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人生》 名词解释 Lush 形容词||丰富的、景气、华丽的 名词||酒、醉汉 Rash 形容词||鲁莽的、轻率的、急躁的 名词||疹子、一下子爆发的事 Rush 动词||闯、冲动行事、匆促行事 名词||匆忙、忙碌 引自《Reader's英日词典》(研究社) 第二章 <er h3">01 黑泽走向车站前的银行。刚刚才入手的二十万日元,妥善地收在上衣内袋里。此时这些钱已经不是“偷来的”,而是“伴随专业技术的收入”。 他走进大学的宿舍区,由于这里没有学生专用的教学大楼,所以外人也能自由进出。正当黑泽横越校园,走向商店街时,有人叫住他。“喂。”对方的声音听来沉稳,不过略微尖细。 他一看,是对老夫妇。老先生满头银发,戴着眼镜,有一张长脸;老太太个子娇小,有一张圆脸。老太太问他:“请问到仙台车站走哪条路比较快?” 如果对方是肩上有刺青,一头金发的年轻人,或是脸颊有疤的男人,黑泽一定会有所警戒。 正当他向老太太说明路线时,老先生突然走到建筑物后面去了,大概是脑筋不清楚,弄错方向了。老妇人边说“老伴,你要去哪啊”边追了过去,黑泽也跟了过去。就在这时候,着了对方的道。 追到无人的后院时,老头突然回头往右转,与黑泽碰个正着。“糟了。”当他这么想时,已经来不及了。老妇人站到老头身边,老头拿着一把冷酷的手枪对黑泽说:“把钱拿出来。” 老头的声音一点都不颤抖,非常冷静。 黑泽看着天空,忍着不笑出来。大白天的,一对老夫妇堵在自己面前,掏出手|枪叫他“把钱拿出来”。这种情况不是滑稽,也不是幽默,那又能是什么呢? 两人虽然挺直腰杆,不过的确都是七十几岁的模样,与其拿手枪,他们更适合拿着拐杖。 黑泽干脆地举起双手,“我会给的,不过别太期待,说不定你们还会同情我那空荡荡,寂莫的皮夹呢。” 老妇人开口,“废话少说,快把皮夹拿出来。” “请你照她的话去做。”老头说道,难道他们已经分配好谁该讲什么台词了吗? 黑泽伸手从裤子后面的口袋拿出皮夹,窥视着两人的模样。老人很瘦,但是两手牢牢地握着手枪,半蹲并放低腰部,虽然不太好看,不过重心集中在下半身,是很稳定的姿势。老妇人则一直盯着黑泽的手部动作。她捡起黑泽丢到地上的皮夹,确认里面的东西。黑泽不好意思地抓了一下头,老头见状立刻说:“请不要乱动。” “就算是仅作参考,我想请问一下,二位的晚年生活为钱所困吗?养老金少到让你们非要这样子抢钱吗?” “我们不缺钱。”枪口稳稳地对准黑泽,“虽然没有多到不知该怎么花,不过两个人还算过得去。” “看来至少还买得起手枪哪。” “你还真穷。”老妇人检查完皮夹之后,说道,“只有两张千元钞票和一些收据啊。”好像还有些佩服的语气在里面。 “是啊,很爽快吧。” “这是什么?”老妇人把从钱包里拿出来的一张纸拿给他看。 那是黑泽早上捡到的写着一些外文的纸条。“大概是外国的护身符,我也不知道。上面还有数字,也可能是彩票。不管怎样,你拿去好了。” “我才不要这种怪东西,”老夫妇互看一跟,看来像是在估算黑泽的价值。 “我可以把手放下来吗?” “你看起来似乎不怎么怕枪,不过话说在前曳,这可是真货哦。”老头说道。 “大概是吧,不过开枪的可是人类。” “什么意思?” “因为太叔你没开枪啊。手枪虽然恐怖,不过拿着枪的大叔你并不可怕。” “你别看他这样,他可是很有胆量的。”老妇人边说边奇怪地笑了出来。 “这和有没有胆量无关,是人品问题。” 黑泽又问了一遍他们是不是缺钱,两人再度彼此互看。那熟练的动作就像之前每次碰到转机或幽难时,他们已经这样商量了几百次。 “这跟钱无关,和充实的人生有关。” “充实的人生?”黑泽也配合他们的语气。 “等到发现时,已经到了这把年纪了。我们在一起已经生活了五十多年,就像是一眨眼的事情。” 黑泽沉默地催促对方继续说下去。 “就在上个月我才突然想到,反正迟早都得死,人生总会结束,为什么不在最后搞个什么盛大的活动呢?” “所以才突然想当强盗吗?” “我们都是很会忍耐的人,对什么事情都客客气气的,也不抱怨。一直都只有吃亏的份,占便宜的事儿乎没有。我们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戴眼镜的老人语气非常温柔,脸上的皱纹微微地蠕动着。“但是,如果我们就这样老实地消失了,也不会得到谁的称赞。人生既不能延长,也没有赞美。既然这样,就觉得不如做些想都没想过的事,当做回忆也好啊。” “回忆?”黑泽笑了出来。 “其实不当强盗也无妨。”老妇人接着说,“只是刚好,真的只是刚好拿到了这把手枪,所以和他商量之后,决定来当强盗。” “真是太蠢了。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被当成废物,可有可无地存在着。但是,只因为这把手枪,对方的态度就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平常叫嚣着‘老头,滚开’还动脚踢人的家伙,立刻变得畏畏缩缩。” “这样很愉快吗?” “有时候很痛快,有时候也很寂寞哪。”老人的叹息看来是发自内心,不是演戏。 黑泽重新打量这对鸳鸯大盗,来回看着两人,静静地放下手之后,对方也没再多说什么。 “但是呢,”老人一脸苦涩,“像我们这样的老人家,因为有了枪才能和年轻人平等交谈。这话听起来很奇怪,不过真的就是这样。老人家要提出自己的主张真的很困难,我们一直咬牙忍耐到现在,但这实在太奇怪了。” “你一点都不怕呢。”老妇人露齿一笑。 “我很佩服你们,老人居然拿着枪在大街上行走,还自称是强盗。”黑泽耸耸肩,“只是,这世上还是有真正的强盗,如果你们太乱来的话很危险的,请小心。” “这是建议吗?” “不,我只是出于好心。” “没关系。总之我们的目的就是......”老头说到这里停下来,看了同伙的老妻一眼,黑泽跟着说了,“充实的人生。”三人异口同声,有一股微小的快感。 “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是某种充实的人生啊。” “刚刚也是啊,就是那个啊。”老妇人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似的,抬头望着老头,觉得很可笑地说道,“不是很有趣吗?” “啊,那个啊。”老头也露出缺牙的笑容,“就是刚才,在你之前我们恐吓了一个奇怪的男人,他带着很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 “一块一块的人体。”老夫妻异口同声说道。 “怎么可能?”黑泽皱起眉头。 “那个大概是人体模特儿吧。”老妇人说道,“是一个拖着放在手推车上的大袋子,戴着大红帽子的男人。我觉得那人好像行尸走肉。” “大红帽?” “帽檐像这样折得很弯,戴得很深,看不出是年轻人还是中年人,说不定年纪很大。当我们一拿出枪威胁,他大概是吓了一跳,推倒了袋子,袋口绽开,飞出了人的手脚。” “那是人体模特儿吧。” “最近不是很流行什么分尸案吗?” “你们是说遇到了那个凶手?”黑泽不由得佩服地点点头,“而且你们还用手枪威胁那个分尸杀人案凶手?” “他绝对不是活人,而是戴帽子的活死人。他一脸惨白,所谓诸事不顺的中年男人大概就像他那样。”老妇人说道。 “袋子里装的真是尸体吗?” “不知道。他慌慌张张地捡起那些躯块,塞进袋子之后就逃走了,我们又不能追上去。那男人简直跟幽灵一样,说什么‘又要从大厦跳下来了’,我们如果去追他,说不定也会被带去那个世界。” “而且也不能报警。”老头挥了挥手枪。 黑泽观察这两人的表情一阵子,看起来不像说谎。不过,老人们不是最擅长说一些语无伦次的话吗?他这样说服自己。 如果拿枪威胁那男人把钱拿出来,袋子里那只右手臂可能会拿出钱包,问道“可以二人一半吗”,老人们甚至开了这样的玩笑。 黑泽迅速从夹克内袋拿出信封,朝着老妇人的方向丢去。信封落在了两人面前。 “这是什么?”老妇人以有点轻蔑的眼神看着脚边的信封。 “你们刚刚不是叫我把钱交出来吗?本来不想拿出来的,不过我改变主意了。” 老妇人捡起信封,以布满皱纹的手指打开信封。“好大一笔钱。” “才二十万而已。” “我们不能拿。”老妇人说。 当黑泽嘲笑他们“明明就是强盗”时,老人回答“说的也是”后一下子笑了。黑泽又故意挖苦他们“明明就是老人”,老人又笑着说“的确如此”。 黑泽就这样转身离开。 正要走出校园之际,他转头一看,老夫妻正朝着反方向走去,瘦削的背影与娇小的背影静静远去。 黑泽走向大街,他弓着背缓缓地走着,一边抓着头低声说,“他们是强盗,我是闯空门。”闯空门和强盗、闯空门和强盗地反复念了十遍之后,换成“他们有年金,我没有收入”,接着“他们有病保,我是全部自费”地自言自语。“真不该给他们二十万的”,最起码不该全部都给。 手机响起时,黑泽正在商业街走着。手机屏幕显示无号码,他边走边将话筒放在耳旁,等待对方开口。 “黑泽吗?” “是你啊。我刚才跟你手下的年轻人见过面了。” “阿正是吧。” “艾萨克·牛顿先生。” “什么意思?” “没什么。那么,老大有何贵干?” “阿正刚刚跟我说了。他一直叹气,说黑泽先生真无情。虽然我也没期待过,不过你真的不打算和我联手吗?” “偷窃是单打独斗的比赛,不论何时都该单独参赛吧。” “这次是一笔大买卖,可不是一般的抢劫酒铺或便利商店。” 反正一定是银行或政府机关,黑泽早就料到了。 “我劝你最好放弃。” “谢谢你的忠告。我不会现在下手,大概再过一阵子吧。你真的不参加吗?” 黑泽的脸不知不觉间扭曲了。不考虑前因后果,也不事先好好调查讨论就打算大干一场的人是毫无未来可言的。“你知道定向运动吗?”他不禁问道。 “就是那个看地图找目标的运动吧,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你是嘲笑我年纪大了吗?” “这跟年纪无关。总之,‘未来’这东西得经过仔细寻找,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是找不到的,得用点脑筋才行。你最好也仔细想想。” “你认为我没在考虑吗?” “我是指考虑将来的事。不光是你,政治家也好,小孩子也罢,大家都没在考虑。总是想到了就结束,情绪激昂地结束,放弃一切而结束,呐喊之后结束,斥责之后结束,随便敷衍之后结束。从没想过必须要考虑以后的事。大家习惯于一个劲地看电视,而不再思考,就算有感觉也不思考。” “我仔细思考过。” “那我什么也不会说,但是,我就是不会跟你合作。我并不讨厌你,不过我不想跟你一起工作,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讨厌我吗?”黑泽知道男人在苦笑。 “因为我慎重考虑过了。”黑泽这么说完,过了一会儿,对方再度出声,“黑泽,我很看重你。”对黑泽而言,这个比自己大十岁的男人,简直和令人同情的上司没两样。“你手段高明、学识丰富,同行之间都无法理解你为什么要做闯空门这行,这可是大家的话题。” “真是没有结果的话题。” “我只想跟你一起干一票而已。” 对方的声音突然变得苍老。黑泽把手机从耳边移开,拿到眼前看了一会儿,“抱歉!但我就是想自己来。”他再次将手机放回耳边,说道,“和别人一起,什么都做不成。” “是吗?”男人用打从心里感到遗憾的声音说,“你可是普通家庭的闯空门高手啊,看来你不是比较性质恶劣吗?” “你最好也从小case开始从头做起,不论任何工作都需要基本工夫和暖身运动。” “不管对方是谁,你都是这么尖牙利嘴啊。” “别说这些了,我给你一些情报。”然后黑泽告诉了对方几项自己盯上的大厦或别墅的情报。“这些都是我盯上的对象,也已经调查过了。如果你要的话,就让给你。在大干一票之前,最好还是重新考虑一下。”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情报?” 黑泽回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我不希望你那个年轻手下去做危险工作吧,那将是日本的损失。” “我还没有落魄到要你让工作给我。” “总之,工作内容和日期决定之后,慎重起见还是告诉我一声。我不会参加,不过可以给你一些忠告。” “你认为我需要忠告?”大黑泽十岁的盗窃集团头目,突然膨胀起毫无根据的自信,坚定地说出这句话。 “首先你需要的忠告就是把别人的忠告听进去。” 黑泽挂了电话,将手机放回口袋。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正打算走向银行,这才想起本来要存的钱,被方才突然出现的那对鸳鸯大盗拿走了,于是他停下脚步。 他不后悔将装有二十万日元的信封交给对方,而是对于自己趁老妇人没有追究金钱来源的空档,二话不说便转身就走一事感到不舒服。自己动了歪脑筋,欺骗了老夫妇。 又是美学吗?他不禁嘲笑自己。即使如此,明明完成了工作却没收入一事,虽不至于扼腕,却还是令他心情恶劣。 黑泽取出钱包,看了一下里面,拿出早上捡到的纸片,上面罗列着看不懂的外国文字,说不定它根本不是什么“带来幸运的护身符”,而是刚好相反的东西。虽然也想过丢掉它,不过他实在无法轻易放掉到手的东西。 黑泽开始考虑,是不是该在晚上再干一票。脑中浮现了事先调查过的几栋大厦和别墅的模样。 <er h3">02 河原崎他们坐在山腰上,冢本将两手枕在脑后,就这么随意躺着。 河原崎不时发呆,他抱膝一边俯视他们上来时的山路,一边试着整理思绪。他了解冢本话中的含意,或许那不难理解。 “我爸在三年前死了。”河原崎惊讶于自己竟然脱口说出这句话,冢本沉默地倾听着。 “他是跳楼死的。当他从我眼前消失之后,我非常沮丧。”实际上,他自己也不了解父亲的自杀为什么会带给他如此巨大的冲击。 “我爸张开双手,从十七楼跳下去,他用这种愚蠢的方法,丢下我们逃走了。搞不好那时早就忘了我们。我们家有自杀的遗传。” 河原崎脑中浮现出父亲在棒球练习场大叫的模样,他想不起父亲当时说了什么。 “我爸的爸爸,也就是我爷爷,听说也是跳楼自杀的,据说是因为癌症末期,悲观得自杀。大家都飞走了。”河原崎自嘲地低着头,“也就是说,我的家人都是活得半调子,有为了在中途逃走所以从大楼跳下去的血统。还没有拿到接力棒的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理由活下去。” “接力棒?” “运动会不是有那种接力赛吗?如果将生存比喻成接力赛,我家一开始就不行了,在交棒给下一个跑者之前,就离开跑道了,大家都是这样。出于无奈,下一个跑者即便没有拿到接力棒也只好开始跑。好不容易打算努力跑下去的我,迟早有一天也会离开跑道的。没办法交棒的接力赛是没有意义的,不是吗?” 冢本反问了一句,“是吗?” “就在那时候,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那个人。” “高桥先生吗?” 河原崎清楚地记得当时的事。仙台发生了连续杀人案,警方找不到任何线索,被害者持续增加,也只能在一旁袖手旁观。“当时我看着电视,不禁觉得那个案子就和我的人生一样。谁都无法阻止案件发生,无法防止被害者继续增加,好像乌云逐渐蔓延,而我们身处其中。当时的仙台街头弥漫着一股看不到未来的阴郁空气,那和我当时内心的某种东西很像。” “而此时高桥先生出现了。” “对。”他记得很清楚,那一瞬间,好像突然从乌云密布的天空中看到一束阳光。 “当时,我只是随意看电视,无意间看到新闻快报,一开始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仔细看了内容之后,心跳越来越快。” 仙台商务旅馆连续杀人案嫌犯,遭到逮捕。 屏幕上流动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敲打河原崎的脑袋一样。感觉心脏在被摇晃,他有一种预感,觉得会有什么改变。 “那天晚上的电视新闻已经开始报道那个人的事,不论哪个频道的主播都一脸兴奋地说,案子是由老百姓破的。” 当时的新闻媒体真是前所未有的疯狂。听到河原崎这么说,冢本也皱眉点头。“高桥先生也对媒体的骚动头痛不已,大概是因为出乎他的意料吧。对了,你还记得高桥先生留下的唯一的评论吗?” “记得。”怎么可能忘记。 电视上播了很多次高桥说话的模样。那是案子破了之后,好几个星期后的事情。“有人跟我说,多亏我能破案。但是解决那样的案子并不特别困难,还有比这更困难、更重要的事。真正重要的事存在于朴素、无趣的生活中,我想拯救他们。” “‘他们’是指什么人?”记者慌张地询问。 “‘他们’是指谁,他们自己一定知道。” 那句话拯救了河原崎,他立刻就知道自己就是“他们”的其中之一。他感激这个人拯救了自己。“对冢本先生来说,那个人不就是神吗?”提出这个问题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高桥先生吗?”冢本皱起眉头,一脸苦涩,看来也有点像演戏。他烦恼了好一会儿,“以前是啊。” “现在不是了吗?” “那人是天才不是神。”冢本斩钉截铁地说道,“刚刚你不是看了彩票吗?” 河原崎气势十足地回答,“是,那……那真的是中奖彩票吗?” “是真的,真的中奖了,是一笔金额大到让人不敢说出口的奖金。包括我在内的干部们,大家都很激动。” “但是?”河原崎想象接下来的情况,催促冢本继续说下去。 “那个人却打算将这笔奖金用在庸俗不堪的事情上。” “庸俗不堪?” “总之就是庸俗不堪。”冢本只有这时候显得不耐烦,讲话速度变快,好像要隐藏自己的缺点般,“所以我们保管了那张彩票。” 河原崎不相信那张彩票是真的,刚刚还拿在手上的纸看来只是皱皱的纸片。只是一张纸片就能让人得到幸福或从大楼跳下去吗? “只要是天才就能交上好运。那人是天才,但不是神。” “因为他庸俗不堪吗?” “他不上电视说些废话,算是他的优点,而且他最近什么也不跟我们说了。” 河原崎发现虽然有演讲,但是来自高桥的讯息的确减少了。 “如果高桥先生上电视的话,你觉得怎么样?”冢本问。 “上电视吗?”河原崎试着想象那个场面,“我觉得很俗气。” 冢本也无言地皱眉。 河原崎不知何时已往后仰,回过神时已经躺在地上,从斜坡仰望着天空。突然视野转暗,他看到一张脸,冢本正俯视着他。从正上方窥视他的冢本的脸,遮蔽了属于他的天空。 “神是内脏。” “什么?”河原崎慌张起身,“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思考过神的事情,得到了属于我自己的结论。你知道内脏的定义吗?其中一个是‘自己无法控制’。比如说,你想抬右臂就可以抬起来,头皮痒的话也可以搔抓。但是,内脏就没办法了。胃肠反复蠕动,将刚刚吃的面包持续往下输送。但是我们不能因为想这么做,而控制它们去做。让心脏的肌肉间隔几秒钟跳动,或是一边注意肠道的情况,一边做眼前的文书工作。如果真的变成这样,大脑会因为无法把握状况而炸裂吧。” “的确如此。”河原崎试着用大脑控制心跳,不过马上就知道这办不到。如果真的变成这种情况,说不定会在睡眠中不小心停止呼吸。 “所以我仔细一想,这样的关系就像人类和神的关系。” “什么跟什么的关系?” “我和胃啊。”冢本说着,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我凭着自己的意志随性地活着,既不考虑死亡,也不想为谁而活。但只要哪天我的胃不动了,一切就算结束了,不是吗?如果胃完全不消化我努力吃下去的东西,停止工作,我的生活也就结束了。然而,我们无法控制胃,所以我避免暴饮暴食,细嚼慢咽……”说到这里,他愉快的露齿一笑,“所以非得一直注意胃的状况才行。会不会痛?有没有血便?放不放屁?就是说胃现在背负了我的人生。而说到我能替胃做些什么……” “是什么?” “专注倾听,竭尽全力,然后祈祷。” 河原崎知道身边的云雾此刻已散去。他复诵着,“专注倾听,竭尽伞力,然后祈祷。” “我没办法直接看到胃,最多只能注意胃是否在某处发出警告或提醒,然后祈祷。基本上内脏到我死亡为止都和我在一起。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直跟我在一起,一起死去这和神很像吧!我如果做了坏事,神就会发怒,对我降下灾难,有时候说不定是巨大的灾难。每个人都有胃,这也跟神很像。每个人都相信自己的神才是真的,别人的都是假的。但是,就如同每个人的胃都是一样的,彻底分析起来,大家所相信的神,或许指的是同样的东西。” 真的很像呢!河原崎小声地表示同意,并无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腹部。 他打算回想高桥的脸孔,却想不起来,就像炫目的光芒反射一般,高桥的模样消失了。河原崎感到心跳加速。 冢本开口了,他缓慢的说话方式让人心情愉快。“如果高桥先生是神,那么我们和高桥先生的关系,就像我们和内脏的关系一样。” “是啊。” “胃和我们是合而为一的,不论哪个先死,另一个势必也得死。也就是说,如果高桥先生真的是神的话……” 河原崎可以猜到冢本接下来想说的话。“如果真的是神?” “到底是不是神,只要杀了他就知道了。” 只要除掉不谨慎或太过恐惧的感情,河原崎觉得冢本的话充满了魅力。到底是不是神,只要杀了就知道。冢本的想法虽然很粗暴,但是简单明了,充满魅力。他不禁亢奋了起来。 “神不会死。如果神会死,我们也会消失。” 简直像是要测试神一样。然后河原崎发现自己虽然恐惧,却也同时抱着相同的想法,我想测试神。 两人就这样无言地坐在地上几十分钟,地面很冷,从旁边吹过的风也很冷,但是河原崎将其解释为是为了让因兴奋而陷入茫然的自己冷静下来。 “你会画画吧?” 什么?河原崎回看对方。 “你会画画,这是非常幸运的事情。我为了证实高桥先生是不是神而要解剖他。只是如果真的要做,我希望你将这些画下来。你不想将天才的身体当做证据留下来吗?河原崎,你会写生吗?” “如果指的是画画这件事。”正确地说,应该是我只会画画。 “我要你如实地画下神被解剖后的器官。” “咦?” “有一本16世纪的解剖学书《人体结构论》清楚地描绘出了人体的构造。内容是由一个叫维萨里的人进行公开解剖所留下的人体结构图,精细到令人无法相信那是四百年前的作品。而你接下来要画高桥先生的身体,将会比那本书更重要。” “我吗?” “维萨里在出版这本书时只有二十八岁,你比当时的他年轻太多了,你所留下来的画,应该会成为贵重的财产,或许能够拯救世人。” 拯救世人这句话,再度让河原崎感到亢奋。 “我们被神包围,大自然才是比我们更高一层的存在。所以,如果要说什么是神,或许‘地震’、‘大树’、‘雷雨’、‘洪水’才是。所以,能够拯救在黑暗中行进的我们的,也许意外地不是那个在讲台上反复演讲的男人。” “意外?” “搞不好是像你父亲那样张开双手从大楼跳下去的男人哦。” 抱膝的双手忽然用力,冢本的话在河原崎脑中回响着。 “你父亲的死,可能和突发的自然现象差不多。” 河原崎想起了父亲。他是个很奇怪的男人,甚至曾经每天去动物园。他深夜潜入动物园,还嚷着“一到晚上,有个男人会睡在园里。喂,你在听我说话吗?那个男人啊,其实是动物园的引擎哦,他晚上也在那里,为了维持周边动物的活力。只要他一不在,动物园就没有精神了”之类令人无法理解的话。或许从那时候起,他的脑袋就有问题了。 在身为儿子的河原崎看来,他也是个怪人。不过那种怪法,大概和不可思议的雨季一样,是违反了自然界的运作。 最后,冢本开车送河原崎回家,两人在车上没有交谈,但他们已经充分了解彼此,甚至有一种将自己觉得不舒服的污垢全都洗净的爽快感受。 河原崎下车,绕到了驾驶座旁向冢本道别。打开车窗的冢本此时流下了眼泪。“啊,这真是……”他拼命找理由,像是打从心里感到困惑似的,擦着脸上的泪水,他似乎止不住眼泪。“我也不想杀死那位高桥先生啊,可即使我心里是这样想的……不,不对,我一定是因为被信任的人背叛,才会哭的。” “啊……啊。”河原崎不禁呻吟。 “傍晚六点在大学医院的停车场等你。”最后冢本笑道,“来见证他是不是神吧。” 河原崎觉得脑袋很沉重,可能是发烧了。他试着在脑中描绘高桥站上讲台的模样,但是失败了,怎样都想不起来。满脑子都是刚刚道别的冢本的样子。好像只有远去的敞篷车是唯一真实的。 <er h3">03 “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副驾驶座上的京子得意扬扬地说道。因为青山方才一边开车一边苦闷地表示,“她还是不肯离婚。” “你怎么跟她说的?” “我说‘我们离婚吧’。” “她一定先问对方是谁吧?” “你怎么知道?”青山一脸讶异。 “那种女人总是想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她们无法不在意自己的立场和位置。” “是吗?”青山露出紧张的表情,可能比天皇杯冠军PK赛罚失了点球还紧张。“她不肯答应,顽固地拒绝了。” “既然如此,那就做决定吧。”京子噘起嘴,这是一开始就决定的事。“只能做了。” “做?” “我可不是说上床,你知道的吧,我说的‘做’。” “啊……啊,我知道。”青山神情微妙地点点头。 “一到家就杀了她,”京子故作轻松地说道,“然后将她装进后备箱,载去埋掉。” “嗯……嗯。” “在泉岳的深处有很多不显眼的森林。” 这种事想得越简单越好,杀人埋尸,只要尸体没被发现就好。就这么简单,没必要搞些拙劣的小动作。 幸运的是,那女人的双亲好像早就死了,也没有密切往来的亲戚,她和邻居的交情也不好。京子越来越觉得所谓的大好良机就是这样,也就是说只要青山保持沉默,没有人会发现那女人消失了。谁也无法证明她曾经存在过,真是太滑稽了。 京子要和青山一起生活。她悄悄地微笑,心想,如果一切顺利,说不定连那女人的年金都能弄到手呢。 “只要制订个大概的计划就好,太过精细的计划,反而会绑手绑脚。会来诊所找我的患者多半活得太认真,一板一眼地定人生目标,结果让自己痛苦不已。” 青山露出复杂的表情。他之前也是京子的患者,当然也是这样的个性。他没踢进攸关胜负的罚球,因而罹患了轻微的忧郁症。周遭的人都说他身为职业足球员,个性却太敏感,但是青山本人并不想承认。 “对了,我照你说的去了一趟车站。”青山说。 “你去看了寄物柜吗?” 京子打电话拜托青山去一趟车站,她担心是否有人用了她遗失的寄物柜钥匙。 “关得好好的。38号对吧?上面还显出延长使用费的金额。” “是吗?这样就好。” “不过,那个寄物柜怎么了?如果你在用的话,还是赶紧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吧。” 虽然不明就里的青山这样问道,但京子并没有理睬他。青山虽然一脸不满,也没有特别生气。 “你听过这件事吗?”过了一阵子,青山改变话题。 “什么事?” “有人死而复生的事。” “说什么蠢话?”京子皱起眉头。虽说青山就是喜欢这种怪力乱神,但她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这些。 “这好像是最近很流行的话题。听说把尸体放着,就会变成一块一块的,然后这些躯块好像会自己动起来。” “一块块地动起来?”那种景象一定非常滑稽,京子想起被切断尾巴的蜥蜴。 “对,然后这些躯块又会黏起来。” “黏起来?”京子嘲笑青山般地说道,“它们变成磁铁啦。” 青山不太高兴。“我是说已经被切成一块块的躯体黏起来。” “所以又怎么样?” “没什么。只是我昨天出门,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听到几个高中女生在谈论这件事,好像有人到处在传这个怪谈。” “真老套。最近那个分尸案的话题不是很流行吗?这一定是搭便车的无聊怪谈,骗小孩的。这件事跟现在的我们有关系吗?” “我们永远也不知道什么事会和我们有关系哦。” 一开始是紧急刹车声,接着,轮胎在柏油路面打滑。副驾驶座上的京子感觉轮胎发出又长又尖锐的磨擦声,她觉得身体猛然飘浮了起来。 然后是“咚”的撞击声,毫无办法地,保险杆似乎被撞坏了。 安全带深深陷入京子的肩膀,向前冲的身体被扯了回去,弹回座位上。 转眼问发生的情况,令京子感到一阵晕眩。突如其来的疼痛和惊吓,让她的怒气瞬间涌起,虽然还不到失去知觉的程度,但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在意起驾驶座上的青山。 转头一看,青山靠在方向盘上。看来是撞到了某个部位,正痛苦不已地按着下巴说“糟了”,脸色惨白。 一定是天色昏暗的关系,他们原本预定从大街穿越西道路,一路朝四十八号国道直行而去,但是因为京子想上厕所,所以拐去爱子地区。一右转驶入近道后,四周变得很暗。 真是飞来横祸,京子烦躁不已。 青山又说了一次“糟了”,解开安全带,冲下车。 京子也跟着下车,一踏出车外,一股不祥的预感爬满全身。 道路周围一片漆黑,这是一条单行道,却非常狭窄。 她立刻环顾四周,右边像是某家西点公司的仓库,前面竖立着栅栏。左边是并排相邻的小酒馆和咖啡厅。店铺看来很久以前就倒了,窗玻璃被打破,入口的大门也变形了。 京子试着扭动脖子,刚刚撞到的右手虽然有瘀痕,不过并没有其他疼痛。 她开始庆幸,幸好这里是狭窄的暗路,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我还真是好运。 青山一副茫然若失的模样,虽然没有放声大叫,不过,与其说是因为他还清醒,不如说是他已经陷入混乱的缘故。 站在红色轿车另一边的青山,缓慢地、带着恐惧地确认前方的情况。 京子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可以想象那是什么冲击。腹部被撞到的那声“咚”还残留在体内。撞到人了。 四周没有任何人影。 青山跪倒在地,好不容易才抬起头颤抖地说道,“京子,是人。” “冷静一下。”京子走向青山,脑中忙碌地思考着。快想想,快想想啊,京子逼迫自己。 就算在黑暗中,也知道对方已经死了。对方是个年轻男人,说不定和青山相同年纪,他倒在轿车前面,或许是因为骨折,姿势很怪异。 京子也不是看惯了尸体,不过她并不怕。眼前的状况毫无现实感,看起来只像是认真的士兵玩偶扭曲了身体,倒在地上而已。 青山拼命深呼吸,仿佛是直到方才为止都忘记呼吸般地晃着肩膀,大口吸气。如果让他重踢一次那个失败的罚球,他的表情一定和现在一样。“怎么办?” “小声点。”京子这么说,不过青山大概是因为太震惊了,还是大声说着“糟了”。 京子唯有觉得吃惊,这男人怎么这么死脑筋?像这样毫无人烟的漆黑道路,不正是能掩人耳目地处理这件事的大好地点吗? “京子你去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死了。我是外行人,而你不是医生吗?从刚才你就什么都没做。” 这话让京子听了很不高兴,她感觉自己的脸孔正愤怒地抽动。青山噘起嘴,像个抱怨的小孩。 “我可是精神科医生哦,你觉得车祸尸体和精神异常有关系吗?难道会有患者是因为被车撞而罹患忧郁症吗?” “跟我也没关系。” “是吗?足球选手不是才跟车祸更有缘吗?” “哪有这回事?” “就在刚才,身为职业后卫的你撞到人了。” 京子毫不在意地这么说。青山没有答腔,只是一边发抖,一边说着“现在不是赛季”这种不成理由的理由。 麻烦的是京子又感到一阵尿意,“又来了。”她啐了一声。 青山虽然很害怕,不过他又蹲了下去,下定决心伸手触摸尸体。 “这附近没有厕所吗?” “你这时候还要上厕所?” “我就是想去啊,不行吗?”京子咬牙切齿地瞪着青山。 “你……你等一下吧。现在这个状况不处理不行吧?你就稍微忍耐一下吧。” 京子忍着脾气不发,本想对青山怒吼“勉强憋尿,如果搞到膀胱炎恶化,连肾脏都出问题,你要怎么赔我”,但还是忍住了。因为实在太气了,右脚开始发抖,她站在原地抖起脚来。 “好冷。京子,这人真的死了。” 青山就这么蹲着,闭上双眼触摸地上那具尸体的下巴一带。京子不由得苦笑,就算是车祸尸体,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失温。青山恐怕是把被寒风吹冷的皮肤,误以为是尸|体的体温了吧。与其说他可爱,京子简直快被他的无知气炸了。这个光有个大个头的年轻人,难道没有我就活不下去吗?她厌烦地想着。真是的,没有我就一桩撞人事故都不会处理吗? “不要乱摸。”京子口气不佳地指示青山。随便翻弄尸体,不是明智之举,也不干净。于是,“你先过来。”京子开口叫青山,“先想一下该怎么做吧。” <er h3">04 丰田在商店街走着,原本担心狗会不会四处走来走去,不过老狗可能受过严格训练,一步也没离开过丰田。这种情况或许就像年轻时受过军事训练的退伍老兵,就算记忆力变差也不会忘记行进方式。 丰田在一间规模颇大的宠物店买了遛狗用的牵绳。 “蓝色的还不错吧。”他在小巷内的电线杆旁将牵绳扣在狗的项圈上。比起老狗微脏的身体,全新的项圈和牵绳显得非常不协调。 丰田牵着狗穿过街道,走了十五分钟,通过天桥之后就是公园,广阔的阶梯斜斜地往前伸展,在天桥下慌张行进的车流简直就像异世界的场景。公园在一片不知是否受到管理的地皮上。在樱花盛开的季节,四处都会挂满灯笼,夏天则挤满了看烟火的人群。不过在冬季寒冷的白天,公园里没什么人,只有几个玩飞盘的小孩。 丰田在公园里找张长椅坐下,狗在他脚边缩成一团。 “要玩那个吗?”他指着在空中交错的飞盘,老狗丝毫不感兴趣。 好累,他闭上双眼。 丰田再次想起早上通知他不录取的公司,薪水比他在上一家的六成还少,也没有津贴,工作性质既不是管理职也不是设计师,只是打杂而已。可以说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妥协了,他放弃过高的期望,只希望可以勉强稳定下来,即使如此还是不被录用。听说这个工作机会只有两个名额,竟然有三十个人来应征,一定有某两个人接到录取通知吧。连那种水平的公司都不肯雇用他,眼前只剩下墙壁了,丰田心想。 “无能!” 从某处传来这个声音,丰田抬起低垂的脸,四下无人,那群正在丢掷飞盘的孩子们发出欢呼声,他只是听错了。 他又低下头,闭起双眼。 “你真落魄!” 他发现那是自己体内的声音。 如今只有不安包围着全身,自己接下来会变成怎样?真是太凄惨了。此刻,手上握着仿佛是唯一栖身之处的绳索,另一端只是绑着一只老狗。丰田感到非常不安,不知不觉眼眶积满了泪水。 “好想工作。”他不禁出声说道。去除这股不安的唯一方法,只有找到工作,让生活安定下来。他环抱着因为不安而颤抖的身体。丰田自嘲地想着:如果因为不安而冻死,不知道会不会上报? 一直这样呆坐着,他开始烦躁了起来,不安感难道也像空腹感一样让人烦躁吗?他问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就算继续找工作,如果像今天这样的都落空,其他的恐怕就更没有机会了。 绝望,眼前只有绝望的岩壁。不,真的没希望了吗?丰田拼命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好想工作。” 他又说了一次,从公文包里拿出随身听,将耳机塞进耳朵,急忙按下开关,倾听披头士的's All Right”,“没问题的、没问题的。” 老狗一脸意外地抬头看着丰田,不过并没有露出嘲笑的表情转身离开。 丰田深深觉得这是一句好话,“太阳升起,It's All Right,没问题的。”他年轻时并不听音乐,甚至轻蔑音乐。反正不过是甲壳虫唱的歌罢了,曾经在心里瞧不起、连听都不听的披头士,居然在中年之后给予他勇气,这是他意想不到的。听了两遍之后,他拔下耳机,关掉随身听,从长椅上起身。 丰田正要走出地下道,看到迎面下楼的高中女生时,才想到这件事。 大概是尖锐的鞋跟声刺激了大脑,让他无意间想到这件事。 不知道真正的契机是什么,总之年轻女性的脚步声,让丰田突如其来地下定决心去做强盗了。 只能去抢劫了,闪过丰田脑海的念头正是这个。 手枪。 我不是有手枪吗?不用它不行了。他再次确认,像是念着自己姓名般地喃喃说道,“我有手|枪。” 说不定只是偶然捡到寄物柜钥匙,碰巧发现寄物柜的位置,然后很巧地找到了手枪。但是,大致来说所谓的幸运,都是“偶然、碰巧”来的。 这把手枪是为了拯救我而出现的,是侥幸。就像在干涸的田里,降下一场突如其来的及时雨。那个投币式寄物柜的钥匙会掉在地上是必然的。对了,他想通了,再次就职的四十场连败可说是和祈雨一样了不起的仪式。 丰田第一个念头就是用枪杀了那个男人,舟木。开枪杀了那个开除自己的戴眼镜上司。 不可思议的是,一旦决定这么做之后,心情便平静下来。这几个月未曾感受过的安稳包围了全身。射杀那个上司,是个相当不错的想法。 但是,他马上就冷静了。不可以漏掉该做的事情,丰田深呼吸了一口气,重新思考。“好想工作。”他自言自语道。自己不是想要工作吗?也就是想要房租。 杀了那男人也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首先,还是要想办法赚到房租。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现在才想通?如果没有人要给我工作,那我自己给不就好了? 失业的人如果在名片上的职称写的是“失业者”,那就不再是失业的人了,不是吗?不,对了,以抢劫为业不就得了?丰田兴奋地思考着。 下手目标就是邮局好了,小型邮局就行了,他没有烦恼太久就得出这个结论。 只要用手枪威胁职员,他们一定会马上把钱交出来。听说邮政储金有三百兆日元,那么从那么大数1目里面拿一点点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吧。就像是从沙丘上掬一把沙放入壶中带回家一样。 他对老狗说:“工作了,工作了,太阳出来了。” 狗没有回答,不过从它往前直走的姿态看来,好像也不反对。 就算邮局已经近在眼前,丰田也丝毫不犹豫,他很惊讶自己竟然没有发抖,他并没有特别的罪恶感,或是觉得有勇无谋,反倒比较在意放手枪的位置。 他将手|枪放在西装裤子口袋里,但是很担心走到一半枪就掉下来。他也试着模仿电影里饰演警察的男演员把枪插进皮带,但又担心万一枪走火,两腿之间会演变成一场惨剧。 想象自己的性器官血肉模糊的模样,就让他一阵毛骨悚然,所以他将枪重新插在背后。不过因为插得很深,腰部一带变得很拘束。 只装了一发子|弹,要是能知道它是不是真枪就好了。 他用绳子将老狗拴在邮局正面的路灯柱子上,老狗似乎认为丰田要将它丢在这里,正要出声吠叫时,丰田对它说了声“没问题的”。老狗似乎露出了理解的表情,沉默了下来。 他在邮局对面的百元商店买了一副便宜的太阳眼镜和医疗用口罩。 丰田戴上太阳眼镜,握紧手枪,慌慌张张地将随身听耳机塞进耳朵,只听了一次披头士,然后深呼吸三次,关掉随身听的同时,走进了邮局。 “把手举起来!”当邮局自动门打开的瞬间,丰田将面罩拉到下巴,大吼出声。他将手枪朝着正面,放低姿势。 响应他的是寂静,静到让丰田以为自己的耳朵因为紧张而出了问题,邮局内一片静悄悄的。 真奇怪,好一阵子才发现邮局内没有客人。 只有自己的心跳发出扰人的噪音。 他把枪口朝向柜台。 当他往前踏出一步时,三个穿制服的男人映入眼帘,他用下巴上的口罩将嘴遮住。 丰田压抑着亢奋的心情,安抚自己“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就没问题了”,然后依次看着那三个制服男人。 两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人,三个人都呆呆地张着嘴。 不知为何,丰田感到一阵恶心,接着他立刻知道原因了。只要在一定距离之内,与多人相对而望,就会让他想起讨厌的面试经验,那是选择和被选择的差别。 当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开枪了。他不记得何时扣下扳机,就连何时将手指放到扳机上也不记得了。他想打穿面试四十连败的现实。 本来是打算朝着天花板开枪的,但是因为手不稳,结果变成朝着正面开枪,把一块劝导民众存钱的标语打穿了一个洞。 “这是真枪!”丰田大吼,因为戴口罩的关系,他的声音模糊不清。他拉下口罩,再次大吼,“我会开枪的!” 丰田想象的场景是邮局员工们就像看到蛇的青蛙,一脸惧色举起双手往后退。不过,他也有心理准备,或许所有人会对他毫不惧怕地挺身对抗。 然而呆立在柜台里的男人们,并没有出现以上的任何一种反应。 首先,最年轻的男人说了声:“你是警察吗?”另外两人紧盯着丰田。“把手举起来!”这句话听起来的确像是警察或刑警的台词。 年轻男子和其他两名同事相对而视,盯着自己的制服猛看。 接下来的那一瞬间,年轻男子冲向柜台的后门,正当丰田惊讶地说不出话时,对方的身影已经从后门消失了。 另外两个人也是,他们显然是那个先逃走的年轻人的上司,对于下属的落跑既不哀叹也不斥责,反而跟在后面逃了。 “咦?”反倒是丰田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他就这么举着枪,陷入混乱,“邮局员工居然丢下工作逃跑?” 难道全国的邮局员工都被教导要这样面对突如其来的抢匪吗? 当抢匪出现时,请趁隙逃走。有这种应对方式吗?可是眼前正上演了这幕光景。 众人一起从工作场所逃走。那并不是乖乖就范或是对抢匪不予反抗之类的立场。 出乎意料的发展,让丰田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怎么回事?”他好不容易才放下举枪的手。 独自被留在没有了面试官的面试会场。 他慢慢地靠近柜台。 他双手攀住柜台,臀部往上一顶,翻进窗口柜台的另一边。这里不是客人的活动范围,而是邮局员工,也就是这些工作者的领地。 起码有个女性员工也好,他在意起这件怪事。男职员胆小到令人扫兴,自己一拿起枪居然就这么丢下工作逃了。 柜台内侧杂乱无章地堆着几叠钞票,简直像是老早就在等候丰田的到来一样。 金额顶多三百万,绑成一束的万元大钞有三叠堆在一起。 三百万,丰田不知道这个数字和自己现在做的事情相比,到底算多还是少?到底划不划算? 他抬起头,发现上面有监视器。他慌忙低下头,然后将戴着口罩和太阳眼镜的脸缓缓地别过去,再次偷看了一眼。 当时,他并不觉得不安。比起就这么身为失业者倒下,还不如因为临时起意抢劫,被监视器拍到脸而遭警察逮捕来得好。 他将钱装入口袋。 再次翻过窗口柜台,跑向出口。可能是有些动摇了,他跑得很快,才会出了岔子。当他回过神时,双腿打结,摔了一大跤,肩膀还撞到了地板。 在摔倒的瞬间,丰田恢复了理智,原本压抑的恐惧顿时出现在脸上,他突然害怕自己刚才做的事。 他拼命想站起来,双膝却剧烈发抖,根本站不起来。 原本放在口袋里的几叠钞票掉在地上,太阳眼镜也飞了出去。 当他好不容易爬起来想要捡钞票时,才发现入口有人影晃动。 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学生模样的男人正在用提款卡提款。男人从机器中抽出存折,瞥了戴口罩的丰田一眼,似乎没发现邮局里刚刚上演了一出抢劫的戏码。 丰田决定放弃那些钱了,他觉得已经来不及了,总之不逃走不行了。他一走出邮局便立刻拿下口罩。 他冲到路灯旁,牵起老狗的绳子。 带着狗说不定意外地成了绝佳的掩护,他焦虑不已地思考着。不会有人认为牵狗散步的男人是邮局抢匪吧。 “我做了,真的下手了,可是在紧要关头跌倒了。”丰田以颤抖的声音向老狗报告,“很好笑吧。” 好不容易拐进了一条从邮局方向看不见的路,丰田轻轻叹了一口气。心想:鼓起勇气做的这件事不能写在履历上吗? 当然不能啊。——老狗吠了一声,像是回答了他心中的疑问。 <hr /> 注释: 第三章 alife 时速1374公里,太阳渐渐西沉,故事终于展开。 <er h3">01 志奈子原本看着太阳西下,天色开始转暗的窗外,此时将视线移回户田脸上,她放下了刀又。店内挂着的时钟显示已经过了晚上六点。 “怎么了?”户田不感兴趣地出声问道,压根儿就不打算从盘内的鸭肉那儿抬起头。 “我很好奇户田先生为什么要找我?” 她无法抗拒想要问的冲动。两人相对无言地吃饭已经够尴尬了,志奈子又抛出了更沉重的话题。 户田用叉子将肉送进嘴里,把它们细细嚼碎咽下之后,用膝上的餐巾擦拭嘴边后说道:“你问这个干吗?” “没什么。只是我无法理解您为什么要提拔我这个无名小卒,因为之前听说您总是和知名画家来往。” “是啊,我对没名气的人没兴趣。”户田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反而还很扬扬得意。 “给无名的新人浇水、施肥、好好照顾他们,等着他们哪天开花结果,我可没那种耐性多管闲事。” 志奈子忧郁地听着这些话。户田对画家的才能或画作魅力毫无兴趣,他瞧不起凭着热忱培育画家的小画商,总是等到他们培育的画家终于长成花蕾时,便立刻摘下。 “我以前不是有个姓佐佐冈的员工吗?他最喜欢做这种徒劳无功的事。所谓多管闲事,就是在说他。什么挖掘新画家,苦心培养。” 志奈子想起佐佐冈第一次和她攀谈的情况。她在朋友借来的画廊里举行小型个展,偶然前来参观的佐佐冈对她说:“你画得很好。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欢迎打电话给我。”然后给了她名片。 她从来没有像收到那张名片时那么高兴过。 “结果,佐佐冈居然背叛我打算独立,最后搞得一败涂地。” “佐佐冈先生并没有打算背叛您,”志奈子小声地响应,“他只是想自己负起责任,培育画家而已。” 当时,户田采取了彻底打击佐佐冈的行动,他和所有与佐佐冈交情密切的画家取得联系,必要时还特地拜访对方,说服对方与佐佐冈断绝往来。除了露骨地提高契约金,对于不肯配合的画家,还语带威胁地表示,“这个业界很小,恐怕以后会有很多不顺利吧。”逼使所有人臣服于他。 志奈子并不是屈服于金钱,她是上了那句再也老套不过的话——“你的画总有一天会被全世界所接受”的当。 直到最后的最后,佐佐冈以颤抖的声音打电话给志奈子,问她:“连你也被户田先生拉走了吗?”一听到志奈子肯定的答复,他拼命压抑着混乱的心情,喃喃自语着:“是吗?这样啊,这样啊。” 志奈子虽然向他道歉,但在心里说服自己,为了更上一层楼,必须选择适合自己的舞台,这是必要的手续。 然而,挂断电话时,佐佐冈那句“你的画会越来越好”一直留在她心里。 “你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吗?”户田问。 “不,我不清楚。”志奈子摇摇头,她不可能知道。 户田似乎只是愉快地用叉子戳着鸭肉。 餐厅大门位于志奈子的正对面,那是一扇很重的门,如果店员没有使尽全力就很难打开。正当志奈子想着“门突然打开了”的同时,也“啊”了一声。 一名中年男子突然走进店内,身穿深绿色夹克,没有打领带,脚上那双沾着泥巴的运动鞋,后跟已经严重磨损。从此人的穿着一眼就可看出不适合这家餐厅。他脸上刮过胡子的痕迹很显眼,眼眶四周泛红,大概四十出头的年纪。 志奈子之所以“啊”了一声,是因为男人走向他们的桌位。 男人盯着户田的背影,直直地朝他走去,虽然不是冲向户田,但那种靠近方式极不自然。 户田完全不在意店内已经开始骚动,还是愉快地吃着盘中料理。 男人手上握着刀子。 一声尖叫,志奈子没发现那是自己发出的。她两手掩住嘴巴站了起来,撞翻了椅子。 周遭的餐桌也传来尖叫声,好几个客人慌张跌倒。 服务生纷纷一脸苍白,握着刀子的男人大叫着什么。 志奈子以为户田会被杀,吓得跌坐在地上。 她害怕得完全站不起来,她想象户田被人从背后刺杀,血溅五步的情况,仿佛是淋在鸭肉上的柳橙酱汁,鲜血流得到处都是,恐怖极了。 当她好不容易起身,却发现眼前的光景出乎意料之外。 户田毫不慌张,或是该说一脸愉快地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红酒,他看见站起来的志奈子,便眯起双眼说道,“你看后面。”然后指着自己身后。 拿刀的男人发出呻吟,倒在户田背后。两名西装男子架住那男人,用力把他压制在地板上。 那两名压制持刀男的男子,刚才还在隔壁桌吃饭。 他们的行动迅速准确,就像早己习惯这种场面似的。 户田像是看穿志奈子似的开口,宛如夸耀自己的胜利般说道:“我不是说过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吗?告诉你,就连安全也买得到。”他又喝了一口红酒,说道,“我就是为了这种情况才雇用那些男人的。” “他……他们从什么时候?” “不知道,大概一直都在吧,我没兴趣知道,只要能确保我的安全就行了,合同内容就是这样。” 志奈子又看了那些男子一眼,因为西装的关系,看不出他们虎背熊腰的体型,不过他们面无表情压制持刀男的模样,让她充分感受到对方的确是专家。他们的技巧实在好得过分。 户田一点都不关心身后的状况,看来不像是故作姿态,而是打从心底没兴趣。志奈子觉得他的模样太缺乏真实感,她有些晕眩地坐回座位上。 周围仍然骚动不已,众人的眼神都集中在志奈子及户田身上。 户田一脸无奈地抱怨,“他们就不能安静地吃顿饭吗?” 持刀男被两名保镖架着拖出店外。志奈子看到他的脸,看起来很懦弱,不像是高级知识分子,但也不像心怀不轨、谋财害命的长相。 “户田!”男人被保镖架着,手里的刀子也被夺下,在被推出门之前他大吼:“你对我老婆做了什么!?” 户田这次不再面无表情,而是微笑地用餐巾擦拭嘴边。很难弄清他的笑是因为鸭肉太好吃,还是男人说的话。 “刚才那个男人,果然一听声音就知道那是谁了。”他一脸满足地点点头。 “请问那是什么人?” “不知道是哪家经纪公司的老板。公司不大,趁着经济景气,打算捞一票。他好像缺钱周转,一个月前来找过我。” “希望您支助他吗?” “是啊,大家都是这样,来跟我低头,说什么因为如此,如果我不出钱,就是我的损失。真是愚蠢,我可不打算利用别人的公司来赚钱,我是靠着先见之明和决断力开拓自己的路的。” “所以您没借他?”因为借不到钱,所以才拿刀袭击户田吗?要说夸张还真是夸张,志奈子不由得这么想。 “不是。”户田嘴角微微上扬,“他向我提出一个有趣的交易。他说我可以找他公司里的年轻女人,什么艺人之类的,随便我搞一个晚上。总之,就是他提供女人,我出钱。” “这样啊。”志奈子暖昧地点头回应,真是老套又自以为是的战略。 “听他这么一说,我就想到了。”户田还是一脸高兴地拿起酒杯,“因为什么都能用钱买到,所以我想买买那男人最重要的东西。” “重要的东西?” “听说他非常疼他老婆,真是笑死我了。我派人调查过了,他随便利用公司的女人,却那么重视上了年纪的妻子。所以我用钱当钓饵,跟他建议‘把你老婆借我一晚,我就借钱给你’。” 志奈子呆住了,不必问也知道,那男人一定是烦恼到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个提议。 为了解决眼前的筹钱问题,他一定编了几百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和妻子。 志奈子想起了有一部电影也是这样的内容:一名美国富豪以大笔金钱与一对年轻夫妻的妻子共度一夜。但是那名富豪是由潇洒的罗伯特·雷德福饰演,十足的绅士。和眼前这个毫不掩饰其膨胀自尊心、年过六十的男人完全不同。 “那么……您对他太太做了什么?”志奈子感到口渴,也伸手拿起酒杯。 “这个嘛,”户田扬起粗大的眉毛,“看到他刚刚那么生气的样子,你应该也猜得出来吧。反正是难得借来的女人,我就把想得到的花样都玩了一遍。我从晚餐前就让她全裸、对她下药,让她好好享受了有生以来从没尝过的滋味。” 户田的口吻非常平淡。志奈子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子才问,“是户田先生……和她吗?” “我哪来的体力?只要出钱雇佣,干这种活的男人要多少都有,我只有一开始参加,之后就在一旁观赏。一个晚上实在太短了,一下子就结束了。” 志奈子眼眶盈满泪水,不知为何心中的懊悔就这么满了出来。 户田看上去很愉快地问:“我很过分吗?” “嗯……这个嘛。” “不过我有没有做是另一回事,只是那男人认为我做了。” “什么?” “虽然他不知道我软禁他妻子之后,到底有没有做我刚才说的事情,但是他认为我做了。他妻子也不记得任何事情,只是觉得说不定被我下药强暴了。因为她醒来时是全裸躺在床上。” “什么意思?您到底做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没做?” “那男人大概妄想着妻子被怎么了、我做了什么,整天困扰得不得了。人的想象力总是不停地往坏的方向发展,听起来很有趣吧!就算再怎么追问妻子,她就是想不起来,真是愚蠢。我只是享受这种乐趣罢了,玩弄他人的想象力是相当有趣的事哪。” 结果,那男人最后陷入半疯狂状态,打算持刀袭击户田。 “他大概从哪里问到我会来这里,也就是有人泄漏了我的行踪。虽然是很麻烦的问题,不过那男人也实在太不要脸了,跟我借钱,还打算杀我,到底是谁比较过分?” 志奈子忘了罗伯特·雷德福主演的那部电影的结局,最后那对年轻夫妇有没有复合? “所以您刚刚说的,只是那男人的妄想吗?” “不,也不能完全否定我做了那些事的可能性。” “到底是哪一个?” “为什么非得跟你讲?就算我真的指使一些男人强暴别人的老婆,那也跟你无关吧。” “话虽如此,不过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 “不论哪一个都一样,”户田粗鲁地说道,“总之,没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就是这样。我想买什么都买得到,想买就买。就算是别人的人生、爱情,甚至是想象力和安稳的生活都买得到。” 语毕,户田向服务生确认接下来要上的是不是甜点。 <er h3">02 黑泽没注意到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这个出乎意料的失策令他表情扭曲。 正当黑泽在熄灯的室内拉开衣柜抽屉,熟练地翻找时,房里的日光灯突然亮起。 “喂,你在干什么?”从敞开的房门那里传来这句问话。 一回头,一个男人站在那里,年纪和黑泽差不多,看来是个勤奋工作的上班族。 对方将公文包夹在腋下,挡在房间入口。 为什么在走廊灯亮起时,没注意到有人进来?黑泽在内心啐了一声。对专业的小偷而言,这实在太丢人了。他慢慢起身,眨了一下刚开始适应的眼,与进来的男人相对。 他确认对方的模样之后,发现曾经见过此人。他有点作戏似的,暧昧地举起双手,好让对方了解自己不打算抵抗。 男人说道:“你在做什么?你在我家干吗?”他并不打算靠近黑泽。男人心里一定十分慌乱,打开房门,居然看到一个陌生人在黑暗的屋里翻箱倒柜,任谁都会吓一大跳。 黑泽一边举起双手,一边观察对方,那男人是个文弱书生。 这样说来,今天一整天都在举手。白天碰到一对上了年纪的鸳鸯大盗,被枪威胁不准动。到了晚上,被走进来的男屋主逮个正着,得向对方讨饶。黑泽不禁感叹还真是有诸事不顺的日子啊。 因为把钱给了那对老夫妻,所以再偷一笔弥补损失,这根本就是错误的决定。 黑泽一边看着对方,一边在内心反省。不,与其说是反省,不如说他站在高处俯瞰自己目前的处境。 穿着深蓝色两件式西装的男人虽然想要佯装镇定,但显然慌乱得很,他的眼神游移不定,大概是想从现场逃走,一直很不安地交换两脚的重心。黑泽拼命忍住笑意。 “你……你到底是谁?”男人问。 “小偷。”黑泽举着双手,唇边露出大胆的笑容。 黑泽观察男人的表情,紧盯着对方,完全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变化。“你是屋主吗?”黑泽明知故问。 看到黑泽正大光明的态度,男人瞬间露出动摇的神色。他心里或许这么想,明明就是小偷,行迹败露与屋主撞个正着,居然还这么嚣张,到底是怎么回事? 黑泽动着脑筋,想混过现在的场面。 “你偷了什么?”男人故作威严,低声问道。 “我正要开始。” 他在脑中确认眼前这男人的所有信息。 “你不报警吗?”黑泽早就看穿对方不会报警。 男人答道,“如果你现在出去,我就放过你。” 黑泽慢慢放下双手,一点也不慌张,甚至可说是从容不迫。偶尔碰上这种事也没什么不好。幸好,对方也没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而歇斯底里大叫,或是扑到他身上。 “我们来聊一下吧。”黑泽说道。 “你说什么?” “小偷都很喜欢闲聊。” 男人很害怕。要是男子汉的话,不是斥责黑泽“别搞不清状况”,就是拿起电话威胁他“这次真的要报警了”。 两人陷入沉默,黑泽微笑地享受此刻。 “好吧。”黑泽举起食指,和男人正面相对,“我们来玩人类观察游戏吧。” 男人脸色一沉。 “对小偷来说,最重要的是手巧,再来就是人类观察。观察力非常重要,必须只看对方一眼,就能想象对方的底细、性格以及到目前为止的人生。” “那又怎样?”听得出男人很不冷静。 “我现在就来猜猜你吧,至今为止你过着什么样的人生。很有趣吧,要报警的话,等这个余兴节目结束再说。我绝对不会伤害你,这是我的原则。只因为我给你这位了不起的上班族添了麻烦,所以想稍稍让你开心一下。” “你在说什么鬼话?”男人虽然口气粗暴,但是声音很小。 “你是老二吧。”黑泽不理会对方,径自开口,“你在家里排行老二,三十五岁,和我同年,宫城县人。” 男人不停地眨眼。“那又怎样?”他略显逞强地说道,“那种事只要看看驾照或什么证件,马上就知道了。”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黑泽似乎很愉悦地笑了起来,“你不抽烟,对吧。” “不抽。”男人一脸无趣地点点头,露出“房间里又没有烟灰缸,看也知道”的表情。 “最高学历是某国立大学毕业。” “那只要调查一下就知道了。”男人的脸色稍微变得苍白。 “文科,经济系。” “是……是的。” “你非常用功,总是认真出席每一堂课,是那种就算其他人逃课,还是会用功做笔记的人。” “或许吧。” “如果因为感冒不得已请病假,你就会很紧张,到处询问缺课的内容,担心能不能借到笔记。总之,是个完美主义者和胆小鬼的综合体。” 男人似乎很努力地忍耐,没有做任何响应。 黑泽看着沉默的男人,嘴角泛起笑意,“和女人交往也一样。好不容易约到同班同学,搭你的租车出外兜风。但是,前一天如果没有彻底将预定行程走过一遍,你就会很不安。你对任何事都感到不安,不论是碰面时间、出发时间、车上的话题、中途落脚的咖啡厅和菜单……总之,如果事情不能按照计划进行,你就会陷入极度恐慌中。”最后又是不知说了几次的“对吧”。 男人脸上开始出现焦躁的神色。 黑泽继续说,“我还知道很多事哪。我虽然不是什么奇怪的老太婆算命师,不过只要看着你,就可以看到你过去的种种经历。” “你真的看得到?” 对方的表情就像看到了灵媒一样。 “看得一清二楚。”黑泽乐不可支地回答,“你曾经去观光胜地的山上约会吧!是藏王吗?你本来想好好欣赏风景,没想到当天浓雾大起,就连前方十米也看不见,什么计划都被这天气破坏了,既不能观光也不能做任何事。你大为惊慌地开着车在雾中的山路上转来转去,最后开到了陌生的地方。托你在山里转来转去的福,坐在副驾驶座的她晕车了,山路上的来来回回很容易让人想吐。大概是不想弄脏租来的车,于是她突然跳车,然后在拐弯的车道上咕咚咕咚翻滚。”因为太好笑了,黑泽大笑出声,“不,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总之,幸好当时你的车速不快,她虽然跳车,不过只有擦伤和扭到脚。不过那时候一定一团混乱吧,你的预定计划里可没有‘万一她跳车’这一条。” “你……你……”男人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 “真是彻底的失败。”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只要仔细观察某个人,就可以知道对方的过去。我连你毕业典礼的事都知道呢。” “毕业典礼?” “大学毕业典礼,你没参加,对吧?” 男人皱起眉头。 “你应该没去,因为那天你去看了斯坦利·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 黑泽仿佛可以听到对方内心的悲惨叫声。 黑泽继续说道,“那是重新上映的最后一天。你在仙台的某家小剧院看了一整天的《2001:太空漫游》。虽然以前就看过,但还是又跑去看了,是为了要确认库布里克本人有没有在片中登场,对吧!” “那……那是……”男人本来要反驳,却一下子遮住嘴,“你为什么知道这件事?” “你从某个男同学那里听到‘库布里克在那部片子里悄悄饰演了一个小角色’,”黑泽觉得实在太滑稽了,“为了不错过库布里克出现的场面,你连眼睛都不敢眨地紧盯着银幕。想必这一切对你来说一定很有意义吧,一整天都在电影院看那部无聊片子,结果错过了毕业典礼。” 男人犹豫着要不要回应黑泽,或许是在思考让眼前这个闯空门的家伙一直说个不停是好事吗? “你是不是还跟朋友打赌,到了21世纪之后,人类能不能像那部电影里一样到木星旅行?” 男人听到这里,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原本怯懦的眼神浮起了讶异的神色,他眯起双眼,再一次像是瞄准靶心似的凝视着黑泽。 黑泽露出亲切的表情,盯着男人。“你一直认为,‘到了21世纪,人类就能在宇宙中旅行’。所以我跟你说,‘看了库布里克的电影,我只觉得宇宙真是无聊透顶到让人想睡,也失掉了去的兴趣。那不过是在宇宙飞船里无止尽地慢跑罢了,我从来没看过那么让人想睡的电影’。” “啊!”男人终于提高了声音。 看他的表情,像是长年封住的遥远记忆,被重新拉了出来一样。“黑泽?”男人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是黑泽吗?” 男人绽放自然的笑容,那张总是逞强而紧绷的脸孔,浮现出几十年不曾有过的笑容。 黑泽为此感到高兴,“好久不见,佐佐冈。”他叫了男人的名字。 男人对于出乎意料的再会,惊讶得合不拢嘴。两人并没有互相拥抱,也没有握手言欢,只是不好意思地相视而笑。对于三十岁之后久别重逢而感到高兴的这两人,苦笑是最适合的反应。 佐佐冈过了一阵子才开口,“别说库布里克了,连电影内容也早就忘了。不过,你刚说的是骗人的吧,库布里克不会出现在片子里吧!” “过去的事情就随它去吧。”黑泽说道。 <er h3">04 河原崎在一片漆黑的路上拼命朝西走去。 他没办法独自在家中抱膝枯坐,完全冷静不下来的他,就这样冲出家门。 他沉默地走在四十八号国道的狭窄人行道上,弯曲的道路仿佛是自己那看不见未来的人生,而缓缓向下的坡道更让他有如此强烈的感觉。 此时,才开始考虑自己要走向何处。 他正走向位于葛冈的墓园:父亲的坟墓。 前方持续出现角度很大的弯路,等到快走到尽头时,马路对面常会突然出现车辆,每次都让河原崎惊悚不已。 他穿越住宅区。 眼前有一只黑猫走过,他听到铃铛声,可能是系着挂有铃铛的项圈吧。全身漆黑的猫在停下脚步的瞬间,和河原崎四目相接。“三毛!”有个女人跑向黑猫喊道。河原崎心想,哪有黑猫的名字叫三毛的。 黑猫敏捷地冲向车道,它四处张望地跑来跑去,就像在找某人似的。河原崎觉得它简直像在拼命寻找救命恩人。 大约走了四十分钟,接下来就是直行的马路,民宅也渐渐减少,两旁的风景变得单调,从右边山路往上走,就到墓园了。 三年前替父亲举行的葬礼,规模非常小,只是按仪式照本宣科。母亲非常在意父亲的死法,说什么也不能让太多人看到父亲的容貌。 河原崎对于殡仪馆的化妆师居然能修复父亲从十七楼跳下而摔烂的脸,感到惊讶不已,不过母亲却非常厌恶别人看到父亲的脸,甚至还说“那不是爸爸”。 父亲的坟墓不如想象中的荒芜,河原崎松了一口气。 墓碑上沾附着泥土,周围的石地也长出一些杂草,不过还不至于让河原崎觉得对不起父亲或是心生罪恶感。仔细一看,周围都是这样的坟墓。 他在墓碑前插上花束,那是在墓园入口的花店卖的扫墓用花束,一束五百日元。河原崎不知道父亲是不是本来就喜欢花。 他在墓碑前站了好一阵子。坚硬且泛着黑色光泽的墓碑上并没有反射出父亲的脸孔,不过河原崎还是一直看着墓碑。 “你说些什么吧。”他听到说话声。 正确地说,河原崎只是感觉有人在说话,他讶异地看着周遭,不是十分清晰的说话声,听起来有些沙哑,附近没有人。他再次左右张望,往前走了一步,眺望着墓碑,竟然隐约浮现出父亲的样貌。河原崎不停地眨眼,脑中一片混乱,或许在潜意识里一直想和父亲交谈。 “爸?”他试着开口,并决定说下去,如果是幻听那更好。“我最近听说,一旦发生地震或龙卷风之类的天灾时,如果父母能冷静以对,子女就不会造成精神上的伤害。相反地,如果父母陷入恐慌大吵大嚷,那么就算孩子获救了,还是会留下阴影。” “你想说什么?”父亲的声音这么说道,听起来仿佛在窃笑。 “我想说如果父母坚强可靠,孩子就能健康成长。” “你在责备我逃开这一切,任性死去吗?” “嗯,是啊。” “你已经不是小孩了。” 为了隐藏自己的懦弱,以粗暴的口气对亲近的人说话,正是父亲生前的说话方式。 河原崎沉默了,然后叹了一口气,自己是因为想和父亲说这种话才来的吗? “你逃去宗教那边了吧。”那个声音斩钉截铁地说道,“像你这种人,多半会把宗教当做避风港。” “没那回事。”河原崎有点生气地回应。 “你很崇拜那个姓高桥的男人吧?你明明不清楚他的底细,这不就表示你逃到宗教那边去了吗?” 河原崎吃了一惊。 没错,自己的确不知道高桥的任何事,居然对一个完全不知底细的人醉心至此?这是盲目崇拜吗?明明什么都不知道?那不是和早逝创作歌手的狂热歌迷,或是群集于新兴宗教教主跟前的教徒没什么两样吗?“这不是宗教。”他像要拭去自己的疑问似的说道。 “你在说什么?”那个声音笑了起来,“你才是那种沉迷于奇怪宗教不可自拔、真正的愚蠢信徒的范本啊。” 河原崎小声地反驳,“不对!”这与宗教团体完全不同,他的声音变得高亢。周遭的人包括大众媒体的评论者,所有人都异口同声称高桥为“教主”,称前去听演讲的河原崎等人是“新兴宗教”的教徒。虽然河原崎从来没有挺身反驳,却一直有着强烈的不协调感。他并不讨厌被称为“信徒”,因为他们的确是“相信高桥的人”,然而这与新兴宗教完全不同,他总是对于把人和新兴宗教混为一谈感到不满。 “当你们将普通人类视为神的那一瞬间,你们就已经是新兴宗教的狂热分子了。” “听起来就像是爸爸认为人类不能信神。” 一阵笑声传来,“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 那声音听起来扬扬得意,“我从十七楼跳下来时看到了。在我即将掉到地面上的瞬间,越来越接近柏油路面时,不论是脚踏车停车场生锈的屋顶,或是聚集在垃圾场的乌鸦的嘴,我都看得一清二楚。然后这时,有个东西飞过我眼前,你知道是什么吗?” “到底是什么?” “蚊子。” “蚊子?” “不是有一种蚊子看起来像是脚很长的水黾吗?它从我眼前迅速飞了过去。” “你要说那只蚊子是神吗?”河原崎觉得真是荒唐透顶,声音透着怒气。 “我很清楚那就是。” “为什么蚊子是神?” “我在死前看到的。在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了,它才是真正的神,其他都是骗人的,你现在相信的一切都是谎言。” “你倒是说说看我现在相信什么。” “那换句话说也行,你现在怀疑的一切也都是谎言。” “那跟蚊子没有关系吧。” “蚊子不是都会‘啾啾’地吸树汁或血吗?那和接吻没什么差别。神的任务本来就是亲吻所有人类。” 河原崎完全不想反驳。那种类似疯子讲歪理的说法,的确和父亲生前的做法非常类似。 “人类总是毫不犹豫地用双手打死蚊子吧!意外的,神也是如此,明明近在眼前,人类却丝毫不心存感谢,无所谓地‘啪啪啪’打死神。然而它们一点也不生气,因为它们是神啊,被打死的那一瞬间,也只是笑着说‘又来了’。在日常生活中,能够毫不在意杀死的生命都是神。” 河原崎觉得父亲的声音非常真实,甚至觉得他现在仍旧戴着那顶红色棒球帽四处转悠。 “爸想说什么?” “睁开你的双眼吧。” 河原崎一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回到了四十八号国道上。 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他不知道在墓园发生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自己真的和父亲交谈过了吗?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到过墓园。 说不定自己根本没走到墓园,只是在四十八号国道的某处随便拐了一个弯而已。河原崎愣愣地走回国道。 不知何时,他下定了决心。 他发现,自己正走向大学医院,寻找停车场的位置。他在停车场内走来走去,寻找车子驶出的方向,银色敞篷车并不难找。 冢本一看到河原崎,便看了手表一眼,随即露出笑容。 “我要做。”河原崎说。 冢本严肃地点点头,“那就上车吧。”指了一下副驾驶座的车门。 “高桥先生死了,”趁着发动车子时,冢本这么说道,“但是我们还活着。”表情扭曲,非常苦闷。“神死了,我们却没死。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证明结束了。” 河原崎并没有因为冢本的话而陷入混乱,这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只是吞着口水,谨慎地听着冢本的话。 “一定是蚊子。”他喃喃自语,车子加速的声音,盖过了他说的话。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河原崎已经下定决心,父亲的话究竟是胡言乱语,还是正确无误?只要解剖高桥这位“神”就可以明了了。 为了稳定心神,他在副驾驶座闭起双眼,猜测接下来的去处,将手放到胸前想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到了。” 一开始他以为是父亲的声音,也不知道车子究竟行驶了多久,甚至感觉那是瞬间的移动。 冢本带他来到一栋大厦。一搭上电梯,他立刻察觉大厦附近都是树林。在等待冢本开门的时候,河原崎感觉自己快速的心跳声,仿佛是远方响起的警钟。 “进来吧。”冢本说道。河原崎在玄关处脱下鞋子,走进屋内。最先注意的是从房里传来某种声音,是钢琴声,从玄关延续到客厅的走廊,异常悠远。 走廊尽头有一扇通往客厅的门,冢本开门,默默地走进房间深处。这是一个约有三十平方米的大房间,里面连接着厨房。 房间角落只有电视和音响,单调且煞风景,遥控器掉在地上。整个房间都铺上透明塑料布,河原崎穿着袜子踏上去。他看到“那个”躺在正中央,一名裸男躺姿端正,面朝天花板,就躺在塑料布上。 河原崎面对冢本站着,那具白暂的尸体就躺在两人之间。他心想,神倒下了。 不论有多少老套的字眼,像是“名侦探”、“神”、“天才”等等,加诸其上都不会失色的美丽男子,如今成了全裸尸体在这里沉睡。 一时动弹不得。 “接下来要解剖神了。”冢本说道。 <er h3">05 “整理一下吧。”京子一边这么说,一边感觉下腹部仍有尿意,这让她无法平静下来。“你开车撞到人,这是千真万确的,那是一具男尸,而且就在眼前。” “啊……啊。”青山表情微妙地缩起下巴,“看来是年轻男性,可能不到三十五岁,正值壮年。” “现在有几个选择。一是把尸体放在这里不管,我们继续开车,然后杀了你老婆。二是去报警,我们现在也还没杀人,主动自首的话一定还有救。这里的道路又窄又暗,唉,怎么会碰上这种事?你开车不看着前面吗?没发现他正在走路吗?” “我不知道,不,我一直看着前面的。虽然一边开车一边想事情,但是绝不可能没发现行人,说不定是他自己撞上来的。对了,极有可能,他自己冲到车子前面,我的车只是受了牵连撞了他。” 虽然听起来很自以为是,不过京子也没有否定这种可能。 “的确有可能是自杀或意外。” “我是无罪的。” “虽然不能说你无罪,”京子很受不了青山的单纯,“不过对方应该也有相当程度的过失。就算向警察自首,应该也不会受到太严重的处罚。” 青山考虑了好一阵子,终于开口,“如果我去自首的话……” “一定是轻判吧。” “不,不对。”青山难得语气粗暴,“如果我去自首,球队一定会开除我。” 京子这时才终于知道青山在意的是什么。比起罪刑轻重、过失程度、对方的家人等等,他只在意自己能不能继续踢球。青山目前正处于即将签订下个赛季合同的重要时刻。 京子很喜欢嘲弄烦恼不已的青山。他虽然身强体壮,却很孩子气,胆小又无知,京子觉得他真是可爱得不得了。嘲笑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青山,让他事事顺着自己,对京子而言是无上的乐趣。 “是啊,这是当然的。”京子轻率地回答,“媒体也会开心地报道这件事的。就算是J2的选手,发生这种意外也一定会有小篇幅报道。这样一来,球队势必会立刻跟你解约,与这件事撇得一千二净。” “果然是这样吗?” “可能性很大。” “那我该怎么办?” 京子早就准备好答案。实际上,当她因冲击力被安全带紧紧勒住时,就已经决定了。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想办法藏尸体和隐瞒这起意外啊。” “你是认真的吗?”青山像是终于等到京子这句话似的抖着声音问道。 “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 “话先说在前头,你从刚才就对于被撞的‘他’完全没有道歉或是担心的话,嘴里只是念着‘怎么办’、‘足球’。” “那是……” “‘他’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说不定还有兄弟姐妹,也可能已婚,孩子还小。而这些都因你的粗心大意化为乌有,你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他太太为了赚钱养家,一定要开始做那些不习惯的工作,孩子再也见不到爸爸了。”京子刻意责难青山。 青山似乎终于感受到罪恶,他皱起眉头苦闷地摸着撞坏的保险杆。京子心想,真是太单纯了,努力忍着笑意。 “那我该怎么办?” “也不能怎么办啊,你在转眼间就把好几个人的幸福毁于一旦了。” “我……我去自首!”青山大声说道。京予担心会让附近的人听见,慌张地阻止道:“别说傻话了。我只是因为你在意自己的事,才会这么说的。” “那京子打算怎么做?” “好好想一想,如果你去自首,那有什么好处?有谁能得到幸福?” “当然是死者家属啊。” “家属?你是说他们会高兴?他们会因为得知爸爸、丈夫被你撞死而高声喝彩吗?家属只会因为找到你这个加害者而憎恨你,不可能感谢你。” “那究竟该怎么办?”青山显然已经陷入混乱,“就算把尸体丢在这里逃走,也没有人会因此获得幸福,对吧。家属因为不知道肇事逃逸的犯人是谁,就连生气的对象也没有。” “就当成是一场意外,不过人不是你撞死的,怎么样?” “什么意思?” “你不用去自首。相反地,让他替我们把车开进海里。” “咦?” “你听好,”京子提醒青山,“接下来可是要去收拾你老婆的,那我们不就可以把那男人和你老婆伪装成殉情自杀吗?让他们坐上这辆红色轿车,掉进海里,就当他们有外遇关系不就得了。溺死尸不会那么容易浮上来的,所以,等他们浮起来的时候已经无法分辨是否因为汽车撞击而死了。” 青山傻傻地张着嘴。 “我再说一次,就是把他伪装成和你老婆殉情自杀。” 京子在脑中反复描绘这个自己想出来的即兴计划,看来还不坏。 “没问题。反正这具尸体也只有和车子相撞的痕迹,根本无法分辨是不是掉进这海里时造成的。” “但是照你刚刚的说法,这样一来又有谁能得到幸福呢?” 京子眼神闪亮,“大概大家都能得到幸福。你听好,我们可以从肇事逃脱的罪名中解脱,很棒吧。然后死者的家属也是,他并非毫无意义地被撞死,而是和女人一起殉情哦,如果他有老婆的话,那就是外遇了。” “实际上并非如此。” “虽然不一样,但是我们把事件设计成这样,从他老婆的角度来看,这就是背叛的行为哦。背叛自己再和其他女人殉情,有人会对这样的丈夫有所留恋吗?没有吧!或许她会因为突如其来的状况感到惊讶,多少会有些悲伤,但是一定会立刻烟消云散的,对吧?对一个和陌生女人一起死去的男人,她根本没有长久悲哀的道理。” 青山眼神四处游移,沉默不语。 “反正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应该为了剩下的人生积极向前看吧。而且,这样一来可以连同你老婆的尸体一起处理哦。” “但是,对他来说实在太凄惨了,被撞死不说,还被冤枉与陌生女人一起殉情。” “如果连这具男尸的幸福都得考虑的话,事情就没完没了了。” 青山想要反驳,不过没说出口。 “我们一定要幸福,知道吗?” 青山不太情愿地低下头。 “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赶紧行动吧。把他放进后备箱里。” “后备箱?”青山一脸困惑。 “行李当然要放进后备箱啊。那个被撞死的男人可是天外飞来的‘行李’哦。你之前不是才在得意这辆车的后备箱很大的,这不是正好?还是你想要让他睡在后座?” 京子忍着尿意,飞快地讲完刚才那串话,催促青山,“快走吧。” 青山不情愿地屈服了,他弯腰把手伸进尸体和马路之间,一口气将尸体提了上来。“好浓的酒味。” “看样子是喝醉了。” 将尸体放进后备箱是项大工程,没办法就这样将尸体放进去。京子当然不会出手相助,对她而言,体力劳动绝对是男人的工作。 青山将尸体放在马路上,硬将尸体的两条腿折弯。青山喃喃说道,“尸体都骨折了,四肢晃来晃去。京子,你不怕吗?” “怕什么?” “尸体啊。你看起很冷静啊,果然是精神科医生。” “这根本无关。”京子没好气地说。她最讨厌那种看到尸体就发抖、吓到双腿发软、当场跌坐在地的软弱女性。看到血就会晕眩,再怎么说也是男人的反应吧。从这个角度来看,她很满意自己看到青山抱着的尸体时,还能保持冷静。 青山调整了尸体的方向好几次,终于把它放进了后备箱。京子听到他朝后备箱内说了声“对不起”。 “你干吗道歉?” “我……我觉得很抱歉。”青山静静地关上后备箱盖,这么说道。 “对尸体感到抱歉?你脑筋有问题啊?” 京子立刻坐回副驾驶座。回到驾驶座上的青山脸色发青,“我第一次摸到尸体,原来是这种感觉。” “拿出自信来。虽然职业足球选手很多,但是处理过尸体的肯定就你一个。” 车子缓缓前进。途中,京子觉得后备箱似乎传来某种声响。她狐疑地皱起眉头,转头向后看。“好像有什么声音?” “声音?” “该不会还没死吧?要么你停车确认一下。” “不,他真的已经死了。虽然听起来很怪,不过他的确死得非常彻底。”或许青山真的不想再打开后备箱盖,看到那具尸体,所以特别用力地回答。方向盘也配合他的语气,左右转动着。 接着,青山突然紧急刹车。车子发出歇斯底里的磨擦声,猛然停了下来,并带着惯性往前倾。 京子一边感觉安全带深深嵌进身体,一边惊讶地想,“不会吧?”难道十分钟前刚发生过的倒霉事又来了吗? 然而保险杆、引擎盖都没有发出任何碰撞声,也毫无冲击力。 “你是怎么回事?”京子瞪着隔壁的青山。他紧盯着后视镜,啧了一声。 “到底怎么了?”听到京子加重了责备的语气,青山这才回过神说,“糟糕,尸体掉出来了。” 京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不懂青山的意思。青山沉默地将左手放在排挡杆上,慌张地开始倒车,但是倒得不太顺利,重新踩了好几次离合器。 车子开始后退。 完全没有后方来车的车灯,也没有车辆撞上来。青山就这样倒车倒了几十米之后,停了下来。 “尸体掉出来了。” “怎么回事啊?” “后备箱盖打开了。” 京子慌张地往回看,后备箱的确开着。 “怎么回事?你没关好吗?” “不,我确实关好了,你也听到了吧,我很重地关上的,所以发出了很大的声响。” “才不是呢,你像是抚摸什么似的轻轻关上而已。”京子根本没看到,却如此断言。 “尸体只是弹了一下掉出来,一定就在这附近。” “那就赶紧捡起来,万一有车来就麻烦了。” “早就很麻烦了。”青山这么说着,打开车门,正打算下车时,突然回头对京子说:“对了。” “又怎么了?” “干脆让接下来的车子辗过尸体,如何?”青山双眼闪亮地又补上一句,“这是个好方法吧。” “接下来的车子?” “对啊,上行或下行的车子都无妨,总之我们把尸体放在地上就好,如果接下来有车子辗到他,之后就是对方的责任了。只要又被辗过,那就分不出谁是第一个撞到他的了。” 看来,青山不管如何都想要丢下尸体从现场逃走。“就跟墙壁涂上第二层油漆一样。只要有陌生人又从上面辗过,就不会有人知道是我们撞死他的了。” “还是会败露的,只要仔细调查,不论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辗过去,警察都查得出来。”对整件事感到厌烦不已的京子简短地说道。不过她确实也很羡慕青山能够这么单纯。“而且万一接下来经过的车子发现了倒在马路上的人而停车了怎么办?如果对方就这么报警,反而更危险,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不小心哪。” “那我们就看准下一辆车经过时,再把尸体丢出去,这样一来就避不了了。” “在那之前我们要躲在哪里?不可能,太不自然了。你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说成是不会下指令的后卫。” “那你说该怎么办?”青山不服地噘起嘴。 京子深吸一口气。“你现在立刻出去,把尸体扛起来重新放进后备箱,这次你给我好好关上车箱盖,然后回到驾驶座上,对我低头道歉说‘让你久等了’,然后开车出发。这就是你现在该做的事。”她一口气说完。 青山找不到反驳的理由,紧闭着双唇,那模样看来非常可爱。最后他一语不发地开门下车。 京子并没有离开副驾驶座,她换个姿势看着后视镜。天色虽暗,她还是隐约可见青山那结实的身体。他蹲在柏油路上一鼓作气地抱起尸体,过了一会儿,京子听到后备箱传来放进东西的声音,车体也摇晃了一下,最后传来关上后备箱盖的声音。 “这次好好关上了吧?” “刚才也好好关上了。而且那尸体变得好冷,人只要一死都会变成那样吗?” “不会那么容易就变冷的。”京子对青山的无知一笑了之。 青山思考了一会儿,突然重新发动引擎,向前开去。 从车灯光线可以知道后面有车驶近。“真是千钧一发。”京子暗自抚胸,如果再晚一点,说不定尸体就会被别人撞见了。 尸体从紧闭的后备箱掉出来一事,居然连续发生两次,实在是太令人难以理解了。 就在事情发生二十分钟之后,同样的场景又重演了一遍。紧急刹车、轮胎的尖叫声、用力往前倾的车体、深深嵌入身体的安全带。整件事几乎以一模一样的顺序再次发生。 京子看了一眼后视镜,尸体掉落在几十米开外的地方。 京子打算狠狠斥责青山一顿,转头一看,发现青山一脸复杂的表情。虽然脸色苍白,但是看起来不像害怕,而是表情痛苦地扭曲,那模样和他在禁区内撞倒对手时一模一一样。他把额头抵在方向盘上。 京子立刻回头,确认后备箱盖又打开了。“后备箱该不会是坏了吧。” 青山默默地倒车,然后猛踩油门,一个急刹车后,青山立刻开门下车。 京子听到青山将尸体放入后备箱的声音,车子摇晃了一下,接着青山回到驾驶座。 “怎么回事?” “看样子尸体又飞出去了。” “后备箱盖一定是坏了,你仔细检查一下。” “没有坏。” “那为什么连续飞出去两次?” 青山紧握方向盘,他的烦躁显而易见。光是去杀妻就已经让他变得很神经质,再加上又撞死素不相识的青年,尸体怎么藏都藏不住,还连续飞出去两次,这样的状况难免会让他陷入混乱。 “对了,后面没有车子跟上来吗?我刚刚看到了前照灯,对方该不会撞见尸体从我们车上掉出来了吧?” 青山没有回答京子的问题,反倒是过了一会儿终于说:“该不会是尸体自己飞出去的吧。” “你明知我最讨厌这种怪力乱神的事。” 京子随意地看了后视镜一眼,又看见后方来车的前照灯。她只觉得对方简直是突然从某处浮现一样。“后面有车来了。” 青山无言地点点头,谨慎地交替看着后视镜和前方。此时,他们和对面车道的一辆卡车交会而过。 “啊。”青山突然叫了一声。 “又怎么了?”京子反问青山,心想,这时候还会发生什么事? “没有,刚刚的光线让我看到后面那辆车的驾驶员了。”青山一脸困扰地抓着脸颊。 “是认识的人吗?” “不,不认识。我只是看见他戴着帽子。你不知道吗?那顶红帽。” 然后青山说了一个巴西队中锋选手的名字,“那顶棒球帽是他的标志性帽子,有一阵子非常流行,很难买到。” 对面车道又经过一辆卡车,京子也回头一看。“啊,我也看见了,红色帽子,而且帽檐折得很弯。” “那种戴法当时很流行,把红帽折弯后戴得很低。” “那又怎么样?”后面来车的驾驶员戴什么颜色的帽子,关我什么事?京子不由得生气了起来。“不过那个司机的脸色白得像鬼,真是恶心。” “幽灵戴那顶帽子,实在太浪费了。”青山低声地说了一句。 <er h3">06 公园的长椅实在太适合失业的人了,而且对抢劫邮局未遂的男人更适合,丰田心想。 公园里没什么人,几个小时前玩飞盘的孩子们也不见踪影。寒风吹过地面,沙沙地卷起了落叶。 丰田还是有些茫然,他坐在长椅上不知叹了多少次气。 从邮局冲出来之后,他很激动。紧张、恐惧和少许的成就感让他一边喘气,一边对老狗说,“我做到了,真的做到了。” 但是只过了十分钟,“忧郁”紧接着来报到,一点一滴地渗进他心里。他后悔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握着牵绳的手在发抖。他坐立难安地觉得自己应该拿着枪,直接去警察局自首。 然而又过了三十分钟,此刻的他觉得警察算什么,只身一人拿着枪,果敢地闯进邮局的自己,才是真正了不起。对象是谁都无所谓,特别是职业介绍所的负责人更好,此刻丰田只想向对方报告自己干了一件大事,想大叫:“只要我想做,什么都做得到。” 躁郁的情绪不停地反复,高昂的情绪和极度的不安交替出现,丰田心神不宁地坐在长椅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丰田一边看着在脚边缩成一团的老狗,一边思考。冲进邮局,掏出枪指着职员,过程到这里都还好,直到邮局职员忽然全部落跑,放下了手边的工作。那些职员胆小的程度,令丰田感到十分奇妙,简直就像一场梦,他不禁开始怀疑那真的是现实生活中发生过的事吗? 丰田大叫“把手举起来”的瞬间,就像大浪来袭似的,所有职员一起逃了出去。真有这种事吗?不单是一个人,竟然是三个人同时逃走。从他们不负责任和胆小的态度看来,邮局还不如雇用丰田来得有用。 此时,丰田听到了警车驶近的声音。警笛声大作,数辆警车从大街上穿梭而过。转暗的街景中,红色警示灯闪烁着。 丰田不认为自己半途而废的抢劫案会招来警车。或许是有其他案子发生,警车前往的方向也不是邮局所在地。 我连邮局都抢不成吗? 丰田后悔自己没带走三百万当中的一叠钞票。此刻,胸中的乌云逐渐扩散,紧接着转为不安。 失业者的忧郁开始充满丰田体内,他又叹了一口气,无意间叹气更让他彻底感受到自己的无能。如果叹息能放在地面上累积,早就已经将他全身掩埋,让他窒息而死了。 “老头,老头!”突然有人这么叫他。 丰田眼前站着一个男人,因为四周很暗,一开始看不出来,不过仔细一看,对方只有十几岁,个子比丰田高大,脸上的青春痘十分显眼。年轻人一脸理所当然地对他说:“借我钱。” 丰田立刻察觉这是时下年轻人以中年上班族为目标,半带游戏的“狩猎”游戏。 他发现身后有人,转头一看,另外两个年轻人正一脸坏笑地靠近他。其中一人染金发,嘴里不停地嚼着口香糖;另一个头戴黑色棒球帽,朝地面吐了一口口水。丰田稍微看了脚边的老狗一眼,老狗似乎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依旧坐着不动。 “老头,你有钱吧?”满脸青春痘的年轻人问。 “你们可是支撑日本经济的上班族呢。”棒球帽男走近他。 比起被年轻人威胁的恐惧,丰田更觉得这句话伤了他。身为失业者的不安,让他心中一阵酸楚。 可是,现在的自己可不一样了,他把手伸到背后,想起了“那个”。自己手边不正有着货真价实的“武器”吗? “对……对不起,我不是上班族。”在尚未意识到时,丰田已经脱口说出这句话。他两手伸到背后,握住插在皮带里的手枪,拿出来指向帽子男。你们这些年轻人,不好好工作,靠着恐吓赚快钱,你们了解失业者的痛苦吗?愤怒涌上丰田的心头,让他失去了冷静。 那三个年轻人瞬间停止了动作。 丰田以颤抖的右手握着手枪指着眼前男人的鼻尖,气血上冲集中到头部。脚边的老狗抬头看着丰田被三个年轻人包围。它看着丰田、枪口以及头戴棒球帽的年轻人,直觉地感受到现场的紧张气氛。 “你们不要瞧不起失业的人。”丰田说道。 年轻人一开始看到丰田掏枪时显得很害怕,狼狈地往后退。但是一听到丰田的“失业的人”四个字时,就像是收到某种信号似的,突然动了起来。“什么,原来是失业的人啊,那就没什么好怕了。”似乎对丰田的失业者身份感到安心。 绕到丰田身后那个满脸青春痘的男人,倒剪双臂抓住了丰田。 由于丰田被从背后用力抓住,棒球帽男趁隙将他的右手扭成怪的角度。丰田“啊”的一声,发现枪已经被抢走了。 很不过瘾的情势逆转。 嚼着口香糖的金发男抓紧时机,痛殴丰田的腹部,他痛得全身蜷曲。 “老头子拿这种东西想干吗啊?”抢走手枪的棒球帽男不知是兴奋还是怎样,露出了痉挛般的笑容。从背后押着丰田的青春痘男则放开了他。 从被押着的状态解放之后,丰田失去了平衡,往后倒下。 三个大笑的年轻人围了过来,其中一人拿枪指着他。 “老头,老头,把钱交出来!”拿枪指着自己的男人,咽了下口水说道。 一旁的青春痘男阴阳怪气地说:“拿这种东西干吗呢?我们就没收啰。” “等……等一下。”丰田向前伸出左手,“等一下。” “真想开一枪看看。”棒球帽男说道。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因为扭曲的欲望而兴奋得自言自语。“开啊,开啊。”嚼口香糖的男人以冷冰冰的声音,在一旁不负责任地鼓噪着。 “快……快住手!”丰田一屁股坐在地上磨蹭着往后退,因为太丢脸,令他全身颤抖。 想到自己会以失业者身份被射杀,他就全身发冷。对方嚼着口香糖,顺便开枪打死他,也令他恐惧不已。 就在此时,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 一旁的老狗突然发出低吼,咬向拿着枪的棒球帽男的脚踝。 所有人因为突如其来的变化当场呆立。 被咬的年轻人大叫,“这家伙!”他摇晃着被咬住的脚,但是老狗丝毫不松口。另外两人虽然想踹开老狗,但也没有成功。丰田茫然地看着咬住男人脚踝的老狗,脑袋好像被人狠狠地敲了一记,那条老狗是在保护自己? 它不管自己的年纪大,体格有差距,即使毫无胜算还是向前扑去。不知是对临时主人的忠诚?还是自古以来群居生活中的某种默契?抑或仅仅是一种老狗特有的痴呆?总之,老狗勇猛果敢地咬住敌人的脚裸不放。 勇猛果敢,脑中浮现这个字眼的同时,丰田也对自己方才丢脸的模样惭愧不已,他听到了斥责自己的声音。 当老狗勇敢地面对敌人时,你居然还坐在地上发抖!丰田替自己打气。他用力抓住自己发抖的双腿,你这没用的家伙!他痛骂自己,慌慌张张地想要站起来。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算老狗骂你是“丧家之犬”,你也没有任何反驳的借口。 正当他还在犹豫的时候,听到了狗的惨叫声。 棒球帽男已经将咬住脚踝的老狗踢开了。 接下来的发展非常快速,就像在看快进的影片一样。口香糖男从后面抱住老狗,“快开枪,先打死这只狗!” 狗不太挣扎,不知是下定了决心,抑或是没有体力了。总之,它就这么被抱着,盯着朝向自己的枪口。 丰田慌张地站起来,碎石地让他滑了好几下,好不容易勉强站好。 丰田脑中响起“那只狗被随随便便地打死,这样好吗?”的问句。他找不到借口,但是身体动弹不得,因为恐惧缠住了他的脚,让他连一步都踏不出去。 “喂,快把狗放好,我要开枪了。”棒球帽男说道。 抱着狗的金发男听从同伴的话,被放回地面的狗就地坐下。 “好!”年轻人叫了一声,看来他把这里和电玩游乐场搞混了。 丰田站起来,叫了一声“快逃!”。他是打算这么叫的,但实际上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他也不知道。 棒球帽男眯起了一只眼睛,瞄准之后打开枪的保险栓。 枪口对准狗。 “快逃!”丰田这次的确发出了声音。 老狗动也不动,甚至还一脸悠哉地盯着枪口。这只笨狗!丰田只觉得内心一阵绝望。 另外两人或许是害怕子弹不长眼波及自己,往后退了几步。 丰田看到对方扣下扳机,听见咔嚓一声。 但是没有令人恐惧的枪声。“咦?”丰田这才想起,枪膛里没有子弹。唯一装进去的一发子弹已经在邮局用掉了,他完全忘了这件事。 棒球帽男还没发现枪膛里没有子弹,不解地歪着头。 只有老狗,只有老狗一脸冷静地坐在原地,望着丰田。 “我早就知道了。”它那表情仿佛是一开始就知道枪膛里没有子弹。 此时,丰田终于动了起来,虽然慢了点但还不算晚。 他扑向棒球帽男,从旁边用力撞向拿着枪,站着不动的男人。 不可思议地看着没有子弹的手枪的男人,就这么倒下,丰田骑在他身上,拼命地殴打身下年轻人的脸。倒在地上的男人虽然反抗着,身体晃个不停,丰田却毫不在意地痛殴对方,分不清楚是对方的脸颊还是下巴,总之丰田不停地揍他。等到丰田觉得拳头发疼时,已经过了好一阵子。 “你这老头在于什么?”其他两人一下子搞不清楚状况,愣愣地站在一旁好一会儿,发现丰田正在殴打同伴,这才急急地冲过来。 丰田的动作非常迅速,他抓住地上的手枪,伸手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两颗子弹,用生疏的手法拼命将子弹装进去,颤抖的双手十分用力。 他打开了保险栓,非常成功,真是千钧一发。 他将枪口朝向又想扑上来的青春痘男。 “我……我会开枪的。”他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不过很有效。青春痘男和金发男面面相觑,两人一脸害怕地互相点点头,转身逃离了丰田。 只剩下被丰田骑坐在地的棒球帽男一个人。他虽然被丰田揍到整张脸又红又肿,却丝毫没有反省的神色,也没有害怕的模样,只是不满地看看丰田。 仿佛这年轻人的身体就是由不满构成一般。 丰田拿着枪站起来。 “老头,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吗?”年轻人抓着碎石打算爬起来,他毫不愧疚地说,“居然敢揍我。” 丰田双肩抖动,喘个不停,老狗来到他脚边,紧挨着他坐下。 “你是白痴吗?老头子竟然拿那种玩具。” 年轻人捡起掉落的帽子,拍掉上面的沙石,挺起了上半身。 丰田将枪口朝向年轻人,他已经豁出去了。为了让自己没出息的人生有激烈的改变,或许真的必须发生一些荒唐、暴力的事情,他一边这么想,一边拿稳手枪。 “那枪明明就不能用,你是白痴吗?你这个被裁员的老头子!”缺牙的年轻人开口说道。 听完对方的这句话,丰田扣下了扳机,响起了短短的枪声。丰田自身对于开枪一事也惊讶不已,他听到了年轻人的惨叫。右大腿中弹的年轻人发出了不成语句的呻吟。 丰田讶异地盯着手枪。年轻人大声喊痛。丰田咽了一下口水,“我开枪了。” 怎么办?怎么办?他完全没听见年轻人不停的哀嚎声。 丰田打算离开现场,他刚迈出脚,看到了老狗的姿态,愣了一下。 老狗望着夕阳,仰着脸,平静地望着太阳西沉。 他停下脚步,看见老狗侧面的瞬间,胸中不安的块垒瞬间变得轻盈。充斥在脑中的焦虑、恐怖、不安、后悔的浓雾转眼间散去,年轻人的哀叫声也消失在远方。 丰田看着老狗出神。 微脏的老狗,露出了洞悉世事、接纳一切的表情。 他想起学生时代读过的小说中的一段文字,是主角对白痴女性所说的台词。 “不用害怕,然后,绝对不要离开我。” 眼前的老狗虽然没有出声,但俨然对丰田说着同样的话。比起被迫辞去工作、失去冷静、狼狈到极点的自己,眼前这只狗居然如此的威风凛凛。 老狗既不怕手枪,也不担忧该如何生存,它勇敢且自在地活着。 丰田将老狗的头一把抱进怀里,说道:“你实在太了不起啦!” 老狗则是一脸“你这老头在说什么啊”的表情。 <hr /> 注释: 第四章 <er h3">01 黑泽突然觉得某处传来枪声,他站着望向窗外,还听见车子的引擎熄火声。 “怎么了?”佐佐冈问道。 “没什么。”黑泽含糊其辞,在相隔十几年,再次重逢的老友面前,车声之类的琐事可不是什么合适的话题。 佐佐冈明显地陷入不安,他一定是做梦也没想到房间里居然会出现同班同学。黑泽忍着笑意,一直做闯空门这份工作居然会碰到这番场面,他愉快地想着。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地隔着客厅用的长桌站着不动。 “我可以坐下吗?”黑泽指着身后的沙发问道。 黑泽在沙发上坐下,对佐佐冈微笑道,“你不坐吗?”对方的每个动作都显得紧张兮兮。 “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毕业典礼吧。”黑泽立刻回答,“准确地说,应该是毕业典礼的前一天,因为你没来参加毕业典礼。” “都是因为你说库布里克会在电影里出现。” “库布里克终于也死了。”黑泽没说的是,他看到报道时就想起了佐佐冈。 “我最近都没看电影。原来如此,库布里克最近这么糟啊。” “喂……喂。”黑泽讶异地说道,“我说‘死了’可不是什么比喻,他真的死了。” “骗人的吧?” 黑泽对于对方一脸认真的模样感到十分惊讶,“你连新闻都不看吗?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我工作很忙,而且也没兴趣看电视。” “你的人生这样就可以了吗?”黑泽认真地问道。 佐佐冈露出了笑容,“你在学生时代也经常这么问我。”他苦笑着说,“但是斯坦利·库布里克真的死了吗?” “或许是库布里克本人在说谎。” “谎称自己死了?” “可能是光想象21世纪的变化就觉得很无聊吧?就算躲起来还是会被媒体找到,逼他接受大量‘已经是2001年了,请问您有什么感慨吗’之类既暧昧又无趣的访问。他讨厌这些,所以选择死亡。” “真的吗?” “这只是我一时想到的。” “他的电影就算现在看也不过时。” “即使是21世纪的现在,库布里克的电影一定还是无聊得要死。” “他似乎曾经说过‘无聊是最大的罪恶。’”佐佐冈笑了出来。 听到他这么说,黑泽也露齿一笑,“他还真忘了自己拍的电影有多无聊。” “这么说或许很厚脸皮,不过既然难得见面,能不能给我点喝的?不是酒也行,喝的就好。” 黑泽坐在沙发上,向对方一摊手。 佐佐冈突然一脸疲惫,说着“啊,也是”,然后起身。黑泽紧盯着他,许久不见学生时代的友人,显然依旧是认真,丝毫不知变通。他忍俊不禁地问道,“你的工作是什么?” 佐佐冈在客厅中央走来走去。“你知道画商这种工作吗?” “你是说卖画的人吗?” “是啊,就是这样。” “我经常在推理剧场之类的节目看到。这些人买卖海外知名画家的作品,看起来大都不是什么善类。” 佐佐冈笑了,“我在一家规模很大的画廊工作,说是日本第一也不为过。是啊,大家的确都不像是什么善类。” 黑泽还记得佐佐冈大学毕业后任职的公司,虽然称不上是超级一流的企业,但也是小有名气的上市公司。直到刚才,他还以为佐佐冈在那里工作。 不知道佐佐冈在何种因缘际会下进入美术界工作,不过黑泽也不打算问。反正他过的都是正当生活,也不当小偷,可能碰上了什么转机,就此走上这条路。 “那是在仙台的画廊吗?” “不,在东京。不知为什么画廊这种行业通通集中在银座。” “大都市会毁掉一个人。”黑泽认真地说道,“那你为什么住在仙台?” “我太太在这里工作,所以我暂时待在这里。” “所以这是你太太的公寓?”听到黑泽这么问,佐佐冈不好意思地含糊其辞,低下头去。然后像是转移话题似的问道,“你真的是小偷吗?” “先别说这个,麻烦你快点给我喝的吧,佐佐冈先生。”黑泽故作诙谐地说道,“我和你不同,我的人生已经走上了岔路。” “人生难道有所谓的正确道路吗?” “有啊。” “你为什么会当小偷?” “我也不知道。” “我想起你毕业之前说过的话。”佐佐冈大声道,“你跟我说‘没有所谓独特的生活方式’。” “是吗?” “你说这世上到处都是被规划好的路线,人生这条路尽是标志和地图。有些道路甚至为了连接岔路而存在,就算走进森林也有标志。即使为了重新发现自己而外出旅行,也有专为这种目的所写的书。说得极端一点,甚至连成为流浪汉的路线也都是已经规划好了的。” “我说过这么了不起的话啊?”黑泽不好意思地抓着头。 “我想,我是因为极为认同你这些话才去画廊工作的。当时,我对于去一般公司上班一事抱有疑问,‘我的人生这样就可以了吗?’因为你的一席话,让我顿时轻松了起来。反正不论去哪里都一样嘛,这么一想心情就变轻松了。” “现在的我也要给你一条忠告。” “什么忠告?” “不要啰哩啰唆,快拿喝的过来。” 佐佐冈闻言,大笑出声,好像此时才想起该怎么笑。佐佐冈接下来的动作很诡异,他左顾右盼,犹豫着该怎么踏出第一步,他先向右边跨出一步,但又立刻停下脚步,转向左边。 “等一下!”黑泽竖起食指,“你的样子很奇怪,该不会是工作过度,有记忆障碍的问题吧?” “记忆障碍?”佐佐冈不安地站在原地。 “所谓记忆是由颞叶内侧的海马体负责记录在大脑里的。记录、保存,然后读取,你因为工作过度,所以无法顺利读取平常的记忆。” “什么意思?” “你连自己家的构造都忘了吧?” 佐佐冈丝毫不隐藏困窘的表情,像少年般涨红了脸,“什……什么意思?” “你虽然要去拿饮料给我,却连厨房在哪里都搞不清楚,也不知道怎么坐这张沙发。这里明明就是你家,你却这么手足无措,到底是怎么回事?” “家里的事都是我太太在打点。”佐佐冈回答的声音很小,黑泽几乎听不见。 “你什么时候结婚的?” “五年前。” “那一定很不顺吧。” “好厉害。”佐佐冈又是一脸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随便猜猜而已。”黑泽抱歉似的举起手,“这种事随便跟什么人说,大概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我跟我太太是在某个颁奖派对上,通过其他画商介绍认识的。” “她很年轻吧。像你这么认真,每天拼命想在社会存活的男人,见到年轻一点的女人一定很激动。就像刚从矿坑里爬出来的男人,见到日光就陶醉入迷了。” 佐佐冈露出自嘲的笑容。 “你在东京,你太太在仙台,你们看上去像是在分居啊。” “倒也不是。”佐佐冈摇摇头,“因为工作关系我总是在各地出差,本来就不常在家,我太太也有自己的工作,所以我们保持着各自独立的关系。” “那也算夫妻吗?” “根据我的定义,算是。” “下次别在我面前使用‘定义’这个字眼。”黑泽说罢,两人异口同声地笑了。这句话是黑泽学生时代的口头禅。 “对了,”黑泽再次看着佐佐冈,“你太太今天不回来吗?我在这里不会不方便吗?” “你是我朋友,又不是小偷,而且我太太不会过来这里。” 黑泽看着朋友慌张解释的模样,怀念之情油然而生。不论过了多少年,人的本质就是不会改变,佐佐冈还是跟以前一样,完全不会说谎。 “你的人生又怎样?你真的靠偷窃过活吗?” “是啊,我靠当小偷过日子,除此之外,我没做过什么正经工作。” “很充实吗?” 黑泽想起那对说过“充实的人生啊”的老年鸳鸯大盗。“这可不是什么像样的生活。闯进他人家里,捣乱他们的房间,夺走他们的钱财,自己不努力赚钱,却抢走别人的贵重财物,非常差劲。”黑泽耸耸肩。 佐佐冈沉默不语,或许在烦恼该说什么。 “我从以前就只会逃避,”黑泽笑着说,“我已经放弃抵抗了。” “抵抗?” “我放弃抵抗人生。这世上有一股巨大的潮流,就算反抗那股潮流,终究还是会被推着走。如果能理解我们活着的背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也不需要逃避。就算我们自以为靠着自我抑制和选择过日子,其实也不过就是‘被迫活着’而已,不是吗?” “这不是你在学生时代最讨厌的‘宗教’吗?” “不是,我只是认为人生并不是道路而已。” “不是道路?” “是海洋啊。”黑泽耸耸肩说道,“人生是既没有路线也没有标志的茫茫大海啊。我们只是身在其中,紧紧抓住一条大鱼,委身于巨大的海流罢了。” “你是说我们是靠鱼来存活的吗?” “鱼或海洋。” “好奇怪的宗教。” 黑泽笑着回答:“我最不擅长宗教或神秘现象之类虚有其表的可疑事物了。最近不是也出现那种崇拜杀人事件破案者的团体吗?” “那是什么?”佐佐冈看起来不像在装傻。 “你还真是远离尘世。几年前,有个普通人解决了在仙台发生的杀人案。” “在仙台?” “是啊,那人虽然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但因为参加了这件事情,一群过度崇拜他的人组成了团体。” “现在还在持续吗?” “是啊,现在也是。这个规模庞大的新兴宗教,名叫‘名侦探大人万岁’。” “这样啊,但是还真辛苦呢。”佐佐冈想了又想,这么说道。 “怎么说?” “因为名侦探必须不停地解决案件啊。” 所言甚是,黑泽点头同意。 “总之,我要说的和宗教无关,是更单纯的事。听好了,我们人类本来就是阿米巴原虫之类的单细胞生物,对吧?然后花了久远的岁月慢慢进化。” “这让我想起库布里克电影中出现的石板。” “到了现在,我们变成如此复杂的生物,拥有感情、会操纵记忆、说谎、算计别人、希望拥有名声,还能演奏爵士乐。” “这又怎么样?” “这样就够了不起了吧?在提出宗教之前,活着这件事就够让人惊叹了,应该要拍手喝彩的。” “你总是会说一些有趣的事。”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黑泽享受着安静的片刻。 过了一会儿,佐佐冈开口,“说到这个,我工作的画廊也有个奇怪的青年出入。他在画框店打工,经常在我那里出入,他的经历很特殊,据说以前曾经当过软件系统工程师,不过也听说曾经坐过牢。画框店的老板很喜欢他,就雇用了他。他很年轻,头脑也很好。我和他聊过之后,发现他讲起话来有条有理,不太适合拿着画框跑来跑去。有时候他会跟我说关于‘稻草人’的故事。” “稻草人?” “他说他曾经遇到过会说话的稻草人。” 黑泽似乎在愉快地发出窃笑声,“这是某种比喻吧?” “大概是吧。他说那个会说话的稻草人洞悉世间的一切,总是温柔地守护所有人。我能理解他的想法,即使稻草人不会说话,只要一想到有某种令人安心的存在始终守护着自己,或许就不会这么不安了。他常说‘未来是由神的食谱决定的’,他说的‘神’或许是指某种普遍的存在吧。” “‘神的食谱’吗?真是奇怪的字眼。” “你不觉得比起命运,这个说法更合适吗?对了,说不定就和你刚才说的鱼是同样的意思。我们就遵照着食谱,依附着鱼的游动。”佐佐冈说着,露出了笑容,再次犹豫不决地看向厨房,“对了,我还没拿喝的给你呢。” 黑泽紧盯着佐佐冈,“说不定我们今天在这里重逢,也是已经写在‘神的食谱’上的事情。” “是啊!” “算了。”黑泽嘟哝着,从沙发上起身,与佐佐冈四目相接,他平静地说道:“把你家的住址和电话告诉我。” 对方语塞,好不容易才小声地回答:“我不记得了。” “难道你不记得这里是什么地方吗?”黑泽趁势说道,“那你记得那件事吗?我们在学生时代一起去高级餐厅时,我对你说了什么?” 佐佐冈眼神一亮,“你叫我模仿你吃东西,然后你开始用搅拌咖啡的小汤匙吃饭。” “是这样的吗?”黑泽故作不知。 “托你的福,后来我再也不随便模仿人了。” “有很多事都必须向他人模仿学习的。”黑泽轻轻举起双手,“今天或许就是那样的一天。” “什么意思?” “你别再装傻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佐佐冈大概是被戳到痛处,满脸通红地想着该怎么回答。 “别看我这样,好歹我也是有经验的小偷,在开始工作之前,也会进行一定程度的调查。这家主人是谁?在什么地之工作?有没有其他家人?养不养狗?什么时候家里没人?”黑泽一口气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这里不是你家。” 佐佐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动作和学生时代一模一样。 “你一进来时我就发现了。” “你一开始就知道吗?” “说什么画廊、画商的,这里连一张画都没有。” “啊!”佐佐冈害羞地缩起身子。 “这里不是你家,你也是闯空门的,对吧?” 真是太有趣了,黑泽望着天花板这么想。 <er h3">02 神死了,让河原崎感到愕然。在世界末日来临之前,神先死了,这就和商店打烊拉下铁门之前店员先离开了一样。他双脚发抖,搞不清楚自己是害怕还是兴奋。 沉稳的钢琴声从音响中流泻出来。 “这是什么音乐?”河原崎问冢本。 “凯斯·杰瑞特的独奏音乐会。” 淡淡地流淌在安静室内的钢琴旋律的确非常美妙。“这种好听的音乐最可疑了,你可得注意一点。”河原崎想起父亲经常一脸痛苦地告诫他。 被琴声包围的房间内,散发着某种奇妙的气氛。纯白墙壁、铺满透明塑料布的木质地板、摆在角落的电视机,一名裸男仰躺在正中央,所谓“神圣的气质”应该就是这样的吧,河原崎感动不已。 河原崎只在聚会的讲台上看过高桥,不太记得他的长相。即使如此,河原崎还是觉得这男人就是高桥。 一点现实感也没有,河原崎眼前突然一片模糊。“原来他个子不高,真意外。”高桥的体型比河原崎想象中来得娇小。 “也许是因为他现在不像平常那样站在讲台上,光芒消失,看起来就变小了。” “但是,他很美丽。”河原崎凑近尸体,传来塑料布滑动的声音。穿着袜子站在塑料布上很容易滑倒。他从旁边俯瞰尸体,头朝向窗户的方向。“你是怎么办到的?”他看也不看冢本地问道。河原崎的意思是,冢本怎么杀死这个人的。 “和安乐死一样的方法。” “安乐死?”河原崎脑海里浮现出父亲摔落地面的模样。就算是为了安乐而死,这世上真有让人安乐死去的方法吗? 冢本以公事化的语气说明在杯子里搀入安眠药,并且替对方注射肌肉松弛剂之类的方法,但是河原崎无法理解。冢本甚至说:“反正这种‘酣乐欣’的安眠药,不知道从全国的药局被偷走了几万颗。” “总之,他就是被下药杀死的。”河原崎说完,又低头看着仰躺在房间中央的男人。他的皮肤白皙,非常美丽,就连体毛看起来也不猥亵、肮脏。 “神会因为被下药而死吗?”冢本在一旁说道,“这不是神的尸体,因为神不会死。”不知是否河原崎多心,冢本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果然弄错了,他不是神。”莫非冢本在期待高桥就算被注射肌肉松弛剂也不会死吗? “那么,现在躺在这里的这一位又是谁?” 冢本指着角落的皮箱,要河原崎递给他,那个有点厚度的咖啡色皮箱放在窗帘下方。河原崎踩着塑料布前进,拿起皮箱,虽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重,不过箱子里传出了金属碰撞声。 河原崎遵照冢本的指示打开皮箱。他跪在塑料布上,放下皮箱然后打开一看。 “这是道具。” 说是工具也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小锯子,接着是剪刀和切割器,还有医疗用的手术刀,十支左右并排插在一起,以及几条毛巾。 “这……这是?”冢本一看到河原崎不安地回头看他,便说:“别看我这样,我也曾想当医生。” 至此,河原崎终于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有了真实感。“我们要解剖。”冢本这么说。他再次看了下膝盖下的塑料布,就算是尸体也会大量出血,解剖就是这么一回事。河原崎看了手中的手术刀,那和西式餐刀的尺寸不一样。 “还有一个,旁边有素描簿。” 虽然被窗帘遮住,不过的确有一本素描簿,书背上有扣环,打开封面一看,里面什么也没有,是全新品。 河原崎想起自己的任务,他望向冢本。 “你就画在那上面。” 河原崎拿着素描簿和皮箱,回到原来的位置。 “天才究竟是怎么样的天才呢,为了把这些保留下来,你就在那里画素描吧。” “冢本先生呢?” “我跟着你素描的进度来解剖,你先把解剖前的模样画下来吧。” 河原崎被自己吞口水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彻底感受到自己正置身于解剖神的现场。 河原崎仍旧认为眼前这一位并没有死去,就算被解剖也不会死。他觉得脑袋好像麻痹了。 他坐下来,吐了一口气,从自己的背包中取出铅笔。 他紧盯着尸体。 然后,他的手无意识地动了起来,铅笔在白色图画纸上游走着。他决定好将尸体全身都画进去的构图后,开始打起草稿。他没有任何罪恶感,沉着冷静到让人觉得不舒服,只有甜美的钢琴旋律灌入他的耳里。 集中精力的河原崎一度以为房间里只有自己和尸体。他只是来回看着横躺的“他”和素描簿,在白纸上画着黑色线条。 到目前为止,河原崎没有画出过多余的线条,这是好兆头。如果状况不好,得不断修正线条,最后只会画出一团黑。河原崎从以前的经验得知,打草稿时线条越少越好。草稿跟人生都是如此,重新来过的次数越少越好。 “你要当个画家,画家!”河原崎想起父亲经常这么对他说。 河原崎从小学时候开始就很擅长绘画,也很喜欢看画。当他看到课本里《麦田里的乌鸦》的那一天,几乎兴奋到无法入睡。睡不着的他,拿着课本走到父亲的卧室,父亲看到那幅画也兴奋地高声说道,“哦,这是梵高啊。”还很高兴地对河原崎说,“你会觉得这幅画很棒,表示你也很厉害哦。” 父亲也曾经一脸看透世事地告诉他:“所有颜色都能用红、黄、蓝三种颜色调出来,所以你要按照红绿灯的指示过马路哦。” 父亲总是对他说,“你要当个画家。”在河原崎听来,就像是“别跟我一样”似的难以忍受。他希望父亲不要指望子女能挽回他那没出息的人生。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有画画的天分吗?”,父亲用既不愤怒也不悲哀的语气这样说,但河原崎终究只想为自己画画罢了。不论是停在玻璃上的虫子,倒映在水面上的自己,他总是会将映入眼帘的一切仔细画成草稿,画下日常风景。只是这样,只是这样就已经让他很幸福了,他甚至没去考美术大学。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有了一种近乎强迫症的想法,觉得不能做任何让父亲感到高兴的事。 “你知道吗?” 冢本的声音将河原崎拉回现实。他一边动手,一边看着冢本,“什......什么事?” “我在说名侦探。因为高桥先生说中了杀人案的凶手,所以大家都说他是英雄吧!” 光是从冢本嘴里听到“高桥”这个名字,就让河原崎心跳加速,他根本不敢说出这个姓氏。 “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吗?” “不,正是如此。他所说的‘下一次是仙台公园饭店的三楼’的确成为事实。高桥先生是天才,准确无误地预测了凶手的下一步行动。但是,不光是这件事。” “咦?” “几年前不是发生了市长被杀的案子吗?” 河原崎立刻想起来,点了点头,因为他还记得当时父亲对这个案子兴奋不已的模样。现任市长突然下落不明,最后陈尸在公厕里。 “那时,高桥先生也露了一手。” “真的吗?那个凶手他也说中了吗?”河原崎记得当时并没有这方面的报道。 “不,他并没有指出凶手的名字,当时的状况和商务旅馆命案一样。高桥先生无法说出凶手的名字,简单来说,他只是可以看出某种法则或规则。” “法则?” “天才发现的向来就是法则。高桥先生知道‘这个世界是这样构成的’、‘人类是这样形成的’,杀人案也是如此。他看得到犯人或是犯罪行为的某种法则。” 接着,冢本举出几件高桥说中了真相的案子。 其中一件是发生在横滨的电影院爆炸未遂案,河原崎也记得这个案了。根据冢本的说法,高桥看出了座位被放置炸弹的法则。 “不过,高桥先生并没有站出来发言,他只是看出法则。然而不知为何,商务旅馆命案他却第一次大剌剌地说了出来,而且是在大众面前。”冢本说。 河原崎相信高桥一定是为了那些像他的人,才选择在众人向前现身,一定是这样的。 如果没商务旅馆命案,河原崎就算活着也对高桥一无所知,光是这样想象就让他毛骨悚然。那就像自己站在屋顶上淋雨,不知道前方五十米有什么,赤裸裸地暴露在暴风雨中一样。高桥必定是为了在暴风雨中赤裸行走的人,也就是和河原崎有同样遭遇的人们才特意挺身而出的。 “高桥先生看得见这个世界的法则。”冢本再次重复,“就像是在二维的世界中,只有一个人看得见三维的世界。因为他是从上往下看,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就像从天空往下看纳斯卡荒原的神秘图案。高桥先生和我们处在不同的维度,因此他可以了解人类之所以悲伤或痛苦的缘由。” “但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吧!冢本先生不是说他已经变了吗?失去了温柔的一面。” “是,是的。”冢本粗暴地叫答,听起来有些慌张。他气势十足地指着尸体说,“正是如此,高桥先生变了,他温柔的一面都消失了。尽管他能看透一切,却不打算拯救任何人。他就和些气象专家没什么两样,明知台风会来,却嘲笑那些准备远足的孩子们。” “那他怎么看待目前在仙台发生的分尸案呢?” “白天你也问了同样的问题。报纸、媒体记者每天都去高桥先生的住处。”冢本皱起眉头。 发生在仙台市的分尸案煽动了媒体,媒体再煽动一般大众。善于炒作话题的媒体们,为了获得高桥对于仙台分尸案的评论,简直是拼了老命。 “他们气焰高涨地争着问高桥先生‘你是名侦探吧?快点告诉我们凶手是谁?’对他们而言,高桥先生和被UFO绑架的男人没有差别。” 河原崎看着仰躺在一旁的尸体。老实说,他也偷偷期待着高桥能指出分尸案的凶手,所有信徒也一定都这么期待着。他希望高桥能一脚踢开聚集而来的媒体,不说一句话就压倒这些人,以高桥的力量证明自己比这些人更优秀。 名侦探必须不断地解决案件。 “但是他再也不开口说话了。”河原崎紧盯着眼前的尸体,还没有失落感。他看得到高桥脸上的汗毛,对方全身的体毛并不浓密,或许这是高桥充满神圣气质的原因。 “总之,我不知道高桥先生活着会变成怎么样,我只是觉得他变成一个普通人了。其实,我曾经试探过高桥先生对于分尸案的看法。” “咦,真的吗?” “但是他没给我什么像样的答案,只说了句‘不用理会那种事,’我也没办法继续追问。这阵子,高桥先生办得到的好像只剩下猜中彩票号码了。” 冢本从西装口袋拿出一张和白天一样的彩票,让河原崎看了一眼。 “选六个号码,如果和开出来的号码完全一致,就能获得奖金。” “他猜中了这个吧?” “因为高桥看得见法则,他连人生的法则都看得一清二楚,这种数字排列的规则对他而言易如反掌。但是,他现在只在这种地方发挥力量。” “那……那奖金有多少?” “随随便便就上亿。” “啊!”河原崎瞬间动弹不得,随随便便就上亿日元,他说不出话来。 “只是这样一张纸片,真是太蠢了。”冢本一边说一边将它放回口袋。嘴上虽说是“纸片”,他的动作之慎重,与这两个字完全相反。冢本笑着说,“人生若是被这样一张纸所左右,真是太愚蠢了。”瞬间,他的脸看起来很俗气。 河原崎还是非常茫然,他试着想象上亿曰元的金额是什么样子。如果有这么一笔钱,父亲就不会像只蝴蝶似的从十七楼飞落了吧? 他看着尸体,那高挺的鼻粱朝向天花板。他不由得想问,人生当真如此愚蠢吗?我不敢相信你已经死了,你不是应该要拯救我的吗? 眼泪突然涌出。 河原崎并不觉得悲伤,也没有罪恶感,他只是觉得像是要来接自己的船没来那样被抛弃了。为什么?他想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我没有立志当画家吗?我要从哪里开始从头来过呢? 河原崎的泪水滴在图画纸上,握着铅笔的手也在发抖,不过冢本似乎没察觉。 河原崎以不会被发现的角度用袖子擦拭眼角,重新盯着尸体。 某处似乎传来了“不要胡思乱想,继续打草稿”的声音。河原崎觉得,通过画高桥的模样,自己和高桥之间就有了关系。 “你是神吗?” 河原崎忍住这么问的冲动,取而代之的是继续画下去。他开始认为自己能做的,终究就只有画画了。 <er h3">03 京子不停地吵着要休息,她对青山说,“如果看到便利商店就停下来,我要上厕所。” 青山两手握着方向盘紧盯前方,敷衍地回答着京子的要求。 “听到没有?” 青山向来都是单手握着方向盘,像是要睡在座位上似的开车的,此刻却一脸认真地看着正前方,令人觉得滑稽。京子不禁觉得眼前的青山还不如驾校的新手,不由得脱口骂他,“真没出息。” 即使如此,青山还是没有转移视线。从他慎重的表情可以看出,满脑子都在想着不能再让尸体从自己的后备箱飞出去了。 “总之,行了,你给我停车。”京子烦躁地大声说道。在没有红绿灯也没有路灯的林问小路上,怎么样也不可能有便利商店。 京子忍着尿意,但她没办法忍受“忍耐”这件事。 快气死了,京子粗暴地喘了口气。 青山看来终于放弃似的点头答应,他切换了方向灯,前方并没有逆向来车,车子停下来的同时,京子也立刻下车。 看到京子正要走进树林,青山也从驾驶座下车问道,“你要在树林里解决吗?” “没关系,马上就好了。”京子这么说着便往前走。橡树沿着道路两旁并排站着。青山在意地看着后备箱。 “你跟我一起来嘛,这么暗很恐怖啊。” “我有点担心后备箱,我去确认一下,马上就过来。”青山说。 京子虽然不满青山的回答,还是走进树林深处。林子里没有平坦的路,不过草丛高度只到脚踝部分,还不至于缠住脚以至于无法行走。 为了找到可以尽量遮蔽自己的地方,京子持续往前走。她回头看来时的路,高大的橡树像栅栏般挡住视线,使她看不见停车的地方。附近行车的前照灯闪过,她还是不由得紧张了起来,纵使从车道方向看不见自己,但是在野外小便还是让她有些忐忑。 京子一发现杂草还算茂盛的地方,便立刻脱下裤子解决生理需求。果然一如她所料,虽有尿意但尿量不多,还伴随着残尿感,真是麻烦透顶。 当她重新系好腰带时,青山走了过来笑道,“你还真大胆。” “什么意思?” “居然能在这种树林里小便。”只有此刻,青山似乎忘了那个被自己撞死的青年,也忘了飞出去的尸体,只是一个满脸猥亵的男人。 男人这东西真是太单纯了!京子甚至忘了生气,只觉得厌烦。男人如此容易被性的诱惑或喜悦所影响。只要仔细追问,上门求诊的男性患者也多半是欲求不满。所谓性的快乐说穿了不过是本能的驱使,说得更直接一点,只是尿道的痉挛罢了,京子不懂男人为什么就会有这种问题。 不过换个角度,总比想太多来得好,京子想起了已分手的丈夫,他总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永远一脸认真过了头的表情,甚至对做爱一事敬而远之。和他相比,京子还是比较喜欢像青山这样单纯易懂的男人。“树林也好,大马路也好,不论在哪里小便,从体内出来的东西也不会改变。” “说的也是。” “你那可爱的尸体又从后备箱飞出来了吗?” 这句话似乎一下子把青山拉回现实,“尸体规规矩矩地躺着。只是……”他似乎认真思考地看了周围一圈后说道,“干脆把他埋在这附近吧。” “你在说什么啊?” 话声一落,从马路方向传来滑轮转动的声音。京子惊讶地往声音方向看去,青山似乎也察觉到了,紧盯着马路。但是接下来就没有任何声响了,京子心想是自己多心了。 “这里不是正好吗?”青山重新振作地说道,“这里不会有人经过。现在开始挖洞的话,时间也还很充裕,也不会有人看到我们搬尸体。” 听到青山这么热心地想说服自己,京子感到很无趣。“你就这么想把尸体埋在这里吗?” 青山刹时露出生气的表情,不过他立刻改口问京子,“难道不行吗?” “当然不行,我们要把那个被你撞死的人跟你老婆一起处理掉啊。真殉情也好,假殉情也好,总之要把整部车推进海里,我们不是这样计划好的吗?” “但是那男人跟我老婆毫无关系,他们根本不认识。” “接下来就会认识了,死了之后才认识,那不是很浪漫吗?” 京子烦躁地说完。越是和青山纠缠不清,越觉得膀胱炎又要恶化了。因为青山的婆婆妈妈和残尿感一模一样。 “不,我还是觉得把尸体埋在这里比较好。” “就算埋在这里也会马上被发现的。” “即使被发现,他也跟我们没有关系。” “那你要怎么解释车子被撞凹的原因?”京子发觉自己无意间大声了起来,她闭上嘴,注意周围的动静。 两人暂时沉默不语地看着彼此。 此时,突然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京子看着青山问,“你刚刚发出过声音吗?” “这里不可能有人的。” 京子无言地环顾四周。她缓缓地转头,凝神细看黑暗的树林内,却什么都看不见。 “回去吧,赶紧离开这里。” 青山已不再坚持要把尸体埋在这里,一脸死心地走向马路。 一走到马路上,发现四周没有其他车辆的前照灯,周遭很暗,稍微离远一点就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因为是直行车道视野良好,如果有其他车辆的灯光,立刻就会发现。 京子正要伸手去开副驾驶座的门但又停住了,讽刺地问青山:“后备箱没问题吧,尸体不会再飞出来了吧?如果尸体又掉出来,一定是你这辆车的问题。” “没问题的。”青山说完,又加了一句,“我想应该没问题。” 京子提高声调响应,“你听好了,这可不是我的问题。人是你撞死的,跟我没关系,要好好确认后备箱的状况的可是你啊。”她像是教小孩似的继续说着,“你明年还能不能在球场上担任后卫,只有你才能救得了自己,你要振作一点。” “我当然知道。”青山露出不满的眼神,点头响应。头顶上的树枝被风吹过,像在窃窃私语,不止落叶,连果实都掉落的橡树也摇来晃去,仿佛摩娑着京予他们俩的头顶。 “我再帮你确认一次到底有没有关好。” 京子这么说着,放掉开了一半的车门把手,走向后备箱。 “不用啦,我刚刚已经确认过了,锁也锁得好好的。” “不要啰唆,快把钥匙给我,说不定车箱盖歪了。” “不用了,你不用再看一次了。” “快点。”京子站在后备箱前说道。 青山一脸苦闷地走到站在原地不动的京子身边,“我永远只能被你牵着鼻子走。” “你有意见吗?行了,钥匙给我。”京子伸出手。 青山摇着手,“那里面是尸体,难道你喜欢尸体吗?” “我还真想请你介绍恋尸癖的人给我呢,就连吸血鬼也对尸体没兴趣。” “你还是往后退一下,不然会吓一跳。” “说什么我会吓一跳,你刚刚也看到了吧,我看到尸体时吓一跳了吗?我最害怕的时候是你撞飞那个年轻人的瞬间。” “但是你刚才明明一脸厌恶地看着尸体。”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京子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疲倦,“我不怕尸体,但是我讨厌看到尸体。这样总可以吧!” 青山不服气似的噘起嘴,“我要打开了。” “快点打开吧。”京子说着,往后退了一步。她的潜意识里浮现出不祥的预感,左顾右盼确认有无其他来车,附近并没有车灯。 “我要开了。”青山重复了一遍方才那句话,将钥匙插进锁孔,慎重地转动钥匙。 后备箱打开了,车箱盖因为开到了顶端稍稍地晃了一下。 里面很暗,一开始看不大清楚,京予凝神细看。 “嗯?”青山皱起双眉,将脸凑近后备箱。 京子往前走了几步,也凑近后备箱。 头顶上的落叶树被风吹过,发出了诡异的声音。 京子睁大双眼,看着后备箱里的动静。 “啊!”由于太过震惊,她无法立刻反应过来。 一旁的青山倒抽一口气。两人张着嘴,呼吸困难似的全身颤抖,连叫都叫不出来。 后备箱里面摆着尸体,然而并非方才京子看到的那具年轻人尸体,怎么看都不是。 后备箱里的尸体被分尸了,一块一块的。 尸体的手脚交替并排着,躯干部分被放在一旁,显然是被切断的。没看到头部,可能是滚到了后备箱深处。 直到刚刚还四肢健全的尸体,不过几分钟没见,居然就被分尸了。京子一屁股跌坐在马路上。 “京子,你还好吧?”青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还……还好。”京子想要逞强,但是没有成功。 我没有这么脆弱,虽然这么想,但是京子很清楚方才体内的血液仿佛倒流了一般。或许是因为无法理解的状况使她陷入混乱,也可能是因为看到尸体的切断面,她觉得一阵恶心。 她在脑海里斥责自己,贫血是男人才会出现的症状,然而她就是感到全身无力。什么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京子的脑子里充斥着恐惧和恶心,意识开始模糊。 <er h3">04 丰田迅速离开公园。就算先下手的是那群年轻人,也不能保证他们不会去报警说有人持枪。年轻人最擅长把自己犯的错搁在一边,绝对不会再主动提起。 他将手枪收进公文包,虽然没有地方可去,不过先回街上再说。人多的地方比较安全,在毫无人烟的地方只身行走,反而容易被警察盯上,应该混进商店街。 丰田正打算走上天桥时,发现双膝抖个不停,膝盖使不上力,当场跪倒在地,他慌忙抓住扶手,还是撑不住,最后只好坐在楼梯上。 双手不住地发抖,或许是因为方才开了枪。他不知道此刻的心情是恐惧还是罪恶感,或只是单纯的兴奋?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刚才开枪伤人的事实,和现在自己的失业一样是无可动摇的事实。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站了起来,深呼吸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要去哪里,他还是迈出了脚步。丰田看着老狗规律地往前走的背影,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安心感。 有这只狗真是太好了,丰田心想。不要害怕,他反复地思量着这句话,没错,不要害怕。 他直直地走过广濑路,朝商店街走去。看到四周也有遛狗的行人,让他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自己就不会太显眼了。 他竖起耳朵注意周遭的动静,没听到类似警笛的声音。这么说来,之前邮局的抢案怎么样了?虽然很想到现场一探究竟,但是他有一种预感,觉得会被那些洞悉犯人回到犯案现场心态的刑警揪出来,这让他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去。 左手边有一所小学,丰田在人行道旁停下脚步,狗也跟着停了下来。 狗露出警戒的表情,望着远方。不知它是在确认附近是否有警察或是前来报复的年轻人,抑或是前来嘲笑丰田是个失业者的人,还是它想起了自己以前担任看门狗的时光,总之,它窥探着四周动静。 “你不是丰田吗?”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向丰田搭话。 他一看,发现左边站着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对方有一头醒目的白发,个子十分瘦小。 “啊,”丰田想起了对方的名字,叫道,“井口。” 井口这男人和他同期进公司,偶然这东西还真有趣,丰田佩服不已。当他被上司炒鱿鱼的那个可恶时刻,上司嘴里说的正是眼前这个井口。 上司以严肃的口吻说:“你不离职的话,就会有人丢掉工作。”他说的那个人就是井口。 井口身前有一名坐轮椅的少年,井口从后面推着轮椅。丰田不知轮椅上的少年究竟是井口不幸的包袱,还是无可替代的幸福。 “听说你辞职了。”井口干脆地说道。 “伤脑筋哪!”丰田佯装平静,并在腹部用力以免声音走调。要是一松懈下来,他大概会伸手从公文包里掏出手枪,大吼:“你以为是谁让我落得这步田地的?” 丰田想告诉井口,当他一脸平静地推着轮椅时,自己是多么的落魄不堪。 “那是你的狗吗?”井口指着丰田脚边的老狗。 “我也没有捡它,是它自己跟过来的。” 井口似乎不知该把丰田说的话当笑话,还是从老狗微脏的毛色看出丰田所言不假,只好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这位叔叔以前和爸爸在同一家公司工作,我们是同期呢。”井口向坐在轮椅上的儿子这么说明。“你现在在哪里高就?” 这个问题让丰田有如万箭穿心,他小声回答,“我还没找到工作,现在是个又老又失业的男人。”他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含有施恩于人的味道,但这也没办法。 “现在真的太不景气了,我也找不到新工作,结果只好靠我太太的娘家照顾。虽然丢脸,我也不能挑剔。我现在在她娘家帮忙做生意。” 井口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自嘲,不过相当神清气爽,有一种下定决心,努力往前走的人独有的清爽感。 “咦?”丰田瞬间说不出话来,“‘我也……’,你也辞职了吗?” “因为企业重组啊。”不知道井口是不是故意的,用慢一拍的英语这样说道。 “等一下,我也被开除了。” “我知道。不光是你,同期、同年龄的员工都被抛弃了,我也是其中之一。” “不对,那时候听说你不会被开除。”丰田没办法说自己是井口的替死鬼。反正,那时候就算拿出刀子威胁上司,也一定会被开除。 “那是刚开始。一传出你被开除的风声之后,上面马上就找我谈了。” 既然如此,那算什么?丰田忍不住想当场坐倒在地。老狗打量着他的表情。“我以为你没问题的。”他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不,我也不行。”井口的语气里没有自虐的情绪。 “他什么时候找你的?” “你是说要我辞职的事吗?”井口说着露出回忆的表情,说了一个大致的时间。那和丰田第一次被上司约谈的时间相差不远,相隔不到一个月。 蹲坐的老狗看着丰田,仿佛说着,“你被骗啦!你为了根本没交情的同事离职,结果那只是假象。你或许陶醉在自我牺牲的情绪里,但那不过是独善其身,都是幻想罢了。” 不用老狗说,丰田自己也很清楚。那个长得像眼镜猴的上司狠狠地耍了他一把,对方的确骗了他,甚至还以耍弄他为乐。 “丰田,你怎么了?” “我一直以为你没问题,我记得那家伙是这么说的。” 接着,丰田说出了前任上司的名字。 “啊,他是裁员的总指挥,听说他已经升官了。总之裁员这工作很讨厌,他很厉害啊。” “我一直以为你没问题。”丰田不死心地又说了一遍。 “这世上没有什么没问题的事。”井口还是一派平静的模样。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丰田只能这么回答,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舟木的脸孔浮现在眼前,闭上双眼还是挥之不去。舟木居然升官了,真令人很难相信。 丰田就这样和井口告别,没有互相抱怨,也没有埋怨自身境遇。井口递给丰田一张他妻子娘家经营的快餐店的广告传单。 丰田回答“我会去光顾的”。井口或许也知道丰田绝对不会上门的,但还是说了一句“欢迎你来”。 丰田看着井口自信满满地推着儿子离去的背影,不禁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这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 丰田走进公共电话亭,设置在通往地下铁入口的楼梯旁的大型公共电话亭。许久没进过的电话亭,让人呼吸困难,老狗似乎也露出了不舒服的表情。 也许和狗一起挤在电话亭里很稀奇吧,行人们的视线集中在了丰田身上。“想笑就笑吧。”他挺起胸膛,要指着我鼻子笑也悉听尊便。他自己也很清楚,和微脏的老狗挤在狭窄空间里的失业男子,本来就是被嘲笑、厌恶的对象。 他插进电话卡,对于自己是否还记得号码,感到有些不安。然而一站到话机前,在按下按钮之际,他立刻想起来了。 他一边担心是谁来接电话,一边将话筒放在耳边。 电话铃声响了没几下,话筒彼端传来令人怀念的公司名称,接电话的是他不认识的女员工,丰田用假名请女员工将电话转给后辈的设计师。 对方来接听了,他的声线以男人来说稍显高亢,三十几岁还像个小孩。 和自己在同一个部门工作了四年的后辈,虽然给人稍显轻浮的印象,但是工作能力相当强。在他刚进公司时,丰田担任他的指导者,在发现他的才华之后,将他调到了自己的部门。周围的人对于进公司才第二年的人被调到规模庞大的设计团队一事,都不大看好,然而丰田还是以“让他学习”的理由,将他调了过来。结果他的表现比丰田预期得更杰出,接二连三地提出崭新的设计,其中一些作品更是获得了顾客的好评。 丰田咽了一口口水,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他很紧张。以前一起工作时,对方的确谦恭有礼,也很尊敬身为前辈的丰田,但是,那也可能只是职场上的辈份关系,表面工夫而已。遭到裁员的不幸中年男人,早就不是什么前辈,不如说是应该引以为鉴的对象,对他敬而远之,早早忘了他的名字比较好。 “丰田先生,有什么事?最近还好吗?”对方的声音听来活力十足。 “嗯……我还好,你呢?” “你就是为了这个打电话给我吗?”对方笑着反问。并没有丰田方才担心的疏离感或郁闷感,顿时安心多了。 “其实我想打听舟木先生的事。”丰田说出了前任上司的名字。 “这样啊。”对方可能看了四周一眼,声调改变了。 一听到丰田说出“舟木”二字,对方应该猜到丰田的来意了。“丰田先生最好还是别抱怨或怨恨舟木先生吧。”对于后辈会这样说教,丰田早有心理准备。 然而,对方在电话彼端说的话,完全出乎丰田意料之外。 “丰田先生,你根本就不需要称呼他什么先生啊。” “什……什么意思?” “大家都知道是他逼你辞职的。据说舟木开除对象的标准,就是他不喜欢、觉得麻烦的人。” “等等,”丰田慌张地确认道,“你在办公室里讲这种事没关系吗?”对方也直接说出“舟木”二字。 “没关系啦。”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从容。是因为四周没有人吗?还是他已建立起在办公室里说这些也无妨的地位?抑或是在公司里说舟木坏话是被默许的?丰田猜不出个中原因。 “还有更多比丰田先生更该辞职的人留了下来。” 丰田苦笑地聆听。对方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安慰自己?让自己暂时安心吗? “那你想问什么?” “舟木真的升官了吗?” “该说是给完成这份讨厌工作的人的奖赏吗?我虽然不能接受,不过听说他现在是常务了。” 丰田用力地握住话筒。“因为他顺利完成了惹人厌的工作啊。”他说出了通情达理的好话,那是他咬紧牙根,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台词。 “舟木现在在哪里?” “他现在在这里,不过最近好像要回总公司,带着仙台的离职员工名单回总公司。” 回总公司吗?丰田咬牙切齿地想着,这个把自己逼到如此落魄地步的男人,居然这么轻松就爬上高位,升官去了。“哦,是吗?”他压抑着高昂的情绪回答。绝对不能让对方看穿自己的打算,他紧握拳头,避免不让声音露出马脚。 不过这是个好机会,只要还在仙台就有机会。 “丰田先生,你现在在哪里上班?”对方并非刻意转移话题,不过还是随口问了。 丰田一阵心痛,胃也绞痛了起来。“这个嘛……”他说道。 两人的对话出现一小段空档。对方向来反应迅速,想必已经从丰田方才的回答,察觉到了他失业、不满现状的事实了。 “丰田先生,我们下次一起去喝酒吧。” “你说什么?” “我们很久没见面啦。”对方并不是很好的酒伴,与时下的年轻人一样,逼不得已才会参加公司的聚会,平时并不喜欢和同事一起去居酒屋喝酒。 “你不用特别在意我。”丰田笑着回答。 “因为丰田先生教了我很多,才有了现在的我。”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有能力。” “我是从模仿丰田先生开始的。”听到他半开玩笑地这么说,丰田有些哽咽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狗一脸受不了地抬头看他,似乎在说,“喂,眼泪快要掉下来啰。”丰田擦着左眼眶。 他就这么放下话筒,反复深呼吸,忘了该向对方说声“谢谢”。 “我要杀了他。”丰田一边说一边走出电话亭。 这是复仇,丰田心想。就算被说是找碴、怨恨也无所谓。为了疲于跑职业介绍所、在不安中苟活的自己;为了推着轮椅颓丧不已的井口,他必须复仇不可。丰田用力地握紧拳头,这是他的使命。 被说是私怨也无所谓,个人恩怨也可以。 比起因为和大众相关的理由所引发的战争或内乱,私怨不是健全多了?蚂蚁、蜜蜂会为了自己的巢穴或组织而战斗,但不会因为自身的怨恨打倒对手。因此,为了私人理由进行的复仇岂不是最人性化的行为吗?丰田心想。 人类真的那么伟大吗?我最讨厌人性这种字眼了,老狗似乎想对丰田这么说。 <hr /> 注释: 第五章 <er h3">01 “是吗?你早就知道啦。”佐佐冈平静地说道,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坐吧,你已经不需要伪装成这家的主人了,也没有必要继续骗我了。你和我一样都是闯空门的,拜托你有点气势。” 佐佐冈困惑地瞥了背后的门一眼,和黑泽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你怎么知道的?” “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了,看你的脸就知道。”黑泽忍着笑意。 佐佐冈静静地叹了一口气。 “我刚才也说过,我是专业小偷,会仔细调查,虽然有点麻烦,不过这就是专业人士和业余新手的差别。所以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家的主人这点小事。” “你很清楚这家主人的事吗?” “那当然。”黑泽愉快地回答,“不光是这家主人的名字或长相,我可是连他的前半生、对女人的品味、习惯、兴趣都一清二楚。” “我是外行人。” “你畏畏缩缩地走进来,认为自己可以顺利完成工作吗?沉着一点。人只要冷静下来,几乎什么事情都办得到。如果要闯空门,在抵达玄关之前,一定要压抑内心的兴奋和紧张。”黑泽竖起一根手指,“接着,进入下手对象的住处之后,一定要充分确认里面有没有人。不注意这一点的人,就和在战场上胡乱射击、徒然暴露藏身处的士兵没有两样。一旦察觉房里有人,就要立刻收手。” “老实说,我连自己是怎么进来的都忘了。” “要不要告诉我是怎么回事?”黑泽靠在沙发上,摊开双手问道。 佐佐冈不安地环顾整个房间,看了看手表确认时间。 “没关系,这家的主人暂时还不会回来。” 佐佐冈愣了一下,“你怎么确定?”他半开玩笑地问道,显然十分惊讶。 “我对这家主人的事情了如指掌。”黑泽笑着回答,“虽然没料到居然会有像你这样的人出场。” 佐佐冈无力地笑了一下,似乎正在思考如何起头。 “这样好了,不如我问你答吧。现在的你,应该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你问我答吗?啊,是啊,这样我就轻松多了。” “你很缺钱吗?” “钱吗?” “当小偷的人通常没什么了不起的理由,还不就是为了钱。虽然很无聊,不过就是如此。” “不是为了钱。”到了这时候,佐佐冈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一脸严肃地紧盯着黑泽,脸上的皱纹非常醒目。 “我失败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 “失败?什么事?” “我在一个姓户田的男人开的画廊里工作。” 黑泽在脑海里回想这个名字,“户田?户田画廊吗?我听过。” “你知道也不奇怪,因为他很有名,他也是分布全国的户田不动产的老板,是个超级有钱的人。” “‘超级有钱的人’,听起来真像小孩的口吻。” “因为真的很有钱,只能这么说了。” “你在他那里工作,然后呢?” “我在那里待了十年,学了很多,好的坏的都有。那家画廊很厉害,总是比别人早一步发现有前途的画家,然后签下契约。就像炒股票一样,囤积买进的画,等待价格上扬时,再卖给顾客,以赚取差价。” “画作的买卖不都是为了投资?不是吗?” 佐佐冈烦恼地回答:“我喜欢画,也喜欢画画,喜欢这些为了自己而画的人,一点都不想把他们当成股票。我喜欢那些就算有野心,也不会忘记初衷的画家,或是像躲在洞穴里的戈雅,画着不想给任何人看的巨人画。真正的画家作品就像是一种祈祷。” “画家也会祈祷吗?” “我想,画画就是在画纸上灌注全力的祈祷。”佐佐冈回答道,“虽然我已经卖了十年的画,还说这种话很奇怪,但是我实在无法忍受把画作当作投资的材料。” “是啊,这真的不是有十年资历的画商该说的话。”黑泽挖苦的说道。 佐佐冈露出自嘲的笑容,以充满热忱的口吻继续说道,“毕加索有个画商名叫康怀勒,此人在毕加索年轻时就看中他的才能,并与他签约,因此被称为‘毕加索的画商’。我希望能与画家彼此信赖,建立起他们那种关系。我希望能够有潜力的画家,让我感受到画作的真正力量。” “照顾画家不是需要钱吗?” “是啊。”佐佐冈丧气地说道,“黑泽,难道这世上什么都得靠钱吗?” “很遗憾,这的确就是一个金钱的世界,但也可以说令人庆幸。” “你说得对,我太天真了。” “是啊。”黑泽点头回应,“很好,你再多说一点,说出来会比较轻松一点。” “你好像成了我的心理咨询师。” “我是不知道心理咨询师以什么方式进行治疗的,不过这或许和偷东西差不多。找出藏在房里的现金和挖出这里的东西其实很像。”黑泽以食指指了指脑袋。 “指脑袋不指胸口,这一点实在很像你的作风。” “伤心、痛苦的事都是装在脑袋里。”黑泽一脸理所当然,“回到正题。那么你离开了画廊然后独立?结果失败了吧?” “你怎么知道?” “你刚说了‘我失败了。’哪个事业有成的家伙会满脸愁容地闯空门?” 原来如此,佐佐冈低下头,“我问过我中意的那些画家,愿不愿意在我独立后一起努力。老实说,我只有他们,没有太多资金。和那些画家的人与人的联系,是我仅有的财产。我只是很自信,自负地以为他们都很尊敬我,一直相信最重要的是能和他们分享喜悦的小画廊,而不是把画作当成投资的有钱人开的画廊。” “你真是大错特错,而且是非常幼稚的错误。”黑泽立刻指出。 “你真清楚。” “不用想也知道。艺术家最需要的就是赞助者,这一点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改变过,因为他们欠缺的是生活能力。除了才华和努力之外,画家需要的不是理解他们的建议者,他们只需要钱。” “或许真是如此。” “那你的画廊怎么样了?” “在一阵瞎忙之后,还没开张就倒闭了。” “真是太惨了。前菜还没上,甜点就来了。” “那是在即将开幕之前的事。我问过很多房屋中介,总算租到了店面,虽然不是面对大马路的黄金地段,不过也不差。刚开始内部装潢时,有个中年画家来电表示‘我不打算跟佐佐冈先生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明明一个月前才跟我一起喝遍居酒屋,握着我的手说‘。一起努力吧’的,居然用一通电话甩了我一巴掌。之后,所有画家转眼间都离开了我,就像忽然退潮一样,态度改变之大,只能用爽快来形容。” “是那个姓户田的在搞鬼吗?” “他一知道我要独立,马卜就有小动作。他提高与画家的签约金额,有时候还威胁画家,不准他们跟我往来。” “真没有男人气度。” “他不准任何人反抗。离开他的画廊另起炉灶,对他来说是不可原谅的。” “你打算反抗他吗?” “怎么可能。我刚才也说过户田的画廊拥有非常大的力量。我想开的店和他相比根本微不足道,就像一家咖啡厅。我一点都没有正面挑战户田的意思,我们的规模完全不同,这就像职棒球队和少棒队的差别。” “即使如此,户田还是生气了?” “我很惊讶,完全不懂他为什么这么生气。”佐佐冈说道。 “就算是‘螳臂当车’也不行吗?” “螳臂?” “就是螳螂的前脚。就是说和螳螂举起前脚,挑战没有任何胜算的敌人一样。” “是啊。就算我要抵抗,也不过是只螳螂,用前脚挑战大熊一样。即使如此,他还是不能原谅我,非得把我这只螳螂踩扁不可。” “该说他傲慢,还是彻底的完美主义?这男人真是有趣,我倒不讨厌他。” “他不相信这世上有得不到的东西。”佐佐冈认真地说,“我想他一定得到了所有想要的东西,所以才不能原谅瞧不起自己的人。” “那么你就是得罪了这位户田大人,遭到那些可信赖画家的背叛吗?” “我眼前一片黑暗。”佐佐冈做出双手摸索的动作,似乎要重现当时的心情。“户田有而我没有的,就是资金和地位。那些画家接二连三离开我,就是因为我没有这些东西吧。” “原来如此。” “结果,我就这样被金钱打倒了。”佐佐冈的声音听起来悲痛又充满无可奈何,“难道这世上什么都得靠钱吗?”他又问了一次。 黑泽若无其事地回答:“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赢得了钱。” “果然是这样啊。” “输给金钱并不是什么可耻或值得悲伤的事。” “我实在搞不清楚,你说的话有哪些是认真的。” “我是小偷,而且是以金钱为目的的职业小偷。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比金钱更有力量了,人生过得好不好是以钱的多寡来决定的。我为了尽量矫正这样的偏差,才会潜入别人的房间,夺走他们的钱财。” “对了,我想起来了。”佐佐冈说道,“我去画框店通知他们画廊倒闭时,那个打工的年轻人跟我说‘未来写在神的食谱里’。在他看来,我遭到背叛也许是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的事。” “你听过涡虫的实验吗?”黑泽突然问道。 “涡虫是什么?” “一种体长约两厘米的小生物,连大脑也没有的原始动物。” “什么样的实验?” “涡虫没水就活不下去。所以科学家把它装入容器,再抽掉里面的水,仅在某个角落保留一些水,然后用灯照着,这样一来,涡虫自然会为了水而移动。反复进行几次之后,涡虫会条件反射地移动到有灯光的地方,即使那里没有水也一样。” “这就是学习吗?” “是的,它们记住有光的地方就有水。接着,同样的实验又反复进行很多次,你猜结果怎么样?” “它们从此过着快乐幸福的日子?”佐佐冈开玩笑地说道。 黑泽摇头否定,“从某次实验之后,它们就不再动了。即使灯光一直照着,它们也不动,然后因为缺水就死掉了。” “为什么?” “不知道。但是科学家猜测,可能是这些涡虫感到‘厌烦’了,它们厌倦了不断重复的情况。证据显示,如果改变了容器肉的材质和状况,涡虫就会继续学习。总之,即使是这么原始的动物,如果不断重复相同的状况,它们也宁愿选择自杀。” “这是真的吗?” “就算是真的也不奇怪吧!人类更是如此,几十年过着同样的生活,重复同样的工作。你知道人类是怎么说服自己接受这种就连原始生物也会厌烦的、持续的无趣生活的吗?大家告诉自己‘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然后莫名其妙地接受了。这实在太奇怪了,我无法理解大家到底了解了人生的什么以至于决定人生就是这样了。” “你明明就坐在鱼背上。”佐佐冈小声地笑了。 “你离开户田的画廊是正确的。每天在不喜欢的地方做同样的工作,脑袋会变得怪怪的,你会变得和被迫反复进行相同实验的涡虫一样。”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你没错。就算你独立失败、有一些负债、遭到背叛,也比不独立、日复一日散漫过活来得正确。” “听你这样一讲,居然还真有这种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同感。我也认为自己跟你随便说说的都是真的。” “我太太是那种相信世间是以金钱和地位来决定一切的人。”过了一会儿,佐佐冈继续说道。 “真的吗?”黑泽开心地反问。 “她之所以嫁给我,或许也是因为我在大型画廊工作的关系。画廊对一般人而言,会产生一种华丽的印象。说不定她还以为每年都可以去巴黎。” 黑泽插嘴道:“巴黎之所以看起来很时髦,一定是因为法国国旗很酷。” “她总是以每年出国旅游的目的地、包的品牌之类的来决定事物的优劣。” “我也是。”黑泽说道,“实际卜,我也喜欢钱、外表、社会地位这些简单易懂的东西。说不定事物的本质就存在于外表、地位之中。什么看不见的爱情、同伴意识之类形而上的价值就跟可疑的宗教一样。” “你是在讽刺什么吗?” “所谓小偷,就是为了钱才会潜入别人家里,完全的物质取向。” “我太太很生我的气。” “那当然,她一定不能接受你辞掉大型画廊工作,自己跑出来独立还失败。” “她想和我离婚。”因为佐佐冈的口吻实在太严肃,黑泽不禁失笑。 “那就离啊!” “我不可能离婚的。”佐佐冈宛如初次听到这个意见似的,提高了声调。 “为什么?” “她是我太太啊,我们拥有共同的人生,怎么可能轻易分手?” “离婚什么的很简单的。” “我不是说手续简不简单。”看来,佐佐冈打从心里这么想,他紧盯着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所谓夫妻,不该如此轻易分开的是吧,人和人的联结与线条之间的联结是不一样的。” 病得还真重,黑泽看着佐佐冈,同时想起来,佐佐冈的父母在他小时候离婚了,所以他才会对人际关系如此执著吗?不过,因为这想法太过直接,黑泽立刻放弃了。 “你到底从遭到画家们背叛这件事中学到了什么?不就是人和人的联结很容易瓦解吗?金钱的联结才真的有用。你从东京回去,你那在仙台的太太曾经温柔地迎接过你吗?” 佐佐冈无法反驳。 “我能了解你烦闷的心情。” “如果没有我,她会活不下去的。” 黑泽快受不了了。 佐佐冈的妻子应该比他更坚强,光听他的形容就能想象。重视金钱、地位的现实女人,会比信任他人而遭到背叛的认真男人更能干。比起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站在地面上的男人,在意穿什么品牌鞋子的OL可是更有韧性的。什么都不懂的人是佐佐冈。 黑泽沉默地思考该对朋友说什么。该斥责他,还是谆谆教诲他不要逃避现实?或者称赞他是理想丈夫?黑泽不能确定。 “我的人生真是失败。”佐佐冈重复地说着,或许是他思索过往的一切之后,终于获得这个结论。他靠在沙发上,作出一种背负千斤重担过日子的表情。“遭人背叛、负债累累,我的人生真是失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听过Lush Life这首歌吗?”黑泽问。 “没有。” “Lush是醉汉的意思,曲名的意思是自暴自弃的醉汉人生。或许你最需要的,正是这样有所觉悟的生活方式。” “我又不会喝酒,就算要自暴自弃也没办法。” “你不需要回答得这么严肃。”黑泽苦笑道,“过得轻松一点,把身体交给鱼,放宽心。” 即使如此,佐佐冈还是一脸苦闷。 “我刚才不是说我是职业小偷吗?” “是啊。” “但是说到人生,不管谁都是业余新手啊,是这样的吧。” 听到这句话,佐佐冈惊讶地睁大双眼。 “任何人都是第一次参加,人生这种事没有什么专业老手。就算偶尔有人自以为是无所不知的专业老手,其实大家都是业余者、新手。” 黑泽为了确认朋友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紧盯着对方说,“第一次参加比赛的新人,不要因为失败而灰心丧志。” 佐佐冈直直地盯着黑泽的脸。 “你在看什么啊?怪恶心的。” “只要跟你说话,在我身边的某种恐惧感就会消失。” “最近,我在电视上听到一个棒球解说员说,‘希望每位选手都能像新人一样,比赛时不怕失败。’” “你为什么要当小偷?你没有被警察抓过吗?” 黑泽以食指揉了揉太阳穴,“是啊,幸运的是我还没被逮过。刚进这一行时,也曾经失败过,不过总算撑到现在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逃得快。”佐佐冈只有这时候才恢复了学生时代的开朗表情。 “是啊,只要我高兴,可以移动到任何地方,神出鬼没、自由自在,突然出现又消失,就是这样。” 因为佐佐冈笑了出来,黑泽认真地说道,“真的!如果你现在闭上眼睛,甚至我可以从这里消失,跑到另一家干一票。” 他想起白天碰到的年轻人说的“瞬间移动”。 “你的意思是现在明明在这里,却可以移动到其他场所吗?” “只要我想做就办得到,我可以再回到舟木先生家,把留在他抽屉里的现金全部拿回来。” “舟木是谁啊?” 听到佐佐冈这么一问,黑泽才发现自己无意间把名字说了出来,“新的客户。” “你还是这么开心。” 黑泽露出笑容,指着房间角落的音响,“你要不要放张CD?我刚刚翻了一下,发现有鲍勃·迪伦的专辑。晚上听听他那一点也不浪漫的歌声,不是挺有气氛的吗?” 接着,黑泽起身说是去厕所。 “小偷可以随便使用别人的厕所吗?” “厕所又偷不走,我只是借用一下而已。”他继续往下说,“说不定……” “说不定?” “就像刚刚说的,我只是装成去上厕所,然后就消失了。” 黑泽一边说,一边盘算着再度造访高塔大厦那个舟木先生的房间也挺不错的。 <er h3">02 一阵不知从哪传来的优雅鼓掌声,把河原崎拉回现实。原本集中精神在素描簿上的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原来,从音响流泻出来的爵士钢琴是现场演奏会录音,当每首曲子结束时,就可以听到观众的掌声。一瞬间,河原崎还以为那是对自己素描的喝彩。 他看了时钟一眼,已经过了三十分钟。 不知不觉问,他已经画了三张。 第一张是高桥横躺的全身图,从朝着天花板的鼻子到脚趾甲,高桥整个人被画在白纸的正中央,他的身材修长,看起来就像个苗条的男人优雅地沉睡着。第二张是男人闭起双眼的脸部特写,看起来就像人工制品的脸孔到脖颈,美丽而面无表情的脸孔,与仿佛失去血色的白纸达到一种奇妙的平衡。第三张则主要是脖颈以下的躯干部分。 “怎么样?”冢本没有靠过来,在原地问道。 “原来已经过了三十分钟。” “你的专注力还真好,看着尸体也不怕吗?” “我一点也不怕。” “因为他看起来只是个物体吗?” “与其说是物体……”河原崎含糊不清地说道,“就算变成这样,我还是觉得像某种人工制品。” “人工制品?”冢本忍着笑意说,“你说高桥先生是人工制品?说得好。” “这一位真的不是神吗?”如果不是神,那么端正的侧脸又是什么?河原崎不禁想这么问。 “高桥先生不是神,是吧。如果是完全站在旁观者角度、不受任何时间及空间限制的神,不会这么简单就死去的。身为神,死亡本身就是一种矛盾。” 两人暂时沉默了。在曲子之间,琴声停了,此时从隔壁房间传来声音。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是对面房间的广播声,隔壁邻居大概开着窗吧。” 河原崎竖耳仔细聆听,他没听过的粗哑歌声持续着。“是鲍勃·迪伦。”冢本一脸无趣地说,“民谣之神,那边也有神。” 河原崎本来想响应一些有趣的话,无奈找不到合适的。 冢本站起来,踩着塑料布,缓缓地踱到河原崎背后。 河原崎条件反射地想藏起素描簿,却发现这举动很失礼,于是停了下来。 “你画得真好。”冢本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真没想到你画得这么好。可以让我看一下前面画的吗?” 河原崎没有理由拒绝,他翻开膝上的素描簿。 第一张是这个,他让冢本看了高桥全身素描的那一页。冢本钦佩地不停说着,“真厉害,了不起,你画得真好。” 冢本的称赞听起来发自真心,让河原崎很不好意思。他对冢本说,自己每天都在素描,被这样称赞实在有点不习惯。 “这样一来,也算是达成他的愿望了。” “他……吗?”河原崎对这个说法有点抗拒,可以这样随便称呼吗? 河原崎继续动笔,冢本则回到原处。 “开始吧。”河原崎听到冢本的声音,不是以耳朵听到的,而是在脑中的某处响起。每当他集中精神画画时,声音听起来总会像这样。 冢本在他视野的角落移动着,手上拿着一把小锯子,不知何时穿上了透明雨衣。 “你……你要怎么做?” “从手臂开始切吧?”冢本认真地说着。他虽然舔了唇,也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只是一脸泰然自若。河原崎什么也答不上来。被问到“从手臂开始切吧”时,会有人立刻爽快回答“好啊,就这么办”吗? 这时,河原崎终于理解真的要解剖了。既非谎言也不夸张,并非某种语言的修饰或比喻,那位天才就要被解剖了。 “这么僵硬实在很难处理。”冢本小声说道。 “咦?” “你听过尸僵吧。”冢本一边抬起尸体的手臂一边开始说,河原崎还是径自低着头。 “这具尸体已经硬得像根木棒。不是关节本身不能弯曲,而是关节附近的肌肉变得僵硬,导致关节难以弯曲。” 冢本的话尾加重了力道,河原崎狐疑地抬头一看,才发现冢本几乎压在尸体的手臂上,用自己的体重施力。 一瞬间,河原崎好不容易才忍住想尖叫的冲动,他心想,你在对神做什么?他几乎快昏倒了。 “只要这么用力,就扳得动了。” 尸体手臂的角度的确比方才稍微缓和了一些,手肘稍微弯曲。 “只要这样多用力几次,人为地让尸体动一下的话,就能解除尸僵。不过,就算什么都不做,等到肌肉腐烂也是可以达到相同效果的。” 接着,冢本以同样方式折弯另一边手臂,然后开始确认锯子的刀刃。他抬起尸体的右手臂,放在低矮的纸箱上。 一看到冢本将锯子搁在尸体上,河原崎立刻低头看着素描簿,虽然看不清楚,不过刀刃似乎对准了肩膀一带。 “高桥先生曾经说过,‘神不会为了细枝末节烦恼,他注意的是整体状况。’” “整体吗?”河原崎心想,这或许和素描差不多。 冢本不发一语地径自拉动锯子。 河原崎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他想捂住耳朵。房里响起锯木头般的声音,虽然不会令人不快,但是很恐怖。河原崎以为房里情景会像外国的低成本恐怖片般血肉横飞,但是并非如此。 过了一会儿他稍稍睁开双眼。 冢本以业余木工的认真表情移动锯子,他的动作使得身上的雨衣发出唰唰唰的磨擦声。“解剖还真是高强度劳动啊。” 河原崎继续低头看着素描簿,打算画下这一幕。 “不准画!”冢本以尖锐的声音喝斥。 河原崎正要动笔画下冢本拿锯子的模样,结果被冢本的声音吓了一大跳,铅笔从手中滑落。滑落的铅笔碰到膝盖,滚到尸体的手臂下。“不……不行吗?” 冢本似乎因为自己的失态感到不好意思,辩解似的小声说道,“不是不行,只是解剖画面和我们本来的目的相违背,所以不适合画下来。” 河原崎虚应了一声,他不懂冢本的意思。 “我们只要留下高桥这位天才的身体部位,肢解作业本身对我们来说是没有用处的,不是吗?” “不需要吗?” “对,你不觉得我不需要出现在神的画作里吗。” 河原崎混沌的脑袋里,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只要一听冢本的话,他就觉得高桥似乎是神,似乎又不是神。他不禁怀疑,就连冢本自己也无法区别高桥究竟是不是神。 不过,他也不是不能了解。 只要思考超出自身理解范围的事情,人总会试着揣想各种说服自己的假设,结果还是什么都不懂。 对河原崎而言,他仍旧认为“高桥不就是神吗”,在神的面前,凡人只有混乱、困惑,他茫然地想着。 “怎么了?”冢本问。 “没事,我要捡铅笔。”他一边含糊回应,一边将手撑在铺着塑料布的地板上,身体往前倾,打算捡起滚到尸体下面的铅笔。 这时候,他的手碰到了尸体,那冰冷的温度不带任何现实感。他慌张地缩回手,与其说是害怕触摸到了尸体,不如说是更恐惧触摸到了神。 “没事吧?”冢本又问了一声。 “我没事。”河原崎一边回答一边再次翻开了素描簿。 啊,河原崎差点发出声音,说不定真的喊了出来,抵着纸面的笔尖加重了力道。 河原崎看见了尸体的脚,可能是方才碰到尸体时,位置有点移动,刚才没看到的部位映入他的眼帘。 他只觉得一阵晕眩,眼前一片黑暗,然后,那个部位又进入他的视野。 尸体的左脚跟有伤痕,五厘米长的手术痕迹。 仅仅五厘米长的伤痕,令河原崎不知该说什么,内心涌起一股看到不祥纹饰的厌恶感。回忆在他脑海中转个不停,他听到一个声音问道:“你还记得那张海报吗?” 那张寻找失踪男子的海报,内容是一对父母正在寻找失踪的儿子,底下还附了一行字“脚跟上有手术痕迹。” 此刻,在眼前的尸体脚跟处的确有看似手术痕迹的伤痕。 这意味着什么?河原崎脑中浮现“行踪不明”四个字。他看着眼前的尸体,脑海中将两件事合而为一,他感受到强烈的恐惧。 他拼命打消此刻的想法,天底下哪有这么离谱的事? 好不容易重新回到素描簿上,捧着素描簿的手不禁抓紧了。 似乎有人嚷着,太奇怪了! 你要小心,这世上到处张着奇怪的网子,要是不够小心,很容易掉进陷阱。这一定是他给自己的忠告。 他觉得脑袋里有虫子发出声音,就像蚊子的嗡嗡声。 <er h3">03 京子好不容易才站起来,站在青山身边。 尸身上的衣服被脱了下来,本来该穿在身上的衣服,此刻被卷起来塞在后备箱角落。 她无法一直盯着尸块,怕自己会站不住。 京子无法原谅向来冷静、什么都不怕的自己居然害怕尸体。 “全部变成一块一块的,手脚都被切断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京子的怒气无处发泄。 京子看到如此非现实的情况,与其说惊愕,不如说非常生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刚还是一具普通尸体,为什么现在变成一块一块的?实在太离谱了!对了,不会是你刚撞死的年轻人刚好是塑料模特儿吧?放在后备箱因为震动的关系,胶水就脱落了。真是杰作啊!” “怎么可能啊!”青山也陷入混乱,拼命否认。 “到底是谁干的?” “什么谁?”青山为之语塞。 “我们刚才不是下车去树林里上厕所吗?一定是那短短几分钟趁我们没有盯着,有人打开你的后备箱。等等,你一直带着后备箱钥匙吧?” “嗯,啊。”青山还没冷静下来,“对,我一直带着,去树林里找你时也带在身上。” “就是这样啊,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京子忍着自暴自弃的冲动,竖起了食指。“你知道是怎么同事吗?”这句话也算是对自己说的,京子想要一个说明,而青山表情扭曲。 “我们去树林的短短几分钟之内,有人打开你锁好的后备箱盖,把里面那具年轻人的尸体切成一块一块,然后再锁上车箱盖离开。就是这样。” “也……也许是吧?” “你觉得有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 “但是,它就是发生了。” “不可能。”青山说,“除非发生奇迹,不然不可能。” “如果说是奇迹,那么到底是为了谁?”京子说道。 “奇迹不可能会出现第二次。”青山茫然地说着,对他而言,奇迹除了那场三比零的逆转赛,别无他想。 京子发现自己正兜着小圈圈走着,她对自己说道,“快冷静下来。” “还是赶紧把他埋在哪里吧。这实在太奇怪了,尸体不可能突然变成一块一块的。” 青山惊恐地来回看着后备箱和京子。 京子很想用力抓头。 “总之,先把后备箱盖关上。”她紧握拳头,忍着想要歇斯底里的冲动,指着青山说道。现在只能一步步进行所有作业。 青山站在后备箱前,手放在箱盖上。大概是看到被切碎的尸体,他的表情又扭曲了。 “快点关上啊!”京子焦躁地说道。 车箱盖关上了。 先上车吧,京子说道。一定要冷静下来,只要冷静下来不管什么事情我应该都可以解决。 一上车,青山便开始拍打方向盘。“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尸体……尸体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一块块的?”或许一进入狭窄的车内,让青山的恐惧感更加扩大,他不安地说道。 “你先冷静一下。”虽然残留在下腹部的尿意令京子烦躁不已,但是让她一直抖脚的原因并不是这个。 “太奇怪了,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我们下车的时间,也不过是你去上厕所的那几分钟。” “好了,你冷静一下。”京子搔抓着头皮,青山这样质问她,让她肝火上升。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都已经变成一块一块的了,也没办法了。” “但是,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京子轻轻闭眼,双手放在头上,拼命思索可能的答案。只要有条理地冷静思考,就一定可以找出答案。她调整呼吸,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我再去看一次后备箱。”青山突然打开驾驶座的车门说道。看来,他连一直待在车上都办不到。 京子没有理他,此刻,只要随便说些什么,青山都会陷入恐慌。 “京子,你听到了吗?” 听到青山这么说,京子盯着他问道,“该不会是你做的吧?”她当然没有根据,只是受不了青山这么烦人。 青山的脸色瞬间一变,同时关上开到一半的车门。“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京子毫不畏惧地直盯着青山。 “听好了。我不是去树林里上厕所吗?当时,你过了一会儿才来,并没有紧跟着我,是吧!” “我只是打开后备箱盖,确认尸体状况而已。” “但是没有证据证明真的是那样啊。你说当时打开后备箱确认尸体,真的只是那样吗?” “你想说什么?” “该不会顺手分尸了吧?”京子毫不退让地淡淡说道。 “怎么可能。”青山立刻响应,“我离开你的时间那么短,不过几分钟而已。” “那时候尸体还在吗?” “是啊,的确在啊,很完整的尸体,没被那样分尸。如果那时候已经被分尸,我一定会发现。” 说得也是,如果尸体突然全裸还被分尸的话,就算周围再怎么暗,青山也一定会发现的。“也就是说,从你确认之后,直到再次打开后备箱之问,尸体就被分尸了。” “有五到十分钟的时间吧。” “根本不到十分钟。” “说不定更短。” “十分钟之内办得到吗?”京子说着,又开始搔抓头皮,“不用问也知道不可能。” 青山的确撞到人,这一点恐怕是事实。那完全是一场意外,不可能是某人的阴谋,也没有外力介入,京子心想。 提出将尸体放进后备箱的人是京子,她打算杀死青山的妻子之后一并收拾两具尸体。这完全是京子一人的如意算盘。 接着是方才青山将车子停在沿路都是树林的路边,这也是京子要求的,因为她憋不住尿意。这也不是京子以外的人的计划。 然而,就在这段期间,后备箱的尸体起了变化,变成一堆尸块。就像如今威胁着仙台市的连续分尸案一样,尸体轻易被切成一块一块。 可以确定的是,青山并没有时问切割尸体。既然如此,京子思考着,有一种已经找到答案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在黑暗中虽然伸手不见五指,却觉得往前几步就会撞到墙壁。 “我还是再去看一次后备箱。”青山或许忍不住了吧,难得以焦躁的口吻说完之后就下了车。 京子并没有跟着下车,她继续思考。 青山锁上后备箱,也带着钥匙。也就是说,下手分尸的人必定有另一副钥匙,或者受过开锁的特殊训练?还是后备箱盖本来就合不上,所以无法上锁? 尸体会不会一开始就被分尸了? 京子这么想着,如此一来就没有时间问题,分尸的时间问题就消失了。她灵光一闪,“尸体被调包了。” 青山撞死的是个四肢健全的男人,如今那具尸体被切割成毫无人形的尸块。究竟是谁把撞死尸和尸块调包的?连想都不用想,除了青山之外没有别人。原本和这件事有关的只有青山、京子和那个被撞死的男人。用排除法考虑的话,就只剩下青山了。 京子慌张地窥看后视镜,但是因为角度不对,看不到青山的身影。青山可能动到了后备箱内的尸体,发出了哐当声。 京子猜想,莫非青山是仙台分尸案的凶手?想到这里,她不禁兴奋了起来。试想到自己的恋人说不定是惊动社会的杀人犯,不知为何就觉得青山真是令人爱怜。 当她回过神时,青山打开驾驶座车门坐进车内。她以一种与方才完全不同的眼神看着他,“怎么样?” “还是一样,一块一块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知道的话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青山发动引擎,像是下定了决心,双手放在方向盘上。 “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就照一开始说的,去我家。” 京子为了探寻青山的真意,盯着他看了好几秒,“我也这么认为。万恶的根源都是你老婆那个女人,赶快去吧,越快越好。” “你是凶手吗?”她拼命忍着想这么问的冲动。 一切应该按照计划进行。此时,京子甚至想到,那些尸块说不定是青山的妻子的。 被分尸的尸体正面朝下放置,无法确定是不是男性。因为被撞死的男人身材修长,所以那些尸块要说是女性的也不奇怪,而且京子也没有确认尸块的脸孔。 没错,是有可能。青山已经杀了自己的老婆,将她分尸后放进后备箱。虽然后来发生撞死人的意外,不过说不定他已经将那具男尸和妻子的尸块调包了。 京子完全沉醉在自己的臆测中,觉得因为看到尸块引起贫血而一直坐在地上的自己实在太蠢了,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已经没关系了,刚刚只不过是一时混乱罢了。被切断的身体叫什么?京子努力让自己冷静。尸体自然变成一块一块的?怎么可能。她想起了前来求诊的病患,妄想自己枪杀一个个众议员或是会讲话的稻草人对自己下令什么的。别开玩笑了,别把我和他们混为一谈。 此时,青山开口说道,“说不定……说不定这就是我之前说的,白天我不是说过高中女生在传的八卦吗?” “你在说什么啊?” “我今天在街上听到的啊,你不记得了吗?我不是跟你说过,尸体会自然变成一块一块的?” 京子敷衍地应了一声,“哦,你说那个啊。”青山的确说过。她记得当时想象身体变成一块一块,像蜥蜴尾巴动来动去的光景,觉得很好笑。 “本来分开的身体黏在一起。” “到处都在传这种无聊的怪谈,而且情节也编得太差劲了。你觉得那尸体黏在一起了吗?” “一定是哪里发生了不好的事。”青山这么说道。 “你干吗说得这么暖昧?” “一定是有人在某处做了恐怖的事,触怒了神,才会发生不可能的怪事。” “比如恐怖的事?” “有人杀了神,还分尸。” “你相信神吗?” “只要碰到麻烦,大家都会看到神。” 青山的口吻听起来有些许从容,让京子更加相信自己的猜测。青山一定瞒了我什么,说不定是想让我高兴的事。 车子在夜晚的马路上疾驶,青山一直盯着前方,在黑暗中,沿途林景陆续往后远离。京子一边享受急速的心跳,一边想着前夫,真想对他说,“人生真是你所无法想象的充满戏剧性啊。” <er h3">04 丰田一直抬头看着自己曾经待过的公司。公司位于仙台知名的办公大楼内,占据着十五楼到十八楼,丰田以前的部门在十五楼。舟木曾经在同一层楼的会议室里装糊涂地问他“你在公司待了几年?”,他甚至连白板的位置都还记得。 他用力握紧手上的牵绳。 丰田不知道舟木住在哪里,听说舟木在仙台市内有房子,但是不知道在哪一区。丰田选择了再简单不过的做法,就是埋伏在公司外面等舟木出来。 他打公用电话告诉舟木,“你赶快回家吧,你家遭小偷了。”这种老套的内容连他自己都快笑出来。虽然舟木生气地大声回问,但他二话不说便挂断了电话。 他猜这通电话应该有效,不论是谁只要接到这种电话,一定会立刻冲出公司。 丰田打算等舟木一到家,立刻对他开枪,之后再想办法伪装成强盗杀人之类的状况。一想到这时候还在考虑自己怎么脱身,丰田不禁也觉得好笑。 大楼有两个出入口,只要一过晚上六点,侧门的铁卷门就会拉下,所有人只能从正门的自动门进出。所以,丰田牵着狗站在看得见正门玄关的地方。 在某私立高中前正好有个巴士站,不远处有张长椅,似乎是撤除旧巴十站之后留下来的,不过还是可以坐。 三个高中女生就站在他的正前方聊天,她们并没有打扰到丰田,反而刚好提供了他隐身的屏障。 狗以一副研究的表情窥视着那些高中女生。 “对了,那个,你们听说了吗,那个?”小个子女生以高亢的声音说道,“被分尸的尸体。” “我听过。”其余两人其中有一人这么说,另一人不高兴地问道,“什么事啊?” 最先提起这个话题的女孩,似乎因为其中一人已经知道这件事,显得不太开心。不过还是继续说,“分尸案不是人尽皆知吗?” “那个真的好恐怖哦,好像是有个年轻人被杀。” “但是听说实际上不是分尸案哦。”发色漂白的女孩得意扬扬地说道。 “什么意恩?” “据说是尸体随意变成一块一块的。”另一个女孩抢先回答。 丰田受不了地看着她们,这么无聊的内容有什么乐趣可言? “你是说尸体被切开了吗?” “对、对,本来应该埋好的尸体,突然变成一块一块的。然后又黏在一起,在街上走动,接着又变成一块一块的。” “为什么又变成一块一块的?” 听得入神的女孩一脸认真地反问。丰田听到她的话,也差点笑了出来。 是啊,为什么又变成一块一块?尸体变成一块一块,再黏在一起究竟有什么意义?不论什么时代都有可能出现都市传说,但是这群高中女生的对话实在太荒谬了。 这时,丰田发现舟木从大楼走了出来,他条件反射地起身,随即警觉不可太过招摇,于是又坐回长椅上。 幸运的是舟木是一个人,他抱着夸张的大公文包匆匆下楼。 丰田别过脸去,看了老狗一眼,又转头确认舟木已先行离开后,也跟着迈开脚步。 带着狗对丰田而言是件好事,拼命移动短腿的老狗看起来很可爱。 舟木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不过并没有回头。 丰田的尾随十分顺利。然而,当他开始担心舟木该不会就这么走回家时,舟木突然有所行动。 他走近马路,举手招出租车。 丰田在心中咒骂自己的失误,为什么没想到这一招呢?舟木当然会搭乘交通工具回家啊。不论是地铁、公交车、私家车,不管他搭哪一种,当然都不是带着狗的自己跟得上的,他为自己的愚蠢感到可笑。 他开始思考,为了立刻下判断拼命动脑筋。 要不要搭出租车追?要追的话,老狗怎么办?狗可以上车不会造成麻烦吗? 他听到有人说,把狗放在这里吧。然而,附近并没有人跟他搭话,所以这一定是自己的声音。丰田开始犹豫,他看了狗一眼,后者只是一脸随你高兴的表情。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本来就没有义务要带着这只狗。他没有理由非得带着这只年老的流浪狗四处走,也没有必要养它。 幸好舟木一直招不到出租车,他高举着手臂不耐烦地跺着脚。 丰田交替地看着狗和舟木,还是应该以复仇为优先。说不定狗也在为陪着书田复仇这件事感到困扰呢。不对,他立刻打消这个念头,他想起老狗眺望夕阳时的侧脸,是谁被那张勇敢而悠闲的侧脸激励了呢?“你要放弃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伙伴吗?还有谁会把你当做同伴呢?” 好不容易有辆出租车驶近舟木。 丰田也慌张地走向马路,抬手招出租车,幸好他一举手就有车子靠了过来。 舟木搭的车一发动,丰田招的那辆车也同时打开车门。这时,丰田在搭车之前,先高声问道,“狗也可以上车吧。” 司机是个体格良好的平头男子,脸颊上似乎有伤疤。他以充满威力的低沉嗓音拒绝道,“当然不行。” “这是导盲犬!”丰田使尽吃奶力气大吼,“导盲犬可以的吧。” 他硬是上车,将老狗抱在膝盖上。 “你说什么?”平头司机的脸瞬间沉下来。 “拜托你!拜托你追前面那辆车!”丰田以不容他人拒绝的气势,快速说道,“你如果不让导盲犬搭车会有问题的!是社会问题,对你公司也会造成困扰。” “你不是看得见吗?”司机一边回头一边说道,不过脸上已经没有生气的表情,甚至可以说是一脸愉快。“追前面那辆出租车是吧。”这次他面朝前方说道,用力踩下油门。 丰田的身体猛然陷进座椅,方才的气势已消失无踪,发出胆怯的声音响应。老狗还是乖乖地被他抱着。 舟木搭的出租车在两个大型十字路口转弯,走的路线并没有太复杂。 “这是抓奸吗?”司机从容不迫地问道。 “不,不是。” “你这声音听起来还真老实,刚刚的气势跑到哪里去了?我还是第一次载到像你这样的客人。” “是吗?”丰田看着放在副驾驶座前的司机照片,不禁挺直了背脊。司机以前似乎是光头,没有笑容的表情看来更是威严十足。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长得像柴犬的导盲犬。”司机豪爽地笑了起来。 车子经过仙台车站,往北走了五分钟后,进入住宅区。“你知道这叫双子星大厦吗?”听到司机这么说,丰田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前方。 收音机传来新闻报道,“有抢案。”听到这句话,丰田吓得差点从座椅上弹起。 “听说抢匪占领了银行。”这句话让丰田安心了下来。这跟自己的邮局抢案是两码予事。司机说的似乎是仙台车站前的银行遭歹徒挟持人质案件。丰田越来越觉得这世上真的会同时发生各种事。新闻重复报道的似乎是部分人质已获释,他们都被迫戴上了庙会庆典的面具。丰田只是觉得这世上还真是无奇不有啊。 在前方出租车亮起方向灯的同时,丰田这辆出租车也慢了下来,渐渐靠近大厦。他可以理解为什么建筑物被称为双子星大厦,因为两栋细长的大楼并排站在住宅区内。屋顶上有着巨大的球形物体,不知道是无用的标志还是蓄水槽,或者是居民专用的天文台,整栋建筑物看起来好像巨人。 舟木就在大厦前下车。 “抱歉,我在这里下车。”丰田对司机说完之后,打开那既厚度也无重量的皮夹,里面只有几张提款卡和电话卡,真是再穷酸不过了。 幸好现金还够付显示的金额,手边的现金只剩下三千日元。 虽然也可以提领银行存款,但是不安感排山倒海而来,他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失业的现实。 “请小心脚边。”收下车钱的司机打开了车门。 “脚边还是看得见的。”丰田回应。 “你果然看得见嘛。” “对……对不起。” “没关系,下车吧。”平头司机露出了讨喜的笑脸。 丰田目送着静静掉头的出租车离去后,牵着老狗走近大厦。在住宅区牵狗散步,并不太会引起注意。 从这大厦的高级外观看来,里面的情况跟丰田想象的相反。门口并没有自动锁的保安装置。虽然出乎意料,不过却帮了大忙。丰田没想过该怎么闯过自动锁的保安装置。 他站在入口处的玻璃门旁,进去之前伸手摸了一下藏在身后的手枪。他确认了一下弹匣,心想得先放子弹进去。里面只有一发,是之前开枪打年轻人时剩下的。 这一瞬间,栩栩如生的回忆又回到丰田的脑海里,他想起了本打算忘记的事情。自己开枪伤人的场面又在脑中苏醒。 年轻人倒在枪口下的样子,扣下扳机瞬问的心跳声,仿佛在远处响起的枪声。是啊,我开枪打人了。那个年轻人是不是抱着伤脚进医院了?治得好吗?他会因为那一枪负担着一辈子都治不好的伤吗?被铅弹打进身体的瞬间,究竟有多痛?不安和罪恶感宛如洪水般涨满了他的大脑。 自己有资格开枪打那个年轻人吗?到底哪一边才是有身,哪一边非逃走不可? 抢邮局的人也是我,虽然以未遂收场,但我的确在邮局枪了。 丰田几乎为了不安和罪恶感一屁股坐在地上,好不容易才忍了下来。 因为失业而失去未来的你,抱着不安和手枪引起的骚动,根本就没有了不起到足以被称为骚动,所以你只要做好心理准备,再去做就行了。丰田如此说服自己,他用力地挺直颤抖的双腿,将手枪放回背后,握紧拳头。 他看了狗一眼,用手抚摸它的背,“不用害怕,然后,不要离开我。” 他在口中念了几次像咒语般的台词。只觉得不说话的狗,正默默地鼓舞自己。 他用力吸一口气,然后闭气,确定自己的心跳声之后,再吐出一大口气。 他将狗绑在距离入口楼梯数米处一张长椅旁的消防栓上。将老狗带进建筑物里没什么好处,太引人注意,万一又发生打斗,他也照顾不了它。 老狗看着丰田,似乎对他说,“拜托你回去时不要忘了我。” 一走进大厦就看到整排信箱,他稍微看了一下,立刻发现写着“舟木”的信箱,写着505。 丰田告诉自己,“这绝对是该做的事。”然后按了电梯上行的按钮。就算是私怨也无所谓,他又想。电梯传来有品味的铃声,门也同时打开了,丰田走了进去。不知为什么,后辈说的那一句“丰田先生,下次我们一起去喝酒吧”在耳边响起。 他心想,不能后悔了。气势十足地关上电梯门。 505号不难找,一层楼也不到十户。 门口挂着写有“舟木”二字的豪华名牌。愤怒像没有止尽的般不断涌出,他好不容易才压抑下来。 丰田再次确认身后的手枪。 在他伸手之前,505号房的门打开了。 丰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的门被用力打开,有人冲了出来。 就是现在,快开枪!丰田这才想起自己该做的事。他拔出手枪,摆出一个不怎么稳的姿势,对着冲出来的男人喊道:“站住!”他连对方的长相也不确认,就将枪口朝向对方。“就这样转过来!还记得我是谁吗?” 丰田打算将累积在心底的话通通说出来,他想朝对方吼出嘲有的怨恨。此时,过往的种种在他脑海里浮现,有些是他记得的场面,有些是他觉得漠然的事。“你在公司待了几年?”他想翅舟木说这句话的表情。在他离职那天,没有人送行,他只能看稠电梯下行的楼层显示;参加二次就业的面试时,连他的履历表看没看就说“很遗憾”的面试官的表情;还有一脸欣喜地表示“瑚次应该没问题吧”的职业介绍所负责人的脸孔;以及坐在长椅上,喃喃自语“我想工作”的自己。对了,耳机在哪?现在应该听he Sun才对。他想起离家时,儿子脸上的表情像在看着一个一无是处的人。不听披头士不行。他想起在十平方米大删房间内,整日等待录取通知电话的自己。他想起那个故意说“现在几乎没有管理职缺哦”的男人,当自己回答要找的是专业职缺时,对方立刻表示“可是,设计工作若不是年轻人的话……”披头士在哪里?他想起井口推着轮椅儿子的模样。他说过“这世上哪有什么没问题的事。”妻子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她淡淡地说道,“你什么都不会啊!” 我要打死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舟木,丰田心想。 手指已经扣在扳机上,随时准备开枪。 此时,对方冷静地说:“你好激动。” 这时候,丰田才看清楚对方的长相。 眼前的男人并非舟木,是个陌生人。虽然从舟木家冲出不过的确不是那个上司。 弄错人了,丰田脸色惨白。对方却一脸无所谓地站在枪口前,毫无现实感。对方大约三十五岁以上,脸上的胡碴很适合他。 对方看起来不像公司职员,也不像丰田那样找不到工作,像破抹布般落魄不堪。相反地,这男人全身散发着从容不迫的气质。那从容不迫的程度令人羡慕,虽然不知他是什么来头,但丰田就是艳羡不已。 “舟木呢?”丰田勉强让自己从混乱中冷静下来问道,“舟木在哪里?” “舟木?啊,你是说这家的主人吗?”男人缓缓地说道,“他倒在房间里。我什么都没做,他自己大吵大闹撞到头了。你又是谁?” “我……我……”他总不能说自己是为了打死舟木而来的。 “我也被耍了。”男人似乎毫不在意丰田是谁,“没想到他居然在这时候回来,他今天不是要开会吗?” 丰田很困惑,这人在说什么? “我本来还在想,如果晚上过来的话,应该可以顺利办完,没想到还是不行。看来这栋大厦跟我无缘啊。” “你是谁?” “我姓黑泽,是来舟木先生家闯宅门的小偷。我本来打算突然出现、突然消失的。” “什么?” “你第一次看到小偷吗?” 丰田无法理解这男人为何要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他,男人像是看透一切地说道,“拿着枪准备扣扳机的男人,大致上都算是小偷,跟我同一边的,所以我才向你自我介绍。” 这时候,从对方背后传来“小偷”的声音,是舟木的声音。 丰田立刻放下原本举着的手枪,塞回裤腰里。许久没听到上声音,令他歇斯底里到清醒了过来,他甚至忘了自己是为了口朝向那个歇斯底里男人才来这里的。 “我要消失了。”丰田听到那个自称黑泽的男人说道。 “咦?”丰田不禁发出声音。 舟木从玄关冲了出来,喘着气嚷着“有小偷”。当他看到丰田时,讶异地“咦”了一声。他连鞋子都没穿。 “啊,晚安。”丰田打了个愚蠢的招呼,“好久不见。” “你……你是……”舟木将歪掉的眼镜推回鼻梁上,看来他连丰田姓什么都不记得了。 “遭小偷了吗?” “小偷,对!是小偷不是你,是另一个。” 丰田转头看了看后面。 那男人消失了。 他消失得比烟还快,究竟是冲向了安全门?还是算好时机走进了电梯?要不就是使用了某种直接从这个空间消失的魔法? “小偷,没有啊!”丰田说,“消失了。” “你说什么?”舟木激动地抓着头。 “你被偷了什么?” “我不知道,有人打电话跟我说家里遭小偷。” 舟木毫不在意站在一旁的丰田。 丰田并不愤怒,只是觉得滑稽。舟木连被偷了什么都不晓得,只是被闯空门就惊慌失措,这样的舟木看起来真渺小。反而是那个小偷,显得更堂堂正正。 丰田伸手握住背后的手枪。 他知道现在是开枪的好时机,对方激动得整张脸皱成一团。他扪心自问,此人有开枪的价值吗? “钱!说不定钱被偷了。”舟木说着,打算重新走回屋内。 一想到自己居然被这种男人开除,丰田就觉得悲惨不已为舟木的一句话而失去工作、丧失自信、失去心灵的平静,到这些就让丰田感到悲哀。然而舟木似乎完全没将他放在眼里。他放开手枪,垂下肩膀,“舟木先生。”他喊住舟木。 对方的双眼红得像猴眼,显然激动得不得了,大概是要急着报警。“干什么?” 丰田将手指弯成手枪形状,指向舟木的眉间。 对方皱起眉头,毫不在意地转身进屋,留下丰田。 就这样吧。丰田叹了一口气,感觉却比方才轻松许多。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呢? 他听到大厦外面传来狗叫声。与其说是看门狗的叫声,不如说是呼唤丰田的声音。 “砰!”他小声地说道,挥动着弯成手枪形状的手指。 然后慌张地环顾四周,想要找寻变魔术般消失的小偷的身影。 第六章 <er h3">01 “我回来了。” 黑泽开门一看,佐佐冈还是维持着他出门前的姿态。 “你这趟厕所去得还真够久的。”佐佐冈说道。 “说不定我真的从这里消失,跑去干了一票呢。”黑泽故意夸张地做着深呼吸。 “这一票的成果呢?” 黑泽刻意掏了一下口袋,故作苦闷地说道,“什么都没有。”然后走回沙发,对佐佐冈说,“接下来,露一手给你看。” “露一手?”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今天给你当场演示一下,小偷到底在做什么。” “不用了。”佐佐冈一脸犹疑的表情和学生时代一模一样。 “别客气。我已经完全掌握你现在的状况,涡虫危机、辞职及独立失败,最重要的是深受你爱妻的问题的困扰。” “深受困扰?或许真是这样。” “对了,你为什么进来这个房间?” 黑泽停下动作。直到方才为止,他都不曾注意过这个最重的问题,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问呢? “咦?”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栋大厦的这个房间里出现吗?” “因为你是职业小偷?” “正是如此。”黑泽开心地笑了。 “这户人家有值得你偷的价值。” “不要再谈我的事了。”只要被问到自己的事,黑泽就很不好意思,“我问的是你的事。” “你从刚开始就一直在问我问题。” “你为什么决定要偷这个房间?” “我遇上一件怪事。”佐佐冈慎重地选择词汇,开口说道,“我最近只觉得前途茫茫,像个亡灵般活着。” “容我多嘴,亡灵是不会活着的。” 佐佐冈抓了抓头,“我早上就出门,离开那个有我太太在的家,跑去职业介绍所。有时候会接受面试,很晚才回家。因为跟我太太相处实在太痛苦,所以我总是很晚才回去。” 黑泽很想说,既然如此,不如早早离婚算了。不过他犹豫最好还是不要插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也走投无路了。对我来说,很久来的仙台市区简直就是陌生国度,我总是茫然地在商店街走整天只等着太阳下山。我在路上四处闲荡,什么都不做,只待时间流逝。但是,今天碰到一个奇怪的年轻人。” “奇怪?” “他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不想和他扯上关系。正当我打算头经过他身边时,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说了一个地方,并立刻过去。” 黑泽稍稍歪头表示不解。 “是真的。对方突然这么说,我也不是记得很清楚,但是的这栋大厦。那男人一直念着这里的住址,说道‘快去’。” 黑泽无法理解佐佐冈说的话。到底有谁知道这栋大厦呢?可能是一些同行,不过如果有几个人知道,等于大家都知道,这是圈内的常识。 接着,黑泽突然想到,对方该不会是白天邀请过他的那个男人吧。“要不要干一票?”那个男人这样邀请他。如果是,对方当然知道这栋大厦,因为是黑泽告诉他的。 若真是如此,那么佐佐冈碰上的年轻人,或许就是白天追着黑泽跑的青年。那个虽然已经落后牛顿一大截,但仍然从苹果掉落一事发现万有引力的年轻人。难道是因为黑泽拒绝加入他们的计划,心生不满吗?他打算四处散播黑泽在这栋大厦的消息,扰乱黑泽的工作吗? 不可能有这种事,黑泽立刻打消这个念头。 那男人虽然有他愚蠢、肤浅之处,但不会有空找黑泽这种无聊的麻烦,他也不是那么阴险的人。 “所以你就被那个年轻人唆使,跑到这里来了?” 如果那么容易就把人拉来这里,那么这个房间不用几个小时就客满了。 “那个年轻人很不可思议。刚开始我觉得很不舒服,所以满脑子只想赶快逃离现场。然而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发现一件事。” “什么事?” “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可以逃避的地方,这真是太滑稽了,连可以安心躲藏的地方也没有。这时候,我想起他说的话,想起这栋大厦的住址。我明明不打算仔细听的,却连门牌号都能清楚地记起来,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压根儿不想记得对方随口说的话,却还是记了下来。当我清醒时,已经搭上巴士抵达这附近,朝着那个住址走去,不知什么时候就走到这里来了。” “接着你就在这里碰到我。” “我记得大厦的名字和楼层,但是不太记得房号,大概是那个年轻人没讲清楚。只是,当我茫然地走来走去时,发现有一户的房门虚掩着。” “啊!” 黑泽为自己的失态苦笑不已。“上班”时,他习惯在潜入房间前锁上大门,这是他的例行程序。然而,只有这间房疏忽了。他原本打算立刻离开,所以没注意到其他细节,不过这不能当做借口。 “我就呆呆的,像是被吸进来似的走进来,然后发现了你。” “还好你走进来是遇到我,如果碰上其他小偷,说不定已经吵起来了。最近,那些外国家伙下手的范围越来越广,就算被屋主发现也不怕,听说他们还用刀杀死房里的宠物狗或猫。像你这样一脸毫无生气地走进来,说不定会被当成一只老实的宠物。” “但是,你居然就这样半开着门偷东西,还真是大胆。职业小偷都是这样吗?” 佐佐冈看来并没有讽刺的意思,但黑泽因为被戳到痛处,不高兴地皱了眉头。“这是因为……”话说到一半,他就打消了说明的念头。 “不说这个了。总之,我来示范我的工作方式,免学费。” “不用了。”佐佐冈毫不起劲地说着,黑泽啪啪啪地拍手。 “好了,快点站起来,接下来要找保险库,找到钱的话,我们一人一半。” 未曾与人合作过的黑泽,发现这是自己第一次说“一人一半”,意外地发现听起来感觉也不差。佐佐冈站了起来。 “首先,你看了这个房间了解到了哪些东西?你先试着想象屋主是个什么样的人,试着推测屋主的性格,如果是男人的话,他会以什么方式将财产藏在哪里?” 佐佐冈困扰地环顾房间。“房间收拾得很整齐,只是没什么高级家具,说起来是个毫无情趣的房间。” “你还真敏锐。”黑泽苦笑道,“屋主很注意整顿周遭的环境,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工作认真,以自己的工作为荣。房间里之所以什么都没有,是因为他并不喜欢待在家里。” “单身吗?” “单身的帅哥。” “在闯进民宅之前,你做了多少准备?” “屋主大致的状况,我都很清楚。” “连房间配置都先调查清楚了吗?” 佐佐冈大概是想起了打开建筑物平面图、商讨对策的银行抢匪模样。 “怎么可能!那样一来乐趣就少了一大半。如果发现下手的目标,我会花一段时间调查对方的生活节奏,踏踏实实地下一番工夫。如此一来,可以想象对方前半生过着怎么样的生活,这是对自己的观察力和想象力的测试,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胜负之争。只要奋力通过这一关,那么对方的房间布置之类,根本不需要实际考察看到也能够一清二楚。所以对我来说,潜入房间,得知自己的想象有多正确的那一瞬间,是我最大的乐趣。” “那么,这个房间符合你的想象吗?” “完全符合,我简直就是神准的算命师。”黑泽这么说着,以右手指着走廊说,“我们去书房吧。” 书房是个约十五平方米大,十分宽敞的西式房间,地板铺着灰色地毯,门口的左边摆着两个书柜,正面有张黑色书桌,四面是漂亮的驼色墙壁。整个房间虽然呈现狭长的长方形,却丝毫不感到拥挤。“多么奢侈的书房啊。” “这和你想像的书房一样吗?”佐佐冈充满兴趣地跟在后面问道。但是他似乎不好意思露骨地环顾整个房间,显得有点客气。 “跟我想像的一模一样啊。”黑泽毫不客气地走进书房,“住在这么干净整洁的房间里,这男人的想法必定也很单纯,他一定贯彻简单最美的生活信念。认为钱就应该放在保险箱内,而保险箱也一定得放在书房。东西如果不放在应该存放的地方,他就浑身不对劲。橘子就该摆在镜饼上,鸽子就该住在时钟里。” 黑泽一边喃喃说着,一边在书桌周围寻找什么。他不拉开抽屉,而是弯下腰看着椅子下方的空间。佐佐冈虽然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他一边担心是否会突然传来脚步声,一边还是拿起了桌上的笔把玩,对着蹲在地上的黑泽说,“不用检查抽屉吗?” “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个抽屉里根本不值一看。你打开看看,里面大概只有手电筒吧。” “不一定吧,说不定钱就藏在这种地方。”说着佐佐冈慎重地拉开抽屉,“啊”了一声后,“有手电筒。”他取出一支细长的手电筒。 “我就说吧。”黑泽从一旁抢过手电筒,将它放回抽屉后关上。 “我好像在看你变魔术。”佐佐冈一脸的惊讶。 “因为我是专家啊。”黑泽搞笑地说完后,指着房间角落说道,“你看,保险箱就在那里。” 佐佐冈慌张地转身,顺着黑泽指出的方向看去,“在那里!?” “没错。” “那里只有壁橱啊。” 黑泽指的方向有个咖啡色壁橱,左半边安着玻璃门,里面摆右边的木制门紧闭着。 “你打开了就知道,保险箱就在里面。” “你为什么会知道?对了,你已经调查过了。” “怎么可能?我根本没调查过。听好了,从这家主人的性格来看,他的所有财产一定就在这个房间的壁橱里。‘根本不需要什么标识。小偷一定会把宝物埋在鬼屋的地板下、无人岛上或是有一根树枝别显眼的枯树底下等地方。’” “你在说什么?啊,这是什么?” “这是汤姆·索亚的台词。他打算凭着这些毫无根据的说法。找到宝物,我跟他比起来还算好吧。” 黑泽走近壁橱,佐佐冈跟在后面。 “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在大学里刚认识你时,你说过‘我最讨厌夏洛克·福尔摩斯和汤姆·索亚’。” “真的吗?”黑泽是真的已经不记得自己这么说过,他回头反问佐佐冈。 “你说‘因为他们都抽烟’。” “我还真是一天到晚随便瞎说啊。” 黑泽像是批评不认识的人似的说着,在壁橱前面蹲了下来。 “保险箱真的在这里吗?” “没错。” “这壁橱的品味真差。”佐佐冈说道,他似乎不小心脱口说出了真正的感想。黑泽受不了似的抬头看着他,“要不要来打赌里面有没有保险箱?” “我没有什么可以拿来赌的。” “如果有保险箱的话,你就得照我的建议行事。” “建议?” “这些年来,我一直持续偷窃这份孤独的工作,对于没有人听我说话这件事情感到愕然。只要是人都希望听到他人的忠告,同时也希望给他人建议,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吗?” “因为任何人都是人生的新手,大家都想不负责任地给别人建议,想要摆摆前辈的架子。” “你也是这样吗?” 黑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像是表演魔术给身后的佐佐冈看似的,伸手将壁橱的门快速向右拉开。上过漆的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里面有一个单调的冷色系保险箱。 他对身后的佐佐冈说道,“你看。” “你什么都知道啊。”佐佐冈再次说道。 黑泽两手将头发向上梳拢,重新振作地吐了一口气,“打开它吧。” 他听见佐佐冈吞了一口口水。 “为什么是你在紧张啊?”黑泽一边用手转着保险箱上的转盘一边问友人。 “呃……”佐佐冈含糊不清地回答,“呃……因为我这辈子到现在都是脚踏实地走过来。” “这我知道。” “我从来没碰过这类的犯罪行为,所以很心虚。” “偷钱是我的工作,你只不过是在旁边看而已。” “但是,我现在就站在你后面,看你打开保险箱。” “你又没犯罪,没有必要愧疚。”黑泽紧盯着转盘上的数字,将全副精神集中在指尖,缓缓地转动转盘。 <er h3">02 “怎么了?不舒服吗?”冢本问道。 那声音从后脑勺传来,河原崎发现自己握笔的手停了下来。 “我在发呆。” “注意力集中的人,似乎只要一放松就会开始发呆啊。” “不……不是这样的。” 那到底是什么?河原崎脑中响起了警报。 他无意识地动着铅笔,在素描簿上描画着黑线,画出了和他原本想画的内容不同的素描。他拼命画着尸体左脚跟的手术痕迹,完全停不下来。 河原崎想起来了,这和老爸的做法一模一样。 “听好了,喂,你在听我说话吗?”他想起父亲高声说话的模样。 那是在棒球训练场。父亲戴着帽檐折弯的红帽,拿着球棒摆出准备姿势,对着铁丝网另一边的河原崎说道,“听好了,人都会有讨厌的、烦恼的、在意的事,不要去想它们。这种事只要一思考,就会变得更严重。如果只是放在心上,就不会那么沉重,用脑袋去想的话就完了。” 说着,他用手里的球棒迎向飞来的球,挥棒落空。 “记住,要在思考之前就先挥动球棒。这样一来,心里的郁闷及不愉快就会通通逃出去。要在那些东西进入脑袋之前,先将它们从身体里赶出去。”又有一个球飞过来:这次球与左手擦过,发出沉重的声响。 说不定父亲是在拒绝思考关于负债、补习班的经营状况,甚至是家庭的事情。就连自己的儿子,都会在某一次的击打棒球中飞到九霄云外去。 这和自己以画画来逃避是一样的。 “思考是没有任何好处的,特别是我和你这样不论做什么都会失败的人,更是如此。”他记得拿着球棒的父亲的确这么说过,“比如说,碰到三岔路口时,不是得选一条路吗?如果是我和你,通常都会选到错的那一条。我们只会在事后后悔,早知道这么选就好了,早知道选那条路就好了。不思考才是正确的,你要注意,越是拼命思考就越容易搞砸事情。记住,在思考之前就先挥棒。” 河原崎摇头驱走关于父亲的回忆,翻动着素描簿。 他换个角度再次画起左脚,他心无旁骛地画着,只有铅笔擦纸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一点都不觉得正在动的右手是身的一部分。 “你没事吧?”冢本拍了拍河原崎的肩膀。 河原崎条件反射地合上素描簿,大梦初醒般地环顾整个房间。冢本站在一旁,右手拿着锯子,尖端沾着犹如干掉的颜料般的红色血迹。那一点都不像血迹,毫无现实感,透明雨衣上也溅到了血迹。 河原崎看了尸体一眼,被切下手臂的丑陋尸体看起来很奇怪,不协调的程度令人感到恶心。趁河原崎不注意的时候,两只手臂都己从肩膀被切下,可以看到鲜血淋漓的骨头,一股血液的腥臭味冲进河原崎的鼻腔。 我要吐了——在看到尸体的瞬间,河原崎已经做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但实际上他并没有想吐的感觉。 冢本就这么拿着锯子,也不擦去满头的汗水。 “手……手臂被你切断了吗?”河原崎毫无现实感地淡淡吐出这句话。 “接下来是脚。” 冢本这么说着,“你没事吧?画得还顺利吧?” “应该吧。”河原崎回答。 “咚”的一声,冢本把手臂放在河原崎面前,一开始他还没发现那是手臂,只是有一股臭味飘来,让他慌张地屏住了呼吸。冢本粗鲁地将切下来的两只手臂并排放在河原崎面前。“你从被切下来的部分开始画吧。首先是手臂,你就这样把神的零件一个一个画下来吧。” 神的零件,河原崎记住了这个词。 “你随便摸一下吧。”因为冢本这么说,河原崎害怕地用食指摸了摸那两只手臂,但是他没有任何感觉。 河原崎心中充塞着压抑不了的各种疑问,他害怕那些疑问会以语言的形态出现在脑袋里。 他焦急地想着,要赶快将它们赶出身体。就像父亲不停地挥自己也得用铅笔在纸上一直画。若不这么做,就得面对自己的疑问。他再度打开素描簿。 冢本从背后窥看他:“真是无话可说,你是最好的记录者。”又说,“选择了你表示我没看错人。” 河原崎本想回应,“比起这个,我更想赶快翻到下一页,继续画下去。”但是他说不出口,嘴唇只是一张一合地蠕动着。 “等一下,为什么这几页画的都是脚?” 冢本突然问道。 河原崎不知该怎么回答:“那是无意识地画下来的。” 冢本的脸色暗了下来:“无意识地?” “我当时在想关于神的事。”河原崎脱口说出本来不想说的话。不论怎么努力也无法隐藏的心情,就这么说了出来。 不能说出来。这些郁闷、难以纾解的感情应该在成为话语之前,就在素描簿上宣泄出来。他翻开新的一页,打算继续动笔。 然而,冢本又阻止了他。“你说的神是指高桥先生吗?让我再看一次刚刚那几页,他的脚你为什么画了那么多页?” “你刚刚说过了。”河原崎觉得再不快点画,自己又要说出不该说的话了。“你刚刚说‘完全站在旁观者角度、不受任何时间及空间限制的神,不会这么简单就死去的。’所以,我想这位应该不是神吧。” “我是这么说了。”冢本的口气有种“那又怎样”的情绪。 “我认为那位一定是神。为了拯救我们而现身的他,除了神,不可能是其他人类。” “你要这么想是你的自由,但是那和你画脚有什么关系?” “不,我想说的是……”河原崎说到这里便闭上了嘴,多说无益。他再次看着素描簿,不继续画不行。 但是,冢本将手放在了素描簿上。 “你想说什么?” “我……我想说的是……”河原崎结巴了起来。他想大叫“我什么都不想说,我只想继续画。” “你到底想说什么?”冢本下唇突出,一脸凶恶。“算了,现在就做你该做的事,好好画吧。我要继续解剖尸体了。” “是啊。”河原崎告诉自己只要做好该做的事就行了,这次总算可以继续动笔了。 河原崎并未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听着凯斯·杰瑞特弹奏的钢琴,他画着手臂,画下骨头的横切面,也画下弯曲的指尖。 他仔细而翔实地画下手臂,并认为从这件事似乎还会衍生出某种事物。像这样将超越现实的真实仔细地画在纸上,会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一点也不奇怪。 河原崎只是一心一意地让铅笔在画纸上飞舞。 另一方面,冢本平静地持续着解剖工作。他带着手套的手稳稳地握住锯子,锯断了尸体的双腿。河原崎只要一停下握笔的手,锯子声就会传入耳中。冢本发出锯木般的声音,一心一意地切割着尸体。 又是“咚”的一声,河原崎抬头一看,和方才的手臂一样,被切断的一条腿放在他眼前。这条腿从鼠蹊部以下大约十厘米的地方被切断,膝关节稍微弯曲。或许是因为死后僵硬的关系,“嗖”地在眼前摆上的一条腿看起来十分滑稽,就像放着一块巨大的鸡翅排。冢本接着放下另一条腿。 冢本似乎对河原崎说了什么,但是他没听进去,只是翻开素描簿新的一页,继续画腿。他默默地动笔,什么都不想地一直画着眼前的题材。 锯子声持续了好一阵子,悦耳的钢琴声不断响着,鲍勃·迪伦在隔壁房间唱着歌。河原崎的动笔声和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产生一种大家一起演奏的错觉。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 他已经画了二十页以上,没有一页失败。铅笔也已经换了五支。他发现血液和生肉的腥臭味已经沉淀在空气中。 “签名。”突然有个声音这么说。 他抬头一看,发现拿着锯子的冢本指着他说:“在作品上签名,都是这样的吧?在你画好的作品上,留下这是你的画的证据。”冢本的表情看起来很恐怖。 “啊,嗯。”河原崎至今从未认为留下签名是很重要的事。他总是一心一意地画下又擦掉线条,从未想过要在画完之后写下自己的名字。对画家而言,签名有什么意义?是表示自己完成一幅画?还是表达自己不会再修改的决心? 他翻回第一页,重新检视自己的作品。 画得还不错,他看了刚开始那几页,这么想。他在一些比较在意的地方添加线条,不过并没有需要再加强的部分。 他在左下角签下了“河”这个字。想到自己是在河边看到高桥的,就觉得“河”这个字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既是自己的名字,又是遇见高桥的地方:“河”。 签完名之后,他又开始画起眼前的腿。 而冢本则以一种终于到达最后阶段的表情,将锯子靠近尸体的脖子。他在尸体的后脑勺垫了一个抱枕,将刀刃靠近被抬高的脖颈。 河原崎和他四目相对,冢本隐隐一笑,那表情仿佛在说“我要下手了哦”。 河原崎将素描簿放在脚边,站起身。 他想再次确认脚跟上的手术痕迹。 他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白天在街上拿到的已揉成一团的海报,把它摊平。上头写着一行字“寻找下落不明的儿子”,寻找儿子的父母的那股拼命的心情,通过拙劣但充满诚意的手写字体,传达到河原崎的心里。 “后脚跟有手术痕迹。”海报上所写的特征并未指明是左脚还是右脚。他再次看了眼前的尸体,手术痕迹在左脚上。他交替看着海报上的文字和眼前的脚。 这只是单纯的偶然吗? 冢本开始移动锯子,头部终于要被切下了。河原崎觉得仿佛是自己的脑袋快被锯断似的。 这时候,他发现屋子里有不应季的蚊子在飞。 吸食树液的长脚蚊子从他面前飞过。 那只蚊子轻轻飞舞,似乎随时都会掉到地上般的柔弱,与其说在飞,不如说它只是在室内飘动。 “我看见了神,神就像蚊子一样的存在。”父亲的声音在脑中响起,那是幻听吗? 冢本发现蚊子朝自己的脸飞来,便放下锯子,粗鲁地拍死了那只蚊子。 河原崎脑中传来“啪”的一声,听起来像是蚊子被打死的回音,又像是自己脑袋里的齿轮松脱的声音。 冢本一脸漠然地捏起拍烂的蚊尸,扔到一旁。 河原崎握紧动笔的手。令他意外的是,自己看到蚊子被打死的瞬问的第一感觉,竟是父亲被亵渎的失落感。 在他不注意的时候,自己已经开始把素描簿涂黑了。 铅笔不停地在纸面上磨擦着,线条已经黑成一片,那不再是线条,而是一片阴影。黑影覆盖了白纸,整张纸一片漆黑。 冢本前后拉动锯子,切割着头部。 锯子的声音和河原崎铅笔磨擦纸面的声音,以相同的节奏充塞在室内,搅动着沉淀的空气。河原崎什么都没想,脑中混合着各种记忆和臆测,他完全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只能靠着涂黑画纸勉强维持清醒。 他不知道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 冢本一度停下动作,确认锯齿的状况后,换了一把新的,再继续切锯头部。河原崎想起冢本说的“解剖”,他曾表示为了调查神的成分要进行解剖。 河原崎脑中突然出现了“我现在做的事真的值得吗”的疑问,就像是雪地里突然有嫩芽探出头来。 叩!球状物滚动的声音传来。 河原崎一开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球状物滚了半圈之后停下,发出了保龄球股的沉重闷响。被切断的头颅悲惨地滚到他面前。地板上有一颗头,仿佛走错舞台般的不协调,整个状况毫无现实感。 冢本终究是累得气喘吁吁,以袖子擦拭额头的汗水。 河原崎看着地上的头颅,一开始战战兢兢地不敢细看,后来才鼓起勇气看着头颅的正面,那的确是高桥的脸孔。神就算被切断脑袋,也会复活吗?河原崎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在身体被切成六块的情况下,是不可能复活的。如果真有这种事,那绝非奇迹,不过是一场滑稽的演出罢了。 这么说来,高桥果然不是神吗?他自问自答。 “不对。”河原崎在内心否定了这个答案。 他一定得是神不可,而且神绝对不能像眼前的尸块一样散落一地。也就是说,河原崎眼前的事是不可能存在的。 既然不可能发生,那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河原崎茫茫然地想着。 冢本坐了下来,靠在河原崎对面的墙上,大大地吐了一口气。他脱下雨衣,揉成一团,放在脚边的塑料布上。他脸上一点都没有终于切断了神之首级的充实感,只有一种劳动者完成体力劳动的疲倦感。 河原崎又看了球状物一眼。 他仔细看着,脑中出现了自己方才说过的“人工制品”字眼。 同时,他“啊”了一声,脑中一片空白,眼前一片漆黑。 “人工制品。” 河原崎突然想到,滚到眼前的那张脸该不会是假货吧?如果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是人工制品,那么一切就再清楚不过了。 那不就是某人戴上了高桥的面具吗? 河原崎迅速采取下一步动作,就像一个不停烦恼的怪人突然灵光一闪,开始出现冲动的行为,就是如此。 他把素描簿放在右边,起身靠近没有四肢的胴体。 “你在干什么?”他对冢本的怒声置若罔闻。 他第一次理解父亲从安全梯跳下来时的心情。此刻,他只觉得自己和明明没有翅膀却张开双手从十七楼跳下的父亲一样,这种直线思考的冲动行为果然是家族遗传。 河原崎快速地将手插入胴体下方,大叫一声。或许是因为他害怕触摸神的身体,为了驱离恐惧感,他“哇”地大喊了一声。 胴体翻了过去,发出“啪”的一声,一些血液飞散开来,胴体的背面朝上,塑料布上形成的血水洼,稍稍地晃动着。 他看着尸体的背部,发出了“啊”的叹息声。 胴体的背部非常干净,只有白皙的肌肤。 他两手按着快要跪下的膝盖,拼命地忍耐着。 尸体的脊椎骨周围有少许凹陷,脊椎骨的线条持续到臀部的位置,因为双腿已被切除,臀部的柔软双丘显得非常诡异。 因为缺了手脚,尸体的背部看起来好像一个奴隶。背部没有烧伤的痕迹,这对河原崎来说是决定性的一击。“那个晚上,那个晚上……”茫然若失的河原崎喃喃自语。他想起了“那个晚上”的情形。此刻,河原崎宛如站在“那个晚上”的倾盆大雨中,他忆起在河边看到“高桥”的姿态,那是他人生中最宝贵的记忆。 在不知是慈悲或残酷的倾盆大雨中,裸露上半身在泥泞的河边抱着猫的美男子,背上有着烧伤的痕迹。 河原崎绝对不是看走眼,那也绝非数天之后就会消失的伤痕。 然而,此时横躺在眼前的赤裸尸体却没有那伤痕。 河原崎反复思考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疑问接二连三地不停涌出,无法整理的困惑和疑问在脑中团团转。他突然听到有人说“你不是早就知道为什么了吗”,可能是父亲的声音,又或许是自己的声音。 他偷看了冢本一眼。 冢本被河原崎突如其来的行为吓了一跳,沉默地望着他。 有人在他脑中大叫,不要移开视线! 他又看了地板上的四肢一眼,那些东西不过就只是肉块而已。 “冢本先生。”河原崎一放松,嘴巴就停不下来了。“冢本先生,这人究竟是……”他咬牙切齿地问道。 “怎么了?”冢本说着,看了手边的锯子一眼,似乎打算拿锯子对付河原崎。 “这人究竟是谁?” “你说什么?” “这人并不是他。”河原崎终于说出口了,同时觉得全身气力都被抽光了。虽然震惊,但这也表示神还活着。他心情复杂地问道:“这人到底是谁!?” “高桥先生。” “胡说!” “你这个白痴。”冢本再次佯装不懂地说,“如果这个人不是高桥先生,那么他又是谁?” 河原崎很清楚,当他看见脚后跟的手术痕迹时,就已经知道了。 “他是那个下落不明的男人。”他无力地呢喃道。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河原崎站起来,无力地垂下头。 “一定是蚊子的关系,因为蚊子被‘啪’的一声打死了。”他小声地说道。 <er h3">03 抵达青山家门口时,京子正在打盹。 “你还真能睡。”青山的口气与其说是钦佩,不如说是轻蔑。 “当然能睡,不论什么时候我都能睡。”京子并非逞强。 京子厌烦地想着,居然花了那么多时间来到这里,为什么为了要杀那个女人就碰上这么多麻烦事呢?她越想越火大。 她再次向青山确认,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吧。 “嗯。”青山握着方向盘答道。他慢慢地熄掉车灯,解开安全带。京子也解开了安全带,转了转脖子。 两人下车,一阵风正好吹上京予的脖颈。路灯等距地并列着,灯光照着京子他们站着的这一带,但是周围并不特别明亮。 她和青山隔着车子站着,心想,撞到人之后车子还能平安无事地开到这里真是幸运。如果撞了人之后,保险杆歪掉卡进车轮里,导致车子无法发动的话,那也没办法。这么说来,我还算是走运的。 “你老婆现在在做什么?” 京子隐藏自己的微笑,一直看着青山。你是不是已经先替我杀掉了那个讨厌的女人,还分尸了呢?对吧,然后你把尸块放进后备箱里吧?是你将尸体调包的吧?你为了我达成了约定啊。这么说来,我想起来了,你告诉车站前那个外国人的日文是“约定”啊。京子内心雀跃不已。 各种情绪在京子的脑海中穿梭来去,她拼命压抑着快要浮现的微笑。 “一定已经睡了。她说过傍晚就会回来。”青山带着有些不安的语气回答,指着自家的二楼。 “你不用再忍耐了。” “什么?” “你在说谎,对吧?” 青山脸色一暗,或者该说是发青:“什……什么?” 京子看着青山,试探着他的真心:“算了,总之先去你家,接下来该怎么做吧。” 青山家算不上豪华,而是颇为朴素,算是这个住宅区到处都有的独栋住宅。在职业足球选手中,很多人只要能踢球就觉得很幸福了,青山就是这种典型。就算待遇再差,只要能站在球场上,在哪一队都待得下去。 “终于要下手了呢。”京子站在玄关前说道。青山拿着钥匙从后面走了过来。 京子心跳得很激烈,说不定青山已经杀了妻子。若非如此,那么那女人现在就是正在家里睡觉,那正如我所愿,终于能够解决那女人了。这股期待让京子兴奋不已。 快点!快点开门啊!她看着以不熟练的动作确认钥匙方向的青山,内心焦躁不已。 “京子,你为什么想跟我结婚?”青山突然开口问她。 “你干吗突然问这个?”现在可不是说这些麻烦事的时候。 “因为你不是一天到晚对我发脾气吗?你现在也很不高兴啊。” “那是……那是因为你很单纯啊。只要可以踢球,你就觉得很幸福,我看到这样的你就觉得很安心,原来也有这种生活方式。”她小声而迅速地说出了真正的想法,她也想起一年到头追着人跑、忙碌不已的丈夫。“不要再说这些了,你赶快开门啊,还是你要跟我说真话?” “真话?” “就是后备箱里的尸体啊。” 京子回头指着车子后半部。她想问青山,“在那里面的是你太太吧?” 但是,此时却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 后备箱突然“砰”的一声打开了,仿佛有个透明人,穿着以夜色为名的服装,将钥匙插入了后备箱。 京子站在青山身边,皱起了眉头,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不祥的预感化成汗水,流过她的背部。 接下来的光景,让京子倒抽一口冷气。 从打开的后备箱中出现了一个影子,京子只觉得一阵晕眩。 那黑影伸出双腿,爬到了后备箱外。 虽然看不清楚面貌,但那的确是个人影。 “黏在了一起。”京子也觉得那些尸块黏在了一起,活了过来还爬出后备箱,然后站在地面上。 包围着自己的现实世界突然消失的那股不安压过了恐惧,令京子陷入混乱。 青山应该也看到了那条人影。 站在黑暗马路上的人影,缓缓地走向对面。 垂着两手的人影,头往前低垂,每走一步都要确认过似的一步步走远。京子看不见人影的脸孔,说不定它根本就没有脑袋。 脚步声回荡在深夜的街道上,那脚步声仿佛要强调自身的存在,听起来令人厌恶。 京子蹲坐在了地上。 人影走远了,像是要从来路回去似的走在黑暗的窄道上,渐行渐远。那走路的方式,好像故意要让京子看到似的。 这算什么? 京子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谁让我碰上这种事的啊!” 此时,京子突然想起本来应该到手的枪,现在究竟在哪里呢? <er h3">04 丰田坐在楼梯上抚摸着手枪,手枪发出黑色的光泽。 他牵着老狗坐在仙台车站巴士乘车处附近的楼梯上,路过的行人一脸厌恶地看着他们,也有几个年轻人真的对他说:“真是挡路。” 对老狗说,“我刚刚开枪了,我拿这个对着陌生男人,但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 丰田完全不记得是怎么从高塔大厦回到这里的,他看着失去平常心的舟木慌张的模样,只觉得这一切愚蠢至极。舟木丝毫没有让他开枪从而抛弃自己人生的价值。 舟木并非十恶不赦的大坏人,只是气量狭小的小人物罢了,是个无趣的上班族。 他将手枪收进公文包,虽然已经没有了带着它的意义,但他也不敢随便丢弃。 他和老狗四目相接,他问老狗:“我接下来究竟会变成怎样?”当然得不到回答。 他想到在大厦里碰到的那个像小偷的男人。 比起那男人,舟木真的只是个毫无气度的小人物,只知道大声嚷着“遭小偷啦”,那慌张的姿态真令人同情。 手机突然响起,虽然放在公文包里,但因为是振动模式,丰田立刻就察觉到了。他拉开拉链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无号码。 电话彼端的男人说完“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电话”之后,便报上了公司名称。 丰田条件反射地看了手表一眼。 对方是早上打过电话来的某公司人事部负责人。 “请问有什么事?”丰田问道。他不知道早上才来电通知他不录取的公司,现在找他做什么。 啊,该不会是……丰田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本来的录取者临时弃权,所以自己就替补上去了?这念头让他心跳加速。 “我想确认一件事。”年轻的负责人这么说。 “是。”丰田咽了一口口水。 “本公司预定今天会通知您是否录取。” “是的。”丰田催促着对方,等待对方说出,“其实是这样的……很抱歉,公司这里出了一些问题。” 丰田用力握紧手机。原来如此,对方要通知他已录取,却不小心弄错了吗? 然而,对方说的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本来应该确定已经通知所有应征者,但因为出了一点差错,现在状况有些混乱。老实说,我们现在无法确定通知了哪些应征者。担心万一有些应征者没接到通知,将会造成对方困扰,所以我才会再度跟您联络。” “什么?” “丰田先生已接到本公司的不录取通知了吗?” “是的,今天早上接到了。”丰田口气一沉地回答道。 这时,他才发现对方的口气十分公事化。 “我知道了。万一没有联络到,替各位往后的就职活动造成困扰就不好了。既然您已经接到通知,那就没有问题了。很遗憾,这次本公司和您没有缘分。” 男人的口吻十足地慎重有礼,但他说不定是翘着脚,一边喝咖啡一边讲电话。 丰田挂断电话,并未受到特别严重的打击,对于期待落空也不感到疲倦。这是某人的恶作剧吧,他甚至有点想笑,他看了老狗一眼,后者似乎露出了“期待落空了啊”的挖苦表情。 丰田不禁想辩解,如果真有人接到这种电话却不抱任何希望,他还真想见见对方。 他吸了一口气再用力吐出来。 告诉自己这不是叹气,而是深呼吸。 他站起来,拍掉衣服上的灰尘。 虽然不知道该去哪里,但比起一直在这里坐着,他更乐意四处走走。 他一拉牵绳,狗就站了起来,和他一起下楼梯。他沿着站前的百货公司往前走,一发现有小巷子就转了进去。他觉得比起车水马龙的大马路,自己比较适合黑暗阴湿的小巷。这时候,后面传来了叫声。 “啊,是那家伙!”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丰田回头一看,立刻挺直了身子。 那脚步声气势十足地响起,有两个人冲到丰田身边。 一看就知道是公园里碰到的那两个年轻人,一个满脸青春痘,另一个是金发。 几个小时前揍过他们的拳头又痛了起来。 那两人瞬间冲到丰田眼前,巷了里几乎没有行人。 “喂,老头子,你给我过来!” 青春痘男抓着丰田的肩膀,将他拉到巷予的深处。丰田很慷讶自己居然不怎么害怕。他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般冷静。 他茫然地想着,一定是因为今天发生太多事了。 两个年轻人把丰田压在已打烊的中华料理店的墙壁上,面对着他。 “老头子,你今天很了不起嘛,居然开枪打伤健治!”青春痘男表情扭曲,粗暴地大声叫骂。 “他现在可是在医院里动手术哦!手术!你要怎么赔他?”金发男在旁边说道。 丰田盯着这两人看,一点也不害怕,他想起自己开枪打了那个叫健治的年轻人。那是无可奈何的事,他必须保护自己。 “喂,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在听。” “把你的手枪交出来,快点!”青春痘男威胁着。 仔细一看,对方长得还蛮可爱的,丰田心想。他们和他属于不同的时代,想法和生活方式也都不同。他不认为自己年轻时和他们一样,恶劣程度也毫不相同。他们不懂得伦理道德,沉溺在无聊的生活中,对于挡路的人,不论是老师、老人甚至是婴儿,都会毫不考虑地踹开。 无法相互理解,自己和他们无法相互理解。想到这里,丰围就觉得轻松了起来。 或许勉强要彼此理解是一种痛苦,因为我们是无法相容的存在,以这点为前提,一切就轻松了。 “你在听吗?你这个被裁员的老头子!”青春痘男焦躁地跺脚,打算抓起丰田的衣领。丰田用力推开他的手。 “你干什么?” “不要碰我!”丰田生平第一次大吼,他并非血气上升冲昏了头,也不是因为愤怒而失去了冷静。 因为无法相互理解,所以对丰田而言,对方与狮子或熊没有两样。被攻击时不能毫不抵抗,必须正面迎击。即使是最终都会输,也应该正正当当地对决、堂堂正正地败北。 我和这两个年轻人都没什么了不起的,就算人生有先来后到的差异,也没有哪一边比较优秀的道理。正因为没有哪一边特别了不起,不就更应该毫不客气地对决吗? “你在发什么呆啊,老头,觉悟吧!” “你们才应该想想,你们真的对人生有所觉悟吗?” “我们跟你不一样。我们才不要过穷酸的日子,我们要这样玩乐一辈子。” “别做梦了!”丰田大吼道。 他不打算拿出公文包里的手枪,而是决定一切顺其自然。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或许年轻人会拿出匕首或金属球棒突然攻击自己。 “我好久没像今天这么愉快了。”丰田低头看着老狗的背部。今天虽然是忙碌又混乱的一天,但也让丰田尝到了久违的充实感受。 (不要害怕。) “要动手就动手吧!”丰田高声说道。他是认真的,接着更大声地吼道,“放马过来!” “老头,你的脑袋有问题吗?”青春痘男皱起眉头,面露恐怖的表情。“放马过来?小心我杀了你!” “我不是说要动手就动手吗?”丰田缓缓地闭上双眼,然后睁眼说道。老狗呼应似的吠了一声。 两个年轻人对望了一眼,似乎是沉默地商量着该不该跟脑袋有问题的中年人有牵扯。 丰田不禁想大叫,你们难道没有意识到,人生是在一秒秒地流逝吗? 他听见摩托车从附近马路驶过。对了,丰田心想,自己活到现在就像那辆摩托车一样,以绝望的速度通过了人生这条路。不要看别的地方!他已分不清这话是对那两个年轻人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可恶,我不会放过你!”金发男抓住了他。 <hr /> 注释: 第七章 <er h3">01 推敲转盘的数字是很单调的作业,单调而且繁琐。黑泽一边转动,一边想着,年纪越大,这工作就会越来越辛苦。 “为什么你这样子就能一下子打开保险箱呢?”佐佐冈站在他身后,佩服地说着,“好像一开始就知道密码一样。” “我可是专家啊。”黑泽向佐佐冈说明,“因为声音会有变化,左右来回转动之后就能听到转盘的声音,‘转过头了’、‘方向错了’。”黑泽心想,我还真会胡说八道,一边忍着不笑出来。 “高手可以跟保险箱说话吗?” “高手只要站在保险箱前面,保险箱就会恳求他‘快点打开我吧’。” 黑泽一边开玩笑,一边目不转睛地集中精神在转盘上。只要一个不小心,一切就得重新来过。 “对了,这家的主人也快回来了吧。”佐佐冈开始坐立不安。 “打开了。”黑泽起身,站在佐佐冈面前,摊开双手。“我可没耍什么小手段。” “真的打开了吗?” “你自己确认看看吧。” 佐佐冈半信半疑地蹲下,伸手去拉保险箱的门,门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佐佐冈露出欣喜的表情,就像看到马戏团表演而兴奋不已的孩子,他看着黑泽:“真的呢,一下子就打开了。” “很高兴你这么开心。这是我的例行工作,没什么好称赞的。” 佐佐冈战战兢兢地看向保险箱里面,发现有存折和几叠现金。“这也符合你预期的收获吗?” 黑泽再次弯腰,蹲在佐佐冈身边。他抓着保险箱的门,确认里面的状况,有五叠一百万的现金。“嗯,跟我想的差不多。” 佐佐冈拿起一叠钞票,确认厚度。 “要吗?” “不。”佐佐冈微笑地侧着头,“我只是觉得很开心,就像小时候看着捞到的金鱼一样。” “跟金鱼小一样的是它们不需要鱼饵,你拿几叠去吧。” “咦?”佐佐冈吓了一跳,连忙说道,“不用了。” “难得有这个机会,如果缺钱的话就拿一些去吧。” 此时,手机突然振动了起来,黑泽立刻接起,等待对方开口。 “黑泽吗?”对方果然是那个同行,白天找他合伙抢劫的男人。 “你打来得正好,有事想问你。” “你终于肯加入了吗?” “我不打算加入。我要问你是不是四处散播我的情报?” “你在说什么?”对方听来不像在装傻。 “好像有个男人在路上到处讲我的去向和所在地,听说是个在路上闲晃的年轻人。不是你叫手下这么做的吗?” “阿正吗?怎么可能,我们不可能做让你讨厌的事。” 黑泽不再怀疑对方,“那你找我做什么?” “真冷淡。你不是叫我决定之后跟你联系吗?” “我的确说过。” “已经决定了呢。”看来,不论是年纪多大的小偷,只要一讲到工作,那声音就像个兴奋的孩子。“后天,后天白天,我要去抢邮局。” “邮局?” “现在这么不景气,邮局是个好目标,听说邮政储金有好几兆日元呢。阿正那家伙弄来了邮局制服,我们要穿着制服去抢邮局。怎么样,有没有兴趣?现在还可以再找一件给你穿。如果你后面再加入,就只有你没有制服,看起来会很蠢。” 黑泽苦笑地回答:“没制服也没关系,反正我不打算跟你们一起抢劫。” “是吗?反正还有机会,如果你改变心意,再打电话给我。不然我也可以把我的制服给你。总之,我们要去抢邮局。” “你们要劫持员工当人质吗?” “我们会用枪把他们威胁到里面的房间,再来搜刮钱。反正只要拿到钱就赶快离开,对人质也不会造成困扰。” “也可以伪装成邮局员工,但是你们必须把人质藏起来。万一有客户上门就麻烦了。只要把人质藏好,剩下的就是伪装了。” “原来如此。”男人老实地回答。 “对了,还有……”黑泽看了身边的佐佐冈一眼,“你永远不知道这世上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就像在同一栋大厦中,碰到一样闯空门的同班同学。 “那种事我也知道。这世上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以为前面是墙壁结果是悬崖,对吧。” “你把我的忠告听进去吧。万一你们抢了钱正在数钞票时,又有别的强盗闯进来了,怎么办?” “你是说我们在的时候,还会有别的人来打劫?” “我是说万一。听好了,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你们一定要马上逃走。发生意外状况就立刻撤退,这是能活得长久的基本要领,你说是吧!” 男人豪爽地大笑,“我们可是穿着制服啊,在别人眼里,这邮局员工放弃工作落荒而逃的状况啊,这实在太有趣了。知道了,就听你一次,一旦发生意外,我们立刻逃走。” 对方说完后,便挂断电话。 “是你同伴打来的吗?”佐佐冈问道。 “同伴?不是。是同行,不过也不是竞争对手,我们只是职业相同而已。” “对方找你合作?” “我拒绝了,那不是我感兴趣的工作。” “小偷也会按照兴趣挑工作吗?” “如果不挑的话,小偷跟废品回收者就没有差别了。不过,我最近的状况也不太好。白天也挑了一家下手,但是没有收入。花了十几二十天,却毫无收获。” “是这样吗?” “既然现在的工作这么麻烦,还不如回去种苹果算了。” “就像现在,还碰上我这样的人影响了你的工作。” “我完全没想到你会出现,托你的福,今天的工作毫无进展。” “就算我真的打扰到你的工作,但是你现在已经打开了保险箱,如果把那些钱拿走,不就是你今天的收入了?” “那不会变成我的收入。”黑泽笑了。 “你不把这些钱放在眼里吗?” “不是。” “那是怎样?” “你把那些钱拿去吧,只要手里有一叠钞票,什么郁闷都会飞到九霄云外。” 佐佐冈皱眉:“这世上有太多金钱没办法拯救的事。” 黑泽不懂佐佐冈的话。因为就算不是全部,这世上大部分的事情都能靠金钱解决,他从来不对这一点抱持疑问。 “我是个普通的小偷,脑袋里只想着跟钱有关的事。” “我不需要钱。” 黑泽从保险箱中拿出一叠钞票,大概有两三厘米厚。他随意地把钱塞进佐佐冈手里,“拿去吧。” “我又不是小偷。”佐佐冈突然说道。 黑泽点点头表示同意,“我知道。但这是我的礼物,你就拿去吧。” “这又不是你的钱,这是别人的。” “如果是我的钱,你就收下吗?” “不是这个问题。” 黑泽对佐佐冈的反应乐在其中,他很享受彼此不停地礼让的状况。“这是我以自己的技巧打开保险箱拿到的钱,所以是我的。” “我不喜欢这种诡辩。” “我也是。”他一手拿着钞票,一手快速地把玩着。“那就这样吧。”黑泽说着,将钞票放回门户洞开的保险箱里,接着关上门,迅速转动转盘,发出了流畅的回转声。 “咦?没关系吗?”与此同时佐佐冈惊讶地问道,“你什么都不拿也没关系吗?” “我不需要偷。” “什么意思?” 黑泽站起来,关上装着保险箱的壁橱的门。佐佐冈也跟着站起来,和他面对着面。 佐佐冈认真而不知变通的个性和学生时代一模一样。 黑泽摊开双手,面露微笑,“因为这里是我家。” “什么?”佐佐冈不解地反问。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这里是我住的大厦,所以那个保险箱,那些钱都是我的。” “也就是说……” “你大大方方闯进来的地方,正是我家。” “等一下。”佐佐冈说道,“等一下,你不是小偷吗?” “完全正确,我是货真价实的专业小偷。” “可是这里却是你家?” “就算小偷也有家吧!我今天本来打算再干一票,因为白天的工作毫无收获,准备再找一家下手。”黑泽说着,“白天那位舟木先生的家应该再跑一趟,反正我还留下部分现金。” “可是我进来的时候,房间和走廊都是暗的。” “我已经习惯黑暗了。不,其实我那时候外出,只是在等电梯时想起某个东西忘了拿。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一时粗心忘记锁门,也懒得开灯,就摸黑在衣柜里找东西。” “真不知道你说的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对这家主人的事情了如指掌,那可不是夸张的说法。” “你这不是骗我吗?” “别说得这么难听。”黑泽抓着头,“我也吓了一跳。自己不注意的时候,居然有男人跑进来。仔细一看,对方居然是同学。跟他聊一聊之后,他居然说‘这是我家’,真是太有趣了。” “对不起。”佐佐冈低下头。 “抬起头来。”黑泽说道,“世上不会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了吧?” “但是,这真的是你家吗?”佐佐冈似乎还是不敢相信,又问了一次。 黑泽露齿一笑,“而且啊,当你说‘这壁橱的品味真差’时,我真是觉得被你打败了。” <er h3">02 河原崎脑中一片混乱,各种事在脑海中一口气泛滥,他完全无法理解。 他注意素描簿掉落在脚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还脱下了红色棒球帽,放在地板上。 冢本一脸害怕地坐在原地,大概是不知道该拿河原崎怎么办。 “河原崎,你冷静一下。”他举起右手制止河原崎的动作。 “冢本先生,请你好好说明一下。”他隔着尸体,和冢本对望。 “说……说明什么?” “这到底是谁?”河原崎大声问道,“这个被切成一块一块的尸体,到底是谁?” “当然是高桥先生啊。” “不对!”河原崎干脆地否定了冢本,那绝对不是“高桥”。河原崎在看到尸体的背部时,就已经知道了。“高桥先生的背部从脖子开始就有伤痕,可是这个人却没有,他的背部很完整。” “本来就没有伤。”冢本无法往后退,只好一直靠在墙上,他用力地将身子靠在墙上说道,“应该是神的高桥先生,背上有伤的话不是很奇怪吗?” “对你来说,高桥先生究竟是不是神?” “高桥先生是……”冢本立刻回答,但只说了几个字就停了下来。 冢本不安地看着那具被切割的尸体,河原崎也看着尸体,看着那六块物体。 “请你告诉我。” 冢本始终没有回答。 河原崎脑中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小小的破裂声,支撑着自己的东西啪啪啪地纷纷破碎了,他双手抱头。如果脑袋里有保险丝,应该是时候烧坏了,不然脑袋会出问题的。想到这里,河原崎恐惧不已。 他抓住地板上的锯子。 缓缓地避开血液积成的水洼,走到冢本身边。 “冢本先生,请你告诉我真相。”他拿起小锯子朝向冢本,接着弯曲手肘,将锯子举到耳朵的高度。 “河原崎,你冷静一下。”冢本像是要推开河原崎似的往前伸出手。 冢本的态度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发抖的他失去了方才的威严和从容。 “请告诉我。”河原崎已经逼近临界点了,再不告诉他真相,他就要崩溃了。 “你……你要知道什么?” “地上那个真的是他吗?”他大吼道,“他身上并没有我知道的伤痕,而且脚跟还有跟那个失踪男子一样的手术痕迹。整张脸看起来也像是人造的,要说没有整形,谁会相信。” 河原崎越讲越快,一讲到“整形手术”,他顿时想通了。 “他不会这么轻易死掉的,对吧?突然变成一块一块的,实在太奇怪了。我为什么在这里?冢本先生为什么叫我过来?我翻开素描簿到底在做什么?这些我通通搞不清楚,真是愚蠢透顶。” 冢本被河原崎的气势压倒,动也不动。 “请告诉我!”河原崎哭着,此刻他的脸颊冰冷。 “等一下,你等一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冢本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两手向前伸出。“你想说那具尸体不是高桥先生,对吧。不,那尸体的确是本人,千真万确。” “你说谎,高桥先生的背上有伤痕。” “你不能认为那伤已经治好了吗?” “那种伤是治不好的。啊,就是这样。”河原崎激动不已,像是脑中的回路被切断似的叫嚷着,“冢本先生,你骗我!” 冢本再次沉默。 “你带我去泉岳山,说了一大堆就是为了骗我,说不定连那狐狸都是你的小手段!你今天跟我说的话,做的所有事情,全都是骗局,对吧!”河原崎搔抓着头皮。说不定至今看到的一切都是骗局。 “怎么可能,你冷静一下。” “我以前见过的高桥,为了救猫,还跳进河里。”河原崎视线低垂地喃喃说道,“难道那一切都是梦?” “高桥先生的背上其实并没有伤痕。”冢本双手朝下地安抚河原崎说道,“听我说,你现在很紧张,这是因为你第一次看到尸体被切割,只是心情混乱而已。” 河原崎调整呼吸,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只是神经质吗?我只是心情混乱吗? 意外的是,说不定救人者是和你父亲一样张开双手从大厦跳下去的男人,冢本这么说过。 那也是谎言!只要开始怀疑,一切都很可疑。 他试着回忆父亲的事,不对吧,这不是会让自己更混乱吗?这不是会让自己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吗? “一切都是幌子吧?”他盯着冢本,像要看穿真相似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幌子是什么意思?” “躺在这里的尸体,我画的画,甚至连你刚才说的彩票,这一切都是谎言吧。你是打算把我扯进什么麻烦里吧?” “我不打算把你扯进任何麻烦。”冢本困惑地回答他,“这真的是高桥先生。” “你说谎。” “我要怎么做,你才会相信我?而且那彩票是真的,如假包换。高桥先生是神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刚刚!”河原崎指摘冢本,“你刚刚说他是神。你到底怎么想的?究竟是不是神?冢本先生今天一直这样,一下子说那一位是神,一下子又说不是。” 冢本沉默不语。 钢琴声继续响着,曲子结束,传来听众的掌声。 河原崎想大叫,“不要再拍手了!” 河原崎无法忍受此刻的沉默。如果一直这样沉默下去,他的不安、不信任、愤怒和妄想,通通都会从脑袋里溢出来。 我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这具尸体到底是谁?高桥真的是神吗?我自己信仰的对象究竟是什么?父亲为什么要从大楼跳下来?为什么要从十七楼跳下来?自己为什么要画画?眼前的男人为什么表情扭曲,一句话也不说?“请告诉我。” “你冷静下来吧。”冢本说道,静悄悄的气氛似乎让他很不自在。 他拿起脚边的遥控器,按下开关。 电视机先是发出杂音,接着画面清晰了起来。“先看一下电视,冷静一下吧。” “冢本先生,请你回答我。”河原崎烦躁地大声说道。 冢本的样子突然变得很怪异,他不理会河原崎,或者该说他根本没听见河原崎在说话,只是睁大双眼盯着电视画面。 河原崎不懂冢本为什么在尸块满地、塑料布上血水横流、眼前站着个拿锯子的年轻人的情况下,还能盯着电视。 接着,河原崎也注意起电视节目的内容,转头看着电视。 他惊讶地差点叫了出来。 他立刻明白了解冢本盯着电视的理由。 高桥出现在画面中,就坐在椅子上,前面摆着麦克风。他从高桥背后的书架立刻得知那是高桥住处的书房。河原崎曾经看过高桥书房的照片,书架上塞满了乏味的百科全书和名画目录。 “这到底……”冢本像是看到奇怪的东西,侧头问道,“这到底是什么节目?” 那似乎是深夜的新闻节目,著名的男播报员一脸紧张地坐在高桥前面。 电视画面的右上角有条小小的跑马灯,“现代名侦探实况演出”这句充满煽动性的标语让河原崎十分厌烦,随即觉得心痛。那句“实况演出”究竟是什么意思? 接着他发现自己的预感是正确的。 “这不是他,对不对?”河原崎指着尸体,“如果你还要狡辩的话,那么请告诉我现在电视上的画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最近的高桥几乎不上电视,他应该是讨厌上电视什么的,但是他为什么突然决定接受采访?而且冢本怎么这么巧刚好就在这个时间打开电视?河原崎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不禁怀疑这是设计巧妙的恶作剧。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河原崎茫然地说道。 由于电视音量很小,只听得到叽叽咕咕的声音,不过高桥似乎在回答采访者的问题,上这种全国性的电视节目,究竟有什么好处? 河原崎发现一旁的播报员一脸恍惚地看着高桥。这是当然的,他点头。 心想,这是当然的,因为他并不像其他宗教家那样充满着自尊心。高桥只是谦虚地拥有宛如一朵花般的美丽,那个定是在如此靠近高桥、听他说话的瞬间,成为他的俘虏的。 访问到了最后,播报员请高桥作总结。高桥把椅子正对向摄影机。河原崎觉得高桥炫目不已,没办法正视着他,虽然是在画面的另一端,但对方还是太过美丽。 高桥静静地开口了。 “请睁开你的双眼,我现在正活着。” 高桥慢慢地说着,咬字非常清晰。 河原崎一开始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但是接下来立刻心跳加速了。 这是对我说的,河原崎如此认为。“我现在正活着。”他不是这么告诉我了吗?就在我太想知道真相,几乎快要发狂的瞬间,他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出现在了我面前。 冢本似乎也受到很大的打击,动也不动地喃喃念着“高桥先生”。 “你听到了吗?他特地来拯救我了。你们都在说谎,居然骗我说这人就是高桥!但是我已经知道了。刚才的话你听到了吧,他的确说了‘我现在正活着’。” “他是怎么办到的啊?”冢本似乎也非常感动,恍惚地直盯着电视画面。“他知道了。高桥先生看穿了我们想做的事,他连我会在这时候打开电视都知道。”冢本不停地说着,“他究竟是什么人?简直就是站在其他维度看着这一切啊。” 河原崎将锯子放在塑料布上,走近坐在地板上的冢本,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 河原崎拉起神情恍惚的冢本,让他站了起来。 即使如此,冢本还是盯着电视,虽然站了起来,全身还是晃个不停,嘴里不停地喃喃低语着,“这是什么人?怎么长得这么漂亮?” “这人到底是谁?”河原崎指着尸体愤怒地问道。 “那是……” “这具尸体是那个失踪的男人吧。我拿到过那张寻人海报。一定是你们为了骗我,还替他整了容什么的,让他看起来像是高桥。这具尸体不是高桥,对吧!” “高桥先生为什么会知道?我们明明瞒着他,不打算带给他麻烦的,这件事本来可以顺利解决的。” “冢本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只是想让高桥先生轻松一点。商务旅馆的命案不是已经过了好一阵子吗?为了让一般人闭嘴,总要做点什么啊,你说是吧,没错吧!” 河原崎无法抑制盈眶的热泪,眼前的冢本看来渺小不已,就连肩膀也像女人般纤细,“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当然是分尸啊!”冢本眯起的双眼散发出冷酷的光芒。他不打算继续隐瞒事实,决定将无知青年的灵魂推入谷底,他的双眼残酷地闪闪发光。“我们要让高桥先生解决那件案子,要华丽地、夸张地宣扬高桥先生的力量。” “他自己知道这件事吗?”河原崎无法止住双唇的颤抖,牙齿不停地打颤。 “我们这次什么都没说,因为知道他一定会反对的。”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不解决案件的名侦探,没有存在的意义啊。” 冢本的表情充分表明他相信这番话是真理。 “他……他自己不想解决案件吗?” “所以我们想替他解决,不论用什么方法都行,因为高桥先生的伟大是千真万确的。你刚刚也看到了吧,他居然上电视了,他完全看穿了我们的把戏,他是全能的,他一定要更上一层楼才行。” 河原崎连自己已经开始全身发抖都没有发觉,恐怖、惊愕、绝望与无力感形成巨大的混合物,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 “莫非你们要把我设计成凶手?”他咬牙切齿地问道。 “对,你就是凶手。”冢本毫不留情地说着,“你就是分尸案的凶手,应该被高桥先生指认的人。”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帮忙分尸,人也在现场,没办法狡辩。到处都有你的指纹,最重要的是这些画,上面还有你的签名。我们也会设计你和那些案件有关。” “为……为什么会挑上我?” “你具备了所有条件。你崇拜高桥先生,又会画画,真是再适合不过了。更重要的是……” 冢本眯起双眼,露出恶意的笑容。“更重要的是,你非常容易受骗。” 河原崎觉得内心的支柱在瞬间瓦解了。 “不论你怎么说,总之你同意了解剖高桥先生,这是事实吧?虽然这具尸体刚好不是高桥先生,不过你在心理上已经同意解剖他了,是吧?” “因为你说他已经不是神了。”河原崎用力闭上双眼,他的脑袋已经没办法正常运转了。“更何况下手的人是你。” “很多人可以证明我不在这里。”冢本得意扬扬地说道,“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我活着不是让你们利用的!”河原崎好不容易挤出声音高声叫道,“对了,那个彩票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定是偷了高桥先生猜中的彩票,对吧?说不定是你们干部合力偷出来的。这和你说的完全相反,你们才是想把那笔钱用在自己身上的人,而阻止你们这么做的人是他。” “所谓的天才与神,有时候也很顽固。” “他才不是这种人,他拯救了我。” 河原崎不停地落泪,显得相当激动。他感觉脑袋充血,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心只想要得救,就像溺水者攀草求援。 此时,冢本说出了令他意外的话:“你不可能得救的。” “什么意思?” “反正你只不过是那个连补习班都经营不好,以自杀收场的男人的儿子罢了。” 听到冢本这么说,河原崎一脸不敢置信。 “你父亲一定以为自杀就能解决一切。” 一开始,河原崎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反应,他一字一句地咀嚼对方话中的意义,终于知道冢本到底说了什么。 “不准笑!”他大吼,“不准再嘲笑我爸!” 他掐住冢本的脖子。冢本想逃,但他以全身力量阻止冢本,压在冢本身上,双手使力。 脑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样下去一切都将无法挽回。但是他充耳不闻,他必须阻止这样的现实,只要抹煞眼前这个男人的存在,他的人生就能重新来过。 他隐约看见从大厦十七楼望出去的风景。此刻,他感觉不到自己正掐着别人的脖子,就像爬上二十层楼大厦屋顶的途中就跳下去一样。 “跳下去吧。”有人在背后用力地推了他一把。 <er h3">03 京子茫然地站在漆黑的马路上,她觉得只要再走一步就会昏倒,只要再走一步就会跌坐在地上。 她离开青山家,在路上迷惘地走着。 她的双脚抖个不停,尿意袭来,腰部也很疼痛。她突然想起,如果膀胱炎继续恶化,肾脏就会出问题。 她没有看到青山。 此时,她才发现自己一个人站在住宅区的角落,她想对自己说“要冷静”,但是现在连声音都在发抖。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本来一块一块的东西又黏起来,青山曾经说过的传闻就这样在眼前发生。难道我已经疯了吗?这里到底是哪里? 对京子而言,眼前尽是一些不明白的事,这让她备觉屈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像是受到了打击,逃也似的走到了这里。 京子转身朝向来时的路,她已经决定了去向。回去青山那里吧,她想。 青山到底在干什么? 她加快了脚步,现在不是浪费时间的时候,要赶紧回青山家,确认所有事情。那具尸体究竟去了哪里?青山的妻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回去之后,冷静下来确认一下的话,说不定会发现这一切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一定是这样,京子如此说服自己。 一走近青山家,便发现只有那一带特别阴暗。为数不多的路灯里还坏了一盏,忽明忽灭的灯光刺激着京子紧绷的神经。 她停下脚步。 她见到了出乎意料的情景,迅速躲到了墙边。 青山家门口停着她刚刚搭的车子,青山站在一旁。 他对面站着一个女人,就算四周一片黑暗,京子也立刻知道那是谁。对方看起来心情恶劣,个子高大就算了,还故意穿着强调丰满胸部的衣服,那是青山的妻子。 京子的惊讶压过了愤怒,她悄悄地靠近他们。两人都背对着京子,所以应该看不见她。京子躲在附近的电线杆旁。 她距离他们不到十米远。 那个女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京子觉得自己被侮辱了。青山严肃地看着妻子。 “那老太婆到底跑哪里去了?”女人开口问道。 京子立刻知道对方说的是自己。 “你做得太过火了。”她听到青山说话了,京子惊讶于青山的声音居然十分正常,绝对不像是打算杀老婆的丈夫的声音。 “有什么关系?她一定吓坏了吧?我故意从后备箱爬出来,像僵尸一样走给她看,那真是杰作。” “这么多偶然加在一起,当然会吓坏。不过,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脸色发青、一脸茫然的样子。” 京子忍着想尖叫的冲动,身体不知不觉地摇晃了起来,心脏狂跳着,呼吸也十分慌乱。从后备箱爬出来的是那个女人?如果她从后备箱爬出来,那就表示她是事先躲在后备箱的了! “你啊,真是够笨的!”女人大声说着,尖锐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你撞到了那个男人,对吧?吓死我了,就连我躲在后备箱都感觉得到那股冲击,你居然还把,躲在里面,居然还放进来!” “没办法啊,京子这么说的。” “她叫你干吗,你就干吗?” “如果我反对,她一定会起疑。如果被她发现你躲在里面的话,那不就没有意义了?” 京子觉得脑袋里的螺丝钉接二连三地掉了出来,“躲在里面”是什么意思? 青山和那个女人面对面站着,刚好侧脸朝着京子。 “但是,我以为你知道的,你撞到的是一具死尸啊。” 听到女人这么说,京子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青山也一脸不解地说:“是啊,我撞死的尸体。” “不是的。”女人烦躁地说道,“那一开始就是尸体了,你撞到的是一具尸体。你把他丢到后备箱之后,我一碰就发现他冷冰冰的。你碰一下就该知道的吧,那不是刚死的人,虽然被你撞到之后,骨头断裂,但是他已经死了好几天了。” “等……”青山抓住对方,问道,“等一下,你说那是尸体吗?” “你没发现吗?真是蠢到家了。” “人如果死掉的话,不是都会变冷的吗?” “不会马上变冷。那个老太婆没发现吗?她不是还开诊所吗?算了,反正她也不过是个骗人的心理咨询师,靠不住的。” 京子试着回想当时的状况,因为自己觉得恶心又怕麻烦,所以并没有碰触尸体。虽然觉得尸体的脸色很差,姿势也不自然,但她完全没想到那人早就死了。 “我实在受不了和尸体挤在一起,就不时地踢它,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打开后备箱,把它丢出去了。” “你居然还丢了两次。”青山以一脸“被你打败了”的表情说道。 “因为我受不了啊。” “可是居然把尸体丢出去,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不知道那种感觉有多差。” 青山的妻子鼓起了脸颊。 “对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后备箱的尸体为什么会变成一块一块的?”青山大声说着,“我实在搞不懂,那尸体到底是怎么回事?车子停在树林边时,我还检查过后备箱。我想你一定在里面气得半死,所以我让京子先去了树林。”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居然一脸悠哉地问我‘没事吧’的样子。我可是和尸体睡在一起,知道吗?真够恶心的,怎么可能没事啊。你知道在黑漆漆的后备箱里和尸体睡在一起有多难受吗?还有比这更恶心的事吗?!” “总之,你叫我把尸体埋在树林里,所以我就关上后备箱,打算去树林里跟京子提这件事。但是回来之后,再检查后备箱时,尸体居然变成了尸块,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 “那是你干的吗?我只能这么想了,但是你应该没有时间啊。” “哼,哼。”女人故作姿态地闷哼了两声,“我是知道答案啦。”她得意扬扬地说道。 听到这里,京子觉得自己快崩溃了,一种不再是自己的感觉逐渐侵蚀着她。一想起尸体的切断面,又让她恶心了起来,她努力忍着反胃感。 “难道那真的是你干的吗?” “怎么可能!听好了,我刚刚不是说你撞到的是尸体吗?尸体会走路吗?” “什么意思?” “尸体不可能自己站着,一定还有另一个人,就是背着尸体的人。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可能是跌倒吧,总之他把尸体甩了出来,结果就被你撞到了。然后你们随便地把尸体塞进后备箱就开车走了。” “所以另一个人就……” “他大概开着车,在后面追我们。” “为什么?” “大概是想把尸体讨回去吧!”女人无所谓地说着。那语气听来就像是,我怎么知道开车为了讨回尸体的男人,是不是有什么秘密?“说不定本来就是那男人下的手。” “因为被我们发现了,所以想来要回去吗?” “这个嘛……”女人思考了一会儿,“那男人实在有点奇怪,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头脑有问题,我一点都不想跟他有牵扯。” “你看到他了?” “你关上后备箱走去树林那边以后,我从里面打开箱盖看了一下。” 京子注意到了这句话,她已经无法做出理性的判断,她对于“从里面打开”这句话产生了疑问。 她不认为从里面可以打开后备箱,所以该不会是青山或那个女人在后备箱动了手脚吧?他们为什么要将后备箱改成可以从里面打开? “因为我想呼吸外面的空气,也想把尸体处理一下,所以在你离开后,我就打开后备箱。结果,在离我们有段距离的地方停着一辆车,我吓了一跳。因为对方也没开车灯。我眯眼看了一下,发现有一个年轻男人下了车,朝我们这边跑过来。” “年轻男人?” “戴着红帽的青年,他拼命冲过来,看起来好恐怖,所以我马上躲到后备箱的最里面。对了、对了,他还拖着一个像是行李箱的袋子。” “行李箱?” “就是装有轮子的袋子,可以拉着背带,拖着四处走的那种。” “他拖着那个干吗?” “那实在很恶心。” “他打开了后备箱吗?” “因为我从里面没办法关紧,所以他很轻松地就打开了。然后,用力抱起后备箱的尸体,好笑的是,不知为何,他不停地跟尸体道歉,一直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干吗对不起?” “不知道,不过那男人真的好奇怪,他叫着尸体的名字,还跟尸体说话。因为我很担心万一你跟那老太婆回来,那该怎么办?所以在心里气得叫他快滚。结果,他一直跟尸体道歉说‘冢本先生,对不起,让你待在这种地方,真是对不起’,我只想叫他快滚,接着他就对尸体说‘我们走吧’,真是愚蠢。” “结果那男人怎么了?” “他把行李箱放在一边,再把尸体抱起来放进车子,然后就开走了。” “那行李箱呢?” “就放在那里,不知道是忘记了呢?还是打算等一下再回来拿。但是我发现你们快回来了,所以慌慌张张爬出后备箱,再把行李箱放进去。如果被发现就麻烦了,那行李箱还真是重死人了。” “莫非那个袋子里装的就是?” “对。虽然后备箱很暗,我还是打开袋子确认里面装了什么。打开之后,我吓了一大跳,里面居然是被分解的尸块。有头部、双手、双脚,你知道更糟的是什么吗?是臭味,我简直快吐了。后来才想到,那人该不会就是那个分尸案的凶手吧。” “所以你把袋子里的尸块摊在了后车厢里?” “因为我想吓吓那个老太婆。不过我把那颗头放在袋子里没拿出来,如果她看到我,大概会以为是刚才那具尸体。” “我也吓了一跳啊,差点吓死。” “都死了还能把人吓死,也算是死人的最大愿望吧。” 女人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京子头痛不已,尿意越来越强,但是她也没力气找厕所,甚至想要尿就尿出来吧。 “哪里还顾得上想那颗人头,我们光看到那些尸块就快吓死了。” “我真想瞧瞧老太婆的表情,光是听到她歇斯底里的叫声,我就知道她吓得半死。真好笑,我躲在里面咬着毛巾,忍着不笑出来,真是累死我了。” “接着你就装成尸体吓唬京子吗?” “我想她如果看到尸块又黏在一起,该不会吓到尿出来吧。我在车子里,一直在想,我穿得一身黑,头发也全部塞进衣服里,很适合装神弄鬼。再加上我们家附近那么暗,应该可以骗过她。这么一想,我就兴奋得不得了。结果比我预期的更棒啊,老太婆就这么不发一语地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京子听着他们的对话,已经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意义。 “我也吓一跳啊。后备箱突然打开,有个人从里面冒出来。” “那是因为你太胆小。那老太婆看起来很强悍,实际上也没什么了不起嘛。”女人夸耀着自己的胜利。 青山困扰地抓着头。 “对了,你打算怎么办?”女人看着青山问道。 “什么怎么办?啊,你说怎么处理尸体吗?是啊,怎么办呢,被我撞到的尸体,已经被你说的那个年轻人搬走了。问题是后备箱里的尸块要怎么处理呢?” “我是说那个老太婆。” “什么?” “我说那个欲求不满,叫京子的女人啊,你不是要跟我一起杀了她吗?” 听到女人不满地这么说,京子不禁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似乎有块大石从天而降,砸在她的脑袋上。 “那女人不是打算跟你联手杀了我吗?你是当真的吗?” “怎么可能?”青山战战兢兢地回答,“因为京子非常生气,所以我根本不能拒绝啊。我把这一切都老实告诉了你,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说的也是,你已经跟我约好要杀了她嘛!这真是个好主意,我躲在后备箱,然后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反而把她杀了,我真想看看到时候她是什么表情。” “我受够了。”青山叹了一口气。 他们俩一脸事情告一段落的表情,京子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看着青山他们。我居然输给那个年轻女人?怎么可能?各种想法在她脑子里乱窜,我被他们耍了?那女人居然打算比我先下手?不可能有这种事。她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往后退,离开这里吧,京子对自己说,这里不能久留。 她离开电线杆,立刻在街角转弯,隐藏自己的行踪,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虽然不知道还要走几公里,总之先走到大马路上,再拦出租车吧。 京子踉跄地走了好几条街道,一路上,脑中的记忆开始混乱。 她脚步虚浮地朝远处国道的路灯方向走去,她对自己说,我不会输的。 <er h3">04 当金发男冲上来的瞬间,丰田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感觉下巴左边受到一股冲击。他并没有立刻感到疼痛,只是用力站稳右脚,身体却失去重心往右边倒去。 他就这样倒在空啤酒瓶堆上。 年轻人发出诡异的叫声,从上方踹踢想要起身的丰田,结果丰田又倒了下去。他抱着公文包就这么蜷缩成一团。 丰田一边以双手护着身体,一边茫然地想着,该不会就这么死了吧。虽然想抵抗,却无法随心所欲地移动身体,只是徒然地让空酒瓶发出声响。 此时,他并不感到疼痛,不过等一下一定会很痛吧。从这个角度来看,这和裁员没什么两样,疼痛和恐惧总是很晚才会来报到。 他张开双眼,寻找老狗,发现它好端端地躲到了后面,坐在年轻人看不见的角落。他安心了,虽然想叫它逃远一点,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它。 那两人一起踹他,丰田听到身上西装破裂的声音。 他决定不求饶,即使在地上很难看地缩成一团,发出惨叫,他也绝不说“救救我”、“放过我吧”、“拜托你们饶我一命”,他绝不讨饶。 被裁员的中年男子和联手欺负弱者的年轻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直到青春痘男突然对狗出手,才改变了这个状况。 他们大概厌烦了毫无反应的丰田,所以停止了攻击。 他们或许早已不在意住院的同伴或是丰田公文包里的手枪,他们满脑子只想拿他人的痛苦来寻乐。 那两个年轻人抓起老狗。 彼此对看一眼,他们脸上浮现令人恐惧的残酷神色,即使丰田还倒在地上,也看得一清二楚。 丰田以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力量迅速站起来,一步、两步地大步冲向年轻人,从他们手上抢走了狗,然后逃走了。 他像是抱着一个橄榄球似的,抱着狗冲出巷子。 “站住!”身后传来年轻人稚嫩的叫喊声,他们立刻追了上来。 丰田拼命狂奔,浑身的关节都在发痛。脚一着地,膝盖就直不起来了,但他仍咬牙前行。 丰田冲过窄小的巷道,跑到大马路上。路上行人讶异地看着突然从巷子里冲出来的丰田。丰田视若无睹地继续狂奔。 “老头子,给我站住!我一定要杀了你!”年轻人嘴里吐出丑恶又低级的台词。丰田一边跑一边这么想。 他已经快跑不动了,想着干脆就把狗放在这里,说不定它还能自己逃走,或是干脆把它塞给路过的行人? “叔叔,这里。” 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叫他,有一个陌生青年站在人行道旁。对方戴着一顶帽檐压得很低的红色棒球帽,脸色苍白,丰田一开始以为他是幽灵。那顶帽子的帽檐折成高耸的山峰状。对方的确是在看着他,对他招手。“这里,这里。”青年打开停在路边的一辆银色汽车的车门。 丰田知道年轻人已从后面追上来,他来回看着前方和后面,并确认右手抱着的老狗。 他就这样冲进车内,那是一辆双人座的小跑车。一坐进去的同时,车门也关上了。 “开车啰。”年轻人坐上驾驶座,说完就发动引擎踩下了油门。丰田的身子因为惯性而倒向座椅。路口的信号灯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似的转为绿灯,车子猛地向前冲去。 “请问你是……”车子行经广濑路之后往西走,在大学医院的路口等待红绿灯时,丰田对年轻人问道。医院的招牌发出耀眼的光。 这时,他好不容易才系上安全带。 “我姓河原崎。”年轻人静静地回答。 “我们之前见过吗?” “不,我只是刚好在那里休息,看到了那只狗。”青年以下巴指了指丰田怀里的狗。“那是叔叔的狗吗?” 丰田不知该怎么回答,青年露出了笑容:“那只狗最近这几天都在车站附近游荡,我想它大概是流浪狗吧。其实那个项圈是我帮他戴上去的。” 丰田吓了一跳,摸了一下老狗的脖子。 “刚才我看到那只狗,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看到项圈,马上就想起来了。然后我发现叔叔好像被人追得很惨,所以才开口叫你。”青年在车上还是戴着红帽,他的脸色苍白,黑眼圈很明显,看起来像个病人。 “是我多管闲事了吗?你被他们盯上了吗?” “他们痛恨我。”丰田边说边确认脸颊发肿的部位。 “痛恨?” “我在白天打伤了他们的朋友。” “打伤?” “用手枪。”听到丰田这么说,青年笑了出来,“手枪?那还真是厉害。” “我是说真的,你要看吗?”丰田半开玩笑地问道,他并没有生气,只是不喜欢被怀疑。 “不用了。这么说起来,我也很厉害呢,我杀了人,尸体现在就放在后备箱。”青年爽快地说。 “咦?” 信号灯转绿,车子开始前进,青年轻快地换挡。 “杀人?” “对,我杀了人。尸体放在后备箱,是真的哦,要看吗?”青年轻松地问道。 丰田一直看着青年的侧脸,对方的黑眼圈很明显,脸颊上隐约有一道濡湿的痕迹,说不定是泪痕。 他看起来毫无生气,两颊瘦削。 听起来不像是随便说说的,丰田眨了眨眼,一直看着青年。 “你杀了谁?” “我相信的人,我所憧憬的人,只要能和他说话就能让我备觉光荣的人。” “但是你开枪杀了他?” “我没开枪,开枪的是叔叔。”青年说着笑了出来,“请不要搞混了。当我回过神时,我已经掐死对方了。”一瞬间,丰田听出了他的声音在颤抖。 “为什么?” “因为他骗了我。” 青年的声音像水滴般,一滴滴地落到地面。 “今天吗?” “不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那个叫河原崎的青年,扳着手指开始确认,那模样怎么看都像是脱离了现实的。“昨天、前天、再前一天。是三天前,三天前冢本先生找我一起去的。” “参加派对之类的活动吗?”一头雾水的丰田小心翼翼地探问。 “我们做了很恐怖的事,我们解剖了一个人。” 丰田不懂“解剖”的意思。 “那天晚上,我杀了冢本先生,等我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事了,比起自己杀人,记不得杀人的那一瞬间更令人恐惧。” “那你到今天为止都在做什么?”难道他是从警方那里逃出来的吗?丰田估算着自己该与青年保持多远的距离。 “前天,我一整天都在发呆,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到了早上,冢本先生还是死了,我无法重新来过,就这样在尸体面前一直发呆。然后抱着冢本先生的尸体,开车到街上去。接着发生了好多事。我停下车,拖着行李箱在街上走着。对了,如果不拖着行李箱就好了,我总是会把事情搞砸,跟我爸一样。我们努力思考,一定还是会选到错误的路。”青年看起来像是达观地接受了这一切,但他丝毫不抱着平常心。丰田只觉得他在叹息。 “我想先把行李箱处理掉。我一直拖着它找地方,满脑子都在想一定要把它丢掉。” “什么地方?” “可以丢它的地方。不,或许是可以跳下去的地方。当时,我只想逃去某个地方,学我爸从大楼跳下去。但是,那时候居然被一对老夫妇拿枪指着。” 从这里开始,丰田开始认为青年讲的话不能信。为什么会有老夫妇拿枪威胁他?不过丰田并没有深入追问。 “那对老夫妇拿着枪,要我把钱交出来,你相信吗?我慌慌张张逃走了。明明想跳楼的,却被人拿枪一威胁就慌了手脚,结果我什么事都做不成,而且还弄翻了行李箱,所以我急忙回到了车上。”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是前天发生的,昨天更是累人。”青年微微笑了一下,仿佛悲剧到了顶点就变成了喜剧。“冢本先生被车撞了。” “被撞?”丰田忍住笑,因为青年说的实在太离谱了。“明明是被你杀了,居然还被车撞?” “因为我一边背着尸体,一边发呆。” “你为什么要特意背着尸体?” “因为我没办法顺利处理掉行李箱,所以打算先埋了冢本先生的尸体。我爸的坟墓附近有树林,只要走到那里,到处都可以埋尸体,但是我又搞砸了。只要我打算做什么,最后一定会往坏的方向发展。”青年又露出了凄凉的笑容,“我连停车想过马路都办不到,我摔了一跤,结果尸体就这样飞到了马路上,被刚好经过的车子撞上了。我吓了一大跳,因为那辆车的司机居然把尸体塞进了后备箱。” “肇事逃逸。”丰田已经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一脸困惑地听着青年述说。 “撞到尸体的肇事逃逸,你相信吗?但是真的发生了,所以我就开车追着那辆车。” 丰田附和着,真是辛苦你了。既然青年都这么说了,那就相信他吧。“那么你把尸体追回来了吗?” “我昨天晚上一直追着那辆车,总算把冢本先生要回来了。但是这次又把行李箱忘在那里了。” 丰田再次觉得青年的内心支离破碎,或许他已经疯了。 “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把行李箱放在自己车上一定会被发现。现在想想,那根本不可能,但是我那时候真的很不安,所以拖着行李箱走到冢本先生那里,走到那辆车的后备箱。结果,我反而把行李箱忘在那里了。”青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嘲地说道,“我没有一件事做得好,总是不停地做出错误的人生选择。” 丰田无法判断眼前的年轻人究竟正不正常,但是他看起来并不像坏人。与其说敬而远之,不如说该同情他。所以丰田对青年说:“不过,我很高兴你刚刚救了我。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青年惊讶地看着丰田,“虽然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我今天比较冷静了。”青年默默地往右转动方向盘,“一定是因为碰到了叔叔的缘故,还有那只狗。” 车子再次在红灯前停了下来。“叔叔,接下来怎么办?你要去哪里?你想在哪里下车?” 丰田想了一下,说道,“我要去车站。总之,我想先回车站。”他看着怀里的狗,老狗若无其事地闭着眼睛。 “刚才那些人可能还在。” “没关系,我要回车站,我想在那里重新开始。”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重新开始,但他还是这么回答。 银色跑车顺畅地在街上行进。丰田听到啜泣声,转头一看,发现青年正在流泪,不过表情并没有扭曲,反而显得十分清新。他虽然哭着,但一点也不显得痛苦。“我的人生已经结束了。”青年哭道。 “怎么可能。”丰田条件反射地回答。 “我想去北方。” “北方?” “我想沿着国道一直朝北走,我想去看看岩手山。”青年这么说着,看起来不像是随口说说。他直视着前方,或许耸立的岩手山已经在他眼前了。 “岩手山那里有什么?” “我想要看看那个巨大的、人生无法匹敌的东西。” 丰田想起上班族时代的同事们,每当他们对工作感到疲惫时,有时候会休假去旅行。只要一提到旅途中的大自然风景,就会一脸佩服地说,“我这下才知道人类有多渺小,不值得一提。”但是,隔天还是会再次满足于微不足道的人生,上小酒馆买醉抱怨。 丰田试着想象身旁青年的状况,当他与高山相遇时,他会感受到什么? “我要让冢本先生坐在副驾驶座,一起去看岩手山。”青年擦掉脸上的泪水,“然后我要去见我父亲。” 他爽快地说着。 丰田向青年表示,自己在车站附近下车就可以了。最后,他在巴士站下了车,身上的破西装让他行动不便。 他抱着沉睡的老狗,目送着车子远去。银色敞篷车快速向前奔驰,青年往右转,利落地穿越车道,加速往北方开去。 青年将拥挤人群的人生抛在脑后,将忙碌的人生抛在脑后,往北方疾驶而去。 丰田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青年的车子为止。他心想,出现在青年面前的岩手山必定巍峨壮丽,他打从心底如此盼望。 第八章 alife 以秒速2米转动的CD停下了,故事迅速接近尾声。 <er h3">01 志奈子按下正在聆听的CD随身听开关,收好耳机。自从东北新干线经过宇都宫之后,户田就睡着了,期间还不停地打呼。志奈子心想真是太好了,开始听起自己带来的欧美歌曲。 即将抵达仙台的广播响起,似乎再过五分钟就到了。 户田可能是听到了广播,醒了过来。他一醒来,志奈子就觉得心情沉重,开始呼吸困难。 户田的光滑皮肤令志奈子觉得不舒服,如果他是满身肥肉看上去倒还协调一些。强烈刺眼的野心和自尊心,和那宛如孩童般的光滑肌肤一点都不相称。 “喂,你打算怎么办?” 志奈子从行李架上拿下行李,正要将随身听收进去,突然听到户田叫她,吓了一跳。 “什么事?” “今晚要不要跟我一起住?”户田自信满满地说道。 话中充满着让志奈子无法拒绝的力量。“您在说什么啊?”志奈子露出笑容。 “你说住哪里呢?”户田面不改色地继续说着,志奈子无法判断那是真的问她住哪里,还是有更猥亵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户田突然说,“要不要打个赌?” 从车窗望出去的景色开始有了变化,大楼逐渐增加,这是即将抵达仙台市内的证明。志奈子看了一眼手表,已经过了十点。 “要不要和我打赌?如果我赢了,你就得听我的。” “请不要这么做。”志奈子竭尽所能地婉转拒绝。如果这是户田以外的人说的,可以当作开玩笑就轻松打发,甚至可以气得不再理对方。“户田先生,快到了哦。”她试着转移话题。 户田似乎不打算起身,他不满地看着志奈子,以冷漠的眼神在看什么。 “你以为你是谁啊?”户田板着一张脸说道,“你可是背叛了别人到我这里来的,你以为可以跟我平起平坐吗?不要搞错了。” 志奈子感到恐惧,户田平淡的口吻中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不知不觉间,她的双脚开始发抖。 “你不相信我什么都拿得到,不相信我什么都办得到对吧?” “没这回事。” “你一点都不信。”户田斩钉截铁地说,“不然这样吧。” 志奈子只能沉默以对。 “等我们到了仙台,我会夺走我看到的第一个人身上的东西。” “夺……夺走什么?” “那个人最重要的东西,不过生命之类的无聊东西除外。我会用钱买下对方最重要的东西。如果有一大笔钱在眼前,你觉得人能不能守住最重要的东西?” “这……我不知道。” “你给我老实说。”户田粗声粗气地说道。志奈子觉得快被他压垮了。 “如果我用钱买不到的话,那就算你赢了。如果我赢的话,你就得听我的。” 志奈子快哭了,她难过地说道,“我现在不是也在听您的话吗?” “我不是要你听我这些,我要你全都听我的。” 志奈子再次坐回到座位上,虽然座椅上放着行李,她还是坐了下去,她根本站不住,双脚不停地发抖。新干线开始减速,轰隆的车声也变慢了。 <er h3">02 黑泽一夜没睡地迎来了早晨,佐佐冈则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万万没想到学生时代的老友居然会突然闯进自己家里。 他坐在沙发上,一边喝着自己泡的咖啡,一边听着鲍勃·迪伦。 佐佐冈一直到早上才醒过来。 他一脸羞赧地摸着凌乱的头发,即使已有了白发,看起来还是和学生时代一样。 “这些鲍勃·迪伦的CD原来也一开始就全部都是你的啊。” “这阵子,我每天晚上都会听。”黑泽回答道。 “结果我还是睡着了。” “你在别人家睡不着吗?” “没这回事。”佐佐冈揉着眼睛,重新在沙发上坐好,“你知道计算机有重启的说法吗?” “重启?重新开机吗?” “对,就是重新开机。电脑如果一直使用,内存就会累积各种程序信息,导致运行速度变慢。这时只要重新开机,信息就会被清空,运行速度又会恢复流畅。” “原来如此。” “我今天在这里就有重启的感觉,我的人生重新开机了。” “这例子真无聊。”黑泽说着便站起来,“要喝咖啡吗?” 他倒了满满一杯咖啡走过来,佐佐冈接下杯子,很享受地闻着咖啡香。 “就算不好喝,你还是要喝完。” “我决定了。”佐佐冈摸着眼镜说道。 “喝光咖啡吗?” “不是,我决定跟我太太分手。”佐佐冈干脆地回答。 “还真是干脆呢。”黑泽笑着说,“昨晚的气势到哪里去了?你不是一直坚持绝不轻易跟你太太分手吗?过了。晚上就变了主意,这不大好吧?” “不,和你谈过之后,我突然轻松了很多。” “发现根本没有必要想得太深入吗?” “不,该怎么说昵?对了,你一定很适合当心理咨询师。” “你还真会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实际上你真的让走投无路的我轻松了很多啊。” “那只是你自以为走投无路而已,人都是这个样子,就像在沙漠里用一条白线围出一块区域,大家都害怕白线以外的沙漠,一步都不敢跨出去。明明周围都是沙漠可以来去自如的,却主观地以为只要踏出白线就会死掉。” “你对心理咨询师的工作没兴趣吗?” “什么意思?” “我太太在仙台经营一家心理治疗诊所,就是心理咨询师那一类的。” “那么重视金钱、名誉和地位的女人,能够治愈人心吗?” “我也很怀疑。”佐佐冈轻笑了一声,“只是,如果你想做的话,要不要打电话问问看?” “打给你太太吗?” “就说你想当心理咨询师,打电话问问看吧,你一定有这方面的才能。” 说完,佐佐冈以熟练的动作从西装内袋掏出记事本,撕下一张白纸,开始用原子笔写下数字。 这是我家里的电话号码,打不通的话这是我老婆的手机号码。 黑泽收下那张纸条后折好。“你太太会听我说话吗?” “我想应该不可能。”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所谓人的一生……”佐佐冈一脸清爽地说道,“其实就是每一天的累积吧。” “我想是吧。” “如果人生是一场接力赛,那该有多好啊!你不觉得吗?” “接力赛?” “我很喜欢一幅画,画名叫《联结》。我看了那幅画之后,便一直这么想,一生中只有一天是自己当主角,隔天换成别人,这样一来不是很棒吗?” “那么,你当主角的那一天是什么时候?” 佐佐冈没有多想:“就是昨天,隔了这么久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昨天,我是主角,我们都是主角。” “这想法还真是孩子气。” “昨天是我们当主角,今天换成我太太,接下来是其他人。我们就像这样一直有联系,你不觉得很有趣吗?你不觉得如果能像接力赛那样持续下去很好吗?人生虽然只是转瞬之间,却能永远继续下去。” “人的一天都差不多。我们的昨天、你太太的今天、别人的明天,只要累积在一起,不论哪一天看起来都一样。” “没那回事。”佐佐冈笑着否定。 “我送你到车站吧!”黑泽说出这句不像是自己会说的话,便和佐佐冈一起走出了公寓。佐佐冈说着,我讨厌一大早从男人的住处离开,看起来好像是同性恋。黑泽一边点头表示同意,一边锁上大门,按下电梯按钮。 “对了,”黑泽开口,“你知道这个吗?” 他从裤子后面的口袋拿出皮夹,抽出一张纸片,拿给佐佐冈看。 “这是什么?” “不知道,应该不是国内的东西吧,上面都是看不懂的外文。昨天早上,刚好跟现在差不多时间,我碰到了隔壁邻居。那个男的正好背着他朋友出来,我帮他按了电梯,这个就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 “看起来好像是某种纸签。”佐佐冈说道。 “我猜是某种护身符。”黑泽看着纸片心想,到底是哪一国的东西? “不对,这是一种彩票。”佐佐冈很高兴地如此断定,“说不定是中奖彩票。” “大概只有三百日元吧。”黑泽说着,将纸片递给佐佐冈,“你要吗?” “不用给我,那三百日元是你的。” 他们到了仙台车站以后,佐佐冈拿出手机,说道:“我要打了”。黑泽一开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看到佐佐冈侧脸微妙的表情,立刻懂了。黑泽在过街天桥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观察过往行人。有钱人、穷人、过好日子的人、过苦日子的人、找寻未来的人、等待未来的人、放弃未来的人,各式各样的人生走过黑泽面前,不论谁都一脸严肃。黑泽不禁想对他们说,放轻松吧。 “我们分手吧,我不会再回去了。”他听见佐佐冈重复叫着某个女人的名字,应该是佐佐冈太太吧。 黑泽不禁感到佩服,这种话题可不是用手机在嘈杂的车站里讨论的。 但是,比起学生时代不做任何计划就无法行动的佐佐冈,现在的他也算是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吧。 心理咨询师吗?听起来也不坏。我对小偷这一行也厌倦了,黑泽有些丧气地想着。一边当小偷,一边当心理咨询师?实际上是一边进行心理咨询,一边找下手对象?询问前来问诊的患者,存折放在哪里?存款有多少等等,会不会很不自然?如果这样,那还不如把侦探当成副业算了。 不,在那之前应该再找个下手目标,经过一番思考,黑泽还是这么决定。没有收入的状态让他很难受,虽然目前不缺钱,但是没有成就感,在精神层面还是不太好。他想起高塔大厦里,那个姓舟木的男人的房间。在那里花了那么多时间,却毫无收获,让他很生气。虽然偷窃本身并没有失败,但是只要想起来就很后悔,也觉得很可惜。 他想着,还是应该在这几天再去一趟吧。如果上次剩下的现金还在的话能不能顺利拿到呢?他听到自己发出的警告,“同一个地方去两次会倒霉”。但是,黑泽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在意好兆头之类的,那下次就不要选白天,等晚上再过去就好了。“夜晚”本来就是与小偷合得来的时段。如此一来,应该不会再发生上次那样的事。只要趁舟木晚上有会议的时候再过去就好了。黑泽难得有一种像是即兴演奏的心情,享受着新计划。或许是因为和好久不见的朋友共度了奇妙夜晚,让黑泽的情绪慢慢地亢奋了起来。 边上的佐佐冈反复地表示打算离婚。电话那头的佐佐冈太太,究竟是什么表情?佐佐冈不停地说“我再打电话给你”。 佐佐冈太太一定也有她自己的人生。 因为佐佐冈一直讲电话,黑泽起身在附近晃来晃去。 他看到一只流浪狗,是昨天也看到过的一只毛色微脏的狗。他越看越觉得那是同类,便走近那只狗。狗一点也不害怕,从容地舔着自己的腹部。 “这个给你。” 黑泽从口袋里拿出彩票,折了好几层,将它塞进狗的项圈里,将细长的纸条塞进项圈内侧的金属零件里。 “就算我偷偷潜进别人家,你也不要乱叫啊。” 黑泽轻轻地摸了摸狗的头,转身回到佐佐冈等候的长椅那里。讲完电话的佐佐冈,一脸清爽地伸着懒腰。 “要不要去展望台?”他问佐佐冈。 对方一脸不可思议地回问他,怎么突然要去? 黑泽一边笑着,一边走向展望台。展望台垂挂着一块标语,上面写有“给某个特别的日子”。黑泽看着布条心想,没想到这种日子也会变成特别的日子。 “那是埃舍尔的画。”佐佐冈指着那幅大型海报说道。 “我经常看到那幅城堡的画呢,里面的人即使爬啊爬,最后还是会回到原处。那叫错觉画吗?”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人生或许是一场接力赛。那幅画也是一样,士兵走着走着,爬上楼梯抵达终点后,发现那里不过是另一个士兵的出发点。就是这么一回事,大家就这样一个个地联系在一起,所谓的活着说到底不过如此而已。” “不论画或其他东西,我都不喜欢被骗。”黑泽笑了起来,接着问道,“对了,你太太叫什么名字?” “京子。” “是吗?” 黑泽一边等电梯,一边想象着那个素未谋面的、名叫京子的女人此刻正在做什么。 <er h3">03 河原崎希望一睁眼一切都能恢复原状,但是一睁眼,他就发现这个小小期待毫不留情地遭到了背叛。 他连窗帘都没有拉,不知何时就睡着了。河原崎伸手遮挡照进室内的阳光,房里的状况毫无改变。 残留在塑料布上的血迹像颜料般,红色水滴无声地晃动着。 冢本的尸体就躺在河原崎的对面,摆妥了姿势仰望着天花板,那模样与他一开始进屋时看到的那具尸体一模一样。 河原崎双手遮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忍着想要大叫的冲动,无声地往手上呼着气。 一切都结束了。河原崎激动地掐住冢本的脖子,对方的脸上露出恐怖的表情,让他担心万一放手的话,一定会被杀掉,所以更用力地掐住了对方的脖子。他到底和对方格斗了多久? 然而,等到他一回神,冢本已经全身瘫软,灵魂似乎已经蒸发了。河原崎寻找那消失的灵魂,确认那股风的动向。 对自己所做的事情的恐惧沉甸甸地压着他的腹部。我杀了人,就算对方骗了我,我也没有理由杀人。 他浑身发抖,花了好几个钟头才抑制下来。 他抱着双膝,交替地望着冢本紧闭双眼的脸孔和被切成一块块的尸块。他的呼吸听起来就像从洞里漏出的空气,反复地发出咻咻声。 他想着,说不定睡一觉之后,一切都会恢复原样,于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重新环顾房间。 “怎么办?”他喃喃道,“一切都完了。” 总之,得先收拾这些尸块。 他从冢本带来的工具中拿出消毒酒精,用厨房的海绵擦拭着飞溅到尸体上的血水,尸体沾到血的面积并不大。 裸露的尸体看起来十分怪异,河原崎觉得尸体下半身的性器官看起来很碍眼,于是找出原本放在房里的衣服替它穿上。 替没有手臂的身体穿上有领衬衫,感觉就像拿包袱巾去裹一口大箱子似的。他帮尸体的下半身穿上内裤,并将长裤的裤管剪下,分别套在两条腿上。 酒精的气味太过呛鼻,害他咳了好几次。 他将尸体塞进原本就放在房内的帆布行李箱,先放进躯干部位,再将四肢放在上面,最后把头摆进去,拉上拉链。 因为是一整个人的身体,所以还颇有重量,不过这是附有滑轮的行李箱,因此搬运还算方便。 接着,他挨近冢本的尸体,摸索着衣服上的口袋,找出车钥匙,然后塞进自己的裤后袋。 他拖着行李箱走向玄关,打算把它搬到车上。 河原崎将行李箱放进后备箱,又回到房间里,然后将塑料布揉成一团,避免血水滴落。然而血水却沿着塑料布的皱褶流到了木头地板上。 他将塑料布丢在房间角落的垃圾袋里。 接着,他到洗手间拼命用肥皂洗手,并做好接下来必须搬运冢本尸体的心理准备。 河原崎很讶异,原来触摸自己杀死的人是这么恐怖的事。其实这具尸体已经变成纯粹的物品,虽然不会说话,对他来说却是莫大的威胁。他感觉尸体似乎会指着他说“我不会忘记你的。” 冢本全身僵硬。不过才十个钟头前,冢本还在说什么死后僵硬,没想到他自己的肌肉现在也变得十分僵硬,河原崎觉得这真是太讽刺了。 “好!”河原崎从腹部用力挤出声音低语,两手紧抓着冢本的右手,就像冢本生前做过的,以全身力气弯曲关节。虽然很恐怖,但只要下定决心使力,手肘就开始弯曲了。他按照两肘、双膝的顺序重复这些动作,接着折弯冢本的双腿。这真是高强度劳动,对比满头大汗的自己,浑身冰冷的冢本真的是十分恐怖。尸体的僵硬有所缓解,总算勉强可以背了。 “我们出去吧。”他对冢本说着。冢本已经不能对他下达任何指示,也不能开口反对了。他先打开玄关大门,打算让门就这么敞着,因为背着尸体开门实在太麻烦了。 正当他走到外面时,不禁“啊”了一声,隔壁房间的住户刚好走了出来。和对方四目相交的那一瞬间,他心跳加速。 “你好,我是住隔壁的黑泽。”对方轻轻向他点头打了声招呼。 他也只好跟着打了声招呼。 接着,他突然想到与其笨拙地佯装不知,不如请对方帮忙还比较自然。“对不起,能不能请你帮我撑一下门?” 对方约莫三十多岁,散发着一股从容不迫的气质。因为对方看起来有点疑惑,他赶紧随口编了一个要背醉酒的朋友下楼的理由,并请对方帮他撑住门。 河原崎慌张地回到房间,将红帽塞在牛仔裤后斜袋,然后背起冢本走到门外。 好不容易走进电梯,门关起来之后,才想起自己尚未向对方道谢。 他背着尸体,下楼走向停车场,找到冢本的车子之后,将尸体放在副驾驶座上,关好车门。 他坐上驾驶座,发动了引擎。虽然握着方向盘,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这时,他才发觉自己胃痛。 冢本看起来就像个醉倒的乘客。 在开车的过程中,他才真正体会到事情有多严重。 杀害冢本这件事,会让自己的人生一败涂地,他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此时,他忽然想到高桥为什么要拯救自己?自己是得救了,但是……他一边踩油门,一边思索着,眼泪掉个不停。 “我真的得救了吗?”他打从心里感到悲哀,不知道如何是好,在街上来回穿行。 途中,他因为肚子饿而停车,由于不能背着冢本在路上走,所以他独自走在商店街上。与他擦身而过的人们,不论是谁看起来都远比他幸福。 他走进快餐店,点了一份汉堡,一阵突如其来的反胃让他冲进了厕所。之后他立刻走出店外,店员们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他双脚发抖,没办法笔直往前走,是因为刚才一直背着沉重的尸体,还是心脏抖个不停? 普通的街景让河原崎陷入混乱,自己明明杀了冢本,这个世界还是照常运转,丝毫没有改变。怎么可以这样呢?他不禁沮丧了起来。 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杀了人,他希望有人能够告诉他真相,这个想法让他坐立难安。 当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跑向前面步行的男人身边,他死命地贴近对方,连续说了好几次方才那栋大厦的住址。请你去那栋大厦的那个房间,“看看我做了什么,请你去那个房间。”他拼命请求对方。 他一边焦躁为什么自己没办法说明清楚,一边在心里呐喊:“请你去那个搞砸我一生的房间看看,请你去确认那里是否真的发生了恐怖的事。我的确收拾过那个房间,但是如果真的发生过什么事,一定会留下痕迹。” 对方没有花太多时间就认定河原崎精神异常,然后快速离开了。河原崎叹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告诉自己:“我杀了人,但我不能转移焦点,不能逃避。” 已经没办法重新来过了吗?在街上闲晃的河原崎,问着早已不存在的父亲。 “我到底做了什么?”他一边流泪一边想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父亲那个人生的失败者。“你要当个画家啊。”父亲欣喜的脸孔在他眼前浮现,说不定他是真心地在为自己加油。 “我已经没救了吗?” 河原崎这才惊觉,原来到头来能够依赖的对象不是高桥,不是宗教,不是神,而是那个没用的父亲啊。 他看到父亲得意扬扬的笑脸似乎在说“是吧?”,多少觉得轻松了一点,虽然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他从口袋里拉出帽子,将帽檐折成高耸的山峰状,学着父亲的样子把帽檐压得低低的。 走到了车站,发现那只流浪狗还是一脸迷茫地走着。 或许是单纯的心血来潮,连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他走进商店街内一家刚开始营业的宠物店,买了一副项圈。 他回到狗待着的地方,将项圈系在狗脖子上。流浪狗非常温顺,一点都没有排斥的模样,仿佛换好服装的女演员一样,一脸习以为常地坐着。 “很适合你。”河原崎拍了拍狗的背,便离开了那里。 之后他一眼就看到了展望台,上面垂挂着写有“给某个特别的日子”的标语。 或许今天就是个特别的日子,河原崎抬头看着像高塔般的展望台,对着早已不存在的父亲问道:“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吗?”“也许吧。”他仿佛听到了父亲这么回答。 他茫然地看着埃舍尔画展的海报,有很多士兵在城堡上行走。不过,他曾经听说,那不是城堡和士兵,而是修道院和修士。但是他怎么看都觉得那是城堡和士兵。看了一会儿,他发现在城堡入口有个抱膝而坐的士兵,好像是因为自己被留下来了而在闹脾气。河原崎有种心酸的感觉,那个士兵看起来也像在等着某个人。 那个士兵就是我。 河原崎越看越这么觉得,我一定是在那个入口等着父亲的到来,等着和他一起回到人生的循环中。 河原崎一边等着电梯,一边想象着早上碰到的那个姓黑泽的邻居此刻正在做什么? <er h3">04 四十八号国道穿过车辆专用隧道,通往仙台市区。京子整个晚上都在隧道里走着,在电动自行车都禁行的隧道内,每辆车子都以高速经过京子身边。途中,京子被按了好多次喇叭。 京子像个幽灵似的摸着隧道墙壁前进,拼命地走向不知何时才会抵达的目的地。 尸体变成一块一块,人的身体变成一块一块又黏起来,手脚变成一截一截的。 她一边像是念着咒语,一边走着。走进隧道之前,她确认了手机有信号之后,打电话报了警。她报上青山家的街名,“那对夫妻很奇怪哦,他们在后备箱里藏了尸体。”然后立刻挂断电话。 接下来会变成怎样,那就看警察了。京子拼命地把青山的事赶出脑海。 她不愿相信青山和他老婆联手设下陷阱,打算杀死她。自己会被青山的妻子杀掉这种事根本不可能成为现实。她现在脑袋里只剩下尸体在后备箱被切割,不知什么时候又黏在一起,然后开始走路的事情。她认为这一切都是噩梦,但又太过现实。 走出隧道的时候,东方的天空已经开始泛起鱼肚白。京子毫无睡意,虽然脑袋昏沉,但她一点都不想睡。 她在途中的便利商店买了一瓶瓶装水和一把剪刀。她冲动地买下了那把作为文具而言尺寸过大并且充满一股暴戾之气的剪刀。 “我要把你切成一块一块。”京子拿着剪刀说着。 我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京子不禁怒气上升。尸块为什么会黏起来?明明就是被切断的东西,为什么又会接在一起?到底是谁想骗我?到底是谁要抢先一步?到底是谁自以为比我聪明? 别开玩笑了!京子想着,下腹部的疼痛已消失,也没有了尿意。膀胱炎不知何时已不再发作,不过她一点也不高兴。 她在街上转来转去,也不管脚底磨出了水泡又破掉。 时间慢慢流逝,街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多。 京子突然想到,非得去拿那把手枪不可,于是转身走向车站。 在走向一楼车站大厅入口处的途中,她看到一只流浪狗。既肮脏又不可爱的流浪狗,看起来年纪也不小了。 她怒火中烧,怒火在五脏六腑内翻腾不已。她无法忍受那只老狗悠哉度日的模样,我烦恼到这种地步,它居然一脸悠哉,这算什么。 我要把你切成一块一块,她拿出剪刀,右手拿着它发出咔嚓咔嚓声。她不停耍弄剪刀,一听到剪刀发出的声音,忧郁的气氛就立马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要剪断项圈之后,再把你的脑袋剪断,她笔直地朝老狗走去。 此时,有个中年男人靠了过来。 对方是个毫不起眼的中年男人,京子认为他一定是被裁员的失业男。 “你想干什么?”男人对京子说道。京子烦躁得不得了,这男人还莫名其妙地一直对她说,“这是我的狗。”京子越听越火大。 最后,两人争执不下,中年男子带着那只脏狗,就这么走远了。京子对于对方竟然无视于她,肝火上升地高声叫骂。然而,周围的行人只是一脸惊讶地看着她,周遭充满着无视、冷笑与敬而远之的气氛。 她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看到了画展的海报。 那是一张愚蠢士兵们埋头走来走去的画,里面的人物什么都不想,傻傻地活着的模样,让她极为不快。如果能走进画里,她一定要拿剪刀把这些士兵的头通通剪下来。她想破坏一切,毁灭所有事物。 她站在展望台前,展望台高高地耸立着,令京子心情恶劣。 上头垂挂着一条“给某个特别的日子”的标语。 什么特别的日子啊?京子不由得想破口大骂,她的脑袋里一片混乱,几乎快要冒烟了。早上,丈夫突然跟她提离婚,接着她去杀人,途中撞到了陌生人,然后那具尸体在后备箱被切成一块块,后来居然又黏在一起,在深夜四处走动。这样的一天,可以称为特别的日子吗? 我要跳下去,京子突然想到这件事。 我要去展望台,只要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就可以从这愚蠢的一天解脱了。我怎么可能输?我的人生是由自己控制的,她一边想一边握紧了右拳。 京子也等着电梯,一边想象着刚才碰到的那个把狗带走的中年男人此刻正在做什么? <er h3">05 丰田坐在拉下铁门的咖啡厅门口,老狗在他身旁蜷缩着。它吐了一口气像是叹息,然后把头搁在前腿上睡着了。 虽然破西装很难看,不过他并不在意,这身打扮最适合现在失业的自己。被妻儿抛弃、被公司赶出来的男人找不到容身之地,与其穿着崭新西装,还不如穿着袖子被撕裂的破烂西装。脸颊、背部和腹部两侧都是淤青,好像没有骨折,不过瘀血严重,暂时不能洗澡了。再过一阵子,说不定伤处会变得更肿。 他从口袋里掏出咖啡店的优惠券,原本早上打算使用的,却被店家拒绝了。仔细一看,没什么大不了的,原来是期限已经过了。 开幕三天内的限定服务,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今天早上,因为被害妄想症,以为只有失业的自己被歧视了,等到弄清楚之后,才发现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车站大厅内没什么人,绿色窗口前有几个年轻人躺在背包上睡着了,礼品店和零售店也都打烊了。 丰田打算在车站里睡一晚。 这时,他看见从新干线自动检票口走出一对男女,那个组合非常不搭调。 男人看起来年过五十,或许更老一些,不过抬头挺胸的姿势,让他显得年轻。身上的花哨毛衣很醒目,倒也不算不合适。 丰田一开始以为对方是政治家,因为他脸上散发着强烈的自信和威严,异常大的耳朵和鼻子相当显目。 丰田愣愣地看着对方,心想,那就是人生的赢家啊,和失业又浑身是伤的自己完全是住在不同的维度。光看就知道了,那个大方的男人和自己的人生水准完全不一样。 他想起以前儿子很着迷的电玩游戏,在游戏开始前有“初级”、“高级”的难度选项。那个从检票口出来的男人一定很顺利地以“高级”身份度过人生这个关卡,与之相比,自己则是在“初级”阶段就已经要告别游戏了。 走在男人身边,提着行李的是一名高个美女,一头乌黑的长发,外型非常亮丽。是男人的秘书吧,看起来不像情人,虽然两人年纪看起来像父女,但彼此之间的气氛看起来更露骨,是情妇吗?说是情妇,那女人一点也没有被疼爱的模样,不如说她是提行李的跟班。女人毫不隐藏自己的坏心情,通通表现在脸上。 两人似乎在找人,在扶梯前四处张望。 男人和丰田四目相接,丰田慌忙别过脸,人生的赢家不可能有事找他。 这时候,他发现那个男的一边转向女的,一边指着他坐着的方向。丰田惊讶地环顾四周,但是附近没有其他人。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吗?心跳开始加速。 丰田脑中浮现出小小的期待,莫非那个很有威严、看似富有的男人要给他工作机会?他偷偷地期待着。 “打扰一下。”眼前的男人以沉稳的语气对丰田说道。丰田全身紧张不已,对方太过强势,他只觉得自己快被压垮了。对方近看年纪更大,却有一张极为不协调、精力充沛的脸孔,脸上也没什么皱纹。 “什……什么事?”丰田以嘶哑的声音回答。 “你的工作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丰田吓了一大跳,他吞了一口口水,老实地招认:“我现在失业。” 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逼着他老实回答。 女人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丰田注意到她的眼眶隐隐抽动,不知道她是紧张还是不高兴。 “是吗?你没有工作啊!”男人高兴地说着,丰田甚至听到他小声地说了一句,太好了。对方从高级西装里掏出名片,“我姓户田。” 丰田收下名片,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头衔,果然是胜利者啊。眼前的这个男人和舟木这样的井底之蛙完全不是一回事。 “你知道你现在最想要什么吗?” 男人的说法很迂回。 “嗯……这个嘛。”丰田断断续续地含糊回应道。 “你最需要的是工作。” 丰田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他说不出话,浑身根本动弹不得。 你最需要的是工作,能够让你每天安心生活的工作。 他很想立刻回答,没错,您说得是。然而就是说不出口。 因为他有点在意那女人悲哀的眼神。 “那么,你现在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男人再次提出意外的问题,丰田环顾四周,最重要的东西?若真要说的话,其实什么都没有。西装早就破了,一整叠履历表也帮不了自己,家人也早就离开他了。“非要说的话……”丰田半开玩笑地说,“就是这只狗了。”他摸了摸老狗的头。 女人似乎快哭出来了,丰田觉得很不可思议。她绝望地移开视线,似乎冷静不下来。 “是吗?”男人满意地点点头,“其实我想请你把狗让给我,我正想养只狗。” “你说什么?” “我要那只狗,当然我不会白要的,我会给你回报。” 丰田吞了吞口水。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介绍你到我公司上班。失业中那正好,绝对不是空口说白话,我现在就可以跟你签约。” 丰田不知道现在是怎么回事,“啊?” “怎么样?我有很多家公司,可以立刻介绍给你。” “真……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只要你现在答应我,绝对没问题。” 男人自信满满的模样,看起来不像骗子。 得救了,丰田用力闭上双眼,然后睁眼看着老狗。我今天早上才碰到它的,其实它根本不是我养的狗。 他不觉得男人会骗他,对方要求的是一文不值的老狗,这一点让他相信了对方。就算出现骗钱的诈欺师,也不会有人故意演一出戏来骗走一只狗吧。这个好消息来得太妙了,他又看了老狗一眼。 “怎么样?我想这还挺划算的。”男人把手伸了过来。 的确很划算。岂止划算,简直可以说是奇迹。 丰田再次摸了摸老狗的头,说了声“好!”便打算把狗交出去。 为了下定决心,他再次闭上双眼。 就这样放弃唾手可得的工作机会吗?当然不行。 “反正不过是只狗嘛。”脑海中传来这样的低语。毫无疑问的,那是自己的声音。这一瞬间,他想起了白天的某个场面。 他突然想起,老狗勇敢面对攻击他的年轻人的模样。 当丰田无助地倒在地上时,娇小的老狗勇敢地扑咬对方的模样,虽然有勇无谋,却令他感动不己。 它一脸超然地望着下沉的夕阳,“别害怕,然后,不要离开我。” “怎么样?”男人再次问道。 丰田并没有伸手去抓男人的手,而是自己站了起来。 “我不怕。”他小声地说着。他下定决心向对方深深一鞠躬。 “很感谢您的提议,不过我要拒绝。” 说完之后,连丰田自己都吓一跳,很惊讶自己竟然说出这种话。双方表情僵硬地动也不动。对方只是“咦”了一声,便陷入沉默,丰田也跟着“咦”了一声。 “为什么?”过了一会儿,女人第一次开口,“你为什么拒绝?” “不……不行吗?” “不是,你不满意这个条件吗?” “怎么可能,这可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的条件了。” “你不相信他吗?” “也不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认为你们是在骗我。” “那到底为什么?” 丰田不知道这个美女为什么要这样追根究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拒绝。 “只是,我想大概是因为……”丰田抱着睡着的狗说道,“我不能离开它,你应该也有不能让给别人的东西吧。” 丰田听到一个声音,喝斥自己居然白白放掉送上门的大好机会,但是他随即甩开那个声音,再次低头。 “等一下,我付你钱吧。”男人的声音还是很冷静,那威严的声音仿佛牢牢扎根于大地。“只要你说多少钱,我现在就可以给你,或是汇款也行。” 这次,丰田没有多想,脑子里有个声音萦绕着,“失业没什么不好,不是吗?你想一想,今天从这只脏狗身上学到了什么?” “对不起。”他低下头,“我还是拒绝。” 此时,男人的脸色突然变了,他并没有面露慌张的神色,但是用拔尖的声音吼道,“等等,你以为你能拒绝我吗?” 丰田被对方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得不敢动。 “你会后悔的。”男人低声说道,“我可不知道你接下来的人生会变成怎么样。”听起来不像是单纯的威胁。 听到这里,丰田不禁苦笑,原本用力的肩膀此时垮了下来。“不,我的人生已经没救了。” 他无意识地拿出手枪,毫不顾虑周围地朝着对方,“请不要轻举妄动。” 男人停下动作。 “对不起,难得您给我了这么好的机会。”他充满绅士风度地说道。 他不是怕自己会改变想法,不过还是将手枪收进公文包,迅速离开了现场。男人一脸不敢相信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站在不远处的两名体型高大的男子似乎发现了丰田方才的举动,跑了过来。丰田径自离开,无视他们的存在。 “祝您幸福。”在与那女人擦身而过时,他听见她小声地这么说。 他惊讶地回过头,明明是个美人,却一直苦着一张脸。 丰田搭上下行的电扶梯时,老狗醒了。由于已近深夜,站内没什么人,他把老狗放到地上,拎起牵绳,开始往前走。 他走到出租车招呼站附近。 在那里和一名白人女孩擦身而过,她右手抱着一大本素描簿。丰田经过时,才发现她是早上碰到过的那个外国人。 丰田从后面叫住了她。 “有什么事吗?”她不解地侧着头,绑在脑后的马尾非常适合她,十分可爱。 “你还有那个纸吗?就是写着‘请把你喜欢的日文告诉我’。” 她露齿一笑,那是一排非常漂亮的牙齿。她将手上的素描簿递给丰田,“你要帮我写吗?” “不,我今天早上已经写过了。”丰田说完,慎重地解开素描簿的绳子,逐一翻着内页。 他看到了“力量”,那笔迹不太漂亮,往右上方倾斜。 “那是三天前写的。”她告诉丰田,底下的确记载着日期,“是个年轻男人写的。” 他又翻了几页,这次是笔迹非常漂亮的“夜晚”,这一定是男人写的,十分端整、笔画利落。 “这是两天前写的。”她的日语非常流利。 接着,他看到了“心”,这一定是女人写的,笔迹像书法字帖一样漂亮。“那是一天前,就是昨天写的。” 他立刻发现自己今天早上写的小小的“无色”二字,看起来十分脆弱。 这笔迹是失去自我的人才会写的。 丰田避免让今天早上的不安和孤独再次苏醒,用力地闭上双眼,然后立刻睁开。 “这是我写的。” “是吗?”她不停地眨眼,似乎真的很困扰。是因为本来就记不住日本人的脸孔?还是因为现在的丰田和写这个词的时候差太多? 老狗在丰田的脚边搔抓着项圈一带的部位,可能有跳蚤吧。 “啊,有东西卡在里面呢。”她的发音很有气质,丰田也跟着看向那边。 的确有张纸条卡在老狗的项圈里,丰田蹲下身子把纸取了下来。狗虽然一脸厌烦,但还是乖乖让丰田抽出那张纸条,他打开一看。 “这是什么?”白人女孩很感兴趣地凑过来看。 纸张上排列着从没看过的文字,那不是日文,上面还写了一些数字。“这是护身符吧?” “这是彩票。”凑过脸来的白人女孩说道,“我在电视上见过的。” 丰田把它对着车站的电灯挥舞着。 “彩票?是谁放进去的?” “说不定是中奖彩票呢。”白人女孩笑着说,那是一张令人目眩神迷的美丽脸孔。 “是啊,说不定是中奖彩票呢。” “如果中奖的话,你要做什么?” “这个嘛。”大概多少金额会让人有现实感呢?他想了一下,一万日元吗?还是十万日元?丰田沉醉在想象中,稍微做一下梦总没问题吧。“我要买狗食给它吃,然后重拍履历表的照片。” 白人女孩似乎没听懂丰田的话,不过还是很高兴地点了点头。 “我可以再写一次吗?”丰田问道。他以左手将彩票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将牵绳换到左手。 “请,请。”白人女孩将马克笔交给他。 丰田看着眼前的白纸,考虑该写什么。 “那里有展望台呢。”她以流畅的日语说道。 丰田拿着素描簿,抬起头看着站前的展望台。点了灯的最上层在夜幕中浮现出梦幻的光亮。 在展望台的旁边贴着“埃舍尔展”的海报,城堡的屋顶上有许多男人来回走动。 丰田想起了小时候的疑问。 在那幅画中,城堡屋顶上的男人们走来走去的模样,看起来好像是人生遇到了交通阻塞,大家勉强排着队,在拥挤的楼梯上走着。 看着楼梯不停往上攀升的错觉画很有趣,但是他一直在意着其他事情。 在城堡中,有一个男人离开屋顶,抬头望着行进队伍。 他靠在墙上,悠闲地看着城堡的屋顶。 那是谁?小时候,他就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从那个宽广的地方眺望着拥挤人生的男人究竟是谁? 我想变成那个男人,或许那是孩提时代的愿望。 他憧憬那个男人充满自信的模样,而不是因为他免于那些拥挤的人生。 现在的自己必定也是这么盼望着。 丰田看着脚边的狗,他想问它,“你是那个男人吗?” “听说今天早上有个女人想从那里跳下来。” 听到白人女孩这么说,丰田把错觉画的事抛到了脑后。 “跳下来?” “但是因为有玻璃,所以没办法跳下来。”她笑着说道,“那女人大吵大闹,结果被警察抓走了。” 原来如此,丰田一边回答,一边想着该在素描簿上写什么。 “就它了。”他决定了,拔下了马克笔的笔盖,一口气写完,大大方方地写了一整面。哦,写得真不错,他高兴地想着。他想起了自己做设计的时期,那字看上去很协调。 “It's all right。” 丰田用片假名写下这句话,这是他的肺腑之言,写下之后让他有了更深刻的感受。现在的他有充分的自信说“一切都没问题了”。 “你写了什么?”她拿着素描簿,忽地凑近又拿远,看着纸面上的文字,大概是看不懂片假名,她侧着头一脸不解。 “我写了It's all right。” 白人女孩睁大了双眼,“咦”了一声。 “怎么了?” “那不是日文啊。”她差点笑了出来。 “啊,是啊。”丰田这才察觉到,不禁笑了起来,她也跟着笑了。两人就这样笑了一会儿。 丰田一边笑着,再次看着展望台。展望台的电梯外面挂着写有“给某个特别的日子”的标语,不知道能不能带狗上去呢? 丰田一边走向电梯,一边想象着尚未相遇的某个人在屋顶上行走的模样。 Lush Life——华丽人生。 <hr /> 注释: 参考·引用文献 《思考者》养老孟司筑摩书房 《欢迎光临解剖学教室》养老孟司筑摩书房 《初级尸体解剖》亚伯特·h·卡特著 中村保男·远藤宏昭译飞鸟新社 《你的脑袋正无聊》滨野惠一芝麻书房 马克·吐温著 大久保康雄译新潮文库 第一章 八月,我与富樫先生再度相遇。这场在动物园内的相逢,冥冥之中似乎暗示着什么(换个没创意的说法,这是场“命中注定”的相逢)。不过,我们相逢的地方是动物园的爬虫类馆,所以大概是我想太多了。 爬虫类馆内,一年无论哪个季节,都飘荡着一股微暖的气息,装着变色龙与乌龟的箱子靠墙壁摆放,我站在正中央属于青蛙的大型饲育箱前,身旁的千穗正嘟着嘴抗议:“我怎么想,都不觉得青蛙属于爬虫类呀!” “是、是。”听到她的抱怨(事实上是根本没在听),我心不在焉地回应。这时,走进入口的男性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长得好像富樫先生啊,这个想法瞬间进入脑袋。“和富樫先生最后一次碰面,是在我高二的时候,今年我二十二岁,这么说,已经过了五年啰。那么,富樫先生现在几岁了?”我开始计算起来,但我马上想到根本没必要,因为富樫先生和姐姐同年,也就是大我四岁。如此一想,富樫先生今年是二十六岁。 “喂,你不觉得青蛙摆在爬虫类馆很奇怪吗?”凡事讲求规则与秩序是千穗的个性(譬如说,红萝卜属于黄绿色蔬菜,这点就让她非常不满,明明红萝卜就不是绿色也不是黄色的),因此她露出一脸无法认同的表情,戳戳我的腹侧。 没办法,我只好回答:“八成这些青蛙也正看着我们,心里想:‘人类又不是爬虫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吧!”接着,我想起前几天在公司听到的事。“我从公司前辈那里听说……”我的话还没说完,千穗立刻开口:“我不想听。反正一定是些无关紧要的无聊事。” “干嘛不听?”啊,对了,应该是因为……这时,千穗已经先开了口:“我不想听到跟你工作有关的事!”说完,便转开了视线。 大约半个月前,公司确定了我的调职令。九月开始,我将被调往关西的分店,如果以我们住的东北地方为起点,调到东京就还算近,但被调到更西边的神户可就远了。再加上,千穗工作的公司就在现在的住处附近,要是真的按调职令到关西去的话(好像也只能乖乖去了),两人就注定要面对一段不知道会持续多久的远距离恋爱了。 这半个月来,我们两个人的对话内容,总是不脱“该怎么办?” “好像也没别的法子了。”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这几句,烦都烦死了。 交往二年,二年这么长(还是该说短?)的岁月,也让整件事变得格外复杂。 “反正,今天就让我们忘了公司的事情吧!”千穗用力握住拳头,大声宣告。 我答了一声好,便再度望向前方。这时,看起来像富樫先生的男人刚好看向这边,他举起了手:“啊,优树?” “果然是富樫先生,”我说。“好久不见了。” “我们多久没见了?” “五年。”我马上回答。因为我刚算过。 “算过了吗?” 富樫先生的外表没什么改变,短短的头发,大大的鼻子,瘦长的身材,却有双不相称的长胳膊。外貌虽然算不上端正,但有股性格的魅力。 五年没见的富樫先生,他的身旁站了位纤瘦的高个子女性,看到她挽着富樫先生的手臂(按照千穗的说法,女性挽着男性的手臂,可不是为了撒娇,而是要取暖,让身子远离寒冷),就明白他们是情侣。 “这位富樫先生,是谁啊?”千穗凑近我的耳边问。 “我姐姐的男朋友,”我小声地说。“前任的。”补上过去式。“还有,他也不属于爬虫类。” <hr /> 注释: 第二章 朋友关系、恋人关系、亲戚关系、师徒关系,人与人之间有着各式各样的关系,但要我来说的话,“弟弟和姐姐的男朋友”,应该是当中最不稳定的关系了。 担任弟弟妹妹这种角色的人,多半机灵且忍耐力强(这点全国的弟弟妹妹们应该会赞同吧)。所以,只要姐姐一交男朋友,做弟弟妹妹的就会尽可能努力与对方建立友好关系。像我就是这样。 “这个给你。”姐姐的男朋友递本漫画过来,我就会感谢地说:“啊,我正想看这本。”(明明整套都有了。) “你姐姐过去交往的男朋友,都是怎样的人啊?”如果对方若无其事地(明明就不像若无其事的样子)调查起来,我就会撒谎:“你是她第一个带回家里的男朋友。”这样,对方的心情也会好起来。要是姐姐和男朋友之间的关系开始散发出不稳定的空气,我也会为他们祈祷,希望一切顺利。 可是,祈祷从没实现过。走到某一天(而且这一天一定会到来),姐姐就会和男朋友分手,而我和他们(男朋友们)间的情谊也到此为止,不再有见面的机会。不但会从朋友变成陌生人,甚至还可能被定位成“想敬而远之的人”,比陌生人更糟。 姐姐历任的男朋友,据我所知,总共应该有十个吧(当然我并不是每位都见过,所以我猜想应该有十个以上)。总之,我和这些人的友谊关系全部都没有延续,他们说不定早就把我给忘了,而那些没忘的,八成也不想记得我吧。就算再亲近,一分手,缘分就到此为止了。这或许是十多岁的我,当时最深刻的感受。 只是到现在,我仍然清楚记得那些男友们,甚至若你要我(虽然没人要我这么做)从这群男友中举出几位印象最深刻的,我还真举得出来呢。 譬如说,第一位男朋友,他是姐姐国二时的同学。黑发,有着漫画里才会出现的聪明伶俐。因为他的嘴边总是不停地念着化学元素的周期表,“铍镁钙锶钡镭”之类的,让我对他留下了莫名的印象(顺带一提,我当时一直以为那个叫做“元祖”周期表,还一直期待有另一组叫“麻糬”的周期表。 和他分手的隔天,姐姐只留下一句话:“为了重生,我出去一下。”就一个人乘着电车,跑到福岛县的会津磐梯山去了。至于为何选择会津磐梯山,我和爸妈都不清楚,或许是因为那个地方是当时十几岁出头的她当天往返所能到达的最远地方吧。她买了把白虎队的白虎刀作纪念,在家里来回挥舞、戳戳我的脑袋把玩着。 接下来,姐姐高中的时候,应该是二年级,和一个立志要当音乐家、没有固定工作的男性交往。算起来长得不错,也可以说有些装模作样,总之他是个有着鹰钩鼻的自恋男。他每次来我们家都会弹吉他,他最喜欢的就是披头四的《dear什么的(“什么的”部分我忘了)》。 “天空蓝蓝的,太阳高高的……”或许是歌词的关系,我觉得这首歌很美,就像吟咏自然的诗人絮语。他边唱着,边高明地拨着吉他。他每次见到我,总会用手指着我说:“给我去听披头四!”结果,当我打算要听《Abbey Road》那张专辑时,他又莫名其妙地坚持说,不行不行!那张专辑要最后听才可以! 应该是姐姐自己告诉我和这个男朋友分手的事。“你相信吗?他竟然有外遇!”姐姐这么说。当时的我在心中抱怨着,你呢?你相信神吗?(你相信外遇吗?) 分手之后,过了两个星期,姐姐果然又留下“我出去了”这样一句话,就向学校请假,一个人去了东京。爸妈很生气,我也很担心,但隔天她就平安无事地买了葛饼回来,在我面前很美味地吃了起来。 接着,姐姐在大学二年级交往的男朋友是位调酒师,调酒时还会配合魔术,相当受欢迎(的样子。因为是他本人说的,令人怀疑,再加上他的一举一动很像是在演戏)。 “我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一个人。”姐姐每天每天热情到快发烧似的说,我也很期待(或者该说是预估)她能够和这个男友顺利走下去。结果,果然三个月左右就分手了。变魔术时时需要诀窍的,同样的,分手时也是需要理由的。不过,才隔没多久,我就在街上看到那名调酒师上了其它美女的车子离去,我还记得当时我心想,原来如此,这就是理由吗?真凄凉啊。 当时,姐姐好长一阵子都郁郁寡欢地躲在房间里,后来她利用暑假,出国去了两个星期。记得是去了峇里岛或那附近的其他岛屿吧,回国后有好一段时间,她模仿着喀恰克舞,不停地在我耳边“喀恰喀恰”叨叨念个不停,吵得不得了,但我也拿她没办法。 “喂,老姐,你为什么每次一和男朋友分手,就会跑去旅行?”我曾经问过她。而且旅行距离一次比一次还远,我说。 结果,姐姐表情冷冷地否认:“哪有?”我便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大概连她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吧。 然后,说到富樫先生,他是姐姐的最后一个男朋友,据我所知,也是交往时间最长的男朋友。同时,他是“姐姐的男友”群中最让我有好感的人。 “你似乎变成熟了呢。”富樫先生走到我面前,开心地说。 “因为我们五年没见了啊。”这是当然的。 “还是学生吗?” “已经毕业了,我现在在瓦斯机械制造公司工作。富樫先生,你呢?” “在工作。”富樫先生不把话说明白时,大多是为了避免太过张扬,所以我很清楚他一定是从事着很高级(什么样的工作叫做高级呢?)的工作。 接着,富樫先生向我介绍他身边那位长腿女性。“这位是芽衣子。” 你好。我开口打了招呼。 正当我犹豫着,该如何向她说明自己与富樫先生的关系时,芽衣子已经先一步开了口:“你是她的弟弟优树吧?”整齐漂亮的牙齿微笑着。 她的弟弟?看来她一定知道姐姐的事。 “是的。”我回答,有点困惑。 “喂喂,我呀!也介绍我呀!”一旁的千穗扯扯我的衣袖。她一定敏锐觉察到只有自己被忽略了。她倏地向前一跨,自我介绍道:“我叫千穗,是优树的女朋友。”我苦笑着,但我并不讨厌(不,应该说是喜欢)千穗这种小蛮横。 “在约会啊。”富樫先生眯起眼睛。 “没错!”千穗缠住我的右手。要取暖吗?可是,现在是夏天耶。 “富樫先生你们也在约会吗?” “嗯,可以这么说吧。”富樫先生回答,和芽衣子互相看着对方。这么说是有点废话,不过他也比五年前更加成熟稳重了。 “我们是来看白熊的。”芽衣子说。 “是吗?”我回应道,心中五味杂陈。白熊这个哺乳类动物,对于我和富樫先生来说,有特别的意义。 第三章 白熊,或者说北极熊、polar bear或者是冰熊,它的称呼方式很多,总之就是那只来自北极与加拿大的白色肉食性动物(严格来说,它不是白色的),和我与富樫先生有着深远的关系。 为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因为姐姐喜欢。 不,“喜欢”这个说法或许太过温和。因为,姐姐对北极熊的兴趣与同情,真的很不寻常,甚至不寻常到造成了她的死亡(我这么认为)。 姐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北极熊产生兴趣的?不记得了。不过,从富樫先生六年前第一次来我们家时,她已经很喜欢北极熊了。 “世界上再也没有其他动物比它更可爱了!”姐姐总是这么说着,我和富樫先生听都听烦了。“很可爱吧?你看,你看!”我们看起来愈来愈不想理她,她说“你看”的次数就会愈多。 当然,她只在电视上或照片,顶多是在动物园里看过北极熊(她临死前的那一刻是否看到真的北极熊了呢?这点就无从得知了)。看到它缓慢来回走着的姿态,还有吃了海豹后嘴边、胸前满是鲜血的照片,姐姐就会出神地说:“好可爱喔!” “可爱?”我有时会反问她,手指着电视机里的影像,说:“把海豹咬死、满身是血的残暴白熊,哪里可爱了啊?”我真的无法理解。 姐姐的回答通常都是:“就是这点可爱呀!” 我们走出了爬虫类馆,顺着指标走。看完大象和亚洲黑熊之后(在猴子山旁边是可爱的红猫熊区,现在却围着戒备森严的铁栏杆,我记得以前没有这种东西啊,该不会有人伸手把红猫熊抱回家吧?),我们来到了猛兽区。 时间已经过了傍晚五点,天空仍旧相当明亮。平常的话,动物园五点已经关门了,只有夏天例外,因为园方设计了夜间活动,所以还没关门。不仅如此,入园者好像还愈来愈多了。 我与千穗,基于还没被富樫先生和芽衣子讨厌的理由,所以跟着他们一起行动。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虽然谁也没说,但九月之后(我调去神户)的事情,一定会变成沉重的空气弥漫在我俩之间。因此,能跟富樫先生他们一起行动真是太好了。千穗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吧! “猛兽的分类也很随便呢!”芽衣子指着“猛兽区”的看板说。 “猛兽的猛,是什么意思呢?”千穗唐突地开口问道。 “不就是字面上看起来的意思吗?”我回答。 “看起来的意思是什么意思?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猛烈的速度’那个猛烈的、很厉害的意思吗?”千穗认真地说。 “很厉害?” “就是‘很厉害的野兽’的意思,或者说‘很野兽’的意思。是吗?” “是呀,一定是。”我回应着,虽然并非真心这么认为,但开心地说着“很厉害的野兽”的千穗实在太可爱了(要说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也行啦!),所以我大大地赞同。 “很厉害的野兽,这种说法真有趣。”芽衣子也笑着点点头。真是位有气质的美丽女性啊!我一边想着,一边看着一旁富樫先生的侧脸。富樫先生直直望着“猛兽园”的看板。 北极熊的水槽就位在洞窟通道的深处,一整面墙壁都是水槽,这是为了让大家可以就近看到跳进水中的北极熊吧。水的最远处是陆地,视线向上(向远处)看的话,可以看到北极熊在那边悠闲来回走着。才这么想呢,它却停下了脚步,鼻子往上伸,好像探测器般地动着。 “北极熊”这个名字,会让人以为它“只住在北极”,事实上,它们只有在海水结冰的冬季才会待在北极,其他时期则待在加拿大(但是叫“加拿大熊”听来很逊)。接近冬天,哈德逊湾开始结冰,北极熊就会开始聚集在加拿大丘吉尔市,随着海水冻结,渐渐朝北极方向处罚去捕捉海豹。好像是这样。 根据老姐的说法,北极熊伸出鼻子,是在寻找它最爱的海豹气味,因此被关在同一个动物园内,想必海豹们也相当焦躁不安吧。 “好可爱哦。”千穗贴着玻璃窥视里面。“不厌其烦地来回走动着,真像笨蛋。” 我们在那里停留了好一会儿,一直望着北极熊的行动。我们不厌其烦地一直盯着北极熊看,才像笨蛋呢。这个时候,北极熊缓缓走了过来,就在我这么以为的时候,它却突然潜入水里。伴随着巨大声响,激起的水花弄湿了玻璃,和水中泡泡一起下沉的北极熊,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玻璃的另一边。 “看起来好像溺水的尸体哦。”千穗咯咯笑了起来。 “真的耶,好大喔。”芽衣子也微笑着。“好巨大的溺水尸体。” “白色的溺水尸体。”千穗又接着说。 我和富樫先生面面相觑。“不是白色的!”话只到了嘴边,但没说出口。 北极熊的身体看来虽然是白色的,不过,事实上并非是白色。当然,这也是从姐姐那里被迫听来的事情之一。因为北极熊的毛就像是光织纤维一样,中央是空心的,所以正确地说,北极熊是透明色的。 真的假的?看起来明明就是白色的呀!我心想。听说是因为光的反射,所以看起来是白色的;也有可能根据环境的不同,而有黄色或黑色,甚至其他颜色的北极熊。但,实际上它是“透明色”。说真的,我也不清楚这究竟是真是假,我想,富樫先生应该也不知道。 在我们看着它的同时,北极熊(也不是故意要趁这种时候的)开始玩起漂浮在水面的大球来。它想抱着球潜入水中,但球的浮力却阻止了它,所以一直没法顺利将球带入水里。从手臂溜走的球,像被发射的大炮般飞出水面。北极熊似乎很喜欢这样(恐怕真的很喜欢),它再一次抱住球,企图潜入水里,球又再一次飞出去了。它不断重复着这个游戏好几遍(看来果然是好喜欢)。 “它真玩不腻耶,一直重复。”千穗说。 “真的耶。”芽衣子也点点头。 我什么也没说,视线不着痕迹地在富樫先生脸上游走,每次所看到的,都是望着芽衣子的富樫先生。 富樫先生现在的女朋友是芽衣子啊,我现在才注意到这个理所当然的事情。 第四章 “北极熊真是心地善良又充满力量啊。”千穗感慨地说。我们大概绕了动物园一整圈,然后走进园内的冰淇淋店里。 “嗯,没错。”芽衣子真心同意着。 我和千穗仍与富樫先生他们一起。在他们还没嫌我们“碍事”前,我们就不碍事。 “优树常来这家动物园吗?”芽衣子看着我的脸。 “不。”我要摇头。我是说真的,虽然这家动物园从我家搭三十分钟公车就可以到达,但我这些年都没再来过。“大概从富樫先生一起来过那次后,就没再来过了。” “咦?优树来过这里呀?”千穗发出遭到背叛的声音。 “以前啦,以前。”我强调着。 “可是,在和我来之前已经来过了,这就叫做‘偷跑’。” “那时候还没认识千穗你呀,要怎么一起来?再说,我那时是和富樫先生还有姐姐一起来的。” “优树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做些我不知道的事。” “就说是过去的事了,没办法呀!” “这样的话,将来也可能会再发生,不是吗?”千穗很可怜地斜着眉,不是生气,是寂寞。 “没问题的!”我无心地加强了语气。现在,说“没问题”,就好像“无能为力”一样,也就是“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的同义词。 “我也是。自从优树那次来之后,我就没再来过了。”富樫先生开了口,一边剥下卷在冰淇淋上的纸。 为了转移话题,我以极不相称的精神与其说:“那么说,能够在这里遇到,真的是太巧了。”事实上,这偶然真的让我惊讶。 “是呀,运气真好。”芽衣子点点头。 “这是命中注定呢。”千穗像在发表什么重大发现似的竖起食指。总觉得命中注定这个词很老套,但我并不讨厌一脸开心地说着“命中注定”的千穗。 “对了,你们听过‘成田山法则’吗?”芽衣子手中的冰淇淋汤匙像指挥棒般挥舞着,看向邻座富樫先生的脸。 看到这副景象的我,心想,哦?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芽衣子和富樫先生互相看着对方。两人虽然手挽着手走路,却没有甜蜜蜜黏在一起的感觉,反而可以保持自己与对方之间的距离。这该说是见外呢?还是成熟呢? “成田山?是元旦参拜去的那个地方吗?千叶县那个?”千穗问。 “就是那个成田山。”芽衣子点点头。长发染成浅浅的褐色,身材也很苗条的芽衣子,外表看起来充满了现代感的洋派风格,所以,从她口中突然冒出“成田山”这个(传统有充满日本风格的)单字时,我们稍微吓了一跳。 “就是那个为了镇平将门之乱而建造的地方吗?”千穗又说。 “你怎么这么清楚?”我皱着眉说。千穗立刻一句话顶回来:“这是常识。”但我的常识里,没有平将门这一项。 “那个地方,每次到大年初一,就会有大批人潮涌进,对吧?” “那里的元旦参拜者,算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展常识的千穗以耀武扬威的眼神看向我,继续说:“大约有五百万人左右。” “没错没错,我每次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呢!”芽衣子以温柔的声音继续说。“不是总共有三天吗?” “从元旦开始算为期三天,你是说这个吗?” “对。我每次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参拜者不会全部都在‘元旦当天’前往参拜呢?” “什么意思?”我问。我不太了解她的意思,富樫先生也是一副初次听闻的样子,侧耳注意听着。 “参拜者都按着各自的理由,选择第一天去,或是第二天去,或第三天去成田山,对吧?这不是大家事先说好的,对吧?也不是有人负责分配,要你第二天去、你元旦那天去,对吧?所以,如果某一天,所有的人都想在‘元旦’那天去成田山参拜,这也很合理吧?” 她想说的,我已经懂了。“如果这事情真的发生的话,很惊人喔。” “嗯。但是这种情形却不会发生,对吧?就是这么刚刚好,大家平均分散在三天内前往,感觉好像有人巧妙调整过似的。同样的,如果所有住在东京的人,哪天突然全部一起说:‘我们明天去迪士尼乐园玩一天吧!’就算真的有这种情形,那也没什么奇怪的呀,但是,却不会发生这种事,对吧?” “嗯,的确不会发生。”我同意。的确,就算有一点点人数以上的差异,但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巧妙地分散开来。 “就好像有人调整过一样。” 富樫先生只是眯起了眼睛。 第五章 我走进店内一角的厕所小便。在我隔壁的小便斗前,富樫先生也接着来了。 “冰淇淋果然也有不少水分啊!”他笑着,当然也开始小便。 相隔五年再度相会,两人最先独处的场所竟然是厕所,想来都觉得好笑。我开口:“富樫先生,”仍然面朝前方。“真的好久不见了呢。”我说。 “嗯,是啊。”富樫先生也面对着前方。“优树交了可爱的女朋友,”他充满嘲弄的口吻,排尿的声音仍持续着。“这件事,我真想告诉五年前的你。” “是啊。”我苦笑着。高中有段时期,我因为知道单恋的对象与柔道社男生交往,而失魂落魄。于是,我便将十多岁男孩子每个人都会有(大概吧)的不安,说来给来家里的富樫先生听。 “富樫先生,我将来有一天也会有女朋友吧?” “当然会有啊,那还用说!”富樫先生的回答单纯明快、毫无凭据,也无须负责,但是,那些话却在我心里强烈地回响着。 “富樫先生,你呢?和芽衣子在一起很久了吗?” “大约是三年前开始交往的吧。” “真是位美人啊。个性看起来也很好。” “算是吧。”富樫先生说,对自己开玩笑的口吻有几分难为情。 “自己说出那种话还会害羞,反而令我不知所措呢。” “啊,这样啊。”富樫先生面对墙壁笑着。 “有打算结婚吗?” “有打算。”富樫先生的说法,该说是含糊呢?还是有所顾虑呢?无论如何,他是立刻就回答了这个问题,接着又进一步地问我:“生气吗?” 我有些纳闷。“生气?为什么要生气?” “这家伙明明抛弃了我姐姐之类的。” “不不不,”我明白地回答。“如果我是你,我也没办法和那家伙相处下去,分手是理所当然的。” 我突然想起五年前,姐姐告诉我她和富樫先生分手那一天。 那天,姐姐晚上九点左右回到家。当时我正在客厅对着电视打跟朋友借来的电动,那是一款经典老游戏的复刻版,玩的方法是操控战斗机打倒敌人,只要对着迎面旋转肥来的板状物不断发射子弹即可。听说,只要确实发射二百五十六颗子弹,就一定能打倒那块(大家认为绝对打不坏的)板子,所以我正在实验看看(二百五十六这个数字也未免太过写实了)。 我回来了。走进玄关的姐姐平常总是立刻登上二楼自己的房间,那天却穿过我所在的客厅,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拉开拉环。接着,她问我:“优树,那个,你觉得富樫先生如何?” 当时的我誓死要数到二百五十六为止,所以没办法回答她。 “今天,他和我分手了。”姐姐继续说。 从画面开始,到画面上的物体快消失那一刻为止,我不断连续射击着,但结果还是无法顺利打完,板(状的物体)旋转,然后消失。我不满地咂咂舌。 “可惜,我很喜欢富樫先生呢。”我边看着画面,边坦白说道。结果,姐姐倔强地说:“我比你更喜欢他啦!” “那么,我也得和富樫先生分开了吧。”渐渐地我开始察觉到这点。“真的得分开了吗?”我感到绝望与焦虑,就在下一刻,我的战斗机被敌方击落。 “她究竟去哪里了?”富樫先生仍旧面对着前方。我们两人都没拉上拉链,依然面对着小便斗,这样似乎有点愚蠢。我已经小便完了,我想富樫先生应该也是(我有点在意有没有小便时间长度的纪录),但我们两人谁也没离开小便斗。 “已经三年了呢。”我回答。姐姐行踪不明到现在已经三年了。“不过,富樫先生也知道吧,姐姐失踪的事。” “因为优树的母亲有通知我。” 三年前,姐姐突然说:“我想稍微出去一下。”然后就出门去了。和富樫先生分手之后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我还不屑地将之视为是“和男朋友分手后的仪式”。她每次和男人切断联系,就会前往另一个地方,等待切口复元,简直就像是在北极与加拿大间走来走去的北极熊。 “你要去哪里?”这么问她时,她回答:“北美,终极目标是丘吉尔市和北极。” 每次和男朋友分手,她出走的距离就会越来越远,从这点来看,这次的目的地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爸妈还是很担心。 不冷吗?不危险吗?对于不断确认的双亲,姐姐露出游刃有余的微笑。“环游加拿大一圈,去看北极熊,然后就回来了,这样而已。” 然而,姐姐最后却没有回来。她的确到加拿大去了,有记录可以查询,好像是吧。但是,因为加拿大发生大地震(就是那次引起相当大骚动、大家应该都还记忆犹新的大地震),一切变得无从得知。道路陷落,大楼倒塌,沿海地区海崖崩塌,大批观光客死亡,连日本人也有将近百人行踪不明;可是,正确的死亡人数,以及死亡者的身份都无从确认。我的爸妈当然也飞去加拿大了,在当地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寻找姐姐,也确认过遗体,但不论是活着的姐姐,还是死去的姐姐,都没找到。 “不过,优树的母亲为什么会通知我呢?” “因为你是她最后的恋人啊。”我特别强调“最后的”。然后,乘这个机会,我开口问了他:“富樫先生,你知道那个新闻吗?” “我想我大概知道。”富樫先生在我还没说明之前,就已经这样断言了。 “去年在网路新闻看到的,听说在北极发现了人的尸体。” 富樫先生一副“果然是那则新闻”的反应,没有惊讶,只是微笑。 那则消息,是剪辑自真伪不明的新闻。一种说法是,死于前阵子大地震中的人随着海流漂流到流冰处;也有其他的说法,说那只是体格壮硕的海豹,被误认为是人类罢了。但是,也有一种说法是说,那是毫无防备去接近北极熊的人类,结果遭到北极熊袭击,被当成食物吃掉了。虽然无法证明,但我相信那具尸体就是姐姐。这次她没有带回白虎刀或葛饼,反而被北极熊吃掉了,这推测也很合理。 “优树也那么认为吗?” “是啊。”我点点头。“很像是姐姐的作风。”我们面对厕所墙壁聊着天。“遭到北极熊袭击的姐姐,我想她一定开心不已,手上还比个V字吧。”我说出了一直以来只在我脑海中出现的那个画面。 “吓我一跳,”富樫先生说。“我也是那么想。” 接着,我把棉布衫底下穿的短裤弄得喳喳响,一手拉起拉链。厕所里面凉飕飕的,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场景,也是和姐姐有关的事情,这发生在我还是高中生的时候,那个冬天。 那天,我为了借CD,走进姐姐的房间,看见她在床上紧裹着棉被,嘴里念着“好冷,好冷”。 我望着排列着CD的架子(姐姐CD架上的西洋音乐和东洋音乐全都混在一起,只有大概分为“放弃”和“没放弃”两类),“会冷的话,就点暖炉啊。”我对她说。“没燃油了吗?” “才不要呢,因为会有温室效应啦!”将棉被裹得像防灾头巾的姐姐这么高喊着。“前阵子在电视新闻上看到,因为温室效应,北极海冻的时期也跟着变短了。” “所以呢?” “那个,北极熊啊,如果海不结冰的话,就没办法去北极了。”这是常识吧,你在学校究竟都学些什么啊?她盛气凌人地说。我的常识里头,可没有北极熊这一项。“去不了北极,它们就吃不到海豹了,海豹是它们唯一的主食呀,这样一来,它们也生不了小孩了。” “所以呢?”我虽觉得厌烦,但还是找到了我要的CD(为什么这张CD会被归纳在“放弃类”呢?)。 “你有试着好好想象一下吗?试着想象在加拿大丘吉尔市里的北极熊。” 百般不愿意的我(别说是去了,连看都没看过那地方呐)还是乖乖地想象着丘吉尔市的景色。 “在那座城市,北极熊咚地坐在地上,等待着哈德逊湾结冰,你想象一下嘛。还没吗?好奇怪喔,怎么还没结冰呢?它歪着脖子等待着。” 我的想象描绘出虚构的丘吉尔市,城市里,北极熊走投无路地蹲坐着,带着孩子,不了解为什么还不变冷。“好奇怪喔,怎么还没变冷?好奇怪喔。”它烦恼着。 “那样子看来的确很可怜。”我有些勉强地认同她的说法。 “对吧?我要减少温室效应,所以不用暖炉。” “没用啦!”我坐下来对她说。 “为什么没用?” “温室效应是关系到每个人的事情,”没有人在乎北极熊或海豹,或者说没人有余力去在乎。“要是法律不改,不做些强制规定的话,是不可能有人愿意关掉暖气的!” “哦,是吗?比起北极熊,优树宁可选择便利舒适的生活是吧?”姐姐揶揄道。 “那是当然的,不是吗?”我回答。“我想姐姐你一定马上会遭遇挫折而点起暖炉的!”还预言了一番。 “我没问题的!”她强烈表示着,“而且,富樫也说我这么做很伟大呢!” “那是富樫先生太温柔了,才会附和你。” “才不是!但是和富樫在一起,真的能够很安心呢。”虽然姐姐常对自己的事情津津乐道,但像这样客观分析,倒还真是第一次。“我想,或许我们会一直走下去吧。” “可别太确信喔!”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也有那种感觉,姐姐和富樫先生会一辈子在一起。 “总之,如果你还有一点点良心的话,就帮忙一起祈求天气变冷点吧。”我走出房间时,姐姐对着我的背后这么说。 几天后,当我把CD拿回姐姐房间时,她点着暖炉在烘烤着,并以认真的表情说:“变冷吧!变冷吧!”“你的良心在哪里?”对于我的责备,她不甘心地回答:“我的双亲在楼下看电视啦。” “怎么了?”富樫先生已经离开小便斗在洗手。 我也走向洗脸台,苦笑着说:“我大概是有点恍神了。”水从水龙头流了出来,我边洗着手边说:“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真是脆弱到叫人意外。”或许是因为想起了原本打算和富樫先生相守一辈子的姐姐吧。 “嗯?” “无论过去有多少开心的事情,一到分手的时候,就完全派不上用场了吧?” 富樫先生一定很纳闷我究竟在说什么,他看着镜子里的我。 “富樫先生,你觉得神户远吗?” “神户?挺远的吧。” “下个月开始我就要去神户了。是调职。千穗会继续待在这里。” “远距离恋爱呀。” “嗯。” “打算怎么办?” “也没其他办法了。” “你说你们交往多久了?” “两年。” “两年,”他像是在咀嚼两年的长度般说着,然后笑了起来。“感觉很微妙啊。” “我们正在伤脑筋呢。”我和千穗之间还没谈到结婚的事,而千穗也不打算辞掉工作。当然,叫她辞掉工作也很伤脑筋,更别说我除了接受公司命令之外,别无他法了。“是以前看着姐姐和许多男人交往所受到的影响吧,我不禁会觉得,原来人与人的分离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我说。“就算在一起时再怎么快乐,一切终究还是会过去。” “再加上,身为你姐姐前男友的我,现在要和其他女性结婚了。” “是呀,”我笑了起来。“但是,我很高兴富樫先生今天出声叫我,我原以为你会装作没看见的。” “只是因为要躲也来不及了啦。”富樫先生微笑着,“不过啊,”大概是使命感使他一定要说些安慰的话吧,他说:“神户不远喔,一样都在日本境内。” “刚才你明明说很远的。”我苦笑。他仿佛在拼命找借口,沉默了一阵,然后难堪地继续:“不是啦,你说的是神户吗?我刚刚听成欧美了。” “太牵强了喔。” 也对。富樫先生说完,拿出手帕擦手。擦好手之后,他接着说:“我每次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什么问题?” “‘小便的时候,究竟要看哪里才好?’这类生活上实际会面对到的问题,才是学校应该要教的吧?” “啊啊。”我似懂非懂地回答,接着问:“高峰会等的场合,世界各国元首排在一起小便时,都聊些什么呢?”聊什么都好吧? <hr /> 注释: 第六章 走出冰淇淋店的我们,继续在园内漫步。富樫先生和芽衣子说要看完晚上的烟火大会(事实上规模不大,所以应该叫“烟火小会”才对)后才回家。 园内的舞台上已经有活动在进行,可以听到音乐声,是少数几个人一起演奏的爵士乐吧,萨克斯风的音色缓慢而舒畅地向四周蔓延。 “烟火放完后,听说还有猜谜大会喔。”千穗开心地告诉我。猜谜大会(应该也是小会吧)是那么有吸引力的活动吗?眼睛闪耀着光芒的她想要证实这点。这样的千穗,让我(虽然我不太会形容)我觉得好骄傲。 离烟火大会开始前还有点时间,所以,吃完冰淇淋后该做什么?当然就是吃晚餐了。富樫先生这么说。“优树,你们也一起来吗?” 按照目前的气氛看来,只要有“他们没嫌我们碍事,我们就不算碍事”的盾牌在,我想还是可以跟他们一起共进晚餐的。但是,千穗的右边眉毛在抽动,并向我投射充满暗示的目光。 “不了。”我说。“晚餐我们去其他地方随便吃吃就好。” “这样啊。”富樫先生看来很遗憾又好像带有几分方向。“烟火呢?” “我们会去看烟火的。”我回答。然后,我们便朝着与富樫先生他们不同的方向走去。 “为什么不一起吃晚餐呢?”千穗边走边问我。她手里拿着在入口处旁边的速食店买的热狗(虽然有个“狗”字,却不像狗的品种名称),咬了一口。与其优雅地吃着晚餐,不如像现在这样,边走边吃,享受夜间动物园的风情。在这点上我们意见一致。 “你的右眉。”我把手里的美式热狗(这名字反而很像是狗的品种名称)拿离我的嘴巴说明着。“千穗如果有话想说时,右边眉毛就会抽呀抽地跳动。” “骗人?” “真的啦。刚刚你似乎想告诉我,不要和他们一起吃晚餐。” “我的想法,你接收到了呢!” “接收到了。” “好开心喔!你收到了!”千穗说。“感觉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让我们连在一起。” “也许真的是那样。”我回答,心中同时对“连在一起”这句话起了反应。连在一起,现在连在一起。是,现在。可以连到什么时候呢?在我心中,有个皱着眉、咬着牙的我这么问。可以连在一起到什么时候?你回答呀! 园内的路线上可以看到不少携家带眷的游客。栅栏前聚集了肩上坐着小孩的男性,还有与少女手牵手的妇人等等。 “但是,你为什么不愿意和富樫先生他们共进晚餐?” “不是不愿意,只是觉得不太好罢了。这点礼貌我还是懂的!”千穗明明就没被责骂,却一副像在辩解的口吻。“其实,刚才我和芽衣子独处时,听她说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 “听说富樫先生向芽衣子求婚了。” “啊啊。” “可是,芽衣子相当烦恼呢。” “这样啊。”我并不是不关心,只是不知该如何回答。一想到富樫先生无法立刻得到答案的心情,我也跟着难受了起来,因此,我不愿意去想。“芽衣子在烦恼什么?” “我不好意思问那么多,但是,芽衣子对我说,想来这里思考一些事情。她是这么说的。” “这里?是指动物园吗?一些事情是什么?” 问完问题,我脑子立刻浮现北极熊坐在结冰的地面上,宛如白色玩偶般的姿态。今天刚见面的时候,芽衣子说:“我是来见白熊的。”那句话不是随口说说,也不是突然想到。或许,来看白熊就是她的目的,她想见见北极熊、思考一些事情。 不知不觉,我们来到了山魈的栅栏前面。在太阳已完全下山的夜空下(夜间设备并不齐全,照明也不多),实在很难掌握栅栏里面的样子,于是我和千穗贴近栅栏,一直窥视着里面,仔细寻找每个角落,看看有没有什么会动的东西。 “看来山魈似乎不在耶。”我说。 “也许它正屏住呼吸观察我们。” 这时,我又再度想起从公司前辈那里听来(无关痛痒)的事情,于是开口说:“那么……”我担心她又像在爬虫类馆时一样不想听,就把“从前辈那里听来的”这句话省略,这样就不会被发现是公司的事了吧。“那么,你听过‘动物园假说’吗?虽然也还不假说的程度啦。” “那是什么?” “如果真的有外星人的话……” “怎么突然提到外星人?” “外星人的话题不论何时提都很突然呀。总之,据说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存在着‘如果有外星人的话,他们为什么不现身呢?’的争论。” “好奇怪的争论。” “因此在数十年前,某位美国天文学家这么时候——” “说什么?” “据说因为地球是外星人划定的动物园,所以他们才不靠近。” 千穗眨了眨眼。 “就像我们只会站在这个栅栏外面看山魈一样。” “所以外星人才不靠近地球?”千穗开心地露齿笑着。“因为他们在栅栏外侧?” “就是那个意思。” “有够无聊!” “很无聊吧?”但现在我和千穗最需要的,正是这种不需要花大脑思考就可以解决的无聊事情。 继续在动物园内漫步的我们,踏入猛兽区。也不是早就计划好的,我们自然而然就往北极熊的水槽方向走了过去。走进洞窟似的通道,尽头就是水槽,夜晚的黑暗,让水槽里头摇晃的水充满了梦幻的感觉。我们像是被那奇幻的感觉所吸引,走近水槽,但到一半我们便停住脚步。 因为前方是富樫先生他们的身影。 他们两人在水槽前,背对着我们站立着。 都怪千穗刚才讲的那些话,富樫先生和芽衣子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有些距离感,害我心情沉重了起来。那两人也被不属于不安、也不属于预感的晦暗想法给侵袭了,他们认为将来两人的联系会断掉。 此刻,富樫先生他们正望着水槽,我很清楚他们在谈话,但如果是在聊北极熊很可爱的话,两人脸上的表情也未免太严肃了,充满急迫又紧张的感觉。 “在谈结婚的事吧?”千穗说。 “不晓得情况如何。” 或许是面对着北极熊的关系吧?我不禁认为,姐姐一定会阻挡富樫先生他们的。但这终究只是毫无根据的臆测罢了,真相究竟如何,无从得知。富樫先生有富樫先生他们的问题,而我们有我们的问题。 好一段时间,我们两人没有走近水槽,也没有离开这里,只是沉默着不发一语。身旁一名少年慌慌张张地走过。 “没问题吧?”千穗从嘴里吐出这句话。我们彼此都清楚,她所指的不是富樫先生他们。 “没问题的。”我回答。这是这半个月来,我们之间不断重复的对话。没问题吗?一定没问题的。用说的,很简单。 “我们仍旧会连在一起吗?”千穗说。她依然看着前方。 不用说,当然连在一起呀!想这么回答的我却发不出声音来,因为听起来像是在说谎似的。 “啊,北极熊,在那边!”千穗突然注意到,伸出食指指着前方。 在离我们有段距离的地方,也就是水槽远处水面上的陆地部分,可以看得到北极熊(慢吞吞不断重复着同样动作)的影子。它正面对着墙壁磨蹭鼻子。 真的耶。我点点头,说:“北极熊正在看墙壁。”立刻又突发奇想,将它订正成:“正看着墙壁的北极熊。”然后试着这样接下去。 “正看着看着墙壁的北极熊的富樫先生他们。” “正看着看着看着墙壁的北极熊的富樫先生他们的我们。”千穗开心地说。 “正看着看着看着看着墙壁的北极熊的富樫先生他们的我们的外星人。”我又加上一圈,千穗狂笑了起来。 “正看着看着看着看着看着墙壁的北极熊的富樫先生他们的我们的外星人的优树姐姐。” “为……”我困惑了。“为什么会跑出我姐?” “因为优树的姐姐好像会影响大家啊。” 千穗对我姐姐的认识,应该仅止于从我这边听到的事情。虽然如此,她还真了解她啊!我在心中佩服着。 “她只是个会给旁人找麻烦的家伙罢了。”我回答。“再说,姐姐为什么会在外星人的外围啊?”我说。 “因为我有那种感觉嘛。” “不可能吧。” 第七章 为了要赶上烟火大会,我们往园内的舞台靠近。富樫先生他们已经到了。身后的舞台上仍继续演奏者爵士乐。鼓、木质贝斯、萨克斯风,再加上吉他的少人乐团,演奏者听来很舒服的熟悉曲子,或许是这原因吧,四周听不到嘈杂吵闹的声音。 “会在这里举行猜谜大会吗?”千穗回头看向后方的舞台。 “你很喜欢猜谜吗?”富樫先生缓缓地说。 “因为,”千穗有些难为情。“所谓猜谜,就是会得到答案嘛。” 什么意思?富樫先生不解地歪着头。 “我最喜欢能够知道答案了。可以接受,又容易了解。” “啊啊。”富樫先生发出像是冷不防挨了一棍的声音,又瞄了一眼身旁的芽衣子。“是呀,猜谜能够得到答案呢。”他轻轻微笑着。 芽衣子的表情也和缓了下来,她充满魅力地叹了口气:“可以得到答案真好。”接着,好像又隐约听到她说:“真羡慕。” 富樫先生他们为了得不到答案的问题烦恼着。我和千穗也是。 下个月开始,我们将会变成怎么样?该怎么办?没必要去想吗?还是想了也没有用呢?得不到答案。 “正确答案就是这个!”如果真的能够有答案,该有多轻松啊?可惜这不是猜谜。 人潮渐渐开始聚集起来,我们周围也开始出现问父亲“烟火在哪?”的少年,还有再说“今天要不要住我家?”的男女。 “啊,在发饮料耶。”千穗拍拍我的腹侧。 循着她的视线前方看去,果然有位身穿燕尾服(应该是吧?)的盛装男子,一手端着摆了纸杯的托盘,边走边发着。他戴着帽檐很大的夸张帽子,手上戴着白色手套,步伐像是在演戏一般。 “他会送来这边吗?”千穗说。 这时,从舞台处开始传来吉他静静的声音。 直到刚才为止,还一直是萨克斯风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变成电吉他断断续续的声音了(这就是所谓“分解和弦(arpeggio)”吗?),气质为之一变。哎呀,我一回头,原本站在舞台右侧的吉他手,什么时候已经占到中央麦克风前面。他开始演奏的曲风,很明显不是爵士,而是流行音乐的旋律。这该说是新鲜?还是说有点怪? “咦?不是爵士乐也没关系吗?”我有种遭人暗算的感觉。好笑的是,连同一个舞台上的萨克斯风手与鼓手也瞪大了眼,果然也是一副“咦?不是爵士乐也可以吗?”的惊讶表情。 “这首曲子——”我对千穗说,食指指向了天空,尽管在天空中当然看不见吉他的声音。“这首曲子,我知道这首曲子!” “什么曲子?” 歌声自麦克风中流泻,非常顺耳的声音一下子扩散到周围。啊!出自反射动作,我再度看向舞台,正在唱歌的是吉他手,确认这点之后我有点动摇。 还没空思索动摇的原因,“啊,优树,饮料来了。”千穗拉拉我的衬衫,盛装男子就站在我们面前。 “有什么饮料呢?”千穗指着纸杯问。戴帽子的盛装男子说:“啤酒和橘子汁。” “那我要橘子汁。” 接着,就在下一刻。 盛装男子向我们伸出没拿托盘的那只手,沙沙——才注意到他的手在动,原本空无一物的手上,立刻出现了一束花。 “咦?”我吃惊地叫出声。 富樫先生、芽衣子和千穗(像傻瓜似的)也张着嘴。身后的乐团演奏似乎加入了鼓声和贝斯,曲子开始多了点跃动感,但我们仍因那束花而目瞪口呆。 盛装男子的手像变魔术般冷不防地变出了花束,是很像真花的可爱人造花。 哦——附近的人们皆低声惊叹着。“是魔术耶!魔术耶!”不晓得是谁(搞不好是千穗吧)这样说着。 我看着盛装的男子,他却低着头,让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他像献上什么似的递出花束,我盯着那束花看了一下,转而看向富樫先生。我的右边眉毛八成拼命地在对他使眼色吧,我想告诉他:“这束花,是富樫先生你的喔。” 也不晓得他是不是明白我的意思了,富樫先生收下那束花,将它递给他身旁的芽衣子。 芽衣子收下花,千穗诚心诚意开心地鼓起掌来。在这种场合能够立刻鼓掌的她,真是我的骄傲。 就在这时,我的身后传来充满魄力的曲子(虽然当时的我,已经确信那是披头四的曲子了),就像来到电影情节的高层,我的四周全被撼动的声音环绕。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样,(递过花束的)富樫先生和(接过花束的)芽衣子两人不发一语、肩靠着肩的身影,看来像幅绝美的画面,我不禁为之屏息。 “魔术真厉害!”千穗高喊出声时,那名盛装男子已经不见了。 富樫先生他们两人仍继续沉默着,芽衣子握着花束,另一只手勾住富樫先生的手。现在是夏天,这应该不是在取暖吧? 咻咻——我听到了扰动空气的风声。发出巨响之后,烟火散落开来。哇——一阵欢声雷动。色彩鲜艳的圆形在夜空中轻轻散开,又迅速消失,散落时发出了让人心情痛快的啪啪声。消失了,心里正这么想时,又听到另一阵咻咻声,夜空中再次出现一轮轮的光环,然后又消失,啪啦啪啦四散各处。 真美!我在心里呐喊着,然后转身看向舞台。大概是因为开始放烟火了,演奏已经停止,演奏者正纷纷步下舞台。 我已经能够确定刚才那首(披头四的)曲子是即兴演奏了。吉他手突然开始弹奏起来(连歌也唱了起来),其他演奏者一定被他的举动吓到了。但他们非但没有责怪他(或许利用意外,正是爵士乐手的生存之道吧),还挺开心地“享受”着那首曲子,那首《dear什么的》,一定是这样! 吉他手走下舞台阶梯,身上的西装打扮一点也不适合他。我虽然没有举起手,他却看向了我这边,我看到他伸出手指指向我,好像边笑边说了什么。我当然听不见他所说的话,但我可以想象到他会说什么,“给我去听披头四!”他不是经常这么说吗? 我想起了“成田山法则。” “就算所有人元旦当天都往成田山去,也不奇怪啊。”芽衣子这么说。 是呀,那也没什么奇怪的。 今天我们碰巧在这座动物园里遇上富樫先生,如果这是合理的,那么其他事情,也就是“姐姐的其他男朋友”都来到此地,也就很合理了。 所以说——我在心中不容分说地断定。所以说,在舞台上的吉他手,就是姐姐那位想当音乐家的男朋友(是第几任我忘了);然后,刚刚变出花束的盛装男子,就是那位对变魔术很拿手的酒保(我仍旧不记得是第几任男朋友)。真是这样的话,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或者,换一种说法,真是这样的话,也没什么不好啊!我在心里这么想着。 他们偶然发现了在这里的我,不好意思直接跟我打招呼(再怎么说,我也是前女友的弟弟呀),只好采用迂回的方法,弹奏披头四或是变魔术,庆祝与我的再次相遇。 “你怎么哭了?”千穗说。我这才注意到自己正在流泪。 “不晓得。”我用手擦去眼泪。事实上,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哭,只说:“因为,大家都是连在一起的。” “这样啊。”千穗怎么可能知道我现在的状况?但她却发出领会的声音。 “没问题的。”我说。不是在对她说安慰的话,而是谜题的答案终于揭晓了!于是,我将自己心里所想到的答案告诉她。“我知道了。”她回答我。 我站在千穗的身旁,抬头看向打上天空的烟火。眼前的富樫先生他们当然也肩并着肩看向天空。 我突然想起一句名言:“所谓相爱,不是两个人相互看着对方,而是能够一起看着同一个方向。”就是这个!现在这个样子,我们肩并着肩看着烟火的样子,正好呼应了这句话。 没问题的。我又再次小小声地说。千穗也小小声地回答:“跟你说我知道了啦。” 第八章 猜谜大会在舞台上举行。放完烟火之后,剩下的游客纷纷在长椅上坐下,面向舞台上的主持人。夜晚,聚集在灯火通明的小舞台旁的我们,感觉就好像是在办营火晚会、对凡事都感到好奇的高中时那般天真无邪。 被选出来要答题的那些人,在舞台上的答题席前排成一列。我原以为千穗也会去参加(因为她刚刚一副万分期待的样子),但是她却拒绝了,还小声地说:“答案已经知道了……” 我的右手边是千穗,左手边是芽衣子,再左手边是富樫先生。芽衣子的膝上摆着小小的花束。今后恐怕没机会像这样四个人聚在一起了,但是,我却不觉得寂寞。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至少我开始愿意去相信这点了。 “那么,我们的题目是——”舞台上的主持人开始用麦克风说起话来。又不是在赌钱(奖品也没什么看头),但现场却充斥了紧张的气氛。主持人以清晰的口吻出题,当他说到“北极熊的”时,我已经开始想笑了。 “北极熊的身体看起来虽然是白色的,但它身上的毛,实际上是什么颜色?”果然如我所料。 无须忍住笑意,因为芽衣子旁边的富樫先生已经笑出来了。 看吧,果然连在一起。我悄悄地在心里这么想。 我和富樫先生中间隔着芽衣子,互相看着对方。富樫先生似乎对这样的结局不太满意,眉毛呈八字形。 接着,我们像是被强迫做自我介绍的高中生,带着害羞与麻烦参半的情绪,满脸苦笑,小小声地在嘴里说:“透——明。” 看着这一切的外星人。 看着看着这一切的外星人的姐姐。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愉快了起来。 第一章 “该走了。” 我说完,拿起塑胶袋从长椅上站起来。五公斤重的白米沉甸甸地折磨着我的肩膀和腰。 静江显得有些依依不舍,但还是回了声“说的也是”就站了起来。 这座公园位于高处,可以俯瞰西沉的夕阳逐渐将仙台市区染成一片红色。鲜红的色彩也反映在遍布天际的卷积云表层。静江大概还想要继续眺望眼前的风景,但我早就觉得不耐烦。 “我们大概有十年没有到这座公园了。” “是吗?” 二十年前刚搬到附近的公寓时,我们几乎每个礼拜都会来这里,但最近我甚至已经忘记这里有一座公园。 我们居住的“山丘城镇”是位在仙台市北部的集合住宅社区,公园座落在视野最好的地带,算是这个社区的“卖点”之一。 公园大约五十公尺见方,四周围着栅栏,地上铺着沙砾,四边的入口处各矗立着一根图腾柱,据说是小学生的毕业作品。东南方的角落设有儿童游乐设施,包括溜滑梯、秋千等。公园中央种了一棵樱花树,另外还有十张长椅朝着仙台市南区的方向,坐在那里可以享受极佳的视野。 集合住宅刚落成的时候,每到周末“山丘城镇”的居民就会来到这座公园。到了四月上旬,大家会在仅此一棵的樱花树下争夺赏花座位,甚至还常常发生冲突。 居民们大概是觉得住宅贷款里也包含这座公园坐拥的视野和赏花节目,所以才会想要努力捞回本吧?至少我当时是这样想的。 然而,这座公园此刻也变得空荡荡,除了我们之外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遛狗的女人,另一个则是满面愁容地坐在秋千上的中年男子。根据静江的说法,这两人都跟我们住在同一栋公寓。她还跟我说,“你看那个男的,常常出现在电视上”,但我却完全没有印象。 “那男的是谁?” “他是节目主持人。我听说他在一年前带着家人去别的地方,不过看样子他们又回来了。” “现在到哪里都一样。”我斩钉截铁地说,并催促静江:“快点走吧。” “亲爱的,你看。” 我们刚去买晚餐的材料回来。最近食品店里已经很少发生抢夺食物的情况,街头抢劫案件也减少很多,因此静江通常都一个人去买菜。不过碰到要买白米之类重量比较重的商品时,我也会陪她一起去。虽说已经年过六十,但是和小学生般娇小的静江比起来,我的力气还是比她大一些。 “秋天真的已经来了。” 静江面向仙台市区的方向,伸出食指在空中比划。我原本以为她指的是远处的街道,但却看不到什么新奇的风景,直到我把视线移到近处,才发现她指的是什么。 是蜻蜓。 十几只蜻蜓宛若在空中游动的大肚鱼般飞舞。他们的颜色和夕阳相近,无声地漂浮在半空中。这些蜻蜓大概原本停在栅栏或看板上休息,当我们经过时才受到惊吓而飞了起来。 “真不敢相信我们只剩下三个秋天了。”静江以低沉的声音说。 “傻瓜。”我反射性地回答。“别说那种丧气话。” “但这是事实啊。” “真羡慕你这种傻瓜,可以说得这么轻松。” “亲爱的……”静江看着我,露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 “什么事?” “拜托你,在康子面前别摆出那种表情。” 她的语调很认真,甚至接近哀求。 “我天生就长着这么一张臭脸。” “看你突起下嘴唇的样子,好像把人家当傻瓜一样,眼神也好可怕。” “谁叫你说的话太白痴了!” “所以我说,”平常静江很少反驳我,但今天却坚持到底。“难得康子要回来,拜托你了。”她还加上一句,“已经十年没看到她了。” “干嘛要对自己的女儿低声下气?傻瓜!” 我其实心里也有些紧张,但还是以粗鲁的回应蒙混过去。 走出公园后,我们便沿着细长的道路往东走。静江跟在我后头。 “山丘城镇”和其他集合住宅社区一样,并排建着好几栋造型相近的建筑,其间密布着网状的小径,一不小心就会搞不清自己所在的位置,甚至失去方向感。 “你记得吗?”我放慢脚步等候静江跟上,接着缓缓地开口问。这段往事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们搬到这里之前住的地方,也是像这样很难搞清楚方向,小孩子动不动就会迷路,常常在路上徘徊。” “嗯。” “有个小孩为了怕迷路,还在柏油路上画箭头,标示回家的路途。” “对呀。”静江露出怀念的神情,轻轻点了点头。“后来其他小孩也纷纷效仿,结果地上到处都是箭头,根本搞不清楚是谁画的。” “那真的很好笑。” 静江的表情没有变化,斜着眼睛偷偷瞄我一眼,说:“亲爱的,你忘了吗?最早开始画箭头的就是和也。”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静江,一时无法立刻回答。我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提起和也的名字。 和也是我们的长子,十年前仅二十五岁时就死了。我感觉像是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被对手狠狠打了一拳。 “那孩子是用学校的粉笔在地上画箭头。” “这样啊。” “你那时候很生气,骂他傻瓜,怎么连回家的路都不记得。” 我虽然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但事情大概就像她所说的吧。当时我担任电话公司的管理职,压力很大,每天为了一大堆问题和迟迟没有进展的工作而感到焦虑,又不能在部下面前吐苦水,只能深刻地体认到自己的能力不足。那时候我也许是因为惧怕自己的无能遗传到儿子身上,才会表现出那么冷淡的态度。 ——爸爸总说妈妈和哥哥是傻瓜,其实骂人家傻瓜的人才是傻瓜。 康子这句话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说的,但却清楚记得她歪着嘴巴、扭曲着脸说出这句话的模样。 “你有没有想过哥哥的心情?”康子也这么说过。 怎么搞的!直到现在我才惊愕地发现,当时的我从未想过要顾及他人的心情,也根本不在乎和也怎么想。怎么会有这种父亲!怎么会弄到这种地步! “在路上画箭头是和也想出来的点子。”静江再一次强调地说。 “那又怎么样?”我的语气比预期的还要强硬。 “这孩子的想法还真特别。” 和也死后,我们夫妻之间几乎没有提过儿子的话题,也因此我现在感觉有些不知所措。“你最近是不是打扫了他的房间?” “被你发现啦?” “你在半夜打扫,吵得我睡不着觉,怎么可能不发现?” “说的也对,真抱歉。” “别提这个,”我改变话题。“康子为什么突然决定要回来?她已经十年没有回家了。” 静江摇摇头说:“只剩下三年了,她大概想要至少再见我们最后一面吧。” “她在电话里有没有说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 “但她总该有说点什么吧?” 静江露出责备的眼神,似乎在质问我为什么不干脆自己接电话。“她只告诉我‘回来再说’。她也许是有话要对你说吧。” “有话对我说?她该不会到这时候还要来骂我吧?” “搞不好是这样。” “喂!” “开玩笑的。” 第二章 康子从小成绩就很优秀,考试分数和学业成绩总是排名全校第一。就我所知,她成绩即便再差也顶多落到二、三名。她的长相虽然没有学力出色,但也还算清秀,人缘亦很好。康子一次就考上东京的国立大学,毕业后立刻获得录取为国家公务员,让为人父母的感到无比荣耀。 康子是我最值得骄傲的孩子,然而这也不禁让我常常抱怨:“相较之下,和也怎么会这么差劲?” 每次看到孩子们带回家的成绩单,把和也和康子的成绩放在一起比较,就会让我想到“失败品与杰作”这样的标题。我或许是因为不想承认和也柔弱与笨拙的个性是遗传自我,才想把他视为“偶然出现的失败品”吧。 和也是否察觉到我的想法?他一定察觉到了——另一个我这样回答。他会不会为此感到难过?他一定会感到难过吧。 每当想到和也当时的感受,我的内心便充满绝望。 十年前,康子在我们面前宣称:“我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家。”那是在和也死去的两个月前。 她并没有说谎。事实上在那之后除了参加和也的葬礼之外,康子再也没有回到“山丘城镇”甚至不再踏入仙台一步。六年前我父亲——也就是康子的祖父——举行葬礼时,我们曾经碰过面,但康子并没有和我说话。 葬礼之后,静江以手肘推我一下,说:“你去跟康子说说话吧。”但我没有让步。虽然和女儿交恶让我感到很不自在,也很想和她说话,然而我却回答:“除非她跟我道歉,否则我才不理她!”这也是我的真心话。 老实说,我那时仍以为自己的人生还很长,也因此相信康子总有一天会主动来跟我道歉。我完全没有想到,隔年竟然会听到“只剩八年寿命”这样的宣告。而且那不是指“我的寿命”,而是“世界的寿命”。事情的发展完全超乎我的想象。 我想起康子宣布要和我们决裂的情景。 那是在三月,她还没开始上班,趁放假的期间回到仙台。 吃完晚餐,当大家都在客厅休息的时候,康子开口了。 “哥哥,我觉得你最好别再念书,赶快离家比较好。”她对摊开笔记本的和也说。现在回想起来,康子大概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才回家的。 “是吗?”和也虽然已经念完当地的大学,但却没有上班,只是拼命地念书,想要考取不可能考上的资格考。 “哥哥的脑筋很好,应该更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这么说,”和也露出平常惯有的温和笑容。“是在明褒暗贬吧?” 和也不喜欢与人争执,总是尽可能壁面冲突。这点让我很不满意,因为我自己的性格也有这种倾向。 “不是啦,哥哥其实比我更聪明。” “比你聪明的家伙怎么可能为这种考试伤脑筋呢?”和也苦笑着说,而我心里也唱和着同样的台词。 “我说的不是这种聪明。哥哥从小就有独特的想法,而且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什么?” “你很温柔。” “温柔和怕事只是一线之隔。”和也低声地说。 “康子,别说了。” 这时我插嘴了。我不是要替和也辩护,只是觉得眼前的场景像是优秀的女儿在安慰哥哥,心里实在看不下去。 然而,这时康子却凶狠地瞪我一眼。 “爸爸大概到死都不会知道,哥哥其实比我聪明一百倍。” “别说傻话!”我立刻反驳。 “爸爸,你以为聪明是什么?你一定以为成绩、学力或地位才能反映一个人聪不聪明吧?但那些责任由我来承担不就好了吗?你真笨。我老实说,就是因为爸爸太笨了,才会让哥哥不幸。”她指着妻子和我,提高音量,仿佛在告发罪人一般。“哥哥可以完成更伟大的事情。” 和也显得很狼狈,不安地窥伺着我们。静江也放下洗碗的工作,从厨房走出来。我面对女儿突然发怒虽然很惊讶,但却感到更大的愤怒,因而大声怒斥:“你怎么可以说自己的父亲是笨蛋?” “我从小就一直在忍耐。”康子调整一下呼吸,抑制兴奋的情绪,噘起嘴巴说:“我一直想要说出来。” “说什么?” 康子深深吸一口气,开口说:“你无法理解哥哥的厉害,实在是个大傻瓜。你太笨了。”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冷淡的客观批评,宛若一根利针般深深刺痛我。 “你说什么?” “别这样,康子。”和也慌张地制止康子。 “和也哪里厉害?你说啊!你说他哪里不像个失败品?”这时我情不自禁地高喊。我被康子的话惹怒,心里既焦虑又愤怒,忍不住毫无顾虑地说出这种话。 随着一声巨响,放在柜子上的酒瓶破了——因为康子将手边的时钟丢出去。不知是刻意瞄准还是偶然,她丢中了前年秋天我荣获董事长奖时得到的葡萄酒。红酒如鲜血般流出来。 “你在做什么?”我怒吼。“出去!”我无意识地指着门口。违逆父亲的女儿理应被逐出家门,在我心中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我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康子平静地说,隔天就回到东京。 康子当时的眼神,仿佛是在怜悯我一般。 如果没有那场争执,或者至少如果我没有用“失败品”这样的词汇,和也或许就不会在两个月后跳下地下铁轨道自杀了。 但是,现在的我已经无从得知正确答案。 第三章 道路左右两旁的屋子都紧锁着大门。有的院子里针叶树的树枝折断,有的二楼窗户玻璃破了也没换。 “泷泽一家人好像在上个礼拜已搬出去。”静江大概是注意到我的视线便这样解释。她所说的泷泽家,大概就是住在刚刚走过的那栋房子吧。“听说他们的儿子住在关西,所以决定要到那里生活三年。” 我哼了一声。 “这条街上不知道还剩下多少人,公寓的住户大概也只剩一半不到吧。” “或许吧。” “今天我们去的佐伯先生那家店,”静江提起米店老板的名字,“他原本一直硬撑下来,不过最近似乎也打算收起店铺。” “那我们以后要去哪里买米?” “听说不久后超市会重新营业,不过我也不太清楚。”静江说到后来,语调便失去自信,变得吞吞吐吐。 我又哼了一声。 过一会儿,静江突然以开朗的声音说:“对了,我昨天做了一个梦。” “梦?” “我梦见我一打开电视机,就看到美国总统出现在荧幕上——那应该是叫卫星转播吧?”静江有些迟疑地说。“我梦见美国总统在一大堆麦克风前面发表演说。” “说什么?” “他说,‘这一切都是假的’。” “别傻了。”我嗤之以鼻。 “梦里的美国总统红着脸,一直低头道歉说:‘根据重新计算的结果,发现小行星不会撞上地球。不好意思惹出这么大的风波。’” “你连做梦都这么悠闲。” “嗯,美国总统怎么可能会说日语呢。” “傻瓜,我不是在说这个。”我已经懒得加以解释。 静江似乎很在意“傻瓜”这两个字,露出悲伤的眼神,但没有多说什么。 我们继续默默地走了一段路,路上没有车子经过。回想起五年前的情景,感觉就像是一场梦般虚幻。 当时每个人都把行李塞到车子里准备逃往,每一条道路都在塞车,处处可以听到驾驶人之间的争吵和喇叭声。 小行星都要撞上地球了,不论逃到哪里都一样,但许多人却惊慌失措地开车四处乱窜。他们大概是无法忍受静静地待在原地什么都不做吧?我其实也感受到相同的焦虑,如果有车,大概会采取相同的行动。 “最近情况终于稳定下来了。” “的确,真的稳定了许多。”静江的声音听起来很悠闲。“算是维持在缓和状态吧。” “缓和状态?” “之前真的很难预期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静江的表情显得相当疲倦,大概是想起这五年来的骚动。 这几年的局势真的很糟糕。人们受到恐惧与焦虑折磨,在各地掀起暴动,商店和百货公司遭到暴徒攻击,连警方都无法控制局面,甚至也出现强暴妇女或胡乱杀人的家伙。 想起来相当讽刺,如果事情继续像那样发展下去,也许在小行星来袭之前这世界就要毁灭了。连我都不禁感叹自己竟然得以幸存下来。 然而到今年,各地的暴动却不约而同地平息下来。 治安好转的原因之一,当然是严格取缔掠夺与暴动的结果。但在我看来,还有一个很大的因素是——人们开始放弃挣扎了。 无法承受恐惧压力的人大部分都死了,幸存的人们也许都开始思索要如何有意义地度过余生吧。大家开始发现,如果因为毫无思虑地闹事而被枪杀或送进监狱,未免太不值得了。一定是这样没错。 “等到更接近那一天的时候,大家或许又会开始闹起来。” 静江这么说,我也有同感。这种缓和状态一定只是暂时的。当死期接近,没有人能够保持冷静,我也不例外。现在只是短暂维持在和平局面而已。 夕阳西沉的速度很快,四周一下子就变暗,仿佛街上的某处有一个调整明暗的开关,被人一口气往左旋转,将明照一下子调暗——虽然现在才下午五点半而已。 我们在街角左转,一阵咖喱的香气越过左方的围墙扑鼻而来。 “今天的晚餐大概是咖喱吧。”我不经意地脱口而出。想到还有人过着日常的生活,就让我感到高兴。 “的确。”静江的声音也显得有些活泼。门口的灯笼微微照亮静江的脸。我这时才发现她的脸苍老许多,嘴角的皱纹比以前更清楚,肌肤也相当干燥。 “你想不想去租录影带来看?”静江突然提议。 我拿着装了米的塑胶袋,皱起眉头。“租录影带?”这几个字让我感觉不免有些轻率。 “有什么关系?”静江小声地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央求,也像是在抱怨。“不久之前我还常常租来看。” “我想起来了,你以前常常悠闲地在家看电视,原来你看的是录影带呀。” “这附近有一家录影带出租店,我们去看看吧。” “喂!”我用不耐烦的声音说,“你到底明不明白现在是怎样的状况啊?” “状况?” “我们只剩三年可活,为什么要浪费时间看录影带呢?” “可是,康子今天很晚才会到家。”静江缩着脖子回答。“在那之前我们要做什么呢?” 被她这样一问,我也无法回答。 康子似乎是打算沿着国道慢慢开车回来。虽然不知道她出发的时间,但等她抵达家门口,大概也超过晚上十点了。在不清楚康子为了什么理由回家的情况下,要我什么都不做地静静等待,实在是不太可能。 “话说回来,到了这种时候,还有人在开录影带店吗?” “嗯,那家店应该还在营业。最近大家很少看录影带,都改用那种不知道叫什么的机器,不过我们家附近还有一家店在出租录影带。” 我装出不情愿的表情,勉强点头答应。“真拿你没办法,我们去看看吧。” “好。” 不知道为什么,静江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第四章 这家店刚好在回家的路上,位于公寓和公车站之间的斜坡。我以前上班的时候应该每天都会经过才对,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发现它是一间录影带出租店。店铺大约十坪左右,招牌上的文字已经开始褪色。 “好久不见。”我们刚踏入店内,站在收银台后方的年轻男子便立刻打招呼,让我吓了一跳,差点把塑胶袋掉在地上。 “好久不见。”静江也鞠了躬。 “这位是你先生吗?”店员以开朗的表情看着我。 “这种时候还有人要看电影吗?”我用问话来代替回答。 店内有些潮湿,没有其他客人。我把塑胶袋放在收银台旁边的小柜子上,手臂感觉有些发麻。 “应该说,还是有些观众吧。” 店员胸前的名牌上标示着“店长渡部”。他身上穿的浅蓝色围裙显得格外清洁,在阴暗的店内反而显得有些突兀。他的年纪大约二十五岁,浓眉大眼,下巴尖尖的。虽然长着一张娃娃脸,但应该可以称得上英俊。我当下立即的反应是觉得这个店长未免太年轻了,感觉有些不可靠。 “不过几乎都没什么新作品。”他有些怅然地说。 “哪有人那么傻,这种时候还在拍电影。” “话不能这么说。当导演的通常都是些怪人,其实他们也很想拍片,只是找不到演员。大部分的明星都不愿意演戏,或许都用之前存的钱去买避难所了。不过,我听说荷索和史匹柏都还在拍片。”他说到这里,似乎终于发觉自己太饶舌,换了一个表情说:“可是来租录影带的人倒还不少,大家似乎都不知道该如何打发时间。” “原来如此。” 至少在日本国内,大部分的人都已停止工作。既然不用再为退休生活存钱,也不用努力尝清贷款,那既有的存款就已经足够过日子,这当然也会导致许多人无所事事。 有些人反正没有其他事可做,便继续经营蔬菜店;也有渔夫认为打渔就是自己的生存意义,因而不愿放弃工作。 就这点来看,至少在这个国家,目前应该可说是出于接近理想的状态。譬如,原本只为自己打算的政客都离职了,剩下的只有少数具有使命感的政治家。 人们现在都为了非关利益或金钱的目的从事各项活动,这应该算是值得庆贺的事情吧。 我转头看了看旁边,收银台对面有一个架子,最上层贴着手写的广告“有关地球毁灭的电影”,下方则排列着许多录影带。 “这些录影带是你选的吗?” “嗯。观众的反应还不错。从电影的角度来看,地球毁灭的模式似乎有很多种。”他毫无顾忌地微笑着说。 “谁会想要看这种片?” 静江察觉到我又开始用起说教的口气,连忙改变话题:“对了,渡部先生也跟我们住在同一栋公寓。”她转向渡部问。“是五〇一号房吧?” “是的。”渡部点点头。“我和妻子、女儿住在一起,另外还有一个顽固老爹。他原本一个人住在山形,后来因为房子被烧掉,我才请他搬来同住。” “失火了吗?” “火势从邻居那里蔓延开来之后,就把房子烧光了,所以我才邀他过来跟我们一起生活。” 我知道有些人会在绝望之余走向极端,烧了别人的房子或大楼。这种例子并不稀奇。 “令尊一定很高兴跟你们住在一起吧?” “我也不知道。”渡部露出游移的表情。“他已经过了古稀之年,却还很有精神,实在拿他没办法。最近他都在公寓楼上建造瞭望台。” “瞭望台?”我反问。 “他说他要盖一座附梯子的超高瞭望台,还特地开车去买材料,之后就在顶楼上敲敲打打。他从以前就喜欢在闲暇之余从事木工,所以很擅长做这种事。” “他盖瞭望台要做什么?” “他好像是在看过一部电影之后受到启发。”渡部指着“地球毁灭”的架子。“这些录影带当中,也有跟陨石坠落有关的片子。” 那不正好是目前的写照吗?我感觉有些忧郁。 “在那部电影里,人类最终会获救吗?” “很遗憾。”渡部垂着眉尾回答。“在那部电影当中,陨石撞上地球会导致水位上升,造成洪水,街道都会被大水淹没。” “哦,我也看过那部片。” “老爸大概是想要为洪水做准备,才会建造瞭望台。” “就算跑上瞭望台,最后还不是会被水淹没?”我问。 “是的,不过他似乎是打算撑到最后一刻,看着其他人先沉进水里。他从以前就不肯服输,应该说是具有奇特的积极个性吧。” “真是有趣的父亲。”静江开口回话。 “是吗?”渡部显得有些困惑。“只能说,度过最后时光的方式也因人而异吧。” 过一会儿,静江又开口:“那么……可以请你帮我们选一部片吗?亲爱的,难得有这个机会,就找些平常不太看的类别吧,譬如像是恐怖片之类的。” 我对恐怖片完全没有兴趣。“这也不错。”渡部插嘴,“选一部残酷血腥的恐怖片如何?像是那种大家一个接着一个被杀死的片子。” “看人残酷地被杀死有什么好玩?” “至少,”渡部一脸认真地说,“看了之后或许会觉得,‘和这种情况比起来,装上陨石还好一些’。” 第五章 我和静江并排坐在和室的电视机前看录影带。 这部片的剧情闹哄哄的,完全没有内容可言,只是看一对美国夫妻歇斯底里地发火、尖叫、闹来闹去而已。 片名叫做“墙壁里有人”(注:原名“tairs”,中译为“恶鬼之家”。),让我原本以为这是关于墙壁里若隐若现的幽灵之故事,以营造恐怖的气氛取胜,直到最后才知道确实有鬼——但事实上完全不是如此。 电影一开始,就看到作为舞台背景的房子里关了一大群人。这不只是“有人”,而是“有一大堆人”。 静江似乎也有同感,看完之后感叹地说:“剧情还真是简单明了。” “根本太夸张了。” “的确。” 看看时钟,现在才九点,距离康子抵达还有一段时间。 晚餐是烤肉,所以不用做太多准备工作。蔬菜和瓦斯炉已经放在桌上,待会只需要在烤肉之前端出肉,再把酱汁排放在桌上——静江这么说道。她大概觉得,使用过期的调味酱总比淡而无味来得好些吧。 “我们再看一部片吧。”静江从录影带店的袋子里拿出另一卷录影带。 “随便。”我虽然不太想看,但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这时我才忽然察觉到腹部有一种被束缚的感觉,不知道是肌肉紧张还是胃在抽痛。我也发现自己害怕和康子重逢。能够见到暌违六年的女儿虽然值得高兴,但却更让我感到紧张。 “亲爱的。”静江似乎发觉我内心的紧张。她伸长娇小的身躯,将录影带放到录影机中,没有回头地低声说:“我希望你能和康子和好。” 我模糊地回了一声,听不出是“哼”还是“嗯”。 “只剩下三年了。”静江摸着遥控继续说。 “你不说我也明白。” 事实上,我自认明白这点。虽然无法想象康子今晚回来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但我也认为这大概是最后的机会了。只是,我心中感到不安。 问题在于,我到底该如何应对?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切入话题、如何说话、如何重建两人之间的关系。这世上真有人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电影开始了。这部片和先前的恐怖片相较,情节铺陈较为传统。主角在得知自己已经罹患末期癌症之后,开始寻找杀死自己妻子的犯人并加以复仇。 除了互相射击的场面有点吵杂之外,基本上还算有趣。虽然不会让人热血沸腾,却也不算无聊。 “这部片还挺有趣的。”静江倒转录影带的时候也这么说。 “嗯。”我只简短地回答。接着,我望着没有画面的电视荧幕问她:“你不觉得我们在这种时候还看电影,很像是傻瓜吗?”我开始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件很蠢的事情。 “像傻瓜又有什么关系?” “是吗?” “是啊。” “关于康子的事。”我小心不让她发现自己内心的紧张。“她该不会是太恨我了,想要在小行星坠落之前先把我杀死吧?” “这也有可能。” “喂。” “开玩笑的。” 第六章 过了十点半,门铃终于响起。也许是由于这几年都没有访客上门,因而我们一开始并没有意会到这个声音所代表的意义。 “是康子。”静江脸上绽放笑容,起身去开门。 我发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暗骂自己不中用,却没有任何用处。我试着深呼吸,但连吸入的空气都在颤抖。 我挺直背脊,胡乱调整桌上的餐具,从冰箱拿出肉,改变盘子的摆放角度,检查沙拉油还剩多少——这些都是我平常不会做的事情。 “爸爸,好久不见。”门口传来声音。 我抬起头,看到康子站在门前。她的外表几乎和六年前在我父亲葬礼上碰到时没有两样。不,甚至和十年前离家时也几乎完全一样。 她穿着一件带有秋天气息的枫红色开襟衬衫以及一条深蓝色窄裤。她今年应该已经三十二岁,但修长的身材看起来仍像二十几岁。头发剪成短发,长度不到肩膀,给人利落的印象。 她那显示坚强意志的眉毛仍旧没有改变,黑色的眼珠子则瞥了我一眼后,马上又移开视线——不,先把视线移开的应该是我。 我的笑容想必很僵硬,康子的表情也不算开朗。她特地回来看我们,原本让我有些期待她会带着灿烂地笑容将过去的争执付诸流水,但她很显然仍旧怀着警戒的态度。 她的态度像是无声地声明:“爸爸和我之间的嫌隙还没有消失。” “真的好久没有看到你了,康子。你过得还好吧?” 静江这些年来从来没有露出如此喜悦的眼神,真是天真到令人羡慕。她从厨房拿出小盘子,引领康子到餐桌前,自己也坐下来。 “我很好,妈妈呢?” “我也很好,大概还可以再活三年吧。”静江露出微笑。 听到这里我啧了一声,康子似乎也听到了,转过头来瞥了我一眼,但她没有说什么,又继续对静江说:“真不敢相信真的只剩下三年。不过还好家里没事,仙台这里一开始也很混乱吧?” “人类真是脆弱的动物。”静江感触良深地点点头。她边说边点燃瓦斯炉,迅速地铺上一层油,接着对康子说:“你要吃就自己放上来烤吧。”她指着蔬菜和肉,又说:“那些人知道自己几年以后就要死了,突然失去控制,争先恐后地逃跑、抢夺或是彼此怒骂,真是脆弱到可怜。走在路上的小狗还比他们冷静多了。” “那当然,狗又不会看新闻。”我挖苦地说。不过我很讶异听到静江说起“人类很脆弱”这种话,我没有想过她会去思考这种事情。 接着有一阵子我们都忙着烤肉。虽然没有交谈,不过铁板上的烤肉所发出的嘶嘶声和弥漫的白烟也让这一餐感觉还算热闹。 我脑中拼命思考该说些什么。想问的问题多到问不完,像是结婚了没有、如果已经结婚了有没有小孩、工作现在如何、不打算回来吗。当然,我最想知道的是康子是否还在生我的气。 吃完碗里最后一粒米,我放下筷子,偷偷吐出一口气。十年没有和康子坐在同一张桌子,而她从刚刚开始一直没有看我,沉重的气氛让我喘不过气。 “对了。”“对了。” 康子几乎也在同一时间开口。 我们互望一眼,双方都露出尴尬的表情,彼此推让发言权。最后我终于决定自己先开口,结果又变成同时说话的局面—— “你回来有什么事吗?”“爸爸,你找我过来有什么事?” “怎么回事?”我有些摸不着头绪,康子也皱起眉头,同样搞不清楚状况。 铁板上的肉片烤得太久,发出吱吱的声音,似乎已经烧焦。 “你问我有什么事?不是你自己有事要回来的吗?” “我是因为爸爸说有事一定要找我,所以才回来的。” 康子似乎也为眼前难以理解的状况感到动摇,但没有特别显出不愉快的样子。我也跟她一样,不希望到这个关头还吵架。 “是谁跟你说的?”这个问题根本不用问,答案很明白。 “妈妈说的。” 没错。会居间联系我跟康子的,除了静江之外没有别人。一定是她和康子联络,事后再告诉我康子会来。 “喂。”我转过头,这才发现静江已经离开座位。“喂,这是怎么回事?”我大声问。 静江推开寝室的纸门,悠闲地回到餐桌。 “喂,你到底是——” “锵!”她发出愚蠢的状声词,举起一个纸箱,接着把箱子放在自己刚刚坐的椅子上。“我想让你们看看这个。”她眯着眼睛,交互看我和康子两人的脸。 这个纸箱很脏,侧面印着搬家公司的名字,应该是我们搬到“山丘城镇”时使用的箱子。 “那是什么?”康子疑惑地问。她的语调中并没有责备的意味,却显得有些讶异。 “我最近整理了和也的房间。”静江缓缓地说明。 “哥哥的房间?” “结果我在壁橱里找到这个,所以想要让你们两个都看看。” “那是什么?” 静江打开箱子上部,然后依左、右、上、下的顺序轮流展开盖子,像是开启四扇门一般。 我和康子凑上前想要看清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但静江先一步将手伸进箱子里取出东西。 “你们记得这个吗?” 她拿在右手的是根小小的木棒,大概是榉树的树枝吧。长度大约是三十公分,前端被刀子之类的东西削尖。她的左手则抓着一顶安全帽,那是一顶黄色的工地用安全帽。另外还看到有网状的东西从纸箱里露出来,那像是从足球场的球门所剪下的网子。 “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我不耐烦地问,然而,此时我脑中却开始浮现原本已经忘却的场景。 第七章 那是在夏天。 我不记得是多久以前的事,只记得太阳的光线相当炙热,蝉鸣声嘈杂得像是要把大气层都烧焦。 我当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所以那天或许是星期日吧。难得的假日使我得以放松身心,然而看到窗外晴朗的天空,却让我同时感到舒适与压迫感。没有半片云的蓝天虽然让人神清气爽,但相对的也使我厌恶起只能在家里看电视的自己。 静江和康子也在客厅。康子把笔记本摊开在桌上,默默地写功课。 这时和也出现了。他当时还只是个小学生。 “康子,我们走!”他威武地呼唤妹妹的名字。 我不耐烦地抬起头,看到他头戴安全帽,右手拿着木弓及自制的箭。 “和也,你怎么了?”静江瞪大眼睛问。 当我看到他那副模样的瞬间,脸上一定露出不悦的神情。和也当时大约是四、五年级,以这个年龄的孩子而言,他的模样未免太幼稚了。 “哥哥,你怎么了?”康子也抬起头惊讶地问。 和也一脸认真地回答:“康子,我们走,跟我一起去打倒魔兽!” ——魔兽? 老实说,他这段如同儿戏的发言让我感到幻灭。虽然我从不觉得自己的儿子有多聪明,但听到他唐突地说出“打倒魔兽”这种话,让我不禁绝望地觉得这小子实在没救了。 “在哪里?要去哪里呢?”康子的年纪虽然比较小,想法却实际许多。“真的有魔兽吗?” “在兵库县。”和也很肯定地说。“妈妈,我们要去兵库县,给我钱。” “兵库?”静江有些不知所措地反问。 和也点点头,以认真的表情环顾我们三个人,缓缓地说:“刚刚电视上说的。” “说什么?” 客厅的电视机直到刚刚都还在转播高中棒球的决赛。最后一局中,原本落后的队伍在两人出局的情况下打出精彩的再见安打。 “刚刚他们说,”和也继续发言,“甲子园里住了一只魔兽。”(注:甲子园球场是日本高中全国棒球比赛的举办地点。由于球场中时而会出现强劲的海风影响击球,甚至造成比赛逆转,在高中棒球转播时球评便常以“甲子园里住了一只魔兽”形容。) 第八章 我不记得当时自己做出什么反应——不,我想当时的我一定像看到丑恶的虫子般露出嫌恶的表情吧。但是,现在我却感觉到一股柔软的空气流经胸膛,仿佛有一个轻飘飘、令人发痒的块状物从腹部涌上喉咙,最后形成舒畅的气息自口中蹦出。我一开始甚至没有发觉这是笑声。 我笑了,自己也可以感觉到脸部肌肉的紧张解除,脸颊亦松弛下来。 “呵呵呵!” 我听到笑声,转头看到康子也在笑。她的眼尾下垂,以手掩住嘴角。 静江高兴地看着我们说:“你们记得吗?” “魔兽啊……”我皱起眉头,但这绝对不是不高兴的表情。 “是魔兽。”康子边笑边点头,很肯定地回答。 “那真的很好笑。”静江把手中的安全帽收回纸箱里。 康子以兴奋的声音说:“我当时真的好感动。”她露出怀念的神情。“我那时候就了解,哥哥拥有别人没有的东西。” “别人没有的东西?”静江追问。 “没错。”康子微笑着说。“哥哥拥有很特别的东西。” “特别?”我像只鹦鹉般重复这个词,并下意识地接着说:“他是个特别的傻瓜!” “别这么说。”静江皱着眉头指责我。 我连忙闭上嘴巴。我想起康子过去曾狠狠地指责我,骂别人傻瓜的才是傻瓜。只是,我刚刚说的“傻瓜”并不带有贬低的意思。 康子没有生气。她的表情仍旧很温和,仿佛同意我的看法。“没错,哥哥是个特别的傻瓜,竟然会想要去攻击甲子园的魔兽。” 我无奈地问静江:“你就是因为想让我们看这个,才把康子找回来吗?” “怎么说呢……”静江低头看着纸箱,似乎是在思索适当的词句。她沉吟一会儿才吐出一句:“难得有这个机会,我真的很想让和也打倒魔兽。” 我感到有些讶异:“魔兽被打倒了吗?” “我也不知道。”静江歪着头回答。 和也头戴安全帽、一脸认真站立在眼前的可爱模样,清晰浮现在我脑海中。 “爸爸。” 这时康子站了起来。她看着我,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似乎是准备要讨论重要的议题。 我吞了一口口水,在她凌厉的气势逼迫之下,背脊紧贴在椅背上。 “我在爸爸的要求之下,一直过得很辛苦,老是在意自己的成绩和排名。”她的口吻仿佛在宣读罪状。 在这个瞬间,我终于了解,女儿这段充满憎恨与愤怒的指控或许就是所谓的“魔兽”。 “爸爸老是把别人当傻瓜,跟你住在一起连我的个性都变得很焦躁。从小我就老是承受压力,哥哥的死我也相信是爸爸害的。” 此刻我确实感觉到,眼睛无法见到但长年蓄积的憎恶形成魔兽,从上方展开沉重的攻击。再过三年世界就要毁灭,魔兽或许是要赶在那之前逮住我。我只能紧闭嘴巴,默默地看着康子。房间里的照明仿佛变暗,墙壁被染成黑色,我感到呼吸困难。我不知道该看哪里,并强忍住想要闭上眼睛的冲动,看着自己的女儿。 “不过啊,”康子说到这里时吐出一口气,不知是在叹息还是发笑。她的表情似乎和缓了一些,眼神也不再咄咄逼人。接着说:“不过啊,我决定原谅你了。” “什么?”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变调。 “看到哥哥的安全帽之后,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无关紧要。所以,我决定完全原谅你了。” 我从来没听过女儿竟然胆敢对老爸用“原谅”这种词,不过我并没有生气,只勉强说了声:“是吗?” 第九章 隔天早上康子就要回东京了,我们送她到停车的地方。 她坐上驾驶座,扣上安全带之后打开车窗,对我们挥手。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但我们直到最后都没有提起这个话题。 “爸爸,你得跟妈妈道歉才行。”康子探出头说。 “道歉?” “你一直把她当傻瓜,我想妈妈一定很生气。” “别傻了。”我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静江。“你说对不对?” “我的确很生气。”静江的声音似乎比平常稍微尖锐一些。 “看吧。”康子开怀大笑。“爸爸,三年后当世界末日来临,待在你身旁的大概只有妈妈。你最好事先讨她的欢心,免得她到时候不愿意跟你在一起。” “别傻了。”我又脱口说出这句话。 然后,我再次偷偷瞥了静江一眼,看到她的表情有些僵硬。“我跟康子不一样,不会轻易原谅你。” 车子发动了。 我想起那座公园,并试着想象三年后我和静江坐在长椅上等候末日来临的样子。面对洪水和倒塌的建筑物,绝对不可能保持平静的态度,但那幅景象却显得相当安详。我们俩都驼着背,眯着眼睛看夕阳,欣赏红蜻蜓优雅的舞姿。我甚至觉得,等待我们的是平静而悠闲的时光。 “爸爸,你要加油喔。”康子大声说。“反正还有三年的时间。” 她用“还有三年”这种说法,给我无比的信心。 “喂。” “我才不会轻易原谅你。”静江再次以强调的口吻说出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