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女法医07·死亡的理由》 第一章 彼拉多第三次对他们说:“为什么呢?这人做了什么恶事呢?我并没有查出他什么该死的罪来。” “他出国了,”我应道,“我能帮你吗?” “你是马特太太?” “我是首席法医凯·斯卡佩塔医生,暂时替代马特医生。” 声音顿了一下,继续说:“我们得到消息,有命案发生。是个匿名电话。” “命案地点在哪里?” “应该是在海军废船厂附近。” “什么地方?”我追问。 他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我们谈的是海军海豹特种部队吗?”我想不通,据我所知,废船厂一带的旧军舰只有海豹特种部队演习中的潜水员能够接近。 “我们不知道死者是谁,他可能要找南北战争遗迹。” “在入夜后?” “女士,这地方的确是禁区,但除非强行管制,否则根本阻止不了那些好奇心强烈的人,他们会开着船潜入,尤其在入夜后。” “匿名通报者是这么说的吗?” “差不多。” “这就有意思了。” “我也这么认为。” “陈尸的位置还不确定。”我边说边继续思忖,为何这名警察还未确知是否真有尸体或有人失踪,就先行通知法医。 “我们正在搜索,海军方面已经派了几名潜水员。顺利的话,我们很快就会掌控现场。但是,我希望你能来了解一下情况。你能向马特医生转达我的慰问吗?” “转达慰问?”我有点奇怪,要是他知道马特医生的近况,为何还打电话来这里找他? “听说他母亲过世了。” 我的笔尖停在一张纸上。“麻烦告诉我你的全名,以及我该如何跟你联系。” “S.t.杨格。”他留给我一个号码后,我们都挂断了电话。 炉火渐弱,我起身添柴火,深觉寒寞不安。真希望此刻身处里士满的家中,有营造圣被气氛的冷杉与窗边烛光相伴,用莫扎特与亨德尔的音乐替代急欲刮翻屋顶的尖啸风声。我后悔当初接受马特的好意,住进了他的房子而非旅馆。我重新读着统计报告,但思绪不曾稍事安歇。我想象着伊丽莎白河里缓慢的水流,温度低于十六度的此时,能见度至多只有十八英寸。 在冬季,潜入切萨皮克湾捞牡蛎,或者到大西洋海域三十英里处发掘沉没的航空母舰、德军潜水艇或价值连城的宝贝,都得有紧身潜水衣。但无论什么季节,在海军部队停泊退役军舰的伊丽莎白河里,我都不觉得有任何诱人之处。我也无法想象,有人在冬天的寒夜只身潜入水中,是为了寻找航空母舰或其他什么,我相信这通密报必定有蹊跷。 我从活动躺椅里起身,走到卧室,我的随身物品都散置在这冷飕飕的狭小空间里。我迅速脱衣,匆匆冲澡,因为入住第一天,我就发现热水器已经旧得不堪使用。事实上,我不怎么喜欢马特医生这幢通风极佳、镶有琥珀色与深棕色松木地板的房子,这样反而更易显脏。我这位英国的代理首席法医似乎活在强风的魔爪里,他精心陈设的这个家时时刻刻都冷如冰窖,此起彼落的声响扰人心神,有时我会从睡梦中惊起,紧握住枪。 为确保明天中午外甥女露西到达时一切准备就绪,我披着睡袍,头发上裹条毛巾,检査了客房和浴室,接着巡视厨房。相较于我自己的厨房,这里显得相当寒酸。昨天我开车去弗吉尼亚海滩的购物中心把该买的都买了,但还是得在没有压大蒜器、意大利面制面机、食物加工机或微波炉的情况下烹饪。我开始怀疑马特是否在家用餐,甚或在此居住。好在我带了自己的刀和厨具,只要有好刀和好锅,就没什么难得倒我。 我看了几页书,在发烫的鹅颈灯下昏昏欲睡。再次被电话铃声惊醒后,我抓起话筒,眼睛努力适应洒在脸上的阳光。 “我是切萨皮克分局的C.t.罗切探员,”一个陌生的男声说道,“我知道你代理马特医生的职务,我们急需你的协助。海军废船厂发生一起潜水意外,我们现在要赶去处理尸体。” “稍早你们不是已经有一名警察向我报备这起案子了?” 他迟疑了好一会儿,怀着戒心说:“据我所知,我是第一个通知你的人。” “清晨五点十五分左右,有个自称杨格的警察打电话给我,”我查看着便条纸,“首字母是Sam的S,tom的t。” 他又停顿片刻,以不变的声调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局里没有这个人。”。 我的肾上腺素急速分泌。现在是九点十兰分,罗切的话让我一头雾水。如果第一次打电话给我的人不是警察,那他究竟是谁,为什么打电话给我,而他又怎么会认识马特? “尸体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我问。 “六点左右,保安人员在巡逻废船厂时,留意到一艘平底方头划艇停在一艘军舰后方,有根长软管伸进水里,管子另一头似乎有人在潜水。一小时后,他发现没有任何动静,才察觉情况不妙,就赶紧报警。我们派了一名潜水员下去,结果找到一具尸体。” “身上是否有证件?” “我们在船上找到一个钱包,驾照显示这是一个名叫西奥多·安德鲁·艾丁的男性白人。” “他是记者?”我不敢相信,“是泰德·艾丁?” “三十二岁,棕发,蓝眼,和照片上的人一样,住在里士满的西格利斯街。” 我认识的泰德·艾丁是个得过奖的美联社调査记者,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因故打电话给我。这一瞬间,我几乎无法思考。 “我们还在船上找到一把九毫米口径的手枪。”他说。 我再度开口时,语气十分坚定:“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绝对不能向媒体或其他人泄露他的身份。” “我已经交代过了,这你不用担心。” “很好。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到海军废船厂去潜水吗?”我问。 “可能想捞点南北战争时期的纪念品。” “你凭什么判断?” “有一大批人到这儿来,就为了河里的炮弹这类东西。”他说,“我们得把他捞上来,尽可能别让他在下面待太久。” “我不准任何人动他。让他在水里再待一会儿,保持现状。” “你打算干什么?”他的口气充满戒备。 “还不知道,等到了再说。” “呃,我认为这件事不需劳驾你跑一趟……” “罗切探员,”我打断他,“我到案发现场的必要性,以及我要做什么、什么时候到,都不是由你来决定的。” “我得指挥现场所有的人,而且,今天下午可能会下雪,没人愿意待在码头上挨风受冻。” “根据弗吉尼亚州的法令,尸体是我的管辖范围,不是你的,也不是其他警察、消防员、救生人员或殡仪馆的。任何人不得碰触尸体,除非我同意。”我疾言厉色,想让他知道我不是那么好惹。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试图叫那些救生员和废船厂的人员少安毋躁,但他们很不高兴。海军方面对我寄予厚望,要我在媒体出现前把这个地方弄干净。” “这件案子跟军方没关系。” “你自己去告诉他们。那是他们的军舰。” “我很乐意这么做。现在你只要告诉其他人我马上赶到就行。”我挂掉电话。 不难预料这一趟得耗多久才能再次回到别墅。我在前门留了张字条,故弄玄虚地引导露西如何在我外出时进入这幢房子。我把钥匙藏在只有她找得到的地方,接着将医务包和潜水装备塞进我那辆黑色奔驰的后车厢。十点一刻,气温已经升至三度,我试图联系里士满警局的彼得·马里诺队长,却毫无音讯。 “谢天谢地。”当车上的移动电话终于响起,我喃喃自语。 我一把抓起电话,“斯卡佩塔。” “哟。” “你终于开传呼机了。我快被吓死了。”我对他说。 “要是你被吓死了,怎么还会打这个该死的电话?”从语气判断,他似乎很高兴听到我的声音,“还好吧?” “还记得那个你看不顺眼的记者吧?”我小心翼翼,以防泄露谈话细节,无线通话很容易被监听。 “你指哪个?” “就是那个替美联社工作,还不时到我办公室晃一下的家伙。” 他想了想,接着说:“怎么回事?你和他吵架了?” “比这更糟。我刚接到切萨皮克分局的通报,正赶往伊丽莎白河。” “等等,你们不是吵架。”听口气,他已经明白了。 “猜对了。” “该死!” “我们只拿到一张驾驶执照,所以现在还不是很确定。我会先下水,在别人动他之前看他一眼。” “你他妈的给我等一下,”他说,“为什么你得亲自做这种事?难道没有其他人可以代劳?” “我一定要在别人动他之前看他一眼。”我重复道。 马里诺十分不悦,他一向对我过度保护。但他知道多说无用。 “我在想,也许你可以调查一下他在里士满的住处。”我对他说。 “是啊,我他妈的会这么做。” “我不知道我们该找什么。” “那么,我希望你让他们先去搜查。” 到了切萨皮克,我从伊丽莎白河出口下交流道,左转上了大街,行经几座砖砌教堂、二手车大卖场和车行。市立监狱和警察分局的另一边开阔萧条,顶端缠满刺网的生锈栅栏围起一个报废机器拆卸场,海军营房逐渐出现在场地中。这处空旷地上肆意散落着金属物,杂草蔓生,中间有个以垃圾和煤炭为燃料的发电厂,提供能源让那个旧船厂维持不景气的运营。烟囱和火车铁轨都静无声息,船坞所有的起重机也都停摆。这也难怪,这天正逢新年前夕。 我沿筑满防波石的长岸驶向一幢呆板的煤灰色建筑物。岗哨门口处,一名身穿便装、头戴安全帽的年轻男子快步走出岗亭。我摇下车窗,云在狂风横扫的天空里翻腾。 “这里是管制区。”他的表情彻底暴露了他的想法。 “我是凯·斯卡佩塔医生,首席法医。”我亮出黄铜徽章,这徽章表明,在弗吉尼亚州,凡遇突发、无目击者、无从解释的案件或暴力死亡事件,我都有处理职权。 他倾身凑向前检查我的凭证,抬头瞄了我几眼,又盯着我的车。 “你是首席法医?”他说,“那你为什么不开灵车?” 过去我也碰到过这种问题,便耐着性子回答:“开灵车的是殡仪馆的人,我不为殡仪馆工作,我是法医。” “我需要査看你的其他身份证明。” 我递上驾照,猜想这并不会让他改变心意放我通行。他踱到我的车后,把随身携带的对讲机举至嘴边。 “一一呼叫〇二。”他转身背对我,像在密谈。 “〇二。”对方回话。 “有个史卡皮考医生在我这儿,”他把我的名字念错了。确实会有人偶尔弄错,但没他错得那么离谱。 “收到,我们会原地待命。” “女士,”保安叫我,“往前开,会看到右手边有个停车场,”他指给我看,“你得把车停在那里,走到第二个码头,格林上校在那里,他就是你要见的人。” “哪里找得到罗切探员?”我问。 “格林上校才是你要见的人。”他重复道。 我摇起车窗,他打开栅门。贴在门上的标志警告我正进入一处工业重地,此处罐装喷漆会引发危险,进入者必须配备安全装备并自行对停车后果负责。远处,死灰色的货船和坦克登陆舰、扫雷艇、驱逐舰及水翼船阻断了寒冷的地平线。第二个码头上聚集着紧急救生工具、警车以及一小伙人。 我依指示停好车,走向目光粘在我身上的那些人。我的医务包和潜水装备还留在车上,此时我只是个两手空空、套着一双登山军靴、身穿宽松羊毛休闲裤和军绿色外套的中年女子。刚踏上码头,便有一名身穿制服、佩戴识别证的灰发男子拦住我,认为我擅闯禁区。他挡住我的去路,不带一丝笑容。 “需要我为你效劳吗?”他语气有点犹豫,头发被风吹乱,脸也冻红了。 我再次说明自己的身份。 “哦,好极了,”这显然不是真心话,“我是海军调査小组的格林上校。我们现在真的该有点进展了。听着,”他转身背向我对其他人说,“我们准备取下CP……” “请问,你属于海军调查小组吧?”我打断他,想当场把这件事弄清楚,“据我所知,这个废船厂目前并非海军的资产。如果它属于海军,我就不该出现在这里,如此这个案子就归海军处理,并由军方病理学家进行验尸。” “女士,”听他口吻,俨然是我在试探他的耐性,“废船厂现在由民间承包营运,不属于海军的资产。然而,我们感兴趣的原因是,显然有人未经许可潜到军舰底下。” “你认为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些寻宝者认为他们可以找到一些旧炮弹、老船钟及其他小东西。” 我们站在“埃尔帕索”货运船和“开拓者”潜艇之间,两艘船光泽尽失,造型刻板。河水看起来像卡布其诺咖啡,我心知河里的能见度比我预期要糟得多。潜艇旁有个可供潜水的平台。我没看到任何有人遇难的迹象,也不见救生员、警方对这起死亡事件采取行动。我向格林提出这些疑问,刮过河面的强风使我的脸失去知觉,而他背对着我不予回应。 “听着,我可不想为了等斯图在这儿待上一整天。”他对一个穿着工作服和脏滑雪外套的人说。 “我们干脆把布司硬押到这儿来好了,上校。”那人回应道。 “门儿都没有。”格林说。看来他跟这帮在废船厂混饭吃的人相当熟。“找他来也没什么用。” “该死,”另一个长胡子纠结成一团的家伙说,“我们都知道早上这个时间他还没醒酒。” “得了吧,你们这些乌鸦笑猪黑的家伙。”格林的话引得这群人哄堂大笑。 大胡子的脸红得像生汉堡里的肉。他用红通通的手遮着风点了根烟,诡异的眼神直盯着我。 “我昨天滴酒都未沾,别说是水。”他的话惹得同伴笑得更大声了。“该死的,简直像巫婆的奶头一样,冷死了,”他抱住身子,“我该穿件厚一点的大衣。” “我告诉你,那里更冷。”另一名工人接腔。我恍然悟到他原来是指遇难的潜水者时,冷得牙齿咯咯作响。“现在,那家伙一定很冷。” “他现在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和格林说话时,我得努力控制自己不听使唤的嘴。“我知道你急于开始行动,我也是。但救生员和警方人员在哪儿?河里甚至连标示尸体位置的救生艇都没有。” 有六七双眼睛死死瞪着我,我扫视着那些历尽风霜的面孔,他们极像是隐身于现代社会的一小撮海盗。他们不欢迎我闯入他们的私人俱乐部,这令我回想起早年凡遭无礼对待和觉得孤立时就想流泪的心情。 格林终于回答了我的问题:“前方有个大锚的房子,是救难中心,警方人员正在里面打电话。潜水员可能也在里面取暖。救生小组正在河对岸的登陆点等候指示,他们早就在那里待命了。有件事你可能会感兴趣,警方在那个登陆点发现一辆卡车和一辆拖车,他们相信那是死者的。你跟我来吧,”他开始迈步,“我告诉你在哪里。我知道你准备和其他潜水员一起下水。” “没错。”我跟着他沿码头走去。 “真他妈的搞不懂你到底想看什么。”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学会不去期待,格林上校,”路过那些残旧不堪的军舰时,我注意到很多金属线沿着舰身导人水中。“那些是什么?” “CP——阴极保护装置,”他回答,“充电之后能减轻船只受侵蚀的状况。” “我希望已经有人关掉那些玩意儿了。” “电工就快来了,他会切断整个码头的电源。” “所以死者可能是误触阴极保护装置?我怀疑他当时能否看见这些东西。” “没那么严重,电量很弱,”他说,仿佛这是个常识,“只相当于九伏特的电池。阴极保护装置要不了他的命,你大可把这项疑点从列表里剔除。” 在码头尽头,我们停下脚步,看见一艘露出尾部的潜艇。离它不到二十英尺处,是一条裹着铝皮的深绿色小船,艇上有一根黑色长管,从紧贴着小船乘客座一侧内管的压缩机延伸出来。小艇甲板上散落着各式工具、水肺装备和其他物件,我猜有人相当随性地翻找过。我胸口开始紧绷,内心比外表看起来更加激动。 “他可能只是不小心溺水身亡,”格林说,“我见过的潜水意外大多是因为大意。人死在水里跟死在浅滩上没什么差别,反正就这么回事。” “他的潜水装备不太寻常。”我对他的推论不以为然。 他注视着那条顺水流打转的船,“水烟筒。的确,这一带没什么人用。” “发现那艘船的时候,水烟筒还在动吗?” “没油了。” “还有更多关于水烟筒的资料吗?比方说,它是不是自制的?” “不,是批量生产的。”他说,“五马力汽油驱动压缩机,让表层空气通过连接第二水位活塞的低压软管。只要油够用,就足以让他在冰下撑四五个钟头。”他仍盯着那条船。 “四五个钟头?为什么?”我看着他,“要是为了捕龙虾、鲍鱼,我还能够理解。” 他没有搭腔。 “下面有什么?”我说,“别跟我说什么南北战争遗物,你我都清楚下面根本没有那些玩意儿。” “没错,下面没有那些鬼玩意儿。” “所以,”我说,“他以为能找到什么。” “不幸的是,他错了。你看,云层移动得越来越快,我们赶快开始打捞吧。”他翻起大衣领子挡住耳朵,“我想你应该有潜水资格。” “好几年了。” “我还是得先检查你的潜水资格证。”。 我看着那艘船及旁边的潜艇,忖度如何才能不按这些人的指挥行事。“如果你想下水,一定要随身携带证件,”他说,“我想你该知道。” “在我看来,军方不该插手这件案子。” “按理说是如此,但谁管不都一样。”他瞪着我。 “我知道。”我回瞪着他,“要是我把车停在码头上,省得扛一堆装备走半英里,是不是也得先弄张许可证?” “你确实得先有许可证才能在码头上停车。” “听着,我什么证都没有。没有潜水资格证,没有救生潜水证,没有潜水记录,甚至没有弗吉尼亚、马利兰或佛罗里达任何一州的执业证。”我语速飞快,他插不上话,态度愈发强硬。他眨了几下眼睛,我感觉得出他的不快。 “我最后一次请求你让我开始展开工作。”我继续说,“据我所知,这是一桩非自然死亡的案件。如果你不打算配合,我很乐意打电话给警察局、联邦法院执行官或联邦调查局,悉听尊便。再过二十分钟,支持的人就会到。我的电话就在口袋里。”我拍拍口袋里的手机。 “你要潜水——”他耸耸肩,“就请便。但你得先签署一份文件,万一发生什么状况,废船厂不必对你的行为负责。不过,我怀疑这里是否有这种格式的文件。” “我明白你的意思,现在我必须签署一份你手上没有的文件。” “没错。” “那好,”我说,“我拟一份弃权证明给你。” “我们通常都交给律师处理,可律师今天放假。” “我就是律师,而且全年无休。” 他下巴肌肉抽搐,我知道他无须费神找任何文件,手头就有现成的。我们开始往回走,我的胃因害怕而紧綳。我不想再潜什么水了,我不喜欢今天遇到的这些家伙。而且,万一这个案子牵涉政府或某大财团,我一定会卷入这种官僚制度的铁丝刺网中。但是,结果出乎我的意料。 “告诉我,”格林又用轻蔑的口吻对我说,“所有首席法医都亲自验尸吗?” “不多。” “那么请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这次一定要亲自动手?” “尸体一旦被移动,死亡的第一现场就会遭到破坏。为避免发生这种异常,我非得亲自下去看看不可。还有,我暂时代理潮水镇地方法院的首席法医职务,所以一有人通知,我就立刻赶到这里。” 他愣了一下,神色不安地说:“马特医生的母亲过世的消息真的很令人难过,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工作?” 我试着回想今天早晨那个电话,以及那个操着浓重南部口音并自称杨格的男人。格林的口音听起来不像南部的,我的也不像,但这并不表示我们不会去模仿这种慢条斯理的腔调。。 “我不确定他什么时候回来,”我谨慎地回答,“但没想到你也认识他。” “有时候有些案子会牵涉多方,无论它们是否本该如此。” 我不确定他在暗示什么。 “马特医生懂得不多管闲事的重要,”格林继续说,“希望事情顺利进行是人之常情。” “不多管哪些闲事,格林上校?” “比方说,案子归海军管还是由司法系统管辖,不少人会想尽办法干预。这么一来就麻烦了,而且无济于事。就拿那个潜水的人来说,他闯进不属于他的地方,才有这种下场。” 我停住脚步,疑惑地盯着他。“这一定是我的错觉,”我说,“但是我想,你是在恐吓我。” “去拿你的装备。你可以把车停近一点,靠近围墙那边。”他说完便走开了。 <hr /> 注释: 第二章 <er top">一 他消失在前门竖有大锚的建筑里后,我坐在码头上,使劲拉扯套在潜水装外面厚实的湿式潜水衣。不远处,几名救生员正准备固定用来当桩基的平底筏。废船厂工人好奇地在附近游晃。潜水台上,两个穿宝蓝色合成橡胶潜水衣的人在测试水下通信设备,严格检查他们的水肺,当然,也包括我的。 潜水员松开软管并在上面系铅块,我能看得出他们在交谈,但听不到谈话内容。他们不时朝我这里瞄几眼,其中一人忽然爬上我所在码头的梯子,吓了我一跳。他走向我,坐在我旁边小砖块铺就的冰冷步道上。 “这里可以坐吗?”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年轻男人,深色皮肤,体格健壮看似奥运会参赛选手。 “有多少人千方百计想弄一套这种潜水衣,但我不知道他们要这做什么。”我仍在和潜水衣缠斗,“可恶,这玩意儿真烦人。” “假装自己被塞在轮胎内胎里就行了。” “好极了,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我得先跟你说明一下怎么使用水底通信设备。你以前用过吗?”他说。 看着他严肃的神情,我问:“你是警察局的人?” “不,我是海军。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没料到得这样欢度新年前夜。真不明白怎么有人想在这里潜水,难道他们以为在这个烂泥坑里当只瞎蝌蚪真能找到什么乐子,或者只有缺铁性贫血的人才相信这些破铜烂铁有什么用?” “这些破铜烂铁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你得破伤风。”我四下张望,“这里还有哪些人是警察局的死对头?” “救生艇上那两个人是警察局的。潜水台上的基索隶属海军另一支精锐调查小队。基索很棒,他是我的潜水搭档。” 他向基索做了一个OK的手势,对方也给他同样的回应。我发现事情越来越有趣了,与先前的预期有很大出入。 “现在听好,”新结识的小伙子对我说话的口气仿佛我们已经共事多年,“这玩意儿使用起来需要一点技巧。如果你从未用过水下通信设备,可能会非常危险。”他表情相当严肃。 “我对这很熟悉。”我确定他松了一口气。 “很好,但你不仅要熟悉,还得把它当作伙伴,它就像潜水搭档一样,能救你的命,”他顿了一下,“也可能会要你的命。” 我只在某次潜水时用过水下通信设备,对在没有放气阀的情况下,以配有咬嘴的密封面镜取代呼吸调节器仍然忐忑不安。我担心面镜会漏水,担心在摸索呼吸管时会将它一把扯下。但此刻我不想提这件事,至少不在这里提起。 “没问题。”我再次确认。 “很好,我相信你。”他说,“顺便一提,我叫杰罗德,我已经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了。”他像印度人那样盘坐着,朝水里抛石头,似乎着迷于缓缓漾开的涟漪,“我听过你的很多事迹。事实上,如果我太太知道我见过你,一定非常嫉妒呢。” 我不知道一名海军潜水员怎么会听说过我的事情,这对我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但他的话多少抚慰了我受伤的心情。他瞄了一眼手表,向潜水台上的基索示意,此时我很想让他知道我的感激。 “斯卡佩塔医生,”杰罗德起身说道,“我想我们已经准备好去狂欢了,你呢?” “准备好了。”我也站起来,“靠近现场的最佳途径是什么?” “最佳途径嘛——老实说,只有一条,顺着这根软管下去。” 我们迈向码头边缘,他指着不面的小船。 “我已经下去一次了。要是不顺着这根软管下去,就绝对找不到他。你能在一片漆黑的情况下穿过下水道吗?” “从没有过这种经验。” “哦,到时你什么都看不见。”。 “据你所知,尸体被人动过吗?” “除了我,没人接近过他。” 我拿起浮力调整救生衣,把手电筒塞进口袋。他一直看着我。 “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什么都不用带。手电筒顶多能照照路。” 可我还是带了,我要确保自己能掌控所有可能遇到的状况。杰罗德和我沿梯子下攀到潜水台上,做好所有准备工作。我用润发乳涂抹头发,套上橡胶头罩,对废船厂那些看热闹的眼光故意视而不见。我在右小腿内侧绑了一把刀,抓起十五磅重的配重带的两端,迅速环在腰间。检查安全扣环,戴上手套。 “我准备好了。”我对基索说。 他带着通信设备和我的调节器。 “我已经在你的面镜上装好调节软管了,”他字正腔圆地说,“我知道你以前用过这种通信设备。” “没错。”我说。 他蹲在我身边,压低声音,好像要进行某种密谋。“你、杰罗德和我将用这组通信设备持联系。” 通信设备看似后面绑着五道带子的亮红色防毒面具。杰罗德在身后为我套上浮力调整救生衣、戴上氧气瓶,他的搭档在一旁对我耳提面命。 “你应该知道,”基索说,“呼吸保持正常,需要通话时按咬嘴上的通话钮。”他为我示范一次,“好了,我们要小心地将这玩意儿戴在你的头罩上,把它塞进去。来,把露在外面的头发塞好,我来确定一下后面是不是缠紧了。” 还没下水我就恨透了这个通信装置,它让我呼吸困难。在尽可能吸气的同时,我透过塑料面镜望着这两名潜水员,将生命完全托付出去。 “有两名救生员在船上待命,他们会用深入水底的传感器监视我们,上面的人听得见我们说话。你都明白了吗?”基索注视着我,他在暗示我。我点点头,听见自己的呼吸变得吃力且粗重。 “你现在就要穿上蛙鞋吗?” 我摇摇头,指着水里。 “好吧,你先下水,我把鞋丢给你。” 我比来时重了至少八十磅。我小心翼翼地走到潜水台边缘,再次确认面镜已经塞进头罩里。阴极保护装置如鲶鱼胡须般从沉睡的巨舰里伸出来。风吹皱了河水,我大步向前迈进,以一贯的作风武装我的胆怯。 河水冷得出人意料,穿蛙鞋时水渗进橡胶潜水服边缘,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感到一丝暖意。糟了,伸手不见五指,我看不见计算机操控装置和面板上的仪表。我这才明白为何手电筒派不上用场。悬浮的沉淀物像吸墨纸一样吸收光线,在游向从船上伸出的软管消失于水下位置的过程中,我不得不数次潜浮回水面确认方位。 “都准备好了吗?”基索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差点震碎我的头骨。 “好了。”我朝话筒回应,一边缓缓踢水,试着让自己放松。 “你靠近软管了吗?”这次说话的是杰罗德。 “已经抓住了。”软管异常紧绷,我尽可能小心以免过度晃动。 “顺着它往下大约三十英尺,他应该就浮在河床右边。” 我开始下潜,每隔一会儿就停下来让耳朵适应水压,并试着让自己不再恐慌。我什么都看不见,心跳愈来愈快。我用意志力放松自己,配合深呼吸,中途一度停下,悬浮在水中,闭上双眼慢慢吸气吐气。我继续顺软管往下,一捆粗大的电缆线忽然出现在面前时,恐怖感再度袭来。 我试着钻到电缆下面,但看不见它的来处和走向,同时感到浮力较大,可能得将配重带或浮力调整救生衣。再调重一点。我被后方的电缆线缠住,觉得呼吸调整器被扯住了,仿佛有人从后面拉它。背后的氧气瓶开始松脱滑落,连我一起拖走。我赶紧拨开浮力调整救生衣上的尼龙扣带解除危机。我想尽各种方法,就是没想到受训时所学程序。 “发生什么事了?”基索的声音在我面镜里回响。 “只是技术性问题。”我说。 我娴熟地将氧气筒夹在两腿间,有如在寒冷阴郁的宇宙乘火箭航行,又重新绑好带子击退恐惧。 “需要协助吗?” “不用了,小心那些电缆线。” “凡事都要小心。”他的声音传回来。 我把手臂滑进浮力调整救生衣,脑中忽然闪现一个念头:原来让人命丧于此的方式如此之多。我将氧气瓶滚回背上,紧紧把它绑在身上。 “还好吗?”基索的声音再度响起。 “没事了。你们排除障碍了吗?” “障碍太多了,到处都是巨大的管线。我们要跟着你下去了,需要我们接近吗?” “还用不着。”我说。 他们善解人意地停在一段距离外,知道我要在避免分心及干扰的情况下验尸。我们互不干涉,各司其职。慢慢地,我潜向更深处,快接近河床了。我猜这根软管的末端一定插在河床里,才能解释为何它绷得这么紧。我不太确定该往哪儿移动,便试着往左游了几英尺,有东西轻轻碰触到我。我转身,正看到死者的脸。我下意识猛然后退,尸体却摇摇摆摆迎向我。他软软地歪斜漂浮在拴绳一端,我一移动,他也跟着动,而他裹在橡胶潜水衣里的手臂像梦游者一样向外打开。 我现在不怕了,不会再有令我更意外的事。我让他漂得近一点,他继续摇摆、前进,像是想引起我的注意,邀我在这夺他性命的可怖黑暗河底共舞。我调节好浮力,让蛙鞋保持静止,因为我不想扰乱河床的一切,也不想被废船厂的破铜烂铁割到。 “我找到他了。不,应该说他找到我了,”我按住通话钮,“明白吗?” “不太明白。我们就在你上方十英尺左右,请稍等。” “再等几分钟,就可以把他弄上去了。” 我试着打开手电筒,发现果真派不上用场。我知道必须靠双手来勘查现场了。我将手电筒塞回浮力调整救生衣的口袋,计算机操控装置几乎贴在面镜上,我很难想象自己正身处水下三十英尺深的地方。氧气还剩一大半,我开始观察死者的脸,幽暗中,隐约可见头罩里他的头那模糊的轮廓和头发。 我紧抓住他的肩膀,仔细触摸他的胸腔周围。软管穿过他的配重带,我追踪软管,循着它前行,顾不得另一头有什么。游了不到十英尺,一只生锈的巨型螺旋桨赫然出成在眼前。我摸到船上一个覆满藤壶的金属物,撑住它以免漂得更近。我无意潜到这艘依大小判断应是战舰的船的下方,在回地面之前,还得自行摸索一段出路。 软管纠结成团,我循它前行,想看看它是否是因气流被切断而折叠或压缩,但看不出半点迹象。奇怪的是,我试着将它从螺旋桨上解开时,却发觉这一点都不难。我找不出任何理由解释为何这名潜水者无法为自己解套,甚至怀疑他身上的软管是在死后才被人缠上的。 “他的调节软管被缠住了,”我对着话筒说,“缠在一艘规艇上,我不知道是哪一艘。” “需要协助吗?”杰罗德问。 “不用。我抓着他,你们可以拉了。” 我感到软管在动。 “我跟他一起上去,”我说,“你们继续拉,速度慢一点。” 我用手臂从后面夹住尸体,用脚踝和膝盖代替臀部踢水,否则很难移动。 “小心点,”我在话筒里提醒他们,因为我上升的速度必须低于每秒钟一英尺,“慢一点,再慢一点。” 偶尔我抬头往上看,但分辨不出究竟到了哪里,直到破水而出。青灰色的云迅速布满天空,救生艇浮在不远处。我替死者和自己的浮力调整救生衣充满气,让他翻身俯卧,解开他的配重带,那似乎真的很重,差点就沉入水里。我把配重带交给身穿潜水衣的救生员,他们似乎很清楚在这旧平底艇上接下来该干什么。 杰罗德、基索和我还戴着面镜,因为我们要游回潜水台。我们仍用通信设备对话,吸着氧气瓶里的氧气,熟练地将尸体放进细铁丝网篮。 我们拖着他游向救生艇,帮救生员把他拉上艇,水溅得四处都是。 “我们得摘掉他的面镜。”我对救生员点头示意。 他们似乎很困惑,很显然他们没带传感器,根本听不见我们的话。 “要我们帮你摘掉他的面镜吗?”其中一人走近我,大声问道。 我摇摇头,挥手要他走开,然后紧抓住小艇边缘,跃至碰得着网篮的高度。我脱下死者的面镜,倒掉里面的积水,将沾着几根湿发的面镜摆在他戴着潜水帽的头旁。我认出他了,尽管他眼睛周围有一圏椭圆形印痕。我认出了他高挺的鼻梁和满腮的深色胡髭,认出了这个总是和我无话不谈的记者。 “好了吗?”一个救生员耸耸肩,问道。 我向他们打了个0K的手势。他们不会了解我刚才的举动有多重要,其中的原因和妆容有关:面镜戴久了会导致脸部肌肉缺乏弹性,凹陷的痕迹很难恢复。事实上,调查员和医务人员对这种现象并不在意,但在关心泰德·艾丁以及想见他最后一面的人看来则不一样。 “通信设备仍开着吗?”跃出水面时,我问基索和杰罗德。 “是的,你想怎么处置这些软管?”杰罗德说。 “切下尾端的一截,八英寸长,和他的呼吸调节器一起密封在塑料袋里。” “我的浮力调整救生衣里有个急救袋。”基索自告奋勇。 “很好,那就可以。” 所有能做的事都告一段落后,我们浮在水面歇息片刻,看着浑浊河面上的小船和水烟筒。我观察了一下所处位置,发现缠住艾丁调节软管的螺旋桨所属的潜艇是开拓者号。这艘潜艇好像是二次世界大战后制造的,或许是朝鲜战争期间。我猜它较好的部件已被拆却,正要当成废铁出售。我怀疑艾丁是为某种理由才潜至河底,也或许是死后才被弃尸于此。 救生艇开往河对岸的途丰,救护车已在登陆处待命,等着将尸体送往停尸间。杰罗德示意我一切顺利,我给了他同样的回应,虽然事实并非如此。放掉救生衣里的空气时,一阵强风猛然袭来,我们赶紧潜回颜色仿如旧硬币的河里。 <er h3">二 一架梯子从河里通往潜水台,又有一架从潜水台通往码头。我攀上梯子时两腿抖个不停,我不像杰罗德和基索那么强壮,能穿着与自己体重相仿的潜水装备行动自如,大气也不喘一下。我脱下浮力调整救生衣、卸下氧气瓶,没有请人帮忙。警方巡逻车开到我的车旁,有人开始将艾丁的小船拖上岸。他的身份还有待确认,但我已有绝对把握。 “怎么样?”从高处传来一个声音。 我抬头,看到格林上校站在码头上,他身边有个瘦高的男人。格林忽然展现出贴心的一面,弯腰帮助我。“来,”他说,“把氧气瓶给我。” “等化验完才能知道结果。”我举起氧气瓶,接着把其他装备递上去,“谢谢。那条接着软管的小船和所有物证都得直接送到停尸间。”我补上一句。 “是吗?你要那些东西做什么?”他问。 “水烟筒也得解剖。” “你最好赶快去清洗一下你那些装备,”瘦高男人说话的态度让人觉得他比雅克·库斯特都懂得多,他的声音听起来相当耳熟,“上面沾了不少油和铁锈。” “一点也没错。”我接受了他的建议,爬到码头上。 “我是罗切探员。”他这才表明身份。他穿着古怪,套着牛仔装和印着英文字母的旧夹克。“我刚听见你说他的管子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我的确说过,但我很好奇你怎么会听到。”我已经上了码头,头也不抬地拿起湿淋淋的脏污潜水装备往车子走去。 “那当然,我们监控搜索尸体的整个过程,”格林说,“罗切探员和我是在那栋房子里听到的。” 我记起基索的警告,朝低处的潜水台看去,他和杰罗德正在整理潜衣。 “管子确实被缠住了,”我答道,“但我没法告诉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也许在他死前,也许是死后。” 罗切似乎并非对所有的事都感兴趣,他一直在注意我,这不禁令我提髙了警惕。他很年轻,长像还算英俊,五官精致,嘴唇丰厚,一头微卷的深色短发。但我不喜欢他的眼睛,流露着攻击性和得意扬扬的自信。我摘下头罩,用手指理顺油滑的头发。他看着我拉开湿答答的潜水衣拉链并将它从头顶褪到臀部。里层是潜水背心,水渗进衣服里,寒意袭人。我冷得再也无法忍受,指甲已经发青了。 “有名救生员告诉我,死者的脸看起来很红。”上校说。我将潜水衣袖子绑在腰间保暖。“我想这可能意味着什么。” “冻坏了,就这样。”我回答道。 他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尸体暴露在冷空气中会呈现明亮的粉红色。”我说,冷得直打战。“我知道,所以这不是——” “不是,”我打断他,他们的说话方式实在让我难以忍受,“这完全没有意义。请问,这里有女更衣室让我换下这身湿答答的衣服吗?”我抛出这个问题,但不抱任何期待。 “就在那边,”格林指着行政大楼旁一间窄小的拖车屋,“需要罗切探员陪你过去告诉你东西都在哪里吗?” “不用了。” “希望门没上锁。”格林加了一句。 可能是我走运,门没锁,但里面有点恐怖,只有马桶和水槽,所有东西似乎从来都没清洁过。另一边的男厕则用长四英寸、宽二英寸、钉着门链和挂锁的木板隔开,似乎在强调无论男女都同样在意个人隐私。 没有暖气。我脱下衣物,才发现这里也没热水。我随便清洗了一下,迅速穿上毛衣、雪地靴,戴上帽子。已是下午一点半,露西应该抵达马特家了,我却连半罐番茄酱汁都没打开。我精疲力尽,只想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 我仍没摆脱那些家伙。格林陪我走到我停车的地方,帮忙把所有潜水装备放进后车厢。此刻,那条小船已被安置在拖车上,准备运往我在诺福克的办公室。我没看到杰罗德或基索,很遗憾没能跟他们说声再见。 “你什么时候开始解剖?”格林问。 我看着他,他是那种权力等级体系中典型的软骨头,当初他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吓跑我,发现这招行不通后,马上见风转舵。化敌为友。 “马上。”我发动车子,把暖气调高。 他看起来十分惊讶。“你的办公室今天也开着?” “我不是已经开始工作了吗?”我说。 车门还没关,他双臂撑在门框上,注视着我。他离我很近,我几乎看得见他颧骨周围和鼻翼破裂的血管以及经日晒沉淀的黑色素。 “你会打电话告诉我结果吗?” “等我确定死因和作案手法,会和你讨论的。”我说。 “作案手法?”他有点纳闷,“你是说存在某些疑点,因此无法确定是意外死亡?” “这就是问题所在,格林上校,我的工作就是弄清这些疑点。” “好吧,要是在他背上发现刀子或弹头,希望你马上告诉我。”他口气嘲讽,递给我一张名片。 我开车上路,一边找马特停尸间助理的电话,希望他此刻在家。我找到他了。 “丹尼,我是斯卡佩塔医生。”我说。 “哦,你好。”他有点惊讶。 电话里传来圣诞音乐,我听到有人争辩的声音。丹尼·韦伯二十出头,现在仍与家人同住。 “很抱歉新年前夕还要麻烦你,”我说,“但有个案子,必须马上进行尸检。我正在前往办公室的途中。” “你要我帮忙?”听起来他并不排斥。 “如果你肯帮忙,我会非常非常感激。现在已经有一条小船和一具尸体送往办公室了。” “没问题,斯卡佩塔医生,”他爽快地说,“我马上到。” 我试着打回住处,露西没接电话,我又键入密码听答录机留言。两条,都是马特的朋友留的,表达慰问。铅灰色的天空开始飘雪,超速驾驶的人使得州际公路繁忙起来。我想就算露西误点了,也该打个电话。她二十三岁了,在联邦调查局国家学院受训,即将结业,但我还是担心她,认为她需要我的保护。 潮水镇地方法院的办公室位于桑塔瓦·诺福克综合医院旁扩建的一栋狭小拥挤的楼里。我们部门和卫生局共同使用这栋建筑,不幸的是,鱼贝类卫生检验局的办公室也在同一栋楼。在尸体腐臭味和鱼腥味的夹攻下,无论何年何月何日,停车场都绝对不宜久留。丹尼的老式丰田车已经停在那里,我打开隔间门,很高兴看到那条小船已经在等着我。 我降下身后的拉门,绕小船一圈,仔细检査。低压长软管盘得整整齐齐,我要求切下的那截尾端调节软管和空气调节器都按我的意思密封在塑料袋里。软管另一端仍绑在小压缩机的内管上,旁边有一加仑汽油、各种潜水用具及船上装备,包括加重时用的铅块、一筒压强为每平方英寸三千镑的氧气,一只桨、救生用具、手电筒、毛毯和信号枪。 艾丁在船上加装了一个五马力的拖曳引擎,显然,他时常出入那块最后让他死于非命的禁地。三十五马力的主引擎被拉回锁死,它的螺旋桨没有碰水。我记得在现场看见这条小船时,状况和现在一模一样。但更让我感兴趣的是,底板上的硬质塑料置物箱是开着的,各种相机配件和几盒感光度一百的柯达胶卷紧塞在泡沬衬里。我没有发现相机和闪光灯,也许它们将永远消失在伊丽莎白河河底。 我走上斜坡,打开另一扇门,里面是白色的砖炮走道。泰德·艾丁裹在拉上拉链的尸袋里,躺在X光室旁边的一张轮床上。他僵直的手臂抵着黑色塑料尸袋,仿佛试图挣脱,水滴了满地。我想到要找丹尼时,他已经捧着一大叠毛巾一瘸一拐地来到屋内一角。丹尼的右膝因踢足球受伤,装了大红色的运动支架,以便他的前十字韧带复原。 “我们得把他抬到解剖台上,”我说,“你知道,我最恨有人把尸体丢在一旁置之不理。” “我想那些人可能已经开溜了。”他说着,用毛巾擦干地上的水。 “好吧,今天这里就只有你和我了,”我对他笑了笑,“谢谢你,我真的不希望你也溜掉。膝盖还好吗?” “我觉得它不会好了,这副德行已经三个月了,现在上下楼还是不方便。” “耐心点,继续做物理治疗,慢慢就能康复了。”我把以前的话又重复一次,“你帮他照过片子了吗?” 丹尼曾处理过溺死案件,知道我们要找的绝不会是留在体内的子弹或骨折。从X光片能看出,肺部被压伤时,漏出的空气导致了气胸和纵隔膜移位。 “是的,女士,片子已经泡在显影剂里了。”他顿了一下,有点不快,“切萨皮克分局的罗切探员说他待会儿就过来,他想向媒体发布消息。” 我一向鼓励探员亲自参与自己案件中死者的解剖过程,而这次,我却不怎么想让罗切这家伙进解剖间。 “你认识他?”我问。 “他以前来过,你可以自己去判断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挺直身子,重新把黑发扎成马尾,因为有几绺没扎好的发丝遮住了眼睛。他灵巧而优雅,看起来像个笑靥灿烂的印第安切罗基族青年,我常常好奇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工作。我帮他把尸体挪到解剖台上,然后趁他为尸体称重作各种测量的时候,到更衣室冲了个澡。刚换好衣服进行手术前清洁工作时,马里诺打了我的传呼机。 “怎么样了?”我回了电话给他。 “是我们说的那个人,对吗?”他问。 “目前为止,没错。” “你对外宣布了吗?” “快了。”我说。 “等我十五分钟,我快到了。” “你要过来?”我十分纳闷。 “我是用车上的移动电话和你通话,待会儿再谈。我马上就到。” 我还没弄清马里诺的目的,但知道他一定是在里士满有所发现,否则他不会无故跑来诺福克。泰德·艾丁的死与马里诺的辖区无关,除非联邦调查局也准备插手,但他们似乎并无此意。 马里诺和我一直是联邦调查局暴力罪犯逮捕计划的顾问,擅长根据案情分析作案者特征,协助警方破获一些凶杀案或扑朔迷离的案件。我们常会介入超出职务范围的案件,但都是友情客串。就现阶段情况而言,切萨皮克当局请求联邦调查局支援未免过早。 罗切探员比马里诺早到一步,他拿着资料袋,坚持要我给他手术袍、手套、口罩、帽子和鞋套。他煞有介事地进入更衣室,像在穿生物实验用的防护衣。丹尼和我去拿X光片时,艾丁的潜水衣又滴了一地水。 “他已经死了一段时间,”我说,“直觉告诉我,他一下水就出事了。” “知道确切时间吗?”丹尼边说边为手术刀安装新刀刃。 “我估计在天黑以后。” “他年纪不大嘛。” “三十二。” 他端详着艾丁的脸,神色黯然。“他就像那些夭折的孩子或球场上暴毙的篮球运动员一样,”他看向我,“这种事让你觉得难受吗?” “我不会让自己受情绪影响,因为他们需要我为他们的死找出答案。”我边说边记笔记。 “那么,结束以后呢?”他用眼角余光瞥着我。 “永远不会结束,丹尼。”我说,“在我们稍有空闲,身心需要休息一下时,却不断有人被送进来,我们的工作永远没完没了。” “所以我们没办法不去想他们,”他把装内脏袋的提桶摆在我身边的地板上,“至少,我做不到。” “如果我们不去想,那问题就大了。”我说。 罗切从更衣室出来,面罩和袍子让他看起来像个穿戴一次性航空服的航天员。他尽可能和轮床保持一定距离,但拼命往我这边靠。 我对他说:“我已经检査过船的内部,你动过什么东西吗?” “他的枪和钱包,我都带过来了。”他回答,“就在那边的袋子里。你通常戴几副手套?” “还有相机、胶卷呢,这些东西哪儿去了?” “船上只有这些。我看你的手套不止一副。”他倾身向前,肩膀抵着我。 “我戴的是双层手套。”我离他远一点。 “我想,我也该多戴一副。” “在那边的柜子里。”我说,一边拉开艾丁湿透了的潜水靴拉链。我用手术刀划开潜水衣和潜水背心,因为很难将它们从僵硬的尸体上脱下来。我把艾丁从合成橡胶里解放出来,看见了他冻红的肌肤,然后褪去他的蓝色比基尼泳裤,和丹尼合力将他抬到解剖台上,撑开他硬挺挺的手臂,开始拍更多的片子。 除了几个集中在膝盖上的旧疤,艾丁身上没别的伤口。他早泄的现象在生物学上可归因于尿道下裂,即尿道口开在阴茎前端下方而非正中央,这种无伤大雅的小缺陷对他而言会是个不小的困扰,尤其在年少时期。身为男人,他会认为性功能有障碍是种耻辱,并深受其苦。 但在专业领域,他从未显露过一丝羞怯或消沉。非但如此,我一直觉得他自信又有魅力,而像我这样的人很少会被谁吸引,尤其是那些记者。当然,我也清楚从外在无法判断一个人私下的行为,于是我试着拂开这些纷乱的思绪。 我不愿回想那个活着的他,闷头在写字板的图表上快速写下批注和测量数据。但思绪不断违背我的意愿,于是我转过身去,决定好好看他最后一次。就在圣诞节前的一个星期,我在里士满的办公室背对着门整理幻灯片,直到他出声,我才知道他已在我身后站了一会儿。我转身,见他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盆硕果累累的圣诞椒,红色的果实鲜艳欲滴。 “我能进来吗?”他问,“还是得带着这个滚回车上?” 我向他道了声下午好,同时对前台人员相当不满。他们很清楚,除非我同意,不得让记者穿过装有防弹隔板的会客室。可那些职员,特别是女性,多少都对艾丁心存好感。他走进来,把植物放在办公桌旁的地毯上,微微一笑,笑容蔓延到眼角眉梢。 “我只是觉得这里应该摆点有生气的东西,看起来会活泼一点。”他的蓝眼睛盯着我。 “希望这不是对我的评语。”我无奈地笑道。 “准备把他翻过来了吗?” 我的注意力回到写字板上的身体数据图表,忽然意识到丹尼是在跟我说话。 “抱歉!”我喃喃地说。 他关切地望着我。罗切则像从没进过停尸间似的四处转悠,直盯着我在玻璃柜上的映像。 “你没事吧?”丹尼凭他敏锐的直觉问道。 “可以把他翻过来了。” 我内心深处在震动,仿如燃起了一朵小小的火焰。艾丁那天穿着卡其色休闲裤和黑色毛衣,我试着回想他的眼睛,或许它们当时已经蕴含着某些预兆。 尸体被河水冻得太久,碰触起来感觉很冷。我愈从不同的角度观察,那个熟悉的他就愈接近瓦解,这令我更觉不安。他有好几颗昂贵的瓷牙,缺掉的大臼齿意味着他曾做过牙齿矫正手术。隐形眼镜让他的眼睛时时刻刻都炯炯有神。右眼的镜片未被灌入面镜的水冲走,和左眼呆滞的眼神迥然不同,简直就像两名死者睁着困乏的眼睑向外凝望。 我基本完成了所有外观检验,可最后的程序才最棘手。对于一般非自然死亡的案件,死者性倾向的检查是必要的。我很少见到如剌青般明显的标记表明死者的性倾向,而通常熟悉死者的人都不会主动透露这方面的情况。可不管是何人告诉了我什么,真的不重要,我还是会检查是否有肛交的迹象。 “你在做什么?”罗切回到桌边,站在我后面。 “直肠炎,肛门通道有些小裂痕,上皮的外伤已经愈合了。”我边检查边回应他。 “你怀疑他是同性恋?”他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 丹尼的脸立刻涨红了,眼里燃起怒火。 “肛圈的外伤不明显,”我说着潦草记下,“换句话说,他并无任何同性恋者性生活造成的伤口。罗切探员,麻烦你留点活动空间给我。”我感觉到他在朝我的脖子呼气。 “你知道,他在那个区域做了很多访谈。” “什么访谈?”我问。他故意要让我紧张。 “我不知道。” “他访问了什么人?” “去年秋天,他写了一篇关于废船厂的报道,格林上校也许能提供更多信息。” “我才跟格林上校碰过面,他没向我提起这件事。” “这篇报道在《弗吉尼亚导报》上刊登过,大概是十月底的事。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一般的专栏。”他说,“我个人认为,他是为了某件更重大的新闻而重回现场。” “你确定?” “别问我,我又不是记者。”他瞥了一眼解剖台另一边的丹尼,“就个人而言,我对媒体没什么好感。他们总是挖掘一些没人留意过的话题,然后不择手段地去证实他们所言不虚。这个家伙来头不小,是美联社旗下的王牌记者。有谣传说他和女孩子在一起只是幌子,根本没有进一步的发展。你懂我的意思吧?”他脸上扬起恶毒的笑容。难以相信才认识一天,我竟会如此厌恶这个人。 “你这些消息是从哪儿来的?”我问。 “听来的。” “丹尼,采一点毛发和指甲的样本。”我说。 “你知道,我花了点时间到街上打听。”他说,手有意无意地抚过我的臀部。 “要拔几根他的胡子吗?”丹尼从手术推车上拿起镊子和密封袋。 “这样更好。” “我猜你接下来要检验他是否携带艾滋病病毒。”罗切又碰了我一下。 “没错!”我答道。 “然后,你就会相信他是同性恋。” 我停下工作,因为我实在受够了。“罗切探员,”我转身面向他,厉声说道,“你要是想继续待在我的解剖室,就不要妨碍我工作。不准再对我动手动脚,不准侮辱死者。这个人死了、赤裸裸地躺在解剖台上并非出于他的意愿。还有,我不喜欢听你说‘同性恋’这个词。” “好吧,随你怎么说,他的性倾向现在也许不重要。”他有点错愕,对我突发的怒气有点不快。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同性恋,”我说,“但我知道他并非死于艾滋病。” 我一把抄起推车上的手术刀,他神情骤变,直往后退,显得相当紧张。我要动刀了,也终于知道该怎么对付这家伙。 “你没看过解剖?”我对他说? “很少。”他好像想打退堂鼓。 “你怎么不坐下,”我不无恶意地提议,奇怪为何切萨皮克分局会派他来办这起案件,“不然,干脆离开。” “这里太热了。” “如果你想吐,请移驾到旁边的垃圾桶边去。”只有丹尼能忍笑说出这种话。 “我到旁边去坐坐好了。”罗切走向靠门的桌子。 我利落地划下一个Y字形切口,刀刃从肩膀滑至胸骨再到骨盆。血液接触到空气的瞬间,我闻到一股气味,于是停下手。 “你知道吗,利浦修出了一款很棒的磨刀器,真希望我们也能弄一个,”丹尼说,“用这种磨刀器磨刀时只要浇点水,再把刀轻贴在上面滑动,一下子就磨利了。” 我闻到的这种气味很容易混淆,一时还不敢确定。 “我看过他们最新的商品目录,”他继续说,“简直让人抓狂,那些酷玩意儿我们根本买不起。” 一定不是这样的。 “丹尼,把门打开,”我说得很急,把他吓了一跳。 “怎么了?”他不安地问。 “让新鲜空气进来,快。”我说。 他拖着受伤的膝盖快速移动,打开通往走道的双开门。 “发生什么事了?”罗切直拥地坐着。 “死者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我本不想说出我的疑虑,尤其是对他。 “我什么都没闻到。”他站起身,环顾四周,好似能看见这股神秘的气味。。 艾丁的血液散发出苦杏仁的气味,罗切和丹尼无法察觉一点也不奇怪。嗅出氰化物的能力是基于性别遗传的隐性特征,仅有不到百分之三十的人具有这种遗传属性,我很幸运地是这少部分人之一。 “相信我,”我划开他肋骨的皮层,小心翼翼,避免戳破肋间肌肉,“他的气味闻起来有点怪。” “这表示什么呢?”罗切追问。 “要等化验结果出来才知道,我现在没法回答你。”我说,“我们马上要彻底检查他所有的装备,要确认每一样东西都运作正常,比方说,他没有耗尽氧气。” “你对水烟筒了解多少?”丹尼问我,他已经回到解剖台前帮忙。 “我从来没用通玩意儿。” 我在胸腔切口的中线横剖一刀,往后扯开肌肉组织,在皮层里做了一个袋沟,让丹尼灌水进去。我将手探入其间,把手术刀插在两根肋骨之间,以检查气泡释放情况,依此判定是否因空气导入胸腔而造成潜水伤害。结果是否定的。 “拔下船上的软管,和水烟筒一起,拿过来。”我打定了主意,“我们最好找个潜水顾问咨询一下。这附近有你认识并且在假日还能找到的人吗?” “马特医生常光顾汉普顿路上那家潜水用品专卖店。” 他找到电话号码,打过去询问,但商店在这种下雪的新年前夕早就打烊了,而老板似乎不在家。丹尼忽然跑出房间,不久后返回时,走廊另一端响起钝重的脚步声,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对他大吼。 “就算你是警察,他们也不会让你这样。”彼得·马里诺的声音传入解剖室。 “我知道,但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丹尼说。 “那么,我给你一个该死的好理由。你头发这么长,会让那些混混逮到机会扯你的辫子。要是我?我就会剪了它。我敢说,漂亮妞们会因此更爱你。” 他到得正是时候,帮我们搬水烟筒和那一大捆软管,还以前辈的身份训了丹尼一顿。我不难理解为何马里诺和他青春期的儿子之间总是存在许多问题。 “你对水烟筒知道多少?”马里诺走进来时我问他。 他茫然盯着尸体。“什么意思?难道他得了什么怪病?” “你正在搬的东西就叫水烟筒。”我解释道。 他和丹尼把水烟筒摆在旁边一张不锈钢桌上。 “潜水用品专卖店应该在几天前就歇业了。”我说,“这种压缩机似乎很轻便——仅需五马力的引擎,气泵就能把空气抽进过滤通气阀,使其通过连结潜水者呼吸调节器二级头的低压软管。过滤器看起来没问题,燃料管也没有损伤。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些。” “氧气筒空了。”马里诺注意到了。 “我想是他死后才耗尽的。” “为什么?”罗切走到我们站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用力擦洗,仿佛房间里只有我和他两人,“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估错了在水里的时间,以至于氧气耗尽?” “就算氧气没了,他还是有很充裕的时间游出水面,他潜水的深度不过三十英尺。”我说。 “要是你的管子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缠住,那可就是条漫漫长路了。” “也不无可能。但就当时的情况而言,他只要解开配重带就可轻易脱身。” “那股气味散了吗?” “还没有,但不至于对人体产生影响。” “什么气味?”马里诺急于知道。 “他血液里有股奇怪的气味。” “你是指酒臭味吗?” “不,不是。” 他嗅了几下,耸耸肩,目光飘向解剖台。此时罗切再次企图挨近我,我简直不敢相信,在我发出警告后他居然还敢在偌大的房间里再度骚扰我。穿着毛里子大衣的马里诺显得高大挺拔,直瞪着他。 “他是谁?”他问我。 “我想你们应该不认识,”我说,“切萨皮克分局的罗切探员,这是里士满分局的马里诺队长。” 罗切贴近水烟筒猛瞧,一旁的丹尼切开肋骨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瘪着嘴,脸色像背光的牛奶瓶那样。 马里诺点着了烟,从表情可以看出他已经对罗切忍无可忍,罗切也心里有数。 “我跟你不熟,”马里诺对罗切说,“但我一来就注意到,你来这里参加验尸完全无视工作人员的感受。”他把打火机塞进衬衫口袋,“我每次来这里都像被洋葱熏湿了眼睛。”他喷了一口烟,“现在,我却丝毫感受不到你对死者的悲悯之心。” 罗切倾身靠近水烟筒,整张脸几乎都藏在后面,假装嗅橡胶和油管的气味以掩饰尴尬。我继续工作。 “丹尼,”马里诺接着说,“来这里工作后,还吃那些恶心的肾和其他内脏吗?” “长这么大我都没吃过那些可怕的玩意儿,”他说话的同时我们合力移开了护胸甲,“但我了解你的感受。每次在餐厅看到有人点一大块肝脏,我都差点没夺门而出——尤其是那种粉红色的薄片,更恐怖。” 器官一旦暴露在空气中,那股气味就更浓了。我俯身查看。 “你又闻到了吗?”丹尼问。 “没错。”我说。 罗切拉开距离退至角落,马里诺开始自得其乐,绕过来站在我身边。“你认为他是溺死的吗?” “目前我不这么认为,但我一定会弄清楚。” “你凭哪一点来判断他不是溺死的?” 马里诺不太了解溺水死亡是怎么回事,人们也极少用这种手法杀人,所以他充满好奇,想深入了解我的每一个动作。 “事实上,我做了很多事,”我说,“我刚才在他胸腔侧部做了一个袋沟,灌水进去,在胸廓间插入手术刀看它释放气泡的情况。我现在要往心包囊灌满水,在心脏里插根针,再次测试有没有气泡。接下来,我要检査他脑部是否有淤血,纵隔膜软组织是否有多余的肺泡气体。” “这意味着什么?”他问。 “潜水者若在水深十五英尺以下的地方觉得呼吸不适,可能是因为气胸或是气泡栓塞。当肺部承受过度压力时会导致肺泡壁轻微破裂,形成淤血,空气就会渗入胸膜腔里。” “然后会要人命?”他问。 “是的,非常有可能。” “要是他下水后立刻出水,会怎么样?” 他移到解剖台另一侧,想看得更清楚。 “急速上升下降时压力会改变,可能造成挤压伤害,但以他潜水的深度来说,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发生。我最初的想法是他死于压伤,但是你看,他的细胞组织并没有呈海绵状。你要去穿件防护衣吗?” “那我不就像除虫公司的工作人员了吗?”马里诺看着罗切取笑说。 “她是希望你不要得艾滋病。”罗切坐在远处有气无力地说。 马里诺套上围裙和手套,我则开始解释我如何从这些测试的阴性反应排除因减压、潜水病或溺水造成死亡的可能性。趁我在气管上插入一根点一八〇口径的针管抽取气体样本做氰化物测试,罗切打算离开。他快步穿过房间,收拾柜台上的证物袋时,纸张不时发出窸窣声。 “要等你做完测试,我们才能知道结果?”他站在门口问。 “没错,我现在无法告诉你他的死因或作案手法。”我略一停顿观察他的反应,“一切都检査完毕后,我会给你一份化验报告的复印件。在你离开前,我想看一眼他的随身物品。” 我满手是血,他不敢靠我太近。 我对马里诺说:“麻烦你了。” “乐意之至。” 马里诺走向他,接过袋子,粗声说:“走吧,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处理这玩意儿,顺便呼吸点新鲜空气。” 他们走到走廊上,我继续工作,纸张声又窸窣响起。我听见马里诺卸下手枪的弹匣,打开滑动片,高声斥责他身为警察却没有确认枪支是否安全。 “真不敢相信你就这样带着上膛的枪四处乱晃,”马里诺咆哮道,“老天,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东西可不是你该死的午餐,随便塞在袋子里就行了。” “但是它还没采过指纹。” “好,那你戴上手套照我说的做。卸掉弹匣,把弹膛清干净,像我刚才那样。你要去哪儿?在警校,没人教过你什么叫绅士风度吗?” 马里诺说个没完,我这才知道他为何要把罗切带到外面去,那里的空气可一点也不新鲜。丹尼在解剖台对面朝我使眼色,咧嘴一笑。 没多久,马里诺摇着头回来了。罗切已经离开,我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我说,“后来怎么样了?” “他用老天给他的那个大脑袋想了一下,”马里诺说,“胯下的那个。” “我就说嘛,”丹尼说,“他来过这里两次,把马特医生烦得要命。但我没告诉你,他们通常都在楼上,他从没到过楼下的解剖室。” “真把我吓坏了。”马里诺夸张地说。 “我听说他以前念警校时,每逢参加模拟解剖就会装病。”丹尼继续说,“不只这样,他刚从少年感化院调来没多久,当刑事组警察仅两个月。” “哦,太好了,”马里诺说,“他正是我们最喜欢的合作者。” 我问马里诺:“你闻到氰化物的味道了吗?” “没有,我现在只闻得到烟味,这表示我多想再来一根。” “丹尼?” “闻不出来,女士。”他有点失望。 “截至目前,我还没找到任何证据证明这是一起潜水意外。心脏和胸廓里没有气泡,没有皮下气肿,胃和肺里也都没有水。我无法判断他是否有充血的现象。”我切开另一瓣心脏,“哦,他的心脏有充血现象,但这是心脏的左边衰竭导致右边——或者换种说法,也完了?他的胃壁有点发红,和氰化物中毒有相同症状。” “医生,”马里诺说,“你跟他熟吗?” “就私交来说,不算熟。” “那么,我来告诉你那个袋子里有什么,罗切根本弄不清楚,而我也不打算告诉他。” 他终于脱下了大衣,想找个恰当的地方挂起来,最后决定挂在椅背上。他点燃了香烟。 “他妈的,这里的地板走起来怪难受的,”他走向堆着水烟筒和软管的桌子,斜倚着桌沿,“你的膝盖一定是被这弄伤的。”他对丹尼说。“没错,糟透了。” “艾丁有把勃朗宁九毫米口径半自动手枪,枪身漆色是波德桑的沙漠棕。” “波德桑是什么?”丹尼将脾脏放进吊秤里。 “他是手枪装饰界的伦勃朗。你若想让自己的枪防水,样式还够粗犷,波德桑先生都办得到。”马里诺告诉他,“他所做的,基本就是刮掉枪原来的漆,喷沙,最后再喷一层特氟隆。的枪都经波德桑处理过。” 是联邦调查局人质救援小组。艾丁过去作过许多与执法相关的报道,我相信他多少也让匡提科的联邦调查局国家学院及其最优秀的培训人员曝了光。 “听说海军的海豹特种部队也用这玩意儿。”丹尼说。 “除了他们,武装特警部队、反恐怖主义者和我这样的人都有。”马里诺瞄了一眼水烟筒的燃料管和送气阀,“我们大多数人拥有的枪和这把一样,同属诺瓦科系列,但没人弄得到这种Kt金属孔子弹,这可是所有警察梦寐以求的收藏品。” “他用的子弹是特氟隆的?”我瞄了一眼。 “十七颗,一颗上了膛,所有子弹的火帽周围都有一圏红色防水亮漆。” “金属孔子弹是违禁物,弗吉尼亚州几年前就禁用了。光凭这把枪的外观,你就能确定它是波德桑公司涂饰的?” “我大概被波德桑的东西迷昏头了,”马里诺回应道,“你说得对,其他公司也做得出相同的东西。” 我切开他的胃,自己的胃却如拳头般紧绷。艾丁似乎非常向往执法人员的生活,我听说他喜欢搭警察的便车,和他们一块儿野餐,参与他们所有业余活动。他从未在我面前显露半点热衷武器的迹象,因此他持有非法子弹令我大为震惊。这种子弹多用来杀人或致人严重伤残,而受伤害的也可能是自己的朋友。 “胃里只有少量褐色液体,”我继续说,“他死前没有进食。如果他准备潜水,空腹算正常现象。” “有可能是燃料耗尽,他才一命呜呼吗?比方说刚好有风吹过什么的,”马里诺继续检査水烟筒,“而这不可能让他面色发红吧?” “你说得对,我们还要测试他的一氧化碳含量。只是,这么做并不能检验出我闻到的是什么气味。” “你确定吗?” “我相信自己的嗅觉。”我说。 “你认为他是被人杀害的,对吗?”丹尼对我说。 “谁都不能妄下断语,”我拉过从高处卷轴垂下的电线,插好斯特莱克电锯的插头,“连切萨皮克的警察都没这个权利,其他人也一样。等所有化验结果出来,我会发布正式报告。我还没弄明白这里的问题,也不清楚案发现场的状况。因此,我们得比平时更为谨慎。” 马里诺看着丹尼。“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八个月。” “你听清楚医生的话了,对吧?” 丹尼不明所以,马里诺不客气的语气吓了他一跳。 “你知道怎么乖乖封住自己的嘴,对吧?”马里诺继续说,“不准四处张扬,也不准透露给自己的家人,甚至女友。你都听懂了?” 丹尼抑制住火气,在死者后脑勺下方划了一道切口,从左耳一直到右耳。 “听好,万一你口风不紧,我和医生都会知道风声是从哪儿传出去的。”马里诺炮火不断,故意挑衅。 丹尼继续处理头皮,将它往前拉盖过双眼,露出头骨。艾丁整张脸皱起来,悲苦颓丧,似乎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我启动电锯,房间里充斥着刀叶锯骨头的巨大噪音。 <hr /> 注释: 第三章 三点三十分,太阳隐入灰色天幕之后。雪已积了好几英寸,纷飞的雪花如烟雾般悬浮在空中。马里诺和我踩着丹尼的脚印穿过停车场。他已经先走了,我为他抱不平。 “马里诺,”我说,“你不该用那种态度说话。我的属下懂得如何拿捏分寸。丹尼没有做错事,你不必对他这么粗鲁,我不欣赏你这种作风。” “他只是个孩子,”他说,“你好好管教他,他就会乖乖听话。重点在于,你得相信纪律是有用的。” “不用劳您大驾来管教我的属下,我们之间从来没有问题。” “是吗?但这次情况不同。”他反驳。 “如果你不干涉我办公室的事,我会非常感激。” 我觉得疲倦、情绪低落,露西还是没接马特家的电话。我打开车门,马里诺将车停在我的车旁。 “露西这个假期要做什么?”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 “她希望和我一起过。可到现在她都没跟我联系。”我钻进车里。 “这场雪从北边来,匡提科首当其冲。”他说,“说不定她被堵在半路上,你知道,九十五号州际公路的路况向来如此。” “她车上有移动电话,而且,她是从夏洛茨维尔过来的。”我说。 “为什么?” “学院决定送她回弗吉尼亚州立大学研究所。” “念什么?高级火箭科学吗?” “她现在在做虚拟实境研究。” “所以她应该还困在这里和夏洛茨维尔之间的路上。”他显然不想放我走。 “但好歹可以留个话吧。” 他环顾停车场一周,预留给深蓝色运尸车的空地已经被雪覆盖。雪花沾在他稀疏的头发上,他微秃的头一定很冷,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你新年打算怎么过?”我发动引擎,用雨刷扫去挡风玻璃上的雪。 “我们这些人还不就是打打扑克牌,吃墨西哥辣肉酱。” “听起来挺有意思。”我注意到他脸色通红。 “医生,我去过艾丁在里士满的公寓,只是刚才不想在丹尼面前提起。我猜你可能会想谈谈这事。” 马里诺有话要说。他不想跟他的哥们儿鬼混,也不愿意独处。他想和我一起,虽然他不愿承认。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他始终没有坦承对我的感觉,可言行举止却将之表露无疑。 “我牌打得很烂。”我说着系上安全带。 “凌晨独自开车回家可不是明智之举。”雪如旋风般在柏油碎石路面上打转,他岔开话题。 “我那里还有间客房。”我说。 他瞟了一眼手表,寻思着是否该再抽根烟。 “的确,现在开车回去不是个好主意,”我说,“我们似乎应该谈谈。” “嗯,你说得对。”他说。 他开着车慢慢地跟在我的车后面赶往沙桥,回到住处时我们都没料到烟囱里会有白烟袅袅升起。露西那辆绿色复古巨无霸停在车道上,覆着一层厚雪,看来她已经到了好一会儿。 “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砰地关上车门,对马里诺说,“我打了三次电话都没人接。” “我还是回去好了。”他站在他的福特旁,有点为难。 “别胡闹了,进来吧,我们还得弄清一些事。这里有张沙发床,露西也一定很高兴见到你。” “你的潜水装备呢?”他问。 “在后车厢里。” 我们合力将潜水装备搬出来,扛回马特医生家。在这样的天气,这栋房子显得很小,相当寒酸。屋后有个装了遮阳棚的阳台,我们从那里进门,把装备搁在木地板上。露西打开通往厨房的门,我们瞬间被番茄和大蒜的浓郁香味包围。她看到马里诺和那堆潜水装备,一脸疑惑。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我看得出她的失望,因为这原本是专属于我们两人的夜晚。在忙碌纷扰的生活中,我们难得有机会共度这样的夜晚。 “说来话长。”我迎着她的目光。 我们跟着她进屋,灶台上的大锅里炖着食物,料理台旁边的砧板上堆着她刚切好的红椒和洋葱。她身穿印有FBI字样的运动衣和滑雪裤,显得健康率性,但我看得出她没睡好。 “胶皮软管在储藏室里,后面阳台的水龙头旁有个空塑料桶,”我对马里诺说,“麻烦你帮我装满水,我要把潜水衣泡起来。” “我来帮忙。”露西说。 “你就别插手了,”我拥抱着她,“我们好久没见了。” 等马里诺出去,我把露西拉到灶台边,掀开锅盖。香味扑鼻而来,我开心极了。 “真不敢相信,”我说,“你真是太善解人意了。” “我看你四点还没回来,就想最好先弄点酱汁,不然我们今晚就吃不到意大利千层面了。” “还得加点红酒,撒上罗勒和少许盐。我想用朝鲜蓟代替肉,马里诺可能会抗议,但他可以吃意大利熏火腿,你觉得呢?”我盖好锅盖。 “姨妈,为什么他会来这里?”她问。 “你看了我的留言吗?” “看到了,所以才知道怎么进门,但你只说得马上赶到命案现场。” “真对不起,可我给你打了几次电话。” “我从不接别人家里的电话。”她说,“你又没在答录机里留言。” “我一心以为你不来了,这才邀他过来,我不想让他冒着大雪赶回里士满。” 她浓绿的眼睛里闪烁着失望。“好吧,算了,只要不必和他睡在一个房间里就行。”但她仍心有不甘,“可是,我不明白他大老远赶来潮水镇做什么。” “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事说来话长,”我告诉她,“这起案件和里士满脱不了干系。” 我们站在酷寒的阳台上,将冰水浸泡过的蛙鞋、潜水背心、湿式潜水衣及其他装备上的水甩干,拿到阁楼上用毛巾层层裹好叠起。在热水器能发挥功用的时间内,我洗了个尽可能长的热水操,心想能与露西、马里诺在这栋海边小屋共度下雪的新年前夜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我从卧室出来时,他们已在厨房喝着意大利啤酒,翻阅食谱研究面包的做法。 “我收拾好了,”我对他们说,“现在我来接手吧。” “小心点,别搞砸了。”露西说。 我赶走他们,用量杯量好高筋面粉和酵母粉,倒入一个加好糖和橄榄油的大碗。我把烤箱温度调低,打开一瓶法国罗帝坡红葡萄酒,供大厨在大展身手时小酌,另备一瓶基安蒂红葡萄酒佐餐。 “你检查过艾丁的钱包吗?”切牛肝菌时我问马里诺。 “艾丁是谁?”露西问道。 她坐在料理台上啜饮着意大利佩洛尼啤酒,身后的窗户上雪痕斑斑。我大致叙述了今天发生的事,她没有多问,连马里诺说话时她也非常安静地听。 “没什么特别的,”他说,“万事达卡、维萨卡、美国运通卡、保险卡,两张破烂收据,好像是餐馆的账单,我们还需要确认。我能再来一瓶吗?”他把空酒瓶扔进垃圾桶,拉开冰箱门,玻璃瓶眶当作响。“我瞧瞧还有什么。他没带多少现金,二十七美元而已。” “有照片吗?”我问,一边在撒满面粉的木板上揉面。 “没有。”他关上冰箱门,“如你所知,他没结婚。” “说不定他有亲密的交往对象,这我们可不知道。”我说。 “不无可能。我们对他知道得不多,这一点是确定的。”他看着露西,“你知道什么是波德桑吗?” “我那把枪是波德桑涂饰的,”她盯着我,“姨妈的勃朗宁自动手枪也是。” “艾丁那小子有把九毫米口径的勃朗宁手枪,和你姨妈那把很像,灰棕色的波德桑涂饰。子弹外壳是特氟隆,火帽外包一圏红色防水漆,这意味着他能在倾盆大雨里射穿十二本电话簿。” 她非常吃惊。“一个报社记者要这么强的武力装备做什么?” “有些人热衷收藏枪支和子弹,”我说,“而我从不知道艾丁也是如此,他从未和我提过——也许他根本没必要跟我提。” “不管Kt子弹是否合法,我在里士满从没见过。”马里诺提到的是这种特氟隆外壳子弹的品牌名称。 “他可能在枪展上弄到吗?”我问。 “也许吧。至少能肯定一点,这家伙持有不少这类玩意儿,我还没告诉你他公寓里有什么呢。” 我用湿布盖住生面团,将烤盆放入设定在最低温的烤箱。 “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他继续说,“挑重点说,就从他一直在装填子弹的那个房间开始。先不管他到哪儿去射完这些子弹,他拥有各式各样的枪,你能想象到的他全有,其中有几把手枪、一支AK-47俄式突击步枪、一支MP5冲锋枪和一支M16美式步枪,这些绝不是休闲打猎时用的。此外,他还订购了很多求生类杂志,包括《命运战士》、《美国骑兵杂志》、《陆军军需兵团》……最后,”马里诺痛饮一口啤酒,“我找到一堆录像带,全是教人当名狙击手的特种部队训练这类垃圾。” 我从冰箱拿出鸡蛋和帕玛森干酪,“有迹象显示他究竟卷入了什么事件吗?”死亡之谜愈显扑朔迷离,这背后一定大有文章。 “没有。但他一定查到了什么。” “说不定是受什么事逼迫。”我说。 “他很害怕。”露西感同身受地说,“没人会半夜潜水,还带着装了金属孔子弹的九毫米口径防水手枪,除非他害怕。一个人觉得有人会背叛自己时,才会有这种反应。” 我告诉他们今天早上我接到的那个诡异的电话,是一个自称杨格的警察打来的,而这个人似乎不存在。我还提到格林上校,描述了他的行径。 “如果那个人是格林,他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马里诺紧皱眉头。 “很明显,他不希望我出现在案发现场。他要我等着警方提供所有信息,我只要乖乖等候尸体送来,做自己该做的事就行。” “哦,听起来你似乎受到了恐吓。”露西说。 “我相信这是个预谋。”我说。 “你试着打电话给这个叫杨格的人了吗?”露西问我。 “没有。” “电话在哪儿?” 我把电话拿给她,她拨了号码。 “这是地方气象预报的电话。”她说完挂上听筒。 马里诺从铺着格纹桌布的早餐桌边拉出一把椅子跨坐着,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一阵沉默,我们各自寻思着该如何找出那个陌生人。 “听我说,医生,”马里诺的膝关节咔嚓作响,“我真的得抽根烟。你让我在这儿抽呢,还是我得到外面去?” “外面!”露西的拇指猛然指向门外,反应比我预想的还要激烈。 “想让我一头摔到雪堆里吗,小矮人?”马里诺说。 “现在雪只有四英寸深,你顶多摔进自己想象中的雪堆里。” “明天我们可以到海边比赛丢罐子,”他说,“总得有人教教你什么叫谦虚,露西特工。” “我不准你们在海边乱丢东西。”我对他们说。 “那就让彼得打开窗户,把烟吐到外面去。”露西说,“但那只能显出你的烟瘾有多大。” “你最好快点抽完,”我对他说,“这房子已经够冷了。” 马里诺使出一番蛮力,顽固的窗户终于开了。他把椅子移到窗边,点了根烟,对着纱窗吞云吐雾。露西和我在客厅里摆放银餐具和餐巾,我们都觉得在壁炉前用餐比在马特医生的厨房或狭小寒冷的餐厅里要更温暖惬意。 “你还没告诉我你过得好不好。”露西准备给壁炉添柴火时我问。 “一切顺利。” 她塞进更多柴火,背肌紧收,双手筋脉浮出。火花不时朝被烟熏黑的烟囱口迸裂。露西在电脑方面天赋异禀,近年来,她在麻省理工学院研究机器人科学。她在这些专业领域表现突出,引起了联邦调查局人质救援小组的关注。然而,她期许的是动脑,而非体力运动。过去从没有一名女性能达到人质救援小组对体能的要求,我担心她不肯接受自己的极限。 “你每天花多少时间锻炼?”我问。 她关上纱门,坐在壁炉边,看着我说:“很多。” “如果你身体里的脂肪含量过低,会有损健康。” “我健康状况非常好,而且我本来就脂肪含量偏高。” “如果你得了厌食症,我不会坐视不管的,露西。饮食失调会要人命,我见过太多活生生的例子。” “我饮食很正常。” 我坐到她旁边,炉火烘暖了我们的背。 “我想我可以相信你。” “很好。” “听着,”我轻拍她的腿,“你已经是人质救援小组的技术顾问,难道还想吊在直升机外的绳子上,或者和男人一样只用四分钟就跑完一英里?” 她眼光一闪,看着我。“你是唯一和我提到极限的人。但是,我从来没见过你因性别差异而却步不前。” “因为我很清楚自己的极限在哪里,”我反驳她,“我在用头脑工作。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 她情绪有些激动:“我已经厌倦了编程和设计机器人,每当有大事发生——像上次俄克拉荷马的爆炸,那帮家伙都赶往安德鲁斯空军基地,我就得留下。即使我能跟着他们出勤,也只会被关在一个小房间里,像个呆子。我不是什么该死的呆子,我不想当一个只能管钥匙的特工。” 她努力忍住眼中盈满的泪水。“我能通过他们所有的艰苦课程。我会绕绳攀降、狙击、水肺潜水。最重要的是,他们轻视我时,我会样样让他们服气。相信吗,有些人甚至根本不愿看见我出现在他们周围。” 我完全能够体会。露西已是人类极限的完美体现,她向来表现优异,再难的事都难不倒她。她美丽动人又健美强壮,我不禁好奇,身处五十个男人的特种部队她何以自保,她从未和其中任何人约会过。 “珍妮特最近好吗?”我问。 “她被调到华盛顿外勤单位,专门处理白领犯罪事件,还好调得不算远。” “这应该是不久前的事。”我很迷惑。 “就在最近。”露西把前臂搭在膝盖上。 “今晚她在哪里?” “她家在阿斯彭有套公寓。” 我以沉默代替询问,她答话的语气有点烦躁:“我没收到邀请,不是因为我们相处不好,而是我们不太合适公开出双入对。” “我懂了。”我犹豫了一下,“她父母还不知道你们的事。” “该死,谁知道呢?你以为我们在工作场合不需要遮遮掩掩吗?每当我们想一起做什么时,都得先避开那些男人的耳目,真是幸福快乐啊!”她痛苦地说。 “我了解你们工作时如何相处,”我说,“这与我预料的没什么不同。我更好奇珍妮特家人的反应。” 露西盯着自己的手。“问题主要出在她母亲身上。坦白说,我不认为她父亲会在意我们的事。他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他以前做错了什么,就像我妈现在没办法不闻不问的道理一样,她认为是你做错了事,因为是你抚养我影响我,几乎像我母亲一样。” 面对我唯一的亲妹妹多萝茜这不可理喻的观点,为自己辩解没有任何意义,而不幸的是,她恰巧是露西的母亲。 “我妈现在又有了一套说法,她说你是我第一个爱上的女人,这可以解释其他所有事情,”露西语带讥讽,“不要在意她可能是指责你乱伦或是同性恋。别忘了,她写过许多寓意深远的童书,所以自认是心理学权威,也是性学专家。” “真遗憾你得经历这些事。”我深有感触地说。每当谈及这个话题,我总是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对我来说还是太过陌生,陌生得每次都让我不知所措。 “听我说——”她开口财马里诺走进了客厅,“有时,你就是身不由己。” “我要宣布一个好消息,”马里诺宣称,“气象预报说明天早上雪就会融化,明天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明天就是新年了,”露西说,“不是我故意找茬,为什么我们明天就要离开?” “因为我要带你姨妈去巡视艾丁的窝。”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本顿也会带他那帮饭桶过去。” 我不动声色。本顿·韦斯利是调查局暴力罪犯逮捕计划的负责人,我不想在这个假期见到他。 “你说什么?”我平静地问道。 他坐在沙发上看了我许久,一言不发,然后以一贯的口气回答道:“有件事我很好奇,医生,在水里下毒的话该如何做?” “也许不是在水里,”露西说,“也许他在下水前就吞了氰化物。” “不,这绝不可能,”我说,“氰化物腐蚀性非常强,如果他是口服的,我会发现他的胃、食道或口腔有严重损伤。” “那么到底发生什么了?”马里诺问。 “我想他吸进了氰化物气体。” 他一脸困惑。“怎么弄的?利用压缩机吗?” “压缩机会抽取覆有过滤盖的通气阀里的空气,”我提醒他,“只要有人在氰化物药片上倒点盐酸,再将玻璃瓶放在通气阀旁,氰化物气体就会和空气一起被吸进肺里。” “要是艾丁真的在下水时吸入了氰化物气体,”露西说,“会怎么样?” “从药性发作到死亡,只要几秒钟。” 我想到那截软管,琢磨着艾丁吸入调节器里的氰化物气体时,为何离开拓者号的螺旋桨那么近。 “能化验出水烟筒里是否有氰化物气体吗?”露西问。 “当然,我们会试试看,”我说,“但我不抱任何希望,除非有人直接将氰化物放在通气阀的过滤器上。就算真是如此,我到那里时,药物也几乎挥发完了。还好我们拿到了一截最接近尸体的软管。如果在假期还找得到化验人员,明天就可以进行毒物化验。” 露西踱至窗边,凝视着窗外。“天色越来越暗了。真不可思议,晚上居然还看得到那片海,就像一面黑色的墙。”她感慨道。 “你看到的本来就是一面墙,”马里诺说,“庭院后面的砖墙。” 她很久没说话,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多么想念她。她在弗吉尼亚州立大学读书时,我们会偶尔见面,但现在见面的机会愈来愈少。就算因为案件我要去匡提科,也不代表我们都有闲暇探望彼此。我很遗憾错过了她的成长,私下希望她能选择一种不像现在这么艰苦的职业或人生。 露西仍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那个玻璃杯。“结论是,一名武器迷记者夜晚潜入停泊退役军舰的禁区,被氰化物气体毒死了。” “这只是假设,”我提醒她,“这起案件的真相尚未明了,我们千万记住要谨言慎行。” 她转过身。“如果要毒死某人,去哪里弄氰化物?这很难吗?” “可以在很多工业场所弄到这玩意儿。”我说。 “举个例子?” “比如,它常用来炼金、电镀,用骨头大量制造磷酸时也用它作熏蒸剂。换句话说,在珠宝界、工业工厂或除虫公司工作的人都可以轻易弄到氰化物。至于盐酸,在任何一个化学实验室都弄得到。” “这么说,”马里诺说,“如果有人要对艾丁下毒,一定事先知道他会出船下水,同时必须掌握地点和时间。” “凶手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我同意他的假设,“比如,他必须熟知艾丁准备用哪种呼吸设备,因为艾丁这次用的是水烟筒而不是水肺,这种潜水方式十分罕见。” “我只想知道这该死的家伙跑到下面去做什么。”马里诺拉开壁炉的纱门添柴火。 “无论如何,”我说,“他一定拍了照。他总会随身携带基本摄影器材,这对他非常重要。” “但你在水底没找到相机。”露西说。 “的确没有,”我说,“可能被水流冲走了,也可能被埋在淤泥里。可惜他那些器材都没有浮上来。” “我相信底片应该还在里面。”她仍然凝视着窗外的雪夜,我猜她心在阿斯彭。 “有件事他妈的绝对可以确定,他下水可不是为了拍那些鱼。”马里诺戳着一根还有些发青的粗大木柴,“且不论那些军舰,我猜他一定想揭发什么事情,可有人要阻止他。” “他或许是想揭发什么事情,”我附和道,“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件事跟他的死有关。凶手可能是为其他理由趁他外出潜水时干掉他的。” “你把引火柴放哪儿了?”马里诺放弃拨火了。 “外面的防水布下,”我应道,“马特医生不准我放在屋子里,怕招白蚁。” “那他该更担心火和风把屋子烧了。” “后面,就放在阳台边上。”我说,“谢了,马里诺。” 他戴上手套,没穿大衣就冲了出去。炉火冒出浓烟,狂风灌入斜倾的砖造烟囱,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声。我看着仍站在窗边的外甥女。 “我们继续准备晚餐吧。”我对她说。 “他在做什么?”她扭过头问我。 “马里诺吗?” “是呀,那个白痴迷路了。你看,他一直沿着围墙走。等等,现在我看不到他了,他把手电筒关了。到底在搞什么鬼!” 她的话让我脖子上寒毛直竖,但我马上恢复了镇定,直奔卧房,从床头柜上抓起手枪。露西跟在我后面。 “怎么了?”她大叫。 “他出去时根本没带手电筒。”我说着冲出门外。 第四章 <er top">一 我猛力打开从厨房通往阳台的门,冲向马里诺,我们俩差点撞在一起。 “该死,你在搞什么鬼?”他抱着一捆引火柴大吼。 “有人溜进来了。”我急促地说。 引火柴哗啦摔了一地,他跑回后院,拔出手枪。这时露西也带着枪出来了,我们准备放手一搏。 “先检查房子周围,”马里诺下令,“我从这里开始。” 我回屋拿手电筒,之后和露西绕小屋一圈。我们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但只看到自己踩过雪地的脚印,只听到自已踩在雪中的嘎吱声。当我们在阳台阴影前会合,。我听到马里诺收起了枪。 “墙边有一些脚印,”他说,嘴里呼出白气,“奇怪的是,从海滩那边来的,又消失在水里。”他四下张望,“有哪个邻居会在这个时候出门溜达吗?” “马特医生的邻居我一个都不认识,”我回答,“他们不可能来他的后院。再说,哪个神志正常的人会在这种天气到海边散步?” “从脚印判断得出这个人的路线吗?”露西问。 “这家伙似乎翻过墙朝院子走了六英尺左右,又原路折回了。”马里诺答道。 我想到当时露西站在窗前,炉火和灯从背后照着她,也许入侵者看到她被吓跑了。 接着,我脑中又浮现出其他念头。“我们怎能知道那个人是‘他’?” “也许不是,但如果女人有那么大的脚我可真替她难过,”马里诺说,“那双鞋的尺寸几乎和我的一样。” “是普通的鞋还是靴子?”我边问边朝那面墙走去。 “看不出来,不过鞋印是网格花纹。”他跟在我后面。 看到那些鞋印,我更加警觉了,那并非普通靴子或运动鞋的鞋印。 “天哪,”我说,“我想这个人穿的是潜水靴,或是类似潜水靴的鹿皮靴,你看。” 我指着鞋印花纹给露西和马里诺看。我们一起蹲下身,在手电筒的照射下看到了歪斜的鞋印。 “足弓处没有拱起,”露西指出,“一定是潜水靴或冲浪鞋。” 我站起身,越过那面墙看着在黑暗中冲刷的海浪,简直无法想象有人会从海里冒出来。 “可以帮我拍几张照片吗?”我问马里诺。 “当然,但我得先回去拿相机。” 于是我们回到小屋。马里诺把木柴收好拿进客厅,露西和我回过神继续准备晚餐。我神经绷得很紧,不知在这种情况下是否还有食欲。我又倒了杯酒,试着把入侵事件当作巧合,也许有人喜欢在夜里赏雪或潜水,而非有意让我们受到惊吓。 其实我很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枪不敢离身,不时就往窗外瞥一眼。我心事重重地把意大利千层面送进烤箱,翻出冰箱里的帕玛森干酪刨碎,在盘子里摆好无花果和哈密瓜,再铺上大量意大利熏火腿让马里诺大快朵颐。露西负责做沙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默不作声,各司其职。 露西终于打破沉默,口气有点烦躁:“你已经卷入某件事了,姨妈。为什么这种事总会发生在你身上?” “不要胡思乱想。”我说。 “你一个人住在这个偏远的地方,这里连防盗铃或防盗锁都没有,就像随便就可以捏扁的铝罐——” “你把香槟冰起来了吗?”我岔开话题,“快半夜了。千层面再烤十到十五分钟就可以吃了,除非马特医生的烤箱和他这里所有的电器一样出了毛病,那就得等到明年的此时了。我实在弄不懂为什么有人要大费周章花好几个钟头做意大利千层面,还纳闷吃起来像皮革一样。” 露西瞪着我,将削皮刀搁在沙拉碗边。她切好的芹菜和胡萝卜足够整个军乐队的人吃。 “改天我做另一种千层面给你尝尝,放朝鲜蓟。只要把番茄酱汁换成白沙司就行了——” “姨妈,”她不耐烦地打断我,“我讨厌你每次都这样。我绝不会让你这么做,我现在根本不想吃什么意大利千层面。你今天早上接到的那个奇怪的电话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那桩离奇的命案和案发现场那些看你不顺眼的家伙?今晚,就在刚才,又多了一个穿着潜水衣的该死的入侵者。” “那人应该不会回来了,不管是谁,都不可能胆大到同时惹火我们三个。” “姨妈,你不能待在这里了。” “我必须代理马特医生在这里的职务,待在里士满的话就无法处理。” 我不觉又朝水槽后的窗户瞟了一眼,“马里诺呢?他还在外面拍照吗?” “他已经进来很久了。”露西沮丧地说。 我走进客厅,发现马里诺在沙发上睡着了,炉火在熊熊燃烧。我走到露西凝视过的窗边,冰冷窗玻璃外的庭院里积满了雪,微弱的反光让它看上去像苍白的月亮。我们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成了椭圆形的坑疤。砖墙一片黑暗,我几乎看不见海与沙岸的交界。 “露西说得对。”马里诺睡意甚浓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转过身。“我以为你睡着了。” “确实睡着了,可我听得到也看得见。”他说。我苦笑。 “离开这个鬼地方,我投赞成票。”他坐起身,“别再待在这个偏远的地方了。万一发生什么事,连你的尖叫声都没人听得到。”他紧盯着我,“等有人发现时,你都经过冷冻干燥了,前提是没有暴风雨把你吹到海里去。” “够了。” 他拿起咖啡桌上的枪,站起身塞进裤子后。“你该找一名下属来这里代理潮水镇的事务。” “我是唯一没有家累的人,到哪儿都无所谓,尤其在每年这个时候。” “屁话,你为什么要为离过婚和没有孩子受这个罪?” “我没有受罪。” “又不是叫谁搬到这里住上半年。你好歹是个高级主管,可以派任何人过来,管他有没有家累。你应该待在自己家里。” “我真不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好,”我说,“多少人想花大价钱住这种海边别墅呢。” 他伸伸懒腰。“你这里有什么美国人喝的东西吗?” “牛奶。” “我现在只想来一整打美乐生啤酒。”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本顿。我认为,就现在的状况而言,找联邦调查局介入还太早。” “但我觉得你处理这起案件的角度不够客观。” “不要激我,”我警告他,“现在很晚了,而且我也累了。” “这只是我的真心话。”他从烟盒中磕出一根万宝路香烟,衔在唇间,“他要去里士满是我意料中的事。他们夫妇俩还没有假期计划,我猜他可以顺便到这里来趟小小的旅行,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避开他的目光,心怀怨恨,他明明知道我不愿见到本顿的理由。 “还有,”他继续说,“现在和联邦调查局主动联系的不是切萨皮克的人,而是我。我有这个权力。你难道忘了,这件案子里的受害者艾丁的公寓位于我的辖区。对我而言,这算是多边管辖权案件。” “这起案件是切萨皮克的,不属于里士满,”我声明,“尸体是在切萨皮克发现的。你不能仗势插手他们辖区的司法工作,你自己应该很清楚。你不能替他们邀请联邦调查局协助侦査。” “听着,”他接着说,“等你看过艾丁的公寓,知道我发现了什么——” 我打断他:“知道你发现了什么?你把所有事都归因于你的发现。你不就是指他的军械库吗?” “不只这些,还有更惊人的事。”他看着我,把烟从嘴边移开,“反正结果就是,里士满有绝对理由插手这起案件。你不也插了一脚。” “我是因为艾丁死在弗吉尼亚州才介入的。”。 “你觉得今天早晨你出现在废船厂时,有哪个人希望你参与这起案件?” 我一时哑口无言,他说得没错。 “也许今晚闯入你住处的不速之客能让你意识到自己多么不受欢迎。”他继续说,“我请联邦调査局的人出面,是因为这起案件很复杂,涉及的不仅仅是你从河里拖出的那个开汽艇的家伙。” “你在艾丁的公寓到底找到了什么?”我问。 我看得出他有些为难,对此颇感疑惑。 “我先上菜,我们边吃边谈。”我说。 “明天再说更好。”他瞥了厨房里的露西一眼,似乎担心她会听到。 “马里诺,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居然对我有所顾忌?” “这次不同,”他双手搓着脸,“我想,这次艾丁扯上新犹太复国主义者了。” <er h3">二 千层面出炉时口感正佳,因为我用碗布将意大利干酪慢慢吸收,以免它在烘烤过程中过分蒸发水分。当然,新鲜的面团也功不可没。我在它起泡变焦前轻轻切开,盛在盘子里,撒上少许放在桌上备用的帕玛森干酪,这就大功告成了。 马里诺几乎一个人扫光了所有面包,他涂上大量奶油,夹上意大利熏火腿,蘸着番茄酱吃。露西仅拿了一小份盛在盘子里。雪愈下愈大,沙桥传来焰火声,马里诺谈起他找到的那本新犹太复国主义《圣经》。 我拉开椅子。“快午夜了,我们开香槟吧。” 但我其实早就开始忐忑,马里诺那番话比我担忧的事情更为糟糕。多年来,我对约珥·汉德一直有所耳闻,那些追随他的法西斯主义拥护者自称新犹太复国主义者。他们欲建立新的制度,创造一个理想国度,我总担心他们正躲在弗吉尼亚的大本营里策划一场灾难。 “我们该做的就是突袭这些浑蛋的据点。”马里诺从桌边站起来,“很久以前就该这么做了。” “有充分理由吗?”露西问。 “别傻了,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 “哦,这个主意不错,你应该把这话告诉格罗德基。”她调侃道,指的是美国司法部部长。。 “听我说,我在汉德所住的萨福克有几个熟人,他的邻居也说那一带常常发生怪事。” “每个人都觉得邻居家怪事一箩筐。”露西说。 看到我拿出酒杯,马里诺从冰箱取出香槟。 “什么怪事?” “许多大型驳船停在纳瑟蒙河岸,卸下起重机才搬得动的板条箱。没人知道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整晚都有人生着营火守夜,似乎在举行某种神秘仪式。当地人发誓说他们常听到枪声,营地里一定有不少人被杀。” 我走进客厅。打算稍后再收拾桌子。 我说:“这个州的凶杀案我基本都知道,但从没听说新犹太复国主义者扯上凶杀,他们甚至跟犯罪不沾边。我也没听说他们有什么神秘仪式。他们只是政治立场相当偏激,是极端主义分子。他们痛恨美国政府,想建立一个自己的国家,汉德就是国王,或者说是上帝。” “你要我砰地打开这玩意儿吗?”马里诺举起香槟。 “新年又不能让我们变年轻,”我说,“我来,直接打开就行。”我坐在沙发上,“艾丁和新犹太复国主义者有牵连吗?” “他有一本他们的《圣经》,我刚告诉过你。”马里诺说,“我在搜查他房子时发现的。” “你一直惦记着要给我看的,就是这本书?”我疑惑地看着他。 “就今晚而言,的确如此,”他说,“如果你真要知道理由,只能说是担心被她看到。”他瞟了露西一眼。 “彼得,”我外甥女冷静地说,“你这么做我很感激,但你不必再保护我了。” 马里诺没做声。 “那是本什么样的《圣经》?”我问他。 “总之不是你望弥撒时读的那种。” “颂扬撒旦的?” “不是,我没法告诉你它具体什么样,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它不是在颂扬撒旦,也没有任何你想得到的象征意义。可以确定的是,你他妈的绝不会想把它带上床当睡前读物。”他又瞥了露西一眼。 “那本书现在在哪里?”我急欲知道。 他撕去香槟瓶口的铝箔封纸,松开金属丝,软木塞大声迸出,他像倒啤酒那样倒香槟,将杯子倾斜,以防泡沬溢出。 “露西,麻烦你把我的公文包拿来,在厨房里。”马里诺趁露西离开房间时看着我,压低声音说,“早知道她在这里,我绝不会把那本书带来。” “她已经是成年人了,她是联邦调查局的探员。” “没错。但她受的折磨已经够多了,你不是不知道,实在不该再让她看到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告诉你吧,我之所以看那本书,只是职责所在。它令我不寒而栗,看完后我甚至觉得需要去趟教堂。你几时听我说过这种话?”他表情非常认真。 的确,我从未听他这样说过话,于是更觉不安。露西度过的几段艰难岁月,仍令我心有余悸。她那时情绪不稳,甚至想自杀。 “我已经没有权利继续保护她了。”露西回客厅时我说。 “希望你们不是在谈我。”她说,手里拎着马里诺的公文包。 “没错,是在谈你,”马里诺说,“因为我觉得不该让你看这东西。” 公文包的扣子弹开了。 “这是你们的案子,”她沉着地看向我,“我对它很感兴趣,希望尽我所能帮上一点小忙。但我也可以马上离开,如果你们真的需要。” 奇怪的是,这几乎是我这辈子最难下的决定之一,因为我让她看这些本不愿让她接触的证物。我承认她的专业优势。寒风撼动窗棂,猛袭屋顶,仿如一群忧伤的鬼魂在哀号。我移坐到沙发上。 “来,坐我旁边,露西,”我说,“我们一起看。” 新犹太复国主义《圣经》的真正书名是《汉德之书》,该书作者应是受了上帝启发为这部手稿命名的。全书采用罗马体,印在印度纸上。满是磨损、污渍的黑色皮革封面上,标着一个我不知晓的人的名字。露西倚着我,我们俩一起读这本书,花了一个多小时。马里诺在屋里徘徊,不断地添柴、抽烟,如炉火摇曳的微光般坐立难安。 和基督教《圣经》一样,手稿真正想表述的多隐于寓言、预言、格言之后,因此文字具有解说意味,煽动人心,这同时也是此书如此难读的原因之一。我们在新年伊始拜读的这本书里充斥着洞悉人心最深层的人物和意象,巨细靡遗地描述了如何杀人、残肢、恐吓、洗脑、严刑拷打,每个章节都详尽记录所有程序的必要性,包括插图,看得人胆战心惊。 这种暴力让人联想到中世纪的宗教法庭,事实上,若把新犹太复国主义比作现代宗教法庭也毫不为过。 “我们身处需要净化周遭恶行的时代,”汉德写道,“我们要像铙钹一样声音响亮、气势浩大。当我们毁灭他们的肉体和灵魂时,要用赤裸的肌肤去感受他们软弱的冷血。我们要追随他的荣耀,至死方休。” 我翻阅其他谈及毁灭和神秘符号的章节,仔细阅读他们如何致力于用核聚变和燃料来改变土地平衡。翻完这本书,一股恐怖的邪气笼罩着我,笼覃着整间屋子。一想到身边有人可能抱持这种念头,我就觉得想吐。露西终于开口,打破持续了近一个小时的沉默:“书里提到的‘他’,那个他们效忠的对象,是确有其人,还是某个神?” “是指约珥·汉德,他自以为是上帝,该死的!”马里诺说着往杯里斟香槟,“还记得我们那次在法庭上看到他吗?”他看着我。 “恐怕永生难忘。”我说。 “他在随从护驾下进入法庭,一名戴着大金表、手持银制手杖的华盛顿律师随行。”马里诺对露西说,“他从头到脚都是名牌,金色长发扎成马尾。相信吗,成群的女人在法院外争着一睹他的风采,好像他是迈克·波顿之类的名流。” “他为什么上法庭?”露西望着我。 “他向法院申请揭发某事,但被首席检察官否决了,最后不了了之。” “他要揭发什么事?” “基本上,他是要胁迫我撤回伦恩·库珀参议员的死亡报告书。” “为什么?” “他坚称已故参议员是被政治仇敌下毒杀害,但实际上,库珀死于脑出血。法官对汉德的申诉不予理会。” “现在我可以想象约珥·汉德对你多么不满了。”露西说。 “希望他不会。”我盯着桌上那本书问马里诺:“封面上还有个名字,你认识这个叫达文·夏皮洛的人吗?” “我查过了,”他说,“从电脑上搜到很多资料。他一直住在新犹太复国主义者位于萨福克的据点,去年秋天才离开。一个月后,他在马里兰遭人武力劫车被杀。” 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小屋黑暗的窗户如一双方形的大眼睛。 我接着问:“有嫌疑人或目击者吗?” “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艾丁到底是怎么弄到夏皮洛这本书的?” “显然,花两万美元就能办到。”马里诺答道,“也许艾丁跟夏皮洛或他的亲戚提了个价码,并谈好了条件。他要的不是影印本,同时他们说好他绝不能让这本书离开身边,万一被任何人看到,下场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显然就是艾丁最后的下场。”露西说。 我不想离这本书太近,巴不得将它扔进壁炉烧掉。“我讨厌它,”我说,“我痛恨这玩意儿。” 露西好奇地看着我。“你不会开始迷信了吧?” “这些人在跟魔鬼打交道,”我说,“世界上真有魔鬼且不容小觑,我尊重这个事实。你到底在艾丁家什么地方找到这本吓人的书的?” “他的床底下。”他说。 “请认真点。” “很认真。” “你确定艾丁一个人住吗?” “很明显是这样。” “他的家人呢?” “父亲过世了,有个弟弟住在缅因州,母亲还在里士满。事实上,他们住得很近。” “你和她谈过了吗?”我问。 “我去她家告诉她这个噩耗,请她允许我们明天彻底搜查她儿子的住处。”他瞟了一眼手表,“哦,该说是今天了。” 露西走到壁炉边坐下,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托着下巴,身后的炭火在厚厚灰烬里炙热地燃烧着。 “你怎么知道这本书是从新犹太复国主义者那里来的?”她说,“据我所知,你只知道这本书来自夏皮洛,但我们如何确定他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马里诺说:“三个月前,夏皮洛还是一名新犹太复国主义者。我曾听说,汉德无法忍受信徒离他而去。换句话说,你听说过有谁是‘前新犹太复国主义者’吗?” 露西没有回应。我也没有。 “他的信徒追随他至少十年了,然而,我们从未听说有人离开,”他继续说,“他妈的我们又怎么知道谁被埋在他的地盘里了?” “为什么我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露西想弄清楚。 马里诺起身为我们添香槟。 “因为在麻省理工学院或弗吉尼亚州立大学,没有一堂课会提到这个人。” 第五章 黎明时分,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后院。积雪很深,在围墙上积起厚厚的一层,初升的太阳照亮了沙丘后的整片汪洋。我合上眼睛,想到本顿·韦斯利。我好奇他见我住在这种地方会说什么,我们今天碰面时又会说些什么。十二月的第二个星期,我们协定结束彼此间的关系后,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听到脚步声靠近,我翻身侧躺,把被子拉到齐耳。然后,我感觉到露西坐在了床沿。 “早上好,我最亲爱的外甥女。”我嘟囔。 “我是你唯一的外甥女。”她总是这样回答,“你怎么知道是我?” “还好是你,若是别人,我就对他不客气了。” “我帮你煮了咖啡。” “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天使。” “哟,”她学着马里诺的口气,“怎么每个人都这么对我说。” “我只想表示感激。”我边打哈欠边说。 她弯身给我一个拥抱,我闻到了我在浴室为她准备的英格兰皂的香味,感觉到了她的健美有力,不禁觉得自己老了。 “你让我觉得自己很悲惨。”我把手抬至脑后,伸展背部。 “为什么这么说?”她穿了我的宽松法兰绒睡衣,满脸迷惑。 “因为我认为自已爬不过那些黄砖路。”我指的是学院里的障碍训练场。 “我从没听说那很容易。” “对你而言就是。” 她犹豫片刻。“怎么说呢,现在是这样。但和人质救援小组的人打交道可没这么轻松。” “我为此感到欣慰。” 她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刚知道学院要把我送回弗吉尼亚州立大学待一个月时非常沮丧,后来却发现这反倒结束了我的噩梦,给了我缓解压力的机会。我在实验室工作,和普通人一样在校园里骑车、慢跑。” 但露西不是普通人,从来不是。我曾从许多悲观的角度下过定论,像她这种智商超常的人,由于太过特别,也算是心智有缺陷。她凝望窗外,皑皑白雪愈来愈亮。她的头发在清晨微光中呈现出玫瑰金的颜色,我不禁惊讶自己居然跟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有血缘关系。 “也许,离开匡提科也是一个放松的机会。”她若有所思,回头面向我时神情相当严肃,“姨妈,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但不知你是否做好了心理准备。或许继续瞒着你对你更好。如果昨晩马里诺不在这里,我就告诉你了。” “我在听。”我马上绷紧神经。 她又顿了一下:“特别是你今天会见到韦斯利,我想应该让你知道。局里有传言说他已经和康妮分手了。” 一时间我不知该说什么。 “当然,我无法确定这个消息是否可靠。”她接着说,“但我还听到一些闲话,说这件事与你有关。” “为什么与我有关?”我不假思索地问。 “得了,”她迎着我的目光,“很多案子都是你们联手完成的,从一开始明眼人都看得出你们的关系。有些探员认为,这是你同意当顾问的唯一理由,这样你就可以和他一起工作、一起出差。” “太荒谬了,”我气得坐直身子,“我答应担任法庭病理学家顾问,是因为局长请本顿邀我出任,而不是别的理由。我协助联邦调查局处理案件,纯粹是义务帮忙,此外……” “姨妈,”她打断我的话,“你不必替自己辩护。” 我依然觉得委屈。“那些人根本就是恶意中伤,我从来不会让任何人的友谊影响工作。” 露西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我们谈的,不仅仅是纯粹的友谊。”。 “本顿和我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你们早已不是普通朋友了。” “现在吗,不,不是这样,而且这根本不关你的事。” 她忍无可忍地从床沿起身。“你不用把气撒在我身上。” 她瞪着我,但我无言以对,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我只是把我听到的告诉你,确保你不是最后一个听到传言的人。”她说。 我依旧沉默,她起身要走。 我拉住她的手。“我不是生你的气,请理解我。这只是一时的情绪反应,我相信,换成你也会受不了。” 她抽回手。“你凭什么认定我听到这种事的反应会像你一样?” 她快步离开了,我懊恼地看着她的背影。我一直觉得她是我认识的人中最难相处的一个,几乎每次共处都会发生冲突。她从不肯稍作让步,只要她认定我是自作自受,我就得承受这种煎熬,因为她知道我有多么在意她,对我而言,这太不公平。我内心挣扎着,准备下床。 我用手指梳理头发,一边洗漱,一边寻思着该如何应付这一天。昨晚的梦的细节已记不清楚,但直觉很诡异。梦里的我似乎在水中,周遭都是些恶形恶状的人,我既无力又害怕。受梦境影响,我精神很差。我在浴室冲了个操,穿上门后挂钩上的浴袍,寻找拖鞋。待我出现时,马里诺和露西已经整装就绪,待在厨房。 “早上好啊。”我说,假装早上没和露西碰过面。 “噢!精神不错嘛。”马里诺一副整夜没睡好而怨怼的神情。 我拉开椅子和他们一起坐在餐桌旁。太阳高照,积雪亮得刺眼。 “发生什么了?”我紧张地问。 “还记得昨晚围墙边那些脚印吗?”马里诺的脸如醉酒般涨红了。 “当然。” “我们又找到了其他脚印,”他放下咖啡杯,“只是这次从我们车里出来的,是Vibram登山靴的印迹。猜猜怎么着,医生,”我听得寒毛直竖,“今天我们三个谁也别想出门,得等拖吊车来了再说。” 我仍一言不发。 “轮胎被戳破了,”露西神色凝重,“无一幸免。依我看,他们用的是宽刃刀,某种大型刀或印第安人用的那种大砍刀。” “这就说明,闯入你私人禁地的绝不是什么迷路的邻居或夜行潜水客。”他说,“我认为,那个人是来执行任务的。他被吓跑后再度回来,或者另有其人。” 我起身倒咖啡。“我们的车要多久才能修好?” “今天?”他说,“我不觉得你和露西今天就能把车修好。” “不行也得行,”我坚决地说,“今天一定要离开这里,马里诺。我们得去艾丁家看看,况且,现在这里并不安全。” “我昨晚没说错吧。”露西说。 我踱到窗边观察那些凹陷的脚印,清楚地看到车子的黑色轮胎似乎陷入雪中。 “轮胎面整个被刺穿了,补都没法补。”马里诺说。 “那现在怎么办?”我问。 “里士满警局和其他地方警察分局之间有互助协议。我已经通知弗吉尼亚当局,他们派来协助的人上路了。” 他的车配置的是警车专用轮胎和钢圈,露西和我的私人用车则不同,分别用固特异和米其林。我告诉了他这一点。 “我们为你找了一辆平板车。”我坐下时他说,“他们会载着你的奔驰和露西那辆破车,到弗吉尼亚海岸公路的贝尔轮胎修补中心。” “我的车不破。”露西抗议。 “你他妈的干吗买辆漆得像鹦鹉一样的破车?是你迈阿密人的心理在作祟,还是怎么了?” “不,只是预算问题。它花了我九百美元。” “你觉得可能吗?”我说,“你知道,他们没时间处理我们的麻烦,因为今天是新年。” “你总算开窍了,医生。”他说,“如果你要去里士满,很简单,搭我的便车就行了。” “好吧。”我不想再跟他争,“在走之前,想想现在还能做什么吧。” “你可以先收拾行李,”他对我说,“我觉得你最好赶快搬离这个鬼地方。” “在马特医生从伦敦回来前,我必须留在这里,别无选择。” 但我还是去收拾行李,隐隐觉得一旦离开,就再不会回来了。接着我们迅速展开例行调查,可以预料,戳破轮胎不算重罪,地方警察绝不会费神处理这种小事。我们装备很差,无法精确地采集鞋印,仅能拍照、测量车子,而这么做顶多能知道嫌疑人身材高大,穿着带有Vibram鞋底纹路的鞋子或靴子。 临近中午,一名叫桑德斯的年轻警察带来了一辆红色拖吊车。我拆下两个破损的轮胎锁进马里诺车子的后车厢。我盯着这个穿连身衣和保温外套的男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扭转千斤顶,顶起马里诺的福特车,车子悬在空中好像随时可能飞走。弗吉尼亚海岸巡逻队的警察桑德斯问我,是不是因为我是首席法医遭人怨恨,车子才会有此下场。我否认了。 “我只是暂时代替住在这里的法医。”我向他解释,“菲利普·马特医生要在伦敦待一个月左右,我只是他的职务代理人。” “没人知道你现在住在这里吗?”桑德斯问。够机灵的小伙子。 “当然有人知道,我接过他的电话。” “所以你认为这件事跟你的身份或你做过的事无关,女士。”他在做笔录。 “我现在无法证明这件事和任何案子有关,”我回答,“事实上,这是否只是小孩新年前夜的恶作剧都无法确定。” 桑德斯一直注意着站在车边和马里诺交谈的露西。“她是谁?” “我的外甥女,在联邦调查局工作。”我拼出她的全名。 他过去和她说话时,我从空荡荡的前门最后一次跨进小屋。阳光穿透玻璃,漂淡了家具的颜色,温暖的空气中弥漫着前夜晚餐的大蒜味。我再次巡视自己的房间,打开抽屉,飞快翻找挂在衣柜里的衣服,为最终的省悟感到难过。刚来时,我以为自己会喜欢这栋小屋。 我走过过道去检查露西昨晚睡过的房间,接着来到我们坐读《汉德之书》直到清晨的客厅。回忆同梦境一样,扰得我心神不宁,手臂上直起鸡皮疙瘩。我的血液因害怕而急促奔流,我忽然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在这位同事简朴的家中多待一刻。我奔向阳台,夺门而出。站在后院的阳光下,才觉得安心多了。我了望大海,那堵围墙再度引起我的兴趣。 我走近围墙,靴子埋进雪里。昨晚的脚印还未消失。露西看到的那名带着手电筒的不速之客,应该是翻墙遁逃的。他后来一定又现身了,否则就是另有其人,因为我们车边的脚印明显是在一场大雪后留下的,而且这次不是潜水靴或冲浪鞋。我仔细勘查围墙,以及围墙与沙丘之间那片宽阔的海滩。棉花糖般的积雪覆在伸出麦草的水流上,仿如参差不齐的羽毛。涌动的海水呈深蓝色,我极目远眺,看不出任何有人经过的迹象。 我观察了许久,完全沉浸在思索与焦虑中。转身折回小屋时,忽然看见近在身旁的罗切探员,我猛然一惊。 “老天!”我倒抽一口冷气,“以后绝对不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忽然蹦出来。” “我跟着你的脚印走过来的,所以你没听见声音。”他嚼着口香糖,手插在皮夹克口袋里,“神出鬼没是我的绝活,必要时我都这么做。” 我瞪着他,对他更加厌恶。他穿着深色长裤和靴子,我看不见他藏在太阳镜后的眼睛。但无所谓,我知道他是什么德行,对他的嘴脸一清二楚。 “听说这里遭野蛮入侵,我就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我不记得通知过切萨皮克分局。”我反驳。 “弗吉尼亚海岸巡逻队和切萨皮克分局之间有互助系统,所以我知道你遇到麻烦了。”他说,“不得不承认,我直觉可能和那件事有关。” “哪件事?” “我们的案子。”他向我逼近,“看起来有人故意损坏你们的车子,目的在于警告。也许你太多管闲事,有人却认为这根本不关你的事。” 我看着他的双脚,看着他那双猪肝色防风防水系带皮靴,留意它们印在雪地上的纹路。罗切手大脚大,穿的靴子正是Vibram牌。我回头看他的脸,那张看似英俊实则阴险卑鄙的脸,对他的话不予置评。而一旦要说,我就绝不拐弯抹角。 “你口气听起来挺像格林上校。坦白说吧,你是不是也在要挟我?” “我只不过是跟来一起看看。” 他靠近我,我的背抵在墙上,血液奔流得愈来愈快,墙头的积雪融水滴进我的领口。 “哦,对了,”他继续说,慢慢靠我更近,“我们的案子进展如何?” “请你不要再靠过来了。”我对他说。 “我不能肯定你是否会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猜你对泰德·艾丁遇害一事已经有了具体推断。你一定有所保留。” “我现在不想谈这件案子。” “我就知道。你这么做是让我为难,因为我必须向上面报告。”我不敢相信这家伙说话时,手竟然搭上我的肩膀,“我知道你不会有意让我难堪的。” “别碰我,”我警告他,“不要把事情扯那么远。” “我觉得我们应该私下谈谈,这会有助于解决我们之间的沟通障碍。”他移开搭在我肩上的手,“我们该找个安静悠闲的小餐馆一起吃顿饭。喜欢海鲜吗?我知道一家非常隐秘的餐厅。” 我默不作声,努力控制自己的手不去掐他的咽喉。 “别不好意思,相信我,不会有事的。这里又不是南部联邦首府,你在里士满不也跟一堆势利的老家伙工作吗?这就是人生,我们爱怎样就怎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试图走开,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我在跟你说话,”他开始发怒,“你最好不要随便乱动!” “放开我!”我大喊。 我猛扭着手臂想挣脱,但他强悍得出人意外。 “不管你有多少花招,休想玩得过我。”他呼出的气息有薄荷的味道。 我直视他的雷朋太阳镜。 “拿开你的手!”我冷冷地大吼,“立刻!”我恨不得一枪毙了他。 罗切忽然快步离去,我踉踉跄跄地穿过雪地,心脏几乎跳出来。回到房前,我停下脚步,只觉得头昏眼花,喘不过气来。 “后院那些脚印要拍照存证,”我说,“我是指罗切探员的脚印,他刚才来过。还有,我要将私人物品全部搬走。” “该死!你说‘他刚才来过’是什么意思?”马里诺问。 “我们刚见了面。” “见鬼!为什么我却连个鬼影都没看到?” 我扫视街上,没发现任何一辆可能是罗切的车。“我不知道他怎么来的,我猜他从别人后院操了近路,也或许他是从海边过来的。” 露西看着我,不知在想什么。“你不会回这里了吧?”她问,“绝对不会?” “对,”我说,“如果由得了我,我绝不再回这个鬼地方。” 她帮我收拾完剩下的东西,我们搭马里诺的车疾驶在西六十四号公路上前往里士满,途中我讲述了发生在后院的事。 “该死!”他大叫,“这浑蛋居然敢这样对你。真他妈的欠揍!你当时为什么不求救?” “我觉得他来骚扰我是受人指使。”我说。 “我才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他碰了你。你应该当场亮出逮捕证。” “触碰并不算犯法。”我说。 “他还抓你的手臂呢。” “只因为他抓我,我就该逮捕他吗?” “那他也不是什么都没抓到。”他暴怒地开着车,“你叫他放手但他不肯,这叫挟持。至少也算骚扰。该死,这种事永远都扯不清!” “你得向内政部检举他,”前座的露西摆弄着雷达扫描仪,她双手很难闲下来,“哎,彼得,接收器信号不好,”她说,“第三频道听不清楚,那是第三分局,对吧?” “快到威廉斯堡了,你想干吗?你以为我是州警吗?” “不,可万一你想和谁通话,我能帮得上忙。” “我敢说你还能和航天飞船通话。”他不耐烦地说。 “你要真有这个本事,”我对她说,“我倒想和他们说说话。” 第六章 我们两点半抵达里士满。保安打开栅门,让我们进入我最近才迁入的新居。这一带是典型的弗吉尼亚住宅区,无雪,雨水在夜里结冻成冰,然后从树上大量滴落。气温开始缓慢回升。 我的石屋坐落在峭壁上的街道尽头,可以俯瞰詹姆斯河岩湾。精致的铸铁围篱环绕着茂密的林木,严密得连邻居小孩也钻不进来。我不认识邻近的任何人,也不打算改变现状。 我没有任何建筑经验,当决定建这栋房子时,完全没有考虑会遇到什么问题,可是,从石板屋顶、地砖到大门颜色,每个人都不免会挑剔一番。动工时一碰到问题,房屋承包商不知如何解决,便打电话到验尸间烦我,我则要挟社区联盟,若不予解决就要提出控诉。事后我在这一小块地方广发请柬组织聚会企图息事宁人,但没几个人参加。 “我想你的邻居一定高兴看到你回家。”走出车外时,露西不怀好意地说。 “我认为他们不会关心我是否在家。”我掏出钥匙。 “胡说八道,”马里诺说,“你可是这附近唯一花大半生时间勘查谋杀现场和解剖受害者尸体的人。他们可能不时躲在窗后窥探你究竟是否在家。说不定保安早就一一通报,让他们知道你是何时到家的。” “非常感谢,”我打开大门,“在我开始觉得住得不错时告诉我这些。” 防盗铃声大作,警示我赶快按下解除键。我照例首先环顾四周,因为我对这房子还不熟悉。我担心屋顶漏水、灰泥落尘或其他地方出问题。待确认一切安然无恙,我觉得格外开心。房子共两层,十分宽敞,窗户多得把每道光线都尽收屋内。客厅有面玻璃墙,映出詹姆斯河绵延数英里的风景,每天黄昏我都能欣赏夕阳沉落至河岸树丛后的美景。 卧室隔壁是间宽敞的工作室,我进去查看传真,发现了四份。 “有要紧的事吗?”露西问。马里诺正帮我搬运皮箱和提袋,露西跟着我进入房间。 “事实上,全是你妈传给你的。”我把传真交给她。 她皱皱眉头。“她干吗传到这里?” “我没告诉她我暂时住在沙桥,你呢?” “我也没说,但外婆知道你在哪儿,对吧?” “没错。可我妈和你妈难得有话直说。”我盯着她翻看的那些传真,“一切还好吗?” “她真是不可理喻。知道吗,我帮她的电脑装了调制解调器和光驱,还示范她该怎么使用。都是我的错,她总有层出不穷的问题,这些传真都是有关电脑的。”她烦躁地将传真一一展示给我看。 我和露西的母亲多萝茜也一直很难好好相处。多萝茜是我妹妹,唯一的妹妹,但她待人从不花心思,甚至懒得祝她的独生女新年快乐。 “这是她今天传来的,”露西继续说,“今天是节假日,她正在写一本愚蠢的童书。” “别这样,”我说,“她的书并不愚蠢。” “但愿,可我想象得到。不知道她从哪儿搜集的资料,但肯定不是我成长的地方。” “我不愿见到你们两个水火不容从小到大,”我给露西的意见千篇一律,“你终究无法和她脱离关系,尤其在她临死时。” “不管说到什么你都会扯到死。” “这是因为我太了解死亡,它是生命另一面,你永远无法视而不见。你应该回信给多萝茜。” “不,偏不。”她坐在我的旋转皮椅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停下面对我,“这样做毫无意义。她不了解我的想法,也永远不会了解。” 这是事实。 “我的电脑你可以随意用。”我说。 “花不了多少时间。” “马里诺四点钟来接我们。”我说。 “我不知道他离开了。” “才走没多久。” 键盘敲击声此起彼落,我回卧室打开行李整理东西。我需要车,想着是不是该租一辆。我想先换衣服,又拿不定主意该穿哪件。一想到待会儿要见韦斯利,还是会情不自禁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时间慢慢流逝,我竟有些害怕见到他。 马里诺按时来接我们,事先找到一家洗车店加满了油。我们沿纪念大碑大道向东到达里士满著名的凡恩区,一幢幢高雅的大楼坐落在这条富有历史意义的大街上,大学生们在这些旧式建筑里来来往往。罗伯特·李的塑像截断了格利斯街,泰德·艾丁就住在这里,是栋西班牙风格的白色双层公寓。公寓前木制阳台上悬挂的红色圣诞旗随风飘动。刺眼的黄色警戒线从一根柱子拉到另一根,像是一种另类的圣诞包装,带子上的粗黑体字警告路人不得入内。 “由于情况特殊,我决定封锁现场,可我不知道谁还有这里的钥匙。”马里诺打开大门时解释,“我希望没有多管闲事的房东进来帮他清点那些该死的财产。” 我没看到韦斯利,正以为他不会出规时,就听到他灰色宝马低沉的轰鸣声。车子停靠在路边,我看着他熄掉引擎,徐徐收回收音机天线。 “医生,你想先进去的话,我在这里等他。”马里诺说。 “我有话跟他说。”露西转身走下台阶。 “我先进去。”我脱下棉手套,似乎与韦斯利形同陌路。 一进艾丁的门廊,室内的装潢摆设就让我大为震惊。家具风格极其简约,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铺着印度地毯,色调温暖的阳光色墙壁上挂着幅醒目的单张版画,这一切都彰显他一丝不苟的性格。地上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是警察打开衣柜和抽屉时所致。他培育的秋海棠、热带榕、无花果和樱草似乎因失去主人而黯然神伤。我不想看它们枯死,便四处寻找水壶,最后在洗衣间找到一个,于是加满水动手照料那些植物。我完全没听见本顿·韦斯利进来了。 “凯?”他的声音从我背后轻轻传来。 我转身。 “你在做什么?”他看到我在用水壶装水。 “你说呢?” 他没说话,凝视着我。 “我认识他,我认识泰德,”我说,“他死得真的很惨。以前他很受我办公室的职员欢迎。他采访过我几次,我也相当欣赏他……”我心不在焉地说。 韦斯利很瘦,这使他五官更加分明。他头发几乎全白了,虽然并比我大多少。他显得十分疲惫——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但我看不出他是否离婚了。无论离开妻子或离开我,他表面都不会显出伤心难过。 “彼得告诉了我你车子的事。” “真是难以置信。”我边浇水边说。。 “还有那名探员。他叫什么?罗切?我会打电话向他的上级检举的。” “你不必这么做。” “举手之劳罢了。”他说。 “你真的不必这么做。” “好吧。”他举起双手作投降状,重新环视屋内,“他钱来得多,去得也快。” “得有人照料他的花草。”我说。 “多久一次?”他看着那些植物。 .“不开花植物,至少一周一次,其他的每天都要浇水,取决于这里的温度。” “所以这些植物已经一个星期没浇水了?” “或者更久。”我说。 此时露西和马里诺进入双层公寓,走进过道。 “我要去看看厨房。”我放下水壶。 “好主意。” 厨房很小,看起来从六十年代起就没再维修过。我在橱柜里找到一些旧的锅碗瓢盆、好几打金枪鱼和汤类罐头以及椒盐脆饼之类的零食。冰箱里几乎全是啤酒。我对一瓶绑着红色蝴蝶结的路易王妃水晶香槟很感兴趣。 “找到什么了?”韦斯利似乎精神不济。 “嗯,”我仍然盯着冰箱,“你看到的这瓶香槟在餐厅可能要价一百五十美元,自己买的话,也至少得花一百二十美元。” “知道这家伙每个月赚多少吗?” “不知道,但我猜应该数目不小。” “这里有一大堆擦鞋用的玩意儿和清洁剂,很能说明问题。”韦斯利说。 我转过酒瓶看瓶身上的标价。“一百三十美元,而且不是在本地买的。据我所知,里士满没有哪家酒水店叫‘酒商’。” “也许是别人送的,看这个蝴蝶结就知道。” “那酒标上的D.C.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我很久没在华盛顿特区买过酒了。”他说。 我关上冰箱,心中隐约欢喜。我和他都酷爱品酒,我们总爱选几瓶好酒,亲密地坐在沙发上或是床上细细品味。 “他好像没买什么吃的,”我说,“看不出任何他在家用餐的迹象。” “要是我就不会这样。”他靠我很近,这种亲密我几乎无法抗拒。身上的古龙香水散发出浅淡的肉桂和檀木香味,无论何时何处闻到我都能立即分辨出那就是他。 “你还好吗?”他停在门口,语气温柔,仿佛周遭再无他人。 “不好,”我说,“简直糟透了。”我稍微使劲关上门。 他走进玄关。“我们来看看他的经济状况,看看他一般去哪儿吃饭,在哪儿买昂贵的香槟。” 相关的资料堆在工作室,警察们没怎么理它,因为他们根本没把这事当成刑事案件。尽管我对艾丁之死充满疑虑,某些与此相连的事件也十分诡异,但此时此刻,我也无法确定这就是凶杀案。 “有人碰过这台电脑吗?”露西问,眼睛盯着桌上那台486电脑。 “没有。”马里诺在整理绿色金属柜里的文件,“有个家伙说得有密码才行。” 她碰一下鼠标,密码输入框出现在屏幕上。 “咦,”她说,“他设了密码,这倒有点不寻常。更怪的是,他的软驱里居然没有磁盘。嗨,彼得,你们之前看到这里有什么磁盘吗?” “有啊,那里有一整盒呢。”他指着塞满南北战争历史书籍和一整套精致皮装百科全书的书柜。 露西取下磁盘盒,打开。 “不对,这些是文字处理软件的程序磁盘。”她望着我们,“我的意思是,大多数人都有备份档案的习惯,当然前提是他习惯在家工作。” 没人知道艾丁在哪里写稿,没人知道他回家做些什么。我们只知道他在市区第四街的美联社工作。露西重新开机,施展魔力破解屏幕密码,打开程序文件,将文档主目录进行排序,可文档全是空的。艾丁一个文件都没存。 “见鬼,”她说,“越来越好玩了,说不定他从没用过这台电脑。” “真是难以想象,”我说,“就算他通常在市区办公室里写稿,偶尔也会在家工作吧。” 她键入更多指令,马里诺和韦斯利则仔细检查艾丁的各种财务记录,它们被分门别类地归档在档案柜抽屉的文件夹里。 “希望他没把所有子目录也删除。”正在操作电脑的露西说,“没有备份,就没法恢复他的文件数据,可他好像根本没做过备份。” 我看到她键入undelete*.*,再按回车键。奇迹发生了,一个名为killdrug.old的文件名称出现了,她继续键入指令,另一个文件出现了。她最终复原了二十六个文件,看得我们目瞪口呆。 “这就是DOS6.0最厉害的地方。”她说得轻描淡写,同时开始打印文件。 “你知道这些文件是什么时候删除的吗?”韦斯利问。 “所有的都是同一天同一时间删除的。”她说,“该死,十二月三十一日凌晨一点零一分到一点三十五分之间,那可能是他死亡的时间。” “这得看他何时抵达切萨皮克的,”我说,“他的小艇早晨六点左右才被人发现。” “电脑上有时钟装置,时间应该很准确。” “删除这些文件得花半个小时吗?”我问。 “不用,几分钟就好。” “所以,可能有人看过这些文件后,才将它们删除。”我说。 “一般人都会这么做。打印机的纸不够了。等等,我把剩下的转到传真机上去打印。” “说到这个,”我说,“我们能弄出传真机的记录吗?” “当然。” 她打印了一份传真记录和电话清单,我决定稍晚再看。至少现在我们可以确定,在艾丁死亡前后,有人进入他的电脑删除了所有文件。不管是谁负责操作的,显然他并不精于此道,露西解释,任何一个懂电脑的人都知道要连文件子目录一起删掉,否则只要键入还原已删除文件的指令,文件还是找得回来。 “这没什么意义啊,”我说,“文字工作者一定有备份稿件的习惯,除非他本就粗心草率。他的枪不是上保险了吗?”我问马里诺,“你找到别的磁盘了吗?” “没有。” “如此看来,一定有人进来过。”我说。 “果真这样,他们一定知道保险柜和防盗系统的密码。” “这两组密码一样吗?”我问。 “没错,他把密码一律设为DBO。” “你怎么知道?” “他母亲告诉我的。” “找到钥匙了吗?”我说,“进门可以用密码,但开车总得要钥匙吧?” “罗切说没有。”马里诺说。但我认为此事必有蹊跷。 韦斯利浏览着那些从打印机输出的还原文件。“好像全是他写的报道。” “是刊登过的吗?” “大部分应该是,因为这些都是旧闻了。飞机在白宫前坠毁,还有文森·福斯特自杀。” “也许艾丁最近刚大扫除过。”露西说。 “哦,找到了。”马里诺正在查一份银行结算单,“十二月十日,他的户头汇进三千美元。”他拆开另一封信,瞄两眼,“十一月也有一笔。” 十月也是如此,整年都是。根据周遭其他信息,艾丁显然需要一笔额外收入。他的房贷每月一千,每月的信用卡账单上差不多也有这么多钱要还。然而,他年收入顶多四万五。 “真该死,加上零零散散的现金进账,一年大概有八万美元呢,”马里诺说,“真是赚翻了。” 韦斯利从打印机旁走到我身边,一言不发地递给我一张纸。 “达文·夏皮洛的讣文,”他说;“《华盛顿邮报》,去年十月十六日。”文章简要陈述夏皮洛是华盛顿一家福特汽车经销处的技工,夜间从酒吧回家时遭人劫车并被射杀。他的尸体在离弗吉尼亚不远的地方被发现,文中没有提到新犹太复国主义者。 “这不是艾丁写的,”我说,“是《邮报》的记者写的。” “那他怎么拿到那本书的?”马里诺说,“还大费周章把它藏在床下?” “可能只是为了方便阅读。”我回答,“也许他不希望任何人,包括帮他整理屋子的人看到。” “这里还有其他文章。”露西全神贯注盯着电脑屏幕,文件一个接一个地打开,她按下打印指令,“行了,我们现在可以看到所有文章了。”她兴奋地盯着这些打印出来的文字,激光打印机喷头发出嗡嗡声和咔嗒声。 “太棒了,”她转身面向韦斯利,“这些文章都和利用核能电厂制造武器级的钚有关,也提到一些约珥·汉德和新犹太复国主义者的事。” “这意味着汉德对氢弹、能源之类东西很感兴趣,”我说,“这在那本书中都提到过。” “没错,”韦斯利说,“他给别人的印象也是这样,或者说这就是他的真面目。” “艾丁为什么要删除这么重要的报道?他甚至还没写完。”我急于知道原因,“他写这篇报道的当晚就死了,这纯属巧合吗?” “结合前因后果,他可能自杀,”韦斯利说,“但我们无法确定这是否出于他的本意。” “没错,”露西说,“他删除自己的全部文件,这样在死后就没人会看到他不想让人看到的东西。然后,他把自己的死布置成一桩意外事或许让别人看不出他是自杀的对他来说相当重要。” “很有可能,”韦斯利同意道,“或许他卷入了某件事无法脱身,可以解释为何他的银行户头每个月有三千元额外进账。或者,他深感抑郁或因不为人知的私事而痛苦。” “也可能是其他人删除了他的文件,拿走所有备份磁盘和打印出的稿子,”我说,“那人应该是等他死彻底后才动手的。” “那么这个人有钥匙,也掌握了密码,”韦斯利说,“他知道艾丁不在家,而且永远不会回来。”他注视着我。 “对。” “相当复杂。” “这个案子绝不简单,”我说,“但我可以确定,如果艾丁在水中被氰化物气体毒死,绝不可能是自己干的。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他怎么会有这么多枪。还有,他为何随身携带那把波德桑涂饰的枪,枪膛里还装着Kt子弹。” 韦斯利又看向我,他内敛的情感征服了我的冷硬。“没错,谁都看得出他生存主义的倾向,他缺乏安全感。”他说。 “还是他担心遇害?”我说。 我们走进房间。冲锋枪挂在墙壁的架子上,手枪、左轮枪和子弹都摆在早上被警察打开的棕色保险柜里。泰德·艾丁狭小的浴室里堆满手板压机、数字刻度尺、弹壳调整器、空弹壳,以及一切让人仿佛置身弹药库的东西。铜管和雷管分别收纳在抽屉里,火药则存放在一个破旧的军用提箱中。恐怕他对激光瞄准镜也很感兴趣。 “在我看来,这些武器显示出他的精神状态。”露西蹲在保险柜前,打开一个硬塑料样盒,“这种行为就叫妄想症,难道他真以为会有一整支军队来攻击他?” “当你知道有人会暗算你时,保持危机意识并不为过。”我说。 “但我觉得这家伙完全疯了。”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说。“我在停尸间解剖时,闻到氰化物的味道。”我提醒他们,此时快要失去耐性了,“他并无下水前吸入毒气的症状,也可能被丢进水里时已经遇害了。” “你说你闻到氰化物,”韦斯利强调,“但没有其他人证明,而我们也还没有他的毒物化验报告。” “什么意思,你认为他是淹死的吗?”我瞪着他。 “还不确定。” “我找不到任何证据证明他是淹死的。”我说。 “所有溺亡事件中,你都能找出迹象吗?”他理直气壮地问,“我一直以为溺亡是相当棘手的案子,不然为什么常常要千里迢迢从南佛罗里达州找专家来处理?” “我的第一份工作就在南佛罗里达州,那时我便致力成为鉴定溺水案的专家。”我反唇相讥。 我们走出屋子,在他车旁继续争论,我请他送我一程以结束争执。月色朦胧,最近的路灯距此也有一个街区,我们很难看清对方的脸。 “真该死,凯,我不是说你不知道自已在做什么。”韦斯利说。 “你的确这么说的。”我站在驾驶座门边,好像这是我的车而我正要把车开走,“你自始至终都在对我百般挑剔,真的很过分。” “我们正在侦办一桩命案,”他语气沉着,“此时不适宜把个人情感牵扯进来。” “那我告诉你,本顿,人非草木,怎可能没有感情。” “我知道,”他走到我旁边打开车门,“你的情绪反应起因于我,但我不确定你这么做是否明智。”车锁猛地弹起。“也许我今天不该来,”他滑进驾驶座,“但这起案件非常重要,我正努力正确行事,希望你也能如此。” 我绕到另一侧坐进车里,纳闷他为何不像以前那样先帮我打开车门。忽然,我极度厌烦疲倦,深怕不争气地掉下泪来。 “这件事的确重大,你做得没错。”我说,“有人死了,我不仅相信他是被谋杀的,还怀疑他可能卷入了某起无法预见的阴谋。我不认为他删除自已电脑里的文件并处理干净所有备份,是想暗示别人他知道自己很快会死。” “这就意味着他是自杀的。” “但就这件案子来看并非如此。” 我们在黑暗中注视着彼此。 “我认为有人在他死后不久潜入他的住所。” “他认识的人。” “或是某个知道如何进门的人,比方说他的同事、友人或某个意义重大的人。他丢了钥匙,而他们用他的钥逃进门。” “你认为这件事一定与新犹太复国主义者脱不了干系?”他开始妥协。 “恐怕如此,已经有人警告我不要多管闲事。” “你是指那名切萨皮克的警察。” “也许这并不代表示整个警局都参与此事,可能只有罗切一人。” “如果真如你所说,他对你纠缠不休其实另有目的,他并非真的对你感兴趣。” “他只是对威胁我、吓唬我感兴趣吧,”我说,“所以我认为他这么做绝对与新犹太爱国主义者有关。” 韦斯利陷入沉默,看着挡风玻璃外。我肆意放纵自己的情绪,直视着他。 他转向我。“凯,马特医生有没有提过他也被恐吓?” “他没提过,我不知道他是否在饱受惊吓之余,不敢透露任何口风。” “究竟为了什么?这是我最难想象的。”他说着发动车子,缓缓驶进车道,“要是艾丁与新犹太复国主义者有瓜葛,马特医生是不是也可能牵涉其中?” 我确实不知道,始终不发一语。 他继续说:“你的英国同事可能是溜回老家避风头吗?你确定他母亲真的死了吗?” 我想到潮水镇停尸间管理员在圣诞节前夕无声无息地走了,接着马特也忽然离去。 “这倒提醒了我,”我说,“但我没理由怀疑他在骗我。” “你的另一个助理法医什么时候回来,在产科医院待产的那个?” “她快生了。” “好吧,这个骗不了人。”他说。 车子转进莫尔文,细雨像密密的针脚扎在车窗上。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我不知如何启齿,待转入卡瑞街时几乎要沉不住气。我想告诉韦斯利我们的决定是正确的,但关系终止并不代表我们对彼此的感觉也消失了。我想问他和妻子康妮之间发生了什么。我要像从前一样大方地邀他来家里,问他为何不和我联络。老洛克巷里一片漆黑,我们一路开到河边。他放慢车速,缓缓前行。 “你今晚回弗雷德里克斯堡吗?”我问。 他不搭腔,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和康妮正在办离婚。” 轮到我沉默了。。 “说来话长,简直就是一筐乏味冗长的烂事。谢天谢地,好在孩子们都大了。”他摇下车窗,保安招手让我们进去。 “本顿,我很难过。”我说。宝马轰鸣着沿空旷潮湿的马路行驶。 “你可以说我活该。过去这一年里她一直在和别人幽会,我却毫不知情。我至少该察觉有点不对劲,不是吗?” “对方是谁?” “弗雷德里克斯堡的建筑承包商,帮我们整修过房子。” “她知道我们的事吗?”我几乎问不出口,因为我和康妮相处甚欢,这件事必会让她恨我入骨。 车子转进我的私人车道,直到停在门口,他才回答我的问题。 “不知道。”他深深地吸一口气,低头看着方向盘上的双手,“她可能听到了某些传言,但从不关注,遑论相信了。”他略一停顿,“她知道我们相处时间很多,一起出差之类的,但我觉得她真的相信我们只是纯粹的工作关系。” “这一切都糟透了。” 他不语。 “你还住家里吗?” “她要搬走,”他说,“她要搬进一套公寓,我猜是她和道格幽会的地方。” “道格就是那个承包商?” 他凝望着挡风玻璃,面无表情。我倚着他,握住他的手。 “听我说,”我平静地说,“我会尽全力帮你。可是,你得告诉我怎么做。” 他看着我,眼里泛起泪光,我知道是为了她。他还爱他的妻子。我能理解,却不愿承认。 “你不必为我做任何事,”。他清清嗓子,“尤其现在。她跟的那家伙视钱如命,而他也知道我还有点钱,那来自我的家族。我什么都不想失丢。” “那你怎么办,一切依照她的要求吗?” “这件事很棘手,我还得仔细想想。我希望我的孩子仍然在意我、尊敬我。”他看着我,把手抽出,“你一定能体会我的感受,所以求求你,别管这些了。” “十二月我们决定不再见面时,你已经知道她的事了——” 他打断我:“是的,我知道。” “明白了。”我声音有些紧张,“希望你有苦就说出来,也许会好过一点。” “也许没什么事能让我好过了。” “晩安,本顿。”我下车,没有回头看他离开。 露西正在屋内听玛丽莎·伊瑟莉姬的摇滚乐,满屋的音乐稍微疗慰了我的心,真高兴外甥女还在我家。我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就像走进心里另一个房间,把他关在门外。露西在厨房里,我脱下大衣,把记事本扔在橱柜上。 “你还好吧?”她用肩膀顶上冰箱门,把拿出的几个鸡蛋放在洗漆槽中。 “老实说,所有的事都一团糟。”我说。 “你现在需要的是好好吃一顿。算你走运,我正要下厨。” “露西——”我靠着桌沿,“如果有人要把艾丁的死布置成一桩意外或自杀事件,我倒想看看,诺福克办公室得发生多少恐吓事件或阴谋陷,害才能让其他人正视这个事实。为什么这些威胁恐吓已经发生在我同事身上,我却毫不知情?你推理能力一向很强,你来告诉我。” 她把蛋白打入碗中,用微波炉热了一个百吉饼。这种脱脂食品能让她保持良好的体态,而我很难想象她如何持之以恒的。 “你根本不知道是否真有人遭到恐吓。”她就事论事。 “确实不知道,至少目前为止如此。”我动手煮维也纳咖啡,“我只是在试着证明这个可能性,在一片混沌中寻找动机。你为什么不加点洋葱、荷兰芹和胡椒?吃点盐又要不了你的命。” “给你也做一个吗?”她边搅拌蛋白边问。 “我现在不饿,也许稍晚自己弄点汤喝。” 她盯着我。“还在为那件事难过吗?” 我知道她在指韦斯利,而且她知道我不想提起他。 “艾丁的母亲就住这一带,”我说,“我觉得应该跟她谈谈。” “今天晚上?待会儿?”搅拌蛋白时磕到碗沿发出轻微的敲击声。 “今晚就谈可能对她更好,没错,我待会儿就去,”我说,“应该有人告诉她儿子的死因。” “是吗,”露西咕哝道,“还真是新年快乐啊!” 第七章 我不必找人打听地址或电话,已故记者的母亲是温莎农庄唯一姓艾丁的人。市内电话簿显示,她住在优雅的林荫大道茨尔格雷弗街。这一带是著名的豪宅,以十六世纪的英国庄园建筑弗吉尼亚住宅和埃基克罗夫特礼堂着称,这两处建筑所有的建材与装饰物都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用板条箱从英国海运来的。天色不算太晚,我接通电话时,艾丁太太的声音听起来睡意朦胧。 “艾丁太太吗?”我问,并报上姓名。 “我刚刚睡着了,”她听起来很害怕,“我正在客厅看电视。哦,天哪,我根本不知道演到哪儿了。公共电视台正在播《我精彩的职业生涯》,你看过吗?” “艾丁太太,”我说,“我是负责艾丁案件的法医,有几个关于你儿子泰德的问题想请教你。希望你愿意抽空谈谈,我住的地方离你家只隔几条街。” “我听说过你,”她浓重的南方口音带有哭意,“你住在附近。” “现在我方便过去吗?”过了一会儿我才问。 “哦,非常感激,我叫伊丽莎白·格伦。”她声泪俱下。 我给马里诺打电话,他家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我不知道他怎能听见其他人说话。他正在接别人的电话,显然并不急于跟这边线路上的等候者通话,不管他是谁。 “当然,看你能挖出点什么线索。”我告诉他我的决定,他如此回应,“我嘛,正要出门,莫斯比庭院住宅区那边出事了,会酿成暴乱。” “我们只能这么做。” “我正要赶往那儿,不然可以和你一起去。” 挂上电话后,我看看天气决定穿什么衣服,因为我没有车。露西在我的工作室打电话,从她兴高采烈的表情和语气,我猜她正在和珍妮特通话。我在过道上向她招手,指指手表示意大概一小时之后回来。出门走进湿冷的黑夜,我开始畏缩,像个想临阵脱逃的孬种。处理这种至亲死亡的悲剧,是我工作最残酷的一面。 多少年来,从把我当成替罪羊到因不能接受事实而恳求我撒谎,死者亲属的各种反应我都见过。我目睹他们悲泣、恸哭、谩骂、愤怒或不知所措,在此过程中总是扮演好医生的角色,适当收敛自己的情感,因为专业素养要求我必须这么做。 我必须独自应对自己的情绪,在不为人知的时候,甚至在结婚后,我越发成为隐藏情绪的髙手,只敢趁淋浴时放声大哭。记得有一年我突发荨麻疹,告诉前夫东尼我对植物、贝类和葡萄酒里的亚硫酸盐过敏,但他不为所动,根本懒得理我。 温莎农庄依然静得让人胆寒,我从它后面的河岸进入。浓雾笼罩着怀旧的英国维多利亚式铸铁油灯,家家户户的窗子都灯火通明,似乎没人外出。石子路上的落叶如潮湿的纸片,雨轻轻飘落,开始结冰。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没带伞。。 我找到茨尔格雷弗街的住址,这一带我相当熟悉,一位熟识的法官就住在隔壁,我参加过几次他组织的聚会。艾丁母亲的住所是栋南北战争时期的建筑,三层的砖造楼房,屋顶有两根烟囱,拱形天窗,前门镶板上方是透光扇形窗,入口左侧有尊守护此地多年的石狮。我踏上久经岁月打磨的石梯,按了两次铃才听到一个虚弱的声音从厚实的木门后传来。 “斯卡佩塔医生吗?”门后露出一张满布愁容的脸,“先进来暖和暖和,今晚天气真是糟透了。” “地上已经开始结冰了。”我进屋后说。 艾丁太太出身名门,是个气质出众、教养良好、极富魅力的女人。 她的银发从宽阔平滑的额头往后梳,身穿黑色套装和开司米套头毛衣。 她似乎强打精神接待了一整天访客,眼里却难掩痛失爱子的悲伤。她领我进入玄关,脚步踉跄,我想她大概喝多了。 “真华丽,”我说,她拿着我脱下的大衣,“偶尔散步或开车经过这一带,我总是在想里面住着什么样的人。” “你住哪里呢?” “不远,就在温莎农庄西侧。”我指指方向,“我的房子很新,事实上,我去年秋天才搬来。” “哦,我知道你住哪儿了。”她关上壁橱门,带我到客厅去,“我有些朋友也住那里。” 客厅简直是个古董博物馆,波斯地毯、蒂凡尼灯具、比德迈式紫杉木家具应有尽有。我坐在一张华美、坚硬、铺着黑色软垫的睡椅上,开始好奇这对母子的关系。他们分别挂在墙上的装饰画里的人物肖像同样顽强疏离。 “你儿子采访过我几次。”坐定后,我开启话题。 “是吗?”她努力挤出笑容,但看上去几近崩溃。 “非常抱歉,我知道你很难受。”我安慰道,她坐在红色皮椅上,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泰德是我极为欣赏的几个年轻人之一,我的下属也都很喜欢他。” “大家都喜欢泰德,”她说,“他一出生就招人爱。我还记得他在里士满第一次作重要采访。”她凝视着壁炉,两手紧紧交握,“那次是采访州长梅多斯,我想你一定记得他。泰德采访到许多独家新闻。那段时间传言满天飞,说州长吸毒,和不正经的女人来往。” “哦。”我回应她的话,就像从未听过关于其他州长类似的传言。她移开目光,表情哀戚,梳理头发的手微微颤抖。“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老天啊,你怎么会让他溺水?” “艾丁太太,我认为他不是溺水。” 她吓了一跳,睁大眼睛注视着我。“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还不能肯定,要等化验结果出来才知道。” “还有其他可能吗?”她用纸巾轻轻擦干眼泪,“警察告诉我他死在水里,说他带着奇怪的设备去潜水。” “各种可能性都有,”我答道,“比如,他的设备忽然发生故障,或者被废气呛到。但现在我真的无法告诉你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告诉过他不要用那玩意儿。我不知求过他多少次不要去,不要用那玩意儿潜水。” “那么他以前就用过?” “他喜欢南北战争时期的一切遗物,带着金属探测器到处潜水,我相信他去年在詹姆斯河捞到几颗炮弹。你居然不知道,他发表过好几篇自己的探险故事呢。” “潜水者一般都有搭档,我们称之为搭档制度。”我说,“你知道他都跟谁一起去潜水吗?” “他偶尔会找人一起去。可是我真的不清楚,他很少和我提起在外面的交游情况。” “他和你提过他要到伊丽莎河潜水,寻找南北战争遗物吗?”我问。 “我根本不知道他会去那里,他从没提过,我还以为他今天会来我这儿。”她闭上双眼,紧皱眉头,胸部剧烈起伏,好似屋子里氧气不足。 “他搜集了哪些南北战争遗物?”我继续问,“你知道他把那些东西放在哪儿吗?” 她没应声。 “艾丁太太,”我说,“我们没在他的房子里找到任何类似的东西。没有勋章,没有搭扣腰带,没有米尼弹头,甚至没看到金属探测器。” 她默不作声,紧抓着纸巾的手不住颤抖。 “你儿子去切萨皮克海军废船厂的意图,对我们侦办此案十分重要。”我提醒她,“他潜入海军退役军舰所在的禁区,没人知道原因。若说是为了找南北战争遗物,未免太过牵强了。” 她盯着壁炉里的炉火,淡淡地说:“泰德总是没定性,有一阵喜欢搜集蝴蝶。十岁时又把它们全扔了,开始迷宝石。我还记得他那时专到一些怪地方去淘金,用小钳子捡路边的石榴石。后来又改为搜集钱币,在这上面花了很多钱,因为饮料贩卖机可不管这些二十五分的硬币是不是纯银的。棒球卡、邮票、女人……没一样兴趣他能持之以恒。他对我说,他喜欢当记者,就因为这一行永远充满新鲜事。” 她哀恸地述说往事,我静静聆听。 “为什么会这样?要是能自己选择命运,他一定希望我不是他的母亲。”泪水滑落她的脸庞,“我知道,他跟我在一起一定觉得很乏味。” “因为这个而拒绝你的经济资助,艾丁太太?”我有意试探。 她抬髙下巴。“你问的已经涉及隐私了。” “没错。我非常抱歉,但你无法回避这个问题。我是医生,你的儿子相当于我的病人,我的职责就是尽一切可能让他的死因真相大白。” 她颤抖着深吸一口气,不停触摸夹克上的纽扣。我等她咽下眼泪。 “我每个月都汇钱给他。你知道遗产税有多重,而泰德过惯了奢华的生活,这得怪我和他父亲把他宠坏了。”她坦白地说,“我儿子过得一直很顺遂。在阿瑟过世前,我也从没想过往后的日子会变得这么难熬。” “你丈夫从事什么职业?” “烟草业。我们在二次大战期间相识,当时几乎全世界的香烟都是这里生产的,销得一根不剩,没有任何库存。” 甜美的回忆暂时慰藉了她,我任由她说下去。 “有天晚上,我参加军官俱乐部在杰斐逊饭店举办的舞会。阿瑟那时是陆军上尉,在一支叫里奇蒙德·格利斯的部队服役。那晚,他舞艺超群,”她微笑道,“仿佛把音乐的灵魂吸进体内,灌注在每一根血管里。我整晚目不转睛地观赏他的表演,当我们视线相遇,就再也离不开对方了。” 她移开目光,炉火劈啪作响,摇曳不已,似乎也急于倾诉。 “当然,这也导致一些问题。”她接着说,“阿瑟和我深深地迷恋对方,孩子们可能觉得自己是电灯泡。”她直视我,“我还没问你想喝茶还是来杯刺激点的饮料。” “谢谢你,不用在意我。泰德和他弟弟关系亲密吗?” “我已经把杰夫的电话号码给警察了。那个人叫什么?马提诺?他有点粗鲁。晚上来杯金色蒸馏酒会让你舒服点。” “真的不用,谢谢你的好意。” “是泰德送我的,我本来不知道这种酒。”她将话题转回泰德身上,眼泪簌簌流下,“他去西部滑雪时发现这种酒,就买了一瓶。喝起来像烈酒但带点肉桂香,他送我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他总是带些小礼物给我。” “他送过你香槟吗?” 她不失优雅地擤了一下鼻子。 “你刚才说,他今天原本要来探望你。”我提示。 “他本来是要来吃中饭的。” “他冰箱里有一瓶高级香槟,绑着红色蝴蝶结,你刚刚提到他原计划今天中午会来,我想那可能是送你的礼物。” “送我吗?”她声音微微颤抖,“那一定是他计划用来庆祝别的事的。我从不喝香槟,喝了头会痛。” “我们在找他的电脑磁盘,”我说,“或是与他最近写的报道相关的草稿,他请你保管过什么东西吗?” “阁楼上有一些他的健身器材,但恐怕跟玛士撒拉—样老旧了。”她声音沙哑,清了清嗓子,“还有一些他学生时代写的文章。” “你知道他有个保险柜吧?” “没听说过。”她摇头。 “他可能将这些东西托给某个朋友保管吗?” “他的朋友我都不认识。”她又强调。冰雨噼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难道他没有提过任何恋爱经历,你是说他没交过女朋友?” 她紧紧据着嘴唇。 “如果我说错了话,请尽管指正。” “几个月前他带一个女孩回来过。那时好像是夏天,女孩是某个领域的科学家。”她顿了顿,“他似乎是为了敷衍我们,至少从他们相处的情形看是如此。我们也不太赞成他跟那个女孩来往。” “为什么?” “她很迷人,又是学院派出身,可能还是个教授。我印象有点模糊了,只记得她是个外国人。” 我等她说下去,但她没有继续。 “你反对的理由是什么?”我问。 “第一次见她时,直觉她不好相处,所以就不准她再来家里了。”艾丁太太答道。 “她住在附近吗?” “希望如此,可我真的不知道她住哪里。” “他可能还在跟她交往。” “我根本不了解泰德在跟谁交往。”她说。我知道她在说谎。 “艾丁太太,”我说,“据一切迹象看来,你儿子其实很少在家。” 她直愣愣地看着我。 “他请用人吗?或者说帮他浇花的人?” “必要时,我会派我的管家柯丽奈去,”她说,“她会做点吃的带去。泰德一向懒得做饭。” “她最后一次去是什么时候?” “我不清楚,”她说,我看出她已经厌烦回答这些问题了,“应该是圣诞节前吧,因为她后来就患重感冒了。” “柯丽奈向你提过你儿子家的情况吗?” “我猜你在说那些枪,那是他一年前开始搜集的。他唯一想要的生日礼物是一张附近某家枪械专卖店的购物券,后来更没女人敢去他家了。” 继续追问也没多大意义,她只是个极度期盼儿子能够死而复生的普通母亲。任何更进一步的举动和询问都会直接侵入她决心防范的领域。将近十点,我打道回府,有两次差点滑倒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空旷街道上。寒夜里冷风刺骨,冰层覆满枯枝,地面一片湿滑。。 我最为失落的是,似乎没人真正了解光鲜外表下的艾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现在知道他曾经搜集过钱币和蝴蝶,人缘一向很好。他是个野心勃勃却又懂得适可而止的记者。我奇怪自已居然想在这种天气去拜访他先前居住的街区并谈论他,同时好奇,他若知道我摸透了他的底细会作何感想,想到此节我不禁又心生悲哀。 到家后,我直接走进卧室,没心情和任何人说话。我用热水暖手洗脸时,露西出现在过道上。我马上察觉出她神色有异。 “你吃饱了吗?”我从洗脸槽上方的镜子里看着她。 “我从不让自己吃饱。”她不耐烦地回答,“诺福克办公室有个叫丹尼的人打电话来,留言说我们的车修好了。” 我头脑空白了片刻,随后才反应过来。“我给拖车服务中心留了办公室的电话。”我用毛巾拭干脸上的水,“一定是转接系统把电话转到他家了。” “他要你回电话。”镜子里她瞪着我的眼神好像我仿错了什么。 “怎么了?” “我要离开这里。” “我明天想办法弄辆车来,”我被刺痛了。 我走出浴室,她跟在我身后。 “我必须回弗吉尼亚大学。” “你当然应该回去,露西。”我说。 “你不明白,我有很多事要做。” “我确实不明白你那些研究和它们进展如何。”我朝客厅吧台走去。“问题不在于进展如何,我还有其他新任务。我不知道你到底从哪儿弄辆车来,干脆找马里诺来载我还省事点。” “马里诺已经忙得焦头烂额。我的计划很简单,”我说,“丹尼明天会把我的车开到里士满,他是个好人,可以先送你回学校,再和朋友搭巴士回诺福克。” “几点?” “麻烦就在这里,我不能让丹尼白天帮我忙私事,他不能占用上班时间把我的私人用车送来。”我打开一瓶霞多丽白葡萄酒。 “该死,”露西暴躁地说,“这就是说,我明天根本没有交通工具?” “我们都没有。”我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递给她一杯酒。“我会待在工作室,也许会花很长时间打电话。你想在这间郊区工作室做点什么呢?” 她耸耸肩。“我有几个学院的朋友。” 要是能找到其他探员愿意一起去健身房,至少可以让她发泄一下恶劣的情绪。我欲言又止。 “我不想喝葡萄酒,”她把杯子摆在吧台上,“啤酒就行。” “你在气什么?” “我没生气。”她从小冰箱拿出一罐贝克淡啤酒,拉开铝环。 “坐下谈谈吧。” “不用了。”她说,“还有,那本书在我这里,要是你发现公文包里的书不翼而飞,请别大惊小怪。” “什么意思,你把书拿走了?”我不自在地看着她。 “你去找艾丁太太时,我重读了那本书,”她灌了一口啤酒,“我觉得应该为这件案子重读一遍,以免线索有所遗漏。” “你读得够多了,”我不以为然,“事实上,我们都读够了。” “这本书引用了许多《旧约》的元素,我是说,其实它不全然是邪恶之说。” 我一语不发地看着她,暗忖她古灵精怪的脑袋里究竟在动什么念头。“后来我发现它其实很有趣,如果你愿意相信,它就会赋予你力量。我不相信,所以不受困扰。”她有感而发。 “是的,有些事确定如此。”我放下杯子。 “我现在最烦的是我累坏了,我想得好好睡一觉。”她说,“做个好梦。” 我做不到。相反,我坐在壁炉前为她担心,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也许她只是和珍妮特闹闹口角,明天早上就没事了;也许她真有很多事要做,无法返回夏洛茨维尔对她而言后果严重。 我熄掉炉火,再次确认安全系统运作正常,才返回卧室关上房门。但我还是睡不着,索性坐起来打开灯,听着屋外可怕的风雨声,浏览那份从艾丁传真机打印出的电话清单。过去两个星期他拨过十八个号码,这些号码很怪,暗示他确实有段时间在家,处理事务。 这倒提醒了我。如果他真在家工作,我完全可以向市区的美联社査询这些号码,但事实并没这么简单。十二月中旬后,他发传真到美联社办公室仅两次,至少从他家传真机上的信息得到的结果如此。判断方式非常简单,他用快速键输入通讯社的传真号码,“AP DESK”出现在清单上,连同几个不那么明显的标号,如“NESE”、“DRMS”、“CPt”、“KM”,其中三个含有潮水镇、中弗吉尼亚和西弗吉尼亚的区域号码及传真号码,而“DRMS”的区域号码则是田纳西州孟菲斯的。 我试着入睡,但那些资料在我眼前不断浮现,一大堆问题在脑海中活跃,我无法置之不理。我想将艾丁与这些地点联系起来,如果它们确有关联。我始终无法忘记他的陈尸之地,依稀看到他的尸体悬浮在浑浊河水里,被缠绕在生锈螺旋桨上的软管拴着。我抱着他游出水面时,感到他身体僵硬。我知道在我抵达港口前,他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 凌晨三点左右,我坐在床上凝望黑夜。除了阵阵风雨声,屋内一片阒寂。我头脑清醒,思绪翻浦,勉强起身,双脚着地时心跳加快,仿佛不该在此时打破夜晚的沉静。我关上工作室的门,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函。 我知道这是传真号码,不然会拨过去和您联系。恕我冒昧,我需要知道您的身份,因为您的传真号码列在我一位已故朋友的传真机信息清单上。请您尽快与我联系。假如您需要确认这封信的可信度,请联系里士满警局的彼得·马里诺队长。 我留下电话,签上头衔和姓名,按了快速键将信传真给艾丁清单上的每个号码,当然美联社除外。然后,我呆坐在办公桌前,抱着传真发出就可以马上破案的期待。我边看书边等待,传真机始终保持缄默。凌晨六点,时间还算合适,我打电话给马里诺。 电话里传来一阵碰撞声,话筒显然掉在了地上,他嘟囔着在另一头抱怨。我说:“来没有发生暴乱。太好了,你醒了。” “几点了?”听起来他还恍恍惚惚。 “是你该起床现身的时候了。” “我们抓了五个人,之后其他人就老实了,回家去了。你怎么这么清醒?” “我一向都很清醒。对了,我今天需要交通工具,还要一些食物。” “好吧,先把咖啡煮好,”他说,“我待会儿就到。” <hr /> 注释: 第八章 他到达时露西还没醒,我正在煮咖啡。我开门让他进来,门外的景色让我心情更加低落。里士满在一夕间变成了冰雪世界,听新闻说折断的树木枯枝阻断了市区多处交通要道。 “遇上麻烦了吗?”我关上大门。 “那得看你指什么?”马里诺把食物放在一旁,脱下外套交给我。 “交通?” “我装了防滑链,但昨晚半夜才回家,真是累坏了。” “喝点咖啡吧。” “我不喝那种不正宗的玩意儿。” “危地马拉咖啡豆,保证正宗。” “小朋友呢?” “还在睡。” “噢,这么幸福。”他又打了个大哈欠。 我在采光良好的厨房准备新鲜水果沙拉。窗外,河水如白锡般缓缓流动,岩石像裹了层釉,林木在熹徽晨光下熠熠生辉。马里诺倒了杯咖啡,加了大量的糖和奶精。 “你要来一杯吗?”他问。 “黑咖啡就好。” “不用提醒,我知道。” “我从不抱任何期待,”我说,从橱柜里拿出盘子,“尤其对男人。他们总是用门德尔遗传学说当借口,给自已忘记关乎女人的重要细节找种种理由。” “是吗?我倒可以列举一大堆桃丽斯更健忘的证据,她用完我的工具从不记得放回原位。”他在说他前妻。 我在长桌上准备早餐,他东张西望想抽根烟,我阻止了。 “我猜东尼从没给你准备过咖啡。”他说。 “他除了想让我受孕,没为我做过任何事。” “看来他没有尽全力,除非是你不想要孩子。” “是不想要他的孩子。” “现在呢?” “还是不想要他的孩子。”我把一碟早餐端给马里诺,“坐吧。” “喂,等等,早餐只有这些?” “那你想吃什么?” “天哪,医生。这不叫食物,这他妈的只是带着几粒黑点的绿色薄片。” “这是我要你带来的奇异果,你又不是没吃过,”我好声好气地说,“要不我再替你热几个百吉饼?” “这还差不多。多加点奶油干酪。有罂粟籽口味的吗?” “要是你今天做毒品检验,准会因吗啡呈阳性反应。” “别再给我任何零脂肪的垃圾,简直跟吃面团没什么两样。” “不,有差别,”我说,“面团好吃多了。” 我没帮他涂奶油,是为他的健康着想。马里诺和我之间的情谊已超乎工作搭档,甚至普通朋友,我们通过某种方式互相依赖而又彼此心照不宣。 “说说你做了什么,”我们坐在落地窗前的餐桌旁,他说,“我知道你整晚没睡。”他大咬一口百吉饼,伸手拿果汁。 我向他叙述夜访艾丁太太的经过,提到我写的那封短信,告诉他已将信传真给那些我不认识的对象。 “他到处发传真,唯独没有传到他的办公室,这有点奇怪。” “往办公室传过两次。”我提醒道。 “我得和他办公室的人谈谈。” “祝你好运。但千万要记住,这些人都是记者。” “我一向不敢招惹他们。对那帮混吃等死的家伙来说,艾丁只是另一个值得报道的话题。他们只在乎如何获取第一手资料,在为艾丁死亡难过的同时,窃喜有独家新闻可报道了。” “我还没想那么多。但我觉得不管他跟办公室里的哪个同事关系比较密切,那人只会更加小心,不透露任何口风。我甚至不知是否该因此责怪他们,但侦办命案总会让一般人觉得很可怕。” “毒物检验结果出来了吗?”马里诺问。 “希望今天可以拿到。” “太好了。如果能肯定含氰化物,我们就可以朝这个方向进行后续调查。我会把事情向督察解释清楚,还要想想他妈的该怎么处置切萨皮克警察局的那帮饭桶。然后,我要向韦斯利报备这起案件是凶杀案,他会要求我提供证据,他的处境也很尴尬。” 听到他的名字我又心烦意乱,看着窗外深色巨石河岸间缓缓流动的涩滞河水,东方的阳光为灰色云层镶上金边。我听到露西的房间传来淋浴声。 “睡美人好像醒了,”马里诺说,“她要我载她一程?” “我想她今天得困在这个偏僻的工作室。我们该走了。”我说。我办公室的会议通常是早上八点半召开。 他帮我一起把盘子扔在洗涤池里。短短几分钟内我穿好大衣带上医务包和公文包,正要出门时露西出现在客厅,她裹着浴衣,头发还是湿的。 “我做了个梦,”她沮丧地说,“我们睡着时被人开枪射杀了,九毫米口径的子弹从背后射穿脑部。凶手弄出抢劫的假象。” “是吗?”马里诺说着掏出兔皮手套,“你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吗?只要我在这里,就绝不会发生这种事。” “可你不在这里。” 他意识到她对此十分认真,疑惑地看着她。“你昨晚吃错药了?” “梦里的情节就像电影一样,肯定延续了好几个小时。”她眼睛浮肿疲累。 “要跟我一起去办公室吗?”我问她。 “不,不用了。我没事。最后,我梦见自己好像被一堆尸体包围。” “你不是要去找其他探员吗?”我担心地说。 “我们本来打算去练习封闭式循环氧呼吸,但我觉得自己现在没有心情穿潜水衣潜进充满氯臭的室内游泳池。我还是待在这里等车修好再离开吧。” 在开往市中心的路上,马里诺和我都没说话,笨重的轮胎眶眶当当在马路上压出齿痕。我知道他在担心露西,觉得自己伤害了她。要是有别人敢这样对露西,他会挥拳找那人拼命。从露西十岁起马里诺就一直看着她长大,是他教会她开手动挡小卡车和射击的。 “医生,我想问你,”收费亭前防滑链的节奏慢下来,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露西不会有事吧?” “谁都会做噩梦。”我说。 “嗨,邦妮塔,”他和收费员打招呼,把通行证从窗口递给她,“你什么时候才会把雪铲干净?” “别怪我,队长,”她把通行证还给马里诺,栅门升起,“不是说你会负责清理吗?” 我们继续前行,她爽朗的声音一路跟随。每个收费亭的服务员都戴着橡胶手套,深怕碰触到别人,念头至此,我不禁觉得悲哀。我不知我们能否达到这样一个状态:大家都生活在密闭气泡里,如此就可避免死于伊波拉病毒和艾滋病这类疾病。 “我觉得她好像哪里不太对劲。”马里诺摇上窗玻璃,继续刚才的话题。过了一会儿,他又问:“珍妮特在哪儿?” “和她家人在阿斯彭。” 他直视前方继续开车。 “经过马特家的事,我不怪露西有点反应过度。”我说。 “她本来就是个爱找麻烦的小鬼,”他说,“但她不会因为这点事反应过度,不然联邦调査局怎么会把她调到人质救援小组。要是你每天都跟那些白人至上的种族主义者或恐怖分子周旋,还得拼命压抑情绪,表面上你能若无其事,可晚上也会噩梦不断。” 他从十七街出口下高速公路,取道休柯坡的一条旧圆石巷,接着转向十四街北边,那就是我在市区工作的地方。弗吉尼亚州首席法医办公室是栋矮小敦实的水泥建筑,我时常觉得那灰暗窄小的窗子像一双呆板又多疑的小眼睛,俯瞰着东边那片不堪入目的景象。抬眼望得见悬在头顶的高速公路和铁轨,在远处截去半片天空。 马里诺驶入停车场。或许由于路况的关系,车子少得可怜。我从紧闭的隔间前门走出来,打开旁边另一扇门。扶着栏杆沿斜坡走进停尸间,我听到走廊里工作人员的嘈杂声。刚穿过的解剖服被丢在冰柜旁,解剖室的门大敞着。我进去时,我的副手费尔丁正从解剖台上一具年轻女子的遗体上拔出软管和导尿管。 “你溜冰来的?”他问,对我的出现毫不惊讶。 “差不多。我来借辆车,我现在没车可开。” 他俯身观察盘绕在死去女人下垂左胸上的一个响尾蛇刺青,看到蛇信指向她的乳头时不禁皱了一下眉。 “你能告诉我吗,为什么有些人喜欢把自己搞成这副该死的德行?”费尔丁说。。 “我只能说,文身师已尽可能做了最完美的收尾。”我说,“看看她下唇内侧,说不定连那里也有刺青。” 他拉开她的下唇,里面歪歪扭扭地刺着:FUCK YOU! 费尔丁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 “刺青相当粗糙,她看起来又像飙车族,我猜她一定是监狱的常客。” “真是料事如神。”他抓起一条干净毛巾擦脸。。 我这位副手每次擦洗手臂都像要把皮肤擦破,往往在别人都没觉得热时就已经汗流浃背。他是位合格的法医病理学家,开朗大方,热心助人,我相信他也是个忠贞不渝的丈夫。。 “可能是吸毒过量。”他在写字板上描下刺青图案,“我猜她一定是庆祝新年乐极生悲。” “杰克,”我对他说,“你处理过几次切萨皮克分局的案子?” 他继续画图。“没几次。” “最近呢?”我问。 “没有。怎么了?”他抬眼望着我。 “我认识那边的一个探员,觉得他行事诡异。” “和艾丁有关吗?”他冲洗尸体,死者的深色长发顺着不锈钢解剖台流泻下来。 “没错。” “你知道,诡异的是艾丁曾经给我打过电话,应该就在他过世的前一天。”费尔丁拿开水管。 “他找你做什么?” “我正好在这儿处理一个案子,没能跟他通话,现在想想真是悔不当初。”他拿着宝丽来相机爬上活梯给死者拍照,“你会在城里待多久?” “还不确定。”我说。 “好吧,要是需要我去潮水镇帮忙,我绝对义不容辞。”闪光灯闪过,他等着照片显影,“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实话,吉妮怀孕了,我们很想去度个假,她喜欢海边。告诉我那个奇怪的探员叫什么,我会留意那家伙的。” “我正希望有人愿意过去。” 闪光灯又闪了一下,我想到了马特的海滨小屋,但无法决定是否该让费尔丁夫妇住在那里,甚至住在附近。 “你留在这里更好,”他又说,“希望马特医生不会待在英国不回来了。” “谢谢你,”我十分感激,“每星期可能得麻烦你替我跑几趟。” “小事一桩。能帮我拿一下那台尼康相机吗?” “哪一台?” “哦,那台N-50单反,应该在那边的柜子里。”他指给我看。 “我们来排个工作表,”我把相机递给他,“但你和吉妮不要去住马特医生的房子,相信我,我自有理由。” “你遇到什么麻烦了?”他拉出一张照片交给我。 “马里诺、露西和我的车胎都在新年被人戳破了。” 他放下相机,震惊地盯着我。“真该死,你觉得这种事寻常吗?” “不,一点也不。”我说。 我乘电梯上楼,打开办公室的门,看到艾丁送的圣诞椒,忽然像挨了狠狠一拳般一惊。我不想把它摆在书橱上,捧起来又不知该如何处置。我走来走去,心烦意乱,不知所措,最终还是把它放回原位,不忍搬出去让下属们触景伤情。 我望向邻近的罗丝办公室的门道,见她不在并不感到意外。这位秘书年纪大了,就是晴天也懒得开车过来。我挂好大衣,仔细环顾四周,很高兴一切都维持原状,除了保洁人员的清扫会比平常晚几个小时。没人愿意来这里,要来也是在州政府的派遣下不得已而为之。鲜有人待得长久,更没人愿意到楼下去。 我从前任首席法医那里继承了这个位子,更换门上的名脾后,这里就再见不到烟雾弥漫的景象。前任法医病理学家凯戈尼喜欢找警察和殡仪馆负责人来喝波本,还直接触摸尸体,似乎从不在乎多波域光源或脱氧核糖核酸。 还记得在他死后我第一次被带进办公室的情景,。我被介绍为他的继任者。乍看到那些他引以为傲的男性展示品,我差点想回迈阿密,其中一样是从被奸杀女人胸部取下的植入硅胶。 我认为前任首席法医不会喜欢他现在的办公室:禁烟,不懂礼节和自命不凡的人都会被请出去。橡木家具是我自行添购的,一块惹眼的机织沙鲁克地毯覆盖着原来的瓷砖地板,除了几盆热带榕属植物没有任何艺术摆设。就像精神科医生一样,我不想在墙上挂任何会煽动情绪的画作,更希望所有空间都摆满柜子和书。此外,凯戈尼一定会对我用来重现案发现场的玩具车、卡车、火车这些小摆设嗤之以鼻。 我花几分钟时间审阅文件框里的文件,镶红边的死亡证明由法医出具,镶绿边的则不然。另一些报告也在等我批准。电脑屏幕上的信息则提示我查阋电子邮件。所有事情都可以暂缓,我这么想着返回走廊,看还有谁来上班。我走进前面的办公室,只看到克莉塔,而她就是我要找的人。 “斯卡佩塔医生,”她有点意外,“我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 “现在回里士满对我而言应该是明智之举,”我说着拉把椅子坐在她的办公桌旁,“费尔丁医生和我将共同代理潮水镇的职务。” 克莉塔来自南加利福尼亚州的佛罗伦萨,妆容很浓,裙子很短,认为打扮得光鲜靓丽就能得到自己一直热盼而不得的幸福。她笔直地坐在椅子上,手执双焦放大镜,将惨不忍赌的照片依案件编号分类,旁边有一份用餐巾裹着的热狗,大概是刚从隔壁自助餐厅买来的。她喝了一口饮料。 “我想路上的冰已经开始化了。”她说。 “太好了,”我微笑道,“真高兴你在这里。” 她把照片一张张从找盒中拉出来,心情似乎不错。 “克莉塔,你还记得泰德·艾丁吗?” “当然,老板,”她情绪急转直下,快哭出来了,“他每次来都让人很愉快,真不敢相信他竟然死了。”她紧咬着下唇。 “费尔丁医生说,艾丁上皇期来过电话,”我说,“我猜你应该还有印象。” 她点点头。“是的,老板,我记得。事实上,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他跟你说话了吗?”。 “是的。” “还记得他说了什么吗?” “他要找费尔丁医生,但医生的电话占线,我就问他要不要留言。我们打趣了几句,你知道的,他总是这样。”她眼睛发亮,声音有点颤抖,“他问我是不是吃了很多枫糖浆,说我一定吃了很多糖说话才这么甜美,然后他约我出去。” 她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我继续听着。 “当然,他没有那个意思。你知道的,他总是把‘我什么时候可以约你出去’挂在嘴边,但其实并没有那个意思。”她重复一遍。 “如果他真的约你出去,也挺不错啊。”我由衷地说。 “可是,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你怎么知道?” “他说改天会带她过来,我觉得他应该对她很认真。我记得她叫劳伦,其他就没什么印象了。” 我想艾丁这种名草有主的说辞,应该同他对我下属的恭维如出一辙,难怪他接近我的机会比靠电话联系的记者要多。转念间,我怀疑他是否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提到找费尔丁医生有什么事吗?”我站起身。 她努力想了一会儿,心不在焉地翻着那些惨绝人寰的照片。“对了,我想起来了,是关于放射线,他想知道如果有人死于辐射会有什么征象。” “哪种放射线?” “我当时以为他要做某种X光机的报道,你知道,现在很多人害怕恐怖分子在邮件里放炸弹,媒体做了许多相关报道。” 我记得在艾丁家搜查时没发现任何显示他在进行这种研究的文字。我返回办公室处理其他事务,回了几个电话。几小时过去了,马里诺进门时,我正在吃晚点太多的午餐。 “怎么忽然跑这里来?”看到他我有些意外,“还有半个金枪鱼三明治,你吃吗?” 他把两扇门都关上,没脱大衣就坐下来,神情令我紧张。“你跟露西联系过吗?”他问。 “离开家后就没再跟她联系过。”我放下三明治,“怎么了?” “她打电话给我了,”他瞥了眼手表,“大概一小时前。她想知道怎么跟丹尼联系,好打电话问问他车子的事。她听起来醉醺醺的。” 我盯着他沉默半晌,然后移开目光。我甚至不用确认此事的真实性,因为他一直非常了解露西。 “我现在该回去吗?”我静静地问。 “不用吧,我想只是一时情绪不佳,过一阵就没事了,好在她现在没车可开。” 我深吸一口气。 “我觉得她现在没什么大碍,只是应该让你知道情况,医生。” “谢了。”我面色凝重。 我并未流露出担忧的神色,希望露西酗酒只是太想离开这里。她堕落自弃的那段日子,曾因酒后驾车差点意外身亡。如果不是我推测的原因,她今天早上令人费解的举动以及马里诺告诉我的她怪异的行径就有些反常了。我不知该怎么做。 “还有,”他起身时说,“你不会就这样让她回学校吧?” “不会,”我说,“当然不会。” 等他离去,我在关上的门后呆立了好一会儿,纷乱的思绪如同我家窗前涩滞的河水,我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是生气还是害怕。忆及每次要为露西倒酒或请她喝啤酒的情景,遭背叛的感觉就油然而生。我愈想她的过去和她差点毁掉的生命就愈发绝望。一瞬间,其他恐怖画面排山倒海而至,它们出自一个自诩上帝者之手,我相信外甥女就算竭尽聪明才智也无法了解这股黑暗力量,无法了解我从中感受到的邪恶。 我穿戴好大衣手套,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了。我正准备去和前台打招呼说要离开,电话铃响起,我理所当然以为是露西便接了起来。结果是切萨皮克分局局长,他说他叫斯蒂尔斯,刚从芝加哥调来没多久。 “很遗憾我们在这种情况下认识,”他听起来很诚恳,“但我得跟你谈谈我局里的罗切。” “我也正想跟你谈他,”我说,“或许你能向我解释他到底出什么问题了?” “根据他的说法,问题在于你。”他说。 “太荒谬了,”我难以遏制心中的怒火,“简单点说,斯蒂尔斯局长,你的探员在调査过程中行为不检点、不专业、妨碍公务,我不得不禁止他进入我的验尸间。” “你知道,内政部将着手调査这件事,”他说,“你可能要过来一趟,我们得好好谈谈。” “什么罪名?” “性骚扰。” “这个罪名最近倒挺流行,”我讽刺地说,“我可不觉得我对他有控制权。他是替你工作,不是我。依照定义,性骚扰是基于滥用自身职权,但在这个疑案里角色是颠倒的。你的探员对我性暗示,在这些暗示没有得到响应时他就开始实施侵犯。” 斯蒂尔斯一思索。“在我听来,你这是言语攻击。” “对,听起来像一堆废话。但如果他敢再碰我,我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对方不语。 “斯蒂尔斯局长,”我接着说,“我认为,眼下最该关注的是你辖区的那起案件,我们不如花点时间讨论泰德·艾丁?” “好的。”他清了清嗓子。 “你知道这起案件的来龙去脉吗?” “没错,我听过简报,已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太好了,我相信你会同意我们应该竭尽全力侦办这起案件。” “没错,每个死者的死亡原因我们都应努力查清,但艾丁这件案子对我来说已经真相大白了。” 我越听越怒。 “你难道不知道,他是觊觎那些南北战争遗物——或者说在搞收藏?距他潜水点不远处有几艘战舰,他显然是在打捞那些炮弹时溺亡的。” 我恍然大悟,罗切一定已经向他报告过艾丁的事,否则就是这位局长曾在报纸杂志上看过艾丁发表的打捞河底宝物的文章。我并非历史学家,却也马上察觉这种说法推出的结论有多荒谬。 我对斯蒂尔斯说:“你辖区里的最大水战发生在梅里麦克号与莫尼特号之间,那在数英里之外的汉普顿路一带。我从没听说过停泊战舰的伊丽莎白河附近曾发生过什么战争。” “斯卡佩塔医生,我们无从得知真相,不是吗?”他若有所思地说,“那时任何地方都可能有人被枪杀、有东西被炸毁、有垃圾被倾倒。当时不像现在,有摄像机或成千上万的记者。顺便一提,我是个历史迷,读过很多有关南北战争的书。依个人浅见,我相信这个叫艾丁的家伙潜入水底确实是为了那些遗物。他从自己的机器吸入毒气死亡,不管手里握有什么,比方说探测器,都掉到淤泥里了。” “我正以谋杀案的标准侦办这起案件。”我坚持道。 “那么,我无法苟同,原因如前所述。” “希望在我告知检察官后,她会同意我这么做。” 局长没有说话。 “我猜你无意邀请联邦调查局的暴力罪犯逮捕计划人员参与办案,”我接着说,“你已决定把这起案件当成意外死亡结案。” “就这一点来说,我想破头也找不出麻烦联邦调査局的理由,我已经这么告诉他们了。” “好的,我了解你的意思了。”此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克制以免摔掉电话。 “该死,该死,该死!”我满腔怒火,抓了自己的东西往外走去。 下楼来到停尸间办公室,我拿走墙上的钥匙,走到室外停车场,打开偶尔用来运尸体的深蓝色厢型车的车门。这辆车虽说不像灵车,但还是没人希望它出现在自家车道上。车内空间宽敞,深色车窗内挂着与殡仪馆灵车类似的窗帘,后部座位被撤掉,底板上有钉子固定的夹板,以防运输时担架滑动。我的停尸间管理员在后视镜上挂了几个空气芳香剂,雪松的气味浓得发腻。 我打开驾驶座车窗,向大街驶去。马路不是很潮湿,高峰时段的堵车也不太严重。微湿的凉爽空气扑面而来,我盘算着一件必须做的事。不多久,我在回家途中的一座教堂前停下车。通常我只在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紧要关头,才会想到教堂。我在斯里乔普特路和格罗夫大道交叉口转弯,开进以砖瓦砌就、大门永远敞开的圣布里奇特教堂停车场。此时正是匿名戒酒会的聚会时间,我事先知道,刻意避开以免干扰他们。 我从侧门进入教堂,经过众多守护圣殿的圣徒雕像和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巨幅彩绘玻璃,在教堂坐席最后一排坐下,想点根蜡烛,但这个仪式在梵蒂冈第二次会议时废除。我跪在长椅上,为艾丁和他的母亲祷告、为马里诺和韦斯利祷告,而在心底最私密幽暗的角落,我为外甥女祷告。我合眼静跪,觉得自己紧绷的神经开始舒缓放松。 傍晚六点左右,我准备离开,走到教堂前廊时看到图书室门口亮起了灯。冥冥中似有人指引我走向那个方向,也许是至圣者准备抗击邪书,也许我将聆听神甫的教义训诫。进去时我看到一位老妇人正将书归回书架。 “斯卡佩塔医生?”她惊喜地问道。 “晚上好!”我因忘了她的称呼感到内疚。 “我是爱德华太太。”。 我这才想起,她掌管教堂的社会服务,还负责培训刚饭依天主教的信徒,有段时间我应该也是培训对象,因为我望弥撒的次数少之又少。她身材娇小微胖,从未进过修道院,但依然会让年轻时的我产生好修女会有的那种愧疚。 “我很少见你这个时间来。”她说。 “刚好路过。”我回答,“我刚下班,应该错过晚祷时间了。” “只有星期天才有晚祷。” “对哦。” “见到你真高兴。”她审视着我的脸,我知道她看得出我内心的不安。 我随意浏览书架上的书。 “需要我帮忙吗?”她问。 “教义问答书。”我说。 她走到房间另一头,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递给我。这是本大部头,我怀疑自己这样做是否理智。我现在身心俱疲,也许只有露西才有余睱读它。 “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忙吗?”她好心地问我。 “可能去跟神甫告解几分钟就没事了。”我说。 “奥康纳神甫正好去医院巡视了,”她的眼神还在试图搜寻,“我可以帮你吗?” “应该可以。” “就坐这儿吧。”她提议。 从朴实木桌旁拉出的椅子,令我不禁怀念起小时候在迈阿密教会学校就读时坐过的那些。那时的自己不知为何总是对课本充满期待,我渴望学习,只要与家庭不相干的事对我而言都是神赐的祝福。爱德华太太和我如朋友般面对面,但话很难出口,因为我很少如此率性而谈。 “我无法告诉你所有细节,我目前的工作牵扯到一些复杂情况。”我说。 “我能体谅。”她点点头。 “我想说的是,我无意间读到一本崇拜撒旦的书,它并非在颂扬恶魔,该怎么形容昵,总之是一种邪说。” 她不作回应,直视我的眼睛。 “还有露西,我二十三岁的外甥女,她也看了这本书。” “所以你感到困扰?”爱德华太太说。 我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很可笑。“我知道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怎么会呢,”她说,“我们绝不能低估恶魔的力量。我们应该暂且回避,时机成熟时再予以反击。”。 “我根本躲不开,”我说,“恶魔不断将死者送到我门前,我必须看那些材料。我夜里被噩梦弄得心神不宁,我外甥女行为反常,她花了很多时间读那本书。我十分担心她,所以才来这里求助。”。 “‘继续汝应做之事,汝将从中学习并坚信不疑’,”她引诵这段经文给我听,“这不难。”她微笑起来。 “我不太理解你说的话。”我回应她。 “斯卡佩塔医生,你告诉我的困扰并不会立刻获得解决,我无法对你伸出援手,驱除你面对的黑暗和噩梦,我想奥康纳神甫也做不到。这里没有针对上述问题的任何仪式,我们能做的就是为你祷告,我们一定会这么做。但你和露西应该坚定自己的信念,你必须做的就是重拾你的信念。” “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又强调一次。 “好极了。回去要露西多祷告,最好常来教堂。” 回家的途中我一直在想,过了今天是否一切就能否极泰来。但一跨进家门,我的恐惧感油然而生,还不到七点,露西竟已躺在床上。 “你睡着了吗?”我摸黑坐到她旁边,抚着她的背,“露西?” 她没有理我,我则庆幸车子还没送回来。我一直担心她已开车回夏洛茨维尔,真的怕她重蹈覆辙。 “露西。”我又喊了一声。 她缓缓转过身。“干吗?”她应道。 “只是看看你怎么了。”我故作镇定。 我看见她揉眼睛,才知道她没有睡觉而是在哭。 “怎么了?” “没什么。” “肯定有事不对劲,趁现在我们来谈谈。你根本不像原来的你,我想帮你。” 她没有回应。 “露西,我会一直坐在这里等你开口。” 她还是不做声,可我看得出她盯着天花板时眨了眨眼。“珍妮特跟他们说了,”她说,“她把我们的事告诉父母了,结果他们勃然大怒,根本不顾她的感受,就像她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她愈说愈生气,起身靠坐在床头,把枕头垫在背后。“他们建议她去找心理医生谈谈。” “很遗憾事情变成这样。”我说,“我只能说问题出在他们身上,你们并没有错。” “我不知道她打算怎么办。最糟的是,我们担心局里发现。” “所以你更该振作起来,做真实的自己。” “也许吧,我不知道。”她更加沮丧,“我讨厌这样,太痛苦了,老天真的太不公平。”她将头倚在我的肩膀上,“为什么我不能像你一样?为什么我不能过得轻松一点?” “我不确定你是否真想和我一样,”我说,“我这辈子也轻松不到哪儿去,几乎没一件事能让我觉得从容自在。你和珍妮特若能豁出去,就能过得幸福。前提是,你们要真心相爱。”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朝空中吐出。 “别再伤害自己了。”我从黑暗房间里的床沿起身,“那本书在哪里?” “桌上。” “我的工作室吗?” “嗯,我把它放回去了。” 我们四目交会,她眼睛闪闪发亮。 “你知道吗,过度沉迷不是好事。”我说。 “你不也一直沉迷其中,就像赌马一样。” “你错了,”我说,“赌马时要知道自己何时该下注,何时该收手。你必须看重对方的实力,而非对它不屑一顾,否则你一定会输。你最好学会这一点。” “知道了。”她心平气和地说,视线瞟到我放在床脚的教义问答书,“那是什么,难道我今天整晚都得读那个?” “我特地从教堂借来的,我想你也许愿意看看。” “别提教堂了。”她说。 “为什么?” “我是被上帝遗弃的子民。像我这种离经叛道的人,除了下地狱或坐牢别无他途。你不会了解遭到孤立是什么感觉。” “露西,我这一生几乎一直孤立无援。要是你是医学院班上仅有的三名女生之一,你不知道会遭到什么样的歧视,或者在法律学院因生病错过几堂课,根本没人愿意借笔记给你。这就是我为什么从不让自已生病、不借酒消愁,更不会躺在床上无病呻吟。”我知道这些话过于严厉,但不得不说。 “这是两码事。”她说。 “你情愿相信这是两码事,这样你就可以为自己找到自怜自文的借口。在我看来,遗弃和排斥一切的人是你自己,不是教堂,也不是社会,当然更不是珍妮特的父母,他们纯粹是一时无法接受。而你的行为比这一切都更为恶劣。” “我很恶劣?” “听好,我受够了。”我说,“你以后来我家,不准再喝得醉醺醺的还用毯子蒙着头,我已经为你操了一整天心。当我想帮忙时,你却拒我和其他人于千里之外。” 她死死盯着我,闷不吭声。最后她终于开口:“你真是为我才上教堂的?” “为自己,”我说,“但你是我们谈话的焦点。” 她拉开毯子起身。“‘基督是我们的生命,他显现的时候,我们也要与他一同显现在荣耀里。’” 我停在她房间门口。 “出自教义问答书。我在弗吉尼亚州立大学修过宗教课。你要吃晚饭吗?” “你想吃什么?”我问。 “随便吃点就好。”她走过来紧紧抱住我,“姨妈,对不起。” 我到厨房打开冰箱,没看到任何想吃的,接着又开了冷藏柜,但食欲已随先前平静的心绪消失无踪。我只吃了一根香蕉,煮了壶咖啡。八点半,长桌上的无线电通话器忽然响起,吓我一跳。。 “六〇〇呼叫〇一。”空中飘来马里诺的声音。 我拿起麦克风回应:“〇一。” “方便打个电话给我吗?” “号码。”我说,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 我工作室使用的频段可能受到监听,碰到紧急机密的案件时探员们尽量不使用无线电。马里诺给我的是公用电话的号码。 他接电话说:“很遗憾,但我无能为力。” “发生什么了?”我不想浪费时间。 “我故意溜到外面打给你这个电话,因为我知道你希望我们联系你。” “快说。” “真该死。医生,非常遗憾,我们刚找到丹尼。” “丹尼?”我一头雾水。 “诺福克办公室的丹尼·韦伯。” “你说刚找到他是什么意思?”我紧张得咬紧牙关,“他做了什么?”我马上联想到他因开我的车被捕,要不就是出了车祸。 马里诺说:“医生,他死了。” 我久久无法言语。 “天哪,”我靠着长桌,闭上双眼,“天哪。到底怎么回事?” “听我说,我认为你最好亲自来看看。” “你在哪儿?” “休格街尽头的旧火车隧道,你的车停在一个街区外的利比丘公园里的坡道上。” 我没再多问,抓起医务包和枪,告诉露西我必须出门,可能今晚回不了家。我非常熟悉隧道所在的市中心贫民区,无法想象丹尼究竟因何而去那里。他原计划跟他朋友分头把我的奔驰和露西的复古巨无霸开回我办公室,那里的行政人员会在后门与他们会合载他们去公共汽车站。教堂山距法医办公室不远,但我还是不明白丹尼为什么把我的车开去那里,而非他应赴的地点。我应该不会看错他的为人。 我沿西卡瑞街疾驶,行经幢幢屋顶由黄铜与石瓦砌就、高大的黑色铁门深锁的砖造豪宅。下属死了,我驾着停尸间的厢型车超速行驶在城市最美的一带,一切似乎都不真实。我烦恼着自己又丢下露西独处,甚至不记得出门时是否启动了警戒装置、关掉了信号感应器。我的手不住颤抖,只想来根烟。 利比丘公园是里士满七个古老庄园区之一,坐落其间的百年老宅和希腊风格建筑,被大力鼓吹古迹维护的人士从颓败的边缘和犯罪的魔爪中挽回,修整得焕然一新。大部分居民都很高兴有这样的改变。但我不愿住在这个毒品泛滥的住宅区或者说贫民区附近,我不想每天接到的案子都牵涉自己的邻居。 闪烁着红蓝警示灯的巡逻车停靠在富兰克林街两侧。天色已暗,我勉强辨认出八角露台上那座高矗在花岗岩基座上面对詹姆斯河的士兵铜像。我的车被穿制服的警察和电视台工作人员团团围住,居民纷纷从阳台探身观望。我放慢速度,没有看到车哪里受损,但驾驶座的门敞开着,车里的灯亮着。 二十九街以东,道路蜿蜒而下至低洼区著名的休格街,这一带是弗吉尼亚的红灯区,妓女们在此招揽生意,可能还有走私买卖。我略有耳闻,但不很确定。翻新的住宅出人意料地成为恶房东索取高额房租的摇钱树。陡坡上茂密的林木中就是二十年代便已废弃的C0隧道。 记得有一次我乘警察局的直升机飞越这一区,在树丛间瞥见隧道幽暗的洞口,铁轨枕木松疏斑驳,火车车厢和铁路工人似乎早已被尘封在隧道内。我实在想不通丹尼为什么会来这里。至少他该考虑自己受伤的膝盖。我把车停到路边,尽可能靠近马里诺的福特车,但马上就被记者发现了。 “斯卡佩塔医生,停在坡上的那辆车真是你的吗?”一名挤到我身边的女记者问道,“我知道那辆车登记的是你的名字。它是什么颜色的?黑的吗?”她锲而不舍地追问,我未作任何回应。 “你能对我们简单说明为什么它会停在那里吗?”一名男子将麦克风凑过来。 “是你把车开过去的吗?”另一人问道。 “或者你的车被偷了?是死者偷的吗?你认为这和贩毒有关系吗?” 四周吵吵嚷嚷,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发问,我根本开不了口。最后几名警察发现了我并大声吆喝拦阻。 “喂,让开!” “我们是记者。” “请让这位女士通过。” “拜托,我们是在犯罪现场工作,希望你行个方便。” 马里诺忽然过来抓住我手臂。“一群跟屁虫。”他瞪着他们,“小心脚下,到达隧道前得先穿过一片树林。你穿的什么鞋?” “我没问题。” 街边岔出一条长而险峻的小径。在灯光照射下,刈出一条带状地,仿如月光照在危机四伏的海湾,两旁的树木融入被风搅动的斑驳暗影。 “千万小心,”他再三叮嘱,“满地都是烂泥巴和狗屎之类的玩意儿。” “什么玩意儿?”我问。 我打开手电筒,照着脚下的泥泞窄路,看到荆棘丛和冬季树之间,碎玻璃泛着白光,卫生纸和被丢弃的破鞋肆意散落。 “看来附近居民已经把这里当作垃圾掩埋场了。”他说。 “他膝盖受伤,无法来这种地方。”我说,“怎样才能更靠近一点?” “抓紧我的手臂。” “不,我要自己去看。” “抱歉,你不能独自下去,我们不确定是否还有人埋伏在下面某处。” “那里有血迹。”我用手电筒照着,我所在之处往下六英尺的落叶上闪着几大滴血。 “上面血迹更多。” “你是指街上?” “不。血迹很可能从这里开始,直到陈尸处。” “好,来吧。”我环顾四周,小心前行,马里诺谨慎地跟着我。 警方在树木间围上黄色警戒带,尽可能维持这个区域的安全,截至目前,我们都无法确定出事地点的确切范围。出了树林,旧火车铁轨沿我南边的河向西延伸,渐渐消失在隧道豁口里。在那里,我才看到尸体。丹尼·韦伯上半身仰躺,下半身侧卧,手臂和腿呈不自然的角度,脑后有一大摊血。我打着手电筒慢慢查看,发现他的毛衣和牛仔裤上沾着大量泥沙和草,还有一些树叶和残渣黏在他头发里的血块上。 “他是从斜坡上滚下来的,”我注意到他大红色运动支架的系带已经松落,尼龙搭扣上沾着碎屑,“在他躺成这个姿势前就算没死,也差不多了。” “没错,很明显,他在坡上遭人枪杀。”马里诺说,“我的第一个疑问是,他受伤后或许试图脱身,在此过程中流血了吗?他挣扎了一段路,最后体力不济一路滚下坡。” “他可能以为自己可以逃过一劫。”我的声音开始哽咽,“你看到他膝盖上的支架了吗?你能想象他如何努力从这条路慢慢滑下来吗?你知道拖着一条行动不便的腿该如何往前挪动吗?” “那个杀人不贬眼的家伙相当于捏死一条鱼缸里的鱼。”马里诺说。我没回应他,用手电筒光束照亮一路通往大街的草丛和垃圾。几滴暗红色血迹散落在历经天气和时间揉躏而呈灰白色的被踩瘪的牛奶盒上。 “找到他的钱包了吗?”我问。 “在他的后口袋,十一块钱和信用卡都原封不动。”马里诺说,目光游移不定。 我拍了几张照,跪在尸体旁将他反转,想看清楚他受创的后脑。他颈部还有温度,身下的血已经凝固了。我打开医务包。 “麻烦你过来一下,”我交给马里诺一张摊开的塑料布,“在我量他的体温时,请你拿着这个。” 他用塑料布挡住尸体,我褪下丹尼的牛仔裤和内裤,发现里面沾满了粪便。有些人会在死亡瞬间大小便失禁,有时这也意味着当事人当时惊吓过度。 “你觉得他是否有可能是因为吸毒才导致这种下场?”马里诺问。 “从没想过,”我说,“但我真的不知道。” “比如说,他日子过得似乎还可以?我是指,他赚多少钱?” “他一年的薪水是两万一,我不知道对他来说是否够用。他和家人一起住。” 尸体温度三十五度,我把温度计放在医务包上以测量此时的气温。我挪动他的手臂和腿。除手指和眼部的小块肌肉已经开始呈死后僵直的现象,丹尼大部分身体部位尚有余温,像生前一样柔软,我俯身靠近他,还能闻到古龙水的味道,我想我会永远记得这个味道。确认他的身体全被罩在塑料布下之后,我把他翻过来检查背后是否有其他伤口,更多血汩汩渗出。 “你什么时候接到通知的?”我问马里诺,他正缓缓走向隧道,手持手电筒在一片纠缠的藤蔓与灌木丛中搜索。 “有个居民听到附近有枪声,七点零五分左右拨了九一一报警。十五分钟后我们就找到了你的车和他的尸体,因此两小时前我打了电话给你。检验结果如何?” “他几乎是冻死的。他衣服穿得不少,但长时间暴露在零下十五度的气温里还是难逃一死。我这里差不多了,麻烦你帮我把所有袋子拿上去。丹尼那位帮忙开露西车子的朋友有消息吗?” 我手捧棕色纸袋,套着橡胶手套的手腕小心护着这些细小的物证,从这些子弹碎片和指甲里的毛发与肉屑能判断丹尼是否曾与袭击者搏斗。但我不认为他会这么做。无论当时情况如何,我相信丹尼都会像过去被告知的那样做出反应。 “可现在我们根本不知道他的朋友是谁,”马里诺说,“我可以派一小队人到你办公室查査看。” “好主意,我们不知道他的朋友是否试图与我们联系。” “呼叫一〇〇。”马里诺对便携式无线电通话器呼叫,我则继续拍照。 “一〇〇。”无线电调度员回应。。 “请联系此刻距十四街和富兰克林街法医办公室最近的人员。” 丹尼在背后遭人射杀,就算枪口不是直接抵着他,距离也相当近。正要询问马里诺有关弹壳的细节时,我听到一阵熟悉不过的声音。 “啊,糟了,”嘈杂声愈来愈大,我大叫,“马里诺,不要让他们靠近。” 但已经来不及了,媒体的直升机盘旋着准备降落。捜寻地面的光束扫过隧道和跪在空地上的我,我满手脑浆和血迹。树叶、沙尘和枯枝漫天飞舞,我在刺眼的强光下赶紧遮住眼睛。我听不见马里诺猛力挥舞手电筒对天空喊叫的声音,只想拼命挡住尸体。 在第七频道那帮浑蛋有意无意地破坏现场时,我已经用塑料袋包住丹尼的头,拿一块塑料布罩住他的身体。直升机的乘客登机门已经开启,摄影人员从黑夜里现身,为十一点的晚间新闻将聚光灯朝我身上猛照。直升机轰鸣着开始撤离。 “他妈的全该下地狱的家伙!”马里诺怒吼,在他们后面猛挥拳头,“我要毙了你们这帮浑蛋!” 第九章 警车赶到现场,我拉上尸袋拉链起身时差点昏倒。那一瞬间,我勉强稳住自己,忽然觉得两颊冰冷,眼前一片漆黑。 “可以请队上的人来把他抬走了。”我对马里诺说,“能把这些该死的摄影机赶出现场吗?” 静候我们现身的刺眼光线像悬浮在黑暗街道上空的人造卫星。马里诺向我使个眼色,我们都很清楚,不管这些记者怎么拍,我们都无力阻止。只要不破坏现场,他们爱做什么都随他们高兴,何况他们在直升机上,我们根本无从遏止,也无法上前逮人。 “你打算自已载他走?”他问我。 “不,队上的人已经到了,何况得找人帮忙抬尸体。现在就请他们过来吧。” 他用无线电通话器呼叫时,我们的手电筒仍不断在垃圾、落叶和蓄着烂泥水的坑洞里搜寻。 马里诺说:“我会派几名手下再搜一次,要是弹壳没被凶手捡走,应该就在这附近。”他抬头看着斜坡,“麻烦的是,有些火力大的枪射程很远,而那架该死的直升机也可能把弹壳吹到别处了。” 医务助理带着担架下来了,脚下的碎玻璃和金属吱嘎作响。他们抬走尸体,我重新搜查陈尸地面。早年凿穿山腰修建的隧道因土质疏松早已废弃。我紧盯着黑暗的隧道口,一步步走近。隧道内部用一堵墙封死,刷白的砖在手电筒照射下闪闪发亮,泥泞里腐朽枕木上的铁轨锈痕斑斑,弯翅起来,遍地都是破轮胎和酒瓶。 “医生,这里什么都没有。”马里诺从后面跟上来,差点滑倒,“见鬼!我们已经查过这里了。” “嗯,看来凶手不可能从这里逃走,”我一面说一面不死心地用手电筒扫射地上的鹅卵石和枯草,“这里藏不了人,而且十分隐蔽,一般人很难发现。” “走吧。”马里诺撞了一下我的手臂,语气温柔但坚定。 “凶手绝非误打误撞,附近很多人都不知道此地还有个旧隧道。”我继续用手电筒探照,“那家伙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医生,”他说,“这里不安全。”。 “我觉得丹尼不知道这个地方,这是个残酷的预谋。”我的声音在黑暗的旧墙间回荡。 马里诺抓着我的手臂,这次我没有抗拒。“你该做的都做完了,走吧。” 我们沿铁轨择回,泥泞渗进我的靴子,也弄脏了他的军用鞋。我们一起爬上满是垃圾的山腰,小心经过丹尼如废弃物般沿草坡滚下时溅染的血迹,而这些日后可能作为法庭呈堂证供的血迹大都被直升机刮起的暴风吹乱了。我别过脸避开摄影机镜头和闪烁不停的闪光灯。马里诺和我一样避开他们,什么都没说。 “我要去看看我的车。”我说。他的无线电通话器嘟嘟作响。 “一〇〇。”他将无线电通话器凑到嘴边回应道。 “请讲,——七”调度员说。 “队长,我前后都找过了,”编号一一七的警察向马里诺报告,“没发现你说的那辆车。” “收到。”马里诺放下通话器,脸色很难看,“露西的巨无霸不在你的办公楼,我们没找到那辆车。这怎么都说不通。” 我们走向利比丘公园,那里不远,而且我们可以趁机交换意见。 “照此看来,丹尼应该是要和某人接头,”马里诺点了根烟,“可能跟毒品脱不了干系。” “他只是帮我把车送回来,不会做这种事。”我说,知道自己的想法太过天真,“他不可能去跟什么人接头。” 马里诺转向我。“得了吧,”他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从不觉得他是个不负责任或贩毒的人。” “可我看得出他生活显然很‘另类’。” “我真的不知道。”我厌倦了一直重复这句话。 “你最好自已去找答案,你的心又在淌血了。” “这几天,我总在为周围的人忧心。” “那是因为他们令你失望,”市区的灯火在我们下方延展开来,他继续说,“有时与你有交情的人可能比你完全陌生的人更糟糕。你信任丹尼,因为你喜欢他,而且他非常称职。但在其他场合,他可以成为任何人,你根本无从想象。” 我没有做声,他没说错。 “他是个帅小子、好男孩。他平常很少有开好车的机会,于是在归还老板的车前想炫耀一下,说不定只是从某个小毒虫那里买点大麻而已。” 我更担心丹尼落入了一个武力劫车的圈套,然而凶手选择在市区行凶,未免太过草率了。 “也许吧,”看到我的车时马里诺说,“但你的车还在这里。为什么凶手要带人走到山下才杀他,最后还把车留在原地?他为什么不把车偷走?也许我们该调查丹尼是否被同性恋偷袭,你觉得呢?” 我们来到奔驰停放之处,记者不断拍照,以调查凶杀案的口气问我一堆问题。我们不予理会,绕到已经打开的驾驶座前门,看向车内。我扫视着车座扶手、烟灰缸、仪表板和皮革装潢,没有发现任何异状。车里毫无打斗迹象,驾驶座旁边的踏脚垫上有点泥沙,我注意到上面有个模糊的鞋印。 “发现车子时就是这样吗?”我问,“车门怎么开了?” “门没锁,是我们开的。”马里诺说。 “里面没有人吗?” “没有。” “本来没有这个。”我指着踏脚垫。 “什么?”马里诺问。 “看到鞋印和泥沙了吗?”我故意说得很快,记者都没注意到,“驾驶座旁边的位子应该没人坐过。丹尼把车开来,或者早前送到弗吉尼亚海滩修理时也都不会有人坐。” “露西坐过吗?” “没有,她最近从没坐过我的车。我想不出最后一次清理后,有谁搭过我的车。” “别担心,我们会用吸尘器把所有东西都吸起来。”他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勉为其难地补上一句,“你知道的,我们得扣留它,医生。” “了解。”我说。我们返回停车处。 “我觉得,丹尼对里士满应该很熟。”马里诺说。 “他在我的办公室待过一阵,”我心情沉重,“事实上,他刚被录用时曾来这里跟着我们实习过一个星期。我记不清当时他住在哪儿,但应该是布罗德街的‘舒适’旅馆。” 默默走了一段路,我又开口:“显然他对我办公室附近很熟。” “所以也应该包括这一带,你的办公室不过在十五个街区外。” 转念间我想起一件事。“他今晚出现在这里,说不定只是想在搭巴士回去前吃点东西。我们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他可能只是做了件稀松平常的事?” 我们的车停在几辆巡逻车和犯罪现场调查专车旁,记者都已散去。我打开厢型车前门进入车内。马里诺将手插在裤兜里站着,脸上浮现出一抹怀疑,他太了解我了,立即看穿了我的意图。 “你今晚不打算解剖他了,是吧?”他说。 “是的。”没有必要,我不用急着做这件事。 “看得出来,你现在不打算回家。” “还有好多事得做,”我说,“等得越久,越可能错失良机。” “你要去哪里调查?”他问。他很清楚,决定办案时得先锁定某个目标。 “附近有很多吃饭的地方,比如米丽之家。” “不对,那里是高消费场所。帕特里克·亨利之家、斯利普区和休柯街尽头一带的餐馆也一样,除非丹尼有不为人知的不正当收入,否则他吃不起。” “我们先假设他没什么不正当收入,”我说,“假设他在到达我办公室前想吃点东西,因此才会在布罗德街逗留。” “波依之家?虽然不在布罗德街上,但离利比丘公园很近,那里还供应咖啡。”他说。 “这正是我想到的。”我附和道。 我们步行到波依之家,经理正在为今晚最后一位客人结账,我们等了很久才被告知用餐时间已过,并且没有长得像丹尼的人前来用餐。折回停车处后,我们又前往东布罗德街与二十八街交会处的坡地咖啡店,当看到这家店和我的车被发现的地点只隔一条街时,我的脉搏不禁加快。 以血腥玛丽和墨西哥辣豆酱闻名的坡地咖啡店位于街角,多年来都是警察们聊天歇息的好去处。我和马里诺来过这里多次。它确实是个街坊酒吧,这个时段几乎座无虚席,空气中弥漫着烟雾,ESPN体育台热闹地播着美式足球老明星豪伊·朗过去比赛的精彩片段。黛葛在吧台后擦玻璃杯,见马里诺进来便对他露齿一笑。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她若无其事地说,“刚才发生枪战时你在哪儿?” “告诉我,”马里诺对她说,“卖全市最好吃的牛排三明治的酒吧,今晚生意如何?”他挨近些以免让别人听到谈话。 黛葛是个精瘦结实的黑人女人,她直盯着我,仿佛在哪儿见过我。“他们老早就来了,”她说,“我看我得歇业了。有什么可以为你或你朋友效劳吗,队长?” “也许吧。”他说,“你见过法医大人吧?” 她紧皱眉头,眼里闪现一抹相识的笑意。“我就知道以前见过你,和他一起来的。你们结婚了吗?”她大笑着,好像这是她讲过的最好的笑话。 “听我说,黛葛,”马里诺接着说,“我们要找一个小伙子,他今天可能来过这里。白人,瘦高身材,留深色长发,长得挺帅,穿皮夹克、牛仔裤、毛衣、网球鞋,腿上绑着一副亮红色的运动支架。约莫二十五岁,开一辆竖着一堆天线的全新黑色奔驰。” 马里诺描述时,她眯着眼,露出害怕的神情,双手无力地抓着擦碗盘的毛巾。我想过去警察一定就一些不愉快的事件问过她问题,从她的嘴形就可以看出她痛恨懒惰的人、冷酷无情地毁灭他人的人。 “哦,我知道你们说的是谁。”她说。 她的话像朝空放了一枪,瞬间吸引了我们全部注意,我和马里诺都大吃一惊。 “他来过,五点左右吧,那个时间是早了点。”她说,“你知道,大部分人来这里都是点杯啤酒,用餐的不多。他就坐在那边。” 她指指尽头那面绘着雄鸡、吊着成排装饰用长柄平底锅的白色砖墙下方的一张空桌。我望向丹尼为了我才来这城市享用最后晚餐的那张桌子,脑中浮现出他的模样。敏感细腻的他,干净整洁,蓄着一头亮丽的长发,最后竟浑身泥血地与垃圾一起被遗弃在黑漆漆的山腰。我的心一阵绞痛,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转移注意力。 我回过神,转向黛葛。“他是我法医办公室的职员,叫丹尼·韦伯。”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而我意思表达得很清楚。“哦,天哪,”她压低声音,“是他,天哪,真的不敢相信。新闻刚报道过,酒吧里的人整晚都在谈论这件事,因为案发地点就在下面那条街。” “没错。”我说。 她看着马里诺说:“他只是个孩子,进来时也不管店里有没有人,静静地吃他的水手三明治,没想到后来居然被人杀了!我跟你说——”她愤愤不平地擦拭柜台,“这里的龌龊事太多了,真他妈的多,我受够了!你知道我指什么,那些浑蛋杀人简直是家常便饭。” 周围几桌客人无意间听到我们谈话,但装作若无其事,既不好奇地观望,也未交头接耳。马里诺穿着警察制服,那架势很显然是要人们少管闲事。等黛葛发泄完心中的怨愤,我们在吧台边找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她点头要女招待过来。 “吃点什么,甜心?”黛葛问我。 我吃不下东西,只点了杯花草茶,但她似乎充耳不闻。“我说,就来份主厨最拿手的面包布丁配杰克丹尼尔的特制酱汁,别担心,威士忌的酒精成分已经蒸发了。”她说,俨然一副医生的口吻,“队长嘛,来杯浓咖啡?”她看着马里诺,“或者照老样子,甜心?”他还来不及回答,她接口说,“一份牛排三明治,五分熟,烤洋葱,大份薯条。他喜欢加A.1.牛排酱、番茄酱、芥末、蛋黄沙拉酱,不要甜点。我们要让这个男人精神起来。” “介意我抽根烟吗?”马里诺拿出烟,似乎在故意追加一样能要他性命的东西。 黛葛也点起烟,对我们讲述她记得的细节。她说得相当完整,因为在坡地咖啡店这种酒吧,人人会对陌生人感兴趣。她说,丹尼待了不到一个小时,来时一个人,走时也是一个人,看起来不像在等人。他一直看表,似乎要赶去别处,只点了一份水手三明治、薯条和百事可乐。丹尼·韦伯的最后一餐花了五美元二十七美分,给他点餐的女招待叫西希,他给了她一块钱小费。 “今天一整天,你没见到什么可疑的人吗?”马里诺问。 黛葛摇摇头。“没有,长官。我这么说并不表示街上那些浑蛋都死光了。他们没出现在这里,你不用走多远就找得到他们。也许真有这么一个人,而我没注意到。可没一个来这里的客人不对陌生人品头论足的。” “我们得盘问你的客人,”马里诺说,“也许有人注意到在丹尼离开前后外面有车子停下。” “我认为没这个必要,”她拨弄头发,它们看起来更凌乱了,“来这儿的人,我们多半知道他们的底细。” 准备离开时,我还想弄清一个细节。“黛葛,”我问,“他走时带什么东西了吗?” 她纳闷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我问问。” 马里诺捻熄烟,满脸通红。 “你还好吧?”我问。 他用餐巾擦着汗。“真他妈的热死人了!” “他把薯条带走了。”黛葛回来时告诉我们,“西希说他吃完了三明治和生菜,但所有的薯条都打包带走了,结账时,还买了包特大包口香糖。” “什么牌子?”我问。 “她确定是Dentyne牌的。” 马里诺跟我走出酒吧,立刻解开白色制服衬衫的扣子,猛地扯下领带。“妈的,真希望我不再离开分局小队,”他说,因为在指挥其他警察时他必须穿制服,“我才不怕别人看到,”他嘟嘟嚷嚷地抱怨,“反正我也差不多快死了。” “你这是认真的吗?”我问。 “别紧张,我还没准备变成下一个被你解剖的人。我只是吃多了。” “没错,你确实吃多了,烟也抽得太凶,不想成为我的下一个解剖对象也难。该死!你不要一直想着自己会死。我再也受不了有人死掉。” 找到我的厢型车后,他注视着我,努力捜寻我隐藏着的情绪。“你还好吧?” “你觉得呢?”我摸索钥匙的手直发抖,“丹尼替我工作,他善良、乐于助人,总是努力做正确的事。他从弗吉尼亚海滩把我的车开来,是因为我请他帮忙,而现在他的后脑勺被轰掉,你他妈的觉得我的感受会怎样?” “我想,在某种程度上你觉得都是自己的错。” “也许吧。” 我们站在黑暗里对望。 “不,不对,”他说,“是那个戳破轮胎的浑蛋的错!你压根儿什么都没做。不过要是换成我,感觉也会和你一样。” “天哪!”我忽然叫道。 “怎么了?”他马上提高警觉,环顾四周,以为我发现了什么异状。 “他外带的纸袋去哪儿了?不在我的车里。我检查过,什么都没发现,连口香糖纸都没有。” 唯一没搜查过的就是我们所在的位置,餐厅所在的这条街。于是马里诺和我再度拿手电筒进行捜索。我们沿布罗德街一路走去,在二十八街发现一条关在庭院栅栏里的大狗正朝人行道上的白色小纸袋狂吠。要是丹尼想把车停得尽可能靠近咖啡店,这片建筑和树木形成的阴影区十分理想。 “你包里有铅笔或圆珠笔吗?”我们蹲下查看,怀疑那白色小纸袋里装的就是丹尼吃剩的晚餐。 我找到一支笔和一把长柄梳。他接过我给他的简单工具,避免直接碰触地拨开纸袋,里面是铝箔纸包着的冷薯条和一包Dentyne特大包口香糖。令人震惊之余,这也说明一件可怕的事实:丹尼在从餐厅出来返回停车处的途中遭袭。可能有人有预谋地埋伏在暗处,趁丹尼打开车门时用枪抵住他。我们无法证实,但看起来丹尼应是被迫驶离这条街后,下车走到偏僻山腰树林里,最后丧命。 “这条该死的狗怎么还不闭嘴。”马里诺站起来,“别走开,我马上回来。” 他穿过马路走向自已的车,打开后车厢,片刻后回来时带了一个搜集证物用的棕色大纸袋。我打开纸袋,他用梳子和铅笔巧妙地把丹尼吃剩的食物夹进去。 “我知道这应该先送到证物小组,但他们不喜欢处理食物,而且连冰箱都没有。”他封住证物袋。 我们拖着脚步走上人行道。 “见鬼,这里简直比冰箱里还冷。”他说,“要是采集纸袋上的指纹,可能找到的都是他的。无论如何,我会亲自去化验室弄个明白。” 他直接把证物袋锁进后车厢,他以前也曾几次这样做。制服下的马里诺总不情愿凡事遵从局里的规矩。 黑黢黢的街道上停满成排的车。“不管发生什么,一定是从这儿开始的。”我说。 马里诺一言不发,四下张望。接着他开口问我:“你觉得会不会是你的奔驰引起恶徒的歹念?你想过吗,这可能也是一个动机?” “我不知道。”我答道。 “我是说,丹尼可能遭人抢劫。这辆奔驰让人误以为他很有钱,实则不然。” 罪恶感再度袭来。 “不过,我还是认为他可能约人见面拿什么东西。” “他要是个彻头彻尾的败类,事情也许真的好办很多,”我说,“这会更加轻松,因为我们大可说他死有余辜。” 马里诺默默地看着我。“回家吧,好好睡个觉。要我跟车送你吗?” “谢了,我很好。” 但我其实一点都不好。路程比印象中更长更远,自己似乎无论做什么都笨手笨脚,即便在收费站摇下车窗凑齐零钱都力不从心,扔收据时又扔到了箱子外,直到后面的人狂按喇叭才回过神来。我心情糟透了,没一样东西能让心情平静,连威士忌都无济于事。我到家时已快一点,放我通行的保安面无表情,我猜他一定看过新闻,知道我从哪里回来。停车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露西的巨无霸停在私人车道上。 她还没睡,舒展地躺在客厅沙发上,气色看起来好多了。壁炉炉火熊熊燃烧,她拿毯子盖在腿上。电视里,罗宾·威廉斯正进行滑稽表演。 “怎么回事?”我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你的车怎么在这儿?” 她带着眼镜,正在阅读美国联邦调查局出版的一些手册。“有人在你的电话答录机里留言。”她说,“把我的车开到你市区办公室的人说,你的助理不见人影。他叫什么名字,丹尼吗?所以开我车的家伙打电话到这里。我让他把车开到警卫室,在那里跟他碰面。” “这是怎么回事?”我又问,“我甚至不知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他应该跟丹尼很熟。丹尼开了我的奔驰,按理说,两辆车都该停在办公室后门。”我停下来盯着她,“露西,你知道出事了吗?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吗?” 她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我自始至终只知道你接到电话说有案子要处理。你出门前是这样告诉我的。” 于是我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情况——吿诉她谁是丹尼而且他已经死了,还提到我的车。 “露西,你对这个把你的车开来的人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吗?”我问她。 “我不知道。”她坐起身,“这个人叫里克,有西班牙血统,戴耳环,短发,看起来二十二三岁,非常有礼貌,是个好人。” “他现在在哪里?”我说,“你不会只跟他拿车吧。” “当然不是。我载他到公交车站去,是乔治告诉我怎么走的。” “乔治?” “就是值班的那个保安,他当时在栅门那边。大概九点左右吧。” “里克回诺福克了?” “我不知道他究竟回去没有,”她说,“我开车时他说他确定丹尼会出现。可能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天哪,希望他不知道,除非他已听到新闻。希望他当时不在场。”我说。 一想到露西独自开车载这个陌生人,我就出了一身冷汗,脑海里浮现出丹尼的脑袋,似乎感觉得到我戴着手套的手从他和着血的破碎头骨下滑过。 “里克有嫌疑?”她不敢相信。 “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每个人都有嫌疑。” 我拿起吧台的电话。马里诺刚进家门,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抢先开口了。 “我们找到弹壳了。” “太好了。”我松了口气,“在哪里?” “如果你站在马路上朝隧道方向俯瞰,就在小径右边离血迹起点约十英尺的一丛矮树里。” “直接从那里射击的吗?”我问。 “应该错不了,除非丹尼和凶手一起走到后山腰。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八成是职业的,竟然用点四五口径的枪和温切斯特来复枪子弹。” “好强的杀伤力。”我说。 “没错,那家伙不想留活口。” “马里诺,露西今晚见到了丹尼的朋友。” “你指开她车的那个家伙?” “对。”我对他详述经过。 “这件事有点眉目了,”他说,“他们两人各走各的,丹尼认为无所谓,因为他已经把地址和电话给他朋友了。” “能赶紧派人在里克消失前找到他吗?最好在他下巴士前拦截到他。” “我会立刻通知诺福克警察局。反正我得跑一趟,总得有人去丹尼家,在他家人从媒体上得知一切前告诉他们这个噩耗。” “他家住在切萨皮克。”我告诉他这个坏消息,深知道自已也该和他们谈谈。 “该死!”他说。 “绝对不要对罗切提起这件事,我不想让他接近丹尼家半步。” “别急,你最好先联系一下马特医生。” 我试着打电话到马特医生母亲在伦敦的住处,但无人接听。我本想留言说有急事,答录机却已经满了。我坐在露西旁边的沙发上。 “你还好吗?”我问。 “还好。我看了教义问答书,但不确定自己是否相信他。” “希望有一天你会相信。” “我的头还很痛。” “是你自讨苦吃。” “一点也没错。”她搓揉着太阳穴。。 “这种苦头你又不是没尝过,为什么还明知故犯?”我不得不问。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是平时把自己逼得太紧。和其他探员在一起时也常会喝酒。我们跑步跳跃试图超越自己的极限,到了星期五晚上就把一切抛到脑后。” “还好,这次你在安全的地方。” “难道你从来没有失控过吗?”我们四目相对,“我从来没见过。” “我永远不会让你看到,”我说,“你已经看够你妈的所作所为,你需要一个能给你安全感的人。”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她迎视我的眼神。 “什么?你是问我曾经喝醉过吗?” 她点头。 “这并不光彩,我要睡觉了。”我站起身。 “至少有过一次吧?”我要走开,她的声音一路追随。 我在门口驻足,面向她。“露西,我活这么大,过得这么辛苦,没什么事没做过。我从不批评你的作为,只在你的行为可能危害到自己时才会替你担心。”我有所保留地说。 “你现在还会担心我吗?” 我微微一笑。“后半辈子都放心不下。” 我回房关上门,把勃朗宁手枪放在床上,吃了一粒可他敏,否则根本睡不着。黎明时分我醒了过来,亮着灯坐在床上,最新的《美国酒吧协会期刊》还摊在膝头。我起身走到过道上,惊讶地看到露西的房门居然开着,床也没铺好。她不在客厅沙发上,我急忙冲到前屋餐厅,看到窗外冰雪覆盖的砖道和草坪空空荡荡,巨无霸不知何时已经开走了。 “露西!”我低喊,仿佛她听得到,“你真该死,露西。” 第十章 <er top">一 我晚了十分钟才赶上工作会议,这种情况相当罕见,但没人不满,也没人在乎。丹尼·韦伯的命案使气氛凝重,就像悲剧忽然降临在所有人身上。我的下属深受打击,行动迟缓,每个人似乎都心神恍惚,就连帮我倒了多年咖啡的罗丝也忘了我只喝黑咖啡。 会议室最近刚装潢过,深蓝色地毯、崭新长桌和深色壁板看上去十分舒适,但为方便讨论而摆在桌上的解剖模型和塑料布下的人体骨骼,无一不逼你想起残酷的事实。这里没有窗户,艺术品就是前几任首席法医的肖像,这些男人都在墙上严峻地注视着我们。 今早坐在我两侧的是我的副手和法医助理,以及楼上司法科学局分部来的首席毒物分析学家。费尔丁坐在我左边,正用塑料汤匙挖酸奶吃,他旁边是另一名法医助理,刚到任的女同事。 “大家都已听说丹尼·韦伯遇害这个令人难过的消息了。”我坐在会议桌首席沉重地发言,“我知道,以大家哀恸的心情,很难冷静客观地剖析死亡原因。” “斯卡佩塔医生,”法医助理说,“有什么最新消息吗?” “得等一会儿才能知道,”我说,把我了解到的情况告诉了他们。“据昨晚现场显示,他的后脑部至少中了一枪。” “找到弹壳了吗?”费尔丁问。 “警方在离马路不远的树丛里找到一个。” “所以他是在休格低地被杀的,而非车里或附近?” “现场没有迹象显示他是在车里或附近被杀的。”我说。 “谁的车里?”进医学院时年纪已长、总是一本正经的新同事说。 “我的奔驰。” 这位同事似乎不太了解状况,我巨细靡遗地跟她解释。接着,她作了一个突兀的推论:“会不会你才是凶手要找的人?” “天哪,”费尔丁急躁地把酸奶杯放下,“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实话通常都不好听,”这位聪明却乏味的同事说,“我简单假设,斯卡佩塔医生的奔驰停在餐厅外,她曾几次光顾这家餐厅,所以有人知道可以在这里等她,给她一个意外。那人也许在跟踪那辆奔驰,但医生不在车里,而当时天色已暗,丹尼正好从街上回来……” “我们来看看今天早上的其他案子。”我啜一口罗丝加了减肥糖精和脱脂鲜奶油的咖啡。 费尔丁翻阅面前几页纸,以他一贯不耐烦的北方口音依次念下去。除了丹尼的案子,还有三起案件需要验尸。一个死于火灾,一个是有心脏病病史的囚犯,另一个则是使用除颤器和电子起搏器的七十岁老妇人。 “因为心脏问题,她情绪低落了很长一段时间。”费尔丁说,“今天凌晨三点左右,她丈夫听到她起床走进小书房,一枪射穿自己的胸腔。” 也许看多了可怜的人夜里死于心肌梗塞或车祸,我驳回了因久病缠身而轻生的老妇和最终被心脏病征服的可怜人的这两起案件。散会后,我们推开椅子,我起身下楼。下属对我非常敬重,对我的决定没有丝毫疑议。电梯里鸦雀无声,我死死盯着合上的电梯门,就连随后在更衣室穿手术袍、洗手时,也没人发出一点声音。我穿戴好鞋罩手套,费尔丁靠过来对我耳语。 “让我来处理吧。”他热切地看着我。 “我自已就可以了,”我说,“谢谢你的好意。” “斯卡佩塔医生,不要太逞强,好吗?他来实习的那个星期我不在,我从没见过他。” “我没事的,杰克。”我走开了。 这并非我第一次解剖认识的人,许多警察甚至医生永远无法理解我的行为,他们认为其他人动手,得出的结果会更为客观。但这显然没有道理,因为现场始终有见证人。当然,我和丹尼交情并不深,认识的时间也不长,但他替我工作,又因我而死,我要尽我所能为他做到最好。 他躺在我惯用的解剖台旁的不锈钢轮床上。看到尸体状况今早更糟,一股无力感猛然袭来。我移动他,他全身冰冷僵硬,仿佛残留的生气在过了一夜后散失殆尽。他干涸的血弄脏了脸庞,微启的嘴唇似乎还有话要说,睁开的眼睛对死亡投以鄙夷的凝望。看到他红色的运动支架,我回想起他拖地的身影,他的爽朗,以及他诉说对泰德·艾丁及其他年轻人骤然死亡的看法时哀伤的神情。 “杰克。”我对费尔丁做了个手势。 他几乎飞奔到我身旁。“是的,女士。”他说。 “我想占用你一点时间。”我开始为手术推车上的试管一一贴上标签,“如果可以,我要请你帮个忙。” “你要我做什么?” “和我一起解剖。” “没问题。要我做记录吗?” “我们来帮他拍照,但先得在解剖台上铺条床单。”我说。 丹尼的案件编号为ME-3096,意指这是新年以来弗吉尼亚中部地区的第三十起案件。经过几个小时的冷藏,他已经无法好好配合,我们把他抬到解剖台上时他的手臂和腿大声碰撞不诱钢轮床,似乎在抗拒我们的解剖。我们脱下他血迹斑斑的脏污衣服,他的手臂执意不肯伸出衣袖,紧身牛仔裤也同样顽固。我把手插进他的口袋,掏出二十七美分、一支护唇膏和一把钥匙。 “奇怪。”将衣服折好放在铺了一次性床单的轮床上时,我说。“我的车钥匙去哪儿了。” “是上面挂有远程遥控器的那串钥匙?” “没错。”我扯开运动支架上的尼龙搭扣。 “不在案发现场附近吗?” “没找到,也不在发动引擎的钥匙孔上。我确定丹尼把它带在身上了。”我脱下他的厚运动袜。 “我猜如果不是凶手拿了,就是丢了。” 一定是直升机闯的祸。我听说马里诺出现在电视新闻里,他挥舞着拳头对全世界的观众大吼时,我也在场。 “咦,他有刺青。”费尔丁拿起书写板。 丹尼两脚脚踝各有一个菱形图案。 “是蛇眼,”费尔丁说,“一定很痛。” 他身上有个阑尾切除手术留下的找痕,而左膝的疤痕应是儿时发生意外的旧伤。最近才做过关节镜下手术的右膝上痕块还呈紫色,而且右腿肌肉轻微萎缩。我收集了他指甲和头发的样本,没发现任何打斗迹象。我无法证明他在坡地咖啡店外遇袭,为反抗而丢下了那个食物袋。 “给他翻身。”我说。 费尔丁抓着丹尼的腿,我则用双手紧钳住他手臂。我们撑住他的腹部,用透视镜和强光检查他的后脑。他的深色长发上纠结着凝固的血块和碎屑,我先触诊他的头皮。 “我得剃掉一点这里的头发,才能作进一步确认。但首先应该查看他右耳后的伤口。他的片子呢?” “应该准备好了。”费尔丁左右张望。 “我们得先修复这个伤口。” “该死!”他帮我托住一个呈放射状的极深伤口,它相当大,看起来更像是子弹出口。 “这显然就是子弹射入的地方,”我用解剖刀刀刃小心翼翼地剃干净一块头皮,“你看,有个浅浅的痕迹,看不太清,对,就在这里。”我戴着手套,用血淋淋的手指指给费尔丁看,“好强的火力,凶手用的像是来复枪。” “点四五口径?” “半英寸的洞,”我一边测量一边自言自语,“没错,明显是点四五。” 我拨开一小块头盖骨检查他的脑部,这时解剖技师进来啪的一声把X光片贴在最近的灯箱上,鲜明的白色子弹射入距头顶三英寸的前窦。 “老天!”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喃喃道。 “这是什么该死的玩意儿?”费尔丁问。我们不约而同地离开解剖台凑近灯箱。 这颗形状怪异的子弹不但体积庞大,锋利的金属片如爪子般后弯。 “这绝不是hydra-Shok子弹。”费尔丁说。 “没错,这是强化子弹。” “像‘星火’或‘金刀’?” “就是这一类吧。”我回答道。我在停尸间从未见过这种子弹。“我猜可能是‘黑爪’。从找到的弹壳分析,它应该出自温切斯特。温切斯特公司在退出市场前制造过‘黑爪’。” “他们也做过‘银芒’。” “这绝对不是‘银芒’。”我说,“你见过‘黑爪’吗?” “只在杂志上见过。” “外层包漆是黑色的,铜制外壳上刻有凹点,爆开后就会变成这样。你看这些点,”我指着X光片,“这种子弹的杀伤力令人难以想象,它就像电动圆锯一样能贯穿身体。好在州里颁布了禁令,这种子弹要是落在恶人手中,那就太恐怖了。” “天哪,”费尔丁不敢相信,“这玩意儿他妈的看起来像只八爪章鱼!” 我脱下乳胶手套,换上一种密实的针织手套,因为“黑爪”这类子弹十分危险,可不是普通的针,况且我不知道丹尼是否患有肝炎或艾滋病。我不想被置他于死地的锯齿金属割到,让凶手白白赚到两条性命。 费尔丁戴上蓝色丁腈手套,这虽比乳胶手套更为保险,但也非安全无虞。 “你可以戴着它作记录,”我说,“但仅限于此。” “这还不行吗?” “没错,”我接上解剖电锯的电源,“就算戴着这个,还是会被割到。” “这个案子看起来不像武力劫车,而是在动真格。” 我提高音量压过嘎嘎作响的电锯。“相信我,不可能有比这更认真周密的事了。” 头皮下的情况更糟。子弹严重击毁了太阳穴、枕骨、颅顶骨、头盖的前额骨。要是它的余威穿透如岩石般坚硬的鼻梁,扭转的爪子从那里冲出,我们极可能漏失这个极为重要的证物。“黑爪”对脑部造成令人惨不忍睹的损伤,铜和铅引起的气爆在丹尼之所以为人的神妙之处犁出一道可怖的壕沟。我冲洗子弹,用稀释过的次氯酸钠溶剂清理它,因为体液可能携带具有传染性的病菌,更会氧化金属证物。 临近中午,我用双层塑料袋将子弹封好拿到楼上的枪械组,此处所有武器都分门别类地贴上标签,存放在柜子里或包在棕色纸袋里。这里有需要根据刀痕检定的刀具、小型枪,甚至剑。刚调到里士满不久的亨利·弗罗斯特是个中好手,此时他正紧盯着电脑屏幕。 “马里诺来过吗?”我走进去问他。 弗罗斯特抬起头,淡褐色的眼睛在寻找焦点,仿佛刚从一个我从未到访过的遥远世界回来。“两个小时前。”他在键盘上敲了几下。 “他把弹壳交给你了吗?”我走到他身边。 “我正在处理,”他说,“上面指示,这起案件得优先。” 弗罗斯特与我年纪相仿,至少离过两次婚。他相貌英俊,体格健壮,一头黑色短发,极有魅力。由于传奇人物总是会被同事们津津乐道,我由此得知他跑马拉松,是漂流能手,还能骑乘大象在百步内射猎。但就我个人观察,此人热爱事业胜过任何一个女人,他的话题永远离不开枪。 “确定是点四五口径吗?”我问他。 “我们还不确定这件事能否跟犯罪扯上关系,对吧?”他注视着我。 “是的,”我说,“还无法确定。”我顺手拉过一把带滑轮的椅子,“弹壳是在离他中枪处十英尺远的树丛里发现的,干净,看起来很新。我带来了这个。”我从手术袍口袋里掏出装有‘黑爪’的袋子。 “哇!” “这跟温切斯特点四五口径子弹吻合吧?” “天哪!这玩意儿可是顶级的!”他打开袋子,忽然兴奋起来,“我先测量阳膛线和槽脊,一会儿就可以告诉你结果。” 他移到比较显微镜前,利用气隙法将子弹用蜡固定在显微镜镜台上,以免破坏金属上原有的任何痕迹。 “好了,”他头也不抬,“从左边算起,阳膛线和槽脊各六道。”他开始用测微计测量,“阳膛线零点零七四,槽脊零点一五三,我把这些输进GRC里。”他指的是美国联邦调査局的一般膛线特性处理系统,“现在,我们来确认口径。”他一边输入数据一边心不在焉地说道。 电脑进行检索时,弗罗斯特用一把光标尺检査子弹,不出意料,这颗“黑爪”的口径的确是点四五。GRC系统搜索出十二种枪支厂牌的信息,除西格索尔和几种柯尔特外,其他全是军用武器。 “弹壳呢?”我说,“我们对弹壳了解多少?” “我看过录像带,但从来没碰到过这玩意儿。” 他坐在椅子上滑回原来的位置,敲了几个键,用调制解调器连接美国联邦调查局简称为DRUGFIRE的枪械影像档案系统。这是露西参与开发,简称为CAIN的犯罪人工智能网络的一部分,主要连接所有与枪械相关的犯罪事件。简单地说,我想由此得知这把杀死丹尼的枪过去是否造成伤亡,这种子弹证明凶手绝非初犯。 工作站相当简陋,一台486个人电脑连接着用来在二十英寸屏幕上即时获取图像、色彩的摄影机和比较显微镜。弗罗斯特打开另一个菜单,显示器上忽然出现一个银盘般的国际象棋棋盘,展示着各式点四五口径弹壳,每一个都不寻常。与这起案件相关的温切斯特点四五口径枪膛显示在屏幕左上方,我仔细观察这把射穿丹尼脑部的枪的膛锁、撞针、推出器及各部分金属。 “那颗子弹左边有道很深的拖痕,”弗罗斯特指着撞针左侧一道尾巴状的圆弧凹痕,“这里也有一道相同的痕迹,也在左边。”他触碰着屏幕。“是推出器造成的吗?” “不,我认为是撞针回弹时造成的。” “这种情况少见吗?” “应该说是这把枪最独特的地方。”他盯着屏幕说,“如果你想更加确定,我们可以再检索一遍。” “试试看吧。” 他打开另一个窗口,输入相关信息,如软金属上的撞针压痕、膛线旋转方向和枪膛特殊的平行细纹。我们还未输入任何有关我在丹尼脑部挖出的子弹的信息,无法确定“黑爪”是否与这个弹壳有关。这两件证物的检测方法截然不同,正如指纹和鞋印,膛线和撞针压痕也是两码事。但做所有检测,最终都希望证物证实的结果与真相一致。 出人意料,我们找到了。弗罗斯特进行检索,一两分钟后枪械影像档案系统显示,有几种子弹和这个离丹尼血迹十英尺的镀镍弹壳吻合。 “看看我们找到了什么,”弗罗斯特指着屏幕上的清单顶部自言自语,“这个最匹配,独一无二。”他的手指划过屏幕,“比其他的更有可能。” “西格P220,点四五口径,”我惊愕地看着他,“这个弹壳出自这把枪?” “没错,不是就见鬼了。” “让我确定一下我确实弄懂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将枪械特性输入枪械影像档案系统,这表示这些枪因为某种原因被警察交到了枪械组实验室?” “程序确实如此。”弗罗斯特说着开始打印屏幕上的资料,“电脑上显示的西格点四五口径的枪使用的子弹和在丹尼尸体附近发现的子弹完全一样,我们现在知道的就这么多。现在能做的是,找来最初拿这支枪试火时得到的弹壳。”他站起身。 我坐在原处,不死心地盯着枪械影像档案系统提供的列表,上面密密麻麻列着描述解释这把枪的符号和缩写。每次射击,子弹一定会因后坐力和摩擦力留下擦痕,这就是这把枪的特征。我想到冰冷的伊丽莎白河里泰德·艾丁僵直的尸体,想到死在废弃隧道附近的丹尼。 “那么这把枪不知怎么又流出到外面了。”我说。 弗罗斯特撅着嘴打开档案抽屉。“看来确实如此,但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将信息一输进电脑它就列在第一位。”他还在翻找,又说,“我想之前把那把枪送来的是亨利哥郡的警方。呃,CAV 5471到底在哪儿?这里装得太满了。” “这是去年秋天提交的案子,”我指着屏幕上的日期,“九月二十九日。” “没错,这应该是表格完成的时间。” “你知道为什么警察会把这把枪上交吗?” “你得打电话问他们。”弗罗斯特说。 “这件事让马里诺来接手。” “好主意。” 我打马里诺的传呼机,这时弗罗斯特抽出一个档案夹,里面有个干净的塑料封套,弗吉尼亚州的化验室每年要用掉上千个这种封套来保存子弹和弹壳。 “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他说。 “你这里有西格P220?”我站起身。 “有一把,跟其他点四五口径自动手枪放在一起。” 他把试射留下的弹壳装在显微镜镜台上,我则走进一间不知道该说是噩梦还是玩具库的枪械室,墙上的钉板上摆满了手枪、左轮、tec-11和tec-9。我不免沮丧地想,仅这个小房间展示的武器就不知杀了多少人,而其中又有多少是我经手的案子。西格索尔P220是一把黑色手枪,外观与里士满警察携带的九毫米口径手枪很像,乍看之下难以分辨个中差异,但近看就可发现点四五口径要大得多,我猜想它们枪口的标志一定也有所不同。 “印台在哪里?”我问。弗罗斯特在显微镜前弯着身子,将两个弹壳并列,用肉眼细细比对。 “在我桌子的最上层抽屉里,最里面。”这时电话响了。 我找到一小罐印指纹用的墨水,在轻软的塑料垫上摊开一块干净雪白的棉布。弗罗斯特接起电话。 “嗨,伙计,我们从枪械影像档案系统里找到一条线索。”他说,听得出来对方是马里诺,“能不能劳驾你去追踪?” 他把他了解的情况告诉马里诺。挂掉电话后,弗罗斯特对我说:“马里诺会跟亨利哥郡那边的人查证。” “好极了。”我随口答道,把枪身沾上墨水拓印在布上。 “这把枪真的很特别。”我仔细观察枪口前的准心片、复进簧导杆和滑套,不禁脱口而出。 “你认为还有其他方法辨识枪的特征吗?”他问,再次盯着显微镜。 “理论上可以从枪击对死者造成的伤口来判断,”我说,“而现在的问题在于,在点四五口径的枪膛里装上这种强化子弹杀伤力太强,我们根本找不出一个完整的样本。” 就丹尼这起案件而言的确如此,我使尽全力施展髙明的技巧也难以修复伤口。然而,在楼下停尸间比对白布上的线条和照片时,我发现将西格P220视为杀人凶器丝毫没有矛盾之处。事实上,我还觉得自己应该拿准心片比对一下伤口边缘。 “已经确认完毕。”弗罗斯特一边对焦,一边继续盯着比较显微镜。 听到有人匆忙跑过走廊,我们不约而同地回头。 “你要去看看吗?”他问。 “嗯,我去看一下,”话未说完,又有人冲过去,挂在腰带上的钥匙叮当猛响。 “怎么回事?”弗罗斯特站起来,紧皱眉头看向门口。 走廊里愈来愈嘈杂,更多人开始朝另外一头仓皇奔逃。弗罗斯特和我一起走出化验室,几名保安从我们面前跑过,奔回自己的工作岗位。穿着实验袍的科学家们站在走廊上东张西望。就在大家彼此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时,火警铃声忽然大作,天花板上的红灯开始闪烁。 “他妈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消防演习吗?”弗罗斯特大吼。 “日程上没写。”人人都在奔逃,我用双手捂住耳朵。 “难道真的失火了?”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瞥了一限天花板上的洒水喷头说:“赶快离开这里。” 我赶紧跑下楼,冲进我的办公室所在楼层的那一瞬间,冷冽的海龙气像白花花的暴雨从天花板洒下来。我在每个房间里冲进冲出,宛如被上万根棍子敲击出的巨大声响团团围住;费尔丁不在,因为人员疏散太过仓促,其他办公室抽屉大开,幻灯片四处散落,显微镜也来不及关上。冰凉的水雾席卷过来,我像拥有超能力般飞越突袭的“飓风”,冲进图书室、洗手间,直到确定所有人都安全逃离才放心。我奔过走廊从前门逃离,花了一段时间调整呼吸,让心跳渐渐减慢。 警报试放和消防演习是本州执行最为严格的程序。我的下属都聚集在富兰克林街另一侧蒙罗塔停车场的二层。所有综合实验室的职员都应该待在指定地点,但部门主管这类人员均不在此列。除负责我们大楼的总务主任外,我似乎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他迅速穿过我面前的那条马路,沉重的安全帽夹在腋下。我叫他,他转过身瞥我一眼,好像从不认识我。 “看在老天的分上,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我赶上他追问,我们一起穿过马路走到对面的人行道上。 “发生了一件让你今年无法要求追加任何预算的事。”他是个衣着讲究但总是忧心忡忡的老人,显然今天已受了一肚子气。 我望着大楼,没看到一丝烟冒出。几条街外,救火车高声呼啸而来。“有几个该死的浑蛋随便启动了消防系统,现在得等所有化学药剂耗光才停得下来。”他瞪着我,仿佛错都在我,“我当时在忙别的事,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如果实验室里发生化学爆炸或失火,千万不要尝试灭火,”我忍不住纠正他,因为他对危机处理的认知并不正确,“事情真的发生时,你连三十秒时间都没有。” “好在没什么大碍。你知道这一折腾要损失多少?” 我立即想到堆在办公桌上的文件和那些散落一地的重要证物可能受损了。“为什么有人会误触消防系统?” “听着,我和你一样都是事后才听说的。” “可是有上千加仑的化学药剂喷得我的办公室、停尸间、解剖间到处都是。”爬上楼梯时,我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挫折感。 “看不出来的,”他毫不客气地说,“它们就像蒸气一样,会很快挥发。”“那些东西喷洒在所有正在解剖的尸体上,有几具还可能牵涉到凶杀案,但愿辩护律师别把这件事搬上法庭。” “你还是祈祷我们有办法付得出这笔账吧,那些海龙气统统得重灌。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几十万美元的事,这肯定会让你睡不着觉。” 几百名州政府职员因这起意外聚集在停车场二楼。若在平日,消防演习或误触警报让大家有个忙里偷闲的机会,遇到好天气的话每个人都会觉得心情很好。今天则不然,所有人都紧绷着脸。天气寒冷阴沉,人们连讲话都有点激动。总务主任疾步上前与他的一个亲信说话。我环顾四周,刚发现我的下属就感觉手臂被人抓住。 “怎么回事?”马里诺问,我被他吓了一跳,“你有创伤后压力症候群反应吗?” “也许吧。”我说“你刚才也在大楼里吗?” “不在,但离这里不远。我在无线电里听到大楼发生火警,马上赶来了解情况。” 他拉扯着负荷很重的警用腰带,扫视着人群。“告诉我他妈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难道碰到自燃事件了吗?”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人说是某个家伙误触警铃,启动了整栋大楼的消防系统。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看到费尔丁在那边,”他点点头,“还有罗丝,他们都在一起。你看起来冷得要命。” “你刚好路过?”我追问。每当他顾左右而言他,心里就一定有事。 “我大老远从布罗德街就听到警报了。”他说。 可怕的尖啸声越过马路忽然停止了。我靠近停车场的墙,从顶端眺望,更忧心我们获准回大楼后会发现的情况。消防车隆隆驶进停车场,全副武装的消防队员从不同的门进入大楼。 “我见发生了火警,”马里诺接着说,“知道你会来这儿,就先过来找你了。”。 “你猜得很准。”我说,我的指甲已冻得发紫,“你对亨利哥的案子了解多少?西格P220点四五口径的子弹居然和杀死丹尼的一模一样。”我斜靠着冰冷的水泥墙凝视市区。 “你怎么知道我能很快查出来?” “所有人都不敢违抗你的威严。” “没错,他们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马里诺走近我,脸朝外斜倚在墙上。他不喜欢背对人,这纯粹是习惯问题。他又调整一下腰带,双臂交叉于胸前。他回避我的服神,我感觉得出他在生气。 “十二月十一号,”他说,“亨利哥六十四号公路和梅卡尼克斯维尔收费高速公路之间发生交通事故,亨利哥当地警察接近那辆车时,司机冲出车外匆忙奔逃,警察奋起直追。当时已是晚上。”他掏出一根烟,“这次追捕越过郡界进入城区,最后在烕特科姆住宅区落幕。”他点燃烟,“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重点是在此过程中有个警察把枪弄丢了。” 我颇费一番工夫才想起来,几年前亨利哥警察局把九毫米口径手枪全换成了西格索尔P220点四五口径手枪。 “那就是我们找到的那把枪吗?”我紧张地问。 “没错。”他猛抽了口烟,“亨利哥当局后来作出规定,将每一把西格枪的信息都输入枪械影像档案系统,结果就真的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这我倒没听说过。” “警察们丢了自己的枪,不然就是随随便便让人偷了。枪不见了能追回来倒也不坏,免得犯罪分子拿着作恶!” “那么,杀死丹尼的枪就是亨利哥的警察弄丢的那把。”我想进一步确定。 “显然是这样。” “那把枪一个月前在警察执行任务时失踪,”我接着说,“现在它沦为谋杀工具,杀死了丹尼。” 马里诺转头面对我,弹掉烟灰。“还好不是你坐在停在坡地咖啡店外停着的那辆奔驰里。” 我无言以对。 “案发地点距威特科姆住宅区或其他治安糟糕的地区都不远,”他说,“所以,这起案件还是可能被当成武力劫车来讨论。” “不,”我还是无法接受,“我的车没有被偷。” “可能有什么突发状况让凶手改变了主意。”他说。 我没回应。 “任何事都有可能——附近邻居打开灯、别处的警报器忽然被启动、哪家的防盗铃凑巧响起。也许他杀死丹尼后自己也受到惊吓,所以无法完成原定计划。” “他没有必要杀死丹尼。”我俯瞰着街上缓缓行驶的车流,“他大可直接偷走停在咖啡店外的奔驰,为什么还要先把丹尼带开,引他下至山腰的树丛里?”我愈来愈激动,“你能不能别把所有的事都归结到那辆车上?” “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又说,“我也只是推测而已。” “弗吉尼亚海滩那边有没有消息?派人去调査了吗?” “丹尼三点半左右去领你的车,就在他们告诉你车子将修好的时间。” “什么,他们告诉我的时间?” “你打电话过去时,他们不是告诉你三点半可以修好吗?” 我盯着他。“我没打过电话。” 他弹了弹烟灰。“他们说你打了。” “没有,”我摇头,“是丹尼打的,我托他打的。他负责跟他们联系并接听我办公室的留言。” “但打电话的人自称斯卡佩塔医生。你想会不会是露西打的?” “我认为露西不会假冒我。打电话的人是女的吗?” 他犹豫片刻。“好问题。你最好问问露西,确定她真的没打。” 消防员已经从大楼出来了,我知道不用多久他们就会让我们回办公室。剩下的半天时间都会耗在检査、推测和抱怨上,希望没什么新案子出现。 “那颗子弹让我大伤脑筋。”马里诺接着说。 “不用多久,弗罗斯特就会回化验室。”我说,但马里诺似乎并不在意。“我再打电话跟他联系。我可不想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上去瞎揽和。” 我看出他不想走,似乎在惦念着与这起案件无关的事。 “你在烦什么吗?”我问。 “没错,我烦了很久。” “现在几点?” 他又掏出万宝路香烟,这让我想起离不开氧气筒的母亲,她情况一度像他现在一样糟糕。 “我不想看到你毁了自己,你得从今天开始戒烟。” “我们都会死的。” “请注意,”消防车扩音器传来的声音震耳欲聋,“这里是里士满消防局,警报已经解除,你们可以进入大楼了。”广播平板单调的语调中掺杂着尖锐刺耳的警笛声,“请注章,警报已经解除,你们可以进入大楼了……” “我……”马里诺说,丝毫不受骚乱影响,“我也不想这样。我成天喝啤酒,吃配辣肉酱和酸奶油的墨西哥玉米片,抽烟,灌威士忌,看球赛。” “在你处于这种状况时,最好如方法就是找个人上床。”我严肃地说,事关他的健康,这一点也不可笑。 “只有跟桃丽斯上床才有用。”马里诺也很认真,提到了这辈子唯一跟他结过婚的女人。 “你最后一次和她联系是什么时候?”我想她可能是影响他心情的主要因素。 他离开墙面,手指往后理顺稀疏的头发,再次调整腰带,仿佛恨透了这个职业必备的装束和那些不由分说塞进他体内的脂肪。我见过他以前还是纽约警察时跨坐在摩托车和马上的照片,当时的他精瘦健壮,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穿髙统皮靴。桃丽斯应该就在那时发现了马里诺的迷人之处。 “昨晚。你知道,她不时会打电话给我,谈的几乎全是洛奇。”他是说他们的儿子。 马里诺看了看开始朝楼梯挪动的州政府职员,舒展指关节和手臂,接着深吸一口气,摸了摸后颈。人们纷纷走出停车场,大多又冷又焦躁,急着弥补警铃误响耽误的一天。 “她找你干吗?”我不得不问。 他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她结婚了,就在昨天。” 我大吃一惊。“马里诺,”我轻轻地说,“我很遗憾。” “和那个开着带皮椅豪华轿车的游手好闲的小白脸。前一阵她离开了他,接着又要我回去,搞得莫丽不再跟我约会。最后桃丽斯跟别人结婚了,就这样。要是发生在你身上,你受得了吗?” “我很为你难过。”我重复道。 “你最好在得肺炎之前赶快进去。”他说,“我得赶回局里给韦斯利打个电话,告诉他案情进展。他想知道枪的下落,而且待你如过去一样真诚。”并行时他偷瞄了我一眼,“我很清楚调查局的人会怎么说。” “他们会说丹尼的死是个意外。” “我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这么认为。事情更像丹尼想弄点快克或大麻之类的,但找错了门路,他找到的家伙有把警用手枪。” “我还是不相信他是那种人。”我说。 穿过富兰克林街,我朝北远眺教堂山,宏伟的哥特式旧火车站上红砖砌就的钟楼阻隔了我的视野。昨晚丹尼把我的车开回来,只偏离他预定目的地一小段路。我找不到能显示他有毒品交易意图的半点迹象,从他的生理状况也看不出他有吸毒倾向。但在他的毒物测试报告出来前,就算我知道他滴酒不沾也毫无用处。 “顺便一提,”马里诺打开他的福特车车门,“我跟第七街和杜瓦尔街的分局打过招呼,今天下午你就可以取回你的车。” “已经处理完了?” “是的。我们昨晚彻夜搜证,所有证物都赶在今早送到了化验室。我想尽快弄清楚,省得一直跟这个案子纠缠不清。现在其他事情都推开。” “有什么发现吗?”我问。想到我的车和车里发生的事,我就难以平静。 “找到几枚指纹,但不知道是谁的。我们已经用真空吸尘器清干净了。”他钻进车里,车门敞着,“无论如何,我会继续追查。你回去吧。” 我谢过他,走进办公大楼。我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再开那辆车,而且永远无法再开了。我不相信自己还能打开车门,再度置身其中。 <er h3">二 前台接待员在用毛巾擦拭家具,克莉塔正在拖会客室的地板,我耐心跟他们解释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海龙气这种惰性气体不会对纸张或精密仪器造成任何损害。 “它会蒸发,而且不留任何残余物。”我保证,“你们不用清理,只要把墙上的画摆正,不然看起来就像梅格桌上一样乱。” 接待室里,器官捐赠申请书和其他表格散落一地。 “我还是觉得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梅格说。 “没错,杂志的味道,每天都闻得到,你这个傻子。”克莉塔说,“它们一直都有这种怪怪的味道。”她转向我,“电脑会出问题吗?” “应该不会,”我说,“我更担心刚被你打湿的地板。快去把它弄干,免得有人滑倒。” 在她们忙着或拖或擦时,我小心走过滑溜的地砖,绝望之感潜滋暗长。我鼓足勇气走到自己的办公室前,在门口停下脚步,罗丝已经开始工作了。 “好吧,”我对她说,“里面情况有多糟?” “没什么大碍,只不过文件被吹了一地。我已经帮你把植物摆回原位了。”罗丝生性高傲,已近退休年纪,她隔着老花眼镜盯着我,“你总讨厌文件篮里积攒文件,现在好了,什么都没有了。” 死亡证明书、名单、验尸报告像秋天的落叶般纷落西处,地上、书架层板间到处都是,有些还夹在热带榕属植物的枝叶间。 “我觉得你不应该因肉眼无法看到就断定绝不会有问题。依我看,你最好等这些文件上的毒气散掉。我待会儿去弄根绳子,用回形针把这些活页夹晾起来。”她手里忙着,口中不住叨念,一绺灰发从法式发髻旁边滑落。 “我想没这个必要,”我又重复刚才的话,“海龙气干了会挥发得一干二净。” “我注意到你没把安全帽从架子上拿下来。” “我没时间。”我说。 “这里没有窗户真是糟糕。”罗丝每星期至少要提一次。 “没错,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些东西捡起来,”我说,“你这个偏执狂,真是拗不过你。” “你以前曾被这玩意儿喷过?” “没有。” “哦,”她将近旁的一叠毛巾放好,“那我们就得小心点。” 我坐在办公桌前打开最上层的抽屉,拿出几盒回形针。我心里充斥着绝望感,深怕自己在这里情绪失控。我这位秘书比母亲还了解我,她最善于察言观色,但此刻她只是不停地忙碌。 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她终于幵口:“斯卡佩塔医生,你为什么不干脆回家?这里交给我就行了。” “罗丝,还是我们一起来吧。”我执意说。 “真不敢相信那个保安居然这么蠢。” “什么保安?”我停下手里的事,直盯着她。 “就是那个启动消防装置的家伙,他以为我们楼上有核能反应炉之类的东西,担心反应炉会熔毁。” 她捡起地毯上的死亡证明书,我死死地瞪着她。她用回形针把文件吊在细绳上,我则继续整理桌面。 “你刚才在说什么?”我问。 “我只知道这么多。在停车场时,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她整了整背后的衣服,环顾四周,“我还是搞不清这些东西要多久才会干,你说的简直像科幻电影一样神奇。”她晾起另一张死亡证明书,“不过,我这么做准没问题。” 我没理会她的话,又想到自己的车。我实在没勇气再看到它。我用双手捂住脸,罗丝不知所措,她从没见我哭过。 “要我帮你倒杯咖啡吗?”她问。我摇头。 “就当是场暴风。明天就会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安慰我。 听到她离开,我十分感激。她悄悄把两边的门都关上,我深陷椅中,几近虚脱。我想给马里诺打电话,但他不在办公室。我又打给销售奔驰的麦乔治车行,暗自期许沃尔特没去别的地方。 他确实没有。 “沃尔特吗?我是斯卡佩塔医生,”我开门见山,“可以请你来取我的车吗?”我声音有些颤抖,“也许我该解释一下。” “什么都别说了,出个价钱吧。”显然他已看了新闻。 “对我来说,这辆车相当于全毁了,”我说,“但对别人来说,几乎和全新的一样。” “我了解,不会多说什么的。”他说,“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你能现在就换一辆车给我吗?” “我有一辆几乎一模一样的车,不过是旧的。” “多旧?” “坦白说,是我太太的车,黑色S-500,附配备。” “你能找人把车开到我大楼后面的停车位吗?我跟你换车。” “亲爱的,我马上就到。” 他五点半左右抵达,天色已暗,这是推销员展示二手车的绝佳时机,尤其对我这种急得火烧眉毛的人。但说实话,我对沃尔特信心十足,多年来从他那儿买车从来不必事先过目。他气质出众,蓄着清爽的胡子和短发,衣着比我认识的大多数律师都要体面。由于对蜜蜂过敏,他手戴—个金色医疗警示手链。 “很遗憾发生了这些事。”我清理后车厢时他说。 “我也觉得遗憾。”我不想故作亲切,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这里有一把钥匙,另一把弄丢了。要是你不介意,我想现在就把你的车开走。我不想看到你开我的车,只想先回避一下。至于那些无线电装置,过一阵再说吧。” “了解。我们改天再处理细节问题。” 我根本不在意那些事。我此刻所为丝毫没有考虑成本,如果直觉没错,这辆车和我以前那辆一样好。就算现在开的是水泥卡车,我也会感觉很好。我按下操控板按钮,锁好门,把枪塞入坐椅间。 我沿着十四街南驶,从运河旁的岔道驶上平常回家走的州际公路,过了几个出口后我直起身子左右张望,想沿设想中丹尼昨晚行驶的路线走一遍。他从诺福克出发,应该是取道六十四号公路一路往西。最靠东的出口通往弗吉尼亚医学院,由此可以直达首席法医办公大楼,但我认为他不会走这条路。 他开车到里士满后,可能想先填饱肚子。我办公室附近的餐厅乏善可陈,丹尼曾跟着我们实习过一段时间,显然很清楚这里的环境。我猜他会从第五街下交流道,便立即照做,沿路开往布罗德街。天色很黑,我行经一栋建筑和空旷的停车场,这里很快就会成为弗吉尼亚州立生物医学研究园区,我的部门未来将迁往此处。 几辆巡逻车安静地从旁边驶过,其中一辆正在等马里欧特街上的绿灯,我停在它后面,看到前座上的警察打开车内灯,在金属写字板上记下什么。他年纪很轻,淡金色头发,从挂钩上取下无线电麦克风开始说话,边说边凝视街角一座小教堂的黑影。结束通话后,他啜了一口便利商店纸杯里的饮料。我估计他的警察生涯不会长久,因为他对周遭状况毫无警觉,浑然不觉自己已被盯上了。 我前行左转至布罗德街,经过来德爱药品连锁店和因客流骤减而关门大吉的米勒-罗德百货公司。旧市政厅的哥特式花岗岩堡垒坐落在街边,对街则是弗吉尼亚医学院校区。这一带我以前相当熟悉,但对丹尼而言则不然。我想他不会知道这家医学院的教职员和学生常去的“骷髅与尸骸”餐厅,也不知道该把我的车停在哪里。 我相信当他开着上司昂贵的奔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反应应该同所有人一样。他向前直驶,在发现第一个感觉不错的地方停车。那个地方,准确说来就是坡地咖啡店。他一定得往南开,把车停在我们发现食物袋的位置。我在这个街区打转,把车停在一株枝叶茂密的木兰树下,迅速把枪揣进外套口袋,走到车外。栅栏后的狗吠立刻响起,极为凶猛,仿佛我们曾有冲突般愤怒。狗主人小屋楼梯间的灯亮了起来。 我穿过马路,走进像平日一样人声鼎沸的咖啡店。黛葛正在调酸味威士忌,直到我拉开椅子坐在吧台边才注意到我。 “你看起来该来点烈酒,甜心。”她说,一边在每只杯子里摆好樱桃和柳橙片。 “求之不得,但我还在工作。”我说。狗吠声终于停了。 “你和队长到底有什么毛病?你们都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工作。”她向一名服务员使眼色。 服务员过来把饮料端走,黛葛盯着下一张点酒单。 “你注意到你马路正对面有条狗吗?我是指二十八街。”我悄声问。 “你八成是说奥特洛,我叫它泼妇。你知道有多少客人被它吓跑吗?”她生气地切着酸橙,“它血统的一半是牧羊犬,一半是狼。”我未及接话,她继续说,“它找你麻烦了吗?” “它叫得很凶,我在想昨晚丹尼·韦伯离开这里后,它是否也像这样狂吠。我们已经确定丹尼当时把车停在前面的木兰树下,正好在狗的围栏边。” “那条该死的狗不管什么时候都在叫。” “所以你不记得了?先不说我希望你——” 她看着点酒单,砰的一声打开啤酒瓶,打断我的话:“我当然记得。正像我说的,它不管什么时候都在叫,见到那个可怜的男孩时也一样。那男孩一出大门,它就发疯似的猛吼。” “丹尼出去前呢?”我问。 她停下来回想,眼睛倏地一亮。“没错,你问到重点了,那晚从很早起狗吠声就一直持续。事实上,我得发发牢骚,它叫得我简直崩溃了,只差没打电话给它的主人。” “当时其他客人呢?”我问,“丹尼用餐时有多少客人上门?” “没有人。”她相当肯定,“他到得很早,比经常来这儿喝酒的人早得多,所以那时店里连个鬼影都没有。我记得没人会在七点前来这里用餐。” “他离开后,狗继续叫了多久?” “整晚都在断断续续地叫,和平常一样。” “是断断续续,而不是一直?” “要是它整晚都这样叫,谁能受得了。它不是一直在叫。”她机灵地看着我,“你是不是在想,狗一直叫是因为有人在外面等男孩出现——”她用手上的刀指着我说,“我可不这么认为。只要那条狗开始叫,那些没事常来这一带鬼混的家伙就会赶紧跑开,这就是它的作用。那些家伙现在全在那边。”她又用刀比画着。 我再次想起杀死丹尼的那把失窃的西格,寻思着那名警察是在哪里把枪弄丢的。我完全了解黛葛的意思。一般的街头混混会害怕这条巨大、凶猛的狗,担心它的狂吠会引起路人注意。我谢过她出门,在人行道上站了一会儿,观察着狭窄幽暗的街道上间隔稍远、带有污迹的路灯。住宅、建筑物之间的空地上尽是浓密的阴影,任何人埋伏在此都很难被发现。 我看着自己停在对街的车,以及不远处躺着那条蓄势待发的大狗的小庭院。此刻狗十分安静,我沿人行道向北行经几户人家的庭院,想试试它的反应。但它兴致不高,直到我靠近它的围栏才听到低沉如鬼号的嗥叫,吓得颈后寒毛直竖。我打开车门时它用后腿站立,狂吠,猛摇栅栏。 “你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地盘,对吧?”我说,“真希望你能告诉我昨晚看见了什么。” 小屋楼上房间的窗户忽然滑开。 “笨狗,闭嘴!”一个满头乱发的肥胖男子大吼,“闭嘴,你这只笨狗!”窗户啪塔一声猛然关上。 “好吧,笨蛋,”我对这条本名并非奥特洛的不幸的狗说,“我得走了。”我最后一次环顾四周,坐进车里。 我从黛葛的餐厅往富兰克林贫民区驶去。若按标示的速限驾驶,不到三分钟就能到达警察发现我上一辆奔驰的地点。我在山坡上转了一圈便前往休格低地,以奔驰的性能往下开绝不成问题。这使我联想到其他问题。 凶手为什么要步行到这个推广邻里守护活动的区域来呢?教堂山一带发行自办的时事通讯,居民只要看到窗外情况异常,就会毫不迟疑地打电话通知警察,遑论听到枪声。照此看来,凶手还不如若无其事地回我车里,驶过一段安全距离。 但凶手没有这么做。我想他也许只知道此地的地理位置,对当地的居民生活却一无所知,因为他不是本地人。我想他之所以没对我的车下手,是因为对其毫无兴趣,而且自己的车就停在附近。他不需要为钱偷车,也不缺代步工具。如果当时丹尼被逼着跟他走,这个推论就可以成立。他用餐时,凶手已停妥车步行至咖啡店,在狗吠声中埋伏在奔驰附近的暗处伺机而动。 驶经我在富兰克林街上的办公室时,腰间的传呼机震动起来。我取下传呼机,打开灯以便看清楚。我没带无线电通话器或电话,当即转回办公室后的停车场。我从侧门进入大楼,输入密码,到停尸间乘电梯上楼。白天警铃误响造成的残局已不复见,被罗丝吊在半空的死亡证明书成了诡异的展示品。我坐在办公桌后,回电话给马里诺。 “你到底在哪儿?”他劈头就说。 “办公室。”我抬头望望时钟。 “嗯,我猜你最后一定在那儿。你一个人吧,吃过了吗?” “这是什么意思,我最后一定会在这里?” “先见面,我再跟你解释。” 我们约在市区隐秘的林登街饭店见面。我拖了点时间,因为马里诺住在河的另一边,但他动作相当迅速,我到达时他已经端坐在餐厅壁炉前的桌位上。非工作时间,他来了杯啤酒。打黑领结的酒保是位优雅的老先生,饭店内演奏着帕赫贝尔的作品时他正提着一大筒冰块。 “怎么了?”我坐好,问马里诺,“发生什么事了?” 马里诺穿着黑色高尔夫球衫,衣服紧绷的腹部从牛仔裤腰带上鼓凸出来。烟灰缸塞满了烟蒂,这杯啤酒不是他今晚第一杯,也不会是最后一杯。 “你想听听下午误响的警报是怎么回事吗?有人告诉你吗?”他将酒杯举至唇边。 “没人告诉我此事的进展情况。听说有人害怕放射线外漏。”酒保端来了水果和奶酪,“一杯圣培露加柠檬。”我对他说。 “表面如此,实际还有内情。”马里诺说。 “哦?”我皱眉,“为什么你对我的办公大楼发生的事知道得比我还多?” “因为放射线事件同刚发生那起命案的证据有关,”他又灌了口啤酒,“也就是丹尼·韦伯的命案。百分之百确定。” 他给我时间理解,而我的耐性已达极限。 “你是说丹尼的尸体有放射性?”我以为他疯了。 “不是。是你车里的碎屑有放射性。我告诉你,执行这件任务的家伙被吓得半死,我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我还进你车里捜索了半天。有人怕蜘蛛怕蛇,我就偏偏克服不了这个障碍。那些曾暴露在越南橙剂里的家伙,迟早要死于癌症。” 我简直难以置信。“你在说我车里驾驶座旁边的位子吗?” “没错。要是我,绝不会再开那辆车。你怎么知道时间长了那玩意儿会不会要你的命?” “我已经不再开那辆车了,”我说,“别替我操心。但是谁告诉你那些尘埃有放射性的?” “SEM的操作人员。” “扫描式电子显微镜?” “没错,它扫描出里面含铀,让盖氏计数器都失灵了。他们说从没发生过这种事。” “我相信没有。” “这才造成大楼里安全部门大恐慌。”他继续说,“那名保安立刻作出了疏散整栋大楼人员的决定。但他忘了一件事:在打破红色小盒上的玻璃拉下扳手时,也启动了消防系统。” “据我所知,那些装置从来没有启用过,”我说,“我能体谅那名警卫忽略了这个细节。事实上,他可能根本不知道。”可想而知大楼总务主任对此事的反应。“天哪!所有事件的起因都是我的车,就某种意义而言都是因为我。” “话不能这么说,医生,”马里诺迎视我的目光,神色肃穆,“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这么多事都起因于杀害丹尼的混账家伙。” “我想来杯酒。” “别自责了。你做了什么我都知道,你有什么感受我也很清楚。” 我搜寻酒保的身影。壁炉的火有点过旺,邻桌四人正高声谈论饭店里的那座“魅惑庭园”,埃德加·爱伦·坡还是个里士满的小男孩时常在这里玩耍。 “他写过一首诗,写的就是这个地方。”女士说。 “听说这里的蟹饼很好吃。” “我不喜欢你这副德行。”马里诺倾身向前,指着我,“还有,我们接下来做什么?我今晚可以不睡。” 酒保看到我,迅速绕过来。我脱下外套挂在椅子上,改变心意把之前点的霞多丽白葡萄酒改成苏格兰烕士忌。我浑身冒汗,皮肤很不舒服。 “给我一根万宝路,”我对马里诺说。 他半张着嘴瞪着我,觉得不可思议。 “快点!”我伸出手。 “不,你不能抽。”他很坚决。 “我们交换条件,我抽一根你就抽一根,这样可以相互牵制,彼此都少抽点。” 他犹豫片刻。“你不是认真的。” “天知道我有多认真。” “在我看来这对你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只想体会一下活着的感觉,如果还不算太迟。” “谢谢你的好意,条件免谈。”他掏出烟盒,磕出两根烟,手握打火机,“戒烟多久了?” “不太清楚,大概三年吧。”香烟淡而无味,但叼在嘴上的感觉很好,仿佛嘴唇就是为此而生。 第一口烟像利刃般剖开我的肺,我立即头晕目眩,感觉如十六岁那年第一次抽浓烈的骆驼牌香烟一般。尼古丁充斥脑中,就像重游旧地,世界缓缓舞动起来。我纷乱的思绪开始慢慢整合。 “老天,我怀念这个。”弹掉烟灰时我不禁感叹。 “所以别再唠叨我了。” “总得有人这么做。” “唉,这又不是大麻之类的玩意儿。” “我没抽过。若非那些东西不合法,也许我今天也要来一根。” “该死,你吓到我了。” 我猛吸最后一口烟,扔掉烟蒂。马里诺看着我,表情怪异。每当他无法理解我的作为,便总是这副受惊的样子。 “听着,”我言归正传,“我认为丹尼昨晚被跟踪了,他并非死于抢劫、同性恋性侵害或贩毒这类偶发性犯罪事件。凶手在等他,可能等了一个小时,趁他返回二十八街木兰树下黑暗的停车位时才动手。你记得附近人家养的那条狗吗?据黛葛说,丹尼在咖啡店用餐时它不停狂吠。” 马里诺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看吧,跟我猜一样,你今晚到那里走了一趟。” “没错。” 他移开目光,下巴肌肉绷起。“这就是我刚才为什么那样说。” “黛葛记得当时那条狗一直叫个不停。” 他沉默不语。 “我之前去了一趟。除非侵犯它的地盘,不然它不会叫。否则会越叫越凶。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的目光移回我身上。“一条狗在猛叫,谁还敢在那儿待一个小时?得了,医生。” “这个凶手非同小可,”我的酒送来了,“这就是我的重点。” 我等酒保离开后继续说:“我认为丹尼是被职业杀手干掉的。” “就算这样,”马里诺斟满啤酒,“凶手的意图呢?那个孩子到底知道什么?除非他和毒贩或其他犯罪集团有牵连。” “会不会跟潮水镇有关?”我说,“他住那里,在那边的法医办公室工作,和艾丁的案子也算有关。我们都知道,不论是谁杀了艾丁,手法都非常髙明。这起案件也如此,是宗经过精心策划的预谋。” 马里诺若有所思地搓着脸。“所以你确信这两起案件有关联。” “我想,没人希望我们发现其中的关联。但我相信,不论谁是幕后主使,都想把丹尼的死因伪装成武力劫车或其他街头犯罪。” “对,目前为止每个人都这么认为。” “并非每个人,”我注视着他的眼睛,“绝对不是每个人。” “你确信丹尼是某个阴谋的牺牲者,还认为他是被职业杀手干掉的。” “这也可能是冲我来的,他们想以此恐吓我。”我说,“我们可能永远无法得知。” “拿到艾丁的毒物检验报告了吗?”他示意酒保再来一巡。 “你知道今天办公室简直一团糟,希望明天能有结果。切萨皮克那边进展如何?” 他耸耸肩。“没有任何线索。” “怎么可能没有线索?”我不耐烦地说,“他们有三百名警察,难道没人能侦办泰德·艾丁的案子?” “就算有三百名警察又怎么样?你想要一组人马专门负责这个案子,还要他们当凶杀案来办。但我们被挡在外面不得其门而入,因为这还是罗切探员的案子。” “我不明白。”我说。 “别忘了,你和他的纠葛还没解决呢。” 我无意继续问,因为不值得为他浪费时间。 “如果我是你,眼睛会放亮点。”他盯着我,“我绝不会小视这件事,”他又顿了一下,“你知道那些警察怎么说吗,到处都在传是你骚扰罗切,他的主管正想办法找州政府官员炒你鱿鱼。” “他们爱怎么说都随他们。”我不耐烦地说。 “问题在于,他是个年轻小伙子,大多数人都会觉得你被他迷倒了。”他欲言又止,我看得出他对罗切的不屑,巴不得把他揍瘪,“我恨自己不得不这么说,要不是他长得帅,你不会处于这种劣势。” “我烦心的不是别人怎么看我,马里诺。他是个无赖,我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重点是他想伤害你,医生。他已经在使手段了。不管这次还是以后,只要逮到机会他就会挖空心思拖你下台。” “那他得乖乖排队了,巴不得这么做的人不在少数。” “弗吉尼亚海岸修车处的人说,打电话的是个男的。”他看着我,“如你所料。” “丹尼不会这么做。”我只能这么说。 “我可不这么肯定,但也可能是罗切干的。”马里诺说。 “你明天打算做什么?” 他叹了口气。“我还来不及想。” “我们得去趟夏洛茨维尔。” “干吗?”他皱眉,“别告诉我是露西又找麻烦了。” “这不是去那里的理由,但我们可能碰到她。” <hr /> 注释: 第十一章 第二天早晨,我巡视了证物化验流程。先到扫描式电子显微镜室,法医学家贝西·埃克尔斯正背对我在一块橡胶轮胎上喷镀纯金薄膜。她把覆盖一层金原子微粒的样本固定在即将送进玻璃真空室的显微镜镜台上。橡胶上的切口似曾相识,但我不太确定。 “早上好。”我说。 裹在修改过的灰色实验袍里的她从操作台旁回头,在这个星期四显得比平日更加烦躁不安。操作台上堆满压力计、表盘和以像素取代线条建构图像的电子显微镜。 “早上好,斯卡佩塔医生。”她说,一边将穿孔的橡胶样本放进真空室。 “这是轮胎切片吗?” “枪械组要求我在样本上喷镀,并尽快进行测试。别问我为什么。” 她对此有点不满,因为并非重大刑案的案件没必要这么紧急。我不明白在化验室昨晚的工作全数延宕的情况下,为何还得优先处理新案件。当然,我来此另有目的。 “我是来找你谈铀的。”我说。 “我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她打开塑料封袋,“虽然我们谈了二十二年。” “我们应该弄清楚碰到的铀含哪种放射线。”我说。 “同意。但化验室过去没处理过相同案例,没有设备,我不知道哪里能做测试。”。 她扯了两道胶带固定装有看似烟灰粒子的玻璃瓶。也许每天都生活在脱离现实的环境中,她做事不慌不忙。 “放射性物质样本在哪里?” “还在原处,我不会傻得去打开那个房间。” “我能了解一下情况吗?” “当然。” 她移到另一台数字显微镜前,打开显示器,黑暗底色上散布着大小与形状不一的星点,有些相对黯淡,有些特别耀眼,而大多数用肉眼无法辨识。 “我放大三千倍,”她转动调节器,“精度还要更高吗?” “这样就很好。”我说。 视野内,金属粒子看似被小月亮和群星围绕的行星。 “这就是在你车上搜到的东西,”她说,“发亮的粒子就是铀,光泽较暗的是土壤里含的那种氧化铁。另外还有日常生活中无所不在的铝,以及硅或者说是沙。” “除了铀,一般人鞋底都会有这些东西。” “还有一些东西,我稍候再让你看。”她接着说,“铀有两种形状,叶片状或球状,视熔化时加工处理的程序而定。但是这里,”她指给我看,“我们发现有些粒子边缘呈刺角状,这表示铀经由某些特别的机器加工处理过。” “CPL用铀来进行核能发电。”我是指供应全弗吉尼亚与北卡罗莱纳用电的联邦电力公司。 “没错。” “难道这一带还有其他机构得用到铀?”我问。 她略作思索。“附近一带并没有铀矿,也没有加工处理的设备。弗吉尼亚州立大学有个反应炉,但我认为那只作教学之用。” 我盯着杀害丹尼的凶手携至我车内的放射性物质爆尘微粒,想到了“黑爪”的刺刃、在沙桥接到的诡异电话,以及攀墙入侵马特房子的不速之客。我确信艾丁的案件与此事多少相关,显然他对新犹太复国主义者相当感兴趣。 “你看,”我对埃克尔斯说,“盖氏计数器无法计算出数值,并不表示含放射线物质有害。实际上,铀并不会危害人体。” “问题在于,我们没有类似的案例可循。”她说。 我耐心解释:“这很简单,发现的物质是重大刑案调査物证,我是此案的法医,而这起案件又发生在马里诺队长的辖区,你只要将它交给我和马里诺就好了。我们会把它送到弗吉尼亚州立大学,请核能物理学家来断定它是何种同位素。” 当然,未经过刑事鉴定科学局局长跟我的直属上司卫生局局长电话协商,这件事绝对行不通。他们担心其利害关系可能引起外界质疑,因为铀在我车里发规,而丹尼又替我工作。我坚决强调自已并非此案嫌疑人,才让他们让步,最终从他们手上带走放射性样本。 我返回扫描式电子显微镜室,戴上棉质手套,埃克尔斯将那扇人人避之不及的房门打开。我小心翼翼地撕去残留物上的胶带,将它塞入塑料袋,封好并贴上标签。离开化验室楼层前,我再度造访枪械组。弗罗斯特坐在比较显微镜前,检查镜台上一把旧军用刺刀。我问他喷镀了纯金薄膜的刺孔橡胶是怎么回事,因为我有种预感。 “我们可能找到戳破你轮胎的罪魁祸首了。”他说,一边调整焦距。 “这把刺刀?”我明知故问。 “对,今天早上才送过来的。” “是谁送来的?”我疑窦顿生。 他看了眼桌上折叠的纸袋,我瞟见了档案编码和日期,以及档案呈交者的姓“罗切”。 “切萨皮克。”弗罗斯特回答。 “你知道在哪里找到的吗?”我沉不住气了。 “车子的行李厢里。只知道这么多。真怪,上面催得十万火急。” 我上楼去找毒物组,这是此次工作程序中的最后一环了。我的心情恶劣到极点,终于找到能确认我在诺福克停尸间嗅到的是什么气味的人时,仍髙兴不起来。拉思伯恩医生人高马大,年纪虽长仍满头黑发。我看到他在签署一叠化验报告。 “我刚打电话给你,”他盯着我,“新年过得如何?” “惊险刺激,令人难忘。你呢?” “我有个儿子在犹他州,我们到那里过节了。我发誓,如果找得到工作,我一定搬过去。可我猜摩门教徒不怎么需要我的专长。” “我认为你的专长到哪儿都大有用武之地。”我说,“我想你已验出艾丁案的结果了。”那把刺刀在我脑海里闪现。 “他血液样本里的氰化物浓度高达每升零点五毫克,如你所知,这一点就足以致命。”他继续签署报告。 “水烟筒吸气阀与软管那些东西呢?” “无法确定。” 一切如我所料,艾丁死于氰化物中毒千真万确,且毋庸置疑是他杀。 我和切萨皮克的检察官交情不错,回办公室与她通了个很长的电话,请她敦促警方朝此方向侦査。 “你不必特地为这件事给我打电话。”她说。 “是的,我不应该这么做。” “我没别的意思,”她口气有点不悦,“那群人全是笨蛋。联邦调査局的人也参与此案的调査吗?” “切萨皮克那边不需要他们的协助。” “哦,好极了,我想他们处理潜水者遭氰化物气体毒杀的案件已相当得心应手。我会再联系你。” 我挂上电话,拿起外套和手提袋走出大楼。天气很好,马里诺的车已停在富兰克林街边,他坐在车里,车窗大开,引擎仍未熄火。我走向他时,他出来打开后车厢。 “那玩意儿呢?”他问。 我举起一个牛皮纸袋,他有点意外。 “你就这样带出来了?”他瞪大眼睛叫道,“我以为你至少会把它放进金属密封盒里。” “别这么紧张,”我说,“你大可直接碰触,它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我把封好的纸袋放进后车厢。 “那为什么盖氏计数器会失灵?”我钻进车里时他继续跟我争辩,“它失灵不就因为那该死的放射性吗?” “绝对没危险。铀确实具有放射性,但那是自发性的,而且量极微小,因为它会以缓慢的速率衰变。你后车厢里的那点样本根本不算什么。” “听着,在我看来,这可不是小事,就算一丁点放射性也足以致命。要是你真不在意,为什么把奔驰转手卖掉?” “那不是我卖车的原因。” “我可不想受放射线危害,尽管你说的有理。”他气愤地说。 “你不会有事的。” 他仍不住抱怨:“简直不敢相信你就这样把铀交给我,放进我车里。” “马里诺,”我试图解释,“我停尸间的很多死者都罹患令人害怕的结核病、肝炎、脑膜炎,甚至艾滋病。验尸的时候你都在场,可我们不是都活得好好的。” 他在州际公路上开得飞快,不停切换车道超车。 “我想你该知道,我从没有想过伤害你。”我说。 “没错,但这次你可能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清楚。”他说,“你上次处理放射线案子是什么时候?” “首先,这个样本本身并不具放射性,我们仅从显微镜看到的微粒产生联想,认为它就是放射性物质。其次,虽然我对放射线外行,但熟知X光、核磁共振显影和用来治疗癌症的钴、碘、锝等同位素。当一名医生要学的东西不少,辐射感染也是其中一项。可以请你选条车道放慢速度吗?” 他松开油门,我注视着他,越来越担心。他头顶冒出的汗珠沿鬓角滚落,脸涨成暗红色,下巴紧绷,双手拼命握住方向盘,呼吸有点吃力。 “把车开到路边。”我说。 他不予理会。 “马里诺,快把车开到路边。”我语气坚定,知道他拗不过我。 六十四号公路路肩宽而平坦。我二话不说下车走到驾驶座门边,以大姆指示意他下车,他照做了。他的制服已经湿透,背后的内衣轮廓一览无遗。 “我一定是感冒了。”他说。 我调整坐椅和后视镜。 “你是惊吓过度,”我说,“深呼吸,尽量平静。弯腰让手碰到脚趾,肌肉放松,休息一下。” “要是有人看到你开市警察局公务车,我麻烦就大了。”他说,将安全带拉至胸前。 “此时,你没逞强继续开车,警察局就该谢天谢地了。”我说,“以你现在的状况,最好不要操作任何机械。事实上,也许你该坐在精神科医生的诊疗所里。”我瞥了他一眼,看得出他的尴尬。 “真的不知道是怎么了。”他喃喃自语,从车窗向外远眺。 “你还在因桃丽斯难过?” “我忘了跟你提过没有,她离开前我们有过一次严重冲突,”他又开始擦脸上的汗,“为的是她在别人的旧货拍卖会上买回来的那些该死的餐盘。我是说,她一直想买些新餐具,有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看见餐桌上摆满了各式鲜艳的橘红色餐盘。”他盯着我,“你听说过‘妃艾丝特器皿’吗?” “好像听过。” “餐盘的釉料,我觉得足以让盖氏计数器失灵,就是这样。” “相当微小的放射线含量就能让盖氏计数器失灵。”我再次强调。“不管怎样,是她从旧货拍卖会带回的那些玩意儿出了岔子。”他继续说,“无论我怎么说,桃丽斯完全听不进去,她认为我反应过度。” “有可能。” “每个人都会对某种东西无比恐惧。我呢,就怕放射线。你不知道我多讨厌跟你进入X光室;只要使用微波炉,我一定离厨房远远的。于是,没经过她的同意,我就把所有餐盘装箱扔了。” 他平静下来,擦去脸上的汗,又清了几次嗓子。 “一个月后,她走了。” “听我说,”我委婉地说,“要是我,也不愿用这种餐具吃饭,不管制作多精美。我了解什么是恐惧,恐惧一向会让人丧失理性。” “没错,医生,这就是我目前的状况。”他啪地打开窗,“如果你还想知道更多,我可以告诉你,我怕死怕得要命。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想到这件事。每天我都担心自己将死于心脏病,或被告知得了癌症。我一上床就紧张,怕自己在睡梦中死掉。”他顿了顿,似乎觉得难以启齿,“这就是莫丽不想再见我的原因。” “这理由有点牵强。”我为他难过。 “嗯,”他越发不自在,“她比我小很多。部分原因是,那一阵我不想再做任何浪费自己精力的事。” “所以你害怕跟她上床。” “该死,”他说,“你为什么凡事都要追根究底?” “马里诺,我是医生,我想做的就是尽力帮助你。” “莫丽说,我让她觉得被遗弃了。”他继续说。 “这种困扰持续了多久?” “不好说,从感恩节开始吧。” “发生了什么事?” 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你知道,我停止服药了。” “不,我没听你说过。哪一种药,交感神经阻断剂。还是治前列腺肥大的药?” “两种都停了。” “这就是你做了那么多蠢事的原因吗?” “我一吃药,做那档子事就不顺,”他脱口而出,“所以,我和莫丽在一起后就不再吃药。感恩节我去做检查,结果血压偏高,前列腺情况再度恶化,我不得不重新开始吃药。我简直被吓个半死。” “这不怪女人,一切都源于你不够自信。” “没错,我力不从心时就更加沮丧,你无法了解这种感受。” “我当然了解。你沮丧是因为你的健康走下坡路、你开始变老,而人生中的转折点让你备受压力。过去这些年,你历经了太多波折。” “你错了,”他提高音量,“我沮丧是因为不举。有时勃起了,却消不下去。有时想尿却尿不出来,有时不想尿却反而能尿。这就是你交个年龄小得和你女儿差不多的女朋友时会遇到的麻烦。”他瞪着我,颈上青筋暴起,“没错,我是消沉,不管你他妈的怎么说我都对!”。 “拜托,别把气撒在我身上。” 他移开目光,用力吸气。 “我劝你跟心脏科医生和泌尿科医生预约。”我说。 “哼,门儿都没有。”他摇头,“该死的保健科竟给我指定了一个泌尿科女医生。要我去和一个女人说这些事,门儿都没有。” “为什么?你倒说说看。” 他盯着窗外,陷入沉默,然后看着外后视镜说:“有辆金色雷克萨斯从里士满一路跟着我们。” 我向外后视镜看去,看到一辆全新的车,司机正在打电话。 “你认为我们被跟踪了吗?”我问。 “我哪知,但我可不想帮他付那笔该死的电话账单。” 接近夏洛茨维尔时,我们驶离宜人的景色,绕进西边常绿林木夹道的冷灰色山丘区。空气冷冽,州际公路虽然干爽,但沿途仍积着残雪。我问马里诺是否要关掉扫描仪,我们无法忍受继续收听警方的通讯频道。我沿二十九街往北开至弗吉尼亚州立大学。 没过多久,点缀着几株树木的峭壁映入眼帘。我们到了校区最外围,附近街区聚集着比萨店和潜水艇三明治店、便利商店和加油站。大学在放寒假,但看来我外甥女不是唯一对圣诞假期不屑的人。我从斯科特球场拐进慕瑞大道,背着双肩包或拎一袋课本的学生们常在这一带骑车或在附近的长椅上休息,车辆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你在这里看过球赛吗?”马里诺又振奋起来。 “没有。” “这可太不应该了,你有个外甥女在这儿念书,但居然连一次霍斯的比赛都没看过。你每次来市区都做些什么?我是说,你和露西两人一起时都怎么过?” 说来惭愧,我们一起做过的事少得可怜。共处时多半在校园内长时间散步,或者在她的洛恩区房间里聊天。当然,我们也多次在常春藤或野猪头等餐厅共进晚餐,与她的教授见面,甚至跟她一起听课。但我没见过她的朋友,也许真的少得可怜。 马里诺对上一个话题意犹未尽。 “我永远忘不了他出场的那一刻。”他继续说。 “对不起。”我说。 “你能想象七英尺有多高吗?知道吗,他现在就住在里士满。” “我看看,”我目光搜寻行经的建筑,“工学院各个院系在这一带,但我们要找机械系、航空学系和核能工程系。” 遇见一幢白色砖造楼房时,我放慢速度,接着看到了标志。停车位不难找,但找阿尔弗雷德·马修可不容易。他答应十一点半在办公室等我,但显然忘得一干二净。 “这该死的家伙究竟跑哪儿去了?”马里诺说,后车厢里的东西还是让他提心吊胆。 “反应炉设施中心。”我回到车里。 “太好了。” 中心全称是高能物理实验室,与气象观测所一并坐落在山顶。大学的核能反应炉是座巨型砖造仓库,树林如藩篱般将之围绕其中。马里诺的恐惧症再度发作。 “来看看吧,你会发现很有意思。”我打开车门。 “我不稀罕。” “请便。” 我从车里拿出样本,在设施中心主入口按铃等人应门。里面有一小间接待室,我隔着玻璃告诉一名年轻男子说要找马修博士。对方确认名单后,告诉我物理系主任此时正在反应炉水池附近,我与他仅有一面之缘。年轻人拨了内线电话,并拿出访客通行证和辐射能侦测器。我把它们别在外套上,跟随年轻人离开工作站,穿过一道厚重的不锈钢门,门后闪烁的红色警示灯表示反应炉目前处于使用状态。 房间没有窗户,被四周髙耸的砖墙围住。目之所及,每样东西都贴着亮黄色放射性标签。一座水池的底部在发亮,当不稳定的原子在其下方二十英尺处的燃料组件中自然蜕变时,切伦科夫辐射会使水发光并呈现一种奇幻的蓝色。马修博士站在池边和一名学生讨论问题,我走过去,听他们探讨如何用钴代替高压消毒来对试管受精用的量吸管消毒。 “我还以为你明天来。”核能物理学家对我说,满面沮丧。 “不,我们约的是今天。但充论如何,都感谢你愿意见我,我亲自把样本带来了。”我拿着封袋。 “那么,乔治,”他对那个学生说,“这就没问题了吧?” “是的,先生。谢谢指教。” “来吧,”马修对我说,“把这个带到下面,我就可以化验了。你带来的量有多少?” “不清楚。”。 “如果量够,只要稍等片刻就能知道结果了。” 我们穿过厚重的不锈钢门左转,在一个监控我们手脚辐射能的高盒子前暂停,盒子上的鲜绿色表明我们可以通过,便继续走向通往中子放射线照相实验室的楼梯。实验室位于地下,上面是机械店、铲车和等着被运走的装有低辐射核废料的巨大黑桶。每个拐角几乎都有紧急设备待命,控制室则锁在一个小笼子里。所有操作都由后方控制室遥控,整个空间由水泥墙包围,无窗户,存放着装液化氮的五十加仑金属容器、锗侦测器、扩音器和铅块。 样本检测程序简单得出乎意料。马修并未作特别防护,穿戴的实验袍和手套与普通实验室里的并无不同。他在试管上贴一段胶带,接着将其放进一个长两英尺、内含锗晶体的长铝制容器里。他在容器四周堆上铅块,以免样本受背景辅射干扰。 一个简单的计算机指令就能让物质产生放射性,小型金属容器上的计数器开始测量,告诉我们样本属于何种同位素。对我而言,这种测试过程十分陌生,我早已习惯使用扫描式电子显微镜和色层分析之类复杂精密的仪器。而这里的检验器,只是个利用液化氮冷却的简陋铅房,看不出任何神妙之处。 “现在请你帮我签一下签收单,我就可以离开了。”我说。 “还得花一两个小时,说不太准。”他回答。 他签署了文件,我把复印件交给他。 “我先去看看露西,待会儿再过来。” “没问题。我送你出去,确保你不会不小心引发爆炸。露西现在好吗?”我们安全通过侦测器时他问,“她还在麻省理工学院吗?” “她去年秋天在那里实习,”我说,“机器人学。现在又回到这里了,至少回来了一个月。” “这我倒不知道,不过太棒了。修什么学科?” “虚拟实境,我记得她是这么说的。” 马修似乎有点茫然。“她在这里读书时,学的不是这个吧?” “我想这是髙级课程。” “我想也是,”他微微一笑,“但愿我至少能给她上一堂课。” 露西可能是弗吉尼亚州立大学唯一一个专业并非物理学,单纯因兴趣而选修核能设计课的学生。我走出实验室,马里诺正靠在车上吞云吐雾。。 “现在怎么样?”他还是闷闷不乐。 “我想给我的外甥女一个惊喜,请她享用一顿午餐。欢迎你一起来。” “我要到街尽头的伊森车站去打公用电话,”他说,“我得打一大堆电话。” <hr /> 注释: 第十二章 马里诺载我到一座在阳光下白得耀眼的圆形建筑前,这幢由托马斯·杰斐逊设计的建筑我最为钟爱。我沿着苍苍古木下的旧石砌柱廊行至著名的洛恩区,这里有两排建筑,是联邦政府为礼遇特殊人士提供的住处。 住在这里相当于荣获学术成就奖,部分人士甚至将此视为一种非正式荣誉。卫浴设备位于后面的另一栋建筑,配置简单家具的房间全然未曾考虑居住的舒适度,但我从未听露西抱怨过,她爱极了在弗吉尼亚州立大学读书的日子。 露西住在西洛恩区第三馆,卡拉拉大理石上的科林斯式大写字母是在意大利雕刻的。十一号房间外的木制百叶窗还没打开,早报扔在脚踏垫上。我怀疑她还没有起床。我敲了几次门,听到了脚步声。 “谁啊?”外甥女的声音传来。 “是我。” 片刻沉默后,她惊讶地说:“姨妈?” “你不打算开门吗?”我的好心情被她听来不甚热情的声音浇熄。 “嗯,稍等,我马上来。” 门开了。 “嗨!”她招呼我进门。? “希望没吵醒你。”我把报纸交给她。 “哦,那是t.C.订的。”她是指实际拥有这间房子的朋友,“她去德国前,忘了退订报纸。我才懒得看报呢。” 我进入房间,这里和我去年探访她时的住处并无太大不同。房间很小,有床、洗脸池、挤满书的书架。松木地板中央空无一物,洁白的墙上除一幅安东尼·霍普金斯在《影子大地》里的海报,别无他物。露西的专业设备在书桌、茶几和椅子上堆得到处都是,传真机和一个小机器人模样的电器则放在地板上。 加装的电话线已经连好,接在闪着绿光的调制解调器上。我觉得露西并非一个人住,因为洗脸池上有两把牙刷和隐形眼镜药水,而露西从不戴隐形眼镜。双人床两侧都有人睡过的痕迹,床头还有一个我没见过的行李箱。 “坐在这里吧。”她从椅子上搬起打印机,让我靠壁炉坐下,“抱歉,房间乱成这样。”她身穿印着弗吉尼亚州立大学字样的鲜橘色运动衣和牛仔裤,头发还湿答答的,神情恍惚,“我去烧水。”她说。 “有茶的话,我想来一点。”我说。 我近距离地看着她把水注入壶中,插上电源。她的桌上摊着联邦调查局证书、手枪和车钥匙。转注意到一些档案夹和几张信手涂鸦的便签纸,发现衣柜里挂着几件没见过的衣服。 “和我谈谈t.C.吧。”我说。 露西撕开茶包。“她主修德语,要在慕尼黑待六个月,所以非常欢迎我来住。” “她真是个大好人。需要我帮你把她的东西收好吗?这样房间至少暂时属于你自己。” “你什么都不需要动。”? 我瞥向窗外,听到人声。 “你还是纯喝茶,什么都不加吗?”露西说。 壁炉里炉火哔剥作响,烟雾腾起。我毫不惊讶开门时会进来一个女人,但完全没料到竟是珍妮特,她也对我的出现深感意外。 “斯卡佩塔医生,”她诧异地说,瞥了露西一眼,“真高兴看到你。” 她拿着沐浴用品,用棒球帽兜住几乎及肩的湿发,身上是运动服和网球鞋。她和露西一样漂亮健美,重返大学校园让她看起来似乎更年轻了。 “一起喝茶吧。”露西对她说,递给我一个马克杯。 “我们刚慢跑回来,”珍妮特微笑道,“不好意思,头发还是湿的。你怎么有空过来呢?”她席地而坐。 “我有个案子需要一点协助,”我仅透露这么多,“你也到这里修虚拟实境课程吗?”我仔细观察两人的表情。 “对,”珍妮特说,“露西现在和我住一起。不知你是否听说,去年年底我被调到华盛顿的外勤单位了。” “露西提过。” “我负责调查白领阶层犯罪,”她继续说,“特别是针对任何可能违反IOC的案子。” “IOC是什么?”我问。 露西在我身边坐下,回答道:“信息剽窃条例。我们所属的是国内唯一有专业人才应付这类案子的机构。” “所以调查局是为这个组织才派你们两个来这里受训的,”我试着了解,“但我看不出虚拟实境对黑客人侵计算机数据库的调查能有什么贡献。” 珍妮特没说话,摘下帽子用手理顺头发,直盯着炉火。我感觉得出她的尴尬,也能想象整个假期她花了多少精力应付在阿斯彭发生的事。我外甥女移至炉边,面向我坐下。 “事实上,我们不是回这里上课的,姨妈,”她面色凝重,“只是看起来如此。这件事我本不该告诉你,但继续扯谎也毫无意义。” “用不着告诉我,”我说,“我可以体谅。” “没关系,”她眼神热切,“我想让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简要来说,去年秋天联邦电力公司遇到一个严重问题,他们的计算机系统被黑客入侵。这种事其实很常见,有时一天就会碰上四五次,但从来没人查清楚。而这次有人窃取并打印出了用户账单资料,在审核记录上留下了行迹。我们奉命调查,远程追踪这名罪犯直到弗吉尼亚州立大学。” “那么你们还没找到嫌疑人?”我说。 “没有。”珍妮特说,“我们和使用那个用户名的研究生面谈过,但他不可能是那名黑客。这一点绝对错不了。” “重点是,”露西说,“许多学生的用户名被盗。那名黑客也曾意图通过匹兹堡大学的计算机系统窃取联邦电力公司的资料。” “是吗?” “他最近又开始有所行动,对我们而言这个案子相当棘手。”珍妮特说,“我们得通过大学计算系统追踪他。” “没错,”露西说,“一个星期没在联邦电力公司的计算机系统上发现他的踪迹了,我猜是因为放假。”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你们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他只想来趟小小的电力之旅,别无其他意图,”珍妮特直截了当地回答,“也许这样他就可以随意开关弗吉尼亚或卡罗莱纳州的电灯。谁知道呢?” “我们相信无论是谁干的,都一定在学校里,这样他才能通过互联网或电话线连上服务器。”露西自信十足地说,“我们就快逮到他了。”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这么神秘吗?”我对露西说,“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你有任务在身,不方便讨论?” 她犹豫片刻。“你别忘了你也是学校教职员之一,姨妈。” 她所言不假,我根本没想到这一点。虽然我只是学校病理学和司法医学的客座教授,但还是认为露西这么做可以理解。我接受了她的说法并原谅了她,可能是为别的理由:她想独立,特别是在这里,在这个她度过大学生涯,而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俩的亲戚关系的地方。 我看着她,“这就是你那晚匆忙离开里士满的原因?” “有人打我的传呼机。” “是我找她。”珍妮特说,“我从阿斯彭飞回来,碰到班机晚点等种种烦人的事。露西去机场接我,我们就一起回到了这里。” “假期还有人企图非法入侵计算机系统吗?” “有几个。这个系统时刻有人窥视,”露西说,“换个角度来看,我们并不寂寞。我们奉命到这个秘密侦测站,方便就近调查这个案子。” “你能陪我走回大厅吗?”我起身,她们跟着站起来,“马里诺应该来接我了。”我拥抱一下珍妮特,她的头发散发出柠檬的清香。“好好照顾自己,有空常来看我。”我对她说,“我能体谅你父母的心情,天知道我也为这个家伙操了多少心。”我笑着搂住露西。 屋外阳光明媚,午后天气回暖,穿一件毛衣就够了,我真希望能在这里多待一会儿。短短的一段路,露西没有稍作逗留,我知道她不想被人看到和我在一起。 “还是像过去一样。”我轻描淡写,想掩饰内心的挫败。 “什么?”她问。 “你很矛盾,怕别人看见我们走在一起。” “才怪,我一直引以为傲。” “但此时此刻,你可不这么认为。”我语带讥讽。 “也许我希望你以和我走在一起为荣。我一直这么想。” “我无时无刻不以你为荣,即使你闯了祸我不得不把你锁在厕所里的时候也同样如此。” “你这叫虐待儿童。” “不,相信我,陪审团会一致认为这是宗外甥女虐待姨妈的案子。”我说,“很高兴看到你和珍妮特相处愉快,也很高兴她从阿斯彭回来后你们能住在一起。” 露西停下脚步看着我,眯着眼迎视阳光。“谢谢你对她说的话,尤其在现在,这对我们意义重大。” “我实话实说,仅此而已。”我说,“也许有一天,她的家人也会这么说。” 我们看到了马里诺的车,他正坐在车里吞云吐雾。 露西走近车门。“嗨,彼得,”她说,“你的车该洗了。” “不,偏不。”他嘟囔着丢下烟蒂走出车子。 他四下张望,拉了拉裤子,认真检查他的车,装出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我和露西笑不可抑,他仍板着脸。他每次搞笑时,都很享受这种逗人开怀的快乐。 我们谈笑了一会儿后,露西离开了。一辆深色车窗的金色雷克萨斯从旁边驶过,正是我们先前在路上看到的那辆,司机则是那种见一面就印象深刻的人。 “这家伙快惹恼我了。”马里诺视线追随着那辆车。 “也许你该记下他的车牌号码。”我随口说。 “记了,”他收回目光,“但是DMV罢工了。” DMV是机动车联机系统,三天两头就会出问题。我们返回反应炉设施中心,马里诺依然拒绝进入。我把他留在停车场,这次控制室的年轻人隔着玻璃告诉我,可以不需人陪同直接进入。 “他在地下室。”他说,眼睛盯着电脑屏幕。 马修坐在控制室一个显示着黑白电磁波谱的电脑屏幕前。 “哦,嗨!”意识到我在身边时他说。 “看上去还挺顺利,”我说,“虽然我不确定看到了什么。我好像来得太早了。” “不不,一点都不早。这些垂直线显示的就是Y射线的能量。一条线代表一份能量。但我们看到的大多是背景辐射,”他指着电脑屏幕,“就算加了铅块也无法避免。” 我坐在他旁边。 “斯卡佩塔医生,你带来的样本因自身衰变无法释放出高能量的γ射线。你看这里的能谱,”他盯着屏幕,“只有铀二三五波谱图上才会出现这种特别的γ射线。” “这有什么意义?” “这是好东西。”他认真地看着我。 “通常作为核子反应炉的燃料。”我说。 “没错,我们会用它制造燃料弹或燃料棒。但是你要知道,铀二三五只有百分之零点三的含量,其余的已经贫化了。” “所以说,其余的是铀二三八。” “对,就是我们堆放在这里的废料。” “假如它没有释放出高能γ射线,”我说,“你如何从能谱上辨识?” “锗晶体能侦测出它是铀二三五,但百分比相当低,这表明我们正在处理的样本很确定是贫化铀。” “因此它不能用来当反应炉的燃料。”我说。 “正是如此。”他说,“你的样本里并没有混合其他分裂过的物质,没有银、铯、碘、钡。你可以在扫描式电子显微镜里看到这些元素。” “没有发现那类同位素。”我表示同意,“只有铀和鞋底从土里携带的无关紧要的其他元素。” 我注视着屏幕,那上面的图像仿如惊吓过度的人的心电图。 “你需要把全部的图打印出来吗?”他问。 “麻烦你了。贫化铀一般有什么用途?” “相当于废料。”他敲了几个键。 “如果它并非来源于核能发电厂,那是从哪儿来的?” “大部分来自同位素分离厂。” “比如田纳西的橡树岭。”我立即反应过来。 “他们现在已经不做这个了。但过去几十年他们的确在作同位素分离,而且用来存放铀金属的仓库一定还在。目前俄亥俄的朴茨茅斯和肯塔基的帕迪尤卡还有这种工厂。” “马修博士,”我说,“假设有人的鞋底沾上贫化袖,又把它们带进车里,这究竟如何办到的?或者说他为什么这么做?你能提供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对不起,”他面无表情,“我想不明白。” 我想起扫描式电子显微镜显示的锯齿状和球状影像,又问了一遍:“为什么有人要熔掉铀二三八?为什么他们要用机器将铀塑形?” 他还是提供不了任何线索。 “贫化铀还有其他用途吗?”我锲而不舍地追问。 “通常,大型工业不用铀金属,”他回答,“甚至核能发电厂都不用,因为这些燃料弹或燃料棒是氧化铀,就是制陶用的釉料。” “那么,我换个方式问,贫化铀金属能用在什么地方,理论上有何用途?”我强调一遍。 “国防部曾有人提议用它镀坦克的防护钢板,还有人主张用贫化铀金属制造飞弹或鱼雷火箭之类的自动推进武器。我再想想,我们还知道它非常适合用作防辐射的材料。” “哪种辐射?”我的肾上腺素急速分泌,“比如乏燃料组件?” “如果我们想摆脱核废料,这倒是个主意。”他有些不满,“想想看,我们可以把这些废料搬走埋在内华达的尤卡山下一千英尺深的地方。这样的话,铀二三八都会排着队等候装桶运送昵。” “换句话说,”我说,“如果核能发电厂要将乏燃料组件运走,他们就得将其密封起来,而贫化铀的防护辐射效果绝对优于铅。” 他明确地表示肯定,将样本还给我。这是证物,将来还得呈交法庭,我不能把它留下。我知道把它放回马里诺的后车厢时他会作何反应。我看到他戴着太阳镜在外面徘徊。 “现在怎么样了?”他说。 “麻烦你打开后车厢。” 他钻进车里开启后车厢,然后说:“告诉你,这东西没法在我的辖区和警察局总部保管。就算我下令,也没人愿意这么做。” “你的后车厢已经快变成储藏室了,”我不愠不火地说,“里面有一整打啤酒。” “我讨厌在想来一杯时还得停车去买。” “迟早有一天,你会出毛病的,”我关上后车厢。 “这样吧,你何不把这放在自己的办公室?”他说。 “没问题,”我坐进车里,“我很乐意。” “结果如何?”他发动引擎。 我简要地说明了经过,尽可能省略技术性细节。 “你是说,有人带着核废料进入你的车里?”他有点迷惑。 “显然。我要停留一会儿,再跟露西谈谈。” “为什么?她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当然没关系,”他开车下山时我说,“但我有个疯狂的念头。” “每当你开始动歪脑筋,我都恨得牙痒痒。” 我和马里诺重新回到她们住所,珍妮特看起来有点不安。 “没什么事吧?”她把我们让进门。 “我需要你们的协助。”我说,“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也许我们可以合作。” 露西坐在床上,膝上摊着笔记本电脑。她看着马里诺。“说吧,但我们要酌情收咨询费。” 马里诺坐在壁炉边,我拉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 “关于这个入侵联邦电力公司计算机系统的人,”我说,“我们除知道他窃取用户账单外,还窃取了其他信息吗?” “我不取保证我什么都知道。”露西回答,“他入侵账单系统是肯定的,但用户资料就很难说了。”。 “这是什么意思?”马异铬问。 “意思是,用户资料所涉范围相当广泛,包含账单邮寄地址、电话号码、特别服务、平均用电量、部分用户的公债交易程序……” “先谈公债交易。”我打断她的话,“我和这个程序有关,因为我要查看每月买的联邦电力公司公债,因此这家公司有我的金融资料,包括我的银行账号和社会保险号码。”我停下来想了想,“这些资料对黑客而言很重要吗?” “理论上的确是。”露西说,“你要清楚,像联邦电力公司这种庞大的数据库并不存在于某个特定地点,许多其他系统都可以经由网关连接到他们的系统,这足以解释黑客们为什么都在觊觎匹兹堡的大型主机。” “你是弄清楚了,”马里诺一向没耐心听露西发表电脑方面的长篇大论:“但我什么都没听懂。” “你把网关当成地图上的主要道路——比如九十五号州际公路,”她耐心解释,“如果你从一个节点到达另一个节点,理论上你就可以连上全球网络,去哪里都不成问题。” “比如?”他问,“举个例子吧。” 她把膝上的笔记本电脑放到一旁,耸耸肩,“如果我闯入匹兹堡的大型电脑主机,下一步就能直接进入美国电话电信公司。” “那台大型主机就是电话系统的网关吗?”我问。 “其中之一。不久前我已经查出另一个嫌疑人——这个家伙正想办法窃取电话通话时间。” “当然,这一切只是我们的推测,”珍妮特说,“目前为止我们还无法推测这个黑客的动机。但以联邦调查局的立场来看,这种非法入侵行为于法不容。这就是我们的结论。” “你们知道有哪些联邦电力公司用户的记录被窃取了吗?”我问。 “这个人窃取了所有用户资料,多达数百万份。”露西回答,“但就个别记录而言,我们追踪发现他详细查阅了几名用户的资料。” “我想看那些追踪记录。”我说。 露西和珍妮特没有说话。 “为什么?”马里诺紧紧盯着我,“你在想什么,医生?” “我想到几件跟核能发电厂铀料有关的事。联邦电力公司有两座核能发电厂,一座在弗吉尼亚州,另一座在特拉华州,有人侵入了他们的大型电脑主机窃取用户资料。而泰德·艾丁曾打电话到我办公室询问放射线的问题,他家电脑里的所有相关报道都提及用核子反应炉制造武器级的钚。” “就在这时,我们遭遇闯入沙桥住处的不速之客。”露西接着说,“我们的轮胎被人割破,罗切探员恐吓你。现在,丹尼·韦伯不幸在里士满送了命,而分明就是杀害他的凶手把铀带进你车里的。”她盯着我,“告诉我,你想看什么?” 我不用看完整的用户名单,它囊括了全弗吉尼亚的用户,包括我的办公室和我本人。我感兴趣的是那些被窃取的详细账单记录。但我的好奇稍纵即逝,名单上出现的五个名字只有一个我不认识。 “谁认识这个叫约书亚·汉斯的人吗?他的邮箱号码是萨福克的。”我说。 “目前为止我们只知道他是个农夫。”珍妮特说。 “好吧。”我往下看,“布雷特·韦斯特,联邦电力公司高级主管,我不记得他的头衔了。”我看着打印纸。 “负责运营的副总裁。”珍妮特补充道。 “他就住在离你不远的那片砖造大楼里,”马里诺说,“在温莎农庄。” “他一直住在那里,”珍妮特指出,“但如果你查过他的账单,会发现去年十月他改地址了,资料显示他搬到了威廉斯堡。” 还有另外两名联邦电力公司髙级主管的资料被非法潜入的黑客浏览过,一个是执行总裁,另一个是经理。第五名受害者的名字则让我大吃一惊。 “格林上校。”我定定地望着马里诺,说不出话来。 他一头雾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我打捞艾丁的尸体时他在废船厂调度现场,隶属于海军调查小组。” “我听你提过。”马里诺神色骤然严肃起来,露西和珍妮特追踪的信息剽窃案忽然间有了戏剧性的转变。 “这个人入侵系统说不定只是对公司高管感到好奇,也许我们不用这么大惊小怪。但我查不出他是如何进入系统的。”珍妮特说。 “我不必知道操作方式。”我说,“如果真如露西所言,网关就是入侵门槛,也许这名黑客的最后一站真的就是普通用户的电话记录。” “为什么?” “他想知道那些人的通话对象?”我停顿片刻,“这类资料记者会很感兴趣。” 我站起来开始踱步,恐惧刺激着我的神经。只要想起艾丁被人毒杀、“黑爪”和铀,就不可避免地会联想到约珥·汉德在潮水镇附近的农场。 “你在艾丁房间发现的那本书原本属于达文·夏皮洛,”我对马里诺说,“据说他死于武力劫车,我们有这起案件更进一步的资料吗?” “目前为止还没有。” “丹尼的死本来也被视作同一类型。”我说。 “说不定你也是目标之一。因为车子的关系。假设这是蓄意杀人,凶手可能不知道斯卡佩塔医生是个女人。”珍妮特说,“也许这名职业杀手太过自信,只认得你的车却认不出你。” 我站在壁炉前听她继续说。 “这名杀手可能把丹尼错当作你,等他发现为时已晚,不得不把丹尼解决掉。” “他为什么要杀我?”我说,“动机何在?” 露西回答:“很明显,他们认为你多少知道内情。” “他们?” “也许是新犹太复国主义者,他们出于同样的原因干掉了艾丁。他们认为他知道内幕并打算揭发。” 我望着外甥女和珍妮特,焦虑感越来越强。 “天哪,”我终于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在向本顿或其他人报备前,你们千万别轻举妄动。真该死!我不想让他们认为你们也知道什么内情。” 但我知道至少露西不会听进去这话。我一走,她就会精神百倍地在键盘上大干起来。 “珍妮特?”我看着她们,期许她们安然无恙,“你们追踪的那名黑客极可能和被害人有关。” “斯卡佩塔医生,”她说,“我知道。” 马里诺和我离开弗吉尼亚州立大学,今天已打过两次照面的金色雷克萨斯一路跟着我们回里士满。马里诺开车时不断瞟向后视镜。他汗如雨下,几近崩溃,机动车联机系统仍未修复,他查询车牌号码没有得到半点反馈。开车跟着我们的是个年轻的白人,戴深色眼镜和棒球帽。 “他根本不在乎你可能认出他,”我说,“不然就不会这么明目张胆。他应该又是来恐吓我们的。” “好啊,我们看看到底谁怕谁。”马里诺说着放慢车速。 他再度盯着后视镜,减缓速度等那辆车靠上来,然后紧急刹车。我不知他这么做到底在吓谁,是跟踪者还是我?雷克萨斯发出尖锐刺耳的刹车声,撞上马里诺的福特车尾,周遭喇叭齐鸣。 “哦,”他说,“有人撞上警察的屁股了。” 他走出车外,利落地解开佩枪皮带时,我还对这瞬间的变故难以置信。我觉得自己也该出去看看,便掏出枪插在外套口袋里,因为我不知道会出什么事。马里诺走到雷克萨斯驾驶座门边,望望身后的交通状况,拿起手提无线电通话器。 “把手放在我看得到的地方,”他威严地高声命令司机,“现在把驾照拿给我。慢慢来。”。 我站在车子另一侧,靠近副驾驶座的门,在马里诺看到驾照上的照片前就已认出那个惹他发怒的家伙了。 “很好,很好,罗切探员,”马里诺提高音量,压过嘈杂的车流声,“到底是我们撞了你还是你撞了我们呢?”他严厉地命令道,“你马上给我出来。身上有武器吗?” “在坐椅中间,你看得到的地方。”罗切冷冷地说。 他慢慢走到车外。这家伙身材髙挑,穿着工装裤、牛仔外套、靴子,戴着一块黑色潜水表。马里诺扳转罗切的身子,命令他把手放在视线可及的地方。我站在原地,罗切盯着我,嘴角挂着一抹阴险的笑。 “告诉我,罗切探员,”马里诺说,“你今天在跟谁汇报?是不是在用移动电话向格林上校报备?你告诉他我们今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们从镜子里看到你时,你根本没留意别撞上来吧?或者你根本就是故意的,因为你是个不要脸的浑蛋?” 罗切没有说话,脸色十分难看。 “你也是这么对待丹尼的吗?你打电话到拖吊厂,自称是医生,问什么时候能去领你的车。你在答录机留言,没想到那晚开车回家的不是医生。那个走运的杀手不知道医生不是男人,才误把丹尼当成法医,结果那孩子被轰掉了半个头。” “你空口无凭。”罗切嘴角泛起嘲弄的笑容。 “等我拿到你的移动电话账单,就可以知道我说的对不对。”马里诺步步逼近,肚子几乎要碰到罗切,他能感觉到那种威慑力。“要是让我抓到你的把柄,你担心的可就不只是交通违规这种小麻烦了。我至少会以谋杀案头号共犯的罪名控告你,少说也得判个五十年。” “这段时间——”马里诺用粗壮的手指戳罗切的脸,“别让我在方圆一英里内再看到你,也建议你别再接近医生一步。你没见过她生气吧。” 马里诺举起无线电通话器,再次确认有警察来处理现场状况。就在他再次联系时,一辆编号六十四的巡逻车停在我们身后的路肩上。一名来自里士满总局穿着制服的女巡警下车,径直走向我们,一只手谨慎地贴着枪。 “队长,下午好,”她调整了一下腰带上无线电通话器的音量,“发生什么事情了?” “施罗德警官,这个人整个下午都在跟踪我们。”马里诺说,“凑巧,有条狗想超我的车,我猛地一踩刹车,这家伙就从后面撞上来了。” “是同一条白狗吗?”巡警不露半点笑意。 “似乎就是老爱找麻烦的那条。” 他们俩像在演双簧,这显然是老警察们常开的玩笑。每次发生交通事故,都被归咎于白狗,说它猛冲到车子前然后跑掉。下一次它又会冲到一个技术糟糕的司机前,被怪罪一通。 “他车里至少有一把枪,”马里诺以慎重的口吻交代,“在让他回到车里前,我希望对他彻底搜身。” “先生,请张开手臂和腿。” “我是警察。”罗切怒气冲冲地说。 “很好,先生,所以你应该更清楚我要做什么。”施罗德巡警就事论事。 她将他从上到下轻轻拍打,在他左腿内侧发现一个踝部枪套。 “这可不讨人喜欢。”马里诺说。 “先生,”另一辆没有标记的警车停下时,巡警稍微提高声音,“我必须要求你取下踝部枪套里的枪,放进车里。” 巡警副队长走出警车,皮靴、制服和警徽全都熠熠生辉。他对事发现场似乎兴趣不大。碍于程序,凡发生牵涉警察局队长的治安事件,他都必须亲临现场,不论事情多么微不足道。他闷不吭声地看着罗切从黑色塑料枪套取下柯尔特点三八口径手枪,锁进雷克萨斯车里。罗切被带进巡逻车后座讯问时,气得满脸通红。我则坐进被撞坏的福特车里等马里诺。 “怎么样?”马里诺回来后我问。 “他被控告行车时没有保持安全距离,得等弗吉尼亚州的警察传票了。”他关上门,神情愉悦。 “就这样?” “对,除了把他送上法庭,我还让他白白损失一天时间。更令人兴奋的是,我们的调查有了进展,说不定可以一脚把他端进梅克伦堡监狱。凭他的俊俏模样,一定可以交到不少朋友。” “在撞车之前你知道是他吗?”我问。 “不,我不知道。”我们返回车流中。 “被讯问时他说了什么?”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他只说我停车太突然。” “没错,你确实是。” “按照交通规则,我这么做没错。” “那跟踪我们的事呢?他作什么解释了吗?” “他说他一整天都在为公事奔波并顺便观光,根本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 “我明白了。你要是因公在外奔波,也至少得带两把枪。” “你能告诉我这该死的家伙怎么开得起这么贵的车吗?”马里诺瞥我一眼,“他赚的可能连我的一半都不到,可一辆雷克萨斯得花五万美元。” “他身上那把柯尔特也不便宜,”我说,“他一定还有其他经济来源。” “打小报告可以赚不少。” “你觉得他在这么做吗?”。 “没错,我猜是格林唆使他做这种龌龊事的。” 无线电刺耳的信号忽然打断了我们的话,一则比我们担忧的事更糟糕的消息传来。 “全体人员请注意,我们刚接到州警署的消息,”无线电调度员重复,“旧岬核能发电厂被恐怖分子占领,该地刚才发生枪战,有人员伤亡。” 我震惊得无法言语,这个消息在脑中嗡嗡回响。 “局长已经下令立即执行紧急事件A计划,请全体人员密切注意进一步指示。所有部门主管立刻到警察学校指挥所报到。” “天哪,不会吧!”马里诺猛踩油门,“先回你办公室。” 第十三章 旧岬核能发电厂的入侵行动令人猝不及防,马里诺疾驶回市区途中我们难以置信地听着新闻。现场记者几近歇斯底里,以高亢尖锐的音调报道实况,我们两人一语不发。 “旧岬核能发电厂被恐怖分子占领,”记者重复道,“事件发生于四十五分钟前。一辆巴士载着至少二十名冒充联邦电力公司员工的恐怖分子袭击主行政大楼,目前得知现场已有三人丧生。”他声音激动,我们能从广播中听到直升机从空中飞掠,“我看到警车和消防车在周遭待命,但他们根本无法接近。天哪,真是太可怕了……” 马里诺把车停在我办公大楼旁的街边。有一段时间,我们动也不动,一遍又一遍地听着相同的报道。一切都那么不真实,这里离旧岬不到一百英里,午后天气相当晴朗,交通状况一如往常,人行道上人来人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我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脑子在整理接下来该做的事。 “走吧,医生,”马里诺熄掉引擎,“我们进去吧。我得打个电话联系队上的中尉,还得作些调度,避免殃及里士满,或者更糟。” 我也必须尽快作出反应,召集所有人到会议室宣告这个州际紧急事件。 “各部门人员全天候待命,随时准备执行紧急灾难应变计划。”我向所有人宣布,“核能灾害可能波及所有地区,潮水镇首当其冲,有安全之虞。费尔丁医生,”我对副手费尔丁说,“我要你负责潮水镇地方事务,我不在时你就是执行主管。” “我会尽力而为。”他勇敢地说,尽管没人甘愿接受这项任务。 “依目前状况,我不确定自己是否会一直留在里士满。”我对一张张惶恐不安的面孔说,“一切事务照常进行,但我会查看所有送到这里的尸体,所有从旧岬送来的尸体。比照枪杀事件处理。” “潮水镇其他案子怎么办?”费尔丁问。 “例行处理的案件照常进行。在有正式人员接替前,我们还得找一名解剖技师支持。” “他们送来的尸体会不会被辐射污染了?”那名总是杞人忧天的行政人员问道。 “我们刚才提到的是枪击事件的遇难者。”我说。 “也可能不是。” “绝对不可能。” “之后怎么做?”他心有不甘地追问。 “轻微污染的话,问题不大,”我说,“我们只要彻底清洗尸体,把肥皂水和衣物适当处理掉就可以。放射线严重外漏就另当别论,万一发的是切尔诺贝利事件之类的悲剧,尸体被严重灼伤或被爆裂物烧伤,要立即将其用特制冷柜隔离。所有人员得马上穿戴衬铅装备。” “我们要火化这些尸体吗?” “好主意,但他们被送来里士满就没有意义了,直接在当地解剖处焚化岂不是更快。”。 马里诺把头探进会议室。“医生。”他示意我出去。 我起身,与他在走廊上交谈。 “本顿要我们马上赶到匡提科。”他说。 “我现在走不开。”我说。 我回望会议室,看见费尔丁在发表意见,其他人不是紧张兮兮就是极不痛快。 “你带过夜装备了吧?”马里诺继续说,他知道我总是随身携带以防万一。 “真有这个必要?”我抱怨道。 “没必要的话我会告诉你。” “给我十五分钟结束会议。” 我惶惑恐惧,但仍尽可能顺利地结束会议。我告诉其他人由于匡提科召集,我有几天不在办公室,但会随身携带传呼机。马里诺搭了我的便车,他的福特车的保险杠被罗切撞坏了,正在送修。我们走九十五号公路,打开收音机,对反复听过多次的报道简直比记者还要熟悉。 过去两个小时,旧岬没有更新伤亡人数,或者至少没人知道。恐怖分子释放了十二名人质。据报道,这些幸运者每次两三个被陆续释放。紧急救护人员、州警和联邦调査局暂时留住他们,以便调査访谈。 将近五点时我们抵达匡提科,全身迷彩装的海军陆战队队员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暮色中,他们挤在卡车上成列堆着的沙包后。驶经路边的集合队伍时,我不禁心疼起这些年轻的面孔。绕过一个弯,只见一片棕色砖砌建筑突兀地出现在树丛后方,这个建筑群不像军方单位,若屋顶没有架满天线倒更像大学校舍。通往此处的马路半途被栅门截断,地面裸露的割轮锯齿是为防止有人误闯。 一名武装警卫从岗亭现身,看到熟面孔便微笑着放我们通行。我们把车停在一栋最高的建筑对面宽阔的停车场上。这栋杰斐逊大楼就是联邦调査局国家学院所在地,它像一个自给自足的城市,邮局、室内靶场、餐厅和消费合作社等设施一应俱全,较高层是宿舍和用来保护证人、探员的安保套房。 身穿深蓝色卡其布制服的新探员们在枪支清理室整理武器。我隐隐闻到了这一生都挥之不去的溶剂气味,听到了无法忘却的枪管空气压缩引起的爆裂声。我的过去与此地紧紧相连,每一个角落都令我备感亲切。我曾在这里坠入情网,曾在这栋大楼接到许多骇人听闻的案子。我在这里的教室讲过课,解决过许多疑难问题,还不慎把自己的外甥女也交付给这里。 “天知道我们会遇到什么好事。”进电梯时,马里诺说。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说。一名戴着有FBI字样帽子的新探员消失在合上的不锈钢门后。 他摁了下面楼层的按钮,那里原是为胡佛设置的原子弹避难所。这个被外界称为行为科学处的部门位于六十英尺深的地下,没有窗户,也没有其他让人减轻恐惧的布置。坦白说,我不知韦斯利是如何经年累月忍受这样的环境的,我只要在里面开一天会,整个人就濒临崩溃,必须得出去散步或开车透气。我非逃离不可。 “走一步算一步?”电梯停下时,马理诺重复我的话,“那我们如何。协助解决这个危机事件?总是差那么一步,或许等这场游戏告一段落我们才能明白真相。” “这场游戏不会结束。”我说。 绕过接待处,我们行至角落一条通往主管办公室的长廊。 “没错,我们最好祈祷这起事件不要砰砰两枪就结束了。妈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把事情弄个明白。”他怒气冲冲地大步往前。 “马里诺,我们什么情况都不了解,你别太冲动。” “所以,我们更得快点弄清楚。比如,你在沙桥接到的那个奇怪的电话是怎么回事,还有其他诡异事件。” “哦,得了,”我说,“那个电话难道要告诉我们恐怖分子即将占领核能发电厂?” 韦斯利的秘书新来不久,我不记得她的名字。 “下午好,”我对她说,“他在吗?” “我能告诉他你们是谁吗?”她面带笑容。 我们表明身份,并耐心等她接通电话。他们的通话很短。 她回头看着我们说:“你们可以进去了。” 韦斯利坐在办公桌后,我们进去时他站了起来。他仍旧穿着深灰色斜纹西装,配黑灰条纹领带,心事重重。 “我们去会议室。”他说。 “为什么?”马里诺拉把椅子坐下,“你还找其他人了吗?” “没错。” 我站在原地,除了礼节性的招呼,避免直视他。。 “我会告诉你原因。”他稍作思考,“在这里谈也无妨,请稍等。”他走到门边,“艾米丽,麻烦再搬把椅子进来。” 艾米丽拉了把椅子进来,我们一一坐下。韦斯利看来很难集中思想并作出重要决定。我知道他一筹莫展时的模样,他恐惧时,我同样知道。“你们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他假设我们已经知道情况了。 “我们知道的并不比其他人多,”我说,“只是通过广播收听过上百次同样的新闻。” “从头说起吧。”马里诺说。 “联邦电力公司在萨福克有个办事处。”韦斯利说,“今天下午至少二十人从那里搭巴士出发,声称去旧岬核能发电厂控制室值勤。他们全是白人男性,三十多岁,至多四十出头,穿员工制服,但显然是冒充的。他们首先设法掌握了控制室所在的主楼。” “他们全副武装。”我说。 “没错。即将通过主楼的X光机和其他侦测仪器时,他们拔出半自动武器。接着就如你听到的,有人当场被杀——我们猜测至少有三名联邦电力公司员工遇害,包括一名刚好今天来核能厂视察的核能物理学家,他不巧正通过安全检测口。”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我问,猜测着韦斯利知道多少,“他们提条件了吗?” 他迎着我的目光。“这就是现在最伤脑筋的事,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他们释放了一些人质。”马里诺说。 “我知道,这更让我焦虑。”韦斯利说,“一般恐怖分子不会这么做。”电话响起,“好的,请他进来。”。 穿海军制服的林伍德·塞申斯少将走进办公室,和我们一一握手。他是黑人,四十五岁上下,英挺的外表让人印象深刻。他没脱外套,甚至没解开一颗纽扣,干脆利落,拉把椅子坐下,将大公文包搁在旁边。 “少将,感谢你百忙之中来这里。”韦斯利说。 “我希望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他弯腰拿起档案夹和记事本。 “在场的每一位又何尝不是。”韦斯利介绍道,“这位是里士满警察局的彼得·马里诺队长。斯卡佩塔医生,弗吉尼亚首席法医,”他看着我,迎着我的目光,“他们都是小组的成员。斯卡佩塔医生还是实际负责与这起事件相关的案子的法医。” 塞申斯少将点点头,没有做声。 韦斯利对马里诺和我说:“先告诉你们当前这场危机的背景。我们有绝对的理由相信,废船厂的军舰被卖给了许多不应该拥有这些装备的国家。” “哪种军舰?”马里诺问。 “主要是潜水艇。我们怀疑废船厂从其他地方,比如俄罗斯,买进军舰后再转手卖给那些国家。” “为什么以前没人告诉我们这些事?”我问。 韦斯利犹豫片刻。“没人拿得出证据。” “泰德·艾丁是在废船厂附近潜水时死去的,”我说,“他的尸体被发现的位置离潜水艇不远。” 没有人回应。 接着少将说:“他是名记者,一般人认为他也许在找南北战争遗物。” “那丹尼做了什么?”我斟酌自己的用词,几乎按捺不住火气,“探索里士满地方史上那条著名的隧道?” “丹尼·韦伯的死因还不确定,”他说,“但我知道切萨皮克警察在他的后车厢发现一把刺刀,那刀和你被割车胎的割痕吻合。” 我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不知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些信息的。如果你所言不虚,我怀疑呈交证物的人是罗切探员。” “我确信是他把刺刀送去化验的。” “这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值得信赖。”我注视着他,“万一发生核能灾害,法律授权我处理所有罹难者遗体,而旧岬已有很多人遇害。”我停顿一下,“塞申斯少将,是你说出实情的时候了。” 他半晌默不作声。 然后,他开口道:“NAVSEA暗中调查废船厂已有一段时间。” “NAVSEA是什么机构?”马里诺问。 “海军海上系统司令部。”他说,“负责确认可疑造船厂的运作是否规范。” “艾丁在传真机上设定了NVSE的快捷键,”我说,“是在和他们交换情报吗?” “他有问题想问我们,”塞申斯少将说,“我们注意到了他,但不能给他回复,因为这会走漏风声。同样的道理,斯卡佩塔医生,你发传真问我们是谁的时候,”他露出髙深莫测的神情,“我想你一定能体谅我们没回应的苦衷。” “那么,孟菲斯的DRMS又是什么?”我追问。 “艾丁使用过的另一个传真号码。”他说,“那是防御武器再生市场服务机构,负责出售所有剩余物资,当然得先经NAVSEA的批准。” “这就对了,”我说,“我终于了解为什么艾丁要与他们取得联系。他想深入调查造船厂弊案,因为他发现有人以相当恶劣的方式破坏了海军的规定。为了报道,他继续挖掘真相。”。 “我想多了解一点这些规定的内容,”马里诺说,“他们到底要遵守什么?” “举个例子,假设佛罗里达的杰克逊维尔要买下萨拉托加号或其他航空母舰,NAVSEA会确定所有流程都合乎海军规定。” “他们会怎么做呢?请举个例子。” “比如,这个城市得花五百万美元修理军舰,每年的保养费是两百万,海港的水深必须保持在三十英尺以上。NAVSEA会派人——可能是普通市民——每个月到军舰停泊的港口巡视一次,调查军舰维护工作的质量。” “这就是发生在废船厂的事吗?” “是的,但我们不确定他们是否都乖乖照做。”少将直盯着我。 韦斯利接着说:“这就是问题所在。有些利欲熏心的人贸然买卖这些军舰,完全无视国家安全。如你所知,废船厂现在由一家民间企业接管,他们把这些军舰卖到其他城市或回收再利用。” “那里的潜水艇现在情况如何?”我问,“我在那艘开拓者号下面找到了艾丁的尸体。” “开拓者号是祖鲁V级弹道飞弹潜艇,有十个鱼雷发射管和两个飞弹发射管,一九五五到一九五七年间制造。”塞申斯少将说,“六十年代以来,美国制造的所有潜艇都是核动力潜艇。” “那么我们说的这艘潜艇是旧式的,”马里诺说,“不是核动力的。” 少将回答:“它不可能是核动力潜艇。但如果你愿意,大可在飞弹或鱼雷上加装弹头。” “你是说,我潜入水下靠近的那艘潜艇经过改装,可以发射核武器?”我感到恶魔逼近般的恐慌。 “斯卡佩塔医生,”少将凑向我,“我们可没假设潜艇是在美国改装的。所要做的只是提升它的速度,开出海,也许会不慎在不该拥有它的国家附近遭到拦截,至多如此。但这些国家没有能力自行改装,它们没法生产武器级的钚。” “哪里才能弄到这种级别的钚?你又不能随随便便进发电厂拿。”马里诺说,“万一恐怖分子不是这么打算,我们就等着跟那群好战的浑蛋慢慢耗吧。” “他们想从旧岬得到钚,简直比登天还难。”我说。 “但约珥·汉德这样的无政府主义者未必会这么认为。”韦斯利说。 “非常可能。”塞申斯补充说,“反应炉更换新燃料棒后的两个月,你有机会拿到钚。” “燃料棒多久更换一次?”马里诺问。 “在旧岬,每十五个月更换三分之一。共有八十个燃料组,若在那两个月当中关闭反应炉拿出这些组件,就相当于拥有三颗原子弹。” “那么汉德一定有时间表。”我说。 “是的。” 我意识到艾丁可能非法窃取了联邦电力公司髙级主管的电话记录。 “所以说,一定有内应。”我说。。 “我想我们已知道这人是谁。一位髙级官员,”塞申斯说,“是个拥有发言权的人,决定将联邦电力公司的地方办事处设在与汉德农场毗邻的私有土地上。” “那座农场是约珥·汉德的吗?” “是的。” “该死,”马里诺说,“汉德一定已策划了很多年,这该死的家伙不知从哪里捞了一大笔钱。” “毫无疑问,”少将赞同道,“这种规模的行动一定经过多年筹划,背后绝对有人负担这笔开支。”。 “你要知道,汉德这样的狂热分子热衷的是一场意义久远的宗教战争,他经得起等待。”韦斯利说。 “塞申斯少将,”我说,“要是我们刚才提到的开拓者号潜水艇要运送至别的港口,NAVSEA会知道吗?” “一定会。” “为什么?”马里诺问。 “能从很多方面看出来。”他说,“比如,军舰停泊在废船厂时,它的飞弹和鱼雷发射管外壳一律用不锈钢薄板覆住,传动轴也会用不锈钢焊住以固定螺旋桨。另外,所有枪械和通讯设施按规定一律拆除。” “你是说,所有违反规定的操作在外观上就会反映出来?”我说,“要是你从水里接近潜艇,光用肉眼就能分辨出异状?” 他看着我,很快明白过来。“是的,绝对可以。” “你潜到潜水艇下面,可能发现鱼雷发射管没封好——我只是打个比方,也可能看出螺旋桨并没有焊死。” “没错,”他又说,“一目了然。” “泰德·艾丁的目的便在于此。” “我想也是。”韦斯利说,“潜水员找到了他的照相机,我们看到了底片,他只照了三张,全是开拓者号螺旋桨的模糊照片。显然他下水后没多久就遇害了。” “那艘潜水艇现在在哪儿?”我问。 少将犹豫片刻。“你可以说我们是欲擒故纵。” “那么,它已经不在了。” “我想它应是在核能发电厂遭袭的同时就出海了。” 我看着这三个男人。“我现在明白为何艾丁会变成一个拼命保护自己的偏执狂了。” “有人把他逼到了这个地步,”马里诺说,“但你不能就此断定那就是最后一刻用氰化物气体毒死他的凶手。” “他一定是被自己信赖的人杀死的,”韦斯利说,“因为他不可能随随便便向别人透露当晚行踪。” 我想到了艾丁传真机上的另一个号码——CPt有可能是“上校”的缩写,我便向他们提起了格林上校。 “泰德·艾丁至少有一个内线向他提供消息。”韦斯利推断,“有人向他泄露机密,我怀疑也就是这个人设计杀害了他。或至少充当了帮凶。”他看着我说,“从他过去几个月的电话账单可以看出,他和格林用电话或传真保持着相当密切的联系,这好像是从秋天开始的,那时艾丁对废船厂刚有个大致了解。” “然后他开始深入调査。”我说。 “他的好奇心对我们大有帮助,”塞申斯少将说,“我们也开始追踪,这项调查开始的时间远比你想象的早,”他停下来,微微一笑,“斯卡佩塔医生,事实上你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孤单。” “请代我问候杰罗德和基索。”我指的是海军海豹特种部队的两名队员。 然而应话的是韦斯利:“我会的,但也许你下次造访人质救援小组时可以亲自向他们道谢。” “塞申斯少将,”我将话题转向更为实际的层面,“据你所知,老鼠会对这些退役军舰造成损害吗?” “老鼠肆虐让所有军舰维护者伤透脑筋。”他说。 “氰化物的用途之一就是消灭军舰外壳上的啮齿类动物,”我说,“废船厂里应该找得到氰化物。” “诚如我刚才所说,格林上校是我们锁定的目标。”他知道我的意思。 “相较于新犹太复国主义者呢?”我问。 “不,”韦斯利替他回答,“这两件事并不冲突。就废船厂弊案而言,我推测格林是新犹太复国主义与军方的桥梁,罗切只是他的走狗,到处骚扰、窥探。” “丹尼不是他杀的。”我说。 “丹尼是被一个混迹在常人社会里不为人知的精神病杀害的,他埋伏在坡地咖啡馆外伺机而动,没人注意到。我已锁定,凶手为男性白人,三四十岁,狩猎或射击经验丰富。” “听起来跟占领旧岬的恐怖分子特征吻合。” “没错。”韦斯利说,“不管丹尼是不是预谋中的受害者,他都是一个狩猎目标,杀死他对他们而言与射杀一只土拨鼠没什么差别。凶手可能是在一个枪械展上同时买到了那把西格点四五径手枪和‘黑爪’子弹。” “你说过那把西格枪本来是一名警察的。”少将提醒他。 “没错,它在大街上失踪了,然后被转手卖掉。” “卖给了汉德的喽啰。”马里诺说,“同一把枪在马里兰干掉了夏皮洛。” “没错,是同一把枪。” “我最大的疑问在于,他们以为你知道什么?”少将问我。 “关于这一点,我左思右想也同样没有头绪。”我答道。 “你得按他们的思维模式来想。”韦斯利说,“他们认为你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昵?” “大概他们知道那本书在我手上,”我不假思索地说,“对他们来说,这显然跟印度葬礼一样可怕。” “书里讲了哪些他们不欲为人知的事?”塞申斯问。 “一旦有人从本书中察觉出他们正在进行的计划,他们的处境就相当危险。” “那是必然。只要被发现蛛丝马迹,他们就前功尽弃。”韦斯利说,“马特医生知情吗?” “还没机会问他。他不回我的电话,我已经留言很多次。” “你难道不觉得这有点奇怪?” “其中必有蹊跷,”我对他说,“但我不觉得有多严重。我想他只是害怕。” 韦斯利对少将解释:“马特医生是潮水镇的法医。” “那么,也许你该去找找他。”少将提议。 “在目前的情况下,时机似乎并不理想。”我说。 “恰恰相反,”少将说,“我倒认为当下再适当不过了。” “可能你是对的。”韦斯利同意他的话,“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逮捕这些人的首领,马特也许能提供有用的资料,但这可能也是他躲开的原因。” 塞申斯少将转动着他的椅子。“我赞成。”他说,“正如之前讨论的,本顿,类似事件可能蔓延到其他城市。危机一触即发,不是吗?再多一个人参与也无大碍,假如英航不介意,我马上通知他们办理一切事宜,”他以黑色幽默自嘲,“他们要有意见,我就打电话到五角大楼。” “凯,”韦斯利对我解释,马里诺则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我们不知道旧岬事件是否会波及欧洲,因为这事在弗吉尼亚发生还不到一个晚上。我们得未雨绸缪,为其他大城市作打算。” “你是说,新犹太复国主义者的组织也渗入英国了?”马里诺激动地问。 “之前也没料到,但很不幸,有一帮人已准备发动下一波行动。” “我的看法是,”马里诺以责怪的眼神看着我,“眼下可能即将爆发一场核能灾害,你难道不该原地待命?” “这是我的职责。” 少将审慎地说:“你若是愿意协助,希望你不要认为自己此行无足轻重。” “理解,”我说,“没人比我更相信防患于未然的道理。” “你应付得来吗?”韦斯利问。 “我办公室全体人员已随时待命准备应付突发事件,”我说,“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愿意尽全力协助你们完成任务。” 马里诺怒气未消。“这么做太冒险了,”他盯着韦斯利,“我们不能在还没弄清楚对手在哪儿和他们有什么目的的情况下就把医生丢在机场或其他什么鬼地方。” “你说得对,彼得,”韦斯利若有所思,“我们不会这么做。” <hr /> 注释: 第十四章 <er top">一 当晚我回家准备衣物,拿出保险柜里的护照。我一边神经质地整理行李,一边等待传呼机响起。费尔丁一小时前找我,想知道最新情况。旧岬的尸体还在歹徒手上,我们根本不知道究竟还有多少工作人员被困在发电厂里。 在屋外警车的护卫下,我整夜睡得不安稳,早上五点,闹钟准时唤醒了我。一个半小时后,我到达亨利哥郡的巨富航空站,这里通常是富翁们停直升机或私人飞机的机场,其中的一架喷气式飞机正在等着我。韦斯利和我礼貌但拘谨地互相问候,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即将一起漂洋过海。不过,在他们建议我去伦敦以前,韦斯利已依计划提前造访过大使馆,而塞申斯少将对我们的事并不知情。无论如何,我有机会仔细审视超出我掌控能力的这种关系了。 “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你的动机。”喷气式飞机如一辆装着机翼的赛车般起飞时,我对韦斯利说,“还有这个,”我左右张望,“调查局什么时候开始用喷气式飞机了,这也是五角大楼的安排吗?” “必要时什么设施都可以用。”他说,“联邦电力公司会提供所有资源协助我们解除这场危机,飞机是他们的。” 白色喷气式飞机内部的胡桃木镶板与青绿色皮椅相当雅致,但噪音很大,我们无法轻声交谈。 “你使用他们的资源难道一点也不担心?”我问。 “他们和我们一样对目前的局势很恼火。就我们所知,联邦电力公司确实出了一两个害群之马,但其他人是无辜的。事实上,公司及其员工都是受害者。” 他注视着前方驾驶舱里两名体形健硕、身着制服的飞行员。“飞行员是人质救援小组的人,”他补充道,“起飞前我们检查过这架飞机上的所有螺帽和螺栓。所以别担心,况且,还有我与你同行。”他凝视着我,“我再说一遍,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烫手山芋已交给了人质救援小组。等到需要与恐怖分子对话,至少可以辨识出他们身份的时候,我才接手。我认为他们撑不了多久。”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我倒了咖啡。 他从我手中接过咖啡,我们的手指轻轻相擦。“因为他们忙得不可开交,他们急需那些燃料组件,但每天能拿走的数量有限。” “他们关上反应炉了吗?” “据电力公司的人说,恐怖分子控制发电厂后立刻关闭了反应炉。他们目的明确,迅速展开行动。” “他们有二十个人。” “这只是他们声称进入模拟控制室的人数。我们无法确定现在里面究竟有多少人。” “这个行事日程,是什么时候排定的?” “电力公司说十二月初时他们将时间定在二月底。” “但他们提前行动了。”从最近发生的事来看,这也在意料之中。 “没错,”他说,“就在艾丁遇害的前两天,日程突然更动。” “看来他们是冒险行事,本顿。” “也许他们决定孤注一掷,没时间再准备了。”他说,“对我们而言,这有好有坏。” “人质的事该作何解释?以你的经验判断,他们为什么会放走那些人?” “我不了解他们。”他望着窗外,脸庞在柔和的侧光下显得更加刚毅。“老天,”我说,“要是他们把燃料拿出来,我们面临的就是全国性的灾难了。那些燃料组件有好几吨重,而且放射性极强,人一旦接近马上就会死亡。他们要怎么将燃料组件运出旧岬?” “发电厂四周环水,可用于冷却反应炉。我们在詹姆斯河上游看到了一艘驳船,应该是他们的。” 我记得马里诺曾说过那些驳船用来装载大型板条箱到新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农场,便问:“我们能打那艘驳船的主意吗?” “不,我们不能动那些驳船、潜水艇,目前为止一切都维持原状,按兵不动,除非救出所有人质。”他啜了一口咖啡。地平线逐渐变成淡金色。 “最理想的情况是,他们达到目的就离开,不再杀害任何人。”我说,虽然我并不认为事情会这么简单。 “不,最理想的情况是我们能就地镇压他们的行动。”他看着我说,“我们不能让满载髙放射性物质的驳船通过弗吉尼亚河川甚或出海。到那时我们该怎么办?恐吓,还是击沉它?况且,我猜他们会一路挟持人质,”他迟疑片刻,“而且最后不留活口。” 我抑制不住地想象那些可怜的人质每一下呼吸,神经细胞都会随之惊跳。我熟知人因恐惧产生的生理和心理反应,那些画面在脑中腾跃,我深受煎熬。一想到那些自称新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家伙,我的憎厌就难以言喻,不禁握紧拳头。 韦斯利看到我泛白的指关节,以为我害怕这趟飞行。“再过几分钟就好了,”他说,“已经开始下降了。” 我们降落在肯尼迪机场,一辆机场巴士在铺着沥青的飞机跑道上等候。两名穿制服的强健男子负责驾驶,我没问韦斯利他们是谁,因为我已猜到。其中一人送我们进入英国航空公司的航站楼,联邦调查局或五角大楼已跟他们协商好,让他们留出下班飞往伦敦的协和班机上的两个座位。柜台处,我们隐秘地出示身份证,告诉工作人员我们没有携带武器。奉命来保护我们安全的探员一直跟我们走到候机楼,我再度留意他时,他正假装浏览一叠厚厚的外文报纸。 韦斯利和我在视野宽阔的落地窗前找位子坐下,看着窗外柏油路上一架超音速客机如巨大的苍鹭,正从附在机身侧面的粗管吸食油料。无论如何我都觉得协和式客机不太像商务客机,倒更像火箭,但显然大部分乘客对其外观不感兴趣。他们开始享用酥皮派和水果,有的则啜饮刚调好的血腥玛丽。 韦斯利和我几乎没怎么交谈,不时扫视周遭的人,我们像印象中的所有间谍或逃亡者一样高举着报纸。我留意到与我们举止相近的人中有一名中东男子,他那双眼睛让我想起法庭上的约珥·汉德,那天意外发现他竟是个魅力十足、气质出众的男人。倘若他此刻坐在我旁边,而我对他一无所知,一定会认为他比我们更适合这种场合。 “你还好吧?”韦斯利放下报纸。 “我不确定。”我有点紧张,“告诉我我们现在是否落单了,你的朋友还在这里吗?” 他眼含笑意。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 “你以为我们附近有特工或探员?” “我知道了,那个走向我们的穿西装男人是为英国航空公司服务的特工。” “这么说吧,凯,除非我们落单,否则我不会刻意告诉你。” 我们对视了好一会儿。我们从未一起出过国,而现在并非旧情复燃的好时机。他穿着几近黑色的深蓝色西装,内衬常穿的白衬衫和款式保守的领带。我的打扮同样低调端庄。我们都戴着墨镜,也许看起来更像律师事务所的同事。我留意室内其他女人,才意识到一个事实——我从来不像是谁的妻子。 《泰晤士报》在他手中折起时窸窣作响,他瞟了一眼手表。“该登机了。”当二号班机的广播再度响起时,他站了起来。 协和式客机能容纳一百名乘客,客舱走道两侧各两个座位,陈设是色调柔和的灰色地毯和皮椅,窗户小得无法看到外面。乘务员全是英国人,礼貌周到。他们才不在乎我们是联邦调查局、海军或中央情报局的人,唯一关心的是我们想喝什么。我点了威士忌。 “会不会早了点?”韦斯利说。 “以伦敦的时间来说并不算早。”我告诉他,“当地时间晚五个小时。” “谢谢,我会把表调好的。”他冷冷地说,仿佛这辈子从没出过国,“我要啤酒。”他对乘务员说。 “现在正在跨时区,喝一杯有什么不对?”我难以克制自己尖锐的语气。 他转向我,与我对视。“你在生气。” “这就是你之所以成为犯罪心理分析专家的原因,你善于观察他人。” 他不动声地环顾四周。我们坐在舱壁后方,走道另一边的位子空着,而我也根本不在乎坐后面的是谁。 “我们可以理性地谈谈吗?”他轻声问。 “你教教我怎么理性,本顿,你每次都在事后才肯谈。” “我不知道你指哪件事。我们一定是哪里没沟通好。” “大家都知道你分居了,除了我。”我说,“露西告诉了我这件事,而她是从其他探员那里听来的。流言沸沸扬扬,说我是破坏你们婚姻的第三者。” “天哪,希望你不是因这些流言觉得委屈。” “一点也没有。” “我不告诉你,是不想受你影响。”他说。 我们低声交谈,身体前倾,肩膀靠在一起。尽管气氛凝重,我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每一个动作和身体的温暖,闻得到他羊毛外套和古龙水的味道。 “我对婚姻作出的任何决定都与你无关。”酒送来后他继续说,“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理解。” 我的身体不习惯在这个时间接受威士忌,醉意来得又快又猛,我一下子放松下来,闭上眼睛。机身后倾,有节奏地震动着,然后轰然冲向高空。刹那间世界下沉,空无一物,仅剩一道模糊的地平线,这就是我能看到的窗外的全部景象。引擎声依旧嘈杂,我们得靠近才能继续交谈。“我知道我对你的感情,”韦斯利说,“知道很久了。” “你不该这么做,”我说,“你无权这么做。” “那你呢?你有权利做你想做的事吗,凯?还是因为当时我是房间里唯一的人?” “至少我没结婚,当时也没交往对象。”我说,“不,我不该这样。” 韦斯利继续喝啤酒,开胃小菜和鱼子酱都无法引起我们的食欲,而这仅仅是美食游戏的第一轮。我们久久陷入沉默,和舱内所有人一样翻阅杂志或期刊。搭乘协和式客机的乘客鲜有交谈,我决定也做一次乏味的富豪或名流。 “我想最好解决一下我们之间的问题。”韦斯利开口,靠近正在吃芦笋的我。 “什么事?”我放下叉子。我惯用左手吃东西,而他又坐在我左边。“你知道的,关于哪些是我们该做的,哪些是不该做的。” 他无意中触碰到我的胸部,手臂随即僵在那里,似乎我们之前说的都没有意义了。 “好。”我说。 “好?”他感到好奇,“这是什么意思?” “同意你刚才说的,”我有些紧张地移开身体,“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 “我们就这么做。”他表示同意。 “一言为定。”我说,但不清楚我们究竟达成了何种协议,“还有,如果你离了婚,而我们还想在一起,就从头开始。” “就是这样,这是最理想的决定。”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是工作搭档和好朋友。” “正合我意。”他说。 <er h3">二 六点半,我们坐在苏格兰场警察驾驶的路虎警车后座上沿公园大道飞驰,两人都一言不发地看着黑暗中掠过的灯火,我有些辨不清方向,但兴致高涨。海德公园如一片黑色汪洋,曲折小径灯光隐现。 下榻之处距多尔切斯特酒店很近,今晚酒店附近围满了巴基斯坦人,群情激愤地抗议他们来访的总理。防暴警察和警犬在一旁待命,但我们的司机似乎不以为意。 “里面有门卫。”他在一栋新盖的高楼前停下车,“你们进去以后出示证件,他就会带你们去房间。需要帮忙搬行李吗?” 韦斯利打开车门。“谢谢,我们自己就行。” 我们下了车,走进一个小小的接待区,一名机警的老先生坐在光可鉴人的桌子后对我们亲切微笑。 “我正在等你们。”他说。 他上前接过我们的行李。“请跟我乘电梯上楼。” 我们进电梯升至五楼,被带入一套窗户很大的三人间套房,房间里装饰着色彩鲜艳的织物和非洲艺术品。我的房间布置得相当舒适,有大得足以让人溺水的传统英式浴缸和链条冲水马桶。铺着土耳其地毯的硬木地板上是成套的维多利亚式家具。我走到窗边拉起百叶窗,关灯,凝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辆和公园里随风摇摆的幽暗树林。 韦斯利的房间在过道尽头,我完全没发现他进来了,直到他开口说话。 “凯?”他伫立在门前,冰块撞击发出脆响,“有人送来一瓶特级苏格兰威士忌,请我们好好享用。” 他走进房里,将一杯波纹晃动的酒放在窗台上。 “你想灌醉我吗?” “用不着。” 他站在我身边。我们喝酒,凝望彼此,紧紧靠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绵绵低语,然后他抚弄我的头发,亲吻我的耳朵和嘴唇。我也抚摸着他。我们亲吻彼此,爱抚彼此,如此深爱对方,无法自拔。 “我好想你。”他在我耳边低语,衣衫已解。 我们尽情欢爱,情不自禁。这是唯一的理由,没有谁对谁错。分离的日子太过难熬,我们整晚渴求彼此,缠绵不休。我沉沉睡到清晨自然醒,发现他已不在床上,就像做了一场梦。我蜷在鸭绒被下,昨晚的景象如抒情诗般缓缓浮现于脑海。光影在我眼睑上舞动,我的身体似乎也跟着摇摆。我又变成了小女孩,重温父亲病逝前未谙世事的那段美好时光。 我一直忘不了父亲。我对男人的恋慕一再不幸重演,或许正是因他太早离我而去。就像在跳一支只需随节拍移动的舞,我最后发现自己大部分私生活都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静静度过。我这才明白露西像我,我们都善于隐藏自己,将苦楚深埋心底。 梳洗穿戴完毕,我走入过道,看到韦斯利正在客厅望着云层密布的窗外喝咖啡,他也已穿戴整齐,未显一丝疲态。 “喝咖啡吧,”他说,“要我帮你倒吗?” “谢谢,我自己来。”我走进厨房,“你起床很久了吗?” “没多久。” 他煮的咖啡很浓,我这才意识到他家居方面的很多细节我都不了解。我知道我们生活方式很像,但从未与他一起烹饪、度假或进行任何运动。我走进客厅,把杯碟搁在窗台上,眺望公园。 “你好吗?”他凝视着我的眼睛。 “很好,你呢?” “你看起来不太好。” “你又犯职业病了。” “你似乎没睡好,我没别的意思。” “我根本没睡,这都得怪你。” 他笑道:“是因为我还是时差?” “调时差是个很糟糕的理由,韦斯利探员。” 车辆高声疾驶,不时夹杂着英国警报器特有的噪音。天光乍泄的清冷早晨,人行道上的人们步履匆匆,还有人在慢跑。韦斯利站起身。 “我们得走了。”他蹭着我的颈背,又亲吻着,“我们得吃点东西,这将是漫长的一天。” “本顿,我痛恨这种生活。”我话未说完,他已关上了门。 沿公园大道行经多尔切斯特酒店,我们看到几个巴基斯坦人还站在那里。我们走向蒙特街,在南奥德利找到一家已开门营业的小餐厅“瑞丘克斯”。店里供应法式酥皮点心和一盒盒艺术品般的巧克力。顾客都着装正式,坐在小桌边看报纸。我喝了杯新鲜柳橙汁,觉得很饿。菲律宾女服务员有点迷惑为什么韦斯利只点吐司,我却要了培根、鸡蛋加番煎和蘑菇。 “你们一起吃吗?”她问。 “不用,谢谢。”我对她微徽一笑。。 不到十点钟,我们从南奥德利前往格罗夫纳广场的美国大使馆。大使馆是栋宏伟的花岗岩建筑,一只青铜雄鹰突兀地矗立在屋顶。安全措施十分严密,随处可见面无表情的警卫。我们出示护照和各种证件,照片则被收走了。最后,我们被护送到二楼会见联邦调查局派驻英国的法定资深特派员查克·奥尔森。他穿黑色西装,个子矮胖,像韦斯利那样的银白色头发修整得清爽利落。等在他办公室前办签证和绿卡的人排成长龙。 “很高兴你们来。”他与我们握手,“请坐,要来杯咖啡吗?” 韦斯利和我坐在沙发上,旁边的办公桌上除记事本和活页夹以外空无一物。奥尔森背后的方形软木板上钉着的涂鸦应该是他孩子的作品,软木板上方挂着一个巨大的司法部标志。如果没有那几面书架和各种奖章奖状,这间属于工作狂的简陋办公室便不曾留下任何工作或私人生活的印记。 “查克,”韦斯利说,“我想你已知道斯卡佩塔医生是我们的司法病理学家顾问,她来这里是为处理几个弗吉尼亚州的案子。” “上帝保佑!”奥尔森说,要是英国和欧洲各地发生核能灾害,我理当被派去为罹难者验尸。 “麻烦你跟她解释一下目前的状况。”韦斯利说。 “当然。”奥尔森先生对我说,“英国三分之一的电力来自核能发电,我们担心发生类似的恐怖分子袭击事件,事实上,那批人现在可能准备随时行动。” “但新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大本营在弗吉尼亚州,”我说,“难道他们是国际性组织?” “他们其实另有目的。”他说,“真正需要钚的不是他们。” “这个全世界都知道。”我说。 “结果,事情爆发了,”韦斯利说,“就在旧岬。” “你肯定知道,”奥尔森接着说,“有些人长久以来费尽心思想拥有核武器,但受到百般阻挠,结果就找上了弗吉尼亚州的新犹太复国主义者,这是他们在当地唯一能够利用的极端主义团体。” “你如何确定这一点呢?”我问。 韦斯利回答:“我们曾追踪约珥·汉德的电话记录,过去两年来他们联系相当频繁。” “可你并不知道那些人在伦敦从事某些地下活动。”我说。 “我们怕的是根本无从防备。伦敦是欧洲、美国与中东三地的踏脚板,也是非常重要的金融中心。他们从美国偷火,并不代表美国就是他们的最终目标。” “偷火?” “借用普罗米修斯的神话,火就是我们对钚的暗称。” “我明白了。”我说,“你这番话让人听得心惊肉跳,说吧,我能做什么。” “我们要探究幕后主使者的心态,包括发动这起事件的目的和未来的走向。”奥尔森说,“当务之急是摸清这些恐怖分子的想法,而这是韦斯利的责任,你的任务则是搜集资料。我知道你有个同事在伦敦,也许他能提供一些有用信息。” “希望如此。”我说,“我打算跟他谈谈。” “安全有保障吗?”韦斯利问,“是否要派人保护她?” 奥尔森神色古怪地盯着我,仿佛看透了我的紧张,而我成了某件东西或即将登场的拳击手。 “不用,”他说,“我认为她在这里绝对安全,除非你有其他顾虑。” “我不敢肯定,”韦斯利也看着我,“也许还是派人跟着她更好。” “不用了,没人知道我在伦敦。”我说,“而且马特医生相当顽固,威逼利诱对他都没用。要是有人跟着我,他一定不会透露任何口风,那我这趟就白来了。” “好吧,”韦斯利勉为其难地说,“随时让我们知道你在哪儿。还有我们得在四点前见面,飞机那时起飞。” “如果有事我就会通知你,”我说,“你们一直待在这里吗?” “如果不在,秘书会告诉你去哪里找我们。”奥尔森说。 我下楼到大厅,喷泉大声飞溅,林肯铜像高高耸立在一面挂着历届总统肖像的墙前。警卫尽职地检查护照和访客,我在他们冷峻的注视下通过后,仍能感觉到他们跟随的目光。早晨街道湿冷,我拦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距离并不算远的伊顿广场外上流住宅区的一个地址。 老马特太太住在伊伯里街的三层楼多栋联建住宅区。她房子那斑驳木瓦屋顶上的烟囱漆成红色,格外抢眼。窗台上的花盆种满黄水仙、番红花和常春藤。我爬上二楼敲门,应门的不是潮水镇的法医。一位端庄的妇女看着我,我同样困惑。 “对不起,”我对她说,“我猜这里已经被原来的屋主卖掉了。” “我们一直住在这里。”她语气坚决。 “我是来找菲利普·马特的,”我接着说,“一定是我弄错了……” “哦,菲利普是我哥哥,”她亲切地笑道,“他上班刚走,你正好错过了。” “上班?”我说。 “对呀,他通常都这时出门,避开交通髙峰,虽然我不认为真有这个必要。”她犹豫了一下,意识到该提防面前的不速之客,“要我告诉他谁来找他吗?” “我是凯·斯卡佩塔医生,”我说,“我找他有急事。” “啊,”她很惊喜,“我听他提过,他对你赞不绝口呢。要是知道你来了他一定非常髙兴。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有机会来的话,我绝不会错过。你能告诉我到哪里才找得到他吗?”我追问。 “当然,在豪斯佛瑞路上的威斯敏斯特公共太平间。”她犹豫片刻,有点纳闷,“我以为他告诉过你。” “是的,”我笑道,“我为他感到很高兴。” 我不确定自己在说什么,但她看起来很开心。 “别告诉他我来过,”我接着说,“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太棒了,他准会大吃一惊。” 我重新拦了辆出租车,心想她应该是真诚的。无论马特回英国工作基于何种理由,我都不由得兴奋起来。 “您要去法医办公室吗?”司机问我,“就在那里。”他指向一栋漂亮的砖砌建筑上开着的窗户。 “不,我要去验尸间。”我说。 “哦,就在这里了,您走着进去可能比我载您进去更好。”他嘶哑地笑道。 出租车停靠在一栋依伦敦标准看略显寒酸的建筑前,我掏出车钱。砖造楼房装饰着花岗岩,顶楼围着造型特异的护墙,周遭环绕造型华丽的铁镑色锻铁围篱。入口名牌上的日期显示,这个验尸间已有一百年的历史。我不由想到这一百年间司法医学的发展何等艰辛,要不是有这些前人的努力,有些案件的破案证据永远无法找到。 接待处很小,但体贴地提供了与办公大楼一样的会客室。敞开的门后有一道长廊,空无一人。这时,一位年轻女子捧着本厚厚的书从房间里出来,我朝她走去。 “对不起,”她吓了一跳,“你不能进来。” “我找马特医生。”我说。 她穿着宽松的长裙,外套毛衣,说话有苏格兰口音。“我该如何转告是谁找他?”她礼貌地问。 我向她出示了证件。 “太好了,他一定很期待见到你。” “我看未必。”我说。 “哦?”她改用另一只手抱书,不懂我的意思。 “我们在美国时一起工作,”我说,“我想给他一个惊喜,所以可否请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自己去找他。” “他应该在验尸室。穿过这扇门,”她抬抬下巴,“就是主停尸间,更衣室在左边,你需要的东西都在里面。然后左转经过另几扇门后,右边一间就是。我说清楚了吗?”她微笑。 “谢谢你。”我说。 我在更衣室换上手套和面覃,为避免衣服沾上味道,在手术袍上松松地绑个结。经过一间贴满瓷砖摆着六张不锈钢轮床的房间和冷冻室的一道白墙,看到一律穿蓝袍的医生们正在忙碌。显然今天案子很多,我经过时根本没人注意到我。走廊深处,我的代理首席法医正穿着高统橡胶靴,站在脚凳上解剖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尸体应该在水里泡了很久。尸臭味非常呛鼻,我关上身后的门。 “马特医生!”我说。 他转身,起初没认出我是谁,或者没弄清状况。他惊讶地说:“斯卡佩塔医生?天哪,你看我这一身血淋淋的。”他块头很大,笨重地从脚凳上下来,“真是太意外了,我简直不知该说什么!”他不知所措,眼神里流露出惧色。 “我也很意外。”我冷冷地说。 “我想也是。走吧,味道太恐怖了,我们别在这里谈。昨天下午在泰晤士河发现的。应该死于他杀,还没证实。我们去休息室。”他紧张地说。 菲利普·马特是位风度翩翩的老绅士,白发丰盈,眼睛炯炯有神,没人不喜欢他。他带我到一个角落去冲洗,我们剥除手套和口罩,对手脚消毒,将所有换下的东西统统塞进一个塑料筒,接着来到紧邻停车场的休息室。像伦敦所有事物一样,连房间里沉淀的烟味似乎也有一段悠久的历史。 “要来点什么提提神吗?”他拿出一盒Players香烟,“我知道你在戒烟,就不请你抽了。”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的答案。”我说。 他划火柴的手微微颤抖。。 “马特医生,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我开门见山,“你回伦敦,难道不是因为家人过世?” “没错,碰巧是这样。” “碰巧?”我说,“此话怎讲?” “斯卡佩塔医生,我正千方百计找借口离开,刚好母亲忽然过世,所以我就选在这时候走。” “也就是说,你不打算再回去了。”我说,感觉很受伤。 “真的很抱歉,但我不会回去了,绝不。”他从容地弹掉烟灰。 “你离开时至少该向我说一声,我好找人接替你的职务,我给你打了很多次电话。” “我不告诉你,也不回你电话,是因为不想让他们知道。” “他们?”这个词仿佛悬在空中,“你指谁,马特医生?” 他平静地吞云吐雾,岔腿站着,皮带上方隆起一圈肚皮。“我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但他们清楚地知道我们是谁,这让我觉得不安。我可以告诉你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十月十三日——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那个案子。” 我对他所说的案件毫无头绪。 “由海军方面执行解剖,因为案件发生在他们位于诺福克的废船厂。” “有个人意外在干涸的船坞被压死了?”我隐约记得这事。 “就是这个案子。” “你说得对,这是海军的案子,不是我们的。”我急于想听他接下来的话,“告诉我,那件事是怎么跟我们扯上关系的?” “由于救生队的失误,”他说,“他们本应把尸体送到朴茨茅斯海军医院,却错送到了我办公室,而丹尼并不知情。他开始抽血,做一些书面工作之类的事,其间他在死者的私人物品里发现了非同寻常的东西。” 马特还不知道丹尼的事。 “死者随身背着一个帆布背包。”他继续说,“救生队的人仅把那个背包放在尸体上,用布盖起来。要是他们没这么做,我们也就不会知道这件事了。” “什么事?” “事后我才发现,死者包里的书是本邪书,也是新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圣经》。那本书恐怖至极,详述了酷刑、谋杀这类事,它让我非常不安。” “是不是叫作《汉德之书》?” “没错,”他眼睛一亮,“就是它。” “黑色皮革精装?” “没错。奇怪的是,书皮上的名字并非死者的,而是叫夏皮洛什么的。” “达文·夏皮洛。” “对,”他说,“看来你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我知道这本书,但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名死者的私人物品里,显然他不叫达文·夏皮洛。” 他搓着脸回想。“我记得他叫凯雷。” “可能他就是杀达文·夏皮洛的凶手。”我说,“所以他得到了那本书。” 马特对这件事毫不知情。“当我发现我们停尸间误接了海军的案子,就要丹尼把尸体送回朴茨茅斯海军医院,当然也包括这个可怜人的遗物。” “可丹尼拿了这本书。”我说。 “我猜是的。”他倾身在咖啡桌上的烟灰缸里把烟捻熄。 “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无意间走进他办公室时看到这本书,便质问他书怎么会在他手上。他的解释是,书皮上的名字是另一个人的,所以他怀疑这本书并非在现场被发现,背包可能也是别人的。”他稍作迟疑,“他还年轻,我想他只是正义感使然,犯了一个无伤大雅的错误。” “我想知道,”我说,“这段时间里有记者打电话到办公室吗?比如,有人要求对在废船厂被压死的人作更进一步的了解吗?” “是的,艾丁先生出现了。我会记得他,是因为他相当急切地想知道详情,这让我很为难。据我所知,他没有披露这件事。” “丹尼和艾丁谈过吗?” 马特开始回想。“我见他们聊过,丹尼向他提到那本书。” “他可能把书交给艾丁,让艾丁去写有关新犹太复国主义者的报道吗?” “我真的不清楚,之后我再没见过那本书,就以为丹尼已把书还给海军了。我挺想念这个小伙子的,顺便一问,他现在怎么样?他的膝盖情况如何?你知道吗,我叫他‘跳脚虾’。”他大笑。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笑。“告诉我,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你害怕什么?” “相当诡异的事。有人打电话来,不说话就挂断,我还觉得自己被人跟踪。我停尸间的管理员——你记得吗,无缘无故忽然请辞。有一天我在停车场发现我车子的挡风玻璃上到处是血,化验结果是牛血。” “我想你也同罗切探员打过照面了。”我说。 “很遗憾,我对这个人没有一点好感。” “他想向你打听消息吗?” “他来过,当然目的不是看验尸过程,他对这个没有一点兴趣。” “那他想知道什么?” “我们刚才提到由海军方面接手的案子,他是来询问那件事。” “他提到那件私人物品了吗?不小心与尸体一起送进停尸间的帆布背包?” 马特回想着。“你在考验我严重退化的记忆力。我记得他好像问到帆布背包,我让他去找丹尼。” “显然丹尼没有把东西交给他,”我说,“至少没把那本书给他,因为书已回到我们手上。” 我没告诉他事情经过,不想让他难过。 “那本血腥暴力的书对某些人来说肯定相当重要。”他若有所思。 他又开始抽烟。我稍微停顿,接着说:“那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宁愿忽然消失也对这件事绝口不提?” “坦白说,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十分荒谬,”他忽然住嘴,表情显示出他意识到自己离开弗吉尼亚后发生了更糟的事。“斯卡佩塔医生,我已经不年轻了,只想平静地工作到退休。” 我没再为难他,我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坦白说,我非但不怪他,反而庆幸他离开了,也许正因如此他才逃过一劫。讽刺的是,他提供的信息全都无关紧要。他没有任何理由会遭谋害,而丹尼的死也没有任何理由。 我想起那如血一般鲜红的运动支架、树叶、沾在亮丽长发上的污物,将实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马特。我想起丹尼灿烂的笑容,也永远无法忘记他从坡地咖啡店带走的那个白色小纸袋,那里有条狗狂吠了一整晚。我脑海中不断浮现他帮忙解剖艾丁的尸体时眼中那抹哀伤和恐惧,我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早已料到。结果,两个年轻人都不慎引导对方踏进死亡的陷阱。 “天哪,可怜的孩子。”马特只说了这句话。他用手帕遮住眼睛,我离开时他失声痛哭。 第十五章 当晚,韦斯利和我飞回纽约,由于顺风且风速超过了每小时一百海里,飞机提早到达了。我们通过海关拿到行李,一辆机场巴士停在路边,载我们到喷气式飞机等待起飞的私人机场。 天气忽然回暖,暴风雨来势汹汹,我们在一大片雷电交加的黑色雨云间飞行。抵达后,我们冒着滂沱大雨疾步通过停机坪。韦斯利向我大致说明了州内现状,联邦调查局联合警察与救生队等部门成立了一支警戒力量。 我很欣慰听到露西从外勤单位调回了工程研究处,她很安全。直到我们返回学院,韦斯利才告诉我,他们准备派她和其他人质救援小组成员展开救援,有段时间将离开匡提科。 “不行。”我说,像个拒绝答应的母亲。 “我还怕你对这事没意见呢。”他说。 他帮我怜着行李进入杰斐逊大厅,星期六晚上这里没有一个人影。我们向前台的年轻小姐打招呼时,还在不停争论。 “该死,”我继续说,“她还是个新人,你不能就这样把她丢进一场核能危机。” “我们没把她丢到任何地方,”他推开玻璃门,“我们需要的是她的专业能力,又不是派她执行狙击任务或从飞机上跳下来。” “她现在在哪儿?”进电梯时,我问。 “希望在床上。” “哦,”我盯着手表,“已经半夜了,等明早起床再说吧。” “我了解你的顾虑,我同样紧张。” 我们眼神相接,我马上移开目光。“我猜我们现在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我语气尖刻,因为我们之间的事还是悬而未决。。 我们走出电梯进入走廊,韦斯利在数字键盘上按下密码。锁开了,他又打开另一道门。 “装作没事,这样好吗?”他说,输入另一个密码打开下一道门。 “告诉我你想怎么做。”我说。 我们进入安保套房。每当工作需要或有安全顾虑得在此过夜,我都住这个房间。室内舒适但陈设相当朴素。他把我的行李提到卧室,我拉开客厅那扇大窗的窗帘。他没吭声,我意识到这里现在可能不方便谈私事,有些地方装了监听器。我跟他走出房间,重提我的疑虑。 “耐心点。”他神情黯淡,可能是累了,“听我说,凯,我现在得回家,明天一早我们首先得向玛西娅·格罗德基和罗德参议员做空中简报。” “格罗德基是美国司法部部长,法兰克·罗德是司法委员会主席,也是我们的老朋友。” “我要你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你似乎知道得比其他人都多。也许你可以跟他们解释被疯子们奉为圭臬的那本书有多重要,他们可以为它杀人不眨眼,也可以为它死。”他叹口气,揉揉眼睛,“我们得谈谈该怎么——天哪,最好不要——应付那些致命的放射性污染,万一这些该死的人渣决定炸掉反应炉。”他再次看着我,“我们只能不停地尝试。”我知道此刻他眼里只有这一触即发的危机。 “这就是我正在做的事,本顿。”我说着返回套房。 我给总机打电话,请他们转接露西房间的电话,但无人应答,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正在工程研究处,我找不到她,也根本不知道在这座大如足球场的建筑里该如何找她。我穿上外套走出杰斐逊大楼,如果今晚见不到外甥女,我无法安心入睡。。 工程研究处有独立的安全系统,离学院一个入口不远。几乎联邦调查局的所有警察都认识我。值班警卫看见我时显得有点意外,他走下岗位询问我的来意。 “我想露西现在还在工作。”我对他解释。 “是的,女士。我不久前才看到她进去。” “你有办法联系她吗?” “嗯——”他紧皱眉头,“你知道她大概在哪一区吗?” “可能会在电脑室。” 他试着联系,但没成功。他望着我说:“很紧急吗?” “是的,麻烦你了。”我感激地说。 他把无线电通话器举至嘴边。 “四二呼叫基地台。”他说。 “四二请说。”。 “请到工程研究处警卫室来。” “马上。” 待另一名警卫来接替值班,他的同事带我进入大楼。我们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漫无目的地找了很久,试着打开上锁的机械室和实验室等任何露西可能去的地方的门。大概十五分钟后,他打了开一道门,这个房间所费不赀,里面进行的是高科技实验,像圣诞老人工作室。我们终于找到她了。 露西在房间正中央,戴着数字手套和头戴式显示器,粗黑的长缆线蜿蜒一地。 “可以了吗?”警卫问我。 “行了,”我说,“非常感谢。” 实验室里穿实验服和覃袍的工作人员忙着操作电脑、界面仪器和大型电视屏幕,他们都看到我走进来,露西却什么都看不见。她实际上并不在这个房间,而是身处阴极射线管形成的环境,引导虚拟实境的角色通过一个狭小的通道,我猜应该是旧岬核能发电厂。 “我现在要伸长镜头。”她说着按下手套顶端的按钮。 屏幕范围忽然扩大,影像显示露西停在陡峭的铁梯上。 “可恶,得拉回镜头。”她不耐烦地说,“这么做行不通。” “我认为可以,”监视着一个大黑盒子的年轻男人说,“不过有点麻烦而已。” 她停下作了些调整。“我不知道,吉姆。是高分辨率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 “我认为问题出在你身上。” “也许我得了网络眩晕症,”露西说,进入一个在屏幕上看似巨型涡轮的输送带内部。 “我要査一下算法。” “你知道,”她从虚拟的楼梯上下来,“我们也许应该在C语言程序里面加入四分之三到三四百个微秒的延迟,取代我们原来用的软件。” “传送过程结束,”有人说道,“我们得调整计时环路。” 另一个人的声音说:“露西,你姨妈在这里。” 她愣了一下,似乎没听到那个人的话。“我会在明早之前改好C语言程序。要是太快,托托最后就会摔到楼下,到时我们会像喝醉酒一样晕头转向。” 托托给我的印象是一辆有生命的小型坦克。它不到三英尺高,一颗装有单摄影头的圆头固定在箱形钢制身体上,腿是防滑履带,手臂是夹子。它停在一旁,离刚脱下头盔的主人不远。 “这只手套的生物调节器得换。”她小心翼翼地脱下手套,“我习惯用一根手指代表前进,两根代表后退。不然就不顺手。正式上场时,我根本没工夫去考虑这些事。” “这已经是最容易操作的了。”吉姆说着走向她,拿回手套。 露西看见站在门边的我,惊喜至极。 “你怎么进来的?”她友善地问。 “一名警卫带我进来的。” “好在他们都认识你。” “本顿告诉我他们把你调回来了,人质救援小组需要你,”她看着那些继续埋头工作的同事。“几乎所有男人都被派去了。” “被派往旧岬。”我说。 “潜水员包围了那个地区,狙击手都已就位,直升机也随时待命,可是都没用,除非我们有人混进去。” “那个人一定不会是你。”我说。若非她主动要求,我会杀了联邦调查局的探员,甚至所有人。 “我用其他方式进去,”露西说,“我是操作托托的人。嘿,吉姆,你下一次改装时,我们要在它脚上装飞行指令。” “这样它就有翅膀了,”有人笑说,“好极了,我们正需要一个绝顶聪明的守护天使。” “露西,你知道这些人到底有多危险吗?”我忍不住问道。 她看着我,叹口气。“你在想什么,姨妈?你还当我是玩过家家的三岁小孩吗?” “我没法不担心。” “所有人现在都一样担心,”她看起来失去了耐性,“听着,我得回去工作了。”她瞥一眼手表,深深吸了口气,“你想了解一下我的计划吗?这样你至少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好。” “是这样的,”她坐在地上,我随她坐下,背抵着墙,“通常托托这种机器人是用无线电操控,但在以大量钢筋水泥围住的发电厂里行不通,我想出了一个自认为最理想的对策。简单地说,它带上光缆后,就可以像蜗牛一样在行经之处留下踪迹。” “经过哪些地方?”我问,“发电厂里吗?” “正在想办法确认,”她说,“全都视情况而定。比如搜集情报时,我们不必现身。在紧要关头我们相当于直接调度一支警戒力量,比如恐怖分子要求提供电话时,我们就有指望了——托托已准备随时出动。” “除了上楼梯?” “它可以上楼梯,另外还有很多厉害的绝技。” “光缆就相当于你的眼睛吗?” “它连接着我的数据手套,”她举起双手,“我假想自己是托托,由它替我行动。虚拟实境能让我脱离现实世界,无论感应器接收到什么信息,我都可以适时反应。此外,我们把它漆成可爱的雾灰色。”她指着室内另一端的伙伴,“这种迷人的涂料能让它不会随便撞上东西。”她对它已经有感情了。 “珍妮特和你一起回来了吗?”我接着问。 “她留在夏洛茨维尔了结那边的工作。” “了结?” “我们已查出是谁入侵联邦电力公司的计算机系统了,”她说,“是一名核物理学研究女助理。意外吧?” “她叫什么名字?” “劳伦之类的,”她搓着脸,“天哪,我不该坐下来的。你知道,在虚拟空间待得太久,就会晕头转向,觉得想吐。哦,”她赔啪按着指关节,“麦库姆,劳伦·麦库姆。” “她年龄多大?”我记得克莉塔说过,艾丁有个叫劳伦的女朋友。 “二十几,不到三十。” “哪里人?” “英国人。实际是南非人,她是黑人。” “和艾丁太太描述的特征一样。” “哦?”露西不解地望着我。 “这与新犹太复国主义者有何关联?”我问。 “她通过网络与他们联系。她是个非常激进的反政府主义者。据我所知,她一直和他们往来,已经被洗脑很久了。” “露西,”我说,“我相信她就是艾丁的女友,也是消息的来源。她帮新犹太复国主义者杀了艾丁,格林上校可能也参与其中。” “她为什么先要帮他,接着又杀掉他?” “她可能别无选择。如果继续协助他搜集资料,就与汉德的理想背道而驰。她可能被说服站在他们的阵线,或者遭他们胁迫不得不就范。” 我想起艾丁冰箱里的那瓶路易王妃水晶香槟,也许是他为和女友共度新年而准备的。 “新犹太复国主义者为什么找她帮忙?”露西问。 “也许她知道艾丁房子保安系统或保险柜密码。”我想到了最糟的情况,“他死的那晚可能就是与她一起上的船。我们还不确定下毒的究竟是不是她,毕竟她是名科学人员。” “该死。” “我想你已经见过她了。”我说。 “珍娓特去见的。麦库姆说她是十八个月前开始上网的,有一天她在电子布告栏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是某些制作人正筹拍一部电影,内容有关恐怖分子攻占核能发电厂,以得到武器级的钚。自称是制片人的家伙愿意付钱获得一些技术协助。” “她说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了吗?”我问。 “他自称阿历亚斯,好像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她考虑了一阵,才决定与他们合作。然后利用研究之便,寄给他一些窃取的报告。不用说,她给这个阿历亚斯的所有信息,全是攻占旧岬的相关资料,包括如何将燃料组件运出美国。” “容器是怎么来的?” “哦,他们窃取橡树岭的贫化铀,将其运出美国,制造了总重量高达一百二十五吨的容器,然后再把它们送回来,等待有朝一日派上用场。整件事中她负责研究反应炉里的铀何时会变成钚。”露西停下,盯着我,“她说她从没想到自己所做的事竟然会付诸实行。” “入侵联邦电力公司电脑主机对她来说还不够真实吗?” “她没作任何解释,甚至拒绝透露动机。” “我猜她的动机很简单。”我说,“艾丁对他锁定的那些人打到阿拉伯诸国的电话很感兴趣。他通过匹兹堡的网关获得这些信息。” “难道她没意识到新犹太复国主义者并不喜欢她帮助她男朋友,尤其他还是名记者?” “我认为她不在意这点,”我愤恨地说,“我猜她一定非常热衷扮演两边讨好的角色。就算不为别的,这么做至少可以让她觉得自己很重要,可能她离开学校后就没再享受过这种成就感。我怀疑一直到艾丁开始围绕NAVSEA、格林上校的办公室或其他什么地方做文章才出问题。接着,新犹太复国主义者意识到他们的信息源麦库姆小姐对整个计划造成了威胁。” “要是被艾丁发现,”露西说,“他们就前功尽弃了。” “确实,”我说。“我们之中如果有任何一个人及时发现,都不会发生今天的事。”我看着一名穿实验服的女人正巧妙地操作托托举起一个箱子。“告诉我,”我说,“珍妮特会见劳伦时,劳伦态度如何?” “相当镇定,面无表情。” “汉德的手下果然非同小可。” “前一秒你还在帮男朋友,后一秒就有人要你杀了他,我怀疑真有人做得到。”露西看着她的机器人,似乎对它的情况不太满意。 “不管劳伦被扣留在哪里,我希望是个新犹太复国主义者无法找到的地方。” “她被隔离了。”托托忽然停在轨道上,箱子砰的一声摔到地上,“你操作它肩关节曲轴每分钟转速是多少?”她大声说。 “八。” “五就可以了。该死。”她又搓着脸,“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很好,我得回杰斐逊大楼了。”我站起来。 她表情怪异。“你还是住在安保楼层吗?” “没错。” “告诉你应该没关系,劳伦也住那里。” 事实上,我和她的房间相连,但不同的是她处于软禁中。我在床上坐了许久,想看会儿书,但隔着墙能听到她房间里电视的声音。她不停地换台,最后定在播放老片《星舰迷航记》的频道上。 这几小时内我们仅隔几英尺,她却浑然不觉。我想象她镇定地在瓶子里搅拌盐酸和氰化物,将气体灌入压缩机的吸气阀。不久,水里的黑色软管猛然扯几下,随后仅留河水缓缓推晃。 “在梦里看个清楚吧。”我对她说,虽然她根本听不到。“在你余生的每个梦中,每个晚上。”我郁结许久,无法关灯入睡。 第十六章 <er top">一 第二天早晨,窗前浓雾弥漫,匡提科异常安静,整晚没听到一声枪响,仿如海军陷入集体沉睡。我走出通往电梯的双层安全玻璃门时,听到警卫咔嗒一声打开隔壁的房门。 我按了下楼的按钮,瞥见两个穿传统制服的女探员一左一右挟着一名身材苗条的黑人女子。劳伦·麦库姆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好像我们似曾相识。她的深色眼睛显得高傲和叛逆,那似乎是她赖以生存、得以炫耀的源泉。 “早上好!”我面无表情地说。 “斯卡佩塔医生。”我们四人挤在电梯里,一名探员拘谨地向我打招呼。 电梯抵达一楼,一路无人做声。我在这个教汉德制造原子弹的女人身上嗅出一股酸腐味。她身穿退色紧身牛仔裤、运动鞋,曼妙身材在白色长衫的遮掩下若隐若现,这也许就是促使艾丁走上绝路的致命武器。我站在她和看守探员后面,只看到她的侧脸。她不时舔舔嘴唇,瞪着前方在我看来开得太迟的门。 沉默与室外的雾一样浓重,我们终于到达一楼出了电梯。我看着两名探员带麦库姆离开,没碰她半根手指,这么做确实没必要。她们带劳伦·麦库姆通过长廊,转进被称为“沙鼠隧道”的多条通道中的一条。意外的是,她停下脚步回头看我一眼,迎着我带有敌意的眼神,随即移开目光。我希望她每一步都距入狱的漫长生涯更近。 我爬上楼梯,步人墙上贴满美国各州州旗的自助餐厅,在角落的罗得岛州旗帜下碰到韦斯利。 “我刚刚碰到劳伦·麦库姆。”我放下手中的托盘。 他看着手表说:“她今天要接受一整天的审讯。” “你认为她能提胜么有用信息吗?” 他拉过盐罐和胡椒罐。“不能,太迟了。”他只是简单地说。 我吃着炒蛋白和烤吐司,喝着黑咖啡,看到新探员和警察们在吃蛋卷和奶蛋格子饼,有些人在自制培根腊肠三明治,不觉承认人真是愈老愈无趣。 “我们该走了。”我端起托盘。有时,吃东西是件不值得费神的事。 “我还没吃完呢,长官。”他晃着汤匙。 “你已经吃完格兰诺拉营养燕麦卷了。” “我还想再吃点。” “不行,没时间了。”我说。 “我在考虑一件事。” “好吧。”我盯着他,想听听他到底要说什么。 “我在想《汉德之书》到底有多重要。” “非常重要。丹尼只是拿到那本书,并很可能把它转给艾丁,那时就开始出问题了。” “为什么你认为它很重要?” “你身为犯罪心理分析专家,应该知道。那本书能告诉我们他们如何行事,让他们的行为有迹可循。” “真可怕。” 九点钟,我们穿过练靶场走到草坪边人质救援小组平常进行演习的消防站附近。今早这里空荡荡的,恐怕除了我们的飞行员维特,其他人都调派到旧岬了。维特长相斯文,穿着合身的黑色飞行装,站在蓝白条纹的贝尔222旁,这架双螺旋桨直升机属于联邦电力公司。 “维特。”韦斯利朝他点点头。 “早上好。”登机时我说。 这是一个有四把椅子的小型机舱,另一名飞行员在研究地图,罗德参议员则全神贯注地阅读报告,司法部长坐在他对面,专心地在看一份文件。他们刚从华盛顿飞来,看起来这几天都没睡好。 “你好吗,凯?”参议员头也不抬地说。 他穿着黑色西装和衣领挺括的白衬衫,打深红色领带,袖口夹有参议院的链扣。玛西娅·格罗德基则穿着浅蓝色衬衫和外套,配珍珠项链。她是位相当杰出的女性,外表强悍,活力四射。她从弗吉尼亚起步,此前我们从未谋面。 飞机升空至清朗亮丽的蓝天,韦斯利确认了我们彼此认识。我们飞掠此时还空置的黄色校车,继而看到几栋宅院稀疏坐落在浮着几只鸭子的沼泽和数英亩森林之间。直升机沿詹姆斯河飞行,倒影在水面上一路静静呈现。 “我们将马上飞过州长专属直升机着陆处。”韦斯利说。与飞行员对话需要耳机,我们之间则可以直接交谈。“那是联邦电力公司的不动产,布雷特·韦斯特目前住在那里。他是负责营运的副总裁,住得起这栋价值九十万美元的房子。看到了吗,就是那栋后面有游泳池和篮球场的砖造豪宅。” 新兴小区里有多栋带游泳池和庭园的豪宅,还有高尔夫球场和游艇倶乐部。听说韦斯特拥有一艘游艇,但未曾见得踪影。 “这位韦斯特先生现在在哪里?”司法部长问。飞机此时转向北方奇克哈默尼河和詹姆斯河交汇处。 “目前还不知道。”韦斯利望着窗外。 “我认为他与这件事有关。”参议员说。 “毫无疑问。事实上,联邦电力公司决定在萨福克设立地方办事处时,是向一个叫约书亚·汉斯的农夫买的地。” “他的记录也被盗了。”我打断他的话。 “黑客吗?”格罗德基问。 “没错。” “你们拘留她了?”她问。 “是的。显然她和泰德·艾丁在交往,这就是他会卷入这件事并最后被杀的缘故。”韦斯利神情严肃,“我敢确定,韦斯特一开始就是汉德的共犯。你们现在可以看到地方办事处了。”他指给大家看,“知道吗,”他语带讥讽,“就在汉德的大本营隔壁。” 地方办事处由停着多功能卡车的大停车场、加油站和几栋楼顶喷绘着联邦电力公司红色字样的复合式建筑组成。我们飞绕一圈,掠过树丛,纳瑟蒙河畔五十五英亩的汉德居所忽然出现在下方,传言中的高压电网围墙高高耸立。 汉德的大本营里有各式小型房屋和营房,他自己的宅邸是座历经风吹日晒、拥有数根高大白色立柱的建筑。但这并非我们担心的,我们还看到其他的建筑。成排仓库般的大型木造房屋沿铁轨通往大规模走私货物的码头,码头上矗立着一架巨型起重机。 “这可不是一般的谷仓。”司法部长细细观察,“从他农场运送出去的是什么东西?” “也许该说运进来的?”参议员说。 我告诉他们杀害丹尼的凶手不慎带入我奔驰车的东西。“这可能是储存容器的地方。”我说,“这些木造建筑足够大,正因如此,他们才需要起重机、火车和卡车。” “丹尼·韦伯遇害确实与新犹太复国主义者有关。”司法部长说,一边焦虑地拨弄着她的珍珠项链。 “凶手至少可以自由出入这些储存容器的仓库。”我回答,“我们通过显微镜看到大量贫化铀粒子,因此这里应该全是贫化铀。” “也就是说,这个人鞋底沾有铀而自己并不知道。”罗德参议员说。 “毫无疑问。” “我们应该突击捜查这个地方,看看到底能找到什么。”他接着说。 “是的,先生,”韦斯利同意,“等时机成熟时。” “法兰克,目前我们无法证实他们做了什么。”格罗德基说,“我们没有确切证据,新犹太复国主义者并没作出任何声明。” “我知道司法必须遵照一定程序,但这件事实在太荒谬了。”罗德说着向外看去,“除了狗,下面没有半个人影。这你怎么解释?要是新犹太复国主义者与这些事无关,所有人都去哪儿了?我想我们都心知肚明。” 围栏里的德国短毛猎犬狂吠着,朝我们盘旋的空中猛扑。 “老天,”韦斯利说,“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们所有人现在都在旧岬。” 我也没想到,可怕的念头浮现在脑中。 “我们本以为这几年新犹太复国主义者吸收了很多新成员,”韦斯利说,“但事实上可能没有。也许只有参与袭击核电厂行动的人才会接受培训。” “约珥·汉德一定也在里面。”我看着韦斯利。 “知道他住在这里。”他说,“我认为他很可能搭上巴士,和其他人一起进入发电厂,因为他是他们的领袖。” “不,”我说,“是他们的神。” —阵沉默。 随后格罗德基说:“他是疯子。” “不,”我说,“他不是疯子,这就是问题所在。他是恶魔,这才是最糟的。” “他的狂热攸关他在发电厂的一切作为,”韦斯利说,“如果他里面——”他斟酌着词句,“装载燃料组件的驳船无法顺利离开,同时自身遭到威胁,袭击事件随时会变成自杀任务。” “我不知道你为何这么说,”格罗德基听不下去了,“他们的动机不明显。” 我想到了《汉德之书》。一个从没看过这本书的人,真的难以想象作者是什么样的人,竟写得出此等残暴之事。飞越海军舰队成排的现役油轮和运输船时,我看了司法部长一眼。船舶停泊在詹姆斯河上,远远望去弗吉尼亚州似乎被包围了,在某种意义上它的确是。 “简直不敢相信我这辈子会看到这种景象。”她难以接受地往下看。 “但你还是看到了。”罗德参议员回嘴,“海军舰队缩减了一半,民主党要负大半责任。而事实上,国家也没有足够的空间停放。现在它们分散各处,在我们需要能够航行快速的军舰时,他妈的连补铁匠都嫌弃不来。到时候你只弄得到这种慢得像蜗牛一样的旧船。海湾战争似乎像久远的历史一样遥远了。” “法兰克,你说得对,”她爽快地承认,“但我想今天早上我们还有要事得尽快处理。” 韦斯利戴上耳机与飞行员通话,询问最新状况。他眺望着詹姆斯镇和码头,聆听着,然后关掉无线电,显得犹心忡忡。 “几分钟后我们就会到达旧岬。恐怖分子拒绝与外界联系,我们不知道里面有多少人伤亡。” “我听到其他直升机的声音。”我说。 “糟糕,联邦航空局的人禁止我们飞过这片领空。”他停下倾听,“绝对不行,方圆一英里内不许任何人进入——”他再度被打断,聆听。“好,好,”他有点生气,“该死!”噪音愈来愈大,他大声吼道。 两架军用直升机和两架黑鹰隆隆作响地从旁飞掠。韦斯利解开安全带,像要离开。他冲动地起身移至机舱另一边,看着窗外。 他背对参议员,压抑着暴怒的情绪说:“先生,你不该擅自找来国民警卫队。我们会非常谨慎地作最适当的处理,经不起——恕我重复一次,无论我们的救援计划或领空权都经不起任何干扰。我想提醒你,这里是警方的辖区,不是军方的。这是美利坚合众国——” 罗德参议员打断他:“不是我叫他们来的,我和你们的想法一致。” “那么,是谁叫他们来的?”格罗德基问,她是韦斯利的顶头上司。 “可能是你们州长,”罗德参议员盯着我,看得出他也非常愤怒,“他做得出这种蠢事,因为他脑袋里全是下一届选举。帮我接他办公室,立刻。” 参议员匆匆戴上耳机,也不在乎是否有人偷听。他们对谈了数分钟。 “看在老天的分上,迪克,你是不是脑袋坏了?”他对弗吉尼亚州最高首长说,“不,别跟我扯这些空话,”他疾言厉色,“你干扰了我们的公务,如果造成伤亡,我一定会告诉公众谁该负责……” 他半晌不语,像在收听一则骇人听闻的消息,除要求州长下令撤退国民警卫队,他又强调了几点。国民警卫队的直升机并未降落,而忽然升高改变队形。他们飞越我们视野所及的旧岬右方,那里,核能发电厂的混凝土围堤耸向清澈的蓝天。 “我很抱歉。”参议员向我们道歉,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绅士。 地面穿梭着无以数计的警察、警车、救护车和消防车,还有如花夺绽放的卫星天线和采访车。那么多人待在外面,似乎在享受美好、清新的一天。韦斯利告诉我们,这些人聚集之处便是访客接待中心,也是临时的外围指挥所。 “你们看,”他解释,“发电厂和主办公大楼都离指挥所不到半英里,就是那里。”他指给我们看。 “控制室就在主楼里吗?”我问。。 “没错。那栋三层的米色砖造建筑。他们就在里面——所有人,包括人质。” “如果他们计划关上反应炉,就必须进入那栋楼。而据我们所知反应炉已经关闭了。”罗德参议员强调。 “然后呢?”司法部长问。 “还有备用反应炉,因此暂时不用担心供电问题。发电厂本身也有紧急发电设备。”罗德说,他是位著名的激进派核能提倡者。 宽阔的水路流经发电厂两侧,一条通往詹姆斯河,另一条则流入附近的人工猢。变压器和电线占地数英亩,停车场的车辆属于人质和其他援助人员。似乎没有简单的方法能秘密进入主楼,因为任何一座核能发电厂的安全系统设计都极为严密,以防外人不慎闯入,不幸的是,我们也被摒除在外。而若以顶楼作为入口,势必得在金属和混凝土上凿洞,这种举动则很难不被发现。 我猜韦斯利一定考虑过两栖作战计划的可行性:人质救援小组人员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河里或湖里,循水路接近主楼的一侧。他们只要游二十码就能到达恐怖分子袭击的建筑门口,但他们如何逃过陆上侦察,我却无从想象。 韦斯利没有说明他的计划,因为就算参议员和司法部长都与我们同一阵线,甚至是朋友,他们也都是政治人物。无论是联邦调査局还是警方,都不需要华盛顿插手这起任务,州长之前的举动实在有欠考虑。 “请注意,有辆大型休旅车靠近主楼,”韦斯利说,“那是我们的前线指挥所。” “我以为那是采访车。”司法部长说。 “我们试图在那里与汉德先生及其手下建立联系。” “如何联系?” “我在尝试与他通话。”韦斯利说。 “有人与他们交谈过吗?”参议员问。 “目前为止,”他说,“他们似乎不感兴趣。” <er h3">二 贝尔222轰鸣着在记者聚集的访客中心对面的直升机停机坪上缓缓降落。我们各自抓着公文包在桨叶扫起的强风中下机。韦斯利和我一语不发,疾步前行。我回头一瞥,只见罗德参议员被麦克风层层包围,这位全国最有权势的律师正在慷慨激昂地发表言论。 我们走进原本为小学童和参观者而设的访客中心,此刻这里到处都是州警和地方警察。他们正在挂着图表和地图的黑板旁喝汽水、吃快餐和零食。我不禁纳闷我们对这起事件的关心程度差异竟如此之大。 “你们的指挥中心在哪里?”韦斯利问我。 “应该与警察小队在一起。我在空中看到过我们的冷藏卡车。” 他四处搜寻,停在一扇人来人往的男厕所门前。马里诺正走出来,拉扯着他的裤管,我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且不考虑其他理由,我以为对辐射的恐惧会让他乖乖待在家里。 “我要弄杯咖啡喝,”韦斯利说,“还有谁要?” “我,来杯双份的。”马里诺说。 “我也来一杯,谢谢。”我对马里诺说:“我以为这是你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 “看到那边晃来晃去的那些家伙了吗?”他说,“我们属于特别小组,所有辖区都要派人到这里来,好让他打电话回去禀报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呢,老板就派我来了。不,我对这种事一点也不兴奋。还有,我刚看到你的死对头斯蒂尔斯了,你高兴听到罗切被暂时停职的消息吗?” 我没回应,那家伙现在根本无足轻重。 “这应该让你觉得舒坦点。”马里诺继续说。 我瞪着他。他硬挺的白色衣领上有一圏汗渍,身体一动皮带上所有装备都哗啦作响。 “我会一直留心看着你。如果你没被那些家伙强力来复枪的十字准星吓得屁滚尿流,我会深感佩服。” “我也会佩服自己。现在我得去看看我的下属。”我说,“你见到他们了吗?” “嗯,费尔丁在你从滨仪馆借来的那辆大拖车里。他在厨房煎蛋,简直是来露营。冷藏车也在那里。” “好,我知道他们的位置了。” “如果需要,我带你过去吧。” “真高兴你来了。”我说。我知道,无论是什么借口,他甘愿来此多半是为了我。 韦斯利回来了,手中的三杯咖啡上叠放着一纸盘甜甜圏。马里诺自顾自地吃了起来,我则凝望着窗外清冷的天空。 “本顿,露西在哪儿?”他不回答,我也心里有数,但我害怕去确认这个事实。 “凯,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他委婉地说。答案已十分明了。 “你说得对。”我放下咖啡,神经紧绷,“我得出去看看。” “等我一下。”马里诺刚想吃第二个甜甜圈。 “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你行吗?”他说,“我要确保你的安全。” “你去那里一定要倍加小心。”韦斯利对我说,“发电厂的每个窗口都有人监视,只要他们动念,随时可能开枪。” 我望着不远处的主楼,推开玻璃门。马里诺跟在我后面。 “人质救援小组在哪里?” “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别跟我打哑谜,我现在没心情。” 我径直向前,没看到任何恐怖分子和被害者,这场灾难似乎只是演练。消防车、冷藏卡车和救护车都像是紧急演习的一部分,即使费尔丁已在白色拖车里准备好应对一切灾难的必备工具,我们的指挥所还是无法让我觉得真实。费尔丁打开一个印有“法医检验中心”字样的蓝色军用置物箱,箱内从十八号针到用来装死者私人物品的黄袋子一应倶全。 他抬头看着我,仿佛我一直都在这里。“你知道标桩在哪儿吗?”他问。 “那类器材应该都在放斧头、钳子、金属绳索的箱子里。”我回答他。 “那些箱子在哪里?” “你找过黄色尸袋吗?”我瞅了眼堆在拖车里的置物箱。 “我想我得去州政府紧急事件管理处拿这些东西了。” “管理处在哪里?”我问。这里有数百分属不同的机构和部门。 “你出去向左可以看见他们的拖车,在从李堡来的那些家伙旁边。死亡登记处和州政府紧急事件管理处的人都穿戴着衬铅的装备。” “真希望我们用不着这些东西。”我说。 费尔丁对马里诺说:“有关于人质的最新消息吗?他们挟持了多少人?” “暂时无法确定,我们不知道这栋建筑里到底有多少工作人员。”他说,“截至目前,事态变化不大,相信这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二十三名人质获释,我们猜应该还有十二三人在里面,但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活着。” “天哪,”费尔丁气愤地摇头,“我们一定要就地处决这些该死的家伙。” “我一百个赞成。”马里诺说。 “以现在的配备,”费尔丁对我说,“我们可以应付五十个人,这是卡车再加上里士满停尸间的最大容量。另外,万一需要储藏间,我们也可以利用活动拖车。” “调几个牙医和放射线研究员来现场支援。”我提议。 “詹金斯、威尔奈、西尔弗伯、罗林斯都已在待命。”。 我闻到了培根煎蛋的味道,不知道是自己太饿还是产生了幻觉。“找我的话,我有无线电通话器。”我打开拖车门。 “别走那么快啊。”回到室外,马里诺抱怨。 “你去过活动指挥所吗?”我问。“那辆蓝白色大型休旅车?我们在空中时看到了那辆车。” “你不是要过去吧?” “没错,我正有此意。” “医生,那是前线指挥所。” “人质救援小组就在里面。”我说。 “我们先跟本顿确定一下吧。我知道你急着找露西,但看在上帝的分上,理智一点好吗?” “我现在非常理智,我要找露西。”我对韦斯利相当不满。 马里诺抓住我的手臂试图阻止,我们瞪着彼此,强烈的阳光让人几乎睁不开眼。“医生,听我说,现在发生的事无关个人,没人会在乎他妈的露西是不是你外甥女。她是联邦调査局的探员,韦斯利没有义务向你报告她在执行什么任务。” 我一言不发,他也不再多说。他说的都是实话。 “所以你别跟他过不去。”马里诺轻轻握住我的手臂,“想听真话吗?我也不希望这样。要是露西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不会袖手旁观。同样,要是你发生意外,我也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他妈的长这么大从没被什么事情吓倒过,但职责所在,我有我该做的事,你也一样。” “可是,她在前线指挥所……”我说。 他犹豫一下说:“走吧,医生,我们先和韦斯利说一声。” 但我们没机会这么做了。回到访客中心时,韦斯利正在打电话。他语气坚毅沉着,但整个人紧张得要跳起来。 “先少安毋躁,等我到了再说。最重要的是让他们知道我已在现场。”他冷静地说,“不,不,不,千万别轻举妄动。用扩音器,所有人都不要接近。”他瞥了一眼马里诺和我,“继续保持对谈,告诉他们马上会有人带一部电话给他们。”就这样,他挂上电话,径直朝向门口,我们跟在他后面。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马里诺问。 “他们要找人对话。” “他们怎么做的?扔纸条吗?” “一个人对着窗外喊话,”韦斯利回答,“情绪相当激动。” 我们快速通过停机坪,那里空无一人,参议员和司法部长离开已有一段时间。 “也就是说,他们连电话都没有?”我难以置信。 “我们切断了楼里所有通信设备的线路。”韦斯利说,“我们会给他们一部电话。一分钟前,他们根本不要,现在又忽然改变主意了。” “一定出了什么问题。”我说。。 “我也这么想。”马里诺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韦斯利默不作声,但我看得出他已不知所措,从来没有事情让他如此慌乱。我们穿过人群和等待提供救援的车阵。棕褐色的建筑轮廓逐渐变大,草坪上的活动指挥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圆锥形的封锁线和用来冷却反应炉的水路近在眼前,仅有投石之遥。 可想而知,新犹太复国主义者正用他们的来复枪瞄准器对着我们,随时准备扣下扳机。只要他们愿意,可以一个一个取我们性命。他们用来监视的窗子敞开着,我看不见其后的动静。 我们绕过大型休旅车前方,六名便衣警察和探员围着露西,她的样子深深烙印在我心里。她穿着黑色工作服和靴子,和在工程研究处时一样,身上缠着许多缆线。只是这次,她戴着两副手套,地上的托托已经启动,粗壮的脖子上连着光纤轴管的缆线,似乎长达北卡罗莱纳。 “用胶带把接收器粘上去会更理想。”露西对周围的男人说,她的眼睛上戴着阴极射线管。 “谁有胶带?” “稍等。” 一个穿连身衣的男子在大型工具箱里翻找,将一卷胶带丢给另一个人。 “露西,”韦斯利说,“本顿·韦斯利,我就在这里。” “嗨!”她说,听得出来她有点紧张。 “你把电话交给他们后,我就开始说话。我只是让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可以开始了吗?”她问,并不知道我也在场。 “开始行动。”韦斯利声音十分紧张。 露西轻触手套上的按钮,托托嗖嗖作响动了起来,它圆脑袋里的独眼开始转动,仿如照相机镜头对焦。她触碰另一个按钮时,托托的头部动了。每个人都怀着期待安静地看我外甥女的作品行动。它用橡胶履带向前移动,电话紧系在它的钳子上,轴管上的光纤和电话缆线一圈圈松开。 露西悄然无声地操作托托,像在指挥一个交响乐团。她张开手臂轻轻舞动,机器人从容不迫地滑行至路面,穿过砾石地,越过草坪,直至草坪上一名探员附近,随后沿人行道到达主楼玻璃门前的四级阶梯前停下。露西深吸一口气,继续遥控那个金属与塑料制成的伙伴。她按下按钮,托托手臂上的夹子伸出,缓缓降下把电话放在第二级阶梯上。随即后退,转身,露西开始带它回来。 机器人没走多远,我们就看到玻璃门打开,一名穿卡其裤和毛衣的大胡子男子迅速出现,一把攫起石阶上的电话闪身入内。 “干得好,露西。”韦斯利松了一口气,“好了,现在可以通话了。”他这话不是对我们,而是对他们说的,“露西,等你准备好,就可以开始了。” “是的,长官。”她用手检查托托的凹陷和脱漆之处。 马里诺、韦斯利和我一一钻进活动指挥所,车内布置的主色调是蓝色和灰色,坐椅间摆着桌子,附厨房和卫浴设备,窗户上装的是从外面看不进来的单透玻璃。后面是无线电和电脑,头顶五台电视的频道固定在一些主要电视网和CNN,音量开到最小。桌上的红色电话急促嘹亮地响起,我们马上走向通道,韦斯利冲过去接。 “韦斯利。”他边说边盯着窗外,按下两个按钮让说话方和收听方的声音都能录下来。 “我们需要一个医生。”听起来是南方白人的口音,急促地喘着气。 “没问题,但你们得多告诉我一点细节。” “少废话!”那人歇斯底里地大喊。 “听着,”韦斯利非常镇定,“我不是在跟你闲扯。我们想提供帮助,但需要更多信息。” “他掉进池子里,现在昏迷不醒。” “谁?” “他妈的是谁关你屁事?” 韦斯利犹豫片刻。 “他要是死了,我们会用导火线把这里的一切连起来,你听懂了吗?如果你不乖乖照做,我们马上把这里炸掉!” 他的意思很清楚,韦斯利没再多问。约珥·汉德出事了,我不敢想象如果他死了,他的信徒会做出什么事来。 “继续说。”韦斯利说。 “他不会游泳。” “让我确定一下情况,有人淹死了吗?” “听着,那些水有放射性,因为该死的燃料组件在里面,你听懂了吗?” “他掉进反应炉里了?” 那人继续歇斯底里地大喊:“不准再问这些狗屁问题,派人过来帮忙。要是他死了,大家就一起完蛋。你听懂了吗?”这时震耳的枪声从电话里传来,建筑里同时传出爆裂声。 每个人都吓得目瞪口呆,电话里隐约传来哭声。我的心几乎要从肋骨间蹦出来。 “如果再让我等一分钟,”电话里的声音十分激动,“那就等着替下一个人收尸吧。” 我在没人来得及阻拦前冲向话筒,说道:“我就是医生,我需要清楚知道他掉进反应炉池之后的情况。” 沉默。接着那名男子说:“他几乎完全昏迷过去,我只知道这样。我们试着用水浇醒他,但他似乎还是没有知觉。” “他呛水了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有水从他嘴里流出来。”他非常焦虑,“如果你们袖手旁观,女士,我会把整个弗吉尼亚夷为平地。” “我马上过去帮你,”我说,“但我得先问你几个问题。告诉我,他现在状况如何?” “我刚才说过,他没有知觉,应该昏过去了。” “你们把他放在哪里?” “我们待的房间。”他听起来有些害怕,“不管我们怎么做,他都没有反应。” “我会带大量的冰块和医疗器械过去。”我说,“如果没人帮我,我得来回跑好几趟。” “你最好别是联邦调查局的人。”他提高声音。 “我是这里的医生,手下有许多经验丰富的医疗人员。”我说,“我现在过去帮助你们,但是请不要为难我。” 他犹豫一下,接着说:“好,但你只能自己过来。” “机器人可以帮我搬东西,就是刚才送电话的那个机器人。” 电话挂断了。韦斯利和马里诺瞪大眼睛望着我,好像我刚才在唆使罪犯杀人。 “绝对不行,”韦斯利说,“老天,凯!你糊涂了吗?” “不准你去,否则我要以警察的身份拘捕你。”马里诺说。 “我一定得去,”我简单地说,“他快死了。” “这就是你不能过去的主要原因。”韦斯利怒吼。 “他吞了池里的水,患有急性放射性疾病,”我说,“他活不了。他就快死了,我们都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连锁反应。他的信徒们很可能引发爆炸,”我对韦斯利、马里诺和人质救援小组的负责人说,“你们难道不了解?我读过他们的《圣经》,他是他们的救世主,万一他死了,其他人绝不会坐视不管,整件事就会转变成你所说的一场自杀性任务。”我看着韦斯利。 “我们不确定他们是否会这么做。”他对我说。 “你要赌一把吗?” “如果汉德醒过来,认出你,告诉他的喽啰你是谁,接下来该怎么办?”马里诺说。 “他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韦斯利凝望着窗外,大型休旅车里温度并不高,而他却仿如置身酷暑,衬衫因汗湿而软塌。他拭去眉间的汗水,犹豫不决。我想到一个主意,除此之外找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听我说,”我说,“我绝对救不了汉德,但可以让他们以为他还活着。”所有人都盯着我。 “什么?”马里诺说。 我情绪有点激奋。“他随时会死,”我说,“我先进去争取时间,让你们攻进去。” “可我们进不去。”韦斯利说。 “一旦我进去了,你们也没问题。”我说,“我们可以用机器人带路。想办法让它进去,蒙混他们一段时间等你们行动。我知道你们原本就打算这么做。” 韦斯利面色凝重,马里诺则一脸不屑。我知道这种方式听起来有点荒谬,但情势刻不容缓。其他人在准备冰块时,我走向最近的救护车,从后勤辅助人员那里拿所需器械。我和露西操控下的托托准备就绪。机器人带着五十磅的冰块,我则搬着一个大医务箱。我们走向主楼的前门,就像一次最平常的造访。我不去想他们正用枪瞄准我,也不去想核能发电厂会爆炸,或驳船装载的放射性物质是为了让那些疯子制造原子弹。 我们到达门口,不久前出来拿电话的大胡子立刻打开门。 “进来。”他语气粗暴,来复枪用系带背在肩上。 他瞪着夹子上紧绑着五大袋冰块的机器人,犹豫片刻,仿佛托托是只会忽然伤害他的斗犬。他拿冰块时,露西通过光纤操纵她的伙伴松开夹子。接着,这名男子关上门带我进入建筑内部,安检区面目全非,X光机和其他扫描设备已经弹痕累累被彻底摧毁。四处都是血滴和拖曳的血迹。我跟着他绕过一个转角,在看到楼下那堆肤色苍白、满身血污的殉职警卫前,就已闻到尸体的味道。 我们通过一道红门,恐惧如胆汁般涌上我的喉头,各种混杂的轰隆声让我手脚发软,遑论听这个人亲口说他是新犹太复国主义者。我看到他皮带上的大型黑色手枪,想起了丹尼和射杀他的那把点四五口径手枪。我们爬上漆成红色的铁梯,我头昏眼花,不敢向下看。他带我经过一条狭小通道直至一道漆着“警告”标志的门前,敲了暗号,融化的冰水滴在地上。 “照你刚说的话做,”走进控制室时,我隐约听到他这么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用来复枪口抵着我的背。 “是的。”我说。 里面大约有十二个人,都穿着便裤配毛衣或夹克,扛着半自动来复枪和机关枪。他们情绪非常激动,怒气腾腾,对靠坐在墙边的十名人质非常冷漠。人质的手被绑在身后,头上都罩着枕套。透过挖开的枕套洞口,我在他们眼中看到了惶恐。从枕套的嘴部开口看得到唾沫,他们的呼吸非常局促。汉德平躺在他们面前,地上鲜红色的血痕一路拖曳到操控台后方,刚才那名遇害者就被丢在那里。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看到多少尸体,是我的还是他们的。 “过去。”带路人说。 约珥·汉德躺在地上,盖着扯下来的窗帘。他吞下了致命的池水,脸色惨白,浑身湿透。无论我医术多么高妙,也无回春之术。我隐约辩认出他英挺的脸和丰厚的嘴唇,在法庭上见过,此时的他却臃肿而苍老。 “他这样多久了?”我问带我进来的男人。 “可能有一个半小时了。” 他抽着烟,在一旁踱步,避免直视我。我放下医务箱时,他一手紧握住枪瞄准我的脑袋。我转身看着他。 “不要用枪指着我。”我说。 “闭嘴!”他停下来,瞪着我,像是要轰掉我的脑袋。 “我是应你们要求来帮忙的。”我迎着他黯然无神的目光,用就事论事的语气说,“如果不需要我帮忙,那么请便,要不一枪毙了我,要不让我离开。而这样都对他无益。我正试着救他的命,你该死的枪会让我分心。” 他一时间哑口无言,整个人斜倚在能把我们炸飞到月球上的操控台边缘。墙上的屏幕显示两个反应炉都已关闭,标示地点的电子格网上闪着警示红灯,我不知哪里出了差错。 “嘿,乌顿,由她去吧。”他的一个同伴点了一根烟。 “我们先把冰袋拆开,”我说,“我需要一个大桶,可惜没有。我刚看到工作台面上有一些书,传真机那边好像还有一堆书架。把任何可以围住冰块的东西都尽量找来。” 男人们搬来各种厚重的使用手册、几令纸和那些疑似属于人质的公文包。我在汉德身边围出一个长方形,就像在自己后院搭建一个花床,然后把五十磅冰块铺在他身上,仅露出他的脸和手臂。 “接下来要做什么?”名叫乌顿的男人凑上前,听口音他像是从西部来的。 “他被放射线感染,”我说,“全身都受到严重伤害,唯一的办法就是遏止伤害蔓延,让所有生命活动慢下来。” 我打开医务箱,拿出一根注射针头,插在他们垂死领袖的手臂上,用胶带固定住,然后接上一个插着静脉注射管的吊瓶——里面装满生理盐水。汉德被冻在一英寸厚的冰块下,对人体无害但毫无作用的含盐溶液慢慢滴着。 汉德奄奄一息,我的心扑通狂跳。周遭这些穿毛衣的人相信我假装在救的这个人就是上帝。一人脱下毛衣,露出灰色内衣,衣袖经年洗得脱线了。一些人蓄着胡子,也许因为这几天的行动来不及刮。我想到他们的妻儿身在何处,我想到河上的驳船,想到发电厂其他的地方正发生什么事。 “对不起,”一个颤抖的声音说,由此可知至少有一名人质是女性,“我想上洗手间。” “马伦,你带她去,任何人不许在这里拉屎撒尿。” “不好意思,我也想去。”另一名人质说,这次是男声。 “我也是。” “好,一次一个。”年轻力壮的马伦说。 现在我至少知道一件联邦调査局不知情的事,新犹太复国主义者从未有意放任何人走。他们用枕套套在人质的头上,这样下起手来更加简单。我取出一瓶生理盐水,朝汉德的静脉注射了五十毫升,佯装对他施了什么法术。 “他现在怎么样?”人质去洗手间时,一名男子大声何。 “病情暂时稳定。”我扯谎。 “那他什么时候会醒来?”又有人问。 我再度测量他们首领的脉搏,脉象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忽然间,一名男子冲到我旁边,用手触摸汉德的颈部。他用手指挖冰,堆到汉德的心脏部位,抬头看我时眼里充满惊恐和愤怒。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狂吼,满脸涨红。 “你当然感觉不到。当务之急是要让他体温保持低水平,这样才能让他血管和器官受辐射损害的程度降至最低。”我告诉他,“我已经给他注射了大量三胺五乙酸药剂,他还活着。”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目露凶光,手扣在冲锋枪板机上,然后一步步走近我。“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人,或者帮倒忙?” “你不知道,”我面不改色,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别无选择,只能信任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尽量让他的新陈代谢减慢,所以他暂时还无法苏醒。我只想保住他的命。” 他移开目光。 “嘿,培尔,放松点。” “少去烦这位女士。” 我又跪在汉德身边,他的静脉注射还在继续,融化的冰水渗出围堵物,流得满地都是。我几次测量他的生命迹象,做笔记,假装全心全意地看护他。只要稍微得空,我就不由自主地瞥向窗外,期待我的同伴们出现。不到下午三点,汉德的器官已如他那些意兴索然的信众一样萎顿衰竭。约珥·汉德的生命力就像流过整个房间的细小水流,消逝得无声无息。 “我需要更多的冰块和药。”我抬头说。 “什么?”培尔凑上前。 “否则,你们最好赶快送他去医院。” 没人应话。 “如果不提供我所需的东西,我没法让他继续撑下去。”我坚决地说。 培尔绕到桌子后拿起电话,说需要冰块和药。我知道这是露西和她的同伴展开行动的大好时机,否则我只能坐以待毙。我避开从汉德身上流下的那摊水。我看着他,无法相信他曾有超乎常人的呼风唤雨的力量,这个房间、反应炉和驳船上的每个人都愿为他而死。事实上,他们已经这么做了。 “机器人会把那些玩意儿送过来,我现在出去拿。”培尔看着窗外说,“它过来了。” “你出去时没准儿会挨枪。” “有她在这里,不会有事。”培尔的眼神怀着敌意,几尽疯狂。 “机器人可以帮你把东西搬进来。”我的话让他们非常惊讶。 培尔大笑。“你还记得那些台阶吧,你认为那个锡罐爬得上来?” “他很能干。”我希望它确实如此。 “嘿,让那玩意儿进来吧,省得我们跑出去。”另一个人说。 培尔又打电话给韦斯利。“让机器人带着补给品到控制室来,我们不打算出去拿。”他猛然摔下电话,浑然不觉自己已铸成大错。 我一心一意想着露西,为她祷告,对她而言这是个严峻的挑战。我凛然一惊,感觉到枪管抵着我的后颈。 “要是他死了,你也一起死吧。听懂了吧,贱人?” 我不敢动。 “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乘船离开这里,他最好跟我们一起走。” “只要有足够的补给,就可以保住他的命。”我仍然不动声色。 他移开抵在我脖子上的枪。我为他们已故首领注射最后一瓶盐水。汗珠从我背上滚落,我手术袍的下摆已经湿透。我想象着露西此刻穿戴着虚拟实境的装备在活动指挥所里行动,我想象着她移动手指和手臂踏进来,光纤让她从阴极射线管里看清这里的每一寸地势。如果托托不卡在楼梯间或跌落某处,她的远程监控是我们的最后一线希望。 机器人借由履带从转障坡道上来时,监视着窗外的人开始发表意见。 “弄个这种玩意儿倒是不错。” “你会笨得不知怎么用。” “不行,这宝贝是无线遥控的,无线遥控的东西在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你知道这里的墙有多厚?” “碰到烂透了的天气,叫它出去搬柴火倒挺好用的。” “对不起,我又想上厕所。”一名人质怯生生地说。 “妈的,这次不准去。” 我紧张到极点,担心托托出现时,他们离开还未回来。 “喂,让他憋着。妈的,我真希望能将这些窗子封死,这里冷死人了。” “等我们远离这鬼地方后可就见不到这种干净寒冷的空气了,还是趁机好好享受吧。” 他们说笑之际,另一个我没见过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肤色黝黑、满脸胡子,穿着厚重的夹克和工作服,气急败坏。 “我们只拿到十五个组件装进容器运上驳船。”他口气威严,口音很重,“必须多给我们点时间,我们才能多拿几个。” “他妈的十五个还不够多。”培尔说,似乎不把这个人放在眼里。 “我们至少需要二十五个!这是协议好的。” “没人告诉我这回事。” “你少装蒜。”口音浓重的男人看着躺在地上的汉德。 “他现在没法跟你商量这件事。”培尔用靴头踩熄烟蒂。 “你知道吗,”外国人急得直跳,“每个组件有一吨重,得先用起重机把它们从水池反应炉里拖出来再装进容器里,过程耗时费力并且非常危险。你们当初承诺我们至少可以拿二十五个,现在却为了他急着抽手。”男人愤怒地指着汉德,“我们当初可是协议好的!” “唯一的协议就是好好照顾他。我们得把他送上驳船,把医生带走,然后送他进医院。” “这简直是胡闹!他根本已经死了!你们这些疯子!” “他没死!” “你自己看看。他面无血色,没有呼吸,已经彻底死了!” 他们对彼此大吼。培尔朝我走来,靴子啪啪响,他质问我:“他没死,对吧?” “没有。”我说。 汗珠从他脸上滑落。他从皮带里掏出枪,先瞄准我,接着指向那群人质,他们吓得蜷缩在一起,其中一个哭了起来。 “不要,拜托,不要,求求你。”一名男子乞求着。 “刚才是哪个不乖的家伙说要上厕所?”培尔狂吼着。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枕头套随呼吸翕动,狂乱的眼神四处扫射,每个人都吓得瑟瑟发抖。 “是不是你?”他指着其中一个。 控制室的门开着,我可以听到托托在楼下嗖嗖作响。它爬上楼梯,沿狭小的通道进来,马上就要到了。我想起外甥女塞进医务箱里的那根工程研究处设计的合金闪光信号灯。 “妈的,我要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一名男子说。我知道,游戏该结束了。 “我来让你看看。”我说,嗖嗖声越来越大。 我用闪光信号灯指着培尔,按下按钮。光束炫目,他大叫着捂住眼睛。我挥舞如棒球棍般坚硬的闪光灯柱,将他腕骨敲裂,手枪哐啷一声掉在地上,机器人把它捡起来。我俯身扑倒在地上,尽可能用手遮住眼睛和耳朵。房间里忽然迸出一片白色强光,强大的爆炸力掀走了托托的头盖。尖叫和咒骂此起彼落,恐怖分子晕头转向,跌在操控台和同伴身上。人质救援小组的十二名探队员强行攻坚的时候,恐怖分子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到。 “不许动,妈的!” “不许动,否则我轰了你们这些人的脑袋!” “所有人都不许动!” 直升机震得窗台直晃,从屋顶攀降的探员踢开纱窗闯进来。我始终趴在汉德的冰墓旁一动不动。手铐啪哒铸上,武器装备哐哐啷啷掉落一地。我听到有人在哭,知道人质已被安全带离现场。 “没事了,你已经安全了。” “哦,天哪。感谢上帝。” “来吧,我们带你们离开。” 我感到一只冰冷的手搭在我的颈背上,此人在检查我的生命迹象,因为我看起来和死人一样。 “姨妈?”露西紧张地大叫。 我转过头,缓缓起身坐在地上,精神恍惚地看着四周。我浸在水里的手和侧脸已经麻木,连牙齿都咯咯打战。露西握着枪蹲在我身边,她环视屋内,穿黑衣的探员带走了最后一名凶徒。 “走吧,我扶你起来。”她说。 她扶着我站起来,我颤抖的肌肉恢复正常,但感觉不到任何温度,耳朵里嗡嗡直响。站起来时,我看到了门边的托托。它眼睛烧焦了,头部一片漆黑,圆形头盖不翼而飞。它拖着光纤缆线安静地站在那里,恐怖分子被一个个带走,没人注意到它的存在。 露西看着地上冰冷的尸体,看着冰水、静脉注射管、皮下注射器和空盐水瓶。 “上帝。”她说。 “现在出去安全吗?”我热泪盈眶。 “我们已经掌控了整个封锁区,在攻进控制室的同时也对驳船采取了行动。对方有些人被杀了,因为他们不肯放下武器投降。马里诺在停车场干掉一个家伙。” “他杀了一个人?” “他不得不这么做。”她说,“我想是一网打尽了——我估计有三十人——但我们还是得小心。这里到处容易引爆,我们走吧。你能走吗?” “我想可以。” 我脱下手套,解开湿透的手术袍猛然扯下,把它扔在地上,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们快步离开控制室。露西抓起腰带上的无线电话,靴子大声地踏在托托表现优异地走过的通道和楼梯间。 “一二〇呼叫〇一。”她说。 “〇一收到。” “我们已清理完毕。一切安全吗?” “你找到包裹了吗?”我听出了本顿·韦斯利的声音。 “是的,包裹——完好无缺。” “谢天谢地。”无线电里传来少有的激动,“告诉包裹,我们都在等她。” “是的,长官。”露西说,“我相信她一定知道。” 我们走得很快,远离那些尸体和血迹,来到再也不会有人进出的大厅。露西推开玻璃门,黄昏的太阳也很刺目,我不得不挡住眼睛。我不知该朝哪里走,直觉腿脚发软。 “当心脚下。”露西用手臂环住我的腰,“姨妈,紧紧靠着我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