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手洗洁的旋律》 第一节 虽然我的朋友御手洗洁,向来对“功名”二字嗤之以鼻,但自从经手过那几桩离奇的案件以后,他的名声早已今非昔比了。 随着大侦探御手洗洁的声名远扬,到我们位于马车道大街的住所,来求他的办案人,也渐渐多起来了。尤其是国号改为平成以来的这几年里,我们两人竟忙碌得难得有片刻清闲。 找上门来的人虽然不少,可是我发现,这些人的身份,和以前的委托人相比,有了很大的区别。以前来这里找他的人,虽然大多数是因为遇上了什么解不开的烦心事,而终日意志消沉,但其中还是以礼貌周全、态度谦恭的人居多,但是最近来找他的这些人里面,不乏明明有求于我的朋友,却又拿腔拿调地,摆出一副妄自尊大、目空一切的态度的人。说实话,我历来从心底里看不起这种人,对于他们虚张声势的狂妄劲头,也总是不屑一顾。 然而,我的朋友却与我恰恰相反,在他眼里,这些权欲熏心、目空一切、自以为可以对人发号施令的家伙,统统只不过是些可以为他的平淡生活,增添少许乐趣,而供他开心解闷的小丑。我甚至觉得,他心里还巴不得这些家伙,能够隔三差五地找上门来呢。 对于朋友的这点儿心思,我也并非完全不理解,但是,我总认为:这些所谓的“大人物”,无法给我们带来什么吸引人的、充满挑战性的难题,值得我和朋友放下手里的事,去为他们专程效力,这些人既然已经身居要职,平常手下总有一帮人听他们调遣,那么,他们解决一般问题的能力,还是十分具备的;他们能够屈尊找我们帮忙,大都是因为听说了大侦探御手洗洁破解案件能力的传闻后,才打听到这里来的。因为他们委托的事情,显然需要我们严格地保守秘密,同时,解决这些麻烦问题,的确还必须具备一定的专业知识和技巧。在这些人物的眼里,御手洗洁顶多不过是位多少有点名气的私家侦探而已。 发生在平成二年(1990年)三月的这桩奇妙的事件,就是一位傲慢无礼的“大人物”把我们牵扯进去的。来人的名字叫做秦野大造,自称是古典音乐界里,一位著名的声乐大师。虽然我本人对音乐向来一窍不通,但从他狂妄自大的神态中,还是多少可以发觉,这位委托人,在国内古典音乐界中,也许确实并非等闲之辈。 这位秦野大师在横滨市的绿区,拥有一栋很大的豪宅;另外,他还在川崎市的幸区远藤町一栋公寓里,开设了一间音乐工作室,并在那里招收了几位学生,教授声乐和钢琴,有空也在那儿作几首曲子,若是偶尔忙得脱不开身,也可能在那里小住三五天才回来。为此,这间工作室的四壁,还专门铺设了隔音装置。 秦野大造经常开着一辆奔驰车,在住家和工作室之间来回奔忙,每周还要抽出四天工夫,到上野和扛古田的大学去授课。据他自己说,每年最少还要举办三场演唱会,因此,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即便如此,这次他还是不得不抽出一点宝贵的时间,把他最近偶然遇见的一个棘手问题,拿来向我们请教。 但是,这位大师和我们面对面坐了半天,我的朋友竟然还没有打算,让他把话题转移到正事上来。因为我发现,这位大师摆出的目空一切的态度,看来正对御手洗洁的胃口。能够拿这位大师调侃几句,正好能为他解闷消愁。 “你大驾光临来找我商量,究竞是不是自己的主意?”御手洗洁的语调,显得十分客气。 古典声乐家用他浑厚的男中音,冷冷地答道:“其实,我本人并不喜欢拿自己的私事,去跟他人商量,可是,我的一个学生,听说了你的名气,整天在我耳边唠叨,说是外面都在说,你如何如何有名,劝我无论如何,也得到这里来,给你找点事情试试。我实在是被他说得没有办法了,这才找到你这里的。” “你这么说,实在是过奖了!”御手洗洁面带微笑地说。 “今天我正好有事路过这里,所以就顺便进来看看,也试试传闻是不是真的。” “你不去找警察,看来还是很聪明的。”御手洗洁带着几分狡黠,向我眨了眨眼说道。 “说实在的,我讨厌和警察打交道。而且,就这点小事情,也不值得去找他们,弄不好,让他们捅给媒体,往外一传,我可就吃了哑巴亏。我想,你既然是位私家侦探,肯定能保守住客户的秘密,这点你应该能保证。怎么样,没问题吧?” 秦野的两鬓和下巴,都长着浓密的胡须,说话时几乎看不到嘴唇在动,黑边眼辦厚的镜片下,一双小眼睛试探性地,紧紧盯着御手洗洁。 不知为什么,每逢秦野这类人与他相对而坐,御手洗洁总是显得特别来劲,只要看他不停地揉搓着双手,我就能看出,他现在的心情极佳。 “这件事好商量,好商量。不管怎么说,咱们俩还都算是同行,大家都一样爱好音乐。你就尽管放心好了。” 看他说这些话时的高兴劫,不知道的,准以为是商人等着了一笔大生意,正在盘算着自己能够挣来多少钱。实际上,我也能看出,这位秦野大师,之所以收起了虚假的笑容,心里也正是这么认为的。 “你如果真是个爱好音乐的人,想必也该知道,我是谁了吧?所以,对于报酬的事情,你可不能跟我耍心眼。” “啊,你说得对,这件事你可以完全放心,不过,至于说到你是谁,你的名字,我可压根儿就没听人提起过。” 说话的时候,御手洗洁显得十分快活。那位大音乐家不满地,斜眼瞪着我的朋友。 “看来你还是不大懂音乐吧,居然连我是谁也不知道?” “不,这话你可就说错了。敝人虽然不才,但年轻的时候,还是正经上过几年一流音乐学院的。不过,说到底,我最喜欢的音乐,现在看来还得数爵士乐。” “嗨,那算什么玩意儿?”音乐家轻蔑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在我们正宗的音乐家眼里,连那些轻音乐,都一钱不值,就更别提你那些爵士乐什么的了。所谓爵士乐,不就是从我们古典音乐那里,简单抄来几段乐谱,改编而成的吗?听那玩意儿,也能叫听音乐?不怕让人笑掉了大牙?” 一听这番话,御手洗洁忍不住偷偷地乐出声来:“真没想到,如今在欧洲的个别地方,还有我们日本,居然还有人抱着这种无知的看法。这些人一提到爵士音乐,总以为就是‘圣徒驾到’那种档次的曲子,可是,就算拿这首曲子来说,它的旋律和和声,虽然单调了一点儿,可是它的节奏表现,也并不那么简单的啊;而且,它的节拍无法在乐谱上标示出来,所以,先生你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给学生教会的。古典音乐之所以称之为古典,不正是因为理解方面,跟不上进步的潮流了吗?” “我今天来这里,可不是找你这样的私家侦探,讨论什么音乐知识的。难道你觉得,你那点音乐理论,还能比得上我的不成?” “十分抱歉,我的音乐理论,虽然无法跟你相提并论,但我指出先生认识上的某些片面之处,大概总不是什么问题吧?” “混蛋,你胡说些什么!……”大音乐家的脸涨得通红,脑门上已经冒出了热气。 “先生请千万息怒,我想,你一定误会了我的本意。我是说,历史上不少大音乐家,在这个问题上,都存在着片面的理解和误会。其实我也非常崇拜古典音乐。这不,你进来以前,我正听着柴可夫斯基这首《悲怆》呢。” “噢,你也爱听《悲怆》?……那可是一首瑰宝似的名曲。”大音乐家顿时精神一振。 “我的评价正和先生一样。这首乐曲听起来,如同向着死亡这个宿命,一步一步地走去,仿佛永远循着轨道运行的行星,冷静地思考着人生的真谛。” “说得好……看来有些方面,你还能够说出点有道理的话。我本人倒是最欣赏卡拉扬大师的作品。” “我也听到过关于他的一些评论。他跟你一样,在乐曲速度的控制上,算是高手,但对于秦野先生,你这种学院派的音乐家,拿森鸥外的小说做个比喻,会很有意思。那位俄罗斯大师的风格,和森欧外所写的《雁》那篇文章,有一种文学上的共通之处。” “卡拉杨的作品里,常常透出一股静谧的意境,那才算是真正的音乐!” “而托斯卡尼尼的曲子有点相似,都有着军队式的严格,和一丝不苟的精神: 听御手洗洁这么一说,这位著名音乐家,不屑地扭了扭头:“你这种理解,目前还算不上主流。” “叫卡拉什么的那位老先生,对第三乐章的诠释,我看也很另类。” “你……你竞敢称呼他‘卡拉什么’!……”音乐家气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他指挥的第一、第二乐章,总的感觉还算可以,但到了第三乐章的后半段,我就想起那位巴斯特·基顿来了,要不就让我想起动画片里,撞在墙上的汤姆和杰瑞。我看用它顶替《舰队进行曲》,用作弹子房的背景音乐,那倒还合适。” “混蛋,你胡说八道!……”大音乐家勃然大怒,起身来,大声呵斥道,“你顶多不就是个,偷偷査访婚外情什么的私家侦探吗?还敢在我面前,扯什么音乐理论?……混蛋,你得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竟然对这位世界闻名的大音乐家,说三道四!” 御手洗洁仍然不慌不忙地搓着手,摇晃着双肩,嘿嘿地坏笑着,髙兴极了。 “秦野先生,你身上想必带着那个葵花图案的印牌吧?” “你说什么?” “你就是专门维护卡拉扬,这位幕府将军权威的徒子徒孙!” “我今天真是来错了地方!……”秦野大造愤然说道。他站起身来,拿起皮包和那件做工精致的外套,就想离去。 “请便!……如果想回去的话,请从这边的大门走。外头风刮得正紧,三月的凤,有助于你的脑子好好冷静一番。不过遗憾的是,送给你别在胸口上的万代兰胸针的这位女子,怕是从此再也别想找到踪影了……” 一听这话,大音乐家朝外走的巨大的身躯,突然停住了,然后,缓缓地向御手洗洁的方向,转过身来。 “混蛋,你怎么知道的?” 这恰恰也是我的疑问,我惊愕地看着旁边的御手洗洁。 “由于某种原因,我对这种胸针的来历,多少还是知道一些。这种胸针在日本是买不到的。这是新加坡当地的特产,是在真的兰花上,裹上一层金箔做成的。但是像你这样,名声在外、地位显赫的人戴它,又显得太寒酸了点儿。” 说完,他又凑近我的耳朵,轻声说了句:“对幕府将军的卫士来说,这枚胸针显得太时髦了些。” “不过,你这么宝贝似的戴着它,这也说明:它对你十分重要。我想,一定是哪位在你心中,占有的女人送给你的吧?” 事情过后,御手洗洁才向我解释,像秦野这种、一个人找上门来,托他办事的有身份的人,十有八九都涉及女人问题。除了这个,任何棘手的事情,他们都有能力自己摆平。但要是碰上了女人的问题,他们就会担心:事情一旦暴露,将影响周围的人,对他的看法和评价,进而危及他们的身份和地位,所以,大多数人都希望,能够私下里偷偷解决。这倒并不是从他身上别着的胸针看出来的,而是秦野的举动,从一进门,就让人猜到了他的目的。 “你别着急,秦野先生,先坐下来,咱们慢慢再说。比起你想找到的这位女人,我们对卡拉扬风格的理解之争,那又算得了什么?” 听御手洗洁这么说,那位秦野先生,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嘴里嗫嚅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水牛一样巨大的屁股,又重新埋进了沙发里。然后,他用长满黑毛的右手,按了按油光发亮的乱发,挡住了光禿秃的前額。 “我最近真是不知所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工作也完全无心再做。她就像安琪儿似的,天真烂漫,像歌剧里的卡门一样迷人,我心里实在难以割舍。”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一星期了吧……哦,不……大概只有六天左右吧。” “那你和她刚认识几天啊。” “要是你真心爱过女人,就能够理解。爱情的产生,根本不是由时间的长短来决定的。那是命中注定的东西。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命运安排好似的。那个女子就是我的命运哦。” “错误的婚姻,多半是由这种错觉所引起的,那么你和你的那位‘命运’,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是她找到我工作室去的。她想跟我从头学声乐,将来打算当歌唱家。虽然她唱歌的天赋不算突出,但嗓子还是蛮不错的。” “那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了?……请告诉我,准确地说是哪一天?” “上周的星期四。” “从那天起,她每天都来跟你学吗?” “我认为:她应当接受特殊训练,所以,就让她每天都来找我学。而且,实际上,对她的辅导,也确实取得了进展。刚刚过了两天,她的歌唱水平就有了明显的进步。按这种情况学下去,我想,用不了半年时间,她就能跟着我那几个音乐大学声乐系的得意门生,一起学习了。” “哦,看来还真有进步,这位女子挺有培养前途啊。” “正是那样。连你这样的外行人,都看出来了?” “那么请你告诉我,你们的交往,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你这个问题,我不认为非要回答不可。” “一个人是否具备声乐的才能,我们外行人的确很难下结论;可是现在的问题是,你要寻找她,我看,还得由我这个内行人来作判断。” “她是个感情丰富的女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但是显得成熟而且大方。她说:她早就开始崇拜我了,这些年我发行的所有唱片,她全部都收藏着。她在电视里见过我好多次,当第一次真真实实地见到我时,她甚至兴奋得难以自制。不过,这种情况以前也不少见。 “第一天,她只是跟我开始学了会儿唱歌,就回去了;第二天下了课,她向我提出:想陪我吃顿饭再走。我们一起去了工作室所在的远藤町公寓,地下室的一间餐厅,在那儿吃了顿日本料理。也许是餐前,喝了太多的开胃酒,吃完饭,她突然昏倒在地上,浑身不住地剧烈颤抖,说是她的身上冷得厉害。我马上把她抱到餐厅角落的沙发上,让她躺下休息一会儿,还把我的西服,盖在了她的身上。我问她:是不是要请一位大夫来看看,正巧,旁边桌子上,坐着一位大夫,走过来后,摸了摸洋子的脉搏,还给她测量了一下体温,最后诊断,她只是由于过度疲劳,而引发了轻微贫血,让她就这么躺着休息就行。仅仅过了十五分钟左右,洋子就完全没事了。” “你一定很担心啰?” “那当然。她看上去身体确实比较弱,肩膀很单薄,说话老是有气无力的样子。” “她长得很漂亮吧?” “我今年四十七岁……哦,不……马上就四十八岁了,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坦白地说,我的心已经被她完全俘虏了。自从她离开以后,我就像失落了世界上,最无可替代的宝贵东西。” “那么,她感觉好点儿了以后,你们又去了哪儿?” “我曾向她提过建议,让她回我的房间,稍事休息一下,但她回答说:不想那样做。我敢对天发誓,我在劝她回房休息时,绝对没有动过任何邪念,为了不使她产生同样的误解,我对她也多次作了这样的说明。但她听到后,却偷偷地笑了。她说:‘先生不必多心,对于先生的好意相劝,我一点也没觉得有任何企图。我心里知道得非常清楚,先生一定是个标准的绅士。’” “哦?是这样?……” 我发现御手洗洁的目光,越发明亮起来,眼睛里像是闪动着两团火苗,而且,他的身体还忍不住,前后微微摇晃起来。凭我对他的长期了解,这正是他处在兴头上的一种表示哦。 “那简直太好了,在那以后,她又怎么样了呢?” “她向我提出,为了调整一下心情,想和我一起,开车出去兜兜风。” “哦,这太有意思了。她想出去兜风?”御手洗洁不由得拍了下巴掌,轻轻叫了一声,接着又问道,“你们到哪里去了?” “就在你们这儿附近。我们穿过了横滨市区,一直把车开到山丘公园那边,在那里,能够眺望到外国人公墓,以及整个横滨港。洋子正希望那样,因为她想吹吹夜里的凉风。” “那时候,你感觉她身体怎么样了?” “已经完全没问题了。看来,她的心情也很不错,站在髙处,远望眼前灯火通明的夜景,喜悦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这么说,那天晚上,她非常髙兴?” “她当时高兴极了,还不停地对着我,说了许多事情。” “她都对你说过什么?” “那还能说些什么?……无非就是身边的一些琐事。我们谈到了酒,谈到了时装,谈到了海外旅行,还谈到了美国大片……唉,总之,说了不少话。” “那真不错。你把自己的感情,也对她表达了?” “哦,不,我这个人,喜欢把感情默默地埋在心里,从没有贸然对女人表达的习惯。” “也就是说,那天你们两人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天,我连她的手也没碰过一下。然后,她又坐上我的奔驰轿车,回到幸区,我的工作室附近。她说,很想喝杯咖啡,我就和她一起,进了我们公寓一层的一间咖啡厅。” “喝完咖啡后,你送她回家了吗?” “我好几次提出,要送她回家,她都婉言谢绝了。她说:她喜欢从川崎车站,自己乘电车回家。也许她认为,我私下里有些什么企图。凭良心说,我可不是那种男人哦。” “她说过自己住在哪儿吗?” “她说,她就住在离横滨车站西口,不远的一幢公寓里。从车站步行到她家,不过七、八分钟。而她的报名表上填写的地址,是西区冈野二丁目X番X号木莓公寓五〇四号。我曾问过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她回答说是:只和一只西施犬一起生活,” “这只狗叫什么名字?” “它叫什么名字,有那么重要吗?……”秦野不满地说,“我没问过她的狗叫什么名字。她说过,那只狗也有着和人一样的感情,而且性情还十分凶猛。” “不错,狗这种动物,的确如此。那么后来呢?” “我和她一起,进了那家叫做‘咖啡艺术’的小店。正巧,刚才吃饭时遇见过的大夫,也在这里。洋子向他走了过去,对他刚才的帮助,表示了谢意。” “哦,原来如此。那么说,当天晚上,你们没再去过别的地方?” “喝过咖啡,我一直把她送到离她家不远的地方……” 秦野大造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一会儿。我感到奇怪,抬头看了看这位音乐家。 “你和她接过吻了?”御手洗洁满脸严肃地问道,听他说话的口气,准以为他亲眼见到了那一幕。 让人惊奇的是,音乐家满是皱纹的脸,腾地红了起来。 “是她主动扑过来,抱住了我。其实,我并不希望做出什么不道德的事情。” “这我当然知道……后来呢?你和她告别了?” “当然是了,我在她家门口,向她告别,回到自己的住处,埋头干起了我的事情。” “你的自制力真值得赞扬。一般男人那时,一定会发出色迷迷的笑声,而且,会尽力勾引她上床。” “我可不是那种没教养的人。不过,我向她表白了自己的感情。第二天,我确实又满心喜悦地等着她。我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高中时代,倾心等待一位心仪的少女,突然出现在教室里。” “做为一名音乐家,正需要这种激情,正因为有了这种神奇的力量,音乐家们才给我们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不朽名曲。你可别小看了自己发自内心的这份感情,那后来呢?” “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过了给她辅导的时间,她还是没有出现,我感觉十分不安,所以给她打了个电话。” “哦?……那她对你怎么说?” “她告诉我,自己正躺在横滨车站的医务室里,不知是谁,把她撞下了台阶,受了点伤,正在医务室接受救治,所以,只能晚点到我这儿来。我让她多保重身体,就这么挂断了电话。” 御手洗洁缓缓地点了几下头:“那么后来呢?……又怎么样了?” “只有这些,从那以后,一点儿洋子的消息也没有了。她再也没有在我的眼前出现过。” 听他这么说,我不禁感觉有点失望,就这么点儿事情就结束了,案件还能有多大的意思? 御手洗洁的感受,则是迥然不同,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看不出是同情还是嘲讽,也许还夹杂着一点对大师的怜悯。他盯着一旁默不做声的秦野,看了许久,才开口接着问道:“我想这件事,总不会这么就结束了吧?……” 秦野像是在表达内心的忧郁,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是的,我又到她在横滨的蓝莓公寓里看过。” “你见到她了吗?” “她已经搬走了,奇怪的是,我来到她家时,正有四、五个彪形大汉,从她家里往外搬家具。” “哦,还有这回事?”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搬到哪儿去了,就连现在的房东也不清楚。我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情,为此我非常担心。洋子的目光里,总是隐约流露出一点惶恐不安的神情,即使屋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有时也能看见她的身子,在不停地发着抖,让人感觉,她在躲避什么似的。” “横滨车站你也去过了吗?” “当然我去过那里了。” 说到这里,秦野又停了下来,目光死死地盯着桌面,莫名其妙地深深叹了口气。 “到那里又发现了什么?” “那里的人告诉我,上个星期六,根本没有哪位摔伤的女乘客,来到过那里,更没有人在医疗室接受过救治。” 御手洗洁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了起来,他抬头看了看秦野的脸。 “当然,这里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 “这还不是明摆着的?” 说完,御手洗洁把身子靠在椅背上。 “她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事。” “你这么认为,还有什么其他的根据吗?”御手洗洁问道。 “当然还有!……” “说出来让我听听。” “昨天,记得大约是六点半,洋子又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 “来过电话?……在电话里,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电话里她显得十分害怕,说是让我想办法救救她。我问她:现在她在哪儿,她说正在品川车站前,一家名叫‘太平洋饭店’的地下酒吧里。电话里还能隐隐听见,法国情调的背景音乐。她说:‘自己已经被一个可疑男子跟踪了,正逃进这家熟人开的酒吧里躲一躲。’我问她报警了没有,她说这点事情犯不上惊动警察,只要先生你能马上赶到这儿来,有先生在身边,就会感觉安全得多。我告诉她,我会马上动身赶到那里去,等我到来以前,请她千万不要动。她回答说:‘那太好了,只是对等着我上课的学生,有点过意不去。’实际上,当天来的只有三位学生,而且,让他们等会儿,也没有太大的关系。原因是这三位学生,很快要举办一场音乐会了,而可供他们练习的曲子还很多。另外,既然有三个人在一起,也会有许多共同话题打发时间。放下电话后我就马上自己开着车,一直向品川车站飞奔而去。原本打算乘电车去,能够快一点,但考虑到把女子救出来后,带她坐车离开,比较方便些。” “你的判断很对。” “我把车开得飞快,不到三十分钟,就赶到了那里。我把车径直开到饭店的停车场里,然后,就大步往地下室的酒吧赶去,可是,万万没想到……” 御手洗洁似乎听得十分入迷,他急不可待地催促道:“后来呢?” “她根本不在那儿,不但如此,我向酒保询问,洋子在哪儿时,他居然告诉我,今天,根本没有这么个人,到这里来过。 “这可真把我气坏了。我看见酒吧的角落里,有一部绿色的电话。我想,她一定是用这部电话打给我的,而且,酒吧里的确正在播放着相同的法国背景音乐。我想她一定在这个酒吧里待过,只是酒保没有注意到而已。酒保还告诉我,从未发现我所说的女子,使用过这部电话。 “真让我不知道该相信谁。这里附近,还有一家品川王子饭店,我想也许是她打电话时,说错了饭店的名字,于是,我也到那儿问了问。可是那家饭店里,也根本找不到她的踪影。不但如此,这里也一样没有发现她的任何痕迹。谁也没见到洋子出现在这里过。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这就是我和她交往的全部经过。依你看,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在那之后,你马上回到川崎那边的工作室去了吗?” “是的,除了那儿以外,那天我没有别的事情。” “回去以后,你发现有什么异常动静了吗?” “没有啊,回到公寓以后,我又接着给学生上完了课。”秦野点点头说。 “你横滨的家里,发生什么情况了吗?” “和往常一样,一句话,一切平安无事,” “你对这位谜一样的洋子,究竟了解多少?……你问过她的一些个人情况吗?比如她的职业和出生地?” “这些都还来不及问。原以为以后慢慢熟悉了,她就会知道的。” “那天的电话里,你向她提到过,你到蓝莓公寓找过她吗?” “那种紧急状况下,哪有工夫去说这种事啊?”秦野不解地反问道。 “假如仅仅按照正常的思考作判断,往往很难发现,那些刻意隐瞒起来的真相。就像动手术时,想把隐藏在体内的病灶去除掉,还得用手术刀,把没病的肌肤划开,才能做到一样。 “我想,这是桩远远超出我们预想的复杂案子,也是我十分感兴趣的问题。好吧,我愿意接受你的委托,一定把真相查明后,再告诉你,我这儿已经有你的名片,必要的话,我会随时给你打电话,或者发传真去的。” “可是,你还没有说到,需要多少费用呢。” “这个问题好说,可以以后慢馒再商量。我历来的做法,都是办完了事再算账。” “但愿你在收费问题上可别太出格。” “我和你一样,都具备起码的做人常识。这一点上,请你尽管放心好了。” “可是,你要调査这件事,起码得知道她的名字吧,到现在,我还没告诉过你她的姓氏。” “她姓什么这倒不要紧,可是如果有她的照片,或者知道她的出生日期,那倒是对我大有帮助。” “可是这些,我统统无法提供给你。”秦野很为难地说。 “我当然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如果你要有别的什么事的话,就请先回去吧,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结束吧。”御手洗洁显得十分快活地说道。 “你看,我还能再见到她吗?”临起身告别时,这位著名声乐家,还不忘问了这么一句。 “这倒不是不可能。”御手洗洁最后说道,“看来只有我,你是不想再见了吧?” <hr /> 注释: 第二节 事情现在十分清楚了,秦野大造之所以成为我朋友的委托人,其目的,并不在于探明怪事背后的真相,而仅仅是想让我的朋友,帮他寻找那位女子,让他能够再次与她相见。 这件事本来就没有什么头绪,但是,御手洗洁却连她的名字,都没打算问一问。我十分担心,这么一来,到底是否真的能找到她。再加上,到目前为止,御手洗洁手头上,连一张这位女子的照片也没有,因而对她的相貌,完全无从知悉。顶多知道她长得非常漂亮。 此外,连她的职业、年龄我们都一无所知,手头拿握的唯一线索,只有她搬走前的住所。通过走访邻居,虽然多少可以了解一点儿她的情况,可是在大城市里,租住公寓的人,一般都遵从不干涉他人私生活的原则,因此,无法对此抱有太大的希望。面对这种局面,我真不知道,御手洗洁还能有什么好办法。 从那以后,我很自然地关注起御手洗洁的动静,想看看他将采取何种办法,解决这些难题。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御手洗洁竟然根本没有采取什么行动。他每天四平八稳地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悠闲地翻看着一本密密麻麻地、画满记号和数字的书,偶尔也能见到他,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匆匆跳起身,不知给谁挂个电话,我见过他打电话的次数,也就四、五回吧。 有好几次,我因为来了点兴趣,开口问他,到底给谁打电话。这时,御手洗洁就会回头,直直地瞪着我,好像责怪我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给酒馆打的,想问问我要的酒到了没有。” 对于这种显然是糊弄人的回答,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第二天,御手洗洁又没有迈出家门一步,整天坐在马车道事务所的沙发里,一动也不动。我想拉他出去散散步,也被他断然拒绝了,他只是反反复复地听着莫扎特和巴赫的几首曲子,无聊地打发时间。 距离上次秦野大造的来访,又过去了两天多,一位名叫本宫雅志的青年,找到了我们这儿来,当时已经是下午了。 这位年轻人看起来十分客气,脸上总是挂满笑容,说话也十分坦率,“我是在川崎区池田一家叫S餐馆的店里,做临时工的。最近,我们店里经常有人上门来捣乱,弄得我们店长十分头痛。” “有人到店里捣乱?” “可是为什么要来捣乱,对方也没有明说,真正的原因,我们也实在无法猜透。” “哦?是怎么个捣乱法呢?” “这个……”年轻人似乎考虑了一会儿,好半天也没有开口说话,看来是在犹豫,说出来是否合适。 “把我们店厕所里的便池砸坏了。” 他这么一说,我们倒被弄得好半天都无言以对。 “到底什么被砸坏了?” “便池。而且,还接连砸坏了好几次。”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们S餐馆是在郊区吧?”御手洗洁强忍着笑问道。 “是的。我们是家连锁型的餐馆,在关东地区,几乎到处都有,每家店面都有很大的停车场。我所工作的那家店,就在第一京滨高速公路的沿线。” “你是说,你们S餐馆的厕所便池,被人砸坏了?” “是的。被砸坏的是男厕里最靠外的儿童用便池,修好了又被砸坏了,这样连着好几次。” “哦,光砸这一个?” “是啊。一进门右边,最靠前的那一个。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可真猜不透。 “一共被人砸坏了几次?” “前前后后已经三次了。” “三次了?……看来真不是偶然干的……还光砸破同一个便池?” “没错。每次砸坏的都是同一个,而其他的便池,全都完好无损,连裂纹都没有。” “砸了它,又能干什么呢?” “把它砸坏后拿走了。每次都只剩下一点儿碎片。” “砸坏后拿走了?……怎么拿走的?” “我想,一定是砸坏后,放进大包里带走的。御手洗洁先生,这种怪事,你还是头一回㈣吧?” “以前真没听说过,确实是头一次。那么,便池第一次被砸坏,大约是在什么时候?” “上个星期日。” “星期日……嗯?……”御手洗洁陷入了沉思。 “这件事,是我最先发现的。那天晚上十点左右,我想给厕所补充点儿手纸,顺便把那里的垃圾也清理掉,所以到客人用的厕所去看了看,结果发现便池居然少了一个。我顿时大吃一惊。一小时之前,它还好端端的,这也是我亲眼看见过的。我急忙跑去店长那里,详细地问个究竟,看看是不是厕所里要施工改造。当时店长反问我:‘混蛋,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我告诉他,有个便池找不到了,店长一听,大吃一惊:‘混蛋,你说什么?’我们两人又一起回到厕所看了一遍,果真少了一个便池。店长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本宫高兴地笑出声来。 “那以后呢?”御手洗洁问道。 “这么着很不雅观,而且让人感觉极不卫生,也会影响到客人的使用。因此,店长立刻给总店打了电话,把这件事报告给上级。总店答复说,正好有一家新店准备开业,安装完厕所后,还有剩下的便池,明天一早,就让专业人员,到我们店里来,给我们重新装一个便池。” “哦,那解决得还挺及时。” “星期一一早,专门安装卫浴设备的人来了,给我们重新装上了一个新的。当天上午,我没有到店里去,这件事是其他工友告诉我的。” “嗯,这件事也就算解决了。” “是啊。可是到了星期二的傍晚,新安上的便池又不见了。真的,你看,这肯定是故意的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本宫高兴地笑了好久。 “这次又是我发现的。晚上不到七点的时候,我到厕所去检查,咦,怎么便池又不见了?” “那又得吃了一惊了是吧?” “可不是!当然我又是大吃一惊,再次向店长作了报告,他也几乎不敢相信:‘啊?又不见了?这事该不是你干的吧?’……” “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那不可能是我干的。” “嗯。这件事,的确很不寻常,没听说还有人偷便池。被偷走的便池,跟普通的有什么不一样吗?” “不,完全一样。就是白色的,到处都有的那种。不过,这种便池型号很小,是儿童专用的。不会是因为,儿童用的便池体积小点,容易偷走吧?” “不管多小,总不能塞进一个挎包里拿走吧?” “那一定塞不进去,要不就是砸坏了以后……” “我看也不会有人专门收集它吧。要是把它拆卸下来,通过店里大门出去的话,大家一定能发现吧?” “那一定会被人看见的。” “假如拿布包上呢?” “就算包起来,也一定会很显眼。” “店员中有人见过哪位客人,从厕所里带走过大件的东西吗?” “我问过,都没见过。但是无论是谁,拿着这种大东西出去的话,一定会被我们看见的。” “有没有可能从厕所的窗户里,往外递出去呢?” “厕所里没有那么大的窗户,不能打开的小窗户,倒是有一个。” “好,知道了。你说被砸坏过三次。第三次是什么时候?” “今天刚刚发生的。” “今天?……” “对!……” “还是同一种便池吗?” “好像是一样的。今天我没看见,是店长那样说的。但这次他不可能怀疑是我干的,因为是我不在的时候,便池不见了的。” “要是你提供不出不在现场的证明,现在还不能这么乐观。第三次发生在什么时间?” “准确的时间可不好说。现在是上午十一点,那么被偷走的时间,不是十点左右就是九点半吧。” “你店里上午几点开门?” “我们店是二十四小时营业。” “哦,我竞然忘了!” “昨天晚上,我到我们店附近,一个叫做‘孔雀’的酒吧去的时候,听那里的老板说,一位叫御手洗洁的先生说过,假如最近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请马上告诉他。我对他说了我们店最近发生的这些事,他让我赶快到这儿来告诉你。当时我还犹豫,这种事该不该对你说,结果今天上午,便池再次被偷,这回我才下决心,跑来告诉你。” “你告诉我的这件事,很有价值。如果今后还有这种奇怪的事情发生的话,也请尽早来告诉我。” “你的本领我早就听说过,所以很想见你一面。我想请问一下先生,刚才我告诉你的这件事,将来能写进书里去吗?” “这得看你能不能说动我这位作家朋友了,也得看这个事件,今后的发展状况。但是我想,写进书里的可能,还是有的。你说对吧,作家先生?……本宫先生,一会儿你准备干什么去呢?” “等一下我还得回大学去听课,下午六点再到S餐馆打工。” “你每天的日程,都是这样吗?” “是的,基本都是这样。” “本宫君,下面的问题,请你好好考虑后再回答我。在你们S餐馆内部,最近一、两个星期之内,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特别的事情?” “是的。” “比如说什么样的事?” “我对你们的情况,完全不了解。你看不管是在哪些方面,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是我们职工内部的事,还是和顾客之间的事?” “无论什么都行。” 本宫交叉着双臂,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好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吧……我们同事内部,好像没出什么事。” “那么你们和顾客之间呢?……有过什么事没有?” “没有啊,没什么特别的事啊……” “我看不大可能吧。发生了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情,一定会有先兆。我想,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我先向你提示一下,比如有没有一群比较特殊的顾客,最近经常出现在店里,或者每周固定有一天,在你们店里集合之类的。” “好像没有这类事情吧……要说与众不同的顾客,好像也没有吧……照你这么说,是有人故意要跟我们店捣乱?” “那你再想想,顾客之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纠纷?哪怕事情不大,比如在停车场上发生过打斗之类,你看是不是有过?……尤其是发生在最近一、两个星期内的,请你务必再好好想想。” 本宫把头垂得更低,歪着脑袋想了很久,还是一脸茫然地摇首说道:“唉,我真的想不起来……想不出什么事情来。实在对不起。” “你把范围再扩大些,比如在你们店附近的住家,发生过什么事吗?” 本宫用拳头,轻轻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又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说道:“实在想不出发生过什么事,对不起。” “真是这样吗?”御手洗洁稍显失望地问道,看来,他把这个问题,看得相当重要,“你觉得,如果我拿同样的问题,去问你们S店的店长,他的回答,也会和你一样吗?” “我想他的回答一定和我一样。因为我和店长很合得来,我们俩几乎无话不说。如果他发现,有什么不寻常的事,一定会告诉我的。” “按理说,砸坏便池并且带走,一定会发出很大的声响,也很容易被人发现。而且,把砸坏的便池装起来带走,还需要特别大的包。这些行为都很引人注目。可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发现过这类可疑的人吧?” “啊,真的没人见过。店里播放的音乐声音很大,客人的说话声,以及其他杂音,加上外面汽车的噪声,合在一起也挺吵的。但是,有的时间段里,又几乎没什么人来,如果趁这个机会……” “这个我也考虑过了。只来过一、两次的客人,不可能对店里环境,知道得这么清楚,起码得先来店里,摸过几次情况后,才能知道。” “你说得很对。” “如果摸过几次情况后,再来砸便池的话,那么做这件事,还真费了不少力气呢。” “没错。”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他们以后,一定还想做什么更大的事情,不是光捣乱那么简单了。” “啊,是这样……你说得真对!……”本宫不由得频频点头。 “但是,想做什么大事,肯定得不止一个人。今天便池又被砸坏、偷走时,你们同事里,竟没有人发现吧?” “是啊,谁都没有发现。” “干了三次,三次都没人发现,看来,这伙人的组织能力还挺强,像是专门干这种事的人。” “对啊!……”本宫感叹地点点头。 “那么,客人使用的厕所,是不是不允许职工使用?” “是的,职工不能使用。职工有自己专用的厕所,就在厨房的角落里。 “呀就是说,在客人使用的厕所里面发生的事情,你们并不能马上就清楚了?” “是的,是这样……咦,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假如有人在厕所门口,挂上一个‘正在清扫中’的牌子,不让别的客人进去,你们店里的人,也发现不了吧?” “是的……如果像你说的这样,还真发现不了。” “现在,你们店的店员里,除了店长之外,大部分都是打工的学生,和兼职的主妇吧?” “全是这些人,当然店长除外。” “我知道了,现在问题已经越来越清楚了。我想问的就是这些。请你在这张纸上,帮我写下你们S店的准确地址和电话,还有你们店长的名字。你今天所有的日程,请照常进行,下午六点也和平常一样,准时到S店上班去,到时候,我也可能会去你们那儿。请你用这个电话,打给你们店长,把我的意思告诉他,再请他在我到达以前,不要去修理那个便池。你看怎么样?” “咦?……哦,那好吧。”本宫马上站起身来。 御手洗洁也立起身,快步向电话走去,摘下话机递到本宫手里。在他拨号的时候,御手洗洁又照例背着双手,在屋里走来走去,看来,他开始思索这件事了。 “御手洗洁先生,你今天能到我们店里去一趟吗?”本宫把话筒拿在手里,不安地向御手洗洁问道。看来,一定是店长在电话里,让他这么问的。 “十分抱歉,我目前还不能确定,案件的本质是什么,得看今天傍晚前,我能不能彻底分析出事件的原因。所以,今天晚上能不能去,暂时还不能确定。” “哦,御手洗洁先生还让我告诉你,在他到来之前,不要去动那个砸坏的便池……” “把问题彻底弄清楚,得到明天、或者一个星期以后,现在还不大好说。我看,损坏一个便池,对顾客的使用影响不大吧。如果我的想法是对的,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够有结论。这其实应该是个十分重大的案件。你今天来得正是时候,如果你今天不来我这儿,有可能发生更重大的事情。请你照我说的去做,也许这次池田这间S店倒闭的危险,还是可以挽救的。”御手洗洁突然这样危言耸听地说道。 “咦?我们店有倒闭的危险?” “弄不好的话。” 本宫又急忙把御手洗洁所说的话,一股脑地转告了店长。 打过电话,本宫低头行了个礼,说了声“再见”,就转身回去了。 第三节 本宫刚一离开,御手洗洁立刻跑到屏风后面,在我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旧报纸堆前,迅速翻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只见他抱着厚厚的一摞旧报纸回来了,砰的一声,把它们使劲地摔在桌子上。 “石冈先生,你快过来。看来,这件事的进展,可不一般,也许我们得抓紧点儿。不过,目前我们手头掌握的资料还太少,这是最近两星期的旧报纸,你来帮忙找一找,看看里头有什么不寻常的消息和报道。另外,到了播放新闻的时间,你别忘了帮我打开电视机。” 说着,御手洗洁迅速地把一摞旧报纸,塞在我怀里,又忙着翻他的报纸去了。 至今遇到的各种案件中,他也曾多次像这回一样,若感到推理的根据不足,便喜欢翻翻旧报纸。然而,我却始终无法理解,他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 “御手洗洁,御手洗洁,你快来看。” “哎呀,石冈先生,你瞎喊什么,已经没多少时间了,你要好好运用自己的第一感觉来判断。这次,我们遇到的两件怪事,它们并非孤立的,背后一定有关联。我认为,问题不是发生在音乐家居住的幸区远藤町,就是发生在S店所处的川崎区池田。肯定发生在这两个地区附近。但是他在东京的那处公寓,你也别忘了。那儿好像是品川……哦,不,是大田,属于目黑区。” “咦?……等等,你是说,在音乐家那儿露了几次面,后来又失踪了的那位女子,跟这间餐馆卫生间便池被偷的事件,有直接的联系?” “要不咱们来打个赌,石冈君。两起事件如同政治和贪腐一样,密不可分,像是同一株球茎上,长出的两个芽。” “实在令人难以置信。那么,为什么你说,时间已经紧迫了?” “现在没工夫对你慢慢说,但这完全是有根据的判断。我们不抓紧点时间,恐怕就来不及了,这一点,请你务必得相信我。如果我的推断没出错,不出几个小时,一定会有什么重大事件发生。原因以后我再慢慢向你解释,拜托你了,快点按照我说的去做。” 御手洗洁十分自信地,对着我连喊带叫。 那以后足足一个小时,我们俩是在翻看旧报纸中度过的,遗憾的是,我们还是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对我来说,这么漫无目的地在旧报纸里,一页一页地翻,想找出点破案的依据,简直比登天还难。看来御手洗洁也是一样。我看他拿走我的报纸,在那儿仔细翻看了半天,结果也没发现,上面有什么让他感兴趣的内容。 御手洗洁把成堆的旧报纸,往旁边一扔,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来。他用指关节轻轻叩着自己的牙齿和嘴唇,伸手把头发弄得乱乱的,又开始在屋里,大步走来走去。 “御手洗洁!……”我只好壮着胆子,叫了他一声,那是因为我的肚子,早已空空如也。时间已经到了中午。 “你不是说,有规律的生活习惯,有助于身体健康吗?……我看,是不是先把午饭解决了再说?” 正当我小心翼翼地,向他提出这个建议时,御手洗洁打断了我的话,说了一句:“哦,原来是后天中午。” 接着,他又急忙向电话走去,迅速拿起话筒,按了几下按键。 “是S饭店吗?请叫一下中岛店长……我是御手洗洁啊。” 店长接电话后,御手洗洁马上问他,有没有发现四、五个一伙的客人,最近经常光顾店里,是不是有几个人,每晚在固定的时间里出现。他问得十分详细和认真。这个电话足足打了二十分钟。 “这到底怎么回事?!……简直莫名其妙!”放下电话,御手洗洁走到房子中间,愤愤地大声说道,“看来这桩案子,确实有点怪,便池被人砸坏了带走,没人发现倒也没什么,店里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出现,这也情有可原,大家都在忙嘛。但是也没有四、五个一伙的人,经常来到店里,这就有点怪了。” 御手洗洁坐到自己常坐的沙发的扶手上,自言自语地说:“没发现有一伙那样的顾客出现,这从道理上,肯定说不通。这究竞是怎么回事?……他们又有什么必要,非要把便池砸坏呢?……到底为什么呢?” “你是说,有一伙四、五个男子,经常去店里?如果只考虑固定的顾客,那么,一伙女的去那儿算不算?” 听到我的问话,御手洗洁轻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高高地抬了一下手,站了起来。 “告诉你,石冈老弟,被人砸坏的可是男厕所的便池。” 我一想,哦,说得也是在理哦。 御手洗洁又开始在屋里踱起步子来。我站起身,向电视机走去,播放新闻的时间已经到了。 我打开电视,先听了一则油轮火灾的新闻。接下来播的,是一段银行被劫的消息,我巳经开始紧张起来了。我回头偷偷看了御手洗洁一眼,他仍然显得那么无动于衷。 接下来的新闻,是汽车撞人逃逸事件,他看起来还是不怎么感兴趣,只有我感到十分紧张,竖起耳朵认真听着,就怕漏过了一句话。 新闻里说,两名高中生驾驶一辆摩托车,行驶在千叶的国道上时,被后面飞驰而来的小轿车撞倒在地,其中一人当场死亡。 下面一条新闻,是关于政治捐款的。再下面的新闻是说:自民党提出了一个抑制物价快速上涨的提案,但受到反对党的攻击。他们认为,这种事,政府用不着去管,应当完全听其自然。这次播报的新闻,就只有这些了。 我想:既然没有什么对我们有用的消息,就拿起了遥控器把电视关上。 “慢着!……”只听见御手洗洁急切地喊了一声,“快,把电视机再打开!……快快地!快快地!……” 我赶紧按下了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画面上出现的图象,好像是哪个小公园。一位女播音员,正在画面中进行解说。 “去年三月X日,被人砍伤毁坏的目黑区五本木三丁目下马小公园里的一棵针叶树,在附近街道的好心人,以及临近的驹泽大学植物系教授的救护处理下,已经恢复了生长,现在看来情况良好。” 接下来出现在画面上的,是一棵树被砍断的枝丫,以及树干和根部周围,被斧子砍伤的痕迹,树干上还包着稻草编成的绳子,像纱布似的,围着树干扎了好几圏。树根四周,还用几根木棍撑着,看起来,当时被破坏得的确很惨。 “请听听附近居民的声音。” 说完,画面中出现了一位中年男性。 “混蛋,居然还有人冲这些可爱的树木下手!他们这么做,对自己到底有什么好处呢?……我实在不理解…… “大家都看见了,这个公园面积这么小,那么多卡车从这附近经过。这些汽车排放的废气太严重了,这片绿地,对于我们住在附近的人来说,就像沙漠中的绿洲一样宝贵。这里只种着这么一棵树,居然还被人毁坏成这样。我希望干这种坏事的人马上住手,不能再继续破坏下去了!” 我觉得这段新闻,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这类新闻也太普通了。然而想不到的是,御手洗洁双眼紧盯着画面,还赶前几步,走到电视机前。 “这段新闻有什么稀奇的?还不是普普通通的一件事?” “喂,你快看!……” 听我这么一说,御手洗洁伸手指着电视上的一点,我一看,原来是S餐馆的招牌。 “啊,看见S餐馆了。”我点了点头。出现在新闻里的五本木下马小公园的旁边,居然有一家位于郊区的S餐馆。 说起来也不值得奇怪,S餐馆是关东地区,一家有名的大型连锁餐饮店,据说,那些店铺总共超过一百家。 “可是这又和我们的事有什么关系?S餐馆的店,还不到处都是?那里好像是驹泽大街沿线,凡是在这种临街的地方,总是能看到几家S餐馆或者D餐馆之类的门店啊。” 可是御手洗洁对我提出的质向,不置可否,又往旁边一闪,开始在屋里,急速地来回走动着。 当我把视线转回电视上面时,新闻已经播送完了,接下来是天气预报节目,我只好关上了电视。 “难道是……”听见御手洗洁嘴里,轻轻嘟囔着什么,我顿时又紧张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川崎区池田、目黑区五本木、幸区远藤町。池田(IKEtA)、五本木(GOhONGI)、远藤町(ENDOMAChI)……I、G、E,啊,原来如此!” 他两只手举得髙髙的,嘴里说着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话。 “真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啊?……这恰好就是我擅长的东西,上帝可真会开玩笑。不,不,这不对。这么一来,肯定不对了。没时间了,还是再重新好好想想吧……IGE,什么玩意儿!不行,满脑子净是这个IGE了,这也太凑巧了,这不太可能……什么??……IGE……IGE!……石冈君!……” 听到御手洗洁的喊声,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双目睁得滚圆,眼里似乎放着光。 “刚才电视里说,被砍坏的树,是常绿针叶树木,真是那样吗?” “啊?……”我不禁大吃一惊,不知怎么回答他才好。 御手洗洁懊丧地挥动着右拳,接着追问道:“你说,是不是那样?” “咦?……哦,哦……” “的确是吗?……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听见了吧?” “哦,不,电视里确实是那么说的……那又怎么了?” “太棒了!……”御手洗洁激动地喊出声来,双手使劲挥舞着,“真让人不敢相信,这无疑是神对我发出的暗示!……你知道吧,石冈君,是神暗示了我,这件事情的真相是什么!” 我吃惊地站起身来。 “不,现在还没有完全弄明白,虽然还没弄明白,但没关系,有了这把钥匙,一定能把真相揭开来的。还来得及,看来还来得及。石冈君,请你来帮个忙,请你就像雕塑似的,一动也别动。就一小会儿,就那么一小会儿……” 说着说着,御手洗洁突然愣住了。 这样过去了二十分钟,我们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又过了一会儿工夫,他开始忙碌了起来。他先走到电话机前,拿起话筒,按了几个号码,不知在给什么人打电话。我只是默不做声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 “秦野先生吗?你怎么样?……我是谁?我就是前天见过面的马车道的御手洗洁。最近心情好点了吗?……咦?太忙?心情不好?……哦,你放心,一会儿我会让你高兴的。今天,那个迷一样的漂亮女子,一定会给你打电话的。什么?……当然是真的了。你问为什么?是啊,是我安排好的。时间我估计百分之九十,是在下午六点半。但是在其他时间,给你打电话的概率,也有百分之十左右吧。要是你特别想见她一面,那就好好待在那儿等着,千万别离开。” 御手洗洁的语气不容置疑。 “要是她给你来了电话,就告诉她,那里只有你一个人在。这一点,无论如何要向她强调清楚。而且还要告诉她,今天不会再有人前来拜访你。一定要照我说的告诉她。什么原因,以后我会跟你解释的。要想见到她的话,就请按我说的做。如果不那么说的话,她还会和上次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以后你就永远别想再见到她了。 “……是啊,你说得对,这是一个都市里,海市蜃楼般的女人。有魅力的女人,只能存在虚幻中。她也是那样的,谁也无法认识真正的她。尤其因为她是女人,既然是女人,那就和有魅力的人格,无法并存。如果这两样重叠在一个人的身上,一定会充满矛盾的,意味着这是一个不稳定的瞬间。 “……你放心,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复杂。要是她想拉你,跟她到哪儿去,你就尽管跟她走。你的安全完全有保证。假如她希望和你共度良宵,你不妨顺水推舟,答应下来,也许算是件髙兴的事呢。因为你只能见到她这一回了,过了这一夜,就再也无缘相见。今天晚上就是最后的一夜。但是我相信,以后你也绝不想再见到她。 “如果她给你来电话,请你打电话到这里说一声。你就找石冈君,托他把话带给我就行。电话号码是四九六一五二XX,是本市电话号码。你只要像打电报似的,说一句‘她的电话来过了’就行。不管她对你说了多少情意绵绵的话,我不会像个小报记者似的,刨根问底,这一点请你放心。最后,请你好好洗个澡,把头发梳整齐点,再见。” 御手洗洁放下电话,但马上又拿起话筒,不知给谁又拨了个电话。接着,他突然捏着嗓子说起话来,听到他装出的不男不女的声音,连我也不禁吓了一跳。 “哏,你是住宅行业协会吗?……哦,不对?那你是哪儿?……什么,你问我?我是建设部住宅问题审议会。刚才我又査了一下电话号码本。哦,你的电话是吗?……哦,政府机关的电话,不用查也知道。那当然,不过这星期,我们这儿负责接电话的人感冒了,发烧三十九度五。真没办法。哈哈哈,你稍等,咦,怎么挂上了?……” “喂,御手洗洁,你到底在干什么啊?”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得开口询问。我知道他上一个电话,是打给秦野大造的,告诉他已经安排好了,让那个女子给他去电话。然而,我很清楚他其实什么也没干,今天光是像一头熊似的,在屋子中间,不停地走来走去。他对秦野大造的话,只能让人认为,是为了挣点办案费,尽拣好听的来蒙骗那位音乐家。 下一个电话里,他自称什么建设部住宅问题审议会,也不知道他胡说了些什么。甚至这电话是给谁打的,我也不知道。不知是不是他的脑袋,出了什么问题,如果不是的话,那他一定在恶作剧,在我看来,御手洗洁干的这一切,完全都是没什么用的傻事。 还没等我回过神,闲不住的御手洗洁,又开始给谁打电话了。好不容易不在屋里疯疯癫癫地走来走去,没想到一转身,他又迷上了打电话。 “喂,是户部警察署吗?我找刑事科的丹下警官。你问我?我叫御手洗洁,啊……石冈先生你别担心,操心太多容易掉头发。冰箱里有牛奶,多喝点有利于保护胃黏膜。”御手洗洁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应那边的电话,“——喂喂,丹下先生吗?最近身体好吧?……哦,是吗?……有事忙着,可比什么都强……哦,对,对,要是警察们都有空,到山下公园钓鱼去,那这个世界就太平了。不过告诉你,今天晚上可能有大事发生。我完全没打算改变你的生活方式,但是如果你太太不反对,你步步髙升的话,今天晚上五点半,请你多派几个人,到川崎区池田那家汽车餐馆S店去,帮我把四名黑社会打手抓进去。 “你问他们具体犯什么事?……这些得以后慢慢调査了,现在还不清楚。我也是刚刚知道的/但是根据现有情况来判断,那家餐馆今晚六点以后,一定会发生重大事件。你放心,肯定不会让你白跑的,这我可以保证。可能情况会很严重。我那位朋友石冈和己,你见过的,他今晚五点,去那儿等你。” “咦?你说什么?”我不禁抬头看着他。 “你听他调配就行。我会和他随时保持联系的。” “喂,你自己怎么不去?……”我不禁感到不安起来,大声问他。 “哏!……今天发生的事件,到底属于什么性质,被害人、加害人分别是谁,事件会闹到多大规模,这些问题一旦我査明,会立即通知S餐馆的。上面说的你都记住了没有?……那好,那好!不用我再啰唆了吧?……你们最好别开警车去,要是你那辆警车往那儿一停,今天晚上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另外,去的车也尽量别用‘88’号牌的,他们会认出来。就开那辆白色面包车去最好。不过别让人看见里头坐着的人全都头戴头盔,手持防弹盾牌。这次我们的对手很厉害,而且嗅觉很灵敏。另外我得跟你商量,你今天晚上去的时候,能不能不穿你那件西服加风衣,那样你一到店里,身份就暴露了。对你太太说,让她给你准备一身毛衣配牛仔裤穿着去。要能穿一件短外套,或者夹克就更好。你进去后,眼神也别太凶,就得像对家庭主妇推销汽车一样,显得温柔点……对,对,这是有点难,这我知道。不过,是的,是的……那好。那么五点半见。拜托了。” “石冈老兄弟!……”刚挂上电话,御手洗洁就开始叫我,“电话里说的,你都听见了吧?……抓紧时间准备一下,尽快赶到川崎的S店那里去。我想你肚子也饿了,到那里再好好吃一顿,我会给你打电话,但是,你不用坐在公用电话旁边等,我要打的话,会挂到厨房那部电话上,你尽量坐得离厨房近点就行。 “你到达S店以后,马上找他们的中岛店长,告诉他:晚上五点半,户部警察署有五位警察会到那儿去。另外你把我的意图中,你能理解的部分也告诉他。没问题的话,你可以先走了。再见。” “喂,等等。说实在的,你的什么意图,我一点都不知道!” “你就这么照直告诉他总会吧?”御手洗洁带着一脸恶狠狠的表情对我说。 “就我一个人去吗?” “那当然啰。” “那你干什么去啊?” “这还用说,出去调査事件去。总得知道今天晚上,S店会发生什么事啊。” “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事吗?” “那怎么能知道?这些事,我不也是刚听本宫说的?” “还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呢,那你也敢通知警察?”我大吃一惊。 “这都是神告诉我的。人生到了关键时候,就得豁出去拼一拼。” “我怎么觉得,对你来说,总是到了关键时候似的……” “假如一切像我预料的那样,现在还不赶紧想办法,就来不及了。没时间再犹豫了,眼看就要有大事发生,而我既然提前想到了,如果没有及时采取措施去阻止,将来一定会后悔的。这么一想,即使冒点危险也值得。啊!……已经没有时间了,马上就快到两点了,离预计的时间,只有四个多小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要弄清今晚将要发生什么事情,这就是事情的关键。” “你怎么知道六点半将有大事要发生?” “已经没时间慢慢跟你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但是,你让我去,总得有什么线索和理由吧?” “那当然有了。”御手洗洁立刻变得一副成熟在胸的样子。 “是你刚才提到的什么IC什么吗?” “IC……噢,不是那个。那是个更大、更根本的问题,是治疗这个严重患病的都市,打开这个锈迹斑斑的金库的钥匙。但是,它和我们现在要采取的行动无关。” “但是目前你所知道的事情,我也都知道啊!” “是的,所有情况你也都知道。” “你是说,我所知道的情况中,已经包括了足够的线索,能够推断出今晚将要发生的事件,决定你我的行动?” “你说的完全正确。没有时间了,我得走了。注意锁好门,把煤气关了。” 御手洗洁穿好大衣,匆匆忙忙地消失在大门外面…… 著名声乐家面前出现的、谜一样的美女,以及她谜一样的搬家和行为,还有川崎区池田,那家郊区餐馆,被人屡次砸坏的儿童用便池——这两件事情,和目黑区五本木下马小公园,那条新闻报道,究竟要怎样联系在一起呢?…… 而这些事情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关键线索呢?从这里,又怎能推断出今晚六点半,将会在川崎的S餐馆,发生重大事件呢?而且,据说这个大事件的性质,还能据此调査出来——这一切无法理解的事情,御手洗洁又是根据什么,能把它们联系起来的?…… 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房间里,想了好久好久。 第四节 下了电车后,我又换了辆出租车,一直开到这家S汽车餐馆的门前。一路上,我在脑子里,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又仔细地整理了一遍。 一位美女,突然来到著名声乐家秦野大造的音乐工作室,提出想从头开始,跟他学声乐。但是只学了两天之后,她在第三天打了个电话来,说是从横滨车站的台阶上摔下来、受了伤,不能继续到那里参加学习了。而秦野大造经过了解,认为根本就没发生过这件事。也就是说,这个女人在说谎。 其后不久,她又给秦野的工作室打来电话,说有个神秘男子在跟踪她,希望秦野前往相救。她说自己正在太平洋饭店的酒吧里等着。当秦野大造急忙驱车,赶到那里的时候,那位女人又像烟雾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仅如此,酒保还证实,根本就没有见到过这个人。 另外,就是这家S餐馆的厕所便池,屡次遭人破坏的事件。这两起事件之间,到底存在什么联系?尽管我绞尽脑汁,仍旧无法发现,它们之间存在丝毫的关联。 S餐馆的中岛店长,是位戴眼镜的瘦瘦的男子,头发精心地梳理成三七开,身穿一套干净的黑色西服。很难看出他的年龄到底有多大,但是从他的笑容,和脸上的皮肤来推测,可能还很年轻。 中岛店长说话十分客气,行动中透出一副干练的样子。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事情对他说了一遍。和往常一样,我每天只见到御手洗洁忙忙碌碌地做这做那,对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我却一点也不了解。比如他对这次发生的事件作何判断,我几乎完全一无所知。我像一个月之前,刚到日本的外国人一样,结结巴巴地,把御手洗洁让我转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店长,但是看得出,中岛店长还是没有完全听懂我在说什么,他一脸茫然,半天也插不上一句话,最后,总算捺着性子,听我把话说完了。 “那么,就是说,户部警署要来五名警察对吗?” “对。”对于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 “是五点半到吗?” “是的。” “那用不用给他们留几个座位?不过五点半的时候,客人还不多,空位子总会有的……今天晚上,这里真要发生什么大事?” “御手洗洁是这么说的。”我也只能这么如实地告诉他。 “他说的话是真的吗?……我想不大可能吧。我来这间店里,已经有六年了,可能引发犯罪的事情,一次也没出过。偶尔也有骑摩托的暴走族来这里,那只在星斯五、六两天的半夜,今天虽然也是星期五,但是五、六点钟这个时候,他们还不会来。我们的顾客以学生和白领家庭,以及公司的年轻小姐居多,只是家普普通通的餐饮店而已。” “哦,是吗?” “刚才,御手洗洁先生电话里也这么说。但是我放下电话后,又想了很久,实在记不起来有哪天,来过什么暴徒恶棍,或者黑社会那帮人。来这里吃饭的人,大多数都是带着家人一起来的。那些惹不起的人,爱去的好像是别的地方吧。” “哦,是吗?” “是的。来我们这里用餐的,大多是全家一起来的。要是赶上星期天,这里热闹得就像个儿童游乐场,我们都忙不过来。从没见过那些凶神恶煞的家伙上这里来,而且,像他说的,一来就是四、五个,成帮结伙的,我就更没见过了。御手洗洁先生本事虽然大,我看他这次,是不是看走眼了……” 说实话,本来我心里多少就有点儿嘀咕,被他这么一说,还真有些不自信起来。我往店里扫了一眼,看见的净是学生打扮的年轻情侣,还有像是家住附近的家庭主妇,就连坐在那儿的几位中年男子,看起来也像是哪家公司的正经干部。 正在边吃饭、边聊着有趣的事情。旁边零零星星坐着的几个人,也在优哉游哉地读报纸。这哪像过一会儿就有大事发生?而且也没觉得有必要大惊小怪地叫警察来。 我想,再过一会儿,那五位警察要是来了,让他们坐上几个钟头冷板凳,到时候风平浪静,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不知道那几位先生的驴脸,得拉得多长。想到这里,我不禁有点紧张,估计今天的结局,可能不大好看。 “那,你看我该帮你干点什么?” “现在你什么也别干。御手洗洁说过,他会打电话来,教你该怎么办。等他的电话打来了,我们再商量。他说要是打电话来了,就让我接,所以,来电话以后,请马上叫我。你看我坐这儿合适吗?” 我的位置正好在大厅中央,离厨房也比较近。我坐的桌子和厨房之间,有一块不太髙的屏风拦着。屏风上面有几个凹槽,里面放着几盆塑料做成的常青藤盆景。虽然我坐下来时,看不见厨房里面,但要是站起来的话,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行,你坐这合适,我们厨房里装的是无绳电话,要是有石冈先生的电话,可以把话机拿来让你接。” “那太好了。” 我坐下来后,要了几个菜,吃饱喝足后,便坐着喝茶。正在这时电话来了。我把话机贴在耳朵上,往墙上的挂钟瞧了一眼,已经快五点钟了。 “石冈君,下面请你照我说的办。”我刚把话筒拿好,电话里就传来御手洗洁的声音。 “谁来的电话?是御手洗洁先生吗?……”店长问我。 “店长在你身边吗?” “在。” “那好,请他赶紧把店里的窗帘全部拉上。” “店长,御手洗洁先生请你,把店里的窗帘全拉上。” 我把御手洗洁说的话转告了店长,他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叫上两位女服务员,迅速地分头,把三个大玻璃窗的窗帘给拉上了。这时店里的顾客还不多,拉上窗帘,倒没显得太费劲。 “石冈先生,你现在正坐在屏风前面吧。电话里现在有一些杂音,你拿的大概是无绳移动电话吧?” “对啊。” “那太好了。你马上站起来,走到屏风前面去,把向你这一边垂下来的常青藤,都拨到厨房方向去。那样一来,屏风自然就会向南倾斜,也就是说,会向和大门相反的方向倒。马上去办。” “行。”我把电话放在桌上,转身照他说的做完了。 “做好了。”我拿起电话向他报告。 “你回头向大门那边看。” “我看着呢。” “能看见收银台,还有卖小礼品的柜台了吧?” “嗯。” “右上方墙壁上,挂着一个米老鼠图案的挂钟,看见了吧?” “啊,看见了。” “你往那个方向走。” “明白了。” “走到厨房这边了吧?……”御手洗洁在电话里指挥道,“从那儿往右拐。看见那儿有两张贴着木纹纸的桌子了吗?” “哦,有。” “再往里就是厕所,前面右手边,有部磁卡式的公用电话,对吗?” “御手洗洁,别拿我闹着玩了。你到底躲在哪儿看着?” “石冈君,你回头看看,窗帘全挂得严严实实,我哪能看得见?” 我转头看了看窗户,真像他说的那样,几个窗户都拉上了窗帘,经过门口的第一京滨高速公路,和路边的楼房,全都看不见,店里的客人并不多,一看就知道,御手洗洁并不在里头。如果说能看见的,就只有正面的玻璃门了。透过玻璃,虽然能看见S餐馆的部分外墙,和刚拉上窗帘的一部分窗户,但是,根本看不见任何外边的建筑物。 我又回到店长身边向他询问:“御手洗洁对你说过,他今天来过这儿吗?” 店长一听,顿时瞪大了眼睛,连连摇头说道:“我根本就没和他见过面。” 这时,电话里又传来御手洗洁那不耐烦的声音:“石冈先生,这些话以后再说!……你告诉店长,靠近厕所的那两张桌子得先空着,其中的一张,也就是离厕所较远的那张桌子,给丹下警官留着。一会儿他们几个要坐那儿。” “哦,知道了。那么,最里头的那张桌子,是给什么人留的呢?” “今晚有一伙人,会乘一辆乳白色的奔驰车,到餐馆里去。我想他们一定想坐在那儿。刚才对你说的这些,你都记下来没有?” “等等!……”我一边让店长帮我拿着电话,一边掏出了记事本。 “奔驰车的车号是品川33,后面数字是91XX。会有几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跟着一位八十岁的白发老人到那儿去。人数大约三、四个吧。老人不坐椅子,我看他会坐在带软垫的沙发上,面朝厕所方向。他刚坐下不久,就会站起来,到那部绿色电话机那儿打电话。” “喂……喂喂!……御手洗洁,你怎么连他们会干什么都知道?” “这些事情,以后慢慢再跟你说!……你通知店里:老人他们如果来了,还按普通顾客那样接待,叫一个服务生过去,请他点菜,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老人也许会要一碗不放盐的糙米粥。总之,我说的这些事,今晚肯定会出现,我连他们的剧本都拿到手了。一会儿那辆奔驰车,在停车场停好后,你和几位警官,得给我打起点精神来。刚才向你说过的那些情节,就像写好的剧本一样,一定会上演,但是,另外再出点什么意外的事情,我可就猜不着了。这些话请你尽快转告丹下警官,在一旁的店长,你也要告诉他一下。通知完了以后,你还坐回厨房旁边的座位上等着。你旁边的屏风,刚才动过了以后,应该能看得见丹下警官他们的位置,你要时刻注意他们那边的动静。” “那你现在在哪儿?” “你问我?……我在惠比寿。” “惠比寿?……你这时候还跑到那儿去干什么?而且你人在那么远的地方,怎么对这儿的一切,都了解这么清楚……” “你这个习惯可不好,关键时候,老喜欢问这问那的,没个完,同一件事问几遍,就没意思了。我这边儿正忙着呢!” “你现在在忙什么?难道你不来这儿了?” “我想,或许也会过去,但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好戏开演的时间。我这边还有好多事要办。” “今天,这里到底要发生什么事?” “我还得接着搞些调査,但基本上已经清楚了;没把握的事情,我还不能说,因为弄不好可能事关人命。” “你说的是真的?” “再给我点时间,我就全清楚了。待会儿我再给你打电话,你一定得记住,今晚,将要发生的事情,十分重大,但是你也不能慌,好戏开场时,我会给你发暗号,所以没开始以前,你尽可以放松些。” “会给我什么暗号?……总不会真的跟演戏一样,开场前先响铃吧?” “没错,会响铃的。” “铃在哪儿?真的?……”我想,我这位朋友肯定又在拿我开心。 “不就是你现在手里拿的那玩意儿吗?” “我拿着什么玩意儿了?……手里拿着的?……哦,你是说电话机?”…… “正是它了。过一会儿,秦野大造先生会给你们那儿打电话。他会告诉你,那位谜一样神秘的女人,给他打过电话了。那就是好戏开场的铃声。” “咦?他会给这儿打电话?” “喂喂喂,小声点儿,石冈先生!刚才你在家里,没听见我打电话的时候,对他说过什么?你把事情都记清楚点儿。只要秦野不给你那儿去电话,下面的好戏就开不了场。一切都是从那位美女,给秦野去电话后开始的,知道了吗?……” “我还是满头雾水,不过你刚才说的事情,我倒是记住了。” “现在你知道这么多就行了,在你动手记述这桩事件以前,会全都知道的。其余的话待会儿再说了。” 只听“咔嚓”一声,御手洗洁竟然把电话挂上了。 第五节 五点半整,丹下警官等几个人,推开店门进来了。他还是平常那副模样,标准的大背头,梳得油光水滑,两眼炯炯有神,撅着嘴像是正准备训人,一看就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好印象。可是,如果和跟在后面的那四位老兄比起来,他这副嘴脸,还算是最可爱的了。 看上去后面那四位警察,个个都不是善茬儿,知道的说他们是警察,不知道的会以为来了一帮黑社会的流氓呢,而且,还得是流氓中挑出来的、最凶神恶煞的角色。 你瞧,这几位刚一进门,差不多就把中岛店长和我的腿都吓软了,女服务员个个吓得抱头尖叫,跑得快的,已经溜到屏风后头躲了起来。 中岛还真不愧是店长,我向他使了一个眼色后,他就壮着胆子,向他们走过去,按御手洗洁交代的那样,把他们五位,安排到厕所附近那张桌子旁边坐下,然后,再按商量好的那样,搬了两把椅子放在旁边。等他们都坐好后,服务员这才战战兢兢地,给他们送上水来。我也到他们那儿打了个招呼。 “哦,石冈先生,有些日子没见了。”丹下警官大声说道。平常他说话就是大嗓门。 “是啊!……辛苦你们几位了。”我回答说。 “我这几位弟兄,虽然形象差点,但都是我四科的同事,从我旁边数起,依次是青柳、角田、藤城和金官。” 丹下警官倒不怕揭自己人的短,把丑话先说了,倒也挺自然。他刚介绍完,那几个相貌凶恶的警察,挨个儿和我点头打招呼,这场面大概看起来也挺滑稽的。 “我这几个弟兄长相太凶,要让他们去盯梢,很容易暴露,所以老得拿点报纸杂志挡住脸,或者让他们戴副墨镜。” “哇!……”其实我心里,倒真想让他们这样做,但是因为害怕,最后没敢说。 他们贴身穿着灰色或者棕色的厚衬衫,外头再套一件绣着什么建筑公司名字的工作服。虽然他们装扮成建筑工人,让人觉得体格太壮,但粗粗一看,却真有几分相象呢。 打扮得最特别的,还是丹下警官,他身穿一件蓝底白色图案的毛衣,十分醒目,而且,上面的图形也相当有趣。那是一幅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围着一个雪人做游戏的图画,还有一条狗在旁边。两个孩子的模样,非常可爱,和这件毛衣的主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我好奇地凑近他的毛衣,多看了几眼,丹下警官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件毛衣,是临时从小舅子那里借来穿穿的。” 我到他们桌子去的途中,曾向大门外偷偷瞥了一眼,发现停车场边上,停着一辆白色的面包车。看来丹下警官虽然外表看上去吓人,但对于上级交代的事,做得还是挺周到的,这正是他的一个优点,御手洗洁也常常对我提起。 “御手洗洁对你说过没有,这里今晚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丹下警官坐直了身子向我问道。 “这个……” 我暗暗提醒自己,这个问题,可得好好考虑后再回答,而且,还得把情况整理分析后,才能说明白。我定了定神,然后慢慢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了他。 向他交代清楚花了好长时间,可是我看他,一直听得十分认真。听完后,他满脸的不耐烦,表现得越来越明显。 “也就是说,按照时间顺序,事情经过是这样的:首先,那位身份不明的女人,会给秦野大造打电话,告诉他自己急于见到他,对吧?……然后,秦野大造接完了电话,会打电话通知石冈先生,事情就开始了。 “那辆品川33号码开头,后面是91XX的乳白色奔驰车,一会儿会停在外头的停车场,三、四个穿黑西服的大汉,会陪一位八十岁的白发老人进餐馆来,而且,他们会主动坐在旁边这张桌子旁。老人会挑那张面朝厕所的,铺着软垫的沙发坐下,然后又很快站起来,到那边绿色的公用电话打电话。 “服务员会来问他们想吃什么,老人会点一碗不加盐的糙米粥。这家店的菜谱里,到底有没有糙米粥?你把菜谱递给我看看……哦,真的,还确实有。这就是糙米粥啊,菜谱上还有照片……但是我怀疑,这些肯定都会发生吗?那么,这都是事先编好的戏了?……御手洗洁真的说过,连演戏的剧本,他都清楚?” “对,他是这么说的!” “哎,他那个人老爱那么说,就算他说得挺像回事,我还是不怎么相信他的说法。不管怎么说,一个人的行动,哪能跟模子刻的那样,早就定得死死的?而且,这件事总归还没发生,怎么能猜得这么准?……我说,来的那几个,不会是演员吧,因为什么原因,来这里演戏的?”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反正他说的不大可信……专门跑大批这儿来演一段戏,到底有什么用?演这种戏,又有谁能得到什么好处?这戏总得有人看吧?他们来了就坐那张桌子?最里边那张?那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这儿能看见啊!这么说的话,这出戏,是不是只能演给我们看了?店里其他顾客,连服务员在内,全都看不见啊。那里不是有一面屏风吗?你看,全都挡住了,只有我们看得到?你怎么想,石冈先生?” “我还真不知道究竞怎么回事……”我老实说。 “他还说这件事很重要,弄不好随时会出人命?” “是,他是这么说的。” “所以他把我们叫到这里来了。但刚才听石冈先生话中的意思,你也不知道到底会出什么事,对吧?” “的确是这样。御手洗洁老是告诉我,没把握的话,他不想说,再给他点时间就清楚了……” “哦,没把握的还不说?……那这么说,刚才告诉我的,都是特别有把握的啦?” “他说过,刚才说的这些情节,就像演戏一样,是今天晚上肯定会发生的。” “这么说,过会儿他还会给石冈先生来电话吧?” “对,他会再来电话。” “那我们只能坐在这儿等着了,如果有人穿黑西服、开奔驰车来,这些人看来肯定是黑社会的人了。”丹下警官小声嘟囔着,我倒吓出一身冷汗。 但是,中岛店长刚才说得很肯定,这家店在这儿开业六年了,还没见过这种顾客。 “过一会儿是秦野给石冈先生打电话吗?” “没错。” “就是说,等你接到电话后,我们备也来得及?” “是这样的吧!”我茫然地点点头。 “那就好。那么我们先简单吃几口东西怎么样?……喂,你看好没有?到底点什么菜?” 丹下警官又翻开菜谱,自己看了一遍。我一看没有我什么事了,就回到刚才坐的那张桌子旁。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六点过两分,时间已经快到了。 正像御手洗洁所说的那样,我移动过屏风,再把那些塑料常青藤拿到另一边以后,从我所坐的位子上,就能清楚地看见,丹下警官他们那边的一举一动。我看见丹下警官还像平时那样,耷拉着脸,正在对女服务员说着点菜的事。服务员拿着点好的菜单到厨房去了。看来先要等菜准备好,再等他们吃完饭,还需要一段时间。 我无所事事地端起已经凉了的红茶,喝了几口,远远地望着丹下警官他们,又开始思考:今晚这里将要发生的事情。我在心里把御手洗洁交代过的情节,暗自回想了一遍,对他所说的那些、谜一样的话语,完全不知所以然,只能按他说话的先后顺序,进行整理。 然而我发现,把他的话理顺了,也不容易,他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一会儿这句,一会儿那句地,在我的脑子里又出现了,比如,我问过他现在在哪里,他告诉我在惠比寿。可是惠比寿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来得也太突然了,为什么这个时候,御手洗洁会跑到那里去?难道是以前掌握的那些情况中,又突然有了必须去一趟惠比寿的什么理由吗? 而且,他还刻意强调说,今晚的事情非常严重,弄不好,可能会出人命,要我们把这个严重性,牢牢地记在心里。 此外,他对今晚要来的那伙人的活动,居然知道得那么清楚。从他们坐的车到车牌号,来人的年龄、相貌,以及到店里后的行动,似乎都已经尽在掌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实在不明白了!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他告诉我们的话,到底准不准,但如果真被他说中了的话,这家伙怎么会具备这种不可思议的能力呢? 还有一个问题,我也实在想不明白,那就是他对我在店里的行动,怎么就像当场看见的那样清楚?难道是在天花板上,开一个洞往里头看的?我不禁抬头看了几眼,当然,上面的天花板还好好的。那到底他是怎么知道的呢?真像是在变戏法让我看。 上面这些问题,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手头暂时没有什么事做,我只能接着思考下去,可是越想越觉得,陷入了层层迷雾,不知就里,但是我也没有别的好办法。 我看见服务员。给丹下警官他们的桌子。上了几个菜,几个人狼吞虎咽地。很快把饭菜一扫而光。一盘菜像是刚放下桌。就不见了踪影。 我又抬头看了看他们桌子左上方的、那个米老鼠图形的挂钟,钟上的长短针都指着正下方,也就是说:马上就到六点半了。从正门透过玻璃向外看,外头已经黑下来了。但我桌上那个无绳电话,还静静地躺着。 正在这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抬头一看,本宫已经来到我面前了。看着他满脸无奈的样子,我就知道,好戏要开场了。 “我是专门来这里,听你使唤的,万一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就行。”说完他拿起电话机,在哪儿按了一下,就把电话接到这儿来了,然后把话机递给了我。 我接过话机贴在耳朵上,刚说了一声“喂……”就听见话筒里,传来了那个洪亮的男中音。 “喂,是石冈先生吗?……那个人在你这儿吗?” “你是说御手洗洁?……不,他不在这儿。” “哦,那就不好办了!……” “但是过一会儿,他会打电话来和我联系。” “那么,先请你告他,刚才洋子给我来电话了,说是想见我。但是她这回的情况,看起来很紧急,她告诉我,现在有生命危险,最近老有个可疑男子在跟踪她,已经好几天遇到危险了。” 我一听,感觉有点儿紧张。御手洗洁说,这桩事也许关系到人命,难道是指她?…… “这件事情,我没法拿主意,我会尽早转告御手洗洁。秦野先生您打算怎么办?” “洋子一直在哭着,所以,我没法不到她那儿去,我打算现在马上就去。” “是吗?但是,那件事会有危险的,您自己得多小心。” “知道。不过,我在当学生的时候,练过柔道,碰上一般的对手,还吃不了什么亏。” “过一会儿,您还给我来电话吗?……御手洗洁怎么说,过一会儿我就能告诉你了。” “要是有机会,我还会打电话给你。我打算开车去了,先说到这里,再见。” “您多小心。” 电话挂断了。我把无绳电话的按钮关上后,赶紧又在店里巡视了一圈。看来,吃饭的人已经慢慢多了起来,要是在店里的动作太显眼,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 我小声告诉站在旁边的本宫:“你过去告诉那几位警察,就说秦野的电话已经来过了,请他们随时做好准备。” 本宫表情紧张地点了点头,然后,慢慢向丹下警官那儿走去。终于接到了开始战斗的信号,我的心跳也开始加快了。 不知从哪儿,又传来电话铃的声音。到底怎么回事?……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手边的话机在响。不知道这电话,是不是找店里人的,我犹豫着要不要接,最后,还是下定决心,按下了通话按钮。 “喂喂,你找谁?” “石冈先生吗?……你别慌,听我跟你说。看来,事情已经发展到很严重的地步,有人被杀了,” “啊?真的?”我不禁吓得小声叫出来。 “刚才秦野给我来过电话。” “秦野来过电话了?……哦,知道了。” “他说,那位女子给他打过电话,说是有人要杀她,十分危险。电话里她哭得很厉害。” “哦,是吗?……你赶快去告诉店长,让他从厨房的后门盯紧停车场。从那道门里,可以看见停车场的全部情况。如果那辆品川33开头,车号91XX的奔驰车来了,叫他马上给你发信号,你再通知丹下警官他们。告诉他们,杀人不一定发生在店里,也可能发生在停车场里,万一外头有什么动静,让店长马上出来告诉你,你再给警察发个信号,让他们赶快冲出去。明白了没有?……厨房里看不到丹下他们坐的那个死角,所以,你的腿要起到中转的作用。” “明白了,不过,御手洗洁,秦野那边该怎么办?” “谁?……你说谁该怎么办?” “秦野和那位女人啊?” “哎呀,他们俩的事,就别管了。” “你……你说什么?……他明明告诉我,有可能出人命,你不也这么说过吗?秦野说:那位女人害怕得直哭。” “想哭就让她多哭一会儿吧,这有什么稀奇的。”御手洗洁不耐烦地回答说。 “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你不是亲口告诉我,这件事人命关天,不能大意吗?” “我指的是待会儿来的那帮人,坐奔驰车、穿黑西服的那些人干的事。” 我一时无话可说,脑子里一片糊涂。 “……咦?怎么是这样?……那万一一会儿,秦野要是再给我来电话,我就这么转告他吗?……我答应他,一会儿把你的答复再告诉他。” “他不可能再来电话了,你就放心吧。秦野正沉浸在与那位女子重逢的喜悦中呢,今天他整晚,都高兴得跟做梦似的。” “这我看可说不准,从他刚才说的话来看,我想他一定还会再打电话来。” “秦野说,他这回要上哪儿去?”御手洗洁突然问我。 “咦?……你说什么?” “我是问,他刚才没告诉你,那女子现在在哪儿?没说让他马上赶到哪儿去?” “这……这还没听他说过。”我一时又不知怎么说了,这件事还真忘了问。 “刚才我忘了问,他要到哪儿去了,反正他说过要开车过去,” “你以后做事得考虑周到点啊,我说石冈君,你既然担心那女人出事,起码得问清楚她在哪儿。” 我无话可说。 “万一秦野真的来电话,你就这么告诉他。孩子要是哭闹了,往他嘴里塞块糖就不哭了。不过她需要的不是五十日元的糖果,而是起码五十万日元的髙档名牌商品。反正得给她塞多少钱,跟咱们没关系。这些麻烦事,咱们别管他,他们俩各取所需,双方都落得高兴。石冈君,下面我告诉你的事很重要,你赶快找张纸记下来。现在店里人已经多了,注意行动别太引人注意。” “等等,我还没准备好呢!”我急忙掏出了小本子。 “好了没有?……待会儿坐奔驰车来的那帮伙人,里面的那位白头发老者,有人要在店里或外头杀他。凶手是从外头进来的,具体人数还不知道,反正不是一个就是两个。要防患于未然,争取把凶手一网打尽。奔驰车到了以后,石冈君你做个手势,通知店里的警察,让他们密切观察外头的动静。听明白了吗?……记下来没有?” “你稍等!……哦,行了,记下来了。” “石冈君,你想上一趟厕所不?” “咦?你说什么?……哦,对,还真有点想去一趟。” “那么你马上去一趟厕所,路过的时候,把记下来的纸放在丹下他们桌子上就行。上厕所时间抓紧点儿,上完了赶紧回到你的座位上去,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那你现在怎么办?” “我马上赶到你们那儿去。那么,咱们待会儿见吧。”说完他挂上了电话。 我马上把本子上记下来的这一页撕下来折好,挂上了电话。 接着,我大步向厕所方向走去,路过时,看了丹下他们一眼,只见他们个个都戴着墨镜,有两位还装着在看报纸呢。 第六节 我把椅子从屏风跟前,往后适当地挪了挪,选了个能看清楚厨房的位置,坐了下来,视野左边一侧的角落里,正坐着丹下警官他们几个人。我也已经把御手洗洁说的事情,转告了中岛店长,他现在一定已经派了个人,打开后门,盯着停车场的动静。 店里的顾客巳经很多了,我坐的桌子旁边,也有三个年轻女性坐着聊天。这个时间看来,是晚餐髙峰的时段,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七点。 我坐的虽然是一张只有两个座位的小桌子,但吃完饭,老是一个人占着座,自己心里也有些不大舒服。本宫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连忙给我端来一杯红茶,和几块小点心,我不时吃一点东西,但是这种紧张的时候,吃进嘴巴里,也不觉得有什么味道。 我悄悄地扫了丹下警官一眼,他们到底见过的场面比我多,看起来倒还悠然自得。从我这个位置看过去,丹下警官总是侧面对着我,看来他也不时用余光,往我这儿瞧几眼。 我把视线转向屏风这边,只见脸色发青的中岛店长,正向我这边跑来,边跑,边用手轻轻指着停车场的方向说:“来了!来了!” 一听这话,我不由得也紧张了起来,快步向丹下警官的方向走去,微微举了举右手,在不引起店里顾客注意的情况下,很隐蔽地向停车场方向指了指。 我看见悠然靠在椅子背上,抽着烟的丹下警官,已经注意到我的动作了,他们还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重重地向我点了点头,表示收到了我给他们的暗示。我还看见金宫和藤城两人,把放在桌上的报纸又拿了起来,遮住了自己的脸。 我回头向大门口一看,有一个身材健壮的、穿着黑西服男子,已经站在玻璃门外了。他先看了看餐馆四周,这才推门走了进来。 收银台的女孩向他低头行了个礼,又说了些什么,大概不外乎说声“欢迎光临”之类的话吧。只见黑衣男子走近收银台,用手指着丹下旁边那张空桌,小声向女店员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又转身推开门出去了。我想他也许是先进来看看,那张桌子是否空着。 我朝门口方向又看了看,隔着玻璃门的小缝,能看见一辆乳白色奔驰车,正停在门口,车身轻微地上下动了动,可能有人开门下了车。 刚才进来过的那位黑衣男子,又出现在了门口,他的年龄在四十岁左右。接着,又出现了一位白头发的瘦瘦的老头,穿着一身和服,紧跟在那位黑衣男子的身后。 黑衣男子推开门,用手扶住门边,然后,态度谦恭地把老人让进屋里。老人的步伐虽然很慢,但走路并不东歪西斜,看来精神还挺矍铄的。接着,黑衣男子也快步走进店来。 很快,又有一名穿黑衣的男子,出现在了门口,他用手挡住正关上的玻璃门,然后推开门走了进来。 老人走向最里面,经过丹下他们面前时,几位警察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很快,老人转过弯,就消失在后面看不见了,后面两位黑衣男子跟着也不见了。我远远望见丹下的眼珠在转,看样子是在监视这几位的行动。但从我坐的位置看过去,那儿是一个死角,根本看不见这几个人。我想他们一定是坐在了离厕所最近的那张桌子旁边。这说明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御手洗洁所料。我回头往大门那边看了看,也许司机会把车停好后,再进来找那三个人吧。 和我猜测的一样,一会儿,门被粗暴地推开了,一位年轻点儿的黑衣男子,快步走了进来。由于和他离得远,我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明显可以感觉到,这三个人周身散发着一种异样的气息。 女服务员端着水,向他们的桌子走去,我想过一会儿,这位服务员还得再去一次,为他们点菜,但等了很久,也没见她出来。我不免有些担心,怕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但转念一想,反正丹下他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有什么可疑情况,他们应当能发现,所以,我没有必要轻举妄动了。 女服务员终于从墙壁后面出现了,她径直回到厨房前面的柜台前,向里面大声说了几句什么,看来已经为那伙人点好莱了。 女服务员旁边站着中岛店长,我等了一会儿,插空向他使个眼色,让他过来一下。店长带着满脸紧张的神情,走近了我。 “那些人真的点了一份糙米粥吗?”我向他问道。 “还真点了一碗。”他回答说,看来御手洗洁预计的还真对。 “是那位老人要的吗?” “是啊。” “那位老人真坐在那张沙发上,面向厕所?” “没错,听女孩说,他的确是那么坐着。那位女孩还说:老人刚坐下不久,又站了起来,用那部公用电话,打了个电话。” 看来事情的进展,正如御手洗洁说的一样。我不禁开始对这家伙怀着几分敬畏。他好像神仙似的,能掐会算,把别人的心理,和将要采取的行动,都算得一清二楚。 “这个电话机还要用吗?”店长指着我桌上的无绳电话问道。 “可能一会儿,御手洗洁还会和我联系,还是先放在这里吧。” 店长点了点头说:“那好吧。”然后转身回厨房去了。 在这种紧张的气氛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我注意到,黑衣男子他们要的莱,已经陆续上了好几道。 可是,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我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大意,因为极有可能,接下来的某个瞬间,就会发生杀人事件,而且,就在我的眼前。 究竟将要发生的事件,是以什么形式开始的?是谁有这么大的胆量,敢来这里干这种事?御手洗洁说过,凶手是外面进来的,我的脑子里,对下面将要出现的各种可能,做了各种各样的猜测,但想了半天,也没法估计哪种可能性最大。 远远看见丹下警官,不时地瞟我一眼,不知他是出于紧张,还是想从我这儿得到暗示。然而,我自己也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办。因为对将要发生的一切,是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出现,我心里也完全没数,还巴不得有人来教我怎么办呢。我甚至觉得,丹下警官的视线,像针一样刺了过来。要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却如坐针毡,其中的难受可想而知。 我又看了一眼丹下头顶左边的那只挂钟,时间已经是七点四十分了。 桌上的电话,小声地响了几下。其实电话就在我眼前,之所以听起来声音不大,是因为店里人多嘴杂,以及各种噪声。但此时电话铃,那像秋虫鸣叫似的声音,在我耳里就像巨大的爆炸声。 我急忙伸手,一把将话机抓在手里,几乎把杯子碰翻在地。 “石冈君,那伙人来了吗?” “来了,来了!……三个穿黑西服的男子,和一个白头发的老人。正像你说的那样,老人点了一碗糙米粥,现在正喝着呢。” “到现在还什么事都没发生?” “什么事都没有呢。我看丹下警官那边也没什么动静。” “那好,你听清楚了,石冈兄弟。一会儿要进来的人,会是一身摩托车手的打扮。” “什么?摩托车车手?” “没错,他们戴着头盔,身穿皮革的连体服,脚上穿着长筒靴。或者下身穿牛仔裤,上面穿皮夹克。我想这种打扮的可能性,起码百分之八十。” “打扮得跟真的杀手似的?” “是的。要是这种打扮的人,进店里来,就得注意了,多亏这家是S公司的下属分店,因为他们规定,服务生必须在门口迎接顾客,再把他们迎到位子上坐下,对吧?如果进来的人不用人引路,那就更得特别注意了。我估计来人会直接向穿黑西服的那几个人坐的桌子走去,走到老人面前,突然站住,然后拔出手枪就开枪。” “他们要开枪杀人?” “我猜百分之九十五的概率,是用手枪射击,他们的暗杀目标,就是那位老人.如果发现这种打扮的人闯进来,无论如何,得先把他们按倒再说,争取在掏枪之前,把他们制伏。无论有什么困难,这一点一定要做到。你告诉丹下警官他们,我们事先已经得到了,这么可靠的情报,万一这样,都没把事情办好,下次我有事就不找他了,干脆找几个童子军的小丫头片子来办算了。一定得向他强调清楚。” “咦?你说什么?……” 也许是精神过于紧张,我连御手洗洁的玩笑话,都没听懂。 “还有一点要特别注意:刺客不会是单独一个人,如果露面的只有一个人,那肯定还有人在暗地里配合。这点千万别忘了。” “好的,我知道了。你尽量早点儿来吧。” “你自己好好干吧,别指望有事我都在身边,以后,让你一个人出面的机会还多着呢。” 我正想叫他再等等,可是他已经挂断了。我把话机开关关上,一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紧张地思索着,用什么方式,才能把御手洗洁说的话,通知丹下警官他们。 我想站起来直接到丹下他们桌子去告诉他,这种办法既迅速又可靠。但就是怕引起店里人的注意。其他人倒还好说,如果惊动旁边那几个穿黑西服的人,事情就麻烦了。 但是,如果这些话,让本宫或者其他服务员,向丹下他们转告,又怕在内容上出现误差,只要经过中间人传话,实际上很容易产生听错,或者理解错的可能。若是让他们转告一些小事还不大要紧,要知道这几句话,万一传错了,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决不能出现任何疏漏。 我想了好久,最后还是决定,像上次一样,请他们帮忙递字条。这样一来,不但事情能够说清楚,而且也不容易出差错。 我从记事本上澌下一页,小心翼翼地用简洁明了的语言,写了几行字,字还没写完,我突然感觉气氛有些异样,抬头一看,才发现确实有事发生了。 只见大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位个子很高的男人,身穿黑色皮衣裤,头戴白色头盔,猛一看,好像西洋的骑士打扮。下巴位置上,还戴着一个向前突起的保护罩。 来人站到收银台前面,和店员说了几句什么,但说话的时候,连头上的头盔也没有摘下来。店员一边从收银台柜子边,掏出一本菜谱递给他,一边低下头,大声说了句“欢迎光临”。来人一点表示都没有,只是不耐烦地伸出右手,制止了店员下面的话,然后,又用手指着店里,问着什么。我注意到他的手上没有戴手套。这时,来人已经大步向店里走来,估计他借口进来找在店里吃饭的朋友。 赛车手模样的人一直戴着头盔,甩下引路的女店员,直接向黑西服男子旁边的老人走去。 “来了!来了!……”我顿时紧张得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脑子直发涨,口干舌燦。 来人的步伐,就像电影中的慢动作似的,一步一步,缓缓地走过丹下警官的旁边,径直向后面走去。 他就是杀手!杀手来了!……可是知道他是杀手的,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也只有我能够阻止他。 杀手的手已经伸进夹克里了,一定已经准备拔枪了,不得了!…… “丹下先生,就是他!……”我的高声喊叫,压住了店里乱哄哄的声音。一瞬间,似乎店里整个安静了下来。我知道,此刻全店的人,目光一定都集中在我身上。 丹下警官不愧是多年摸爬滚打出来的,一把推开身后的椅子,站了起来,转身扭住了这名可疑男子。 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传来,我起初以为是手枪发射的声音,但一看才知道,其实并不是。声音是被按倒的男子身体,撞击在桌角上所发出的,紧跟着,旁边的四位警察,也迅速扑了过来,死死按住了那名男子。 没费什么大劲,丹下警官和四名部下,就把那名男子按倒在地制伏了。皮衣男子虽然人高马大,但在五位如狼似虎的警察面前,终究还不是对手。 我赶紧跑了过去,站在他们身边,丹下警官手里拿着刚从男子手上,夺下的大号手枪,正在翻来覆去地打量着。 被擒获的男子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身子还在不停地挣扎。几位身强力壮的男人,打斗时衣服互相摩擦的响声,以及大口大口的喘气声,互相交织在一起,显得非常刺耳。原来除了这儿,整个店堂里居然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有天花板上方,缓缓传来的阵阵轻音乐,还在不合时宜地播放着。 我赶到他们旁边时,另一边,围着老人坐着的三名穿黑西服的男子,正疑惑地扭头向这边看着,看起来,他们似乎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四个人还都端坐在椅子上,没有站起来,几道恶狠狠的目光,始终逼视着我们。 老人也朝我这边望着,这时我这才发现,老人的目光,阴森而险恶,比那三个黑衣男子更让人不寒而栗,仿佛一只瘦瘦的饿鹰在注视着猎物。看来,只有那老头儿一个人,像是猜到了什么,正和旁边几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黑衣男子,交换着狐疑的眼光。 “多亏你喊了一声,帮了我大忙……”丹下靠近我,向我说道。事情解决得如此顺利,他沙哑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松了口气的满足。 “都不许动!……” 一声吆喝,把我们都惊呆了,连一脸放松的丹下警官,也紧张地绷起了面孔。 糟糕!我不禁心里一跳,居然把御手洗洁交代过的,要注意另一名杀手的话,完全忘在脑后了。 只见大门旁边的另一名皮衣男子,用手臂夹住了收银台边女店员的脖子,另一只手用枪指着女孩的脑袋。 “赶紧把他放了!不然,我一枪打死她!……”穿皮衣的男子,发疯似的喊叫着。和前一位杀手一样,男子头上也戴着头盔,前面的挡风罩,一直放到底部,根本看不清他的长相。 “浑蛋!……”丹下警官从牙缝里骂了一句。 “快点儿!……快把他放了!” 男子用力勒了勒被扣为人质的女店员,扯着嗓子催促着,一边说,一边用手枪紧紧顶住她的头。女孩的脑袋被枪顶得歪向一边,大声哭叫起来。 四名警察一边牢牢把杀手按在地上,一边不约而同地,向丹下警官投来征询的目光,意思是:该怎么办? 丹下警官的右手,在腰部附近轻轻摆了摆,低声说:“放开他!……” “王八蛋!……”皮衣男子从地上爬起来,愤愤地骂道。 我这才第一次听见他开口说话。他像是后悔事情办砸了似的,居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还想在谁身上出口气。 “还不赶快走!……快点儿!……” 在门口那位同伙的连声催促下,皮衣男子赶紧快步,向门口跑去,透过头盔的缝隙,我看见男子回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男子冲过同伙身边,用肩膀顶开玻璃门,飕地冲了出去。从他的动作来看,这名男子很年轻。 等同伙出了大门,用手勒住人质的另一个杀手,这才转过身来,猛然把手里的人质,向我们狠狠一推。女孩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上,她尖叫着扑向丹下警官,再重重地和我撞了个满怀。我和丹下都被撞得一个趔趄,几乎同时摔倒在地上。 等我们站稳后,丹下拔腿向门口追去,男子已经跑出了门外,玻璃门无声地在他身后关上了。 丹下警官带着四位警察,加上我,一起向门口方向,拼命追去。正当丹下用身子撞开门的一刹那,只听见外头传来“咚”的一声巨响,接着传来一声惨叫。 原来,最先跑出去的男子,被一辆开进停车场的轿车,撞了个正着。随着一声急促的刹车声,另一名戴头盔的男子,惊叫了一声,停下脚步看了看。但是看来,他很快改变了主意,扔下同伙,独自一人,死命地向第一京滨髙速路方向跑去。 丹下警官带着三名部下,急忙向髙速路紧追了下去,只有金官一人,转身朝倒在车头前不远的杀手跑过去。我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向哪个方向追。 “你也赶紧追上去,快!……石冈贤弟!……”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朝我大声喊着。 “丹下一个人追就够了,其余三位都跟我回店里去,给我看好那几位黑衣男子!”御手洗洁边推开车门,边朝前方喊道。原来撞倒杀手的正是他。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丹下警官的方向,追了上去。 原先跟在丹下后面的三位警察,看来还是听从了御手洗洁的安排,停下脚步,转身往店里赶去。 然而第二位杀手跑得实在太快。丹下警官虽然体格健壮,但说实话,两条腿的功夫,却不怎么样,我和御手洗洁两人,不一会儿就把他甩下老远。 我很快就知道御手洗洁过分低估了这位对手,他奔跑得实在太快,而且又比我们俩年轻得多,加上凶狠异常。领着年纪最大的丹下警官,和完全没有格斗经验的我,一起去追,实在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御手洗洁!……喂,御手洗洁!……咱们该怎么办?……”我边追边问他。 “看来,丹下这家伙好久不锻炼了吧?”御手洗洁居然还能有工夫说句玩笑话,“我们停下来等等他吧。” 他意外地放慢了脚步,还举起右手,冲着丹下跑来的方向喊着:“快,加油!……” 趁我们停下来的工夫,前头的皮衣男子,早就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我实在不明白,御手洗洁打的什么主意。 丹下警官喘着粗气,好容易才赶到我们身边。 “丹下先生,再加一把劲就能抓到他了,快把手铐准备好!”御手洗洁大声喊着。 “你开什么玩笑,离着他那么地老远,你怎么能追得上他?”我气得冲御手洗洁直嚷。眼看着前面跑着的男子,向右一拐就不见了。 “现在开始,大家一起追!……”御手洗洁又大声喊道。 我们三人只好拼尽全力,朝着男子拐弯后的方向,接着追下去。 “丹下先生,快把枪给我用一下,快点!……” 丹下掏出刚从凶手那里缴获的手枪,随手递给了御手洗洁。 拐过那道弯一看,男子正骑在一辆摩托车上,背向着我们,一只脚使劲地採着马达。只见御手洗洁趿手蹑脚地走上前去,出其不意地用枪,抵住他头盔下露出的脖子。 “该结束了,把手举高点!……如果不想让我在你的脑袋瓜子上,留下一个小洞洞的话。” 男子重重地吐了口气,身子失望地向前一软,然后慢慢地,把手举过了头顶。御手洗洁迅速地一把揪住男子皮衣的前胸,左手伸进他内兜里,把枪拔了出来,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就把枪“咚”的一声冲我扔了过来。我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捡起了枪。 “这他妈还是意大利进口的车,关键时候怎么打不着!……”男子不服气地骂了一句,乖乖地从车座上爬了下来。 刚才使劲踩着马达的这辆摩托车旁边,还摆着另一辆,也是意大利制造的大功率摩托车。 “想干这种事情,我奉劝你,还是改骑日本产的摩托车吧。丹下先生,明天早晨到我家附近,一起跑几圈儿怎么样?……赶快地那手铐给他铐上,他的手都要伸累了。” 丹下警官好容易拐过弯来,跑到我们身边,一边呼呼地喘着大气,一边给男子戴上了手铐。他只顾着喘气,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两辆摩托车,可不便宜吧?……你尽管放心,警察一定会好好保管。这种摩托车,我可是再熟悉不过了,在你恢复自由之前,你这马达打不着的毛病,我一定给你修好。现在,麻烦你跟我回餐馆一趟吧。石冈君,你把这两辆摩托车的钥匙拔下来收好。” “光拔销匙就行了吗?”我一边问着,一边把车钥匙迅速拔下来。 “没问题,这两把手枪,就交给丹下先生了。咱们快点回去吧,不然又该有麻烦了。丹下先生,那边什么动静也没有,不会有事吧?” “应该不至于吧。”丹下警官小声回答。 “烟还是得早些戒掉吧。哦,差点忘了,有件小东西,忘记还给你了。” 御手洗洁装出刚想起来的样子,掏出了一个螺丝帽似的东西,塞进了皮衣男子的衣兜里。 “什么东西?……”男子瞧了一眼问道。我和丹下也看着御手洗洁,不知他究竞回答什么。 “火花塞啊,你那辆摩托车上的。”御手洗洁微笑着答道,“不是告诉过你,我对这种摩托车,简直太熟悉了。” 我们正往回S餐馆的路上走,一辆警车响着警笛,风驰电掣地超过了我们,车顶上的警灯一闪一闪,拐进了S餐馆的停车场。 等我们赶到时,那位被御手洗洁开车撞倒的男子,已经坐在警车的后座上了,头上的头盔也摘掉了,两边各坐着一名警察,把他死死地夹在中间,正在问他什么话。车内的顶灯亮着,所以从外面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看来男子的伤势不算太重。摘下头盔以后,他看起来和另一名男子一样,显得十分年轻。不知道的人着来,他甚至比丹下警官更像个好人。 看清楚是我们后,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官,客客气气地跑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把皮夹克男子押走了。 把杀人犯交给他们后,我和御手洗洁、以及丹下警官一起,进入了S餐馆。随着重重的、关闭车门的声音响过,背后的警车发动起来,拉响警笛,沿着第一京滨高速公路开走了。 S餐馆的收银台附近,人群正排成一排,都是等着付款结账的。然而这不过是表面上的原因,其实大家都想围过来,趁排队的短暂时间,好好看看警察和几名黑西服男子之间的较量。 “凭什么不让我们走?”我们三人正向他们的桌子走去时,我听见其中一位,像是小头目似的、满脸横肉的家伙,骂骂咧咧地高声嚷着,“我们不也是被害人吗?你们有什么理由,扣住我们不让走?……” 他们周围的四名身材魁梧的警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约而同地向丹下投去求救似的目光。 “各位,让你们久等了。”御手洗洁声音洪亮地说道。 黑西服中年龄稍大的那位,耷拉着脸,恶狠狠地盯着御手洗洁,如果换成孩子,看到那凶恶的眼神,准会吓得大哭起来。 当初在远处看,倒不觉得怎么样,走近了一瞧,这位老兄的相貌,恐怕只能用长得很艺术来形容。脸上的肉鼓鼓囊囊的,遍布着凹凸不平的小坑,像橘子皮一样粗糙,嘴唇上方和左边脸上,各有一处很深的刀疤,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如果他的眼睛,这么盯着我看的话,想必我会怕得话都说不利落。 但是御手洗洁的脑子,像是构造非常特殊,对他的凶狠目光,似乎毫不在乎,反倒拉过来一把椅子,在他和警察之间坐了下来。 “来来来,别急,有话先坐下馒慢说。”说着,他指着身边的另一把椅子,向丹下警官让了让。 看到我身边没有椅子,本宫飞快地跑回厨房,给我搬来一把。 “你们真那么着急着想回去了?……你看看那边收银台,排了多长的队,与其排在最后,还不如坐这儿,咱们聊几句呢。” “混蛋!……说什么呢,你?……”黑衣男子瞪眼威吓道。 御手洗洁只是笑咪咪地举起了右手,制止了他:“好!……好!……请先冷静一下,我们几个,可是救了你们会长的命哦!没见过你们这样的,不但连一句感谢都没有,连等待收银台空出来的时候,陪我聊两句都不肯,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一听这话,黑西服男子倒不吭声了。 “这么说来,今天的事情,惹各位不高兴了?……那好吧,你们想走就请便,不过会长得稍稍留下一会儿,我有几句有趣的悄悄话,想跟他老人家说说,这些话,会长一定会很乐意听的,你说是吧?”御手洗洁又抬了抬右手。 “请不要对我解释说,会长患了老年痴呆症,这一点,我和你们知道得一样清楚。所以,我看是不是先叫辆出租车,把会长送回去?这不是为了我们方便,而是为了你们方便。然后,咱们再慢慢坐下来,好好聊聊。我这个主意,你们看怎么样?你们比我还清楚,今天发生的这件事,和这位老人本来就没关系,另外,让老人熬夜,对他可不大好啊。” “既然这些你都知道,为什么还不让我们走?……告诉你,小子,别不识趣!……多管闲事!……哼!……”另一个年纪稍大点的男子嚷嚷着。 对于他这种拙劣的表演,连御手洗洁也深感吃惊:“喂喂,各位,我原以为你们做事,要更髙明点儿,这也太让我失望了。看来你们还不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吧。你们要是非要这么认为,那我们就不得不对你们不客气了。” 说完,御手洗洁站起身来,向黑西装男子们坐着的位簠走去,他的动作,竞然让这些流氓们,顿时紧张得不知所措。 “丹下先生,还得麻烦你再叫两辆警车来,看来咱们得帮几位老兄,把横濑会长送回惠比寿他家里去了。咱们好不容易救下他的命,不让他早些回家,可不像话哦。” 御手洗洁说完,我还不知他要干什么,没想到他径直走过那群黑西服男子,他们所坐的位置,来到公用电话旁边,从兜里掏出一张卡,塞进电话机,然后,拿起话筒拨了几个号码。 “喂,我是S餐馆的人啊。我就是店长,现在你们横濑会长受了重伤,看来已经快活不成了。他说有些话要对你说,请你无论如何,赶来一趟。哦,你说你的电话号码啊?是和会长在一起的几位告诉我的,请你马上来一趟行不行?……好的,好的,还请多关照。” 御手洗洁把话筒放下了。 “一会儿这位横濑新会长,就该到了。我想,他赶来的概率,超过七成。在座的各位可别往坏处想,他要看见你们这模样,准想找别的、比你们更懂日语的人说两句。喂,丹下先生,是不是交代那两辆警车,到后头躲一躲?” 御手洗洁又返回座位,和丹下警官擦身而过,这次轮到丹下打电话去了。 御手洗洁坐好后,向收银台方向看了一眼,客人几乎走光了,店里还在看热闹的,没剰几个人,顿时显得空空荡荡。 御手洗洁回到座位后,一直没有说话,看来在等丹下警官打完电话。 “其实这次事件的起因,就是这位握有绝对权力的老人,得了老年痴呆症。” 待丹下警官放下话筒后,御手洗洁又开口了。丹下也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 “这件事,你们可干得不高明,别管老家伙怎么糊涂,怎么好战,要阻止他,办法还不多的是?何必想这种要他的命的办法呢?……看来这位东床快婿,在你们帮会里,没什么发言权啊! “喂,丹下先生,你也坐下来好好听听。今天我到处跑,实在太累了,没力气从头到尾,对大家把事情说清楚。如果有可能的话,请允许我明天慢慢说,今天只能向你讲个大概,真想早点回家好好休息休息。 “这几位礼貌周全的先生,都是总部设在惠比寿的‘E联合会’组织的主要干部。这个组织是搞不动产和楼房出租业务的公司。当然,这些话只是糊弄外人的,他们干的是什么行当,说出来吓死你。这一点我就不用说得太明白了吧,看他的西服颜色,就很清楚。这条道上的人,近来很吃香,聚集了不少有想法、能干事的人。事件的起因,我刚才也提到过了,目的是想把坐在那儿的老会长,也就是这位老绅士,送上一条永远也回不来的不归路——死路。” 听到这里,那几位穿黑西服的男子,已经坐不住了,他们七嘴八舌地乱喊起来,无非就是“你有什么根据”、“胡说八道”之类的。 “请各位静一静!静一静!……因为你们舍不得掏打出租车的钱,没办法,我只能这么做。不过各位请放心,会长的耳朵有点聋,只要各位说话小声点儿,他肯定什么都听不见。可别因为一时冲动,影响了各位的大好前程,要是再搭进去一条性命,那可就不太值当了。 “我说得没错吧。刚才逮住的那两位年轻杀手,就是各位仁兄雇来的。这件事情,等他们自己先坦白了,你们再承认也不迟。你们和我都清楚,想干掉会长,的确不容易,可以说,除了这里,实在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地点了。横濑会长整天待在惠比寿总公司,十一楼的办公室里,要说兴趣爱好,他只有两个,一是到屋顶菜园浇浇水,二是拿根球根子,在屋里练练高尔夫。除此之外,他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看电视,每天早晚,都有高级酒楼的人专门送饭来,可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过日子。加上窗户上全加装了防弹玻璃,连墙壁都包着厚钢板,除非从天上向他扔炸弹,想要他命的人只能干着急。外面的人想杀他,虽然没有办法,内部的人想除掉他,办法却有的是。但是完事以后,对外头不好解释——内讧杀人的名声可不好听。想来想去,你们也只有这个办法,既能除掉老家伙,又能不留一点痕迹,甚至还能把事情嫁祸给其他帮派。不是说老会长整天不出门吗?……不,偶尔还是有机会的,他有时会光顾这里的这家S餐馆。 “老会长不知从何时起,喜欢上了这儿的糙米粥。无论周围的人怎么劝,每星期二、五两天晚上,都要来这里喝几口。我想:喝粥也许只是一个方面,主要还是他想出来走一走,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每回来喝粥,他都叫上这几位主要干部陪同,坐奔驰车一起逛一逛。这既是他接触外界的唯一机会,也是外面的人,干掉他的好时机。我说得没错吧?……今天晚上的课,是不是先讲到这里?石冈君……” 御手洗洁说完,忽然站起身来。 “喂,你着什么急!”丹下慌忙按住他说。 “对啊,你急着走什么!……”我也在一旁插话道,“好多事情,你还没向我们说明白呢!” “可是,这几位今晚可是头一次来的啊!”中岛店长犹犹豫豫地说,一旁的本宫也重重点了点头。 御手洗洁又坐回座位上,露出少许不满的样子抱怨道:“你们吃饱喝足了,让我陪着聊,我可是整整跑了一整天,没进过水米啊!有谁能体谅我有多辛苦?” 他的话让大家一愣,想想倒也真是。在座的除了穿黑西服的那帮子男人们,我们对这件事的背后情况,真的一点儿也不清楚,所知不如御手洗洁的千分之一。表面上看,他还挺愉快的,实际上,为了调查这些事,他想必巳经累坏了,这我能清楚地看出来。 “这些事,问不问我不大要紧,不是还有这几位在吗?……想知道什么,问问他们不就明白了?” “你的意思就是说,事情都是这几位,早就策划好的?” 听到丹下警官这么说,御手洗洁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那倒不是!……这件事不是他们的主意。他们的计划,刚才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但这并不是全部。这个事件背景相当复杂,里面的道道非常深。可以这么说,这样的事不是这几个脑袋瓜能想出来的。真正想出这个计划来的人,正是现在刚进停车场的,这辆车子上要下来的这位。各位请先往这儿躲一躲。石冈君也请在椅子上坐下,脸上得装成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中岛店长,请你把他请到这边来。” 不一会儿,我听见背后玻璃门被推开的声音,接着,又传来几声低低的说话声,中岛店长把一个矮个子小男人领到了我们面前。 他抬头一看,老人居然安然无恙,惊吓之中,几乎想拔腿逃出去,但是晚了,金宫那有力的大手,已经紧紧拧住了他。 “给各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E联合会’的候任会长——横濑春明先生。智商髙达一百九,是毕业于t教育大学的高才生。” 听御手洗洁这么说,我不禁吃了一惊。 横濑皮肤很白,个子不高,瘦巴巴的像是没吃过饱饭似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黑道老大。他看起来很年轻,年纪不过三十上下,穿着打扮,就像学校的职员一般:白衬衣上面,套着一件灰色毛背心,外面穿着件茶色的夹克衫,嘴唇上留着刮过胡须的痕迹,一双惶恐不安的大眼睛,眼珠子正神经质地、不停打量着周围。 “横濑先生的计划,实在太完美了,不能不佩服。” 听到御手洗洁这么说,横濑不免大吃一惊,他站直身子,猛然向我朋友鞠了一躬。 “你们的运气实在差了点儿。如果不是这位外强中干、吓唬人的老爷子,得了这种现代病,我看你的计划,早就实现了。” 大门推开了,几位穿制服的警官,大步走了进来。 “哦!……警车已经到了。”丹下警官说着站起身来。 “那么各位老大,请分乘两辆警车,到我们户部警署走一趟。别打算隐瞒什么,知道的都给我好好地说清楚。别忘了我早就全盘了解了,别想吞吞吐吐的,弄得大家面子上不好看。” “丹下先生,我今天租车的费用,和撞坏车的那点维修费,麻烦你们警察署替我报销了吧。还要请哪位开奔驰册,把会长送回家。” “那我去!……”其中一位穿黑西服的男子,大声嚷嚷着说,“和我们律师商量好之前,不能把我们带走!……你的话,完全是凭空想象出来的,能拿出来的证据,一个也没有。如果以为凭这些,就能定我们的罪,你们也太天真了。如果没人能举出证据来,你们凭什么要抓我们?……别理他,我们走!……” “难道还想回去后,在律师指导下统一口径?然后再出钱,收买几个胡说八道的证人,从头编排事件的情节?……你们就别白费劲了,这样做是在浪费时间和金钱。你们若真要这么做,我们也没别的办法,只能送你们上‘那个地方’去了——不是警察署,而是警察医院。反正你们在哪儿招供,效果都差不多。”御手洗洁越说越严厉。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脑子有毛病吧?”其中一位黑道老大叫骂着站起身来。其余几人也围拢了过来。 “我把那个塑料袋一打开,你们各位可就来不及后悔了。你们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御手洗洁也站了起来,手里紧紧抓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 “什么玩意儿?你这是!……”穿黑西装的那帮家伙们,又是一阵吆喝。 “至于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嘛……” 御手洗洁说到一半,解开了手里的口袋,把右手伸了进去。只听见里头有什么东西,被搅得沙沙直响。 “哦,里头装的像是什么粉哪。”他掏出右手,伸直一个指头,凑到鼻子下闻了闻。 “有种植物的气味啊。到底是什么植物呢?……这可得好好猜一猜了。” 御手洗洁又把手伸进了口袋里。 “再感觉一下,像是什么花粉吧……看来也不是别的,像是杉树的花粉哦。” 御手洗洁的话刚说完,一旁已经热闹起来了。 “还不住手?……快把口袋扎住!……”黑道干部们一起惊慌地大声怒叫着,又转向丹下警官求救,“赶快住手啊!……” “那你们还不赶紧照他说的去做啊!……”丹下对那几位吼道。几位警察过来,把三个黑西服围在中间。 “早这么老实的话,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嘛?”御手洗洁转身对我悄悄地说道。 “这些花粉你从哪儿弄来的?”我小声向他问道。 “那全是吓唬他们的。就在那边的公园里,随手抓了几把沙子。”御手洗洁顽皮地小声说道。 第七节 一阵敲门声咚咚咚地响了起来。我开门一看,原来是丹下警官站在门口,来的只有他一个人。 这已经是次日的上午十一点了。御手洗洁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晚,正和早些时间,到这里来的本宫在一起,就着红茶,啃着面包片当早点。一见丹下警官来访,本宫赶紧站了起来,拍了拍落在裤子上的面包屑。 “坐下,坐下别动,好好吃你们的。”丹下警官伸出右手制止住他说。 “不,我已经吃完了。”本宫说。 “御手洗洁先生呢?” “把这几口茶喝完就行了。”我的朋友回答道。 “昨天睡得还好吗?看样子你还很累。” “睡得很熟。对了,E联合会的那几个家伙,坦白了没有?……你请坐这边的沙发上,我马上就过去。” “我先到那边等你。说实话,他们要是不肯坦白,我怎么有空上你这儿来?他们和赶去的律师商量过以后,一五一十地全部交代了。但是他们说的有些事,我们完全听不明白,所以我还得上你这儿来请教请教。咦,这位不是昨天店里的那位?” “是,他叫本宫。” “换掉工作服,差点认不出了。” “这件事情,就是从他来我们这儿开始的。他告诉我们,S店里的便池被砸坏了。” “便池被砸坏了?” “对啊。昨天晚上,不是又被砸坏了吗?每回砸坏的都是同一个便池。” “他们为什么要来砸坏同一个便池?” “我也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才到这里来的。御手洗洁先生,你不是说过,等丹下警官来了,就告诉我怎么回事吗……” “御手洗洁,是不是那位得痴呆症的老人,什么会长那位,一来店里,就会把便池给砸坏?” 听我这么说,御手洗洁不禁笑出声来,也许是我突发奇想的解释,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哈哈哈哈,石冈老弟,你的解释倒挺有趣!……”御手洗洁看来很髙兴,竞一直乐呵呵地搓着手,笑个不停。 被他这么笑话,我当然很不高兴。 “石冈先生,你想过没有,一个痴呆老人,每次一到店里来,就砸坏一个便池带走,这简直是个神话故事啊。然后,再把便池碎片,带回自己家阳台上收藏起来,这听起来不大可能吧。老人跑进厕所里去,过一会儿抱着一个便池出来,也未免太引人注意了。而且他们昨天是第一次来,这你也听店长亲口说过了吧。不信,你可以问问这位本宫先生。” 御手洗洁说着,随手指了指身边那位青年临时工。 “好,现在我简单告诉你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着,御手洗洁站起身来,向丹下警官坐的沙发走去,本宫也坐到他旁边,只有我还站着。 “大概的事情经过,我昨天都说过了。这家叫E联合会的公司,是二战结束以后,在新桥一带起家的黑社会组织,五十年代初,又搬到了现在的惠比寿继续活动。在新桥时,他们取名叫川田组,现任会长横濑源一郎,在战后东京还是一片废墟时,就已经在道上十分有名了。此人能打能杀,凶狠异常,黑道上人都称他‘机枪源’。在那个年代出道,现在还活着的,也就剩下他了。 “现在的E联合会,就是这么个组织,这些年改头换面,披上一件合法的外衣,而且,看来效果还不错。他们旗下的房地产部门,到前年为止,已经取得了不错的收益,仅在东京都范围内,他们经营的出租楼房,就达到了十九栋。金融髙利贷部门也很赚钱,而且和他们做生意的人里,已经没什么人知道,他们就是当年让人胆战心惊的川田组了。也许是世道变得太快,原来他们的形象,已经完全改变了。 “但是,从你们昨天晚上,碰见的那几位公司高级干部身上,就能看出来,他们的名号和挣钱方式虽然变了,但是,骨子里的东西还是老样子。他们还做着不少见不得人的买卖,因此,和另一个黑社会组织——池袋的K组,有着长期的利害冲突,而这个K组也不是好惹的,照样是战后复兴前,就起家的老资格黑社会,也是E联合会长,期以来的竞争对手。这家K组一直在挖E联合会的墙脚,经常派人跟他们捣乱,但是程度又掌握得恰如其分,让人觉得,在生意场上,他们做的还不算太出格。这种捣乱,的确能让E联合会日子不好过,这么下去,公司的经营也会出大问题。于是,E联合会会长,这位脾气暴躁的‘机枪源’忍无可忍,已经向下属下达了对K组全面开战的命令。 “实际上,他的神智已经丧失了一多半,但是仍然还掌握着公司的经营管理大权。从黑社会的组织机构来说,不但遵从封建的严格等级制度,而且,还要遵守儒教的忠义仁孝观念。会长的命令,下级必须无条件服从,无论出于什么情况,下属们都不得违抗。所以底下的人都知道,一旦和K组正式开战,自己这个组织的末日就来临了。现在已经不是靠打打杀杀的时代了。至今费尽心血、奋斗了几十年,才打下来的基础和社会信用,很可能会就此毁于一旦。可是无论部下怎么解释,这位痴呆会长,就是听不进去。所以,这些人实在没办法,只能私下里商量出一个对策,也就是说,反正会长也来日无多,不如早点打发他见阎王爷去,因此,E联合会的主要干部,当下统一了认识,打算请两个年轻杀手,对老人行刺,这才引发了这次的一系列事件。他们商定,几个主要干部,陪老会长出去吃饭时,让那个杀手,突然闯进来开枪,把那位痴迟到呆的老会长打死,然后,这几个人假装没有反应过来,等杀手逃跑后,再慌忙装作去追,但是,最终还是追不上。整个情节编排就是这样。虽然几个兼做警卫的干部,显得不大光彩,但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会长外出的机会只有这一个。 “等会长一死,E联合会就会装出十分愤怒的姿态,对K组提出严重抗议,使社会上相信此事是K组的人干的,到了那时,K组被人诬陷,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申明不是自己干的,而E联合会也将见好就收,假装吃了大亏不服气,时间一长就过去了。整个设定的情节就是这样。 “这项计划的组织者不是别人,正是昨晚来到店里,来的那位横濑春明。他是横濑会长的独生女晓子的丈夫,也就是横濑家的上门女婿,想不到,当年这位打架不要命的黑社会老大,倒招了一位头脑这么好的女婿。我说的这些,大家都听明白没有?” “你刚才说的这些,我们都听明白了,可是,还有不少事情,你没有对我们说吧?” “我全都说过了。”御手洗洁答道。 “那便池被人砸了好几回,又是谁干的?那位出现在秦野大造面前的神秘女子,又是谁?你不是说过,这两件事的关联,就像政治和贪腐一样,密不可分吗?” “我是说过。这桩事也是横濑春明想出来的计划的一部分。刚才我把他的整个计划都说过了,事情本来非常简单。但是,这个世界上的事,做起来,往往就不如说起来那么顺利了。正当他们准备动手的时候,不凑巧,时机上出现了些问题。” “时机问题?” “现在已经是三月了。仅仅因为这个问题,就使得这桩起初看似简单的杀人计划,变得复杂起来了,你说的那两件看似互不相关的事,都是这个原因引起的。 “如果能再等上两、三个月,可能对他们来说,就会顺利得多。可是这位老人,下的开战命令十分强硬,完全不许他们再拖下去。所以,逼得这些人急于动手。如果不尽早把老人干掉,那么,这个打着大企业旗号的E联合会,将要面临土崩瓦解,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的危险。” “可是听你这么说,我还是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老人带着几个手下,每周的星期二和星期五,都要到S餐馆来喝粥吗?找准这个机会,开枪把老人干掉,这事什么复杂的呢?……” “石冈君,你别忘了,这些人原来一次也没来过S餐馆的这家店,昨天晚上他们是头一次来。”本宫在一旁对我说。 “咦?……哦,你说得对,可那又怎么样呢?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石冈老弟,之前他们每周去的,可不是这家川崎的S餐馆,而是另一家店呢。”御手洗洁笑着说。 “不是这家S餐馆的店?”我和丹下警官,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互相对视了一眼,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究竟去了哪儿?”我几乎是大喊着问道。 “石冈君,那天我们俩,不是一起看见的吗?就是电视里的下马小公园旁边的S餐馆啊!……” “下马小公园旁边那家店?哦,就是狗泽大街沿线那家,电视里提到什么树,被人砍掉的那条新闻报道里,出现过的……” “正是那里!” “那么……那么……御手洗洁,那又为什么?……你是说,横濑会长带着几个主要干部,每星期二、五都跑到那儿喝糙米粥……” “是的,石冈小兄弟。凡是S餐馆,不管哪家店的菜谱,都是一样的。” “都为什么偏偏昨天晚上,要到川崎这家店来?”我追问道。 丹下和本宫虽然没出声,但看得出他们也想问这个问题。 “石冈君,昨天晚上,他们可是要准备动手杀人的啊,仅仅是因为动手之前,临时被我们制止了而已。这一点是最重要的。跟这一点相比,揭穿谜底,都显得无关紧要。你可别把其中的先后顺序弄错了。” “不会弄错。但是,现在我们最想知道的,正是这个问题,快点儿告诉我们!” “御手洗洁先生,是不是出现了什么特殊原因,他们不能再上目黑区那家S餐馆去了?”本宫也插嘴问道。 “正是如此,的确出现了实在无法再去那家餐馆的特殊原因,但是这位老人,偏偏是位罕见的、十分固执的家伙,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就像行星绕着自己的轨道似的,他的生活方式,必须保持一成不变。如果稍稍改变一下他的习惯,老人就会歇斯底里地大发雷霆,甚至还会出手伤人,这位老人可够厉害的吧? “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每逢星期二和星期五晚上,老人必定要带上那三个家伙当保镙,坐上奔驰车,到目黑那家S餐馆去,而且,每次都要选择那张最靠里头的桌子坐。不但如此,他每次坐下来,稍微喝口水后,马上就会站起来,到旁边的电话机旁,给住在世田谷的女儿家打个电话,听听孙子的声音,然后上个厕所,解完手后,再慢馒喝一碗糙米粥,最后回惠比寿的家里睡觉。这一套一成不变的日程,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他自认为这就是他长寿的秘诀。这些行动,稍微改变一点儿也不行,而且谁劝他也不听。 “既然这样,驹泽大街那家S餐馆不能再去了,那就只能另找机会,派杀手把老人干掉。可是昨天晚上我就说过,完全没有下手的机会。老人的住处,布置得像个要塞,而目黑这家店,又出现了实在无法再去的原因。遇到这种情况,要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办,石冈贤弟?” “要是我,就只能放弃杀他的计划了。” “可是这样又不行啊,这样一来,就得陷入了和K组的全面火拼之中,这家所谓的‘优秀企业’,就会因此崩溃,几千名公司员工,将面临走投无路的局面。” “我明白了!……”本宫兴奋地说道,“这么看来,之所以选择我们店,是因为这两家店的内部配置、装修和结构相同。也就是说,厨房和厕所的位置,是完全一样的……对吗?” “说得对!……这两家店面,不但店内面积、房子的形状、周围的环境都相似,而且,还是按照同一张设计图建造出来的。不但大门和店里的布置完全相同,连墙纸、窗帘的布料、墙上的挂钟、椅子的形状,也都一模一样,总之,里面的一切,都像一对双胞胎一样,难以区分。” “哦!……”我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丹下警官也激动地狠狠拍了一下大腿说:“原来是这个原因!” 怪不得御手洗洁昨天在电话里,像具备透视能力似的,逐一告诉我,该如何行动,原来我待着的这家店,和他当时待着的目黑的那家店,无论内部结构,还是摆设,居然完全一样,他只要看着目黑店的样子,就知道我这边的情况了。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不但店里的布置一样,连两家店的外观、门口的感觉、停车场的大小,也都一样。而且,门前都有一条公路经过……” “那就是第一京滨髙速路和狗泽大街。”本宫说道。 “从惠比寿到目黑这段路,与跨过多摩川大桥、到川崎去的路相比,后者虽然要远一些,但是想瞒骗一位痴呆老人,还是很容易的。”丹下警官说道。 “只要借口说,遇上道路施工,不得不绕道,很简单就能把老人糊弄过去了。”本宫接着说。 “现在明白了吧!……这一连串事件的起因,就是老人平常爱去的那家S餐馆,和另一家同是S餐馆的店面,样子完全相同。想出这个好主意的,就是那位当女婿的横濑春明,由于他是以入赘方式,进入那位老人家的,所以,根本无法劝阻老人,放弃向K组宜战的命令。” “这个问题终于明白了。但是这件事,到底是什么理由引起的,我们还不知道呢。川崎店里的便池,为什么会被砸坏?” “石冈君,难道你还猜不出吗?只有那个便池,是这两家店唯一的区别吗?” “那个儿童用的便池只在川崎店才有,除了它以外,川崎店和目黑店的厕所,内部几乎完全一样。只要把这个碍眼的便池砸掉,就让人看不出两家店之间的区别了。所以,在把老人带来以前,砸坏它不就行了?” “哦!……”丹下警官和本宫同时惊叫起来。 听他这么一说,我们才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看来不光是我脑子笨,笨的人还多着呢。 “把厕所的便池砸坏,就表示:执行计划的所有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了。但是,E联合会的人马上又发现,砸坏的便池很快被修好了。也就是说,这家店的便池一被砸坏,马上又会恢复原样。摸到这个规律后,昨天一听说便池又被砸坏了,我就知道,这回的行动,一定会在数小时内开始,所以我才会那么着急。” “也就是说,昨天晚上,老人虽然到川崎店来,但他自己误以为来的是目黑的S餐馆?” “正是那样。” “原来竟然是这样啊,我可真没有想到呢!……”我大声说。 “不单是你,我也完全没想到哪!……”丹下警官那粗嗓门,喊得比谁都响。 可是我马上又怔住了:“你等等!……御手洗洁。那位秦野的事。和这边餐馆的事。又有什么关系?那位神秘的女子又是谁?” “石冈君,有些事自己也得动动脑筋。这本是很简单的逻辑应用。” “这……”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投降,“我实在想不出来,你就赶紧告诉我吧。” “我看你一点都不动脑子,光摆出一副考虑过的样子。”御手洗洁冷冷地对我说道。 “到底那件事,和昨晚发生的事件,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大有关系了。” “为什么?……这实在想不明白……丹下先生,你知道吗?”我问了问丹下刑警,发现他也满脸的无奈。 “大家都忘了,到川崎店去,要跨越多摩川大桥这件事吗?……过了多摩川大桥,行政划分上就不属于东京都了,而是属于川崎市。” “哦,对,是属于川崎市了,那又有什么关系?” “石冈君,你怎么一辈子都长不大啊?……总不能活了一辈子,什么事都要别人为你提供答案吧?” “要是有时间,我会好好考虑的,但是,我现在只想早点儿知道谜底。”我回答说。 “人生中什么时候,才叫做有时间?……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自己开动脑筋,想想为什么!你先好好回忆一下,老人的行为习惯。我不是告诉过你,他到了S餐馆坐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给女儿家打电话,听听孙子的声音吗?” “嗯,这倒是……” “一进了川崎市,电话区号不就变了?……如果从川崎市的S餐馆打电话,接通的就不是东京都,而是川崎市,和她女儿家同一个号码的另一家了。” “哦……对!对!……是这样的,在川崎市,拨同一代码,那接通的,就完全是另一家了。”本宫附和道。 “哦,是这样,那他们怎么办了?” “他们使用的,是一种既简单、又可靠的方法。他们先找到和老人女儿家电话号码相同的那一家的主人,想办法把他骗出家门,再让横濑春明偷偷潜入那儿等电话。老人的电话打来后,可以用今天女儿带孙子到游乐场玩累了,早早就睡下了之类的理由,来搪塞过去。明白了吗?” “哦,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和老人的女儿家电话号码完全一样的,川崎市的那家就是……” “就是秦野大造的工作室。” “是这样!……” “如果赶上这家是普通住家,那也就麻烦点儿,但恰巧是音乐家的工作室。只要派那个迷一样的神秘女子,到他那儿去,让她把秦野引到外头,剩下的事对横濑春明来说,就很简单了。也许正是横濑春明事先调查过这些情况,才最终制订出这个计划的。 “一九九一年,东京的电话区号,改为了四位数,但九〇年以前,仍然还是三位,和川崎市的区号位数相同,所以,当时这付划是可行的。自从区号变成四位以后,如果还按照原来的号码挂过去,那可能会自动舍弃最后一个号码,而把电话接到川崎市的另一家去。所以,还必须寻找拨打这个号码能接通的另一家。 “实际上,他们上个星期,就曾经准备过实施计划,就在谜一样的美人,给秦野打了电话,让他到品川的宾馆,来找自己的那天。当天,E联合会这一头,什么准备都做做好了,只等时候一到,就要实施计划。然而意外的是,有三位秦野的学生,突然来工作室找他,这就造成了麻烦。因为想把四个人同时带离工作室比较困难,所以只好临时中断了计划,延迟到昨天晚上进行。正巧,本宫告诉了我便池被砸坏的事情,这才阻止了杀人凶案的发生。” “是啊,对他们来说,也实在不凑巧……那么,那位谜一样的女人,为什么要对秦野做出那些令人费解的举动呢?” “这也属于太容易找到答案的谜题——如果这也能算谜题的话。她在地下室餐厅里假装昏倒,目的就是让秦野,把上衣盖在她身上,好趁机把工作室的钥匙弄到手,那位假大夫,其实就是横濑春明扮的,女子把弄到手的钥匙交给他。 “女子陪着秦野大志,在横滨盘桓了一会儿之后,又回到秦野住处公寓一层的‘咖啡艺术’,在这里,再次遇见了假大夫,这回碰面的目的,是让横濑春明把取完印模的钥匙,再悄悄地还回去。喝完咖啡、回到工作室门口后,女子之所以主动投怀送抱,是为了趁秦野不备,把钥匙塞回他的口袋里去。像秦野这种多情而又怜香惜玉的男子,在这位用心险恶的女子面前,不像个傻子似的被耍弄,那才怪了。” “哇!……”我心里不禁冒出几分对秦野的同情。 “石冈君,这种人,有什么好值得同情的?……我想你大概也有过这种经历,这是很普通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麻,女人表面上和你爱得死去活来的,背地里,却都在偷偷地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呢!……世界上的事情可真有趣。” 御手洗洁又在说他那些谜一样费解的话了。 “你可真不简单,从那几件没什么特别的现象中,居然能发现这么大的事情。” “这次由于时间紧迫,不得已,干了一些重体力活儿。其实说到底,这还算是比较简单的案子。主要是因为知道了对方家的电话号码,之后一切都变得容易起来了。你想,还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事情吗?” “咦?……哦,对。你知道横濑春明家的电话号码后,从那儿入手……” “按照秦野工作室的电话号码,我假托建设部的名义,打到东京的同一个号码上,想査一査是谁家,但不巧,没有得手,最后还是委托警视厅的朋友,帮我查清楚的。然后就依靠他提供的相关资料,自己到处跑,再加上一些表演技巧,才査清楚背后的情况。但是那天,只留给我四个钟头的时间,真把我累坏了,今天得慢慢听几段瓦格纳的乐曲才好……哦,丹下先生,这一切你已经全明白了吧?审问时,可别被他们蒙混过去,争取让他们一股脑地全倒出来。本宫,你也放心了吧。以后要是再碰上这种有意思的疑难问题,还可以随时来找我。” “请稍等,御手洗洁先生,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我还没有弄清楚呢。为什么那伙人不想在目黑店动手,还要费那么大劲儿,把谋杀现场选在川崎去?”丹下问道。 看来本宫心里同样的疑问也没解开。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紧盯着御手洗洁,等着他回答这个问题。 “哦,是这样的。目黑区的S餐馆旁边,不是有个小公园吗?那儿种了一棵杉树。”御手洗洁又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色回答道。 “杉树?杉……树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那几位干大事的人物,全都患有严重的花粉过敏症。” “花粉过敏?” “发现那里新栽了一棵杉树后,他们还专门派人去那儿,想把树砍了。他们几个的过敏症,确实不轻啊。但可惜刚要动手,就被附近的居民发现了,结果才没砍成。没办法,他们才把计划实施地点改到川崎店来了。” “你知道他们怕这个,那天晚上才用沙子,装在袋子里吓唬他们,对吧?” “丹下先生,如果他们几个还是不老实,你也可以使用这一招试试看呢。看来得了花粉过敏症,还是挺难受的。那几个家伙,估计什么都肯招了。”御手洗洁笑着说。 第八节 自从那以后,那位著名的音乐家——秦野大造,再也没有和我们联系过。 “那么,你老挂在嘴上的IG什么的,到底又是什么意思?” 当天傍晚,家里就剰我和御手洗洁两个人的时候,我又想起了这个问题。 “那是IGE。” “IGE又是什么呢?”我不解地问。 “这是指人体血液里含有的物质,学名叫免疫球蛋白抗体。” “免疫球蛋白抗体……那是什么东西?” “对,这是现代医学最尖端的一项研究。通常认为,是引起人体过敏症的最主要原因。” “是类似于病毒之类的东西吗?” “不,完全相反。这是一种人体抵御异物入侵,保护身体不受螨虫、花粉、空气中的粉尘等细小物质伤害的、重要的防御武器。但如果体内这种物质分泌过多,反过来又会破坏自己体内的组织,这就叫做过敏反应。目前这项研究,还处在论证阶段。 “以最近发病率较高的花粉过敏症为例,这是目前医学界的一大研究难题。不管是食物过敏,添加剂过敏,还是特殊物质过敏,目前为止,发病的机理和原因,仍然不很清楚。尤其是支气管炎,也就是所谓的‘哮喘病’,近年来,患者人数几乎增加了三倍。而且这种体质,还有可能遗传给下一代。通常认为,物质分泌过多的人,即属于过敏体质,可是,光从遗传学上寻找原因,还不能解释很多现象。我对这个问题,已经得出了初步的研究结论,但是,这不是几句就能说完的,所以,今天咱们先不细说了。” “那究竟免疫球蛋白,为什么能引发人体过敏呢?” “说起这个问题,我估计凭你的专业知识,很难完全弄明白。简单地说,如果外部的异物,入侵进人的体内后,淋巴里的巨噬细胞,就会捕捉这些异物,同时向t细胞提供情报反馈。t细胞会根据情报,向B细胞发出指令,要求增大免疫球蛋白的分泌量,这种免疫球蛋白物质,会随着血液的流动,被输送到全身各处的血液,附着在皮肤以及人体黏膜组织的肥大细胞表层,并指挥肥大细胞,分泌出一种化学物质,这种化学物质,会诱导血液中的白血球等成分,通过血管壁,聚集到指定位置,对入侵的异物发起攻击,并将它们消灭掉。但是,如果动员的兵力过多,又没有仗可打,反过来这些散兵游勇,又会对自身的体内组织,造成破坏。这种因过剩、而形成的对自身的破坏,可以认为就是过敏。” “这些话我完全听不懂。” “以前,人体内曾经寄生过蛔虫等大量寄生虫,那时候,人体内免疫球蛋白的数量和需求,可以说是大体平衡的。可是现在日本的城市人口中,由于体内寄生虫,已经逐渐被灭绝,造成了专门对付这些体内寄生虫的专用免疫球蛋白,顿时失去了用武之地,反过来,它们倒开始在体内捣起乱来。 “由于都市化的进展,混凝土建筑和水泥路面,大大减少了土壤对花粉等过敏物质的吸收;另外,由于空气流通不畅,其中滞留了大量细小粉尘等可吸入颗粒物,尤其是汽车排放的废气,等因素危害极大;再加上城市人口中,工作压力过大,睡眠时间减少,等特有的生活方式上的原因,近年来,过敏症的发病率大幅度提高。 “可以说,这些过敏症,实际上是自然界,对人类过分发展都市型文明,而敲响的警钟,因此我认为,这不仅是医学研究上的课题,也是涉及人文科学领域的一个重要问题。最近,我经常在思考这件事,所以不断接触到了‘IGE’这个词,凑巧的是,这一系列连续发生的奇怪问题,摆在我面前的时候,一看到池田(IKEtA)、五本木(GOhONGI)、远藤町(ENDOMAChI),这几处相关的地点,竟发现它们的第一个字母,分别是I、G、E。我在这个偶然现象的引导下,在短短的时间里,居然破解了其中的谜团。昨天中午,我之所以大吃一惊,正是这个原因。” “啊?……”我虽然对此仍然一知半解,但还是从心底里佩服他。从偶然接触到的专业医学用语里,他居然还能引导出,人类生活中广泛存在的重大社会问题。 “东京这种都市,将来究竞何去何从,这个问题,不能不引起我们的关注。由玻璃和混凝土块构成的这个社会里,已经清楚地听到了,一部分不适应这种文明进步的人,所发出的不协调的哀鸣。你和丹下先生,也许更关心的是黑社会E联合会会长遇刺未遂这件事本身,以及与此相关的黑势力争斗等社会现实问题。但对我来说,我倒觉得,研究人与自然的关系,更为有趣。这个事件的背后,也折射出在都市化急速发展的过程中,可能会出现人体无法适应这种变化的现象,并由此带来诸多问题。 “唉,先不说这些复杂的问题了。大自然虽然向我们人类敲响了警钟,但是我们俩,还算是可以不受花粉过敏症危害的幸运儿。是不是咱们先出去走走,到外头花粉纷飞的都市街头,散散步呢?……” 御手洗洁说完,站起身来。 外面是个让人心矿神怡的夜晚。我们走出住宅,来到马车道大街上。扑面而来的温暖春风里,夹杂着一股什么植物散发出来的甜丝丝的香味。 “御手洗洁先生!”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女人的呼喊。 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回头一看,马车道街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郎,正站起身,款款向我们走来。 “噢,原来是你,谜一样的女子又现身了。看来今天就你一个人来,秦野先生到哪儿去了?”御手洗洁问道。 噢,原来是那个女人,我暗自想着,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她几眼。她在我们面前,缓缓站住了。昏暗的灯光映照下,她的身材显得苗条而动人。她的手里,拿着一方深色的手帕,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但这依然掩不住她惊人的美貌。 “昨天晚上,我们还见过面。我想,以后我和他再也不会见面了吧。” “听起来,你可真无情啊!……所以,他才那么扫兴。” “还是先生你理解我啊!……”那女子感慨地说。 “你胸前别着的,是丽西施牌的万代兰吧?” “是的,你知道它?” “这种饰品,从1960年起,就已经成为了新加坡的国粹。从五十年代开始,新加坡人就发明了这种在石斛兰的鲜花上,镀金的技术。因为我在新加坡,住过一段时间,所以,对这种产品多少知道一些。怎么,你打算和横濑春明分手了?” “是的。今天起,我已经决心和他断绝一切关系了。我打算自己出去旅行一段时间,因此,想来这里和先生道个别。我也是先生的崇拜者之一啊。” “那你太客气了。你打算到哪儿旅行去?”御手洗洁问道。 “还没有最后定下来,但我打算去新加坡、印度、埃及和加纳。” “这么说,你的英语应当不错了?……对了,你以前干过和这些有关的工作。” “我想陪先生散散步,可以吗?……到那个拐弯处,我再打车回去。我这个人,做事从来都是半途而废,英语也只会说一些日常会话。以前也想过学习声乐,但是最后也没能坚持下来。另外我还学过一段时间的表演,可是也没学出个所以然来。” “那你不是还干过几年空姐吗?” “是啊,可是也只干了短段的四年时间;而且,考了几次日航,都考不上。” “所以,你才到新加坡航空公司工作去了?” “先生什么事情都知道得这么清楚。你没打算把我交给警察吧?” “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不提它了,不过,你养的那条西施犬,怎么样了?” “已经死了,所以我才换了个地方住。这条街上花粉太多了。横濑常患花粉过敏症,听秦野先生说,他前天起也犯病了。” “看样子你也花粉过敏呢?” “是的,现在我不停地流眼泪,就是这个原因。每年春季,我都不想在日本待着。为什么这种病患,现在增加得这么快呢?” “这就像是给这个无聊的世界里,添了一道谜一样的装饰。你和我一样,如果没有了谜题,就很难活下去,如果光是那么碌碌无为地活着,人生也就太没什么意义了。这个国家能吸引我的时代,巳经彻底完结了。” 她突然冒失地问道:“我旅行回来后,还能再来找你吗?” “如果你在旅途中,遇见什么不可理嗆的事情,请尽管来找我。” “要是没遇见呢?” “你和我一样,不可能不遇见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的。哦,出租车来了。” 御手洗洁朝出租车挥了挥手。车子减慢了速度,缓缓停在我们身边。脚下扬起一阵白色粉尘似的东西,我一看,那竞是掉落的梅花花瓣。 “那么,祝你旅途愉快!” “我会再来找你的,御手洗洁先生。一定会来的。” 出租车的后门打开了,那个女人突然髙声喊道:“旅途中我会一直盼着回来见你,我是个软弱的女人,要是失去了目标,我会活不下去的……” 由于激动,她的话咽住了。御手洗洁也一时无语,只是默默地冲她点了点头。 “好的,你放心地去吧。” “谢谢你,御手洗洁先生,我会给你来信……谢谢你,再见!……” 她坐进车子,车门已经关上了,还能看见她在车里,不住地行着礼。 车子开走了。 “我想,她现在一定很伤心。”御手洗洁说。 “看样子的确是那样哦。她就是横濑春明的女人?” “是他的情人。看样子,她真的下决心离开他了。也许,秦野先生的心情,也和她差不多吧?……那位横濑春明,我看也一样。看来,在这个世界上,连悲伤,也会像花粉过敏一样蔓延啊。走吧,咱们到海边走走去。” 话刚说完,御手洗洁已经大步走在了前面。 第一节 直到一九九五年的春天,我才从冈山县的龙卧亭,回到横滨的家里。一进门,我先倒头睡了个大觉,醒来后只觉得浑身乏力,伤口也痛得厉害。我只好到伊势佐木町的外科医院,请求大夫给瞧了瞧。趁着近来事情不多,我想好好接受一段治疗,争取把伤彻底养好。出门在外时顾不上伤势有多重,可一且回到家,心里却仿佛少了那股忍耐的劲头,处处显得像个病人。过了一段时间,伤势好不容易逐步有所恢复,左手打的石膏也拆掉了。 那以后的一段时间,我终日孤身一人,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整个人反而显得委靡不振起来,像是连生活的勇气,也彻底失去了。久而久之,脖子和肩膀开始隐隐作痛,甚至连腰也伸不直了。每次想站起身,我都得用尽全身的力气,即便这样,也无法真正地站直。 见我弯腰驼背,俯身走路的姿势,不认识的人,准以为我是个老人,尽管实际上我离老人的岁数还差得远。我总害怕自己的人生,就此告别中年,一步就跨人了暮年期。这种恐惧,让我不得不狠下心来,把要做的事情放一放,过一段康复性的疗养生活再说。 说起来,这点外伤,并不像中风那么严重,说是康复治疗,总有点小题大做之嫌。由于想不出别的适当说法,也只好先将就着这么说了。因为手臂上打过厚厚的石膏,时间长了,脖子和肩膀上的肌肉,总是又酸又疼。取掉石膏后,左手还一直硬邦邦的,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觉得使不上劲儿。不管是吃饭还是写字,左手总是习惯性地悬在半空,那种姿势,和吊着绷带时完全没什么两样,连我自己看了,都觉得好笑。 不但是手臂,连身子也习惯性地、变得无法伸直了,肩膀周围的酸疼也很厉害。我实在担心,这么下去,弯腰驼背的姿势会被固定下来,因此托人介绍,找了个大夫,每周一次试试采用点穴和针灸来治疗。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才第一次经历被人点住穴位后的酸痛,那种似痛非痛的感觉,不禁让人叫出声来。好容易挨到做完点穴,浑身竞虚脱得站不起来,挪到家就像脱了一层皮。 不过,和点穴相反,接受针灸治疗,倒让我觉得挺舒畅,每次只要脱光上衣,让大夫在脖子和肩膀上扎几根针就行了;有时大夫还会在针上通上电源,这时就会看到,针孔附近的肌肉在一跳一跳。治疗床的上方,还安着一盏电热灯,照在背上暖烘烘的,我扎着针,趴在床上,感觉还挺舒服,往往没做完就睡熟了,针灸结束后,都得大夫把我摇醒。 啰里啰唆地说了这么多病情,事实上,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当年的秋天。那时候,我不但体力比原来差了很远,就连精神上,也显得有些委靡不振,结果,整个康复过程中,一点儿正经事也没做。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和当时在龙卧亭认识的那些人,有过一些来往。说到这里,读者们一定会猜,不会是指犬坊里美吧?关于这个问题,请原谅我暂时不能说。最近常有人拿这个问题,来当面问我,写信追问的人也很多,我只能装聋作哑,什么也不回答。这件事说起来不算太要紧,干脆等以后有机会再解释吧。 左手的功能尚未彻底恢复,自然也很难用键盘来打字。即使后来除掉了石膏,有段时间里,左手也还是没法用。人体的功能实在微妙,如果在床上躺上一个礼拜,好像就连走路也不会走了;而一只手要是一个月不使唤,甚至连文字处理机的操作,也能彻底忘记。加上自从开始用键盘打字后,用手写字已变得不习惯了,因此,一天到晚,只能在家看点书消磨时光,或者找出以前留下的资料来,收拾整理。 不用说,我手里的资料,全都是御手洗洁在日本时留下的,大部分是记述我们,一起参与解决过的那些事件,并不光是我个人的经历。不过其中却只有一件事是例外,那就是报道冈山县贝繁村那桩死人事件的剪报。据说这件事,横滨的报纸根本没有报道,只有中部地区的报纸上登载过。有人把这些报道,都剪了下来,收集后,用邮件寄给了我。这次正好趁着有工夫,把这些邮件,和其他两三件资料,以及以前来不及处理的其他事件记录,好好整理一下。 这些资料,按照时间顺序,分成了几大本,整理完后,我信手拿出一本翻了翻。这时,一张黑人的照片,和几页剪报,突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接下来的几页彩图中,这位黑人也赫然身在其中。图片的纸质,要比报纸好得多,因此,这位黑人老头的忧郁神情,显得特别传神。由于这个人我一时记不起来,所以拿起报纸的报道,又读了一遍,当年收到这些剪报时,自己那份惊讶和感动,慢慢地回到了我的脑海中,同时也想起这个故事,还未曾向各位读者披露过。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那件事巳经过去五年多了。 我所做的剪辑,从内容上基本可分为两大类,其中之一,是和案件有关的资料,这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这一点我想在此不必多说。这些案件按律师的专业说法,应当归为刑事和民事两大部分,但我并没有这么分,只是胡乱把它们夹在资料里。其中已经告破的刑事案件比重相当大,但属于民事部分的内容,当然也不在少数。这些案件,如果拿出来让读者看,我相信其中有不少,会十分吸引大家的眼球,涉及古怪的世相百态,以及各种不可理喻的事件。 一些读者早就迫切要求,我把它们整理出来,我自己也有心,早点儿写出来,以飨读者。但由于说出来后,会披露事件中的关系人,所以,只能用假名把他们的真名隐去,以免被控损毁他人的声誉。考虑到这些问题,有些事件的公布还有困难,所以,这些资料还只能躺在抽屉里,等待时机,就像酒窖里的白兰地,需要时间发酵似的。今后如果时机成熟了,我再挨个找机会逐件披露吧。 其余的一部分,算不上什么案件,只能说是一些事情的经过记录。既不会伤害到别人的隐私和名誉,也看不出我的朋友,在其中发挥过什么过人的观察推理能力,只是在我的脑海中驻留,久久挥之不去。某些奇怪的事件,是以其出人意料而让我恐惧,且从中可以看到,御手洗洁令人称奇的问题分析能力。但还有些事情,虽然并不大,却在当时,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这几张报纸图片记录的事,发生在一九九〇年的十二月,正属于上面所说的这种类型。原以为自已已经遗忘了,然而一旦从记忆的角落中拾起来,一切又都历历在目。 <hr /> 注释: 一书。</a> 第二节 自从我和御手洗洁开始交往以后,自然会频繁卷入那些发生的离奇事件当中去。现在回想起来,无论当时觉得多么阴森可怕的事件,时间长了以后,都会变成十分有趣的回忆。这就像一坛酸酸的葡萄汁,时间久了,也能发酵成美酒一样。而且可以说,那些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残酷事件,时间一长,就离我越来越远。 也就是说,那些轰动一时的事件,在当时十分引人关注,但考虑到其中涉及他人的不幸,我便不忍心,把它立即披露出去。而时间久了以后,再说起这些事时,这种顾虑就会少很多。就像我们现在喝下午茶时,谈论罗马帝国灭亡的情节,这种轰轰烈烈的大事,现在也能成为轻松的话题了。我们可以作为饭后茶余的闲话来说,无须顾及是否伤害古罗马人的感情。 这些事件回想起来,虽然感到有趣,但每桩事件的趣味所在,却大不相同。其中有些事情,就像装入真空包装袋,无论过了多久,想起来时的感觉,都如同刚刚发生过似的。对我来说,下面要说的这件事,就属于这种类型。 我记得,那段时间里,御手洗洁老是像在思考着什么事情似的,对于我提出的所有话题,他都显得心不在焉。虽然总的来看,他总是表现得相当冷漠,但那段时间,他这个毛病格外明显,我说的任何事情,似乎都传不进他的耳朵。 那件事发生在一九九〇年十二月中旬,横滨马车道上,已经到处可以听到迎接圣诞的铃声和歌声。现在回忆起来,已经没有那么实际的感觉了,然而在当时,我却真实地感到,我所居住的、这间平凡的横滨住宅,居然也和世界历史的前进紧密相连。 那是个偶然发生的事件。一天上午,一个电话突然打进我们家里,一连串的事情,就从这个电话展开。听声音,来电话的人还很年轻,没有老成世故的感觉。据他自己介绍,他是横滨某髙中的英语研究会的成员。对方显得有些惶恐不安,连声音都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着抖。 他说,十二月二十三日是个星期天,他们计划举办一场名叫“一切自己动手”的音乐演奏会。地点就在I街道的市民会馆里,目的是慰问在日本高中里,读书的外国残疾学生。这场音乐会原定在平安夜举行,但由于当天学校放假,只能改在前一天。据说音乐会的方案策划、会场租借、门票推销、舞台布置以及打分卡片的设计等工作,都是学生自己完成的,现在正处于准备工作最繁忙的阶段。 我听了以后,感觉十分奇怪,因为外国残疾学生的提法,以前很少见到,于是向他在日本这些人到底有多少。他说:实际上人数还很多,尤其是一家美国人学校里,还专门设有这种特殊班级。因为他们这个组织,是由英语爱好者发起的,所以,经常参加帮助残疾学生推轮椅等志愿者义务行动。当然,一方面这也是为了找机会,练习一些纯正的英语口语。对我这个不擅长英语的人来说,这只能让我对他产生双重的敬意。 参加音乐会的,都是高中生里的业余吉他手,其中既有摇滚乐队,也有流行乐组合,共计有十一个之多。当天举行的,是一场规模不大的业余音乐会,采用由美国残疾学生派代表,逐个评分的竞技方式,优胜者还可以得到组委会的奖状和奖励。 他还说,参加音乐会的有十一支队伍,这已经足够了,时间长度算起来也差不多。不管怎么说,参加者都是清一色的高中生乐手,水平也并不是特别高,加上这些队伍参演时,都采用伴唱方式,并没有演奏爵士乐、或者混合爵士乐之类,具有专业技巧性的正规组合。但也许那些美国髙中生们期望有点髙,他们甚至提出,能邀请专业乐队,或者职业歌手来参加,那就更好了。 我一边听他说,一边随声附和着,他所说的内容,连我这位乐盲也能听得懂,但听了半天,却不知道他想求我帮他做什么。对方接着说,由于他们经费有限,无法支付专业乐手的出场费,所以心有余而力不足,对他们的这一请求,只好不作考虑。但其中一个伙伴,突然出了个主意。话说到这里,他停下了,似乎下面的话,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只好耐心地等着。 接下来,对方话题一转,说组织演唱会的朋友们,都喜欢侦探故事,石冈先生写的东西,大家都十分爱读,所以,都自称是御手洗洁先生的铁杆支持者。听到这里,我慌忙向他道谢。他一听,顿时感觉轻松了许多,话也说得更随便了。 他接着说,因此,大家想了这么个主意,和石冈先生商量,看能不能请御手洗洁先生,出席此次的音乐会。这么说,感觉挺冒失,因为听说他弹的吉他,不比专业乐手差,而且,他们付不了出场费,也知道先生每天都很忙,所以,请不动他来是很正常的,大家都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但是,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也只好厚着脸皮,打电话来试试看。听说那帮美国学生当中,也有不少御手洗洁先生的崇拜者,能看懂日文书的人,还准备当晚用英语,朗诵书里的故事。御手洗洁先生如果能出席,所有的人一定会非常高兴。希望御手洗洁和石冈两位先生,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 我听他说完这些话,开始为如何答复而犯难。我这个人一向心很软,听了几句好话,已经有点儿动心。对他们的殷切心情,我十分理解;但更加难得的,是那些外国残疾学生,他们本来生活得就很艰难,在异国他乡又语言不通,他们提出这样的要求,令我十分同情,所以,我当场就答应了下来。我告诉他,这场音乐会十分有意义,我也表示最大的支持。我今天会好好跟御手洗洁说说。虽然知道他每天都很忙,但抽出一个晚上,我想还是有可能的。因为相信能说服他去出席,我就把这件事直接答应下来了。 对方一听说事情谈定了,声音竞然一下子亮了起来,原来的畏畏缩缩,此时完全不见了,几乎是在喊着:“太好了,是真的吗?要是你们能来参加,大伙儿还不知道,会有多髙兴呢。这对我们,绝对是件荣耀的事情!”说着,他又把自己家的电话告诉了我,还一个劲地说了不少自己不擅长的感谢之辞,连着道了好几次谢,才挂上了电话。 我马上就到御手洗洁的房间前敲了敲门,等他冷冰冰地答应了一声后,我推门走了进去,他正呆呆地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他的眼睛紧盯着天花板,我进来时,他连看也不看一眼。对于他的这副模样,我早就习惯了,所以一点也不往心里去。我把刚才电话的内容,一字不漏地转告了他,没想到他听完后,仍然一言不发,我心里开始不安起来。 “他们很需要你的帮助。虽然不是让你去解决什么疑难问题,但是这件事,缺了你也不行。我知道,你这个人,是不会因为学生们付不起出场费,而不肯答应吧?” 听我这么一说,他那呆滞无神的眼睛,忽然转向了我:“那当然,我不会因为钱而拒绝他。”他一边说,随即从床上坐了起来,“不过我的确没时间,要是改一天的话,或许还能想想办法,但就是平安夜的前一天,我恐怕抽不出空,因为有个重要客人,要从美国来。” 说着,他双脚踩到地面,慢慢地伸进了拖鞋。我焦急地又问了一句,因为我知道,他不像在开玩笑。 “来的是什么重要客人?” 御手洗洁站了起来,把头发用双手向后拢了拢,然后一脸不耐烦地说道:“对不起,我已经和人家先约好了,而且,他只有那一天有时间,十分遗憾!” 他边说边走出了房间,我也跟在后面出来了。他从屏风边拐进厨房,在锅里接了水,搁在灶上点上火,我一直跟着他进了厨房,寸步不离地贴住了他。 “御手洗洁,他们可都是些天真无邪的高中生啊!”我对他说,“他们长期以来,满腔热情地参加志愿者活动,而那些美国学生,身处语言不通的异国他乡,加上身有残疾,生活得很艰难,一天到晚都坐在轮椅上。那些髙中生,为了对他们表示关心,才策划了这么一个‘一切自己动手’的音乐会。他们全是没有任何报酬的,你难道就不能对他们的心意,表示一点点理解吗?” “这我知道。喂,你帮忙递一下,袋装茶叶我够不着。我并不是不愿意去出席,而是没法在他们定下的那一天去。我真要去的话,不但要弹吉他,而且还要发表演说,自己花钱买几张入场券都是应该的。但是二十三日这天,是早就跟人约好的,看来已经很难再改变了。” “这件事,我可从来没听你说过啊。” “可能吧。” “你根本没有提到过。” “我的日程你哪能全都知道?” “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非常重要的,你说对吧?”我企图采用迂回战术说服御手洗洁。 “这我同意。但每个人,都有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事情,对你来说,偶像歌手的唱片最重要,而我最看重的,是一边喝茶、一边思考问题的时间。请你能不能别妨碍我?” “你不是亲口对我说过,对别人诚心诚意的请求,千万不能拒绝吗?……你说过吧?” “我说过吗?” “世界上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事情,能比得上他们的诚意吗?你说十二月二十三日这天,早就和人约好了,这件事,我可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这么说,你的好些事情,我也没听说过。比如前天,你约森真理子吃饭那件事。这就是我们俩的命运,总是在互相窥探对方中,继续各自的生活,各泡各的茶,各做各的饭。” “你别把话题岔开了。那你的意思是,要拒绝那些高中生们的邀请了?……那些英语研究会的成员,都说喜欢读我们的书,而且都是你的铁杆支持者啊,连PtA的欧巴喿,也很想见你啊!” “如果可能的话,我还真想见见她们。”御手洗洁一脸随便地说。 “难道学生们的盛情邀请,还不够诚心诚意吗?” “这不是是否诚心诚意的问题,而是我那时候,真的抽不出空。别把事情说得太复杂了。” “拒绝他们,可不像是你的为人。要是有人出了一百万,请你去演奏,而你拒绝了,我倒还能理解。” “这是兴趣的问题。世界上总有能答应或不能答应的事,比如你的……” “要是说我喜欢的偶像唱片,我完全可以扔掉!……”我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所以先把它主动提出来,“你要是希望的话,我也可以把那几位女明星的写真集扔了,我也不是只喜欢那些偶像歌曲,我也爱听披头士的流行音乐啊!……平时我怎么求你,你都不肯给我弹一回。今天我真的豁出去了,只要你肯答应,那些高中生的请求,无论你让我舍弃什么,我都能答应你的!” “那么,我让你把那堆录像带扔了,你也干?”御手洗洁直截了当地提了出来。 “哦,原来那些东西也不对你的胃口……那好,你要是肯出席那天的音乐会,我就把它们全都处理掉。” “还有,占着书架的这两本书,什么《如何战胜自己》和《犹太人的生意经》也请你处理掉。” “你对我喜欢的东西,竟然都这么看不上眼?难道这次不肯出席音乐会,也因为这个?……你不肯为那些髙中生花那么点儿时间,就因为你的兴趣和我不同?……你这个人的心,怎么那么狠呢?” “我可没那么说,”御手洗洁不耐烦地说。 “那到底要我怎样做,你才肯去露一面呢?” “你就像只耳朵聋了的水牛,石冈先生,只知道一股脑儿向前奔。你就不能坐下来,喝杯茶冷静冷静吗?” “不管你怎么说我,那都没关系。我请你无论如何,别让我说话不算数,即使对方只是高中生,你也不能看低他们的志向。” “音乐会的意义,我已经很清楚了,石冈兄弟,无论请求我的是高中生,还是一群小学生,这一概都没有关系。” “那这么说,你答应出席了?” 御手洗洁夸张地重重把头低下:“不是告诉过你,我和别人有约在先了吗?” “可是,我已经答应过学生们了,总不能让我违约吧?” “实在不好意思,请你替我谢绝。任何事情,总有办得到与办不到两种情况!” “不知道你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更重要的?不把支持者们放在眼里的话,是要吃大亏的哦……!以后我写的书,再也没有人买了,我们俩只好喝西北风,到处要饭去。你愿意那样吗?” “要饭在美国,还是个不坏的职业呢,还给发执照。” “可是这儿是日本,御手洗洁,我对你说的是日本话。” “要是在此混不下去了,我们就一道跑上美国去,花上一百美圆,买他一辆老爷车,晚上咱们俩就睡里面。白天找张公园里的长凳一躺,日子过得也一样逍遥。不行的话,再开一家洗衣店,把人家要洗的衣物都收过来,洗干净叠好,再给人送回去,那样不也挺好的?挣点小费也能活下去。” “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想陪你玩儿。” “石冈先生,你不想喝一口?”御手洗洁一边把壶里烧开的水,倒进放着茶叶包的茶杯里,一边说道。水刚烧开,倒进去的开水,溅出了许多水花,发出很大的声响。 “你不是说,咱们总是各做各的事情吗?……如果这次你拒绝我的话,以后咱们就这么过。我可不想再喝你这种薄情寡义的人泡的茶;同样,今天晚上,你也别想再尝我做的青花鱼味嘈煮,你一个人煮碗方便面,拿回自己屋里偷偷地吃去吧!” “你这个人,实在不懂事,把从美国来的客人扔一边,难道就不是薄情寡义吗?” “要是他专门从美国来见你,我想不会只待一天,难道,他二十三日早上刚到,二十四日早上又赶回去不成?要想见他,早一天晚一天不是也行?……我想,他应该有时间。就算二十三日一天——不,就算那天傍晚,扔下他一个小时,难道他还能杀了你?而那些高中生举办的音乐会,只能在那天的那个时间里进行。如果你真的没时间,只需要到场,露个脸就行了。你可以八点左右,到I街道的市民会馆来,稍镦弹一首吉他,马上就回去呀。” “我这位朋友真的太忙,只能抽出一天的时间。你要是知道原因,也一定能理解的,所以,那天无论如何,我都要去见他。这件事情非常重要。” “无论你说的原因是什么,我都没法同意你这样做的!”我坚持不懈。 “那么,石冈老弟……”他双手捧着茶杯,走了过来;我自然又要跟在他的后面。御手洗洁走到沙发旁边,坐了下来,我也坐在了他身边。 “你让我稍微弹首吉他就回去,是指电吉他吧?还是那种普通吉他?……要是普通吉他的话,音响效果很难调整。那些高中生他们行吗?可如果是电吉他,背景音乐又怎么办?……要是弹电吉他的话,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弹,一定要请人来伴音,如果那样,又需要进行配合练习。就算找几个高中生,简单弹几首慢四拍的爵士乐曲,起码也得先进行几次和音练习吧.总不能一次排练都不要,晚上八点一露面,八点十分就离开?所以,这回我还是去不成,请他们多理解。” “你真是那么不近人情吗?你就是看不起那些高中生,所以,才会拒绝他们的请求。如果真有个专业演出团体,请你参加正式的音乐会,我想,你马上就会答应的吧?” “你真以为有人肯出一百万,让我们吃喝不愁吗?你要是能看得见我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大概就不会再说出这种话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冷言冷语地反驳了他一句,“我知道你从前天起,就一直坐立不安,心不在焉,脑子里一直在想着什么。” “你要是知道我正在发愁,就不会说那些话了,我不否认,现在我正忙着呢。” “所以,你才胡说什么美国来了朋友,这都是给自已找的借口。实际上,你只想干你自己的事情,当然就没有心情理那些高中生了。” “不是有没有心情,而是没有时间。” “你那位美国朋友想来的话,随时都有机会,难道不是吗?……而且,你又是没家没业的人,想去一趟美国也不难,为什么非得约在那天晚上?” “石冈先生,你说的道理正相反。我和这位朋友见面的机会,如果错过了这一天,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而髙中生们的音乐会,明年还可以开。我明年再出席怎么就不行?如果现在先定下来,我一定能够答应。对于约定的事情,我会遵守的。” “你真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大演奏家啊?你那位朋友,比高中生们亲自筹办的音乐会更重要吗?” “实在很抱歉,石冈君,我的回答只能是——对头!” “哦……天哪!你怎么这么自私!” “这只是我们的见解不同而已。” “我是个演奏家,所以一切日程,都不能自己决定,有事请和我秘书联系。明年年底,我也挺忙的,但到时候我会尽量想办法——你该不会这么对我说吧?还真了不起。打电话求我们的是高三学生,明年春季就该毕业了,所以,明年不会再有这个活动了。” “那实在非常遗憾,万一要是他命在旦夕,我会再考虑的。只是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对不起,我的结论还不能变。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能办到,有些事情不能办到,只因为时间上不凑巧。” “御手洗洁,所以你就……” 我还想接着往下说,御手洗洁抬起右手,制止了我。 “这件事情,就先说到这里吧。再说下去,只能反复争论个没完,不能办的事情,就是不能办,不管谁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你坚持非让我去,实在是强人所难。麻烦你对那些高中生,务必诚心诚意地转达我的歉意,如果第二天方便的话,我到他们家里去坐一坐也无妨;如果他们想来这里玩,也可以随时来找我。但无论如何,二十三日晚上,我是去不了的。对不起,我有事该走了,晚上也许回来得晚,这个杯子你要不想洗,可以先放着,等我回来后自己洗。你做的青花鱼味噌煮,看来我是吃不上了。” 御手洗洁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茶水,匆匆忙忙地站起身来,转身取那件大衣去了。这家伙如果认定了什么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冲着他的后背抱怨道:“我现在心里有多失望,我想你大概不懂吧?” 听了我的话,御手洗洁什么也没说,一时陷入了沉默。他推门进了自己的房间,取了大衣后又出来了,他把围巾围在脖子上,慢慢地披上了他的那件羽绒短大衣。 “原以为你这个人,会为了弱者挺身而出,两肋插刀,看来,我真是看错了人。以后对你该重新认识了。原来你为了什么美国朋友,连真情都肯践踏。” “你还不赶紧着,把这句话写下来,贴在我的墙上?” “那些孩子都是残疾人,坐着轮椅,还是外国人。还有哪些人比他们更可怜?……也许今晚,是我人生中所经历过的,最沉重的失望了。” “可怜的人,世界上有的是。但我仅仅是一个人,能做的事十分有限。” 御手洗洁说完,大步向门口走去了。 “我不知道你那位朋友有多重要,我的眼中,只看见你在堕落!堕落!……”由于太气愤了,我才这样说道。 “这就是现实啊,石冈兄弟。”御手洗洁头也不回地说道,“人都是会变的,不能老当圣人君子啊!” 说着,他转身关上了门。 <hr /> 注释: 第三节 那时候,我真觉得太没面子了,给那位叫佐久间的髙中生,打电话告诉他结果时,我心中的惭愧,简直无法用笔墨来形容。 我傍晚七点,给他家打电话,原以为他已经到家了,但接电话的是他的母亲。她告诉我,儿子在为筹备音乐会作准备,还没从学校回来。她还告诉我,这些天,他们每天都忙到深夜,马上就要考试了,因此她非常担心。 听了这些话,我更加了解到:这些学生,为了能办好这台音乐会,付出了怎样巨大的努力。我甚至没勇气,把御手洗洁不能出席这个坏结果告诉他。但是不告诉他们又不行,因此,只能请他母亲转告,让他回家后再给我来电话,就把电话挂上了。 我告诉她我姓石冈,原以为她已经从儿子那里,听说过我的名字了,但没想到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重复了一句“是石冈先生没错吧”,看来像是头一次听说我的名字。 晚上十一点,佐久间终于给我来电话了,由于是第二次打电话,他的声音已经自然多了,和第一次通话时比起来,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先说了声“听说你来过电话?”然后又告诉我,他刚刚才从I街道的市民会馆回来,舞台布置已经基本结束了,设定满分为十分,发给观众使用的评分牌,也已经准备好了。今天,还特意安装了一套评委亮分时,能同时发亮的白灯,接好了电线。 我呆呆地听着,如同在梦中一般,被巨大的无力感包围着。原来我听说,现在的高中生,因为追求享受,许多人都学坏了,尤其是横滨一带,品行不端的高中生人数不少,然而他的样子,看起来一点儿也没有受到环境的不良影响,还完全是个单纯正直、充满朝气的好少年。 我对他说,你母亲很为你的考试担心。我不希望对他的热情迎头泼一桶冷水,所以不想一开口,就把御手洗洁不能出席的事告诉他,而是希望在切入正题前,先来上几句别的作铺垫。他告诉我,自己知道这件事,多多少少会影响到学业,但学校为他写的毕业评语,应当会很好的,而且,自己想报考的,又是大学的英语系,做这些事,也算是学习的一方面。另外,御手洗洁先生也能来参加音乐会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学校,许多没关系的同学,也都主动来帮忙。他们也跟他一样,忙了一个晚上,而且,大家的热情都很高,他就更不能不努力了。由于这件事是他倡议的,所以今天和大家商量后,决定每人从自己家里,带几盆花来,把舞台周围布置得漂亮点。 听到这里,我那些话越来越说不出口了。回想起自己在读高中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参加过这么有意义的活动;而且,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如果我在学习英语上,多下点工夫的话,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提到英语就有一种自卑感。 他见我一直沉默着,不肯说话,倒主动问起了“御手洗洁先生,是不是已经答应出席”的话。然而,听起来他的声音,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爽朗而充满朝气,看来,他对我仍然深信不疑。大概他以为,只要我答应下来了,御手洗洁的出席,就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我被他问得简直没办法开口回答了,心里简直对御手洗洁,充满了不满和埋怨。 “真对不起。”我终于开口对他说,同时真心希望这种折磨人的时间,早点儿能够过去,“御手洗洁告诉我,前一天或者后一天,他都有空,但是十二月二十三日这天,因为早就跟人约好了,所以实在抽不出时间,我原来没听他说过这件事,所以一直和他商量能否通融,但是他说,无论如何也没法更改。虽然我已经答应过你,但是实在非常抱歉。我反复向他请求过了,但还是没办法。”声音虽然低,我还是一口气把话说完了。 然后,我们俩同时陷人了沉默…… 我的心情也沮丧到极点。 “哦,是吗?”他愣了一会儿,才遗憾地张口说道,然后他又小声噍囔着,“那样,大伙儿一定很扫兴吧。”我能感觉到,就像我在他面前一样,他一定也觉得,在同学面前很丢面子。我一时竟不知道怎么来安慰他。 过了一会儿,他像个男子汉似的对我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音乐会的日期已经临近,无法再改了,御手洗洁先生有他自己的安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当我告诉大家:御手洗洁先生要来时,大家都觉得半信半疑。这倒也好。”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感到一阵凉意。本来我就不该在他们的这次活动中间插一手,答应下的事,还没能办好。 我急忙告诉他,虽然不能弥补我的歉意,但我愿意尽全力协助他,无论要求我帮着做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请尽管说,不过我五音不全,也根本不会弹吉他,要是希望我表演什么节目的话,我还真拿不出来。 “知道了,谢谢!……”他的回答显得有些无力,我知道,自己刚才的一席话,反倒让他不知怎么办,即使让我去帮点忙,也没有事情能让我插手,举办这类音乐会,我顶多只能帮着御手洗洁这个吉他手,传几句话。即使我亲自出席音乐会,作为一个不懂乐谱,只会听听偶像敢曲,没什么特长的人,简直什么忙也帮不上。 最后他想了想对我说:“要不,你就在开幕式上,替你家先生说几句话吧?” 咦?……我一听这话,顿时又紧张了起来,就像心脏停止了跳动似的,说不出话来。我知道自己的弱点,向来口拙,最不擅长在人前开口说话,即使在众目睽睽之下站一会儿,都会十分不自在,更别提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几句什么话了。所以,至今希望我去作演讲的邀请,我都一概加以回绝,也许他认为,我岁数已经不小,还是常被人称做先生的人,和学校里的老师一样,在大家面前说点什么,应该不算是回事儿吧。 但是话已经说到这里,我又不好拒绝他,只好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下来:“当……当然没问题,不过,我对音乐什么都不懂,志愿者的活动宗旨也谈不出一、二,英语更是一句也不会说。能不能找个比我更合适的人?比如请个学校的老师来也比我强。如果是出于不好意思,才让我做这件事,那是完全没必要的。我刚才说希望帮你们的忙,不过是指搬搬东西、验验门票这些事。” 我费尽口舌,向他解释了半天,但是一点效果也没有。 “不!……这些体力活,同学们早就有分工了,而且当天一个老师也不会来的。”他的一句话就把我顶了回来。我一看,已经无法再推托,只好把音乐会开幕式上,讲话和担任评委两件事答应下来,才把这件事暂时对付了过去。 他又说,这件事情,他刚才正想打电话问我。原来打算在御手洗洁出席的消息落实了以后,把这事情印在传单或门票上,做个宣传,伙伴们都还在家里,等着自己的最后消息。所以放下电话后,还要打电话告诉同学。石冈先生要出席的消息,他们也打算在传单上印上去。 我心里虽然不情愿,但又找不出反对的理由。我一向不擅长拒绝别人,因此在心里暗地打定了主意,到台上后,再向大家好好做个说明,解释说自己不懂音乐,然后再就劝不动御手洗洁前来出席的事,向大家认真道个歉。 从他说话的口气,我就能听出,他刚开始打电话时的兴奋劲儿,此刻已经荡然无存了。虽然表面上他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他现在心里有多扫兴。我觉得有点愧对他,即使这样,他还是鼓足勇气,用无力的声音,对我道了谢后,挂上了电话。 从岁数上来看,也许我已经足以做他的父亲了,可是我觉得:从他身上,我学到了不少东西,同时,心里不禁对御手洗洁,涌起更多的不满,他如此不近人情,简直让我无法相信,也让我十分悲伤。我觉得,御手洗洁变了,以前他绝对不是这种人。 因此,当晚开始,我就存心冷落他,完全不想再为他做吃的。我自己做饭吃,又觉得没意思,就到门口的小餐馆凑合一顿。原来买好了鱼,准备晚饭时做味噌煮的,我也把它匆匆地收进了冰箱里,冻起来了事。 就算御手洗洁现在回来,我也不想和他说一句话,因此,早早地就把自己关到屋子里,先是看了会儿书,然后戴耳机,听了会儿披头士的唱片,近来,我尤其钟情于他们演唱的歌曲。刚认识御手洗洁的时候,他是个披头士的爱好者,在他的影响下,我才慢慢地喜欢上了这个乐队。御手洗洁原本爱听爵士乐,但对披头士,却也并不排斥;我多次听他提到过,他很欣赏披头士乐队,中期以后的创造性。 听着音乐,我突然想到,要是这回高中生们的音乐会上,有人演唱披头士乐曲的话,我不也能给他们好好打分吗?其实我平时,并不光听偶像派音乐,偶尔也听过几首英语歌曲,知道的曲子虽然不多,但也不是完全不熟悉。说实话,我喜欢听有歌词的音乐,而每次听到英语的曲子,甚至比听日语歌曲,更加令我兴奋。这的确是事实。同时即使听同一首歌,比起男歌手来,我觉得女性唱得更有魅力。遗憾的是,这一点,完全被御手洗洁给说对了。 而最近,御手洗洁巳经不怎么听披头士音乐了,近来他常听的是摇滚乐或者爵士乐。以前经常听他用吉他,弹奏自己改编的披头士歌曲,但最近,无论我如何求他,他也不肯再弹一首了。在我看来,这种态度,反映了他对披头士音乐的轻视,这也是我对他不满意的一个原因。对我来说,披头士是我唯一能听懂的英语歌曲——换句话说,对于拥有强烈英语情结的我来说,披头士音乐,是我能听懂的音乐中,唯一髙档的东西。如果这些都受到这位朋友的轻视,真让我在他面前,无法立足。 屋子的门开了,看来是御手洗洁回来了。我能听见他走进卫生间洗手的声音(他这个洗手的动作,经常进行,平均每天要做好多次。他常说要人如其名。)。此刻,他径直穿过了起居室,进了自己的房间,也许是已经在外头吃过饭了,因此对厨房一点也不感兴趣,这么一来,我又多少感觉有点寂寞,心情相当复杂。他关上房门后,就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动静了,平时他的屋里,经常能传出不带扩音器的电吉他声,但今天,却什么也听不见。看来,他脑子里想的全是别的事,心思没有放在音乐上。 我把耳塞式耳机塞进耳朵里,开始听披头士乐队的专辑《奇异的旅程》。最近这张专辑,以及《白色专辑》系列的第四张唱片,除了那首《革命之九》外,我都很爱听。 不可思议的是,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最近一有空,我就听披头士乐队的曲子,可是一直没想到过,今年是一九九〇年,恰好是约翰·列侬被枪杀的第十个年头。而且,那件事正巧也发生在十二月。我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因为这件事我以前完全没想到过。 我还记得事情发生的那一天,好像正是一九八〇年的十二月八日,那时,我认识御手洗洁,已经三年了,一起搬到马车道来住,也已经过了两年。这么看来,我和他的交往,已经很久了,披头士音乐也是和他一起住以后,才慢慢地熟悉的。 那年十二月的这一天,御手洗洁让我帮他买些立体声收音机的零部件,因此,我一个人到了秋叶原的电器街。按照他的购买清单,我在电器街上,逛了大半天,直到傍晚,才回到马车道的家里。我刚推开门,就从御手洗洁的口中,得知了约翰·列侬的死讯。看来列侬的死,让他受到很大的刺激,正交叉着双臂,在默默地思考着什么。其实,谁得知这个消息,大概都会这样,一时几乎无法相信这是真的。然而,我当时并不像现在,这么熟悉披头士乐队,也没有那么入迷,因此,受到的打击还不算太大。换句话说,那时的我,还不具备感觉深受打击的资格。这件突如其来的悲剧,似乎和我关系还不大,并没有比其他人的死讯更让我吃惊。 列侬的死,给予我的打击,是在经过了许多年,当我慢慢喜欢上披头士音乐以后,才逐渐到来的。虽然这是个十分不幸的事件,但是如果考虑到八十年代——那个史无前例的背景,我又强烈地意识到,当时发生这种事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又是必然的。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在那个危机四伏的时代里,不用说是他,我自己随便哪天丢了性命,也不感到奇怪。 总之,约翰·列侬的死,留给了我许多感触。我或许错过了一个悲伤无语的时刻,一个和众多歌迷,共同分担这个悲剧的打击,而流泪的机会,我真正认识他,并产生狂热的崇拜,比他的死晚了许多年;翻开他留下的照片,体验他逐步成长的辉煌,并对他满怀尊敬,也晚了许多年;真正感受到他的死,给我心灵带来的悲伤,同样晚了许多年。 简单地说,我喜欢上披头士的经历就是如此。而今天,十二月八日已经过去了,约翰·列侬去世十周年的日子,我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体会着。 <hr /> 注释: 第四节 我与御手洗洁之间的冷战,到二十三日为止,还在继续着。之前的几天里,我和他甚至一句话也不说。如果我们是夫妻的话,大概就算是家庭内分居了;但是,看来这么认为的,只有我一个。 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根本没有机会,再和他争论是非。每天上午十点,我起床出去活动时,我这位朋友已经出门了。我傍晚回家后,就一头扎进自己的屋里,把门关上不出来,到我快要睡觉时,才听见他回来的声音。我甚至连和这位自私的同居伙伴见上一面,为他的不讲情面,争执一回的机会也没有。 看起来,御手洗洁似乎特别忙,我有时都怀疑,他是否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无颜见我。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像,他并不是那种做事老让人担心的人。也许在他看来,仅仅只是要做的事情太多而已,连被我骂过什么话,他都没有往心里去。 那位姓佐久间的髙中生,之后还来过几次电话,就当天的活动流程和我商量。他提出当天派人到家里来接我,但我考虑到,自己又不是那么有身份的人,加上I街道市民会馆的地点我认识,所以,虽然距离不算太近,我还是告诉他,我会自己走过去。 于是他告诉我:“那样也好,当天的音乐会,定于晚上五点开始,预计要持续三个小时,那么,请石冈先生下午四点半,到旁边的小礼堂的来宾登记处。”他还说,当天会在那间借来的小礼堂等我。 说着说着,他突然放低了声音,小声问了我一句:“御手洗洁先生现在在家吗?”看来,他真的很想和御手洗洁说上几句话。虽然御手洗洁冷淡地拒绝了他的要求,但他对御手洗洁的喜爱,仍然没有改变。 我对御手洗洁相当了解,如果不和他一起生活的话,看到的净是他好的方面。我告诉他:御手洗洁出门去了。对方说了声“是吗?他果然还是不能出席了吗”,明显地表现出很遗憾。至于御手洗洁那种恶劣的态度,我是决不会让他知道的。 他告诉我,这场音乐会,虽说是由高中生们筹办的,但出席的听众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学生家长,也就是参赛乐队的亲友团,我想如果这样的话,开幕式的演讲,就不能随便乱说。他还提到,这次演出的乐队中,有四个是由美国人学校的学生组成的,而且,评委里除了石冈先生之外,都是外国人,学生家长中也有许多外国人,所以希望在演讲时,能夹杂着说一些英语。我一听就有点急了,马上就回绝了他的请求:“开……开什么玩笑!这根本就不可能,我不会为准备讲话去受那份罪!……” 随着音乐会开幕的日子越来越近,我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里,反复练习开幕致辞。我先在稿纸上,把想说的话写下来,记住以后再背出来。一想到开幕当天,脚下黑压压一片观众的脑袋,我就慌得忘了该说什么,慢慢地,连食欲也没有了。我一想:这样下去可不行,于是打定主意,还是拿着稿子当场念,不要管形象好不好看了。 即使这样,我还是想到了一个问题:作家中,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善于演讲呢?许多作家往往一讲,就是两、三个小时,许多人也认为,演讲是作家工作当然的一部分,我对于这一点,却怎么也不理解。作者和读者一样,不过都是普通人,不是说能出几本书,自然就会在人面前,滔滔不绝地讲上半天。我只要想到这种场面,就紧张得像要死了一样,哪怕只三十秒钟的开幕致辞(实际上也许都用不了那么长),就巳经把我吓成这样了。 我想,我这一辈子,大概是学不会作什么演讲了。这么说来,我也许不适合当作家。不,不是也许,而是真的不算什么作家。我根本就当不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充其量,只能把我的朋友御手洗洁的工作,记录下来,为他的推理过程,作一番注释罢了。我并不具备领导能力,也不会人模人样地召集一伙人,向他们灌输思想和主张,在这一点上,我没有任何值得炫耀的,我肯定可以这么对人说。 终于熬到了二十三日的早晨。因为过于紧张,前一天晚上,我一夜都没睡好。仅仅是在开幕式上说几句话,我就紧张成这样,要是换成正式的演讲,还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呢,想起来就让人害怕。 时间已经到了上午十点左右,平常这个时候,早就巳经起来了,因为我晚上没睡好,所以还想再躺一会儿。我把脑袋包裹在被子里,就这么闷闷不乐地躺着,再也无法睡得着了。不知为什么,我这间小房间没有窗户(也许,以前住过的是位摄影家,故意把窗户堵上后,做成暗室了),想睡觉倒是正合适。平常这么一躺下去,就能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但缺点也很明显:很难知道外头天亮了没有,赶上必须起早的时候,就十分难受了,所以我在房间里,准备了两个闹钟。 我在半睡半醒中,躺了好久,突然隐约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我渐渐清醒过来,朦朦胧胧之中,不知道这声音是真的还是在做梦。我挣开了眼,但没起身,順乎打开了床头的电灯开关,两眼盯着天花板。再次听见咚咚的敲门声,我这才知道,不是在做梦,于是急忙跳了起来。由于天气还冷,我披上床头柜上的睡袍,就匆匆忙忙跑了出去,边跑边喊着:“来了!来了!……” 我打开房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瘦瘦的黑人。我吓了一跳,担心来人不会说日语,但转念一想,既然这儿是日本,生活在这儿的人,不可能一点儿日语都不会。 来人戴着一副墨镜,身上穿着一件看起来很髙档的皮夹克。比起其他外国人来,他个子不算太髙,看起来髙矮也就和我差不多。我首先想到的是,今晚要举办的音乐会,也许来人与此有什么关系。但看来看去又不像,起码他的岁数,已经不适合当中学生的家长了。虽然黑人的岁数从外貌很难判断,但来人肯定已经是个老人了。 “啊!……”我向他招呼了一声,由于太紧张,我还缩了缩脖子。 他脸上没有笑,只是用沙哑的噪音,朝我“嗨”了一声。 接下来,我最担心的事悄出现了,来人嘴里吐出一大串英语。我实在一句话也听不懂,十二月大冷天里,居然急出一身汗。我不但听不懂他所说的话,甚至连听清他发的音都很难,因为他的噪子哑得厉害,每句话,都像是费了很大的劲,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说话时呼吸很困难,好容易才吐出几个字,别说他说的是英语,就算说的是日本话,我也无法理解。听了半天,我竞一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就像个儍子似的,呆呆地站着,他也只好无奈地苦笑着,摊开两只手。他的动作多多少少伤了我的自尊心,让我再次跌落到自卑的深井里。我知道这种时候,自己可能会做出一些不正常的举动,因此尽最大努力,稳住自己。听不懂英语,的确我自己的错,这件事情怨不得任何人。 突然,他向我身边,伸出一只手,这个动作吓了我一大跳,一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把手按在门把上,拧开了门,又探身向屋里瞧了瞧。他的身上散发出一阵高档法国淡香水的气味。 接着,老人把手搭在我肩膀上,微微地对我笑了笑,又慢慢地歪了歪身子,意思似乎是说:“算了,没办法,回去吧。” 由于过度紧张,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来,他该不是找御手洗洁来的吧?想到这里,我问了一句:“啊……你来找御手洗洁吗?” 不用说,我问的是日语。但看来他听懂了,“嗯”了一声,还点了点头。 “你稍等!我到他屋里看看就来。” 我还是说着日语,边说边往御手洗洁房间跑去,为什么这么简单的英语,都忘了怎么说,简直不可思议。 我使劲敲了几下门,但是,屋子里面没有人回答;推开房门一看,屋子里没有他的身影。 一边淌着汗,我一边快步跑回大门旁,我不知道怎么来告诉他,愣在那里手足无措。 “啊!……不在,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不在,他不在!……”我尖叫般反复说着,还使劲地挥着手,做出的动作,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正在这个时侯,那个家伙回来了…… 走廊里传来一声爽朗的招呼声,御手洗洁那熟悉的脚步声,正从楼梯方向传来,黑人老头嘴里不知说了句什么,急忙走下楼梯,向他迎去。看到他的出现,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双腿发软,几乎要虚脱了。 御手洗洁和黑人,并肩进了屋子。看起来,两人的岁数整整差了一辈,但关系却很亲密,似乎是早就认识的老朋友了。御手洗洁用英语,给我作了介绍。 这时,黑人才摘下了墨镜,露出极为犀利的目光,我被这样的目光震慑住了。这种目光,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简直就像是印度预言家。这时我才想到,这位老人之所以要戴墨镜,主要是想遮住一样锐利的眼睛吧。我被他看得脸红心跳,低下了头。 这时,他伸出右手想和我握手,这个和外貌不相符的亲切举动,出乎我的意料,我只能呆呆地伸手和他握了握。他仿佛把我的心理变化看了个透似的,对我微微地笑了笑,但笑着的时候,目光仍然那样锐利。不知为什么,被他注视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他又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左臂,对我的恭敬态度,似乎很有好感。我知道自己很难在生人面前,大大方方地说话了。 御手洗洁请他坐在沙发上,那个黑人用略显蹒跚的脚步,匆匆向沙发走过去,然后慢慢地坐了下来。 “石冈君,帮我泡杯红茶来!……”御手洗洁声音洪亮地对我这样说,听那番口气,这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我一听,反而从紧张中解脱了出来,竞忘了还在和他赌气的事,马上一溜小跑奔向厨房,专心致志地为他们泡起茶来。 我把盛着茶杯的盘子端上来的时候,他们俩正说着什么事。茶喝了一半左右时,他们似乎谈完了话,一起站了起来。看来他们两人,又要一块儿出门去。老人向我抬了抬手,算是告别,我又不知所措地畏缩着低下了头,不知是表示不用谢我的茶,还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反正当时我除了这个动作,几乎忘了还能有任何其他的表示。 大门“咚”的一声撞上了,屋子里又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宁静。我感到虚脱似的坐在了沙发上,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袍。呆呆坐了一会儿后,我又想起了刚才的事,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正确的英语。 “请稍等”应该是“Just Monent”,可现在想起来已经太晚了,我脑中又冒出一句:“My friend is out now!”如果那时候能想起来多好,现在再想它有什么用?一到想起来没用的时候,英语单词反而一个个地冒出来,这让我十分懊恼。 就这样,这两句“Just Monent”和“My friend is out no a Monent”)。 我记起来了,御手洗洁说过:二十三日有个朋友,要从美国来,看来就是这位黑人吧。因为他早就和他约好了,这才没法给高中生们的音乐会当嘉宾。看来今天两人,像是得在东京和横滨,逛上一天了。 这几个钟头里,他们到底会上哪儿,去干什么呢?来人是什么人,为什么御手洗洁要这么重视他?这个朋友真的这么重要,以致不顾高中生们的纯真希望和我的友情,非要整天陪着他?从外表上看,也许来人不是一般人,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理解,御手洗洁为什么要这样做。 紧张感慢慢消除了以后,我又重新记起了对这位朋友的怨恨。因为其中掺杂着对自己刚才不争气态度的不满,而使这种怨恨更加复杂。刚才来了人时一筹莫展,见到他回来后,竟然有了一种解脱感,心里一高兴,就什么都忘了,摇头摆尾地跟在他后头,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起自己刚才的行为,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但是冷静下来后,我又想了想,这种气,多半应该对自己生。我不得不承认,那些错确实都怪我。并不是御手洗洁答应人家后又反悔,他和那位黑人,原本就有约在先。答应别人后、又没做到的倒是我自己。真正见到御手洗洁的客人后,我才终于认识到这一点。虽然不知道客人的身份,但是对方毕竞是老人,而且身上透着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威严。 事已至此,我只能尽全力,帮助学生们,把今晚的音乐会办好。御手洗洁的日程已经定下来了,硬要他出席活动,看来是强人所难。既然不能指望御手洗洁,我所能做到的,只有自己尽力,把他的一份补上,尽量减少哪怕一点点的失误。 第五节 我来到I街道,市民会馆小礼堂的接待处。在写着“学生团体自治音乐会”大字的横幅下,摆着一张铁皮桌,旁边坐着三名女学生,桌子上还放着些宣传品。看起来,这些学生们都很拘束,很紧张地忙碌着。虽然他们没有穿校服,但是一看就知道,他们都是高中生。 女学生的身后,站着两三位男孩子。我走近时,他们一齐转过身来,微微地对我行了个礼。其中一位男孩急忙绕过桌子、来到我面前,他是位皮肤白晳、身材瘦小的年轻人,眉清目秀,看上去显得很小。从他的样子上,绝看不出他已经读高三了。 “您就是石冈和己先生吧?”他开口问道。和我一起进来的人,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几位年纪也和我差不多,其他人都走近桌子,递上门票,请女学生撕了一角后,拿了张宣传品,就默默进去了。在这些人中间,他竟然认出了我。 “哦,是的,我就是。” 听我这么说,他马上说道:“我叫佐久间。”接着,又把我介绍给了其他同学。学生们都站了起来,对我行礼,使我觉得不好意思,似乎他们把我当成校长一样的人物。 佐久间从桌子上,拿起一张宣传品递给我。我打开一看,“评委石冈和己(作家)”竟然也赫然印在上面。我回想起上午接待外国人的那一幕,不由得冷汗又冒了出来。 I街道市民会馆,一共有大小两间礼堂,小礼堂大约能容纳三百名观众,小而紧凑,装饰得很漂亮,我十分喜欢。以前我曾经来这里,听过几回讲座,都是些不大出名的文化界人士举办的,顶多坐上一半的人,显得十分安静。 因此,既然这场音乐会,是在这间小礼堂开的,我原先估计出席的观众人数,顶多不过如此,加上演员都是高中生、业余歌手,或许出席的人,比我估计的还要少。但是我随佐久间从后面,进入会场后,发现虽然距离演出时间还早,里头已经基本上都坐满了,而且,和我差不多时间入场的观众,还在不断进来。我不禁大吃一惊,看来今天显然要满座了。 据佐久间介绍说,今晚还有报社记者来采访,我不禁害怕得腿有些抖,不管如何努力抑制,心里已经开始紧张了。 台上的幕布还没拉开,所以,看不见舞台上的布置到底如何。陪在我身边的佐久间先生介绍说,舞台后方搭了架子,上面摆满了花盆和植物,看起来,就和盆景展览差不多。我一想到一会儿就要站在上面,面对着黑压压的人头,致开幕词,就觉得十分紧张,心虚腿软,也忘了该和他说些什么。我试图在脑子里,把一会儿要说的话想一遍,可是脑子里一片空白,顿时一句话也想不起来。我一想,反正也没关系,一会儿掏出稿子来,照着念就是了。 佐久间先生一直客客气气地陪我说着话,从见到我开始,他就一直边说话,边对我低头鞠躬。我想刚才自己的心虚,一定被他发现了,心里觉得十分不好意思。虽然这样,我始终觉得,他对我还是很感激的,尽管御手洗洁来不了,像我这样的人能出席,看起来他也很髙兴。 佐久间把我领到舞台前面的第一排,我的位置在面对舞台的最左边,我向右边瞧了一眼,只见排满了一行轮椅,足有二十多辆,显得十分壮观。每辆轮椅的前面,都放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几张评分用的牌子。每张桌前还装有一个白色的电灯泡,我的座位前面也有。卡片上的数字,写在白纸的正反两面,看来,这些都是学生们手工制作的。 轮椅的后面,是一排帮着推轮椅的人坐的椅子,其中有些是志懕者,也有残疾人的亲属。这些人里,日本人和外国人,大约各占一半,他们的手就搁在轮椅后方的扶把上。我的目光所及之处,坐在轮椅上的,都是外国人。他们的脑袋基本上都不能伸直,而是歪向两边。在我看来,他们的样子既像在睡着,又像在强忍着巨大的痛苦,看了让人十分心疼。 这时,我想到为他们服务的志愿者们,付出的艰苦劳动,不禁为他们的献身精神,而深深感动。我觉得今天能参加这个活动,实在有意义,而且暗暗下决心,今后也必须多为他们干些什么。 会场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下午五点了,我往身后扫了一眼,发现会场里已经坐满了人。一想到音乐会马上就要开始,我的心又不知不觉地咚咚跳个不停.突然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左肩,回头一看,佐久间正站在旁边的走道上。 “石冈先生,一会儿开始以后,我先上去宣布音乐会开幕,然后,您就从这儿的台阶上去,站到麦克风前面。” 他的话说得十分自然,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紧张,后来我向他的同学一打听,才知道,他还是学校里的学生会长,平时经常在同学们面前讲话,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但是,我只会反问他一句“咦,开始了”,就不知说什么了,心里的焦虑感逐渐升级,心脏狂跳的咚咚声,连自己也听得见,甚至忘了答应一声、或者点一点头。 向我交代完后,佐久间就从那个台阶,上到了舞台中间。这时会场里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那声音传进我的耳朵后,我马上又紧张起来,脑子里晕乎乎的,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真想扔下他们,立刻偷偷跑回家里去。 佐久间往麦克风前一站,热闹的拿声渐渐停了下来,他开始讲话,态度不慌不忙,就像在我面前说话时一样,声音和语调十分平静自然,我暗暗思忖着,讲话就得像佐久间先生这样子。 他正在说明,举办这个音乐会的宗旨和目的,我看到他手上一张纸也没拿,完全是即席脱稿讲的,让我大为震惊,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到喉咙口来了。佐久间说起音乐会的想法,是如何产生的,然后又怎么一步步,把它变为现实,其中大家经历了哪些辛苦,克服了多少困难,内容既风趣、又生动。他的讲话,经常引起全场的热烈反响,而每当这时,我就更加担心,开始为自己糟糕的讲话技巧而畏缩。 他说到了这些身患残疾的学生,平常所饱受的辛酸和痛苦,说到了个别人,对他们的漠视和不关心,说到了他们自己转着轮椅,上街的艰辛和劳累,说得既动情又不伤他们的自尊,丝毫听不出有半点紧张。我从心底里感到佩服,甚至觉得:既然他已经说得这么全面,就犯不着再请我上去再罗嗦一番了,让我上去讲话,反而会对会场的气氛起负面作用。 我正想到这里,只听他话锋一转:“今天,我们荣幸地请到了我们横滨的著名作家——石冈和己先生,担任我们音乐会的评委。” 听见这句最让我紧张的话,各种复杂的感觉,瞬间一起向我袭来,几乎让我直接昏过去,我既非有名也算不上作家,甚至连被人称为先生也不够格。 “下面,我们请石冈先生,为大家致开幕词,有请石冈先生!” 暴雨般的掌声,在会场内哗啦啦地响了起来,就像利剑一般,直刺我虚弱的内心,让我紧张得竟然无法站立。我自己都恨自己,为什么就这么见不得世面,并且在心中暗暗后悔,当初为什么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不管当时会显得多么绝情,不该接的事,本来就不能接。当初如果回绝了,就不会有今天这么难堪——我心里一直这么想着。可是事到如今,吃后悔药也不解决问题,不上去说几句话,今天肯定连家也回不去了。 我狠了狠心,腾地站了起来,颤嶷巍地正想向前走,不料绊在桌脚上,身子一歪,差点儿一头栽在那里,观众席上发出一阵惊呼。我知道自己已经坚持不住了,心里的紧张,一浪高过一浪,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没见过这种场面,以前真算是白活了,在外人面前,居然这么不争气。从学生时代起,我就没有做过出头露面的事,乐器不行,唱歌不行,学生辩论会更不会让我去,别说学生会主席、干事,连个班干部都没当过,更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过话。 但是,刚才在桌脚上一绊,倒像是歪打正着,脚底下似乎有了点儿劲,总算可以往前走几步了,我心里直呼万幸,如果刚才不绊这一脚,没准上台阶还得摔下来,严重点的话,连后来的音乐会,也要开不成了。我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担架抬上救护车,第二天横滨各大报纸第三版上,就会迅速登出大新闻——著名作家石冈和己先生,在音乐会致辞中摔下主席台,骨折入院。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去,伴随着一片掌声,连我的鞋子踩在舞台地板的声音也听不见,感觉就像踏着一片云,做梦一般站在麦克风边,旁边的佐久间先生,向台下介绍了我一番,可是我连一句也听不见。我定了定神,从上衣兜里掏出了演讲稿。好看不好看先不管,没有讲稿,我在众人面前,肯定讲不了话。 我对着讲稿正要念,冷不防一头撞上了麦克风,麦克风嗡地一响,朝下面前排的轮椅砸去。多亏一旁的佐久间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麦克风,我的洋相才没有出成,可也把下面前排的人吓得不轻,掌声马上消失了。 我心里急得很,只得双手发抖,把讲稿挡在脸前。我希望会场别太安静,吵吵闹闹反而更好,因为那样,我说些什么,谁也听不清。反正说的都是废话,听得清听不清,没什么差别。 好容易把目光落在讲稿上,这才发现出了大纰漏。我惊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真想大哭几声。这究竟怎么回事!灯光打向舞台另一面,我手边黑得看不见,加上写的字又太小,一个字也读不成。我后悔得真想拍脑袋,当时把字写大点该多好!想到了也是马后炮,此刻补救巳经来不及了,我只能呆呆地站在台中央。 我偷偷地向台下扫了一眼,下面黑压压一片,净是脑袋,一双双眼睛,死死地盯住我。我看见的只是脑袋、脑袋和脑袋。无数的脑袋,汇成一片海,大家都静悄悄地不做声,连一声咳嗽也听不见;所有人都在等我开口说些什么,真个太恐怖了! 这一瞬间,简直是我一辈子中,最难堪的时刻。我的讲稿念不下去,只能使劲回忆讲稿里写着的内容,当然,和我当初料想的一样,想了好久,一句也想不起来。我终究还是不适合上这种地方来讲话,这一点我以前就想到过,现实果真如此。我真后悔答应下来这件事。我咬了咬牙,争取再努力试试看,能不能想起来点儿什么。我把讲稿贴在眼睛一公分前的地方,又看了看,结果还是不行。 我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哎呀……不行,实在没法念。” 这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观众席上一下子沸腾了起来,原来大家都以为我故意开了个小玩笑。笑声中,厅里的灯呼啦啦全亮了,舞台和整个大厅,顿时变得像白昼一样。我眼前的讲稿,就像泡进显影液的底片一样,一下子清晰了起来,上面的字,一个个地映入了我的眼帘。 “哦……真对不起,现在能看见了!” 由于太过髙兴,我不由得喊出声来。观众席上又是一通哄笑。实际上我这句话不能不说,因为我当时对管照明的人的感激,简直无法用笔墨来形容。 “最近因为眼睛老花得厉害,光线暗一点的地方,就看不清楚字迹了……” 我把平常的实际感受,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没想到场内却爆发出一阵欢笑。我已经慌得不得了,哪里有能力再说笑话,每一句都是大实话。从小到大,我还没像今天这样,老老实实说过大实话,所以,我不知道观众为什么那么爱听。 “我叫石冈和己。”我首先说道……不,是首先念道。如果不看讲稿,我还真忘了自己叫什么。 “今天承蒙邀请出席,实在不胜感谢。本来想叫我的朋友——御手洗洁先生一起来,但他要带美国来的朋友,到东京和横滨去观光,我劝了半天,也没能把他请来。” 我读得结结巴巴的。在家不知道练过几百遍,但奇怪的是,练习的效果不知都上哪儿去了,讲稿上的内容,就跟没见过似的,所以就和第一次念差不多。我简直像小学生在读作文,但观众们反而觉得有意思,不时发出一阵阵轻松的笑声。 “下一次,我一定要把他带来参加,所以这种具有社会意义的活动,今后请多多举办。但是下次再叫我来也没什么用,我对吉他的弦位,只知道C、Am、Dm、G7等几个;爱听的音乐,也只有偶像歌曲那么几首;唱歌的本领,更是一点儿都没有,可以说是五音不全。上次头一回跟人去唱卡拉OK,我只管自己唱自己的,伴奏放完了,我还没唱完。所以下次再请我来帮忙,一定要让我收门票。如果不行,我就搬乐器,反正出力的活我都能干,千万别让我再当评委了。” 我满头大汗地一口气读下来,到最后,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原因是观众笑得太厉害,场内乱作一团。他们为什么这么笑,我实在不明白。 等我念完稿子,回过神来,只听见热烈的掌声响成一片。我跌跌撞撞地,在台上走了几步,又急急忙忙走下台来,但是掌声却越来越热烈。回到座位上以后,我还想不明白,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佐久间先生又登上了舞台,站在了麦克风前面:“石冈先生,谢谢您。真不愧是专业级的好老师,我第一次听到这么风趣幽默的演说,以后我一定多努力,争取能像先生说得那么好。”说完,他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下面,音乐会就正式开始了。听了石冈先生那么风趣的讲话,我们的音乐会,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他的话音刚落,幕布就拉开了。我的讲话真那么有意思?我不禁这样怀疑着。虽然心里有些不踏实,但不知为什么,心情还挺不错的啦。 第六节 幕布拉开了。果然像佐久间君说的那样,舞台后面搭着五层髙高的架子,上面摆满了花和植物的盆景。架子放在舞台左右两边,中间位置被留了出来,从那里,能看见后面挂着的蓝色布帘。表演者们抱着乐器,掀开中间的布帘走出来后,就从放着盆景的架子中间留出的通道,走到舞台中间。 舞台上布置得就像是盆景的展示会。摆满盆景的架子前,放置着电吉他演奏用的扩音器,和架子鼓等音响设备。舞台左边的架子上,挂着一块三角形的木板,上面写着“一切靠自己的学生音乐会”几个大字,旁边还悬挂着许多白色和粉红色的纸花。处处体现出高中生们独特而朴素的风格,我认为,他们做得还真不错。 第一组演员掀开蓝色布帘,来到舞台中间,这是由两名女生和一名男生,组成的乡村音乐演唱组合。男生担任吉他手,三个人围在麦克风前面。男生先把对着吉他的麦克风,调到合适的高度,然后就开始伴奏,但是前奏弹完,该女生们唱的时候,她们由于过度紧张,而没有开口,没办法,只好再从头开始来一遍。 我一看大家上台,都和我一样紧张,倒觉得放松了不少。就算这个小厅面积不大,可也是一场真正的音乐会,对这些学生来说,以前也没有什么机会,能在这种正式场合演唱。 说实话,演奏者们到底实力如何,我是听不出来的,也许我还沉浸在刚才手忙脚乱地发表开幕致辞的气氛中,没有一首歌,听起来有熟悉的感觉,也不知道他们唱得到底是好是坏。只不过,在遇上有的乐队声音太小,听不出在唱什么歌词,或者在明显不该停顿的地方,停下来之类失误的时候,我适当降低点儿分数,就这么凑合着给他们打着分。 这些高中生们在评委席上,安装的装置很有创意,一支乐队表演完之后,作为主持人的佐久间,就会通知一声:“下面请各位评委打分!”这时,评委坐席旁边的白色灯泡,就同时亮了起来,各位评委举在手里的分数牌,全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些乐队毕竟还是业余的,表演中,经常会出现歌唱不下去、伴奏跟不上,或者中断了以后,从头再来等现象,但我也觉得,其中有些还是很有水平的,尤其是美国人学校的摇滚吉他手,他们表演得最好。首先,他们的英语发音非常好听,这倒是理所当然的,唱词连我也能听得很清楚。日本学生中演唱民谣的乐队比较多,也没有打击乐做伴奏,光是表情拘谨地把歌唱完。相反,外国学生们的摇滚乐中,加入了架子鼓等乐器后,音量就显得特别大,加上演唱风格自然而投入,因此,我给他们打的分,总是比较髙一些。 日本高中生的乐手们,虽然表现得不够专业,但是留给人的印象,却十分可爱。其中大部分乐队,都是清一色由女孩子组成的,这些乐队中一般只配有一两把普通吉他,采取合唱方式,演唱一些民谣风格的歌曲,歌词也都比较简单。 然而,其中也有几组,完全由女生组成的摇滚乐队。尤其有一支乐队,留给人的印象特别深刻,吉他手是位来自美国人学校的学生,打扮得花哨而怪异,一开口就把我吸引住了。我觉得她们看上去,完全像支专业的乐队,简直不相信她们只是普通的高中生。于是,我给这支乐队打了个满分——十分。她们不但表演水平出众,而且,几名女孩子都长得相貌特别漂亮。 我一边认真履行着评委的职责,一边也偶尔会向右边看上几眼。我发现这些坐在轮椅上的评委们,不时开怀大笑,有时还用手跟着打节拍,看得都很高兴。但是,我们觉得水平很髙的、美囯的摇滾乐队,他们自己给的分数却不高,反而给日本女学生组成的合唱乐队打出高分。 过了一个多小时,演出进人了中场休息时间。佐久间君宣布休息后,台上的幕布放下了。我大大松了口气,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正想闭上眼睛养养神,却听见后面有人小声在叫我。我吃了一惊,马上站起身,看到有几个坐着轮椅的人,向我围了过来,其中一位帮助推轮椅的日本女性,正在叫我。 “哦,什么事?”我答应道,原来不是那位女性,而是轮椅上的白人青年,想要跟我说话,他口齿不大利索,发音很模糊,但还是拼命用英语,不停地说着什么。 “他的话,您可能听不大清楚吧?”推车的那位女性志愿者对我说。实际上,即使那位白人青年的发音很清楚,我也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他是在问:今天晚上,御手洗洁先生一定不能来了吧?” 听到他这么问,我又开始感到压力很大。而且,这时许多坐着轮椅的人,都围了上来,我一看,那二十位左右、坐轮椅的人,差不多全都密密麻麻地围在我身边,连旁边的通道,也被堵得严严实实,甚至影响了通行。听得出来,虽然他们当中,许多人无法自由表达,但是想问的问题,全是一样的——他们都在关心御手洗洁到底能不能来。 我实在无法回答他们的问题,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为自己解释。 “各位,实在对不起大家,我已经想尽一切办法,想说服御手洗洁先生前来,但是,因为今天,有个朋友,从美国来找他,这件事是早就预订好的。如果是昨天或者明天,也许都没问题,但偏偏今天,他无论如何脱不开身。我争取了好几次,还是不行,虽然知道大家都十分期盼,但都怪我这个人能力不够,所以,还请大家多多原谅。” 我低头向他们鞠了一躬。有这么多年轻人想见到御手洗洁,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志愿者们把我的解释,翻译给他们听,他们听后,都轻轻点了点头穌理解。看见他们的样子,我心里十分感动。 又有一位坐轮椅的人,想对我说些什么,他的话一样,听起来含含糊糊。站在他身后的年轻女子,把他说的话翻译给了我。 “我问你:前年的秋天,你们是不是去过一趟柏林?” “是啊,我们去过。”被问到这个问题,让我顿时吃了一惊。我下意识地回答着,同时心里也在想着,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时,另一个人又问了句什么,志愿者同样翻译给我听:“日本也有我们这样,因为服错药而致残的人吗?” “也有啊,虽然人数不多,但是肯定有。” 他听了我的回答后,接着又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很早就对这个问题十分关心,美国有不少这类案例,但听说日本也有,他十分惊讶。” 我点了点头。正因为他们不得不在轮椅上生活,所以,对服药引起的副作用,以及相关的治疗问题,比一般人更加关心。但是更让我吃惊的是,连我们的行踪,他们都知道得十分清楚,幕间休息,完全成为他们向我提问题的时间。 “石冈先生!……”有人用日语,在身后大声对我喊道,“我是横滨新闻报的记者。请问今晚,御手洗洁先生能来吗?” 一听又是这个问题,我只能暗暗叫苦。看来连报纸,也关心起御手洗洁的动向来了。 “哦,他说,只有今天晚上他来不了,有位从遥远的美国来的朋友来找他……”我只能又解释了一次。这里几乎成了我为解释这个问题,而召开的新闻发布会。 “他说的这位朋友,到底是谁,能告诉我们吗?” “这个人是谁,我还真不知道。” “那你见过他的这位朋友吗?” “我吗?……我倒是见过一面。” “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位名人吗?” “人长得很瘦,是位黑人老头,但看来不像是什么名人吧。” “要是我们身边,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可以找御手洗洁先生帮助解决吗?”一位推着轮椅的女人问我。 “那当然,只要是御手洗洁感兴趣的事件,我想他都会很髙兴帮助解决的。” “御手洗洁先生最近又侦办过什么有趣的最新事件吗?”另一位志愿者模样的人,在一边插嘴问道。 “当然有了。”我答道,“但还不到能够发表的时候。” “我们什么时候,能有机会见到御手洗洁先生吗?”另一位女性问道,不知道是坐轮椅的那个人感兴趣,还是她自己想问的,我告诉她:当然有可能了。 “如果大家真希望能见见他,作为今晚缺席的补救办法,他说过明天或者后天,可以来这里一趟。” “那太好了,是真的吗?”她髙兴地嚎叫起来。 其他女性的脸上,也顿时泛起了笑容。其中一位说道:“这些人全都希望能见见御手洗洁先生。” 听她这么一说,轮椅上的人,不约而同地都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当然也一样,想和大家见面。” 我正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演出开始的铃声响了。他们这才停止了询问,对我默默行了个礼,从位置远些的人开始,慢慢地回到各自的位子上去了。离我最近的那位志愿者,也转过身去,站在一旁。 幕布重新拉开了。担任主持人的佐久间先生,再次站在舞台上,介绍了下一个演出的乐队,表演又继续下去,这又是个民谣风格的乐队。看来今天演唱民歌歌曲的特别多,也许是音量较小,平时便于练习的原因吧。 当了近两小时的评委,这会儿我可以说得心应手了。紧张感已经消失,总算恢复了平常的状态。放下心来以后,我不由得想起了中场休息时的那些事情。 这么重要的时刻,御手洗洁竞然不出席,确实让人觉得无法原谅。之前我还没有这么真切地感受过,但见到大家盼望的样子后,我更深刻地体会到了这种心情,甚至为此感觉十分自责和不安,大家那么希望,能在这儿见到他,但这家伙,竞然不由分说地拒绝了。 我怀疑:他是否知道有这样一批人。想起来,我原先对此也同样缺乏认识。那家伙这么不近人情,可是,大家明明知道会这样,还是排着队想见他。对于这些热心的追捧他的人们,他怎么能如此不看在眼里呢?如果换成我是御手洗洁的话,我一定会努力创造条件,满足他们的愿望,付出多大的牺牲和损失,都不能推托。 不管人的名气有多大,那都是短时期的事,根本没办法永远保持。在大家认为你有名的时候,更应该放下架子,让人感觉到你的诚意,不然,很快会被大家抛弃的。那家伙为什么连这个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 另外,佐久间先生在电话里,对我说得很对,演出的乐队,都以唱敢为主。虽然在两段歌曲之间,也能听到吉他的独奏,而且,有几个美国组合中的吉他手,还弹得相当好,但是,这些无伴唱演奏的时间非常短,也见不到有什么特别髙超的技巧,演唱民谣的乐队,大多没有什么独奏,乐器的构成也十分单调,仅仅配有一两把吉他。摇滚乐队也都仅配备吉他、贝斯和鼓,键盘乐器基本都见不到,演奏本身缺乏变化。这种场合,尤其需要御手洗洁来表演几首纯粹的吉他曲,让大家听听。 但是,不管我心里怎么想,音乐会仍然按照程序,一步步地进行着。最后一组摇滚乐队的表演也结束了,我又为他们打了个满分。由于这次采取的是评整数分,后面不再设小数点,所以我担心,会出现几支乐队并列第一或第二的问题。但由于评委人数比较多,合计总分后,再计算的分值,都相差很大,所以,同分的现象并没有出现,决出第一、二、三名也很顺利。 会场上没有准备什么盛大的吹奏乐来谢幕,只是由佐久间先生,读了读获奖的乐队名单,以及获奖成员的姓名,得第一名的,是日本女学生组成的民谣风格二人组合,第二名是美国人学校的一组摇滚乐队,第三名也是一组美国学生。遗憾的是,我十分看好的那支化妆很独特的乐队,没有进入前三名,作为评委之一,我感觉很难接受。我想她们如果能灌唱片出来卖,我也会买来经常听。 获得前三名的乐队,依次走到舞台上,从佐久间先生手里接过奖状,和用彩带包裹着的奖品,他们领完奖,都向台下深深鞠躬,佐久间先生让他们说几句获奖感言时,得第一的女孩只说了一句:“谢谢!”第二、第三名获奖者,说的都是英语,我当然还是听不懂。 音乐会顺利地结束了,坐后排的几个急性子,已经站起身来,准备离场,会场也开始变得嘈杂,但我总觉得有点儿不满足。虽说早就知道,参演的都是些业余高中生乐手,水平不如专业队,但总是感觉,比预期中缺了一些什么。 舞台上佐久间君正在发表闭幕演说: “谢谢大家出席今晚的音乐会!谢谢各位家长和兄弟姐妹的光临。我们的参赛选手,水平有限,准备得也不够周到,但是我们大家都很努力,不觉得有任何遗憾。美中不足的只有一件事,本来我不准备在这里说,但是不说出来,又觉得憋得难受,那就是不能在这里,听到御手洗洁先生,为大家弹几首吉他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过,我们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我想我们总有一天,能够亲耳听到他的精彩演奏。” 正说到这里时,舞台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吉他声。这是分解和声后的琶音和弦技法,音量非常大,有些原先站起来,准备退场的人,又停住脚步,回头看着舞台。 从舞台后那块蓝布后头,继续传来响亮的电吉他声,我似乎看到了那把熟悉的Gibson-335的琴头。定睛一看,从掀开的蓝布帘后面出来的,竟是御手洗洁那飒爽的英姿。随着几节华丽的独奏,他从盆景中间的通道,慢慢走到了舞台中央,而今天早晨见过的那位黑人老头,也跟在他的身后出现了,手里拿着一把红色小号。 御手洗洁走到麦克风前,扬起搭在琴弦上的右手,用英语向大家大声喊了句:“你们好,我的朋友们!……” 当时我还不知道,会场里有人专门负责录音,所以把这一切都完整地录了下来。后来,也正因为得到了一盘复制的录音,才能把当时的情景,描写得这样准确。御手洗洁那天的讲话,完全是用英语,我现在能把这些记下来,全靠反复播放录音,并一点点翻译和修正。 “我来晚了吧?能赶上和大家见面,真是太好了。” 暴雨般的热烈掌声,瞬间回荡在整个会场上,我也和大家一样,忘乎所以地使劲鼓掌,感觉到一股热流涌上了心头。御手洗洁一边笑着,一边伸出右手,握住了佐久间的手,我知道,此刻他的心里,也一定和我们一样激动。 “今天的音乐会,开得很成功,没能赶来听一听,实在遗供,但是我的朋友,一定已经替我好好欣赏过了。明天就是圣诞节前的平安夜,无论多么吝啬的人,也会在这一天,给所爱的人送上礼物,今天晚上大家都是幸福的!下面,我的一位老朋友,要为大家表演一首曲子,这位朋友非常了不起,他是世界顶级的小号大师。不过,他今天只能为大家演奏一支曲子,因为他实在太忙了,吹完这支曲子,马上就要动身回美国去。但是我想,有这支曲子也足够了。今天晚上经历过的这一刻,一定会长久地留在我们的因忆里。他的名字就是——希瓦德·萨利姆!……他是为了出席这场音乐会,专程从美国赶来的!……” 御手洗用左手指着那位老人。老人举了举手里的红色小号,轻轻向大家摆了摆手,瞬间,观众席上又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从御手洗洁的吉他里,流出了优美的和弦声,那声音从容不迫,一个个音符像时钟一样,准确地流淌出来,观众们突然安静了下来。黑人稍稍向前俯了俯身,把嘴对住了小号的号嘴,前端向地面慢慢地垂下,小号里传出的先是低沉的呜咽声,就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慰着我倍感疲惫的心房。 突然,他的头高髙地昂了起来,号管笔直地指向上方,一连串欢快激越的旋律过后,号管又转向了前方的观众。强有力的高音,从小号中连绵飞出,仿佛在鼓舞着我们奋力向前。 其间,御手洗洁一直以急速的琶音,与号声相互呼应,高低有致,堪称珠联璧合。悠扬的乐声,显得那么抑扬顿挫,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享受。纵使没有键盘音乐的配合,仅仅一支小号和一把吉他,奏出的声音,竟然如此浑厚而层次丰满,仿佛有一个乐队在幕后伴奏一样——这么美妙的音乐,我还从来没有听过。 与此同时,音乐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唤醒了我心灵深处的怀旧情绪。虽然这首曲子我从未听过,但音符组成的如诉的旋律,却让我感到那么亲切和熟悉。这究竞是什么曲子? “啊!……”我不禁轻轻叫出了声。在老人俯身面朝地面,吹奏出一连串激越的音符时,我猛然想起来,这不正是那首披头士乐队演唱的《永远的草莓地》吗?我很熟悉这首歌啊!…… 接着,老人的小号声,又低沉了下去,音色那么优美,婉转悠扬的旋律,仿佛直接冲击着人的心灵。乐曲声中,我仿佛看到了土地和原野,一片花草和绿荫,在面前徐徐展开,令人如痴如醉。我感到浑身的疲惫和创伤、优郁和委屈,一瞬间,都融化在温柔的乐曲中,全身充满了振奋和勇气。 老人的演奏,越发地挥洒自如,仿佛进入了无人之地,天地间只剩下他自己。他时而转过身去,低声演奏,时而俯身扭动着腰肢,也许是长时间的站立,已经使他劳累了,时时变换着姿势。 和早晨见到他时一样,他上身穿着一件深棕色的皮夹克,下身穿一条黑白相间的阔腿格子裤,显得十分时尚。在直立和俯身时,那黑白两色的图案,产生了炫目的效果。 这时我才明白,这位老人,一定是位优秀的小号手。虽然我对他们二人的交往,到现在都还一无所知,但御手洗洁一直惦记着这场音乐会,因为这位老人也是一位音乐家,所以,就干脆拉他一起来出席。 老人立起身来,嘴唇离开了吹奏口。他已经一口气吹了好久,看来打算歇口气了。我和大家不约而同地鼓起了掌,热烈的掌声一浪高过一浪。老人的手中,挥动着那支红色小号,频频地对御手洗洁点头致意。仅仅从老人的谢幕动作中,也能感觉到,他的艺术造诣,决不是业余音乐人三年五载能练出来的。 接着,御手洗洁的独奏开始了,他刚才还只是轻声为老人伴奏着,但这时的吉他声,却大得出奇,连地板都仿佛在震动着。一扇沉重的门,在他的琴声中缓缓打开,一阵阵旋律,向我们迎面扑来,我的心被这股旋律,强烈地撼动着,似乎自己胸膛中,也有一扇门,被乐声推开了。我的心里有如重重波涛翻滚,顿时变得不再像原来的自己。真不可思议,我的心灵,已经在琴声中得到了升华。 这时,御手洗洁的吉他声,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般涌来,汹涌的气势,就像一片雪崩把我埋没。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排山倒海般的声符,竟然只出自一把吉他。这种令人窒息的享受,是我从来不曾领略过的,而御手洗洁竟然能弹出这么动人心魄的独奏,实在出乎我的意料。虽然我没少听过他的琴声,但如此让人神往,这还是第一回。御手洗洁的吉他声中,似乎有一种巨大的能量,凶猛地向观众扑来,大家的身子,都紧紧地靠在椅背上,被他的琴声所压倒,动弹不得。 这种震撼和感动,用我手中的这枝笔,不足以表达其万一,从低音到高音,他心中的音符,随心所欲地从他的吉他中奔腾而出,仿佛在自由的天空行走般,挥洒自如。听众似乎都屏住了呼吸,身体一动也不动,只有眼睛紧跟着他舞台上的脚步。 老人手中举着小号,似乎也愣住了。我想,他也一定没有想到,吉他在御手洗洁手中,竞能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让他也听得如痴如醉。 暴风雨般的独奏停住了。御手洗洁只留下一小节《永远的草萄地》没有弹,四周一片宁静,老人正露出满口白牙,对他笑着,但看上去却更像是苦笑,并竖起了大拇指,对御手洗洁比画着。明明看见御手洗洁的手没有动,可是我仿佛觉得,乐曲还在我的脑际回荡,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余音绕梁。 然后,老人又举起了小号,《永远的草莓地》的主旋律,再次在大厅中漾起。他缓缓地吹着,如同宝石绽放出光华。 这真是个千金难买的瞒间,观众们屏住了呼吸,唯恐自己影响到那美妙的声音,这一刻,我仿佛感觉到灵魂在天堂自由地飞翔,渐渐地融入了那无垠的宇宙中。我甚至无法理解,世上竞会有如此曼妙的音乐,他和我们同样生活在世间,为什么独有他,能够拥有如此惊人的魅力和技巧? 但是这种想法绝非嫉妒,也并非产生了自卑情绪,而仅仅是出自音乐的角度。因为我此刻才知道,音乐中,竞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魅力……太了不起了,太棒了!……今天我能坐在这里,能亲耳聆听他们的演奏,又是多么幸运!……我从心里感谢上苍,还有什么能比活在这个世界上更好呢? 当我回过神来,音乐已经停止了。我们只是一动不动地呆坐着,竟然忘了鼓掌。台上的两人互致着微笑,御手洗洁的左手,轻轻按在琴弦上,当我们终于相信,演奏已经结束时,才一起使劲鼓起掌来。 刚开始的时候,掌声还很稀疏,声音也不大,但是越来越多的人,立即汇入了鼓掌的大军,掌声也越来越热烈,渐渐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声音,就这么一直响下去。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下来。 老人缓缓走近了麦克风,观众们这才渐渐停止了鼓掌,会场上重新又静了下来。老人把红色的小号搂在胸前,把嘴凑近了话筒,用他沙哑的嗓音说着英语。 “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在梦中,我变成了一只小鸟,我在马利普海岸的波涛间飞翔。我闻见了海浪的气息,各种水果的芳香,令人陶醉。那时的我,是多么幸福啊!……我能像鸟似的自由翱翔,虽然只是那么短暂的瞬间,也令我终生难忘,再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了……我的朋友们!在这个充满不公和歧视的世界上,我们才更需要努力,去实现最好的自己,我会在上帝的乐园里等候大家!……” 说完,他转身离去了,很快消失在蓝色的布帘后面。 御手洗洁紧接着,走近了麦克风,用日语说道:“今晚的音乐会,终于要落幕了,如果能让各位感到高兴的话,将是我最大的荣幸。石冈兄弟,我们快点儿一起回家,喝一杯热乎乎的红茶怎么样?” 这个夜晚的经历,是给我的最好的圣诞礼物。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御手洗洁刻意安排的,但这真是我最希望得到的。我钟爱的披头士乐队的传世之作,竞被他演绎得如此完美,并把这份礼物,以这种出人意料的方式送给了我,以致在其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深深陶醉于音乐的余韵中,不能自拔。这一首《永远的草莓地》在我心目中,也成了世上最优美的音乐,我的最爱。之所以我现在总喜欢用“无与伦比”来形容它,是因为我后来,真正理解了这支曲子的意义。 <hr /> 注释: </a> 。</a> 第七节 从那以后,御手洗洁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当我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和真相,我对这位朋友的种种不满和怨恨,登时也烟消云散了。 日子很快又变得和以往一样:圣诞节过去了,新年过去了,春去夏来,光阴如梭,我几乎要把一九九〇年底的这场风波忘掉了,因为一九九一年一开始,我们又经历了许多难忘的事件。 我现在清楚地记起那一天了。那是九月三十日,一个普普通通的星期一。御手洗洁不在家,当时他一直待在国外。那天的早报上,刊登了一条不起眼的新闻: 一位美国著名的爵士乐手,二十八日病逝于洛杉矶的一家医院,他的名字叫迈尔斯·戴维斯,死因是肺炎、呼吸障碍和脑中风综合征。据报上的记载,他死于洛杉矶圣莫尼卡镇的圣琼斯医院触中心,享年六十五岁。报纸上还登载了迈尔斯·戴维斯晚年的照片。 当看到照片的一刹那,我心里受到的震撼,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整个身子都要僵直了,仿佛停止了呼吸。突然,在I街道市民会馆小礼堂里,听到的激昂的小号声,又在我的耳边响起了,我心里紧张得几乎无法自持,那低沉而婉转的音乐,一直在我的耳边萦绕,伴随着我读完这段令人震惊的消息。照片上的他,此刻仿佛就坐在我身边的沙发里,一边喝着我为他泡的红茶,一边静静地听我读这份报纸。 那时,我已经多少知道了迈尔斯·戴维斯这个名字,但我从来也不晓得,他在世界音乐界中,竟是如此的伟大和有名。报纸在报道他去世的消息时,所用的标题是“本世纪最后的巨匠离世”。 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若非亲眼所见,谁也无法相信,如此伟大的巨匠,竟出现在那个小街道的一群业余音乐爱好者中。看来御手洗洁在向观众介绍他时,所说的“世界最著名的小号手”决不是信口开河,也没有一丝吹捧和玩笑的意思。这是对他最恰如其分的、名副其实的评语。我暗暗希望这条消息不是真的,但他转身离去的瞬间,又在我眼前清晰地出现。我想起了他留给观众的最后一句话:“在这个充满不公和歧视的世界上,我们才更要努力去实现最好的自己!” 一定是得知这场音乐会,是为同是说英语的残疾学生举办的之后,引起了这位黑人大师心中的共鸣,他才会分文不取地无偿献演吧。残疾人和黑人,都能体会到社会对他们的歧视和排斥,想到这里,我对这位大师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并为他的离世而深深动容。 在震撼后的空虚中,度过了几天后,我来到大街上,买了许许多多报道迈尔斯辞世、以及介绍他光辉历史的杂志和刊物,读过之后,我才了解到他无人能及的天才,和他的任性与孤僻。他的桀骛不驯举世闻名,一生中从未对人道过一声对不起。他不会讨好别人,也不善与人交往——甚至有人评论他是“目空一切的皇帝”。但我完全不这么觉得。 我还记得,他从我家告辞时的情景,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又挥了挥手,是那么亲切而温情;我也不相信傲气十足的人,能与小街道上的髙中生为伍,放下架子,出席他们的音乐会,坐在我房间里那位老人的谦虚和有礼,我一生都不会忘记,不管别人怎样评价他。 据那些刊物和杂志的报道和消息,他最后一次来日本,是在一九九〇年年底。这么不善交际的人,偏偏对日本情有独钟,这是围绕他的不解之谜之一。据说他晚年疾病缠身,声音沙哑,也是咽喉息肉手术引起的。为此,从一九六七年开始,他曾经有六年时间,简直说不出话来,而八十年代初复出乐坛后,他却频频访问日本,尤其令人难忘的,是一九九0年十二月二十一、二十二日两天,在东京后乐园“巨蛋球场”举办的“约翰·列侬追掉音乐会”上的演出。 迈尔斯在高中生们的音乐会上,只演奏了一首披头士乐队的曲子,但是这次访日,无论对他本人,还是他的乐迷们,都是最后的告别。仅仅过了十个月后,老人就在洛杉矶的医院里,安静地去世了。他的家住在纽约,但在洛杉矶的马里普海岸边上,有一幢磅礴的别墅。据说,这幢别墅离他去世的圣琼斯医院,仅有几步路之遥。 我再次想起了他说过的话:“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在梦中我变成了一只小鸟。”他说他在“马里普海岸的波涛间飞翔,闻到了海浪的气息,和各种水果的芳香”。我现在才知道,马里普原来是他居住的别墅所在地,没想到那天的讲话,竟是他留给日本乐迷们最后的遗言。 如果他是在结束了“巨蛋球场”演出后第二天,参加了我们的音乐会,那么前一天晚上,他一定住在东京的宾馆。也就是说,在东京,他梦见自己成了一只小鸟。我想那也许就是个征兆,他在自己喜爱的日本,预见到了自己死后的归宿。 我也理解了为什么御手洗洁那天,无论如何都要见他。御手洗洁十分清楚,迈尔斯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也预想到这次会面,即将成为最后的告别,但是,他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也正因为这样,他当晚的独奏,才如此动人心魄。那支曲子虽然很短,却是御手洗洁倾注了全身心的情感,为伟大的朋友,弹奏出的一曲送别,也是他给予朋友最后的礼物。 我虽然不知道,此时御手洗洁身处何地,就算他在遥远的海角天涯,也总能得知这位老朋友的噩耗吧。对于这位大师的逝世,世界各国,都会在报纸和电视上提及,而他得知这个消息后的悲伤和感慨,一定远远地胜于我。 我不知道御手洗洁,是怎样和这位大师成为朋友的,但我知道:若没有他的推荐和说服,迈尔斯这样的巨匠,绝不可能知道并出席学生们的音乐会。因为他是世界顶级的爵士乐手,据说他无意演奏时,即使成堆的金钱摆在面前,他都毫不动心,而我的朋友御手洗洁,却只用了半天工夫,就成功说服了他,让这位本世纪最后的音乐巨匠,同意无偿出席横滨一隅举办的业余音乐会。他究竞是怎样做到的?两人之间的交情,又为什么这么深?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又曾有过怎样的亲密关系?这些对我而言,只能成为巨大的未解之谜。 无论怎么说,约翰·列侬的杰作《永远的草莓地》,是我最喜爱的曲子,百听不厌,绝非其他乐曲可比,不管我身处何地,耳边只要响起这首乐曲的优美旋律,思绪就会被带回那个不寻常的横滨之夜,舞台上世界巨匠迈尔斯,和我的朋友御手洗洁的潇洒身姿,这次偶然翻出资料册里,关于迈尔斯·戴维斯的照片,自然更加引起我深深的怀念了啦。 我在他的遗照下,用英文写上了他的名字:“永远的Miles Davis”。当我写下他姓名的英文时,终于明白了御手洗洁在台上,介绍大师时使用的隐语。也许由于经纪人的要求,或者与唱片公司合约上的限制,那个晚上,无法公开大师的姓名,于是御手洗洁想了个主意,倒过来读大师的名字。我听他介绍他的朋友叫做希瓦德·萨利姆,那不正是把“Miles Davis”倒过来,写得出的“Sivad Selim”吗?御手洗洁确实把大师介绍给了我们,而我至今清楚地记得,介绍迈尔斯时,他说过的每一个字。 第一节 旧事缘起 近来我常常收到一些读者的来信,要求我再写点关于御手洗洁的东西。他们在信里提到,已经听到了御手洗洁现在在国外的传闻,所以,他们最感兴趣的东西是——比如描写他最近新解决了什么疑难案件,或者复杂谜题的作品——看来,近期已经不大可能读到了。既然这样,哪怕石冈先生能整理出一些他以前经历过的旧案件,供大家欣赏也可以。如果连旧案件,也因为各种原因,不方便披露的话,那就请先生写些他更早以前的事情。即使是他在读大学期间做过的事情,大家也都想听听,如果实在写不出来,就算写点他儿时的趣事也聊胜于无。总之,有关御手洗洁的任何事情,我们都想知道。 这些来信,使我一时感触甚深,看来,对于他的一切消息,“御手洗洁迷”们都想知道,其迫切程度,已经超出了我的估计。由于好久没有关于他的作品问世,这些崇拜者们,已经渐渐沉不住气了。他们现在对御手洗洁的消息,处于饥饿状态,再换个不好听点儿的形容,就是这些人对于他的魅力,便像吸毒似的上了癟,如果有一段时间,看不见有关他的报道,似乎就很难忍受了。 我作为御手洗洁的朋友,对读者们的这种心情,当然很高兴:但作为对他知根知底的人,我对此只能暗暗吃惊。 从我的角度出发,完全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许多旧案件,由于当事人仍然健在,且案件未经法庭判决,从法律上来说,案件的情节,的确不允许向公众透露。这些旧案件的材料有很多,我那几本资料夹里面,满满当当地收集着这类东西。 之所以最近我很少写些什么,并不是肚子里的故事已经说尽了,如果光以数量而论,这些非常有趣、且情节恐怖的旧事,足足比以前曾经发表过的案件,要多出一倍有余。要不是怕涉及当事人的隐私,必须征得当事人同意后,才能公开的话,我敢保证,在两、三年的时间里,完全能把书架上有关御手洗洁的作品数量,轻松地增加两倍。不过,那样一来,恐怕我和出版社,都得卷人许多诉讼里面去了。因为我每写一本书,都会有当事人出来跟我打官司,告我毁损当事人名誉,挣得的那点稿酬,还不够给人家赔偿损失的。这样做,不但社会影响不好,还得生上一肚子气,再贴上许多时间。这种赔本的生意,谁都不会乐意去做。 考虑到这些因素,我只能在心中暗自决定,以后再写东西,只能挑那些我的朋友在国外的经历,而且,最好还是时间上比较久远的。此外,还需要下点工夫,在不影响事件梗概的前提下,对可能特指某个人的情节,略微做一些加工和修饰。这个问题必须先告诉大家,并希望取得读者们的谅解。 我和御手洗洁相识以前,也和其他读者们一样,对那些充满谜团、离奇古怪的案件最感兴趣了。我所知道的事件,大多发生在日本,但是从他那里听来的,他在国外经历过的事件,有很大一部分,都属于这一类的。比方说,他告诉过我的这个“波士顿幽灵绘画”事件,正好符合大家的口味。 事件准确的发生日期,在我的笔记上没有记录,但是,可以肯定是,它是发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事情。那时候,御手洗洁还是个学生,正在美国的波士顿留学。 虽然他本人未曾对我证实,但听说御手洗洁从小学起,就异常聪明,跳过好几次级。因此,他那时虽然进了大学,若论起岁数,也只相当于普通孩子读高一时候的年龄。美国学校的教育方式和日本不同,根本不重视什么死记硬背,而且,在升级问题上,掌握得也很灵活,如果成绩确实优秀,跳过一级不算稀奇。加上他读高中时候起,就深得数学老师的欣赏,老师有事没事,常让他顶替自己上课。事后打听才知道,原来这位数学老师,正好借此机会溜之大吉,不是去泡妞,就是上哪儿去看电影。所以,在同学们的眼睛里,御手洗洁就成了一个特殊人物。美国的老师,在学生们的眼中,也只是个大朋友,相互间总喜欢称兄道弟,所以,同学们早就不把御手洗洁当做同学,而是归到了年纪不大的小老师里去,读者们知道了这个背景以后,就会对那时御手洗洁的特殊身份,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那时候,御手洗洁在美国人眼里,简直就是个神童,从上小学起,学校里教的那点东西,对他来说已经太乏味了。他告诉我,这也许就是他读大学以后,让人感觉傲慢的原因之一。说起来,我上幼儿园时,老师也常夸我聪明,可是后来,这种优越感就渐渐消失了,从读小学开始,已经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而御手洗洁和我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的那种良好的自我感觉,在读大学后依然延续着。 对了,在这里,我还想向读者们,适当透露一些我这位朋友的履历。他起初是在日本读的小学,髙年级时转学到美国的旧金山,读大学时,又搬到美国的东海岸,但他在美国的哪座城市读的高中,却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他的成长经历,我们无法妄加猜测,但是很显然,是天才就必定孤独,这句话,我可不是带着酸溜溜的情绪说的,只是从现实角度,和写作时的客观立场来分析的。因为,他曾经跳过好几级,所以,周围不会有他的同龄朋友,班上的同学,岁数都要比他大,相当于一个初中生混在髙中生堆里,因此他和同学们,基本上没有什么共同话题,而且,他身体发育也比同学晚得多。 这位学生个子虽然比别人小,脑袋的聪明程度,却无人可比,而且,这小家伙还居然能替老师,给同学们上课,这种孩子如果不孤独,那才叫奇怪呢。我想,御手洗洁的性格,之所以古怪,多少和那时的孤独有关。不过,这种事情用不着我去评论,他的人格是什么原因形成的,我当然非常清楚,想必读者们也都心知肚明。 总之,御手洗洁刚上大学的时候,是租住在波士顿的一户人家里,在美国的一流大学哈佛就读。御手洗洁后来还告诉我,那时的自己,还十分单纯,也不知道世间真正的悲伤和愤怒,这句谜一样的话,我至今还觉得费解。 下面要说的这起事情的起因,是一位关系不错的意大利裔同学——比利·西里奥,无意中向他提起的。当时他们俩正在校园里的喷水池前,这位同学的手里,正拿着一张学生们办的报纸,把其中一条奇怪的报道,读给御手洗洁听。 “御手洗先生,听说你一直都很关注,一些不寻常的事件?” 比利对御手洗洁提到的这起事件,发生在波士顿市査普曼大街,一家专门从事汽车救拔业务的公司里,这家公司的正式名称是“Zakao towing Service”,即“扎考拖车服务公司”,经营者是一位非洲科特迪瓦裔的黑人,名叫克威克·扎考,公司的主要业务,就是汽车救援和修理。 这位扎考先生,是第二代非洲移民,父亲开办这家公司时,这条查普曼大街还十分荒僻,从六十年代起,这里才慢慢热闹了起来,附近新盖了许多髙级公寓,不少品牌服装店,也在这条街上落脚。随着这条街道的逐渐繁华,这家油污横流的修理公司,已经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了,于是,有不少买主找上门来,想出钱买下公司的这块地皮,但几次都遭到扎考家族的拒绝,不久,就发生了有人向修理厂发射了数发子弹的非常事件,这件事情也上了大学里学生们办的报纸。 御手洗洁听说了这件事后,第一反应是:这些都是求购地产未遂的商人们,釆取的恐吓手段。但是这份学生报纸上却披露,其中还有非同寻常的内幕。 “事件中,有没有人被打死或者负伤?”当时还只有十多岁的御手洗洁问道。 比利·西里奥回答道:“没有人死伤。枪手是瞄准比人头髙的位置,往墙上开的枪,甚至当时在场的修理厂员工们,都没有发现有子弹射进来。也就是说,扎考的工厂里,根本就没有人听见有什么枪声。” “那么,是怎么发现,有人向那里开枪射击的呢?”御手洗洁又问。 “门口的招牌上,能看见几个密密麻麻的小孔,很显然,那是枪弹打在上面留下的痕迹。而且,招牌上的一个字母,已经被击中后脱落了下来。” “招牌上被打掉了一个字母?”御手洗洁追问道,“其他宇母呢?” “全部都完好无损。” “那究竟是为什么?” “因为开枪的人,只瞄准这一个字母射击。” 这时,御手洗洁已经表现出饶有兴趣的样子了,他赶紧问道:“是上面的哪一个字母呢?” “是第一个字母Z。而且报纸上的报道中提到,子弹都是围绕着这个Z字的右上方位置打的。” “是在Z字的右上方位置?” “是的。因此工厂里的员工,以及设备、工具、车辆和玻璃,都没有被打中,弹孔全都集中在Z这个字母的周围,看来,枪手就是瞄着这个Z的位置开的抢,不知道他是出于何种目的,才选择这样做啊?” “虽然目的还不清楚,但这起事件,显然相当有趣。招牌被安在什么地方?” “安在门口的墙上。每个字母都用螺丝固定着,位置就在工厂入口处的正上方。” “那么,枪手是谁,又是从哪个位置开的枪?” “关于这些,报纸上都没有提到。而且,还没有听说什么人已经报过警。” “OK!嗨,比利,现在你有时间吗?” “有时间,你要我干吗?” “咱们一起到那儿看看去。” 第二节 枪击波士顿 于是,两人一同出了校园,换乘了几次公共汽车后,终于到达了事发现场,由于这条繁华街道上,新盖了许多楼房,所以,这间用油迹斑斑的砖头,搭建起来的扎考拖车服务公司,就显得十分另类,两人毫不费力,便寻到了公司门前,门口上方,就挂着那面弹痕累累的招牌。 扎考公司的厂房,紧挨着査普曼大街的便道,厂房的门向外开着,从外头可以清楚地看见院里的情景。故障车辆从外面,经査普曼大街拖进工厂后,通常都停在车间后的这片院子里,并在那儿进行修理。 招牌上公司名字的字母,确实都用螺丝,紧紧地固定在墙上。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完全看不见上面的文字,有受过枪击的痕迹。由于楼房历史悠久,已经多处破损了,再加上墙上到处都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污迹,因此,Z字上面以及周围的弹孔,并不十分显眼。 “喂,这些弹孔怎么都堵上了?比利!”御手洗洁抬头看了看后询问着,接着,他便站到那个Z字的下方,仔细观察起来。正好此时,有一位公司员工经过门口,御手洗洁又趁机向他打听了起来。 路过的是一位身穿工作服、身体肥胖、嘴唇上方留着胡须的白人男子。 “打扰你了,请问你们是怎么发现,有人向这里开枪的?我要是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呢。” “哦,你说的是现在吧。我们已经修理过了。之前有些字母,被打得都快掉下来了。”这位员工回答道。 “当时你听见枪声了吗?” “我?……不,我没听见,是丹特先生听见的,要不你直接问问他?” “噢,这个主意不错……他是这儿的什么人?” “喏,就是蹲在那儿,修理那辆别克车的黑鬼。喂,丹特!……” 于是御手洗洁和比利,就走到院子中的丹特面前,和他攀谈了起来。 “其实我听见的枪声并不大。”丹特笑着说道,“就像小石子碰到哪儿似的,砰砰地响了几声,我还以为是附近什么地方,有人放鞭炮呢。而且,你们也看到了,这地方很吵,总能听见气泵和吸尘器的噪声,我们之间的谈话,都得大声喊着才能听见。所以,当时谁都没有意识到,那竟然是枪响。可是到快到下班时,我走到门口,抬头一看,发现招胂上的字母松脱了,这才当场吓了一珧。第二天早晨上班的时候,我注意到那个Z宇已经脱落了,于是,我赶忙把字母后面的螺丝卸下来,把洞眼塞上后,又用一只新螺丝把它固定好。不知道谁这么无聊,居然敢在我们这儿捣乱。看来波士顿也堕落了,开始变得跟纽约一样糟了。”他摊着双手,咧嘴笑了笑。 “你听见枪响的时候,大约是几点钟?” “哦,让我想想……大概是下午四点吧,也许更早一些……是下午三点半吧。总之是下午稍晚一点的时候。” “枪声持续了多久?” “你是说响了多长时间?” “是从早晨就开始响,还是四点左右连着响了一阵?” “不是从早响到晚。我听见的响声,只持续了五分钟左右。” “枪响的时候,门口附近有人站着吗?” “多亏门口没人,要不然,准要出大事了。” “真没想到,这儿会出这种事。你能猜到大概是什么原因吗?” “我看,大概是谁搞的恶作剧吧。这一带常有的。” “老板知道了以后,说什么了吗?” “他的想法和我差不多吧。” “你们报过警吗?” “报警?……那又有点大惊小怪了吧!不过是招牌上被人打了几个小洞而已,这点事要是报了警,还不得被警察埋怨几句?……报警记录上,他们会给你写上‘招牌上字母Z附近,被子弹打了四个小孔,合计造成损失仅十美分’什么的。” “哦?只受了十美分的损失?” “不就是一只新螺丝的成本吗?顶多再加上我上去换螺丝的工钱吧。” “可是那个人,只要没有找到,还可能敢出更严重的事情来。为什么连哈佛大学的学生们,都知道这件事了呢?” “大学里赛车队的人来过我们这儿,我们一直和他们关系十分好。你也是那所大学的学生吧,看样子就知道,你们脑子挺聪明的。” “那架梯子,能借我用用吗?……我想上去看看。”御手洗洁随手往旁边一指说。 “当然可以。你不是想做什么现场勘验吧?要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问题,不妨请告诉我一声。” 于是,御手洗洁把那架梯子,靠在那个字母附近的墙边,从兜里掏出一把尺子,爬了上去。 比利打趣地笑着说:“喂!……御手洗,你该不是毕业后,想去波士顿警察署上班吧?” “那倒是个不坏的选择。”御手洗洁回答道。他仔细地观察了起来。比利站在他的下方,抬头望着。 “是九毫米的子弹,看来是手枪发射的。这么说,开枪时的距离并不远。手枪射击形成的弹着点这么集中,就算是髙手打的,距离也不会超过二、三十码。看来,一定是从查普曼大街另一边的楼里射击的,其他位置开的枪,不可能打成这样。而且,射入方向稍稍偏上,有几度的俯角。应该是从二层,不,是从三至四层的髙度打的,我想,应当是从三层的某扇窗户,向这里开枪的。对面那座楼髙度是五层,但不可能从楼顶上开枪。我猜三层的某块玻璃和窗帘上,一定会沾上少量的火药吧。 “Z这个字母上有四处弹孔,但是,其他文字上,却没有任何命中的痕迹,据此可以判断,枪手的确是瞄准这个字母打的,但这究竞是为什么呢?难道是枪手讨厌Z这个字母吗?……其中一顆子弹,直接命中了字母右上方,用以固定字母的螺丝,这个宇母在左右两个角,分别以一颗螺丝固定住。 “墙面上一共有八个弹孔,全部分布在Z这个字母的周围,而且,都位于Z字母的右方,枪手共发射了十二发子弹,可以认为使用的是自动式手枪。美国能买到的手枪,通常是轮盘式的,但是那种枪,并没有九毫米口径的种类。轮盘式手枪一般都是六连发,如果是自动手枪打的,那么,弹夹可能掉落在什么地方了。嗯,都过去五天了,不可能再捡到了吧。” 说完,御手洗洁慢慢地走下了梯子。 “真不愧是个著名侦探啊,竟对枪支知道得这么详细!” “这不过是美国人必备的常识。这一带,白天的汽车声可够吵的,还有这么多货车和摩托车经过,这就是我们将来要生活的大城市啊,比利!连开十二枪,居然谁也发现不了,几乎跟待在丛林里一样,杀一个人简直太容易了。我们赶紧把梯子还了,到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看看去吧。” 于是,御手洗洁便带着比利,穿过了査普曼大街,在对面楼前的人行道上,来回看了好几遍。 “看来弹夹没掉在这里,找不到的话,这条线索只能放弃,但是可以断定,枪是从这栋楼三层的某个位置上开的。比利,看来,我们得接着看看,这栋大楼里,到底有什么了。” 御手洗洁说完,便向大楼底层的门口走去,推开玻璃门,里面是一个不大的过厅,过厅里一排邮箱,是分发邮件用的。邮差只能进到这个厅为止,里面还有一扇锁着的玻璃门。也就是说,想进大楼,必须通过两扇门。 从玻璃门看进去,里面又是一个很大的厅,厅里摆着沙发和几盆植物。还能看见两部电梯,电梯门旁边,站着一名穿制服的大个子保安。墙面上一直到天花板,都贴着大理石,从天花板上垂下一个枝形吊灯,地板上都铺着条纹状的地毯,一看就知道是栋高级住宅。 “看来是有钱人住的公寓呢!比利,等咱们什么时候发了财,也买一套住住?……三层和四层有多少住户?哦,这可方便了,一共只住了四家。” 说着,御手洗洁掏出一个小本子,把这四户住家的名字抄了下来。 “行了,这就够了,喂,对不起,这位先生。”御手洗洁把脸贴在玻璃门的门缝上,向里边的保安打了个招呼。 “什么事?”保安不耐烦地问道。 “我们想进去找个人,可以进去吗?” “得先给要找的人打个电话,让对方从屋里,按下开门的按钮,把门锁打开。” “你能帮我打开门吗?” “我们是不能打开的。” “那要是我把门砸了呢?” “那你就试试看吧。这扇门是防弹玻璃做的,连子弹也打不透。” 御手洗洁无奈地笑了笑。 “那还有什么必要,雇你们这些人?不过,这栋楼最近死过人,或者有人受过伤吗?” “这种事我可没法告诉你。” “或者有人失踪了?” “这也无可奉告你。” “房东的家住在哪儿?” “抱歉,这同样不能说。” “你每天都在这儿值班吗?” “是的。” “夜里呢?” “换另一位来值班。” “你们一共有几个人轮流值班?” “四位。” “夜里不会犯困?” “有时,会在保安室里打个盹,但是夜里也不能放松警惕。” “站着值班的保安,就你一位吗?” “当然……是的!” “楼里的住户,出门时能够不让你看见吗?” “他们有必要这么做吗?……但是,不想让我看见也做不到。” “那好,谢谢你了。比利,你对这个案件,有什么看法?”御手洗洁把脸转向比利问道。 “我能说些什么?再说,这真是一桩案件吗?……” 御手洗洁来回踱了几步,比利也跟在后头。 “哦,这极有可能。”御手洗洁说道,“甚至连报警的人都没有啊。” “那些家伙,就像近视眼的大象一样,就算把尸体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看不见。”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把尸体找出来?” “好办法,比利,真是个好主意。反正这儿也不是深山老林,不可能埋得一点痕迹都不留。不管多么无聊,一个人总不会连开十二枪来解闷吧。咱们先到那边的咖啡馆,喝上一杯,再想想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起事件。” 第三节 Z与子弹 这间叫“咪咪”的咖啡馆里,不设服务生。顾客需要先到柜台交钱,然后,自己端着咖啡找座位。幸好这时顾客还没几个,两人挑了个能看见査普曼大街,和刚才那栋公寓楼的位子,面对面坐了下来。 “咱们好好地想一想吧……比利。” 御手洗洁兴致勃勃地说着,用一只手的指关节,轻轻敲着自己的牙齿。这是他心情不错的一种表示方式。但比利看起来,对这桩事件还毫无头绪。 “你这个人,看来喜欢思考。”比利表情呆板地,用佩服的语气对他说。 “那当然了!……”御手洗洁答道。 比利一时想不出更确切的说法,于是跟着重复了一句:“那当然了!……” “请把你的看法告诉我,比利!”御手洗洁突然恳求说。 比利刚一开口,又停下来想了想:“我的看法和你稍有些不同。我看不出这件事有多么严重,所以,我赞成丹特的看法。想必你也知道,我们的大学同学里面,有不少人喜欢这类恶作剧,他们做的许多事情,比起这个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要说对社会有什么危害的话,那顶多也不过是动了枪。开枪不但能打坏字母,万一打中了人,也会出人命案的。” “我不赞成这种看法,虽然也不能完全否定,但是可能性太小了。”御手洗洁答道。 “为什么这么说?”比利好奇地盯着他。 “原因我以后再说,我还想更多地听听你的意见。你看这位枪手,为什么要向对面拖车公司门上的招牌开枪呢?” “恶作剧就是恶作剧,难道还需要有道理?……枪手肯定认为有意思呗。” “那为什么他只瞄准Z射击呢?” “因为Z是排在头一个的吧。”比利笑着说。 “想弄点恶作剧的话,朝哪个字母开枪,还不都一样?” “那倒也是。”比利又想了想,接着说道,“那么,也许是他瞄不准,开枪时全都射偏向右边了?……你觉得,有这种可能性吗?” 比利带着些须抵触的情绪,又继续说道:“我再说几种可能性怎么样?就算是我这位哈佛学生的愚见吧。你看会不会是这样:对面三层住的那个人,和这家修理厂,有什么仇?要不……是不是自己的车,放在对面修理时,被修理厂给弄坏了?” “那怎么解释他总是瞄着Z这个字母射击的事?”御手洗洁反问道。 比利答不上来,只能尴尬地苦笑着。 “这里面肯定有什么故事,只是目前还没掌握证据。”御手洗洁下了结论。 “那好,我想听你说说看。为什么,你认为这不是一起恶作剧呢?” “原因就在子弹的数目上,那家伙一共打了十二发。” “就算他打了十二发,又能说明什么问题?” “无论怎么看,十二发都太多了。” 听到御手洗洁的回答,比利不由得笑了起来:“你是说,恶作剧只能开两、三枪?” 没想到,御手洗洁真的严肃地点了点头。 “我想应该是这样。如果只打了两、三枪,则恶作剧的可能性比较大。可是,在波士顿的大街上,一口气打了十二枪,没有被邻居听见,已经是相当侥幸了。就算近来波士顿市的治安不怎么样,但这里可不是贫民窟,邻居要是听见有人连续开了十二枪,肯定当场就会报警的。” “但是,没有人报警啊!……”比利说。 “那只是偶然的结果。我刚才分析的,是枪手开枪时的心理状态。枪手并没有刻意不让人听见枪声,这种推测,才更符合事实。所以,这种行为原本不是恶作剧,只不过很意外地,没有被什么人发现。” “你说得有道理。不过还有一种可能性:枪手每次只开一、两枪,这些弹孔是在一星期之内,连续打出来的,你看会不会是这样?” “分几天打也一样。你想想,比利,这么做,暴露的可能性反而更大。而且这种可能,丹特已经否认过了,他亲耳听见,当时枪声是连续的,在五分钟内,接连听见几声‘砰’、‘砰’、‘砰’ ……的枪响,就像在放鞭炮一样。所以,这也是不可能的。” 比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静静地一边听着,一边点着头。 “还有一个理由,是发射子弹的数量,我对十二枪这个数字很感兴趣。比利,你开过枪没有?知道美国最常见的九毫米自动手枪是哪种吗?……应该是史密斯-韦森式的吧。” “不错。” “史密斯-韦森式九毫米手枪,也分好几种型号,其中最常见的,是能装填十二发子弹的那一种,如果把这种枪的弹夹压到最满,甚至可以装入十三发子弹。但是,通常人们只装十二发。你不认为这次枪击,是一次把子弹全部打光了吗?” “转轮式手枪,可以一次装六发,也可能枪手打完了,又装了一回子弹再打吧。就是说,第一次打了六发子弹,第二次再装上六发,一共打了十二发。” “比利,你别忘了,口径九毫米的转轮手枪,还没有出现过呢!” 比利只好妥协了。 “那好,御手洗,如果一切就像你推测的那样,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这把能打十二发子弹的自动手枪,现在正拿在某个人的手里,他出于恶作剧的心理,朝马路对面墙上的字母开枪,而时间还是大白天,这是正常人的做法吗?……即使他开枪了,也不至于要把弹夹全部打空吧。而且,这儿也不是什么贫民窟,而是繁华街道上的高级公寓楼,多打几枪,就会惊动警察的;如果他不想让警察知道的话,一般只会开两、三枪。” “但是,洁,这个人已经那么做了。” “对啊,所以我才断定,这是一起大案。”御手洗洁兴致勃勃地声明着。 “我还是不明白,如果是案件,那怎么没人报警呢?” “你说得对,这也出乎枪手的意料之外,我认为开枪的人,正是想把警察招来,这样推测才符合实际嘛!” 听到御手洗洁这么说,比利又陷入了沉思。 “你说得也许有道理,但实际上,不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吗?” “说得好,比利。”御手洗洁回答,“警察之所以没有来,是因为邻居们、以及这家扎考拖车公司的人,谁都没给警察打电话,注意到这件事的,只有哈佛大学的报纸了。” “不过,御手洗先生,如果按照你说的那样,开枪的目的,是把警察叫来,那么他——不,她的可能性也很大一一为什么不接着开枪呢?……这样总能惊动谁,把警察叫来吧。” “你是说不停地开上一百枪,两百枪吗?” “我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我可不这么看。开枪的人要是有这种条件,那还不如自己打电话报警呢。” 听见御手洗洁这么说,比利的眼珠都瞪大了。 “你在说什么啊,御手洗?……我的天,你究竞是怎么想的?” “我是说,这件事,表面看起来像个游戏,正因为如此,我后面的话,才更重要。听我说,比利,开枪杀人是件最不费力的事了,你同意吗?” “这倒是的。确实有人这么认为。” “只要坐在沙发上,一扣扳机就完事大吉。子弹呼啸着飞过去,对方马上就会倒下了。开枪杀人,本身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你以为开的那些枪,是要杀掉谁吗?……”比利惊道,“可它们只不过是瞄着对面二层的墙打的,并没有想把谁杀了啊。” “我说开枪这个行为很简单,是指通常情况下,开枪把子弹打完,要比从手枪上取下弹夹,把十二颗子弹,一颗一颗地装好,再把弹夹插进手枪里射击,要简单得多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开枪这活儿,连身体极端虚弱的人也能做到。就算是这种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把弹夹里装着的子弹,全部打完。打完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力气装子弹了,所以,他没法再打第十三枪。” 比利听了又笑了:“御手洗,我们生活中遇到的,不会尽是埃德加·爱伦·坡小说中的情节吧。我们见得最多的,只是平凡而又普通的事情啊。” “这我知道,比利,我知道得很清楚。正因为这样,遇见这件事情,我才会感到这么兴奋。我希望你能把我说服,也希望事情就像你说的那样,只不过是一桩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情。要是你能证明,这件事不值得我们关注,那就太好了,” “我已经说了,这不过是桩恶作剧!”比利再次争辩道。 御手洗洁把背靠在椅子上:“要是恶作剧的话,只要不是在治安特别差的地方,我看犯人顶多开个两、三枪。” “从道理上说,也许是这样,但是,并非所有的事情,都按照道理来办。实际上,美国有很多人,脑子都不正常,比如说那些沉溺于毒品的瘾君子们,因为吸食海洛因,而弄坏了脑子。” “那些人没有条件,住在这种高级公寓里。即使住在里面,也很快会被邻居们发现,那么,他们马上就会有麻烦了。” “OK!……的确,就算不是瘾君子,也会有人喜欢在屋子里玩枪支。最典型的,莫过于那位大名鼎鼎的福尔摩斯先生了。他不是喜欢在屋里开枪玩儿,还在壁炉上方的墙壁上,用子弹打出一个‘VR’来吗?” “福尔摩斯也是一名瘾君子。而且,他开枪打着玩儿是在夜里,瞄准的是自己家的壁炉。但是,这次枪击案,则是发生在大白天,时间是下午三、四点钟,枪手瞄准的,则是人来人往的大街对面,足足隔着有三十码远的砖墙。真正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呢。那个时间段里搞恶作剧,起码会在枪筒上,安一个消音器吧。” “你怎么能知道,那位无聊的枪手,就没有安装消音器?” “丹特不是说过吗?他说,听起来就像附近有人放鞭炮似的,” “你是在诡辩,御手洗先生!……你所说的情况,只是各种可能里的一种,虽然很有意思,但是没有什么事实能证明。你只不过把这些有限的情况,加以利用和组合,说到底,也是在模仿埃德加·爱伦·坡那样写小说吧。” “比利,我所掌握的情况,远远不止这些,还有不少的情况,我还没有告诉过你。比如,这就是一个新情况,请你朝这边看。” 御手洗洁伸出了右手食指,慢慢地朝一个方向指去。那里,是紧挨着刚才去过的那栋高级公寓的一座楼。比利也顺着方向看过去。 “那上面有一行有趣的文字。” 那栋建筑的墙边上,挂着一块长方形的牌子,上面写着几行字,像是租住在楼里办公的公司名字。从这个位置看过去,上面的字,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你读读看,从上面数起,占了第三行和第四行两行位置的,那家公司名称。” 上面写着“ACKERMAN BULIEt OF ARt SChOOL”,即“阿卡曼子弹美术学校”。 “请你再看看这儿……” 御手洗洁掏出自己的小本子,放在书桌上,翻到了其中的一页,上面记着刚才从公寓楼底层的邮箱上,抄下来的四家住户姓名。他指着其中的一个,上面写着:弗雷德·阿卡曼,他正是三层的住户之一。 “他是谁?……”比利问道。 “弗雷德·阿卡曼。就是这所阿卡曼子弹美术学校的校长,或者是出资人吧……我想,他就住在旁边这座高级公寓里。” 比利听到后又笑了:“我看,这又是你凭空想象出来的吧?” “我相信我的猜测,极有可能是正确的。不是吗?……这个人,我多少知道一些,《波士顿时报》的社会评论栏里,多次刊登过他的漫画。你大概也知道这个人吧?” “哦……就是那位阿卡曼吗?原来是他!……你认识他吗?”比利惊叫道。 “我还从来没有和他见过面。我所知道的有关他的消息,也就是这么多了,但我认为:这所美术学校的老板,一定就是他。是另一位同名同姓的人的可能性,几乎太小了。这一点,比利,你同意吗?” “就算是这样子吧。” “那好。那你认为,他为什么要把学校取名为‘子弹’呢?” 比利实在回答不上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难道这个名宇里,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御手洗,你是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可决不是胡乱猜测,这所学校之所以要取名为‘子弹’,它的含义,是用子弹般的速度,向美国的美术界,输送大批有实力的人才,或者说输送大批拥有子弹一样,前进速度的人才。阿卡曼先生本人,一直以发表尖刻、大胆的时事评论,而备受社会关注,所以,这个名字的后面,还潜藏着他本人的一个愿望,那就是把自己特立独行、而毫不妥协的创作态度,和发表的作品,作为向那些所谓政治家们,射去的一发发子弹。” “这些背景,大家都知道。御手洗,还有什么?” “假如这位阿卡曼先生,实际上又对射击感兴趣的话,你想又会怎么样?……他的枪,恰好打得相当准,那么,他在给自己的学校取名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会想到,用‘子弹’两个字作为校名。况且,要是他本人已经树敌过多,那么,取这个名字,无异于宣传自己精于射击,对敌人也能起到一定的威慑作用。” “哦,我看,这些又是你擅长的想象的产物了,从道理上说,不太可能吧。” “但事实上,子弹不正是从对面的三楼,打进来的吗?这总不能否认吧,而且,三楼的住户只有两家,这种可能性,起码也占百分之五十……对吧?” “是倒是这样,可是,你怎么能判定,阿卡曼先生的枪术不错呢?” “从对面三十码距离开枪,弹着点居然如此集中,这就能说明,他打枪相当准吧?” “就算你说得有道理,可是开枪的人,并不完全肯定,就是阿卡曼先生吧?……就算如你所说的,开枪的位置是对面的三楼,不也还有另一家住户吗?” “可是你别忘了,这位先生,把自己即将开张的学校,取名‘子弹’这件事啊。枪是他开的,这种可能性更大,这符合常理吧?” 听到这儿,比利不由得小声问道:“这么说,他的那所学校,至今还没有开张?……你是怎么知道的?” “现在学校正在举办开学前的公开参观活动,正式开学,是在九月三十号,那上面都写得明明白白的。今天是几号?……哦,是九月十九号,这么说,离正式开学,还有十一天。招牌上的字,被枪打掉是在五天以前,也就是九月十四号。请你记住这几个日子,我想,以后这将对我们非常重要。” “你居然能想得出这件事,我真服了你了。你是说:那位有身份的弗雷德·阿卡曼先生,会在大白天,用自己的手枪,向马路对面大楼招牌上的字母,开枪射击吗?” 比利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很伤脑筋似的。 “不错。我是说,两个星期以后,即将就任美术学校校长的这位著名人物,十四号下午三点半至四点之间,在位于波士顿繁华市中心的大楼里,用手枪连开了十二枪。这根本不可能是在搞恶作剧!……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比利?”御手洗洁平静地说道。 比利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那好,就算你说得都对,那么,你认为现在阿卡曼先生怎么样了?” “枪击事件已经过了五天,可是报纸上,却一点也没有提到过。” “这我知道。如果阿卡曼先生,这样的名人死了的话,一定会成为大新闻,并且引起人们的关注。而目前为止,有关他的报道,却完全没有见到,我也没听说他发生过任何事情。” “你说得对。如果没有发现尸体,是不会有人把它当做杀人案件对待的。” “嗯,是这样,这么说你认为……” 御手洗洁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想,阿卡曼先生,极有可能已经失踪多日了。” 第四节 消失的死神之枪 比利·西里奥抬头对着天花板,想了好久,这才把目光收回到御手洗洁身上,接着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有人要动手,除掉阿卡曼先生,而他在临死前的极度痛苦中,挣扎时开的枪?……是这样吗?” 御手洗洁低着头想了想,十分谨慎地答道:“从眼下的情況来判断,我想,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我说,你有毛病吧?……你的联想能力,简直丰富得都超过了埃德加·爱伦·坡了。既然枪法那么出色,阿卡曼先生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怎么不向要杀掉自己的凶手开枪呢?” “要说那种可能性,那可就太多了。比如说对方趁他不备,对他开枪或者下毒,而他本人则对此毫无戒备,被人钻了空子得手了。当凶手认为,阿卡曼先生已经不行了,自然就会离开房间逃走。而这时阿卡曼先生,正处于极度痛苦中,他挣扎着挪到房间里,藏着手枪的地方,用尽最后那点力气,朝外面开枪,这难道不可能吗?” “那他为什么偏偏要对准对面拖车公司的墙开枪呢?” “这个问题嘛,你只能这么看:这个事件和别的不一样。自从手枪问世以来,地球上发生过的无数枪击事件,而这件事,之所以引起你的注意,正因为它和别的事件不一样。” “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刚才你不是说过了吗?就因为对面就是那面墙啊。” 比利听了也忍不住笑了:“你是说,不管对面是什么,他都要对着开枪了?……哪怕对面是家殡仪馆?” “要是正好那样的话。” “对面要是波±顿警察局,也照样开它几枪?” “那还用说,这些都和我们争论的问题无关,不过,比利,我们争论的这一点,可是非常关键的,咱们在讨论以前,得先整理好思路,把几个问题搞清楚。我认为,如果我们之前的假设都是对的,那么可以断定,凶手与阿卡曼先生,关系十分密切。” “你是说,只有这种人,才可能突然对阿卡曼先生下手?” “正是这样。如果是投毒杀人的话,也许不需要关系那么近,但下午三点多的时候,阿卡曼先生不可能正在吃饭。” “喝杯咖啡总有可能吧?” “在饮料里下毒,这样做太冒险了,不管什么毒药,喝起来总会有一股特别的味道。” “你是说投毒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吗?”比利问道。 “有几个条件,你应该想到。首先,公寓楼一层的大厅里,一直有保安值班,所以可以认为,对面那栋公寓楼,是一间巨大的密室。以每层楼住两户人家来算,五层楼总共也只有十户人家。如果凶手不是出自楼里十户人家的话,他一定会被一层大厅的保安看见的。” “你是说,杀人后逃跑的时候,会被看见吗?” “是的。”御手洗洁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凶手一定出自楼里的住户吗?” “你说得对,几乎可以肯定是这样。之所以说‘几乎’,是由于还存在一种可能,那就是杀人事件,是早有预谋的。” “喂,御手洗先生!……你什么时候,已经给事件下了结论,认定它就是一起杀人事件了呢?” “你以为这都是说着玩的?莫非你能拿出证据,否定我的说法?……在这栋密室似的楼里,干掉阿卡曼先生后,凶手若想逃跑,就一定会被一层大厅的保安看到。但如果这是桩有计划的谋杀案,那么,凶手在作案前,就必须考虑这一点,也就是说,他必须预先想好,该如何逃跑后再动手。” “那么大的一栋楼,为什么非得从一层大厅逃跑呢?我想,楼里一定还会有楼梯,从楼梯下来,不也一样跑得掉?” “可问题就在这里:要是能从别的路逃走的话,大厅里站着的保安,还有什么用?……你说的情况,在那些门口没有保安站着的楼里,才有可能实现,之所以要在大厅里配置一名保安,正是因为所有进入房间的人,都必须从他面前经过。” “那出去的人也一样吧。” “这一点也十分重要。你刚才不是也听那位保安说,出去的人,他不可能看不到吗?这个问题有待以后核实,不过,我们现在权且把他说的当做真的。” “嗯。”比利点了点头。 “这些是背景条件。比利。如果我们假定,这是一起谋杀案的话,你不妨想想,可能性有几种?”御手洗洁问道。 “咱们就算是说着玩儿的?”比利惊问道。 “对,我们正是在说着玩儿的。” “那你是问我,凶手可能是什么样的人?” “你要是想到了别的也行,但先从这一点说起吧。”御手洗洁提醒道。 比利低头想了好久,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想,首先,大厅里值班的保安,应当认识进出公寓的大多数人吧。” “说得对,我也这么想。”御手洗洁答道。 “刚才在大厅值班的保安说过,轮流值班的保安,一共有四位,而住在楼里的住户,一共只有十家,这么说,保安应该不难认识所有的住户吧。” “这一点我完全赞同。”御手洗洁说。 “下面说说来客。如果是经常来楼里,找人的客人,我想,保安应该也认识他们。” “你说得对,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御手洗洁显得很髙兴。 “但反过来说,对于第一次来的访客,保安一定会格外留意。” “说得很对,我也这么看。” “我们先假设,所有到阿卡曼先生的屋里去,或者离开他家的人,都得从保安面前经过。” “嗯,那是自然。” “如果不是能频繁进出阿卡曼先生家的人,是不可能在他屋子里杀害他的。” “非常正确,我完全赞同。也就是说,大厅里值班的警察,肯定认识这位凶手。”御手洗洁又补充道,“可是,还必须具备另一个条件。” “混蛋!……什么条件?” “就是怎样处理阿卡曼先生的尸体。也就是说,尸体怎么往外搬。事实上,阿卡曼先生虽然已经遇害多日了,但事情还没有引起注意,就是因为尸体还没有被发现。凶手一定使用了什么手段,极其巧妙地把阿卡曼先生的尸体,运了出去。” “你说得对,御手洗先生。如果进出这座公寓,都只能从大厅里的保安面前经过的话,那么,尸体也一定是在保安的眼皮底下运走的……对吧?” “是这样的。如果这件事情,至今尚未引起公众的注意,那就说明,凶手已经成功地把尸体,在保安眼皮底下运了出去。对于这位两个星期后,即将成为校长的著名人物,死后在自己屋里躺了几天,而没有被人发现,那简直不可想象。加上学校离他的住处这么近。当然会有些学校里的人来找他,尤其是在开学前的两个星期。之所以还没有引起注意,肯定是因为尸体已经不在三楼的屋里了。在他遇害后,已经被凶手巧妙地运出了公寓……” “要不就是说,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谋杀案,御手洗,你说是吧?” “嗯!……”御手洗洁微笑着答应了一声。 “也就是说,一切都没有发生,这位阿卡曼先生还在学校里忙着,正在冥思苦想,准备开学用的教案。” “也许是那样,比利。但很遗憾的是,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极小。”御手洗洁不容辩驳地说道。 比利无奈地摊了摊双手:“这……你也太过自信了吧,御手洗同学。” “我只是说这种可能性不大。要是太过自信的话,我应该说,这种情况完全不可能。当然,我真要那么说,也没什么不妥,因为这桩谋杀案,完全是明摆着的事。” “混蛋!你敢和我打个赌吗……御手洗洁?……” 御手洗洁苦笑着回答:“当然可以,你如果想输点钱,那就请便。” “这件事情,马上就能弄明白。只要找那位在大厅执勤的保安,一问不就全明白了?问问他,九月十四号傍晚,是不是见到弗雷德阿卡曼先生的尸体被运走了?” “比利……” “不用说,我知道……御手洗。”比利伸手制止了御手洗洁,“我当然不会傻到,问他看见尸体没有。只要问问他,有没有见到棺材运出楼去;如果他果然没有见到的话,就问他有没有看见有体积比较大的箱子,或者一个衣柜,或者橱柜、大皮箱之类的东西被搬运走;再没有的话,有没有搬走过什么被包起来的大沙发,总之,就是问问,门里运出去过,这类能藏下一个人的东西没有。我想,保安的答复肯定只有一个,那就是:NO!……我最近正闷得慌呢,押上一百美圆怎么样?” “你可别硬充好汉,我知道你这个月零花钱快花光了。” “正因为快没钱了,才想赢点钱花花。本来我是想押一千美圆的,一想到你输得太惨,我也不忍心,你这杯咖啡喝完了吧,那么,咱们一起过去问问看?不就是再去一趟那座公寓问问吗?能赢个一百美圆也值了。” “看来,意大利人可真是不赌点钱,就不想动呢。”御手洗洁嘲笑道。 “那就对了,打从恺撒大帝时代起就是这样。” “那就一言为定,比利。我再重复一遍刚才说过的话:只要阿卡曼先生的尸体,已经证实被巧妙地运出去了,你可就别再坚持什么,这不是一桩谋杀案的话了。” “那还用说吗?……”比利一边站起身来,一边回答。 “如果是那样,那位在大厅执勤的保安,还未必认识凶手。事件已经过了几天,波士顿警察署还没来过人,向保安调査,保安也并不觉得,这里发生过什么事。也许是他们不认识的凶手,偷偷地配过大门的钥匙,趁他们不注意时,溜进公寓里作案。也可能凶手在大厅打电话,骗阿卡曼先生开了门,然后大模大样地,从电梯上到三楼。保安即使当时记住了他,过了这么多天,也该记不清模样了,况且,这么久了,保安并没听说出过什么事。” “那当然,我明白,御手洗。那么我们走吧?”比利在一旁着急地催促道。 “从朋友手中赢上一百美圆,总归不算是件太高兴的事啊!……”御手洗说着,站了起来。 第五节 密室脱逃术 比利·西里奥走在前头,两人穿过査普曼大街,向那座公寓走去。他们推开一层入口的玻璃门,进到里面,比利把脸凑到里层的玻璃门缝旁,对着大厅里那位站着的保安,大声喊道:“对不起,能问你点儿事吗?” 保安抬头看了看御手洗洁和比利,满脸不耐烦的神色。 “我们又回来了,刚才我们俩,不是问过你一些话吗?还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情,也想再次问问你,请你一定回答我们。九月十四号那天下午,三点半到夜里,你见过有什么柜子、橱柜、大箱子或者沙发之类,体积较大的东西,从电梯运下来吗?” “九月十四号?……”保安问道。 “对,就是上星期四那天。” “没有啊!……”保安摇了摇头。 “真没看到搬走过什么大件物品?” “当然,不见得就是十四号当天,那以后呢?”御手洗洁在一旁插嘴道,“从十四号下午三点半起,到今天为止,也就是说含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号和今天在内,真没有发现什么大件东西,搬出去过吗?” “真没发现过。这些天,也没见有谁搬过家啊。” 比利回头看了御手洗洁一眼,得意地眨了眨眼。 “太谢谢你了。不过我再问一句,也没见过有病人躺在担架上抬出去,或者装尸体的棺材,从这里出去过吗?” “尸体?……”保安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看得出来,平常他的脸色总是很差劲,“完全没有啊,你们怎么问起这个来?” “没什么。我们朋友之间,开玩笑打个赌。你们这里有楼梯吗?” “你是问这座楼里有没有楼梯?” “一定有吧?” “有啊,就在后面。” “从楼梯能把东西搬出去吗?” “那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你一看就知道了。楼梯只从顶楼架设到二层为止,就为了不让人随便上下。” “为什么要架设这样的楼梯?……万一楼里发生了火灾,那该怎么办?……里面的住户,不就没法逃生了吗?” “当然有办法。二层通往一层的楼梯不是没有,而是吊在上头了。这一段梯子是滑轨式的,平时就这么吊着。如果有人想用的话,各个屋里都设有打开它的锁,梯子会自动滑下来,供人使用。” “你说什么?那么一来,楼里的住户,不就都能自由地上上下下,而不被你们保安看见了吗?” “那是做不到的,万一有谁放下吊着的楼梯,我们保安室里的报警器,就会轰隆隆、轰隆隆地响起来,有一盏红灯还会亮,那样,保安立刻就知道了。这时,我们就会从保安室出来,到后面楼梯口察看。” “那么这时值班的人,不就被吸引开了,而这儿的位置上就没人了?”御手洗洁在一旁问道。 “确实像你说的,那样的话,就没人站在这儿了,不过,从十四号到今天为止,保安室里的红灯,一次也没有亮过啊。”保安答道。 “喂喂喂,御手洗!……”比利轻声叫道,说着,伸开了右手。 “干什么?” “你可别忘了,该付我一百美圆。” “比利,我可没有说过,尸体一定从这里运出去了,我只是断定,三层的阿卡曼先生的屋里,发生过谋杀案啊!” “你这个人可真会诡辩。如果阿卡曼先生已经被杀死了,而尸体还没从这里运出去,那么,这桩杀人案,不就很快会被人发现吗?……这是有理有据的结论,你刚才不也说过这些吗?” “的确,如果那样的话,被发现的概率确实会很髙。”御手洗洁老实巴交地点了点头。 “什么叫概率高?你想赖掉赌输的一百美圆不成?御手洗,保安没有发现有东西运出去,这就说明,里面什么案件也没发生过……你不是说,阿卡曼先生已经被杀了吗?总不会又改口说,楼里发生了谋杀案,但被害者不是阿卡曼先生,而是另一个人吧?” “不可能是那样。” “那好,你认准了遇害的就是阿卡曼先生。他可是个名人,而且,十天以后,他开办的学校,就要开学了。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这么重要的一个人,在屋里被杀死了,而且,尸体并没有运到楼外去,这件事情不被人发现,并引起骚动的可能性,你觉得存在吗?” “当然不是没有可能了。” “这话怎么说?”比利大吃一惊,瞪着御手洗洁。 这时,御手洗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另一个可能就是,尸体还藏在屋子里。” 听御手洗洁这么说,比利忍不住也嘿嘿地笑出声来。接着,他又转身向保安问道:“我能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吗?” “我叫杰菲茨罗德。” “杰菲茨罗德,我这位朋友是位幻想家,你能不能清楚地告诉他,住在这里三楼的那位阿卡曼先生,是不是附近那所美术学校的老板?” “哦,对啊。” “十四号以后,你见过他那所学校的人,到他屋子里去过吗?” “有人去过。”杰菲茨罗德答道,“老有人上去找他,刚才还有人上去过呢。” 比利把脸转向御手洗洁,两手一摊,那意思是说:你看,怎么样?……那一百美圆,我赢定了。 “而且,他们进了他的房间后,没有喊叫吧?” “我没有听见他们喊过。”杰菲茨罗德笑道。 “也没有报靴警察来过?” “警察?……不,没有来过。” “事情不就很清楚了?……御手洗先生,这说明三楼,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任何你盼望发生的事情,都没有出现。这位杰菲茨罗德可以证明,这个世界是多么无聊和平静!” 想不到御手洗洁听完这话,又笑了起来,他也扭头问起杰菲茨罗德来:“杰菲茨罗德先生,十四号以后,你见过阿卡曼先生吗?” 杰菲茨罗德告诉他:“不……我没有见过。” “一次也没有见过?” “一次也没见过。” 御手洗洁对着比利,摊开了双手:“怎么样?……比利,谁输谁蠃,现在还说不准吧?自己的学校,十天后就要开学了,可是这位重要人物,一次也没有出现在自己家楼下的大厅里,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比利一听,脸上的得意劲儿不见了,他想了想才问道:“你们不是有四名保安,轮流执勤吗?” “是的,可是上星期四那天,就是我当班的。” “这倒没多大关系。你们四位保安当中,没人见过阿卡曼先生吗?” “没有谁见过他。这件事,我们也觉得有点奇怪,还在一起讨论过呢,不过,更多的事,我们不能随便说,如果你们有事的话,就请直接到学校去找人问。” “对不起,杰菲茨罗德,你是说,其他人也确定,没有见过他?” “比利,杰菲茨罗德不是说过了吗?……可以到学校去问问,要不咱们就走一趟吧。”御手洗洁在一旁插嘴道。 “也许,这几天,他一直都住在学校里吧?” “学校离家不过才十几码远,他还住在那儿?……所以,人家才说,不如直接到学校问问。” “对,一问不就知道了?……我一整天都待在这儿站着,上头发生什么事情,我全都不知道。我想,阿卡曼先生的秘书小姐,对这些事最清楚不过。”杰菲茨罗德说。 “这是个好主意。杰菲茨罗德,请你把秘书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告诉我,我们马战去找她。”御手洗洁说。 “她叫罗拉,好像全名是叫罗拉·斯蒂芬斯吧,电话号码就写在那鮮校的牌子上,我可记不住。”杰菲茨罗德稍显不耐烦地说道。 “这位罗拉小姐的岁数,大概有多大?” “她戴着一副眼镜,是白人,脸上表情冷冰冰的,岁数好像不大,也就是三十岁前后。” “她结过婚了吗?”比利插口问道。 “这倒没怎么听说过。” “OK,谢谢你,杰菲茨罗德,比利,咱们走吧。你那一百美圆准备好了?”御手洗洁说。 “秘书结没结过婚,跟那件事有什么关系?” “一切都是有关系的,事情很快就会真相大白啦,我们走吧。” 不过,两人并没有直接到学校去,而是先在公寓周围转了一会儿。 “这座公寓楼还真挺漂亮的,外墙全部都用砖砌成,只有五层,涂成乳白色,每扇窗户都很大,看来屋里一定亮得很。”御手洗洁边走边说。 “是啊。而且,从窗户往外看,査普曼大街对面的这家扎考拖车公司,和旁边那几家商户,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看来是的。可是到了晚上,公寓楼的房间,如果不拉上窗帘,从对面扎考的工厂看过来,不也能看得很清楚吗?……这五层楼房,就像五层玻璃演播室那样,被人一览无遗。” “是啊!……不拉上窗帘,这座公寓里,就毫无隐私可言,何况这一面正对着人来人往的大街呢。”比利附和着说。 “还有不少有意思的情况呢。靠扎考公司这边的方向,也就是公寓楼右边的墙壁上,开了好几扇窗户。如果看风景的话,还挺不错的,但是这面墙,和旁边这家住户的草坪,两下挨得这么近,几乎没有留出什么空隙。这家住户的院子四周,虽然有很高的金属围栏隔着,可是万一出了失火之类的事情,那边的住户,完全可以从楼上的窗户,跳进这边的草坪。那么一来,准把这边德国农场主似的一家人,吓个半死。” “真是这样。”比利很赞成这个看法。 “还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公寓楼的另一面墙,也就是靠西边,朝着阿卡曼子弹美术学校的这面墙壁上,竟然连一扇窗户也没有。” “真的?……” 两人朝学校所在的楼前走去,果然,正像御手洗洁所说的,公寓楼面对美术学校方向的墙壁上,连一扇窗户都没有,只是平平整整一面砖砌的高墙。 “我想,也许是学校这座楼建得早,而公寓楼是后来盖的,两座楼之间的间隔又太小,所以,公寓楼这边不好再开窗子吧。如果有窗户的话,搭块木板,也许就能爬进对面楼里去了。即使开了窗户,也只能看见旁边楼里的房间,既不通风,也见不到阳光,所以,干脆就堵上了。” 两座楼房之间也设有栅栏,上面还围着铁丝网。也就是说,公寓楼的左右两头,都没有朝外的通道。 “这么一来,从公寓楼的前面,想绕到后面去,就很麻烦了,可得多走不少路呢。”御手洗洁从前面回头说道。 他们走过学校所在的大楼,前面又是一座楼房,从这座楼向右拐,再顺着墙根走到底,再往右一拐,就能看见一条狭窄的小路,大约只能勉强通过两辆车。小路的右边,是一片脏乱不堪的旧楼群。前面有一处空地,巨大的垃圾桶,胡乱地摆放着,里面装着从各座楼里,收集来的垃圾,左边是一排一排的仓库。 “垃圾收集站啊。这条路看来还挺危险的。”比利皱眉说道。 “嗯。这条路很难见到人,如果在这儿杀个人,也很难被发现,告上法庭,都很难找人证明他有罪,咱们也得多加小心才好。”御手洗洁说道。 “喂,御手洗,你要是现在动手把我干掉,那输的一百美圆,不就能省下了?”比利说。 可是,御手洗洁对这种无聊的玩笑话,根本不屑一顾。 终于走到阿卡曼先生住的那座公寓楼的后门了。抬头一看,上面确实有一架金属的楼梯,但是只到二楼的高度为止。但是,如果看得再仔细点,就能发现二楼和三楼之间的楼梯,是叠在一起的两条。因为从二楼到地面的那段梯子,被吊了起来后,和上面的楼梯,重叠在了一起。 御手洗洁把手插在裤兜里,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周围,说道:“这个地方很少能碰到人,如果小心点,躲开别人的视线,完全可以从楼上,偷偷下到地面来。当然,杰菲茨罗德他们就更方便了。” “嗯,杰菲茨罗德他们,完全可以随时打开后门,从这里出去。” “是这样的。从这条小路经过的人非常少,如果偷偷地从这里下来,再顺着这条小路逃走的话,是完全能够办得到的。” 从北边有一条小路,直通这座公寓楼的后面。 “不过,倘若从公寓门前的査普曼大街,徒步走到这里来,可得费不少时间呢。公寓楼侧面两头,都被堵死了,过不来;而公寓的西边,连着两座楼房,而东边又是两幢私人住宅,得绕过这么多房子,才能拐到后面这条小路来。” “是这样的,这有什么问题吗?” “看来,阿卡曼先生住的这座公寓楼,前门和后门两边,简直就像两个世界,距离非常远,如果想偷偷地从楼里逃走的话,也只能选择后门这边了。” “如果从这边逃走的话,还是会让杰菲茨罗德他们发现的。” 御手洗洁听后,呆呆想了好久,突然说:“那倒也未必!” 接着,他指着头顶上方的金属楼梯说道:“先从楼梯上下到那里,再用绳子吊着下来,不就能下到地面了吗?” “这个办法倒是可以,但是人下来了,绳子怎么办?” “太简单了,上面绕在栏杆上,把两头系在一起,下到地面后,解开绳子上的活结一拉,不就能把绳子取下来了?” “嘿,这也是个办法。” “哪怕用这个办法,把尸体偷偷运下来,也完全能够做得到。当然了,最好在半夜动手。” “嗯,那是。”比利使劲点了点头。 “这就是我说的第二种可能性。阿卡曼先生十四号下午,即使死在他的屋子里,也不会惊动任何人,原因就在这里。”御手洗洁接着说道,“好了,这个地方,我们已经了解清楚了,下面该上学校看看去了。” 第六节 棕发秘书斯蒂芬斯 御手洗洁和比利两人,来到阿卡曼子弹美术学校那座楼的门前。御手洗洁掏出笔记本,先把招胖上的电话号码抄了下来,然后从大门进了楼内,比利跟在后面。 这座大楼底层的大厅,也十分宽敞。厅里摆着两条木质的长椅,没有站着值班的保安。厅里的指示牌上写着,三楼和四楼,都属于阿卡曼学校。 “咱们先上三楼看看吧。” “为什么要先上三楼?”比利问道。 御手洗洁盯着他回答:“反正总得上去啊,光在厅里站着,是见不到斯蒂芬斯小姐的。” “我们总不能未经许可,就直接闯进人家的办公室啊?……我们可没有瞽察那样的特权。” 御手洗洁狡滑地笑了笑,径直向电梯旁边走去:“比利,你得把自己设想成这所学校的老板。你想,这所学校要是你开办的,现在,你最希望做的是什么?……” “那还用说,当然是赚钱啊!……”比利得意洋洋地说。 这时,电梯已经下到一层,电梯门开了。 “这不就对了?……那么,你想赚谁的钱呢?” “当然是赚学生的。” “说得对。现在学校里的人都很着急,就怕开学前,招不到多少学生,更何况,老板已经被杀了。我们只要说来要一份招生简章,我想,他们都会十分热情地招待我们的。” 比利不说什么了,可是到了三楼,预想的热情接待却并没有出现。御手洗洁对坐在一间教室里的男人说明,自己想要一份招生简章,对方只是生硬地回答说:招生简章发完了,而且,招生名额也满了,想报名已经太晚了。 “真倒霉,这家伙真难说话。”御手洗洁小声说道,“看来,咱们得换一种战术了。” “有钱人开办的学校,可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好骗。”比利也小声地嘟囔道。 御手洗洁对那位男子说:“我们想见阿卡曼先生。” “现在阿卡曼先生不想见任何人。怎么,你认识他?” “那么,我找他的秘书斯蒂芬斯小姐也行。她在吗?” “罗拉在四楼的秘书室里。” “谢谢你,老师,比利,咱们上四楼去吧。” 接着,他们又快步走到电梯前。 “喂,御手洗,你真打算去找罗拉·斯蒂芬斯小姐吗?” “那还用说!……咱们来到这里,不就是想找她的吗?” “这所学校招生已经截止了,你还能编出什么理由?” “理由好办,见到她以后,现编都来得及。”御手洗洁一脸无所谓地说道。 “那你一个人去找她说吧,跟我可没关系。” “当然可以。你在一旁站着就行,什么也别说。” 听他这么一说,比利似乎产生了什么不好的预感,直直地瞪着御手洗洁的双眼。 四楼的走廊和三层差不多,两人很快就找到了门上写着“秘书室”三个字的房间。御手洗洁一点也不犹豫,上前敲了敲房门。 里头有人答应了一声。正像杰菲茨罗德所说的,这声音听起来冰冷冰冷的。御手洗洁推开房门,房间不大,办公桌对面,坐着一位戴着眼镜的白人女性,她的头发是褐色的。 “嗨,你好,斯蒂芬斯小姐!……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我们终于见到你了。我的名字叫御手洗洁,一直非常喜欢阿卡曼先生的漫画。请允许我向你介绍一下,我的朋友比利·西里奥,他不但和我一样,喜欢阿卡曼先生的漫画,还非常崇拜你。你看我的朋友,现在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哦,十分荣幸。”女秘书只简单应了一声,“那只能让你替他说话了?” “是的是的,可是我也太激动了,好容易才说出话来。” “这我可没看出来。” “我们整整盼了十年了。” “可是,我当阿卡曼先生的秘书,时间还不到两年呢。” “哦,当然。他开始崇拜你,也就两年吧,刚才是说崇拜阿卡曼先生,足足有十年了。” 女秘书压低了声音,冷笑了一声说道:“行了!……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我想你们明白,开学前我正忙着呢。” “那是那是,你一定忙得不可开交呢。”御手洗洁停了停,又接着回头对比利说道,“当然了,如果学校能如期开学的话。” 女秘书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说,已经好久见不到阿卡曼先生了。要是老板不见了,那秘书不就更忙了吗?” “没有的事,阿卡曼先生他出去旅行了。” 御手洗洁紧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他真出去旅行了?” “当然。” “离开学只有十天的时候?” “他到欧洲去了,如果你找他有事……” “没错,要有事找他的话呢?” “可以先对我说就得。” “你能转达给他吗?……这可不是简单的几句话,说清楚要花好长时间。” “我快下班了,今天没有时间听。要不我找个人来,你跟他说?……这位先生是……” “啊……我姓御手洗洁。” “那好,御手洗洁先生,你把事情简单点告诉我。” “斯蒂芬斯小姐,阿卡曼先生是从十四号起,就出去旅行了吗?” 女秘书一听,脸上顿时露出紧张的神色:“你怎么打听到的?” “对你这位秘书,一声招呼都没打,十五号早晨上班的时候,你才知道,原来老板出去旅行了。我说得没错吧?” “确实是这样!”女秘书开始吃惊了。 “你真认为他出去旅行了?” “御手洗洁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事?” “离学校开学,只有十几天的工夫,他突然要上欧洲旅行,你不觉得这未免有点奇怪吗?” “御手洗洁先生,有事你赶紧说,要不然我可要喊人来轰你走了。” “我听明白了,看来你心里也有鬼,斯蒂芬斯小姐,按我的估计,阿卡曼先生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那么一来,校方和你都很头痈吧?……事情可没那么容易摆平,请你再慎重考虑一下。在事情尚未揭开之前,你要是把握得当,我想,一切还是能妥善解决的。我希望你能把阿卡曼先生的交友关系,以及十四号当天的活动情况,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 女秘书听了以后,默不做声,一直盯着面前这两位学生,似乎想观察出点儿什么。 “让我告诉你?” “总比告诉给警察叔叔要好些吧?” “你还很年轻吧?你的职业是做什么的?” “我现在还是一名学生。这条街上的警察署里,虽然还没有什么熟人,可是洛杉肌警方,请我给他们帮过不少忙呢。” “你都知道些什么?” “不算太要紧的事,可是,有些内情你还不知道,你不是说要下班回家了吗?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们就在阿卡曼先生住的公寓对面,那家‘咪咪’咖难馆等你。要是你肯赏光,跟我们喝杯咖啡聊聊,我这位朋友会很高兴的。” 可是这位女秘书听完后,却慢慢地摇了摇头说:“不!……从我的职务来说,是完全不允许把内情告诉外人的,你明白吧?十分抱歉,实在无法奉陏。” “哦,是吗?……那可就太令人遗憾了!”御手洗洁顿时显出失望的样子,耸了耸肩膀,靠在墙边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么一来,好不容易创办起来的这家‘阿卡曼子弹美术学校’,开学后不久,可就要陷入一场深刻的危机了。借了不少债没还,就要倒闭的话,总是让人扫兴。加上出了桩命案,警察局整天来人,到处鸡犬不宁,学校还开不开了?……这儿和三楼的办公室自不必说,就连你住的那套公寓的邻居,也得让警察挨家问个遍。学校被人从里搜到外,从各地蜂拥而来的记者,还要把这里整日围个水泄不通,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们,一个个会变得灰头土脸,我崇拜的秘书小姐,也得另找饭碗了,不是吗?” 女秘书那双蓝眼珠,在镜片后一闪一闪的,盯着御手洗洁的脸。 “你究竞是什么人?” “刚才告诉过你了,我是个大学生啊。” “这我知道,是哪所大学的?” “哈佛!……” “哦,算得上是精英了,” “怎么样,你答应了?” “也就是说,我要是不上那家咖啡馆去,你就能让我们不得安宁?” “难道不是吗?……我是说,早晚得是那样,而现在学校正处在关键时期,对头乎?……” “没错,可是你能帮我什么忙?” “我能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告诉我一切?……什么叫‘一切’? ……”女秘书仍然摸棱两可地问。 “告诉你阿卡曼先生到底出了什么事,什么时候,是谁,在哪儿,把他怎么样了;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近期还将发生什么事。你应该继续待在这儿,还是另寻出路。对你来说,哪一种选择更有利……关于这些问题,我都会一一告诉你。” 女秘书沉默了,一旁站着的比利,呆呆地瞧着御手洗洁。 过了好久,女秘书才微微笑了笑说道:“你这个人很有意思,是从洛杉矶过来的?” “对,我在那里长大的。” “西海岸那边,像你这样的人不少吧?” 御手洗洁笑嘻嘻地摊开双臂说:“那自然,那边的气候,也许要比这里更好些吧。” “你这样想得到什么好处?” “得到什么好处?……哦,差点忘了,这位朋友打算付我一百美圆。” “你是说,这是一桩杀人案?” “事实确实如此。我想你一定也隐隐约约,猜到了点儿什么。无论如何,阿卡曼先生不可能现在出去旅行,无论对利益多不在乎的老板,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出去。是谁告诉你,他旅行去了?” “这无可奉告。我要是把内情泄露给你,我的饭碗马上就砸了。” “你要明白,我不是你的敌人。你要是真的一点儿都不肯透露,那饭碗早晚也是保不住的。” “你是说学校会关门?” “虽然不会马上就关门,但迟早都一样。这么说,你肯跟我合作了?” “你要是我的话,能把这种事情,告诉外人吗?”女秘书反戈一击问。 “那还用说?” “你都知道些什么?” “差不多一切都知道了。不过,事件的背景还得要好好调查一番,有一些细节关系还得理顺,我想达到的目的,就是这些。” “你和阿卡曼先生很熟吗?” “哦!……”御手洗洁连忙摇手道“不!……我跟阿卡曼先生根本不认识。” “那么,是我们学校的哪位让你来的?” “上的……不错!……” “能告诉我,是谁让你来的吗?” “总得让我保留一点儿秘密吧?” “不行,你一定得先说说,是谁叫你来的。” “是罗拉·斯蒂芬斯小姐……是您让我来的。” 女秘书失声笑了起来。 “这么说,我可没法相信你。你说你已经知道了一切?……这话是真的吗?” “有些事情,越是外人,看得越清楚。” “可你连外人也算不上啊。” 御手洗洁没有回答。 “你告诉我,我的老板是什么时候被杀的?” “九月十四号,下午三点半左右。” “在哪儿被杀的?” “就在旁边那座公寓楼,他自己的屋子里。” “为什么有人要杀他?” “这些话,咱们边喝咖啡边聊吧。” “不,你现在就得告诉我。” “这不可能。我说的事你总不能否认吧?莫非你能指出,我说的哪个情节,实际上并不存在?” “你让我举出事实反驳你?” “对,比如说十四号晚上,你还和阿卡曼先生约会过之类的。” “确实没有这种事情。不过,就算他要约会,约的也是莎莉小姐而不是我。” “莎莉小姐?……她是阿卡曼先生的女友吗?” “是啊!……这可是大家都知道的。莎莉·哥德曼。杂志封面上,还经常刊登她的相片。怎么,你连这都不知道?” “这些事情,我哪能知道?我一向不关心这类事情,所以,才需要问问你的。” “我可以告诉你不少,那些捕风捉影的杂志,都不刊登的消息,可是,你拿这些消息来问我,真是浪费时间,波士顿城里的家庭主妇,全都能告诉你的。” “抱歉,我还真不认识那些城里的主妇。不管怎么说,从十四号傍晚起,你就一次也没有见过阿卡曼先生吧?” “确实如此。” “其他的人呢?” “谁都没见过。” “那怎么没人报告警察?” “这个问题,请恕我无法回答你。” “你的处境巳经很危险了。” “你说什么?” “那些捕风捉影的杂志,对这种消息正求之不得,弗雷德·阿卡曼先生,在自己开办的学校即将开学之际失踪,据他的年轻恋人哥德曼小姐披露,阿卡曼先生的私人秘书——罗拉小姐十分可疑……这真是些好新闻!……” “你说的‘年轻恋人哥德曼小姐’,可是一个已经过完四十六岁生日的半老徐娘了。” “哦……这个……”御手洗洁一时答不上话来。 “好啦,我该下班回家了,还有不少事等着我做。至于我是不是该请你帮助,这得看那些捕风捉影的杂志上,那位哥德曼小姐说我什么了。你们也请回去吧。” “这么做你一定会后悔的。”御手洗洁站起身来,焦急地说。 “我看出来了,你其实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理由,非得让我一起喝咖啡?” “你刚才只告诉了我,阿卡曼先生女友的名字和年龄,连那些‘谁都知道的事情’都不肯和我说。就算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你也真不够意思。” “那好吧,你先告诉我谁是凶手,我就去跟你们聊一会儿。要是你说不上来,那只好拜拜了。能认识你我很髙兴,御手洗洁先生。” “这么说,你也承认这是一桩谋杀案了?” “我可没有这么说。我只是说这种可能性,还不能否定,并不是说我已经完全赞同你的主张了。” “真拿你没办法。好吧,我只好先告诉你,谁是凶手了。不过,你想知道的话,得有一个条件。”御手洗洁说道。 比利的眼珠已经瞪大了。女秘书撇了撇嘴角说:“喃,你居然还能跟我谈什么条件?” “我这是为了挽救你们学校。”御手洗洁说道。 “OK,我就听你说说吧。你的条件是什么?” “喝完咖啡后,你得和我们一起,去一趟阿卡曼先生的屋子,那里和这儿不同,大厅里站着一个大个子保安——杰菲茨罗德。你要不带我进去,他那个人可不会通融。” “你的条件就是这个?” “当然还有,喝咖啡的钱,总该替我们出吧,你说对吗,比利?……你总能想办法,在学校的办公经费里报销吧?” “OK,我答应你,那你告诉我,凶手是谁?” “此人是个带日本血统的人士。” 一听这话,女秘书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安,甚至可以说是恐怖的表情。 “他的名字叫做中尾。” 罗拉·斯蒂芬斯的表情,一瞬间变得相当难看。她半张着嘴,起码有十秒钟,全身就像冻懂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过了一会儿,她才轻轻地张口说道:“够了,剩下的话,我们到咖啡馆再聊吧。” “这不就对了?我们先到那儿等你,走吧,比利!” 可是,比利却好像也僵住了似的:“洁,像你这么能胡说八道的人,我还真没碰上过。” 第七节 死亡关系图 比利端着两杯咖啡,向窗户旁边的桌子走去,一边大声嚷嚷着,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看来,你的演技,完全能在好莱坞混碗饭吃了。你们日本人全都这样吧?” “我哪里胡说八道了?” “直到刚才为止,你不是说,你对这件事有关的背景,知道得和我一样多吗?你不是只知道,阿卡曼先生在波士顿时报上,刊载的那些评论社会时事的漫画吗?” “对啊。这些内容,你不是也全知道吗?” “说得对,我就只知道这些。可是你提到的中尾又是谁?他到底是干什么的?你不是明明对他们学校的人员挺了解吗?” “比利,这都是推理得出的结论。今天早上,你在学校喷泉前面,把这件事情告诉我之前,我对此事的确一无所知。我知道的只有报纸上登载的,关于阿卡曼先生的漫画。他家住在哪儿,他的枪法怎样,还有他在自己住处附近,准备开办学校等一切事情,当时我确实一无所知。” “你说的是真话?……你还想继续骗我是吗?”比利无论如何也不肯再相信御手洗洁说的了。 “你别说得那么难听行吗?……什么叫‘还想骗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你是说,连凶手的名字,你也是靠推理得出来的?” “那还用说吗?……不然,我是怎么知道的?” “只靠推理就能知道?……你不是说,知道的消息和我一样多吗?” “这样说也对,也不对,并不完全一样。” “怎么不一样?” “事实上,你知道的比我还多。”御手洗洁面带微笑说。 比利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疑惑地望着御手洗洁。 “光凭你知道的那点消息,绝对不可能知道凶手是谁。你别想把我当成傻瓜!” “比利,看来你还是不懂推理的威力,单纯冷静的理性思考,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我敢对你发誓,我知道的事绝不比你多。我连女秘书叫什么名字、阿卡曼先生女友的名字,这些全波士顿市的人,都知道的事情,都没有听说过,我想刚才你也听见了吧。” “可是,你连凶手的名字都知道,怪不得你敢断定那是桩杀人案。” “哦,那当然,要不我干吗劝你别跟我赌一百美圆呢?” “所以这的确是桩杀人案吗?” “我对此很有自信,可是看来罗拉小姐还半信半疑。也许学校里的其他人——包括莎莉·哥德曼小姐也一样吧?……同意我结论的,目前只有凶手一个人。问题是万一拿不出证据,这件事就没人会相信。凡是刑事案件,都得按照这个游戏规则进行。” “怎么才能取得证据呢?……想办法让凶手坦白?” “那样做的话,一点用处也没有。” “那你看能怎么办?” “只要找到阿卡曼先生的尸体,就会有办法了。” “哦,原来你是抱着这个目的,才打算去阿卡曼先生家里的吧?” “我可不是警察,比利,这只是我们俩的游戏,但是不用说,这也是为了主持正义吧,万一能找到足够的证据,我们俩的游戏,也就结束了。” “也就是说,我该付你一百美圆了?” “刚才我们看了看公寓后门的楼梯,我想,阿卡曼先生的尸体,还在屋子放着的可能性不大。那种楼房的结构条件,连我都能把尸体偷偷的放下来,然后,沉到波士顿湾的海水下面。那座公寓楼的封闭性,并不像杰菲茨罗德认为的那么好。要真是那样的话,我想赢你一百美圆可就难了。但是,不到游戏彻底结束,我都要再试一把。我希望用不着跟凶手面对面,就能把案子破了,将来莎莉和罗拉两位小姐怎么办,就全凭那些无聊杂志去说了,哦,罗拉小姐来了。” 罗拉小姐挎着个白皮包,上面还镶着小小的鳄鱼皮饰片,她穿着一条长褶裙,披着一条羊毛披肩,戴着眼镜,正快步向这边走过来。 “对不起,先生们,我来晚了。”她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把手提包放在两位学生旁边的椅子上。 “咦?……你们的咖啡,不是已经买过了吗?”说着,她又返回柜台前,给自己要了一杯。 “斯蒂芬斯小姐,我想了解一下阿卡曼先生的性格。他是不是一个树敌过多的人?”还没等罗拉小姐坐好,御手洗洁便急切地问道。 “咱们说话以前,你们得先对我发个誓:今天,我在此告诉你们的事,决不能往外传,否则,教你们以后每天半夜被老猫猫挠。” “我们当然可以发誓,斯蒂芬斯小姐。” “我不想干这份秘书工作了,你们知道吗?……要是你们答应我,能在不让警察插手的条件下,把事情的真相调查清楚,并且只把结果告诉我一个人,我就可以配合。” “不管你提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不过,你可千万别辞职,从现在起,你要做的是,这辈子以来最重要的工作,还是接着当你的秘书吧。” “好吧。阿卡曼先生确实不是个懂得避免树敌的人。”罗拉回答得很肯定,说完,她啜了一口咖啡,“我想,你肯定想知道,有没有他的敌人,正想杀掉他吧?” 御手洗洁点了点头答道:“你说得对。” “告诉你,实际上并没有,包括中尾在内。虽然你刚才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确实吓了我一跳,但其实我还是不相信。” “请你告诉我,阿卡曼先生和别人相处得怎么样?” “和别人相处?……你是说人际关系吗?……你指的是哪个方面?……” “这个……就挑你知道得最多的说起吧。” “我知道的最多的?” “当然是指他的女性关系了。他的婚史,你总该知道吧?” 罗拉不做声了,她呆呆地想了想后说:“他第一个妻子叫杰西·中尾,就是你们日本女人,听说是结婚四年后离的婚;第二任妻子叫梅兰妮·洛佩斯,也只维持了七年,便再度分手了,两任妻子都给他生过孩子,杰西生的是男孩,梅兰妮生的是女孩,两个孩子分别取名克里斯托弗和斯蒂芬妮。我想,阿卡曼先生为两个孩子,都支付了抚养费。” “这件事,也是全波士顿的主妇都知道的?” “整个东海岸一带,大概全都知道吧?……他可是个名人。阿卡曼先生有很强的责任感,所以,他对两个孩子也很负责。他一直都在努力,让他们有个好前途。不过,克里斯托弗今年已经三十岁了,而斯蒂芬妮才刚刚十六岁,所以,阿卡曼先生就让儿子克里斯托弗,在他开设的阿卡曼子弹美术学校,帮他处理一些日常事务。” “帮他处理一些日常事务吗?” “本来准备给他个教师,或者更重要的职位干的,但是,克里斯托弗没有相应的资质。画画没什么天分,也没上过大学。听说他从小就不爱读书,而且,有一段时间还学坏过。如果叫他做一名不需要资质的辅导员,也许还凑合吧,不过,他能辅导什么呢?” “克里斯托弗先生和你有来往吧?” “我和他,以及阿卡曼先生都有来往。他们父子俩关系还不错……起码我是这么看的,不过,阿卡曼先生对他儿子的能力,还是不满意,觉得他没有什么正经本事,只不过因为是自己的儿子,才不得不照顾他一点儿。” “那他母亲杰西呢?” “听说最近刚去世,患乳腺癌死的。” “窝棚想,克里斯托弗先生肯定很悲伤吧?” “好像还看不出来。” “那斯蒂芬妮呢?” “听阿卡曼先生说,她到英国上高中去了,她母亲也跟着一起走了。” “哦,是这样。那阿卡曼身边最亲近的人是谁?” “就数莎莉·哥德曼了。” “这个女人性格如何?” “如果你想找她,我可以带你上她家。她的性格怎么样,我可不好说,总之,年轻时候她在纽约待过,当过舞女和演员。我想不用我再说了吧?” “这个女人和你私人关系怎么样?” “她和我?……哼,就像苏联和美国的关系一样吧!……没必要和她保持太亲近的关系,不过,也没有公开翻过脸。” “看来你们俩关系还挺微妙的,斯蒂芬斯小姐。那她和阿卡曼先生的关系呢?” “我想,起码莎莉不至于把阿卡曼先生杀了吧,那样做的话,对她来说,可一点也不划算,这两人还没办理结婚登记呢。” “和阿卡曼先生的亲近程度,仅次于她的,应该就是小姐你了吧?” “那可说不定。应该是他的经纪人吧,名字叫做罗宾·库克,和阿卡曼先生认识,已经差不多二十年了。不过,阿卡曼先生老想解雇他。那个人多少有些狡猾,年纪越大就越工于心计,他平常对人表面上低三下四的,但一双小眼睛骨碌碌地转,一看就知道鬼心眼多。所以,这次办学校的事,阿卡曼先生就没让他参与。” “那库克又是怎么想的?” “肯定不想让人解雇呗。他总想找点借口,插手学校的事,而且,至今为止,他还管理着阿卡曼先生的全部作品呢。这件事对他来说,还是挺有吸引力的。” “嗯,你说什么?……也就是说,这位库克先生,老是盼着阿卡曼先生早一点死去,是吗?……” “说明白点,就是那个样子啦。只要阿卡曼先生活着的时候,没有跟别人签订新的合同,这件事对他就非常有利。” “也就是说,最有利的情况,现在出现了吧。” “说得对!……” “阿卡曼先生生前,考虑过和别人签订新的合同吗?” “一直在考虑着呢。” “和谁?” “这一点倒没听他说过呢。” “阿卡曼先生是打算,由自己出任校长吗?” “我看不像。我知道,他一直打算,让其他人出任这个职务,因为他自己的事情,自己还忙不过来呢。” “而且,他还得先应付一个困难的问题:要不要结婚。他准备让谁来当校长呢?” “这件事,原来打算十五号那天再宜布,为此,还准备举办一次茶会,来正式公布呢。” “举办茶会?……” “是的,他说要模仿以前的波士顿茶会事件,在自己家的大厅里,也举办一次茶会,而且,届时还要表演一个叫做‘拖船’的游戏节目。所以至今为止,大家都还不知道,他打算让谁去当这个校长。” “在茶会上表演拖船游戏?……哦,这究竟是什么节目?”御手洗洁问道。 罗拉双眼睁得大大的,把手一摊,回答道:“我也一点儿不知道啊。举办茶会的前一天,节目策划人自己倒不见了。” “他经常这么做吗?” “你是问,他以前是否玩儿过失踪?” “不,我是说,他是不是经常说些,让人莫名其妙的话?” “偶尔会这样。他这个人喜欢说一些出人意料的话,这是他的性格吧。” “在自己家的大厅里举办……” “这件事情,看来他已经计划很久了,由于学校里地方太窄,在搬到规模扩大后的新校舍之前,阿卡曼先生把自己家的大厅,暂时作为教师们的休息室使用,因此,我们大家经常上他那儿去。当然,如果一个人的话,也许不太想去,但是很多人一起去的话,还是挺有意思的。一会儿你们也一定想去看看那个地方吧?……那里有一个小吧台,放着葡萄酒、其他酒精饮料和咖啡,也有椅子和沙发,在那里待着挺舒服的,学校里还没有这样一个,可以放松休息的地方。” “那么,他家的钥匙怎么管理?” “学校全体管理人员,手里都有一把。” “那你也有那儿的钥匙了?” “当然有。” “中尾先生呢?” “大概也有吧。” “也就是说,原先阿卡曼先生准备在十五号那天,在那儿举行一个茶会,然后,当场宜布新任校长的名字,是吗?” “是这样。但是现在答案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了。假如真像你所说的那样,阿卡曼先生已经遇害了,那么,这位新校长的名单,自然随他去了天国。” “为了宣布这件事情,还要举行什么拖船节目?” “听说的确是这样的。” “在阿卡曼先生家的大厅里,放上几艘船拖着?” 罗拉听后,忍不住笑了起来,答道:“那怎么可能啊?” “那么,是用船的玩具模型来代替?” 罗拉轻轻摇了摇头说:“也不是这样子啦!……” “他特别喜欢船吗?” “没听人说过。” “他的祖先,是乘船到美国来的?” “我想不大可能吧。” “那么,到底会是什么拖船的游戏节目?……你们能猜得出吗?” “根本猜不出来。”罗拉大声回答。 “学校的管理人员中,就没有人知道吗?” “谁也不知道。大家在一起的时候,还议论过好几回呢,都说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御手洗洁默不做声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叫道:“比利。” “嗯?……”比利答应了一声。 “你知道波士顿茶会事件的由来吧。” “哦,这个问题,刚好在我考高中的试题中出现过,美国那时还处于殖民地时代,英国为了缓解东印度公司的财政危机,下令大輻度提高茶叶税。一部分美国民众认为,英国政府此举,损害了美国的自治权,于是,他们化装成东印度公司的船员,把他们运载的商品和茶叶,整箱整箱地扔进了海里,这个事件被称为‘波士顿倾茶大游行’,它直接导致了美国的独立战争。” “对,当时的民众,就是用绳子系在船上,再把船拉到岸边来的。阿卡曼先生一定是想,模仿这个历史事实,才想出了这个拖船游戏。”御手洗洁说道。 比利补充道:“但是,当时船离岸边,足足两海里远呢。” “斯蒂芬斯小姐,如果阿卡曼先生遇害了,克里斯托弗是否能获得很大的好处呢?” “他什么也得不到。我不妨告诉你,其实我们这些人,私下里也已经议论过了,是不是阿卡曼先生已经出了什么事。可是大多数学校管理人员都认为,如果那样的话,凶手一定就是罗宾·库克。因为他将从阿卡曼先生的死亡中,获得最大的好处。” “哦,那么学校这些管理人员,私下里觉得,谁被指定为校长的可能性最大呢?……不会就是你吧?” 罗拉耸了耸肩膀,微笑着说道:“也并非不可能。”看来,她说的是实话,不像是在开玩笑,“也许那样的话,我倒安全些了。因为不会有人觉得,是我杀害了阿卡曼先生吧?” “哦,你倒考虑得挺周到的。” “但遗憾的是,校长的位置,应该不会轮到我。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我估计还是托马斯·格林的可能性非常大,他最能干,而且还是律师出身,人很聪明,交际又广,干什么事情,总是很老练,而且也很有魅力,又有经营手腕。他以前的事业曾经失败过,当时。是阿卡曼先生拉了他一把;而且,他还是阿卡曼先生的校友,大家都在估计,他当校长的可能性比较大吧。” “原来是这样。这么一来,大致的背景已经清楚了。我们又不是警察,用不着向上司写报告,所以,事情了解到这样,也就差不多了。斯蒂芬斯小姐,那么接下来,咱们一起去一趟阿卡曼先生的家吧。” 御手洗洁边说这些话的时侯,罗拉皱了皱眉头:“那儿可是幽灵出没的屋子哦。” “你说什么?……” “我是说,那间屋子让人觉得阴森森的,我可不怎么想上那儿去,除非你一定要我去。” “你是非去不可的,斯蒂芬斯小姐。” “可是你该告诉我的话,到现在还没说呢!” “等我们去过那间屋子以后再说吧。”御手洗洁说道。 第八节 寻觅石墙幽灵 “喂,杰菲茨罗德,这回该让我进去了吧!” 一进入公寓楼的一层大厅,御手洗洁就向电梯间走去,同时,还对这位老相识大声打了个招呼。杰菲茨罗德也抬了抬右手,算是回应他。 “杰菲茨罗德,你能不能告诉我,十四号下午三点半到四点左右,克里斯托弗·中尾是不是一个人下楼来了?” 保安仔细想了想,回答道:“进出阿卡曼先生家的人,实在太多了,我记不大清楚。我记得他好像从这里出去过。那些人,每天都在这里,进进出出的,特别是下午,就更加频繁了。” “你和中尾先生关系不错吧?” “也说不上特别好,反正我和他们关系都差不多。” “杰菲茨罗德,我们姑且认为,十四号下午四点左右,中尾先生下过楼,他会是从电梯下来的吗?” “嗯,怎么了?” “那么在他之后,有没有谁去过三楼,或者从那里下来?” “你是指和学校有关的人员?” “对,有和学校有关的人员,随便出入过这里吗?” “应该没有吧。”杰菲茨罗德回答道。 “他说得对,不会再有人上下楼了。”罗拉也在一旁说道。 “为什么呢?” “阿卡曼先生给我们定了个规矩:如果过了四点,还没有走人的话,还可以在那儿继续逗留,但四点以后,就不允许再有人上去,使用休息室了;下午四点以后,休息室就是阿卡曼先生的私人接待室。” “原来是这样,所以那天,他才连续发射了十二发子弹求救。杰菲茨罗德,那天,你听见枪声了吗?” 保安摇了摇头:“没听见。” “太棒了,很好!……谢谢你。”说完,御手洗洁按了按电梯的按钮。 电梯显示屏的显示方式,有点像从前的挂钟,现在指针终于指在了“一”上,这个电梯咯吱咯吱地响着停了下来,电梯门打开了。 走进去一看,里面虽然装饰着漂亮的木纹面板,但灯光昏暗微黄,马达的声音十分沉闷,像是由打地板底下,悄悄传来似的。虽然运行状态还算正常,但总给人一种开往地狱的恐怖联想。 “真像是寻找尸体之旅啊,哪怕电梯里播放一些壮胆的音乐也好啊。”比利显得有点害怕似的嘟囔着,“怎么觉得电梯都旧得不像样了?” “我也有这种感觉。”罗拉附和道。 不知道是人在里面害怕得发抖,还是电梯开动时,本身就微微颤动,三人战战兢兢地,总算等到电梯停住了。门“嘎吱”的一声打开,响声大得出人意料。虽然楼层指示灯显示,已经到了三楼,可是究竞是几楼,大家心里还是没数。 出了电梯,就是一间空房。虽然现在正是九月,但总觉得一股寒气迎面扑来,让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这里的样子看上去很奇怪:地板上没有铺地毯,只贴着一层磨得十分光滑的石板;墙面上倒是铺着一层木板,看样子,因为经常有人擦拭,而显得闪闪发亮;四周显得非常昏暗,挂在墙上的蜡烛形照明灯虽然亮着,但只微微显出一点儿黄光。由于没有走廊,也没有窗户,厅里竟然暗得让人心慌。整间屋子很大,呈正方形。 御手洗洁喊了一声:“比利,这间屋子里,居然没有窗户哦!……” “你说得对。”罗拉似乎料到他们一定会这么说,在一旁冷静地回答道。 “而且,连走廊也没有!……” “是啊,这儿不是走廊,这座公寓就是这么设计的,家门口没有走廊。” “这个地方,总让人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御手洗洁闷闷不乐地暗自嘟囔着。 “哦……这里的窗户哪儿去了?” “窗户都开在两边住户的家里,朝查普曼大街方向,和空地方向两边,其实都开有窗户。在两边住户的家里,也各有一段走廊,但是电梯间没有,所以,这儿只是两户住家之间的一块空地方。” 罗拉边说边向阿卡曼先生家走去。这里有扇门,因为三楼一共住着两户人家。 “请稍等,罗拉小姐,刚才你说过,面朝查普曼大街和空地两边,都有窗户。也就是说,这一层的两家住户,各朝一边,北边一户,南边一户,而不是东西两边各一户?” “是的,两家各占南北边。”罗拉用手比画着解释道。 “这么说来,三楼面朝查普曼大街方向的所有窗户,都是阿卡曼先生家的?” “你说得对。面朝空地方向的窗户,都是格里芬先生家的。” “哦!……比利,你快瞧啊,这么一来,能从窗户对着对面的拖车公司的招牌开枪的,就不可能是另一家,刚开始我们估计错了。罗拉小姐,这座公寓楼,从一到五层,房间的格局都一样吗?” “是的。” “这种格局,你不觉得有些怪?……”御手洗洁吃惊地问道,“万一发生了火灾之类的特殊情况,面朝査普曼大街一侧的住户们,将怎么能够使用楼梯来逃生呢?” “那只能到隔壁邻居家里使用楼梯了。”罗拉·斯蒂芬斯小姐两手一摊,显得很无奈。 “如果是半夜呢?……哪有这么不方便的设计?”御手洗洁低着头,悄悄嘟囔着,“这种格局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也太危险了吧?” “这种话,你对我说又有什么用,这得问那位能想出这种古怪格局的建筑师去。” “这么一来可就复杂了。比利,就像杰菲茨罗德说的那样,十四号以后,保安没有发现什么尸体,被装在箱子里,从三楼用电梯运到大厅里,然后再搬出去,同时,也没有另外的手段,能把尸体弄出楼外去。 “朝西方向,也就是面向美术学院那头的墙上,没有开窗户;而从东边下去,也就是住家方向的窗户底下,则是别人院子中的草坪。如果想把尸体,用绳子从后门那边吊下去,自然得从邻居格里芬先生的家前经过,那怎么可能呢?根本想都别想。查普曼大街又很热闹,即使到了半夜,也有人路过呢,总不能对下面经过的人喊一声:‘嗨,对不起,大家请让一让,现在我要用绳子,放一具尸体下去,别砸到你们了吧?’”御手洗洁边说,边嘿嘿地笑出声来。 “御手洗先生,如果是你,能有什么办法呢?”罗拉·斯蒂芬斯小姐十分好奇地望着御手洗洁问道。 “这个事件,看来到处都是谜团。还说是要在这儿,搞什么拖船游戏,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回连你都没什么办法了吧?” “现在,我的确还没想出什么办法。不过,从这些具体条件来判断,我认为阿卡曼先生的尸体,一定还在屋子里的什么地方。这是唯一从道理上,能得出的正确结论。我们先进屋看看再说吧!”御手洗洁提议道。 罗拉·斯蒂芬斯小姐取出钥匙,打开了锁。厚重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门里也显得十分昏暗。窗帘全部都拉上了,外头虽然还是黄昏,太阳还没有落山,但屋里看起来,跟晚上也差不多。 “这里就是刚才我在外面,向你们提到的所谓‘大厅’,当然,也是供教师们休息、娱乐的地方,但是我并不喜欢来这儿。”罗拉·斯蒂芬斯小姐一边说着,边打开墙上的照明开关。 厅里的灯亮了,一间带有欧洲贵族府邸风格的屋子,瞬间呈现在面前。地上铺着小木块拼成的实木地板,天花板很髙,一台中等大小的吊灯,从屋顶悬垂下来,墙面刷得雪白,墙边上还涂着一条金黄色的装饰线。 从门口的位置看过去,除了左侧的墙壁外,其他三面墙根下,都摆着宽大的沙发:右侧有窗户,靠里头的角落里,还有一个木板做成的吧台,前面围着四、五只発子;靠墙的柜子里,摆放着几瓶价值不菲的威士忌和白兰地酒,酒吧前面摆放着因响设备和唱机,稍远处的地方,还搁有一张小圆桌,四周摆着六把椅子。看来,这间大厅作为休息室,还是挺舒服的;但仅仅限于白天。到了晚上,这里多少就会让人觉得空空荡荡的,心里有些发慌。 “听说在这座楼里,有人曾经见过南北战争时期,一位将军的亡灵,名字不是叫萨顿、就是叫柯顿,半夜里甚至都能听见,他在楼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所以,我有些害怕,平常很少来这里。” “十四号以后,你来过这里吗?” “哦……当然没有来过。这是头一回。” “学校的其他人来过吗?” “他们当然来过。” “那好,现在我们几个人,一起动手找找尸体。已经死了五天,可能已经发臭了,大家多注意点儿,先从浴室里找起吧。” 听御手洗洁这么说,罗拉·斯蒂芬斯小姐顿时又紧张了起来。 “御手洗,看起来你干这事,还挺老练的呢。”比利说。 “我在洛杉矶的时候,已经干过不知道多少回了。那时我还是个童子军呢:御手洗洁答道。 罗拉·斯蒂芬斯小姐随手拉开了紧挨着大厅的一扇门:“这间卫浴室是供来客使用的。” 但这里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淋浴房里是干的,不像有人使用过,淋浴器也没有任何异常。外面的马桶和浴缸之间,挂着一幅浴帘,看上去什么问题也没有,只能闻见洗涤用品淡淡的清香。御手洗洁又走进淋浴房,到处看了看,还用手敲了敲几面墙。 “里面还有一间主人用的卫浴室,我们再到那里看看吧。”罗拉·斯蒂芬斯小姐笑着说。 “那当然非看不可了。” 罗拉·斯蒂芬斯小姐随手又打开了另一扇门。这里通向一个走廊,走廊的尽头,就是主人用的卫浴室。右边是一间书房,旁边还有一间客人用的卧室。经过检査,御手洗洁并没有在那里,发现什么异样的情况。 他们接着,又一间一间地,察看了阿卡曼先生的书房兼工作室、寝室,最后是厨房。御手洗洁在每间屋子里,都观察得很仔细,甚至趴在地毯上,用鼻子嗅了好久,但还是没有发现什么。几间屋子看下来,足足花了将近一个小时,仍然没有找到尸体,或者杀人案件的痕迹。 来这里之前,比利对御手洗洁提出的看法,已经相当信服了。但也许是在这座静得瘆人的屋子里待了好久,而且,还白忙乎了半天,他先前对御手洗洁的那点怀疑,慢慢地又增强了起来。 “找了半天,不是什么都没有找到吗?你说在这儿发生过杀人案,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比利埋怨着说道“别说是那么大一具尸体,你连一滴血都没找到,看来阿卡曼先生出去旅行的说法,或许是真的啦?” “别急,这里发生过的事情,我一定能证明给你看。”御手洗洁马上反驳道。从这些话语中可以听出,御手洗洁对自己的判断,仍然充满了自信。 “喂,你们快来,看,这是什么?” 他正在检査的,是面对着走廊的一间很大的储物间。他一边打开门,伸头往里看,一边叫两人过来。这间储物间的大小,几乎相当于一个小房间,门旁边的地板上,摆放着各种卫生清洁工具,里面的三面墙上,都摆放着架子,上面杂乱无章地,放着一些油漆桶、电线和备用的灯泡、墙纸、清漆、地板蜡等杂物,还有几个水桶和绳子。地上还散乱地放着几把刷墙用的刷子,和几个大袋子装着的墙土。 “哦,怪不得,原来是这样。”御手洗洁自言自语地说道,“大体上怎么回事,我已经明白了,我们还是回大厅里去看看吧。” 回到大厅后,御手洗洁先到楼房正面,靠窗户的墙边看了看,又仔细地用食指摸了摸墙壁,放到鼻子跟前闻了闻,然后,又搬来一张椅子,站在上面。 “喂,小小福尔摩斯先生,用不用也给你找一副放大镜来看看?”比利抬头对站在椅子上的御手洗洁问道。 “那好,马上请你帮我找一副来吧。”御手洗洁一边说,一边盯着比利,但没见到比利真有什么行动,只得不满地埋怨道,“喂喂,我以为你是说真的,哪想到是在开玩笑。现在我真的想要用放大镜呢,别再跟我闹着玩儿了。” 说完,他又用手摸了摸墙,凑近天花板,察看了一下堉角处涂的黄线。看完后,他跳下了椅子,又趴在地面上,盯着铺着的石板缝看。 罗拉和比利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 “你这位朋友,不会有什么不正常吧?” “我想,他顶多有点怪,‘不正常’倒还说不上吧。”比利坦率地说出自己的印象。 “咦,这地方怎么会有钢圏?……这究竞是干什么用的?”御手洗洁用手指拨弄着离地面稍髙的墙上,挂着的钢圏说道,“怪不得阿卡曼先生说,要在这里玩什么拖船,大概是用在这个节目上的吧。”说完,御手洗洁站起身来,用手掸了掸上衣和裤子上的灰尘。 “你每天都这样干的话,你的母亲洗衣服可实在要太辛苦了。”罗拉嘲笑着说道。 “不,罗拉小姐,这个地板非常干净,就像是已经有人擦过似的。” “噢,是吗?……那地板又是谁擦过的呢?” “凶手擦过的。”御手洗洁笑着回答。说完,他又走到窗口,那两个人也默默地跟了过来。 御手洗洁俯身趴在窗边的地板上,在窗帘下面东找西看。过了一会儿,他才站起来说:“看来弹壳还是找不到。”然后,御手洗洁用左手扶住墙壁,拉开窗帘,四扇窗户都露了出来。 “比利、罗拉小姐,请你们千万不要触摸窗框,我已经把这里的线索,査找得差不多了。如果用石蜡做一次检测的话,我料定,从窗户边,一定能检査出许多火药顆粒,而且,如果用鲁米诺,也就是血迹检测剂,做一次化验的话,一定也能得出阳性反应。啊,外面已经下雨了,波士顿的天气,怎么变得这样快?……” 说完,御手洗洁双手插在衣兜里,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査普曼大街黄昏时刻的雨景。大雨淋湿了往来的车辆,猛烈地敲击着对面扎考拖车公司的招牌。 “从窗户里望出去,马路对面的扎考公司,仿佛就在眼前。那天的枪,也许就是从这儿的窗边打的。如果枪法准的话,打中对面招牌上的字,应该不算太难。罗拉小姐,你知道阿卡曼先生,平时喜欢射击吗?” “是的,特别喜欢,他甚至说过,自己的枪法,要超过了自己的漫画水平呢。” “哦,这就对了。看来一切都和我估计的一样。比利,刚才你说得对,在书房的地毯上,的确找不到一滴血迹,所以我判断,杀人现场肯定不是在这里,因为如果地毯沾上了血,是无法完全擦拭干净的。在厨房或卫浴室里,杀人的可能性看来也不大。刚才我在书房的抽屉里,找到过一把手枪,里面满满地装着子弹,所以看来,当天开枪的不是那一把。罗拉小姐,你知道大厅里,什么地方还有手枪吗?……我想,阿卡曼先生一定在厅里,还藏着一把手枪。” “我的确听说过,他在厅里藏着枪,但是具体藏在哪儿,我不知道。” “我猜,会不会放在酒吧桌子下面,或者桌子的哪个抽屉里?……也许他会把枪用布包好后,藏在哪个角落,以备万一时防身用吧?” “万一时防身?” “对,就像这回一样,可惜没派上用场,因为当时阿卡曼先生,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就被打倒了。我想那天,阿卡曼先生和他儿子克里斯托弗·中尾先生两人,正在这个厅里谈话,时间就在十四号下午四点以前。他儿子一定认为,对自己母亲的死,父亲有着很大的责任。如果及早发现的话,乳腺癌通常是不会死的;但是,由于母亲太贫穷,所以无法到医院做检查,这才丢了一条性命。加上父亲又准备把学校交给别人管,不给自己安排什么好位置,几件事加在一起,使儿子对父亲怨恨至极,感觉父亲根本不关心自己和母亲,所以一怒之下,开枪打倒了阿卡曼先生。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所以,阿卡曼先生即使枪法再精准,也来不及取枪保护自己。” 御手洗洁还是说得那么肯定,就像自己当时在场似的。 “这支枪上,可能装有消声器,所以,谁也没有听见枪声。中尾不敢在屋里久留,害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因此,他马上转身下了楼,目的是让一层中央大厅里的保安,记住自己已经回去了。” “开完枪就走了?……那尸体怎么处置的?”比利吃惊地问道。 “对,他马上走了。因为他知道,下午四点以后,不会再有人来了,所以,他才选择快到下午四点时动手。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莎莉·哥德曼会不会来,但是中尾对她的行踪也许……” “那一天她刚好在纽约啊!……”罗拉·斯蒂芬斯小姐微笑着说。 御手洗洁听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这样一来,到次日早上之前,就不会有人再进这个屋子了,因此,他才敢扔下尸体出去,让一楼的保安留下印象,记住他已经回去了。然而,这时阿卡曼先生还没死,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到抽屉旁,摸到那把S式手枪,又爬到窗台边上,然后,对准扎考拖车公司招牌上的字开枪。”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为什么要开枪?” 罗拉和比利两人,不约而同地喊了起来,声音里似乎带着哭腔。 “这不正是把我们吸引到这里来的原因吗,罗拉小姐?……喂,比利,原因咱们以后再说,请你再好好看看这间大厅。这里不是没有电话吗?所以,阿卡曼先生不断地开枪,直到把枪里的子弹全部打光为止。遗憾的是,虽然是大白天,但是来往的车辆太多,声音太大,谁也没有听见枪声。结果,枪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连住在隔壁的格里芬先生,也没有被惊动……” “格里芬夫妇已经太老了!”罗拉补充道。 “所以,格里芬夫妇俩,什么也没听见,也没给警察打电话。克里斯托弗·中尾到了晚上,又来了……那时候,保安已经回到值班室里休息了——克里斯托弗·中尾来的时候,他还带了个大旅行包。” “他带旅行包来干什么?” “用来装墙土。” “什么……装墙土?”两人听了以后吃了一惊。 “你们看,这儿到处都找不到尸体。地板上的血迹,可以被他擦干净,但尸体却不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时间足够,比如有几个星期的话,还能想办法慢慢处理,但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一个晚上。一层大厅里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班,也许保安半夜会偷偷睡一会儿,也许根本就没有睡下,想从一楼大厅里,把尸体运走,就必须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而且第二天上午,学校里的人,很可能上这儿来,因此,克里斯托弗·中尾必须在短时间内,迅速把尸体处理掉。” “那他把尸体怎么处理了?”比利问道。 “就藏在墙上了。”御手洗洁回答道。 “你说什么?……”比利脱口叫出声来,罗拉也一脸茫然。 “中尾先生把父亲的尸体,直接砌进墙里去了。” 那两位听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点打在窗户玻璃上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来,窗外天已经黑了,只有厅里的吊灯,正泛着微微发黄的光芒。 “你们看,这面墙还是新砌的,而且只有这一段墙角处,没有涂黄线。比利,你别害怕,可以凑近来,看清楚点儿,上面的墙土,是新抹上去的,还能闻到泥土的气味,而且,旁边那间储物室里,还放着挖下来的墙土和铁铲,铁铲上沾着的泥也是新的。面对着窗户的这面墙边,以前是不摆沙发的,他在靠右侧的墙上挖了个洞,里面放上阿卡曼先生的尸体,然后,再在上面抹上墙土。你们看,这面墙的颜色,是不是多少有点不一样?”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声像在敲打着大家的心。 “雨下大了,看来要赶上一场风暴了,咱们赶紧回去吧。总之,游戏该结束了,比利。实在抱歉,最后蠃的还是我吧?……但是,我现在并不想把证据摆出去,你那一百美圆,眼下还没有危险。目前只有我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对的,这就足够了,咱们回去吧。” “你别着急走,御手洗,我还有些地方不明白。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该怎么办?”御手洗洁看来,碰上了个根本没想过的难题。 “是的,刚才你不是还说过,你会告诉我该怎么办,对我最有利吗?” “我这么说过吗,比利?” “我也听见你刚才是这么说的。” “那好,罗拉小姐,我想先问问你,作为阿卡曼先生的秘书,你是不是希望,向警察告发杀害他的凶手?” “我可没有想过要告发他。如果事情的经过,的确就像你所说的,我倒觉得:凶手倒有许多值得同情的地方。我希望他能去自首,而且,能受到公正的判决。” “好,我教你该怎么办。今天晚上,你先到外头,找家饭店住下,从那里给克里斯托弗·中尾先生挂个电话。你就这么告诉他:所有事情我全明白了,但现在还没把这些秘密,告诉任何人。我知道,阿卡曼先生巳经被你砌在墙里了。” 罗拉听了以后,竟然吓得惨叫了起来。 “这些话我可不敢说。他要是真以为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一定会想办法找到我,并且把我干掉。你说那该怎么办?” “所以,我才让你今晚,先在外头的饭店住一晚。打电话时,千万别告诉他,你住在哪家宾馆,这不就行了?” “不不不,我还是害怕。” “罗拉,这是你当秘书该做的事。你的老板被人杀害了,要想把这桩杀人案处理好,哪有那么容易的?……凶手既然敢拼了命杀人,你要是不豁出命去,他怎么肯上钩?” “还是不行,请你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御手洗洁叹了口气。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似乎让他很难办,恰好这时又响起了一声惊雷。 “糟了糟了,又打起雷来了,看样子,今天咱们要被淋成落汤鸡啦。那么好吧,干脆你就这么说:刚才,我有事去过阿卡曼先生的家,突然在墙上,看到了他的幽灵。他手里拿着一把凿子,正在墙上刻着你的像,而且,他还回头对我说:‘我死了也不恨我儿子,你快劝他自首去吧。’听了这些话,我想他一定会自首的。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你慢着!……这话我也不敢说!” “不想打电话说,那就给他拍份电报吧。发报人就写……啊,对了,就写杰西·中尾吧。” “你别急着走,这桩事的来龙去脉,我还不知道,你总得跟我说清楚啊。” “没看见我着急回家去吗,斯蒂芬斯小姐?……我让比利给你一张名片,喂,咱们得赶快走,比利!……事件全都处理完了,我们会再见的,如果你真想找我们,就打名片上的电话。” 说完,御手洗洁快步逃离了阴森吓人的阿卡曼先生的家。 第九节 粉壁幽灵画 事态的发展,却和御手洗洁所想象的不尽相同,当然,这种说法也并不完全准确。因为,事态的发展,就像波士顿的大街小巷里,沸沸扬扬的传闻那样,确实令人眼花缭乱,哪怕最富想象力的人,也很难相信发生的事情是真的;可是,其中那些远远超出人类常识的主要情节,却都尽在御手洗洁的预想之中。尽量当初他估计此事,能平稳解决而得以收场,但实际上事件背后还隐藏着不少,发生突然变化的因素。 要让我描述以后的事情,到底该怎样发展、结局如何,这一点实在困难,因为我并不在场。我只能借助波士顿消防署辖下的一名年轻消防员之口,用他对警察和媒体所做的证言为基础,把后来发生的故事,粗略地描述一下,他的名字叫兰迪·格拉登。下面,我们可以根据他的亲眼所见,了解一下从十九号夜里,到二十号天亮这段时间里,那里发生的事情。 十九号半夜开始,正如御手洗洁和罗拉·斯蒂芬斯小姐,以及比利三人预想的那样,波士顿市笼罩在一片暴风雨之中,隆隆的雷声夹杂着倾盆大雨,无情地把全市变成一片汪洋。 由于风力太大,所有街道都像飓风袭来似的,一片狼藉,空无一人,出租车不见了踪影,半天也难见到一辆驶过。阿卡曼先生居住的公寓楼,平常就传说曾有幽灵出没,到那天深夜越发可怕,像一座巨大的坟场。豆大的雨点,砸向地面的声音,在三楼都能听见,隆隆的雷声虽然不算太近,但是整栋用砖砌成的公寓楼,就像风雨供摇中矗立着的一个大墓碑。昏暗的灯影下,楼里的电梯间如同一座骨灰塔。在闪电和雷鸣中,整座楼似乎是在呼吸一样,让人感觉到轻微的晃动。 时钟刚过半夜零点,三楼的格里芬夫妇家,突然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接着,从他们家的门缝下,冒出一股股白烟。不久,整座楼的自动消防报警器就响了,震耳欲聋的铃声响彻一楼的大厅,听到铃响,值班室里的保安,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格里芬先生家门口,咚咚地使劲敲他们家的门,然而,还是听不见屋里的回应,滚滚的浓烟不断从门缝里涌出来,但房门却锁得紧紧的,根本无法入内,保安只得跑回一层,给消防署打了求救电话。 由于保安的说明十分具体,不久,消防署派出的带云梯的消防车,就径直开到了楼前。按照保安在电话中的指引,消防车不是停在査普曼大街一侧,而是停在空地一侧——格里芬先生屋子的下方,实际上,从楼里的消防警报器报警算起,到消防车到达楼前,一共才过了五分钟。几名身穿笨重防护服的消防员,已经飞快地从楼梯爬上了楼;而另一组消防员,也从正门方向,乗电梯同时到达。 这时,三楼电梯间前的小屋,巳经充满浓烟,他们一边大声呼喊,一边用力敲打着格里芬家的房门,并告诉屋里的人,再不答应的话,就将破门而入了。 一时,消防员们的喊声,肩膀撞击房门的声音,以及后来用消防斧头凿开坚硬木门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楼道,甚至盖过了楼外的暴风雨。 这时,其中一名叫做兰迪·格拉登的消防员,没有参与解救格里芬一家的行动,而是独自一人,来到旁边的阿卡曼先生家门口。他大声地敲着门,喊叫了半天,可是里面没有人答应。他意识到邻居家的大火,可能已经危及这里,所以,叫喊着要撞开门冲进去。接着,他也抡起斧头劈向大门。两边的呼喊声,劈门的响声,使三楼显得一片混乱。 用不了多久,兰迪劈开了阿卡曼先生家的屋门,一个人进入了室内。他进来的地方是间大厅,里面漆黑安静,看不清什么,只有中间的一扇窗没有关严,夹着雨水的风,从缝隙中吹进来,把窗帘掀开了一角,透出一点光,流淌过窗玻璃的雨水,被外头淡淡的光线照射着,在小块木板拼起来的地板上,留下了清晰的影子。 然而在这里,他看见了最奇怪的一幕。一个人背靠着沙发,侧面坐在地板上,呆呆地一动也不动。尽管外头喊得惊天动地,周围的一切,却仿佛跟他无关。兰迪大声对他喊话,刺耳的呼喊声,和这个厅里的寂静,顿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喂,这里危险!……格里芬先生家失火了,两位老人好像都昏倒了。如果现在抓紧点时间,电梯暂时还可以用,请你赶快下到一楼避一避吧!……” 兰迪的声音,在这个坟墓似的大厅里,听起来却是那么响亮,但是这个坐在地上的人,却毫无反应。兰迪大吃一惊,急忙上前看个究竟:他看清了这是个男人,但是更加引人注意的,则是他的一身打扮。最初看上去他身穿白衣白裤,可是仔细一看又不像,裤子原本是黑色的。换句话说,黑色的裤子上面,又涂了一层白色的粉末。 不仅是裤子,此人的衬衫、皮鞋,还有脸上、头发上、手上、脖子上,都抹上了一层白粉,所以稍远点看上去,像是穿着一身白衣服。在他伸直的脚边,摆放着凿子和铁铲等几样工具,身边还堆着一堆刚挖出来的墙土。 这时兰迪才发现,此人身后墙壁的左下方,居然被挖开了一个大洞。虽然兰迪不清楚,是出于什么原因,但很显然,自己破门进来的时候,此人正在墙上凿洞。除了这个洞以外,这面白墙上什么也没有。 “喂,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兰迪走上前去,正想把地上的人搀扶起来,这时,隔壁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爆炸了,震得地板都在摇晃。兰迪一看不好,三步并作两步,就跑出了屋外。 “我马上就来,请你快点到楼下先躲躲!”他跑出门外时,还回头向屋里大声喊着。 兰迪冲进邻居家的房门,只见这里已经烧得像一片火海,火苗呼呼地直往上面蹿,几位消防员正手忙脚乱地把一位老人抬到担架上,再从楼梯抬下楼去,而消防车上,伸向三楼的云梯,还没有放好。 “煤气要爆炸了,大家一定要小心!……”一位手持喷雾式灭火器的消防员,冲兰迪大声提醒着。和旁边那家静悄悄的大厅不同,这边的屋子里,各种声音,响得连说话都听不清。 “起火的地方在哪儿?” “在厨房,其他房间没什么事。”消防员向担架抬走的方向努了努嘴,补充道,“那位老人突发心脏麻痹,情况非常危险。” “那位老太太呢?……”兰迪又大声喊道。 “没见到,可能她不在家。旁边那家你看过没有?……情况怎么样?” “只有一个男人,孤独地坐在地上,样子非常奇怪。” “奇怪?……旁边住的可是弗雷德·阿卡曼先生啊!” “弗雷德先生?……他是谁?……”消防员兰迪竟然不认识弗雷德·阿卡曼先生。 “是位著名的漫画家。他到底怎么样了?” “一个人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这时,一股水柱冲破玻璃,从窗外喷进屋里,原来下面消防车上的龙头,已经向这里喷过来了。屋子里桌上的瓶瓶罐罐等杂物,在水流冲击下,纷纷摔向墙壁,发出砰砰的破裂声。从破了窗户向外望去,只见微弱的灯光照射下,瓢泼大雨还下个不停。 “噢!……噢!……”消防员们一齐发出欢呼声,屋里的火苗,眼看被水压了下去,卧室里的火,也明显小了许多。 “还好,不算太厉害。”一位消防员松了口气,喊着,“嘿,伙计们,再加把劲,火就被扑灭了!……” 格里芬家里的火,确实已经压下去了,不到一小时,屋里只剩下几点零星的火苗,火势基本上得到了控制。由于报告及时,情况说明得也比较清楚,灭火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起火的卧室、厨房以及窗帘和窗框,虽然损失严重,但所幸火势并没有蔓延到楼上和楼下。如果水没有漏出去,或者泡坏屋里的东西,那么,修复其他楼层所花的费用并不大。此外,据说格里芬老人被抬上车后,一切救护措施都很得力,幸运地保住了一条命。 然而正当此时,相邻的阿卡曼先生家里,却传来一阵什么东西烧着的声音,兰迪赶紧和一名叫迪克的消防员,又冲了过去。他们完全没料到,火还会烧到隔壁家,因为中间有一堵厚厚的墙挡着,加上这座楼,整体结构是红砖的,按理说,火不可能烧透过去。他们俩绕到电梯间前面,飞奔进阿卡曼先生的家里,可是已经晚了,整个大厅,已经被火吞没了,两位消防员连忙大声呼喊起来。 两个沙发和椅子、窗帘,都已经着火了。把水管接到这边来,又耽误了一些时间,等他们打开龙头放水时,窗帘已经快烧光了,一部分天花板也着了火。不过放水以后,火势迅速被压下去,很快,屋里的火全都扑灭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真正的问题刚刚出现。兰迪和迪克两人,手里握着关上了的水龙头,站在湿漉漉的大厅中惊呆了,因为,在这间闷热、潮湿的大厅里,他们看见了一輻做梦也想不到的图景。 屋里的火完全扑灭后,周围仿佛一下子暗了下来。由于窗帘被烧光了,窗外隐隐约约能透进一丝亮光,屋里的物体,显得很模糊,但大致轮廓还能看得见。兰迪和迪克马上发现了许多异常状况。他们首先注意到的是,大火烧到这边屋子来的通路。原来两家的隔墙下面,已经被挖开了,露出一个大洞,刚才并没有发现,这个洞能通到邻居家,但现在洞口附近,巳经烧焦了,从洞口甚至能看见,邻居家烧坏的木板和其他东西。看来,两家之间有一个能直通的洞口,刚才的火,就是从这个洞口窜到这边来的。 而接下来看到的一幕,真让他们俩倒吸了口冷气。只见靠窗的位置上,摆着一个单人沙发,上面坐着一个人。兰迪一看,就知道这是刚才他遇见的那个人。可是当时不是让他赶紧到一楼去躲躲吗,怎么现在还坐在这里?而且刚才这个人坐在地板上,现在却移到靠窗的沙发里了,大厅角落里吧台周围的椅子,都东倒西歪的,只有这把沙发,因为重心较低,所以没有倒下。这个人正以半躺半坐的姿势,靠在沙发背上。 仔细一看,沙发上的男子,依然浑身发白,但身上的西服,已经烧焦了一部分,显得破烂不堪。 兰迪和迪克两人,于是向他走去,但刚走了一半,又都停下了脚步,因为他们竞然发现,男子脸上的肉已经没有了,露出了满口黑糊糊的牙齿,鼻子塌进去,头发也全都掉光了,一部分头骨都露了出来,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死人。刚才兰迪还凑过去,跟他说过话,怪不得没听见他回答,原来早就已经死了。 兰迪又看了看窗户对面的那堵墙,墙面左下方有个大洞,这就是刚才提到的,邻居家的火烧过来的地方。但兰迪抬头一看,马上又惊呆了,因为他发现了一幅不可思议的图案。 整面墙,已经被烟熏得呈现黑色,上面竟然有一幅真人大小的画像。地板上和刚才看到的一样,也摆着凿子、铲子和一大堆从墙上挖下来的墙土碎块。看来刚才一定是有人用这些工具,在墙面上凿出了这幅画像。画像上的人是男的,带着明显的东方人的面部特征。 “这幅画像,一定是弗雷德·阿卡曼先生的作品。”迪克对兰迪说道。说者虽然无心,但听者兰迪却打了一个寒战。 “你看,兰迪,报纸上经常刊登这种画呢,甚至肯尼迪和艾森豪威尔两位总统的漫画,也是这么画的。这肯定是阿卡曼先生的作品无疑,他居然在自己家的墙上,也刻上这样的画!画上的人是谁?也许是中国人吧?” “迪克……喂,迪克,你看!……”兰迪在一旁,急切地打断他的话,他的声音很小,似乎已经吓得无法大声说话了。 “你看看他是谁?……”兰迪指着坐在沙发上的人问道。 迪克刚朝那个人瞧了一眼,眼睛马上睁大了,他歪着脑袋,摇了摇头,过了好半天,才呆呆地说道:“好像是阿卡曼先生。墙上的画,看来就是他刻出来的。” 迪克竟然没发觉有什么异常。 “迪克!……”兰迪又叫了一声,听得出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这是由于他已经感到了极端的恐怖,无法不叫出声来。 “你肯定墙上的画,是阿卡曼先生刻出来的?” 迪克不由得笑了笑,回答道:“那还有错?……我看波士顿时报上,登的社会时事,已经快二十年了,这个栏目,难道你不爱看?……这种画法,绝对是阿卡曼先生的,这幅画虽然比报纸上登载的要大得多,但是很显然,带有他的作品特征,你一定要让我说出根据来,我可办不到,但是我知道,这绝对是他的作品。” “你真能肯定吗?” “当然不会错。为什么你要问这个?”迪克满脸不解地望着兰迪问道。 “可是那不就是阿卡曼先生吗?”兰迪又指着沙发上的人问道。他伸出的手指在微微发抖,可见他根本就没想到这么离奇古怪的事,今天居然让自己碰上了。 “从身材和体形上看,的确很像,很可能就是他。喂,兰迪,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迪克,我告……告诉你吧,刚才我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墒上根本就没有这輻画。”兰迪小声地说道。 他实在弄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现在这幅画出现了,而且你看,阿卡曼先生又是这种状态,肯定已经死了好久了。” “喂!喂!……”迪克一听又笑了,“一定是你刚才慌慌张张,没看清吧?……” “绝对不会看错!……”兰迪大声辩解道,“我看得清清楚楚,墙面上一片白色,哪有什么画?而且,那时阿卡曼先生肯定已经死了。” “他刚才是坐在沙发上吗?”迪克问道。 兰迪没有马上回答。 “我问你,他刚才是坐在这儿吗?”迪克追问道。 兰迪十分认真地说:“不,刚才他明明是坐在地板上,直接挨着墙壁。” 迪克一听又笑了:“兰迪,照你这么说,阿卡曼先生明明已经死了,却在刚才我们到旁边屋子救火的时候,从地上爬起来,在墙上刻了这么一幅画……你说可能吗?” “除此以外,还真没法解释。”兰迪的声音里,透着掩盖不住的颤抖。 “阿卡曼先生死了以后,还能爬起来,坐在这里?……为什么他死了,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上,又为什么沾上一层白色粉末?……这一切都完全无法解释。难道是他知道发生了大火,从什么地方爬出来了?” “这些我也说不清,迪克,解决这些问题,不是我们负责的事,让警察去解释好了。如果事情真像你所说的,只能认为,这个死人不是阿卡曼先生吧?” 不过,根据波士顿警方当天确认的结果,这具尸体,的确就是阿卡曼先生本人。 第十节 谜团即将揭晓 二十号一早,比利就急急忙忙给御手洗洁的住处,打来了电话:“御手洗,御手洗,我告诉你,阿卡曼先生家大厅里的墙上,出现了一幅克里斯托弗·中尾先生的画像!……”比利在电话里大声叫喊着。 “克里斯托弗?他是什么人?……”御手洗洁反问道。看来,他还没完全睡醒,或者说昨天晚上起,他已经开始思考别的问题了,对比利说的话,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就是那位克里斯托弗·中尾先生啊!……我也是刚刚被罗拉小姐的电话叫醒的,所以才给你打电话。看来今天早晨,大家都睡不成了。” “中尾?中尾……哦,原来是他啊!……他怎么了?” “他的画像,出现在了阿卡曼先生家大厅里的墙上,是刻上去的,听收音机里的新闻说,是阿卡曼先生用自己最擅长的漫画手法,把杀害自己的凶手,刻在墙上告诉大家。” “哦,墙上的画是中尾的画像……”御手洗洁颇感失望地说着,句子末尾,听不清说了什么,也许是把正打着的哈欠给忍回去了。 “可是,我们三个人昨天晚上,进入他家里的时候,墙上明明什么也没有啊!……难道是阿卡曼先生的幽灵,半夜出来作画了?”比利大声叫着。 “你怎么会想到是幽灵出来画画了?” “大厅里还发现了阿卡曼先生的尸体,” “哦……你说什么?”这回可是御手洗洁在惊叫了,“天哪!……尸体是怎么发现的?” “是消防员发现的。”比利告诉他。 “消防员?……” “听说,就在昨天晚上,那座公寓的三楼,突然失火了。” “三楼?……是格里芬先生家吗?” “对。消防队出动了,他们不但进了格里芬夫妇家,还进了阿卡曼先生家里,这才发现的。阿卡曼先生的尸体,连骨头都露出来了,就坐在厅里的沙发上,听说消防队的人都吓呆了。他们还发现厅里的墙上,刻着一輻克里斯托弗·中尾先生的画像,可是阿卡曼先生显然已经死了好久了,而墙上的画,是昨夜刚出现的。那幅画确实是阿卡曼先生画的,这是经过熟悉他作品的专业委员会鉴定后,一致得出的结论。” “我也同意他们的看法,画确实是他的。”御手洗洁肯定地回答道。 “这么一来,除了他的幽灵能出来作画,再没有任何别的解释了,你说是吧?……” “事情怎么变得这样了?……真没想到!”御手洗洁恢复了他那不紧不慢的语调。接着,他又问了一句,“雨还在下吗?” “还下着呢。但是下不了多久了,昨天的天气预报里这么说的。现在问这个干什么?……罗拉小姐正急得要命,一定要我告诉她,到底怎么回事。她马上要到你住的地方去,不久就该到了吧。” “是你告诉给她的?” “你是说你的住址?……”比利急忙问道,“对,是我告诉她的。如果不告诉她的话,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要是我就会告诉她,咱们一起到她那儿去。中尾先生后来有什么消息吗?” “中尾先生的消息?……没听说啊。” “罗拉小姐告诉过你没有,她真给中尾先生打了电话?” “她说是发的电报。” “噢,发电报了。”说完,御手洗洁又想了想,“没打电话,而是发电报了。而且,昨夜又下过大雨,还打了雷,对了!一定就是这样子!……” “真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快说,我们该怎么办?……这件事,全是你惹出来的,总不能不给个说法就溜走了,那样,罗拉小姐肯定会跟我没完。” “这我都知道。这样吧,一个钟头之后,我们还在那家咪咪咖唯店里碰头,请你转告一下罗拉小姐,就别上我住的地方来了,行吗?……你告诉她,想知道事情真相的话,请她带一把活动扳手来。” “带一把活动扳手?……”比利登时一呆,“带这个来有什么用?” “这才是解开全部谜团的关键呢,过一会儿我再告诉你,一定别忘了,带上把活动扳手来。比利,其实解开来龙去脉的线索,你也完全掌握了,在咱们碰面以前,你也好好想一想,到底背后是什么原因。我这个提议不错吧?”御手洗洁问道。 挑战读者 各位读者,当故事写到这里时,案件中所需要的所有线索,都已经完全交代清楚了。在这里,作者也想对读者们,提出同样的建议:请大家分析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出事件的真相。 第十一节 不可思议的绘画 比利和罗拉小姐,刚刚在咪咪咖啡馆,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来,一辆公共汽车,便在马路旁的车站缓缓停住了,御手洗洁从后门下了车。雨虽然比昨夜小多了,但还是下个不停,御手洗洁下车后,马上撑开了带来的黑色雨伞。 很快他就进到店内,看到罗拉小姐和比利后,他先举手打了个招呼,又到柜台处买了一杯咖啡,端着它向两人坐着的桌子,慢慢走了过来。罗拉在一旁,已经等得急不可耐了。 “你要的活动扳手,我给你带来了,快点把真相告诉我们!”比利焦急地冲着御手洗洁喊道,边说边把扳手放在桌子中央。 “喂,别急,比利,光着急可解决不了问题,咱们先喝杯咖啡等着,一会儿雨停了再说吧。要做的事还多得很呢。早安,罗拉小姐。” “早安,御手洗,我今天可真是急着想找你啊。”罗拉·斯蒂芬斯小姐面带微笑着说道。 “是啊,我也一样有事想问你。克里斯托弗·中尾先生在那以后,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有,我刚才去过学校的办公室,听说,他的车掉到山崖下去了。” “什么?……车子掉到山崖下面去了?”看来御手洗洁也被这条突然的消息惊呆了。 “是的,听说他连车一起,摔进海里去了。昨天晚上雨下得很大,也许他开车不小心,没拐过弯来,才掉下去的吧。” “也许是他想自杀,不是吗?……克里斯托弗找到了吗?” “连车一起捞起来了,可是他已经淹死了。” “噢,那可真不走运。” 御手洗洁得知这个消息后,半天没有说话。他一边默默地啜着咖啡,一边不时抬头望望天上下着的雨。 对面那座阿卡曼先生住过的公寓楼,看上去就在眼前,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和平时有什么两样,不同的只是,楼下停了好几辆报社和电视台的车子,把一层的窗户,挡得严严实实。从这里可以看见,三楼的窗子上,原来挂着的窗帘不见了,窗户里还有几个人头在晃动。 “事情已经有人在处理了,我们就不必继续操心了吧。”御手洗洁悠然地说道。 “你现在看起来,倒是显得事不关己,一点儿都不着急了。” “那只是表面上看起来而已。” “可是我们还很着急啊,急于听听你怎么解释。你就快告诉我们吧。”比利催促道。 “比利,难道你自己不会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御手洗洁一脸严肃地说。 “我想了一个晚上,也想不出来,只好请你告诉我了。” “对啊,你就快告诉我们吧!……御手洗先生。”罗拉倒是显得很客气,可是看上去却显得更着急。 御手洗洁无奈地摊开双手说道:“我所知道的,全都可以告诉你,想知道什么,就请尽管问吧。” “我什么都想知道,要问的问题太多了。” “昨天我们刚见面时,你要是这么合作,我就不至于弄得这么辛苦啊。”御手洗洁略显不快地回答。 “墙上的画,到底怎么回事,这件事你先告诉我。”比利在一旁抢着间道,“那輻画到底是谁刻上去的?” “自然是阿卡曼先生了。”御手洗洁微笑着说道。 “可是,他在六天前就已经死了,难道不是吗?” “确实是那样。可是六天前,他早就作好了这輻画,只不过他把画藏起来了。” “怎么藏起来?” “我先把昨夜发生的事情说一说,现在中尾先生既然已经死了,知道事情真相的,也许只有我一个了。”御手洗洁说道。 两个人听后,都点了点头,把椅子向前挪了挪,小心翼翼地坐好。 “比利,你相信物理学的统一场理论,是信仰的产物吗?”御手洗洁突然提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比利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耐烦。 “我看,爱因斯坦不应该和波尔来探讨这个问题,而应该和罗马教皇进行一场辩论。” “嗨,御手洗,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对我来说,现在这个问题更重要。对那些已经弄清楚的事,总是问来问去地纠缠不休,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人生苦短,得抓紧有限的时间,努力地去干一番有创造性的事业。” “行了,你就别废话了,简单点告诉我们,昨天夜里在那儿,究竞发生了些什么事?……”比利用手指着窗外马路对面,气哼哼地大声嚷道。 “行,行,别急,我会接着说,刚才咱们说到了哪儿了?……哦,说到阿卡曼先生父子俩,在公寓家里谈着话时,克里斯托弗突然打倒了他父亲。这部分已经告诉过你们了吧?” “嗯……对,这些你都已经说过了。” “接着,十五号早晨天刚亮,他就把父亲的尸体,砌到墙里去了。” “这也说过了。”比利毫不含糊地打断了他的话。 “可是,其中的原因,我还没说过吧?因为他父亲恰好也做过类似的事情。” “类似的事情?……类似的什么事情?……”罗拉·斯蒂芬斯小姐不解地问道。 “是这样的,阿卡曼先生原本,就正在砌着他房间里的这面墙,他在用铲子砌。为什么要砌墙呢?……这个目的,克里斯托弗并不知道。阿卡曼先生是把儿子的像,画在墙上了。” “等等,御手洗兄弟,你到底说的是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说得明白一点儿!……” 罗拉小姐似乎也同意这个看法,她点了点头。 “我就是在照实说的,没有打什么高深的比方啊。阿卡曼先生确实在那堵墙壁上,刻了一幅儿子的画像,沿着线条再镶上细绳子,上面再盖上墙土砌好。也就是说,用绳子沿着画上的线条,固定住了以后,在砌上了一层土。” “在墙上镶上绳子?……并且让,这些绳子看上去,就像一幅克里斯托弗的漫画……” “也就是用绳子勾勒出漫画的线条,比利。” 比利和罗拉听了之后,谁都没有回答,两人都在默默地思索着他说过的话。 “哦,用绳子镶出一幅画像,这我听懂了。可是,阿卡曼先生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就是为了玩那个‘拖船’的游戏啊。” “为了在茶会上玩拖船游戏那个节目?”罗拉不解地问道。 “是的,罗拉小姐,在茶会上,让大家一起拉住画像的绳子往后拖,这就是阿卡曼先生想出来的主意。” “大家拉住绳子的一端往后拖,那么会怎样?” “绳子被拉下来后,克里斯托弗·中尾先生的漫画像,自然就会在墙上出现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两人终于明白了。 “这么一来,原来什么也没有的白色墙面上,一下子就会出现一幅克里斯托弗·中尾先生的画像!……原来是这样,哈哈,明白了!……” “所以,阿卡曼先生事先在墙根上,装了一个钢圈,钢圈上其实绑着绳子的一端,装上这个钢圈,就是为了方便把绳子拉下来。因此,阿卡曼先生才背着大家,买了些墙土和砌墙工具,偷偷地砌了这面墙。他担心学校里的人知道了以后,这个节目就不那么有趣了,为了保密起见,所有的准备工作,他都是自己干的。但是克里斯托弗杀害了父亲后,见墙还没完全砌好,觉得不如把尸体砌进墙壁里面去吧,加上手头又有工具,而且,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把尸体运出楼外,才打定主意这么干。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这面墙上,居然还藏着自己的画像。” “哦,原来是这样啊!……”罗拉说道。 “克里斯托弗的这个办法,似乎很周到,阿卡曼先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神秘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儿。可是这时,半路上杀出了一位知情者,他把真相告诉给斯蒂芬斯小姐,并且让斯蒂芬斯小姐,给他拍了份电报,说是你母亲知道你杀了父亲,并且,还把他砌进了墙里。通常情况下,克里斯托弗应当考虑向警方自首了。然而不巧的是,昨夜,又发生了偶然的事情,那就是暴雨和打雷。” 另两位已经听得入了迷。 “要想背着保安和邻居,把阿卡曼先生的尸体偷偷运走,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用绳子把尸体,从査普曼大街一侧的窗户上吊下来。从公寓后面的楼梯,运下来是办不到的,而东边的窗户下,恰巧是住家的院子,西边的墙上又没有窗户,一楼大厅里还总是站着一名保安。就算保安晚上可能睡会儿觉,自己一个人,也许能偷偷进出,但背着一具尸体,则风险太大。考虑到总有可能被人撞见,他一直也下不了决心,冒这个险。加之査普曼大街是个热闹的地方,即使半夜,也总有人、车来往,因此,这条路也走不通。可是昨天夜里,终于赶上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是那场雷暴雨。街上完全看不见人,而且,雷声和雨声也掩盖了动静。他想,也许能偷偷把尸体,从査普曼大街上放下来,不被人发现,所以,他就下定决心要试一试。对他来说,最好还是把尸体扔进海里去更放心,反正这么下去,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半夜,他趁保安休息了以后,偷偷地进入了房间,小心地不发出大的动静,慢慢把墙凿开,然后把父亲的尸体挖出来。可是也该他倒霉,隔壁格里芬先生家正好失火了,消防员赶到三楼,进了格里芬夫妇的家,还有一位用消防斧,劈开阿卡曼先生家的门,进了大厅,克里斯托弗只好扔下尸体,躲进了一个房间。 “邻居家已经乱成一团,从电梯逃走也不可能了,克里斯托弗一下子手足无措,这时,不巧邻居家的火,又从挖开的墙洞里窜了过来,把这边厅里的东西也烧着了。事情已经刻不容缓,一会儿消防员肯定会赶来的,于是他放弃了把尸体运走的打算,只好用原来准备,把尸体吊下去的绳子,自己顺着逃走了。此时已经别无他法,也没有时间再犹豫了,再不逃走,自己也跑不掉了,可是在厅里,又找不到一个地方来拴绳子,时间紧迫之下,他突然看见墙上,有一个固定住的钢圏。克里斯托弗不知道它挂在墙壁上,是做什么用的,于是急忙把绳子系在钢圏上,自己从窗外,顺着绳子爬了下去。” “噢!……”另外两位不禁同时发出惊叫声,“那后来呢?” “后来是这样的:这根绳子不知怎么的越拉越长,差点没把克里斯托弗摔死。好在绳子另一端,多多少少还能吃住一点劲,所以,他还算平安地爬到了楼下……当然,他的脚可能扭伤了。我想,他一定是赶紧把绳子抽出来,放进停在附近的车里就逃走了,至于绳子为什么突然长出一大截来,可能他上了车以后才想明白,或者,可能已经进了地狱还没明白。总之,克里斯托弗好容易才从窗口爬了下来,从房间里消失了。这就是昨夜屋子里发生过的事。” 两人听得嘴巴都快合不拢了,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罗拉小姐才想起来该说些什么:“你等等,御手洗先生!……那为什么阿卡曼先生的尸体,起先坐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又坐到沙发上来了呢?” “这就不知道了。不是克里斯托弗把他搬过来的,就是绳子缠住了他,碰巧把他拖了过去。这种偶然发生的事,总会有的。” 看来,罗拉小姐接受了这个解释。片刻后,她又惊叫着说:“还有,还有一件事。墙上画着克里斯托弗·中尾那小子的画像,该不是想指定他……” 御手洗洁慢慢地点了点头。那样子让人觉得,他已经看透了人世间的炎凉。 “你说得对,阿卡曼先生原本想指定,自己的儿子克里斯托弗·中尾先生,来当这所学校的校长。” 这位原来的女秘书,似乎受到很大的打击。 “墙上画着的并不是凶手,而是自己指定的校长,为此他才准备了这个节目。如果就那么平平常常地,在大家面前宣布,一定有许多人不服气。罗拉小姐,你不也一样吗?” 罗拉·斯蒂芬斯小姐顿时不说话了。 “之所以要使用这个节目来宣布,是因为茶话会正开得热闹,大家心情也比较好。在这种氛围下,大家都会鼓着掌,盯着墙上看,那就比较容易被接受了。” “那么,这件事,连克里斯托弗自己,也不知道了?”罗拉·斯蒂芬斯小姐问道。 “要是早就知道了的话,也许,他就不会杀死他父亲了,而墙上的画露出来时,他已经从窗口下去了……真是个悲剧啊!……”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真的!……阿卡曼先生为克里斯托弗,考虑得这么周到,而且,他对杰西那么负责,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可是他却这么对待他!……”罗拉·斯蒂芬斯小姐看上去显得很激动。 “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御手洗先生!……”比利声音低沉地说道。 “事情就是这样,比利……你要是不愿意承担责任,就别离婚;你要对将来没信心,也不要轻易结婚!……”御手洗洁严肃地说。 “你这句话真是一针见血,御手洗……”比利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可是,大多数人是做不到的,也许能这么做的,只有你吧。” “这做起来并不难。”御手洗洁用两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道。 “御手洗洁先生。”罗拉小姐用佩服的口气问道,“后来的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对啊!……御手洗,我也看了那张报纸上面的报道了,可却没发现什么啊!……你怎么能从上面,知道那么多事情,还有这些背后的故事?”比利也满怀好奇地问道。 “原因就在这里。”御手洗洁这才把手伸向放在桌子中间的扳手,“看起来雨也停了,天气预报还挺准的。世界上的事情,要是都这么顺利,那该多好啊!……我们出去吧,还剩一件最后的事,咱们去干完它。” 御手洗洁走进了咖啡店旁边,扎考拖车公司的院子,举起手和认识的人打了个招呼:“喂,丹迪,最近一切都好吧?” 接着,他指着一边靠在墙上的梯子说:“对不起,这个东西,请让我借用十分钟。” 他把梯子立在写着“扎考拖车服务公司”的招牌下面,靠左边一点的地方,爬上梯子,用手摸了摸那上面的字。 “喂,罗拉小姐,比利,你们请到这边来,能看到Z这个字母的地方来。” 两人照他说的,走了过来。接着,御手洗洁站在这架梯子上,开始了他的特殊演讲:“大家好好看着,阿卡曼先生就是从他家的窗口,向这个Z字母开枪射击的家伙,而且,他还连续打了十二发子弹。” 御手洗洁用手指着对面公寓楼的三楼。现在,那里聚集了不少人,有些像是警察,有些像是媒体记者,但是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御手洗洁的手摸到的这个字。 “阿卡曼先生的枪法非常准,他从那儿只瞄准了这个Z宇母开枪。这是为什么呢?……准确地说,他并不是想把这个字打下来,而是瞄准了把这个字钉在招牌上的螺丝来开枪的。” 接着,他把扳手对准右边的螺丝,使劲拧了几圈。 “他把这个螺丝最后给打成这样了。” 右边的螺丝被拧了下来,上面钉着的Z字的一端,垂了下去,在空中摇晃着。Z字整个转了半圈,挂在了那里。 “罗拉小姐,比利,你们看,这个字该怎么读?” 两人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NAKAO!” “对,因为阿卡曼先生是位漫画家,玩这种小聪明最拿手。他经常从窗口朝这儿看,早就发现,如果把Z掉个方向,也就成了字母N了,这么一来,读起来就变成了他第一任妻子的名字了。” 御手洗洁慢慢下了梯子。 “这种开玩笑的心思,他心里早就有了,但是平常没机会来实施,无法用枪把‘扎考’改为‘中尾’。” 御手洗洁收好梯子,把它搬回了原处。 “喂,御手洗,你还没把招牌上的字,恢复原样呢!”比利指着上边的字说。 “先这么着吧,就算给对面楼里,待着的人一个启发。”御手洗洁打趣地回答道。 “被儿子击中要害后,阿卡曼先生忍着剧痛,突然想起,以前就有过的这个念头。这时,克里斯托弗已经逃走了,于是,阿卡曼先生就取出事先藏在屋里的手枪,挣扎着爬到窗户旁,对准这个字母右上方的螺丝,狠狠射击,一口气把手枪弹夹里的子弹,全都打完了。遗憾的是,最终也没能把那个螺丝给打下来。这也许是因为伤口疼得厉害,无法瞄得那么准吧。” 御手洗洁像是自己在体会着阿卡曼先生当时的心情,又一次抬头看了看对面三楼的那间屋子。里面仍然挤着不少人,可是,也许是他们都在埋头检査,房间内部的缘故吧,竟然没有一个人朝这儿看一眼。 “天才的行为,往往伴随着孤独,比利,能理解这一切的人,简直太少了。我的解释到此就结束了,咱们上哪儿去,买点好吃的当早饭吧,我实在有点饿了。” “我来请客吧。前头有一家我常去的意大利餐馆,那儿的菜可真不错。”罗拉小姐马上说道。 “那好吧,谢谢你,罗拉小姐。可是,钱也得省着点花,因为你可能还得重新找工作呢。今天就让比利来破费吧……不管点多少个菜,一百美圆总够了吧?” 说着,御手洗洁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hr /> 注释: 第一节 美国的《人物》杂志上,曾刊登过对松崎玲王奈的采访报道。我是在瑞典斯德哥尔摩的一条旧街区的书店里,买到这本杂志的,报道中主要介绍了她的近况,包括新近参演过的影片,也提到了她初来乍到时,在美国电影界的一些经历,其中有些说法,甚至相当尖锐。 那次采访是一九八七年上半年的事情,正是她担任主滇的第二部大片《阿依达,一九八七》正式公演的前后,采访中,她对记者这样说:“影片《阿依达》拍摄结束后的那段时间里,我接不到什么自己想演的戏。电影在日本受到冷遇,西海岸这边,一时又没有合适的事可做,那时我心里,真是烦到了极点,总想做点儿什么来寻找刺激。我甚至想过出去干点粗活,打工卖力气也行。我本来就是做好了这个准备,才到美国来的。多亏我身边没交什么强盗朋友,不然他一个电话打过来:‘嗨,玲王奈小姐,我们一起抢银行去吧!’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跟着去。 “当时,我十分相信自己的实力,认为自己绝对能够获得成功。我也曾经有过辉煌的经历,而且,我有语言方面的优势,能说东西方好几种语言,对自己的演技也充满信心。我那时身体也比现在要强壮得多,所以十分自信地认为,即使是体力消耗很大的动作片的角色,只要我肯接下来,就能把身体状态,调整到剧情需要的水平。导演说九点钟集合的话,我肯定会在十分钟前到达拍摄现场。我想这一行的规矩你也知道,稍微大牌点的演员架子都挺足,别说九点以前到现场,磨蹭到十点,也许还没露面,来了之后还要卖乖讨巧:‘各位好!今天咱们是几点开拍呀?’但我初来乍到的,在摄影师和导演们的眼睛里,不过是个从东方来的花瓶而已,谁也不指望我能拿出什么新鲜演技。他们以为我站在镜头前面,就只能和在东京出席时装发布会时似的,在t型台上随便走几圈了事。可是我一上场,要做的动作,几乎都是一次到位,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甚至有几组画面拍出来后,还能多次使用,弄得连我自己都十分惊讶:‘什么?今天的活么快就干完了?’那种心情,你能理解吗? “我的经纪人什么,也没教过我。我一对她讲自己焦虑,她就回答说:‘太棒了,玲王奈小姐,你很有进取心,这种精神很要紧!’接着一连介绍了几个剧组给我。但是和他们接触后我发现,那些剧本内容,都没有什么吸引力。偶然有几部剧本让我感兴趣,想要好好施展一番演技,可是对方剧组,又看不上我,借口他们要的是白人女性。有位导演看了我主演的《阿依达》后找到我,想让我在他片里,演上一个小角色,可是我一看剧本,戏里只需要我演一个年轻艺妓,或者演一个多情的日本女子,和到京都出差来的外国青年实业家,产生恋情什么的。剧本中,要求我在短短一周里,结识这名外国青年,然后,带着他在京都一些古寺到处转转,和他接吻,再和他上床,然后那个男人离开日本,回芝加哥的老婆孩子身边去。你说演这种角色,能有什么出息?难道这就是我一直憧憬的好莱坞的演艺生活吗?我感觉无聊透顶,后悔来到这里,甚至觉得,生活还不如在东京有意思,那时我很认真地考虑过,要滚回国内去的问题。 “那年夏天,我的经纪人又来劝我,说是能替我找一个临时的模特工作,让我和几个女孩,到巴黎去试试。她说,你在履历书里,写着曾经在东京当过模特,要是觉得这儿的生活无聊,倒不如试试这个工作。那些当红的名模,大多数是在欧洲成名的,要说时装,还是欧洲比较正宗。不过,那儿的竞争太激烈,简直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好比几条鲨鱼放进一个游泳池,让它们拼命地厮杀,看谁能笑到最后,谁被咬死。但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她似乎觉得,这份工作很好玩。 “那次旅行真是糟糕透了,至今回想起来,还觉得心里不舒服。旅程中发生了许多不如意的事情,虽然也有些事情,给人留下了美好的记忆,但是总的来说,太让人失望了,我这辈子真的不想再去第二回了。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任人挑选的商品,旁边再放一张价签,只要看中了,就可以拿走,任人摆布。我想现在还是一样,那个行当里的情况,不会改变多少的啦。 “我到了巴黎以后,就和其他三位和我一样、临时被叫来的女模特一起,被扔在一间宾馆里。我们四个人里面,没有一个能说法语的,接我们去那儿的人,不知道在什么时侯也不见了,那时我们几个,真是非常担心。和我在一起的I(那篇报道里提到了她的真名),当时还没什么名气,但现在已经成了一位超级名模。那时,她和普通女孩没什么区别,甚至晚上睡觉时,还得让人哄着,要是没人跟着照顾,她简直都活不下去。我还真觉得她挺可爱的,至少刚开始的时候,我是那么认为的。 “第二天早晨,那几只大灰狼全露面了:‘嗨!小姑娘们,晚上睡得好吗?对繁华的巴黎早晨有什么印象?……I小姐,你的工作来了,是给L杂志拍封面广告,会有一些暴露的镜头。马上跟我走!’ “那时我们几个,谁都没想到过要拒绝。给我安排的工作也不好做,那是在海滩上,脱光衣服后,再抹上点稀泥,在海边的沙子里,一躺就是半天,全身晒得火辣辣地痛。我好容易刚去完体毛,又被晒成那样,弄得我好久都没法上镜头。 “回到宾馆后,只见I气哼哼地在发火。她告诉我,对方问她同不同意拍全裸写真。我一听也挺生气,马上给我的经纪人打了个电话,直接告诉她,我和I明天不干了,要回日本去,不过到了晚上,I的举动却变得很奇怪,整个人摇摇晃晃地站不稳,而且,说好的事情又全忘了。吃完饭以后,一位当地有名的摄影师,在她德望套间里开了个派对,中间端上来一个大银盘,上面摆着满满的小袋可卡因。我这时才明白,原来她还是一个瘾君子。我想,我们这些人,在他们眼里,全都是一样的吧? “现场来的一群人里,有时装杂志主编,还有所谓法国青年艺术家,他们把我们当仙女似的,使劲夸了半天。那位I小姐刚才还气鼓鼓地不说话,这会儿又嘻嘻哈哈的大笑起来,觉得挺开心。 “那些自称是艺术家的人里面,虽然也有好人,但在我的眼里,他们无异于一群饿狼,个个都色迷迷的,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就会凑到你身边,不是把手搭在你肩膀上,就是伸手偷偷搂一下你的腰,要多恶心有多恶心。现在我回想起来,那种做派,大概就是所谓‘法国社交界的通行模式’吧,不管洛杉矶的男人,还是东京的男人,都做不出来。我实在很看不惯这些,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个妓女,被他们叫到那里去似的,何况,当时我们身上,还有着当演员那点儿优越感呢。 “刚过了一小会儿,I就在洗手间里大声喊我过去,满脸醉醮醣的样子.我过去看看她到底怎么了,发现她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上完洗手间,连裙子都提不上去了。 “那阵子,我也跟着沾上了毒品,回美国去的事也不提了。当时我还觉得挺高兴呢,吸过毒,浑身就像火烧似的发烫。过了几天,这家宾馆里,又开了一次更小型的私人派对,那天,连我自己也喝得酩酊大醉,提不上裙子了。从洗手间里出来,我只穿了一条短裤,上身围着一件披肩,出现在派对里的时候,反而博得满堂喝彩,那些人还抢着跟我合影呢。 “可是,再荒唐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我自己能把握得住自己。好歹我也是个演员,现在这份工作,只是来玩一玩,我可不想因为这份临时工作,让自己掉了身价。所以,我虽然沾过几次毒品,但是滥交的事我绝不会干。 “不过,真正开眼的是之后到罗马去的那一趟,在那里工作结束之后,经常需要来点刺激,那帮摄影师们,从来不会马上回老婆那里去,总要尽情享受一番。那时的情景,真叫人看不下去。晚会上还有不少本地的无名模特,吃过晚饭后,其中有个女孩,跳到铺着台布的桌子上站着,裙子下面连内裤都没有穿,什么都能看见。我回头一看,其他那些女孩儿们,全都在男人们的腿上坐着呢。 “这种晚会,后来会变成什么样,你也猜得出。那群人在地板上滚成一团,丑态百出,场面相当滑稽。我们在欧洲待了不过三个礼拜,其他女孩对每天晚上见到这些事,已经慢慢地见怪不怪了,好像是在一点点地,接受学坏的心理教育似的。不过,我可跟她们不一样。 “哦,说到这里,你一定很想知道,那位I小姐的事情吧。她那段时间,都干了些什么呢?呵呵,起码她是没有跟着我,离开那间开派对的屋子。 “我刚出房间的门,后面就跟上来一位高个子男人。他自称是作家,想找我问点儿事,他说的是英语,态度还挺客气,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人也挺诚实。我说:‘要不,你请我喝杯咖啡,再聊一聊吧。’他马上就答应下来了。我们到一层的咖啡厅,找了个连体的座位,边喝边聊了起来。他算是我在这趟欧洲之旅中,见过的唯一正经点儿的男人了。 “他说自己是德国人,原来当过律师,现在不干了,才改行当了作家。因为对模特界的内幕很感兴趣,想收集点资料写本书。我告诉他,赶紧死了这条心,这一行,整个就是一团糟,写出来的东西,正经人不会买来看的。 他笑了笑,告诉我,他并不这么认为:无论是哪个行当里,都少不了一些在地板上搂着打滚的人,不管是当律师,还是当法官都一样。女人要是长得漂亮点,就会有许多人注意你,也就更容易被拉下水去。可是也有些模特,先在美国干一段时间,有了点名气后,再回到欧洲来,最后,在艺术界里获得了成功。 “我告诉他,自己当过演员,他听了后很惊讶,他说:‘你的确看起来很冷静,当演员的天分,似乎也不低。’他劝我,还是要好好发挥自己的长处,干出点事业来。我当然也不是听了他这句话,才下的决心,因为我自己本来也有过这种考虑,所以,当时就决定,不再这么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了。摄影模特就干到今天为止,我还是要回好莱均去努一把力,不管在那里多么无聊,也比在这儿混着强上百倍。 “我真想再见他一次。他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全忘了,但是我记得他是德国人,现在一定也是很有名的作家了吧。我当时抱怨了一句:‘混蛋!什么当模特,还不就是给人当衣架子,套上件时装?’他也劝导过我,说这些模特,确实不过是每天抹抹口红,化化妆,一天换几件时装,上台走几趟而已。年轻时,整天跟那些只关心裙子长短的男人,混在一起,不管多么聪明的人,也得变傻。我觉得,还是他说得有道理,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想找什么模特的事来做了。” 我是在斯德哥尔摩的一间咖啡馆里,读到这篇报道的,读着读着,怀旧感又爬上了心头——松崎玲王奈小姐还记得我,这当然让我很自豪;其实那天晚上,她在罗马那家R宾馆里,和我一起喝咖啡,并接受采访的事,我也还记得很清楚。那家咖啡馆里面,到处都铺着髙级地板,看起来都能赶得上莎士比亚《麦克白》的舞台布景了。那天我喝的是乞力马扎罗咖啡,玲王奈要的是一杯摩卡。 就像玲王奈直言不讳的批评那样,当晚的那场派对,确实不堪入目;可是,当时,我正在暗地里调査、采访米兰的一些黑社会卖淫组织,知道了很多内幕。跟那些团伙干的事情比起来,这种疯狂的派对,还算是非常正经的啦。那时候,我刚刚用不久前,在欧洲模特里采访来的实际材料,写了本有关这个行业内幕的书,出版以后,居然十分畅销,我也因此有了点名气。所以,当时我正想采访几位美国模特界的人,写一本续集,刚巧听说来了几位美国的名模,都住在了R宾馆里,我一听说后,就想找到她们,了解点儿实情。 那天我一进宾馆,刚好碰见这位美国来的、名叫松崎玲王奈的日本裔女演员。刚一见面,我就觉得,她和其他那些模特不大一样,她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她显然具有东方人的血统,首先就给人以特别聪明的感觉;她的说话虽然有点直,但话里话外听得出,她这个人,不乏幽默感和独特的见解。对她的气质和灵性,很欣赏赏也很佩服。 这篇报道中,她提到的事情,大体上是对的,但有几个细节,也许她记得不准确。一开始见面时,我的确说了那些庸俗的女模特们不少坏话,但说那些话的目的,是用来引出她的话题。随着我们的谈话越来越深入,我已经感觉到,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孩,而且,就像她转述的那样,我最为吃惊的是,她在这种乌七八糟的环境中,居然还能保持那么冷静的头脑,这一点我很佩服她。 玲王奈记忆不准确的,还有一处地方。我那天告诉过她,自己虽然是个德国人,但基本上生活的重心,是在瑞典的斯德哥尔摩。我只不过是出生在德国罢了,那地方,现在也已经划归波兰了,所以,我究竞算是哪国人呢,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也许造就了我现在多愁善感的性格。当天,那些闹哄哄的场面,和猥琐不堪的行为,我也说不上特别讨厌,我的目的,只是想从中找到一些,略显阴暗的索材,并把它们写进书里去。 说起我的经历,几乎可以写成一本小说了;而且遗憾的是,这甚至比我以前写的几本小说,情节更为曲折,也更富文学色彩。我原名海因·里希·冯·伦道夫·斯泰因·奥尔特,出生于茅恩泽湖畔的一座小城堡里。这座本来属于我们家族世代所有的城堡,在纳粹德国进攻莫斯科那一年,被希特勒的外交部长里宾特洛甫,强行占为己有。 我父亲曾经当过德国陆军的预备役中尉,但他一直在暗地里,试图除掉希特勒,这件事情,不幸被盖世太保觉察以后,我的父亲立即遭到了逮捕,随即于一九四四年,被法西斯枪决了。我们家的财产也全部充公,直到二战结束后,也没有归还。当时除了父亲,母亲也遭到逮捕,她带着当年只有四岁的我,以及妹妹,被关押在一座集中营里面,原以为我们一家,迟早都逃不脱被杀害的命运,但多亏我母亲认识一位有地位的人,在他的帮助下,一直到纳粹德国投降,我们还活着。 因为失去了一切,所以在战后的西德,我们的日子过得就像吉卜赛人似的,只能在有房子住的母亲朋友家里,辗转搬来搬去。我们几乎每年都要搬家,光是我读过的小学和中学,加起来就有十三所,我妹妹转学的次数,竟然也和我差不多。 尽管小时候吃过不少苦,所幸,我们的生活还是渐渐好了起来。我大学毕芈后当了一名律师,在社会上小有名气,那时,我的母亲依然健在。到她去世时,我们家还买了座不大的房子。我妹妹长大后,就当了一名模特,在事业上也还算取得了不小的成功。二十五岁那年,妹妹脱离了模特这一行,嫁给了一位富有的男士。现在,他们一家定居在波兰的华沙,而且,生活过得还算幸福。 这么说,过得不幸福的,也许只有我一个。大概是家族遗传下来的贵族血统起了作用,我在生活中,喜欢追求奢华和排场。我后来爱上了一位和我妹妹一起,工作的瑞典籍模特,并和她结了婚,但终归因为性格不合,在结婚六年后,还是以分手告终。母亲活着的时候,我还老老实实地在家乡待着,她去世以后,我就托一位读书时的同学帮忙,跑到瑞典谋生来了。也许是娶过一个瑞典女子的原因吧,我的瑞典语和英语,都说得非常不错,干起律师这行后,几乎所有的工作,都来自这个语言圈子里的朋友。 虽然我在斯德哥尔摩的正式职业是律师,但我有位出版界的朋友,还是经常委托我写些东西。在他的要求下,我一口气写了好几本书。我写了我们家族没落的经过,写了关于纳粹和阿道夫·希特勒先生的一些旧事,也写了许多在波兰生活时的故事。由于当年瑞典所受的战乱不多,我写的内容,还很受当地人的欢迎。那几本书,当时的销量很可观,因此,瑞典皇家笔会还特地吸收我当了会员,由于我德语、英语和瑞典语三种语言的听说读写都没有问题,我写的书,不用专人翻译,也能同时在这些国家出版。虽说还算不上有多髙的知名度,但收入很不错。也许因为妹妹和前妻,都当过模特,加上我当律师时的经历,我对模特这个行业比较熟悉,因此,我才专门到罗马去,并在那里,认识了这位松崎玲王奈小姐。 第二节 一九九六年初,我又被一个全新的题材所吸引了,为此,我开始四处收集创作素材。这个课题,就是人脑的研究开发。我写作的目的,在于从这项世界最尖端的科研项目中,寻找到题材,并把这些研究成果,改写成普通人容易理解的文章,再在一本叫做《瑞典百态》的杂志上,以连载的方式发表。 一九九〇年,美国参议院通过了一项名为“人脑十年研究规划”的决议,批准投人大量资金,资助美国科学家,从事对人类大脑功能的研究。据说此项研究,至今仅美国就耗资十亿美圆以上。欧盟得知这个动向后,也不甘落后,仿效美国,开始了名为“欧盟大脑研究十年规划”的庞大研究计划。而到了九十年代后期,世界各国都已经争相把这项研究,列入到了各自的科研课题中。 我之所以对这项研究成果感兴趣,是由于我听说,和美国的研究人员合作最为密切的,是瑞典的斯德哥尔摩大学的一个研究小组。不过,因为瑞典国内,并没有给该小组,拨出足够的研究经费,他们所取得的成果,自然无法和美国科学家们同日而语。 据说斯德哥尔摩大学研究小组的研究独辟蹊径,不同于以往仅仅采取物理方法,对人脑子进行的研究分析,而是同时在分子生物学、遗传基因工程、免疫学这三个学科,齐头并进,相互配合展开研究。因此,他们从世界各国,邀请了许多这三个领域中的顶尖人才,一齐到斯德哥尔摩来。篇幅所限,这个话题无法在这里一一加以详述,如果有兴趣的话,大家可以看看《瑞典百态》这本杂志中我写的报道,或者等我近期的有关著作出版后,参照阅读。 我在这里想写的是,围绕这件事情,发生的一个奇迹。那是我读过《人物》杂志上,有关松崎玲王奈小姐的报道后的第三天,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瑞典百态》杂志编辑部,突然接到一个读者的电话。那天正巧我也在编辑部,有人告诉我:有位读者找我,拿起话筒一听,里面竞传来几句美式英语。这声音怎么听,都觉得很熟悉,但我一时愣愣地想不起来,这说话声音,和我听惯的瑞典人的英语,语调完全不同。 “这个电话,是国外来的长途,麻烦你请海因·里希·冯·伦道夫先生接电话。我是读过贵刊,有关‘人脑十年研究规划’报道的一名读者。” 听得出,对方带有美国西海岸一带的口音,是一位沉稳的中年女士,她的语速相当快,语气中,有着北欧人所欠缺的爽朗和热情。我实在想不出,电话是谁打来的,因为我根本没想到,我写的这些呆板的报道文章,居然还能吸引女性读者。 “我就是海因·里希·冯·伦道夫也,请问,我能帮你什么?” 没想到,对方的话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哎呀,太好了!……我是你的老朋友,你还记得我吗?” 对方几乎喊出声来,我听了,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你还记得十年前的事吗?……在罗马R宾馆的咖啡厅,我们一起边喝边聊过许多事。我就是那位模特啊!” 我一时愣住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听到这边好久不说话,对方似乎觉得,我很难记得起她是谁,于是又接着告诉我说:“也许,你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也难怪,我的名字叫……” “你不用告诉我,玲王奈小姐。我前两天刚刚读过一篇对你的采访报道呢。” 听到我这么说,对方竞然高兴得尖声叫了起来,不亚于中了一张十万美圆大奖的彩票。 “哇!……真的?真的?……这本《人物》杂志,在瑞典也能读到?”玲王奈高声尖叫道。 “当然能读到了,这怎么能错过呢?……咱们分别以后,我把你演过的电影,全都看了一遍,不用说,杂志上有关你的报道,也都没有漏掉。我对这里编辑部的同事交代过,有关你的消息,请他们都替我留意。只要见到你的采访报道,他们都会替我收集后,再交给我。而且我知道,一九九二、一九九三两年,你在美国混得还挺好哟。” 对方的情绪显然低落了下去,像泄了气似的,声音变小了,我知道,我提到的那两年中,她惹出的麻烦可不少,经常在好莱坞娱乐杂志上占据头条。不是写她甩了身为名演员的男朋友,就是说她在出席晚会时,像野兽似的大吼大闹,总之,这类的负面报道相当多。谣传脸上挨过她玉掌的演员,我能记得名字的就有三个。 那时,我对远方的她所受的伤害,也感到十分悲哀。可是,我的几个朋友,还认真地劝过我:“海因里希,你干脆别再写什么北海环境被破坏的调査报道了,去写有关松崎玲王奈的报道文章,那比什么都强。如果用这个题材出一本书,保证印数能猛增十倍,说不定,明年还得送你上纳税富豪榜呢。” 不过,我的确没打算这么做。她对我有过帮助,至今我仍然觉得欠她一份人情。试想,一个女孩儿,能义无反顾地独自离开那种乱糟糟的派对,认认真真地坐在我对面,淡了许多真挚的想法,我怎能忍心用她的负面消息,来为自己赚取稿费?八格牙路!……而且,她那样做,一定也有她的道理。那天晚上,她既然能愤然离开那间屋里乱七八糟的男男女女,就算她再返回屋里,揪起那些满地打滚的人,赏他们每人一巴掌,也没有什么觉得好意外的。我们的媒体,总是站在那帮堕落的家伙一边,替他们说话,只不过,因为他们有钱有势罢了。 “你能读我的采访报道,我实在很高兴,可是别以为,上面的话全是我说的,那位记者也可能会说假话,为了吸引读者,还会把我的原话,加工得面目全非。”她对我说。 “这些我全都知道。我也是个作家,对这些做法,当然很清楚。我们都犯过一样的罪。”我告诉她,又接着问,“你从哪儿给我打的电话?” “洛杉矶,很远吧?” “哦,现在地球变得小多了。不过,让我吃惊的是,你居然亲自打电话来,通常这种事,都是让经纪人代劳的吧?” “我无论什么事情,都自己动手做呢。” “看来像是这样,不过,我还是很吃惊。你大概平常总喜欢,带给人意外的惊喜吧?” “也不都是这样。我这里满街都是演员,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有时候,我去参加老朋友的小型聚会,告诉他们,我是演员,他们就会问我,你在哪部学生电影里,演过什么角色?……我要是戴一副眼镜,穿条牛仔裤上街的话,谁都不知道我是谁呢。” “我真想再请你一起吃顿饭,可是洛杉矶离我们那么远,不可能做得到啊。” “请我吃饭?”玲王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不说话了。 我又接着开了句玩笑:“怎么这么为难?……好像非让你马上赶到斯德哥尔摩来似的。” “一起吃饭?……好主意。要不,我真的坐飞机过去找你?”玲王奈笑了起来。 “你拍的那部电影《最后的出口》,现在怎么样了?不会又出了什么丑闻,上了哪本色情杂志了吧?现在还在拍摄吗?” “连这些你也知道?……哦,对,你刚看过《人物》杂志那篇专访,当然知道了。不过,这个话题,我可不想多说,你也别跟经纪人似的,老提这件事了。” 从声音里,我听得出她有点扫兴,话语里的爽朗劲也不见了。我知道,她最近的表演风格有所改变,不再重复以前的娱乐路线,而开始试着扮演严肃的正面角色。正在拍摄的这部电影,就是一部描写美国堕胎问题的影片,作品略显沉重、阴暗,揭露了政治、宗教和医学道德,相关的许多社会问题。为此我原来曾暗暗担心,她这副爽朗明亮的噪子,和剧中那位女英雄的声音,是否相去甚远。 “要不是工作上离不开,我还真想上你那儿去。好久没见了,真想见见你啊。” 听她这么对我说,我想,没有哪个男人,会不高兴的。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倒正好有个机会。最近我要到麻省理工学院去办点事。要不然,我绕道去洛杉矶看看你?” 她听到后,一下子高兴了起来,声音也变得非常兴奋,要是换了一个不了解她的男人,听她这么髙兴,准会产生某种错觉。 “你能来?……真的?……哦,这太好了!……你什么时候来?……”玲王奈立刻焦急地问。 我不禁苦笑了一声:“听你这么说,我真感到吃惊。其实我想去的话,倒是随时都可以去,但我正掐着下巴,看看是不是在做梦呢。你真是玲王奈?……不是我正在做白日梦吧?……” 松崎玲王奈小姐又高兴地笑了:“你一到洛杉矶,不就知道真假了?” “这件事,总是来得太突然了点吧?……我们俩的关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就是十年前在罗马碰过一面,一起聊了一个钟头吗?……可是,你这位在好莱坞,数一数二的女明星,能亲自给我打电话来,还请我到好莱坞去找你,我真怀疑,这是诈骗集团想出来的什么新把戏。可是我又没多少钱,他们费尽心机来骗我,到底为了什么?” “你就放心吧,我可不像那些杂志里写得那么坏。” “该不会附上身来吸我的血吧?”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一听也哈哈地笑了起来,“不会的,我哪能那么做呢?……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你听说过这件事情吧?……就是那位六十年代,非常有名的,叫莉森·维罗尼的女模特的经历。她在巴黎认识了一位名叫艾琳的美国著名时尚界人士,艾琳劝她到美国去发展,莉森很髙兴地答应下来了。不久,莉森到纽约来找她的时候,艾琳却说,根本就不认识她。说了半天,艾琳好容易才想起来两人的确见过面,并亲口答应,帮她办理签证手续。艾琳让她找自己的律师帮她办,莉森就高髙兴兴地到她律师的办公室,填了一堆表。在她离开办公室,回去的时候,律师追上来倫偷告诉她:‘看你这么一趟趟跑来跑去,我心里过意不去,跟你说实话吧,艾琳早就告诉我,让我故意使你的签证办不成。’” “这件事我听说过。”玲王奈马上回答道,“为什么你要对我提这件事?……我可不是那种人。我一直都记得你,见了面,绝不会说我不认识你的。” “我也一直对你印象很深。我见惯了许多采访对象,冷冰冰的面孔,只有你和他们不一样,一见面就显得很合作。” “你的全名叫做海因·里希·冯·伦道夫,对吧?……你看,我记得多清楚。” “这倒也是,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所以,根本就没想到你能记住我,还能亲自给我来电话。” “是吗?……”玲王奈笑着回他。 “而且,我也没有想到,你会对大脑研究的成果感兴趣啊。” “你觉得我感兴趣的,就是化妆品和内衣了吗?” “我可没有那么着说啊!” “你看,我整天只对汽车和手枪感兴趣,哪点像个女人?……另外,我对那些更无聊的东西,兴趣也挺大。” “你不是在说,大脑研究这件事,属于更无聊的范畴吧?” 玲王奈笑了,然后下了决心似的说道:“那好,我把实话告诉你吧。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据说他和你关系非常好,我能问问你,他的近况吗?” “和我关系特别好?……他是日本人吗?” “是啊。” “你不是在说御手洗洁吧?” “对,就是他,我读过你写的,有关他的报道。” “你想知道他的什么事情?” “我也是他的崇拜者,尤其喜欢他写的论文。” 真想不到,一个女演员,居然还会对论文有兴趣。 “你和他很熟吗?” “以前见过几次面。” “你该不会告诉我,他是你的男朋友吧?” 玲王奈又笑了:“这我可没说。” “他人很不错,脑子又聪明,现在已经是斯德哥尔摩大学,大脑研究小组的负责人了。把他从日本请来后,我们的研究,进展非常快,麻省理工学院就没来过电话。他们小组提出的研究报告,让美国科学界都很惊讶,估计凭这项成果,获得诺贝尔奖,也并非不可能。” “嗯,我想,这些对于他来说,这些应该不算难。” “不过,我说的话你可别介意,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合适你,他有点儿……” “我知道,你不就是想说,他对女人,从来不感兴趣,对吧?” 我只好苦笑着说了声对,玲王奈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其实是个好人,我们俩非常合得来。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到海边去,一边望着波罗的海,一边浅斟慢酌。” 玲王奈像是十分意外似的,慢慢叹了口气,虽然电话两头,相隔了数千里,但我能清楚地听得见,那声轻微的叹息。那声音分明告诉我:“哦,那多好啊,连我都想马上赶过去!……” “我写的连载报道,能受到欢迎,也得益于他把脑研究的现状,向我解释得很清楚。他现在对这儿的生活很满意,也很喜欢斯德哥尔摩的大街小巷。他甚至说过,想要永久定居在这儿了。” “那不可能!……”玲王奈喊了出来。 “嗯?为什么?” “他这个人,不适合老待在一个地方住。” “好像还真是这样,他曾经说过,自己去过不少地方。我们俩一见面,说的不是脑研究的事情,就是出外旅行。谈到过美国,也谈到了日本,还谈到过住在横滨的朋友。” “他说的是石冈先生吧?”玲王奈立刻回答。 “不错,就是他。我和御手洗先生的关系非常好,已经来往一年多了,几乎无话不谈……” “你们没谈到过我,对吧?” “我们不会谈女人的,除了开几句玩笑,说几句坏话。” 她听了以后,轻蔑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我想也是吧。他那种人还能说什么?说我倒没关系,我不是他的女朋友,和他也算不上太亲近。他又不爱看好莱坞电影,谁知道他对我,还有印象没有?要是你向他谈起松崎玲王奈,也许他会反问你:‘玲王奈?……是你们家的小猫吗?’我只是从自己的兴趣出发,想知道一些他工作的情况。” “那我寄本书给你看看吧,最近正好准备把这些材料写成一本书。” “真的?那太好了!……我等着你。不过,你不是说要来洛杉矶吗?” “哦,不错,如果你肯见我的话,我一定去。” “我当然会和你见面,到时候,我们一起吃顿饭吧?我可知道不少洛杉矶的特色餐馆。不管是中国菜还是韩国菜、法国菜,甚至连蒙古菜、波斯菜、越南菜、摩洛哥菜……这些特色菜的餐馆,我全都认识。” “找家普通餐馆就行了。只要能和你一起吃,在哪儿都感觉像五星级的享受。我下周就准备去洛杉矶了,你看咱们在哪里见面?” “你订好宾馆后,请告诉我,我一定会和你联系的。有事你给我的经纪人打电话。噢,真对不起,这是因为我事先和经纪人约好了,家里的电话,不准告诉别人。” “这没问题。下周一我离开斯德哥尔摩。我到洛杉矶去的时候,总是住圣莫尼卡的米拉玛饭店,这次想必也一样。星期二订好房间后,我再告诉你,请你稍微等几天行吗?” “那太好了。” 玲王奈又恢复了先前的兴奋语气,刚才稍显优郁的声音消失了,看来,她真的很高兴。我不免私下猜测,这该不会是演员的精湛演技吧? “我真的很高兴,巴不得下星期早点儿到来哦!……” 第三节 我刚开始对斯德哥尔摩大学,大脑研究小组进行采访不久,就遇见了一位头脑十分聪明的杰出人物。他从日本来,名字就叫御手洗洁。他各方面的才能都很突出,仅仅是语言能力这一点,就体现出他的非同一般。他可以自由运用好几种语言,和我用瑞典语讨论文学上的问题,也毫无障碍。 不久以后,他发现我和说德语的圈子里的人有来往,于是,我们俩的对话,又很自然地变成了德语。当他知道我英语也说得不错以后,我对他的采访,随即又改成了英语。目前各国在大脑研究方面的专业术语,基本上统一为英语,运用英语进行讨论交流,理解上的差异会更少些,因此在脑研究小组中,大家尽量使用英语沟通,这么做,也有利于和美国的研究机构,进行信息交换。 尽管他在科学研究和语言方面的能力十分突出,但他对斯德哥尔摩市的地理,却并不熟悉。因此,我自然就担负起向导的责任,经常带他去各种好吃而又便宜的餐馆,或者为他介绍环境安静,适合阅读的咖啡厅,还带他去过一些,能淘到许多有用的专业书籍的旧书店。 以此为交换,我也从他那里,获取了不少与研究进展有关的信息,实际上,如果这个研究小组,没有邀请他来参与的话,我写的连载文章内容,就将贫乏得多了,顶多持续半年就该结束了。当地的学者,大多仅能用瑞典语,介绍自己的专业成果,而我用瑞典语,和他们探讨专业问题的能力又不够。 我运用了自己积累下的全部生活知识,带他转遍了斯德哥尔摩市内,我所喜欢的餐馆和酒吧。每次随他出行,都能成为我的学习过程,从他那里,我学到了各种知识。他尤其擅长和我这样的外行人打交道,即使是十分复杂的专业问题,也能解释得通俗而透彻,这实在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采访他的过程中,让我体会最深的是:虽然我仅在大学里,学过一些基础知识,但那么复杂的问题,在他的解说之下,连没上过大学的人,都感觉浅显易懂。我甚至认为,听他的讲解,要比上大学时听课容易得多;尤其难得的是,他对学术以外的事情,也很熟悉,对于向公众公开研究成果的意义,有着充分的认识;他不像其他学者那样,总是喜欢隐瞒自己的研究成果,或者企图垄断科研成果,以谋取私利。 而比起以上这些方面,我尤其欣赏的是,他拥有学者中普遍欠缺的、那种豪爽大方的性格,简直像个与众不同的喜剧演员。在梅拉伦湖畔,老城的酒吧里,他一杯酒下肚后,跳的踢踏舞技惊四座。 和他一起度过的每一刻,对我来说,都新鲜而刺激,和他会面,比和瑞典最好的演员会面更会让我高兴。每次他在一起,总让我感觉精神振奋,慢慢地,连我的人生观,也变得和他相同起来。能经常和他见面,怎么说呢——这简直挽救了我。不仅仅是关于大脑研究的知识,他还使我认识到,以前我的人生,是多么平庸而无聊。借用一句他形容我的话说——每天用纸巾,包着别人吃剩的鱼骨头,还当做宝贝似的捧在手里,到处走来走去。照他的意思就是说,做学问的人,世界里到处是这种鱼骨,人们往往被它阻碍了前进的步伐。 在他脑子里,总是把事情按照重要程度标出顺序,每天都过得充实而不浪费。而他排出的优先顺序,往往和我们的不同。我们平常人看不上的一些东西,到了他那里,倒成了宝贝。我们当做事业来做的事,或许在他眼里,不过是吃剩的鱼骨头。他经常劝我,要把工作以外的时间,尽量过得充实,把看似打发时间的休闲,当成娱乐,才能把每天都过得高高兴兴。当然,这也许并非他的原话,只是我对他为人处世的方式的一种理解。 我每隔一、两天,就要给他的住处或者研究室打个电话,恳求他抽出空闲时间来陪伴我。看来,他也并不讨厌我,对我的请求,从来没有露出过不耐烦的神色。我把他当做自己的忘年之交,并希望他也这么认为。我的生活极其无趣,没有他陪着,都不知道该怎么过,所以实在盼望着有个像他这样风趣的人常在我身边,让我心情愉悦,不再孤独。 御手洗洁的身上,有着把生活变得丰富而充实的魔力,对我来说,他是个理想的朋友,和完美的伙伴。每逢我心情低落、情绪委靡之时,只要见到他,就能豁然开朗,从苦闷中解脱出来。他还有着使人乐观向上的天赋,在我这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的心目中,和他在一起,是我的最大享受,和那位希特勒带给人的感受,真有着天壤之别。 正因为这些亲身经历,所以,我完全可以理解,玲王奈为什么对他特别关注。这些年里,我心里也曾暗暗盼望,能和玲王奈走得更近,听到她对御手洗洁这样感兴趣,我很难不产生一点小小的嫉妒,但这种感情,很快就消失了,因为经过一年多的接触,我知道,御手洗洁只适合过独身生活。虽然我希望他的身边,能有一个能理解他的女性,不过,他本人也许完全不觉得有这个必要哦。 对于玲王奈是否属于御手洗洁伴侣的最佳人选,我的想法,倒和大家都不同。从各方面的条件来看,无论多么挑剔的人,都不否认这两人非常般配,凑成一对,也许会是世界上少见的完美组合;但凭我对御手洗洁的了解,我却并不看好他们的缘分。当然,这些话,绝非出自嫉妒心,我只是觉得,一位不那么出名、而且细心勤快的女子,会更合适御手洗洁。我并不是暗指玲王奈不细心或不勤快,但总觉得,他们俩生活的天地,是那样的南辕北辙。 出发去洛杉矶以前,我很想打个电话给御手洗洁,征求一下他对玲王奈的看法,但我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我这么做,也许会惹他不高兴,也不可能给玲王奈带去什么好消息。我一个人悄悄地从斯德哥尔摩机场出发,在奔赴马萨诸塞州以前,先到了洛杉矶。我从洛杉矶机场,直接乘出租车,抵达了米拉玛饭店,时间正是星期一的黄昏。一住进饭店房间,我马上给玲王奈的经纪公司“瓦蒙特”打了个紧急呼叫电话,对方没人接,我只得在录音电话上,留下了我的房间号。 我心中暗想,时间都这么晚了,玲王奈该不大可能,再跟我联系了,于是,我房心地走出宾馆,到黄昏的街道上,悠闲地散一散步;我还打算到广场大街和海滨公园交界的那家小餐馆,好好地吃一顿。那是一家我很喜欢的意大利餐馆,名字就叫伊格奇尼。但是,我走到了跟前一看,食客的队伍,已经排到了大街上,都在等待着空位。只隔了一段不长的时间,想不到,这家餐馆的人气,竟然变得这么旺。我只好放弃了这个美妙的打算,穿过海滨公园的大草坪,往码头方向悠悠漫步。加利福尼亚的海风迎面拂来,闻起来,竟和波罗的海的味道,完全两样。 我看着旁边公园里,高髙耸立起来的游览车,走在木板铺就的人行道上,一边回忆着哪部美国影片里,出现过这座码头的镜头。虽然我不敢肯定,但那好像是影星保罗·纽曼主演的影片《骗中骗》,我信步走进了一家码头附近的热狗店,要了一份热狗和可乐,吃完后又回到了饭店。原本我也没打算,吃一顿多么豪华的大餐,而且,万一饿了,还可以叫饭店内的送餐服务。 在大堂服务台取钥匙的时候,我意外地收到一份,玲王奈发来的传真,上面是她用漂亮的手写体,写的一封信。我知道,玲王奈绝不是那位狡滑的艾琳。 亲爱的海因里希,欢迎你到洛杉矶来! 明天下午一点,我正好有空,打算两点左右,开车去接你,届时请到饭店门口,上下车的地方等我。看到我向你一挥手,就请你马上到我的车旁边来。 如果当时见不到你,我就把车停到停车场去,在车上等着。中午饭晚一点吃没关系吧?我想请你吃澳洲大餐,中央大遒上的Sczi on Main餐厅,你看怎么样?我正好要到那儿送点东西。 明天晚上开始,我又要拍电影了,所以,傍晚就要赶回斑鸠城去。后天如果有时间,我还想和你共进午餐,如果你想吃什么,明天见了面再告诉我。如果我说的时间,你不方便的话,请给我的经纪人留个言,没问题的话,我们明天下午两点见。真盼望能早些见到你。 对于她的这份邀请函,我根本不可能拒绝。我转身向大堂经理打听了那家Sczi on Main餐厅的位置,他告诉我,这家餐厅在这里相当有名,沿着圣莫尼卡市政厅前的中心大道,一直往南行,到玛丽大街路口的拐角,就看见了,如果开车只需要几分钟;但是,如果走路的话可不近,要从百老汇大街的圣莫尼卡广场前,乘坐一趟名叫“潮汐往返”的电车,从海洋大道直行,到玛丽大街再往左拐,转过弯后才能到。圣莫尼卡广场,其实是一个购物中心。 坦率地说,自从在罗马见过玲王奈,我逐渐成了她的影迷。只要是她主演的电影,我全都看过,即使是演给孩子看的,说不上好的舞蹈影片,我也决不挑剔,一边忍受着她装模作样的声音,一边欣赏得津津有味。我也收集了每一件有关她的报道和评论,这和诺贝尔奖金,来源于出售杀人的炸药一样,绝不是为了耸人听闻,而是不容否认的事实。一九九五年,我还专程去了一趟日本,目的也不是游览京都和奈良的古迹,而是想亲眼看看,松崎玲王奈小姐出生、长大的故乡——横滨。 我私下里,总盼望能再次见到她,为此,我打算在结束“大脑研究十年规划”的连载后,再推出两个与好莱坞有关的新连载。一个是“伯格曼演艺年谱”,另一个是“好莱坞里的外国女影星”。不用说,这些都是我想再次见到她,而专门为自己制造的理由。 不知道为了什么,已经不再年轻的我,却对这位年纪相当于女儿的东方女演员,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好感,几乎可以说刻骨铭心。我暗暗倾慕的对象,突然给我来了电话,可想而知,我心中的激动,该有多么难以形容啊。此刻,我如同一个想见到恋人的少女——不,这种比喻,已经老掉牙,要换成时髦点的说法,就像一位崇拜汤姆·克魯斯的影迷,盼望着第二天,能见到偶像一样。我竞然为此,激动得一夜无眠。 <hr /> 注释: 第四节 第二天清晨的天气非常好,洛杉矶上空,有层层叠叠的洁白云朵。我独自站在这座海边饭店的露台上面,凭栏望去,西海岸,海天一色的美景尽收眼底,海风推卷着浓云,在天空中冉冉飞过;强烈的阳光,时而透过浮云的缝隙,洒落在远处的海面,时而被云层包裹得严严实实,目光所及之处,变得阴沉沉的。高处的气流十分强劲,圣莫尼卡街区的地面,也能感觉到晨风的吹拂。 一大早,在饭店里的餐厅用完早点,我起身走出了饭店的大门,我以前多次在这里住过,因此,对附近的街道并不陌生。饭店前这条路,是主要的商业街之一;两侧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许多商店;同时,这条路还是行人专用的步行街,因此少了车水马龙的喧嚣,竞与玲王奈的故乡——横滨的一角颇为相似,我记得她出生长大的那个小镇,名字叫做伊势佐木町。 那年,我到日本旅行时,曾在那座小镇上独自徘徊。当时,我还不认识我的朋友御手洗洁,到那里只是为了看一眼,玲王奈的故乡而已,后来我才知道,那里也是御手洗洁的家乡,那个小镇的一角,同样有他住过的小屋。御手洗洁和玲王奈,虽然身处遥远的西半球,却都同样生长于那座横滨的小镇。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半天,肚子也渐渐有点饿了,于是又回到饭店,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打发时间。我顺手拿起一份《洛杉矶时报》,看看有什么消息可以解闷。头版头条的消息,一下子映入了我的眼帘,那篇报道记述了爱荷华州的一位母亲,一次产下了七个婴儿:据报道,她生第一胎时,只产下一个女婴,而这次第二胎,却一下子生了七个孩子。这种事情极为罕见,我在瑣典、波兰和德国,都对其闻所未闻。我实在佩服这个母亲,肚子里竟装得下七个小家伙。不过,这件事虽然稀奇,若在以往,还上不了报纸的头条。由此可见,现在的美国是多么的和平。 饭店里的巨大时钟,已经指向了一点,我急忙站起身来,穿过大厅,进了洗手间。我梳了梳头发,在脖子上洒了几滴淡香水,出了饭店大门。户外还和早上一样,时而阳光灿烂,时而浓云密布,不断地变化着。门口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门童,身后摆着两把白色的塑料椅子,我坐在椅子上,继续等起来。离我和玲王奈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但考虑到交通情况等因素,她提早来到,也并非不可能。她是个名人,我担心让她在外面等我,会引起群众的围观。 我坐的位置,正好在一丛绿叶植物的阴影里,我一边紧张地盼望着她的出现,一边沐浴着穿过海滩、扑面而来的海风,眼前盆景的叶子,也随着风而摇摆着。我心中暗想,十年后再次见到她,玲王奈的变化,到底会有多大?见到我时,她又会有何表现?会和我说些什么话? 以往只在银幕上,见过的各种各样的表情,数十分钟后,就会展现在我一个人的面前。即使我已经和她约定了时间,心里却还是半信半疑。我似乎觉得,久违的幸福感,正向我一步一步地走来,长时间的等待,并没有丝毫空虚和无聊。即使一动不动地让我等上一星期,我也毫无怨言。 既没有盛大的鼓乐齐奏,也没有主持人鼓动性的介绍,但我的眼前,突然亮了起来,因为,从对面墙根下的转弯处,呼啸着驶来了一辆银灰色的保时捷轿车。由于车篷敞开着,我能清楚地看见,一位戴着墨镜、秀发齐肩的美女,驾着车往这边驶来。银灰色跑车慢慢地降低了速度,轻盈地划了个弧形,停在我的眼前。驾车的女子向我转过脸来,我看清了她白晳的肌肤,和墨镜下面的美丽脸庞。她微笑着,对我举起了手,似乎正犹豫着,是不是打开车门跳下来。 我跳起身来,向她走去,身边的门童和周围的行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这位女郎,和那辆银灰色的赛车。女郎正要伸手去开助手席位置的车门时,我一个箭步走近车前,打开了车门。 我坐进了助手席,一位身穿白色短上衣的美丽女郎,正满面笑容地看着我,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是真的。 “海因里希先生,你好,好久不见了。能再一次地见到你,我,简直太高兴了。”她用优雅的声音问候了我,语气是如此的从容和沉稳,全然没有在罗马那家饭店里,第一次见面时的局促和忐忑。她缓缓地伸出右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我原以为见面的礼节,也就这么多了,没想到,她笑容满面的脸,却猛地贴近了我,在我脸颊上留下了一个香吻。我还没有从这突如其来的幸福中回过神,她已经猛地一踏油门,汽车飞也似的冲了出去。当在场的所有的人,都把视线对准了我时,我们已经沿着门前那条马路,飞驰而去。 玲王奈的长发剪短了,只咯微盖住了双肩。加利福尼亚的暖风迎面扑来,全然没有波罗的海,那般干燥和寒冷。我最怕她问我,昨天晚上休息得怎么样,因为我不能告诉她,我激动得未曾合眼。 然而,玲王奈小姐并没有这么问。我想,但凡超级明星,大体上都会有应对影迷的方法,她大概早已知悉,每位次日与她见面的男士,大体上都不得安眠,所以,这种明显会让人难以答复的问题,她绝不会问出口。这位缪斯女神般的女郎,主动用轻松的语气,对我介绍着路过的街景,还屡屡谈到自己正在拍摄的影片。我暗暗觉察到,她并没有把我作为心仪于她的、熟悉的朋友,而仅仅是一位媒体人士和作家,因此,时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不禁暗暗地感到失落。 不,也许实际并非如此,这一切,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我找借口说自己是个作家,是为了以后被拒绝的时候,能有一个台阶下,但那时的我,完全就像一个傻子,头脑里一片空白,只会陶醉在幸福里,呆呆地盯着玲王奈看不够。 我简直不敢相信,松崎玲王奈就像是换了个人,在罗马和我见过面的,仿佛不是这个人似的。我若不是她最热心的崇拜者,不是看过她的所有的电影、收集过她所有的照片,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她和罗马遇见的模特,联想到一起的。 要是让我具体说出变化在哪里,也很不容易,但我首先感受到的,是她待人接物的风度。她变得像贵妇一般优雅,没有了年轻少女的急躁和轻浮。她的说话声音,虽然压过了风声和引擎声,但绝不会显出丝毫的浅薄和得意。她超凡脱俗的气质,就像香水的雾气般,在车中弥漫着。 她乌黑的直发,是我们白种人所钟情的、东方女性的标准发型,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化着淡妆,口红抹得很浅。她虽然专心致志地开着车,但也不时回头看你一眼。从她嘴唇边荡漾出的丝丝笑容,即使是刻意装出来的,也总会让你感觉到,隐藏不住的妩媚和自信。 “御手洗洁先生近来好吗?” 看来重逢后,该说的客套话告一段落,她想要谈些认真的事了,车速慢了下来,引擎声也逐渐低了下去,能更清楚地听到,彼此说的话。她不直呼御手洗洁的名字,而称他为先生,倒让我一时把握不准,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好着呢。”我告诉她,“除了在研究室工作以外,他还一有空,就到处乱跑,走到哪里都会逗得人们很开心,因此大受欢迎。” 玲王奈以淡淡的微笑,来回应我的话。她接着问我:“他和周围的人,处得都好吗?” “他比我更像是瑞典人,就像在斯德哥尔摩,住过一百年似的。” “哦,是吗?这可太好了!……” 玲王奈转身对我笑了笑,但我看得出,她的话语背后隐隐流露出些许无奈和寂寞。 “海因里希,你们俩一定很亲近吧?” “哦,那当然了,我们俩亲近极了。只要他放下了手头的工作,我们便一直待在一起,亲近得如同父子,不,如同兄弟。周末我们一起兜风,坐游艇在波罗的海上游弋,连到奥斯陆大学去,也结伴一起同行。从前,我还没有和前妻分手时,我们也不曾这样,终日待在一起过,所以直到现在,我甚至连她抹过什么香水,也说不清楚。可是我和御手洗洁先生却不同,我们俩之间,似乎没有什么秘密。他喜欢的画,喜欢的书,喜欢的酒,喜欢的菜,喜欢的小店,他拥有的兴趣……什么事我都清楚。哦,当然了,我唯独不清楚,他心中的女人是谁,如果这么说,你会爱听的话……” 遗憾的是,玲王奈对此,竞然显得无动于衷,只是对我微笑了一下而已:“得了吧,这些事,一会儿你要一件一件,好好地告诉我。” “当然没问题。不过,照他自己说的,他的兴趣和喜好,从待在日本时起,就一点儿也没有变。” “我在你的报道中,见到御手洗洁的名字,非常惊讶。” “哦,你是先发现他的名字,还是我的?” “啊……我不记得了。” “《瑞典百态》这本杂志,洛杉矶也能看到吗?” “比佛利山庄的国会图书馆里有,我常去那里。” “你对大脑研究,居然感兴趣?……这很难得哟。” “你难道真没有看出来?我最大的兴趣,莫过于心理学和大脑研究方面的课题了。” “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我惊讶地笑着说。 “不是,完全是真的,这些一会儿我们慢慢聊吧。” “这些话题,我倒可以陪你聊上几天,不管怎么说,我写过相关的报道,从中还是学了不少知识。当然了,那仅是御手洗洁懂得的皮毛面已。” 从玛丽大街,我们先向右拐,很快又向左转回来,停在一座外观装饰成红色的砖房前。门童听见车声,飞奔过来帮我们停车。玲王奈没有熄火,只是熟练地挂到空挡上,拉上了手刹。 门童显然认识玲王奈,髙兴得满脸堆笑。也许他早就见惯了这位明星,并没有露出手足无措的样子。他替她打开了车门,手扶住门,恭敬地立着。玲王奈缓缓下了车,反身又从后座上,拿出一个装茶叶的大纸袋。我跟在她后面下车,这时才注意到,玲王奈穿的是一条很短的白色短裤。白短裤配白上衣,从上到下,白得耀眼。 我们一起向餐厅里走去,身后传来一阵往停车场疾驶而去的汽车声。 在我看来,玲王奈光临的架势,比起女王也毫不逊色,所到之处,人们都停住了脚步,满面春风地站立在一旁,用最高的礼节,等待着她的经过。我们离餐厅的大门,还有二十英尺远,两排端着银盆的侍者就打开大门,恭立在门后,像见到心目中的偶像似的,眼里充满着抑制不住的好奇。玲王奈只要轻轻地拍拍谁的背,人群里就会爆发出热烈而兴奋的惊呼声。 餐厅不算大,但窗明几净,让人感觉很舒服。墙上挂着阿诺德·施瓦辛格的大幅剧照,和年代久远的螺旋桨式飞机的彩色图片。也许是午餐时间刚过,店内已经没有其他客人,好像所有的人,都在为我们两人服务一样。说不定,店里真是这么安排的。 身穿白色西装的餐厅经理,亲自把我们领到最靠里的窗前座位上,透过窗玻璃,我能看到外面一块写着“尼尔森路”的路标。 “今天早报上登着一条新闻,爱荷华州一位妇女,一胎竟然生了七个孩子!……”坐下来后我对她说。 “是啊,我也读到了这个新闻。这位母亲真了不起,也算得上是大明星了。今天我们摄制组的所有人,私下都在议论这件事。这与我目前拍摄的剧情有关,我也很感兴趣。”玲王奈回答我,“目前洛杉机,正在上演基努·里维斯的影片《生死时速》呢。” 玲王奈说着,摘下了墨镜,轻轻摆放在桌子上。她侧身脱掉了上衣,里面露出一件无袖的白色短褂。不仅仅是胳膊,连肩膀的大部分,也都露在外面,这身穿着非常大胆和暴露,但我毫不以为奇。 店里十分暖和,确实不需要穿外衣。她的短褂非常性感,里面深色的胸衣若隐若现。这对我而言是一种幸运,我仿佛是个端坐在特等席上的观众,近距离地欣赏着她的演出。 “你爱穿白颜色衣服吧。”我问她说。 “这么打扮,你看我像席琳吧?” “席琳是谁?” “席琳·迪翁啊,我很喜欢她。” 她正要坐下,突然又停住了,我们听见有人踏着重重的步子,向我们走来。 “海因里希,我想介绍你认识一下,他就是这里的老板。” 玲王奈向我的身后挥了挥手。我转身一看,一位身材壮硕的男子,像一座小山似的,立在我的面前。 “噢,欢迎你到我们的餐厅来!……怎么样,今天这里的刀鱼和安康鱼,味道挺不错的,你们不来一份儿尝尝?” 男人浑厚的英语中,夹杂着明显的德国口音。 啊,竞然真是他,大明星阿诺德·施瓦辛格,正满面笑容地对着我说话!……我惊讶万分,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哦,我的上帝,我今天太走运了!……”我不禁大声地喊叫起来,竟忘了伸手和他握一握,“这真是永生难忘的一刻,玲王奈,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您就是我仰慕已久的施瓦辛格先生?……能见到您,简直太荣幸了。您的电影我全都看过,尤其是那部《幼儿园特警》,我简直太喜欢了,光录像带都看过好几遍,不用说,那两部《终结者》也棒极了!” “谢谢你的夸奖。” “他从瑞典来,是个作家,咱们可得提防着点儿。” “那好办,咱们一起给他爆点儿料吧,下周我可要和玲王奈结婚了。”施瓦辛格开玩笑地说。 “是吗,这可是头号大新闻!”我竖起一根手指。 玲王奈把刚才带来的纸袋子,递给了施瓦辛格,说:“那就收好你的结婚证书吧!” “OK!……那太谢谢了。请慢用。”大块头明星说着,接过纸袋,便转身离去了。 玲王奈慢慢地坐回椅子上,我也坐下了。我呆呆地望着她,真不知道她还能变出什么戏法来,想想也好笑,那位御手洗洁先生,不也一样让人惊讶吗?难道这是那座远东小镇出身的人,共同的性格吗? 眼前玲王奈的笑容,还是那样的熟悉,和十年前相比,仿佛一点儿都没变。这副笑容,我在影院和寓所的录像机前,不知见到过多少遍,已经牢牢地印在了心中。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只是变得更成熟,更从容,不但有艳丽夺目的外表,也有聪明伶俐的头脑。也许是东方人特有的优势,玲王奈依然显得那么年轻,仿佛还是个青春美少女一般。 “你还是那么美!”我由衷地对她赞美道,“也许你这句话,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但我还是得这么说,你太美了,说起来不怕你见笑,我曾经不知幻想过多少回,和你对面而坐的情景,真没想到,这竞成了现实。” “我们现在不就面对面坐着吗?……其实真这么坐着,你倒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了,也许会说‘嗨,不也就是这么回事吗?’” 我吃了一惊,忙起身反驳:“为什么?……难道你真以为我会这么说?” “电影演员不过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你没听人这么说过吗?……那些人,都是胶片上的幻影,要没有音乐和灯光,他们便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道具。” “不,你不是这样。你比我想象中的更美丽,能和你重逢,我实在很高兴。” “你说的是真的?……我听了真髙兴。最近,我正在酝酸剧本中角色的情绪,从前天起,我情绪一直很低落,优郁而沉闷,因为要扮演的角色,在剧中很不幸。所以,万一我影响了你的心情,也请多谅解。” “要拍的就是《最后的出口》那部片子吧?” “影片的名字也许还要改,因为剧情带点文艺色彩。” “能简单地告诉我主要情节吗?” “吃饭时,最好别提它,真想知道的话,吃过饭再告诉你。” “不会是和报纸上刊登的,一胎生了七个婴儿的故事有关吧?” “暂时无可奉告。”她笑着婉言拒绝了我。 “平时你的心情,也容易受剧中人物所左右吧?” “我……说得对。因此我常显得郁郁寡欢。” “对不起,这么忙的时候,还约你出来见面。”我突然感到很羞惭。 “不,没有这回事。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海因里希,你也没有怎么变,看起来,比在罗马时更年轻了。”玲王奈努力做出爽朗的表情,对我说道。 “头发总算还留下了一点儿,还能再坚持个五、六年吧。这期间,我还希望能娶到个妻子呢。不过,你说的若不是客套话,我变年轻,完全是沾了御手洗洁的光了。” “哦,我问你,那部《幼儿园特警》,你是和御手洗洁一起看的吗?” “不,没和他一起看,他对看录像根本不感兴趣,玲王奈,他看你演过的电影吗?” 玲王奈耸了耸肩,把手伸向菜谱,哼了一声:“这我哪儿知道啊?刀鱼和安康鱼,你来哪一种?……” “刀鱼是什么鱼?……这种鱼欧洲没有。” “那你正好尝尝吧,我觉得味道不错呢,我来一份安康鱼吧。” 侍者走近我们,轻声问我们喝点什么。我要了杯荷兰的喜力啤酒,玲王奈点了杯冰茶。十分钟后,我们用啤酒和茶,为这次再会碰了杯,玲王奈告诉我,工作之前,她坚持不喝酒,对此我稍感美中不足。不过听她这么说,是不是明天晚餐时,她打算和我喝几杯? 我盯着玲王奈,怎么都看不够。虽说她近日郁郁寡欢,但无论什么姿态的美女,总是魅力无穷的;况且,她为了不影响我的情绪,还尽力做出高兴的样子。为此我特别感谢她。 与她共进午餐,是一种难得的经历,玲王奈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来和我讨论。她对于大脑研究的了解程度,说实话,甚至连我都佩服不已。尤其是她所熟悉的心理学领域,我所掌握的知识,都无法和她相比。照这样看来,让她代替我,去采访御手洗洁,应该完全没有问题。 她特别热衷于打听我,和御手洗洁之间的关系,提出的问题,有些甚至让我难以启齿。我想,以前我采访那些娱乐界人物和模特时,大概也是如此,经常提出不少令对方难堪的问题。因此,对玲王奈所问的怪问题,我也只能报以苦笑,仿佛真的和御手洗洁,有什么说不清楚的关系,正在被这名女记者穷追猛打,十分狼狈。 最后,我只好丢下餐刀和叉子,双手一摊,做出最坦率的答复:“玲王奈,不管你怎么追问,我只能拍着胸脯向你保证,我和御手洗洁两人的关系,的确是清白的。” 玲王奈听了以后笑了,但目光中总还透出些不信任的神色。 “你们整夜乘游艇出海去,真的是各睡各的床吗?” 我听了只能笑出声来。 “难道别人也老是这么问你的?” “因为从你的话里,我觉得你好像爱上了御手洗洁先生似的。” “你还真能捏造出这种,让我说不清楚的事情。这种毫无根据的逼供,我自打四岁时,接受盖世太保的审问以来,还没经历过呢。” 玲王奈也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靠在椅背上。 “那你告诉我,波罗的海是什么样子吧。和这儿的海有什么不同?” “哦,那可大不一样。这里的海水,充满了太阳的气息和木头的气味,深深地渗进海风里。而波罗的海却相反,那里让人感觉潮湿、阴冷,而且,还必定带着些岩石的气息。” 玲王奈静静地听着,不时地点一点头,像是在想象着我所形容的波罗的海风情。看到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回想。 对,的确如此,这里的海,能闻出木头和沙子的气味,而北欧的大海却不同,它永远那么冰冷,波涛撞击着岸边深褐色的岩石,海水中泛起咸涩的海潮气息,千百年以来,一成不变。 “北欧很冷吧?……”玲王奈开口问道。 “是啊。那儿的一切,都像是石块垒成的一样冰冷,而人就像石块之间的那些木头,能存在一时,但无法长久,很快就腐朽了、倒塌了,剩下的,就只有石块。我曾经在柏林,误入过一条大街背后的小巷子,那是一条杂草丛生的石板路,脚下的石板已经磨平了,但上头,还能看到两道清晰的车辙。我当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这种路,平时很少有人走过,我问一位路过的、家住附近的老人,万万没想到他这样告诉我:这还是当年古罗马大军的马,拉着战车走过时,轧出来的车辙呢。这就是古老的欧洲啊!” “这正是他们播撤下的火种啊!” “火种?……” “是的,这些火种已经深深地渗进那片土地上了,经历数千年后,由白人基督徒们,点燃了灿烂的文明之火。这些文明,被完全地保留、吸收了下来,这就是现在的欧洲。我认为:这种状态十分危险,它过于追求所谓的纯粹,因此才会派生出各种各样狂热的排外思潮,排除异教徒,排除不同的人种,而且,自己本身也变得越来越疯狂……” “你说的是真的?” “我从前曾经在维也纳住过一个冬天,就那么短的时间里,我已经变得有些不正常了。” “你也能够……” 我正要往下问,玲王奈笑着打断我的话:“对,我变了……当然,我本来就不正常。但我总担心御手洗洁,会有什么事,害怕他被这样的氛围影响着。我知道那个人,平时就比我更不正常。” 她平静地说着,语气中丝毫听不出有开玩笑的意思。 <hr /> 注释: 第五节 这顿饭,我吃得很高兴,饭后,我们又一起喝了一会儿茶,我顺便又吃了几块小甜点,但玲王奈告诉我说:在工作之前,她要限食,所以那些小甜品,她竟然一块儿也没吃。 玲王奈轻声问我:明天晚餐,想吃点什么,我告诉她,上次到横滨去时,感觉日本料理很可口。玲王奈一听,马上答应下来,提议明天一起去吃寿司。 饭费是玲王奈结的账。尽管我推让了半天,但她始终不答应。她的理由是:“从欧洲来的机票,已经让你出了,怎么能再让你请客?……” 最后,我只得把信用卡收了起来。 餐厅的背后是海滩,玲王奈提议说:“离回去工作,还有点时间,不如到海边走一走。”我自然赞同她的意见。 从这儿走不了几步,就是海滩,因此,我们把车放在停车场,穿过尼尔森大街,沿着人行道,向海边走去。这一带沿着海岸,盖了不少海滨住宅,既有传统木结构的房子,也有建筑杂志上最常见到的,用水泥和玻璃砌成的时尚公寓。从这些座楼房的间隙中,隐约可以见到波涛翻滾的大海。 我们踏进圣莫尼卡的沙滩时,深秋的太阳已绘西斜下去了,夕阳像一团黄色的火球,给海面染上了一层美丽的颜色。眼前的天空中,遮蔽着厚厚的云层,从云缝间洒落无数细细的光柱,仿佛把云朵一条条切割开来。风轻轻地掠过海面,掀起细细的浪花,闪动着粼粼的反光。在阳光的搅动下,海水看上去显得那么浓稠,仿佛马上要凝固成了,一面闪闪发亮的镜子。看到加利福尼亚海滩的这片景色,我心中又暗暗对比起家乡波罗的海的不同来。 在海滩上漫步,自然要比平时走路慢得多。我们跨过海边杂乱破旧的木围栏,走过夏季为游泳者的安全,而设置的瞭望楼,一路无语。周围的人,渐渐稀少了,越靠近海,风也变得越大,吹得沙滩上一层细沙,悄悄地向我们身后滚过去,一边翻滚着,一边发出悦耳的沙沙声,轻轻擦过我的脚踝。 当我走进海水的时候,猛一抬头,看见昨晚我散步时,路过的圣莫尼卡码头,隔着海湾,出现在我右边。夕阳中高高的过山车,像个金色的光环,不禁让我想起了母亲曾经佩戴过的金项链。我呆呆地望了它好久,心中浮想联翩,竞一刻也舍不得转开眼睛,我心想,这一定是上帝在召唤我,让我见到这美丽的光环后,想起了小时候慈母的深情。在没来到这儿之前,我在北欧那片土地上,遥想玲王奈,也觉得:她就像这轮金色的光环一样吸引人。 我把目光收回到玲王奈身上来,这才发现,和她一起默默地走了这么久,心情反而越发沉重。我努力地,想寻找一个能够活跃点气氛的话题,于是就问道:“你不是说过,一会再告诉我,《最后的出口》这部影片的主要情节吗?” 我并没有经过太周到的思考,就向她提出了这个问题。可是刚说出口后,又觉得不合适,马上后悔了起来。 我想到玲王奈一直都在回避这个话题,所以,就抬头看了看她。还好,玲王奈只是微微地笑了笑,说,“故事情节很悲惨,凶手把被害人剁成几大块,可是拍这些场面时,灯光还打得特别亮。” 因为风大,玲王奈得提高噪门说话,我也要集中注意力才能听清楚。耳边持续响着风的呜咽,这尖锐的声音,使我的心情突然激动了起来,以致失去了平时的冷静。 “剧情真复杂,我也是头一次拍这种场面,太惨不忍睹了,还要当着摄制组那些人的面,我都觉得特别不好意思。” 我还没完全听懂她的意思,只好静静地等着她接着说。 “在剧中,我演的角色怀孕了以后,又无法堕始,只好偷偷叫了一个没有行医资格的医生,到家里来,躺在厨房的灶台间,接受堕胎手术。剧中我的形象太难看了,裙子要撩起来这么高,还要在腹部塞几条毛巾。” “喂,这种角色你也……”我大吃一惊,脱口而出,至今她扮演过的,大都是积极健康的形象,我简直无法想象,她能出演这类角色。 “那么……镜头能拍到哪个部位?” 玲王奈笑了:“放心吧,只拍到腿部和臀部。反正拍到哪儿,我自己也看不到,就这么劈开腿,好几个小时,就连羞耻之心都麻木了。” 我实在担心,这部电影,会被拍成不堪入目的三级片。看来,玲王奈显然什么都不顾了,她难道连自己身体的价值,都没完全认识到吗? “这么拍行吗?我是说……” 由于我的表情过于认真,玲王奈这才收起了笑容,但还是露出淘气的样子,盯了我的眼睛好一会儿,然后闪开视线,大声地笑了起来:“别担心,我还穿着两条内裤呢。我哪能不注意这些呢?” 她的解释,实在让我有点哭笑不得。 “手术动完后大夫走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时我开始大出血,厨房的地板上淌了一片红,我因为失血过多,昏了过去……唉,别说了,太惨了,我一想到这些情节,就心情郁闷。不过拍电影用的血,只是看起来像,完全没有血腥味,和真的血比起来要好多了。” 玲王奈的表情,因为痛苦而扭曲了,右手不自主地按在腹部,好像肚子真开始隐隐作痛似的,看得我也有点不知所措。 越靠近海边,浪涛扑打沙滩的声响,和波浪的撞击声也越大。这时,我突然记起:有一回,在波罗的海边的一家游艇俱乐部的酒吧间里,和御手洗洁两人,开怀痛饮的场面。那天,也是这个时刻,夕阳西下的大海中,传来阵阵波涛拍岸的撞击声。 其实,那次小酌刚过去不久,顶多是一个月前的事情。眼下,十一月的加利福尼亚海滩,还这么暖和,而斯德哥尔摩从十月起,就进入了冰封的冬天。我们喝酒时,酒吧里的壁炉已经烧得暖烘烘的,御手洗洁穿着一件,不知道是从哪一家小店里,掏噔来的双层外套。 “御手洗洁先生向你提过吗?说他怀念日本?”玲王奈的髙声,压过了风的呼叫,也打断了我的思绪。 这个问题不知是不是巧合,竟然和那天,我们俩喝酒时的话题,如此的一致。御手洗洁平时,总是爽朗地说些俏皮话,从没见过他流露出优心忡忡的样子,我只遇见过那一回,在那个已经很冷的夜里,他不知怎么向我提起了故乡,提起了还在那里的友人。 “他对你说过什么没有?……关于日本?”玲王奈接着追问道,她的声音响亮而明快,一扫之前的沉闷。 我脑子里虽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但听到玲王奈的声音如此爽朗,便打消了自己的疑虑,开始考虑,这些话该怎样开口对她说。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我前所未有的失误。 “我只听他说过这一回,那是在一家叫作‘拉尔森’的、历史悠久的著名游艇俱乐部酒吧里。上个月,我们俩在那里一起喝过酒。这家酒吧我们经常去,那里的气氛很适合我们,算得上是斯德哥尔摩里,我最爱去的酒吧了。我和御手洗洁都是那里的常客,甚至感觉泡在那里,比待在自己家里还舒服点。” 玲王奈面露笑容,专心地听着。 “那天夜里,一杯酒下肚后,我的心情不错,就问了洁一个问题。但这个问题傻得可以,后来我一直为此后悔。我是这么问的:御手洗先生,你喜欢人这种生物吗?他说,嗯,当然喜欢。听起来显然没把这个问题当做一回事。他又说,喜欢大脑的神经传导回路,所以对大脑的所有者,人类本身,当然也喜欢了。这也是他一贯的思路和逻辑。接下来他说,就像喜欢狗和啤酒一样,我也也喜欢你,还有大海、斯德哥尔摩的街巷和游艇,都是一样喜欢。 “我告诉他,我问的不是这个,那时我想起了幼年时的艰辛,刚懂事时父亲就遇害了,为此我吃了许多苦。但是在欧洲,像我一样不幸的,有整整一代人,都是因为战争,而失去了父母、亲人和好友,小时候,母亲为了养活我和妹妹,不知吃了多少苦,况且,她还是贵族出身,比常人遭受的磨难更甚,连起码的自尊都无法保持。 “可是在那段艰苦的时间里,我对母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自然,通常意义上的爱和感激,这些都是有的,你能理解吧。在我的心目中,母亲就像是透明的,我真正意识到母亲的存在,是在发现她精神已经不正常以后。 “我刚开始读高中那年,母亲发病了,被送进了疯人院。我只能一边在慕尼黑一家牛奶店做工,一边读书,还要天天去看望母亲。她早早就会到会客室等我,坐在那里,编织些衣物,或者在纸上,画些怪物似的动物。我看到她时,才真正从心里意识到,爱——这种感情的本质是什么。 “母亲编织的东西,没什么价值,也没有什么用处,只不过是反复机械性的劳作成果,就像一大片蜘蛛网似的。她喜欢把自己织的东西给我看,笑着盼望我能夸奖她几句。 “我只能拼命想着夸奖的话语,想让母亲听了髙兴。我还是个孩子,还想不出那么多夸奖的话,所以,我心里特别难过,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深刻伤害。从那时起,我才明白,母亲对我们的爱有多深,这种感情,却只能用相反的方式,让我痛苦地体会到。我正是从那一刻,才开始知道:什么是爱和悲伤,什么是心里的伤痕。 “这些事情,我虽然没有专门和我妹妹好好谈过,但我想,她的心情,应该和我一样吧。 “对于我来说,接下来结的那次婚,也很欠考虑,给自己平添了不少烦恼。我的前妻心里也曾留有阴影,平日里要靠酒精的麻醉,才能艰难地活下去。往往右手刚接过干模特挣来的钱,左手就把它送进酒馆买醉。我当时还尽量不让母亲知道,我前妻的这种坏习气,母亲要看到了,会更加生气。她狠狠地骂过我前妻,几乎是连哭带喊,但是就算那么做,对于改变她的习气,于事无补。” 我住了口,自然地笑出声来,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尽量不去看玲王奈有何反应,只凭感觉知道,她还在静静地听我说,这些陈年的痛苦回忆,就像是地层下堆积的髙压瓦斯,深深地郁积在我的心里。今天无意中提及过去,就像拔掉心中的栓塞,压在心里的话不断喷出来,想压都压不下去。 “我对御手洗洁先生说,我想问的,不是你回答的;我的意思是,想问问你,心里喜欢过谁没有?你是否感觉过,与另一个人心灵相通,完全能体察到对方的痛苦,并把它当做自己的事,真正在情感上融为一体,共同体会对方的悲哀和痛苦,并以此确定两人的关系。你究竟有过这种经验没有?…… “听了我的话,御手洗洁考虑了好久,看来,这些话多少也触动了他。他一改平日里玩世不恭的口吻,半天才开口。他告诉我,确实有过一次,但那几乎已经过去了二十年。那时,他刚从美国回到日本,正是学着思考人生的年纪。当时,他住在横滨一个小镇偏僻的旧房子里,每天光在屋里读读书,此外什么事也没做。这时他认识了一位日本人,年纪也很轻,看来曾受过很重的伤害,连自己是谁都已经记不清楚了,不知怎样才能活下去,而且,他正为女人问题,而万分苦恼着。总之,御手洗洁觉得,已经没有人,能比这个年轻人的处境更惨了,他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了,是根稻草都想一把抓住。这个人走进了御手洗洁的屋子,就像已经踏在悬崖边的人,向他求救。 “御手洗洁刚见到他,就感到十分痛心。因为这位年轻人一无所有,既没有谋生的能力,也不知道未来要怎么办,而且正在沦为一桩阴谋的牺牲品。要是没人管他,他很快就会丢掉性命,唯有御手洗洁,能够想办法挽救他,他的生死,就这样落在了御手洗洁一人肩上。御手洗洁告诉我,在这个时候,他突然产生了强烈的使命感,似乎领悟到了不可抗拒的天意…… “御手洗洁对我说,他被年轻人那哀怨无助的眼神,深深地打动了。他向御手洗洁微笑,推开房门,坐在沙发上,伸手接过递过来的茶杯。做着这些动作时,他总要小心翼翼地,看着御手洗洁的眼睛,似乎干什么都要取得他的同意。年轻人就像一个无助的婴儿或者盲人,用手摸索着,寻找未来的人生,必须得有人在身边帮助,他才能够活下去。 “御手洗洁清楚地告诉我,那位年轻人,长着一张白净的脸庞,总是穿着一件白衬衣,单薄的身子在他面前晃动着,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用哀求似的眼神,看看他的脸,这种眼神,让他无法装作视而不见,就像一记重拳,重重地击打在他的胸前,心痛和怜悯难以抑制。这种感觉,他以前从未有过,所以,他当时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帮助这个人,拼尽全力,也要让他渡过难关。那一刻,他仿佛感悟到了什么。 “细细想起来,正是在那时,他心里产生了这个念头:人不能光是为自己活着,许多时候,必须站出来为别人做点什么,给他们指路,给他们智慧……‘我生来就担负着这种使命,海因里希,你看这可以回答你那个问题吧?’御手洗洁就是这样对我说的……玲王奈!……”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看了她一眼。玲王奈已经痛苦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俏脸蛋。我担心极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玲王奈!……混蛋!……真对不起,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伤了你的心?” “不,没关系,我不要紧。”她回答道,双手慢慢松开了,可是我听得出,她在撒谎,因为她的声音里,带着哽咽的鼻音,肩膀也在微微颤抖。她打开了提包,从里面拿出一块手绢。 “我正在酝酿剧中人物的感情,看起来很好笑吧?”说着,玲王奈哈哈地笑出声来。她把手绢按在鼻子上,使劲擦了擦。可是从我站着的位置上,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睫毛上沾着的泪水。 “不过……这种心情,来得倒也很及时,今晚拍片时,反正会有哭戏,但是哭得多了,又怕开拍时,流不出多少眼泪来,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呢。真的没有什么……你放心。” 她说着,眼角在微微地抖动着。 看得出,玲王奈虽然佯装欢笑,但心里的失落和痛苦,一点儿也没有减轻。此刻她的鼻尖红红的,悲伤之情难以抑制,于是,她就用手绢捂住了脸。 “真的没什么,你别担心,这种情况,在我身上经常发生。你能不能说点什么高兴的事情,让我听听?哦,御手洗洁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哈哈,这太雜了,不,正因为是他,所以才会这样子说啊!……” 玲王奈咬紧牙关,哭出了声音,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双手猛地捂住了脸,手提包也掉落在沙滩上。接着,她双腿瘫软着,慢慢跪在了沙子上。 我惊呆了,顿时惊呆了,伸手想拉住她,但又不敢碰她的手,就这么呆呆地站着,做什么也不是,只能愣愣地看着,这位著名的女演员,在听过我说的话后,失声痛哭着。 过了大约五分钟,玲王奈才慢慢地伸出手,检起了自己的提包。我见她想站起来,急忙把手伸了过去。她拉住我的手臂,缓缓立起身来。我看见她低垂着的脸上,尤其是嘴唇,竟然难过得扭曲了。 玲王奈直起身来,用手绢掩住鼻子和嘴,拾头向海天相接的地方望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什么话也没有说。 看见年轻女子,在自己身边哭得这么伤心,对我来说,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一次痛哭的人,不是前妻,而是我妹妹。所以这时,我对这位有名的女演员,不禁产生了一种面对妹妹、或者看到女儿般的感觉。虽然,我对刚才说的话后悔不迭,但这种心情,多少带给我一些安慰。 “玲王奈,你……”我吞吞吐吐地开口。虽然对女人的心理缺乏了解,但大体上,我已经知道她伤心的理由,只是我无法把它说出口,无论如何,我不想给她的心上,再添上几道伤口。 “海因里希,你嫉妒过一个女人吗?”突然,玲王奈转脸对我说。 “嗯?……”我听不懂她的意思。 “就是说,有没有哪位女人,夺走了你心中所爱的那个女人。” “噢……”我总算明白了。但不幸的是,这种奇特的经历,我确实没有过。 “没……没有!……”我一边这样回答,一边注意观察她的反应。但玲王奈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我总算有机会,把刚才说了一半的话,接着说完了,“你真的那么爱御手洗洁吗?” 听到我的话,玲王奈落寞地微微一笑,只回答了我一句话:“我讨厌自己的性格,一件事在心里老放不下。”说着,她拿开手绢,轻轻地转了转头,在她脸上,因为绝望而产生的虚脱感,分外分明。 我们俩就这么默然地伫立着,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好。 十分钟,又十分钟过去了。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着,那件看起来那么遥远的、而光芒熠熠的东西,它并不属于我。这就是我说错了话的报应。在拉尔森俱乐部,和御手洗洁对饮的那天夜晚,不知为什么,我不满足于仅仅和他讨论什么神经回路、狗还有游艇,而想要再深究那些复杂的问题,结果,这些多余的话,却让我失去了松崎玲王奈。 我看了看四周,多亏时间已经很晚了,这儿的沙滩又远离码头,很少有人走到这儿来。我们呆立着的时候,夕阳已经悄无声息地落下了,周围也慢慢地变得黑暗,风开始冷起来。洛杉矶的十一月,天已经黑得很早了。 “往回走吧,晚上我还有事情要做。”玲王奈轻声说着。 我抬头一看,她正看着腕上那块小巧精致的手表。这句话是我最怕听到的。 “玲王奈,我真不知该怎么说。” “你别介意,我送你回去吧。” 她的话,听起来那么落寞,我觉得要是自已是个绅士,就绝不能同意,让她那么做。 “不,玲王奈,我还想在海滨再散散步。这里回饭店还有电车可坐,你先走吧,反正离饭店也不远。” “好吧!……”她说,“那我就先回去了?” “当然没问题了。”我尽力装出高兴的语气,“谢谢你的款待,碰见施瓦辛格先生,请代我向他老先生问个好。” “抱歉,我先回去了。” 玲王奈说完,往后倒退着走了两、三步,然后,突然停了下来,慢慢转向我。 “海因里希,那么明天的晚餐……” “对不起,玲王奈。”我赶紧打断了她的话,“明天一早,我有要紧事,要赶往马萨诸塞州,只有今天有时间,原来不好意思对你说。”我只能这么说。 玲王奈仍然站立着,没有动:“海因里希,我不是那个意思……”玲王奈说道。 我连忙伸手,到上衣里面的口袋里:“这儿有我的名片,上边有我的电话跟住址,你什么时候心情好了,就请再给我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吧。不着急,什么时候都行,明年,后年……什么时候都可以,等你心情恢复了的时候。” 松崎玲王奈点了点头,没有说再见,我把名片递到她手里时,她突然扑向我,身体紧紧地贴着我的胸膛,双手颤抖着,轻轻搭在我的背上。一阵淡香袭来,我知道,那是她的气味,是从她的身上,和她的悲伤中,散发出来的。 我们相拥了好久,玲王奈松开我的身体,紧紧抓住我两只手。 她的身子一直在微微抖动着,我也难过得几乎忍不住落泪。她慢慢凑近我的脸,在我脸颊上吻了吻。她的泪水挂在了我的脸上。 “真对不起!”她对我低声说道。 “别这么说,是我对不起你。”我告诉她,“开车的时候,一定要多加小心,好好干你的事业吧。” “再见!……”她无力地回答,接着,慢慢地转过身,踏着沙子,向那家餐厅的停车场,独自走去。 我站立在沙滩上,等着她转身,微笑着向我招手,但玲王奈一直没有回头。周围已经很暗了,至少在我目光所及的范围里,她始终没有转身,向我挥手告别。那白色的身影,随着圣莫尼卡码头的潮水声,渐渐消失在黄昏的黑暗里。 我站着张望了好久,才转身向前走去。我就这样在沙滩上漫步着,朝着刚才在夕阳中、发亮的过山车的方向,慢慢地大踏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