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国的库帕》 第一章 <er top">01 哈欠脱口而出。看在人类眼里,哈欠似乎是一种悠哉快活的象征,每次我们一打哈欠,人类就会讽刺地说“多么悠闲,真羡慕”,简直是找碴。 以前,我曾疑惑地请教住在顽爷家的猫库洛洛(库洛洛博学多闻,几乎答得出任何问题),他给我一句“哈欠是一种身不由己的行动啊,多姆”。虽然不懂什么是“身不由己”,但我摆出了然于心的表情附和“哦,身不由己”。简单地讲,便是这么回事吧:不管忐忑不安或惊恐不已,会打哈欠的时候就是会打哈欠。跟愉快的时候喉咙会呼噜作响一样。 举起后脚搔搔耳后,舔舔前脚,再用前脚上的口水抹抹眼睛。尾巴在脸旁摇来晃去。在身不由己的意义上,尾巴也是一样。尽管是身体的一部分,尾巴仿佛个别独立,不顾我的意志,自由自在地活动。 摇摆、扭动、竖起,偶尔膨胀。 尾巴或许就像个形影不离的朋友。抢先我的情感一步,提示“最好小心点”、“快点生气!”这便是尾巴。 有朝一日,我死掉的时候——虽然非常遗憾,但那一天迟早会来临吧。总之,到时候尾巴肯定会轻轻抚摸停止心跳、一动也不动的我。想到这儿,我一方面觉得安心,一方面却也觉得恼人。 <er h3">02 圆形广场站着许多人。我头一次看到这么多人聚集在此。 广场中央有座圆形高台。人们围绕高台,脸上满是害怕及紧张。 我把脚搭在弦家前方的阔叶树枝上,俯视周遭。甚至从背后都感受得到他们的紧张。 长达八年的战争结束,敌国的士兵即将到来,当然会紧张。这么一想,我不禁也有些紧张。 很快地,大地轰隆震动,同时一阵风吹起,送来陌生的泥土和汗水气味。 唰、唰、唰。节奏规律、稳健踏着地面的声响,愈来愈大声。 是脚步声。士兵从北方进来。 广场上的人类发不出像样的话声,无数只眼睛盯着士兵。他们恶狠狠地瞪着,仿佛希冀能以视线活活烧死敌军。 士兵整齐划一地前进。队形丝毫不乱,步幅也分毫不差。 穿褐色衣服、戴帽子的士兵,两两比肩,约莫成十排,以包围广场的态势缓缓前行。他们拿着像长筒的陌生装备,右手扶筒底,前端靠在肩上。那是某种武器吗?前端不是尖的,应该不是长矛。当然,看起来也不像牛刀或长柄刀。 铁国的士兵绕过广场四周,逐渐接近时,我的尾巴瞬间膨胀,发出警告“小心!”大概是他们脸孔黑黑绿绿的缘故吧。铁国的士兵居然是泥土做成的生物吗?那么,我们当然不可能打得赢——我霎时心想。 可是,我立刻看出,他们的脸抹着类似泥土的东西。不是弄脏,而是刻意上色。或许是打仗时,为了融入树木等自然环境所下的工夫。 士兵步伐齐整地进入广场,城里的人仓皇让路。 紧接着,广场一阵骚动。士兵进来的路上,出现两只前所未见的动物。 <er h3">03 两只动物呈淡褐色,大小似牛,不过脚很长,脖子也很长,脸型同样细细长长。 这座城里有牛羊,人类以栅栏圈养。毛皮用来做衣服,肉拿来吃,骨头取来制作工具。牛羊在人类的生活中不可或缺,但眼前的动物显然不是牛。 我直觉那生物应该动作迅捷,紧接着它们便上下踢动四肢,跳也似地跑了起来。它们的背上坐着人,人握着绳索,是在操纵它们吗?然后,两只动物同时奔驰,附近的人都哇哇尖叫。 我的尾巴完全膨起。无论何时,尾巴的反应都快我一步。那动物绕广场一圈后,赶上前头的军队,渐渐放慢速度。 好想再靠近一点观察铁国的士兵和动物。我跳下树枝,走向广场中央,钻过人类的脚旁,不时故意挨上去磨蹭着前进。 铁国的士兵围住广场中央的高台,背朝圆心,面对民众。至于那两只陌生的褐色巨大动物,则在近处踢踢躂躂地造制出巨大脚步声,踱来踱去。外表威严十足,走起路模样高雅,真是帅气!我忍不住模仿了一下它们的走路方式。 冠人站在高台上。一头白发的他体格普通,肤色健康,眼睛和鼻子硕大,神情相当紧绷。他是国王,住在这座城里。听说他四十好几,但还不满五十岁,换算成我们猫的年纪,约莫是五岁吧。附带一提,这个国家最年长的人类是顽爷,已超过七十岁。以猫来说就是十岁,实在无法想像那是何种状态。 我在高台前停下脚步,听到人们的喧嚷声。音量不大,是与身边的人交头接耳般的细语声。吱吱喳喳,今后会变成怎样?叽叽呱呱,我们该怎么办?嘁嘁喳喳,他们干嘛把脸涂得花花绿绿?唧唧咕咕,我们真的会没事吧?到底会怎样?窸窸窣窣,欸,那是什么动物?又不是牛——话声如波涛起伏。 国王冠人从刚才就在台上大声喊话,努力安抚城里的人。 他先是说:“长达八年的战争结束了,等一下铁国的士兵就会来到我国。不管是这个城市,或其他城市都一样。”然后,他拉大嗓门强调:“可是,大家不必害怕。”他要激动的民众冷静。 “这些日子,我和铁国国王谈过。”冠人解释:“他们没打算制造混乱,只是想接管我国。虽说是支配,也不会对投降的人施暴。” 铁国的士兵不会杀害这个国家的人。 他们最大的目的,是要有效统治这个国家。 他们不会踩躏这个国家、这座城市、这里的人民。 所以不必害怕。 冠人如此重申。渐渐地,人民的恐惧如海水退潮,只剩下紧张的情绪。 “虽然他们赢得战争,但若试图以卑劣的暴力迫使我们屈从,战争将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 我不太懂冠人的意思,其他人类大概也一头雾水。不过,冠人的话铿锵有力,我敬佩不已,觉得他真是太可靠了。 <er h3">04 一名铁国士兵站上高台。他的个子比冠人矮,但肩膀宽阔,体格魁梧。看起来较其余士兵年纪大,约莫四十或五十多岁。人类的年纪很难估算,不过应该是这个数字。他的脸抹着一层淡绿色。是磨碎叶片,掺和泥巴涂上去的吗? 这个人有个特征,右眼罩着一块圆形黑布,只露出左眼。 他拉开嗓门道:“我来自铁国,是率领这支军队的兵长。此时此刻起,这座城市由我们接掌。在其他士兵到齐前,由我们管理。” 冠人不晓得想反驳还是应和,作势开口。敌军兵长不耐烦地伸出手,制止他发言。那动作之简慢,仿佛在强调与对方的立场差距,或是支配者与被支配者之间的界线。 冠人没理会,再度开口:“请保证绝不会施暴,前些日子你们的国王已答应我。我们愿意投降,相对地,希望你们不要行使不合理的暴力行为和命令。” 高台附近的人类拍起手。这一瞬间,爆出一道空气破裂般的巨响。 我的尾巴率先吓得倒竖。哀号四起,还听到猫叫。想必大伙都在附近。 破裂般的声响是铁国士兵手中的武器发出的。一名士兵高高举起筒状装备,“喀嚓喀嚓”地操作,接着又是一道炸裂般的轰响。 台上的冠人不动如山,面不改色地站着。冠人的儿子酸人在他背后捣住耳朵,平日不可一世的威风不知消失到哪去,吓得僵在原地,简直像变了个人。话虽如此,这是我头一次看到酸人怕得脸色惨白,实在痛快。怎么不继续嚣张?真是难得一见的场面。 冠人沉着地呼吁:“不必害怕,这是他们国家的武器,叫做枪。枪一发射,长筒前端会飞出子弹,钻过人体,就像从远处扔来坚硬的小石头。虽然是很厉害的武器,但不轻举妄动,他们也不会随意开枪,放心吧。” 接着,冠人说明刚才那两只陌生动物是“马”,铁国的人拿来当坐骑。“不必害怕。”冠人也评断“马等于跑得快的牛”。冠人的话,连身为猫的我都听得安心不已,实在厉害。 独眼兵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冠人,表情不变,沉默不语。然后,他慢慢把右手放到腰上,又缓缓举起。只见他握着没看过的武器,通身漆黑,形状就像指着人的手。 那也是一种枪吧。比其他士兵的枪小,一手就能掌握。 兵长微微眯眼,扬起单眉,把枪口对准冠人的头。冠人不禁瞪大双眸。 独眼兵长面无表情地高声道:“你自以为很了不起吗?” 冠人刚想回话,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宛如以重物砸破石板,又短促又激越。那声响仿佛吸收城里所有的喧嚣,四下一片静寂。 咦,冠人的头开了洞,我暗暗诧异。哎呀,血喷出来。冠人翻着白眼,当场倒地。独眼兵长的武器——手枪,打烂冠人的脑袋。 冠人的身体斜倾,“咚”地瘫在高台上。 我舔舔手。鲜血从冠人的额头泉涌而出,看起来好似这个城市的生命也急速衰弱。 我打了个哈欠。 第二章 <er top">05 “请等一下。”我打断名叫多姆的猫。跟猫说话,这件事本身就教我晕眩,却无可奈何。实际上,动弹不得的我,眼前有一只猫,而且那只猫发出我能够理解的语言。由于手被绑住,我没办法掩住耳朵不听。 我仰躺在陌生的草丛中,面对正上方的天空。幸好今天云很多,遮挡不少阳光,但若太阳探出头,强烈的紫外线就会直接洒落在脸上,把我脆弱苍白的皮肤晒得红肿溃烂吧。 我的身体遭到捆绑,用的大概是一种植物。数条坚韧的细长藤蔓,在直挺挺的我身上缠过来又绕过去。 记得我是从仙台港搭小船离岸。万里晴空下,我出海钓鱼。为什么我会独自出海钓鱼?这一点我能够解释。简单地说,就是我老婆红杏出墙。不知幸或不幸,我们没有孩子,但老婆外遇曝光后,家里的气氛实在教人待不下去。 这种情况下,我思索着是不是该投入嗜好逃避现实。可是,我为数不多的嗜好之一,是小额的股票买卖。比起赚钱,更接近想借由阅读四季财报、浏览经济新闻及在网路买卖股票,稍微沉浸在支援民间大企业的满足感中。任职于公家机关,我没有丝毫不满,只是工作上不会碰上大变化,所以股票涨跌能带给我刺激。进一步地说,搞不好我是受企业展开tOB,进行并购或收购的财经世界吸引。大企业之间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仿佛呈现巨大机器人互相厮杀般的恢宏格局。 不过,为妻子的外遇苦恼,边坐在电脑前买卖股票实在太朴素,精神都要萎靡了。 无可奈何,我选择第二个兴趣来逃避。星期日,我租小船出海钓鱼。 发动引擎出发,不料半途天气逐渐变坏。我还悠哉地想着“比起家中的风暴,这根本不算什么”时,一阵波涛汹涌。当我注意到海象骤变,船已翻覆。翻船啦!我慌了手脚,不知不觉失去意识。睁开双眼后,我发现自己躺在陌生土地的草丛里,遭藤蔓捆缚,难以动弹。 附近闻不到海水的气味,我或许是漂流到某处,迷迷糊糊走一段路,才筋疲力竭倒下。想到这里,确实有漫无目标、蹒跚前行的记忆。 一回神,我的胸口坐着一只灰猫。那外表显然符合我认知的猫,但我仍不禁哑然:“世上居然有这种猫?”猫压得我十分难受,我想挥开它,更正确地说,是想像弹弹珠那样弹开它,可是手动不了,无法付诸实行,就算想吹也吹不动。此时,猫突然冒出一句:“你能听我说吗?”真是吓坏我。 我缩起下巴,好方便看清猫。大概是姿势固定,我的视野歪曲,没办法正确掌握猫的外观和体积。它看上去是刚出生的幼猫,不过从头部大小和脚的长度比例判断,也可能是成猫。 我耗费一段时间才理解是猫在说话。现实中不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应该是我的幻听,是小船翻覆的冲击造成脑袋的物理变化,这么想还比较符合现实。 会不会是受到妻子花心的打击,导致我精神崩溃,于是期盼有只温柔小猫来安慰的愿望,化成幻觉出现? 一会儿后,我开口:“能不能帮忙解开身上的藤蔓?” 猫怎会说话?你真的是猫吗? 总觉得还有该先厘清的问题,但我的脑袋已失去冷静。 “你听得懂我的话?”自称“多姆”的猫似乎也非常震惊。虽然出声搭讪,却没料到我真能听懂。 “我才想问你呢。” 猫会说人话,或是我听得懂猫话,两边都有可能。 然后,他——虽然没看到生殖器官,不过我认定这只猫是公的,总之,他仿佛想确认般低喃:“这样啊,你听得懂。” “我第一次跟猫说话。” “我也是第一次跟人类说话呀!”猫的毛色是灰白相间,有时会因光照闪闪发亮,相当漂亮。那是一种梦幻而充满清洁感的色彩。 不晓得经过多久,我们默默对望,像是在观察彼此会如何出招。但也可能是双方都陷入混乱。 “不过,这下正好。”猫终于打破沉默。 “正好?” “你几岁?” “四十。” “那跟我差不多年纪。” “咦,你活了四十年以上?” “不是,我出生才四年。” “你是指猫的年龄?” “在你住的地方,你算是体型大的吗?”猫舔着前脚问。 “一般吧,我属于普通体型。” 猫安静下来。 不再说话。 我擅自理解为他在沉思,便同样不发一语,没想到他慢慢打了个大哈欠。有没有搞错,这么悠哉。 “希望你能听我说。”猫开口,“我住的国家碰上乱子。” “你栖息的公园遭到拆毁吗?” “公园?什么是公园?”猫反问。“战争结束,所以我们被敌国支配了。” “战争?你说的战争,是我知道的战争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战争是哪个战争,总之就是战争。” “猫会打仗?” “不是的。”他坐在我胸口理起毛,我仿佛在看精巧的模型玩具。“打仗的是人类,跟我们没关系。可是,我们住在同一个地方,不免会受到影响。啊,原来你是铁国的人吗?” “哪个铁国?” “跟我们国家打仗的,是叫铁国的邻国。”猫解释。 “那个叫铁国的国家来接管你们吗?” “对,就在几天前。他们进入我们的城市,杀掉冠人。” 我甚至不晓得该从何问起。 <er h3">06 猫暂时跳下我的胸口,用前脚在我脸颊旁的地面画圆。转头勉强看得见,可是这角度未免太艰辛。 “我们国家的人类都这样跟小孩解释。”猫将圆从中间切成一半。“瞧,有两个大小相等的半圆吧。左边是铁国,右边是我们的国家。右边的半圆里有很多小小的圆,代表各个城市,而位在正中央的,就是我住的城市。城市之间距离很遥远,所以没人会离开自己的城市。”猫灵巧地刨着泥土比画,约莫是伸出了爪子。 “你们的城市在王国的正中央吗?” “好像吧,因为冠人住在我们的城市。” 我想起冠人是国王的名字。 “他几岁?” “五岁左右。” 啊,他是用猫的年龄计算吗?真麻烦,我不禁苦笑。“换算成人类的年纪,大概几岁?” “四、五十岁吧。” 以政治家或统治者来说,四、五十岁等于刚起步,可说是大展身手的年纪,但在他们的国家或许并非如此。“听你的描述,冠人似乎很受爱戴?” “是啊。大家都非常依赖冠人,有什么困难都会去找冠人商量。我们和铁国打了很久的仗,大家都相当不安,却能维持平常心过日子,全是冠人的功劳吧。”猫戳戳圆的左侧。 “你刚刚说八年吗?” “我才活了四年。” “不是在确认你活几年,是问开战几年。” “是啊,八年。我出生时已在打仗。” “城里很多人都上了战场吧。”其实我对战争一无所知,决定草草敷衍过去。既然在打仗,想必会征召士兵。 不料,猫却回答:“这座城市离铁国很远,没什么人被征召。我想,应该会从离铁国比较近的城市征召。” “你想?你不晓得实际情形吗?” 我在脑中描绘圆的左半边与右半边在临界线交战的场景,却浮现不出具体的画面。 “我又没亲眼看见。别说我们,连人类都不会离开城市,顶多去到城市边缘。” “生活所需的一切,都能在城市里获得满足吗?” “是啊,大抵上要什么都有。偶尔其他城市会送来衣物和农具。” “是其他城市的人带来的吗?” “是贡品。这个城市的人也会定期把收获和缝制的新衣交给冠人。” “原来如此,是税金啊。” “税金?” “没事。” “墙壁附近的大仓库收着那些贡品。” 我不禁想起学生时代读过的康德哲学。 只因猫提到的国王名叫冠人。虽然是课程所需,心不甘情不愿地读了康德的作品,但有些名言我挺中意的。比方“勇于求知”,应该是关于启蒙的发言,不过,可能是喜欢接下来的“要鼓起勇气运用理性”的豪壮语感,我偶尔会忆起。 我认为,现下就是实践这句话的时刻。 无论怎么理性思考,与猫交谈的状况还是太过离奇。运用理性!鼓起勇气运用理性!我好想在心中默念。然而,即使运用理性,也无法改变我与猫交谈的事实。 大概是巧合,但猫提到冠人曾说“若是强迫我们屈从,战争将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也与康德的言论极为相似。 “城市周围有墙吗?”我问。 “对。约有三个成人那么高,环绕着圆形的城市。石头和木头组成的外墙,包围整座城市。” 然后,猫又说明,城墙上有涂着毒药的刺。不知是缠绕带刺的植物,还是原本就设有棘状突起物?总之,不能随意靠近。“毕竟是守护城市的墙嘛。” <er h3">07 “是什么毒?” “黑金虫的毒。” “黑金虫?”我从没听过。“有这种虫?” “你不晓得吗?” 于是,猫解释起黑金虫是怎样的甲虫。当空气变冷,接近地面结霜的季节,那种虫就会在天空飞舞,与我熟悉的进入冬天就会停止活动的虫相反。黑金虫不大,没有刺也没有针,体型浑圆,外形可爱,但壳有毒。听猫的描述,外表很像雌的锹形虫。 “吃下那种虫会肚子痛,然后几乎都会死掉。所以,人类很早就知道磨碎黑金虫,用来毒杀讨厌的对象。也有猫不小心咬到黑金虫丧命。” “那么毒吗?” “人类把黑金虫的毒和蜂蜜之类的混在一起,增加黏性,涂在城墙的刺上。” “万一有人摸到墙壁……” “就会死掉吧。好像是十年前,为了抵御铁国士兵进攻,冠人指示大家建造的。” “真是可靠的国王。” 蓦地,我想到自身持有股票的上市公司。 由于其他企业展开恶意收购,那间公司的经营者手足无措,最后被夺走经营权。假如经营层——比方社长,能预防这类来自其他公司的攻击就好了。未雨绸缪,做好扛下责任的觉悟,应该是上头的人唯一的职责。 “国王一向由冠人的家族担任。之前的国王是冠人的父亲。” 世袭制吗?不晓得猫懂不懂,所以我没说出口。 “冠人确实很可靠。”猫继续道。“冠人会定期集合人民进行训练,或搜集物资,预做各种准备,城里的人才能平静地生活。” “什么意思?” “就算离战地很远,也不清楚敌人何时进攻,心里肯定会不安。不过,还好有人认真思考如何防备,所以,听从指挥便能放心过日子。冠人保护大家免于战争的恐惧。”猫补上一句:“这些都是库洛洛说的。” 库洛洛是谁?我想起来了。猫里头也有博学多闻的家伙吗? “冠人唯一办不到的是……” “长生不死?”一时口快,我不禁反省这话是不是太酸。 “教养儿子。” “哦。”这是很有可能的情况。再杰出的人物,碰上亲骨肉的问题,恐怕也难以冷静处理。“冠人的儿子那么糟糕吗?” “糟糕透顶,酸人简直烂透了。”猫似乎连提起那个名字都讨厌,嫌恶得毫不掩饰。“他搞不好比你年轻。” “他是下任国王吗?”从冠人的年纪推断,儿子大概是二十岁左右吧。比我年轻,就要肩负整个国家吗?何况,还得率领战败的国家,光想像那样的重责大任,我内心就一片惨澹。“换成我才不要。”我忍不住说,“这种人从出生起,就得接受帝王学教育吧?” 猫问我什么是帝王学,我回答:“将来要成为领导者的人,必须具备相应的素养与见识。” “这样啊。”猫暂且同意我的解释,随即应道:“可是,人的性格是天生的,又不是教一教就会改变。” “酸人的性格不适合当国王吗?” “别说不适合当国王,连做为一个人类,他也是差劲透顶。” 看来,酸人就像企业小开,不知劳苦,没能力也没人望,却不可一世,自信过剩。不过,跟我生活的世界的富二代不一样,在酸人居住的国度,似乎能更肆无忌惮地作威作福,横行霸道。 “站在国王的立场,为了让人们遵守规则,大概不得不展现严厉的作风。” “也对,威严或许是必要的。” “不过,酸人会任意把人处刑。他那么做,有时根本只是在寻乐子。” <er h3">08 “处刑”一词听起来有点夸张,感觉很戏剧化,猫却说得挺自然。在猫生活的世界,处刑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吗? “冠人非常宠溺儿子,可惜他那么能干。”猫继续道。“大家看到酸人面露怪笑,就会坐立难安。” “你是指人类?” “猫也一样。大家都提心吊胆,害怕会被抓去凌虐。之前,酸人一脸无聊地走在路上,突然脚步踉跄,撞上广场附近的男子,分明是故意的。那是一个叫腱士的二十多岁男子,他当场跌倒,酸人便顺势撞上旁边的腱士太太,太太也摔到骨折。” “真糟糕。” “的确很糟糕。腱士反射性地回骂:走路不看路啊!” 倒也难怪,我点点头。依我居住的社会的一般常识判断,这种情形等同过失伤害,虽不晓得确切的罪名,总之应该能告上法院。不过,从猫的话听来,我不清楚顶撞国王的儿子算不算正当行为。 不出所料,猫说:“就是这句话害惨了腱士。酸人立刻把腱士拖上广场的高台。” “我有不好的预感。” “由于规定不能反抗国王。酸人召来城里的居民,亲手拿刀杀死腱士。” “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当然是真的,这是事实。” “难以置信。” “不仅如此,骨折的腱士太太……” “够了、够了。”我急忙高声打断猫的话,拼命摇头。知道细节只会更不舒服,所以我不想听。我已够不舒服,也大致掌握到酸人的本性。“没人取缔他这种过分的行径吗?像是警察之类的。” “警察?” “还是叫官吏?” “冠人家有三名男女负责照顾酸人身边的琐事,但他们也就负责照顾而已。” “那坏人是谁在抓?” “冠人或酸人。” 啊啊——我不禁呻吟。我就在猜会不会是这样,加上取缔恶行的警察本身就是恶棍,可以想见是多么无法无天。 “回到正题。我们原本在谈……对了,城市周围的高墙。” “哦,是啊。尽管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不过,实际上曾有几名铁国士兵,试图爬墙进来,不幸被毒死。” “换句话说,城墙成功抵御外敌?” “没错,城墙发挥了功用。” 没有白白浪费!我感到一阵痛快。现实中,预先准备的武器和防御系统极少真正派上用场,所以,我对敌军落入圈套的情节相当感兴趣。“可是,”我提出浮现脑海的疑问,“这次铁国士兵来接管时,城墙没派上用场吗?” “一开始,我也觉得奇怪。即使冒出一堆士兵,只要不开城门,他们根本进不来,不用担心吧?”猫又爬上我的胸口,一副这是他的老位置的态度。“但稍微一想就明白,既然在战争中落败,城墙早失去意义。” “什么意思?” “就算拼命抵抗,紧闭城门,敌方也会不断增派士兵。城市遭到包围,迟早会被攻陷。” 啊,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国家丧失战力,举白旗投降。纵使在最后关头死守城门不开,也很可能立刻受到包围。既然输了,拖延时间只会激怒对方。 “所以,”猫继续道,“这次只能取下门闩,乖乖开门。” “精心设置的毒针也毫无用处?话说回来,居然一下就开枪?”我疑惑地问。 “咦,一下就开枪?” “刚刚你不是提到,敌军的独眼兵长把你们的国王……” “冠人。” “对对对,突然对冠人开枪。”国王遇袭的发展完全出乎意料,我大吃一惊。 “嗯,敌兵枪杀冠人,广场每个人都哑然失声。” “为何要射杀他?” 猫又歪着脑袋。闻到他嘴巴和身体传来的动物气味,我不得不承认眼前是货真价实的猫。换句话说,这不是幻觉。“你知道枪吗?”猫问。 “你的国家没有枪吗?” “以前没有。居然有武器能从远处轻松伤害人体,一眨眼就夺走性命。我们国家的人类吓得都圆睁双眼。那究竟是什么玩意?” 其实我没看过真枪,几乎是一窍不通,即使如此,我仍简单说明枪是怎样的东西。 我告诉猫,枪会射出橡实形状的坚硬子弹,贯穿肉体。 “哦,冠人也是这么解释。”猫点点头。“被掉落的橡实打中,真的满痛的。” “那应该比不上挨子弹的痛。”我急忙纠正。 “也对。” “可是,冠人忽然遇袭,大家没乱成一团吗?” 一阵风吹过,前端尖锐的叶子不停搔过我的脸。好痒,感觉快要打喷嚏。 “当然是一团混乱。广场上尖叫四起,每个人都慌张地东奔西逃,差点踢到我。不过,混乱很快平息。因为那玩意又响了一次。” “枪吗?” “没错。”猫悠哉地回答。“枪声又响起。那玩意声音真的好大,虽然还是朝天空开枪,可是所有人都立刻闭上嘴。” <hr /> 注释: 第三章 <er top">09 冠人被枪打爆头,倒在台上死掉了。是死掉才倒下的,还是倒下才死掉的? 全城的人目瞪口呆,台上的酸人狼狈不已。父亲骤逝,难怪他不知所措。高高在上的态度消失无踪,他铁青着脸,慌乱地在冠人身边绕来绕去。 “喂,多姆。”突然传来一声叫唤,原来是加洛。他那身洁白光辉的毛皮,总是教我看得着迷。有时我会觉得,他的外表与粗枝大叶、毛毛躁躁的性子真是格格不入。“瞧瞧酸人的蠢相,平常那么不可一世,现在却吓到不敢动弹。” “你在啊,加洛。” “我正在想你呢,多姆。” “你会这么说,代表闲得发慌。” “没那回事。” “就是这样,我是你消遣的对象。” “差不多啦。” “不过,确实是第一次看到酸人那副德性。”我望向站在远方的酸人。 “毕竟以往他都仗着父亲冠人的权势狐假虎威,如今冠人死了,他等于失去靠山。” 很快地,铁国士兵把尸体从台上搬走。 他们的动作非常粗鲁。几个人抓着冠人的脚往下拉,冠人的头撞到高台边缘。然后,他们拿绳子捆住冠人,再把绳子套到马身上拖走。 简直像在搬运货物,而不是在搬运尸体。 城里的人默不吭声,只是看着,但显然充满愤怒与恐惧。有人紧握拳头,也有人嘴角发颤。 “看到冠人遭受那样的对待,感觉不是很舒服。”我说。 冠人对猫并不是特别好,不过瞥见我们,还是会给一点吃的。然而,现下他却像块不会动的木头被送走。生命,是多么容易失去,且不可挽回啊。 “要是换成酸人,多么大快人心。” “也对。”一道惨叫声响起。我纳闷着发生什么情况,原来是有人在马的附近倒下。 “啊,是弦。”加洛说。我也认出来了。 在广场旁跌倒的弦,是个身材纤瘦、弱不禁风的青年。一名士兵猛力推倒他。 “不要随便靠近!”士兵叫道,举枪对准弦。周围的人不禁咽下口水,场面一触即发。 “弦在干嘛?” “大概是无法忍受冠人遭到那样粗暴的对待,冲动跑上前。”我猜测。 “这行为称不上聪明,搞不好会被那种怪武器弄死。” “弦不是一向如此?顾前不顾后,发现有人遇到困难,就一定要伸出援手。” “他也常喂食我们。” “就是啊。你哪时见他聪明过?” “可是,没办法讨厌他。” “对,只是不聪明。” 弦不太会怀疑别人,凡事都认真对待。与其说是滑稽,毋宁是体现人性原初的良善,从旁看着心里也舒服。比起充满傲慢与猜忌的人,更教人放松。或许因为如此,不少人会对弦胡说八道,惹他困扰。以前库洛洛曾分析“人类也想透过戏弄弦,来确认人性的纯朴之处吧”,确实有道理。弦很单纯,表里如一,毫不矫饰。看到弦,会想确认“啊,原来我们人类拥有这么纯真的一面”,以获得安心,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士兵的枪口依旧对准害怕的弦,周围的人紧张万分。面孔涂满土黄与草绿的士兵,仿佛没有人心。 会不会和刚刚的冠人一样,弦的脑袋也被打爆?我忍不住担忧。 不知酸人有何反应?转移视线,只见他依旧显得手足无措,但或许是错觉,他的嘴角泛着笑。“那家伙在笑什么?他应该要为父亲的遭遇愤慨吧?”加洛似乎也注意到酸人的表情。 “纯粹是看到弦的处境不妙,暗自感到愉快吧?他就爱观赏别人陷入困窘,或受到凌虐。” “他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啊?” “酸人的神经原本就异于常人。” 此时,有人挺身阻止:“等一下,请饶过他吧。”那是名叫枇枇的女人。 枇枇跳到弦的身前,对士兵高声道:“目睹冠人的遭遇,谁都会受到惊吓。大家不希望冠人被那么粗暴地搬走,你们不能试着体谅吗?弦也不是想反抗,饶过他这一次吧。” 持枪的士兵板起面孔。他脸上的五颜六色形成花纹,看得出那些花纹瞬间歪曲。而且,他的眼神骤变,跟我们猫的瞳眸会在白天和夜晚切换颜色一样。士兵露骨地打量枇枇的全身。枇枇在女人中个子算高的,尤其胸脯格外丰满,体型圆润,士兵鼻孔微微抽动,肯定是在觊觎那美好的曲线。我能够想像他的心情。 好想立刻抱住这个女人,好想上她!士兵一定这么想着。 当然,在这个城市里,男人在性欲驱使下拥抱女人的场面,几乎是日常的事。我们猫也会交尾,生殖是延续物种必要的行为,所以我并不在乎。但人类与我们不同,有时对方不愿意,仍会以蛮力侵犯对方。尤其,我目击酸人利用权势玷污女人好几次,不仅霸王硬上弓,甚至拿刀乱砍。而且,伤害别人后,酸人还会自我正当化,谎称:“这女人想偷东西,我只是惩罚她!”看了实在恶心。 该说是自私,或者任性、狡猾?总之,酸人的言行举止简直是下三滥。幸好那家伙不是猫,我不禁想为此感谢老天。 “喂,不会轮到枇枇遭殃吧?”加洛开口。 “是啊,不太妙。枇枇个性倔强,可能会刺激到敌人。”我的尾巴仿佛有所预感,不停摇晃。 “枇枇以前好像很温柔。”加洛搔搔脖子。 “真的假的?” “她不是曾和男人同居?后来男人不见,她就变成这么刚烈胆大。” “那男人怎么会不见?” “喏,不是被选去当库帕的士兵?” “啊,对。” 此时,响起一阵鼓噪。广场前方闯进一只动物。我的尾巴迅速膨胀,摇摇摆摆。 和铁国士兵骑乘及带来的是同一种动物,也就是马。外表是褐色,头部到肩膀的长毛摇晃着,四肢轻盈地大踏步。 “喂,那个叫马的玩意又来了。”加洛惊呼。 这次马上没有人。马背上放着皮革制的垫子,臀部附近有别的装备,捆着应该是放货物的布袋。 和刚才不同,这次马上没坐人。 城里的人全盯着突然闯进广场的马,窃窃私语。窸窸窣窣,又是那种动物;吱吱喳喳,怎会只有一只来得这么晚?唧唧咕咕,瞧,铁国的士兵也有点吓傻;窸窸窣窣,那种动物还有很多吗?吱吱喳喳,欸,那到底是什么?会不会突然发飙? 马绕过广场周围,在途中停步。 突然,马屁股上的布袋摇晃,地面微微震动。 有人下马吗?可是,没看见人影。 马缓缓移动四肢,进入广场。何等优雅、招摇夸耀的走路方式,看起来多像一回事啊。注意到时,我又模仿起那动物行走的姿态。我赫然回神,心想这下丢脸了,觑向一旁,加洛居然也尝试悠扬踱步。四目相接,实在尴尬。理毛理毛。 “喂!”独眼兵长出声。他向举枪站在弦和枇枇面前的士兵下令:“弄走那匹马。” “是。”士兵精神抖擞地应道,视线离开枇枇,大概是从兴奋中清醒了吧。他背上枪,朝马跑过去。 <er h3">10 “兵长,那马究竟是……”其他士兵——他们的脸上都涂得花花绿绿,分不出谁是谁,总之,一个士兵走近,请示独眼兵长。 “那匹马是谁骑来的?”独眼兵长问,狐疑地眯起眼。两人的音量虽然压得很低,但我就待在他们脚边,所以听得一清二楚。“喂,多姆,那只马不在预定内吗?”加洛应该也听见了,偏着头纳闷道:“还轮不到它登场?” “该怎么处理?”士兵征询意见。 “小心提防为上。”独眼兵长回答,“必须彻查整座城市。” “提防?提防什么?又要调查什么?”我问。加洛轻笑:“天晓得。”同时,我的尾巴仿佛在说“别管啦,蹚这浑水也没好处”,晃到我的面前,约莫类似耸肩的动作。 接着,独眼兵长大声问:“喂,我们要把这个男的埋起来,有没有适合的地点?”虽然不清楚独眼兵长晓不晓得酸人是冠人的儿子,或者纯粹是问话时恰巧酸人就在眼前,总之,问题落到酸人头上。 酸人嘴里一阵咕哝。 “多姆,要不要来猜酸人在想什么?”加洛用尾巴拍拍我。 “不是在为父亲遇害愤怒吗?” “我猜他在想如何自保。” “自保?” “酸人不是满脑子只有自己吗?他一定只想着怎么保身,所以,此刻也拼命思考着怎样讨好铁国士兵。” “在这种时候?” “任何时候都一样。” 我们交谈时,酸人已回答独眼兵长:“城市西方的森林,那边有墓地。” 我望向加洛。他一副“我就说吧”的神情,尾巴摇晃,表示“不出我所料”。 “好,就搬过去。”独眼兵长向士兵下令后,扬声宣布:“这座城市的居民听着,所有人都得乖乖待在家里!” 这句话犹如枪声,周围的群众瞬间安静下来。 “听好,别逼我们行使暴力。我们很累,希望能不动粗就不动粗。”独眼兵长接着说,然后严厉地吩咐士兵:“听好,预定有变,还不能松懈,要重拟计划。”士兵们闻言,顿时浑身紧绷。 重拟计划?为什么?我真想问。能不能告诉我们原本的内容? “不想动粗?你们都那样对待冠人了!”枇枇反驳。不过,独眼兵长只冷冷瞥她一眼,便指着酸人叫唤:“喂,小子。” 遭点名的酸人一僵。看到向来趾高气昂的酸人像个挨骂的小孩,内心虽然痛快,却也深深感到事态多么异常。因为平日的酸人不可能如此畏怯。 “接下来,不准城里的人出门。全面禁止外出。要是我们发现有人在外头闲晃,不仅那家伙会被枪毙,你也会挨刀。城里的人没听从我们的指示,就当你没做好分内的工作。” 酸人默默站在原地,也不点头,一动也不动。 “还有,这东西交给我。”独眼兵长话声刚落,已抽走酸人腰际的长柄刀。 失去武器,酸人虚弱地“啊”一声。站在铁国的立场,没收敌人的武器是理所当然的举动吧。 “今天真是酸人的纪念日。”加洛开口。 “纪念什么?”总不会是纪念父亲遇害吧? “纪念生平头一次挨骂。” “哦,的确。”放眼望去,酸人似乎缩小一圈。 独眼兵长继续交代酸人:“另外,关城门,放上门闩。” 一脸苍白的酸人用力点头,小声应道:“是。” “头一次回答‘是’的纪念日。”加洛低语。 “确实。” “可是,多姆,干嘛要放上门闩?”加洛困惑地问。 “嗯?” “那家伙不是命令酸人关城门?” “这没什么奇怪的吧。” “不奇怪吗?” 广场上,褐色的马重新迈步前进,拖着冠人的尸体离去。弦没再追上去。 “你不要紧吧?”枇枇问弦。 弦拍掉跌倒时沾上的泥沙,温顺地道歉:“对不起,给你添麻烦。”弦的太太美璃慌忙跑近,“你未免太乱来!”她一脸泫然欲泣,“我还以为你死定了,怕得动都不敢动。”接着,她转向枇枇:“谢谢你帮弦解围。” 其他人类也聚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弦实在太鲁莽”、“幸好人平安”、“枇枇也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在场众人虽然压低音量,但不晓得是不是出于恐惧,都变得特别饶舌。 <er h3">11 “喂,你们赶快回家!”酸人扯开嗓门喊着,又恢复盛气凌人的态度。大概是急着让众人遵守禁止外出的规定吧。 大伙都瞪着酸人。酸人打算抽出长柄刀,才想起武器已遭没收。然而,他并未收敛态度,反倒横眉竖目,恐吓周围的人:“快回去!” “混帐酸人,你究竟站在哪一边?”有人嘟嚷着。虽然很小声,但也有人责备“你爸可是被杀了”、“手上有刀,怎么不砍敌人”。 “禁止外出,怎么到河边洗澡?”其他人提问,“也得去井口汲饮用水啊。” “洗澡就忍忍吧,饮用水……”酸人支支吾吾,或许是觉得不准喝水太蛮横。 “上厕所呢?”也有人质疑。对呀,大小便怎么办?禁止外出,岂不是不能上厕所?大伙抱怨连连。 厕所位在贯穿全城的圆道沿线。呈同心圆排列的几条环状道路,每一条上都设有厕所。厕所是用石头和木板组成的墙壁围出的小空间,挖有排泄用的沟槽。 “多姆,你知道吗?那些厕所好像是几十年前,冠人年轻时盖的。”加洛出声。只见加洛背部摩擦地面,滚来滚去。要是身体痒,这样挺舒服的。 “厕所是冠人盖的?我不晓得。”我也躺倒,学加洛翻滚。 “应该没错,冠人的点子很多。” “他还加高城墙。” 真是了不起——我们称赞着冠人,左翻右滚。 “虽然最后仍落得一死。” “再了不起,该死的时候还是会死嘛。”加洛被自己的话感动,“嗯、嗯”地颔首爬起。“既然那么厉害,要是把酸人教育得像话些就好了。” “大家都这么想。” 我们批评时,酸人扯着喉咙喊道:“不是有桶子吗?想上厕所,先随便找个桶子解决。” 酸人眨眼的次数增加,这是他失去耐心的征兆。“总之,禁止外出。听懂没?待会儿我巡逻时,要是发现谁在外头,见一个砍一个。” “你的刀不是被没收了?”有人反讥。 酸人冷哼一声,“我自有办法。” 没人再提饮用水的问题。大家都清楚无法指望不负责任的酸人,认为只能自力救济吧。 酸人刚要离去,却有人叹道:“受不了,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事情发生在转瞬之间。酸人手一挥,戳向那名男子的双眸。男子慌忙仰身闪避,但酸人的两根手指似乎擦过他的眼球。男子呻吟着,按住双眸蹲下。 “喂,你干什么!”周围的人都吓一大跳。 “不让你们尝尝痛苦和恐怖,你们就搞不清楚状况。”酸人一脸满不在乎。 男子一直没站起,不停呻吟着:“我的眼睛……” 在一片闹哄哄中,酸人冷哼着丢下一句“总之,你们乖乖待在家里”,便毫不理会痛苦哀号的男子,扬长而去。 人们深深叹气。连旁观的我都不禁想叹气,我翻身站起。 酸人的任性妄为与过度嗜虐,若说是老样子,也的确是老样子。不过,父亲遇害,国家面临危机的关头,不能收敛一下私欲吗?“现在哪是搞那种事的时候啊。”难怪加洛会这么感叹。 被戳伤双眸的男子总算起身。虽然量不多,但按住眼睛的手淌下血。“带他去医医雄那里吧。”有人建议。 医医雄是帮忙诊治病患与伤者的男人。虽然清瘦,却十分冷静沉着,很难揣测他的思绪。 “啊,这么说来,”弦开口:“刚才那动物出现时,没看到骑士,但有人跳下的声响。” “哦,你是指马。”回话的嗓音略为浑厚,大概是丸壶。尽管动作迟钝,丸壶总是神气活现,爱装内行。“可是,马背上又没人。” “上面没坐人。”其他人也附和。 “虽然如此,却有‘咚’地一声,像是谁跳下马。”弦低调主张。 “啊,我似乎也听见了。”这次换枇枇开口。 “有吗?” “没有啊。” “我也隐约听到什么动静。” 这类的对话持续着。 我和加洛待在稍远处。加洛望着我,“多姆,真的有那样的声响吗?” “其实我也听见了。”我坦白回答。虽然音量不大,确实有人着地的震动。 “是噢?明明没人骑在上面。” “不过有声响,货物也摇摇晃晃。” “怎样的声响?” “如同弦的形容,很像人跳下马背。” 加洛歪着头,一脸困惑。“可是,马上空无一人。” 蓦地,我灵光一闪。“难道……”原要开口,又怕会被笑是异想天开,我吞下到嘴边的话。巧的是,弦几乎是同时说出我的猜测:“会不会是库帕的士兵?” “库帕?”有人惊呼,但加洛的反应也一样。“库帕,是指那个库帕吗?” “喂喂喂,怎么突然扯到库帕的士兵?”丸壶笑道,浑圆的身体随着呼吸膨胀一圈。 “库帕的士兵,”弦和我异口同声:“不是会变得透明?” 人们倒抽口气,议论纷纷。“透明的库帕士兵来了吗?”“骑着那匹马?” “然后跳下马。” “为什么?”有人发出疑问。对啊,为什么?各种猜测此起彼落。 人们讨论不出结果,话题无疾而终。“当然是来救城里的人呀。”我好想回答他们。 “多姆,你是认真的吗?” “晚到的那只马出现时,铁国的独眼兵长吓一跳,一副不晓得是谁骑来的表情。所以,对方应该是意料之外的人吧。” “就算是那样……” 我自然也半信半疑,却藏不住话。“传闻不是说,总有一天,库帕的士兵会回来解救陷入困境的城市吗?” “城里的人陷入困境了吗?” 加洛的反应令我吃惊。“这个国家打输战争,敌国的士兵进城杀掉冠人,还有更糟的状况吗?” “可是,我们又不怎么困扰。”加洛语气冷淡,“要说困扰,喏,背痒得要命,却搔不到痒处困扰得多。这种时候透明人来帮忙抓痒,才派得上用场。” “唔,的确,如果有人来帮忙抓痒就太好了。”我也同意。 <er h3">12 “呃,库帕是……?”我忍不住问。虽然明白应该尽量不要插口,好好聆听猫的话,但我实在介意“库帕”、“库帕的士兵”、“库帕的透明士兵”之类未知的词汇。猫的话里提到许多陌生的专有名词,“库帕”尤其与众不同,我格外挂心。 猫讶异地看着我。当然,我不认为自己能辨识猫的表情,但原本滔滔不绝的他打住话,似乎在观察我。他大概很习惯解读人类的神色吧。 “库帕是树。”一会儿后他开口,胡须跟着摇晃。拿来当手机吊饰大了点,但那模样太可爱,真想当装饰品挂起来。 “树?树有名字啊。” “唔……”猫语带迟疑。“树是树,但似乎不是一般的树。你知道杉树吗?” “我住的地方也有杉树。”眼前浮现笔挺的树干伸出许多枝橙,绿叶繁茂的树影。 “它会动。” “动?随风摇曳吗?”我想像着在强风吹拂下,剧烈摇晃的杉树,霎时忆起去印度旅行时,望见高耸的杉树左右摇晃,仿佛在清扫天空的情景。 “不是啦,它会抽出埋在土里的根,摇摆着身上的枝叶,到处动来动去。就像我们猫或你们人类一样。” “比起‘动’,更接近‘走’吧?” “没错,是‘走’。正确地说,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杉树。可能是形似杉树的别种生物。” 我联想到乍看像树枝和树叶的昆虫,是指那种情况吗?那是不是叫做‘拟态’? “我也不曾亲眼目睹,不过,我们国家的人类从以前就不断派士兵去消灭库帕。” “库帕在哪里?”我问,害怕会被突然出现的杉树魔人踩扁。 “从城里往西北方前进,人类要走十天到二十天左右的地方。” “十天和二十天也差太多。” “我又不是记得那么清楚,也没实际去过。总之,据说那里有座山谷。” “意思是,在你的国家内?”根据猫的描述,他的国家呈半圆形,其中散布着几座城市。从他住的城市出发旅行十天,就能抵达什么地方吗? “不晓得在国内还是国外,说法很多。也有人认为是在和铁国的边界。” “边界?不会是在战场上吧?”我在脑中描绘两国士兵互相厮杀、血流成河的地方,一棵巨大杉树猛攻上去的情景。 “战争是在库帕消失后爆发的,顺序颠倒了。” “这样啊,顺序很重要。” “所以,曾经有人说‘或许是库帕不见,铁国才会攻进来’。也不是曾经,现在仍有人这么说。弦的太太美璃不久前就提过。” “库帕不见,才发生战争吗?”我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以往,即使铁国想攻打你的国家,也碍于库帕作梗,没办法越界吗?” “不无可能。” 此时,我想起前几天读到的报导。海底发现新的天然气,却因有毒,无法靠近。假如没毒性,就能取得大量能源,部分官僚扼腕不已。到底要不要买新资源相关公司的股票,我烦恼好一阵子。 对铁国而言,库帕是不是类似那种有毒气体?攻打邻国时,库帕或许是棘手的障碍。 “那里有座巨大的山谷,附近是成片杉林。究竟是库帕躲在杉林中,还是杉树变成库帕?没人知道。” 接下来,猫描述的情景实在妙不可喻。 几十棵杉树聚在一起,每当夏天来临前,其中几棵就会微微摇晃。 树枝痉挛般震颤,抖掉绿叶。“喏,跟生物的肚子微微抖动一样。” 树皮龟裂似地纷纷脱落,露出底下淡褐色……或者说是半透明的树干。 “半透明的树干?” “树枝也会变成淡褐色。” “会变色是树皮剥落的缘故吗?”居然有这种杉树?虽然有也不奇怪,但猫竟用“蛹”来形容,我大吃一惊。 “蛹?” “我告诉你的,是这个国家流传至今的库帕士兵传说,并非我亲眼所见。不过,据传库帕会先变成蛹,包裹在褐色薄皮中,若有似无地颤动,就和脉搏一样。由于根扎在泥土下,不能移动,但偶尔会扭腰般摆动。淡褐色的皮肤里,水分逐渐增加,唔,好像会变得软QQ的。” 蓦地,我脑海浮现只养过一次的独角仙。在土中制作蛹室的幼虫,身体会变成半透明的褐色,有时会蠕动,类似绑着双手脱下裤子的模样。皮下仿佛有新的生物在胎动,既诡谲又神秘,尽管觉得恐怖,却教人移不开目光。 这很接近猫的描述。巨大杉树会变得跟蛹一样?真是难以想像。 “十天后,蛹会变白。大概是薄皮下的躯体变白,透出颜色。” “独角仙会变黑。” “库帕不是虫。” “呃,也不是杉树吧?” “总之,蛹会扭动躯体。等淡褐色的皮褪去,便轮到全身白色的库帕登场。库帕会摇晃着把根抽出地面。” “就算褪掉树皮,外表依然是杉树吗?白色的杉树?” “没错,好像是变白的杉树,还会长白色的叶子。皮也是,喏,维持那种凹凹凸凸、粗糙的质感,完全就是杉树的树皮。你知道杉树会结出人类拳头大、宛如鸡蛋的果实吗?库帕一样会结果。” “是松球啊。”我说。果真如此,库帕就不是一般杉科的杉树,很可能是喜马拉雅雪松的亲戚。 喜马拉雅雪松在日语中虽然叫做“喜马拉雅杉”,其实是松科,所以会结松球。与一般的松球相比,尺寸大很多,形状颇像手榴弹,魄力十足。 “那就是库帕。” 那就是库帕,好了,接下来交给你——没这么简单,我还有一箩筐想知道的事。“库帕成虫后……不,我不晓得说‘成虫’正不正确,不过它会动吗?” “嗯,接着它会动起来。长着许多树枝的巨大杉树开始作乱。” “作乱?” 这是由于某些缘故,比方最常见的解释就是基因异常,导致生长受到阻碍的植物,其成长过程转化为活动吗? “库帕会冲出杉林,如果置之不理,就会跑到这个城市。虽然是很久以前,但城市曾遭到破坏。” 此时,我反射性地想起在公家机关的工作。我常接到与当地自治会相关的申诉与谘询电话,幸亏没有“杉树动起来了”之类的内容、幸好我们市内没库帕——我半认真地松口气。光要思考对策,拟定方针,就是超乎想像的麻烦差事。 恐怕需要成立一个处理库帕问题的部门。 第四章 <er top">13 “每年一到库帕即将出没的时期,我们国家挑选的人就会动身去打倒库帕。” 我觉得呼吸有点困难,是一直躺在地上的关系吗?刚这么想,就发现多姆猫不知不觉坐回我的胸口。他先前曾跳下地面,方才还在脸旁跟我说话,现在似乎又转移阵地。 “库帕每年都会出现吗?” “每年一棵。不晓得该叫一棵或一只,总之,杉林里只有一个会变成库帕。” “只有一个?” “虽然有好几个会变成蛹,但真正脱壳——该说脱壳还是脱皮?反正,只有一个会脱下外面那层东西,跑出来作乱。” “只有一个?”我忍不住重复问。 “是啊。不管有多少个蛹,只有一个能变成库帕。” 众多候补生中,最后仅仅选出一人,其余消灭。是这种机制吗?一棵树独占土地的养分? “所以,士兵得打倒那唯一的库帕,推落谷底。” “你提到士兵变透明,是什么意思?库帕的士兵会变透明?”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士兵会变透明。传说,士兵齐心协力把库帕推落谷底后,身体会变透明。” “身体变透明?会消失吗?” “摔落谷底的库帕会四分五裂,哗啦啦地喷出类似水的液体,瞬间淹没四周。然后,不小心淋到的人类就会变透明。” “每个人都会变透明吗?” “啊,有例外。像是复眼队长,他一直没变透明。” “复眼队长?” “负责选出库帕的士兵,带走他们的队长。只有他每年都会回来,不过……” “不过?” “唔,很复杂啦。” “那个队长为何没变透明?” “我也不清楚。很久以前,顽爷说过很有意思的事。” “说什么?” “复眼队长的体质,可能淋到库帕的液体也不容易变透明。” “体质?” “复眼队长的职务是由许多人继承下来的,搞不好选的都是那种体质的男人。” 然后,猫讲起“库帕士兵的故事”。这似乎是他们国家的传说。 “这是代代相传的故事,听过大概就能了解库帕士兵是怎么被选上,又是怎么与库帕作战。” 他接着告诉我的内容,近似浓缩简洁版。我怀着儿时听民间故事的心情听着。 不知为何,我不禁想着妻子现下在做什么。“我已从外遇中清醒。当时我被冲昏头,实在是不能自已。我们重新来过吧。”妻子为她的花心忏悔。从几年前起,妻子就借口跟朋友一起学才艺,白天经常外出去找年轻男人。他们好像交往很久,但妻子辩称她会拿钱给对方,比起真实的恋爱,或许更接近玩玩。发现妻子外遇时,我为长期遭到欺骗的事实感到震惊,顿时茫然失措。原来我看到的家庭表象都是幻影?我蓦然醒悟,在为企业的股价忽喜忽忧之际,自家的股价早暴跌谷底。 “可是,你根本不理我,老推托工作忙……” “我是真的很忙。”公务员下班时间一到就能走人的时代,已是遥远的往事。我听得目瞪口呆,那是哪个时代的观念?我待的部门负责支援市内各地区的自治事务,每天都为了找上门来的各种谘询问题劳心费神,准备各地区的活动之际,还得抽空开会审核新设施。 “你回到家也只顾着看股票,我好寂寞。即使我去找别的男人,在你心中,顶多就像自家公司被其他企业收购吧?”妻子接着说,看不出在真心反省。不过,她的比喻确实很接近我当下的感受。或许我不是震惊于和妻子之间出现裂缝,而是资产不知不觉遭到侵占。 坐在我胸口的猫娓娓道来。 <er h3">14 库帕士兵的故事 这一天,我并不害怕,反倒相当开心。我在广场上的的队伍中,与城里的男丁排在一起。几十个人形成的队伍,仿佛在模仿长蛇。圆形广场上聚集着其他民众。我们裸着上半身,没穿分趾袜,打着赤脚。 女人和上了年纪的男人,还有幼小的孩童站在铺石板的广场周围,远远望着我们。直到去年,我都跟母亲站在他们那边,从外头注视队伍,数着人头,心想原来城里十五至二十五岁的男子这么多。打量高矮不一、体格不同的候选男子,我暗暗评论:“长得那么瘦,有办法对抗库帕吗?”“那个大哥哥皮肤好白,没能走到山谷,就会被太阳晒得昏倒吧。”去年母亲紧紧握住我的手,高兴地说:“明年你也要列队其中了。” “假如明年一下就被选上,肯定很帅。”听到我的回应,母亲答道:“嗯,妈妈也会为你感到骄傲。” 检查完身高、体重及呼吸的强度,还得接受复眼队长的面试,全部合格后,再抽细棒子做成的签,只有二到四人会被选上。这么多人中挑出的两人或四人,将肩负保护城市的使命,前往库帕的山谷,没有更光荣的事。 队伍缓慢地移动。前方,城里的医生以听诊器和体格测定器筛选应征者是否合格、身体能不能胜任战斗。 广场的南边,邻家最小的女孩和父母一起看着这里。她和我同岁,几年前头发还扎成两东,双颊红通通的,十分稚气。不知不觉间,她长大成人,现在头发绑成了一束。 我不禁挺直背脊,夹紧双臂,让胸膛肌肉突出,强调我是适合战斗的男子汉。 队伍停顿一会儿。 仔细一瞧,约十人前的地方,一名男子蹲在地上。那张脸有点陌生,大概是从城外来的。他年纪比我大许多,脸色很不健康,微微俯着头,咬着指甲。他的头发卷翘得厉害,宛如一团松开的毛线。不晓得是排队排得太累,还是太害怕,总之非常窝囊。 后面的人戳戳卷发男,队伍终于前进。 卷发男大我这么多岁,应该排过好几次队。换句话说,他一次都没选上,仍觉得害怕吗?真是意外。这是我第一次排队,我却一点都不害怕。 卷发男走得虚弱无力,是希望医生评断为不合格,好避免被选中吗? 不仅如此,队伍中不乏装模作样地干咳,或摩擦手臂、掩住耳朵的人。和我同年的朋友排在很前面,他也拐着脚,似乎想逃避兵役。 我绝不要那种小手段。比起那些没干劲的人,我更适合当库帕的士兵,也深信自己一定会选上,毫不怀疑。 好不容易来到最前面,却没机会表现我的干劲。“来,这个给你。”“来,到这边。” “来,坐下。”指示接二连三,我只能努力听从。我有点担心身高,但似乎没构成问题。我依照吩咐,背靠细柱子站着,等一块小板子压到头上,测完身高就结束了。 广场角落有座小帐篷,复眼队长坐镇在内。他戴着据说是羊皮鞣成的帽子,边缘多折,看起来也像一朵花,不过上头以黑墨画着许多眼睛。由于这些眼睛的图案,他才会获得“复眼队长”的称号吧。 复眼队长的任务,便是带领挑选出的士兵去打库帕。 “你……”复眼队长的嗓音比想像中沉稳。从他下巴的胡子、蓬乱的头发、锐利的眼光、大耳朵等外貌看来,我以为他的话声会更有魄力。“今年是第一次?” 我站在桌前,与复眼队长面对面。复眼队长难得现身人前,单单见到他,我就觉得光荣极了。 “是的。”虽然紧张万分,但我坚定地回话。 “你知道库帕吗?”复眼队长帽子上大大小小的眼睛打量着我。 “我从小听着库帕的传说长大。” “是谁告诉你的?” 我差点脱口“妈妈”,用力咽下后,改答复“家母”。如果被误会太幼稚,很可能惨遭刷掉。“我想打倒库帕。” 库帕在城市西北方,一片遥远的杉林附近,好像位于一座大山谷前。有人说那不是山谷,而是裂缝。大地从一边直裂到另一边的裂缝。 “库帕是我们的四倍到十倍大,你能想像吗?你还年轻,所以跟你比起来,库帕巨大许多。”复眼队长说。 “杉树会动吗?” “没错。几十棵杉树中,不知哪棵会变成库帕。不过,观察动静便能慢慢分辨出来。” “你是指会不会变成蛹?” “不晓得那是不是叫蛹,但会进入类似的状态。外表覆上一层薄皮,树里的水分增加,像水球一样,然后,相当于肚子或腰的部分开始蠕动。大概五到十棵树会变成蛹。” “其中一棵会变成库帕吧?”我提出一直以来的想法:“趁还是蛹的状态时,全部砍掉如何?那么,库帕就不会出现,也能轻易收拾残局。” 我经常纳闷,大人怎会没想到这么简单的办法?终于能把简单有效的作战方式告诉复眼队长。复眼队长肯定会大吃一惊,用力称赞我。 然而,我的期望落空。“要消灭蛹很困难。”复眼队长当场打了回票。“库帕体内的水分具有毒性。” “咦?” “蛹含有大量毒水,随便砍伐会溢出,甚至会喷溅,万一淋到非常危险。换句话说,攻击蛹是很不智的行为。当初也有士兵随意刺穿蛹,不幸受伤。” “原来如此。” 我仿佛被指出跟那个粗心大意的士兵一样,羞愧得面颊抽搐。 “所以,与其在蛹的状态动手,等变成库帕开始活动时,再推下山谷安全得多。” “那在库帕的蛹形成前,把森林里的杉树全砍掉呢?” “砍掉全部的杉树?” “杉树化为乌有,库帕就无法出现。”我期待这次能得到“真是一针见血”的赞赏。 不料,复眼队长的话声中没有惊讶,也没有佩服。“如果失去那片森林,西北季风会将沙尘刮到这座城市,妨碍人们生活。行不通。” “可是……” “听说,即使砍掉所有杉树,甚至放火烧了,也会立刻长出来。以前应该试过这个法子吧。” “库帕的士兵是一去不回的吧?”在这层意义上,不管是何种状态都一样危险。 “你害怕吗?”复眼队长看着我,画在他帽上的许多眼睛也看着我。 “我不怕。” 复眼队长的表情没特别的变化,“好,面试结束,出去吧。”他伸出右手指道。 我僵硬地站起,循复眼队长指示的方向离开。外头的太阳相当刺眼,我顿时察觉帐篷内比想像中阴暗。 “过来。”站在前面的高个子冷冷地呼唤我。我走近,他便说“抽一根”。箱里装着长棒子,我依言挑选一根。那看起来像又粗又长的筷子。高个儿男接过后,扬起一边眉毛,指着另一座白帐篷说:“去那边等。” <er h3">15 在我们的城市,人类的家仿佛围绕着城市中央的圆形广场建造。店铺和人家外侧有一圈环状道路,沿途又有许多人家,然后外侧又有道路。此外,还有小路从中央广场往四面八方延伸,连接那些环状道路。从上方俯瞰,大概就像蜘蛛网。 我也曾听闻,这里原本是一片荒地,由于涌出水,便以水源为中心形成城市。之后,牛群踏匀土地,形成环状道路。依离中央由近至远,称为第一条圆道、第二条圆道等等。冠人的家位在第二条圆道上,是由石头工整地砌成,外观相当醒目。 “铁国士兵好像要住在冠人家。”加洛说。 “他们挑中最好的房子。”我十分佩服。“的确,冠人家很大,正好能容纳大批访客。而且,还有仆人照料琐事。” “不,那些仆人被赶出来了。” “是吗?” “仆人全被赶走。可是,酸人似乎要跟他们住在一起。” “会不会弄反啦?跟酸人住在一起,只会搞得自己心烦。换成是我,就赶走酸人,留下仆人。铁国的人类意外地笨哪。” “站在敌人的立场,酸人或许有利用价值吧。那家伙已形同铁国的一分子。”加洛吃不消地说。“真希望他们快点在他脸上涂颜色。” 我再次扫视周围。寂静而萧条的广场静默不语,显得颇为悲戚。 不是谁提议,也没互相商量,我们自然地走向冠人的家。我们很好奇铁国的士兵会如何行动。 不一会儿,加洛停下脚步。我也跟着停步。 加洛直盯着广场的角落。怎么?我驻足原地,放眼望去,立刻瞧出是怎么回事。 稍远的地方有只小灰鼠,长长的尾巴像绳子拖在地面。身体中心一阵颤抖。 加洛压低姿势,脸仿佛贴在地上,摊平身体。不晓得是想尽量避免对方发现,也就是与地面融为一体,还是要减少冲出去时的空气阻力,总之,这是我们的习惯。实际上,我把加洛丢在一边,不知不觉摆出相同的姿势。前脚不安分地抖动,感觉从胸部到腹部,或许延续至胯间,身体内侧有什么在蠢蠢欲动。话语自脑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充满火热的空气。 “你们追老鼠时的窝囊相,完全丧失了自我,实在不像话。”库洛洛会怜悯地看着我们,舔着身上的黑毛说。 但库洛洛追老鼠时也是拼死拼活,一样失去自我,一样不像话。 失去自我,这形容再贴切不过。 我的眼中只看得到老鼠,并不是对老鼠有任何憎恶或怒气,也不是嗜虐。依库洛洛的说法,这是“来自太古的指令”,我们的身体和脑袋潜藏着自太古就决定的规则,无法违抗。 “跟人类沉溺于欲望,随时随地都想交尾一样。”听到库洛洛这么说,我不禁反驳:“我们才没那么难看。” 加洛冲出。我同时飞扑上前。 老鼠也有所反应。大概是我和加洛的气息或心跳,透过空气传递过去了。 老鼠吓得一震,拔腿跑得远远的。 阵阵麻痹窜过全身。是欢喜,欢喜的颤抖贯穿追逐老鼠的我体内。我无法思考,只一个劲地亢奋,仿佛化成不定形的液体。 脑袋讴歌着自由与万能。 四肢全力奔驰,身躯伸展至极限。 血液加速循环,快乐渗透到手脚末端。 老鼠沿着广场的圆形高台奔逃。我们当然紧追在后,感觉就像身体融化,化成水在滑行。 渐渐地,能清楚看见老鼠的后背和尾巴。 虽然是一点一滴,但老鼠和我们的距离愈来愈近,我提高速度。老鼠想转换方向,却遭我们识破,我们也追往同一方向。 加洛和我交换位置,也就是加洛往左,我往右,行云流水般交叉前进,加紧冲刺。 与老鼠的距离约剩两条尾巴长,用力伸出前掌应该就能构着。不过一边追赶,很难抓到扑上去的时机。 再一点,再一点,再靠近一点——我在脑中唱诵。冲啊冲啊,追啊追啊。 老鼠突然改变方向,这次朝右方一直线跑去。它顺着包围高台的广场狂奔,我们自然也紧跟在后,仿佛大伙一块绕了一大圈。 不晓得绕到第几圈时,老鼠奔向高台。在我看来,老鼠是全心全意撞上石头堆成的圆形高台侧面般,猛冲过去。我和加洛追赶着,在即将撞上高台的前一刻,不得不紧急煞车。此时,我们总算找回“失去的自我”。 老鼠消失无踪。 我有些往前栽地瞪着高台,加洛也一样。 然后,我发现石头高台有道缝隙。那是一条纵向裂痕,里面黑漆漆的。 “多姆,这是什么?” “原来是跑进里面了。”我抬起前脚探进缝隙,但趾尖卡住,没办法再深入。我伸出爪子刮刮,抓了个空。 “那老鼠打算一直躲下去吗?” “搞不好洞中有与别处相连的通道。”我提心吊胆地凑上前。万一老鼠屏息躲藏在缝里,可能会攻击偷窥的我,不过没发生任何事。“或许是老鼠挖的路,有通道便能移动。” 加洛专心地舔起前脚。我们想掩饰失败时,大抵都会这样理毛。一回神,才发觉我也舔着手背,趾缝和爪子舔得尤其仔细。 我们不死心地在高台周围晃了一阵,搜寻老鼠的下落,不知不觉往东穿越第一条圆道,走向第二条。途中,我们丧失搜捕老鼠的动力,变成单纯地散步。 我们在圆道角落的空地看到几只猫聚在一块。 “多姆,加洛。”灰毛的葛雷出声。他的灰跟我有点像,但毛较长,胡须也很长,相当有耐性,总是斯条慢理。他舔舔前脚,擦洗头脸。在他旁边,花斑的西马和黑毛上有醒目云朵状白斑的布奇正跳来跳去。 “你们在干嘛?”加洛凑过去,我也跟上。 “在比赛。”葛雷指着旁边树上垂下的藤蔓,显然高出我们许多。大概是在比谁跳得高,能先打到那条藤蔓吧。 “啊,只差一点。”着地后,布奇叹道。接下来,换西马压低身体,曲膝慢慢储存力量。那“要上喽、要上喽”的踏脚动作,看得我们兴奋不已。只见西马猛然跃起,右前脚一挥,“嗄”地吐气。 挥棒落空。藤蔓一动也不动。西马落地后,便慌忙舔起毛掩饰失败。 “好,换我。我来挑战。”加洛跃跃欲试。 “看起来简单,其实挺难的。”布奇提醒。 “放心,就是用‘一、二、三,跳起来打!’的感觉。”加洛小碎步跑过去,冲刺后喊着“一、二、三”用力蹬地跳起。 “助跑犯规啦!”西马抗议,但为时已晚。加洛高高一跳,打中藤蔓,发出“啪”一声,落地后却煞车不住,冲进旁边的土堆。加洛连连发出“啊”、“噢”怪叫,愈滚愈远。 “啊,那边!”布奇大喊。“危险喔。”葛雷悠哉提醒。 那一带长着“黄色花”。 加洛踩到花,黄色花粉喷出的瞬间,我不禁脱口:“啊,完蛋。” 黄色花是长着黄色花瓣的小小植物,散布在城市各处。花瓣里的胞子,塞着许多花粉。 不小心踏到,胞子会破裂,喷出黄色花粉。 加洛脚下发出空气喷射的声响,黄色粉末笔直喷向天空。 “哇!”加洛吓一跳,差点往后跌。他咳嗽着边抹脸,“伤脑筋,好久没踏到这玩意。” “加洛也太逊了。”布奇目瞪口呆。 “幸好现在是晚上。”我走近加洛。 “为什么?” “如果是白天,看到黄色粉末喷向空中,铁国的士兵会大吃一惊吧。” 事实上,这样一小朵花,怎会这么猛烈地朝空中喷射花粉?花粉往上延伸,尽管缓慢,却直线上升,仿佛会一路喷上天空。听说,以前黄色花的花粉曾混进空中,把云朵染黄。当然,花粉很快就会散开,消失不见,但铁国的士兵发现这条黄线,可能会误以为是某种危险武器。 “加洛逊毙了。”西马也很傻眼。 “冒失鬼。”布奇叹息。 “可是加洛打到藤蔓,真有一手。”葛雷一脸佩服。 “他助跑了,犯规。” “不过,我好像弄散一大堆花粉。”加洛反省道,应该也不算自暴自弃。他全身的白毛已染黄。 “只会添麻烦。” “我要把整片天空染黄,就像涂上黄色一样。那么,从城外也能看见。” 加洛开心地说,我不晓得怎么回应。包括我在内,其他三只猫一起理起肚子旁的毛。 <er h3">16 听完猫讲述的库帕传说,及被选为库帕士兵的年轻人的故事,我脑海不禁浮现疑问:“故事中的‘我’是真有其人吗?”那个年纪轻轻,却迫不及待想成为库帕士兵的“我”是谁,我很想知道。 于是,我向猫提问。他睁着纯真的大眼睛,伸着舌头,一副在确定“你干嘛那么认真?”的表情。我有种被瞧不起的感觉,但对猫生气也没用。“我也不清楚。这是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类似父母说给孩子听的民间故事,不晓得是不是真有此人。” “打倒库帕后,所有士兵都会变透明吗?” “据说是这样。” “真个地方太突兀了。”我坦率道出感想。国家每年派遣士兵,去打倒杉树妖怪般的巨人库帕,故事情节本身已很突兀,最后士兵变成透明的部分,更是异常突兀。那么,从蛹变态而成,宛如昆虫的杉树不奇怪吗?当然奇怪。但反过来说,至少在昆虫世界里,这是寻常的现象。相较之下,“生物变成透明”的情况,即使在昆虫世界中,也闻所未闻。 坠落谷底的库帕四分五裂时,体内的水分会喷溅而出。听到这里,我想像的是一棵遭砍断的杉树从高处坠下,树枝折断、叶子飞舞的情景,但碰到喷出的水,人的身躯会消失不见?真有可能吗? 我不禁猜想:“难道是隐喻士兵在与库帕决战中死去吗?” 纵使成功将杉树巨人库帕推落谷底,绝大多数的士兵恐怕都已丧命。会不会是前人认为,与其直接告知“士兵战死”,委婉地说“士兵变透明”比较好?就类似“变成星星”、“回去月亮”的讲法。 “传说中提到,变透明的士兵会住在那里,一旦国家陷入困境,就会前来救援。” “所以,在战败的这时候,才会认为可能是库帕士兵骑马而来吗?至少人们是如此期待?” “事实上,有一名铁国的士兵被杀了,稍后我会提到。” 居然杀害前来接管的敌兵,真是不顾后果的鲁莽行动。“是谁干的?” “不晓得。‘号豪’蒙上嫌疑,但他不是犯人。” 第一次听到这个专有名词,不过等会儿就会解释吧。我决定暂时忽视。 “你是指,是透明士兵杀掉敌兵吗?” “人类似乎是这么想,会不会是透明士兵为了解救国民,除去敌兵?他们觉得,当天迟到的第三只马是透明士兵骑来的。” 附带一提,我原想纠正马的量词是“匹”,而不是“只”,最后打消念头,反正是小问题。连这种小地方都要逐一纠正,不知何时才说得完。 “以往,透明士兵回来过吗?” “没有。” “那为什么……”我说到一半,想起才刚听见答案。“这样啊,现在是国家存亡关头。” “没错。”猫微微点头。 “那库帕士兵变透明,全在等待这个时刻吗?” “对。”猫又说一次,但随即订正:“只有一个人回来过。” “只有一个人?” “十年前,库帕士兵任务结束,只有一个人归来。” 第五章 <er top">17 “什么意思?” “就是顽爷的孙子。卧床不起的顽爷,他的孙子幼阳回家了。” “浑身变透明,怎么知道是他?他自称是幼阳吗?” “不,幼阳不是透明的。” “咦?” “回到城里时,幼阳几乎是弥留状态。他活了几天,最后还是死掉。” “他死掉后变成透明?” “也没有。” 好像能理解,又好像无法理解,莫名其妙,我如坠五里雾中,不知怎么反应。这样一来,“透明的士兵”是怎么回事?“啊,我有另一个问题。” “不只一个,你的问题一堆吧?” “唔,也是啦。”我不禁苦笑。“听着库帕士兵的故事,我忽然想到,离开城市对你们是非常特殊的经验吧?” “嗯,没人离开过。谁都不晓得同一国的其他城市是什么样子。” “谁都不晓得?从以前就这样?是因高墙挡在城市周围吗?” “这是理由之一。很早便筑有防止库帕入侵的城墙,十年前冠人更进一步补强。” “把城墙加高之类的?” “再加上毒刺。” “没人对城外的世界感兴趣吗?” “国家整体的状况,国王了解就足够吧?虽然不清楚冠人掌握多少。” “原来如此。其实,我最疑惑的就是这一点。迎接铁国士兵时,冠人表示‘和铁国的国王谈妥了’,并告诉人民‘敌军将我国收归管理,但不会胡乱施暴。’” 蓦地,我注意到“铁国”的名称暗喻“敌国”。或许原本的意义是“相邻的敌国”,也可能是从带有“异国”、“外国”含意的“外之国”(tOStUKUNI)的发音转变为“铁国”(tEKKOKU)。 “不过,最后冠人被杀掉了。为何铁国不守信用呢?” “冠人到底是在哪里和铁国谈判?”我询问有没有电话、邮寄等能够传达意志的通讯方法,但猫似乎无法理解。倘若没有通讯方法,外交只能靠直接会面,或派遣使者往来,我默默想着。不料,猫说:“大概是亲自前往铁国,跟铁国国王商量吧。” “可以吗?” “什么意思?” “你们国家不是离邻国很远?即使打开城门出去,感觉也要旅行很久。”国王长期不在国内,妥当吗? “是啊,挺不可思议的。去铁国谈判不容易,不过,我现在知道是用哪种方法了。” “现在?” “喏,”猫别有深意地闭上眼睛又睁开,“就是马。当天出现的动物。” “马?” “我从未见过那种生物,全国恐怕也没人知道。总之,铁国有马。即使旅途遥远,骑马一下就能抵达。”猫的叙述很有真实感。“所以,冠人是骑马到铁国附近进行谈判吧。” “冠人曾离开城里好几天吗?” “嗯。然后,酸人几乎都在这种时候干坏事。没冠人坐镇,酸人便趁机为非作歹。老爸不在,就是他的天下。” “原来如此。”所以,冠人才没办法训斥酸人,我恍然大悟。“换句话说,冠人藏着马吗?” “大概吧,但也可能是铁国派马来迎接。” “那么,冠人为何不告诉大家马的事?” 猫立刻回答:“有两种情况。” “两种情况?” “一,没必要告诉大家,因为谁都没问过冠人怎么去铁国谈判。既然没人间,也没必要说。” “另一种情况呢?” “如果知道有那种生物,可能会害怕起铁国,人民会恐慌。” 不无道理。 若是在战争时期,应该不会想让国民晓得敌国多么强大,以免打击士气。陌生的、强韧的动物是敌方的利器之一,秘而不宣也是很自然的考量。 要是在自己的国家繁殖,或许能像铁国那样运用马匹,但冠人搞不好只拥有公的或母的一头。 “唔,这个问题先搁着,言归正传。”多姆猫说。“我讲到哪里?” “冠人死掉,城里的人禁止外出。你和叫加洛的猫一起追老鼠……” “老鼠溜走了。” “然后,加洛踏到黄色的花。” “接下来,我和加洛分开,走着走着,在途中看到弦。明明禁止外出,弦要上哪去?我跟在他后面,抵达顽爷家。几个人聚集在顽爷家。” <er h3">18 刚踏进顽爷家,便听到“喀嚏”一声,屋里的空气颇为紧张。坐在靠里面的椅子的号豪站起,投来锐利的视线。全城体格最魁梧的他,手臂犹如粗壮的木头,握紧的拳头仿若岩石。其他人类也望向我。 “怎么,是猫啊。”号豪低喃,又坐回去。 铁国的士兵进城,不久前才发生那样的悲剧,且人民被禁止外出,他们却不顾命令集合在这里,听到我的脚步声会紧张也是理所当然。 脸色苍白的弦吐出放心的叹息,走到我面前蹲下,摸摸我的头说“别吓人嘛”。比起抚摸头顶,我更希望他用力搔,不过我的愿望大部分人类是不会懂的。 “弦,看到你走在路上,我便跟过来。你太不小心了。”我解释道,可惜一样没被听进耳里。 顽爷总是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他从好久好久以前就用相同的姿势躺在那里,有时我会觉得他真是躺不腻。 “喂,多姆,你跑来干嘛?”不知何时,库洛洛出现在我身边。库洛洛一身黑毛,肥肥的肚子松松垮垮,但眼神锐利,胡须也翘得高高的。 “我发现弦在外头乱晃,感到奇怪,于是跟了过来。” 基本上,我们猫不会住在特定的人家,而是在城里各处睡觉。食物也是,去哪户人家就吃哪户人家的。不知为何,库洛洛以顽爷的家当根据地,几乎不出门。 库洛洛望向围在顽爷床边的人类,一副嫌麻烦的口气说:“从方才开始,人类就三三两两过来。”它伸出尾巴摇晃,像在和我的尾巴打招呼。 “我刚刚还跟加洛在一起。” “反正你们又在追老鼠吧?” “你怎么知道?” “你们老是在追老鼠。” “老鼠逃进小洞,实在聪明。” 库洛洛没回话,望向聚在屋里的人类,吐露感想:“他们大概是坐立难安。” “坐立难安?” “待在家里,会担心得不得了吧。人类这种生物碰上困难,就会想找人商量。好像连‘是不是该和谁商量一下比较好?’这种问题都需要商量。” “没错。”我笑道。 我看看围在顽爷身边的人类。 体格强健的号豪、弦,以及住在顽爷家隔壁的卖菜夫妇菜吕和菜奈、微胖的丸壶、常来探视顽爷健康状况的医生医医雄。 他们在城市的居民中,也是我经常碰到的几个,要说熟悉确实挺熟悉。不过,他们性情各不相同。 “这么说来,”我想到一件事,便告诉库洛洛。“前阵子,我的屁股沾到刺刺的草种,拨不掉。喏,就是棘的种子。” “被那玩意黏到真的很麻烦。” 那天我也在追老鼠。快捉到时,老鼠溜进草丛,我的脑袋跟着钻进去,最后还是让老鼠逃走了。仔细想想,对于老鼠,我一直刷新连败纪录。离开草丛之际,屁股沾上好多种子,我拼命甩脚,却弄不掉。 “恰巧有人类路过,我便开口拜托:‘帮帮忙,帮我摘掉棘的种子。’” “反正对方一定听不懂吧?” “嗯,不过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怎么讲?” “每个人的反应不一样。”我解释道。“最先是弦过来,发现我陷入困境,便说‘哦,你肚子饿啦’,特地回家拿肉干。” “满像弦的作风。看见别人有难,没办法袖手旁观。” “对。只是,他未免太迟钝。”我不禁苦笑。“我又不是肚子饿。” “可惜。啊啊,弦要是能机敏些,该有多好。”库洛洛夸张地叹气。“然后,你如何处理那刺刺的棘的种子?” “紧接着,菜吕和菜奈路过。他们在送菜,我一叫,就厌烦地说‘没东西喂你’,速速离开。” “那对夫妻眼中只有自己嘛。”库洛洛瞥向刚进屋的菜吕夫妇。 “之后,号豪带着儿子出现。小孩注意到我在叫,就说‘爸,猫肚子饿了’。” “跟弦一样。” “是弦跟小孩一样。”我忍不住笑道。“但一会儿后,小孩改口:‘好像和肚子饿的叫声不同。’” “厉害,小孩真灵敏。” “没错。号豪也觉得不太对劲,蹲到我旁边,检查我的身体。大概是以为我受伤。” “太可惜了。” “的确。这时,医医雄路过。” “啊啊,”库洛洛的话声掺杂着放心与意犹未尽的情绪,“一下就解决了吧。” “是的。”医医雄一向冷静沉着,观察入微。是必须诊断病情和治疗伤口的缘故吗?他似乎很擅长按部就班思考。医医雄瞧见号豪父子,便走过来关切。号豪告诉他“猫好像不舒服”,于是他仔细观察我,说着“你看这边”,摘起黏在我屁股上的种子。 “医医雄真厉害。”我佩服地说。“医医雄真厉害。”号豪也同时惊呼,“你听得懂猫话?” “不是的。”医医雄淡淡回答,“我只是观察猫的动作。它想用脚和尾巴摩擦下半身,像是搔着身体,却搔不着痒处。”医医雄还是老样子,散发着没血没泪、近似植物的气质道。 之后,号豪父子帮我把黏在毛上的种子全部摘掉。 人类的反应果然各不相同,从对我叫声的反应,也可看出每个人的性情。 “假如那时丸壶也来了,不晓得会怎样?”库洛洛抬头,望着站在前方,体型圆滚滚、嗓音浑厚的丸壶。 “或许会关心一下吧。丸壶热心助人,只是……” “性子太急。”库洛洛轻松猜出我想讲的话。 “他大概会走近问‘怎样?发生什么事?’,然后又说着‘我很忙’跑掉吧。” “谁教丸壶开口闭口都是‘好麻烦’、‘我很忙’,还有‘别罗罗嗦嗦,做就是啦’。” <er h3">19 “大伙都无法静静待在家里。”我注视着围在顽爷床边的人类。 “你想想,”库洛洛应道,“待在家里,每个人都指望你能解决一切,不停追问‘爸,怎么办?’‘亲爱的,这样下去不要紧吗?’不然就是‘冠人死掉,我们不会有事吧?’压力多大啊。话虽如此,又不能表现出软弱的一面,他们肯定很难熬吧。”感觉上,库洛洛的分析颇精辟。“举个例子,老婆担忧道:‘亲爱的,我们今后会怎样?’与其坦承‘不晓得,我也没辙’,不如……” “不如?” “不如说‘我去一下顽爷那里’,还显得比较负责。” “那倒是。”我点点头,目光又移向人类。几乎都是男的,是肩负一家之主责任的人。“不过,就算聚在一起,也想不出好点子吧?战争打输,冠人也死了,根本无可奈何。” “听说敌人使用很恐怖的武器?”库洛洛问。 库洛洛似乎和平常一样,待在卧病的顽爷家里,所以没能目睹广场发生的惨剧。直到城里的人过来,告诉顽爷情况,库洛洛才晓得经纬吧。 “那东西叫枪。有长的和小的,独眼兵长单手操纵小枪。枪会发出非常大的声响,很吓人。”我答道。光是回忆当时听到的声响,尾巴就紧张得快膨起来。“一眨眼,冠人就脑袋开洞,一命呜呼。” “太可怕了,力量差距悬殊。”库洛洛说。“顽爷刚刚也提出相同的劝告,对方这么强大,最好别动抵抗的傻念头。” 我们茫然凝望人类交谈。 “不能再悠哉下去。既然如此,只能大伙一起闯进冠人家。”丸壶双颊鼓胀,满脸通红。 “那样大伙可能会被枪打伤。” “弦,你居然讲这种话?你不是还顶撞铁国的士兵吗?”丸壶指出,惹得其他人类一阵笑。的确,城里第一个与铁国士兵起冲突的就是弦。 “不能设法先抢走那种武器吗?”体型高大的号豪出声。 “怎么抢?”菜吕皱起眉。“我们可不想被连累。”旁边的菜奈点头附和。 “酸人呢?”顽爷问。 “那家伙根本不行。”丸壶苦着脸,不禁失笑。“他满脑子都是自己,只会讨好铁国那些家伙。” “搞不好酸人完全没把父亲的死放在心上。”菜吕说,菜奈立刻接过话:“就是啊,你们记得吧?他母亲去世时也是……” 我问库洛洛:“酸人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她掉进水井,那是你和我出生以前的事。” “当时酸人是个孩子,却几乎没哭。”菜吕蹙着眉。 “或者说,那根本是酸人推下去的。”丸壶龇牙咧嘴道。虽然他补上一句“大概”,但语气相当确定。 “是吗?”我觑着库洛洛。不管任何问题,我都忍不住向库洛洛确认。 “城里的人似乎都这么认为。” “若是酸人,很有可能。” “果真如此,”弦提出质疑:“为什么冠人不责备酸人?居然对亲生母亲那么残忍。” “可能是为了国家着想。”医医雄回答。“酸人的母亲过世已是不可挽回的定局,应该更重视继承人。” “父母总是比较放纵孩子。”号豪一副受不了的语气。“这是冠人唯一的缺点。” 这时,顽爷开口:“啊,对了,我想到一个好点子。”虽然卧床不起,但顽爷的话声非常清晰。 “好点子?”医医雄反应冷淡。“顽爷,我女儿整天都在说‘我想到一个好点子!’却从来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好点子。” “我家的孩子也一样。”号豪点点头,笑道:“孩子的好点子,通常称不上好点子。” “放心吧,我不是孩子,是老头子。” “那就更不能期待了。” “别这么笃定。”我仿佛能看见顽爷在苦笑。“这是如假包换的好点子。喏,不妨用那个玩意。” “哪个?” “毒药。那种虫不是有毒?” “黑金虫吗?”医医雄立刻会意。 是指涂在城墙上的毒?我蓦地想起。 “让铁国的士兵服下那种毒如何?或是磨碎让他们喝下。这是个好点子吧?” 原来还有这一招!屋里的人跃跃欲试,兴奋的情绪化成热意浮现。 “这点子不错。”丸壶鼻孔翕张,“就用毒药干掉他们。” “不。”医医雄静静否决,“时节不对。” “时节?” “目前黑金虫仍潜伏在地底的巢穴。再过一阵子,天气才会变冷,况且我们没空去找黑金虫的巢穴。光是要弄到虫子,就得大费周章,我们还遭禁止外出。” 是啊——失望渗透所有人的心。医医雄的话一针见血。 “何况,就算取得黑金虫的毒,要让对方服下也不容易。”医医雄的嗓音沉稳,口吻平淡。“你们以为,把毒药拿给铁国士兵,告诉他们‘请尝尝’,他们就会乖乖听从吗?” “肯定会起疑吧。”号豪点点头。“可是,铁国那些士兵都吃些什么?” “大概是自行带来的粮食。等粮食吃尽,应该会征收城里的食物。”医医雄淡淡地说。“不管怎样,他们很可能会要酸人想办法。” 倏地,我感到背后有人。一如往常,我的尾巴率先察觉,尾巴微微颤动,并高高竖起,伸向后面。 “你们在干嘛!”出声恫吓的是酸人,他握着尖锐的小刀。“不是叫你们不许出门!” <er h3">20 围绕在顽爷床边的众人都吓一跳。 “对不起。”弦率先老实道歉,“请原谅我们。” “请原谅我们?”酸人尖声反问,伸出小刀,脸上浮现残虐的笑容。他的皮肤光滑,不像其他男人有胡须,大概是从没吃过苦的缘故。 之前,酸人抓到违反规定的人,就会带去广场,处以相应的惩罚。因此,大伙应该要拼命反省赔罪,求酸人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 然而,如今情势不同。 在来接管的铁国士兵面前,城里的人和酸人的立场是一样的。 最早察觉这一点的,可能是医医雄。 “酸人,你静下心想想,我们和你都是这个国家的人民。铁国的士兵前来接管,你冷静思考,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酸人陷入沉默。号豪接过话:“铁国的士兵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啊。我们互相敌视,便顺了敌人的意,不是吗?” “就是啊、就是啊。”丸壶激动地高声附和。 平常没人敢顶嘴,酸人一怔,不愉快地板起脸。“你们敢顶撞我?”他挥动刀子,作势要刺医医雄。 “你的刀子不是已遭铁国的人没收?”丸壶质疑。的确,我也目睹独眼兵长夺走酸人的刀。 酸人冷哼一声,大概是想掩饰对敌人唯唯诺诺的窘态。“长柄刀被收走,但小刀我还是能带在身上。光用小刀就能挖出你们的眼珠子。怎样?要不要试试?” 医医雄毫不畏怯,反倒上前一步,继续道:“酸人,仔细听好,我们国家打了败仗,冠人惨遭杀害。敌国士兵即将接掌这座城市,颠覆一切秩序,我们根本不需受你支配。即使听从铁国的命令,惩罚我们,你也只是铁国的走狗。与其当走狗,何不和我们一起对抗铁国?要是能驱逐铁国的势力……” “怎样?”酸人不悦地问。 “你又能君临这个国家。”医医雄一字一句,仿佛要让酸人完全理解他的话。 其他人不约而同地走近酸人。 酸人退后一步。他左右挥动小刀,难以决定要刺谁。 我打了个哈欠。“酸人未免太笨。”闭上嘴巴后,我忍不住吐槽。“状况跟以前不一样,还想作福作威。” “嗳,他没办法马上改变作风和态度吧。”库洛洛舔着前脚。 医医雄他们和酸人对峙半晌。 酸人双颊抽搐,终于开口:“可是,万一铁国士兵发现你们跑出来,受惩罚的是我。”感觉这才是酸人的真心话。 “谁管你的死活。”丸壶唾骂,酸人勃然大怒,紧握小刀回瞪。“干嘛?要打架吗?我才不怕你。”丸壶上前一步,医医雄从旁制止。然而,丸壶仍按捺不住说:“号豪,要不要趁机痛扁这家伙?号豪和我不晓得受过你多少鸟气,干脆尽情揍一顿吧。把你打到动弹不得,再扔去广场。每个人经过踩一脚,你很快会被踏成一块又扁又平的皮。” “这主意不错。踏成一块皮后,拿来给我当床垫吧。”顽爷出声。 屋里的空气渐渐热起来,渗透出人类嗜虐的欢愉。 酸人又后退一步。 “不行。这时候揍酸人,也无法解决问题。”医医雄劝道。“在广场教训酸人,反而会被铁国那些家伙抓去。” “就、就是啊!”酸人拼命附和医医雄。“要是我有个万一,你们小心遭殃。稍微想想就明白吧?” 其他人步步逼近,酸人吓得手足无措。性急的丸壶不禁脱口:“太麻烦了,先揍再说。”酸人伸手制止:“好吧、好吧,我了解你们的想法,其实我有同感。” 号豪和医医雄冷眼旁观。 “同胞和铁国士兵,你们当然也会选择站在同胞这边吧?”酸人接着道。“不过,今天太危险。我并不是喜欢才巡逻的,只是怕不好好报告会被宰。” “谁理你。”菜奈激动得口沫横飞,“随便报告不就好了?说你在外头没看到半个人影。” “那样行不通。”酸人语带辩解,但丝毫不见平日的傲气,似乎真的已走投无路。“今天算是第一天吧?铁国的士兵并不信任我,他们也会到处巡逻。刚刚就有数个士兵在广场游荡。听着,即使我放过你们,之后仍会有别人来查看。今天最好乖乖待在家里,铁国士兵巡到某一户时,或许会察觉你们外出,届时就危险了。懂吗?小心为上啊。” “库洛洛,真是不可思议。”我对旁边的库洛洛说。 “什么?” “话从酸人嘴里出来,仿佛句句是阴谋。” 此时,顽爷出声:“那样比较好。”他的嗓音格外清亮,“今天先回家养精蓄锐。” “顽爷也这么想吗?”医医雄问。 “如同酸人所言,今天铁国士兵想必还在警戒。换成我是铁国士兵,也不会掉以轻心。” “我若是铁国士兵,今天那么累,肯定倒头就睡。”菜吕说,其他人都忍俊不禁。 有人笑,屋里的空气仿佛柔软地膨胀。 “喂,酸人,冠人有没有任何交代?”丸壶问。 “交代什么?”面对丸壶毫不客气的粗鲁态度,酸人不满地愤愤应声。 “我们与铁国的事。万一陷入这种状况该怎么办,冠人没思考过吗?难不成你毫无心理准备?万一冠人遭遇不幸,不就轮到你当国王?” 酸人摇摇头,“老爸没料到铁国会采取那样的行动。” “其实,你根本不晓得冠人的想法吧。”号豪眼神冰冷地沉声道,“冠人很清楚你多么无能。” 搞不好真是如此,我心想。冠人是不是早就放弃将会继承王位的酸人? “喂,”酸人瞪着号豪,有些恼羞成怒。“少得寸进尺,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忍耐力那么强的你也会动怒?”号豪显然是在讽刺。 世上再没有谁比酸人更缺乏忍耐力。回想起来,铁国士兵进城后,酸人肯定被迫忍耐不少事。对酸人来说,算是非常努力“忍耐”。今天是忍耐纪念日。 此时,弦唐突地冒出一句:“倒是那件事,果然是透明的库帕士兵干的吧?” 弦虽不是刻意要纾解紧张的气氛,但多少减缓了压迫感。 “这是在说什么?”床上的顽爷讶异地问。 “你是指哪件事?”酸人也问。 “今天在广场上,不是出现那种动物——马吗?最后到的那匹马上没有人。” “弦认为是透明士兵骑来的。”丸壶补充道。 “透明士兵?什么跟什么?”酸人语带提防。 “刚刚不是提到库帕的士兵吗?”号豪不耐烦地回答。 “哦,库帕的士兵。我对库帕不熟,都是老爸和复眼队长在管。” “只是没人把你放在眼里吧。”丸壶忍不住多嘴。 酸人瞪着丸壶。“然后呢?库帕的士兵怎样?” “那匹马可能是某人骑来的。传说中,透明士兵不是会现身解救我们吗?所以,搞不好是透明士兵骑马赶抵。”丸壶接着道。 “简直是胡扯,”酸人一笑置之。“马背上又没人。” “正因如此,我才会怀疑是透明人。”弦解释。“或许是透明士兵骑马过来。” “怎么可能?你们真是一群傻子。” 我想像着透明士兵轻巧跳下马的模样。“库洛洛,其实当时我也听到声响。像是有人轻盈落地,不知该说是声响,还是震动。” “我不认为会有那种事。”库洛洛兴趣缺缺。 “不过,”酸人质疑:“要是透明士兵真的来解救我国,为何不快点干掉铁国的人?” “一定是……”弦高声回应,“一定是在寻找下手的机会,最有利的机会。不管怎样,透明士兵不久就会现身拯救我们。” 我望向库洛洛。库洛洛漫不经心地咕哝:“透明人会有脚步声吗?” 原来如此,很正常的疑问。不过,与一般人类的脚步声相比,那声响小得多,果然还是不一样吗? 之后,众人纷纷向顽爷道别,离开屋子。每个人都一脸不安,背脊和肩膀透着恐惧。 “号豪,你不回家吗?”踏出大门前,医医雄回头问。 的确,号豪没要站起的样子。 “我替顽爷擦过身体再走。” 顽爷卧床不起,用餐和排泄物的处理等生活起居,皆需住在附近的人帮忙。 “而且,我还有事想请教顽爷。” 医医雄没继续追究,留下一句“这样啊”便离去。 <hr /> 注释: 第六章 <er top">21 库帕士兵的故事 终于到出发的日子,我背着行囊,站在广场。感受着周围群众的视线,我心情十分愉快,虽然不是刻意的,却自然地挺起胸膛。 “今年是你们三个选中,身心状态调整好了吗?” 复眼队长挺直背脊,在我们面前灵活地走来走去,边问道。 “是!”我精神奕奕地回答,左右两人也应声。 站在我右边的是有名的鹏炮大哥,他在城郊养牛为业。应该也不是成天跟牛打交道的关系,他的体型非常庞大。小时候,我们经常玩库帕士兵的游戏,把其中一个同伴当成库帕,不然就把大树或仓库当成库帕,假装与之作战;不过,我也经常偷偷跟在鹏炮大哥身后,喃喃低语“库帕在那里”,思考消灭他的计策。我们只差五岁,但鹏炮大哥非常壮硕,手臂犹如树干,胸肌仿若岩石。甚至有传闻说,由于胸膛挡住,鹏炮大哥看不见自己的肚脐。 鹏炮大哥终于被选为库帕的士兵,大伙似乎感慨良多,我也很感动。我从以前就觉得,鹏炮大哥或许能与库帕势均力敌地对抗。为什么不快点选中鹏炮大哥,让他去打倒库帕?我和朋友都纳闷不已。 “可能是鹏炮大哥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担心没顺利打倒库帕,会害大伙失望吧。”有人这么认为,但我觉得实在是多虑了。 没想到我会和鹏炮大哥一起被选为库帕的士兵。 倒是左边咬着指甲的卷发男子,怎么也会选上?我望着他,有些说不出话。 拿着刚分发的长柄刀,男子毫不隐瞒自己的胆怯,微微垂着头。前几天在广场排队时,他排在我前面一点。 鹏炮大哥一身黑皮革装备,露出不少肌肤,可窥见强健的肉体。由于皮肤晒得黝黑,也像披着一层坚硬的甲壳。我莫名勇气倍增,有幸能与鹏炮大哥一起出征,我心怀感谢。 觑向另一边,虚弱男子遭沉重的装备压得脚步踉跄,我忍不住想抱头。这种伙伴没问题吗? 往右看,可靠无比;往左看,忐忑不安,多么半吊子的状态。 “今年就是这三人。”复眼队长大声说,“你们获选成为前往打倒库帕的士兵,做好觉悟了吧?” 从复眼队长的表情,看不出他的想法。他总是睁着一双大眼观察四周,极少开口,也像在生气。 致词非常简短,反倒令我骄傲。比起又臭又长、大伙听得无聊的演说,快快出征更俐落帅气。 我们向左转,迈出步伐。前方的卷发男无精打采地行进,我跟在后头。我们要绕广场一圈,再离开城市。 城里的人站在一块,形成一堵墙。他们拍手、挥手,甚至弯身膜拜。母亲的身影也在其中。她用力鼓掌,赞扬着出征的我。不知何时制作的,有人挥舞着旗帜,满脸笑容。 绕行广场一圈,来到城门口,送行的人墙一路绵延。取下门闩,打开城门,眼前是一片混合沙砾与泥土的大地。越过择树林,我们继续前进。不晓得库帕会从何处出现,不过,走着瞧吧! <er h3">22 大伙离开顽爷家后,单独留下的号豪把顽爷便溺用的容器拿到屋外的水缸清洗,再回到床边。 “其实我有些问题,想趁其他人不在时请教顽爷。”号豪开口。 呃,我们还在这里——我和库洛洛说是说了,但号豪当然没理我们。 “好像在偷听,真不好意思。”虽然我不觉得多抱歉,总之先道歉。 “是啊,我们又没打算要听。”库洛洛笑道。我们并不讨厌听人类谈话。 不一会儿,号豪发问:“顽爷,在战争中落败,是怎么回事?” 从我的角度看不到床上的顽爷。以为他睡着,却冒出一句:“号豪,这是什么意思?”依顽爷的年纪,口齿算是相当清晰,而且不管对象是谁,语气都像跟朋友说话般轻松。 “我们根本不了解战争。”号豪解释,“只晓得很久以前也曾与铁国打过仗。” “嗯。”顽爷应声。 “战败会怎样?” “我也不清楚。” “顽爷怎么可能不清楚?” “之前的那场战争,我尚未出生。” 我望向库洛洛,“原来还有顽爷出生前的时候。” 我一直认为国家成立前,顽爷就躺在这里。犹如地面的青苔,与这块土地同化。 “唔,谁教顽爷有种永生不朽的威严。”库洛洛点点头。“可是,冷静想想,自己出生前时间已存在,你能相信吗?” 我一时不懂库洛洛想传达的意思。不过,即使脑袋理解是母猫生下我,且在我张嘴吸奶前就有人类和猫,也没有真实感。“总觉得我出生后,一切才开始。” “就是啊。虽然难以置信,但在顽爷出生前,世界便已存在。”库洛洛说。 号豪觑着顽爷的神情,“第一场战争结束,是在库帕的士兵制度建立前吗?” “库帕的士兵制度约始于一百年前。”顽爷回答。“第一场战争发生在更远古的时代,我也不是很清楚。” “是嘛。” “可是,我听人提过战争。或者说,听到耳朵都快长茧。” “比方?” “战败是多么悲惨。” 号豪的脸似乎一僵,我看不清楚,但一道微弱的痛苦呻吟传到我们坐的地板上。 “我是从父亲口中听来的,而父亲应该是从他父亲口中听来的。父亲常讲述国家打了败仗,碰到多么凄惨的遭遇,像是敌军进占的情形。” “眼下,我们的国家也被敌军进占。究竟出过什么事?” “号豪,告诉你,一旦打了败仗,”顽爷仿佛在谆谆教诲,“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出什么事、碰到怎样的遭遇都不奇怪。”顽爷歌唱般接着道:“我听过太多类似的例子。明明是很久以前,却忘不掉那烦躁的感觉。” “你说出什么事都不奇怪,到底会遭受怎样的对待?” “打了败仗,就不能反抗,必须听从敌方的命令。必要的东西会被夺走,非必要的东西也会被夺走。” “连非必要的东西也会被夺走吗?” “掠夺本身就是一种快感。假如抵抗,便会遭受暴力,小命难保。即使不抵抗,有时也会遭受暴力。打了败仗,就是这么回事。” 号豪站着,深呼吸一口。“那么惨?” “用上一百个惨,再加一百个惨,都不足以形容。” “这形容也真惨。”号豪轻笑,顽爷应道:“是啊。” 不久,号豪恢复严肃的语气。“那么,这次会发生同样的情况吗?” “不晓得。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号豪咽下口水。他手臂肌肉紧绷,握住拳头。“还是该在被干掉前,先发制人比较好吗?” 顽爷没立刻回话。以为顽爷睡着时,他又冒出一句:“嗳,别勉强。号豪,你也有家要顾。” “这样下去,恐怕会落得凄惨的下场。不管是我的家人或其他人。” “不管任何事,都只能顺其自然。” “顽爷一向达观嘛。” “我一直躺在床上,也没有家人。你们不来看我,我大概明天就会死掉。不必等战争,我已处在岌岌可危的状态。我一个人什么都办不到,死活全依你们的意思。某种程度上,我早看开,干脆顺其自然。” 我身旁的库洛洛扬声抗议:“不是有我在!”“唔,还有猫陪着我。”顽爷回应库洛洛似地补充。“不过,坦白讲……” “坦白讲?” “在我心中,不管今天死,或拖到明天才死,根本没差。纵使等到明天,也没有任何事能让我惊讶。” “今天冠人惨遭杀害,不是很令人惊讶吗?” “嗯。可是,”顽爷沉着应道:“人总免不了一死,没必要大惊小怪吧?” <er h3">23 “你要问的就是这些吗?”顽爷确认道。“不,还有一个问题。”号豪接着说。“是关于幼阳的事。” “幼阳?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 “十年前,幼阳被选为库帕的士兵,踏上征途,最后回到城里。” 我边听边点头,幼阳应该是唯一生还的库帕士兵。 “真是出乎意料。”明明是发生在孙子身上的大事,顽爷却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谈论睡着时猫偷舔他的耳朵。 “幼阳倒在哪边?”号豪问。 “城墙外头。”顽爷回答。我心想,原来如此,城墙有毒刺,幼阳无法轻易进城。但顽爷仿佛看透我的心思,继续道:“当时冠人尚未补强城墙,所以墙并不高。他应该是没体力翻越城墙了吧。” “之后冠人把城墙加高,还铺上成片的毒刺。”号豪插话。 “或许是瞧见幼阳遍体鳞伤地回来,了解到库帕的可怕。冠人认为得预防万一。”顽爷解释。 能够判断必须为将来做准备,冠人果然是称职的一国之君。我想起已不在世上的冠人。 “嗳,总之幼阳倒在城墙附近。” 不久,有人发现遍体鳞伤、意识模糊的幼阳,带他到冠人那里。 “记得是星期丁。”顽爷说。 “好怀念,那时候仍是星期制。” 听着两人的话,我想起确实会有“星期”制度。 “那时候幼阳……号豪,比你小一些吧。” “别说那时候,他永远比我小啊。”号豪发出笑声。“以前我们常玩在一块。幼阳跟着我,后面跟着小他两岁的弦,三人排成一串跑来跑去。”号豪说得断断续续,像是被自己的话鲠住。与其说怀念,更多是对少了中间那个玩伴感到怅然若失。 幼阳居然比号豪小,我十分诧异。由于“重返城市的库帕士兵”幼阳的故事,发生在我出生前,我一直以为他是古早时代的人物,肯定较号豪年长。 “回来后,幼阳有没有说什么?” “说什么是指什么?” “比方,他们去打库帕,却只有幼阳回来的理由。” “还有,他怎么没变透明吗?” “没错。”号豪应道。“幼阳刚回来的模样,我记忆犹新。他浑身是伤,意识不清,但不是透明的。” “若是透明的,你就看不出他浑身是伤了。” “幼阳没提起库帕吗?究竟是何种情况,他怎会回来?” “他没讲几句话。不过,你也记得吧?他身上有被库帕刺伤的痕迹。” “啊,对。”号豪蓦地想起般,提高嗓音。“是遭库帕射出的刺穿透的伤痕。起先我判断不出怎么刺伤的,是冠人告诉我的。” “据传,库帕会甩动树枝,射出尖锐的树皮和果实。就是那些利器刨挖、贯穿的伤痕。”顽爷的话声走了调,仿佛是自己被刨空。 “顽爷,幼阳为何没变透明?”号豪又问一次。 顽爷哪可能知道答案?不要以为问顽爷,事事都能获得解答。 然而,顽爷还是开口。“比方,这样想如何?” “比方?” “幼阳他们或许没能成功打倒库帕。” “没能打倒库帕?” “喏,根据传说,将库帕推下悬崖后,迸裂的库帕体内会猛然喷出水分。士兵淋到会变透明。” “是啊。” “换句话说,要是没能把库帕推落山谷,便不会被水泼到吧?那么,自然也不会变成透明。” “顽爷,你的推测不对。”号豪摇摇头。“隔年起,我们不就没再派出库帕士兵?这表示他们已打倒库帕。” “嗯。”顽爷似乎早料到号豪会反驳,“这个推论确实不太对。” “那你干嘛这样说?”号豪一脸错愕。顽爷噗哧一笑,满不在乎地答道:“要是你接受这个答案,就省了麻烦。” “顽爷真是难以捉摸,教人不晓得能不能相信。” 顽爷的语气颇开心:“其实,我认为幼阳……” “幼阳?” “他只是逃回来罢了。” “只是逃回来?”号豪复述,像在咀嚼话中含意。 “把库帕推落谷底,无可避免会溅到水,变成透明。那么,在打倒库帕前逃走,不晓得会怎样?” “意思是,幼阳临阵脱逃?” “当然,我不认为他胆小到一开始就逃跑。他遍体鳞伤,想必是历经一场激战。或许是身负重伤,心生恐惧,才逃回来。” “哦。”号豪应声。 “所以,幼阳没变透明。记得吗?进家门后,他不停说着‘对不起’及‘原谅我’。” “好像吧。” “他不仅向我道歉,还不断向担心地赶来的冠人道歉。他不也向你和弦道歉了?身上有伤,血流不止,他应该已神智不清。简而言之,这是他发自心底表达‘我逃走了,对不起大家’的心情。” “这样说来,确实也是。”号豪顺从地点点头。 “幼阳没撑过五天,始终在胡言乱语。一下害怕,一下激动,一下道歉,他果然神智不清了吧。加上那身遭库帕刺穿的洞,实在不像打赢库帕。”大概是忆起当时的情景,顽爷不禁叹气。躺着发出的叹息,是往上飘浮,还是会从床铺掉落地面? “那库帕呢?” “幼阳逃走后,被其他士兵和复眼队长合力打倒了吧。” “是找到库帕的根吗?”号豪问。原本默默聆听的我,向旁边的库洛洛确认:“是这样传的吗?” “据传,当时发现全部的树都在地底下相连,于是复眼队长找到根源,一刀砍断。砍断的地方喷出水,淋到复眼队长。” “所以,复眼队长回不来吗?只是变透明,人活着吧?”我想起顽爷的分析,复眼队长可能是不会变透明的体质。 库洛洛的尾巴左右摇摆,“不,倘若传说是真的,就是砍断的根飞散,刺死复眼队长。” 呜哇!我用尾巴捣住眼睛。其实我不是想捣住眼睛,纯粹是想表示“好惨”。 号豪在我头顶上方对顽爷说:“即使如此,幼阳也不算逃走。” “冠人讲过相同的话。由于担心幼阳,冠人经常来探望,并告诉我‘幼阳应该会努力奋战’、‘要克服恐惧不容易’。或许冠人是了解一切,才这么安慰我。” <er h3">24 “号豪,你见过复眼队长吗?”一会儿后,顽爷问道。 “小时候见过几次。”号豪回答,直盯着空中,仿佛那里浮现孩提时代的光景。“复眼队长几乎不在城内,偶尔看到他,就觉得很开心。大家会喊着‘啊,是队长!’跑上前。”他一脸怀念。“之后便能向朋友炫耀遇到复眼队长。” “那个人很冷漠吧?” “我对他的印象,只有很冷漠、很可怕。” “看不出是生气或高兴。大家都说,他不会表现出感情。” “他总是板着脸。” “可是,有个一直在观察复眼队长的人,发现一件事。” “发现什么?” “复眼队长心情好的时候,会微微扬起左边的眉毛。” 太难看出来了吧!我忍不住大声说。 “真难看出来。”号豪也不禁苦笑。“究竟是谁发现的?” “是幼阳。”顽爷回答。“他对复眼队长非常感兴趣。” “哦,”号豪皱起脸,“是这样吗?” “你知道复眼队长的优点吗?” “勇敢?” “不对。” “体力及敏捷度?” “不对,是认真。他是个一板一眼的家伙。” “是吗?” “他小时候的样子,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是他继任队长更早更早以前的事。其他孩子在广场玩耍,他却独自在旁边堆石头。从小他就沉默寡言,大家只会说不晓得他一个人又在干嘛,没多管他。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堆的石头逐渐变成一座塔。约莫花了一年左右吧。” “这么久?” “超过一年。大家都很惊讶,很佩服。那石塔仿佛在挑战堆石头的世界纪录,非常壮观。” 当年顽爷没躺在床上呢——我默默想着,同时赞叹,原来顽爷见证过复眼队长的孩提时代。 “那石塔在哪里?复眼队长堆的石塔。”号豪追问。 “没了。”顽爷冷冷回答。“堆好后马上就遭到破坏。” “谁破坏的?” “当时的国王。” “冠人?” 冠人会做那么过分的事吗?我和库洛洛面面相觑。 “是冠人的父亲。”顽爷接着道。“他说国家规定不能擅自盖房子,把塔全弄坏了。” “不过是孩童的游戏,干嘛不睁只眼闭只眼?简直就像酸人。” “毕竟他是酸人的祖父,性格相似也不奇怪。虽然不到酸人那种地步,但国王总是爱作福作威的。” “冠人不会这样。” “冠人是少数的例子。”顽爷斩钉截铁的语气,透露出他曾在漫长的岁月中见识过许多国王。“国王这种人,通常不管人民死活,只要会定期送上贡品就好,顶多把人民当成支撑自己生活的柱子。所以,毁坏孩童花一年堆成的石塔时,他笑着调侃:‘亏你这么努力,全都白费了。人生就是如此严苛。’” 号豪毫不掩饰内心的不快,“真是令人火大。” “位高权重的家伙都是这副德性。不过,复眼队长倒是不怎么生气,一脸淡然。明明是个孩子,该说忍耐力过人吗?那究竟是何种特质?还有一次,他挨父母骂,居然躲进水井,攀在井壁上整整三天。” “正因是这样的性格,才能继承复眼队长的使命吗?也才能不厌其烦地,每年带着库帕的士兵前去战斗吗?”号豪应道。 “他一板一眼,既没朋友,也没家人,或许恰恰适合那种工作吧。”语毕,约莫是记忆忽然在脑海发光,顽爷又开口:“这么一提,以前圆道上有个女人向复眼队长发问。” 当时,我还能用自己的双脚走路——顽爷补上一句。 “发问?” “那女人的儿子前年被选为库帕的士兵。‘我儿子有没有尽力对抗库帕?’她问复眼队长,语气很迫切,我印象十分深刻。明明年纪比我大,她却像个孩子般无助。” “比顽爷大?可能吗?” “你把我当成什么?以为我生下来就是这把年纪吗?”顽爷笑道。 “城里的人都觉得,顽爷打出娘胎就睡在这张床上。”号豪耸耸肩,半认真地回答。 “搞不好喔。” “不过,女人为何这么问?想知道儿子是否光荣达成使命吗?” “由于站在女人身后,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复眼队长面不改色地答复:‘不必担心,你儿子确实达成了使命。’然而,她又确认似地问:‘那他果然不会回来了吗?’” “她希望儿子回来吗?” “号豪,这是理所当然的。” “库帕士兵的故事里,母亲高兴地目送儿子离开。” “是啊。不过,那只是传说。何况,不管什么人,心里想的,不一定会表现在外头。即使脸上笑着,很多时候内心都在哭泣。事实上,孩子不见,没人会不寂寞。我也是,在幼阳被选为库帕士兵离家时,便彻底体会到这一点。没人希望孩子离开身边。” 原来是这样吗?听着他们的对话,我觉得十分新鲜。一直以为选上库帕士兵非常光荣,虽然可能是传说造成的观感,但我相信获选为士兵,亲人也会纯粹感到高兴。 “那位母亲对复眼队长说:‘他能回家是最好的。’” “回家?” “没错。不管变透明或怎样都没关系,总之她希望孩子回家。” “复眼队长如何回答?” “他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不会随便敷衍,于是面色不改地开口。” “他怎么讲?” “你认为,身为复眼队长的我,能对库帕的士兵说‘好了,我们回家’吗?” 号豪顿时沉默。安静下来的室内,只听得到库洛洛搔脖子的声响。 第七章 <er top">25 “铁国士兵进占那一天,大概就是这样吗?”我问。目前,我听到名叫号豪的人在顽爷家说话的场面。 “这样是哪样?”多姆猫反问。 “哦,因为意外地没发生什么事。” “冠人遭到杀害了。” “没错,可是没有居民被抓,也没有暴力行为,比想像中平和。” “或许吧。”多姆猫同意。“不过,这也反映出敌军的从容。他们认为随时都能动手吧。” “随时都能动手?” “跟打仗时不一样,战争已结束。敌方赢得胜利,接下来不就能慢慢处置我们?军队长途拔涉,进城第一天悠哉些也不坏。” “哦,很有可能。”语毕,我也觉得确实如此。今后要接掌这个国家,加以支配,先来个下马威,灌输恐惧是一招,但稀释敌意、友善管理应该也颇有效果。 蓦地,我脑中浮现经常在新闻看到的大公司收购案。收购时,与其抱持敌对的态度借金弹攻势强迫吸收,不如采取一定程度的控管,让收购的公司继续经营,减少花费的心力,好处也较多。 “对啊,想成企业收购就行了。” 或许类似铁国在漫长的拉锯战后,终于收购这只猫隶属的国家。 那么,是为了更换社长才杀掉冠人吧。其他的社员,也就是这个国家的人民,应该能和过去一样继续生活。 简而言之,独眼兵长等士兵,等于收购一方的企业派来的新管理高层吗? 相当久以前碰面的高中朋友,曾感慨“我们公司遭外资企业收购”。一起喝酒时,他叹道“我们这些被吸收的公司,一定会被当成奴隶一样使唤”,我觉得他是杞人忧天。不过,他醉得很厉害,我安慰“那是被害妄想”,他便回“他们一定打算把危险的工作全塞给我们这些旧员工”,害怕得哭出来。 “不会有那种事的。”我鼓励他。 对方应道:“他们不会让自己的部下做讨厌的工作,一定会丢给刚被收购的我们。” 约莫是记忆连锁性地唤起其他记忆,我又想起别的事。 最近,我在任职的公家机关筹备每年都会举办的大型活动时,突然有其他部门的部长打内线过来,冷不防地宣告:“每年我们单位的职员都被你们抓去帮忙,但今年起不借人。”对方因人事异动刚坐上部长的位置,大概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吧。他一口咬定“那不是我们部门的业务”,丝毫不理会我的解释,最后只好接受对方的决定。 要说我从那件事学到什么教训,就是“更换主管,方针也会改变”吧。 由此看来,虽然这只猫的国家只是换了个国王,或许会出现戏剧性的变化。 “是说,你们国家的一天,跟我们的一天一样吗?”我忽然介意起这一点。他们可能没有时间概念,但似乎有“天”或“年”的概念。我很好奇是不是跟我们的认知相同。 “从早上到下一个早上是一天。” “对了,你们也有星期制。”刚才的话中提过。 “以前好像有星期丁或星期乙,季节的称呼也不一样。” “现在没有星期了吗?” “我出生时就没有,好像是冠人突然决定的。一下制定星期,一下又废除。” 我曾听闻,国家统治者上任后,制定历法是首要任务之一。不知是真是假,但我觉得很合理。若要改变前任统治者的规则,彰显自身的存在,更换历法和货币不失为有效的手段。 听完我的看法,猫说明:“可是,冠人并不是继位后改变历法,是某天突然宣布。” “这样啊。” “冠人做任何事都非常慎重、小心翼翼,唯独在这方面多是临时起意。” “一时兴起吗?莫非是想转换心情?”我推测。 过一会儿,“对了,那天离开顽爷家后,发生不少状况。”多姆猫接着说。“被接管的第一天还没结束。” “什么状况?” “我发现弦摇摇晃晃地走向枇枇家。” “枇枇是……”我把大纲倒带,想起先前猫告诉我的内容。“胸脯很大的美女?” “那叫美女吗?”猫颇计较小细节。 “她不漂亮吗?” “我不懂人类的审美观。而且,喜欢女人乳房大也莫名其妙。要喝母乳的婴儿就算了,长大后乳房根本用不上。” 我不由自主地脸红,“能继续说下去吗?” “枇枇遭到铁国士兵攻击。” <er h3">26 听完顽爷和号豪的谈话,我向库洛洛打声招呼便离开。我边走边盘算今晚要睡哪里,却瞥见弦的身影。又来了,我不禁傻眼。不久前才踏出顽爷家,居然又在外头闲晃,没防备也该有个限度。懂不懂什么叫禁止外出啊! 大概是想避免发出脚步声,弦以蹑手蹑脚的不自然姿势,步向枇枇家。 他找枇枇有事吗? 弦家就在对街。我蛇行前进,只见弦弯下腰,凑近枇枇家墙上的通气孔。 我看过好几次收敛不住性欲的年轻人,像这样歪歪扭扭靠近枇枇。每次枇枇都冷淡打发对方,尽管如此,城里的男人仍无法克制地为枇枇神魂颠倒。怎么赶都赶不走,活似受花朵吸引的蜜蜂。 这种时候弦还要偷窥吗?我苦笑。 以前我也曾撞见几个男人偷看枇枇家。他们多是未婚的十多岁小伙子,趁夜前来,把胯下朝墙壁推挤摩擦,兴奋不已。他们会做出那么不像话的举动,枇枇在屋里想必露出无比撩人的姿态吧——我暗想着,兴致勃勃地望向门口,但枇枇大半时候只是躺在床上。那他们到底在干嘛?实在教我傻眼。 或许弦是承受不住紧张和恐怖,为了缓和不得不紧绷的敏感神经,才跑来窥探枇枇的睡相。我这么猜测。 然而,目光移向枇枇家门口,却发现枇枇和一名男子纠缠在一块,我吓一跳。尾巴迅速摇晃,警告我:“虽然不清楚详情,不过事态不妙。” 黑暗的屋子里,枇枇仰躺在木圆桌上,穿肮脏皮衣的男子压着枇枇,动作很粗暴。我立刻看出那是铁国士兵。他的脸涂得黑黑绿绿,捂着枇枇的嘴巴,想尽量安静地完事。 铁国士兵怎么会在这里? 八成是在巡逻经过时注意到枇枇。 我不擅长分辨人类,而且铁国士兵脸都画得花花绿绿,所以不是挺确定,不过,这家伙颇像白天在广场举枪指着弦和枇枇的士兵。啊,很像,肯定是那个人——内在的另一个我也同意。 当时盯着枇枇身体的士兵,喷散出与发情期的我们一样的欲望气味。 约莫是这么回事吧,我暗暗推测。 这个士兵在外头巡逻,瞥见屋中的枇枇,便克制不住欲望冲进去,演变成眼前的情况。 “这个国家打了败仗,现在归我们管,就算袭击一下女人,应该也不会出问题。”士兵恐怕是抱持这种心态。 然后,弦走在路上,或是从家里望向窗外时,察觉枇枇家不太对劲。 枇枇的体格在女人中算是强健的,面对士兵也无力抵抗吗?她的手抓过半空似地游移,脚也没有力气,只是垂挂在那儿。 此时,弦终于破门而入,脸上是我不曾见过的表情,虽然屋内很暗,但看得出浓浓的亢奋。他咬紧牙关,瞪大双眼,嘴角发颤,还握着一根木棍,显然愤怒凌驾了恐惧。 枇枇和谁交尾,跟弦有什么关系?脑海首先浮现这个疑惑,很快我便想到,弦应该是为士兵强迫的举动愤怒。确实,目睹酸人对哭泣的女人霸王硬上弓的场面,实在不舒服。一开始只是觉得何必这样,可是看着看着,渐渐会忍不住想拜托他住手。 弦气得脑门快喷烟,握着棍子的手抖个不停。 士兵背对门口,而枇枇仰躺着,所以没发现弦。他们失去了自我吧,真是窝囊。人类就是这样。 “喂。”弦的第一声细得像蚊子叫。当然,两人都没听见。再大声一点啊,我从旁鼓励。 “喂!”弦总算提高音量,拿棍子用力往石地一敲。 士兵吓一跳,撑起上半身。他的下半身围着腰布,或许尚未进入完全的性行为。士兵头发凌乱,呼吸急促,双眸兴奋充血,肩膀上下起伏,转身面向弦。慢慢爬起的枇枇,衣服破裂,丰满的乳房露出一大半。 “你在做什么?”弦问。或许他想怒吼,可惜声量不大。 “弦,看不就知道啦?”我噗哧一笑,忍不住要抬摃。 士兵情绪不太稳定,仿佛拼命让遭欲望支配的脑袋冷静下来。 枇枇的脸颊濡湿,涌出的泪水画出一条发光的线。枇枇总是昂首阔步,从不示弱,看到她哭,我十分意外。 “滚开!”弦忽然抓狂般,也像孩童失控般抡起棍子。 <er h3">27 士兵的反应迅速。弦也不是迟钝,但士兵发现面临攻击后,行动非常敏捷。他瞬间翻身,推开弦,举起旁边的枪。 愤怒得挥舞棍子的弦,立刻屈于劣势。 “弦,不妙!” 那武器不是会发出巨响?又要制造噪音——我做好心理准备,尾巴摇晃起来。虽然不是故意的,但尾巴恰恰垂在眼前,挡住视线。尾巴啊,你是打算代替眼皮吗? 然而,不同于我的猜想,没听见任何声响。 我战战兢兢地挪开尾巴,只见另一名男子抓住弦高举的手。男子出现在弦的身后,个头比弦高一些,长着胡子,右眼盖着圆布。 是独眼兵长。 “好痛……”弦呻吟着,当场蹲下。从背后抓住弦的独眼兵长加重力道。 “你在搞什么?”独眼兵长的话声响起,似乎在质问士兵,也就是他的同伙。 “我吩咐过,今天不许轻举妄动。” “啊,是。”士兵睁着眼,顿时语塞。他揣着武器,频频偷瞄室内。“不过,可是……”他试图解释,却说不出话。 独眼兵长松开弦的手。他看出弦不会再攻击,于是不防御也不威吓,径直走向士兵。他瞥枇枇一眼,既没出声,也没流露一丝情欲。 “走了。”他轻推士兵的肩膀。 不知是太过兴奋以致脑袋空白,还是跟不上状况而茫然若失,弦拼命调整呼吸。 独眼兵长与士兵离去时,经过弦的身边。弦下定决心,出声喊住他们。 独眼兵长停下脚步。 “呃,谢谢。”弦道了谢。对着敌人,且是在刚目击那种场面后,道谢显然太奇怪,感觉像摇尾乞怜,但弦应该是真心的吧。看着制止士兵袭击女人的兵长,我也有些佩服。不愧是兵长,能够冷静处理。 然而,兵长却不带感情地开口。“别搞错,我只是叫他现在不要擅自行动。” “咦?” “该自由行动时,他还会再来,然后为所欲为。” “怎么能这样……”弦一脸茫然。 “记住。”兵长强调,“我们迟早会为所欲为。” 弦怔在原地,喃喃复述:“为所欲为?” 士兵回头,欢喜得笑逐颜开,仿佛在说“得逞了”。独眼兵长瞄到士兵笑,嘴角也略略放松,露出微笑。 “居然还笑得出来。”弦不禁懊悔。 “开个玩笑,别当真。”独眼兵长补上一句,但弦没笑。 临走之际,独眼兵长告知:“明天我们会逐一检查你们的房子。”听起来像要他做好觉悟,也像在叫他提早准备。 “要检查什么?” 独眼兵长沉默地盯着弦。他觉得没必要回答弦的问题,暗自火大吗?或者,他在犹豫该不该回答。“检查有没有可疑人物。” “可疑人物?” “外地人。” “那是指谁?”弦目不转睛地凝视对方。 独眼兵长细细打量弦后,板着脸就要出去,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我问你。”他指着弦。 “什……”虽然害怕,弦仍挺直背脊。“什么事?” “你听过库帕吗?”独眼兵长说。 咦?我十分疑惑。他们怎会晓得库帕?弦也“咦”一声,睁圆双眼。 “以前,这个国家有库帕的士兵。” “你知道库帕的士兵?” “知道。”独眼兵长敛起下巴,“直到十年前,这个国家每年都会派遣库帕的士兵出去。详情你清楚吗?” “详情?什么意思?” “关于库帕士兵,说出你所知的一切。”独眼兵长倏地把枪对准弦。虽然安静,却带着仿佛要刺穿人的压迫感。 “为何要告诉你?”尽管害怕,弦仍努力抵抗。 “我纯粹是好奇,这个国家是怎么流传库帕的故事。告诉我也没损失吧?还是你想为这点小事丢掉性命?”独眼兵长应道。 弦震慑于独眼兵长的气势,支吾一会儿,还是开口:“我所知的库帕是……”他说的内容,与我知道的大同小异。每年会选出几个男人离开城市,在国家边陲的杉林与杉树库帕对决。 独眼兵长听完,与旁边的士兵交换一眼,像是期待落空。“你知道的是那样的内容?”他显然失望不已。 “我只知道这种内容。”弦回答。独眼兵长叹着气,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弦马上凑近枇枇:“你不要紧吧?” 枇枇不停流泪,“嗯、嗯”地点着头。约莫脑袋仍一片混乱,她没办法正常讲话。不过,她边整理被撕破的衣服,边恳求:“弦,不要告诉任何人,好吗?”枇枇擦掉眼泪,但我看见泪水很快又流了下来。 <er h3">28 独眼兵长和士兵消失无踪,弦烦恼着不知怎么安慰枇枇。没有比烦恼着不知说什么的人类更无聊的事物,我立刻失去兴趣,离开枇枇家。 走一段路后,我听见背后有动静,停下脚步。与其说是声响,更像落叶着地般的细微叹息。 是老鼠,老鼠走在圆道边缘。我的尾巴紧绷地竖起。 尚未亲眼确认,心中已点着火。我缓缓转过头,发现三只老鼠。月光下,他们的躯体鲜明地浮现在黑暗中。看到我,他们浑身一僵。 我从正面注视着老鼠们,身体已趴伏在地,后腿微微踢蹬泥土。为了平息涌上心头的兴奋,脑袋下达“冷静”的指令。然而,应当送出指令的脑袋,热到把这个想法蒸发掉了。 该在何时冲出去?我调整呼吸,瞪着前方。老鼠一动也不动。 一会儿后,我猛地一蹬,老鼠们瞬时转身,逃之夭夭。 追呀!追呀!我满脑子只剩这个念头。来自太古的指令,急促地窜遍全身。 三只老鼠并排着,往同一方向跑。倘若各奔东西,很容易就能混淆我的判断,但他们没用这一招。这就是老鼠的愚笨之处。 与其说是奔跑,我更像用力再用力地伸展身躯。欲望从鼻头探出手,拼命往前伸,只想快点逮住老鼠。我受到欲望的牵引,忘了疲累。地面的触感消失,我仿佛飘浮在半空。 然而,过度沉浸于那种浮游感就会跌倒,我从经验中学到教训。回过神,拉回在奔跑的自觉,把地面踹向身后。脚一踹,电流便钻过体内。喜悦的信号窜遍全身。 老鼠们逃往左方。我加快速度,画出一个大弧,改变方向。距离逐渐拉近。 只要再一扒,就捞到老鼠。再一扒、再一扒——我不停奔驰,不知不觉远离圆道,接近水井附近。眼前一片开阔,长着好几棵落叶高木。天气好的日子,人类会在此晒衣服。这种树的枝干上有刺,我不太喜欢,也很少爬。不过,看中日照充足的优点,白天我常来。夜间造访倒是睽违许久。 老鼠穿过树木之间。愚笨的不是老鼠,而是我。 老鼠穿过两棵邻近的树木之间时,我听到怪声,一股风从头顶压下。咦?我紧急煞车,抬头仰望。夜空若是一大块布,就像剪掉一小片,罩到我身上。有个网状物落下。 察觉危险时已太迟。 藤蔓编织的陷阱盖在我身上。没什么重量,也不疼痛,但我动弹不得。脚虽然能动,但被密密麻麻的藤蔓缠住,跨不出步伐。 原来是网子。为了防止牛羊移动,我看过人类利用木头组成栅栏,或以撕得细细的布制作网子。而这是藤蔓编织的网子,虽然不大,却紧紧包覆我。 这不是天然形成的。谁做的?人类吗?还没想到这里,我已知道答案。 “是我们做的。”我维持背着藤蔓网的姿势转头。他们站在前方。是老鼠,而且是一大群。 发现老鼠,我的体内又燃起欲望之火。蠢蠢欲动的期待和唐突的饥饿感,让我心痒难耐。不过,脑袋立刻教训身体:“现下不是抓老鼠的时候,你被困在网子里啦!” 显然这是前所未有的状况。 约十来只老鼠,排成两排,但后面太暗,看不清楚。 “这是我们设的圈套。用好几条藤蔓编成,再从树上撒下。” 说话的确实是老鼠。是第一排正中央的老鼠,他的外表比其他老鼠要白上一些。原以为是体毛,其实是沾满白沙。 预先备妥网子,代表这并非偶然。想必是要限制我的行动,才从树上抛下吧。 三只老鼠逃到这里,应该也是安排好的。那么,他们肯定是故意在毛上沾白沙。为了在夜晚显得较醒目,为了方便我追踪,才在身上洒满白沙。 更重要的是,我对老鼠说话的事困惑极了。我从没想过老鼠会不会说话,就像我从没想过石头会不会帮自己搔痒。 头上传来振翅声,我趴着歪头望去,只见黑金虫飞近。这个季节他们应该还在地底下休眠,现在却四处飞舞。我不禁怀疑,眼前的状况是否并非现实?但我很快想到,大概老鼠制作陷阱时,拔出周围的植物,不小心挖开黑金虫的巢穴。 虽然无法清楚地确认,但从振翅声听来,飞虫不只一只。从休眠中惊醒,虫子慌得六神无主。 尽管知道碰到黑金虫也不会中毒,依然会害怕。我压低身体,尽可能远离虫群。 “非常抱歉,”老鼠开口,“但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和你体格相差太大,万一遭到袭击,很难坐下好好协商。” 这家伙侃侃而谈耶!我惊奇不已。“协商?谁跟谁?协商什么?” “我们和你们,老鼠和猫。” “老鼠找猫协商?这暂且不管,能帮我拿开网子吗?”我咬住身上的网子。 “我们有事商量。”老鼠再度开口。那显然是从嘴巴发出的声音,比起话声,更像体毛的振动声。尽管在交谈,感觉却不同于一般的交谈,也不同于平常听见的人类话语。 “到底是什么事?” “请不要再袭击我们。”老鼠回答,我的胡子遭电击般颤抖。 起先,我听不懂老鼠的要求。袭击?什么袭击? “我们不会妨碍你们,也不会与你们作对。然而,只要在广场或屋里碰上,就会遭到你们全力追捕。” “啊……唔,没错。”哪里不对吗? “每当遭到你们袭击,我们就会为自身的命运悲叹。换句话说,至今为止,我们都视为无可奈何的事。” “无可奈何?” “我们鼠群中,自古就流传着各式各样的故事,解释猫把老鼠当成眼中钉、猫非追捕老鼠不可的理由。” “故事?” “我们的伙伴会犯下大罪,十恶不赦、卑鄙无耻的滔天大罪。就是这样的故事。” “具体内容呢?” “每个故事不太一样。不过,结尾都是‘所以,我们老鼠才会遭猫追捕’。” “我头一次听闻。”我试着挣扎,仍逃不出网子。 “因为这是专属我们的故事,我们需要的故事,而我们从未质疑过真实性。不,尽管困惑,却只能接受。老鼠本来就会被猫追杀,猫本来就会追杀老鼠,两者职责不同,无法改变。” 这么严重吗?我忍不住想。这是需要深入思考的事情吗?太夸张了吧。 可是……我又想,在他们心目中,原来是这么严重的事吗? 第八章 <er top">29 由于那恭敬的语气,感觉老鼠比我聪慧许多。天地仿佛瞬间逆转。 我们猎捕老鼠。所以老鼠是低等的。这真的是正确的看法吗? 老鼠比猫低等,这究竟是谁决定的? “但是,重新省思后,我们得到新观点。”正中央的老鼠朝我走近一、两步。“我们视为理所当然的事,真的是理所当然吗?一直以为是宿命而接受的角色,真的无法扭转吗?如同忍受大雨和暴风,对于眼前的不幸,我们只能逆来顺受吗?不,不是这样的,并非毫无可能,我们已觉醒。过去,面对巨大的岩石,我们只晓得绕道。由于害怕、恐惧、不敢正视,我们选择绕道。不过,我们决定换个观点,意即‘应该先推推看’。试着动手推,岩石或许会移动,最糟就像嵌在地面的山,一动也不动。总之,先推推看再说。” “你们口中的推石头,就是设陷阱抓我?” “非常抱歉。可是,不调整一下立场和力量的差距,实在无法对话。” “那是强人所难。”我解释。“一看到你们,我们就无法克制冲动。不是心怀恶意,更不是故意作对,而是原始的本能。你们懂吧?”虽然相当自私,不过我只能坦白。“或许听起来很不负责任,但我们也不懂为何想猎捕你们。即使你们要求停止,我们也不晓得该怎么办。” 站在正中央的老鼠沉默片刻。 其他老鼠与身旁的同伴窃窃私语,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话说回来,为何找上我?”我有些疑惑。“城里多的是猫,为何独独把我骗到这里?。” 上当、落入陷阱,我感到十分屈辱。 “只是碰巧。”老鼠答道。“好不容易完成陷阱,在思考要选择哪只猫对话,恰恰看到你。” 碰巧被选上、谁都无所谓——听到这个答案,我既不失望,也不觉得特别倒霉。 “你们有代表吗?”老鼠问道。 “咦?” “猫族的代表是谁?” “想都没想过。” 理所当然,城里还有其他猫。有年轻的猫,也有上了年纪的猫;有公猫,也有母猫。选一只猫当代表,那会是谁?我头一个想到库洛洛。不过,大伙愿意去他那里集合,听从他的指示吗?好像不可能。 我们会聚在一块说话,那纯粹是对等地聊天,根本没想过要达成任何共识。简而言之,就是几只猫一起发发牢骚,想到什么说什么,对别人根本没兴趣。我这么向老鼠解释。 “原来猫是这样的吗?”老鼠颇为惊讶。 或许它是想说:原来你们是一盘散沙? “不好意思,猫都是这副德性。” “那么,请转告其他的猫,今后不要再攻击我们。” “我刚才解释过,实在很难。”我正想回应,老鼠却抢先开口: “下次就是石头了。” 我抬起头。虽然黑暗掩盖夜晚,但树干与枝极化成更漆黑的影子存在其中。然而,再上面是何种情形?真的放了石头?随时都会砸下吗?看不出来。不过,应该不是虚张声势。老鼠的语气是认真的,不像开玩笑。虽然我不清楚老鼠懂不懂开玩笑和幽默。 石头攻击,具体会是怎样? 掉下一颗小石头,敲个一下——想必不仅仅如此。 会很痛吗?不。搞不好不是喊痛就结束的程度。也可能感到疼痛的瞬间,已变成一团肉酱。 恐惧之前,我更感到疑惑:这些老鼠抬得动那么大的石头吗? 接着,我脑中浮现人类利用绳索,搬运砍下来的大树的情景。只要齐心协力,孜孜矻矻地去做,即使是困难的大工程,也能成功完成。 “可是,我不认为这是一场有意义的对话。”我拼命佯装冷静,以掩饰我的窘迫。 “什么意思?” “你们希望我保证猫不会再袭击老鼠,还出言威胁我,不答应就扔石头下来。” 说完我才想到,万一他们反驳“咱们老鼠平时的遭遇更凄惨”就糟了。 “不这么做,就无法站在对等的立场交谈。”老鼠接着道:“我们平时的遭遇更凄惨。” “啊,我猜得真准。” “我们只是走在屋子里,就会被猫开膛剖肚。” 我端详起自己的前脚。确实,我也干过那种事。 “所谓的‘没有意义’,不是那个意思。即使在这里说‘我保证猫不会再袭击老鼠’,也无法确保其他的猫会遵守。就算我当场承诺,让你们放了我,今后仍可能毫不在乎地继续猎捕你们。” 老鼠闻言,一阵骚动。他们左右张望,交头接耳。黑暗中,小小的团块仓皇地移动。 他们在讨论什么?观察他们的互动,我想到一点。 难道老鼠根本没想过我会撒谎?他们是不是根本不晓得,世上有毁约、不守信用的情况? 看着眼前老鼠的反应,感觉得出他们极端不知变通与笨拙。 不久,中央的老鼠开口:“我们认为,只要你愿意答应,就会守信用。”那只老鼠旁边有一只体型稍大的老鼠,毛色比其他老鼠更深一些,让我有点在意。“你会守信用吗?” 想平安度过危机,就不能太不讲情面。话虽如此,我也不晓得是否该拍胸脯担保。我能想到的计策不多。 “我保证,从此以后绝不攻击老鼠。这一点我立刻就能答应。”尽管怀疑自己真能抗拒来自太古的指令吗?但我只能这么说。“可是,我不知道其他的猫是不是也会答应。毕竟我不是他们,而他们又不在这里,无法商量。” “那怎么办?” “晚点见到同伴,我会跟他们谈谈,说服他们不要再攻击你们。如果是这样的条件,我能够承诺。” 老鼠再度陷入沉默。一阵风拂过,叹息般的触感抚过我的毛和胡须。黑金虫从我头上“咻”地飞过。噢,好可怕。 此时,不知何处传来人类的话声:“这网子般的玩意是什么?有只猫困在里头。” <er h3">30 一名士兵替我拉开身上的网子。在夜色中看不清楚,不过他的脸依旧涂着颜料。不打算洗掉吗?还是他们没有洗脸的习惯? “是孩童做的网子吗?”士兵纳闷道。 “做网子干嘛?” “抓猫之类的。” “抓猫干嘛?” “天晓得。真可怜,喏,出来吧。”士兵拿刀子俐落地切断藤蔓。 成功逃脱的我理着毛。虽然很感谢士兵的搭救,但也想表现出“其实我的处境没那么危急啦”的从容。这种爱唱反调的心态,不知是所有猫的天性,还是只属于我的个性。我以后脚搔搔耳后,看着从身上四处飞散的毛。 逃脱的安心感并未立刻涌现。 我寻找老鼠的踪迹,却没瞧见半个鼠影。大概是察觉人类接近,早就一哄而散。 黑金虫仍在空中飞舞,但我已能自由行动,便感觉没那么恐怖。 士兵和另一个人说:“原以为今天就能结束。” “谁教天不从人愿。” 我抬头仰望,确认那个人的长相。他俩普通地交谈,我有点惊讶。由于是打败这个国家的敌人,我以为是冷血、用武器杀人的恐怖集团,但听着他们的对话,又和这个国家的人类没两样。 两名铁国士兵站在黑暗中低声聊天,偶尔发出笑声,我更是诧异。冷酷无比的士兵也会打诨说笑吗? “晚到的那匹马是我们丢下的吗?”一名士兵说。“那马突然跑来,上面却没坐任何人。” “或许吧。也可能是某人骑来,然后躲在某处。” “烦哪,老碰上意料之外的情况。” 提到那姗姗来迟的马,铁国士兵似乎也颇为困惑。难不成真是透明士兵骑来的? “继续巡逻吧。”一个人说着,迈出脚步。 “万一看到城里的人,要怎么处置?我可能会忍不住。” “不忍住,先前的努力都会化为泡影。” 他们也为食欲和性欲等各种欲望烦恼着。蓦地,我想起刚刚那个无法克制欲望、意图强暴枇枇的士兵。虽然不晓得他先前的努力是不是变成泡影,但他挨了独眼兵长的骂。 目送持枪的两人离去,我伸个懒腰。先伸出前爪,身体往后拉,再把重心往前移。所有关节舒展,仿佛感受到血液流过全身。 我不禁打起哈欠。 铁国士兵进占的第一天结束。 朝城市西北方前进,第三条圆道旁有座饲养牛羊的畜舍,我睡在稻草堆旁。看着对城里局势一无所悉的羊群悠哉打呼,我想着“你们未免太悠哉”。但论悠哉,我们猫是五十步笑百步吧。 我担心着黎明会不会到来。沉入黑暗的这个国家,会不会永远陷在夜色中,变成夜之国?我无法不忧虑。 <er h3">31 睡醒一看,天色已亮。即使国家战败,敌国士兵杀死国王,人们的心情沉到谷底,早晨依旧会造访。 伸懒腰,打哈欠。从前脚到后脚、胯下、尾巴,仔仔细细舔过一遍后,我离开羊舍,决定前往广场。今日阳光灿烂。 踹开脚下的泥土,身体配合律动弹跳,这是状态良好的证据。尾巴也轻飘飘地浮游着。 肚子饿了。 得吃点东西才行——我边走边想,和公主擦身而过。公主是大眼睛、长毛、体型丰满的猫,应该小我半岁。不久前,她生了三个孩子,现在却不见踪影。 我喊住她,她悠然止步说:“今天几乎没看到人类。” “是啊,不能外出嘛。” “为什么?” “公主,你不晓得吗?” “不晓得什么?” “战争结束,铁国的士兵来了。” “战争结束?噢,之前好像在打仗。” 我为公主的反应目瞪口呆。“可是,实际上人类的事与我们无关呀。”她一脸不在乎。“战争结束,打赢的人类过来了吧?输的一边可能会不高兴,但赢的一边想必开心无比。赢的一边掌握主导权,所以我们去跟他们要食物就行。谁输谁赢,和我们没太大关系。” 原来也有这样的观点。 “对了,多姆,你吃早饭没?” “还没。” “可以去弦那里。弦吃剩一堆,足够分给我们。” “弦大概没胃口吧。” “怎么说?” “昨天晚上,他在枇枇家看到枇枇遭铁国士兵侵犯,心情很低落吧。” “枇枇遭士兵侵犯?” “八成是要发泄性欲。” “哎呀,那枇枇真是惨。”公主语气平淡。“不过,惨的是枇枇,又不是弦,他干嘛没胃口?” “弦吓到了吧。他恐怕是在担心,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士兵会不会找上他家、老婆美璃会不会被侵犯。” “这样啊,所以弦才一脸苍白。嗳,弦平常就是一副懦弱相,今天确实更胜平常。” 我心想,弦不仅面色惨白,人肯定也相当虚弱。往弦的家走去,弦还真的一脸惨白、一派虚弱。 我只是探进门口,弦就浑身一震,差点举起手中的牛刀。 “弦,是平常那只猫。居然拿刀吓猫,你是怎么啦?疑神疑鬼的。”美璃调侃道。“我了解你的心情,但你怕成那样,能做的事也做不成。反正日子总是要过,不如看开点。” 弦点点头,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不难猜测弦的心思。他想告诉美璃“目前的状况比你想像中糟糕”,一句“我担心你的安危”应该已到喉头。只见弦咽下口水,把话吞进去,改口道:“提到库帕……” 吃着地上木碗里的芋粥和肉干,我抬起头,舔舔嘴边。 “库帕?” “铁国的人会晓得库帕吗?”弦说。 “怎么突然这样问?” “其实,昨晚我遭铁国的士兵——那个兵长以武器威胁,问了一些话。” “咦?弦,那是什么时候?你碰上危险?”美璃双眼圆睁。 “发生很多事。”弦皱起眉。 “很多事?” “他们命令我,说出我所知的库帕事迹。可是,我根本不清楚详情。” “库帕是在十年前左右被消灭的吧?”美璃的表情一暗。“那么,你记得幼阳归来的情形吗?” 弦无力地应道:“如今回想,也是既心痛又害怕。” “我也一样。不过,当时看到幼阳归来,我们太开心,或许没搞清楚状况。” “幼阳不断低喃‘救命’。”弦的神情像在咀嚼、忍受着不愉快的记忆。 “他说‘救命’、‘原谅我’,是还困在与库帕战斗时的情绪吗?” 我忆起昨晚顽爷与号豪的谈话。他们猜测,幼阳是不是在对抗库帕的过程中逃走?幼阳会不会是怀着罪恶感,才反复呢喃着“救命”、“原谅我”?我觉得颇有说服力。 “弦,你记不记得,幼阳的脚趾被切断了吧?” “是吗?”弦语带懊恨,“我想不起来。” “大概是太难受,你才会忘记。他的手指和胳臂不都被挖得坑坑洞洞?” “是啊。” “那真的很可怕。” “但幼阳怎么……”弦望向门口,似乎觉得能从那里窥见过去发生的事。“怎么没变透明?” 昨晚号豪和顽爷也有相同的疑惑。他们期待透明士兵会现身拯救这个国家,因而特别计较这件事吧。 “其实,我问过幼阳。”美璃说。 “问过幼阳?” “问他怎么没变透明。”美璃叹口气。“幼阳那么痛苦,根本意识模糊,我还问得出口。现下想想,我实在狠心。” “唔,你也是没办法。那幼阳说什么?” “他说‘发光’。” “发光?” “那时幼阳不是已有点不对劲?他脑袋一片混乱。” “确实。” “嗯,所以我觉得不能当真。可是,事后仔细思索,发现跟那个传说提到的一样。” “那个传说?” “最后石头发光,库帕放掉抓住的士兵。然后,士兵脱逃,把库帕推落山谷……” “哦,的确。” 啊,很有可能——我也想起,根据传说,后来透明的库帕士兵拉起一个快掉进谷里的少年。透明士兵会拯救国人的说法,就是源于这段描述。 “我联想到这一段,便问幼阳:‘石头发光了吗?’唯独那时,幼阳确定地点点头。我也跟你提过此事。” “我没印象。” “亏人家特地告诉你。” “当时还小,不能怪我。” “明明不是小孩子的年纪了吧?” “是吗?” “就是啊。然后,幼阳又说出奇怪的话。” “那我大概也不记得。” “他说‘库帕带我回来’。” “咦?” “他不是遍体鳞伤,体无完肤吗?我们都很惊讶,他那种样子居然能回到城里。可是,幼阳说是库帕带他回来的。” “库帕?库帕不是敌人吗?怎会带幼阳回来?” “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幼阳果然是神智不清了。” 美璃似乎接受弦的说法,又忽然大喊:“啊,我刚想到,从幼阳回家的隔年起,就没派库帕士兵出去了吧?” “因为复眼队长没回来,库帕也不再出现。” “之后,我们就开始跟铁国打仗。”美璃稍稍提高声调。我还在纳闷,她居然说:“我曾怀疑,战争是不是跟库帕有关?” “战争与库帕有关?什么意思?”弦一脸吃惊。 “什么意思?”我也想问。然而,美璃无视我,继续道: “或许是库帕消失,铁国才会攻过来。” “因为库帕消失?” “比方,过去铁国即使想攻打我们的国家,却碍于库帕在国境之间,无法动手。” “铁国害怕库帕?” “嗯,也可能是物理上的阻隔。”美璃微微一笑。 “你是指,库帕挡着他们?” “搞不好是伸开双手堵在那里,想像起来有点好笑。” “换句话说,库帕其实是在帮我们?” “应该也不是。只是,库帕不再出现后就发生战争,我觉得两者或许有关。” “有道理。” “果真如此,难怪昨天铁国的兵长会问你库帕的事。他们可能也知道库帕。” “有道理。”弦应道,我也附和。 “啊。”美璃又拉高音调,目光有些激动闪亮。“难道,”她似乎是说着说着,灵感源源不绝。“打倒库帕时,也借助了铁国的力量?” “这……”弦颇为惊慌,“我想都没想过。” 想都没想过呢——我也点点头。 “我百思不解,到底怎么给库帕致命的一击?” “是复眼队长……” “传说中,找到并破坏根部,便能消灭库帕。可是,为何一直没办法消灭库帕?你从不觉得奇怪吗?” “要说奇怪,的确是很奇怪。” “所以,搞不好是利用铁国的那种武器。” 原来如此,枪啊。拿来对抗库帕似乎也挺有效。 “倘若是铁国协助我们打倒库帕,我们怎会与铁国开战?”弦单纯地感到疑惑,“协助我们打倒库帕后,就闹翻了吗?” 这时,弦的儿子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早安。”他揉着惺忪睡眼,抱住美璃。“我要尿尿。” 虽然禁止外出,也不能在家中便溺,于是弦应道:“站在门口,尿出去外面吧。” “嗯,好。”孩子清澈而纯真无邪地回答,开始尿尿。“如果喝掉尿尿,会变成尿尿,再喝下去,又会变成尿尿,好像能持续到永远。”他说着一段毫无意义的童言童语。 <er h3">32 我看着弦的儿子小便。他觉得好玩,朝我走来,想把尿撒在我身上,真是无聊的恶作剧。然而,就算无聊,要是淋到小便可不好玩。 我连忙逃往广场。 只见猫伙伴聚在一起,原以为他们在谈话,随着距离接近,我不禁刷白了脸。 加洛、公主和年长我几岁的葛雷,围着一只老鼠,随时都会扑上去。 昨晚我才承诺“会说服其他的猫不要攻击老鼠”,这状况实在不妙。我拉大步伐,加紧赶过去。 “啊,多姆。”加洛回头,悠哉地打招呼。“我正在想你呢。” 又来这套,我吃不消地想着。“你们在干苏?” “瞧,我们逮到这家伙。最先是公主的小孩发现,追着他跑,可是一直抓不到。” “所以,我们来示范怎么捉老鼠、整老鼠。”葛雷得意地舔舔前脚,用舌头细细磨擦爪间。他一身灰毛,但也像日出前的天空,是一种黯淡的青色。 老鼠小小的身躯颤抖着,细长的尾巴无力瘫在地面,仿佛吓得魂飞魄散。他微微抬起上身仰望我。我看不出那双眼中的感情,察觉体内冒出一股难耐的兴奋。 好想立刻飞扑上去,把爪子掐进它的毛皮。不然,希望它立刻拔腿窜逃,我就能全力追赶。 我艰难地压抑这股情绪、这股兴奋。今天的我,已不是昨天的我。“等一下,其实我要跟你们谈谈有关老鼠的事。” “多姆,谈什么老鼠的事?”加洛像是以话声戳我。 我道出昨晚的遭遇。我掉进陷阱,受到“要从上面丢石头,把你砸扁”的威胁,被迫答应今后不再袭击老鼠。 加洛、葛雷和公主边理毛,边听我叙述。然后,他们搔搔全身,搞得一堆毛漫天飞舞。 听完我的话,公主皱起眉。“欵,多姆,你干嘛扯那种谎?老鼠才不会讲话。” 旁边的小猫们也歪着头,尾巴左右摇动,好似在鼓噪:“真是爱胡说八道。” “我没撒谎。” “难以置信。”葛雷悠哉地歪着脑袋,悉心舔脚。一会儿后,他抬起头。 “葛雷,你忘记收舌头。” “啊,是吗?”葛雷的舌头缩进口中。 “老鼠不会讲话。”加洛附和公主。他后脚大开,专注舔着腿根半晌,又望向我。 “加洛,你忘记收舌头。” “啊,喔。”加洛缩回舌头。 “多姆在做梦吧,什么老鼠会讲话。”公主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要吞掉我。受到大伙的质疑,我渐渐失去自信。无可奈何,我对眼前的老鼠说:“喂,你会讲话吧?” “多姆,别胡言乱语,老鼠哪可能讲话。”“老鼠才不会讲话。”“多姆,这玩笑不好玩。” 大伙都把我当成拼命扯无聊笑话搔扰他们的神经猫,真伤心。不料,老鼠接着开口,表明“我会讲话”,把其他猫吓得同时倒退三尺。他们眼睛睁得老大,尾巴膨胀好几倍。 我觉得找回了面子。“瞧,我没骗你们。” “怎么会?”公主双眼圆睁,边打哈欠边理毛,滔滔不绝地问:“老鼠怎么会讲话?”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 加洛和葛雷面面相觑,显然心慌意乱。 “对不起,我走在路上,就被各位包围了。”老鼠继续道。“我逃离几位小先生,正不知所措。”他望着小猫。 “而且,他们很有礼貌。”我前脚伸向老鼠,作势介绍。“昨天忘记问,你们何时会讲话的?” “喂,多姆,昨天是这只老鼠设陷阱害你吗?” “不晓得,昨天有很多老鼠。” “何时呢?我出生时,身边的同伴已会讲话。” “哎呀,你还满伶牙俐齿的。”葛雷语带困惑,“真是吓坏我。” 此时,我已拼命压抑住扑向老鼠的欲望,其他的猫想必也是如此。为了借理性将来自太古的指令赶进脑袋深处,我出声问:“可是,你们以前怎么从不跟我们讲话?” “对呀。” “追着你们时,你们也不喊‘放过我们吧’,也不叫‘禁止用爪子抓’,昨天却突然对我讲话,还提出重大要求,希望我们不要再袭击老鼠,究竟经历怎样的心境转变?你们改变方针,认为不能维持现状的契机是什么?” “哦,契机是那个吧。”加洛插嘴。 “那个是哪个?” “说到昨天,不是发生特殊的重大变化吗?喏,铁国士兵不是进占这个国家?” “那是契机?那怎么会是契机?” “哦,具体上我不清楚,不过总觉得有关系。” “铁国士兵来了,于是老鼠开口讲话,什么跟什么啊。”葛雷也颇疑惑。 “所以,具体上我也不清楚嘛。”加洛依旧是老样子,态度随便。“就是有这种感觉。” 我们报以白眼,但加洛那不负责任的胡猜,虽不中竟亦不远矣。 第九章 <er top">33 老鼠解释:“昨天从遥远的地方来了一只老鼠。从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一只不认识的老鼠,骑着巨大的陌生动物到来。” “巨大的陌生动物?是马吗?”老鼠似乎不晓得马的名称,或许对马的名称根本没兴趣。 “嗯,那真是不可思议的动物。又巨大,又迅速,完全看不出究竟沉不沉稳。”葛雷似乎也在广场目击到马的出现,神情带着畏惧与憧憬。 “咦,那是什么?”公主看着我们。“早知道我也去广场凑热闹。你们怎么不喊我一声?” “那是叫做马的动物吗?原来如此。”老鼠冷静地出声。“来自远方的老鼠,就是骑着那动物进城。他一路摇摇晃晃,注意到时,已身在这座城市。” “啊。”我忽然想到一点。 “怎么?”加洛望着我。 “莫非……”昨天迟到的那只马,上面坐的就是老鼠吗? 那第三只马停在广场后,发出跳下马的轻微声响。不单是我,站在附近的人类也听见了。这段插曲,强化人类祈求库帕士兵变成透明,前来援救的愿望。 “莫非什么?”加洛问。 “那会不会是老鼠下马的声响?马的腰上捆着行李,老鼠能藏在里头。” “咦,什么什么?那透明士兵呢?” “假如是老鼠弄出的声响,就不会是透明士兵。” 比起透明士兵前来救国的想法,老鼠跳下马的解释现实许多,也无趣许多。 “这么说,那是铁国的老鼠?”我推测道。 “铁国?”老鼠反问。 “先前跟我们国家打仗的敌国。” 听到我的解释,老鼠一脸茫然。“国?”他歪着头,不安地左右张望。 “多姆,这些家伙大概不懂什么是国家。”葛雷出声。 “他们怎么可能懂?”加洛不耐烦地把前脚探向老鼠。 “那老鼠是从哪里来的,这一点并不清楚。”老鼠接着道。“原本他住在很遥远的土地,目击许多人类经过,及人与人打斗的场面,慌忙逃进袋子里。” “啊,那是不是发生战争的地方?”我问。提到人与人打斗的场面,我第一个就想到战场。 “战争?” “老鼠连战争都不晓得?”加洛笑道。 “不过,其实我也不懂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公主插话。 “嗯,倒是没错。”我附和。 “追根究柢,战争是怎么开始的?”加洛语带不耐。“多姆,你讲讲看。” “唔,听说八年前冠人曾向大家解释。” “你听谁说的?” “库洛洛。” “库洛洛真是无所不知。” “库洛洛是听顽爷说的吧。”库洛洛总是从顽爷那里获得各种消息。八年前的某一天,冠人走上高台,向全城人民宣布战争开始。 听到突如其来的开战宣言,广场上的人类想必都脸色发青,不知所措吧。不,搞不好会没真实感,茫然若失。自己的国家在遥远的某处与别国发生战争,应该是距离遥远的恐怖,但他们能够想像这事不关己的恐怖,视情况或许会降临在目前生活的城市吗? 冠人似乎告诉人民:“这座城市暂时不会受到影响,可是请大家别忘记,我们的同胞正在国境上奋勇作战。” 然而,接下来的八年,日子平静地过去。所以,对这座城市的人民,战争就像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风暴。库洛洛表示,顽爷是这么说的。 “喂,老鼠啊,那个来自远方的老鼠逃进袋里,然后呢?”加洛催促道。 “那个袋子是绑在那巨大动物身上的行李。他躲进去后不小心睡着,醒来时,已到这座城市。” “能不能直接讲重点?”加洛似乎失去耐性,语调变得有点刺耳。“远方来了只老鼠,所以怎么啦?” “那只老鼠,啊,我们称他为‘远方来的老鼠’,那只‘远方来的老鼠’……” “哎呀,‘远方来的老鼠’,多没创意的称呼。”葛雷笑道。 “可是简单明了。”我回应。 “他告诉我们,‘只要老鼠开口讲话,猫也能听得懂。’” “原来如此。” “我们非常震惊。” “我们才吃惊好不好。”加洛说。 “是呀,我们也非常震惊。” “从没想过猫听得懂我们的话。” “以为我们没那种能力吗?” “不,只是从没有想过我们能与猫对话。” “那人类又是如何?”我问。“你们靠近过人类吧?听到人类交谈,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与我们共通的部分当然听得懂,但人类对老鼠而言,纯粹是巨大的动物。” “那猫呢?”我追问。“不是巨大的动物吗?” 老鼠沉默片刻,摇摇尾巴。“我不晓得怎么形容。”见他苦恼着,我们耐性十足地等待,不久,他回答:“算是灾祸吧。灾难,或者是悲剧。老鼠会死掉,不是因为被树压死、被水冲走、生病,就是被猫抓住。如同我们无法和突来的豪雨、导致手脚麻痹的疾病对话,我们也没想过能和猫对话。” 起先我无法理解他的意思。没料到在老鼠心目中,猫居然就像一种疾病。 “不过,‘远方来的老鼠’告诉我们,猫也听得懂老鼠的话,然后提议,或许能试着坐下来谈谈,请猫不要再随意攻击。于是,以中心的老鼠为中心,大伙一起动脑,进行昨天的计划。。” 我不懂什么是“以中心的老鼠为中心”,不过,那只代表和我谈判的老鼠,就是所谓“中心的老鼠”吧。和“远方来的老鼠”一样,命名很单纯,但也反映出他们质朴的天性。 “多姆,怎么办?”加洛瞄向我。“你答应老鼠,再也不袭击他们吧?那包括我们吗?” “也不能算完全答应。”我并非想抵赖。“总之,还是得跟大伙商量。” “你跟库洛洛说过吗?”加洛问。 “还没。” “那家伙很博学,或许会有妙点子。” “可是,”公主的尾巴甩过来,“即使想着不要袭击老鼠,你真的办得到吗?喏,库洛洛常挂在嘴边,驱动我们的是……” “来自太古的指令。”我再清楚不过。“确实,这不是凭自身意志便能解决的问题。现在我也好想扑上眼前的老鼠。” 尽管听见我们的对话,老鼠却颇为从容。纵然语言相通,思考回路也不同吗?我实在想不透,他如何面对可能遭攻击的情况。 “若是方便,”我提议,“能不能让我见‘远方来的老鼠’一面,跟他谈谈?” 我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多姆,你去见那只老鼠干嘛?” “我也不晓得,大概是想听听国外的事吧。或许……”我灵机一动,还没细细寻思,便脱口:“在‘远方来的老鼠’住的地方,猫与老鼠是和平共存的。”语毕,我强烈地感觉或许真是如此。“所以,他劝这边的老鼠找猫谈判。由于他们成功和解,才认为可行。会不会是这样?” “不过,我们有必要费工夫遵守约定吗?”公主略嫌麻烦,“又没益处,维持现状不是挺好?” “啊,也是。”加洛恍然大悟,开始理毛。 “可是,昨天老鼠相信我的承诺。他们根本没想过我会随意毁约。背叛他们,我会良心不安。” 老鼠浮现“你们究竟在谈什么?”的表情,望着这里。他正襟危坐,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我怕输给体内沸滚的欲望,决定舔舔背后的毛,打理打理,转移注意力。 此时,后方传来吵嘈声。是人类。 包含小猫在内,在场的七只猫,瞬间竖起尾巴。 回头一看,广场另一头,恰恰就在对面的第一条圆道旁,站着一群人。 “发生什么事?”公主把一双大眼睁得更大,接着像要对焦般眯起。 城里的人排成一列。并非整齐划一,而是有些散乱,显然不甚情愿。一群持枪的铁国士兵包围他们。广场四周的民家也有铁国士兵,似乎正在拖人出来,好调查屋内。 “欸,那是在干嘛?他们的脸怎么是那种颜色?”公主慢半拍地为我们吃惊过的事情吃惊。 “那是铁国的士兵啦。他们在脸上涂抹泥巴或草木的颜色,打仗时大概就是用这副模样上战场吧。”加洛解释。 听到人声,我再次望向广场。丸壶冲出队伍,想殴打旁边的铁国士兵,但很快遭到压制。丸壶实在太冲动了。 只见丸壶被推开,一屁股跌个四脚朝天。 哎呀——我心里唉唉叫,尾巴像要捂住眼睛般摇晃。其他的猫也做出相同的举动。“丸壶真是顾前不顾后的家伙。”加洛目瞪口呆。 “那么,各位有何打算?要去见‘远方来的老鼠’吗?”老鼠语气平淡,仿佛对广场的情况毫无兴趣。 “多姆。”加洛呼唤我。 我纳闷地转头,他说:“你舌头忘了收。” “啊?喔。”我立刻缩回舌头。 “你们怎么决定?”老鼠问。 我望向加洛他们,提议:“找一只猫当代表,去见‘远方来的老鼠’吧。要推派谁?” “那还用说吗?”加洛吐槽。 “当然是你。”葛雷紧接着说。 <er h3">34 “那么,你去见了‘远方来的老鼠’吗?”我问多姆老弟。一直坐在我胸口的他,身体随着我的心跳微微上下起伏。 听着他的话,我涌出一股亲密感。渐渐地,他在我心中不再是单纯的猫或多姆,我突然想叫他“多姆老弟”。就像读过企业创立的幕后传奇,或该社长的自传后,会对持有股票的企业产生亲近感。 “我在仓库见到那只老鼠。”多姆老弟回答。 “然后呢?”兴致勃勃追问的我,显得有些好笑。 “从第二条圆道往西北方前进,有座保管粉的仓库。老鼠带我去那里。” “什么粉?面粉吗?” “粉就是粉。用植物磨成,可溶于水,或混合其他材料,搓成丸子。是吃的。” 大概是面粉或米粉之类的吧。 “光吃粉没味道,我们平常不太会过去。仓库空气中总是飘着粉,待久会呼吸困难,而且视野不清,不太好玩,也不好睡,我们顶多跟着需要粉做食物的人类走一趟。约莫是这个缘故,老鼠才会当成根据地。” “看样子,老鼠很怕你们猫。”我蓦地想起,多姆老弟口中的老鼠主张“与其说猫是动物,更接近灾祸”。总觉得老鼠很达观,字义上看来虽然奇怪,但远比我们有人品修养。 “即使如此,听到老鼠从没想过能跟我们沟通,满惊讶的。”多姆老弟应道。“恐怕他们也没把猫当成动物。” “你们不是一直认定老鼠不会讲话?其实是半斤八两吧。不过,你们真能遵守照约定,不袭击老鼠吗?” “非常困难。何况,根本不可能要所有的猫立刻改变心态。” “可是,老鼠办到了。他们一眨眼就改变全体的方针。” “那要归功于……”多姆老弟斟酌着措词,“他们有‘中心的老鼠’。” “什么意思?” “猫没有中心领袖,毫无向心力。我们不曾一起做决定,然后遵守。在这层意义上,人类有国王,或许较接近老鼠。” 我想起一支最近赔钱的股票。 那是一家销售鲜花的公司,遭其他企业收购后,高层大换血。 由于原本是靠独裁社长杰出的领导力及经营手腕获得成功,后来公司犹如无头苍蝇,发展方向乱七八糟,风评愈来愈差。 不,仔细想想,我的职场也一样。只要部长异动,业务方针就会随之改变。打内线通知“不能让我们部门的职员做白工”的新部长,即为一例。 我订阅的股票投资杂志一换总编,内容倾向马上跟着变,专题报导的编选也会反映出个性。 不仅是公司,国家也不例外吧。 简而言之,社长、执政党、为政者、“中心的老鼠”念头一转,组织的方针便会不同。 猫的情况则相反,因为没有领导者,很难进行生活的重大变革。多姆老弟的主张似乎就是这么回事。 <er h3">35 仓库的门关着,好几根圆木绑成的板状物堵住出入口。要进去时,至少得由两个人合力搬开,所以我们猫没办法从大门通行。 我沿着墙壁前进,来到后方,发现地面附近的墙壁破损,开了个小洞,于是凑上鼻子。我们猫依靠胡子测量空间,确认能否通过。只要胡子进得去,身体就进得去。尾巴会自己跟上来。 久违的仓库内,空气一样污浊。 无数个牛皮或羊皮制成的大袋子堆叠在一起,占据仓库一半以上的空间。袋里装着植物磨成的粉。 我穿过袋子之间的空隙,来到空旷处。刚才那只老鼠看到我,颔首致意后,抬起头。我跟着望去,袋子山顶端站着一排老鼠。 我吓得浑身一震,尾巴的毛倒竖,脸颊紧绷,发出“嗄”的威吓声。 粉袋上,有只老鼠出声: “你是昨天的猫吧?我刚刚大致听过说明。你想跟‘远方来的老鼠’谈话?” 对方俯视着我,应该是“中心的老鼠”吧。 没多久,两只老鼠轻巧地跑下皮袋。 右边是“中心的老鼠”。虽无醒目的特征,但他的额头有个小白点,可当成记号。 “这位就是‘远方来的老鼠’。”“中心的老鼠”看着左边的老鼠介绍。 “远方来的老鼠”没表现出感情(或者说,我不会分辨老鼠的感情),注视着我问:“你想知道什么?” “你是昨天骑着那只巨大的动物——马,来到这座城市的吗?” “是的。”“远方来的老鼠”回答。他确实是在讲话,嗓音听起来却有些干燥无味,就像纯粹的声响。“我在平常生活的地方醒来,发现附近倒着人类,及疑似打斗声。” 我忍不住想插嘴问清楚,究竟是何种情况。“那是人类战争开打的地方吗?” “什么是战争?”我晓得“远方来的老鼠”不是在装傻。他们对人类的特征没兴趣,对人类的行动,也只晓得大概。 “所谓的战争……”我思索着该如何解释,其实我不是很明白。我想,这个城市的人类应该也不完全明白吧。“这边的国家和铁国,两边的人类不是在对抗吗?许多人类互相残杀。” “啊,原来如此。就像你说的。”“远方来的老鼠”用力点头。“好多好多人类在争执打斗。” 是战争即将结束前的情景吗?那么,是几时的事? 我不知道老鼠的时间观念如何,所以无法精准掌握来龙去脉。老鼠的“以前”,与我们认为的“以前”一样吗?“现在”就是“现在”吗? “人类互相厮杀吗?” “感觉是有一方攻击另一方。然后……”“远方来的老鼠”望着身旁的“中心的老鼠”说,“我发现那个陷阱。” “那个陷阱?哪个陷阱?” “为了逃离那场骚动,我不假思索地跳进附近的行李。” “陷阱是指什么?” “理由之一是,那个袋子传出食物的香味。” “我的问题被忽视了。” “于是,我在袋子里啃着玉米粒,不知不觉睡着。” 毫不保留、毫不迟疑地全盘托出,是所有老鼠共通的特质,还是这只“远方来的老鼠”的个性? “最后,不知不觉来到这座城市。” “你以前到底生活在哪里?这个国家的某处吗?”我发问后,才想到在他们的认知中,根本没有国家可言,要问明白得费好大的劲。“喏,是像这座城市一样,有人类的住家吗?还是……” “我们以前待的地方确实有人类,可是,跟这里有些不同。没有如此坚固的房子。有水源地,生长着草木,人类住在用木头盖成的简单屋子。是一下雨就会湿掉的简陋房屋。” 那是指其他的城市吗?还是铁国的某处?他确实是从城外的地方来的,但不清楚究竟多么遥远。老鼠的时间和地理观念似乎都很随便,即使问“有多远?”也只能得到“很远就是很远”的回答。 “人类在那里做什么?总是在打斗吗?”如果是战场、国境附近,人类应该随时随地都在互相厮杀。 “在那之前,那里的人也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 “他们栽种植物来吃,或去森林抓鸟吃,其他就是活动身体、讲话,没特别做什么。只是过日子。” 提到“森林”,远离这座城市,又有森林,我只能想到一个地方。“啊,那有没有会动的杉树不时出现?就是杉树的库帕。” “杉树的库帕?”“远方来的老鼠”似乎无法理解此一词汇。不,这样叙述确实太没头没脑,我反省了一下。“你知道杉树吗?” “杉树?” “一种树。” “树就是树。” 树就是树。人就是人。很远就是很远。对老鼠而言,事物似乎就是这样。 “树变成蛹后,有时会动起来作乱。” “树不会变成蛹。” “但库帕会。人类以前好像会为了消灭库帕而出动。” “出动去哪里?” “国境,离这座城市很远的地方。或许是你住的地方。” “什么时候?” “一直到十年前。你没听过类似的事情吗?” “十年前是多久以前?” “在你们的认知中,或许现在之前的时间全是‘以前’。以前就是以前。”为了说服自己,我喃喃道。“你以前住的地方,可能就是那种树怪与人类抗争的地点。” “为何你会这么想?” “我也答不上来,直觉吧。” “直觉是什么?” “直觉就是直觉。” “远方来的老鼠”沉默片刻。他的眼睛转个不停,是在回溯记忆吗? <er h3">36 仓库里响起小小的振翅声。黑金虫在飞,犹如在半空中画线般优雅地回旋,大概是从某处溜进仓库。我的目光追逐着虫子飞行的轨迹,老鼠们则不怎么在意。 “是说……”我呼唤老鼠。 “什么事?”老鼠一板一眼地回话。 “不是有虫子在飞吗?目前的季节,这种虫子应该躲在地底下休息。那是他们的习性,然而,此刻他们却在空中飞,你们知道原因吗?” 经我一问,老鼠才注意到虫子。 “昨天,制作抓我们的陷阱时,你们不是使用植物?大概是从土里拔出植物时,破坏了这种虫的巢穴。” 前方的两只老鼠对望一眼,“那又怎样?” “虫子硬被吵醒,你们会介意他们感到困扰吗?” “中心的老鼠”相当聪慧,他立刻应道:“原来如此,我们并不介意。你的意思是,对你们而言,老鼠就像我们心目中的那些虫?” “是啊。比自己更弱小的东西,谁也不会放在心上。因此,我们从未深思过你们的处境,这不是在耍赖。不论是谁,都会不知不觉带给周遭困扰吧。” 原来如此,也有这样的看法——老鼠一本正经地沉思。 此时,仓库摇晃一下。 尾巴先起了反应,我注意到有声响。老鼠也痉挛似地发抖。“中心的老鼠”和“远方来的老鼠”后退几步。 他们转向声源处,即背后的门口,正确地讲,是人类的出入口。那里有道圆木门,门喀哒喀哒摇晃着。 有人来了。 我当场跳起,爬上皮袋。我觉得躲起来比较好,只是,朝皮袋山顶跑时,老鼠当然都吓壤了。老鼠集团闹哄哄地移到左侧,滑过皮袋表面般往下冲。尽管体型娇小,但十只以上的鼠群朝同一方向前进,皮袋山被压得倾斜,终于崩塌。三个装着粉的皮袋“咚、咚”地掉落。袋中的粉飞散,弥漫在四周。一片雾茫茫,站在皮袋上的我不禁闭上眼,不停打喷嚏。 “有人吗?有人在里面吗?” 仓库外传来弦的话声。 他一个人打不开圆木门吧,传来使劲推拉门板的喘气声。约莫是察觉我们的动静,以为有人在仓库。“请开门!”他摇晃门板喊着,“里面有人吧?” “有猫和老鼠。”我回答,只是弦应该听不见。 “如果你是透明士兵……”弦接着说,我倏地睁大眼。视野依然蒙着粉雾,十分模糊,但还不至于无法动弹。刚爬上皮袋山,我立刻决定下去。回到地上后,我走近门口。 “透明士兵,请救救我们。假如你是变成透明的库帕士兵,就是这个城市以前的居民吧?”弦站在圆木组成的门外,语气急切。“这个城市的居民都被抓出家门,情况不妙。女人和小孩可能会集中到别的地方,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遭殃。昨天城里的女人差点受到袭击,不晓得今后会如何。你若是来救我们的,现下是紧要关头。请快点出来,赶走铁国士兵吧。” 搞什么啊?我有点哑口无言,连笑都笑不出来。弦想必是拼了命,但这么全心相信世上有库帕士兵,真的好吗? 仓库里的我,无法回应弦的期待。 “我们待会儿要去顽爷家集合,如果方便,能不能协助我们对抗铁国士兵?” 弦说,沉默半晌。门发出“吱”一声。 四下张望,老鼠已销声匿迹。刚才一骚动,他们便躲到别处避难了吧。 我循来时路离开仓库。绕仓库一圈,回到圆道后,我看见弦站在仓库门口,耳朵贴在圆木门上。仓库里是否真有透明的士兵,他一定也半信半疑,却仍想抓住任何一丝希望。 明明禁止外出,弦实在太乱来。我颇为傻眼。 紧接着,我听见一道尖锐的声响,近似巨人猛力拍手般的破裂声。正确地说,我不是听见,而是感觉到震动。背部到尾巴的毛瞬间倒竖。 第十章 <er top">37 是那种武器——枪。有人开枪,发出“砰”的巨响。 弦也注意到那道声响,离开门口,跑回圆道,又忽然停住,快步走近。我还在纳闷,他已蹲下,凑上来。 “原来是猫。喂,猫啊,这个国家究竟会变怎样?”弦对我说。 “问我干嘛?”我应道,弦当然不在乎。他停顿一会儿,开口:“透明的库帕士兵在哪里?”大概对象是猫,他一点都不害臊。 “很遗憾,没有什么透明的库帕士兵。”我回答。“昨天的确有东西从那只动物身上跳下,但其实是老鼠。那是‘远方来的老鼠’的落地声。” “透明士兵到底躲在哪里?”弦拱起肩膀。 “就跟你说没那种玩意。”亏我好意告诉弦真相,弦却听不进去,那就是弦的责任了。“不管这些,为何会有那枪声?你不好奇吗?快回广场吧。” 我站起来,决定先离开。我沿着圆道前往广场,弦随即快步赶上。 刚刚集合在广场的人类,发生什么事? 葛雷坐在广场前。“你有没有听到枪声?”我问。葛雷望向中央高台,“铁国士兵好像被杀喽。” “咦,是谁?” “不晓得,我又不认识铁国的人。” “不是这一国的人,是铁国的士兵被杀?”我不是很懂。 “对。我不就这么说?铁国的士兵被杀了,哎呀呀。” “谁下的手?” “不清楚。” “该不会……”我不禁脱口而出,“是透明士兵干的吧?” <er h3">38 库帕士兵的故事 荒野前方出现杉林,“终于到了!那就是库帕出现的地点吗?”我兴奋不已,心脏猛烈跳动,虽然紧张,实际上抵达后,根本无暇思考其他事情。 在复眼队长的命令下,我们在森林入口搭起帐篷,暂且让疲劳的身体休息,边喝据说是用腐坏牛奶制成的浓稠饮料,边吃牛肉干。接着,复眼队长终于解说起“对抗库帕的方法”,我们仔细聆听。 日头高挂空中,趁天色明亮,复眼队长在地上画一条线说:“听好,穿越这座森林,另一边有座山谷。假设这条线就是那座山谷。” “是很深的山谷吗?”卷发男问。 复眼队长垂下目光,点点头。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画在帽缘的许多眼睛仿佛全都闭上。“探出身体,勉强能看到谷底,但非常深。至今不少库帕士兵坠谷,有的是滑落,有的是遭库帕打落。掉下去就没回来过,所以要小心。” “是的。”我们三人同时回话。 “然后,库帕活动时,就奔跑诱导库帕。” “怎么诱导?”鹏炮大哥出声。 “边大叫边跑,库帕就会发现我们,追赶上来。我不觉得库帕有脸、眼睛或耳朵,但它会追逐移动的人类。到山谷附近后……”复眼队长拿棒子在刚刚画的线前方添上两个圆。“这里和这里,各站一个人,抓住长绳的两端。” “长绳?”鹏炮大哥疑惑道。 “没错。听着,我们要引诱库帕到这里。库帕无法灵活变换方向,得看准它一直线走过来时,以绳子绊倒它。” “库帕有脚吗?” “也不算脚,应该是根吧。反正没差。” “然后将库帕推进山谷吗?”鹏炮大哥显然一愣,我也傻眼。如此单纯,连孩童都不会上当的陷阱,居然能奏效吗? “太简单,吓到你们了吗?”复眼队长的表情不变。每年士兵的反应大同小异,对他像是惯例般的必经过程吧。“不过,这种方法最有效。以前似乎是正面迎战库帕,但实在太危险。利用绳索最确实,我继承上一代时,便已采取此法。” “那绳索是……?” “以藤蔓捆住数根柔韧的树枝所编成的长绳。绑得很紧,不管怎么拉扯都不会断。” “是谁做的?” “从前的士兵们。那条绳子放在山谷附近,每年都会派上用场。观察到库帕的蛹成形后,便会去确定绳子在不在,并且补强。” “总之,得设法把库帕推落山谷吧?”我确认道。 “然后就能回去吗?”卷发男软弱地问。我仿佛是自己讲出丧气话,感到很丢脸。 复眼队长没说“可以”。“听着,库帕摔落山谷时,会受到冲击破碎。树枝会折断,果实会裂开。” “树会粉碎吗?” “库帕成蛹后,就跟一般树木不同。含水量变多,外面包覆着一层薄薄的树皮,所以遭到冲击就会破裂。一旦破裂,里面的水便会喷出。” “这样啊。”其实,我不认为这是多大的问题,只觉得“原来如此”。 “不过,这水是个问题。之前我曾告诉你们,库帕的水有毒。”复眼队长突然指着我,我不禁挺直背脊。 “是的。所以不能在蛹的状态随便攻击库帕,对吧?”虽然我刚刚才想起,却装出“无时无刻谨记在心”的口气。 “没错。但那时我没说,库帕体内的水有毒,从蛹变成库帕后也一样。” “也一样?一样危险的意思吗?” “没错。话虽如此,在蛹的状态下,必须靠近才能攻击,很可能淋到喷出的水。考虑到这一点,要是对方会自行移动,便能趁隙推落山谷。” “可是,水还是会喷出来吧?”卷发男非常担心。“淋到水就会死掉吗?”对吧?会死掉吧?他面颊抽搐。 那很要紧吗?有够逊的,真受不了。 “不,”复眼队长否定,“不会死掉。” 听到这强而有力的回答,卷发男明显松口气。坦白讲,我也有同感。“不会死掉”,世上还有更令人放心的保证吗? “只是……”复眼队长紧接着说。 “只是?”鹏炮大哥追问。 “身体会消失。”复眼队长的表情微变。看不出是在笑,还是感到疼痛。 “身体消失?”“什么意思?”“会变成透明吗?” 面对我们的质疑,复眼队长并未退缩,也没表现出不愉快的样子。或许这也是每年都要上演一次的戏码。“理由不清楚,但士兵不会痛苦,也不会死掉,而是消失。” “会不会是掉进谷里……”卷发男战战兢兢地问。 “不是。我目睹过好几次,淋到库帕的水后,不久手脚便会逐渐消失。尽管听得到声音,也有人的气息,却不见身影。” “变透明后,呃……还是能回城里吗?” “不清楚,”复眼队长语气明确,“恐怕不容易。否则,城里的人应该会察觉透明士兵的声息,流言四起。可是,像是听到库帕士兵说话之类的谣言,你们耳闻过吗?” 我们全摇摇头。 “对吧?待在城里时,也没有透明士兵向我攀谈。” “那就是回不去了。”卷发男不晓得在恋恋不舍些什么,寂寞地低喃。 “就算是这样,库帕的士兵还是存在于某处。” “您为何会这么想?”鹏炮大哥问。 “和库帕作战时,过上紧要关头,有时会发生无法解释的情况,士兵因而脱困。比方,遭库帕踩得快昏厥的士兵最后仍获救,或是跌倒的士兵在千钧一发之际逃离库帕的尖刺攻击,诸如此类。” “这……” “我认为是变成透明的士兵在帮助我们。” “帮助……” “没错。我想,当国家陷入真正的危难时,变成透明的士兵就会来解救我们。” 我愈来愈害怕跟库帕作战。 <er h3">39 库帕士兵的故事 瞧见它时,我感到一股寒意,仿佛全身皮肤开了无数个小洞,颤栗不已。 杉树摇摆,变成蛹。尽管脑袋明白,但亲眼目睹,我依然不觉得是现实中的情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揉眼睛。 抵达森林的三天后,早上醒来,复眼队长便下令:“好,出发。”趁我们睡觉时,复眼队长已探勘过林中。 “开始了。”领头的复眼队长对排成一行前进的我们说。 “什么开始了?”鹏炮大哥问。 “今年的蛹化。” 那些不管怎么看都是杉树,呈等间隔耸立。我在杉林中前进,偶尔抬头确认杉树的高度。 粗壮的树干朝周围伸展枝极。枝极前端绿叶繁茂,往下弯垂,模样肖似我们无力垂晃着手。就像无数只胳臂伸向四面八方,摆动着手腕。 走一段路后,复眼队长停下脚步,指着前方的杉树。“喏,就是那个。” 起先,我不懂复眼队长叫我们看什么,但目击到枝干猛然一震,我浑身顿时爬满鸡皮疙瘩。那状态迥异于附近的杉树,它活着。而且,仿佛在主张它活着。仔细一瞧,附近掉落、堆积着大量的碎木片,或许是脱落的树皮。 那杉树呈淡褐色,乍看就是一般的杉树,唯独表面是透明的,感觉相当柔软。 “这就是……”鹏炮大哥双眼圆睁,出声道:“这就是库帕吗?” “严格地说,是可能变成库帕的蛹。从今天起,这座森林里应该会有十棵杉树蛹化,其中只有一个会变成库帕。或许是这个,”复眼队长指着前方淡褐色的蛹,“或许是别的。到时才会知道。” 听着复眼队长的话,我不自觉地迈步靠近化成蛹的树。尽管害怕,我更想确定“其实并不恐怖”。 我站在旁边,伸出手。由于树皮脱落,表面好似光滑的薄膜。根据传说,底下还有一层白树皮。 “它会愈来愈白,在皮下成长。”后方传来复眼队长的说明。“待内侧完全成长为库帕,蛹皮便会脱落。” 我以食指触摸树皮。不是想像中的树木硬度,而是类似幼虫的触感,我吓得缩手。瞬间,树干猛然摇晃起来,仿佛人类伸懒腰,又屈起身子,摇晃肚子,甩水袋般扭动躯体。因为还没有脚,无法移动,但那完全是生物挣扎的模样,我惊诧地当场瘫坐。粗糙的树木外表和动作,实在是太格格不入,令人毛骨耸然。 我也不晓得是觉得恶心还是害怕,或许是惊奇吧。我好一会儿站不起来,复眼队长走近关切:“喂,你不要紧吧?”我突然觉得冷,用力搓着身体。 “现在刺下去,里面的水会喷出。而且,它不一定会变成库帕,轻易动手也没好处。只能记住蛹的位置。” “假如没变成库帕,它会怎样?” “再变回杉树。” “那么,库帕果然是杉树吗?” “我也不清楚。”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仰望蠕动的树木。 <er h3">40 和昨天一样,独眼兵长站在广场的高台上,我不禁想起冠人死掉的场面。告诉人民“不用担心”的冠人,遭枪口瞄准时,明白是什么状况吗? 独眼兵长把一个陌生人的尸体拖上高台。尸体像具空壳,颓然无力。胸前有片污渍,流出黑色液体。是血吗?听人类提过血是红的,但在我们眼中,那只是片模糊的黑。 尸体并非凭空出现,是独眼兵长现身时拖过来的。 所有人仿佛瞬间凝固。他们面露不安,目光游移。 “啊,多姆,你赶上了。”公主穿过人们的脚边走近。“我正在想你呢,多姆。”加洛一贯打着招呼,跟着靠过来。“你和老鼠谈得怎样?” “谈到一半就被打断。”我想起在粉仓库见到的老鼠们。 “不过,我到现在都无法相信,老鼠居然会讲话。”加洛说。 “你不是听见了?” “听到是听到啦。” “多姆竟然掉进老鼠的陷阱。”公主抹抹脸。“加洛就罢了,他原本就粗心大意。” “也是。”加洛甚至没动气。 “不过,眼前是怎么回事?那是谁?”我以下巴示意台上的尸体。 “刚刚那些家伙把城里的人赶到广场,调查一些有的没的,稍远的地方突然传来枪声。” “我也听到枪声。是在哪里响起的?” “大概是那边的水井。”公主望向西北方的圆道。 “是谁开枪?” “不知道。”加洛不假思索地回应。“枪声响起不久,独眼兵长从水井那边走过来,召集人类,站上高台,嚷着‘我们的士兵被杀了!是谁干的?’然后拖出尸体。”加洛张大嘴巴,或许是在模仿独眼兵长。 “你指的……”我望向独眼兵长拎起的尸体。尸体脱力垂软,像一片废弃的破皮革。 “就是那个吗?” 我想打听得更清楚些,台上的独眼兵长已扬声问:“谁认得这具尸体?”他的话声魄力十足。 “咦?那张脸……”我低呼。 “多姆也注意到啦?”加洛说。 “嗯,脸没弄脏。” 独眼兵长拖上台的尸体,脸不像其他士兵那样涂脏,和我们平常看惯的人类脸孔相同。 “是在水井旁洗脸时被杀吗?”加洛推测。 独眼兵长颇为冷静。尽管同伴遇害,他的态度依旧沉稳。虽然人已死,他抓起士兵尸体的动作却很随便,还以一副展示物品的口吻问“是谁干的”,充满诡异的气魄。 当然,群众里没人挺身承认:“是我!” 人群一阵骚动。空气震颤,那是一股抚搔着我的体毛、说不上是声音的气息。窸窸窣窣,到底是谁?吱吱喳喳,居然敢对铁国士兵动手,唧唧咕咕,虽然想称赞干得好,窸窸窣窣,但未免太胡来,吱吱喳喳,这样下去,我们会不会遭殃?唧唧咕咕,不妙,不妙了,到底是谁干的?快点出来负责啊。 我移开视线,在人群中发现号豪的身影。我们的视线比站立的人类腰部更低,大部分是靠脚形认人。“我去找号豪。”我迈步前进。“喂,等等。”加洛跟上来。“等一下、等一下。”公主也尾随在后。 号豪和妻儿待在高台附近。身材纤瘦的妻子抚着胸口,一脸苍白。“爸爸……”号豪的儿子唤道。虽然是个孩子,但大概是像父亲,体格壮硕,才十岁左右,却相当老成。“那究竟是谁干的?”他毫无顾忌地指着台上的尸体。 “会是谁呢?”号豪低喃。 “不是爸爸吗?” “不是。”号豪否认。妻子随即斥责儿子:“不要乱讲!” “可是,”儿子锲而不舍地追问,“有勇气干掉敌人的,除了爸爸……” “闭嘴!”妻子又仓促骂道。 于是,附近的人似乎再也承受不住沉默,窃窃私语。号豪,不是你吗?那不是你干的?能把铁国的士兵弄成那样的,只有你了吧?大伙议论纷纷。掉落的话语滚过地面,散播四方。欸,号豪,如果是你干的,就出面承认吧——有人语带哭声,几乎是哀求。接着,类似的话语逐渐渲染开来。号豪,如果是你干的……如果是你干的,我们很佩服你的勇气,但求求你,不要连累我们。人类极力不张嘴,悄声嘟囔。仿若无形的呢喃化成锁链,紧紧缠绕住号豪与他的家人。 我窥探号豪的神情。他一脸严肃,目光炯炯。虽然愤怒,却隐含更多怜悯。 “不是我。”号豪不像其他人类偷偷摸摸,而是斩钉截铁地声明。“要是我干的,我不会躲藏,对吧?” 确实如此。 号豪不会做出殃及旁人的事,又装傻不承认。 “爸,真的吗?”号豪的儿子纠缠不休。 号豪应道:“干嘛一直问?你希望是我吗?” 虽然不晓得号豪期待何种回答,但号豪的儿子“嗯”地点点头,看得我十分痛快。孩童实在是天真无邪。 “爸爸一定办得到。” “这样啊。”号豪不禁苦笑。“可是,没办法。他们太强大,我们只能听从台上那个兵长的命令。他比酸人强多了。” 此时,独眼兵长大喝:“吵什么吵,有话要说吗?” 不妙——人群顿时沉默。他们不自然地隐瞒刚刚的谈话,悄悄与号豪保持距离。 号豪将妻儿藏到身后。 “你们方才在讲什么?”独眼兵长笔直望过来。他把尸体扔在高台上,走近一两步。 有孩子哭出声。应该也不是发现“啊,原来可以哭”,但其他孩子接连放声大哭。 大人们一时无法反应,拉开与号豪的距离,呆杵在原地。 “杀害这名士兵的凶手,在你们之中吗?”独眼兵长指着号豪,“是你吗?”大概是号豪高其他人一个头以上,且态度坦荡,格外醒目。 “不。”号豪强硬地沉声回话。“不是我。如果是我干的,我不会藏也不会躲,而是会大声炫耀。” 不要说了。不要再激怒他们。号豪,拜托你别闹事。虽然没出声,连我都能看出周围的人都这么想。 “爸爸。”号豪的儿子似乎终于感受到危险,紧紧抱住号豪的胳臂。从我的视线高度,看得见号豪的儿子双脚不停颤抖。 “何况,”号豪坚定地反驳,“听刚刚那声响,是你们的武器——枪吧?” 独眼兵长一副“那又怎样”的表情,回望着他。 “那就不可能是我。我没用过枪,也不晓得枪在哪里。” 独眼兵长目光转向台上的尸体。他没回答号豪的问题,只明确说声“好”。 那一瞬间,独眼兵长做出重大决断。那是带着定下方针意义的“好”。 “好,我懂了。”独眼兵长对广场上的众人宣布。“听着,今天日落前,凶手得主动投案。” 广场的民众安静下来,只听得到零星的孩童哭声。 “你们全部回家,不许外出。杀害这个士兵的家伙,日落之前到我们落脚的地方。万一没半个人来,别怪我使出更残忍的手段。” “哎呀呀,真恐怖。”事不关己,公主语气十分轻松。 “谁会去投案啊?”加洛搔搔身体,举起前脚开玩笑:“喂,是我干的!” “或者,”独眼兵长继续道,“不是本人也行。要是有人知道凶手是谁,就来告诉我。需要有人出面指证,应该受到制裁的是谁。” 寂静的广场中,只回响着兵长的话声。安静成这样,搞不好顽爷躺在家里都听得见。 “告诉我们重要情报的人,我保证会以礼相待。以上。”独眼兵长说完,话音久久不散。 第十一章 <er top">41 广场的人们不知所措,一阵慌乱。 “喂,是谁干的?”有人愤怒地问,也有人担忧:“究竟是怎么下手的?”许多人不禁望向踏上归途的号豪。 我找到医医雄,尾随在后。其实谁都行,但尾巴像引导我般伸向医医雄的背,叫我“跟着那家伙”。 医医雄住在广场往东笔直前进的地方,第二条圆道的内侧。医医雄家比其他人家大,有三间房。其中一间是诊疗室,摆着床铺,皮袋和木器里装着医医雄采集的药草和磨成的粉。 “爸爸,不要紧吧?”一个娇小的幼童走向医医雄,用力拉扯他的脚。在我这猫的眼中,那个头发披肩的小女孩一派天真,眼中找不到一丝阴影,似乎看透了一切。 “当然。”医医雄的老婆抱着婴儿应道。我仰望闭着双眼、睡得香甜的婴儿,不禁也想睡了。“喏,医医雄,我没猜错吧?乖乖听他们的话,就不会出问题。虽然是敌国的士兵,也不会随便对我们动粗吧?”老婆急急地问。 医医雄的反应很迟钝。连身为猫的我都知道,这种情况下就算撒谎,也该答个一句“没错”。反正没人晓得今后会如何,想迅速安抚老婆,便该斩钉截铁地保证“没问题”。 然而,医医雄讨厌暧昧的话语,也缺乏体贴。不仅不显露自身的情感,或许他从未考虑到别人心情。 留着长发,发稍微卷的医医雄答道:“很难说是没事。” “你真的太老实了。”老婆笑道,显然拿他没辄。 “啊,爸爸,枇枇怎么了?她发生什么事?”在医医雄抱在腿上的女儿唐突地问。人类的小孩总是毫无脉络地抛出脑中的疑问,此刻也不例外。 “枇枇?你怎会这么问?” “枇枇在哭。刚刚在广场上,她无精打采的,还在掉泪。” “枇枇居然会哭,真稀奇。”医医雄的老婆出声。 “枇枇当然也会害怕,何况现下是这种情势。” 明知对方听不见,我还是忍不住要多嘴:“告诉你,医医雄,枇枇遭到铁国士兵侵犯,才会害怕。她是为此哭泣。” 医医雄只投来“这猫真吵”的眼神。 “我不想这么说,”我继续道:“但你老婆也许会被铁国的士兵盯上。再悠哉下去,就大事不妙。你懂吗?”枇枇的遭遇,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从这层意义来看,医医雄不该悠哉地评论“枇枇也会害怕”,而是该去枇枇身边,问她“出什么事”。 忽然,女儿轻叫一声。“啊!”她指着半空,“爸爸,你看!好久没看到那个在飞。” 咦?医医雄的视线在空中游移。医医雄的老婆和我也一样。 “喏,那个,那个啦!”女儿的食指四处乱指。 “是虫。”我说。医医雄同时高喊。 一只黑甲虫飞进家里。是飞错路线,误闯进来吗?甲虫外侧的壳掀开,展开半透明的翅膀拍动着,在墙上停了一会儿。 “黑金虫!”我忍不住趴下身子。 “是黑金虫。”医医雄想伸手挥开。 “那不是有毒吗?”女儿尖叫。 “毒在体内,摸到没关系。”医医雄依旧冷静。他面不改色,大概是在观察虫子脚的动作之类的吧。 老婆抱着婴儿去隔壁房间避难,边低喃:“这种季节怎会有黑金虫?” “是老鼠作怪害的。”我很想解释。老鼠昨天为了压制猫——压制我,设下陷阱。他们采摘藤蔓和草当材料,不小心破坏黑金虫的巢穴。此刻,恐慌的虫子想必在城市里到处乱飞吧。 “亲爱的,想想办法吧?快想办法。”医医雄的老婆在隔壁房间喊着。“快赶走虫子!” 一下害怕铁国士兵,一下害怕黑金虫,人类真忙。 “这种虫本身并不危险。”医医雄又说。然而,他也抓不到飞来飞去的虫子,杵在原地。 不知不觉间,我压低身躯,后脚弯曲,头高高抬起,准备跳跃。 默数“一、二”挪动四肢,“三”踹地,“跳!” 可惜距离不够,我只跳到餐桌上。我再次弯膝,将身体弹向空中般蹦出。 医医雄张大嘴巴,愣愣目睹我突然跃起。女儿双眸闪闪发亮,仿佛看得入迷。 我伸出右前爪,跳跃的同时画个弧,倏地往上一伸。黑甲虫便受到引诱似地飞扑过来。 “啪”一声,掌心传来触感,打到甲虫的头。“中标!” 甲虫脑袋朝下,“咻”地坠落,“啪嗒”着地。 如何?我顺利降落,心中充满骄傲。 黑金虫仰倒,脚不停抽搐。 医医雄和女儿靠过来,直盯着虫,然后望向我。“好厉害,”两人称赞连连,“电光石火,跳、跳、打!” “嗯,身手超俐落。” “猫咪,你刚刚好帅。跳、跳、打!”女儿拼命称赞我。“好厉害!” 好厉害、好厉害——听到盛赞,我心里颇受用。这样啊,原来有那么厉害。我暗暗想着,再次摆出打虫子的姿势,慢动作重现刚才的情景。先是前脚扑虫,“喏,像这样,打!”我放慢速度,边说明边重复示范,希望医医雄的女儿能看个仔细。 女儿双眼闪闪发亮,显然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不久,她突然拍手,喊道:“爸爸,我想到一个好点子!” “什么点子?” “运用这种虫的毒。” 医医雄注视着女儿的侧脸问:“这种虫?” “不是有毒吗?给敌人喝下去就行。” 医医雄微微挑眉,脸上依旧没显露任何情绪,却冒出一句:“实在惊讶。” “怎么?”医医雄的老婆出声。 “小孩子第一次真的想出好点子了。” <er h3">42 “住手!喂,你们这是做什么!”号豪的吼声传来时,医医雄正在烤黑金虫,用石棒磨碎。 “啊,是号豪。”医医雄的女儿先注意到他,站在门边指着外面说:“爸爸,你看。”可惜,医医雄分身乏术。 我代替医医雄走到他女儿身旁。的确是号豪。 他不是在走路,而是被四名士兵架住,强行拖离。号豪的双手和双脚各被一名士兵抓着,一路高喊“你们要带我去哪”。壮硕的他一挣扎,四名士兵就脚步踉跄。不过,士兵们十分拼命,立刻重整姿势,继续前进。 我慌忙走出屋子,从圆道小跑步追上。 圆道旁的住家也有人听见号豪的叫声,探出头查看。士兵举枪瞄准他们,大喝“乖乖待在家里”,他们随即缩回去。 灰毛葛雷目送号豪被抬走。他依旧是老样子,悠闲地问追在后头的我:“那是怎么啦?” “大概是被抓走了。” “号豪吗?为什么?” “不晓得。”我脑中蓦地浮现一个猜测。“喏,不是有个铁国士兵遇害?八成在找凶手。” “有这回事?”葛雷悠哉地应着。“哦,好像有吧。不过,跟号豪在那儿嚷嚷有什么关系?” “恐怕是在怀疑号豪。”肯定没错。 “是吗?”葛雷悠哉地望着被带走的号豪,继续道:“啊,这么一提,刚才我在号豪家附近——啊,说是刚才,也不是那么刚才。” 葛雷拐弯抹角的说法,听得我颇不耐烦。“你在号豪家附近怎样?” “看到酸人。” “他在巡逻吗?” “应该吧,可是,号豪的儿子到屋后小便时,酸人叫住他。” “酸人叫住号豪的儿子?” “嗯,给了他东西。” “酸人吗?”酸人干嘛拿东西给号豪的儿子?实在莫名其妙。 “然后,鬼鬼祟祟地交谈。” “这和号豪被带走有关吗?” “下清楚哪。” “我去探探情况。”语毕。我继续前进。 <er h3">43 “好,带那家伙进去。”独眼兵长站在冠人家前,指着号豪下令。不断挣扎吼叫的号豪,被四名铁国士兵合力拖进屋里。 室内摆了张木椅。独眼兵长一声令下,四名士兵便迅速抓住号豪的手脚,把他绑在椅子上。那种又细又牢固,名为绳蔓的草非常难弄断。我想起昨天老鼠设的陷阱。 “你们干什么!”号豪叫道。仿佛变成椅子一部分的他,拼命摇晃身体。 “喂。”独眼兵长朝墙边的士兵们努努下巴。两名士兵推开一座大柜子,柜子后方竟然出现一个空间。虽然很暗,但里面还有一间房。 我来过冠人家好几次,第一次知道墙壁另一头有秘密房间。 “喂,号豪,不是叫你安静嘛!”伴随一阵碰撞声,号豪连同椅子翻倒在地。 酸人从旁踢倒号豪。 噢噢,原来酸人在这里!在全是陌生人的房间里,看到认识的脸孔真开心。酸人的言行举止,与我熟悉的酸人一模一样,也教我安心。就是得粗暴、残虐,才像酸人。 “酸人,是你。”号豪倒在地上,目光凌厉地注视着酸人。他的表情紧绷,微微抽搐,想必很愤怒。“是你嫁祸给我的吗?” 酸人蹲下,“嫁祸?什么意思?”他捡起地上的小石头,刮过号豪的脸颊。 独眼兵长插话:“他并没未提到你的名字。” “听着,杀害你们同伴的不是我。” “真的不是吗?”酸人站起。是嘴角略扬的缘故吗?像是在嘲笑、愚弄号豪。 “不是我。酸人,那不是你干的吗?”号豪瞪着酸人。 “你在胡扯什么?” “你不是像平常那样,一时冲动杀掉士兵吗?” 酸人突然一踹,号豪发出呻吟。 “最好搜一下这家伙的家。”酸人抬头,定定地指着号豪。 “搜他的家?”独眼兵长淡淡地问。 “或许他家藏着危险的武器。” “怎么可能?”号豪不屑道。 然而,酸人却老神在在,流畅地说:“其实,最近我一直找不到护身用的短刀。昨晚,有人目击很像你的家伙溜进来,一会儿后离开。这代表什么?” 独眼兵长讶异地盯着号豪。 “是你偷偷塞给号豪儿子的吧!”我想起葛雷提及的事。酸人假装好心,巧言建议号豪的儿子“万一出事,就拿来当武器”,或“号豪要是有个万一,就用来保护你母亲”,然后把刀子塞给他吗? “荒唐,胡扯也该有个限度。”号豪听得目瞪口呆。“你们去搜我家吧,只会白费力气。”他环顾周围的士兵。 独眼兵长思索片刻,派三个人出去。 “号豪,情况不妙,会查出你儿子有刀啊。”我发出警告,但号豪当然听不懂。 期间,四名士兵把号豪连同椅子搬进墙壁另一头。 难道地底下还有房间? 独眼兵长也消失在墙里,我理所当然想尾随,但剩下的两名士兵把柜子摆回原位,挡住入口。 酸人似乎也被留下。他“啊”一声,傻眼地张大嘴巴,接着对站在柜子旁的士兵说:“喂,让我进去。” 士兵们视若无睹。过往只要摆架子、耍威风,任何要求都能实现,酸人有些退缩,又“喂”一声,但士兵看都不看他一眼。 好了,该怎么办?我动起脑。 “猫,你也真闲。”前面的士兵对我说,或许是要忽视酸人才故意向我搭讪。“这里可没什么好东西。”他发出“嘘、嘘”声,挥着手。 “你们铁国士兵今后有何打算?”我问,对方当然不会回答。 无可奈何,我离开冠人家。 然而,我并未放弃。 或许能从外面偷看。 “柜子挡住的墙壁在这边,所以……”我回想着室内的格局,沿外墙绕过屋子,来到后面,发现一个小洞。 我雀跃不已,或许能用来窥看。 瞧得见里面吗?我凑上前。眼前很黑,看不清楚状况。我伸出前脚,但只能塞进一点点。洞不能再大一些吗? 用爪子稍微挖一挖。石头掉落,不过仅有零星几颗。什么都看不到,也进不去。 真可惜,如果能进去,搞不好就能溜到地下。 我用后脚搔搔耳后,理理毛,顺便猜想号豪的处境。 他会遭受暴力吗? 因为他杀害铁国的士兵? 号豪应该没动手,却要遭到凌虐吗? 蓦地,我想起顽爷的话。 无法违抗。必须服从命令。不仅必要的东西会被夺走,非必要的东西也会被夺走。若是抵抗,就会受到暴力对待,连小命都难保。战胜的一方有此念头,即使不抵抗,仍会遭到暴力对待。战败就是这么回事。 那个酸人过往也是目中无人,蛮横无理地虐待人民。 铁国士兵等于一大堆的酸人吗?光是想像,我就忍不住叹道:“果真如此,实在烂透了。” 瞥见自己的尾巴,我舔了舔,打个哈欠,再把前脚的趾间舔干净。理毛这回事,只要一起头,就会忍不住沉迷,欲罢不能。我全神贯注地舔了好一会儿,不经意地抬头,他们已在视野中。 是老鼠。 <er h3">44 老鼠们似乎注意到我,偏着头望向这里,浑身一僵。霎时,体内萌生追逐的冲动,同时涌现一股警戒。 会不会是陷阱?昨天才上过当,我不想再掉进老鼠的圈套。 来自太古的指令渐渐侵蚀脑袋,但我勉强按捺下来。 一如既往,老鼠们天真无邪地看着我,大概是在估算逃跑的时机吧。 “不要动!”我大喊。老鼠们一抖。 “你们一跑,我们就忍不住想追。现在我也很想扑上去,不过还能忍耐。如果你们一跑,我恐怕会无法克制。”连向老鼠解释都形同拷问。 其中两只老鼠互望一眼,然后转向我,挺直背站起。 我觉得没问题了,便朝他们走近。我告诫自己千万别袭击对方,缓缓前进。接着,我注视着那两只老鼠说:“我有事想拜托你们。”瞥见他们又细又光滑的独特尾巴,我立刻移开目光。老鼠的尾巴会刺激猫,非常危险。 “你们听得懂我的话吧?”对方沉默不语,我颇为介意。 “是的。”右边的老鼠回答,“我们听得懂。” “我们在犹豫能不能开口。”左边的老鼠出声。 “怎么不行?话就是想说的时候说的呀。” “是的。” “是的。” 他们依然规矩安分,遣词用句也谦恭有礼。 “我有事想拜托你们。” “你刚刚讲过。” “没错,我刚刚讲过。”步调被打乱了。然后,我回望背后的冠人家。“我想请你们去探探屋内的情况。” “咦?” “有个房间从屋里进不去,从外面也看不到。”我继续道:“不过,有个小洞。” “小洞吗?” “洞的大小,别说要钻入,我连前脚都塞不下。” “换成我们就很容易。”“你是这个意思吗?” “你们真的好聪明。” “我们聪明吗?”“会吗?” “多谢帮忙啦。” “洞在哪里?”“我们去瞧瞧吧。” 两只老鼠毫无戒心地答应,我颇为讶异。他们跟着我走向屋子的外墙。 我用脚指示方才窥看的洞穴,也就是介于墙壁与地面之间的石墙破损部位。两只老鼠压低身体,头钻进去后,暂时停下,折回我面前。“的确,我们应该没问题。” “太好了。你们能马上进去看看吗?” “然后呢?里面究竟有什么?” “我们要干嘛?” “进去后就……”我不清楚里面的情况,一切只是猜测。“大概会看到很多人类。一个体格魁梧的男子被绑在椅子上,然后铁国的士兵……”说到一半,我忽然想到老鼠不会分辨人类。 他们也提过:“人类就是人类,我们分不出来。” 原来如此。于是,我教老鼠怎么分辨。被绑在椅子上的人类是“号豪”,许多脸上涂着颜色的人类是“士兵”。单眼用布遮住的男人被称为“兵长”。简略地说,应该有这三种人,请记住他们讲过哪些话、做过哪些事,再告诉我。 “我们要何时回来?” “何时……”我思索片刻。“我希望你们了解状况再折返,可是待太久也麻烦,就交给你们判断吧。” “交给我们判断吗?” “万一你们待得太晚,我等不及可能会先走。总之,看到能告诉我的内容后,就回来报告吧。” “这样啊。”“好的。” 老鼠们毫不怀疑我的话,也没抗拒,乖乖听从指示。 也不是考虑到这点,我又叫住正要钻进洞穴的两只老鼠。 见老鼠们停步,转过身,我叮咛:“万一遭遇危险,要马上逃走。比起我的委托,你们的安全更重要。” “好的。”老鼠们头先钻进洞,然后是身体,伸得直直的尾巴也很快消失。 “体贴老鼠的多姆先生。”我忍不住调侃自己。 第十二章 <er top">45 我趴在原地,把脚折进身体底下休息。委托老鼠们后,我悠哉地晒着温暖的阳光打盹。不必自己去办麻烦事,意外地相当愉快。 每当周围有任何风吹草动,我便瞬间清醒,随即打起盹。像这样不知待了多久。 忽然,我感觉胡子阵阵抽动,察觉是鼻子对气味起反应,倏地睁眼。 老鼠们站在我面前。发生什么事?十几只老鼠排在眼前,我不禁有点退缩。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前方的老鼠道歉。那只老鼠仍是老样子,口吻恭敬有礼。他的体型比其他老鼠大,额头上有白点状花纹。是“中心的老鼠”。 “你们又来抓我?我可不会乖乖就范。”别看我这样,我才刚一掌打下黑金虫。 “不,他俩似乎接受你的委托。”“中心的老鼠”以尾巴指示旁边的两只老鼠。“依照约定探看屋内状况后,折回来却发现你在睡觉。随便吵醒你,或许会被攻击。如果逃走,又违背约定。他们烦恼很久,只好找我商量。” “你们真守信用。”这不是讽刺。明明要逃也行,我挺佩服老鼠的正直。 我望向冠人家的墙壁。 号豪不晓得处境如何?还在里面?或者已被释放? “那么,结论呢?”“中心的老鼠”平静地细声问。 听到这句话,我一头雾水。“这是指什么?” 老鼠没生气。“昨天,我们提出请求,希望今后猫不要再攻击老鼠。你和同伴谈过了吗?” 哦……我一阵内疚。唔,那件事。我不打算扯谎,坦白承认:“其实,我还没好好跟大伙谈过。” “这样啊。”“中心的老鼠”不知是失望、惊讶还是毫无感觉,看不出情绪起伏。 “那么,有没有查出屋里的状况?那两只老鼠看到什么?” “中心的老鼠”瞥旁边的两只老鼠一眼,回答:“关于这件事……”他介意着身后的老鼠,“我们认为应该称为交换。” “交换?” “中心的老鼠”身后的褐色老鼠,就是和马的行李一起进城的“远方来的老鼠”吧。是“远方来的老鼠”传授老鼠们智慧的吗? “我们会提供情报,告诉你们在屋里的所见所闻。” “做为交换……是吗?” “做为交换,能请你们停止攻击吗?”“中心的老鼠”说,其他十几只老鼠一动也不动地听着。“我想,今后也会碰到类似的情形。你们进不去的地方,我们进得去。你们看不见的情景,我们看得见。甚至……” “甚至?” “你们不想做的事,或许我们办得到。” 代办不想做的事,这个提议确实吸引力十足。“碰到那种情形,就拜托你们吗?” “做为交换,请保证不会危害我们。” 以自身的特质为筹码,提议交换,而且这个提案对我们十分有利。真是聪明的手段。 “可是,我觉得很困难。”我坦白道。 “很困难吗?”“中心的老鼠”的口气平板干燥。 “昨天解释过,唯独此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停止。不能保证猫不会攻击老鼠,也不认为能想出停止攻击的方法。我只能给你口头约定。” “不过,现在你没攻击我们,这不就表示你能够自制吗?” “那是我很努力,都希望别人夸奖我了。” “我夸奖你。”“中心的老鼠”应道。 “此刻我还能忍耐,的确,或许是渐渐习惯。好想追捕你们——这种心痒难耐的欲望一再忍耐,可能会成为习惯,只是……” “只是?” “很危险。”我忠告老鼠,感觉有些奇妙。“假设我说服同伴,他们也理解,并许下承诺。之后,你们老鼠便在猫的面前悠哉地走来走去。当然,我们会遵守约定,压抑欲望,但视情况难免会无法克制,飞扑上去。虽然能试试,却相当危险。这样行吗?必须做好会有老鼠牺牲的心理准备,而且是不小的牺牲。” 听到我的话,“中心的老鼠”沉默片刻,似乎暗暗忖度着。只见他低喃:“得做好牺牲的心理准备吗?会有不小的牺牲吗?”看起来也像在盘算新点子。 “总之,请你们考虑。愿意答应交换条件,请到今早我们会面的地方。”“中心的老鼠”开口。他是指那座粉仓库吧。 “啊,等等。”我喊住他。 “中心的老鼠”回过头。“怎么?” “要如何证明,你们顺利取得那个房间的情报?” “什么意思?” “若我依你所言,成功劝其他的猫不再攻击老鼠,最后你们却告诉我,其实你们没看到值得报告的事,该怎么办?” 这已接近强词夺理。从昨天开始和老鼠打交道,我便发现他们太过老实,根本没有趁火打劫之类的念头。可是,只有一点也好,我想知道号豪的状况,所以试着挑衅对方。 尽管受到怀疑,“中心的老鼠”并未生气。他回一句“嗯,我了解你的心情”,未免正直过头。我不禁想求教:到底要怎样才能维持那种崇高的美德? “中心的老鼠”唤来我委托调查的两只老鼠,他俩轻巧地走到我面前。 “穿过墙上的洞后,你们在房里有没有看到人类?”“中心的老鼠”询问。那情景就像人类的大人向小孩进行简单的问答。 “是的。”“看到了。” “号豪呢?绑在椅子上的男子状况怎样?”我提问。 两只老鼠对望一眼,似乎是在确定谁先开口,而不是在商量要说什么。 “独眼的人类……”“兵长……” “问坐在椅子上的人类很多问题。”“坐在椅子上的人类相当生气,可是被绑着,不能动。” 这场面我也猜想得到,很虽算是新情报。“听得懂独眼男人的话吗?”“中心的爸鼠”没出声表明“到此为止”,我趁机追问。 “‘跟这个国家相比,铁国非常大。’”老鼠应道。 “咦?” “兵长是这么说的。”另一只老鼠点点头。“铁国跟这个国家相比,非常大。大到根本无从比较。” “假设铁国的面积是五十,这个国家只有一。” 转达情报的他们,对国家和国土大小似乎毫无兴趣。 “咦?”我还想继续问,“中心的老鼠”终于制止:“就问到这里吧。等你们答应我方的请求后,我会要他们讲完。” <er h3">46 听完多姆老弟的话,我思忖着该从哪里问起,想厘清的部分太多。不过,发现自己居然为陌生国家的遭遇担忧不已,我不禁苦笑。 “不管在何种环境,人类都能够适应。”很久以前,我在刚调去的新部门吃尽苦头时,一名女同事这么安慰我。如今,我觉得或许她真的没说错。因为我逐渐习惯与猫聊天。 “真的是那样吗?”我说。 “真的是哪样?” “我也是头一次听闻。” “一开始,你不是说铁国和你们国家,就像切成两半的圆,大小相等吗?” “国内的人类都如此认为,我没怀疑过。” “可是,独眼兵长……” “只有独眼兵长这么说。” “原来如此。” “八成是想强调他们多么强大,稍微夸张了点。” 多姆老弟脑袋很聪明。如他所言,向敌人夸耀自身的力量,应该是正确的战略。 “不过,万一铁国真的很大……”多姆老弟冷静地继续道。 “万一铁国真的很大?” “那就是我们国家的人们都误会了。” “虽然无法判断哪边才是对的……”缺少相关资讯,不可能得出结论。“但从刚刚听到的内容判断,我认为铁国撒谎。” “为何?” “两边的力量真有压倒性的差距,战争不会拖那么久。” “确实如此。”多姆老弟同意,应该也不是一时激动,但他伸出爪子,掐进我的胸口皮肤,好痛。“人类都说,战争拖那么久,是因两方势均力敌。” “若铁国领土是五十,我们是一,差距这么大,几天就该打出胜负。” 我很担心被带进秘密房间的号豪。 假如铁国士兵是在搜捕凶手、纯粹寻找杀害同伴的凶手,一旦知道号豪是冤枉的,便会放过他吧。相反地,要是铁国士兵觉得“谁都行,抓一个当代罪羔羊吧”,情况就不乐观。不论是否清白,他们都会凌虐号豪,以杀鸡儆猴吧。 “然后呢?” “我前往顽爷家。” “又去?” “没错。我猜,城里的人应该聚集在顽爷家。” “为什么?” “在那座城里,不安的人只能去顽爷家。” <er h3">47 刚踏进顽爷家,库洛洛就一脸吃不消地凑上前,告诉我:“先报到的是医医雄,其他人也很快过来,屋子又变挤了。” 号豪被带走,大家都很不安。只要觉得不安…… “就会来这里。”库洛洛臭着脸,“来这么多人,挤都挤死了。空气变稀薄,真讨厌。而且,他们只会聚在一块抱怨个没完。”他的鼻尖转向站在室内的访客。 屋里多出好几个人。 床上响起顽爷的话声。“你们真爱凑热闹。明明禁止外出,却又跑来看我。”他笑道。 “现在哪管什么禁止外出。”菜吕愤愤不平,“我去探过号豪家,号豪被带走,小孩在哭,他老婆也在哭,实在教人看不下去。” 丸壶愁眉苦脸地说:“目前,铁国的士兵应该都为了号豪的事聚在冠人家,没瞧见有人巡逻,外出并不困难。” 此刻没人巡逻,回家时或许会很危险啊。我为丸壶不经大脑的思考感到担忧,但应该没必要费神替他操心吧。 “今早在广场上,铁国士兵举枪揍了丸壶。”库洛洛告诉我。 “哦,我看到了。丸壶跑出队伍,扑向士兵。” “受不了,他就是这么鲁莽。” “顽爷,”菜吕求救似地问,“号豪会怎样?话说回来,铁国士兵真的是号豪杀的吗?” “如你所知,我一直躺在床上。论状况,你们比我清楚吧?你问我,我要上哪找答案?”顽爷并未生气。“不过,铁国士兵应该不是号豪杀的。若是他干的,他会老实承认。” “号豪也这么讲。”有人附和、看来,对“唬豪遭到冤枉”的事,无人存疑。 “到底是谁,撒谎害号豪被抓走?”丸壶单纯感到愤慨,鼻翼翕张。 我对库洛洛说:“可能是酸人。” “是吗?” “我刚刚在冠人家,酸人的态度简直像已成为铁国的一分子。据葛雷的目击情报,酸人似乎暗中陷害号豪。” “受不了,酸人这家伙怎么都学不到教训。”库洛洛叹息。“那号豪呢?” “号豪他……”说到一半,我想起在冠人家看见的景象。“对了,库洛洛,你知道冠人家里有秘密房间吗?” “秘密房间?有这种玩意?” “地底下有房间,是秘密房间。号豪被带到那里。” “然后呢?” “后来的情形我不清楚,我进不去里面。”不过,我委托老鼠帮忙探看。 顽爷清咳一下。由于其中掺杂一丝笑意,人们困惑地噤声。 “顽爷,怎么啦?”医医雄问。 “嗳,看到你们这么悠哉,我忍不住感到好笑。” “悠哉?”丸壶语带不满。“我们哪里悠哉?” “你们明白吗?这是每个人都即将面临的可怕状况,不单是号豪一个人的问题。” “可怕状况。”医医雄重复道。 “铁国的士兵来到这座城市,准备接管全城。光这样已够可怕,居然还有人杀害士兵,惹恼对方。你们认为敌方会怎么想?要他们保持平常心,未免太强人所难,不对吗?现下哪是悠哉谈论号豪的家人好可怜的时候?你们觉得那是别人家的事,却是所有人的危机。” 周围的人顿时沉默。虽然不尽然同意顽爷的话,但心里都有底吧。 “何况,事情或许不会简单了结。”顽爷的话声仿佛拉紧室内空气中的一条线。 “不会简单了结?什么意思?”医医雄问。“接下来才算正式接管吗?” “我是指,号豪被带走,很可能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其他人不懂顽爷话中的含意,神情十分紧张。 “你们晓得从前也和铁国打过仗吧?”顽爷继续道。“小时候我成天听大人谈论战争的恐怖,听到快受不了。” 昨天顽爷也曾对号豪说相同的话,战败的国家,人民会遭到残酷的对待。这次顽爷提到的内容具体得多。 “从前赢得战争的铁国士兵,似乎没立刻行使暴力。”顽爷起先仍是“似乎”、“听说”之类讲述传闻的语调,渐渐变得犹如亲眼目睹,充满临场感。“铁国的士兵站在民众面前,宣告:‘冷静,只要不抵抗,保证绝不会伤害你们。’” 听着顽爷的话,有人吞了吞口水。 “铁国的家伙下令:‘晚点会详细说明,在那之前,各自待在自己的家里。’可是,一名男子当场遭到逮捕,罪名是‘企图反抗’。之后,他被带往某个房间。” 那岂不是和号豪的情况一模一样?不只我这么想吧。 “接下来呢?”菜吕催促。 “铁国的士兵痛揍男子一顿。” “然后呢?”医医雄依然没显露感情。 “然后,铁国的士兵问:‘还有其他同伙试图反抗吗?’” “其他同伙?问这个干嘛?” “当然,男子否定了,因为根本没有那样的同伙。可是,男子遭严刑拷打、切割凌迟,终于吐出一个名字。” 我转向库洛洛,“切割?切割什么?” “不晓得,不过依话中的脉络,应该是身体的哪个部位吧。” “感觉好痛。” “一定很痛吧。” 丸壶紧紧皱眉。“可是,他怎会说出别人的名字?不是没同伙吗?他到底报上谁的名字?” “会是谁的名字呢?”顽爷的口吻很轻松。“谁的名字都行。除非供出同伙,否则他会不断受折磨、遭千刀万剐。所以,他抛出一个名字。至于那个人是谁,铁国士兵都无所谓。” “是谁都无所谓?” “于是,铁国士兵抓走遭点名的男人,长时间殴打及刀剐,严刑折磨后,逼他说出一个名字。” “说出名字后,那两个男人呢?” “获得释放。”顽爷回答。“他们保住一命,重获自由。然而,虽然命还在,人却等于死了。难道不是吗?他们供出无辜的朋友,受到周遭白眼相待,陷入强烈的自我厌恶。总之,铁国的士兵便是这样接连凌迟我国的人。” “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有人提出疑问。 “摧毁人民的自尊,及对他人的信赖。借由这种手段,人们更容易接受铁国的支配,毋宁说不得不接受。要接掌一个国家,或许这是极有效率的方法。” “顽爷,”菜吕既担心又怯懦地开口,仿佛在窥看逼近的傍晚夜色。“这次会不会发生同样的情况?” “号豪会讲出谁的名字吗?”医医雄冷冷应道。 “不无可能。”顽爷回答。 “我相信号豪。”弦宣誓般地说。“他不会拖别人下水。” “不管遭到多惨烈的拷问?”顽爷的嗓音不大,却响遍整个屋子。 沉默片刻,“号豪撑得过去的。”顽壶语气坚定,像在说服自己。 “或许吧。”顽爷也同意。“不过,万一连他儿子都被抓去,事情就难说了。” 所有人都发出不成声的呻吟。 <er h3">48 库帕士兵的故事 “喂,小子,这边这边!”听到呼唤声,我倏地清醒。脸颊好痛——回过神,地面就在眼前。我不知何时倒地,慌忙起身,摸到的泥土里掺着小石子,粗糙的触感刺激我找回意识。 一种砸下重物的“咚、咚”声追在身后。我想回头,传来一阵斥喝:“不要回头,快跑到这里!”复眼队长在我的右斜前方,距离相当遥远。 周围净是杉树。由于枝叶遮挡,四下一片幽暗。阳光照射不到,全是树荫。 复眼队长所在的地方很明亮。去到那里,便能脱离森林吧。 我连滚带爬拼命跑。不逃到明亮的地方,我就要被埋在树荫下死掉了。 我闪避四下耸立的杉树,焦急狂奔。 我知道有个庞然大物在后头追赶。速度绝对不快,但听得见缓慢而确实逼近的声响。 “快过来!” 复眼队长一脸严肃地呼叫我。画在帽上的众多眼睛,注视着我全力以赴。 冲出森林后是一片荒地。 四下豁然开朗,阳光展臂迎接我。 此时,后方传来声响。 我奔跑着,总算回过头,确认后方的情形。 是杉树。它用不知该称为脚还是根、分成三叉的树干踏着地面,也就是用三只脚引发巨大的震动。同时,许许多多的树枝朝四面八方延伸。树枝前端挂着叶片,宛如垂下的手掌。 好白。 从树皮到枝叶,都是白灰混合般的色泽。 几时从蛹变成这模样的? 每天早上睡醒,我们四人便分头巡视林中蛹化的杉树,严加戒备,却无法察知变化的征兆。 某日,我们穿梭在森林里时,大地忽然震动,白色杉树从后方追过来。 复眼队长拉扯我的胳臂,我才发现自己瘫坐在地。我吓到腿软,无法支撑身体。我应着“是”,想要站起,隋即又瘫坐下去。 “怎么!你不是这么没用的家伙吧!”复眼队长大喊。“你不是要保护城里的人,才来到这里吗?你不是来战斗的吗?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 复眼队长的话点燃我体内的火焰。我以无形的手煽起火苗,很快蔓延全身。选上库帕士兵的我,不能暴露这种丢脸的丑态。 “你可是万中选一的士兵啊!”复眼队长吼道。 我踏稳脚步,站起身。途中我没再跌倒,朝复眼队长指示的方向笔直跑去。“鹏炮大哥他们呢?”我边跑边问,复眼队长使个眼色。 在前面。鹏炮大哥和卷发男在很远的前方。 再过去肯定就是山谷。 只差一点——倏地,我感觉衣服被往后扯,身体顿时变轻。我飘浮在半空中,视野摇晃,分不清哪边是天、哪边是地,因为我正在旋转。发现这个事实之际,一个庞然巨影逼近背后。 接着,我便被拉上去。杉树长出许多枝干,其中一根枝桠的尖端勾扯住我背部的衣服。 转头一看,是树。是树掀起来的皮,乍看恍若全身受伤。树皮虽是白色,表面仍湿湿黏黏,让人无法不联想到昆虫刚羽化的状态。 脖子被勒住,意识逐渐远离。体温散失,胯下冰冰凉凉。我会被吃掉吗?不,会被甩到岩石上砸碎吗?勉强找回方向感,身体依旧倾斜,但我瞥见站在地上的复眼队长。 他在叫喊。他是在叫我加油?叫我快想办法?说再见?还是骂我太没出息?我完全听不出,但复眼队长不断朝落入库帕手里,在半空中踢动双脚的我大吼。 我只能不停挣动双腿。 地面轰响着,库帕缓缓步向复眼队长。 复眼队长仰望着我,往后退一两步。与其说是逃跑,更像是拉开距离,思考对策。 我手足无措,已有可能被库帕杀死的心理准备。想到再也没办法踏上地面,不禁后悔,早知道就更珍惜站立、行走的每一个动作。 此时,一道光亮起。 下方的地面有东西发光。光并不大,小小的,却仿佛能贯穿人般锐利无比。 太过炫目,我不禁闭上眼。不料,身体忽然变得自由,自由得令人不安。 全身被一种强风灌入的感觉包围。就像冰冷的空气从屁眼穿过肚子,搔抓着胸口。 我掉下去了。 赫然睁眼,就看见地面。我急忙翻身,于是肩膀着地。虽然疼痛,但我滚着滚着,很快便站起来。 突如其来的强光,似乎惊吓到库帕。我们连库帕有没有眼睛都不清楚,总之,库帕的树枝放开我的衣服。 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发光? “快跑!”前方的复眼队长挥舞手臂,催促着我。 库帕从后面追来,影子延伸,覆上我的背。不用看也知道,我们的距离愈来愈近。我不停狂奔,分趾鞋袜脱落,变成打赤脚。 双脚仿佛不属于我,自顾自移动。一路连滚带爬,但我只能不断地跑。每当背后传来巨大的脚步声,我便一阵踉跄。 持绳索的鹏炮大哥和卷发男在我前方站起。他们估算着拉绳索的时机。 快跑!复眼队长叫喊。 脚差点绊在一起。 库帕就在身后。“咚!咚!”的树木脚步声,及随之飞扬的土块,从背后扑天盖地而来,洒在后颈上。 大概是复眼队长下达指示,鹏炮大哥和卷发男起身,紧紧拉起枝叶编成的绳索,挡在我前方。 原本应该在我通过后再拉起,不然我也会撞上绳子。 可是,准备已完成。 原来如此,我懂了。由于我和库帕离太近,等我逃走再绊倒库帕太困难。只能连我一起绊倒。 虽然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但我立刻醒悟“这样就好了”。我就是被选来打倒库帕的,能够顺利引导库帕绊到绳子,并一同命丧谷底,也算是得偿夙愿。 身子往前倾。 鹏炮大哥的神情紧绷,是在担心我吗?还是,被我身后的库帕震慑?我无从判断。 绳索就在眼前。 我会撞上去,随追赶过来的库帕一块坠落山谷吧。 “扑倒!” 复眼队长的话声冲进耳膜。咦?我往旁边一看,复眼队长的手朝下挥舞,做出以掌心压住地面的姿势。 来不及思考,身体已滑落。我伸出双手,顺势扑向地表。一个前翻,横倒后继续滚。一路泥土刮刺皮肤,我身体斜倾,不停翻滚。 终于滚过绳索底下。 可是,我停不住。视野旋转中,我看见地面的尽头,前方就是山谷。我伸手触地,试图靠十指煞车,却仅仅抚过。再使劲下压,随即传来一阵锋利的痛楚和清脆的声响,指甲断裂。我会滚下山谷吗? 我边滚边睁大双眼。面朝上方时,瞥见一棵巨大的白杉飞越蓝白色天空。库帕被绳索绊到脚,失去平衡,往前倾倒。 覆着白皮的大树,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山谷中。 我的身体停止滑行,指甲断裂处渗着血。 我慢慢站起,环顾四周后,低头检查膝盖和胳臂上的擦伤。鹏炮大哥和卷发男在不远处大力喘息,调整呼吸。 我走近他们,询问刚刚那是什么光,但两人也一脸纳闷。鹏炮大哥说,一踏上地面便发光了。 “库帕掉落谷底没?”卷发男问。 “还在半空中吧?”鹏炮大哥走过来,想窥探谷底。 此时,一阵剧烈摇晃,像是重物撞击地面,震撼四周。我知道,库帕总算掉进谷底。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我们早就晓得后续会怎么发展。库帕碎裂,含有的水分会喷洒出来。一旦淋到,我们就会消失。 “咦,可是没有水呀?”卷发男看着自己的身体,摩挲皮肤,四下张望。 不是的——我心想。水会从谷底喷上来,水滴会飞得高高的,然后再坠落吧。水慢一点才会出现。 我做好心理准备。像在确认是不是下雨般,鹏炮大哥手心向上。 我犹豫着该不该闭上眼时,水花如同细雨,从天而降。头发濡湿,衣服濡湿,我不禁微笑。达成任务的成就感,让身体中心爽快地颤抖着。我们并未死亡,只是变得透明。 “其实,我发现反击的手段。”待顽爷讲完“上一场战争的可怕往事”,医医雄开口道。 “反击的手段?”弦低喃,我也纳闷地问:“手段?” 当时,众人担忧着未来,一片鸦雀无声,所以“反击”和“手段”两个字眼,听起来强而有力。 医医雄举起右手中的小皮袋:“就是这个。” 哦,原来如此!我不禁欢呼。 “那是什么?”库洛洛眯起眼,想透视袋内。 “我猜是黑金虫,刚才医医雄在家里磨虫子。” “黑金虫?这个季节,黑金虫不是都还躲在地底?”库洛洛接着说,昨天不是才在这儿讨论过吗? “它飞进医医雄家。”我没解释可能是老鼠不慎挖开黑金虫的巢穴,而是自夸:“是我打下的。”就像这样——我慢动作示范如何跃起打虫。来,睁大眼瞧仔细。 医医雄向其他人说明:“今天有只黑金虫跑进我家。” “现下并非黑金虫的季节。”丸壶质疑。 “但就是有虫飞进来,还是猫帮我打落的。” 意外的是,人们似乎颇兴奋。原以为大家反应会很冷淡,嫌“区区黑金虫的毒能干嘛”。 “医医雄,你有何打算?”丸壶问。“你要怎么利用那些毒?” “我就是来顽爷这儿商量的。”医医雄回答。“我想让铁国的士兵吃下黑金虫磨成的粉。” “啊,果然是这样。好,很棒的点子!”丸壶亢奋地高喊:“就这么办吧,快!”一副要立刻飞奔出去,拿毒药泼敌国士兵的模样。 “可是,昨天也提过,铁国士兵不见得会乖乖吃下。” “掺进水里就行。”顽爷随即回答。 “掺进水里?”弦有些疑惑。 “这样啊。”医医雄应道。 “掺进水井吗?”有人间。 “水井不够确实。”顽爷否决。“城里的人可能会不慎喝下。不是掺进水井,以前我去冠人家时,入口旁边有个大大的容器。” “哦,水缸。”医医雄依旧语气平淡,但似乎有那么一点起劲。 “有水缸吗?”库洛洛望着我。 “嗯。” 踏进冠人家,左边靠墙处有个大水缸。那是搓揉泥土后烧制而成,平常装满水。其他人类的家中也有蓄水的水缸,不过,冠人家的水缸格外大。口渴时,我偶尔会去舔舔水,天气太热的日子,也会偷偷浸一下脚降温。 “对啊。”丸壶兴奋不已,“没错,把毒药掺进水缸就行。士兵住在那栋屋子,总要喝水吧。这个点子好,或许能把他们一举消灭。” 众人佩服不已,纷纷应着“有道理”。我觉得他们开心得太早,但他们早就喜上云霄。“在水缸里下毒,这下就能解决困境。” “可是,要怎么到冠人家动手脚?一靠近就会引起注意。”弦问。 唔,这也是个问题——人们抱起胳臂,陷入烦恼。 “库洛洛,你怎么想?你觉得黑金虫毒药的作战能成功吗?” “很难说。”库洛洛兴趣缺缺地舔前脚。“带着毒药在水缸里下毒,除非做得巧妙,否则会引起怀疑。” “这样如何?”丸壶提议,“找酸人过来。” “找酸人过来?为什么?”弦问。 “酸人能接近铁国的士兵啊。”丸壶有些激动,大概是等到具体可行的反击机会,卯足了劲。只要脑袋浮现念头,他就无法不付诸行动。 我认为这点子不坏。 “嗯。”菜吕点点头。医医雄则怀疑,酸人不会照他们预想的行动。 此时,库洛洛伸长背,回望身后。 “怎么?” “不用去找酸人了。” “咦?”我才在纳闷,酸人已无声无息闪进门口。 “又聚在这里,你们到底在想什么!”酸人粗声粗气,态度依旧高高在上,宛如一把割开空气的小刀。 酸人突然登场,医医雄他们颇为错愕,气氛一阵紧张,每个人都僵在原地。然而,没有任何人害怕。以前,只要酸人骂“你们在干嘛”,人们就会吓得瑟缩。依酸人的心情,有时会挨揍,有时会被无故找碴。毋宁说,酸人大半时间都在找别人的碴,所以大家只能拼命辩解,向他求饶。 短短一天内,情况便完全不同。铁国士兵进占不到一天,势力关系倾刻改变。 “酸人的立场也变弱了。”我感慨道,“或许本人最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医医雄转向酸人,“你来得正好。” “咦?” “我们有事拜托你。”医医雄打算实行丸壶提出的方案吧。 不料,“觉得正好的是我。”酸人以不容分说,充满压迫感的语气打断。“我也在找你,医医雄。” “找我?”医医雄指着自己。 “医医雄怎样?”菜吕问。 “听着,铁国的兵长要我带你过去。”酸人撇着嘴巴。那是他看到人们不知所措、伤心悲叹时,感到欢喜的表情。 “他们需要医生吗?”医医雄大概觉得那是个大好机会。然而,酸人的回答却出乎意料。 “是号豪。”酸人脸上的笑容加深。“听说,号豪供出你的名字。” 医医雄陷入沉默。 “什、什么意思?”丸壶的脸色一沉。 “什么意思?”弦也不安地问。 “听好,铁国的士兵拷问号豪。我不清楚详情,总之,号豪报上你的名字。看来,号豪似乎准备拖你下水。” 顽爷家仿佛冻结般,鸦雀无声。 第十三章 <er top">49 “好了,快走。”酸人催促医医雄。他用力推着医医雄的肩膀,医医雄不禁呻吟。“号豪报出你的名字,快跟我去冠人家。我看你也完蛋啦。” “我是清白的。” “这部分铁国的士兵会问个仔细,我只负责带你过去。” “唔,这也算是天赐良机。”医医雄凝视装着黑金虫粉末的袋子。 “嗯,是啊。”顽爷出声。“酸人,我们有事拜托你。” “拜托我?顽爷在说啥。” “大伙刚刚在烦恼,该把这个重责大任交给谁,你来得正好。” “什么跟什么?”面对出其不意的要求,酸人一阵困惑。 “我们恰巧讨论到这一点。” “对,提到要拜托酸人。”丸壶鼓起双颊。 “带医医雄去铁国士兵那里,是你的任务吧?”顽爷继续道。“那么……” “怎样?” “你得帮忙下毒。” “啊?”酸人一愣。“下毒?这是在讲哪桩?” 在场众人仿佛要趁酸人混乱时,把一头雾水的他卷进来(当然,他们根本没想那么多),滔滔不绝地进行游说:“你待会儿不是要回自家吗?不会有人怀疑你。”“没错,谁都不会怀疑!”“你不是说站在祖国这一边吗?”“希望你替我们下毒。” “所以,什么下毒?你们在讨论哪件事?” “这里有磨碎黑金虫制成的毒药。”医医雄举起手中的小袋子,像在教导孩童规则。“倒进你家的水缸就行。铁国士兵住在你家,只要喝水就会中毒。很简单。” “乱来,”酸人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那样会死人的。” “没错,不过死的是铁国士兵。” “乱来!”酸人再度怒斥。 “酸人,你父亲冠人打造守护城市的城墙,用的就是黑金虫的毒。你也效法你父亲,借毒药打倒敌人吧。”丸壶嚷嚷道。“你不是站在我们这一边?还是,那纯粹是随口说说?” 酸人一时语塞,随即又逞强骂道:“你那是什么口气?”可惜,依然缺少魄力。 “难道不是吗?”菜吕站在他背后。“酸人,你不是我们这一边的吗?你要出尔反尔?那么……”“我们只能好好教训你一顿。”“是啊,下手吧!”“而且,他们是你的杀父仇人,你居然要投效敌营吗?” 他们对酸人多到不能再多的不满,或者说,这座城市长年累积对酸人的不满,随时都会爆发。 顽爷高声大笑。库洛洛也赞叹:“瞧瞧这场面,多热闹。” 酸人似乎察觉情况不妙,支吾一阵,回答:“还用说吗?我是这个国家的一分子。”那完全是为了摆脱危机,落荒而逃的态度。 “这样的话……” “好吧,我答应。”酸人严肃地点点头。 “呜哇。”我和库洛洛对望。“真的假的?”“超可疑的。” 酸人语气急促。“我明白了。带医医雄过去,趁机把毒药倒进水缸吧?懂啦,我做就是。” “你当真?”众人再次确定,并逼问:这不是随口说说的吧? “你们不相信也没办法。不过,铁国也是我的敌人。”酸人的话声铿锵有力。 “那你刚刚为何犹豫,不立刻接受下毒的任务?”丸壶质疑。 酸人皱眉道:“我会害怕啊。” “害怕?” “被迫做这么危险的事,哪个家伙会一口答应?老实讲,谁都不想干这差事吧?” “库洛洛,你觉得呢?酸人究竟在想什么?” “或许他什么也没想。” “咦?” “搞不好,他真的满脑子只想着自保。” “意思是,他会背叛?” “他没想这么深吧。” “话说……”酸人突然低声下气,“我方才发现一件重要的事。” “啥事?”丸壶粗鲁地反问。 “不是有人提到,铁国士兵是我的杀父仇人。没错,我不能原谅他们。”酸人一阵激动,像被自己的话煽动。“所以,我会协助你们。不,请让我助你们一臂之力。” “你是怎么啦?”丸壶和菜吕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理解忽然干劲十足的酸人。 “我脑袋一片混乱,坦白讲,我只考虑到自己。可是,我总算醒悟,不能轻易放过他们。” “你干嘛?”丸壶又慌张地问。 医医雄冷静地将手中的小皮袋交给酸人。“我们一起去冠人家,我会引开铁国士兵的注意力,你趁机把毒药倒进水缸。” 酸人颔首,应声“好”。 不一会儿,所有人都噤声不语,气氛沉重无比。喘息、叹息、吞口水声、无意义的举动纷纷出笼。 “好,走吧。”医医雄开口。在场众人类全挺直背脊。 酸人缩起下巴,问道:“你不用先回家一趟吗?不跟孩子或老婆说一声?” “啊,也对。”医医雄答道。“的确,去看看家人吧。不过,提起这些,好像要一去不返。我打算办完事就回来。” “当然。”酸人点点头。 医医雄环顾四周,开玩笑道:“你们那什么眼神,简直像在目送邻人赴死。” “欸,库洛洛,你认为医医雄回得来吗?”我问。 “难说。号豪也没回来,不太乐观。” “我们等你。”弦刻意轻松地说,眼眶却泛泪。 “啊,对了,医医雄。” “怎么啦,顽爷?” “万一……” “万一?” “万一你得供出谁的名字,就报我的名字吧。” “顽爷的名字?什么意思?” “我会全部担下来,就丢给我吧。” 医医雄一顿,应道:“我不打算说出任何人的名字。”不过,他又沉默片刻,或许是短暂地想像起即将面临的遭遇,接着他叹口气,低语:“万一我说了顽爷的名字,还请原谅。”医医雄的脸上难得出现情感的龟裂。 谁都没能立刻反应。半晌后,丸壶出声:“别放在心上。” “既然都要说,你报出顽爷的名字就是。”弦附和。周遭隐约飘过一股柔软平静的空气。 “酸人,拜托你了。”菜吕上前几步,用力握住酸人的右手。“我相信你。”丸壶跟着过去与他握手,弦也一样。 “啊……嗯,好的。”面对陌生的状况,酸人有些手足无措。尽管拼命隐藏,但感觉得出他正为受到信赖而感动。 <er h3">50 医医雄随酸人离开顽爷家后,阴郁的空气盘旋不去。或许是号豪与医医雄都不在,缺少领导者的缘故。我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们,暗想下一个发言的人,会不会成为中心领袖? 弦打破沉默。“顽爷,这是我听美璃说的。” “说什么?” “以前成为库帕士兵的幼阳,不是回来了吗?” “是啊,虽然遍体鳞伤。” “幼阳很了不起。”菜吕出声。“他打倒库帕,是勇敢的男子汉。” “客套话就省省吧。”顽爷笑道。“幼阳体无完肤,浑身是血,连脑袋都不正常,形同已死。那不能算是平安归来。” “美璃说,幼阳的手指和脚,都遭库帕射出的石子砸出许多洞。” “美璃记得真清楚。没错,肉被挖出洞,骨头碎裂,血也止不住地流,就像古老传说描述的一样。那等于是死了,根本称不上英雄。” “弦,怎么突然提起幼阳?” “哦,美璃说……” “弦只会‘美璃’说、‘我家美璃说’。”丸壶调侃他。 弦满脸通红,继续道:“美璃曾听幼阳低喃‘石头发光’。由于石头发光,他才能逃离库帕。” “哦。”顽爷一脸怀念。“是啊,我也听到了。” “他果然这么说过?”弦不禁提高音量。 “幼阳告诉我,他是趁石头发光逃掉的。” “到底是怎样?”丸壶不耐地问。急性子的他,听到别人谈论自己不懂的事,想必很烦躁。 “喏,库帕士兵的传说中,不也提及发光的石头吗?”弦解释。 “是啊,的确。”我也记得,传说里的主角被库帕抓住,千钧一发之际,地上的石头发光,害得库帕放掉主角。 “没错。”丸壶和菜吕不约而同道。 “那么,”弦深吸口气,“搞不好真的有发光的石头。” “真的有发光的石头?”丸壶颇为讶异。 “你是指,传说中打倒库帕的发光石头?”菜吕蹙眉。 “我不晓得是不是石头打倒库帕,不过石头发光,库帕吓一跳,传说中的主角才能逃脱。假设幼阳讲出一样的话,从前库帕所在的地方,也许真的有发光的石头。你们觉得呢?”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发光的石头本身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若传说与幼阳描述的情景相符,其中可能有某些理由。 “发光的石头……”丸壶开口。 “原来真的存在吗?”菜吕愣愣道。 “对。”弦敛起下巴,语气明确。“那么,搞不好能拿来当武器。” “武器?” “帮助我们挺身对抗铁国士兵的武器。”弦的口吻活泼许多,周围瞬间一亮。从战败遭到敌国支配的昨天起,这个国家——至少这座城市,充满隐没于黑夜的沉重,然而,此刻却降下一道微光。或许是虽然只有一点,但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明朗的缘故。我不禁觉得,不管是黎明到访,还是漫漫长夜,仿佛都由人类的一个表情决定。 “拿来当武器?行吗?”丸壶怀疑。 “简直胡扯。”菜吕抽动鼻子。 “不,这是有可能的。”顽爷加强语气。 “是啊,毕竟它都能放射出惊吓库帕的强光了。”弦激动得倒嗓。“或许也能让铁国的士兵看不见,变成我们强力的武器。” “嗳,前提是真有那种石头。”菜吕摸摸眉毛。 “要怎样弄到发光的石头?”顽爷问。 “很简单,喏,根据传说,往西北方前进就会碰到库帕的森林,照着走就行吧。” “未免太笼统!”我这只猫比人类先哀叹。往西北方走应该就能抵达——我实在不觉得凭这点线索便能找到目的地。 最后,众人没想出弄到“发光的石头”的具体方法。 一定是“如果能弄到发光的石头”这样的对话本身太不现实。只是大伙一起痴人说梦,互相安慰。别提取得发光的石头,连西北方也去不了。 “库洛洛,我出门一下。” “你要去哪里?” “去看看医医雄。他被带到冠人家,不晓得会怎样。” 比起这边的痴人说梦,感觉医医雄那边的事会更有意思。 <er h3">51 不快点去,或许会错过好玩的场面,我匆匆赶路。医医雄踏入冠人家时,酸人能成功将黑金虫的毒粉掺进水缸吗?机会难得,我想亲眼目睹。 喏,快跑啊!尾巴催促似地朝前方摇晃。 看见冠人家的门口了。 视野闯进一道小影子,尾巴咕溜一转。我停下脚步,放眼望去。 是老鼠。 该说是学不乖吗?一阵寒颤般的兴奋窜过体内,我努力按捺下来。 不同于上次,不是大批老鼠,而只有两只。一只体格壮硕,另一只额头上有白点,都挺直背,用双脚站立。那是“中心的老鼠”和“远方来的老鼠”。 他们在冠人家的墙边安分地等待。我以为他们会溜走,或停在原地不动,没想到,他们慢慢走过来,我大为惊奇。他们细长的尾巴晃动,怎么样就是会刺激我的欲望。 “你们在考验我的耐性吗?”我挖苦道。“中心的老鼠”没放在心上,向我打招呼:“见到你太好了。”甚至还说:“我们正在等你。” 真会讲话——我心想,同时觉得真讨厌。不是因为不愉快,而是不知如何是好。对方和自己一样会说话,想袭击的欲望便会萎缩。 “等我?你们怎么晓得我会来这里?”我问。况且,先前他们不是声明“假如有事,就到仓库”吗? 我急忙左右张望,害怕周围有众多老鼠的眼睛,像网子般密密观察我。 “这次其他老鼠没跟来吗?” 我猜,“中心的老鼠”一定是顾及同伴的安全,判断他俩出面才是聪明的做法。原来如此,真是体恤同伴的好领袖。 然而,事情却非我所想。“中心的老鼠”开口:“我们希望瞒着其他老鼠和你谈谈。” “瞒着其他老鼠?” “是的。我和这位‘远方来的老鼠’谈过,认为或许该向你们重新提案。” “你是指交换条件吗?告诉我们情报,但要放过你们?我还没跟其他的猫讨论。”我只能据实以告。“之前强调过很多次,我们无意识中便忍不住要追捕你们,即使想住手,也不容易……” “没错。”“中心的老鼠”附和。 “没错?什么没错?”听到意外的发言,我不禁一怔。 “我们仔细想过。你们猫表示,不是故意要追捕老鼠,而是无法压抑冲动,这一点能够理解。当然,即使如此,也不能逆来顺受。只是我们认为,己方有必要付出一些努力。” 到底会冒出何种提案?我毫无头绪。接着,“中心的老鼠”面不改色地说(不过,我原本就看不出他们的表情变化):“能不能减少攻击的老鼠数目?” “减少?数目?” “嗯,是的。”“中心的老鼠”淡淡地继续道。“我们会贡献一定数目的老鼠。相对地,请不要对其他的老鼠动手。” 起初,我听不明白对方的提案,一时讲不出话。 “我们决定先理解你们的欲求。可是,处在不知何时会遭到攻击的情况下,无法安心过日子。” 过日子——这说法让我赫然一惊。我一直以为,老鼠只是存在一隅的生物。老鼠也要过日子,当下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不过,要怎样……呃,选出献给我们的老鼠?” “我们自行选择。”“中心的老鼠”看看“远方来的老鼠”回答:“我会和他,或其余同伴商量决定。” “根据何种基准?”我没这么问。对方没义务解释,就算我听完,也没什么用处。即使他公开,也可能是无法以我们的尺度衡量的基准。 “实际贡献的老鼠数量和时间必须再讨论,但我们会依约把一定数量的老鼠交给你们。” “然后,随便我们追捕吗?”我的脑袋仍一片混乱,眼前老鼠谈话的内容实在异常。我以为他很聪明、从容大度、讲求逻辑,某些部分却与我们扞格不入。“如同我刚提过的,”我姑且试着说明:“我们攻击老鼠的理由是出于原始的欲求,并非规律的行动。纵使你们献出固定数量的老鼠,我们也可能没心情,不去理睬;相反地,也可能一时冲动,无论在场的是哪些老鼠,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上。” “我们会在选中的老鼠身上做记号。我正在考虑,往老鼠尾巴末端抹上黑色的果实汁液。你们依记号选择追捕的老鼠就行。”“中心的老鼠”完全不顾我们在鸡同鸭讲,以一贯的语气继续道。 一旁的“远方来的老鼠”面无表情,静静地聆听,并未插嘴。 “可是,被选中的老鼠一定不情愿吧。他们不会反对或抵抗吗?” “我们会解释。”“中心的老鼠”回答。“一直劝到大伙接受。” “一直劝到大伙接受?”我的尾巴摇晃起来,仿佛在摸索谈话的方向。 “遭指明去让猫追捕,没有老鼠会毫无抵抗地接受。我们也有生命、有想法、何孩子、有日子要过。可是,我们能请他们积极思考,当成一桩重要的任务。” “哦……”我只能呆呆应声。 “比方,这是我刚刚想到的,你们猫和我们老鼠在大家面前决斗如何?” “你以为老鼠和猫决斗有胜算吗?” “目的不在得胜。不过,对老鼠而言,就有一个‘与猫决斗’的重大使命,而你们则能体验到‘追捕老鼠’的快感。不参加决斗的猫在一旁观赏,也能身历其境,发泄一些欲求。” “被选上的老鼠能接受吗?” “他们可视为与巨大的敌人对抗,是充满勇气的行为。目的是挺身对抗,死亡不过是结果。” 原来如此,我忍不住应道。虽然不觉得合理,但“中心的老鼠”确实渐渐说服我。 “然后,这大概是最重要的一点。”“中心的老鼠”又开口。“在决斗的过程中,血淋淋地揭露剥夺生命的行为,也许能对你们造成某些影响。” “什么意思?” “追捕老鼠的行为,等于是在剥夺一只有意识老鼠的生命。希望你们透过客观的场面,自觉到这一点,而非一味冲动、随波逐流地行动。” “不好意思,你讲得太难,我不敢说我听懂。” “对不起。” “如果这样不行……”“中心的老鼠”接着道。 “怎么?” “采用之前提出的方法也行。请让我们选出的老鼠,为你们工作。你们可任意使唤,相对地……” “要放过其他老鼠吗?” “是的。”老鼠回答,目光倏地转开。他注视着我背后,我一回头,看见加洛。他似乎是路过,可能是发现我们,僵着抬起右前脚的姿势远望。“噢,多姆。”他慢慢走近,“我正在想你呢。” 我一点都不想他。老鼠们浑身颤抖。 “哦,老鼠们也在。”加洛的尾巴摆呀摆,像在探索空气般摇晃。 “加洛,不能捉他们。”麻烦的节骨眼又碰上加洛这家伙,我内心一阵苦涩。难得对方打算稳妥地解决,跑来毛毛躁躁的急惊风加洛,原本能顺利了结的事也会搞砸。 “知道啦,知道啦。”加洛天生油腔滑调,经常随便打包票,这会儿也只是随口说说吧。“我是懂得自我克制的好猫。” “一点可信度也没有。” “多姆,你不就平静地在跟他们交谈吗?我也没问题。嗨,你们好,我是加洛。”他向站在我旁边的两只老鼠打招呼。 “你好,请多指教。”“中心的老鼠”回应。“远方来的老鼠”向他附耳低语。 “老鼠真有礼貌。”加洛一脸佩服。 “加洛,你不要紧吗?”我担心地问。 “什么不要紧?” “要是你开始心痒,最好离远一点。嗳,虽然没必要对老鼠顾虑那么多,不过我们冷静地在商量正经事。” “尽管放一百个心。你不妨剖开我的身体瞧瞧,除了骨头和肉,剩下的全是自制心。” 听到这句话,我益发担忧。 此时,冠人家的大门口传来人声。是独眼兵长。 “你就是医医雄吧?进来。”独眼兵长命令道。 老鼠们似乎被人的气息吓到,瞬间消失。这种时候他们溜得特别快,一眨眼就无影无踪,或许是他们生存的能力之一。搞什么,不见啦?加洛略带遗憾地埋怨。 “对了,加洛,铁国的士兵找医医雄过去。我打算到冠人家瞧瞧,你要一起来吗?” “不要。老鼠就罢了,我才不跟人类打交道。” <er h3">52 冠人的家门前站着铁国士兵。他们围住来报到的医医雄,立刻把他拖进屋里。我听见医医雄问:“号豪怎么了?” 士兵没回答,默默带医医雄进屋。与号豪被抓去时相比,动作斯文太多。号豪是四个人合力抬走的,或许是他激烈抵抗,士兵没别的办法。乖乖服从的对象,铁国的士兵没必要动粗。 步入屋内,墙边的一名士兵俯视着我说:“啊,猫又来了。”他没生气,也没嫌烦。 “何时想去哪里,是我们的自由。”我答道,但在他们耳中似乎只是愉快的叫声,所以他们仅仅别开视线。 刚到时没发现,总是摆在正中央的桌子——那是冠人以木头自制的桌子,挪到旁边。柜子再次挡住秘密入口。 医医雄笔直站着,慢慢环顾周围。“号豪在哪里?”他望向里面的房间。 “他在另一间房等你。”独眼兵长走上前,与医医雄面对面。清瘦的医医雄个子高一些,但论威严与强壮,显然独眼兵长更胜一筹。“他指定你来。” 医医雄表情不变,“反正是你们硬逼他的吧?” 独眼兵长用力摇头,笑道:“不,是他主动告诉我们的。” “怎么可能?一定是受你们强迫。” “他告诉我们,你是这个国家最能信赖的聪明人。” 医医雄像在闪避挖苦般,没多加理会,径自走到里面的房间。 “不要随便走动。”独眼兵长警告。其他士兵闻言慌了手脚,想抓住医医雄。医医雄粗鲁地挣扎,喊着:“不要碰我!” “安分点!” “以为叫我安分,我就会乖乖听从吗?” 我不禁感到奇怪,这一点都不像医医雄。他不是会不理智地鲁莽行动的人,而且遣词用句也变得粗暴许多。是在紧绷的状况下,失去冷静吗?不过,我马上想到答案。 医医雄约莫是想引起注意。 入口附近,我背后的墙边站着酸人,紧张地悄悄拿着小袋子。那是医医雄交给他,装有黑金虫毒药的袋子。水缸就在他旁边。 为了方便酸人下手,医医雄故意做出招摇的举动。 所以,他才会大步走到隔壁房间,引起士兵们的注意。 枪很快就登场。独眼兵长举起短筒枪对准医医雄,喊道:“乖乖站着不准动。”几名脸上涂颜色的士兵跟着举起枪。 好,趁现在——我心想。 酸人啊!我甚至想大叫。酸人啊,立刻走到旁边,把握在右手的粉撒进水缸! 好,进展如何? 酸人并未行动。 他以为自己是长在那里的植物吗?一动也不动。 我忆起稍早之前,众人在顽爷家呼唤酸人的名字,轮流与他握手的场面。交给你了,我们相信你,一定要成功下毒……在场所有人都鼓励酸人,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目送他离开。 那究竟算什么? 酸人只想自保,不一定会站在同胞这边。连我都觉得,若受众人深深信赖,不可能会背叛。自信比人类更客观审视人类的我,实在太嫩。 酸人举起右手,扯开嗓门报告:“医医雄准备下毒!” 居然选在这种节骨眼背叛——我佩服不已,打了个哈欠。 第十四章 <er top">53 冠人家——当然冠人已死,不该叫冠人家,总之屋里一片寂静。 铁国的士兵全注视着站在近处的酸人。至于医医雄,他浑身紧绷,一动也不动。 “怎么回事!”独眼兵长的嗓音低沉,电流般震动我的尾巴。 那是一种分不出愤怒或惊讶的激动,仿佛透露出他过去的暴力行为。 “喏,你们瞧。”酸人举起袋子。“这里装着磨碎黑金虫制成的粉。” 所有人都转头看酸人,独眼兵长走过来。他的步伐很大,每一步都强而有力。“黑金虫?” “只要磨碎,就能做出毒粉。城墙的刺涂的也是这种毒。” “哦,那个啊。”铁国似乎也晓得黑金虫的毒。 “这是他准备的?” “不只是他,是众人讨论决定的。他们打算把毒药掺进那个水缸。”酸人左手指着水缸,毫无尊严可言,完全是谄媚的态度。 独眼兵长顿时胀红脸,没遮住的眼睛瞪得快充血。他的嘴唇颤抖,呼吸也有些急促。 不妙。当然,不妙的不是我,而是医医雄。医医雄恐怕会遭愤怒的兵长凌虐。 “酸人,你在干嘛?”医医雄一字一句地质问,语气粗暴得难以想像。他的双臂受制于士兵,但张开的嘴里伸出舌头,那股魄力几乎要卷住酸人。 “酸人,你是什么意思!”我第一次看到医医雄大吼。 酸人不见一丝愧疚。 “你要怎么跟大家解释?”医医雄的神情变得凶狠,口沬横飞。他的脸一向如石头般坚硬,不显露任何变化,此刻却潮红歪曲。“等你回去,小心被打死。” “医医雄,我才不会解释。你以为会是谁告诉他们这里发生的事?医医雄,你吗?不是吧?去报告的是我。”酸人恢复冷静,一脸理直气壮。“倒是你,你认为能平安回家吗?” 医医雄顿时沉默。 “放心吧,医医雄,我会转告你的家人,说你英勇奋战过。”酸人继续道。 “差劲透顶。”医医雄语带不屑,总算恢复原本那种压抑感情的冷静。“你真是个差劲透顶的人渣,连那里的猫都比你高尚太多。” 是指我吗? 废话,这还用比! 我好想高声主张,可是没吭声。反正说了也没人懂。 酸人听到医医雄的斥责,板起脸。“居然拿我跟猫比,真不愉快。” “那是我要讲的话。”我反驳。 “医医雄,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告诉你的家人,你是多么窝囊地向铁国的士兵摇尾乞怜。”酸人双眼闪闪发光。 我的尾巴一个旋转,向后看似地伸出去。什么事?人类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转头一看,另外两个士兵走进来。中间夹着弦。 “弦,怎么了?”医医雄的神色一沉。他怎么也没料到这种情况吧。 “我、我好像也被叫来。” “谁叫你来的?”医医雄凝望独眼兵长后,瞥向酸人。“我什么都还没说啊。” “你就是弦吗?”独眼兵长问。“号豪也报出你的名字。” 两名士兵拉扯弦的胳臂。大概是觉得痛,弦轻声呻吟。他可能是脚下一绊,突然向前扑倒,变成四肢跪地的姿势。由于视线高度与我接近,我忍不住关切:“弦,真糟糕,你还好吗?”弦的脸就在旁边,我无法不出声。 弦虚弱一笑。危机当前,猫却悠哉地待在这里,他或许感到滑稽吧。“你总是在我附近呢。”他对我说。 咦,他听得懂我的话?我有些兴奋,其实并非如此,弦纯粹是自言自语。“如果你能拯救我们就好了。”他低喃。 瞬间,我仿佛被刺中胸口。我只是在一旁看着人类,我有这样的自觉。可是,一旦发现人类也认为我们是单纯的旁观者,且完全不期待我们帮忙,便觉得自己极为无力、不负责任。旁观的立场非常狡猾。 “喂,你也过来站着。”独眼兵长指着弦。两名士兵默默拉起弦。 医医雄和弦被命令站在放水缸的墙边。独眼兵长及其他士兵面对着两人。 “喂,你们搜过号豪家吗?”酸人嚷嚷。“他家里应该有从我家偷走的刀子。” 那不是你塞给号豪儿子的吗?我目瞪口呆,不禁叹息。 “不管遇上任何事,我都不会说出任何人的名字。”弦虽然一脸苍白,却咬紧牙关,颤抖道。 “名字?”独眼兵长神情有些紧绷。“你们藏匿谁吗?” 其他士兵也一阵紧张。他们的身上散发出浓浓的疲劳气味,是汗水与泥土的气味。想想来到这座城市之前的战斗与长途跋涉,所有人一定都累坏了,或许是疲劳导致他们神经敏感。他们的脸还是一样,涂得花花绿绿。 “是不是有谁来城里?”独眼兵长又问。涂着颜色的面孔,看起来几乎不像人脸。 医医雄和弦面面相觑,纳闷着独眼兵长为何这么问。我也仰望他们,困惑道:“这是在讲什么?” “昨天你提过,你们在调查有没有可疑人物。那是在指谁?”弦反问。 我蓦地想起,弦在枇枇家曾和独眼兵长短暂交谈,内容就是“可疑人物”及“库帕”。于是,弦接着说:“你很介意库帕的事,库帕士兵的事。” 独眼兵长转动脖子,约莫是压到骨头相连处,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听着,我们必须向你们说明。接下来,我会逐一说明。” “说明什么?”医医雄和弦同时间道。 “关于库帕的事。” “我上次不是讲过了吗?你还不满意吗?” “不满意。”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独眼兵长的话声恢复平静。“听好,这个国家的人称为库帕的巨大杉树……” “你们也知道库帕?”医医雄十分诧异。 “知道。”答完,独眼兵长随即板起脸。“不过,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没有?是现在已没有的意思吗? 医医雄也有相同的疑惑。“你的意思是‘现在已没有,但以前有过’吗?” 独眼兵长冷哼一声,像在嘲笑无知的孩童。“不是,从来就没有那种东西。” 这个国家和铁国看待库帕的观点不同吗?我想到今早美璃的推测,铁国与这个国家的战争可能与库帕有关。 “喂,跟这些人讲再多也没用,还要再罗嗦吗?快点带去地下比较好。”酸人相当不耐烦。 “地下?那是哪里?”医医雄心生警戒。 独眼兵长没回答。“喂。”他再次举枪瞄准医医雄,就是那把稍微超出手掌大小,打爆冠人脑袋的枪。 “你要杀我吗?”医医雄浑身一颤,神色紧绷。但他很快平复情绪,冷静地确认:“号豪也是这样被你杀死的吗?” “不是的。”独眼兵长神情一松,“我在考虑,干脆让你使用这把武器。” “让我使用?”医医雄眨着眼,不知怎么反应。 “理由呢?”弦问。 “我把这枪借你,你跟酸人决斗如何?” “这、这是干嘛?”酸人颇为惊慌。“什么意思?” “我们都累了,有点厌倦眼前无趣的状况。”独眼兵长一脸认真,又转动起脖子,像在为肩颈酸痛而困扰。“所以,想观赏余兴节目。来决斗吧,库帕的故事之后再谈也无妨。反正库帕的故事不会跑掉。” “我们怎么可能决斗。”酸人嘟嚷。 然而,医医雄没立刻否定。他表情沉重,仿佛下定决心。“医医雄?”弦担忧地唤道。 哦,难不成医医雄打算跟酸人决斗? 我猜想着。果真如此,就有一场好戏可看。 我兴奋不已,尾巴开心地高高竖起。 “谁来……”弦低喃着,像是六神无主、软弱地哀叹。谁来解救这个状况呀——他试着寻找能够依靠的对象。 此时,传来一道声响。虽然仅仅是风拂过树木般的细微声响,弦却感动无比地脱口:“是透明士兵!”医医雄闻言,望向弦。从他的表情,看不出是在惊讶弦的胡言乱语,还是有同感。 “透明士兵,马上解救我们吧!”弦大声呼喊,独眼兵长等人吓一跳。 我不能不同情弦。因为我知道,乘着无人的马进城,及弄出他听到的声响的并非透明士兵,只是一只老鼠。 透明士兵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弦,你真会一本正经地说蠢话。”酸人嘲笑。“怎么可能有人来救你们?” “谁晓得?或许透明士兵已抵达,并打倒一个铁国士兵。” “我说你啊……”酸人目瞪口呆。 此时,发生意想不到的状况。 一道烟雾窜过我们的附近,及人类的脚边。 灰尘扬起。 一小团东西从左至右跑过去,迟一些,又有另一团东西跟上。 人类抬起脚,睁圆眼睛,顿时一阵骚动。自己的脚仿佛被疾走的烟尘席卷,他们狼狈不堪。 士兵们根本没看清那团窜过的东西,望着不同的方向,惊慌失措地嚷着:“怎么了?怎么了?” “是透明士兵吗?”弦瞪大双眸,喃喃低语。“请救救我们,透明士兵!” 不是透明士兵啦!我真想纠正他。 只是老鼠溜过,猫追上罢了。 我的视线捕捉到滑行般紧贴在墙边逃窜的老鼠。那只“中心的老鼠”从外面闯进来,飞奔而过。他就像巨大水滴溜过光滑板子般,跑得十分顺畅,相较之下,追在后头的那团黑东西——加洛,举止笨拙粗糙许多。 加洛以爪子制住滑空的脚,撞上墙壁,又追过去。他双目炯炯发光,完全失去自我。 加洛终究无法忍住追逐老鼠的冲动。 他遵循太古的指令,全心全意地跑进这里。 老鼠拼命地跑,从尽头墙上的小洞奔出外面。 至于加洛,他显然太慢降低速度,或过度沉迷于追逐,以为能穿过那个洞穴。这是常有的目测错误,他应该先用胡须确定能不能穿过那个洞,却疏忽此一步骤。 他想把头钻进洞里,不料结结实实地撞在墙上。 由于冲得太快,加洛四肢都撞上去,全身因冲击塌扁,贴在壁面。一时半刻之间,他就好似一块贴在墙上的薄布,不久后,便像从头部掀起般逐渐剥落。他轻飘飘掉下,不停前后折叠,倒落在地。 完全就是这种景象。 “加洛。”我不愉快地唤道。 加洛从薄薄的布状“砰”一声膨胀变回猫形,不免有些尴尬地喊着“嗨,多姆”,突然细细舔起手。“嗨,多姆,原来你在这里。”他这次总算不好意思说“我正在想你”了。 “剖开你的身体,里面不是满满装着自制心吗?”我走近,忍不住傻眼道。 “哈哈,我就是这样。”加洛不害臊地回答。“吓到你啦?” “当然。” 人类受到的惊吓更大。他们很久之后才发现是猫,差点尖叫。 “啊,那家伙在哪里?溜走了吗?”独眼兵长出声时,弦已消失无踪。 冲出冠人家时,阳光轻轻抚过我。 我寻找弦的踪影。弦没去广场,他离开冠人家又折返,转到屋后,朝城市外围奔去。 跑了一会儿,我发现弦的背影。他蹬着地面,双手划过半空般奔驰。 “弦要去哪里?”身旁传来话声,加洛也跟上来。 “继续待在冠人家,可能会遭士兵严刑拷打,所以他拼命逃走。” “真亏他逃得掉。” 听到加洛的话,我回道:“加洛,都是托你的福。” “就是说嘛。”加洛答得理所当然。 弦喘着气,脚步踉跄,我和加洛追赶在后。“没想到弦跑得挺快。”“好累啊。”我们边交谈,边紧紧尾随。 弦跑进前面的羊舍。围着栅栏的草地上,覆有屋顶的那座大型羊舍里,羊群正呆呆的——真的是呆头呆脑地聚在一块。弦笔直穿过栅栏间的通道。 我和加洛没走通道,直接越过草地。羊群浑身泥巴,里着说不上是干净还是肮脏的毛皮,嫌吵地看着我们。 “多姆,仔细想想,这些家伙或许也会讲话。”加洛有感而发。他奔跑着,身体微微摇晃,话声跟着弹跳。 “羊吗?” “连老鼠都会讲话,体型更大的羊搞不好也会讲话,只是我们没主动搭讪而已。” “原来如此,不无可能。” 不过,我也不想跟羊交谈,更不曾好奇羊的想法。他们被剪毛、挤奶,有时被砍断头再剥下毛皮,当成食物。“羊就是这种角色吧。”我只是看着,从没想过他们对于自己的立场有何感想。如果能与他们对话,或许会浮现这些问题,但实在麻烦。 通过羊舍时,弦停下脚步。此时,我总算发现弦来此的理由。 “哇,原来这些家伙在这里。”加洛仰起身子。“这些家伙好恐怖。我瞧瞧,一、二、三。”他算起徘徊的马。 在近处看到的马,一身光滑毛皮漂亮极了,触感想必很舒服。但那细长脸孔上的眼睛看不出在想什么,且不同于牛羊,充满一种神秘感。马的呼吸非常粗重,脚毛毛躁躁地不停踏来踏去,也教我害怕。 弦虽然战战兢兢,但拼命把弄着缰绳。缠在马臀部的皮带系于栅栏上,他正试图解开。 “他们的尾巴也很特别,简直像人类的头发。”加洛说。 确实,从臀部垂下的尾巴,跟我们和牛羊的尾巴不一样。马的尾巴弹跳起来,仿佛在探索动来动去的弦。 “弦在干嘛?” “他是不是想骑上去?” “骑?骑这种动物?不可能一下就会骑吧?” “不许动!”后面传来叫声。回头一看,刚穿过羊舍而来的独眼兵长,举枪对准弦。他旁边站着另一个士兵,也举起长筒枪。长筒枪架在肩上,以双手支撑。 弦微微弯身,手搭着马的臀部。奔跑后的呼吸尚未平复,他的胸口和肩膀剧烈起伏。 他们背后那一大片蓝白色的天空,仿佛索然无味地腑瞰此处。 马不晓得明不明白状况,面无表情,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在原地踢踏。 “不准动。”独眼兵长警告。“你想对马怎样?” 弦瞥向独眼兵长,又回望马,然后注视着士兵的枪,停下动作。他一脸苍白。 我走近仰望独眼兵长。兵长可能也一路追来,呼吸急促。 士兵把枪口对准弦,站定身子。“要怎么处理?”他向独眼兵长请示。 “真是麻烦。”独眼兵长撇下嘴角,半带着苦笑道:“原以为会更容易。”虽然看得出颇有余裕,但他无疑也在迷惘犹豫。 加洛拍拍我的身体,兴趣缺缺地用尾巴戳我。“喂,弦要干嘛?” “大概是想去寻找吧。” “找什么?” “发光的石头。”这是我的猜测,毕竟弦他们能依靠的只有它。下毒的计谋失败,号豪和医医雄被抓走。即使弦会想去寻觅根据不明、连存在与否都不晓得的武器——发光的石头,也不奇怪。尤其弦非常老实,任何事都会相信。 “我要去,”弦大声宣告,“我要去库帕那里!” 不出所料。 至于加洛,他犀利地指出:“我不太清楚,可是弦像那样拼命时,通常不会有好结果。” 虽然只看得到一只眼睛,但我知道独眼兵长的表情益发凶恶。“你以为真的有库帕?” “我要去库帕那里。”弦很坚持。 独眼兵长和士兵一阵紧张,纳闷道:“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有点麻烦,或许他已失去理智。这下棘手了。”士兵应道。 独眼兵长点点头,约莫是在指示开枪吧。 蓦地,脑海掠过弦在冠人家注视我的眼神。“要是你能拯救我们就好了。”弦悄声道,显然已死心。可以说,根本早认定“猫就是不负责任、没用”。所有人一定都这么想。 我不否认。站在我们的立场,人类的行为与我们毫无关系,在一旁看着,也算是排遣无聊的一环。不管是弦骑上马,或遭铁国士兵抓回去都无所谓。 矛盾的是,一旦知道根本不受期待,我也会心生不甘。 然后,我的心境发生奇妙的变化。 要是没人能够解救弦,是不是该由我伸出援手?我暗想着。 “喂,多姆,你怎么啦?” 听到加洛的呼唤,我才发现自己重新站起。我仰起头,压低身体,确定脚的弯曲度。冲喽,要冲喽——我指示身体准备跳跃。前脚一点一点踩着地面。冲喽,要跳喽。膝盖蓄势待发。 我还没开口,加洛也做出一样的动作,躁动不安地扭着身体。 我踹蹬地面,视野立刻抬升,身体变得轻盈感觉真爽快。加洛也几乎同时跳起。 我瞄准独眼兵长,跳到他面前,伸出右前爪袭击那只没被布遮住的眼睛。像要削下木头般,斜斜挥下。 加洛跳上旁边士兵举起的枪。士兵失去平衡,发出尖叫。 该说不愧是兵长吗?他闪过我的爪子,身子后仰,头跟着避开,所以我扑了空。 我暗忖会直接落下,便勉强扭转身体,扑向独眼兵长。后仰的他被我吓到,一屁股跌坐在地。一道震动后,我失去上下左右的感觉。“多姆、多姆!”加洛呼唤着我,但我无法立刻转过去。 比起我,尾巴似乎能干许多。尾巴悠然伸起,像是丢下我先找回方向感。 我总算爬起,发现自己站在倒地的独眼兵长胸口。 “是猫啊。”独眼兵长呻吟道。接着,我的皮肉感受到一股压迫,吓一大跳。他抓住我的后颈。 一旦被揪住后颈,我们猫就会浑身脱力。虽然不难受,但四肢和身体都会颓软,失去活力,陷入懒散的状态,觉得什么都不去做,垂晃摇摆着也不赖。 第一只猫出生在世上时,便已具备这种习性。据库洛洛说,似乎是方便母猫搬运刚出生的小猫的设计。换句话说,这也是来自太古的指令吗? 独眼兵长站起后,依然拎着我不放。舒服的感觉让我变得毫无防备,恍惚出神。但弦出现在我的视线前方,他在马的旁边跳来跳去,试着爬上去。 马的脖子后面到背部铺着皮制装备,弦把脚勾在上面,撑起身体。 “喂,多姆!”加洛在底下叫着,带着苦笑说:“你怎么被抓啦?”他的话声听在我耳里,也一样模模糊糊。“你可能会被直接砸在地上。” 独眼兵长身体动了起来。他伸出手,踏出一步。 伴随我“咦”地惊呼,身体被抛出去。像扔石头一样,强而有力。对独眼兵长来说,这几乎是反射性、出于想设法攻击的念头采取的动作吧。 我飞越空中。景色变化,风粗暴地搓揉着我,身体慢慢旋转。我瞥见蓝色的地面,原来是天空,而蓝色刚越过头上,又看到地面和加洛,两者也随即消失不见。我不住旋转着。 这是我头一次在天空飞行这么长的距离。而且,是与自己意识无关地被抛掷出去,更是搞不清状况。幸好,我的身体比脑袋先起反应。尾巴摇晃,校定方位,似乎在调整身体的方向。 所有声响消失,四周旋转的景色看得我神魂颠倒,差点向上天祈祷,希望永远在空中翻转。 高度渐渐下降。眼前出现一道褐色墙壁,我吓一大跳。那不是墙壁,是马。要撞上马了!我倏地睁眼,一头撞上。我借前脚的肉掌缓和冲击。由于害怕掉下去,便伸出爪子。着地技巧不坏,甚至称得上高明吧。 不过,爪子抓住的是动物身体,而非地面,似乎相当不妙。 马发出凄厉的惨叫。 马几乎要站起般高高抬起前脚,我怕被甩下来,爪子深陷,刺进马的屁股。事后,我才发现直接被甩下来比较好,当时我只知道拼命攀紧。 马发出更刺耳的叫声往前冲去,想必很痛。 加速的马吓坏我。 弦还撑在那里。他没被跑出去的马甩下,而是用抱住的姿势紧攀着。他把左脚塞进垂下的装备,右脚没地方摆,但配合马的摇晃,趁身体撞上的瞬间,终于成功跨上马背。 马的臀部挂着行李袋,我滑进袋里。马的速度很快,跳下去很危险。我探出头,往后一望,只见变得小小的加洛目送着我,呆立原地。 马剧烈起伏摇晃。“我很快就回来!”我朝加洛叫道,但实在不认为他听得见。 独眼兵长愕然伫立。他注视着骑马离开的我们,但没骑别的马追来。士兵举起枪,独眼兵长却制止般伸出手。 他放弃了吗? 马刚开始跑是受疼痛刺激,但一跑起来就不愿停止吗?还是找到该回去的地方?马脚步没停,轻快地继续驰骋。我们穿过圆道前进。 “喂,先停下,停下来!”趴在马背上的弦喝道。“叫你停下啦!”他急得发脾气,拍打马背。 不料,马反倒跑得更快,我们差点被甩下。未知的高速、未知的震荡,身体猛烈摇晃,脑袋随之震动,没办法好好思索。 不知不觉间,我们来到城市的北端。 高耸的外墙围绕城市,马稍稍后仰停步。 弦笨拙地紧抓着马爬下去,走向出入口。可从内侧取下门闩,打开城门。 弦抱起粗大的门闩,蹲身抬起,挪到旁边。 城门慢慢打开,逐渐看到外面的景色。 此时,马再度跑出去。约莫是对墙外的风景有所反应吧。 “啊!”弦慌忙折返,已来不及上马。 马甩开弦,冲出荒野。或许是待在广大辽阔的土地,马感觉到解放,于是无法止步,飞快前进。 只载着我的马,一心一意踢蹬着地面,像要发泄累积的欲求,哒哒哒地不停奔跑。 扩展在周围的土地,震慑了我。配合马奔跑的速度,景色不断往后流逝,很难掌握到全貌,但触目所及都是荒野,遥无尽头的景象让我茫然若失。荒野无边无际,辽阔得教我不禁怀疑现在也不停往外扩张。 前进一会儿,出现一座山。没何树木,只是一块突起荒地般的隆丘,看起来也像是人类的乳房或臀部。偌大的土地各处都散布着这样的山。 这片土地究竟绵延到何方? 放眼望去都是相同的景色,奔驰在永无终点的土地上的孤绝让我战栗,另一方面,却也有种获得解放的舒畅。 我钻进行李袋。依偎着马匹的摇晃,我阖眼睡着。 <er h3">54 “然后,”多姆老弟准备万全般望着我,“回过神时……” “嗯。” “我来到这附近。” “原来如此。” 多姆老弟在我胸口摇着头,胡须规律地震动,我仿佛在看精巧的模型。 “马呢?你骑来的马在哪里?”我维持仰躺的姿势左右张望。虽然把神经集中在耳朵,却没听见脚步声。 “不在了,我已和马道别。” 那种说法简直像是抛弃长年交往的女友,滑稽好笑。 “你移动多远?呃,你骑了几天马?” “我不记得几天,也不晓得距离。” “你们的国家现在情况如何?” “不清楚。我烦恼着怎样才能回去时,不经意发现你。”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这也是我得思考的问题。接下来有何打算?我想像起自己会不会一直躺着,晒成人干,变成标本。不能断定全然是妄想吧?标本的说明牌上该不会写着“戴绿帽的男人”?啊,果真如此,我手里的股票怎么办?股价会怎么变动?应该先确定一下收益再出门的。处在什么状况还担心这种事,我不禁要苦笑。 “那绳子不是很容易解开。” 多姆老弟说,我才注意到自己不停在扭动。我摇晃身体,尝试松开绑在身上的藤蔓。 “难道……”我脑中浮现一个点子,“这样下去,藤蔓迟早会枯萎,变得脆弱,到时就能切断这绳子。” “或许吧。”多姆老弟没嘲笑,也没佩服,坦率地同意。 “不过,还没等到藤蔓枯萎,我可能会先凋零。”我不由得叹气。“而且也会饥饿,失去体力。” “或许吧。” “你一开始说,希望我听你的故事,因为你的国家面临重大危机。现在我听完了。” “嗯,是啊。”多姆老弟打了个哈欠。刚刚他提到,哈欠只是无意识的生理现象,并不表示他觉得无聊或悠哉,但不管从哪个角度,怎么看都缺乏紧张感,就是一派悠闲。 “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放我走?要我听你的故事,我也听完啦。” 多姆老弟倏地站起,拉长背脊,回望右侧,仿佛在嗅闻远方的气味。 怎么啦?我正要出声,他开口:“非常非常多的士兵,正要前往我住的城市。” “咦,铁国的士兵吗?” 多姆老弟点点头。“我不是骑马来的吗?我一直躲在行李袋里。” “马中途没停下吗?” “马愈跑愈慢,偶尔会停顿,换成踱步。” “马跟你都饿了吧。” “是啊。行李袋有少许蔬菜及谷物,喏,和‘远方来的老鼠’骑来时一样。我吃了那些东西,所以还好,但马似乎很难受。不过,途中有能喝水的地方,马得以暂歇一会儿。那里能喝水,也有马能吃的草。” “你是在哪里下马的?” “那里。” “那里?那里是哪里?” “就是喝水的地方。我跟马喝水时,远方传来脚步声。是非常吵闹、粗暴的声音。” “粗暴的声音?” “是马。许多马和人类过来,大概有五十人吧,一半的人都骑马。” 我想像起二十五匹马和五十个人类的景象。 “他们可能也是来喝水的。我立刻躲进草丛,观察他们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的马呢?” “被过来的人类抓住。他们说‘原来在这种地方’,或许是他们认识的马。” “认识?他们认得那匹马?” “是啊。”多姆老弟回答。“那本来就是铁国的马,是独眼兵长他们骑来的马。然后,我偷听他们的对话,知道他们正要前往我们的国家。” “五十个人?”我颇为惊讶。“咦,铁国的士兵不是早就到你们的城市?”我随即恍悟,“是第二批啊。之前是先发队,或者说派去预做准备的吗?” “嗯,第一批就类似接管的先发队。”多姆老弟也接受这推测。“那五十个人或许是负责正式接管。” “原来如此。” “所以,我希望你能帮忙。”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虽然在听到猫讲话时就该怀疑我的耳朵机能,但我是在另一次元感到讶异。“帮忙?我吗?” “没错。” “帮忙你救国?太勉强啦。”我说。“我们势单力薄,而且没有武器。” “希望你跟我一起去找武器,就是发光的石头。先找石头。” “发光的石头?先找石头?” “没错。” “帮忙找石头而已,没问题。”我应道。萍水相逢也是前世修来的缘,虽然就算是前世,我也不觉得和会讲话的猫能有什么缘。“不过……”我还是不得不提出介意的疑点。 “怎么?” “你不是根本不关心人类吗?即使人类的喜怒会影响猫,但你也不会因此想解救人类吧?”他怎会突然为了铁国士兵大举进占而慌张?我感到不可思议。 “哦,答案很简单。”多姆老弟眼珠骨碌碌地转。“我听到士兵在水源处的谈话。” “他们说什么?” “‘到那个国家后,万一粮食不够怎么办?’一个人说,另一个人应道:‘抢他们的粮食,假如还是不够,随便抓城里的动物吃就行。’” “噢。” “那大概是指我们猫。” 危险的不仅仅是人类,猫也自身难保。得知此事,多姆老弟的危机意识觉醒。话虽如此,马不见踪影,他忧心地四处乱逛,不晓得怎么办,饥肠辘辘时,发现倒在地上的我。 “我被你吓到,本来想逃跑。因为很可怕。” “我很可怕吗?”我忍不住想告诉他,世上没有比我更不可怕的人。不幸遭妻子背叛,却无法动怒,只会窝囊地愁眉不展。若说窝囊成这样实在可怕,我不否认,但我和“可怕”这个形容词是无缘的。连每次健康检查抽血,看到自己的血都会贫血。“我明明这么人畜无害。” “我实在害怕,便把你绑起来。我担心万一你发飙,可能会踩扁我。” “你这么小一只,真难为你了。” “我拉起藤蔓,将另一端勾在各个地方固定。这一带恰恰长着桩木。” “你怎么会想跟我讲话?” “我原本没那个意思,不小心就说出声。” “哦。”我又想起学生时期钻研过的康德。“孤单的人类为了把心情传达给其他生物,好像会模仿各种声音,向周围宣示自己的存在。” 我记得康德提过类似的话。即使明知语言不通,人类依然会对动物说话。而这是自然的反应。 “或许你也是一样的心情。” “是吗?总之,我发现能跟你沟通,顿时改变想法。如果有你协助,或许可靠得多。” “协助?” 反问后,胸口的压迫感消失。以为是心理作用时,我察觉缠在身上的藤蔓松脱。是多姆老弟为我解开藤蔓。 “我就相信你说的,你没那么粗暴,你不可怕。所以,能请你协助我吗?” 我慢慢弯曲膝盖,感觉在活动润滑油不足的齿轮。手也能够扭转,于是我扶地撑起上半身。 我躺在地上应该没很久,站起来看到的景色却十分新奇。我在原地做几下膝盖伸屈运动,多姆老弟慌忙远离。他的尾巴膨胀,毛发倒竖,变得像团拖把。张大眼仰望着我的他,看起来比刚才小巧许多。我向他伸出手,把他捞起来。 “你说协助,是帮忙找发光的石头吗?那我们去找吧。”若问我相信有那种东西吗?我也不清楚。不过,与猫交谈,听到奇妙国家发生的战争后,我觉得一切都像是真的。 “不,或许不需要石头了。”多姆老弟第一次失去先前的聪慧,露出踌躇的神色。 “不需要石头?” “没错。不必管石头,你能跟我一起来,拯救我们的国家吗?” “我吗?” “大批铁国士兵已出发前往我们的国家。不只是人类,他们甚至想伤害猫。” “老鼠也是。”我有些坏心眼地补充。“老鼠一样会遭殃。” “没错,没错。”多姆老弟点点头。“不小心就忘了,不过没错,老鼠一定也不会有好下场。” “可是,我能做什么?现在前往你们的国家,追得上他们吗?” “只能试试。”多姆老弟定睛注视着我。 不过……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回答:“我们走吧。”我已厌倦借口一堆,裹足不前的自己。 把猫放到地上后,我重新绑好鞋带,就要出发了。钓鱼小船翻覆,我差点溺死,皮鞋却没怎么弄湿。 我弯身准备抱起猫时,瞥见一样东西。草叶相叠的地方掉着一个沾满泥土的机器。拿起来一看,是数位相机。机型很老旧,连厂牌都看不出,或许不是日本制。 “那是什么?”多姆老弟在底下问。 “相机。” “什么是相机?” 这样啊,他们的国家没有相机——我顿时明白,刚要解释,忽然想到一件事。 “会不会是这个在发光?” 我低语,多姆老弟一愣:“发光?” “发光的石头指的会不会就是这玩意?” “怎么说?” 我暗暗思忖。不晓得相机的人,看到突然亮起的闪光灯,很可能会吓一大跳。库帕的士兵或许是在哪里捡到这个相机,就算不是这个,也可能是捡到别的相机,然后按下快门。闪光灯吓到他们,符合库帕的传说情节。能不能这样推测? 果真如此,那就有些遗憾了。 发光的石头不能当成对抗铁国的武器。 为什么? 因为那只是一台相机。 “好,抱着我,出发吧。”多姆老弟一派轻松,完全不懂我内心的不安。 “居然相信我不会欺负你啊。” “你是骗我的吗?” “不,我是很安全的普通人。只是很佩服你愿意相信我。” “我是从老鼠那里学来的。”多姆老弟应道。“停止怀疑,相信别人,也是一个选择。” <er h3">55 该往哪个方向前进? 多姆老弟在我怀里抽动小巧的鼻子,像是在斟酌风向,然后举手(或者该说举前脚?)指示“大概是那边”。我决定遵从他的决定。 广大的荒野绵延,我对徒步前行有些不安。粮食够吗?会不会在旅途中饿昏?走十公尺左右,便找到我的背包。 多姆老弟注意到背包,“哦,刚才也看过这个袋子,不晓得是什么东西,而且好大。” “这是我的行李。”我提起背包,里面装着携带用食品和瓶装水。开过的宝特瓶空了,另外还有两瓶。虽然物资不丰富,但我安心许多,有种得救的感觉。 别说是标帜,在连道路都没有的茫漠土地上前进,实在教人害怕。会不会永远走不到尽头?自己会不会在哪里倒下? 不过,走一段路后,这种恐惧就消失无踪。最近妻子外遇引发的一连串事情,或许导致我视野变得狭隘、倨促。比起恐惧,能去到任何地方的解放感,更让我觉得舒适。甚至较搭船出海,享受钓鱼心情舒畅。走在没有道路的荒野上,也是愉快的经验。 走了约一小时左右,我们便发现可疑的痕迹。 疑似马和人类脚印的痕迹排成好几列,延伸到遥远的前方。 看得出是源自我们走来的方向,再往右方前进。 “多姆老弟,铁国士兵可能经过这里。” “对,没错,这是他们留下的痕迹。” 我直盯着脚印,顿时受到鼓舞。或许追得上的期待,还有我或许派得上用场的雀跃,同时涌上心头。我幻想着大展身手:心情十分亢奋,踏出的脚步也变得强劲了些。 风从左边抚过我的侧脸。这风究竟是从哪里吹来的? 后来,我在路途中完全放空,默默专注于行走。 蓦地,我萌生一个小小的疑惑。这小小的疑惑幼苗一下就冒出子叶。稍早之前,多姆老弟提及“国家大小”,我颇为在意。我记得,溜进国王冠人家地下室的老鼠证实,独眼兵长曾说“铁国比这个国家大太多”。 “如果那是真的,不,这刚才也讨论过……”我又想旧话重提,“战争怎么会拖了八年之久?” 多姆老弟随着我的步伐上下震动。“喏,那是铁国独眼兵长的片面之词,大概是为了威胁他们而撒的谎吧。”他提出和刚才一样的解释。 “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我问。 “咦?” “要是你们国家真的像独眼兵长所说,是比铁国小许多的国家呢?”我并非想使坏为难对方。只是以我最近的心境,实在无法不去想:“我们是不是该怀疑一下信以为真,甚至完全没想过要怀疑的事情?”我惦记着遭深信不疑的妻子背叛的事实。 我们夫妻之间没有问题。 然而,那是我这么以为而已。 更进一步来说,过去的人生中,我一直相信人类与猫无法交谈。 这些都是已崩解的事实。 其实,我们夫妻之间有问题,我和猫也能交谈。 多姆老弟歪着脑袋,开口:“假设我们的国家很小,又会怎样?战争为何会持续八年之久?”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对于信以为真的事,也有必要怀疑一下。” 我把深信家庭圆满、毫不怀疑的自己重叠上去。 不是“妻子怎么会外遇”,而是该从“我们夫妻是不是根本没顺利过”思索。 “怀疑什么?” “好比库帕。” “怎么讲?” “真的有库帕吗?” 多姆老弟没立刻回答。他目不转睛地仰望着我,也像在沉思。“你觉得没有吗?这么一提,独眼兵长也说没有库帕。” “你们国家的人民都相信有库帕,而且派出库帕士兵,这些事实我并不怀疑。” “那你怀疑的是哪一点?” “依我的常识,很难相信有库帕这种树。或许实际上根本没有库帕,你们的国家却要人民相信。” “谁?谁要人民相信?” 我一时想不到答案。一定是我老婆!我真想这样回答。万恶的根源就是她! 不过,多姆老弟的下一个问题,给了我更进一步的提示。长相可爱的他困惑道:“如果没有库帕,库帕的士兵是去哪里、做什么?” 我不知不觉放慢行走的速度。 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 同时也是一针见血的指谪。 倘使没有库帕,那么,库帕士兵的制度究竟是什么? “总不会是离开城里,从此消失吧?”多姆老弟质疑。“还是你要说,他们全变透明?” 我也想起变成透明的库帕士兵传说。我不认为人类会变成透明,当然,这是超出我常识范围的未知国家、未知人民的事情,不好断定人类绝不可能变成透明,不过我还是难以接受。 “库帕士兵究竟是前往何处?”我不禁脱口而出。“会不会是借着打倒库帕的名目,被带去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别的地方是哪里?我也不清楚。 说起来,我是多姆老弟国家的局外人,只是听到他描述清况,准备参一脚而已。 “我是半途加入的嘛。”我语带自嘲及内疚。 “什么意思?”多姆扬声问。 “我是个半途加入、凑热闹的人。” 我绝不会了解多姆老弟和他国家的人民是什么状况、有多苦恼。因为我不可能了解真实。 <er h3">56 我偶尔会拿背包里的粮食吃。味道就像紧急口粮,没什么滋味,不过现在不折不扣就是特殊旅途中的紧急状况,所以我也不期待能享受美食。 途中睡了两次。不知为何,太阳一直没有落下,即使感觉“应该要天黑了才对”,却依然是白天。是因太阳仍逐渐西斜,所以体感时间与实际时间搭不起来吗?手表坏了,无法掌握时间。我抢在身体感到疲倦前在荒野躺下休息几次。装在胸口的多姆老弟睡相非常安详,连我也情不自禁被带进他舒适的梦乡。不过,我也忍不住想抱怨:居然睡得这么香,我可是为了你特地行军。 荒地上没有装备也没有被子,对于用背包代替枕头入睡,我并无多大的抗拒感。或许是气温适中,晚风拂过肌肤十分舒服,感觉像浸泡在风与月光混合而成的温水中。从仙台出发的时候,季节即将入夏,现在这个地点不一定也是如此。不过气候确实十分宜人。而且在广大的、看不见尽头的土地正中央(不管躺在哪里,自己仿佛都位于正中央)自由伸展身体,也非常快意。 我躺在地上享受泥土的触感,把脸凑近地面,凝目细看有没有生物,可惜连虫子也不见一只。有几棵草,我拔起一棵,心想根部或许会有小虫,但肉眼看不出来。也有长着花瓣的植物,或许是借由我不认识的小飞虫传播花粉。 醒来后我们便出发,追踪延伸到前方的脚印。我也担心过,万一下雨脚印可能会消失,却根本没看见半朵乌云。 多姆老弟的国家究竟是怎样的地方? 我能做什么?还有,万一被卷入危险,我将会如何? 若说没有豁出去的心态是骗人的。我原本就是因发现妻子外遇,自暴自弃,冲动跳上小船出海,所以也可算是那件事的延续。 气候宜人,随时都能休息,脚步还是渐渐变得沉重。疲劳积累在大腿,尤其右脚跟的水泡破掉,磨擦的疼痛实在难耐。我停下来,脱掉鞋子,确认磨掉的皮,却无计可施。最近我都关在房间跟电脑大眼瞪小眼,为上市企业的股价变动忽喜忽忧,这久违的徒步旅行,不免对身体造成负担。 “如果有OK绷就好了。”我喃喃道,多姆老弟好像连那是啥都不知道。 为了减少疼痛,我改变走路方式,拐着右脚前进。这下换左腰哀叫起来。 “对了,你怎么想?”走着走着,又休息两次后,多姆老弟问我。 “怎么想?指的是……” “老鼠的事。”不晓得是不是有点难为情,多姆老弟别开视线。 “老鼠的事?” “‘中心的老鼠’找我们谈判。” “这么说来,我都忘了这件事。老鼠的新提案是什么?”语毕,我忽然想起。“啊,他要献上老鼠。” 多姆老弟点点头。“他们表示要定期给我们几只老鼠。不过,我们看到老鼠,还没意识到就会忍不住扑上去,这样的约定毫无意义。” “反倒有点强人所难呢,‘请你们务必收下老鼠’。”我说着,也觉得真是残忍。被选来献祭的老鼠岂不是太凄惨?而且,这样老鼠就能幸福吗?“不,这不是在追求所有老鼠的福祉。” “所有老鼠的福祉?” “因为献给猫的老鼠,最后还是会被杀掉。”找补充道。 “唔,是啊。简而言之,猫与老鼠的战争是个无解的问题,是永远不会结束的战争。” “猫跟老鼠的力量一开始差距就太大,或许根本不能称为战争。”我没特别的用意,语毕却不禁“啊”地叫出声,记起耿耿于怀的地方。真的是很小的地方,连小刺都算不上。 “怎么?” “我在思索你们国家的状况。” “你还无法相信我的话吗?” 连你也会计较我相不相信呀?我忍不住苦笑。妻子常把“相信我”和“你不相信我吗?”挂在嘴边。“不是的,只是有些介意。喏,根据你们的长老顽爷的话,以前你们不是也跟铁国发生过战争吗?” 多姆老弟点点头。“对,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顽爷出生以前的事。顽爷出生以前是多久以前,我根本无法想像。总之很久以前,我们的国家战败,铁国的士兵来了。” “然后,你们国家的人民陆续遭到传唤,被逼着说出同伙的名字吧?先破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好进行支配。” “顽爷是这么说的。我认为是可信的,因为这次战败,铁国的士兵也打算故技重施。”多姆老弟接着道。“号豪遭到囚禁,被迫招出医医雄和弦的名字。” “我介意的是更大的问题。” “更大的问题?” “你们在过去的战争中输给铁国吧?” “对,人类是这么说的。” “既然已分出胜负,怎么又发生战争?” 第十五章 <er top">57 听到我的话,多姆老弟一愣。他还是老样子,在我的胸口、肮脏的夹克口袋附近缩成一团,但很快钻出来,搂住我的脖子问:“什么意思?” 耳畔响起猫的话声,我又禁不住想:真的吗?真的有这种猫吗?我在跟猫交谈吗?会不会是我擅自把单纯的喵喵声解释成人话?或许是过于孤独,耳朵和大脑的功能出问题。 话虽如此,我也只能回答猫:“既然已透过战争打出结果,就没必要再开战吧?” “该不会是后来恢复原状?” “恢复原状?你是指,恢复战争前的状态吗?”当然,这不无可能。比方,我住的国家也是如此。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落败,受美国支配的日本现今已完全变成一个主权国家。多姆老弟的国家可能在很久以前败给铁国,受到支配,之后变成对等的立场,又发生战争,是这么回事吗?“可是,怎会一再发生战争?” “因为……”多姆老弟说到一半,突然伸出头,身体几乎探出夹克外。然后,他微微侧着脸,鼻子抽动,高高竖起尾巴,想利用天线探查状况。 “怎么?”我问,他并未回答。察觉他的异状,我跟着望过去。 “哦,有岩山。” 荒野中有呈碗状隆起的岩山。或许是距离遥远,无法确切掌握实际大小。稍微张望,四处可见类似的岩山,看起来像是平坦辽阔的土地,其实是凹凹凸凸的。 “我来的时候也注意到,很像人类的乳房或屁股。”多姆老弟应道。 “确实满像的。” “在你住的地方,男人也喜欢女人的乳房或屁股吗?” 我耸耸肩,“这一点应该是共通的,虽然我最近连老婆的裸体都没看过。” “这样啊。”多姆老弟仰望着我,淡淡建议:“那你不妨趁现在仔细瞧瞧那座岩山。” 居然叫我看岩山代替女人的裸体?“那座岩山很特殊吗?” “在那座岩山前面,再过去一点的地方。”多姆老弟指示,我又移动目光。 岩山右侧更前面的地方,看得到宛如一团豆粒聚集的颜色。大概是人类聚在一起的影子吧,但看不出人数。 “对。”多姆老弟说明。“那就是铁国的士兵,还有马。” 我凝目观察,打扮陌生的人们旁边有许多马。大部分的马都站着休息,也有些弯起脚,身体伏在地面。或许距离没想像中的远,算算确实有五十人左右。 “再过去一点就是我们的国家。好厉害,我们居然顺利到达。”多姆老弟的话声一下子变大。“比来的时候快好几倍,多亏有你。” 铁国士兵聚成的人墙另一头,有座像是防波堤的墙壁。真如多姆老弟所言,那就是围绕国家的圆形城墙。 “该怎么做?” “现在跟你一起靠近或许很危险。” “咦,你不是要我帮忙的吗?” “不,我刚才想到一点。” “什么?” “铁国的独眼兵长跟他的手下,不是在我们的城里吗?” “嗯,但我也只是听你说过而已。” “假如你此刻走出去,那边的铁国士兵一定会备感威胁吧。” “备感威胁?我威胁到他们?” “嗯,光是靠近,就足以吓坏他们。” 我了解多姆老弟话中的意思,但简直是活生生和平范本的我能有那么大的能耐吗? “一旦城里的独眼兵长及铁国的士兵发现这件事,你觉得他们会有何反应?” “咦?” “倘使你是铁国的独眼兵长,会如何应变?” “就算问我……”我不禁想像,换成我是铁国的士兵或独眼兵长,会采取什么行动? “不会想对我们国家的人行使暴力吗?” 我一时无法会意。“你能讲得更简单明了些吗?” “假设城外的铁国士兵遭到攻击,他们应该会认为是敌人干的。为了对抗,他们或许会攻击就在身旁的敌人。” “不,还是很难懂。”或许是我的理解力有问题,我觉得颇惭愧。“简而言之,就是城外的同伴遭到攻击,城里的独眼兵长他们可能会自暴自弃,攻击城里的人,是吗?” “没错。就算没自暴自弃,也可能为了谈判这么做。” “意思是,城里的人会变成人质吗?原来如此,的确有可能。”如果知道自己的同伴遭到攻击,确实可能抓住附近的敌人当人质,威胁道:“喂,不给我住手,小心这家伙没命!” “人质?什么是人质?” 多姆老弟问,所以我简单说明,就是为了谈判,拿对方重视的人当盾牌。 “哦,没错,要是他采取那种人质战术就糟了。” “那到底该怎么办?”惶惶不安站在原地,没多久就会被发现。 “你留在这里。” “我留在这里?那你呢?” “我去城内探探情况,确认铁国士兵的动向。要是他们没发现外面的动静,或城里的人确定安全,你就行动吧。” “行动?” “赶走他们就行。” 赶走他们就行——瞧他说得那么简单,但我仍应声“好”,完全就是骑虎难下。“可是,我要怎么判断何时该行动?你会回来告诉我吗?三不五时就回来吗?” 那应该很浪费时间,也称不上是有效率的做法。 “你躲在那边的岩山后面,士兵应该不会发现。”多姆老弟望向前方圆形的山。 “躲在那里?藏得住吗?”我担心地问。他交互看看山和我,回答:“静静待着别动就不会被发现吧。”然后,他跳下我的身体,完美地在空中翻滚后着陆,吩咐:“时机一到,我会给你信号。” “信号?什么信号?” 多姆老弟说明刚刚想到的打信号方式,轻快地跑掉。 我跑过荒野。移动双脚的瞬间,我心想:“咦,真新鲜。”这也难怪,因为我出城的时候是骑马,回程的时候一个古怪的人类抱着我,好久没用自己的脚走路。靠自己还是较有安心感。 脚底的肉球触感有些异于城里。这边的地面石子很多,有点痛。 途中,我停步回头,嗅嗅风的气味。那古怪的人类不见踪影,想必是照着我的指示,躲到岩山后方吧。他应该会在那里等我打信号。 继续前进,来到铁国士兵集合的地点,意外地并不远。 头戴皮帽,身穿皮衣的他们各自休息着。再走一会儿就到我们居住的城市,或许是在抵达目的地前的小憩。有人把比身体更大的皮布铺在地上躺着,也有人坐着闭目养神。不同于独眼兵长那群人,他们脸上并没有涂颜色。 他们是怎么跟城里的士兵联络的? 除了人类,还有那种动物——马。有的马静静待着,有的则趴在地面休息。或许是察觉我接近,他们微微睁开眼皮,但没流露出更多的兴趣。 一群男人坐起来喝东西,我就要穿过屈身坐下的三人旁边。 “有猫。”其中一人发现我。 “从哪来的?”理所当然,其他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是追着老鼠过来的吗?”另一人推测。 “或许是混进马的行李跑来的。”第一个发现我的男人说。我想告诉他答案已很接近,原本我就是混在马的行李中离开城市。“去程是骑马!”我回答。 “要不要捉来吃?”男人冒出可怕的提议,我停下脚步,尾巴的毛差点没倒竖。万一尾巴打算应战,我也只能奉陪。总不能让尾巴独立作战。 然而,那似乎是玩笑话。那边的士兵反对:“接下来可能要开始作战,我不想消耗多余的体力。猫很难抓的。” “欸,”一个人对其他两人说:“那个国家究竟是何种状况?原本不是都丢着不管?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国家。我们完全没得到说明,就被派过来,至今仍一头雾水。” “我也不清楚,只在出发前天晚上接到‘你们要去那个国家’的通知。说起来,我甚至不晓得有这样一个国家。” “真的假的?”另一个士兵笑道。“你也读点书吧。” “这一任的国王企图心很强哪。” “国王都是如此。” “有一支军队先去那个国家了吧?” “不是应该由他们迅速镇压,两三下解决吗?” “就是不顺利,才会派我们来。” “没想到先遣队会碰上那种事。” “到底碰上何种遭遇?折损多少兵力?” “逃回来的士兵怎么讲?” “听说情绪太激动,问不出所以然。总之,马的脚印确实是通向那一国。只要追上去,应该就能抓到他们。” 他们的对话有许多地方无法理解。“有一支先派去那个国家的军队”是指谁?独眼兵长他们吗?还有“碰上那种事”是哪种事? 是有个铁国士兵遇害的事吗? “不是那一国的人干的吗?” “还不清楚详情。” “那种国家,丢着别管不就好了?根本不值得我们这样大费周章。” “之前的战争打赢后,那个国家也几乎没半点用处。硬要说……” “你是指挖矿吗?” “那种矿石还需要吗?” 我听得愈来愈糊涂。他们口中的“那一国”应该就是我们居住的国家,但矿石指的是什么? “不过,那座城墙有点棘手。”把饮料袋摆到旁边的男子指着前方。那是围绕着我们城市的墙壁。 “虽然是个小国,城墙倒是挺坚固的。” “墙上好像抹有毒药,所以不能爬上去。要是被刺到可不妙。” “那要从哪里进去?” “城市的北边有门,用蛮力突破就行。其实,我们也带着破城门的道具。前顶是尖的,钻进去一撬,门闩立刻碎裂。” 男子语气太轻松,我禁不住一个哆嗦。 我们国家的人类拼命做出来的城墙和城门,居然那么不堪一击吗? 总觉得最后一丝希望也断绝,我茫然失措。 刚才男人说“小国”,是在形容我们的国家吗?铁国有我们国家的五十倍大,这是真的吗?疑问接连浮现脑海。 “喂,猫在看我们。”另一个男人可能是觉得我的视线毛毛的,不太高兴。 “走开。小心把你吃掉!” 士兵挥挥手赶我。虽然我想再待一阵子,还是决定离开。万一被吃掉,就得不偿失。 我踩着凹凸不平的地面,步向前方的城墙。脚底的肉垫逐渐习惯荒野地形的起伏。 我轻巧地前进,接近城墙。这是我们城市的外墙,总算走到了。城墙从外侧看上去森严无比,覆盖着许许多多尖刺,感觉很诡异,难以靠近。 由于是许多石头堆砌而成的墙,且相当厚实,别说人类,就算牛或马来撞,应该也纹风不动。以防御用的城墙来评断,盖得相当好。 我走到出入口的城门。木头做成的大门紧闭。弦打开挂在内侧的门闩时,马儿趁隙溜走,仿佛是好久以前的事。那到底是发生在几天前? 只要穿过这里,就是我熟悉的城市——我喘口气,不,我原想喘口气,却大为错愕。 我没办法进去。 我靠到门上,伸出爪子,抓了几下。虽能削下一点木屑,可是距离挖洞太遥远。 刚才的铁国士兵说,他们有工具能轻易打破这道门,居然有那么厉害的东西。那会是怎样的工具?靠我的爪子是不是也有办法?我暗自期待,但不管怎么拨弄,门都不动如山。 继续磨蹭下去,铁国大军很快便会抵达。想到这里,我就坐立难安。 “喂!”我放声喊道。我担心的不是人类,而是猫。万一铁国的士兵到来,这个国家不仅是人类,连动物都会遭殃。“喂,敌人要来了!” 谁都可以,附近没有猫吗?我朝城墙另一头大叫,设法传送警讯。 然后,我左晃晃、右踱踱,漫无目的地来来回回。 尾巴用力拍打着地面。尾巴比我焦急吗? 我看看背后的荒野,又在城墙附近徘徊。 不知士兵何时会来,得快想想办法。 是不是索性心一横,别管尖刺,直接爬上墙壁?这个想法逐渐占据我的脑袋。 现下已无暇顾及毒刺。 我得尽快回到城里,通知猫群有危险逼近,警告他们:“快点躲起来!” 我回到城门前,奋力刮木门一阵,但爪子都磨平了,疼痛不已,却一点也没有要挖出洞的迹象。 爬墙吧。我下定决心。 为了冲刺,我拉开距离以便助跑。我退后一步,再一步。 踏紧地面,压低姿势,准备冲出去。 好,要冲了。就算刺得遍体鳞伤,也要翻越城墙,进入城里。 会很痛吗?不过就算中毒,也要一段时间才会发作。 只要翻过城墙,就能跟第一只见到的猫说明一切。 心跳加速,我微微挪动四肢。默念“好”的同时,我抬头注视前方,往地面一蹬。 朝石头堆成的城墙笔直冲刺。墙壁逼近,体内的恐惧逐渐膨胀,但我要自己忽略,全心全意冲刺。 一跃而起,顺势往上跑——我原本这么打算。 不料,墙下的地面哗啦啦地崩塌,开出一个洞。 怎么回事?我眨着眼睛,连忙踩稳四肢,试着紧急煞车。泥土崩落,烟尘弥漫,包围着我。隆隆声响不绝于耳,我浑身紧绷,仍止不住坠势,差点一头撞上墙壁。总算停住时,鼻头前方就是尖刺。 我吁口气,恰恰吹上尖刺。 接着,我走到崩陷的洞穴旁。 城墙另一端爬出一颗沾满沙子的猫头。 “加洛!”我惊讶地叫道。 “嗨,多姆。”加洛抖抖身体,甩掉毛上的泥土说:“我正在想你呢。” <er h3">58 钻过加洛挖的洞穴,经过墙底下,我成功进入城市。 “我离开城市后过了几天?”我舔过全身、理好毛后,问道。 加洛回答:“我想想,三天吧。” “三天?才三天?” “什么意思?喂,三天很久耶。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担心得要命。” 我们前往广场,从圆道经过圆道,朝内侧走去。 “可是,真的多亏你帮忙,我正烦恼该怎么翻墙过去。实在没办法,我准备直接翻墙。” “直接翻墙?你会刺的伤痕累累,然后被毒死。” “那样也无所谓。” 听到我的话,加洛睁圆双眼:“喂喂喂,多姆,你还好吧?” “不过,你在那时候出现,真是救了我一命。” “是不是?感谢我吧!”加洛说着,脚步却有些匆促。“多姆,听到你骑的马穿过城门,离开城市,我吓坏了。” “你专程去城墙那边查看吗?” “是啊。我心想,或许有一天你会回来,为了让你到时有捷径进城,便帮你在墙下挖个洞。挖了我整整两天。” “真的吗?”我不是怀疑,而是很感激加洛的行动。“没想到你这么帮我。” “记得感谢我啊。”加洛又说。“然后,我刚才听到你喊‘喂’。” “我叫得很拼命嘛。” “我钻过洞穴,探头一看,还真的就是你。” “你帮了我大忙。” “不会啦,反正我很闲。”不知是不是在掩饰害躁,加洛理起毛。“记得感谢我啊。” “可是,加洛,去到城墙那边很累吧?”光从广场走到城墙,就是相当远的一段距离。说完,我赫然一惊。“现在要回去广场,也是件大工程。” “多姆,怎么?你在急什么?” “其实……”我说明原委,“其实有更多更多的铁国士兵,很快就要过来。” “咦,更多的铁国士兵?” “他们已到城墙外,随时都会闯进来。从刚才的城墙那边,应该也看得见。” “喂喂喂,真的假的?”加洛回望刚刚钻出城外的地面。 “有约五十名的士兵,还有马。” 加洛瞬间沉默。一会儿后,他开口:“终于要正式接管吗?” “人数很多,我觉得真的实在不妙。” “这里的人类真可怜。” “很可怜啊。所以,我才这么急。” “没必要慌成那样吧?这完全是人类的问题。” “不是的。” “不是?” “不只是人类,他们也想危害动物。” “怎么会?” “我听到他们的谈话。” “真的假的?” “真的。” “这下糟了!”加洛大叫。 我边附和,边苦笑。原本当成与自己无关的事,悠哉旁观,一旦知道自己会受波及,就大叫“这下糟了”,实在太单纯,太容易明了。 “快回去找库洛洛商量吧。”加洛突然着急起来。 “不过,就算回去,也没办法通知人类。” “只要拼命倾诉,他们应该会懂吧?”加洛说,但我觉得他这话并没有多认真。“好了,快回去吧。” “即使现在赶路……”不管用走还是用跑的,到达广场时,日头都已下山。 “不必担心。瞧,那边不是有铁国士兵吗?”加洛把脚伸向城墙附近的小屋。 只见铁国士兵骑马从城墙那边过来。 “他们好像会轮班到城墙外。” “轮班?” “对。大概是要调查城墙外的情况,应该也是想确认同伴是否顺利抵达。他们骑马来来去去,所以,你消失之后,我偷偷跳上马屁股的行李袋到这里。” “原来如此?” “喏,多姆,恰恰出现。”铁国士兵骑马经过我们旁边。 “咦?” “喂,多姆,走啦!不要落后。”加洛催促着,快步前行。 等一下——我连忙跟上,狼狈地心想,那么容易就能跳上去吗?加洛不理会我,迅速往前,我紧紧尾随。加洛爬上地面隆起处,一跃而起。我不假思索地模仿,勉强上了马。 我们擅自搭便车,马当然吓一跳,身体抖动几下,但士兵似乎没发现。或许他以为马是因为地面的凹凸而弹跳。 行李袋没办法装下我和加洛两只猫,我们只好各别抓住行李袋上的绳子。 马载着我们,轻盈地往广场前进。我看到骑马士兵的背,虽然瞧不见表情,但他拼命策马奔驰。是发现同伴已来到墙外吗?他的背影散发出“得快点向独眼兵长报告”的使命感。 “可是啊,多姆。”加洛忽然出声。 “嗯?”马上摇晃得很厉害。 “如果他们是在等同伴来,不觉得没必要放上门闩吗?” “咦?”听到加洛的话,我蓦地想起,铁国士兵进占的第一天,加洛也提出相同的疑问。 “就城门啊。铁国士兵到这里后,一直锁着城门不是吗?为什么?” “没想到你也会介意这种小事情。” <er h3">59 马一眨眼就穿过好几条圆道,比想像中更快抵达广场。马在广场附近放慢速度的时候,我们数着“一、二、三”跳下。 仔细想想,“远方来的老鼠”也是这样进到这座城市的吧。而城里的人类误以为是透明士兵来拯救他们。 “这马真是厉害。”加洛一脸佩服。 “咦,出什么事?”我疑惑道。 广场聚集一大群人。就像铁国士兵进城当天那样,城里的人类大半都来到这里。 “哦,我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加洛东张西望。 我们穿过群众的脚边,观望广场的情况。 此时,有个影子从我们背后小跑步靠近。“多姆,你回来了。”影子说。是库洛洛。“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听到这话,我才发现“这样啊,我也可能永远见不到加洛和库洛洛”,不禁庆幸能够平安返回。 “我总算设法回来了。” “也是托我的福啦。”加洛插嘴,但我没异议。“没错。” “怎么样?外头有什么吗?”库洛洛问。看见库洛洛离开顽爷家在外头晃荡,我觉得非常稀奇。 “有什么是指什么?” “有没有发光的石头?为了得到发光的石头,弦不是想骑马出城吗?” “啊,对了!”我这才想起自己骑上马的经纬。 “看来你完全忘记这件事。” “我忘得一干二净。”我老实承认。“没有,”我摇摇头,“没找到发光的石头。或者说,我连自己去了哪里都不清楚。” 虽然没找到石头,但我发现奇妙的人类——我原想补上这句,却又住口。解释起来太麻烦,而且目前那不是最紧急的。 “然后,库洛洛,其实大事不妙,敌人马上就要过来。” “敌人?”库洛洛讶异地问。“敌人不是早就来了吗?” “不是的,还有更多的士兵等在北侧的墙外,不久便会进城。” “要展开更正式的支配,是吗?” “库洛洛,先不管那些,大家怎么都聚在广场,不是禁止外出?现在是反过来,禁止待在家里吗?”加洛望着广场,疑惑地抽动鼻孔。 “不,不是的。好像要举行决斗。” “决斗?”加洛怪叫着,望向我。他的眼神满是好奇。不,比起决斗,等在墙外的铁国第二批军队不是更重要吗?虽然这么想,我也忍不住好奇:“决斗?” “多姆,你骑马出去后,丸壶、菜吕那些男人站了起来。”库洛洛说明。 “站起来?”应该不是指从椅子上站起来吧。 “他们拿起可充当武器的东西,冲到冠人家。不,不只是男人,女人也是。” “库洛洛,你看到啦?” “丸壶他们发出吼叫般的呐喊,总之是激动万分地跑过屋前,我不禁产生兴趣。追上去一看,他们聚在冠人家前。喏,多姆和加洛都不在,只能亲自去瞧瞧,我就出门了。” “搞什么,平常都推给我们喔?” “是啊。不过,那时只剩下我,不得不自个儿跑一趟。” “顽爷赞同丸壶他们的行动吗?” “顽爷说:‘我了解他们的心情,但未免太有勇无谋。’” “嗯,是啊。没错,实在乱来。”加洛听得目瞪口呆。“武器只有牛刀、小刀之类吧?哪可能打得赢?” 确实,若是碰上铁国的枪,一眨眼就会被打得落花流水。别提受伤,应该会死一堆人。 “丸壶真有胆。”我一脸佩服,库洛洛应道:“不是有胆,他想必非常不安。” “不安?” “有胆识的人会再观望一阵子。大概是号豪和医医雄都不在,丸壶内心很不安。他不安得受不了,便想付诸行动。人类大闹时,是需要恐惧的。” “这是顽爷说的吗?” “不,这是我的看法。” “然后呢?独眼兵长他们有何反应?” “状况相当紧迫。独眼兵长和士兵们拿着枪,走出冠人家,与丸壶他们对峙。” “即使看到枪,丸壶他们也没退缩吧?” “因为他们既兴奋又害怕,总之情绪高亢。” “铁国的士兵有没有开枪?” 我在脑中想像,镇压骚动的过程是不是已有人牺牲? “独眼兵长说很多话安抚丸壶他们,可是场面乱成一团,平息不下来。于是,冒出‘砰’一声枪响。” “果然。” “是朝天空射击,应该算警告吧。众人瞬间安静,此时,独眼兵长大喊。” 来决斗吧! “决斗?什么跟什么?” “独眼兵长说:‘我们来进行一场决斗,如果你们的代表获胜,就答应你们的要求。’” “哎呀,”加洛轻笑,“实在难以置信。我不认为铁国的人会遵守诺言,那只是信口开河,随便说说吧。” “我也有同感。”前来接管的敌人,不可能只因一次决斗落败,就收兵撤军。况且,“你们的要求”指的是什么?愿意让步多少?未免太笼统。 “是啊。”库洛洛附和。“约莫是要平息骚动,才随口承诺。事实上,丸壶他们也稍微安静了一点。” “真的假的?”加洛愉快地笑着。“头脑会不会太简单?” “我也这么想。”库洛洛换副语气,“不过,后来听到顽爷的话,我恍然大悟。” “顽爷说什么?” “只要有一丝可能,人就会想赌一把。难道不是吗?听到‘在决斗中获胜,或许能得救’,人便会暗忖‘那就等到结果出炉吧’,然后踌躇再三,不敢贸然行动。独眼兵长很聪明,丸壶他们立刻安静下来。现在,台上即将举行决斗。”库洛洛解释。 “谁跟谁决斗?”我问。 此时,周围人类的喧哗声停止。我望向台上。 不知不觉间,独眼兵长已上台,身后站着约十名士兵。他们应该累积不少疲劳,不晓得是不是干燥龟裂,涂在脸上的颜色似乎随时都会剥落。 人类又吵闹起来,声浪震动着我的毛。窸窸窣窣,真的要决斗吗?吱吱喳喳,号豪怎么啦?唧唧咕咕,视决斗的结果,我们可能得救吗?窸窸窣窣,不管怎样,结果都会很惨吧,医医雄在哪里?他还没回来吗?吱吱喳喳,到底该怎么办? 独眼兵长扯开嗓门。 在场的人类同时沉默。 现在开始决斗。这个国家的代表与铁国士兵的代表将在台上面对面,轮流对彼此开枪——独眼兵长说明。 枪上有个叫板机的部分,只要扣下,就会射出子弹。双方轮流扣一次板机,其中一方手按在地面,另一方即获胜——独眼兵长继续道。 “倒下去就输了。反过来想,即使被击中,只要能撑住不倒下,就不算输。”独眼兵长的语气像在开玩笑。“简而言之,即使脑袋被轰掉,站着就不算输。” “哪有人死掉还能站?”加洛质疑。 “没有吧,那只是玩笑话。”库洛洛说明,但现场没有一个人笑。 “有问题吗?”独眼兵长的话声响彻四周。 一开始没人出声。明明应该埋怨“不要擅自搞什么决斗”,却没任何人抗议。 “为何大家要听从独眼兵长的话?”加洛困惑地问。“他们应该要生气,叫他别擅自决定。” “是脑袋混乱了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比起脑袋混乱,他们更期待在决斗中得胜,换取获救的机会。” “人类实在太乐观。”我有感而发。 “以为很乐观,却又悲观得要命。难道不能中间一点?”加洛叹道。 <er h3">60 “为什么是弦!”某处传来丸壶的叫声。“为什么决斗的人是弦!” 我望向库洛洛,“是弦吗?” “没错,是独眼兵长决定的。这场决斗,是弦与酸人对决。” “咦,铁国的代表是酸人?”加洛吓一跳。“那家伙真的变成铁国的人?” “独眼兵长很狡猾,很聪明。”库洛洛解释。“站在铁国的立场,这比派他们的同伴出场决斗保险。” 我不禁暗忖,或许独眼兵长想观赏同一国的人类彼此厮杀的余兴节目。想看别国的同胞互相残杀,借此取乐。 “没人会想让自己的同胞涉险吧。”库洛洛说。 “就是啊,讨厌的事最好交给外人。”加洛点点头。 库洛洛和加洛的对话莫名触动我的心,就像留下一道爪痕。讨厌的事交给外人去做确实比较好,这么一想,我脑中的臆测逐渐成形,似乎将带来重要的启示,然而征兆一下就消失。 接在丸壶之后,周围的人也发出抗议,不同意弦当他们的代表。 “我来当代表!”丸壶叫道,但独眼兵长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假装没听见,毫不理会。 我忍不住环顾人群,寻找弦的家人。不知弦的妻儿现在是什么心情? “由他当代表哪里有问题吗?”独眼兵长明确地回应。“这个年轻人不是很适合担任你们国家的代表吗?” 加洛看着我纳闷道:“弦适合当代表?我倒不觉得。弦是个好家伙,但他一点都不强。” “以不堪一击的意义来说,或许很适合。”我回答。独眼兵长可能是在讽刺这个于战争中落败,只能任人割宰的国家。 我歪着头张望。云拉成薄薄一条带子,但天空洁净平稳。 “好小哪。”我说。 “小?什么东西小?” “我们呀。瞧,不管人类是不是要决斗、是不是要开战,对天空都没半点影响。” “那当然。” 我仰望一会儿,天空仿佛悠哉地呼吸,呵开云朵。看着看着,我的身体似乎也染上那种蓝白色。 人群一阵紧张,我立刻察觉。气氛紧绷,仿佛有只巨大的手握住整座广场。 弦走上高台。酸人也在那里。 两人拉开距离站着,各持短枪。他们战战兢兢地地紧握陌生的武器。此刻,这座城的人类命运可说全托付在弦的身上,但他的模样实在是太靠不住。 没人对弦说话。交给你、拜托了、加油——没冒出半句,每个人都屏气凝神。 然而,群众里有人提到“透明士兵”。“透明士兵呢?”“透明士兵何时才会出现?”“透明士兵不来救弦吗?” 加洛凑近,低问:“喂喂喂,怎么大伙都在讲透明士兵的事?” “城里的人类都在讨论透明士兵到来的传闻吧。” 我望向台上的酸人。他似乎很不愉快,也像是不安。嘴角微扬,看不出是在笑,还是满心苦涩。 “库洛洛,这果然只是一场游戏。”我不禁加重语气。“即使弦得胜,敌人也不可能说‘甘拜下风,那我们走了,再见’,拍拍屁股离去。” “唉,是啊。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游戏吧。” 我忽然浮现一个念头,提议“趁现在去找号豪他们怎么样?” “号豪他们?”加洛反问。 “为了这场决斗,铁国的士兵几乎都聚集在广场吧?现在冠人家那边一定没几个人守卫,或许可打开秘密房间的入口,进去里面。” “哦,有道理。”库洛洛点点头。 我瞥见站在台上的弦,显然他十分不安与严肃。交互望着冠人家的方向和台上,决斗的结果也令我挂心。 可能是注意到我这副模样,库洛洛说:“啊,多姆,弦没事的。” 由于库洛洛很擅长预测天气,语气就像在宣告明天会放晴。我有些吃惊:“没事?弦会没事吗?” “没错,其实稍早前,我看到酸人在跟弦商量。” “商量?商量什么?”加洛问。 “酸人在跟弦商量?” “就在刚才,我想铁国的士兵也没发现吧。他们在冠人家后面交头接耳,我偷听到一些。” “他们在商量什么?” “好像是要作弊。” 听到库洛洛的话,我心中涌现不祥的预感:“作弊?” “说是决斗,也就是对方倒下,站着的一方胜利吧?独眼兵长不是那样说明吗?既然如此,弦开枪后,酸人假装倒在台上,决斗便宣告结束。就是这么回事。” “喂喂喂,真的行吗?”加洛扫兴地说。 “怎么不行?这并未违反决斗规则。” “酸人要故意输给弦吗?”我确认道。 “没错。” “那样酸人有何好处?” “是酸人向弦提议的。”库洛洛提高音量。“酸人说:‘这是最后一个机会。我假装站在铁国这边,就是要等待时机。’” “什么意思?” 酸人好像是这么说明的: 之前提过,挨你们的训后,我一直在思索。父亲遭到杀害,我决心无论如何不能放过那些家伙,想着该怎么报仇。不过这样下去实在没胜算,所以我假意协助铁国士兵。先前医医雄的下毒计划,实在行不通,或许你们是绞尽脑汁才想出那个点子,可是在水缸里下毒,不可能一口气毒死全部的人。就算死了一人,只要其他士兵还活着,你们统统都会遭殃,没有一个躲得掉。于是,我以另一种形式利用毒药。当时我假装背叛医医雄,博得铁国的信赖,现在才会被选为铁国的决斗代表。这是最棒的机会。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因为过去我实在太自私任性,但我终于醒悟。父亲一下子就被杀死,会保护我的,只剩这个城市的同胞。那个兵长谁不好选,偏偏选我跟你决斗。他打算让我们自相残杀,他们在一旁看好戏。他们把我们的生命当成余兴道具,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我要反过来利用他们。你一开枪,我就立刻倒地。决斗是倒地的一方落败,所以弦,获胜的会是你。那么一来,便等于我们国家胜利,对吧? “哎呀,酸人竟然这么有想法。”加洛一脸佩服。 “弦也同意。他们是同一国的人,一起作戏很简单的。” “真的没问题吗?”我不禁担心。 “会有什么问题吗?”库洛洛问。 “酸人不会背叛吗?” “背叛?可是,这是酸人提出的点子。” “加洛,这不是酸人常耍的手段吗?用临时想到的点子骗人、捉弄人。库洛洛,你不认为他会背叛吗?” “我觉得酸人这次应该是说真的。”库洛洛继续道:“好,多姆,你和加洛去探探冠人家吧,我在这里观察情况。” 我牵挂着即将在后方台上举行的决斗,仍迈出脚步。难得独眼兵长和部下都聚在广场,我不想放过大好机会。 第十六章 来到冠人家前面,准备进去时,后方爆出一道巨响,宛如空气破裂般魄力十足。忘记是第几次听到,不过,我知道那是枪声。 我和加洛身子一抖,尾巴的毛倒竖,僵在原地半晌。我望向广场,背后顿时人声鼎沸。 “是决斗开始了吗?第一枪是弦,还是酸人开的?多姆,你觉得是谁?” “会是谁呢?” 由于不能折返,我继续走向冠人家。入口旁的墙上有个小洞,我们依序钻进去。 没有人的气息。屋里一片寂静,甚至前方加洛脚底肉球触碰地面的声响都听得见。 “有人吗?”加洛喊着,走进里面。屋中一片昏暗,有种异于上次造访时,士兵群集的紧张感。 我走近靠在墙边的柜子。“就是这里。这个柜子的后面有秘密房间。” “秘密房间!好酷。” “这栋屋子的地下好像有房间,入口楼梯在柜子后面,号豪他们就是被拖进去。”我边说明,先搭上前脚,试着推柜子,却一动也不动。我使劲加压,依旧不动如山。 加洛走到我旁边问:“要移开这个柜子吗?”他靠上去,借着体重开始推。 一样纹风不动。 “不行。”加洛放弃得很快,“根本连动都不动。”他夸张地喘着气,连尾巴都喘息似地跟着摇晃。 “人类很轻松就推开吗?” “是啊,两个人合力,马上就推开。” “怎么不做得连猫也能推开?” 我们再次挨在一块,用力推挤柜子。尾巴似乎总算愿意帮忙,膨胀得像根鸡毛掸,靠向柜子。可惜什么事都没发生。 “不行,先休息一下吧。我们不适合干这种苦力活。”加洛说起泄气话,放掉力气。 不适合苦力,这话有道理。我们熟悉跳跃、奔跑之类让身体如弹簧般迅捷活动的运动,但要对重物施力,实在做不来。只会让关节和肌肉变得沉重,搞得气喘如牛。 然后,加洛愤愤道:“坦白讲,这玩意真的会动吗?”不料,像要反驳他的疑问般,柜子往旁移动。 推的时候一动也不动,准备喘口气,柜子竟忽然挪动,我们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 其实是有人在另一头移开柜子。既然能从这里进去,当然也能出来。我们都忘了这天经地义的道理。 事发突然,我们吓一跳,完全遵守来自太古的指令“危险!快离开”,当场跳开,往同一个方向逃窜。 我们拼命挪动四肢,伸长鼻子,跳进室内角落的大袋子。 我把身体滑进铁国士兵的行李——堆在一处的脏袋子中打开的袋口。 视野变得狭窄,灰尘的气味包围着我。 感觉有谁在附近一直戳我。原来是自己的心跳声。 我把注意力转向袋子外面的情况。视野虽然变窄,但能透过小洞观察。我窥见柜子移开,有人走出。待疑似铁国士兵的人影离开,我探出袋口。 柜子已推回原位。 我爬出袋子,叫道:“加洛。” “多姆,我在这里。”加洛从皮袋里现身。“吓我一大跳,柜子突然动起来。” “走出一个铁国士兵,果然有秘密房间。” “人类轻轻松松就推开。”加洛没有佩服,也没有气愤的样子。他原要爬出袋子,却“啊”地一顿。 “怎么?” “袋子里的布勾到脚。”加洛再次钻进袋子,拖出一样东西。 “那是什么布?” 加洛在地上摊开那块旧布。 我呆呆看着,突然灵光一闪。“这……”我叫道,简直不敢置信。“这不是那个吗?”我一时想不起正确名称。喏,就是传说中的那个——愈是焦急,答案离我愈远。 疑问的漩涡出现在脑海,进一步搅乱言语,紧接着发生各种反应。而后,疑问的漩涡逐渐转弱,显露核心。 过去的所见所闻,及种种不对劲的感觉,借着一点小契机逐渐拼凑在一起,彼此融合,化成一个形状。 “加洛,我们回广场!”话声刚落,我已跑出冠人家。“去找库洛洛商量!” “喂,多姆,等一下。” “干嘛?” “我们从刚才就一直来来去去呢。” <er h3">62 回到广场一看,人们注视着台上,神情紧绷。那与其说是惊讶——不,他们应该很惊讶,但更像是搞不清楚状况。 我钻过人们的脚边,想移动到能看清楚台上的位置,但人们的身体和头挡住视线,找不到适合的地点。 视野豁然开朗,就是这里——仔细一瞧,原来我在高台前。 我挺直背脊望向台上。 左边是举着长筒枪的酸人。 右边有段距离的地方站着弦。他像根棒子般伫立,呆呆拿着枪。 “多姆,你回来得真快。找到号豪了吗?”一道响亮的话声传来,回头一看,是库洛洛。他用屁股着地、后脚张开的姿势坐着,舔着肚子上的毛。虽然毫无紧张感,但他一定是在那里观望台上的决斗。 “决斗进行得如何?” “一开始是弦开枪。” “我听到很大的枪声。” “但是没打中。” 我循着库洛洛的视线,往酸人背后更远的地方望去,只见广场旁的树枝折断。 “子弹偏离,射到那根树枝。” “那酸人呢?有没有遵守约定倒下?”我问。然而,酸人仍大剌剌地站在看台上,答案不言自明。 库洛洛遗憾地叹口气。“弦一脸苍白,生气地指着酸人大叫:‘你骗我!’” “果然不出所料,酸人不愧是酸人,不负众望。”我开玩笑道。库洛洛不禁苦笑:“他辜负人民的期望,却没辜负你的期望。” “可是,酸人那种态度,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多姆,什么意思?” “酸人过去在城里作威作福,大伙不是都很厌恶他?讲好听点,也称不上受人喜爱。” “是啊。” “在这层意义上,酸人的立场反倒接近铁国士兵。若说该投靠哪一边……” “该投靠铁国吗?或许吧。”库洛洛也同意。 “那么,决斗进行到哪里?轮到酸人开枪吗?” “没错。瞧,他那得意的样子。”库洛洛伸了伸右前脚。 台上的酸人面露笑容,眉眼扬起,嘴巴开心地张开。 聚在广场的人们不知如何是好,愣愣看着事情发展。弦失败了,这场决斗已无胜算。希望破灭,没人能接受这个事实。 假如酸人失败,便又轮到弦开枪,或许他们都暗暗这么祈祷。 “接下来轮到我!”酸人举起枪大喊。 酸人一步、两步,慢慢走向脸色苍白、僵立原地的弦。双手依然举着枪。 然后,他把枪口对准弦的脑袋。 “咦?”弦瞪大双眼,仿佛在窥看枪筒内部。 略迟一拍,人群传出阵阵骚动。简而言之,就是用各种不同的说法抗议:“在那么近的地方开枪太卑鄙!” 台下抗议得愈厉害,酸人就愈开心,怪笑个不停。“记不记得铁国兵长怎么说明这场决斗?要我们互相开枪,但没规定该离多远,不是吗?那么,即使在这么近的地方开枪,也不算犯规。”他大声主张,枪口几乎快贴在弦的脑门上。“岂止没犯规,简直聪明到家。” 弦面无血色。他应该对酸人愤恨不已,现在却一副快吓昏的模样。 “哎呀呀,这下糟糕。”我说。 “酸人的手段真教人佩服。”库洛洛点点头。“他一定打算在这场决斗中射杀弦,赢得铁国的信赖。” “实在聪明。”我佩服道。 “还有,酸人是打从骨子里喜欢干那种事吧。像是有人吓得惶惶不安,或绝望到陷入混乱。” 人们依旧怒气冲冲。这不算决斗!取消决斗!他们大声要求。 于是,独眼兵长站上前,甩甩手,仿佛在斥喝“罗嗦”。 广场上的群众瞬间安静。 独眼兵长开口:“事到如今,不准埋怨。刚开始决斗时,你们不是默默接受规则?弦开枪前,你们期待会赢吧?情势不妙就想反悔,未免太没道理。只要情况不利于己,便抗议不公平,没有比这种人更不讲公平的。不对吗?”然后,他朝酸人抬起下巴。“好,轮到你了。” 酸人笑容满面,几乎是把枪顶在弦的头上。 广场上的人们“啊、啊”呻吟,将到嘴边的话吞回去。 此时,加洛跑过来。“你在这里啊。我没跟上你,还在想你跑去哪里。” 我和库洛洛转向加洛。 加洛叼着刚刚在冠人家找到的布。 “那是什么?”库洛洛纳闷道。 “对对对,我要问这块布的来历。”我想起要找库洛洛商量的事。 “这是在那些家伙的行李中发现的。”加洛放下布。那块有点厚度的布虽然破损肮脏,仍看得出图案。我仔细观察布上的纹样。 布面画着许许多多的眼睛,宛如监视着四面八方,掌握一切事物。 “眼睛?这到底是什么?”库洛洛一脸疑惑。 “就是……喏,那个啊。” “那个是哪个?” “传说中,复眼队长的……复眼队长的帽子。” “咦!”库洛洛惊呼。我点点头。 “在哪找到的?” “方才不是说过?在铁国士兵的行李里。” “究竟怎么回事?” 可以导出的答案没几个。“就是……”我一开口,台上突然传来清脆的“喀嚓”声。 接着又是“喀嚓”一声。“喀嚓”、“喀嚓”,像是在空气中点火。 发生什么事?我抬头望去,只见酸人歪着头,努力把弄着枪枝。 “咦,怎么会?”他慌了手脚。 紧闭双眼的弦,战战兢兢地睁开眼。 “好,结束。”独眼兵长大声宣布。他嘴角扬起,微微一笑。“扣过一次板机就得换人。” “等等!”酸人高喊。“我扣下板机,可是根本没射出子弹。这把枪是坏的!” “那当然。”独眼兵长若无其事地应道。“因为我动了手脚。” “咦?” “喂,弦,轮到你。这次别射偏,在他旁边开枪没关系。”独眼兵长拍拍弦的肩膀。 “喂,那什么话!”酸人叫得更大声。 “抱歉,”独眼兵长回答,“若要说,我呢………” 我看看台上的兵长,然后望向加洛摊开的布——那块画着许多眼睛的旧布。 “我和这个国家的人民是同一阵线。”他继续道。 换句话说——他就是复眼队长,率领士兵对抗库帕的队长。 <er h3">63 “喂,多姆,究竟怎么回事?独眼兵长怎会站在弦那边?” 过度兴奋的人们,开始慢慢移动。我们怕被压扁,暂时避往广场角落。虽然离开现场,还是看得到台上的情况。 我们围成圆圈,三只猫讨论起来。 “加洛,他就是复眼队长。”我望向台上。独眼兵长要弦举起枪,站到酸人旁边。 “咦,多姆,你在讲什么?那些家伙明明是铁国的士兵。” 我看着一旁的库洛洛。“库洛洛,我好像明白了。” “明白?” “一切都是谎言。” “一切都是谎言?你话中一切,是指哪一切?” 漩涡又在脑海打转。该从何处讲起?我只能捞起漩涡里的断片,毫无脉络、支离破碎地说出口。 “独眼兵长,就是复眼队长。” “你又来了。不就告诉你,他们是铁国的……” “那些人也许不是铁国的士兵。” “咦?”加洛睁大双眼。“那他们是谁?不是铁国的士兵,是何方神圣?而且,他们明明自称是铁国士兵。干嘛要撒谎?” 库洛洛弹胡子一下,开口:“能够想到的理由……” “能够想到的理由?” “不假装成铁国士兵,就没办法进来城里。” “进来城里?为什么?” “对了,城墙!”我大声说,回想起从荒野回来的情形。我无法翻越墙壁,在墙外一筹莫展。 “没错。”库洛洛点点头。“城墙上满是毒刺,难以翻越。想进来,只能光明正大地叫里面的人开门。如今,这个国家战败,所以他们佯装成铁国的士兵,进入城里。会不会是这么回事?” 广场一阵喧嚷,我们同时转过头。 铁国的士兵从台上走下。不,我们确定他们不是铁国士兵,但还不明了他们是什么人。总之,在独眼兵长的率领下,他们陆续离开广场。“目前是什么情况?”加洛突然跑出去,“决斗结束没?现在是什么情况?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想追上前,库洛洛指示:“如果猫很多,或许会被赶走。多姆、加洛,你们去探探情况。”比起冲动的加洛,我更希望库洛洛同行,无奈加洛已兴冲冲地跑走。 我留下库洛洛跟上。 “真的来来去去的。”加洛似乎玩得很开心。 士兵们排成队伍,齐步前进。大概是要回冠人家。 酸人呢?经过广场时,我觑向台上。人们挡住视线,看不清楚,我没办法,只得原地跳跃。原来酸人瘫软在地。他挨子弹了吗?我原本这么想,但没听到枪声。看来是吓到连站都站不住。他被丸壶等人团团围住。 “多姆,若那独眼龙真的是复眼队长……”走在旁边的加洛开口。 “这个猜测应该是正确的。” “那么,为何他不告诉大家?” “咦?” “他干嘛不早点宣布:我是复眼队长,我回来了!难道有非隐瞒不可的理由?” “啊,也是。” “假使他是复眼队长,干嘛不堂堂正正回来?” 确实,加洛的话有道理。 “还是,传说中复眼队长舍命打倒库帕,如今不好坦白自己仍活着吗?” 总不会是那种理由吧。 <er h3">64 从广场列队离开的士兵进入冠人家,我们也溜进去。 士兵们一脸严肃地站在墙边,脸部和来到城里时一样,涂满颜色。屋内弥漫着身心俱疲的气息,我用鼻子探探周围,充斥着汗水味。他们几乎是靠最后一丝力气撑着吧。 你们是谁?为何刻意冒充士兵,跟着独眼兵长来到这里?我好奇得要命。 “这样……”一名士兵询问独眼兵长,“就结束了吗?” “嗯,是的。”独眼兵长点点头。“这样就行了吧。”他像在对自己说话。“你们也是,真的……” 他没继续开口。 几名士兵垂下头。他们一动也不动,以为是累到站着睡着,似乎并非如此。他们强忍着随时会爆发的情绪。 “喂,叫那两人过来。”独眼兵长下令。 柜子附近的士兵立刻行动。他们推开柜子,挪到旁边,消失在另一头。秘密房间转眼出现。 一会儿后,脚步声响起,人影沉重地扩散开来。屋内变得有点拥挤,因为号豪与医医雄随士兵出现在秘密房间的入口。感觉好久没见到他们。 “原来他们没事。”我低喃,加洛应道:“岂止没事,看起来活蹦乱跳的。” “也不到活蹦乱跳,不过好像没受伤。” “酸人呢?”号豪问独眼兵长。“情况如何?” 独眼兵长微微一笑,应道:“嗳,差不多就那样吧。那家伙什么都不懂,根本不晓得父亲的所做所为,只是个自私自利的蠢货。他刚刚吓到腿软,终于尝到背叛的可怕滋味。接下来随你们处置,想一吐怨气,就尽情泄愤。要杀要剐,都随你们便。” “把他宰来烤,或许会意外好吃。”号豪笑答。 听着这段对话,我总觉得不太对劲。跟前些日子的气氛不太一样。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两人的对话没有紧张感。 号豪和医医雄与独眼兵长平等地交谈,甚至称得上友好。“原来如此,号豪早就知道。”我低语。 “知道什么?” “那个独眼兵长就是复眼队长。” “多姆,这是真的吗?”加洛半信半疑。 “号豪小时候见过复眼队长。”我忽然想到这一点。“他们并非完全不认识。” “那么,号豪为何没立刻发现?独眼兵长来到这座城市时,他应该会认出那是以前见过的复眼队长。”加洛质疑。然后,没等我回答,加洛便已想通:“对了,他们脸上涂着颜色嘛。” 听到这些话,我忍不住呻吟。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在脸上涂颜色。 “那么……”我望向其他士兵,他们的脸也涂着色彩。我十分纳闷,为何要绘上那些令人窒息的装饰图案?若是要避免被认出真面目,就不难理解。 “现下到底是什么情况?” 门口一阵嘈杂,士兵带着弦进来。与在决斗台上相比,弦的脸色恢复许多,但依然惊慌失措,眼神游移。显然他是最搞不清楚状况的。 看到号豪和医医雄,弦总算稍稍松口气。“原来你们平安无事!” “弦,辛苦了。”号豪露齿笑道。“决斗好玩吗?” “号豪。”状况外的弦,迷迷糊糊地问:“这究竟是……” “既然是你,一定顺利克服难关了。”医医雄说,弦眨着眼睛。 “坐那边。”独眼兵长(我已确定他就是复眼队长)指示弦。“抱歉,一直瞒着你们,我现在就来说明。” “说明?”弦交互望着两旁的号豪和医医雄。“怎么回事?我一头雾水。” “我们也只晓得大概,细节不清楚。”医医雄应道。 “弦,听好。虽然难以置信……”号豪皱起眉,指着兵长。 “难以置信?” “这个人……” “其实是复眼队长。”医医雄接过话。 “咦,”弦瞪大双眼,“什么意思?” “而那些人,”复眼队长指向站在墙边,脸上涂满颜色的士兵说:“是库帕的士兵。” “咦?等、等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正确地讲,是从前被当成库帕士兵带走的人。因为世上根本没有库帕。” “什么?” 第十七章 <er top">65 复眼队长的脸上明显浮现倦色。那应该不是突然冒出,而是长年的积累。疲惫好似化成汗滴,随时会从鼻头滴落。 虽然胆战心惊,弦却打量着复眼队长,嘴里咕哝着:“你真的是复眼队长?”接着,他望向站在墙边的士兵。 复眼队长笑道:“嗳,总之我马上说明。有疑问尽管提出。” 疑问太多了!我叫道,真想把接连浮现脑海的问题拾起扔过去、拾起扔过去,但我明白,复眼队长口中的“你们”不包括猫。无论何时,我们都在对话圈子外。 “库帕……”弦的话声沙哑,仿佛在求助。“你说库帕不存在?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库帕并不存在。” “可是,直到十年前,每年都有士兵被带走。号豪的祖父也被选为库帕的士兵,真如你所言……” “你最好叫他复眼队长。”号豪语带调侃,或许是想帮弦适应状况。 “假设就像复眼队长说的,”弦顺从地改口,“库帕不存在,他们究竟是去哪里、做什么?” “库帕只是个名目。”复眼队长转动脖子,发出骨头倾轧声。“他们是被选去铁国的人。” “选去铁国?” “每年都由我挑几个人带往铁国。” “目的呢?” “你知道百年以前,我们与铁国发生战争,打了败仗吗?” 弦点点头,我们两只猫也跟着点头。“顽爷提过,那时铁国也派兵来接管我国。”号豪补充,“当时顽爷尚未出生。” “顽爷还在啊,真怀念。”复眼队长叹道。站在墙边的几个士兵默默无语,却感慨地点点头。对啊,若他们是库帕士兵,一定住过这座城市,也认识顽爷吧。顽爷比在场何人都长寿。“如同顽爷所言,百年以前,我们国家打输与铁国的战争。于是,我们不得不接受铁国的统治,直到现在。” “直到现在?”弦纳闷地歪起头。 “没错,从那之后,这个国家就受到铁国的统治。” “咦?”弦颇为讶异,“那……” “跟你知道的不一样吧?” “嗯。” “把你过去学到的一切忘光。”复眼队长语气尖锐地说着,抓起附近的蜡石在脚边画圆。“你学的应该是,将圆剖成一半……”他由上而下拉一条线。 啊,是这个国家与铁国的关系图。我也立刻看出。 “我们已听过复眼队长的说明。”号豪和医医雄告诉弦,“你会大吃一惊。” 复眼队长拍拍图说:“圆的左半边是铁国,右半边是这个国家。然后,这个国家里有许多小城市。”他在右半圆里添上数个小圆。“而国王住在正中央的小城市,你是这么学的吧?” “难道不是吗?”弦怯怯地问。“听说,战争是在……呃,我国与铁国的边界上,打了八年之久。” “那是假的。” “假的?” “全都是假的。”复眼队长微微扬起单眉,用脚抹掉画好的图。“实际上是这样的。”他画出一个和刚刚相同的圆,说:“这是铁国。” “整个圆都是?” “没错。然后,这个国家在此处。”他拿蜡石在大圆右边画一个小小的圆。就是五十分之一左右,像是大圆的突起般的小圆。 弦严肃地盯着复眼队长画的图。“那个小圆是这个国家?在那个小圆里,有许多小城市吗?” “不是。”复眼队长不带感情地否定。“这个国家只有一个城市。” “只有一个城市?” “就是这里。这个国家的国土,只有城墙包围的这座城市。就算用走的,也能从一端到达另一端。那就是这个国家的全部,明白有多小吧?”他以棒子戳戳小圆。“听着,你们从以前就被教导,这个国家与铁国是对等的,实际上并非如此。领土的大小和国力都是天壤之别。在铁国眼里,这个国家就像粒灰尘。瞧,你们连世上有枪这种武器都不晓得吧?” “等一下。”弦打断复眼队长的话。“这个国家只有这座城市而已?” “对。” “可是,冠人有时会把其他城市送来的贡品,收进城墙旁边的仓库。那不是还有别的城市的证据吗?” 啊,说得也是——我也想起,其他城市会定期向这座城市进贡。 “那是冠人唬你们的。”复眼队长立即否定。 “那些究竟是……” “只是铁国分发下来的物资,支配的一方拨出物资给受支配的一方。冠人告诉民众,送到城墙仓库的是来自其他城市的贡品,其实是铁国发放的物资罢了。” “呃,”弦难掩震惊,“能让我整理一下思绪吗?” “你尽管整理吧。” “那么,百年以前,这个国家就一直受到铁国支配吗?” “没错,也可说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我和加洛对望。“可是,多姆,这有点难以置信。因为我不曾在城里见到铁国的士兵。”加洛十分困惑。 弦似乎也有一样的疑问。“铁国怎么支配我们?铁国的士兵在哪里?我从没看过。”他征求同意般看着号豪与医医雄。 “说是支配,也有各种形式。”复眼队长再次指着大圆。“懂吗?一个大国,不需要对这么小的国家付出太多心力。” “两者的差距那么大吗?” “你觉得百年以前,铁国跟这个国家的战争持续多久才分出胜负?” 弦思索片刻,回答:“一年左右?”加洛说:“弦在讲什么鬼话,大小差那么多,三天就能决胜负吧。”医医雄则应道:“一天左右吗?” “没错,一天。铁国一来,这个国家随即沦陷。” “一天?”弦忍不住惊呼。 “在那之前,铁国只是对这个国家没兴趣。铁国认为,这种小城镇般的地方丢着也无所谓。若想占据,随时都行。” “既然丢着不管也无所谓,为何会打起来?”弦质疑。“铁国比我们国家大那么多,不放在眼里,也没必要攻击吧?” “我也这么想。但那是百年以前的事,我也不清楚开战的原因。不过,大概猜得到。” “猜得到?”我问。 “比方,”复眼队长继续道:“铁国动怒了。” “动怒?” “对铁国来说,这个国家没有价值。可是,这个国家做出惹恼铁国的事,铁国才会派兵镇压。” “铁国怎么会动怒?” “人会为任何理由动怒。不过,这纯粹是我的推测,不一定是事实。”复眼队长叹口气。“如果还有其他促使铁国开战的理由……” “会是什么?” “上头换人。” “换人?” “国王的椅子一旦换人坐,整个集团的心态也会不同。为政者换人,方针便会改变。” “那么容易就会改变吗?” “没错。百年以前,铁国的国王换人后,忽然兴起一个念头。”复眼队长咧开嘴,仿佛在嘲笑自己。“‘对了,干脆把那个小国也收归国土。’” 他的语气一派轻松,我忍不住觉得好玩。加洛也笑道:“战争会源于这样一点念头吗?” 蓦地,我联想到老鼠的事。他们也是在某个时间点突然换了副态度。过往,他们总是任我们追捕,如今却会找我们谈判,甚至提出古怪的意见。 到底是为什么?想法改变了。 那么,想法怎么会改变?一只“远方来的老鼠”出现,对领导鼠群的“中心的老鼠”产生影响。 “百年以前,这个国家一眨眼就被收服。不过,如同我再三强调的,这个国家很小。”复眼队长继续道。“你真的强调很多次。”号豪调侃道,“这几天我不晓得听过几百次。这个国家很小很小很小,听到耳朵都快长茧。” “在铁国眼中,这个国家根本不值得在乎,所以不打算多费心力管理,也就是怎么样呢?” 怎么样?我不出声地反问。 “他们决定让这个国家的国王管理。” “国王?”弦反问。“是指……冠人吗?” “那是百年前,所以不是冠人,而是冠人的祖父。不过,冠人后来继承王位,结果还是一样。铁国指派他们管理这个国家,换句话说,他们代代从事管理这个国家的职务。唔,硬要说,他们不算国王,而是领土管理员吧。” 弦又陷入沉默,大概是在脑中整理复眼队长目前为止的话吧。他拼命把过去所学的知识放到一边,更新为“真实”。“号豪和医医雄听过这些说明了吗?”弦问。号豪扬眉道:“我被带来这里后,大部分都已听说。”医医雄耸耸肩,回答:“全是些教人惊讶的事实。”但他脸上看不出惊讶。 “那么,”弦喘气似地问:“库帕是从哪冒出来的?” “对啊、对啊,库帕在哪里?”加洛起哄。 复眼队长敛起下巴,瞥一眼周围的士兵。士兵们(不,他们虽是士兵打扮,但看起来不再像士兵)用力闭上眼,不清楚是在压抑感情,还是感情爆发的缘故。 “刚才我也提过,没有库帕这种玩意。以前虽有杉树变成怪物库帕的传说,但现实中并不存在。” <er h3">66 复眼队长接着说:“铁国物资丰富,有马,也有枪。你们只生活在这个城市,所以连马都不晓得,对吧?” “没错。”号豪同意。 “冠人是不是经常离开城市,说要去巡视其他城市?”复眼队长问。 “这也没错,冠人会定期出城。” “他是骑上铁国准备的马,去铁国的国王那里。” “去铁国?做什么?”医医雄问。 “冠人接受指派管理这个国家,必须定期向铁国国王报告,有时也会接到新的命令。那种时候,应该都是骑马。” “搞什么。”加洛鼓起腮帮子,“原来冠人骑过马,真没意思。”“这不是有没有意思的问题吧?”我灵光一闪,“那冠人或许用过枪。”“咦,是吗?”“他会不会偷偷藏了把枪?他都骑过马了,感觉也有枪。” 弦开口:“回到刚刚谈的,库帕士兵去铁国的目地为何?铁国带走我们国家的人,要他们做什么?” “刻意要其他国家的人做的,会是什么事?” “什么事?” “答案很简单。” “到底是……?” “不想让本国人做的事。” 弦、号豪和医医雄面面相觑。 “啊,原来如此,有道理。”加洛当场应声,“如果我们有不想亲自做的事,或许会叫老鼠去做。”这番话比加洛所想的更一针见血。对铁国来说,这个国家就形同老鼠之于我们。只要心血来潮,我们就玩弄老鼠,平常根本没放在心上。 然后,我的脑中掠过“中心的老鼠”的话,也就是几天前他提议的内容。“你们不愿意做的事,或许我们可以代劳。” “铁国逼迫从这里带去的人做可怕的事吗?”弦含糊地问道。 “你说的可怕的事,指的是什么?” “比如……”弦眼珠子转来转去,思索片刻。“比如,对他们行使暴力之类的。” “不是。”复眼队长果断地否定。 “不是吗?” “铁国很大,物产丰饶,虽然他们会发动战争,但不是会随便折磨外国人的野蛮国家。听好,你的答案并不正确。他们另有目的,也就是山。” “山?” “山怎么了吗?”号豪皱起眉。 “铁国的东部有座山,山里有座洞窟。从外面要走完洞窟得花上半天,是非常深的洞窟。” “复眼队长,那是一种比喻吗?” “不是比喻,是真实存在的洞窟。洞窟里埋藏着会燃烧的矿石。” “矿石会燃烧?” “铁国称会燃烧的矿石为‘燃料’,多方利用。拥有那种矿石,就不乏燃料。” “那……” “为了得到矿石,必须进入洞窟开采挖掘。很久以前,铁国就有许多人在洞窟工作,开采矿石。这是维持国家运作的重要工作,不过……” “哪里有问题吗?” “有毒。” “有毒?”医医雄蹙眉。 “不知是来自矿石,还是来自洞窟某处,抑或两方皆有,总之,洞窟里飘浮着危害人体的毒素,或许是削掘矿石的灰尘弥漫所致。在矿坑工作的人,绝大多数都会生病。工作一年就会站不起来,咳个不停,转眼衰弱。也可能是挖着挖着,有毒的粉尘渐渐充斥洞窟。一年年过去,愈来愈多人病倒。” “那不是很危险吗?”号豪说。 “没错,所以……” “所以?” “铁国不想让自己的人民牺牲。” 哦,原来如此。我和加洛几乎与弦同时叹息。 “为了挖掘矿石,才带库帕的士兵去铁国吗?” “没错。百年前战败时,恐怕就是以这样的条件投降的吧。” “怎样的条件?” “每年派人挖掘矿石,相对地,铁国同意让这个国家保有某种程度的自治。” “是冠人提出的吗?啊,不对。是那场战争结束后,这个国家的国王提议的。” “大概也只有这个选择吧。依照约定,这个国家每年派一些人到铁国。不过,国王没直截了当地说明任务的内容。为什么?” “知道是要去铁国工作,就没人愿意吗?”医医雄推测。 “这也是理由之一。更重要的是,国王认为说出实情,可能会遭遇危险。”复眼队长摸摸覆盖右眼的布。 “国王会遭遇危险?” “听好,这个国家的国王都是由同一个家族担任。反过来说,他们能当国王的根据,只有‘代代继承王位’这一点,与能力无关。所以,人民一旦发现国王是个对铁国抬不起头的窝囊废,可能会把国王拖下王位,也难怪国王会不安。大概是顾虑到地位会受威胁吧,国王一族发现,比起公布真相,维护威严更重要。” “是吗?”弦似乎无法理解。 “于是,国王到处宣传库帕的存在,开始派遣士兵。以前,冠人曾问我:‘你知道国王统治国家的秘诀吗?’” “真的有秘诀吗?” “冠人认为有。” “是什么?”医医雄问。 “冠人说:‘在外部安排一个危险又强大的敌人。’” “安排敌人?” “树立起一个敌人,然后大言不惭地告诉人民:‘放心,我会保护你们。’如此一来,每个人都会仰赖国王,反抗的人便会减少。” “冠人居然说那种话……” “那个人满脑子只有这些事。所以,他在这个国家的外部,捏造一个恐怖的敌人。” “那就是……”弦探询似地开口:“库帕吗?” “没错,那就是库帕。” <er h3">67 “士兵是怎么挑选的?”号豪问。“男人们在城市的广场排队,应征库帕的士兵。我也好几次排在队伍里,接受复眼队长的许多问题。然而,我没选上。” “挑选时有几项条件,必须是男人,且有体力。所以,库帕的士兵制度再持续几年,你,还有你……”复眼队长用下巴示意号豪和医医雄,“或许已被选中。不过,事实上,最后是抽签随机挑选的。因为我们想挑选各种人。” “挑选各种人?” “采取一定的基准,挑选出的人会大同小异。” “挑选出的人会大同小异?什么意思?” “其实,过往就是这样,大多是体格强健的男人,后来才改用抽签的。” “如果都是类似的人,会有什么坏处吗?” “没有,只是最好不要偏颇。”复眼队长深深叹口气,烦恼道:“该怎么说明呢?”动脑似乎也会消耗体力。“听着,我不是提过,百年以前,这个国家的人就被带到铁国,在洞窟里进行挖掘矿石的工作吗?” “是啊。” “一段日子后,那座矿山逐渐废弃。经年累月不断开采,洞窟里的矿石愈来愈少。” “挖个百年,难免会减少吧。” “没错,状况改变了。” “只要有人挖,自然会有挖光的一天。”加洛似乎也察觉屋中的紧张感,小声地说。 “是啊,只要有人挖,总有一天当然会被挖光。”我应道。 “喂,多姆,怎么了?”加洛有些吃惊。 “嗯?” “瞧,你的尾巴担心地摇晃。”他把鼻子转向我的尾巴。 确实,我的尾巴正摇摇摆摆,不安分地、随风飘扬似地晃动着。究竟是怎么了?我为何担忧?检视内心,我倏地想起。“对了,刚刚也提过,铁国的士兵已到城外,或许很快就要攻打进来。现在可不是悠哉谈事情的时候!” “咦,那要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复眼队长继续道。“一经挖掘,矿石就会减少。看似源源不绝,其实是有限度的,加上发现其他燃料,总之,那座矿山渐渐变得不重要。” “这么一说,总觉得好沮丧。”加洛有些感慨,我也有同感。 “不过,”复眼队长又道:“我们仍持续派遣库帕士兵,送进逐渐荒废的矿山。” “理由呢?” “铁国对矿石的毒性很感兴趣。” “对毒感兴趣?” “毒能加以利用,不是吗?为了调查,他们派人进洞窟挖掘矿石,试验哪种人耐得住毒性。” “他们打算拿来当武器吗?”医医雄问。 “不无可能。所以,最好有各种特质、体格互异的人,避免选择类似的人。” 此时,一名士兵从屋外进来,走近复眼队长身边报告。即使紧紧盯着,也瞧不出复眼队长的表情有任何重大变化。 “好,我尽快说明完毕。”复眼队长语气有些匆促。“他们已逼近这个城市。” “谁?是谁逼近这里?”弦一脸讶异。 我们猫已知道答案。 “铁国的士兵,正牌的铁国士兵。” 我和加洛对望。果然来了吗? “那么,库帕的士兵呢?”弦也察觉现下不是悠哉的时候,语气有些焦急。 “库帕士兵被逼着挖掘矿山。不过,就像刚才提到的,目的已变成调查毒性。所以,我向冠人建议。” “建议?” “‘是不是差不多该停止派人过去?’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没有再派人过去的意义。我拜托冠人和铁国协商,如果不行,至少削减派遣的人数。” “冠人怎么回应?”医医雄的表情很平静。 “那家伙拒绝了。他愤怒地说:这怎么行!” “怎么会?”弦仿佛在瞪视黑暗。“为了我们,冠人应该会试着和铁国谈判。” “你们只看到他的表面。在你们眼前,他总是忧国忧民的模样,实际上并非如此。” 我不禁想起,复眼队长刚到城里时,冠人站在台上大声宣告:“不必害怕”、“我和铁国的国王已谈妥”、“铁国不会蹂躏我国”。那是拼命守护国家的王者之声,充满说服力。倘若那仅仅是表面上的说词,我们等于对冠人一无所知。 “那家伙的本性懦弱又自私。”复眼队长断定。“他这么说:万一我不再派遣库帕士兵,惹得铁国国王不悦怎么办?” “真的吗?”号豪显然难以置信。 “真的。”复眼队长答完,又摇摇头。“不,话虽如此,你们也没必要对我的想法囫囵吞枣。” “你的意思是……?” “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自己去判断吧。”复眼队长直视号豪,淡淡回道。“这才是最重要的。” “遭冠人拒绝后,你有何打算?” “我有两个选择。” “两个选择?” “听从他的命令,”复眼队长轻叹口气,接着道:“或是去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弦咽下口水。 “你选择哪一边?”号豪追问。 “以前,我走在城里,一个妇人叫住我。那名妇人的儿子前年被选为库帕士兵,跟着我离开。妇人间:‘我儿子有没有好好对抗库帕?’我认为,她是在关心儿子是否英勇奋战。” 这件事我最近才听过。 是顽爷吗?顽爷目击到那一幕。 墙边的士兵们传出啜泣声。每个人都低下头,不晓得是谁,拼命吸起流下的鼻水。“他们干嘛哭?”加洛一脸讶异,随即推想出答案:“啊,每个人都有母亲。他们是想起自己的母亲吧。”是吗?我似懂非懂。“我们有母猫,可是,就算想起母猫,我们也不会伤心。”我十分疑惑,加洛不耐烦地应道:“我们是这样,但人类就是会像那样哭哭啼啼。” 复眼队长望向士兵,但没特别说什么,便继续道:“我回答那名妇人:‘你的儿子了不起地完成任务’。哎,现在想想,那并不是撒谎。即使不是去对抗库帕,她的儿子也在矿山了不起地执行任务。但是,对母亲来说,其实那无关紧要。儿子是否英勇奋战,她根本无所谓。” “是吗?” “然后,妇人又问:‘他能回家吗?’‘如果他能回家,才是最好的。’说着,她的眼眶都红了。” “啊啊。”弦悲伤地呻吟。 “后来,我的脑中一直惦记着此事,化成一根刺,扎在我心上,怎么也拔不掉。不管我想到什么,都戳刺着我的脑袋,隐隐作痛。”复眼队长抬起头,露出孩童脸上特有的天真笑容。“然后,”他停顿一拍,“隔年,我下定决心。” “下定决心?” “我带着三名库帕士兵前往铁国,途中走累要休息时,我告知‘库帕的所在地就在附近’,并像平常那样在荒野歇脚。当然,世上根本没有库帕。让士兵相信库帕的存在直到最后一刻,是我的任务。不过,看到士兵埋怨脚酸、肚子饿、库帕很恐怖,我便不禁想着,带他们去铁国是不是一种错误?” “你有罪恶感吗?” “类似,可是有些不同。我总觉得,他们应该回家。” “应该回家?” “那时最年轻的一个,还算是少年的士兵问:‘我回得去吗?’平常,我早就大喝:‘你怎会那么懦弱!’但当下我给出不同的答案。” “你怎么回答?” 士兵们又吸起鼻涕。仔细一想,复眼队长提到的士兵也在这里吧。 “‘我们一起回家吧。’” <er h3">68 “我打定主意。”复眼队长口吻明确,“假装带走库帕士兵,领他们到别处。” “别处?” “铁国与这个国家的边境上,一座有水源的小村子。铁国的人已不使用那里,是一块遭弃置的荒败土地,无人眷顾,形同废村。我以前就知道这么一个地方,便让库帕士兵过去避难。” “避难?” “一开始我以为是暂时的,没打算永远住下去。我希望带所有人一起回家,计划在那座村子休息一阵,再返回城里。” “你怎么跟铁国解释?没看到每年该带去的人,铁国会生气吧?至少会起疑。”医医雄问。 “听着,不管我讲过多少次,你们都没理解到最重要的一点。需要再提醒一次吗?” “啊,住对方眼中,这个国家只是小到无所谓的地方吗?”不愧是号豪,先一步点出事实。 “没错。所以,他们对库帕士兵没多大兴趣,我一年比一年体会更深。站在铁国的立场,顶多觉得‘那个小国每年都会送人过来,不用白不用’。” “那种制度早早废除不就好了?” “我不是说过?是那家伙——冠人不肯改变。他害怕铁国,认为透过不断献上自国的人民,才能表达‘没有忤逆铁国的意图’。” 我又想起老鼠,“中心的老鼠”或许也是相同的心理。讲得难听点,那个提案的意思就是:“送上其他老鼠给你们,所以放过我吧!” “我让士兵躲在那座小村子,对铁国国王撒谎:‘适合挖矿的人不多,而且很多男丁生病,今年暂时无法送人过来。” “你这样告诉铁国国王?”号豪语气相当紧张。 “真亏你说得出口。”医医雄一脸佩服。“你不害怕吗?” “当然害怕。”复眼队长耸耸肩。 “实在教人敬佩。” 单纯地听着,似乎只是在陈述平凡乏味的事实:“我试着向铁国国王撒谎,没想到顺利蒙过去。”但想像复眼队长当时的紧张和恐惧,便明白需要无比的勇气。嗳,话虽如此,那也是人类的事,跟我们没太大关系。 “我决定不再唯命是从,去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我早有觉悟,或许会当场被铁国国王识破谎言,丢掉性命。幸运的是,我全身而退。放手一搏,没想到根本没什么。别说是这个国家,库帕的士兵——当然也包括我,在铁国眼中根本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复眼队长自嘲地冷哼。“鼓起勇气,放胆一试,真是做对了。” 我联想到老鼠的话:我们决定试着推动眼前的巨石。 “我带着三名士兵,启程回国。这样一来,就能达成回家的目标。我以为一切都会很顺利。” “可是,你们没回来。” 复眼队长耸耸肩,“冠人不准。” “实在难以置信!” “当时的城墙没现在这么坚固。因为能自由出入,我先回城,打算向冠人报告。然而,根本没办法。我还没开口,冠人就问:‘你确实把库帕士兵送去铁国了吧?’大概是对我的态度起疑,或有不祥的预感吧。于是,我搬出向铁国国王陈述的那套解释。‘我带去的人生病,所以我送他们回来。我已和铁国解释过。’我以为这样就不会有事。” “不是吗?” “冠人下令:‘立刻杀掉那些人,改送其他人过去。快!干嘛磨磨蹭蹭!’” “什么?”弦他们听得目瞪口呆。 “那家伙只在乎如何维持现状,认为每年都得乖乖派士兵去铁国。改变‘过去一直很顺利’的事,他比死亡还怕。尽管那仅对他一个人有利。” “可是,铁国不也答应了吗?” “冠人说‘那是铁国在考验我们的忠诚’,我回答‘不要紧’,他便逼我证明。然而,要发出警告很容易,让对方相信安全却困难重重。” “可是,”号豪质疑:“冠人一向冷静沉着,对我们国民非常宽容。” “那是他塑造出的形象。” “我不这么认为。” 号豪不赞同,但复眼队长并未生气,反倒满足地点点头。“要不要相信我,是你们的自由。不论任何事都毫不怀疑地囫囵吞枣,肯定会吃苦头。必须无时无刻心存怀疑,不要站在任何一方。最重要的是,对任何意见都要同等地怀疑。” 听着复眼队长那不是挑衅,也不是警告的淡泊发言,不单是弦,连号豪和医医雄也闭口不语。 “对冠人而言,重要的是保身,避免惹恼铁国,及有效管理城市。这么一提,冠人不是常更改历法?把星期二改成星期乙、星期午之类的,没多久又取消。” “是啊。” “每当铁国的历法变更,他就会配合变更。” 我蓦地想起,那个被绑住的古怪人类的话。统治者会透过改变历法,来主张自己的权威。 复眼队长也这么说:“铁国换过好几任国王,有定期改朝换代的制度。每次改朝换代,便会改变历法和季节的称呼。每次接到铁国的指示,冠人便把新规则套用在这个国家,因为他对铁国唯命是从。既然铁国大人这么说,小的当然照办。” “后来呢?复眼队长照着冠人的吩咐,重新选其他人带去吗?更重要的是,有必要杀掉回来的库帕士兵吗?”弦的面颊抽搐。 “冠人认为,一度以库帕的士兵身分出城的人再回来,会无法解释。他们返回城里,难保不会说溜嘴。我无可奈何,只好说‘重选太麻烦’,发誓会再带那三个人去向铁国解释。要是害他们被杀,不就毫无意义?” “冠人接受了吗?” “他咬着指甲,担心地低喃:‘派生病的人去,铁国的国王不会生气吗?’我告诉他应该不要紧,他也不肯相信。他还担心:‘万一铁园国王不肯息怒怎么办?’” “不肯息怒的话,你要怎么办——是吗?” “他丢出一句:‘到时你就以死谢罪吧。’我承诺会照办,他才总算放心。” “未免太自私!”加洛笑道。“冠人真的是那种人吗?”“对啊,要是酸人也就罢了。”我忍不住说。 同时,我也暗想,原来冠人和酸人其实是同一种性格。不知是代代从事的工作,还是天生的个性使然,总之,两人都只顾着自己。这或许是他们父子共通的人格特质。 “从此以后,每年我都假装带走库帕士兵,让他们逃到那座村子。我只能这么做。当然,冠人相信我每年都依约把士兵带去铁国。”复眼队长深深叹口气,望向墙边的士兵说: “我不晓得向他们赔罪过多少次。明明答应带他们回来,却根本回不来。” 第十八章 <er top">69 “然后,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 “顽爷的孙子……” “幼阳吗?” “嗯,没错,是幼阳被选为库帕士兵的那年。其他还有两人,我领着他们三人到荒野,打算一如往常,假装带他们去铁国,让他们逃往避难的村庄。但是,那家伙也不是傻子。” “冠人吗?” “他终于——唔,或许该说总算,总之,他察觉我有所隐瞒。” “冠人察觉你放过士兵?” “他骑马追上我们。稍早之前,他为其他事情去见铁国国王时,得知库帕士兵并未送去。在铁国国王眼中应该不是大问题,冠人却吓得面色惨白。他逼问:‘你按规矩把人带去了吗?’至今,我的这只眼睛仍烙印着,当时他既焦急又愤怒,说多难看就有多难看的脸色。”复眼队长指着自己的眼睛。“我向他解释,铁国根本不需要库帕士兵,所以我在铁国放走他们。” “在铁国放走?不是带去小村子吗?”医医雄确认。 “告诉冠人我让所有士兵躲在某个村子,他一定会命令我带路,到时事态会更棘手。那是我情急之下的判断,但连我都佩服自己真是做对了。嗳,反正,冠人听完我的解释……” “怎样?” “动手想杀掉我们。” “咦?”“他居然那么做?”号豪等三人难掩惊讶。 “他手中有枪,一眨眼就射中在场的三个人,并瞄准我。那家伙天生就喜欢凌虐别人。人类里面,有些人是完全不会、也无法对其他人的痛苦产生共鸣的。别人的痛苦就是他们的快乐,那家伙也是如此。” “这要是酸人我懂。”号豪低喃。“原来冠人也没两样吗?”医医雄低喃。 “连我都忍不住猜想,或许他们家族都是这副德性。”复眼队长忿忿道。 “跟多姆说的一样。”加洛一派轻松。“你猜中了,冠人真的有枪。”“是啊,冠人有枪。” 复眼队长接着说:“那家伙满脸欢喜地举枪对准三人。他想故意折磨、凌虐后再残杀他们,根本已忘记原本的目的。或许是遭到欺骗的愤怒与不安,令他丧失理智。我试图阻止,那家伙却反讥:‘你自以为很了不起吗?’并朝我开枪。于是,我的这只眼睛……”他触摸覆盖右眼的布。 “就是那时候失去的吗?” “一开始我觉得刺眼,接着发热。那种时候真的搞不清究竟出什么事,我完全没想到是眼球被打破。由于血流不止,虽然很没出息,但我认定自己没救了,就要死在那里。”他看起来也像在为自己的没用感到羞耻。“不料,地面突然发出一道闪光。” “地面?” “发出一道闪光?” “地面发出闪光”这句话,我觉得似曾相识。 “我以为双眼都瞎了,但并非如此。一个人脚边的某物发射出强光,或许是石头。冠人吓得跌坐在地,我立刻扑上去殴打他。” “明明一只眼睛已被打瞎……” “当时,我还不是很明确地理解自己有一只眼睛被击中。我拼上老命,很快地,那家伙也开始应战。他开枪射我,我打不过,只好逃走。我流着血,连滚带爬地前进,总算逃到那座村子。没想到让大家避难的地方,竟成为自己的避难所。” “幼阳也是。”号豪说。 “幼阳?” “幼阳也逃走了。”号豪露出身体疼痛般的表情。“他回到城里。” “咦?”复眼队长倾身向前,“什么意思?” “幼阳遍体鳞伤地回到城里。” “真的吗?” “我何必向你撒谎?对吧,医医雄?” “就像号豪说的,幼阳是唯一回到城里的库帕士兵。” “不可能。”复眼队长要扭断眉毛似地,皱眉瞪着弦等人。 “为什么?” “你们不晓得,但冠人射伤我和幼阳等库帕士兵的地点非常遥远。即使还活着,也不是能负伤走回来的距离。” 我的脑中倏地浮现美璃的话。幼阳说他是“被库帕带回来的”,美璃这么告诉弦。 难道那是真的?复眼队长说世上没有库帕,会不会其实有其他类似的生物? “幼阳虽然回来,但已遍体鳞伤,且精神错乱。”号豪说明。我赫然想到,据说幼阳的身体被库帕射出的果实穿出许多洞,那会不会是枪伤?弦也讲出同样的话:“幼阳身上那些坑坑洞洞的伤……” “是子弹射穿的伤口吧。如果是真的,那家伙内心肯定也不平静。”复眼队长应道。 “你是指冠人?” “没错,他试图杀掉的幼阳居然活着回来。他想必很怕幼阳说出不该说的话。他去探望过幼阳许多次吧。” “或许吧。”号豪回溯记忆,“顽爷提过,冠人担心幼阳,经常造访。” “瞧瞧。”复眼队长没为猜中而得意,反倒不愉快地叹道。“嗳,总之,库帕士兵的制度就在十年前告终。因为我也不在了,那家伙应该会编造一个库帕被打倒的故事。” “没错。冠人告诉城里的人,库帕不会再出现。隔年起,即使没派遣库帕士兵,库帕也没现身。” “感觉他的确会编出那种故事。”复眼队长说。“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拼命安排出合理的情节。” “没多久,我们国家就和铁国开战,那是怎么回事?”弦问。 “我也不知道。”复眼队长回答。“大概是冠人想制造一个库帕以外的敌人吧。” “库帕以外的敌人?” “刚才我讲过,冠人的统治方法一成不变。在国外塑造出可怕的敌人,然后安抚民众:‘放心,我会保护你们。’” “原来根本没有战争吗?” “百年以前,与铁国的战争便已结束。我们一直受到铁国支配。”语毕,复眼队长伸了个懒腰。 <er h3">70 “好,”复眼队长一派轻松,“差不多该走了。” “咦,走?走去哪里?”弦问。 “刚才我提过,铁国的士兵已到这个国家附近。他们是正牌的铁国士兵,跟我们不一样,威胁性十足。”他微笑道。 “怎么回事?铁国的士兵为何会来?”弦颇为困惑。医医雄一如往常,沉稳地提出疑点:“这么说来,你们怎会伪装成铁国士兵进城?” “多姆,为什么?”加洛问。我的尾巴摇晃,尖端指向旁边的复眼队长,仿佛在表示:“喏,他要开始解释了。” “那座围绕这座城市的高墙,应该是那家伙为了防备我,才加以补强的。”复眼队长开口。 “是吗?”弦确认道。 “十年前,我遭冠人击中眼睛,浑身是血地逃走。话虽如此,没人发现我的尸体。那家伙或许是害怕,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听到你们的谈话,我才晓得幼阳虽然遍体鳞伤,仍回到城里,那家伙自然会猜想我也可能回去。” “那座墙是要防止你进城而加高的吗?” “大概。甚至加上毒刺,严密到家。几年前有人试图爬墙,惨遭毒死吧?” 号豪和医医雄互望一眼。“嗯,我想起有几个铁国士兵中了墙上的毒。”加洛抢着开口。 “印象中是铁国的士兵试图翻墙进来,却被墙上的刺毒死。” “不是的。” “不是吗?” “反正,一定是冠人这么告诉你们的吧?” “唔,是啊。冠人在广场向大家宣布。”医医雄答道。 “你们看到那些士兵的尸体了吗?” “咦?”弦望向号豪,号豪则观察着医医雄的神色。“我们看到尸体下葬的场面。” “但你们并未看到尸体的脸吧?冠人八成已处理掉。听好,那些试图爬墙而死的,并非铁国的人。” “咦?” “冠人应该知道,那些是跟我们一起生活的库帕士兵。” “他们为何要爬墙?”号豪问。 “我们住在村子里,渐渐地,有四个人无论如何都想回家。声称会带他们回去的我,一点都没有要回去的意思,他们受不了吧。我了解他们的心情,也无法阻止他们。来到这座城外,他们爬上城墙,被发现时毒性已发作。三个人倒下,一个人见状,惊讶地逃回村子,告诉我们事情经过,我们才知道那座墙变得如此危险,更是回不来了。即使没有毒,爬墙原就不简单。如果在城墙旁停留太久,冠人一定会立刻采取对策吧。纵使想到方法翻越城墙,那家伙还有个杀手锏。” “杀手锏?骑马逃走吗?”号豪指出。“哦,对,还有那一招。”复眼队长有些惊讶,苦笑道:“很多事我都没想到。我想到的是,那家伙可能会拿城里的人当挡箭牌。” “挡箭牌?”号豪蹙起眉头。“什么意思?” 医医雄不愧是聪明人,一下就想通。“原来如此。确实,冠人能利用城里的人威胁你们。” 听到这话,我喃喃道:“人质作战吗?”荒野遇到的人类提过,以人做为挡箭牌,威胁敌人的方法。冠人或许会采取那种策略。 “追本溯源,在场的士兵全是这座城的居民。他们只是被选为库帕士兵带走,在这座城里也有家人。如果那些家人被持枪瞄准,我们就动弹不得。” 我望向士兵们。不知疲累还是自制,他们默默地、极力克制地伫立。这座城里还有他们的家人与朋友吗?经过十年以上,好不容易复返,却无法表明身分,只能假装成铁国士兵。他们的心情如何? “所以,我们在某部分死了心。” “对什么死了心?” “对于回到故国。我不能害他们或他们的家人陷入险境,坚持要回来。保住一命,已值得庆幸。我们继续在那座村子种植粮食,如有需要,就潜进铁国调度物资。” “你们能进去铁国吗?” “可以。铁国原本就允许行商出入,低调一点就不会有问题。铁国非常大,大到对小事不太计较。仔细想想,那段日子其实不算坏。虽然不是最好,但也不差。至少小命还在。” “但你们还是回来了。” “没错。” “你们改变心意?”号豪问。 复眼队长吐出一口气,他是在笑。“改变的是国王,铁国又换国王。” “换国王?” “我不是解释过?随着为政者更迭,国家的方针会轻易改变。铁国会定期改朝换代,而新登基的铁国国王,似乎是这么想:‘那个小国一点用处也没有,赶快正式出兵消灭,确实支配管理吧。’”复眼队长回答。 “那……”号豪开口。 “是指这个国家吗?”医医雄接过话。 “什么赶快消灭,说得那么神气。”我不屑道,但加洛理所当然地说:“嗳,从力量差距来看,就是这样的关系吧。” “简而言之,国王陛下认为,放任这个国家自治的时代已结束。”复眼队长语气有些夸张。“铁国将派兵过来。这并不是秘密,一踏进铁国,很快就听到这个传闻。我们也知道铁国在召兵买马,于是想到一个点子。” “什么点子?”弦纳闷地偏着头。 “只要伪装成铁国士兵,就能进城。” <er h3">71 “冠人很卑鄙。”复眼队长说。 “真的吗?”号豪似乎仍无法相信,冠人是老奸巨猾的双面人。 “他一接到铁国国王要派兵过来的消息,立刻采取行动,以确保自身安全。” “他做了什么?” “他策马出城,与铁国国王谈判。不,那不是谈判,而是恳求。他恳求国王,说铁国怎么处置这里的人民都行,但务必放过他。铁国的人都在传:‘那个从不知名的小国来的家伙,竟然不要脸地哭求国王。’传得那么难听,我听到差点掉泪。不过,多亏冠人的窝囊,我们才能够成功进城。” “那天,为了迎接铁国士兵,冠人打开城门。”号豪或许是在回想,几天前来到广场的复眼队长军队。 “没错。所以,我们才能轻易通过城墙。冠人已和铁国决定好流程,他乖乖遵从安排。” “那真正的铁国士兵呢?你们怎么冒充的?”医医雄问。 复眼队长敛起下巴,答道:“要前来这个国家,铁国的士兵会穿越荒野,经过我们居住的村子附近。那是国境旁,且有水源,方便绕道歇息。于是,我们趁机袭击。” “袭击持有武器的士兵?你们打赢了?”号豪这么问,应该不是瞧不起复眼队长他们。 “我们准备万全:心态也完全不同。他们只是朝目的地移动,我们却是全力埋伏,这样的结果也是当然的吧?我们还用植物的藤蔓制成大网子,扔向士兵,让他们无法动弹。他们带着马,大网子罩住他们便会引发混乱。然后,我们趁机夺走武器,把士兵绑起来。” “多姆,喂,他们用藤蔓做网子。”加洛低语。“跟你被老鼠算计的情形一样。” 反正,我就是掉进老鼠圈套的笨猫啦——虽然想闹别扭,又忽然忆起:“啊,原来是那个时候吗?”加洛搔着身体问:“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 “有只远方来的老鼠,一定是在那个时候跳上马的。” 据“远方来的老鼠”说,人类打成一团,所以他逃跑,钻进马上的行李袋。大概是复眼队长他们偷袭铁国士兵的时候吧。简而言之,“远方来的老鼠”以前住的地方,就是复眼队长他们生活的村子。 “那么,多姆,‘远方来的老鼠’或许是目击到那个场面,才想到能用藤蔓做网子。”我觉得加洛的推测非常合理。“哦,所以他才会告诉这边的老鼠吧。他目击到复眼队长的手法,认为能做网子捉猫,便模仿设下陷阱。”“然后,多姆完全中计。”加洛又调侃我,但我没理他。 “我们抢走铁国士兵的衣物,在脸上涂颜色,以免被认出,接着返回故国。”复眼队长继续道。 “真正的铁国士兵呢?你们杀了他们吗?”号豪轻描淡写地吐出可怕的话。 “不,只是绑起来。不过,应该有几个人受伤。” “那些士兵重获自由后,很可能追上来吗?”医医雄接着道。 “没错。”复眼队长重重点头,“你真聪明。” “别调侃我了。” “不,我是认真的。你的推论没错,士兵已追上来。”不知是否太过达观,复眼队长的语气颇悠哉。“不过,即使当场杀光所有人,迟早也会被发现。到时后果更不堪设想,只会加深铁国的愤怒。” 说到这里,复眼队长像从头走过自己的人生,并回顾结束一般,任务完成似地深深叹口气。“我们回来,已达成目的。我们除掉玩弄同胞的冠人。” “然后呢?”号豪催促道。 “就这样了。” <er h3">72 “其实,我原打算在台上射杀那家伙后,立刻表明身分。因为我没想太多,一方面也是雪清怨恨,已获得满足。” 复眼队长心中怀抱的,应该是历经十年未曾淡薄的感情,但我无法理解那能不能称为“怨恨”,也无法判断冠人需不需要死。 “你没当场表明身分,有什么理由吗?” “当然。”独眼兵长说,凡事都有理由。“那时不是来了一匹马?只有一匹马晚到。” “是啊。”号豪点头。 “的确!”我跟加洛同时应道。因为那只马,城里的人才会期待透明的士兵来拯救他们。 “那匹马出现,我不禁有些犹豫。” “你怀疑真正的铁国士兵追上来?” “我们这些人里面,会骑马的只有两个而已。所以,我们仅带两匹铁国士兵骑的马,其余都留在村子里。那时我猜想,是铁国士兵设法解开身上束缚的藤蔓,骑剩下的马追过来。” “可是,那匹马上不是没有人吗?”弦颇在意细节。 “或许是在广场前下马,藏身某处。总之,我认为当时表明身分太冒险。” “为什么?” “听好,我们害怕的是这种情形:假设我们表明身分,说‘我们是库帕的士兵,原本是这个城市的人’,便能与家人团聚吧。但躲在暗处的铁国士兵偷看到这一幕,会怎么样?那家伙可能会捉住城里的人,威胁‘不乖乖就范,小心你们的亲人没命’。这样的可能性非常大。” 哦,说穿了,这也是人质作战嘛。 “简而言之,一表明我们原本是这里的人,或许会立刻让城里的人陷入险境。” “原来复眼队长想得这么深。”加洛一脸佩服,我也有同感。无人的马来到广场时,复眼队长——那时对我来说还是独眼兵长,总之,他思考半晌后,吩咐一名士兵“最好提防一下”。那一瞬间,他原要表明他们的身分,却临时打消念头,改变方针。 “我们决定在确保绝对安全前,先隐瞒身分,找出躲藏的铁国士兵。好不容易回家,却只能隐瞒身分,坦白讲,非常挫折。你们一定不了解那种徒劳感和失望吧。不过……” “不过?” “不过,既然都忍耐至此,也只能坚持到底。由于不知铁国的士兵躲在哪里,我们决定搜遍全城每户人家。” “我一直以为,那匹马是透明士兵骑来的。”弦是老实人,毫不隐瞒地说。 复眼队长一开始应该不懂弦在说什么,沉默不语。“这么一提,上次你还在这里大叫‘透明的士兵’。透明的士兵是指什么?”他讲到一半,似乎恍然大悟,提高音量:“啊,是库帕士兵打倒库帕后,会变透明的传说吗?” 弦点点头。“我以为是变成透明的库帕士兵,骑着马来救我们。” 复眼队长闻言,嘴巴张得大大的,像让空气爆发似地叹一口气。他的左眼眯起,眼角挤出皱纹,显然是在大笑。是感到太意外吗?复眼队长笑了好一阵子。我四下张望,其他站着的士兵也都在笑。 “你是认真那么想的吗?”复眼队长笑道。 “你是在笑我们?”号豪十分不高兴。不光是弦,城里许多人都把希望寄托在透明士兵身上。 “不,只是觉得好玩。”复眼队长回答。我觉得那是真心话,在这里笑着的每一个人看起来都非常幸福。“这样啊。”他调整呼吸,接着道:“你们以为那是透明士兵骑来的马。” “是的。” “但事实上,是铁国士兵骑马来追我们。” “那家伙在哪里?现下还在城里吗?”加洛在一旁吵闹。 复眼队长神情紧绷。“听好,那家伙恐怕是在广场前下马,躲藏在城里的仓库后面或工具室,我们找到躲藏的痕迹。那人躲藏一阵子,在水井附近被我们发现,于是他举枪反抗。” “对你们抵抗?” “那名士兵告诉我:接下来会有更多的铁国士兵前来,你们别以为能全身而退。那不是恐吓,他的同伴应该已回铁国求援。” “铁国士兵知道你们的真实身分吗?” “不知道。或许他们以为,我们是在荒野突袭旅客的盗贼。这些盗贼穿上铁国士兵的衣服,准备为非作歹。如同我们期待的,士兵压根没想到我们居然是这座城的人。这也是当然的,我们采取的行动,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这个国家的友方。” “而且,你们还杀害冠人。”号豪苦笑。 “对。不过那时候对方举枪,准备射击我们的同伴。” “射击?” “他嚷嚷着挥舞枪只,非常危险。情急之下,我才开枪。”复眼队长一顿,叹口气。“换句话说,我杀死那名士兵。现在想想,我实在太鲁莽,但木已成舟。” “那尸体怎么处理?”号豪问。 “不是给你们看过吗?” “咦?”“给我们看?”“什么时候?” “我不是在台上亮出铁国士兵的尸体,逼问你们:这是谁干的!” “是那件事啊!”号豪一脸惊讶。 “那件事……”弦呆呆地张口。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医医雄也睁大眼睛,呻吟似地说。 我和加洛的反应也差不多。“原来……”“是这么回事吗?”“原来那家伙是正牌的铁国士兵吗?”我们两只猫交换意见。 “不过,为何你要把我们全部召去,逼我们招出是谁干的?从你刚刚的的话听来,人分明就是你杀的。” “是啊。”复眼队长愉快地点点头。“尽管知道是自己干的好事,却大叫:‘是谁干的!’我可是卯足劲才憋住笑。” “我们都快吓死了。” “不好意思。总之,我决定利用那具尸体,透过逼问,把你们其中一个拉拢为同伴。” 拉拢为同伴?什么意思? “铁国的士兵就要攻打过来,我认为应该对城里的人做出适当的说明。真正的铁国士兵突然出现,这个国家的人却惊慌失措,乱成一团,将完全无法应对,必须事前说明一番。但由我们说明,城里的人不太可能相信。因为那时我仍是敌方的队长,不是教人畏怯,便是惹来猜疑。事到如今,表明我们的真实身分,只会徒然引起混乱吧。那么,最好让这个国家最受信任的人统率。” 我蓦地想起,独眼兵长在台上扯着喉咙大叫“是谁杀害这名士兵”的场面。当时,广场上的号豪明确回答“不是我干的”。 “所以,你才选择号豪吗?”弦问。 “那个时候每个人都失去冷静,只顾着慌张,唯独他沉着地掌握状况,主张自身的清白。简单地说,他很能干。” “既然如此,为何不好好说明?不用那么粗暴地拖来也行吧?” “抱歉用了那么粗暴的手段。不过,恭敬地请他来,可能会引起城里的人怀疑。” “怀疑号豪吗?” “他怎会跟铁国的人变得那么熟?他是不是投效敌方?大伙肯定会议论纷纷,或胡乱猜测他遭到收买。粗暴地带他来才好,还能引起同情。” “万一我不相信你们的话,你们打算怎么办?或许我会背叛你们。” “到时候再严加应对就是。”复眼队长的话声冰冷,气魄十足。“不过,我并不担心。” “为什么?” “你以为我是谁?” “谁?” “我可是复眼队长。” “你是复眼队长又怎样?” “我挑选库帕士兵多少年了?” “所以呢?” “我有识人之明。”复眼队长的左眉扬起。 以前曾听闻,总是面无表情的复眼队长,只有在心情好时会扬起左边的眉毛。号豪也注意到这一点,以其他人类听不见的音量低喃:“未免太难看出来了吧。” 在场士兵的表情顿时变得柔和。“是啊,我们都是他选中的。”或许他们想起事情的开端,自己变成这样的最初原委。 “之后我也被带来了,这又是为什么?”弦问。 复眼队长闻言,咧开嘴巴,环绕嘴唇的胡子相当醒目。“得问这家伙。”他以下巴示意号豪。 “问号豪?”弦移动目光,号豪皱起眉应道:“我说出你和医医雄的名字。” “为什么?” “复眼队长问我,还有其他能信任的人吗?然后他表示,若想把情况告诉国民,并率领群众,一个人可能太勉强,需要其他人协助。所以,我说出你和医医雄的名字。” “我们决定带你们过来。然而,我刚要解释,其中一个就骑马意图逃亡。” 弦“唔”一声,满脸通红。一下苍白、一下胀红,真是忙碌。他八成是想起拼命逃亡,试图跳上马的自己。“原来那个时候我不必逃。”他低喃。 “没错。你当时的行动,实在教我没辙。我压根没想到你会逃得那么拼命。倘若你要做出更乱来的事,我原打算射马让你停下。因为铁国的士兵已来到荒野某处,可能会惹出祸端。不过,在我动手前,马单独跑出城。” 不只是马!我好想大叫。我也一起出城了! “净是些意料之外的状况。这下换城里的人吵闹起来,逼迫我谈判。” “是丸壶他们。”医医雄向弦说明。“在不同于弦的意义上,丸壶也是个单纯的家伙。他一感情用事,便会立刻采取行动。” “也因如此,我稍微改变方针,决定让你和酸人决斗。” “为何要刻意那样做?”弦问。对于毫无解释就被丢进莫名其妙的决斗,他也不感到生气。 “那个酸人太碍眼。不管怎么看,他都跟冠人一个样,是自私自利的家伙。” “在我们眼中,过去的冠人是个好人。” “冠人表里不一,是个擅长伪装成好人的聪明人。在这层意义上,表里如一的酸人明了易懂,或许还算好的。总之,那样轻易向我们屈服的酸人太恶心,我看不顺眼。” “不晓得酸人知道多少?”医医雄提出疑问。 “知道多少?”弦有些困惑。 “这个国家的秘密。比方,这个国家其实并不是国家,只是铁国的领土之一,而冠人一族纯粹是听从铁国国王的命令管理这里。还有,实际上没发生战争,那是捏造来操纵这个国家人民的虚构威胁。冠人告诉过酸人这些事吗?” “这一点我也很介意。”复眼队长答道。“如果冠人打算让酸人继承王位,非把国家的秘密告诉酸人不可。但就我看来,那家伙——酸人,几乎是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冠人没告诉他?” “冠人大概也明白自己的儿子不中用吧。对欲望太忠实,不懂忍耐。把秘密告诉他,很可能转眼传遍全城。” “那他不打算让儿子继承吗?”弦不解地偏着头。 “冠人觉得那是很远的事吧。”复眼队长鼻孔翕张。“他自认能活得长久。不管怎样,酸人都是无可救药的人渣。父亲惨遭杀害,他却对杀父仇人哈腰谄媚,甚至满不在乎地背叛你们。我实在看不下去,想给他吃一点苦头。” “所以才提出决斗?” “不好意思,吓到你。”复眼队长向弦赔罪。“这不是借口,但若是你,一定足以和酸人决斗。” “那么重大的任务,我不可能胜任。” “不,你试图骑马出城的坚强我很欣赏。”复眼队长一本正经,接着说:“啊,对了,我还有事要向你道歉。” “向我道歉?”弦指着自己。 “没错,当时我惹你生气了。” “这是在讲哪桩?” “我们归来的那天晚上,一名士兵去了城里的女人家。” 哦——我马上想起。 “多姆,那是在说什么?” “是枇枇家。那天有个士兵去枇枇家,想侵犯枇枇。” “性欲啊。”加洛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所以我也答道:“是性欲吧。”“人类这种生物,即使对方不愿意,也会想硬逼对方做这种事。”“百分之百准确。那时弦闯进去,阻止士兵。” “哦,那件事。”弦似乎也想起,“那是什么情况?为何要侵犯枇枇?” “若说是侵犯,也算是侵犯。”复眼队长第一次露出不知所措的样子。“嗳,那家伙也是忍耐不住了吧。”他苦笑着望向墙边的士兵们。“因为总算能见到心爱的女人。” “心爱的女人?”弦反问。医医雄脑袋动得快,“是以前跟枇枇住在一起的男人吗?” “没错。我交代他们,在我允许之前,不能表白身分。当初拟定计划时,我再三警告,那家伙却一下就违反规定。男女之情实在不能小觑。” “请别再提那件事。”墙边一名士兵出声。脸上虽然涂着颜料,但看得出肤色变深,或许是羞得脸红。 “枇枇知道吗?”医医雄问。 “两人面对面,一会儿就认出来。即使脸涂得花花绿绿也不妨碍,爱情的力量着实伟大。” “队长,不要再笑我啦。” “在感动的重逢后,这家伙叮嘱情人‘不要告诉任何人’,然后为了发泄欢喜和欲望,彼此拥抱。此时你却……”复眼队长噗哧一笑,“拿着棍子破门而入。” “啊,原来是那样吗?”弦手足无措,困惑不已。老实说,我也哑口无言。 “原来不是强逼人家,而是两情相悦。”加洛低声苦笑,我应道:“好像是呢,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弦阻碍人家的情路。”号豪出声调侃。 住场的士兵都开心大笑,仿佛有道轻盈的空气穿过屋内,连我们猫都感受到一股暖意。热辣辣的紧张氛围顿时缓和。 第十九章 <er top">73 “好了。”复眼队长接着唤来墙边的一名士兵。他似乎叫了士兵的名字,但我没听清楚。 “什么事?”是刚才低头说“请别再笑我”、曾和枇枇住在一起的男人。 “我决定了,”复眼队长宣布:“你留在这里。” “咦?”其他人都望向士兵。 “你就跟那个女人一起生活。” “跟枇枇吗?”号豪问。 复眼队长的表情变得严肃。“依照预定,我们将跟铁国士兵作战。不过,你留下来,跟那个女人一起生活。” “队长,您为何突然这么说?” “你们要和城外那群铁国士兵作战吗?”弦问。 “我们打算即刻出城,迎击铁国士兵。那样一来,对方会认为我们是盗贼,和这个国家没关系。这样应该能减少城市受到的损伤。” “我们也一起。”弦随即出声,“大家一起对抗比较好。” “没办法的。比起这些,你们更应该设法维持这个国家。这部分,我已跟他们谈过。”复眼队长望向号豪和医医雄。“如果我们无法击退铁国士兵,你们就照着我的话做。就说我们只是一群盗贼,接受铁国的支配吧。” 号豪默默点头。 “多姆,怎么样?你认为打得赢吗?”加洛问我。“你不是在外面看过铁国士兵?如何?” 我忆起进城之前,在城墙外看到的士兵集团,坦言:“我想很困难。”他们人数是这里士兵的两倍以上,而且对方有许多枪和马,我不认为复眼队长一行足以抗衡。 此时,刚才被吩咐“你留下来”的士兵,亢奋地表示:“我当然也要一起作战!” “不行。”复眼队长当场打回票。 其他士兵也纷纷劝道:“你留下来吧。留下来,和你的女人活下去。” “要这样说的话,大伙不也有亲人?你们得快点去见亲人……”枇枇的男人一慌,不禁激动起来。 “没办法让所有人如愿与亲友团聚。等铁国来接管时,事情会败露。不晓得谁会泄漏我们的真实身分,到时铁国对这个国家的管理会变得更严苛。不过,只有你一个,就不会有问题。”复眼队长的语气不容分说。其他士兵的话声像涟漪般扩散:“连我们的份一起活下去吧!”“你要好好跟女人亲热,活得快快乐乐!”“我们原本是不能回来的,光是能够重返故乡,便心满意足。”众人的细语声包围男人。 看着他们的互动,我似乎能了解他们是如何团结合作、齐心协力活到现在。弦“啊”地指着几名士兵,或许是他认识的人。 没多久,复眼队长拿枪站起,下令:“好,走吧!”士兵们全挺直背脊。“现在尽快往城墙出发。几个人共乘一匹马,其余用跑的!” “不要紧吗?”号豪担心地问。“有没有胜算?” 复眼队长以近乎豁达的语气回答: “与库帕相比,这根本不算什么。” 骗人。我立刻察觉,复眼队长他们不是去打胜仗。明知毫无胜算,他们仍挺身作战。 我默默想着,复眼队长接着说:“库帕士兵的职责,原本就是要保护人民,与强敌对抗。”他望向士兵们。“这些人就是被选来保卫家园的。虽然过了很久,不过,这正是他们应尽的义务。” 室内一片寂静。 “什么话。”一名士兵笑道。“选中我们的可是复眼队长。”“明明就是队长随便选的。”“对啊,谁被选上谁倒霉。”大家夸张地连连叹息。 他们的脸皱成一团,屋内气氛又因笑声变得柔和。 半晌后,我心想:啊,原来如此,库帕士兵是真的变成透明。 他们回到城市,即使现身在过去的亲友前,也是“看不见”的存在。在脸上涂颜色,是为了变成透明——隐瞒身分,化身透明,默默拯救众人。就是这么回事。 库帕士兵会变成透明,拯救这个国家。 完全就像传说中描述的。 紧接着,我腿一蹬,跑出屋外。既然掌握状况,能做的事就只有一件。 “喂,多姆!”加洛跟上来。“你要去哪里?” 差点忘记,我得打信号才行:“加洛,来把天空涂成黄色!” <er h3">74 手脚贴着地面,我把四肢跪地的姿势缩得更小。我待在岩山后面,可是山丘不大,得弯身缩小体积,才能勉强躲藏。 我悄悄探出头,窥望士兵的状况。 他们——铁国士兵的行动耐人寻味。有人躺在地上,有人整理行囊,也有人围坐成圈,看似在聊天。 位在远方的他们显得非常小,杂乱无章地动着。我有种在观察昆虫生态的感觉。 不清楚是有人先站起,还是有人发号施令,但我发现他们东西收拾得差不多时,几十名士兵已骑上马,排列得整整齐齐。 大概是队长吧,两个人面对士兵高声训话。从这里听不到内容,但他们一次又一次指着前方多姆老弟他们国家的城墙,或许在指示接下来要一口气进攻。然后,那算是呐喊吗?所有人同时发出鼓舞自己的雄壮叫声。 终于要进攻了吗?我四下张望,看到城墙。围绕多姆老弟他们居住的国家的城墙。 好了,情势会怎么发展?不知是亢奋还是害怕,总之,我的心跳加速。 此时,我瞥见人影。大概是同乘一匹马过来的,几个人正从马背上跳下。 或许是刚刚抵达的。 他们排成一横列,摆出戒备姿势,就像要迎击这边的铁国士兵集团。那是多姆老弟他们国家的人,还是独眼兵长?我凝目细看,他们的脸上仿佛涂着颜色。 城里究竟是什么情况? 多姆老弟没事吗? 然后,我不由自主地担心起,只透过猫的描述得知的号豪、弦、顽爷等城中居民。 独眼兵长来到城墙外,或许是为了迎接第二军。 我这么想着,便发现这边疑似队长的马上士兵,举起长枪后,随即开火,显然目标是墙边的人影。枪声传遍辽阔的荒野。看起来小小的他们,枪一样很小,或许是此一缘故,枪声并不刺耳,反倒给人一种轻巧发射的烟火印象,但我仍大受震惊。马嘶声间或传来。 他们不是同伴吗?不都是铁国的人吗? 突然,一抹黄色线条映入眼帘。 城墙另一边,一道烟雾朝天空缓缓上升,乍看犹如黄色的狼烟。原以为是光线反射,眯眼细瞧,我赫然惊觉。 是多姆老弟的信号! 我会弄出黄色花粉,一看到花粉,你就把他们赶跑——多姆老弟临走之际这么交代。或许会花点时间,但花粉会笔直冲上天空。 我得动身了。我想起约定。趁尚未犹豫得裹足不前,我先跨出步伐。 士兵手中的枪当然很可怕,但我只能相信自己的想法,挺身面对。 行走!前进!不要害怕!对方也一样害怕!我这么告诉自己,一步步确实踏稳。 墙边的人,也就是从多姆老弟的城市出来的人仰起身子。他们面对这里,所以先发现我,眼睛眨个不停。 或许是从他们的视线察觉异状,在荒野上列队的铁国士兵也起疑“背后是不是有什么?”慢慢转向我。 他们先看到我的脚踝和小腿一带,倏地睁圆双眼,目光茫然地往上移。仰望到我的胸口和脸庞时,他们个个张大嘴巴,一动也不动。几乎所有人的反应都相同,吓得无法动弹。我不禁感到好笑,内心萌生一点从容。 既然这样——我稍微放大步幅,用力蹬踏土地。我有些得意忘形,心想干脆来引发地震。随着我的动作,乘载士兵的马匹脚步踉跄。或许是不知所措,马匹又嘶叫个不停。士兵们拼命安抚马匹。 我迈步前行,俯视他们。 士兵狼狈地待在吓坏的马上,一副遇到怪物的表情。然后,有人大叫:“那是什么!怎么会有巨人!” 紧接着,其他人也怪叫起来:“好大!是从哪里来的?”“简直像棵大树!” 前方的士兵只有我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大,我的远近感有点错乱。 “那个巨人是什么!”他们对我喊道。 问我是什么,我也答不出。我只是个被老婆戴绿帽的没出息家伙,职业是公务员,任职于地区振兴部门。就算我能回应,也只答得出这些而已。 <er h3">75 初次相遇时,我立刻就发现多姆老弟小得奇异。他比我所知的猫更小,而且从外形来看,他显然不是幼猫,而是成猫,所以给我猫咪公仔的印象。他坐在我的胸口说话时,我有种与玩具猫对话的古怪感觉。 从多姆老弟的描述听来,在他住的城市,人类与他的体型比例,跟我与一般猫咪差不多。于是我猜想,在多姆老弟居住的世界,人类是不是也很小? 多姆老弟会吓到,看着我仿佛撞见怪物,也是这个缘故吧。 然后,在荒野上瞧见他们和马匹的脚印时,便差不多确定答案。他们的脚印比我的小太多。 如今,这成为决定性的事实。与我对峙的他们,体型只有我所知人类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大。 我的身高尺寸,在他们眼中非常值得惊异吧。 我原地踏步,用力摇晃身体。说好玩或许有些语病,但如同我的预期,士兵们都吓坏了。不少人摔下马,呆呆注视着我。 城墙附近的人——他们也一样只到我的膝盖高,全愣在原地。他们呆杵着,但我听到有人低语:“是库帕。” 咦?我吓一跳,想抗辩我不是库帕,而是人类。但在他们眼里,或许他们才是人类,我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物。 真是不可思议,我这个不起眼、没半点可取之处的人,仿佛突然升格成特别的存在,既尴尬又新鲜,有种身价飙涨的错觉。 不过,我的思考齿轮马上被疼痛打断。 一开始感到脚好烫,接着觉得好冰。不晓得是针还是棘,总之脚被刺了,我急忙查看。 士兵们举枪瞄准我。有枪声吗?没注意到,或许是我太兴奋。 往腿上望去,牛仔裤开了个洞,渗出血。子弹应该比平常小,可是超痛。或许是子弹很小,反而更锐利地穿刺。 脚上又是一阵疼痛。我一阵毛骨悚然,盯着汨汨流出的血,似乎有点贫血,眼前天旋地转。景色顿时倾斜,惊觉不妙时,我已当场瘫倒。 地面轰响,马在嘶叫。 小人们哇哇乱嚷,左右跑开。他们在我的脸颊附近吵闹,或许是陷入恐慌。 我因疼痛和震惊无法思考,只能逞逞强。 “听好,不许再接近这个国家!”我几乎使尽最后的力气。 我没大吼的意思,但大概是受到惊吓,附近的士兵和马全翻掀过去。 “快逃!”在场的士兵叫道。“撤退!” 我听着这话,牙根打起颤。身体好冰,血液倒流,手脚不听使唤,抖个不停,显然是贫血。是中枪的冲击,还是目睹流血的缘故? 我会死在这里吗?我不禁心生害怕。脚好痛,景色渐渐模糊。 有人拍打我的眼皮,我勉强睁开眼。只看到一只猫,是多姆老弟。 “你还好吗?” “我中枪了,我要死了。” “要死了?没事的,医医雄刚帮你涂药。他用了各种工具,把枪的碎片从你的脚挖出来。” “医医雄?”枪的碎片或许是在说子弹——我迷迷糊糊地想着。 我仰躺在地,微微起身一看,人们团团环绕在我周围。他们一样只有我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大,而且全“哇”地发出战栗的叫声。 我慢慢撑起上半身,人群便一口气退开。即使如此,他们依旧没离去,稀罕地远远围观。 一名男子来到我旁边。他姿势端正,一副学者气质,感觉很适合穿白袍,所以我猜他应该是医医雄,果然没错。他说:“我没诊治过你这样的人,但伤口应该不要紧。” 谢谢你——我正想道谢,鼻子忽然痒起来。虽然已淡到看不见,但还飘散在空中的黄色花粉刺激了鼻子吧。 我忍不住打个喷嚏。 我喷出一大口气,惊觉不妙时,医医雄已被吹得往后滚好几圈。 这景象似乎很滑稽,我听见有孩子在远处欢闹。 <er h3">76 然后,我似乎成了那个国家的烫手山芋。 我体型庞大,不管身在哪里都非常占空间,一活动就担心可能砸坏墙壁。 而且即使他们好心提供食物,以我的体格来看,份量也不足以裹腹。 简直像个大饭桶硬赖在这里。 幸好我有带随身粮食,能够填饱肚子,不过水的方面,我喝掉的量在他们眼里非常惊人,所以我还是相当内疚。上厕所也非常麻烦,他们大小解的地方对我而言太小。没办法,我只好去远离城市的地方偷偷排泄。当然,虽说是偷偷,但我体型庞大,每个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更是让我难熬。 可是,他们并未怠慢我。 为了招待我进城,他们讨论要扩大城门,发现行不通,便邀我跨过城墙到广场。 我坚决婉拒入城,因为不晓得何时会不小心踏偏,破坏他们重要的城墙或水井,当然,我也害怕城墙上的毒药。总之,基本上我都待在围绕他们国家的城墙外,躺在荒野中度过。 我无法进城,于是他们出城来找我。定期会有人打开城门与我交流。 在小个子(还是该说小型?)的人面前跪坐谈话,是非常奇妙的体验。习惯后也不觉得有多怪,反倒愈谈愈热络。 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他们应该很想看看我吧。毕竟我是比他们大四、五倍的巨人,肯定像珍禽异兽般让他们兴致勃勃。也来了许多孩子。他们天真无邪,虽然提心吊胆,有时却非常大胆,会在我躺下的身体上跳来跳去玩耍,或观察我的耳洞取乐,忙得团团转。 听到独眼兵长他们其实是这个国家的人,而且是复眼队长和库帕士兵,我大吃一惊,其他人受到的冲击一定更大。但惊讶的浪潮过去后,他们便为士兵的归还感到欢喜。 我和顽爷见过一次面。不晓得是不是拆下床铺,几个人抬着他到我附近。 顽爷是个脸颊凹陷、无法自行起身的老人,但神采奕奕。眼神锐利。他看到我非常高兴,脱口道:“原来世上还有这般趣事。”然后,他兴致勃勃地问:“你住在怎样的地方?”“其他人跟你一样大吗?”“你平常都吃些什么?”其他人先前似乎只是压抑着好奇,见状也跟着发问。他们稀罕地摸着牛仔裤的布料,为鞋带感叹。 多姆老弟那些猫常来。不过,他们请求:“我们听得懂人话的事,能帮忙保密吗?” 我能和身为猫的多姆老弟交谈。我能和这个国家的人交谈。 那么,我应该能成为多姆老弟与这个国家的人之间沟通的桥梁。然而,不知为何,即使猫说话,人类似乎也听不懂。是成见、常识阻碍两者的交流吗? “如果人类知道我们听得懂他们的话,或许会提防我们,那样过起日子就不方便了。”多姆老弟解释,我能理解他的心情。我听从他的愿望,把能与猫交谈的事深藏在心底。 “不过……”多姆老弟有一次这么说。 对抗铁国士兵时,我被枪击中,多姆老弟正在广场外围第二条圆道踩踏黄色的花,射出花粉。那时库洛洛猫跑去告诉他:“来帮忙的人类没事吗?他可能会受伤,你应该带着医医雄赶过去。” “有道理,说得没错。”多姆老弟同意,可是,他烦恼着不知如何告诉医医雄。烦恼到最后,他冲进医医雄家大叫:“城外不得了,快点一起过去吧!” “我居然那样拼命跟人类讲话,连我都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多姆老弟告诉我。“不过,那个时候我真的是豁出去。而且,我也想早点知道你的状况。” “然后呢?” “发生奇妙的情况。”多姆老弟说着,无法信服似地噘起嘴巴。“医医雄的女儿走近,问我:‘要去哪里才好?’” “她听懂了吗?” “不晓得,我也不是很明白。可是,听完我的话,她转告医医雄:‘爸,快带着这只猫,赶往城墙那边。’” “医医雄有何反应?”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就像平常一样冷淡,所以我觉得应该是讲不通,刚要死心,下一瞬间他便抱起我,跑出门外。” “意思是,你的话传达给人类了吗?” 我问,但他左右摇头:“不清楚。从那之后,他们没再听懂过。或许当时我太拼命,那份心意打破人类与猫之间的藩篱。况且,不管我有没有请求,医医雄原本就很担心复眼队长他们。身为医生,他大概认为能帮上一些忙吧。” “搞不好,人类其实听得懂你们的话,却一直假装听不懂而已。” “怎么可能?” 我对人类自称是旅人,在荒野外的遥远地方旅行,偶然看见铁国士兵要攻打附近的国家,不忍看到以大欺小的状况,便挺身而出。 他们似乎把我当成救国英雄,再三向我道谢。 “这个国家有你这么巨大的人,铁国应该不会再来攻打。”自称弦的人感谢道。如同多姆老弟的描述,他似乎是纯朴正直的人。 “是吗?”实际上,我无法预测今后将会如何,语气模棱两可。“或许他们会召集更多士兵,卷土重来。” 我不是想吓他,但弦顿时脸色苍白。我后悔不该无凭无据信口开河,一旁的医医雄冷静分析:“他们不会那样劳师动众。付出莫大的代价支配这个国家,根本没有好处。” 我没看到多姆老弟的话中经常登场的酸人。决斗的事我已听说,后来他怎么了? “他一蹶不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号豪告诉我。“因为再也没人理会他。他足不出户,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吓得他跳起来。” “真可怜。”我反射性地说,其实并不同情他。 人类大部分是在白天来找我。不晓得是害怕日落之后,天色一暗,我会露出凶暴的本性,抑或听到我的鼾声受到惊吓,没人敢靠近。所以,每到夜里,我就一个人躺在地上,尽情享受无边的夜空与灿星。 第二十章 <er top">77 几天后,我不禁对无所事事感到过意不去。 人类说我帮他们赶走铁国士兵,不需要再贡献更多,但游手好闲,镇日躺着,教我坐立难安。所以,我决定稍微劳动一下。 比方,挖掘地面寻找水源,或更进一步强化守护城市的城墙。我孱弱无力,从小学就最讨厌体育课,但毕竟拥有四倍大的肉体,其他人类非常高兴。 平常我都在政府机关努力制作文件,回家就坐在电脑前追踪股价涨跌,如今却像这样劳动身体,贡献心力,我不由得感到好笑。 不管是挖洞还是搬东西,都会引来“好棒”的赞美,受到感谢、依靠,我觉得也不赖。 连他们当中最健壮的号豪都比不过我(虽然是理所当然),总之非常爽快。孩子们的赞赏也带给我成就感。 此外,在政府机关的工作中,协助町内会及自治会的经验派上用场。我了解这种社群的需要。 也不是被那种快感冲昏头——不,正确地说,我真的得意万分,但我渐渐会去更远的地方。我做了一个可用水冲掉排泄物的厕所,并挖一个贮存雨水的大洞,拉出一条水路到城市。以前曾在书上看到古代遗迹也有冲水式厕所,我便试着效法。 我跟号豪和医医雄商量建造厕所,总算完成时,他们说:“请你来启用吧。”话虽如此,我实在没勇气在众目睽睽下排便,所以婉拒了。 <er h3">78 又过几天,我和多姆老弟一起出远门。 为了扩张水路,需要挖掘地面的道具,也就是需要适合挖土的棒子,所以我想去荒野找找看。 注意到时,我已迷路。可能是渐渐习惯自己的身体是巨大的,我过于自信,觉得“只要大步行走,去哪里都没问题”,没留意方向就走远。多姆老弟大概也疏忽了。我找不到回去的方向,和多姆老弟商量,他说:“我在睡觉,也不晓得路。” 虽然迷路,但没有地图,只能继续走。 “啊,那棵树满适合的吧?”多姆老弟在我肩上悠哉地下指示,我不禁感到好笑,觉得自己像是受他操纵的机器人。 “没错,我们是来找东西,不是来迷路的。”我弯身捡起脚边的棒子。拿起来确实顺手,长度也刚好。但我试着挖地,两三下就折断。这么脆弱,没办法用在挖水路上。 “前面还有很多树枝。”多姆老弟又说。 放眼望去,地上确实散乱着一堆树枝,我们不知不觉间来到一片杉林。 “多姆老弟,这里是……”我仿佛受到树林吸引。 肩上的多姆老弟抽动鼻子,望着周围的枝叶。 “这里是不是库帕的森林?”我问。但现在已知库帕不存在,所以我也不明白“库帕的森林”意味着什么。 “啊!”我灵光一闪。 我想到了。库帕是不是像我这样的人? 古时候,有人——像我这样的普通人(以我的主观来看),是不是曾出现在附近?然后,这一国的人偶然发现他,大受惊吓:“那个杉树怪是什么!”库帕的故事便由此而生,不无可能。 至于发光的石头,或许是从在我眼中平凡无奇的数位相机衍生出的传说。 那么,年轻人幼阳说的“库帕带我回城里”,实情是不是也是如此?尽管遍体鳞伤,却能回到城里,会不会是像我这样的人带他回来的?是不是偶尔会有像我这样的人漂流到这里? “Cook Pine。”还没意识到,我已脱口说出。 “什么?”多姆老弟问道。 “以前我看过叫这种名字的树木。”去夏威夷的欧胡岛旅行时,看过高耸而形状尖锐的杉树。导游介绍:“这是库克队长发现的树,所以取名库克松树,Cook Pine。”当时,我对外形明明是杉树,却称为“Pine”——松树,感到不可思议,反射性地想起,喜马拉雅雪松在日文里明明叫“喜马拉雅雪杉”,但其实是松科。 “哪里不对劲吗?” “没事。”我回答,脑中却浮现一个假设。会不会是很久以前,像我这样因缘际会漂流到这一带的人,注意到这种杉树,指着大叫:“Cook Pine!”而这个国家的人误听为“库帕”? Cook Pine、Cook Pine,我反复默念,再改念“库帕”。有点像,又不太像,很微妙。 “咦,那是什么声响?”多姆老弟在我的肩上说,有些激动地抖动身体。 “声响?”我竖起耳朵,却没听到特别奇怪的声响。风微微吹动杉林,然后是自己的呼吸声,还有不晓得从哪里传来的浪涛声,只有这些而已。但我很快发现:“是浪涛声?” 附近有海吗? 仔细想想,遇到多姆老弟时,我已远离海边。 “是海吗?” “什么是海?”多姆老弟问。“这种很吵又不太吵,像古怪鼾声的的声响跟海有关吗?” 他们不知道海?我赫然一惊。遇见多姆老弟的地方,也就是他绑住我的地方,同样感觉不到海的气息。 “海就是……”我幼稚地解释:“有很多水的地方。”然后,我加快脚步,就像被“百闻不如一见”这句格言催赶。 森林相当广大,我朝着海浪声奔去。 眼前突然冒出一片沙滩,呈港湾的形状。那里是一片大海。 就我看来,那只是一片海岸景观,但从未见过海的多姆老弟,或许觉得那里潜伏着会发出鼾声的巨大不定形生物。 多姆老弟从我肩膀跳下沙滩,散发出浓浓的警戒气息,全身的毛倒竖。瞧他的尾巴,简直快直冲天际。 “这就是海。我应该是从海的彼端过来的。” “怎么来的?钻过来吗?” 我边解释,边四下张望,视线在右端停住。沙滩上有个白色物体,形状像放大几倍的婴儿用澡盆,孤零零地搁浅,原来是钓船。跟我乘坐的钓船非常相似,或者说,那就是我的钓船没错。 “这是什么?”我一走近小船,多姆老弟便从后方小跳步追着问。 “我就是乘坐这个过来的,是能在海上移动的交通工具。” 多姆老弟兴致盎然地在小船旁绕来绕去,偶尔似乎会感受到未知的恐惧,发出嘶叫声,做出威吓的动作,但仍继续观察。 我看着小船,心生一股怀念,模糊地暗想:我是何时搭船来到这里?听到多姆老弟提议:“你可以坐这个回家呀。”我才想到“回家”这个选项。 “是啊,也有回去的选项。”我低喃。 “那当然。你在说什么?出了门就该好好回家,不都是这样吗?”多姆老弟教训我。 “该好好回家,是吗?” 我忆起自己应该回去的家。我已遗忘家人好一段时间,不忠的妻子是我猜忌与混乱的源头。为了维护精神,于是大脑刻意选择遗忘吧。 “不是吗?不过,我们猫没有家,若问要回去哪里,的确很暧昧。可是,出了门就会想要回家。再说,喏……” 多姆老弟高高跃起,跳进小船。说是小船,也只是一个如细长状洗脸盆的物体附上引擎般的简单小船,但尺寸毕竟是配合我,在多姆老弟眼中非常巨大。光是跳进小船,或许他便仿佛踏入一栋小屋子。 “喏什么?” “喏,复眼队长和库帕的士兵不也回来了?” “是啊。”他们平安归来,确实如此。复眼队长来找过我几次,他与我透过多姆老弟的描述想像的人物形象相去不远。只有一只眼睛十分锐利,刻画在嘴角和眉头的深纹有着克服重重难关的强劲,却没有让对方萎缩的狠劲,我不禁联想到默默投入工作的老师傅。他的话不多,看到我也仅有些微惊讶,便开口道谢:“感谢你为我们赶走铁国士兵。” 睽违十年回到故国,总算能够表明身分,他却不怎么开心。比起成功复仇的快感,恐怕更感到强烈的虚脱。他大概是在想那些无法带回来的库帕士兵吧。 “你成功了呢。”初次与复眼队长见面时,我不知怎么起话头,于是暧昧地说道。 不知是自嘲还是难为情,只露出一眼的他忽然展露笑容,回答:“是啊。” “你现在心情如何?”我问。“琢磨不透哪,不过……”他应道。 “不过?” “看到同伴回到原来的家,与家人拥抱,我觉得很好。家果然好。” 我觉得他的感想非常单纯、率真。 多姆老弟在小船里抬起头,对我说:“你坐这个回去怎么样?” “咦?” “你也不能一直待在我们国家吧?” 是吗?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我甚至没余裕去想这件事。 “可是,不确定回不回得去。” 我的小船卷入风暴,不知经纬和路径,随波漂流到这里。不是说循着原路折返,就回得了家。 “如果不能确定,你就不回去吗?”多姆老弟不是在挑衅,只是单纯地提出疑问吧。他一双可爱的眼睛直盯着我。 “不能平安回家,岂不是没有意义?” “复眼队长他们可是克服重重困难回来。” “这是两码子事。” “先前我一直没问……”多姆老弟像在做柔软体操般伸展身躯。 “什么事?” “你没有家人吗?没有想念的人吗?” 我想起妻子。这是一种从外侧观察自己的感觉,仿佛化身成第三者机关,观察我、忖度我的心情、预测我的行动。 如果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我的感情倾向于“没有想念的人”,另一方面,虽然只有一点点,却也有着“对不告而别的内疚”。 “你没有老婆吗?”多姆老弟开门见山地问。 “有是有,不过感情不好。” “你们好好谈过吗?” “我大概永远不会了解她的想法吧。” 多姆老弟说:“既然你能跟猫交谈,跟老婆交谈想必是轻而易举吧?”我不禁觉得好笑,约莫是被那种滑稽推了一把,我兴起“或许该回家”的念头。 “要是回得去,”多姆老弟点点头,叮咛:“别把这边的事忘喽。” 要忘掉这么奇异的体验很困难吧? “这么一提,你们和老鼠的关系有进展吗?”遭铁国士兵攻击后,便是一连串忙乱,我完全忘记老鼠的事。“你们猫跟老鼠能和平相处吗?” 多姆老弟仔细舔起身上的毛,从胯下、大腿根部,一路舔到尾巴。 我静静等他理完毛。 “慢慢的啦。”多姆老弟有点害羞。“虽然没办法立刻变好,不过我觉得,如果能慢慢改善关系也不错。” “光这样就是很大的改变吧。”不是安慰,我十分认真。倘若不改变彼此的认知,猫与老鼠的关系永远是平行线。即使是一点点,只要有心走近,两条线总会在某处相遇。这不无可能。 想到这里,我忽然察觉,我和妻子的关系是不是也一样?如果放弃、置之不理,我们永远不会有交集。若多少想修复关系,是不是也必须由我主动走近?紧紧拉住彼此倾斜的线,总有一天能交会。 吃不消地暗想“明明都被戴绿帽了”的自己,与开始考虑“回家吧”的自己,在脑中面对面。你要不要一起来?我邀请多姆老弟。然而,他眺望大海,兴趣缺缺地打了个大哈欠,唯独尾巴像在嗅闻潮香般,用力摇晃着。 <er h3">79 库帕士兵真正的故事 “复眼队长,还剩多久的路?”我问。 不知已在荒野上行军几天。一开始,我记得夜晚和早晨的次数,也就是睡觉的次数,但疲劳渐渐累积,白天停下休息的时候增加,而且有时候所有的人都睡着,所以弄不清楚究竟过了几天。 有一棵大树,绿叶成荫,我们稍早前在树下歇脚。 一个体格壮硕的士兵坐在地面,伸直脚望着远空。蓝白色的空中云朵飘浮,延续到遥远的那一头。他眯着眼,像在警戒,也像是对着彼方微笑。 另一边,瘦弱的士兵神经质地按摩自己的大腿,夸张叹气,埋怨着“好累”、“肚子饿”。离开城市后,他一直是这副德行。 “还要再走一段路。”复眼队长摸着帽子,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的胡子变长,下巴变黑。虽然望着这里,实际上不像在看我。“你累了吧?” “不会。”我应道。这当然是逞强话,腿愈来愈沉重,想到离库帕愈来愈近,胸口就沉重窒闷。可是,一旦承认,就变得跟那个胆小、不懂忍耐的瘦弱男子一样。 “你怕吗?” “咦?” 我望向复眼队长,他移开视线,同样望着远空。他帽上的许多眼睛也没看我。 “你们会害怕库帕吗?” “我很怕。”瘦弱的男子第一个噘起嘴。因此,我能毫不迟疑地答道:“一点都不怕。” 另一方面,我的脑中却烙印着离家时看到的母亲身影。母亲挥着手,却显得寂寞万分。她拱着肩膀,一副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我问:“你为我感到骄傲,为我感动吗?”母亲低喃:“你可以回家的。”“不要担心,我会努力。”我向母亲保证。然而,母亲始终没笑。我以为母亲会像自古以来的传说一样,挥舞旗子,满脸笑容地欢送我出征,所以我困惑极了。“家里才是最好的。”直到最后,母亲仍不停说着。 “这样啊,你不怕。”复眼队长应道。由于他的语气太随便,我觉得他并未相信我的话,便又强调:“我真的不怕。” “哦。”接着,复眼队长询问体格强健的男子:“你呢?” “我……”体格强健的男子收回视线,䝼复眼队长一眼,俯视着地面说:“我非常怕。但我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为了保护大家……” “为了保护大家。”复眼队长重复他的话后,低声喃喃:“唔,确实如此。” 那语带玄机的说法令我有些介意。 “库帕很厉害吗?”瘦弱的男子哑着嗓子问。“我们有胜算吗?” 复眼队长没生气也没笑,倏地站起。“差不多该出发了。”他拍拍屁股上的沙土。 我慌忙起身,体格壮硕的男子也慢慢爬起来。“等……”瘦弱的男子慌张地说:“等一下,我脚麻。”他表情痛苦,步履踉跄。我苦笑着,觉得他真是没出息。 “这样啊。”复眼队长语气平静。“那再休息一下吧,路程还远得很。”他再次坐下。 好想快点前进。我盯着路线彼方,不管前后左右,尽是一片荒野。连从哪里走来、要往哪里去都不晓得。 “既然都休息了,就在这儿吃点东西再走吧。”复眼队长从皮袋里取出牛奶凝固做成的点心。 复眼队长忽然别开视线,眺望远方天空。我好奇地问:“队长,您在想什么?” 复眼队长似乎吓一跳,看起来也像是为流露内在感情而困窘。 此时,我摸模糊糊地感觉到,复眼队长或许对我们有所隐瞒。 “喂,不要这样!”瘦弱的男子高喊,体格壮硕的男子故意戳他麻痹的脚嬉闹。“我脚麻了,不要碰!” “嘿、嘿!”体格壮硕的男子不放弃地戳瘦弱男子的脚,每次一戳,就引起一串尖叫。“还没碰到库帕,你就要先被脚麻死喽。” 复眼队长眯起眼,望着这一幕,而后开口:“休息后就出发。” 可能是介意复眼队长刚才的反应,或者是母亲的话一直卡在我心上,我无意识地提出压抑在心底的问题。 “我们回得了家吗?”我小小声地问,不想让其他两人听见。 复眼队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我胆心会被骂“不许这么没志气”,肚子隐隐作痛,却并未如此。 “这个嘛。”复眼队长严肃地敛起下巴。他像下定决心般吁口气,再深吸一口,出声道:“我们一起回家吧。” 后记 从当读者时起,未连载而直接出书的长篇小说对我就是特别的,在我成为作家后依然如此。我的全新长篇小说中的第十部作品(大概),花费近两年半才完成,我很想谈谈对这部作品的看法,但可能会变得又臭又长,于是决定作罢。 不过,有一点我想提一下。 作品中出现的登场人物名字,像是“顽爷”、“复眼队长”,或许有读者发现“噢,是从那里来的吧?”没错,就是效法大江健三郎先生的《同时代的游戏》(同时代ゲーム)的“阿波爷、培利爷”(アポ爷、ペリ爷)、“无名大尉”等角色的名字。不过,原本在登场人物的命名方面,(对我而言)大江作品就是独一无二的绝佳范本,或许可说,我的其他作品也都受到影响。 书写时,我一再想起阅读(令人眼花缭乱的杰作)《同时代的游戏》的体验。那是一段得紧抓不放以免被抛下、卯足劲才能跟上内容的读书体验。 参考文献 《论永久和平/何谓启蒙?等三篇》康德著/中山元译光文社古典新译文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