早打电话告知柯比疗养中心我们即将过去,不是请求,而是告知。马里诺认为他应该陪我们一起去,但我没有同意。 “不能有警方人员。”将近晚上十点钟,他来家里探视时,我对他说。 “你他妈的真疯了。”他说。 “能怪我吗?” 他低头望着脚上的慢跑鞋,他从未给予它们发挥卓越性能的机会。 “露西也是执法人员。”他说。 “对他们而言,她算是我的驾驶员。” “哼。” “照我说的去做,马里诺。” “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医生。我实在不明白你怎么还能面对这些事情。”他满面通红地抬头看我,眼里布满血丝,充满悲凄。“我想去是因为我要亲手逮捕那些杂种,他是中了他们的圈套,你知道,对吧?调査局的通话记录显示周二下午三点十四分有个家伙打电话到局里,说他握有关于谢弗德案的线索,但只肯透露给本顿·韦斯利一个人。局里的人拿老一套应付他,这也难怪,这种人多了,他们总以为自己很特别,非要直接和他对话不可,谁知道那个家伙很有一套说辞。他说——我可是一字不漏地照录:告诉他是关于我在利哈伊医院见到的那个怪女人的线索。她就坐在凯莉·谢弗德隔壁的餐桌旁。” “可恶!”我怒气冲冲地吼道。 “据我们了解,本顿拨了这浑蛋留下的电话号码,结果发现是那家起火商店附近的公用电话,”马里诺继续说,“我推测本顿去见了那家伙,也就是嘉莉的变态同伙。他始终不知道那人是谁,直到砰的一声!” 我心头一震。 “他们用枪或刀抵着本顿的喉咙,给他戴上手铐,还上了两道锁。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他是个执法人员,一般人不懂得两道锁有什么用途,可他非常熟悉。通常警察逮人时都只把手铐的卡榫扣上,挣扎得越厉害,手铐就卡得越紧。但如果人犯能找到发夹之类的东西把棘齿弄松,或许就能把手铐解开。而一旦上了两道锁,那就门儿都没有。除非用钥匙之类的工具,否则绝对无法挣脱。本顿应该当场就明白这点,不幸的是,和他打交道的人也是个中老手。” “够了,我不想再听了,”我对马里诺说,“回家去吧,拜托你。” 我头部一侧开始隐隐作痛。自己何时会脖子痛、头痛,或恶心想吐我向来非常明了。我把马里诺送到门口,知道自己伤了他的心。他满怀痛苦却无处宣泄,是因为从来不懂该如何表达情感。我甚至不确定他是否真正明白自己的感觉。 “你知道,他没有走,”我开门时他说,“我不相信。我没有亲眼看见,我绝不相信。” “他不久就会被送回来的。”我说。知了在黑暗中哀鸣,门廊灯四周飞舞着蛾群。“本顿死了,”我说,不知力量从何而来,“如果爱他就别抗拒这个事实。” “他总有一天会忽然出现的,”马里诺提高声音说,“等着瞧吧。我最了解那臭小子,把他摆平没这么容易。” 但本顿的确被这么轻易地击倒了。这种事并不稀奇,就在范思哲买完咖啡和杂志回家的途中,或者黛安娜王妃没系安全带的那一刻。我看着马里谱开车离去,然后关上大门,打开防盗系统。这似乎已成了条件反射,且不时会带来麻烦,尤其在忘了屋里的枪支已经打开滑套时。露西没有开灯,正瘫在客厅沙发上看艺术和娱乐频道。我在她身边坐下,将手搭在她的肩上。 我们无言地看着电视里开始播放一部关于拉斯维加斯早年间帮派的纪录片。不知露西此刻在想些什么。我有些担心,她的想法迥异于常人,独一无二,无法以任何心理疗法或直观法则加以剖析,这是自她出生起我就明白的事实。她没有说出口的才是重点。而这段时间,她已经不再提起珍妮特了。 “我们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机长小姐。”我说。 “我在这里睡就可以。”她摁了下遥控器,调低音量。 “不换睡衣?” 她耸耸肩。 “如果我们能在九点钟到达希罗机场,我打算在那里给柯比打电话。” “要是他们说别来呢?”露西问。 “我会告诉他们我已经出发了。纽约市目前由共和党执政,必要时我会请老朋友罗德参议员介入,而他会找卫生部门和市长理论。我想柯比不会乐于见到这种事。那么倒不如让我们降落,你不觉得吗?” “那里没有地对空飞弹吧?” “有的,名叫病患。”我说。这是几天来我们第一次开怀大笑。 我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知道六点整闹钟铃声大作时,我在床上翻了个身,发现自己从午夜起就从未醒来过。这意味着创伤复元和重生是我目前最迫切的需要。沮丧如一片透明的薄纱,我已隐约透过它看到了希望。本顿期望我这么做,而不是为他的死复仇,是的,那不是他乐于看到的。 他希望马里诺、露西和我能免于伤害,也希望我能保护那些陌生人的生命——那些在医院工作或担任模特,只因偶然闯入一个怪物的邪恶视野,点燃了其忌妒的熊熊大火,竟至惨遭毒手的无辜男女。 露西天一亮就去慢跑了。我担心她独自外出,但知道她的腰包里装着手枪。我们都不愿因嘉莉而乱了生活步调,尽管她似乎稳操胜券。如果照常生活,我们可能死去,而如果由于恐惧而停滞不前,不仅难逃一死,甚至可能生不如死。 露西回来后跑进厨房找我。“外面还平静吧?”我问。 我把咖啡放在餐桌上,和露西坐在桌边。她的脸和肩膀淌着汗水,我丢了条毛巾给她。她脱掉鞋袜,这一场景让我猛然忆起了本顿。他慢跑后常喜欢来厨房逗留,坐在那里做同样的事情,和我聊着天等身体冷却,之后再去淋浴,重新躲进干净的衣服和缜密的思绪里。 “温莎农庄里有几个人在遛狗,”她说,“附近连半个人影都没有。我向岗哨的保安询问有没有新状况,像是又有出租车或送比萨的跑来找你,或者奇怪的电话、可疑的访客之类的。他说没有。” “很好。” “该死,我不相信那些也是她干的。” “那么是谁?”我有些讶异。 “要知道,有些人可并不怎么喜欢你。” “牢房里一大半人讨厌我。” “还有一些没坐牢的人,至少目前没有。例如那对为儿子的事对你怀恨的基督教科学会的夫妇,你想会不会是他们在捣鬼?故意派出租车、工地垃圾箱卡车来骚扰你?或者一大早打骚扰电话恐吓可怜的查克?停尸间助理被吓得不敢单独留在大楼里,或者更糟,直接辞职,这些够你伤脑筋的了。狗屎,”她又说,“无知又可怜的胆小鬼才想得出这种卑劣的伎俩。” 这倒是我从没想过的。 “他现在还经常接到无声电话吗?”她啜着咖啡瞟向我。水槽上方的窗口映出雾蒙蒙的蓝色地平线,上面浮着一轮橙红的太阳。 “我会査个究竟的。”我说着拿起话筒,拨了停尸间的电话。查克很快就接听了。 “停尸间。”他的声音略显不安。此刻还不到七点。我猜办公室应该只有他一个人。 “我是斯卡佩塔医生。”我说。 “哦!”他松了口气,“早安。” “査克,你现在还经常接到那些无声电话吗?” “是的,医生。” “什么都没说?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 “有时我好像能听见车流声,对方像是打的公用电话。” “我有个主意。” “请说。” “下次再接到类似电话,你就说:早安,昆恩先生,昆恩太太。” “什么?”査克困惑地说。 “照做就是了,”我说,“我有种预感,这么一来就不会再有这类电话了。” 我挂断电话,露西大笑不止。 “高明。”她说。 第二十一章 <er top">一 早餐过后,我在卧室和书房间徘徊,仔细盘算着该带的物品。铝制工作箱是必需品,这已成了我每趟旅行的习惯,另外还带了过夜用的长裤、衬衫和盥洗用具,将柯尔特点三八手枪也塞进了手提包。我还从未想过要将枪支带往纽约,在那里这么做是可能坐牢的。上车后,我把带枪的事告诉了露西。 “这叫情境伦理,”她说,“我宁可被捕也不要死掉。” “我也这么想。”一向遵纪守法的我说。 希罗机场位于里士满国际机场西侧,专门提供直升机包机服务。一些世界五百强的大企业都在此设有自己的起降场,空中国王直升机、李尔喷射机和西拉尔斯基直升机随处可见。我们的贝尔喷射直升机正停在机库里,露西前去检查,我则在库中找到一名职员,他友善地应允我使用他的办公室电话。我翻开钱包拿出美国电话电报公司电话卡,致电柯比法庭精神疗养中心行政办公室。 <er h3">二 行政主管是位名叫莉迪亚·恩索尔的女性精神科医师,接电话时显得相当多疑。我试图向她解释自己的身份,但被她打断了。 “我知道你是谁,”她带有中西部口音,“我完全了解目前的状况,也很愿意尽力配合,但我不太清楚你的目的,斯卡佩塔医生。你是弗吉尼亚州首席法医,对吗?” “是的,也是烟酒枪械管制局和联邦调查局的法医病理学顾问。” “当然,他们也和我联系过了,”她听起来十分困惑,“这么说你是在寻找某起案件的线索?关于某个死者的?” “恩索尔医生,目前我正在调查好几起案件之间的关联,”我答道,“我有充分理由怀疑嘉莉·格雷滕极可能直接或间接地参与了这些案件,甚至在她还待在柯比期间就开始了。” “不可能。” “显然你不太了解这个女人,”我坚定地说,“至于我,我职业生涯中的一大半时间都在研究她犯下的暴力案件,从她和高特在弗吉尼亚行凶到高特在纽约赴死。如今她的涉案数量还得再添五起,甚至更多。” “我非常熟悉格雷滕小姐的背景,”恩素尔医生说,她并无敌意,但声音里透着戒备,“我可以向你保证,她在柯比获得的待遇和其他高危险性病患没什么两样……” “她的精神评估几乎毫无用处。”我打断她。 “你怎么会知道她的医疗记录……” “烟酒枪械管制局为了调査这几桩相关的纵火谋杀案,成立了国家应变小组,我是成员之一,”我措辞谨慎,“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也和联邦调査局合作,是联邦执法机关顾问,所有案子都在我的职权范围内,可我的职责并非逮捕凶手或烦扰你们这类机构,而是为死者寻求公道,并尽力为死者家属带来心灵的平静。为做到这一点,我必须找出许多问题的答案。更重要的是,我必须尽全力避免更多人受害。嘉莉一定会再次作案,说不定已经动手了。” 这位行政主管沉默片刻。我望向窗外,看见那架深蓝色直升机正连同起降台一起被拖向停机坪。 “斯卡佩塔医生,你希望我们做些什么?”再度开口时恩索尔医生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嘉莉有一对一的心理辅导员吗?为她提供法律协助。可以和她谈话的人?”我问。 “她经常和一个犯罪心理学家相处,但他不是我们的员工。他的主要工作是进行评估,并在法庭上提供意见。” “那么他或许被嘉莉操控了,”我边说边看着露西爬上滑架,开始飞行前的检査,“还有呢?还有谁和她比较接近?” “她的律师。对了,为她提供法律援助的人。如果你想和她谈谈,我们倒是可以安排。” “我们就要起飞了,”我说,“大约三小时后抵达。你那里有直升机停机坪吗?” “我不记得这里有飞机降落过。附近有几个公园,我很乐意去接你。” “那就不必麻烦了,我们应该会就近降落。” “那我等你到来,然后带你见法律援助律师,或者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我想先去嘉莉·格雷滕的房间和她经常逗留的地方看看。” “没问题。” “非常感谢。” 露西正打开检修门检查油量、线路和所有可能出故障的部位。她动作灵巧,对自己在做的胸有成竹。看着她爬上机身顶端去检查主旋翼,我开始胡思乱想,不知多少起直升机意外事件是在地面发生的。我爬进副驾驶座,瞥见她身后的架子上放着一支AR-15突击步枪,同时发现靠近我座椅一侧的操纵系统没有关闭。普通乘客不允许接触主副操纵杆,而且反扭矩踏板也必须大幅向后扳,以免被意外踩踏。 “怎么回事?”我问露西,同时系上四点安全带。 “我们得飞行很长一段时间。”她扳动了几下油门,确定没有异常,并处于关闭状态。 “我知道。”我说。 “刚好让你有机会试试身手。”她拉起总距操纵杆,然后将变距操纵杆以大X形前后左右拉动。 “试身手?”我警觉地问。 “飞行的身手,只要维持一定高度和速度,并且保持平衡就可以。” “不可能。” 她按下启动键,引擎开始隆隆作响。 “没问题的。” 螺旋桨叶片开始转动,风声渐大。 “既然你和我同机,”我的外甥女、飞行员、兼已获资格认证的飞行教练提高嗓门说,“我希望万一发生状况时你也帮得上忙,可以吗?” 我不再多说。她拉动油门,提高转速,接着摁下几个控制按钮,测试聱告灯,打开无线电。我们戴上耳机。直升机如脱离地心引力般从起降台升至高空,逐渐增速,直到平稳地翱翔在空中。太阳髙悬在东方,我们飞越树林。远离机场和城市后,露西开始为我上第一课。 我很快便熟悉了所有控制杆的位置和作用,但对整体的了解还很有限。例如拉起总距操纵杆增加动力时,直升机会朝右偏移,此时必须踩压左反扭矩踏板来平衡主旋翼拉力,让机身保持平稳。当拉动总距操纵杆爬升时,速度也随之增加,此时必须将变距操纵杆往前推。我像在尽我所能地学习敲打架子鼓,但与此同时必须小心地避开鸟群、髙塔、天线和其他飞行物。 露西的教导极其耐心,时间就这么在一百一十节的飞行中流逝。到达华盛顿北部时,我已可以相当平稳地操纵直升机,同时通过定向陀螺仪来校正航向。我们的航向角度为〇五〇。除此以外我就没什么了解了,例如对GPS——全球定位系统,但露西说我操控得相当不错。 “三点钟方向有一架小飞机,”她透过麦克风说,“看见了吗?” “看见了。” “这时候你要说,发现目标。它的位置在水平线以下,看出来了吧?” “发现目标。” 露西大笑起来,“不对,‘发现目标’不是‘消息收到’的意思。如果一架飞行器高于水平线,就意味着在我们上方。这很重要,因为倘若两架飞机在同一水平线上,而对方又看似没有移动,这表示它正在相同的髙度上与我们同向或相向而行。所以提高警觉并且清楚分辨这些情况非常必要。” 她继续指导,直到纽约的天际线浮现眼前。我不再碰触操控杆,露西操控直升机飞越自由女神像和埃利斯岛——许久前我身无分文的意大利先人们在这个充满机会的新世界闯荡的据点。飞机降到五百英尺,机身的倒影在下方河流中缓缓流动。天气晴朗炎热,整座城市铺展开来,商业区高楼耸立,许多旅游直升机在空中盘旋,另一些则载着分秒必争的决策者赶赴一个又一个的洽谈会。 露西忙着用无线电与地面联系,但进场控制台似乎无暇理会我们,因为空中交通十分拥堵,管理员对七百英尺以下的飞机不感兴趣。在这座城市,低空飞行的守则是看清、躲远,仅此而已。我们沿着东河飞越布鲁克林区、曼哈顿区和威廉斯堡桥,以九十节的速度从许多垃圾驳船、油轮和绕行河面的白色旅游船上空飞过。经过罗斯福岛的颓圮建筑和老旧医院时,露西向拉瓜迪亚机场进行汇报。被贴切地称作地狱之门的东河西南端的狭长水道就在下方,沃兹岛已近在眼前。 我对沃兹岛的大部分认识源于多年间对医学史的广泛涉猎。和纽约的许多小岛相似,沃兹岛早年间也是监禁罪犯、病患和精神病患的地方。此外它还有段更为黑暗的历史,十八世纪中期,沃兹岛依然缺水缺电,是斑疹伤寒病患的隔离场所和俄罗斯犹太难民的流亡之地。十九世纪初,纽约的精神病院也搬迁到了这里。现在,尽管岛上的居民日益疯狂,但其生活条件比早年间改善了许多。病患享有空调房间、律师和娱乐设施,可以去看牙医,拥有医疗看护和心理治疗服务,受到各种支持团体和组织的协助。 我们依规定进入沃兹岛上空的B级空域,低空飞过树荫浓密的绿地,尽管这似乎并无必要。曼哈顿精神疗养及儿童精神疗养中心和柯比法庭精神疗养中心那群巨大而丑陋的黄褐色砖造建筑在远方隐约浮现。小岛中央,一支有着鲜亮的条纹帐篷、小马和独轮单车表演的小型马戏团正在进行演出,和岛上其他景观不甚协调。特里保罗桥公园大道便由此横穿小岛。观众寥寥无几,一些小孩在吃棉花糖,我不禁纳闷他们为何没去上学。较远的北端是一座污水处理厂和纽约市消防训练学院,一辆长长的云梯车正在停车场练习转弯。 精神疗养中心是一栋十二层的建筑,磨砂玻璃的窗户围着铁丝网,里面是装有空调的隔间,走道和休闲区域用铁丝刺网包围以防病患逃脱。而这对嘉莉显然不构成任何妨碍。这里的河流宽约半英里,水流湍急,我认为没有人能够游泳横越。但我了解到大约在柯比南边一英里处,有座被漆成氧化铜那种蓝绿色的步桥,于是要露西飞到那里。从空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桥上人来人往,出入于哈莱姆区的东河河畔住宅区。 “我认为她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下通过这座桥,”我通过麦克风对露西说,“一定会被人发现。但假设她办到了,接下来呢?警方肯定会立刻封锁整个地区,尤其是桥的那一端。那么她又是如何逃到利哈伊的?” 直升机在五百英尺的低空盘旋,螺旋桨啪啪作响。我们发现一艘废弃的渡船,可能曾被用于运输自一〇六街驶来想要跨越东河的车辆,一片堆放用木馏油处理过的腐木的码头废墟从柯比西侧一小片空地延伸入河中。如果我们能紧挨河岸,远离那条摆着椅凳、围有铁丝网的疗养心走道降落,那片草坪看起来倒是不错的降落地点。 在露西侦查地形时,我仔细观察地面的动静。人们身着便装,有的躺在草地上伸懒腰,有的坐在长凳上,有的沿垃圾筒夹道的走道闲逛。即使相距五百英尺,我依旧可以清楚地看见那群可怜人邋遢松垮的衣服和怪异的步伐。他们仰头呆望着正在空中检査是否有电线、铁网或泥泞地面等障碍物的我们。为了安全降落,露西仔细而缓慢地进行着侦查。越来越多的人跑出大楼观望,也有人站在窗前或门口探看究竟。 “我们最好在公园附近降落,”我说,“以免惊动了他们。” 露西将直升机降到五英尺,地面的野草树枝随气流剧烈地翻滚。一只雉鸡带着雏雉沿河岸仓皇奔逃,冲进草丛中消失了踪影。很难想象这片凄惨之地竟会栖息着这样纯真柔弱的生物。我忽然想起嘉莉写给我的那封信,寄信地址中诡异地出现了雉鸡之地。她想暗示什么呢?她也见过这群雉鸡?果若如此,又有什么特殊意义呢? 直升机轻巧地降落,露西将油门置于空转状态。足足两分钟后,引擎终于关闭,螺旋桨随倒数计时器缓缓减速。病患和医院员工仍在观望。有些呆立在原地死死盯着我们,有些无意识地拉扯着铁丝网,有些步伐迟缓地走动着,偶尔久久地凝视地面。一个正在卷烟卷的老人挥着手,另一个满头挂着卷发夹的女人在喃喃自语,还有一个戴着耳机的年轻男子在走道上有节奏地屈伸着膝盖,也许在欢迎我们。 露西关闭油门,主旋翼停转,引擎安静下来。螺旋桨完全静止后,我们爬岀机门,一个女人从大群病患和医护人员中走了出来。她一身利落的人字呢套装,即使天气炎热也依然整齐地穿了外套,一头短发很是清爽。我马上认出她就是莉迪亚·恩索尔医生,她似乎也一眼认出了我,先后与我和露西握手,同时作了自我介绍。 “我得说,你制造了不小的骚动。”她淡淡地微笑着说。 “很抱歉。”我说。 “不必在意。” “我要待在飞机上。”露西说。 “确定吗?”我问。 “确定。”她回答,一边环顾躁动不安的人群。 “他们大都是精神疗养中心的门诊病人,”恩素尔医生指着另一栋高楼说,“也有奥德赛疗养院的。”她又指向一栋与柯比相邻但略小一些的砖造建筑。那里似乎有庭院和一个沥青地面、球网破损的老旧网球场。“毒品,毒品,还是毒品,”她又说,“他们来这寻求咨询,可出来时仍被我们发现私藏大麻。” “我可以在这里等,”露西说,“或者去加点油再飞回来。” “我希望你在这里等。”我说。 恩索尔医生带我走向柯比疗养中心。围观的人大多目光灼灼,隐隐透出痛楚和憎恨。一个胡须蓬乱的男人对着我们吼叫比画,一边单脚跳着,一边像鸟那样挥动手臂指向天空,要我们让他搭便车。一张张饱经沧桑的面孔或神游于其他时空,或空洞木然,或充满莫名厌憎,饱含着唯有望着我们这些不曾受过毒品或疯狂之苦的人时才会流露的苦涩。我们是幸运儿,是活生生的人。在那些除了自我毁灭或摧毁他人之外别无选择的无助灵魂看来,我们是上帝,我们有自己的归宿。 柯比疗养中心的入口和一般州立机构并无不同,墙壁是蓝绿色的,与那座步桥的相同。恩索尔医生领我转弯,摁下墙上的对讲机按钮。 “请输入您的姓名。”很像奥兹国男巫声音的机械语音说。 “恩索尔医生。” “好的,医生,”这一次是人声,“请进。” 和所有疗养院一样,通往柯比核心地带的人口被重重密闭门封锁,且绝不允许两道门同时开启。门上贴有警告:严禁携带枪械、易爆弹药或玻璃制品进入。无论那些政客、医疗社工或美国公民自由协会如何持反对意见,这里毕竟不是普通的医院。这里的病患是犯人,是犯下强暴、伤害等罪行、被这所警卫森严的疗养院暂时收容的暴力罪犯。他们枪杀亲属、烧死母亲、残害邻居、肢解情人。这是一群臭名昭着的怪物,比如雅皮士名人杀手罗伯特·钱伯斯,将女友杀害烹煮,并拿给路人分食的拉科维茨,还有嘉莉·格雷滕,她比任何人都更加邪恶。 恩索尔摁下电钮开启蓝绿色铁栅门,身穿蓝色制服的保安对她十分亲切,我作为她的客人也被惠及。但我们还是得通过一道金属监控门,皮包里的所有物品都被谨慎翻查。当被告知只能带一次剂量的药品进入,而我所带的布洛芬、泻立停,碳酸钙片剂和阿司匹林却多得足以照顾整个疗养中心的病人时,我感到十分窘迫。 “女士,你的症状可真不少。”一位警察友善地说。 “慢慢累积起来的。”我说,一边庆幸枪被锁在公文包,正安全存放于直升机行李厢里。 “我得暂时替你保管这些药。就放在这里等你出来,好吗?千万别忘了。” “谢谢你。”我感恩戴德地说。 我们穿过另一道贴着“请勿碰触”警告牌的铁栅门,再度进入冰冷暗淡的走廊,转过许多拐角,路过好几道屋内正在举行听证会的紧闭房门。 “请你了解,这里的法律援助律师受雇于法律援助协会,而这个协会是与纽约市政府签有合约的非营利性私人机构,因此他们在这里的所有人事仍归各自隶属的刑事法庭掌管,并非柯比的员工。”恩索尔医生想确认我是否明白。 “在这里待了几年后,他们自然也和我的病患建立了交情。”我们的鞋跟咔嗒咔嗒地敲击着瓷砖地面。她继续说:“你要找的这位律师一开始就是为格雷滕小姐提供援助的,她在回答你的各种问题时或许会有所保留。”她回头注视着我,“我对此也无可奈何。” “我完全可以理解,”我答道,“要是哪个公设辩护律师或者法律援助律师在回答我的问题时毫无保留,我倒会觉得不正常。” “心理卫生法律援助部门”深藏在柯比中心区一角,我只能确定它在一楼。恩索尔医生打开一扇木门,带我进入一间四处都是文件、地板上叠着上百个案件档案夹的小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的律师蓄着一头杂乱的黑发,衣着落时邋遢。她体形壮硕,沉重的胸脯完全离不开胸罩的支撑。 “苏珊,这位是凯·斯卡佩塔医生,弗吉尼亚州首席法医,”恩索尔医生说,“你知道的,是为了嘉莉·格雷滕的事。斯卡佩塔医生,这位是苏珊·布劳斯坦。” “好的。”布劳斯坦小姐似乎无意起身或和我握手,只继续翻着一份厚厚的法律简报。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苏珊,相信你会带斯卡佩塔医生四处看看,否则我只好请别人代劳了。”恩索尔医生说。她的眼神告诉我,她理解我的急切。 “没问题。”这位重犯的守护天使带有布鲁克林口音,声音粗哑紧绷,像一艘垃圾驳船。 “请坐。”她在恩素尔医生离开后对我说。 “嘉莉是什么时候被送来这里的?”我问。 “五年前。”她仍然盯着桌上的资料。 “你了解她的背景,以及她在弗吉尼亚犯下好几桩谋杀案,并即将受审的事吗?” “我很清楚,尽管问。” “十天前,也就是六月十日,嘉莉从这里逃走了,”我继续说,“有人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吗?” 布劳斯坦翻过一页资料,端起咖啡杯,“晚餐时她没露面,就这样。”她答道,“她失踪时我和所有人一样吃惊。” “我想也是。”我说。 她又翻过一页,抬头瞟了我一眼。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布劳斯坦小姐,”我倾身靠向她的办公桌,厉声说道,“你能否基于对你客户的尊重,仔细听我说呢?你是否愿意听听那些被嘉莉·格雷滕屠杀的所有人的故事?一个小男孩在替母亲去7-11买蘑菇汤罐头的途中遭到诱拐,头部中弹,凶手为抹去咬痕将他四肢的部分皮肤割除。冷冷的雨天里他可怜的身体倚靠在垃圾箱旁,只剩一条内裤。” “我说过,我对这些案件非常清楚。”她继续埋头工作。 “我建议你放下手中的简报,专心和我说话,”我警告她,“我是法医,也是律师。你的伎俩对我没用。你维护的这个精神病人此刻正在外面杀人,到头来可别让我查出你知情不报,视人命如草芥。” 她斜睨着我,目光冰冷傲慢。她这一生的唯一权力是替输家辩护,并与我这样的人全力周旋。 “那我再帮你温习一下,”我继续说,“你这位客户逃离柯比后,我们相信她已犯下或作为帮凶犯下至少两起谋杀案,两起案件相距不过几天。手法极度凶残,甚至企图纵火来加以掩饰。在这之前曾发生过类似的纵火凶杀案,我们认为二者间不可能毫无关联,而在较早的几起案件发生时,你的客户还被监禁在这里。” 苏珊·布劳斯坦沉默不语,只死死盯着我。 “你愿意协助我调查吗?” “我和嘉莉的所有谈话都必须保密,相信你能体谅。”她说,但我感觉她对我所说的相当好奇。 “她是否一直在和外面的某人联系?”我又说,“如果是,又是和谁呢?” “你说呢?” “她向你提过邓波尔·高特吗?” “恕难奉告。” “可见提过,”我说,“这是必然的,可想而知。你知道她给我写了封信,布劳斯坦小姐,要我带高特的验尸照片来找她?” 她没作声,但眼神活跃起来。 “高特在宝华利街的隧道里被列车辗毙,残骸遍布铁轨。” “是你为他验尸的?”她问。 “不是。” “那么为什么嘉莉会向你要验尸照片呢,斯卡佩塔医生?” “因为她知道我能拿到照片。嘉莉想看这些照片,看血腥和尸体。给我写完信后不到一周她就逃脱了。我只想弄清楚你是否知道她曾经寄出过类似的信,我认为这足以显示她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经过周密计划的。” “不知道。”布劳斯坦指着我说,“她一心想着自己是如何被陷害的,因为联邦调查局没能耐査出真正的凶手,就拿她做替罪羊。”她指控道。 “原来你也看了报纸。” 她铁青着脸,“我和嘉莉相处了五年,”她说,“和联邦调查局探员上床的不是她,对吧?” “事实上她做过,”我不能不想起露西,“而且老实说,布劳斯坦小姐,我来这里并非为了改变你对自己客户的印象,而是为了调查几起谋杀并尽力防止悲剧重演。” 嘉莉的法律援助律师又开始低头翻阅资料。 “据我了解,嘉莉之所以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原因就在于,每次她的心理评估报告出炉时,你总是判定她尚未恢复自主能力,”我说,“这表示她还没有能力接受审判,也意味着她的心理状态糟得甚至无法理解自己承担的那些罪名,是吗?但她对自己的处境必定有相当程度的了解,否则怎么能捏造出那一大篇被联邦调查局诬陷的精彩故事?还是说编造这些故事的是你?” “谈话到此为止。”布劳斯坦高声宣布。倘若她是法官,必定会猛敲法庭槌。 “嘉莉完全没有病,”我说,“一切都是伪装、设计出来的。我猜猜看,她非常沮丧,重要事件一概不记得了,或许还得服用安眠药,说不定这也没什么效果,但显然她还有力气写信。此外她还享有哪些特权呢?打电话?影印?” “病患也拥有公民权,”布劳斯坦淡然道,“她非常安静,大部分时间里在下棋、打牌。她也喜欢看书。她作案时刚好遇到一些环境调适方面的问题,因此不该为当时的行为受到惩罚,况且她已经悔改了。” “嘉莉是个天才销售,”我说,“她一向要什么有什么,她想在这里待久一点,好策划自己的下一步行动。她做到了。”我打开皮包,拿出嘉莉写给我的信,丢在布劳斯坦面前,“注意看开头的寄信人地址。柯比疗养中心,雉鸡之地,”我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或者你要我再猜猜看?” “我不清楚。”她一脸迷惑地读着那封信。 “也许是暗示某栋房子的所在地,或者那位起诉她的检察官的住宅。” “我一点都不了解她到底在想什么。” “那么来谈谈雉鸡吧,”我接着说,“疗养中心外面的河岸上有一群雉鸡。” “我没注意。” “我看见了,因为我们的飞机就降落在那片草地上。没错,你应该不会留意到,除非你曾经穿越半亩杂草丛,跑到旧码头附近的河岸边。” 她没说话,但略显不安。 “所以我想,嘉莉或其他病患怎么会知道那些雉鸡?” 她依然不做声。 “你清楚得很,对吧?”我继续给她施压。 她瞪着我。 “一个重刑罪犯无论如何不该有机会踏上那片草地,甚至不该靠近,布劳斯坦小姐。要是你不想和我谈论此事,那我只好把你交给警方了,因为嘉莉已被列入执法机关的第一通缉要犯。说真的,市长一定很不乐意看到嘉莉给这个以打击犯罪着称的城市带来一连串坏名声。” “我真的不清楚嘉莉怎么会知道雉鸡的事,”布劳斯坦终于开口了,“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这附近有什么雉鸡呢。也许是哪个医院员工告诉她的,也说不定是商店送货员,换句话说就是像你这样的外部人员。” “什么商店?” “指定商店。病患可以累积信用和金额在那里购物,主要是一些小零食。每周送货一次,必须用自己的钱付账。” “嘉莉哪里来的钱?” 布劳斯坦不肯说。 “她的物品一般在哪一天送来?” “不一定。通常是周一或周二,而且都在下午。” “她是周二傍晚逃走的。”我说。 “没错。”她的目光变得强硬。 “那名送货员呢?”我又间,“有人知道他或者她与这件事有关吗?” “那名送货员是男性,”布劳斯坦毫无感情地说,“没人知道他的行踪。他是代班的,原来那位送货员请了病假。” “代班?原来如此。嘉莉感兴趣的果然不只是薯片!”我不由得高了声音,“我再来猜猜看,这名送货员身穿制服,开厢型车。嘉莉也换上制服和她的送货员一起登上厢型车扬长而去。” “那只是你的猜测。我们根本不知道她是怎么出去的。” “哦,我认为你非常清楚,布劳斯坦小姐。我甚至怀疑你给嘉莉提供经济支持,因为她在你心中具有特殊意义。” 她站起身,再度指向我,“如果你在指控我协助她逃跑……” “你的确帮了她的忙。”我打断她。 想到嘉莉仍脱逃在外,想到本顿,我拼命忍住泪水。“你这个怪物,”我怒视着她说,“你真该去看看那些受害人,哪怕只有一天。去看看那些被嘉莉杀害的无辜男女,亲手摸摸他们的血痕和伤口。我想,许多人不愿听到嘉莉的名字、听到她享有的优惠和来源不明的收入,绝不仅仅是我。” 谈话被一阵叩门声打断,恩索尔医生走了进来。 “我想我该带你四处逛逛了,”她对我说,“苏珊好像很忙。你们谈完了吗?”她转头问法律援助律师。 “差不多了。” “很好。”她说着冷冷一笑。 这时我才发现,这位主管非常清楚苏珊·布劳斯坦滥用职权和信任的所作所为。布劳斯坦也在操控这家医院,和嘉莉并无二致。 “谢谢你。”我对恩索尔医生说,转身留给嘉莉的辩护人一个背影,离开了办公室。 去死吧,我暗暗咒骂。 我跟着恩索尔医生进入巨大的不锈钢电梯间,电梯门再度打开时,眼前是一道空荡荡的灰褐色走廊,尽头有扇沉重的红门,需要输入密码才能进入。一切都在闭路电视的严密监控下。嘉莉一定乐于参与一项所谓的宠物计划,每天借机到宠物小屋所在的十一楼闲逛。宠物小屋里的动物都被关在笼子里,即使它们望向窗外看见的仍是被铁丝刺网分割的天空。 小屋里一片昏暗,弥漫着混有动物麝香和木屑味的湿气,偶尔能听到爪子刨抓的声响。笼中有长尾鹦鹉、豚鼠和一只俄罗斯侏儒仓鼠,桌上摆着一个盒子,嫩绿的幼苗正在土中茁壮成长。 “这是自己栽种的鸟食,”恩素尔医生解释道,“我们鼓励病患动手种植,然后出售。当然不可能大量生产,几乎只够自给自足。你也看到了,笼子里和地板上有一些碎屑,有些病患很喜欢拿乳酪泡芙和薯片喂这些宠物。” “嘉莉每天都会来?”我问。 “据我所知是这样的。回想起她在这里的一举一动……”她停下来,环顾着那些笼子,一只小动物抽动着粉红色鼻头,爪子一通乱抓,“很遗憾我对当时的状况缺乏全盘了解。在嘉莉负责宠物计划的六个月中这里发生了不少宠物死亡和离奇失踪的事件。有时是鹦鹉,有时是仓鼠。病患进来时发现他们负责照顾的宠物或者死在笼子里,或者无缘无故地失踪了,只有笼门大敞着。”她紧抿双唇退回走廊中,苦笑道:“可惜当时你不在这里,不然你或许可以告诉我死因,找出这个凶手。” 推开这道走廊的另一扇门,是一个昏暗狭小的房间,一张原木桌上摆着一台相当先进的电脑和打印机,墙边有电话插座。恩索尔医生还未开口我便猜到了几分。 “嘉莉休息时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她说,“你一定也知道,她精通电脑,极力鼓励其他病患学习,安装电脑就是她的主意。她建议我们找人捐献二手设备,如今我们在每个楼层都安装了电脑和打印机。” 我走到显示器前坐下,关闭屏幕保护程序,査看桌面上的图标。 “病患待在这里时,也受到监控吗?”我问。 “不。有专人带他们进来,从外面锁上房门,一个小时后再开门带他们回去。”她像是陷入了沉思,“我不得不承认,这么多病患学会了文字处理,甚至统计分析,这让我十分淀异。” 我打开美国在线,对话框要求输入账号和密码。恩索尔医生站在一旁观看。 “他们绝不可能使用因特网。”她说。 “为什么?” “因为这些电脑都没有联网。” “可是有调制解调器啊,”我说,“至少这台有。没有联网只是因为电话线没插在调制解调器上。”我指着墙上的插头,转头看向她。 “是否有哪里的电话线忽然不见了?也许是哪个办公室里的,比如苏珊·布劳斯坦的办公室。” 恩索尔医生逐渐明白了我的意思,气愤地别过头去,涨红了脸。 “老天。”她叹道。 “当然,她也可能从外部获得电话线。也许是那个送零食的店员带给她的?” “我不知道。” “问题在于,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恩索尔医生。我们不知道嘉莉待在这里时都在做些什么。也许她经常进出各大聊天室,在网站会员里寻找笔友。我想你也时常留意新闻报道,知道网络犯罪多么猖獗吧?恋童癖、强暴、谋杀、贩卖儿童色情物品。” “所以我们才严禁上网,”她说,“或者本想如此。” “嘉莉或许就是利用网络制定逃亡计划的。她什么时候开始使用电脑的?” “大约一年前,在她得到一连串优良表现记录后。” “优良表现。”我重复道。 我想起发生在巴尔的摩和威尼斯海滩的案子,还有最近的沃伦顿案。我怀疑嘉莉与她的同伙是通过电子邮件、网站或聊天室认识的。那些案子是她在监禁期间进行的电脑犯罪吗?是她躲在幕后向某个疯子提供建议并且煽动他盗取他人的面孔吗?终于她逃了出去,或许自那时起她才开始单独作案。 “过去一年里,从柯比释放的病患中有纵火犯,特别是曾经犯过谋杀罪的纵火犯吗?某个嘉莉可能认识的人,也许是某个听她讲授过电脑技能的?”为保险起见,我问。 恩索尔医生关掉头顶的电灯,我们又回到走廊里。 “一时想不起来,”她说,“没有你所说的这类人。我补充一点,这里随时有保安监控。” “在休息时间中,男女性病患是分开的?” “是的,当然。男女病患绝不会混杂在一起。” 我并不确定嘉莉的同伙是男性,只是有这种怀疑。同时我记起本顿最后的笔记中,提到一个年龄二十八岁到四十五岁之间的男性。此外,我很怀疑那些不配枪械,只是单纯维持计算机课堂秩序的保安能看得出嘉莉是否在上网。我们乘电梯到了三楼。 “这里是女性生活区,”恩索尔医生解释道,“目前我们有二十六名女性病患,加上男性病患共有一百七十名。这里是会客室。”她指着玻璃窗内备有舒适座椅和电视机的宽敞空间,里面空无一人。 “有人来看过她吗?”继续朝前走时我问。 “没有外面的访客,一次都没有。我想这会让人更加同情她吧。”她苦笑着说,“那边就是女性病房了。”她指着另一个陈列着许多单人床的区域,“她睡那个靠窗的床位。” 我从皮包里掏出嘉莉的信,又读了一遍,目光停在了最后几段。 <er h3">三 小露露上了电视。飞过窗户。和我们一起来吧。 在被窝里。直到天亮。又笑又唱。那首老歌。 露西露西露西和我们! 我忽然想起录有凯莉·谢弗德的那卷录像带和威尼斯海滩那位演过许多电视剧的女演员;想起摄影模特和制片小组,越想越觉得其中必有关联。可露西与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嘉莉怎么会看见露西上了电视?是因为她知道露西能飞,能驾驶直升机? 前面的一角十分喧闹,一群女病患正由几名女保安领回病房。她们大汗淋漓,表情痛苦,口里大声嚷嚷着,其中一名戴着被称作PAD的预防攻击装置。其实那只是将手腕和脚踝链在腰部厚皮带上的一种束缚工具而已。那是个年轻的白人女性,远远注视着我,弯起的嘴角挂着一抹讥笑。她那漂白的头发和苍白的中性化的躯体像极了嘉莉。一瞬间,她在我脑中变成了嘉莉。望着那对旋涡般、似可将我吸入其中的瞳孔,我不寒而栗。那群病患推推搡搡地从我们身边经过,其中几个故意碰撞着我的身体。 “你是律师?”一个圆滚滚的女性黑人眼里含着怒火,几乎要啐我—口。 “是的。”我毫不畏缩地以眼还眼,我早已学会绝不接受他人满怀恨意的恐吓。 “走吧,”恩索尔医生拉着我说,“我忘了现在刚好是她们回房的时间,抱歉。” 但我很庆幸与她们的相遇。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终于和嘉莉四目相接而没有退却。 “告诉我她失踪那天的详细经过。”我说。 恩索尔医生在另一道门前输入密码,推开鲜红色的门。 “据我们的了解,”她回答,“就在这样的休息时间里,嘉莉和其他病患一起离开了病房,她的货送到了,晚餐时分她便不见了。”我们乘电梯下楼。她瞟了眼手表,“我们立刻展开搜索,并且报警处理。但连个人影都没见到,这让我百思不解,”她继续说,“她怎么可能在大白天逃离小岛却不被人发现?我们有警察、警犬、直升机……” 我停下脚步,站在一楼大厅的中央,一把将她拉住。 “直升机?”我问,“不止一架?” “哦,当然。” “你看见了?” “想不看都难,”她说,“那些飞机在空中盘旋了好几个小时,整个疗养中心都快被闹翻了。” “形容一下那些直升机的样子。”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拜托。” “啊,”她说,“先是三架警用直升机,接着是各大媒体的,像黄蜂一样一掠而过。” “是不是有架白色的小型直升机,看上去像蜻蜓?” 她一脸惊讶,“的确有一架这样的飞机,我记得很清楚,”她说,“当时我还以为是哪个好奇的飞行员跑来看热闹呢。” 第二十二章 <er top">一 伴随一股热浪,露西和我在沃兹岛的低气压中缓缓起飞。我们沿着东河飞越拉瓜迪亚机场的B级空域,中途降落加油时在自动售货机上买了些奶酪饼干和汽水。我顺便致电威尔明顿的北卡罗莱纳大学。这次是学生辅导员接的电话,我想这是个好兆头。 “我非常理解你的自我保护,”我在机场大楼内的公用电话亭对她说,“可请你再仔细考虑一下,继克莱尔·罗利之后又多了两名受害者。” 长久的沉默。 克莉丝·普斯博士终于开口了:“你能亲自来一趟吗?” “我正打算过去。”我对她说。 “我等你。” 接着我打电话给蒂恩·麦戈文,告诉她目前的状况。 “我认为嘉莉是坐直升机逃离柯比的,也就是我们在肯尼斯·斯帕克斯农场见过的那架白色施瓦泽。”我说。 “她会开飞机?”麦戈文疑惑的声音传来。 “不,我很难想象。” “哦。” “她的同伙,”我说,“应该就是飞行员,是帮她逃亡并犯下这些罪行的人。前两起案子只是热身,就是发生在巴尔的摩和威尼斯海滩的那两起。对于他们,或许永远都无法查出究竟了,蒂恩。我认为嘉莉一直在等待我们自投罗网的时机,直到沃伦顿案发生。” “这么说,你认为斯帕克斯才是她的目标?”蒂恩若有所思地说。 “是的,为了引起我们的注意,确定我们会参与办案。”我说。 “那克莱尔·罗利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去威尔明顿就是想査明这一点,蒂恩。我总认为她是所有案件的关键,和嘉莉的同伙有关联,不管那人是谁。而嘉莉也知道我会这样想,并预期我会过去。” “你认为她就在那里。” “没错。我敢打赌。她预期本顿会去费城,他果然去了。她也预期露西和我会去威尔明顿。她了解我们的思维方式和工作方式,至少相当熟悉我们对她所犯案件的处理方式。” “你是说,你可能是她的下一个攻击目标。” 这个念头让我内心一阵冰冷。 “应该说,是目标之一。” “不能冒险,凯。我们会赶到那里等你们降落。大学里有运动场,我们会谨慎行事的。无论你们停在哪里加油或做其他事情,记得呼叫我,随时保持联系。” “绝不能让她知道你到了那里,”我说,“否则会毁掉整个计划。” “相信我,她不会知道。”麦戈文说。 我们加满七十五加仑油料飞离拉瓜迪亚机场,开始一段辛苦漫长的旅程。对我而言,在直升机里待三个小时已相当难熬。笨重的耳机、鼻子不适,机身震动和轰鸣使得我头皮发麻、全身燥热,关节似乎要被摇晃散架。若超过四小时,则会严重头痛。幸运的是,这天我们顺风飞行,空速为一百一十节,导航系统显示的实际速度高达一百二十节。 露西再次让我接手驾驶。这次我学会了因势利导,因此飞行更为平稳。遇到会猛烈晃动机身的热气流和强风时,我不再试图与其对抗,那只会让飞机晃动得更厉害。但以退为进并不容易,因为我更喜欢改变现状。我学着留意飞鸟,偶尔还会与露西同时侦测到远方的飞行物。 经过数小时单调沉闷的飞行,我们沿着海岸线南下经过特拉华河进入切萨皮克湾东岸空域,在马里兰州的索尔兹伯里附近加油。我在那里进行了简单的盥洗、又喝了杯可乐,然后继续飞向北卡罗莱纳大学,一路掠过被许多狭长的铝棚猪舍和血红色化粪槽分割成块状的地表。将近下午两点,我们进入威尔明顿领空。我心神不宁,开始胡思乱想,不知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 “降到六百英尺,”露西说,“减速。” “要我来?”我向她确认。 “交给你了。” 技术不算娴熟,但总算过关了。 “我想大学应该不会建在水上,很可能是几栋红砖建筑。” “谢了,福尔摩斯。” 放眼望去,只有大片河水、公寓、污水处理厂和工厂。东边是波光粼粼的海洋,乌云正在远方集结。即将来袭的暴风雨不慌不忙,慢慢迫近,一点点施展淫威。 “老天,我真不想在这里降落。”我在麦克风里坚定地说,一排乔治王时代风格的砖造建筑物映入眼帘。 “我不确定,”露西张望着说,“如果她真在这里,会躲在什么地方昵,姨妈?” “我们在哪里,她就在哪里。”我笃定地说。 露西接手驾驶,“换我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你是对的。” “你当然这么希望,”我应道。“事实上你这份渴望强烈得让我害怕,露西。” “提议来这里的可不是我啊。” 嘉莉试图毁掉露西。嘉莉谋杀了本顿。 “我知道引我们来这里的是谁,”我说,“是她。” 下方便是北卡罗莱纳大学。我们很快就找到了麦戈文所说的运动场。一群学生正在那里踢足球,于是我们将网球场附近的一块空地作为降落的地点。露西以不同的高度在空地上方盘旋了两圈。除了几株怪异的树木和停在边线附近的几辆车,我们没有发现任何障碍物。降落在草地上时,我注意到一辆深蓝色福特探路者的驾驶座上有人,接着发现那个足球教练正是颈间挂着哨子、身穿运动短裤和t恤的蒂恩·麦戈文。队员们则男女混杂,个个体格健美。 我四下环顾,好似嘉莉正在暗中窥视。但周遭没有别人,察觉不到她的气息。待飞机平稳降落、引擎空转即将熄火时,那辆探路者忽然驶过草地,停在了离螺旋桨不远的地方,司机是个陌生的女人,但令我吃惊的是,马里诺坐在副驾驶座上。 “真不敢相信。”我对露西说。 “他怎么会在这个鬼地方?”她和我一样惊讶。 马里诺在挡风玻璃后盯着我们。两分钟后我们关闭引擎。露西锁紧主旋翼,我爬进那辆车的后座。马里诺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甚至谈不上友善。麦戈文继续表演着她的足球好戏,对我们视若无睹。但我注意到球场周围的椅凳下放着不少运动包,里面的物品可想而知。我们像是设下埋伏,正在等待敌军逐渐逼近的一支军队。我忍不住担心,这或许又是嘉莉对我们的一次嘲弄。 “没想到你会来。”我对马里诺说。 “你想美国航空的班机会不停夏洛特直飞这里吗?”他牢骚满腹,“或许我到达这里所花的时间不比你们少呢。” “我是金妮·科雷尔。”司机转身和我握手。 科雷尔至少四十岁了,一身清爽的淡绿色套装,是个迷人的金发女子。若不是我清楚情况,会以为她是学校的教师。我早已看见了车里配置的扫描仪和双向无线电,她套装下的挂肩枪套里也偶现寒光。待露西上车后,她在草地上掉转车头。足球赛仍在继续。 “是这样的,”科雷尔开始解释,“我们不确定嫌疑犯是否会在这里埋伏或跟踪,因此事先作了准备。” “看得出来。”我说。 “大约两分钟后他们会离开球场。重点是,这里到处安排了我们的人。有的打扮成学生,有的在市中心巡逻,还有的在检查饭店和酒吧等。现在我们得去学生辅导中心和辅导员会面。她是克莱尔·罗利的辅导老师,保管着罗利的全部档案资料。” “好的。”我说。 “顺便一提,医生,”马里诺说,“一个校园警察报告说他昨天好像在学生活动中心看见了嘉莉。” “鹰巢自助餐厅。”科雷尔说。 “短发染成了红色,眼神怪异,当时正在买三明治。经过他的餐桌时她死死盯着他,这才令他起了疑心。我们拿照片给他看,他说很可能就是嘉莉,但不敢百分之百确定。” “会盯着警察看,很可能是她,”露西说,“她最喜欢把人耍得团团转。” “可看起来像街头流浪汉的大学生也不少。”我说。 “我们盘查了附近的当铺,询问是否有符合嘉莉外貌特征的人购买枪支。另外也清査了这一带的失窃车辆,”马里诺说,“假设她和同伙在纽约或费城偷了车,应该也不会顶着那里的车牌在这一带招摇。” 校园里遍布着改建过的乔治王时代风格的建筑,棕榈树、木兰树、紫薇、湿叶松和长叶松郁郁葱葱,栀子花正盛。一下车,聚集在湿热空气中的花香就直冲我的脑门。 我喜欢这种让我想起南方的气息。一时间,很难想象这里曾发生过任何不幸。正值暑假,校园里十分空旷。停车场还有一半空位,许多单车架也都空着。车道上不时驶过顶着冲浪板的车辆。 学生辅导中心位于西侧大厅二楼,为学生专设的等候室漆成了淡紫色和蓝色,光线充足。所有咖啡桌上都放着完成程度不等的千片拼图,供依约前来的学生在等待时消磨时间。等候多时的前台小姐领我们穿过一条走廊,经过观察室、群体活动室和GRE测验厅。克莉丝·普斯博士精力充沛,眼眸慧黠而仁慈,我猜她年近六十,热爱阳光。她深褐色的皮肤上锲刻着一道道皱纹,一头雪白的短发,瘦小的身躯虽然饱经风霜,但依旧个性鲜明,充满活力。 她是位心理学家,站在她的办公室里可以俯瞰颇具艺术风味的建筑和橡树林。我一向十分关注办公空间显露的主人个性。普斯博士的工作场所十分舒适低调,几张风格迥异的椅子显现出主人的良苦用心。一张懒人椅专为想要蜷缩在软垫里接受咨询的病患而设,还摆放了藤编摇椅和双人硬沙发。屋里的主色调是嫩绿色,墙上挂着张帆船画,还饰有一只象耳陶盆。 “午安,”普斯博士微笑着迎接我们,“很高兴见到你。” “也很高兴见到你。”我应道。 我选了摇椅坐下,金妮则端坐在双人沙发上。马里诺挑剔地环顾四周,窝进了懒人椅,挣扎着不让自己陷进去。普斯坐在办公椅上,背靠除一罐健怡可乐外空无一物的整洁办公桌。露西则站在门口。 “我一直期待有人来找我,”普斯医生像致会议开场白似的说道,“但实在不知道该联系谁,甚至不确定应不应该。” 接着她用明亮的灰眼睛打量着我们,“克莱尔是个非常特别的女孩——我知道每个人都这么认为。” “不尽然。”马里诺语带嘲讽地反驳。 普斯博士苦笑着说:“我是说,过去几年里我辅导过不少学生,而克莱尔深深触动了我的心,我对她也抱有极高期望。她的不幸对我的打击很大。”她停顿片刻,望向窗外,“大约在她遇害两周前我才见过她,我一直在努力回想是否有预示这种事的蛛丝马迹。” “你说你见过她,”我说,“是在这里吗?暑假期间?” 她点点头,“我们谈了一个小时。” 露西逐渐不安起来。 “可否先请你详述一下她的背景?”我说。 “当然。顺便一提,如果你们需要,我手上有她以往每一次咨询的日期和时间记录。我已经断断续续为她辅导了三年。” “断断续续?”马里诺从那张软塌塌的椅子里探身向前,随即又陷入其中。 “克莱尔的学费都是自己打工赚来的。她在莱茨维尔海滩的偷渡舰餐厅当过服务生。她总是先赚钱、存钱,付清一学期学费,接着又休学去赚钱。休学期间我见不到她,在我看来,这正是问题所在。” “你们继续讨论,”露西忽然说,“我去看看直升机是否有人照料。” 露西离开办公室,顺手关上了门。我忽然心生恐惧,不知她是否会跑到街上寻找嘉莉。马里诺和我匆匆对视,看得出他也有同样的忧虑。我们的调査员同伴金妮则端坐在沙发里,正襟危坐地专注聆听。 “大约一年前,”普斯博士继续说,“克莱尔认识了斯帕克斯,我知道这些你们都很清楚。总之她的冲浪技巧相当高超,而他正好在莱茨维尔海滩有一栋度假别墅。长话短说,他们发展出一段激烈但短暂的恋情,后来他提出分手。” “这期间她在学校注册了吗?”我问。 “是的,第二学期。他们在夏天分手,直到冬天她才回到学校。次年二月她再度来见我,因为英语教授发现她经常在课堂上打瞌睡,而且浑身酒味。出于关心,这位教授去找了教务,结果她被留校察看,条件之一是她必须继续来这里进行咨询。我想这种种行为都与斯帕克斯难脱干系。克莱尔小时候是被收养的,家庭生活谈不上美满,十六岁离家到了莱茨维尔,为了生存什么工作都做过。” “她的父母在哪里?”马里诺问。 “亲生父母吗?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是谁。” “不,养父母。” “在芝加哥。她离家出走后就再也没和他们联系。但他们收到了她的死讯。我和他们谈过。” “普斯博士,”我说,“你知道克莱尔为什么会去斯帕克斯在沃伦顿的农场吗?” “他的拒绝让她无法承受。我猜她可能是去找他谈谈,试图挽回什么。我知道从年初开始她就再也无法和他通话了,因为他换了号码。她和他联系的唯一方式就是亲自上门找他。这是我的猜测。” “当时她开的是一辆旧奔驰,车牌登记人是一个心理治疗师,名叫纽顿·乔伊斯。”马里诺说着,又调整了一下坐姿。 普斯博士一脸错愕,“这我倒没听过,”她说,“她开纽顿的车子?” “你认识他?” “没有私交,但我知道他的为人。克莱尔去找他是因为她认为自己需要一个男性咨询师。这是发生在近两个月的事。我个人绝不会推荐他。” “为什么?”马里诺问。 普斯博士略作思索,一脸愤慨,“一言难尽,”她终于开口,“我得先解释你第一次打电话来调査克莱尔的事情时我为什么会迟疑。纽顿是个被宠坏的富二代,向来无心工作,却选择担任心理治疗师。为了满足权力欲吧,我想,” “他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马里诺说。 “这一点都不奇怪,”她应道,“他向来随心所欲,有时会连着失踪好几个月,甚至几年。我在这所大学待了三十几年,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有颠倒黑白、说服人们去做任何事的本事,但永远独来独往,因此克莱尔去找他时我非常担心。这么说吧,没人质疑纽顿的人品,他自有分寸,但这只是因为他从来没被逮到过。” “什么?”我问,“逮到什么?” “他用非常不当的方式控制自己的病人。” “和病人发生性关系?”我又问。 “我没听说过这方面的证据。应该说在精神层面进行心智上的控制。很显然,克莱尔完全被他掌控了,并由此对他产生了严重依赖。”她咔咔地扳弄着手指,“他们的第一次辅导结束后,她像是着了魔一般,向我谈的全是他。也正因为如此,我不明白她为何会去找斯帕克斯。我真的以为她已经忘了他而迷上了纽顿,也真的认为她会对纽顿百依百顺。” “会不会是他要克莱尔去找斯帕克斯?基于心理治疗的需要,正式作个了结?” 普斯博士露出嘲讽的微笑。 “他的确可能提出这种建议,但我不认为这是在帮她,”她回答,“老实说,如果去找斯帕克斯是纽顿的主意,那么多半是基于操控的理由。” “我很想知道他们两个最初是怎么认识的,”马里诺又在懒人椅里探了探身,“我猜应该是通过某人的介绍吧。” “哦,不,”她说,“他们是在拍照时认识的。” “你是说?”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他对好莱坞的一切都非常迷恋,也设法和一些制片人合拍了一些电影和照片。你们知道,这里有个银幕宝石工作室。克莱尔选修过电影研究课程,一直梦想当个女演员。这也难怪,她天生丽质。据她说,她找到一份担任海滩摄影模特的工作,好像是为一本冲浪杂志拍一组照片吧。而他呢,是摄影小组的成员,也就是摄影师。他显然在这方面相当精通。” “你刚才说他来来去去的,动辄失踪,”马里诺说,“也许他的住所不止一处?” “老实说,我只知道这些了。”普斯回答。 <er h3">二 一小时之内,威尔明顿警察局取得了搜查令,前往距河岸只有几条街的历史性街区对纽顿·乔伊斯的住所进行搜査,他的房子坐落在一条宁静街道的尽头,是一栋镶着白边的平房,前门廊上掩着残破的沥青人字形屋顶。周围都是有着同样门廊和阳台的十九世纪旧宅。 巨大的木兰树在庭院中投下大片树荫,只容几道苍白的阳光渗进,空气中断断续续地传出虫鸣。和赶来的麦戈文会合后,我们在倾塌的后门廊待命,一名警察用警棍砸破玻璃门板,伸手进去打开门锁。 马里诺、麦戈文和斯克罗金斯警探率先进入,紧握枪支随时准备应战。我跟在他们后面,没有携带武器。这个被乔伊斯当作家的阴森之处令人毛骨悚然。我们进入为接待病患而改装过的小客厅,客厅中摆着一张诡异可怖的维多利亚式红色天鹅绒旧沙发,大理石台面的小桌中央放着一盏乳白色玻璃台灯,咖啡桌上散置着许多过期杂志。踏进书房,眼前的景象更加怪异。 黄色的松木板墙上几乎贴满镶框的照片,看起来都是模特和演员的宣传照,保守估计也有好几百张,也许都是乔伊斯自己的作品。我无法想象病患能够在这么多美丽面孔和胴体的包围下倾吐心事。乔伊斯的书桌上放着名片簿、日程表、文件资料和电话。斯克罗金斯检査答录机留言时,我仔细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书架上陈列着以各种织物和皮革作为封面的古典书籍,落满尘埃,显然多年不曾被翻阅了。一张皲裂的棕色皮沙发或许是供病患使用的,旁边的小桌上只摆了一个空水杯,印着淡粉色唇印的杯沿污痕斑斑。沙发正对面是一张精雕细琢的桃花心木高背扶手椅,不禁令人联想起国王的御座。我听见马里诺和麦戈文正在其他房间搜索,书房里的答录机则传出乔伊斯的声音。所有留言或晚于六月十五日,或早于克莱尔遇害时间。许多病患打电话预约就诊,还有一家旅行社关于两张飞往巴黎的机票的留言。 “你说的那种点火砖外观是什么样子?”斯克罗金斯边拉书桌抽屉边问。 “一条细长的银块,”我回答,“一看见你就会认出来的。” “没发现那种东西。但这家伙收集了不少橡皮筋,至少有几千根。他好像在编一些奇怪的小球。”他举起一团用橡皮筋做成的球形物好奇地问,“你认为这是做什么用的?很像高尔夫球的内芯。你想他会不会先做了一个,后来却一发不可收拾,结果越做越多?” 我也猜不到原因。 “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斯克罗金斯又说,“你想,他会不会一边和病人谈话,一边做这东西?” “事到如今,”我回答,“已经没什么能让我惊讶了。” “妙极了,这里总共有十三、十四……哦,十九个橡皮筋球。”他把那些球全部拉出来,摊在书桌上。这时,马里诺在另一个房间唤我,“医生,你最好过来一下。” 循着他和麦戈文的说话声,我穿过一间整齐叠放着好几份待洗餐具的小厨房。满是污水的水槽里堆满碗盘,垃圾从桶里溢出来,发出阵阵恶臭。纽顿·乔伊斯甚至比马里诺还要邋遢,这让我无法想象,而且与他编织的那些橡皮筋球,或者可能犯下的案件表现出的秩序感很不一致。但话又说回来,且不论犯罪学教程如何教导、好莱坞电影如何渲染,人心绝非机械的科学,不可能有精确一致的轨迹可循。马里诺和麦戈文在车库里的发现就是一大明证。 厨房里有一扇门直接通向车库,加了挂锁,但被马里诺用麦戈文车里的大铁剪熟练地撬开了。车库的另一端是封闭的工作间,原先通向室外的门已被煤渣砖封死了。墙壁被漆成白色,一面墙边堆放着许多五十加仑的航空燃油罐。一台Sub-Zero不锈钢冰箱也诡异地上了锁。水泥地板非常干净,屋角堆放着五个铝质相机套和尺寸不一的泡沬塑料冰盒。工作间中央是一张覆着毛毡的大木桌,木桌上陈列着乔伊斯的犯罪工具。 半打装在皮套里的刀子整齐地排成一列,彼此间距离相同。一只小红木盒里摆着许多磨刀石。 “我的天,”马里诺指着那些刀子对我说,“我来告诉你这是什么,医生。这些有骨质刀柄的是R..洛夫莱斯的剥皮刀,贝雷塔制品。专为收藏家制造的,有产品编号,每把大概六百美元。”他贪婪地盯着那些刀子,但没有碰触,“这些蓝色的不锈钢刀是南非格斗刀公司制品,每把至少四百美元,刀柄底部有盖子可以旋开,放火柴之类的没问题。” 远处响起关门声,是斯克罗金斯和露西走了进来。这位警探和马里诺一样对那些刀具惊叹不已。接着他们和麦戈文一起检查其他工具箱,在其中两只柜子里发现了更多恐怖的物证,足以为我们锁定凶手提供证据。一只速比涛牌塑料泳装袋里装着八顶硅酮泳帽,全都是鲜亮的粉红色。每一顶都尚未拆封,价签显示乔伊斯是以每顶十六美元的售价购买的。至于点火砖,共有四块,装在一只沃尔玛超市的购物袋里。 乔伊斯这间水泥房里还有一个电脑工作台。我们把它留给露西处理,看她能否有所发现。露西坐在折叠椅上猛敲键盘。马里诺则拿起大铁剪走到那台冰箱前。发现与家里的冰箱型号相同,我不禁毛骨悚然。 “太容易了,”露西说,“他把所有电子邮件全部存在硬盘里了,根本不需要密码之类的。大约有十八个月的邮件。他的账号是FMKIRBY了,指来自柯比吧,我猜。我们来看看他的这位笔友是谁。”她讥讽道。 我凑到她身后看着屏幕上嘉莉与纽顿·乔伊斯的往来邮件。她使用的账号是skinner,剥皮者。他在五月十日的邮件中写道: 找到她了。这次联系真是死也值得。媒体大亨的反应如何?我很棒吧? 次日嘉莉回信给他: 是的,你最棒。我要他们的命。办完事驾机来接我吧,鸟人。你可以稍后再向我证明你有多厉害。我要先亲眼瞧瞧他们那空洞无神的眼睛。 “天哪,”我喃喃道,“她要他在弗吉尼亚杀人,并且设法让我参与其中。” 露西继续打开邮件,点击“下一封”时越来越急躁愤怒。 “他是在拍照时认识克莱尔·罗利的。她正好成了送上门的诱饵。她和斯帕克斯的关系是完美的诱因,”我继续说,“乔伊斯和克莱尔一起去他的农场,可斯帕克斯出国了,并因此逃过一劫。乔伊斯杀了克莱尔然后毁尸,最后放火烧了房子。”我停顿片刻,读着更早的一封电子邮件,“如今我们来到这里了。” “我们来到这里也是出于她的意愿,”露西说,“她要我们发现这里的一切。”她用力敲着键盘,“你还不明白?”她问,一边回头注视着我,“是她设下圈套让我们踏进来并发现这些的。” 大铁剪忽然发出剪断钢锁的巨响,冰箱门应声打开。 “真他妈的见鬼了,”马里诺惊叫起来,“该死的!” <hr /> 注释: 第二十三章 <er top">一 顶层的架子上摆着两个光秃秃的人偶头烦,一男一女,没有五官的脸上沾满黑糊糊的血污。这是乔伊斯处理脸皮的模具,他将所有脸皮覆盖在人偶头颅上,然后加以冷冻硬化,制作成自己的战利品。那些类似面具的可怖作品都罩着三层塑料冷冻袋,证物似的加了标签,上面写着案件编号、地点和日期。 顶端那个是最近的作品。我机械地将它拿起,心脏狂跳,眼前瞬间一片漆黑。我开始颤抖,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麦戈文一把将我抱住,扶我坐在电脑桌前露西刚才坐过的位子上。 “谁去给她倒杯水,”麦戈文说,“没事的,凯,没事了。” 我盯着敞着门的冰箱和那一包包装着尸块和鲜血的塑料袋。马里诺在车库里踱步,用手指猛抓稀薄的头发,面色绯红,好像快要中风,露西则不见了踪影。 “露西呢?”我焦急地问。 “去拿急救箱了,”麦戈文轻声回答,“冷静,放轻松,我们马上送你出去。你不必看这些东西。” 但我已经看见了。我看见了那张空洞的脸皮,变形的嘴巴和鼻梁的鼻子。我看见了那蒙着冰霜的蜡黄色皮肤。冷冻袋上的日期是六月十七日,地点费城,只需一眼,那副影像已深烙在我的脑海,再也无法磨灭。或许我终究会看见的,因为我必须知道这一切。 “他们来过这里。”我边说边挣扎着起身,又是一阵晕眩,“他们一定在这里待了相当久才能留下那些东西,让我们找到。”我说。 “可恶的婊子!”马里诺大吼,“操他妈的混账婊子!” 他粗鲁地用手揉着眼睛,继续疯子似的来回踱步。这时露西走了进来,她脸色惨白,眼神呆滞,失魂落魄。 “麦戈文呼叫科雷尔。”蒂恩冲无线电对讲机说。 “我是科雷尔。” “请你们立刻过来。” “收到。” “我这就联系验尸人员。”斯克罗金斯说。 他同样震惊,但和我们有所不同。他从未听过本顿·韦斯利,对他而言,这只是执行公务。斯克罗金斯仔细检查冰箱里的袋子,一遍蠕动着嘴唇计数。 “乖乖,”他惊愕地说,“一共有二十七袋。” “日期和地点。”我拼尽全力向他走去,和他一起查看着。 “一九八—年,伦敦。一九八三年,利物浦。—九八四年,都柏林。还有一九八七年,一、二、三、四、五……十、十一,总共十一个,在爱尔兰。这些年他似乎是欲罢不能了。”斯克罗金斯激动地说,像是陷入了濒临歇斯底里时的狂乱。 我坚持着,和他继续查看。乔伊斯的杀戮从北爱尔兰的贝尔法斯特开始,朝戈尔韦扩展,在都柏林以及邻近的马拉海德、桑特里和霍斯犯下九起谋杀案。接着他将魔爪伸向美国,主要在西部,包括犹他州、内华达州、蒙大拿州和华盛顿州的偏远地区,还有一次在密西西比州的纳切斯。这些发现解释了许多疑点,尤其是嘉莉写给我的信里提到的奇怪字眼:锯断的骨头。 “那些残骸,”我说,真相如闪电般划过脑际,“是爱尔兰那些尚未侦破的肢解案。有八年了,类似案件没有重现爱尔兰,事实上是转移到了美国西部。这些尸体没被发现,至少没有上报,所以我们才不知道。这么多年他从未停手,直到他向弗吉尼亚下手,我才注意到他的存在,自此被推入绝望的深渊。” 一九九五年人们发现了两具残骸,一具在弗吉尼亚海滩,一具在诺福克。短短几年内又在弗吉尼亚西部发现两具,一具在林奇堡,另一具在弗吉尼亚技术学院附近的布莱克斯堡。一九九七年乔伊斯似乎消失了踪影,我推测,正是在此期间嘉莉勾结上了他。 那段时间,关于肢解尸骸的报道铺天盖地,其中只有两具被斩头截肢的残骸经放射线照射后被证实符合失踪人口的X光片记录,两名男性大学生。这两起案件是我经手的,那时我便为此奔走疾呼,逼联邦调查局涉入。 如今我才恍然大悟,乔伊斯肢解尸体的目的不只为了混淆死者身份,更重要的是掩盖他毁损尸体的事实。他不想让我们发现他在盗取受害者的美貌,用刀剥取他们的面孔,再将他们变为自己骇人的收藏品。也许顾虑到大量残骸会让缉捕行动进一步扩大,他改变了作案模式,焚尸灭迹,当然这也可能是嘉莉给他的建议。可以肯定的是,某种机缘使他们在网络上认识了对方。 “我想不明白。”马里诺沉默片刻,终于鼓起勇气上前翻动冰箱里的塑料袋,“他是怎么把这些东西搬到这里来的?从大老远的英国和爱尔兰?从威尼斯海滩和盐湖城?” “干冰,”我望着墙角的金属相机套和泡沫塑料冰盒说道,“只要好好包装,藏在行李箱里,就没人知道。” 经过进一步搜査,更多纵火证据出现在眼前,搜查令列出的起火镁砖、刀具和尸块等物品让警方有理由翻遍所有抽屉,甚至在必要时拆掉墙板。本地的一名法医将冰箱里的东西移往停尸间,警方则搜索橱柜并撬开了一只保险箱。保险箱里藏着许多外币和好几百个幸免于难的猎物们数以千计的照片。 我们也发现了乔伊斯的照片,据推测那应该是他。照片中的他或坐在那架白色施瓦泽直升机驾驶舱内,或倚着机身两手交抱胸前。我注视着那张脸,将其烙在心中。他矮小瘦弱,一头棕发,若非脸上长粉剌,其实算得上英俊。 他皮肤上的坑洞一直蔓延到颈部和衬衫领口处露出的胸膛。我可以想象他在青少年时期的自卑和伙伴们对他的揶揄讥笑。我这一生见过许多他这样的年轻人,因先天的外貌缺陷或疾病困扰,无法享受青春的愉悦或被追求的快感。 于是他从别人身上掠夺自己欠缺的东西,他要别人像他一样残缺。真正的起火点是他的悲惨命运,是他可鄙而又可怜的自我。我对他没有一丝怜悯,也不认为他和嘉莉还待在这座城市附近。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至少目前如此。我是在作茧自缚,她要我来这里寻找本顿,如她所愿,我果真找到了。 可以肯定的是,她的最后一招无疑会冲我而来,只是此刻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已经死了。 我静静地坐在乔伊斯后院里一张破损的大理石长椅上,玉簪、秋海棠、无花果、灌木丛和野草丛生机勃勃,竞相吸收着阳光。我看见露西坐在几株橡树投下的稀疏阴影边,身边那片红色、黄色的木槿正在恣肆绽放。 “露西,我们回家吧。” <er h3">二 我在露西身边坐下。身下的石块冰冷、坚硬,让我想起墓碑。 “希望他们下手前他就死了。”她再次说。 我不愿去想这些。 “希望他死得没有痛苦。” “这就是她要我们担心的,”我说,之前的空洞麻木被一股激愤取代,“我们被她整得够苦了,你不觉得吗?别再任她宰割了,露西。”她没做声。 “从现在起由烟酒枪械管制局和警方接手这些案件,”我握着她的手说,“我们回家,重新开始。” “怎么重新开始?” “我也不知道。”我坦诚地说。 我们起身走出大门,看见麦戈文正在车前和一名探员说话。她回头瞥见我们,眼里流露出深深的同情。 “请送我们回直升机那里,”露西的语气透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坚定,“我想把它开回里士满,再交给边境巡逻小组。我是说,如果可以。” “我认为你现在不太适合驾机。”麦戈文忽然恢复了作为露西上司的身份。 “相信我,我好得很,”露西的语气愈发强硬,“况且除了我还有谁能驾机呢?总不能把它留在网球场吧。” 麦戈文迟疑着将露西打量片刻,然后打开了车门。 “好吧,”她说,“上车。” “我会给航管员发一份飞行计划,”露西坐在副驾驶座上说,“让你随时知道我们的位置,也许这样你可以放心。” “的确有这个必要。”麦戈文说着发动了引擎。接着,她用无线电呼叫屋里的一名调查员,“请接马里诺。” 没过多久马里诺的声音传来。“你们去吧。”他说。 “好戏就要开演了,你一起来吗?” “我还是待在地面更好,”他答道,“先处理完这里的事情。” “好吧,谢了。” “要她们注意安全。”马里诺说。 我们抵达大学时,一名校园警察正站在直升机前看守,旁边停着辆巡逻单车。球场上的球赛厮杀正酣,几个男生在球门附近练习踢足球。天空一碧如洗,树木静悄悄的,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露西登机去作飞行前检査,麦戈文和我留在车里等候。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我问她。 “发布新闻稿,附带照片和所有可以让市民辨识出他们的资料,”她答道,“他们总得吃饭、睡觉、补充燃油吧,没有油料他飞不远。” “我想不通以前他为何从没露过马脚,补充油料、降落、飞行等等,那么多机会。” “他的车库里储存了不少航空燃油,更别提还有那么多小型机场可供他降落加油,”她说,“到处都是。在非管制空域他根本无须和塔台联系,再说,施瓦泽直升机也并不是多么罕见。况且——”她转头看我,“它确实被发现过。我们就亲眼见过,还有那个蹄铁匠,还有柯比的行政主管。只是我们不清楚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 “有道理。” 我的心情愈发低落。我不想回家,哪里都不想去。感觉就像天气忽然阴霾,我又冷又孤单,却无处可逃。无数疑问、答案、推论、呐喊在我脑海里飞旋。只要一停止思考,我便会看见他,看见他被烧得不成人形,看见被层层塑料袋紧裹着的他的面孔。 “凯?”我知道麦戈文在我说话。 “我很想知道你感觉如何,真的。”她恳切地打量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嘶哑:“我会熬过去的,蒂恩。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把一切都给搞砸了。嘉莉玩我就像玩纸牌,是我害死了本顿。而她和纽顿·乔伊斯还逍遥法外,随时准备再度作案,说不定已经作了。我努力了,可一切都没有改变,蒂恩。” 我泪眼朦胧,望着露西的身影,她正在检查油箱盖是否旋紧,调试主旋翼。麦戈文递过一张纸巾,轻拍我的手臂。 “你已经很棒了,凯。且不论别的,要不是你,我们根本不知道搜查令上该列哪些物品,甚至连搜查令都无法获得,更别提找到凶手了。没错,凶手还没落网,但至少已经曝光。我们会捕获他们的。” “我们现有的发现都是他们要我们找到的。”我对她说。 露西结束了检查,转头望着我。 “我该走了,”我对麦戈文说,“谢谢你。”我紧握一下她的手,“好好照顾露西。” “她非常懂得照顾自己。” 我下了车,回头挥手道别,然后打开副驾驶舱门爬进座位,系好安全带。露西从舱门上的袋子里抽出飞行前检査表,逐项检查,确定所有开关和断路器都在初始位置,总距操纵杆拉下,油门处于关闭状态。我忽然脉搏狂跳、呼吸急促起来。 飞机轻轻摇晃着随气流升空。麦戈文仰头望着我们,一手遮着阳光。露西递给我一份分区航图,要我负责导航。飞机升空后,她立即联系航管中心。 “SB二一九直升机呼叫威尔明顿塔台。” “威尔明顿塔台收到,请讲,二一九直升机。” “请求准许从大学运动场直飞塔台,前往ISO。完毕。” “发送飞行计划时请联系塔台。许可起飞,保持联系,发送飞行计划,在ISO确实进行安检。” “SB二号,照办。”接着耳机中传来露西的声音,“我们将以航向三三〇飞行。你的任务就是在我们全速飞行时让陀螺仪和罗盘保持一致,并且帮忙查看地图。” 她把飞机升到五百英尺的高度,塔台再度和我们联系。 “SB二号直升机,”无线电里传出声音,“发现不明飞行物,在你的六点钟方向,高度三百英尺,正在接近中。” “SB二号目视侦测中。” “距机场东南方两英里的不明飞行物,请联系塔台。”管制员向对方发送指令时,并没有切断我们的信息通道。 对方没有响应。 “威尔明顿空域的不明飞行物,请联系塔台。”管制员再度呼叫。 依然没有回应。 露西首先发现了那架飞行物,就在我们正后方,低于水平线,高度在我们之下。 “威尔明顿塔台,”露西说,“SB二号直升机。目测到低飞飞行物。继续保持平行飞行。” “情况不对。”露西对我说,再度转身看向后方。 <hr /> 注释: 第二十四章 <er top">一 起初只是一抹暗影从后方朝我们的航道追赶而来。接着,一架闪闪发光的白色施瓦泽直升机现出了原形。我万分惊恐,一颗心狂跳不止。 “露西!”我尖叫起来。 “我看见了,”她愤怒地说,“可恶,竟会有这种事。” 她将总距操纵杆往上一拉,飞机随即急剧攀升。那架施瓦泽高度不变,速度超过了我们,因为我们往上爬升时减速到了七十节。露西又将变距操纵杆前推,施瓦泽在这时赶上了我们,并且转向朝驾驶座舱门,也就是露西所在的位置逼近。她急忙呼叫塔台。 “塔台,不明飞行物具有攻击性,”她说,“我们将紧急回避。请联系本地警察局。已知不明飞行物内的嫌犯携有枪械,为高危逃犯。我们将避开人口密集区,朝水面回避。” “收到,正在联系本地警察局。” 不久塔台更改频道发出信息。 “所有飞行物注意,这里是威尔明顿管制塔台,空中交通因故封锁,所有地面活动立刻停止。重复,空中交通因故封锁,所有地面活动立刻停止。所有飞行物频道立刻调至威尔明顿进场控制台Victor一三五点七五或Uniform三四三点九。再说一遍,所有飞行物立刻将频道调至威尔明顿进场控制台Victor一三五点七五或Uniform三四三点九。SB二号直升机,保持现有频率。” “收到,SB二号。”露西回复。 我知道她为何朝海洋飞去。万一坠机,她希望能避开人口稠密的都市而不至殃及无辜。我敢说嘉莉一定也料到露西会这么做,因为露西是名优秀的驾驶员,永远把人的生命摆在第一位。她转向东方,施瓦泽穷追不舍,在我们后方保持一百码左右的距离,似乎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跟丢。这时我才惊觉,或许这一路嘉莉一直在监视我们。 “没办法比九十节更快了。”露西对我说。 形势千钧一发。 “她看见我们停在球场上了,”我说,“她知道我们没有加油。” 我们飞向海滩,从身着鲜亮泳衣的游泳者和正晒日光浴的人群上空一掠而过。人们纷纷驻足,仰头望着两架直升机疾速越过头顶,朝海面飞去。飞离海岸半英里后,露西开始减速。 “我们飞不了多远了,”她像在宣布判决,“引擎耗损得厉害,我们未必飞得回去,油也没多少了。” 油量表显示,燃油不足二十加仑。露西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施瓦泽在我们下方大约五十英尺的高度继续朝前飞。刺眼的阳光让我看不清机舱里的人,但确凿无疑地知道他们是谁。当它从五百英尺之外再度绕回并朝露西一侧逼近时,我似乎听见几声爆响,像是清脆的击掌声。机身忽然摇晃起来。露西掏出挂肩枪套里的手枪。 “他们在向我们开枪!”她大叫。 我立刻想起斯帕克斯遗失的那支卡利科冲锋枪。 露西正设法打开舱门,抛弃它。机门脱离了机身,飘摇着下坠,接着她再次减速。 “他们朝我们开枪!”露西向塔台报告,“我要回击!请通知所有飞行物远离威尔明顿海滩。” “收到!是否请求进一步支持?” “请派遣紧急降落处理小组到威尔明顿海滩!可能会有意外伤亡。” 此时,施瓦泽朝我们下方笔直飞来,我可以看见它闪烁的鼻翼和从副驾驶舱窗口伸出的一小截枪管,接着又听见哔剥几声枪响。 “他们好像击中起落架了!”露西几乎尖叫起来。她极力稳住手枪,将它指向敞开的舱门,一边控制着飞机,握枪的手上还缠着绷带。 我慌慌张张翻着皮包,猛地想起我的点三八手枪还随公文包躺在行李舱内。露西把枪交给我,然后伸手拿起身后的AR-15突击步枪。这时施瓦泽绕了个大弯,试图将我们逼往海岸,它料定我们绝不会拿地面无辜人群的安危做赌注。 “我们必须回到海上!”露西说,“不能在这里开枪。把你那侧的门踢开。松开铰链,把门抛下去。” 我勉强做到了。舱门从机身剥离,一股强风灌入,骤然间,地面似乎近了许多。露西来了个急转弯,施瓦泽也随之转弯。油量表的刻度继续滑落。时间仿佛永无止尽,施瓦泽一路穷追,试图迫使我们回到岸边并降低高度。否则它朝我们开枪便免不了要射中自己的旋翼。 当我们在一千一百英尺的高度上以一百节的速度从海面上飞过时,机身被击中了。我们清楚地感觉到身后受到猛烈撞击,就在左后侧乘客舱门附近。 “我要转身了,”露西对我说,“你能维持这个高度吗?” 我万分惧,我们快要死了。 “我尽力。”我说着接过控制杆。 我们朝着施瓦泽直飞过去。在距它大约五十英尺远,一百英尺高的上方,露西拉开枪栓,将一排子弹上膛。 “把变距操纵杆往下拉!马上!”她大叫着把步枪枪管伸出舱门。我们正以每分钟一千英尺的速度前进,似乎就要与施瓦泽相撞。我试图避开它,可露西不准。 “向前直飞!”她喊道。 我们朝施瓦泽上方直冲过去,几乎要撞上它的螺旋桨。我没听见枪声,只看见露西连发数枪,爆发出点点火光。接着她抓住变距操纵杆,猛地左摇,在迅速飞离施瓦泽的一瞬间看它猛然间化作一团火球,滚向我们的机侧。露西重新接手控制杆,我早已浑身瘫软。 —阵猛烈的冲击波传来,施瓦泽消失了踪影。我只瞥见燃烧的金属碎片在瞬间被大西洋的怒涛吞没。我们稳稳地飞着,从容地绕了个大弯。我惊魂未定地望着自己的外甥女。 “去死吧。”看着熊熊火焰和飞机残骸坠入闪亮的海面,她冷冷地骂道。 她再度用无线电与地面联系,平静得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报告塔台,”她说,“逃犯驾驶的飞机已经坠毁。残骸位于威尔明顿海滩两英里外的海面。没看见生还者,正在巡视是否有生命迹象。” “收到。需要支持吗?”无线电波夹杂着沙沙的杂音。 “太晚了。不必了。准备飞往塔台所在位置加油。” “哦。收到。”无所不能的管制员结巴起来,“继续前进。本地警方会在设施安全局和你们会面。” 可是露西又降到五十英尺的高度盘旋了两圏。消防车和警车闪着警示灯匆匆朝海滩聚集。惊慌的游客从汹涌的海浪中挣扎着跑上岸,好像正被一只大白鲨追赶。飞机残骸随着海浪浮沉。鲜橘色的救生衣鼓胀着,但无人来穿。 <er h3">二 一周后 希尔顿海德岛 这是个晦暗的早晨,海天一色,灰蒙蒙的一片。我们这些深爱着本顿·韦斯利的人在海松林区一处尚未开发的空旷林地上聚集。 我们把车停在公寓住宅附近,沿一条通往沙丘的小径穿越大片沙棘和海燕麦到达海滩。海滩狭小且沙质疏松,堆积着多次暴风雨送来的大批浮木。 马里诺身着细条纹套装,配以白衬衫和深色领带,这似乎是我第一次见他打扮得如此庄重得体,虽然他的套装早已被汗水浸透。露西一袭黑衣,但稍后才会出现,她有重要事情需要处理。 麦戈文和斯帕克斯也来了,并非因为认识本顿,而是为了宽慰我。本顿的前妻康妮和他们三个已长大成人的女儿在水边站成一圈。如今望着她们,我只觉阵阵心酸。我们之间再也不存在任何怨怼、敌意或畏惧。―切随生命而来,随死亡而逝。 另外还来了不少本顿在辉煌一生中结识的友人,包括几位联邦调查局国家学院的退休探员,多年前充分授权本顿前往监狱探视人犯、进行犯罪侧写研究的前任主管。本顿的专业如今已被影视剧毁了,变成矫饰浮夸的陈词滥调,但在当时还是门新兴学科。而作为该领域的先行者,本顿探素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对那些精神异常或天性残酷的邪恶灵魂进行分析、理解。 现场没有教会人员,因为自我认识本顿以来就从未见他进过教堂,只有一位时常为探员作心理咨询的长老会牧师出席。他叫贾德森·劳埃德,体格瘦弱,头顶只剩一绺新月般的稀疏白发。他戴着教士领,手持一本黑色皮革封面的袖珍《圣经》。聚集在海滩上的不足二十人。 没有音乐或鲜花,亦无人准备悼文或感言,因为本顿清楚交代过他想要的。他要我照料他的遗体,他曾写过,没人比你更专精,凯,我知道你会尽力实现我的愿望。 他不想举行仪式,也不要联邦调查局的军人式葬礼,因此现场没有警车、鸣枪志哀,或覆着国旗的棺木。他唯一的要求是将遗体火化,再把骨灰撒在他最钟爱的这块伊甸园上——希尔顿海德岛。这是我们两人远离世俗烦嚣、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避风港。 我将永远为他在这里孤独度过的最后几日而愧疚不安,也永远无法接受这残酷的讽刺,因为羁绊我的正是恶魔嘉莉一手设计的陷阱。那便是导致本顿不幸结局的起点。 我希望自己从未涉足这一系列案件。但倘若如此,今天将有他人在世间某处出席葬礼,正如之前那些受害者的亲友,而暴力也不会就此消匿。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有如冰凉哀伤的手掌轻触我的脸颊。 “今天我们为本顿聚集在这里,不是为了道别,”劳埃德牧师说,“他要我们从彼此身上获得力量,延续他生前的事业:惩恶扬善,为弱者战斗,一肩承担、独自隐忍所有的恐惧。因为他不愿人们脆弱的心灵受到荼毒,世界因他而更加美好,我们因他而更加良善。朋友们,且追随他的脚步。” 他打开《圣经·新约》。 “我们行善,不可丧志。若不灰心,到了时候,就要收成。”他念道。 我浑身燥热,内心茫然,又一次忍不住落下眼泪。我拿面巾纸擦拭,低头望着细沙沾上黑色麂皮鞋的鞋尖。劳埃德牧师用嘴唇湿了湿指尖,继续念着《加拉太书》抑或《提摩太书》里的经文。 他的声音如潺潺溪水不断涌出,但我不清楚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在奋力而又徒劳地抵抗着脑中的重重影像。尤其是本顿穿着那件红色防风服,被我言语所伤后站在河畔凝望远方的画面。如果可以收回那些尖刻的话,我宁愿付出一切。然而他懂的,我知道他懂。 我记得他和其他人讨论时轮廓分明的侧脸和毫不妥协的神情。或许他们认为他太过冷漠,但他坚硬的外壳下藏着仁慈温柔的心肠。我不知如果我们结了婚,我的感觉是否会有所不同,不知自己的独立是否源于阳具崇拜。我不知自己是否错了。 “因为律法不是为义人设立的,乃是为不法和不服的,不虔诚和犯罪的,不圣洁和恋世俗的,弑父母和杀人的。”牧师继续念着经文。 我望着那片阴郁地荡着微波的海水,感觉身后有人靠近。斯帕克斯出现在我身边,我们的臂膀没有碰触。他直视着前方,坚毅地昂着下巴,在深色套装下的身躯傲然挺立。他转头看向我,眼里满溢着悲悯。我轻轻点头。 “我们的友人向往和平和良善,”劳埃德牧师继续念着悼词,“他向往他效力过的那些受害者从未享受过的和谐宁静。他向往摆脱暴力和忧伤,免于夜夜被愤怒和恐惧的梦魇纠缠。” 我听见远方传来螺旋桨的声响和引擎的轰鸣,是露西。 我抬头仰望。太阳在薄纱般轻舞的云朵中躲躲闪闪,始终不肯露出我们渴望见到的脸庞。西边地平线上方的云层后隐约透出一小片蓝天,晶亮有如彩绘玻璃。渐渐地,恶劣天气的乌云兵团开始叛逃,我们背后的沙丘忽然一片光明。直升机的声音越来越近,我越过棕榈树和松树向后望去,见它正低垂着鼻翼缓缓降落。 “但愿所有人都能随时随地祷告,举起神圣的双手,没有怨恨与怀疑。”牧师说。 本顿的骨灰就在我双手捧着的铜质小骨灰坛里。 “让我们一起祷告。”直升机倾斜着滑过树梢,掀起的猛烈气流撞击着我们的耳鼓。斯帕克斯凑近我耳边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清楚,但感觉到他温暖的善意。 劳埃德牧师继续祷告,但我们所有人早已无力,也不愿再向全知全能的上帝乞怜哀求。露西驾着喷气漫游者直升机在岸边低旋,剧烈的气流在海面激起阵阵水雾。 我感觉得到她透过护目镜定睛望着我的视线。我努力振奋精神,朝那片狂乱的涡流走去。一旁的牧师伸手护着自己稀疏的白发。我涉水走进海里。 “愿上帝保佑你,本顿。愿你的灵魂安息。我想念你,本顿。”我轻轻说,没人听见。 我打开骨灰坛,抬头看着我的外甥女。她正在空中为他制造这趟远行所需的动力。我向露西点点头,她朝我竖起拇指。我的心顿时溃堤,眼泪簌簌而下。我探手伸入坛中,将他捧在手心,骨灰如丝绸般细柔。我触摸到一小片他白垩色的碎骨。我把他扬向风中,把他还给天地,还给他笃信的更高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