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衣传说的记忆》 第一章 <er top">01 很少有人知道,吉敷竹史常常在工作告一段落之后,独自徘徊在银座后街,进出那里多如繁星的画廊,尽情欣赏着小画家们的画。 他本来没有这个兴趣,恰巧在之前的事件里,认识了日本画家大浦日出人,之后就染上了参观银座画廊的癖好了。 出于那么一小点点怪脾气,吉敷竹史喜欢出入的画廊,不是阔气一流的大地方,而是和与大浦结识的日动画廊类似,在后街繁华的商店夹缝中,隐秘存在的小小画廊。 其中有一条西五番街,位于电通路与银座路之间,吉敷竹史尤其喜欢它。他常常从四丁目沿着这条小巷,缓步往新桥方向走去。深夜时分,街上的酒客与陪酒女郎,络绎不绝,到了午后,才又安静下来。 此时日头微倾,街道悄然沉寂在西侧一片大楼的阴影中,仿佛藏着某种诡异。这条街上少有车辆通行,只能看见形如酒屋的手推车小店,嘎吱嗔吱地移动着,吸引着穿制服的漂亮姑娘们。圣诞节刚刚过去,街道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在这样静谧的午后,最适合独自进入后街的画廊,默默地欣赏墙上的一排排油画。或是无名画家笔下的田园风光,使人仿佛置身于篱笆间,亲身感受他们不为人知的乡间生活:或是北海道画家所绘,戏斜的夕阳照耀下,海岸边的旧船坞,使人想起去过无数次的北海道的风景,牵动人的回忆,诱人再次踏上旅途,享受一个人漫步在清寂海滩边的景象。 播步于这条大都市的古老街道内,吉敷竹史一次次地沉溺在遐想之旅中。一旦黑夜降临,大都会独有的空虚,便夹杂着酒精、挥霍与虚荣,占满了这条小街。只有在霓虹闪烁前这段微妙的时间里,才能窥见这条街上,令人钟爱的真实面貌。 吉敷竹史闲游在西五番街,视野左面是一幢高大的、却被污浊的旧大楼。红砖的颜色早已退去,窗棂沾满了泥土和尘埃,墙漆斑驳。 这幢大楼叫做交询会,是幢战前建筑,从空袭中幸免于难。楼里有一家叫做“无忧宫”的酒吧,据传,名字是某位著名文学家取的。像这样的传闻,吉敷竹史听过不少,但并没有进去过。 吉敷竹史倒是很喜欢这座老旧的建筑,也曾走进大门,爬上旧时代的楼梯。他认为这是座能全面象征银座面貌的大楼。银座并不仅仅有光鲜奢华的街道,它还透着古败的气息,记载着旧时代二等贫困国的耻辱回忆。走在街上,仔细观察,到处都残留着这样或那样的印记,丝毫没有青山和原宿那样,朝气蓬勃、昂首挺胸地面向世界的气势,仿佛受控于某种力量之下,使人感到羞耻。这幢大楼也是这样,犹如一味卑躬屈膝、不知不觉间就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典型的伦敦红砖建筑相比,它透着一股毕恭毕敬的味道。 交询会大楼一层,有一间尾濑美术展览室,也是一家小型画廊。吉敷竹史以前就注意到,那儿的客人很少,环境清幽,店内只有一位老人,常在室内屏风的遮蔽下酣睡。 冬日惬意的午后,天气晴朗,阳光随时间的流逝,渐渐地从脸上落在了肩上,使人不想走入昏暗的屋内,而想再继续闲逛下去。吉敷竹史已走过画廊数步,看见前方挡着一辆清凉饮料公司的大货车,不得不停住脚步。于是他转回尾濑美术室,推开了玻璃门。 进门踏上门口放置的金属板,脚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一只黑猫突兀地从眼前飞蹿而过,显然是受了惊吓。没想到,银座中心,居然还有人养猫,吉敷竹史感慨着,感到有些奇妙。 吉敷竹史此刻的心情,从后来遭遇的一系列事情来看,竟像是微妙的暗示。动物这种东西,不管周遭如何危机四伏,它依然可以生存下去,真是顽强无比。 脑中的念头一闪而过,吉敷竹史朝着画廊内部、荧光闪烁的幽暗处迈出脚步。 画廊只有约六叠大小,室内十分狭窄,两侧靠墙摆放着数张铺着白布的桌子,上面展示着金色和银色的金属工艺品。墙上挂的画,比起之前去过的几家,真是少之又少。吉敷竹史还以为:这些画也是展示品,仔细一看,居然连署名签都拆掉了。看来这里正在进行金属工艺品的专门展览。整座画廊内空空落落,没有一丝生气! 吉敷竹史自认不是个能理解立体艺术的人。虽然以前也曾欣赏过高达两米、以茶色铁屑焊接而成的前卫雕塑作品,但却丝毫没有被它感动。没有共鸣,渐渐地,他远离了这类作品。 虽然有点“皇帝的新装”的味道,但是,吉敷竹史并没有开口评价这堆铁屑,更不想和周围人,争论其艺术造诣的长短高低。 正因为如此,吉敷竹史决定:随便逛逛就离开。他想看的是印象派绘画,而不是前卫的雕塑。但这里展出的工艺品,和吉敷的想象并不一样,没有特别前卫的感觉。不是那种庞犬得、就像出土文物一样的东西,所有的工艺品都能直接搁在手心上。主题也是像“旋转木马”、“捉老鼠的猫”这类容易理解、比较受欢迎的居多。 吉敷竹史总算松了口气,作品的表达一如其名,具体而形象,像玩具一般十分可爱。 吉敷竹史从容地边走边看,一直走到展览室的最里面,然后转身,向通往街道的玻璃门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再一次转头,走向入口附近的那件工艺品。 这件作品很轻,和其他掌心大小的工艺品相比,显得更加玲球娇小。 这是一座金色的桥,放在四角折起的光面银布上。从侧面看,桥身呈t字形,状如陀螺,竟然可以旋转,桥上站着一位身穿十二单衣,迎风而立,裙裾飘飞的女子;两岸的一侧,还有一片小松林,制作得精密而细致。画廊中荧光灯幽幽地照着,没有放大镜,只能看见工艺品朦胧的轮廊。然而凑近了细看,小小女偶的脸上,竟然可以分辨出悲凄的神情。 吉敷竹史感动了,不知不觉间,已经呆站了很久。真是件极致的作品! 画廊里陈列的所有工艺品里,仅这件最微小的作品,以它难以名状的力量,瞬间震撼了吉敷竹史。吉敷感到无法动弹,周身仿佛被金线束缚。他在这毫无生气的狭窄画廊里,独自一人,在这一隅久久地静静伫力着。 金桥前有一枚塑料套签,里面有一张白纸写着“羽衣传说”四个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没有写明作者。 吉敷竹史站着站着,终于明白过来了,这件雕金作品,利用非常细致、精湛的技术,再现了一则当地的传说。而这些要素,则通通指向了一个人——那是令吉敷竹史总也无法忘记的、他那十年前离异的妻子——加纳通子。 吉敷竹史愕然了。本以为自己早将前妻的事情,遗忘殆尽,却没想到,竟然在看到她的雕金作品时,久远的记忆再次被唤醒。如此强烈的震撼,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简直哭笑不得,身体却只能如凝固一般,僵直地矗立在那里。 不过,吉敷竹史弄错的可能性也很大,也许这件“羽衣传说”的作品,并不是出自通子之手。 通子喜欢把民间传说作为雕金的主题,比如夕鹤传说和爱奴传说。她的作品一定是金色的,因为她讨厌银色。她似乎说过讨厌银色的理由,但吉敷竹史不记得了。而且,她的作品一直很小巧,因为她喜欢玲珑而精致的东西。 吉敷竹史所知的,就只有这些。可世上还有很多和她爱好相同的人,何况通子有这个爱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说不定她早就变了。在内心深处,离异妻子的存在感,竟然如此强烈,这令吉敷竹史感到万分惊讶。 其他工艺品,无一例外都标有作者的名字,有的甚至还贴出了作者的住址,大部分是在东京都。然而只有“羽衣传说”,不要说住址,连作者的名字也没有。 吉敷竹史向画廊深处的屏风走去,望了望阴暗的角落。那位以前就看到过的管理员,此时正坐在桌边写字。 “喂,打扰一下。”吉敷竹史开口唤他。 老人好像吓了一跳,身体微微一颤,立刻抬起头。 这种反应出乎吉敷竹史的预料,是因为他每天都坐在这里,没什么客人跟他搭话呢,还是被他那充满着刑警威严的响亮声音吓住了?……短短几秒,吉敷竹史的脑中,就闪过了好几个念头。 “我想问一下这里的展览品……” 毕竟是私人的事情,吉敷竹史礼貌地小心询问。老人一言不发,似乎在猜测着吉敷的身份。 “就是这一排最靠门的那件‘羽衣传说’,好像就那件没有标明作者吧……” “你跟我说也没用。”老人直直地盯着吉敷竹史的脸。 “能査到作者的名字吗?” “你打听这个干吗?”老人强硬的口吻里,透出排斥的意味。 吉敷竹史不得不出示了警员证。 老人脸上立刻浮现出微笑,拼命皱起脸上的褶子,做出亲切的样子。 “你问作者的名字啊……”他连忙应声,直起腰板,打开钢制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份复印文件递给吉敷竹史。上面写着: 世田谷区代泽1-1-30-403,木托雕金工作室。代表:牟东里美。 上面还印着列有作品名和作家名的表格。 “这个工作室,租了一周场地,什么也没有和我说。你要问的话,只能找这位牟东代表。这是她的电话号码。”说着,老人把登记簿递给了吉敷竹史。 吉敷竹史拿起文件,迅速浏览了一下。 “那个……不嫌弃的话,这个请您拿去喝吧,我这里还有咖啡。”老人赔笑道,递过去一罐咖啡。 吉敷竹史浏览着表格,看到十三号作品“羽衣传说”一栏,这里同样没有署名。 “是调査什么事件吗?”老人依旧保持着故作亲切的笑容间道。 吉敷竹史没有给出回应。 “警察先生也是,过于谨慎了点呢。”老人意味不明地说。 吉敷竹史走出西五番街,去往八丁目区域。已经是十二月,银杏落叶的季节了。交询会大楼一角的十字路口,石梯上覆盖了满满的一层银杏树叶,残阳射出的微弱光线,倾斜地落于其上,在表面镀上了一层金辉。 吉敷竹史踏上掩盖道路的落叶,走进公用电话亭,给刑事课打了通电话。小谷刑警报告说:工作已告一段落。吉敷满意地放回话筒。 走出电话亭,他又沿着西五番街,一直走到尽头。夕阳微倾,空气逐渐变冷,也许是起风了的缘故。 吉敷竹史拢了拢竖起的大衣领子,向右拐个弯,走出了电通路。他在下一个拐角处左转,终于看见右前方的新桥车站了,背后的黑色大楼上,还挂着某时期备受非议的招聘广告。 走过无数次,早已熟悉的银座一角,今天却似乎有些不一样。纷乱的腊月街头,有一种很微妙的杀气。 一辆正要穿过新桥车站的汽车驶出电通路,缓缓开向亮着红色信号灯的路口,像一只费力挪动身体的小动物,一点点地接近着。 等出租车的地方排起了长龙,这个时候已经很难拦到出租车了。车流量增加了不少,嘈杂的喇叭声十分刺耳,让人以为正身处战场。 但吉敷竹史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不像是出于这个原因。 吉敷竹史在人潮的推挤中,艰难地挪动着脚步,胸腔内的激动情绪翻涌不止,一种奇妙的紧张感,让他心跳加速,身体颤抖不止——做一个不太贴切的比喩,就像在忘年会的卡拉OK的比赛上顺序点唱,眼看着自己的曲目就要轮到的感觉。明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可就是无法静下心来。 一辆小型车,从一条小巷里驶来,轮胎轧着路面,吱嘎吱嘎作响。司机开得很急,剐到巷子两边的树枝,噼啪作响,轮胎边不停摩擦着路上的碎石。 吉敷竹史想起了自己和通子的初遇。那是在他离开交通警察的职位,刚当上刑事警察之后不久。四谷发生了盗窃案,犯人逃跑了,但是有情报说,他曾在涩谷情妇的公寓前徘徊。吉敷藏在宇田川町,某小区的电线杆后面,埋伏了一整晚。 那时正值寒冬,黎明时分突然变得天寒地冻。吉敷竹史冷得几乎站不住,只好在那附近,来回跑几步取取暖,然后,继续埋伏。这是相当辛苦的工作。早上九点过了许久,换岗的人才姗姗来到,终于解放了吉敷。 吉敷竹史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摇摇晃晃地向涩谷车站走去。穿过公园路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急刹车时,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声音,以及剧烈的撞击声。 吉敷竹史反射性般地,挺直疲劳的身体,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但见一辆白色轿车,停在车道中央,在它前方,有一个女孩儿跪坐在路上,胸前抱着一只茶色的小狗。看来为了救这只在车道上晃晃悠悠的小狗,她才飞奔出去,被车撞了的。 吉敷竹史赶忙跨过人行道边的矮树丛,冲进车道,跑到那个女孩的身边。她的眼神空洞,一副安静的表情,身边掉落着一个黑色提包。记忆中她似乎穿着白色对襟毛衣,长长的直发,散乱地垂下,遮住了半张脸。吉敷根据她的发型和衣着判断,猜想她是个女大学生。 他跳到女孩面前,低声问她“你没事吧”,女子面容沉静,没有回答。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全身都在轻微地颤抖着。粗略地看一眼的话,则会让人觉得,她没有感到丝毫的疼痛。 女孩只用右手抱着小狗,小狗的身体在慢慢下滑,吉敷竹史双手抱过它,递给匆忙跑来、战战兢兢立在一旁的男人,他似乎就是驾驶轿车的司机。小狗的身体也明显在打战。 “你的狗?”吉敷竹史开口询问。女孩没有回答,脸上依旧是一副沉静的表情。 吉敷竹史站到她背后,用右手抓住她的右手腕,左手抓着她的左手腕,帮她从地上撑起身子。这时,女孩第一次哀叫出声,似乎剧痛贯穿了她的身体。她弯下腰,一只手紧紧地按住腹部,发出痛苦的呻吟。吉敷这才发现,是自己的举动,引发了她的疼痛,他略显慌乱地松开了她的手腕,看来是骨折了。 忽然,旁边响起说话的声音:“摘什么呀,不就是条小狗嘛,又不是小孩子。”那种口气,连吉敷竹史也觉得不痛快了,当事人可是受了很严重的伤。他向声音的主人看去,原来是两、三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 那时候,吉敷竹史自己还很年轻,心里一下子就冒起了火,本想大喊一声“没长眼睛吗”,想想又觉得没那个必要。 却没想到,此刻在柏油路上蹲着的女孩儿,用他所能想象的最大嗓音喊道:“就是狗才要救!” 吉敷竹史吃惊地看向女孩儿的脸。四周小巷里的人,开始三三两两地聚集过来,吃惊地张大了嘴,直盯着她看。女孩儿的双眼溢出了泪花,红唇微微颤抖,面容扭曲,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但她很快就咬紧牙关,拼命忍住眼泪。吉敷不由自主地看向她的侧脸,这个表情,真的很美。 也许是喊叫的缘故,女孩儿的身体中,仿佛注入了合气道一般的力量,她想要站起来,吉敷竹史连忙伸手,扶她站起。女孩儿却再度惊呼一声,双手抱紧身子。 叫救护车的程序很麻烦。在吉敷竹史的印象里,之前埋伏的地方附近,似乎就有一家外科医院。吉敷想到可能会塞车,脑中闪过“还是叫救护车比较合适”的念头。然而现在不是高峰时段,不管怎么说,距离越近越好。 “送她去医院。”吉敷竹史一边吩咐站在一旁抱着狗的司机,一边把女孩儿扶进白色轿车的后座。 好容易把女孩儿安顿好,他从另一边坐入车内。司机将惊惧发抖的小狗,和皮包递了进来,吉敷竹史接过来,把小狗放到膝盖上抱好。这个时候,吉敷和司机都以为,这只小狗就是那个女孩儿养的。 司机还以为:吉敷竹史是这个女孩儿的男朋友,不过后来才说出口,现在他只顾着为发生的事故紧张了。 吉敷竹史告诉司机路线,等车发动才向他出示了警员证,不知道对方是否看清楚了。女孩儿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仍然处于恐惧中,身子一直在瑟瑟发抖。 吉敷竹史看向女孩儿的侧脸,她的眼睛很大,鼻梁高挺,嘴唇很薄。唇上涂着淡桃色的口红,眼睑处有化妆的痕迹,脸颊上却看不出来,吉敷猜测,大概是因为她很年轻的缘故。 女孩儿的脸上还带着泪痕,连用手绢抹去的机会都还没有。她仰着脸,胸部随混乱的呼吸,而激烈地上下起伏着,偶尔会因痛苦,偏左或偏右地微缩起身体,呻吟出声。 吉敷竹史问那女孩儿叫什么名字,得到了“加纳通子”的艰难答复。这就是吉敷竹史和通子的初遇。 <er h3">03 吉敷竹史在新桥车站的十字路口停下脚步。眼前,是地下铁的入口。他略略一顿,朝台阶迈开步子,沿着地下铁的石阶,缓缓往下走去。 台阶尽头是日照充裕的广场,吉敷竹史走到自动售票机前面,投人硬币,拿出车票,进入了检票口。 地下比上面稍微暖和,是因为充满了人的气息,就和那个时候的医院一样。 拉开门,候诊室里人群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护士长的年长女性走出来,看见通子,冷淡地交代了一声“坐那边的沙发等着”。 吉敷竹史的双手扶着通子,没办法出示警员证,他让通子坐在沙发上,陪着她静静等待。 加纳通子十分痛苦,但医生也好、护士也罢,都没有来喊她。吉敷竹史胸中燃起一团怒气,从大衣暗袋里掏出警员证,走进护士办公室。 护士们正一边聊天,一边吃着曲奇饼,护士长看见吉敷竹史阴郁的表情,立刻收起笑容,说教般地说道:“大家都在排队,这里不是你一个人的医院!” 吉敷竹史默默地将警员证举到脸旁,说:“交通事故,身上有多处骨折。” 护士们的脸色骤然变了,终于去叫医生了。 她们看见警员证时,脸上瞬间的变化,在旁人看来,极富喜剧色彩。 长年的警察生活,让吉敷竹史更加强烈地感到,身处在形形色色组织中的日本人,不是仗势欺人,就是胆怯懦弱。他也渐渐学会了对他人施压,尽管内心对这样做是否正确,仍然抱有疑问,但若不这样,对年轻的吉敷竹史而言,根本无法有效地动员他人。 吉敷竹史有着并不符合警察特征的外表,如果对人和气地说话,谁都会看轻他,起码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实际上,那时候的吉敷竹史,还太过年轻了。和通子相遇的事,发生在昭和四十七年(一九七二年),那时候,日本正处于贫困时期,青山和涩谷,都还没有整片的高级商店。 昭和四十七年,吉敷竹史二十四岁,经验不足,立场也不鲜明,总有诸多的不满,为了一点儿小事就发火。而通子更加年轻,才十九岁,连成年都还算不上呢。 回忆真是奇妙。吉敷竹史将通子,放上了带小滑轮的病床,看着她消失在尽头的诊疗室。等待的时间,吉敷竹史一直和肇事的男人,一齐待在候诊室,他们交谈了很长时间,期间他一直抱着那只小狗。 肇事司机是名公司职员,给公司打了好几次电话,吉敷竹史也向警局打了电话。 仔细打量,男人应该已经三十过半,他拼命对吉敷竹史说着“保险那边一定会给赔偿”之类的话。 过了不久,护士来告知,可以探望患者了。吉敷竹史他们去看望通子,她已经被移到看护病房了,在麻醉药的影响下,她目光虚浮,鼻孔插着的橡胶管,让人看着就觉得疼。 吉敷竹史想问她名字以外的事,比如家庭住址,还有小狗。刚才通子因为疼痛而不能开口,现在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能让人听懂的话来,根本无法交谈。 医生的诊断是,通子的左大腿骨骨折,两条肋骨出现裂痕,左腕骨有细小裂痕,需要住院一个月。 吉敷竹史打开她的皮包,拿出学生证。上面写着加纳通子,广尾的S女子短大二年级,住址是南平台公寓。公寓的话,一般是单身独居,不能把小狗送回去。吉敷竹史没有办法,只好把小狗带回当时住的阿佐谷宿舍,睡觉前,他从管理员老夫妇那里,要了些剩菜剩饭,用捆箱子的塑料绳,在狗脖子上绕了几圏,然后把它绑在厨房的柱子边。 一觉醒来已近傍晚。吉敷竹史回到现场,继续埋伏,地点还是在淫谷,加纳通子所住的外科医院,就在附近。 吉敷竹史守了一夜,虽然有同伴,彼此也就相距五十米左右,但还是跟一个人毫无差别。。 黎明时分,有人来跟他换了班。被解放了的吉敷竹史走到街上,等水果店开门。买完水果,他又重新折回埋伏点附近,这次要等医院开门,好去探望通子。 加纳通子已经被转移到个人病房。吉敷竹史向护士问了病房号,确认了门旁加纳通子的名牌,才敲了敲门。 门拉开一条缝,吉敷竹史眼前,出现了一位满头白发、年过七十的老人,从门缝里窥探着吉敷竹史。 老人很瘦,目光犀利,印象中长着一张非常不和气的脸,吉敷竹史猜他是加纳通子的祖父。 “早安。那个,我叫吉敷竹史,是来探病的。”吉敷竹史张口说道。 老人连出于礼貌的微笑都没露,呆立在那里,好像一个语言不通的外国人。 吉敷竹史不得不强行推开门,越过老人的肩膀,看向病房。加纳通子正躺在床上,长直发在她脑后,被扎成一个马尾辫,完全没有化妆的脸,此时看上去就像一个幼童。 加纳通子面朝天花板,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但能看见,她的眼睛睁着一条缝。 “昨天辛苦了,感觉好点儿了吗?”吉敷竹史出声唤她。 加纳通子这才像回过神一般转过头,她的脸,比吉敷竹史想象中,来得更有朝气,她微微一笑,应了一声:“啊!……” 看见这个微笑,吉敷竹史想,这相当于得到了入室的许可,便走了进去。他将水果递到老人手中,说:“这是给病人的礼物。”老人面不改色地直接收下了。 来病房探病的,可能是亲戚朋友,也可能是肇事者。吉敷竹史想到这一点猜测,这也许是老人摆出这副冰冷脸孔的原因。 “爸爸,这个人是昨天的警察。” 通子解释之后,老人的脸色还是丝毫没有变化。吉敷竹史觉得,也许他的个性,本来就不亲切。比起这个,老人居然是加纳通子的父亲,这点更让吉敷竹史震惊。 上午的这场探病,对吉敷竹史而言,就是不断地吃惊。加纳通子和昨天比起来,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当然昨天有逋遇车祸的紧张,但她性格中的阴暗面,也表现得很明显。 可今天病床上的她,却开朗无邪,侃侃而谈。一开口说话,就笑个不停,声音和鼻息,好似散发着独特的甜腻。吉敷竹史看着眼前的通子,感觉她和目前认识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和通子对话令他非常有新鲜感。 “你身上已经不痛了吗?”吉敷竹史问她。 “是呢,一点儿都不痛了。”加纳通子答道。这种事情,吉敷竹史很有经验,所以并不吃惊。 “只有昨天特别疼,现在已经没事了,不动的话,一点儿都不疼。”通子爽朗地说。 “可你的脚、手腕和肋骨都骨折了啊。”吉敷竹史强调道。 “骨折的只有脚啦,其他都只是裂伤。”加纳通子微笑着说道。吉敷竹史听她的口气,再一次感到这个女孩子非常地年轻。 但更令他吃惊的,是接下来的事情…… 吉敷竹史问:“那条狗怎么办?” 通子一愣:“狗?……” “昨天你冒着生命危险,救下的那条狗,是你的吧?” “我没有养狗呀。” 吉敷竹史讲述她昨天救下横穿马路、差点儿被车碾死的狗的事,这部分她倒是清楚,意外的是,她不记得接下来的事了。可能是因为受到车祸的惊吓,才将小狗的事情,完全忘掉了。 吉敷竹史有种不好的感觉,他对通子说:那条狗现在暂时寄放在自己那里,由食堂的大妈,和同住在宿舍里的同事们,代为照顾,并给他喂了些面包屑。 加纳通子听了大笑道:“警察先生们,拼命地照顾一条小狗,这真奇怪呢。” 吉敷竹史为她这种奇怪的开朗和天真感到纳闷,甚至有点儿不舒服。他自我安慰地想,今天离发生悲剧的昨天,才不到一天,自己肯定是误解了她的意思。 吉敷竹史没有多少和年轻女孩打交道的经验,他想,也许年轻的女孩子们,都是这样的吧。 通子的措辞很孩子气,像一个亲戚家年岁尚小的女孩。她的言谈举止,经常让吉敷竹史觉得,需要摆出稳重的警察态度才行。 “谢谢你特地来看我。”加纳通子微笑着说。 “不会,刚好来这附近工作。”吉敷竹史急忙道。他羞于让通子知道,自己是对她有兴趣,这才专程来探病的。 “再加上想问你那条小狗的事。”他下意识地拼命找借口。 “小狗的事,我不清楚……”加纳通子孩子气地说。她这样说的话,就根本没办法了,再把昨天的事故讲一次也很头疼,还是放弃好了。 吉敷竹史沉默了,通子却非常雀跃地问:“那条狗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吉敷竹史说。 “那给它起个名字吧。”通子说。她抬头稍微思考了一下,“公园路上找到的,叫帕尔克怎么样?”通子歪着头,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道。 “那就这个吧。”吉敷竹史干脆地答应了。对他来说,小狗叫什么名字,根本无所谓。 “啊?……真是的,警察先生答应得也太快了吧,很无趣呢。”加纳通子不服气地说。 吉敷竹史正烦恼着,根本没心思给狗想名字,现在除了在宿舍养狗,根本没有别的法子,到底该怎么和房东说才好,他原本只是说,让房东帮忙照看一段时间。 感觉自己并不怎么受通子父亲的欢迎,吉敷竹史早早就告辞了。 “对了,我该走了。现在回去睡一觉,晚上还得来涩谷埋伏。”吉敷竹史说,“我还能再来看你吗?”吉敷竹史走之前忐忑不安地问道。 “好啊,我等着。”加纳通子竟然非常开朗地答道。 吉敷竹史高兴得几乎要跳起舞来,通子阳光的样子,令一切都变得明媚起来。 吉敷竹史买了最便宜的宠物项圈回家,拿掉狗脖子上的塑料带子换上项圈,并在邮包货牌上写下“帕尔克”,插在项圈上。 慢慢地,全宿舍楼的人,都知道了这条狗的名字,但大家似乎觉得,帕尔克这个名字很难念,不知不觉就叫成了“帕克”。半年后,韩国的警官们来日本学习,他们用奇怪的表情说:“这条狗居然起的是韩国名字。” <hr /> 注释: 。</a> 第二章 <er top">01 地铁银座线到达了涩谷站。吉敷竹史刚走上月台,就立刻被卷入人潮。他被人推操着,迅速走出检票口,走下阶梯,沿着大楼内侧的通道,径直走向井之头线的搭乘口。 途中,他拐过一片玻璃墙,视野里赫然出现一幢大厦,记忆里大厦的上部,本来应该挂着一块霓虹广告板,现在却是空空如也。吉敷竹史感到,周围的空气骤然变冷,冰冷的空气,令他没有理由地伤感起来。 这个角度看不见大厦的底部。但如无意外,马路上肯定还是一如既往地被车辆淹没。和昭和四十七年,与通子,不,是妻子相遇的那个时候一样。 昭和四十七年,已是相隔十八年之久的旧事了,那之后,连年号都变了。一切都始于这条涩谷的街道。 吉敷竹史买了井之头线的票,通过检票口。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人、人、人。 铁铸的电车刚刚驶进车站,吉敷竹史搭上车,座位上早已塞满了人,反正只有两站,本就没有坐的打算。他站在门边,抓着扶手,从这里,也能窥见一部分涩谷的大厦。 到现在为止,吉敷竹史也没有对这条街,产生过特别亲切的感觉,十八年前更是如此。发车的铃声响起,门缓缓关上了。 那个时候的自己,就像一只被带到陌生土地上的猫。东京这个地方,并不仅仅是个繁华的异邦之都。对刑警而言,这里的空气,时而充满了太多的杀气,时而又有微妙的乡村气息,让人难以适应。感觉就像作为一个男人,却要被迫进出厨房一样。 虽说是梦寐以求的工作,但不知何时会受伤的恐惧,如一把尖锐的利器,时刻撕扯着吉敷竹史的心。加上在东京,没有什么朋友,更令他的痛苦雪上加霜。果然是太过寂寞了吧。 那之后,几乎每一天,吉敷竹史都会从繁忙的工作中抽出时间,去医院探望通子。就算不是顺路路过涩谷,吉敷竹史也照去不误。 玻璃窗外,涩谷的街道飞速掠过。那个时候也是这样,每日往返医院,看着山手线的窗外,看着从眼底飞速掠过的涩谷街道。 记得那个时候,电车一到达涩谷,踏出地下通道,就立刻能闻到麦淇淋的香味,似乎是从商场的食品专柜飘出来的。 现在已经闻不到那种味道了。东京变得越来越多姿多彩,街道的气味、风景,都完全变了样。 那样坚持每日往返医院,与其说是喜欢上了通子,不如说是因为太过寂寞。那个时候的吉敷竹史,在工作上,没有现在这么多,能够相互理解的伙伴,因而才和通子那么亲近。或者说,他是不想失去像通子这样,亲密得无所不谈的对象。 因为一场偶然的交通事故,他认识了这么一位可爱的小姑娘。为此,吉敷竹史由衷地感谢上天。 不管什么时候去,都能碰上加纳通子的父亲。这是理所当然的吧。虽说不是必须,但总需要有人照顾患者。但是通子的父亲,总是摆着一副不高兴的面孔,即使这样,吉敷竹史还是和他渐渐亲近了起来。吉敷竹史一直没看到通子母亲的身影,几天后他才知道,通子的母亲早已亡故了。 通子在大学里人缘很好,有很多同学来探望她,吉敷竹史探病时,还撞到过几次。来的大部分是女生,有时也有男生,他们无疑都对通子抱有好感。但通子本人,似乎对他们,并没抱以同等的关心,这让吉敷竹史松了口气。 吉敷竹史深知,自己强烈地想和这个小姑娘,有着更进一步的发展,不想仅仅停留在做朋友、知己的程度上。这种渴望日渐强烈。他已经真正地喜欢上了通子,不论是在工作,还是一个人待在宿舍里,吉敷竹史的眼前,总能浮现出通子的面孔。 二十四岁的吉敷竹史,还是个纯情的小伙子。 加纳通子每天,都有不同的表情,令吉敷竹史感到十分新鲜。有时她会像高中生一般,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对着吉敷竹史天真地撒娇;有时候,她又会化好精致的妆容,用一副成年人的姿态,等待着吉敷竹史的到来。 这种多变,给吉敷竹史带来的,是令胸口狂跳的喜悦和惊讶。而通子也从心底,盼望吉敷竹史的到来。吉敷竹史能感觉得到,她也对自己抱有好感。吉敷竹史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 医生说治疗要花一个月以上,然而不到两周,通子就能行走了,当然,这还需要借助拐杖。 有时,他们两人会在医院附近散步,通子能走得更远一些后,他们就会到附近的咖啡店喝咖啡,医生也建议通子多走动走动。吉敷竹史的工作,渐渐变得忙碌起来,有时连充足的睡眠都不能保证,不得不在电车上补眠。即使这样,他还是会腾出时间去医院。 和通子在一起时,吉敷竹史曾自问,以前是否拥有过这种愉快的经历?……当然没有!……这确实是一段如梦境般,让人心情愉快的美妙时光。 保险公司来商谈赔偿金时,吉敷竹史也加入了讨论。如果住院期加长,就能拿到更多的额外赔偿金,吉敷竹史这样对通子说,然而她却厌烦了医院的生活,都没住满一个月,就匆匆地出院了。 <er h3">02 电车到达狗场东大前站,吉敷竹史走下了月台。出了检票口,他直接走向印象中颇具乡村风情的车站前。明明离涩谷这么近,这里却还像个乡野间的小城市。吉敷竹史就是喜欢这里的小城风味。 世田谷区代泽,吉敷竹史很熟悉那里。那附近有座某知名大臣的住宅,在以前当警员的时候,他经常被派到那里,维持治安。 吉敷竹史顺着淡岛路,走进了住宅区。这里的住宅区,一片连着一片,中间穿插车道,吉敷竹史知道如何抄近路,前往代泽。代泽一丁目,位于涩谷区和世田谷区的交界处附近,与其乘井之头线到池之上,不如在狗场东大前站下,再抄小路过去比较快。 小巷里没有人行通道。吉敷竹史独自走着,忽然感到,胸口一阵挤压般的剧痛。他十分熟悉这附近的地形,因为以前,他常和通子在这里散步。 <er h3">03 加纳通子出院以后,为了复健需要经常散步,吉敷竹史尽可能多地抽出时间来陪她。 驹场的东大校园里,就是在富谷站旁边,有一家叫做“Adjust”的咖啡店,里面常播放印度音乐。不管是从涩谷,还是从小田原急线上的代代木八幡站,或者井之头线上的驹场东大前站去,距离都差不多。对步行来说相当遥远,但两个人都没有车,所以只好走着去。 通子非常喜欢这家店。她本来就喜欢印度音乐,这里的装修风格、陈设的饰品,更是让她着迷。店里有锡塔琴和塔布拉鼓之类的乐器,还有印度雕塑,和大量雕金作品。这些东西都出售,每次来,通子都非常想买些东西,为此,吉敷竹史花了不少钱。 加纳通子对雕金非常感兴趣,除了在短期大学学过外,还上过几所雕金培训学校,并偶尔来涩谷这家店里打工。她曾说过,她的愿望,就是开一家雕金装饰商店。 她问吉敷竹史,觉得这个想法怎么样?吉敷竹史说“挺不错的”。吉敷竹史对雕金完全不了解,但他并不讨厌欣赏那些可爱的作品,也很高兴能听到通子的梦想,并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帮通子实现这个心愿。 认识通子两个月后,吉敷竹史便开始考虑和她结婚。他想象着婚后,自己继续从事刑警工作,爱妻通子则经营一家雕金店,这样貌似挺不错。只是以刑警的低月薪,根本凑不齐开店的资金。一想到这里,吉敷竹史就有点儿难过。结婚前的那段时间,现在回想起来,该是最快乐的时光吧。 <er h3">04 吉敷竹史走出淡岛路,很容易就找到了代泽1-1-30号,一幢漂亮的白色砖砌小型公寓。他走进大门,在电梯旁找到了木托雕金工作室的标牌,在四层。 吉敷竹史乘电梯到了四楼,沿着走廊往里没走几步,就看见一扇镶有四块玻璃的木门,门牌上写着“木托雕金工作室”。 吉敷竹史推门而人,迎面摆着几张宽大结实的木桌。这里应该是一间雕金教室,一群像是学生的年轻女孩子,围着桌子,沉默地忙碌着。十八年前,通子也是她们中的一员。 “打扰一下!……”吉敷竹史出声询问,埋头伏案的女孩们,一齐抬头看向他。 “牟东里美小姐在吗?” 一位独自站在角落的中年女性“啊”地应了一声,向吉敷竹史走过来。那是位容貌姣好,极其富有魅力的女人。 吉敷竹史一瞬间有些失神,随即出示了警员证:“我是从银座的尾濑美术室,打听到你这里的。”吉敷竹史刻意顿了顿,“那里展出的作品里面,有一件叫‘羽衣传说’的雕金工艺品,你知道它的作者吗?” “‘羽衣传说’?……” “摆在过道内侧,有一个桥的作品。” “啊,桥的作品!……”牟东里美似乎想起来了。 通子喜欢以民俗和传说为创作主题的作品,自己也经常做这类题材的东西。 “你说的那件‘羽衣传说’,我想起来了。” “知道它的作者是谁吗?” “那件应该是匿名作。” “对,上面没有标作者。” “那件作品刚寄来的时候,的确标着寄出人,但现在已经不清楚了。太久以前的事情了。” “不清楚?……不是这里组织举办的展览,然后对外开放,征集作品吗?” 对方竟然说不清楚,吉敷竹史相当震惊。 “只有那件不是呢。那是半年前,有人寄到我私人地址的作品。做工相当精细,是我个人非常軎欢的珍藏,所以,这次和这里的学生举办展览时,才私心地加了那件‘羽衣传说’。刚刚您问我‘羽衣传说’,我还以为,是这里哪个学生的作品,才一时没想起来。只有那件不是这里的学生做的。” 吉敷竹史很郁闷。的确除了那件以外,其他作品都标着作者的名字和住址,且地点全部都在东京。 “那件作品大概是从什么地方寄来的,您有印象吗?像北海道啊、东北地区啊、关西啊……” “这个……送到我家的作品太多了,记不太清楚,大概是关西那一带寄来的吧。” 关西?!……那么,通子果然已经不在北海道了吗? “作品寄来的时候,没有附带信一类的东西吗?” “有的,有一封非常短的信。” “内容是……” “非常简单:‘这是我的作品,还会再去拜访您的店。’就这些。” “店?……” “是啊,我之前住在东北泽,在那边开了一家咖啡店。” “咖啡店?不会就是叫做‘Adjust’吧?” “是啊,您知道那家店啊。” “嗯,我明白了。那封信,是不是一个叫加纳通子的人寄来的?” “不,我没听说过这个人。” “那是谁寄来的?” “当时因为搬家之类的琐事……其实当时我刚和一起开‘Adjust’的老公离婚,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心里也很混乱,所以没有回信,后来连信也不见了,真是非常失礼的事。可能警察先生您无法理解吧,但对女人来说,离婚是一桩非常重大的事件,会完全不知所措。” 应该算是能理解吧,吉敷竹史想道。 “请问,这是和什么案件的调査有关吗?”牟东脸上显露出担忧之色。 “不,只是稍微可以用作参考。” “如果还有信件寄来,需要和您联系吗?” “请一定和我联系,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方便,能给我一张这里的名片吗?……当然,写个电话号码之类的也行,万一有什么事也好联系。” “啊,好的。” 牟东里美从里头的办公桌里面,拿出一张黄色的纸,上面印着人会程序,递给了吉敷竹史。吉敷竹史也交换了自己的名片。 <hr /> 注释: 第三章 吉敷竹史离开代泽的木托雕金工作室,再一次回到了涩谷。夕阳几乎隐没,霓虹灯开始闪耀。 接近晚饭时间,吉敷竹史感到腹中饥饿,便走人了街道。行人还在逐渐增多,令人感到内心十分燥热。信号灯转绿,人潮穿过交叉路口,密集得丝毫看不见脚下的柏油路面。 吉敷竹史朝着NhK电视台的方向爬坡,左边的液晶大屏幕上,还放着“将将”的现场直播。以前吉敷竹史也和通子来过这里,前方不远处,就是通子被车撞到的地方,现在这条路上,堵满了一排排小型轿车,这样倒,是不会再有人被撞到了。 吉敷竹史和通子的交往,就是从这条路上开始的。 吉敷竹史沿着马路边走边想。他几乎确信“羽衣传说”的作者就是通子了。她在“Adjust”打工期间,认识了老板牟东里美。现在想起来,十八年前,吉敷竹史和通子去过几次“Adjust”,那时候,牟东里美似乎就坐在柜台后面。因为事情太久远,吉敷竹史一点儿记忆也没有了。通子一个人去过不少次“Adjust”,在她带吉敷竹史去之前,通子就一直是那里的常客。 所以,她才把这件得意之作,寄给了之前结缘的店主,这像是通子的行事风格。应该就是加纳通子,那是通子的作品。 通子已经离开了钏路的“丹顶”。其实吉敷竹史从六年前,那桩“夕鹤九号”的事件之后,就开始秘密査访通子的消息。法庭判决下来的同时,她立刻卖掉了店铺,不知道去了哪里,消失得一干二净。吉敷竹史问过左右邻居,但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通子现在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吉敷竹史一直很想知道。 按照牟东里美所说,和“羽衣传说”一起寄来的那封信,是从关西一带寄来的。 “关西啊!……” 吉敷竹史在公园路上的一处,忽然停住了脚步。这里就是十八年前,通子被车撞到的地方。他望向车道,仿佛珠串一般的车辆,停在路上一动不动,从排气管里冒出淡淡的白烟。太阳已经完全西沉,空气变得越发清寒。 关西这个限定范围,再加上“羽衣传说”的提示。 六年前,通子在钏路开了“丹顶”——一家糅合夕鹤传说的雕金工艺品商店,并在丹顶鹤盛聚的钏路湿原附近定居。 而这次的“羽衣传说”,故事的发源地,应该是在三保之松原,通子会不会住在那附近呢? 这解释看似非常单纯,但其实,通子就是有这种孩子气的地方。因此这种可能性,还是很高的。 吉敷竹史再次迈出步子。他在瞬间起了想去看看的念头,从二十五岁到三十一岁,这六年的婚姻生活中,通子就是他的一切。吉敷竹史把二十来岁——不如说是年轻时代的全部青春,都献给了加纳通子。 不,虽然很想这样,但事实并非如此……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结婚之后,吉敷竹史的工作量猛然增多了。他常把通子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公寓,也没有孩子。一点儿都不夸张,他们连做那种事的时间都没有。可以说,他的心灵,全部寄托在通子身上,但身体却完全属于警视厅。那时候,虽然没有特别重大的事件,却依旧忙得团团转。所以,他连通子一个人怎么生活,交了些什么朋友都不知道。 是因为那时候太过年轻了吧。经常听到婚姻失败者们说:“当时太过年轻了啊!”之类的话。但吉敷竹史的情况,的确就是这样,结婚时吉敷竹史二十五岁,通子则未满二十一岁。 二十岁和二十五岁,其实并不算特别早婚,这样的夫妻,世上不知有多少对。只是这么年轻的夫妇里,丈夫忙碌到那个地步的,可的确是不多见。刚新婚不久,吉敷竹史就有好几次,忙到一周都没有回家。 那个时候,自己到底为什么那么急着想要结婚呢?女朋友只有二十岁,一般来说,应该好好交往几年之后再考虑吧? 有不少男同学单恋加纳通子,这恐怕是一个原因。但抛开外部因素,吉敷竹史本身的问题才是关键。 二十四、五岁时的吉敷竹史,每日孤独寂寞得无法忍受。他的工作,虽然充满了惊险,有其价值,但总让人觉得不值得全身心地投入进去。或许吉敷竹史当时考虑到,如果多出一份对妻子的责任,日常生活可能就会多些动力。 不单是这些,其实除此之外,吉敷竹史还有更直接的理由…… 认识通子后不久,吉敷竹史遇到了一件,令他的自信完全崩溃的事。为了填补内心的空洞,他逃向了婚姻生活。 所以才失败了吧。为逃避孤单而仓促结成的婚姻,若能成功,岂不是很奇怪? 和通子的婚姻生活持续了六年。回想起来,是极其苦涩的六年。 通子在离开吉敷竹史身边后的第五年,记得应该是昭和五十九年(一九八四年)腊月忙碌的时候,忽然打电话到办公室,说她现在在东京。吉敷竹史吃了一惊,他一直以为,通子早就回了岩手县。继而,他就遇到了钏路那件令他痛苦的事件。 那之后距今又过了六年。时间真是稍纵即逝,恍如白狗过隙。这样看来,吉敷竹史和通子的婚姻生活,还真是相当短暂。 如今又是腊月。 等一下,吉敷竹史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住了脚步。六年前,通子忽然打电话来的那天,是十二月二十八日,刚好是圣诞节后的几天,吉敷竹史记得非常清楚。那今天…… 吉敷竹史看看手表上的日期,显示的数字是二十八。 今天也是一十二月二十八日,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hr /> 注释: ,该作为加纳通子登场作。</a> 第四章 <er top">01 警视厅内,吉敷竹史正向一课和四课的警察们询问,“羽衣传说”的发源地——三保之松原在哪里。大部分人都说不清楚,有人说可能在静冈,但不能确定,具体在静冈的哪里,也不得而知。毕竟是负责凶杀案的一课,和负责黑帮团伙犯罪的四课,不知道羽衣传说的发源地,那也不足为奇。 吉敷竹史在警视厅六层,从一课到六课,挨个儿询问了过去。 吉敷竹史最后去了资料室,翻査百科辞典。上面记载,三保之松原位于静冈县的清水市,就在靠近南部太平洋海岸的三保半岛。吉敷竹史翻开日本地图,找到静冈县。清水市南部,有一座向南弯曲的半岛,标着平假名“し”,这里就是三保之松原,一处著名风景名胜。 清水市在沼津东面,静冈县东部。从地图上看,并不是像静冈市那样的大城市。车站前有一片标为红色的居民区。吉敷竹史感觉,通子就在这里,安静地生活着……看到地图的同时,感觉变成了确信。 清水市离东京并不远,在东京以西,差不多一百五十公里的地方,乘新干线一晃眼就到。 可就算清水市再小,也不可能光在市里,从头到尾走一趟,就能发现通子的家。虽说她很有可能,还在开着雕金商店,但一个女人,不太可能开家很大、很显眼的店。 也不能拜托清水市的警察帮忙,一且涉及私事,吉敷竹史就觉得很难开口,光想到要说明情况,他就觉得麻烦。 从地图上看,三保之松原离清水市车站,有相当长的距离,而新干线压根儿就没有清水站。看来,只能从静冈换乘本地线去清水,再乘坐巴士去海滨的三保。通子要是在那里,开了家雕金工艺品商店,就应该是在海滨附近。这么一来,不只清水车站,连海滨附近,也不得不算在调査范围内了,真是工程浩大啊,一个人根本不行。 通子是个喜欢小鸟依人的女人,发生在钏路的“夕鹤”杀人事件,使她被迫站在了被告席上。那段时间经历的一切,都让她痛苦,连日常生活都成了不堪的回忆。那样的悲剧,甚至可以说是灾难,在她的心里,投下了多大的阴影,这一点,吉敷竹史无法不去在意。他有时会打电话去北海道,但因为工作繁忙,加上通子一直没和自己联系,事件之后,吉敷竹史就没再继续追査她的消息,仅仅知道她离开了钏路。 吉敷竹史反复思考着,自己和加纳通子之间的种种,他发现,果然没办法说服自己,就是不去清水市。 十二月三十日,将近年关的一个星期六早晨,吉敷竹史搭上了新干线。 车内十分拥挤。吉敷竹史买的是自由座车票,虽说是早班,车内依然十分拥挤,空无一位。他正赶上了回乡的高峰期。 吉敷竹史到车站时,已经有些迟了,他本来也没想要座位。只有一天的假期,他真希望能有更多时间,在清水市内痛痛快快地调査,哪怕多一分钟。 吉敷竹史站在升降门内,靠着车厢等待发车。发车铃终于响了,门徐徐关上。列车驶出水泥构筑的灰色城市,吉敷竹史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那些灰色的建筑越来越低,列车渐渐地驶向了郊外。 踏上旅途,将东京远远抛离身后,使吉敷竹史不禁开始反观,那片人造的生活之地。人们日夜置身于这个由水泥铸造的不可思议的世界,艰难地工作、生活着。没有天然土壤,绿化和水源也少得可怜,没到黄昏日头微倾,整座城市便已经沉入了阴影之中。他就在这个层层叠叠、冰冷拥挤的水泥世界中,为生活奔走着;另一方面,在这个大舞台上,爱恨情仇与杀人报复,则是层出不穷,如同家常便饭一般。 列车驶过多摩川大桥。或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吉敷竹史看到这样的美景,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 拥有这样风景的地方,才适合人居住。那个迷官一般、充满杀伐之气的混凝土舞台,还是更适合上演那些互相伤害的电视剧。 昭和五十四年,和自己离婚之后,通子独自离开了这座城市。不知当时的她是否觉得,这个由混凝土搭建的复杂舞台,深深地伤害了她的心。 吉敷竹史之所以会这样想,是因为他有一段时期,正有这样的感觉。那次,吉敷竹史受了很重的伤,丧失了自信,一心想辞掉刑警的工作,虽然他没把责任,彻底转嫁给整座城市,但那件事,就是在这座大都会外表的舞台上发生的。 那是在昭和四十八年的第一个月,吉敷竹史刚迎来他二十五岁的生日,和通子的恋情也在稳步发展中。通子在一月十八号,他生日这天,送给他一套戒指和领带夹,都是雕金工艺品,吉敷竹史也抽出时间,专程和通子见面。 那段时间,他们常在日比谷公园里的茶室碰头,然后顺着公园散步,再去银座吃饭、喝茶。偶尔吉敷竹史会陪通子去购物,说白了就是在约会。 新年刚至,看过贺岁电影后,通子邀请吉敷竹史去她的公寓,吃她亲手做的正月料理。那天他们没有上床,仅仅接了吻。也许正是这样的幸福,让吉敷竹史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也就发生了那次事件。 事情发生在新宿某座大厦的地下大型停车场。有一位在保安一课里,非常出名的妓女,总把车停在停车场入口的角落拉客。她原先是一位模特,姿色不错。 据知情者称,这个女人和一名叫津末的男人有牵连,津末曾因为毒品交易的纠纷,射杀了两名中国籍男子,之后逃出千太谷的公寓,一周之后仍行踪不明。 当时吉敷竹史接替中村的班,和一名叫做金越的、四十多岁的男人组队,在保安一课的协助下,埋伏在停车场附近,监视那名妓女。金越认为,津末肯定会回来找这个女人。 那个妓女长得不错,妆化得非常浓,身材髙挑出众,即使是这样的隆冬时节,毛皮大衣下面,也一定穿着超短裙,露出一双玉腿,没有一个男人看了会不回头的。 金越刑警断定,津末不过是一个小混混,不会忍心舍弃这样的女人。的确,津末的身高可能还不足一米六五,麻子脸,总摆着一副贫苦相,绝对不是受女人欢迎的类型。津末靠着毒品交易,这座危险的渡桥,手里圈到了不少钱,拿这些钱,维系和女人之间的关系。 照理说,她应该没必要再出去工作了,但她仍在停车场拉客,也许是想摆脱津末,才不得已暂时受委屈。 一月三十一日,外面下着冰冷的大雨。女人开着她的白色奔驰进来,和往常一样,停在入口角落的空位上,她长期租下了这个地方。熄灭引擎,拿下遮阳帽,女人对着车内的镜子,检査妆容。 吉敷竹史此刻藏身在电梯旁消防栓的阴影里,监视着这一切,金越则在相邻两台车外的面包车中。 他们已经持续这样一周以上了。每天眼睁挣地看着女人,让貌似非常有钱的男人坐上副驾驶座,然后,开往附近的饭店,次数多得数不清。 吉敷竹史开始怀疑,津末会不会出现,但金越依旧顽固地坚持相信着。刑警这份工作,其实并没有电视剧里那样华丽的场面。日复一日,只是重复着单调的埋伏和调査。薪水微薄,要准备好应对突发情况,还要随时处于动辄就会造成终身残疾的危险之中,几乎不需要用脑子推理,这类技术性劳动。 女人的公寓前,有其他同僚监视着。女人开的奔驰上装有警报器,只要开进地下停车场,吉敷竹史他们就能马上知道,从而立刻进入埋伏状态。 女人没有固定的“上班”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出现。做这种生意,一般早上不会出来,但其他时间就不好判断了。她似乎和熟客都有联络,有时会在中午出现,有时又是深夜。一且报告她出了家门,吉敷竹史他们就要迅速飞车赶来新宿。 <er h3">02 女人的“奔驰”轿车,已经在这里停了三个小时了,她一直在车内看着杂志和文库版小说。喜欢读书的女人,通常都很有教养。 吉敷竹史一直站在寒风中,冷得瑟瑟发抖,脑子里冒着:为什么这样的女人,会去当妓女之类的念头,偶尔还会想到加纳通子。 这时,一阵腹鸣般的独特引擎声,在宽敞的地下停车场里隆隆作响,一辆大型外国车,从斜坡处开下来,在金越的面包车前面减速,是辆美国制的trans-Am。它停在金越的车前面,慢慢倒进正对着白色奔驰的车位。 引擎熄火了,四周一片寂静。吉敷竹史看到金越在车中,小幅度地冲他招了招手。他赶忙伏下身子,贴着车身,在两台车中间的阴影中移向奔驰。 美国车的车灯打着信号,两下、三下,但女人没有察觉。往美国车的方向看去,开车的似乎是个梳着爆炸头的男人,圆睁着双眼,脸上长满了络腮胡子。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津末。 果然还是出现了。吉敷竹史开始紧张,他伏低身子,等待金越的指示。 这一天,刚好保安一课的另外两个人也来帮忙,合计四人,阵容强大。金越给那两个人打了个看牢出口的手势,然后,猛地拉开车门,跳了下来。 “吉敷竹史!”金越大声喊叫着,朝美国车冲过去,吉敷竹史也跟了过去。 吉敷竹史离车很近,只差几步,就能抓到驾驶座的侧门把手了。然而,吉敷竹史刚碰到门把,津末就在车内锁住了门,一个伸手的瞬间,就无法打开车门了。 吉敷竹史透过玻璃窗,与津末四目相交,他看见津末因恐惧而圆睁的双眼,怎么办!……吉敷竹史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害怕车子发动,而在探视车内情况时,又发现了一件更可怕的东西。 津末两腿间放着一把枪,眼下,他正面目可怖地往枪里填子弹。填弹完毕,拉上枪栓,他将枪口对准吉敷竹史的侧脸,身子横了过来,一副准备射击的架势。 “要被杀了!……”吉敷竹史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膝盖和腰不听使唤地发软,跪倒在水泥地上,手脚并用向车后方爬离。 这时候,突然响起了玻璃碎裂的声音。吉敷竹史以为是津末开枪了,没想到,是金越刑警拿砖块,砸碎了车窗玻璃。 金越上半身越入车内,同津末搏斗,同时大喊:“吉敷竹史、吉村、佐藤!……” 保安一课的另两名人员迅速到达,比急急忙忙折回的吉敷竹史更快,吉村把手伸进车窗,解开门锁,佐藤迅速打开车门,三个人将津末制伏,根本没有吉敷竹史出场的份儿。 金越给津末铐上手铐,暂时交给那两名警员看管。吉敷竹史走到金越旁边,低下了头,说:“对不起。”金越回过头,未发一语,便朝吉敷竹史的左脸狠狠打了一拳,吉敷竹史惨叫一声,跪倒在地,紧接着,左肋又遭到皮靴的一顿重踢。 “呜……”吉敷竹史呜咽着,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痛苦地翻滚,剧烈的疼痛令他无法呼吸,流出了眼泪。耳边不断传来金越的声音。 “你这浑蛋!胆小鬼!你刚刚差点儿害死我!你他妈的别干警察这行了!” 吉敷竹史双手按住胸口,勉强站立起来。 “哟,帅小伙!……被打到脸上,就这么难受吗?啊?……和你这种胆小鬼组队,老子有几条命都不够赔!……赶快滚蛋!你这样还做什么警察?赶快滚蛋!” 接着又是暴雨般的拳头。 吉敷竹史一句话也说不出。从看到犯人一脸凶神恶煞地,往手枪里填子弹的那刻开始,他就想退缩,脑中尽想着会被射中。 吉敷竹史倒在冰冷的石头地上,觉得自己真是没用,屈辱感和身体的疼痛,让他痛苦不堪,感觉眼前的世界,正慢慢地在绝望中崩塌。他的眼泪流个不止,无法停息。 <er h3">03 这件事情,给吉敷竹史带来了不小的打击。被金越殴打的第二天,右眼下方就髙髙地肿了起来,好几天都不消,难以忍受的疼痛,以及从未经历过的精神打击,让吉敷竹史两天都无法进食。 吉敷竹史夜晚也无法入睡,记得当时整日都觉得晕眩,并伴有呕吐感。他在这样的状况下,沉痛地思考了两日,终于得出“自己并不适合当警察”的结论…… 当初,他还在派出所当小巡警的时候,虽然非常辛苦,却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面临今天的局面。至少自己不适合做凶杀课的刑警,在隐隐作痛的心脏的某个角落,吉敷竹史清楚地有了这样的感觉。有了这样的觉悟后,吉敷竹史写下了辞呈,装进信封,塞进衣服暗袋,去赴和通子的约会了。 这天,吉敷竹史和通子见面的地方,不是咖啡屋,也不是电影院,而是在通子位于涩谷的家里。吉敷竹史是工作结束后,稍微吃了点饭才过去的,大概是晚上七点左右。已经两天没和通子见面了,幸好脸上的肿块已消下去不少。 吉敷竹史记得,那天通子家的电视里,正放着搞笑节目,通子听着节目里的段子,不时吃吃地笑着,抬头看看电视画面,手中一边继续着雕金作业。暖桌上的加热器点着,她将金属板放上去烧软,弯成旋涡状,不知是要做什么东西。 通子的房间里,不论是书架上,还是桌子上,都摆满了小型的雕金作品。她生活的四张半榻榻米的空间里,就像一个小型雕金工房,或者说是工厂的仓库。 虽说像工房,但并没有给人留下不洁净的印象。吉敷竹史非常喜欢她的房间,金属作品本身,会给人冰冷硬朗的感觉,但垂着流苏的白色窗帘,和小狗形状的布娃娃,却中和了这种感觉,房间整体感觉很柔软,有种犹如少女的梦中世界的味道。 吉敷竹史自认是个工作以外,一无是处的人,不禁对富有艺术才情的加纳通子,心生尊敬,甚至为她感到骄傲。想想自己除了工作之外,毫无特长,现在却连这份工作也做不了,吉敷竹史的心中,顿时充满了挫败感,周身被绝望的气息环绕。看到毅然走上实现自身梦想之路的通子,他非常欣羡,心中的尊敬之情汹涌不已。 “喝点儿咖啡吧?”通子说着,从暖桌旁站起来,顺手关了加热器。她穿着一条印有风车和女孩图案的蓝色短裙,脚上套着双白袜子。 “我在做以吉敷先生为主题的作品……看!”通子指着刚才正在制作的作品。 吉敷竹史吃了一惊。仔细一看,桌上果然有一个穿着外套的小人,身边还立着一根杆子。 “这根杆子是什么?”吉敷竹史问。 通子从柜子里取出咖啡杯,答道:“是电线杆,就是你埋伏的地方。” 吉敷竹史笑了,这笑有点儿苦涩,并且马上就消失了。 “难得你给我做了这个,可我要辞掉警察的工作了,很奇怪吧。”吉敷竹史以轻松的口吻说道。 “这怎么行!”通子的反应很强烈,“如果不做警察,吉敷先生就不是吉敷先生了啊。”她回过头来看着吉敷竹史。 吉敷竹史沉默地坐在暖桌旁,通子一动不动地站着,盯着吉敷竹史。两人这样僵持了很久,吉敷竹史一直面无表情,双手放在暖桌下面,静静地坐着。 吉敷竹史先开口了:“你开一家专门卖这些雕金工艺品的店,我可以在那里帮忙……” 热水壶忽然响了起来,吉敷竹史又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通子才去关掉瓦斯。 响声停止,电视里的搞笑节目还在继续,时不时传出空洞的欢笑声,每次笑声之间,都仿佛能听见树木逐渐枯萎的声音。 “开店这种事情,一个女人做会很辛苦得啦。要搬运重物、进材料,还要去送快递,在店里接待客人……”吉敷竹史无力地继续说道。 此刻,吉敷竹史已经完全丧失了自信,觉得这样的工作,才比较适合自己。说着说着,他越发觉得帮通子做这些事情,一定会感到很快乐,渐渐真的想去做了。 “吉敷先生,你是认真的吗?”通子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冰冷。 吉敷竹史抬起头看向通子:“不能吗?” “你真的是认真的吗?”通子似乎要确认般地,再次问道。 “当然是认真的……”吉敷竹史答道。 通子的反应令他感到意外,听到这样的提议,不是该觉得高兴吗?……虽然交往时间不长,但至今为止,他一直觉得,通子会很期待这种日子的到来。 “你出去。”通子低声说道。 “啊?……”吉敷竹史呆住了。 “我还以为你不是那样的人。太失望了。在我的店里帮忙这种事,随便什么样的人,都能做得来吧?你想做这种谁都做得来的工作吗?”通子的语气十分严肃,与平常那种撒娇般的语调完全不同。 “哼,这种男人……”通子从鼻腔发出轻藐的笑声,那种鄙视是发自内心的。 真是毫不委婉的说法!…… 吉敷竹史再次受到了强烈的刺激。这是第一次听见轻松随意的加纳通子,竟然说出如此激烈的语句,而且还是针对自己。 遭到金越和通子的连续攻击,吉敷竹史觉得,自己已经无处可逃,不禁感慨这个世界太过严苛。 <er h3">04 新干线向着平野方向直行,经过新横滨和热海。从车窗眺望到的景色,不知何故,吉敷竹史搅起了对青春的追忆,仿佛被什么追逐着,那时的记忆,不断地从眼前飞逝,令人目眩。 那着实是个痛苦的时期。不但被印上没有当刑警的资格的烙印,而遭到搭档抛弃,又即将被通子抛弃。事后想起,这两件事,其实是不能分离的。 就因为身为刑警,通子才会爱上自己,两者是相辅相成的。只是那时的吉敷竹史,头脑里一片混乱,没能理解这回事儿。对吉敷竹史来说,通子就是一切,所以听到通子说出那样的话,他只能一味伤感。 回想起来,所谓的“青春时代”,真是个脆弱的时期啊。吉敷竹史被通子的一席话,弄得一时错愕不已,忙对通子低下头,请求她不要抛弃自己。 那时的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值得夸耀之处,地位、财产、名誉等,这一切就都不用说了——其实到现在,自己也还未曾拥有这些——比起这些,更重要的是缺乏自信。不仅仅是没有身为一名警员的自信,就连作为一个普通人,生活下去的自信都缺乏。 身为刑警的能力与觉悟,身为男人的自信与力量,甚至身为一个人的自尊,都通通地被击碎了。吉敷竹史感到自己,就像一只被牵到屠宰场的羔羊,只能任人宰割。心里只剩下喜欢通子,不想失去她这类仿如祈祷般的感情。 “我想和你结婚!”吉敷竹史突然对加纳通子说道。 交往还不到一年,就贸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通子理所当然地呆住了。 “喂……我才二十岁。”通子有气无力地说。 “二十三岁之前,我不想考虑婚事,只想享受这短暂的自由与青春。” “求求你!……”吉敷竹史一脸虔诚地向通子低下头,通子跪在地毯上,完全忘记了泡咖啡一事。 “你答应跟我结婚,我就继续当刑警……” <er h3">05 吉敷竹史一边回忆着,一边自嘲般地笑了。 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吗?……在如今早已饱经世故的自己看来,真是无法置信。也太软弱了吧,居然像孩子耍赖要玩具一样,恳求通子与自己结婚。 “儿玉号”特快列车到达了静冈站,吉敷竹史走上月台。今晚并没打算在清水过夜,因此也没带行李。吉敷竹史从新干线的月台走下楼梯,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向开往清水的电车月台走去。 中途在一处咖啡厅停了一会儿,喝了杯咖啡提神,又吸了支烟。 通子很讨厌烟味,因此在她面前,吉敷竹史是绝对不吸的。虽然曾想过干脆戒烟,但警署里人人都抽,只有自己戒烟,感觉很不好。二十几岁的自己,还不够成熟,非常在意身边人的眼光。 前往清水的电车很空,车厢中多是老人。 与新干线相比较,这辆电车已经相当破旧了。汽笛声响起,电车摇摇摆摆地缓慢前行,吉敷竹史的身体,也随着电车摇晃着。 窗外再次出现肮脏的灰色街道,人类居住的地方,无论哪里都一样吗?……黑糊糊的水泥墙上,贴满了传单和小广告。 那时的加纳通子,并没有说出“你要不要继续当刑警,难道需要借助女人的力量吗”这样的话。但其实说不说都一样,她好像曾经说过什么类似的话,只是自己已经想不起来了。 求婚的那个夜晚,吉敷竹史第一次,在通子住的地方过了夜,和通子同床共枕。在此之前,吉敷竹史每次去通子的住处,都是只待一两个小时就回去了,去茶馆或咖啡厅也一样。 加纳通子并没有询问吉敷竹史工作上的事,她大概已经猜到,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情吧。 对吉敷竹史来说,和通子的初夜,是不堪回首的。与得到通子的喜悦相比,悲惨的印象更加强烈。 但不管怎么说,通子接受了他。虽然一开始说,需要想想才能答复,可当吉敷竹史第二天早晨,准备离开公寓去上班,正在门口穿鞋子的时候,加纳通子忽然靠过来,挽住了吉敷竹史的胳膊。 “昨天那件事OK了哦。”她突然说道。 一瞬间,吉敷竹史感受到,仿如置身天堂般的狂喜。他紧紧地抱住了通子,吻上她的唇,随后,步伐轻快得像跳舞似的出了门。再次抬头仰望涩谷的天空,吉敷竹史感觉,自己又能胜任刑警的工作了。 电车到达了清水站。吉敷竹史走出站,眼前是比想象中要开阔的街道。他在商店街闲逛了一阵,街上充斥着年末的忙碌气氛,行人们呵着白气,快步急行。但与银座相比,还是相形见绌。 逛了一圈,没有看到类似卖雕金工艺品、或珠宝的店铺。洋装店的橱窗里,展示着造型古旧的人体模型,穿着土气的开襟洋装;杂货店里摆满了年轻女性们喜欢的玩偶。整条街到处都是这种店铺。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吉敷竹史只看到了陌生女性的倩影。 虽然曾经料想过这样的结果,但吉敷竹史并不甘心。他试图找到派出所或地方警局,终于在闲逛的途中找到了。他出示了自己的警员证,他向那里值勤的警察询问:清水市是否有专门卖雕金工艺品或珠宝首饰的小店铺。 值班巡警急急忙忙打开当地的地图,找出几间可能的店铺,然而,没有一家是雕金工艺品的专卖店,都只是女性珠宝店而已,最后,值班巡警居然问雕金工艺品究竟是何物。 吉敷竹史将这几家店的地址,逐一抄到了笔记本上,到附近书店买了本清水市的地图,试着开始寻找。但哪里都没有通子的身影。 吉敷竹史感觉非常饥饿,看看手表,已经过了正午。两点半左右,他走进最近的一家荞麦面店。 吉敷竹史点了猪扒饭,喝着店员送来的水,不由得苦笑。与通子相遇、结婚是二十五岁时的事,现在自己已经年过四十了;二十五岁的自己,进食堂会点猪扒饭;现在的自己,仍然只点猪扒饭,如果不是,也一定会点拉面。 结婚后不论去哪里,吉敷竹史都一定是猪扒饭或拉面,就算有变化,也会是炒饭或咖喱饭,因此,被通子嘲笑过很多次,吉敷竹史总是反驳她“你不就喜欢这样的警察吗”。那之后已过了十数年,自己却还在点相同的东西,对食物的品位,真是一点都没有长进。 虽然由于年纪太轻,使通子一直没有家庭主妇的感觉,但她并非不懂料理。若以前能好好品尝通子做的料理,肯定能记住不少料理的名字,只可惜,吉敷竹史经常赶不上回家吃晚饭。 吉敷竹史不能按时回家吃晚饭的时候,通子便在下班后,到日比谷与他会合,然后两人去新宿或涩谷吃饭。 不过,不管去哪里,吉敷竹史都总是沉浸在猪扒饭和拉面的世界里,终于有一天,引来了通子的抗议,说要去代官山吃法国料理。吉敷竹史非常不情愿,但还是硬被拉去了。 吉敷竹史记得,那是一家仿若西洋馆一般、高雅的餐厅,那时应该是盛夏,有白色蕾丝边的窗帘,在窗边随风飘荡着。 桌上摊着巨大的菜单,一位贤淑的中年女性,优雅地站在他们身边,一道道地介绍料理。其实与其说是介绍,不如说是在夸赞餐厅选用了如何髙级的材料,厨师的手艺如何非凡,这样的自夸,令人心生反感。吉敷竹史根本不知该点些什么,便全部交由通子决定。通子似乎在哪里学过料理知识,很快就点完了菜。 那位女士走后,通子开始向吉敷竹史介绍各种料理。她讲了很多法国菜的知识,但吉敷竹史一出餐厅,就全都忘掉了。 吉敷竹史有一些相当偏执的理念。比如男人只要操心工作就好,料理什么的,知道些类似猪扒饭,这种简单实惠的就够了。但本来就是因为在吃的方面有分歧,才会来这里吃饭的,再这样说的话,肯定就完蛋了吧。 食物还不错,最好吃的是餐前沙拉和餐后蛋糕,鹅肝酱之类的反而非常难吃。吉敷竹史心想,果然这种料理并不适合自己。 吉敷竹史记得吃饭中通子曾说:“竹史,你看上去像是常来这种店的人,没想到……” 虽然不知道自己像不像,但味道的话,还是荻洼的拉面更合口味。这种想法至今也没有改变,吃的方面,自己还和过去一样。 <er h3">06 吃完饭走出店门,吉敷竹史又回到了车站前,在站内大厅里闲逛。无意中发现了一处派出所,于是走进去继续打听雕金工艺品商店的事,却依然一无所获。之后又走访了几家类似的工艺品商店,都没有发现通子。 吉敷竹史登上去三保之松原的巴士,在车上一直扭头眺望着窗外清水市的街景。心想,也许会恰巧捕捉到通子在街边散步的身影。 这种感觉,真是奇妙得难以言喻:“难道自己对已离婚十多年的妻子,依然抱有希望?……”吉敷竹史自问。 不论是谁,看到现在如此恋旧的自己,都会毫无例外地这样觉得吧。不知道。想来想去答案也只是如此。不是羞于面对,更不是故意说谎,是真的不清楚。 只有在工作的时候,吉敷竹史才能将通子的事情,抛在脑后,这几年,他碰上过不少好案子,搜査的过程相当有趣,每一件都必须绞尽脑汁,全力以赴。这类工作接踵而至,使他感到十分充实。 然而,一旦闲散下来,吉敷竹史就会无法抑制地想起通子,有关通子的记忆,会犹如海啸般吞噬着他的心,令他根本无法思考其他事情。吉敷竹史就是这样的男人,只能专注于一件事情,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一个目标上,为此奋力而为。 这种感觉,或许就是对加纳通子的爱吧……一定是这样。 然而若深究下去,对现在的自己而言,就算是爱,也是近似于哥哥对妹妹的那种爱。一种与独占欲和性欲无关,从内心深处希望她宁静、幸福、安定地生活的感情。 随着时间的流逝,男女之间的感情,就会变得无法定义。吉敷竹史到现在依然觉得,如果通子现在还没有离开自己,他们一定还过着幸福的夫妻生活。婚后六年,吉敷竹史对通子的热情依旧,没有半点厌烦的情绪。但他却被迫要离开妻子,并封禁对她的感情。 吉敷竹史没有再婚,像通子那样,能让他全身心地投入的对象,一个也没有出现。他的心还和十年前一样空空荡荡。而且,他渐渐产生了“自己还是通子丈夫”的错觉,或许有了第二任妻子,这样的心情就能了结了。 结婚典礼上,吉敷竹史请来了警局中他唯一信赖、且尊敬的中村吉藏夫妇当伴娘和伴郎,并在赤坂的东官会馆举行仪式。赤坂是吉敷竹史的出生地,而东宫会馆,是由他父母在尾道的朋友经营的。 吉敷竹史家那边的出席者,有他的双亲和小他不少的妹妹,还有众多亲戚,和一帮自小学起,就认识的好友,特地从远方赶来庆贺,给足了面子。婚礼演讲上,他们仿佛履行使命一般,将吉敷竹史过去的糗事一一披露,吉敷竹史听得面红耳赤,那些事,他自己是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加纳通子相当讨厌,大张旗鼓地举办结婚典礼,拼命提议去轻井泽或高地举办二人婚礼,吉敷竹史认为,这主意也不错,但遭到了家乡双亲的强烈反对,说他们不能接受,最后,在双亲的强力阻挠下,二人婚礼计划宣告破产。 婚礼当天,吉敷竹史终于明白,通子反对呼朋唤友、大张旗鼓举办典礼的原因了。不知是什么缘故,通子那边的出席者,全都是她的大学同学,作为家人出席的,只有她神情严肃的父亲一个人。 对吉敷竹史而言,结婚等于是拯救了自己,但对通子似乎不一样。通子的奇怪言行,与身为人妻的身份格格不入,这在结婚当天就已经初露端倪。 结婚当天,本以为和通子相处得不错的妹妹靖子,突然跑来吉敷竹史和伴郎中村的休息室,气得几乎拂袖而去。 吉敷竹史问怎么了,靖子说:“哥哥,这个人实在太过分了!”靖子气愤地说,“那个通子是不是脑子有病。” 吉敷竹史问:究竟怎么了,她说:通子一个人在化妆间哭个不停,根本无法上妆。 吉敷竹史解释说,通子应该是因为今天是大日子,而过于紧张,可妹妹立刻说不是,说她一人不停哭喊着“好可怕”,甚至说不想结婚了。 吉敷竹史立刻慌了,马上飞奔去新娘那里,问她怎么了。通子还在哭个不停,眼睛周围都肿了起来。不管是好言安慰还是耐心说理,通子都不予理会,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喊着“好可怕,好可怕”。 吉敷赔着笑脸,劝了好久,她却冒出一句:“如果结婚,我就会死! ……” <er h3">07 巴士已开出街市,行驶在被绿油油的田地包围的公路上。阳光并不强烈,天气有些阴沉。也许是心理作用,吉敷竹史仿佛能闻到海水的腥香气息,看来快要到达海滨了。 结婚以后,通子时不时就会有反常的举动,想起来,一切都是从婚礼那天开始的。直到今天,吉敷竹史都还清楚地记得,那天通子说的那句话:“如果结婚,我就会死!……” 会有新娘在结婚当天,哭着说出这样的话吗?妹妹会愤慨也是理所当然,到底通子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来?…… 这或许也是通子离开自己的理由之一。结婚的话就会死去,她害怕这种结局,所以在死去之前,亲手切断了婚姻生活。 她还真是个奇怪的女人,在那之后,大学的同学们前来祝贺,她立刻止住眼泪,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镇定了下来。然后,装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照常出席仪式,面带微笑地直到最后,好似有两个叫通子的人一般。 妹妹比任何人都要厌烦她,婚后几乎没怎么往吉敷竹史的新居打过电话。在吉敷竹史六年的婚姻生活中,她一次也没有来过东京,更没到他们家拜访过。当然,这也有吉敷竹史太忙,经常不在家的缘故。 本来作为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就是不要结婚的好。吉敷竹史记忆里,不知何时,中村也说过类似的话,什么如果自己有女儿,绝对不会让她嫁给一课的刑警。 吉敷竹史和通子的新居在阿佐谷,离吉敷竹史之前住的宿舍,只有步行十五分钟的距离。吉敷竹史以前的室友,和局里的后辈们,经常过来蹭晚饭,他们对通子做的料理,都评价很髙。虽然吉敷竹史认为,那群经常饿肚子的后辈们,并没有多少美食家的品味。 通子只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小女孩儿,居然对各种料理都有研究,甚至拥有可与制作雕金工艺品相提并论的天分,这令吉敷竹史大为惊异,也觉得幸福无比。刚结婚的男人,若发现妻子有料理方面的天赋,都会产生无与伦比的幸福感。 吉敷竹史请住在宿舍的同事吃饭,作为他们照顾帕克的报答。帕克给同事们添了不少麻烦,虽然也想接回家来养,但吉敷竹史他们所住的公寓,却被要求禁止饲养宠物。 宿舍里的同事们说,帕克越长越大了,是一条非常聪明的狗,但在吉敷竹史看来刚好相反。只要一段时间没见,不仅是救命恩人通子,就连养过它一段时间的吉敷竹史,它都会忘得干干净净。 另一方面,同事偶尔会在牵着它散步的途中,顺道来家里坐坐。有的时候狗倒是记得,反而是通子,把狗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就算把它带到她面前,她也想不起来,让人看了很不舒服。虽然帕克比那时长大了不少,但狗的样子,又不会有太大变化,看来公园路事件,通子还是没有想起来。 话说回来,来家里蹭饭最多的,并不是住在宿舍里的同事,而是当时吉敷竹史的搭档,那个金越。金越总会找点借口来吉敷竹史家,目的很明显是为了看年轻的通子。金越没什么钱,当然去不起年轻女性聚集的俱乐部或居酒屋,这种情况下,来吉敷竹史家刚好适合他。 金越作为客人,简直是最糟糕的,要招待他,还不如请暴走族或暴力团伙,来家里吃晚餐来得划算。每次都是完全不管别人方不方便,直接把不知道从哪里淘换来的、品位低俗的人偶塞到吉敷竹史手里,说是给小通送的礼物,然后自作主张地说:“今晚我上你家去。”吉敷竹史事后给通子打电话时,通子都会立刻露骨地表示不满。 金越送来的人偶或小摆设,不管吉敷竹史恳求多少回摆到书架上,都被通子毫不犹豫地塞进了抽屉里层。她直言太没品位了,的确。 连吉敷竹史都觉得,金越送的礼物实在是太糟糕,但这种事对金越来说不算什么。他就是这样没自觉的男人,厚颜无耻地拿着这类小东西,大大咧咧地搭讪:“小通,这个很不错吧。”通子对他相当反感,总是背对着他,头也不抬地洗盘子。 然而这还算好的,金越有时甚至会公然要求,让通子为他斟酒,似乎觉得部下的老婆也归自已管辖。他一喝醉,额头和后颈就会变得又红又黑,开始大声地随意说话,发出猥亵的笑声,总想在年轻女性面前,开些限制级的笑话,若被吉敷竹史用“同事间开这种玩笑有些过头了啊”之类的话劝阻,就会反过来说吉敷竹史傲慢。他还时常拿牙签在金牙间挑动,大声调笑时忽然放屁,甚至揉搓通子的肩膀,作势要拍她的屁股。 等吉敷竹史和通子好容易收拾好屋内的狼藉,金越早在只有六叠大的房间里睡着了,并传来打鼾的声音。 金越相当好色,常对吉敷竹史说“喂,让你老婆穿迷你裙”这类话,不知是在开玩笑,还是发自内心的。吉敷竹史觉得,他是想看通子睡觉的样子,才总是赖在家里留宿的。 通子被金越弄得已经近乎神经过敏了。一听到金越那“哈哈哈”的笑声,或是背上感受到他的碰触,她就会起一身鸡皮疙瘩,要深呼吸一次,才能开口说话。 现在想来,通子那时候,真是给足了自己面子。二十五岁到三十一岁的六年,是吉敷竹史刑警生涯的新人时期,而这期间,他几乎都被安排与金越搭档,直到金越五十七岁时,享受提前退休待遇,去了櫻田门,当时吉敷竹史三十二岁,已经和通子离婚。也就是说,在作为吉敷竹史妻子的那段时间里,通子不得不经常应付金越。 那真是个相当糟糕的时期。在吉敷竹史近二十年的刑警生涯中,与金越搭档的新人时期,是他人生的最低潮,一段简直不想再度回首的日子,可却又是有通子这位美丽妻子,陪伴在身旁的幸福时期。这其间的关系,真是让吉敷竹史感到既矛盾又复杂。 吉敷竹史写的那份辞呈,没被任何人看见,就被他悄悄撕毁了。有了需要抚养的家庭,就不能再轻易离职了。而且,娶到了如此可爱的妻子,就算再怎么艰辛,也要继续从事刑警的工作。吉敷竹史不断在心底暗暗起誓。 不可思议的是,一旦下定决心,工作也变得顺利许多。不知不觉间,还得了好几次总监奖。虽然因为在工作上拼尽全力,导致大部分时间无法回家。但因为吉敷竹史回家吃晚餐,就意味着金越也要来家里吃饭,所以通子并没什么怨言。 那段时间的经历,对通子而言意味着什么呢?回想过往,关于这件事情,吉敷竹史从没问过通子,其实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昭和五十九年,那次相隔近五年的再会,涉及一件相当糟糕的事件,根本没有时间彻底谈这种事。这次见面如果问出口,她会是怎样的表情呢?……吉敷竹史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她绝对不会说非常快乐。 <er h3">08 巴士驶入了海滨沿路,透过窗户,已经能够看得见广阔的海域了。混凝土护堤下,是一片平整的沙洲和松林。白色的浪涛忽高忽低,冲刷着海岸。 天空中阴云密布,太阳仿佛不愿意探出脸来。吉敷竹史发现,车上已经没几个乘客了,剩下的都是当地人。身子随着巴士颠簸,摇来晃去,车上十分安静。将近年关,自然没什么人,会特地跑来三保游玩。 车窗外没看见有类似商店街的地方,雕金工艺品商店什么的,就更不太可能有了,吉敷竹史想着,抿紧了嘴唇。 巴士终于抵达了三保之松原站,站前有一家十分显眼的小餐馆,旁边是三三两两的民居。 从海上吹来一阵风,吉敷竹史的大衣,被风吹得卷了起来。他推开小餐馆的门,向厨房里的一名中年妇女,询问这附近是否有派出所。 女人说,从这里往前走有一家,但距离有点儿远。吉敷竹史接着问,这附近是否有雕金工艺品商店、或者手工珠宝首饰商店之类,女人想了很久,才说:“土产店倒是有一家,但像首饰店这种,卖时尚物品的小店,这样的乡下地方可没有。” 吉敷竹史向她道完谢,随即出了门,横穿过巴士刚驶过的马路,踏上松原的土地。 沿着碎石小路向前走,终于到达了海滨。冬日的阳光穿透密布的阴云,从天空倾泻而下,海涛声时远时近。这里就是羽衣传说的发源地——闻名遐迩的三保之松原。 前方立着一个石碑,吉敷竹史上前观看,上面果然刻着介绍“羽衣传说”的碑文。旁边有一棵树枝形状格外漂亮的古松,上面挂着写有“羽衣之松”的纸片。 这就是天女挂羽衣的松树啊!……天女从天而降,把羽衣暂且挂在这棵树上。 吉敷竹史能感到自己来错了地方,通子并不在这个“羽衣传说”的发源地。当了二十年警察,理所当然会有这方面的直觉,当追寻的目标,就在自己身边时,总是能感觉到气息。可就算站在树的旁边,吉敷竹史也丝毫感觉不到,这附近有通子的气息。 吉敷竹史朝海边走去,在踏上被海浪冲刷的沙石时,顿时停住了脚步。海风越来越大,穿过森林,发出犹如呢喃细语般的沙沙声。吉敷竹史拉紧大衣的前襟,望着眼前阴郁冷峻的景色。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 若被认识的人看到自己这样一个人,站在这里眺望大海,肯定会被嘲笑的,冰冷的海风,力道越来越重,能保持身子不晃地站着都很勉强。 <er h3">09 吉敷竹史忽然想起北海道的阿寒湖来。北部之地的那片湖泊,印象中和这里很相像。 吉敷竹史会产生这样的联想,那是有原因的。婚礼后不久,他们准备来趟新婚旅行。因为没有多少钱,无法去海外,结果两人鬼使神差地,去了都没有去过的北海道。 准确说来,加纳通子到过函馆,但再往北就没有去过了。能去北海道是通子的愿望,她像个小女孩儿一样,说着想绕湖游玩。通子对北海道的传说相当了解,在吉敷竹史开着租来的车,前往景点的路上,她像讲课般对他说了许多。 吉敷竹史也听她讲过关于阿寒湖的传说,只是已经全部忘光了。但他依然清楚地记得,两人站在湖畔时,感受到的寒冷,正和现在相似。那时是盛夏,可没想到到达阿寒湖畔时,天气突变,寒冷难耐。 啊!……吉敷竹史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昭和五十九年,当自己与通子再会时,通子是被夕鹤传说吸引,做了鹤的雕金作品,现在又是羽衣传说。 通子为何总被这类民间传说吸引呢?……应该不是单纯地出于女性伤感主义,而是有更深的缘由。 话说回来,这两个传说,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传说中的主人公,都有一段被禁忌的婚姻。 夕鹤传说讲的是,一个男人娶了一位由鹤化身的美丽女子,他违背约定,偷看了妻子强调绝对不能看的织缎现场,最终,秘密被戳穿的妻子,伤心离去。 羽衣传说则是:从天而降的天女,来到人间沐浴,随手将脱下的羽衣,挂在了湖边的松枝上,结果被人间的男子拿走了,使她无法回到天上,只得和这个男人结婚。虽然最后已为人妇的天女裹上羽衣,又翩然回到了天上,但那段婚姻,至少也是不被允许的。吉敷竹史记得是这样的故事。 仔细想来,通子就如同夕鹤和天女,误入了灾难般的婚姻,人生也跟着破灭,最后独自一人,又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这样想的话,通子在结婚当天怕得哭了起来,还说出结婚就会死的话,难道不是与这两个传说,非常相似吗? 是因为看到了自身的投影,通子才对这两个故事,如此执著吗?还是说有别的什么理由? 吉敷竹史发现:自己对前妻的事情,竟然一无所知。此时的他十分后悔,却已没有机会,再去好好理解她的苦恼了。 结婚就会死?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hr /> 注释: 第五章 那天之后,吉敷竹史就又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了,很少有时间去想通子的事情。原因之一是,他又遭遇了奇妙的杀人事件。 元旦期间,住在千住廉价公寓里的,一位三十来岁的普通上班族,杀死了旁边旧公寓里一名四十一岁的陪酒女郎。 被逮捕的嫌疑犯名叫户安一郎。是一个皮肤黝黑,圆脸颊,看上去十分老实的男人。他个头矮小,体形略显臃肿。 被杀的陪酒女郎长相一般,经常酗酒闹事,生活堕落,性关系相当混乱。从她家中出入的男人络绎不绝,事后也是麻烦不断。 户安和这个女人也交往过一两次。可吉敷竹史怎样都无法相信,他竟然会杀了这个女人。 女人居住的六叠大、两居室公寓,已经完全变成了血海。她的胸部、双脚等数个地方,都被尖锐的利刃刺穿。尸体旁边的两个日式坐垫吸满了血液,白色的罩子,被染成了赤黑色。 被人发现时,户安就坐在这一大片的血渍中间,抱着女人的尸体,痛哭不止。房东赶忙报了警,警察赶到后,立刻逮捕了户安。 那是元旦过后不久的,一个寒冷的午后,窗外的雪花纷纷扬扬。赤红的血海,洁白的雪,户安被这样的绝望和寒冷包围,身体不住地颤抖着。吉敷竹史听着旁人的描述,脑中出现红与白鲜明对比的奇妙场景,不禁感慨了一番。 从案子的实际情况来看,吉敷竹史不认为,是户安杀了那个女人。当天,户安先在附近的一家小酒屋,喝了一会儿酒,然后,心情愉快地去了那个女人住的公寓。在公寓大门处,还碰见了认识的住户,相互拜年问候了几句,他还向人询问,女人是否在房里。 为了自保,犯人故意运用这样的手法,这么理解也不是不可以。但户安实在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男人,他给人一种敦厚善良、智商不高的感觉。 女人的房间在一楼,就在公寓大门附近,大门经常敞开着,外人很容易出人,公寓周围是密集的民居,有不少阴暗逼仄的小路和阴影,因此,犯人极有可能在不被人注意的情况下逃跑了。 随着调査的深人,刑瞽们寻访了户安的朋友,但打听来的情况,似乎对户安更加不利——倒不是有人说他的坏话,而是在朋友圈子里,大家都非常看不起他,可以说,他是被大家彻底地轻视了。 户安的脸上,经常挂着微笑,在他人眼里除了亲切,他没有任何别的能耐。虽然永远不会对他人发脾气,但经常爽约,说话不算数。即使是工作上的约定,与他人约了几点几分到,他也会迟到。甚至有人说:不管迟不迟到,他能来就算是不错了,有好几次,他都直接撂下不管了。因此,他在朋友间的信用度相当差,被当成是笨蛋。 吉敷竹史已经连续两天,在审讯室里,和户安面对面了。吉敷竹史确信户安没有杀人。有人会在杀了人之后,特地返回案发现场,还向旁人确认死者在不在吗?这绝对不可能。 但是,负责此案的其他刑警,以户安是个愚蠹的笨蛋为由,认为他什么傻事都做得出,但户安的智商,并没有低下到那个地步。 没有人响应,吉敷竹史不得不再次展开单独行动。小谷刑警他们认为,吉敷竹史的怪人病又发作了,连审讯室都不怎么来了。 “为什么?……”吉敷竹史又问了一遍,这个重复了不知多少次的问题。 户安反射性地抬起头,很快又低了下去。一瞬间,吉敷竹史捕捉到了他圆睁的双眼中,流露出的一丝恳求。 “混蛋,为什么说谎?……你根本就没有杀人。”吉敷竹史断言。 “啊?……是我杀的。”户安说着垂下了头。 吉敷竹史顿时感到十分焦躁,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好吧,我换个问法,为什么要杀人?” “因为……我太爱她了。”户安嘟嘟囔囔地低声说。 “因为爱,所以杀了她?” “嗯……”户安一直没有抬头。 “别随随便便地编借口啊。”吉敷竹史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实在搞不懂,你为什么要承认?……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杀了人,却不肯认罪的家伙,你究竟在想什么?” 吉敷竹史掉转椅子的方向,跷起腿望向窗外。冬日的暖阳照射进来,窗外到处是枯枝败叶,随风摇摆着。 吉敷竹史望着这样的景致,静静地等待户安的回应。然而,户安依旧保持着沉默。 “我们调査了你。现年三十五岁,目前还是独身,没有结过婚,没有兄弟,在东京孑然一身。我们也査了被害者。死者名叫向井绢代,四十一岁,是东京千住的‘古都酒吧’的陪酒小姐,有醉酒闹事的恶习,喝醉了戏弄客人是家常便饭,还曾和客人暴力相向。 “有人作证说,迄今为止,好几次有人都看到她,醉倒在街上的广告牌下,并顺势躺在阴影里,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她是个肥胖的女人,谎话连篇、嗜酒成性、肮脏低俗,脸上总挂着媚俗的笑,可以说,是半点优点都没有。她的过去和原籍,没有人知道……” “警察先生,请不要再说了。”户安声音微弱地恳求道,“就算是她,也有好的地方。” “你说过想跟她结婚,是认真的吗?” 户安没有回应,吉敷竹史陡然急了起来。 “够了吧,我都说人是我杀的了。”户安小声地说。 “开什么玩笑!”吉敷竹史大吼出声。他在审讯室里大吼的次数,五根手指都能数得清。 “混蛋!……”吉敷竹史噌地站起身,抓住户安的衣襟,把他拉了起来,“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这种事,会被判死刑的!……给警方提供虚假信息,最终被判死刑,你觉得这样很满足吗!……” 吉敷竹史松开手,户安像无生命的物品一般,重重地落回到椅子上。 “我向来不喜欢暴力,但对你这家伙除外。你让我像个没用的妄想狂,在这里耗掉了整整两天,照这样下去,你别想得救!” 户安紧握的双拳放在桌上,头又低了下去。 吉敷竹史凑到他的耳边,低声私语道:“说实话吧,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向井绢代已经死在家中,才无所顾忌地去了她的房间,对吧?” 户安开始小声啜泣,用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声音,决绝地说道:“是我杀了她!” 吉敷竹史咬紧了嘴唇。 许久的沉默后,吉敷竹史猛地站了起来,走向通往走廊的门,想叫门外的警察来,把他送去拘留所。 “警察先生!……”户安悲鸣般地喊道。 吉敷竹史在门前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户安。户安泪流满面地望向吉敷竹史,声嘶力竭地喊出一句话:“她实在是太可怜了啊!” 都到这时候了,还有什么心思管她?……吉敷竹史真是弄不明白。老实讲,吉敷竹史完全不能理解,户安为何要这么做。他近乎冷漠地望向户安。 “绢代她,实在是太可怜了啊。她只身到东京,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穷日子,寂寞得受不了了,才开始喝酒,结果弄到酒精上瘾。她用心地和男人交往,却总落得被甩的下场;然后,她就再和其他男人交往,再被甩……” 户安圆睁着双眼,越说越激动,泪水接连不断地涌出来,语声哽咽。吉敷竹史站在原地,无言地听着。 “这种事情,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她变得越来越暴躁,开始把男人当蠢货,狂妄地说话,不再爱惜自己,最后变成了这样。但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啊!……谁都不能责怪这样的她!……”户安悲痛地嘟囔着,“那个女人从来东京开始,不,在来东京之前,就吃了好多苦。虽然没人相信,但她真的受了很多苦。警察先生,你知道现在的超市,收银员能赚多少钱吗?十万左右而已,根本无法生活。于是她去当陪酒女郎,但她都那把年纪了,脾气又坏,只能靠和男人睡觉赚些钱,不这样,就根本没人愿意找她。 “结果,她就被人骂成淫乱、堕落、酗酒闹事、性格恶劣、心肠坏、狂妄、看不起男人。”户安边流着眼泪边说。 “还被不知道哪个男人,杀死在自己家里,那个女人太可怜了啊!” 吉敷竹史听到这句话,顿时吃了一惊,不过,他仍旧站在原地,紧紧盯着户安。 “我觉得那个女人和我合得来,我这个人有些神经大条,生活上也乱七八糟的,可是,只要和那个女人见面,或进到她的房里,我的心就会变得很平静。虽然她又丑又脏、酗酒成性、无药可救,但对我来说,却是个真性情的可爱女人啊。警察先生……你不会懂的吧。说起来,我的妈妈,也是那样的女人啊…… “所以,我决定要和那个女人结婚。不中用的两个人结为夫妻,一起努力生活也不错。绢代她也爱着我,如果没有我,她就活不下去,我也一样。现在她被人杀掉了,那么凶手只能是我,不是我不行啊!……” 这雖令吉敷竹史惊得睁大了眼睛。这个男人,原来是这样想的吗?……吉敷竹史朝户安迈近了几步。 “所以,你承认自己是在说谎了,她不是你杀的。” “不,我没有说谎。警察先生,那个女人是被我杀掉的。她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是我杀掉她的!” 这种蠢话!……吉敷竹史想评论一番,却始终开不了口。 说了这么多的话后,户安的嘴又像蚌壳一样,紧紧地闭住了。威胁也好,劝说也罢,除了“人是我杀的”之外,他一个字都不说了。 第六章 户安变得十分顽固,但这种顽固,反而坚定了吉敷竹史抓到真凶的信心。 为了独占所爱的女人,户安主张是自己杀了她,天塌下来也不改口。他若再继续强调自己是凶手,就会被送进监狱,不过就算被判了死刑,他也会不发一言地就这么死去吧。 真是变态的执著,一心想去女人身边陪伴她。 然而,人不是他杀的这点,已经基本明确,这样一来,就不能放任不管了。现场情况对户安非常不利,虽然是日间行凶,却没有任何目击者。案发的屋里,还留有大量染血的户安的指纹。 吉敷竹史为了救出户安,还向他索要了大拇指的指纹。 吉敷竹史半强迫地拉着小谷,到户安和死者绢代居住的千住曙町,在公寓附近打听情况。然而,没有人在向井绢代被杀期间,目击到从公寓逃离的真凶。 那天是元旦假期,商店大多都关门休业了,这也是没有目击者的原因之一。 吉敷竹史马上开始考虑,公寓内住户犯罪的可能性,这种想法,其实从一开始就有了。但吉敷竹史见过这幢公寓内的大部分住户,没有发现特别可疑的人。而且,案发现场没有一处,疑似真凶的指纹,也没有任何遗留物。有的只是户安的指纹。 这样的情况,在出血量如此大的犯罪现场,实在非常罕见,犯人拿刀的手上,势必会沾上血液。况且是冲动作案,不可能不留下指纹的。 凶手所使用的刀,是被害者的物品,因此,很难想象,这是计划周详的作案。沾满血的刀柄上,发现了微量的毛丝屑,犯人也许带着毛手套,这可能是没有留下任何指纹的原因。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死者向井绢代被发现时,她的内裤,像是被人往下拉了一点儿。 房间内的窗户都关着,并从里面上了锁,但正对走廊的门,却并没有上锁。门口那条走廊,直接连接着公寓的玻璃大门,而那扇门几乎是不关的,也就是说,不管是谁,都可以轻易地进入这幢公寓。公寓大门外,是条昏暗狭窄的巷子。 吉敷竹史根据有限的证据,做出了以下推理:犯人是以前和绢代有肉体交易的某个男人,他那天恰好戴着手套,来到了绢代的房间,并且,一路上没有被任何人看到——从这幢公寓周围的环境来看,这也并不是多么特别的事。 他一走进房间,就逼迫绢代和他发生关系,却遭到她强硬的拒绝;凶犯一时怒火中烧,冲进厨房,拿了把刀,杀死了绢代。行凶之后,男人谨慎地避开众人的目光,逃走了。 吉敷竹史调査了向井绢代身边的人。但光在她工作的古都酒吧里,与她有肉体关系的男人,就多得数也数不清,一个一个地去査不在场证明,是相当困难的。 尸体身上没有性交的痕迹,这能证明吉敷竹史的“关于她拒绝了加害者提出的性要求”的推理。理由如果真是,因为爱上了户安,那实在是够悲哀的了。 可如果单单因为拒绝发生性关系,就惨遭杀害的话,未免太过牵强。这么一来,她总有一天会被杀的。而且,男人只因肉体关系,就血气上涌去杀人,这种事也很难想象。肯定还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才对。想到这里,终于有点儿思路了。 吉敷竹史当了多年刑警的直觉,开始运作,马上就有了新的观点。 那就是房东。性行为被拒,再涉及金钱纠纷,说不定就会发展为冲动杀人,因此吉敷竹史的脑海里,首先浮现出房租收取人房东。 吉敷竹史将这个想法告诉小谷,他们先把房东的银行账户调査了一遍。房东是一对名叫岩井的夫妇,住户每个月会将房租汇到M银行,以岩井照夫开户的户头上。也就是说,是由住户自主汇款交租的。 吉敷竹史和小谷来到了M银行,要求银行提供此户头汇款的详细记录。检査后发现,公寓内的所有住户,都非常守约地在每月头五日,汇人十一万日元左右的房租,只有向井绢代例外。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一整年,她都没有汇过一次款。一直査到昭和六十三年(一九八八年)八月,才终于发现了一次汇款交租记录,再往前査,就又没有了。 基于这项事实,吉敷竹史认为,向井绡代与自己所住公寓的房东,也许达成了某种约定。这个约定就是:房东岩井免去向井绢代的房租费,而向井绢代不管何时,都要满足房东的要求,献出身体。 房东那天走到向井房里,按照惯例,要求立刻性交,但因为某种原因,向井强硬地拒绝了,岩井被激怒,抓起了厨房的菜刀……这种交易不可能写成契约,也无法抓到证据,只是看到岩井银行户头上,不可思议的汇款记录,吉敷竹史才隐约感到确有其事。 然而,仅凭这个就锁定房东,理由并不充分。为谨慎起见,向井绢代的银行户头,也需要调查。因为有可能不是直接汇款去岩井的账户,而是用了别的什么方法,付给岩井房租。吉敷竹史可以预见,如果追问岩井,为何唯独没有向井绢代的汇款记录,他很可能会说,只有她是交现金的。如果岩井真的是凶手,那就必须封住他找这类借口的途径。 吉敷竹史与小谷刑警二人,马上赶往向井绢代开户的S银行调查。银行提供了向并绢代账户的记录。 向井每个月能从古都酒吧,拿到二十六万左右的薪水。每个月月末,这笔钱都会汇到她的账户上。作为酒吧里的陪酒女郎,这个薪资,简直少得可以成为特例了。除此之外,还会时不时汇入两、三万的临时收人。这些钱的来源,当然已经无法査清,在酒吧陪酒的女人,一般都会有各式各样的临时收入。同时也有二万,三万、五万的提款记录,可能是餐饮费、置装费和生活费之类的。除此之外,每个月的五号,她都有提取十一万七千元的记录。 看到这里,吉敷竹史不禁睁大了眼睛。这份记录一直能回溯到昭和五十九年(一九八四年)四月。也就是说,从昭和五十九年四月开始,每个月从账户上,取出十一万七千元,一个月都不曾间断,一直持续至今。 吉敷竹史瞬间感到全身无力,他的判断错了。向井在交房租,房东没有嫌疑。只不过,向井绢代和其他住户的交租方式不同,房租中途没有涨,应该是因为公寓已经十分老旧的缘故。 吉敷竹史这样想着,将记录交还给S银行的负责人。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突然被一行小字吸引了,那里写着十一万七千元的提款地点。 每个月五号,这十一万七千元,会在同一个地方的同一家K银行被提取。都是从自动提款机,以自动支付功能提取现金。但提款的地点实在奇怪,竟然是有名的天桥立。 从天桥立的银行提钱,是从昭和六十三年(一九八八年)九月开始的。在这之前,一直是从东京的S银行提取的款子。 天桥立在京都以北,面朝若狭湾,是日本海沿岸的一个小镇,离东京十分遥远。为什么要特地跑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提钱支付公寓的房租? 吉敷竹史一时想不出原因,于是,先将天桥立K银行的所在地,以及电话号码等信息,迅速地抄录到笔记本上。之后,他考虑先去一趟区政府。也许在天桥立,有房东岩井照夫的情妇或亲戚,他把公寓内其中一位住户的房租,直接作为那个人的生活费。岩井在天桥立是否有亲戚朋友,这一点可以从区政府査到。 吉敷竹史在区政府,对岩井照夫的户籍信息,进行了详细的调査,发现他出生在埼玉县,家里人现在也全都住在埼玉县。照夫没有兄弟姐妹。地处京都宫津市的天桥立,和岩井一家没有半点关系。 岩井有两个儿子,都已经结婚,现在居住在东京都北区。岩井的老婆也是埼玉县人,亲戚朋友也都住在埼玉县。 从户籍上有限的信息来看,和岩井夫妇有关系的人,没有一个在关西地区。那么,从天桥立每月五号,提取十一万七千元的究竟是什么人?……一直使用自动提款机,就是为了隐瞒姓名和联系方式吧。 另一方面,吉敷竹史也调查了向井绢代。她出生于福岛县的郡山市,在天桥立,也没有一个亲朋好友。她有个妹妹,已经在郡山结婚,并且育有二子,一家人都在那里生活。似乎也和天桥立,没有任何联系。 但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从天桥立,每月提取十一万七千元的人,不管怎样,都应该和房东或向井一方有所关联。吉敷竹史觉得,顺着这条线索,或许就能够破案。 如果是和房东岩井照夫有关系的人,那他的嫌疑就被削弱了。虽然天桥立的这个人,和岩井是什么关系还,警方暂且还不知道,但不管怎么样,被害人向井绢代每个月都交了房租,是能被证实的。 但如果这个人是和向井绢代有关联,事情就变得棘手了……不是吗?向井不仅没有交房租,还定时将一笔钱,转汇给另一个人。如果是这样,吉敷竹史先前,有关向井绡代与房东之间,有性交易的推想,就极有可能成立了。 弄清楚每个月从日本海沿岸小镇,提取现金的人的身份,忽然变成这宗谋杀案的侦破关键。 S银行的电子账户系统上,还逐一记录了每月五日,从天桥立提取现金的具体时间。这一点,还真要感谢时代的进步。根据记录,至今为止最早的提款时间,是下午两点半,最晚是五点半,也就是说,提款时间,在每月五日下午两点半到五点半之间,都是在午后,这人从没在上午提过款。 吉敷竹史向银行职员询问了,这张银行卡持有者的姓名和住址等信息。银行职员请他稍等片刻,随即将银行卡号,输入了中央电脑系统,电脑屏幕上马上显示出向井绢代的名字,以及她在北区千住曙町的住址。吉敷竹史一时间,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了。 “也就是说,这张卡的注册者,将卡交给了别人?”吉敷竹史询问银行职员。 天桥立的那个神秘提款人,持有向井绢代注册的银行卡,并在每月五号,从这张卡里,提取十一万七千日元。 “从去年夏天开始到现在,我们银行一直没有发行新卡。”银行职员说。 谜样提款人的身份,依然不得而知。 吉敷竹史看看手表上的日历,今天是一月四号。天桥立的那个人,明天还会提款吗,要去吗……吉敷竹史犹豫了。 此时将近五点,如果现在马上赶到东京车站,出发前往的话,是完全来得及的。就算今晚到不了,明早也一定能到。不赶到现场,就无法知道那个人的真面目,这真是个看似方便,其实完全不方便的时代。 好!吉敷竹史做了决定,他转过身来对小谷刑警说道:“我现在就去天桥立。明天就是那个人每月提取十一万七千元的日子,我会找出提款人,查清他和案件的关系。如果他是和岩井照夫有关的人,你们就暂时不要行动。但如果是和受害者有关的人,岩井就绝对逃不脱嫌疑,你们就立刻去将他逮捕调査。我一找到天桥立的那个人,就会给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打电话,也许要到明天下午。” “可是这样做……”小谷貌似有些异议。 “啊,我知道。向井绢代已经死亡的事,天桥立的那个人,可能已经知道了,因此,也许明天就不会有行动了。但他也有可能不知道那件事,如果我不去,户安那家伙,毫无疑问会被法办,所以不能不去。明天一整天,请你在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待命。”吉敷竹史说道。 小谷最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hr /> 注释: 第七章 <er top">01 吉敷竹史立刻回到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简单地做了些准备,就直奔东京车站,坐上了十九点二十四分发车的“光二七三号”。 一周前他才刚刚去过三保之松原,现在就又踏上了旅途。看看时刻表,无论如何,今晚也到不了天桥立了,于是,他决定今晚先在京都住一晚,明天一早再赶去天桥立,希望上午能到。也许天桥立的谜样人物,会改在上午取款,不过,吉敷竹史已和天桥立的K银行打好了招呼。 窗外已是夜幕降临。大都市的上空一片黑暗,没有星星和月亮。或许不管有多少星辰,都会被城市里无数的霓虹灯,遮蔽得几乎看不见。车门关上了,月台上的发车铃声,渐渐远去。列车开动了,窗外满眼的霓虹灯,闪烁着移向身后。 和一周前一样的景致,在窗外出现又很快消失,风景流逝的速度在渐渐加快。不同的是,这次是夜晚。在这个用混凝土铸造的、凹凸不平的舞台上,灯光从不同的小窗口里透出。 深不可测的大都市,在夜里则显得更具危险性。 吉敷竹史一直眺望着新干线窗外,迅速流逝的暗夜之光。通子的脸又悄然地出现在了脑海里。一个人独处时,果然还是会回忆和加纳通子的婚姻生活。 “如果结婚,我就会死!……”盛大的结婚典礼当天,通子却脱口而出,这么一句不知缘由的话。 仔细想来,在婚后共同生活期间,她在阿佐谷的廉价公寓里,表现出的无数反常言行,也许都源于结婚当天,她突然脱口而出的这句死亡预言,包括结婚六年后,在睡梦中听见她说的离婚宣言。 不知为何,自己之前,从没有将二者联系在一起过。只是觉得事情太过突然,感到惊愕。那时,吉敷竹史早已忘记了,妻子通子在婚礼当天说过的话,果然,还是因为自己太忙了吧。 通子多次出现奇怪的言行。比如说新婚旅行途中,住在层云峡那晚发生的事。 “层云峡”地如其名,是一个位于峡谷底部的温泉小镇,四面被仿如刀削的岩壁环绕着。在小镇的中央,有一条水位很深的河。沿河有一条小道,顺着小道下去就是国道。这是一个像偏僻村落一般,非常清静的小镇子。 吉敷竹史和通子,住进了镇上一间古老的宿屋。这里既不能算旅馆,也不能说是民宿,连简易旅馆都谈不上。在玄关附近,有一块类似于大厅的、喝茶的地方,通子相当喜欢那里。吃过饭洗完澡,两人坐在临窗的位置上,一边喝咖啡,一边一起看杂志。窗外有一处人工种植的树丛,都是细长的白桦树。树丛四周砌着一道砖墙,砖墙外面就是柏油马路。 吉敷竹史夫妇与同住在这里的主妇搭话,三人说说笑笑了一阵。被问及是否是新婚旅行时,通子羞涩地承认了,对方马上露出羡慕的表情。对方又问丈夫的职业,通子老实地回答是刑警。这回对方吃惊地大笑出声,连连说看不出来。通子也附和地笑了,气氛相当愉快。 说实话,吉敷竹史怎么也想不到,后来居然会发生那种事。不过通子在婚礼早上也是那样,吉敷竹史甚至打算询问她,是否有双重人格。明明刚才还接近半癫狂地大声哭泣,突然就擦干眼泪,哈哈大笑起来了。这次也是。他们看似开心地回到房间,关上灯准备睡觉。不知何时,吉敷竹史在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发现旁边床上的通子不见了。 吉敷竹史以为,她是去洗手间了,稍微等一会儿就会回来,可怎么等通子都没回来。放心不下的吉敷竹史,只好起床去找她。厕所和浴室里都没有通子,吉敷竹史走出门,顺着走廊,左拐右绕地走了一段路,前方出现一扇玻璃门,上面挂着写有“安全出口”的绿色荧光标志。吉敷竹史走近,发现玻璃门开着。也许是因为这地方常年气候寒冷,门上的玻璃有两层。 吉敷竹史慢慢拉开玻璃门,头探向外面看了一眼,结果被吓了一跳。原以为看不清楚是因为玻璃雾化,但其实并不是这样。外面就是一片迷蒙的世界。三三两两散落的街灯,在白色的浓雾中,渗出惨淡的光。河流、沿河的街道,以及隔开它们的铁栅栏和金属网,都沉溺在了白色的雾海中。 因为是北部山区的小镇,夜深时分,街上已看不见一个人影。家家户户的窗子,也和都市里的不同,仿佛商量好一般,同时隐去了光泽。这个山间小镇,像一个梦中的世界,安静地睡在雾霭中。 吉敷竹史把旅馆搜了个遍,但到处都没有通子的身影。他直觉通子出去了。吉敷竹史走到大厅,穿上木屐,找到大厅的玻璃门,果然,锁被打开了,是那种可以从内部打开的、旋转式的门锁。通子很可能打开门,走到外面去了。 吉敷竹史猛然想到,那条悬崖之下深不见底的河流。在这么大的雾中,通子要是走到河那里,掉下去……一想到这里,吉敷竹史顿时心急如焚。 吉敷竹史立刻打开门,奔进门外冰冷的浓雾中。他加快了脚步,朝河流的方向赶去,感觉像是在白色的雾霭中游泳。昏暗的街灯,将雾海染上一层朦胧的光。现在想想,那句“如果结婚就会死”的话,说不定,就是为了让自己看紧她。 去往河边的路上,吉敷竹史没有碰到一个人,汽车、自行车、电动车,也一辆都没有看到。在这样的寂静中,连呼吸都变得缧缈,只能听见脚上的木屐,踏在地上,发出的咔嗒声。 周围的夜景太过脱离现实,吉敷竹史渐渐地遗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和要去做什么。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在现实中的村落里。 终于,他听见了潺潺的流水声,河流已经近了。雾的尽头,逐渐现出铁栅栏和金属网,在铁栅栏前面,有一条长长的花圃。只是依然没有看见一个人。 吉敷竹史走到铁栅栏前面,透过金属网,望向眼前的河面。水面并不平静,河边没有通子的身影。吉敷竹史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就在此时,柏油路上响起了慢悠悠的脚步声。不是木屐发出的声音,而是轻微的、窸窓窣窣的声音。 河岸附近,是一片黑压压的树枝。吉敷竹史像拨开浓雾一般,用手拨开树枝,树与树之间,忽然出现了一个娇小的人影,是通子。她穿着浴衣,却赤裸着双足。吉敷竹史先吃了一惊,随即放下心来,走向妻子。 “喂,发生什么事情了?”吉敷竹史出声问道,但声音被寒冷寂静的夜晚吸了进去,变得几不可闻。 加纳通子半挣着惺忪的睡眼,眼神空洞,茫然的视线穿过夜晚的浓雾,望向不知名的地方。她看都没看吉敷竹史,这让吉敷竹史的内心起了一阵寒意。 “嗨,通子,通子,你怎么了?”吉敷竹史大声叫她,而通子的回答,则更令他恐惧。她嘟哝着,声音缥缈,“我要去找妈妈……” 吉敷竹史仿佛后脑,突然受到重击,呆呆地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通子的母亲早就去世了。不仅通子这么说,连她那冷漠的父亲,也是这么说的,吉敷竹史还看过他们家的户籍本,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加纳郁夫,通子的父亲,其妻德子,死亡。 通子推开吉敷竹史的手和僵立的身体,想要继续前行。这条沿河小路,前方就开始下坡了,下坡的尽头,就是车来车往的国道,非常危险。 “混蛋!……通子!通子!……你醒一醒!醒一醒啊!……混蛋!……” 吉敷竹史大声喊叫,双手抓住通子的肩膀,用力摇晃,通子的身体随着摇晃。 “你看得到我吗?……畜生!……你忘了这是哪里了吗?……我们现在在北海道的层云峡,正在做新婚旅行啊!……畜生!……混蛋!……” <er h3">02 吉敷竹史猛然回过神来,看见窗外还是一片黑暗,马上就要到新横滨了。 像这样不停地回忆着过去,就会被过去的事情吞噬掉的,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甚至产生了相同的心情。结婚离婚,那纷纷扰扰的十七年,都仿如南柯一梦。 那个时候的通子,确实还在梦中。长途旅行令她身心疲惫,本就纤细敏感的神经,稍微有些混乱了。导致从床上醒来的一瞬,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以为是和母亲走散了,想要快点儿找到。 雾中的加纳通子,挣脱开吉敷竹史的手,哭了一小会儿后清醒了,恢复了意识。她想起了眼前的吉敷竹史,自己在数日前嫁的丈夫。 吉敷竹史抱起裸足的妻子,回了旅馆。他仔细锁好大门,回房后,用湿毛巾擦干净通子的脚。擦完后,毛巾变得又脏又黑,吉敷竹史又拿到浴室,用水冲洗干净。 回到房间时,窗外已是漆黑一片,雾已经散去了。吉敷竹史暗暗忖度:混蛋,也许是那片迷离的雾,让通子敏感的神经错乱的。 新婚旅行之后,他们回到家,一日傍晚下起了雾雨,于是,吉敷竹史一下班,就匆匆忙忙往家赶,走到家门口,却发现屋子里没有灯光。他以为通子外出了,急忙走进屋内。只见通子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黑暗的屋子中央,仿佛一尊正座的雕像,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吉敷竹史靠近通子,轻声呼唤她,但她似乎感觉不到丈夫的存在。还是呆呆地坐在那儿,给人一种她忘了自己为何在这里,更不知道这是哪里的感觉。那次,或许也是因为起了雾的缘故。 但这样的事情,并不经常发生,只在极少的时候出现。平常的通子,出奇地开朗,是个非常普通的现代女孩儿。她喜欢明亮的事物,是漫画、幽默小说和喜剧节目的忠实拥戴者。言行举止都很活泼,开口就是俏皮话,还总故意用鼻音严重的独特嗓音讲笑话。只有在对某个人十分恼火时,她才会变得一脸严肃,也不再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话。比如面对金越,再有就是口出恶语,咒骂讨厌的女演员了。 然而,反常的事还是时有发生。婚后不久,吉敷竹史在商场经人推销,买了一套化妆品。包装的盒子里,铺着一层黑色天鹅绒,上面摆着些可爱的小瓶子。吉敷竹史买回家,将瓶子一个个拿出来,并排摆在厨房的一张小桌子上。 没想到,通子在看到那些瓶子时,突然脸色大变。第二天,这些瓶子就被通子连同包装的小盒子,一起丢到了垃圾箱里。吉敷竹史询问原因,正在做饭的通子听罢,一句话没说,就冲出了屋子。吉敷竹史关掉煤气和水龙头,急忙去追。追到附近巴掌大的公园,看见通子正独自一人,在那里荡秋千。 加纳通子很喜欢秋千,并且玩得得心应手。她能跳上正在晃动的秋千,稳稳地站在金属杆上。她小时候住在盛冈时,家中的庭院里就有秋千。通子是盛冈地主家的独生女,自小非常受宠爱,也被纵容得有些任性。 但在通子的少女时代,家中似乎发生了十分严重的事件。数年前在北海道再会时,吉敷竹史问起小瓶子恐惧症的原因,通子的解释,相当具有冲击性,之后,吉敷竹史表示,完全能理解,她当时的举动了。然而现在想起来,婚礼上莫名其妙地说出:“如果结婚就会死”,还有在层云峡,半夜跑出屋子,说要找妈妈的原因,吉敷竹史到现在依然不知道,通子的身上,还留有无数迷团。 不管怎么看,通子都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不,应该说是个非常难相处的女人才对。可能也有身为艺术家的缘故吧。总之,像自己这般平凡的男人,是无法满足她的。吉敷竹史在作为她丈夫的那段时间里,经常觉得,她有艺术家的神经质。 不过,要是因此就说,通子并非真心爱着他,那也不对。当吉敷竹史把闹情绪、跑出屋子的通子带回家里时,通子双手紧紧地握着吉敷竹史的右手,鼻音浓重地小声说:“这个世上,没有比我更爱自己丈夫的妻子了。”这句话,之后也常常听她说起,完全不像是谎言。她还将这种话写成信,在吉敷竹史出门前偷偷塞给他,并叮嘱他出门之后再看。吉敷竹史在电车上读着信,感到自己幸福无比。 妻子如此爱自己,愿为自己尽心尽力,本就幸福美满的生活,更是锦上添花。吉敷竹史相当髙兴。 那一时期的通子,因为一直无法摆脱结婚带来的紧张感,将近一年,都没怎么做过雕金工艺品。她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家事上,读了大量的料理书和家务书。 那之后——一想起之后的事,吉敷竹史就有些痛心……通子还读了有关建筑和装修的杂志和书籍。她说将来有一天,想在远离东京市区的郊外,建一幢欧式的白色房子,院子里铺满草坪,中央放一座英国式的电话亭。在下雨的日子里,她就可以撑着伞,走到电话亭打电话。 这是一个典型的女生常会做的美梦,但在吉敷竹史听来,却感到十分羞愧。凭他那微薄的薪水,一辈子都买不起这样的房子。就算能买,要搬去她所说的,远离东京市区的郊外,就不得不辞掉刑警的工作。现在吉敷竹史的工作,正渐入佳境,根本不想辞掉。如果已年近六十,有一座白色的房子,院子里还有一个红色电话亭,倒也不错。 <er h3">03 新干线又开过了几站。几个与东京相似,头戴霓虹皇冠的城市,相继闯入视野,又从窗外飞逝而过。这种混凝土建成的华丽舞台,遍布在日本列岛的各个地方。并且,还在不断地增加着,逐渐毫无间隙地覆盖全岛。 通子现在也在某处,霓虹灯闪耀的地方生活吧。吉敷竹史和通子之间的联系,早已切断,要找到那个女人,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他和通子各自的人生,如两条长长的纽带,在东京时,曾一度牵连在一起,不,该说是绑在了一处。不管怎样,那真是命运的安排。然而现在,他们却永远地分离了。这两条纽带,已经不可能再次交会了。 话说回来,加纳通子那个老迈的父亲,现在不知如何了。五年前再会时,没有谈及这些,好像早已过世了。五年前通子打来电话后,吉敷竹史就开始追踪她的行迹。得知她在离婚后,已经将盛冈的房子转卖,脱离了吉敷竹史的户籍,又变回了原本的名字。 当时加纳通子将父亲的土地和老房子变卖后,拿卖得的钱,在钏路开了一家雕金工艺品商店。既然已经卖掉了盛冈的土地和房屋,就说明她的父亲已经去世,因此才继承到了土地和房屋。 和自己离婚后,通子的父亲也过世了。 他们婚后在东京生活时,通子的父亲一次都没来过。吉敷竹史夫妇也只在吉敷竹史休假期间,去过盛冈五、六次。通子那冷漠的父亲,不是多见几次面,就能相处融洽的。他们仅仅维持着岳父与女婿的关系,言谈举止,都仿若一对陌生人。在吉敷竹史看来,能保持这种关系也不错,因此也没有特地去套近乎。 通子经常一个人回盛冈,她似乎很担心独居乡下的、年迈的父亲。那对父女的关系,也很不寻常,总是谁都不说话,安静地坐在一起,在旁人看来,甚至可以说是疏远。但吉敷竹史认为,通子对她父亲的爱,比常人对父母,都要深刻了一倍。 虽然去盛冈的次数不多,而吉敷竹史位于尾道的本家,他们更是一次都没有去过。吉敷竹史的工作十分繁忙,几乎没有假期,好容易休息了,也会优先选择独居的长辈。吉敷竹史的双亲均健在,都比通子的父亲年轻,并且和妹妹、妹夫住在同一片街区,因此,吉敷竹史并不怎么担心。再说吉敷竹史的妹妹,也和通子相处得并不融洽,去了也会很难相处。 通子言行最奇怪的时候,还是结婚初期。去层云峡新婚旅行时,仅犯过一次梦游症,但回到阿佐谷后,又犯了好几次。新婚旅行时长时间的奔波和睡眠不足,恐怕是最大的原因,它增加了结婚的负担。 对通子而言,最大的困扰,是婚后的不安。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通子似乎坚信,自己是不能结婚的女人。她被这样的观念俘虏着,认为自己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的罪恶感,夺去了她精神上的安定,使她变得疲劳困顿。天气突变的时候,这种精神上的不稳定,就表现得更明显了。 雾雨之夜,加纳通子曾经独自一人,坐在黑暗的房间中央;台风之夜,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通子曾一个人不撑雨伞、摇摇晃晃地走在青梅街道上…… 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通子会对结婚,产生了那么强烈的不安,仿佛扎根一般,时时萦绕心头,挥散不去?……直到现在,吉敷竹史依然没有找到答案。 吉敷竹史曾经问过通子几次,却发现她自己也不怎么了解,真是奇妙,相当的不可思议。 不过,加纳通子对结婚的不安,只表现在一开始。随着两人婚姻生活的深入,通子的情绪,也在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半夜从噩梦中忽然惊醒,放声大哭之类的事情,一年之后,就再也没有发生了。 倒有几次,加纳通子会突然半夜在梦中哭泣,这令吉敷竹史相当困扰,时常导致睡眠不足。更糟糕的是,他无法安慰,问通子梦见了什么,她自己也不记得,只是拼命强调梦中带来的恐惧感,那种逐渐接近死亡的恐惧感。 吉敷竹史建议通子继续做雕金工艺品,她已经有一年左右,没有碰过雕金了。做喜欢的事,也许心情就会改变。 然而,这样还是不行。 通子在吉祥寺,找了所雕金学校,开始上课。仅半年就交上了很多朋友,开始频繁外出,参观上野和银座的美术馆。只要愿意,通子绝对是非常善于交友的女子。 偶尔,通子也会邀请朋友来家里,有几次,吉敷竹史一回到家,就看见家里坐着和通子年龄相仿的女子。不过女子一看到吉敷竹史,就一边说着:“打扰了这么长时间,真抱歉”,一边慌慌张张地走了,那也是通子开始造访涩谷的“Adjust”的时候。 学校里,也有不少对通子有意的男性,但通子常说,她对那些男人没兴趣,他们根本不是好男人,表情极其认真。 吉敷竹史从没有怀疑过通子,就算现在仔细回忆,这种想法也不会改变。那时的通子,对男人真的不太上心。对感兴趣的外国电影演员,她或许会评论上几句,可对日本人,则是连超级明星都没兴趣。 通子有时会收到类似情书的信件,楼下的电线杆阴影处,也常常会躲着对通子有兴趣的男人。但通子对此,始终毫不在意。 即使不考虑“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原因,吉敷竹史也觉得:加纳通子也是个相当美丽的女人。刚认识她的时候,她的脸颊还有些婴儿肥,不过结婚不到一年,就迅速瘦了下去,变成了瓜子脸的美女。吉敷竹史再次被她的美丽所倾倒。 她的眼睛很大,鼻梁又高又挺,嘴巴的形状特别美好,嘴唇很薄,不过通子曾经多次说过,要是嘴唇能再厚点儿就好了。她看电视时的侧脸,总能令吉敷竹史评然心动,吉敷竹史多次看她,简直看得出了神。 不过,这也让吉敷竹史渐渐产生了不安。结婚一年,通子真的越来越美了,而且,是一种成熟女性的美丽。 吉敷竹史的这种不安,更像是胆怯。通子不需要美成这样,平凡点儿就好,平凡的通子,就不会离开自己了。吉敷竹史希望她能变得普通一些。 通子常说:“我就是我,我也有缺点。我的心里,总带着怨念,爱说些令人不快的话,身体状况会偶尔变得糟糕,精神状态又很奇怪。” 现在想来,那时候,他们夫妻两人,其实都在同不安的心理作斗争。 新干线窗外,是沉浸在漆黑的夜中,不断向后退去的原野,吉敷竹史闭上双眼,感受自己此时的心境。 十数年前,说着这些话的通子认真的表情,毫无征兆地浮现在了脑海。虽然五年前也见过通子,不过,那时候的通子,却不如在阿佐谷时的印象深刻。为什么呢?看来,还是因为在吉敷竹史心里,那段时间意义特殊。 那时候的通子,头发又黑又长,顺着两颊垂下。她不怎么化妆,只会涂一层睫毛膏。笑的时候,会微微露出些小小的牙齿,发量偏少。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吉敷竹史都还记得。 结婚一年之后,通子的精神状态,终于稳定下来,不再有奇怪的言行。吉敷竹史刚结婚时的不安,或者说是不好的预感,终于因为工作的忙碌而被遗忘了。现在再回想起来,那个预感竟然成真了。 <hr /> 注释: 第八章 <er top">01 “光”号在十点多到达京都站。当晚,吉敷竹史就在京都站前的小旅馆里留宿。因为在东京到处调查、十分疲惫,他很快就睡着了。 睡前,吉敷竹史定好了闹钟,第二天早上,五点左右就醒来了。山阴本线的福知山支线,五点二十三分从京都出发,吉敷竹史迅速准备好行李,走进仍然黑暗的车站里。 要去天桥立,只能乘坐本地宫津线。东海道线上的车站,很少有直通列车。或者等九点四十分,从京都出发的特急“朝潮三号”,那样的话,可以直接到达天桥立,不用太费劲儿。但那趟车到达天桥立的时间,是十一点五十七分,已经接近正午了。虽然迄今为止,提款时间都是在下午,但也有可能只有这一次,神秘人物会在上午取款。所以,还是尽早赶到天桥立比较好。 五点二十三分,从京都出发的“钝行”八三一D列车,时刻表上到达终点站福知山的时间,是早晨七点四十二分。之后再转乘七点五十七分,开出的官福铁道,这趟车到达宫津,是在早晨八点五十二分。在宫津就可以乘坐宫津线了,从宫津到天桥立只有一站地,若坐上九点十分出发的车,九点十六分就能到达。那时候,K银行才刚刚开始营业。 吉敷竹史也考虑过,不在京都而是在大阪停留一晚,那样可以搭乘福知山线的L特快“舞女号”。但还是从京都走的这条线,会比较早到达天桥立。 从车站工作人员处打听到,山阴本线的月台,似乎在京都车站的最北端。吉敷竹史呼着白气走上台阶,穿过跨线桥式的回廊,和几名盛装打扮的女孩儿擦肩而过。那些穿梭在家人间跑动打闹、引起骚动的孩子们,也都身着盛装。这么早,不知道他们要去往何处。 从不同地方的人身上,就能感受到日本列岛的丰富多彩。而且,不管是到日本的哪里,当地人给人的印象,似乎都和东京人一样,生活富足,城市里就更不用提了。看来,相对贫穷的,就只有刑警而已。 日本国民整体变得富裕不是坏事,但倘若日本列岛的每个地方,都变得和东京一样,那就不算什么好事了。吸引人们把东京抛在身后,出来旅行的舒适去处,在当地人的眼里,却是想马上推翻,重建的贫穷寒酸之地。 来到山阴县的三号月台,吉敷竹史觉得,这里其实已经不能算在京都站北部的范围内了。月台比其他地方的要短,看上去十分萧条。然而正因如此,才保留了日本海沿岸,小城市往昔的风情。这些在日本的发展过程中,仍然能够存留的地方,其风貌令人感觉清爽舒服,没有被粗鲁的改建工程破坏。如果要吉敷竹史自己,选择旅行目的地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日本海沿岸吧。 吉敷竹史乘上电车。车内三三两两地坐着穿和服的人们。车门关闭,没一会儿就发车了。车窗外慢慢掠过独具京都风情的街景,天色依旧昏暗。 此时已是正月五日,因庆祝节日,而沉睡了几日的街道,此时也开始渐渐苏醒。虽然时间还很早,但透过车窗可以看见,已经有不少店铺,在做着开店前的准备了。 吉敷竹史斜对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位三十岁左右、身穿和服的女性,看着她优雅的姿态,吉敷竹史又想起了通子。 <er h3">02 虽然在和通子结为夫妇后,两人一同度过了五、六个正月,但吉敷竹史有关正月的印象,却相当淡薄,甚至想不起通子穿和服时候的样子。 这绝不是夸张。吉敷竹史的工作,就算是在正月,也很忙碌,通子有好几次,都是一个人,回乡下娘家过的年。连通子是否有和服…… 吉敷竹史真的不清楚。即使拼命回想,也没有什么记忆。没专门给她买过,通子也没要求过。大概正因为如此,吉敷竹史才没有关于通子穿和服的记忆吧。通子的长相,虽和日本传统女性不同,但也不像个外国人。总之,如果穿上和服,一定会非常合适的。 结婚两年后,日子终于稳定了下来,不论是吉敷竹史还是通子,都找到了夫妻的相处之道。因工作晚归、或无法回家时,吉敷竹史都会尽可能提早打电话回家,让通子不要准备他的晚餐。 通子已经将大半的精力,放在了制作雕金工艺品上,听到吉敷竹史说无法回来,也不再在电话里,发出失望或不满的声音了。 加纳通子对雕金的热情,令吉敷竹史感到放心。初次见面时、婚后共同生活期间,就连五年前在北海道重逄时,通子都一如既往地,做着雕金工艺品,丝毫没有膩烦或放弃的迹象。她果然有做雕金工艺品的天赋。 在吉祥寺的雕金学校学习时,她的作品就经常被别人称赞。通子自认自己的雕金技术第一,并因此感到非常自亲,还对吉敷竹史说过好几次。吉敷竹史也为妻子感到骄傲。 通子对自己的未来,有着相当明确的阶段性计划。她想在继承了盛冈的家业后,开一家雕金工艺品商店。在这之前,她要努力磨炼雕金的技艺,学习经营方面的知识,并且,她真的读了不少这类书籍。 仔细想来,通子从没说过一句,想要孩子之类的话。吉敷竹史也不记得,自己曾和她好好谈过孩子的事。吉敷竹史想要个孩子,并总想找个机会和通子谈谈,现在回忆起来,似乎是通子在有意避开这类话题。 为什么?像她那样对自己的未来,计划得如此周详的女性,为何会完全不考虑孩子的事情呢? 并不是身体方面的原因,她不是体质弱到会对怀孕产生不安的女人。吉敷竹史和她生活了六年,对于这一点,他非常清楚。通子虽然在精神方面不太稳定,身体却和一般人没有两样。虽说不是非常强壮,但也并非那么虚弱。 <er h3">03 时间太早,车上只有三三两两零星的乘客。随着太阳升起、早晨来临,上车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大都是上班族。吉敷竹史还沉浸在回忆中,列车已经驶进了终点站——福知山站。 吉敷竹史活动活动肩膀,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大衣,踏上了寒风瑟瑟的月台。他忍着寒冷,等待前往宫津的列车。月台上还有其他等待列车的人,大家排成一列,都差不多和吉敷竹史一样的姿势。不知是否是因为此时正值正月,等车的人中,情侣很多。男与女,人类最自然的搭配。 吉敷竹史乘上福宫铁道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看来,今天有可能放晴,不过,天空依旧云海密布。列车来到被称为日本脊梁骨的北部,这里也还没有下雪。然而天空沉闷,空气阴冷,不管何时飘起雪花,都不会让人感到惊奇。外面的风很凉,列车里开了暧气,玻璃窗蒙上了一层水汽。 吉敷竹史在福知山站下车,买了便当带上车,这就算吃完了早餐。在埋伏蹲点期间,吃早餐总是不定时。列车摇晃着前进了约莫一小时,终于到了宫津站。 宫津站的月台十分老旧,支撑月台的铁杆、作为屋顶的胶合板,还有厚厚的油漆,都令来自东京的旅客,心生一股怀旧之情。老旧而粗糙的物品,总是能使人的心变得柔软。 吉敷竹史踏上了月台,透过栅栏往车站外看,虽然月台比较寒酸,但宫津市可算得上是一座大城市。通过站台正面的出站口,可以看见沐浴在朝阳中的灰色大楼。 宫津可是曾经传唱着“千金散尽享今朝”,在全国极为有名的娱乐城市。街道上到处弥漫着卖艺艺人,涂抹的脂粉的香气。传说哪怕是路过日本海的外国船只,也会在不知不觉中,仿佛被呼唤般,停靠上宫津港。在江户时代,这里就是名副其实的声色城市,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感觉在渐渐淡去,现在的宫津,已经蜕变成为一个质朴的城市,往昔的繁华,都已经慢慢逝去。 从宫津到天桥立,列车一路沿着若狭湾奔驰。此时天已大亮,阳光偶尔透过云层,照进车内,使整个车厢变得十分明亮。吉敷竹史在靠窗的座位坐下,整齐排列在铁道边的柱子,不断飞速掠过车窗。 列车左边的窗外,是绵延的山峦;右边的窗外,是一片堪蓝的海洋。海面反射着阳光,闪耀出鲜丽的青蓝色,令人忘却此时是冬季。 日本海的海面非常美丽,沿岸风光也是秀美绝伦。太平洋沿岸曾经也是这般纯净美好,但现在已经大不相同了。大小城市接连不绝地占领太平洋沿岸,一路贯穿南北,已经不存在未受都市影响的土地了。就算能找到一个没被工厂、豪华宾馆或大厦群掩埋的地方,它的某处,也必定留有人工的痕迹。 这里却不同。海洋还未曾遭受污染,颜色依旧湛蓝,至少从车窗看去如此。朴实的建筑、低矮的房屋三三两两地散落着,并行于高速公路上的车辆,也远比都市里的要少。 列车很快就驶入了天桥立站,毕竟从宫津到这里,只有一站。海洋渐渐被民居带取代,列车呼啸着驶进了月台。 宫津站是个古老的地方,天桥立站亦是如此。车站时钟指向九点十六分。银行九点开门营业,K银行就在距离车站,步行四五、分钟的地方。 吉敷竹史错过了开门时间,而且自动提款机,八点四十五分就可以取钱了。吉敷竹史祈祷神秘人物,没有在这三十分钟内来取款。 稀稀拉拉的几位乘客,在这站下了车,吉敷竹史跟着他们走上月台,在人流中穿梭。太阳此时已经完全被云层遮蔽了,起风了。也许是心理作用,吉敷竹史仿佛闻见了海水的腥香。 吉敷竹史跟随人群,踏上了污黑的台阶,走过跨线桥。然后又走下阶梯,提着旅行包,加快脚步,走出了车站。 在车站前是看不见海的。眼前是一家大型土产店,站前没有可以通行的主道,左右两旁各分割出一条国道。土产店、旅馆和小吃店,并排地列在国道边,逐渐向前延伸,充满观光地的气氛。 大型土产店沿街那扇玻璃门,都紧紧地关闭着,里面并排放着的长桌上,摆满了土特产品。走近店前,从有些模糊的玻璃窗望进去,可以看见店里有用乌贼制作的各种食品,还有干货、酱菜和鲤鱼干等,以海产品居多。仿佛在向人们证明,这是一座沿海的小城。 除了海产类食品,也有木刻小人、三角旗、木制工艺品和精雕贝壳等商品。虽说所有旅游胜地的土产店,感觉都差不多,但这里的店却独具风情,有种类似怀旧的、稀有而特别的味道。 吉敷竹史自然要把带特产的事放在后面,他朝K银行火速赶去。K银行的位置,他已经大致了解了,走位于左边的站前大道,朝与宫津相反的方向,走到看见右手边,有一家规模很大的J饭店,它前面一幢楼的旁边就是了。 吉敷竹史很快就找到了那所J饭店。那是整条街上,唯一一幢用红砖砌成的大楼,位于两幢二层建筑之间。透过一楼正对街道的窗户,可以窥见里面是间咖啡屋。 再往前就是K银行了,大门两旁,还插着门松。吉敷竹史在银行门前转过身,环视四周。国道对面就是铁路。左手边,还能隐约看见天桥立车站,这里离车站并不远。银行再往前,就看不见土产店了,只有一片民居。 在吉敷竹史看来,这真是一个很小的城市。利用在东京的向井绢代申请的账户,神秘人物每月五号,定时提取十一万七千日元现金,提款的地点就在这里,一个远离东京、充满乡村气息的沿海旅游城市。 吉敷竹史走入银行,出示了警员证。早已获悉此事的女人奔到柜台里,叫出一位身材消瘦、体形偏小的分行行长。分行行长小跑着,走到吉敷竹史面前,说:“我是长田,您辛苦了。”同时递出了名片。 吉敷竹史询问提款人出现了没有,对方回答说还没有,吉敷竹史总算舒了口气,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落地。行长给他带路,吉敷竹史随他走进银行内部。 行长领着吉敷竹史去了接待室,里面并排放着白色沙发。他招呼吉敷竹史坐下,自己准备去端茶。吉敷竹史立刻礼貌地说:“不必麻烦占用这么好的屋子,就在大家工作的地方,借一把公务用椅就行了。”这样,神秘人物出现在自动提款区时,也能马上飞奔过去。 行长略显遗憾地答应了。 银行工作人员领吉敷竹史,去了工作大厅。在厅里的柜台处,可以一眼望见来柜台办事的客人。大厅的左边角落,是自动取款区,那里并排放着五台机器。坐在这里连取款区也一目了然。恰好一位职员休假,空出了一张桌子,吉敷竹史便坐了过去。 吉敷竹史问如果目标提款人出现,谁会第一个知道?行长立刻给他介绍了一名女性职员。由于已经知道了提款人的银行卡号,因此,只要这张卡插入自动取款机,机器上就会显示。 “那么,银行卡插入的瞬间,请立刻给我提示,告诉我在哪台提款机上。”吉敷竹史和女工作人员沟通好后,坐回桌旁。在这个位置,虽然只能看见女职员的背影,但只要她打个手势,吉敷竹史就会知道。 <er h3">04 墙壁上的挂钟显示,此时是上午九点二十五分。天桥立的K银行,已经开始了正月五号星期五的营业。对吉敷竹史而言,这是相当漫长的一天。神秘人物不知道何时会出现,说不定要一直等到晚上。如果对方出现还好,但对方也有可能,已经获悉向井绢代已死,从而今天就不来了。 吉敷竹史就像银行窗口组的领头,坐在靠椅上,沉默地看着认真工作着的观光地银行职员们。 真是相当了不得的工作态度。职员间,完全没有交头接耳,或许是大家意识到,从东京来的刑警,就坐在大厅的角落里。真不可思议,警察这种职业,难道光凭名字,就能带给银行职员一种压力?还是仅仅因为这里,整日流通大量现金?吉敷竹史思考着。 女职员小心翼翼地走来,手上端着的小托盘上,放着日本茶,恭敬地放在吉敷竹史面前。吉敷竹史低头道完谢,一口饮尽。女职员稍显紧张,逃跑般快速离去了。吉敷竹史看着她的背影,忽然产生了一种“自己是来监视他们工作的”错觉。 坐在银行柜台里的椅子上工作,这看上去似乎非常轻松,但本质上还是埋伏。埋伏期间,必须一直集中精力,瞬间的恍惚,就有可能导致致命的错误。所以,吉敷竹史努力不去想通子的事。 然而过了一、两个小时,已经逐渐接近正午,目标仍未出现。一直紧盯着沉默不语、工作着的女职员背影的吉敷竹史,又忍不住开始想起了加纳通子。吉敷竹史也常常看到通子,像这样在阿佐谷狭小的两居室里,埋头专心地做雕金工艺品的身影。 吉敷竹史对当时两人关系的稳定发展,感到很满足。通子的精神状态,已经基本稳定了,吉敷竹史也对刑警工作相当上手,两人过着忙碌而充实的日子,然而…… 吉敷竹史永远忘不了,昭和五十三年(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一个晴朗的星期天。这一天,吉敷竹史难得可以在家里休假。他早就和通子说好,下午一起去看电影,却在当天没来由地觉得麻烦,想好好在家里待着,下午再陪通子去站前,买点儿东西就算了。 现在,已经想清楚了整个事情的吉敷竹史,当再次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才体会到加纳通子那时,已经有两、三周情绪不稳了。但吉敷竹史在这方面,一向很迟钝,因此,完全没有察觉到。 回想起来,那个星期天,通子从一大早,就非常消沉。吉敷竹史起床时,已经过了十点,相当晚了,因而不曾察觉。通子沉默地在厨房烤面包、炒菜、做沙拉。记忆中,阳光透过窗子,落在摆满食物的桌子上。 夫妻二人无声地吃完早午餐。吉敷竹史准备到窗户边,好好地吸上一支烟。通子讨厌香烟的味道,所以,吉敷竹史每次抽烟,都要打开窗户,对着窗外吐烟圈。 当吉敷竹史拿起烟盒,离开餐桌,正准备寻找烟灰缸时,通子开口唤他:“竹史。”直接叫了吉敷竹史的名字。通子从来没对身为丈夫的竹史,叫过一声“老公”。 “什么?……”吉敷竹史回到餐桌旁。 加纳通子一直低垂着眼眸,身子许久未动。吉敷竹史等了片刻,通子终于说了句:“对不起。” “什么事儿?”吉敷竹史笑着询问。他一头雾水,通子到底在为什么道歉…… 然而,吉敷竹史的笑容很快就冻结了。通子的脸颊上,接连不断地滚下了泪水。吉敷竹史吃了一惊,端正地坐好,将香烟盒放在桌上。 “对不起,我们还是……” 通子欲言又止。她双唇轻颤,吸了吸鼻子。过了一会儿,她像是鼓起了全身的勇气说道,“我想我们还是离婚吧。”说完就慌忙用双手遮住脸,仿若崩溃了一般。 <er h3">05 “刑警先生。”耳边传来女性的声音,吉敷竹史瞬间恢复了意识。那位女职员正向他走来,站在他身边。 “马上到午餐时间了,刑警先生午餐有什么安排吗?” “啊?……到午餐时间了啊。”吉敷竹史惊道。 “是的。”女职员应道。 “我不能离开这里。不知道提款人什么时候,会来提款呢。” 银行行长走了过来,也站在一旁。 “这样的话,你去帮刑警先生买一份便当回来吧。”他对女职员说,这是个不错的提议。 “太麻烦你了。”吉敷竹史低头道谢。 “我先去给您泡杯茶。午餐时间,银行内会留下两、三名工作人员处理事务,其他人轮流去吃午饭。”他亲切地说。吉敷竹史再次道谢。 便当很快就买了回来,那位女职员可能是跑着去的。小地方的人,连小事都会很热情,特别是对待吉敷竹史这样的外地旅客。 茶也来了。负责自动取款区的女职员,继续背对着吉敷竹史坐着。吉敷竹史能清楚地看到自动取款区里的每一个人,这种小地方,每天取款的人并不多。 吉敷竹史吃着便当,思绪又飘回到了以前。面对哭泣着的通子,吉敷竹史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为什么?……”他终于问出了口,感觉这真像晴天霹雳。 “我觉得,我们现在过得很好啊……” “对不起!……”通子哭着重复着这一句话。 “因为我总是很晚回家,没有好好陪你的缘故?” 通子激动地连连摇头,拼命说着:“不是这样。” “你讨厌我了?” 通子再度激烈地摇头,否定了。 “那为什么……” “我们两个人,根本就不该结婚啊。”通子这样说道。 真奇妙——这一理由,竟然同羽衣传说和夕鹤传说一模一样。吉敷竹史苦笑。按照通子的话,他们两个人,是根本不应该结婚的人。 实际上,通子那时在银座的画廊,和孩提时代在盛冈认识的两个人,偶然再会了,对方人称藤仓兄弟。那时,通子正集中精力,一心想用雕金作品,来展现夕鹤传说。银座画廊里的某个人告诉她,有位住在钏路湿原的摄影师,花了好几年拍摄丹顶鹤,并办了摄影展,通子一个人去看了。这个摄影师,貌似就是藤仓兄弟中的弟弟。 不料,这对兄弟却以十数年前的不幸事件,敲诈通子,逼她和丈夫离婚,到北海道去。 此事,通子一直隐瞒着吉敷竹史。被敲诈的那个事件,对通子而言,是个非常丢人的悲剧。 当时的吉敷竹史不明缘由,一整天都在拼命地询问着通子,却完全问不出个头绪,通子只是一直重复着“自己是不应该结婚的女人”这样的话。 这一天终于过去了,原本是难得的、可以好好放松的日子,却变成了令人窒息而烦躁的一天。第二天,第三天,通子的态度依旧不改,她是认真地想要离婚。 到底是什么,令通子这样铁了心?…… 不巧的是,那段时间内,吉敷竹史的工作异常繁忙,连续几天晚归。一天晚上,吉敷竹史回到家时,发现通子也像是才刚刚回来的样子。吉敷竹史一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将至年关的那几天,这样的情况,更是发生过好几次。吉敷竹史的心神,完全被搅乱了。 通子开始频频地外出晚归,“难道是在外面有了男人?”吉敷竹史不得不这样怀疑,可如果这时候赍备通子,只会让事态变得更加严重。吉敷竹史虽心知肚明,却仍控制不住不对妻子发怒,因此,那几天他动不动就火冒三丈。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根本不必闹到那个地步。通子并非出去寻欢作乐,她是被人威胁了;面对这样的犯罪事件,吉敷竹史理应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丈夫,都要有更强的处理能力,一想到这里,吉敷竹史就揪心不已。当时的自己太年轻,相当不成熟,没能冷静地观察,发现通子的困扰。 某个夜晚,吉敷竹史终于将疑惑转为了肯定。那晚在床上,通子拒绝了吉敷竹史的求欢。这种事,自打结婚以来,还是首次发生,而且,还是在一个通子晚归的夜晚。 烦躁的吉敷竹史,强行碰触了通子的身体,发现她的身体,果然和平时不同,那个部位有微妙的男人的味道。 吉敷竹史安慰自己说,也许仅仅是心理作用,但她为什么要拒绝自己的要求?……除了想隐瞒自己和别的男人上过床之外,还能有其他可能性吗?…… 吉敷竹史受到了严重的刺激。他顿时感到了一阵晕眩,一把掀开棉被,骑在通子身上,格住她的膀子,扇了她的脸。 虽然年轻的吉敷竹史,当时在处理问题时,实在过于偏激,但这是因为,他打从心底里深深爱着加纳通子,想要独占她的缘故。要求一个二十几岁的男人,对妻子的外遇行为,表示宽容和理解,这实在也太困难了。 那件事之后,吉敷竹史和加纳通子两人,就完全过不下去了。通子在离婚申请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盖上印章,直接丢在桌上,就回盛冈的娘家去了。离婚申请表上,代替分手信,放了一件她制作的雕金小工艺品,就是吉敷竹史向通子求婚那天,通子在暖桌上做的,在电线杆下埋伏的吉敷竹史雕像。 吉敷竹史当时正在气头上,因此没去盛冈接通子回来。两人就这么赌气分居了。新年过后,二月初,吉敷竹史给通子打了通电话,通子在电话中直言“我已经不爱你了”。吉敷竹史挂断电话,拿起桌上的威士忌酒瓶,一饮而尽,借着酒劲儿,签下了离婚协议书。 四月櫻花飞舞的时节,通子再次回到东京。趁吉敷竹史不在,将自己的东西,全部打包带走了。之前她回盛冈时,已将雕金用的所有器具和材料,全部都带回去了,还留在屋里的,都是些零碎的小物件,没有大件行李。 吉敷竹史回到家时发现,家中属于通子的东西,就只剩下钥匙,她送给吉敷竹史的几件雕金作品和一双拖鞋。 房间的玄关,处整整齐齐地放着通子的拖鞋。她在将自己的东西全部拿出后,还跟往常一样,将拖鞋反方向摆好,才走出了屋子。 这双一进屋就能方便套上的拖鞋,仿佛是在迎接吉敷竹史。鞋跟正对着大门,像是在期待着什么。然而拖鞋的主人,已经不会再回到这间屋里了。 吉敷竹史当时怔怔地站在门口,从上而下,俯视着放在玄关处的拖鞋,忽然流下了眼泪。他感到身体内部的气力,正在渐渐消失,今晚,自己将独自一人在这间屋里入眠,明早不知是否还有出勤的力气。吉敷竹史开始担心了,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无法代替的宝贵之物。 吉敷竹史浑浑噩噩地过了两、三天浑身虚脱的日子。经过慎重地思考,他决定,给盛冈的岳父家打个电话,他真切地意识到,他不能没有通子。 吉敷竹史下定决心,不管通子要求他怎样道歉、低头都无所谓,只要她能再度回到他身边。但通子的父亲,却在电话里对吉敷竹史说,一周以前,女儿就已经离开盛冈的家了。这样一来,就必须去通子可能去的地方找找了。吉敷竹史此时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对通子一无所知。他没有见过通子的亲戚,只知道这一位年迈的父亲。 吉敷竹史请求岳父,如果通子打电话回家,就第一时间告知自己。并请岳父对通子说,自己有着深刻的忏悔之心。 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通子依然没有音信。吉敷竹史一个人,在阿佐谷的公寓生活,焦急地期待着某天,通子会突然打来电话,这样的日子,让他几近崩溃。房间里到处都是有关通子的回忆,这比任何事情都要难以忍耐,吉敷竹史开始讨厌这间屋子。 当他坐到窗边,点燃手中的香烟时,总会看到站在水池边,背对着他,认真洗碗的通子的幻影。 当他一个人在厨房的餐桌上,孤单地进食时,总会产生错觉,仿佛看到玄关的大门忽然被推开,通子开朗地笑着走进家里。 实在无法忍耐,吉敷竹史搬回了荻洼的公寓。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把通子留给他的几件雕金作品,一股脑地扔进了垃圾桶。既然那个女人已经决定不再回来,那自己也永远不要再想起她了吧。 吉敷竹史搬回在荻洼的公寓,住了两年,每天都被强烈的后悔感折磨着。他渐渐地觉得,婚后六年,他一直没有好好地照顾过通子。 他应该每天早一点儿回家,尽量抽出时间陪她,一起说说话,规划未来的人生道路。如果这么做,也许就不会发生离婚这样的事了。就因为自己认定了,加纳通子压根不会离开自己身边,才会对她疏于照顾,没有尽到丈夫应尽的责任。 这种心情,不分昼夜地折磨着吉敷竹史,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痛苦,可以说,吉敷竹史如今的性格,就是由那段仿佛要被压碎般的时期造就的。如果再给自己一次机会,重新回到那段婚后生活中,一定会做得比过去好。吉敷竹史多次这样想,之后,更加后悔不已。然而,这只是个无法实现的梦。 加纳通子就这样消失了…… <er h3">06 接下去,吉敷竹史单独地过了五年,被工作填满的忙碌生活。第六年的年末,正是忙碌不已的时节,通子突然打电话到了一课。 他们当时的对话,现在还时时回响在吉敷竹史耳边。五年不见的通子,在吉敷竹史拿起电话的瞬间,开口说道:“竹史哥哥,是我。听出来了吗?” 一瞬间,埋在吉敷竹史心里五年的苦闷、绝望感,被彻底击碎了。那种感觉,连自己都觉得可笑。吉敷竹史的耳朵,马上就辨认出了电话那头的声音。 “是通子吗?”吉敷竹史问道。 “你很忙吧,真对不起!” 通子的这句话,至今仍不时在吉敷竹史的内心深处回荡。她仿佛是在用这句话,来责备六年婚姻生活中,吉敷竹史的不称职。 “我想见你。”吉敷竹史马上说出了内心最强烈的愿望。 如果可以,吉敷竹史想当面向通子为五年前的事情道歉。然而,通子并不想和吉敷竹史见面。 “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通子说道。 她永远不会懂得,这句话对吉敷竹史而言,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吉敷竹史依然坚持见一面,哪怕只是一会儿也好。 然而通子说:“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请你多多保重,不要为危险的工作丢掉性命,再见。” 挂掉电话,吉敷竹史立马冲出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朝上野车站飞奔而去,心里明白。肯定无法见到通子了。那时候他才察觉到,自己对通子的爱。究竟有多深。 透过缓缓离站的“夕鹤九号”的列车车窗,吉敷竹史窥见了通子的身影。随后,两人就被卷入了钏路那件痛苦的事件中。 第九章 <er top">01 等到K银行的所有银行职员,全部吃完午餐回来,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冬日的白天很短,吉敷竹史越过柜台,眺望大厅,发现天际边已露出了青色。 虽然有很多人往来自动取款区,取款、存款,但负责人始终没有打手势。一位男性职员走到大厅中,“咔嗒咔嗒”地拖下百褶式拉门,将自动取款区与银行柜台分隔开。 银行的窗口业务终于结束了,正面的玻璃门也锁上了,自动取款机被门隔开,从吉敷竹史的位置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每天三点过后,客人就可以从外面,直接进入自动取款区了。 行长过来对吉敷竹史说:“那边那台监视器,可以看到自动取款机的取款情况。”吉敷竹史走到监视器面前。 行长继续说:“走这边的暗门,就可以到自动取款区,转一个弯就到了。” 又等了将近两个小时,银行的营业时间快要结束了。墙上的挂钟,指向四点五十五分。 不来了吗?……吉敷竹史开始有些焦躁不安。神秘人物已经知道向井绢代死亡的消息了吧。 银行的窗口业务到下午三点,下班时间是五点半,但取款机业务,会一直持续到晚上七点。除了自动取款区的职员,其他人都开始做下班前的准备了。 五点半。果然不来了吗,吉敷竹史痛苦地咬着嘴唇。至今为止的记录中,神秘人物的提款时间,从来没有超过五点半。 神秘人物果然已经知道向井绡代已死的消息了!…… 大部分工作人员已经陆续回去了,大厅变得空荡荡的,银行行长长田,走过来对吉敷竹史说,他也要下班回去了。 “看来是白跑一趟啊。”吉敷竹史说,“估计今天不会出现了。” “好像是啊……”行长露出惋惜的表情,“刑警先生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我打算等到七点,会给你们添麻烦吗?”吉敷竹史说。 “怎么会呢,我陪您等吧。”行长说完,拉过一旁的靠背椅坐了下来。 就在这时,吉敷竹史看见仍旧留在银行,背对着他们的女职员,忽然像弹起来一样直起了腰,激动又兴奋地说:“那张银行卡的数据,有了……” 可能是太过紧张的缘故,她的声调微微颤抖起来。她用手指了指三号提款机。 吉敷竹史看向监视器,一位中年妇女,正独自站在三号取款机前。吉敷竹史默默地站起来,拿起外套朝暗门奔去。 吉敷竹史在涂满灰色泥浆的小通道里奔跑着,尽量降低脚步声,一直跑到了自动取款区玻璃门的对面。他藏身在电线杆背后的阴影处,透过窗户向里窥探,能清晰地看到,自动取款机前面,那个女人的身影。女人步伐缓馒地向门口走来,在门边拿了一个银行信封,将取出的钱塞进去,随后,推开门走上了马路。吉敷竹史后退了半步,努力藏好自己。 天已经完全黑了,吉敷竹史这才注意到,从黑色天空中稀稀落落飘下的雪花,他吃了一惊,急忙穿上了大衣。 吉敷竹史观察着女人是否要等公车,或拦计程车,那样的话,他就要上前拦住她,当场询问情况。但女人好像没有那个打算。她用一种独特的、左右摇摆的走路方式,从吉敷竹史的身前走过,朝车站走去。 吉敷竹史一开始以为,她是个相当肥胖的女人,此时才发现,原来她身上背着一个孩子。女人从他面前经过时,吉敷竹史仔细看了看她的脸。是一个五十来岁、样貌朴实、厚嘴唇、体形较胖、眼袋很深的女人。 等了那么久,终于还是现身了。她是什么人呢?……吉敷竹史强压下好奇心,一只手抓着外套的前襟,微微伏低了身子,开始跟踪那个女人。 吉敷竹史不打算马上叫住她,当场就进行盘问,这事儿什么时候都能做,况且,还没有确切证据,证明这个女人,和案情有关。这样跟下去,说不定会有什么特别的发现。而一旦暴露身份,若她完全保持沉默,或坚持说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没有应对的方法。 <er h3">02 吉敷竹史跟着着这个女人,一路走过了车站,从左边开来的车,碾过柏油路上的积雪,发出刺耳的声响。 雪花继续飘扬,并且越来越大。周围的道路和房屋,都已经被傍晚的黑暗所包围了。吉敷竹史能看见女人背上的孩子的头,孩子头上戴着毛线帽子,不过,即使这样,也挡不住多少雪吧。吉敷竹史没有撑伞,女人也没有,雪是刚刚才开始下的,不打伞也没关系,只是对孩子来说,应该很冷。 吉敷竹史正这么想着,前方的女人,果然加快了脚步。经过车站前面,又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后,女人转进了左首的小路,她停下来,抖了抖身上的雪,重新调整了一下背上的孩子。 女人停在一家伞店门前,店招牌上挂着一个黄色的球形小灯。女人低头走进了店里。吉敷竹史躲在附近一家文具店的招牌之下,拍了拍身上的雪,等着女人出来。 不一会儿,女人就拿着现在已相当少见的蛇目伞,从店里出来了。伞打开时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大得连吉敷竹史都能听得见。 女人将伞撑在身后,再次走入小路。她右手持伞,左手托着孩子的臀部,缓慢地穿过一条又一条小路,脚上渐渐沾满了泥泞。 天色越来越黑,已经完全看不清楚脚下的路了,吉敷竹史只能小心翼翼地跟随。 <er h3">03 不知何时,脚下的柏油路,忽然变成了沙石路,还能听见水流的声音。吉敷竹史推测,女人已经穿过墙上镀了锌的房屋后方,正向海滨走去。 吉敷竹史若有所思地继续跟着。左边突然出现了黑暗广阔的大海,像横幅一般延展开来,海的对岸,是松林黑漆漆的影子。这就是天桥立,鹅毛大雪给漆黑的夜色,顿时镀上了一层光亮,映照在海面上,仿佛在翩然起舞。 吉敷竹史正在犹自感叹,一转眼间,女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中。吉敷竹史呆呆地站在沙地上,黑夜加上大雪,削弱了他的视力。他睁大双眼,四处搜索了一番,终于在附近的街灯下,再次看到了蛇目伞,就在一幢由简易木板做墙壁、用镀锌铁皮做屋顶的房子的不远处。 “你为什么跟踪我?”女人的口音无法辨别是哪个地区的。和人山人海的东京不同,这里人烟稀少,要让对方察觉不到被跟踪,几乎不可能。 吉敷竹史不得已,对着街灯的光亮,出示了警员证。女人稍微歪了歪伞,满脸不可思议地,双眼紧紧盯着警员证的黑色皮革表面,吉敷竹史走到她身边,闻到一股新伞特有的油纸味。 “我想问你几件事。首先,你的名字是?”吉敷竹史说。 “我必须回答你不可吗?”女人不快地回应。 近距离观察,虽然夜色昏暗,但仍能看出女人的皮肤干得厉害,且有些浮肿。光面孔部分,就给人一种生活贫寒的印象。 “请你合作,这关乎非常重大的事件。” “重大事件?……什么啊,该不会是有人被杀了吧。” 吉敷竹史顿了一下,随后清晰地说:“是的,是杀人事件。” “在这种平静的小地方,居然会有人被杀?”女人怀疑般地反问,摇着背后的孩子。周围响起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 “不是这里,是东京。” “东京?……”女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东京……是谁被杀了……” “你刚才取款时,用的银行卡的主人。” 女人的厚唇微张,却说不出话来。随即颤抖着,喘息一般开合了几次,才终于发出了声音:“啊……你,你骗……骗人的吧!” “我没骗你。” “那……那绢代她死了?” “是的!……”吉敷竹史一脸严肃地,重重点了点头。 “被……被谁……被谁杀的?!……” “这正是我在调査的。你刚刚说出了死者绢代的名字,那么你……” “我……我是……”女人受到了刺激,已经没办法好好说话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绢代的姐姐。” “姐姐?……可是……”现在轮到吉敷竹史惊愕了,“向井绢代小姐,不是只有一个妹妹吗?” “我和她不是一个母亲生的。我很早就被里子带出了家,是在这里长大的。”她解释道。此时,这名女子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鹅毛大雪打在吉敷竹史的脸上,起风了。 “你的名字是?” “梶井照代。” 吉敷竹史的大脑,在冷风中急速运转:持卡取款人,居然是向井同父异母的姐姐,也就是说,向井绢代的房租,果然一直没交!……房东岩井的嫌疑,这下子算是确定无疑了。 <er h3">04 “你要……进来吗?……不过,我家里很脏。”女人问道,吉敷竹史点了点头。 这的确是个极其简易的房子。房子是由木板搭建而成的,室内的墙壁上,到处都是斑驳的裂痕,玄关处的大门,怎么都关不严实,风顺着缝隙,“呼呼”地钻进来。屋内唯一能让人感到温暖的东西,就是垂挂在天花板上的那盏日光灯。不过再怎么说,这样总比站在海边,吹着呼啸的海风要稍强一些。 吉敷竹史穿着外套,在一张木椅上坐下。室内只有一张暖桌,没有其他的取暖设备。吉敷竹史问了这里的地址,记在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 女人将背上的孩子,放入了墙角的婴儿床,摇晃着哄他入睡。孩子很安静,一点儿都不哭闹。 “您的丈夫呢?”吉敷竹史问道。 从房子的状况,可以明显看出,这个女人是独居,吉敷竹史暗想,这句话还真是不经过大脑。 “家里就我一个人,丈夫他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十几年?!这样的话就不对了,躺在婴儿床上睡觉的孩子,最多也就一两岁。 “那个孩子是?” “啊……孩子是绢代的。” 果然是这样……吉敷竹史想。他在刚看到孩子时,就考虑过这个可能性。那么,每月十一万七千日元,应该是抚养费吧。 “绢代带着这孩子来我这里,说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却没办法养,问我能不能替她养。” “然后,她给了你一张银行卡,让你每个月从里面取十一万七千元,对吗?” “对!……”梶井照代光着脚,往凉席上一坐,开始往壶里灌水,似乎是想泡茶招待吉敷竹史。 “啊,请不要太费心。”吉敷竹史说。 “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绡代说过吗?”吉敷竹史问道。 “我问过好几次,可她怎么都不肯说。” 梶井把水壶放上瓦斯炉,点着了火。吉敷竹史看到这间简陋的屋里,放有不少瓦斯罐子。 “她跟你提过,她住的地方的房东吗?” “没有,从来没提过。我想孩子的父亲,应该是酒吧里的哪个客人吧,房东才不会做这种事呢。 恐怕连向井本人,都无法确认孩子的父亲是谁吧。 “绢代……为什么被杀了?”那女人焦急地问道。 吉敷竹史不得不把详细案情都说了一遍。 梶井照代在凉席上盘起腿,哭了起来,她背后,开水壶正咝咝作响。吉敷竹史站起身来,关掉了瓦斯。 梶井照代断断续续地开口了:“这下,这个孩子以后该怎么办,没有父母,也没有抚养费……” 这个家,再怎么宽容地去看,也不能算富裕。 “十一万七千元,到底是什么钱,向井绢代说过吗?” “还能是什么?……每个月的抚养费啊。” “除此之外,还说过什么吗?” “什么也没有说。” “你是从去年九月,才开始定时取那么多钱的,在那之前,也是每个月通过银行取款吗?” “那之前,我每个月是拿不到这么多钱的。绢代会偶尔用信封装钱,直接寄过来。” “也是十一万左右……” “不,比这个要少多了。那个时候,孩子还不用花太多的钱,是最近才开始,用得越来越多了……” 不出所料。向井绡代每月要向姐姐支付抚养费,金钱上的压力,使她不得不向房东出卖自己的身体,以此抵消房租,然后,她再把这笔钱,当做孩子的抚养费。这也可能是房东出的主意。 吉敷竹史站了起来,心想:好,这就让小谷行动。不过环顾这个贫困的家,到处都没看到电话。 吉敷竹史考虑,先到车站,用那里的公用电话,打回东京。再联系还在银行里,等着自己的行长,通知他可以回家了。事后如果需要,可以再回来这里一次。 吉敷竹史跟女人说,自己可能还要再来打扰一次,接着,就道别离开了梶井家。出门后,吉敷竹史还一直想着,刚刚接到向井绡代死亡消息的这个家,向井绡代的孩子,今后会如何。 吉敷竹史总觉得,事情还没有结束。 <er h3">05 雪依然在下,而且越来越大了,吉敷竹史走在海边的沙地上,顺着来时的道路,匆匆忙忙走回到车站前。 他找到车站前的插卡式电话亭,先打回东京的警视厅搜査一课,详细地报告了情况,说明了每月在这里取款的人,是和向井有关联的人。 小谷说了解了,现在就前往房东家,将他拘留审查。吉敷竹史嘱咐小谷,不要太野蛮,然后挂断了电话。 接着,他又打去银行,告诉行长,搜査已经顺利结束,请他放心回家,并为他对搜査提供的帮助道谢。 行长问吉敷竹史,他现在在哪里,吉敷竹史回答说,在车站附近。又问今晚准备在哪里留宿,吉敷竹史说,看看列车时刻表再作决定。行长便说,现在就开车将吉敷竹史的行李送去车站。吉敷竹史再三道谢,挂断了电话。 吉敷竹史走出电话亭,走进车站査看时刻表,十分钟后,就有回京都的电车。他考虑要不要坐这趟车,时间虽然刚好,但即使坐上了,今晚还是得在京都留宿一晚。 吉敷竹史站在原地寻思着,抬头看见K银行的行长,正拿着旅行包,急急忙忙走进车站。 “真是麻烦您了。”吉敷竹史说着,接过了旅行包。 “今晚您准备怎么办呢?”那位银行行长热情地问道。 通过小谷对岩井的询问,说不定会需要再向梶井,询问一些情况。为保险起见,还是在这里住一晚上的好。 吉敷竹史表明了这样的意图,行长认真地建议说,可以在附近的文珠庄旅馆留宿一晚。据说那里是从元禄时期起,就非常有名的旅馆,可以从窗户看到整个天桥立;而且说,旅馆老板是自己的亲戚,价钱会算得便宜些。 吉敷竹史答应了。虽然去住那么高级的旅馆,他觉得有些奢侈,但人家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也不好拒绝他的好意。 “那么,现在就开车去旅馆吧。”行长急忙道。真是个非常亲切的男人啊。 <hr /> 注释: 第十章 <er top">01 黑色车子绕着旅馆转了一圈,缓缓地驶入了文珠庄。轮胎轧上铺满沙粒的小路。 雪花不断地落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又被雨刷拨去两边。车窗外是个白雪飞舞的世界。车灯照着纷飞的雪花,发出白光。 庭院里的植物上,覆盖着一层白雪,车子缓缓地绕过,停在和式建筑的玄关前。旅馆的屋檐并不高,是一座平顶建筑。 两位撑着蛇目伞的中年女性,顶着纷飞的白雪,飞奔而出,打开了车子的后车门。一边说着“欢迎您的光临”,一边迅速地将伞撑在吉敷竹史头上。 玄关内十分宽敞,照明却有些昏暗。然而也正因为这暧昧的灯光,令吉敷竹史感到一种古香古色的韵味。 走廊的地板、窗户和墙壁,都已经不是新品了,但若用手触摸,就会发现其表面非常光滑,地板甚至被打磨得发出黑色的光芒;透过走廊上敞开的窗户,能看见披着薄雪、巍巍挺立的暗色灌木,笼罩在石制灯笼昏黄的灯光下。脚下打开的小窗,渗出淡黄色的光。 卧室里铺着的榻榻米也很古老,但十分清洁,应该花了不少工夫打扫。每间屋子都带着阳台,稍微拉开一点窗帘,就能望到庭院里,夜晚落下雪花的美景。 “浴室就在走廊的尽头,除此之外,还有大浴场。”负责接待的中年妇女说。她将茶水放上小桌,行礼离去,开始安排晚膳。 吉敷竹史拿起屋里的电话,先拨“0”转去外线,然后打去了警视厅搜査一课。等待电话接通的过程中,吉敷竹史顺手拿起旁边烟灰缸中的火柴盒。 小谷不在一课。吉敷竹史看着火柴盒的背面,对接电话的人,读出了上面印的旅馆地址和电话号码,让对方传达给小谷,如果案情有任何发展,就打这个电话号码通知自己。 身体早已凉透,吉敷竹史决定立刻入浴。他离开屋子,穿过走廊,走进浴池。浴室的薄木门、墙壁和地板上,贴着的花砖,全都很古旧,只有木制的浴槽是崭新的。吉敷竹史俯身塞上浴槽的塞子,打开阀门放水,顿时间,一阵木香扑鼻而来。 等水放好,吉敷竹史从抽屉里,迅速地取出浴衣和毛巾,才开始脱衣服。外间空气冰冷,浴室中反倒热气蒸腾。吉敷竹史关掉水,用热水冲洗身体,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顺手打开了小窗。伴随着蹿入的冷风,吉敷竹史望见庭院内,早已积起厚厚的一层雪。 吉敷竹史又关上窗户,将身体沉入浴槽。他闻着浴槽散发的馥郁的香气,猜测也许是桧木制成的,只要注入了热水,香气就会变得浓烈。 真是个好东西,吉敷竹史心想。能闻到清新的木质香气,表明这个浴槽是个上等货。泡个澡就这样感慨万千,真是上了年纪的表现,如果能每个月来一、两次,这样的旅馆就好了。 吉敷竹史之所以能想些如此悠闲的事情,或许是因为今天工作太顺利的缘故,平日办案也经常住旅馆,看来今后要经常来这种和式旅馆。 吉敷竹史许久不曾这样心情舒畅地泡过澡了。他一直泡到身体完全暖热,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裹上浴衣,披上棉质和服,吉敷竹史一边擦拭着濡湿的头发,一边踏出了浴室。旅馆的女服务员,正在饭桌前摆放晚餐。 晚餐非常丰盛,是以鱼类为主的料理,而且,器皿种类繁多。吉敷竹史早就饿了,不禁狼吞虎咽起来。 “我们还为您准备了啤酒……”女服务员面带歉意地说。 “啤酒啊,不错呢,我喜欢。”吉敷竹史正回答着。 放在地板上的古老电话机,响起一阵经过调整的铃声,那是一种低沉饱满、非常特别的铃声。也许是为了不打扰客人睡眠,才特意将铃声调成这样的吧。 身穿和服、跪坐在地的女服务员,抬起膝盖、站起身来,以非常优雅的姿态,走到电话机跟前,再度跪坐下,拿起话筒。 “是。”一连串小声地交谈后,她说道。接着将话筒交给了吉敷竹史,说:“客人,您的电话。” 略感意外的吉敷竹史,将话筒放到耳边。 “吉敷竹史先生?”记忆中听过的某个男人的声音。 “岩井,就是那个房东,非常简单地坦白了哦。就在刚才,承认了杀死向井绢代的事实。” “真的吗?”吉敷竹史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事情朝着自己预想的方向发展,这真令人欣喜得想手舞足蹈、吹哨庆祝一番了。 “所以,到下个礼拜一为止,你就在那里好好享受吧。就当做是休假,补休正月的假期,反正你都拼了那么久了。这边我会全权负责的。”小谷刑警说道。 “麻烦你了,不过,岩井那家伙,真是出乎意料地脆弱啊。” “是啊。我们跟他说,死者从八月开始,就一直没有交房租,而是将同等金额的现金,汇给了住在天桥立的同父异母的姐姐,还有自己的孩子。他听完就一下子崩溃了。” “这么说来,房东果然和向井有肉体交易?” “的确如此,双方达成契约,以维持性关系做交换,免交房租。” “这样啊,案件进展得真顺利。” “明天就是周末了,你就在那里好好地放松两天,星期一再回一课也没关系。” “嗯,好。不过我大概不会待太久,明天上午观光一下天桥立,下午就回去。” “好吧,真是辛苦你了。” “你也是,辛苦了。和谁出去喝一杯吧,我刚刚泡完澡,正准备享受一杯啤酒呢。” “好的,那我挂了。” 吉敷竹史放下话筒。女服务员拔开啤酒盖子,将杯子放在吉敷竹史面前,坐在一旁等着。吉敷竹史赶忙拿起酒杯,受她斟酒。 “有什么好事吗?”女服务员微笑着小声问道。她看上去是个相当寂寞的女人,年龄不轻了,面相十分平和。 “嗯,工作顺利解决了。”吉敷竹史一口气喝下一杯啤酒,答道。 “那真是恭喜您了。”女服务员说着,又倒满了一杯啤酒。 吉敷竹史再度一气暍下半杯。看来是口渴了,这啤酒美味得无法形容。 “这间旅馆真不错。”愉悦的吉敷竹史,不自觉地变得话多了起来。 “是吗,承蒙夸奖。” “似乎元禄年间就有了吧?” “是的。” “建筑都很古老了啊。” “是的,不过这个别馆,是昭和二十九年(一九五四年)建起来的。” “气氛很棒啊。没有二层吗?” “是的,这里只有一层。不过,每个房间外面,都有阳台。” “哦。”吉敷竹史微微点了点头。 “明天早上,等您醒来以后,可以从阳台的楼梯走下去,一直能走到海边,从那里,可以看到整个天桥立。” “哦,那一定要去看看了。”吉敷竹史笑着说。 刚沐浴完,又是空腹喝酒,再加上工作完美地告一段落,没有什么压力,吉敷竹史比平时更早感受到醉意,上半身已经开始摇摇晃晃了。但这是令人心情愉悦的酩酊感。吉敷竹史伸手取过面前的筷子,将竹筷抽出筷套、分开,伸向晚餐。 <er h3">02 黑暗的屋中,突然响起电话铃声,吉敷竹史从深沉的睡眠中,努力寻回意识,逐渐想起自己是在天桥立,一家旅馆的房间里睡觉。 “虽然是半夜,但说不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起来接电话!” 吉敷竹史这样想。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就在这时,电话铃声断了。 吉敷竹史顺势又躺下了,可没想到,电话铃又再度响起。吉敷竹史迷迷糊糊的,意识如坠雾中,只知道电话又响了,必须起来接电话,他的身体和意识,再度陷入了这样的斗争。 等他馒吞吞地挣扎起来,正准备去接电话的时候,铃声又停了。 这样反反复复了三次,吉敷竹史才终于清醒了。待铃声第四次响起时,吉敷竹史猛地坐起来,掀开了被子,虽然身在暖房,却依然觉得寒冷。他利索地站起身,走向电话机,脑中慢慢整理着思路,想着也许是刚坦白的岩井,又出了麻烦事儿。 “喂喂。”吉敷竹史接起电话。但只听到电话通路时发出的提示音,没听到有人说话。这时,吉敷竹史又听到了铃声,并且长久地持续着。 吉敷竹史一时间搞不清状况,看了看手中的电话,才反应了过来,那不是电话的铃声,虽然非常像,但肯定是从其他地方发出来的。 吉敷竹史无奈地咂了咂嘴。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铃声,实在是太搅人清梦了。 吉敷竹史略感沮丧地回到棉被中,盖好被子,闭上眼睛,意识却意外地清醒。他已经睡不着了。 转过头盯着阳台。阳台与屋内,只隔着一扇拉门,拉门反射出柔和的白光,天色已经微明。吉敷竹史摸出放在枕头旁边的手表,拿到眼前,将表面正对着拉门反射的白光,上面显示七点零一分。 吉敷竹史将手表放回去,头枕在手臂上,侧着身子躺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睡觉,慢吞吞地起了床。 <er h3">03 周围安静得不可思议,吉敷竹史忽然想到外面去逛逛。他打开拉门,走到阳台上,又拉开窗帘,玻璃窗上沾满了水汽。吉敷竹史卸下锁,打开了玻璃窗。 冷。窗外是一片银白色的琉璃世界。庭院、植物、远处朦胧的山峰,都笼着一层雪色。放眼望去,积起来的白雪,厚厚地盖了一地。此时没有风,雪也停了。 吉敷竹史望向脚旁,有一块大石头,石头上放着一双木屐,上面也盖着一层雪,他弯腰拿起木屐,拍去上面的雪,想了想,又把木屐放回到了石头上。回屋从沙发上取过棉和服,披在身上,这才套上冰冷的木屐。 吉敷竹史踏着初雪,沿着树丛间的一条小路往前走,终于走到了海边。海面非常平静,隶属于日本海的宫津湾,被天桥立所隔,宛如一个水池。 和昨晚女服务员说的一样,右手边是绵延不绝的树林,一直延伸向海域,阻断了汹涌的波浪。那就是天桥立。的确,这里是最佳的眺望位置。 有艘船从右边冲来,势如破竹,在吉敷竹史的眼前,打了个弯朝左方驶去。经过吉敷竹史身边的时候,船只故意降下了速度,即使如此还是相当快。 吉敷竹史被吓了一跳。不仅仅是因为它的速度,更因为这艘船的样子,和当地风情有些格格不入。那是艘小型快艇,应该是美国造的。两片尾翼垂直高耸于船的尾端,仿佛战斗机一般,上面模仿星条旗,绘有蓝底白星的图案,有些地方则是红白相间的条纹。 吉敷竹史忍耐着周围逼人的寒气,继续看着眼前的海面。又有同类型的船只,从右向左驶来,从他眼前横穿而过,船尾拖起白烟似的水汽。 吉敷竹史觉得,此景有些意外,于是又稍微仁立了一会儿,却依然没看到普通的船只通过。 航行起来那么快的船,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难道是本地年轻人买下来玩的吗?这里的海面,的确很适合这种快艇航行,因为完全没有浪。 吉敷竹史折返回屋。 他踏上阳台,关好玻璃窗。任由拉门敞开着,打开电视机,边看新闻,边坐到阳台的椅子上,一边抽起了烟,一声礼貌而轻微的“打扰了”,从入口的拉门处传来,吉敷竹史应了一声,急忙去开了门,门外跪坐着一位女服务员。 “早上好。”女服务员说。 “早上好。”吉敷竹史回应道。 “您昨晚休息得好吗?”女服务员一边问,一边走进房间里来,开始收拾床铺。吉敷竹史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这里靠近海边吧?”吉敷竹史问道。 “是的,您出去看过了吗?”女服务员一面将被褥收人壁橱一面问。 “嗯,非常漂亮。天桥立就在眼前呢。” “是啊,这里就在桥头,所以能看到全景。” “有好多小快艇,来来往往的,那是干什么的?” “啊,那是为了让观光游客,早点儿到对岸,于是,船场派出那样的船出去载客。” “哦……”吉敷竹史说。这似乎和暴走族无关。 女服务员收拾完床铺,将放在一旁的小桌子,移到了房间中央。 “需要为您立刻准备早餐吗?还是您觉得有些早?……” “嗯,三十分钟后再送来吧。昨晚被吵醒了好几次,现在还没有完全清醒。” 女服务员露出好奇的神色。 “我还以为是电话响了,醒来了好几次。不过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啊?” “铃声?……啊!那个啊,是船发出的信号。” “信号?……什么信号?” “位于旅馆前面的这片海,被天桥立给阻断了,就像个池子一样,使得这里的船,无法顺利地到达外海去。所以……” 女服务员说的话,完全出乎了吉敷竹史的预想。吉敷竹史静静地听着,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所以,要在那个地方……”女服务员的手,指向天桥立方向,“开出通道并拓宽,让船只能够过去。” 吉敷竹史点点头。 “但那样船能过去人就过不去了,所以还要架桥。”女服务员继续说道。 “啊,原来如此啊。” 但这又如何,吉敷竹史想,这和船发出的信号,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架了桥的话,只有小船可以从桥下平稳地穿过,大型游览船还是无法通过。因此安装了一个装置,当大型船只要通过时,桥就会旋转一百八十度让它过去。” “桥旋转一百八十度?”吉敷竹史没明白是什么意思,“怎么转?……” “那个,就是这样……” 女服务员从白色围裙的口袋中,取出一只一次性竹筷,用食指和大拇指,夹住中间部分。 “就这样,像陀螺一样,旋转一百八十度。” 筷子咕噜噜地转了半圏。 “这样从这里,不管多大的船,都能通过了。” “啊?还有这样的桥啊。” “是的。” “在哪里?” “就在这附近。从我们旅馆的玄关处可以看见。若有船只需要那座桥旋转,就会以鸣笛作为信号。” “哦,是这样啊。” 吉敷竹史说着,将烟头按入烟灰缸底部熄灭了它。原来还有这么奇怪的桥,是由东京的胜关桥改良的吗? “什么!……”吉敷竹史突然大喊出声,猛地站了起来。 “可旋转的桥?”吉敷竹史脑中突然灵光乍现。不会吧?!但是……怎么可能,这是真的吗?! “那座桥,在哪里?……从哪里可以看见?……”吉敷竹史大声喊道。 女服务员吓了一跳,惊愕地睁大双眼:“在靠……靠近旅馆玄关处……” 吉敷竹史立刻起身,绕过女服务员的膝盖,穿过屋子,奔上了走廊。他穿着拖鞋,快步走在走廊上。好几位女服务员向他问候早安、打招呼,但他似乎谁都没看见。他顺着回廊,一直狂奔到玄关处,出了大门,跳上门前铺的竹席子,换上木屐,奔进了被雪覆盖的前院。 正门处种着很多植物,左手边是一排松树,不远处还挂着几个石灯笼。这一切都被雪染成了银白色。庭院对面似乎就是大海。 吉敷竹史一脚踏上了柔软的雪地,朝海边奔去,一直跑到石灯笼旁,才停下了脚步。 看见了!……一座红色的、古色古香的木制拱桥,透着成熟的京都风味。在它前面是一个小型泊船场,停着很多刚才那种小快艇。 “就是那座桥……”跟上来的女服务员,站在吉敷竹史身后,指着那座桥说道。 “混蛋,那座桥可以旋转?……” “是的。” 这座桥只在中心,有一个仿如桥墩的支撑物。从正面望去,成t字形。以中间的桥墩作为中心轴,一拨弄就能旋转半圈,和在银座的尾濑美术室,展览的通子的雕金作品一样。 吉敷竹史想起了加纳通子的那件作品。也是一座拱桥,只以一根独木作为支撑轴,稍一拨弄,就会像陀螺一样,旋转起来,桥上站着一位身披羽衣的天女。 “这里,这个地区……” 吉敷竹史回过头,眼神中满含着期待,望向女服务员。她稍稍面露怯意。 “这个地区也流传有羽衣传说吗?” “羽衣传说?……” “是的。”吉敷竹史急切地简直想冲上去抓住她的双肩。 “有的,就在稍微往里面一点儿的峰山……” “有?……真的有吗?”吉敷竹史越来越激动。 “有啊。那个……有书上写过,要找来给您看吗?” “那就拜托了!!”吉敷竹史终于抓住了女服务员的双肩。 第十一章 吉敷竹史回到房间里等着。女服务员送来早餐,并用托盘端着《传说的别样风貌》和《民俗再考》两本书,放到吉敷竹史面前。吉敷竹史一边吃饭,一边翻阅起书来。 这两本书里写着,羽衣传说,并非单纯是三保之松原的当地传说,事实上,在日本各地都有流传。民俗专家还说,其实,不仅仅是日本各地,如果把《天女为妻记》里记载的全部传说,都算在内的话,那可就还要包括朝鲜半岛和东南亚,范围相当广泛。 坪井洋文在他所著的《民俗再考》中指出,在日本列岛,广泛流传的《天女为妻记》,和日本的农业生产形态,有着不可分割的密切联系。 根据这类传说,在日本列岛的分布图可以看出,未被传到的地方,只有北海道,此外,从本州到四国和九州岛,甚至连佐渡岛和琉球群岛上,都能听到类似的传说。而且,一般认为在太平洋沿岸和日本海沿岸——也就是南北地域——流传的传说,总会有些偏差,但事实上,它们却无半点不同,而是一个版本,从一而终地传遍各地。 吉敷竹史之前凭直觉,将羽衣传说的发源地,限定在静冈县的三保之松原,就算不对,也应该是以太平洋沿岸为中心传播,没想到,却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之外。 吉敷竹史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印象,追究到底,是源于世阿弥所作的民谣《羽衣》。这首民瑶后来被改编成了长歌和常盘津两个版本,流传于世,最后变为了传奇和童话故事。 流传在信州和武藏等地方的“天女下凡为人妻”的故事,都以三保之松原为背景,这算是比较特殊的。在其他地方流传的传说,大多是一位或几位天女,降临在当地的某片水域边,为在水中沐浴,而将自己的羽衣放在一旁,或挂在某棵树上,不料却被村里的人盗走,而回不了天上,只得和这名村民结婚。 故事之后的发展有生了孩子的,也有没生孩子的,这部分倒不是那么统一。但无一例外的是,不管是自己发现了羽衣,还是对方归还了羽衣,总之,天女最后都回到了天上。 生下的孩子,便和父亲一起留在地上,有传说丈夫在地上,堆了一千个米袋,站在上面爬上天庭。朝鲜等地的民间故事中,则是天女放下藤蔓,丈夫顺着爬到了天上,从此两人过着愉快的生活。 在中国流传的传说,则是改编的故事,内容是村民救了一头鹿,鹿为了报恩,便将天女送给他作为妻子。概括起来说,都是天女未经允许,和人类的男子结婚。最终两人总要面临分离的悲剧命运。 而在这里,京都府北部的丹后半岛,流传着另一个与众不同的羽衣传说。这个故事出自《丹后国风土记》,原名叫《比治山天女传说》。 内容是说,在丹后国丹波郡的比治村中,有一座比治山,山顶有一口名为真名井的泉眼。有一天,八位天女降落在这里,沐浴洗澡。一对姓和奈佐的老爷爷和老奶奶恰巧经过,拿走了一位天女的羽衣,躲了起来。 随后,七位天女穿上自己的羽衣,飞升回到天上去了,只有那位丢失羽衣的天女,无法回到天上,害羞地藏在水中。无儿无女的老夫妻,请求天女做他们的女儿,天女答应了,但条件是要他们归还羽衣。 成为老夫妇的女儿后,天女在十年间,以酿造能治百病的灵药为生,一家人的生活,慢慢富裕了起来。但有一日,天女与老两口发生口角,最终离家出走了。流浪在外的天女,最终成为供奉在奈具社的丰宇贺能卖命神。然而,那座比治山,到底是丹后地区的哪座山,这点始终不明。 这个故事,和其他的天女奇谈,则大相径庭,它具有明确地说明,土地神的由来的性质。此外,天女并没有在收回羽衣后,直接回到天上,也没有和人类结婚,欠缺此类传说中,异种婚姻的特征。一般人认为,这个故事大大脱离了天女人妻谈的框架,因此,被收录进《传说的别样风貌》中。 吉敷竹史抬起头,感到有些茫然。 原以为只有三保之松原,才有羽衣传说,没想到,这也流传到了丹后地区。这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还有那座架设在天桥立的旋转桥——这些事实,带给吉敷竹史一个结论:加纳通子就在这里!…… 这是多么偶然得来的线索啊……吉敷竹史心想。不,这应该是上天注定的吧。 加纳通子就在这里,这是多么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的事实啊。 “这里有卖雕金工艺品的店吗?”吉敷竹史把书放在旁边,举起筷子,伸进已经冷掉的早餐,同时询问一直跪在跟前,服侍的女服务员。 “雕金……吗?”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是的。就是加工金属,制作戒指、汤勺或小型人偶之类的店。对了,那座旋转桥,会不会也有人造过?”吉敷竹史的心脏,不禁狂跳起来。 “旋转桥啊……” “不,当然不止局限在雕金工艺品,也许还贩卖一些非常普通的纪念品之类的。店主是女性,年龄大概是……” 话一说出口,吉敷竹史才第一次察觉到,这件事的荒唐怪异,并感到一阵揪心的痛。通子她也许早就不是独身一人了。她那么漂亮,不可能没有男人不被吸引。一个女人在不熟悉的地方,独自经营着一家店,肯定非常艰难。没有再找个男人帮忙,未免有些奇怪,有人相伴,才是自然的情况吧。 先不管她有没有丈夫,通子今年应该是多少岁了?通子是昭和二十七年(一九五二年)出生的,如果是那个样子的话…… 混蛋,她今年应该是三十七岁了!…… “年龄大概三十出头。” 故意把年龄说得年轻点儿,是因为通子应该看起来要年轻许多。她是个爱打扮的时髦女性,肯定会把自己打扮得年轻漂亮。 不过,也未必……吉敷竹史重新思考着,加纳通子曾被以过度防卫的罪名起诉,还上了法庭。那次的杀人事件,发生在夜行卧铺特快列车“夕鹤九号”上,死者是一个名叫藤仓令子的女人,被人割断颈动脉身亡。 当时的嫌疑人就是加纳通子。但若以杀人罪起诉她,又有些说不通,因为原本计划杀人,并在夜间突然袭击熟睡的通子的人,就是藤仓令子。 那个时候,吉敷竹史不顾个人安危、四处奔波、拼尽全力地搜査,终于洗清了加纳通子杀害藤仓市子和房子两人的嫌疑。最后通子仅以凑巧协助凶手藤仓兄弟罪被起诉,免除了刑罚,既不会留下前科,也不会被拘留,直接被释放了。 但那段动荡的时光,无法忍耐、最终离开钏路的日子,究竟改变了她多少,这些都是吉敷竹史不得不考虑的事情。 “可能是一个女人独自开的店,也许是夫妻两人一起。”话一出口,吉敷竹史的内心,又感到一阵疼痛。 “您这么一说,好像刚才那座桥的桥头,就有一家小小的店。” “有吗?……是卖雕金工艺品的店吗?” “是……是的,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雕金。是卖手工制作的小工艺品的店,因为老板长得非常漂亮,在这一带很有名。” “店在哪里?要怎么去?……” “从旅馆前门出去,一直往前走,街角有一家名叫‘友之屋’的餐馆,在那里往左拐就到了。就在刚刚那个旋转桥的桥头。” “老板是叫加纳通子吗?” “不清楚,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旅店女服务员老实地摇了摇头。 “看上去结婚了吗?” 吉敷竹史极度恐惧地问出这个问题。如果通子已经结婚,并且过着幸福的生活,那他就不该露脸,远远地看一眼之后就离开。他不想搅乱通子的生活。如果她已经过上了安定的日子,不去打扰才是礼貌的表现。 “不知道啊,这种事我并不清楚。不是大家都觉得她不会是一个人,毕竟是那么漂亮的女人啊。” 听到女服务员这样说,吉敷竹史的心情直跌到谷底。他还是希望通子是独身一人,虽然也清楚,这愿望未免太过任性。 “那家店里出售的东西,种类繁多,各种各样的,非常受欢迎呢。不仅仅有羽衣传说和天桥立,还有人鱼、浦岛太郎、乌龟和山椒大夫等,每一个都相当可爱。”女服务员说着,唇角泛起了笑意。 虽然亲眼看到吉敷竹史,在听到旋转桥后,心神不宁的样子,还被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追问一个漂亮女人开的店,但女服务员却一句都没有询问缘由。 真是个很少见的、不八卦的女人呢。她这种对他人的私事不过度好奇的态度,让吉敷竹史感到无比高兴。不过,也可能,她以为吉敷竹史是在査案。 <hr /> 注释: 第十二章 <er top">01 草草吃完早餐,吉敷竹史脱下浴衣,换上了西装,并套上了大衣,付清了住宿费用。 他礼貌地回绝了经理,准备开车送他到车站的好意,拿着行李,走出了玄关。鹅毛大雪再次漫天飞舞。吉敷竹史立起衣领,拉紧了大衣的前襟。 吉敷竹史没有想到,这里竟然会下这么大的雪,仅仅一夜之间,天桥立就呈现出一片雪国风光。昨天早上在车站下车时,他还认为这里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观光小镇,然而,经过了一夜的大雪,已经俨然变成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让人能真切地感受到,远离东京的日本海沿岸的小镇风情。 不过,吉敷竹史只穿了一件大衣,感觉颇为寒冷。穿着薄袜和皮鞋的脚踏在雪上,寒气渐渐侵入。暴露在风雪中的脸,也冷得发痛。 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越来越紧张,比昨天在银行里,等待神秘取款人时还紧张。对私事反而比较紧张,这样不能当公务员吧,吉敷竹史苦笑着想。 走上车来人往的大街,积雪早已被行人踩出了一条路。吉敷竹史注意着脚下,慢慢地走着。偶尔会有卡车经过身边,发出清脆的铁链拖地的声音。 或许是时间还早,也可能是因为下过大雪,沿街的商店,多数都还没开门营业。确实在这样的天气里,即使开门,估计也赚不了多少钱。街道上行人寥寥,观光客打扮的游客,也稀稀拉拉的没有几个。 前面就是“友之屋”餐馆了。从那里拐弯,就是通往旋转桥和天桥立的道路了。那条街的左边,是否有加纳通子经营的手工艺品商店呢,吉敷竹史还不清楚,但确实有一家由三十多岁的女性,经营的手工艺品商店。 吉敷竹史离“友之屋”餐馆越来越近。雪还在不断地飘落,连身体内部,都开始觉得寒冷了。暴露在外面的脸颊和双手,早已冻得麻木了。他在转角处站定。此时刚好有车通过,为了躲开卡车,吉敷竹史不得不贴着“友之屋”餐馆的墙壁。车子过去后,他才转过弯。 雪花飞舞的前方,有一座红色的小桥。栏杆被漆成了朱红色,透着和式风韵。还不清楚想找的那家店,究竟在哪儿。 吉敷竹史迈开步子,缓慢地向桥走去。 一位体形苗条、身穿和服的女性,突然出现在左边,弯着腰,像是钻过了什么,之后又挺直了身躯。她的和服是浅茶色的,头发盘在脑后。 她小心地走在雪地上,似乎在做开店的准备。虽然身形娇小,但由于她非常苗条,从远处看起来,显得比较高。 吉敷竹史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慢慢走了过去。女子孤身一人,离吉敷竹史越来越近了。有那么一秒钟,她转过头,往这边瞅了一眼,但又马上转了回去。这一举动,更坚定了吉敷竹史的想法,确实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引导着他来到这里。 “通子。”他出声叫道。 加纳通子顿时吓了一跳,反射性地转过脸来,满脸的诧异,呆呆地注视着吉敷竹史。吉敷竹史并没有改变步速,逐渐靠近站立不动的通子。 通子看起来好像有点儿接受不了眼前的事实。这不难理解,在无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应该不知道自己住在哪里的前夫,竟然突然出现在眼前。 通子穿着接近橙色的浅茶色和服。上半身是素面的,腰带之下直到衣摆部分,则绘有花朵、牛车和流水等华丽的图案。脚上穿着草鞋,脚趾上套着黑色树脂套。 “啊……竹史?……真的是你吗?”通子问道。 声音变了啊,这是吉敷竹史的第一印象。过去那种像从鼻子里发出来的、撒娇般的声音不见了,转为略微嘶哑,或者说是低沉的声音。确切说来,这样更有磁性。 吉敷竹史加快了步伐,走近了加纳通子,直直地看者她的脸——啊……不,是凝视着她的眼睛。容貌也变了啊,他想。看上去给人一种成熟了的感觉。 加纳通子看起来有些憔悴。双颊略微下陷,但这样看来,鼻梁就显得更高了,眼窝也比以前要深。吉敷竹史记忆中的通子,脸庞更加圆润,是有点儿婴儿肥的少女。 不过,加纳通子的确变美了,吉敷竹史绝不是出于偏爱,才故意这么说的。以前那种天真无邪、少女般的可怜可爱虽已消失,却有一种可以用“凄艳”二字形容的美,出现在了通子的身上,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奇妙的是,此时与分别多年、已经三十七岁的前妻加纳通子,再次相会,吉敷竹史才深深地领悟到,她竟是位如此美丽的女性。自己所熟知的通子,是以前那个年纪尚小、还没长大的通子。那时候的她还只是个孩子,犹如一朵花蕾。 在离通子两米远的地方,吉敷竹史停下了脚步。雪花在两人之间,不断地飘落。 “真的是你?……”加纳通子再次问道,那是成熟女性稳重平静的声音。接着,发生了吉敷竹史意想不到的事。通子突然上前,一把抱住了吉敷竹史,那动作,和十几年前的加纳通子,表现得一模一样。 只是抱着的人,已经不同于往日了。通子的手腕,软弱无力地颤抖着。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她用发抖的声音,低声问道。 “怎么知道这里的,这说来话长,不知道有没有时间,说给你听……” “为什么?……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忙啊。”加纳通子稍微移开身子,抬头看着吉敷竹史。 “不是我,而是你。这些待会儿再说,我们俩傻站在这里,不太好吧?会被人看见的。” “我不在乎。”加纳通子任性地说。 “这样不好,我已经不是曾经的愣头青了。对于在这种小镇,开店的你来说,世人的眼光有多么大的意义,相信你比我更清楚。我们走走吧,我还没参观过天桥立呢。” “真的吗?……那么,就请你稍等一下,我去穿件外套,再拿把伞。把你的行李给我。” 通子从吉敷竹史手上拿过旅行包,从半开着的卷门下面,弯身钻了进去。吉敷竹史急忙离开店门口,往旋转桥的方向走去。走近一看,这座桥比想象中还要大不少。桥面中央稍微隆起,呈弧形,下了雪之后比较难走。吉敷竹史漫步到桥的中央,前方出现一条不可思议的路。左右两边皆是郁郁森森的树林,铺满白雪的道路,从中间穿过,延伸至远处。树林的外面则是大海。 吉敷竹史站在桥中央,看了看通子的店铺附近,没有一个人影,刚才应该没人注意到他们。他把空出来的两只手,插进了大衣口袋里,看着大海。脚下是如池水般平静的水面,有小船从泊船场里缓缓开出,这次不是快艇了。泊船场远处,能隐约看见一幢很像文珠庄别馆的建筑。 当加纳通子突然出现在吉敷竹史的面前时,过去那十年,似乎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通子几乎还和十年前一样,并且,似乎十分高兴再次见到自己,吉敷竹史为此感到高兴,但同时产生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想法。那就是当初,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分开呢?……不对,应该说: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分开?……五年前经历过,发生在钏路的事件后,两人分开的理由,明明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而且,在重逢的那一刹那,虽然十年的隔阑,已如细雪般融化,但吉敷竹史仍察觉到,一些不同的地方。十年,不,钏路事件后的五年,通子仿佛变了一个人。无论是言谈、声音,还是容貌,都有所改变。过去的通子,那种带有浓重鼻音的说话声,撤娇似的扭动身子的动作,通通都消失了。五年前在北海道见面时,她还残留有一丝过去的感觉,但如今都已经荡然无存了。现在的加纳通子,给人一种独立坚强的印象。像是蜕了一层皮,成了一个优雅的女人。与此同时,这也表示她不再需要自己了。 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有些不一样,吉敷竹史这才注意到,原来头顶上方撑起了一把伞。 “让你久等了。”加纳通子在吉敷竹史身边说道,那是成熟女性坚定干脆的声音。 她在刚才那身茶色和服上,又套了一件黑色的和式外套。衣襟上镶着一层银色的动物毛。 “我们走吧。”通子说着,开始往桥下走。吉敷竹史把伞从她手中接了过来。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通子先发问了。 吉敷竹史听到她的声音,低头一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蛇目伞,颜色的缘故,通子的脸上,看上去有少许飞红。唇上涂了接近茶色的口红,眼影也是同色系的。 “你以这座旋转桥为主题,做了一件雕金工艺品吧?然后送给了富谷的牟东小姐?” “是的,我送了。你知道得很清楚呢。” “那是因为它被放在银座的,一个叫作‘尾濑美术室’的小画廊里展示。我偶尔看见了。” “啊,只有那样而已吗?” “不,那时候,我以为你住在静冈县的三保之松原。但因为査案,我偶然来到了这里的K银行,从而得知,你制作的雕金作品是这座桥。我稍稍调查了一下,才知道,丹后这里也流传有羽衣传说。于是,我来到这座桥,然后就找到了你。” 加纳通子静静地挽住了吉敷竹史的右手臂说:“很厉害呢,竹史,头脑真好。五年前那次事件时,我就这么想了……对了,我可以这样挽着你的手臂吗?” “可以得啦,只要你觉得好就行。” “太好了!……”加纳通子满足地笑着说,“其实在北海道见面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还想像刚才那样拥抱你。为什么当时没那么做呢,我一直觉得很后悔。” “因为当时发生了很多事……” “的确是。那时候的事,我连想都不愿再想……不过,我还没向你道谢呢,真的非常感谢你。” “那没什么。”吉敷竹史笑了笑。 “不过,竹史你真是太厉害了,只凭那么少的线索,就能査出我住在这里。真是位能干的刑警。” “怎么听起来像是讽刺啊。” “为什么?……”加纳通子斜着脑袋问。 “没什么。在我们还是夫妻的时候,我一直是一个一无是处的笨蛋,老是让你看见我没出息的一面。难怪会被你讨厌,和那个金越说的一样啊!” “我并没有讨厌你呀。你明白的吧?……是有其他的原因。” “你是指藤仓兄弟吗?” 听到这句话,通子低下了头,咬着嘴唇。 “不过,你离开北海道之后,一次都没有联络过我。” 通子猛地抬起头,注视着吉敷竹史的脸孔。 “不对!……我联络过你的啦,但是,根本就联络不上你。” “联络过?什么时候?” “三年前的七月十四号。” “我不知道。” “竹史才是,完全没有联络过我。” “在那次见面之后,我好几次尝试搜寻你的消息。” “是吗?……”加纳通子笑着问。 “是啊,遗憾的是,钏路,丹顶,附近的人,没有一个知道你搬去了哪里。” “我还在钏路时,你能给我写封信就好了。那我就可以通知你搬家后的地点了。” “是啊,不过,我可不会写东西啊,我如果写信了,那信看起来,一定跟结案报告书差不多。” “那也没有关系啊。不过,咱们两个别再说这些了吧,一直这么互相指责。不管怎样,我们总算又见面了。我就知道,今天一定会发生好事。” “这是好事吗?” “当然,我在北海道的时候,就一直想跟你道谢……” 那样的话,写信给我不就好了?……是有不能写信的理由吧。这么一想,吉敷竹史又无法释怀了。 “今天早上,我穿上这件丹后皱绸苔染和服、化好妆时就觉得也许会遇到谁。今天能见面,真是太幸运了,谢谢你。” 加纳通子的确常把这类话挂在嘴边。她的遣词用字,渐渐回到从前了。 “刚才,你好像没认出我是谁,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的样子忘掉了,害我紧张得很。” “因为我实实在在太意外了啊!……还有就是,我的视力变差了,因为一直在做雕金这种细致的工作。而且,我今天没有戴隐形眼镜。” “啊,原来如此。” “我不是很喜欢隐形眼镜,所以,工作的时候,会戴上框架眼镜……真不想被竹史看见那个样子啊。一定会吓一跳的啦。” “也许吧。”话说回来,通子以前一直视力很好啊。 “样子会变得非常难看。你看到肯定会逃走的。梳着发髻,还戴着眼镜。” “说不定跟你很配呢。” 加纳通子偷偷地低下头,咯咯啦啦地笑了:“哎呀,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呢,竹史,还是那么体贴。” 吉敷竹史苦笑了一下,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遭遇到他人取笑的感觉。 “金越先生还好吗?” “不知道。跟他完全没有联络了。” “这样啊,不过我觉得那个人,一定还是老样子。即使年纪大了,也一定还是那副德行,到死都不会改变的。” 确实如此吧,吉敷竹史想。他想起去年,到藤枝市办案时,认识的便山刑警,便山和金越是同一类型的,现在正过着悲惨的生活。 <er h3">02 他们又走过了一座桥。大概是因为下雪的缘故,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遇到。通子又询问了之前,住在阿佐谷宿舍里,另外两、三个后辈的事。那时常来家里,吃通子做的料理的几个人,如今都已经成为能力过人的警官了。 “不过,已经很久没像现在这样聊着以前的事了。” “嗯!……” “五年前见面时,我们都没有聊过什么家常。” “嗯!……” “在那之后,你怎么样了?……”吉敷竹史心中的这个问题,一直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离婚后一直遭到品性恶劣的兄弟威胁,甚至卷入杀人事件,差点儿背上杀人的罪名,生活肯定不轻松。 不过相比这个,吉敷竹史更想问的是,现在,她身边有没有男人。但只要一想到答案,有可能是“有”, 吉敷竹史便会心生恐惧,使他问不出口。即使并没有可称之为“丈夫”的男人,但拥有恋人,或照顾她的男人,是再自然不过的吧。 “天桥立真是个好地方啊。”吉敷竹史最终说出口的,是一句完全无关紧要的话。 “是吗?……不过,我已经看习惯了。不过,你说得没错,这里的风景的确很好。” 透过松林的间隙,可以看到覆盖着白雪的海滩。 “这里也有松林,很像三保之松原啊。” “嗯,夏天,这里还可以游泳呢,会变成海水浴场。” “还有神社啊。” “那是天桥立神社,那附近有英国制的大炮。” “大炮?……为什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 “这前面还有路可以走吗?” “有啊,可以一直走到对岸的陆地。” “所谓‘天桥立’,并不是指半岛啊。” “不是的。是一条连接着对岸的海上通道。” “原来如此。” “春天到秋天之间,那边都会设置很多捕鱼用的网。” “能捕到很多鱼吗?” “好像很多。这地方的鱼非常鲜美呢,而且种类繁多。” “是吗?这个天桥立,没有成为羽衣传说的舞台吗?” “没有哦。有关天桥立的民间传说是,如果在夜里,独自走在这条路上的人,会被狐狸精欺骗。不知道为什么,羽衣传说会在丹后半岛的内陆流传,根据《丹后国风土记》记载,天桥立这个地方,是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命从天而降时使用的桥。你不觉得没有比这里,更适合作为天女穿上羽衣,跳着舞飞往天际的舞台了吗?” “确实如此。我觉得比三保之松原更合适。” “对吧。” “所以你才搬来这里吗?……”吉敷竹史顺口问道。 “不,并非如此。不过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还有点儿其他的因素……” “男人吗?……”吉敷竹史马上想到。 “这里……我所说的‘这里’,可不单单是指天桥立,而是指整个丹后半岛。这里是传说和民间故事的宝库,不止有羽衣传说呢。” “哦……比方说?” “比方说,浦岛太郎。浦岛太郎就是在丹后地区出生的,竹史知道吗?” “不知道诶!……”吉敷竹史老实巴交地说着。 加纳通子于是用左手指向松林的另一边:“那边,一直朝着丹后半岛的伊根町方向走,有间供奉浦岛太郎的宇良神社。此外,还有龙宫里的乙姬公主,也是出生在丹后半岛的说法。” “哦……” “还有呢,森鸥外有名的作品《山椒大夫》,据说是在这附近,一个名叫‘丹后由良’的地方流传的。还有安寿公主的墓穴。另外,还有八百比丘尼,你知道八百比丘尼吗?” “不知道。” “就是传说有一位尼姑,吃了被冲到海滩上的人鱼的肉,结果活了八百年,并且青春永驻。后来她跑到空印寺的洞穴里,自绝了性命。这个传说,就流传在这附近的小滨。另外,大宫那里还有小野小町的坟墓。” “哦,这么说,你完全不缺乏雕金作品的主题嘛。”吉敷竹史十分讶异地说着。 “是啊,从这方面来说,这里真是个很棒的地方呢。好像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传说,有一段时间,我收集了好多资料,还想要不要整理成一本书呢。” “很棒啊,听起来你真是干劲儿十足啊。”一瞬间,吉敷竹史由衷地羡慕起通子来,“天桥立大概有多长?” “据说有三点三公里。徒步的话,估计要走四十分钟左右。但今天下这么大的雪,恐怕要花一小时吧。我们走去对岸,再坐游览船回来吧。” “好啊。” “我<bdo></bdo>来给你介绍一下天桥立好了,它长约三点三公里,最窄的地方,只有二十米,最宽处有一百七十米。是潮汐长年累月运来的沙石,堆积而成的天然桥梁。种植在这条通道上的松树,约莫有八千棵左右;除了松树之外,还有山茶树、山樱、橙木、山桃、接骨木、海桐花、野蔷薇和文殊兰等植物。” “哇,真不错啊,像个天然植物园。” “对吧。” “你经常来这里散步吗?” “嗯,算是常来。” “一个人?”吉敷竹史鼓起勇气问道。 “哦……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和在这里认识的朋友一起……”吉敷竹史感到心情变得焦躁起来了。 “好吧,我还是直接问了吧:那个……你再婚了吗?……” “什……什么?……”加纳通子满脸惊愕地停下脚步,凝视着吉敷竹史的脸。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最后咯咯地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因为我也在想同样的事呢。” “同样的事?”吉敷竹史呆住了。 “我也想问你同一个问题呢。竹史,你再婚了吗?” “我?……怎么可能。”吉敷竹史吓了一跳。这种事,他想都没想过。 加纳通子一直端详着他的脸:“真的?……没骗人?……” “真的。”吉敷竹史苦笑着说。 加纳通子再次迈出步子:“啊,那太好了。我以为竹史肯定再婚了,所以,一直就没敢再联络你。” “就算再婚了,你也一样可以联络我啊。” “不行啦。”通子说,“我绝对不能做那种事。” “为什么你会以为我已经再婚了?” “因为要是没有妻子,你的生活,不是会很不方便吗?……竹史可是个好男人哦,我认为,一定会有很多女性,愿意跟你结婚的。” “我要去哪里认识她们啊?……我认识的女扒手、女杀人犯倒是多得很,还有开店的女老板。如果我是个女子大学的教授,机会可能会多些吧,但不巧我是个凶杀课的刑警。” “真可怜啊。不过真高兴哦,竹史不是女子大学的教授。” “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是真的,狮子座的女人从不说谎。” “那你呢?” “我?……我也是……单身哦。”加纳通子的语气里,有一点点犹豫,吉敷竹史清晰地捕捉到了。 “有孩子吗?” “孩子?!……啊,怎么可能。” “真的,你没说诡?” “什么?……” “我觉得你在回答这些问题时,有些犹豫。” “没有啦,是你想太多了啦!……” 吉敷竹史苦笑了一下:“可是,这很难让人相信啊。” “为什么?……” “一个女人,独自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开店经营,这很难啊。” “哎,我可是很坚强的哦,只是,竹史你不知道而已。而且对我来说,这里并不陌生。” “是吗?……” “嗯!……”加纳通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 “这可说来话长,这个……先让我想一想吧。”通子说完这句话后,就顿时陷入了沉默。她默默地走着,只是挽着吉敷竹史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放开。 <er h3">03 雪似乎停了,吉敷竹史收起伞,拿在左手甩了甩。脸、手,以及耳朵,都冻得几乎失去知觉了,但还没有到无法忍受的地步。这要感谢今天没有风,心情也不坏。 雪中的天桥立,确实风情洋溢。走到狭窄之处,无论向左看,还是向右看,除了被雪染白的松林外,都是光看一看,就让人感到冷人骨髓的大海。 有那么一会儿,吉敷竹史似乎忘掉了,被重重人海包围的、喧闹的东京,通往地铁的楼梯,以及充斥着汽车尾气的街道。这条横在大海中央、不可思议的道路上,充满冷冽清新的空气。别说汽车或摩托车,就连人影也几乎见不到。 “别说我的事情了,说说你吧,竹史。” “啊……我的事儿?……” 吉敷竹史看着通子,发现她也正睁大眼睛,盯着自己,瞳孔不断轻微地左右移动。心情好的时候,通子就会露出这副表情。只不过,一个外表成熟的女性,居然露出这种孩子气的表情,感觉真是奇妙。 “你一点儿也没变。”吉敷竹史说。 “是吗?……谢谢,不过肯定变老了吧。” “没有,你比以前更漂亮了。” “真的?……就算是恭维的话,我也很高兴。” “不是恭维。要听我的事吗?……嗯……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整天就是工作、睡觉,再工作、再睡觉,就这么过了十几年。” “竹史,你变得更帅了。越来越有男人味儿了。”加纳通子忽然满脸俏皮地说着。 “别拿我打趣了!……”吉敷竹史苦笑着说道,“对于自己,我还算是有自知之明的。头脑不好,口才也不佳,唱歌五音不全,英文一窍不通,还不擅长与人交往。” “这恰恰是竹史的魅力所在呀。”通子坚持道。 吉敷竹史苦笑出声。 “对了,竹史,平时你都是自己做饭吗?” “不,哪有那个时间啊。我只会煮煮泡面什么的。” “竹史煮泡面?……你会吗?……”通子现出满脸好奇之色。 “会啊。” “一个人煮吗?” “当然。” 通子又低下头,咯咯地笑了:“想象不出来呢。” “啊……对了,你去了天桥立的什么地方?”通子忽然问道。 “只去了K银行。” 通子“扑哧”笑了:“那可不是什么有名的观光景点啊。伞松公园去了吗?” “那是什么?……我连听都没听说过。” “想去看看吗?……那个公园在山顶呢,要坐缆车上去,在那里可以看到整个天桥立。” “是吗?……” “你好像没什么兴趣呢。” “我去不去都行。” “也是,今天太冷了。” “那种公园去不去都无所谓。反正我已经见到你了。” “哎呀,你变得很会说话了呢,竹史。”加纳通子满面欢笑地望着吉敷竹史笑道,“身子冻僵了吧,我们找个地方喝点儿甜酒吧。”通子说道。 两人已经差不多走到对岸了。 “那边有个叫一之宫栈桥的地方,可以坐游览船。搭船前,我们先找个地方暖和一下吧。” <er h3">04 走过天桥立,吉敷竹史感觉,又再次回到了汽车横行的现实世界。 两人沿着卡车和出租车竞相通过的国道,缓步走了一会儿,然后,走进一家店面虽小,却感觉很新的咖啡馆。店里摆满结实的木椅,暖炉里烧着柴薪。他们选了窗边的位置,可以望见包围着国道的大海,和对面天桥立上,连成长长一片的松林。又开始下雪了。 “这里有甜酒哦。”通子说着,点了一杯甜酒。吉敷竹史则点了咖啡。 窗户由一整面大玻璃构成。通子用手擦掉窗上的雾气,注视着窗外飞舞的白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嘟嚷了一句:“下雪真好啊,像这么从房间里往外看雪景,真是别有情趣。好像来到了某个从未去过的小镇。” 吉敷竹史点了点头,也看着雪。但他很快又转过头,面对着加纳通子,坐直了身子。 “我开门见山地问了,通子。” 加纳通子诧异地看着吉敷竹史。 “我觉得我之所以能来到这里找到你,是得到了某种指引。” “嗯。”通子看着吉敷竹史。 “你现在身边有男人吗?” 通子轻轻地笑了:“没有。” “不是骗人?……” “当然不是骗人。” “那我就把话挑明了吧。请回到我身边来吧!……” 加纳通子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吉敷竹史,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道:“我很高兴。” “我没怎么变,和十年前一样,还是穷光蛋一个。但比起以前,我更独立了。我想我能给你更多的幸福。最重要的是,我需要你。” “你需要的是我,而不是随便一个可以陪伴你的人?”加纳通子侧着头问。 “没错哦。难道你不是这样的吗?” “一定是吧。不过,虽然没有留下案底,但我也是杀人犯啊。凶杀课的刑警,怎么可以娶杀人犯做妻子呢?我说得没错吧?……这种事,马上就会传开的,你以后还怎么升官,出人头地啊。” 吉敷竹史不自觉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早就把出人头地之类的事情,抛诸在脑后了。你已经不喜欢我了吗?” “我还喜欢你。但竹史,不管多么年轻漂亮的女人,只要你想,就都能找到吧。何必要这么在乎我呢。” “你怎么这么说?……我已经说过了,我只要你。这十年来……你离开以后的这十年,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你。” “骗人。那你为什么连一封信、一通电话都没有呢?” 吉敷竹史一时语塞了:“那……那是……总之……” “因为工作太忙,对吧?……你一直都是这样,工作繁忙,还很有趣,没错吧?……所以就把我忘了。” 吉敷竹史无言以对,通子的话一针见血。就像她所担心的那样,即使自己和通子复合,他还是会因为投身于工作,而不能够按时回家,还是会像过去那样,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那样的话,和通子现在的独身一人,岂不是一样?有什么不同吗? “对不起,一直没有和你联络,我为此向你道歉。但我对你的思念是不变的,是真真切切的,我没有撒琉。” 这时女服务生走了过来,把甜酒和咖啡放在了桌子上。 “别说了。我一直等着,这样也挺好。”女服务员离开后,通子说道,“我并不是因为你一直没有联络我,才赌气说不回去的。还有其他的理由。” “果然还是因为有男人吧?” “我都说过了,不是那样的啦。” “我不信。” “刑警先生,你想要证据吗?……那么,待会儿要不要来我家里搜一搜?……那里连半个男人都没有!不是那么回事儿……隔了这么长时间,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然后就叫我回到你身边,我就该老老实实地,跟着你回去吗?……这种事情,又不像从右走到左那么简单。” “你说得对,况且,你在这里,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但我并不是说让你马上就要回来。总之,我想说的是,五年前与你在钏路相逢,解决了那个案子,说起来,阻止你回到我身边的理由已经消失了,所以……” “不!……”加纳通子忽然毅然决绝地挥下了手。 “啊?……有什么不对的吗?” “我跟藤仓兄弟之间的事,还没有完全解决掉。” “不是已经解决了吗?……还是说,你和他们两个人还有来往?” 钏路案件的主犯——藤仓兄弟还在审讯中,其中身为主谋的哥哥,已经被判处死刑了。 “不是。那件事后解决的,是我和藤仓之间的事,但我和你的,还没有解决。” “……什么意思?” “是……我不想在这种地方说。” “那由我来说吧。你是指你和藤仓有肉体关系吧,对吗?” 通子沉默了。她一言不发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是的。” “我不是说了吗,我已经原谅你了。哦……不,是已经忘掉了。” “骗人!……”通子不假思索地回应道,“竹史不是可以轻易原谅那种事的人。” 这次轮到吉敷竹史沉默了。真是那样吗……他思索着。 “你现在是因为希望我回去,才故意这么说的,但总有一天,你又会为此苦恼,我们两个就会再吵架。”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冲动的年轻小伙子了。” 两个人一时无语。 喝掉了半杯咖啡后,吉敷竹史问道:“这就是你犹豫着,要不要回来的最大原因吗?” 通子拿开唇边的甜酒杯,慢慢地摇了摇头。 “果然还是因为身边有男人了吧?” “哎呀,你怎么总喜欢这样,把人一棍子打死啊。竹史,你真是固执啊。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我现在身边没有男人。” “知道了,抱歉……不过,其他的理由是什么啊?是因为这里的生活和生意,一时间无法简单收拾这类事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但这种事可以再商量。真的是说来话长了。”说完,通子看了看戴在手腕上的表。 “再过十分钟,船就要出发了。好吧,我在船上告诉你其中缘由吧。” 通子说道,声音低沉却坚定。 <hr /> 注释: 第十三章 <er top">01 游览船比想象中的要大。大概可以容纳三、四十人。不过,可能是因为下雪的关系,乘客并不多。把吉敷竹史和通子算进去,也不过寥寥数人。 从窗户里看出去,意外地发现离水面很近。海面仿佛快要结冰般地,透着寒气。在这平静的海面上,雪花静静地飘入其间,随即消散。 “竹史,你有时间吗?”加纳通子温柔地问道。 “你可能会觉得稀奇,不过这回真的时间充裕,我能待到明天中午。” “我能待到明天中午。”亲口说出的这句话,令吉敷竹史感到一种甜蜜,但也有微妙的刺痛。 “那待会儿去我家吧。马上就到午餐时间了,我简单地做点儿什么。正月料理还剩下不少呢。” “真是多谢了。没想到还能吃到正月料理。可你一个人生活,还特意去倣正月料理啊?” “是啊。”通子开心地笑着说。 船开动了。吉敷竹史坐上座位,腹部仿佛触到冰冷海水般地寒冷。 广播里传来录好的女播音员的声音,正在介绍天桥立名字的由来和传说,这些,吉敷竹史都已经从通子那里听过了。 “那么,我就来说说,我为什么会犹豫着,不肯再过婚姻生活吧。”通子冷静地开口了,给人一种她早已列好了计划,此时正在分毫不差地执行的感觉。 “你长大了。”吉敷竹史脱口而出。 “啊?……”通子惊讶地应了一声。 “没事儿,对不起。只是有种感觉,感觉你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吉敷竹史叹道。 “一个女人要独自生活,不努力不行呢,毕竟,身边没有人可以让你依靠。如果拜托周遭那些,非亲非故的人来帮忙,事后处理起来,只怕会更麻烦。随随便便就依赖别人、向别人求助的人,之后肯定也处理不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久而久之,就会变成令人讨厌的女人。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麻烦他人。” “原来如此。失礼了,你继续说吧。”吉敷竹史重重点头。 “我并不是长大了,只是一个人生活,必须努力撑足面子而已。竹史,你记得以前的我,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吗?” “记得哦!……”吉敷竹史微笑着,再次重重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的内心深处,还和那时候一样,完全没有改变。我甚至感到厌倦,为什么一直都无法改变啊!” 吉敷竹史专注地盯着正在说话的通子的侧脸,觉得有点儿难以置信。眼前的通子,已经如此成熟,还会发生那种事情来吗? “我这个人呢,看起来大概很奇怪,而且太过单纯,让我自己都觉得烦恼。简单地说来,我得的是类似‘婚姻过敏症’之类的病……不对,不一样,没那么简单。应该说是恐惧。对死亡的恐惧。我相信自己只要结婚,就一定会没命。” “相信?……” “对,相信。从小时候开始,这种想法就被印在了我的心中,一直难以抹去。所以我非常非常确定,自己结了婚,就一定会发生些什么。至于为什么会如此确定,我觉得这很难对别人说清楚……我也不知道说出来,到底有没有意义……结婚这个行为和词语,带给我的,是强烈的死亡的印象。 “会产生这种印象,一定是源于我过去的经历。有很多人在我眼前死去,每次,我都在附近眼睁挣地看着。而这又与记忆中的羽衣传说,完美地重疊在了一起…… “我不太想回忆这些事情。但如果不说出来的话,竹史你就不能了解。比如说,你还记得吧?……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个可以算是,被我杀死的藤仓良雄,他经常和我玩结婚的游戏。我那时很喜欢小良雄,一直想成为他的新娘。结果,就发生了那件惨案。” “就因为那件事情吗?” “不不不,这只是其中的一个例子。小良雄在我盛冈的家里,痛苦了一整晚后,不幸死去时,我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不过,若只有这一件事,我还是可以恢复的。但是,还发生了很多其他的事。” 加纳通子犹豫着,接下来,该如何说下去,于是沉默了半晌。 “这些事,直到现在,我都未曾对任何人说过。这是我少女时代的秘密。不,与其说是秘密,不如说是未解之谜。不只是我,就连我那已经去世的父亲,也不明白个中缘由呢。 “啊,要回忆起这些真是痛苦。至今我还会傲梦,全是可怕的噩梦啊,恐怖极了……那是和母亲去世有关的回忆。 “还没有告诉你,刚才,当你第一次问我,现在身边有没有男人时,我之所以回答得支支吾吾,就是因为这件事。我现在有个坏习惯,就是在说话之前,总会去猜测别人的想法。我当时在想,如果我回答没有男人,你肯定就会问我,为什么不回去,为了说明理由,我就不得不说出这件事。所以,我当时就犹豫了。因为那部分记忆,是我不想说出来的。事实上,单单回想就很痛苦。 “我前世肯定是个做尽了坏事的女人,这辈子才会遭到诅咒。只要是接近我、与我亲密的人,都会莫名其妙地遭遇不幸。而最不幸的,就是说出结婚这两个字的时候。一定是这样的。我从幼年的时候起,就一直是这个样子的啦。名为‘结婚’的恶灵,会让我身边所有说出这两个字的人丧命。 “你肯定不相信吧?……竹史,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你还记得那位藤仓仓令子小姐吧……” 通子边说,边用双手紧紧地环抱着自己的身体,颤抖个不停。藤仓令子就是主犯藤仓兄弟的姐姐。 “啊,就连说出口,也叫人难受,好可怕哦!……我想起来了。那位藤仓令子小姐,一直是单身,才刚刚决定要结婚。虽然对方是个再婚的男人。但却在那个时候,发生了那种事情呢。” “只是个不幸的偶然得啦!……”吉敷竹史说道,“你为这种事情,竟然那么在意,也太奇怪了。” “如果只发生过一次的话,那确实是巧合,我也就不至于这样了。而且,那是在与你分开之后。让我恐惧的事件,是发生在我小的时候。”加纳通子低声说道。 “那是在小良雄事件之后不久。那时在我盛冈的家里,住着一位美丽的女性。年龄大概三十多岁,估计和现在的我差不多吧。 “她的名字叫做麻衣子,是丹后人。她经常给我讲,这片土地上的传说,包括羽衣天女的故事。她告诉我,被偷走羽衣的天女,无法回到天上,独自哭泣不止,最终做了村民的养女。所以,我从小便认为,天女是当了老村民夫妇的养女,而不是三保之松原所流传的‘羽衣传说’的版本。 “麻衣子小姐很会讲故事。每次去她的房里,她都会穿着整齐的和服坐着,给我讲着各种各样的故事。现在想起来,几乎都是在丹后流传的民间故事。有浦岛太郎、安寿和厨子王,还有八百比丘尼的故事……等等等等。这些故事,我直到今天,都还能记得很清楚。还能讲给邻居家的孩子听。 “当时,她给我讲的浦岛太郎的故事,和大家常听到的那个,情节上有点儿不同,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因。因为在丹后这个地方,流传着无数个关于浦岛太郎的故事,而且,每一个的内容,都有些许不同。不过所谓民间故事,不就应该是这样吗?…… “麻衣子小姐为什么会住在我家,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当时的我完全不清楚。大概是亲戚吧,那时还是个小孩子的我,曾在心里暗自揣度过,但是现在,再把父母曾经说过的话,综合起来想一想的话,又觉得不像。父亲也好,母亲也罢,他们从未当着我的面,说过麻衣子小姐的事。 “麻衣子的身体很差,大多时候,都是独自一人睡在朝北的房间里。我负责在下午放学后和早上上学前,把晚餐和早餐,端去麻衣子小姐的床边。 “每当我端着食物进去时,她都会有气无力地对我说声谢谢。我非常喜欢她的那种声音。 “即使是晚餐,她也很少出来,坐在餐桌旁和父母同食。大概是因为身体有病的原因吧。身体状况稍微好些的时候,她会自己叠好被褥,放在房间的角落里,然后,穿着美丽的和服,端端正正地坐在被子前面。她每天都会磨墨写字,在纵长的彩色纸或日本纸上,写下短歌或文章。她的字写得很好看,我最喜欢麻衣子写的平假名了……她优美的侧脸,以及连小孩子看了,都会心动的白晳纤细的脖子,与她写的毛笔字,十分相称。 “对了,她还经常用毛笔,沾着墨汁画画。画仙鹤,画雪中的山水,画长得像自己的美人等等……要是需要我帮忙,做什么事请的话,她也会把事情写在日本纸上,然后交给我。 “她还告诉我,她平时穿的和服布料,名叫‘丹后皱绸’。所以,从小,我就对丹后皱绸和丹后,这几个词十分熟悉。 “星期天或星期六下午,不用上学的时候,我就会去麻衣子小姐的房间里,她总是一个人在屋里插花,她用花剪剪去花根的姿势,十分优雅。对了,她还会做茶道呢。我会遵照她的要求,坐在她身边,喝她泡的茶。她还教过我茶道。茶道和花道,都是麻衣子小姐教给我的。 “对我来说,麻衣子一直是我崇拜的偶像。我发自内心地尊敬她、爱慕她,一心想成为像她那样的人,像她那么美丽、优雅。因此,我常常故意模仿她,那软弱无力的声音,喘不过气的模样,还有轻声咳嗽的样子。她的动作和手势,我更是拼命学习。 “与此相反的是,我常常觉得母亲很寒酸。虽然这么说,对我已经去世的母亲,显得很不尊敬,但与麻衣子小姐相比起来,我母亲真是个和‘优雅’一词,毫不沾边的女人。她又瘦又小,十分显老,不化妆,穿衣服也不讲究,总是手边有什么,随便披在身上就完了。当时还小的我,总疑惑为什么母亲不能更漂亮一点儿呢?……就算到不了麻衣子小姐的程度,至少,也该有她一半好吧。 “而且,让我感到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父亲不要求母亲,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呢?这样,母亲和麻衣子小姐的差别,就不会那么大了呀。不过,母亲与麻衣子小姐的年龄,完全不同,也无从比较…… “然后就发生了藤仓良雄事件。如果那时,麻衣子小姐不在我身边的话,我很难想象,自己如今会变成什么样子。在我受到严重打击的时候,麻衣子小姐陪在我身边,教我书法、茶道与花道,尽可能让我平静下来。 “然而有一天,家里人却突然聊起麻衣子小姐的婚事。我当时年纪还小,具体的细节,已经记不清楚了。对方应该是母亲的远房亲戚,也是盛冈本地人。 “我见过那个人。说不上不好,就是个极其平凡的乡下大叔。在小孩子看来,麻衣子小姐和她结婚,简直就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现在回想起来,我才意识到,事情并非如此。麻衣子小姐当时总是咳嗽不止,经常卧床不起,大概是患了结核病吧。要把那样一个人,娶到家里来的话,那个男人肯定下了相当大的决心。他一定非常喜欢麻衣子。相对地,麻衣子小姐因为身体虚弱,也就根本不敢奢望,对方有多好的条件了。 “我当时哭着反对这门亲事,哭了差不多两天。因为我无法忍受,我非常喜欢,几乎是我内心支柱的麻衣子小姐,竟然要离开这个家。除此之外,在听到麻衣子小姐要结婚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心中便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可怕预感。那便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去的死亡预感。 “也许是麻衣子小姐,平日生病的样子,或者是她穿着和服,端坐在房间时,散发出的知性气息:或者是盛冈那个宽敞却阴森的家,又或者是我半年前,无意中犯下的恐怖的事,各种事情交融在一起,唤起了我对死亡的恐惧。我确信,只要我身边出现了‘结婚’这两个字的话,就一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会有人死去。可能是麻衣子小姐,也可能是挑起这门婚事的母亲。我觉得必须做点儿什么。如果不做点儿什么,我身边就会有人死掉。因此我决定,要凭借自己的一己之力,破坏这场婚事。 “但当时还只是个小学生的我,还是什么都没做成,眼睁睁地看着日子到了结婚仪式的早上。乡下的婚礼,与东京的不太一样,过程很简单。住在附近的佃农,纷纷到我家里来集合,那个家,竹史你也去过,很多人一起准备餐点。我也很努力地帮忙。也就是说,我家成了婚礼举办的会场。 “即将成为麻衣子小姐丈夫的那个男人,很早就来到了我家,为婚礼做准备。他穿着黑色和服,头发用发油梳得乌黑发亮,比我想象得要好看很多,但我还是讨厌他。亲戚们陆续来到我家,结婚典礼马上就要开始了。但就在当天早上,我还在心里盘算着,有没有阻止这场婚礼的方法。最终还是想不出任何办法,只能眼看着我的不祥预感成真了。” 通子停下话头。游览船似乎减速了。从右侧能看到文珠庄别馆,白雪堆积在前院,给人一种寒冷的感觉。今天早上,吉敷竹史还站在那里,眺望过快艇呢。要不是在那家旅馆,听到类似电话铃的声音,最后得知那是开放旋转桥的信号,自己此时,估计还不知道,通子就在离自己不远的街道上,已经浑然不觉地回东京了吧。 <er h3">02 “到岸了。后面的部分,到我家再说吧。”通子的声音十分低沉,刚见面时的开朗印象,已经完全消失了,是因为想起了不堪的往事吧。 船身碰上了栈桥,引起一阵轻微的晃动。吉敷竹史看见乘客都站了起来,在出口处排成一列,等待下船。吉敷竹史和通子,一直等到他们都出去后,才慢慢地站了起来。 从微微摇晃的游览船走上固定不动的栈桥,冷气瞬间钻进脖子和耳朵。雪似乎停了下来。 吉敷竹史和加纳通子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上楼梯。通子的家就在这附近。 “被邻居看见了不好吧?……我等一会儿再过去,有后门吗?”吉敷竹史悄悄地问道。 “有是有……但其实都一样。要是被人看见,你从后门进去,才更麻烦呢。” “嗯……”吉敷竹史听了这话,一时感到挺为难的。 “不过,竹史,你变得很了解女人了呢。” “才不是得啦,根本没机会了解啊。只是对世事多了点儿领悟。” “是啊,那你稍微等一下再来?……我去开卷门,进来的时候快一点儿。” “知道了!……”吉敷竹史使劲地点了点头。 加纳通子注意着和服的下摆,加快了脚步;吉敷竹史则放慢了速度,在附近溜达。 他特意绕了个圈子,又回到“友之屋”餐馆所在的拐角,穿过街道,站在通子店面的左前方。卷门已经打开了一半,能看到里面镶满玻璃的,木门的下半部分。可以进去了吧。 吉敷竹史走上了人行道,留意着周围的目光。幸运的是,没有人在附近的店铺里张望。也许是因为太冷了,大家都关紧玻璃门,待在房间里。玻璃门上,也大都布满了雾气。街上行人稀稀拉拉的,看起来都像是观光客。 吉敷竹史再次留意了一下身边的人,确认路上没有车后,利索地蹿过了马路,弯下身子钻过卷门。刚准备推开玻璃门时,已经做好准备的加纳通子,竟看准时机地打开了门。 吉敷竹史走进一个微暗的空间。通子立刻拉下了卷门,屋子里变得更暗了。 关上玻璃门后,通子打开了电灯的开关。 荧光灯闪了几下,终于亮了。吉敷竹史瞪大了双眼,这里无疑就是通子的梦想国度。 所有的雕金作品,都闪耀着金与银的光辉,像是在邀请人进入通子心中的幻想世界。 这里也有座与吉敷竹史在银座见过的,旋转桥十分相似的作品,桥上也站了个穿着羽衣的天女。还有描绘天桥立、人鱼、乌龟以及以浦岛太郎为主题的作品。 除了陈列在架子和玻璃柜里的大件作品以外,还有无数戒指、胸针类的小饰品。这里真是个雕金的王国。 “太美了,啊……通子……”吉敷竹史不由得呆站在原地,喃喃自语道。他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语言的能力。 加纳通子终于达成了心愿,她一直很想开一间这样的店,她漂亮地实现了这个梦想。在她还是自己妻子的时候,就想在东京开一家这样的店,但是…… 吉敷竹史心中感慨良多,一时无法用语言表达。通子实现了她最初的心愿,太了不起了,通子,吉敷竹史很想这样夸奖她。 “是吗?谢谢你。”加纳通子轻描淡写地说道,“过来这边吧,到里面去……” “等等,我想多看看你的作品。” 实际上,这是吉敷竹史长这么大,第一次因为看到某人的艺术作品,而心生感动。他再次意识到,他的前妻加纳通子在这方面,确实有天分。此时他内心的感动,比在尾濑美术室,看到团体展时更强烈了一万倍。 与此同时,吉敷竹史也想到,既然她已经在北部的这个地区,建造了一个如此伟大的艺术创作世界,那么,要她放弃这里,搬到东京,恢复做为刑警妻子的身份,恐怕不太可能。只因为自己需要她,就向她提出那样的要求,真是太自私、太任性了。 “那你看吧,我去准备食物。要是你看中了什么,不要客气,直接跟我说,哪个都可以送给你。” “不行,我会付钱的。”吉敷竹史说。 “没关系的。再怎么说,我们也曾夫妻一场呢。”通子说完,便消失在了屋里,像是已经听够了对自己作品的赞誉之词似的,但这再次令吉敷竹史感动。 只为了自己的艺术追求而创作,毫不在意他人的称赞或贬低,这才算是真正的艺术家。吉敷竹史是这么认为的。 吉敷竹史觉得泪水似乎就要流出来了,每一件作品,都做得极其精致、完美。吉敷竹史想起她之前,还做过一个靠着电线杆,正在执行监视任务的自己。现在的技术,早就不可同日而语,取得了长足的进步,这个水准,恐怕在日本,已经是数一数二的了吧?吉敷竹史对雕金技术完全外行,无法断定,但应该也差不多了。 欣赏着一件件作品,吉敷竹史渐渐觉得,自己实在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不由得产生了自卑感。站在眼前这一排排摄人心魄的作品前,吉敷竹史顿时感到,自己是多么地藐小。不禁一屁股坐在了手边的椅子上,慢慢抬头看向天花板,连那里也挂着几件作品。好像是鱼。 吉敷竹史叹了口气。后悔自己不该那么草率地,说出请她回到自己身边的话。此时,他已经被前妻的才华,深深地折服了。 感觉大受打击,他一动不动地呆坐了半晌。大约十分钟后,通子从里间探出头来。 “食物准备好了,肚子饿了吧……”加纳通子忽然发现吉敷竹史的神情有些怪异,“啊,怎么了?……竹史。” “没……没什么,可能是有点儿累了吧。我昨晚几乎没睡。” “到这边来吧。” 吉敷竹史站起来,向通子走去,通子笑着指指楼梯。 “我拿去二楼了,来二楼吧。” 说着,她便率先踏上了楼梯。一楼的里间,有张放着吉敷竹史熟悉的雕金工具的桌子,再里面好像是厨房。 <er h3">03 二楼是间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和室,中间放了个暖桌。暖桌上摆着新年料理、高汤,以及日本酒的酒撙。左手边有扇窗户,透过蒙着雾气的玻璃,能看见松林茂密的天桥立和大海。 吉敷竹史一上楼便站到了窗边:“啊……真是个好地方啊,视野不错。” 吉敷竹史想起了自己在荻洼的那间宿舍,要从青梅街道上,转进一条肮脏的小路才能到达。就算走到阳台上,也只能看附近公寓的外墙。越来越难请她回来了。还不如自己辞掉刑警的工作,搬来这里。 “坐吧。”通子说,“看,没有男人吧?……” 吉敷竹史点了点头坐下了。环视屋内,房间一角有个方形的水箱,里面有两、三条小鱼。 “那是热带鱼吗?” “对!……有一次,我想做一系列以鱼为主题的雕金作品,邻近一位养热带鱼的人送给我的。” “吊在里面的,像白色试管似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保温器,可以把水温保持在二十五度左右。”通子说着,双手端起日本酒的酒榑,用眼光示意吉敷竹史,快拿起酒杯。 吉敷竹史端起酒杯,接受了加纳通子的斟酒,随后,通子也给自己倒满了酒。 “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多指教。还有,北海道的那件事情,真是多谢你了。” 加纳通子说完,微笑着把酒杯送到嘴边。她的眼里满含着笑意,目不转睛地看着吉敷竹史。 这顿午饭吃得十分愉快。吉敷竹史暗想,说不定,这是对成功解决这次的事件,和五年前的钏路事件的奖励吧。老天或许想借此对自己说,就这么满足地回东京吧,不要期望过高,吉敷竹史又这么想着。 “不开店没关系吗?”吉敷竹史把筷子伸向鸡蛋饼问道。 “没关系,今天是星期六,反正明天也休息。本来我就在犹豫,今天要不要开店呢。” 吉敷竹史沉默地点点头。能不被人打扰,就这么享受二人世界,当然不是坏事。 吉敷竹史真的很久没吃过真正的新年料理了,有种哪里都吃不到的家乡味。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回过故乡了,不要说新年料理,就连普通的家常菜也难得吃到。 吃饭时,吉敷竹史有意不去追问通子过去的事。午餐告一段落后,吉敷竹史才提起通子刚才说到一半的事情。 <er h3">04 “这么说,你的预感应验了?” 吉敷竹史假装随口一说。虽然很想抽烟,但知道通子不喜欢,只好作罢了。 “是的……”通子把两手撑在背后,上半身稍稍向后仰着。虽然化了妆,但仍然能够看出,她的双颊已经因为喝了酒,而略呈粉红色。 “我待在大厅里,遵照父母的吩咐打着杂。母亲突然说,想去看看新娘,便去了麻衣子小姐的房间。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我当时已经有那么不祥的预感了,却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母亲刚走,邻居里,有一位竹内夫人,就也跟了过去,她很热心,平时就很喜欢照顾别人,她也想去看新娘。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没过多久,走廊里就传来有人奔跑回来,,嗒嗒嗒,这样可怕的脚步声,竹内夫人几乎是滚进了大厅。她跪在榻榻米上,放着的白色坐垫上,脸色苍白,口中喘个不停。 “大家吓了一跳,围在竹内夫人身边问她到底怎么了。竹内夫人的嘴巴,开开合合了好几次,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只是拼命指着自己刚才跑来的方向。那时候,我虽然也非常害怕,却不像其他人那么吃惊。心想着,啊,终于还是发生了。 “当时过来帮忙的邻居、太太们,大约有十来人,大家一起向麻衣子小姐,也就是新娘的房间走去。我也胞着挤在大家中间。其中也有人觉得事态严重,认为我这样的小孩子不应该去,但我才不管,权当没听到。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当我站在麻衣子小姐房间拉门前,所感受到的非凡冲击。地板中间,麻衣子小姐平时插花的地方,有一双白色袜子,吊在半空中摇晃着。 “接着,我看见了美丽的新娘礼服,还有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的、苍白、瘦弱的手臂。 “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想不起来麻衣子小姐的脸了,应该看到了才对啊。也许是周围的某个大人,用手把我的眼睛遮住了。现在,我竟然完全想不起来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只能想起,母亲茫然地坐在茶色的桌前,两手放在桌上的模样。桌上只有麻衣子小姐平常用的墨和毛笔,我记得很清楚。 “这件事有多么严重,竹史,你也能想象得到吧?……在乡下举办的婚礼,当天早上,新娘子竟然上吊自尽了。本该是大喜的日子,却一下子落入了无底深渊,简直就像是从天堂跌进了人间地狱。 “之后我就被送到了别的房间,因此,后面的事情,我都没亲眼见到。据说,大家合力把新娘的尸体,从横梁上放下来,又是叫医生,又是联络殡仪馆的,乱成了一片。 “父亲来到我待着的房间,一直陪伴我。我清楚地记得,在此期间,父亲的身体,一直微微地颤抖着。而且,父亲突然说了一句话,既不是对我,也不是对任何人,倒像是自言自语,他说:‘我对麻衣子做了坏事。我们家的世世代代,都被诅咒了!’ “接着,有人说我母亲发疯了。我和父亲听到此事去看时,母亲已经被安置在了玄关旁边,那间挂着般若面具的房间里,睡在铺好的被褥上。她的样子,就像是完全发狂了。我和父亲在她的枕边坐下,但她似乎认不出我们了,脸上是恶鬼般的表情,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 “母亲的脸色苍白,一直小声地嘟囔着某句同样的话。但声音太小,我们都听不清楚,于是,我把耳朵靠近她的嘴巴,却听到阵阵干呕的声音,接着,母亲便吐到了被褥上。 “母亲一边吐,一边像是患了恶寒一般,全身痉挛似的抖个不停。即使如此,她也依旧保持着狰狞的表情,喃喃地念叨着什么。 “太可怕了,我终于哭了出来。站在我身边的某个邻居,叫我别哭,并想把我带到别处去,但我坚决不走。后来,父亲制止了对方,他说,就让这个孩子待在这里吧。于是,我就这么一直看着母亲。 “我心想,果然被我料中了,真的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所以,根本就不应该让麻衣子小姐,做结婚这种恐怖的事啊。这念头反复折磨着我。再想起父亲刚才说的,我家遭到诅咒了的话,我就一直想着这些,感觉自己着魔了。 “到了晚上,母亲的痛苦,也一点儿没有减轻。虽然医生来了,但只是乡下的老郎中,无法施救……有人提出:这是被某种恶灵缠上了,必须要除魔,大家就开始拼命祈祷。念诵南无妙法莲华经。 “母亲痛苦了一整天,呕吐不止。大家不停地诵经祈祷,直到深夜,但还是一点儿用都没有。 “我在母亲的枕边坐了一天,恐惧得过了头,脑子里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脑海中浮现出半年前,同样在这个房间里,痛苦不已的藤仓良雄的面孔,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晕倒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的念叨声,开始变得越来越大,之前一直听不清楚的喃喃自语,此时能听得一清二楚了。 “‘麻衣子那个贱人,畜生!麻衣子那个贱人,畜生!……’母亲不断重复着这句话。骂声渐渐变成了叫喊。 “‘麻衣子那个贱人,畜生!你给我记住!……’还有‘如果我在地狱见到你,肯定不会放过你!’这类的大声叫骂。接着,她扯开和服前襟,用指甲狠狠地抓挠胸口。 “除了被鬼附身,我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原因。她脸白如纸,头发散乱,活像一个妖怪。她剧烈地咳嗽着,喉咙里发出恶心的声音,然后便吐个不停。虽然她正处于极度的痛苦中,却还是不断地大叫着。 “我终于害怕得哇哇大哭起来。邻居们也很恐慌,却都无能为力,只能一个劲儿地念诵南无妙法莲华经。 “平时的母亲一向安静,是个连她是否在场,都不易被察觉的、沉默寡言的女人。所以,看到她那样疯狂地叫喊,连旁人都觉得很痛苦。我自己都想大吼大叫了。 “入夜以后,外面忽然起风了。屋内的景象,真是凄惨恐怖到了极点。 “父亲终于忍受不住,站了起来:‘够了!……别叫了!……是我不好!……’他一边说着,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说完,他用手按住母亲的嘴巴,按得很紧,非常用力,一直按着,任谁上前都拉不开。过了一会儿,父亲才被医生从背后架走……” 通子停了下来,肩膀颤动着,一行泪水沿着脸颊流下来。吉敷竹史没有插话,耐心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父亲的身体和手,离开母亲的时候,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大家连经都不念了,只能听见屋外的风声。 “母亲翻着白眼,张大嘴巴,两手保持着在胸口乱抓乱挠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母亲的脸……嘴边全是唾液与呕吐物,恶鬼般的表情,仿佛凝结在了脸上,永远地……永远地。我的不祥预感,全部成真了。” 加纳通子将头转向窗户的方向,吉敷竹史看见她的侧脸上,满是泪水。房间里有点儿昏暗,外面的白雪反射过来的光,照在了通子的脸上。 “这些情况,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吉敷竹史说,“你刚才说的那些事,我直到现在才……第一次听说。我一直不知道,发生过这么悲惨的事情。” 背负着这样的过去,难怪通子会对“结婚”二字,抱有特别的警戒心。小学二年级,应该是八岁吧?那就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吉敷竹史同时想起,通子的父亲那张阴沉的脸,现在他终于明白原因了。 <er h3">05 “那边立着的那个,像是砚台的东西,是什么?”吉敷竹史问道。 水箱上方的架子上,放着一个雕着花的黑色四方体,远远看去很像墨砚。吉敷竹史不记得,在与通子共同生活的那段时间里,曾见过那个东西。 “哦,那个……那个砚台是麻衣子小姐的遗物啊。父亲去世时,我在盛冈的家里发现的,后来就一直带在身边。” “这就是那个麻衣子小姐上吊时,放在屋里桌子上的那个砚台吗?” “是的,她就只有这一个现台。除了现台,我还找到了那时她用的毛笔。” “也在这里吗?” “在的。” “那么,你用过吗?” “没有。我不擅长书法,因此一次都没有用过。” “你的父亲和母亲,哪一位具有艺术才华吗?” “都没有。” “那你是像谁呢?” “我也不知道。”加纳通子红着脸笑道,“不过,父亲倒挺有赚钱的才能。这幢屋子的所有者,就是父亲。” “你父亲?……” “嗯。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但这里好像本来是麻衣子小姐的父母的家。他们因为资金周转问题,而向父亲借了钱,以这幢房子为担保。” “原来如此!……”吉敷竹史叹息了一声。 “嗯,跟羽衣传说一样。麻衣子小姐的父亲事业失败,欠下了一大笔债,就把麻衣子小姐作为抵押,送来了我家。我是这么想的。” “哦。” “真是个可怜的人啊。”加纳通子忽然多愁善感起来。 “从你出生时起,麻衣子小姐就一直在你家吗?” “不,不是的。是在我上小学前,麻衣子小姐才来到我家的。”加纳通子慌忙摇了摇头说。 “我并不想问这种事,但是你父亲与麻衣子小姐的关系是……”吉敷竹史欲言又止。 “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应该不可能没有关系,肯定之前就发生过什么……总之,我希望竹史哥哥你了解的事情,你已经清楚了吧?对我来说,‘结婚’这两个字,是非常不吉利的象征。” “嗯,我完全明白了。就算先把此事放一边,你在这里,也有自己的生活。你在这里做的工作,简直太了不起了。像你这样的艺术家,竟然要做我这种一事无成的普通刑警的妻子,我真是很难说出口啊。” 吉敷竹史说完,加纳通子忽然睁圆了双眼说道:“你这么说,是在讽刺我吗?” “讽刺?”这次轮到吉敷竹史睁圆双眼了,“啊……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是我的真心话哟!……” “你的意思是,你又不想让我回去了?……” “当然不是。我只是不想妨碍你的发展。” 加纳通子无言地凝视着吉敷竹史。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说道:“你这么说,太无情了。” “无情?……” 通子转过头。 “我请你回去,可是你却不愿意,我只能放弃,结果,你又说我无情?……那我该怎么做才好呢?……”吉敷竹史木讷地说。 “我又没说我不想回去。但就算我想回去,也会被降于我们家族的诅咒阻碍。我一结婚,就一定会有人死去。我,或者你。” “别傻了,那种事根本不值得相信。”吉敷竹史笑着握了握加纳通子。 “那我母亲为什么会死呢?你说啊!……母亲是个很健康的人,从年轻时候起,就没生过什么病。麻衣子小姐一结婚,她就突然……” “我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一定存在某种原因。” “藤仓良雄、藤仓令子,还有麻衣子小姐和我母亲。” “这是你自己非要把他们的死,和‘结婚’这两个字扯上关系的。况且,不要连藤仓良雄和令子也算在内,他们是在不同的事件中丧命的,和结婚毫无关系。至于麻衣子小姐麻,则纯粹是因为要和不中意的对象结婚,才自杀的吧?……仅此而已。” “那我母亲呢?……母亲是在发现麻衣子小姐死亡的同时,开始发狂的,她死的时候,额头上还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三角形。” “白色的三角形?” “对,我只能认为是麻衣子小姐的灵魂附上去了。”加纳通子坚持这么说。 “我可不赞同这个看法。”吉敷竹史笑着摇了摇头。 “那竹史,你能解释吗?……这点谁也无法解释。” “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要追究的话,会有一定难度。即使我做出了解释,也无法证明什么。” “如果可以弄清楚这件事情的话,我说不定就会改变想法。但如果不行,我还是很害怕。才小学二年级的我,就在那个家里,眼睁睁地目睹了三个人的死亡,而且,都是不同寻常的死法。这对年幼的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竹史你应该能了解吧?” “我了解。” “所以,虽然不能回去……” 虽然吉敷竹史痴痴地等着,但加纳通子没再说下去了。 <er h3">06 “你刚才说,你有麻衣子小姐遗留下来的笔?”吉敷竹史忽然问道。 “对。”加纳通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能让我看看吗?” 通子吃了一惊,看着吉敷竹史,似乎在想他什么时候,竟对书法产生了兴趣。 “你是不是在想,我会用毛笔写字吗?过了这么多年,成长了的可不止是你啊.也让我在你面前露一手吧。”吉敷竹史笑着说。 加纳通子站起来,拉开纸门,走到走廊上,好像是去了隔壁房间。不一会儿,她就拿着被白纸包着的毛笔回来了。 她没有坐到桌子的另一侧,而是直接跪坐在吉敷竹史面前。 和自己做了几年夫妻的女人,此时就在自己眼前,双颊微红,既有羞涩,又带着期待。 吉敷竹史的右手,伸向加纳通子手中握着的笔。但他没有拿笔,而是握住了通子的手。通子低下头,没有逃开,闭上了双眼。 吉敷竹史凑近她的脸,将唇贴在通子的唇上,然后,慢慢地抱住了通子的后背。 仅仅如此,通子就开始喘息了。她往后倒了下来,于是,吉敷竹史也抱着她,睡倒在了榻榻米上。 吉敷竹史拉开通子的衣襟,左手探入衣服里,开始柔柔地抚摸着她的乳房,通子的身体痉挛般地抖了一下,下颚颤动着往后仰。 “不行!……不行!……不行了啦!……”加纳通子低声说道。然而,却没有要吉敷竹史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像是在说,再这样下去,就把持不住自己了。 通子和她的身体,都明确地坦白了她的渴望。吉敷竹史把手伸进通子和服的下摆,看见她雪白的小腿、膝盖,还有一部分大腿,她的双脚,伸到了被炉下面。 加纳通子全身都在发抖。她抓着吉敷竹史的右手,绕过自己的脖子,然后,将他的中指含在嘴里,用牙齿轻轻地咬着。她的牙齿像是合不起来似的打着颤。 “唔,唔……”通子不停发出短促的喘息声,好像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吉敷竹史的左手,缓缓地抬至通子颤抖的两腿之间,触碰到了通子的私处,触手毛茸茸的。 加纳通子的什么也没穿,那里满溢得令他惊诧屏息,几乎担心会不会弄脏她的和服。 吉敷竹史开始勃起了,感到下身束缚得厉害,他开始变得癫狂,一把扯下通子的衣裙,下面白生生的,两条小腿蠕动得厉害,吉敷竹史顺利地褪下了裤子,扑倒,龟头涨得通红,毛细血管根根毕露…… “啊!……啊!……”女人开始茫无目的的呻吟,身体扭动的厉害,两团白生生、软绵绵的肉团,尽力包裹着、摩擦着…… 第十四章 结束以后,两人并排地躺着,身体都微微带着汗,通子的身子始终颤抖着,即使已经结束了,她也还在发抖,偶尔还会疫挛似的抽搐一下。 “啊,脚……”加纳通子终于说了一句话,“拜托,别压着我的脚,不然,我就会抖个不停。”她似乎很难受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两人就又陷人了沉默。 “好丢脸。”加纳通子小声地说道。 吉敷竹史笑了笑。他很想说,我现在可以确定,你身边确实没有男人了。 “有点儿冷……”通子又说道。身体的颤抖总算是渐渐平息了。 “要拿毛毯吗?……是放在那个壁橱里吧?”吉敷竹史问道。 通子点了点头:“喂……我好像站不起来了,拜托你了。” “通子!……”吉敷竹史说,“我有个请求……” “嗯?什么事?”通子羞红着脸,小声问道。 “那些热带鱼,可以送给我吗?” “啊?……”加纳通子稍稍皱了皱眉,然后轻轻地笑出声来,“竹史,你是在开玩笑吧?” “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你是要带回东京吗?” “不,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心意。”吉敷竹史说着,站了起来。 加纳通子像是放心了一样,一直眺望着天花板。吉敷竹史慢慢地走回来,把毛毯轻轻地盖在了通子身上,然后自己再次躺下,左臂伸到通子的脑袋下面,给她当枕头。 “通子,我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感觉很幸福,不再有什么奢望了。直到前天,我都还从未想过,能真的和你再次相遇,可今天就和你意外重逢,甚至还能像现在这样,和你躺在一起,这简直就像在做梦。所以,我已经满足了。 “就像我无法轻易辞掉警视厅的刑警工作,转而来这个小镇当巡警一样,你已经在这里,建立起了自己的事业,我不能自私地要求,你放弃一切跟我走。不过,如果你真的那么希望,我想在离开之前,做一件事。” “什么事?”加纳通子问道,转过头,面对着吉敷竹史。 “对你来说,三十年前的那位麻衣子小姐,是绝对不能玷污的偶像,对吗?” “曾经是。”沉默了一会儿,通子这样应道。 “曾经?……”吉敷竹史讶异地望着身边这个女人。 “嗯,因为那时的我,才上小学二年级啊。对小孩子来说,那么美丽的人,当然就是偶像了。不过,现在有些不同了。她存在在我记忆的深处,就像羽衣传说中的天女一样,是故事中的人物。” “那么,假如……”吉敷竹史慎重地选择着词句。这时,窗外传来大桥旋转时,微弱的信号铃声。 “假如那位麻衣子小姐,是你父亲的情人,当时,她想正式加入你父亲的户籍,并且想继承他的财产,你会有什么想法?” “啊?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那母亲怎么办?” “当然会被赶出去了。你母亲和麻衣子小姐,当时虽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每天都在进行激烈的斗争。” “怎么会!……身为情妇的麻衣子小姐,怎么可能会提出那样的要求?是仗着父亲的宠爱吗?……但是,父亲对待麻衣子小姐,是意外地冷淡啊。” “当时你还是个孩子,很难理解这些事吧。而且,你父亲肯定会刻意隐瞒着你的。” “可是,麻衣子小姐不可能做出那样的要求啊。她还背负着自己父亲的欠款呢。” “当然可以,只要生下你父亲的孩子。” “啊?……你说什么?孩子,难道……” “对,就是你。” “麻衣子小姐是我的母亲?!……” “你有很多地方,都与麻衣子小姐很相像吧?性格方面,还有艺术天赋之类……”吉敷竹史忽然面带微笑说。 大为震惊的加纳通子,顿时沉默了下来。 “你母亲没有孩子吧?……按照以前的说法,生不出小孩儿的女人是很丢人的。” “但麻衣子小姐她,身体很虚弱啊……” “那是为了达到目的,而做的掩饰吧。为了在你家赖着不走而演的戏。只要一直卧病在床,就不会被轻易地赶走了,站在麻衣子小姐的立场来看,这样,也可以尽可能地,躲开你母亲。” “不过……” “不过你母亲,还是不顾一切地,实行了撵走麻衣子小姐的策略。那就是给麻衣子小姐安排婚事。” “啊!……”加纳通子面朝昏暗的天花板,双目圆睁。窗外的太阳正一点点地倾斜。 “一般来说,是不会有男人,想把卧病在床的女人,娶回家里的,男方家也会拼命反对吧。麻衣子小姐肯定也算到了这一点,然而,对麻衣子小姐来说,非常不幸的是,她太美了,因此,出现了一个不计较她有结核病、一心想娶她为妻的男人。这是她的失算了。 “想必,她一定把你的父亲,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不过——当然,这些都只是我的想象——你的父亲,却最终同意了这门婚事。绝望的麻衣子小姐,恐怕一个人谋划了各种对策,可每条路都走不通,于是她在婚礼当天早上自杀了。” “为什么要选在婚礼的早上?” “因为那样,会引起最大的骚动。那天附近的邻居,都会集中到你家,她想在这样的早上,揭露所有的秘密,这样,也能给你母亲带来最大的伤害。” “揭露所有的秘密?怎么做到?” “用书信吧,也就是遗书。在遗书里,简单地阐述加纳通子你,就是她与你父亲所生的小孩,以及由于你母亲强迫她结婚,她只好选择了死亡。这么一来,只要邻居们看到了这份遗书,你的双亲就会名誉扫地。这是麻衣子小姐以生命为赌注的最后复仇。” “竹史……不,等一下。不对!……你忘了吗?现场并没有遗书啊!……”加纳通子满脸紧张地说。 “你才该好好想想。麻衣子小姐的书法,写得很好吧?……平时也经常写字。这样的一个人,自绝性命的时候,竟然连一份遗书,都没有留下,这难道不奇怪吗?” 加纳通子顿时无言以对。但她仍然不明白吉敷竹史的想法。 “那么,也就是说……遗书被藏起来了?” “对。” “被谁藏的?” “你母亲吧。她是第一个发现麻衣子小姐死亡的人。” “不过,当时邻居竹内夫人,只比母亲晚一步到现场,母亲她没有藏的时间啊。” “不,有只用一秒,就能藏好的方法。” “藏在哪儿?……母亲死后,住在附近的女人们,帮忙脱下母亲身上的衣服,给她擦身,没有发现什么类似遗书的东西。麻衣子小姐的房间也是,每个角落都打扫过了,哪里都没有书信。” “不,还有没被搜査过的地方。那就是你母亲的胃。” “你说什么?!……” “你母亲的尸体,没被解剖吧?” “可……你是说,母亲发现遗书后,马上塞进嘴里吞掉了?” “我只能想出这个办法。”吉敷竹史笑着说。 “可遗书是放在信封里的啊……” “应该没有放在信封里。因为第一发现者,很有可能是邻居,为了能让他人快速读完遗书的内容,她肯定就在一张纸上,非常简洁地写了几句。如果放进信封,发现人可能会因为有所顾虑而不打开。” “……”加纳通子一言不发,愣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吉敷竹史。 “可也,正因为如此,你母亲在听到走廊里,传来邻居的脚步声时,就立即把遗书塞进了嘴里……” “怎么会?……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然而,麻衣子小姐也有其高明之处,她连这种情况也预想到了。为此,她在墨汁里下了剧毒。所以,你母亲在吞掉遗书后,痛苦了一整天,最后死去了。” 加纳通子瞪大了双眼:“骗人!我不相信!……” “真是一次巧妙的复仇,可以说是万全之策,万一书信被吞掉,无法向世人揭露真相,那么你的母亲或父亲,就肯定会痛苦致死。从发作的表现来判断,她用的恐怕是批霜这类的剧毒。砒霜会造成胃部剧痛,诱发呕吐等消化器官的陣碍,皮肤上还会出现白斑。” “太过分了!……骗人,这怎么可能……”加纳通子披头散发,死死地揪着吉敷竹史,又踢又打。 “这就是发生在你幼年时代,并几乎困扰你一生的,一连串谜团的全部解释了。” “竹史……不,这些都只不过是你的想象!……你一丁点儿证据都没有!……” “那你看看这个吧,通子。” 吉敷竹史直起上半身,指着房间角落里的水箱。通子也抬起头,望向那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 “我刚才拆开毛笔,和墨砚一起放进了水槽。” 水槽中的三条鱼,全都翻着白肚,漂浮在水面上。 “现在至少知道,毒物不是氰化钾,因为氰化钾三十年后会氧化,从而失去毒性。” 尾声 <er top">01 吉敷竹史整齐地穿好西服,重新坐在被炉前。加纳通子站着,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和服重新穿好。吉敷竹史一声不响地等着。看起来,通子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她一直默默不语。 窗外,太阳已经完全沉入海面以下了,吉敷竹史坐在黑暗中,茫然地望着外面。 日光灯闪了几下,亮了。吉敷竹史看向已经穿好衣服的加纳通子,她打开日光灯的开关,又走到窗边,拉上了窗帘,然后,慢慢地坐在了吉敷竹史的身边。 看着通子失魂落魄的样子,吉敷竹史很想说点儿什么,但却找不到适当的词语。最后他只说了一句:“六点零一分,有班去京都的特快列车,搭乘它的话,晚上八点十三分,就能到京都了,我要去赶这趟车。” 通子吃了一惊,抬起头,看着吉敷竹史。她并没料到吉敷竹史今天就走。 “不住一晚吗?” 吉敷竹史笑了笑:“住?……那不是简直跟夫妻一样了。”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看不见对面加纳通子的表情。 “如果我住下,明天就更难分别了,早上还会被附近的邻居看见。这会儿太阳已经下山了,我就趁夜回去吧。要是你有工作要做,就不用去送我了。” “我没有什么要傲的工作。” “那你送我到车站吧。我们分开出去,我从后门走。” 说着,吉敷竹史把旅行包拉到手边。 已进入夜晚,雪中的天桥立,冷得让人难以忍受。吉敷竹史从后门,小心翼翼地潜出来,踏着雪,沿小巷走到“友之屋”,拐过弯走上大路,一个人向天桥立车站走去。 微微起了点儿风,但雪停了。由于天气寒冷,街上的行人很少。从土产店的玻璃门里,透出微弱的灯光,不像是在做生意。 天桥立车站里,也一个人影都没有。检票口前有个大型石油火炉,从小窗可以看见,里面燃烧着的橘红色的火焰。 吉敷竹史先买了票,然后走过来,暖和了一下手脚,但没有停留多久,便穿过了检票口。站在检票亭里的检票员,肯定也是这个镇上的人,还是不让他看见自己,和通子在一起比较好。 月台上的雪积得很厚,吉敷竹史沿着月台,向后面走去。 月台虽然本身就昏暗,但高架桥下面更昏暗。在这个季节的这个时候,去京都的人很少,月台上等待列车的人,根本就没有几个。但吉敷竹史还是想,尽可能地远离他们,毕竟,这是个非常小的小镇。 吉敷竹史藏在高架桥的阴影中,点燃了一支烟。只是火柴燃起的火焰,也能让冻僵的手指稍稍暖和一点儿。 烟抽到一半时,吉敷竹史看到有个身穿和服的小巧女性,悄悄地穿过了检票口,正向这边走来。因为逆光的缘故,看不清楚她的脸,但吉敷竹史马上知道,她就是加纳通子。 吉敷竹史把烟丢到地上,用鞋跟踩了踩,注视着逐渐靠近的通子那娇小的黑色身影。就算是在街上,突然看见这个身影,即使中间相隔十年、二十年,吉敷竹史也能马上认出,这是通子。 “让你久等了。”通子说出与今天早上赶到旋转桥时,同样的台词。但在以前,通子可不会这样说,她会带着鼻音说,“等很久了吗?” “给你这个。”通子递给吉敷竹史一个纸盒。轻轻揭开盒盖,月台上的昏黄灯光,照在通子的手边。 那是和吉敷竹史在银座的尾濑美术室里,见过的一模一样,一位天女站在旋转桥上的雕金作品。 “拜它所赐,竹史才会找来这里的吧?所以,请你收下吧,拜托了。” 吉敷竹史点点头,接受了。 “谢谢。”他想这样说,但只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 列车似乎快要进站了,铁轨轻微地震动起来。站台管理人员,匆忙地穿过检票口,走到月台上。 吉敷竹史提起放在身边的旅行包,拉开包上的拉链。 “加重了你的行李,真对不起啊!”通子把纸盒放进了旅行包。 列车进站了,刮起一阵冷风,尖锐的噪声,在耳边轰然响起。 “竹史,谢谢你。”加纳通子突然大声地喊道。 在列车即将停稳的那一刻,她又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门开了,吉敷竹史走进车厢。他把旅行包放在地板上,一面转向通子,向她伸出了手。通子犹豫了一下,最终缓缓地握住了那只手,握得很用力。 “非常感谢你,竹史,我……”通子说着,声音哽住了。 “我……或许会回去。”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月台上同时响起了发车的铃声,但吉敷竹史还是清楚地听到了。 “嗯,我等着你!……”吉敷竹史说道,但不能确定,通子有没有听到,于是,他又更大声地说了一次,“我等着你。” 加纳通子立刻往后退了几步,点了点头。月台太昏暗,看不出她是不是哭了。 “不过,应该没有哭吧。”吉敷竹史心里觉得,现在的通子,变得坚强了,不会因为这种事就哭的。 车门静静地关上了。 通子扶着袖袋,抬起了右手,缓缓地左右挥动了一下。她的脸上挂着笑,但嘴唇的形状有些走样。 “啊……那是因为在与眼泪战斗吧。”吉敷竹史如此想。 在这场小小的战斗中,吉敷竹史窥见了她长达三十年的漫长奋战。而且他确信,通子终有一天,会打完这场战斗的。 今天自己所做的事,如果能帮助她赢得战斗的胜利,那该有多好啊。 吉敷竹史把脸贴在玻璃窗上,视线一直追随着加纳通子。直到通子挥手仁立的身影,终于被黑暗吞没了。 通子一定会从那个孤寂的黑洞中出来,回到自己身边的,吉敷竹史确信。 总有一天,她会回来。带这这种信念,他从地板上拿起了旅行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