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女法医05·人体农场》 第一章 十月十六日,当朝阳从夜幕后方窥视时,鹿只模糊的身影潜行至我窗外的浓密树林边缘。破晓时分,视线之外的靶场传来刺耳的砰砰声,房间上方及下方的水管鸣响着,周围的窗户也亮了起来。我在枪声中入睡又醒来。 那是弗吉尼亚洲匡提科永不止息的噪音。坐落于此的美国联邦调查局国家学院犹如一座孤岛,四周都是海军陆战队。我每个月总有几天会待在学院内的安全部门,在此期间没有人能打电话给我,除非我要他们打过来;即使在会议室内喝多了啤酒,也不用担心会有人跟踪。 我的套房可不想新探员和来访警察恶劣的宿舍,有电视、电话、厨房,以及一间为我独享的浴室。此地禁止抽烟、喝烈酒,不过我怀疑,那些蛰居于此的探员和受保护的证人能像我一样恪遵这条规则。 我将咖啡放入微波炉内加热,然后打开手提箱,取出昨晚入住后就等着我处理的一份文件。我尚未检视,因为我无法聚精会神地翻越它,只好留待第二天。由此看来,我变了。 从读医学院起,我就习惯在任何时刻面对任何伤痛。我曽全天候在急救室工作,也曾独自在停尸间通宵达旦解剖尸体。我的睡眠一向只是在某个阴暗角落打个盹,这种地方我很少能回想起。岁月流转,人事蹉跎。我开始害怕熬夜工作,每当生命中所遭遇的恐怖景象不知不觉地浮现时,我便会噩梦连连。 埃米莉·斯坦纳十一岁,她纤细的身躯已萌现性征,两周前的十月一日,她在日记中写道: 噢,我好快乐!快要天亮了,妈妈不知道我在写日记,因为我在床上打着手电筒。我们到教堂聚会。伦恩也在场!我看得出来他注意到我了。他给了我一个“火球”!我趁他不注意将它收藏起来,放在我的秘密盒里。今天下午,青年团契聚会,他要我早点去与他碰面,并且不要告诉任何人!! 当天下午三点,埃米莉离开位于黑山的家——就在阿什维尔东部——徒步两英里前往教堂。聚会结束后,其他孩子看到她于下午六点夕阳西沉时独自离去。她没有走大路,二十提着吉他盒抄小径绕过一片小湖4.探员相信她就是在这段路上撞见了几小时后夺走她性命的那个男人。或许她曾停下来与他交谈;或许因为天色渐暗,她忙着赶路回家而未能察觉到他。 黑山是北卡罗来纳州西部的一座小镇,居民七千人当地警方难得侦办凶杀案或儿童遭性侵案,更别说这种二者兼备的案件。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来自佐治亚州奥尔巴尼的邓波尔·布鲁克斯·高特,虽然他在当地张贴的十大通缉要犯名单中露着笑脸。在这风景如诗似画、以作家托马斯·沃尔夫和布道家比利·葛培理二驰名世界的地方,穷凶极恶的歹徒及其滔天大罪无人顾及。 我弄不懂高特怎么会看上这里,怎么会看中埃米莉,这个思念着父亲与一个名叫伦恩的男孩的柔弱小女孩。然而两年前高特在里士满放下血腥暴行的回忆似乎使清晨也蒙上一层阴影。我一度几乎可以逮到他。有一瞬间,我真的就可以将他绳之以法,却又让他跳窗脱逃,消失无踪。当时我未佩带枪械,而持枪射击也不是我的职责。但我一直无法摆脱烙在心中令人不寒而栗的疑惑。我不断地自问:当时还能做些什么? 烈酒在联邦调查局国家学院一向不受欢迎,我很后悔前一晚在会议室喝了几杯。这天早上我沿着J·埃德加·胡佛路慢跑,比平日还难熬。 “噢,天哪,”我想着,“我撑不下去了。” 海军陆战队在可以俯瞰道路的靶场上架设了帆布掩体和望远镜。我慢跑经过时,可以感受到虎视眈眈的男性目光,我知道他们留意到了我t恤衫上所印的“司法部”金色字样。那些士兵可能以为我是个女探员或来访女警。想象着我的外甥女跑过同样路段,我觉得浑身不自在。我希望露西能挑选其他地方实习。显然,我已经影响了她的生活,这令我诚惶诚恐。我已经习惯在在苦闷或察觉到年华渐逝时,不由自主地为她的训练操心。 ,即联邦调查局人质救援小组,正在进行演习,直升机的螺旋桨沉闷地扑打着空气。一辆车门弹痕累累的卡车呼啸而过,随后是一个车队的士兵。我折回头,开始慢跑一英里半返回学院。如果不是因为学院屋顶布满了天线,且坐落于偏僻的树林中,它很可能被人误以为是现代的褐色砖造旅馆。 总算跑到了警卫室,我绕过拒马,举起手疲惫地向玻璃后的警卫敬了个礼。我气喘如牛又汗流浃背,正打算走完剩下的路时,察觉到身后有辆车在减速。 “你是想自杀吗?”彼得·马里诺坐在他那辆配有装甲的皇冠维多利亚汽车的前座,大声叫嚷。无线电天线像钓竿般抖动着。尽管我曾再三叮嘱,他还是没有系安全带。 “要自杀有更简单的方法,”我隔着他摇下玻璃的前座车窗说,“例如开车不系安全带。” “天知道我什么时候必须匆忙跳下车。” “如果出车祸,你当然会匆忙跳下车,”我说,“或许从挡风玻璃摔出去。” 马里诺是经验丰富的凶杀案刑警,我们的总部都在里士满。他最近获得升迁,调派到第一辖区,那里是里士满暴力案件频发的区域。他多年来一直参与联邦调查局的暴力罪犯逮捕计划。 马里诺五十出头,长期跟卑劣扭曲的人性打交道、饮食习惯不良、酗酒,所有这些使其深受摧残。他的脸庞饱受艰辛岁月的侵蚀,灰白的头发也日渐稀薄,身材臃肿走样,但刚烈的个性一直未变。我知道他是来参加埃米莉·斯坦纳命案的调查会议,但对他后座的行李颇感不解。 “你要待上一阵吗?”我问。 “本顿替我报名参加‘街头求生训练’。” “你和谁?”我问。街头求生训练并不针对个人,而是针对一个特遣小组。 “和我辖区的小组。” “可别告诉我,你的新职责包括破门而入。” “获得升迁的喜悦之一,就是再度穿上制服,披挂上阵。你没有注意到吗,医生,他们已经不再出动‘周六夜间特遣小组’了。” “谢谢你的提醒,”我淡然说道,“记得衣服要穿厚一点。” “什么?”他戴着墨镜,扫视着过往车辆。 “被漆弹打中挺痛的。” “我不打算中弹。” “我从没听说过有人打算中弹。” “你什么时候来的?”他问我。 “昨天晚上。” 马里诺从汽车遮阳板上取出一包烟。“你听到的消息多吗?” “我看了一些报告。北卡罗来纳州的刑警今天早晨会将这个案件的大部分资料送过来。” “是高特。一定。” “当然有相似之处。”我审慎地说。 他抖出一支万宝路,叼在唇间。“就算必须下地狱才能找到那个混蛋,我也要将他逮捕归案。” “如果你在地狱里找到他,希望你让他留在那边。”我说,“你午餐时分有空吗?” “只要你付钱。” “一直都是我付钱。”我实话实说。 “也应该一直由你付,”他将车驶入车道,“你是个该死的医生。” 我缓步走过车道,进入健身房的后方。走进更衣室时,三个身材姣好、几乎全裸的年轻女子看见了我。 “早上好,女士。”她们异口同声地说,这立即暴露了她们的身份。缉毒小组探员让人深感困扰的多礼,在联邦调查局国家学院众所周知。 我开始不自在地脱湿衣服。我一直无法习惯此地偏男性化的部队式作风,女性可以一丝不挂地聊天,或毫不迟疑地展示身上的淤痕。我紧抓着毛巾,匆匆走向莲蓬头,刚将水扭开便发现一对熟悉的绿眼睛从塑料浴帘后探视,我被吓了一跳,肥皂从手中飞了出去,在地砖上滑行,在我外甥女沾满泥巴的耐克运动鞋旁停了下来。 “露西,能不能等我出去后再聊?”我将浴帘用力拉上。 “哇,今天早上莱恩把我整得死去活来。”她开心地说着,将肥皂踢了进来,“太过瘾了!下次我们跑黄砖路时,我会问他你能否参加。” “不用,谢谢。”我揉搓着头发上的洗发露,“我可不想把韧带拉伤或骨折。” “呃,你真该跑上一回,姨妈。那是这里的一种通关仪式。” “我不来这一套。” 露西沉默了片刻,犹豫地说:“我有话想问你。” 我将头发冲洗干净,拨开眼睛上的发丝,扯着浴帘往外望。我的外甥女站在浴室隔间后面,满身大汗,脏兮兮的,灰色的联邦调查局t恤衫上略沾血渍。她今年二十一岁,即将从弗吉尼亚大学毕业,轮廓鲜明,面容姣好,一头褐色短发,在阳光的照射下亮丽动人。我记得以前她留着红色长发,戴着牙套,身体肥胖。 “他们要我毕业后回来。”她说,“韦斯利先生已经写了一份申请书,联邦调查局很有可能会批准。” “你想问的是什么?”我看出她犹豫不决。 “我只是很想知道你对此有何看法。” “你知道目前人事冻结。” 露西仔细端详着我,想看出我不想让她知道的信息。 “反正我刚出校门,也不能立刻就成为新探员。”她说,“重点是现在先让我进入工程研究处——或许经由申请获得许可。至于之后我要何去何从,”她耸耸肩,“谁知道。” 工程研究处是联邦调查局最近才成立的机构,位于一栋综合大楼内,与学院共享一片土地,外观朴实。他们的内部运作属于机密,身为弗吉尼亚州首席法医、联邦调查局调查支持组法医顾问的我,都从未获准踏入我外甥女每天必经的走道。 露西脱掉运动鞋和运动短裤,将运动衫与胸罩也一并脱了。 “我们稍后再谈这个话题。”我走出沐浴间时说,她随后走了进去。 “哎哟!”水喷到她的伤处,她叫出了声。 “多用些肥皂和水清洗。你的手怎么弄成这样了?” “滑下堤防时绳子磨的。” “真该用酒精消毒。” “不用。” “你什么时候离开工程研究处?” “我不知道,看情形。” “我回里士满之前会来找你。”我转身返回更衣室,开始吹干头发。 不到一分钟,露西毫不害臊地走过我身旁,除了我送给她当生日礼物的那块百年灵牌手表外,一丝不挂。 “该死!”她边穿衣服边低声骂道,“你不会相信我今天要做些什么事——将硬盘重新格式化,重新上传全部数据,因为我的硬盘空间老是不够。我需要更多空间,得更动许多文档。我只希望我们不会再有硬件方面的问题了。”她言不由衷地抱怨着。露西热爱她每一分钟所做的事情。 “我跑步时看到马里诺。他这个星期要待在这里。”我说。 “问问他想不想打靶。”她将跑步鞋塞进储物柜,使劲将门关上。 “我想他应该会打得不亦乐乎。”我跟在她身后说,这时又有六个身着黑衣的缉毒小组探员走了进来。 “早上好,女士。”她们脱掉靴子时,鞋带啪啪地拍打着鞋面。 我穿戴整齐,将运动背包放回房间时,已是九点十五分。我迟到了。 我通过两道安全门,匆匆走下三段楼梯,在清枪室搭乘电梯,下沉二十米到达联邦调查局国家学院最底层,我一向在此饱受煎熬。会议室内有九名刑警、联邦调查局的调查员、一位暴力罪犯逮捕计划的人格分析师,他们全坐在一张橡木长桌旁。我拉开马里诺身旁的椅子,此时屋内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这家伙对销毁证据懂得还不少。” “只要服过刑都懂。” “重要的是他做这些事时很自然。” “那让我觉得他从来没有服过刑。” 我将我的资料并入正在传阅的其他资料,低声告诉一位调查员我要一份埃米莉·斯坦纳日记的影印本。 “呃,我不同意。”马里诺说,“服过刑并不意味着他会害怕再度入狱。” “大部分人会害怕——你知道,就像俗话说的,热火炉上的猫。” “高特可不是大部分人。他喜欢热火炉。” 我接过一沓激光打印的图片,上面是斯坦纳家那栋带有牧场风格的房子。最后的一楼窗户被撬开了,歹徒就是从这里进入一间饰有白色油地毡和蓝色方格花纹壁纸的小洗衣间。 “如果我们将小区、家庭、受害人本身都考虑在内,可以看出高特越来越大胆了。” 我顺着图片中铺着地毯的走道望向主卧室,这个房间以小紫罗兰花束和飞翔的气球图案作装饰。我数了数,铺有床罩的床上总共摆了六个枕头,壁柜内还摆了好几个。 “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容易被侵入的小窗户。” 这间装饰得充满小女孩风格的卧室是埃米莉的母亲德内莎的。依据她向警方的陈述,大约凌晨两点她在枪口下醒过来。 “他可能在戏弄我们。” “那也不是第一次了。” 斯坦纳太太说持枪者中等身材,中等体格。因为他戴着手套、面罩,身穿长裤、夹克,她不能确定他的种族。他塞住她的嘴巴,并用鲜橘色胶带捆绑她,将她关在壁柜内。然后他沿走道前往埃米莉的房间,将她从床上抓走,带着她消失在凌晨的黑暗中。 “我想我们应该谨慎,不要死死盯住这个家伙。认定他就是高特。” “言之有理。我们必须思维开阔。” 我插嘴道:“那位母亲的床是否铺过了?” 激烈的讨论停了下来。 一位脸色红润、看起来色迷迷的中年刑警说:“没错。”他精明的灰眼睛像昆虫般盯着我灰褐色的头发、双唇、灰白条纹上衣领口上的灰色领巾,目光往下移至我的双手,望向我的金质凹刻图章戒指,也没注意到我没有戴结婚戒指。 “我是斯卡佩塔医生。”当他凝视着我的胸部时,我冷冰冰地向他自我介绍。 “马克斯·弗格森,阿什维尔调查局的。” “我是黑山警察局的赫谢尔·莫特队长。”一个穿着整洁的卡其布服装、老得可以退休的人从桌子对面伸出一只长满厚茧的大手,“很高兴认识你,医生。久闻大名。” “显然,”弗格森对众人说,“斯坦纳太太在警方到达之前已经将床铺整理过了。” “为什么?”我追问。 “或许是难为情吧,”现场唯一的女探员莉斯·米雷说,“已经有一个陌生人闯入她的卧室,如今警方又要来。” “警方到达时她穿着什么衣服?”我问。 弗格森扫视着一份报告。“带拉链的粉红色长袍,还有袜子。” “她穿这种衣服就寝?”我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工程研究处的负责人本顿·韦斯得将会议室的门关上,目光与我短暂交会。他高大英挺,五官轮廓鲜明,一头银色头发,穿着单排扣黑色西装,带着一沓文件和幻灯片。他动作轻巧地坐至首座,用一支万宝龙钢笔做了些笔记,众人静候着。 韦斯利头也没抬,又说了一次:“我们是否能确定她受到攻击时就是这身打扮?或者她事后才穿上的?” “我觉得那应该称为礼服,而不是长袍。”莫特说,“法兰绒质地,长袖,长及脚踝,拉链在前面。” “她里面除了内裤什么都没穿。”弗格森补上一句。 “我不会问你是怎么知道的。”马里诺说。 “有内裤的线条,没有胸罩的线条。政府花钱要我仔细观察。联邦调查局……”他环视着众人,“可不是花钱要我拉屎的。” “除非你吃的是黄金,否则没有人花钱要你的大便。”马里诺说。 弗格森取出一包香烟。“有人介意我抽烟吗?” “我介意。” “呃,我也介意。” “凯,”韦斯得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推到我面前,“验尸报告,还有许多照片。” “激光打印的?”我问。我不是很热心,因为这种照片就像点阵打印机打印的图片,远远看着还差强人意。 “不,是冲洗的照片。” “很好。” “我们是在研究作案者的特质和犯罪手法吗?”韦斯利环视众人,有几个人点点头。“我们也有一个现成的嫌疑人。或者说,我们认为有。” “我深信不疑。”马里诺说。 “我们先检视犯罪现场,然后研究受害者。”韦斯利翻阅着资料说道,“我想最好暂时将已知的涉嫌人排除在外。”他从眼镜上方扫视着我们,“有地图吗?” 弗格森将影印资料递给他。“上面注明了受害者的家和教堂。我们认为她在教堂聚会结束后回家时可能会经过小湖,这也有标记。” 埃米莉·斯坦纳的脸庞和身躯都很柔弱娇小,让人误以为她才八九岁。在去年春天拍的距今最近的学生照上,她身穿鲜亮的黄绿色带纽扣毛衣,淡黄色头发分缝后用一个鹦鹉状的发夹固定。 据我们所知,她没再拍其他照片,直到十月七日星期六的晴朗早晨,一个老人前往托马霍克湖享受垂钓之乐。他在泥泞的湖边架设休闲椅时,注意到附近的树丛里有一只粉红色短袜,那只短袜还穿在脚上。 “我们沿着这条路前进,”弗格森在放映幻灯片,他的圆珠笔的影子指向屏幕,“在此处找到了尸体。” “这里距离教堂和她家多远?” “如果开车,距两边都大约一英里。如果算直线距离,还要更短一些。” “绕过小湖的路径是直线距离?” “差不多。” 弗格森接着说下去:“她头朝北躺着,穿着短袜,左脚上的那只没穿好。我们找到一块手表和一条项链,而她原来穿着的蓝色法兰绒睡衣和内裤,至今仍不见踪迹。这一张是她后脑部伤处的特写。” 圆珠笔的影子移动着。隔着厚厚的墙壁,我们上方隐约传来室内靶场的枪声。 埃米莉·斯坦纳陈尸时全身赤裸。依据邦科姆县法医的详细检查,她曾受到性侵害,大腿内侧、前胸有大片淤痕,肩部某些部位的肉不见了。她也被塞住了嘴巴,用鲜橘色胶带捆绑。小口径枪弹射入后脑,使她一枪毙命。 弗格森不断放映着幻灯片,当草丛间小女孩的苍白尸体从黑暗中浮显出来时,室内一片沉默。我认识的刑警都无法平静面对儿童重伤及谋杀案。 “十月一日至七日黑山的天气状况如何?”我问。 “多云。入夜后气温只有六七摄氏度,白天十多度。”弗格森回答,]“大多如此。” “大多?”我望着他。 “平均而言。”灯再度亮起时,他字正腔圆地缓缓说道,“你知道,就是将全部温度加起来,再除以天数。” “弗格森探员,任何特殊的温度起伏都攸关重大。”我冷静地说,以掩饰我对这个人逐渐加深的反感,“每一个温度高得不寻常的日子,都可能改变尸体的状况。” 韦斯利又翻过一页做笔记。他停下笔,抬头望着我。“斯卡佩塔一声,如果她在被绑架后不久便遭杀害,尸体在十月七日被人发现时会烂到何种程度?” “依照所描述的情况来看,我认为应该已经有相当程度的腐烂,”说,“或许会长蛆,或许还有其他死后的伤害,得视尸体受肉食动物的啃噬情况而定。” “换句话说,她的模样应该比这更惨,”他拍拍照片,“如果她已经遇害六天。” “腐烂的比这更严重,是的。” 韦斯利的发际泛着汗水的亮光,浆过的白衬衫衣领也汗湿了,额头及颈部的血管浮现。 “我很惊讶没有狗靠近她。” “对此我不能苟同,马克斯。这里可不像都市,到处都是癩皮流浪够,我们都将够关起来,或用皮带拴住。” 马里诺积习难改,又在剥泡沫咖啡杯了。 埃米丽的尸体苍白得近乎灰色,右下部有绿色污渍,指尖已干枯,皮肤向后缩离之家,头发和腿部皮肤都有脱落的迹象。我看不出因反抗而受伤的迹象,也没有因挣扎而引起的伤痕、淤痕或指甲断裂断裂。 “树木和其他植物可能使她免于日晒,”我说,脑中闪过模糊影像,“看来她的伤口也没有流太多血,不然应该引来更多肉食动物。” “我们认为她是在其他地方遇害的。”唯斯利插嘴道,“没有血迹、衣物消失、陈尸地点,这些都表明她是在其他地方遭到凌辱及杀害,然后被弃尸,你能否看出她那些肌肉是不是死后才不见的?” “大约在死亡或遇害时。”我回答。 “又是清除咬痕?” “依照现有的资料,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依你之见,这些伤痕是否与艾迪·希斯的如出一辙?”韦斯利指的是高特在里士满谋杀的那个十三岁男孩。 “是的。”我打开另一个牛皮纸袋,取出一沓用橡皮圈捆着的验尸照片,“这两个案件中的被害人胸部与大腿内侧部有皮肤遭割除。而且,艾迪·希斯也是头部中殚,遭弃尸,我还发现虽然性别不同,但那女孩与男孩的体形相似,艾迪·希斯身材瘦小、尚未进人青春期。斯坦纳家的女孩也很娇小,几乎未到靑春期。”我进一步指出,“值得注意的区别是,斯坦纳家的女孩身上没有十宇形记号,伤口边缘也没有浅伤口。” 马里诺向北卡罗来纳州的警官们解释,“在艾迪希斯一案中,我们认为高特起初试图用刀将咬痕刮除。当他判断这么做无济于事后,就割除了如我衬衫口袋这么大的一片皮肤,这一次,对待这个女孩,他或许就直接将咬痕割掉了。” “你知道,我听了这些假设真的很不舒服,我们不能认定就是高特。” “已经将近两年了,莉斯。我可不会认为高特已经重新做人,或是到红十宇会当义工去了。” “你无法断定他没这么做,邦迪就曾在一个救难中心工作过。” “而上帝也和山姆之子谈话。” “我可以向你保证,上帝什么也没有告诉伯科威茨。”韦斯利语气平淡地说。 “我的看法是,或许高特——如果是高特——这次干脆就将咬痕割掉了。” “嗯,没错。就像做其他事情一样,这些家伙熟能生巧。” “老天,我可不希望这个家伙的手法越来越高明。”莫特用一条折叠整齐的手帕轻轻摁着上唇。 “是否已经准备好对此事提出报告?”韦斯利环视众人,“你们是否同意是白人男性?” “这附近绝大多数人都是白人。” “正是如此。” “年龄?” “他做事很有条理,那表示他有一定岁数了。” “我同意。我不认为我们讨论的是个年轻罪犯。” “至少有二十多岁,或许接近三十。” “年近三十到三十开外。” “他做事有条不紊。例如选择武器,他是随身携带而不是从现场寻找。他似乎可以毫无困难地控制受害人。” “依照死者家人和朋友的说法,要控制埃米莉不难,她很害羞,易受惊吓。” “加之体弱多病,她经常出入医院诊所,她惯于听大人的指示。换句话说,她对人百依百顺。” “不尽然。”韦斯利面无表情地翻阅着小女孩的曰记,“她不想让母亲知道她熬夜到凌晨一点,拿着手电筒在床上写日记。她似乎也不打算告诉母亲,她是星期天下午要早一点到教堂参加聚会。这个男孩——伦恩,是否如预期的那样提前出现了?” “他到五点聚会开始时才现身。” “埃米丽和其他男孩的关系如何?” “她有典型的十一岁小孩的交友关系——你爱我吗?在是或否上面画个圈。” “那有什么不对?”马力诺问道,惹来哄堂大笑。 我将照片排在面前,有如排塔罗牌,我的不安逐渐升级。小女该脑后的枪伤深入头颅右太阳穴的腔壁区,贯穿脑膜和脑动脉中央的分支。然而她身上没有挫伤,没有脑膜出血或颅内出血的迹象,阴部也没有受到严重伤害。 “你们的辖区内有多少旅馆?” “大约十家。有些是提供食宿的民宅。” “保存投宿旅客登记记录了吗?” “老实说,我们没想过。” “如果高特在镇上,他总得找个地方投宿。” 她的验尸报告同样令人费解:眼球内玻璃体钠含量高达每升一百八十毫当量,钾质则达五十八毫当量。 “马克斯,我们从轻松旅游汽车旅馆着手。如果你去査这家,那我就去査橡实旅馆和苹果花旅馆,或许也要到登山客旅馆看看,虽然那一家距离远了些。” “高特最有可能待在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他可不想让人看到他进进出出的。” “他也没有多少选择,这里没有那么大规模的旅馆。” “或许不会入住红摇椅旅馆或黑莓旅馆。” “我看不会,不过还是得去査一査。” “阿什维尔地区呢?或许有几家大型旅馆。” “那边自从将烈酒当成饮料后,事情就层出不穷。” “你认为他将那个女孩带到他的房间,在房内将她杀害?” “不,绝对不会。” “你无法挟持这样一个小人质到处跑而不被人发现。总会有清理房间,客房服务之类的打扰。” “如果高特住在旅馆,我会很惊讶。埃米丽被绑架后,警方便开始搜寻,这条新闻尽人皆知。” 负责验尸的是詹姆斯·詹雷特医生,他是奉命前往现场的法医。詹雷特医生是阿什维尔一家医院的病理学家,与州政府签了合约。在北卡罗来纳州西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区,偶尔需要法医验尸时,就由他来执行。他所下的结论“头部枪伤的若干发现无法解释”根本于事无补。我摘下眼镜,揉搓着鼻梁,听着本顿·韦斯利说话。 “辖区内的度假小屋、出租房屋呢?” “长官,”莫特回答,“多的是。”他转向弗格森:“马克斯,我想我们最好也去查查这些地方。列一张清单,看看都是谁租了哪些地方。” 韦斯利察觉到了我的疑感,他说:“斯卡佩塔医生,你好像有什么要补充?” “我对她的伤口较乏活体反应感到困惑。”我说,“虽然尸体状况显示她遇害只有几天,但她体内的电解质与身体检査结果不符……” “她的什么?”莫特一脸茫然。 “她的纳质含量偏高。因为钠在人死后相对稳定,我们可以以此推断她在遇害时钠含量就很高。” “那是什么意思?” “那可能意味着她严重脱水。”我说,“顺便一提,依年龄而言她的体重太轻了。她的饮食失调吗?她是否曾呕吐——上吐下泻?服用过利尿剂吗?”我环视众人。 没有人回答,于是弗格森说:“我会问问她母亲,反正我回去时也得找她谈谈。” “她的钾质含量也偏高,”我继续说,“这也得解释一下。人死后细胞壁破裂,会释放出钾,使玻璃体的钾含量急遽升高。” “玻璃体?”莫特问。 “眼球内的胶状体用于检验非常可靠,因为它是被隔离且收到保护的,不会污染或腐烂。”我回答,“关键是,她的钾含量表明她死亡的时间比其他证据显示得要久。” “多久?”韦斯利问。 “六七天。” “还有其他的解释吗?” “暴露在高温下也会加速腐烂。”我回答。 “呃,应该不是这种情形。” “或者是资料上弄错了。”我补充道。 “你能否査证一下?” 我点点头。 “詹雷特医生认为她脑部的子弹使她当场毙命。”弗格森说,“依我看若当场毙命,就不会有任何活体反应了。” “问题是,”我解释,“她脑部受到的伤害应该不会让她当场毙命。” “她中弹后还能存活多久?”莫特问道。 “数小时。”我回答。 “有其他可能吗?”韦斯利问我。 “脑震荡。有点像电流短路——头部受到撞击,当场毙命,而我们找不到任何外伤。”我停顿了一下,“也可能她全部的外伤都是死后才造成的,包括枪伤。” 听到这里每个人都沉吟了半晌。 马里诺的泡沫咖啡杯此时已被剥成碎片了,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塞满了口香糖的包装纸。他说:“你有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证明她或许是先被闷死的证据?” 我告诉他没有。 他将圆珠笔的笔头恩进再摁出。“深入讨论一下她的家庭吧。关于她的父亲,除了他已经去世之外,还有什么信息?” “他是斯旺纳诺阿的宽河基督学院的老师。” “就是埃米莉就读的学校?” “不是,她上的是黑山公立小学。他父亲大约一年前去世。”莫特补充道。 “我注意到了。”我说,“他叫查尔斯?” 莫特点点头。 “他的死因?”我问。 “我不确定,但是自然死亡。” 弗格森补充道:“他有心脏病。” 韦斯利站起来,走向白板。 “好,”他取下一支黑色荧光笔的笔套,开始书写,“我们来重复一下细节。受害者来自中产阶级家庭,白人,十一岁,最后一次被人看到是在十月一日下午六点左右,当时她独自从教堂的聚会回家。她在回家时抄小径,沿着托马霍克湖前行,那是个人工湖。” “你们如果看地图,就会发现湖的北端有一个俱乐部的会所和一座公共游泳池,这两个场所都只在夏季开放。这边则有全年开放的网球场和野餐区。依据受害者母亲的说法,埃米莉在六点半过后不久进家门,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练习吉他,直到晚餐时分。” “斯坦纳太太说埃米莉当晚吃了什么吗?”我问众人。 “她告诉我她们吃了通心面、奶酪和沙拉。”弗格森说。 “几点?”从验尸报告来看,埃米莉的胃里含有少量褐色流质。 “她告诉我大约晚上七点半。” “纳闷在她凌晨两点被绑架时食物应该已经消化了?” “是的,”我说,“应该早就消化了。” “有可能她被绑架期间没有进食太多的食物和水。” “那能说明她的钠含量偏高,以及她可能脱水?”韦斯利问我。 “当然有这种可能。” 他又写下一些信息。“那栋屋子没有安装报警系统,没有狗。” “有什么被窃吗?” “或许有几件衣服。” “谁的?” “也许是那位母亲的。被关在柜子里时,她觉得自己听到了那人拉抽屉的声音。” “如果是这样,他的动作很利落。她说她也看不出是否有物品遗失或被翻动。” “那位父亲教哪一科?有没有这方面的信息?” “《圣经》。” “宽河学院是基督教原教旨主义教派的大本营之一。那些孩子一大早就唱着‘罪恶不会支配我’。” “真有这种事?” “千真万确。” “耶稣基督。” “是啊,他们也常常谈其他呢。” “或许他们有办法管教我的孙子。” “见鬼,赫谢尔,你那个孙子没有人管得了。你把他宠坏了。他如今有几辆迷你自行车?三辆?” 我再度开口:“我想多了解一下埃米莉的家庭。他们应该是虔诚的教徒。” “非常虔诚。” “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吗?” 莫特队长疲惫地深吸一口气。“这个家庭最可怜的就是这一点。他们几年前还有一个孩子,死于婴儿猝死症。” “是死在黑山吗?”我问。 “不,女士。那是在斯坦纳家搬来这儿之前发生的。他们来自加州,你知道,这里的居民来自四面八方。” 弗格森补充说:“有许多外国人搬到我们的山区养老、度假、参加宗教聚会。妈的,如果我能给每一个浸信会教友五分钱,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我望了马里诺一眼。他满脸通红,怒火显而易见。“就是这种地方让高特逍遥法外。人们阅读《人物》、《国家调查》、《逛街族》中那个混蛋制造的爆炸性新闻,从没想过那个鼠辈或许会进城来。对他们而言,他就像弗兰肯斯坦,根本不存在。” “别忘了他们还根据弗兰肯斯坦的故事拍了一部电视电影。”莫特又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弗格森蹙眉说道。 “去年夏天。马里诺队长告诉我的。我记不起演员的名字了,不过他曾演过许多《终结者》之类的电影。对吧?” 马里诺没有搭腔,他正怒不可遏。“我认为那个混蛋仍在那边。”他将椅子往后一推,又塞了一团口香糖到烟灰缸中。 “什么都有可能。”韦斯利淡然地说。 “好吧。”莫特清了清喉咙,“无论你们愿意提供什么协助,我们都感激不尽。” 韦斯利瞄了一眼手表。“彼得,要再关一次灯吗?我们再回顾一遍旧案,让来自北卡罗来纳州的两位看看高特是如何在弗吉尼亚大学打发时间的。” 随后的那两个小时,恐怖的画面在黑暗中闪现,有如我最可怕的噩梦中若干支离破碎的片段。弗格森与莫特目不转睛,一句话也没说。我没有看到他们眨眼。 <hr /> 注释: 第二章 会议室的窗户外面,圆滚滚的土拨鼠正在草地上晒太阳。我吃着沙拉,马里诺则将他盘中那份炸鸡特餐吃的一干二净。 天空是淡蓝色的,树木隐隐显出盛秋来临后将有的绚烂。就某方面而言,我有点羡慕马里诺。他这种大快朵颐的生理需求,于我的压抑相比像是一种解脱。压抑笼罩在我的头上,像一只贪得无厌的大鸟。 “露西希望你呆在这里时能找时间和她打靶。”我说。 “得看她有没有改善态度。”马里诺将盘子推开。 “有意思,她平常提起你时也这么说。” 他掏出一支香烟。“你介意吗?” “那无关紧要,反正你是抽定了。” “你就是不会说说别人的好话,医生。”他叼在嘴中的香烟上下晃动着。“我并不是没有减少抽烟量。”他拿起打火机,“说实话吧,你每一分钟都在想着抽烟。” “你说对了。我没分钟都在想,我怎么会做出这种既令人不愉快又对自己不利的行为。” “该死!你想香烟想得要命,恨不得此刻变成我。”他吐出一口烟,望向窗外。“总有一天这地方会因那些惹人讨厌的土拨鼠而变得奇臭无比。” “高特干吗到北卡罗来纳州的西部去?”我问。 “他干吗道任何地方去?”马里诺的眼神变得冷峻了,“关于那混蛋的所有问题,答案都一样;因为他觉得痛快。而且他也不会因为斯坦纳家女孩的案子就此洗手不干了。某个小孩——某个女人、男人、哼,全都一样——会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只要高特手痒了。” “你真的认为他还在那边?” 他弹弹烟灰。“是的,我真的这么认为。” “为什么?” “因为乐趣刚开始。”他正说着,本顿·韦斯利走了进来。“全世界最精彩的好戏正在上演,而他在隔岸观火。黑山警方正急得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他则在暗中窃笑不已。附带一提,当地平均一年只有一件凶杀案。” 我望着韦斯利走向沙拉吧。他往碗中舀了些汤,又在盘子里摆了些饼干,然后放了几美元在收银员不在时供顾客自行投币的纸盘中。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但我知道他有一种天赋,可以将周遭环境巨细靡遗地尽收眼底,同时装作浑然不觉。 “根据埃米莉·斯坦纳的若干身体迹象,我猜测她的尸体被冷冻过。”我告诉马里诺,这时韦斯利朝我们走来。 “没错。我确定被冷冻过,在医院的停尸间。”马里诺朝我做个鬼脸。 “我好像错过了什么重要话题。”韦斯利拉了把椅子坐下。 “我推想,埃米莉的尸体被弃置于湖滨之前曾经冷冻过。”我说。 “有何根据?”他伸手取胡椒罐时,露出了司法部金质袖扣。 “皮肤苍白而干燥,”我回答,“尸体保存得很好,而且未受到昆虫或动物的侵害。” “那意味着高特没有待在供旅客投宿的旅馆里,”马里诺说,“他总不可能将尸体塞进小冰箱吧。” 韦斯利行事一向一丝不苟,他舀了一匙蛤蜊汤在嘴里,一滴也没掉出来。 “有没有发现什么证物?”我问。 “她的饰物和袜子。”韦斯利回答,“还有胶带,只可惜在采集指纹之前就被拆除了——在停尸间里被剪断了。” “老天。”马里诺低叫。 “但那卷胶带相当独特,可以循线调查。事实上,我不敢说我见过鲜橘色的胶带。”他望着我。 “我是没见过。”我说,“实验室对此有进一步的了解吗?” “尚无进展,只知道上面有一种油脂的纹路,也就是说那卷胶带的边缘曾沾到油脂。无论如何这值得重视。” “实验室里还有什么证物?”我问。 “棉花棒、尸体下面的泥土,以及将她从湖边运走时所用的被褥和袋子。” 韦斯利越说我越心灰意冷。到底有多少证物被遗漏了,又有多少微证物被忽略了? “我想要她的照片和报告的复印件,若实验室的报告送来了我也要一份。”我说。 “我们的就是你的。”韦斯利回答,“实验室会直接与你联络。” “我们必须尽快查验尸体,”马里诺说,“有些情况令人不解。” “要设法理出头绪,这点很重要。”韦斯利附和,“你能否进一步查验?” “我尽力而为。”我说。 “我该进行警纪射击了。”马里诺起身看了下手表,“事实上,我猜他们不等我就先开始了。” “我希望你先换件衣服,”韦斯利告诉他,“穿一件带帽兜的运动衫。” “哟,那我岂不是要热得倒地了。” “总比被九毫米口径的漆弹打得倒地好,”韦斯利说,“那种漆弹打在身上痛得要命。” “怎么,你们两位曾聊过这事?” 我们望着他离去,他扣上外套纽扣,裹住圆滚滚的腹部,顺了顺稀疏的头发,边走边整理长裤。马里诺像猫一样。习惯在进入或离开一个场合时刻意将自己的外貌打理一番。 韦斯利望着马里诺作为钱凌乱的烟灰缸,然后将目光移向我。他的眼神出奇的冷峻,嘴巴紧抿,似乎从没笑过。 “你得设法让他改一改。”他说。 “希望我有这份能耐,本顿。” “你是最可能的人了。” “那太恐怖了。” “真正恐怖的是他在开会时满脸通红,该做的都没做。油炸食品、香烟、烈酒。”韦斯利将目光移开,“桃丽丝走了之后,他就自甘堕落。” “已经略有改善了。”我说。 “暂时的。”他再度与我目光交会,“基本上他还是在自我戕害。” 确实如此,他这一生都是如此。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你什么时候回里士满?”他问。我很想知道他的家庭生活。我对他的妻子充满好奇。 “看情形。”我回答,“我想花点时间与露西聚一聚。” “她已经告诉你我们希望她回来服务?” 我望向窗外的草坪以及微风吹拂着的树叶。“她很兴奋。”我说,“你则不然。” “对。” “我理解,你不想让露西分担你的现实生活,凯。”他的表情不知不觉间柔和起来,“这一点令我欣慰,至少你在某些方面并不是绝对的理性或客观。” 我不只在某一方面不是绝对的理性或客观,韦斯利心里有数。 “我甚至不了解她在那边从事什么工作。”我说,“如果她是你的孩子,你会作何感想?” “就像我平日对待我的孩子一样。我不想让他们去当警察或进部队,我不想让他们整日与枪械为伍,然而我又希望他们熟悉此道。” “因为你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我说,目光再度移向他,而且停留得久了些。 他将餐巾揉成一团,丢在盘子上。“露西热爱她的工作。我们也如此。” “我和你欣慰能听到这句话。” “她很杰出。她为暴力罪犯逮捕计划开发的软件会使一切完全改观。以前我们该那本无法在全球各地追查那些畜生。你能否想象高特在澳大利亚谋杀了斯坦纳家的女孩?你想我们能够知道吗?” “很可能无法得知。”我说,“当然不会这么快。不过我们不知道杀害她的人是不是高特。” “我们只知道,再耗下去就会有更多的人丧生。”他伸手拿起我的盘子,撂倒他的盘子上。 我们站起身来。 “我想我们应该去探望你的外甥女。”他说。 “我无法获准进去。” “是这样。给我一点时间,我保证让他们通融。” “那就太好了。” “我们看看——现在是一点,你能在四点半回到这里和我碰面吗?”我们离开会议室时,他说。“对了,露西在华盛顿过得怎么样?”他指的是最不受欢迎的宿舍——床铺太小,浴巾也小得什么都遮不住。 “很遗憾,我们无法让她拥有更多的隐私。” “不用介意,让她有个室友也好,她不见得必须与她们处得来。” “天才在工作和娱乐时不见得总能和别人处得来。” “她的成绩单上只有这一点曾经不及格。”我说。 接下来的几小时我都在打电话,试着与詹雷特医生联络,但只是徒劳,显然,他当天休假,打高尔夫去了。 我很欣慰地听到我在里士满的办公室一切运作正常,到目前为止,日常工作只是进行例行检查,也就是检验尸体和所抽取的体液。所幸前一晚没有发生凶杀案,而且我手边梁桩这星期必须上法庭的案子都已经处理妥当,我在约好的时间与地点与卫斯利碰面了。 “把这个佩戴上。”他交给我一个特别来宾通行证,我将它夹在外套口袋上,与我的名牌别在一切。 “没问题?”我问。 “有点麻烦,但我已经设法解决了。” “真庆幸我通过身份调查了。”我讽刺地说。 “呃,算是勉强过关。” “谢谢。” 他停下脚步,在我走过一道门时轻轻触碰我的背部。 “我应该不用叮嘱你,凯,你再工程研究处的所见所闻都不得透露出去。” “没错,本顿。你是不用叮嘱我。” 会议室外面,军中福利社挤满了穿着红衬衫的国家学院学生,他们正在浏览所有标有“FBI”字样的商品。体格强健的男女彬彬有礼地走过我们身旁前去上课,他们的身份可凭衣服的颜色区分,但当中没有一件蓝衬衫,因为这里已经一年多没有招收新探员了。 我们沿一道长廊走到大厅,前方接待台上方的电子显示牌提醒来宾佩戴来宾证。前门外,远方的嗒嗒枪声惊扰了完美的午后。 工程研究处总共有三座灰色的大楼:混凝土结构,玻璃墙面,红褐色的大门,高大的环形围墙。一排排停放的车辆显示此地人数多得超乎我的想象。工程研究处似乎在外界不知不觉间将员工不断吞进来,又不断将他们送走。 我们到达了前门,韦斯利在墙上一套有数字键的感应器旁停了下来。他将右手大拇指伸到读取镜头上,让它扫描指纹,然后输入个人识别码。锁咔嗒一声开了。 “你显然来过。”我在他替我拉开门时说。 “很多次了。”他说。 我忍不住暗忖,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公务。我们沿着铺有灰色地毯的走道前行,灯光柔和,一片静谧。走道足足有两个足球场那么长。我们经过一些实验室,里面的科研人员穿着朴素的西装和实验室外套,不知正在忙些什么,我这么匆匆一瞥也看不出所以然来。男男女女都在摆满了工具、硬件、显示器和奇怪仪器的小隔间内工作。在没有窗户的双扇门后,一部大功率电锯正在锯木头。 乘电梯时,韦斯利再次输入指纹,我们由此得以进入露西每天工作的宁静场所。一眼望去,二楼有如加装了空调的头盖骨,裹着一个人工头脑。墙壁与地毯都是沉静的灰色,整个空间区隔得像制冰盘。每个小隔间都有两张组合式桌子,上面摆着新型电脑、激光打印机,以及一摞摞的纸。露西很好找,她是唯一穿着标有“FBI”字样工作服的分析师。 她背对着我们,正戴着耳机通电话,一只手在操作手写输入系统的尖笔,另一只手在键盘上按键。如果不是我了解她,会误以为她在作曲。 “不,不,”她说,“一个长音后接着两个短音,可能表明显示器除了故障——也许是装着视频芯片的那块板子。”她用眼角余光发现了我们,得旋转椅转了过来,“是的,如果只有一个短音,情况就差很多了,”她向电话那头的人解释,“问题可能就处在主板上。听着,戴维,我稍后再打给你好吗?” 我注意到她的桌子上有一部扫描器,一半被纸张遮盖住了。地板和架子上全都是令人肃然起敬的计算机程序操作手册,一盒盒磁盘与磁带,一摞摞计算机与软件杂志,以及印有司法部印戳的五花八门的淡蓝色出版品。 “我想我应该让你姨妈看看你在忙些什么。”韦斯利说。 露西将耳机拿下来,我看不出见到我们她是否高兴。 “我正忙得焦头烂额,”她说,“我们有几台四八六电脑出了问题。”她为了让我了解情况又补充说明,“我们利用个人电脑架设出一个犯罪人工只能网络,简称CAIN。” “CAIN?”我惊讶地说,“用这个缩写来代表追查暴力罪犯的系统,还真是具有讽刺意味。” 韦斯利说:“你可以认为这是世界上第一个犯下谋杀罪的人表达的最深忏悔。也许它仅仅意味着只有谋杀者才最了解谋杀者。” “基本上,”露西继续说,“我们的目标是让CAIN成为能尽量模拟真实世界的自动系统。” “换句话说,”我说,“它应该像我们一样能思考和行动?” “正是如此。”她又摁了几个键,“你熟悉的犯罪分析报告就在这里。” 屏幕上显示的是那份我很熟悉的长达十五页的表格上的问题。几年来,每当遇到死者身份无法确认或连环杀人犯作案的案子,我就会填写那份表格。 “我们将它简化了一下。”露西又显示了几页。 “其实那些表格根本不是问题,”我指出,“重点在于调查人员详尽填妥后能够尽快返回。” “如今他们有所选择了。”韦斯利说,“他们可以在自己辖区内用终端机联机填写表格,也可以用传统的方式以纸笔书写,邮寄或传真过来。” “我们也在研发手写辨识技术,”露西补充说,“手写辨识系统可以让调查人员在车上,办公室里,等候上法庭前随时使用。凡是纸张上的字体,不管是不是手写的,都可以扫描进系统。当这套CAIN发现或需要额外信息时,会与操作者互动。它会通过数据传输、语音留言、电子邮件等方式与调查人员沟通。” “潜力无穷。”韦斯利告诉我。 我知道韦斯利带我来此的真正目的。这个小隔间令人产生一种感觉:它远离市区那些实地办案的部门、银行抢劫案、缉毒等。他要我相信,如果露西替联邦调查局工作,她的安全可以保证。然而我很清楚,它仍会令人的心灵危机四伏。 露西在她的电脑上向我展示的那些空白表格,不久就会填上使暴力罪犯成为事实的人的姓名与身体描述。她建立的那套数据库,也将成为尸体残骸、折磨、武器、伤口等的垃圾处理场。有朝一日她会听到无声的尖叫,她会在人潮中想象受害人的面孔。 “我想这套用来协助警方办案的系统,对我们也有帮助。”我告诉韦斯利。 “毫无疑问,法医工作也是这个网络的一部分。” 露西又向我们展示了许多画面,进一步阐述我理解起来极为困难的一些文字处理方式。我暗下结论:计算机是现代的巴别塔。技术越先进,语言越混乱。 “这是结构查询语言的高妙之处,”她解释,“它是一种指示而不是引导,也就是说,使用者指明他要在数据库中存取什么,而不是他要如何存款。” 一个女人朝我们这个方向走来。她很高,步子优雅而坚定。当她缓缓搅动手中小铝罐内的刷子时,实验服长长的衣摆在膝盖处飘扬。 “我们已经决定最终采用这一套了吗?”韦斯利继续与露西聊,“使用大型机?” “事实上,目前的趋势是微型客户数据集控件基础服务器。你知道,迷你计算机、局域网络,一切都变得轻薄短小。” 那个女人转入我们的隔间并望过来,锐利的目光恰与我的正面相交,她移开了视线。 “是不是有什么会要开而我不知道?”她淡然一笑,将罐子摆在桌上,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她很不高兴有人来打扰。 “嘉莉,稍后才能处理我们的计划,抱歉。”露西接着补充道:“我想你已经见过本顿·韦斯利了。这位是凯·斯卡佩塔医生,我姨妈。这位是嘉莉·格雷滕。” “很高兴认识你。”嘉莉·格雷滕对我说。我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 落座后,她随手顺了顺黑褐色的头发。她的长发挽成传统的法式髻,盘在脑后。我猜她大约三十五岁,平滑的皮肤、黑色的眼睛、鲜明的轮廓使她的脸庞看起来有一种高贵的美感,既出色又独特。 当她拉开一个抽屉时,我注意到她的办公物品与我外甥女的相比,真是井然有序。露西沉迷于自己的神秘世界,无暇顾及书籍或纸张的摆放。她虽然智商很高,却仍是个嚼着口香糖、内务凌乱的大学生。 韦斯利开口了:“露西,你为什么不带你姨妈到处走走?” “好吧。”她似乎不太情愿地关掉显示屏起身了。 “嘉莉,告诉我你在这里到底忙些什么?”我们离开时,我听到韦斯利这么说。 露西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我对她眼中闪现的神情相当诧异。“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无须多加解释,”她有点心不在焉,也有点紧张,“就是人和工作站。” “他们全都为暴力罪犯逮捕计划工作吗?” “参与犯罪人工智能网络研究的只有三个人,其他人都负责策略性工作。”她又转头看了一眼,“所谓策略性就是使用计算机以求提升某种设备的效率,例如各种电子监测装置,人质求援小组使用的机器人。” 她心不在焉地带我到走廊的另一头。这里也有一道由计算机操控的门。 “只有少数几个人获准进入这里。”她说着,扫描了她的拇指指纹并输入个人识别码。暗灰色的门应声开启,里面是个冰冷的空间,整齐地摆着工作站、显示器,架子上有数十部灯光闪烁的调制解调器。一束束线路由装备后方延伸出来,消失于隆起的地板下。显示器上亮蓝色的字体不断盘旋,毫不避讳地标示着“CAIN”。灯光如同这里的空气,明亮而冰冷。 “所有的指纹资料都存放在这里。”露西告诉我。 “从门锁上采集的?”我环视四周。 “采自所有门禁处的扫描器。” “这套精密的电子锁系统也是工程研究处的发明吗?” “我们增强了它的功能,排除了疑难杂症。事实上,目前我正在进行相关的工作,有好多事要办。”她俯身查看一部显示器,调整屏幕的亮度。 “我们最终也会存放外界收集的指纹资料,警方逮捕嫌疑人时可以用扫描器当场采集指纹。”她继续说,“嫌疑人的指纹直接输入犯罪人工智能网络,如果他有前科而且曾经建档,我们可以在几秒钟内就查出来。” “我猜这会与全美自动指纹辨识系统联机。” “全美——希望是全世界。重点是使所有的网络都连接进来。” “嘉莉也在从事犯罪人工智能网络计划的开发吗?” 路西似乎吃了一惊。“是的。” “她是三个成员之一。” “没错。” 见露西无意多说,我解释道:“她看起来出类拔萃。” “这句话可以套用在这里的每个人身上。”露西回答。 “她是哪里人?”我继续追问,因为不知何故我对嘉莉·格雷滕的第一印象不好。 “华盛顿州。” “她人好吗?”我问。 “她很擅长她所从事的工作。” “你这是答非所问。”我笑着说。 “我必须尽量避免涉及工作人员的个性问题。你为什么那么好奇?”她不知不觉间显出了戒心。 “因为她让我感到好奇。”我干脆地说。 “姨妈,我希望你不要再想方设法保护我,何况你的职业会使你不自觉地把每个人都往坏处想。” “哦?那么我的职业也会使我不自觉地认为每个人都死了。”我冷冷地说。 “那太荒谬了。”露西说。 “我只是希望你能结识一些友善的人。” “如果你不再担心我没有朋友,我会感激不尽。” “露西,我不是想干涉你的生活,我只要求你小心一点。” “不,你要求的不是这样。你是在干涉。”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露西就是那个最容易惹我生气的人。 “你就是这个意思。你真是不希望我待在这里。” 我随后说出的话令我懊悔。“我当然希望。让你来这里进行这种该死的实习的人就是我。” 她一语不发地瞪着我。 “露西,对不起。我们别再吵了,好吗?”我压低声音,伸手按住她的胳膊。 她将手挣开。“我得去做些检查。” 我没有想到她就这么一走了之,留下我独自待在这间门禁森严的屋子里。屋里的气氛与我们的谈话一样冰冷。屏幕上五彩缤纷,红绿光点与计算机数字不停闪烁,我脑中则一片茫然。露西是我唯一的妹妹多萝茜的独生女,而我自己没有孩子,虽然我对她的爱不能单单以此解释。 我了解她难以言说的常遭忽略、孤苦无依的感觉,我虽然外表坚强,内心却与她一样伤感。我抚慰她的伤口时,也是在自我疗伤。我无法向她言明这一点。我走出房间,确定门已锁后,折回原处。韦斯利一眼就看出我没人带领。露西也没有再现身道别。 “怎么了?”韦斯利在我们走回联邦调查局国家学院时问道。 “恐怕又和她意见不合了。”我回答。 他瞥了我一眼。“改天提醒我告诉你,我和迈克尔之间意见不合。” “如果有如何身为人母或姨妈这门课,我真应该去上。事实上,我早就想学了。我不过问她在这里有没有交到什么朋友,她就闹脾气了。” “你在担心什么?” “她独来独往。” 他满脸困惑。“你以前也暗示过这一点。不过老实说,她给我的印象可一点也不是这样。” “什么意思?” 我们停下来避让来往车辆。夕阳西斜,余晖照得我的背部和颈部一片温暖。韦斯利将西装外套脱下,挽在手臂上。 在可以通行时,他轻轻碰碰我的胳膊。“我前几天晚上去世界与荣耀餐厅时,露西和一个朋友也在场。事实上,很可能就是嘉莉·格雷滕。我不敢确定,她们似乎玩得很开心。” 我万分震惊,即使韦斯利告诉我露西劫持了一架飞机,我的反应也不过如此。 “她曾数次因晚上逾时未归而被叫去会议室。你看到的只是她的一面,凯。使父母或家长震惊的是他们没有看到的那一面。” “你说的这一面我全不知情。”我仍然无法释怀。一想到露西有些层面是我不了解的,我更加无所适从。 我们默默走着,到达大厅时我平静地问:“本顿,她喝酒吗?” “她已到法定年龄。” “这我知道。”我说。 我正打算继续追问,却见韦斯利取下寻呼机,高举着,蹙眉查看显示的号码。 “回组里,”他说,“看看是怎么回事。” 第三章 <er top">01 韦斯利在晚上六点二十九分回电话给赫谢尔·莫特队长时,莫特的声音近乎竭斯底里。 “你在哪里?”韦斯利再次对着免提话机问。 “厨房。” “莫特队长,放松点。告诉我你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在州调查局探员马克斯·弗格森家的厨房里。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 “还有别人吗?” “只有我一个人。除了楼上,我刚才告诉过你了。我已经打电话给验尸官,调度员正在派人过来。” “放松点,队长。”韦斯利冷静得出奇。 我可以听到莫特沉重的喘息声。 我对他说:“莫特队长?我是斯卡佩塔医生。我要你将现场一切保持原状。” “哦,天哪,”他失声叫道,“我已经将他解下来……” “没关系……” “我进来时……天哪,我不能就让他那样。” “没关系,”我安抚他,“不过现在不能让任何人碰他,这一点非常重要。” “验尸官呢?” “也不能。” 韦斯利看着我。“我们要出发了,晚上十点之前就会与你碰面。这期间,保持冷静,不要焦躁。” “是,长官。我会坐在这张椅子上,直到胸口不再疼痛。” “什么时候开始痛的?”我想知道。 “当我发现他时,胸口就开始疼痛。” “以前通过吗?” “在我记忆中没有。不像这样。” “描述一下痛的位置。”我心生警觉。 “就在中间。” “疼痛有没有延伸到你的臂膀或颈部?” “没有,女士。” “有没有晕眩或出汗?” “有点冒汗。” “咳嗽时会痛吗?” “我没有咳嗽,不能确定。” “你有没有心脏病或高血压?” “就我所知没有。” “你抽烟吗?” “我正在抽。” “莫特队长,我要你仔细听好:将烟熄掉,设法冷静下来。我很担心,你受到严重惊吓,又是烟民,这很可能会诱发冠心病。我现在无法帮助你,你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 “疼痛已经减轻了一些。验尸官应该马上就到了,他是个医生。” “是詹雷特医生吗?” “我们这里只有他一个医生。” “胸口疼痛可不是闹着玩的,莫特队长。”我语气坚决地说。 “是,女士,我知道。” 韦斯利记下地址与电话号码。他挂断电话后,又拨了一串号码。 “彼得·马里诺还在附近吗?”他问对方,“告诉他我们有紧急状况。要他带上过夜行李,尽快赶到人质救援小组与我们会合。我见到他时会向他解释。” “听着,我要凯兹参与此案。”我在韦斯利起身时说,“我们需要将所有物品进行采证,以免事情与表面不符。” “好主意。” “我怀疑他这么晚了还会待在人体农场。你或许应该打他的寻呼机。” “好。我看着能否找到他。”凯兹是我在诺斯维尔的法医同事。 十五分钟后我到达大厅时,韦斯利已经等候在那里,肩上背着一个背包。而我只是匆匆回到房内将便鞋换成较得体的鞋子,再胡乱抓了些日用品,包括医事包。 “凯兹医生已经由诺斯维尔出发了,”韦斯利告诉我,“他会到现场与我们碰面。” 夜色已浓,远方一轮银色明月,树木在风中沙沙作响,有如雨声。我与韦斯利沿着杰斐逊雕像前的车道,穿过一条将联邦调查局国学院与靶场隔开的道路前行。在距离我们最近的那个可以烤肉与野餐的非军事区树林里,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由于她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我一时以为自己看错了。及至想起露西曾向我提过,她有时会在晚餐后来这里独自漫步,我忍不住想借机向她赔不是。 “本顿,”我说,“我马上回来。” <er h3">02 走近树林边缘时,能隐约听到交谈声,我异想天开地以为露西可能在自言自语。她坐在一张野餐桌的桌面上,我走近一些,正打算开口教她时,却发现她是在与一个坐在旁边长椅上的人说话。两人靠得很近,侧影合而为一。我僵在一棵高大浓密松树的阴影下。 “……那是因为你总是这么做。”露西以我一听就知道受了伤害的语气说道。 “不,那是因为你总是认为我在这么做。”那个女人以安抚的语气说。 “那么,不要给我理由。” “露西,我们别再谈论这个话题了,行吗?” “让我来一口那个东西。” “我希望你不要沉迷。” “我不是沉迷,只想吸一口。” 伴随着划火柴的声音,一道小火花划过黑暗。顷刻间,露西的侧影浮现,她凑近她的朋友。我看不见她朋友的脸。黑暗中只有她们来回传递香烟时,香烟头发出的微光。我默默地转身离开。 我回到韦斯利身旁,我们再度迈开脚步前行。“你认识的人?”他问。 “我以为是的。”我说。 我们默默走过空荡荡的靶场,一排排枪靶静立不动,轮廓冷硬。靶场后,一座控制塔伫立在完全以轮胎搭建而成的一栋建筑后方,那是人质救援小组,即联邦调查局的特种部队实弹演练场所。一架蓝白色的贝尔喷气式直升机停在附近草坪上,像一只酣睡中的昆虫,飞行员怀特与马里诺站在飞机旁。 “都到齐了?”我们靠近时怀特问道。 “是的,谢谢,怀特。” 怀特是个典型的健美男子,穿着一身黑色飞行服。他打开直升机门协助我们登机。马里诺和我坐在后座,韦斯利坐副驾驶座。螺旋桨开始旋转,引擎开始预热,我们也戴上了耳机。 几分钟后我们飞离地面,黑暗的地表忽然落在脚下。通风孔开启,舱内灯光熄灭后,我们的交谈声飘忽不定。直升机往南朝一座山城加速飞去,当地又有一个人丧生。 “他一定是到家后不久。”马里诺说,“我们知道……” “是没多久。”韦斯利的声音由副驾驶座传来,“他开完会后立刻离开匡提科,搭乘下午一点的国内班机。” “我们知道他所乘航班带达阿什维尔的时间吗?” “大约四点半。他可能在五点钟到家。” “在黑山?” “没错。” 我插嘴道:“莫特六点发现了他。” “天啊!”马里诺转向我,“弗格森一定是刚刚……” 飞行员打岔道:“机上有音乐,有人想听吗?” “当然。” “哪一类?” “古典乐。” “去你的。本顿。” “少数服从多数,彼得。” “弗格森回到家不久,这一点很确定,无论该怪谁或怪什么。”我在法国作曲家柏辽兹的音乐中,重拾我们断断续续讨论的话题。 “看起来像是意外,自,慰出了差错。不过我们不能确定。” 马里诺以胳膊顶顶我。“有没有阿司匹林?” 我摸黑从手提包掏出一把迷你手电筒后,在医事包内继续翻找。在我表示爱莫能助时,马里诺暗自咒了一声,我这才发现他仍然穿着参加漆弹训练时的运动裤、带帽兜的运动衫、系带长靴。他看起来像是某个棒球小联盟球队的酗酒教练,我忍不住将手电筒照向他背部上方及左肩明亮的红漆。马里诺中弹了。 “行啊,不过你应该看看其他人。”他的声音忽然传入我的耳中,“喂,本顿,有没有阿司匹林?” “晕机?” “玩过头了。”马里诺说。他厌恶飞行。 天气不错,我们以每小时一百零五盈利的时速飞过清朗的夜空。我们下方的车辆有如眼睛明亮的水虫在滑行,而万家灯火则如同树林中的小火苗般闪烁。若非我精神紧绷,晃动不已的夜色很可能会将我摇入梦乡。影像纷至沓来,疑问接二连三浮现,我无法定下心来。 我脑中浮现出露西的脸庞—她凑近女友以手遮住火光时,下巴与脸颊可爱的曲线。他们充满激情的声音在我的脑中回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目瞪口呆,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想不出韦斯利到底知道多少。露西自从秋季开学之后便一直在匡提科实习,他与她见面的机会比我多。 一路上们有什么风,直到我们进入山脉。一时间整个地表似乎成为一片漆黑的平原。 “已爬升到四千五百英尺。”飞行员的声音有耳机中传出来,“大家都还好吗?” “治理不能抽烟吧?” 九点十分,漆黑的夜空浮游着点点繁星,蓝脊山脉有如一座漆黑的海洋,无声无息的耸立着。我们沿着浓密的树林前进,平稳的转向一座砖造建筑,我猜那是一所学校。我们在一处角落找到一座足球场,警方将我们的降落区照得一片通明。上百万烛光亮度的夜间照明灯照在机腹上,怀特驾驶着飞机如小鸟般平稳降落。 “‘战马之家’,”韦斯利读者围墙上所悬挂旗帜上的字说,“希望他们这一季打得比我们好。” 在螺旋桨逐渐停下时,马里诺望向窗外。“我高中参加了橄榄球队,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观赏过高中橄榄球赛了。” “我不知道你打过橄榄球。”我说。 “嗯,十二号。” “什么位置?” “助攻员。” “可以想见。”我说。 “这里其实是斯旺纳诺阿,”怀特说,“黑山就在东面。” 两位穿制服的黑山警察局警察走上来。他们看起来稚气未脱,似乎未到可以开车以及配枪的法定年龄,目光躲闪﹑脸色苍白﹑神情惶恐,好像我们是乘宇宙飞船在一阵眩光中降临一般。他们不知道要如何对待我们,也不知道小镇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开车接我们离去的路上,彼此没说几句话。 没过多久,车就停在一条友消防车和警示灯的狭窄街道上。我数了数,除了我们这辆,还有三辆警车﹑一辆救护车﹑两辆消防车﹑两辆没有标记的车辆,以及一辆凯迪拉克。 “太好了,”马里诺关上车门时嘀咕,“大家都来了,连他表哥艾布纳也来了。” 刑案现场的警戒条从前阳台围至庭院内的树丛间,将灰色的二层楼的两侧都隔开来。一辆福特烈马汽车停在碎石车道上,后面跟着一辆没有标记的云雀牌警车,车上有警用天线和警示灯。 “那些车子是费格森的?”卫斯理在我们走上混凝土台阶时问道。 “停在车道那些,是的,长官,”警察回答,“他在角落里那个开着窗户的房间。” 当赫谢尔·莫特队长突然由前门现身时,我有点错愕。他显然没有听从我的劝告。 “感觉如何?”我问他。 “我一直撑着。”他看到我门后如释重负,我几乎以为他会来一个拥抱。不过他脸色苍白,衬衫衣领已经汗湿了,眉头与颈部也有汗水的亮光。我闻到一股烟臭味。 我们在走廊处停下,背对着通往二楼的楼梯。 “已经采取什么措施了?”韦斯利问。 “詹雷特医生拍了许多照片,但他什么都没有碰,正如你吩咐的。如果你想找他,他就在外面与警察谈话。” “外面车子很多,”马里诺说,“可人都到哪里去了?” “有几位兄弟在厨房,还有一两位在院子里和后面的树林中搜查。” “他们没有上楼?” 莫特重重吐了一口气。“好了,我不想站在这里向你撒谎。他们的确上楼看过,但没有人破坏现场,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医生是唯一靠近的人。” 他开始上楼。“马克斯是…他是…呃,可恶。”他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我们,眼中泛着泪光。 “我仍没弄清楚你是怎么发现他的。”马力诺说。 莫特设法保持冷静,我们也继续上楼。二楼的地板与一楼一样铺着暗红色地毯,上了厚漆的松木呈现出蜂蜜的颜色。 他清了清喉咙。“今天傍晚大约六点,我顺道过来看看马克斯是否要出去吃晚饭。他没来应门,我以为他在洗澡之类的,于是自行进门了。” “你可知道她曾有过这种行为?”韦斯利委婉地问。 “没有,长官,”模特动情地说,“我无法想象。我真的弄不明白…呃,我曾听过有些人是用稀奇古怪的情趣用品,但我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 “重点是在自慰时使用绳套会压迫颈动脉,”我解释,“使氧气及血液无法流向脑部,这似乎会增强高潮的快感。” “有人说,快感来时,你也快要走了。”马里诺以他一贯的嘲讽语调说道。 我们走向走廊尽头亮着灯的房间,莫特没有跟过来。 周调查局探员马克斯·费格森的卧房相当男性化,很质朴,松木橱柜,以及一盒“彪悍骑士”牌安全套摆放在床边的桌子上,床上铺有被褥。他早上在匡提科穿的那件西装整齐的挂在一把椅子上,鞋袜就在附近。 浴室与橱柜间摆有一把木制吧台椅,他的尸体就在椅子边,被一条色彩缤纷的阿富汗针织毯遮盖。尸体上方有一根已经割断的尼龙绳,由木制天花板的一个挂钩上悬垂下来。我从医事包中取出一双手套与温度计。当我拉开那条毯子,露出费格森的惨状时,马里诺暗暗咒了一句。我怀疑他这时的恐惧比挨子弹还强烈。 他仰面躺着,D罩杯的黑色胸罩内塞子袜子,闻起来有一丝麝香味。他死前穿着的黑色尼龙裤已褪至膝盖处,一个安全套仍垂挂在阴茎上。一旁的杂志显示他偏好受虐的波霸型女性。 我开始检查紧缠在他颈部的那根尼龙绳套索。绳子老旧起毛,在完美的绞刑结第八圈处被割断了。他眼睛几乎闭着,舌头吐出来。 “这符合他坐在椅子上的情形吗?”马里诺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的断绳。 “符合。”我说。 “他是达到高潮后滑倒?” “也有可能昏了过去,然后滑倒。”我回答。 马里诺走到窗边,俯身查看窗台上一个装着琥珀色液体的玻璃杯。“威士忌,”他说“完全没加水或几乎没加。” 肛温是三十三摄氏度,与我预期的相符。费格森如果在这个房间死去大约五小时,尸体又被盖着,就应该是这个体温。细部肌肉已经开始僵硬。安全套黏附着,里面一大摊分泌物已经干了。我走到床边查看,盒子里面的确有一个安全套不见了。我走入主卧的浴室,在垃圾筒中找到了紫色的铝箔包装纸。 “有意思。”我在马里诺拉开抽屉时说。 “什么?” “我原本以为他会在套上绳索时才将安全套戴上。” “你的推断很合理。” “可为什么包装纸不在尸体附近?”我将包装纸从垃圾中挑出来,尽量避免碰触,把它放进一个塑料袋内。马里诺没有搭腔,我接着补充道:“呃,我猜那得看他是什么时候将内裤脱掉的。或许他在将绳索套在脖子上之前就脱了。” 我再次返回卧室。马里诺蹲在柜子旁,凝视着尸体,满脸难以置信和鄙夷的神色。 “我一直认为最悲惨的事是死在马桶上。”他说。 我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挂钩,无法判断它已经装在哪里多久了。我正打算问马里诺有没有找到其他色情杂志时,被走道上一声沉重的撞击声一惊。 “搞什么鬼…”马里诺叫道。 他冲出门,我紧随其后。 莫特队长瘫倒在楼梯附近,脸朝下,动也不动的趴在地毯上。我跪在他身旁将他翻过来,他已经脸色发青。 “他的心跳停止了!叫医护小组过来!”我将莫特的下巴扳开,以免气管阻塞。 马里诺砰砰跑下楼,我将手指按在莫特的颈动脉上,却摸不到脉搏,又重击他的胸口,心脏没有反应。我只得做心肺复苏术,重压他的胸口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然后将他的头往后仰,朝他口中吹气。 等他的胸口鼓起,我数四下后再次吹气。 我维持每分钟六十下的节奏,额头汗如雨下,脉搏加速。我的胳膊酸痛,到了第三分钟几乎不听使唤时,终于听到楼梯口传来医护人员与警察的声音。有人扶着我的胳膊,将我带开,几双戴着手套的手接过急救工作。有人高声维持秩序,并以急诊室中那种冷静的声音宣布各项抢救行动。 我靠在墙上设法喘气,这时注意到一个矮小的金发年轻人很不协调地穿着高尔夫装,正在台阶顶端望着抢救行动。他朝我这个方向望了几眼后,怯生生地向我走来。 “斯卡佩塔医生?” 他眉毛以下的诚挚脸孔已被日照晒伤,显然是没有戴帽子造成的。我想他可能就是外面那辆凯迪拉克的车主。 “有什么事?” “詹姆斯·詹雷特。”他证实了我的猜测,“你还好吧?”他递了一条折叠整齐的手帕给我。 “我没事,很欣慰你在这里。”我很诚恳地说,因为我无法将自己的病人交给非医学院毕业的人照料。“我能否将模特队长交给你照顾?”我擦拭脸庞与脖子时,手臂微微发抖。 “没问题,我会送她到医院。”詹雷特随后把他的名片递给我,“今晚如果有任何问题,可以打我的寻呼机。” “明天早上你会替费格森验尸吗?”我问。 “会。欢迎你来协助,到时候我在讨论这一切。”他望着走到另一头。 “我会到场。谢谢你。”我挤出一丝笑容。 詹雷特跟着担架出去了,我回到走道另一头的卧室。从窗口望去,街道上闪动着红光,莫特被台上了救护车。我不知道他能否活下来。我望着费格森瘫软的安全套和僵硬的胸罩,似乎觉得他仍活着。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救护车的后门关起来。警笛像是抗议似的卡了几声,开始鸣叫。 我没有注意到马里诺已经走入房间,直到他触碰我的胳膊。 “凯兹在楼下。”他告诉我。 我缓缓转身。“我们需要另一个小组。”我说。 第四章 指纹可以留在人类的皮肤上,长久以来,这在理论上都是可能的。然后在实践中采集到这些指纹的可能性却微乎其微,以致我们大都无意尝试。 皮肤是处理起来很棘手的表层。它有可塑性、渗透性,加之水分、毛发和油脂的阻隔,即使凶手的指纹真能印到受害人身上,也会因为留置时间过长或暴露在各种元素下而无法保存。 托马斯·凯兹医生是位杰出的刑事鉴定专家,他一大部分心力汲汲于研究这难以掌握的证据。他也是推断死亡时间的专家,不遗余力地以一般人无从得悉的方式从事这方面的研究。他的那座被称为人体农场的实验室,我曾数度造访。 他身材矮小,有一双专注的蓝眼睛、一大撮白头发,虽曾无数次亲临凶残至极的场面,脸孔却出奇的慈祥。我与他在楼体顶部碰面时,他带着一部抽风机、一个工具箱,以及看起来像吸尘器吸管的古怪装置。马里诺跟在他身后,带着凯兹称为氰基丙烯酸神奇吹气机的装置,那是一个双层铝盒,装有一片铁板与一个计算机风扇。他曾在自己位于东田纳西的车库里花了数百个小时,只为改良这个简单的仪器。 “我们要到哪里去?”凯兹问我。 “走道尽头的房间。”我帮他拿着抽风机,“一路顺利?” “车流比我预期的多,告诉我尸体怎么处理的。” “绳子已被割断,尸体用一条毛毯盖着,我还没有检查。” “我保证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我现在不用浪费时间去弄帐篷,做起来就放便多了。” “你说帐篷是什么意思?”我们走入卧室时,马里诺蹙眉问道。 “我以前都将一具塑料帐篷架在尸体上,在里面采集证据。但那会形成太多水汽,皮肤也会呈霜状。斯卡佩塔医生,你可以将抽风机架在窗口。”凯兹环视四周,“我可能要用一锅水,这里有点干。” 我告诉他截至目前的情况。 “你有什么理由认为这不是单纯的自慰引起的窒息意外吗?”他问。 “除了整个外围环境,”我回答,“没有。” “他正在处理斯坦纳家女孩的案子。” “我们所说的外围环境指的就是这个。”马里诺说。 “天哪,这件新闻闹得满城风雨。” “我们今天早晨在匡提科开会讨论这个案子。”我补充道。 “他直接回家,接着就发生了这种事。”凯兹若有所思地望着尸体。“你知道,我们上星期在废料桶里发现了一个妓女,她的足踝处有一只手的明显轮廓——已经死亡四到五天了。” “凯?”韦斯利走到门口,“能否过来一下?” “你就用这一套仪器检查她?”马里诺的声音跟着我们传到走道上。 “没错,她涂指甲油,结果显示那也大有用处。” “什么用处?” “采集指纹。” “这要摆在什么地方?” “无所谓,我要用烟熏整个房间。这里恐怕会被我弄得乱七八糟。” “我想他应该不会抱怨。” 在楼下的厨房里,我注意到电话旁有一把椅子,我猜莫特就是在这里坐了几个小时等我们到达。附近的地板上有一杯水和一个塞满烟蒂的烟灰缸。 “你看看。”韦斯利说。他习惯在奇怪的地方寻找奇怪的证物。 操作台上堆满了他从冰箱冷冻区拿出来的食物。我靠近他,看他打开一个用保鲜膜裹着的小包,里面是皱缩的冷冻肉,边缘已经干枯,令人联想起泛黄的蜡质羊皮纸。 “会不会是我想错了?”韦斯利口气凝重。 “天哪,本顿。”我瞠目结舌。 “就摆在这些东西上面,绞牛肉、猪小排、比萨饼。”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推了推那些包装。“我原本希望你告诉我那是鸡皮,也许是他用来当鱼饵或天知道做什么用的。” “没有毛孔,毛发太细,像人类的毛发。” 他默不作声。 “我们必须用干冰将它装起来,运回去。”我说。 “今晚是来不及了。” “越快检验就能越早确认,DNA可以证实身份。” 他将小包放回冰箱。“我们必须检查指纹。” “我会将那些生理组织放入塑料袋,也会将包装纸送到实验室。”我说。 “好。” 登上楼梯后,我的脉搏依旧慢不下来。马里诺与凯兹站在走道尽头已经关闭的门外。他们将一根管子伸入原本装门把的地方,压缩机嗡嗡作响,将“超级胶水”的蒸汽注入弗格森的卧室。 韦斯利没有提起最具特征的犯案手法,所以我开口了:“本顿,我没有看到任何咬痕或任何有人试图销毁的东西。” “我知道。”他说。 “快好了,”凯兹在我们走近时说,“这种大小的房间,大约只需一百滴超级胶水。” “彼得,”韦斯利说,“我们有一个出人意料的发现。” “我还以为今天的意外已经够多了。”他漠然地望着将蒸汽注入门内的管子。 “应该好了。”凯兹说。他对周围其他人的感受向来极为迟钝,“我只要再用抽风机将蒸汽吹干就行了。那得花上一两分钟。” 他将门打开,我们立即退开。只有他对那种刺鼻的味道丝毫不以为意。 “他吸这种东西或许会很舒服。”马里诺在凯兹走进房间时低声说道。 “弗格森的冰箱内有像是人类皮肤的东西。”韦斯利开门见山。 “你又要那这个来让我头疼?”马里诺吃了一惊。 “我不知道我们目前应对的是什么情况,”韦斯利在抽风机开始运转时,“我们有一个刑警死了,在他的冷冻汉堡与比萨饼之间找到了会使他背负刑责的证据;另一个刑警心脏病发作,还有一个十一岁女孩被谋杀。” “可恶。”马里诺说着,满脸通红。 “我希望你们带了足够的衣服,可以待上一段时间。”韦斯利朝我们补上一句。 “可恶,”马里诺又说了一次,“那个混蛋。” 他凝视着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有点希望他是错的。但如果排除是高特在玩他那惯用的恶毒把戏,我仍不能确定另一个可能性的结局会更好。 “这栋房子有地下是吗?”我问。 “有。”韦斯利回答。 “有没有大冰箱?”我问。 “没有看到,我还没有去地下室。” 凯兹在卧室内将抽风机关掉,示意我们可以进门了。 “哇,这要怎么清理?”马里诺环视四周说道。 超级胶水干掉后变成像水泥一样的白色硬层,覆盖了屋内所有物体表层,包括弗格森的尸体。凯兹调整手电筒的角度,照射墙壁,家具、窗台、桌子上房枪械的胶水痕迹,但只有一处让他蹲了下来。 “是尼龙。”我们慈祥而又疯狂的科学家蹲在尸体旁,凑近弗格森褪下来的内裤,开心地说:“你知道,这是采集指纹的好材料,因为织得很紧密。他还喷了某种香水。” 凯兹将那把精密刷子的塑料套拉开,刷毛像海葵般散开来,接着他打开一个装有磁粉的盒子,刷上磁粉后,从弗格森亮丽的黑色内裤上采集到一枚非常清晰的指纹。弗格森的颈部也有一些残缺不全的指纹,凯兹在上面撒了些黑色粉末做比对,然而不够完整,无济于事。奇怪的白霜触目皆是,整个房间冷冰冰的。 “当然,内裤上的指纹或许是他自己的,”凯兹思考着,继续干活,“他将裤子拉下来时留下的。他手上或许沾着什么东西,例如安全套上的润滑油。如果他的手指沾有润滑油,就会留下清晰的指纹。你要这个吗?”他指的是内裤。 “恐怕需要。”我说。 他点点头,“没关系,照片也可以。”他取出相机,“你处理完内裤后,只要不使用剪刀,指纹便可以完整保存。超级胶水就有这个好处,就算炸药也炸不开。” “你今晚还要在这里处理什么吗?”韦斯利问我,看得出来他急着想离开。 “我想寻找任何在尸体运送后无法保存的证物,同时需要处理你在冰箱里找到的东西。”我说,“另外,我们必须检查地下室。” 他点点头,对马里诺说:“我们处理这些事情时,你能否负责这里的警戒?” 马里诺似乎对这差事不大热心。 “告诉他们,我们需要全天候警戒。”韦斯利语气坚定地补上一句。 “问题是,这座小镇没有足够的警力可以进行全天候警戒,”马里诺走开时没好气地说,“那个浑蛋刚刚干掉了警局一半人手。” 凯兹抬头看看我们,精密刷竖在半空中。“你们似乎已经确定要找的人是谁了。” “还不确定。”韦斯利说。 “托马斯,我要请你帮一个忙,”我告诉这位献身科学的同事,“我需要你和谢德医生帮我在人体农场进行一项实验。” “谢德医生?”韦斯利说。 “莱尔·谢德是田纳西大学的人类学家。”我解释。 “什么时候开始?”凯兹在他的相机内装了一卷新胶卷。 “立刻,如果可能的话。需要一个星期。” “新的尸体还是旧的?” “新的。” “那位老兄真的叫那个名字?”韦斯利追问。 凯兹拍了一张照片后回答:“当然。拼写为L-Y-A-L-L。这要追溯到他曾祖父,南北战争时的一个军医。” 第五章 屋后的混凝土阶梯直通马克斯·弗格森的地下室。阶梯上堆积着厚厚的落叶,看得出来,这里已经许久没人来过了。但我不敢确定,因为山区已进入秋季,就在韦斯利试着推门时,仍有落叶如流星般飘落。 “我必须破窗而入。”韦斯利说着,又试着拧了几次门把。我举着手电筒照明。 他把手伸进夹克,由肩部的枪套中掏出一把九毫米口径的手枪,以枪柄用力敲打门框中央的大玻璃。我虽早有心理准备,仍然被玻璃的碎裂声吓了一跳,警方应该会迅速从黑暗中出现吧。没有任何脚步声或人声随风飘来。我想象着埃米莉·斯坦纳临终前面对死亡的恐惧。无论她置身何处,都没有人听到她微弱的呼唤,没有人来救她。 韦斯利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入玻璃破洞,摸索着门把。 “可恶,”他说着,推了推门,“门闩肯定生锈了。” 他努力地伸手进去抓牢门把,奋力地扭动顽强的门锁。锁忽然间开了,将门猛地弹开,力量之强使韦斯利滑了一跤,将我手中的手电筒也撞落了。手电筒弹了几下,在水泥地上滚动着熄灭了,一股冷冽、充满恶臭的空气扑袭而来。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听到韦斯利移动事玻璃碎裂的声音。 “你没事吧?”我摸索着伸出双手,“本顿?” “老天。”他站起身来,声音颤抖。 “你还好吗?” “真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他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 他沿着墙壁摸索前进时,玻璃嘎吱应声碎裂,接着他像是踢到了一个空油漆罐,叮当一声,当一个裸露的灯泡在我上方亮起时,我不自觉眯起双眼,待适应光亮后,看到本顿·韦斯利全身脏兮兮,到处是血。 “我看看。”我轻轻握住他的左手腕,他则扫视着四周,似乎有点眩晕。“本顿,我们必须送你上医院,”我检视着他掌心的伤口说道,“你的几处伤口有玻璃碎屑,需要缝合。” “你是个医生。”用来包裹伤口的手帕立刻被染红了。 “你必须去医院。”我又说了一遍。他左腿的长裤上也有深色血迹。 “我讨厌医院。”他表面冷静,眼中却藏不住强烈的痛楚,“我们迅速察看一下,尔后离开这里。我保证这期间不会失血而死。” 我不明白马里诺到哪里去了。 看来州查局探员佛格森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进入他的地下室了。我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要进来,除非他偏好灰尘、蜘蛛网、生锈的园艺工具以及腐烂的地毯。水泥地与空心砖都已渗水,蟋蟀的残骸告诉我,曾有大量昆虫在这里出生、繁殖、死亡、度过一生。我们四处查看,没有什么能够让我们怀疑埃米莉·斯坦纳曾来此造访。 “我看差不多了。”韦斯利。鲜红的血已在满布灰尘的地板上形成一个圆圈。 “本顿,我们得处理你的伤口。” “你有什么建议?” “朝那个方向看一下。”我要求他背对着我。 他没有问为什么。我迅速地脱下鞋子,撩起裙子。转眼间我已将裤袜脱下来。 “好了。把你的手臂伸过来。”我对他说。 我将他的手臂紧紧夹在我的胳膊肘与腰际间,这是外科医生面对这种情况都会做的。但在用裤袜包扎他的伤口时,我可以感觉到他在凝视我。他的气息佛过我的头发,胳膊触碰着我的胸部,我的颈部一阵明显的燥热。我担心他也会感受到,手足无措地匆匆完成了临时的包扎,立即退开。 “这下你可以撑到我们找个地方,作正式的处理。”我回避他的目光。 “谢谢,凯。” “我想我应该问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我故作平静地说,以掩饰心头的悸动,“除非你要我们睡在直升机上。” “我让彼得安排住宿。” “你的生活险象环生。” “平日里不会这么危险。”他关掉灯,没有再将地下室锁起来。 月亮有如一个被切去一半的金币,周围的天空一片暗蓝。邻居的灯火在远方的树梢间忽隐忽现,他们知道马克斯已经去世了吗?我们走到街道上,看见马里诺坐在黑山警察局巡逻车的前座上抽着香烟,腿上摊着一张地图。车内亮着灯,驾驶座上的年轻警察仍像几个小时前在足球场接我们时那样诚惶诚恐。 “你怎么了?”马里诺问韦斯利,“你打算敲开一扇窗户?” “差不多。”韦斯利回答。 马里诺的目光由韦斯利的裤袜绷带移到我裸露的腿上。“好啊,我真有意思,”他咕哝着,“我希望当年在学急救时他们教过这一套。” “我们的包呢?”我没有答理他。 “在后备箱里。”年轻的警察说。 “这位贝尔德警察是心地善良的童子军,他会载我们到轻松旅游汽车旅馆,我已经订好了房间。”马里诺仍是那种欠揍的口气,“三间豪华套房,每人每晚三十九美元九十九美分。我争取到了折扣,因为我们是警察。” “我不是警察。”我瞪了他一眼。 马里诺将烟蒂弹到窗外。“放轻松点,医生。在令人愉快的日子里,你看起来会像个警察。” “在令人愉快的日子里,你看起来也会像个警察。” “我想我受到羞辱了。” “不,受到羞辱的是我。你应该知道不能代我争取折扣或做其他事情。”我说。我是公务员,受到非常明确的法规限制。马里诺很清楚我不能不按规矩行事,因为我有敌人。我有很多敌人。 韦斯利打开警车的后座车门。“你先上。”他平静地对我说。然后他问贝尔德警察:“有莫特的最新消息吗?” “他在加护病房,长官。” “情况如何?” “似乎不太乐观,长官。目前仍然如此。” 韦斯利跟在我后面上车,优雅地将裹着绷带的手臂靠在大腿上。他说:“彼得,我们得找这边的许多人谈谈。” “是啊,你们两位在地下室玩医生游戏时,我早就着手进行了。”马里诺拿起一个笔记本,翻了几页字迹潦草的笔记。 “我们可以出发了吗?”贝尔德问。 “早就可以了。”韦斯利回答,他也对马里诺不耐烦了。 灯光熄灭,车子上路了。有一阵马里诺、韦斯利和我随意地交谈,仿佛那名年轻的警察不在场。车子驶过陌生而黑暗的街道,凉爽的山风由半开的车窗吹风。我们分配着明天早上的工作。我协助詹雷特医生替马克斯·佛格森验尸,马里诺去找埃米莉·斯坦纳的母亲访谈,韦斯利则带着在佛格森的冰箱中找到的生理组织飞回匡提科;下一步就视这些行动的结果而定。 轻松旅游汽车旅馆在我们前方的七十号国道上出现时,已经是凌晨两点。看到黄色霓虹灯在黑暗的夜空中闪烁,我开心极了,胜似投宿五星级饭店。及至进入旅馆,在前台听说餐厅已经打烊,没有客房服务也没有酒吧时,心头不禁凉了半截。前台服务员操着北卡罗来纳腔建议我们不如等着吃早餐,而不要再回头吃已经错过了的晚餐。 “你在开玩笑嘛?”马里诺暴跳如雷,“如果不吃点东西,我的肠子就磨穿了。” “真是抱歉,先生。”前台服务员还是个大孩子,脸颊红润,头发几乎和霓虹灯招牌一样黄。“不过好消息是,每一层楼都有自动售货机。”他补充道,“附近还有一家齐先生便利店,距离这里不到一英里。” “什么?我们搭便车已经开走了。”马里诺瞪着他,“要我在三更半夜走一英里找什么齐先生便利店?” 前台服务员的笑容僵住了,眼神仓皇不安,他望着韦斯利和我,向我们求援。而我们早已疲惫不堪,自顾不暇。当韦斯利将他血迹斑斑、裹着裤袜的胳膊靠在柜台上时,少年大惊失色。 “先生!你需要医生吗?”他用高八度的尖锐音调说。 “把房间钥匙给我就行了。”韦斯利回答。 服务员转身,从挂钩上拿下三把钥匙,由于太过紧张,将其中两把掉在地毯上。他俯身捡起,又掉了一把。终于,他成功地将钥匙交给我们。塑料房间号码牌与钥匙连在一起,斗大的字体在二十步外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听说过干这一行要安全第一吗?”马里诺仿佛与少年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应该将房间号码写在一张纸条上,私下塞给客人,免得被歹徒知道他将老婆和劳力士藏在哪个房间。如果你没有看新闻,距此地不远,一两个星期前刚发生一起凶杀案。” 少年无言以对,呆呆地望着马里诺像拿起一件犯罪证物般拿起他的钥匙。 “没有小酒吧的钥匙?就是说连在房间里喝点酒也别想了?”马里诺又将音量提高了些,“算了,我不想再听到坏消息了。” 我们沿着一条通道走入这家小旅馆,电视屏幕闪射的蓝光和晃动的人影从薄薄的窗帘后映出。我们爬上楼梯前往二楼房间时,走廊上红色和绿色的门交替出现,使我想起大富翁游戏中的组合式旅馆与住家。我的房间整洁而舒适,电视机固定在墙上,玻璃杯与冰桶用保鲜膜裹着。 马里诺没有道晚安便径自进入他的房间,将门重重地关上了。 “他怎么了?”韦斯利跟在我身后,进入我的房间。 我不想谈马里诺,只从床边拉了把椅子,说:“我们得先清理一下你的伤口。” “没有止痛药免谈。” 韦斯利转身将冰桶装满冰块,从背包内取出酒倒了一小杯。他调着酒,我则在床上铺了一条毛巾,将镊子、缝合线等医疗用品摆在上面。 “会痛,是吗?”他望着我,喝了一大口威士忌。 我戴上眼镜回答:“会很痛。跟我来。”我走向浴室。 随后几分钟,我们肩并肩站走洗手池边,我用温肥皂水替他清洗伤口。我尽可能轻柔,他没有抱怨,但我能感觉到他手部肌肉的细微抽动。我望向镜子,他满头大汗、脸色苍白。掌心有五处撕裂。 “没有割到动脉真是万幸。”我说。 “我还真是大难不死。” 我望着他的膝盖,将马桶盖盖上,说道:“坐在这里。” “要我脱掉裤子吗?” “不是脱掉就是剪掉。” 他坐了下来。“反正这条裤子也毁了。” 我用小手术刀将他左腿的细质毛料裤割开,他静静坐着,伸直双腿。膝盖上的伤口很深,我将伤口彻底清理干净,并将毛巾铺在地上,免得血滴得到处都是。我带他回卧室时,他拿起那瓶威士忌,再一次斟满。 “顺便一提,”我告诉他,“这个想法不错,但在开刀之前我不喝酒。” “我想我应该庆幸。” “是的,的确如此。” 他坐在床上,我坐在椅子上。将椅子拉近些后,我撕开一包棉花棒,开始替他消毒。 “老天,”他喘着气说,“那是什么,强酸?” “是用于局部消毒杀菌的碘酒。” “你放在医事包里随身携带?” “是的。” “我没想到你的大部分病患需要接受急救。” “很遗憾,并非如此。我只是有备无患。”我伸手拿镊子,“也许刑案现场的某个人会需要——像你。”我夹出一片碎玻璃,放在毛巾上。“也许你会很震惊,韦斯利探员,但我入行时是从医治活生生的病患开始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处理死者的?” “随即。” 再次夹出一小片碎玻璃时他肌肉紧绷。 “稳住。”我说。 “马里诺是怎么回事?他最近很令人反感。”我又夹了两片碎玻璃在毛巾上,用棉纱止血,“你最好再喝一口酒。” “为什么?” “我已经将所有的碎玻璃都夹出来了。” “这么说你已经完成手术,我们可以庆祝了?”他听起来松了好大一口气。 “不尽然。”我凑近他的手,很满意自己清理得一干二净。随后我打开一包缝合线。 “不替我麻醉?”他抗议。 “缝合这些伤口只需几针而已。打麻醉剂会和缝合一样难受。”我平静地解释,将线穿过针孔。 “我宁可接受麻醉。” “呃,我没有麻醉剂。你不看或许会好一些。要不我将电视打开?” 韦斯利别开头,咬着牙说:“快点弄好就行。” 缝合时他没有吱声,但我触碰他的手和腿时,可以感觉到他在颤抖。我用棉纱包扎伤口是,他深吸了一口气。 “你是个好病人。”我拍拍他的肩膀站起来。 “我老婆可不这么想。” 我不记得他上次提起康妮的名字是什么时候。他偶尔提起她,仿佛是在谈他感受到的某种力量,像是地心引力。 “在外面坐坐吧,喝完我们的酒。”他说。 我屋外的阳台是公共设施,延伸至整个二楼。这个时刻即使有少数房客尚未就寝,也会因距离太远听不到我们的交谈。韦斯利将两把塑料椅拉在一起。没有桌子,他将酒杯与那瓶威士忌放在地上。 “要再加一些冰块吗?”他问。 “这样正好。” 他已经熄了屋内的灯。我们前方模糊的树影开始摇晃,远处高速公路上只看到零零星星几盏小小的车灯。 “如果用一至十分来打发,你会给今天打几分?”他在黑暗中平静地问。 我犹豫了一下,进入这一行之后我经历过太多惨痛的日子。“我想我会打七分。” “假设十分是最悲惨的。” “我还没有遇到过十分。” “那会是什么状况?”我感觉他在看我。 “我不确定。”我深恐谈起最悲惨的遭遇之后就会面对它。 他静默不语,我不知道他是否在想那个既是我的爱人也是他的好友的人。几年前马克在伦敦遇害市,我相信再也没有比那更痛苦的事了。如今我担心自己错了。 韦斯利说:“你一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凯。” “我告诉你了,我不确定。” “不是那个。我现在在谈马里诺,我问你他怎么了。” “我想他很不快乐。”我回答。 “他总是不快乐。” “我说的是‘很’。” 他等我说下去。 “马里诺不喜欢改变。”我补充道。 “他的升迁?” “那只是一个原因,还有我的变化。” “什么变化?”韦斯利将威士忌倒入酒杯,手臂与我的轻轻触碰。 “我与你们的合作关系是个重大的改变。” 他未置可否,等待下文。 “我想他或许察觉到我改变了我们的伙伴关系。”我越说越乱了,“那很令人不安——我是说,对马里诺而言。” 韦斯利仍未表达意见,他轻啜一口,冰块叮当作响。我们都很清楚马里诺怎么了,但那与韦斯利和我的所作所为无关,只是他自己的感受。 “依我个人的看法,马里诺对他的私生活很沮丧,”韦斯利说,“他很寂寞。” “我相信这两点都是事实。”我说。 “你知道,他和桃丽斯相处三十多年,忽然发现自己又变成单身汉了。他茫无头绪,不知应该如何应对。” “他从没有真正面对她的离去。那件事就这么悬而未决,等着某件不相干的事来引爆。” “对此我很担心。我很担心那件不相干的事会是什么。” “他很想念她我相信他仍然爱着她。”我说。夜深人静,再加上酒精的作用,我替马里诺分外难过。我生他的气总不会太久。 韦斯利调整一下坐姿。“我猜那应该打十分,至少对我而言。” “你是指康妮离开你?”我望着他。 “失去你深爱的人。失去一个跟着你闹脾气的孩子。没有结局。”他凝视着前方,柔和的月光映照出他英挺的轮廓。“也许是我在自欺欺人,不过是只要有一个结果,一个结局让我摆脱过去,我什么都可以接受。” “我们永远无法摆脱过去。” “我同意。”他凝视着前方,继续说,“马里诺无法处理他对你的感受,凯。我想他一直有这种感受。” “最好都不要说破。” “听起来很冷酷。” “不是冷酷,”我说,“我不希望他觉得遭到了拒绝。” “你怎么认为他没有觉得已被拒绝?” “我没有这么认为。”我叹了口气,“事实上,我很确定他这一阵很沮丧。” “应该说是‘嫉妒’。” “嫉妒你。” “他没有试着邀请你出去?”韦斯利像是没听到我刚才说的那句继续追问。 “他曾带我参加警察联谊舞会。” “嗯,那情况很严重了。” “本顿,我们别拿他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他温和地说,“我很关心他的感受,我知道你也一样。”他停顿了一下,“事实上,我很了解他的感受。” “我也了解。” 韦斯利放下酒杯。 “我想我应该回房,设法睡一两个小时。”我说着但没有行动。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腕,手指因为刚才握着酒杯而冰冷。“天亮时怀特会接我离开这里。” 我想握住他的手,我想抚摸他的脸。 “很遗憾必须离开你。” “我只需要一辆车。”我说着,心跳加速。 “不知道哪里可以租车。机场?” “我想这就是你能当上联邦调查局探员的原因。你可以作出这样的推断。” 他的手指往下滑,大拇指抚摸着我的手。我早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他要求我担任他在匡提科的法医顾问时,我就很清楚这种危险性。我原本可以拒绝。 “痛吗?”我问他。 “早上也许会,因为我会宿醉。” “已经是早上了。” 他抚摸我的头发时,我顺势仰头,闭上眼睛。我感觉到他的脸凑近了,他的手指抚触着我的颈部,随后是他的嘴唇。他像是渴望了许久般爱抚我,令我天旋地转。我们的吻像是偷来的火种。我知道我已陷入无以名之的罪愆之中,但我不在乎。 我们宽衣解带。我们小心避开他的伤口,直至天际泛着曙光。事后,我坐上阳台望着满山晨曦,树叶抹上新彩。我想象着他的直升机升空,像舞者般在空中回旋。 第六章 在市中心,埃克森车站对面有一家黑山雪弗兰租车公司,贝尔德警察在清晨七点四十五分送我和马里诺来到这里。 显然当地警方曾散布消息,表示联邦政府人员已经到达,正在轻松旅游汽车旅馆“明察暗访”。虽然没有夹道欢迎的热烈场面,但当我们开着一辆崭新的雪弗兰开普瑞斯前行时,沿途商家门口都有人驻足观望,这让我觉得自己不是默默无闻之辈。 “我听到有人叫你‘名探昆西’。”马里诺打开一包由快餐店买来的饼干时说。 “我听过更难听的。你知道你现在吃的那些东西含有多少盐分和脂肪?” “知道,我吃的这些有三分之一是盐和脂肪。但我有三份饼干,我打算吃个一干二净。如果你的短时记忆力够好,别忘了我昨天没吃晚餐。” “口气别那么冲。” “我没吃饭有没睡好,口气自然会冲。” 我没有说出我睡得比他还少,我猜他已经知道了。今天早餐他不肯正眼看我,我也察觉到他的烦躁之下所藏的沮丧。 “我根本没办法入睡,”他继续说,“那地方的隔音设备真差。” 我将帽檐拉低,仿佛这么做可以减轻我的不安,然后打开收音机,不停换台,直到听到邦妮·瑞特的音乐。马里诺租的车子正在加装警用无线电和扫描仪,晚上才能交车。我要先送他到德内莎·斯坦纳的住处,过后再让别人去接他。我开车,他边吃东西边指路。 “开慢一点。”他看着地图,“左边这一条应该是月桂街。好,下一个路口右转。” 车子再度转弯后,前方出现一个湖波,足球场大小,呈青苔色。附近的野餐区和网球场空无一人,维护得很整洁的俱乐部似乎也少有人使用。湖边有一排树,随着秋季临转为褐色。我想象着一个小女孩拎着一把吉他,在浓密的树影中步行回家。我想象着一个老人这这样的早晨前来垂钓,在树丛中发现尸体后大吃一惊。 “我稍后会来这里走走。”我说。 “在这儿转,”马里诺说,“她的房子在下一个转角。” “埃米莉埋在什么地方?” “大约往那个方向两英里处,”他指向东边,“在教堂的公墓里。” “就是她参加聚会的教堂?” “第三长老会教堂。如果你将这个湖比喻为华盛顿大道,一头是教堂,另一头则是斯坦纳家,相隔约两英里。” 那就是昨天早晨我在匡提科看到的照片中有牧场风格的房子。正如实地参观许多大型建筑后常有的感觉,它看起来比照片中小。房子位于距街道较远的高地上,枝叶扶疏的杜鹃花、月桂树、酸模树、松树环绕四周。 铺着碎石的人行道与前门阳台不久前清扫过了,只有车道边缘积满了落叶。德内莎·斯坦纳拥有一辆昂贵的英菲尼迪新款绿色房车,这令我颇为惊讶。开车离去时,我看到她裹在黑色长袖里的手臂替马里诺拉开纱门。 阿什维尔纪念医院的停尸间与我见过的大同小异。它位于最底层,是一间铺有瓷砖、包裹着不锈钢的阴森房间,只有一张验尸床,詹雷特医生将它放在洗手池附近。我在九点的钟声敲响不久到达,他正在解剖弗格森的尸体。当血液与空气接触时,我闻到了令人作呕的酒精味。 “早上好,斯卡佩塔医生,”詹雷特医生似乎很高兴见到我,“手术袍和手套在那边的柜子里。” 我向他道歉,虽然我用不上这些东西,因为这个年轻医生并不需要我的帮忙。我估计这次验尸会一无所获,在仔细看弗格森的脖子后,这一点获得了初步证实。昨天深夜我看到的那些红色压痕已经消失了,在皮下组织和肌肉组织上找不到任何伤势。看着詹雷特医生动手,我很谦虚地想起病理学永远不能取代侦查。事实上,若非了解情况,我们将无从得知弗格森是怎么死的,只知道他不是被枪杀、刺死、打死,也不是因为某种疾病而丧命。 “我猜你也注意到了他塞在胸罩里那些袜子的味道,”詹雷特医生边解剖边说,“你有没有找到与它有关的某种东西,比如香水?古龙水?” 他将内脏取出。弗格森有一个略显肥大的肝脏。 “没有找到,”我回答,“补充一点,只有在这种行为的参与人数不止一个时,才会使用香水。” 詹雷特医生抬头望了我一眼。“为什么?” “如果只有你自己,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 “有道理。”他将胃中的残留物倒入硬纸盒,“只是一些褐色流质,”他补充,“或许还要一些坚果类的残渣。你曾说他在事发前不久才飞回阿什维尔?” “没错。” “那他可能在飞机上吃了花生,还喝了酒。他的酒精浓度值是零点一四。” “他回家后可能页喝过酒。”我想起他卧室内的那杯波本威士忌。 “嗯,你说通常不止一个人,,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 “通常是同性恋,”我说,“不过色情照片是重要线索。” “他在看裸女。” “在他的尸体旁边找到的杂志上有裸女照片。”我修正了他的说法,因为我们无从得知弗格森当时在看什么,只知道我们找到了什么。“在他的房间内每天找到其他色情照片或情趣用品,这一点也很重要。”我补充道。 “我猜一定还有。”詹雷特医生说着,插上电锯插头。 “通常这种人都会拥有一大堆,”我说,“他们不会丢弃。但我们只找到四本杂志,都是最近几期的,这令我很困惑。” “看来他从事这种行为时间不长。” “有很多迹象表明他没什么经验,”我回答,“但有些地方很矛盾。” “说说看。”他将弗格森耳后的头皮割开,那张脸忽然瘫成一张悲伤松软的面具。 “就如没有找到可以解释为什么有香味的香水瓶,我们也没有发现其他女性衣物,”我说,“盒子里的安全套只少了一个。那根绳子很老旧,看不出是从哪里剪下来的,也找不到其他绳子。他很谨慎,在脖子上裹了条毛巾,却打了一个极为危险的结。” “绞刑结,名副其实。”詹雷特医生说。 “没错。绞刑结很平滑,而且不易松开,”我说,“但高潮来临时,站在光滑的酒吧凳上是不会想用这种结的,一旦从椅子上滑落,后果不堪设想。” “我认为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绞刑结。”詹雷特医生若有所思。 “关键是,弗格森有会打的理由吗?”我说。 “我想他可以找书查询。” “在他的房间内找不到任何有关结绳、航行或诸如此类的书。” “打绞刑结很难吗,如果有……比如说明书?” “不是不可能,但要练习一段时间。” “为什么有人会对这种结感兴趣?打活结不是更方便吗?” “绞刑结虽然可怕、不祥,但它干脆而精确。我不知道。”我接着问,“莫特队长情况如何?” “目前稳定,但他得在加护病房留待观察。” 詹雷特医生将电锯打开。在他锯头盖骨时我们默不作声,直到他将脑取出,开始检查脖颈。 “你知道,我什么也没发现。绳索所勒之处没有出血,舌骨完整,甲状腺处软骨也没有挫伤。颈椎没有断裂,不过我想除非处以绞刑,否则它不会断掉。” “或者很肥胖,罹患颈椎关节炎,而且以奇怪的方式意外地悬在半空中。”我说。 “你想看看吗?” 我戴上手套,凑近了些。 “斯卡佩塔医生,我们怎么才能知道他在上吊时仍活着?” “这一点无法确定,”我说,“除非我们能找到其他死因。” “例如中毒。” “那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如果真是如此,毒性一定很烈。他回家不久,莫特便发现他已气绝。由此判断,他应该不是离奇致死,而是因上吊窒息。” “上吊方式呢?” “仍难断定。”我说。 弗格森的器官都已切割下来,并以塑料袋裹好再次放回胸腔后,我协助詹雷特医生清理现场。我们用水管冲洗解剖床和地板时,一个助手将尸体推走,存放于冷冻库中。我们边清洗解剖器材边聊起来。这个年轻医生当初就是被此地淳朴的民风吸引而来,如今这里却发生了这种事。 他告诉我,他希望在一个人心纯洁、信仰上帝的地方成家立业。他想让子女上教堂,上运动场。他想让他们远离毒品、恶行、电视暴力的污染。 “斯卡佩塔医生,”他继续说,“问题是根本找不到这样的地方,即使在这里也一样。上周我一直在处理一个遭到性侵犯后被杀害的十一岁小女孩的尸体。现在又有一个州调查局探员男扮女装。上个月我碰到过一个服用可卡因过量的孩子,她才十七岁。还有酒后醉驾者,我老得处理他们和被他们撞到的人的尸体。” “詹雷特医生?” “你可以叫我吉姆。”他正沮丧地收拾一个台面上的文件。 “你的孩子多大了?”我问。 “我和我妻子正在努力。”他清了清喉咙,将目光移开,但我仍然瞥见了他眼中闪逝的痛楚。“你呢?你有孩子吗?” “我离婚了,有一个视如己出的外甥女。”我说,“她在弗吉尼亚大学读大四,目前在匡提科实习。” “你一定以她为荣。” “没错。”我回答道。露西的身影与声音,以及我对她生活的隐忧浮上心头,笼罩着我。 “我知道你想跟我谈谈埃米莉·斯坦纳,她的脑部保存在这里。” “我很想看看。” 病理学家一向将脑部保存在俗称福尔马林、浓度百分之十的甲醛溶剂中。运用这种方法可以保存并强化生理组织,进一步进行各项研究,尤其是对脑部这个人类器官中最难懂的部位。 遗憾的是,这套程序太过实事求是,未能顾及当事人的尊严。詹雷特医生走到操作台前,从台下取出一个塑料盒,上面贴有埃米莉·斯坦纳的名条和档案号码。他将脑部从福尔马林溶液中取出,摆在解剖板上,我粗略看了一眼就发现这个案子有可疑之处。 “完全没有活体反应。”我吃惊地说。福尔马林溶液熏得我几乎睁不开眼。 詹雷特医生在弹孔处插入一根探针。 “没有颅内出血,没有肿胀。子弹并未穿透这些桥脑,也没有穿透基底神经节或任何重要部位。”我抬头望着他,“这种伤不会让人当场毙命。” “对这一点我无法反驳。” “我们必须找出真正死因。” “我真希望你能告诉我死因是什么,斯卡佩塔医生。我已在进行毒物检验。除非检验后有重大发现,否则我想不出任何致死原因——除了头部的枪伤。” “我想看看肺部组织的切片。”我说。 “在我的办公室。” 我在考虑小女孩是否溺毙。几分钟后,我在詹雷特医生的显微镜下看到肺部组织的切片时,问题仍一片混沌。 “如果她是溺亡,”我边指边向他解释,“肺泡应该肿胀。肺泡内会有积水,呼吸系统的上皮细胞也会有不相称的自溶变化。”我再度调整显微镜的焦距,“换句话说,如果她的肺泡进水,那它应该比身体的其他部位更早分解。但目前肺部没有这种现象。” “会不会是被闷死或勒死的?”他问。 “舌骨并未受损,也无淤血现象。” “没错。” “更重要的一点是,”我指出,“如果有人试图闷死或勒死你,你一定会拼命抵抗。然而她的鼻口部没有任何因抵抗而造成的伤痕。” 他递给我一个厚档案夹。“全都在这里。” 在他口述弗格森的验尸报告时,我翻查着埃米莉的全部报告、实验结果以及与她相关的所有电话记录。自埃米莉的尸体被寻获后,德内莎每天打电话到詹雷特医生的办公室一至五次。我觉得这值得注意。 “死者存放在由黑山警方密封的黑色塑料袋中,封口号码四四五三三七,封口完整——” “詹雷特医生?”我打岔道。 他将脚从口述录音机的踏板上移开。“你可以叫我吉姆。”他又说了一次。 “她母亲打电话给你的频率似乎高得不太寻常。” “原因之一是我们进行了电话追踪。没错,”他将眼镜摘下,揉揉眼睛,“她打了很多通电话。” “为什么?” “大都因为心情烦乱,斯卡佩塔医生。她想确定女儿死前没有受到太多折磨。” “你是怎么告诉她的?” “我告诉她头部挨了一枪,应该没有吃什么苦。我是说,她应该一直昏迷不醒……呃,或许在发生其他事情时她不省人事。” 他停顿了片刻。我们都很清楚埃米莉吃了不少苦,她曾饱受惊吓。她想必已经知道难逃一劫。 “就这样?”我问,“她打了那么多次电话,只想知道埃米莉有没有吃苦?” “呃,也不尽然。她不仅提问题,也提供消息,但没有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他黯然笑了笑,“我想她只想找个人聊聊。她是一个很温柔的女性,失去了所有的家人。我真是替她感到万分难过,也祈祷他们能将凶手绳之以法。我曾在报上见过高特那个畜生。只要有他在,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安宁。” “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安宁的,詹雷特医生。我们也很想将他绳之以法——逮捕高特,逮捕任何一个犯下如此滔天大罪的歹徒。”我说着打开一个厚纸袋,里面有一沓八英寸乘十英寸大小的照片。 这其中有一张我没看过,我细细端详那张照片,詹雷特医生则继续以平板的语调口述报告。我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我既兴奋又恐惧。那张照片显示埃米莉的左臀皮肤上有一个瓶盖大小的褐色不规则斑痕。 “内脏肋膜显示在肺叶缝隙间散布着淤斑——” “这是什么?”我再度打断詹雷特医生。 他将麦克风放下时,我走到他身边,将照片摆在他面前。我指着埃米莉皮肤上的斑点,这时一股“古风”香水味窜入鼻孔,令我想起了前夫东尼,他总是搽抹得太多。 “报告上没有提到她臀部的这个斑点。”我补上一句。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他心平气和地说,听起来像是疲惫不堪了,“我以为那只是死后造成的某种现象。” “我没听说过死后会出现这种现象。你有切片吗?” “没有。” “尸体压在某种东西上才会留下这个痕迹。”我回到椅子旁,坐下来,斜靠在他的桌子边缘,“可能很重要。” “是的,如果是这种情形,我明白它的重要性。”他越来越沮丧。 “她陈尸在地上的时间不长。”我平静而诚恳地说。 他忐忑不安地望着我。 “拖得越久,尸体的状况会越糟,”我继续说,“我真的认为我们应该再次检查她。” 他圆瞪着眼,没有说话,只舔了舔嘴唇。 “詹雷特医生,”我说,“我们‘现在’就将她挖出来。” 詹雷特医生在他的档案夹中翻找着卡片,然后伸手拿起话筒。我望着他拨电话。 “你好,我是詹雷特医生,”他对着话筒说,“请问贝格利法官在吗?” 哈尔·贝格利法官说他半小时后与我们在他的办公室碰面。我开车,詹雷特医生指示方向。当我将车稳稳地停在学院街时,时间还很充裕。 邦科姆县法院是一栋老旧的砖造建筑,我怀疑几年前它可能还是当地的最高建筑。它的最高层十三楼是监狱,围有铁栏的窗户与湛蓝的苍穹互相映衬。我想起了里士满人满为患的监狱,数英亩的土地上只能看到铁丝网。我相信随着暴力行径日益猖獗,不久的将来,阿什维尔这种城市也会需要更多的牢房。 “贝格利法官非常没有耐心,”詹雷特医生在我们踏上法院老旧的大理石台阶时警告我,“我敢保证他不会喜欢你的计划。” 我知道医生也不喜欢我的计划,没有一位法医希望同行将他验过的尸体开棺重验。他和我都知道,那表示他未能尽职。 “听着,”我们走向三楼走道时,我说,“我自己也不喜欢这个计划。我不喜欢开棺验尸。我希望有别的选择。” “我只希望自己对你每天接触的那些案子有更多经验。”他补充道。 “我并不是每天都会接触这种案子,”我为他的谦逊深觉感动,“谢天谢地,我不是。” “呃,斯卡佩尔医生,如果我说自己奉命前去那个小女孩陈尸的现场时不觉得难受,那是违心之论。或许我应该多花点时间。” “我想邦科姆县能拥有你真是万幸,”推开法官办公室的外门时,我诚挚地说,“我希望我在弗吉尼亚有更多像你这样的医生。我会聘请你。” 他知道这是肺腑之言,笑了笑。这时一个年迈得似乎早该退休的秘书从眼镜上方端详着我们。她面前只放着一台电子打字机,没有电脑,一座座灰色钢柜排满整面墙壁,我由此推测她擅长档案分类。阳光从略微拉开的窗帘外照射进来,空中悬浮着一束灰尘。她抹了些乳液在枯瘦的手上,我闻到了玫瑰的味道。 “贝格利法官在等你们,”她没等我们自我介绍便开口道,“你们可以直接进去,那边那扇门。”她指着与我们进来的门相对的一扇。“你们也知道,现在是午间休庭时间,他一点整必须回去。” “谢谢。”我说,“我们会尽量不占用他太多时间。” “就算你想谈太久也不可能。” 詹雷特医生在厚重的橡木门上轻轻叩了一下,门后漫不经心地应了声“进来”。法官大人坐在一张宽大的书桌后面,西装外套端正地挂在老旧的红色皮革椅背上。他年近六旬,面容清瘦,满脸胡须。在他阅读便笺上的笔记时,我对他做了一番评断。他的书桌井然有序,表明他虽忙但有效率,而他风格保守的领带和软底鞋也告诉我,他根本不在乎我这样的人如何评价他。 “你为什么想开棺验尸?”他翻阅着便笺,以悠缓的南方口音说道。 “我查阅过詹雷特医生的报告。”我回答,“我们认为首次检验埃米莉·斯坦纳的尸体后,尚有若干疑点有待解决。” “我认识詹雷特医生,但我想我不认识你。” “我是斯卡佩塔医生,弗吉尼亚州首席法医。” “我听说你和联邦调查局有些关联。” “是的,先生。我是调查支持组的法医顾问。” “类似于行为科学组?” “就是同一个部门,几年前改名了。” “你所说的这些人士,负责追查先前并未引起我们恐慌的连环杀手与其他要犯?”他双手交叉,仔细打量我。 “那正是我们的工作。”我说。 “法官大人,”詹雷特医生插话道,“黑山警方已经要求联邦调查局协助。有人担心杀害斯坦纳家女孩的凶手就是在弗吉尼亚连杀多人的歹徒。” “这我知道,詹雷特医生,你之前打电话时就已经向我解释过了。目前唯一的待办事项是你要求我同意开棺重新验尸。在我同意你做这种无礼又令人不安的事情之前,你得给我一个强有力的理由。我希望你们两位可以坐下来,放松一点,那也是我在书桌旁摆放椅子的原因。” “她的皮肤上有个斑痕。”我说着坐了下来。 “什么斑痕?”他颇感兴趣地看了我一眼。詹雷特医生从一个文件袋内取出一张照片,摆在法官的记事簿上方。 “从照片上可以看到。”詹雷特医生说。 法官的目光移向照片,表情无法捉摸。 “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我解释,“不过它可以告诉我们尸体曾停放在何处。它可能是某种伤痕。” 他拿起那张照片,眯着眼仔细查看。“你们不是可以从照片来判别吗?依我看,如今有各种科学仪器可以提供分析。” “的确是这样。”我回答,“但问题是,我们完成分析之后,如果还需要开棺验尸,尸体可能已经腐烂得无法作任何分析了。拖得越久,就越难区别那是伤痕还是尸体腐烂后形成的痕迹。” “不少细节使案情越来越离奇,法官大人,”詹雷特医生说,“我们需要各种协助。” “负责这件案子的州调查局探员昨天上吊身亡。我在报上看到了。” “是的。”詹雷特医生说。 “他的死因也很离奇吗?” “对。” “我希望你不要在一个星期后又来找我说要对他开棺验尸。” “我想不至于。”我说。 “这个小女孩的母亲对这个计划会有何感想?你想过吗?” 詹雷特医生和我都没有搭腔。贝格利法官在椅子内变换坐姿时,皮革沙沙作响。他望向我们身后的一面挂钟。 “明白吗,这就是你们面临的最大问题,”他继续说,“我顾虑的是这个可怜的女人。她遭遇了这一切,我不想再让她承受其他痛苦了。” “如果不是认为那块斑痕对查出她女儿的死因有重大关系,我们不会提出这种要求。”我说,“我相信斯坦纳太太也希望将真凶绳之以法,法官大人。” “你去找她母亲,带她来找我。”贝格利法官说着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詹雷特医生一脸茫然地说。 “我要她母亲来找我,”法官重复了一遍,“我两点半之后有空。我会在这里与你们碰面。” “如果她不愿意来呢?”詹雷特医生问。我们两人也都起身了。 “那我一点也不会怪她。” “你不需要她的同意。”我平静地说。 “的确,女士,我不需要。”法官说着将门打开了。 第七章 承蒙詹雷特医生的好意,我使用了他的办公室,他则待在医院的实验室里。随后的几个小时我都在打电话。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最重要的问题轻而易举地解决了。马里诺毫无困难地说服了德内莎·斯坦纳陪他一起前往法官办公室。现在的困难是他们如何到达,因为马里诺仍然没有车。 “车子的事怎么拖了这么久?”我问。 “车载侦查装备出现故障。”他掩不住怒火。 “那些设备非要不可吗?” “他们可不这么想。” 我看着手表。“或许我应该去接你。” “是啊,我宁可自己去,她有一辆好车。事实上,有人说英菲尼迪这种车的性能比奔驰还好。” “那有待商榷。我目前开的是雪佛兰。” “她说她公公以前有辆奔驰车,很像你的那一辆。你应该考虑改开英菲尼迪或本田里程。” 我默不作声。 “只是一种建议。” “你赶过来就是。”我简洁地说。 “好,我会的。” “好。” 我们没有道别就挂了电话。我坐在詹雷特医生凌乱的书桌前,心力交瘁,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我曾陪着马里诺度过桃丽斯离开后的那段难熬时光,曾在他开始疯狂约会时支持他,他给我的回报却总是对我的私生活妄加批判,也不管是否有人征求他的意见。 他一直很排斥我的前夫,我的前任爱人马克也被他数落得体无完肤。他将露西以及我与她的关系批评得一无是处,他不喜欢我的朋友。最主要的是,我感受到他冷冰冰地盯着我与韦斯利,我感受到他的妒火。 我和詹雷特医生于下午两点半返回贝格利法官的办公室时,马里诺仍未现身。时间渐渐流逝,我不禁怒火中烧。 “你在哪里出生的,斯卡佩塔医生?”法官隔着他那张整理得井井有条的大书桌问我。 “迈阿密。”我回答。 “你的口音一点都不像南方人。我觉得你应该来自北方。” “我在北方接受教育。” “你知道了可能会吃惊,我也在北方接受的教育。”他说。 “你怎么会来这里定居?”詹雷特医生问。 “我相信和你来此地的原因大同小异。” “你原本就是本地人。”我说。 “三代世居于此。我的外曾祖父出生在附近的一栋小木屋里,他是位教师。这是我母亲一系的情况。我的父系先辈则大都从事烈酒走私,直到这个世纪。接着我们家族出了传教士,我相信如今已是他们的天下了。” 马里诺打开门,探探头,跨了进来。德内莎·斯坦纳跟在他身后,虽然我从不认为他会献殷勤,但他对这个使我们在此聚会的丧女母亲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体贴。斯坦纳太太满面哀容地向我们致意时,法官站起身,我出于习惯也站了起来。 “我是斯卡佩塔医生。”我伸出手,她的手冰冷而柔软。“我很遗憾,斯坦纳太太。” “詹雷特医生。我们曾经通过电话。” “坐下来吧。”法官非常亲切地对她说。 马里诺将两把椅子拉近了些,请她坐其中一把,他坐在另一把上。斯坦纳太太三十七八岁,一身黑衣。裙子长逾膝盖,毛线衣的扣子紧扣,直到下巴处。她脂粉未施,身上唯一的饰物是一枚朴素的结婚戒指。乍一看。她像个年老未婚的女传教士,可打量她越久,就越能看出她朴素整洁的装扮无法掩饰之处。 她很美,肌肤光滑细白,双唇丰润,一头蜜色的卷发。她的鼻子高贵挺拔,颧骨很高,一袭黑衣遮掩着姣好动人的身材。她的女性特质吸引了屋内的每一位男士,尤其是马里诺,看得目不转睛。 “斯坦纳太太,”法官开口说,“我今天下午请你来这儿,是因为这些医生向我提出一项要求,我想让你知情。你能前来,我非常感激。在如此难熬的时刻,你表现出了极大的勇气与极佳的教养,我实在无意给你增加不必要的负担。” “谢谢你,法官大人。”她平静地说,纤细苍白的双手交叉,轻轻放在腿上。 “是这样,这些医生在小埃米莉死后所拍的照片上发现了一些东西。他们的发现很令人费解,所以想再看看她。” “他们怎么看她呢?”她天真地问,声音平稳而甜美,不像北卡罗来纳州当地的口音。 “呃,他们想开棺验尸。”法官回答。 斯坦纳太太看起来没有不满,只是困惑。看着她强忍泪水,我也为之心疼。 “在回应他们的要求之前,”贝格利法官继续说,“我想知道你对此有何看法。” “你们要将她挖出来?”她看看詹雷特医生,又望向我。 “是的,”我回答,“我们想立刻重新验尸。” “我不明白你们这次能有什么新发现。”她的声音颤抖着。 “或许没有什么重大发现,”我说,“但我在照片上注意到若干细节,我想再仔细查看一下,斯坦纳太太。这些神秘的东西或许有助于我们逮捕向埃米利下毒手的凶手。” “你愿意协助我们逮捕杀害你家宝贝的混蛋吗?”法官问。 她边哭边使劲地点头。马力诺愤然开口:“你得帮助我们,我保证我们一定会逮到那个混蛋。” “很抱歉我令你经受这种煎熬。”詹雷特医生说。他会永远认为自己失败了。 “我们可以开始吗?”贝格利法官坐在椅子内倾身向前,像是在准备跳水。他和屋内的每一个人一样,感受到了这个女人的伤痛。他对她不幸遭遇的感受,让我深信日后他会对向他倾吐苦水的被告完全改变态度。 德内莎·斯坦纳再度点头,因为她已经说不出话来。马力诺搀扶着她走出去,留下我和詹雷特医生。 “天亮得早,明天有很多计划要进行。”贝格利法官说。 “我们必须有很多人配合。”我也附和。 “是哪一家殡仪馆埋葬的她?”贝格利法官问詹雷特医生。 “韦伯殡仪馆。” “在黑山?” “是的,法官大人。” “殡仪馆的负责人是谁?”贝格利法官做着笔记。 “鲁西亚·雷。” “负责这件案子的刑警呢?” “在医院里。” “哦,对了。”贝格利法官抬起头,叹了口气。 我不确定自己为什么独自前往湖区,只知道我曾说过会去。对于马力诺暗示我的奔驰车比不上英菲尼迪,我深感受到冒犯。 问题不在于评语的对错,而在于他故意要激怒和羞辱我。现在即使我相信有湖中水怪或复活僵尸,也不会要求他陪同前往。即便他要求,我也会拒绝,虽然我一向很怕水蛇。事实上,不管哪种蛇,无论大小我都怕。 我抵达马霍克湖时,天色尚明,可以找到据称埃米莉最后走过的那条小径。我将车子停在野餐区,循着湖滨望去。一个小女孩在日落时分走向这条路,我对此颇感纳闷。我想起小时候在迈阿密,自己多么惧怕那些运河。每根浮木都是一只鳄鱼,偏僻的岸边还有凶残的歹徒出没。 埃米莉为什么不会害怕?她选择这条路是否有其他的原因? 在匡提科开会时,弗格森发给大家的那张地图上标示着埃米莉在十月一日傍晚离开教堂,从我目前所在地点绕道而行。她行经野餐区,右转走向一条泥土小径。小径显然是人踩出来,而不是开筑出来的。它沿着岸边穿过树林与草丛,有些路段清晰,有些则难以辨识。 山岭在水中的倒影渐渐模糊,凉风袭来,已有冬季的气息。我快步穿越杂草丛生的树林,沿着地图上标示的路径前行,脚下的枯叶沙沙作响,天色已晚。 我在手提袋中摸索手电筒时,才想起它已经摔坏,还留在弗格森的地下室里。我摸到以前抽烟时用的一包火柴,只剩一半了。 “该死。”我暗骂一声,开始惊慌。 我取出点三八口径手枪,塞进夹克口袋里,伸进手去轻握枪把,警惕地扫视着埃米莉·斯坦纳陈尸的泥泞湖滨。我回想着照片中的树影,显然此处的树丛最近修剪过,但是否有人曾在此活动,则因天色昏暗兼时隔多日而无从判断。落叶深厚,我用脚在落叶间搜索着,希望发现本地警方没能找到的蛛丝马迹。 进入侦办暴力犯罪这一行,我领悟了一项很重要的事实:刑案现场是有生命的。它记得土壤中的创伤,昆虫会因人的体液改变,植物也遭到踩踏。就像所有的目击证人一样,它丧失了隐私,即使是一块石头也难以置身事外,前来追根究底的人络绎不绝。 案发许久,仍有人毫无理由地前往现场探查,这是人之常情。他们拍照或带走某物以作纪念,同时留下信函、卡片、花朵。人们默默前来,悄悄离去,因为无能为力而心怀歉疚。但即使只留下一朵玫瑰,似乎也破坏了某种神圣的氛围。 我将落叶拨开,没有看到任何花朵。我的脚趾的确触碰到若干小而硬的物体,这使我不由得趴跪下来,聚精会神仔细查看。经过一番搜查,我找到了四个用塑料纸包着的口香糖似的东西。我将它们凑到眼前,划亮一根火柴,发现那是一种硬糖果,也称为“火球”——埃米莉在日记中提到过。我站起来,重重地喘着气。 我四下张望。侧耳聆听,沿着现在已看不见的小径前行,脚下的树叶声大得吓人。夜空已见星辰,半轮明月是我唯一的路标。火柴已用光了。我从地图上查明这里距斯坦纳家所在的街道不远,去那边比返回车子更近。 我满头大汗,深怕摔跤,因为我既没有手电筒,也没有移动电话。我只希望不会有人看见我这副狼狈相;万一摔伤了,也得说谎掩饰。 我的双腿多次被灌木丛缠绕,裤袜上有道道划痕。我一会儿踢到裸露盘错的树根,一会儿踩入深及足踝的泥坑,如此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十分钟。当一根树枝刺过我的脸,差点伤到眼睛时,我站在那里,上气不接下气,沮丧得差点掉下泪来。我的右边——街道与我之间,是一片浓密的树林,左边是湖水。 “该死!”我扯着嗓子骂了声。 相比而言,沿着湖滨走危险小些。待眼睛已能适应月光后,我走起来更稳健,感觉也更敏锐,可以由湿气的改变与空气的温度来辨别自己是接近较干硬的地面还是泥泞地,抑或早已偏离小径太远。我仿佛演化成一种夜行动物,以使自己得以存活。 突然间,街灯就在前面,我到达了对岸的湖滨。这里的树木已被清除,成为网球场与停车场。我就像埃米莉几个星期前那样离开小径,不久就上了人行道。我沿着她家门前的街道行走,发现自己在发抖。 我只记得斯坦纳家是左边第二个门,但还没想好该如何向埃米莉的母亲开口。我不打算告诉她我刚才去的地方及缘由,那会勾起她的伤心事。但人生地不熟,我也不方便去敲陌生人的房门请求借用电话。 无论黑山地区的人多么热情好客,总难免会问我为什么落得如此狼狈。或许有人会觉得我很恐怖,尤其在得知我所从事的行业后。忽然,一个人开着车从黑暗中窜出,差点撞到我,我的恐惧也就此解除。 我到达斯坦纳家的车道时,马里诺正开着一辆深蓝色雪佛兰倒车准备离开。我在车前灯边向他招手时,他一脸茫然,急踩刹车,表情随即由难以置信变成怒不可遏。 “真是混账,你差点害得我心脏病发作。我差点就撞到你了!” 我上车系上安全带,锁上车门。 “你在这里搞什么鬼?该死!” “真高兴你取到车子了,装备不错。我需要一杯烈威士忌,不知道这附近哪里有。”我的牙齿不停打颤,“暖气怎么打开?” 马里诺点了根烟,我也很想抽一根,但有些誓言我是绝对不会违背的。他将暖气开到最大。 “天哪,你看起来像是刚参加完烂泥巴摔跤。”他说。我没想到他这么唠叨。“你刚才在干什么?我是说,你没事吧?” “我的车子停在俱乐部旁边。” “什么俱乐部?” “湖边那一家。” “湖边……什么?你入夜之后去了那里?你吃错药了吗?” “我只是忘带了手电筒,而且想起时为时已晚。”我说着将点三八口径手枪从外套口袋中掏出来,放回手提袋内。马里诺看在眼里,心情显然更糟糕了。 “我真不明白你是哪根筋有问题。我想你可能神志不清了,医生。你变得像厕所里的老鼠一样笨头笨脑的,或许你正经历那种转变。” “如果我正经历‘那种改变’,或者是任何私人而又不干你什么事的转变,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和你讨论的。我还会保持客观公正,不将你的愚昧迟钝当成男性的通病,因为我不认为天下所有男人都像你一样。如果这么想,我就完全放弃男人了。” “或许你应该这么做。” “或许我会这么做!” “好!那你与你那惹人厌的外甥女一样了!嘿,别以为人家看不出来她的倾向。” “那也完全不关你的事。”我愤然说道,“我没想到你如此差劲,竟对露西有成见,贬低她的人格,只因她的选择与你不一样。” “是吗?或许问题就在于她的选择跟我完全一样呢。我找女人约会。” “你根本不了解女人。”我说。车内热得像个烤箱,我不知道我们是要去哪里。我将暖气调小,望向窗外。 “我对女人的了解已经足够让我知道,你会把所有人逼疯。我真不敢相信你竟会在夜晚独自去湖边。如果他也在湖边,你该怎么办?” “谁?” “我饿坏了。来时我在坦纳路看到一家牛排馆,希望还没打烊。” “马里诺,现在也不过六点四十五分。” “你到那里做什么?”他又问了一次。我们两人都冷静了下来。 “陈尸处有人留下一些糖果——‘火球’糖。”我看他没有回应,又说,“就是她在日记上提到的那种糖果。” “我不记得这一点。” “她暗恋的那个男孩,我想应该叫伦恩——她写到她在教会聚会时遇见他,他送她一个‘火球’。她将它藏在秘密盒子里。” “他们一直没有找到。” “找什么?” “那个秘密盒子。德内莎也找不到。也许是伦恩将火球留在了湖边。” “我们得找他谈一谈。”我说,“你和斯坦纳太太的关系似乎发展得不错。” “像她这样的人真不应该遇上这种事。” “没有人应该遇上。” “我看到一家西部时时乐餐厅。” “不了,谢谢。” “鸿运餐厅如何?” “绝对不去。” 马里诺沿着灯火通明的坦纳路巡视各家餐厅,同时点了一根烟。“医生,我无意冒犯,但你的确很挑剔。” “马里诺,以后就少来这一套‘无意冒犯’的铺垫了。你说这句话,就是摆明了要冒犯我。” “这附近有一家派得乐餐厅,我在分类电话簿上看到的。” “你怎么会在分类电话簿上找餐厅?”我颇感困惑。马里诺找餐厅一向随遇而安,总是找那些最简便、最便宜,又吃得饱的。 “我想知道这附近有些什么像样的餐厅,有备无患。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该怎么走?” 我伸手拿车上的电话时,想到了德内莎·斯坦纳。马里诺想邀请前往派得乐餐厅共进晚餐的对象并不是我。 “马里诺,”我平静地告诉他,“请小心一点。” “不要再跟我唠叨红肉之类的东西了。”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第八章 第三长老会教堂后方是一片布满光亮花岗石墓碑的墓地,被树荫浓密的围篱包裹。 清晨六点十五分,天际刚现曙光,我可以看到呼出的气息。蜘蛛已经结网,开始一天的作息,我和马里诺穿过露珠晶莹的草地前往埃米莉·斯坦纳的坟墓时,我刻意避开它们示以敬意。 埃米莉埋在靠近树林的一个角落,草地上长满了赏心悦目的矢车菊、苜蓿、野萝卜,一个大理石制作的小天使墓碑静立其间。我们循着铲土的声音找到她的墓地。一辆引擎没熄的吊车留在现场,车前灯照亮了两位身穿连身工作服的老人,他们正在铲土。一片灰蒙蒙的草中,只有铲子反射着灯光。湿泥从钢铲上落至墓旁的土堆上时,我嗅到了泥土的气息。 马里诺打开手电筒,墓碑令人感伤地突显在晨曦中——小天使双翼后缩,垂头祈祷。下面的墓志铭写着: “呀,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马里诺凑在我耳边说。 “也许我们可以问他。”一个满头白发、块头大得出奇的人正往这边走来。 那人走路时,黑色长外套的衣摆在脚踝处飞扬,从远处看,给人一种离地数英寸的恐怖印象。他走近后,我才看清他系了条黑围巾,一双大手带着黑色皮手套,脚上套着防水橡胶靴。他高约七英寸,壮如水桶。 “我是鲁西亚·雷。”他说,同时热切地与我们握手。 “我们在琢磨那句墓志铭是什么意思。”我说。 “斯坦纳太太真是疼爱女儿,真可怜。”这位殡仪馆负责人以浓重的乡音缓缓说着,听起来像是佐治亚州人而不是北卡罗来纳州人。“我们有一本诗集,顾客可以从中挑选刻在墓碑上的诗句。” “这么说埃米莉的母亲也是在你们的诗集里挑的了?”我问。 “哦,老实说,不是。她说那是埃米莉·狄金森的诗句。” 掘墓工人放下铲子。天色已亮,我可以看清他们的脸庞——满脸汗水,皱纹交错,有如阡陌。他们将吊车的绞盘解开,沉重的铁链叮当作响。其中一人进入墓中,将挂钩固定在混凝土墓板的一侧。雷告诉我们,来参加埃米莉·斯坦纳丧礼的人数之多,是他见过最多的一次。 “在教堂外,草地上,他们排队走过她的灵柩向她致意,持续了将近两小时。” “你们将灵柩打开了吗?”马里诺惊讶地问。 “没有。”雷看着手下,“斯坦纳太太笨想打开,但我没听她的。我告诉她她当时神智错乱了,几年后她会因为我的拒绝而感谢我。唉,她女儿根本不适合让人瞻仰遗容。我知道有许多人前来就是想看一眼,当然还有许多好奇的围观者是来凑热闹的。” 伴随着吊车绞盘与引擎的隆隆作响,墓板缓缓上升,碎土如雨纷纷落下。有一个人站在一旁,像是地面工作人员,用手指示方向。 就在墓板完全吊离坟墓落向草地时,一群扛着摄像器材的记者蜂拥而至——有记者也有摄影师。他们团团围住开启的坟墓,墓板上沾着红色泥土,宛若淋漓鲜血。 “为什么要将埃米莉·斯坦纳开棺验尸?”其中一人叫道。 “警方是不是真的锁定嫌疑人了?”另一人大喊。 “斯卡佩塔医生?” “联邦调查局为何介入此案?” “斯卡佩塔医生?”一女记者将麦克风推到我面前,“你似乎对邦科姆县的法医验尸结果提出了质疑?” “你为什么要亵渎这小女孩的墓?” 在这一阵纷乱之中,马里诺突然像手上的野兽般大吼:“马上给我滚开!你们再妨碍调查,听见没有!去你的!”他重重地跺脚,“马上给我滚!” 记者们满脸惊慌,愣立当场。马里诺则继续朝他们咆哮,满脸通红,脖子上青筋毕现。 “唯一在亵渎的人是你们这些混蛋!你们再不走,我就砸你们的相机,砸任何我砸得到的东西,包括你们丑陋的脑袋!” “马里诺。”我按住他的胳膊。他全身紧绷,有如钢铁。 “干这一行老是得应付你们这些混账东西,我受够了!听见了没有?我受够了,你们这群吸血鬼寄生虫!” “马里诺!”我拉住他的手腕,吓得全身发麻。我从没见过他如此暴跳如雷。亲爱的上帝,我想,可别让他开枪杀人。 我走到他面前,想让他看着我,可是他眼神狂乱,跳向我的后方。“马里诺,听我说!他们走了,请冷静下来。听着,马里诺,放轻松,他们离开了,看到了吗?你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他们几乎都是逃跑的。” 那群记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有如一群劫匪突然现形之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马里诺愣怔地瞪着眼,草地上空荡荡的,只有一枝枝塑料花和排列整齐的墓碑。钢铁碰击的声音此起彼伏。掘墓工人用钢锤与凿子敲开墓板的柏油封口,将棺盖抬到地面,我们装作没注意到马里诺跑到月桂树丛后呕吐时恐怖的咕哝声与呻吟声。 “还有这种防腐液吗?”我问鲁西亚·雷。对于蜂拥而至的媒体与马里诺的狂怒,他似乎觉得可笑,而不是深感其扰。 “我抹在她身上的那种或许还有半瓶。”他说。 “我需要知道化学成分,以便作毒物分析。”我解释。 “那只是福尔马林和掺了少量羊毛脂油的甲醇,像鸡汤一样常见。不过,我使用的浓度确实低一些,因为她身材娇小。你那位刑警朋友看起来脸色不太好,”马里诺从树林后出现时,他补上一句,“你知道,流行性感冒正在肆虐。” “我看他不是患流行性感冒了。”我问,“那些记者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你可把我问倒了。但你知道,人就是这样。”他停下来吐口水,“总会有人四处传播闲言碎语。” 埃米莉的钢制灵柩涂得像他墓旁的野生萝卜一样白,掘墓工人无需吊车就可以将它抬起来,放到草地上。和里面的尸体一样,灵柩很小。鲁西亚·雷从口袋中取出一个无线电对讲机。 “你可以过来了。”他说。 “好的。”一个声音回答。 “不会再有记者了吧?” “他们都走了。” 一辆黑亮的灵车从墓园入口驶进,在树林和草地之间穿梭,灵巧地闪过一座坟墓与一棵棵树木。一个身穿防水外套、头戴平顶卷边帽的胖子下了车,打开车尾的门,看着掘墓者将灵柩搬上车。马里诺则站在远处观望,用一条手帕抹着嘴。 “我们得谈一谈。”我走近他轻声说,这时灵柩已经上路。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听。”他脸色苍白。 “我必须到停尸间与詹雷特医生碰面。你要一起去吗?” “不,”他说,“我要回轻松旅游汽车旅馆。我想喝啤酒直到再吐一次,然后改喝波本威士忌。我还要打电话给韦斯利那个混蛋,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因为我已经没有一件像样的衬衫可以穿了,这一件刚才也毁了。我连条领带都没有。” “马里诺,回去躺一躺。” “我睡的小床就这么一点大。”他用双手比画着。 “服用点镇定剂,尽量多喝水,再吃些吐司。我在医院忙完之后会去看你。如果本顿打电话来,告诉他我带着移动电话,或者让他打我的寻呼机。” “他有你的这些号码?” “是的。”我说。 马里诺又用手帕擦擦脸,看了我一眼。在他试图掩饰之前,我看到了他受伤的眼神。 第九章 <er top">01 快十点时,我与灵车同时到达医院,詹雷特医生正在处理文件。我将外套脱下,换上一件塑料围裙时,他紧张地朝我笑了笑。 “你想不想猜猜媒体怎么知道我们要开棺验尸的?”我摊开一件手术袍。 他满脸惊讶。“怎么了?” “有六七个记者出现在墓园。” “真过分。” “我们必须确保不会再走漏消息,”我将那件长袍在背后系住,设法使自己心平气和,“这里发生的事不能传出去,詹雷特医生。” 他没有搭腔。 “我知道我只是客人,如果你厌恶我的出现我也不会怪你,所以请不要认为我对你的立场或权威视若无睹。但我向你保证,无论杀害那个小女孩的是谁,他都会留意新闻的发展。一旦消息走漏,他就会有所发现。” 为人随和的詹雷特医生仔细聆听,丝毫不以为忤。“我只是想打听一下他们知道些什么,”他说,“问题是风声一传出去,就会有很多人知道。” “我们要确定今天在这里查出来的情况不能再传出去了。”我说。这时我听到灵柩送来了。 鲁西亚·雷率先进门,跟在他身后的是那个戴着平顶卷边帽的人,他用教堂的手推车推着白色灵柩。他们将灵柩停放在验尸台旁。雷从他的外衣口袋中掏出一把金属扳手,插入灵柩顶部的一个小洞中。他慢慢扳开封口,仿佛在发动一辆古董车。 “应该好了。”他说着将扳手放回口袋,“希望你们不介意我在一旁看看我的成果。对我而言,这是很难得的机会,因为我们没有将人埋葬之后再挖出来的习惯。” 他伸手要将棺材板掀开。如果詹雷特医生未出手制止,我会出面。 “通常这不是个问题,鲁西亚,”詹雷特医生说,“但现在实在不宜有外人在场。” “我想这未免太大惊小怪了吧。”雷收起笑容,“我又不是没见过这孩子。我对她全身上下一清二楚,比她母亲知道得还多。” “鲁西亚,你必须走了。你走之后,我和斯卡佩塔医生才能验尸。”詹雷特医生仍用他那种感伤温和的口吻说,“完成之后我会通知你。” “斯卡佩塔医生,”雷注视着我,“我必须说,联邦政府人员进城之后,人们都变得不友善了。” “这是凶杀案的调查工作,雷先生,”我说,“请不要当成是冲着你来的,因为我们无意如此。” “走吧,比利·周,”这位殡仪馆负责人对戴着平顶卷边帽的人说,“我们去吃点东西。” <er h3">02 他们离开了。詹雷特医生将门锁上。 “真抱歉,”他说着戴上手套,“鲁西亚有时候可能很傲慢,其实人很不错。” 我起先怀疑埃米莉的尸体未经适当的防腐措施保护,或是入殓方式未能与她母亲所付的金额匹配。但在我和詹雷特医生将灵柩打开时,并未看到任何敷衍了事的痕迹。白色的绸缎衬布覆在她身上,上面摆着一个用白色面纸和粉红色丝带包装的包裹。我开始拍照。 “雷提起过这东西吗?”我将包裹递给詹雷特医生。 “没有。”他满脸困惑,翻来覆去地查看包裹。 我将衬布掀开,强烈的防腐香油味扑鼻而来。埃米莉·斯坦纳躺在衬布下,穿着淡蓝色天鹅绒高领套装,辫子上绑着同样质料的蝴蝶结,脸部已出现开棺验尸时常见的白色霉菌,像戴着一张面具,摆在腹部《新约》上的双手也有。她脚穿及膝的白色袜子、黑色皮鞋。全身上下,没有一件像是新的。 我又拍了一些照片,随后和詹雷特医生将她抬出灵柩,放在不锈钢桌上,脱下她的衣服。甜美的小女孩服饰下,隐藏着她丧命的恐怖秘密:自然死亡的人不会有她身上的那些伤痕。 每个诚实的法医都会承认验尸很恐怖。这种开膛剖腹和外科手术截然不同。解剖刀由锁骨切到胸骨,再笔直划过躯干,绕过肚脐后在耻骨告一段落。从头部后方沿着一只耳朵划到另一只耳朵将头壳掀开,也不怎么令人好受。 当然,头部的伤口没有缝合,只能用发饰和发型加以掩饰。浓妆修饰的埃米莉,被人从上到下划开了,仿佛一个伤感的布娃娃被剥掉衣服,遭到狠心的主人抛弃。 水滴入钢制洗涤槽中咚咚做响。我和詹雷特医生擦拭着尸体上的霉菌、妆容和头部后方伤口的肤色黏合剂,以及大腿、上胸、肩部遭剥皮处等部位。我们摘下埃米莉眼睑下方的眼角膜,取出缝合线。在强烈的气味从胸腔散发出来时,我们涕泪直流。各个内脏都沾满了防腐粉末,我们迅速而匆忙地擦拭干净。我检查颈部,找不到任何詹雷特医生没有记录的情况。然后我将一把凿子插入臼齿,迫使嘴巴张开。 “太僵硬了,”我失望地说,“我们必须将咬肌切断。我要看看舌头的解剖位置,再检查后咽喉。但我不能肯定,或许我们做不到。” 詹雷特医生在他的手术刀上装了一片新刀刃。“我们要找什么?” “我要确定她有没有咬舌。” 几分钟后,我发现埃米莉曾咬舌。 “她的舌头边缘部分有咬痕,”我指出,“你能不能量一下?” “八分之一英寸长,四分之一英寸宽。” “出血部分大约四分之一英寸深。看来她咬了不止一次。你有何看法?” “我看也很有可能如此。” “由此判断,她临终前曾经癫痫症发作。” “或许是头部的伤势造成的。”他说着去取相机。 “有可能,但为什么脑部状况却显示她中弹后存活时间并不久,不足以出现癫痫症?” “我猜我们拥有无法回答的同一问题。” “没错,”我说,“真令人费解。” 我们将尸体翻过来,我聚精会神地研究引发这次开棺验尸的斑痕。验尸照相人员已到达,并架好了设备。整个下午,我们拍了无数卷照片,有红外线、紫外线、彩色、高反差、黑白,等等,还加装了许多特效滤光镜与镜头。 接着,我从医事包中取出六个黑色的环,那是用丙烯腈-丁二烯-苯乙烯塑料制成的,说得明白一点,就是制造水管和下水管道的那种材料。每隔一两年,我就会找一位认识的牙科法医帮我锯这种八分之三英寸厚的环,打磨光滑。幸好,我无须经常使用这种古怪的装备,因为从尸体上移除人类的咬痕或其他的印痕的机会很少。 我决定采用直径三英寸的一个环。我用技工的冲压机在环的两侧压出埃米莉·斯坦纳的案件编码和身体部位。人的皮肤如画家的画面般有弹性,所以在割下埃米莉左臀部那个斑痕后,为了使其结构维持原状,还得补上一些稳定基质。 “你有没有强力胶水?”我问詹雷特医生。 “当然。”他拿了一管给我。 “如果你不介意,请拍下每一个步骤。”我对摄影人员说。那是一个瘦小的日本人,一直动个不停。 我将环摆在斑痕上,先用强力胶水将它初步固定在皮肤上,再用缝合线彻底固定。随后我将环的周围组织割开,整个放入福尔马林溶液中。这期间,我一直在推敲这块斑痕有何意义。那是一个不规则的圆,还有一个不完整的奇怪褐色污点,我相信那是某种图案的印痕。然而无论用拍立得从多少个角度观察,我都想不出那到底是什么图案。 摄影人员离去后,我和詹雷特医生通知殡仪馆的人员将尸体运回。这时,我们才想起用白色面纸包着的包裹。 “怎么处置这东西?”詹雷特医生问。 “必须将它打开。” 他将干毛巾摊在一部手推车上,把那个礼物摆在上面。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术刀将面纸割开,里面出现了一个女性六号鞋的旧鞋盒。他又割掉了几层面纸,将盒盖打开。 “哎呀。”他轻叫了一声,张皇失措地凝视着小女孩的陪葬物。 盒子内,两层保鲜膜下裹着的是一只死猫,顶多几个月大。这是一只母猫,没有戴项圈,一身黑色的皮毛,但脚部是白的。我将它取出来,它僵硬得像三夹板,纤细的肋骨外突。我看不出它的死因,于是拿着它去照X光,几分钟后将X光片置于光板上。 “它的颈椎骨折了。”我说着汗毛直竖。 詹雷特医生靠近光板,紧蹙着眉头。“看来颈椎已经移位了。”他用指关节触碰着X光片,“太不可思议。它的颈椎向一侧移位。我认为那不是被车撞的。” “是的,”我告诉他,“它的头部被人朝顺时针方向扭了九十度。” 将近晚上七点,我回到轻松旅游汽车旅馆时,马里诺正坐在床上吃一客奶酪堡。他的枪、手提箱、汽车钥匙都扔在另一张床上,鞋子与袜子随意丢在地上。看得出来,他不久前才回到这里。我走向电视机将电视关掉时,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走吧,”我说,“我们得上路了。” 依照鲁西亚·雷所言,他可以对天发誓是德内莎·斯坦纳将那个包裹放进埃米莉的灵柩中的。他简单地认为这个礼盒中应该是小女孩一个心爱的玩具或玩偶。 “她什么时候放的?”我们快步走向旅馆的停车场时,马里诺问。 “就在葬礼之前。”我回答,“你带汽车钥匙了吗?” “带了。” “那就由你来开车吧。” 我头痛得要命,只能将之归因于福尔马林的呛鼻味和无法吃饱睡好。 “有没有收到本顿的消息?”我故作漫不经心地问。 “前台应该有一大堆你的留言。” “我直接去了你的房间。你怎么知道我有很多留言?” “前台服务员原本想拿给我的。他觉得我们两个人中我看起来更像医生。” “那是因为你看起来像个男人。”我揉揉太阳穴。 “你注意到这一点,说明你还像个白人。” “马里诺,我希望你不要总以充满种族歧视的口吻说话,我相信你没有种族歧视观念。” “你喜欢我的这辆车吗?” 这是一辆栗色的雪佛兰凯普瑞斯,手电筒、无线电、电话、扫描仪等设备一应俱全,甚至还架了一部摄影机和一把陆战队用的温切斯特牌十二号口径不锈钢霰弹枪。枪栓是推拉式的,内装七颗子弹,与联邦调查局用的完全一样。 “老天,”我难以置信地说着上了车,“北卡罗来纳州黑山镇什么时候需要镇暴用的霰弹枪了?” “现在。”他发动引擎。 “这些配备是你要求的?” “不是。” “能否解释一下,为什么一个只有十名警察的警局,配备却比缉毒小组还精良?” “或许地方人士真正体会到社区警力的价值了。这个社区正面临一个难缠的问题,结果本地商人与忧心忡忡的居民纷纷慷慨解囊赞助经费,例如资助购买车子、电话、霰弹枪。有一名警察告诉我,今天早晨一位老妇人打电话给他,询问联邦调查局探员是否愿意和她共进周日晚餐。” “听起来不错啊。”但我仍然有点困惑。 “另外,镇议会正在考虑扩编警察局,我猜那能说明某些事情。” “什么事情?” “黑山需要一个新的警察局局长。” “我仍然不明白你打算做什么。” “嘿,或许我就打算在这个小镇落地生根,医生。他们再找一位经验丰富的局长,又把我当做〇〇七似的人物。这种事不需要太空科学家也可以想得出来。” “马里诺,你到底怎么了?”我极为平静地问道。 他点了一根烟。“怎么了?你先是否认我看起来像个医生,现在有人为我不像个局长了?我才在你眼中我什么都不像,只像个一无是处的笨蛋,只会和新泽西地区的无赖一起吃意大利通心面,只会带那些穿着紧身衣搔首弄姿的女人出游。”他愤然吐了口烟。“嘿,不能因为我喜欢骂人,就认定我是有刺青,没教养的人,也不能因为我没有像你一样就读那些常春藤名校,就认定我是个笨蛋。” “你说够了没有?” “还有一件事,”他仍说个不停,“这里有许多钓鱼的好地方,还有蜂树湖与詹姆斯湖,而且除了蒙特利特与比尔特摩附近,放假都很便宜。或许我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看着游手好闲的人互相残杀,捉捕连环杀手将其关进牢房,因为为此付出的社会成本比我看管他们所领的薪水还高。‘如果’那些混蛋能关进牢里,那是最大的‘如果’。” 我们已经将车停在斯坦纳家的车道上五分钟了。我望着车窗外灯火通明的房子,不确定她是都知道我们得到来以及为何而来。 “你说完了没有?”我问他。 “不,还没说完,我只是说烦了。” “水锦皮需哦按摩。我没有就读常春藤名校……” “那你怎么称呼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和华盛顿特区的乔治城大学?” “马里诺,去你的,闭嘴。” 他望着挡风玻璃外,又点了一根烟。 “我跟你一样是个穷苦的意大利人,生长在贫穷的意大利人聚居区。”我说,“区别在于我住在迈阿密,你住在新泽西。我从不认为自己比你高尚,我也没有骂过你笨。事实上,你一点都不笨,尽管你英语说得很糟,而且没听过歌剧。” “我对你的所有抱怨源自一件事:你很固执,严重时心胸狭隘,令人无法忍受。换句话说,你会因怀疑别人怎么对待你,而以牙还牙的对待别人。” 马里诺拉开车门。“我没有时间听你训话,也不感兴趣。”他将烟丢掉,走了出去。 <er h3">03 我们沉默无语,走向德内莎·斯坦纳家的前门。我觉得德内莎开门时一定察觉到我和马里诺刚吵了一架。他不愿意正眼看我,也不理会我。由她带着我们走向客厅。我曾经在照片中看过她的住处,所以这里熟悉得令我颇不自在,屋内摆式呈乡村风格,目之所及均为褶裥饰边的松软坐垫,垂挂的绿植和流苏制品。玻璃门后,瓦斯炉正冒着火光。屋内有许多座钟,分秒不差。斯坦纳太太正在看有线台播放的一部有鲍勃·霍伯主演的老电影。 她将电视关掉,坐在摇椅内,看起来疲惫不堪。“今天不是个好日子,”他说。 “是啊,德内莎,当然不会是好日子。”马里诺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全神贯注地望着她。 “你们是来告诉我发现了什么吗?”她问。我明白她是说开棺验尸。 “我们还得进行许多检验。”我告诉她。 “就是说你们没有找出有助于逮捕那个人的任何证据?”她带着淡淡的哀愁说,“医生们在没有发现什么的时候总是说要检验。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这种事需要时间,斯坦纳太太。” “听着,”马里诺告诉她,“真的很抱歉来打扰你,德内莎,但我们必须在问你几个问题。这位医生想问你几个问题。” 她望着我,晃着摇椅。 “斯坦纳太太,埃米莉的灵柩内有一个用面纸包裹的盒子,殡仪馆的负责人说是你吩咐将它当做她的陪葬品。”我说。 “哦,你说的是袜子。”她若无其事地说。 “袜子?”我问。 “袜子是一只流浪猫,总在附近徘徊。我想那应该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当然,非常敏感的埃米莉开始喂它,就这么回事。她很爱那只小猫。”她微笑着,眼中泛着泪光。“她替它取名袜子,因为它通体黑色,只有脚掌是纯白的。”她伸出双手,摊开手指,“看起来像穿着袜子。” “袜子是怎么死的?”我谨慎地问。 “我也不太清楚。”她从口袋中掏出面纸轻按双眼,“有天早上我在门前发现它。那是在埃米莉……我以为那只可怜的小猫是心碎而死的。”她用面纸捂住嘴啜泣着。 “我去替你弄点喝的。”马里诺起身离开客厅。 显然,他对房子和女主人都很熟悉,这颇不寻常,也令我越来越不自在。 “斯坦纳太太,”我倾身向前,温和地说,“埃米莉的小猫不是心碎而死,它的脖子断了。” 她将手放下,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红着眼眶,瞪大眼睛望着我。“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只猫死于非命。” “那么,我想它是被车撞了,真可怜。我告诉过埃米莉我就怕会这样。” “它不是被车撞的。” “难道是被附近的狗咬死的?” “不,”我说,这时马里诺端了一杯像是白葡萄酒的饮料回来了,“那只小猫是被人杀死的——蓄意杀害。” “你怎么知道?”她满脸惊恐,用颤抖的手接过酒杯并将它放在旁边的茶几上。 “经检验,我们发现猫的脖子是被扭断的。”我继续平静地解释,“我知道听到这种细节你会很难过,斯坦纳太太,但如果你想协助我们找到真凶,就必须让我们知道真相。” “你知道有谁会这样对待你女儿的猫吗?”马里诺坐回椅子里,身体前倾,前臂靠在膝上。仿佛要向她保证:她可以依靠他,和他在一起安全无虞。 她在默默地控制情绪。她取过酒,颤抖着啜了几口。“我只知道自己接到过一些电话。”她深吸一口气。“你知道,我的指甲呈蓝色,身体极差。”她说着伸出一只手,“我定不下心,也睡不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再度泣不成声。 “德内莎,没关系,”马里诺亲切地说,“你别急,我们不会离开。告诉我那些电话。” 她擦擦眼睛说:“大都是男人。好像还有一个女人,她说如果我像个好母亲般留意女儿,就不会发生这种……不过有一个听起来像是年轻人,像是男孩子在搞恶作剧。他说了些话,你知道,像是他正在看着埃米莉骑她的自行车。可这事之后的事……所以根本不可能。但另一个年纪较大,他说还没结束。”她又喝了些酒。 “还没结束?”我问,“他还说了些什么?” “我不记得了。”她将眼睛闭上。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马里诺问。 “就在发现她的尸体之后。发现她在湖边。”她又伸手取酒,却将酒打翻了。 “我来处理。”马里诺立刻起身,“我得抽根烟。” “你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吗?”我问她。 “我知道他指的是已经发生的事,值得是谁对她做了这种事。我想他是说坏事不会就此结束。好像隔天我就发现了袜子。队长,或许你可以帮我弄片吐司,抹点花生酱或奶酪。我的血糖好像降低了。”斯坦纳太太说。她对椅子边茶几上倾倒的酒杯和酒渍似乎不以为意。 他再度离开客厅。 “那人破门而入,掳走你女儿时,”我说,“他说话了吗?” “他说如果我没有依照他的吩咐做,就杀了我。” “那么你听过他的声音了。” 她边晃动摇椅边点头,眼睛一直盯着我。 “听起来像你刚才说的那个电话中的声音吗?” “我不知道。有可能,但很难说。” “斯坦纳太太……” “你可以叫我德内莎。”她的眼神很犀利。 “你还记得什么?关于那个破门而入将你捆绑的男人?” “你在想他会不会就是在弗吉尼亚杀害那个小男孩的凶手?” 我没有搭腔。 “我曾在《人物》上见过他和他的家人。我当时还想,真可怕,实在无法想象自己若是男孩的母亲会如何。梅丽·乔夭折已经够令人难受了,没想到如今我又会遭遇这种事。” “梅丽·乔是你那个因婴儿猝死症而夭折的孩子吗?” 她眼睛一亮,仿佛对我知道这种细节感兴趣或好奇。“她死在我的床上。我早上醒来,发现她就躺在查克身旁,身体冰凉。” “查克是你丈夫?” “我原本以为是他在夜间翻身时不小心压到了她,但他们说不是,是婴儿猝死症。” “梅丽·乔多大?”我问。 “刚满周岁。”她擒住泪水。 “那时候埃米莉出生了吗?” “她是一年后出生的,我就知道她也会出事。她体弱多病,医生们都担心她会窒息而死,所以我在她入睡后必须常去探视,确定她在呼吸。那时候我每天都昏昏沉沉的,没有一个晚上睡得好。睡睡醒醒,夜复一夜,活在可怕的恐惧中。” 她眉头深蹙,闭上双眼,双手紧握扶手,在晃动的摇椅中陷入一片哀伤。 我忽然意识到马里诺一再离开,不是和我赌气,而是不想听我问斯坦纳太太问题,他已坠入情感的漩涡,我担心他无法继续侦办这个案子了。 斯坦纳太太睁开双眼,只是我的眼睛。“他已经杀死很多人了,如今他就在这里。”她说。 “谁?”我因为分心,一时未能回过神来。 “邓波尔·高特。” “我们不确定他在这里。”我说。 “我知道他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的埃米莉出了这种事。同样的手法。”一滴泪水滑落她的面颊,“你知道,我应该担心他接下来会对我下手。但我不在乎,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我很遗憾。”我尽可能亲切地说,“你能否将那天的事说得更详细一些?十月一日那个星期天?” “当天早晨,我们像往常一样去了教堂和主日学校。午餐后,埃米莉在她房内练习吉他。老师说,我看到她的时间不多。”她睁大眼睛回忆着。 “你是否记得她提前出门参加青年团契的聚会?” “她回来之后呢?” “我们吃饭时,”她眼睛一眨不眨,“她闷闷不乐。后来她要将袜子抱进屋里,但我不准。” “你为什么认为她闷闷不乐?” “她看起来与平日不大一样。你知道孩子们在闹脾气时会怎样。然后她又回到自己的房间,过了一阵便上床了。” “告诉我她的饮食习惯。”我会想起弗格森原本打算在从匡提科返回时问斯坦纳太太的问题,他应该没有来得及问。 “她很挑食,挑三拣四的。” “她星期天晚上参加聚会回来后吃完晚餐了吗?” “我们吵了老半天,多少也与此有关。她不停滴将食物推开,还闹脾气。”她的声音哽咽,“总是闹很久……我要她吃饭,总要费尽心思。” “她常常腹泻或反胃吗?” 她将眼神移向我。“她经常不舒服。” “不舒服有很多种含义,斯坦纳太太。”我耐心地说,“她是否经常腹泻或反胃?” “是的。我已经告诉马克思·弗格森了。”泪水再度滚滚而出,“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没完没了地回答这些问题,这只会勾起伤心事。” “很抱歉。”我温和地说,以掩饰我的惊讶。她是什么时候告诉弗格森的?他在离开匡提科之后打了电话给她?如果如此,她想必是与他生前交谈过的最后几个人之一。 “她不舒服并不是这种事发生的原因。”斯坦纳太太哭得更伤心了,“你们应该问些可以逮到他的问题才对。” “斯坦纳太太,我知道这很不好受,但请告诉我梅莉·乔夭折时你们住在哪里。” “哦,上帝,请帮帮我。” 她以手遮面,尽量控制情绪,抽泣的肩膀不断起伏。我漠然地坐着,等她慢慢冷静下来:先是双脚,然后是双臂、双手。她缓缓抬头望向我,眼睛里投出意思怪异的模糊冷光,令我莫名想起了入夜的湖边,想起了黑得不真实的睡,顿时也如做梦般焦躁不安。 她低声说:“斯卡佩塔医生,我想知道你认识那个男人吗?” “哪个男人?”我问。马里诺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份吐司做成的花生果酱三明治,一条餐巾和一瓶白葡萄酒。 “杀死那个小男孩的男人。你和邓波尔·高特说过话吗?”她问。马里诺将她的酒杯扶正,斟满,将三明治摆在一旁。 “我来帮忙。”我从他手中接过餐巾,擦拭溅在桌面上的酒渍。 “告诉我他长什么样。”她再度闭上眼睛。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高特的身影和他锐利的眼睛,淡黄色的头发。他的五官很立体,体格健壮。不过关键是那双眼睛,我永远无法忘记。我知道他杀人不眨眼,而且就是用这双蓝色的眼睛凝视着他们,将他们杀害。 “对不起。”我忽然想起斯坦纳太太仍在和我说话。 “你为什么让他逍遥法外?”她像是在指控,接着再度饮泣。 马里诺让她去休息一下,说我们告辞了。上车后,他的情绪很糟糕。 “高特杀了她的猫。”他说。 “我们不能确定这一点。” “我现在可没兴趣听你说得像个律师似的。” “我是律师。”我说。 “哦,对不起,我忘了你也拥有这个学位。我老是忘了你是一名医生兼律师兼印第安酋长。” “你知道弗格森在离开匡提科之后给斯坦纳太太打电话了吗?” “见鬼,我不知道。” “他开会时曾提起要问她几个饮食方面的问题。依照斯坦纳太太刚才所说,他好像问过,也就是说他死前不久和她谈过话。” “也许他从机场回家后曾打电话给她。” “然后立刻上楼,在自己的脖子上套了根绳索?” “不,医生,他上楼去解决。也许与她交谈,是他‘性’致勃勃。”有可能。 “马里诺,埃米莉喜欢的那个小男孩姓什么?我知道他叫海伦。” “干嘛?” “我想去看看他。” “如果你不了解小孩,我可以提醒你,现在快九点了,明天还要上课。” “马里诺,”我心平气和地说,“回答我的问题。” “我知道他住在离斯坦纳家不远。”他将车子停在路边,打开车内灯,“姓马克斯韦尔。” “我想到他家去。” 他低头翻查笔记本,然后望着我,疲惫的眼神中不只有怨恨。他正痛苦万分。 <er h3">04 一片可以眺望湖泊的树林中,坐落着马克斯韦尔的家,一栋现代化的小木屋,或许是组合屋。 我们驶入一条碎石车道,泛光灯照亮了夜晚道边的花树。天气转凉,杜鹃花的叶子开始卷曲。在回廊上等人应门时,我们呼出的气息凝结成团团白雾。门打开,一个年轻瘦削的男人站在我们面前。他穿着深色羊毛长袍与拖鞋,瘦脸上戴着黑边眼镜。我暗忖这座小镇十点之后是否有人尚未就寝。 “我是马里诺队长,这位是斯卡佩塔医生。”马里诺摆出警方严肃的口吻,这种口气足以让普通平民两腿发软。“我们与警方配合侦办埃米莉·斯坦纳的案件。” “你们就是从镇外来的那些人?”那个男人说。 “你是马克斯韦尔先生?”哪里诺问。 “李·马克斯韦尔。请进。我猜你们像谈伦恩的事。” 我们进门时,一个穿着粉红色运动服的肥胖女人走下楼来。她看着我们,仿佛很清楚我们此行的目的。 “他在楼上自己的房间,我正读书给他听。”她说。 “不知道我能不能和他谈谈。”我尽可能说得委婉一些,看得出来马克斯韦尔一家已经饱受困扰。 “我去叫他。”那位父亲说。 “不如我上楼去,如果可以的话。”我说。 马克斯韦尔太太心不在焉地把玩着她衣服袖口上一个松脱的线头。她戴着十字形的银色小耳环,与项链很般配。 “在医生做访谈时,”马里诺开口说,“或许我可以和两位谈谈?” “已经去世的那名警察曾找伦恩谈过。”那位父亲说。 “我知道。”马里诺的口气表明他根本不在乎有谁找他们的儿子谈过。“我们保证不会占用你们太多时间。”他补充道。 “那么,好吧。”马克斯韦尔太太告诉我。 我跟着她,沿着没有铺地毯的楼梯缓缓走上二楼。二楼没有几个房间,但灯光亮得刺眼。这栋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灯光明亮。我们走入伦恩的房间时,那孩子穿着睡衣站在房中央,瞪着我们,仿佛我们撞见了不应该看的事。 “你怎么不上床,孩子?”马克斯韦尔太太听起来很疲惫,而不是严厉。 “我口渴。” “要我再替你倒一杯水吗?” “不用,没关系。” 我明白了埃米莉为什么会觉得伦恩可爱。他高高瘦瘦,有阳光般灿烂的金黄色头发和湛蓝色的眼眸,五官清秀,唇形完美。他正咬着指甲边的嫩肉。他还带着几条生皮织成的臂饰,除非用刀割,否则拔不下来。看得出来,他在学校一定很受欢迎,尤其在女生中,而我也认为他对她们都不会假以辞色。 “伦恩,这位医生是……”她望着我,“对不起,麻烦你再说一次。” “我是斯卡佩塔医生。”我朝伦恩笑了笑。他有点困惑。 “我没生病。”他脱口而出。 “她不是那种医生。”马克斯韦尔太太告诉儿子。 “那是那一种?”他的好奇心已经克服了害羞。 “这个……她有点像鲁西亚·雷。” “鲁西亚不是医生。”伦恩瞪了他母亲一眼,“他是殡仪馆的。” “你上床去,孩子,小心着凉。史卡列提医生,你可以把那把椅子拉过来坐,我这就下楼。” “她的名字是斯卡佩塔。”伦恩朝母亲大吼,而她已经出了门。 <er h3">05 他爬上床,用毛毯将自己裹住。那条毛毯的颜色使它看起来像泡泡糖。我留意到他窗帘图案以棒球为主题,也看到帘后显出奖杯的轮廓。松木墙壁上贴着几幅体育明星的海报,我只认出了迈克尔·乔丹,他穿着耐克运动服飞跃空中,像个威武的天神。我拉了把椅子靠近床铺,忽然觉得自己老了。 “你都喜欢什么运动?”我问他。 “我打黄夹克。”他干脆利落地回答,因为他找到了可以让自己逾时就寝的聊天对象。 “黄夹克?” “是我参加少年棒球联盟的球队。我们在这附近所向无敌,你竟然没有听说过。” “我相信如果我住在你们这个地区,一定知道,伦恩。可是我不住在这里。” 他盯着我,仿佛我是动物园玻璃围栏后的珍禽异兽。“我也打篮球。我可以在两腿之间运球,我敢说你一定不会。” “你说对了,我不会。我希望你能和我谈谈你和埃米莉·斯坦纳之间的友谊。” 他垂眼望着双手,它们正紧张地把玩着毛毯的边缘。 “你认识她很久了吗?”我继续说。 “我见过她。我们在教堂参加同一个青年团祭。”他望着我,“另外,我们都上六年级,但导师不同。我的导师是温特斯太太。” “自埃米莉搬到这里来你就认识她了吗?” “大概是吧。他们是从加利福尼亚搬来的。妈妈说那边会发生地震,因为那边的人不信耶稣。” “埃米莉好像很喜欢你,”我说,“我敢说她暗恋你。你知道这件事吗?” 他点点头,眼睛又垂了下来。 “伦恩,能否告诉我你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情形?” “在教堂里,她带着吉他,因为轮到她了。” “轮到她做什么?” “演奏,通常是欧文或菲尔弹钢琴,偶尔也由埃米莉弹吉他。她弹得不太好。” “你当天下午约好要和她碰面吗?” 他脸颊绯红,吸吮着下唇,以免嘴唇打战。 “没关系,伦恩,你没有做错事。” “我叫她早一点到那边去和我碰面?”我继续追问。 “我想看看她是否会去。” “为什么?” 他这时已满脸通红,强忍着不要掉眼泪。“我不知道。”他勉强说出口。 “伦恩,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骑车到教堂,只是想看看她是否在那边。” “那是几点的事?” “我不知道。不过至少在聚会前一小时,”他说,“我隔着窗户看到了她。她在里面,坐在地板上练吉他。” “然后呢?” “我离开了,六点过后和保罗、威尔一起回家。他们就住在那边。”他比画着。 “你和埃米莉说了什么吗?”我问。 泪水自双颊滚落,他不耐烦的拭去。“我什么也没说。她一直看着我,但我假装没有看到她,她很不高兴。杰克就问她怎么了。” “杰克是谁?” “青年团契的领班。他在蒙特利特镇安德森学院读书。他很胖,满脸胡子。” “杰克问她怎么了时,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好像得了流行性感冒,然后就走了。” “在聚会结束前多久?” “就在我从钢琴上将篮子拿下来的时候。轮到我收捐款。” “那应该是在聚会即将结束时吧?” “她就在这时候跑了出去。她抄小路走的。”他咬着下唇,双手用力扯着毛毯,手上的骨头清晰可辨。 “你怎么知道她抄小路的?”我问。 他抬头看着我,大声地抽着鼻涕。我递了几张面纸给他,让他擤擤。 “伦恩,”我再次追问,“你确实‘看到’埃米莉抄小路吗?” “没有,女士。”他温顺地说。 “有人看到她抄小路了吗?” 他耸耸肩。 “那你为什么会认为她抄小路?” “大家都这么说。”他就这么回答。 “就像大家都说她陈尸什么地方?”我尽可能温和。看到他没有回答,我有口气强硬地追问:“你很清楚那是什么地方,对吧,伦恩?” “是的,女士。”他像是在说悄悄话。 “你可以跟我谈谈那儿吗?” 他仍盯着自己的手,回答道:“就是很多黑人去钓鱼的地方,有很多杂草和泥巴,树上有大牛蛙和蛇,她就在那里。一个黑人发现了她,她只穿着袜子,吓得他的脸变得和你一样白。后来爸爸就装了这些灯。” “灯?” “他在树上和房屋各个角落都装上灯,那更加让我无法入睡,妈妈也因此不高兴。” “是你爸爸告诉你湖边的那个地方吗?” 伦恩摇摇头。 “那是谁?”我问。 “克里得。” “克里得?” “他是学校的工友。他会做牙签肉,我们花一块钱向他买,一块钱十根。他将牙签肉泡在薄荷油和肉桂汁里。我最喜欢肉桂,因为很辣,像‘火球’糖一样。有时候我午餐钱花光了,就用糖果和他交换。但你不能告诉别人。”他看起来忐忑不安。 “克里得长什么样?”我心生警觉。 “我不知道,”伦恩说,“他是个拉丁美洲人,总是穿着白袜子和长靴。我猜他很老了。”他叹了口气。 “你知道他姓什么吗?” 伦恩摇摇头。 “他一直都在你们学校工作?” 他再度摇头。“他接替了艾伯特的职位。艾伯特因为吸烟生病了,他们必须把他的肺割掉。” “伦恩,”我问,“克里得好埃米莉互相认识吗?” 他越说越快:“我们以前常逗埃米莉说克里得是她男朋友,惹她发火,因为有一次他摘了几朵花送她。他也会送糖果给她,因为她不喜欢牙签肉。你知道,许多女孩都喜欢糖果,而不喜欢牙签肉。” “是的,”我苦笑了一下,“是有很多女孩这样。” 我最后问伦恩他是否到过埃米莉陈尸的湖边。他说没有。 “我相信他。”车子驶出马克思韦尔家灯火通明的车道时,我告诉马里诺。 “我不信。我看他是在撒谎,免得遭妈妈打。”他将暖气关小,“这辆车的暖气是我开过的车中最大的,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没有你那辆奔驰车那种车座上的暖气。” “他对湖边景色的描述,”我继续说,“让我相信他没有去过。我认为不是他将糖果留在那里的,马里诺。” “那是谁?” “你对一个名叫克里得的工友有了解吗?” “完全没有。” “那么,”我说,“我想你最好去找他。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相信埃米莉在从教堂回家时没有走湖边那条小径。” “该死,”他抱怨道,“我最烦你这一点。眼看事情有些眉目了,你却将整个拼图打乱,又得重拼一遍。” “马里诺,我走过那条路。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不可能——其他人也不可能——在日落时分做出这种选择。晚上六点,已经十分昏暗了,而埃米莉就是六点时回家的。” “那么是她骗了她母亲?”马里诺说。 “看来如此。可为什么呢?” “或许她另有打算。” “例如……” “我不知道,你的房间里有苏格兰威士忌吗?我是说,没有必要问你有没有波本威士忌。” “你说得对,”我说,“我的确没有波本威士忌。” 回到轻松旅游汽车旅馆,我发现有几条留言等着我,其中三条是本顿·韦斯利的,联邦调查局将直升机于明日清晨来接我。 我与韦斯利联络时,他含糊其辞地说:“凯,露西出了一点状况。我们要直接送你回匡提科。” “怎么了?”我问,腹部一阵绞痛,“露西还好吧?” “凯,隔墙有耳。” “可是,她还好吧?” “就身体而言,”他说,“她没事。” <hr /> 注释: 第十章 <er top">01 第二天一早,我在雾气中醒来。远山迷蒙,我的行程也因而延至中午。 我在清新湿润的空气中晨跑。这是一个有舒适住宅与朴实车辆的小区。一只迷你型苏格兰犬在围墙后的院子里跑来跑去,对着落叶狂吠,我看了不禁微微一笑。我跑过去时,狗主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好了,枪手,别叫了!” 那个女人穿着有垫肩的长袍、毛茸茸的拖鞋,缠着发卷,就这么走了出来,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她捡起报纸,拍打了几下,又呵斥了几声。我想在埃米莉·斯坦纳遇害之前,这个小区的居民唯一的担心可能就是邻居会拿走报纸或将卫生纸缠在自家的树上。 蝉仍以昨天的声调唧唧鸣叫着,角豆与香豌豆披着一层露珠。到了十一点,一场冷雨从天而降。我像是在海上,被一片汪洋笼罩。我想象着太阳是一个舷窗,如果我能从窗口望出去,或许可以结束这灰蒙蒙的一天。 下午两点天气略好,我得以起程。我接到通知,直升机不能在当地高中降落,因为战马队和拉拉队正在场中练习。我和怀特改在蒙特利特小镇一座石制双拱门内的草地上碰面。蒙特利特距离轻松旅游汽车旅馆只有几英里,当地人信仰基督长老教派,也是宿命论者。 怀特还没到达,我坐在停在沙土路上的黑山警局巡逻车里,望着孩子们玩夺旗橄榄球,男孩追着女孩跑,女孩也追着男孩跑,每个人都以抢到对方球员腰带上的红布条为荣。当抢到球并传出去时,年轻的声音便会在风中响起,当球传至草丛中或街道上时,就没有人理会什么男女平等了,女孩等着男孩去捡球,待球捡回来后,游戏继续进行。 螺旋桨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这天真无邪的嬉戏,我有点遗憾。直升机卷起一阵强风,降落在场地中央,孩子们看得目瞪口呆。待我们飞至树林上空时,我朝他们挥手道别。 <er h3">02 太阳沉入地平线,像是太阳神阿波罗躺下来就寝了,天空一片漆黑。我们到达匡提科时,看不到任何星辰。韦斯利一直凭借无线电联系我们,在起降处等候。我一迈出直升机,他便拉住我的胳膊带我离开。 “走吧。”他轻声说,“看到你真好,凯。”他又补了一句。他握着我的胳膊,令我心跳加速。 “从佛格森的内裤上采集到的指纹是德内莎·斯坦纳留下来的。” “什么?” 他带我走过暗处。“我们在他冰箱内找到的生理组织是O型阳性,与埃米莉·斯坦纳的血型吻合。我们仍在等待DNA检验结果,但显然是佛格森在闯进斯坦纳家绑走埃米莉时,偷走了那些内衣裤。” “你是说,‘某人’破门而入,绑走了埃米莉。” “没错,有可能是高特在耍花招。” “本顿,说清楚点,到底是什么紧急状况?露西在哪里?” “我想她应该在宿舍里。” 我们走入杰斐逊大楼的大厅。我眯起眼望向服务台后“欢迎光临”的电子布告板,情绪仍很低落。今晚我不觉得自己受欢迎。 “她做了什么?”我追问着。韦斯利用磁卡打开一道道由司法部和国家学院管制的玻璃门。 “等我们下楼再说。”他说。 “你的手怎么样了?还有你的膝盖?”我想起来了。 “看过医生之后已经好多了。” “真是庆幸。”我冷冰冰地说。 “我指的是你。你是我近期唯一找过的医生。” “趁我在这里,再替你清理一下伤口。” “不用了。” “我需要双氧水和棉花棒。别担心。”走过清枪室时,我闻到一股机油味,“应该不会太痛。” <er h3">03 我们乘电梯到最底层,调查支持组就位于联邦调查局国家学院的腹地。韦斯利麾下十一名调查员,都外出办案了。我一向很喜欢韦斯利的办公室,他是一个含蓄而懂情趣的男人,若非深入了解,是在无法看出他的这种个性。 大部分执法人员都在墙上悬挂张贴他们与卑劣人性对抗后获得的奖章与纪念品,韦斯利却选择油画,而且他拥有多副精彩画作。我最喜欢瓦洛·伊顿的一副大型风景画,我相信他与雷明顿一样高明,其作品有朝一日也会价值连城。我的住所就挂着伊顿的几幅油画。不可思议的是,我和韦斯利不约而同欣赏这位犹他州的艺术家。 韦斯利并非不保存那些纪念品,而是只展示那些具有特殊意义的。越南的白色警察帽、寒溪防卫队的熊皮帽、从阿根廷带回来的南美洲牛仔的银马刺,这些与韦斯利侦办的连环杀人案或其他重大刑案毫无关系,只是像我这种经常四处旅行的朋友送的。韦斯利有许多和我们的关系有关的纪念品。我在无法用言辞表达感受时就选择用纪念品来代替,所以他拥有一个意大利刀鞘、一把有精雕象牙握柄的手枪和一只随身携带插在前胸口袋里的万宝龙笔。 “告诉我。”我拉过一把椅子,“出了什么事?你的气色很差。” “我也觉得很不舒服。”他将领带解开,用手梳拢头发。“凯,”他望着我,“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老天!” “说吧,没关系。”我平静地说,心头一阵冰凉。 “露西擅闯工程研究处,违反了安全规定。” “她怎么会擅自闯入?”我难以置信地问,“她有那栋大楼的出入许可,本顿。” “她没有凌晨三点出入的许可,可她的拇指指纹却在那时出现在生物测定锁系统上。” 我充满疑惑地望着他。 “露西当然也没有调阅与机密计划有关的机密档案的许可。” “什么计划?”我硬着头皮问。 “记录显示她调阅了与光电、热影像、影音强化等有关的档案。显然、她也将替我们拟定的那一套计划打印出来了。” “你是说犯罪人工智能网络?” “没错。” “有什么没有调阅的吗?”我脑中一片茫然。 “嗯,这正是重点。她几乎调阅了所有档案,也就是说我们很难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或是为谁而做。” “那些工程师在研究的仪器真的那么机密?” “有些是,但从安全的角度来看,所有的技术都是。我们不希望外界知道我们在什么情况下会用什么设备。” “她不会这样做。”我说。 “我们知道她已经做了,问题是为什么。” “好吧,那么……为什么?”我眨着眼,忍住泪水。 “钱,那是我的揣测。” “太荒谬了,如果需要钱,她知道可以来找我。” “凯,”韦斯利倾身向前,双手合拢摆在书桌上,“你知道这项情报有多珍贵吗?” 我没有搭腔。 “想想看,假如工程研究处研究制出一种盖听设备,可以过滤背景杂音,让我们得以监听世界各地的任何交谈,想想看,外界有谁想知道我们的快速原型技术战术卫星系统,或是露西正在研发的人工智能软件……” 我举起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够了。”我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我不在确定我了解她了,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本顿。” 他默不作声,将目光移开,半响才与我的交会。“你曾向我提起过你担心她再酗酒,能说的详细一点吗?” “我猜想她喝酒会像她做其他事情一样——很极端。露西不是很好就是很快,喝酒只是一个例子。”我意识到自己这番话会加深韦斯利的怀疑。 “我明白了,”他说,“她家里有人酗酒吗?” “我在想,每个家庭都会有人酗酒。”我刻薄地说,“是的,她的父亲是个酒鬼。” “就是你妹夫?” “他是……只持续一小段时间。你也知道,多萝茜结过四次婚。” “你知道露西曾有几天晚上没有回宿舍吗?” “我毫不知情。擅闯那天晚上她在宿舍吗?她的身边有同组同事与室友。” “她可以在大家入睡之后溜出去,所以我们无从得知。你和露西相处得好吗?”他接着问。 “不是很好。” “凯,她会不会做这种事来惩罚你?” “不会。”我开始对他不满,“我目前最不感兴趣的事,就是你利用我来调查露西。” “凯。”他的声音便柔和了,“我和你一样不希望真的发生这种事,推荐她进入工程研究处的人是我,设法让她毕业后来替我们工作的也是我,你想我会好过吗?” “发生这种事,应该还有其他可能。” 他缓缓摇头,“即使有人知道露西的密码,他们也无法进入,因为那套生物测定系统需要扫描她的指纹。” “那么她是故意要被发现。”我回答,“露西比别人更清楚,如果调阅机密档案,会留下出入时间,操作记录和其他线索。” “我同意,这一点她知道得比谁都清楚,所以我才对她的可能动机如此感兴趣。换句话说,她想证明什么?她想伤害谁?” “本顿。”我说,“这会引发什么后果?” “OPR会进行一项正式的调查。”他回答。OPR是专业责任科,类似警察局内部的督查科。 “会给她定罪吗?” “那得视我们能否证明她有所窃取而定。如果能证明,她就犯了重罪。” “如果她没有窃取呢?” “那还得视OPR的检查结果而定。但我想这至少表明露西违反了安全法规,在联邦调查局几乎没有前途了。”他说。 我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她会不知何去何从。” 韦斯利眼中充满疲惫与失望,我知道他有多疼惜露西。 “其间,”他继续用办案时的平板语气说,“她不能待在匡提科,她已经接到打包行李的指示了。或许她可以和你住在里士满,直到调查结束。” “当然,但你知道我不是一直都待在里士满。” “我们不是要软禁她,凯。”他眼中闪现一丝暖意,我在他冰冷的眼神中捕捉到转瞬即逝的情绪波动。 他站起身:“我今晚就载她返回里士满。”我也起身了。 “我希望你没事。”他说。我知道他的言外之意,但此刻我无法想这件事。 “谢谢你。”我的脉搏狂跳,似乎心中正进行一场激战。 稍后,我到露西的房间找她,她正在收拾床铺,我进门时,她背对着我。 “我能帮什么忙吗?”我问。 她将床单塞入枕套中。“不用,”她说,“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 她的房间很简朴,床、书桌、橡木椅子都像孪生的,各有两张。依照雅皮士的居住标准来看,这种宿舍太简陋,但依军营的标准而言,这样已算不错了。我不知道露西的同组同事与室友此刻在何处,也不知道她们是否已得知出了事。 “你可以帮忙查看一下柜子,看看我是否将东西都拿出来了。”露西说,“右边那一个。抽屉也检查一下。” “全都空了,只剩下你的外套衣架,那些有软垫的高级衣架。” “那是我母亲的。” “那我猜你应该像保留它们。” “不要,留给下一个搬进这鬼地方的白痴。” “露西,”我说,“这不是联邦调查局的错。” “不公平。”她跪在行李箱上固定扣环,“在证明有罪前应该如何对待无辜者?” “就法律而言,在证明有罪之前你是无辜的。但在查明真相之前,你不能怪他们不让你继续在机密区域工作。何况,你又没有遭到逮捕,只是奉命离开一阵。”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我,眼睛又干又红,“一阵意味着永远。” 上车后我细细追问时,她不是涕泗纵横就是怒气冲冲。直到她睡着了,我仍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又是一阵冷雨,我打开雾灯,跟着在前方柏油路面上摇曳的红色尾灯前进。大雨与密云使人几乎无法看清路况,但我没有停靠路边等候天气好转,只是换到低档,在这辆有胡桃木、软皮、钢铁的车内继续颠簸。 我仍不确定自己为什么会购买这辆深黑色奔驰E500,只知道马克去世后,开辆新车似乎非常重要。或许是为了挥别记忆,因为前一辆车里有爱也有争吵。也可能只是因为日子越来越难过,而我也越来越老,需要掌控更多权力。 <er h3">04 我驾车驶入温莎农场时,听到露西变换姿势的声音。我就住在这个里士满的老旧小区,我的房子位于距离詹姆斯河不远的佐治亚式与都铎式庄严建筑之间。车前灯闪过前方一个陌生男孩自行车踏板上的小反光板,接着是一对我不认识的夫妇,他们牵着手悠闲地遛狗。我院子里的橡胶树又掉落了一大堆多刺的种子,阳台上放有几份报纸。我不需要离家太久就会觉得自己像个外地人,我的房子也像久无人住。 露西拿行李进门时,我打开瓦斯炉煮了一壶大吉岭茶。我在火炉前坐着,静听她从容地安置行李,沐浴。我们即将讨论一件让我们心怯的事。 “你饿吗?”听到她进来,我问。 “不饿,有啤酒吗?”她问。 我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在吧台旁的冰箱里。” 我又听了一会儿她的动静,没有转身。我想让自己看着露西时,看到她如同我心目中的那副模样。我喝着茶,鼓起勇气面对这个和我有着若干相同的遗传基因、美得摄人心魄的聪慧女孩。经过这么多年,我们也该面对面了。 露西来到炉火边,坐在地板上,靠着石制壁炉喝啤酒。她自行穿了一套颜色鲜艳的运动服,那是我以前打网球时偶尔穿的。她打着赤脚,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梳。我意识到即使我不认识露西,在走过她身边时也会多看她几眼,这不只是因为她姣好的身材与脸蛋,还因为举手投足间的灵巧。她做什么似乎都轻而易举,这也是她朋友不多的部分原因。 “露西,”我说,“解释一下。” “我被耍了。”她说着喝了口啤酒。 “如果那是事实,能说说怎么被耍的吗?” “你说‘如果’是什么意思?”她紧盯着我,眼中噙满泪水,“你怎么会认为……哦,该死。这有什么意义?”她将目光挪开。 “如果你不告诉我真相,我也爱莫能助。”我说着,觉得自己也不饿了,到吧台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加冰块。 “我们从事实开始。”我走回椅子边,“有人上周二大约凌晨三点进入工程研究处——使用了你的身边识别码与指纹。辨识系统进一步显示,这个人,也就是拥有你的识别码与指纹的人,调阅了许多档案。注销时间是凌晨四点三十八分。” “我被陷害了。”露西说。 “发生这件事情时你在哪里?” “我在睡觉。”她愤然喝光啤酒,起身又去拿了一罐。 我缓缓喝着苏格兰威士忌,这种烈酒无法喝得太快。“据称,有几个晚上你的床铺空着。”我平静地说。 “你知道什么?那与别人无关。” “当然有关,而你也知道。事发当晚,你在宿舍的床上吗?” “我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在哪张床上是我的事,与他人无关。”她说。 一片静默。我回想着露西坐在暗处的野餐桌上,一个女人手拿火柴照亮了她的脸。我听到了她和朋友的交谈,也明白她言辞中所表达的情感,因为我知道什么叫做甜言蜜语,分辨得出含有爱意的声音。 “工程研究处发生侵入事件时你到底在什么地方?”我又问了一次,“或许我应该问你跟谁在一起。” “我从没有问过你跟谁在一起。” “如果问了能使我免去许多麻烦,你会问。” “我的私生活与此无关。”她继续说。 “不,我想你是怕不被人接受。”我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几天前的晚上我看到你在野餐区,和一位朋友在一起。” 她将目光别开。“哦,原来你也找监视我。”她颤声道,“别浪费时间跟我说教,也别提什么天主教的罪恶感了,我不信。” “露西,我不是在批判你。”我说,虽然就某些方面而言我的确是在批判她,“帮我了解情况。” “你在暗指我不正常或变态,否则我就不需要别人来了解了。我可以让人不假思索地接纳我。” “你的朋友可以为你在星期二凌晨三点的行踪做担保吗?”我问。 “不能。”她回答。 我只说了句“明白了”,就接受了她的回答。这意味着我认识的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我不认识这个露西,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她问我,这时夜色更浓了。 “我在北卡罗来还有一个案子要处理。我想我得在那边待一段时间。”我说。 “你在这里的办公室呢?” “费尔丁替我看着。明天一早我还得上法庭,事实上,我必须打电话给罗丝确定时间。” “什么案子?” “凶杀案。” “我想也是,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如果你想去。” “呃,或者我回夏洛茨维尔吧。” “回去做什么?”我问。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到那边。”凌秀看起来有点惶恐。 “我不用车时你随便使用,你也可以去迈阿密,学期结束后再返回学校。” 她将最后一口啤酒喝完,起身,眼中再度泛着泪光,“你就承认吧,姨妈。你认为是我做的,对不对?” “露西。”我坦白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想,你的说法和证据表明的情况截然不同。”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她望着我,好像我让她心碎了。 “欢迎你在这里过圣诞。”我说。 <hr /> 注释: 第十一章 <er top">01 第二天早晨受审的北里士满帮帮派分子穿着一件深蓝色双排扣西装,系一条打着完美蝴蝶结的意大利丝质领带。他的白衬衫看起来很整洁,胡子也刮得很干净,还戴着耳环。委任律师托德·科威尔将他的客户打扮得很体面,因为他知道陪审团很难抗拒“眼见为实”这种观念。当然,我也相信这句至理名言,所以我尽可能多带受害者的验尸彩色照片出庭。开着红色法拉利的托德·科威尔想必不太喜欢我。 “斯卡佩塔女士。”科威尔在这个秋高气爽的日子盛气凌人地说,“人们在可卡因的影响之下会变得很暴力,甚至会拥有超人的力气,是否真有此事?” “可卡因的确会使服用者兴奋和产生幻觉。”我面对陪审团回答,“像你所说的,超人的力气通常都来自可卡因或PCP——一种马匹镇定剂。” “受害者的血液中同时检验出可卡因与苯基柯宁。”听科威尔的语气,仿佛我已同意他的说法。 “没错。” “斯卡佩塔女士,你能否向陪审团解释那意味着什么?” “我首先要向陪审团解释,我是一个拥有法学学位的医生。我的专长是病理学,其次是法医病理学,这你应该很清楚,科威尔先生。所以请你称呼我斯卡佩塔医生,而不是斯卡佩塔女士。” “好的,女士。” “能否请你重述刚才的问题?” “能否请你向陪审团解释,如果有人被检验出血液中同时含有可卡因和苯基柯宁,那意味着什么?” “苯基柯宁是可卡因代谢后的产物。如果血液中同时含有这两种成分,意味着他服用的可卡因已部分代谢,尚未完全代谢。”我回答时发现露西坐在后方角落里,她的脸被一根柱子半遮着,看起来很颓丧。 “那意味着他吸毒已有很长时间,他身上的针孔更能证明这一点。这也表明,当我的委托人在七月三日晚上与他碰面时,面对的是一个极度激动、兴奋、暴力的人,我的委托人别无选择,只能自卫。”科威尔边说边踱步,光鲜亮丽的委托人望着他,像一只焦躁不安的猫。 “科威尔先生,”我说,“受害人乔纳·琼斯被一把可以装三十六颗子弹的九毫米口径手枪连开十六枪,其中七枪打中背部,还有三枪是近距离,甚至是贴着琼斯先生的后脑射入的。依我之见,这与自卫而开枪不符,尤其是琼斯先生的酒精度高达零点二九,几乎是弗吉尼亚州法定值的三倍。换句话说,受害者在遭到攻击时,运动神经与判断力已基本无法运作。老实说,如果琼斯先生当时能站得起来,我都会感到惊讶。” 科威尔转过身面对着波法官。自从我来到里士满,就听闻这个法官有个绰号叫“乌鸦”。毒枭呼吸厮杀、儿童带枪上学、在校车上互射,已经令他疲惫的心灵感到厌倦。 “法官阁下,”科威尔戏剧化地说,“我要求将斯卡佩塔女士的最后那段证词删除,因为那既是揣测也是煽动。无疑,那并非她的专业。” “哦,我不认为医生所说超越她的专业范畴,科威尔先生,而且她已经很有礼貌地请你称呼她‘斯卡佩塔医生’。我对你的古怪行径与手段都已经很不耐烦了……” “可是,法官阁下……” “事实上,斯卡佩塔医生已经数次在我的法庭出庭,我对她的专业能力相当了解。”法官继续用他的南方腔调说,这令我想起了拉成长条的温热的太妃糖。 “法官阁下……” “依我看她每天都在处理这种事情……” “法官阁下?” “科威尔先生!”“乌鸦”大吼一声,微秃的头部涨得发红,“如果你再打断我,我就以蔑视法庭的罪名起诉你,让你到监狱里住几个晚上!听清楚了吗?” “是,法官大人。” 露西伸长了脖子观望,陪审团成员也都紧张起来。 “我要让记录员忠实地记下斯卡佩塔医生所说的话。”法官记下说道。 “没有其他问题了。”科威尔简洁地说。 法锤重重一敲,波法官结束庭审,也吵醒了后排一个戴着黑色草帽、一直在打瞌睡的老妇人。她吓了一跳,坐正后脱口而出:“谁?”之后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又开始哭泣。 “没事,妈妈。”另一个女人说。众人散去,各自去吃午餐了。 我在离城之前,顺道前往户籍资料处,我有一个老朋友兼同事在此担任户籍登录人员。在弗吉尼亚州,无论是出生或死亡,都得经过格洛里亚·拉文的签署才算合法。她像鲱鱼卵一样在这里土生土长,却认识各州的同行。承蒙格格里亚的鼎力协助,几年来我多次查证某人是否存活,是否已婚、离婚或经人收养。 她的同事告诉我,她在麦迪逊大楼的自助餐厅吃午餐。一点十五分,我看见格格里亚独自坐在一张桌子旁,一边吃着香草酸奶和什锦水果罐头,一边聚精会神地读一本厚书。从封面看,那是名列《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的平装惊悚小说。 “如果面对这样的午餐,我宁愿不吃。”我说着拉了一把椅子过来。 她一脸茫然地抬头看着我,随后喜形于色,“哎呀,老天,你在这里做什么,凯?” “我就在街对面工作,你不会忘了吧?” 她开怀大笑,“能否请你喝杯咖啡?亲爱的,你看起来很劳累。” 格格里亚·拉文人如其名,长大后真的充满爱心。她五十来岁,心宽体胖,对经手的每一份文件都给予高度的耐心。对她而言,记录不只是整理文件和分门别类。无论高官显贵还是市井小民,她都一视同仁。 “我不喝咖啡,谢谢。”我说。 “我听说你已经不在街对面工作了。” “我只离开了一两个星期,人们就急着炒我鱿鱼了,真有意思。我现在联邦调查局的法医顾问,经常来来去去的。” “依据我听到的消息,应该是进进出出贝拉罗莱纳州吧。连丹·拉瑟前几天晚上也在谈斯坦纳家女孩的案件,这件事CNN也报道了。天哪,这里真冷。” 我环顾着阴冷的州政府自助餐厅,用餐的客人都很沉闷。许多人将皮夹克与毛衣都扣到下巴处,埋头猛吃。 “他们将所有的自动调温器设定为十六摄氏度,以节约能源,那真是天大的笑话。”格格里亚继续说道,“弗吉尼亚医学院还在使用蒸汽暖气,所以降低调温器的温度根本无法节省任何电力。” “我觉得这里还不到十六度。”我说。 “现在是十二度,与室外温度相同。” “欢迎你到街对面去使用我的办公室。”我打趣地笑着说。 “哦,那可是全城最温暖的地方了。我能帮你什么忙,凯?” “我想追查一件疑似婴儿猝死症的案子,大约十二年前发生在加州。那名婴儿的名字叫梅莉·乔·斯坦纳,父母的名字分别是查尔斯与德内莎。” 她立即记了下来,但她很专业,没有问我缘由。“你知道德内莎·斯坦纳的娘家姓吗?” “不知道。” “加州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我说。 “你能查出来吗?你能提供的消息越多越好。” “还是请你先用这些信息查查看吧。如果查不出来,我再想想还能找到什么资料。” “你说疑似婴儿猝死症,是指有可能不是婴儿猝死症吗?我必须知道,以防登记成别的死因。” “依据推测,那个孩子夭折时一岁大,这令我很困惑。你也知道,婴儿猝死症的发病高峰期是在婴儿三到四个月时,超过六个月的婴儿就不太可能患这种病了。过了一岁,应该就是其他原因导致猝死。所以,很有可能登记成别的死因了。” 她把玩着桌上的茶包,“如果事情发生在爱达荷州,我只要打电话给简,她立马就会依照婴儿猝死症的分类去查询,在九十秒内给我答复。但加州有三千两百万人口,是最难查询的州之一,或许要用特殊方式查询。来吧,我送送你,这算是我今天的运动了。” “那位户籍登录人员还在加州首府吗?”我们沿着一条死气沉沉的走廊前行,走廊里挤满了行色匆匆,需要社会服务的市民。 “是的,我一上楼就打电话给他。” “那么我想你认识他了。” “哦,当然。”她笑了,“这一行总共也不过五十个人,我们找不到别人聊天。” 当天晚上我带露西去高级法国餐厅,享受名厨的手艺。我们点了水果腌小羊肉,要了一瓶一九八六年的名酒,以舒缓我们疲惫的神经。我答应回去后再请她吃一客加了阿月浑子与马尔萨拉白葡萄酒的甜美巧克力慕斯,那是我珍藏在冰箱里,以备不时只需的。 回家之前,我们驱车至市区的休克巴登,在街灯下的鹅卵石步行道上散步。不久前我还不敢靠近此地。河边,天色暗蓝,繁星点点,我想起了本顿,又因截然不同的原因想起了马里诺。 “姨妈。”我们在咖啡厅喝可布其诺时,露西说,“我能不能找个律师?” “为什么?”我明知故问。 “即使联邦调查局无法证明他们加诸我的罪状,还是会从此将我拒之门外。”她口气平缓,但掩不住痛苦。 “告诉我你需要什么。” “一个大人物。” “我帮你找一个。”我说。 我没有依照原定计划于星期一返回北卡罗来纳州,反倒飞往华盛顿。我在联邦调查局还有些事待办,但它们都不及探视一位老朋友重要。 <er h3">02 法兰克·罗德参议员当年与我在迈阿密就读同一所天主教高中,但不是同一级的,他比我年长许多。当我在戴德县法医办公室任职,而他担任佐治亚州检察官时,我们才结为朋友。他成为州长、参议员时,我已经离开南部的出生地;他受命担任参议院司法委员会主席后,我们才再度联系。 罗德在推进美国有史以来最艰巨的犯罪法案时,曾要求我担任顾问,我也曾请他帮忙。他算是露西的贵人,这一点露西一直不知道。若没有他干预,她或许就无法获准入学。也无法实现今年秋季的留校实习。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向他启齿,谈起此事。 晌午时分,我在参议院大厅内一张光洁的棉椅上等他。艳红色墙壁,波斯地毯,水晶吊灯,使得大厅富丽堂皇。隔着大理石走道,能听见外面的各种声响,偶尔也有观光客探进头来,希望能在参议院餐厅内看到某个大人物。罗德准时赴会,给我一个快速而有力的拥抱。他精力充沛,亲切平和,但不善于表达感情。 “你脸上有我的口红印了。”我将他下巴处的唇印擦掉。 “哦,你应该留着,让我的同事有个茶余饭后的话题。” “我看他们的话题已经够多了。” “凯,见到你真好。”他说着陪我进入餐厅。 “你或许会发现没有那么好。”我说。 “真的很好。” 我们挑了一张靠窗的洁净桌子,窗外是骑着马的乔治·华盛顿雕像。我没有看菜单,因为这里从不改变菜色。罗德参议员仪表堂堂,一头浓密的灰发,深邃的蓝眼眸。他身材高瘦,偏好优雅的丝质领带和老式的华丽服饰,例如坎肩、袖扣、怀表、领带别针等。 “你怎么会到华盛顿来?”他问,同时将餐巾铺在腿上。 “我手上有些证物,必须就此与联邦调查局的实验室讨论。”我说。 他点点头,“你在侦办那件骇人听闻的北卡罗来纳州案件?” “是的。” “非得阻止那种杀人狂不可,你认为他在当地吗?” “我不知道。” “我只是在想他为什么会在那儿,”罗德继续说,“照理说他应该到其他地方避避风头才对,也罢,我看这些歹徒在做决定时很少依常理出牌。” “法兰克,”我说,“露西惹上大麻烦了。” “我感觉到有事,”他淡然地说,“从你的神情可以看得出来。” 我花了半个小时向他讲明原委,从心底感谢他的耐心。我知道他当天有几项法案要投票,也有很多人想瓜分他的时间。 “你是个好人,”我诚挚地说,“我却让你失望。我恳求你帮忙——我几乎不曾恳求过别人,今天却如此狼狈。” “是她做的吗?”他几乎没有碰盘中的烤蔬菜。 “我不知道,”我回答,“证据对她不利。”我清清喉咙,“她说不是她做的。” “她一向对你实话实说吗?” “我想是吧。但我最近发现她有些重要事情没有告诉我。” “你问过她了吗?” “她表明立场说有些事情和我无关,还说我不该批判她。” “凯,如果你担心自己带着批判的眼光,或许你已经在批判她了。而且无论你说什么或不说什么,露西都可以感受到这一点。” “我一直不喜欢批判、纠正她,”我懊恼地说,“可是她的母亲——多萝茜,我唯一的妹妹,太过依赖男人,又太过自我中心,无法处理女儿的现实生活。” “如今露西惹出麻烦来,你又在暗察自己的过失了。” “我倒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我们很少能察觉到潜伏在理性之下的原始焦虑。要将它消除,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一切摊开来谈。你认为自己足够坚强,可以承受吗?” “是的。” “让我提醒你,一旦你开口问,就得承受那些答案。” “我知道。” “目前只能希望露西是无辜的。”罗德参议员说。 “然后呢?”我问。 “如果露西没有违反安全规定,显然就是另有其人。我的问题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的问题是‘怎么做的’。”我说。 他向服务员招手示意上咖啡,“我们首先必须确认的是动机。露西会有什么动机?别人会有什么动机?” 为了钱是很简单的答案,但我认为那不是真正的动机,我这么告诉他了。 “金钱就是权力,凯,一切都是为了权力。我们这些堕落的生灵永远不会满足。” “是啊,禁果。” “当然,那是万恶之源。”他说。 “这个悲惨的事实每天都在血淋淋地上演。”我附和道。 “那对你目前面临的问题有何启示?”他往咖啡里加糖。 “让我知道了动机。” “当然了,权力,就是如此。请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我的老朋友问。 “除非能证明露西从工程研究处窃取了档案,否则他们无法对她进行任何起诉。但我们在此交谈时,她的前途已经毁了——至少就执法部门,或是任何需要背景调查的职位而言。” “他们已经证明她就是当天的闯入者吗?” “他们拥有所需要的证据,法兰克,问题就在这里。我不确定他们会花很大心血去还她清白,如果她是无辜的。” “如果?” “我不想有先入为主的偏见。”我端起咖啡,又放下,因为不想再让身体受更多的刺激,我的心跳加速,双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 “我可以和局长谈一谈。”罗德说。 “我只希望有人在幕后确保这件事能彻底调查清楚。开除露西,他们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还有那么多事情等着办呢,而她又只是一个大学生。老天,他们怎么会在乎?” “我倒希望联邦调查局能多关心这件事。”他说完,紧抿着双唇。 “我很清楚官僚体制,我这辈子都在这种体制中工作。” “我也是。” “那你一定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没错。” “他们要她到里士满和我同住,直到下学期开学。”我说。 “这么说,那就是他们的裁决了。”他再度端起咖啡。 “正是如此,那对他们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但露西怎么办?她才二十一岁,可她的梦想就此破灭。她该何去何从?过完圣诞节之后回弗吉尼亚大学,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听着,”他亲切地抚着我的手臂,这种亲切感总会令我希望他是我父亲,“我会在避免干预行政作业的原则下尽力而为,你能信得过我吗?” “当然。” “同时,不知你是否介意我向你提供一点个人忠告?”他瞥了一眼手表,向服务员招手。“我迟到了。”他转头望着我,“你最大的问题是家事。” “难以苟同。”我坦诚地说。 “是否同意,悉听尊便。”他笑着接过服务员递来的账单,“你和露西情同母女,可你想如何帮她渡过这个难关?” “我认为我今天已经在做了。” “而我认为你今天这么做是因为你想和我见面。对不起。”他向服务员示意,“我看这不是我们的账单,我们没有叫四道小菜。” “我看看。糟糕,哦,真抱歉,罗德参议员。那是另一桌的。” “既然如此,就叫肯尼迪参议员一并付了吧——他的和我的。”他将两张账单都递给服务员,“他不会反对的,他信奉纳税与花费。” 服务员是个肥胖的女人,身穿黑色套装与白围裙,头发齐肩向内翻卷。她笑着,对自己所犯的错误总算松了一口气,“遵命,先生!我会这么告诉参议员的。” “告诉他,再多付一笔慷慨的小费,米苏里。”他在她正要离去时说,“告诉他是我说的。” 米苏里已年逾七十,几十年前搭乘北上列车离开南部老家来到这里。这些年来,她目睹了参议员的盛衰荣枯、起落浮沉、情场得意或政坛失意。她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打岔上菜,什么时候该添茶或告退。她知道这个美好的餐厅内那些掩饰得当的秘密的真面目,因为要对一个人做出最准确的评断,就是在没人观察时看他如何对待像她这样的人。她喜爱罗德参议员,这从她望着他柔和的眼神以及听到他名字时的神情看得出来。 “我只想督促你多花点时间陪露西。”他继续说道,“别急着替别人解决难题,尤其是她的。” “我不相信她可以自行解决。” “我想,你不用告诉露西我们今天的交谈,也不用告诉她我一回办公室就会替她打电话,如果你觉得需要有人告诉她,就由我来开口。” “好的。”我说。 <er h3">03 不久之后,我在罗素大楼外拦了一辆出租车,前往联邦调查局总部外的半圆形广场。我和韦斯利约好两点十五分在此地碰面。他正坐在一条长椅上,津津有味地读一本小说,但我知道在我开口打招呼之前,他早已注意到我了。当一个参观团与我们擦肩而过时,韦斯利将书合上,放进外衣口袋,站了起来。 “旅途顺利吗?”他问道。 “加上前往机场和离开机场到达市区的时候,乘飞机与开车相差无几。” “你说乘飞机来的?”他替我拉开大厅的门。 “我让露西用我的车。” 他摘下墨镜,替我们俩各取了一张来宾通行证,“你认识刑案实验室的主任杰克·卡特赖特吗?” “见过面。” “我们要到他办公室展开一场快速又令人讨厌的讨论,”他说,“之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 “一个很难前往的地方。” “本顿,你再这么神秘,我可别无选择,只能说拉丁语来报复了。” “你知道我最痛恨你说拉丁语。” 我们将来宾通行证插入一个旋转门内,沿着一道长廊走向电梯。每次来联邦调查局总部,都会令我更不喜欢这里。很少有人正视你或微笑,每件事或每个人似乎都隐藏在各种白色或灰色的百叶窗后。实验室间的走道错综复杂宛如迷宫,如果我独自行走,一定会迷路。更糟的是,在这里工作的人似乎也不认路。 杰克·卡特赖特办公室的景观不错,阳光照在窗户上,使我想起了当年埋首工作,兢兢业业的美好时光。 “本顿,凯,你们好。”卡特赖特与我们握手,“请坐。这位是乔治·基尔比,这位是希斯·理查兹,实验室的工作人员,你们见过吗?” “没有,你们好!”我和那两人打招呼。他们都很年轻,神情严肃,衣着朴素。 “有人喝咖啡吗?” 没有人喝,卡特赖特似乎也急着谈正事。他看起来很迷人,而他那令人肃然起敬的办公室似乎也在向人证明他的办事方式。每份文件,每个公文袋和电话留言都井然有序地放在固定位置,一个笔记本上摆着一支老旧的银色派克钢笔——只有极度守旧的人仍在使用。窗边摆有盆景,窗台上还摆着他妻女的照片。外面阳光普照,车水马龙,小贩在叫卖t恤衫、冰激凌和牛奶。 “我们一直在侦办斯坦纳的案子。”卡特赖特开始了讨论,“目前为止有很多相当有意思的发现,我先从或许是最重要的开始,即在冰箱内找到的皮肤。虽然DNA分析尚未完成,但我们仍然可以确定那是人类的生理组织,血型呈O型阳性。我相信大家都知道,受害人埃米莉·斯坦纳也是O型阳性血。那块生理组织的大小,形状也与她的伤口相符。” “能确定那块生理组织是用什么器具切割下来的吗?”我问道,同时记着笔记。 “一种单刃,锐利的切割工具。” “这几乎囊括了所有刀具。”韦斯利说。 卡特赖特继续说,“根据凶手切割时划在肌肉上的第一个点判断,是一种有尖端的单刃刀。目前只能将范围缩小到这里。还有——”他望向韦斯利,“在你送来的刀具上找不出任何人类的血迹。呃,就是从弗格森家送来的那些。” 韦斯利点点头,面无表情。 “下面谈微物证据,”卡特赖特接着说,“这就开始变得有趣了。我们在显微镜下找到了被害人尸体和毛发上某些不寻常的物质,鞋底也有,经查为若干与她床铺上的毛绒相符的蓝色亚克力纤维,以及与她穿去教堂的那件绿色灯芯绒外套相符的绿色棉纤维。还有若干羊毛纤维,出处不明。我们也找到了若干尘土,来源广泛,无法确定,但也不是到处都能找到。” 卡特赖特从他的旋转椅上转身,打开身后柜子上的放映机。画面上出现了四个不同角度的切片,是一种略像细胞的物质,让人想起蜂巢,但有些地方沾上了琥珀色。 “各位所看到的,”卡特赖特告诉我们,“是一种称为接骨木属黄耆的植物组织切片,它是生长在佛罗里达州南部海岸平原和礁湖间的一种灌木。最有意思的是这里的黑点部分。”他指着污点处,“乔治,”他望向其中一个年轻的实验员,“这是你的专长了。” “这些是丹宁囊。”乔治·基尔比靠近我们,加入讨论,“在这个辐射状切片上看得更清楚。” “丹宁囊到底是什么?”韦斯利追问。 “是植物茎部用来传送物质的运输管道。” “什么物质?” “通常是细胞活动产生的废物。各位也知道,这是植物的髓,就是植物的丹宁囊所在处。” “你是说这个案件的微物证据是髓?”我问。 乔治·基尔比点点头,“没错。商业上称之为髓木,虽然就专业术语而言它并不存在。” “髓木有什么用途?”韦斯利问。 这时卡特赖特回答,“通常用固定精细的机器零件或珠宝首饰。珠宝匠和钟表商或许会将小耳环或手表的齿轮插在髓木上,以免这些东西在桌上滚动或被甩落,但现在大家都改用泡沫塑料了。” “她身上留有很多髓木吗?”我问。 “相当多,大都在流血的部位,其他微物证据也主要是在这些部位采集到的。” “如果有人要用髓木,”韦斯利说,“要去哪里找?” “佛罗里达州南部的大沼泽,如果你想自己砍树,”基尔比回答,“否则就得订购。” “到哪儿订购?” “我知道在马里兰州的银泉市有一家开展此业务的公司。” 韦斯利望着我,“看来,我们得查查黑山地区有谁在修理珠宝首饰了。” 我告诉他,“如果黑山地区有珠宝匠,我会大感意外。” 卡特赖特再度开口:“除了刚才提到的证物,我们在显微镜下也发现了若干昆虫,甲虫、蟋蟀、蟑螂,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还有一些白色与黑色的漆斑,但都不是汽车上的,另外,头发中还有木屑。” “来自什么木材?”我问。 “大都是胡桃木,但也检验出桃花心木。”卡特赖特望着韦斯利,而韦斯利正望着窗外,“你在冰箱内找到的皮肤组织上没有这些物质,但她的伤口上有。” “这是否表明在皮肤被割下来之后,尸体才运到藏尸地点,沾到这些物质?”韦斯利说。 “可以这么认为,”我说,“但割下皮肤加以保存的人也有可能进行了清洗——割下时一定血淋淋的。” “会不会是放在了某种交通工具里面?”韦斯利继续问,“例如车后面的行李箱?” “有可能。”基尔比说。 我知道韦斯利在朝哪个方向思考。高特曾经在一辆破烂不堪的老旧箱型车内谋害十三岁的艾迪·希斯,车上有各种令人费解的证物。简单地说,高特,一个佐治亚州经营胡桃园的富商之子,一个变态杀人狂,以留下一些令人摸不着头绪的证物为乐事。 “至于鲜橘色的绝缘胶带,”卡特赖特终于谈到了这一点,“是不是还有没有找到整卷胶带?” “是的,还没有。”韦斯利回答。 希斯·理查兹实验员正翻阅笔记本,卡特赖特告诉他,“我们开始谈这一项吧,我个人认为这会是我们找到的最重要的证物。” 理查兹开始侃侃而谈,就像其他刑事鉴定人员一样,他热爱自己的专长。联邦调查局的数据库里有一百多种绝缘胶带,以备刑案设计胶带时鉴别。事实上,这种司空见惯的日用品被用来作案,这令我在五金行或杂货店看到它们时也会产生恐怖的回忆。 我曾用绝缘胶带将被炸得支离破碎的残骸拼凑在一起,也曾将性虐待狂凶手捆绑被害人的胶带拆除,还曾从绑着砖块沉尸河底或湖底的被害人身上撕下胶带。我已经数不清那些送进停尸间同时嘴巴仍蒙着胶带的受害人有多少了。只有进了停尸间,这些尸体才能开口,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才会有人关心他们所遭受的一切。 “我从没有见过这种胶带。”理查兹说,“它的捻线数目之高让我确信,无论如何,这卷胶带不是在商店里买的。” “你怎么确定?”韦斯利问。 “这是专业的规格,拥有六十二条经线与五十六条纬线,而在大卖场购买的那种二十比十的经济型规格,一卷才一两美元。专业型的或许要十美元一卷。” “你知道这种胶带是在哪里生产的吗?”我问。 “北卡罗来纳州希克利市的休福工厂,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型胶带制造厂。他们最出名的品牌是‘粘得牢胶带’。” “希克利位于黑山东边大约六十英里处。”我说。 “你找过休福工厂的人吗?”韦斯利问理查兹。 “找过,他们仍在替我追查胶带流向。母亲已经找到一些线索。这种鲜橘色胶带是该公司在八十年代专为一家客户制造的私人标签用品。” “什么是专为客户制造私人专业标签用品?”我问。 “有人需要一种特殊的胶带,于是下订单给工厂。一张单子至少得订五百箱,所以还有数百卷胶带我们可能永远看不到,除非它像这一卷一样出现。” “能否举个例子?什么人会自己设计并定制胶带?”我进一步追问。 “我知道有些赛车选手就会订购,”理查兹回答,“例如理查德·佩蒂订购的就是红色与蓝色的,而达雷尔·沃奇普用的则是黄色。休福公司几年前也曾遇到这样一个客户——因为工人老是在下班时顺手牵羊拿走昂贵的胶带,所以订购了独一无二的亮紫色胶带。如果有人用亮紫色胶带修补家里的管线或孩子的充气游泳池,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偷来的了。” “这一回成为这种鲜橘色胶带的订购目的吗?防止工人偷走?”我问。 “有可能,”理查兹说,“另外,它还防火。” “那很不同寻常吗?”韦斯利问。 “是的。”理查兹回答,“依我看,防火的胶带只用在飞机和潜水艇上,但并不特别要求得是鲜橘色,至少我这么认为。” “为什么有人需要鲜橘色的胶带?” “这是值百万奖金的智益问答题,”卡特赖特说,“橘色,总令我联想到打猎和锥形的交通路标。” “我们再回过头来讨论一下凶手用来捆绑斯坦纳太太和她女儿的那些胶带吧。”韦斯利建议,“还有什么可以提供的信息吗?” “胶带上黏附着若干像是家具上的亮光漆的东西,”理查兹说,“另外,胶带从整卷撕下来的次序与绑在那位母亲手腕和脚踝上的次序不符。这意味着那个歹徒撕下一段段的胶带后,可能将它们黏在家具的边缘。捆绑前,已经准备妥供他使用的胶带,一次用一段。” “但是他将次序弄乱了。”韦斯利说。 “是的。”理查兹说,“我将这些用力绑母亲和女儿的胶带都加了编号,你们想看一下吗?” 大家都表示要看。 <er h3">04 我和韦斯利当天下午一直待在材料分析组,置身于一大堆气相层分析仪、质谱仪、差示扫描热量器,以及用力判别是何种材料及其熔点的其他复杂万分的仪器之间。我站在一部便携式爆裂物探测器旁,理查兹则继续分析用力捆绑那对母女的特制胶带。 他向我们解释,在用热蒸汽将黑山警局送来的胶带分开后,发现共有十七段,长度从八英寸至十九英寸不等。他将这些胶带置于透明的厚树脂塑料片上,分两次进行编号——胶带撕下来的次序和歹徒用来绑受害人的次序。 “绑在母亲身上的胶带编号完全乱了,”他说,“应该首先使用的是这一段,却是最后才用的。撕下来的这第二段,使用时应该也排在第二,而不是第五。而那位小女孩身上的胶带,则完全依照撕扯次序使用,总共用了七段。绑在她手腕上的胶带编号就是从胶带卷上撕下来的编号。” “她应该比较好控制。”韦斯利说。 “这很容易想到。”我说,接着问理查兹,“你从小女孩身上取下的那些胶带上找到家具漆的残留物了吗?” “没有。”他回答。 “这真有意思。”我说,这些袭击令我困惑不已。 胶带上的乌黑条纹,是我们最后才讨论的。经过分析证实,那是碳氢化合物,用浅显一点的名词来称呼就是油脂。这对我们没有什么帮助,因为油脂就是油脂。胶带上的油脂可能来自汽车,来自亚利桑那州的一辆马克牌货车。 第十二章 <er top">01 四点半,我和韦斯利来到红色鼠尾草餐厅。这个时间喝酒太早了些,只是我们都觉得不太舒服。 再度独处,我很难直视他的双眼。我盼着他谈起那天晚上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我不希望只有我在乎。 “这里有带活塞的小桶啤酒,”韦斯利在我看菜单时说,“味道很棒,如果你喜欢喝啤酒的话。” “除非大热天我奔波了两小时,口渴难耐,又大嚼披萨,否则我不喝啤酒。”他竟是如此不了解我,我有点不悦。“事实上,我不喜欢啤酒,只有找不到其他替代饮料时才会喝,但从不认为它味道很好。” “这可不值得你动肝火。” “我没有。” “你听起来火气很大,而且都不正眼看我。” “我很好。” “我考观察人为生。让我告诉你,你一点都不好。” “你是靠观察精神病人为生,”我说,“你要观察的对象不是一个为儿童谋杀案忙了一整天,现在只想放松一下的奉公守法的首席女法医。” “要上这家餐厅不是那么容易。” “我知道。谢谢你大费周章。” “我不得不动用关系。” “想必如此。” “吃晚饭时喝点酒号码?没有料到这里竟有‘作品一号’,或许它能令你舒服一些。” “价格太昂贵了,而且口感近似波尔多酒,很烈。我没想到会在这里吃晚餐。不到两小时之后我就要去赶飞机,还是要一杯卡百内红葡萄酒吧。” “好吧,随你。” 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或想点什么了。 “我明天要回阿什维尔。”韦斯利继续说,“如果你今晚可以留在这里过夜,我们明日同行。” “你为什么要回去?” “弗格森暴毙,莫特心脏病发作,他们需要支持。我已经表明立场尽可能协助他们,相信我,黑山警方真的是既感激又惶恐。如果需要再调其他探员过去,我也会这么做。” 韦斯利有一个习惯,每次用餐都会询问服务员的名字,在用餐期间一直以名字相称。我们的服务员叫斯坦,韦斯利和他谈论我们要点的酒和特餐时,张口闭口都是斯坦。那是韦斯利做的唯一蠢事,是他独有的怪癖,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你知道,那并不能令服务员感到亲切,本顿。事实上,看起来像是在施恩,那些影视名流就会这么做。” “做什么?”他茫无头绪。 “叫他的名字。我是说,叫个没完。” 他盯着我。 “呃,我不是想批评你,”我继续说下去,火上浇油,“我只是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提醒你,因为别人不会告诉你,而你又应该知道。我是说,朋友就应该坦诚,一个‘真心的’朋友就会。” “你说完了吗?”他问。 “说完了。”我挤出一丝笑容。 “好了,告诉我,你到底是为什么事心烦?还是想让我猜?” “我根本没有心烦。”我哭了起来。 “天哪,凯。”他将他的餐巾递给我。 “我自己有。”我擦着眼睛。 “是那天晚上的事,对吗?” “你应该指明是哪一天晚上,也许你经常有‘那天晚上’。” 韦斯利忍俊不禁。我们好一阵都没有说话,因为他笑个不停,而我则时哭时笑。 服务员斯坦端了酒来,我吞咽了几次口水才再度开口。 “听握手,很抱歉,”我终于说道,“我累了。案件很棘手,我和马里诺又相处不好,露西也惹上麻烦了。” “谁遇上这些事都会掉眼泪。”韦斯利说。看得出来,他为我没有将他列入烦心事而稍有不悦。见此,我倒有点窃喜。 “还有……是的,我对在北卡罗来纳州发生的那件事也耿耿于怀。”我补充了一句。 “你后悔吗?” “回答这个有什么好处吗?” “如果你不后悔,对我有好处。” “我不能那么说。”我说。 “那么你是后悔了。” “去你的,本顿,别再提了。” “我办不到,”他说,“我也是当事人。” “什么?”我没听懂。 “发生那件事情的晚上……记得吗?事实上那是清晨。那件事要两个人才能做,我也是当事人,时候要回想上好几天的不知你一个。你为什么不问我是否后悔?” “不,”我说,“你是已婚的人。” “如果我犯了通奸罪,你就是共犯。要两个人才能做。”他又说了一次。 “再过一个小时飞机就要起飞了,我得先走了。” “谈起这个话题之前你该好好想一想,不能谈到一半就一走了之。” “我当然能。” “凯?”他握住我的手,望着我,低唤道。 <er h3">02 当晚我在为了旅馆定了一个房间。经过一番长谈,我和韦斯利将问题摊开弄明白,是我们的再尝禁果显得名正言顺。隔天清晨,我们走出电梯进入大厅时,低调且相敬如宾,仿佛初识,但有很多共通点。我们共乘一辆出租车抵达机场,做同一班飞机前往夏洛特市。我在该市合众航空俱乐部打电话给露西,聊了一个小时。“是的,”我说,“我正找人帮忙,事实上已经在进行了。” “我必须立刻采取行动。”她再次说道。 “不要操之过急。” “不。我知道是谁做的,我要采取行动。” “谁?”我心生警觉。 “时机成熟时你会知道的。” “露西,是谁对你做出那种事?请告诉我你在说什么。” “现在还不能说,我必须先采取一些行动。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我到阿什维尔弄清楚情况后会立刻打电话给你。” “这么说我可以用你的车子了?” “当然。” “你会好几天不用它,对吧?” “不一定,你打算做什么?”我越发不安。 “我可能要去匡提科,如果必须在那边过夜,我想先确定你不会介意。” “不,我不会介意,”我说,“只要你小心点就好,露西。我只关心这一点。” <er h3">03 我和韦斯利搭乘的螺旋桨飞机噪音大,我们无法交谈。他开始打盹,我则闭上眼默默坐着。阳光透过玻璃直射到我的脸上,眼前一片无穷尽的红色。我任思绪驰骋,许多映像从以往的角落浮现。我看到父亲戴在左手上的白金戒指。他在海滩上将结婚戒指遗失了,又买不起新的。 父亲没有上过大学,还记得他高中毕业时的纪念戒指上镶着一颗红色的石头,当时我很希望那是一颗红宝石,因为日子太过穷苦。我曾想若将它变卖,可以过得不那么窘迫,但父亲说开车将戒指送到南迈阿密变卖,所得的钱还不够汽油费。我仍记得自己当时有多失望,而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我认定他不是真的将结婚戒指遗失了。 他是在一筹莫展时将戒指变卖了,如果母亲知道真相,一定会崩溃。事隔多年,我想母亲应该仍珍藏着父亲送的戒指,除非她将戒指于他陪葬了。也许她真的这么做了。我想不起来了,因为父亲去世时我才十二岁。 我的思绪随意漫游,很多人和事不请自来地浮现在脑海中。很奇怪,我不知道那潜藏着什么特殊含义。例如,我三年级时的老师马莎修女,忽然在黑板上用粉笔写字;一个叫詹妮弗的女孩,在冰雹如百万粒小圆石般坠落时走出教室。 记忆中的这些人在我脑海中进进出出,而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卫斯理的胳膊。我们胳膊轻轻碰触着。我细看碰触的部位时,可以闻到阳光下他的夹克散发的味道。我回想着他优雅的双手、修长的手指,不禁联想起钢琴。钢笔喝火边的白兰地酒杯。 我想,就是在此刻我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本顿·韦斯利。也已经失去了与他交往前的所有男人。我闭目养神,直到空服人员前来要求乘客将椅背直立,恢复原位,因为飞机即将降落。 “有人来接我们吗?”我问他,仿佛这是在空中时唯一萦绕脑际的问题。 他注视我良久。阳光从某个角度照入时,他的眼睛显现出瓶装啤酒的颜色,而在他神情专注时,它又转为带着金色斑点的栗色。他可能是想到了自己已无力承受的那些念头,干脆将头别开了。 “我想我们还是回轻松旅游汽车旅馆去。”我说这话时他已经在拿手提箱了,并未经空服人员许可就自行解开了安全带。空服人员装作没注意到,因为韦斯利散发出的气质让大部分人都会有点害怕。 “你在夏洛特市时和露西聊了很久。”他说。 “是的。”我说。 “怎么样?”他抬眼望向太阳,眼中有充满了阳光。 “她说自己知道是谁在暗中捣鬼。” “什么意思……‘是谁在暗中捣鬼’?”他皱着眉头。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说,“只有认定没有蹊跷、露西有罪的人,才会听不懂。” “凌晨三点及其扫描到她的大拇指指纹了,凯。” “这一点我很清楚。” “还有一点也很清楚,除非她的大拇指、手、手臂以及身体的其他部分当时出现在扫描仪前,否则不会被扫描。” “我很清楚这些表象。”我说。 他戴上墨镜,我们起身了。“我就是在提醒你这一点。”走过走道时,他在我耳边说道。 我们本可以搬离轻松旅游汽车旅馆,投宿在阿什维尔较为豪华的宾馆。但当我们和马里诺在教练之家餐厅碰面时,在什么地方人住似乎已没有人在乎了。这家餐厅名气很响,因何出名我们去不得而知。 之前一位黑山的警察到机场接我们,他将我们送到餐厅停车场后默默离开了,这是,我立刻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马里诺那辆簇新的雪弗兰停在门边,他独自坐在餐厅角落的一张桌子边,面对着收银台——只要是受过执法训练的人都会这么做。 <er h3">04 我们进门时他没有起身,只是漠然地望着我们,搅动着高脚杯中的冰茶。我有一种不寻常的感觉:这个和我共事多年,心底善良、嫉恶如仇的马里诺,有话要说。韦斯利谨慎的神情也表明他知道事情不妙。首先,马里诺穿了一套黑西装,全新的。 “彼得。”韦斯利说着拉出一把椅子。 “嗨。”我跟着拉出另一把椅子。 “这里的炸鸡排真正宗。”马里诺自顾说着,没有看我们。“他们又名厨做的沙拉,如果你们不想吃的太油腻。”他补上一句,显然是为我着想。 服务员帮我们倒开水、递菜单,没等我们开口,她已叽里呱啦地介绍了一堆特色菜品。在她带着我们漫不经心所点的菜单离去时,餐桌上的气氛已经紧张得令人难以忍受。 “我们获得了许多刑事鉴定方面的消息,我想你会感兴趣。”韦斯利开口。“但……何不先让我们了解这边的情况?” 我从未见过马里诺这么愁眉苦脸,他伸手端起冰茶,一口都没喝又放下来;拍着口袋想取烟,烟盒却在桌子上。他一语不发,径自抽烟,最令我忧心的是他不肯正眼看我们,形同陌路。以前有同事出现过这种情况,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马里诺有心事,他将心灵之窗关上了,不想让我们看到他深藏的秘密。 “目前的大事,”马里诺吐了口烟,紧张滴弹着烟灰,“是埃米莉斯坦纳学校的工友——哦,他叫克里德林赛,男性白人,三十四岁,在学校担任工友已有两年。 “在次之前他是黑上公立图书馆的工友,更早则在威佛维尔一家小学做样的工作。我可以补充一点,他在威佛维尔工作期间、当地曾有一名十岁小男孩遭遇车祸,肇事者撞人后逃逸,有人怀疑这事与他有关……” “等一下。”韦斯利说。 “肇事逃逸……”我问,“与他有关……是什么意思?” “等一下,”韦斯利说,“等一下。你找克里德林赛谈过了吗?”他望着马里诺,马里诺也看了他一眼,旋即将目光移开。 “我正要谈这一点。那家伙失踪了。他一听说我们要找他谈话——真不知道是哪个大嘴巴走漏消息的,但的确有人走漏风声——就开溜了。他没有去上班,也没有回住处。” 他又点了一根烟。这时服务员端茶来到他身旁,他们俩互相点头示意,由此看来他似乎是这里的老顾客了,而且消费一向给得很大方。 “多谈谈肇事逃逸的事。”我说。 “四年前的十一月,一名十岁的男孩骑自行车时被一个混蛋撞到了,那家伙转弯时越过了中线。男孩在送医院途中不治身亡,警方掌握的全部线索只是在车祸发生时,有一辆白色小货车从附近飞驰而过。他们从男孩的牛仔裤上也采集到了白漆。恰好,克里德林赛就有一辆老旧的白色福特货车,而且他在领薪日常行经此路前往酒类专卖店采购,最关键的是男孩出事当天刚好就是他的领薪日。” 马里诺滔滔不绝,眼神游移不定。我和韦斯利都越来越不自在。 “可在警方想去调查他时,他就不见人影了。”马里诺继续说,“五个星期没有回到学校——借口去探视一个生病的亲戚,或类似的屁话,而那辆货车也已漆成蓝色的了。每个人都知道是那个混蛋干的,但没有证据。” “嗯,”韦斯利打断了马里诺的话,“很有意思,或许他与那桩肇事逃逸案有关。但那与本案有何关联?” “那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我看不出来,彼得。说明一下吧。” “林赛喜欢小孩,就这么简单。他只从事能与小孩接触的工作。” “我觉得他从事那些工作是因为没什么专长,只会扫地。” “胡扯。在杂货店、老人之家之类的地方也可以扫地。他工作的场所全都有孩子。” “行,我们接受这一点。他在有小孩的地方扫地,然后呢?”韦斯利打量着马里诺,显然心中早有看法,不为所动。 “他在四年前杀害了第一个孩子。我没说他是故意的,但的确是他干的,而且他撒谎了。背负着这个可怕的秘密,他觉得良心不安,不知所措,因而发生了接下来的事。” “接下来的事?”韦斯利平静地问,“还有什么事,彼得。” “他良心不安,每天看着小孩就想接近、讨好他们,以求赎罪、摆脱那件事,该死,我不知道。但后来他情绪失控,盯上了这个小女孩。他喜欢她,想向她示好。也许她从教堂回家当晚,他曾看到她,也许还找她谈过话——要打听她的住处也不难。这个镇很小,他如今已是镇上的居民了。” 他喝了口茶,又点燃一根烟,继续说下去:“他抓住她,因为他知道,只消一会儿工夫,他就可以让她明白他无意伤害任何人,他是个好人。他要她做自己的朋友,他希望被爱,在他看来如果她爱他,他就可以从当年那件事中获得解脱。但事情的发展并非如此。知道吗,她不合作,她吓坏了,而最后的结果就是在事与愿违时,他变得疯狂并杀害了她。混蛋,现在他是再度犯案,他已经杀害了两个孩子。” 韦斯利正要开口时,我们的食物用一个褐色大餐盘送了过来。 服务员是一个老妇人,双腿臃肿,步履蹒跚,动作很慢。她想讨好这个外地来的穿着深蓝色新西装的大人物。 服务员不断地说“好的,先生”,而在我对她送上来沙拉表示感谢时,她似乎也很开心。我不打算吃这些东西。来餐厅前我还有胃口,此时,已是食欲不振。我很清楚这家餐厅因若干菜式而驰名,但我无法正眼看火腿菜丝汤、火鸡、切达奶酪、煮蛋切片这些菜。事实上,我觉得反胃。 “还要点别的吗?” “不了,谢谢。” “看起来很可口,多待。你介意再拿一点奶油过来吗?” “好的,先生,马上送来。你呢,女士?我再替你拿一点调味酱?” “哦,不了,谢谢。这样就很好。” “呃,谢谢你。你们真好,很欢迎你们的光临。你知道,每个周日,在教堂聚会结束后,我们都会举办自助简餐。” “谢谢,有机会一定参加。”韦斯利朝她笑笑。 我知道自己至少要给她五美元小费,只要她能原谅我不碰食物。 韦斯利在斟酌如何与马里诺交谈,我以前从没见过这种情况。 “你是否已经完全放弃先前的想法了?”韦斯利说。 “什么想法?”马里诺试着用叉子切炸牛排,失败后他便伸手去取胡椒和调味酱。 “邓波尔高特,”韦斯利说,“看来你已不再追查他了。” “我从没这样说过。” “马里诺,”我问,“那件肇事逃逸案怎么了?” 他举手招呼服务员。“多特,我想我需要一把利刀。那家肇事逃逸案很重要。因为这家伙有暴力背景,本地人都对他提心吊胆,而他又对埃米莉斯坦纳太过关注。我只是让你们知道事情就是这么发展的。” “那么如何解释在佛格森的冰箱里找到的人类皮肤?”我问,“还有,血型与埃米莉的相符。我们仍在等DNA检验结果。” “那也说明不了什么。” 多特拿了把牛排刀回来,马里诺谢过她后,忙着切割炸牛排。韦斯利垂眼望着盘子,小口吃着烤鱼,他的查案搭档继续说下去:“据目前所知,佛格森杀了那个小女孩,当然,我们不能排除高特在城内的可能性,我没说我们应该排除。” “我们队佛格森还了解多少?”韦斯利问,“你知道他内裤上的指纹来自德内莎斯坦纳吗?” “内裤是歹徒闯入并掳走小女孩的那个晚上丢失的。记得吗,她说在柜子里时听到他在翻箱倒柜,后来她怀疑他拿走了某些衣物。” “这一点,加之冰箱内的皮肤,当然会让我想更进一步了解这家伙。”韦斯利说,“他以前曾和埃米莉接触过,有这种可能吗?” 我打岔道:“基于职业特性,他当然有理由知道佛吉尼亚州发生艾迪西斯的案件。不排除模拟其他案件的可能性,但他是因那个案件而萌生这种念头。” “佛格森很怪,”马里诺说着又切下一片肉,“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但此地似乎没有人对他有多少了解。” “他担任州调查局探员多久了?”我问。 “十年。在此之前他是州警,再之前则在军队中。” “他离过婚?”韦斯利问。 “你是说有人没有离过婚?” 韦斯利沉默不语。 “离过两次。一个前妻在田纳西州,另一个在北卡罗来纳州的恩卡。四个孩子都已成年,散居各地。” “他的家人对他有何看法?”我问。 “你知道,我又不是在这里住了六个月,”马里诺又拿起调味酱,“我每天只能找几个人谈话,那也是在我运气好,登门拜访一两次就能见到人的情况下。你们两位都步子啊,这种工作全落到我头上,如果我说一天也不过那么一点时间,希望你们不要认识我在进行人身攻击。” “彼得,这一点我们了解。”韦斯利尽可能平心静气地说,“所以才赶过来,我们都知道有很多事情要调查,或许比我原本想的还多,因为一切都无法拼合起来,这个案子至少有三种不同方向。我们的确有对他不利的刑事鉴定证据,他冰箱里的皮肤,德内莎斯坦纳的内裤。” “这家店的樱桃馅饼很好吃。”马里诺说着,同时寻找服务员。她就站在厨房门口望着他,等着他的丰富。 “这家餐厅你来过几次?”我问他。 “我总的找个地方吃饭,对吧,多特?”他在这位随时待命的服务员出现时提高声音说道。 我和韦斯利各要了一杯咖啡。 “哎,亲爱的,你的沙拉有问题吗?”她似乎很痛心。 “没有,”我向她保证,“我只是不像自己想的那么饿。” “要我帮你打包吗?” “不用了,谢谢。” 多特离去后,韦斯利告诉了马里诺证物鉴定结果。在马里诺品尝新的水果馅时,我们又讨论了一会儿髓木与绝缘胶带的问题。马里诺和我们一样,弄不懂鲜橘色防火胶带或髓木的特殊意义。 “可恶,”他点燃一根烟,开口道,“真是怪事,我想不出与这些证物有关的情况。” “恩。”韦斯利说着开始转移思路了。“那种胶带十分特殊,如果来自本地,总该有人见过;如果不是,我相信可以追查出来。”他将椅子往后推。 “这次由我来。”我拿起账单。 “他们不接受运通卡付费。”马里诺说。 “已经一点五十了。”韦斯利站起身,“六点我们在宾馆碰面,再拟定出一套计划来。” “我真不想提醒你,”我告诉他,“那只是一家汽车旅馆,不是宾馆,而且目前你我都没有车。” “我会载你们到轻松旅游汽车旅馆。你的车子应该准备好了。本顿,我们也会帮你找一辆车,如果你需要的话。”马里诺俨然一副黑山警察局新上任局长的口气,或许是市长。 “我不知道目前需要什么。”他说。 第十三章 稍后,我前往医院探视莫特警官。他已转入单人病房,病情稳定,但仍得留院观察。我对小镇不熟,只好就近前往医院附近的礼品店,在玻璃冷藏柜内屈指可数的几束花中挑了一束。 “莫特警官?”我迟疑地在病房门口。 他正靠坐在床上打盹,电视声音很大。 “嗨!”我提高音量。 他睁开眼睛,一时想不起我是谁,但很快就开始微笑,仿佛像我好几天了。 “老天爷垂怜,斯卡佩塔医生,我没想到你还留在这里。” “很抱歉只能送你这些花,楼下没有多少可供挑选。”我捧着用绿色花瓶装着一小束菊花和雏菊,“摆在这里好吗?” 我将花摆在柜子上,看到他收到的其他花束比我送的更寒酸,不禁难过。 “那边有一把椅子,如果你能多做一会儿的话。” “感觉怎么样?” 他望着窗外明媚的秋光,脸色苍白而憔悴,眼神虚弱。 “顺其自然吧,像老话说的,”他说,“往后会发生什么无法预知,但我在考虑去钓鱼或当木工。你知道,几年来我一直想找个地方,亲手建造一间小木屋,还想用菩提树制作一根手杖。” “莫特警官,”我踌躇地问,我不想令他扫兴,“警察局有人来探视你吗?” “当然。”他仍眺望着蔚蓝的天空。“几个同事来过,还有人打了电话。” “你对斯坦纳案件的侦查情况有何感想?” “不太乐观。” “为什么?” “首先,我无法参与;其次,似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侦查方向。我有点担心。” “你从一开始就参与了此案的调查,”我说,“你和马克斯·弗格森一定很熟。” “或许不如我想的熟。” “你知道他被列为嫌疑人了吗?”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阳光穿过窗户照进来,他的眼眸苍白如水。他眨眨眼睛,轻轻擦拭泪水——可能是强光刺激,也可能是情绪波动。 “我也知道他们正全力追查查克里德·林赛,你知道,这对他们俩来说都很遗憾。” “为什么?”我说。 “斯卡佩塔医生,马克斯无发现身体自己辩护。” “是不能。”我表示同意。 “而克里德·林赛即便现身了,也不知道要如何替自己辩白。” “他人在哪里?” “我听说他逃跑了。这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一个小男孩被撞后他也躲过一次。人人都认为他犯了刑案,而不只是有过错,所以他选择消失,可再度现身后已臭名远扬。他经常喝的烂醉如泥。” “他住在哪儿?” “在蒙特利特路外,就在彩虹山附近。” “我对这里恐怕不太熟。” “蒙特利特入口右边,有一条路通往山区。以前只有山民们住在那边,你或许会称他们为山里人。不过近二十年来许多山里人迁徙至别处,只有克里德那类人搬进去。” 他停了一下,思绪似乎已飘到别处。“你在山下的路上就可以看到他的住处——阳台上摆了一台旧洗衣机,垃圾都从后门丢入树林里。”他叹了口气。“很明显,克里德不够聪明。” “意思是……” “他害怕他不懂的事,而他也不懂这里发生的事。” “你也认为他没涉入斯坦纳家女孩的命案?”我说。 莫特警官闭上眼睛。床头屏幕上显示的脉搏数保持在六十六。他似乎疲惫不堪。“是的,女士,我从没想过他涉案。但如果你问我他逃跑的理由,我想不出来。” “你说他害怕,这个理由似乎很充分。” “我只是觉得另有隐情。但我没有必要再去过问此事,我无能为力,除非他们排队请我,而这显然不可能。” 我向他打听马里诺的事,因为我别无选择。“马里诺队长呢?你听到有关他的什么消息吗?” 莫特看着我。“前几天,他带了一小瓶酒来,就放在那边的柜子里。”他从棉被下伸出手指着。 沉默片刻。 “我知道不应该喝酒。”他补上一句。 “我说过你一定要遵医嘱,莫特警官。你必须依照医生的话生活,不要做任何让你陷入麻烦的事。” “我知道必须戒烟。” “可以戒掉,我从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戒掉。” “你会怀念吗?” “我不怀念它给我的感觉。” “我不喜欢任何坏习惯给我的感觉,但那与能否戒掉没什么关系。” 我淡淡一笑。“嗯,我偶尔会怀念。但确实会越来越容易。” “我得告诉彼得,我不希望他像我一样落到这步田地,斯卡佩塔医生。但他很固执。” 我一想到脸色发青的莫特躺在地板上,我则设法替他急救的那一幕,就心生恐怖。我相信马里诺回落得同样的下场只是迟早的事。我想起了午餐的炸牛排、他的新衣服与新车,以及他奇怪的行径,从这些看来他似乎已经决定不想再认识我了,而表达这种想法的唯一途径,就是将他自己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马里诺介入很深,这件案子很费心力。”我费力地说。 “斯坦纳太太满脑子都是这件事,我一点也不奇怪。如果是我,也会将全部家产投入其中。” “她投入什么了?”我问。 “她很有钱。”莫特说。 “我也想过这一点。”我想起了她的车子。 “她大力协助此案的侦查工作。” “协助……”我问,“哪一方面?” “汽车。例如彼得开的那一辆,总得有人出钱。” “我还以为是本地的商界捐钱的。” “嗯,应该说斯坦纳太太是抛砖引玉。她让整个地区的人都关心此事,每个人都同情她,没有人希望其他小孩遭受同样的伤害。我在警界任职二十二年,没见过这种情况。但话说回来,我也从未遇到过这种案件。” “我开的车是她捐助的吗?”我尽量不提高声音,以显得冷静。 “两辆车都是她捐的。一些商界人士捐了其他设备。如灯、无线电。各种警用装备。” “莫特警官,”我说,“斯坦纳太太捐给警局多少钱?” “我想将近五吧。” “五……”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五万美元?” “没错。” “没有人提出质疑?” “依我看,那和几年前电力公司要求我们关注一部分变压器而捐一辆车子没什么两样。一些便利店也会为我们提供免费咖啡,以使我们乐意随时上门巡查。这些都是单纯的赞助,目的是让我们帮助他们。只要不是从中牟利。倒也无妨。”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手仍放在棉被上,“在类似里士满这种大都市,规矩比较多吧?” “馈赠给里士满警方的礼物只要价值超过两千五百美元,就得经决议通过。” “什么决议?” “市议会决议。” “听起来挺复杂。” “也应该如此,原因很简单。” “是啊,当然。”莫特语气疲惫,身体虚弱,倍显颓丧。 “能说说,除了买车,那五万美元的其他用途吗?”我问。 “我们需要一个警察局局长。局里就剩我一个。而我目前的情况也不好。就算回去,我也只能做些轻松的差事。这座小镇也该找个有经验的人来负责,一切都变了。” “明白了。”我问清了事情的真相,觉得心烦意乱,“我应该让你多休息。” “很高心你能来。” 我们握手告别,他的力道之大令我生疼,一股深沉的绝望从他手心传来,或许他自己并未察觉。死里逃生,总让人意识到终有一天难逃此劫,从此改变一切看法。 我没有回轻松旅游汽车旅馆,径自驱车前往蒙特利特入口。我绕着入口转了一圈又一圈,琢磨着下一步应该如何做。路上人车稀少,我停在路边,休息片刻,行人或许会将我当做迷了路或是在寻找比利·葛培理旧居的观光客。从停车处可以清楚看到克里德·林赛的居家环境,事实上我可以看到他的房子和阳台上那台老旧的箱型洗衣机。 彩虹山,一定是在某个如今天的十月午后命名的。不同浓度的红色、橘色、黄色树叶,在阳光下灿烂缤纷。随着夕阳西沉,阴影向更深的山谷中移动。再过一个小时,天色就会完全暗下来。我本想返回,却发现那条沙土路边,克里德家的石砌小烟囱里有青烟袅袅飘出。 我将车开回路面,掉头,转入那条狭窄、布满车轮痕迹的沙土路,在沙尘滚滚中驶进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区。这条路通往山顶后便无法通行,沿路都是车背隆起的老旧拖车、用未上漆的木板或原木搭建的简陋房屋。有些房顶铺着柏油纸,有些则是铁皮。另外,我见到的几辆车都是老旧的货车,除了一辆颜色怪异的绿色箱型车。 克里德·林赛的住处有一片空旷的泥土,看得出他平时都将车停在此处。将车停靠过去后,我坐在车上,看着这栋简陋的小屋和破败的阳台。屋内似乎有灯光,也可能是夕阳透过窗户照入屋内的光亮。我想着这个一边在学校扫地倒垃圾,一边卖辣味牙签肉给孩子们,还采野花送给埃米莉的人,盘算此行是否明智。 我原先只是想了解下克里德·林赛的住处与第三长老会教堂、托玛霍克胡之间的相对位置,可找到答案之后,我又有了其他疑问。这里似乎没有人在家,烟囱却在冒烟,这种情况下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我不由得想起莫特的话,当然也想起我找到的“火球”糖,那正是我必须寻找这个名叫克里德的人的主要原因。 我敲了很久的门,似乎听到屋内有声响,也觉得有人在监视我,但没有人来应门,也没有任何回应。我左边的窗户布满尘垢,没有纱窗,而从右边的窗户可以看到屋内黑色木地板的边缘,以及被桌上一盏灯照亮的一把木椅。 点着灯并不意味这有人在家,在做如此判断时,我闻到了木柴的烟味,也想起阳台上那堆高耸的柴薪像是刚劈好的。我再次敲门,木门很松垮,一脚踹开似乎不难。 “嗨?”我叫道,“有人在家吗?” 回答我的是树梢间的瑟瑟风声。冷冽的空气中,漂浮着物品芙兰、发霉与分解的味道。这栋有一两间房的小木屋屋顶锈蚀,电视天线歪歪扭扭,两侧的树林里是经年累月丢弃的垃圾,掩盖在层层落叶之下。我能看到的大都是已经成为碎片的纸张,塑料牛奶罐和可乐瓶,经过长期的风吹雨打,商标早已褪色。 我下了结论:屋主已经许久没有往屋外丢垃圾,因为这些垃圾都不是最近丢的。我正入神时,忽然察觉到身后有人——有人盯着我的后背。我缓缓转身,手臂汗毛直竖。 那个女孩如幽灵般出现在路上,靠近我车后的保险杠。她像一头鹿般在薄暮时分静立不动地盯着我,淡褐色的头发散垂在在苍白的小脸旁,有点斗鸡眼。从她瘦长的四肢判断,只要我一动,或发出任何吓到她的声响,她会拔腿就跑。她目不转睛,我也盯着她看,仿佛我可以接受这种奇特邂逅中必要的注目礼。在她稍微变换姿势,似乎要再度呼吸或眨眼时,我才敢开口。 “你能帮我吗?”我毫无惧色,亲切的说。 她的手插在深色外套的口袋里——外套小了好几码,下身穿着皱巴巴的卡其裤,裤管只到脚裸处,脚上是一双磨破了的鞣皮靴。我想他应该只有十几岁,但不能确定。 “我是外地来的,”我再问一次,“有事找克里德·林赛——住在这里的那个人,或者我认为他住在这里。这件事很重要,你能帮我吗?” “啥要干什么?”她声音尖锐,让我想起五弦琴。要听懂她说什么恐怕很困难。 “我需要他的帮助。”我一字一句地说。 她盯着我,向前走近几步。那苍白的眼睛,令我想起了逞罗猫。 “我认为他知道有人在找他,”我冷静地说,“但我和他们不同,完全不同。我不是来伤害他的。” “啥叫什么名字?” “我是凯·斯卡佩塔医生。”我回答她。 她细细地瞧着我,仿佛我刚透露了一个惊天秘密。我想即使她知道医生是什么意思,恐怕也没见过一个女医生。 “你知道医生是干什么的吗?”我问她。 她望着我的车子,似乎它与我方才所说相矛盾。 “有些医生在有人受伤时为警察帮忙,我就是做这种工作的,”我说,“我在为这里的警察帮忙,所以才会开这种车。警察借车给我,因为我不是本地人。我来自弗吉尼亚州的里士满市。” 她摸摸看着我的车子,我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沮丧地认为自己太多嘴,一切似乎都泡汤了,看来我别想找到克里德·林赛了。我竟以为自己可以和不认识且无法了解的人沟通,真是太愚蠢了。 我正打算驾车离去时,女孩忽然走过来拉起我的手,默不作声地拽着我向车子走去。我吃了一惊。她搁着车窗指着前坐上黑色的医事包。 “那是医事包,”我说,“要我拿出来吗?” “是的,去拿啥。”她说。 我打开车门拿出医事包,暗想她是否出于好奇,她却一言不发地拉着我走向她刚才所占的碎石路上山。她的手粗糙而干燥,像玉米苞。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问。我们走得很快。 “黛波拉。” 她的牙齿不好,容貌与年龄不符,憔悴而苍老。这是长期营养不良的典型症状,食物短缺的地区常有这种病例。黛波拉的家庭应该和我在贫民区看到的许多家庭一样,靠联邦政府的实物折价券购买些高热量、低营养的食品生活。 “姓呢?”在接近一栋木板楼时,我问她。那显然是用木材厂的破木料搭建的,屋顶用薄油纸覆盖,偶尔夹杂少量砖块。 “黛波拉·沃什伯恩。” 我跟在她身后,沿着摇摇欲坠的木质阶梯走上残破的阳台,上面除了一堆木柴和绿色的秋千椅,空无一物。她将门打开,那道门油漆剥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她拉着我进门,这趟行程的目的也立刻一目了然。 空无一物的地板坐垫上有两个小孩,小小的脸上显出与年期不相称的苍老。旁边一个男人做的垫子上,有血滴在他铺于腿上的破布上,他正试图缝合右手拇指上的伤口。近处一个玻璃罐装着半满的透明液体,我怀疑那只是水。他已设法用缝衣服的针线缝了一两针。在头顶灯泡的照射下,我们对视片刻。 “啥是个医生。”黛波拉告诉他。 他端详着我,血由拇指渗出。我猜他快三十岁了,头发黑而长,皮肤苍白,仿佛从来没有晒过太阳。他身材高大,中围很粗,因为摄取过多油脂、甜食、酒类而浑身发臭。 “你从哪找来的?”他问女孩。 “啥在找啥。”黛波拉说。我这才惊讶地发现她用“啥”来代替所有的代名词,也猛地想到这个男人想必就是克里德·林赛。 “你带她来干什么?”他似乎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愤怒或恐惧。 “啥痛。” “被什么割伤的?” “刀子。” 我仔细查看。他割破了表皮。 “这种伤口用缝合不是好办法。”我取出消毒水与治疗外伤的药膏,“什么时候割伤的?” “今天中午。我正试图打开罐头。” “你记得最后一次注射破伤风疫苗是什么时候吗?” “不记得。” “你明天应该去注射一针。我本来可以帮你注射,但我没带。” 我环顾四周想找纸巾,他茫然地望着我。厨房里只有木制火炉,水使用洗涤槽内的一个水泵打上来的。我清洗双手用力甩干后,跪在他身旁的垫子上拉起他的手。他的手长满厚茧,结实有力,指甲参差不齐且脏兮兮的。 “会有点痛,”我说,“我没法帮你。如果你有可以止痛的东西,请自己去拿。”我看着那灌透明液体。 他也低头看了一眼,用没受伤的手将罐子取过来。那罐不明的饮料让他掉出泪来。我等他又喝了一口,才开始清理伤口,用粘合膏与纸胶带将他掀破的皮肤粘回原位。我处理完伤口后,他松了口气。我只能用纱布包扎,没有随身带绑带。 “你母亲呢?”我问黛波拉,同时将撕下的包装纸放入包内,因为我找不到垃圾桶。 “啥在啥汉堡店。” “她在那边工作吗?” 她点点头。坐垫上的小孩起身换台。 “你是克里德·林赛吗?”我若无其事地问。 “你问这个干吗?”他鼻音浓重地说。我不认为他如莫特警官所说智商不高。 “我必须和他谈谈。” “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他与埃米莉·斯坦纳的案件没有任何关联。但我想他知道一些事情,可以协助我们找到真凶。” 他伸手取那罐液体。“他会知道什么?” “那得问他才行。”我说,“我怀疑他喜欢埃米莉,发生这种事,他应该也很难受。我怀疑他在难过时就会远离人群——他现在现在就在这么做,尤其当他认为自己会卷入任何麻烦时。” 他低头望着罐子,缓缓转动里面的液体。 “他那天晚上没对她做什么。” “那天晚上……”我问,“她失踪的那个晚上?” “他在路上碰到她背着吉他,就减慢车速打招呼。但他什么也没做,没有载她或做其他事。” “他提出过要载她吗?” “他不会开口,因为她不会答应。” “为什么?” “她不喜欢他。她不喜欢克里德,虽然他送她礼物。”他的下唇颤抖着。 “听说他对她很好,在学校送花给她,还送糖果。” “他没有送过糖果,她不会接受。” “她不会接受?” “她不会,即使是她喜欢的那种。我见过她接受别人送的糖果。” “‘火球’?” “伦恩·马克斯韦尔用那种糖果跟我换牙签肉,我曾看到他送给她糖果。” “那天晚上她背着吉他回家时是一个人吗?” “是的。” “在哪里?” “马路上,离教堂大约一英里。” “她没有沿马路走的。那是天已经黑了。” “青年团契的其他孩子呢?” “他们离她很远,我只看到三四个。她走得很快,边走边哭。看见她在哭我就减速,但她没停。我也没停,只是看着他,我担心会出事。”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她在哭。” “你看着她回家吗?” “是的。” “你知道她家在哪里吗?” “知道。” “接着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警方为什么怀疑他了。如果他们听到我们的电话,一定会更加怀疑。 “我看着她进门的。” “她看到你了吗?” “没有,有一阵我没有打开车灯。” 老天!我暗惊。“克里德,你知道警方为什么想追查你吗?” 他将手中的液体转得更急了,眼帘微垂,眼睛的颜色是褐色与绿色相混,这很少见。 “我没有对她做什么。” “你只是看到她心烦而留意她,”我说,“你喜欢她。” “我看到她心烦,我看到了。”他端起罐子喝了一口。 “你知道她的陈尸在什么地方吗?那个钓鱼老人在什么地方发现这个可怜的小女孩的?” “我知道那个地方。” “你去过那里?” 他没有回答。 “你去过,还留下了她的糖果——在她死后。” “很多人去过那里,他们都去看。但她的家人没去。” “她的家人?你是说她母亲?” “她没去。” “有人看到你去那里吗?” “没有。” “你将糖果留在那边,送她一份礼物?” 他的嘴唇再度颤抖,眼中噙着泪水。“留下‘火球’给她。”他说“火球”时听起来像说“远球”。 “为什么摆在那里?为什么不放在她的墓前?” “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 “为什么?” 他望着那个罐子,他无需说出口,我知道为什么。我可以想象他在走廊上打扫地板,那些孩子会替他取些什么绰号。我可以想象一旦克里德·林赛喜欢上某人,会惹来什么样的揶揄与嘲弄。他喜欢埃米莉·斯坦纳,而她喜欢伦恩。 我离开时天色已暗,黛波拉像一只沉默的小猫跟着我回到车边。我的心隐隐作痛,像是胸部的肌肉受到拉扯。我很想给她点钱,可我知道不该这么做。 “你叫他小心点,那只手要保持干净。”我说着打开雪弗兰的车门,“你还要帮他找个医生,这里有医生吗?” 她摇头。 “请你母亲去帮他找一个。汉堡店的人会告诉她怎么做。你可以这么做吗?” 她拉起我的手。“黛波拉,你也可以打电话到轻松旅游汽车旅馆找我。我这里没有电话号码,但电话薄上有。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的我的名字。” “啥没有电话。”她拉住我的手,专注地看着我。 “我知道你没有。但如果必须打电话,去找公共电话,可以吗?” 她点头。 有车辆驶上山来。 “啥是啥的母亲。” “你多大了,黛波拉?” “十一岁。” “你在黑山上小学吗?”我想起她和埃米莉同龄,心头一震。 她再度点头。 “你认识埃米莉·斯坦纳吗?” “啥比啥高年级。” “你们不是同年级的?” “不是。”她放开我的手。 那是辆老掉牙的福特车,有盏前灯坏了。车子隆隆驶过时,一个女人朝我们的方向望过来。我永远忘不了那张疲倦困顿的脸,嘴巴凹陷,头发随便用发网罩住。黛波拉跑向她的母亲,我关上车门,离开了。 回到旅馆后,我跑了很久的热水澡,突然想吃点东西。看着客房服务的菜单时,我发现自己心不在焉,就决定不如先读点书。十点半,我被电话铃吓了一跳。 “什么事?” “凯?”是韦斯利。“我必须和你谈谈,十分紧急。” “我去你房间。” 我立刻过去敲门。“是凯。”我说。 “等一下。”他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从他的脸色看来,情况不妙。 “怎么了?”我走进去。 “是露西。” 从桌面判断,他下午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电话。到处都是便签纸;领带丢在床上,衬衫也没塞进裤腰。 “她出了车祸。”他说。 “什么?”我心头一阵冰凉。 他将门关上,似乎心烦意乱。 “她还好吧?”我无法思考。 “事情发生在今天傍晚早些时候,在就十五号公路上,就在里士满北面。显然,她曾前往匡提科,出去用餐后又开车回来。她在奥北克餐厅用的餐。你知道吗,就是那个位于弗吉尼亚州北部的澳洲牛排馆。我们查清了她曾到过汉诺瓦的一家枪店——绿顶公司,她就是从那里离开后发生的车祸。”他边说边踱步。 “本顿,她没事吧?”我浑身瘫软,无法动弹。 “她在弗吉尼亚医院。情况很糟,凯。” “哦,天哪。” “她显然是在亚特里与埃尔蒙特交流道上驶出路面,失控翻车。州警查出车主是你时,从现场打电话到你的办公室,请菲尔丁帮忙联络。菲尔丁却打电话给我,他不想在电话中告诉你这件事。他是法医,他担心你听到露西出车祸之后会有什么第一反应——” “本顿!” “对不起。”他将手打在我肩上,“老天!我不善于处理这种事,尤其当事人……呃,当事人是你。她多处擦伤,有脑震荡,能活着真是奇迹,车子翻了好几圈……车身全毁,他们必须将车体锯开才能就她,再动用直升机送她就医。原本他们从车身损毁的情况判断,她恐怕无法幸免于难。她能存活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我闭上眼睛坐在床边。“她喝酒了吗?”我问。 “是的。” “告诉我还有什么事。” “她被控酒后驾车。他们在医院检验出她血液中的酒精浓度相当高。我不知道具体是多少。” “没有其他人受伤?” “没有波及其他车辆。” “谢天谢地。” 他坐在我身旁,揉搓着我的颈部。“没有伤到别人真是万幸。我猜她出去用餐喝了许多酒。”他伸出臂膀拦住我,将我拉近了些。“我已经替你订了机票。” “她去绿顶公司干什么?” “她买了一把枪,一把西格索尔P230.他们在车内很容易找到了那把枪。” “我必须马上赶回里士满。” “明天一早才有航班。凯。到时候再说。” “我很冷。” 我浑身颤抖,他将西装外套披在我肩上。看到韦斯利所感受到的恐惧和他紧张的语气,使我想起他打电话告诉我马克出事的那个晚上。 我在电话中听到韦斯利的声音,就知道情况不妙,随后他简单解释了伦敦发生的爆炸案——马克在火车站,刚好经过爆炸地点:爆炸并不是冲着他来的,但他仍遭到池鱼之殃。我悲恸欲绝,记事在父亲去世时,我也不曾体验过那种锥心之痛。父亲去世时我还太小,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只有母亲在哭泣,似乎失去了一切。 “不会有事的。”韦斯利说着,起身替我倒了杯酒。 “你还知道其他什么事吗?” “就这些,凯。来。这会有点帮助。”他递来一杯没有加水的苏格兰威士忌。 如果房间内有香烟,我会立刻点燃放入口中。我会破戒,就此忘了戒烟的决心。 “你知道她的主治医生是谁吗?有哪些伤口?安全气囊是否发挥作用?” 他继续揉搓我的颈部,没有回答。他说得很清楚,知道的都已说尽了。我匆匆喝着威士忌,我需要这种感觉。 “那么,我明天一早起程。”我说。 他用手指从下往上揉搓我的头发,令我略有放松。 我闭上眼睛,和他谈起当天下午的经历。我告诉他我去探视了莫特警官。我说起彩虹山飞居民、那个不会用代名词的女孩,还有克里德——他知道埃米莉·斯坦纳在青年契聚会之后,没有选择绕过湖边的小径。 “很感伤。在他告诉我情况时,我仿佛身临其境。”我说着,回想起她的日记,“埃米莉原本要提前和伦恩碰面,可他没有现身,后来又对她不理不睬,所以她没等到聚会结束就离席,在大家离开前跑开了。” “她匆忙离去,是因为她受到了伤害,也受到了羞辱,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克里德恰巧开车路过,他想确定她平安到家,因为他看出她正心烦。他暗恋她,就像她暗恋伦恩,而现在她已经惨死。有人爱上了,付出了。却没有回报,好像受伤者会伤人。” “凶杀案总是这么回事,真的。” “马里诺在哪里?” “我不知道。” “他的调查方向全错了。他很清楚这一点。” “我想他与德内莎·斯坦纳已经牵扯不清了。” “我知道。” “我看得出来会发生这种事。他很寂寞,情场失意。事实上在桃丽丝离去之后,他就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德内莎·斯坦纳遭遇不幸,正需要帮助,这很符合他饱受摧残的男性自尊。” “显然,她很有钱。” “是的。” “为什么?我以为她前夫只是在教书。” “就我所知,他的家族很有钱,在西部开发石油之类。你必须将与克里德·林赛碰面的事像上面汇报,那似乎对他很不利。” 我明白这一点。 “我了解你的感受,凯。但你的话令我有些不自在。他跟踪她,还熄灭车灯,这令我起疑。他直到她的住处,这很清楚她在学校的一举一动,这也令我起疑。他前往她的陈尸处,并留下糖果,这更令我不解。” “她的皮肤为什么会出现在弗格森的冰箱里?克里德·林赛怎么和这个证据扯上关系?” “若不是弗格森将皮肤放在那里,就是别人放的。就这么简单。我认为弗格森放的。” “为什么?” “侦查结果不符。你也知道。” “高特呢?” 韦斯利没有回答。 我抬头望着他。我非常了解他的沉默,我可以像沿着一条如洞穴般冰冷的隧道追随他的沉默潜进。“你有些事没告诉我。”我说。 “我们刚接到伦敦方面的电话通报,断定他再度犯案了,这次是在伦敦。” 我闭上眼睛。“天哪,不!” “这次是个男孩,十四岁。几天前遇害。” “与杀害艾迪·希斯的手法一样?” “咬痕被切除,头部中弹后被弃尸,够接近了。” “那并不意味着高特没有来过黑山。”我心中疑团丛生。 “我们无法这么断言。高特行踪不定,我实在不了解他。艾迪·希斯与埃米莉·斯坦纳这两个案子有许多共通点,也有许多不同点。” “有不同点是因为这是不同的案子。”我说,“我不认为是克里德·林赛将皮肤放在弗格森的冰箱里。” “听着,我们不知道皮肤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我们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放在他的门口,而他从机场回家时发现了,就像任何优秀的探员一样将它放在冰箱里,只是没有来得及上报便已去世。” “你是说克里德等到弗格森回家时才送去?” “我是说警方也要考虑是否克里德所为。” “他为什么这么做?” “良心不安。” “当然高特也可能借此戏弄我们。” “那当然。” 我静默半晌,然后说:“如果这一切都是克里德做的,你该如何解释德内莎·斯坦纳的指纹出现在弗格森穿的内裤上?” “如果他有穿女性内衣裤的怪癖,在搜证时可能会顺手牵羊。他在侦办埃米莉的案件时经常出入她家,很轻易就能拿到。在自慰时穿着女性内衣裤可以刺激性幻想。” “你真的这么想?”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我将这些说出来,是因为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知道马里诺会怎么想。克里德·林赛是嫌疑人,事实上,他告诉你的那番话已经让我们有从充分的理由去搜查他的房子和货车。如果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如果斯坦纳太太认为他的长相或是声音相当晚闯入她住处的人,克里德就要以杀人罪被起诉。” “刑事鉴定的证据呢?”我说,“实验室还有其他的结果吗?” 韦斯利站起身,将衣摆塞进腰带中,“我们已经追查到那卷鲜橘色胶带来自纽约的阿蒂卡监狱。显然,胶带老是失窃,某位典型=狱长不堪其扰,决定定做特别的、不会被轻易偷走的。他选择了鲜橘色——囚衣的颜色。胶带常被用来修理监狱内的设施,例如床垫,所以一定要防火。休福公司曾接过一份订单,我想大约有八百箱,时间是一九八六年。” “真是怪事。” “至于在绑德内莎·斯坦纳的胶带上采集到的证物,即沾在上面的残留物,那是一种亮光漆,与她卧室柜子上的亮光漆吻合。既然她是在卧室被绑的,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这个分析结果没什么用。” “高特从来没有在阿蒂卡监狱坐过牢,对吗?”我问。 韦斯利对着镜子打领带。“是的,没有。但不能排除他以其他方式获得那卷胶带的可能性。也可能是别人给他的。在州立监狱还位于里士满时,他曾和一个管理员交情不错,就是后来被他杀害的那个。我想这事值得调查,以免有胶带流入那边。”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吗?”我问,因为这时他将一条干净的手帕放入口袋,并将手枪插入腰间的枪套里。 “带你去吃晚餐。” “如果我不想去呢?” “你回去的。” “你倒是信心十足。” 他靠过来,绕过我的肩膀取下西装夹克,同时吻了我。“我现在不希望你独处。”他穿上夹克,看起来仪表堂堂,英俊潇洒。 我们找到一个灯管明亮的大型货车休息站,里面从丁骨牛排到中国小吃应有尽有。我觉得身体不太舒服,只点了蛋花汤和蒸饺。身着工装和长靴的男人大嚼他们盘内的牛排与猪肉,还有淋着浓汁的虾球,同时以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我的幸运饼警告我要提防酒肉朋友,而韦斯利的则是未婚有望。 入夜后不久我们回到了汽车旅馆时,马里诺在等我们。我将调查收获告诉他,他显得很不高兴。 “我真希望你没有去那里,”在韦斯利的房间里,马里诺对我说,“找人约谈不属于你的权责。” “我拥有授权,可以全力侦办任何暴力致死的案件,也可以以我的想法提出任何问题。你说这话真是太荒谬了,马里诺我们已经共事这么多年。” “我们属于同一个团队,彼得。”韦斯利说,“小组正是为此而成立,我们也正是为此而来这里,听着,我不想当老顽固,但我不能让你在我的房间里抽烟。” 马里诺将烟与打火机放回口袋。“德内莎说埃米莉常向她抱怨克里德的事。” “她直到警方在找他?”韦斯利问。 “她不在城里。”他避重就轻地回答。 “她去哪儿了?” “她在马里兰州的一个姐妹生病了,她去那边住一天。我要说的是,克里德让埃米莉感到害怕。” 我曾目睹克里德缝合自己的大拇指,也见过他不怀好意的眼神与苍白的脸,他会吓坏小女孩我并不觉得意外。 “还有很多问题悬而未决。”我说。 “是啊,也有很多问题已迎刃而解。”马里诺继续说。 “认为克里德·林赛是真凶,这是在说不通。”我说。 “越来越说得通了。” “不知道他的住处有没有电视。”韦斯利说。 我想了一下。“当然,山上的居民没什么家当,但似乎都有电视。” “克里德有可能从电视上得知艾迪·希斯案的详细情形。报道中的若干细节在这个案件中有所体现。” “该死,这种刑案到处都有。”马里诺说。 “我想睡觉了。”我说。 “那我不妨碍你了,”他站起来时望了我们一眼,“我可不想妨碍别人的好事。” “我受够了你的冷嘲热讽。”我怒气渐涨。 “我可不是冷嘲热讽,我只是看到什么就说什么。” “别挑起这种话题。”韦斯利平静地说。 “挑明吧。”我既疲惫又沮丧,加之喝过威士忌,胆子也壮了,“就在这个房间里说清楚,我们三个人一起谈,因为这是我们三个人的事。” “当然不是,”马里诺说,“这房间里只有一段男女关系,和我无关。我有何看法是我的事,何况我有权保留自己的看法。” “你的看法不仅自以为是,而且大错特错。”我怒不可遏地说,“你就像个陷入迷离的十三岁男孩。” “这可是我听过最无聊的话。”马里诺脸色铁青。 “你的占有欲太强,醋劲又大,快把我逼疯了。” “做梦去吧。” “你不能再这样了,马里诺,你会破坏我们的关系。” “我不知道我们还有过关系。” “当然有。” “很晚了。”韦斯利提醒道,“大家压力都很大,都累了,凯,现在不适合谈这种事。” “我们只有这种时候可以谈。”我说,“马里诺,混蛋,我很关心你,你却将我推开。你在这里的处境把我吓得半死,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我告诉你吧,”马里诺看上去似乎很恨我,“我认为你没有资格评论我目前的处境。首先,你什么也不懂;其次,至少我不会与一个已婚人士乱来。” “彼得,够了。”韦斯利厉声说。 “你说的一点没错。”马里诺冲出房间,用力将门带上,我确定整个旅馆的人都可以听到那声音。 “老天,”我说,“真是一塌糊涂。” “凯,你拒绝了他,他才会失去理智。” “我没有拒绝他。” 韦斯利忧心忡忡地踱步。“我知道他爱慕你,这些年来一直真心喜欢你,我只是不知道他会爱得这么深切。我完全不知道。”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家伙并不笨,我原以为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想出解决的办法,但没想到他会被影响到这种地步。” “我要睡觉了。”我又说了一遍。 没睡多久,我又醒了。我凝视着黑夜,我想这马里诺和我的所作所为。我正陷入一场有违道德的情感,并为此醋意大发。可我对他永远无法产生浪漫的情怀,我必须告诉他这一点,只是想不出该在何种场合谈这事。 凌晨四点,我坐在寒冷的阳台上仰望星空。北斗七星就在上方,我想起露西幼年时曾担心站在那些星星下太久,星星会往她身上泼水。我想起她完美的骨架,、肌肤和绿的出奇的眼眸。我想起她望着嘉莉·格雷滕的神情,相信那必定是出差错的部分原因。 <hr /> 注释: 第十四章 露西没有住单人病房,我走过她旁边时竟没有发现她,因为她像个我不认识的人。她的头发因血的凝结而僵硬,呈暗红色,眼圈青黑。她靠坐在床上,仿佛服过麻药般不知置身何处。我上前握住她的手。 “露西?” 她勉强睁眼,虚弱地说,“嗨。” “你感觉如何?” “不会太糟糕。对不起,姨妈。你怎么来的?” “我租了一辆车。” “什么车?” “林肯。” “我敢说两侧都有安全气囊。”她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露西,怎么回事?” “我只记得去了餐厅,接着就有人在急诊室替我缝合头部。” “你有脑震荡。” “他们认为翻车时我的头撞到了车顶。你的车子……真是过意不去。”她眼里亲着泪水。 “不用为车子担心,那不重要。你记得意外是怎么发生的吗?” 她摇摇头,伸手取过一张面纸。 “你记得去奥北克餐厅吃晚餐和去绿顶公司的事吗?” “你怎么知道的?哦,算了。”她忽然变得很茫然,眼皮沉重,“我四点左右去了餐厅。” “是去和谁见面?” “一个朋友。我七点离开,想赶快回来。” “你喝了很多酒。”我说。 “我觉得自己没喝那么多。我不知道车子为什么会驶出路面,但我想应该是出了什么意外。”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记不起来了,不过似乎是出了什么意外。” “绿顶公司枪具店呢?你记得自己去了那家店吗?” “我不记得自己如何离开那里的。” “你买了一把半自动手枪,还记得吗?” “我是为此而去的。” “所以你是在喝过酒后去枪具店的。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买枪吗?” “我不想毫无防备地住在那儿。彼得建议我买那把枪。” “马里诺建议的?”我大感震惊。 “前几天我打电话给他,他建议我买把西格索尔,还说他一向到汉诺瓦的绿顶公司买。” “可他现在在北卡罗来纳。”我说。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拨打了他的寻呼机,他回了电话。” “我有枪,你为什么不问我?” “我要自己的枪,我已经够大了。”她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 离开前,我走在走廊上找到主治医生,并与他交谈片刻。他很年轻,和我谈话时好像我只是个心急如焚的姨妈,分不清肾脏与脾脏。在他匆匆向我解释脑震荡是脑部因遭到重击而受伤时,我不置一词也不动神色,后来我知道过的一个医学院学生路过并叫了我的名字,他立刻面红耳赤。 我离开医院,前往已离开一个多星期的办公室。正如我料想的那样,我花了几个小时整理书桌,同时与处理露西车祸的州警联络。一通留言之后,我打电话给在户籍记录中心工作的格洛里亚.拉文。 “运气如何?”我问。 “真不敢相信会在一个星期内和你谈两次话。你再街对面了吗?” “是的。”我忍不住笑了。 “目前还没什么收获,凯,”她说,“加州方面查找不到一个死于婴儿猝死症.名叫梅利.乔.斯坦纳的孩子。我们也试过其他几种死因的查询。你能否提供死亡的日期或地点?” “我再想想办法。”我说。 我考虑一番,只有打电话给斯坦纳的太太了。我盯着电话,正打算拨号时,一直联络不上的州警德回电话给我了。 “能否将你的报告传真给我?”我问他。 “汉诺瓦方面的报告比较齐全。” “我以为车祸发生在九十五号公路上。”我说。州际公路是州警的管辖范围,无论车祸现场在何处。 “辛克莱警官和我一起到达现场,他帮我处理的。在查出车主是你时,我认为有必要立刻查证。” 我以前从没有想过,车主是我会让他们大费周章。 “辛克莱警官叫什么名字?”我问。 “缩写应该是A.D.吧。” 我运气不错,打电话给安德鲁.辛克莱时他刚好在办公室。他告诉我露西是自己开车肇事,她高速行驶于亨里科县北部边界九十五号公路往南方向。 “车速多少?”我问他。 “时速七十五英里。” “刹车痕迹呢?” “我们找到一条三十二英尺长的痕迹,显然她急刹车后滑出路面。” “她为什么要急踩刹车?” “她告诉驾驶,且是酒后驾车,女士。可能她正打盹,忽然发现快撞到前面车子的保险杠了。” “辛克莱警官,必须有三百二十九英尺长的刹车痕,才能判定行驶时速为七十英里。你只找到三十二英尺长的刹车痕,是怎么判断她的时速超过七十英里的呢?” “那个路段限速六十五英里。”他只能这么说。 “她体内的酒精浓度呢?” “零点一二。” “不知你能否尽快将现场图和报告传真给我?另外,可以告诉我我那辆车子被拖到哪里去了吗?” “汉诺瓦的德士古加油站,在一号公路下方。车身全毁了,女士。如果你可以给我你的传真号码,我会立刻将报告传过去。” 我在一个小时内接到了传真。依据报告上的描述分析,辛克莱基本上假定露西醉酒驾车,开车打盹。在她忽然醒来急刹车时,车子失去控制滑出路面,她想将车转回去,结果车身翻覆,在冲过两个车道之后撞在一棵树上。 我对他的假设在其中一个重要细节深感疑惑。我的奔驰车有防抱死刹车系统,在露西踩刹车时,不应该出现辛克莱警官描述的那种打滑现象。 我离开办公室,去楼下停尸间。费尔丁和我去年雇佣的两个年轻女法医正在三张不锈钢桌台上解剖尸体。钢铁相互碰撞的刺耳声响中夹杂着操作台的流水声,冷气送风声,发电机的嗡嗡声。冷冻室巨大冷冻室巨大的不锈钢门打开了,停尸间的助手推出一具尸体。 “斯卡佩塔医生,你能否看看这个?”惠特医生来自托皮卡,她戴着沾满血迹的塑料面罩,聪慧的灰眼睛从面罩后望着我。 我走向那张桌台。 “上后这里看起来是不是像油烟?”她用沾着血的周涛比着死者颈后的弹孔。 我凑过去。“边缘有灼烧现象,也许是灼伤的。他穿衣服了吗?” “没有穿衬衫。案发现场是他的住所。” “那就很难说了,需要用显微镜检验。” “入口还是出口?”费尔丁边问,边打量自己手边那具尸体上的伤口,“趁你在场,我要你投一票。” “入口。”我说。 “我也是。你会在附近吗?” “进进出出。” “在城里进进出出,还是在这里进进出出?” “都会。我带着寻呼机。” “还好吧?”他问。他切割肋骨时结实的二头肌鼓动着。 “真是一场噩梦。”我说。 我说了半个小时才到达有二十四小时拖吊服务的德士古加油站,我的车子就由他们处理,我的奔驰车就在围墙边,看到它成为一堆破铜烂铁,我很心疼,两腿发软。 车子前段完全扭曲,与挡风玻璃挤作一团,驾驶座凹陷像是没有牙齿的嘴巴。车门已用油压剪撬开,与车身中央部分一起剪断。我走近时心跳加速,而身后传来的一个深沉悠缓的声音更让我一惊。 “我能效劳吗?” 我转身,看到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我戴着退色的红帽子,帽檐处有“普瑞纳”的字样。 “这是我的车子。”我告诉他。 “希望当时开车的人不是你。” 轮胎并没有爆,两个安全气囊也都已打开。 “真是可惜。”他摇头望着已经惨不忍睹的奔驰车,“相信这是我见过第一辆奔驰E500.这里有一个工作人员很了解奔驰车,他说保时捷帮忙设计了这款车的引擎,而且产量不多。这是那一年产的?一九九三年?我想你丈夫应该不是在这附近买的。” 我又注意到尾灯碎裂了,附近还有一处擦撞痕迹,像是绿漆。我神经紧绷,弯身想看个仔细。 老人继续说下去:“但是程数不高,很有可能是一九九四年的。如果你不介意,这辆车要多少钱?大约五万美元?” “这辆车是你脱掉过来的吗?”我站起身,扫视着各处细节,心理涌起团团疑云。 “特比昨晚拖来的。我猜你不知道它的马力多大。” “在现场时它就是这样吗?” 老人似乎馒头雾水。 “例如,”我继续说,话筒不在话机上。“翻车撞树,那是理所当然会发生的。” “遮阳板也竖了起来。” 他弯腰从后车窗探视,伸手挠挠脖子。“当时天色已暗,车窗又渡过色膜,我还没有注意到......没有人会在晚上把遮阳板竖起来。” 我小心翼翼地弯腰进入车内,看着后视镜。镜子稍后上翻,以减少后方车辆前灯的强度。我从手提袋中取出钥匙,侧坐在驾驶座上。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么做。里面的碎裂金属像刀片一样锋利,何况驾驶座和车内都沾满了血迹。” 我讲车载电话放回原位,打开开关。电话听起来还能用,红灯断闪烁着,提醒我快没电了。收音机与CD音响没有打开,车前灯与雾灯开着。我拿起电话摁下重拨键,接听的是一个妇女。 “这里是九一一,您好。” 我挂上电话,感到脉搏狂跳,头皮发麻。我环视着车内的灰皮革,仪表板、置物箱,以及车顶的红色污渍,它们既红又稠,将掉落的头发黏在车内。 我下车,取出一把锉甲刀,将车尾擦撞处的绿漆刮下,小心翼翼地包进面纸,然后试图将撞毁的尾灯拆下。折腾了很久,仍拆不下来,我只得请老人去拿把螺丝刀来。 “这是一九九二年的车。”我快步离去时说。那人瞠目结舌,呆立车旁。“三百一十匹马力,花了八万美元,全美只有六百辆——只有六百辆。我在里士满的迈克乔治车行买的。我没有丈夫。” 我回到那辆林肯车上时呼吸急促。“车内不是血迹,可恶!”我低声咒骂,带上车门,发动引擎,疾驰上路,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飞速驶上高速公路,回到九十五号公路南下路段,在经过亚特里与埃尔蒙特交流道露西出车祸的现场时减速停车。我尽量远离高速公路路面,车潮呼啸涌过时一阵阵强风仍向我袭来。 辛克莱的报告注明我的奔驰车在八十六英里中标以北大约八十英尺偏离路面。我这时停在那个地点北面至少两百英尺处,却注意到右侧车道有尾灯的玻璃碎片,不远处有还刹车痕。这道车痕是向一侧打滑,大约两英尺长,距离一道三十英尺长的直行刹车痕约十英尺远。我在车阵间穿梭,捡拾玻璃。 我继续往前走,大约走了一百英尺后,到达辛克莱在报告中标示的那处路面。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一片黑色的橡胶痕迹,那是奔驰车的皮雷牌轮胎昨晚留下来的——根本不是刹车痕,而是如我刚才离开德士古加油站那样突然加速时留下的车痕。 露西是在留下这些车痕后才失控偏离路面的。我在泥地里找到了轮胎印,她想急转返回路面,其中一个轮胎摩擦到了路面边。我仔细检查了翻车对路面造成的凹痕,与安全岛的树干擦撞的痕迹,以及散落四周的金属与塑料碎片。 我开车回到里士满,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打电话给谁。我想起了州警局的刑警麦基,我们曾多次在一起处理车祸现场,也曾在我的办公桌上用模型车模拟事故发生的情形。我给他的办公室留言,他在我回家后不久就回电话了。 “我没有问辛克莱是否将她驶离路面处的轮胎印做成印模,我想他应该没做。”我将一切解释清楚后又说道。 “是的,他不会这么做。”麦基附和道,“关于这件事,我听说了,不少传言,斯卡佩塔医生。有不少传言。事实是,利德直到现场后首先就注意到那是你的车牌。” “我和利德谈过几句,他对此案的了解不是很深入。” “没错。在一般情况下,当汉诺瓦的警方……呃,辛克莱赶过来时,利德会告诉他一切已在掌控之中,然后他会自己画现场图进行丈量。但这次他看到车牌号后开始紧张——三位数表示车主是政府要员。辛克莱开始做分内工作,利德则用无线电联络,找他的长官追查车主。待查明车主是你后,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车内的人是你。你可以想见当时的情况。” “乱成一团。” “没错。后来他们才发现辛克莱刚从警校毕业,这桩车祸是他处理的第二件案子。” “就算是第二十件,我也看出来他会犯什么错误。他没有理由到距离露西偏离路面地点的两百英尺处寻找滑痕。” “你确定看到的是滑痕?” “绝对不会错。你若做出印模,就会发现路肩的轮印与后方路面的轮印吻合。这种滑痕只有在外力造成车辆忽然改变方向时才会出现。” “然后在大约两百英尺外有加速的痕迹。”他将想法说出来,“露西遭人追撞后踩刹车,接着继续前行,几秒钟后她忽然加速并失控。” “或许正是这个时候她拨了九一一电话。”我说。 “我会找电话公司追查那个电话的确切时间,我们可以将录音带调出来。” “有人在她的车后用大灯照射,她将后视镜上翻,最后不得不将后方的遮阳板也竖起来,以遮挡强光。她没有打开收音机或CD音响,而专心想事情。她很清醒,也吓坏了,因为有人正追杀她。” “终于这个人从后方追撞她,踩下刹车,”我继续描述我揣摩出来的现场情况,“随后她继续前行,却发现那人又要撞上来了。情急之下露西猛踩油门,结果失控。而这一切,就发生在几秒钟内。” “如果你在现场的发现确实如此,那么当时的情况很有可能就是这样。” “你能不能进行调查?” “没问题。那些漆呢?” “我会送过去,连同尾灯,送到实验。我会催他们加快处理。” “在文件上注明我的名字,叫他们在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 我在楼上的工作室内放下电话已是五点,天色已晚。我环顾四周,有点茫然,在自己家里却觉得像个陌生人。 我饥肠辘辘,一阵反胃,喝了一点淡酒后开始在医药箱内寻找胃药。我的胃溃疡夏天会消失,但它和旧情人不一样,总会回来找我。 我的两部电话先后响起,都由答录机应答。我泡在浴缸里用酒服药时,传真机响起。我知道我妹妹多萝茜会马上赶过来——有紧急情况她总会到场,因为那可以满足她对戏剧化的需求。她会借机作研究。无疑,在她的下一本童书里,主人公会处理车祸问题。书评家会赞扬多萝茜的敏感与智慧,她照顾想象中的人物永远比照顾自己的独生女出色。 那份传真的确是多萝茜的飞机行程表。她明天下午到达,和露西住在我这里。 “她不需要住院很久吧?”几分钟后,她在电话中问。 “我下午可以接她回来。”我说。 “她看起来一定很惨。” “发生车祸后大部分人看起来都很惨。” “会不会留下永久的疤痕?”她压低声音,“她不会毁容?” “不,多萝茜,她不会毁容。你对她酗酒了解多少?” “我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她在你家附近上学,似乎都不想回家,即使回家也不会找我或外祖母谈心事。我想如果有人知道,也应该是你。” “如果她醉酒驾驶,法院可能勒令她戒酒。”我尽可能耐心地说。 沉默。 “天哪!” 我继续说:“即使他们没这么要求,要她戒酒也是个好主意。这有两个好处,最明显的是她必须解决这个问题;其次,如果她自愿接受帮助,法官或许会从轻发落。” “这事就交给你处理了,你是我们家的医生兼律师。但我了解我女儿,她不会这么做的。我无法想象她会前往连电脑都没有的精神病院,她会没脸见人了。” “她不会到精神病院去,而且接受戒酒或戒毒治疗也不是丢人现眼的事。真正丢脸的是任其继续毁灭一生。” “我一向只喝三杯酒。” “能令人上瘾的东西有很多,”我说,“你的瘾头就是男人。” “哦,凯,”她笑出声来,“你会说这种话真令我想不到。对了在和谁交往?” 法兰克·罗德参议员听到传言说我发生车祸,隔天凌晨天还没亮就打电话给我。 “没有,”我衣衫不整地坐在床边告诉他,“是露西开了我的车。” “哦,天哪!” “好恢复得不错,法兰克。我今天下午就接她回家。” “这里有一家报纸报道你发生车祸,怀疑是醉酒肇事。” “露西当时被困在车上。有位警察根据车牌查出车主是我后,以为车内的人是我,后来一个记者以讹传讹,就这么发稿了。”我想到了辛克莱警官,我猜犯下这种错误的应该是他。 “凯,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你对工程研究处发生的事有什么线索吗?” “有些有趣的发现。你听露西提起过一个名叫嘉莉·格雷滕的人吗?” “她们是同事,我见过她。” “显然,她和一家间谍用品店有关联,那家店专门贩卖高科技监视器材。” “不会吧。” “恐怕就是如此。” “我明白她为什么要去工程研究处任职了。但拥有这种背景还会被联邦调查局雇用,真令人惊讶。” “没有人知道。显然那家店是她男朋友开的。我们知道她经常出入那家店,因为她目前受到监视。” “她和男人约会?” “什么?” “那家间谍用品店的老板是男的?” “是的。” “谁说那是她男朋友?” “有人见她出入那家店时向她询问的。” “能多谈变细节吗?” “目前知道的并不多,便我有那家店的地址。你能不能等一下?我把地址找出来。” “有她家里的地址,或是她男朋友家里的地址吗?” “恐怕没有。” “哦,你有什么消息就提供给我吧。” 我转身找纸和笔写下来,陷入沉思。那家店的全称是“千里眼间谍用品店”,位于斯普林菲尔德购物广场,就在九十五号州际公路旁。如果我即刻起程,十点左右可以到达,还能及时赶回来,到医院接露西回家。 “你知道,”罗德参议员说,“格雷滕小姐已经因为与那家间谍用品店有关联而遭工程研究处解聘,她在申请这项职务时显然未提及这种背景。但到目前为止,没找到任何她涉及侵入案的证据。” “她当然有动机,”我强忍着怒气说,“对一个贩卖间谍用品的人而言,工程研究处简直是圣诞老人。”我停顿一下,思考着。“你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受雇进入联邦调查局的吗?是她自己申请的这项职务,还是工程研究处征募她的?” “我看看,资料在这里。上面只说她在去年四月提出申请,于八月中旬开始上班。” “露西也是八月中旬开始任职。嘉莉在此之前从事什么工作?” “她似乎一直都在计算机界活动,从事硬件和软件开发、程序设计以及工程研究,这也是联邦调查局对她感兴趣的原因之一。她很有创意,上进心很强,不幸的是不太诚实。依照几位受访同事的说法,她是一个借着欺瞒一步步往上爬的女人。” “法兰克,她申请工程研究处的职务,以便为间谍用品店搜集情报,”我说,“她可能也是那种厌恶联邦调查局的人。” “有可能,”他表示同意,“问题是要找出证据。即使我们可以找到证据,除非是物证,否则无法对她提出起诉。” “在这件事发生前,露西曾经向我提起嘉莉参与了工程研究处一项生物测定锁系统的研发。你知道此事吗?” “我不知道有这种研究计划。” “如果有,你一定会知道吗?” “是的,很有可能。我知道匡提科目前正在实施的不少机密计划的详细资料,因为那项犯罪防治法案,我替联邦调查局争取了不少经费。” “露西竟然说她在参与一项根本不存在的计划,那就奇怪了。”我说。 “遗憾的是,这一点只会对她的涉案更不利。” 我知道他说的没错。嘉莉·格雷滕涉有重嫌,但露西的嫌疑更重。 “法兰克,”我继续说,“你知道嘉莉和她男朋友开什么样的车吗?” “这当然查得到。你为什么感兴趣?” “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露西的车祸不是意外,而且她可能仍身陷危险当中。” 他停顿了一下。“让她去联邦调查局暂时接受一阵保护是否妥当?” “若是平时,那最好不过了,”我说,“但我想她目前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联邦调查局。” “我明白了,呃,我可以理解。如果需要协助,我可以安排其他地方。” “我想我可以找到一个地方。” “我明天会去佛罗里达州,嗯,你有我的电话号码。” “又要募款了?”我知道他已心力交瘁,因为再过一个多星期就要选举了。 “那也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些常见的芝麻小事。我的对手正忙着将我变成厌恶女人的男人,像一个妖魔鬼怪似的。” “你为女性争取的福利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多,”我说,“尤其是为我。” 第十五章 <er top">01 七点半时,我已穿戴整齐在租来的车里喝我今天的第一杯咖啡。天气阴冷,我一路北行,无心观赏沿途景致。 生物测定锁系统和其他锁一样,若要通过就得将锁“打开”。有些锁只需要一张磁卡,另一些则需要动用各种工具,例如油压剪。利用指纹扫描来运作的锁,无法这么单纯用蛮力撬开。我思索着工程研究处的侵入案,脑中萌生几个想法。 露西的指纹是在凌晨三点左右扫描入系统的,而这只有她的手指确实出现才有可能,或者有人仿制她的手指。我回想起这几年参加过的国际鉴定学会的会议,知道有许多恶名昭彰的歹徒费尽心机试图改变自己的指纹。 罪孽深重的歹徒约翰·迪林杰在他的指头上滴强酸,名气不那么响亮的罗斯科·皮茨则想割除手指第一节的指纹。这些方法都失败了。那些人如果不这样费力地改变老天赐给他们的指纹,或许日子还好过一些。他们改造指纹后,已被联邦调查局归为“肢体不全档”一类。老实说,这个档案搜寻起来比一般档案容易许多。更何况,如果你原本就是个嫌疑人,灼伤或改造后的手指会更令人起疑。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案例是,几年前一个诡计多端、多次身陷囹圄的歹徒,利用他在殡仪馆任职的哥哥,试图制作一双可以留下他人指纹的手套。他将死者的双手不断浸泡在液体塑料中,形成一层又一层的薄膜,直到可以拉下来,成为一双“手套”。 这个计划因为两个原因而未能得逞。歹徒未能将每一层薄膜间的气泡挤掉,这使得他在犯案现场留下的指纹异常怪异。他也未花心思去打听他所仿冒者的身份。如果他略作调查,就会知道死者是一个重刑犯,已在保释期间自然死亡。 我回想起参观工程研究处的那个艳阳高照的午后,觉得那像是几年前的事了。嘉莉·格雷滕看到我和韦斯利在她办公室时很不高兴,她在进门时正搅拌着一种黏性物质,如今回想起来,那可能就是液体的树脂或橡胶。也是在那次参观时,我听到露西谈起她正参与那套生物测定锁系统的研究。也许嘉莉打算制作的正是露西大拇指的橡胶模型。 如果此案真如我所揣测是嘉莉所为——我知道这可以加以证实——为什么我们都没有问这个很简单的问题:那套生物测定锁系统是真的扫描到与露西相符的指纹,还是只是计算机上这么显示? “呃,我认为那就是露西的指纹。”韦斯利在我用车载电话与他联络时这么说。 “你当然这么认为,每个人都这么认为。如果有人依据露西的大拇指做出模型,将指纹扫描进系统,出现在电脑里的应该是与她在联邦调查局留下来的信息‘左右颠倒’的指纹,换句话说,就是镜像。” 韦斯利停顿了一下,口气中充满惊讶:“可恶。扫描仪难道不会侦查到那个指纹左右颠倒,并拒绝放行?” “很少有扫描仪能够区分左右颠倒的指纹,指纹检查员才可以。”我说,“扫描进那套系统的指纹应该仍然存放在数据库里。” “如果是嘉莉·格雷滕干的,她会不会将指纹从数据库里删除?” “我认为不会,”我回答,“她不是指纹检查员。她应当不知道每次采集的指纹都是左右颠倒的,那与指纹卡相符,原因是那些数据也都是左右颠倒的。如果你用数字数据做成模型后摁指纹,得到的其实是负负得正,即左右颠倒的指纹再次左右颠倒。” “所以用这种橡胶大拇指印出来的指纹,与真人大拇指的指纹左右颠倒。” “没错。” “天哪,我不擅长处理这种事情。” “别担心,本顿,我知道这会让人一头雾水,但请相信我。” “我一向相信你,看来我们必须将那枚有问题的指纹调出来。” “一定要,而且必须立刻处理。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请教你,你知道一个与工程研究处有关的生物测定锁系统的研究计划吗?” “由联邦调查局主导的研究计划?” “是的。” “不,我不知道有这种计划。” “我想也是。谢谢你,本顿。” 我们静默了片刻,等待对方说些无关公务的话,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还有很多事要思考。 “小心。”他告诉我,然后我们道别。 <er h3">02 半小时后我在一座人头拥挤的大型购物广场找到那家间谍用品店。这家商店在广场内,与几家著名商店毗邻,店面很小,有一面橱窗展示着合法的精良间谍用品。我在安全距离外徘徊,直到收银台前的客人走开,让我看清柜台后的人。一个年迈、臃肿的男人正在打电话订货,我不相信他就是是嘉莉·格雷滕的情人。这显然又是她的谎言。 那个客人离去后,店内就剩下一个客人,一个穿着皮夹克的年轻人。他正在看橱窗内展示的以声音启动的录音机、便携式声调分析器。 柜台后那个肥胖的男人戴着厚眼镜,镜架上连有金链,像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 “对不起,”我尽可能平静地说,“我想找嘉莉·格雷滕。” “她出去喝咖啡了,应该马上会回来。”他打量着我,“我能效劳吗?” “我先随便看看,等她回来吧。” “好吧。” 我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个有隐藏式录音机、反窃听器、电话干扰器、夜视设备的箱子,嘉莉·格雷滕走了过来。她看到我时,停下了脚步。有一瞬间,我以为她会将手中的咖啡泼过来,因为她的眼睛像两根钢钉直刺着我。 “我必须和你谈谈。”我说。 “这个时候恐怕不太适合。”她试着挤出笑容,显得彬彬有礼,因为小店里又来了四位客人。 “不,很合适。”我和她对视。 “杰利?”她望着那个肥胖的男人,“你能不能自己应付一下?” 他瞪着我,像一只随时准备扑上来的狗。 “不会太久。”她保证道。 “好啊。”他口是心非地说。 我跟在她身后,在一座喷水池旁找到一张没人坐的长椅。 “听说露西出了意外,我很遗憾。希望她没事。”嘉莉冷冷地说,一边喝着咖啡。 “你根本不在乎露西的情况,”我说,“你也犯不着浪费时间向我展示你的魅力了,因为我已经知道你做了什么事。” “你什么也不知道。”她冷笑着。空气中充满了水声。 “我知道你将露西的大拇指制作成橡胶模型。要知道她的个人识别码并不难,因为你们经常在一起,只要稍加留意即可。那天凌晨,你侵入工程研究处,就是使用这个方法通过的门禁。” “天哪,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吧?”她笑着,眼神更冷峻了,“我提醒你,提出这种指控要小心。” “我对你的忠告没兴趣,格雷滕小姐。我感兴趣的是要给你一个警告:露西并没有侵入工程研究处,不久就会真相大白。你很聪明,但还不够聪明,而且你有一个致命的疏忽。” 她默不作声。看得出她的大脑正飞速运转,她急于知道下文。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已不再自信十足。 “你对计算机或许很在行,但不是一个刑事鉴定专家。这个案子其实很简单。”我用高明的律师都会使用的技巧,将我的推断说出来,“你要求露西协助一项与工程研究处有关的所谓生物测定锁系统研究计划。” “研究计划?根本没有什么研究计划。”她咬牙切齿地说。 “那正是关键,格雷滕小姐,根本没有这个研究计划。你欺骗她,借此让她同意你用液体橡胶作模型。” 她笑了几声。“天哪,你看零零七电影太多了。你不会真的认为有人会相信——” 我打断她:“你做这个橡胶模型以便通过门禁,方便从事商业间谍活动。但你犯了一个错误。” 她脸色铁青。 “你想不想听是什么错误?” 她仍默不作声,但我知道她正心急如焚。 “你知道吗,格雷滕小姐,”我继续用与她讲道理的语气说下去,“你制作手指模型时,指纹印其实是那根手指指纹的镜像,所以橡胶大拇指的指纹其实与露西应输入的指纹左右颠倒。换句话说,那是颠倒的。只要将凌晨三点扫描进那套系统的指纹调出来,便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第十六章 她勉强咽了下口水,接下来的话证实了我的推测。“你无法证明那是我或其他人做的。” “哦,我们会证明的。但在你离去之前,我还有一个重要消息告诉你。”我靠近了一点,可以闻到她刚喝的咖啡的香味,“你利用露西对你的感情、利用她的年轻与天真。”我再次靠近,几乎凑近她的脸上,“不准你再靠近露西,不准你再和她说话,不准你再打电话给她,不准你再想到她。” 我插在口袋里的手摸到了点三八手枪,我几乎想朝她动枪。 “如果我查出来是你使她出车祸,”我继续用和手术刀一样冰冷的语调说道,“我会亲自追捕你归案,你这一辈子休想过好日子。你要保释时我就会出现,我会告诉每一个保释委员会委员与监狱长你的人格异常,对社会是一种威胁。你明白吗?” “下地狱去吧。”她说。 “我绝对不会下地狱。”我说,“但你一直都在地狱里。” 她忽然起身,怒气冲冲地走回那家间谍用品店。我看到一个男人跟着她走进去,开始和她交谈。突然,我心跳骤促。我不知道那个男人为什么让我紧张。他鲜明的侧影、修长强壮的V形后背、黑得出奇的浓发看起来如此显眼。他穿着一套亮丽的蓝西装,拎着一个看起来像鳄鱼皮的手提箱。我正要离去时,他朝我这个方向转身,有一瞬间我们视线交会。犀利的蓝眼睛。 我没有奔跑。我像路中央的一只松鼠,若东奔西跑,到头来只会回到原点。我快速走了几步才开始奔跑,身边的水声听起来像是他追逐我的脚步声。我没有前往电话亭,我不敢停下脚步。我的心跳越来越快,似乎心脏要爆裂了。 我冲向停车场,用颤抖的手打开车门,飞驰上路,直到看不见那人时才伸手抓起电话。 “本顿!哦,老天!” “凯?怎么了?”他担忧的声音在电话中嘈杂不清,弗吉尼亚州北部一向以移动电话通讯易受干扰为名。 “高特!”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高声叫着,在差点撞上前面一辆丰田车之前赶忙刹车,“我看到高特了!” “你看到高特?在什么地方?” “在千里眼间谍用品店。” “在哪里?你说什么?” “就是嘉莉·格雷腾工作的那家店。与她接头的人。他在那边,本顿!我正要离开时看到他走进去,和嘉莉交谈。他看到了我,我开始奔跑。” “慢一点,凯!”韦斯利的语气很紧张,我从没听到过他这么紧张,“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九十五号洲际公路南下路段。我没事。” “继续开,老天,无论如何不要停。他看到你上车了吗?” “我想没有。该死,我不知道!” “凯,”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缓缓说道,“冷静下来。我要你冷静下来,我不想让你出车祸。我会打几个电话,我们会找到他。” 我知道我们找不到。我知道当第一个探员或警察到电话时,高特已经不见踪影。他认出我了,我从他冷峻的蓝眼睛可以看出来。而他知道我一有机会就会做什么,他会再度销声匿迹。 “你说他在英国。”我呆滞地说。 “我说我们认为他在那边。”韦斯利说。 “你看不出来吗?本顿?”我急切地说着,思绪翻涌,“他与此案有关——他与工程研究处的案件有关。嘉莉·格雷腾或许是他派去的,奉他之命行事,是他的眼线。” 韦斯利默不作声。这种想法太可怕,他不愿去想。 他再度开口,我知道他也惊慌失措了,因为不应该使用车载电话进行这种交谈。“奉命做什么?”他的声音劈啪作响,“他想到里面做什么?” 我知道,我清楚他的目标。“犯罪人工智能网络。”我说,电话突然断开了。 我回到里士满,没有看到高特恶毒的身影跟上来。我相信他有其他事待办,暂时没来追杀我。即使如此,我仍重新装备了家中的安全系统。无论走到何处,连上洗手间我都随身携带枪。 下午两点多,我开车前往弗吉尼亚医院。露西自己推着轮椅上了我的车。虽然我像每个疼爱晚辈的姨妈一样想帮忙,但是她坚持自己来。回家后,她终于愿意接受我的照料。我扶她上床,她靠坐着打盹。 我炖了一锅山区常让婴儿与老人喝的蒜汤,加上一些意大利点心与栗子甜心,这样应该可以替她滋补一番。客厅中炉火摇曳,香气弥漫,我终于轻松了一些。若长时间不开伙,家里确实会显得冷清,像是无人居住。我感觉我的房子似乎也在哀伤。 稍后,天空乌云密布,我开车去机场接多罗茜。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她了,她看起来和以往不太一样。我们每次见面,她都有变化,因为她一直缺乏安全感,才会这么毛躁,养成了不断改变发型与服饰习惯。 这个下午我站在机场大厅里,特地留意由接机口出来的旅客,想找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我从多罗茜的鼻子与酒窝认出她来——这两个部位不容易改变。她将头发往后梳拢,紧贴头部,像戴着一顶皮制头盔。她戴着一副大眼睛,系着一条艳红色的围巾,穿着紧身马裤与系带长靴,看起来纤细时髦。她大步朝我走来,亲亲我的脸颊。 “凯,看到你真好。你看起来很疲倦。” “妈妈好吗?” “她的臀部,你知道的。你开什么车?” “租来的车。” “我首先想到的是你没有奔驰车可开了。我无法想象我若没有那辆车该怎么办。” 多萝茜有一辆奔驰E190.那是她和一个迈阿密警察交往时买的。那辆车原为一个毒枭所有,被法院扣押后充公拍卖。车身是暗蓝色的,还加装了扰流器。 “你有行李吗?”我问。 “只有这个。露西的车速多少?”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无法想象电话铃响时我的感受。天哪,我的心跳差点停止了。” 雨已落下,我没带伞。 “除非亲身经历,否则无法描述那种感受。那一刻,那可怕的一刻,你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你知道是心爱的人的坏消息。我希望车子停得不太远,要不我在这里等你吧。” “我必须到停车场付停车费,再绕回来。”从我们站的地方就可以看到我的车,“那要花上十至十五分钟。” “那没关系,不用为我操心。我就站在这里等你。我必须先上一下洗手间。不用再为某些事情操心,想必很好。” 我们开车上路后,她才进一步说明这句话的意思。 “你使用过荷尔蒙吗?” “干什么?”雨势滂沱,豆大的雨点落在车顶,有如一群小动物在跺舞。 “改变。”多萝茜从她的手提包内取出一个塑料袋,小口吃着姜汁饼干。 “改变什么?” “你知道,更年期的热潮红,恶劣心情等。我听说有一个女人年过四十后便开始服用,力量很强大。” 我扭开收音机。 “我们只能吃一些难吃的点心,你知道我不吃东西会怎么样。”她又吃了一片姜汁饼干。“这只有二十五个卡路里,而我一天只允许自己吃八片,所以我们必须停下来吃一点。当然,还有苹果。你真幸运,似乎从不用为体重操心,但如果我也从事和你一样的职业,或许也没什么胃口了。” “多萝茜,罗得岛有一家戒瘾中心,我想和你谈谈。” 她叹了口气。“我为露西担心得要命。” “为期四星期的疗程。”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忍受她将前往那里,关进里面的想法。”她又吃了一片饼干。 “你非忍受不可,多萝茜。这件事非同小可。” “我对她会去表示怀疑。你知道她有多固执。”她想了一下。“呃,或许那是件好事,”她又叹了口气,“他们可以纠正她一些其他的事。” “什么其他的事,多萝茜?” “我不妨告诉你吧,我拿她没办法。我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凯。”她开始哭泣,“我一直很尊重她,你无法想象家里有这样一个小孩的情景——像小树枝般容易受外界影响。我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当然不是因为家人的不良行为。有些事我会自责,但不是这种事。” 我将收音机关掉,望着她。“你到底在说什么?”我诧异地发现自己竟然那么不喜欢妹妹。她是我妹妹实在不可思议,我找不到我们之间的任何共同点,除了有同一个母亲,以及曾住在同一栋屋子里的回忆。 “我不相信你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或许对你而言那很正常。”车子颠簸着下了山坡,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不妨告诉你吧,我曾经担心过你对她这方面的影响。凯,我不是在批判你,你的私生活是你自己的事,有些事你也无能为力。”她擤着鼻涕。雨势更大了。“该死!太难受了。” “多萝茜,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做什么她都模仿。如果你用某种方式刷牙,我保证她也会。老实说我已经很体谅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姨妈长姨妈短的,都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抱怨过,或者试图将她从你的怀中抢走。我一心为她好,听任她这种孩子气的英雄崇拜。” “多萝茜……” “你不知道我作了多大的牺牲。”她大声擤鼻涕,“在学校里我老是被人拿来和你比,还得忍受妈妈的批评,因为你不管做什么总是那么完美。我受够了这种窝囊气。我是说——可恶!烹饪、修理、保养车辆、支付账单,在我们成长期间你就像家中的男人,之后你又变成了我女儿的父亲,这么说一点也不为过。” “多萝茜!” 她不肯就此打住。 “这一点我就比不过你了,我没办法当她的父亲,我必须承认你比我更像男人。哦,没错,这方面你可以获得压倒性的胜利,斯卡佩塔医生,先生。我是说——该死,真不公平。然后你又成为家中的波霸,家中的男人成了波霸!” “多萝茜,闭嘴!” “不。我不,你不能逼我。”她气鼓鼓地低声说道。 我们仿佛又回到了以前那栋小房子,挤在一张小床上,学会了互相仇视、打冷战,父亲则在一边奄奄一息。我们在厨房里默默地吃通心面,他则在病床上掌控我们的生活。此时我们将进入我的房子,受伤的露西就在里面,我很惊讶多萝茜竟然没有看出来这出不断上演的戏码已经和我们一样老掉牙了。 “你到底想指责我什么?”我打开车库门时问。 “这么说吧,露西不和人约会可不是向我学的,这一点千真万确。” 我熄灭引擎,望着她。 “没有人像我这么欣赏并享受男人。你下回想批评我不是个好母亲时,应该好好检讨自己对露西的人格发展有何影响。我是说,她到底像谁?” “露西不像任何一个我认识的人。”我说。 “去你的,她是你的翻版。她酗酒,我想她也是同性恋。”她放声痛哭。 “你是说我是同性恋?”我怒不可遏。 “呃,她是跟人学来的。” “我想你应该进去了。” 她打开车门,发现我并不打算下车后,满脸诧异。“你不进来吗?” 我将钥匙与安全系统的密码交给她。“我要去超市。”我说。 我在超市买了姜汁饼干和苹果,又无目的的在走道上逛了逛,我不想回家。事实上,露西的母亲在场时,我一向不喜欢和露西在一起,而多萝茜这次来访,显然一开始就醋劲大发。我多少了解多萝茜的感受,她的羞辱与嫉妒也并不令我惊讶,因为那已不是新鲜事了。 使我心情恶劣的不是她的行为,而是她提醒了我孑然一身。我想拿点心、糖果、山珍海味与人分享,希望借着欢乐的聚餐来驱走孤寂。如果斟满一杯威士忌可以填补心灵的空虚,我会纵情畅饮。但我只采购了一小袋食品,替我那小得可怜的家庭做晚餐。 饭后,多萝茜坐在火炉旁的椅子上,喝着饮料看书,我则照料露西就寝。 “感觉痛吗?”我问。 “不太痛,但我无法保持清醒。我的眼皮很沉重。” “你现在需要睡眠。” “我会做噩梦。” “你想谈谈这些梦吗?” “有人在追杀我、追逐我,通常是开着车。我也会听到车祸的嘈杂声,接着醒过来。” “什么样的嘈杂声?” “金属撞击声、安全气囊爆裂声、警笛声。有时候觉得像半梦半醒,这些影像在我眼帘后方舞动。人行道上红灯闪烁,路上穿梭着穿黄色雨衣的男人。我满地翻滚,浑身是汗。” “出现创伤性压力是正常现象,可能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姨妈,我是不是会被逮捕?”她鼻青脸肿,露出惶恐的眼神,令我心碎。 “你不会有事的,但我要提出一项建议,你可能不会喜欢。” 我告诉她罗得岛纽波特戒瘾中心的事,她开始哭泣。 “露西,你酒后驾驶,迟早得接受这种治疗,作为惩罚的一部分。若自动前往,趁机戒掉,不是更好吗?” 她轻轻擦拭泪水。“真不敢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梦想全都破灭了。” “那不是事实,你还活着,没有其他人受伤。问题会解决,我会助你一臂之力,但你必须信任我、听我的话。” 她垂头看着放在棉被上的双手,泪如雨下。 “我要你实话实说。” 她没有看我。 “露西,你没有在奥北克餐厅用餐,除非你在他们的菜单中忽然加上一道通心面,车内到处都是通心面,那是你买外带食品没吃完的。你那天晚上去哪儿了?” 她看着我的眼睛。“安东尼奥餐厅。” “斯坦福德那一家?” 她点头。 “你为什么撒谎?” “因为我不想谈起这件事。我去哪里和他人无关。” “你和谁在一起?” 她摇头。“那无关紧要。” “是嘉莉·格雷滕,对吧?几个星期前她说服你加入一个研究计划,那也是你惹上这么多麻烦的原因。事实上我到工程研究处看你时,她正在搅动液体橡胶。” 露西转移了视线。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 泪水从她的面颊滑落。看来没有办法和她谈嘉莉的事了,我深吸一口气转移了话题:“露西,我猜有人想将你撞出路面。” 她睁大了眼睛。 “我去查看过车子和车祸现场,有些细节很令人困惑。你记得自己拨过九一一吗?” “没有。我拨了吗?”她满脸不解。 “最后一个使用那部电话的人拨了,我猜应该是你。有一个州警正在查找那卷录音带,由此可以查到拨叫时间,以及你的说话内容。” “老天。” “另外,有迹象显示当时有人在你的车后以强光照射,你只好将后视镜往上扳,并将遮阳板竖起来。夜间在高速公路上行驶时会降遮阳板竖起来,我能想到的唯一原因就是强光刺眼。”我停了一下,打量她极度震惊的脸,“你不记得这些了?” “不记得。” “你记得一辆绿色的车子吗?或许是淡绿色的。” “不记得。” “你认识的人开这种颜色的车吗?” “我必须想一想。” “嘉莉呢?” 她摇头。“她有一辆敞篷宝马,是红色的。” “她的同事呢?她提起过一个名叫杰利的人吗?” “没有。” “奔驰车的尾部毁损处留有绿漆,尾灯也被撞坏了。简言之,在你离开绿顶公司之后,有人跟踪你,并从车后追撞。然后在几百英尺外,你忽然加速,车子失控驶出路面。我推测是你在加速前进时拨打了九一一。你吓坏了,而那辆追撞你的车又逼近了。” 露西将棉被拉到下巴处,脸色苍白。“有人想害死我。” “依我看有人差点就害死你了,露西,所以我才问你这些像是个人隐私的问题。一定会有人提出的,你现在告诉我不是更好吗?” “你知道的够多了。” “你能不能看出这件事与发生在匡提科的事有什么关联?” “当然能。”她激动地说,“我遭人陷害了,姨妈。我没有在凌晨三点进入那栋大楼,也没有偷什么机密文件。” “我们必须证明这一点。” 她瞪着我。“我不确定你相信我。” 我相信,只是不能告诉她。我不能告诉她我和嘉莉碰过面,我必须用我受过的律师专业训练来面对她,而不是引导她。 “你如果不能敞开心胸说实话,我实在帮不上忙。”我说,“我已经尽可能不让自己有任何先入为主的想法,并保持头脑清醒,以便作出正确的决定。但老实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想。” “我不相信你竟然……算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她泪眼汪汪。 “请别跟我闹脾气。我们在处理的是极其严肃的事情,它将影响你的未来。当务之急是两件事。第一件是你的安全。听过车祸情况分析之后,你或许能理解为什么要去戒瘾中心。没有人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你会很安全。第二件是摆脱这些纠缠不清的情感,以免危及你的前途。” “我别想成为联邦调查局的探员了。太迟了。” “如果能证明你的清白,并使法官对酒后驾车从轻发落就不至于那样。” “要怎么做?” “你要我找一个大人物,或许已经找到了。” “谁?” “现在你只要知道,如果照我所说的做,仍大有可为。” “我觉得自己像要被送往拘留所。” “这种治疗从许多方面来看都有好处。” “我宁可和你住在这里。我不希望一辈子都被贴上酒鬼的标签,更何况我也不是酒鬼。” “或许你不是,但你必须正视喝酒过量的原因。” “或许我只在离开这里时喜欢那种感觉。没有人想让我住在这里,这个原因也许合情合理。”她刻薄地说。 又聊了一会儿后,我打电话给航空公司、医护人员和一位担任精神科医生的好朋友。纽波特的埃季山戒瘾中心声名远扬,露西明天下午便可以前往。我想送她去,但多萝西不答应。她说这种时刻就应该由母亲陪女儿,我到场既无必要也不恰当。半夜,电话铃起,我身体很不舒服。 “希望没有吵醒你。”韦斯利说。 “很高兴接到你的电话。” “你对指纹的推论没有错,是左右颠倒的。那不可能是露西留下来的,除非她自己做模型。” “她当然不会自己做模型。老天,”我不耐烦地说,“我真希望这件事就此结束,本顿。” “还不是时候。” “高特呢?” “没有他的踪影。千里眼间谍用品店的混蛋否认高特曾在店里出现。”他顿了一下,“你确信你看到他了?” “我可以在法庭上发誓。” 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可以认出邓波尔·高特。有时候我在睡梦中会看到他的眼睛,看到那双像蓝玻璃般明亮的眼睛,透过一扇半掩的门望着我。那扇门通往一个古怪而黑暗的房间,房内弥漫着恶臭。我会想象监狱管理员海伦穿着制服坐在椅子上,高特上前砍掉她的脑袋,就那么扬长而去;我也会想象那个可怜的农夫,他在农地里发现一个保龄球袋后打开,却撞见了恐怖的景象。 “我很遗憾,”韦斯利说,“你无法想象我有多么遗憾。” 我告诉他送露西去罗得岛等所有事情。在他向我说明那边的进展时,我熄灭床头灯,在暗夜中静听。 “这里进展不太顺利。高特再度失去踪影,我们不知道他涉及哪个案件,或没有涉及哪个案件。北卡罗来纳州一件,伦敦一件,而转眼间他又在斯普林菲尔德现身,似乎涉及工程研究处发生的间谍案。” “不是似乎,本顿。他已经侵入联邦调查局的脑部了。问题是你打算怎么办?” “目前工程研究处正在改变程序代码、密码,做诸如此类的工作。希望他还没有‘长驱直入’。” “希望没有。” “凯,黑山警方已经取得克里德·林赛的房子与车辆搜索令。” “他们找到他了吗?” “没有。” “马里诺有何看法?”我问。 “谁知道?” “你没有与他碰面?” “见过几次。我想他花了大量时间陪德内莎·斯坦纳。” “我以为她出城了。” “回来了。” “他们两个人是认真的吗,本顿?” “彼得已无法自拔。我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也不相信我们能让他回心转意。” “你呢?” “我也许得四处奔波一段时间,但很难说。”他很气馁,“我只能提出建议,警察只听彼得的,而彼得谁的话也不听。” “斯坦纳太太对林赛的事有什么说法?” “她说那天晚上的闯入者有可能是他,但她真的没有看清。” “他的声音很好认。” “我们向她提过了。她说不记得闯入者的声音,只记得他听起来像是白人。” “他的体臭很浓。” “我们也不知道他当晚有没有体味。” “我怀疑他会有个人卫生特别好的晚上。” “问题是,她的不确定只能使他涉案的嫌疑加深。警方接到各种检举他的电话,总有人看到他做一些鬼鬼祟祟的事。例如他开车会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些小孩,还有人在埃米莉失踪后不久看到一辆很像他的货车的车出现在托玛霍克湖附近。你知道人们有成见之后会出现什么情况。” “你自己有什么看法?”黑暗笼罩着我,像一床柔软舒适的棉被,我可以清晰地感受他声音的雄浑有力,和他的体格一样具有阳刚的美感。 “克里德这个家伙条件不符,我对弗洛森仍存疑惑。对了,我们已经取得了DNA检验结果,皮肤是埃米莉的。” “没什么好惊讶的。” “感觉弗格森不太对劲。” “你对他有进一步的了解吗?” “我正在追查一些事情。” “高特呢?” “我们必须将他列入,视为嫌疑人。”他停顿了一下,“我想见你。” 我躺在枕头上,眼皮沉重,像在做梦。“我必须前往诺斯维尔,离你那不远。” “你要去找凯兹?” “他和谢德医生在帮我做实验,应该快完成了。” “我可不想去参观那个人体农场。” “我猜你的意思是不想和我在那里见面。” “我不想去不代表不想和你见面。” “你回家度周末?”我说。 “明天早上。” “一切都还好吧?”问到他的家人总有点尴尬,我们很少提起他妻子。 “孩子们大了,不适合过万圣节,至少不用为了派对或化妆而伤脑筋。” “没有人年纪大得不适合过万圣节。” “你知道,不给糖就捣蛋这种游戏以前在我们家可是件大事。我必须做诸如开车送孩子们四处赶场之类的事。” “你也许还带着枪,用X光检查他们的糖果。” “你还真会开玩笑。”他说。 第十七章 <er top">01 周日一早我就收拾行李准备前往诺斯维尔,同时协助多萝茜打点露西所需物品。我很难让多萝茜明白,露西不需要昂贵的或必须干洗、熨烫的衣服。我强调不要带贵重物品时,她显得很苦恼。 “噢,老天,她像是要被监禁了。” 我们在她的卧室内,以免吵醒露西。我将一件折好的运动衫塞进摊在床上的行李箱里。“听着,就算是住高级宾馆,我也不主张携带贵重首饰。” “我住高级宾馆时总是随身携带许多贵重首饰。不同的是,我不用担心在走廊上遇到瘾君子。” “多萝茜,药物成瘾的人到处都有,你不用去埃季山就可以遇到。” “她如果发现不能带笔记本电脑过去,会抓狂的。” “我会向她解释那不合规定,我有信心。” “这种规定太严苛了。” “露西去那里是要专心改变自己,不是写计算机程序。” 我拿起露西的耐克运动鞋,想起了匡提科的更衣室,想起了她在跑完黄砖路后身上沾满的泥巴与斑斑淤痕。她那时候看起来很快乐,但其实不可能快乐。我对自己未能及早了解她的困境而难过。要是我多陪陪她,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这太荒谬了。如果我必须去那种地方,他们当然不会阻止我写作,那是我最好的治疗方法。真可惜露西不擅长写作,不然她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你为什么不选择贝蒂·福特医疗中心?” “没有必要将露西送到西海岸去,那得等很久。” “是啊,排队想进去的人很多。”多萝茜叠着一条褪色的牛仔裤,若有所思,“想想看,或许会和电影明星们共处一个月。是啊,或许还会和其中一个人谈恋爱,随后就发现自己住在马里布了。” “露西现在需要的不是电影明星。”我不快地说。 “我只是希望你知道,会为这种事伤脑筋的不止她一个。” 我停下来瞪着她。“有时候我真想狠狠扇你耳光。” 多萝茜满脸诧异,也有点惊惶。我从没有对她大发雷霆,也从没有让她看清她那种以自我为中心、为琐事烦心的生活,她不会有这种自知之明,而那正是问题所在。 “即将出书的人不是你,我们讨论完后,我又要四处奔波。如果有人采访我并问起我女儿,我要怎么说?我的出版商对此会作何感想?” 我环顾四周,看看还有什么要放进箱子。“我不在乎你的出版商对此作何感想。老实说,多萝茜,我不在乎你的出版商对任何事作任何感想。” “那会有损我的声誉,”她对我的话置若罔闻,继续说下去,“我必须告诉他们,以便想出最佳策略。” “不准你向他们提起有关露西的只言片语。” “你变得很蛮横,凯。” “或许如此。” “我想这是一种职业风险,你整天都在肢解人。”她脱口而出。 露西必须自备肥皂,那里的肥皂她会不喜欢。我去浴室拿肥皂时,多萝茜的声音仍尾随着我。我进入露西的房间,她坐在床上。 “我不知道你醒了,”我吻了她,“我过几分钟就要出门。稍后有一辆车来接你和你母亲。” “我头部的伤口呢?” “过几天就可以拆线了,那儿的人会帮忙处理。我已经和他们交代过了,他们很清楚你的情况。” “我的头发会痛。”她摸着头顶,做了个鬼脸。 “你有部分神经受伤了,过一阵就好了。” 我在滂沱大雨中前往机场。落叶覆盖在人行道上,像是泡了水的麦片,气温降到十一摄氏度。 我先飞往夏洛特市。由里士满出发前往诺斯维尔,总得先到其他城市转机。几个小时后我到达诺斯维尔时雨仍在下,只是气温更低,天色更暗了。 我搭乘一辆出租车,司机是当地人,自称“牛仔”。他告诉我在开出租车的余暇,他写歌、弹钢琴。他送我到达旅馆时,我已经知道他每年会去一趟芝加哥以取悦他老婆,也知道他经常开车接送由约翰逊城前来采购的贵夫人。他让我怀念像我这种人早已失去的纯真。我给了牛仔一笔可观的小费,他在我办住房登记时在外面等候,载我去卡汉餐厅。这家餐厅可以俯瞰田纳西河,有号称全美最美味的牛排。 餐厅内座无虚席,我必须在柜台处等候。今天是周末,适逢田纳西大学校友返校日,触目所及净是亮橘色的夹克与运动衫,各年龄层的校友喝酒谈笑,沉醉在当天下午的比赛中。喧闹声此起彼伏,我若不特别留意,听到的便只是不绝于耳的吼叫声。 伏尔队打败了甘柯克队,那简直和世界历史上任何一场战役一样轰轰烈烈。戴着田纳西大学球帽的双方人马偶尔转头要求我附和时,我也总是热切地点头表示认同。若在这种场合坦白我“没有去看比赛”,保证会被视为异类。将近晚上十点我才入座,我已经心急如焚了。 我没有点任何意大利料理或只求果腹的食物,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饱餐一顿,快饿坏了。我叫了小肋排、点心、沙拉;我看到那瓶田纳西阳光辣椒酱上写着“试试我”时,我也真试了。我还尝了本地的招牌馅饼。我坐在一盏凡蒂尼灯下的僻静角落里大快朵颐,俯瞰着田纳西河,桥上的灯光在河面上映出各种长度与强度的光影,仿佛河水在测量我听不到的音乐强度。 我试着不去想刑案,可是周遭都是小火把般的鲜橘色,脑中便不由自主浮现出埃米莉小手腕上勒的胶带,唇上封的胶带。我想起阿蒂卡监狱内那些可怕的人,也想起高特和他的同类。当我要求服务员叫车时,诺斯维尔似乎和我曾经到过的其他城市一样恐怖。 我站在门外等了将近十五分钟,车没来,这令我更加不安。半小时过去了,牛仔没有出现,他像是到天涯海角去了。已是半夜,我一筹莫展,形单影只地望着服务员和厨师各自打道回府。 我返回餐厅。 “我在等你们帮忙叫一辆出租车,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我告诉一个正在清理柜台的年轻人。 “今天是校友返校日,女士。问题出在这里。” “我知道,但我必须回旅馆。” “你住哪家?” “凯悦旅馆。” “他们有专车。要我替你试试吗?” “麻烦你了。” 专车是辆厢型车,健谈的年轻驾驶员总和我谈起一场我没观看过的橄榄球赛。这令我不禁暗叹,误搭贼车接受邦迪或高特这种陌生人的威胁真是太容易了。艾迪·希斯就是这么遇害的。他母亲叫他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买汤料罐头,一小时后他全身赤裸,头部中弹。他被胶带捆绑过,那卷胶带可能是任何颜色,因为我们没有见过。 高特古怪的行径包括他在艾迪·希斯中弹后才用胶带捆绑他的手腕,而弃尸前又将胶带拆掉。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对那些变态的幻想所知仍极为有限。为什么要用绞刑结而不是更简单安全的活结?为什么会用鲜橘色的胶带?高特会不会使用这种颜色的胶带?我觉得会。他喜欢炫耀,他喜欢胶带。 杀害弗格森并将埃米莉的皮肤放在弗格森的冰箱里,听起来也像是他的作风。但对她进行性侵害这一点则不像他所为,这令我百思不解。高特曾杀害两名妇女,却丝毫不曾表现出对她们有“性趣”。遭他剥光衣服毒打的是那个男孩艾迪,是他一时冲动抓来凌辱取乐的。英国又有一个男童成为他的受害者,或者说目前看来如此。 我回到下榻的旅馆,酒吧里人满为患,大厅中也满是高谈阔论的人。我默默回到房间,准备在喧嚣不已的环境中打开电视看部电影,这时放在梳妆台上的寻呼机响了起来。可能是多萝茜,或者是韦斯利,可拿起寻呼机一看,区域号是七零四,来自北卡罗来纳州西部。马里诺。我既吃惊又激动,立刻坐在床上回电话。 “喂?”一个女人轻柔地问。 我一时困惑得无法开口。 “喂?” “我是回寻呼机上的号码,”我说,“呃,这个号码出现在我的寻呼机上。” “哦,你是斯卡佩塔医生?” “你是哪里?”我问道,虽然心里有数。我在贝格利法官的办公室与德内莎·斯坦纳家都听过这声音。 “我是德内莎·斯坦纳,”她说,“很抱歉这么晚了才打电话。真欣慰能联络上你。” “你怎么会有我的寻呼机号码?”我没有印在名片上,因为不想受到干扰。事实上,知道号码的人不多。 “彼得——马里诺队长告诉我的。我很难过,我告诉他如果能和你谈谈会有帮助。很抱歉打扰你。” 我很惊讶马里诺竟然会做这种事,这是他像变了一个人的另一个证据。不知道此刻他是否在她身旁。不知道有什么事情那么重要,她非得在这种时刻呼叫我。 “斯坦纳太太,我能帮什么忙吗?”我问。我不能对这个遭遇如此创伤的女人太过无礼。 “这个……听说你发生了车祸。” “什么?” “我很欣慰你没事。” “发生车祸的人不是我,”我既困惑又不安,“是别人开了我的车。” “我很欣慰,上帝在照顾你。但我有一个想法想和别人讨论——” “斯坦纳太太,”我打断他的话,“你怎么知道那起车祸?” “这里的报纸上登的,邻居们也都在谈论。他们知道你是来这里协助彼得的——你和那个联邦调查局的人,韦斯利先生。” “那篇报道是怎么写的?” 斯坦纳太太迟疑了片刻,似乎有点尴尬。“报上提起你因酒后开车被捕,还说你驶出路面。” “这种事登在阿什维尔地区的报纸上?” “《黑山新闻报》也登了,还有人听到电台里也有报道。不过听说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你知道,发生意外会让人痛苦万分。除非亲身经历,否则无法想象那种感受。我在加州时曾发生过一起严重车祸,至今仍会做噩梦。” “真遗憾听到你也发生过车祸。”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次交谈很奇怪。 “事发时是夜晚,那人突然变换了车道,我猜自己刚好位于他的盲点。他从后方追撞我,使我的车子失控,冲向对面车道,撞上另一辆车子。那人当场死亡,一个开着大众汽车的老太太。我一直无法忘怀,那种记忆真是太恐怖了。” “是的,”我说,“的确如此。” “听说你的事后,我想起了袜子。我就是因此而想要打电话的。” “袜子?” “你记得吧,那只被扭断脖子的小猫。” 我沉默不语。 “你明白,他这样对待我,你也知道,我接过一些电话。” “你仍接到那种电话吗,斯坦纳太太?” “又接过几个。彼得要我查阅通话记录。” “或许你应该这么做。” “我想说的是,我家出了这些事,然后弗格森探员出事,袜子出事,接着又是你出车祸,所以我担心这些都有关联。我也一直叮咛彼得要提高警惕,尤其他昨天还摔了一跤。我刚将厨房地板擦完,他就滑了一跤,这有点像《旧约》上的某种诅咒。” “马里诺还好吧?” “只有些瘀伤,但可能挺痛,因为他一向将枪别在裤子后面。他真是个好人。若没有他,这些日子我不知要怎么过。” “他在哪儿?” “我想他睡着了。”她说。我发现她很善于避重就轻。“如果你愿意告诉我联络方式,我很乐于提醒他打电话给你。” “他有我的寻呼机号码。”我说。从她的缄默中我察觉到她知道我不信任她。 “对啊,他当然知道。” 挂了电话后我无法入眠,就拨了马里诺的寻呼机号码。几分钟后,我的电话响起,旋即又断了。我拨号到前台。 “刚才是不是转接了一个电话给我?” “是的,女士。我想那个人挂断了。” <er h3">02 “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女士,对不起,我无法知道。” “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女的,说要找你。” “谢谢。” 弄清楚情况的我,惊骇得睡意全无。我想象着马里诺睡在她床上,寻呼机放在桌上,黑暗中一只手伸出拿起寻呼机——她的手。看着寻呼机上的号码,她悄声走进另一个房间,拨打电话。她得知对方是诺斯维尔的凯悦旅馆后,便打听我是否住宿此处。在前台转接电话到我的房间时她挂断了,她不想和我交谈,只想知道我在何处——这下他知道了。可恶!诺斯维尔距离黑山只有两小时车程,但她不会来这里。我理性地分析着,但无法甩掉心头的不安,也不敢往更黑暗的方向想。 <er h3">03 天一亮我立刻打了几个电话。首先打给弗吉尼亚州警局的调查员麦基。由声音判断,他的酣睡被我打断了。 “我是斯卡佩塔医生,很抱歉这么早就打电话。”我说。 “哦,请等一下。”他清了清喉咙,“早上好。幸好你打来了,我有消息要告诉你。” “太好了,”我松了一口气,“我正盼望你的消息。” “嗯,尾灯材料是常见的亚克力,但我们可以将那些碎片拼凑还原。从其中一个碎片的标志可以确认它来自奔驰车。” “好,”我说,“我们也是这么推测的。车前灯的玻璃呢?” “那比较棘手,但我们运气不错。他们仔细分析了你提供的车前灯玻璃,从碎片的密度、设计、标志等看,它来自英菲尼迪J30轿车。这对我们追查那种漆的来源很有帮助,可以缩小追查范围。英菲尼迪J30轿车有一款叫‘竹雾’,涂淡绿色漆。简言之,斯卡佩塔医生,撞你车子的是一辆一九九三年英菲尼迪J30‘竹雾’轿车,漆绿漆。” 我既震惊又迷惘。“老天。”我低叹,不寒而栗。 “这种车你熟悉吗?”他似乎有点惊讶。 “这不是真的。”我曾指责并威胁嘉莉·格雷滕。我原本很有把握。 “你认识的人中有开这种车的?”他问。 “是的。” “谁?” “北卡罗来纳州一个十一岁小女孩的母亲。那女孩遭杀害弃尸,”我回答,“我参与侦办,与女孩的母亲见过几次面。” 麦基没有回答。我知道这番话听起来很疯狂。 “车祸发生时她不在黑山,”我继续说,“据说正北上探视一个生病的姐妹。” “她的车子应该也有毁损,”他说,“如果她就是肇事者,想必已经送修了。事实上,也许已经修好了。” “即使修好了,我车子上留下的漆也可以拿来和她的比对。”我说。 “希望如此。” “你好像不敢确定。” “如果她车上的漆是原厂的,且出厂后不曾再烤过,那我们很可能面临一个问题。烤漆技术日新月异,大部分车厂都采用一层透明底漆,即一种聚氨酯亮光漆。这种漆价格低廉,效果却很不错。但它并不分层,而在辨识车辆的漆时,必须根据车子在烤各层漆时的次序。” “如果有一万辆涂这种漆的英菲尼迪J30竹雾车同时出厂,那我们就一头雾水了。” “是这样。辩护律师会说你无法证明那些漆就是她车上的,尤其车祸现场是州际公路,驾车人来自全国各地。想查出漆有这种颜色的英菲尼迪J30有多少辆销往某个地区,也无济于事。何况她的住处不在事发现场。” “九一一的电话录音呢?”我问。 “我听过了。电话是晚上八点四十七分打的,你外甥女只说了一句‘情况紧急’,便因许多噪音与杂音干扰而中断了。她似乎很惊慌。” 这消息令我心情糟糕。我打电话给韦斯利,听着他妻子的声音更觉得不好受。 “请稍候,我去叫他接听。”她与以往一样友善亲切。 我在等候时萌生了古怪的念头。他们是分房睡,还是她比他早起床,所以要去另一个房间叫他接电话?当然,也有可能她在他们的床上,而他在洗手间。我心乱如麻,也颇感心虚。我喜欢韦斯利的妻子,但我不想让她当他妻子,我不想让任何人当他妻子。他来接听时我试着平静下来,可是我做不到。 “凯,等一下,”他像是也被我吵醒了,“你整晚没睡吗?” “差不多。你必须赶回黑山去。我们不能依靠马里诺,如果我们和他联络,她会知道。” “你不能认定回电话的人是她。” “否则会是谁?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而且我刚将旅馆电话留在马里诺的寻呼机上,就接到回电了。” “或许是马里诺打的。” “前台说是女人的声音。” “可恶,”韦斯利说,“今天是米歇尔的生日。” “对不起。”不知为什么我想哭。“我们必须查出德内莎·斯坦纳的车子是否受损,必须有人前往查看。我得弄清楚她为什么要追杀露西。” “她为什么要追杀露西?她怎么会知道露西那天晚上要去什么地方,会开什么车?” 我想起露西曾告诉我,马里诺建议她买枪。很可能当时德内莎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我将这种想法告诉韦斯利。 “露西预先安排了买枪的行程,还是只是在从匡提科回来的途中临时起意前去买枪?”他问。 “我不知道,但我会查清楚。”我气得开始发抖,“那个坏女人!露西差点就丧命了。” “老天,你才差点就丧命了。” “可恶的女人。” “凯,冷静点,听我说。”他语速缓慢,想安抚我,“我会回北卡罗来纳州查查到底是怎么回事。会查个水落石出的,我保证。但我要你尽快离开那家旅馆。你打算在诺斯维尔待多久?” “我到人体农场与凯兹、谢德医生见面之后就会离开。凯兹八点来接我。我希望雨停了,我还没有看窗外呢。” “这里阳光灿烂,”他说得好像诺斯维尔也应该艳阳高照似的,“如果出现任何情况,你仍决定不离开,就换一家旅馆。” “我会的。” “然后回里士满。” “不,”我说,“我在里士满无法处理这件事,何况露西也不在那里。我知道她安全无虞。如果你和马里诺交谈,别谈起我,也别透露露西的下落,以免他告诉德内莎·斯坦纳。他已经失控了,本顿,我知道他对她言听计从。” “你这时候去北卡罗来纳州不是明智之举。” “我非去不可。” “为什么?” “我必须查出埃米莉·斯坦纳的病历,彻底查清。我需要你帮忙查出德内莎·斯坦纳曾经住过的每个地方,我想知道她的其他孩子、丈夫与兄弟姐妹的情况。或许还有其他人死亡,或许我们还得开棺验尸。” “你想说什么?” “首先,我敢保证你会查出她根本没有什么生病的姐妹住在马里兰州。她的目的是开车北上,将我的车子撞出路面,把露西撞死。” 韦斯利没有搭腔。我不太高兴,因为他对我说的不以为然。我不敢将真正的想法说出来,又无法保持缄默。 <er h3">04 “目前为止仍查不出她的孩子因婴儿猝死症而死的记录,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即使在加州的户籍记录里也查不到。我认为他没有这个孩子,这也恰好符合那种病征。” “什么病征?” “本顿,”我说,“我们不知道德内莎·斯坦纳没有杀死亲生女儿。” 他重重吐了一口气。“你说得对,我们不知道这一点,我们知道的不多。” “莫特在开会时说埃米莉身体不好。” “你的意思是什么?” “孟乔森综合征,就是被监护人虐待。” “凯,没有人会相信,包括我。” 那是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症状,负责照料孩子的人,通常是母亲,偷偷地并巧妙地虐待孩子以引起他人注意。他们割孩子的肉,打断孩子的骨头、下毒、几乎将孩子闷死……之后会冲进诊所或急诊室,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自己的小宝贝生病或受伤了,获得医护人员与其他病人的同情。她会如愿引起众人的注意,而这也使她更善于操控医护人员,直至她的孩子丧命。 “想想斯坦纳太太因为女儿遇害受到的关注。”我说。 “这一点我不否认。可是要如何解释弗格森的死亡,或是如你所说发生在露西身上的事呢?” “任何一个会对自己女儿下手的人,都有可能对任何人做出任何事,何况斯坦纳太太也许已经没有亲戚可杀了。如果她的丈夫真的死于心脏病,我会很吃惊。她或许也是用某种神不知鬼不觉的巧妙手法害死他的。这些女人是病态的骗子,她们不会觉得良心不安。” “你说的已经不只是孟乔森综合征了。我们现在讨论的是连环杀人案。” “案子不见得都一成不变,因为人也不见得一成不变,本顿,这你也知道。女性连环杀人案通常会杀害丈夫、亲戚、其他关系亲密的人。她们的手法通常与男性连环杀人犯不同。女性变态杀人狂不会强暴或勒死人,她们喜欢下毒,喜欢将小孩、老人或因某种原因无力抵抗的人闷死。她们的幻想不一样,因为男女有别。” “她周围的人不会相信你的说法,”韦斯利说,“就算你所言属实,这种事也很难证实。” “这类案件一向很难证实。” “你是建议我向马里诺挑明这种可能性吗?” “我希望你不要说。我不希望斯坦纳太太打听出我们的想法,我必须问她一些问题,我需要她的合作。” “我同意。”他很勉为其难地又补上了一句,“事实上,我们真的不能再让马里诺侦办这个案件了。至少,他与一个嫌疑人已有私情,他也许正和凶手同床共枕。” “就像上一个刑警一样。”我提醒他。 他默不作声。我们心照不宣,为马里诺的安危忧心忡忡。马克斯·弗格森死了,而德内莎·斯坦纳的指纹出现在他当时所穿的内裤上。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勾引他人从事新鲜刺激的性游戏,然后踢掉他脚下的椅子。 “我真不愿意看到你深入此案,凯。”韦斯利说。 “这正是我们关系的后遗症之一,”我说,“我也不愿意。我希望你也不再卷入此案。” “那不一样。你是女性,还是医生,如果你的想法属实,会引发她的杀机,会令她将你卷入游戏。” “她已将我卷入。” “她会让你越陷越深。” “正合我意。”我咬牙切齿。 他低声说:“我想见你。” “你会的,”我说,“很快。” 第十八章 <er top">01 田纳西大学的腐败物研究处一向被称为“人体农场”,在我的记忆中,它也一直以这个名称闻名于世。如此称呼,并无不敬之意,研究、倾听死者无声故事的人,比他人更尊重死者。我们的目的是协助生者。 二十多年前,人体农场基于这个宗旨而成立,使科学家更深入研究死亡时间。这片占地数亩的树林内,每天都有数十具尸体,腐败程度各不相同。我定期来此作研究,几年以来虽然在判断死亡时间方面称不上完美,但已有所长进。 人体农场由田纳西州立大学的人类学系管理,莱尔·谢德医生是负责人。农场的办公地点很奇特,位于室内足球场的地下室。八点十五分,凯兹和我走下楼梯,经过古代软体动物与近代灵长类动物的实验室、各种动物标本和用罗马数字标示的稀奇古怪的计划名称。很多门上都贴着漫画与简洁有力的名句,令我不禁发笑。 谢德医生正在桌前研究焦黑的人类骨头碎片。 “早上好。” “早上好,凯。”他心不在焉地笑着说。 谢德医生名气响亮,不仅因为他的名字有明显的反讽意味,还因为他确实透过死者的肌肉、骨头和尸体摆置数月后所显现的特征,与死者的鬼魂往来。 他毫无架子,含蓄而亲切,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六十岁老迈许多。他身材高大结实,头发很短,已经灰白,像个饱经风霜的农夫——那是另一个反讽,因为他的绰号之一就是“阴影农夫”。他母亲住在赡养院里,常用碎布替他制作头颅环,就是他送给我的那些看起来像是布做的甜甜圈。但在我处理头颅时,这些环很实用,因为头颅很笨重,而且常滚来滚去,无论谁的头都一样。 “这是什么?”我朝焦黑如木炭般的骨头靠近一点。 “一个被谋杀的妇女。她先生杀掉她之后将她焚毁,烧得十分彻底。老实说,比火化场烧得还彻底。但他实在不聪明,就在自己的后院烧。” “是啊,真笨。也有些强暴犯在离开时将钱包掉在现场。” “你的新玩意儿如何?”谢德医生问凯兹。 “不会因此致富的。” “从他身穿的一条内裤上采集到了指纹。”我说。 “这家伙真是个怪胎。竟然有人打扮成那副德性。”凯兹微笑着说。他偶尔显得很土气。 “你的实验已经就绪,我迫不及待想看一眼。”谢德医生站起来。 “你没看过?”我问。 “没有,今天没有。我们想请你看最后的结果。” “你们一向如此。”我说。 “以后也会如此,除非你不想到场。有些人不想。” “我会到场。如果我不想,就应该改行了。”我说。 “天气还真配合呢。”凯兹补上一句。 “很完美。”谢德医生开心地宣布,“这一阵的天气想必与小女孩失踪后至尸体发现前的相符。我们获得尸体时运气也不错,我需要两具,可直到最后一刻我都以为无法获得。这种情况你很了解。” <er h3">02 我的确了解。 “有时尸体多得让我们应付不过来,有时一具也找不到。”谢德医生继续说。 “我们取得的这两具尸体有一段伤心的故事。”凯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已经开始上楼。 “每具尸体都有一段伤心的故事。”我说。 “没错。他罹患癌症,打电话询问能否捐赠遗体供科学研究。知道可以后,他填写了表格,走到树林里举枪自尽。隔天早晨,他那体弱多病的妻子也服毒自杀。” “用的就是他们的遗体吗?”每次听到这种故事,我都百感交集。 “在你告诉我你需要什么之后这事就发生了,”谢德医生说,“时间的安排很耐人寻味,我一时没有刚去世死者的尸体,而那个可怜的人恰巧就来询问。他们两位也算做了好事。” “是的,他们做了好事。”我总是设法向这些可怜的病患表达谢意,他们因为生命正痛苦不堪地流逝而决定求死。 出门后,我们搭乘一辆写有“田纳西大学”字样的白色货车前往人体农场,凯兹和谢德医生总用这辆车运送主动捐赠或无人认领的尸体。天气晴朗,如果不是卡尔霍恩给了我对球队要绝对忠诚的信念,我可能会将这片蔚蓝的天空称为卡罗来纳蓝。 小山丘绵延深入远方的斯莫基山脉,周遭的树木一片火红,这使我想起了在蒙特利特入口附近看到的那条沙土路上的简陋小屋,想起了黛波拉和她的斗鸡眼,也想起了克里德。这个世界既美好又恐怖,令我难以消受。如果我不赶快采取行动,克里德·林赛可能会被捕入狱,马里诺可能会死。我不希望我与他的最后一面,像弗格森那样。 我们一路聊天,很快经过了兽医系的农场、供农业研究用的玉米地和麦田。我想起在埃季山的露西,我为她担心。我似乎为我关爱的每一个人担心,但我那么怯于表达,那么理性,或许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无法表达理应表达的情感。我也担心没有人知道我多么关心他们。路边乌鸦正啄食,阳光穿透挡风玻璃,令我睁不开眼。 “你对我寄来的照片有何看法?”我问。 “我带在身上。”谢德医生说,“我们在尸体下方放了一些物品,看看会出现什么情况。” “钉子、铁质排水孔,”凯兹说,“一个瓶盖、硬币和其他金属。” “为什么用金属?” “我很确定它是金属痕迹。” “你在实验之前就有这种想法吗?” “是的,”谢德医生说,“她躺在某种开始氧化的物品上,她的尸体也开始氧化。” “什么东西可能造成那种痕迹?” “我不知道,再过几分钟就有进一步的了解了。小女孩臀部的退色斑痕是她压住某种东西后氧化形成的,这是我的想法。” “希望没有媒体在场,”凯兹说,“我被媒体弄得焦头烂额,尤其是每年这个时节。” “正逢万圣节。”我说。 “你可以想象。我曾经把他们吊在带刺的铁丝网上,后来又送到医院里。上次是法律系的学生。” <er h3">03 我们在一处停车场停车,在旺季这里可能会因为有许多医护人员前来而难寻车位。人行道尽头有一座高耸的未上漆的木造围墙,墙上有带刺的铁丝网,里面就是人体农场。我们下车时,一股腐臭味似乎令艳阳也为之失色。我也常置身这种味道中,却总无法真正适应。我已经学会不借着不予理会来防堵这种气味,也从不使用雪茄、香水或芳香剂来除臭。气味和伤疤、刺青一样,是死者语言的一部分。 “今天有多少个住户?”我在谢德医生输入识别码打开大门时问道。 “四十四个。”他说。 “他们都住在这里一段时间了,你的除外。”凯兹补充道,“我们将那两位保存得刚够六天。” <er h3">04 我跟着他们走入那个怪异但有存在必要的王国。气味不算太难闻,因为空气冷得像冰,且大部分客人久居于此,他们最糟糕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即便如此,这副异乎寻常的景象仍令我驻足。一旁停着一辆运尸体的小车,还有一张轮床、一堆红土和一些用塑料绳围着的水坑,有些尸体被绑着砖块沉入水中。老旧生锈的车辆后备箱内或驾驶座上都有令人触目惊心的景象,例如其中一辆白色凯迪拉克车的驾驶员就是一具白骨。 地面上也有很多尸骨,已与环境融为一体。若不是偶尔有一颗闪烁的金牙,一个张开的下巴,我可能认不出他们,因为骨头看起来像树枝或石块。在这里,没有什么会再受到语言的伤害,除了截肢的手或脚。这些手脚的捐赠者,我希望他们仍在人世。 桑树下一颗头颅正对我露齿微笑,两眼之间的弹孔看起来像第三只眼。我看到一个粉红色牙齿的绝佳实例,或许是溶血造成的,或许是红血球分解形成的,在每一场刑事鉴定会议中都会有人为此争论不休。遍地都是胡桃树,但我不会吃它们的果实,因为尸水已经渗入土壤,流遍整个山岭。死气渗入水中、风中,浮升到云中。在人体农场,连雨也有死气,昆虫与动物靠死者维生。它们很少将一具尸体吃完,因为供应源源不断。 凯兹和谢德医生替我做的实验是制造两个现场。一个是模拟地下室中的尸体,监控尸体在黑暗、冰冷的情况下出现的改变。另一个是在类似条件下,将尸体放置户外,存放同样的时间。 地下室的模拟现场在人体农场唯一的建筑物内呈现。那是一栋砖造小屋。我们的赞助人,身患癌症的丈夫,被摆在水泥板上,四周用三夹板围起来,以防受到食肉动物的攻击和天气变化的影响。谢德医生每天都会拍照记录,此时他正拿这些照片给我看。前几天尸体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眼睛与手指已逐渐干枯。 “你准备开始了吗?”谢德医生问我。 我将照片放回文件夹里。“我们来看一看。” 板子撤走后,我蹲在尸体旁仔细研究。这位丈夫身材瘦小,下巴处仍有白胡茬,手臂上有大力水手的锚形刺青。置身于三夹板内六天后,他眼睛凹陷,皮肤像面团般绵软,左下半身有退色现象。 他妻子的情况则没有这么好,虽然此时的户外天气与室内类似,但曾下过一两场雨,偶尔也会在阳光下暴晒。身旁的美洲秃鹰羽毛帮我解释了我看到的一些伤痕。她的尸体退色更为明显,皮肤严重塌陷,一点都不软。 我在这个距离小屋不远、树荫浓密的地方观察了一会儿。她全身赤裸,平躺在角豆树、山胡桃树、铁木树等树木的落叶上,看起来比她丈夫苍老。这种老态龙钟使她的身体如儿童般无法分辨性别,虽然她涂着粉红色的指甲油,镶有假牙,穿有耳洞。 “我们为他翻身了,你想看吗?”凯兹叫道。 我回到小屋内,再次蹲在那位丈夫旁边,谢德医生拿着手电筒照向他背后的斑痕。铁质排水孔留下的形状很容易辨识,钉子留下的一道长条形的红色斑纹看起来则像烧伤。最引起关注的是硬币留下的痕迹,尤其是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的痕迹。我仔细观察,几乎可以看出皮肤上有一只老鹰的部分轮廓,我拿出埃米莉的照片加以比对。 “依据我的推论,”谢德医生说,“因为硬币不纯含有杂质,尸体压在上面后硬币的氧化不均匀,所以有些地方是空白的,形成不规则的印痕。这很像鞋印,鞋印通常也不完整,除非体重分布很均匀,而且人踩在一个极为平坦的表面。” “将斯坦纳的照片作影像强化处理了吗?”凯兹问。 “联邦调查局的实验室正在处理。”我说。 “嗯,他们的进度可能会很慢,”凯兹说,“他们有那么多资源,可是办案速度却越来越慢,因为案子越来越多。” “你也知道预算情况。” “我们的预算少得像一堆白骨。” “托马斯,这句俏皮话太恐怖了。” 事实上,这次实验的三夹板就是我自费提供的。我原本打算再添购一台冷气机,但气候转凉,无此必要。 “很难让政治人物对我们从事的工作感兴趣。你的情况也一样,凯。” “问题是死者不会投票。”我说。 “我听说过幽灵选票呢。” 我们沿着内兰大道开车返回,沿路欣赏河景。在一处弯道,我看见了人体农场后方从树梢间冒出来的围墙。我想着冥河,想象那对赞助我们的夫妻横渡河水,在那里了却余生。我由衷地感谢他们,因为死者是我借以拯救生灵的沉默大军。 “真可惜你不能早一点来。”凯兹说,他一向很亲切。 “你错过了昨天一场精彩的球赛。”谢德医生补充道。 “我感觉已经亲眼目睹了。”我说。 第十九章 <er top">01 我没有听从韦斯利的建议,仍旧回到凯悦宾馆的那个房间。我不想为此浪费时间,我有许多电话要打,还要赶乘飞机。 在穿过大厅和上电梯时,我高度警惕。我看着每一个女人,突然想起也得留意男人,因为德内莎·斯坦纳很精明,她这一生都在进行欺骗、诱骗的勾当。我知道恶魔有多聪明。 我匆匆走回房间,没有看到特别值得注意的人。但我仍从手提箱中取出左轮手枪放在身边,然后开始打电话。我首先打电话到绿顶公司,接电话的是乔恩,他人很好,曾替我服务过几次。我开门见山,毫不迟疑地问了若干有关露西的问题。 “真是遗憾,”他说,“我看到报纸时真不相信会有这种事。” “她的运气很好,”我说,“守护天使那天晚上陪着她。” “她是个很特别的女子。你一定以她为荣。” 我这才想起我对此已经不确定了,这个念头令我更加难受。“乔恩,我想知道几个很重要的细节。她那天晚上去买枪时,是你值班吗?” “当然,就是我卖给她的。” “她还买了什么?” “一本杂志,几箱练靶弹。嗯,我想应该是联邦海卓修克牌,对,这点我很有把握。对了,我还卖给她一个麦克叔叔牌枪套,一个去年春天我卖给你的那种足踝式枪套,是最高级的拜安奇牌。” “她怎么付钱的?” “现金,老实说这令我有点吃惊。那不是一笔小钱,你也可以想象。” 露西一向节约,在她二十一岁时我送了她一大笔钱。她有信用卡,我想她没有刷卡是因为不想留下购买记录,对此我倒不觉奇怪。她当时很惶恐,疑神疑鬼,经常与执法人士相处的人大都如此。对我们这类人而言,每个人都是嫌疑人。我们常会反应过度,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掩饰行踪。 “露西是预约的,还是直接上门?” “她打电话预约了时间。事实上,她又打了一次电话来确认。” “两次电话都是你接的吗?” “不,只有第一次。第二次是里克接的。” “你能告诉我她打第一个电话到底说了些什么吗?” “说得不多。她说已和马里诺队长谈过了,他建议她买西格索尔P230,他还建议她找我接洽。你知道,队长常和我一起去钓鱼。她问我周三晚上八点左右是否值班。” “你记得她是哪一天打电话的吗?” “呃,就在她来之前的一两天,我想是上周一吧。对了,我还问过她是否已满二十一岁。” “她告诉你她是我外甥女了吗?” “说了。看到她时我也想起了你,连声音都很像,你们都有那种深沉、平稳的声音。但她在电话中真的让人印象深刻,极有思想,也很有礼貌。她似乎对枪支很熟悉,显然也经常打靶。哦,她告诉我队长还教过她射击呢。” 听到露西声明是我外甥女,我不禁松了一口气,那说明她并没想瞒着我偷偷买枪。我想马里诺日后也会告诉我的,遗憾的是她没有先和我谈。 “乔恩,”我继续说,“你刚才说她又打了一个电话,能具体谈谈吗?什么时候打的?” “也是上周一。两个电话大概相隔一两个小时。” “她是和里克谈的?” “只说了几句。当时我在招呼一个顾客,电话是里克接的。他说是斯卡佩塔,她想确认我们约好的时间。我说是周三晚上八点,他就这么转告她了。就这样。” “对不起,”我说,“她说什么?” 乔恩迟疑了一下。“我不确定你在问什么?” “露西打第二个电话时自称斯卡佩塔?” “里克是这么告诉我的。他说是斯卡佩塔打来的。” “她不姓斯卡佩塔。” “天哪,”他一脸错愕,“你在开玩笑吧。我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那就奇怪了。” <er h3">02 我猜露西呼叫马里诺后,马里诺很可能是在斯坦纳家回电话给她的。德内莎·斯坦纳一定以为马里诺在和我说话,等他一离开房间,她就从查号台很轻易地得到了绿顶公司的电话号码,接下来她只需打过去问她想问的问题。我松了一口气,随即怒不可遏。德内莎·斯坦纳并不想杀害露西,嘉莉·格雷滕或其他人也没有这种意图,受害的目标原本是我。 我又问了乔恩最后一个疑问。“我不想找你作证,但你招呼露西时,她有醉酒的迹象吗?” “如果她喝醉了,我不可能卖东西给她。” “她的神情如何?” “她很匆忙,但不时开开玩笑,也很亲切。” 如果露西真如我所怀疑般已酗酒几个月或者更久,她很可能在酒精浓度为零点一二时神志仍很清醒,但判断力与反应能力都会受到影响,对开车时发生的紧急情况可能无法做出快速反应。我挂上电话,又拨了《阿什维尔市民时报》的号码,地方版的采编主任告诉我撰写那则意外事故新闻的是琳达·梅菲尔。我运气不错,她在办公室,电话不久就接通了。 “我是凯·斯卡佩塔。”我说。 “哦?我能效劳吗?”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我想请教一个问题,有关我的车子在弗吉尼亚出车祸的报道。你在报道中说当时是我开车,后因酒后驾车被捕,你知道这与事实不符吗?”我的语气平和而坚定。 “哦,是的,女士,我很抱歉,请让我向你说明当时的情况。车祸发生当晚,有人深夜打电话说那辆车,奔驰车,已证实是你的,并说驾驶员可能是你,而且是酒后开车。我当时正忙着赶另一篇稿子,编辑正催我交稿付印,他告诉我如果能证实那个驾驶员是你就发稿。那时已是截稿期限了,我想没有机会证实了。这时有一个电话出人意料地转接到我手中。那位女士说她是你的朋友,从弗吉尼亚医院打来的电话。她想让我们知道你在那场意外中并没有受伤,她还认为我们应该知道这一点,因为斯卡佩塔医生,就是你,有一些同事仍在侦办斯坦纳家的案件。她说她不希望我们听到这场车祸的其他说法,要求撤销会令你的同事惊慌的报道。” “你就这么听信了一个陌生人的话,照她所说的报道了?” “她向我提供了姓名和电话号码,经查证也属实。何况如果她与你不熟,怎么会知道那场意外和你来此地侦办斯坦纳家的案子?” 那位女士可以知道这一切,如果她是德内莎·斯坦纳,如果她在试图杀害我之后在弗吉尼亚的电话亭打电话。 我问:“你怎么查证的?” “我立刻回拨电话,是她接的。那是弗吉尼亚州的区号。” “电话号码还在吗?” “噢,我想还在吧。应该在我的笔记本上。” “能否马上找一下?” 我听到翻动纸张等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好一阵,她才将号码告诉我。 “非常感谢。我希望你已经更正报道了。”我说。我感觉得出来她吓坏了。我为她难过,也相信她不是有意害人。她只是年轻而经验不足,当然不是想与我斗智的变态杀人狂的对手。 “我们第二天就刊登更正启事了。我可以寄一份给你。” “不用了。”我想起了开棺验尸时忽然涌出的那群记者。我知道是谁向他们透露了消息——斯坦纳太太,她忍不住想引来更多关注。 我拨了那个号码,许久才有一个男人接听。 “打扰了。”我说。 “喂?” “你好,我想知道这个电话在什么地方。” “哪个电话?你的还是我的?”那人笑道,“如果你不知道你的电话在哪里,那你就有麻烦了。” “你的。” “我在一家西夫韦门外的公用电话亭,正打算打电话给老婆,问她想吃什么口味的冰激凌,她忘了告诉我。刚好这部电话响起,我就接了。” “哪一家西夫韦?”我问,“哪里的分店?” “卡瑞街。” “在里士满?”我惊慌地问。 “对。你在哪里?” 我谢过他后挂上电话,在房内踱步。她曾经到过里士满,为什么?看看我住在什么地方?她曾经开车经过我的住处? 我望着窗外。晴朗的蓝天与鲜亮的树叶在这个明亮的午后,似乎都在说不可能发生如此龌龊的事,世上没有邪恶的黑暗势力,我查出来的都不是真的。但我在风和日丽时,在瑞雪缤纷时,在城内洋溢着圣诞节的灯火与音乐时,总是对此存疑。每天早晨我进入停尸间时总会遇上新的案子,有人被强暴、枪杀,或在意外中丧命。 在办妥退房手续之前,我试着拨打联邦调查局实验室的电话,惊奇地发现原本打算留言给他的那位科学家居然还在。同我们这些除了工作便无所事事的人一样,他的周末也是别人的。 “我已经尽力了。”他是说已经处理了许多天的影像强化。 “没有结果?”我失望地问。 “我已设法使影像清晰了一些,但还是辨认不出来。” “你还会在实验室待多久?” “一两个小时。” “你住哪里?” “亚奎港。” 我不喜欢这样每天通勤,但华盛顿住在亚奎港、斯坦福德和蒙特克莱有家眷的探员出奇的多。亚奎港距离韦斯利家大约一个半小时车程。 “我实在不愿提出这种要求,”我继续说,“但我必须尽快取得这份影像强化的打印件,它很重要。你能不能送一份到本顿·韦斯利的住处?不过必须绕路,多出了一个小时的路程。” 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如果现在出发应该可以。我会打电话给他问清路线。” 我拎起行李袋,直到进入诺斯维尔机场的女厕所才将左轮手枪放回手提箱。通过例行安检后,他们照例为我的行李袋系上了橘黄色荧光标签,这使我想起了那卷胶带。德内莎·斯坦纳怎么会有鲜橘色的胶带,她是从哪里得到的?我看不出她和阿蒂卡监狱有什么关联,在我穿过飞机跑道搭乘那架小型螺旋桨飞机时更加认定此案与监狱无关。 我坐在靠近走道的座位上,陷入沉思,没有注意到其他大约二十名旅客的紧张表情,直到我忽然发现机上有警察。其中一位正和地勤人员交谈,眼光偷偷扫视着每一位乘客。我在进行侦查时也会这样,我太熟悉这种神情了。职业惯性使我开始思考他们在寻找什么不法之徒、他可能做了什么事。我想着如果他突然从座位上跃身而起我要如何反应。我要绊倒他,要在他经过时从后面抱住他。 一共有三名喘着气冒着汗的警察,其中一个在我身旁停下来,紧盯着我的安全带。他的手灵巧地放在半自动手枪上,松开枪套扣。我不动声色。 “女士,”他用警察办公时的口吻说,“你得跟我来。” 我愣住了。 “座位底下的袋子是你的吗?” “是的。”我紧张不已。其他乘客都不敢动弹。 警察迅速弯腰拿起我的皮包与行李袋,在整个过程中视线从未了离开我。我站起来,他们让我下飞机。我只有一个念头:有人将毒品塞入我的袋子里,是德内莎·斯坦纳栽赃的。我疯狂地环顾跑道和机场的玻璃窗,想找正在暗中窥视我的人,一个女人,她现在已隐身于阴影之中,看着我百口莫辩。 一个穿着红色跳伞衣的地勤人员指着我。“就是她!”他激动地说,“在她腰带上!” 我恍然大悟。 “只是一个电话。”我缓缓移开手肘,一边让他们看清我外套里面的东西。在穿宽松的衣服时,我通常将移动电话挂在腰带上,这样不用费事将它从袋子里掏出来。 一个警察转了转眼珠。那个地勤人员满脸惶恐。 “哦,糟糕,”他说,“看起来真像一把九毫米口径手枪。我曾和联邦调查局的探员相处过,她看起来也像探员。” 我瞪着他。 “女士,”一个警察说,“袋子中有枪械吗?” 我摇头,“没有,我没有带。” “真是抱歉,他以为你在腰间佩着一把枪。驾驶员检查了旅客名单,发现没有人获得授权带枪上飞机。” “有人告诉你我携带枪械了吗?”我问穿着跳伞衣的地勤人员,“如果有,是谁?”我再次环视四周。 “不,没有人告诉我。我只是在你经过时将它看成了枪,”他嗫嚅地说,“就是装移动电话的那个黑套。真是抱歉。” “没关系,”我也于心不忍了,“你只是尽自己的职责。” 一个警察客气地说:“你可以回飞机上了。” 我回到座位上,身体剧烈颤抖,双膝几乎撞在了一起,觉得似乎全机的人都在看我。我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看着报纸。驾驶员很善解人意地解释了刚才发生的事。 “她带的是九毫米口径移动电话。”在众人的笑声中,他继续解释延误原因。 这次困扰不是德内莎·斯坦纳造成的,我无法怪罪于她,但我惊觉自己几乎本能地认定是她做的。她控制了我的生活,掌控了我的思想与行为,而且如影随形地跟在我身后,我所爱的人也已经成为她的棋子。这令我反感,我快气疯了。突然,一只柔软的手触碰了我的胳膊,我差点跳起来。 “真的很过意不去,”一位空服人员平静地说。她长得很美,有一头烫过卷的金发。“至少让我们请你喝一杯。” “不用了,谢谢。”我说。 “要不要吃点什么?恐怕只有花生了。” 我摇头,“不必介意。我倒希望你们彻底检查任何会危及旅客安全的物品。”我说着得体的场面话,思绪早已飞入云端。 “你真是有雅量。” 夕阳西沉时,飞机降落在阿什维尔,我托运的手提箱很快就由一间小行李室的输送带送了出来。我再次到女厕所将手枪放回皮包,然后在路边招来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位老先生,带着毛线帽,帽缘下拉盖住了耳朵。他的尼龙夹克脏兮兮的,袖口已有磨损,放在方向盘上的大手看起来也很粗糙,但他开车很平稳。他提醒我,前往黑山还有一段路程,他是替我担心车钱,因为可能需要近二十美金。当我的眼眶蓄满泪水,我闭上眼睛,将之归咎于驱赶严寒的暖气太强了。 红白色的老旧道奇车轰隆作响,让我觉得像在坐飞机。我们往东前往一个不知不觉间已面目全非的小镇,镇民或许还不知道那个背着吉他回家的小女孩的真实遭遇,也无法理解我们这些奉命前来帮忙的人的处境。 我们正被各个击破,对手有过人的洞察力,可以察觉我们的弱点及可能受伤之处。马里诺已经成为那个女人的俘虏和武器供应者;与我情同母女的露西头部受伤,目前在戒瘾中心——她没有丧命真是奇迹;一个住在山间,啜着私酿烈酒,在学校打扫卫生的单纯工友,如今为了一件与他无关的案件面临审讯;莫特因此身体不适而退休,弗格森则已命丧黄泉。 邪恶的因果像一棵树般扩散开来,挡住了我脑中的全部光亮。无从得悉邪恶源自何方,止于何处,我不敢靠得太近看个仔细,以免它盘根错节的枝干将我绊倒。我不愿去想我的腿无法触及地面的情景。 “女士,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恍惚间,我听到司机在说话。 我睁开眼睛。车子停在轻松旅游汽车旅馆前,不知道已停了多久。 “我不想吵醒你,但在床上睡比坐在这里舒服多了,也许更便宜呢。” 仍是那位黄头发的前台服务员值班。他表示欢迎后,替我办理住房登记,并询问我想住旅馆的哪一面。一面朝向埃米莉就读的那所小学,另一面则可眺望州际公路全景。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因为旅馆四面环山,白天山色澄亮,夜晚在星空的衬托下一片漆黑。 “住在禁烟区就行,麻烦你了。彼得·马里诺仍住在这里吗?”我问。 “当然,但他很少回来。你要住在他隔壁吗?” “不,还是不了。他是个瘾君子,我想尽量离香烟远一点。”当然,这只是个借口。 “我替你安排在不同的区域吧。” “谢谢。本顿·韦斯利来投宿时,你能否叫他立刻找我?”之后我要求他打电话给租车公司,请他们明天一早就安排一辆备有安全气囊的车过来。 我进入房间,锁门上闩,还搬了一把椅子顶在门后。我将手枪放在马桶上,滴了几滴香水在浴缸中,泡了很久的热水澡。香气氤氲,如温暖关爱的手抚摸着我,由脖子向上滑过脸部并轻轻渗入头发。这是许久以来我第一次觉得心旷神怡,我不时添加热水,香水的油膜在水面像云层般缠绵。我将浴帘拉上,在芳香扑鼻的温暖中做梦。 我数不清与本顿·韦斯利亲热的次数。我极力回避那些场景,不想让它们频繁出现在脑海中,但今天我情不自禁地接纳了它们。我将我们迫不及待的第一次中每个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虽然不在这个房间。那个房间号码,我将永远铭记。 老实说,我没有几个情人,但他们都出类拔萃,敏感,能接受我这样一个不像女人的女人。我有女人的身体与敏锐,但精力与干劲像男人,贬低我就是贬低他们自己。他们尽可能地将最好的一面呈现给我,即使是我的前夫东尼,他是他们之中作风最原始的一个,性爱是我们共享的情欲竞争。我们像两头势均力敌的动物在丛林中相会,互相较劲,各取所需,互蒙其利。 而本顿截然不同,这令我难以置信。我们的结合方式无与伦比,也别具一格,仿佛他是我的另一面。或许我们是同一个人。 我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但在这之前我早已想象过我们在一起的情景。他外表强悍,内心温柔,像是在粗壮树干间的吊床上的战士,昏昏欲睡又满腹柔肠。那个清晨,在阳台上我们彼此爱抚时,他的手令我刮目相看。 他的手指为我轻解衣衫,温情抚爱,像女人一样了解女人的身体。我感受到的不只是他的激情,还有他的共鸣——他想治疗我内心的伤痛。他似乎在替那些曾经强暴、殴打或凌辱他人的人表达悔恨,仿佛他们的集体罪过使他无权享受我的躯体。 我曾在床上告诉他,我从没想到男人能如此享受女人的身体,而我因不喜欢被人狼吞虎咽或凌驾制伏,很少有性行为。 “我了解为什么有人想将你狼吞虎咽。”他在黑暗中直言无讳。 “我也了解为什么有人想将你狼吞虎咽。”我也毫不矜持,“但就因为有人想凌驾制伏别人,我们才来侦办案件。” “那么我们不要再使用‘狼吞虎咽’、‘凌驾制伏’这类字眼了,想些新的。” 我们很轻易地想出了新字眼,而且很快就说得很流利了。 <er h3">03 我泡过澡后神清气爽,想在背包内找件新衣服穿,但那是缘木求鱼。我只得穿上已经穿了好几天的深蓝色的夹克、长裤、高领毛衣。那瓶威士忌的酒精浓度低,我缓缓啜着,观看新闻频道的节目。有好几次我想打电话到马里诺的房间,但在拨号之前又将话筒放下了。我的思绪往北神游至纽波特,我想找露西谈话,却又暗暗抗拒这股冲动。我和露西通话,对她不好,她必须集中心志戒酒,而不是挂念家人。于是我改打电话给母亲。 “多萝茜在马里奥特过夜,明天一早乘飞机回迈阿密。”她告诉我,“凯,你在哪儿?我整天都在打电话找你。” “我在路上。”我说。 “这种话我听多了,都是因为你从事的工作。但告诉你母亲应该无妨吧。” 我可以想象到她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打电话。我母亲喜欢大耳环和浓妆艳抹,她看起来不像意大利北部的人。她不是金发白肤。 “妈,露西情况如何?多萝茜说了些什么?” “首先,她说露西是同性恋,还说都因为你。我告诉她那太荒谬了,你虽没有和男人交往,或许也不喜欢性,并不意味着你是同性恋。那和修女是同样的道理。虽然我也听到传言——” “妈,”我打断她的话,“露西还好吧?去埃季山的路上顺利吗?她的举止如何?” “怎么,她变成证人了?她的举止……你竟然用这种语气和你单纯的母亲说话,而且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在途中喝醉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我不相信!”我更生多萝茜的气了,“我以为让露西和她母亲一起去就是为了避免发生这种事。” “多萝茜说除非露西在入戒瘾中心时喝醉了,否则保险公司不愿付钱。所以露西在整趟旅途中喝得烂醉如泥。” “我才不管保险公司是否愿意付钱,多萝茜也不穷。” “你知道她的理财方式。” “我愿意支付露西的任何费用。你知道这一点,妈。” “听口气,你像是大富豪裴洛的老婆罗丝。” “多萝茜还说了些什么?” “简言之,我只知道露西在闹脾气、生你的气,因为你不肯带她去埃季山。尤其那是你挑选的地方,而你又是个医生。” 我暗骂了一声,像是在同风争辩。“是多萝茜不肯让我去的。” “和以前一样,你们两人各执一词。你什么时候回来过感恩节?” 不用说,在我们说完,也就是在我忍无可忍挂上电话时,泡澡的功效也全都消散了。我又倒了杯威士忌,但没喝,因为在家人惹我生气时,全世界的酒都不够。我想起了露西,将酒收起来,不久有人敲我的门。 “我是本顿。”声音传了过来。 我们拥抱了很久,他从我搂他的方式感受到了我的绝望。他牵着我到床边,坐在我身旁。 “从头说起。”他握住我的双手。 我详细述说。看着他脸上带着我在办公时熟悉的那种不露声色,我很不自在。我不希望我们独处时他面无表情。 “凯,冷静点。你知道我们提出这样的指控后果有多严重?我们不能封闭起心灵、摒除德内莎·斯坦纳是无辜的这种可能性。我们还不能确定。对于飞机上发生的事,你也明白,你的分析并不是百分之百正确。我是说,这真的令我忧心。某个地勤人员想充英雄,而你立刻联想到并认定是德内莎·斯坦纳在暗中搞鬼,又想戏弄你了。” “她不只想戏弄我,”我将一只手从他手中抽回,“她想杀我。” “那只是揣测。” “依据我打电话的查证结果,那不是揣测。” “但你仍无法证明。我怀疑是否能证明。” “我们得找到她的车子。” “我想今晚开车经过她的房子?” “是的。但我没有车。”我说。 “我有。” “你拿到影像强化的打印件了吗?” “在我的手提箱里。我看过了。”他站起来耸耸肩,“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一个模糊小斑点,利用无数灰阶使它成为更浓、更密的小斑点。” “本顿,我们得采取行动。” 他望着我,紧抿着嘴唇,那神情就像他虽已下定决心,但仍有疑虑。良久,他说:“我们就是因此而来的,凯,我们来就是要采取行动。” 他租了一辆红色的日产千里马汽车。出门时我才发觉冬天的脚步近了,尤其在这山区。上车后我全身发抖,我知道那多少与心情沮丧有关。 “对了,你的手和腿情况如何?”我问。 “好得就像新的一样。” “那可真是太神奇了,因为割伤时可不是新的。” 韦斯利笑了,纯粹是因为惊奇。他没想到这时候我还有心情说笑。 “有一个与那卷胶带有关的消息,”他随后说,“我们一直在追查这里有谁可能在生产那卷胶带时于休福公司工作。” “好办法。”我说。 “一个名叫罗伯·卡塞的人曾在那家工厂担任工头。生产那卷胶带时他住在希克利市附近,五年前退休迁居黑山。” “他目前住在这里吗?” “恐怕已经去世了。” 可恶,我暗忖。“你对他有什么了解?” “白人男性,六十八岁中风死亡。他有一个儿子住在黑山,卡塞就是因为他才想在退休后搬到这里吧。他儿子仍然住在这里。” “有地址吗?” “可以查到。”他转头望着我。 “叫什么名字?” “和他父亲同名。绕过这个弯道就是斯坦纳家了。你看那片湖,简直一片漆黑。” “没错。埃米莉入夜后不会走湖边,克里德的说法证实了这一点。” “我不想争论。我也不会走这条路。” “本顿,我没有看到她的车。” “她可能出门了。” “马里诺的车在那边。” “那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出门。” “那也不意味着他们出门了。” 他没有搭腔。 窗户亮着,我觉得她在家。虽然没有证据,也没有任何迹象,但我感觉她在试探我,即使她没有察觉这一点。 “你认为他们在做什么?”我问。 “你说呢?”言下之意很清楚。 “那太简单了。推论人们在做爱太简单了。” “这么推论很简单,是因为做爱很简单。” 我对此颇为不悦,我希望韦斯利有深度一点。“你说这种话,让我吃惊。” “如果是他们说的,你就不会吃惊了。这才是重点。” 我还是不确定。 “凯,现在谈的不是我们之间的关系。”他补充道。 “我很清楚。” 他知道这并不是我的真心话。同事之间产生恋情真是不智之举。 “该回去了。目前我们也无能为力。”他说。 “要怎么追查她的车子?” “明天一早再查。但现在已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了。此刻车子不在,或许是为了使它看起来不曾发生车祸。” <er h3">04 隔天是周日,我在悠长的钟声中醒来。是来自埃米莉葬身的那所小长老会教堂吗?我眯起眼睛看表,应该不是,才刚过九点,他们的主日礼拜应该在十一点开始,但话说回来,我对长老教会所知有限。 韦斯利睡在我平常下床的那一侧,这或许是我们成为亲密爱人后唯一缺乏默契之处,我们都习惯从距离歹徒可能闯入的窗户或门较远的那一侧下床,仿佛隔着这么点距离就能使形势改观,有机会掏出枪来。他的手枪在他那一侧的床头几上,我的则在我这一侧。麻烦的是,如果真有歹徒闯入,韦斯利和我会相互射击。 窗帘像是灯罩,笼着光,表明外面阳光普照。我下床,打电话要求客房服务送咖啡,接着又向前台查问我租的车子,服务员信誓旦旦,称车子已经上路了。我背对着床铺坐在椅子上,以免被韦斯利裸露在棉被外的肩膀和双臂分心。取出经过影像强化处理的打印资料后,我又拿出几枚硬币和一个放大镜开始工作。韦斯利说得没错,影像强化处理只是使一个无法辨识的小斑点的阴影加深,但我盯着这个小女孩臀部留下的斑痕越久,就越能看出些许形状来。 阴影最重的是靠近圆心的一个不完整的圆形。我无法判断阴影位于哪个方向,因为我不知道埃米莉身体下已经开始氧化的物体原本是向上、向下还是向一侧。 这个令我感兴趣的不完整图形看起来像是鸭子或某种鸟类的头——一个圆形的头顶,一个突出处,像是鸟喙,却不似二十五美分硬币上的老鹰图案,因为这形状太大了,占了整个阴影的四分之一以上,有一个凹处看起来像是鸟的颈背。 我将手头的硬币拿起来翻了个面,边看边转,突然灵光一现,想出了答案。如此简单却又丝毫不差,我既惊且喜。埃米莉·斯坦纳身体下方开始氧化的物体就是二十五美分的硬币,只是正面朝上,而看起来像鸟的形状其实是乔治·华盛顿眼睛的凹陷处,鸟头和鸟喙部分其实是美国首任总统引以为豪的额头和他假发后方的卷曲处。当然,要形成这种效果,只有将硬币上的华盛顿面朝桌面,他贵族式英挺的鼻尖指向我的膝盖。 我暗忖,埃米莉的尸体会放在什么地方?任何场所都会有二十五美分硬币不小心留在地板上。可还有残留的漆和髓木。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髓木、漆、胡桃木、桃花心木及其他木材的地下室。 或许那间地下室曾被用作某人业余爱好场所。清理珠宝?不对,说不通。修理钟表?好像也不对。我想起了德内莎·斯坦纳家的钟,心跳加速。她的丈夫查克闲暇时是否爱好修理钟表?他是否将地下室作为修理场所,是否使用髓木来固定小零件? 酣睡中的韦斯利搔搔脸颊,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在脸上,又将棉被拉高,盖住了耳朵。我取出电话簿,寻找曾在休福公司工作的工头儿子的电话号码。共有两个罗伯·卡塞,一个是二世。一个是三世。我拿起电话。 “喂?”一个女人的声音。 “请问是卡塞太太吗?”我问。 “那要看你找的是麦特尔还是我了。” “我找罗伯·卡塞二世。” “哦。”她笑了,我感觉得到她是个亲切友善的女人。“那你要找的就不是我了。但罗伯不在这里,他上教堂去了。你知道,他有时候会在周日去教堂帮忙,准备领圣体,出门较早。” 我很惊讶她透露这么多信息给素昧平生者。我深受感动,这世上信赖仍存。 “他上哪一座教堂了?”我问卡塞太太。 “第三长老教会。” “主日礼拜十一点开始吗?” “和平日一样。对了,克罗牧师很棒,如果你没有听过他布道。要我传话给罗伯吗?” “我稍后再打过来吧。” 我向她道谢后,挂上电话。我转过身韦斯利已靠坐在床头,睡眼惺忪地望着我。他看着打印资料、硬币、我椅子旁桌子上的放大镜,伸了伸懒腰笑了。 “怎么了?”我不悦地问。 他只是摇摇头。 “十点十五分了,”我说,“如果你想陪我上教堂,最好快一点。” “教堂?”他皱着眉。 “就是人们膜拜上帝的地方。” “这里有天主教教堂?” “我不知道。”他满头雾水。 “我要去一家长老会教堂做礼拜,”我说,“如果你还有其他事情待办,或许可以让我搭便车。大约一个小时前我查问过,我租的车还没到。” “我可以送你过去,但你怎么回来?” “到时或许有办法。”这里的人们在电话中都可以帮助陌生人,我忽然有了几个计划。我很想看看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 “好吧,我带着寻呼机。”韦斯利说着将脚放到地板上,准备起身。我从电视机旁的插座上拔下正在充电的备用电池。 “好。”我将移动电话塞入手提袋。 第二十章 <er top">01 韦斯利送我到那座原石砌就的教堂门前台阶上时,时间尚早,教友们却已陆续到达。我在阳光下眯起眼,看着教友们从车子中钻出来,一边叮嘱着孩子,一边关上车门,沿着狭窄的街道走来。我沿着石板人行道向左转向公墓,背后有好奇的目光在注视我。 这个早晨很冷,阳光刺眼,但没有暖意,照在身上像一床冰冷的被单。我将生锈的铁门推开,这道大门其实没什么作用,只是充充门面罢了。它既不能防止任何人出去,当然也不会禁止任何人进来。洁亮的花岗石新墓碑闪着寒光,旧的则向各方倾斜,像是墓穴说话时口中的无血舌头。在我们回想起他们时,死者也会说话。我走向角落埃米莉的墓碑时,薄霜在我的鞋下嘎吱碎裂。她的坟墓因被重新开棺、再度掩埋,成为一道红色的粘土疤痕,我再次望着那可爱的小天使纪念碑和令人伤感的墓志铭,悲从中来。 艾米莉·迪金森这句诗如今对我而言有了不同的含义。我以全新的视角来解读,对挑选这句诗的女人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依我看,这里最醒目的是“我们。”我的。埃米莉没有自己的生活,她只是一个自我迷恋且神志失常,对自我永不满足的女人的俘虏。 对德内莎而言,埃米莉只是一颗棋子,我们也是。我们是她的玩偶,任她着装、拥抱或肢解。我想起她的房内摆设,全是毛茸茸、有流苏花边、很女孩子气的装饰品。德内莎是一个渴望引起大家关注的小女孩,随着年岁增长,她学会了如何引人注意。与她接触过的生命都被她毁了,而她在外界温暖的关怀中饮泣。每个人提起这个杀人如麻、满手血腥的女性时都说:可怜,可怜的德内莎。 埃米莉墓地上的红土凝结了一道道细长的冰柱,我不知道这种现象该如何解释。我的推论是,当湿气在没有渗透性的粘土中冻结时,它会像冰一样膨胀,但因无处扩张,只能向上发展。这看起来像是她的灵魂正试图升空时被寒气冻结,像纯洁的水晶一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波伤感袭来,我意识到我喜欢这个死后才认识的女孩,她有可能是露西,或者说露西有可能是她。她们两人的母亲都未能善尽母职,使得她们一个已回归天国,另一个目前仍幸存于人世。我跪下祈祷完毕,深吸了一口气,折返教堂。 教堂里风琴声飘扬,我迟到了,教友们正唱着第一首圣诗。我坐在后排以避免引人注目,但还是招来了关注,人们纷纷转头。陌生人上这座教堂很容易被认出来,因为少有生面孔出现。礼拜仪式继续进行,祈祷之后我为自己祈福,同一排的一个小男孩在他姐姐去拿教刊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克罗牧师鼻子尖挺,身着黑袍,看起来人如其名,宣道时他那比着手势的双臂,就像双翅,讲到激烈动情处,仿佛他也会展翅飞翔。如珠宝般灿烂夺目的彩色玻璃上描绘着耶稣的神迹,有云母斑纹的原石仿佛洒满了金粉。 领圣体时,众人高唱着《我正如此》。我观察着周围的人,打算仿效他们的做法。可他们没有排队前去领圣餐,而是由接待员沿着走道默默发送葡萄汁与小面包。我依照他人照单全收。唱完赞美歌与祝祷歌,就散会了。我从容不迫地等着,直到牧师站在门口送走所有教友,才叫了他的名字。 “感谢你寓意深远的布道,克罗牧师,”我说,“我一向喜欢‘纠缠不休的邻人’这个故事。” “我们可以从中得到许多启示,我常跟孩子们讲这则故事。”他握着我的手说。 “每个人都获益无穷。”我附和道。 “真高兴你能和我们一起做礼拜。你一定就是那位联邦调查局法医,我在前几天的电视新闻里看到过你。” “我是斯卡佩塔医生。”我说,“你能否告诉我罗伯·卡塞是哪一位?希望他还没走。” “哦,没有。”牧师说,这正如我所料。“罗伯帮我们准备圣餐,这时或许在收拾东西。”他望向圣坛。 “你介意我去找他吗?”我问。 “当然不。对了,”他目光哀戚,“真感谢你所付出的努力。我们都不会和以前一样了。”他摇头,“她那可怜的母亲。有些人如果经历了那种遭遇,可能都不再信上帝了,可是德内莎不这样,她每个星期都来,是我认识的最虔诚的教徒之一。” “她今天早晨来了吗?”我问着,汗毛直竖。 “像以往一样在唱诗班。” 我没有看到她。来做礼拜的教友至少有两百人,而唱诗班在我后方的楼台上。 罗伯·卡塞二世年逾五旬,身体硬朗,穿着廉价的蓝色条纹西装,沿着一排排座位收圣餐。我向他自我介绍时深恐吓到他,但他镇定自若。我们俩并排坐在长椅上,在我解释时,他边思索边拉扯耳垂。 “没错,”他用我听过的最悠缓浓重的北卡罗来纳州口音说道,“我父亲这辈子都在那家工厂上班。退休时他们送给他一台很好的落地式彩色电视、一副金质领带夹。” “他一定是个出色的工头。”我说。 “呃,他是上了年纪之后才当工头的。在此之前他担任包装检验员,再之前只是个包装员。” “他的工作到底是什么?比如当包装员时。” “负责胶带的包装,后来他就监督别人包装,以防疏失。” “原来如此。你记得那家工厂出产过一种鲜橘色的胶带吗?” 理着小平头,眨着深褐色眼睛的罗伯·卡塞,思索着这个问题,脸上出现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想起来了。那种胶带很特别,我在此之前和之后都没有再见过。好像是什么监狱订制的。” “没错。”我说,“会不会有一两卷流入本地?你知道,就是这里。” “应当不会,除非遇到退货、有瑕疵的胶带时。” 我想起捆绑斯坦纳太太和她女儿的胶带边缘的油污。也许有一批货被机器卡住了,或因其他某种原因而沾到油渍。 “通常在胶带检验不合格时,”我打断他的话,“员工可以带回家或是廉价购买吗?” 卡塞默不作声,似乎有点困惑。 “卡塞先生,你知道你父亲会将这种鲜橘色胶带送给谁吗?”我问。 “就我所知只有一个人,杰克·惠勒。他已经去世好一阵了,他曾经在麦克的平价商店旁开了一家自助洗衣店。我记得街角那家杂货店也是他经营的。” “你父亲为什么送他那种胶带?” “这个……杰克喜欢打猎。我记得父亲曾说杰克很担心在树林里被人误以为火鸡而中弹,因此大家都不想和他一起去狩猎。” 我没有搭腔。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他打猎时常发出很大的声响,穿着会反光的衣服,没有人愿意和他搭档。我看他除了小松鼠什么都没猎到过。” “这和那卷胶带有什么关系?” “我相信父亲送他那卷胶带是在开玩笑。也许杰克会用那种胶带缠他的猎枪或贴衣服。”卡塞咧嘴笑了,露出几颗光秃秃的牙洞。 “杰克住哪里?”我问。 “松林小屋附近。就在黑山和蒙特利特之间。” “他有可能将那卷胶带转送给别人吗?” 卡塞望着手中装圣体杯子的托盘,皱眉思索着。 “例如,”我继续说,“杰克会和其他人一起去打猎吗?或许有人恰巧需要这样一卷胶带,鲜橘色的?” “他会转送给谁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他和查克·斯坦纳很熟,他们每一季都去找熊,我们都希望他们空手而归。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想遇见大灰熊,就算猎到熊了又能做什么?只能做成地毯,熊肉又不能吃,除非你是拓荒英雄丹尼尔·布恩,而且快饿死了。” “查克·斯坦纳就是德内莎·斯坦纳的丈夫?”我问道,设法不动声色。 “是的,也是个好人。他的去世令我们很伤心。如果我们知道他心脏不好,就不会让他太过劳累了。” “他心脏不好还去打猎?”我追问。 “我跟着他和杰克出猎过好几次。他们两个总喜欢到树林里打猎,我告诉他们应该到非洲去,那里才有猛兽。你知道,我自己连甲虫也不会杀。” “如果甲虫和蟑螂一样,你不该杀它。那会召来厄运的。” “它们不一样,”他一本正紧地说,“完全不一样,但我赞同你的意见。不,女士,我从不杀蟑螂。” “卡塞先生,你和查克·斯坦纳熟吗?” “我只和他一起打猎和上教堂。” “他也教书。” “他在私立的教会学校教《圣经》。我如果有能力,也会让儿子去念那所学校。” “你还能告诉我点他的什么事吗?” “他在加利福尼亚从军时遇见了他的妻子。” “你听他提起过一个夭折的孩子吗?一个名叫梅莉·乔的小婴儿,或许就是在加州出生的?” “哎,没听说过。”他满脸诧异,“我一直以为埃米莉是他们的独生女。他们还有一个夭折的小女婴?哦,天哪。”他满脸痛苦。 “他们搬离加利福尼亚后呢?”我追问,“你知道情况吗?” “他们搬来这里是因为查克不喜欢西部,而且小时候常和家人一起来这里度假,通常住在灰胡子山的小木屋里。” “在什么地方?” “蒙特利特,就是比利·葛培理居住的小镇。如今葛培理很少住在这边了,但我曾见过他的妻子。”他停顿了一下,“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泽尔达·菲茨杰拉德在这附近一家医院内被烧死了?” “我知道这件事。”我说。 “查克很擅长修理钟表,他把这当作嗜好,到后来‘毕尔特摩之家’所有的钟表都是他修理的。” “他在哪儿修理呢?” “他到毕尔特摩之家修理,但后来附近居民都将他们的钟表直接交给他,他就将地下室作为工作室。” 卡塞先生可以滔滔不绝谈上一整天,我委婉地告辞了。出了教堂,我用移动电话拨打韦斯利的寻呼机,并留下警方代码“10-25”,意指“与我会面”。他知道在什么地方。我正打算回到教堂的走廊避避风寒,却从身旁几位陆续离去的教友的谈话中得悉他们是唱诗班的。我几乎要惊慌失措了。就在同时,德内莎·斯坦纳出现了。她站在教堂门口朝我微笑。 “欢迎。”她热忱地说,眼睛却像铜一样冷峻。 “上午好,斯坦纳太太,”我说,“马里诺队长没陪你来吗?” “他是天主教徒。”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毛外套,衣摆轻扫黑色丁字鞋鞋面,戴着一双黑色羊皮手套。她脂粉未施,只在性感的双唇上涂了点色,蜜色的波浪形金发垂至肩头。她的美像天气一样冷,我不知道自己之前怎么会同情她或相信她的痛苦。 “你怎么会到这座教堂来?”她接着问,“阿什维尔有一座天主教堂。” 我不知道她对我还了解多少,不知道马里诺还告诉了她什么。“我只想向你女儿致意。”我紧盯着她的眼睛说。 “你真是太好了。”她盯着我,面带微笑。 “事实上,能在这里见面真是太好了,”我说,“我必须请教你几个问题。现在问方便吗?” “在这里?” “我更想去你家。” “我要去买三明治当午餐。我不想吃周日大餐,彼得也想减肥。” “我对吃东西不感兴趣。”我不想掩饰情绪,我的心和我的表情一样冷硬。她曾试图谋杀我,差点就害死了露西。 “那在我家见面吧。” “我想搭你的便车,我没有车。” 我想看她的车,我必须看一看。 “我的车正巧送修了。” “太不凑巧了,我记得车还很新。”如果我眼中射出的是激光,她早已千疮百孔。 “恐怕我买了一辆烂车,现在必须把它交给其他州的经销商处理。那辆车在我外出时突然抛锚了。我是搭邻居的车来的,欢迎你和我们同行。她正在车上等呢。” 我跟着她走下台阶,沿着人行道走向车子。路边稀稀拉拉地停了几辆车,其中一两辆正要开走。她的邻居是一个年长的女人,戴着一顶粉红色的圆顶无边帽,戴着助听器。她坐在一辆老旧的白色别克车驾驶座上,福音音乐伴随着暖风机的隆隆声在车内飘荡。斯坦纳太太请我坐前座,我拒绝了,我不想让她躲在我背后,我要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我后悔没有带手枪,虽然带枪进教堂不太妥当,而我也没有料到会与她不期而遇。 斯坦纳太太和她的邻居在前座聊天,我则默默坐在后面。这段路只有几分钟车程。到了斯坦纳家时,我注意到马里诺的车子仍停在昨晚我和韦斯利缓缓经过时所停的位置。我想不出与马里诺碰面时的情形,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他会以什么态度对待我。斯坦纳太太打开前门让我进去时,我注意到马里诺的旅馆房间钥匙、汽车钥匙放在门厅一张桌子上的盘子里。 “马里诺队长呢?”我问。 “在楼上睡觉。”她将手套脱下,“他昨晚不太舒服。你知道,有一只虫子到处跑。” 她解开外套纽扣,微微一耸肩膀,将外套脱下。与此同时,她将目光移开,仿佛已经习惯让感兴趣的人得以欣赏她那什么衣服都无法遮掩的胸部。她的身体充满挑逗性,此时她在挑逗我,这与挑逗男人不同。德内莎·斯坦纳是在炫耀她的身材,她一心想与其他女性争奇斗艳,这也让我进一步了解了她与埃米莉的关系。 “或许我应该上去看看他。”我说。 “彼得只是需要补补觉。我先端些热茶给他,马上过来陪你。你在客厅坐坐吧,不用客气。你要咖啡还是茶?” “都不用,谢谢。”我说。屋内死寂,我惶恐不安。 待她上楼,我四下打量一番后返回门厅,悄悄将马里诺的车钥匙放入口袋,又走入厨房。操作台左边有一扇门通向室外,这扇门的对面是用门闩锁住的另一扇门。我拉开门闩,转开门把。 一股阴冷而霉腥的空气扑来、这是地下室,我在墙边摸索,触到了电灯开关,灯亮了,眼前是漆成暗红色的木制楼梯。我沿梯而下,我必须看看里面有些什么。我已下定决心,即便被她发现也要一探究竟。我的心怦怦直跳,好像要蹦出胸腔。 查克·斯坦纳的工作台上凌乱地摆放着工具与零件,还有一个时间静止的老旧钟面。到处都是髓木扣,大部分的髓木上面都有它们曾清理并支撑的精密零件留下的油腻印纹。有些髓木散落在水泥地板上,与一些铁丝、小钉子、螺丝混杂在一起。一堆老爷钟的空壳默默立在阴影处,陪伴它们的还有古老的收音机与电视机、各式各样布满尘垢的家具。 墙壁由白色砖块砌成,没有窗户,大型木料挂板上垂着一卷卷延长绳索和各种材料与粗细的其他绳索。我想起楼上那些饰物的流苏,想起椅子把手、靠背上用绳索编织的复杂手工花边,想起天花板上悬挂绿植的挂钩。我想象着这些套索打着与弗格森脖子上一样的绞刑结。回想起来,竟然没有人搜查过地下室,真令人难以置信。在警方寻找小埃米莉时,她很有可能静静地躺在这里。 我拉扯墙上垂吊着的一条灯绳,想打开另一盏灯,但是灯泡烧坏了。没有手电筒,心跳急促得令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在一面堆放木柴,结满蛛网的墙壁边,有一扇通往户外的门。在一台热水器旁,我又找到一扇门。我推门,开灯,眼前是一间设备齐全的浴室。 我望着沾着漆的老旧白色瓷质卫浴设备。马桶或许已好几年没有冲了,桶内的水因常年停滞而呈铁锈红。洗手槽中放着一把刷子,刷毛僵硬弯曲,像一只手。我在浴缸里面找到了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乔治·华盛顿的脸朝上。排水口处还有血迹。我刚退出来,楼梯顶端的门砰地关上,门闩咔哒一声拉住了。 德内莎·斯坦纳将我锁住了。 我四处奔跑,四面张望,试着思考该如何是好。最后我冲向木柴旁边那扇门,扭动门把,拉开防盗链,发现自己站在阳光下的后院里。四下没有人影也没有声音,但我相信她在注视我。她知道我会从这里出来,我忽然意识到她根本不是想困住我,只是不想让我进她的房子,不想让我上楼。 我想到了马里诺。我绕过角落跑向车道,手抖得太厉害,几乎无法从口袋中掏出他的钥匙。我拉开雪弗兰的前座门,那把不锈钢温切斯特牌霰弹枪就在他平时摆放的地方——前座底下。 我没关车门,反身朝那栋房子跑去,手中的枪和冰一样冷。正如我所料,前门锁住了,不过门的两边都有玻璃窗。我举起枪托用力敲击,碎玻璃四处飞溅,掉在屋内的地毯上。我用围巾裹住手臂,小心翼翼地伸进手去将门打开,跑向铺着地毯的楼梯。我好像变成了别人,身体已与思想分家,行动起来像机器人而不像人。我想起了昨晚亮灯的那个房间,直奔过去。 我将禁闭的房门打开时,她正镇定地坐在马里诺的床边。他的头上套了一个垃圾袋,脖子上缠着胶带。接下来的事是同时发生的,我将霰弹枪的保险扳开,子弹上膛。她则抓起他放在书桌上的手枪站了起来。我们同时举枪,我开枪了。震耳欲聋的枪声像一阵劲风,她往后倾倒,背倚着墙壁。我不断地上膛、开枪、上膛、开枪。 她顺着墙壁滑倒,少女风格的壁纸上沾满鲜血,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我迅速将马里诺头上的袋子扯开,他的脸已呈蓝色,颈动脉上摸不到脉动。我重击他的胸部,向他口中吹气一次,压他的胸部四次。终于他喘了一口气,开始呼吸了。 我抓起电话拨九一一,像危急时使用警用无线电求救般大声叫喊。 “警官受伤!警官受伤!派救护车!” “女士,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地址。“斯坦纳家!请快一点!”我随手扔下电话。 我试着让马里诺坐起来,但他太沉了。 “起来啊,来啊。” 我转过马里诺的脸,用手指抵着他的下巴以使气管保持通畅。我环顾四周寻找药瓶,寻找她可能让他服用的任何东西。床边的茶几上有个空酒杯,我端起来嗅嗅,是波本威士忌的味道。我茫然地望着她,她的血与脑浆溅得到处都是,我则像垂死挣扎般颤抖着。她背靠墙壁,像是坐在血泊当中。她的黑衣服弹痕累累,血迹斑斑,脑袋垂向一侧,血仍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 悠长的警笛声传来,好像会永远悲鸣,接着我听到匆匆上楼的杂乱脚步声、摊开担架的声音。韦斯利在不知不觉间出现了,他张开双臂紧抱着我,一群穿着跳伞衣的人则围着马里诺。窗外红光与蓝光不停闪烁,我这才发现我已射破了玻璃,冷冽的风钻进来,拂动着沾有血迹的窗帘。窗帘上,自由自在的气球飘过淡黄色的天空。我望着冰蓝色的绒毛垫子、触目所及的动物填充玩具、镜子上的彩虹印花,还有小熊维尼的海报。 “是她的房间。”我告诉韦斯利。 “都结束了。”他抚着我的头发。 “埃米莉的房间。”我说。 <er h3">02 隔天清晨,我离开了黑山。那是周一,韦斯利想与我同行,但我决绝了。我还有事待办,而他必须陪马诺里。经过洗胃,将德罗美牌镇静剂清洗出来的马诺里仍在住院。他不会有事,至少身体上是这样,韦斯利会带他去匡提科。马诺里必须像一个卧底探员般提交任务报告,他需要休息、安全和朋友。 我做在飞机上独坐一排,做了许多笔记。埃米莉·斯坦纳的谋杀案在我杀了她母亲之后已真相大白,我已经做了笔录,但这个案件还得继续侦查,对此我并不担心也没有理由担心,我只是不知道该有何感受。我并不觉得遗憾,这让我多少有点不自在。 我疲倦不堪,连做点芝麻小事都很费力,身体仿佛灌了铅一般,反应也很迟钝。有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茫然望着前方,目不转睛,却什么都没看见。我不知道自己怔仲了多久或到过何处。 我的当务之急是将这个案件记录下来,以备联邦调查局和警方查证。警方的侦办已有了眉目,但有些问题将永远悬置,因为死无对证。我们永远无法得知埃米莉遇害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自有一套推论。 我相信埃米莉在她的聚会结束前匆匆返家后,与母亲发生了争吵,或许是在进晚餐时。斯坦纳太太很可能在埃米莉的食物中放了大量的盐来惩罚她。摄取大量的盐是一种虐待孩子的方式,可怕的是这很常见。 埃米莉或许曾被迫喝盐水。她会呕吐,会出现钠含量过高的症状,许已断气。这可以解释埃米莉看似矛盾的验尸结果,也可以解释她体内钠含量偏高、伤口没有活体反应的疑点。 至于斯坦纳太太为什么要模仿艾迪·希斯谋杀案,我只能推断一个罹患孟乔森征的那人会对如此骇人听闻的案件产生浓厚的兴趣。只是德内莎·斯坦纳的反应与别人不同,她会想象一个母亲如果在这么恐怖的情况下遭逢丧女之恸,会引来什么样的关注。 那种幻想使她亢奋,她可能已在脑中拟出计划。那个周日傍晚她很可能刻意毒死女儿,以执行她的计划。也可能她在盛怒之下无意间毒死埃米莉后,决定执行计划。我永远无法知道答案,但那也无关紧要,这个案件永远不会上法庭。 斯坦纳太太将女儿的尸体放在地下室的浴缸里,我怀疑她这时候才朝埃米莉开枪,让血从排水孔流出,然后故布疑阵为性侵害案,脱掉埃米莉的衣服。埃米莉在她暗恋的男孩收献金前离席,那个原本要当献金的二十五美分硬币在她的裤子被脱掉时掉落,随后六天她的臀部就压在硬币上。 我猜测近一个星期后的也跟夜晚,斯坦纳太太将一直封存着的埃米莉的尸体取出。她很可能是用毛毯包裹尸体,将之放在塑料袋里,所以我们会发现那些毛纤维。用显微镜查出髓木也很合理,因为斯坦纳太太用来捆绑女儿和自己鲜橘色胶带仍未寻获,那把点二二口径的手枪也下落不明。我对还能找到这两项证物表示怀疑。她太聪明了,不会保存这两项会使她获罪的证物。 现在回想起来,案件似乎很简单,许多方面都显而易见,例如胶带撕扯的顺序。毫无疑问,斯坦纳太太捆绑女儿时,无须事先将所用胶带撕扯下来粘在家具边缘。她不用制服女儿,因为埃米莉已不能动弹,她的双手可以随意活动。 而斯坦纳太太绑自己时,就得费点心机。她必须事先将所用交代撕扯下来,粘在柜子上。她只是象征性地将自己绑住,以便自行脱困,但没料到撕扯胶带的先后次序乱了,她并不知道那些次序的重要性,也没有理由知道。 我从夏洛特市转机飞往华盛顿,再乘出租车前往罗素大楼,我与罗德参议员约好在此见面。下午三点半我到达时,他正在参议员表决法案。我在会客室耐心地等候,周围电话铃此起彼伏,年轻的男女助理不断接听,因为世界各地都有人想找他以获得协助。不知道他如何承负如此重担。没过多久,他就来了,朝我笑笑,我从他的眼神知道他已了解所发生的一切。 “凯,见到你真好。” 我跟着他穿过另一个房间——房内有更多的桌子和更多接听电话的助理——走进他的私人办公室。显然,他又很多杰出艺术家的画作,也爱好读书。 “局长稍早打电话给我了,真是一场噩梦,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说。 “我没事。” “请坐。”罗德带我到长沙发前,自己则坐在对面一张不起眼的椅子上。他很少隔着桌子接待贵宾,他不需要。他和我认识的每一个大人物一样,既谦卑又亲切。 “我脑中一片茫然,浑浑噩噩。”我说,“创伤过后的压力与诸如此类的症状稍后才会显现,并不能因为是医生而免疫。” “你要好好保重,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休息。” “罗德参议员,我们该怎么帮露西的忙?我想替他洗刷冤屈。” “我相信你已经做到了。” “不尽然。联邦调查局知道扫描进门系统的不是露西的真正指纹,但还不能完全证明露西是清白的。至少这是我得到的信息。” “不是这样,完全不是。”罗德参议员翘起脚看着我。“或许有一个消息在联邦调查局内部流传的问题,我是说闲言闲语。因为邓波尔·高特也涉及此案,所以有很多事情无法公开讨论。” “所以露西必须接受别人异样的眼光,而不能将真相公之于世。”我说。 “没错。” “那么,有些不信任她的人会认为她不应该待在匡提科。” “也许会有这种人。” “这样处理不够好。” 他耐心的注视着我。“你不能保护她一辈子,凯。让她自己去疗伤止痛吧,她会因此而获益,只要别让她触犯法律。”他笑了笑。 “我会尽全力做到这一点,”我说,“她仍背负着醉酒驾车的罪名。” “他是遭人追撞,甚至是蓄意谋杀的受害者,我想法官对此应该会有不同的看法。我建议她主动从事社区服务。”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我知道他又,否则他不会提起。 “不知她是否愿意再回工程研究处?我们不清楚犯罪人工智能网络遭高特篡改的情形有多严重,我想建议局长让露西通过这套系统替联邦调查局追查高特的手脚,看看有何补救措施。” “法兰克,她一定很兴奋。”我内心充满感激。 “我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他继续说,“那也会让她有复职的机会。她并没有做什么措施,只是未能作出明智的判断。” “我会告诉她。”我说。 我从罗德的办公室出来之后,到威拉德宾馆住宿。我太累了,不想回里士满,只想飞往纽波特。我想去探望露西,哪怕只待一两个小时。 我想告诉她罗德参议员为她做了什么,她已经清洗嫌疑,前途一片光明,以后将会万事顺利。我要告诉她我有多爱她,我想知道自己能否将这难以启齿的字眼说出口。我一向掩藏感情,因为我担心一旦表达,这段感情就会离我而去,就像我有过的几段感情。我又打给母亲。 我打电话给多萝茜,无人接听。我又打给母亲。 “你这次又到什么地方了?”她问。我可以听到旁边的流水声。 “我在华盛顿。”我说,“多萝茜呢?” “她来我这里帮忙做晚餐,我们在做柠檬鸡和莎拉——你应该看看那棵柠檬树,凯,葡萄柚也好大。我一边打电话,一边洗莴苣呢。你如果可以偶尔来探望你母亲,我们也可以一起吃饭,家常便饭。我们可以像一家人。” “我想和多萝茜谈谈。” “等一下!” 咔的一声之后,多萝茜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那头。 “露西在埃季山的辅导员叫什么名字?”我劈头就问,“他们应该为她指派辅导员了。” “那不重要。露西不在那边。” “请再说一遍,”我说,“你刚才说什么?” “她不喜欢那种治疗,跟我说想离开。我不能逼她,她已经是成年人了,何况她又不受什么约束。” “什么?”我大感震惊,“她在那边吗?她回迈阿密了?” “不,”多萝茜很冷静,“她要在纽波特待一阵。她说这时候回里士满不安全,诸如此类的废话。她也不行来这里。” “她一个人待在纽波特,头部受伤,又酗酒,你却不闻不问?” “凯,你还是老样子,反应过度了。” “她待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她只说她想四处逛逛。” “多萝茜!” “我提醒你,她是我女儿,不是你的。” “那是她今生最大的悲剧。” “你能不能就这一次不要管别人的狗屁闲事?”她厉声说道。 “多萝茜!”我听到我母亲说到,“我不懂你说脏话。” “我告诉你吧,”我用想杀人的冰冷语气说道,“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为你是问!你不只是一个可怕的母亲,也是一个可怕的人。我真遗憾你是我妹妹。” 我挂了电话,拿出电话簿,打电话给航空公司。如果抓紧时间,还可以赶上一班飞往罗德岛首府普罗维斯的班机。我出了门,一路跑过威拉德宾馆高雅的大厅,引来路人侧目。 门僮替我拦了辆出租车,我告诉司机如果他能尽快送我到机场,我可以给付加倍的车钱。他飞驰狂飙。在广播里播出我的航班即将起飞的消息时,我赶到了机场。找到座位后,我满腹心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极力将泪水往肚里吞。我喝了些热茶,闭上眼睛,茫然地想该如何在陌生的纽波特投宿。 乘出租车从普罗登斯前往纽波特时,司机告诉我这趟行程要花一个多小时,因为正在下雪。我透过布满水痕的窗户望着路旁一座座黝黑高耸的花岗岩墙壁,墙面的水滴已结冰,从车底灌进来的风又湿又冷,令人难受。大片雪花飘落在挡风玻璃上,像柔弱的甲虫,紧盯着看会头晕。 “你能不能推荐一家纽波特的旅馆?”我问出租车司机。他说话的神情标明自己是个典型的罗得岛人。 “马里奥特旅馆是你最佳的选择,就在水边,去购物和去餐厅都只需步行。山羊岛上还有一家双数旅馆。” “我们试试马里奥特吧。” “好,女士,就去马里奥特。” <er h3">03 “如果你是一个年轻女性,想在纽波特找工作,你会去什么地方?我有个二十一岁的外甥女想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向一个陌生人提出这种问题似乎太蠢了,但我已一筹莫展。 “首先,我不会挑这个季节。这时候的纽波特死气沉沉。” “恰好她就挑中了这个季节,学校放假。” “嗯……”她沉吟着。我静静聆听着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声。 “也许会去餐厅?”我试探地问。 “哦,当然。有很多年轻人在餐厅工作,水上餐厅的收入不错,因为纽波特的主要经济来源就是是观光客。不要听信别人说是靠捕鱼,这年头一艘载重三万吨的渔船只能捕获三千磅鱼,那已经算丰收了。” 司机继续说着什么,我只想着露西,思忖她会到什么地方。我试着进入她的思想,设法了解她的想法。我强忍着泪水,压抑着内心深处的恐惧,默默祈祷。我已无力应付任何悲剧。它不能发生在露西身上,我也不能失去她。 “这些地方大都营业到几点?”我问。 “什么地方?” 我才意识他刚才一直在谈白鲳鱼,一种用来当猫饲料的鱼。 “餐厅,”我说,“现在还在营业吗?” “没有,女士,大都打烊了。现在都快凌晨一点了。如果你想替外甥女找工作,最好明天一早再出门。大部分餐厅都十一点开门,供应早餐的会早一点。” 他说得没错,我这时只能先就寝,设法睡一觉。我入住的马里奥特旅馆可以俯瞰港口,从窗户望出去,海水一片漆黑,渔船的点点灯火在遥远的天际隐隐晃动。 早上七点,我已起来。没有必要再待在床上,我整夜未眠,怕做噩梦。 我点了早餐,拉开窗帘。铁灰色的长空,水天一色,难以分明。远方野雁列队飞行,有如战斗机的分列式。原本下雪的天空开始下雨。我虽然知道这时还没有多少商店开门,但仍忍不住想试一试。八点,我带着从服务员那里打听来的热门客栈,酒吧,餐馆的名单离开旅馆。 我在船埠上走着,身穿黄色雨衣雨裤的船员陆续走过。我停下来与每一个愿意聆听的人交谈,我的问题一成不变,而他们的答案也千篇一律。我描述露西的特征,他们都不确定是否见过她。在港口边工作的年轻女性不可胜数。 我没拿雨伞,一路走着,围在头上的领巾滴滴答答落着水滴,我走过用厚塑料板包围以安全避冬的鲜艳帆船与游艇,走过一堆堆破旧锈蚀的大锚。行人不多,有很多商店却已开门营业。看到一扇橱窗后的妖魔鬼怪时,我才意识到今天是万圣节。 我沿着泰晤士街的鹅卵石路走了几个小时,商店橱窗里展示着五花八门的商品,从贝壳制品到手工艺品都有。我转到梅莉街上的英汤旅馆,向服务员打听露西,他没听过这个名字。在克莉丝蒂餐厅也问不出所以然来,我干脆坐在这家餐厅内可以俯瞰纳罗甘雪海湾的窗边喝咖啡。码头湿漉漉的,众多白色海鸥点缀其间,面朝大海。我望着海景,远处两个女人在看海,她们戴着帽子和手套,但举止不像普通朋友。这令我想起了露西,我在心烦意乱中起身离去。 班尼斯特码头的黑珍珠餐厅、安东尼餐厅、砖巷酒店,城堡岭的旅馆,我一一询问。卡拉汉咖啡店帮不上忙,一家供应卷心饼与奶油的精致美食店也表示爱莫能助。我找了那么多家酒吧,结果弄迷糊了,有些店还跑了两趟。没有她的踪影,没有人能帮我的忙。我不知道这里谁会在乎我的际遇。我心灰意冷地向波登码头走去,雨越下越大,几近滂沱,天空灰蒙蒙的,一个女人匆匆走过我身边时朝我笑笑。 “亲爱的,不要溺水,”她说,“事情没有那么糟。” 看着她走进码头尽头的“鹰劲龙虾公司”,我决定跟过去,因为她的友善,我看到她走进一间玻璃隔间的小办公室,里面烟雾弥漫又贴满了发票,我只能看到染过的鬈发及手在纸片的间隙中移动。 我必须穿过许多大如小船的绿桶,桶内装着龙虾、蛤蜊、螃蟹。这些桶堆得高抵天花板,海水经由上方的水管注入桶中,再溢到地面。这使我想起停尸间内堆放的轮床。屋内的声音听起来像正刮台风,还有海的气息。那些穿着橘色防水裤和高筒橡胶鞋的男人的脸像码头一样饱经风霜,他们像是大声叫嚷般交谈。 “对不起。”我站在那间小办公室门口说。我没料到屋里还有一个渔民,我之前根本没有看到他。他坐在一张塑料椅子上抽烟,粗糙的双手红彤彤的。 “亲爱的,你全身湿透了,快进来暖暖。”那个女人相当肥胖,相当忙碌,她又笑了笑,站起身。“你要买龙虾吗?” “不,”我赶忙说,“我的外甥女走失了。她迷路了,或是我们搞混了方向。我约好与她见面的。我只想问问你见过她吗?” “她长什么样?”渔民插嘴道。 我描述了露西的模样。 “你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什么地方?”那个女人似乎一脸迷惑。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个渔民也看出端倪了。他看穿了我的心事,我从他的眼神知道这一点。 “她跑掉了。小孩有时候就会这样,”他说着抽了一口手中的万宝路香烟,“问题是她是从什么地方跑掉的?你告诉我,或许我能想出来她可能会去什么地方。” “她本该在埃季山。”我说。 “她刚出来?”那个渔民是罗得岛人,他说话时最后一个音节会降半音,好像踩在字尾上。 “她半途离开。” “这么说她不想接受治疗,要不就是保险公司停止支付了。这里常有这种事。我的一些伙伴到那地方待了四五天后就搬出来了,就因为这个。但那种治疗很有帮助。” “她不接受治疗。”我说。 他摘下脏兮兮的帽子,将杂乱的黑头发往后拢。 “我知道你一定急坏了,”那女人说,“我可以帮你泡杯速溶咖啡。” “你真好,但不用了,谢谢。” “他们若提前离开,通常会再次酗酒或吸毒,”那个男人继续说,“我真不想告诉你,但情况就是这样。她也许会去当女招待或酒保,以便接近她想要的东西。这边的餐厅待遇很好,如果我是你,会去度度克莉丝蒂餐厅,班尼斯特码头的黑珍珠餐厅、安东尼餐厅。” “这些地方我都去过了。” “白马餐厅呢?她在那边可以赚不少钱。” “在什么地方?” “在那边,”他指向海湾,“马尔伯勒街,靠近‘最佳西部’。” “通常他们会住在哪里?”我问,“她不会想花太多钱。” “亲爱的,”那个女人说,“让我告诉你我会怎么做。我会去渔民协会,就在那边。你要到这里来一定得经过他们那里。” 那个渔民点点头,又点了一根烟。“这个主意不错,从那边开始找挺好的。他们也雇用女服务员和在厨房帮忙的女孩。” “那是什么机构?”我问。 “只是潦倒落魄的渔民落脚的地方,有点像小型的YMCA,楼上有房间,还有餐厅和简易小吃。” “是天主教教堂经营的。你可以找奥格伦神甫谈谈,他是那里的神甫。” “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孩为什么会去那里,而不到你们刚才提到的其他地方?”我问。 “她不会去那里,”那个渔民说,“除非她不想喝酒。那地方不准喝酒。”他摇摇头。“有人提前离开戒瘾中心却又不想再度酗酒或吸毒就会去那里,我认识的很多人都是这样,我还去那里住过一次。” 我离开时雨势更大,雨点落到地面上还会反弹。我浑身湿漉漉,饥寒交迫,又无处可去,想必许多前往渔民协会的人也是如此。 那像是一座砖造小教堂,正面墙上挂有一面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菜单,还有一幅旗帜上写着“欢迎光临”。我走进去时,一些男士在一个吧台前喝咖啡,其他人则在前门对面的一间简朴餐厅内用餐。有些人对我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们的脸庞上有经年累月身处恶劣天气中和喝酒所留下的痕迹。一个看来和露西一般大的女服务员问我是否要用餐。 “我要找奥格伦神甫。”我说。 “我最近没有看到他,但你可以去图书馆或教堂找找看。” 我从楼梯进入一间小教堂,除了灰泥墙上的圣徒壁画,里面空无他物。地上有航海图案的针绣坐垫,地板则由五颜六色的大理石铺就,镶成贝壳图案。整体布置十分雅致。我驻足观看壁画:圣马可抓着一根船桅,圣安东尼手持渔网,旁边有段引自《圣经》的话。 他使暴风雨平息,海浪因此平静。他们很欣喜,风平浪静,他带他们到所渴望的天国。 我走向装有圣水的大贝壳,蘸水祈福,之后跪于圣坛前祈祷,并在一个小草篮内留下献金。我为露西和自己献出一张百元钞票,为埃米莉献出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币。门外传来楼上住房的笑闹声和口哨声。雨点打在屋顶上有如击鼓,毛玻璃外的海鸥忧郁地鸣叫着。 “你好。”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我转身,是奥格伦神甫,一袭黑衣。 “你好,神甫。”我说。 “你一定在雨中走了很久。”他眼神亲切,面容慈祥。 “我来找我的外甥女,神甫,我已束手无策。” 我没有花太多口舌述露西。事实上,我才描述几句,就看出神甫知道她是谁,我不禁心花怒放。 “上帝慈悲,”他笑着说,“他带你来此,正如他带领在海中迷失的人来此。他几天前带领你的外甥女来此。我想她应该在图书馆里,我要她在图书馆将藏书分类兼做些杂务。她很聪明,对将这里的一切计算机化有很出色的构想。” 我在一间摆满暗色书架与旧书的昏暗房间内找到了露西。她在餐桌旁,背对着我,没有借助计算机,而是在纸上写程序,就像高明的音乐家静悄悄地写交响乐一般。她似乎憔悴了许多。奥格伦神甫拍拍我的胳膊,轻轻带上门,离去。 “露西。”我说。 她惊讶地转身望着我。 “姨妈?老天!”她以在图书馆内交谈时刻意压低的声音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怎么知道的?”她满脸通红,额头有一道亮红色的疤痕。 我拉过来一把椅子,紧紧握住她的双手:“请跟我回家。” 露西瞪着我,仿佛看到了我的鬼魂:“你的冤情已经洗清了。” “彻底洗清了?” “彻底洗清了。” “你替我找了个大人物?” “我答应过你。” “你就是那个大人物,对不对,姨妈?”她低声说着,将目光移开。 “联邦调查局已经认定是嘉莉做的,而不是你。”我说。 她热泪盈眶。 “她这种做法真是太可怕了,露西。我知道你受到莫大的伤害,也知道你有多愤怒,但现在没事了。一切水落石出,工程研究处要你回去。我们也要设法处理你的醉酒驾驶。法官会同情你,因为有人要将你撞出路面,而且已有证据可以证明。但……我还是要你接受治疗。” “我可以在里士满治疗吗?我可以住在你那里吗?” “当然。”她垂下眼,泪如泉涌。 我不想再伤她的心,但必须得问。“那天晚上和你在野餐区的人是嘉莉。她一定也抽烟。” “偶尔。”她擦拭泪水。 “对不起。” “你不懂。” “我当然懂。你爱过她。” “我仍然爱她。”她开始啜泣,“最愚蠢的就是这一点。我怎么会这样?可是我情不自禁,而她一直……”她擤擤鼻涕,“她一直在和杰利或其他人交往——利用我。” “她利用了每一个人,露西,不只是你。” 她像要哭一辈子似的。 “我了解你的感受,”我说着将她接近一点,“你没办法说不爱就不爱。露西,这需要时间。” 我抱着她,一直抱着她,直到地平线已成夜色中的一道暗蓝线,她的泪水沾湿了我的脖子,我们在她克难的小房间内收拾物品。我们沿着遍地水坑的鹅卵石人行道前行,临街的窗子散发着万圣节的气息,雨水渐渐结冰。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