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概率2/2》 第一节 吉敷竹史拼命地跑着,顺着樱田大街往北,向警视厅方向拼命地跑着。他像抱着一个橄榄球似的抱着一个黑色的皮包,皮包里装着一千万日元。 刚过晚上九点,大街上行人还不少。他不想让任何人察觉他是抱着一千万日元在街上奔跑。 跑到芝琴平町,沿着外堀大街右拐,右侧有一个卖香烟的小商店,商店旁边有一部红色公用电话,电话铃正急促地响着。他狂奔过去,一把抄起听筒。由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想说话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到啦?刑警先生。”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从声音判断不出对方有多大岁数。十几岁当然是不可能的,但肯定不超过五十岁。 “到了!” 吉敷竹史总算说出了两个字。他怒火冲天,怒火冲天加上疲惫不堪,他不想多说话。 “你肯定知道,你那里是外堀大街,朝着新桥方向一直跑下去,就能到达内幸町十字路口。”沙哑的声音好像带着点儿关西口音。 吉敷竹史默默地听着。那个十字路口距离警视厅不到一公里,用不着对方如此详细指点他也知道。 “你到了内幸町十字路口往左拐,奔日比谷公园,沿着日比谷公园外侧继续往前……” “什么?还要让我跑吗?” “少废话!那孩子死了你无所谓是吗?” 吉敷竹史沉默了。 “左侧,是地铁日比谷站的入口,进去以后下了楼梯,有个红色公用电话。现在是九点零六分,整整五分钟以后,也就是九点十一分,那个电话铃就会响,只响五下,过了五下想接你也接不着了。听明白了?快跑吧!” 电话被对方挂断了。 吉敷竹史紧咬着嘴唇狂奔起来。与此同时,外堀大街对面停着的一辆白色本田小轿车也开动起来。这是吉敷竹史用眼角的余光看到的。 他依然将黑色的皮包紧紧地抱在怀里。 大街上突然没有车了。吉敷竹史跑上了马路。白色本田立刻减速,并且为了防止后面来车而停在了靠中线处。 吉敷竹史瞥了一眼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搭档小谷,觉得自己好像在参加一场橄榄球比赛。打橄榄球的时候,同伴总是这样保护抱球奔跑的队员。 朝着新桥那个方向,吉敷竹史没命地奔跑着。虽然已经九月了,可是还热得很。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掉在马路上。 从一家水果店前跑过去的时候,他听见水果店屋檐下的收音机里传出棒球比赛现场直播解说员的声音和观众的欢呼声。那一定是巨人队和阪神队在比赛。 巨人队主力投手川口的第七个孩子,于九月九日,也就是昨天,被绑架了。绑匪给川口家打电话,让他们准备好赎金一千万日元,装进皮包里,于次日晚上九点在港区芝西久保樱川町的田中居民公寓前等候指示,并且跟其他绑匪一样威胁说,不许报警,否则孩子性命难保。接到绑匪电话以后,川口夫妇犹豫再三,还是报了警。于是,吉敷跟搭档小谷以及警视厅一科的同事开着那辆白色本田赶到附近把车停好,由吉敷抱着那个装有一千万日元的皮包来到了田中居民公寓前。 田中居民公寓入口处有一部红色公用电话,吉敷刚来就注意到了。晚上九点零一分,红色公用电话的铃声响起,公寓的门卫满脸疑惑探出头来打算接听。是否应该制止门卫,吉敷一时没拿定主意,因为他并未提前告诉门卫自己是来这里执行任务的刑警。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门卫接了电话。门卫应对了几句之后,还是满脸疑惑地把听筒递给吉敷。 吉敷默默地接过电话。 “刑警先生吧?”电话里的声音有些沙哑,是一种很有特点的声音。 吉敷倒吸了一口凉气,但依然保持冷静,没有立刻答话。在这种情况下,绑匪总要使用这种诈人的手段,越是在这种时候越不能表现出自己是个经验丰富的刑警。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一个普通市民,是代替那个离不开棒球场的川口前来送赎金的,应该用一种紧张甚至害怕的声音说话。 “我不是刑警。”吉敷说。 谁知对方根本就不吃这一套。电话里传来低沉的、阴险的笑声:“行啦行啦,刑警先生,不要演戏啦!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刑警啦!” 吉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下意识地做好了准备格斗的姿势。 “你是个刑警,应该相信自己的体力吧?那我就考验一下你!你们这些当刑警的不是每天都伸胳膊踢腿地锻炼吗?我现在就考考你练得怎么样。你是代替那个职业棒球运动员过来的,所以也请你当一回运动员吧!你背朝那座公寓,右侧应该是樱田大街,你现在就朝警视厅那个方向跑,跑到虎之门,也就是跟外堀大街交叉的那个十字路口,在那里往右拐,拐过去以后马上就能看见一个卖香烟的小商店,那个小商店旁边有部红色公用电话。限你五分钟之内跑到那里,我在那个电话里给你下达第二个指令。记住,电话只响五响,五响以内必须接电话,否则我就把孩子杀了!好了,快跑吧!” 咔嚓一声,电话被对方挂断了,吉敷连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他手握听筒愣了一下,撒腿就跑。 吉敷往左拐过内幸町那个十字路口以后,气喘不上来,胸口发闷,痛苦至极。他想起了警察学校时代的橄榄球集训。白色本田紧靠着便道缓缓前行。 一股不安的情绪从吉敷心里涌上来。我这是在干什么?绑匪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卖拉面的摊子摆出来了,跑过拉面摊的时候,又听到了棒球比赛现场直播的声音。已经是第八局的后半局了,巨人队是攻击方。东京人都在通过收音机收听或者通过电视观看职业棒球比赛,没听也没看的大概只有刑警们——吉敷一边跑一边想着。 今天巨人队的投手不是川口。另一个主力投手小松打到第七局,两人出局,在一垒三垒被阪神队上垒的情况下,换上了替补投手山本。但是川口一定也在替补席上。吉敷在白色本田里通过车上的收音机听到山本出场。那时候是八点五十分。后来,他从白色本田上下来,步行去了田中居民公寓。 川口的家在横滨市旭区。传说那是价值一亿五千万乃至两亿日元的豪宅,去年年底刚建好。儿子在附近的小学上学,放学回家的路上被绑架。川口现在虽然身在棒球场,心恐怕也不在棒球上。 终于跑到了地铁日比谷车站的入口。吉敷顺着楼梯往下跑的时候,看见了楼梯下面那个红色公用电话,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一响,两响,三响,吉敷一边跑,一边冷静地数着电话铃响过的响数。 这时,从地铁小卖部里走出一个中年妇女,慢慢走到电话边,伸手要摘听筒。 “别动!”吉敷大叫一声扑过去,险些摔倒在电话旁。在第五响铃声响起的时候,吉敷把听筒拿在了手上。 他并不想被对方听到自己那狼狈的喘息声,可是他无法做到。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我到了。”吉敷终于在喘息中挤出三个字。 “到了?刑警先生,辛苦啦!”也不知道绑匪的电话是从哪里打过来的,还是那个有些沙哑的声音,“让你休息会儿吧,你好像气都喘不上来了。” 吉敷没吭声。说实在的,吉敷打心底里感谢绑匪这句话。他把右手撑在右膝上,弯着腰调整呼吸。 身体在休息,脑子可没休息。绑匪到底想干什么?还要耍什么花招?下一步还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 “歇过来了吗,刑警先生?”绑匪在电话另一头问道。 “没歇过来呢,只不过能说话了。喂!怎么办?我是说这钱,到底应该怎么办?”此刻吉敷说话的语气俨然就是一个刑警。他虽然意识到了,却无法控制自己。随着身体的疲惫,情绪也暴躁起来,难免掺杂到说话的语气里。 “早着呢早着呢,早着呢!刑警先生,你以为这就算完啦?这才刚刚开始呢!” 吉敷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刚刚跑过的楼梯,在心里叫道:小谷!你给我下来! “从现在起才够你戗呢。别出声,好好给我听着,接下来可是能叫你心脏破裂的运动!” 吉敷心里紧张起来,随后涌上来一股争强好胜的情绪。 “刑警先生,你应该知道吧?你所在的位置,是东京最直的一条地下通道的端点。” 什么?——吉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从你所在的日比谷站,经过有乐町站和二重桥前站,到大手町站,是一条全长一千五百米的笔直的地下通道。” 吉敷抬起头,朝大手町站方向看去。 确实如绑匪所说。这里是日比谷大街的地下,沿着皇居护城河,是一条长达一千五百米的笔直的地下通道,通道沿线有好几个地铁站。 一眼望去,并不能直接看到大手町站。通道多少还是有一点弯度的,这弯度让吉敷感到好像坐在地铁的车厢里。 原来如此!绑匪早就计算好了,他就是要把我引进这条笔直的地下通道里来——吉敷心想。 知道了,绑匪是要把我累个半死。他要让我顺着这条通道跑,让我的体力逐渐下降。等我的战斗力下降到零,连站着的力气都快没了的时候,他再从埋伏好的地方突然出现,把装着一千万日元的皮包抢走。肯定是这样!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呀! 可是,明明看穿了绑匪的诡计,吉敷却没有对付的办法。这样下去,肯定被绑匪毫不费力地把钱抢走。搭档不在身边,自己一个人很难应付。 绑匪把我引进地下通道的目的很明确。搭档的车进不来,就切断了我们协同作战的可能,从而把我彻底孤立起来。 绑匪继续说道:“你站的那个地方是起跑线,终点呢,在大手町站检票口旁边,那里并排摆着三个红色公用电话,说不定有人占着,不过总不会都有人占着。你也累了,这回就不五分钟了,八分钟吧!” “等等!还让我跑啊?”吉敷叫道。 不行,不能就这样被绑匪摆布,得想个办法,这样下去只能掉进绑匪设置的陷阱,最后唯唯诺诺地被绑匪把钱拿走。得想在绑匪前面! 想到这里,吉敷说起软话来:“不行了,一点儿劲儿都没有了,腿脚不听使唤,一步也跑不了了。” “随你的便!不跑也行。不跑的话,川口的孩子就只能是死路一条!行啦,别啰唆了,九点二十,大手町地铁站检票口旁边的红色公用电话铃声就响了!快给我跑!” 电话被挂断了。这时,吉敷看见小谷贴着墙,小心谨慎地从楼梯上走下来。太好了!吉敷心中一阵欣喜。 “大手町地铁站!快去那边等我!”吉敷冲小谷喊了一声,转身向大手町地铁站跑去。也许绑匪不会在地下通道动手——吉敷一边跑一边想——不管怎么说,地下通道人比较多,绑匪抢钱的时候如果我大喊一声“抓住他”,很可能有人响应。对于绑匪来说,在地下通道动手是在冒险。如果绑匪考虑到这一点的话,也许让我从大手町地铁站重新回到地面,决战将是那以后的事情。所以绑匪让我跑到大手町地铁站去接电话。 吉敷像是被人用鞭子抽打着,在被荧光灯照得雪亮的地下通道里奔跑着。时而分开人群,时而跳过那些躺在地上的脏兮兮的流浪汉,没命地奔跑着。汗水把头发黏在额头上,流进眼睛里。 奔跑着的吉敷丝毫没有放松警惕。很难说绑匪不会从哪里蹿出来抢走皮包。即便现在不蹿出来,下次接电话的时候把钱抢走,谎称根本没有拿到钱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绑匪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吉敷在地下通道中间跑,每当两侧有人出现的时候,他都会抱紧皮包,做好格斗的准备。 绑匪到底让我跑了多少米了?吉敷感到心跳加速,肺叶疼痛,膝盖酸软,两脚多次险些绊在一起。 这个时候,地面上虽然还是车水马龙,地下却已经开始变得安静起来,行人也不是很多。吉敷奔跑的声音被墙壁和天花板反射,发出很大的回音。他已经跑过两个地铁站了,慢慢走在地下通道的行人无一例外地被奔跑的声音惊动,奇怪地扭过头来看吉敷。 吉敷喘着粗气,朝向大手町地铁站,跑着这条叫人发疯的一千五百米直线。 有乐町站过去了,二重桥前站也过去了,远远看见了大手町站的检票口。在检票口一侧,的确有三部红色公用电话,可是都有人占着。两个工薪阶层模样的男人和一个白领模样的女人,每人使用着一部。可是,就在吉敷喘着粗气跑近那三部红色公用电话的时候,两个男的几乎同时挂断电话,转身离去。 简直就像是在等着他们挂断电话似的,最右边的红色公用电话的铃声响了。 用左边的红色公用电话通话的女白领吃了一惊,她不再说话,而是看着响起铃声的那部公用电话发起愣来。 吉敷倒吸一口冷气。他离电话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能不能在五响铃声之内跑到呢?他用精神的皮鞭抽打着自己疲惫不堪的身体,拼尽全力奔跑起来。 虽说是拼尽全力,但比晨练的人们跑步的速度也快不了多少。一响,两响,三响,铃声无情地响着。 第四响铃声响起的时候,吉敷两腿发软,身体向前倾倒下去,差点儿摔了一个大马趴,脸上的汗珠洒落在地上。 第五响铃声结束的同时,吉敷摘下那个红色公用电话的听筒,贴在了耳朵上。他想说话,可是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肺部剧痛,从肺脏底部冒出一股令人恶心的臭气,心脏狂跳,全身又酸又麻又疼。怒火满腔。 “我说刑警先生,跑得挺快的嘛,啊?”电话那头的绑匪好像是听了一会儿吉敷喘气的声音以后才开始说话,也好像是在通过喘气声判断自己给吉敷规定的时间是否合适。 “不过这回你可够悬的。我让你五响之内接电话,你可是第五响响完了以后才接的。你要是再晚一秒钟,川口的孩子小命就没了。太悬啦,以后可要注意哟!”绑匪心情很愉快,似乎沉浸在耍弄刑警的乐趣之中。 吉敷喘不过气来,想说话也说不了。他想擦把汗,去兜里找手绢,然后捂在脸上。脸很热,有些烫。 一阵轻微的贫血症状袭来,吉敷眼前变得昏暗起来。他双膝一软,差点儿瘫倒在地。他用手撑住摆放电话的石头台子,好不容易才支撑起身体。这么剧烈的运动可是有日子没做过了。已经不年轻了,体力不行了,跟二十多岁的时候没法比了。这差事应该交给小谷那样的年轻人来干。 老实说,吉敷还是第一次这样想。他对自己的体力一直充满自信。可是通过今天这一阵跑,他觉得自己的体力已经大不如前,应该放手让年轻人干了。吉敷有生以来头一回如此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没想到自己也会这样想,是因为真的上了岁数了呢,还是因为今天身体疲劳到极点,变得懦弱起来了呢? “怎么啦?刑警先生,说不了话啦?随便说几句什么嘛!” 尽管被绑匪如此嘲弄,吉敷还是说不出话来。其实,他并不心甘情愿地让绑匪看到自己如此软弱。作为一个刑警,他有坚强的意志,自尊心也很强。 “你想给我演哑剧吗?那好吧,既然你想演哑剧,我挂了啊!”绑匪似乎不是故意威胁,吉敷好像看到了他就要放下听筒的样子。 “等等!”吉敷脱口而出。 “哟,你这不是能说话嘛!骨头还挺硬的嘛!” 绑匪到底想干什么?这家伙是从哪儿打过来的电话?吉敷拼命地转动着脑子。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是吉敷没有预料到的。在前往田中市民公寓之前,吉敷和他的搭档们想到了绑匪也可能乘车前往,想到了绑匪也可能不露面,只留下另一个交赎金的地点。但是,像这样让他从一个电话跑到另一个电话,他完全也没有想到。吉敷心想:绑匪干得够漂亮的。跑了这么远,体力消耗到了极限,自己现在的战斗力比一个婴儿也强不了多少。如果绑匪这时前来袭击,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赎金抢走。绑匪真够精明的。 可是,绑匪会从哪个方向过来呢?吉敷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环顾四周,目光跟那个打电话的女白领撞在了一起。女白领看上去怯生生的,跟吉敷的目光相撞之后,就挂上电话匆匆离去。 吉敷知道自己现在是怎样一张面孔了。一定是目光如炬,杀气腾腾——他想。 吉敷不认为在视野之内有那个正在跟自己通话的绑匪存在。但是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可以被绑匪看到。他的情绪坏到了极点。响起来没完没了的电话铃声叫他心烦意乱。在离他十几米以外的地方还有一部公用电话的铃一直在响。 绑匪事前说不定做过多少回试验呢,每一个细节都想到了。事先当然要把刚才那些红色公用电话的号码一个一个调查清楚。而自己呢,则按照绑匪的意图,一步一步向着他最希望看到的结局奔跑。绑匪设计了一个叫我越陷越深的陷阱,我得想办法从里面跳出来。 可是,从一个电话跑到另一个电话,绑匪给的时间太少了,每次都是勉强跑到,根本来不及采取任何措施。绑匪计划得太周到了,吉敷连写个纸条的时间都没有。 绑匪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打来的电话呢?家里?秘密联络点?吉敷无从了解。这些把戏耍完了,绑匪总得来取这一千万现金吧?他们想定的目的地是哪里呢?这些问题吉敷都找不到答案,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就是绑匪要让他不停地奔跑,最后累得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现在,绑匪正在悠然自得地聊着天儿等他跑到呢。 “好了,你辛苦了。现在,我命令你跑回二重桥前站。我只在那边等你五分钟,这回很近哦。电话铃还是响五响。如果你不希望我把孩子杀了就赶快跑回去!” 没等吉敷说话,绑匪就把电话挂断了。 糟了!没想到绑匪还有这么一手。刚才吉敷只想到了绑匪让他跑到地下通道尽头的大手町站,然后重新回到地面,没想到还会让他往回跑! 吉敷看了看通向地面的楼梯,没有小谷的影子。肯定是在上边把车停下来等着吉敷上去呢。这回绑匪把吉敷跟他的搭档们彻底分开了。绑匪的作战计划显然高出吉敷一筹。 不过话说回来,处于不利局面的肯定是吉敷这边。突然面对这样的状况,一切都依靠瞬间作出的判断来对应。而敌人那边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来制定作战方针、安排作战计划,乃至反复演练呢。 吉敷咂了咂舌头,转过身子,摇摇晃晃地向二重桥前站方向跑去。无论如何也得跑。眼下自己的任务就是要把那个叫做川口登的巨人队的主力投手的儿子救出来,而且要毫发无损地救出来,然后就是把绑匪捉拿归案。为此目的,下一个电话绝对不能接晚了。 汗水一个劲儿地冒出来。穿着一身西服的吉敷觉得自己就像掉进海里刚刚被捞出来,全身都湿透了。汗真出了不少啊。地下通道里一点儿风都没有,闷热闷热的。 跑不起来。心里焦急万分,可是两条腿不听使唤,双脚磕磕绊绊。地下通道的地面光洁平整,小石头碎瓦片什么的一概没有,但他好几次好像要被什么东西绊倒。 真想躺在地上歇会儿啊,地上有多脏也不在乎。这样一想,一种强烈的诱惑袭上心头。吉敷需要战胜的敌人又增加了一个。 看到二重桥前站的检票口了。那里也并排摆着三部红色公用电话。东京这个城市到处都是电话,什么地方都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公用电话。 检票口有人出出进进,但没有人在使用电话。天晚了,人们都急着回家。离电话只有五米远了。就像有人在某个地方看见他离电话越来越近似的,电话铃响了。 这回时间有点儿富裕。吉敷把装着一千万日元的皮包放在摆着电话的台子上,挣扎着把上衣脱掉,摔在皮包上面,然后一边环视四周,一边摘下听筒。 “辛苦了辛苦了,这回累得够戗吧?”绑匪好像是躺在床上说话,声音有点儿奇怪。 吉敷那闷得要死的胸腔现在剧烈地疼痛起来,如果不是因为怒气充满了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恐怕他连站都站不住了。 “够了!”吉敷喘着气低声吼道。在电话之间跑来跑去这么久,变得越来越暴躁,甚至可以说是凶暴得连吉敷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怕。如果那个耍弄了自己还喋喋不休地嘲笑自己的绑匪在眼前的话,非扑过去把他掐死不可。 “你打算让我跑到何年何月?你到底要干什么?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跑了这么点儿路就受不了啦?配当刑警吗?”绑匪说完冷笑一声。 怒火再次燃烧起来。老子是刑警,不是跑马拉松的!吉敷想大声喊叫,可是脖子好像被绳子勒住了似的,憋在肚子里的话说不出来。 “好了好了,再忍耐一下,我的刑警先生。你从这里上楼梯,返回地面,顺着日比谷大街,朝日比谷公园那个方向往回跑,要在马路左边的便道上跑,然后……” 这时候,电话里杂音越来越大,听起来很费劲。 “什么?听不清楚!”吉敷说。 “沿着日比谷大街左侧的便道,往日比谷公园那个方向跑,在明治生命保险公司大楼那里,向东京市政府大楼那个方向拐,也就是往左拐,跑上五十米左右,可以看见一个红色公用电话。这回嘛……” “等等!这回多给点儿时间,一点儿体力都没有了。” “可以。给你十分钟,九点三十五。你要是磨磨蹭蹭到不了,孩子就死定了!” 电话被挂断了。 吉敷把皮包从上衣下边抽出来,向楼梯跑去。 “喂!你的上衣!上衣!上衣忘拿了!”附近一个中年男人冲吉敷喊道。 吉敷一边跑一边回过头来对那个人叫道:“我是警察,赶快通知地铁站务员!” 胸闷得要命,加上时间紧迫,只能说这么多了。吉敷头也不回地跑上楼梯。回到地面,不用说,看不见小谷他们那辆白色本田。现在是孤军作战了。吉敷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被绑匪左右。 不过,小谷他们要是等不到我,一定会去地下通道里找,我刚才留在那里的上衣可以给他们留下一点线索。 地面上车还是很多的,不过大部分是亮着“空车”牌子的出租车。肉眼虽然看不见,但尾气污染一定十分严重。还好有晚风吹在身上,比在地下通道里好受一些,吉敷有一种获救了的感觉。他边跑边做了几次深呼吸。 一路上,一部公用电话都没有。这是一条办公楼林立的大街,用不着什么公用电话。虽然这次时间比较充裕,但也无法利用公用电话通知搭档们。脑子已经不会转弯了,应该利用二重桥前站的红色公用电话打一个嘛。绑匪正在冷静地实施着经过反复研究制定的计划,自己完全被绑匪牵着鼻子走。现在只剩下孤身一人,身体也快累垮了,而且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绑匪前面去。 等待着自己的命运是什么呢?今天得倒多大霉呢? 拐过明治生命保险公司大楼的时候,吉敷用手顶住了自己的右腹部。如果不这样的话,说不定就会瘫倒在地,真想蹲下歇一会儿。说是在不停地跑,速度早就跟走差不多了。 看见了,看见那个红色公用电话了!还没有响铃。十米,五米,电话越来越近,还是没有响铃。如果现在响起来,紧跑两步就能把听筒摘下来。想到这里,吉敷不跑了,蹒跚地走了起来。还差一米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吉敷不慌不忙地把受话器摘了下来。 “刑警先生吗?” 还是那个已经听惯了的沙哑的嗓音。既像是黑社会的老大,又带着几分洒脱。像这种诱拐小孩子的绑匪,都是些下三烂,可是这个绑匪却是一个很有智慧的家伙——对此吉敷没有丝毫的怀疑。 “累了吧?你觉得怎么样?相当够戗吧?” 废话!这还用你说吗?吉敷想骂那个无耻的绑匪,可是骂不出来,现在他可以说是精疲力竭了。 “怎么了?怎么不出声?” “少来这套!这种把戏你想再玩儿多久?该结束了!滚出来!” “不要用这种不怎么可爱的方式跟我说话嘛。我现在心情好得很。” 吉敷没再说什么,心想:这倒是实话,把一个刑警耍猴儿似的耍了半天,心情不好才怪呢。 “你呢,也算拼了命尽了力了,看在你这么努力的分上,我把孩子还给你吧。” “什么?”吉敷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没理解绑匪的话是什么意思。 “把孩子还给我?”吉敷追问了一句,差点儿剧烈地咳嗽起来。 “是的。你到帝国饭店一楼大厅去看看吧,孩子就坐在柜台前边的沙发上等着你去接呢。再见!” “等等!你等等!”吉敷慌忙叫道,“钱,钱怎么办?这一千万怎么办?” “我才不要那玩意儿呢!”绑匪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吉敷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紧抱皮包,不知不觉蹲在了地上。疲劳达到了极限,头晕目眩。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场骚乱到底算什么?吉敷张口结舌了好半天,自言自语道:开什么玩笑? 不知道在地上蹲了多长时间,吉敷突然回过神来:孩子!川口的孩子真的没事吗?这是头等大事啊! 吉敷抱着皮包,朝日比谷大街走去。帝国饭店就在日比谷大街。 这回吉敷倒是真想跑,可是无论如何也跑不起来,两腿完全不听使唤了。他紧紧抱着那个装有一千万日元的皮包,竭尽全力加快步伐前进。这么点儿距离,用不着叫出租车,走不了几步就到了。 走上日比谷大街,帝国饭店就在眼前了。顺着刚才跑过的便道快步行走,再次从那个卖拉面的摊子前边经过。收音机里现场直播的棒球比赛已经结束了,赢得比赛的投手正在接受记者采访。 终于走到帝国饭店了。吉敷推开玻璃大门,踏上铺着地毯的大厅,急急忙忙走向柜台,定睛一看。 没错!带着巨人队的棒球帽,小学生专用的双肩书包放在身旁,那个姓川口的孩子就在柜台前边、滚梯一侧的沙发上静静地坐着。吉敷在川口夫妇那里见过这个孩子的照片,没错,就是他! 即便如此吉敷也没有放松警惕。他细心地观察了一下四周,没有类似绑匪的可疑人物,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近孩子。怀里的皮包依然抱得紧紧的,没有丝毫的放松。越是在这种时候越不能懈怠。 吉敷站在孩子面前,温和地问:“川口君?” “是。”孩子回答说,看上去精神不错。 “我是警察。就你一个人?” “是。”孩子答道。 “来这儿以前你在哪儿?” “这上边的一个房间里。” 什么?就在这个饭店里?难道说电话也是从这里打出去的? “是不是一个男的把你带到这里来的?”吉敷问。 “是。” “他打你了吗?” 孩子摇了摇头,没说话。 “在上边的房间里,那个男的是不是打过好几次电话?” “打过。” “他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他让我在这儿等一会儿,然后就走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刚才,十分钟以前。” 吉敷又问了问那个男的穿什么样的衣服,然后在附近搜索了一下,没有。当然不可能有,怎么可能还在这里转悠呢? 吉敷催促孩子赶快离开这里。他们走出帝国饭店大门,坐进一辆出租车。虽然还有很多疑问不能释然,不过不管怎么说孩子平安无事,一千万日元也分文不少。 出租车顺着日比谷大街往大手町方向走,转眼就过了地铁二重桥前站的入口处。吉敷看见小谷他们那辆白色本田停在路边,就对司机说: “停在那辆白色本田后边。” 白色本田里只有一个人,好像是小谷。其他人大概都进了地下通道。 从出租车上下来,吉敷的手搭在孩子的后背上,向白色本田走去。 白色本田的车门猛地被推开,小谷从车里飞奔而出,狂喊着:“吉敷!” 吉敷他们搭的那辆出租车从旁边疾驰而去。 “怎么回事?钱呢?” “没事。”吉敷只简单地回答了这么一句,往下就不知道怎么说好了。 第二节 在绑架发生一个月以前,也就是八月六日星期二下午,住在东京都中央区袋井三丁目小区的家庭主妇甲斐佳子看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甲斐佳子还没有孩子,一个人吃完午饭,刷盘子洗碗也很简单,想看一会儿面向家庭主妇的电视节目,但今天的内容很没意思,于是她打算先把阳台上已经晾干的衣服和被罩之类的收拾了,再上街买点儿做晚饭需要的东西。 在阳台上收被罩的时候,她无意中往楼下一看,看见一辆白色两厢轿车正慢悠悠地在路上通过,到了前边的十字路口便往左拐去。 天气还很热,甲斐佳子住在五楼,开着阳台的门,过堂风一吹还挺舒服的。她开着阳台门,在床上把被罩往被子上套,套好以后叠好放进壁橱。 关好壁橱,穿上拖鞋,她再次来到阳台上收那些已经晾干的衣服。虽然只有夫妇两个过日子,但好几天没洗衣服了,攒了一大堆,一次收不完。甲斐佳子第二次到阳台上收衣服的时候,又无意中往楼下一看,看到了跟刚才完全一样的情景。 一辆白色两厢轿车正在慢悠悠地在路上通过,到了前边的十字路口向左拐去。 甲斐佳子觉得奇怪,在阳台上愣了一会儿。莫非是自己看错了?自己对车的种类虽然不熟悉,可是同样的车以同样的速度走同样的路线,这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五分钟以后,甲斐佳子收好衣服再次来到阳台,手扶栏杆看风景。 袋井地区是人工填埋起来的。实际上,整个中央区,日本桥和银座,都是人工填埋起来的。那是在江户时代,德川家康的家臣们为了搬到江户城周围去住,就把沼泽地填埋起来盖房子,这就是现在的中央区,日本桥和银座。 但是,像甲斐佳子住的袋井、胜哄等地区,是近代才填起来的,被称为“岛”。胜哄桥和佃大桥勉勉强强地把这些地区跟本州连在一起。以前这里是江户湾里一个叫做佃岛的小岛,这个岛的西南方是一条细长的人工填埋起来的陆地,也就是现在的袋井町、胜哄和丰海町等。 也许由于这里是人工填埋起来的原因,虽然属于中央区,但甲斐佳子站在自家的阳台上看风景的时候,还是很少看到高楼大厦。除了一座孤零零的六层楼,周围都是低矮的民居和小工厂的厂房。 可以说,这里是被繁华的银座和京桥掩盖起来的中央区内的贫民区。甲斐佳子就是这么认为的。街上一片灰暗,房子不是灰浆刷的,就是水泥的,人们的穿戴也不华丽,无法跟绚丽多彩的市中心相比。 甲斐佳子在呆呆地看着眼前灰暗的风景时,忽然看见那辆白色两厢轿车又开过来了。还是那么慢悠悠的。一会儿工夫就有两三辆汽车超了越它。到了前边的十字路口它又往左拐,离甲斐佳子的小区越来越远。 不知道为什么,甲斐佳子心里感到一阵恐惧,汗毛倒竖,胳膊上起了好多鸡皮疙瘩。至于理由,甲斐佳子本人也说不清楚,因为除了同一辆车在同一地点转悠以外,她什么都没看见。 不过,同一辆车在这么短的一段时间里反反复复走同一条路,不管怎么说都叫人觉得不可思议。 甲斐佳子转身来到厨房,从饭桌旁边搬起一个吃饭时坐的椅子回到阳台上,坐下来继续观察。 五分钟以后,那辆白色两厢轿车又慢悠悠地开过来了。走的还是那条路,还是到了前边的十字路口向左拐,然后越走越远,逐渐消失了踪影。 没错,还是那辆车!甲斐佳子越发感到不可思议,歪着头想:那辆车到底在这儿转悠什么呢? 在巡逻?要不就是在检查设备? 不对呀!巡逻也好检查设备也好,怎么能像儿童乐园里的飞机似的,老在一个地方转呢?应该到处转转才对嘛。 甲斐佳子在阳台上坐了一个多小时,白色两厢轿车转了一个多小时,然后突然就不来了。 满腹狐疑的甲斐佳子见那辆白色两厢轿车不再来了,就上街去买东西。今天她没去超市,而是有意来到了白色两厢轿车路过多次的那条街。 她先去杂货店买餐巾纸,交完钱问店老板: “刚才有一辆白色两厢轿车在这儿过了好多次,您知道那车是干什么的吗?” 店老板诧异地抬起头来:“白色两厢轿车?什么白色两厢轿车?” “啊?您没看见吗?” “没看见。什么时候的事啊?” “就刚才啊,三点多到五点这段时间。从我家阳台下边那条路慢慢开过来,拐到这条街上来以后开过去。” “是吗?没注意。” 甲斐佳子从杂货店里出来,进了一家卖酒的商店,买了一打送货上门的罐装啤酒,然后向店里年轻的伙计们问了同样的话。 伙计们觉得惊奇,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太太,您大概是做了白日梦吧?同一辆白色两厢轿车在同一个地方转来转去,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后来,甲斐佳子又去了鱼店、肉店、菜店,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没见过什么白色两厢轿车。有的店分明就在路边,从店里看街上看得一清二楚,可是店老板也说没看见。 佳子在阳台上看得那么清楚,路边上的人们怎么会都没看见呢?佳子害怕了:莫非那辆车一般人的眼睛看不见,只有我的眼睛才能看见吗? 佳子觉得浑身发冷,还有点儿头疼,买完东西就匆匆回家了。 那天晚上,佳子心里一直忘不了白天发生的事。跟丈夫一起上床以后,翻来覆去睡不着。 “你怎么了?”丈夫关心地问道。 甲斐佳子的丈夫叫甲斐留广,是位于筑地的G物产公司的职员,每天早晨坐公共汽车去上班,每个星期大约只有一半的日子在家吃晚饭,剩下的那一半下馆子喝酒一直喝到半夜才回家,回家早的日子也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日本男人基本上都是这样。 丈夫这么一问,佳子就把今天下午在阳台上看到的不可思议的事情说了出来。开始丈夫也没往心里去,听着听着忽然瞪大了眼睛: “你是说,那辆白色两厢轿车一直围着户冢大厦转?” 佳子没有听懂丈夫的话:“户冢大厦?” “就是在咱家阳台上可以看到的那座孤零零的大楼,六层的。” 佳子明白了:“就是就是,就是围着户冢大厦转的,转了一个多小时呢。可是我到街上去买东西的时候问了好多人,都说没看见。” “嗯?” “你说这事儿是不是有点儿怪?”佳子把身体转向丈夫,小声咕哝着。晚风透过纱窗吹进来,是个可以安眠的夜晚。 “什么有点儿怪?” “不怪吗?那辆车在一个地方转了一个多小时呢!肯定是件奇怪的事情。更奇怪的是,街上的人们谁都没看见!” “没有哪条法律禁止车辆在一个地方转吧?” “那倒是没有。不过,它为什么要在这里转呢?” “我也不知道。各有各的事情嘛。别管了,睡觉!” 佳子对丈夫的反应很不满意。就是想问问你到底是什么事情啊!同一辆车在同一个地方转了一个多小时,而且街上的人谁都没看见,这不正常啊!丈夫就跟没事人似的,还不说心里话。结婚两年半了,原来那个非常认真也经常跟自己说心里话的丈夫最近好像忽然有点儿变了。 佳子慢慢翻了一个身,背朝丈夫躺着。她期待着丈夫再说几句什么,可是等来的却是她熟悉的鼾声。 打那以后,甲斐佳子每天下午都在阳台上看着下面的路,看那辆车是不是还回来。一连看了好几天,但再也没看到。 时间过去快一个星期了,白色两厢轿车还是没有来。甲斐佳子认为不会再来了。 可是,一个星期之后的八月十三日星期二这天,白色两厢轿车又出现了。 那天下午三点,佳子用放在阳台上的洗衣机洗衣服,一边洗一边养成了习惯似的往下边看。 那辆白色两厢轿车又慢慢地开过来,到了前边的十字路口往左拐,然后渐渐消失在佳子的视野里。五分钟以后它再次出现,还是到了前边的十字路口向左拐,然后渐渐消失。 就这样转了将近两个小时,快五点的时候,白色两厢轿车突然不来了。 甲斐佳子飞快地跑下楼梯,跑进那家卖酒的商店,气喘吁吁地问店里的伙计:看见了吧?可是,店里的伙计们的回答跟一个星期前一样,都说没看见什么白色两厢轿车。 晚上,甲斐佳子对着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上棒球比赛现场直播的丈夫的后背,想把白天的事跟他说说,但转念一想,反正他也不会有什么反应,算了吧,不说了,说了反而让他以为我脑子有毛病。 那天晚上直播的是巨人队跟阪神队的比赛。阪神队在一人出局,一垒和三垒上垒的情况下,一个安打把比分超出。丈夫留广乐得一个劲儿拍手。 “哎?你不是巨人队的球迷吗?”佳子感到有些奇怪。 丈夫留广满脸喜悦:“这个嘛,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 第二天,佳子又到阳台上去观察,还是连续一个星期看不见,一到星期二就出现。 佳子摸到那辆白色两厢轿车出没的规律了。也就是说,每个星期二下午三点到五点这两个小时之间,它一定会过来慢慢悠悠地转圈。八月二十号星期二来了,八月二十七号星期二也来了。奇怪的是,附近的居民也好,做生意的也好,问谁谁说没见过那样一辆车。佳子知道,九月三号星期二,那辆车还会来。 但是,佳子无论如何也判断不出来自己看见的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本来,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到底有多大意义,佳子本人也说不清楚。 去警察局报警吧,好像又没有那么严重;跟邻居念叨念叨吧,刚搬过来不久,加上搬过来以后就有意识地不交朋友,连个聊家常的伴儿都没有。佳子只好把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憋在心里。 第三节 回到警视厅,吉敷把那个姓川口的孩子带进一个有沙发的房间里,问他肚子饿了没有,孩子说有点儿饿了,于是吉敷吩咐小谷去叫外卖,自己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故意留在二重桥前站的那件上衣已经找回来了。 简单吃了点儿东西,吉敷来到了孩子待的房间里。一大碗盖饭孩子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好像吃不下了,放在眼前的桌子上。 “不吃啦?”吉敷问道。 “嗯,吃饱了。”孩子回答说。 “你妈妈正往这边来呢,一会儿就到。”吉敷先让孩子安下心来,然后慢声细语地问了他一些问题。 “你一直待在那个饭店里吗?” “是。” “几点到的那里?” “三点,要不就是四点。” “离开学校回家的时候,那个男的叫你上他的车,是不是?” “是。” “车上有几个人?” “一个。” “一个?” “对。” “是辆什么样的车?” “不记得了。好像就是一般的车。” “上了车,他就把你直接拉到帝国饭店了?” “不,跑了一段路,从他的车上下来,他把他自己的车放在一个地方,然后坐出租车过去的。” “他把他自己的车放在别处了?什么地方?停车场?” “好像不是停车场。” “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孩子歪着头想了想,使劲儿摇摇头:“不知道。但是我看见那里有很多车,那个人走进一个小房间里,付了钱。” 汽车租赁公司!——吉敷想。 “那时候你没想过逃跑吗?” “想过。不过那之前他吓唬我说,不许跑。再说,我想就是跑也跑不过他,早晚被他抓回去。” “他给你什么东西了吗?” 听吉敷这么一问,孩子脸红了,低着头不说话。 “你什么都不要瞒着我们。就算是你要了他的什么东西也没关系,你是个好孩子,什么坏事都没做。” 孩子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了好几折的钞票来:“他对我说,回家以后用这个买点儿喜欢的东西吧。”孩子说着把钞票展开。是五千日元。 吉敷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这真是一个万事钱为首的世界。绑匪居然给人质钱。 “那个人把车放下以后,就在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车,是吗?” “是。” “然后你们就到了帝国饭店。这是九月九号,也就是昨天的事,对不对?” “对。” “然后你们就在帝国饭店住了一夜,是吗?” “是的。不过……” “哦,你把钱收起来吧。你觉得那个人可怕吗?” “不可怕,他对我可好了。” “你们在哪儿吃饭?” 最让人无法理解的是绑匪放弃赎金,还有就是绑匪的周密计划。让我奔跑的路线,在电话里发出的指令,都不会是简单准备一下就能做到的。别的不说,要查清那么多红色公用电话的号码就得花费相当的精力。公用电话上有的贴着本机号码,有的根本就没贴,没贴着的就得想办法查。 说到奔跑路线的选定,绑匪绝对是下了一番工夫的,一千五百米的直线地下通道更是经过反复察看才决定下来的。 还有时间,各电话之间奔跑所需要的时间更是绝妙至极。一秒钟不长,一秒钟不短,从这个电话跑到下一个电话,中间除了拼命奔跑,没有留出一点儿干别的事情的时间。 电话铃声响的时机也是绝妙无双,我甚至怀疑过绑匪是在附近看着我跑。从被绑架孩子的话里可以知道,绑匪并没有看着我跑。所有的指令都是在饭店里的一个房间里发出去的,使用饭店里的电话一个一个发出去的。如果没有周密的计划,反复的演练,能够那么轻松地做到吗?绑匪不知道花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才使计划得以顺利实施,可是到了最后关头,却突然宣布放弃赎金!难道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就差一步了,我已经累得只剩下喘气的劲儿了,哪怕是个孩子都能轻易地把装钱的皮包从我手上抢走。绑匪的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可以说挑不出一点儿毛病。在地下通道,他把我跟我的搭档彻底分开,把我也弄得完全失去了战斗力……可是,眼看就要到手的钱,他为什么就那么轻易地放弃了呢? 想到这里,吉敷转向那个被绑架过的孩子:“我觉得那个人一定碰上什么麻烦事了,从时间上说是九点半左右。他绑架你就是为了钱,可是突然又说不要了,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你一直跟他在一起,没注意他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 孩子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没有。” “你再好好想想,肯定是遇到什么事了,不然就太奇怪了。再好好想想行吗?” “好。” “我问你,九点以后,有人去过你们那儿吗?我是说饭店的房间。” “没有。”孩子摇摇头,回答得非常肯定。 “谁都没去过?” “是的,谁都没去过。” “那么电话呢?有没有来过电话。” “没有来过电话。” “电话也没来过?你敢肯定吗?” “敢肯定,绝对没来过。” “比如说饭店的服务员,给你们待的房间送封信什么的……” “谁都没来过。” “嗯——”吉敷沉思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吉敷想了一会儿又问:“那个人都干了些什么?” “一直在打电话,打了很多电话。” 那都是打给我的——吉敷想。 “除了打电话,没干别的吗?”吉敷又问。 “没干别的。” “他打电话的时候你在哪儿?” “床上,躺在床上看电视。” “电视一直开着吗?” “一直开着。” “看的什么?” “看我爸爸他们棒球队的比赛,是现场直播。” 吉敷没有再问什么。他想:绑匪的电话也不一定都是打给我的。他没有接过别人打给他的电话,并不能说明他没有跟别人取得过联系,说不定是他把电话打给某人的时候,得到了必须停止行动的情报。 可是,他得到了什么情报呢? 第四节 进入九月,天气渐渐凉快下来,让人觉得舒服多了。这大概跟一号那天又刮风又多云有关。二号下午三点,甲斐佳子照例去阳台上往下面看了看那辆白色两厢轿车有没有转过来。二号不是星期二,当然没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她走出家门,去附近的超市买东西。 买好做晚饭需要的肉和菜,刚走到大街上,突然下起雨来,她就赶紧往家跑。那是一场暴雨,铜钱大的雨点砸在肩膀上,还挺疼的。 甲斐佳子实在受不了了,只好跑到离她最近的一家咖啡馆的屋檐下躲雨。她掏出手绢,擦着脸上脖子上的汗,看了看四周。几乎所有的屋檐下都有躲雨的人。 本来想躲一会儿就回家的,可是雨下起来没完没了,而且越下越大,从房檐上流下来的雨水和着泥土溅在甲斐佳子那穿着凉鞋的光脚上,很不舒服。 于是,她干脆走进了咖啡馆。咖啡馆里人不多,她找了一个靠窗户的位子坐下,要了一杯冰咖啡,看着窗外的雨慢慢喝起咖啡来。 咖啡喝了一半的时候,她觉得挺无聊,于是就到收款台旁边的书架上拿了一本杂志,边喝边看。 杂志看了两本,咖啡也喝完了,可是雨还没有停的意思。佳子看了看咖啡馆墙上的挂钟,已经五点多了。最近,丈夫留广不怎么在外边喝酒了,几乎每天都是一过七点就回家,得赶紧回家做饭了。不过,就这样回家非被淋成个落汤鸡不可。这可怎么办呢?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吃了一惊,猛地回过头去。 那是一个工人模样的人,就坐在佳子身后的位子上,长相可以说是丑陋无比。身上被雨淋得湿透,头发蓬乱。年龄在五十岁上下,胡子楂很浓,皮肤粗糙,厚厚的嘴唇歪歪扭扭的,脸上堆着令人讨厌的狎昵的笑容。穿一件白色的前襟带蓝条纹的衬衫,衬衫只有三个扣子,而且一个都没扣,露出混杂着白毛的胸毛。 不敢说谁见了都会感到厌恶吧,至少佳子见了这种人就恶心。拍肩膀的方式也叫人感到不快,说是拍吧,却好像是在抚摸。 “你是甲斐先生的太太吧?”工人模样的男人开口说话了。 佳子警觉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甲斐太太,不会错吧?”男人又问。 “你是谁?” “至于我是谁嘛,你就不用关心了。”男人用一种奇妙的方式回答说,“倒是你自己,还是提防着点儿好。” “你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我是说你先生,你得提防着点儿,不好好管理的话……” “什么?”佳子对男人这种迂回的说话方式非常反感,“你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你是谁?” “你不用问我是谁。我告诉你呀,你先生背着你在外边到处借钱,你要是不提防着点儿,将来你就得替他还钱,恐怕一辈子你都还不上啊!” “借钱?” “你看你看,你还不知道吧?” 佳子不说话了。 “提防着点儿吧!” “我丈夫,他借了很多钱?” “是啊,搞不好你就得卖身还钱!” 佳子听了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战战兢兢地问道:“是跟公司里的人借的吗?我丈夫是个公司职员。” “我说这位太太,你以为你丈夫还在公司上班哪?” “什么?”佳子做梦也没想到丈夫已经不工作了,“你的意思是说,我丈夫辞职了?” “是啊,早就辞职了,不信你回家问问他。” 佳子的心脏狂跳起来。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她默默地站起来,朝收款台走去。男人没再说什么,但佳子感到那个可恶的男人一直在盯着她。 推开咖啡馆的门一看,雨还在下。虽然下得小点儿了,不打伞还是走不了。佳子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一边留意脚下,一边往家跑。她讨厌被那个男人看着,故意朝着跟咖啡馆窗户相反的方向跑,绕远就绕远吧。 回到公寓的时候,浑身上下都被淋透了,雨水啪嗒啪嗒地滴在楼道的地板上。 家门口站着一个戴着墨镜的又高又瘦的男人。佳子一直低着头,到了家门口才注意到有人,吓得她差点儿尖叫起来,紧接着从心底涌上来一种不快感,她不想被男人看到自己淋湿的身子。 “甲斐的老婆吧?”戴墨镜的男人说话声音低沉,带着威胁的口气。 佳子点了点头。 “你丈夫呢?” “还没回来。” “等他回来你就告诉他,阿佐田来过了。”男人说完一侧身,从佳子身边走过,到电梯间那边等电梯去了。 佳子把钥匙插进锁孔,一边开门一边扭头看着那个叫阿佐田的男人的背影。一道闪电划过,楼道里泛起蓝光。 原以为是一场暴雨,很快就会停的,可是直到丈夫留广回来,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 佳子没心思做饭。丈夫留广呢,跟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电视。不到七点就回家了,好像是专门赶回来看七点开始的棒球比赛的现场直播。 留广一边看电视一边喝啤酒,佳子端来一盘下酒菜放在茶几上,不声不响地回厨房继续做饭。 佳子跟留广是经人介绍认识后结婚的。当时佳子是一家公司的白领,顶头上司给她介绍了这门亲事。 留广的老家在长野县,佳子曾经三次去长野看望留广的父母。当时,顶头上司天天对佳子说,留广是独生子,人也老实本分。佳子自己也这样认为。谁知道…… 吃饭的时候留广也一直盯着电视看,随着比赛的进行,在那里亦喜亦忧。吃完饭,他悠然自得地点上一支烟抽起来。 这时,佳子再也忍不住了:“喂,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留广把脸转向老婆。 留广看上去有些憔悴,是因为胡子楂太长了吗?不,留广确实瘦了。以前面颊和腮帮子上的肉挺多的,现在显得少了不说,被晒得黑黑的脸上也写满了疲倦。 “你听着,我有话问你。”佳子决心已定,非问个明白不可。她觉得这时候自己的眼神一定很可怕。 “什么事?”丈夫的脸上露出些许笑容。 “听说你把公司的工作给辞了,是真的吗?” 丈夫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了。 佳子见状身上一阵发冷:果然是辞职了。 “你听谁说的?”丈夫用一种冷静口气反问道。 佳子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嘴唇不知不觉地颤抖起来,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看不清丈夫的脸了。她不愿意被丈夫看见,赶紧把眼泪擦了。我这个做妻子的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啊?在丈夫眼里简直一钱不值!丈夫把公司的工作给辞了,如果不是别人告诉我,我还蒙在鼓里。什么是夫妻?难道就是丈夫把钱拿回家,妻子满怀感激之情接过来用这笔钱生活吗?女人跟男人结婚,仅仅是一种活下去的手段吗?她想到这里更是悲从中来,眼泪一个劲儿地往外涌。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事?” “辞了工作的事!” “刚一个月。” “都一个月了?为什么?” “嗯?” “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跟你商量?跟你商量你会同意吗?” “就算我不同意,你也应该……” “行啦,不用把问题想那么严重。在我们男人的世界里,这是常有的事。”留广看着别处,一字一顿地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自己开一家公司。叫你尝尝当总经理夫人的滋味。” “你怎么信口胡说呀?开公司,钱从哪儿来?” “为了筹集资金,我这儿正忙着呢。你不用担心。” 佳子左手捂着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替我担心?”留广问。 “当然了。我心里害怕。” “不用害怕,没事儿。” “发生什么事了?我是说你原来上班的公司。” “没什么大事,就是合不来。我呀,作为一个男人,想干一番大事业了。其实我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 佳子又叹了一口气:“你借了很多钱,是真的?” “啊,他妈的!”留广愤愤地骂道,“到处都有这种嚼舌头的王八蛋!讨厌!” “具体借了多少?” “不多,用不着你担心。” “为什么要借钱?你借来的钱都干什么用了?”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用担心。你就瞧好儿吧!” “瞧什么好儿?你有什么好儿让我瞧?我以为你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才跟你结婚的,天哪!我可怎么办哪!” “真他妈啰唆!” “今天一个叫阿佐田的人来了,在咱家门口等你,那个人是谁?” “谁都不是!就是个熟人!我的事不要你管!”丈夫抓起啤酒瓶,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跑到阳台上去了。 第五节 又有一件不可理解的事情让吉敷烦得要命。 去帝国饭店调查的结果是,饭店柜台的服务员也好,送饭的服务员也好,谁都没看见绑匪长什么样,因为绑匪始终戴着一副有表面涂层的墨镜和一个大口罩。 这倒可以想到,也容易理解。问题是电话。绑匪确实是在房间里打的电话,但是,由于打外线需要先拨零,至于打到哪里以及电话的内容都留不下记录,能查出来的只有打电话的次数和时间。在饭店方面协助之下,这些都已查明。 吉敷把每次用红色公用电话接到绑匪电话的时间和地点记得一清二楚。 第一次是九点零一分,在田中居民公寓前边。 然后是九点零五分,在芝琴平町,从樱田大街右拐跑上外堀大街以后。 九点十一分,在地铁日比谷站入口的楼梯下边,是第三次。 九点二十分,在地铁大手町站检票口附近,是第四次。 然后返回地铁二重桥前站检票口附近,红色公用电话铃响时是九点二十五分,这是第五次。 第六次是从地下通道返回地面以后,跑过日比谷大街,在明治生命保险公司大楼朝市政府大楼那个方向拐过去,那里有一部红色公用电话。接电话的时间是九点三十五分。 正是这第六个电话,绑匪突然不可思议地饶了吉敷,没要赎金就把孩子放了。也就是说,在绑匪要求交赎金的九月十号这天,绑匪一共给吉敷打了六个电话。 根据饭店方面查到的记录,九月十号九点以后,从绑匪住的房间里打出来的电话也是六个,时间跟吉敷记忆的完全一致。这就是说,九月十号九点以后,除了吉敷以外,绑匪没有给任何人打过电话。 绑匪突然中止计划,放弃一千万赎金这件事,对负责侦破这个案子的刑警们来说完全是一个不解之谜。吉敷听孩子说绑匪在房间里没有接过外边打进来的电话时,还以为可能是绑匪往外打电话联系的过程中得到了某种情报,现在看来,这种可能性是没有的,绑匪没有给其他任何人打过电话。饭店的记录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吉敷简直伤透了脑筋。 难道说,这个绑匪的目的只是为了引起这么一场骚动吗? 难道说,绑匪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赎金? 难道说,九点三十五分就把孩子放了是从一开始就决定了的? 这实在叫人无法理解。绑匪作了那么多准备,不但查了六个红色公用电话的电话号码,还把跑两个电话之间的距离需要多少时间也测得准确无误。下那么大的工夫,难道仅仅是为了耍弄刑警,引起一场骚动? 在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这种一分钱都不要还下那么大工夫的傻瓜。 第六节 九月三号星期二下午三点,甲斐佳子又来到阳台上看。果然不出所料,那辆车又来了。还是在路上慢慢行驶,到了十字路口往左拐,然后消失。佳子呆呆地看着那辆车消失,一抬头看到了前边那座六层的户冢大厦,也许是没开空调吧,六楼的窗户开着。 下大雨那天晚上和丈夫吵过一架以后,丈夫还跟在G物产公司上班的时候一样,天天出去,说是在为开公司作准备。 不过,他早晨离开家的时间比以前晚了,以前为了赶公共汽车,八点二十必须离开家,现在每天睡到九点多,然后慢慢腾腾地起床吃早饭,十点多才晃晃悠悠地出去。 以前,佳子每天都把丈夫送到楼道里。刚结婚的时候,有时候还送到电车站。搬家到这边以后,也有送到公共汽车站的日子,至少也要送到楼道里,电梯间。 现在呢,丈夫出门她根本不送了,就在厨房里默默地刷盘子洗碗。 她时常呆呆地想:是要个孩子好呢,还是不要孩子好呢?现在,不管问什么丈夫都不回答她。为什么辞掉公司的工作,为什么要借钱,到底借了多少,一概不回答。 夫妻是什么?佳子最近经常考虑这个问题。丈夫辞职,都不跟自己说一声。佳子受的打击太大了。丈夫好像是打定主意一个人借钱一个人还,那么,对于丈夫来说自己到底算什么呢?现在,佳子站在阳台上,满脑子全是这些问题。虽然丈夫说打算自己开公司,但在佳子看来这无异于梦话,开公司是那么简单的事吗? 佳子在阳台上站了一个多小时了,一边吹着凉风,一边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些问题。那辆白色两厢轿车也反反复复过去不知多少趟了。 忽然,佳子扶着阳台的手松开了,她慢慢脱掉阳台专用的拖鞋,回到房间里,脱掉围裙,站在镜子前边整理了一下头发,小跑着来到大门口,穿上一双高跟凉鞋,锁上门离开了家。高跟凉鞋跑起来声音很大,佳子只好放慢了脚步。 坐上电梯下到一楼,慢慢走出公寓,佳子朝那辆白色两厢轿车拐弯的那个十字路口走去。走到那里以后,站在一个电线杆子下边,装作等人的样子,等着那辆车的到来。 佳子觉得自己的行动简直就是在发疯,是歇斯底里。自己一个人站在这么一个地方等那辆车,到底为什么,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不管怎么说,那辆车也太奇怪了,为什么每个星期二下午三点到五点都要来这里转呢?它想干什么呢?也许在近处能看得清楚一点。虽然不一定能看明白,但总比站在五楼的阳台上看强得多。连续四周都在这里转,肯定有原因。 说不定在近处一看,就能把多日来的谜团解开。在车里边搞什么鬼,站在五楼的阳台上是看不见的,站在地上,应该能看得见吧。 等了还不到五分钟,就好像等了好几个钟头似的。佳子这才明白,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是,一个女人这样站在街角,是需要勇气的。路过这里的人几乎都要回过头来看她一眼,那些个家庭主妇更是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猜测着她的身份。 佳子不禁感到悲哀。在这个叫人憋屈的世界里,难道就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吗?看见在同一个小区居住的人,佳子紧张得浑身不舒服,她们说不定怎么议论我呢!也许很快就会流言四起。作为一个女人,在街角站五分钟都是不可原谅的。 白色两厢轿车又出现了,朝着佳子这个方向缓缓开过来。佳子藏在电线杆子后边,紧紧盯着那辆车。 看见前挡风玻璃了。开车的人长什么样还看不清楚,副驾驶座上没人,后座上好像有一个人。也就是说,车上有两个人。 佳子想,如果在车里边搞什么鬼,一定是坐在后座的那个人,开车的人得集中精力开车,不可能再干别的什么事情。于是佳子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后座那个人身上,把开车的人给忽略了。 白色两厢轿车距离佳子还有十米左右的时候,佳子差点儿大声尖叫起来,她一度怀疑自己的眼睛,认为是自己看错了。原来,佳子盯着后座看的时候,偶然瞥了开车的那个人一眼,这使她受到了强烈的精神刺激开车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丈夫甲斐留广。留广手握方向盘,集中精力开着车。西斜的太阳晃得他眯缝着眼睛。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佳子差点儿叫出声来。她万万没有想到,每个星期二下午开着这辆白色两厢轿车在这里转悠的竟是自己的丈夫。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佳子茫然呆立。白色两厢轿车缓缓驶过。丈夫慢慢向左打方向盘,车拐弯了。 后座玻璃上贴着黑色遮光膜,虽然离得很近,佳子还是看不清里边的人在干什么。 不过佳子对后座那个人在干什么已经不感兴趣了,她的视线已经不在后座那个人身上了。 她感到自己有些贫血,头晕目眩。大晴天的,眼前却是暴风雨前那种昏暗。在一片昏暗之中,到处飞散着白色火灰似的碎片。白色两厢轿车渐渐远去,在佳子的视野中消失了。 第七节 十一号上午,警视厅召开会议。如果绑匪不再采取其他行动,关于巨人队投手川口的儿子被绑架事件的会议,今天大概就是最后一次了。吉敷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参加了会议。 刑警们待的地方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一个很没意思的地方。已经发生的案件刑警们可以去侦破,却基本上没有能力防止事件的发生。有时候那里有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等着你去解,却不能因为对这个谜有兴趣去破解它。这次事件也是如此。一度成为人质的孩子被救出,一千万日元的赎金分文没少。这个事件就算结束了,而且是以最理想的方式结束了。刑警们该去侦破下一个案件了,需要侦破的案件多得很,绝对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开会了!”负责侦破这次绑架事件的主任环视会场,大声宣布。 “这次绑架事件,不知道什么原因,绑匪突然放弃赎金,是一个难以破解的谜。绑匪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甚至可以说顺利得过分。最后只剩下吉敷一个人,而且跑了那么多路,已经疲劳到了极点。如果那时候绑匪采取行动,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夺走赎金。绑匪的计划实行得如此顺利,简直就像小孩子画图。但是为什么突然停止行动了呢?关于这个问题,请大家发表一下各自的见解。” 会场一片沉默。恐怕谁也猜不透究竟是怎么回事,吉敷也同样猜不透。 “吉敷,你看呢?”主任引导大家发表意见。 吉敷觉得有必要说些什么。他不想就此撇开这个事件,不,不是事件,是个谜。为此应该响应一下对这个谜感兴趣的主任,无论如何得说点儿什么。 “嗯——”吉敷拉长声音发话了。可是,尽管他心里非常想说点儿什么,结果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确实猜不出这个谜的谜底。 “这种事情以前有过吗?”主任又发问了。 “没有,没有过。”吉敷马上回答说。 “这么说,是前所未有的?通过红色公用电话向刑警发指令也好,最后放弃赎金也好,都是第一次?” 吉敷紧咬嘴唇,看着天花板默默点头,只点了两下。 “在这个事件里,可以清楚地看出,绑匪智商很高,属于智能犯罪。”一个刑警开始发表见解,“用公用电话指挥刑警东跑西跑,等刑警累垮了再夺取赎金,能够想到这个方法就不是等闲之辈。真是个叫人讨厌的家伙,太可恶了!” 小谷接着说:“而且那么多电话号码都事前查好,并且通过实地奔跑,精确地计算出所需时间,准备周密,天衣无缝。” “那些红色公用电话都标有本机号码吗?”主任问道。 “有的有,有的没有。但是,卖香烟的小商店前边那个,还有地铁小卖部那个,很容易就能打听出来。”小谷回答说。 “这么说,绑匪最近去问过电话号码?查清了吗?” “查清了。三天前,有个形迹可疑的男人问过电话号码。我们正在根据店主人描绘的样子画像。” “目击者有几个?” “到目前为止有两个。根据目击者所描述的长相,是同一个人。虽然目击者都记不太清了,但对可疑人长相的描述是一致的。” “绑匪问过哪里的电话号码?” “地铁二重桥前站检票口旁边那个和日比谷站楼梯下边小卖部旁边那个。” “嗯,别处的都标有本机号码,是吗?” “是。” “可疑人打听电话号码的时候,没戴口罩吗?” “没戴。眼镜好像是戴了。经过反复询问,我们初步断定,绑架孩子的绑匪跟打听电话号码的可疑人是同一个人。” “嗯,这就是线索嘛!可是——”主任歪着头想了想,“绑匪在查电话号码的时候,为什么不戴口罩,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脸暴露给人看呢?奇怪!” “奇怪吗?” “奇怪。不管怎么说他把自己的脸给暴露了。虽然看到他的人不一定清楚地记得他长什么样,但是——” “是这样的。两个目击者都在东京市中心工作,每天不知道要接触多少人,关于可疑人的记忆是非常模糊的。绑匪的肖像画能不能准确地画出来,很难说。” “嗯,即便如此,不把脸暴露出来也是上策,这样会安全得多。还有,绑匪为什么不全部使用标着本机号码的电话呢?为什么要冒着风险去打听那两个没标明本机号码的电话呢?难道让刑警按照这条路线跑有那么重要吗?” 说到这里,主任敲了敲黑板。黑板上有吉敷用粉笔画的他奔跑的路线图。 “主任,问题就在这里!”吉敷终于开口说话了,“绑匪打这六次电话的目的是什么?换句话说,他为什么要打这六次电话?”他自言自语似的说。 趴在会议室桌子上的刑警们一齐扭过头去看吉敷。他们认为吉敷点到了要害,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吃惊的神色。 “你怎么现在还提这种问题?这还不简单?把你累垮呗!刚才不是有人说了吗?这是绑匪的战术,先把你累垮,然后轻而易举地夺走赎金。这种看法有什么不对吗?还有,让你在地下通道跑到头又往回跑,不就是为了切断你跟你的搭档的联系吗?”一个中年刑警不客气地质问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能说明绑匪从一开始就知道前来送赎金的是刑警了?”吉敷还是自言自语地说,“对川口家来说,不报警,而是按照绑匪的指示自己处理这件事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事实上川口家也跟我们说过,最初他们是想自己处理这件事的,犹豫再三才报了警。我的意思是说,在绑匪眼里,当时刑警拿着赎金的可能性只有一半。” “就算绑匪认为拿着赎金的人不是刑警,同样可以实行他的作战计划嘛!比如说,拿着赎金的人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也可以让他跑,把他累垮了再抢走赎金嘛!”另一个刑警说。 “这倒也是……”吉敷有点儿理屈词穷了。 “吉敷,”这时候,主任说话了,“你是不是认为,绑匪预先想到了前来送赎金的百分之百是刑警?这是你想说的吗?” “啊?”正在低着头拼命思考的吉敷抬起头来,意识到自己的话被误解了,“不是的,我不是这样认为的。我认为,就算前来送赎金的不是刑警,绑匪也是要那样做的。哪怕送赎金的是个女人,绑匪也会叫她跑那么多路。” “女人?” “当然了,这种情况下是不会让一个女人去的。”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一句话,我认为,绑匪那样做的目的,一不是考虑到刑警身体好,通过跑把他累垮,二不是为了彻底切断他跟他的搭档之间的联系。” “你说什么?”所有的人都盯着吉敷的脸,对他的话表示难以理解。 “我还没有完全想好。当然,想把送赎金的人累垮这个目的也不能完全否定,但这不是主要的,一定还有别的目的,至于别的目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绑匪的目的不像我们以前分析得那么简单。比如,我们一直在说,绑匪中止了计划,但是,到底是不是中止,其实是很难下断语的,只能说看上去好像是中止了。那么我们不妨替绑匪设想一下,如果不中止计划,而是继续进行,直至把钱拿到手,他是怎么打算的呢?是打算让我把钱带到帝国饭店去吗?我们知道,绑匪是利用饭店的一个客房里的电话给分布在各处的红色公用电话发指令,他是离不开饭店的。” “嗯——”主任双手交叉,跟围着大会议桌的刑警们一起思考起来。 “你是说,把钱带到帝国饭店对绑匪不利?”主任发问了。 “当然对绑匪不利。”吉敷立刻回答说,“我认为,绑匪把人质带到帝国饭店去是很聪明的。帝国饭店在市中心,很少有事件发生,同时饭店绝对保护客人隐私,从这个角度来看,饭店正是我们的一个盲点。” 吉敷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为什么说这是一个盲点呢?因为帝国饭店是一个很大的饭店,客流量很大,在滚滚人流中,再加上饭店保护个人隐私,就形成了一个类似保险箱的空间。我们有一种思维定式,就是绑匪一定会把人质带到远离城市的地方监禁起来,于是呢,市中心的大饭店反倒被绑匪当做我们的盲点所利用。但是,把大饭店作为接受赎金的地方则是愚蠢的选择,那样的话,盲点就不是盲点了,绑匪就只剩下了愚蠢。大饭店里人非常多,如果大喊一声,他是绑匪!抓住他!见义勇为者很可能会出现。就算他能侥幸逃走,也会在逃走的过程中被人看到,出现众多的目击者。” 吉敷一口气把自己的意见讲完。 “但是他并没有把一楼大厅当做接受赎金的地方吧?”一个刑警说,“他要是把你叫到他的客房去,会是怎样一种结果呢?” 吉敷认为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那时候自己也已经累垮了,绑匪也许能抢走赎金。但是,那种情况下也有对付绑匪的办法。 “绑匪准备的红色公用电话的电话号码恐怕不止这六个吧?”主任说。 吉敷连连点头:“对,我也这么认为。所以说,让我在红色公用电话之间奔跑的目的不一定是为了把我累垮。如果是为了把我累垮,他的目的早已达到了。接第六个电话的时候,我已经累得动不了了。” “就算绑匪准备了六个以上的电话号码,如果不出来夺取赎金,准备多少电话号码也没意义呀!”又一个刑警说。 “如果绑匪出来夺取赎金,孩子怎么处理呢?”小谷问。 吉敷说:“是的,这个绑匪是单独作案。如果是两个人以上,有人负责绑架和监禁人质,有人负责接受赎金,就轻松多了。可是,在这个绑架事件里,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干的。” “就把孩子放在一楼大厅呗,反正那个孩子挺老实的。”另一个刑警说。 “不对吧?”吉敷反驳道,“那样的话,绑匪应该事先知道那孩子很老实。如果事先知道的话,绑匪还特意去租赁公司借车干什么,直接打出租车把孩子带到饭店去不就行了吗?绑匪的计划是,如果孩子不老实,就用借来的车直接拉到饭店里的停车场,说不定还准备了安眠药。我认为绑匪最初就是这样计划的。但是把孩子引诱上车以后,看到孩子挺老实,就临时改变计划,把借来的车还了,然后打出租车过来。” “原来如此!”主任说,“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现在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觉得这个案子很奇怪,有很多不符合逻辑的地方。绑匪真想夺走赎金吗?这个根本性的问题首先就值得怀疑。”吉敷回答说。 “那么,这个犯罪事件到底是什么性质的?绑匪引起这么一场骚乱的目的是什么呢?”主任依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第八节 回过神来,甲斐佳子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家里,坐在餐桌旁边的椅子上发愣。本来在这种闷热的天气里,不刮风的话肯定会浑身冒汗,但是现在的她却是浑身发冷,而且直打哆嗦。没多久又痉挛起来。 无法理解,实在无法理解:开着那辆白色两厢轿车来回转的竟是我的丈夫!绝对没有看错。那天晚上我跟他谈起那辆车的时候,他说不知道。当时我根本没有看出他是在撒谎,一直以为他不知道那辆车的事,可是,今天就是他在开那辆车! 难道那天晚上他是在演戏吗? 他早就把公司的工作给辞了,过了很久我才知道。他辞掉工作以后,每天还像往常一样早出晚归。我还以为他上班去了,原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莫非每个星期二都是他在开那辆车吗?我一直觉得那辆车非常奇怪,叫人觉得不可思议,一直开着那辆车的竟然是自己的丈夫!是这样的吗?真是这样的吗? 甲斐佳子已经无法再相信自己的丈夫了。真不知道丈夫还有多少事情瞒着她。关于自己的丈夫,佳子不知道的事情恐怕还有很多。 比如说,丈夫有几个兄弟姐妹她就不知道。当然这也有她的责任。每次去丈夫的老家长野县看望他的父母,都是当天往返。结婚以后那次也是一样。根本就没有见过丈夫家其他的亲戚。公公婆婆说,第二天把亲戚们都叫来一起吃顿饭,可是佳子急着回东京,一个亲戚的面都没见上。 丈夫说自己是独生子,可是,一个独生子能把父母扔在乡下不管吗? 佳子忽然想去查查丈夫的户口。结婚的时候,丈夫把户口迁到东京来了,户口迁移证上只写着丈夫一个人的名字。如果去长野查一下,说不定能查出他有几个兄弟姐妹来。 傻瓜!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种没用的问题——佳子打消了这种可笑的念头。丈夫有没有兄弟姐妹跟他驾驶白色两厢轿车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嘛! 忽然,眼前闪电似的闪了几下,周围亮了起来。佳子觉得晃眼,眯缝起眼睛看了看四周。 原来,佳子不知不觉坐到了天黑,她也没去开灯,一直东想西想的。刚才是丈夫留广回来开了家里的荧光灯。 “你怎么了?坐在这儿发什么愣啊?”丈夫一边问一边平静地脱着鞋子,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换上拖鞋以后他走到里屋,拉开衣柜换了一身家居的衣服。佳子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两个胳膊肘撑在餐桌上发呆。 “你怎么了?跟你说话呢!”丈夫换好衣服来到厨房,拉开了冰箱。 佳子一直盯着桌布上的印花,没看丈夫一眼。虽然没看,但丈夫在干什么她全都知道。冰箱那边有玻璃瓶轻微撞击的声音,那是丈夫在拿啤酒。碗柜的门有响动,那是丈夫在拿酒杯。随后就是起瓶盖的声音。 丈夫在家里的一举一动佳子都清楚,不用看就知道他在干什么。因为他们是夫妇。但是,除了这些鸡毛蒜皮无关紧要的小事以外,丈夫做的事情佳子一概不知道。 “你这是怎么了?我回来你连个招呼都不打。”丈夫一边往酒杯里倒啤酒一边问。 佳子还是一声不响。她不是故意跟丈夫斗气,她是彻底心灰意冷,没什么话跟丈夫说了。她并不想哭,冷静极了。 “你回来了?今天去哪儿了?”佳子一字一顿地问道。 “嗯,去了很多地方。”丈夫用一种奇怪而明快的声音回答。 装出来的!天底下最不诚实的声音! “去工作?”佳子问。 “说什么哪?我早就没工作了。我要自己开公司,正在筹集资金,要办的事情多着哪!” “你怎么一点儿都不跟我商量呢?” 丈夫拽椅子的声音。 “跟你商量?你开着造币工厂哪?” 沉默了一会儿,佳子决定单刀直入。 “喂!那是什么?” “哪是什么呀?” 丈夫回家以后佳子第一次看他。嘴唇上挂着啤酒沫的留广吃了一惊。 “今天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 “那辆白色的两厢轿车。有一天晚上我跟你说过的,在下边那条路上,一会儿过来一趟,连续转好几个小时。你还记得吗?” 丈夫好像在记忆里搜寻什么似的拍着脑门想。 又在演戏,肯定是在演戏! “哦,好像是跟我说过。” “别的日子不来,一到星期二准来。今天就是星期二,所以呢,我又在阳台上看见它了。看见以后啊,我就想下楼靠近看看,看它在搞什么鬼名堂。” 丈夫留广立刻显出满脸不耐烦的样子。 佳子本来想厉声责问丈夫,但话到嘴边又改变了口气:“我看见你了。” “什么?” “看见你开着那辆车!看得清清楚楚,就用这双眼睛!” “胡说什么哪?”留广显得更不耐烦了,看都不看佳子一眼。 “不行!你得告诉我,那是在干什么?你给我说清楚,你今天都干了些什么?” “你抽风啊?胡说八道的,脑子出毛病了吧?你说在街上转圈儿的那辆车是我开的?” “你不要搪塞了!我是你老婆,难道连你都会认错吗?” “我跟你说了,不是我!还有比这更能确认这件事的证据吗?你他妈的还是去精神病院看看去吧!”留广说话的口气越来越粗暴,最后大骂起来。 佳子长叹一声:“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哪么回事?”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告诉你?告诉你什么?我什么事瞒着你了?” “你怎么这么说话?你除了撒谎还有什么?辞了公司的工作你瞒着我,你借了那么多钱,我一直蒙在鼓里……” “这种事情谁没有啊?男人嘛,哪个男人不借钱?依靠自己的信用,借了钱来周转,这是男人的工作!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吗?” “还有今天这事,你知道我精神上受到多大打击吗?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什么打击不打击的,你想得太多了!” “是我想太多了吗?你告诉我,你干了什么?” “什么干了什么?说清楚点儿!” “那辆车!你开着那辆车在这附近转了两个多小时!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那是你的幻觉!我今天根本就没有开什么车!” 佳子禁不住又长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自己看得是那么清楚,丈夫竟然当面否认,理直气壮地撒谎。 第一节 主任说服了吉敷和小谷,让他们继续侦破那个不可解的绑架事件。 吉敷的脑子里装满了跟绑架事件有关的事情。绑架巨人队主力投手的孩子,莫非绑匪是想左右巨人队和阪神队比赛的胜负?如果把巨人队主力投手川口的儿子被绑架了,川口肯定心烦意乱,就是上了场也不能正常发挥。 想到这里,吉敷觉得自己做了一种没有多大意义的推测。 太没有现实性了。不过,要是真有那么一个狂热的阪神球迷,也不是百分之百没有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不要赎金就可以理解了。 但是,这种情况需要几个必要条件。 第一,绑匪事先知道九月九号绑架川口的孩子那天,以及九月十号让我在红色公用电话之间奔跑那天,巨人队决定让主力投手川口出场。哪个投手出场属于赛场秘密,一般人是不知道的。 第二,绑匪必须处于能够得到赛场秘密的某个位置。 为了确认一下这个推测的现实性。九月十二号中午十二点刚过,吉敷和小谷乘坐小田急线电车在读卖大地站下车,来到了巨人队的室内练习场。天气不太好,下着蒙蒙细雨。他们去事务所打听了一下,说投手川口要练习到下午三点。 事务所的人把他们带到了挂着绿色大网的练习场。吉敷和小谷在大网一侧通道的长凳上坐下,等着川口过来。 室内体育馆的地面是土地。窗户又高又大,采光很好,虽然下着蒙蒙细雨,体育馆内也是亮堂堂的。球棒击打练习用球的声音不绝于耳,空气中飘荡着紧张感。土地和汗水的味道,让吉敷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 没等多大一会儿,事务所的职员就领着巨人队的主力投手川口过来了。川口的脖子上缠着一条黄色的毛巾,一边走一边用毛巾擦汗。川口人高马大,身边的事务所职员只到他的肩膀。 川口走到吉敷他们面前,摘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虽然没说什么,那表情分明是在感谢警察保护和照顾了他的孩子。 “身体已经活动热了,凉下去不好吧?”吉敷关切地问。 “没关系。”川口快人快语。 “您接受了刑警的询问,今天晚上的比赛巨人队要是输了我们可对不起巨人队的球迷呀!” “不用担心,今天晚上的比赛得延期。” “已经决定了吗?” “还没决定,不过肯定没法比赛了,您看这雨,从早晨到现在一直没停。”川口说着坐在了吉敷身边。 “那我们就进入正题吧。我们想问问你儿子小宏被绑架那件事。” “好的。” “被绑架那天是九月九号,被要求送赎金是九月十号,对吧?” “对。” “那两天教练都准备安排你出场的吗?” 川口马上摇摇头:“没有。” “九号和十号都没有吗?” “九号属于球队移动的日子,本来就没有比赛。” “哦。”吉敷对棒球不太了解,一支球队不能只在同一场地比赛,星期一是球队向各地球场移动的日子,本来就没有棒球比赛。 “十号星期二有比赛,我虽然在场,但按照原先的预定是小松出场。” 原来如此。那天在红色公用电话之间奔跑的时候,听到过从路边的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棒球比赛现场直播,投手好像是小松。 这个结果叫吉敷垂头丧气,这距他的推测相差也太远了。 “上场的投手是早就决定了的吗?”吉敷不甘心就这样算了,决定问下去。 “是的。投手的轮换顺序有明确的规定,投手知道自己哪场比赛出场,可以提前做好身体上和精神上的准备。” “知道这个轮换顺序的只有球队内部的人吗?” “不只球队内部,几乎谁都知道,报纸上也刊登关于投手的轮换顺序的预测。但是临时改变出场投手的时候,只有教练和少数几个人知道。” “十号那天晚上,没有临时改变投手的计划吗?” “没有。” “那天晚上你不是在球场上吗?也就是说,教练也准备让你出场的?” “是。那天晚上的比赛很重要,我们是背水一战,绝对不能输,所以教练对我说,根据比赛进展情况,安排我出场。” “结果呢,没有出场,是吗?” “没有。如果出了,就是所谓的临时改变。按照轮换顺序,我应该是昨天晚上出场。” “是这样啊。也就是说,十号晚上的安排属于特殊情况?” “对。准备出场的都要坐在替补席上,所以那天晚上我按照教练的安排坐在了替补席上。” “结果你并没有出场,那巨人队那天赢了吗?” “托您的福,赢了。” 吉敷的脑子乱了。如果说这个绑架事件是一个狂热的阪神球迷干的,这里边矛盾就太大了。 就算是一个狂热的阪神球迷绑架了巨人队主力投手川口的孩子,为了扰乱川口,让阪神队战胜巨人队——到此为止,在逻辑上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绑匪的绑架行动并没有效果,阪神队还是输了。在这种情况下,绑匪为什么不但不要赎金,还把孩子放回来了呢?按道理他应该是恼羞成怒,夺取赎金嘛。 “警察先生,您问这些干什么呀?”川口见吉敷沉默不语,便开口问道。 于是吉敷就把今天来的目的告诉了川口,问川口,绑匪的目的是不是为了打乱巨人队的部署,以便让阪神队战胜巨人队。 “不可能。”川口马上作出了否定的回答,苦笑着说:“时代不同了。” “怎么讲?”吉敷问。 “过去,如果一个职业棒球队里有一个特别优秀的投手,他出场那天,球队的胜败就全交到他手上了。在那个时代,您说的这些还有可能,现在不可能了。再说我也不是什么优秀得不得了的投手,而且现在也有了投手分工制度。” “投手分工制度?” “就是先出场投手、中转投手、抑制投手。不管是多么有名的主力投手先出场,只要表现失常,马上就会被换下来,毫不留情!”川口笑了,“当然,先出场投手早早退场,对比赛的进行是不利的,但是,只要中转投手或抑制投手发挥得好,比赛就输不了。总之,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主力投手用到底的时代了。” 原来如此。吉敷明白了。看来自己的那个推测是不成立的。 “但是,那天晚上你还是有出场的可能性吧?”吉敷不肯就此罢休。 “啊,那天有可能作为抑制投手出场。” “也就是说,如果你精神上受到干扰,还是有可能造成球队失败?” “可以这么说。不过那得是在我队在第八局前半局领先一分的情况下,或者是在第九局前半局平局的情况下。如果我们领先很多,或者落后很多,我出场的概率就很低了。如果打破出场顺序让我出场,就会在媒体和球迷中产生很大的骚动。要是打输了,就更不值得了,说严重点儿是输一场等于输两场,教练是不会冒这个险的。输掉比赛以后,媒体还会大肆炒作,把教练批得抬不起头来。所以,我以背水一战的姿态出场,除非是发生了某种重大变故。总之,那天晚上教练让我出场的可能性极小。如果绑匪是个球迷,不会不懂这个道理。既然懂得这个道理,就不会绑架我的孩子。另外,如果绑匪的目的只是为了让阪神队战胜巨人队,绑匪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除了赎金,还会给我一些其他的指令,比如,比赛的时候只许投低球,只许投内角球等。但是,关于比赛,绑匪在电话里没提一个字。” 吉敷被说服了。抬头看见川口额头上的汗已经干了,就向小谷使了个眼色,站起来对川口说:“对不起,影响你训练了。”吉敷知道了,自己的推测是站不住脚的。 “哪里,您太客气了。”川口说。 “川口先生,你说,绑匪为什么突然不要赎金了呢?”吉敷想听听川口的意见。 川口抬起头看着半空想了想:“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第二节 一个星期过去了,甲斐佳子一看见丈夫甲斐留广,就觉得心慌意乱,坐立不安。有时候佳子主动跟留广说话,留广也不理她。 留广在家里待着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在家的时候,一句话不说,整天抽烟。有时候在纸上写一些数字什么的,然后就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去打电话。 佳子以为丈夫就要这样混下去了,没想到,第二天清晨还不到五点,丈夫就爬起来了,佳子吃了一惊,正要跟着起来,被丈夫厉声喝住:睡你的! 佳子心想:这一出去今天一天就不会回来了,不料吃早饭的时候,丈夫疲惫不堪地回来了。佳子问他吃早饭了没有,他却让佳子把被褥铺好,冲了个澡就躺下睡了。 佳子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说是筹集资金去了。看来留广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什么都不告诉佳子。 当然了,作为一个男人,一人做事一人当,也不是什么坏事。但是,佳子觉得问题并没有这么简单。丈夫什么都不说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佳子无论如何都无法排除内心的不安。 直觉。佳子的直觉告诉她,留广肯定不是在为开公司筹集资金。他的神情很不对头,有时候看上去很像一个罪犯。自从看到留广驾驶那辆白色两厢轿车以后,佳子再也不敢相信他了。 九月八号,星期天。上午十点多钟,留广也不说到哪儿去就离开了家。佳子再也忍不住了,急急忙忙地换了一身衣服,穿上一双平底鞋,悄悄地跟在了留广身后。佳子在家里实在待不下去了,不这样做她会憋死的。一定要看看丈夫去哪里,去跟什么人见面,去干些什么。 丈夫顺着清澄大街晃晃悠悠地朝着胜哄方向走去,看上去不慌不忙的,也没有发现后边有人跟踪他。 丈夫往右一拐,走上晴海大街,向胜哄桥走去。走到大桥中部站下来,靠在桥栏杆上,呆呆地看着桥下隅田川的流水。佳子一阵心慌,如果丈夫现在偶然一回头看见自己,这次跟踪行动就到此结束了。她也靠着栏杆站下,心里盘算着怎么应付丈夫的质问。 庆幸的是丈夫根本就没有回头,他靠着桥栏杆站了一会儿,转身慢腾腾地向筑地方向走去。佳子赶紧跟了上去。 丈夫在筑地本愿寺右拐,进了地铁筑地站,佳子小心翼翼地跟在后边。丈夫在自动售票机里买了票,穿过检票口,到站台上去等车。 佳子也买了票,急急忙忙来到检票口,刚要进站又站住了,因为她在检票口那边看见了丈夫的背影。佳子没有进站,站在了检票口一侧。检票口的站务员奇怪地看着她,让她觉得很尴尬。 车来了,佳子做好了进站的准备。丈夫走向车厢门的时候,佳子悄悄进了站。车厢门开了,乘客陆续下车。这时候,佳子赶紧检票进站,用人流作掩护,溜到另一个车厢门上了车。 丈夫明显心事重重,对周围的一切根本不注意,这倒帮了佳子的忙。佳子看见丈夫一直低着头靠在车门附近的立柱上,随着车身晃动着。 到霞之关站的时候,丈夫抬起头来,车刚一停稳,就像生了谁的气似的下了车。 佳子也赶紧下车,来到站台上。到了这里,她更怕被丈夫看见了,好在霞之关是个大站,上下车乘客很多,佳子得以藏在人群后边继续跟踪。 丈夫默默地往前走,没回过一次头。突然,他的脚步加快了。佳子以为被他发现了,心里一阵慌乱。从地铁站上来以后,丈夫又放慢了脚步,他并没有发现有人跟踪。 不管怎么说,丈夫的精神状态很不安定,从他走路的姿势就可以看出来。 丈夫一直闷头顺着樱田大街朝着神谷叮那个方向走。佳子以前工作过的商社就在这附近,她对这边很熟悉,这条街走过无数次。 往左一拐,丈夫的背影消失了。佳子紧走几步拐过去,又赶紧退了回来。丈夫就在二三十米远的地方站着呢。 佳子把身子藏在墙角后边,探出头来观察丈夫的动静。他好像站在一个红色公用电话前边,在一个小本子上写着什么,写完以后摘下听筒,好像要拨号,犹豫了一下又把听筒挂上了。接下来的事情让佳子大吃一惊:丈夫顺着原路回来了。 佳子朝虎之门那个方向紧走几步,藏在了两座大楼之间的一个狭窄的缝隙里。 丈夫留广顺着原路往回走,佳子慌了。要是在这里被丈夫看见了,怎么解释呢?佳子往缝隙深处挪了几步,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丈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步一步听得清清楚楚,佳子紧张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结果平安无事。丈夫没有发现藏在缝隙里的佳子,他在佳子眼前通过,不慌不忙地向虎之门那个方向走去。 佳子从缝隙里出来,确认了一下丈夫行进的方向,迅速来到刚才丈夫停留过的那个红色公用电话前。 电话摆放在一座公寓前。公寓大门一侧写着“田中居民公寓”几个字。电话的拨号盘中央写着本机号码。怎么看都是一部再普通不过的公用电话。丈夫刚才在这里往小本子上写了什么? 此刻佳子顾不上多想,转身去追丈夫留广。拐过墙角,远远看见慢悠悠地走着的留广往右拐了。佳子跑着追了过去。往右拐就是外堀大街。这次佳子拐弯的时候比较谨慎,身子藏在墙角后面,只把头露出来观察。 没有急着拐弯真是太对了。丈夫就在眼前一个卖香烟的小商店前面。那里也有一个红色公用电话。丈夫面对电话,又在小本子上写着什么。写完以后,啪地合上小本子,装进衬衫口袋里,继续往前走。 看着丈夫渐渐走远,佳子趁着几个行人通过,从墙角后面闪出身子,走上外堀大街,在卖香烟的小商店前停了下来。里边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人正在隔着玻璃窗往外看,看见佳子在外边站住了,就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起她来,打量得她浑身不自在。佳子匆匆离开那个小商店,转身继续跟踪丈夫。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卖香烟的小商店,商店前面摆着一个很普通的红色公用电话。 丈夫走得不快,佳子很轻松地就能跟上。走到内幸町十字路口的时候,丈夫往左拐了。佳子依然把身子藏在墙角后面,谨慎地露出头来观察。这次倒是没有必要,因为丈夫没有停留,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看到日比谷公园了。沿着公园的围墙,丈夫留广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着,好像在悠闲地散步。 进入九月已经一个多星期了,从公园里的树木上掉下来的发黄的树叶撒落在便道上。留广不时踢着地上的落叶,走向地铁日比谷站入口。 今天是星期天,街上行人不是很多。佳子的跟踪行动进行得很顺利,直到现在还没跟丢。 丈夫径直走进地铁日比谷站入口,顺着楼梯下去了。在佳子看来,丈夫的行动路线好像是事先确定好了的。从出发到现在没有丝毫犹豫,都是直奔目的地。 佳子悄悄来到地铁日比谷站人口,看见丈夫正在慢慢往下走,等到看不见丈夫的背影以后,佳子才小心翼翼地下楼梯。 快下到底的时候,丈夫的背影突然出现了。原来,丈夫在一个小卖部前边停了下来。 佳子站在楼梯上观察,可以看到小卖部外面摆着的杂志和报纸。丈夫站在杂志和报纸前面,好像在向小卖部的女售货员打听什么事情。 佳子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也许是因为站在楼梯上,过往的人们都要看她一眼的缘故吧。留广好像打听到了想知道的事情,在小本产上记了起来,记完以后,合上本子就走了。估计丈夫已经走出去一毁了,佳子才从楼梯上下来。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直线地下通道。佳子在商社上班的时候到这里来过。对于千代田区的长跑迷们来说,这是一条有名的直线地下通道。通过这里可以围着皇居跑一圈,而且到处都有挂钟,随时都可以看到时间。重要的是这里不管刮风下雨,也不管多么恶劣的天气都不影响跑步。长跑迷们都认为这是一块宝地。 在这条直线地下通道里,甲斐留广旁若无人地往前走着。经过地铁有乐町站的检票口时,留广没有停留。佳子跟他保持着距离,继续跟踪。 到了二重桥前站,丈夫直奔检票口旁边的红色公用电话,在电话前站了一会儿,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向检票口穿制服的地铁站务员走了过去。丈夫在跟站务员说些什么,佳子听不见,只觉得他们谈话的时间很长。 甲斐佳子藏在离检票口五十米左右的一个大柱子后面,观察着丈夫的行动。丈夫到底在干什么呢?跟了丈夫半天的佳子第一次想到了这个问题。 说起来有点儿不可思议,悄悄地跟在丈夫身后这件事本身的刺激性和紧张感让佳子忘记了思考这个问题。丈夫好像是在查红色公用电话的号码。如果电话机上标着本机号码,他就默默地记在小本子上。如果没标着,就找到负责管理电话的人,把号码打听出来。可是,查电话号码的目的是什么呢?查到号码以后想干什么呢? 不过有一点是非常清楚的。不管多么外行的人都可以看出,丈夫所做的这一切跟开公司筹集资金没有任何关系。 这是我的丈夫吗?这么多年来,这个跟我睡在一间屋子里,吃着同样的东西,生活在一起的人,是我的丈夫吗?佳子突然感到,五十米外那个正在跟站务员说话的人距离自己是那么的遥远,那么的陌生。 佳子眼前变得昏暗起来,就像那天看见丈夫驾驶那辆白色两厢轿车的时候那样,眼前一片昏暗,到处飞散着白色火灰似的碎片。 心里难受得要命。胃里的东西往上翻,佳子不由得“啊”了一声。突如其来的呕吐感让她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巴。是跑累了吗?不对呀,并没有跑多少路啊。 佳子感到恶心,几乎站立不住,连她自己都知道脸色一定很难看。贫血,想吐,难道是—— 佳子向四周看了看,没有找到厕所。她几乎站不住了。这时,她看见丈夫离开检票口,慢腾腾地朝大手町方向走去。她摇摇晃晃地走向丈夫刚刚离开的那个检票口。 星期天的这个时间过往的行人比较少,连地铁的站务员都注意到佳子脸色很难看。他见佳子朝自己走过来,关心地问她怎么了。 “对不起……你们这里的洗手间……能借我用一下吗?”佳子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 站务员伸直手臂,把洗手间的位置指给她,关切地问:“你一个人能行吗?” 佳子勉强点了点头,弯着腰走向洗手间。 谢天谢地,洗手问里人不多。佳子急急忙忙走进去,朝着便器蹲下,呕吐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啊?偏偏在这种时候……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绝望感袭上心头。 嘴里充满酸味,佳子本能地悟到了这种味道的意义。 她怀孕了! 第三节 吉敷心里还有一件事情放不下。见过巨人队的投手川口以后,绑架事件跟职业棒球比赛的胜负有关这个推测虽然被否定了,但吉敷还是觉得不能说绑架事件完全与职业棒球完全无关,他想起了这样一件事。 这是他通过跟川口谈话想到的。九月十号那天晚上,他在帝国饭店附近接了第六个电话。绑匪说不要赎金并且立刻释放人质。吉敷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帝国饭店,从一个拉面摊前面经过的时候,从收音机里听到,取得胜利的投手正在接受记者采访。也就是说,那时候棒球比赛已经结束了。对此吉敷记得非常清楚。 跟川口谈过以后,吉敷对这件事越来越放不下。难道仅仅是偶然?从时间上推断,绑匪作出放弃赎金解放人质的决定,是在比赛结果出来以后。也就是说,绑匪让吉敷跑了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很有可能就是为了等比赛结果…… 吉敷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旁边的小谷,问他怎么看。 “你的意思是说,绑匪让你跑来跑去,是为了等比赛结束?”小谷感到惊奇,“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怎么办还没想好,只不过心里放不下这件事,越想越觉得有问题。” “接完第六个电话从拉面摊前经过的时候,恰好棒球比赛结束了,我看只不过是一种偶然。” “是吗?你觉得仅仅是偶然吗?” “照你这么说,绑匪让你从一个电话跑到另一个电话,不是为了把你拖垮以便夺取赎金?让你在地下通道往回跑,不是为了把你跟我们的联系切断?难道……” “当然,那也是绑匪的目的,我只是觉得那不是唯一的目的。如果你要问我另一个目的是什么,我感觉是磨时间,磨到棒球比赛结束。棒球比赛跟电影电视剧不一样,什么时候结束谁也说不好,所以……嗯……”吉敷说着说着嘟嚷起来,不知道怎么说好了。就算绑匪是为了磨时间,可为什么要磨时间呢?为什么要磨到棒球比赛结束呢? “可是,他为什么要等到棒球比赛结束呢?”小谷问。 “我也不知道嘛!所以我在这儿绞尽脑汁地想。如果绑架事件与职业棒球有关,那么,绑匪把川口的孩子诱拐到帝国饭店,让我跑来跑去的另一个目的就是要把夺取赎金的时间推延到巨人队和阪神队的比赛结束以后。” “可以这样说。” “这就是说,绑匪一再推延夺取赎金的时间,是因为他在犹豫。是夺取这笔赎金呢,还是放弃这笔赎金呢,他拿不定主意。最后,他决定放弃赎金,而且是在比赛结束以后作出这个决定的,那么,他作出这种决定的前提是什么呢? “刚才我们说过了,放弃赎金的决定是在比赛结束以后作出的,既然如此,作出这种决定的准则只能是比赛的胜负。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还有什么其他的因素吗?我认为没有,别的因素是不合情理的。 “没错!绑匪就是要等到比赛决出胜负以后!根据比赛的结果,他选择了放弃赎金。那天晚上的比赛结果是巨人队赢了。巨人队赢了,绑匪就放弃了赎金。反之,如果阪神队赢了,绑匪就会夺取赎金。对不对? “你认为我的推理怎么样?小谷!你怎么认为?我分析得不对吗?” “这个嘛——”小谷嘀咕了一阵,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这种推理合乎逻辑吗?如果阪神队赢了,也就是说,如果巨人队输了,绑匪就会夺取赎金那一千万日元的赎金。关于这一点,吉敷你不是说过有很多疑问吗?” “是的,每次推理推到这里就撞墙了。比赛输赢未定的时候,绑匪夺取赎金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问题是绑匪打算怎样夺取,这一点我想不明白。 “绑匪一直以帝国饭店的一间客室为阵地,一个接一个地给我打电话。这期间他也在看电视上的棒球比赛现场直播,这一点川口的孩子可以证实。这跟刚才的推理没有什么对不上的。第六个电话后,也就是九点三十五分,比赛结束,我从马拉松中被解放了出来。如果比赛还不结束,我还有可能继续跑下去,反之如果比赛结束得早,我也可能早些被解放。要是碰上加时赛,非累死我不可。 “假设巨人队输了,绑匪怎样夺取赎金呢?难道叫我送到他的房间里去?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饭店里有保安,不管我累成什么样,也会找到对付他的办法。绑匪不会那么愚蠢吧?” 对此小谷表示赞同:“不会的。能够作出那么缜密的计划的家伙,在夺取赎金这个最核心的问题上,不会那么马虎的。前面既然作了那么周密的部署,到了夺取赎金的关键时刻,怎么会那么粗枝大叶呢?” “是的。如果是两个以上的绑匪,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从绑匪前一阶段的计划来看,怎么看都是一个人,哪怕有两个人都会轻松得多嘛。绑匪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在折腾,最后夺取赎金也应该是一个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越想越想不通。” “莫非是巨人队输了就会从巨人队的主力那里拿到钱?”小谷笑着说,“这巨人队简直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嘛!” “嗯?”吉敷用责备的眼神看了小谷一眼。不过,从小谷这个无心的玩笑里,他好像得到了某种启发。 顺着小谷的思路绞尽脑汁想了一阵,还是理不出头绪。 “不管怎么说,”小谷说,“按照你的想法,棒球比赛应该是在你接第六个电话之前,也就是九点三十五分之前结束的,对吧?” “对呀。” “根据饭店方面提供的通话时间记录,九点三十五分是一个绝对准确的时间。如果那场比赛是九点三十六分结束的,你的推理就不能成立了,对吧?” “是的,是这么回事。” “我马上给巨人队事务所打电话确认一下比赛结束时间。” “好啊,赶快打吧!”小谷从口袋里掏出自己那个蓝色记事本,查到巨人队事务所的电话号码,把话筒夹在头和肩膀之间,拨通了电话。跟对方客气了几句以后,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正查呢。”小谷一边等着对方的回答一边对吉敷说。 查个比赛结束时间好像还挺费事,等了很久也不见回答。小谷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吉敷呢,挺直胸脯靠在椅背上,一边舒展腰身,一边看着小谷。他并没有感到兴奋,如果自己的分析是正确的,虽然可以说是一个重大发现,可是,就算那天晚上的比赛是在九点三十五分以前结束的又能怎么样呢?困难还是困难,进展还是没有。 “是吗?”小谷突然说话了,对方好像查到了结果。 “是吗?……啊……明白了……谢谢!”小谷随声附和了对方几句,挂断电话,转过身子来对吉敷说: “那天晚上的比赛是在九点三十二分结束的。” 第四节 甲斐佳子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了。本来打算顺便去医院看看,可是星期天医院休息,不门诊。 回家以后什么都不想干,在餐桌前的椅子上一直坐到傍晚。 忽然,她的眼前出现了幻觉。岩石裸露的大山,山上到处是红色的牌楼,很多穿着白色衣服的娃娃排成长长一列,从一个牌楼到另一个牌楼,蹒跚地走着。山上到处冒着也许是白烟也许是热气的东西。 其中一股热气下边突然喷出滚烫的热水来,娃娃们吓得哭叫着四散奔逃。 红色的牌楼变成了红色的电话。 佳子觉得浑身发冷。难道真像丈夫所说的那样,自己的脑子出了毛病,有些精神错乱?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看见丈夫驾驶那辆白色两厢轿车就是幻觉了。 天黑以后丈夫回来了。跟那天一样,还是丈夫开的灯。佳子抬起头来,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餐桌上睡着了。丈夫默默地走进里屋换了一身衣服,然后去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啤酒喝了起来。听着丈夫的动静,佳子什么都没说。忽然觉得恶心,赶紧跑到卫生间呕吐。 丈夫没有任何反应。他是以为佳子在哭呢,还是在心里对佳子冷嘲热讽呢? 佳子吐了一会儿,冲洗完毕回到厨房,看见丈夫还坐在那里喝啤酒,就叫了他一声: “喂!” “喂什么喂?”留广好像在故意怄气。 “你喜欢孩子,是不是啊?” “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来了?”留广喝了一口啤酒之后,似乎明白了妻子的意思。他猛然扭过头来,愣愣地看着佳子。 “是的,我有了。”佳子说话的声音很小,连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啊?”留广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眼睛看着天花板,好像要在夜空中寻找什么。 “你说怎么办?”佳子问。 “什么怎么办?” “问题是你。你现在这种状态,我怎么能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啊?”真是绝妙的讽刺。他们一直想要一个孩子,丈夫也这样说过,可是一直没怀上。要是早怀上孩子就好了,那样的话,丈夫也许就不会把工作辞掉了。 “把孩子打掉?”留广一字一顿地说。 听了这话,佳子感到一丝安慰。她觉得丈夫还是想要这个孩子的,这种感觉在某种程度上稳定了佳子暴躁的情绪。到底是夫妻啊——佳子想。 “这就看你的了。”佳子说。 没想到丈夫沉默起来,再也不说什么了。 佳子的情绪开始向不安的深渊倾斜。她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加上妊娠反应,身体状况也不好,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可以救了她,也可以毁了她。 “有必要急着要孩子吗?”丈夫还是一字一顿地说。 佳子精神上受到强烈刺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想要啊?你就是想要,也不用现在就急着要嘛!”丈夫又说。 佳子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不单单是因为丈夫说不想要孩子,还因为由此联想到最近发生的很多事情。随随便便地辞了工作,还去干那些不明不白的事,简直就是给这个将要出生的孩子设置障碍。佳子感到,丈夫不是一个诚实的人,不值得自己尊敬和信赖。 “你的意思是让我把孩子打掉,对吧?”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嘛!家里现在是这种状态,你觉得把孩子生下来好吗?你自己看着办,自己决定吧!” 佳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多么不负责任的丈夫啊! 怎么办呢?现在看来,生下来也好,打掉也好,都得佳子自己下决心了。 但是,这不是佳子自己下决心就能解决的问题。生活费全靠丈夫提供,可是,以后丈夫能保证提供足够的生活费吗?生与不生,取决于这一点。丈夫不明确表示能否提供足够的生活费,佳子的决心怎么下? 其实,关于能否提供足够的生活费,丈夫是无法明确表示的。以后还能不能挣钱,能挣多少,丈夫心里也没底。 真是祸不单行。人生往往就是这样,倒霉的事总是一件接着一件。丈夫靠不住,也找不到别人商量,这个难关只能靠佳子一个人闯过去。 丈夫默默地喝着啤酒,看上去满脸的不高兴。装腔作势是他的拿手好戏,实际上他也非常苦恼。 今天,他查了那么多的红色公用电话,那是在干什么?佳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出来的话,就等于向他坦白了自己跟踪他的事,以后丈夫也不相信自己了。夫妻互不信任,问题就更严重了。 这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啊?佳子站在厨房门口,不知道站了多久。 第五节 根据地铁日比谷站入口下面小卖部的售货员和二重桥前站的站务员提供的情况,被疑为绑匪的肖像画画好了。这两个地方的红色公用电话没有标明本机号码。绑匪曾经去那两个地方打听过。 绑匪身高一百七十五厘米左右,属于个子比较高的。身材比正常体格稍瘦,白衬衣,灰裤子,没戴眼镜。 消息一公开,各种各样的杂志、报纸都来警视厅要求刊登肖像画。有一家体育报社,甚至说要在头版用红色通栏标题刊登,还有多家电视台也要求播出。反响之大让吉敷感到吃惊。川口的孩子被绑匪放了,赎金分文也不少地回来了,居然还能引起这么大的反响,可见日本人对职业棒球的关心程度和狂热程度之高。 绑匪的肖像画以及绑架事件的始末被媒体发表以后,在日本全国引起了轩然大波。电视台播出了特别节目,每天中午最受欢迎的综合节目里,还上演了模仿绑匪的滑稽短剧。吉敷也被邀请去电视台当嘉宾,但他拒绝了。 新闻媒体如此造势,虽然叫人讨厌,但也不能说是坏事。吉敷和小谷办公桌上的电话两天以来响个不停,都是主动提供信息的人打来的,可惜都没有什么价值。 九月十七号星期二下午,吉敷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又响了。那时候提供信息的电话已经大幅减少,办公室里安静多了。 “关于这个引起了很大骚动的绑架事件,我想提供一点信息。”电话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话的时候提心吊胆的。 “请讲。”吉敷这两天接了无数这样的电话,所以非常冷静。 “看了报纸上发表的肖像画,叫我想起一个人来。” “什么?” “我觉得,肖像画很像我以前的一个同事。” “很像吗?” “除了很像以外,我还有别的理由。” “是这样啊。那么,您的这个同事怎么称呼?” “您是说他的名字吗?” “对。” “叫甲斐留广。” “甲斐留广?哪几个字啊?” “古代的甲斐国那个甲斐,就是武田信玄的甲斐国,甲乙丙丁的甲……” “知道了。请问您在哪个公司上班?” “G物产公司,是一个经营建筑材料的公司。” “现在已经辞职了吧?我是说那个甲斐留广。” “是的。” “您说绑匪的肖像画很像甲斐留广,还说除了像以外还有别的理由,什么理由啊?” “绑架事件是九月十号发生的吧?事件发生前两天,也就是九月八号星期日那天,绑匪查过红色公用电话的号码,对不对?” “对。” “肖像画是根据告诉绑匪电话号码的人的描述画出来的吗?” “正是。” “其实啊,九月八号星期日那天,我在地铁日比谷站人口处看见甲斐了,偶然看见的。” “是吗?什么时间?” “中午,好像是吃午饭那个时间前后。” “哦。”吉敷说完沉思起来:这跟协助绘制肖像画的地铁日比谷站小卖部售货员和二重桥前站站务员说的时间是一致的。有戏!两天以来提供信息的电话没有一个说得这么清楚。这样的话,可以跟他见一面,不,不是可以,是很有必要! “请问,您贵姓?” “岩村。” “您现在在哪里?” “在公司里,G物产公司。” “公司在什么地方?” “在筑地,中央区筑地四丁目。不过,您最好不要来公司找我,我从公司里出来以后再跟您见面怎么样?” 看来这个叫岩村的不愿意让公司里的人知道有刑警找他。 “您能马上出来见我们吗?”吉敷有些迫不及待。 “不行,现在正在上班,得下班以后……” “就是就是。那我们在您公司附近等着。要不,您指定一个咖啡馆吧,我们在咖啡馆里等您。” 岩村翻来覆去地说了公司附近好几个咖啡馆的名字,犹豫了好一阵,总算指定了一个。 离岩村下班还有两个多小时。在办公室里等着心烦,吉敷叫上小谷,早早就离开了警视厅。 第六节 九月九号,星期一。早晨七点,佳子起床以后去卫生间的时候,看见丈夫在厨房的洗碗池前边站着呢。 佳子在厨房门口停下来看了他好长时间,他也没有注意到。留广的样子显得很奇怪。佳子昨天晚上把怀孕的事告诉他以后,他一直就是这样。看来他也很苦恼。 昨天晚上,佳子心里难受睡不着。躺在身边的丈夫似乎也睡不着,来回翻身,还唉声叹气。 丈夫忽然发现了站在厨房门口的佳子:“你起来啦?” “啊。”佳子答应了一声,问道,“睡不着啊?” “不,啊,没有。”留广支支吾吾地应付了一下,然后就像要下决心说出一件大事似的,沉默了好一会儿。 “佳子,今天晚上我得跟一个朋友商量工作上的事情,可能要商量到很晚,我打算商量完了就住在他家里。” “不回来了?” “啊,大概回不来。” “哦。” “晚上我给你打电话,要是我不回来了,你就早点儿睡吧。” “那个朋友是谁?” “他叫土并,以前也在G物产工作。你不认识。” “哦。”佳子觉得丈夫在撒谎。她从来没听丈夫说过土井这个人。能在家里过夜的朋友一定是很亲近的朋友,可是丈夫一次都没有提起过这个人。 “那个人的家在哪儿?东京?” “我要说是东京,你又该问了,那为什么不回家?你管那么多干嘛?我的事不要你管!” 佳子觉得委屈。心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我并没有打算问你为什么不回家呀! 佳子烤了几片面包,做了一个蔬菜沙拉,冲了两杯咖啡。丈夫匆匆吃完就出了家门。 佳子身子重了,不想再去跟踪。肚子里这个孩子要还是不要,她还没有拿定主意。 这天晚上,丈夫没来电话。 第二天,九月十号星期二,又到了那辆奇怪的白色两厢轿车在这边转悠的日子了。 下午三点,佳子站到阳台上去等。果不其然,又来了。 佳子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那辆车的事,回到房间里在餐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可是,到了四点半,她再也克制不住了,穿上鞋坐电梯下了楼。妊娠反应加上心情不好,体力下降,但她还是支撑着虚弱的身子,走到上个星期二站过的那个街角。不确认一下开车的人是谁,在家里是待不下去的。今天她不想在这里站太长时间,是估摸好那辆车过来的时间才下楼的。 远远看见那辆白色两厢轿车拐过来了。佳子藏在电线杆后边,盯着前挡风玻璃后边开车的那个人看。如果是丈夫,马上就回家,她不愿意被丈夫看见。要是被丈夫看见了,肯定会不高兴的。 车离佳子还有五十米了,佳子紧盯着开车的人。虽然那人今天戴着一副墨镜,佳子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自己的丈夫留广!看清楚以后,佳子转身就回家了。 佳子非常生气。丈夫说要在朋友家住,其实就在附近。她回到家里,插好门正要坐下,电话铃响了。 佳子吓了一跳。是谁呢?这个时间谁会来电话呢?她条件反射似的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四点五十五,一般在这种时候是不会有人来电话的。 佳子战战兢兢地拿起听筒。 “喂!”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佳子一听,吓得毛发倒立。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佳子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住。 “喂,喂!佳子吗?你是佳子吧?”是丈夫的声音,丈夫留广在打电话。公用电话?莫非丈夫把那辆车停下来,在用公用电话给我打电话吗? “哦,是我。你在哪儿?” “远着呢,你就不用管那么多了。今天我很晚才能回家,你先睡吧。” “啊?啊……” “你怎么了?” “没怎么……” “我觉得你有点儿怪。” “没事儿,不用担心。你回来的时候路上小心。” “好,你也注意身体啊。”丈夫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佳子急忙跑到阳台上,扶着栏杆往下看。那辆白色两厢轿车又过来了,还是慢慢悠悠地走过,慢慢悠悠地往左拐,渐渐从佳子的视野里消失。等了一会儿,又转过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佳子愣愣地站在阳台上,百思不得其解。 第七节 进入九月以后,白天越来越短了。五点刚过,两侧都有高大的写字楼的街道就暗了下来。 急急忙忙地走进咖啡馆的岩村跟吉敷的想象完全不一样。岩村是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可是在吉敷的脑子里,他应该是一个又高又瘦的人。 吉敷和小谷拿出警察证件让岩村看了看,岩村则拿出两张名片,隔着桌子递给两位刑警。他们从名片上得知岩村是G物产公司销售一科的销售组长。 “他的名字是不是叫甲斐留广?”吉敷立刻进入正题。 “是。” “跟岩村先生关系比较密切吗?” “说不上密切,我们俩都在销售一科工作。” “只是偶然打个招呼?” “不只是偶然打个招呼,有时候还一起喝酒呢。” “在科里,还有比您跟他的关系更好的人吗?” “恐怕没有吧。他跟同事的关系都很一般,跟我还算是最密切的。” “朋友多吗?” “您是说甲斐吗?他朋友很少。” 这就对了。根据多年的办案经验,有很多好朋友的罪犯几乎是少之又少的。 “多大了?我问的是甲斐。” “好像跟我同岁。也就是说,三十二岁了。” “您知道他在哪儿住吗?” “刚知道的,我估计您会问到这个问题,所以离开公司之前去人事科查了一下。”岩村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 “谢谢您想得这么周到。”吉敷说。 “哪里。”岩村小声念道,“中央区,袋井,三丁目,袋井居民公寓,五号楼五一四……” “他有老婆孩子吗?” “有老婆。孩子嘛,好像还没有。” “没孩子?” “大概还没有。” “您没去过他家吗?” “没去过。” “老家在哪儿?甲斐留广的老家在哪儿?” “好像是长野县,详细地址不知道。” “他什么时候辞掉公司的工作的?” “上个月一号开始就不来上班了。” “也就是说,八月一号?” “对。” “在公司里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了吗?” “没有,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觉得无法向公司交代才辞职的?” “不是的。我认为是他自己那方面的原因。” “关于辞职的原因,岩村先生能猜到一点儿吗?” “这个嘛,我猜不到。” “公司里有人知道他辞职的原因吗?” “我认为没有人知道。” “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嗯——老实人,责任感也很强。虽然有点儿怪,但绝对是个好人。所以我老是觉得,这回这个事情是不是弄错了,他不像是干那种事的人。” “您刚才说他有点儿怪?” “是的,有点儿特别。” “比如说?” “比如说他很少跟人来往。” “此话怎讲?” “他是那种不主动跟人交往,只知道埋头工作的人。” “工作上表现不错吗?” “可以说很不错,或者可以说相当优秀。” “哦。男女关系方面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他是个非常认真的人。没有听说过他喜欢哪个女人,也没有听说他在男女关系方面出过什么问题。” “嗯。”吉敷陷入沉思。 小谷插话:“九月八号星期天,你亲眼看见甲斐留广了?” “是的。看见他是很偶然的。我家在幕张,那天休息,我带着老婆孩子到银座、有乐町这边来玩儿,打算在有乐町的餐馆吃顿午饭。上午我们先去了日比谷公园,因为我想让孩子们看看那里展出的雅浦岛的巨大石头货币。快到中午的时候。孩子们都嚷嚷着肚子饿了,于是我们全家就朝有乐町那个方向走。我们走在日比谷公园这边的便道上,隔着大街,我看见甲斐走在帝国饭店前边的便道上……” “哦?”小谷向前探了探身子。 “起初他走在我们后边,后来超过了我们。他走得也不是很快,因为我们一家人走得太慢,所以他超过了我们。” “您没跟他打招呼吗?” “想打招呼来着,不过既然他没注意到我们,我也就没出声。” “他当时什么样子?” “低着头,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穿什么衣服?” “好像是白衬衣,灰裤子。” 吉敷想:这跟地铁日比谷站小卖部的售货员和二重桥前站的站务员提供的信息是一致的。不过,现在的男上班族几乎都是这种打扮。 “时间呢?” “不到十二点,也许刚好十二点。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 “甲斐朝哪个方向走了?” “进了地铁日比谷站,顺着楼梯下去了。我一直看着他,这点可以肯定。” “岩村先生没进去吗?” “没进去。我们在马路那边。等绿灯亮了,我们过了人行横道线,来到帝国饭店这边,然后就朝有乐町那个方向走了。甲斐后来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 “嗯——”吉敷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那个人就是甲斐留广,没有看错吧?” “没有看错。我们俩的办公桌是挨着的,在一起共事好多年,不可能认错人。不过,这话我说也许不合适,我在日比谷公园附近看见的那个人确实是甲斐,但是,我认为甲斐不是干这种离谱的事的人。特别是这回这个绑架事件,在全日本引起了这么大的骚动,他没有干这种事的胆量,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 “您为什么这么认为呢?”小谷问。 “那么朴实,那么不显眼的一个人……” “这很难说。”小谷打断岩村的话,“越是这种人,越容易歇斯底里走极端。看上去胆子很小,说不定哪一天突然干一件离谱的大事,震惊整个社会。” 听小谷这么说,岩村在自己的脸前摆了摆他那胖乎乎的小手:“不是的,警察先生,甲斐跟那些人不一样。他不是那种所谓病态的、心理阴暗的人,他是一个很正常的人,或者说是一个很适合生存于工薪阶层的人。虽然他不主动跟别人来往,但只要有人叫他一起去喝酒,他也从来不拒绝。虽然话不多,高兴的时候也拿起麦克风唱卡拉OK。” “哦?” “开销售会的时候,说到自己负责的那部分工作,也是有条有理,头头是道。当然在人前不属于那种特别能言善辩的,但在我们销售一科,不算不能说的。” “是吗?” “说到对女人的态度,在酒吧里,偶然也跟酒吧女调情,不过在公司里从来不跟女同事嬉皮笑脸。” “这么说,甲斐是个很不错的公司职员嘛,应该具备的素质全都具备。” “是啊。从来没有过心血来潮、态度蛮横的时候。作为一个普通的工薪阶层,过于相信自己的力量,往往把事情搞砸。但是,甲斐不是这样的人。与其说不是这样的人,倒不如说他没那个胆量。他胆子很小。忘了是哪一年的事了,年终联欢会在餐馆喝酒的时候,跟几个不认识的人发生冲突,他被人家给打了,同事们都很气愤,要追出去把那几个人揍一顿,甲斐却拦着不让去。他挨了打还脸红,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没有男女关系问题也是因为胆小。其实我也跟他一样,也是个胆子小的人。因为我跟他是一类人,所以能够理解他。他从根上就是一个普通的工薪阶层。所以呢,这次绑架事件,要说是他干的,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就不是干大事的人。还有,他挺喜欢孩子的,到我家来的时候,跟我的孩子们很快就玩到一块儿去了。不管怎么说,他干不了这么离谱的事,就像我干不了一样,他也干不了。” “他老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原来是丸之内一个商社的白领。那个商社是个外资企业,跟我们公司有业务上的往来,她们头儿觉着甲斐人不错,介绍给她的。” “见过他老婆吗?” “我?没见过。” “好吧,今天就谈到这儿吧。谢谢您!您提供的情况对我们帮助很大。”吉敷冲小谷使了个眼色,站了起来。 “哪里哪里,如果有帮助的话那太好了。不过,我还是认为甲斐不会干这种事。”岩村也站起来说。 吉敷觉得岩村是因为向警察出卖了原来的同事,心里过意不去才这样说的。 “对了,还有一件事想问问您。”吉敷向门口走了几步之后又回过头来,“甲斐留广这个人喜欢棒球吗?” “棒球?您是指他打不打棒球?” “不是打,是看。他喜欢不喜欢看职业棒球比赛?” 岩村转着眼珠想了想说:“喜欢,想起来了,挺喜欢的。在咖啡馆喝咖啡的时候也好,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也好,经常看见他兴趣很浓地看体育报。公司联欢会上,他还模仿职业棒球运动员的姿势照过相呢。对了,他很少跟别人来往,也许跟他喜欢每天看职业棒球比赛的现场直播有关。” 吉敷点点头,跟岩村告别。 第八节 九月十号晚上,丈夫回来了。到家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进门以后好像绊了一跤,摔倒在了厨房的地上。 佳子出来一看,丈夫像一条巨大的虫子在印着红砖图案的塑料地板上蠕动着。佳子以为丈夫喝醉了,这也难怪,留广腿脚酸软,站都站不起来了。 佳子蹲在丈夫身边,想把他扶起来。佳子感到绝望,丈夫烂醉如泥,搞不好又得吐得一塌糊涂。可是,这回要吐的是佳子。 当她靠近丈夫那蓬乱的头发的时候,却没有闻到酒味儿。奇怪,丈夫今天没有喝酒啊,怎么进门就倒在地上了呢? “喂!你喝醉了吗?”尽管没闻到酒味儿,佳子还是这样问道。 丈夫的反应让佳子吃了一惊,因为她看到的是一张充满笑容的脸。 “佳子!”留广叫道,“你,生吧!” “你说什么?”佳子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明白丈夫到底是什么意思。 “生孩子吧!资金已经筹集好了,马上就可以开公司了,佳子,你马上就可以当总经理夫人了!” 佳子感到茫然:丈夫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吗? “喂!你说的这些,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啦!” “那么,我应该高兴?” “当然啦!当然应该高兴啦!” 可是佳子高兴不起来。因为丈夫要开一个什么公司,她一点儿都不知道。听到丈夫突然这样说,不是一下子就能高兴起来的。 “你怎么了?怎么不高兴?” “可是……” “行了行了,不管怎么说,我们终于有钱了,我也可以开始工作了。” “钱,是跟那个叫土井的借来的吗?” “瞎说什么呢?弹子房不会借钱给我,一个人也不可能借给我这么多。你就别管钱是怎么来的了,你不知道更好。来,扶我起来!” “你总是这样。” “有洗澡水吗?” “有。” “那你给我拿一套睡衣来,把啤酒拿出来,再做几个下酒菜!今天晚上,你可要好好儿陪陪我!”丈夫满面红光。佳子好久没有见过丈夫这么高兴了。 打那以后,丈夫每天一大早出去,晚上很晚才回来。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以后,那天晚上的高兴劲儿没有了,又闷闷不乐起来,经常憋在家里,翻来覆去地看体育报。 九月十七号,又到了星期二。在家里憋了好几天的丈夫下午突然出去了。这时候的佳子已经决定把孩子生下来。 中午佳子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没有什么好看的节目,就来回换频道。突然,佳子瞪大了眼睛。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张肖像画,画上的人跟丈夫长得很像。电视节目主持人正在播出一个震惊日本的绑架事件,说是绑匪绑架了巨人队主力投手的孩子。 前几天佳子也在电视上听说过这个绑架事件,但并没有往心里去,关于绑架事件的具体情况也不甚了了。她也知道丈夫订的体育报上报道了这个事件,但没有仔细看。她不是哪个球队的球迷,她也没有喜欢的职业棒球运动员,更没有看体育报的习惯。 看到电视屏幕上出现的肖像画以后,佳子认真地听了一下主持人报道的内容,大致了解了绑架事件的经过。说是九月九号那天,巨人队投手川口的孩子被绑架,十号就被放了回来,而且绑匪没有拿走赎金。绑匪中途改变主意,不要赎金了。 佳子又换了几个频道,想看看还有没有关于这个事件的报道,结果没有找到。 这时候,佳子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虽然绑匪的肖像画很像自己的丈夫,主持人说的警方推测的身高和体重跟丈夫也差不多,但长得像、身高和体重相近的人太多了。丈夫留广也不是非常有特征的那种人,大街上像他那样的人到处都是。 不过,佳子心里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这件事,坐立不安地东想西想起来。 九月九号和十号,丈夫干什么去了?九月九号和十号,也就是上星期一和星期二。星期二!就是那辆奇怪的白色两厢轿车在这边转悠的日子。 想到这里,佳子突然觉得心脏受到重重一击。九号,丈夫没有回家,十号也回来得很晚! 胸口一阵发苦,佳子想吐。她趴在饭桌上忍了一会儿,终于忍耐不住,跑到卫生间吐了起来。 结婚以后,除了公司组织的旅游以外,丈夫在外面过夜的情况一次都没有过。那天就觉得不正常,难道丈夫跟这次绑架事件有关? 佳子回到厨房漱了漱口,稍微平静了一下之后。把丈夫已经看过的捆好放在架子上的体育报拿下来,找关于绑架事件的报道。 找到了!第一版就有,怎么没注意过呢?刚才电视屏幕上出现的肖像画也有!佳子把报纸铺在饭桌上,恨不得要把它吞下去似的仔细看了起来。 报纸上的报道跟电视上的报道一样,也是说事件发生在九月九号和十号。九号,巨人队主力投手川口的儿子小宏在自己家附近被人骗上车拐走,十号晚上十点被解放。其间,绑匪一直把小宏监禁在帝国饭店的一个客房里。 佳子精神上再次受到沉重的打击。十号,丈夫半夜才回来,而且累得到家就瘫倒了。当时还以为他喝醉了,其实根本没醉,只是累了。为什么累成那样?难道……佳子越想越觉得绑架事件跟丈夫有关。 接下来看到的一行字给了佳子几乎可以说是致命的打击。她盯着那行字呆住了。 “经调查,绑匪曾在九月八号星期天逐一查过红色公用电话的号码。” 佳子眼前发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九月八号星期天,她曾跟踪丈夫。从樱田大街到外堀大街,从日比谷公园一侧的便道到地下通道人口,丈夫每查一处红色公用电话的号码,就记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还跟地铁日比谷站小卖部的售货员和二重桥前站的站务员说过话,那是不是在打听红色公用电话的号码呢?当时还觉得奇怪,丈夫跟他们有什么可说的,现在总算明白了。 报纸上还说,肖像画就是根据地铁日比谷站小卖部的售货员和二重桥前站的站务员的描述绘制的。 佳子不由自主地浑身哆嗉起来。她后悔那天跟踪了丈夫,要是不跟踪的话,就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也就不会担惊受怕了。 是丈夫!肖像画画的就是自己的丈夫!根据目击者的记忆画出来的! 可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大概是什么地方弄错了吧?不,不是大概,绝对是什么地方弄错了!自己的丈夫,那么老实、那么窝囊的一个丈夫,绝对不可能干这么离谱的事。 佳子陷入一种神情恍惚、茫然若失的状态。 为什么要查红色公用电话的号码,现在已经明白了。那是为了让抱着赎金的刑警从一个电话跑向另一个电话。多么离谱的事情啊,佳子无法相信丈夫做得出来,先不说他有没有那个脑子,他有那个胆量吗? 今天晚上问问他吧。佳子想到这里又害怕起来。她想问,可是又不敢问。太可怕了,晚上面对丈夫的时候,自己有勇气张口问吗? 不知不觉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又到了那辆白色两厢轿车在下边转悠的时间。 佳子站起来,向阳台走去。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到星期二的这个时候,她就会条件反射似的往阳台上走,简直可以说是成了习惯。现在还去看那辆车还有什么意义?可是已经成了习惯了,到了这个时间就会不由自主地到阳台上去。 她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阳台上,就像看焰火似的,慢慢坐了下来。说起看焰火,去年夏天还跟丈夫一起去两国看焰火的呢。那时候多好啊!虽然没有钱,可是跟现在比起来,那时多么幸福啊! 为什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呢?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生活乱了套呢? 也许是因为自己不好。自己不好,所以才遭到了命运的惩罚。 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佳子把额头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无声地哭了。 也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她忽然想起了那辆白色两厢轿车的事。可是,等了很久也看不到那辆车的影子。已经四点了,白色两厢轿车还是不来。 下巴顶着阳台的栏杆,她昏昏沉沉地任凭秋风吹在脸上,眼泪渐渐地干了。 看来那辆车今天不会来了。佳子回到房间里,铺好被褥躺了下来。听着入夏以后挂起来的风铃丁零零丁零零的声音,看着阳台外面的天空渐渐暗下去,佳子睡着了。 开锁的声音把睡得并不踏实的佳子惊醒了。她睁开眼睛,慢慢爬起来的时候,厨房里的荧光灯亮了,丈夫已经站在了餐桌前。 “你回来了?”佳子本来想大声跟丈夫打招呼,可是,也许是因为哭的,也许是因为睡的,她的嗓子嘶哑,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荧光灯下,丈夫呆呆地站着,眼睛瞪着餐桌。佳子觉得奇怪:他在看什么呢?忽然,佳子想起来了,那张登着丈夫肖像画的体育报还在那里放着呢。 “回来了?”佳子慢慢站起来,又招呼了一声。 “你!看这个干吗?”丈夫转过身来,低声吼道。 由于丈夫处于逆光的位置,佳子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听得出来,丈夫的声音是冰冷的。 “为什么看这个?听谁说的?”丈夫又低声吼道,就好像一壶水在沸腾之前发出的低沉的声音。可以想见,怒火在他的胸中集聚着。 “什么?你说什么呢?”佳子真不明白丈夫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这个呢!”丈夫的怒火爆发了,他大吼一声,把餐桌上的报纸抓起来,咬牙切齿地揉成一团。报纸在丈夫揉搓之下发出的咔嚓咔嚓声回荡在这个狭窄的两室一厅的公寓里。 “浑蛋!你他妈的浑蛋!”丈夫又大吼一声,把纸团向大门砸过去,发出嗵的一声闷响。 几乎跟那个声音同时,门铃响了。 丈夫僵住了。佳子的心跳加快了。纸团砸门的声音门外的人肯定听见了。 “谁呀?”佳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战战兢兢地冲着大门问了一声。 门外的人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外边的人又咚咚咚地敲起门来,敲了一阵,又毫不客气地转动着门把手推门,好像是要直接闯进来。由于上了锁,门没有被推开。 “谁呀?”佳子紧张起来,来访者的做法明显有些蛮横。 “谁?”佳子一边朝大门走一边问。 “警察!开一下门可以吗?”声音很低,但听起来非常严厉。 佳子吓坏了,她双腿颤抖,心脏好像被谁用绳子紧紧勒住了。她看了丈夫一眼,丈夫也吓得够戗,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痉挛着。 “那个、那个纸团!”丈夫压低声音说,见佳子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咂了咂舌头,自己捡了起来。 咚咚咚,敲门的声音更响了,完全是警察的敲门方式。 “开门!快开门!” “里边的人怎么不说话了?快答话!” 丈夫把嘴凑到佳子耳朵上,用命令的口气小声说了几句话。 “啊?什么?”佳子没听清楚。 “就说我不在,听见没有?”丈夫再次小声命令了一句,就开始向阳台移动。移动过程中,又突然想起没穿鞋:“快把鞋给我递过来!” 佳子慌慌张张把鞋递给留广,留广接过鞋,溜到阳台上去了。 丈夫听见警察来为什么慌成那个样子?佳子由于受到强烈的精神刺激,感到绝望,她顾不上多想,用尽全身力气,哆哆嗦嗦地向门口走。 激烈的敲门声在佳子鼻尖前不停地响着。 “开门!快开门!” 第一节 袋井三丁目,市民公寓五号楼,吉敷和小谷很快就找到了。 坐上电梯来到五楼,吉敷和小谷肩并肩地在楼道里找五一四。 “在这儿!”小谷小声对吉敷说。突然,嗵的一声,好像里边有什么东西砸在了门上。二人对视了一下,小谷按下了门铃。 他们觉得里面的人屏住呼吸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一个女人战战兢兢地小声问道:“谁呀?” 小谷敲了几下门,转动门把手打算推门进去,但是没有成功。门被从里面锁上了。 “谁?”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紧张。 小谷不知道怎么回答好,看了吉敷一眼。吉敷犹豫了一下,冲小谷点了点头。他也拿不准告诉里面的人自己是警察合适不合适。 “警察!开一下门可以吗?”小谷说。 里面的人沉默了。 小谷很生气,用拳头使劲砸起门来。 “开门!快开门!” 门里面有动静,肯定有问题。 “里面的人怎么不说话了?快答话!” “啊……来了……”还是那个女人。 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有人来开门。小谷又用拳头使劲儿砸起门来。 门总算被打开了。吉敷首先闯进去,迅速环视四周,看到地上有很多散乱着的体育报。 “刚才我听见家里有动静,是怎么回事?”吉敷问。 “啊,是我,差点儿绊倒……”答话的是一个小个子女人,没有化妆,头发散乱。 吉敷沉默了一会儿,想等女人再说些什么,可是女人什么也不说。 “这是甲斐留广先生的家吗?”小谷问。 “是。”女人回答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你是他太太?” “是。” “你丈夫呢?” “还没回来呢。” “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我……我不知道……” “我们有重要事情,无论如何要跟他谈谈。他去哪儿了?” “我……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 “是。我丈夫现在在干什么,我……我也不知道。” “这怎么可能呢?你们不是夫妻吗?” “可是,我确实不知道。” “你丈夫现在在哪儿上班?” “他失业了。” “失业了?那也不可能一天到晚在家待着吧?也会出去吧?” “每天都出去,可是,我不知道他去什么地方,真的不知道。” “不会不知道吧?” “真的不知道。我问过他很多次,可是他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也想知道他去什么地方。” “太太,我们正在调查一起绑架事件,像你这样不配合可不行,不能一问三不知啊!” 小谷这么一说,甲斐留广的妻子低下头去,沉默不语了。 “太太,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甲斐佳子。我想问一下,我丈夫他……怎么了?” “他是知情人,而且是非常重要的知情人。我们一定要见他,跟他好好谈谈。” “非常重要的知情人……我丈夫,他绑架了……” “现在还不能肯定。”吉敷马上回答说,“我们想尽快见到他,您也希望我们尽快解除对他的怀疑吧。”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个女人恐怖的尖叫声。一时难以判断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小谷赶紧跑到楼道里去,吉敷则脱掉鞋子走进甲斐家里。 甲斐佳子慌了。 “说!你丈夫到底在哪儿?”吉敷低声威吓道。 佳子顶不住警察的威吓,不由自主地说:“阳台……” 吉敷飞身进屋,迅速扑到阳台上。 阳台上没有甲斐留广的身影。从邻居家的阳台那边又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吉敷抓着甲斐家的阳台栏杆探过头去,打算看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突然发现有一个男人双手扒着邻居家阳台栏杆下边的水泥挡板在拼命挣扎。吉敷赶紧抓住两家阳台之间的隔断,想踩着栏杆爬过去帮那个人一把,可是他的脚刚踩上栏杆,那个人手上的力气用尽抓不住了,吉敷眼看着他掉了下去。 那人掉下去的时候叫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听得出是十分悔恨地叫了一声。他的脚撞在四楼的阳台栏杆上,发出很大的声响,身体就开始翻转着下落,好像一架外国风车似的旋转着,最初下落的速度比较慢,后来就越来越快了。 在吉敷眼里,这场面很像慢镜头,似乎经过了很长时间。 砰的一声巨响,甲斐留广的身体重重地摔在楼前的水泥地上,令人不忍目睹。 吉敷身后有人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声,那尖叫声很长,好像要一直叫下去似的,犹如一台发生了故障的机器。 是甲斐的妻子。吉敷把她抱进房间里,让她坐下,摇晃着她的身体,捂住了她的嘴。 她有些精神失常了。吉敷还不知道,甲斐的妻子不但怀有身孕,而且几个星期以来一直因为丈夫的可疑行动而高度紧张。已经达到了极限,精神状态早就非常危险。现在,绷得紧紧的弹簧彻底断了。 小谷也到阳台上往下看了一眼,回到房间里。 “救护车!”吉敷喊道。 甲斐留广是没救了,可是他的妻子还是需要救护车的。 第二节 甲斐留广当下就死了。把甲斐佳子送上救护车以后,吉敷来到甲斐家隔壁,向那家的主妇了解情况。 隔壁家的主妇四十多岁,胖胖的。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见死人,她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死的那个人是在她的脚边掉下去的,而且,如果不是她那么尖叫,邻居甲斐留广也许不至于掉下去摔死。 由于害怕,她半天说不出话来。吉敷问了好一阵,她的回答也是不得要领。 “都怪我,都怪我,我不知道他是隔壁家的甲斐先生啊!”后来,她总算能正常说话了。 “隔壁家的甲斐先生是突然跑到你家阳台上去的吗?”吉敷问。 “我……这么晚了,又想起要洗衣服,脏衣服也是攒得太多了。我家的洗衣机在阳台上,我抱着一大袋衣服来到阳台上的时候……”主妇说着走到阳台门旁边,“忽然看见旁边过来一个黑影,吓死我了,我大声喊叫起来,并且用那一大袋衣服向那个黑影砸过去……我要是知道他是隔壁家的先生,怎么也不会……”主妇说着说着眼泪涌了出来,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这不怪您,碰到这种事情谁都会这样的。”吉敷看着主妇胖胖的后背,安慰她说,“太太您被吓一大跳是可以理解的。甲斐先生是因为一脚没踩住掉下去的吧?” “是的。开始他想抓栏杆,结果没抓住,滑到了水泥挡板上,手指扒着挡板,身体吊在阳台外面。我本来想帮他一把,可我一个女人能有多大力气呢?我丈夫也不在家,我就拼命大喊大叫,希望有人能拉他一把。您倒是听见喊声过来了,结果还是没来得及。都是我不好,我想去向隔壁的甲斐太太赔罪,可是,说些什么好呢?” “太太,您也不要过于自责了。突然从阳台上爬过一个人来,谁不得吓一大跳啊。” “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主妇说完又哭了起来。 吉敷断定,甲斐留广是想逃跑才从自己家的阳台上爬过来的。他听见警察找上门来了,就藏在了阳台上,但又害怕警察早晚会进来到阳台上搜查,于是就想通过阳台爬到邻居家去,然后再从邻居家逃走。没想到正好撞上邻居家的主妇,主妇吓得大叫,并且用装满衣服的袋子砸他,结果慌乱之中他脚一滑掉了下去。 听见警察来了为什么逃跑呢?理由是显而易见的。也就是说,绑架那个叫川口宏的孩子的,就是这个甲斐留广。 “矶田太太!”吉敷叫了隔壁家主妇一声。甲斐隔壁家姓矶田,矶田太太一直在哭,听到吉敷叫她,好半天才答应了一声。吉敷把身边的一盒面巾纸递过去,矶田太太接过去抽出几张擦了擦眼睛和鼻子,总算平静一些了。 “隔壁家的先生,是不是姓甲斐,叫甲斐留广?”吉敷问。 “是。” “他人怎么样?” “甲斐先生可是个好人,每次在楼道里碰上,都笑着跟我打招呼,所以我……”矶田太太说着说着又哭了。人已经死了,肯定是只想他的好处,越是想他的好处,就越是自责,甚至埋怨自己把那么好的一个人给杀了。 “很稳当,也很和气的一个人,这么好的人我以前好像都没见过。我们家不是有孩子吗?对了,今天不在家,去我妹妹家玩了。这个甲斐先生啊,经常跟我们家孩子一起玩。我们家的孩子呢,也是甲斐叔叔长,甲斐叔叔短的,叫得可亲了。所以我……”矶田太太又哭了,面巾纸抽了一张又一张。 看来甲斐留广是个会哄孩子的人。所以被他绑架的那个叫川口宏的孩子那么老老实实地听他的话。甲斐有哄孩子的才能,所以一个人就能实施绑架计划。也许是因为没有愿意帮他干这种事的朋友。 但是,吉敷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该调查的都调查了,从各方面的反映来看,甲斐留广首先是G物产公司里一个优秀的职员,工作算得上出色,邻里关系也不错,总之是一个又老实又认真的人。 然而,由于某种原因,他放弃了自己的工作,丢掉了自己的前程。莫非是因为以前的同事岩村比他提升得快,因此对公司不满,辞职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钱肯定就不够花了,于是他就利用自己在职业棒球方面的知识,制定了一个绑架计划。巨人队主力投手川口刚刚盖起一座豪宅,肯定很有钱,绑架他的儿子是最合适的了。 他充分发挥了自己在工作上认真细致的特长,设计了利用红色公用电话夺取赎金的方案。 于是他事先调查了大量红色公用电话的号码,炮制了一个滴水不漏的绑架阴谋。 绑架行动进展非常顺利,可以说是完美无缺。但是,为什么到手的钱不要了呢?只有这一点,吉敷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在眼前这位矶田太太身上是找不到答案的。再去问问甲斐佳子吧。 “隔壁家的甲斐先生每天去上班吗?”小谷问。 “每天去。”矶田太太点了点头。 “最近,他辞掉了公司的工作,还是每天按时离开家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大概是每天按时离开家吧。” 吉敷想:看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矶田太太除了隔壁家先生的好话以外,什么都不说。她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而且还有罪恶感,即便知道甲斐留广有什么不好也不会说出来。今天晚上能问到的,大概只有这些了。想到这里,吉敷站了起来。 小谷也跟着站了起来。 两人一起来到门口穿鞋。吉敷取下鞋拔子,一边慢慢穿鞋,一边想着甲斐留广的事。 矶田太太揉着红红的眼睛和鼻子,目送着两个警察。 出门的时候,吉敷想起一个问题:“隔壁家的甲斐先生好像挺喜欢棒球吧?” 矶田太太点了点头说:“挺喜欢的,棒球的事知道得可清楚了,有时候还跟我家孩子一起玩棒球呢。”说着说着她身上颤抖起来,双手捂住了脸。 “那我们就告辞了。”吉敷说完,慢慢地关上了矶田家的门。后来想起来,这样做实在欠妥,不应该把一个精神上受到强烈刺激几乎失去了自我的女人单独留在家里。 第三节 甲斐佳子被送到了筑地第三医院。吉敷和小谷赶到医院,问清楚病房在哪儿之后,两人肩并肩在夜深人静的病房走廊里走了很长一段路,来到了挂着“甲斐佳子”牌子的病室门口。 一个中年医生刚好从里边出来,上下打量了吉敷和小谷一番,问道:“警察?” “对。”吉敷和小谷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 “今天晚上最好不要打搅病人。”医生说。 “精神上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吧?”吉敷问。 “是的,身体也非常虚弱。” “不管怎么说,丈夫就死在她眼前,受到的打击太大了。”小谷小声说。 “还不只这些,”医生摇了摇头说,“她流产了。” “啊?”两个警察几乎同时叫出声来。 “这种情况很少见。怀孕都三个月了,一般不会流产,可是……总之,现在她的身心都处于最坏的状态之中,需要你们给予充分的照顾。” “咳——”吉敷叹了一口气,还是有些不甘心地问,“只简单地问几个问题也不行吗?” “有可能的话,明天再问吧。明天上午您先打个电话过来问问,如果病人的身体状况有好转,坚持得了,我会同意你们过来的。” “这么说,现在我们只能回去了?” “作为医生,我希望你们这样做。” “明白了。”吉敷说完,和小谷一起转身往回走。医生要回办公室,说顺便送送他们,就跟他们一起向出口走去。 快走到出口的时候,忽然听见电话铃声响。由于病房的楼道里很安静,电话铃声听得非常清楚。 “恕不远送。”医生向两位刑警鞠躬道别。 这时,值班室的门开了,值班护士急急忙忙地从后边跑过来,“有急诊!” “知道了。”医生回答说。 “又是袋井居民公寓的!” 听护士这么说,走向出口的吉敷和小谷停下脚步,返回值班室,敲了敲门。 “请问,袋井居民公寓的患者叫什么名字?” “啊,是个家庭主妇,叫矶田宪子。” 吉敷呆住了,像一根棍子似的戳在那里一动不动,心说这下可糟了,真不应该把矶田夫人一个人留在家里。 “矶田太太她怎么了?生病了还是受伤了?”吉敷愣了半天才问值班的护士。 “受伤了,详细情况还不太清楚。” “怎么受的伤?” “好像是从五楼的阳台上跳下来了。” 吉敷语塞。 这是怎么搞的!吉敷心里堵得慌。矶田夫人的死,吉敷感到自己是有一定的责任的。甲斐留广摔死以后,他没觉得有什么,认为那是甲斐留广自作自受。但是,矶田宪子由于自责而跳楼,如果也死了,他吉敷的责任可就大了。不管怎么说,甲斐留广的死也是在他追逼之下造成的。 吉敷不想离开医院回家。他让小谷先回去,自己一个人坐在急诊挂号处前的沙发上,等着送矶田太太的救护车到来。 楼道那头的门被撞开了。几个急救队员推着带轮子的担架进来,不时发出尖锐的金属撞击声。不用看,担架上躺着的就是矶田宪子。吉敷默默地看着急救队员推着矶田夫人从自己面前走过。手术室的门被打开,担架推进去的同时,手术室的灯亮了。 抢救人员动作都非常迅速,配合得井井有条。矶田宪子被推进手术室之前的那一瞬间,吉敷看见了她那张失去了血色的脸。 手术室的门关上了,“正在手术”的红灯亮起,宣告了乱糟糟的声音的结束。楼道那头被担架撞开的门也慢慢关上,楼道里眨眼之间恢复了先前的寂静。吉敷回到沙发上,脱掉鞋子躺下来。 手术时间很长。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很快半夜十二点了,“正在手术”的红灯还在亮着,好像要一直亮下去似的。 将近凌晨一点的时候,医院急诊楼大门前来了一辆出租汽车,一个五十岁左右,穿着白色高尔夫球衫的男人慌慌张张地进来,跑到值班室的小窗户那里,探进头去,带着哭腔说自己叫矶田,问自己的老婆怎么样了。 “正在做手术呢。”年轻的值班护士回答说,“您先坐在那边的沙发上等一会儿吧。” 吉敷见矶田先生过来了,不好意思再躺着,就坐起来移动了一下位置。 矶田在沙发上坐下,垂着头,看着地板喘粗气。谢了顶的脑袋在荧光灯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吉敷从沙发上站起来,跟矶田打了个招呼:“您是矶田先生吗?” 矶田抬起头来:“是,您……” “我是警视厅一科的吉敷。您来得可真够晚的。” “啊,喝多了点儿,真没脸见人啊!”矶田说完连连叹气,浓浓的酒臭都喷到吉敷这边来了。矶田叹了一阵气,问道:“我老婆她她……怎么样了?” “现在不好说。我从您太太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就在这里,手术室的红灯一直亮着。推进去已经两个半小时了,手术好像还没做完。” “救得活吗?”矶田先生问。 如果说“不要紧”吧,也许是矶田先生希望听到的,但那完全是毫无意义的安慰。吉敷选择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吉敷说:“您太太好像是自杀。” “自杀?”矶田先生愣住了。 吉敷想问问他,您能想到太太自杀的原因是什么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样问是不是太残酷了?矶田先生够可怜的了。 关于矶田太太自杀的原因,吉敷心里是有数的。不过,原因也许没有那么简单,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吉敷想知道的,就是所谓别的原因。如果矶田先生能够想到自己的老婆为什么自杀,吉敷就是不问,他也会主动说出来的。吉敷期待着。 但是,矶田先生的话让吉敷感到失望。 “自杀?她为什么要自杀?实在搞不懂……” 吉敷沉默了一阵,见矶田先生不再说什么,就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及其原委讲了一遍。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矶田宪子的丈夫慢吞吞地说。 “矶田先生,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矶田茂。” “对不起,可以问一下您的年龄吗?” “五十二岁。” “您在哪儿工作?” “银座的一个水果店,在那里干了二十年了,快退休了。” 吉敷并没有问他那么多。大概是因为伤感吧,矶田茂不由自主话就多了起来。这种心情吉敷可以理解。 “您有孩子吧?” “有两个儿子,一个上高一,一个上初一。今天他们哥儿俩到亲戚家去了。要知道发生这种事情,让孩子们待在家里就好了。” “告诉孩子们了吗?” “孩子们在我老婆的妹妹家里,我打过电话了,告诉她出事了,不过孩子们已经睡了。” “哦。” 矶田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话了,“刚才,我还说要是孩子们在家就好了这种浑蛋话,应该说,要是我在家就好了。我应该早点儿回家。我喝了酒,又去唱卡拉0K,瞎折腾,我真是一个大浑蛋!要是我老婆就这样死了,我一辈子都不喝酒了!” 矶田哭了,泪水顺着他那干燥的长满皱纹的脸往下流。 手术室的红灯熄灭了,吉敷穿好鞋,坐直身子,随时准备走过去问情况。 手术室的门开了。矶田没注意到红灯熄灭,突然听见手术室那边有动静,扭过头去一看,就像看到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似的,全身僵直。 从手术室里慢慢走出一群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 吉敷站了起来。矶田茂也慢慢站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酒劲儿还没过去,还是因为精神上受到了巨大打击,他没站稳,差点儿摔倒,赶紧用手扶住了沙发背。 “情况怎么样?”吉敷走上前去问那个在甲斐佳子病室外边认识的中年医生。 “这个……”矶田茂在吉敷身后说话了。由于紧张,想说的话没有说出来。 “这位是?”医生问道。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是矶田宪子的丈夫。我老婆,我老婆她……” 医生好像是在活动僵直的脖子似的左右摇着头:“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抢救,可是,非常遗憾……” 矶田茂无言地在楼道里站着,嘴巴一张一合,像一条氧气不足的鱼。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发疯似的大叫起来: “我,我有钱!我老家有山,有林子,有不动产,银行里也有存款,我都变卖了,都取出来!求求您,一定要救我老婆一命啊!钱,花多少都没关系,求您了,救救她吧……” “矶田先生,矶田先生!”医生摇晃着矶田的身子大声叫他。 可是,矶田好像根本听不见医生在叫他,反反复复地喊着同样的话。 “我们已经尽力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作为医生,该做的我们都做了。非常遗憾,没能把您太太救活。她……已经去世了。我们非常同情您。” 医生说完这几句话,就回他的办公室去了。 楼道里只剩下矶田和吉敷。看着矶田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吉敷心里非常难过。矶田茂摇摇晃晃地回到沙发那边,像一堆废纸似的瘫倒在沙发上。吉敷也回到沙发那边,同情地看着对面那个死了老婆的可怜的男人。 眼前发生的悲剧给了吉敷精神上很大的刺激,也给了他一种力量。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侦破这个离奇的案子!他把这个看成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如果不能侦破这个案子,起码对不起眼前这个悲痛欲绝的失去了妻子的男人。 第四节 吉敷借了一条毯子,在医院里的沙发上睡了半宿。矶田茂跟吉敷一样,也是在沙发上睡的。其实他应该回家,没有必要在医院里过夜。 吉敷早上七点钟起来,在医院的院子里散步的时候,矶田茂也跟着他。吉敷去附近的快餐店吃早饭的时候,矶田茂也跟着他。 吃完早饭回到医院大厅时,矶田茂的儿子和亲戚朋友们都来了,个个脸色都很难看。吉敷见他们在互相安慰,就悄悄离开了。 吉敷去那个中年医生的办公室看了看,人不在。打听了一下,中年医生姓蓑田。 回到昨晚睡觉的沙发上,吉敷坐下来等蓑田。等了大约半个多小时,穿着白大褂的瘦瘦的蓑田出现在楼道里。吉敷赶紧站起来迎了上去。 “警察先生,早上好!您来得可真够早的呀。”蓑田好像不知道吉敷是在医院的沙发上过的夜。 “甲斐佳子怎么样了?”吉敷问。 听吉敷这么一问,蓑田马上皱起了眉头:“急着审问她,是不是?” “不是审问,就简单地问几个问题,怎么样?” “我不能说很高兴地接受您的请求。不过嘛,今天早上她倒是吃了早饭。这样吧,您再等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以后,您跟她少谈几旬,怎么样?” “那好吧。” “但是呢,她的精神状态还是非常不好,谈的时候,请您考虑到这一点。” “明白了。” 半个小时以后,吉敷敲了敲甲斐佳子的病室的门。答应的是一个当班的护士。 推门进去一看,这个病室是个单间。穿着病号服,盖着被单,脸色苍白的甲斐佳子在病床上坐着。旁边的护士正在收拾早餐用过的碗筷,见吉敷进来,默默地向他鞠了个躬,就端着碗筷出去了。 甲斐佳子经过昨天晚上那一通折腾,变得非常憔悴。她的眼窝深陷,脖子上的皮肤耷拉了下来。吉敷拉过一把椅子,在她的病床前坐下。 “昨晚睡好了吗?”吉敷问她。 甲斐佳子抬起头来,瞪了吉敷一眼,然后低下头去:“怎么可能睡好呢?” 看来问话不会很顺利。对于甲斐佳子来说,丈夫的死无论如何都是一件痛苦的事。如果甲斐留广是被人杀害的,为了抓住杀人犯来找他的妻子协助还好办些。 “关于你家先生,我还想问你几句话。”吉敷硬着头皮开口了。 甲斐佳子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话了:“你想问什么?你不是已经问这问那地问了很多了吗?还想问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吉敷紧紧闭着嘴唇,认真地听着甲斐留广的老婆说的每一句话。 “我什么都不知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还是要问,就是因为你翻来覆去地问,我丈夫才死的!都怪你!是你害死了我丈夫!”甲斐佳子说着说着突然抓起枕头向吉敷砸过去。 枕头砸在吉敷的胸口上以后开始往下滚落。为了不让枕头掉在地上,吉敷一把将其按住,使其停在膝部。 “你丈夫是不是在为钱的事情发愁?”吉敷带着几分挑衅的口气问道。她的丈夫绑架了一个无辜的孩子,而且非常遗憾,这是事实,不能连问都不问就算完了。 “没有为钱的事情发愁!都怪你!你要是不来我家,我丈夫就不会死!你杀了我丈夫!你不认为你杀了人吗?” 我没有不那样认为呀——吉敷心想。 “你脑子太不正常了!难道你一点儿都不认为你自己做错了什么吗?”甲斐佳子有些歇斯底里了,还想抓起什么东西来砸眼前这个警察,可是在床上找来找去什么东西都没找到。 “我,以后可怎么办哪!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哟!” 但是,吉敷心里有一杆秤。甲斐佳子的悲痛跟矶田茂的悲痛是不能同等对待的。他肩负着一个刑警的责任,应该怎么做是早就想好了的。 于是,吉敷非常冷静地说了下面一番话:“太太,我想非常遗憾地告诉您,您的丈夫策划绑架了巨人队主力投手川口的儿子,这已经被我们的初步调查所证实。我想,您是他的妻子,跟他朝夕相处,难道没有发现他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吗?如果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举动,您也应该从他的神情举止方面感觉出某些不正常。这是我的工作。这样再三再四地追问您我心里也不愉快,但是不问又不行。希望您能够理解我的难处。请您告诉我,最近,您丈夫有没有什么异常?” 听了吉敷这番话,佳子慢慢平静了下来:“异常?怎么说呢?一切都是老样子,一个和和气气的好丈夫。要说有什么异常,那就是老有一辆白色的车在我家附近转。” “白色的什么?” “车!白色两厢轿车!”甲斐佳子又亢奋起来。 “您是说,有一辆白色两厢轿车老在街上转?” “是,一连两个钟头,老在同一个地方转,我一直在阳台上看着它转!” 吉敷见甲斐太太打算说下去了,就静静地听着,不再打断她。 “每到星期二下午三点就开始在我家附近转。九月十号也是星期二,那辆车又在那儿转,我觉得奇怪,就下楼去看,看见开着那辆车转的就是我丈夫。我回到家里以后,丈夫还给我打电话来着。那时候,那孩子不是已经被绑架了吗?我丈夫没有绑架那孩子,我丈夫他被你们冤枉了!” 这女人神经错乱了吧?她说的这些也太不着边际了——吉敷想。 “您是说,您丈夫给您打电话来着?”吉敷不动声色地问。 “是啊。” “那是几点的事?” “四点五十五分。那时我特意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四点五十五分?九月十号四点五十五分您丈夫给您打电话来着?” “是的。” “您丈夫是在哪儿给您打的电话。” “以前的同事土井家里,G物产公司的同事。” 土井——吉敷迅速地把这个名字记在本子上。他认为以后有必要去G物产公司调查一下这个人。 “甲斐太太,再问您一件事,您在银行里有存款吧?” “有啊,怎么了?” “您丈夫也有存折吗?他是不是在别的银行里存了钱?” “我不知道!关于我丈夫的事,我一概不知道!”甲斐太太又要歇斯底里了。 这时候,蓑田大夫进来了,看了一眼抱着枕头的吉敷一眼,说:“今天就到这儿可以吗?刚才,一个叫小谷的来电话说,他正往这边赶呢。” “啊?是吗?”吉敷站起来,把枕头还给了甲斐太太。 在医院大门口,吉敷碰上了小谷。两人简单商量了一下,直奔G物产公司。 到人事科一问,还真有土井这么一个人,原来是资财部的,跟销售一科的甲斐留广认识。于是,吉敷他们就去找土井。土井说,自从甲斐留广辞掉G物产公司的工作以后,他们一次都没见过,连电话都没打过,当然,九月九号和十号甲斐留广也没有去过他家。 甲斐留广肯定是在骗他老婆,九月九号和十号,他绑架了那个叫川口宏的孩子,住在帝国饭店里。 吉敷他们在G物产公司人事科得到了甲斐留广的照片。他们拿着照片去了一趟帝国饭店。帝国饭店的有关人员不但认出了甲斐留广,还帮助他们查出九月十号四点五十五分甲斐留广曾打过一个电话,这个时间跟甲斐佳子说的完全一致。 饭店方面根据电脑记录证实,甲斐留广九月十号四点五十五分从帝国饭店打出去的这个电话只有短短十八秒。以前调查的时候,吉敷忽略了这个电话。 凡是接触过甲斐留广的饭店工作人员看了照片以后都说,虽然当时他带着口罩和墨镜,但基本上可以断定就是这个人。 吉敷和小谷在帝国饭店前边的人行横道过了马路,进入日比谷公园前边的地下通道。下楼梯之后有一个小卖部,甲斐留广在这里问过小卖部前边的红色公用电话的号码。那天上班的售货员正好在,看了甲斐留广的照片以后说,没错,肯定是这个人。 俩人顺着地下通道继续前行,来到地铁二重桥前站,找到了当时的站务员。站务员不敢肯定就是这个人。他说,每天接触的人太多了。不过,想了一阵之后又说好像是这个人。 该确认的都确认了,就剩下那个叫川口宏的孩子了。 九月十八号星期三,吉敷打电话问清楚孩子放学回家的时间之后,跟小谷一起来到了位于横滨市旭区的川口家。 川口家的宅邸建在山丘的中部。吉敷和小谷乘坐相模线列车,在希望之丘站下来,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远远看见了川口家的房子。 坐车来川口家似乎不太合适,离车站太远了,而且都是上坡路。虽然已经快到九月下旬了,长长的上坡路还是走得吉敷和小谷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甲斐租一辆车绑架川口的孩子,可以理解。”小谷一边爬坡一边开玩笑似的说。 “啊,是啊。”吉敷笑了。 在一个天花板上吊着枝形吊灯的小会客室里,吉敷再次见到了那个叫川口宏的孩子。 “咱们又见面了,你好吗?”吉敷问孩子。 “好。”孩子回答说。 吉敷想开玩笑问他那五千日元干什么花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这个是把你带到帝国饭店去的那个人吗?”吉敷拿出甲斐留广的照片给孩子看。 孩子马上“嗯”了一声。 “不会看错吧?他不是戴着墨镜和口罩吗?” “是戴着墨镜和口罩,不过他站在镜子前面的时候摘下过墨镜和口罩,我在镜子里看见过他的脸。” “绝对不会错,是吧?认错了可要出大问题的!” “绝对不会错!就是这个人!”孩子非常自信地说。 绑匪的身份彻底查明了。 就这样,在日本全国引起了很大骚动的绑架事件彻底解决了。绑匪身份查明了,只是因为逃匿坠楼身亡。被绑架的孩子平安无事,钱也没有损失。 当然,关于这个事件,依然存在绑匪为什么放弃赎金等不明之处。 但是,刑警在这个社会上存在的目的不是解开谜团,而是抓住罪犯。既然罪犯已经死了,对这个事件的侦破就可以画上句号了。 第一节 甲斐留广和矶田宪子的葬礼于九月二十日星期五在袋井居民公寓同时举行。 吉敷和小谷前去参加了两家的葬礼。 吉敷给死去的矶田太太上完香,跟矶田茂面对面坐着,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又聊了一会儿家常,就起身告辞了。告辞的时候,矶田茂说的一句话给吉敷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真想给我老婆报仇啊!”矶田茂小声嘟囔着。 在楼道里向甲斐家走的时候,吉敷对小谷说:“报仇?有意思,找谁报仇啊?” “也许是想找你报仇吧?”小谷跟吉敷开了个玩笑。 吉敷苦笑。说不定真是这么回事。 在甲斐留广的灵前上完香,准备离开的时候碰上了死者的遗孀甲斐佳子。还是那么憔悴,脸色还是那么苍白。 吉敷想跟她打个招呼说两句话,但是佳子把脸扭到一边去没有理他,转身跑到丈夫的遗像前去了。 吉敷只好穿鞋出门。电梯前人很多,吉敷和小谷决定走楼梯。往下走了一层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们。 “警察先生!” 回头一看,原来是G物产公司的岩村,气喘吁吁的,好像是刚刚爬楼梯上来的。他摇晃着胖胖的身体追下来,很有礼貌地跟吉敷打招呼。 “哦,岩村先生啊。”吉敷说。 “久未登门拜访,别来无恙乎?”岩村说话的方式叫人觉得怪怪的,“警察先生,你们到我们公司人事科去过了吧?他们告诉我了。” 下到楼层之间的平台的时候,岩村站下,掏出手绢擦汗:“坐电梯的人太多,想爬楼梯吧,没想到这五楼还挺高的。” “是啊。”吉敷随声附和着,“您的朋友甲斐先生不幸身亡,他太太怪可怜的。” “可不是嘛!真没想到。这么说,甲斐还真是绑匪呀?震惊日本的绑架事件真是他干的呀?” “是的。” “啊,这可真够叫人吃惊的。完全没有想到,大家都惊得目瞪口呆,谁也想不到那小子能干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也许我在警察面前这么说有点儿不合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对他刮目相看,肃然起敬啊!” “今天您也是来给死者上香的?” “是的是的,是来上香的。不过,我还想把一件东西交给他老婆。” “什么东西?” “可以说是甲斐先生的遗物,留个纪念吧。” “纪念?” “以前啊,说是以前,其实也就是上上个月的事,一次重要的销售会议,我们用微型录音机录了音。前几天我偶然听了一遍,发现里边有甲斐的长篇发言。我觉得这是一个纪念,就把它给拿过来了,想放给他老婆听听。不过,这样也许更不好。”岩村说着从黑色的葬礼服的口袋里把微型录音机掏出来给吉敷看。 “也许吧。不过,我认为她还是会高兴的。你可以先问问他太太,她要是想听呢,你就放给她听。” 岩村好像了了一桩心事似的对吉敷说:“好,就照您说的办!” “那么,我们先走一步,再见!” “对不起,耽误您的时间了,再见!” 岩村说完转身往上走。吉敷看着他摇晃着胖胖的身体向五楼爬去,也和小谷开始往下走。 忽然,吉敷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他停下脚步,急速地扭过头去大声喊道: “岩村先生!岩村先生!” 旁边的小谷吓了一跳。 还差一两阶就要爬到五楼的岩村也吓了一大跳,他在楼梯上停住:“啊?哎!” 吉敷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梯,转眼就冲到了岩村面前,吓得岩村抬起手臂,护住了自己的前胸。 “岩村先生,录音带,现在能听吗?” “啊?啊,能……能听啊……怎么了?” “还是安静点儿的地方好。您下来,在平台那儿,放给我听听!”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岩村就往下走。岩村好不容易才爬上五楼,又被吉敷给拽了下来。 “怎么了?为什么?您突然……” “让我听听!我这也是慎重起见。我想听听甲斐留广的声音!现在马上就能听到吗?”吉敷急切地要求着。 “能啊,我这就放给您听。”岩村说着从口袋里把微型录音机掏了出来。又短又粗的手指摆弄着那个小小的机器,看上去叫人着急。再加上紧张,动作就更不麻利了。不过录音机总算被他鼓弄响了。 微型录音机里传出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所以呢,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我们这边肯定赚。按照公司制定的方针往前走,就不会有亏损,这是我的一点看法。” 是一种嗓音比较高,也比较温和的声音。 “这就是?”吉敷好像在痛苦地呻吟。 “对,这就是甲斐的声音。”岩村回答说。 吉敷茫然地站在那里,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突然,他眉头紧皱,仰天看着楼板,从脏腑深处挤出两个字来: “不对!”小谷吃惊地看着吉敷。 “小谷!不对,不对!我听到过的,让我差点儿跑死的那个声音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吉敷痛苦的喊声在楼梯间回响。 第二节 “可是,人说话的声音通过电话或者录音会有所变化的。”小谷说。 “不!这么小的一个录音机,这么小的喇叭,音质跟电话是相似的。录音带里的声音跟我在电话里听过的声音完全不一样,根本不一样。我们弄错了!这个绑架事件还远远没有解决,恐怕连一半都没有解决!” “可是,电话是怎么回事?您接电话的时间,跟帝国饭店的电脑记录完全吻合呀!关于这一点,您怎么解释?” “嗯——这确实很难解释。但是,命令我跑来跑去的那个声音绝对不是这样的声音,绝对不是!那是一个沙哑的、低沉的声音,没有这么高、这么柔和,总之那不像是一个好人的声音。” “也许是故意改变声调,装出来的……” “不可能!不是!” “这么说,甲斐不是绑匪?”岩村问。 “可以肯定,他跟绑匪是一伙的。他受到绑匪的指使,在绑匪的指挥下行动,也就是说,绑匪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但他不是主犯,主犯是另一个人。甲斐死后,表面看来这个绑架事件圆满解决了,现在,有人正躲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偷偷地笑呢!” “这么说,这个绑架事件不是一个人干的?” “绝对不是!躲在幕后的主犯把这个事件伪装成一个人干的而已。最后倒霉的是走到前台的甲斐,内幕一定是骇人听闻的!” “但是,帝国饭店的通话记录怎么解释?那可是电脑记录的。”小谷问。 “这一点不难做到,主犯事先把时间跟甲斐约好不就行了吗?绑匪打给我的电话,第一次是九点零一分,第二次是九点零五分,然后是十一分,二十分,二十五分,三十五分,都是很齐整的数字。电脑的确记录得清清楚楚。但是,电脑只能记录什么时间打过电话,却不能记录电话是打给谁的,也不能记录通话内容。主犯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指令甲斐在帝国饭店的客房里在这几个时间给某个地方打电话,而主犯自己,则利用另一部电话打给那些红色公用电话,让我没命地奔跑。好狡猾的家伙!这个狡猾的主犯料定咱们要把饭店里电脑的通话记录跟我自己的记忆对照,于是安排甲斐在饭店里往外打电话,他自己则在同一时间给我打电话。这样,一旦我们开始调查,自然就会认定这六个电话都是甲斐打的。事实上正如主犯所料,我们就是把甲斐当成了唯一的罪犯。好小子,计划得太周密了!” “原来如此!让我们认定甲斐是单独犯罪,也是绑匪打那么多红色公用电话的目的。只要我们一查帝国饭店的电脑记录,就会很自然地落人他的圈套。” “正是!我早就觉得打这些红色电话的目的并不单单是为了把我累垮,一定还有其他目的。现在终于知道其他目的是什么了!” “智能犯罪,对不对?” “嗯,这是个非常可恶的家伙,阴险毒辣。自己躲在暗处,所有的罪名都让甲斐一个人承担。” “再加上甲斐又死得这么是时候,他就更安全了。” “是的。这样,主犯就更认为自己永远安全了。这种家伙什么时候都有。” “可是,我还有一个疑问,这个主犯打完九点三十五分那个电话就结束了这个绑架事件,是一开始就决定好了的吗?他只让甲斐打六个电话吗?” “不,不是的。我早就认为,主犯准备了不止六个电话,肯定还有第七个、第八个。” “是吧?以前我听你这样说过。” “所以我认为,棒球,是主犯跟甲斐事先约好的暗号。” “此话怎讲?” “打电话的时间是事先决定好了的,第七次、第八次、第九次乃至更多。但是,棒球比赛结束,打电话的游戏就停止,这也是事先决定好了的。” “比赛结束?这么说,棒球比赛结束就是他们停止打电话的暗号?” “是这样,也不单单是这样。跟比赛本身也有关系。” “比赛本身?” “对。以前我也想到过,不只是单纯的结束。比赛总是要比输赢的,比赛结束了,输赢结果也就出来了。这个输赢具有决定性的意义。比如说,巨人队赢了,电话游戏就继续,巨人队输了,电话游戏就结束,或者是相反,巨人队输了就继续,赢了就结束。” “嗯——原来如此。可是,这跟输赢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我还没想好,这是现在就得考虑的问题。不过,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我可以肯定地说,这个主犯绝对不会一分钱都没到手就放弃,他绝对不是那种不贪图钱财的人。绞尽脑汁,精心策划,到头来什么都不要,那是不可能的。他的计划已经实现了,虽然没有夺取赎金,但这绝对不意味着他什么都没得到。我认为,他肯定获得了足够的利益,肯定是大赚了一笔。” “啊?” “肯定。好了,我们从头开始吧。回五楼去!甲斐留广这个倒霉蛋,为什么被人利用,一定有原因,也许是被人威胁着干的。必须把这个问题搞清楚!岩村先生,您这个微型录音机的磁带能借给我用一下吗?” “没问题,您拿去吧。” “您现在要上去给甲斐留广上香吧?上完香呢,您把甲斐太太叫到楼道里来可以吗?您不要说警察要见他,那样说的话她可能就不出来了。您就说您找她有话说,请她出来一下。我觉得我要跟她说的不是什么坏事,她丈夫被人骗了,被人当枪使了。真正的罪犯把罪名都推到甲斐留广一个人身上了,我们找她谈,就是为了抓住躲在幕后的主犯。” 吉敷和小谷混在吊唁的人群中,等着甲斐佳子出来。 甲斐家的门开了,身穿丧服的甲斐佳子出现在楼道里。当她看到站在楼道里的吉敷时,脸上立刻露出厌烦的神色。 “警察!”甲斐佳子不由得叫出声来。 “太太!您能打起精神来比什么都重要。”吉敷说。 “警察先生,你打算纠缠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呢?告诉你吧,我恨你!这你应该明白吧?我看见你那张脸就讨厌!失陪了!”甲斐佳子说完这样一番话,转身就走。 “请等一下!太太,现在刚弄明白,您丈夫不是罪犯!” “什么?”听吉敷这么一说,甲斐佳子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 “是的。您先生被人骗了!” “被谁?” “具体被谁骗了,现在还不知道,所以要开始调查。调查少不了您的协助。您应该了解一些情况,跟我们谈谈可以吗?您要是不怕别人听见,就在这里谈,您要是不愿意让别人听见,咱们就到那边的角落里谈。” 甲斐佳子见吉敷的态度很诚恳,就慢慢移动脚步走了过来。 “您的意思是说,我丈夫他被人骗了?” “我认为是这样的。他被人当枪使了。” “为什么?” “现在还不好说。比如,被人胁迫什么的,各种可能性都有。总之希望您能静下心来跟我们一起考虑一下。作为妻子,您对丈夫的一举一动应该了解得最清楚,您可能掌握着解开这个谜团的关键。” “那么,可以肯定我丈夫不是绑匪了?” “可以肯定不是主犯。不过遗憾的是,不能说他跟这次绑架事件没有任何关系。” “我丈夫他做梦都不会想到去干绑架这种事。” “应该是这样的。”吉敷说完,心里暗暗想道:主犯是个非常狡猾的家伙。 “那么,您想问我一些什么问题呢?” “先说九月十号的事吧。十号晚上,您丈夫回家很晚,对吧?” “对,十一点多才回来。” “绑匪没有抢走我手上的赎金。你丈夫回家以后,情绪是不是很坏。” “不,正相反。他虽然累得要命,倒在厨房的地上都站不起来了,但非常高兴。” “非常……高兴?”吉敷表面上显得很意外,心里却很有数,果然不出所料! “是的,笑容满面呢。他对我说,有钱了,可以开公司了。” “开公司?”也就是说,他得到了一大笔钱?吉敷心里琢磨着,又问,“您丈夫以前就有自己开公司的计划吗?” “是,他亲口对我说过。当时,我认为他是因为失业以后情绪不好,胡思乱想。” “那么,他跟什么人商量开公司的事情呢?” “这个我完全不知道。丈夫的朋友,我几乎一个都没见过。今天晚上来上香的这些人,我差不多都是第一次见面。可是……” “可是什么?” “我丈夫好像借了很多钱。” “借了谁的钱?” “具体借了谁的钱我也不清楚。我丈夫干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您怎么知道他借了很多钱呢?” “有一次在我家附近一个咖啡馆里,突然有个很奇怪的人对我说,你要当心啊,你丈夫在外边借了很多钱。” “您根本就不认识他吗?” “不认识。” “那个人今天来上香了吗?” “没有。” “如果来的话,您能帮我们打听一下他的地址吗?” “好的,不过……” “您丈夫干过赌博之类的事吗?” “根本就没有听说过。他没去过弹子房,也不打麻将。” “那他为什么要借钱呢?” “这个嘛……” “这个您不应该不知道。在你知道的事情里,一定有一些能让我们受到启发的东西。至少有些事情我们不知道,只有您知道。” “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关于我自己的丈夫,什么都不知道!要说我知道的,只有那辆白色的车,而且是我丈夫开着它……” “白色的车?您以前好像说过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辆白色的车,总在我家楼下这一带转来转去。” “转来转去?”吉敷警觉起来。 “干什么?”小谷也追问了一句。 “不知道。就在下边没完没了地转。一到星期二就在这儿转,从下午三点转到五点。” “在同一个地方转吗?” “是。” “两个小时都在同一个地方转?” “是。我觉得特别奇怪,很想知道它在干什么。”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第一次注意到它在下面转是八月初,好像是六号。” “从那以后一直转?” “是。每星期二都来。我觉得奇怪,所以一到星期二就站在阳台上看。不过,九月十七号那个星期二没来。” “这件事您跟别人说过吗?” “说过,八月里跟我丈夫说过。” “您跟他说了以后他有什么反应?” “他好像也觉得很奇怪。在我看来,当时他也不知道那辆白色的车为什么在这儿转。可是,九月三号那个星期二我下楼去看那辆车,开车的竟然是他!” “您丈夫?” “对。” “您是否认为您丈夫一直在开那辆车?” “我是这么认为的,因为下一个星期二也是他在开那辆车。” 下一个星期二?吉敷全速开动着大脑:“您说的下一个星期二是指九月十号吗?” “是。” 九月十号,正是绑匪让吉敷在红色公用电话之间奔跑的日子。 “时间固定在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 “是,基本上是在那个时间。” “九月十号那天也是吗?” “也是。” 可是,那个叫川口宏的孩子,已经在前一天,也就是九月九号,在自己家附近被人拐走了,那辆白色的车为什么还要来呢? “您说过,十号下午四点五十五分,您丈夫给您来过一个电话,是不是?” “是。那辆车还在这里转。我丈夫把电话挂断以后,我立刻跑到阳台上去看,看见那辆车又转过来了。” “原来如此。不过,那时候开着那辆车的也许是一个长得跟你丈夫差不多的人吧?您是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看到他的吗?” “您要是这么说,距离确实远了一点,而且还戴着墨镜,认错人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不过,九月三号那个星期二,绝对是我丈夫,我看得非常清楚!” “我也认为三号那天您没认错。” “您说我丈夫那是在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您能告诉我具体在哪一带转吗?我是说那辆车。” “请您跟我到我家阳台上去。”甲斐佳子说完,转身朝自己家门口走去,吉敷和小谷跟在她身后。 前来吊唁的人已经不多了。穿过摆着甲斐留广遗像的灵堂,甲斐佳子站在了阳台前边。 看着甲斐佳子的身影,吉敷想起隔壁的矶田宪子也曾站在这个位置上,跟他说,抱着要洗的衣服去阳台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黑影爬过来。 吉敷产生了一个错觉:这里是矶田宪子的家。两家的布局完全一样,而且今天那边也布置了灵堂。 “从左边那个街角拐过来,从我家阳台下面通过,在那边那个十字路口往左拐,然后就消失了。”甲斐佳子解释道。 “嗯。”吉敷点点头,走到阳台上扶着栏杆往下看。这一带都是比较低矮的建筑,只有正面一座六层楼,显得非常突出。 “那座大楼是什么?” “听我丈夫说,那是一座综合居民楼,叫户冢大厦。” “哦。”下去以后再到那边打听一下——吉敷心里盘算着,又问,“那辆车的车牌号您记得吗?” “车牌号?没顾上记。” “还有没有其他反常的事?” “其他反常的事?啊,对了,在咖啡馆里,一个叫人讨厌的男人拍我的肩膀,问我是不是甲斐的老婆,我不理他,他就对我说,你要当心啊,你丈夫借了很多钱,将来你得还钱,得用你的身体还钱什么的,想起来就害怕。”甲斐佳子说着抱住自己的肩膀,“我丈夫辞掉了公司的工作,也是听那个人说的。” “他是怎么对您说的?” “他对我说,你丈夫早就把工作辞了,不信你回家问问他。” “那个男人长什么样?” “怎么说呢?长得样子很奇怪,胡子、头发乱七八糟,喉结是红的,好像烧酒喝得太多给烧的。” “知道了。后来呢?” “后来?” “碰到那个人以后,还碰到过别的什么人吗?” “啊,想起来了。那天从咖啡馆回来,在我家门口站着一个戴墨镜的高个子男人。” “站在楼道里?” “是的,他也问我,是甲斐的老婆吧?然后说,告诉你丈夫,就说有个叫阿佐田的人来过了。说完就走了。” “哦。甲斐太太,九月十号开那辆白色车的,是不是这个戴墨镜的人啊?” 听吉敷这么一问,甲斐佳子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看了一会儿天花板,说:“也许是那个人……不,不是也许,就是他!我怎么一直没想起来呢?没错!就是他!” “甲斐太太,我还想请您回忆一下他说话的声音,是不是有些低沉,还有些沙哑,好像黑社会的人说话?” “啊,是,是觉得有些低沉,还有些沙哑。” 就是这家伙!吉敷想,让我像一个小和尚似的跑来跑去的,就是这家伙!终于找到了!他就是这次绑架事件的策划者,主谋! “您说他叫阿佐田?” “对。” “他没说别的吗?关于他自己的。” “没说。只让我告诉我丈夫,说完就坐电梯下去了。” “您跟您丈夫说过这个人吧?” “说过。” “您丈夫反应如何?” “特别烦我问这个人的事情。我问他那个人是谁,他说谁都不是,就是个熟人,我的事不用你管什么的。” “别的呢?” “别的什么都没说。” “我们需要画一张那个男人的肖像画。以后负责画肖像的人会来找您,请您帮助我们画好他的肖像画。” “啊?他……可是戴着墨镜的……” “恐怕您的丈夫就是被他当枪使了。也许他抓住了您丈夫的某些弱点。您把他错认为您的丈夫了,莫非他跟您的丈夫有几分相像?” “啊……有一点儿……也许有一点儿像。但是,身材完全不一样。我丈夫最近有些发胖,那个人挺瘦,也挺高的。” “也就是说,只是脸长得有点儿像?” “对。” 第三节 离开甲斐佳子的家,吉敷和小谷肩并肩地走在那辆白色两厢轿车转过的路上。在甲斐家的阳台上看不到的地方也没有迷路。因为只有一条路可以跑汽车,其余的都是汽车进不去的小路。白色两厢轿车转过的路基本上是一个正方形。 两人转了一圈,用了十几分钟的时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每个星期二都在这儿兜圈子。”小谷说。 “夏日汽车幽灵吧?”吉敷开玩笑说。 “汽车幽灵?够现代的呀!” “嗯,搞不懂,太奇怪了,实在想不出是怎么回事。要不到那边问问看?”吉敷提议道。刚才转那一圈的时候,看见路边有咖啡馆小商店什么的。他们决定一家一家地问。 他们先进了一家五金店,问店老板,每星期二下午三点到五点,是不是有一辆白色两厢轿车在这边慢慢悠悠地转来转去。 店老板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没有……我没注意过。” “从来没见过吗?” “没有,白色两厢轿车?在这一带转?没见过。我这店虽然不大,可是还挺忙的,我也没工夫看街上的事。” 随后他们进了一家文具店,店老板是一位老大爷。这位老大爷也说没见过:“什么?白色的车?每星期——?没见过。我一般在柜台里边坐着,看不见街上。” 往前走了五十米左右,他们进了一家卖酒的小商店。店主人的口气跟刚才那两家不太一样:“白色的车?白色的车常见啊,白色的车还不是到处都有?” “是一辆白色两厢轿车,开得特别慢,连续转两个小时呢。您没见过吗?” “没见过,在我的记忆里,没有这样一辆车。” 吉敷开始觉得奇怪了。甲斐佳子说得那么肯定,可是街上的人没有一个说见过。难道真是汽车幽灵? 他们又连续问了四家店,结果都一样,没有一个人说见过。 甲斐佳子的精神状态肯定有问题——吉敷边走边想。在筑地第三医院的时候就有问题,突然用枕头砸人,满嘴疯话。那个时候她就说过白色两厢轿车的事。不过吉敷认为她是在精神错乱的情况下说出来的,没有相信。现在,她的精神状态正常了,吉敷相信她的话了。看来还是不应该相信,她的精神状态还是不正常。大白天的,一辆车慢慢悠悠地在同一个地方转来转去,说这种话的人怎么会是精神状态正常的人呢?分明是一个神经官能症患者在说胡话。 想到这里吉敷看了小谷一眼,正好小谷也转过脸来看他,两人同时把头歪向一侧。 “这也太奇怪了。”小谷说。 “你也这么想?” “当然要这么想了。那个女人有点儿问题吧?我们听信了她的话,问了一家又一家,什么都没问出来,我看再问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嗯……” “问了这么半天了,一个看到过那辆车的人都没有嘛!” “是啊。”吉敷也早就开始这样想了。 搞不好那个女人是因为怨恨我,故意说一些也许是在梦里见过的或者是幻觉什么的,让我跑腿,借以发泄她的不满。这种可能性不能说没有。 “只有那个女人看得见,街上其他人谁都看不见的车,只能是汽车幽灵。”小谷苦笑着说。 前面有一家咖啡馆。 “咱们去喝杯咖啡吧。”吉敷提议。 咖啡馆不大,里边没有客人,只有一个店老板模样的人坐在柜台里边看报纸,好像是一份体育报。 吉敷和小谷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店老板放下报纸,用托盘端着两杯冰水过来了。 吉敷这回没有往外掏警察证件,用手指着窗外问道:“老板,在您店外这条街上,每星期二下午都有一辆白色两厢轿车反反复复地通过吧?” 老板使劲儿摆着手说:“没影儿的事!” 什么?吉敷觉得老板的反应很奇怪。没影儿的事?这话什么意思? “没见过?”小谷问。 “没见过,怎么了?” “我们是干这个的。”这时,吉敷才把警察证件掏出来给老板看。 老板的脸色立刻变了:“什……什么?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们就是想调查一下,是不是每星期二下午都有一辆白色两厢轿车反反复复地通过。” “我,什么……都不知道。没见过……没见过的。” “哦,是吗?”吉敷觉得老板的反应有点儿可疑。 老板连客人要什么饮料都没问,逃似的回到柜台那边去了。 小谷只好冲老板叫了一声:“喂!两杯咖啡!” 吉敷觉得老板的言谈举止可疑,小谷却没有什么感觉。 “果然是那个女人的幻觉。”小谷说。 吉敷慢慢观察起这个咖啡店来。忽然,他的视线停在了墙上某一处,一直盯着看起来。小谷追着吉敷的视线看过去,看见那里贴着一张地图。 那是一张这个地区的地图,这个被称为小岛的地区的地图,有佃、袋井、胜哄,还有丰海町。 “怎么了?” “嗯?没什么,就是觉得挺有意思的。以前还真没注意过,你仔细看看,这里多像一个小岛啊。” “是啊,一看地图就感觉到了。” “是啊,这里直接跟北边的中央区和江东区相连的桥,只有三座。” “啊?” “你看,到南边的晴海去虽然有三座桥,但晴海也属于这个小岛地区。连接晴海和中央区的桥只有一座。” “是的。” “也就是说,这个人工填埋的小岛地区跟本土连接的桥只有四座。” “真的!要是某个罪犯考虑不到这一点,逃到这个小岛地区以后,只要我们把这四座桥一封锁,他就是瓮中之鳖了!” “正是。反过来说,如果罪犯想从这个地区往外逃的话,只能通过这四座桥的其中一座。” “那是。” 俩人喝完咖啡,来到街上,向胜哄桥方向走去。走到清澄大街的时候,看见一个穿丧服的人,正在朝居民公寓那边走。是甲斐佳子。 “甲斐太太!”小谷大声喊道。 甲斐佳子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甲斐太太,您真的看见过那辆车吗?”小谷毫不客气地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甲斐佳子有点儿不高兴。 吉敷和小谷慢慢走到甲斐佳子面前。小谷说:“我们在这附近问了很多人,没有一个人说见过您所说的每个星期二下午都在这儿转来转去的白色两厢轿车。” “是吗?不过应该是这样的结果吧。以前我也转着问过,人们也都说没看见。”甲斐佳子显得有些失望。 “这么说,只有甲斐太太才看得见,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小谷的口气里带着几分厌烦。 “可是,我真的看见了,真的!”甲斐佳子认真地说。 “照您这么说,街上那些人都在说谎?” 听了小谷这话,甲斐佳子沉默了。 “他们有什么理由说谎呢?”小谷追问着。 “不过,我说的话是真的,我没撒谎,我真的看见了,真的!” “真的吗?您是不是做梦的时候看见的?” “不是,不是做梦的时候看见的,我亲眼看见的!” 吉敷一边听着小谷和甲斐佳子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一边眯缝着眼睛看着眼前的街景。在这里也可以看到户冢大厦的楼顶。因为户冢大厦是这一带最高的一座建筑物。 忽然,在吉敷的脑海里,犹如黎明前的天空渐渐由黑变蓝,好像接到了上天的启示,大脑里所有的角落变得澄澈透明,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从心底油然升起。 兴奋充满了他的身体,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他终于慢慢地说出一句话: “明白了!” 小谷和甲斐佳子听了吉敷的话,惊奇地看着他。 “啊?明白什么了?”小谷问。 “明白了,终于明白了!终于明白汽车幽灵是怎么一个机关了。这次绑架事件的真相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那辆白色两厢轿车,是一切一切的本源!” “您说什么?那辆车是本源,什么意思啊?难道汽车幽灵确实存在吗?” “嗯,也许真是汽车幽灵。目前掌握的材料互相之间都是有关联的。当然包括那辆汽车幽灵,也包括这个只有四座通向外部的桥的东京湾里的小岛。当然,这个谜团的最大因素就在那儿!” 吉敷抬起手臂,伸出食指,指向远处。小谷顺着吉敷指示的方向看过去,看到的是户冢大厦的楼顶。 终章 两个赌博 第四节 晚上九点,前来吊唁的人都走了,矶田茂收拾完灵堂,在妻子的遗像前双手合十默哀片刻,转身冲进厨房。 他拉开洗菜池下面的橱柜门,抽出一把专门切生鱼片的锋利无比的尖刀,小心翼翼地用白毛巾裹好,装进上班时经常穿的工作服口袋里。晃了晃身体,感觉有些行动不便,就把它拽出来别在了腰带上。 回到灵堂,矶田茂把留在榻榻米上的最后一个坐垫抓起来,整整齐齐地摆在角落里那一大摞坐垫的最顶上。 他穿上鞋走出家门,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门锁上了。孩子们在老婆的妹妹家里,如果发生万一,他们会照顾那两个孩子的。 坐上电梯下到一楼,矶田茂摇摇晃晃地向户冢大厦走去。矶田茂早就意识到自己的老婆加入了棒球赌博的行列,并且知道隔壁的甲斐先生也加入了,但甲斐太太没有加入。矶田茂喜欢棒球,这种爱好渐渐传染给老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婆对棒球的狂热程度超过了矶田茂,而且受到在这一带蔓延的棒球赌博热的传染,迷上了棒球赌博。 棒球赌博很有意思。矶田茂以前也赌过几回,押宝、赛车、赛马等赌博方式简直无法跟棒球赌博相比。看棒球比赛现场直播的时候,如果在这场比赛上下了赌注,就会觉得比不下赌注看比赛有趣十倍以上。 这一带的棒球赌博每星期只搞一次。 规则是这样的:赌客采取会员制,赌局的局头在星期二下午,用电话通知每个会员今天晚上的比赛给弱队加几分。所谓给弱队加分,就是在比赛结果的基础上给弱队加分。 这样就可以保证参加赌博的会员不管押在强队这边还是押在弱队这边,都有赢钱的可能。 举个例子。巨人队跟益力多队比赛,如果强队巨人队有主力投手出场,巨人队则必胜无疑,这样,赌客都把赌注押在巨人队这边,这场赌博就没意思了。于是局头就设定了一个给弱队加分的规则,至于加几分,由局头在比赛当天随意决定。比如,决定给益力多队加一点五分,就是要在比赛结果的基础上给益力多队加上一点五分以后再看输赢。 比如说,实际比赛是巨人队以三比二战胜了益力多队,但棒球赌博并不以此判定输赢,要给益力多队加上一点五分再判定。作为棒球比赛,是巨人队赢了益力多队,但在赌局这边,是三点五比三,押益力多队的赌客以零点五分之差赢了押巨人队的赌客。 加分一定是带小数点的,这样就可以保证每场比赛都可以决出输赢,否则有可能发生平局无法判定输赢的情况。 赌客采取会员制,会员需要用真实姓名登记。由于赌博是违法行为,所以每个会员都会主动为赌局保密。 会员们在每个星期二下午得到给弱队加几分的通知,然后在三点到五点这个时间段打电话给赌局,告诉赌局押哪个队,押几注。这个地区一分是一注,一注是一万日元。 如果下十个赌注,就要交给赌局十万日元。如果全都押在益力多队上,那么按照刚才说的益力多队赢了零点五分,那就是十万乘以零点五,赌客就可以赢五万日元。要是益力多队赢了二点五分呢,就是十万乘以二点五,押益力多队的赌客就可以赢二十五万日元。 至于押巨人队的赌客,押在那里的十万日元将被赌局全部没收。另外,押益力多队的赌客也不是把赢得的钱全部拿走,还要交给赌局一成的抽头。 这里只是简单说明,实际上棒球赌博的规则非常复杂,比如说,加分还有设定到小数点两位以上的,还有不以最后比分定输赢,而以中场比分定输赢的等,不一而足。总之赌局是千方百计地投合赌客的心理,以达到赚钱的目的。 这个地区的棒球赌博虽然每周只搞一次,但这里是所谓“青天井”,即赌注没有上限,想押多少注就押多少注。这种“青天井”,在东京地区恐怕只有这一处。 这里之所以能够这样,是因为有黑社会组织插手这个地区的棒球赌博。当然,关于这方面的情况矶田茂是不清楚的。 不管怎么说,有了黑社会的背景,很多想通过赌博发大财又觉得自己赌运好的人,就都跑到这个小岛似的地方来了。准备好巨额赌资,赢了的话一夜之间就可以变成百万富翁千万富翁,输了的话就会负债累累。甲斐留广就是一个在棒球赌博上赌输了的倒霉蛋。因为借钱太多,提前支取了退职金也还不清,好几百万的债务压得他抬不起头来,最后不得不辞掉工作,到赌局无偿劳动,抵还债务。 棒球赌博的赌局就设在户冢大厦的六楼。表面上是不动产经纪人的商谈所,但那只不过是为了糊弄警察,实际上这里是东京地区最叫人胆战心惊的“青天井”赌局。 从这儿到银座开车只需要十分钟,地理位置非常好。在银座,一掷千金的富翁遍地皆是,时常光顾这里。而且这里虽然属于中央区,但天高皇帝远,隔着一座桥,一边是繁华的都市,一边则如同荒凉的郊外,警察一般不会注意到这里。好像一切都是为了方便设赌局事先安排好了的。但最大的缺点就是它的小岛特征。 一搞“青天井”,必然引起警察的注意。一旦被发现,警察就会进入现场搜查。警察一来,把四座桥封锁起来,那就会成为瓮中之鳖,单等着被抓了。所以,在这里开设赌局有两个重要条件:第一,要能迅速逃跑;第二,在赌客下注这个时间段里,赌局里不能有人,否则被警察一抓一个准。 能够满足这两个条件的,就是那辆白色两厢轿车。 在那辆车里,有一部无绳电话。这种无绳电话在哪儿都可以买到,就是那种带伸缩天线、离开主机一定距离也能通话的电话。打电话到赌局下注的电话,局头不是在赌局里接,而是在这辆白色两厢轿车里接,这样,就可以保证三点到五点赌客下注这个时间段里赌局里没有人。这样警察就抓不到证据。另外,接下注电话的人在车上,随时可以从这个小岛地区逃跑。 赌局使用的无绳电话当然要加上增幅器,即便如此,有效半径也只能达到四十米。赌局设在户冢大厦的六楼,也是为了保证通话信号的质量,如果太低了,受到其他建筑物的遮挡,通信距离就不能保证了。围着户冢大厦,正好有一圈可以跑汽车的马路,而且在无绳电话的有效半径之内。 那辆白色两厢轿车就是甲斐佳子看见的所谓汽车幽灵。这辆车有时候也停在路边接电话,但大部分时间是慢慢悠悠地围着户冢大厦转,不能离远了,否则电波达不到,就接不到赌客下注的电话了。 街上的人都说没有见过那辆白色两厢轿车,理由很简单。他们几乎都是棒球赌博的赌客,有的甚至是常客。赌博是犯罪行为,所以他们心照不宣地为赌局保密。赌局正是因为摸透了赌客们的心理,才敢开着那辆白色两厢轿车在这一带转的。 矶田茂也赌过棒球。其实不只是矶田茂,这一带没有赌过棒球的恐怕很少。大部分人也就是把它当做进弹子房似的随便玩玩,没有把问题想得那么严重,周围的人呢,也都有所谓“法不责众”的心态,连哄带劝地让他下水,甚至还建议押哪个队,押几注。 矶田茂夫妇都喜欢棒球,染指棒球赌博也是偶然的。一旦下了注,两口子在电视前看棒球比赛现场直播的心情就不一样了。后来矶田茂戒赌了,他老婆却还时常下注。矶田茂觉得老婆下的赌注不大,也就没往心里去,觉得棒球赌博只不过没有被法律承认,其实跟上弹子房、赌自行车及赌赛马是一类玩意儿。 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听老婆说,隔壁的甲斐留广绑架了巨人队主力投手川口的孩子,矶田茂并没有感到特别吃惊,他能够理解甲斐留广的心情。一旦迷上了“青天井”,走上犯罪的道路就是早晚的事情了。 如果押上数百万乃至上千万,根据加分多少,一夜暴富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而一旦押错了,那就得背上巨额债务,除了上吊自杀外别无出路。想逃跑吗?不可能,黑社会组织牢牢控制着呢。 虽然是黑社会,但他们对赌客特别客气。他们态度和蔼地接待每一位赌客,绝对不会使人产生恐怖感。对于初次下注不知深浅的赌客,他们和和气气地忠告提醒一番。当然,如果有谁干了损害他们利益的事情,也会被往死里整,至于遭到什么样的毒手,可以说是不敢想象的。 矶田茂为什么能够理解甲斐留广的心情呢?那是因为他自己也曾想过下大注,来他个一夜暴富。他已经五十多岁了,还住在居民公寓里,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在医院里他跟医生说有财产有存款,那是年轻的时候。后来做生意失败,赔了个一干二净,房子作为担保被拍卖,只好搬到居民公寓里来住。在这里,他知道了棒球赌博。 他曾经想过,豁出命来赌上一把,赢了就可以找回昔日的荣光,输了就自杀,用自己的生命保险还赌债。 矶田茂在银座的一个水果店当着一个微不足道的经理。经理,听起来不错,其实也就是一个被人使唤跑腿的。以后的人生道路不长了,如果不豁出去赌上一把碰碰运气,就只能这么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了。 他白天晚上都想着赌一把,到头来还是下不了那么大的决心。一是因为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二是因为他有两个孩子。现在的生活虽说不那么富裕,但跟周围的人比起来也差不到哪儿去。可是万一自己赌输了,自杀用生命保险还了债,孩子们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太好过了,单亲家庭的孩子免不了被人欺负。家里要是只有老婆,赌上一把也说不定。 听说甲斐留广绑架了巨人队主力投手的孩子,矶田茂又动心了。原来还有这么一手!用不着自杀还赌债,赌赢了就是一夜暴富,赌输了就让有钱人还赌债,反正这个社会上有的是有钱人。甲斐留广真够聪明的,绑架只不过是为了保险起见,输了就用上绑架得来的赎金,赢了就释放人质,放弃赎金。放了人质,放弃了赎金,就属于绑架未遂,警察不会深究。 没想到这个绑架未遂事件震惊了整个日本,更没有想到警察发现甲斐留广行迹可疑,追到他的家里来了,结果甲斐留广企图逃走的时候爬到我们矶田家的阳台上来,我老婆惊恐之中用装满衣服的袋子砸了他一下,没想到他就坠楼身亡了。 我老婆呢,也因为自责,在同一个地方跳楼自杀了。 开始矶田茂还觉得甲斐留广很聪明,经过失去妻子的打击,矶田茂开始痛恨那个“青天井”赌局。他认为,赌局是所有悲剧的根源。如果没有这个赌局,甲斐留广也不会去绑架巨人队主力投手的孩子,当然也就用不着在警察来到家里的时候逃走,也就不会坠楼身亡,自己的老婆也不会因为自责而跳楼自杀。反正自己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索性拼个鱼死网破。自己以前也想过赌一把碰碰运气,今天也去赌一把,权且当做悼念老婆的一场战斗吧。 老婆自杀也许不仅仅是因为甲斐留广,跟卷入棒球赌博也不无关系。她可能是输钱输得太多了,而教给她棒球赌博的,正是自己,是自己害了她。 矶田茂想到这里,决定大闹赌局。杀了赌局的人也好,自己被赌局的人杀死也好,只要把事情闹大,警察就会介入,警察一介入,棒球赌博的内幕就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样的话,这个组织自然就会彻底毁灭。 矶田茂认为,警察还没有注意到棒球赌博是有组织的。像这样大多数居民都帮助隐瞒的赌博行为,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暴露。自己豁出命来大闹赌局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办法。想到这里,处于绝望与哀痛的深渊里的矶田茂胸中涌起一股悲壮感。 第五节 月光如水。 走到可以看得见户冢大厦的地方的时候,矶田茂眼前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在白色月光的照耀下,一辆白色两厢轿车缓缓向前驶去。车开得很慢,在前方十米远的路口往左拐。 矶田茂吃了一惊。都晚上九点多了,而且今天也不是星期二,怎么还会有棒球赌博下注用的车在街上转呢? 矶田茂快步追过去,跟着那辆车往左拐,反正自己也要去那里。 拐过去一看,那辆车还在慢慢悠悠地往前开,比人走路的速度也快不了多少。由于速度慢,发动机发出的声音也不大。眼看着又往左拐了,矶田茂又追了过去。 追了一阵,矶田茂想起自己的使命,他的目的地是户冢大厦。如果那辆车是接棒球赌博下注的电话的,户冢大厦六楼那个赌局一定没有人,可是矶田茂抬头一看,六楼赌局的灯亮着,这叫他感到非常意外,这种时候赌局里怎么会有人呢? 赌局里的人肯定是跟棒球赌博有关系的人!矶田茂顿时义愤填膺。他迈开大步向户冢大厦走去,一边走一边把手伸到腰间,握紧了用毛巾裹着的那把尖刀的刀柄。要干就在今天晚上,到了明天也许就没有这么大的决心了。 坐上电梯以后,尽管精神高度紧张,他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害怕。十八世纪初元禄年间四十七位赤穗义士为主报仇雪恨的时候大概就是这样的吧。以正义讨伐不义,就是上天也要保佑我矶田茂吧? 他想速战速决。虽然暗中带了一把尖刀,决意大战一场,但他并不认为自己一定能行。他做好了自己被对方收拾了的思想准备。活了五十多岁了,大半辈子除了失败就是失败,这样一条命丢了也不可惜,为这个社会做点什么才是这次行动的本意。不过,自己那两个失去了母亲又要失去父亲的孩子实在可怜。 电梯停了,电梯门左右开启的声音在深夜的没有照明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响亮。下了电梯走在楼道里,脚步声是那样高亢有力。 矶田茂边走边想:自己的脚步声竟然是这样的,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好几十年了,自己是埋头工作了呢,还是浑浑噩噩瞎混了呢? 连自己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过!这就是说,自己从来就没有注意过自己。周围的一切连看都顾不上看一眼,就知道拼命工作,可是到头来留下了什么?什么都没留下!事业上失败了,房子也没了,五十多岁了还住在居民公寓里。现在呢,老婆也死了,自己努力了一辈子,难道是什么地方错了吗? 是的,所有事情的顺序都错了。现在要干的这件事情也是错误的。但是,明知道是错误的,却已经欲罢不能了。 楼道里卫生间的门开着一道缝,可以看到里面昏暗的灯光。是不是有人埋伏在那里呢?想到这里矶田茂摆好架势,准备应付可能来自卫生间的突然袭击。 事实证明他太想得太多了。他顺利地穿过楼道,来到了赌局门口。他把裹着尖刀的毛巾解开,用右手握住刀柄。他举起左手,犹豫着是不是应该敲门的时候,突然听见里边有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在说话。 举起的左手没有敲门,轻轻放下来抓住门把手一转,门没锁。转到底以后,他深吸一口气,猛然推开了门。 矶田茂愣住了,面对面坐在一张矮桌两侧的一男一女也愣住了,只有那男的央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的香烟冒出的烟在袅袅上升。 “啊!”三人同时低声叫道。都觉得非常意外。 “甲斐太太!”矶田茂不由得又大叫起来。 女的正是甲斐佳子。甲斐佳子为什么在这里呢?而且是跟阿佐田在一起。 “甲斐太太,你为什么在这里?” “矶田先生,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呀,来这里来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是你不应该在这里呀,为什么?你为什么在这种地方?”矶田茂有些生气。 甲斐佳子沉默了。 “喂!你来干什么?”阿佐田用低沉的,有些沙哑的声音问道,“连门也不敲,突然就闯了进来,有何贵干?” “甲斐太太,回答我,你为什么在这种地方?” “我,终于明白了,终于……”甲斐佳子说。 “你明白什么了?” “我丈夫的事。” “你丈夫?你丈夫怎么回事?” “我丈夫……棒球赌博……丈夫干过的事情,我想接着干。所以我特意来找阿佐田先生,请他给我说说棒球赌博的规则。” “不要!”矶田茂又大叫起来,“甲斐太太,你在说什么呀?难道你丈夫是个好例子吗?他热衷于棒球赌博,结果输得一塌糊涂,借了一屁股债,这还不算,最后连命都搭上了,你怎么能步他的后尘呢?棒球赌博,这可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世界呀!”矶田茂愤怒得浑身发抖,他真想把甲斐佳子拽到楼道里去,好好跟她谈谈,甚至大喊大叫:为什么偏偏喜欢上棒球赌博了呢?棒球赌博害死了你丈夫,也害死了我老婆,今天刚举行过葬礼啊! 矶田茂这样想着,右手却没有离开那把尖刀的刀柄。 “我老婆就是个例子。我知道她在这里赌棒球,可是我没有当回事,就当她是在去弹子房,去打麻将了,就没管她。我太疏忽了。结果怎么样?她摔死了,命丢了。都怪这里,都怪这里的青天井!” “是的。”甲斐佳子点了点头。 “甲斐太太,你也知道,你丈夫就是因为棒球赌博输得太多了,只好提前支取了退职金,即使这样也还不上赌债,最后铤而走险,绑架了巨人队投手川口的儿子,打算用人质的赎金还上赌债,这是犯罪呀!那么老实的甲斐先生,居然被逼得走上了犯罪的道路,都是棒球赌博害的!棒球赌博多么可怕,它会毁掉一个人的一生!我也不再多说什么了,你赶快回家吧,从今以后不要再想棒球赌博的事!” “是……”甲斐佳子频频点头。 “等等!你们俩先别走!”阿佐田说话了,“我说这位矶田先生,你说了不少了吧?你说得可真够热闹的。不过,你们俩都弄错了,我这里跟棒球赌博没有任何关系,我做的是正经买卖,你们这么说会给我带来麻烦的!” “嘿!说瞎话都不脸红!”矶田茂激愤地叫道,“我看见过你好多次了,你是这里的头目,负责确定给弱队加几分,负责接受下注,负责管理赌资,有时候你还赤膊上阵赌一把,还说什么跟棒球赌博没关系!” “你说的这些我一概不知道,我这里是不动产公司,做的是正经买卖!” “刚才他一直都是跟我这么说的。”甲斐佳子插话了。 “这位太太,您一定是弄错了,我这里跟棒球赌博没有任何关系,跟您丈夫也没有任何关系,您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告辞……”阿佐田说着就要站起来。 “你要是把你自己干过的坏事都忘了,我用这个帮你想想!”矶田茂抽出腰间的尖刀,双手握住刀柄,刀尖对准了阿佐田。 “矶田先生!”甲斐佳子大吃一惊,慌忙站起来往后退,“矶田先生!您这是干什么?快把刀放下!” “甲斐太太,你闪开,看我怎么为你丈夫报仇雪恨!”矶田茂说话的时候紧紧盯着阿佐田,不看甲斐佳子。 “明白了,你们俩狼狈为奸!”阿佐田大叫一声站起来,退到房间的角落里,“你们俩勾结起来在我这儿演滑稽戏!赶快把你们这套把戏收起来吧!” “谁有工夫给你演什么滑稽戏!你觉得这像演戏吗?告诉你,我是找你来拼命的,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反正我也活够了!” “少来这套!你们以为这样软硬兼施就能让我承认川口的儿子是我绑架的?做梦去吧!那件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都是甲斐留广那小子一个人干的!” 矶田茂紧握尖刀,向阿佐田步步逼近。 “慢点儿,矶田先生!听我跟你说,公用电话的号码我一个都不知道,都是甲斐留广自己查的,电话也都是他躲在帝国饭店的一个房间里打的,不信你就去帝国饭店问问。九点零一分,九点零五分,九点十一分,二十分,二十五分,三十五分,他往外打过六个电话,饭店里的电脑肯定有记录,不信你就去查……”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一个冷静而低沉的声音在矶田茂身后响起,“矶田先生,不要回头,盯住那小子,当心他把你的刀夺过去!保持现在的姿势,慢慢往后退!” 甲斐佳子看见了吉敷,没怎么吃惊。 阿佐田也越过矶田茂的肩头看见了吉敷,绝望地叫了一声:“是你?” “不错,是我。咱们恐怕不是初次相识吧?我就是那个被你指挥着东跑西跑的刑警!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我们可没有在任何地方公布过红色公用电话铃响的时间!” “这……” “你是听甲斐留广说的吗?你不是说他是单独犯罪吗?他怎么会跟你说这些呢?难道说你们是同伙?” 阿佐田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不语。 矶田茂一点一点地往回退,后背撞在了一个高个子男人身上,回头一看,是吉敷:“警察先生,是您?您怎么在这儿?” “先把您手上的刀交给我,没有必要为这种人脏了您的手。这个叫阿佐田的也好,他们的组织也好,就让我们警察来处理吧。我们应该谢谢您,要不是您来这么一下子,叫他张嘴还挺不容易呢。虽然我们也想了办法,可以他好像猜到了我们的计划,就是不肯松口。您冷不丁插上这么一杠子,他就露出马脚来了。” 吉敷的话刚说完,从门外进来三个刑警,把阿佐田架住,给他铐上了手铐。 矶田茂心里觉得很纳闷,他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在场的这些人,最摸不着头脑的人恐怕就是他了。 “要不是这个老头子闯进来,哼!”阿佐田咬牙切齿地叫着。 “啊,这个嘛,确实是我预料之外的事。”吉敷冷笑道。 “他妈的!告诉你,老子并不是中了你的圈套!”阿佐田恨恨地说。 “说得对。”吉敷点点头,“不过,我并没有给你下什么圈套。” 第六节 “警察先生,您能给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吗?”在开往位于樱田门的警视厅的车上,矶田茂问吉敷。矶田茂得去警视厅做一个笔录。他们坐的车就是矶田茂在去户冢大厦的路上看见的那辆白色两厢轿车。 “刚才我看见这辆车了,我想一定是那些家伙接下注电话的车,还以为今天也有棒球赌博呢。”矶田茂说。 “警察也有各种各样的车呀。跟踪的时候,调查情况的时候,都不开警车。不但不开警车,还要选用这种不显眼的车,这种白色的两厢轿车,街上到处都是,所以那些搞棒球赌博的家伙们也用这种车。” “刚才警察就在这辆车上吗?” “对呀。是来支援我和小谷的。如果对方人多势众,我和小谷有可能对付不了。他们到达这里的时候,正好被矶田先生您看见了。” “当时吉敷先生您在哪儿啊?” “在卫生间里,跟他在一起。”吉敷说着指了指小谷,接着说,“甲斐太太跟那个叫阿佐田的谈话的时候,对了,阿佐田是个假名,我们在甲斐太太的衣服里边放了一个小型无线麦克,我和小谷藏在卫生间里一边听一边录音……” “为什么要录音呢?” “为了抓到阿佐田的犯罪证据。他是绑架巨人队主力投手川口家孩子的主犯,但是我们缺乏证据,再加上孩子没有受到伤害,赎金也没抢走,狐狸尾巴不容易揪住。我们决定先以组织棒球赌博的罪名把他抓起来,可是这方面证据也不足,于是我们就请甲斐太太协助我们。我们让她去户冢大厦六楼那个表面上是房地产公司的赌局,装作想参加棒球赌博,把阿佐田套出来。当然,我们事先摸清了阿佐田正好在户冢大厦,所以甲斐太太一来就找到了他。” “原来如此。” “矶田先生也是认为阿佐田在赌局里才去户冢大厦的吗?” “没有。”矶田茂摇摇头,“我是碰上谁算谁,捅死他一个两个的,或者被他们捅死,我都无所谓。我只想把事情闹大,事情闹大了,警察就会介入,就会发现这个棒球赌博的赌窝。我当时就是想拼他个鱼死网破。” “原来是这样。不过,您挥舞着尖刀要杀人的行动,虽然不能表扬,却叫我对您刮目相看。我们一直在卫生间里等着阿佐田对甲斐太太说明棒球赌博的规则,只要他一开口说明,我们立刻逮捕他。没想到这小子还挺难对付的,他猜到了我们的意图,坚决不松口。我们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如果甲斐太太这一招不灵,我们还得从零做起。这时候,您闯进去了。其实,您从洗手间经过的时候,我要知道是您的话说不定会把您给拦住,我还以为是跟阿佐田一伙的呢,所以就没有露面。没有拦你,看来是做对了。您把藏在身上的尖刀往外一掏,还真把这个沉着冷静的阿佐田给镇住了,而且吓得他把什么都给说出来了,就是演戏也没有这么巧的。您干得好啊!” “好什么呀?丢人现眼的,不过,我是真想来真的!” “我也想来真的!”甲斐佳子插话说。 是啊,大家都想来真的。甲斐留广也是想来真的,他倒是来真的了,结果连命都搭在棒球赌博上了。甲斐留广被赌局害了,矶田宪子跳楼自杀了,今天晚上,矶田茂也要来真的了。 赌博这东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魔力呢? “这么说,那个绑架事件不是甲斐先生一个人干的?”矶田茂问。 “不是,他只是被坏人利用了。阿佐田除了搞棒球赌博以外,还放高利贷。甲斐留广开始棒球赌博以后,输了就向阿佐田借钱,钱越借越多,最后只能什么都听阿佐田的。” “原来都是阿佐田幕后操纵的。我说呢,甲斐先生不像是坏人,怎么能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呢?还有,照您刚才这么说,我贸然闯进赌局要捅了阿佐田,是歪打正着?” “可以这么说吧。您想赌一把试试,我也想赌一把试试,您赌的那一把跟我赌的这一把恰好吻合,所以我们赢了。” “那么,甲斐先生在帝国饭店是给谁打的电话呢?” “这个我也说不好。不过有意思的是,根据电脑记录的通话时间,每次都是一分四十五秒。为什么是整整一分四十五秒呢?我查了很多资料,终于找到了答案。他打的是天气预报查询电话。天气预报查询电话是播放录音,每次播放时间是一分四十五秒。人们一般是不会听那么长时间的,可是甲斐留广每次都把录音听完,所以每次往外打电话的时间都是一分四十五秒。” “啊,原来如此!” 三天以后,阿佐田招供。他的供词跟吉敷的推理完全一致。不过吉敷还有一点不太明白,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实施绑架的前一天才去查红色公用电话的号码呢?如果多提前一些日子查,见到过甲斐留广的人印象淡薄了,肖像画也许就做不成了。 吉敷审问阿佐田的时候,最后问到了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原来,甲斐留广接到阿佐田的指令以后,迟迟不敢去,一直拖到实施绑架的前一天,再也拖不下去了才去查的。 阿佐田根本没有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根本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出纰漏。这绝对是阿佐田最大的失算。他也没有想到体育报会在头版头条的位置刊登甲斐留广的肖像,在全日本引起这么大的骚动。日本人对于棒球的狂热程度,阿佐田这个利用棒球赌博发财的人应该是非常了解的,结果在这个问题上却如此愚蠢。 赌博这东西,要么赢,要么输,胜算只有二分之一。为了把二分之一的胜算变成二分之二的胜算,阿佐田策划了这次绑架行动。他利用了那个被赌债压得喘不上气来的甲斐留广。对于甲斐留广来说,成功了就可以还清赌债,甚至可以筹集到开公司的资金,于是他对阿佐田唯命是从,阿佐田把绑架事件的责任全部推到甲斐留广一个人身上。当然,就算成功了,阿佐田能够销掉甲斐留广的赌债,也不会让他得到开公司的资金。甲斐留广被赌博所诱惑,结果成了最倒霉的一个。 最初是赌小钱,渐渐开始赌大钱,最后把一辈子赌在一瞬间,这就是赌博。这个过程不需要付出汗水和努力。 人们常说,人生就是一场赌博。但是,把一生赌在一瞬间的赌注上,在人生这场赌博中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