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凶手》 第一章 地狱边缘 东方之珠——香港,位在铁幕边缘,那是“民主的走廊”、“和平的乐土”,爱好自由者的“天堂”。但是在“天堂”里,仍有失去自由的人们! 赤柱监狱,堪称东方最华丽的监狱,这座大理石的西式建筑物,里面的墙壁全粉饰得洁白无瑕,天花板上迂回环绕有精工的雕刻,一如古典的艺术之宫,几根大石柱乳白玉滑,地板擦得澄亮透明如镜,办公的地方,布置得严肃简洁,肃静得丝声可以远传。 尤其内进,重重关闸警卫,最后有一道铜墙铁壁,封住了一座上下两层的大监仓,狱室排列整齐,大小划一。狱闸一色是白铜栅柱,用擦铜油磨得晶晶银亮,真如皇宫般的壮丽,辉煌华贵。 这里,就是囚犯消磨徒刑,受法律制裁的所在地,多少爱好自由的人们,冒着生命的危险冲出铁幕,挣脱枷锁,投到自由的天地里,为着生活无靠,饥寒煎逼挺而走险,因而触犯法网,被囚禁在这里。 一天清晨,曙光微露,闪着银辉的铁栅闸门打开,狱警持着“提票”提出一名犯人,说: “朋友,你自由啦!跟我来吧!” 大学生田野,北方人,个子高大,肩膊宽阔,脸孔略显得有点消瘦,凝呆而憔悴的脸上掠起一阵诧异,他抚摸着蓬乱的头发,犹疑为什么判了二十九天的徒刑,仅关禁了三天,就获得释放。 “谁保释了我?”他问。 “你的朋友,在办事处等着你啦!”狱警说:“香港是殖民地,有钱好办事,像你这种案子早就好交保啦!” 他的心情忐忑,脚步沉重,随着狱警,跨出重重栅闸,在“保管处”脱下那件镶着号码的囚衣,领回了那套破旧而补的千疮百孔的西服,蹒跚地跨出最后一道铜墙,三天的囚犯生活,如梦般过去,如今重新吸到了自由的空气,又如在梦中的一般。 走进办事处一眼就看见他的朋友吴全福正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候。这是他居住的那间下级公寓的一位邻居,个子矮小,团团的脸,穿着一身褪色的黑香云纱衫裤,一家老少五口人,依靠在马路旁摆个小书报摊糊口,那有这么许多的钱来保释他呢? 田野的心头上,掠起一阵无形的惭愧与难过,眼泪几乎要淌下。 “你那来的这么多的钱保释我?”田野执着吴全福的手。嗓音有点羞涩。 “我们出去再说吧!” 吴全福替田野办完保释手续后,那英籍的典狱长向田野提出最后的申诫。 “以后不得再犯,否则递解出境!” 跨出皇宫般的天牢,阳光绚丽,正在初春时分,遍山间一片葱绿。路上行人稀少,晨风扑面,回顾那座华丽的建筑物,仍囚禁了不少同命运的同难者,田野的心田上,不由地又涌上一阵感怀。 “你那来这么多的钱保释我?”他再问。 “还不是三姑娘——”吴全福说:“十块钱一天折算的罚款,总共二百六十元,是她拿出来的,我不过出面保释……。” 三姑娘是个出卖灵肉的私娼,在整间下级公寓中,是田野唯一最瞧不起的人,但是如今,这个出卖灵魂的女子,竟花出钜额的钱财,换取了他的自由,这笔钱财,不知是牺牲了多少灵肉的代价才换回来的? 田野,这堂堂的大学生,两年前,还是个纨袴子弟,父亲当县长,家中相当富有,赤祸蔓延,山河变色,把他们一家人全冲散了,田野随着学校,由北方迁移广州,复又由广州流落到香港。 香港已有人满之患,人地生疏,举目无亲,想找个职业,谈何容易,即算更有学问,也无法施展。大学生又怎样呢?失业起来,一样挨饿。 吃饭难,甚至来降格而求,做个苦力吧,也得有路线,必需是要“圈子”里的人,先进了帮会才行。 田野性格刚强,不肯随便低声下气求人,初时曾获得一份仅足糊口的家庭教师职业,因为个性倔强,为东家不满而被辞去!失业累年,靠典当及变卖随身用品度日,最后为饥饿煎逼,而且欠了二房东两个多月的房钱,受了一阵冷言热嘲的奚落,萌生厌世之念,当他意欲投海自尽之际,路遇一个华丽妖艳的女人,招摇过市,求生的欲念油然而生,一时错念,走上歧途,竟去抢夺那女人的手提包。为巡路的警察发现,田野在学校时,本是个运动能手,孔武有力,警察追捕时,非但不肯就捕,而且挥拳反抗,殴伤了警察,终于被擒获。他的罪名是抢窃、拒捕。在警署内吃了一顿苦头之外还判了廿九天有期徒刑,幸而是初犯,而且在香港的法律下,只要肯罚钱,就可以折罪。 但是一个有血气的人,用妓女的金钱来赎罪是怎样也不好消受的。 “谁都没有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糊涂的事情!”吴全福感慨地说:“而且你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有什么困难,为什么不向我们说呢?” 田野忍耐着满腔辛酸热泪,垂首无语。 吴全福不忍使田野过份难过,解释说:“譬如说我吧!从前也在县政府当过一任股长,现在呢?却抛头露面在马路旁摆着书摊度日……谁叫你生长在这灾祸连绵的年头,今天逃难,明天逃难,文人都不再是穿长衫的时候了,能够将就着糊口度日,也就算了,还管他什么体面不体面。……” 田野的心情烦重,一直保持缄默,绝不开腔。 “哎,只怪我们的国家时运不济……”吴全福最后说。 由赤柱,可以乘公共汽车回上环。他们的那间下级公寓,位在上环的末段永乐东街,是一座连街四面四层楼的旧式洋房,楼下是一间双开间门面的“长生国药号”。这间药铺,除了售卖国产的土药以外,还批售南方的生草药材,所以特别显得潮黯污秽。 香港的楼房,多半是由街面的侧门,上一行楼梯,直通达各层楼上的,每层楼约有房间四五个之多,田野是居住在三层楼上,由楼梯进入横门,当中是一条狭窄幽黯的甬道。旁边用板壁间隔开成行列的房间,田野租住在正当中最窄小的一间,三姑娘住在他的右邻,接近厨房与厕所的甬道,她是个单身的异乡女郎,私底下做着出卖灵魂的贱业,每日均有奇形怪状的陌生人过访,所以引起田野的不满及憎恶与鄙视。 左邻是一个政府的低级公务员,夫妻两口住着,再过去便是吴全福的房间,他一家老小有五个人,挤在一间十尺来见方的房间,比鸽子笼还不如,由甬道直通出去,是一间另外间隔的房间,这是二房东阎婆娘自己所居住的,而且她还把公用的骑楼完全占为己有,用板壁隔开,搭上天花板瓦盖,布置成一个小巧的客厅,将房客完全摒弃在外,分划成天堂与地狱之界。 田野悒悒地行上楼梯,他感到惭愧无以自容,自忖以往对三姑娘的错觉,天底下并没有生下来就注定是出卖灵魂的人。他跨进甬道时,就听得三姑娘正在和阎婆娘争吵,而且把他仅余下的几件破得可怜的行李也被拧弃在房门口外面。 “阎太太!”三姑娘在向她理论:“别人刚遭遇到不幸的事情,虽然欠了你两个多月的房钱,也不应该这样做法,这样把别人的东西扔出门外,未免给人家的刺激太大了吧?……” “哼!”阎婆娘的势利眼瞪得圆圆的,裂开镶了满银牙的厚皮嘴唇,说:“假如每个房客都是这样做法,我们做房东的岂不是要吃西北风?而且我们这间公寓,住了个抢东西的小贼,给人家说起来总不大好听,干脆当我蚀老本,赔他白住了两个月的房间,让他搬场还不好吗?” 田野乍听之下,心如刀割,一时的错念,毕生的名誉也受了沾辱,“小贼”两个字太刺耳。他带着悲忿的心情,两眼炯炯露光,缄默地横站在房门口,向阎婆娘虎视眈眈。 阎婆娘发现田野已经回来,就楞住了,把欲说出的话,完全咽了回去,到底田野的身份已经不是个大学生,他是个贼,那身陈旧残破的衣衫就表明他的斯文已经穷途末路,缄默中含着凶恶,眼光炯炯充满杀机。阎婆娘不寒而悚,毛发悚然,不安地想找个地方逃遁,但是田野又拦在房门口,阻住了她的去路。 三姑娘也不知如何是好,对这失意而憔悴的青年人,阎婆娘骂街式的恶语自然早被他听见了,一时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言语来分解这窘困的局面。 “田野!你搬到我的房间去住!”吴全福也非常忿懑,对二房东这种不近人情的作风感到痛恨。虽然他的房间已经住满五个人了。 田野仍然保持缄默,倏而弯身拾起他那两件残简破陋而被拧弃出房门的行李,毅然转身下楼,他不需要同情,更不要接受怜悯,世情冷淡,激使他怀着沉痛的心情,坚毅地应付面临的因难,决定单独向外闯。 “田野,你上那儿去……?”吴全福急切地问。 “田野,回来……”三姑娘在后面。 楼梯是直的,田野头也没有回,提着行李直出街面,马路上的行人仍然熙攘,前途茫茫,除了这间住了一年多的下级公寓,其他的地方,一切都是陌生的,终于,三姑娘将他唤住了。 “田野,你回来。”三姑娘亲切地说。 田野停下脚步,但仍不想说话,他有着无限的忿怒。 “……我们替你想办法!”三姑娘再说。 吴全福也追赶下来了,他说:“田野,你何必和这种没有见识的小人呕气?搬到我房间里去住……虽然挤一点,但在这年头,能将就着活命就算了,委屈一点……”一面,抢下了田野的行李。 “要不然,搬到我的房间里去!反正我晚上又多半不睡在家里……”倏而,三姑娘自觉言语过于坦率,想堵住嘴巴,已来不及了,便又泰然说下去:“你白天要在外做事,我们碰头的机会很少!” 田野苦笑,孤男寡女,同住在一室,还成什么体统?况且三姑娘又是操着皮肉生涯的神女。田野摇摇头,虽然当前的困难没办法解决,但是人情的温暖已充分使他感动。 “唉!”他长叹一口气说:“我们同样是难民,为什么我们要受别人的气,仗着有几个臭钱,命运好,比我们先跨上香港一步,租下一栋房子,高利转贷,便肆意凌人,房客们都得遭她的白眼,这年头谁能担保谁没有做难民的机会……”田野的忿怒无可自制,咬牙切齿,挥拳舞掌,似乎真的需要展开屠杀。 三姑娘原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所以沦落为娼,本身就有许多惨痛,触景生情,不忍再听田野说下去,她忽然揪着吴全福的衣袖说:“我有办法了,吴全福,你快把田野的行李拿上楼去,我有办法了……。”说完首先转身向楼梯跑了上去,而且还偷偷地掏出手帕揩拭她的泪痕。 这间破烂的下级公寓,污秽、潮黯、冷酷、人等复杂,田野本来就不想再走进去,但是不进去,若大的香港,竟无寸土是他寄身之地。总不能露宿在街头吧? 吴全福提着他那两件残破的行李,田野憔悴地跟在后面,又重新一步一步跨上楼去,楼梯上黝黯得连灯泡也不舍得装上一盏,蛛丝尘垢垂在半空,险些可以触到面上,楼梯板早已旧得松摇,行人踏过,彳亍作声,和赤柱监房的辉煌建筑比较起来,反而成了地狱,田野争取自由,反而落到地狱里。 三姑娘果然有办法,她大概和二房东交涉妥当,正在给田野收拾房间呢,田野冷眼向二房东的房间望去,只看见阎婆娘正在房门口点钞票,而且她的手腕还挂着一串金镯链。 田野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三姑娘已倾尽了她所有,为他清结两个多月所欠的房钱,这个向被自己瞧不起的女人,又凭什么要向他这样体贴?田野感激涕零,一阵辛酸扑鼻,几乎要号啕大哭,但是他有着坚强不屈的精神,能保持人生最大的战斗意志。 “只要受恩不忘,田野不倒下去,终有报恩的一日……”他心中说。 吴全福也开始帮助他收拾房间,这是尺来见方的鸽子笼,即算用吨算的“苏打粉”洗刷,也不会干净。板壁墙上,布满了臭虫血疤,一张木板床,一个衣橱,一个写字台,两把断脚椅子,便把整个房间填满,吴全福领着一家老小,准备用旧报纸将板壁完全裱上,一个刚出狱的囚人,竟承他们如此优厚的宽待。 “哦,对了,我还想起一桩事!”吴全福向他的妻子索取了十块钱,交给田野说:“你出去剃个头,到澡堂去洗掉一身霉气,等你回来时,整个房间的观瞻,就完全不同了!” 田野过意不去,怎能自个离去让他们全力担劳?但是吴全福强制执行,便将他推出门外。 这些全是萍水相逢的朋友,给田野无限的温暖,激发他天良自谴,存心向上,再重头做人。 以后便是田野的职业问题了,在整间公寓中,除了那对贫苦夫妻的公务员有正当职业以外,其外的几乎都是流亡份子,以三姑娘的收入最丰。 女人之所以和男人不同的地方,就是当她们穷困落泊时,只要肯舍去羞耻,肯出卖她的肉体灵魂,生活就可以有凭藉。男人在他的学问与技术无法施展时,唯有用劳力去换饭吃,劳力卖不出去,就只有挨饿了。三姑娘认识的朋友虽多,多半是些寻花问柳,狎邪的嫖客,人品芜杂,高下不等,但是在这些朋友当中,以一个娼妓的身份去为田野谋一个职业的话,似乎不大妥当,而且相信田野也不会乐意,唯一的便是吴全福的那个书报摊,即算多上一个看摊的话也无所谓。他们商量再三,只有暂时将田野这样安置。 当夜,吴全福便向田野说明,以一个大学生的身份,抛头露面摊在马路旁做摊贩,自然是够难堪的,但是穷途末路,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这总比挺而走险,较抢劫好,田野感于盛情难却,只好答应。 次日,田野便随着吴全福在马路蹲守着,他的头老抬不起来,凝看着街心往来过路人的步履,皮鞋的新旧,污垢与擦过皮鞋油的便能表现了一个人的环境与身份不同,田野无心鉴别这些,以一张报纸下意识地掩蔽自己的颜面,又不断地在“谋事”的广告栏冀图找得一个谋职的机会。 夜间,田野向吴全福声明,他不能再在马路蹲下去为他的书报摊服务了,这个声明使吴全福非常失望,被斯文的枷锁牵累的人,竟无法剥下斯文的表皮适应环境谋生存,简直无可药救! 吴全福有点愤懑,自惭能力薄弱,不能适应田野要求,说了几句怨言,就作罢论了。 田野回返房间,思前想后,也自觉对吴全福和三姑娘不住,辜负了人家的好意,受良心谴责,痛苦莫明,正在这时隔着一层薄木板的邻室,三姑娘的房间来了一个粗暴的客人,他们的谈话田野全可以听见。 “萧艳影,你欠我的钱,日期又到了,该怎么说法?”那人说。 三姑娘在青楼圈子里,艺名的挂牌是萧艳影。据她所说,原是上好人家的闺秀,曾受过中等教育,因为逃避战祸,落难香港,无亲朋依靠,所以沦落为娼,身世颇为凄凉,她的家庭中姊妹很多,排行第三(所以在公寓中大家习惯上称她为三姑娘),因然萧艳影也不会是她的真实姓名的,实际上她的真实姓名是什么?从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打听。 “钱不能还我,利息总要付给我罗?”那人又说,语调非常轻薄。 初时,三姑娘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递烟倒茶,最后忍耐不住,说:“今天刚到期,你便来催着要利息,未免逼人太甚,况且这些钱又不是我借的。” “咦,我们收‘花捐’,你缴不出钱,我替你代垫,你打了借条,言明每月九分息,这就不等于借的吗!”那流氓说。 隔着一层薄木板,这些言语能听得很清晰。田野原对三姑娘的生活糜烂,荒淫无耻,感到厌恶,但是这会儿感恩知遇,态度完全改变了,对三姑娘的事情非常关心,乍听之下,便知道这个人是永乐街地区的“收规”流氓刘文杰,他仗着沾了警署些许势力,经常到这里来和三姑娘扰缠不清。 “今天没有钱,稍为缓一二天总可以罗?”三姑娘语气非常强硬。 刘文杰起了一阵吃吃的笑声,嬉皮笑脸地说:“何必呢?你是个卖身的,身体就可以当钱使用,比什么都硬!最高价钱,一夜卖个四五十,现在你应付我的利息五十元,干脆让我享受一夜,利息对消,不就解决了吗?”他竟说出这样无耻的话。 “滚你的,又不撒泼尿照照你的脸孔……。”三姑娘叱喝。 “我的脸孔虽然比不上小白脸好看嘛,但是你欠我的债……嘻……。” “喂,你别动手动脚的……” 房间内起了一阵追逐挣扎之声。刘文杰吃吃笑个不停。又说:“你反正是卖身的,就当如被鬼压,一夜过去了,大家都有好处……。” “我卖身要看人的……。”三姑娘气喘喘的挣扎,反抗。 正在这个紧要关头,房门砰然撞开,闯进来一个人,正是田野,双手紧捏拳头,向着这个无耻之徙虎视眈眈。 三姑娘正被刘文杰死命搂着,衣襟已被剥开,拉至腋下,即算挣扎也没有用处,看样子就要屈伏在刘文杰的横暴之下,看见田野闯进去,她如获救星,脸孔胀得通红,忙推开了刘文杰。 由于田野的个子高大,刘文杰吃了一惊,楞了一楞继而又回复了常态,他穿着一身黑香云纱衫裤,戴着宽边的大呢帽,竖起大拇指向后一顶,操着南方口音向着田野冲过来叫骂,气势凌人,不可一世。 “他妈的,你是什么人?管我这笔闲帐?” “杀人填命,欠债还钱!你这种做法岂非目无法纪?”田野晓以正义说:“天底下那有用利息逼迫别人做所不愿做的事情?我们是逃难的难民,来到香港举目无亲,为生活所逼已经喘不过气了,应该接受同情,不应该受无理迫害,欠你的债款要求迟延两天并不算苛求……。” “吓,说教的来了!”刘文杰气忿地瞪着一双怪眼不断地向田野上下打量,蓦地有所感触。“嗯,我想起来了!”他说时豁然大笑:“我知道你是谁了,利源东街抢手提包的小贼!昨天保释出狱,哈,看你一脸贼头贼脑的长相,想不到你还会说出这一大篇理论?不过朋友,别以为你交保出狱就没事了,你的犯罪纪录仍在,随时仍然可以把你送到监狱里去!”他以大指姆自指胸脯,自当是警署里的大亨。 原来,凡是犯过刑事入狱的囚犯,经保释后,在居住地区管辖下的警署里,仍保留着一份犯罪记录卡片,刘文杰是警署的眼线,凡是新的记录卡片都要过目,所以他知道田野曾犯过抢窃罪。 “小贼!事不关己不劳心,民不同官斗,你还是少管闲事吧!”刘文杰再说。 小贼两字过份难听,无异在挖田野的“疮疤”,惹起田野的火性,捏起斗大的拳头就要向刘文杰打下去,三姑娘见情形不对,忙插身在他们当中劝阻。 “大家不要吵……钱是我欠的,自然由我设法偿还……” 刘文杰的个子瘦小,比田野要矮上半个头,自己量力不是对手,一面躲避退让,一面高声骂街:“混帐,你这个小贼,你敢摸我一根头发算你有种……想造反了不成?……狗养的小贼……。” 田野绝不回嘴,怒目相视,一直捏着拳头追赶过去,无奈三姑娘死命扰缠着,不肯让他动武。 “田野……别闯祸……。” 公寓内的住客,大人小孩,二房东听得屋子内吵闹,都赶到房门口来看热闹。 三姑娘为缓和僵局计,不顾一切羞辱推开田野,趋到刘文杰耳畔低声说:“我虽然是卖身的,但是总不能在家里怎样……在外面开旅馆开房间都可以……由你……。” “好吧,晚上九点钟我在东亚酒店等你!”刘文杰的态度傲慢,这样,他便算自己下了这个台,匆匆夺门窜鼠出外,复又回头向田野说:“小贼子,有你的一手,我们走着瞧就是了!”说完扬长而去。 “晚上九点钟在东亚酒店……。”田野听在心里非常难受,三姑娘终于屈服了,这可怜虫,她为着些许欠债,受人肆意蹂躏。田野有着无形的激怒瘀积在心里无法发泄。 三姑娘想安慰他吧,言语又不知从那儿说起。 二房东对于这次的吵闹,自然感到非常不满,但是房客缴了房钱,她又无可奈何。 田野不想再多说半句话,推开围在房门口看热闹的房客,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紧扣房门,郁郁闷坐,心胸积压着一股愤、恨、愁、怨、无法申诉。 他想着:三姑娘花了二百六十元保释他出狱,又替他缴付了每月六十元,积欠三个月的房租,相信是她储蓄用来预备偿还刘文杰的欠债的,舍己助人,这种人类的博爱精神,是够伟大的。 “她肯这样帮助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田野喃喃自语:“田野呀!你是个堂堂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怎可以平白受人家恩惠,而且向你施恩者还是一个出卖灵肉受人恣意蹂躏的社会可怜虫,难道说,你就没有能力把人家救出火坑么……”田野痛下决心,要好好重头做人,要抖起精神再在社会上奋斗一番,第一桩事情是要将三姑娘救出火坑。 人海茫茫,到那里去谋职业好呢?香港已是人满之患,找一份职业全靠人事关系,报纸上难得发现一段“招考职员”的广告。而且他连一件比较光洁的衣服也没有,稍为大一点的机关也不好意思走进去。 板壁上起了阵轻微的弹指之声,是三姑娘隔着板壁向他说话,声音非常悲切:“田野,我知道你非常难过,但是和这种地痞流氓用意气实在犯不着,你是有过刑事案记录的人,和他们斗准是吃亏的,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逃难来到这个地方,何不继续忍耐下去,相信总有一天,我们能见天日的。” 田野吁了口气,他不忍令三姑娘过份伤心,说:“三姑娘,你既欠了债,又何必保释我?又何必为我交付房钱?偿清了你自己的债,不就是自由身了么?” “我并非欠债,这笔钱是欠了他们的‘规’费,我现在陷身烟花丛,在他们的地区下谋生,这种钱是一辈子也还不清的,有一天过一天算了……还是你的自由要紧!” “唉!这还成什么世界?天底下竟没有一点公道,为什么没有人出来主持正义呢?” “田野!我有一个朋友!”三姑娘自板壁缝中塞过来一张名片。“他是一个洋行的经理,说是洋行里有着一空缺,我给你介绍过,他口头上已经答应了,你愿意去试一试吗?” 田野拾起名片,上面印着,“大万贸易公司经理,彭建昌”,地址是皇后大道金陵大楼三楼。 “假如你有意思去尝试一下的话,明天早上九点钟去见见他!” 三姑娘对田野越是关心,田野的心中越是难过,他不知如何答对是好,虽然,一个妓女介绍去谋事是不太适宜的,但是在香港人浮于事,有机会自然得去尝试一番。 入夜九点钟的时候,三姑娘盛装打扮外出,脂粉涂得非常浓厚,但是仍掩饰不了她脸上的忧郁,田野知道,三姑娘是被逼迫做着她天良上所不愿做的事,她是赴刘文杰的约会去了。这人欲横流的世界,利欲把人类的本性完全埋没了。 这一夜,田野整夜失眠,辗转反侧无法入梦,他决定要救助三姑娘脱离火坑,决定要到“大万贸易公司”去尝试谋差事。 次晨,他清早爬起来,把那件残旧西装上的油渍尘垢用汽油揩抹干净,复又在被褥下取出那条用床板压了整夜平挺如烫过的长裤,整装完毕后,因时间尚早,便信步行出海边马路,畅怀呼吸着新鲜空气,这个清晨,他的心情甚为畅快,精神弈弈,因为他要重新做人了。 “薪水不要多,只要能养活得自己,再能帮助三姑娘生活,就行了……”他喃喃自说呓语,欲望并不高,准备好了挨苦,把这段苦难的时间渡过去。 时间真像蜗牛爬墙般爬过去,好容易才延到了九点钟,田野匆匆赶到皇后大道的金陵大楼,持着三姑娘交给他的名片,爬上三楼。这个所谓“大万贸易公司”小得可怜,只占一间二十来尺见方的亭子间,只有两张桌椅,冷清清的坐着一个人,模样像个仆役。 田野递出介绍名片,说明要拜会彭经理。 “他还没有来呢,你等一会吧!”仆役说。 田野只有坐下来等了,等,等,呆呆的等着,等到十点敲过,十点半过后,方才来了一位年约三十岁上下的中年人。 “经理来了!”仆役说。 田野忙礼貌地站起来恭迎,说明来意,这位年轻的经理,初时露出惊诧的脸色,在后复又豁然发笑,以不屑的眼光向田野上下打量一番,非常傲慢地移身在他的总经理位置坐下,频频点头,带着轻薄的口吻问话,说:“哦,原来是萧艳影小姐介绍你来的,她是你的什么人呀?” “朋友……”田野答。 “仅只是朋友吗?” “我们同住在一间房子……不,我的意思是邻居,相隔一个房间……”田野已露出不安,形色尴尬。 这位经理嗤然发笑,燃着一根烟卷,然后板下脸色,说:“我看你不能吃苦罢?” “我能吃苦!”田野坚决答。 “我们这里只缺一名工友,你愿意屈就吗?看你堂堂一表,不会肯降格做工友罢?” “工友……”田野感到失望。 “唉,这年头,能够有‘拖鞋’饭,就吃下去,吃‘软’饭容易,吃‘硬’饭难煞呀!”彭经理说完捧腹而笑,逗得旁边的仆役也失笑声出。 在这种侮辱之下,田野勃然大怒,惹起火性,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只茶杯,要向这位经理的头上砸去。 “吓……你敢打人?……”经理惊惶地抱着脑袋躲避。 田野的个子高大,高举着刚泡好热茶的玻璃杯,眼光灼灼的闪露凶光,假如动起手来,相信屋子内两个人都不会是他的对手,但田野回心一想,复又冷静下来,觉得和这种人闹,实在犯不着,而且自己又犯过刑事案,处处吃亏,忿然置下茶杯,转身匆匆离开这“狗眼看人低”的地方。 走出金陵大楼,皇后大道上正熙攘着来往行人,谁都在为生活忙碌,田野想找个忙碌的机会也没有,因为三姑娘是个妓女,以一个妓女的身份去介绍田野谋差事而受到一场意外的凌辱,这只怪田野事先没有考虑过,为什么会接受三姑娘的怂恿,自讨没趣呢,这会儿他细细思索,三姑娘原是好意,她为田野的职业问题,非常关切,只要找着机会,就替他设法介绍。 彭经理只不过是三姑娘一个普通的嫖客,经三姑娘的要求,贪图一时口头上的爽快而答应了。但是凭他的那间穷得可怜的“一人班”公司,根本没有能力多用上一个职员,没想到田野果真应约来到求职,只好用言语推辞,只因他出言不善,而惹下这场不愉快的事件。田野觉得实在无颜再看见三姑娘和吴全福两人,整个香港人烟稠密,处处都熙攘着行人,连想找个比较清静的地方散散心头上的郁闷也不能够。 唯一的,是回到他那鸽子笼似的小房间里去,吴全福的小书报摊是摆设在永乐街的街头上,他不愿意和吴全福见面,绕道而行,这地狱似的下级公寓,踏上楼梯,就有无限的感怀、黑暗、潮秽、带着死亡的恐怖。他还没有跨进门时,就听得邻室三姑娘嘤嘤悲泣的声音,平常,在这个时候,三姑娘渡完夜生活回来,该是熟睡的时候了,为什么会独自痛哭呢? 昨夜,她曾赴收规流氓刘文杰的约会,定然又受到莫大的凌辱了,田野暗自忖度,三姑娘是为了他而牺牲的,有点过意不去,便来到房门上敲门,说: “三姑娘,出了什么事情吗?” 过了良久,没有回答,田野又说。 “你可以开门放我进去吗?” “田野,你别多问了,”三姑娘忽然悲咽说:“你到彭经理处谋的差事怎样了?” “……”田野无言以对,主要的还是不忍再令三姑娘过度伤心,垂首缄了半晌,痛苦莫名,复又悄悄地落下楼梯,宁可在那茫茫无可适从,行人如梭的大马路上徘徊。 巧好,吴全福收了书摊,回家来吃午饭,和田野碰个对面,他向田野劈面就说:“唉哎,我找你好半天啦!你上那儿去了?昨天晚上,三姑娘被那个姓刘的流氓打得遍体鳞伤啦……” “怎么回事?”田野带着忿怒而感到意外的惊讶。 “还不是为了你罗!”吴全福指手划脚说:“你什么人不好得罪?去得罪那地痞流氓,他本来要找你的霉气,但是后来把怨气出到三姑娘身上,昨天晚上,三姑娘应约到东亚旅馆去!”他低下嗓子,趋到田野耳畔,似乎有不耻告人之事。“岂料房间内坐着一共有四个流氓,刘文杰命令三姑娘伴他们四个人睡觉,……这种行为,比禽兽还不如,三姑娘自然不肯依从,他们便恣意凌辱,整整一夜把她关在房间内,打得遍体鳞伤……” 田野咬牙切齿,满腔热血,恨不得马上把刘文杰找来,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恨,但是愤怒又有什么用,单人匹马,赤手空拳,无凭无据,而且还在别人的势力范围以下。 “我预备找人,和他们理论去!”吴全福忿慨说:“我们是逃难的难民,来到香港,不是这样好欺侮的……。” 田野没有言语,用无言答覆了内心的忿怒,他垂着头,紧锁着两道浓眉,把将要流出的热泪扣住,转身悄悄的离去。 “田野,你又要到那里去?……”吴全福招着手说。 但是田野没有回答。 香港,这孤岛,号称天堂,只要国家有难,就成了避难者的安乐窝,弹丸大的地方,容纳了数百万人口,处处都显得挤。在外人统治下,藏污纳垢,丑恶丛生。 田野踽踽独行,他尽情避回了热闹的人群,穿过嚣闹的街市,悄悄地躲在略少人迹的公园里徘徊,流连不去,又缄默地躲在树荫底下静坐。他想:“和刘文杰论理,不是办法,这些地痞流氓根本不可理喻,唯一的办法,就是应该替三姑娘偿还那笔欠债……” 欠债还钱,主要的还是钱的问题,“一文钱逼死英雄汉”,钱从那儿来?田野既无职业,又无生财之道,肚皮内正闹着饥饿,整天下来,还滴水没有进口,那来的钱替三姑娘还债? 入夜,田野仍踌躇坐着,一筹莫展,海关的钟楼用五音播唱着时间过去,海洋的气候,每到入夜时,都比较寒冷,寒气的袭逼,驱使田野离开了公园。他茫茫无可适从地在街道上蹓躂,饥饿的蛔虫在肚内造反。不知不觉,偶然竟来到了利源东街,这是他第一次犯抢劫案的地方,憧憬往事,惭愧万端,想到三姑娘所以受到凌辱,也就是因为替他付出了储蓄预备还债的存款,把他保释出狱。 “知恩图报,我应该怎样替三姑娘偿还她的欠债呢?……这可怜的女人!”田野喃喃自语。 夜市的繁华过去,路静人稀,田野仍苦无决策,怎样再有颜脸回公寓去? 倏然,一个衣饰入时的独身女郎自他的身边擦过。她的手上,正提着一个黑绒镶有金滚花边的手提袋,看样子非常沉重,可能有足够解决田野当前危困的财资。 田野的眼睛发红,身体也不断抖索,这情形和他第一次做抢劫时的情形一样,下意识地萌起恶念,这种决定是很快的,他如闪电冲上前去,伸手一把将女郎的手提袋抢到手中,转身如飞似地逃奔。 “救命呀……”女郎由于惊慌过度,失声疯狂呼叫,等到她惊魂甫定,才知道是手提包被抢。“抢犯!……捉贼……”她一面喊,一面衔尾穷追。 女人的叫声,最易引起路人注意,刹时十字路口由各方聚拢来好几个行人。其中一人怀有警笛。警笛吹起,哨声尖锐,附近的路警和便衣警探同时赶到,而且还有些路见不平,好管闲事的路人,协同警探,拼命追赶。 田野并非惯贼,预先计划好逃的路线,慌不择路,不过他在念大学时,原是个运动健将,现在正好拿出他赛跑的本领,和执法的警探们展开竞跑。而且比夺锦标时的竞赛还要拼命。 假如是一个老抢东西的惯贼,他们在得手后,越过人们的眼线,就是向热闹的地区逃亡,混淆在人多的地方,蒙混人的眼目,使人无法辨认,田野却不然,他展开赛跑的技能,却一直找寻荒僻的地方逃走,目标永远被人盯着,警哨一直在背后狂吹,幸而香港的警探有一条严格的规律,不论是追捕什么犯人,在犯人没有发枪拒捕或有行凶企图时,警探是不许开枪的。 从威灵顿向上走,全是上斜坡的马路。倘遇着有行人从上面下来时,还得闪缩躲避,这样的逃亡,未免太吃力了。 “捉贼呀……。” 呼喊的声音与疯狂的警笛越追越近,看样子田野又得落网了,越向上走,越是冷僻,这时田野已走上了坚道,这儿是香港最高级华贵的住宅区,富丽的小洋屋,一幢一幢,散布在绿荫环蔽的马路旁,马路沿山而开,毕直的,路灯明亮而且两旁都有路警把守着,他们听得警笛声,已经从两边兜过来了。 田野已是筋疲力尽,整天未进过粒食,加上长途的奔跑,气喘如牛,汗流浃背,这时他已失去主张,惶惶无主,漫无目标地见路就奔,越过马路,有着一行洁净的石级直通山上的一条岔巷,警察们已经追近了,田野慌不择路,向着石级就跑上去,岂料那条岔巷,竟是一条绝路死巷,只通向一家华丽住宅大门,大门的铁栅闸高约一丈,想越过去相当费手脚而且有两只仗着富贵主人的凶狗,拼命在门前狂吠。 追兵的影子已经从石级上扑上来,田野不肯束手待缚,岔巷两侧全是一人高的围墙,墙头上栽满了防贼的碎玻璃片,逼在这个时候,田野不顾一切,跃身攀上墙头,双手全被玻璃割破,鲜血淋漓,幸而侥幸能越墙而过。墙内是一片葱绿的草圃,田野刚好双脚落地,警探已追至墙外。 “贼人不见了。”墙外的人声。 “可能越墙进院子去了……”另一个人说。 “我们进院子去搜……” 一阵凌乱的脚步移动,可能是他们分头在岔巷的每一家住户要求进屋院搜索。 田野蹲伏在一丛花圃内不敢弹动,到这时他方才发觉这里是一家富户的洋房花园。环境广阔雅洁,一片葱绿的草坪,当中纵横开出通道,通道的两旁,有着花架与花棚,遍栽奇花异草,在花棚的对过,一列剪刈整齐的长春树,背后有着一间双层建筑奶油色的洋房,和整个花园衬配,显得异常精致雅巧。 这时屋外的人声已经把洋房内的人惊醒,有好几间房间的电灯明亮。首先是在洋房侧旁的汽车间走出一个司机模样的人,赶到铁闸门栅隔着栅闸和追赶贼人的警探答话。 田野知道,在花园中躲下去,不是办法,假如洋房的主人答应警探进花园里来搜索,无异成了“瓮中之鳖”,长了翅膀也难得出去。 “……以后不得再犯,否则递解出境……”这是他被保释出狱时典狱长最后的一句话,现在又憧憬于脑际。 “假如偷进洋房,找一个地方躲藏起来,相信警探们是不会随便进屋子乱搜的,待到警探搜完花园离去之后,再想办法逃走比较安全一点。”田野想着,便顾不了手上的创痛,以手帕缠着伤口,伏地向着洋房爬行过去。 洋房的周围是一道环绕的石阶回廊,侧旁是一色的落地长窗,窗内透出一层轻纱的窗帘,最前面的一间,是布置得非常华贵的客厅,窗户在内栓着,无法启开进去。 “江标,把门打开让他们进来搜吧!”是主人的口吻,发自楼上的露台。 司机就把花园的铁闸门打开了,警探们如狼似虎涌入,散布到花园的每一个角落里去搜索。 田野已被困在核心,惶惶无策,贴身伏着墙壁爬行,倏而他发现回廊的末端,有一扇落地长窗洞开,一个穿着绸缎睡衣年轻女郎,正掀开了窗帘,探首向屋外张望。 房间的电灯是亮着,似乎正是这小女郎的寝室呢,田野抬眼望去,看清楚了没有其他的人在内,这小女郎孤身一人正好欺侮,求生的欲望油然而生,便壮着胆子,慢慢摸索上前,等到女郎发现有人影扑近,正要高声惊呼,田野已闪电般扑上前去,伸手将她的嘴巴堵上,推进房间内。 “不要张声,我不会伤害你的!”田野的动作凶狠,声音却是颤颤的而带着哀求的意味:“……屋外的人要抓我,但是我不愿意坐牢……。” 房间内是最雅致的西式布置,纱罗伞帐下席梦斯单人睡床,有书桌、书柜、台灯、石膏像、沙发椅、而且墙壁上还挂有学校的运动优胜锦旗……像是一个念书的女孩子的寝室。 女郎的睫毛很长,眼睛瞪得大大的,带着恐怖而惊惶地向田野凝视,她可能已吓得胆裂魂飞,团团的脸儿像将熟透了的苹果般娇艳,又像嫩豆腐般的细腻,也许田野的情绪过度紧张,堵着她樱唇的手劲用得过于粗暴,这娇生惯养的小家碧玉已经有点经不起,似乎将要昏迷倒下,胸脯内扑通的剧跳,感应到田野的心坎里。 这时,窗外花园中的人影不断地流动,手电筒的流光四射,正在搜索强盗,而且屋子里也起了动静,可能宅中上下的人都起来检查有没有被贼人遁进来。 田野偷出手来,放下窗帘,且还趁势将台灯熄灭,室中便落在黑暗里,可以避去屋外人们的视线,一面向女郎恳声说。“不要害怕……我原是个大学生逃难到香港来没有办法……。” 忽然房门上起了一阵轻轻的扣门之声。 有人说:“南施!你醒了没有?房间内有事吗?”声音亲切苍老,像是女郎的父亲。 女郎忽然起了挣扎,极力要攀开田野堵着嘴巴的手。这一来未免带出声响。 “你假如要呼喊,就只有把你杀死了……”田野迫得提出警告。而且还将女郎压倒在床上,双手趁势扼在她的喉咙之间。 “爸爸,我没有事……我正在睡觉呢……。”女郎自动说。 “哦——好好的睡吧!没有事……。”门外的人说完,步声离去了。 田野吁了口气,一丝出自纯真的感激无可表露,恨不得重重地热吻女郎一番。但是他还知道自己是个逃贼,正在被人四面追捕。地位悬殊,没有这个资格。 一阵动乱过后,窗外的人声逐渐散去,警探们搜不出痕迹,自然都离去了。 “谢谢你的帮忙!”到这时,田野才吐出一句道谢的话,他再不考虑到女郎会施于他的危险,撒下手脚,穿到窗前,揭开了窗帘偷偷向窗外窥探。 花园里的人影已经歛迹,洋房内的电灯也逐渐灭去,一切回复寥寂、悄静的,大概警探们以为贼人并没有匿藏在这里,警探离去,屋子内的人也相继睡觉。 田野轻轻将玻璃长窗落地门扯开,探首觑探过院子外确实再没有危险,方欲出外由原来的地方越墙逃走,忽然房间内的电灯大亮,田野惊吓,回首一看。原来竟是女郎再次把电灯掣亮了。 “你的手上还在流血……”她毫无恶意地说。 田野抬起他那双仍在颤抖粗壮的手,的确,鲜血仍涔涔而下,透湿了那包扎着的手帕。而且刚才在威吓女郎时,还把血迹染在她的那件华贵的睡衣上染污了一大块。 “要不要涂一点红药水,包扎一下?”女郎拉开了书桌的抽屉,取出一瓶药物,一面说。“我看你的样子,不像个惯做违法事情的人,你说你是大学生,是真的吗?” 田野惭愧得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哑着嗓子说。“流血……总比挨饥饿、受凌辱、坐监牢要好……让它流吧……”说时,已无法抑制他悲忿的情绪,一溜烟钻出门外,毫无惮忌地,由原来进院的地方攀上墙头,他的动作真快,瞬眼间,又如清烟般消失在墙外。 室中只剩那孤寂的女郎,在落地长窗前眨着霎霎的亮眼,灯火将她的影子投出窗外,她的心坎中留下一个高大俊俏而颓丧的青年人的影子。 当田野回返公寓之时,曙光已经微露,这一夜挺而走险,终算没有虚行,他躲在小房间内,把卤获的手提包打开检看。收获还不错。有现金五十余元,一对豆大的镶金珍珠耳坠,一个华贵的粉盒,密丝佛陀唇膏、梳子、眉笔、绢手帕、卫生纸,还有一封情书……。 所估计的价值,虽然不足以偿清三姑娘所有的欠债,但是替她偿给刘文杰的利息总够了,现在主要的问题,是怎样把赃物出手。田野想着,吴全福结交的朋友比较多一点,找他也许会有办法。 于是,他便来到吴全福的房间扣门,吴全福正睡得懵懵懂懂的被田野惊醒。 “一大早,什么事情大惊小怪的……?”他说。 吴全福一家老小全挤在一个小房间内,说话不方便,田野拉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内,首先关照他说。 “不要高声说话。小心被人家听见了!”随着,取出手提包给吴全福观看。 “吓……怎么?你又再次……”吴全福惊讶而恼怒。 田野忙堵上他的嘴巴,沉着嗓子狠声说:“你忍心看三姑娘被人凌辱?被人殴打么?我要替她偿还欠债!要帮助她脱离火坑!你看!我的双手已经被割伤了,我为的是什么……” 吴全福深深地叹了口气,复摇着头:“靠抢劫总不是办法!” “现在主要的是把赃物出手!”田野说:“你认识下层社会的人很多,总可以替我想想办法罗?” 吴全福仍怨愤地对田野的行为表示不满,经田野再三要求,最后,他回返房间内,穿好衣裳,带同田野落下公寓。 在街面有一条横巷,可以兜到公寓的背后,这儿是一条极其狭窄而污秽的陋巷,横七竖八地架着、满晒着衣衫的竹杆,必需要低着脑袋穿过去,那儿居住着的多半是些下阶层的人物,如苦力啦、工人啦、摊贩啦……。 吴全福领田野去拜会一个人,此人名张兴旺,有个绰号叫“懒蛇”,是个码头小工,因为生得懒惰又好惹事非。所以被码头工会开革了。矮矮胖胖的,长得一脸横肉,他一看见田野,就扬起大姆指说: “呵呵,田先生,你不认识我,但是我却久闻大名了!” 吴全福还作些虚套替他们介绍一番,并开门见山的说明来意。原来张兴旺自从脱离了码头工会以后,就专做些介绍买卖赃物的掮客,他和田野似乎一见如故,有点“识重英雄”的气概说: “田兄,不是我在说你,像你这块料子,逼得干上这一行,真可惜……譬如说,抢东西应有一点门径,要看天时地利人和,该有个接赃的助手,逃跑的时候要预先安排一个可以混淆人眼的地方……。” 田野不愿听他唠唠叨叨的一大套,反正他没有决心入行去学这些做贼的学问,再三要求张兴旺从速设法将赃物出手。 张兴旺点过赃物说:“小东西我可以垫付一点钱收下,像你这样大的一笔东西,我只有介绍你到另一个地方出售了!” “在什么地方?”田野着急的问。 “石板街,我现在就带你去!”张兴旺说。 吴全福是个正人君子,不愿同行,先自告辞回家去了。 张兴旺领着田野,来到中环下街,这是间类似收买估衣杂货的店铺,有着一个不很大的门面,里面的主人是一个年约五十上下的老者,他和张兴旺原是熟朋友,寒暄一番,张兴旺使过脸色,老者马上迎他们近铺里的下房内坐下。 懒蛇张兴旺取出手提包,将赃物交给老者估价,老者犹豫片刻,频频向田野窥看,然后,说:“相信这人还是没有入行的新手,你该知道,每个地区都有帮会,你连招呼也没有和他们打过,惹出事非可难以交代啦!” 懒蛇马上拍胸脯担承说:“我负完全责任!” 老者冷冷地飘了懒蛇一眼,又说:“而且照帮会的规则,‘海洋’得手后,要三天以后才能‘劈把’!假如有‘行家’来查询时,碰着‘扎手’的,还得原件退还呢!” 田野虽然不懂,但也能领略其中意思谓不能马上换钱。“但是我急着马上要钱用!”他说。 懒蛇又插嘴说。“程老!不如这样,田老哥等着要钱用,先支个半数,假如三天以后没有人来找麻烦,再全部结清,假如出了麻烦,由我负责。……” “懒蛇!别活见鬼!”老者瞪了张兴旺一眼,喃喃骂着说:“你自己三两天吊起饭锅喝西北风还担保个屁!上次你预支我的一百八十元还没有清帐呢!” “只要有命活着,总不会赖你的帐!”懒蛇有点不乐。 “我这几根老骨头恐怕等不长久了呢……”程老虽然这样说着,但一面提着算盘,替田野估价。手提包一个,计二十元,镶珠耳坠一副约值一百元,粉盒唇膏计二十元……约共一百六十五元左右。 “老程又在刮皮了!”懒蛇对估价过低表示不满。 “懒蛇,你有种!为什么要找到我姓程的?何不介绍到钱老五那里去?” “钱老五是阎王爷的干爹,比你更辣,吃人家的肉还要啃人家的骨头!”张懒蛇愤懑地说:“好吧,算我放了狗屁,随你多少就多少!反正田老弟是个外行!” 田野倒不在乎估价的高低,有个一百六十元也很满足了,求的只是现款,经再三商求下,程老肯让步,先支出三分之一,于是田野便得到五十元,合计在抢得手提包时有现款五十元,他已经有一百元在身上了,还是落泊在香港半年多以还,头一次身上有个这样大的钱钞数目。 当懒蛇和田野两人离开估衣旧货店时,田野的心情如释重负,感到无限畅快,一百元虽然不是个大数目,但是还可以敷够替三姑娘偿还欠债的利息了。 懒蛇因另有其他的事情,要上筲箕湾去,和田野约定三天以后同来打听消息,便道别分手离去。 田野吹着口哨、异常轻松地在街头上蹓躂,这原因自然是他身上有着一笔从未有过数目这样大的钱钞,他并不觉得抢劫的所获是耻辱,满以为凭自己能力挣得到了钱,就表现自己并不是废物。 好几天来,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他正盘算着要找一家饭馆,好好的吃一顿丰富的午餐。 他愉快地走着,阳光熙和,把这几条穷街陋巷的石板路都映得明亮可爱及有生气,这时香港的土地已不像从前的那样缺乏人间温暖。 但这时候他不知道已经有几个彪形大汉,跟踪盯梢在他的后面,田野走着,走着,倏然前面有两个穿黑香云纱形状如同地痞流氓的汉子拦住了他的去路,跟着,在后跟踪的大汉也追上来,将田野团团围着,似乎是故意寻衅生事。 “好好的跟着我们走。”其中一个人说。 田野惶然,看样子不会是好来头,难道说是案发了吗? “你们是什么人?”田野极力沉着而问。 “少废话!跟我们来!” 这批流氓前后,左右,将他夹持着,推推拥拥进入一条冷僻的小巷,田野自量能力,“单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和他们殴斗,准吃眼前亏。 “拘捕人要有拘票!”他继续说。 但是没有一个人理睬他的话,蓦地田野想起了估衣摊程老者的话。 “抢窃是有地区,有帮会的,没有入行,擅自行动会惹出事非……而且,你招呼也没有打过……。” 田野冒出一身冷汗,他意识到这些流氓可能是帮会派来兴师问罪的。 在岔巷的当中,有着一间破旧的板壁瓦屋,门牌没有,只写“鸿发仓库”几个字。一扇夹层的破木板门开得很低,还要落下几级石阶才能入内,门已洞开,预早有一名秃头的大汉,个子比田野还高,等在门前,他们并不打招呼,就将田野拥进屋内。田野又深感到诧异了,假如是黑社会的人马,怎会如此大胆妄为,在光天化日之下,作绑架人的行为。 屋子内黝黑而带潮臭的气味,周围约有七八丈广阔,简陋的梁柱,支架起条板木的瓦盖,墙脚下堆积了许多防潮的稻草,零零落落堆叠了些麻包木箱一类的物品,壁上还挂有“火烛小心”的马口铁片印刷标语。通风的天窗全用旧报纸糊裱上,充满着神秘气氛,看样子不会完全是个仓库。 “可能是黑社会组织的匪窟……”田野心中忐忑想着。 那些绑架他进屋的流氓,个个獐头鼠目,绝非善类,但是还似乎没有马上逞凶的举动,他们命令田野在墙隅的一丛稻草坐下,其中的一人向着那秃头大汉说: “余飞哥,周秘书到了没有?” “早来啦,他在帐房内!”秃头大汉答:“我去请他过来!” 在仓库的横面,有着一条狭窄深入的走道,那名叫余飞的秃头大汉说着,便走了进去,里面还有一扇门,似乎能通达的很远,这仓库的范围是相当的大呢,看样子可能通到另一条街面。 田野更是如坠五里霜中,讳莫如深,奇怪的组织里面,还有“秘书”和“帐房”。到这时,他只有听天由命,任由这批地痞流氓安排,听候处置。 屋子内除了黑暗以外,空气也是幽沉的,那些流氓三三两两挤在一堆吸着烟卷,窃窃细语,其中有一人还抛一支给田野,说:“朋友,你等着吧!吸一根香烟定定神!” 田野不知好意还是恶意,擦着火柴,刚点上烟卷,只见那条深窄的巷子内,板木门呀然复开,里面闪出一个纤瘦的人影,个子相当高。 “周秘书来了!”那批流氓互相招呼,肃立恭迎。 看样子这人的权力是相当大的,他站在黑暗处,看不清楚他的脸孔,他缄默地向左右观望了一阵后,才慢慢的向田野走过去,等到他行到眼前,田野才看清楚了他的面貌,脸孔皙白消瘦,年纪约三十多岁,鹰钩鼻子,唇上一撮短胡,目光灼灼逼人,还相当的俏俊呢。 他向田野说:“你也许不认识我,但是我们早知道你了——因为你是个大学生,所以我们愿意和你合作——。” 田野讳莫如深地说:“你是谁?贵姓大名?” 这人的态度傲慢,没理睬田野的问话,转身问他手底下人说:“田先生的‘海水’‘劈把’掉了没有?钱帐结清楚了吗?” “大概要候个三天吧!”其中一个人答。 “叫那个姓程的马上结出来,一切事情由我负责!” 那人受命,匆匆离去了。 田野便觉得奇怪,自己的行动,一举一动,似乎他们都完全清楚,也许他已经被他们监视很久呢。他们的用意何在?是什么组织?都很令人扑朔迷杂。 “周冲是我的名字——我是这里的秘书!”他到这时才和田野握手。 “秘书?”田野摸不着头绪,楞楞而问:“你们这里是什么地方?” “正义公司——一个不公开的公司!”周冲掏出一个华贵的烟匣请田野抽烟,他的打火机也是非常华贵的奢侈品。 “正义公司?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你们把我弄到这里来干什么?”田野渐觉得对方没有恶意,恢复了常态:“难道我的行为与贵公司发生什么抵触么?” “不!经我们的弟兄推荐,知道你的为人、学识、性格,都符合乎我们公司的需要,所以特意邀请你来参加我们的组织……。” “奇怪!我有什么才干,值得你们这样看得起呢?”田野尚不明内里,含糊谦虚说:“你们的公司做的是什么业务呢?” “替天行道,打抱不平。”周冲说时,脸色一沉,目露凶光。 田野不禁打了个寒噤,他已得端倪,意识到这批地痞流氓,全是“职业凶手”,他们的公司,也就是“谋杀公司”。 周冲冷眼向田野窥觑,静观他的变化,同时,他背后的那批地痞流氓,也停止说话,眼光全投向田野的身上,等待他的答覆。 田野知道环境恶劣,假如说错话,可能惹起不良的后果,心情忐忑咽了口气说:“我自愧无能,恐怕不能够为各位效力吧!……” 周冲赫然而笑,笑中带着狂妄,说:“你的故事,我们早调查清楚,六七个警察,不是你的对手!你别听说我们的公司是个‘黑组织’,就起了胆怯,实际上我们也是为社会服务,这个世界,根本不合理,弱肉强食,强者生,弱者死,统治阶级糊涂,将法律变成了有钱有势者的工具,用法律来保障他们的生命财产!我们执的是‘法外之法’,为人类服务,专打抱不平,替天行道,不论谁人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只要来委托我们办理,我们就不管什么法律不法律,什么有财有势的人,我们也一样可以把他干掉……。” 田野毛发悚然,绝不敢插嘴。 周冲的举止,不像个粗人,口材很好,似乎还受过相当的教育,他扔下烟蒂,又继续说:“譬如说你吧,学识不错,出身不坏,人品也不错,居然受到一个小小地痞流氓刘文杰的欺侮,简直是岂有此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政府表面上用法律统治社会,实际上就是培殖了罪恶,谁和政府攀上一点关系,就成了天之骄子,可以恣意凌人,刘文杰不过是个小流氓,就是和警署攀上了一点关系,替警探做外围眼线,就似乎整个世界都由他统治,横行无法,据我所知道,就单只你一人,就受到了他的凌辱不少,但是谁敢碰他一下,闹到警署里去还是自己吃亏——我们却不管!我们执的是法外之法,只要有人来委托我们打抱不平,拿出钱来,我们就替他执法……。” 周冲说得到是非常的冠冕堂皇,但是田野却冷汗直冒,浑身的肌肉开始抽动。 “你的生活怎样?”周冲忽然问:“你是个大学生,连一天两顿饭都成问题,靠抢劫为生,还要受地痞流氓的凌辱,这是人吃人的世界,你不吃人,人就会吃你,‘强权肉食’,我该为我们的公司组织得非常合理,因为我们需要生活,不接受他人的无理欺侮,要为人们打抱不平!人是万物之灵,其实与动物无异,生存在世界上就是要戳杀,比如说,我们吃肉食,鸡鸭鱼肉,一样要杀夺他的生命,取其营养,我们需要生活就从不择手段,和尚吃素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看破红尘,我们不做和尚就得杀生……。” 田野的心腔忐忑跳个不止,他没想到周冲说话的作风敢如此的大胆,在光天化日之下干杀人的勾当还振振有词地发表他的荒谬言论,但是他又不敢迳自离去,…… “你似乎对我们组织的安全感到怀疑!”周冲窥破田野的心事。“实际上我们都在法律的保障下,我们的行动也全经过计划,一切行动不留痕迹,我们有三个律师做常年的法律顾问,我们的老板是美国留学生,他的出身正就是芝加哥的‘谋杀公司’的职业凶手呢?经验丰富,设计周详,一切不用你的担忧!” 田野原以为周冲是那些狐群狗党的主持人,岂料他们的上面还有老板呢,由这样看来,他们的组织很有系统,还有律师撑持,借法律做背景,简直可以无法无天了。 “就是老板说我们的公司组织不够健全,有学识的人太少,须要吸收新血液!”周冲又说:“你是个大学生,而且正干着挺而走险的勾当,很适合我们的需要!所以,我们随时欢迎你来参加!” 是时,至估衣店替田野取赃款的汉子已经回来了,果然的,他把余款一百多元全取了回来,足证明他们的“组织”可以支配抢窃帮呢? 周冲命令把余款交给田野,复又说:“我们不愿意逼你,也许你心中犹有恐惧,你回家去好好冷静地考虑一番,等到决定时再来看我!” 随着,他命手下们将木门启开,亲送田野走出屋外,还亲切地和他握手道别,但忽又板下脸孔提出警告说。“不管你参加与否?但是不许向任何人道及,你当会明白,我们杀人向是不当一回事的!等于宰猪杀羊一样!” 田野唯唯喏喏。 <hr /> 注释: 第二章 无法无天 田野离开了石板街,心中如投下一块重石,周冲的言语,老在脑海中徘徊,这简直是个奇遇! “这是人吃人的世界,你不吃人,人就吃你……和尚吃斋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看破红尘……我们吃肉就需要杀生,为自己的生存,不择手段……,我们杀人不当一回事,等于宰猪杀羊一样……。” 田野无法安排自己,他被一层无形的恐怖感笼罩着,找着一间酒家,借酒消愁,对这次意外的奇遇,深感到奇怪,为什么这群“职业凶手”对他的环境行动这样清楚?是谁传递了他的情报?他想着最清楚他的人莫过于三姑娘和吴全福两人,难道他们两人会出卖他吗? “不可能的……”他又肯定地自语说。 田野的酒量不好,几杯下肚,就已经昏昏沉沉的。这时,他已忘记了几天没有吃饭,只管将苦辣的酒一杯一杯往肚里灌。 “的确,这是人吃人的世界!”他想。“刘文杰,这小小的地痞流氓,不过沾了警署些许势力,就这样的仗势凌人,这世界上,公理何在?……” 他又憧憬出周冲的话。“……你堂堂的一个大学生,居然靠抢窃为生……” 当田野回返公寓之时,已是华灯初上,正是寻欢享乐的人开始活跃的时候,霓虹灯五光十色,确是够诱惑人的,香港是天堂,到这时候才能充份的表露。但这是有钱人的天堂,只是有钱人才能享受,相反的同在这个时候,罪恶滋生。 田野已喝的醉醺醺的,爬上楼梯,首先就看见吴全福和几个同居住的房客围在三姑娘的房门前窃窃私议,尤其是二房东阎婆娘喃喃大发牢骚。 “……倒霉,住了这种房客一辈子不利市……” “又发生什么事情了?……”田野心中想,脑海中仍是昏沉沉的,酒气变成热汗冒出。“难道说又是刘文杰来了?” 果然不出所料,刘文杰的声音自房间内传出来。 “他妈的,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卖肉的!老子是客人,高兴要你怎么样,你就得怎么样!” 三姑娘悲切地抽噎,说:“我显然沦落为妓女……这是环境所迫,但是我不是畜生……。” “哼!”刘文杰怒嗤一声:“我们兄弟四个,难道说还攀不上你这个臭婊子,要跟你睡觉还是瞧得起你……。” “畜生,禽兽行为……。”三姑娘叱喝着说。 田野便猜想到是什么回事了,大概是三姑娘不肯陪他们四个人一同过夜,刘文杰故意来寻衅。田野勃然大怒,借着酒意,怒冲冲地预备闯进房去和刘文杰论理。 吴全福见田野酒气醺醺,恐防他闹事惹出更多麻烦,慌忙将他拦阻着说:“田兄,这不关你的事,少理……。” 田野怒目相视,忿然说:“哼!你们怕事,我可不怕!”他挺着胸脯硬要闯进去。 “你们要打架到外面去打,打坏了屋子要赔的!”二房东阎婆娘在旁插嘴。 田野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阎婆娘一眼,他的眼中闪烁着愤怒的火焰,使阎婆娘不寒而悚,悄悄地就溜回她自己的房间去了。 “田兄,我有一个朋友,答应介绍一份事给你做,来,我们去谈谈……。”吴全福苦口婆心想把田野劝住,复低下声音说:“对付这种流氓,我们可以另想办法……” 田野不理,一意孤行,推开了吴全福,硬要闯进房间去,由于田野的个子高大,孔武有力,吴全福纠缠他不过,但是房门却在内拴着,推也推不开。 “不由得你肯不肯!”刘文杰的声音又自房内传出来:“今天晚上仍得干,现在就跟我走!” “我不去……你有本领把我杀死好了……”三姑娘哽咽说。 “非去不可!”于是,房间内起了一阵纠缠的声音,夹着打骂声和三姑娘的哭声。 田野的忿怒无可抑制,抱紧膊胳,死劲向门上冲撞,门并不拴得很紧,砰然一声巨响,竟被撞开了。三姑娘正被压倒在床上,田野闯进来,把他们的纠缠止住。 “唔?”刘文杰重重哼了一声,以不屑的眼光向田野睨视说:“好哇,小贼种,久违了,有什么指教吗?” 惊慌的倒是三姑娘,她害怕田野的火性发作,和刘文杰正面冲突殴斗,深种仇祸。幸而田野尚能抑制他的怒火,忍耐着,闷声不响,忽自衣袋中掏出吃饭用剩的百多元,一把伸到刘文杰脸前。 这个举动,使刘文杰和三姑娘两人都感到了诧异,他奇怪田野为什么忽然间会有这么多的钱。 “姓刘的!杀人填命,欠债还钱,三姑娘欠你的利息全在这里……。”田野激昂地说:“请你收点下就滚出去!” 刘文杰楞楞地无可奈何,终于把钞票接下,伸起大拇指舔了舌头的涎水,将钞票细细数点了一遍。 “一百六十元?”他扬起了眉毛,冷冷地说:“这些钱,算是还利钱还是还债?” “随便!”田野说:“反正钱全给你了,就请你离去!” “说是还清债嘛,相差太远,说付利息又多了一点!”刘文杰慢条斯理地说。 三姑娘恐怕他再起冲突,忙拦上来插嘴说:“刘文杰!利息总算付给你了,多出来的算是还你一部份债,剩下的再过几天,就完全给你!” 但是刘文杰却趁势站起来了。“哼,”他冷冷地嗤了一声,说:“现在,我且抛开了债权人的身份,请问你!你是个刚出狱不到三天的小贼,穷得像个龟孙子,连保释自己的钱也没有,何来这么多的钱管人家的闲事,请你招供!”说时脸孔板下,俨如警署的审判官。 “天上掉下来的,地上长出来的,水里钻出来的……反正你管不着!”田野怒目圆睁,借着酒气逞着意气说话。 “哼!贼种!”刘文杰指着田野的脸孔辱骂:“我想你贼性虽改,不给一点苦头给你吃是不招供的,来!乖乖跟我到警署去走一趟吧!”说着,就要伸手抓田野外出。 田野勃然大怒,双手一摆,挣脱了刘文杰的手,随着捏起斗大的拳头一拳打过去,幸而三姑娘拦阻及时,将田野的拳头接住,说:“田野,别胡闹……” 刘文杰便找到了机会,有藉口将事情扩大,便叫嚣:“好哇!贼种,你敢打人吗?刚出狱又抢东西还敢打人……贼种。” 田野被逼无可如何,暴跳如雷,追着刘文杰要殴打,还不断的回顶说:“打你又怎样?无赃无证就算是抢了东西又怎样……?” 吴全福在房外听得情形不妙,也慌忙赶进来向刘文杰赔罪劝解。 “你们要打架到马路上去打,别弄坏了我的屋子……”二房东阎婆娘慌慌张张探进头来申责。 “哼!算你狠!”刘文杰傲气凌人说:“假如有种,我们到马路上去走一趟!” “嘿!怕你不成?”田野仍在逞用意气。 “好!有种的来,我们一个对一个比划一下。”刘文杰说着,首先跨出了厢房。 “走就走!”田野也追了出去。三姑娘和吴全福两人拦阻不住。 刘文杰一阵狂妄的哈哈大笑,直向楼梯跑下去。“就看看你这贼种是怎样的三头六臂的人物?” 到这时候,田野假如不敢下去决战,就枉为男儿汉子了,他绝不示弱,一直追在刘文杰的后面,走到街上。马路上正是夜市盛旺之时,灯光辉煌,行人如梭。 刘文杰说:“我们到黑巷子去!” 田野的看法,是君子性的决斗,不怀疑刘文杰有什么其他的阴谋,便挺起胸脯说:“什么地方随你!我绝不含糊!” 三姑娘和吴全福怕田野吃亏,慌忙自楼梯上追了下来,这时,刘文杰和田野已经进入横街的岔巷。 岂料在黑巷子间早已埋伏了一批地痞流氓,原来这天晚上刘文杰本就是有意来找三姑娘挑衅寻仇的,所以安排下一批人等候机会生事,碰上田野这个牛脾气,自己找上去惹事生非,正中刘文杰的下怀。 “姓田的!”刘文杰忽然停下脚步。“今天你是来打抱不平,还是故意来找我的麻烦?” 田野举目一看,发现情形不对,四面八方埋伏的地痞流氓已经涌身出来,田野仗着体格魁梧,有着一身蛮力,满不在乎,匆匆脱下外衣,紧捏在手中,向刘文杰虎视眈眈。 刘文杰吃吃笑着,傲气凌人地说:“贼种,你好好跪在地上,向我叩三个响头,叫我两声爷爷,我就放你一条活命!” 田野怒气冲冲,绝不言语,等那些流氓行近,执起外衣就向一名流氓头上蒙去,先下手为强,有如闪电般向刘文杰扑去,揪起他的衣领,捏紧拳头,一拳照着胸脯打下,刘文杰万没想到田野在此情形之下,竟会先动手,闪避不及惨叫一声,四脚朝天躺下,他本是个鸦片烟鬼,这一拳头打得非常结实。顿时就闭住了气,躺在地上不再动弹了。 刘文杰招来的一批流氓,原是靠殴人打斗吃饭的,看见田野动手,便蜂拥而上,抱头的抱头,拉腿的拉腿,拳头如雨点而下,凭田野体格再好,力气再大,“单拳难敌四手”,霎眼间被他们拖倒在地,这样一来便吃了大亏,那些流氓,向不讲究什么打斗道德的,拳打之外还加上脚踢。 三姑娘和吴全福赶到巷口间便被一名流氓拦住说:“你们两人少管闲事!” 三姑娘眼看着田野被按倒在地上,头破血流,怎能忍耐得住,便转身飞奔,跑到大马路间,高声呼喊救命。向过路人求援,这一呼叫,自然有许多好事的路人驻足围上来观看。但是这些流氓,人手众多,已分出人来把守在巷口间向各行路人打招呼说: “各位朋友,大家借个光,各行各的路,少管闲事!” 这几句话颇能生效力,路人便知道这是黑社会的寻仇殴斗,谁肯沾惹这些无谓的事非,任凭三姑娘叫得声嘶力竭,也没有一个人敢挺身出来打抱不平干涉了。 “狗娘养的臭婊子……”一个流氓冲上来揍了三姑娘两个耳光,止住了她的呼喊。复像老鹰攫小鸡一般,将她揪进了黑巷子加以无礼凌辱。 这时,刘文杰已被他的手下弟兄救醒,抚摸着挨了一拳的胸脯仍然呻吟不止,看见田野已经倒卧在地上,满身血迹,昏迷不醒,但仍心有不甘,走上前,狠狠地照着田野的脑袋踢了一脚,复又照着田野的脸孔吐了一口痰,这样才稍为气平了。 “刘大哥,这个臭婊子怎样处置?”抓着三姑娘的流氓问话。 “把她的衣服统统扯光,让她一丝不挂,给大家欣赏欣赏……”刘文杰说。 “赫,这倒是好办法!” “畜生……”三姑娘挣扎。 正当几个流氓预备动手之际,蓦地听得把守候在巷口把风的人传报。 “警察到了,大家‘散水’!” 听得“散水”的警号,这批流氓便互相呼啸一声,四下鸟散。三姑娘才幸免了这场不道德的凌辱。 街巷回复冷清清的,剩下几个好事的路人仍驻足作壁上观,三姑娘抚着田野被殴得鳞伤的身体,大为悲恸,忍不住竟痛苦流涕。 警察果然到了,是吴全福老远把他们招来的,这些地区上的警察,和地痞流氓原是串通的,招呼老早打过,故意避得老远,等到有人寻到时,故意延长个十来分钟赶到,凶徒早得手称心鸟散。 警察们还依样葫芦,调查殴斗的事实原因,将田野救醒后,还要带返警署去,罪名是纠众殴斗生事,破坏公众安宁,罚款二十元,或拘禁两日。 “天底下公理安在?”田野、三姑娘、吴全福三人的心中都有不平的共鸣,但是谁敢说出口?否则又是侮辱法庭,不服从裁判,罪上加罪。 幸而吴全福在白天里做了三十多元生意,二十的罚款还垫得出来,田野便算交了保释。临行时,警署的帮办又加以申诫: “你已经有刑事案纪录,现在又殴斗生事,这次殴斗算是初次,下次一定递解出境!” 田野流着热泪,没有言语,这号称天堂的孤岛,实际上比地狱还不如,这些外国人统治下的是些什么法律?地痞流氓可以恣意而为,简直无法无天,这不能怪谁?只怪国家多难,要逃亡流浪到这种地方来受他国人的气,而且还用解递出境做威胁,假如被递解返回匪区,无异就等于回返了断头台。 当他们回到公寓之际,情形更不对,三姑娘和田野的房间,只见凌乱一团,翻箱倒箧,一切的用具被摔得七零八落。这不消说,自然又是那几个地痞流氓干的。殴了人还不算,还要捣毁人家的房子,这批恶徒,仗势凌人,可谓可恶到家了,田野气忿填胸,但是又无可如何,在别人的势力范围之下就得忍受。 田野的伤势很重,其额上被踢的地方瘀肿起来,连眼睛也不能睁开,假如踢歪一点的话,可能眼珠也要被踢炸,可见得那批恶徒根本横行无忌。 身上也是血迹斑斑,也数不清是多少伤痕,三姑娘和吴全福两人过意不去,用温水替田野洗涤血污,还用纱布替他包扎伤痕。吴全福的嘴巴向是婆婆妈妈的,喃喃不绝,加以埋怨,说:“和这些地痞流氓有什么闹头,闹完了以后总是自己吃亏,我们说的话,全是金玉良言,你为什么老是不听……?” 三姑娘不便多说话,因为田野所吃的苦头全是为了她,她向田野凝视着,眼中闪烁了无言的慰语。 不一会,楼梯上起了一阵如行军操练似的步伐,大队人马由楼梯上走了上来,嘻嘻哈哈,狂妄不羁。 刘文杰的声音在房间门口说话:“姓田的!你服不服气,假如不服气可以出来,我们再比划一下!” 田野大怒,挣扎着站起来,要冲出房门去再拼个死活,吴全福忙将他按着,轻声说: “他们人多,何必跟他们闹,要报仇我们另外想办法……。” 三姑娘也趁势偷偷地将房门拴上,复移出桌子堵顶,以防他们闯进来。 “怎么啦?姓田的!屁也不敢放一个?认吃瘪啦?”刘文杰说完哈哈大笑。 他的手下流氓,也跟着一呼百应,故意高谈阔论,笑声若狂。 “做小贼的就是贼种,有什么能耐……哈……。” “哈……我们替他松了一顿贼骨头,给他轻松了不少……。” “喂!萧艳影,该跟我们走啦!我们兄弟今晚上举行庆功宴,有你享受的……起码十个男人……。”刘文杰说着,推开了三姑娘的房门,大步跨了进去。“咦?怎么啦?这臭婊子那里去了?这么早就接客去了不成?” “我们到各家旅馆去把她找出来,凡是她的客人就揍,包保要断绝她的吃饭路线!”另一个流氓说。 “对!一定要她向我们的刘大哥低头!” “对!我们就走!查旅馆去!” 于是,楼梯上又响起一阵凌乱不堪的脚步声,像群匪掠劫后,呼啸而散。 田野真想放声号啕痛哭一番,流浪来到香港举目无亲,一如失去父母无依的孤儿,失业逾年一直在饥饿线上挣扎,更加上无端地要受到这批下层社会的地痞流氓的凌辱。一个有着上好家庭的大学生,沦落到这步田地,也无怪田野要痛哭流涕了。 吴全福已尽了最大能力,向田野劝慰,三姑娘却被二房东阎婆娘唤了出去,严词督令请她早日搬场。但在香港的法律上“赶搬”是违反的,假如你有正当的理由,想将房间收回,也得候房客找到其他屋子时才搬出去,在找房屋的一段时间里,就得免费居住了。 “你这样搅下去,我们整个公寓的房客都不能安宁,请你搬场是大家的意思!”阎婆娘说。 “但是我清了租钱,就有理由住下去!”三姑娘的态度强硬。 “你破坏了公众秩序,就不管你有缴房钱没缴房钱?要不然我到警署去告你!” “随你高兴吧!阎婆娘,反正我缴了房钱,就得住下去了!” “好吧!反正上警署,说不过你,还有其他的人说得过你!”阎婆娘说完,就怒冲冲的走了。 这一夜,田野辗转难眠,思前想后,感到前途黯淡,在恶劣的环境下,个人奋斗的意志完全消失殆尽,殊觉得无颜见人,而且和刘文杰深种下仇恨,真不知要搅到如何收场,才能罢休,心中真是疾首痛恨,而且还笼上恐怖。 三姑娘也同样失眠,她不时隔着壁弹指逗田野说话,她听得田野唉声叹气,用意自然是想安慰他两句,但是千言万语,实又不知应如何说起。 “田野……还要生什么气呢?……反正我们落难到了这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何必想他那么多?” 田野没有言语,只是深重的叹息,一声复一声地,连续不断,不时又爬起身来,燃着火柴吸烟。 “田野!实际上我的家庭环境并不比你坏,我的父亲在上海就开有两家西药房,在苏州还有分号……” 鸡已唱晓,天色露出曙光,三姑娘独自一人,自说自话。 “……我有两个哥哥……我的妈妈最疼我,从小就把我惯坏了,好吃懒做爱玩……从来就不好好念书……所以就落到今天的收场……喂!田野,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句话呀?……你睡着了吗……?” 田野的房间内一片静寂,房门洞开,田野早已不知去向,三姑娘以为他睡熟了,不忍心再去惊醒他,便伏枕寻求暂时的安宁。 田野那里去了?原来,他趁着三姑娘喋喋不休述说身世之际,偷偷溜出公寓在大街上徘徊,那人烟稠密的都市,只有在清晨时才是干净的,他经过三思之后,等到天色放明,便赶到石板街去,他已决定投入职业凶手的组织。 来到“鸿发”仓库门前,田野又有点踌躇,终于他坚毅地抬起手来在板木门上敲门,砰、砰、砰…… 仓库内竟冷清清的,似乎没有人在内,门是紧紧的拴着,田野敲了一会,没有反应,他感到奇怪,莫非这些匪徒仅是借用这个地方来聚集,平常并没有人住守在内。 他沿着仓库走,希望能在通风的窗户向仓库内一窥究竟,但是那些窗户就没有缝隙而且又用旧报纸在内密密的糊裱着,根本就看不到,田野冀图找出第二个进口的地方,但是连墙的街面全是商店铺面,及些住户人家,也不能找出那一家是相通的出口,田野有点悒郁,踽踽地绕墙走,当他第二次来到仓库的正门时,意外地,大门竟洞开,周冲一人站在门前,看见田野到来,便说: “田兄,猜想你早该到了,请进来!” 田野点头苦笑,没有言语,缄默着,大步向仓库内踏了进去,他对自己伤痕斑斑的脸上,似乎感到有点自惭形秽。 “田兄,昨天晚上刘文杰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周冲掩上大门,复亮电掣灯说:“今天你到这里来,我们希望你并不是一时的意气才好……”由于仓库的地势低,面积大,堆积的货物不多,所以周冲的说话,全起了回声作用,阴森森的,分外恐怖。 田野仍有踌躇,想说话,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周冲递给他一支烟卷,燃着打火机替他点上,一面说:“我曾说过,这世界绝无公理,强权肉食,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而且杀人并不一定违法,杀得有技巧,杀得不与法律抵触,法律自然还会保护你,何况我们又是为争取生存——譬如说,医生出来行医,表面上是出来济世活人,一方面也是为了讨生活,庸医杀人,也是为了讨生活,不过他们的手段不同,号召力却是一样,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我们只要不败,就能名正言顺!” “我在参加组织之先,可不可以有要求的?”田野忽然说。 “当然可以,而且我们还要做出信用给你看!”周冲似乎早预料到。 “我要求先把刘文杰干掉!”田野坚决地说。 周冲豁然赫赫大笑。他的个子不大,但是笑声却惊震了屋顶的瓦盖,但是蓦地他的脸孔又扳了下来,带着阴险地说:“我早说过你是逞意气用事,你的目的只是想利用我们向刘文杰报复罢了!” “你们主持的是正义,执的法外之法——现在我来投效你们的组织,但在未入帮之前,我自己本身有着不平的事。算是一种要求,或者算是条件也可以!难道说,和你们的组织有什么抵触之处?”田野强硬而忿慨地说。 “我们每个人在参加组织之先,都有着一段惨痛的不平之事,而且都是被迫上梁山,你的事情很容易解决!”周冲郑重说:“不过,你目前只是逞一时的意气,将来难免会感到后悔!” “只要你们肯为我解决刘文杰,我至死不悔!”田野说。 “想置刘文杰于死地,仅是费举手之劳!”周冲说时,自衣袋中取出一个小型的记事簿翻开一页,递到他的面前,说。“请你先看看我们的守则,然后三思而后再作决定!” 田野不解,接过记事簿,只见上面有用自来水笔抄录,像米粒大小的一列字迹,写着: 不服从命令者——死。中途变节者——死。叛逆组织者——死。泄漏组织机密者——死。出卖同志者——死。临阵退缩者——死。私自潜逃者——死。不接受制裁者——死。贪非份之财者——死。 小小的一页纸上,就有九个“死”字,田野看完,毛发悚然,但在这时,他对刘文杰的横蛮逼害比这九个“死”字更为厌恶。略为踌躇,便指着纸上向周冲说: “中途变节是什么意思?可以请你解释?” “就是指未得许可,中途欲退出组织!”周冲毫不思索答。 单只这一点就非常不合理,一个人参加了组织假如不获许可,就等于毕生不能脱离。成了终身徒刑。 “那末贪非份之财,又是指什么呢?”田野又问。 “就是在执行行动之时,未得计划许可而贪份外之财者!” 田野点头,对这一点,他却认为不大介意。 蓦地,由那条狭窄深入的巷子里,一个衣饰入时的妇人,跨进仓库里来,沉着声音向周冲说: “周秘书,你又忘记了我们的条规是不许问长问短的!”她的嗓音,带着磁性,由于她站在黑处,田野看不清楚她的面貌,但她身材的轮廓却是非常的美。 “这是老板指定要的新人,我们对他特别优待!”周冲向妇人回答。 由这句话,田野感到奇怪,原来招他入组织,还是奉到上级的命令。这时,眼看着那妇人移动那高达三寸的银色高跟皮鞋,姗姗走了过来,她的仪态落落大方,看样子真不像与匪党合流的败类,松曲的秀发,纤长的眉毛,眼睛不大,含着汪汪秋水,鼻梁端正,两片嘴唇小小的,涂着金鱼红的唇膏,娇艳欲滴,她的衣饰非常时髦,紫蓝的薄纱长衫,胸领当中开着一幅半圆形的袒胸,连奶壕也隐约可见,把身材的曲线表露得绝无伪装,肤色洁白丰满,右手的食指间戴着一颗绕镶钻石,贝壳儿大的翡翠,倒真像一个富商巨贾人家的贵妇呢。 “你们查清楚了他的身世吗?有香港出生纸吗?”她再向周冲说话。 “他是北方人!出生纸由我们办!”周冲的态度,似乎有嫌这女人的多管闲事。 “办一张出生纸要两千多元,我就反对你们招兵买马下重头注!”妇人说。 “这是老板的意思,要吸收新血液!”周冲说完,替田野介绍说。“这是我们的老板娘金丽娃小姐,你以后就称她为金小姐就行了!……这位是老板指定要的新人,田先生,是个大学生!” 田野忙站起来躬身作礼,金丽娃狠狠地瞪了周冲一眼,复又以不屑的眼光向田野上下一扫。说: “念过书的人还更容易误事,什么事情都是犹犹豫豫的!”她指着田野满面的伤痕:“你看,他又不知道惹了什么穷祸,用意不过想利用我们给他报复一下,等到事完后,思想变迁,一下子就倒戈。” “他的目的要干掉刘文杰,我已经答应了!”周冲替田野辩护。 “对不?”金丽娃瞪大了眼。“上次范恩泉也是你们找的新血液,刚替他报完仇就开始潜逃,累得我们费煞手脚……。” 田野再也忍耐不住,坚决地说:“只要你们肯帮助我解决刘文杰,除去我心头之恨,我绝对忠诚报效,毕生不变!” 金丽娃楞住了神色,对田野凝视,似乎对这个衣衫褴褛满脸伤痕形色憔悴的青年人不大信任。 “好吧!”还是周冲自作主意说话:“田兄,我们就算决定了,你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你现在先回家去,一两天之内,我给你消息就是了。”他一面燃亮了打火机,将记事簿中抄录组织九大戒条的纸烧去,由此可见得他们做事并不含糊,凡事小心翼翼,处处不露痕迹。 当田野跨出鸿发仓库的大门时,周冲交给他一个信封,复又密切关照他说: “以后你没有奉到命令不必到这个地方来,有什么事情,我会派人和你接头,擅自到这里来是犯忌的,你今天的情形,是例外!” 周冲关上门时,田野看见那位老板娘金丽娃的眼中闪烁着憎恶的眼光向他注视着。等到木板门完全堵去她的视线时,田野才舒了口气,他对今天的这一场谈判仍感到迷糊,拆开周冲给他的信封里面,竟是港币一百元整数,而且还在封扎钱钞的小纸条上注了一行小字,上写“三天伙食”四字,由此证明,他们事先早有准备,但为何老板娘金丽娃又处处反对呢?是否她们故意摆下“欲擒故纵”的噱头,使他好“死心塌地”的为他们去效命呢?依老板娘金丽娃的衣饰打扮,老板该是个非常了不起的神秘人物,这老板又是谁?周冲既然答允给他参加组织,又为什么不给他引见? 田野越是想着,越是迷离莫测。刚好昨夜身上所有的钱全部都替三姑娘付给了刘文杰,现在有上这一百元,又可以解除当前的危困,买了点敷伤的药物,吃了点早点,便回返永乐东街的公寓。 幸而三姑娘尚未起床,吴全福早外出去谋生计了,他的房门虚掩着,轻轻推门入内,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找出一个信封,装好二十元,注明是交还吴全福替他保释的罚款。投到吴全福的房间内,然后掩闭房门准备好好休息一会,以防晚间对刘文杰有所行动提不起精神,但是他那能入睡呢?“谋杀”;在他的生平里真是做梦也没有想过,何况现在还成了一个职业的谋杀者。 但是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周冲方面竟连一点消息也没有,而且更奇怪的是刘文杰的影迹也不见了,也没有再到公寓里来找三姑娘的麻烦。难道说,刘文杰已经被惩治了吗?田野心中想,因为有过周冲的关照,他又不敢擅自到鸿发仓库去查问。 吴全福有一个朋友在香港大酒店做事,职位并不很高,但是答应给田野在酒店里谋一个小差事,田野因为周冲方面没有消息传过来,还不知道这个黑组织是否真有意思欢迎他参加,而且觉得做一个“职业凶手”终不是妥善的职业,既然有机会可以谋到职业,自然就该去试试。于是,他持着介绍信,兴冲冲地赶往香港大酒店去,岂料来到门前,那守门的司阍见田野衣衫褴褛,禁止他由大门进去,指令他走后门。 田野在气忿之余,扔下介绍信回头就走,中午喝了闷酒,回返公寓,却出了件意想不到的事,三姑娘告诉他说:“有一个工役模样的人,送来一张名片,叫你马上到‘天鸟’咖啡室去!” 田野接过名片,只见上面印着。“鸿发公司贸易部主任。邹南平。”另外用自来水笔在背面写着“田野兄,见字请速至天鸟咖啡室一叙。名正具” 邹南平是谁?田野不知道,但是看见“鸿发”两字,他便知道和职业凶手有关,也许今天晚上就有行动要展开了,他心中想。 “邹南平是什么人?找你有什么事?”三姑娘关切地问。 “是我一个朋友,他要介绍我职业……”田野含糊答。 “田野,你自己宜谨慎一点。”三姑娘说:“我听吴全福说,你替我还给刘文杰的钱是……。” 田野有点羞惭,不愿意回答她的话,由于不知道是否周冲约他在“天鸟咖啡室”会面,他需要去赴约。 “天鸟”咖啡室和永乐东街的距离并不太远,只十来分钟的路程,就可以走到。这儿的地位较偏僻,生意不怎样好,坐上客寥寥无几,田野刚跨进门,一眼就看见周冲和三名穿云纱衫的朋友,占住一个卡座在玩扑克牌。他看见田野来到,也不打招呼,第一句话便说:“不要多问,坐下来,参加玩桥牌。” 其他三个人,似乎在鸿发仓库曾见过的,周冲并不替他们作一次介绍,这种场面,是非常窘的,田野只好应命坐下,幸而其中一人,让出位子让田野参加他们的牌局。 在这种郁闷的局面下,直拖到下午五点多钟,方才由周冲带队起来,到一家广东酒馆,草草吃过晚饭,在饭后,周冲接过一个电话,但是没有表示,复又到一家旅馆去,似乎是他们开的长房间,里面已早有两个人等候着,他们便开始赌博了,周冲交给田野两百元。说: “不要多问话,参加和他们赌钱,我出去一会……。”他说完就匆匆外出离去。 他们赌的是“沙蟹”。田野根本不懂,但是接受的是命令,只好将就陪他们玩下去,他们的赌注很大,而且赌得非常认真。直到晚上十一点多钟,周冲才回来,他拍着田野的肩膊低声说: “已经盯牢了,大概今天晚上可以替你出气,现在只要等电话就行动!” 田野知道,周冲所指的是刘文杰无疑。但是到目前为止他似乎仍不愿意将跟踪与布局的详细情形公开,这当然是他们的设计布置得非常周全,只要按照着计划去做,根本就用不着再去讨论、研究。 周冲也参加赌博,直过了午夜一点,约近两点钟的时候,有一个大汉进来,说:“差不多了……” 于是周冲命令开行动,匆匆离开旅馆,在大门口间已预早停放好了一辆汽车,周冲亲自驾驶,除上留守在旅馆的,一行总共六个人,出摩罗庙街,兜向坚尼地道,又转向黄泥涌道经跑马地,风掣电驰,直向山光道驶去。 这儿四方八面全是各种教会的坟场产地,环境荒僻,位在黄泥涌跑马地的背面,就只有三条马路,一条是山光道,一条是山村道一条便是成山村道,其他的全是横岔的小巷,顺着山势开辟,状成梯形,每一条岔巷的地势高低都不同,每条岔巷的十字路口,多半是有石级供人上落的。每到入夜的时间更荒凉冷落,敛绝人迹,四面鬼火萤萤,分外恐怖。 周冲的汽车在成山村道的末端停下,这儿有着一条大水坑,是香岛的水利建筑,由水道一直可以通下山,直通出海面的。 周冲派下一名体格魁梧的汉子,命令他和田野留守在水坑旁的岔口间,便带着其他的人乘车离去。 田野不明内里,如踏烟雾,到这时止仍不敢和那大汉随便说话,最后还是那人开口搭腔,经自我介绍后,才知道那人名叫丁炳荣。经他说明,田野才略知道这夜的布局真相。 原来,刘文杰是上环区的地胆,耳目众多,欲干掉他,在上环动手不大方便,必需要等他离开上环而且要在僻静、适宜行事的地点。 这两天,刘文杰因为被田野打伤,在家中养病,所以使职业凶手群束手无策,但是周冲为了应诺田野的要求,已派眼线将刘文杰牢牢盯着。也是刘文杰恶贯满盈,罪该死于非命,这天,恰好他有一个居住在成山村道的结拜兄弟生日,喝完酒之后,还要搓麻将,他们的惯例是除非不赌,一赌就要赌通宵的,正好给这群职业凶手找空隙,严密布局,要取得他的性命。 约近清晨四时左右,刘文杰兴尽告辞退了出来,他照例每天清晨五时便要和警探聚合到海岸一带去检查码头的,岂料刚出岔巷,还未走上山光道,便有一个类似黑社会人物打扮的汉子自黑暗中向他打招呼说:“朋友,借路!” 刘文杰出身黑社会,对于这类“借路”的招呼,深能明了,要就是殴斗生事,要就是伙众打家劫舍,同类相卫,自然不敢沾惹是非,便立即转道而行,岂料刚转入另一条岔巷,又有着一条大汉迎面站着,同样的打招呼说:“朋友,借路!”说时还扬手一摆,指示叫他转走向水坑方面。 刘文杰一则是懂得江湖规矩,“光棍不挡财路”同类相应卫护的道理,只要依命以行,各走的路,河井水不相犯,自然就不会沾惹风波生出是非,二则,是仗着他是香港有地区,有姓名的地胆,只要报出姓名,谁也不敢对他怎样,阔步昂首,大摇大摆,向着大水坑方面走去。 刚拐过岔巷,落下石级,情形可就不对了,迎面水坑屹立着两个人,似乎在等候什么似的,四方八面潜伏的人也现身出来,守在巷口间的,守在马路口间的,把守在石级上的,都一一出现,而且向他打招呼借路的两个大汉也兜了回来截阻了他的退路,刘文杰看情形虽觉得可疑,但是扪心自问,近来并没有得罪黑圈子里的朋友,便壮着胆子,继续向前走。 “田野,你可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周冲在说话了。 刘文杰瞪目一看,迎面站在大水坑旁边的人,竟是他的死冤家活对头田野时,不禁胆裂魂飞,想不到这小子竟会搬出这么多黑圈子里的朋友出来和他寻仇的,在情急之下,赶忙伸手拔枪,但有比他手脚更快的人,早自背后窜过来,将他的手枪缴去。 “刘文杰,还认识我吗?”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田野狠声说。 刘文杰吓得颤颤兢兢,六神无主,忙抱拳环绕,摆出江湖规矩,高声说:“各位朋友!小弟刘文杰是上环地区歪嘴老七合字下的伙计,假如有什么对不起圈子内朋友的地方,请各位包涵,小弟当请歪嘴老七偕同登门谢罪……” 歪嘴老七是中环地区名闻香港的大流氓头,刘文杰抬出他的名字自然是想镇压当前于他不利的环境,岂料这批职业凶手却不是划河水地界的帮会组织,他们执的是法外之法,和地痞流氓帮会组织根本不发生关系,任凭你是更大的地胆也不放在眼内,竟没有一点反应,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对他虎视耽耽。 “刘文杰,你不是要和我比拳脚吗?我姓田的在等着机会,你别惊慌,我们今天还是一比一较量一下高低……”田野脱下外衣,要和刘文杰交手。 “田兄……”刘文杰竟低声下气。“……我不知道你是有帮会的人……以前的小弟认错就是啦……” 田野懒得听刘文杰这一套,挥拳就向他脸上打去。 “别打他的脸——别留伤痕……”周冲忙呼喊制止。 田野意觉起周冲曾说过做事要不留痕迹,殴人的时候,打人的头部,最容易留下伤痕就等于留下罪证,便立刻改变了方式捏紧了拳头,接二连三的照着刘文杰的肚皮上打去,报复了累积在心头之恨。 这时,刘文杰已失去了作威作福凌人的傲气,绝不还手,低声下气不断地哀声求饶。 “田兄……何必呢……我姓刘的什么罪都认了……” 田野的气忿未平,刘文杰越是摆出求怜的丑态,田野的拳头更是不放松,这几拳打得非常结实,刘文杰那抵受得住,涕泪纵流,几次被打得倒跌在地上,满地乱爬,鬼号神嚎般抽噎不止。 强权弱食,拳头就是法律,有势者为王,到此可以说明,田野乱拳打了一阵,眼看着刘文杰卧地不起,虽然不至丧命,但是数度横蛮凌辱,纠众殴打的仇恨也可以抵消了,心头之恨方平,周冲就已经走上来,把田野拖着,说:“怎么样?够本了没有?” 田野舒了口气,说:“好吧……这家伙没有骨头……我气消了!” 周冲闷声不响,掏出一瓶预早藏在身上的高粱酒。遍洒在刘文杰的身上。 “这是什么意思呢?”田野不解,侧着头怀疑说。这时,他看见刘文杰滚在地上喘着气息,呻吟不止,一副可怜相,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一肚子气忿消了,便改变初衷说:“算了,我们留他一条活命吧!” 这句话使周冲非常惊讶,瞪大了眼睛,向田野怒视,默了片刻,才说:“这怎么行?难道说,你做事一点气魄也有没有?意志随时更改!个人的气平息了,便置大家不顾,你不要拿他的命么?” “我是看他可怜……”田野颤声说。 “哼?可怜?”周冲咆哮:“你现在可怜他,到了明天他就来找你报复,而且还要找我报复……。” “我绝对不敢!”刘文杰自地上爬起来求怜。 但周冲不管,指挥他手下的两个人,将刘文杰左右架起,向着大水坑方面拖去。 水坑的两旁筑有高及人腰的石栏,下望有丈来深,坑底是用士敏土筑成半圆形的通水沟,非常光滑,水并不怎么样深,仅二三丈来高,两名职业凶手将刘文杰抬起,揪住了脚,头朝下,脚朝上,向水坑中投下去,可怜刘文杰惨号一声,便撞昏在水中,再也不弹动了,自然也就溺毙了。 等田野伏到石栏上下望之时,刘文杰的尸首已随着缓缓的流水沿着水道,慢慢的向着下流飘去。这种残忍毒辣的手段,触目惊心,虽然刘文杰淫威作恶,死有余辜,但在这时,田野殊觉得于心不忍,不免又有点后悔了,自然,这种谋杀方式是不会留下痕迹的。刘文杰的尸身上还有高粱酒的酒渍,也就是刘文杰拜把弟兄宴客时用以款客同样的酒。周冲设法探听到这个线索,便利用上为谋杀的掩护,等到案发之时,谁都会认为刘文杰是酒后失足跌下水坑溺毙的。 “好吧!我们该散水了?”周冲沿着水坑,追踪着刘文杰的尸首,验明他绝无生还的希望,便招呼大家离去。 汽身是停放在山村道一间华丽的住宅旁边,这用意是掩蔽他人的眼目,等到他们事成后回来,再乘汽车离去,他们一行六个人,重新回到“天鸟咖啡馆”。周冲向田野说:“你暂时不要回家去,今天我们弟兄做了一件免费的买卖,照例公司要请喝一杯祝捷的酒!” “天鸟”咖啡馆竟是做的通宵营业的,已经预早有一批人在聚赌,连老板娘金丽娃也在内,也许是周冲故意安排下的,人多杂乱,分不清楚谁在这里呆留多久,谁在什么时候才来参加赌博。 这群职业凶手来到,便纷纷自动参加聚赌,周冲却拉田野在一个悄静的角落里坐下,他说:“这桩买卖,虽然说的免费的,但是你仍可得到两百元。” “二百元?”田野忆起在旅馆时周冲曾送给他两百元,叫他参加赌博,这笔钱已输掉了三分之一,田野便将余下的钱点明欲交还给周冲。 “不,你收下吧!”周冲说:“这二百元也可以说是你应得的酬劳,因为曾有一个人要求我们的公司替他殴打刘文杰一顿出气,所出的代价是二百元,我们的老板认为代价太少,拒绝接受,现在刘文杰一命呜呼,倒是便宜了我们的主顾,二百元的报酬,得到了超过他的要求……。” “这位主顾会是谁呢?”田野诧异而问。 “就是你的好朋友——吴全福!”周冲撅嘴一笑,满露得意。 田野大为吃惊,吴全福是个正人君子,居然也会购买凶手行凶。他的环境不好,和刘文杰没有直接仇怨,而肯在艰苦的生活中抽出二百元来购买凶手殴打刘文杰,可见得刘文杰的恶行,实在令人切齿痛恨,到这时,田野对自己的行凶杀人的忏悔又渐告烟消。 周冲肯说明此点,自然是夸耀他们公司组织的健全庞大,网罗了各方面的消息,只要是有仇怨的事件,他们无孔不入,藉以招揽生意。 “现在第一件事情,你得填一张表格,还得缴纳两张照片,这种手续是个新入组的同仁都应该有的!”周冲掏出一张印刷表格,连同自来水笔交与田野,解释说:“这不过是一种表示。表格填过之后,就正式成为公司的职员,表格交用老板妥善保管,绝对保守秘密,以后大家的安全就由公司负责,假如有谁企图出卖组织之时,他的表格连同纪录同在,想推诿责任,逃避杀人罪状是万不可能的,利害关系所在,自然就没有人敢出卖组织了!” 这张表格和普通的履历表没有两样,只是在表格的上首印了一行“正义贸易公司职员登记表”的字样,田野看了一会,不断犹豫,迟迟不肯下笔。 “这种表格由老板用特别的方法保藏,万无一失,绝对不会外泄。”周冲再郑重说。 倏而,老板娘金丽娃出现在他们的跟前,手中捏着两只高脚的玻璃杯,盛满了澄红色的葡萄酒。 “周秘书,今天免税的私宰又告成功,以后田先生的责任就全由你负责了!” 周冲忙站起来让坐。田野因为不肯在这个自视高傲的妇人面前表现懦弱,毅然执笔匆匆将表格填妥。 “好吧!田先生,我们以后是一家人了,现在,我敬你一杯酒!”金丽娃递给田野一杯美酒,复又将自己的杯子高高举起。等田野的杯子也举起时,她用杯缘和田野的酒杯相碰,发出清脆的铿锵之声,他俩同时一饮而尽,那鲜红的葡萄美酒,象征了弱者的血液,强权肉食,为争取生存,只有强权者才能吮吸。 “我需要和老板见一面吗?”田野问。 “不!还没有到时候,在必要时,他自然会找你!”周冲说:“你对游泳的技术如何?” “大致还可以……”田野说。 “不必讲客套!”金丽娃插嘴:“你潜水的时间可以保持多久?” 这问题使田野感到迷离,“大概有什么工作需要做了!”他心中想着便说:“大概三四十秒钟吧!” “保持一分钟行吗?”周冲追问。 “也许……” “那末很好!”周冲正色说:“明天下午三点钟,我在‘丽池’游泳场等你!我们碰个头!” “有什么事情要做么?”田野反问。 “不必多问,那是犯忌的,到时候就知道了!”周冲沉下脸孔。 他们的聚会除了疯狂的赌博就是喝酒,直到黎明始散。 田野踏上归途,这自觉已成着了一名“职业凶手”,老板是谁还没有见过。 “一定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要不然怎样操纵得住这批杀人如草芥的暴徒,也许面目狰狞,残忍暴唳……”他心中这样想着:“说不定要看过我的工作才肯跟我会面呢?” 他又想起了吴全福的二百元,这笔钱取到手里真有点惭愧,无论如何,总得设法交还给他们吧!虽然他有着出卖他的情报的嫌疑。 第二天田野睡了一个上午,吃过午饭,他回避不和任何一个人见面,看准了时间,乘公共汽车赶到“丽池”海水浴场。这里是一幅面对海水的沙滩,有舞厅、游泳池、及海水浴场,建筑物都是小巧玲珑的。 田野在入口处,购票入场,那是一座水泥的建筑物,相当华丽,时正三点,周冲早已等候在游客休息室,他看见田野来到,便说:“时间还早,我们先换上游泳衣,先享受一番大自然的海水浴。” 约一分钟后,两人由更衣室出来,周冲对这次的任务绝口不提。 海滩上的弄潮儿并不多,也许是天气并不太热的关系。 游泳场两旁有搭架起来的走廊,木栏杆漆成鲜红色的,和碧蓝色的海水衬配,显得分外娇美。 周冲和田野自走廊步走出去,在走廊的末端,有着一间游客休憩室,旁边伸出去,是一条有弹性的跳板,这儿已是高级游泳区,水面上有用绳子穿连起的短截浮水竹筒,围成一个长方形的区域,和对过的走廊连接,四周都标起红旗,注明水深危险的字样。 对面出去,在浮筒围绕的游泳区正中央,有着一个木板架成的浮台,面积约十来尺的正方形,浮在水面,用铁链抛锚扣在水底,是供给弄潮儿在水中休息之用,上面还搭有梯形的跳水板架。 周冲首先下水,他的泳术并不高明,还是最古老的头不浸水的蛙式。 “田野,我们出浮台去!”他说。 田野心中猜想,周冲可能在考查他的游泳技能,便故意一个鹞子翻身,由跳板上跃起,打了两个筋斗,接近了水面时,才挺正了身子,穿到水里,竟连浪花也涌起不多,仅扬开了一点泡沫,穿出水面,便以快速度的自由式向着浮台泳去,仅换了一口气,便已经到达了浮台,等他回转身来,又泳到跳板底下的梯口间,周冲才一扒一拨,向浮台的距离游了一半,看他的脸色自然是对田野的技术感到满意了。 过了一会,游泳场间来了一个令人注目的女郎,她的个子很高,面目妩媚秀丽,身材均匀丰满,皮肤带着健康之色,穿着一件紫红色的尼龙游泳衣,和她同行的是一个年约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体格不怎样好,高矮也和女郎不相衬配,他该比女郎约大一倍有余,但是他们的行动却俨如一对情人。 “注意那女人!”周冲关照田野说。 只见那女郎姗姗行出桥板,站到跳板之上,轻轻纵起,挺起胸脯,双手张开,以飞燕式飘落水面。“扑通”一声,扬起水花,等到冒出水面,便以慢动作的自由式,慢慢向浮台方面泳去。看她的姿势就知道她是个游泳的好手。 那男的可不同了,慢慢的下了扶梯,还以手试探过水的冷暖,然后才松开手浮到水中,他的蛙式游泳比周冲还要老爷,每个动作都非常紧张,女郎早已到达浮台,坐到台板向他不住的嘻笑。 “他们差不多每天都到这里来游泳的!”周冲说。 “他们不可能是一对情侣吧?”田野说。 “就是一对情侣!”周冲说:“那个女郎就是我们的‘猎物’,你要多注意!” 田野为之一怔,“猎物”自然是指谋杀对象,原来周冲一直关照他注意那女郎的原因,是因为要向她下毒手!看那女郎的仪表,淑慧秀丽,举止稳重而带着一种少女的天真无邪,体态娉婷可人,不管由那一点看上去,总不会是坏得可杀的女人吧? “别看她的外表可爱!”周冲似乎看出田野的犹豫,特别关照说:“同时也不要多问!”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主持正义吗?”田野说:“不过在我们的工作目的下,还是要把事实详细调查清楚好……。” “你总记得我们的九大戒条吧!”周冲狠狠向田野瞪了一眼,复又由爬梯落到水中:“我们去找地势去!”他再说,而且是命令。 田野有点迷惘,两眼凝呆地只顾盯在那位坐在浮台上逗人羡慕的女郎,这时,她正撑着膊胳,斜躺在浮台上,和水中正在仰着脖子游泳的男友说话,不时露着皓洁的贝齿吃吃而笑,可能在讥讽她的男友的泳术不佳,她的曲线,形成起伏的波形,使人馋目,有谁肯这般的辣手,把这可人儿的青春生命断送。 周冲又在招手,田野只好翻身跳入水中,那女人看见有陌生的男人向浮台泳来,便也婷娉起立,腾身跃起,弓身点水而下,这个“虾式”跳水的姿势相当的美。 她真像一条人鱼一样,手脚动作配合自如,激起浪花,霎眼间,就已经泳到沙滩上,她的男友又一扒一拨,慢慢追在后面。浮台上剩下周冲和田野两人,正好给他们计划布置谋杀阴谋。 “田兄,假如你能潜水的话,你由浮台这里下去,浮台的底下是空的,可以给人潜藏在里面换气,而且还有一条铁链,直通到海底,用锚扣在岩石上,所以浮台就不会漂走,你潜下去看看……。” 田野虽然不大乐意,但又不敢违抗命令,在浮台的梯板上跃起,毕直插入水中,直向海底沉去,那深度足有两三层楼高,海水是碧蓝的,顺着铁链沉下去,逐渐变成黑黑一片。 果然的,水底下全是积叠嵯峨的怪石,布满了坚硬的螺壳及光滑滑的苔青,海草迷乱,散满在各处,那条铁链扣着锚,正抛在一团乱石的中央,因为海水过深,水的压力大,身体不够健康的人很难在底下盘桓长久一点,而且水深很冰,四面模糊黝黑,在乱石中穿过,一不小心便会被石头擦伤了皮肤。 田野略为兜了一圈子便匆匆冒出水面。 “如何?”周冲仍高坐在浮台上,正看着腕上的游泳表,在计算田野潜水的时间,见田野冒出水而,便搭腔说话:“环境适合我们的行事吧!”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田野显着有点不大乐意。 “好吧!我们今天的第一步工作算是完成了!”周冲说。 他们回返更衣处,换好衣裳,当他们离开泳池之际,那令人迷惑的女郎正好她的男友坐在休息处喝着“可口可乐”,有说有笑,表现了天真无邪,自然,她还不会知道,她的身旁潜伏了可怕的杀机。 田野,心情沉重,悒悒不安,愁眉苦脸地垂着脑袋,一直为这位冒昧生平的女郎担忧惋惜。 这时,已走到英皇大道上,路是顺着海边开辟的,广阔雅静,使他们的谈话可以毫无顾忌。周冲洞悉田野的心理,对他注意很久,忽然说: “一个人的外表长得美,也不一定就是好,社会上的一般人,对人视事,多半用仪表作根据,所以常发生许多不合理的事情,譬如说,你的衣衫褴褛,这仅是外表的穷乏,在破旧的衣服里裹着无上的才智,但是香港大酒店的司阍者,竟狗眼看人低,指令你走后门……这就是视外表用事的坏处!” 田野又感到诧异,香港大酒店的事情他怎样会知道的? “因为你是新人,大家都非常器重,所以我也愿意把事情坦白向你讲明。”周冲又说:“这个女人的名字叫做苏玉瑛,是一个上好的游泳健将,你刚才看她的身手,就可以知道了,她的男友名温克泉,是东亚银行的会计师,相当的富有,已经结过婚,而且还有三个孩子,最大的一个已经有十六岁了,但是他现在和苏玉瑛相恋,那自然,苏玉瑛不过在贪恋他的财富,不惜以用种种方法破坏他们的家庭……” “照说,这责任应该在温克泉身上!”田野说。 “不!温克泉毫无关系,罪咎全在苏玉瑛身上!”周冲说:“我列举一椿事情你就知道了——。” 田野正下神色,注意周冲指出事实证明。 “温克泉的妻子,在没有和温克泉结合以前,曾有过一个过从甚密的男朋友,而这位男朋友就是苏玉瑛的堂兄,后来,这位男朋友出洋镀金,一别数年,她就和温克泉结婚了,等到这位男朋友镀金归来,已是佳人他属,只有相叹缘悭了。但是她俩情丝未断,曾有过几次约会……” “那个女人绝不是个好女人!”田野插嘴。 “但是我的见解却不同!”周冲说:“这是人之常情,到底人是感情动物,而且温克泉和他的妻子感情不好,这对旧情人重拾旧梦是环境造成的,岂料苏玉瑛竟利用上这个弱点,经常刺探他们的行动,而且有一次还向温克泉告密,在舞厅里将这一对可怜虫当场捉获,起了正面冲突,手段恶辣由此而知,这就是造成他们家庭破裂的最大原因……。” “嫉忌是女人的天性,情场上的战斗是不择手段的,苏玉瑛的罪还不至于死吧?” “但是温克泉的妻子出五万元的代价请我们主持正义!”周冲说时,注意田野的脸色。 “五万元……”它在田野的心目中是个惊人的数字,他暗自惊惶,苏玉瑛的性命已危在旦夕,同时,正义公司的组织,目的是金钱,假如仅为这小小的家庭纠纷而取夺苏玉瑛的性命,正义两字就无从存在了。 “话说至止,请你记着,我们组织的九大戒条!”周冲最后说。 <hr /> 注释: 第三章 辣手摧花 第二天下午,在“丽池”游泳场的休息室中,坐着四个人,周冲、田野、秃头大汉余飞,丁炳荣。除了周冲,其余三人是正义公司组织内最善于游泳的三个,他们在行事之先,惯例是大家上一场桥牌,藉以调剂精神上的紧张,关于行事的问题绝口不提,即算聊天,也只是闲谈一些关于身外的事情。 整个的行事计划已经由周冲拟好,每个人的行动步骤都要按照计划进行的,设计得非常周密,要丝毫不露痕迹。余飞和丁炳荣是谋杀案的老手,态度镇静,似乎把这件事情全不放在心上,若无其事地玩着桥牌,而且有说有笑。 只是田野心中忐忑不安,血液里每一颗细胞都在颤动,到底,他还没有摸清楚苏玉瑛的罪状是否足以丧命,“正义”公司的目的是否确在主持正义?这些,都成为他在行事之先良心上的最大问题。 天色是昏沉沉的,像马上降下骤雨,游泳场上的游人本就不多,因为水温过冷的关系,在水中游泳的人更少,疏疏落落显得非常凄凉,在这种环境之下,于谋杀者的方面,有利有不利,利的是下手容易,没有人阻碍,不利的却是现场一目了然,稍有偏差,就容易被看出破绽。 “今天的天气太坏,看样子……不一定会来了!”秃头大汉余飞忽说出他的见解。 周冲马上用斥责的眼光狠狠盯了他一眼,余飞自知道犯了忌,便不敢再说话了,其他的两个更是缄默无言,空气更显得沉闷。一直到下午四点多钟,蓦的周冲以纸牌轻轻敲击桌面发出暗号。 田野两眼偷偷地向进口处望去,果然的,苏玉瑛小姐和男朋友,正挽着膊胳异常亲切地走进来,他们尚不知道大祸将要临头,说说笑笑,在贩卖部停留了片刻,便分手各自进更衣室换泳衣去了! “今天牌运不好,不玩了……”周冲掷下了手中的扑克牌,张高了手,不断地伸懒腰。 “好吧,我们游泳去!”丁炳荣说,招着余飞一同下水。 他们已经在展开行动了,这是一件有计划的谋杀开始,田野的心脏剧跳不止,不安的态度毕露无遗,也许,他在惋惜这位青春少女的生命。余飞原是船夫出身,谙熟水性,但是姿势难看,倒是丁炳荣的身手不凡,片刻工夫,他俩已停留在浮台旁边,余飞在乘人不注意之际,潜到浮台底下去躲藏,丁炳荣却一直在水面流动,或停留在那些浮竹筒的圈子内。 “田野,你也该下水了!”周冲说,他自己却留在休息室内。 不一会,苏玉瑛和她的男友自更衣室出来,照例,她由跳板以美妙姿势跳落水中。 她的男友温克泉又是从爬梯上慢吞吞地爬落水中,一扒一拨向着浮台泳过去,和田野擦身而过,这时周冲早已绕到对过的桥板走廊下水,慢慢向着浮台泳去,丁炳荣早已从浮竹围边游了回来,他的速度很快,正如温克泉正面相撞,阻挡了他的去路,这用意是阻拦他到浮台的时间。 田野马上展开身手,抢着温克泉的前面冲向浮台而去,和周冲同时接近了浮台。 周冲说:“噢,水冷的要命,吃不消……”这句话便是暗号,提醒浮台底下潜伏着余飞注意。 余飞在浮台底下匿潜已有十来分钟,他们预早在浮台底下置备好几副“蛙人”所用的潜水眼镜,用绳子悬在木柱上,用这种眼镜,可以看清楚水中十来尺以内的景物,余飞听得周冲说出暗号,便匆匆戴上潜水眼镜,两手撑着木柱沉到水底之中静窥动静,随时发动谋杀。 “水这样冷,游泳真没意思,我们还是回去打牌去吧!”周冲一面和田野说话,一面爬上了浮台。 苏玉瑛看见有陌生男子爬上浮台之时,习惯地又婀娜起立,比直了双手,垫高了足尖,轻轻纵起,弓身款腰点水,以美妙的“虾式”姿势跳落水中,这一跳,她可就永和人间诀别了。 “虾式”跳水是毕直插入水中的,下降很深,余飞戴着潜水眼镜能看得清清楚楚,即时展开迅速动作向苏玉瑛扑去,如猛虎擒羊般伸长手臂一把将苏玉瑛的脖子搂着,死劲用手臂扼夹,直向海底沉去。 苏玉瑛的泳术虽然高明,但是毫无防备突如其来地被人突袭,更耐不住余飞孔武有力,个子高大,体重比她重上一倍以上,拼命挣扎一会,便被扼夹得昏迷过去,口腔鼻孔全进了水,不断冒出水泡。 余飞借着锁扣浮台的铁链把手,一直向海底中沉下去。 这时,她的男友温克泉仍在一扒一拨慢慢泳到浮台,对他的女友什么时候跳下水中还没注意,田野和周冲爬到浮台上,轮流跳水以掩饰他人注意,丁炳荣却趁势潜入浮台底下戴上潜水眼镜,他必需马上潜落水底去以接替余飞上来换气呼吸。 温克泉还呆头呆脑站在浮台之上东张西望,连水面少掉一个丁炳荣也没有注意,只顾四下找寻苏玉瑛的踪迹,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他断然没想到他的女友正在被几个职业凶手疯狂摧残,正落在死亡线上呢!而且苏玉瑛游泳技术很好,不可能会有意外发生的。 “也许她在开玩笑吧!”温克泉心中想,他还以为苏玉瑛在和他捉迷藏,故意躲开他的视线呢! 周冲和田野以练习跳水的态度,“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丁炳荣潜到水底下去了,水深处过于幽黑,不容易找到目标,必需要攀着铁链揉下去,才能找得到余飞的所在,这时余飞正灌注全身的力量到两条粗壮的臂上,死命叉扼在苏玉瑛的颈项,这可怜的女郎已逐渐失去知觉,连挣扎的力量也没有了。 丁炳荣下去,接替了余飞的手脚,余飞在水底中已潜近了一分钟,得到丁炳荣的接替,便揉攀着铁链,匆匆冒出浮台底下的水面,得到喘息呼吸空气,看看水表,约休息个三十秒钟,又匆匆潜下水去接替丁炳荣轮流休息,在光天化日下,神不知鬼不觉间进行他们的谋杀,向一个可怜的弱女子下毒手。 约过了两三分钟温克泉的眼睛已扫遍了整间的游泳场,没有看见苏玉瑛的踪影,开玩笑不可能开得这样久的,他发觉情形不对了。 “两位有看见一个女人在这里跳下水去吗?”他忽然向田野和周冲说话,态度已流露慌张。 “没……没有注意!”周冲摸着头,似乎在替温克泉追思。 “怎么样?人不见了吗?”田野装着关怀似的问。 “我的女朋友不知道到那儿去了!”温克泉说,满露求助的意思。 “噢,那要赶快找,不是闹着玩的。”周冲说:“她的游泳技术行吗?” “她原是个游泳好手!”温克泉说。“就是游泳游得好的人,常常出事!” “你是否亲眼看见她从这里跳下去的呢?”田野说。 “刚才还看见在浮台上——。”温克泉说。 “也许她和你开玩笑罢!”周冲加以安慰,实际上在拖延时间。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田野说:“还是快到各处去找找看……比较好。” 温克泉是漫无主张焦灼得走头无路,这样大的一个游泳场,叫他到那里去着手找寻呢? “我看还是快通知游泳场的救生员罢!”周冲说。 “要不要我潜到水里替你找找看?”田野问。 温克泉连连点首称谢,满露衷心感激,他尚以为这两位素昧生平的朋友非常的热心呢。 田野便翻身插入水中,两脚打起白浪花,霎眼间已经沉进了水底,同样的钻到浮台底下,揉攀着铁链直向海底沉去,在那堆乱石中,用铁锚做目标,田野虽然没有戴上潜水眼镜,不容易就能找到出事的所在地,这时苏玉瑛早已玉殒香消,芳魂出窍,复又轮到余飞把持着尸体,暂时不让她浮出水面,田野潜了下来,复重重的用手在余飞的头上拍了两下,这就是暗号,表示上面已经事发,可能救生员马上就展开救护打捞工作,请他注意,然后又顺着铁链钻出浮台底下水面,通知丁炳荣,叫他准备“散水”。 等田野冒出水面之际,周冲和温克泉两人已经在向游泳场的救生人员求助了,这一来轰动了整个游泳场上的游客,谁都知道有一个女人下水失踪,有许多热心肠而熟水性的游客,都纷纷自动下水帮助找寻,其他不能下水的便挤到水边看热闹,场面非常混乱。 救生员的小艇已划出水面,顺着水势用竹篙向海底打捞,这是他们的经验做法,每逢有人溺水沉底,都是顺着水势漂流的,假如把下流的部位截住,便可能将溺水的人打捞上来。 水面上人多杂乱,潜水的潜水,找寻的找寻,打捞的打捞,这一来两个杀人者和丁炳荣得到机会趁乱冒出水面,潜水眼镜弃去,谁会知道苏玉瑛的失踪是丧在他们的手里,他们也在水面上游来游去,不时又潜到水里去,装着帮忙找寻溺水失踪的女人。 水底是黝黑的,苏玉瑛的尸首被铁锚绊压着,短时间内不会被人找出来,他们的谋杀又告得手,丝毫不露痕迹,等到三日后尸首浮出水面来,谁都会认为是死于意外。 经过了半个多小时的打捞工作,救生员全感到失望了,田野的心情悒悒,眼睁睁看着一个青春少女的生命被人辣手摧残,这种谋杀方式惨不堪入目,但是他能说些什么呢?他也是谋杀的帮手之一。 当他出水爬上扶梯之时,倏地看见老板娘金丽娃也在场,她穿着一身妖艳的浴装,紧包着丰腴婀娜的身材,正匆匆地转身走向更衣室。这不消说她是监督这件谋杀工作的进行,现在眼见事成便要离去,到这时候,田野的心情矛盾不可开交,回顾水面,救生人员和热心见义勇为的游客都已感到失望,纷纷休息下来,只有少数的人仍在尽着最后的努力觅寻。 水面上回复冷清清的,意外事件将游客们的兴致扫抹殆尽,加上水温的寒冷,剩下寥寥的游客都走向了更衣室,只有温克泉仍无精打彩的留在浮台上,满露凄惨颓丧,是谁辣手拆散鸳鸯? 周冲的工夫做得很好,一直伴在他的身旁,还假惺惺地向他慰劝。 不一会,老板娘金丽娃已经由更衣室内出来,她的衣饰永远是妖艳华丽的,满身珠光宝气,这些财富里缠着一个蛇蝎心肠的恶毒尤物,也不知道是屠杀了多少生灵才换取她的富贵。 田野的眼睛冒出怒的火焰,他深后悔参加了“职业凶手”。但是想到刘文杰之时,不参加“职业凶手”又如何能消除心头之恨,这种交错的思想使他陷入迷惘。 在休息室中另外还坐有一个戴黑眼镜的女人年纪约在三十七八,不修脂粉,衣着朴素,原来她竟是和金丽娃结伴来的,她俩会面时没有说话,但是同时离开游泳场。 田野蓦地意识到这个妇女是他们的主顾,也就是温克泉夫人呢!看她的相貌,倒是很文静的,不像是个毒妇,为什么竟会购买凶手谋杀丈夫的情人呢? 田野正想追上去仔细看个清楚之时,倏地周冲出现在他的背后,伸手重重在他的肩头上一拍。 “田兄我们该走了。” 余飞和丁炳荣两人早已自更衣室换好衣裳出来,半个钟头前还在杀人,现在就大模大样的走了。 “老板在晚上要见你!”周冲又说:“今天该发薪啦!” 两人离开游泳场之时,已接近黄昏,天色是昏沉沉的,老天爷老是想下雨,但是雨又老是洒不下来,这种天色最令人蹩扭。 周冲请田野在一家饭馆吃晚饭时,特地为他买醉消愁,周冲很明了青年人的心理,老是爱感情用事的第一次干谋杀的勾当,心理上目然会激起惶恐作用的。他绝口不和田野搭腔,恐防他说话冲动败事,两人相对喝着闷酒,饭后,乘电车直抵德辅道中,他们在宝丰大楼门前下车,乘电梯上楼。这儿全是机关洋行或律师私人的写字间,周冲找着一间挂有“茂昌洋行”招牌的写字间,推门进内。 写字间内的布置相当雅洁,写字台约有五六张,地上还铺有厚绒地毯,满像一间做大买卖的洋行办事处呢,墙上又挂有许多烟花、炮竹、出口的统计表。 相信是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了,写字间内竟连一个人也没有,在写字间侧端,另外还有一间板壁间隔的房间。玻璃门上有写“总经理室”几个字。 房间内传有男女的谈话声。 “她还有两万元暂时付不出来,打了一张借款的欠条……”金丽娃的声音,她已早到一步。 “那怎么行!我们讲究的是信用!”是男人低沉的嗓子,说话时有点咳嗽。“我们要付周冲六千元,田野四千伍佰元,丁炳荣和余飞五千元,岂不要垫款了?” 田野的心中猜想,相信这人就是他们的老板了,相貌一定非常凶恶,脾气暴躁,而又是非常精明刚毅的人。但是他猜想错了,周冲在门上弹指扣门,玻璃门推开,现出老板的脸孔,他正端坐在办事桌上,和他的妻子金丽娃讨论帐目问题。脸色苍白,眉目清秀,年纪不大,最多不过四十多岁,衣饰整洁,举止文雅恁怎样看去,谁也不会相信他是一群杀人如同斩瓜切菜的“职业凶手”的首领呢。 他看见周冲领着田野进来,马上笑脸相迎,伸出手来和田野握手? “啊!田野兄,我已经仰慕你很久了,本来早就想拜望你一次;但是琐事繁忙,缠着身子老走不开!”态度和蔼,文质彬彬的非常有礼貌,和周冲傲世嚣张的态度迥然不同。“你今天的工作很好,绝非无学问,无高度智慧的人所能做得到的。” 一面,他收藏起桌上搁置着的一张纸片,田野看出是他的参加组织登记表。 “你的出生纸弄好了!”老板又说:“以后没有人能驱逐你出境!”他自抽屉中取出一张淡蓝色的印刷品,连同一叠钜额的钞票,递给了田野。 田野对老板的印象良好,借着酒意,本来就有着一肚子不满“组织”的牢骚话要说,但这会儿,持着那叠钜额的钞票,所要说的话全忘得干干净净,说也可怜,田野自从逃避赤祸落难到了香港,可算是到穷途末路的境地,真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蓦然地获得这样多的钱,以后几个月的生活即算找不到职业也不会受饥寒之虑了!这仅是帮凶谋杀一个女人的代价。 还有那张淡蓝的出生纸,凭这张小小的印刷品,居留在香港就可以获得保障了,再不会有任何被递解出境的危机,他的心中充满了新的生活意味,又充满了感激和幸运的喜悦。 “单只是这张出生纸,就花了我们两千多块钱!”金丽娃坐在办公桌旁的沙发椅上,衔着烟卷,散漫的向田野说话,她的旗袍开叉很高,两条纤长的小腿全光露在外面,肉色的尼龙丝袜包裹着,显得分外的丰腴逗人。田野的目不斜视,并不以为那双美腿而改变他对老板娘的恶劣印象。 “参加了我们的‘公司’以后,一切都可以获得保障!”周冲加以解释说:“第一;我们替你在你的工作酬劳中提出一成购买人寿保险,以防万一出了什么意外,遗族可以得到生活瞻养费:第二;有了香港出生纸,不论任何英国属地都可以去,假如在工作上稍露风声不对,由‘公司’负责遣送到海外去躲避风头,等到风声平后,再接回来——不过,我们的‘公司’自成立以来,已有几个年头,还没有这类事情发生过,这点,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不过——”田野在三思之后忽然说:“我们的‘公司’以‘正义’为立场,任何事情都应该澈底调查清楚,否则是非不明,常有冤杀好人的事发生,那就失去我们出来替社会服务的宗旨……。” 这句话使得周冲和霍老板,面面相觑,呆了半晌了。 “这些事情,老板自有分寸,用不着你担忧!”金丽娃以斥责的口吻说。 田野在正式成为组织下人员才第一天,倏而说出这种话来,自然会使他们起反感作用。 “你能明了是非曲直,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老板马上搭腔说:“不过我们自信还没有做过背道而驰的事情,——譬如说,今天的那位女人吧!她仅为了贪图富贵,不惜以种种恶劣的方法来破坏别人的家庭,她不但是有着美艳的姿色为资本,攫取了各方面的支持,更有着法律上的保障,处处占了优势,没有人能如何她,就只有我们主持正义的一群,执的是法外之法,就可以断然处置,同时,我还可以老实告诉你,我们接下这件工作时,双方言明是五万元的代价,但是温克泉夫人只付了三万元定洋给我们,现在工作完成了,她还没有办法偿清我们全部报酬,按照我们公司的组织章程,每个有负任务的工作人员,照例应得到十分之一的报酬,所以你能分得五千元,扣去积蓄金和人寿保险费十分之一,四千五百元便马上付给你了。这些钱全由公司垫付的,因为我们讲究的信用,由这上面,你就可以知道我们公司的组织并不是含含糊糊的……。”老板的口才很好,仿如一个演说家一样,口若悬河,把主要的问题含糊过去,大篇道理扯下来,倒使人对他的领导起了信仰。 周冲保持缄默,他的眼睛停留在老板娘金丽娃的蛋脸上,似乎不赞成老板的这一套应付的方法。 老板离开了座位,持着手杖,一拐一拐行到了田野的跟前,原来他竟是一个跛子呢,行动蹒跚,但是精神奕奕。 “谁参加了正义公司,就算是茂昌行的职员,上不上班没有关系,在名义上不致于成为无业游民就行了——好吧!我以十二万分的诚意来欢迎你参加了我们的组织,以后大家成为一家人,假如有什么困难问题,只管来找我就行了!”他说时,伸出手来和田野握手。 “老板的大名我还没有请教过!”田野趁势说。 “霍天行!” “好吧!我们该走了!”周冲招呼田野说。 “明天晚上我有一个应酬,我需要和你去!”金丽娃向田野说:“你早预备好,晚上八点钟我到公寓里来接你!” 田野不懂是什么应酬,正欲询问时,周冲已把他拖出门外,霍天行亲送至门口道别。 在落下电梯时,周冲再三叮嘱说:“以后没事少到这里来,知道吗?有什么事情找我连络……。” 田野不解,为什么周冲和老板的言语互相矛盾,难道说其中另有蹊跷吗? “明天和老板娘去赴宴会,行头要换换好,知道吗?”周冲再说:“你有几千元,衣裳换换整洁总够了!”他的言语全是命令式的。 两人在宝丰大楼门前分手,这时候店铺多半关门了,田野寻着一家百货公司买了一套现成西装,衬衫、皮鞋、领结、将旧的换去,刹时整个人焕然一新。他走出百货公司,在玻璃窗的反映中,现出一个衣饰华丽,风度翩翩的影子,充满着青年的活力,谁会想到他是个杀人犯呢? 环境转变得太快了,到昨天为止,田野还是一个生活旁徨,朝不保夕,衣衫褴褛的落魄者,只在一夜之间,平地青云,变成了暴发户似的花花阔少,真令人不可思议,这仅是做一次帮凶谋杀了一个女郎的代价呢! 回顾数年前,在高等学府中,田野又何尝不是个纨袴子弟?父亲当县长,家中有的是钱,真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潦倒穷困到衣食都成问题,总之,环境变迁得太快了,命运作弄使人迷惘。 这时已路静人稀,田野不再踌躇,酒也醒了,满感愉快地吹着口哨,慢慢在马路上蹓躂,那崭新的皮鞋发出橐橐之声。 一个花枝招展的女郎迎面路过,可能是卖笑的流莺,她看见单身的夜游客就频频飘送秋波。 可是田野不是狎游者,他反而想起抢夺女之手提包的一幕,在同样环境,在同样地点,不免又驻足流连,现在整个环境都变了,他的地位已能吸到流莺的注意,没有谁再敢对他白眼,谋杀了一个女人就能够改变整个人的环境地位,这真是“强权肉食”人吃人的世界。 田野回返永乐东街的公寓,刚踏上楼梯就看见三姑娘的影子姗姗下楼来,这间破陋陈旧的楼屋,养活了二房东一家子六七口人,这漫长松摇的楼梯,伸手不见五指,竟节省得连电灯也舍不得装上一盏,别说女人的高跟皮鞋寸步难行,连堂堂的男子汉随时随地都会摔下楼去。 田野打亮了打火机,高高举起照耀,三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俨如新娘子一般,这样晚,她还要到那儿去?又要廉价出售她的灵魂么? 惊奇的倒是三姑娘,在打火机的亮光下,田野的全副新行头特别耀目,他才真的像一个新郎官呢,脸颊儿浑红的,更显得风采翩翩。 “噢,田野,你找倒职业啦?”三姑娘感到非常欣慰。 “这样晚,你上那儿去?”田野不回答。反而以责备的口吻回问。 “……刚才在大同酒家陪酒,一个客人喝醉了,打翻了一碗菜,把我的衣裳全弄脏了,我特意赶回来换,现在酒席还没有散,我还得赶去呢……”三姑娘说。 “不许去了!”田野板着脸孔严词厉色,表示不满意她的职业,伸手挽着她的玉臂向楼上拖去。 “……”三姑娘感到诧异,但又不忍拂他的意思。“我陪的酒钱还没有拿呢!”她呐呐地说。 “不要了!”田野到这时才露出笑脸:“假如一定要的话,由我给你!但以后得听我的话!” “唔?”三姑娘趁机撒娇:“你能养得活我吗?” “哪!”田野掏出袋中的一卷钞票,非常得意地在三姑娘面前一扬,那厚厚的一扎纸币,花花绿绿的使三姑娘眼花撩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可以分一半给你!”他又说。 “那里弄来的?”三姑娘有点颤悚。 “那儿弄来的?”田野高声怪叫,继而赫赫大笑说:“总不会是抢来的吧。” 他们的笑声在午夜里把整层楼寓的房客全吵醒了,首先打开房门探首出来的是二房东阎婆娘。 “混帐王八蛋的二房东,赚这么多的钱,对房客尖酸刻薄,楼梯板坏了不修,电灯不装,假如摔坏了人,我们拆她的骨头补修楼梯!”田野趁机会把累年来积压在心头的怨气完全出掉。 害怕的倒是三姑娘,即时拖扯着田野的臂膀意图制止他的乱嚷乱叫,但是世界却是反常的,欺善怕恶的人到了严重的关头就会露出丑态……阎婆娘反而乖乖把脑袋缩回去,关上房门假装没有听见。 “噢,田野,好几天没有看见你的人影啦!溜到那儿去了!”吴全福一家人全在梦中惊醒,首先探首出来睁惺忪睡眼说话的是吴全福,跟着,他的两个孩子都一个个溜出来。 走廊上没有电灯,吴全福还没有看清楚田野已经全身改观啦! “哈,你还醒着,很好!”田野的手中持着半叠钞票,迳自推着吴全福回返房间之内,竟向小孩大人大肆派发钞票,如一个发狂的暴发户。 “田野……你,你,你……”吴全福惊讶得连舌头也凝结了,话也说不清爽。“你……你是怎么回事……?” “哈!”田野的态度非常愉快,“全福兄,以后你就不必抛头露面在马路旁摆书摊了,这些钱,送你拿去做资本,找个小门面,做一点小生意,只要能够一家人糊口能过日子也就算了……”。 “你找到职业啦?”吴全福的手在田野的新西装上不断抚摸。 田野回报的只是点头微笑。 “是什么地方?机关还是洋行?……” “算是机关,也可以算是洋行——”田野不作正面回答。“以后三姑娘不必……”话楞住了,略为转了口气,又说:“大可以找个正当职业做做。我曾受过你们的恩惠只要能力做得到,定然帮助大家改善生活,否则我姓田的就不能算是个人……”。 “言过重了……”吴全福说。同时,他又下意识地,想到田野的发财可能来路不正,但他绝没想到田野已经参加职业凶手,而且更没有料到请职业凶手殴打刘文杰泄恨所付出的两百元,已经落在田野手中,又由田野交还给他了呢。 吴全福一家老小,自逃难来到香港以后,全在艰苦的环境下求生活,从没有看见过这样多的钞票,现在眼看着花花绿绿的纸币洒满了一地一床,满地皆是,大人小孩,欢喜若狂,闹哄哄的,你争我夺,忙着点数,尤其是几个营养欠佳面黄肌瘦的孩子,他们的幻想更多,买玩具,买吃的,简直不想睡了,只有吴全福一个人的计划不同,现在已有能力,可以把小孩送到学校里去了。 第二天清晨,这间公寓仍像平常的一样清静,三姑娘的习惯是不到中午是不肯起床的,吴全福一家人欢欢喜喜闹了一夜,差不多到天亮时才疲倦入睡,这时香梦正甜呢,上班的公务员刚起床,在厨房洗漱……,只有田野的心情繁重,整夜未眠,在表面他是整间公寓里最有能为,收入最丰的人了,但是到底用谋杀来饱暖自己的生活是不大习惯,他在床上老憧憬出苏玉瑛在海底中被扼杀的惨状,他的手上似乎已染满了血迹,爬起床来,意欲推门外出,正巧碰见了二房东阎婆娘。 “田先生,你早……!”今天早上,她特别客气。 “嗯,您早!”田野并不为她的礼貌感到兴趣。“二房东,我有个问题想请问你!” “噢,田先生您别客气,有什么问题,您只管说好了!”她裂大了嘴巴,露出了满口银牙,笑脸迎人地说。 “在这间公寓里,有谁欠你的房租没有?” “没有……”阎婆娘觉得问题很意外。 “那末你包租这间公寓可以赚多少钱一个月呢?” “呃……” “养活你一家人总够了吧?” “……您问这些问题干什么呢?”她已经知道话不对劲了。 “我想请你把破烂的楼板修一修,墙壁粉刷一下,大家经常进出的地方装上电灯,厨房厕所不打扫清洁妨碍大家的健康,你也应该负责,你靠我们这批穷房客付房钱养活你们一家人,就应该要为大家着想,不要泯着良心只顾扒钱,否则将来打进阿鼻地狱阎王爷割你的舌头,要知道阎王爷并不租你的房子,他不需要受你的气,看你的黑煞脸孔……”田野滔滔不绝,一口气说完,大模大样就落下楼梯去了。 阎婆娘被这一顿奚落抢白,弄得惶然无所措,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忿气顶住了心胸,透不转来,在这间破落的公寓里,总共有五六户,平常谁对她都低声下气的,穷不同富斗,看见了二房东就等于看见了阎王爷,有时周转不灵,房钱拖欠个十来天,更是任由她辱骂奚落也不敢回半句嘴,这会儿无端受到田野一顿冷嘲热讥的教训,怎能不张惶目瞪,因为田野穿上了新西装,气势盖人,把她昔日的威风完全镇压,摸不准田野到底是什么来路,眼瞪瞪地应他骂完,又眼瞪瞪地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走下楼梯去。 “呸!你神气个屁,也不想想从前是个什么长相?……”过了好久,她才出狠言喃喃咒骂,放马后炮。 田野走到街上时光尚早,街上没有什么行人,只有赶往工厂上早工的工人,或上码头去接早船的苦力,再者就是卖报童子,呼着早报出版的消息。 田野购了一份报纸,首先他翻开社会新闻,啊!果然的,刘文杰和苏玉瑛的新闻都同时刊出来了。 幸而两者新闻都没有提及谋杀两字,显然是没有人发现命案的幕后,而且刊载的地位也并不显注,苏玉瑛是游泳溺毙,死于意外。 刘文杰酒醉失足,堕下水坑溺毙,经警署的验尸官证明,已经死去两日才被人发现。 田野吁了口气,整夜来不安情绪,到这时才松弛下来。 果然的,三姑娘已经立意向上,决心脱离火坑,酒家旅馆送来的“条子”全回绝了,打扮也改变了,不涂脂粉,衣饰朴实,开始寻求她的新生活。自然,她的生活是依赖田野来改善了,她的冀图不容说,是属于“心”、“身”双方面的,经济上的支持以外,还有心灵上的需要。 她到了起床的时候,首先就弹敲板壁寻找田野,但是田野早不知道上那儿去了。 吴全福也预备改善生活,做生意有了本钱就容易办事,不过一时想找有门面的铺子不大容易,书报暂时也不能放弃,所以一早上仍是去街头摆开书摊,做他的买卖。 同时,学校里的学期尚未结束,孩子们办入学手续尚要等待暑假结束以后,不过学费有了着落,尚可以按照步骤去进行,不要怕孩子们有失学之虑。 整天不见田野的影子,他上那儿去了?到了中午,吴全福收摊回来吃午饭,还不看见他回来,三姑娘为了要学好,亲自下厨房,为他弄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开到田野的房间里去了,但是等到菜也凉了,饭也冷了,田野还是没有回来,这未免使三姑娘感到非常的失望。 直到黄昏时候,田野的影子才踏上楼梯,而且还酒气醺醺的。 “田野,一整天溜到那儿去了?”三姑娘劈面就问。 “我公事很忙!”顺口而答。 “办公事要喝酒的吗?”她已俨如家庭主妇。 “这是应酬……。” 话犹未完,那毕直通向街面的楼梯口间来了一辆华丽的“雪佛兰”轿车,喇叭按了几响,车中便跳出一个衣饰华丽的少妇,她四下寻找过门牌,便向公寓幽暗的楼梯姗姗跨了上来。 这种情形在这间下级公寓从来都没有发生过,难免使邻居的那些三姑六婆大惊小怪,议论纷纭了。 田野知道是老板娘金丽娃来邀约了,略为整理一下衣裳,便撇了三姑娘匆匆赶下楼去。 三姑娘心中大妒,出楼梯口间,向街面上望去,那妇人确实雍容华贵,仪态万千,而且还有一架华丽的汽车衬配,三姑娘不禁自惭形秽,从自己身上去找,不知道那一点可以和人家比得上,而且自己还是一个曾经干过贱业的女子。 那贵妇是个什么人?三姑娘的心中起了疑虑,在前天,田野还是一个失业落泊的穷措大,昨天蓦地暴富,今天又忽然有贵妇来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说,田野竟是倚靠贵妇吃饭,做拿工钱的小白脸吗? 只见田野和那贵妇寒暄一会,说说笑笑,就跨进了车箱,由那贵妇自己驾驶,马达响了,鸣了两声喇叭,便扬长而去。 三姑娘的眼中淌下泪珠,她的梦想顿成泡影,到底脱离火坑的女人是否仍有社会地位存在,使她感到旁徨。脱离了火坑而心灵上仍属空虚无补,这种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于是,三姑娘掩着房门整天哭泣。 在上环区的罗使臣道,差不多都是香港政府高级公务员的住宅,洋人占大多数,屋宇华丽,楼房矗叠,远眺面向着山下海洋,景色幽美宜人,环境清雅,尤其在夜间,路灯如珠,点缀着漫长沿山开辟的马路。酒香溢扬,爵士乐曲频送,在这许多住宅里,难免每天晚上都有人开酒会,开舞会。 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英国的财政已到窘困境地,香港为一个世界通商开放的港口,这些洋穷措大,到香港来原是视为发财享乐的天堂,生活奢侈淫佚使人不可想像。 金丽娃驾着汽车由坚道兜上了般含道,正经过了田野第二次抢夺手提包匿躲进的一个女郎的屋子,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和今天与一个贵妇同在汽车之中迥然不同。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田野向金丽娃说话,藉以打断自己的触景生情。 “参加彼得霍士税务司的宴会!”金丽娃散闲答。 “我和他没交往,岂不是去得很唐突?” “你代替老板出席!”金丽娃说。 “老板为什么不来呢?”田野又问。 “他另有应酬,而且我又是为彼得霍士夫人邀约,你不过是做我的舞伴罢了,何必追三问四?”金丽娃似乎有点不耐烦了。 税务司彼得霍士的宴会场面很大,差不多到会的宾客全是汽车阶级,门前的汽车排列成长龙,还未踏进门就嗅得酒香阵阵,爵士乐悠扬飘送。 仆役很多,全衣着洁白色的号衣,排列在门前,迎迓客人,接递衣帽,彼得霍士夫人是个金发女郎,年纪不大,正是风韵年华,穿着一件袒胸露背淡紫色晚礼服,看见金丽娃来到便匆匆赶过来欢迎。 “霍先生为什么没有来?”她操中国语说话。 “他赴罗爵士的宴会去啦,我们一向分头游乐的,我喜欢年轻,他喜欢拘谨——”金丽娃反而用英语回答,她的英文程度很好,会话说得非常流利。 随着,金丽娃替田野介绍。田野自从离开学校以后,英文一直就没有用过,会话说得非常生硬,而且久经落泊,蓦地在这种场面现身,自然有点窘困的。 屋子内的布置如同皇宫奢华,单只那客厅就可以容纳数百人,舞会早已开始,乐队是香港著名的“雷梦娜”女子乐队,一式全是女子乐师,个个轻纱白裙,打扮得婀娜多姿,这些洋人,真是会享受呀! 宾客间中国人很少,寥寥罕见,自然,这些被邀请来的中国人都是特殊阶级,才能有上这份荣耀,来参加这个盛会。田野竟也身列其中,在这种场合之中,中国人和中国人会面自然也不会说自己国家的言语了,即算是洋泾滨也要硬挺几句。 税务司彼得霍士正在宾客间周旋,忙得不可交开,霍士夫人倒是非常好客的,她招待着金丽娃和田野两人走到排列着各式美酒的桌前,亲自给他们配制鸡尾酒。 在桌子的末端,安置着一个巨型数层高叠的蛋糕,上面用奶油涂写着一行英文字,田野看罢才知道这个宴会是庆贺彼得霍士在香港任职的第五周年纪念。但是在桌子的背后,有着一个肥大满脸横肉咬着雪茄烟的中国绅士,眼中露出凶光,正向田野和金丽娃两人注视,田野竟没有注意呢。 霍士夫人配好鸡尾酒递给金丽娃和田野两人,略为交谈后,便匆匆走开了,确实她需要应酬的客人很多,和金丽娃这样热络,自然也是特别的情谊了。 捧着各式美点酒肴的女佣川流不息,殷勤地招待每一个宾客,金丽娃在女宾当中也可算是出色的人物,认识的朋友很多,交际手腕也不弱,不论中外男女老幼,都和她交谈得来,不一会,她便被一位洋朋友邀请下舞池跳舞去了。 田野独被遗留在鸡尾酒的长桌前,玻璃器具在幽暗的灯光下闪着彩色的霞光,寻乐的人影幢幢,在香烟与人气袅漫的气氛里流动,不时又有些三三两两绕着屋隅聊天的客人,借着酒意高声纵笑。 舞池占着整个客厅的一半,洋女人穿的晚服都是袒胸露背的,洁白玉滑的肤色加上浓馥的香液,充分能吸引异性,他们翩翩的舞步,脸孔相亲,踏着音乐的旋律,暂时忘记了落在异地的思乡愁绪。 这些醉生梦死浪漫的情调,与数日前田野苦难的生活巧成相反的比例,他不禁憧憬出当日炮火连天,火光蔽日,哀鸿千里的环境下逃难流落到香港的情景,又想起下级公寓里那一群艰苦谋生的天涯沦落朋友。这真成两个世界哩! “朋友,你贵姓?” 在这个场合里,田野听到第一句中国话,他回过头来,只见一个高大、壮健、衣饰整洁的中年人,衔一支粗大精致的雪茄烟,原来竟是在向他说话呢! “小姓田,请教贵姓?”田野礼貌回问。 “姓钱,钱庚祥!”这人的声音粗壮,说话时一脸市僧腔调,而且由他的举动,可以知道他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 “钱先生,久仰……”田野以普通应酬方式伸出手来和这位陌生朋友握手。 “和你同来的那一位夫人,是你的什么人?”钱庚祥忽然很唐突地问。 “他是我们总经理的太太——你大概希望我替你介绍吧?”田野故作打趣说,他误将对方当作色鬼。 钱庚祥刹时脸色沉下,两眼灼灼地向田野上下打量一番。 “你在他们公司做事吗?”他犹豫半晌说。 “是的……”田野点点头。 “你是新职员吧?”钱庚祥像要查问根底。 “才一个星期不到……”田野渐觉语气不对,蓦地意识到这人可能是警署里的警探,心情忐忑,渐露不安,生恐言语中露出马脚。 “为什么你们总经理今天不来呢?” “他另有应酬——你的意思是否希望我替你介绍经理夫人呢?”田野开始狡狯地冀将言语支开。 钱庚祥倏而豁然而笑:“假如你是新职员的话,我劝你少和这个女人接近,别看她的外表很美,心肠比蛇蝎还毒。” 正在这当儿,金丽娃蓦地现身在他们两人之间。一曲舞终,她发现田野和这肥大的中年人攀谈,便匆匆撇下她的洋舞伴赶了过来。 “钱总经理,久违了,想不到你这样早就到会了!”脸孔板着,言语冷冷的,原来,她和钱庚祥早已认识的。 怪不得钱庚祥对“茂昌”公司的内情,如此熟悉了,田野心中想:说不定他还会知道“茂昌”公司就是“职业凶手”的机构呢,否则他怎会说金丽娃的外表很美,心肠却毒如蛇蝎。 “霍天行近来可好?”钱庚祥衔着雪茄烟以不肖的态度说。 “他很健康,毋庸关怀!”金丽娃用同样的态度回答,针锋相对。 “告诉他我也非常健康!”钱庚祥说时,蓦地目有所触,遥指着大门进口处,以嬉笑的口吻说:“看!蛇鼠一路,你们的魏五爷,魏律师也到了。” 金丽娃脸色不乐,趁着音乐再起时,扯着田野走开:“我们跳舞去!” 音乐奏的巧好是“探戈”舞,田野自从大陆脱离大学以后,舞步早已生疏,幸而舞池中跳舞的人很多,推推拥拥可以掩饰窘态,金丽娃的舞步娴熟,舞姿很美,软玉温香,在这时候,田野已无暇欣赏这些,两眼只顾投向大门的进口处,被那位钱庚祥称为蛇鼠一路的魏五爷,魏律师所吸引。 那位律师的貌不惊人,个子矮小,年纪约在六十以上,老态龙钟,戴着一副厚玳瑁的眼镜。 他又和“职业凶手”群有什么瓜葛呢? “那位姓钱的是什么人物,似乎和你大不对劲呢?”田野发觉金丽娃对他的注视怀疑,便故意说话掩饰。 “这个坏蛋,你小心他就是了!”金丽娃说。 坏蛋?是什么坏蛋?坏到什么程度?和霍天行,金丽娃这一伙人有什么仇隙?和那个称为魏五爷的律师又有什么瓜葛,这许多问题形成疑团,在田野的心中百思不解。这时,钱庚祥咬着雪茄烟,大摇大摆趋上前去,故意用肥大的肚子挺住了魏律师的去路,似乎是故意启衅生事呢! “魏五爷,您近来的咳嗽好了没有?我看你没有事的时候,还是好好躺在床上,多多的休息,少动一点脑筋啦……” 魏律师个子矮瘦,在钱庚祥肥大的肚皮相形见绌,但是说话却不让人,顿时瞪着怪眼,以牙还牙说:“肥人说话特别冲动,我魏崇道的咳嗽不打紧,相信你脑溢血时,我还不需要躺在床上呢!” “哈,果然的,魏律师的雄辩名不虚传,我们不妨等着事实来瞧吧!” 魏崇道是个有涵养的人,点着头微微而笑:“好吧,等事实来瞧……” 一阵语锋相对说完,便同时沉下脸各自走开。他们两人之间到底有着什么仇恨? 舞跳完后,金丽娃又被一位年轻的洋绅士缠着,田野楞楞地随着流动的人潮退出舞池,他暗自犹豫金丽娃今天邀约他到这里来参加盛会的用意?是否在进行另一宗谋杀案呢?这对象是谁?蓦地他意识到金丽娃和钱庚祥的仇隙,这对象便可能是钱庚祥了。他凝呆的想着,向着置鸡尾酒的长桌走回去,不留意和一个人迎面撞个满怀,相信那人也是心情不专,经这样一撞便几乎摔倒在地。 “噢……对不起……”田野忙把他搂扶住。 “对不起!”那人也抱歉说,他粗眉大貌,虽穿着西装,但看上去就知道是冒充上流的人物。 “对不起——”田野再说。 那人笑笑,点点头就走开了。 “不必对不起,那小子是钱庚祥的保镳,他在检查你身上有没有手枪!”金丽娃忽然追上来向田野轻声说:“我们且看他能神气到什么时候?” 田野大为恐惧,知道已处在危局,可能随时就会发生流血火拚。 “我们应该怎样应付他?”他以试探方式问。 “还没有到时候!”金丽娃说。 “我们已经在危险的境地了……。” “难道说你的胆量比我不如吗?” 田野的脸孔胀得通红: “我恐怕被人先下手为强!” “我自然有分寸!” 以后田野再怎样说话时。金丽娃也避不作答,不时还睨盯田野一眼,似是愤懑,也似是憎恶,到底她怀的是什么鬼胎?神秘莫测。 音乐再次开始时,魏律师过来请金丽娃跳舞,这个老家伙的举动古怪,却相常的风流自赏,竟和金丽娃跳其贴脸舞,不过田野冷眼看去,见他们的嘴巴喃喃而动,知道他们是藉此而在商讨事情。 霍士夫人很善交际应酬,将酒舞会处理得有条不紊,周旋在宾客间,绝对不给任何人冷落,看见有单身孤独的客人,便马上过来和他攀谈,或者是给他介绍朋友,她倏地过来拖着田野向小客厅走去。 “你结过婚吗?年轻的朋友。”霍士夫人一面问。 “不,还没有,夫人。”田野用生硬的英语回答。 小会客厅中,正有着三个洋绅士和一个穿长衫马褂的老先生在玩着扑克牌,也许他们的年纪和青年人的气氛脱了节,所以宁可闷在这里借着扑克牌消磨时间。 在那位中国绅士的身旁,坐着一个年方及笄的女郎,长长的秀发,长得眉清目秀,两眸莹莹,朱唇皓齿,身材也很好,穿着一件天蓝色的软缎旗袍,银白色的高跟皮鞋,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们玩牌。 霍士夫人和各人打过招呼后,便拖着女郎替田野介绍:“这位是密司桑……这位是……哦,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 “我姓田……”田野忙自我介绍,当田野和女郎的目光互触之际,双方同时都似乎有点诧异,好像曾经相识,非常面熟。 “好罢,年轻人应该在一起,你们去跳舞罢!”霍士夫人说。 “霍士夫人又作红娘了!”老绅士打趣说。 “桑同白!请吃喜酒的时候,可别把我忘记了!”霍士夫人用生硬的中国话回答。 “桑小姐肯赏脸吗?”田野呐呐地说,到底第一次出大场面,有点自卑感。 女郎嫣然一笑,点点头,于是,他们两人同出到大厅,落下舞池,到这时,田野仍想不起,这位女郎曾经在那儿见过。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女郎说,嗓子很甜,这声音田野感到更熟悉。 “田野——卖野人头的野字。”他答。 逗得这位女郎莹莹而笑,带着天真,使人迷惑,她的舞步很好,体态轻盈,尤其能踏进拍子,随着你转动自如,慢“华尔滋”田野还踏得来,所以这一曲舞,双方都感到充分愉快。 “我们似乎曾经那儿见过?”田野再三思索后说。 “你曾经到我的家里,忘记了吗?”女郎瞪大了眼睛霎了霎。 “我……?” “你就是堵着我的嘴巴不许我说话的人!” 田野忆起来了,顿时汗颜无地。那天晚上,他抢夺女人手提包,被人追捕得走头无路,而躲进一个女郎的房间……正就是这桑小姐了。 田野想到这份荣耀,能现身在洋税务司高贵的舞会里,和尊贵的中外绅士同流混淆,岂料竟被这位女郎识破,打回原形,他不过是个窃贼而已,顿时羞惭交加,面红耳赤,真恨不得马上挖个地洞遁逃。但是这位女郎似乎对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及卑视,只是抿着小嘴微微而笑,还斜着眼睛注视田野的难堪。 “你又踩我的脚啦!”她说。 “对不起……”田野的心乱如麻,舞步自然也乱了。 “我的名字叫桑南施,我的家住在什么地方你也知道,有功夫请过来玩!”也不知道是表示善意还是故意挖苦:“我很爱朋友,是无所谓的!” 确实,在那天晚上桑南施曾经存意帮助田野出险,要不然,她只要一声高喊,田野就决难逃出重重围困了。 “你对我不害怕吗……”田野呐呐说。 “能为自己的生存奋斗的人,都是有作为的!”她说:“而且你还是个大学生呢!” 舞曲完后,田野以悒郁的心情,伴送桑南施回返小客厅,偶而,一眼他看见刚才故意和他相撞的大汉,正如钱庚祥交头接耳,似乎在讨论些什么问题,不一会,钱庚祥过去和主人道谢告辞。 他在出门之先,预先由那大汉招进来一个像是司机模样打扮的,一左一右,将钱庚祥夹在当中保驾,好像慎密预防有人谋杀。 田野更是疑团莫释,暗自忖度,金丽娃突然带他到这种场合来,自然不会没有原因,看金丽娃的言语行动,就可以推测到“职业凶手”群是准备向钱庚祥下手,而看钱庚祥的态度,又似乎已早就明了金丽娃等人将会予他不利,所以步步慎防,不给人找到空隙下手。 这就值得奇怪了,钱庚祥既然洞悉金丽娃等人的阴谋,也自然会清楚他们的非法组织,为什么不去报警呢?到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攻者易,守者难,万一防卫疏忽,被人趁虚而下手,岂不冤枉? 说不定内中还有什么蹊跷呢?田野心中想,但在这时,他已无暇去为这些问题多费思索,他的身份被桑南施窥破,正不知怎样来应付当前的窘局呢。 桑南施倒是纯真的女孩子,她不愿意回返小客厅内看那几个已花甲的老绅士玩牌,在鸡尾酒桌后的沙发椅上坐下,和田野攀谈,但是对田野抢劫被追捕的事情只字不提,田野对她更是费解,自然这位出身高贵的女郎不会和一个窃贼一见钟情的吧?为着心中有愧,更拘束不安。 “你以前在什么地方念书?”桑南施问。 “燕京……” “到香港来了有多久?” “快一年多了……” “光一个人来的吗?” “不,还带着一个书包?” “好呀!我看你乐不思蜀了!”金丽娃突然出现在他们两人的跟前,语带讽刺地向田野说话,随后,才向桑南施小姐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田野不得不起来替他们介绍。 “嗯,我说念书人到底是不凡,全屋子里最漂亮的一位小姐就被你找到了!”金丽娃说这些话算是开玩笑,还另有用意呢?“不过——时间不早了,我们得走了吧?” 田野不愿作答,先伴送桑南施回返小客厅,礼貌地道谢后,才和金丽娃向主人告辞。十分钟后,他们两人又坐在汽车之中,金丽娃缄默不语,稳把着驾驶盘,夜色深沉,路静无人,汽车可以疾驰如飞。 “据我看,今天叫我来参加这个舞会,是不会无缘故的!”田野忽然说。 “有什么缘故?”金丽娃像早预料到田野会有这种疑问,便说:“我们在提高你的身份!” “你曾说过你有分寸对付钱庚祥,不过,钱庚祥似乎已经准备好,要马上对我们不利了……。” “哈——”金丽娃嗤然而笑:“你的观察力量大有进步了,不过你应该明了,多问是犯忌的!”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不能蒙在鼓里等待别人先下手!” “你胆怯吗?量钱庚祥有天做胆子,也不敢对你怎样,你放心好了!”她说时,以不屑的眼光瞄田野一眼。 “狗急跳墙,我们逼得紧,他自然也可以反过来噬我们一口!”田野一直在用心思,企图套出真相。 “谁告诉你我们在逼他?”金丽娃柳眉倒竖像要发怒了。 “据我的观察!”田野表现了顽强。 于是,金丽娃豁然而笑,她的气概与男人相同:“所以我说念书人全是多疑的——你的家到了,你该下车啦!” 汽车停下,田野的疑问仍未得到答案,但又不得不下车。“明天还有什么任务吩咐吗?”他推开车门时说。 “坐在家里等消息好了!”金丽娃说:“多疑的人是往往会庸人自扰的,希望你紧记着这句话!好吧!你该上楼去找你的三姑娘啦!有空暇时,不妨少花脑筋,多在女人的身上用功夫——我的小白脸!”这句话是够挖苦的,她说完,带着愤怒似地扣上车门,汽车便扬长而去。 田野踽踽地默立在街头,对这高傲骄蛮的女人甚为痛恨,喃喃呓语誓言将迟早施以最大的报复。 过了片刻,他深深吁了口气,茫漠地踏上那重重幽黯的楼梯,电灯仍没有装,伸手不见五指,要盲目摸索而上,楼板吱吱作声。到这时候,楼梯上当然不至于会有人在站着了,但田野猛然抬头,只见一个瘦长的黑影守候在楼梯口间,而且还在燃吸香烟呢。 由抽吸瞬亮的烟火里,隐约可以看得出是个男人,他在干什么呢?不要是刘文杰的把弟兄来找他报复吧?或者说不定是钱庚祥派来逞恶的人马呢?田野刹时惊出一身冷汗。 假如转身逃下楼去,就是充份表现怯弱,田野又不肯,但是又不敢冒然闯上楼去。 那人假如是单人匹马而来,田野虽然手无寸铁,自量还可以应付,就怕他另外还有人埋伏在附近。 田野的心情忐忑,进退维谷,就这样凝呆地站在楼梯的半腰间僵持很久,那默守在楼梯口间吸烟的汉子也似乎在观察田野的动静。约过三四分钟,那人才丢下烟蒂,移动脚步慢慢向田野走下来,在这时,田野已蓄势待发,决意那人行近便先下手将他摔下楼梯去,他偷偷摸出打火机,当那人还差三四级楼梯就要接近时,便霍然将打火机擎亮,举向前一照,咦!奇怪,那人竟是周冲。 “周兄,这样晚,你守在这里干什么?……出了什么事么?”田野心中放下一颗大石,诧异说。 周冲冷然一笑,将田野手中的打火机吹灭:“怎么样?今天晚上玩得痛快吧?”他不答覆田野,反而说出类似妒恨的话。 “我没有这种心情……”田野说。 “老板娘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周冲再说:“我劝你千万不要着迷……” “……这是什么意思?……” “她是有主的!” “你守候在这里的意思,就是要告诉我这个吗?”田野已开始有点愤懑。 “不!刘文杰的把兄弟已发觉刘文杰的死因可疑,已经纠合了许多地痞流氓四下搜寻刘文杰的仇家,也准备找到你的头上,我特意来给你报信,请你小心注意!”周冲改变了语气。 “警署不是已经发表公布,证明刘文杰酒醉堕坑溺毙的吗?”田野惊震说。 “刘文杰的把兄弟清楚,刘文杰在赌博完后,离开他们家里时,根本已经酒醒了……” “这样说,他们已经看出破绽……?” “当然,他们谋杀人的时候,也常采用这一套!” “那我们应当怎么办呢?”田野未在江湖圈子里闯过,没遭遇这种场面,自然就起了恐慌。 “没关系!懒蛇张兴旺已经在监视着他们的行动,假如有什么动静,他会给我们递消息!” “张兴旺……?”田野深为惊奇,到这时,他才知道懒蛇张兴旺原来也是“职业凶手”组织下爪牙,这样看来,以前他的行动,周冲能了如指掌,当然也就是他所供给的情报了。但在这时候,他不能过份表露异状,使周冲起疑窦,掩饰说:“他只是一个人吗?刘文杰的爪牙很多的呢!” “不要紧!张兴旺是‘三合会’的人马,量他们也不敢动他!” 不一会,街面上溜进来一个黑影,个子肥大,一看他走势摇摇幌幌便知道是懒蛇张兴旺。 “怎么样了?”周冲问。 “没事了,我向他们打过招呼,不要骚扰这间屋子——他们便‘散水’了!”懒蛇说。 “他们是要对付我吗?”田野急切地问。 “不,他们怀疑三姑娘——因为她认识的人非常复杂……。” 田野暗为三姑娘捏了一把汗,假如三姑娘遭遇不测,那就是真冤哉枉也了。 “现在他们知道是由我‘看摊’,便答应不再动这间公寓里的任何一个人!”懒蛇再说。 “好吧!既然没事,我们就要走了!”周冲复向田野说:“懒蛇和你住得近,有什么事情他自然会照应你的!” 周冲和懒蛇走后,田野回房间倒在床上又是百思不解,刘文杰的把弟兄们要找田野的麻烦,周冲怎会知道的?他的消息真这样灵吗? 以前懒蛇拼命传供田野的情报,自然是“职业凶手”想吸收田野加入组织。懒蛇既是“三合会”的人马,当然能够吃得住刘文杰这批地痞流氓,那么以前他们殴打田野的时候,又为什么不挺身出来压制?难道说他们的“正义”公司把界限分得这样严,一定要参加组织以后的人才肯庇护吗? 第二天清晨,田野尚在浓甜的香梦之中,房门却被轻轻推开,探进来三姑娘的头,她流眸兜着房间向内一瞟,发觉田野尚在床上,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把房门拉上了。 约过十来分钟后,三姑娘复又推门进来,她的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面置有一壶热腾腾的咖啡。还有牛奶,烤面包,轻轻搁置在床畔的小藤桌上,生怕将田野惊醒!复又外出,捧进来一盆温暖的洗脸水,水中置有一个新购的漱口盅,架在上面,一柄新买的尼龙牙刷,还挤好了牙膏。 她真如同服侍丈夫般体贴呢。她静静地坐在床前,以懿爱的眼光向田野凝视,好像在欣赏这个男儿的睡态哩,直到九点钟敲过,她才低声将田野唤醒,还伸手掠抚他的头发。 田野惺忪张开眼,他奇怪三姑娘为什么起得这样早,平常她不到十二点钟是不肯起床的。 “今天是放假吗?为什么还不起来上班?早点已经替你弄好了,快起来洗脸漱口吧!”三姑娘说,一面替田野递过来挂在靠背椅上的衬衣长裤。 “我们上班不规定时候的……”田野含糊说。由于昨夜迟睡,本不拟这样早就起床的,但碍在三姑娘的体贴服侍,有点过意不去,便勉强爬起身来,那热腾腾的咖啡香气冲进了他的肺腑,使他的神智顿时清醒了一半,抬眼四望,一切都使他感到惊异,墙壁上裱糊了新的花纸,那张破烂堆叠了各种杂乱物件的写字台早已不知去向,换来却是一张洁新藤桌,藤椅也是新的,窗户上挂了洁白的珠罗纱帘哪!这那里还是流浪汉的鸽子窝,这简直是天堂上享福的公馆了。 昨天晚上,田野因为过份疲倦,进房间连电灯也没有开,就倒在床上蒙头而睡,所以整个房间改了旧观竟一点也没有知道,现在爬起身来,似乎一切都感到陌生,他尽管揉着眼睛也不能找到从前的那种穷困潦倒的破落户迹象了。 “不要过份惊奇,所有的一切全是用你自己的钱——”三姑娘说:“而且阎婆娘已经找好了电灯匠来,在楼梯上修电灯了,这所烂屋子以后会变成大公寓啦!” 煦丽的阳光充满了生气,从纱窗上轻轻透入,映晒在那打扫得粒尘不染洁净的地板上,田野从未感到他的房间有如此的融和温暖,洗涤了他流浪年余的穷困,潦倒、颓唐、悒郁。这已经变成一个可爱的家了。裱糊了蓝花点新花纸的墙壁上。还悬有一幅十二寸大小配有银色镜框的照片呢,当田野上前引颈注视那幅照片时,三姑娘的脸颊上起了娇羞的红霞,借故便溜出门外了。 原来竟是她的一幅半身照片呢,短短的秀发,眼眸晶莹,鼻梁尖尖的而且端正,不涂脂膏的唇儿微微呶起,异常纯静的一张脸孔,谁能相信她是曾经沦为烟花的女郎呢?到这时,田野才澈然大悟,原来三姑娘对他已是情有所钟,不免便躇踌起来,也许三姑娘误解他为什么要救她脱离火坑。 确实的,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只要情契相投,便也无所谓阶级观念,但是田野究竟是个大学生,目前虽陷于穷困境地,指望仍是很高的,他的对象,最低限度也得像桑南施那样的一个美慧风姿绰约的大家闺秀,毕生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和一个曾出卖肉体灵魂的女子堕入爱河,这个误会发生得太大,而且大得可怕了。 田野又开始愁眉不展,他应该怎样向三姑娘表明心迹而能够不使她伤心呢?到底一个立志向上,革面洗心从良的风尘女子,假如给她施以打击是非常残酷的事,而且会产生什么后果尚不可预料。 漱洗完毕,略用过早点,三姑娘又替他将一件洗熨洁净的衬衫送了进来,她的脸孔红红的,也许是在畏羞,和昔日不涂脂粉,脸色苍白如同贫血的情形完全两样,她的衣饰朴素,勤俭耐劳,充份表现她能做一个良好的家庭主妇。 “你中午回来吃饭好吗?”三姑娘亲切地说:“我替你烧鸡汤,你的精神不好,应该多吃点营养品……” 田野正欲说话时,三姑娘又抢着说:“我今天开始要到补习学校里去学打字,每天学两个钟点,三个月就毕业了,到时候你替我留意找一个事情做好吗?”随着她又掏出一把钥匙抛给了田野。“我替你配了一把新锁,钥匙有两把,一把留在我这里,随时替你收拾房间!” 田野一肚子要说的话更是无法出口了。 “记着,中午回来吃饭!”说完,她又跨出房门。 三姑娘的表现愈好,更是加重了田野的踌躇。 他凝坐了片刻,心中的紊乱更是难以排解,在无可适从下,穿好衣裳,便兀走出门。踏出房门和三姑娘碰个正面,她以一方蓝丝巾束住了头发,挽着一个菜篮子,预备上市场去买小菜。 “记着,中午等你吃饭!”她再次叮嘱说。 二房东阎婆娘在楼梯口间指手划脚监督着两个泥水工人在粉刷墙壁及天花板,一架棱形的四脚梯横架在走廊间,假如要走落楼梯必需要从梯子底钻过去。三姑娘因为要赶着买菜回来上学校去,所以匆匆赶下楼梯去了,田野刚要躬身钻过梯子之时,阎婆娘就看见他了。 “哟,田先生,你早哇!”她马上裂大嘴唇,以笑脸迎人说:“楼梯上的电灯已经装好了,墙壁天花板也依照你意思开始粉刷——现在您总该满意了吧!啊!对了,你看天花板应该刷什么颜色呢?你是一个有学识的人,对于采用什么颜色比较美观一定清楚,免得我再犹豫不决伤脑筋了……” “嗯,白色的还不坏,这间屋子黑暗的时日太久了!”田野散漫地答。 “啊,对,对,对……白色的最好了,表现了光明正大……”她滥用形容词。 田野蔑夷一笑,钻过了棱形梯。 “哦,田先生!”阎婆娘也钻过了梯子,缠着田野说:“您说我刻薄成家,您现在且看,装电灯去掉了我六十多块,修理楼梯地扳,一百二十块,粉刷墙壁天花板一百七十块——六十,一百二,二百七十五……”她竖起了手指头算着。“嗯!总共要三百五十五块,我整幢楼面所得到的租金,每个月也不过六百多块,已经去掉了我一半以上哪!……” “那么算我的好了!”田野慷慨说,一面掏出他所剩无几的一叠钞票,点出了三百五十元。 “噢,那怎么好意思呢?……?”阎婆娘还装出客气来:“我是房东,修屋子是应当的事……” “既然你知道是应当的,那我就不客气了!”他复又将钱藏起,调头向楼梯落下去。 “哼!一毛不拔的吝啬鬼!”阎婆娘喃喃咒骂。 田野虽说是要上班了,实际上那儿有他上班的地方呢?走出大门,就茫茫不知该上那儿去好,漫无目的地踽踽而行,因为心情紊乱,不愿意和吴全福碰面,他的书摊是摆设在马路口间,所以绕道而行,不一会偶然发现,已经来到“天鸟”咖啡室门前,田野心中想,这儿是周冲等一伙人经常聚足之地,不妨进去看看有什么动静,于是便大步踏了进去,岂料咖啡室中静悄悄的什么顾客也没有,许是时间过早,伙计们还在揩抹台椅打扫地扳,还有一个女侍正伏柜台上打瞌睡呢。 田野找着洁净的台子坐下,过了好一会,才被女侍发现这位来应早市的顾客,过来招待,田野要了一杯咖啡,吩咐女侍代为购买一份晨报,无疑的他是准备在这儿打发那寂寞而心绪紊乱的时光了。 报纸上的新闻,全是老套。“联合国”会议的消息再也提不起他的兴趣,社会上的黄色新闻,更是旧戏翻新枯燥无味,在田野的脑海中盘旋的是三个女人,一个是可爱,一个是可愁,一个是可恨,那就是桑南施,三姑娘和老板娘金丽娃。三个女人俱是萍水相逢相识的,尤其是桑南施仅有两面之缘。但她的仪表,风度,已深深印入田野的脑海之中,无可自制,管不了身份悬殊,深跌入单恋的爱河之中。 和三姑娘交结的时日最久,在初的时候,在他的眼光之中,原是最可憎恶足以卑耻之人,但是后来发觉她的外在生活糜烂如同魔鬼,但内在心地纯良美如天使,相信许多自尊为贵的大家小姐们都没有她的人格来得伟大,而且能有决心力求向上,这种人并不是普通的女人所能及得到的,可惜她就错误了一着,爱上了田野,使田野不知道怎样安排是好。 只有金丽娃永远是个可恨的女人,田野对她从没有发生过好感,外表的娇妖泼荡属于可恨,内在的凶狠毒辣也同样属于可恨,而且由她的身上还似乎惹起了周冲的妒忌,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随时都可能爆炸,到底她和周冲有着什么关系呢?难道说,他们两人之间有私情不成? 三个女人的问题占有了他的整个脑海,紊乱得使他无可解答而陷入迷惘之中。 自然,他没有勇气去追求桑南施,虽然她曾经说过:“我的家你也曾经去过,有空暇时可以来找我……我是无所谓的……”“一个面临恶劣环境而肯努力争取生存的人,是有作为的……”这种种都表示了她对田野无恶意,但是自卑惑的使然,田野不能像“争取生存”那般的能提起勇气去向她表示倾慕,到底,田野曾经做过贼,而且做贼的时候,还受过桑南施的垂怜庇护,这种劣象在未解除时,就不能获得追求的地位,一个青年人在春情勃发时,发现了爱慕的对象,而不能进取追求时该是多么痛苦的一椿事。 他又想到三姑娘恋慕他的情形也是一样,所以实在难以启齿向她表明心迹,他所遭受的痛苦假如施予在境地相同的人的身上,该是多么罪恶可耻的行为,不过,假如强制和一个并不相爱的人“虚与蛇委”,到后来徒只有造成不幸的悲剧! 田野实在无法自决,该如何处理当前的局势,他愁眉不展地锁着眉宇苦苦思索,啜着苦涩无糖的咖啡,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吸,刹时间香烟缸上的烟蒂已堆成一座小山,渐渐咖啡馆里的顾客多了起来,嘈杂的声浪把他从胡思乱想之中惊醒,看看时间,才知道已经到了正午。 相信三姑娘已经从打字学校回家替他把午饭弄好了。 现在,他还是犹豫不决,应该回家和三姑娘一同吃饭?还是应该故意失约,以摆脱掉她的痴缠。 田野的心情焦灼,惶惶不安,由这时开始他看着手腕上的时针移动,就起了恐慌,极力镇静,又拖过了半个钟头,终于,他站了起来,付过茶钱离开了咖啡馆。不管怎样,人家替你烧饭总是一种美意,恋爱成不成功是另外一回事,总不能使人难堪过甚,他心中想着。 于是,他回返到永乐东街公寓,果然的,三姑娘已经替他将午饭烧好,在他的小房中摆开。 三姑娘是亲自下厨房的,她用橡皮筋将一头秀发束成一条小发尾,吊在脑袋后面,身上围着一方白围裙,看见田野回来,便是含媚一笑。 小菜全是北方口味,三菜一汤,那是拌黄瓜酱肉、红烧蘑菇豆腐、牛肉跑蛋、清鸡汤,还有甜酱、大蒜、烙饼,真是美巧极了,三姑娘的这一手厨房功夫,不知道是从那儿学来的,假如不是看见她亲自动手还会误会她请了捉刀人呢。 田野用手指拈起一块肉片塞到嘴里,侧起了脑袋,品试味道:“嗯,不错,你的功夫不坏!”他点着头,一面还以舌舔着手指头上的酱汁。 三姑娘马上跺脚娇嗔说:“唉,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下班回来脸都不洗就顾着偷菜吃!”她指着藤桌上一盆倒好的洗脸水,以命令式说:“还不快去洗脸!” 田野耸肩吐舌扮一个怪相,逗得三姑娘笑了起来,脱下了大衣,洗过脸后,在饭桌前坐下。 “我们都不是教徒吧?”田野说。 “用不着祈祷了,”三姑娘说:“况且我们都没有罪恶。” 田野楞了一楞,在后又说:“那么开动罢——咦?酒没有?” “白天喝什么酒?你下午还要上班呢!”三姑娘呶起了小嘴,一如墙上悬着的照片模样。 “有这样好的小菜,没有酒多可惜!” “好罢,我有一瓶陈年的‘白兰地’是用来治头痛用的,就给你喝一杯罢!只许一杯,听见没有?”她说时,以俏眼向田野瞟了,笑着,匆匆走回自己的房间,替田野倒酒。 在这时间里,田野更提不起勇气将心迹道破,暗自忖度,三姑娘确没有一点地方够不上条件做一个良好的家庭主妇,除了曾经做过不名誉的贱业以外。 当三姑娘用玻璃杯斟了半杯“白兰地”跨进房门之际,门外进来了一高头大马的汉子,穿着一件麻格子西装,衬衫的领口敞开,不打领带,看样子就知是个粗人,手中持着一张小纸片。 “这里有住着一位姓田的吗?”他探进头来问。 “我就是姓田的!有什么事吗?”田野说。 那汉子忙将手中持着的名片双手奉上,说:“周先生有要事,请你马上到公司去一趟——。” 名片同样是“鸿发贸易公司,邹南平”的,田野便知道是周冲派人送来,只见上面有行钢笔小字:写着:“田兄,见字请速至茂昌行一叙,十二时半。” 田野因为碍在三姑娘在旁,不便多问,便说:“行了,你先回去,我马上就来!” “周先生说,请你无论如何在一点半以前到,老板和老板娘都在等你!”那汉子再慎重说。 “知道了!”田野点首答允,心中却暗自忖度定然又有什么紧急的行动需要展开,说不定就是要对付钱庚祥了。 那汉子走后,三姑娘便兀自接过田野手中的名片观看。“你在鸿发贸易公司做事吗?”她问。 “嗯——”田野含糊点头。 “那么又为什么到茂昌行去会面呢?”她已看出破绽。 “……公事上的接洽……。” “那么为什么老板和老板娘都在那里等你呢?” “……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当面解决……。”田野想要阻止她问下去了,便以含笑的态度责备说:“你好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看时间,已经是一点零五分,距离邀请的时间只有二十五分钟,田野不知道有什么重大的事情需要马上聚合,再也无心吃饭,离开饭桌整理衣裳,准备应约。 “你饭还没有吃?”三姑娘自然有点不愉快。 “来不及了……”田野穿上上衣说。 “我奇怪你才从办公厅里回来,为什么又忽然……” 田野没等她说完,就匆匆外出,由永乐街口乘电车至德辅道中赶到宝丰大楼茂昌洋行,果然的,周冲金丽娃全早到了,正和老板霍天行据桌讨论什么事情,在正午的时间里,办公室内根本没有其他的职员。 金丽娃见田野来到,便首先看看手表,自然是查看田野有没有迟到。 还是霍天行的做人圆滑,他持着手杖站起来和田野握手,然后再招呼他在金丽娃身旁坐下。 “我们接到一件差事,非你去干不行!”他说。 <hr /> 注释: 第四章 替天行道 田野感到有点诧异,似乎霍天行把他捧得太高了。 于是,霍天行便把整个案件的真相说出来。他说:“有两个政治难民,是母女两个,那小女儿还只有七八岁,她们叛变了共党,逃出铁幕,准备由香港转道新加坡,远扬海外,但被共党的特务组织追踪,要将她们狙杀,所以委托我们‘正义公司’保护……” “这是义不容辞的事,即是不收费用,我们也要做的!”田野兴奋说。 “钱是要的,工作也要做,否则我们‘公司’怎样生存下去?”金丽娃从旁插嘴说。 田野视她为妇孺之流,不理睬她的话,继续问霍天行说:“我又有疑问了,既是政治难民,为什么不要求香港政府保护呢?” “这内中自然有原因。”霍天行说。 “田野的老脾气就是爱追根问底的!”周冲也表示不满。 田野并不因为他们两人的阻拦便不说话,再提出疑问:“那末为什么一定非我去干不可呢?” “我们和共党的特务组织有过接触,我们的职员,他们差不多全认识,你是新人,他们还没有见过,所以行事比较方便!” 这句话听后,田野的疑团更多,正义公司和共党的特务机构有过接触?有过什么接触呢?是否替他们杀人呢?既然双方互相认识,又为什么大家都不知告密?那母女两人,是政治难民,不要求香港政府保护,其中又有着什么原因呢?这许多疑团,田野自己自然是无法解答的,但他知道,再追下去,也不过徒费唇舌,而且是犯忌的,所以藏着一肚子纳闷,闷声不响,静等候老板给他的工作指示。 “现在,这母女两人已住在九龙上海街的一间下级旅馆里,非常机密,由丁炳荣在那里监护,你的任务冒充她的亲戚,去经常和她连络,作正面的保护,三天以后有开往新加坡的轮船,到时候送她上船任务就告完毕……” “假如上船以后,共产党仍要谋杀她呢?”田野以稳重的态度问。 “那就不是我们的事了!”霍天行边说边自抽屉中取出一帧撕剩半截的照片,这照片正是那母女两人合照的,那女人年纪约在三十岁以上,也还风姿绰约,尤其打扮朴素,头发是齐耳剪短的,相信这张照片还是在匪区所摄的呢! 那小女儿很逗人怜爱,脸孔圆圆的,不过看上去就可以知道她患着营养不良的病症,眼珠儿圆溜溜的而显着憔悴无神。这都是关在铁幕里受着共匪蹂躏每个儿童所有的现象。 田野不由就想起了他流离失所的家庭和那年龄相彷佛的小妹妹。这案件更是义不容辞,应尽其所能尽力去做了。 奇怪的是那张照片的下半截竟被撕去,仅剩下她们母女两人的头部。 霍天行说:“这张照片交给你,一则是给你辨认面孔,二则是给你向这女人表明身份……” “这女人叫什么名字呢?”田野问。 “她以前姓什么你暂时别去管她!现在她改姓田,田夫人,你就是她的小叔——我已经派好丁炳荣在旅馆里给你布好了局势,他负责照应你,作暗中保护,你却是明的保护。现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你赶快去吧!这不是一件怎样大不了的事情,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而且我们还有人潜伏在共党的特务圈子里作眼线——他们的一切动静,我们了如指掌,你大可以放心,周冲会随时和你连络的!” 同时,周冲立即取出“白朗宁”手枪一支,交与田野说:“这是给你防卫用的,这是‘黑牌’(未注册者)、不要‘露白’,不在不得已时,不要胡乱开火!” 田野唯唯喏喏,将手枪藏起,正欲动程时,金丽娃忽然向他说:“这一次的任务完成后,你可以拿两千元。” “有时我们的工作是为了钱,有时候我们的工作是为道义——对吗?老板娘。”田野泰然说。 田野自从失业潦倒后,就一直屈居在香港的小天地里,连九龙也没有去过。确实一个人在失意时,真的连什么地方也不想去的,今天负责任务,要保护两个政治难民,非得往九龙去一趟不可。由统一码头乘佐敦道轮渡过海,海水是碧绿的,天空是蔚蓝的,阳光是绚丽的,显得一片清新,使胸怀大志的人起了感触,天地这样大,何处不容人?为什么一定要在职业凶手群中讨生活? 看见了海水,就憧憬出苏玉瑛的惨死,不管案情真相如何?苏玉瑛的罪孽是否足以致死尚属疑问。好在这一次的工作是为保护两个弱小的政治难民,主持正义,事成后就可以功过相抵,涤减他手上的血污。 从佐敦道马路上岸,距离上海街并不远,这是九龙唯一的一条中国旧式商业道路,店铺林立,悬满了招牌,呢绸布招,道路很窄,数年前街面上还是铺着石板,两旁多半是平面矮小的楼房。田野持着地址,沿路找寻他的目的地。 “京华旅店”是一间双层楼的旧式楼宇,门面很小,除小门面是水泥建造以外,内部全是板木间隔,这种旅店,绝非为旅商所爱居住的,地点不方便,环境不卫生,平日往来全是些下流社会的人物,聚赌宿娼,简直是一个污秽的场所。霍天行为什么要指定他们母女二人居住到这种地方?也许是另有原因吧? 田野想着,便大步跨了进去,在旅客房间的牌子上,果然的,就有一个“田先生”住在二楼三零六号,其他挂名字的房间很少,而且也再没有姓田的,所以就确定是这个房间无疑了。他再不去帐房间询问,迳自上到二楼找到三零六号房间。在板门上扣门,房间内非常静寂,过了片刻,才起了人声。 “谁?”是女人的声音。 “我!”田野答:“我姓田!”这是老板关照田野的对话。 “有照片没有?”门仍未开。 “有!”田野便把那张半截的照片从门缝里投进去。 过了片刻,房门才开了,应门的正是那位照片上的妇人,但她的装扮已经和照片大不相同了,头发蓄得很长,而且还经过电烫,戴上一副平光眼镜是故意掩饰脸目,手中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自然就是她的女儿了,她的形状非常慌张,请田野进门后,就匆匆将房门掩上,田野投进来的那张半截照片仍摆在桌上,照片撕去的下半截竟赫然同在,撕开的裂缝相对无讹。大概这就是霍天行和这妇人约定的一种方法,以证明田野的身份。 “先生自己一个人来吗?”妇人问。 “我一个人来,还有一个助手也在旅馆中。” “霍先生呢?……” “他只是指挥行动,你的事情由我负责!”田野礼貌回答,因为他的心中对这母女两人的境遇非常同情,所以说话也是出自真情的。 “你一个人能应付吗……?”妇人似乎对田野文绉绉的仪表不大信任。 “……我尽我的能力吧……”田野尴尬回答。同时还伸出指头逗小女孩的脸孔玩。但小女孩非常怕生,不住地掩脸回避,也许是他在铁幕内居住过久的缘故,在她的小心灵之中,一切的人全是坏蛋,她把田野也误当作坏蛋了,在这种局势下,田野需得用他灵活的头脑去应付当前的局势,首先,他勘查旅馆四周的地势,妇人房间四面的环境,以防万一有什么动静,可以有进退之地。 当田野走过邻房之时,房门“呀”然洞开,房内的床上睡着一个病人,脸色憔悴,以一幅白布扎着额头,细看之下,原来竟是他的伙伴丁炳荣化装的呢,他向田野霎眼示意,随手将房门掩上了。 这样看来,霍天行做事还相当的负责,田野心中想,在旅馆当中能多有一个人互相策应就比较放心得多了!田野胆子稍壮,苦在怕形迹稍露,不能和丁炳荣坐在一起消磨时间,而且那妇人又对他不怎样信任,相处在一个房间内默对无言,也确实难以消受的。 约近黄昏时候,仆役运来传报,有田野的电话,电话间是在楼下的帐房隔壁,田野不得不走下楼去。 电话是周冲打来的,他说:“……现在共党已开始搜索九龙所有的旅馆,自然,他们的对象是所有的高级旅店,不过在高级旅店搜索过后,恐怕就要转变到下级旅馆里去了,你应该多留心为要,最好把小孩支开,摆在丁炳荣的房间内,因为他们以一个妇人和一个小女孩为主要线索。千万不要败露形迹,在可能范围内不要离开房间,同时还要小心,被敌人施诡计将你支开,连接电话都要小心,下次假如我打电话来用姓吴的名字,你要记着。” 田野唯唯,电话便挂断了。他在疑惑共党的特务组织不知道采用什么力量去搜索旅馆,九龙地区很大,旅馆很多,他们出动了多少人马也不知道。计算时间,在目前他们还不会马上转移到下级旅馆里来,危险时间定然在晚间,太阳下山,就是逐渐接近了紧张关头了。 要把小孩子支开摆在丁炳荣房间里是个聪明的手法,她们母女两人居住在一起目标过份显明,容易被人看出破绽,但是这小孩子过份怕生,想把他支开实在是件难事,她是绝对不会乐意跟丁炳荣在一起的。 田野苦思之下,没有良策,但是周冲交待下来又不得不尽力量去做,便匆匆出到街外,在百货公司里购买了几件儿童玩具,先摆到丁炳荣的房间内,然后只带了一个洋娃娃回房递给小女孩,一面逗着她说话:“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啦?我给你一个洋娃娃好吗?” 相信铁幕内的儿童,都难得有机会可以有一个玩具,小女孩看见这洋娃娃时,一种发自内心纯真的喜悦,刹时流露在那娇羞的脸上,但她仍没有勇气迳自把那玩具接下。也不开腔说话,只把垂怜的眼光投到她的母亲脸上,似乎在征求母亲的指示。 还是她的母亲替她把玩具接下,向田野说:“你叫她雪雪好了!” 小雪雪接下那玩具时,幼稚的心灵像受到极大的感动,而致落下两行喜悦的热泪,她抱着洋娃娃如慈母看见隔别数年的爱子一样,不断的投吻,使田野感动得辛酸扑鼻。 趁着小雪雪的注意力完全摆置在心爱的新玩具上时,田野偷偷的把事情真相完全告诉了那忧难的妇人。他说:“你先别害怕,我们在旅馆的四周全布好了人马保护你们,现在主要的是要把你们母女两人分隔开,因为共匪搜索的对象凡有母女两人相处在一起的都特别注意,很容易败露形迹……” “你要把她送到什么地方去呢?小雪雪非常怕生的哪……”妇人已张惶得六神无主。 “就在隔壁的房间,我们有一个弟兄装做病人……” “陌生人她不肯跟的哪……” “这样,现在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我叫茶房把饭开进房间里来,请那位兄弟也过来吃,让他略为和小雪雪混熟一点,我已经买了几件玩具摆在隔壁的房间里,饭后,让他把小雪雪带过去玩试试看!” 这是最妥善的办法了,把小雪雪隔得太远了,作母亲的又不放心,摆在隔壁房间内,有事情发生,既可互相照应,而且在小雪雪不肯时,还可以马上把她接回来,妇人在无可奈何之下,便只有答应了。 田野招茶房将晚饭开好,栓上房门,原来在房间的背面跨窗户出去,有着一个小小的露台,和隔壁房间的窗户是相通的,田野爬出露台外面,招呼丁炳荣爬进房间里来。 在用晚饭时,故意让丁炳荣和小雪雪坐在一起,好让丁炳荣给她拣菜,逗着她说话,以便混熟一点。 这可怜的稚儿,尚不知道身处险境,危机重重,她自得到了一个玩具之后,似乎把心灵中的积忧完全排开,愁郁的小脸上也常常露出了笑容,回复了儿童应有的天真。 丁炳荣是个有家室的人,所以对小孩子特别喜爱,他用尽许多方法,果然的就逗得小雪雪笑口常开,饭后,小雪雪还爬到他的背上当马骑,但是三个大人的心中都不像小女孩那么愉快,时间慢慢的溜过去,就接近了他们面临危机的关头。 幸而小雪雪已肯跟着丁炳荣满处走了。丁炳荣便把她背到背上,由窗户外出,爬进自己的房间里。 丁炳荣的床上,堆置了几件玩具,有上发条自动的牧童骑马、小火车、狗熊、有四脚爬乌龟、大象、……丁炳荣替她把发条一一开上,这些小玩具便摇摇幌幌舞动了,小雪雪看得眼花撩乱,也不知道应该去玩那一件好,心扉上的积郁完全排除,乐得不可开交,竟留连忘返了。 小孩子安置妥当后,便该轮到由三个大人应怎样来应付当前的危险关头,田野首先将手枪掏出检查,上好“红膛”,扣上保险钮。 田野自然不是个惯耍枪杆的人物,不过他的父亲是当县长的,在老家中经常有五六支长短枪摆着,高兴的时候就取来玩玩,打打猎,练练枪靶子,但是用来厮杀却没有试过。 他的枪法当然不会高明的,好在在这种公众场所之中,相信共产党不一定敢明目张胆胡为的,将手枪预备好,用意不过在必要时防卫吧了。 时间的逼近,使那可怜的妇女无法镇静下来,她坐立不安地老注意着腕上的手表,不时又坐到床铺上伸手到枕头底下抚摸,初时,田野还没有注意到,后来发现那枕头底下有着一块黑黝黝的东西,细看之下,吓!原来竟是一支小手枪呢。 “不必太紧张了,相信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发生的,”田野安慰她说:“同时,最好沉着一点,不要妄动……看我的脸色行事罢!” 妇人吁了口气,露出苦笑。 田野又说:“我还不知道你的事情的真相呢,你的先生叫什么名字呢?他现在什么地方……你们既然是政治虽民,为什么不请香港政府保护呢?” 妇人立即瞪大了眼,以怀疑的眼光向田野注视,竟然没有回答。 田野原是想和她谈谈,藉此松弛她精神上的紧张,但是话刚出口,看见妇人的态度诧异,便知道又失言了。他想起了周冲的一句话。“多问是犯忌的!” “霍天行没告诉你吗?”忽然,那妇人自己提出来反问。也许她对田野已渐起好感。 “我们做工作向来不查根问底的……”田野说:“假如你不愿告诉我,也就算了……” “我的先生姓程……”妇人在田野身旁坐下,开始叙述她一家人不幸的故事:“他在共党的特务圈子里效命已经有七八年的历史了,原先的时候,是潜伏在香港做渗透工作的,后来事败,被香港政府递解出境有两次之多——这就是我不能要求香港政府保护的原因……” “香港政府也知道你吗?”田野问。 “当然,程先生第一次被捕时,我曾经由广州赶到香港来打听消息,还被香港警署传讯过……。” “那么,现在程先生呢?” “他现在在新加坡等我们。”妇人说时,满眶热泪已开始涔涔而下:“这原因你是知道的,在共产党的圈子里非常复杂,分党分派,明争暗斗,互相排挤,我的先生原是‘民族’派,本来也无所谓什么主义,什么党派的,他参加共产党的时候,还是在沦陷区,那时候,眼看着国家多难,受着外人欺侮,怀着满腔热血,恨不得随时以身报国,经不起诱惑怂恿,遂毅然参加了共党组织,岂料到了胜利以后,一切都变了质,什么‘爱国’什么‘救亡’,都是假的,在他们的‘口号’的背后,潜伏了极大的阴谋,他们要出卖国家,要推翻政府,把一切贡献给苏俄大鼻子,在共产党里,所谓‘国际’主义者,操纵了一切,把略有民族思想的人,完全逼得无路可走……我的先生就是被牺牲者之一……” “那么程先生犯的是什么罪?”田野不厌其详地问。 “他在香港获得一份情报,被‘国际’派共产党的特务追踪,硬逼着他要把情报交出来,但是我的先生宁死不放,他们便把他出卖了,而被香港政府捕获递解出境,因之失落公款数万元,他们便更有了藉口,硬替我的先生加上一个‘贪污’侵吞公款的罪名,在‘失职’和‘贪污’的双重罪状下,我的先生被判决了有期徒刑十五年,田先生,你能说天底下有公理吗?这是冤狱呀……。”她说至此,已泣不成声了。 “程先生又怎样能逃到新加坡去的呢?”田野再问。 “这件事情,属于‘民族派’的青年当然不会服气的,程先生有过几个患难的结拜弟兄,帮助他越狱逃亡……一方面,他们给我传递消息,还帮忙掩护,让我母女两人逃出了虎口,来到了香港……。” “照这样说来,你们现在还是共产党的一份子了!”由于田野切身受过共产党的磨难对共产党切齿痛恨,所以妇人的立场不明,使他感到失望,并且对这次工作上的正义感不如理想中的那般神圣。 “……但是,我们现在无形中等于叛变……”妇人似乎已窥破了田野的心理。 “那么你们以后打算是怎么样呢?” “现在生死安危都尚未卜,怎能有打算呢?” “在我们负责之下,你们当然可以安然脱离险境。” “依田先生的看法,我们应该怎样才对呢?” “既然发现共党的圈子内黑幕重重,就应该痛觉前非!为什么不向光明的道路走?”田野晓以大义:“可以走向台湾,向政府投诚!” 妇人凄然一笑:“我们现在已是丧家之犬,只要有人肯收容我们,我们当然就会去,但是恐怕政府不会谅解我们吧?” “为什么不会谅解?政府向以宽大政策,不究既往,只要你是肯痛改前非的,政府都肯收容,你且看今天,有许多观望、犹豫、甚至于冀图靠拢共党的人,只要自承过去错误,愿改过自新,而肯贡献出力量,致力于反共抗俄者,政府都一律欢迎他们,最近往台湾去的人不是很多吗?” “那末……田先生,我可以问你一句话吗?”妇人忽然以正经神色说:“田先生是个大好的青年,为什么不往台湾去致力反共救国工作,而要留在香港做一名职业凶手呢?” 这句话把田野问得哑口无言,面红过耳,无地自容,确实的,他是个大学的青年,而且还受过共匪的伤害,为什么不到台湾去为国家做一点有意义的工作,而要留在香港和那些职业凶手同流合污? 田野犹如在一场恶梦中惊醒,那千疮百痍的心灵上复又起了彷徨,百感交集,想到自己的前途,真如沧海一粟般的渺茫。 “假如政府肯谅解,我和程先生自然会到台湾去——”这是妇人最后安慰田野的一句话。 晚间约在十点钟左右,果然的,这间“京华”旅馆便来了一批类如地痞流氓似的便衣大汉,个个如狼似虎,来势汹汹,其中一人,有着一张警探执照,他递出执照,向柜台施令说:“把所有的房间打开。我们捉拿犯人,上海街有一家五金号被抢了!” 在这些穷街陋巷里的下级旅馆,不怕官,只怕管;向来负责在这些旅馆之中做眼线,搜寻嫌疑犯,全是这些便衣警探们,旅馆中的伙计,畏之如虎,听说是便衣警探来抓犯人,早已魂出躯壳,而且这位警探还是生脸孔,从没有见过,便慌忙呼唤伙计,吩咐所有的住客一律把房门打开接受检查。 丁炳荣在上海街地区的黑社会层里,还略有点潜势力,在“京华”旅馆里也是经常出进的,他早关照好一个茶房,假如有人查房间的话,就马上通知。 这个茶房早在便衣警探上楼之先,便匆匆给丁炳荣传递了消息,丁炳荣得到了消息之后,便隔着墙板扣指为号。田野便知道匪党到了,他们官冕堂皇借着官方查房间为名要加害这可怜的母女两人,这是最危急的关头到了。 “你的手枪交给我!”田野以沉着的态度向妇人说。 “我不能自卫吗?”妇人已开始惶恐不安。 为争取时间,田野只有自己动手。将她按着的枕头揭开,果然的就有着一支拳头大小的左轮手枪,田野拉高了裤脚管,便将手枪塞到吊袜带里,他自己的一支却用手帕包扎起,抛到蚊帐顶上,复将妇人按到椅子上坐下,说:“安静一点,装着和我聊天,不要露出马脚!”话刚说完,房门上便有人咯咯敲门。 “田先生,请把房门打开,查房间啦!”茶房说。 田野拉开房门,故装着不乐的脸色说:“查什么房间?” 茶房没有说话,那自称便衣警探的已经趋了上来,他以锐利的目光向房间内横竖一扫,凡是干这种工作的人,些许毛病就能看得出破绽。 田野恐怕妇人露出马脚,便故意拦在门前,以阻挡警探的视线。他的态度非常镇静,整个局势的安危,全在这一着上,不由得他疏忽。 “你是干什么的?”警探问。 “做买卖!”田野答。一面又装做不懂事情而又爱多管闲事的态度:“朋友,出了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事!”这冒牌警探板着脸孔说:“做的什么买卖?那一家商号?” “跑单帮!” “这女人是你的什么人?” “我的嫂子!” “你们由什么地方来的?” “澳门……” “既是跑单帮的,货呢?”另一个流氓闯进房间里去观看。满是狐假虎威的。 “已经脱手了!”田野偷偷地注意那流氓的手中捏有一张照片,正就是那妇人母女两人合照的照片呢,幸而妇人已经经过化装,头发电烫过了,多了一副宽边的近视眼镜,假如不是细看的话,不会和照片相似的,这时她正以手帕掩着嘴巴,不断地咳嗽,可见得她也是老于此道的人。 “你们有小孩子吗?”流氓逗她说话。 “有……”为避免不知道案情与有小孩而获嫌疑。 但在同时,妇人却摇着头抢着说:“没有……” 刹时,双方的脸色同时大变。 那冒充警探的流氓怒目圆瞪,狠声吼喝说:“为什么他说有,而你说没有?” “快说话!”那流氓趋炎附势帮着吼喝,还霍然掏出一副银亮的手铐,妇人便吓得脸无人色了。 “她是我的嫂子!”田野情急智生,忙解释说:“她没有小孩子,而我有小孩子,难道说,这又出了什么毛病不成?” 这几句话,把警探和那批流氓弄得哑口无言,自咎过于孟浪从事,便忍着满腹气忿,狼狈而退。 田野忙将房门掩上,吁了口气,这一关算是闯过了,但是还有一关,就是丁炳荣的房间内还有一个小孩子。田野和妇人贴着房板凝神偷听,只听得那批流氓用同样的方式吼喝着检查房间。 不一会,房门打开了,丁炳荣似乎非常镇静,房间内竟没有丝毫声响。 听得茶房说:“这位客人在这里已经病了好几天了!” “他是干什么的?”警探问。 “他是逃难的难民,来到香港,找亲戚找不到……” “嗯……”脚步声离去,房间便砰然关上了。 田野深感到奇怪,为什么小雪雪在丁炳荣的房间内竟没有形迹败露,丁炳荣把她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田野扣指弹板壁和丁炳荣通过暗号,匆匆爬出露台,复推窗爬进了丁炳荣的房间,只见丁炳荣安若无事地躺在床上以刀片修理指甲,看见田野出来,便点头笑笑。 “小雪雪呢?”田野低声问。 “她睡了!”丁炳荣答,态度悠闲。 但是环视着房间,再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收藏一个小孩子睡觉,除了丁炳荣盖着的棉被里,田野伸手揭开棉被,果然的,只见小雪雪缩成一团熟睡着,那些玩具总散在她的身旁。为什么会睡得这样熟呢? “她一过来的时候,我就哄她吃了安眠药!”丁炳荣露着笑意说。 于是,田野也失声笑了,他的笑中,对丁炳荣的智慧衷心折服。 在晚间,茶房传报,有一位吴先生来电话,田野知道是周冲打来的,便落到电话间里。 周冲说:“共党已经找出几个可疑的地方,其中也有‘燕京’旅馆,也可能就是你们,要特别小心为要!我另外派了四个人在你们对面的房间打通宵麻将,意在替你们守夜!有什么事情可以互相呼应,我守在公司里可以随时和我连络!” 田野唯唯,在回房之际,他注意对面的房间果然有“沙沙”洗牌之声。这样他就比较放心得多了。 回返房间,妇人仍懦懦不安,她惶恐地说:“怎么样了?” “没事,照应我们的人全来了,你大可以放心睡觉!”田野说。 “小雪雪晚上醒的时候,一定要找我!” “她已经吃了安眠药。……” “不过,我一定要把她放在身旁才比较放心!” “今晚上非常危险,我们必需要安然渡过!” “要死……让我们母女死在一块……。” 田野由于不忍心看妇人落泪,勉为其难地复又爬出露台,岂料丁炳荣却伏在窗口间探首出来,向平台上观望。“别过来!”他说:“平台上有人向我们窥探……。” 田野抬头向平台上望去,那有什么人的影迹!天是黝黑的,布满了愁云,连一颗寒星也不见。在这种环境之下,平台躲藏一两个人是不足为奇的,但是田野自认为他们并未露出破绽,共产党徒不可能会冒然窥探他们的行动。“老丁,你别疑神疑鬼的庸人自扰,我们没有丝毫痕迹败露,会有谁在平台上向我们窥觑?”他停下动作伏在栏杆上,装做观赏夜景的姿势,低声说:“难道茶房会出卖我们……” “茶房怎会知道我们在干什么事?” “共产党徒追查的线索,只是年纪相彷佛的母女两人!我们总得要小心些比较妥当!” “你确看见平台上有人吗?” “当然,而且是两个,他们看见你出来,便隐开了!” “但是小雪雪的母亲要把小雪雪带过去睡觉,你的意见如何?” “啊,太危险了……”丁炳荣申斥说:“这是妇人之见,别去理她就行了!” 田野无言,燃于一支烟卷,偷偷的向平台上注意,初时,真不觉有什么可疑的迹象,站下去的时间稍久,情形就不同了,果然的,那平台上不时有黑形蠕动,像是有人蹲伏在石栏杆旁,频频探首窥望,事情就有了蹊跷。 这天晚上并不热,假如说是旅店中的客人到平台去乘凉的话,举止行动大可以光明正大的,何需要鬼鬼祟祟的? “老丁,我看见了,平台上确实有两个人!”田野说:“我们何不分出一个人到平台上检查一下?” “别打草惊蛇,他们还没摸清楚我们是否是他们冀图猎取的对象呢!” “我就不明白老板为什么不把她们母女两个带到他自己的屋子里去住,谁敢在老虎头上捉虱呢?把她们母女摆在公共场所里,既难照应,又容易发生危险……” “你又在说鬼话了,我们的公司是秘密组织,怎能明目张胆,况且老板与共党的特务机构有交道,闹起来双方都有顾忌,大家不好看!” “那我们工作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钱!”丁炳荣直截了当地说:“这妇人付出保护费两万元……” 这句话使田野的心凉了半截,原先怀着“仗义行侠”的心情而来,现在知道双方都不过互相利用,一方面是为“钱”,一方面是为“政治”,况且这个妇人尚无意脱离共产党。她的先生不过为着“党政”的内哄,无法立足而逃亡海外,等到事情平息后再回来,仍然是共产党的要人。 田野越想越恨,共党匪徒把他的大好家庭拆散,颠沛流离落至香港,现在父母兄弟生死下落全无,只有他忍辱偷生于人世,以大学生的身份混淆在一批地痞流氓群中,做了一名职业凶手,现在还担着性命的危险,为保护一个女共产党徒而战,更是于良心有愧了。 “怎么样啦?”妇人忽然自窗户探出头来询问。 “你别伸出头来,屋顶上已经有人隐伏着在注意我们的动静啦!” “那你们为什么还不去报告霍天行呢?……” “霍天行当然会有他的主意,你别焦急。”田野重新爬进房间内,复将窗门掩上,拉上窗帘说:“相信你已经很累了,放心睡吧!” 妇人的心绪恶劣,竟又凄然下泪,说:“为什么不把小雪雪交还给我呢……” “现在被人监视,把她抱回来无异向人不打自招——小雪雪有了炳荣保护不会有危险的……” “我进旅馆来的时候就带着小雪雪,什么叫做不打自招呢?……” “但是共产党不知道……” “知道又怎样?我来要求的是保护,而不是要求你们拆散我们母女……” 田野对她的近乎无理取闹感到憎恶,恨不得摔她两记“耳光”才好,但是看到妇人悲伤凄惨的形状,又有点于心不忍,他解释说:“我们并非在拆敢你们母女……现在是为你们的安全着想呀……” 倏而,丁炳荣隔着房板弹指为号,田野贴耳附在壁上倾听。 “你们说话的声音轻一点!”丁炳荣说:“门外有人偷听你们说话啦!” 田野慌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拉开房门,果然就看见一个穿着号衣的茶房,鬼鬼祟祟的站在那里。 看见田野开门,愕然大惊,忙呐呐的说:“田先生你们要什么吗?……我听见揿铃来的……” “我没有揿铃!”田野怒目圆瞪,他知道这个茶房可能受歹徒的指示来探听消息的。 “那么我弄错了……”茶房转身就想溜。 “泡点开水来!”田野要看清楚他的脸孔,故意找出点事情。 茶房不敢停留,连连应声,一溜烟而去。田野在掩上房门时,发现走廊上另有一个陌生者站着,似乎在对他注意,这是友是敌,不可捉摸,他已落在疑云重重,草木皆兵的环境里,弄得一筹莫展。 不一会,复又有人扣门,田野拉开门闩,进来的却是一个提着一把大茶壶的茶房,竟不是原先的那一个茶房呢,田野大为诧异,暗中注意他的号衣,在襟前绣着的标记是十六号,田野隐约记得,方才在房门前偷听的茶房,似乎也是十六号,看他们的身材相差不多,便恍然大悟,刚才那鬼鬼祟祟的茶房绝对是共党匪徒化装无疑,他和这个茶房是串通的,借用他的号衣,冒充茶房,来探听实况,这一来,足可证明机密已经泄漏,匪党施展包围式的监视,平台上的两个黑影也定然是匪党无疑了。 “谁叫你来泡茶的?”田野向茶房问话。 “咦?刚才你不是关照一个伙计下来叫我们泡茶吗?”茶房的态度横蛮,毫不讲礼貌。 “泡茶是你的专责吗?” “当然泡茶是每个伙计都可以做的……但是我正在替客人泡茶,他来找我……”解释得拖泥带水。 “嗯!”田野不再问一下去了,他已认明了这个茶房的相貌,看清楚他的号码,就算给他长了翅膀,也谅他难逃得出职业凶手的掌握,田野打算报告周冲,要好好收拾他。 “田先生还要点什么吗?”茶房临行时,还带着赌狠的神态故意问了一句。 “不要什么……” 茶房带上房门,田野将门闩扣上,复又弹指和丁炳荣传递暗号。 “什么事?”丁炳荣的声音低声传过来。 “十六号茶房是奸细!”田野答。 “我有数了!” “要通知周冲吗?” “不必了,留着事后我们再收拾他!” “共产党做事都是不择手段的,我们应当先下手为强……老丁,你没吃过共产党的亏自然是不知道,但是……” “哼,你又冲动了!”丁炳荣用申斥的语气:“我在公司里的资格比你深,你应该听我的……” “既然准备挨打?何不先去打人?这样守下去会有什么结果……”田野忿忿不平。磨拳擦掌,恨不得马上展开厮杀,“你们没有头脑,我不能也学你们没有头脑呀……!” “你既然有头脑,就该早点息灯睡觉,严阵以待!”丁炳荣说完,就离了板壁。一阵被单掀动的声音过后,他可能在床上盖上了被子。 田野无可奈何,颓丧地倒在藤椅中愁眉不展。 妇人一直以愁郁的眼光静静地向田野注视,忽然说:“田先生可能对共产党非常愤恨,对吗?” 问题问得诧异,田野愕然,但为避免触景生情,他不愿意和妇人讨论这个问题,便说:“时候不早了,我看你的精神也很疲乏,还是早点去睡,有我在这里,可以包保你安然无事……” “实际上,共产党并不一定每一个都是坏人,譬如说,我吧!就是被逼迫入党的,我在大学还没有毕业的那一年,大陆就失陷了,只怪我们没有逃出魔掌,在共产党的统治下,每个学生都是必需要入党的,这就是我所以成为共产党员的原因,在我毕业的那一年,被派到南昌文工团去工作,就结识了程先生,他的为人非常热诚,正直,所以我们就开始了恋爱……因之,我们便成为共产党统治下的一对夫妇……。” 田野的心中已有了成见,凡是共产党所说的话,都是花言巧语,不为所动。正色说:“我不愿意讨论这些问题!你该睡了……” “我说这些话的用意,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就对我起恶感……” 田野严厉其词说:“你付出过代价,我们自然得尽力量保护你完成任务,是不管党派关系的——你该睡了!”他提高了噪子,如同叱喝。 “……”妇人始又痛哭失声。 看见这情景,田野的心又软下来,觉得自己言语过份无情,但这也是环境逼成的。 孤男寡女同处在一个房间里,究竟应该怎样睡法,田野想到这点,便拼了两把椅子,搁置在墙隅里,面对着窗户,和衣倒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这样过了不久,妇人自觉无聊,也就放下蚊帐睡了。 电灯熄去,已是深夜接近二时,田野着实在疲乏已极,但是为着任务在身,又不敢稍为大意,勉强支持着精神,严厉戒备。他掏出手枪,紧扣在手,以手帕盖着,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稍为有一点风吹草动,形迹可疑之处,便匆匆起来四下巡视。 邻室的竹战仍在继续进行,沙沙洗牌之声隐隐递送。旅馆里再没有其他声息,所有的住客,差不多全已睡去,一间间的房间,剩下有灯光的无几,走廊上派下值夜的茶房,也和衣伏在柜台间打瞌睡。 倏而,丁炳荣又隔着房板弹指说:“田兄,要留意一点,不要睡着了。” 田野唯唯,时钟的短针已指正在三点,田野确实已是疲惫不堪,启门外出,假装借着上厕所,顺便在走廊上巡视一番。看看也没有什么动静。回来时,又才开窗户在露台上巡视了一遍。夜已深沉静寂如死,连平台上的人影也没有了。 “离天亮还有两三个钟点,大概不至于再有什么事情发生吧?”他心中想。 再回返房间,抽过一根香烟在黑暗中坐着,着实无法支持下去,便撑着头闭目养神,岂料竟由此沉沉睡去。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隔壁房间丁炳荣弹指,他睡熟了,没有听见,回报的只是轻微的鼾鼻。 又过了一会,窗房间发出“卡吱”一声透骨而寒的声响,田野在恶梦中惊醒。同时,妇人也在床上轻轻呼叫了:“田先生……田先生……” 田野猛然抬头,看见妇人掠起蚊帐,惊惶地以手指着窗户,原来,隔着窗帘,隐约可以看见,窗户外面,正有着一个彪形黑影,正以一柄小刀,在设法撬开窗栓呢。 “什么人?”田野吼问,紧捏着手枪冲上前去。 黑影发现形迹败露,慌忙遁去,田野怎肯甘休,打开窗户,以敏捷的身手越出露台,只见那条黑影如猿猴般在防火铁梯上飞窜爬行。直向平台逃上去。 田野久已在等候这场短兵相接的厮杀,怎肯放松,穷追不舍沿着铁梯追扑上去,那黑影的动作敏捷,瞬眼工夫已在七拐八扭的铁梯上消失,越上平台去了。 等到田野追上平台之际,黑影的踪迹已经不见,平台的范围很广,是依照整间建筑物的形状建成的,周围有两百余码,用水泥矮栏墙围起。面积如凹字形,因为环境幽黯,四围的高楼大厦全没有灯光,假如借着矮墙的黯影潜伏一两个黑衣人的话,是可能的事。而且凭肉眼也很难看得到,但是这间旅馆的平台是和其他的屋宇分隔开的,黑影假如不会飞檐走壁的话,是绝对不会越屋逃走,或爬墙逃落街面的,田野跨入平台,也小心翼翼,借着矮栏墙的黯影掩蔽身形,如流烟般沿着平台飞窥,藉以搜索黑衣人的停身处,但是他没想到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米色的西装裤子,任是最黑暗的地方,也同样会被人发现身形的。 “喂,朋友,你是那一路的人马?”倏然一个声响发自平台的入口处。那是一座斜耸起,成三角形的门座,那扇门因为防盗的关系,到了夜间十二点以后,就要锁上,所以那人是绝对不会躲到入口里去,大概是隐伏爬在门座顶上,但是又无法找得出形迹。 “喂!朋友,既然有话说,偷偷摸摸的躲着干吗?要像个汉子行为,光明正大的走出来罢!”田野高声喊叫回答。 “哈,你手中拿着武器呢!”对方说。 “我是自卫的?”田野说:“好吧!”便将手枪别起,现身站了起来。 这一来,果然就有一条黑影从门座上躬身跃起,轻轻纵身而下,竟不带出丝毫声息,好矫捷的身手。 “朋友,别动干戈,我们来个‘礼’的谈判吧!”他说。 田野不敢轻信,在人势孤单之下,为避免意外袭击,只有严阵戒备,贴墙而立了。 那人张开了膊胳,表示手中并无武器,不动用武力的态度,逐步向田野行了过来。 田野除了对他严密戒备不敢松驰以外,还得要注意其他的阴谋袭击,两眼不断四下扫射,自然那是不会有什么形迹可以给他发现的,他紧贴着短墙,眼望四面,耳听八方,似乎面临了一个生死决斗的关头。 “朋友,请问你是那一路的人马?”对方说,他穿着黑衣短打衫裤,戴着宽大的呢帽,在黑黯中根本无法辨识他的脸貌。只能看见他魁梧的轮廓,举动矫捷,是个孔武有力善斗的武夫。 “我是路见不平,管闲事的!”田野答。 “哈!”那人冷笑一声。以江湖口吻说:“河井水有分界限,靠山就不能吃水,吃水的就不能靠山,你管闲事管到我们头上来了,岂是吃饱了闲饭没事干不成?朋友,明人不做暗事,真人不讲假话,何不把身份明白表示,免得大家伤圈子内的和气?” 这一套江湖规矩田野不懂,到底他跨进了“职业凶手”群中时日不深,没遭遇过这种场面,真不知如何应付是好?是否应该把真相吐露出来?实感到踌躇不决。 “恕我反问一句,阁下又是那一路的人马?”他以礼貌的方式回问。 “真人面前不讲假话,我们是戴‘红帽子’,‘行八字脚’的,奉组织命令出来办案拿人!”那大汉说。 “你们出来办案拿人,办的是什么案?拿的是什么人,请你明白告诉我!”田野说。 “就是和你同房间的那女人母女两个……” “她们犯的是什么罪?”田野严词厉色地,准备动武。 “她们叛变了组织,我们要拿他归案……”那大汉仍然按兵不动,但发觉话语已被田野支开离题太远,便说:“你和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要你挺身出来卫护?” “她是我的亲戚!” “哼!别卖他妈的野人头,她和你是什么亲戚?” “我的嫂子!” “呸!程百川从来就没弟弟……” 正说间,蓦地平台进口处那座的木板门,砰然被撞开,相继跳出四个彪形大汉。 “田野,别让他走……”其中一个吼着叫嚷。 田野便知道这四个大汉全是自己方面的人,同时,可能就是在对面房间打牌的四个,恐惧稍减,胆子也更壮了。便截着那大汉的去路,恐防他夺路从铁梯向街下逃走。 但是,那大汉毫不介意,非但没有逃走的意思,反而环抱双臂,泰然说:“你们别仗着人多,我是来讲理的,只要明白告诉我一声,你们是那一路的人马?‘杠旗杆’的大哥是那一位?让我回去有个交待,那我就一切事情不过问!” 这时,四个大汉已经围拢上来了,田野看见有秃头大汉余飞在内,其他的三个俱不认识。 余飞和那黑衣大汉打了个照面,双方都似乎面善,那大汉便再说了一遍。 “朋友,你们是那一路的人马?可否明白相告!” 余飞说:“既然是圈子内的朋友,那末就各行各的路吧!” “但是我回去须得要有个交待,既然各位肯‘亮相’出来,当然是有‘头’的,明人不做暗事,何不坦白说一声,你们的‘龙头’是谁?让我好回去消差!” “好吧!明白告诉你也无所谓,我们是霍天行派来的!”余飞翘起了大指姆说。 霍天行三个字,好像是非常足以惊人的,那大汉楞了一楞,两眼向环绕的人扫射一圈,复又回复常态,愤然说:“霍大哥出来挑我们的‘梁子’就确实不该。” “我们是路见不平……”田野插嘴说,他看见余飞把霍天行的牌子“亮”出,自然就不需要再隐瞒了,说:“你们向一对妇孺苦苦相逼,实在有点不应该……” “哼,说得漂亮!”那大汉说时,双手抱拳,环绕一拱说:“既然是霍大哥出来‘把场子’,我们还有什么话说,算兄弟没摸清楚‘门道’,有冒犯之处,还得请各位多多包涵!”说完大摇大摆,向着楼梯进口处走了! 这一场意外恐怖事件,便算宣布结束,余飞舒了口气,向田野吩咐说:“你还是由原来的地方下去吧!”随着,便招呼其他的三个人追在那大汉的后面。 田野目送着他们走后,便从铁扶手重新落到露台,岂料丁炳荣守候在窗间,申斥说:“你做事为什么这样大意?” “我又做错了什么啦?”田野问。 “你轻离岗位,假如出了什么差错,谁来负责?” “发现有歹徒总不能不追罗?” “也许别人使用调虎离山计,你岂不是中计了么?” “有你守在这里还怕什么?”田野有点不服气:“你老谋深算,有你守在这里,天大的事情也应付得了,我根本算是废人,即算追贼丧了命,也与你无损……” “何必赌气说话,我不过在劝解你罢了,听与不听,仍是由你,我们在任务上仍需要合作,现在我们的形迹已经败露,共产党徒已经摆下大队人马,将旅馆四面封锁,我们已被困在核心了,随时都有被袭击的危险,我们想突围出去谈何容易,现在唯有集中在这里等候后援了……” “余飞他们四个人赶上去是你通知的吗?”田野的怒气消解。 “当然,我知道你不懂江湖规矩,恐防你有失,所以通知余飞赶快上去,在必要时,把老板霍天行的牌子摊出来,最多以后来个江湖上的谈判!” “和共产党的特务为什么要用江湖谈判呢?难道说他们也是圈子内的人吗?” “唉,他们那里是什么真正的共产党!都是些地痞流氓,共产党要利用他们,把他们收买下来罢了,实际上他们也得遵守江湖规矩,否则圈子内的人全和他们作对,他们也无法立足了……” 这种解释田野很难了解,但是在当前环境已无暇再继续查根问底的追问下去。余飞和他的三个助手已经由平台上赶了回来,在房门前扣门,他们已不能再守在对面的房间搓麻将,作暗中的掩护,悉数的人全迁移到田野的房间里来,将力量集中,随时准备应战。 丁炳荣也把睡熟的小雪雪从露台抱了过来,由丁炳荣发号施令,余飞把守着窗外露台,田野守着窗户,其他的两个人,在走廊上守卫,丁柄荣亲自把守大门,另外一个人就派出去向周冲求援。 这种才布局,是“困兽斗”的战略,在逼不得已时采用的,假如敌人来犯,困在一个小房间内准不会讨好,不过在香港这个地方,相信共产党还不致于明目张胆,这样守着,也就够了。 田野蓦然想起,周冲曾说过,他日夜都守候在公司里等候消息,随时有不能解决的事情都可以找他,便向丁炳荣说明意思。 丁炳荣说:“现在整间旅馆的上下,全布满了共党特务,你的行动要小心,千万不要和他们发生正面的冲突,我们现在‘摊出底牌’,就要遵守江湖上的规矩谈判!” 田野连连点首应声而去,出到走廊,果然的,走廊上除了余飞带来的两位弟兄在防卫把守以外,在楼梯口间,还有着几个类似地痞流氓打扮的人物守候在那里,不消说就自然知道是共党的爪牙了,他们互相按兵不动,以仇视的眼光互相虎视眈眈,好像一场流血的厮杀随时会一触即发。 这时,天色尚未黎明,都市还在睡眠状态之中,双方都是惯于夜生活活动的人物,各有所凭,明目张胆,似乎就不把其他的一切人放在眼内,旅馆里的茶房也不知去向,完全走避一空,奇怪的就是为什么他们不去报警?观他们的形色,好像双方都在等候主脑人来,把事情解决。 田野从共党的爪牙身旁插身而过,其中一人抬脚踏着楼梯的扶手阻挡了他的去路,田野不语,也不作任何举动,仅以怒目相向,挺身站着危立不动,这样僵持约几十秒钟,旁边有一个穿中山装的人瞪目示意,那人才悄悄的把脚放下,让田野下楼而去。 田野进入电话间,匆匆拨电话至茂昌行找周冲。岂料接电话的却是金丽娃,在深夜间,她也亲自出马,留守在公司里听消息,就可以猜想到事态的严重了。她说:“周冲已经赶过去替你们排解了,做事情为什么这样大意?把底牌翻明了麻烦就多了,还不知应该怎样收拾呢……” “老板呢?”田野向不乐意她的话匣子打开就没完了! “他也马上要去了!你们等着吧!” 田野便将电话挂断了,当他走出电话间时,旅馆的门外又来了一批人,奇形怪状,什么人等都有,谁会相信他们就是替共党政权以血来扩张党政势力的刽子手呢? 田野回返二楼房间,还不到五分钟,周冲就到了,他的胆子很大,似乎是有恃无恐,竟然是单人匹马而来呢! “余飞,把他们的房间打开!”他站在门口招呼余飞说,一面又吩咐把守在走廊间的弟兄说:“你去把他们的头脑王鹏找来,说我在对门的房间等他谈话!” 余飞在对门所开的房间,门仍开着,一台未了局的麻将牌仍凌乱地散在桌子上,到这时间,便成为临时的谈判处所了。 不一会,共党的特务头子王鹏已经来到,此人个子高大,浓眉大眼,满脸横肉,他敞开了列宁装的钮扣,将别在腰间的一支左轮枪柄露了出来,在周冲对面的坐位昂然坐下,他的爪牙,一个个剑拔弩张站在他的背后,随时准备大战,周冲却心平气静的只招了余飞和丁炳荣两人站在他的背后。 自然,周冲和王鹏两人是曾经相识的,周冲首先站定,抱拳作揖施礼说:“王大哥我们有君子协定,向来河井水不相犯,为什么今天聚合了大队人马来‘挑我们的梁子’?是何居心?” 王鹏冷笑说:“我们出来办案拿人,招呼已经打在前面,你们还要出来‘包场子’岂非是故意和我们为难,在道义上讲得过去吗?” “你们出来办案,办的是什么案?拿人?拿的是什么人?我们一概不知!我们出来‘包场子’却是事实摆明了在那里……” “三天以前我们已经向霍天行霍大哥打过招呼,我们要拿的是什么人,连照片也交了给他,他还要出来阻挠,岂非就是故意和我们为难?” “你打的是什么招呼,送的是什么照片,我完全不知道,我只晓得别人出钱,要求我们保护性命,我们拿了别人的钱,就得负责别人的安全,我们吃的是这行饭!”周冲把事情推得干干净净。 “呸!你们要钱就不要朋友了吗?”王鹏忿然,重重在桌上捶了一拳。 “不要钱,我们吃的是什么饭?相信王大哥出来办案拿人也是为了几个子吧——?” 这句话使王鹏老羞成怒,愤然起立,他背后的爪牙便个个磨拳擦掌,只要王鹏命令一下。一场血战就要展开了。 “周冲,我命令你,马上把我们组织的叛党交出来!”他咆哮。 “你怎能命令我。”周冲心平气和的。 “……” “我看还是请你们让出一条活路,对付一对妇嬬,何用得着王大哥出重兵?大家息事宁人,而且还积修阴德……” 王鹏怒不可当,“他妈的……”怪叫一声,正要发出动武的号令,门外却又来了一伙人。 为首的一人,是穿中山装,年纪约在四旬以上,马上向王鹏叱喝说:“王同志,休得无礼!” 这批共党的爪牙,看见这人仿如儿子见了爹爹,耗子看见了饿猫,一个个全静悄悄的闪缩一旁,方才那股气势凌人的态度全消失殆尽,房间内变得鸦雀无声。 周冲和这穿中山装的人原本相识,马上站起来拱手施礼说:“雷主任来了,我们的事情好解决了。” 但是门外另还有一个入,扶着手杖一拐一拐地走了进来,正是职业凶手群的首领霍天行呢,他一进门便向周冲招呼说:“你和余飞两个人到外边去等着,我们和雷主任是道义之交,大家以‘理’相见!” 周冲唯唯,带着余飞、丁炳荣两人退出。 跟着,雷主任也命令王鹏带领着他的弟兄退出房外,房间中就剩下两个组织的首领人物。房门掩上了,他们要怎样谈判,谈判的结果如何?没有人知道,在事情没有结束之前,也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尤其职业凶手的首领霍天行的性格向来如此的。 田野一直守在妇人的房间内,妇人的心情焦灼如焚,她母女的命运如何?将在雷主任与霍天行的谈判来决定,是生?是死?这是她值得担忧的,简直一分一秒也安静不下来。 在她猜测中,共党的势力庞大,即算霍天行更讲道义,更有正义感,也得屈服,何况他们又完全在钱的份上做事,可能他接受共党的一点金钱,就将她出卖。 “田先生……”她忽然激动地向田野哀求说:“我知道你是个富有正义感的人,你们的老板可能就将我出卖了,无论如何请你出个主意吧!救救我们母女两人的性命吧……!” 田野忙安慰她说:“不会的,我们的老板言出必行,绝对不会出卖任何人的……”但是他的心中也感到困惑,到底霍天行会不会屈服在恶势之下呢?而且他又确实是把金钱看得非常重要的人。 “不,霍天行的脾气我看得非常清楚,我和他相识有五六年之多,还不知道吗?”妇人再恳切地说。 “不,你别过份冲动,霍天行是最讲信誉的人!”田野继续安慰她说,自然妇人的痛哭流涕使他动了真情,到这时他也对霍天行的信誉起了怀疑,假如霍天行真舍弃了道义,把这母女两人双双送进虎口,那又怎么办呢?总不能眼睁睁地望着两条性命凭白牺牲到恶魔的手里吧?田野越想越是恐怖,不时揭开房门向对面的房间窥觑,那房间内的谈判尚未终结呢,走廊上双方的人马仍严阵峙立。 “田先生我知道霍天行的力量定然斗不过他们的。”——妇人又冲上来低声向田野请求:“请你相信我……我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我的程先生在香港做工作时,也曾和霍天行合作过……他在必要时随时可以撒手不管我母女两人的……请你救救我们母女两个……即算你不可怜我……也要可怜可怜小雪雪……她今年才只七岁半哪……!” “你别毁坏我们老板的信誉!”田野正色说:“老板既然把你的事情交给了我办,我定然负责你们母女的安全就是啦!现在快天亮了,我看你也相当疲倦了,还是再上床去歇一会,别把小雪雪闹醒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把妇人向床上推去。 “田先生,你是个念书人,我相信你的……你说过话就该当是话了……”她仍不肯放心。 “我用性命担保!”田野拍着胸表示保证。 妇人无可奈何地上了床,但她怎能再睡得着,在这生死未决的关头,一只手偷偷地按在枕头下面,紧扣着她的那支白朗宁手枪,准备在实在没有办法之时,作最后的火拼,自然她要首先杀死那不讲信义的霍天行,那花言巧语假充仁义的周冲,田野——心中虽是这样想着,但在这时,她却眼怔怔地凝望着田野,带着哀怜,恳求,只希望他能守道义,可怜她,可怜小雪雪,放她一条生路。 倏而,走廊上起了一阵骚动。对面的房间门开了,显然是谈判已结束,谈判的结果是如何呢?没有人知道。 妇人自床上跃起,抢在田野之前拉开了一条门缝,偷偷从房间瞄出去。只见霍天行的脸色严肃,和那穿列宁装的共党特务头子并肩出来,妇人看见穿列宁装的那人,便脸色大变,吓得混身战悚,扯着田野哀号:“这个人来了……就一切都完啦……他是共党中有名的杀人王……绰号叫做‘饭铲头’!” “你别高声叫嚷,给他们听到了不方便!”田野说:“你应该安静一点,看样子双方谈判的情形不大好,可能就要出事了。”他一面掩上房门,一面准备自己的枪械。 但是田野的猜测错误,走廊上起过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共产党的爪牙全部撤退了。 随着,又听得霍天行向周冲说话:“没事啦!你们可以走了,留下田野和丁炳荣两人就足够了!” 于是,霍天行也走了,周冲扣门招田野去走廊说话。 他说:“现在共产党已肯让步了,不过你们仍要小心,共产党的言语不可靠,是常常会变更的,你们继续严厉防备就是啦,后天有船开新加坡,我们把母女两人送上船,责任就算有交待了……” “假如共产党在船上向她们母女两人下毒手,那又怎么办呢?”田野考虑到这点,低声说。 “那就不关我们的事了……”周冲答。 “那怎么行?我们白忙了一场,到时候岂不是又成了前功尽弃?” 周冲不乐道:“依你的意思我们应该怎么样呢?把他们护送到新加坡不成?假如共产党仍要在新加坡向他们下毒手又怎么办呢?我们收保护费就收到上船为止,上船以后的事就不用管了!” 田野哑口无言。但是心中却燃起一阵怒火,到这时,周冲的伪君子脸孔已完全拆穿,他们借着“正义”为名,实则上只为金钱着想,而甚至于见死不救……。 “你做事别过份冲动,程太太是个能耐的妇人,人家做了几年特务,上船以后自然有她的办法!”最后,周冲拍着田野的肩膀说:“再有什么事情发生,你还是打电话至茂昌洋行吧!” 于是,周冲也走了,余飞也和他的三个弟兄在对面的房间收拾牌局,余飞输了很多,他们结帐时非常认真,争争吵吵,原来他们在工作上需要用赌来掩护时,都是要明算帐的,可见得这批家伙全是乌合之众吵下去。 余飞说:“刚才我的手气刚刚转好,平台上就出了事,真倒霉……现在我们应该接着搓下去!” 站在他对面的一个,看样子是赢了钱的,他说:“现在天都快亮了,老板叫我们散伙我们就得散伙,再搓下去,岂不是违抗命令了吗?” “你赢了钱就说漂亮话……”余飞愤懑:“哼!假如你输了的话,我看你才不管命令不命令呢!” 田野把余飞招出房外,向他探听霍天行和共党谈判的结果。 余飞为着结帐的事情忿气未平说:“相信我和你所知道的全是一样的!我们按照命令行事,你还是少问为妙!” 他们把赌帐结清之后,便又鸟散了,田野更是闷闷不乐,心想霍天行的专制独裁,任何事情由他作了主意之后,便不许他人过问,谁多问了几句,就认为违犯戒条,需要受严重的惩罚,这种作风,无异是一种无形的暴力镇压手底下人以拥护他的威信,藉此造成一批“行尸走肉”任由他鞭策驱使,附耳听从,用以扩张他的恶势力,作为“摇钱”的资本。 田野渐感觉到自己插身在职业凶手群中,已失去他的人性和原有的性格。逐渐同流合污,也会变成没有灵魂的恶势力爪牙走狗,这简直是卑劣龌龊无可原谅的行为。他心灰意冷地希能找到一个机会脱离这个黑暗的组织。现在,双方的人全撤离了,仅剩下他和丁炳荣两人,仍继续负责母女两人过渡时期的安全。 丁炳荣在整间旅馆上上下下都检查过一遍,证实了共党匪徒确实全部撤离了,始才回返他的房间。 田野带着沉重闷极无聊的心情下,跨进了丁炳荣的房间,扯着他闲聊,邻室中静寂无声,相信妇人已经倦极睡去。 “老丁,依你的看法,这件事情会怎样结束呢?” “你的意思我不懂!”丁炳荣倒在床上,他整夜还没有合过眼,确实是够疲倦的了。 “我的意思是小雪雪和她的母亲的问题,老板和共党的谈判是怎样决定的呢?” “唉,你这人就是老脾气改不了,打破砂锅问到底,我们份内的事情交待完了,把她们母女送上船,就管他的呢……?” “依你的看法,谈判的结果是,我们的任务交待完后,把她们母女两人送到船上,就任由共党匪徒怎样处决吗?……这不太不人道了!” “唉,我又没说什么……你这人就爱乱说话……少说两句吧,好好的回房间里去休息吧……!”丁炳荣不希望和田野继续谈下去,侧转身子,以被蒙头而睡。 “我看你们这批人借着‘正义’两字做幌子,实际上,全被金钱迷塞了心窍,假如把金钱丢开,就什么仁义道德都没有了……。”田野仍喋喋不休地喃喃自语,终于,他也支不住过度的疲惫,坐在椅子上沉沉入睡。 <hr /> 注释: 第五章 义无反顾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丁炳荣将田野唤醒,天色已经大亮,旅馆中回复了常态,好像平常一样的安静无事,恐怖气氛已经解除。周冲派来一个叫沈雁的人来接替田野,年纪很轻的,也是念过书的人,看样子也是正义公司吸收的“新血”。 “周大哥叫我接替你到晚上七点钟……。”他向田野交待说:“叫你回家去好好休息休息啦!” 田野见周冲突然派人来接替他,更是感到诧异,他是个无家无累的人,即算在外面荡游个几天也没有问题,丁炳荣却是个有家室的人,不派人接替他让他回家,反而派人来把自己遣调走,这内中有着什么原因呢?难道说,事情已经败露,他们要让开手脚,让共党匪徒向小雪雪母女两人下毒手吗?怕他从中阻碍故意把他遣调开吗?田野越想越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颅,既然有命令下来,他就得要让出岗位,但他心中却暗自盘算,希望借用这段时间找到周冲,把周冲说服,能继续保护小雪雪母女两人直到达安全地点。 首先,他打电话到茂昌洋行找周冲,岂料周冲不在,老板霍天行也不在。 他们好像故意避开了这件事情,接电话的却是老板娘金丽娃。 她说:“我有事情正要找你,下午五点钟,我在‘沙利文’餐厅等你!” “我七点钟还要赶回来燕京旅馆!”田野说。 “有两个钟头足够了!” “有什么事情呢?” “见面再说吧!”电话便挂断了,这种约会方式完全是强制命令式的。 田野看看手表,还只有十点多钟,离下午五点钟还远,大可以过海回公寓去好好睡一觉,或是设法找周冲再为小雪雪母女说说人情。他临行时,特意再向妇人安慰一番,密切关照说:“在不必要时,还是不要出房间门外比较好,一切事情有丁炳荣在这里,他会替你作主意的!我晚上七点钟就回来!” 妇人好像不放心,她老在担忧霍天行会将她出卖。 “不会的,谈判已经下地,假如要出卖你早就可以出卖了,何需要继续保护你?”田野再说:“而且共产党已经全部撤退,足证明他们已经屈服,所以在白天里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只要晚上略为小心点就行了,等到危险时期渡过去,你们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 田野要暂时离开,妇人当然是没办法阻碍的,但是这时的小雪雪已不像原先那末怕生,她搂抱着田野的膝盖,不断地呼叫田叔叔。这孩子怪逗人疼爱。无怪田野要感到一阵辛酸扑鼻了,他抱起了小雪雪,吻过她的脸腮后,交还到她母亲的怀抱里,匆匆离去。 约二十分钟后,田野从统一码头的跳板踏上了岸,首先,他要找周冲,自然周冲是不会在宝丰大楼茂昌公司的,他悄悄地来到摩罗街的鸿发仓库,绕着仓库走了一周,门窗都是紧闭的,什么人迹也没有,田野无奈,只好转道回返永乐街公寓,踏上楼梯,巧好就碰着吴全福下来,吴全福高声怪叫说:“哟,田野,好几天不见你的人影子,昨天晚上又连家都不回,你跑到那里去了……?” “昨天晚上有应酬……吃醉了酒……后来又打牌,一夜未睡……。”田野顺口雌黄掩饰。 “三姑娘为你担忧死了,她整夜没有好睡呢!她现在上打字学校去了,还有一张纸条留在你的房间内……”吴全福看着田野的神情颓唐,着实有点难过,他不知道话应从何说起。“唉,年轻人……应该多保重身体……” 田野跨进房间,字条是用茶杯压在书桌上,字迹歪七竖八的,文句似通非通,写着: “田野:今天晚上等你一夜,晚饭也没吃,别给那女妖怪迷昏了头,年轻人身体要紧,今天中午等你吃饭,别乱跑了!我现在上学去,萧?清晨。” 田野舒了口气,他知道三姑娘定然是误会他和老板娘金丽娃鬼混了,女人的心眼向是狭窄的,疑心病又重,实际上在这个时候,三姑娘还没有管制他的权利及必要,她定然误将自己当作主妇自居,但这又凭什么理由呢?这个误会闹下去将不可收拾,说不定还会变成悲剧收场,田野起了戒心,但又无法给自己一个较好的处理办法,督令三姑娘放弃贱业,由他负责给她挑起生活的担子,也是他自己所答允过的,现在总不能说马上反悔诺言,况且在情义上又说不过去。 唯一的办法,是尽情回避她,少和她接近。 吴全福又探进头来向他说:“田野,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已经找到一个朋友合伙,在中环的热闹地区找到一个小门面,开一间小小的书报社,夏天时还兼卖酸梅汤,今天要签合同,我得马上去了!” 田野心中百感交集,对这些事情毫不感到兴趣,略为点头,微微一笑,待吴全福走后,掩上房门,倒在床上辗转难眠,看看钟点,已经是十一点三刻,还有十五分钟三姑娘就要回来。 他知道三姑娘回来定然又会罗哩罗嗦一大套,倒不如悄悄外出,独自找间咖啡馆坐坐来得安静。便跃身起床,在三姑娘的字条上写上几个字。 “公事繁忙,不必等我吃午饭,田留。” 马路上还是老样子,熙攘着来往行人,都是在为生活奔疲罢,田野无所适从地在人丛中穿行,不知不觉地又来到“天鸟”咖啡室。在白天里,咖啡室的生意是非常清淡的,尤其在正午时间,差不多的客人都聚集到了饭馆。 田野疲惫已极,找了一个僻静的坐位,要过一杯冰咖啡,便靠在沙发椅上闭目养神,不一会儿迷迷糊糊便睡着了,但是脑海之中仍是紊乱的,似乎生命感到彷佛,出陷在泥沼之中,无可自拔,这是歧途呢,他需要自救,但怎样自救呢?想从泥沼中逃出来谈何容易!那泥沼等于蛮荒里吞噬人的流沙泽,落在里面,只会下沉,任凭怎样挣扎,也无法逃得出去的,除非有见义勇为的人给他援助,……这等于三姑娘落在火坑一样,假如没有人给她援救,又怎样逃脱火坑呢?……又等于小雪雪母女,她们想自魔掌中挣扎出来,除了田野以外,还有谁肯仗义扶弱……。 倏而,马路上掀起一阵声浪,警笛长鸣,将田野从恶梦中惊醒,原来,马路上又发生了抢窃案,又是一个女人的手提包被抢。 田野从窗户向外望,只见一群路人推推挤挤的抓住一个青年人,拳打脚踢,好不凄惨,自然那青年人就是抢窃贼了,他不幸落网,被见义勇为的路人擒了,看他的样子,眉清目秀,定然不是个惯犯,而且可能是受过相当教育的人呢,他可能受环境所逼,走上歧途……。 田野触动心事,抚追往事,实不堪回首,这位不幸的青年人,和他是同病相怜,但爱莫能助。 看钟点,时间过得很快,略为歇息,就已是三点二十分了,距离和金丽娃的约会,还只有个多钟点,不知道这位惯于作威作福的老板娘又有什么新任务要分派下来,目前,他还没有脱离“职业凶手”组织的能力,任何任务,还是敷衍下去。 田野离开咖啡馆后,在附近的餐馆吃了份快餐,候至将近五点钟的时候,便赶到沙利文餐厅而去。 “沙利文”原是香港有名的一间中上级的餐厅,生意不弱,每在午后都座无虚席,田野在卡座中穿行,但奇怪的是金丽娃的影迹不见。 餐厅的二楼全是给人宴客的厢房,田野猜想,也许金丽娃在楼上宴客也不一定,于是便赶上楼去。 首先,他向把守在走廊间的茶房询问:“有一位金女士在这里请客吗?” “没有,只有一位姓钱的,在十六号厢房!”茶房礼貌的回答,一面指引他到第十六号房间。 “可否请你去问问,有没有一位姓金的女客人在内?” “好的!”茶房进房间去询问后,回来回报说,房间内并没有姓金的女客。 田野深感到诧异了,看钟点,已经是五点二十分,在职业凶手群中,守时间是最重要的事情,自然金丽娃也不会和他开玩笑的,她为什么会失约呢?田野对茶房的话不大放心,于是,便迳行到十六号厢房去窥看。 那厢房的门口间有着一面磨砂玻璃喷了“朝日东升”图案的日式门屏,田野欲探首向门屏里面观看,岂料在门屏旁边竟站有一个如保镳形状的汉子。也许是什么大人物在这里宴客吧? “找谁?”那大汉看见有陌生人闯进来,马上阻挡。 “我找一位姓金的女士!”田野礼貌地回答,但他忽然感觉到这大汉有点面善,似乎在那里看过。 “这里没有姓金的,更没有女客!”大汉横目相看,非常的不礼貌。 田野有点不乐,在公共场所里,客人走错地方,是经常发生的事情,何需要这样的粗暴无礼。这种狗仗人势的走狗作风实在令人不齿,正欲反唇相讥之时,厢房内钻出一个肥大的中年人。 “谁?”这人正是钱庚祥呢,他看见田野倏然脸色一沉,狠声说:“好哇!小伙子,原来又是你,算你找到冤家了,我究竟不知道你和霍天行这小子是什么渊源?年轻轻的就拿性命跟我过不去,好吧!有什么可看的,只管耍出来,我等着啦!” 田野大惑不解,为什么每次金丽娃和他约会的场所,都会有钱庚祥出现呢?这是什么道理?唯恐怕惹出误会,连忙道歉说:“对不住,我找错地方了!” 他由原路,匆匆下楼,刚落下楼梯、就发现金丽娃坐在贴近楼梯口的一坐位上,正在吃冰淇淋呢。 “唉,现在几点钟了?”田野以责斥的态度说话,因为餐厅中的客人很多,声音不得不压得很低:“你说我们的工作最着重时间,为什么竟又迟到呢?” “你看见了钱庚祥没有?”这妖妇满不当一回事地散闲的掣着了打火机,燃上烟卷,吐出袅袅烟雾,侧起了头,飘着妖媚俏眼说话。 “看见了,他在楼上宴客……” “那很好,他看见了你没有?” “看见了,几乎起了冲突!” “嗯,那末你的任务就完成了,与我迟到没有什么关系!” “这是什么意思?”田野惊奇得几乎愤怒,他知道可能又受了利用了。 “多问是犯忌的,你总记得九大戒条吧!”金丽娃仍保持着她的媚态。 “你们老用这一套来控制他人的思想,把手底下的人全压制成麻木没有灵魂的工具,像机械似地供你们驱使,哼,你们这种手法是从那里学来的,这种方式和共产党的劳役制度有什么两样……?”田野的语气逐渐激昂起来。 “别说疯话!”金丽娃倏然板下脸色申斥:“组织是你自己要参加的,戒条是你自己承认的——好吧,我的念书人,名词不要背得太多,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你该回到九龙燕京旅馆去了!”她说时,打开了手提包,取出一叠约近千元的钞票,交给田野说:“这是先预支给你的酬劳,不过老板叫我传话给你!叫你少冲动,要多保持冷静,小雪雪母女的问题并不简单,不要妄作主张败事!” 这时,在楼梯的转拐,正藏着一个人,闪闪缩缩,鬼鬼祟祟正探出脑袋,凝神偷窥他们两人的动静,居高临下,金丽娃将一叠钞票交到田野手里,他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他们两人在说些什么,因为距离过远,却无法听见。 这人正是钱庚祥的保镳石大铜呢,田野在二楼的厢房口间露了面惹起钱庚祥的注意,因为田野曾经和金丽娃在宴会中出现过。钱庚祥知道是“职业凶手”群中的一员,不得不提高警惕,特意派出保镳石大铜监视他的行动,岂料他又和金丽娃在楼下餐室中相谈,更是惹人疑窦了。 “小雪雪母女的事情怎样解决呢?我正要找老板追问这件事情!”田野又说。 “把她们送上船,任务就完了!这件事情周冲已经向你再三解释过了。难道说,你一定要违反命令孤意而行么?”金丽娃以怒目相视。 “我是站在人道的立场上说话,而且我也是‘正义’公司的一员,为了推进业务,为了公司的信誉,难道说我不能有意见贡献吗?”田野也充份不愉快。 金丽娃不愿意再多说下去,气冲冲地招茶房过来结过帐,掷下钱,就走了。临到在门口分手时,金丽娃倏的忍下气忿,和颜悦色说:“田野,你的意思我非常了解,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差不多都像你一样的冲动,不过,我还劝你,一切事情仍是由老板作主比较好,为公司的业务,他自然会有分寸的,相信他的头脑,也不会比你简单,我是站在友谊的地位向你劝告,听与不听,还是由你?希望你好自为之!”这个妖妇,非常善变,她说完又是把脸孔一沉,走进了街道的停车场,跳上自己的汽车,驾着汽车扬长而去。 田野犹豫不决,他知道追着金丽娃多说也没有用处,这件事已显得充份可怕,假如他冒昧行动的话,可能就触犯了组织的所谓九大戒条,会得到不可思议的惩罚,但是眼瞪瞪地看着一对妇孺弱者要送进魔掌里,又不能不见死不救。在这种环境之下,田野能做些什么呢?以他个人的力量,既不能反抗“职业凶手”组织的压力,更没有能力和共产党庞大的黑势力去战斗,他顷又感到孤立无援,旁徨无主。 “只有尽最大的人事力量吧!”他心中想,看时间离七点钟尚早,于是便就近找到了一个公共电话,拨电话到宝丰大楼茂昌公司找周冲。 周冲不在,接电话的是霍天行,田野不愿意和他起正面冲突,便把电话挂断了,在马路上踯躅而行,一路上,他暗自盘算应该如何设法尽最后的力量救助小雪雪母女俩。 倏而,他想起周冲的一句话说明天就有轮船开往新加坡,这就是说,明天他们把小雪雪母女两人送上船,责任就算交待完毕,也就等于小雪雪母女两人的性命落到船上以后,就随便交由匪党发落。 田野想起这一点,便匆匆购买了一份“华侨”日报,那是交通消息最详尽的一张报纸,找寻开航新加坡的轮船名字。果然的,在明日上午七时,有一艘叫做“圣乔治”号的轮船开往新加坡,再没有其他的轮船了,田野猜想,周冲所指的,也自然就是这一艘了。 他按着地址,匆匆赶往轮船公司去询问,服务处告诉他说。这艘邮船,决定在明天早上七时正启碇,驶往新加坡,道经澳门,约停留两个钟点上乘客……。田野灵机一动,又赶往港澳轮船公司查询。港澳对开的轮船是每天都有班期的,在当天晚上十一时,就有着一班轮船开往澳门。 田野心中想,假如在香港直接送小雪雪母女两人上船,无异就等于把她们俩人的性命移交到共党匪徒的手里,假如,施布疑局,使小雪雪母女来一次失踪,混淆他人眼目,偷偷地把她们送往澳门,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又把他们送上“圣乔治”号轮船去,相信共匪发觉小雪雪母女失踪,定然怀疑是霍天行在故弄玄虚,一场剧烈的争斗是难免要展开的,而且,他们的互相较量,仍然只是在香港,断然不会猜想得到小雪雪母女俩已经落在澳门,等他们想到澳门之时,小雪雪母女早已远扬海外,和她的丈夫重叙天伦了。 这件事情的后果将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如何的严重?田野不敢想像,但是为了小雪雪的生命,他毅然决定这样冒一次险,于是,便购买了两张赴澳门的船票。 当他回返九龙上海街的那间下级旅馆之时,已经是七点二十分了。 幸而还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小雪雪母女两人安然俱在,尤其小雪雪,看见田野就等于看见了亲人一样,搂着他的膝头,拼命地叫田叔叔,这孩子的感情和田野逐渐滋长,但是这种滋长使田野更感到辛酸。 丁炳荣马上打官腔申斥说:“你近来做事老是心情恍恍惚惚的?叫你七点钟回来接班,又要迟到……不守时间是做事的一个毛病,你将来的失败就在不守时间里……” 沈雁的表面上是个诚实人,但是说话却相当的油滑,他临走时把田野招出走廊外僻静的地方,说:“你回来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情呢?这种案子最难处理,搅得不对就要展开大流血事件……” “你在正义公司多久了?”田野以不屑的态度回问。 “三个多月了……”沈雁莫测高深地答。 “那你的资格并不老!”语气很冷,意思即叫他自己尊重。 沈雁有点尴尬,但正色说:“周冲刚才有电话来过,他叫我转告你,一切事情应该老板的主意,见机行事不得擅作主意……。” 田野更是愤恨地说:“你我都快成为行尸走肉了!”他就不再理睬沈雁的劝告,迳自返回房间,在无可适从下,只有逗着小雪雪玩耍,沈雁被撇下在走廊上,自觉无趣,耸耸膀肩,也就只有走了。 妇人在整日内,都被一阵愁云罩着,步门未出、如坐监牢狱般困在这小小的房间之内,以泪洗脸,虽然,霍天行说给她以最大的保障,但是保护的日期已到最后的一日,现在消息已经泄漏,明天送上船,保护的合约满了,霍天行派下的人全部撤退,到时候共产匪徒再要向她下手时,又将怎么办呢? 她的心中想着,丁炳荣和田野两人在表面上虽说是负责保护她至合约最后的一秒钟,但实际上无异是监禁她的行动,想私下逃走,也没有机会,直至把她们母女两人送进虎口才肯罢手。这种手段,确是够残忍的,保护费是收了。正义之名也收获了,而且又讨好了共产党,天底下还有更上算的事情吗? 由田野的脸上充满了挹郁,妇人知道他是站在同情的一面,但是头顶上的压力,又使他无可如何。在利用心理上来说,妇人可以为,唯有田野这一条路是她唯一的生机。 所以看见田野,妇人就充份露出希望,趁在他逗着小雪雪玩耍之时,借机会上前,抱起了小雪雪,母亲以管教孩子的口吻说:“顽皮的孩子,别缠着田叔叔吵闹,我们明天就要分手啦——对吗?田先生——也许我们一别,就永不能见面了。” “……”田野被触动心事,吸了一口凉气,碍在丁炳荣在旁,不便多说话,便缄默不答。 “霍先生有什么交待呢?”妇人又问。 “我们的老板是非常讲究义气的人,他说只要你一天不离开香港就保护你一天……”田野答。 这句话倒是非常费解,据他知道霍天行是断然不会说这种话的,现在为了小雪雪母女,已经和共产党闹得不可交开,能把妇人早点送走那是求之不得的事,假如继缠拖下去,难免双方都要动干戈。 丁炳荣以怀疑的眼光向田野注视,田野却表现得非常自然的向他说:“我说得对吗?丁炳荣。” “那自然罗!自然罗!……”丁炳荣连连含糊以对。 “明天就有一条船驶往新加坡,”田野又转向妇人说:“你的船票买好了没有?我们把你送上船,责任就交待了。” 妇人感到田野的态度有异,茫茫然说:“船票是由霍天行代办的,相信他已经预备好了!” “嗯!”田野飘过眼色:“为你自己的事情着想,为什么不打个电话去问问呢?” “……”妇人不解,心中开始忐忑不安,她不知道田野的用意何在,是善意?是恶意?莫测高深,但看田野的脸色却在善的一面。 “那么这样吧!我护送你去打电话,”田野又说:“丁炳荣,你就留在这里负责看管小雪雪了!” “假如孩子不肯?”丁炳荣怀疑田野有越轨的行动,显然反对。 但是田野已拉开了房门,将妇人牵出门外,一面还慰劝小雪雪说:“乖乖的听丁叔叔的话,田叔叔陪妈妈去打个电话,马上就回来,好吗?”他不管小雪雪答应与否,就把门扣上了,遗下了丁炳荣与小雪雪在房间内。 行出走廊,田野就马上向妇人低声附耳说:“现在事情已经严重了,你一切的事情要听我的指挥,否则性命难保,现在,你马上打一个电话给霍天行,告诉他你不愿想明天的一班船至新加坡,欲继续在香港居留,要求他继续保护……看他的反应如何?” 这一着,妇人早已想到了,继续在香港住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消息已经张扬开去,在这风声紧急的关头上船,无异自寻死路,最好在无人注想之时,刹然间动程而去,使共产党徒摸不着头绪,那样就比较安全得多了,而且现在还有田野撑腰,妇人胆子更壮,当然是乐想听从的。 她照着田野的指示,拨了个电话给霍天行,说明原委,要求取消明天的动程,要求延长时间,霍天行勃然大怒,但是妇人不管他如何反对,匆匆就把电话挂断了。 十分钟后,田野和妇人回返房间,马上就有茶房招丁炳荣去听电话,原来是霍天行打来的,他说:“不管程夫人母女如何?我们明天强制执行,逼她们上船——。” 丁炳荣便说明了可能是田野的盲从冲动,在其中乱出主意捣蛋。 霍天行说:“田野历世不深,还没有了解江湖中的所谓义气,你要特别留意,那个女人,是共产党的老特务,善于狡诈,也许田野会受她的蛊惑,不管如何,明天早上会带人来押她上船,上船后我们的责任就算交待完毕,和‘红字头’‘八字脚’的友谊仍可以继续保持,否则以后的麻烦就多了!” 丁炳荣唯唯听从知道霍天行的主意仍旧不改,他反而又加重了对田野监视的负担,这不由得不使他感到诧异,既然霍天行知道田野有叛乱的意思,为什么还不把他遣走呢? 晚饭后,还没有什么异状,田野一直缄默不语,猛然地抽香烟,由他的举动懦懦不安,丁炳荣可以看出他的心情非常紊乱,虽然他是在极力镇定自己,但是这些掩饰是逃不过丁炳荣在黑圈子里耍了十多年锐利的眼光。 反而是妇人比较能够安静,除了忧郁以外,她一直表现的安然无事,好像一切事情已经交由命运处理在听天由命了?倏而,她逗着丁炳荣说话:“这两天风声这样紧,共党匪徒已经知道我要乘明天的班船至新加坡,在这个时间上船当无异等于自投罗网……。” 丁炳荣安慰她说:“不会的,我们的霍老板已经和共党打过交道,你的事情已经由他出面‘照了场子’假如共产党再要出来找麻烦,那就是等于故意给我们霍老板难堪,这样做法,有失双方道义,他们在香港原是偷偷摸摸的组织,难道说,就不怕我们以后给他们过不去吗?” “但是我上船以后就不在霍天行‘照场子’范围以内了……。” “噢!那是一样的……。”丁炳荣含糊说。 “不,丁先生,我已经通知霍天行,我要延期动程,我愿意放弃明天的班票这些损失,由我自己负责,还要求霍天行延长保护时间……。” “唉!夜长梦多,那不是办法。”丁炳荣摇首说:“你知道,共产党在香港的黑势力很大,假如长时间拖下去,迟早会出岔子,还是及早离去较好……” “不,我已经打定主意!”妇人坚决说,以后她就再也不开腔了。 夜间,小雪雪已经睡了,田野也推称疲倦,和衣倒在藤椅上闭目歇息,他说:“这种滋味我毕生没有受过,希望早点解决,让我好好休息休息……。” 约在十时半左右,忽然茶房来传报丁炳荣有电话,丁炳荣以为是老板又有吩咐,当他落到楼下的电话间中,倒也奇怪,对方的电话是空着的寂没有人听,也没有接,等了好久,他想拨电话到茂昌公司去询问,因为对方的电话没有挂断,又拨不通,他深为诧异,蓦然,他想起这可能是别人的调虎离山计。 丁炳荣匆匆赶回房间内,岂料田野、妇人、小雪雪,连同他们的行李都已失去踪迹,窗户是敞开着,晚风正自窗外袭进来,把窗帘扬得高高地让向天花板飘动。 三个人都同时失踪,而且还把行李携去,房间内没有一点殴斗的痕迹,这当然不会是遭歹徒缚架了。显然是田野盲从违叛了组织的命令带着小雪雪母女两人私下逃走了。 丁炳荣大吃一惊,窗户是开着,外面是防火铁梯,可以直到街下的横巷,丁炳荣知道他们定然是由窗户逃下街去,不敢怠慢,匆匆越窗户追出去,缘着铁梯飞奔而下,那铁梯的最后一节是用弹簧浮升起和露台成直平线,人站在上面,便可以徐徐沉落街面。 等到丁炳荣落下街巷之际,街巷间是静悄悄的,没有人迹,他冲着向巷口间飞奔赶出去,四顾扫射,没有发现,复又赶回来追至巷尾岔口,也同样的没有丝毫蛛丝马迹可以发现。到这时,他已惶惶无主,田野和小雪雪母女两人整个逃脱了,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向霍天行和周冲两人交待才是。 兜向前街。那马路的中央有着一个守夜的岗警,在无法可施的困境下,他只有向岗警询问,冀图得到些许线索。 “朋友,在十分钟前,你看见有什么人在这里走过吗?” “没有,只有一架出租汽车,停在那条岔巷子很久,刚刚才走了,还不到十分钟呢?”岗警答。 “向那一方面去的?”丁炳荣似乎还有找到线索的希望。 “向尖沙咀方面去的。”岗警遥遥一指。 丁炳荣心中想,田野在香港无亲无戚,他能把妇人送到那里去呢?向尖沙咀走,定然是要乘轮渡过香港去,到香港又能躲到什么地方呢? “唉!糊涂虫……!”他狠狠咒骂,便匆匆赶回旅馆去拨电话报告霍天行,说田野带领小雪雪母女两人逃亡。可能乘轮渡至香港,希望他们派人截阻。 丁炳荣虽说在黑社会的圈子里闯了有相当的时日,又在职业凶手群里耍了一年半截,黑圈子里,五花八门各种偷、欺、拐、骗的手法,全耍得烂熟,没有谁能够在他面前讨得便宜,竟是一时疏忽,便被初出茅庐的田野把他骗倒了。 原来,田野早有准备携带小雪雪母女两人逃亡的决心,他在港澳轮船公司购买了两张船票(小雪雪未成年是免票的),在回返九龙之际,预早在出租汽车公司雇了一部汽车,请他在十时半左右停放在“京华”旅馆附近的岔巷等候,又在旅馆附近的一家有电话的杂货店买通了一个店伙,请他在十时半左右打电话至“京华”旅馆找一零四号房间一个姓丁的开玩笑,只需将电话讲十来分钟,让姓丁的苦等一阵,就算玩笑开成功了。代价是一百元,店伙就垂手而得,自然是肯乐意答应的。 田野回返旅馆,就偷偷地和妇人通了消息,行李早已收拾好,等到饭后十点半钟的样子,果然的那店伙遵守诺言打了个电话把丁炳荣支出房间去,田野得到空隙,便匆匆携带小雪雪母女两人由窗户外的防火梯落到街上,出租汽车早已等候在岔巷间,他们便从容逃去。 等到丁炳荣发觉有蹊跷之时,追到街上,田野差不多已经抵达尖沙咀码头了。这种意外事情,丁炳荣不得不向老板报告。 霍天行接到消息之后,大为震怒,立刻通知周冲,吩咐他召集所有的兄弟展开紧急行动,据丁炳荣所说,田野是向尖沙咀方面逃走的,霍天行的猜测和丁炳荣相同,田野在香港无亲无戚,他能到什么地方去呢?断然不会乘火车上广州自投罗网吧,唯一的门径,就是把小雪雪母女两人藏到他自己的家里去。 于是,便分派出大部份的人马,封锁各港九轮渡的码头,冀图将田野三人截获。一方面,又派出人在永乐街田野居住的公寓附近监守。但是他们绝没有想到田野竟已买好了赴澳门的船票,要把小雪雪母女两人送至澳门赶中途站的轮船至新加坡呢。 在统一码头各轮渡的进口处守候了竟夜,尖沙咀过来的轮船一只又一只,竟没有看见田野的踪迹。 原来,港澳轮船公司的码头是设在香港方面的,为方便九龙方面的乘客,自己设有轮渡专供九龙方面的旅客上船所用的,只要购好船票,就可以免费搭轮渡过海驳上轮船,就不必经过其他的轮渡码头周折了。霍天行、周冲及丁炳荣等人向称老谋深算,在黑社会里闯了多年,竟也疏忽了这点。 田野安然地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将小雪雪母女两人及时送上轮船,十一时正启碇,轮船离香港,乘风破浪,直向澳门而去,有田野做护送人,将两条弱者的生命救出魔掌。 在这段时间,霍天行和周冲两人已尽了最大的力量在各轮渡码头截寻田野和小雪雪母女三人的踪迹,一个青年,携带妇孺两个,目标是非常显明易认的,绝对不易混淆,而且田野的寓所,永乐街的公寓,及一切田野经常接触的朋友,如三姑娘、吴全福等人,都一一派人监视,连田野惯常留连的地方,“天鸟”咖啡室,饭馆,都搜索过,但那里有田野的踪迹呢? 已经是午夜的时候了,港九的轮渡在白天里是每上五分钟一班的,但是过了十二点以后,就改为每小时一班,到三点钟后就全面停止。 这时已是两点多钟,海面上已经是一片寥寂,连水上人家都躲到小艇篷里睡眠。除了水波荡漾,渔火照愁,马路上也是静悄悄的,路人歛迹,假如在这个时候,码头上聚满一些形迹可疑的人,很容易惹起巡逻的警探注意,所以霍天行不得不下令叫他们散去,只留下余飞一个人乔装无家可归的流浪人,蹲躲在码头边缘继续刺探消息。霍天行等一干人便回返茂昌公司等候报告,等到天亮之时,仍没有消息传来。便是共产党方面已经有电话来询问了,开往新加坡的圣轮将要启碇,为什么还没有看见霍天行遵守诺言,将小雪雪母女两人送上船去? 霍天行支吾以对,实在也有苦难言,周冲觉得事有跷蹊,他猜想田野已经不可能将小雪雪母女送香港来躲藏了,查看报纸上的交通消息,巧好这天又没有飞机飞航新加坡的航线。 只有民航队飞美国的,道经台湾与日本的班机,这条路线是需要有护照和入境证才能登陆的,断定田野不会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如此的神通,把护照或入境证弄到手,携带小雪雪母女逃亡吧? 乘火车到广州,那等于送羊进虎口,又不会的。 交通路线都查过之后,觉得越境逃亡是绝不可能,以目前的形势来说,在香港方面找不到他们的踪迹,那就只有推想他们可能逃至深圳,沙田或九龙市郊的荒僻地方暂时躲藏起来。 九龙的地方大,山区与荒僻的地方多,假如没有线索,想盲目搜寻几个人的踪迹,无异等于大海捞针,着实不大容易,而且共匪逼得紧,船将要启航,还没有看见霍天行把小雪雪母女两人送去,他们以为霍天行故意摆噱头耍花样,对这种背信的无义欺骗感到愤慨,来势汹汹声言要找霍天行“总结帐”。 丁炳荣仍守在九龙方面侦查线索,他感到束手无策之时,便只有打电话向老板请示。 周冲接起电话便说:“田野他们并没有逃到香港方面来,可能在九龙什么偏僻的地方躲藏起来!你要设法继续侦查,我马上派人来协助你!” 七点钟过后,“圣乔治”轮已经启航了,共党的特务头子雷主任带了他的爪牙王鹏等一批人,如狼似虎,冲进了茂昌公司,这种闪电式的行动,无异是要找霍天行火拼,攻其措手不备。 雷委员闯进了经理室,看见霍天行劈面便说:“霍大哥,怎样说法,兄弟向来是尊重霍大哥的为人的,我们不能破坏道义,只请霍大哥给我们一句话,让我们回去给组织一个交待!” 在这种形势之下,霍天行也感到非常狼狈,在当初的时候,假如硬要把事情挺下去,保护的小雪雪母女两人到底,绝对不容许任何人为害这倒还有话可说,但是经过妥协,答应过护送上船后即移交共党处理,岂料自己的手下叛变,把双方的密约完全倾覆,这还有何话说呢? “霍大哥不能闭着嘴巴就算可以了事,总得给我们一个答覆!要知道我们弟兄是怎样活着的?总得要有句话给我们回去消差了案!”共党匪徒的头牌爪牙气势凌人地指手划脚向霍天行说话。 在茂昌公司之中,就只有霍天行与周冲两人,而共党方面却有十余人之多,马上发生武力冲突的话,以大吃小那霍天行和周冲两人是准吃眼前亏的。但周冲却不含糊,挺身上前怒目相向说:“王鹏,说话应有个地步,我们并非违背信义,只因为突然间有一个手底下叛变,把事情弄僵,这种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谁能担保……?” “呸!”王鹏咆哮说:“假如每一件事情都出乎意料之外,那我们岂不是要吃西北风,……这种事情总不能当作儿戏,随随便便就可以了吧?……” “王鹏!你少说话,退下去,”雷主任将他喝止,复又装出平和的态度向霍天行和周冲两人说:“依你们两位的高见,应该怎样给我们一个交待呢?” 霍天行说:“我也不怕丢脸,周冲所说的是事实……。” 周冲马上抢着说:“依我的看法,他们还没有逃出港九,现在只有三条路可以走,第一、就是我们放弃一切,什么也不管了,只要你们找到了程太太母女,随便你们怎样处置,要宰就宰,要杀就杀……。” “假如你们仍派有弟兄保护?”雷主任仍信疑参半。 “一律由你们格杀勿论。”周冲说:“第二、你们再宽限日期,让我们把叛徒与程夫人母女两个找回来,再交给你们发落。笫三、我们合作去找,大家有目共睹,免伤和气……。” 这番话说来,顿近情理,空气就比较缓和了,雷主任自然也不希望和“职业凶手”这一股有组织的恶势力作恶化的冲突,再三考虑之下,便斥退左右,仅留下王鹏一个人和他们谈判。 最后,他们决定了采用第三个办法,双方合作。 负责把守在永乐东街公寓附近的是余飞和懒蛇张兴旺两人,特别的是这一组并没有共产党参加在内。 这是守株待兔的办法,据周冲猜想,假如田野要回香港的话,是必定要回公寓走一趟的,他们俩人呆呆的守了一夜,直至次日清晨果然不出所料,被他们守着了,看见田野昂昂然回来。 “吓!你好大的胆子,还在马路上大摇大摆!”懒蛇张兴旺说。 余飞早已拥上前去将田野擒住,拖进了楼梯口间。但是他的态度,却似乎对田野表露同情,说:“田野,你怎么搅的?跑到那里去了?姓程的母女两个呢?” “哼!”田野冷笑着说:“她们上船到新加坡去啦!” “上船?什么时候上船的……”懒蛇表示诧异。 “我把她们送至澳门,在澳门上船的!” “唉!你把事情闹得天翻地覆了……。”余飞说。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由我自己一个人负责好了!”田野满不在乎地说。 “唉!……”余飞和懒蛇两人,俱无可奈何,张兴旺说: “周冲还在楼上等你昵,快上去吧!我在公寓里不便露面,余飞陪你上去!” 田野听说周冲也守候在公寓里,显然他们把这件事看得如何的严重了,便冷冷地说:“想不到他肯露面了!” 周冲正在三姑娘的房间之中,向三姑娘细细查询田野近日的行动,冀图可以找出些许线索,他自称是田野在茂昌洋行的同事,他说,田野已经失踪两天了,所以希望三姑娘在尽可能的范围内给他一点帮助,以便找出田野的下落。 三姑娘还穿着睡衣,蓬头散发,像是刚自床上爬起来,两眼深陷,精神颓丧,似乎已经是失眠了好几夜了,自然,她是为着田野的事情而感到伤心,但是她能够给周冲一些什么帮助呢?田野的事情,在什么地方做事,还是漠然不知,她仅能说的,在田野还没有失踪的前几天曾经有过两次,有人送名片来,请田野马上外出会面。这些,对周冲毫无帮助、因为请田野外出的就是他自己。 三姑娘又说:“前天中午,他还回来过一次,但是当时,我并不在家……” 倏而,田野出现在门前,是余飞把他押着上来的,三姑娘喜出望外,欢呼说:“啊!他不是回来了吗……?” 周冲看见田野,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怒,因为三姑娘在当前,而且公寓里还有其他的住户在内,不便发作,只是频频点首缄默无语。 三姑娘却真是喜出望外。她跳跃上前,持着田野的手也不避涉嫌,非常切亲地说:“三个晚上了,你没有回家到那儿去了……?这位先生找你两天了……”她指着周冲说。 “我有重要的事情……”田野含糊说。 “好吧!老板等着你说话呢,我们走吧!”周冲从当中穿过去,把他们两人分开。 这时,三姑娘才看见田野的背后站着一个浓眉大眼,凶神恶煞似的秃头大汉,又看见周冲冷面无情的神态,不禁打了个寒噤,意识到可能又有类似流氓刘文杰的事情发生。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问。 “没有,他们都是我的同事,老板要找我,我不能不去,今天晚上我回来吃晚饭,替我烧点好菜!”田野非常识趣,他知道自己这一去,有没有性命回来还不一定,为避免三姑娘吃惊受累,只好给她一点暂时的安慰。 “他没有什么事的,老板要找他查帐!晚上我送他回来就是了!”周冲也看破这一点,帮助田野给三姑娘镇惊。 “他亏空公款吗?”三姑娘仍不放心地问。 “没有!”周冲赫然而笑。 这样便将三姑娘瞒住了,落到街面上,懒蛇仍在,早召来一部汽车,将田野押上车后,向着罗地街的路线而去,田野便知道他们是把他押往鸿发仓库问罪。 在路途中,周冲问:“姓程的母女两个呢?” “上船去了,你不是交代过我,把她们母女两人送上‘圣乔治’轮,任务就算完毕了吗?” “圣乔治轮?”周冲不解,“几点钟送上去的?” “不!”田野说:“我把她们先送到澳门,由澳门搭中途站上船的!” 这一来引得周冲豁然大笑,反而翘起了指姆说:“你做得对,我就讨厌和那批蛇鼠为奸的共党匪徒妥协,在老板面前,我担保你无罪就是了!” 秃头大汉和懒蛇也赫然大笑起来。懒蛇说:“想不到田野把我们兄弟全耍了不说,而且还把共产党也弄得莫明其妙了!哈,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不一会,已来到鸿发仓库,汽车的喇叭响过三下,仓库的大门便洞开,田野由周冲三个人陪同着,踏进了仓库大门。 老板霍天行板着脸孔,满脸杀气,岸然坐着,他是接到懒蛇的电话通告,特意赶来审问田野的。 他的身旁,置有一个巨型的木箱,那就是当为案桌所用的了。木箱上插有一柄亮幌幌的刺刀,在潮黯与阴森的环境里更显得寒气逼人,气氛恐怖。 田野由周冲、懒蛇余飞三个人押进屋子之后,那扇厚厚的木板便呀然关上,里面除了丁炳荣、沈雁和几个曾经和田野共同工作过的人,是相识的以外,还有大部份的人,脸孔陌生,根本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坐的坐,站的站,散布在每一个角落,那形状好像森罗殿内审判冤魂,又好像匪窟内开香堂一样。 霍天行咳嗽一声,这是开始审问的表示。四下便鸦雀无声,一切的动静便全冻结了。田野的表现很好,态度从容,脸上找不出丝毫恐惧的迹象,他慢步走到霍天行的面前,在大木箱旁肃静屹立。 然而在整个仓库内的所谓英雄好汉们,对田野全是同情的,至少他仗义救助了两个弱小的妇孺。 “你还记得我们的九大诫条吗?”霍天行第一句问话,斩金截铁。 “记得,一个字也不会忘记?” “那么为什么不服从命令?” “我完全遵照命令行事!有那一点不遵命令?请老板给我处分!” “你把姓程的母女两个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送上‘圣乔治’轮,这是遵照命令行事的!” “嗯……?!”霍天行楞了一楞:“在什么地方上船的?” “我把他们送到澳门,由澳门搭中途站上船的,因为在香港上船,有人要暗算他们!” 田野的对答如流,使所有在场的人咋舌,因是这是“正义”公司自成立以后,从没有人敢如此堂堂皇皇地当众和老板抗辩的。 “但是我的命令是在香港上船!”霍天行怒目相向。 “在香港上船有人行刺他们,怎好把事情弄得前功尽弃……”田野的语气亦极其强硬。 从来,在霍天行审问手下人失职的案件时,谁都是战战兢兢俯首认罪的,只有田野是头一次,理直气壮地驳辩,刹时引起大众的窃窃私议。 忽然间在墙隅的人丛中跳出一个人来,高张双手,非常激昂地说:“大家请听我说话!我愿意为田野辩护!” 顿时,那股窃窃私议的热潮便被镇压下去,大家抬眼看去,那个挺身为田野辩护的人,原来竟是周冲呢。 老板霍天行自然对周冲的这种态度不满,但是周冲是他手底下唯一的得力助手,而且大部份的权柄全捏在他的手里,有点奈何不得,便怒目相向,厉声说:“你怎样替田野辩护法?” “田野没有错!”周冲答。 这句话使所有在场的人哗然哄动。同时,老板娘金丽娃也自通道间探出头来观望,原来她竟是躲在通道内的小房间里呢! “你且举出理由!”老板说。 “老板的命令,是把姓程的母女两人送上‘圣乔治’轮,就算任务交待,这点田野已经做到!”周冲以演讲的姿态博得大众同情。 “但是我的命令是在香港上船!”霍天行说。 “香港上船,与澳门上船,有什么分别呢?反正送上‘圣乔治’轮,使程氏母女两个能够安然抵达新加坡,就算达到任务!老板和共产党方面有什么秘密协定?田野不知道!他的任务达成,替‘正义’公司保存了信誉!他应得的是‘功’而不是‘过’!” 这句话驳斥得霍天行哑口无言,他的原意,对田野也不过是采用略为申诫的态度,没料到周冲忽然挺身出来作梗,论实际上的情形,田野也确实是有功而无过。他和匪党的雷主任的秘密协约,除了周冲以外,确是没有向任何一个人道及,而且他还曾经再三叮嘱周冲,千万不要向任何人泄漏。所以,他怎能说田野有过呢? 霍天行对周冲的反覆无常,感到愤恨,这自然是周冲充份在显露他的阴谋,在收买人心,但是表面上又奈何不得,只有说:“好吧!周兄,今天卖你的面子,算田野无罪,不过为我们的纲纪问题,我需要和你好好商量一番,我们到小会议厅里去!” 这一来,田野便算被宣判无罪了,仓库内起了一阵欢乐的骚动,所有的同僚都纷纷向田野道贺。 相反的,只是在小房间内传出来,一阵阵霍天行金丽娃和周冲争吵之声,但这些争吵并不剧烈,尤其霍天行的声音低沉,生恐播嚷出去,使手底下人当为笑柄,有失尊严,周冲却不同,因为他已站在有利的地位之上,每个人对他的“主持正义”都感到无限的钦佩,内心中的支持都不免是倾向他的一方面的。 渐渐,霍天行的语锋已逐渐改变,转移到应该如何善后应付共匪的方面。 周冲说:“反正共党还有一件案子委托我们办理,我们免费替他们达成任务,就当为把这笔帐一笔勾消,老板认为如何?” 霍天行仍有考虑,说:“这件案子的代价是五万元,我们的损失就太大了一点……” 周冲马上说:“难道说,老板为悭吝五万元,就牺牲我们的弟兄和共产党流血火拼吗?” “周冲近来说话的火药气味太重了!”金丽娃从旁指责。 “我全是为‘正义’公司着想!” “嗯……”霍天行频频点首,两眼灼灼地露出凶光,在形势所逼下,他算采纳了周冲的意见。 “假如老板不便出面和雷主任谈判,由小弟出面好了,相信还不至于给公司坍台吧!”周冲最后说。 这一夜在大三元酒家的顶楼上,酒气醺天,这是用四间厢房打通成的一个敞通的房间,占了顶楼整整的半个楼面。 原来,是“职业凶手”群,“罗汉请观音”大家合伙庆贺田野达成任务,这件事情不用分说是周冲发起的,也是当然主人之一,单只老板霍天行和老板娘金丽娃没有在场,这内中自然又有蹊跷了。 到会的所谓英雄好汉共二十来人“清一色”全是男的,摆设了四桌酒席,猜拳行令,劝酒乾杯,确是热闹非凡,渐渐却来了一批娇娆冶艳的女人,原来他们大家都有规定,每个人都必需要叫条子。好在所谓英雄好汉的人物,都是有“老相好”的,条子送出去,不管那个女人,有天大的事情也要马上赶来。 酒、色、财、气,是做一个江湖人物必须俱有的最低条件,田野是新入行的伙伴,一窍不通,临行要叫个“老相好”,也办不到。 周冲怂恿说:“为什么不把你的三姑娘找来?” 田野感到尴尬,摇手说:“唉,那怎么行,别人是大好的良家女子……” 周冲豁然大笑,自然,三姑娘的身世在他的肚子里已经有一本清楚的流水帐,能瞒得任何人,却瞒不了他,这一笑,却把田野弄得脸红耳赤。 但周冲并没有意思当众拆穿三姑娘的底牌,使田野难堪。经过和大家议决后,决定请新入伙的沈雁负责替田野做“穿针引线”找来一个姑娘,沈雁原是个纨袴子弟,来到香港已经有五六个年头,港九地区上中下三层的花册,全能背得烂熟。他说:“田野哥的事情,我不能含糊……”咬着唇皮,想了个半晌,捏起笔杆,大笔一挥。写出“芳艳芳”三个字,丢下笔杆,翘起了大拇指向田野说:“我敢保证,你一定满意,身材好,相貌好,而且还是个上过镜头的电影明星哩!” “哈,英雄美人总没有问题了吧!”周冲怪叫,还高举起酒杯向田野乾杯。 田野毕生没有叫过条子,弄得非常窘困,碍在大家的情意不可却,拦阻不下,终于条子便由茶房递送出去了,不一会,那位挂名的电影明星“芳艳芳”便到了,沈雁说得一点也不错,身材好,蛋脸不坏,皮肤细腻,娇滴滴的,确算得上是一个美人,而且风月场中的资格老到。 看美人的便一窝峰的上前,拉的拉,扯的扯,揩油的揩油,推推拥拥把芳艳芳推到田野的身旁坐下。 于是闹酒的更闹得凶了,你一杯,我一杯,英雄美人全做了对象,田野的酒量本来就不好,加上有陌生女人在旁,刹时间便喝得酩酊大醉。这时,他早把三姑娘置诸脑后,他把向三姑娘所说:“我回家来吃晚饭,替我多弄点小菜……”的话,早已忘记得干干净净。 只可怜了三姑娘,菜摆开了,饭盛好了,呆呆看着钟头,时刻一分一秒溜过去,天也黑了,夜也深了,路也静了……仍然没看见田野回来,她尚还替田野担忧,也许出了什么意外了。 她万没料想到田野正在花天酒地,醇浓的酒,一杯一杯向肚子里灌,美人在伴,醉了还要喝,喝了还要唱,世间上一切一切都忘记了,问题只是怎样把酒装到已经发涨的肚子里。 终于,他倒下去了,除了天旋地转以外,脑筋里什么也没有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张开眼,阳光刺得他的眼睛昏花,脑门仍是剧痛的,摸摸额头,想爬起来,但是身体酸软无力,等到他的知觉略为恢复时,发现自己竟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陌生的被子,陌生的枕头,陌生的房间,而且,身旁还有一个陌生的女人……! 田野顿时脸红耳赤,摸摸自己的身体,赤裸裸的触着身旁的女人,同样的是一丝不挂,好在这些羞耻还有一张被单盖着。到这时候田野才起了慌乱,心胸间扑扑的跳。那陌生女人仍背着身子沉睡如泥。由她的皮肤细腻玉滑,丰腴,田野可以断定,她就是所谓上过镜头拍过电影的芳艳芳,这样未免把电影明星估计得太不值钱了。 昨夜的情景非常模糊,田野仅能记得他被大家包围着劝酒,芳艳芳也是大家进攻的对象,他们好像一对患难的情侣一样,无可逃避,终于田野倒下去了。……在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把他杠着走,上汽车……大概就是送到这里来了。 田野举目四看,这里不像旅馆,房间内的布置,好像住家人一样,不怎华丽,但布置得雅致洁净。像是中下级的人家。难道说是私娼馆不成? 他的头仍在疼痛,一是喝酒过多的关系,还在翻胃,抚着剥得精光的身上,他怀疑自己犯了罪,但是犯罪的情景却一点也记忆不起。 和赤裸的女人同床,还是他生平头一次,这怎能使他不感到羞惭呢?芳艳芳仍像一条死蛇般躺着,田野轻轻掀开了被单,爬身起床,由掀开被单的一刹那间,他窥看到芳艳芳的玉体横陈,确是够诱惑人的。 是谁布置了这些诱惑呢?田野深感到旁徨,参加了“职业凶手”用别人的血来争取生存,已经是罪孽,加上了赌博……现在又加上了酒、色,他简直已坠入了罪孽的深渊。 他的衣裳是搭挂在床畔的靠椅上,匆匆一件一件穿,衣裳上还染满了酒渍,及酒醉呕吐的腥臭气味。这些都是使他惭愧的罪证。 “啊……田野先生,你要走了么……?时间还早嘛……”娇滴滴的声音。芳艳芳睁开了惺忪睡眼。还一面看着她的腕表。时间已经是快要十点了。“王妈,快倒水田先生洗脸……” “不必了,”田野说:“打扰得太多,不好意思!”说时掏出钱来,但又不知道“夜渡资”应该如何付法?想问价钱吧!又怕出丑,便胡乱抛下两百元。狼狈夺门而退。 当女佣王妈送进洗脸水之时,田野早已踪影不见。 田野跨出大门,举目四看,才知是在石塘咀住了一宿。这里是香港的风化区,那芳艳芳无疑的就是私娼了。田野的内心中更加惭愧,参加了“职业凶手”以后,生活逐渐腐化。竟趋落到宿娼嫖妓,长此以往,陷入泥沼无以自拔,来到没顶之时,后悔莫及矣! “我需要自救……”他喃喃自语,但是他又有什么能力摆脱“职业凶手”的腐陷呢?他知道,想辞职是万不可能的,谁参加了职业凶手的组织,就绝对不容许脱离,这原因自然是怕秘密泄漏,唯一的办法就是逃亡,但是田野自问,他能够逃到那里去呢?大陆陷在魔手里,逃回去落在匪党的铁蹄之下。除了“充军”,也难免一死,澳门天地过小很容易被“职业凶手”找到,往台湾去吧,又举目无亲。连找个办入境证的亲友也没有,想逃亡至海外吧,越南、新加坡、菲律宾……都同样有许多手续上的麻烦,而且逃亡消息假如泄漏,霍天行、周冲,都一定会杀掉他灭口。 田野惶惶无策。他洞悉职业凶手不过是个“狐群狗党”假借“正义”为名的社会黑组织,但又无法摆脱。这种精神的痛苦是难以抵受的,他自命为一个有作为的大好青年,目前虽陷在卑劣的环境里,但是自己的前途仍需要打算,前途仍需要找寻。 到这时,他真后悔为了报复个人的私仇,舍弃了自己的志向而参加“职业凶手”作为除去刘文杰的条件,现在堕落罪恶深渊而无法自救。他一路盘算着,始终找不到今后应走的一条路,乘上公共汽车,道路是遥远的,汽车的轮胎在毕直无尽止的柏油路上飞辗,正告诉了他,生命是遥长无尽止的道路。 回到永乐街公寓,旧观全改,连楼梯板墙壁全粉刷一新。这些,是阎婆娘照田野的意做的,她的刻薄作风竟完全改变了,自然,这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田野的钞票作祟,使她大破悭囊,但是那些全新的楼板墙壁,在田野的眼中全是腥鲜血迹。 上到楼上,田野又感到诧异,他的房间内竟坐着老板娘金丽娃。 看见这个女人,田野的心中就起了疙瘩,推门进内,金丽娃却一改以往的寡落态度,以笑脸相迎。 “田野!昨夜耍得高兴吗?想不到庆贺酒竟是通宵达旦的!”金丽娃笑盈盈地说。 这句话,正对准了田野的心坎,一针见血。想起昨夜失信答应三姑娘一同吃饭的事,就感到羞惭万分,不过在这个时间,他知道三姑娘是要上打字学校去的,不和她直接碰面,就可以减少许多难堪。等到过些许时日,再向她道歉。也就无所谓了。岂料那阴魂不散的金丽娃又安然守在那里,而且不知怎的,她还大模施样的把田野的房间打开,以枕头垫背,靠在床上,像这种形状,好像是当作自己家里一样。 “你的生活逐渐腐化了,”金丽娃又说:“我想你还是注意身体要紧!” 田野不乐,皱着眉卷说:“你是怎样进来的?” “是你的女朋友,不,也许是你的未来太太,”金丽娃说时,秋波瞬转向着墙上悬着三姑娘的照片飘了一眼:“是她打开房门让我在这里等你回来的——我告诉你,她对你在外面住宿,似乎很生气呢!” 田野喘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你找我又有什么事吗?”一面他迳自找干净衣服预备更换。 “当然有事!” “是属于公事吗?是否又找到了钱庚祥的踪迹,找我去露露面吗?哼!有过那晚上的事,我再也不会做傻子了,糊里糊涂,不明案情事实真相,像傀儡一样的随你们搬来搬去,多问两句,又是违犯了戒条,事情做完了之后还要做得对准你们的意思,否则还要受审判,这种手法,是训练一批没有灵魂的走狗供你们驱使的,我姓田的生平最恨就是没有灵魂的人,做过一次傻事就够了,再不去做第二次,除非你们肯把任何事情开诚相见,清清白白告诉我,让我考虑过值不值得去做,有没有违背良心?有没有违背我们‘正义’公司的‘正义’二字,然后再作决定,否则我就宁可随你们的九大戒条处决,说我不服从命令也好,说我叛变也好。……”田野毫无顾忌,慷慨激昂地一口气,滔滔说个不停。 这惹得金丽娃嗤然发笑,过了片刻,才说:“你的牢骚发完了没有?我今天来的意思,是特意连络感情来的,也算是庆贺你的工作成功,这与请酒闹私娼馆的方式不同,难道说你也要考虑吗?” 这句话倒把田野说得脸红过耳,呐呐不言。 “走吧!汽车还摆在街口呢!”金丽娃说。 “上那儿去呢?” “跟我走就是啦!”半是命令,半是媚惑。 于是,她俩落到汽车之中,由金丽娃亲自驾车,疾驶到英皇大道之上。 “你刚才的一番话,是你自己所说的呢?还是谁唆你说的呢?”金丽娃一面把着驾驶盘,一面说。 “我自己有自己的做人主观,绝不受任何人的支配!”田野答。 金丽娃嫣然一笑,满涂唇膏的口中露出洁白的贝齿,假如世界上的英雄都难逃得过美人关的话,那田野也难得到幸免了。 这一天,金丽娃确实好像度周末假期一般,毫无目的地,带着田野作仲夏之嬉游,驾着汽车,疾驶往浅水湾,在面对着海洋澄黄的沙滩上散步,隔离了都市,景色清新,田野的胸怀舒畅,把郁积在心胸的戚忧完全涤新。两人坐在椰树底下促膝而谈,很奇怪的,金丽娃竟改变昔日作风,那一股老板娘的腔调完全消除了。恢复女人天赋的本能温柔体贴,使田野百思不解。 而且,金丽娃对“正义”公司及田野本身之事情,绝口不提,午间,两人在浅水湾就近的一家餐馆用过午餐,复又由金丽娃驾着汽车回返中环闹区,在皇后戏院看了一场立体电影,完后又坐到咖啡馆中,吃了一杯洋酒,听听音乐……好像是一对新堕入爱河的情侣一样,直到下午三四点钟,金丽娃还没有分手的意思。这种情形,使田野非常费解。平常的时候,她每说一句话、每一个行动,都是有作用的,今天这种情形,在田野参加了“职业凶手”以来,还是第一次所见。每到一个地方,田野都是以怀疑的眼光四下搜寻,看看有没有钱庚祥的影子,或者是找寻有没有类似钱庚祥的事件,以免被金丽娃暗中利用,虽然,到目前为此他还摸不清楚钱庚祥和“职业凶手”的芥隙。 金丽娃早已用冷观的揣测洞悉田野的心事,但却处之泰然,对田野的疑神疑鬼予以无言的讽刺。 约近黄昏时分,田野站起来说:“我们该回去了吧?你不怕老板找你吗?” 金丽娃撅嘴一笑说:“我已经徵得老板同意,今天和你好好的痛快玩上一天。” 这又使田野大感诧异。居然金丽娃出来和他郊游,游玩,也是奉着霍天行的命令、到底是什么用意呢?他们在使用什么诡计呢? “今天晚上我们到丽池花园,跳‘晚餐舞’如何?”金丽娃又说。 “也征求过老板的同意吗?”田野故作打趣而问。 金丽娃妩媚撅嘴一笑:“假如你惦念着家中那位三姑娘,那就不必了,不过我每在周末时,都是寂寞的……” “老板不陪你吗?” “他多半忙得不可交开!” “那末平常又有谁陪你呢?” “有时候,周冲会陪我,但是我不喜欢他的为人,虽然他的书念得不少,仪表也不错,表面上也是斯文人,有礼貌,但是这个人,好高骛远,自尊妄大,目空一切,……和他在一起,常常会发生无谓的争执,这也难怪,我自己的个性亦非常的倔强……” 田野赫然失笑,说:“你又怎会知我的个性又不倔强呢?” “不!周冲是个野心家,常常野心勃勃毕露无遗……” “野心?”田野愕然,不明了“野心”二字是指何而言?但这种问题又很难以启齿的。 “自然,他的野心就是他的领袖欲,包括一切在内,连我在内!”金丽娃直截了当地说。说完又带着娇羞吃吃而笑。 终于,她俩落在丽池花园内欢渡这愉快的周末。 丽池花园是香港“高等华人”与国际人士的联谊场所。地方雅丽华贵,一切都是讲钱,适合挥金如土的人士流连。这也是“高等华人”认为这是他们所有的场所。 这里分为舞厅与餐厅两个部门,乐队是香港著名,称为最高尚的乐队。餐厅也称为最高贵的餐厅。假如“晚餐舞”那就是把两项高贵都拼合在一起了。 每逢周末,金丽娃便是这里的座上客,这夜她特别的大开其“香槟酒”,那些仆殴们都一律是说“洋泾滨”英语的。他们对金丽娃谀谄逢迎唯恐不周,这些都是金钱作祟。 丽池花园的西菜所以驰名港九;并非他的菜做得怎样精美可口,而是他的菜色配得非常鲜艳美观,使人在食欲以外,还有视觉上的享受,尤其器皿,件件洁净如新,光亮照人,匙、刀、叉,都是上好雪亮的银器,他们的厨房是否也凌乱得使人触目惊心,就不得而知,不过在视觉上可以使你认为有卫生的保障。 金丽娃到这种地方来,正如得到表现阔绰的好机会,香槟酒一瓶又接一瓶地开个不停。这等于黄金美钞向肚里咽,这种侈奢挥霍的作风,田野非常看不惯。 铁皮桶、碎冰块、白餐巾裹着,翘出了长长的酒瓶,玻璃杯雪亮的,甘露似的醇酒,芬香扑鼻,一杯满,又接上一杯……甘凉与醇香充沛了田野和金丽娃的肺腑,激起了阵阵的迷糊。 酒是醉人的,金丽娃的脸上泛了桃红,眼眸汪汪,如秋水俏丽,那脂粉的颊儿与红唇更是娇艳欲滴。含媚浅笑,洁白的齿贝与器皿争耀,渐渐她也吸引了田野的醉意,而且比酒的力量更能陶醉。 乘着酒意跳舞,搂着温软醉人的香躯,面对着娇媚的脸孔,如痴似醉,田野的心胸热辣辣的跳荡,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爵士乐有节奏的轻轻飘荡,她俩的舞步按着旋律移动。终于,她俩的脸孔贴上了,都跌在沉醉之中。 “你说周冲对你有野心,是指什么野心呢?”田野带着醉态,贴在金丽娃的耳畔而问。 “自然,他早有野心,想袭夺霍天行地位而代之,……这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我看他的目的还是在于你?” “不,他的领袖欲很强,想成为‘正义’公司的主人,从前,我们已经有这种感觉,最近看他的言语行动,阴谋已经毕露无遗……” “你是指昨天的事吗?其实我也自承没有错误!”田野感觉到金丽娃所谓联络感情不过是争取人心。 “不,你是被利用!”金丽娃星眸半张地向田野瞟了一眼:“霍天行所以派你负责这件案子,也是周冲的主张……” “你的意思我不懂!” “大概周冲了解你的个性,知道你对这种事情绝对会冲动行动,所以利用这弱点,极力怂恿霍天行把这件案子交到你的身上,而且他还向霍天行保证过,假如你有什么差错,他负完全责任……岂料,反而中了他的‘反间计’!” “难道说你认为我放走小雪雪母女是不应该的吗?”田野停下了舞步,撑开金丽娃的膊胳向她睨视。 “话固然不错,我们是应该锄强扶弱,救助弱者是我们的宗旨!但是你对这个案情还没有搞清楚。”她又自动地将香腮贴到田野的颊上。拖着他继续移动舞步。“你的脑筋里,对共产党徒切齿痛恨,这也难怪,因为你切身受过共匪的毒害,所以小雪雪母女的事情特别仗义勇为绝无反顾,假如程夫人确是个弱者,那末你的行动是对的,但是你不要忘记她是一个共产党,而且还是负责情报工作的女特务,会是弱者吗?目前她处在困境,那是因为共产党自己起内哄,‘国际派’与‘民族派’自己斗争,她不幸是站在力量薄弱的一面,被排挤的一面,但是等到他们的力量长成,还不是一样的锋芒毕露,殆祸人间?” “但是对小雪雪,这七八岁的小女孩,你又将何解释呢?” “这小女孩,我们当然有计划安排,但是这计划完全被你破坏了!” “把她送进孤儿院吗?” “不,霍天行缺少一个女儿……。” 田野赫然失声而笑:“强夺他人的子女,天地不容,犯的是什么罪?我也无法证明,而且杀害别人的父母,而又将死者的子女收为己有,这种罪孽?绝对难以获得天底下的人谅解!” 音乐歇下,他俩并肩返回坐位。金丽娃举起杯酒,一饮而尽,盯了田野一眼,又说:“把一个无辜的小女孩脱离共产党的桎梏,是好事?还是坏事?你恨共产党,我们让他们自己内哄,自己火拼。难道说,不合乎你的思想吗?而且,他们火拼,流血,我们参与其中,坐收渔人之利,隔山观虎斗管他谁胜谁负?反正‘利’我们已经稳收了,难道说不合乎你的意思吗?而且共产党在大陆上搜刮民脂,压榨人民,我们在他们的身上榨取部份回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难道说又违反你痛恨共匪的心理吗?” 金丽娃的口才不弱,几句话把田野问得哑口无言。 也许,田野是醉了;脑海里天旋地转,舌头结巴巴的话也说不清爽。那还有心思和金丽娃雄辩,他算是屈伏在她的口才下,不,也许是姿色之下。 从迷蒙的醉眼去看金丽娃,确是够得上用“天姿国色”四个字来形容,这样的一个美人,沦落至“职业凶手”群中,实在令人惋惜。 田野迷糊的脑海之中又开始自问:“我既然可以救助三姑娘出火坑,又为什么不可以救金丽娃脱离火坑呢……?”他把自己设身的处地完全忘得干干净净,反而掀起了要救助金丽娃的奢念。 音乐再次奏起时,她俩带着醉步又再次起舞,这是一曲圆舞曲呢。灯光转变幽黯,脑海里是天旋地转的,脚步飘飘摇摇,在近乎昏花的眼中,他们两人都似乎只看得见对方脸庞,舞步的旋转,那四方八面也只是昏花撩乱旋转的一个漩涡。 “你和霍天行结婚多久了?”田野忽然问。 “差不多五年了!” “你们是自由恋爱结合的吗?” “当然……他是我的表哥……”惹起了金丽娃的回忆,她的汪汪俏眼,憧憬出绮丽的霞光。 第六章 血泪前尘 金丽娃和霍天行的结合使田野感到费解,论金丽娃的材貌、仪态,何愁嫁不到好丈夫?何愁找不到有钱的男人?为什么偏偏嫁给杀人如麻,全身染满血腥的一个职业凶手的首领? “你们从小就相识在一起吗?”田野再问。 “你好像在调查我的身世了!”金丽娃娇嗔。 “不,我只是对你们的结合感到奇怪吧了!” “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俩是表亲,青梅竹马,从小就在一起,到头来,他娶了我……我们到现在还是情投意合……”说到这里,金丽娃倏然热泪盈眶:“你不要再问下去了……。” 于是田野缄默了,舞跳得更快,旋转得更狂,音乐到了最后一节,总是特别疯狂的,等到舞曲完后,两人几乎都站立不住了,头是旋昏的,摇摇幌幌,互相搀扶,回到座位,田野揩着额上热汗,相对一笑。香槟酒瓶又告空了,金丽娃又招欧仆来另开了一瓶,香喷喷的,倒满了杯子。 当田野端起杯子时,又说:“我看你的身世一定有一篇很长的故事……。” “你好像很关心呢……”金丽娃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当然,像你这样的娇媚的女人,怎会嫁给霍天行……”田野露出醉态。 “怎么……?霍天行不适乎你的理想吗?”金丽娃有怒意。 “最低限度,他是一个杀人为职业的凶手……” “那是他向社会报复!……”金丽娃毫无顾忌地高声呼嚷。 田野以迷糊沉醉的眼光四下回顾,幸而在坐的顾客并没有注意他们的争吵。于是,田野便以手指贴在唇上发出“嘘”声,意思提醒金丽娃有所顾忌。 “向社会报复?那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懂!”田野压低了嗓子又说。 金丽娃缄默不语,她的脸色表现了愤怒,又满满的斟一杯酒,当举起酒杯时,刚啜到唇边,积怒又刹时消失,转变为忧郁、哀怨、倏而又热泪盈眶,忍耐不住,泪珠就淌下来了。 “你怎么哭了?”田野是铁汉,生平最怕是看见女人落泪。 金丽娃抽噎着,打开了她的手提袋找寻手帕,田野已经抢先将他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 “为什么哭呢……?”田野边问。 “话说来就长了……”金丽娃掩脸说:“你为什么逼着问呢?” “关心你……”他移动了椅子贴近了金丽娃。 “唉!”她深深叹了口气。过了半晌,才说:“说实在话,霍天行杀了我一家人……” “吓?……”田野浑身颤栗:“他……杀了你一家人?” “嗯!”金丽娃点点头:“这是我的推测而已,我的父亲、母亲、舅母……全丧在他的手里……”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和他结婚呢?是他逼迫你吗?”田野非常忿慨。 “不——因为我仍然爱他……” “……这又使我不解……”田野说:“弑父杀母之仇人,你仍爱他?” “假如用真理来讲,那是我父母的错处……”金丽娃非常婉转地解释,像一个温柔体贴的贤妻:“霍天行是一个可怜的孤儿,他是我姨妈的儿子,六岁,父母就去世了,孤苦零丁,无依无靠,投奔到我父亲的家里来了,所以我俩从小就在一起,我的父亲非常富有,但是为富不仁,对霍天行虐待不堪!这也许是霍天行的天资过份聪明,顽皮所致,差不多每天都有打骂,有时还用绳子将他捆住吊起来……” “既然顽皮,为什么不将他送进学校呢?有六七岁,就大可以念书了。”田野说。 “这就是我所以对我父母不满意的原因,因为霍天行家中贫穷,父母故世,遗留下只几件破家俱,一床破棉被……”说到这里,金丽娃泪珠泉涌。“这也难怪,霍天行的母亲患肠热急症死的,霍天行的父亲却因为做买卖失意,加上爱妻突然病逝,双重的忧悲煎逼,意志消沉,每日借酒消愁,弄得病魔缠身,差不多有半年,家中的东西当的当,卖的卖,直到山穷水尽……”金丽娃用手巾拭去了满脸的泪珠,接道:“假如我的父母不是个守财奴的话,尽亲戚之谊,将百分之一的财富拿出来给霍天行的父亲些许帮助,霍天行还不至于成为一个孤儿……” “那时你有多大了?”田野对金丽娃磊落光明充满正义之言,感到衷心钦佩和同情,一个妇人能有这样的胸怀,实在使天下多少心肠狭窄的男儿汉感到无上的羞辱与惭愧了。 “我比霍天行仅小一岁,但是那时的情景我仍历历在目,毕生不会忘怀。”金丽娃又端起酒盃一饮而尽,“就因为霍天行的父母没有遗产留下,我的父母就将他视同猪狗不如,初时,我的父母再三商量,预备把他送进孤儿院,但是那一家孤儿院会不知道我父亲是豪富呢?假如把霍天行送进去以后,相信以后募捐、求助,麻烦事情就更多了,得不偿失……所以勉强将霍天行留下,他就成我们家里的小下人一样,家中大大小小任何事情都要做,我们的家本来就有着五六个下人,霍天行就变成了下人的下人了。连下人不愿意做的事情都推到霍天行的头上……假如做错事情,还要挨打……。” “唉,怎可以这样对付一个小孩子呢?”田野起了一声长叹。 “霍天行的个性甚强,从小就胸怀大志,这就是所以我一直爱着他的原因,每天晚上,当我在温习功课的时候,他就在我的身旁问长问短,要我教他识字,非常好学,虽然我的母亲常常驱赶他、打他,但是他好学的态度不变,到了十岁时,他就要求我的父亲给机会给他念书……” “那当然你父亲不会肯的了?” “不,我父亲答应了,白天给他念半天书,晚上在一家报馆的排字房里面做学徒,你看,一个年龄仅十岁的小孩子,会经得起这样的折磨吗?而且报馆的排字房里面,对霍天行都是打打喝喝,说他做事没有精神,——试想,一个小孩子在白天里要念书,每天晚上要做到三四点钟才能歇止,怎会有精神呢?假如有人告状告到我父亲的面前,那霍天行又会挨上一顿毒打……。” “所以霍天行为了报复就把你父母都杀死了……”田野说。 “不,事情还长着哩!霍天行那时年仅十岁,就知道奋斗,咬着牙关,熬了三四年,由于他的好学不倦天资聪明,不久,已经能够代替排字工人的工作,而且报馆的社长已经渐渐知道霍天行的身世,对我父亲的为富不仁,多行不义感到不满,对霍天行非常表示同情,特意把他从排字房调到编辑部去做练习生,一方面仍是做杂役,一方面便学学做校对,这样晚间做事的时间便缩短了,能够得到更多的时间念书,有时候到了休班时,还约我出游,或者看上一场电影……” “我真佩服你们、十二三岁的年纪就懂得恋爱?”田野好像有点妒忌。 金丽娃妩媚一笑,那童年绮丽的一段事迹,重复地映在她的脑海之中。“……但是我的父亲每得到消息知道我和霍天行在一起嬉耍的时候,就一定将我痛骂一顿,说霍天行是下等人,没有资格,没有地位可以和大家小姐混在一起……而且还向霍天行提出严重的警告……有一次,我为这种事情和父亲顶起嘴来,我说:‘天行表哥在我们家里免费做了两三年的牛马,父亲就算付出工资给他钱念上几年书,难道说也负担不起吗?为什么要他出来做工役,假如他只念书,而不做工役,岂不是就有地位。有资格了吗?……’当时,我父亲还摔了我一个耳光,这就是我所以对我父亲痛恨的原因……” “你是个很富有正义感的人!”田野感叹说。 “天行在十五岁那年已经正式升为校对的职位,而且他念英文的程度也很有根底了,我俩仍常常在一起,而且在感情上更是进步,私下订了白首之盟,于是,不幸的事情便发生了……”金丽娃再次拿起酒杯和田野乾杯,一饮而尽,“有一天,记得好像是星期六吧,霍天行刚巧休假,我俩相约至青山去远足旅行,岂料抵达青山之后,倏而降下倾盆大雨……我俩狼狈不堪,到山洞里面去躲雨,直等到晚上,雨仍是没有停止……第二天清早上,雨才算停了,霍天行才把我送回家,岂料父亲不问青红皂白,拉着霍天行便拳打脚踢,而且还用手杖乱鞭乱打……可怜,霍天行为我、不敢还手,任由他疯狂地摧残,一顿毒打之后,那条腿便残废了……。” 田野听着,也感到过份残酷,同情之心,不禁油然而生。惊叹说:“原来霍天行的腿变成残废,是你父亲做的凶手……。” “不止我父亲,还有我的母亲,舅妈。她们也做了帮凶,我的舅妈原是个寡妇。孤苦伶仃,长住在我们的家里,衣食住全仗赖我家里供给。照说她应该和霍天行是同病相怜的了,但是不然,她在旁边怂恿,使我父亲火上加油,而且,那条粗藤手杖,就是我的舅妈递给我父亲的……她们将我父亲打霍天行,当作游戏看……当时的情形,我眼睁睁地看着霍天行咬着牙关,一声不响,认受我父亲的凶恶残暴的毒打,他既不淌眼泪,又不呻吟,仅抬着忧怨的眼光一直向我望着,好像说,他为了我,能够忍受一切酷刑……我心如刀割,我父亲每打一杖,我浑身便颤悚一下。我欲扑上去和霍天行搂在一块共同忍受父亲的毒刑,但母亲舅母将我死命拖着,我哭……哀求……解释我们并没有做不名誉的事……只因为下雨,躲在山洞里不能回家……但是他们非但不听,而且对霍天行打得更是厉害……浑身都是血迹……相信天底下没有更残酷的事情了……对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最后,霍天行眩昏过去,他们就将他丢出门外,差不多过了一个多月,我没有看见霍天行,在这段时间里,我等于被软禁了,我的父母绝对不让我出大门一步,而且,我的同学,朋友,所来的信件,都一律要经过他们检查,才能落到我的手里。生怕霍天行还和我暗通消息,实际上天底下凡是用强权,用压力,强迫他人做所不愿意做的事,都会遭遇到反抗的,我的表面上虽然他们控制得牢牢的,但是内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惦念霍天行,直至到有一天,这也是我毕生不能忘记的一天。我父亲做生日,家中亲谊满座,差不多开了十多桌酒席,正在酒酣耳熟之际,突然,霍天行来了,他身上的伤痕未好,纱布缠着,腿上用石膏敷着。自然,他也是我家的亲戚之一,谁会不认识他呢?霍天行在这个时候来,他的用意并非是希望得亲友们的同情,他是要当在亲友的面前宣布我父亲的罪状,这种勇气确实使人感到钦佩的,当时我父亲感到狼狈万状,亲朋在座,他自然不敢再打霍天行。也无法制止霍天行说话,就任由霍天行大声疾呼……霍天行说完我父亲的罪状以后,便向我父亲说:‘现在,医生已经证明,我的腿已经残废了,我总有一天,要向你索还我一条腿!’随后他便呼唤我的名字:‘丽娃。你怎么样?我的意思是问你对我怎么样?山盟海誓,共偕白首的誓言会不会因为我残废了一条腿而改变?’当时,我非常激动,真不知如何答覆才好,霍天行便说:‘无言,便是默认,那么请你等着我,总有一天我来向你父亲索还一条腿,在那时候,我就来娶你……谁敢拦阻,我杀死他!’说完,他向在座的亲友鞠躬告别,扶着手杖,移动敷着石膏的伤腿,一拐一拐退出门外,一个仅十四五岁的孩子,能有这种魄力,光明磊落的言行,在座的亲友无不咄咄称赞,同时对我父亲的为富不仁,虐待一个孤苦伶仃的穷戚孤儿感到不满,议论纷纭。不断地出言向我一家人的讥讽,这场喜庆事便闹得不愉快,我追出门外,霍天行尚行得并不过远,我高声呼唤说:‘天行……不管天长地久海枯石烂……我等着你……我终身等着你……’仅说了这句话我便被父亲如老鹰攫小鸡般提返到屋子里去,以后我的父母对我监督甚严,每天上学用汽车送到学校,放学用汽车接回家,假如想单独出门一步,那是休想,上街买东西或是看一场电影,我妈妈或我的舅妈,都要牢牢跟着。他们假使没有空的话,也要派司机将我监视着,这样过了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有一天,我有一个很要好的同学生日开跳舞会,我才得到机会,在舞会中趁人不注意之时溜走了,赶到霍天行服务的一间报馆里去,岂料霍天行早已离开了报馆,据报馆的人说,霍天行从被他的姨丈打伤之后,精神非常颓唐,常常像着邪病般喃喃自语,矢志要报复折腿之仇,他离职时,社长、总编辑都非常同情,极力挽留,但是霍天行的意志坚决,怎样也不肯在报馆里工作下去,而且不肯吐露他今后要走的方向,报社的同人还自动的募集了一笔款子赠送与他,自此以后,霍天行的踪迹下落就不明了,我失望之余,曾经尽最大力量找寻霍天行的下落,但是霍天行的踪迹真如石沉大海,连一封信也没有给我……” “也许他的信被你的父亲扣留呢?”田野插嘴说。 “不:我的父母也向我承认,他们绝对没有收到过霍天行的信,而且还捏造出许多事实证明霍天行必定投海自尽了……” “但是到今天为止霍天行仍活着。”田野吃吃而笑。 “……一年,复又一年,霍天行的音讯渺然,真像死了一样,我也怀疑霍天行确是死了,那时候,抗战开始,我们阖家迁到香港,又由香港逃到了内地……这时候,我已经一天一天长大起来了,因为我有诺言,必需要等霍天行回来,忍着寂寞,忍等岁月嗟跎,复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很渺茫地过去,希望霍天行有一天能够出现在我的眼前,但是我几乎濒到绝望的阶段,霍天行的消息仍如石沉大海,抗战胜利复原,我们回到上海,那时我已经二十三岁了,父母逼着我出嫁,但是我的心目中,除了霍天行之外,什么也没有……” “你倒是爱情专一的女性,”田野感叹说:“假如天底下的女人全能够像你一样,可能世界上永远没有战争……” 这句话逗得金丽娃莹莹而笑,又干了一杯酒,继续说:“朱毛匪帮叛乱……又逼使我们一家人逃难到了香港……这时候,我父亲的事业并不像以前在上海,在内地的那么顺利,到底香港的地头不是像其他的地方那末容易混生活,我父亲做生意屡做屡败,他向来是视钱如命的人,蚀去几个钱,便弄得萎靡不振,每日借酒浇愁,一天,倒出了意外的事情了,由于我的父亲心境不佳,我母亲怂恿他到郊外旅行一次,藉此以散散心,我的那位马屁虫舅妈,她向来是到什么地方跟到什么地方去的。我却因为心中紊繁,从不喜欢和他们一起到什么地方去,所以他们三个人就一同动程了,购买了很多食物,预备到银湾——那是香港地方风景最优美的一个海湾去野餐。他们大概是早上十点多点动身的,我父亲有着一辆私用的跑车,但是他悭吝成性,从不肯雇用司机,自己亲自驾驶,岂料就这样一去不返了,……”金丽娃说至此处,珠泪漱漱而下:“初时,我以为他们乐极忘返,或者在银湾什么地方,租借旅馆,住了下去,但是,竟过了三天……还没有看见他们回来……” “难道说霍天行回来了不成?”田野又问。 “嗯,到了第四天的时候,中央警署发现他们三个人的尸首……他们是野餐吃食物中毒死的,因为野餐的地点非常荒僻,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那末汽车呢?”田野找出破绽而问。 “汽车停放在马路旁,后来被路警发现可疑,从足迹上的去路才找出他们野餐地点,发现了尸首,人已经死去两天了,自然,警署方面查不出些许线索,是属于谋杀性的,附近找不出第四者足迹,但是那些携带去的食品里面倒是放了猛烈的毒药,警署初时怀疑我的父亲因生意失败起厌世之念而自杀,但是他自杀,又为什么把母亲和舅母同时毒死呢?这样便变成一个无头公案,扑朔迷离,警署还有一度怀疑到我的头上来,说我有弑父弑母之嫌……” “但是后来又怎样知道霍天行是凶手呢?” “……过了个多星期,警署无法结案,便容许我办理出殡,我在永远坟场买了一块地,将我双亲连同舅母,一同安葬,正在下土时,在老远的山坡上屹立着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人,向我密切注意,他的形状,真像霍天行呢,我身披重孝,在许多亲友面前,当然不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怎样,连多看两眼,也没有胆量,而且在我的心目中,霍天行失踪已近有十个年头,腿蹶了,又没有钱,书又念不多,总不致于忽然间衣锦荣归,追踪来至香港吧……等到双亲安葬完后,离开永远坟场,那男子却远远追踪在后,但我看不出他是跛脚的,在上汽车当儿,他却趋上来了,说:‘金丽娃,可以让我进来吗?我是从不失信的,说回来,就回来,而且我一定要娶你……’顿时我几乎眩昏,我以为在做梦,惊喜若狂,加上刚丧去父母的悲伤,竟嚎啕大哭,我看清楚了,那一点也不假,他正是我朝夕思念的霍天行,他长大得壮健如铁,脸上充满了艰苦磨练出来的刚强,年纪并不太大额上竟有了皱纹,他的嗓子永远是那末沉毅有力能控制人,我情不自禁地就倒到他的怀里,虽然我还带着孝……” “所以你们以后就结婚了?”田野斟满了酒盃,高高举起说:“这真是个传奇故事!我恭贺你们的恋爱胜利!但是后来又怎样会知道霍天行是杀你父母的凶手呢?” “直至到我们结了婚,霍天行从没有提起过,后来还是周冲告诉我们,霍天行来到香港已有三四个月,一直在计划怎样向我父母两人下手!” “不可能吧?你不是说周冲有野心吗?他可能在挑拨离间呢!”田野反而为霍天行袒护了。 “不,很可能,霍天行从来做事,是说得到做得到的。虽然,他对这件事情绝口不提,但是有一次却因酒后失言,露出马脚,他说:‘我做事向来是讲究恩怨分明,谁有恩于我,毕生不忘、知恩必报,谁有仇于我,十年以后报复不晚,比喻说,谁给了我一碗饭吃,我将来必定还他一碗饭,谁折断我一只胳膊我必定将他两只胳膊都同时折断。又比喻说,你的父亲打蹶了我一条腿,我回来之后。弄蹶他一条腿也就够了,但是后来我再三考虑,他的年纪这样大了,蹶了一条腿,活着也没有意思……’说到这里,霍天行自知道失言了,以后对这事就再也不提了,我曾经数次利用周冲,向他旁敲侧击,但他尽情回避……” “假如查出来了之后,又怎么样呢?是否你就不再爱他了呢?或者是要报复杀父母之仇呢?”田野天真地问。 金丽娃含笑不答,继续说:“我和霍天行结婚差不多近两年了才知道霍天行的真实流浪故事,原来,他自从离开了报馆以后,就自己去‘卖猪仔’。到美洲加利福尼亚州开洋油矿,他自己售卖了五年,足足做满了五年矿工,终日在数百尺不见天日的地层之下工作,如牛如马,整整做满了五年,平日省吃省用,积蓄了些许钱,便脱离了那不见天日如牛如马的生活,他流浪到了芝加哥,初时在唐人街的饭馆里做小厮,后来得到了机会,认识了一个以杀人为职业的黑团体首领,他对世道的不平,人生的善恶加以阐明,他需要了解更多的罪恶恩怨,便毅然参加了职业凶手的组织。工作了有五六个年头,终于他把自己训练成为一个黑社会组织的领袖……他的意思说,社会上的人情冷暖,道德沦亡,有钱有势的人耀武扬威,善良的人们畏缩躲藏,有钱便可以保障一切,有势便可以肆意凌人,谁心地善良,就变成弱者,弱者都是胆怯的,畏缩一旁时更可以看见恶人横行无忌,国家惩治恶人,是讲究天理国法人情,而且恶人还可以在这三点的漏洞上去横行作恶,天底下能帮助弱者的唯有‘正义’二字,‘正义’是社会上任何人有心肝的人都会支持的……” “这就是霍天行所以成立‘正义’公司的原因吗?”田野说:“他的‘正义’公司是否一秉正义的宗旨去做工作呢?” “当然,霍天行在香港的的确确曾做了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比喻去年瓦解了九龙城癞痢蛇的黑势力流氓团组织,揭发了龙家班的黑势力集团组织,他们是专事敲诈勒索,沿着香港的几条著名的马路,如皇后大道,英皇道,荷里活道……等地方,按月收‘保护费’的,又如今年正月间,香港号称‘杀人王’的流氓,刀疤李老七,忽然死于意外,就是霍天行使的诡计,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找出痕迹刀疤李老七是被谋杀的……” “干这些案子,恐怕还是离不了一个‘钱’字,主持人当然还另有其人罗?”田野说。 “当然,钱当然是要的,案子也是别人委托的,要不然‘正义’公司的开支从何而来?上上下下几十个职员,他们全吃西北风吗?” “这句话,说也合理,也颇不合理!”田野冷漠地说:“那末周冲又是什么出身,他好像对这种工作非常老练的……” 金丽娃抿嘴而笑,好像把刚才一段悲伤的事迹又完全忘记得干干净净,说:“他就是霍天行所说的‘谁给我一碗饭吃,我就还他一碗饭。’的人,霍天行在报社里做校对工作的时候,报社里的校对长对他非常好,霍天行‘知恩图报’。当他从美国回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打听那位校对长的下落,岂料那位校对长早已故世,周冲就是那校对长的孤儿,当时的环境非常恶劣,霍天行便携带着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同胞兄弟看待,一切的行动技术都是霍天行授与他的,周冲的天资非常聪明,偏门的玩意,一说即懂,一点即明,善于观色,但是为人有反骨,不讲情义……” 他们这样谈着,不知不觉舞厅已经打烊,仆欧来收拾台椅器具,田野才发觉已经是午夜三点了。 “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快的,只有苦难的日子才是难熬。”田野嗟叹说。 “你认为今天是享乐吗?”金丽娃带着笑意说,一面将台帐结过,搂着田野的胳膊踏着醉步,离开了丽池舞厅。 汽车仍放置在停车处,其他的客人早已离去,这大的一个停车场,就只有孤零零地一辆汽车停放在那里。金丽娃摇摇幌幌跨进了车厢,扭开火掣,踏着油门,田野刚跨进车厢,汽车便已驶动,向前一窜,田野仰天倒在坐椅上,反而惹得金丽娃格格大笑。 “你喝醉了……”田野埋怨说:“这样开车太危险!” “笑话,我每个星期六都如此,从来也没看见我闯过祸!”金丽娃的态度有点疯狂:“而且我开车的技术是‘天字第一号’还可以写英文呢,要不要表演给你看看?”说着,她不征求田野的同意,踩满了油门,汽车便疾驶如飞,如流星般驶行在平滑的柏油路上,她还故意将驾驶盘忽左忽右的摆动,汽车便左摇右幌,像写“S”字般,看样子随时会窜出马路之外,滚下山坡,或撞到路边人家的屋子里去。 她的态度如此疯狂,是受了刺激所致,幸而是在深夜,马路上没有行人,否则她定然会闯下车祸。 “喂!你疯了吗?……”田野的酒量本就不好,喝了过量的酒后,经这样的左摇右幌马上起了翻胃,一阵刺鼻的胃酸冲出口腔,汽车如流星般疾驰,弄得眼花撩乱,两旁的景物,如鬼影幢幢向后飞映! 有时候遇着对面有汽车来时,看样子两辆汽车就要碰上了,金丽娃急急地把驾驶盘一转,两辆汽车擦身而过,惊险万状,每遇这样的情形,金丽娃都放声狂笑。笑得高声怪叫,假如不悉情形,谁都以为她是一个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疯子。 “金丽娃,把汽车慢下来……”田野高声吼叫着:“你喝醉了……” 但是相反的田野越是吼叫,金丽娃越是将汽车驾得更快。过了好一会,汽车算是慢下来了,渐渐走得更慢,更慢了,而且金丽娃还移动银白色的高跟皮鞋。踩了刹车,汽车完全停下,她的脸上再没有笑容,相反的笼罩着忧郁、悲伤、喘息着,渐渐热泪盈睚。竟忍不住掩脸哭泣起来。 “丽娃,……你怎样了?”田野的热酒全变了冷汗,拿出手帕不断揩抹。 经这一问,金丽娃竟倒在田野的怀里,放声号啕大哭起来。田野虽然酒醉,但神智未乱,他知道金丽娃是个有夫之妇,而且还是老板的夫人,一时弄得惶然不知所措。 金丽娃悲惨地哭着,哭声是忽高忽低,一如女孩子倒在情人的怀里撒娇,又如妻子向丈夫诉哀怨。她紧紧地揪着田野的衣襟,假如田野一定要把她摆脱开,那似乎是非常残酷的事。 “丽娃,别太冲动了……”田野找不出言语,给她一点安慰,也摸不透她的心情,悲伤是由何而来?唯有做到的是递给她一条手帕。 金丽娃没回答田野的话,哭着,哭着,似乎是难得找到这样好的一个机会,给她放怀痛哭,尽情吐出心胸中的积怨,而且还能够有一个体贴的男儿伴着。过了好一会,金丽娃的悲伤才算缓下了。那条手帕已经尽湿,透了口气,抽噎着说:“你来开车好吗?我们该回去了!” “……我还没有学会……”田野惭愧说:“还是你自己开吧!” “我的手发抖,全身战栗……”金丽娃说时,抬起了她的一双玉手自己观看,果然的,抖索得非常厉害,也许连她自己也不会知道,为什么会忽然间激动得这样厉害。 “你应该冷静一点才对!”田野说:“世间上的人,多半是不满现实的,得一想二,高处望高,这也可以说是人类贪得无厌的欲望,也可以说是时代进步的轮环,假如人类没有欲望,时代也不会进步了,科学也不会发达了……” “你竟然说教了!”金丽娃噗嗤一笑,这形状,又像天真无邪的女孩子一样。 过了不久,金丽娃的酒气略为清醒,逐渐回复了原状,她驾着汽车,默默无言,驶驰在沉寂的路上。 “先到你的家里如何?”田野说:“我自己另外乘街车回公寓去!” “那何必呢?我先送你回公寓去!”金丽娃说。 实际上,到现在为止,田野还不知道金丽娃住在那里,也许这神秘的老板娘还要保持她的住址秘密。 终于,先到了永乐东街的公寓,临分别时,金丽娃似乎尚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心中的紊乱,又似乎无从说起,她的眼眸,露着晶莹之光。默默含情,如怨如诉,向田野凝视,过了很久,才吐出一语。 “今天的事情,当我没说过,完全忘记掉算了,千万不要向任何一个人道及!” 汽车走后,寥静的马路上,就剩下田野一人,伴着他孤影。 “唉,真是一个奇女子!”田野自语感叹,百折回肠,想不通金丽娃在今天晚上的所作所为是什么意思,更不了解她的心情是什么变态。 海关钟楼传过来的四音钟声,已是午夜三点半了,田野的酒意清醒,脑海仍是昏沉沉的,倦游整夜,疲惫异常,他惦念着金丽娃的哀怨,假如金丽娃真是陷在苦海,像她这样的一个娇媚而有作为女子,又怎能不伸手援助?从来天底下的英雄故事,都是脱离不了女人的,何况女人又是弱者,田野盼望能成为一个英雄人物。他燃着一支烟卷,无精打彩地蠕蠕踏上楼去,二房东阎婆娘是吝啬成性,房屋是经过装修,楼梯上的电灯也装妥,但是为了省电,每夜一过十二点,便把电灯熄去,这又等于没有电灯一样,伸手不见五指,仍需要摸索上楼而去。 在黑暗中那丝丝的香烟火光很能表现力量,尤其在抽吸时,蒙馍的亮光一瞬,最低限度可以映出楼梯五步以上,田野借着这些微弱的亮光,还不至于会有摔交的狼狈。 田野拾级而上,脑海中的紊繁使他茫然不知所在,倏而,脑后起了一丝声响,在这样的深夜当中,当不至于会有人躲藏楼梯上吧,田野惊诧之下猛然回头,在这一刹那间,已有人伸出手来向他偷袭,先是打掉了他手中的一根香烟,跟着,他的嘴巴也被人用手堵上。田野正欲还击之际。对方已趋在他的耳畔沉声吼喝:“嗨,不许高声叫喊……”那声音很熟悉。 “是周冲吗?”田野惊惶而问,不过在他的心目中,周冲的个子消瘦,而向他背后袭击的人却孔武有力。 “是的,你不许怪叫,以免惊醒了屋子里的人,说话不方便!”周冲松开了他的铁腕,田野绝想不到周冲的外表文弱,却有惊人的臂力。周冲一面掏出香烟,一面蹲身在楼梯的板级上坐下,燃亮了打火机,将衔在唇边的香烟点着,喷出燃雾,吁了口气,才又说:“上那儿去了?” 看他的形状,和听他的语气,似乎他在压制着自己的愤怒。 “我和老板娘金丽娃……”田野话未说完,就被周冲堵住。 “我知道你和金丽娃在一起,你们到那儿去了?白天到现在!” 看样子,田野就猜想得出,周冲可能是因妒忌而燃烧了怒火,听金丽娃说的故事,周冲的确是一个善妒而极有野心的人。他在这样深夜的时间一直守候在这里,就可以揣测得出他的用心了。 “金丽娃和你说了些什么?”他忽然说。 “……我们游浅水湾,坐咖啡馆、跳舞,尽情欢渡这个周末,绝对不谈公事……”田野答。 “不,我问金丽娃说了我一些什么没有?” “不,她一直就没有提起过你!” 周冲露出一丝苦笑,猛烈吸了一口浓烟,悠悠吐出,随手拍拍身旁的楼梯板,邀田野并肩坐下,又说:“何必瞒着,我和霍天行共事已经有五六个年头,金丽娃的脾气我还会不知道吗?她是一个极其水性杨花的女子,也许她今天看中你了……” “没这回事……”田野急忙否认说:“她和霍天行恩情并重,没有人能够染指……” 周冲又是一笑:“但是我承认我以前和她有暧昧行为,你肯相信吗?” “……”田野无法回答。 于是,周冲递给他一支烟卷,替他燃点上后,继续说:“你先把头脑冷静一下,希望你别再隐瞒我,要知道,昨天晚上,霍天行就有意思要取你的性命,假如不是我给你解围的话,你在今天还会自由自在么?关于我和金丽娃的暧昧行为,相信在我们的团体里面,除了老板霍天行以外,可以说是没有一个人是不知道的,你可以向任何一个人打听,而为什么会没有人告发呢?这原因你可以猜想得到,在我们的组织里,倾向我的人占大部份,也可以说是实力全在我的手里,而且金丽娃也驾御了一部份势力,所以,可以将霍天行蒙蔽住。要不然,我的性命早已完结了,而且金丽娃也别想活到今天了……” 田野不敢插嘴,凝神倾听,觉得周冲的话,和金丽娃所说的,互相矛盾,也不知道谁是谁非。 “据我的看法,金丽娃的确是看上了你!”周冲又继续说:“自从你参加了我们的组织后,她逐渐对我冷淡,但是对你呢,表面上非常凶狠严厉,但暗地里却温柔体贴,她的一贯作风是如此,以前我刚参加组织的时候也是一样——所以,我劝告你,你要多冷静,别冒昧行事,否则将来后悔莫及!” “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做出违背良心的事……” “你能这样,我很高兴!”周冲说:“金丽娃向你说过我些什么没有?” “没有说你什么!”田野含糊说:“即算提到你时,也不过是赞扬你的话!” “嗯——”周冲不乐,自然他是不会相信田野的话的,但是知道威逼利诱田野也断然不肯吐露实情,便喃喃自说自语:“我不怕向你承认,我对金丽娃是一片痴情,我有胆量说必定要达到目的而后已,你的为人,性格,我非常清楚,断然不会出卖朋友,我对你向来是非常钦佩的,要不然也不会拉你参加组织,处处袒护你,同情你,譬如说,杀刘文杰;昨天和霍天行正面冲突为你辩护,都是很好的例子,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受人利用,被人挑拨离间,破坏我们的友谊,要不然,反友成仇,我们大家自取灭亡——” “你放心,我生存在世界上,就是以不违背良心原则……”田野说。 “这样说就很好,”周冲扔下烟蒂,站了起来,像是有离去的意思,他的形状,已不像刚见面时那样凶焰,失望中带着点憔悴。缄默地站着,像是仍有着千言万语,但又不能出口,终于他说声“再见”。便要走了,方欲举步时,又说:“关于我和金丽娃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多予保密,假如你一定要向霍天行说,那我也不在乎,不过,我可以坦白说一句,霍天行是断然不会相信你的,而且金丽娃也绝对不肯承认的,希望你多多考虑。……” “我说过,绝对不出卖朋友……”田野再说。 “好的,祝你晚安!”周冲头也不回,蠕蠕落下楼梯。 田野目送他消瘦的影子渐渐离去后,感到有点旁徨。 现在,他好像变成了天之骄子,地位超然的中间人物,金丽娃也要向他拉拢,周冲也要向他拉拢,好像他个人潜储了一个庞大的力量,谁能得到他,就是胜利者,反之,就是失败者。 田野不由得不感到惶恐,他自己知道,到现在为止,仍是个平凡的人,仍是一个没有正当职业,失业而不得志的人,既没有长出三头六臂,又没有谁拥护他,可以造成一股使人必需争取的潜力量。 田野看看自己,那疲懑不堪的身躯,一双靠着杀人吃饭的手,其外还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 于是,他想到“正义”公司的那个团体,而且和黑社会乌合之众组织的秘密团体,综合金丽娃所说,周冲所说,谁都在争权夺利。田野洞悉了“正义”公司的内幕,悔恨交加,这个组织不需要外人瓦解,自己人明争暗斗随时随地就会崩溃,毫无前途可言,虽然现在他还摸不清楚金丽娃与周冲是怎么回事?但是自己觉得是必需要脱离的时候到了。 回返寝室,解衣倒在床上,倦意又顿告消失,脑海里是紊繁的,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想竭力把紊乱的思潮摆脱根本办不到,也许是金丽娃的诱惑过份使他迷离,每闭上眼时,金丽娃的俏影便自然而然地映在他的眼帘。想到霍天行的故事,更是恐怖,他之所以嗜杀,仇世,目的就是冀图向社会报复,他的组织里,全都是一批神经不正常的疯子! “摆脱罢……。”他自语说,但怎样摆脱法?正如他自己知道自己并非三头六臂,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在一个月前,他还是一个生活无靠的失业流浪汉呢,……想到这点,他又悔恨没有和小雪雪母女两人一同乘船远扬海外,流浪在海外总比挤在香港要好,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人呢……他又渐渐觉得自己过于天真,到新加坡去同样需得要有护照,他连这一点也无法办得到……。 “还是找个正正当当的职业吧!”他又说:“只要渐渐和‘正义’公司疏远……他们叫我做事,我略为敷衍一下,或者干脆拒绝,这样相信他们也不会给我留难,只要把金丽娃和周冲两人拉拢好就没有问题了……” 金魔娃的影子还在他的脑际,她的身躯像款摆的水蛇般可以将人死死的缠着,尤其星眸半张的媚眼逗人神魂飘荡,那呶起的樱唇,随时随地可以贴到他的脸上,倏然,金丽娃说:“……田野……让我和你一起走……我也需说脱离魔掌……”焉地,电光闪闪,门声隆隆,周冲出现在她的背后,他的形状真像一只猛兽,头上长了兽角,手上长了钢爪,他扑上来,凶狠暴戾,毫无人性地在金丽娃的玉体上撕,抓,噬,咬……金丽娃遍体鳞伤,血痕斑斑……惨不忍瞎……金丽娃狂叫……声音惨厉……。 田野惊醒,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又糊涂做起梦来,张开眼,心房仍在砰砰地跳荡,窗外有阳光透进来,没想到竟然天亮了。 房门口间有着一份早报,是这吴全福办书报社后赠送给他的,田野需要找职业。起床拾起那份早报,马上翻阅“人事栏”,希望发现一则“事求人”的广告,但是他失望了,这个世界,好像全是属于女人的,一切招聘职员的广告,不外乎请褓姆,请家庭女教师,请女会计员,请女服务生,召考空中小姐……一切与男人无关,好像世界上正缺乏了女人似地。 田野失望之余,连国际上的形势动态社会新闻都懒得再看,扔下报纸,爬起床来,环目四顾,在他的心灵上,似乎房间内缺少了一些什么东西?但是细细观察,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缺少,床铺、衣橱、书桌、藤椅,样样齐全,而且都打扫的整齐雅净,这自然是三姑娘的心意。想起三姑娘,他觉得奇怪,邻室竟一点声息也没有,看这个时间,三姑娘照说是应该起来上菜场,跟着就要上打字学校去了。 平常三姑娘对他大献殷勤,早上替他预备好漱洗水,预备好早点,但今天竟一点声息也没有。 “这种风月场中的女人,相信多半都是这样的,生活糜烂已成习惯,心思向上,但本性难移,五分钟热度过去,又是依然故我,所以根本就可以说是无药可救……”田野心中这样想着,便用指头转弹板壁重复敲了几次,竟没有丝毫反应。 “也许,前天晚上答应说回家吃晚饭,后来失约了,致惹得她生气了……”田野心中又想,蓦地,他发现三姑娘给他挂在板壁上的一帧照片竟已失去,这就是他所以感觉到房间中缺少了一样什么东西的原因。再敲了一次板壁,同样的没有反应,田野越出房去,趋至三姑娘的房前,她的大门竟牢牢锁着,论上菜场的时间,她不会出去得那么早,又断然不会无响地就去了,显然是昨夜根本没有回来。 “自甘堕落的女人……”田野愤懑而说。 正在这当儿,忽然,门外来了一位陌生人,他在房门外,轻轻叩了两下,高声说:“田先生,霍经理找你,有急事!”同时,又递上一张名片。那张名片却是鸿发公司副理周冲的名衔。上面写着:“请即返茂昌行一叙。” “你说是老板找?”田野问。 “是的,霍经理下条子,都是用周副经理的名片!”来人答。 田野明白,这是霍天行用的障眼法,即算手下出了事情,可以推委责任,与茂昌公司无关。但是这却是造成周冲揽权的因素,他打发来人去后,自己打水洗完脸,匆匆赶下楼去。恰好碰着三姑娘回来。 三姑娘艳装打扮,一如昔日操贱业时的作风,她看见田野,并无羞愧的表示,抿嘴一笑,爱理不理的态度,田野以为她的故态复萌,又在外面胡为,这样,便把提携她出火坑的一片苦心,完全毁掉,不禁勃然大怒,高声说:“昨晚上你到那儿去了?” “哼,你的火气好像很大!”三姑娘非常冷漠地侧着头说:“你可以在外面玩耍整夜不归,难道说,我就不可以玩耍吗?” 田野被问得哑口无言,想起前夜的情形,的确使他羞愧,而且,确确的,他没有理由干涉三姑娘的行动,更没有理由用这种责备的态度向她说话,虽然,他曾经为三姑娘脱离火坑下了一番功夫,但是三姑娘也曾经救助他脱离了监狱,论恩怨,两人的恩怨都可以同时勾消,谁也不能压制谁的行动。 “我的意思是不希望你在外面胡为……”田野脸红过耳。 三姑娘前后顾盼,看过楼梯上下没有人,便吃吃而笑,伸手捏了捏田野的脸颊,态度轻薄,嗲声说:“哟,好青年,你算是妒忌了呢?还是吃醋了呢?我并没有做坏事呀,一夜没有回家,就算做了坏事了吗?你已经两三夜没有回家了,难道说做了两三夜坏事吗?我的好青年……”她说的话,颠三倒四的,而且酒气扑鼻,好像喝了很多的酒,两眼倦惫无神,又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似地。 “三姑娘,你听我说;”田野忽然双手扶着她的胳膊,恳切地说:“我确实不愿意看见像你这样的人,自走毁灭的路……” “我也不愿意看见你坠落……”三姑娘有点悲戚,趁机会倒在田野的怀里。“你放心罢,我不会自寻毁灭,昨天晚上有个姊妹生日,请吃酒,开晚会,我们玩了一夜,很痛快地玩了一夜……天底下没有谁是自甘坠落的……你真把我看成这样的女人吗?” 这几句话说来,使田野也感到非常难过,他确实对三姑娘过于冷淡,试想一个惯在风月场中生活的女人,怎能忍受这些寂寞?独自空守闺房,已近有整个月的时间,这些日子,也算是亏得她过了,尤其几次对她失信,都非常难堪,要不然,她也不会收回那帧照片,去彻夜游玩,田野心上蒙上惭愧,责备自己过于忍心,于是他将三姑娘搀扶着,送回到她的房间内。 三姑娘确实疲倦已极,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于是睡熟了,她又会呼叫:“我口渴极了,请倒给我一杯水,……”她实在是醉了,在大清早怎会喝醉酒吧?显然是一夜喝到天亮。 田野倒了一杯凉开水,给三姑娘喝下,三姑娘说声“谢谢”便又倒下睡了,但睡着时,又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东西。田野非常难过,想想,又近乎有整个月的时光没有给钱给三姑娘用了,难道说她是经济起了恐慌才起的愁绪吗? 想到这点,他偷偷打开三姑娘的手提包观看,假如她昨夜是重操旧业的话,那自然手皮包中会有客人付的夜渡资,但是没有,手提包里只有几张零碎的纸币,计算起来,连二十元都不到,这就足可证明三姑娘并没有自暴自弃,并没有做不正当的事情,心中的怒气全消,反而觉得刚才向三姑娘的鲁莽不应该,怜悯的心情重生,掏出一叠约近两百元的钞票,塞到手提包内,替她在枕头上置好。 这时,他看看熟睡的三姑娘,仍在昏迷醉态之中,脸儿是浑红,有脂粉遮盖着,她不怎样美,但楚楚怜人,说得上“小巧玲珑”四字。 田野想起,他在被暴徒殴伤,酒醉时,三姑娘都是殷勤体贴给他服侍,现在三姑娘有了同样情形,他又该如何呢? 他情不自禁,替三姑娘脱下高跟皮鞋,因而看到一双在透明的玻璃丝袜包裹着丰满的小腿。本来在睡觉时脱掉袜子比较舒适。但田野不敢,扶起三姑娘的纤腰替她剥下外套,那件紧窄的旗袍又同样不敢脱,连触动一下也不敢,可算得正人君子了。一切安排好后,田野舒了口气,复替三姑娘盖上一张毛巾被单,拉上窗帘,使屋子里减少光亮,这样田野方才拉上房门离去。 他不知霍天行又有什么紧急召唤,有命令来是不能不去的,乘公共汽车赶至德辅道中宝丰大楼,在这段时间内,整个大楼的每间办公室中都是忙碌的,打字机劈劈拍拍的声响充斥各处,出出进进尽是行人。 来到茂昌洋行推门进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老板娘金丽娃,她正叠着两条大腿高坐在写字台子上,态度端庄地正在看阅一份文件,有过一夜的嬉游,田野感觉到和金丽娃的感情像是有了高度的增进,亲热地向金丽娃点头笑笑。 岂料金丽娃竟恢复了以往冷漠的本性,散闲地说:“老板在经理室内!”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看不出是喜悦?是悲哀? 田野大惑不解,这女人未免过于善变了!推开经理室的门,只见周冲和霍天行俱在。他们正研究一张纸片,看见田野进来,霍天行仍是一片谦虚的态度,观他的脸色,好像并不知道田野和金丽娃彻夜嬉游。 “田野,你知道懒蛇其人吗?”霍天行说。 “当然知道,我参加组织,他就是媒人!”田野答,一面窥视他们两人脸色。 霍天行频频点首,继续又说:“你和懒蛇相识又是谁介绍的呢?我的意思是说你在没有加入‘正义’公司以前!” 田野胀红了脸孔,记得第一次他和懒蛇张兴旺见面时,是吴全福给他指引的,因为他抢了一个女人的手提袋需要找“收赃的”,他还没有开口。周冲即抢着说: “是田野同屋的一个人,做书报摊贩的,叫做吴全福,他曾经出二百元的代价,委托我们干掉刘文杰……”似乎不大乐意的神气。 “那和田野一定是知交!”霍天行平和地说。 “当然,那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而且这个人非常讲究义气。……” “那末,你知道他和懒蛇的交情如何吗?”霍天行又说。 “同样是邻居,交情普通——”田野渐感到奇怪,他们的话题全搁在懒蛇身上。 “现在我们想找你的朋友吴全福替我们做一点事,你可以替我们拉拢吗?”霍天行说。 “实在话,我不愿意介绍任何人……”田野坦率答。 “田野一直在批评我们的组织不是以正义为准!”周冲胁肩而笑。 霍天行不理周冲的挑拨,仍然和颜悦色地,一面延请田野坐下,拿起案上的银器烟匝,敬过烟后,又继续说!:“懒蛇出事了!我们现在要找寻他的下落!” 田野怔了一怔,话是出自霍天行之口,可见得事态严重,懒蛇的性命危在旦夕了。缄默了半晌,才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呢?” “昨天晚上我们交给他的任务,他不能达成,把我们猎取的对象放走了还不说,而且还把我们弟兄余飞打伤了……”霍天行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张兴旺为人戆直,不会叛变的……”田野说。 “我早提出问题,我们猎取的对象巧好是懒蛇相别十余年的把兄弟,只怪我们用人不当,误派张兴旺,他不忍心自己的兄弟互相残杀,要放手不干,而余飞却逼着一定要他干,一时起了冲突互相动武,这是情有可原之事……”周冲又以理直气壮的态度说。 “懒蛇伤了自己弟兄,就此一溜了事,这岂不是目无法纪吗?我没有说一定要怎样处置他!但是却没有理由说是不想办法把他找回来呀!”霍天行板着脸孔向周冲申斥:“而且这件事又关系共党方面……” “为什么又和共匪发生关系呢?”田野诧异说。 霍天行眉宇紧绉,似乎不愿意吐露,但碍在形势逼压下,又非得说明白不可,“为程氏母子的案件,我曾答应替共党尽义务,完成两件工作,就抵清这笔帐,没想到第一件就出了岔子……。” “放走两个人,是我们应尽的责任,又杀两个人来弥补,这根本不合理,霍老板,我希望你不要过份迁就共产党……。”周冲的语气在挑拨,这个曾受过霍天行恩惠的人,竟随时随地施逞他的阴谋。 霍天行用狠毒的眼光向周冲睨视,他似乎深悉周冲的用心,但为什么迟迟不肯动手,以绝灭这个后患呢?是畏惧周冲的潜势力吗?或是看在他父亲曾有恩于他的情面份上,不肯“恩将仇报”将周冲惩治?霍天行是一个非常有计算的人,田野猜想不会如此简单,不过相信霍天行还不会知道,周冲非但有夺位的野心,而且还有霸占他的娇妻的野心呢! 霍天行指着周冲说:“假如你一旦做了首脑,我相信你也不会拿整个组织,所有弟兄的血肉去和共产党拼吧?到那时候,你求息事宁人,何止杀两个人求和平解决,相信你还会大开杀戒呢……” 霍天行声厉色严,近乎申斥,这点威势又把周冲压倒,周冲虽然有明目张胆的倒戈勇气,但事到临头,不免仍有懦怯的流露,到底霍天行还是个杀人的老手。 “你知道,懒蛇是我的人马,是我召他入伙的,我和他情同手足……”周冲加入解释说。 “我现在没一定要把懒蛇怎样,在我们的组织之内,有人逃亡了,我们能不把他找回来吗?假如你也逃亡,他也逃亡,我们将怎能服众,你说得很好,懒蛇是你的人,那么你能负责把他找回来吗?假如不能,那末你还是把这个差事交给田野,吴全福和田野是好朋友,又和懒蛇有交情,利用吴全福去调查懒蛇的匿处是最恰当不过的,他不是‘正义’公司的人,露面出去没有人知道,懒蛇也不会回避,假如是以‘正义’公司的人出去,相信懒蛇会逃得更远,而且还会流血反抗呢!” 这番话将周冲说的哑口无言,自然他的心中仍是不肯干休的,而且霍天行当着田野的面前对他申斥,确实无地自容,这时机还不是他当面宣布倒戈的时候,他的心中暗自说:“……不过,快了……。” 于是,霍天行向田野面授机宜,教田野如何利用吴全福去找寻懒蛇的下落。 十分钟后,田野由经理室中出来,他想脱离这个狐群狗党,明争暗斗利欲薰心的魔窟,也正如周冲的一句话,“时机未到……”目前还得敷衍工作。 吴全福是必需要找的,不过,他在考虑,是否应该把全盘事实真相告诉吴全福,或是隐瞒着他,仅叫他设法侦察下落。田野一面盘算着,不觉又行到了金丽娃的跟前,金丽娃仍安详地坐在橱台边,手中持着帐单,紧锁眉宇,似乎把全副精神搁置在帐单之上,地上堆叠着全是些准备出口的箱装烟花。她数数算算,一会儿又把手中捏着的铅笔撅开了朱唇,用洁净的齿贝咬着,又伸出纤指拨弄身旁的算盘,一模一样的老板娘神态。一位小职员在帮她忙碌着,上了帐的货品搬移堆在一旁,还用印章盖上号码,盖上“中国制造烟花”等英文字样。 田野停下脚步,细细欣赏这位风韵年华老板娘的风采,她高坐在柜台上,裙子卷高了,两条腿纤长纤长的,露在外面,三姑娘假如和她比较起来,那简直是相形见绌。论仪态,像金丽娃这样的女人,真适合豪门显要的贵妇,插身在职业凶手群中,为一个职业杀人犯的首脑的妻子,实在是太可惜了。 田野呆站了半晌,他只想和金丽娃说几句话,但是这几句话又是无从开口的! 照说,金丽娃在扭转身子来拨弄算盘之时,也应该看见田野呆立在她的身旁,但是没有,她连眼梢都没有抬起,也许她是不愿意再和田野说话呢! 田野自惭形秽,他自知道是个穷措大,是个没有正当职业的流浪汉,和一个贵妇在一起,总不大适宜,论在职业凶手的组织中,她又是个发号施令,地位至尊的老板娘,而田野呢,不过是个听命令受遣使的“杀人者”而已。田野怅惘,愁绪地移动了脚步,轻轻越过了金丽娃的跟前,方欲推开那扇玻璃大门。金丽娃忽然说:“你慢着——”她的头仍没有抬起来。 田野喜出望外,欣然地回过头来,他看见金丽娃仍在继续处理帐务,好像刚才的那句话并非出自她的口中,这样实使人难堪的,田野有点愤懑。 “我还有事情赶着要办呢。”田野说。 这样,金丽娃才掷下帐单铅笔,跃下了柜台,裙子把她的腿掩去。 “你找吴全福办事,大概几点钟可以完毕?”她说,似乎完全知道这件事呢。 “怎能说一定呢?”田野答。 “总有个时间吧!” “难道说又有什么吩咐吗?” “当然,水务局帮办,詹?史格勒有宴会,我邀你出席!” “我又是陪客吗?……”田野故作轻松而问:“是采取周末方式,还是以往的方式?” “两者相兼!”金丽娃莹莹而笑。 “那末七点钟在‘蕾梦娜’咖啡室会面如何?” “八点——” 于是金丽娃继续开始记帐,恢复了她的缄默常态,田野算是到得了一个满意的答覆,匆匆而去。 田野奉命需要马上去找吴全福,他和友人合伙新开的书报社是在德辅中,田野还没有去过,门牌号码也不知道,所以必需要回永乐东街公寓去向他的家人询问。 田野返公寓后,找着吴全福的妻子,询问地址门牌号码,匆匆再赶往德辅道中去。 这是一间单开间门面的铺子,上悬一个横额的“忠民福记书报社”招牌,看吴全福的意思,“忠民”两字,是表示他的忠贞,至少他并没有冀图向共匪靠拢,随着政府撤离大陆,就流落到了香港,几年来含辛茹苦遭受的苦难,就靠这两个字,一吐委屈。 铺面小得可怜,像一条深窄的巷子,里面的书籍还不少,凌乱荒芜,堆得各处皆是,吴全福自己是老板,也是伙计,还兼差打杂的,他和他的伙友都在忙碌整理书架上的书籍,而且吴全福还带来了他的小儿子替他们做搬运工作。 “吴老板——”田野打趣地叫唤。 吴全福聚精会神,似乎无暇兼顾他客人,而且“老板”二字,对他又像有点陌生,叫了两声,才徐徐偏过头来,看见田野竟大喜过望,连忙趋上来欢迎说:“啊!原来是田野老弟,真是失迎了,你怎么叫我老板,岂不是开我玩笑?那你岂不变成我们董事长了?啊!来来,我替你介绍我们的两个伙友——” 那两个人,都是吴全福的老朋友,一个叫汤九斤,一个叫汤冬,是兄弟两个。 田野看汤九斤汤冬兄弟两人,一个是斜眼,一个是耳后见腮,绝非正人君子的相貌,吴全福为什么会和他们两人合伙做生意呢?不过吴全福既相信他们,而且把他们当做好朋友看待,田野心中虽然不乐,但是也得敷衍敷衍和他们应酬寒暄一番。 这兄弟两人,知道吴全福开书报社的资本是由田野供给的,尤如看见贵人光临,媚谀奉迎,惟恐招待不周,一个递茶,一个递烟,忙得不可开交,田野自从流落香港后,过惯贫贱生活,处处遭人白眼,一时被人这样恭维法,很有点不大习惯。而且心理上反而起了反作用,对他们兄弟两人的行为,甚为鄙视,敷衍过后,便保持缄默,汤家兄弟见田野的态度不正常,便识趣地相告走开,回复做他们的工作。 田野待他们走后,低声向吴全福说:“这样的人,你怎会和他们合伙做生意?我看他们的相貌不正,小心上当才好哟!” 吴全福初时一楞,继后领悟田野的意思,不禁呵呵而笑,说:“人不可貌相,我们怎用相貌去分辨一个人的善恶?你以前也曾说过,这个社会的眼睛是势利的,只重外表不重人,这是一种极大的错误,我们怎可以覆蹈这个错误?” “我说只重衣冠不重人,是指衣着装饰而说,并非是相貌,你怎样交朋友有你的自由,有你的主观,我无权干涉,但我是劝你,当心是善意的。” “你过虑了!”吴全福仍坚持己见说。 田野便以一笑置之,继着说:“你现在有空吗?可否和我到外面去跑一趟?” “有什么事呢?” “出去再说!”田野的态度严肃。 吴全福知道田野素来是不大爱开玩笑的,便将应做的事情给汤家两个兄弟交待一下,原来,他们的书报社还准备做“出租小说”的业务。吴全福正在编排书册的号码呢。 他们走出到门外,田野边走边说:“首先,你不要大惊小怪,我需要你帮助我找寻懒蛇张兴旺……” 果然不出所料,吴全福乍听之下,就楞楞地表示惊奇:“你有什么事情呢?” “你还是少问为妙,反正事情关系重大……。” “懒蛇住的地方就在我们公寓的背后,你已经去过一次了,为什么自己不去找呢?” “不!懒蛇已失踪了。”田野说。 吴全福大为惊奇,他渐觉得田野的态度神秘,怀疑他和懒蛇之间有着不可思议的事情:“那末你急着找懒蛇干什么呢?”他问。 “不瞒你说……”田野只有捏造故事了:“我和几个朋友集了一点资本干走私的买卖,货物交到懒蛇手里,言明是应当今天交款的,没想到他的人竟失踪了!” “唉……”吴全福跺脚叹息:“这种坏人你怎么可以和他混在一堆,那真是迟早要上当的!” “所以我就是要急着把他找出来!” “唉,”吴全福的那股婆婆妈妈脾气发了,便不断地埋怨田野做事孟浪:“你这年轻人也是不守本份,天底下这么多的事情都不做,偏偏要干走私的勾当,要知道这年头的人心险恶,没有几个人是靠得住,你要多为自己的前途打算才好哇……。” “现在不是说这种不派用场的话的时候了,朋友都逼着我去取款,你还是快帮我忙去找懒蛇吧!” “放心,懒蛇这人不够朋友,我把你看作我的手足兄弟一样,他骗了你就等于骗了我一样,我一定要把他找回来不可!”吴全福是个直肠直肚的人,边说边走,回返至永乐东街,由公寓旁的那条狭巷进去,拐湾就可以看见懒蛇所住屋子的大门了。 田野说:“我不便进去,因为也许是懒蛇狂嫖乱赌把钱弄光了,所以匿藏起来,他看见我一定会回避,你只要找到他的踪迹,就来告诉我好了——哦,你最好说是你的私事,不要把这事情吐露出来……。” 吴全福拍着胸脯说:“放心,我有我的一套。”说完,就大摇大摆向屋子走了进去。 田野燃着香烟,闪在巷口静静地等候,他的心情忐忑,在考虑假如把懒蛇找出来之后,霍天行会对他怎样,他记得九大戒条上有一项,就是不服从命令者死,懒蛇算不算是不服从命令呢?如把他找寻出来,而又送掉他的性命,那他岂不是就成为杀懒蛇的凶手么?这一来,相信吴全福也不会原谅他了。 五分钟后,吴全福又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胁肩双手一摊,表示懒蛇不在,证明失踪的事情并不假,他说:“不要紧,懒蛇虽是光杆,但是我知道他有亲戚在香港,总是躲藏到亲戚家里去了。对面的横巷间,有一个周妈妈洗衣店,是替懒蛇包洗衣裳的,也许会知道底细,我去找她去!” 吴全福转出狭巷,又迳自向一条狭小污秽的横巷行去,那巷子的路面是用破碎的石板块砌成的,缝隙中积满水垢,全是那些不爱清洁的居民随地倒水所致,吴全福闪闪让让,走到一家破落屋子门前,那门口上还悬有一块小小的招牌,写着“周记洗衣店”字样。 吴全福在门前扣门,不一会,那破木板门“呀”然拉开,探出一个满脸绉纹,老眼蒙惺的老太婆来。她向吴全福注视了半晌,才裂大了仅剩下两三颗牙齿的嘴巴,说:“吴老板,有什么事?” 吴全福说:“周妈妈,我情请问你一件事,懒蛇那里去了?知道吗?” “啊!到今天,你已经是第三个人来问这件事了,你们和他是好朋友,到什么地方去还会不知道吗?来问我这个老太婆,未免使我太奇怪了……。” 吴全福也感到奇怪,在先的两个人会是谁来探访懒蛇呢?又恰好这么巧,迟不来早不来,刚等到懒蛇失踪,便寻到周妈妈的这条线索上。“起先的两个人是什么人呢?”吴全福又问。 “谁知道?……都是不三不四的……都不认识,也从来没有看见过!” “那末你能告诉我懒蛇到什么地方去了吗?或是住到什么亲戚家里去了!” “你急着找他有什么事吗?” 吴全福又不得不另编故事:“……懒蛇借了我三百块钱,现在我有急事要用,要找他讨债呢!” “啊,这样吗?那末你快去找他吧!懒蛇这两天很有钱,他昨天晚上给我一百块钱,关照过我,任何人找他都要推说不知道……” “那末,你一定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了?”吴全福露出喜色。 “不知道……”老太婆说话老是颠三倒四的。 吴全福再怎样追问下去时,周妈妈总是推说不知道。于是,吴全福只好作罢,他由原路出来,向田野说:“这老太婆刁钻得很,已经受过懒蛇的贿赂,什么话也不肯说!” “那我们也可以用钱去买动他!”田野说。 “不必!”吴全福说:“我们何必去花这个冤枉钱呢?懒蛇专走收买地赃的路子,我们多跑几个路子,不难把他的去处找出来——他这样的用黑吃黑的手法对付朋友,实在太不应该,我必定要把他找出来,放心好了!”于是吴全福又建议田野至摩罗地街,那些收购赃物的地摊去打听消息。他平日和懒蛇甚少接触,也不知道他有些什么戚友,这样的找寻法的确是很渺茫的,但是吴全福做事向有一股傻劲,而且又是为着田野,所以毫无怨言地奔走。 摩罗地街接近石板街一带,连地摊有铺面的旧货店,大大小小数十家,差不多主要的都是做收购赃物的生意。吴全福知道懒蛇和这些地摊的关系非常密切,不厌其烦地逐家查问:“你们最近看见懒蛇张兴旺其人吗?” “不知道……”都是千篇一律的回答,似乎好像被懒蛇关照过,拒绝作任何答覆。 “我看这样追问法,非常渺茫……”田野失望之余带着埋怨的态度说。 “不要紧,”吴全福说:“懒蛇跑不了,我偷偷告诉你吧!这是个秘密!懒蛇还是个‘杀人团’的黑组织人物,上次因为你和刘文杰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我也曾经设法找懒蛇出来,替你讲话,后来刘文杰溺水毙命,我还相信是懒蛇下手的呢……” “这有什么用处呢?”田野被说中了心病,忙加以阻止。好在他将正义公司说成“杀人团”,可见得他并不清楚道个组织的底蕴。 “不,据我所知道,‘杀人团’的组织甚严,不轻易让人脱离的,在必要时我还可以找到这个黑组织去,凡是这种黑社会组织的人,都是非常讲义气的,自不容许手下人有什么欺诈邪盗的行为,一定可以把他追出来……” 田野不断摇头,表示否决吴全福的见解,因为他就是“职业凶手”组织里派出来找吴全福的,而吴全福又要找到“职业凶手”群里去,这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吗?但是他又不便加以解释,只说:“等你找到‘杀人团’的时候,我已经把懒蛇找出来了!” “不,‘杀人团’是不轻易脱离的,有线索,马上就可以找出人来!”吴全福坚持他的意见。 “别胡闹……” “噢!我想起来了!”吴全福突然击掌,带着兴奋的说:“在去年的时候,懒蛇曾经委托他的远房侄子介绍事情做,那小孩子,约十三四岁——”他用手比了一比,约有胸脯那么高:“我给他介绍到一间书报社当报童,事隔有一年了,不知道还在不在那间书报社里!” “这倒是很好的线索,我们不妨去查查看!在什么地方呢?” “就在统一码头前面……” 于是,他们又匆匆由摩罗地街赶下山去,统一码头位在干诺道中,那间书报社的名字是“华森记”规模相当的大,吴全福找到了他的朋友徐友禄,正是管理发行部份,和管理报童的。他虚作寒暄之后,说: “张球这孩子还在派报吗?” “啊!在的,这孩子聪明灵俐,现在已经可以管理一地区的直接订户啦!” 吴全福充满的兴奋,觉得并没有白跑。“他是住在书报社吗?我想找他有点小事情!” “他大概晚间六七点钟回书报社吃晚饭!” 于是,吴全福算得到了一个结论,可以由这条线索搜寻懒蛇的下落,告辞出来,向田野说明详情。 田野说:“我在八点钟还有公事,那末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 “一句话!”吴全福个性耿直,复又说:“不过,我感觉你急着找懒蛇的问题并不一定如此单纯!” “别不相信朋友,我的脾气和你一样,一就一,二就二,从不说假话!” 田野和吴全幅分手后,马上打电话至茂昌公司向霍天行报告侦查的经过情形。他说:“进展得非常渺茫,恐怕没有结果!” 霍天行说:“尽力量去做,假如要用什么钱,向我支取,不过要特别注意懒蛇是周冲的死党,小心他从中拦阻——同时,今天晚上金丽娃需要用你,约会不要忘记!”电话便挂断了。 田野并不担忧搜寻懒蛇的事成抑或事败,他诧异金丽娃和他之间的问题,简直是公私均混在一起,也不知道那一个约会属于公?那一个部份属于私?而且每一件事情都似乎是出于霍天行的主使,他当不会蒙在鼓里吧?那末金丽娃和周冲的事情又将作怎样的解释呢? 距离约会的时间尚远,田野想起了三姑娘,不知道她发酒疯发得如何了?便赶回永乐东街去看看。 踏上楼梯,迎面便碰着了二房东阎婆娘,她裂大了镶满金牙的嘴巴向田野直笑,这样的笑法当然是有因素的,也许是该付房钱的时候到了。她说:“田先生,请问你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忘记日期啦……” “我知道,该付房钱了……”田野说。 “哟,田先生真是多心,我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因为牙科医生约好我六号去看牙齿的呀……”她还要辩赖。 “你的房间内不就挂着一个日历吗?”田野指着她的房间说。 “……我好几天忘记撕了……”阎婆娘胀红了脸。 “今天就是六号,”田野说时掏出钞票。“我该付房租了!” 阎婆娘有点尴尬,裂大了嘴巴也不知是喜是惭,那贪婪的眼,圆溜溜地瞪在他那叠钞票上,看田野数点,那房租是每月付上期一百四十元。 当田野的一百四十元交到阎婆娘手里时,阎婆娘的金镶牙闪露了灿烂的光,眼睛坎在鱼纹里绉成两条眯缝。吞吞吐吐说:“田先生,你是知道的……现在公寓一切都改变了……已经不是以前的公寓,装修楼板,加添电灯,粉刷墙壁……种种,差不多已经花了近一千元……” “你的意思是要加房租?”田野沉下脸色,对阎婆娘贪得无厌的丑态感到厌恶。记得在装修房屋时,田野也曾无条件付给她一笔款子,作为修理公寓的费用,岂料现在她竟借此机会要加房租了。 “我并非是要加房租……可是,您是知道的,现在百物都在涨价,隔壁的童二奶奶的屋子,比我的更破烂,又脏又不通空气……她的一间小房间,比你的还要小个三分之一,就要租个两百多块钱……” “好吧!少罗嗦,你要加多少呢?”田野不耐烦地说。 “随您给吧!田先生,我真不好意思……。” “你说——”田野以命令式。 “我……我,我不好意思……”既要钱,又不敢肯定作主意,这种人在社会上是最没有出息的。 “好吧!”田野忿然,又数出一百元掷到阎婆娘的手里。阎婆娘打恭作揖,乐不可支,但田野复又说:“不过我关照你,房租我加给你,但是其他的人就不许加了!” 阎婆娘有点惶恐,但又不敢不从,笑着口脸唯唯应从了事。数点着钞票,回房间去了,田野不断地摇头,认为这种剥削贫穷的社会寄生虫,假如“正义”公司是以“正义”为旨,那末这种人就应成为“正义”工作的对象。他舒了口气,行至三姑娘的房前,只见那门已锁上小铜锁。三姑娘竟是外出了呢。在早晨的时候,她酒醉成那种半死不活的样子,一到下午,便又外出去了,那自然又是四出闲耍,这女人的个性,不安本份,不安于家,已是由此可见。田野深为失望,假如三姑娘为社会的利欲引诱,再度回复了她过往的糜烂生活,那就是枉费了他救助她脱离火坑的一番苦心了。 和金丽娃约会的时间尚早,吴全福的侦查工作不知道又进行到什么程度了?田野回到自己的房间内,燃着香烟,躺在床上,恍恍惚惚地思前想后,觉得自己确实有许多地方对三姑娘不住,也许就因为这样,三姑娘感受到许多无谓的痛苦,起了变态心理,需要到外面去找寻刺激,这些罪恶、仍应该由他负责。 想到金丽娃,田野便深深吁了口气,她是个可人儿,但是又是个有夫之妇,而且还是周冲意图占为己有的脔肉,也可说是使“正义”公司随时可以爆炸分裂的导火线,她真是个毒蕊,假如田野也想插身其中,那真等于自己要向火坑里跳! 田野渐感孤单,每个和他相接近的女人,似乎都有要求,不接受即要离去。这只怪天底下人就只有男人和女人,男人和女人处在一起就会发生感情,就会有所企图……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他感到心情紊乱,而这两个女人都不是他所企求的,他的对象竟还另有其人呢,那就是桑南施了…… “唉……”田野重重叹了口气,跳下床去,他决意摆脱这些烦恼,不再多作无谓的胡思乱想,检出两件换洗的内衣,走进了浴室,洗了个冷水澡,顿时精神焕发,穿上新洗干净的西装,差不多已经是七点多了,假如吃过晚饭之后,便刚好赴金丽娃的约会了。 田野想着,便匆匆下楼而去,踏落街面便听得有人向他呼唤:“喂,田野,这边来!”原来竟是周冲呢!他坐在一架停放在街口的汽车内,似乎已经是守候了很久的时候,他为什么会知道田野回返公寓之中呢?可见得他一直在追踪踏在田野的后面,田野听周冲呼唤,又不得不走过去。 “进汽车来,我送你去!”周冲的语气又是属于酸性作用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家的?”田野跨进了车厢。 周冲撅嘴一笑,算回答了田野的问话,他开动了汽车时,又说:“现在时间尚早嘛,七点二十分,还有四十分钟,你应女人的约会,都是如此的守时吗?” “不!我还没有吃晚饭!” “好吧,那末我还可以陪你吃一顿晚饭顺便谈谈!”于是,周冲便摆掉了他的主题,驾着汽车,边说:“懒蛇的事情怎样了?” “仍在继续侦查!” “不过,你知道懒蛇是我的人马,霍天行正在尽量瓦解我的势力,你对这件事不必太认真了!” “但是老板的命令我又怎么不听呢?”田野表示无可如何说:“依周兄的意思,我应该如何呢?” “敷衍了事!”周冲说。 田野豁然大笑:“周兄未免看得太简单了吧?我没有忘记戒条,不服从命令者死……” “饮水思源,我希望你别忘记了是谁拉你入‘正义’公司的!”周冲冷冷地说。 田野笑笑,继后又说:“饮水思源,我倒忘记了请问周兄,你是怎样进‘正义’公司的?” 这一反问,使周冲非常尴尬,恼羞成怒,向田野瞪了一眼,以后就缄默不语了。 <hr /> 注释: 第七章 扑朔迷离 田野冷眼观察,觉得这种方式,于他在左右做人难的夹缝中,大有帮助,将来,或可利用以作为脱离“职业凶手”群的垫脚石。 田野和金丽娃约会的地点是“蕾梦娜”咖啡室,那是香港著名豪华的一座咖啡室。正对门,有着一家“龙凤”酒家。 “为了将就你的约会,我们就在这里用晚饭如何?”周冲说,将汽车在“龙凤”酒家门前停下。 两人在大厅内占了个坐位,因为时间已经不多,田野要了一客“什锦炒饭”,周冲要了窝蛋牛肉饭,另外还要了两个菜,周冲是每饭不离酒的,又要了一瓶台产高粱酒。 在用饭时,周冲两杯酒下肚之后,发牢骚的话又多了,他说:“他妈的,你现在竟然完全代替了我过去的地位,从前的时候,不论到什么地方去,只要是老板不能出面的,都是由我代替,而现在呢,好像都成为你一个人的专利了……。” “周兄未免过于多心了,恐怕老板和金丽娃全没有这个意思,因为派在我身上还有没有完成的案子,所以还得有继续用我的地方——而你呢,是霍老板的左右手,而且霍老板和金丽娃也不会不知道的,你在‘正义’公司,是最得人心者,大部份的势力,全操纵在你的手里,所以老板怎敢说不器重你呢?不过,这又说到饮水思源的问题,霍天行的‘正义’公司是靠你起家,他总不能说,就这样舍弃你吧?” 田野说的是反话,周冲不会听不懂,自然,田野的用意是意图劝息周冲的野心勃勃。 周冲有点怒意,狠狠盯了田野一眼,他的怒意是借着酒的力量发出来的,但是他又找不到田野的话中有些不对的地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复又招茶房另要了一瓶酒来。 田野说:“时间差不多了,我要赴约,不过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要请你明了我是奉命令做事!记得九大戒条之中,还有一条是‘不服从命令者……’我既参加了组织自然得服从,要不然,就请你设法给我退出!饮水思源,我怎样进来,怎样出去,全得靠周兄替我作主了!”田野说完,挥手而退。 周冲眼看着田野的背影消失后,斟酒狂饮,还不断地喃喃咀咒,像是发着呓语。 金丽娃早已安坐在雷梦娜咖啡室内,那地方广阔,清幽,尤其布置雅致,富有情调,有冷气设备,为一般有闲阶级,爱好清静的客人,所乐于留连。 踏进里面,一如进了广寒宫,荫凉中带着清雅,地上的走道铺着有厚厚的草织地毯,走在上面,连一点声息也没有。田野在走道上来回观望,他还是第一次走进这种高贵的咖啡馆,这时已经是八点过了十分钟。他来回走了一遍、怀疑金丽娃还没有到呢。 “这里……”金丽娃向田野招呼,她静静坐在一个角落里读阅外国的电影杂志,向田野招呼后。便举起腕表,瞄了一瞄,意思在责备田野的迟到。 田野异常诧异,因是今夜金丽娃的打扮非常朴素,所以对她没有注意,曲髦的秀发,不涂脂粉,穿着一件淡紫莲色的旗袍,连平日满身的珠光宝气,今天一件也没有,像一个正在念书的女学生模样,这在田野的眼中确实是个奇迹。 “周冲缠着吵了个半天,吃饭,喝酒!所以来迟了一步!”田野说。 这样,金丽娃才披唇一笑,请田野坐下。 “今天你的打扮特别!” “我现在需要找寻回忆,做女学生的时候真写意!”她的脸上充满了甜密的笑意,像真的在找寻回忆。“周冲向你说些什么呢?”她忽然问。 “他喝酒,发牢骚,和你一样,也在追寻回忆。”田野说。 金丽娃啧啧喘着嘴,不断地摇头:“唉!可怜的孩子——不过,这孩子在可怜中还带着阴谋呢!” 女侍过来,金丽娃替田野作主要了一客桔子冰淇淋。 “你为什么知道我要吃冰淇淋呢?”田野问。 “不,我需要你今天比平时冷静一点!”金丽娃说时,露着皓齿莹莹而笑。 正在这当儿,倏而咖啡室中走进来一男一女,男的油头粉脸,头发熨得弯弯曲曲,穿着大花格子的夏威夷衬衫,苹果绿色的西装,蓝白两色皮鞋,那模样真如上海人所说的“工党”(兔崽子),女的却使田野大吃一惊,原来竟是三姑娘呢,她打扮得冶艳,那良家妇女的样貌全失,又回复了以往的浪潮姿态。穿着袒胸露背的绣花尼龙洋装,白高跟皮鞋,真像个“汤团”舞女。 她俩似乎非常热络,有说有笑,打田野身边擦过,田野不愿在这种地方打照脸,因为他有金丽娃在坐,而三姑娘又有男朋友相伴,女人多半是善嫉的,针锋相对顶起来,大家都难以下台的。便假装用手帕拭汗,掩着了脸孔,幸而金丽娃并没有注意。 三姑娘找到座位,不远不近,恰好和田野金丽娃的座位相隔两张桌子,田野感到狼狈,他知道金丽娃和三姑娘曾经在公寓中见过面,万一互相招呼起来,那又会平添许多枝节了。 在她们还没有互相发现的时候,最好是趁早离去,免得大家难堪,田野想着,便向金丽娃说:“时候不早了,到什么地方去?我们就快去吧!” “急什么?你怕你的女朋友吃醋么?她也有男朋友在啦!”金丽娃说,显然她早已看见三姑娘在座了,随着,她已经和三姑娘招呼。 三姑娘也和金丽娃打招呼,她露着笑容,态度表现非常自然,并不因为田野和金丽娃在一起而有不愉快的流露。 倒是田野有点窘态,在这环境之下,无可奈何也只得和三姑娘勉强点头笑了一笑。三姑娘因之特别和那个油头粉脸的小伙子表现得更是亲热,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也许她在用心要挑起田野的妒念,或者是在报复田野和金丽娃的痴缠。 “别坐立不安的!”金丽娃低声向田野说:“对女人要有点容忍,要不然你就马上向这个女人求婚,只有结婚以后的女人才能够算是属一个人所有!”她的态度非常平淡,抿着朱唇飘了田野一眼,有点讥讽的意味。 田野不乐,马上还牙说:“你也结了婚,但你是属于‘正义’公司所有……” “但是现在你的女朋友以为我属于你所有了!”金丽娃说时,嫣然一笑,逗得田野的脸孔胀得血红,随着,她又说:“但是我不希望因此而把你的女朋友迫成属于别人所有!” 田野羞惭,下意识地又看了三姑娘一眼,这时,三姑娘已不再向田野金丽娃注意了,和那油头粉脸的小伙子喁喁而谈,有说有笑,假如这种态度是有意做作,的确使田野非常难堪的。 “你想知道这个油头粉脸的小伙子是谁吗?”金丽娃又逗着田野说话。 “是什么人呢?”田野马上问。 “你假如有空,在晚上的时候,到九龙‘金殿’舞厅去——你就知道了!” “金殿舞厅?这人在金殿舞厅做事么?或者是闲荡少年,每天在舞厅里出进?”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用不着我多说!”金丽娃招侍女过来,预备会帐。 但田野当在三姑娘面前,为避免被看作“吃女人”的,便抢着将钱付掉。 金丽娃说:“是时候了,我们走吧!”她临行时,还向三姑娘挥手,到这时三姑娘的脸上才有哀丧的表现。 她自动挽着田野的臂膀,状至亲密,也许是故意给三姑娘看的,临出大门时还给三姑娘送了个秋波。 出了“蕾梦娜”走向停车场,老远就可以看见金丽娃那架雪亮的脱蓬汽车,周冲不知什么时候溜来了,坐到上面,脸孔像猪肝样的红色,看样子就知道他喝了过量的酒,摇摇幌幌的,一副酒鬼的丑态。 “啊,周冲喝醉了——”田野说。 “你不是和他一起吃饭的吗?”金丽娃脸上有点怒容。 “我们一起吃饭,他喝酒,可是我没喝。” “见鬼,周冲酒量好得很,喝一两瓶威士忌根本不在乎,他在故意借酒装疯了!” “你的心肠像铁石一样的硬!”田野语带讽刺。 渐渐走近了汽车,周冲已看见他们来到了。张着醉眼,向她们俩人凝视了片刻。方才站起来,推开了车门,歪着嘴说:“好的,田野,你来了,我该让位啦!”他的脚步有点摇幌不定,也不知道是故意装模作样的?还是真的醉得不能支持,跨出车厢时,还差点摔了一交。 田野的心肠较软,也不知道她们之间有着什么蹊跷,忙将周冲扶着,向金丽娃说:“他醉了,我们先把他送回家去如何?” 金丽娃不乐,气忿填胸,严厉向周冲说:“周冲,你别借酒装疯!我告诉你,今天晚上的事情如果有个什么差错,你得负完全责任!” “哼!”周冲怒目圆睁,摆脱了田野的搀扶,高声回答说:“你凭什么资格命令我?你不过命生得好,嫁给了老板霍天行,我吃老板的饭,于你无干,你要命令我,还是先到老板的枕头旁边去疏通一下吧……”他竟说出这种诬蔑的话,显见真是醉了。 “嚓!”金丽娃挥手就给周冲一个耳光,周冲忿然挣扎意欲还手,但田野将他缠着。 “唉,周冲真的是醉了……”田野说。 金丽娃的气恼未平,好像一个耳光还不足以消她心头之恨,但是周冲却渐渐软了下去,继而抚摸着被打的脸颊,吃吃而笑,说:“……你打我……记得我第一次吻你的时候。你也打我耳光……但第二次……”他嘻嘻地笑代替了说下去。 金丽娃的粉脸胀得通红,恨不得要生咬周冲才能消恨,用这句话里田野便可以知道周冲对金丽娃痴缠的整个轮廓。 “金丽娃,让我先把周冲送回家去如何……?”田野说。 “滚你的……”周冲咆哮,一面摆脱了田野搀扶着的手,看样子就要向田野动武了:“我不用你垂怜,你别以为你现在是幸运儿,迟早你和我的命运是一样……老板娘喜欢谁?招谁来玩玩,耍够了,向地上一摔,那是吃剩下了的甘蔗渣,谁也不稀罕……” “闭你的嘴……”金丽娃激昂得几乎要放声痛哭。 “好的,老板娘要我闭嘴我就闭嘴,要我滚我就滚,反正我不打断你们的情趣,不过我要声明,我是吃老板的饭,……”周冲说着,推田野让开了路,摇摇幌幌走回了停放在路口自己的汽车里。 金丽娃真的淌出了泪珠,她扭开了手提包,掏出手帕,不断地揩抹泪痕,幸而今天她并没涂粉,否则脂粉与泪痕渗混,要把她的怜人的美貌抹煞了。她开动了汽车连头也没有回,就驶出了皇后大道。 田野有点担忧,听金丽娃说,今夜周冲是有特别行动的。这项行动,必定是需要和金丽娃配合的,而周冲喝醉了酒,又和金丽娃闹了蹩扭,不要因此误事才好! 金丽娃默默无言,由她的脸上可以看出她的心中是满含着忧郁与愤怒。汽车又驶得快如流电,她可能又生变态。 渐渐走上了罗便臣道,田野觉得情形不对了,便提醒她说:“你不是说要去参加水务局帮办詹?史格勒的晚会么?”问了两次,金丽娃的怒容未改,也不回答田野的话。 “金丽娃……”田野婉然再说:“你是一个很有理智的人,千万别因为和周冲闹气而误了大事,……而且周冲是喝醉了酒,你和一个喝醉的人闹意气有什么意思呢?” “你放心吧!我假如不是顾全大局,我也不会容忍到今天了!”金丽娃忿然说,似乎有点不满意田野的唠唠叨叨。 “那末我们参加詹?史格勒的晚会去吧!” “不,你看我今天的打扮会是参加晚会的打扮吗?”金丽娃冷冷地说:“那不过是个幌子,蒙蔽洋行里其他职员的耳目而已,我们今天晚上有紧急行动……” “就是你刚才和周冲说的么?” “当然!” “但是周冲喝醉酒……”田野露出着急的样子。 “假如误事,霍天行就可以有权制裁他了!” “嗯,……”田野刹时恍然大悟,金丽娃所以忽然对他特别亲热,可能是有阴谋在内,是故意激怒周冲,使霍天行有藉口,不管周冲的潜势力如何的大,可以断然地给周冲一个制裁。 这样说起来,田野的设身处地未免太可怕了,他已成为“正义”公司两大派别随时火拼的导火线,只有他一个人是势力孤单,可以说是什么力量也没有,同时两方面的人都在争取他,利用他。 “你别又在胡思乱想,”金丽娃好像洞悉田野的心事,忽然说:“霍天行欲制裁周冲的事情于我无关!实际上霍天行爱周冲的才华,对他视同手足,还最点不忍心呢!不过周冲的野心毕露,我们有目共见,他是‘正义’公司的害群之马,假如不除去时,将来整个事业就埋丧到他的手里……” “既然这样说,霍天行是包办杀案的,对付一个周冲何需要藉口,设计一个圈套,让他自己钻进去,岂不直截了当?” 金丽娃的脸上,平淡地露出冷笑,好像在蔑视田野的短见,说:“不过‘正义’公司是一个‘道义’组织,假如处埋不当,怎样能够服众?霍天行当然有他的主见!” “……也许……早已设好圈套了……”田野说时,叹了口气:“自相残杀,是崩溃的危机,我希望能解除危机最好……”一面,他心中想着,也许金丽娃就利用了他当作圈套,在“正义”公司内,已隐伏了杀机重重,就看霍天行和周冲鹿死谁手了! 天底下能共患难而不能共富贵的人很多,尤其在“黑社会”的组织内,初时同甘同苦,创家立业,等到能分荣利时,便明争暗斗,争权夺利,在历史上已经有无数的英雄好汉埋葬在这些上面,想到这点,田野更是灰心,惟求早日脱离苦海了。 “书呆子,只会胡思乱想了。”金丽娃忽然将汽车停下说:“你从这里下车,上宝云道转弯的地方,那就是钱庚祥的住宅,他在那里宴客,你站在街口处,看看出出进进有些什么熟悉的人,小心!别给人发觉,我十五分钟以后再来接你!” 田野觉诧异,举目一看,已来到坚尼地道的上层麦当奴道,她又要监视钱庚祥的宴客,是什么道理呢?有什么阴谋在内呢?而且田野平日较少交际应酬,认识的人不多,这项差事怎会交到他的身上呢? “你可以说明用意吗?”田野有点反抗的意思。 “暂时不用多问,既没有危险,又不会丧失性命,快点去吧!反正我过十五分钟就来接你!”金丽娃说着,就替田野扭开车门,赶他下车,完全是命令式的。 田野的脚刚踏落地,金丽娃就无情地驶动汽车,兜了个大转弯,扬长而去。 田野眉宇深锁,对这女人的心理,很难透视,缄默了一会,对这项命令,还是高深莫测,但是有命令在,不能不去做。 由那条倾斜的山道走上去,那就是宝云道了,在拐弯的地方,果然的就有一座高大的洋房楼寓,灯光辉煌由那些方格子的玻璃闪露出来,门前聚满了车水马龙,出出进进尽是些衣饰革履的绅士淑女,像是什么达官贵人在开宴会。 “这就是钱庚祥的公馆吗?”田野的心中有点怀疑,他没有想到钱庚祥是如此的富有。 由于心中有疑问,便整理整理了衣裳,装着过路人样,信步走了过去,在那座楼寓前徘徊了片刻,果然就看见那大门前有着“钱寓”两个金字:“这真是没有想到的事!” 倏然,他发现了奇迹,一架雪亮的汽车自远而来,在钱宅门前停下,车中走出的绅士是个蹶子,扶着手杖,一拐一拐的,竟是霍天行呢,没想到他也来参加宴会。据过往的记忆,“正义”公司和钱庚祥似乎是冤家对头呢,为什么霍天行会参加冤家对头的盛会? 田野弄得如坠五里雾中,方欲举步时,只见又来了一辆汽车,车中走出的是律师魏崇道,他和钱庚祥也似乎是对头,这样就更奇了,今天好像是“冤家对头”大会。 田野更是百思不解,看看钟点已经是快过十分钟,金丽娃说过十五分钟即来接他,这时间快要接近了,于是,他又重新回至斜坡马路。刚要转弯时,迎面闪出两个彪形大汉,拦住了他的去路。 “朋友,又碰见你了!”其中一人说。 田野熟悉他的脸孔,正就是钱庚祥的保镳呢,他们已经有过两面之缘了。刹时就领悟了金丽娃的用意,这就是她所需要的目的。 “嗯,巧极了,又和你见面了!”田野在这处境之下,要表现大无畏精神。 那两个大汉,一前一后将田野困在中央,田野的态度冷漠,他在考虑,在必要时就只有和这两人动武。相信金丽娃在这个时间之内就会兜回来,他的力量不会孤单。站在田野背后的大汉已经有动作,他伸手在田野的腰脯前后抚摸,意欲检查田野身上有无暗藏武器。 “把你的毛手松开!”田野迸出一句话:“礼貌一点。” “别赌狠,你只有一个人呢!”那保镳说。 “我是一个人,而且从不带武器。”先下手为强,田野用手臂狠狠向背后的大汉肚皮上撞了一记。 前面站着的保镳还来不及动手,田野就已经发动,这时候,他在学校里所学的西洋拳技,全用得着了。捏着斗大的拳头,“噗”!第一拳打在保镳的肚皮上,这一拳的份量非常沉重,保镳没有提防到田野的闪电攻势,着着实实的挨定了,抱着肚皮,曲起了身子,还来不及喘息,田野又兜起钩拳,这一拳打得更猛,保镳便仰天倒在地上。 “嗄……你敢打人……”站在田野背后的大汉抚着被田野肘撞创痛的胸脯,高声呼叫,一面他就拔出腰间的手枪。 田野早兜了回来扑过去。首先双腕挟持了他拔枪的一只手腕,抬起膝盖,将他的手腕揪着,死劲向膝盖上一敲,那支短枪便脱手跌落在地上。 论打斗,那大汉绝非田野的对手,不过他的噪子大,一面纠缠,一面高声喊叫:“你敢打人……你敢打人……地痞,流氓……” 他越是叫喊,田野的火气越旺,捏紧了拳头,左一拳,右一拳,如雨点般向那汉子的脸上,胸脯上打去。打得鬼叫神号,刹时间,那大汉已见了红,眼青鼻肿,血流如注。但是在钱宅门前环绕着的司机,佣仆,闲人,甚至于刚到步的宾客,听得这方面有人打架,呼喊,便蜂涌跑了过来。 田野摸不清楚对方是些什么来头,顿时感到有点人势孤单,他奇怪金丽娃为什么久久没有转头,在这时不得不出重拳以摆脱大汉的纠缠,好夺路逃走,便使出全身力气,死命一拳,照准了大汉的下颚打去,果然那大汉便踉跄滚到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背面的人已经追了上来,前面昏倒的保镳也已经苏醒,摇幌着脑袋要爬起身来。田野需要夺路,飞起一脚照着他踢去,也许这一脚的力量过猛。那保镳惨号一声重新昏倒。后面有部份人已认出钱宅的保镳与人殴斗,顿时哗然呼嚷:“哎,拿住他……” “老张,快去叫阿保……抓这歹徒……” “别给他跑了……” 田野已如流箭般穿出了横街,使出了他的运动健将本能,背后的人叫打叫杀呼呼嚷嚷的追赶着,这情景又如田野抢女人手提袋的时候。路是倾斜的,向下奔跑不大容易立脚。弄得不对就会摔交,幸而这时候一架脱蓬汽车越过追赶的人群,赶到田野的路前约十码的地方便停下了,同时车门也顺势推开,驾车的正是金丽娃呢,她可谓及时赶到了。 田野跃上汽车,金丽娃踩满了油门,汽车便如流星而去,追赶的人马便只有望尘兴叹。 田野一面暗暗奇怪,金丽娃离去的时候是走向下坡的,而现在赶回来又是从上而下,她在耍什么花样呢?是否她早已经来了,而故意等到危急的时候方才抢救? “这一场打斗,总能使你满意了吧?”田野一面掠抚着殴斗而凌乱的头发,用手帕揩抹手上的血痕,一面话带讽刺地说。 “你的拳头还不错,就是打得不够聪明!”金丽娃稳把着驾驶盘,她的态度好像比半个小时前要谦和得多了。 “要我赶了去打一场架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说又有什么利用的价值?” “我并没有叫你打架!”她嫣然一笑。“不过你既打赢了,我就敬你一杯酒!” 汽车经停下,在花园道靠近匣毕道的地方,距离宝雪道约有三条马路,那儿因为背靠着半山花园,洋房住宅都是建筑在小背山,在每座洋房之前,差不多都有高叠的石级湾湾曲曲盘山而上。 金丽娃说:“我有一个幼年的同学过生日在这里开晚会,我借花献佛,在这里借一杯酒敬你!” 田野抬头看去,果然的在那山坡上,有着一间精致的洋房,门前挂满了红红绿绿的灯彩,窗户上映出人影幢幢,显然是许多人在里面跳舞,而且还有几个年轻的伴侣,耐不住屋中的闷热,站到屋外的草坪上绵绵情话哩! 金丽娃带着田野走上了石阶。 田野的肚子内藏不住话,又说:“你带我出来,打一场架,又去参加别人的生日晚会,这两件事情好像连不起来罢?” “人力能胜天然,我们也自然可以把不相连的事情连接起来!”金丽娃抿嘴而笑,她心中怀着些什么鬼胎,很难揣测。 “你同学的生日,我两手空空的去,有点不大好意思罢!” “我早替你送过礼物了,不相信待会儿你可以到放置礼物的桌子上去看!”金丽娃正色说:“不过你的结领打架打歪了,扳扳正罢,而且额角上还有一块瘀青——最好把头发拉下来遮盖一下,在香港这地方,男孩子只讲究衣饰,而不讲究头发的,蓬乱一点,更表示年轻有朝气。” 田野笑着,便按照她的说话把头发稍为弄乱了一下,遮去额角上的伤痕,他自己无法整理颈上的领结,金丽娃便替他帮忙扳正后,两人才上石阶跨进了屋子。 女主人是一个年约卅余岁的女郎,她的相貌不怎样高明,戴着一副大近视眼镜,可怕的还是她的一身奇装异服,大敞领的金缎子无袖晚服,“空前绝后”,扎着一条金色钢丝腰带,把腰围束得紧紧的,随时都会折断。圆裙子拖到脚跟之上,中不中,西不西,看起来有点“倒胃口”。 金丽娃替田野介绍过后,知道这女主人是龚夫人,姓朱,洋名叫玛格烈,因为和金丽娃是幼年的同学,所以显得特别亲热。 “谢谢你的礼物,田先生!”玛格烈朱说。 田野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金丽娃替他送了些什么礼物,只有含糊应付过去。 这个晚会,青年男女占大多数,虽然没有一个是洋人,但有着浓厚的洋派作风,每个人说话都是洋语乱抛。不管“洋泾滨”也好,夹生的“结巴子”也好,反正是一味说洋语,似乎要尽情把自己国家的言语忘记。田野举目四看,没有一个是熟悉的朋友,带领他到这儿来的金丽娃又和她的幼年同学絮絮畅谈,把田野一人丢置在一旁。在这种陌生的场合之中,是有点窘困的。 田野暗自盘算,金丽娃把他带到这晚会里来,又有着什么用意呢?同时,不免又有点埋怨。 负责招待的女佣过来,给田野递了一杯鸡尾酒,这样,有一杯酒在手,还不算是过份的孤单与无聊。 “田先生,还认识我吗?”娇滴滴的声音,出自田野的背后。 “桑南施……”田野偏过头来,喜出望外。 “好久不见了——”她永远是一付天真逗人,充份使人有股甜蜜的感觉。 “好久不见,”田野说:“你怎样来的?……” “哟!我应问你怎样来的?”桑南施说:“女主人的妹妹和我是同班同学啦!” “我还不是给老板娘作伴!”田野顺势指金丽娃给桑南施看。 这小女郎眨着眼霎霎的,似乎对金丽娃的仪态、美貌非常妒忌。“你才来吗?”她又问。 “还不到十分钟!” “那末为什么不跳舞呢?” “你知道的,我的舞跳得不怎样高明!而且一个人也不认识……” “我呢?”桑南施呶着小嘴说。 于是,田野放下了酒杯,和桑南施参加进双双对对的人丛。 “为什么不找我玩?”在跳舞时,桑南施这样说。 “我怕太冒昧了……”这是田野仅能答覆的。 “我听说你的女朋友很多,是吗?” “你听谁说的?”田野瞪大了眼。 “不,我这样猜想罢了。” 在家庭舞会中,青年人跳舞都是放浪骸形,东碰西撞的。想斯斯文文的找一点温馨的情调,根本不可能,田野舞步本来就不好,加上前后左右的乱碰乱撞,一连好几次踩到桑南施的脚上,低头看她的那双擦得粉白的高跟皮鞋,已经快要接近黑色了,田野脸露尴尬,连声道歉不迭。 “不要紧!我向来没有擦皮鞋的习惯!”她笑着说。 音乐是用录音机播送的,一曲接上一曲,中间没有间断的,由“牛仔舞”转变到“华尔滋”,由“华尔滋”转变“康茄”……。 田野见桑南施没有歇脚的意思,便不忍拂她的意思。勉强为难地继续下去,这时金丽娃也和男主人起舞,也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和田野重重的撞了一下,她话带讽刺地说:“总算没错带你来吧?”说时,还礼貌地笑着向桑南施点了点头。 田野瞪了她一眼,算是答覆了她的讥讽,同在这个时候,田野突然又另外有所发现,原来有一个戴着近视眼镜的青年人,一直站在客厅的门柱旁向桑南施注意,看他的情绪,可以知道他是怀着妒嫉与愤懑。 那人站在那里可能已经很久了,田野早已经觉得奇怪,初时还不以为意,到这会儿发现他的脸部表情充份可怕,才问桑南施说:“桑小姐,站在门柱旁的那位青年人你认识吗?” “哦,那是女主人的表弟,有点神经病,别理他就行了!”桑南施说。 “他在追求你,对吗?” “嗯,而且凶得很……”桑南施自知失言,吃吃而笑:“不过我非常讨厌他。” “但是他现在似乎要把我吃下去才甘心的样子!” “你千军万马都不害怕,难道说会怕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吗?”这句话又把田野的脸孔说得一红。 “也许是因为我从来不请任何人跳舞的!”桑南施又说。 “那我一定要感到光荣了!”田野说,“康茄”的舞曲已完,转变是一曲“探戈”,竟有人在田野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田野回过头去,看见正是那位戴眼镜的青年人。他鞠躬用洋文说:“可以让我和你的舞伴跳一个舞吗?” 在这种场合之中,田野自然无法拒绝的。 “对不起,我不会跳‘探戈’!”桑南施愤然说,就迳自走开了。 田野胁肩表示爱莫能助,那青年人咬牙切齿,以怒目相视,眼看着田野追随在桑南施之后,狠狠迸出一句话:“好吧!瞧你的……” “女孩子这样多,何必两个人抢一个舞伴呢?”金丽娃在旁冷眼观看这一场争风,忽然搭腔说。 那青年人便顺势请她跳舞,以遮掩碰壁的难堪。 桑南施走出屋外,田野由她的脸色上知道她在生气了,缄默着站在一旁,向她一笑,这种安慰,比用言语来得更有力量。屋外空气,不像屋子内的那般闷浊,清凉的晚风,把烦恼吹拂殆尽,桑南施深深吸了一口气,扬起纤手,掠抚她的秀发,好像在珍惜那些柔和的晚风。 石阶的栏杆和树荫底下,坐满了双双对对的情侣,他们参加这个晚会,好像纯粹是为谈情而来的。田野刚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就看见他们待在这里,到现在,还是这几对。 桑南施和田野有同样感觉,在众目睽睽之下,参杂在人丛里并肩而谈,有点不大习惯,他们绕到屋后去,那儿有一块不太宽阔的石坪,用来晒衣裳用的,背后就是山壁了,山上长满了树木青草,由石坪旁边,有一行小石级可以上去。 桑南施走在前面,她不置田野可否,便走上了石级,高跟鞋在那坎坷的石块上很不容易行走,田野只得搀扶她一把,当他茁壮粗糙的指头触在那细滑柔嫩的腕臂上时,田野的心腔砰砰而跳,这种滋味他已经阔别有五六个年头了。他也曾有过情侣,那是在学校的时候,在女同学的眼中他是一个大众追求的偶像,而他的心目中却只有一个人,他曾用最大的毅力向这位女同学追求,而这个女郎又不一定爱他,这原因是因为她自小就由父母给订了终身,不过有时候他们还能够有机会相处在一起。在大学宿舍的背后,也有类似的小山丘长满了青草绿树,也和当前的情景一样,由一行小石级上去,他搀着她的腕臂……。 山丘上是幽黯的,谁也看不清楚谁的脸庞,但田野感觉到桑南施在笑了。她的笑脸当然是很甜的,使田野感觉和他过往失去了的爱人一样的甜蜜,可惜共匪叛乱的战火把他们分散了。 桑南施找着一块石头,那是唯一可坐的地方,田野马上替他铺上一方手帕。 “你为什么不坐呢?”桑南施坐下时,向呆在那里的田野说:“在香港这地方,不比北方那么封建,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那种界限!” “现在北方人也未必那么不开通!”田野如梦初醒,笑了笑便和桑南施并肩坐下。 月亮被一阵淡淡的雪幕掩去,树影婆娑,杂着草虫夜鸣,风是凉的,人是沉默的,在这样的情景之下,说是看月亮吧!没有月亮。说是谈情吧,没有情话;倒是屋子里的音乐传出来,比较幽雅很多,假如说是躲到这里来欣赏音乐的话,岂不是一种浪费? 田野惴惴不安,也许他久久脱离这种生活的关系。 “你为什么不说话?”桑南施一直向他凝望着? 这位既不风流又不倜傥的鲁男子,抚着头,呐呐地张口,实在找不出要说的话,心房跳荡,随时可能要把他摔下坐着的石块。 “哦……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呢?”他算是找到话题了。 “那一位朋友……?”桑南施被问得莫明其妙。 “就是女主人的表弟……” “哦……”桑南施格格而笑,笑得非常天真:“你问他干什么呢?” “我看他不怀好意。”田野胀红了脸。 “香港的年轻人个个都有点‘阿飞’,何必和他们闹意气?” “我看他对你……。” “他才不敢对我怎样,玛格烈的先生和我的叔叔是同事,她妹妹又是我同学,在海关!” “你为什么替他的名字保密呢?” 桑南施又是一笑:“他叫包国风,洋名叫雷门,在九龙‘哪沙’书院念书……。” “又是充满洋气!”田野深吁了口气。 “那末我的英文名字叫南茜,在你的眼中是否也是充满洋气呢?”她呶起了小嘴,装着生气的样子。 “……”田野张惶结舌:“……对不起,我不知你的南施二字,也是洋名字,我以为你仅和西施差一个方向……。” “唔,鬼话!凡在香港洋学堂念书的差不多全有洋名字!” “这是香港皇家的法令吗?” “唔,你胡扯!我不来了……”她真的生气了,继而又吃吃大笑:“你真坏……。” 田野也跟着笑了起来。坦率说:“我不过讨厌洋气味罢了……”他无意中触着桑南施的肌肤,心中又是一颤。 “好哇!田野,原来你在这里,老板娘正在找你呢!”倏而一个男子尖锐的声音出自他俩的背后,把他们同时吓了一跳。 田野猛然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高大的黑影,像是穿着西装的青年人,但又看不清楚他的脸庞。 “谁?”田野高声问。 “我是沈雁!对不起,小姐打扰你们的情趣了!”他回答时,向桑南施躬身作礼。 田野怀疑他是怎样上来的,这山坡上除了一条石级小路以外,其他的道路可能要绕得很远才能上来,沈雁又怎会知道他和桑南施躲在这里呢。 “我们快走!老板娘在街口间等着呢!”沈雁说:“小姐,恕我作电灯泡,但我们确有重要的事情!” 田野早就预算到有机密的行动,参加了职业凶手,就等于立了卖身契,一切行动得由主人支配,当着桑南施面前自然不敢详问根由。桑南施不乐,也许她在怀疑这个年轻人在偷窥她们的行动。 由那矮短的石级走下去,田野照样将她搀扶着。 “我看你的生活好像有点神秘!”她喃喃说。 沈雁跟在后面,眼看着田野对女人体贴入微,似乎有点不屑一顾,他也是一个自视甚高的青年,西装革履,油头粉脸,以美男子自居,认为天底下的女性全要向他低头似地。 田野逼得和桑南施分手了,将她送至大门口,欲言无语,显示他有极大的留恋。 还是桑南施说:“你去了还转头来吗?” “……我也不知道要上那儿去……” “我不了解你,你的职业好像不在办公厅内,好像连行动也操纵在老板娘的手里,是什么缘因呢?” 田野又胀红了脸孔,因为沈雁站在身旁,致使他连撒谎解释的机会也没有:“改天我找你好吗?” “好嘛,只要你肯来,我是欢迎的,不过我知道你向来不大守信用!”桑南施说时,那阴魂不散的包国风又出现在她的背后。 “南施!现在总归可以轮到我和你跳一个舞吧!”他说。 沈雁已露出有点不耐烦的神气,一把揪着站在那里呆若木鸡的田野说:“走罢!别扭扭捏捏的像个娘儿们,等着有正经事要办呢!”他扯着田野的胳膊就要走。 田野激怒,挣脱了他的手,但是脚步也就移动了,脉脉含情的眼仍投在桑南施的身上,她也同样的凝呆了,她不由自主地被包国风缠着,拖到了双双热舞的青年人丛之中。直到混乱的人影把她掩去。 “对女人不必太过用情!”沈雁边走边说:“天底下只有傻子才尽情压制自己的个性去将就女人……” “你可以停止你的高论吗?”田野板着脸孔忽目相视。 “我原是好意……。” 田野不再说话,加快了脚步,由石级上奔下去,果然看见金丽娃端坐在停放在街边的脱蓬汽车之中,她燃着烟,倒眼向田野看,这个女人,心中怀着些什么念头,根本无法揣摸。 沈雁有争宠的意思,抢先抵开车门,在前面金丽娃的身旁坐下。田野表示泰然,独自在背后的位置坐下,金丽娃丢下烟蒂,汽车便驶动了。她说:“不要懊恼!我待会儿还要转头来!”这话是说给田野听的,是否带着妒忌,就不得而知。 汽车又按照原来的道路走,先兜上坚尼地道,上麦当奴道……。田野便知道她又是要走向钱庚祥所住的地方。当在钱庚祥宴客的时候,金丽娃有如此诡秘的行动,是否故意替他捣蛋?或是另有特别的阴谋呢?而奇怪的更是霍天行和魏崇道也同样是钱庚祥的客人。 汽车停下了,就是原先田野和钱庚祥的两个保镳殴斗时金丽娃来接应的地方。 金丽娃说:“田野!你知道应该怎么样做!你和沈雁两人,从街面上走过去,在钱庚祥门口略为停留,记着,别再和他们作正面冲突了,发现有不对的情形,马上就走,我从后面绕到对面街口间接你们。” “老板娘,我可以提出抗议吗?”田野表示不满而问。 “什么意思?”金丽娃正色问。 “我不愿意被人蒙在鼓里盲目做事!”他毅然答。 “这是霍天行的意思,你要抗议,何不到事后去问他?”金丽娃怒颜满脸。 “霍天行正在钱庚祥家里做客……” “哼,假如你现在想闯进屋子去和霍天行见面,非但你自寻死路!而且霍天行的性命也会丢在你的手里,……”金丽娃说完,不理会田野的态度怎样,再次无情地调转车头就飞驶而去。 路是寂寞的,灯影灰黯,剩下沈雁和田野两人相对站在街心。当然沈雁也同样的莫明其妙他的任务,但是他的服从性却比田野好得多,反而以好话劝慰说: “我看你的心情不大好,易喜易怒,这年头谁都是不满现实的,但是命令还是命令!我们何不把事情做完了再说。反正我和你同样是新手,总是要站在一条线上的,走吧!” 听沈雁这样说!田野笑了笑,便和沈雁并肩向着钱庚祥的屋子走过去。 “我生平也最厌恶做人家的傀儡!”沈雁边走边说,表示他对田野同情:“但这世界变了,天底下多少人和我们一样是怀才不遇的呢?我在学校里是学法律的,但现在却耍枪杆,可谓知法犯法……。” “你是什么时候参加的?”田野忽问。 “和你仅相差几天吧!” “谁是介绍人呢?” “谈这个又犯戒了!”沈雁一笑。 他俩顺步已行近钱公馆的门前,那形势和两小时前并没有两样,马路旁的汽车排列更多,就好像局势已定,客人再不会多来,也不会早走,大门口已经冻结了,剩下几个佣仆,保镖之类的人物守在那里,灯光还是灿烂,夹着洋酒的气味溢洋,随着灯光豪华地飘到满街生香。 相信酒会已经开始,那格子窗上映出都是乾杯的影子,琉璃杯闪着霞光,欢乐的笑声阵阵,就可以猜想到里面的情况是如何的热闹,谁会意识到还有什么恐怖的暗影潜伏在内呢? “金丽娃叫我们走来走去有什么用意?我就不懂?”田野似在发牢骚地喃喃自语。 “相信一定有原因的……”沈雁说。 “我反对这种专制!假如他们夫妻两个从政的话,一定是个独裁者!” “小心……背后已经有人在盯我们的梢!” 田野回过头去,果然就看见有两个人影,鬼鬼祟祟跟踪在后面。 “喂!你们看!这两个家伙就是刚才在这里捣乱的……”倏然,钱公馆的大门口间起了一阵骚动,有一个穿黑香云纱短装打扮的汉子指着田野两人叫着。跟着,团聚在各处闲聊的司机们也纷纷散了出来,跟踪在背后的两条大汉也起步如流星般的飞奔过来。 “石大铜!截住他们……”那被挨过打的保镖呼喊。 “我们该溜了!”沈雁露出惊慌,向田野说。 “走吧!”田野立即展开他运动员的浑身解数,如流箭飞步抢在沈雁前面,但他又不忍舍下沈雁一个人,回头说:“快……” 金丽娃约定在前路街口间接应他们的,但是现在路口间却有一个体格魁梧的大汉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手中持着短枪,大声吼喝:“朋友,停下脚步,否则我枪弹无情!” 但在那个时候,街边停放着的一辆汽车内,竟闪出一个人来,行动敏捷,霎眼间已兜至保镖石大铜的背后,手中捏着短枪,死命在石大铜的头顶上敲了一下,石大铜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嗨,快转弯走!”这人说话时,田野听出是丁炳荣的声音,便知道救兵到了。“金丽娃的汽车停在街口!” 背后已群聚了十余人,也分不出那一个是钱宅的人马,或是客人们的司机赶过来看热闹的,只见人头涌涌,如蜂涌般追赶过来。 沈雁的体力不佳,脚步稍慢,田野便搀了他的胳膊,丁炳荣在前边带路,转弯落下斜坡。 金丽娃的汽车果真的是停放在那里,而且调好了头,引擎也是开动着的,三人跳上汽车,就如流星而去,但这一次的情形却和上次不同了。那些追赶的人群中,也同样闪出一辆汽车,抢进汽车的约有三四个人,那辆汽车便开始穷追在后。 金丽娃从回望镜上对后面的情形已看得清清楚楚。她的态度非常镇静,没有丝毫慌张流露,也并不因此加快速度逃走,稳把着驾驶盘,专找小路,东一个转弯,西一个转弯,似乎有意要逗着那些追兵玩耍。 这样的确能使追赶的汽车感到头痛,假如加快速度的话,在街上很容易出危险,而且又无法捉摸向那里转弯,汽车过速超过了路头,还要倒退一番,才能继续追赶。 金丽娃的驾驶技术确实值得骄傲的,不慌不忙,视同儿戏,有时听得背后的汽车发出紧急的煞车,磨擦了马路“辘辘”发响时,便莹莹发笑,满露得意之状。 沈雁因为是新手,情绪比任何一个人来得紧张,手枪一直捏在手中,看见金丽娃的游戏态度,不免便发了怨言说:“我看不要惹麻烦了!还是快点走吧……!” “怕什么?难道说你以为他们会动武吗?相信有我在这里,他们还不敢这样明目张胆的,他们不过在吓唬吓唬你们罢了!”金丽娃说。 “我就不懂你们的葫芦里面卖些什么药?”田野说。 “明天就可以分晓了!”丁炳荣摆出他的老资格态度。 等到汽车出了皇后大道,金丽娃便忽然踩满油门,在柏油路上飞驰。 这自然使后面钱宅的汽车也加快了速度穷追了,由皇后大道拐进了潢汲通道跑马地,刚巧十字路口间的红灯亮了,汽车只有停下,后面的汽车得到空隙便追赶上来,在马路上的停车线并排停下。 金丽娃忙调转身向三个人说:“不要轻举妄动,镇静一点!” 果然的,钱宅的汽车窗上探出两个人头来,正就是石大铜和那被田野痛殴过的保镖,那保镖满面怒容,非常激忿地,意欲动武,但被石大铜压制着,看情形也许是看见金丽娃在座的关系,要不然,就是在十字马路旁停留着两个乘摩托车的交通警察。 丁炳荣似乎看破石大铜等人的弱点,态度自如,摸出烟卷,表现得非常自然地给田野、沈雁两人递烟,沈雁未经过这种场面,额上现了汗迹,那只手颤颤地一直把持在腰间的手枪上。 田野倒比较冷静一点,暗中观察金丽娃、丁炳荣两人及石大铜的形色,心中暗有领悟,他们必定是互相认识的。霍天行在钱庚祥家里做客,就可以证明了——不过,在屋子内做亲家,在屋子外做冤家,未免过于怪诞,相信他们之间必定有着极大的仇恨存在,而在表面仍然以礼貌交往,背地里却潜着重重杀机! 交通指挥灯由红变黄,由黄变绿,于是汽车通行了,又疾驰畅行在路上,绕着跑马地兜了一个大圈子,后面的汽车仍然跟着,一步也不肯放松,这是什么缘故呢? 金丽娃悠然地专找那些热闹街道走。不时兜起眼珠在回望镜上注意后面追踪的汽车,脸上露出笑容。 “何必逗着他们玩耍,还是快脱离险地吧!”沈雁焦急说。 “傻子,他们的汽车是钱庚祥牌照,你以为他们敢随意生事吗?”丁炳荣向他解释说。 “他们既不敢动武,为什么要追呢?”田野插嘴说。 “他们追的不是汽车,而追的是你!” “那他们和我一样是傻子!”田野苦笑。 金丽娃保持缄默,汽车兜了一个大圈子,由炮石道绕上总督府,返回花园道上,远远看见玛格烈朱的晚会还没有散。汽车停下了,金丽娃说:“田野,我做事是否有失信过?现在岂不是又把你送回来了?” 田野确是很盼望能再看见桑南施一面,他们四人一同踏上石级,后面的汽车竟追到了,在他们相同的地点停下。“让他们跟着,别理睬他们就行了!”金丽娃在田野身旁低声说。 果然的,钱宅的汽车中连司机四个人全走了出来,窃窃议论一番之后,全分散开,在石级上跟了上来。看这种情形,田野猜想出可能是金丽娃布好了圈套,而这几个家伙已经中计坠入圈套之中,但其中的用意却非常使人费解。 龚宅的舞会兴致仍浓,那些年轻人的“牛仔舞”狂野地把整间屋子的气氛都转变得年轻了许多。 田野的眼睛不断地向屋子里瞬转,那些脸孔仍是陌生的,包国风仍在,但他的舞伴却不是桑南施,桑南施到那里去了呢?田野细细地在屋子内兜了两个圈子,却无法再看见桑南施的倩影。 “难道说,她又躲在屋子背后的山坡上吗?”田野心中想,有着忧郁感的女孩子们,往往在失意时都会找寻孤寂,尤其爱找寻她踏过的足迹,于是,田野便要走出屋外,他希望能在小山坡上看见桑南施孤寂地坐在那里,这样,便可以继续他们一个小时以前默默相对的情调。 刚跨出大门,便有人伸手一把将他拖着。 “别出去,钱家的那几个坏蛋正在牢牢的窥视着你呢!”竟是丁荣炳站在那里。 田野不解,偷偷的溜眼望出屋外,只见那树影花下,仍然有着双双对对的有情男女留在那里,黑影幢幢,谁能分得出那一个才是钱宅的坏蛋呢?屋内的舞兴正浓,和屋外阴森的潜隐了杀机,形成两个世界。 “你怎会知道他们还留在那里?”田野说。 “短时间内他们是绝对不会走的!” 第八章 逆我者死 田野惦念着桑南施,很想不顾一切危险到山坡上去看看,踌躇间,刚巧碰着女主人送客回来,“哟,田先生。你刚转头来便要走吗?哦,对了,你大概看见桑小姐已经走了,便没兴致赏我的脸吗?” “……桑南施已经走了吗?”田野大失所望。 “嗯,刚才你们外出还不到十分钟,她的父亲便来接她回去!”女主人吃吃而笑:“她走了你多玩一会儿也没关系嘛!何必非双双对对的。” “不是这个意思……” “来!我再替你介绍一个女朋友!”玛格烈朱说着,便毫不避讳地牵着田野的手,拖他进入屋中。 沈雁和金丽娃正在跳得起劲,田野真没想到金丽娃会如此的天真。 看见田野,金丽娃马上停下舞步,看了一看腕表,她在时间上推算,仍需要在龚宅呆留下去。 “田野,我和你跳一个舞如何?”她说。 “我对‘牛仔舞’是外行。”田野说。 “哈,丽娃真有一手,我要替田先生介绍女朋友,你就要和他跳舞,难道说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吗?”玛格烈朱趁机向金丽娃取笑。 金丽娃瞪了玛格烈朱一眼,顺手挽起了田野的胳膊,沈雁倒非常会奉承,马上替他们换过了“慢狐步”音乐,这样引起了一般“牛仔舞热”的青年们骚动。但田野和金丽娃就落在音乐的旋律之中。 “我看你有点不大愉快,好像有着什么心事似的?”金丽娃一面移动脚步,一面冷眼向田野说。 田野说:“我想到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屋子内在寻欢享乐,屋外却在布置流血,这就是所谓人类争取生存的意义吗?” 金丽娃嫣然一笑:“也许,你仍在埋怨,我们事事守秘密的原因,要知道这是一种心理战略,人类本是野兽,自从穿上衣裳之后,受了文明的陶冶,什么事情都要‘三思而行’,但是等到他盲目之时,原始的野兽性能仍然存在,这性能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勇敢’。‘正义’公司,所需要的就是利用‘勇敢’的本性来战胜危险,假如事事被‘三思而行’牵连,那我们的工作早就应该停顿了……” “岂非你们要改变世界,把人类从文明重新训练成野兽?”田野冷笑。 “也许我们的比喻说得不对,但是我始终认为霍天行的方式是对的,在事先不把事情真相公开,可以增加工作人员百分之一百的勇气,减少了大家胆怯的心理!” “那末霍天行在事先必定能知道整个事情的真相的!对吗?” “当然,他是设计人……” “但是他永远能保持他的‘勇气’,岂非已经超出了野兽动物的性能以上?” “……”金丽娃咽了口气呐呐地措词回答:“他不参加行动,应该例外……”继而,她感到有语病而哈哈大笑。 在跳慢狐步舞时,差不多大半数的青年男女们,都是脸贴脸的,找寻陶醉的情调,突然金丽娃的笑声划破了空间,把她们的迷梦惊破。 “来!我和你喝一杯酒!”金丽娃扯着田野离开了跳舞的客厅:“我们不要喝那淡而无味的鸡尾酒,我们要浓醇而不渗水的‘威士忌’!” 置酒的地方是客厅背后的饭厅桌上,除了有置碎冰块参杂了柠檬汁的鸡尾酒玻璃缸外,还有着许多各式各样的瓶子,古怪的洋酒,酒肴有花生米、杏仁乾、炸洋薯片、糖果,另外还有三层的生日大蛋糕。 负责这张桌子招待客人的,是一个马脸型的女佣。 “给我两杯威士忌!”金丽娃说。 酒是橙黄色的,在昏红的灯光反映下,也变浑浊,金丽娃端起杯子,和田野碰个铿锵响亮,竟一饮而尽。田野酒量不好,但金丽娃催着他乾杯喝下,于是,又满满的斟了两杯。 由饭厅进入,后面有两三间寝室,现在一间已成了衣帽间,金丽娃是常往来的客人,每个地方都是熟悉的,可以通行无阻,她端着杯子,竟领田野走进一间寝室。那寝室的床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礼物,有名贵的手表,养珠项链,巧克力糖,整套的茶杯皿器,花瓶……。 “玛格烈朱开这个晚会,总不致于蚀本了!”田野心中想。 “你看得出那一件礼物是你送的吗?”金丽娃说。 这倒提醒了田野,趋下了身子,在那些礼物的卡片上找寻,终于,算是被他找到了,就是那只名贵的手表,缚着的卡片上面写着洋文,“龚夫人,生日快乐,田野。”将田野两字译成英文,确是不大容易认识。 “假如,我的英文程度还够得上的话,那就是这只手表了,不过我是个穷措大,那送得起如此高贵的礼物?”田野说。 金丽娃笑而不答。倏而,沈雁穿了进来,低声向金丽娃说:“外面已经有变动了。” 金丽娃一楞,仍然镇静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置下杯子,跟着沈雁穿出后门去,果然就看见钱家的四个打手全聚在一起窃窃议论。 “我们何不把这几个无赖之徒一并拿下……?”沈雁逞意气说。 “拿下他们不起什么作用,何苦。”金丽娃凝神注意那几个歹徒的动作,似乎在揣测他们的用意。 “这样的盯在四周,非常讨厌……” “事后他们就知道上当了!”金丽娃平和地说。 “我刚才发现他们其中一个人在马路旁的电话亭打电话,后来便聚在一起商议了!”沈雁说。 这时,只见那四个人影忽然有两个分手离去,好像是他们议决的结果,需要分头工作了,其余的两个人仍留在屋子外面,四下巡逻。有时还趋近屋子的窗户向里面窥觑,他们的目的自然还是窥视田野。 金丽娃忽然赶至正门的窗口向马路上张望,只见离去的两人已乘上钱宅汽车向宝云道方向而去。 金丽娃频频点首说:“已经到紧张的阶段了……” 忽然客厅间起了一阵剧烈的掌声。随着播出“生辰快乐”的乐曲,客人们都和声而唱,那是洋歌曲的调子,自然有许多客人都不一定会唱的,但是嘴巴仍是张大张小的随声附和。 主人龚先生已经把燃遍了小蜡烛的生日大蛋糕搬到客厅中央的小几桌上,随手拿着一柄亮幌幌水果刀,等歌声停下,便一口气将蜡烛吹灭。 这样掌声又起了,金丽娃吩咐沈雁说:“你去关照丁炳荣,叫他小心留意屋外两个人,有什么动静马上告诉我!” 丁炳荣是守在正门外的,沈雁外出以后,金丽娃就赶到玛格烈朱的身旁凑热闹帮助她切蛋糕,分给客人,忙得不可开交。 那时,时钟已敲过十二点,忽然电话铃声响震。女佣听过之后,便走向金丽娃说:“霍太太,你的电话!” 金丽娃似乎已经预料到应该是有电话的时候了,连问也没有问一声,便匆匆向电话机走去,拈起话筒:“我是金丽娃——嗯……如何?好的,好的……”便把电话挂断了。 “奇怪,好像谁都知道你在这里!”田野说。 “当然……”金丽娃说:“不过那是霍天行打来的电话。” “他还在钱庚祥家里吗?” “他们在斗牌,钱输多了,他要我送钱去!” “老板有支票,何需要送钱去?”田野说。 “他们赌博向是现钞的!”金丽娃轻描淡写地说,复又忙碌着帮助女主人分赠蛋糕予在场的宾客。 忽然,丁炳荣又匆匆自屋外进来,站在门口间向金丽娃不断使眼色,似乎有什么重要的消息要向金丽娃报告,金丽娃这时完全注意在蛋糕上,还是田野先发现了丁炳荣的动静,便偷偷擦身在金丽娃的身旁用手肘轻轻撞了两撞传递了消息。 金丽娃眼睛一瞬,撇下了她的工作,也不败露痕迹,装得非常自然地取了一碟蛋糕送到丁炳荣身旁,“你也辛苦了!”她说。 因丁炳荣是粗布衫裤像是下人打扮,所以也用下人的礼貌迎待他的女主人。 “钱宅离去的两个人,又匆匆赶回来了一个,把剩下的两个人也叫走了!可能是事发了呢!”丁炳荣低声说。 金丽娃忙趋至窗前,果然的,看见三条黑影正匆匆忙忙在灰黯的灯光下走下石级,而且沈雁还偷偷摸摸地跟踪在他们三人之后。 “我命令沈雁追下去的,相信他们必定是要赶回钱宅了!”丁炳荣继续说。 “事情早已完成了,霍天行刚才有电话来说,得手非常顺利!”金丽娃说。 “那末他现在还留在钱家么?” “当然,最低限度要把出事的时间磨过去!”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田野已溜在她们的身旁,意欲偷听他们的谈话,金丽娃早已发觉,但又不动声色,忽然出其不意地扯着田野:“何必急呢?明天就可以全部揭晓!来,我再敬你一杯酒,庆祝我们又一次的胜利!”她竟取出了三只玻璃高脚杯,连丁炳荣也招呼进饭厅之内,相对碰杯一饮而尽。 “我们应该庆贺田野的大成功!”丁炳荣说。 “为什么说是我的大功呢?”田野莫明其妙地问。 “因为你吸住了敌人的主力!” 田野似有感觉,但又仍然含糊:“为避免迷惘计,我看我还是等到明天再给自己一个明白的分析!” 子夜过后,龚宅的晚会始告兴尽而散,客人渐渐离去了,金丽娃自然也要告退。 当他们离去之时,男女主人送至门前,沈雁和丁炳荣两人小心翼翼,分散开在两旁,保护着田野和金丽娃在当中,由石级沿步而下,是恐防钱宅的人还有什么阴谋潜伏在四周向田野袭击,幸而非常平静地,他们落到汽车停放的地方,并没有什么意外事情发生。 汽车驶出花园道,到了热闹地段,那就算脱离了恐怖地区,金丽娃便知道钱宅的人确实早已全部撤离,连眼线也没有留下,更可以判断霍天行递过来的消息不假,钱庚祥已经中计丧命了。 这是一件布置得非常周密的谋杀案,丝毫不露痕迹,几个在大众眼目中主要的嫌犯全避过了风头,有数百只眼睛可以证明他们在凶案发生时,在什么地方,最值得使人惊奇的,就是到现在为止霍天行仍留在钱庚祥家中斗牌呢。金丽娃还得派人替霍天行将输欠的现款送去。在职业凶手群的主要人物当中,相信只有沈雁和田野两人是仍被蒙在鼓里,丁炳荣似乎是早已明了整个血案的行事布置。 金丽娃忽然将汽车停下,自手提包中取出一叠早预备好的现钞约近两千元,交与丁炳荣说:“还得劳烦你走一趟了,你叫一辆街车送去吧,完事后你就可以回家了!” 丁炳荣唯唯走后,金丽娃复又驶动汽车,沈雁是居住在坚尼地街的,乘顺路之便,先载送了他回家,临别时,金丽娃还再三嘱咐他特别小心,不要再随意外出。好像事态非常严重。 “你的手枪呢?”再由坚尼地街出来时,金丽娃问田野说。 “在家中……”田野说:“周冲关照过我,手枪是黑牌,没有必要时,不要携带……” “收藏得妥当吗?” “很秘密,没有人能发现……” “很好,”金丽娃说:“不过今夜要特别小心,最好小心关锁门户,把手枪压在枕头底下,有歹徒袭击时,尽量自卫!” “到现在为止,我还是迷糊的!”田野说。 “不要迷糊!明天早报没有消息,晚报就总会有了!”金丽娃说时,已经抵达永乐东街,夜静无人,灯光稀黯,金丽娃在推田野下车时,竟伸手捧着他的脸颊,呶起朱唇,送给他一个鲜红的唇印。 田野呆凝地站落在街心,眼看着金丽娃吃吃而笑,驾着汽车如流箭般消失,他抚着被吻的面颊,移动了沉重的步履,复又走上那条狭窄幽黯的楼梯,今夜那段扑朔迷离的布局,使他堕进了挹郁的迷惘。 跨上楼面,首先占有他的心房使他关切的便是三姑娘,她回来了没有,田野趋至她的房门,走廊上没有电灯,只有用手去摸索,一把小小的钢锁仍然牢牢地把房门栓着,她竟然还没有回来哪! 田野想起在“蕾梦娜”咖啡馆碰着和三姑娘在一起的那个油头粉面的小伙子,又想起金丽娃说的:“假如你想知道这人是谁,可以到九龙的‘金殿’舞厅去!” “金殿舞厅?”田野怀疑地看看手表,已经是午夜两点多钟了,在港九两地的舞厅,差不多惯例都是在一点钟就要打烊,即算三姑娘玩至最后一舞,也应该回至家中了。 “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三姑娘出身青楼,还脱离不了青楼的糜烂本性,不甘寂寞,便尽情向堕落的方向去走,唉,此非人力所能挽回,只有就此作罢了!” 田野回到自己的房内,并不掣亮电灯,倒在床上,燃着烟卷,慢慢抽吸,他的心情也是寂寞的,这时和他相伴的只是黑黯,和一粒昏朦的烟火,人在寂寞时,才会体会到他人寂寞之苦,田野渐渐对三姑娘起了深重的同情,觉得世间上除了遭遇会使人改变本性以外,人与人之间仍有感情连系,用感情可以改变任何人的劣性,他对三姑娘仍应尽最大责任。 由于心情紊繁,不能成眠,他渐感觉到心灵上是空的,似乎是缺少了一些什么?这原因会不会是因为三姑娘没有回家的关系?由这样开始,他就自己发出疑问,他和三姑娘之间,到底有没有爱的成份存在?这个疑问,很难得到答案,以他的出身,以他受过的教育,怎会和一个曾经出卖灵魂的女子谈恋爱?——但是既没有“爱”的存在,为什么每次她没有回家时,便念念不忘,惦惦不安。 田野忽然自床上爬起来,扭亮了电灯,因为他感到心目中确实钟情的只有一个,那便是桑南施,他趋至镜前,凝看自己的脸孔,他自咎是一个职业凶手,用他人的血肉争取生存,而桑南施却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大家闺秀,怎能把一双染有血腥的污手把她沾污呢?于是,田野痛苦无名,自他的眼中,镜子里现出一个形状恐怖的杀人犯,由他的脸上,也染满了血迹……等到他用手去揩抹血迹时,血迹完全消散,仅剩下一点红红的,那只是……那只是金丽娃在大门口间给他留下的口红印,余香仍在。 金丽娃虽是那么轻轻的一吻,当时的情景的确能拘摄人的灵魂的,呶起圆溜溜的朱唇,鲜红欲滴,星眸半张,那么轻轻“嗤”的一声以后,又吃吃而笑,带着轻薄,又有点玩世的态度。 摸不透的女人心理! 桑南施曾有一句话:“……好像连你的行动,都被老板娘操纵着似的!”这意思就是指出田野是金丽娃的玩物。实则上田野有着说不出的苦衷,到这时候为止,他还没有力量摆脱这恐怖的组织,灵魂虽然早已经脱离了,但是肉体还是受组织操纵着。 他羞愧之余,又有点愤懑,用手帕死命拭抹颊上的唇印,也许时间已过了很久,唇印竟然不大容易退色,他想洗脸,揣起了脸盆想到厨房里去盛一盆水,刚趋至房门前,发现地上有着一封信。 信皮上写着:“香港永乐东街X号阎家公寓田野收,新加坡程缄。” 田野暗自思量,他在新加坡并没有姓程的亲友,一时竟想不起这封信的来源,看香港的邮戳,是当日的,可能这封信是由二房东阎婆娘收下,而投进他的房间的。 田野撕开信封时,他忽然起了一阵莫明的兴奋,连抽出信笺的手也不住的抖索,因为他想起了由澳门转道至新加坡去的小雪雪母女两人,隐约还记得小雪雪的母亲曾经说过,她的丈夫是姓程的,这自然是他们的来信了!相信是报导她们平安到埠的消息。 展开信笺,那字迹非常壮伟,似是男人所写,上面写着: 你见义勇为,冒险犯难,不屈不挠的精神将为世人永远歌颂,我崇敬你伟大的人格,特意写这封信向你表示最大的敬意。 我的女儿,小雪雪,已回返我的怀抱,不幸她的母亲已经壮烈牺牲,当时的情形真是千言万语无从说起,也许敌人已经发出电报在新加坡截拦这对弱小的妇孺,当她俩踏上码头时,即遭受暴徒围殴,我闻风赶到时,她已是奄奄一息了,连小雪雪也受了重伤倒卧在地。 现在小雪雪算是无恙出了医院,但她母亲已与世长辞,临终时她关照我写这封信给你!嘱咐我与为正义而战的人连在一起。祝健康! 读完这封短信,田野已是泪痕满脸,竟至泣不成声,他颓倒在床上,拥枕埋着脸孔抽噎,过了片刻,又坐了起来,细细地将那封信反覆读了好几遍。 念到“为正义而战的人连在一起”一句时,激起了内心的愤怒,咬牙切齿,充满了杀机,喃喃自语说:“……共匪的残暴,竟连一个妇人……一个小孩子也不肯放过吗……?” 他的脑海之中,憧憬出一个团团的脸,像成熟了的苹果,那双大大的,显示了营养不良无神的眼睛,老是像半畏羞地垂着……谁看见都会产生怜爱,怎会忍心下手?把她打得遍体鳞伤……更可怜的,自此她要失去了母爱,共产匪徒竟活生生的把她的母亲的生命夺去,她已变成了没有母亲的孤儿了……。 对这个为儿女而牺牲的慈母,田野起了无限敬意。 就这样的躺在床上,田野已经把进厨房打洗脸水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思潮起伏,短短的几天,为保护小雪雪母女两人,和共匪的特务人员较量的情景,一幕一幕,又重新映在眼帘。 这时他非常的后悔,既然已经成为一个职业凶手,手上已沾污了血腥,当时为什么不展开杀戒?把这批丑恶之匪徒戮杀一尽,以戮杀还戮杀,血债用血债还! 为正义而战的人连在一起……。 脑海是紊繁的,人是惫倦的,迷糊把他堕入梦乡,当他张开眼时,东方已经发白,有人在摇动他的身体,原来竟是吴全福呢!这位热诚的朋友,一早上就把他唤醒,当然是有着特别的事故了。 “昨天晚上等你一夜,上那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 田野的脑门疼痛,四肢也是酸软的。也许在晚间着了凉!他抚着手臂,不断地抚揉,脸上露出痛苦。 “你好像病了!”吴金福说:“生活太不正常,唉,年轻人总是不爱惜身体,出门在外,还是多留意为是,保重身体,犹如孝顺父母!” “拜托你的事情怎样了?”田野避开了他的烦絮。 “我就是为这件事情来的!懒蛇已经有下落了,他可能在青山方面……”吴全福说。 “哦,青山?”田野爬起身来,对吴全福的说话漠不关心,首先趋至板壁,倾听邻室的声音,希望知道三姑娘回来了没有? “唉,三姑娘和你一样,生活不正常,今天早上才回家的!”吴全福似乎洞悉田野的心理。“……我也不知道你们之间闹了什么蹩扭?” 听说三姑娘已经返家,田野又好像放心得多,他趁在打洗脸水之际,行出走廊,自三姑娘的门缝投望进去,那真是一幅海棠春睡图,三姑娘半裸的,仅只有胸衣三角裤,肌色晶莹,细嫩诱人,睡态是娇憨的,田野的脸上马上起了一阵热辣辣的,血液也随着激胀,心腔砰碎跳个不止,但他的眼睛仍不肯离开,因为他发觉三姑娘似乎是酗酒过度,所以脱下的旗袍、统裙、衬袜、凌乱地搭在靠椅上,散在地板上,这些衣饰全是崭新的,尤其那双金丝扣的高跟皮鞋,全不是价值便宜的物品。她的钱由那儿来呢? 田野有了疑问,更是痴呆,吴全福竟跟了出来,说:“你是否现在就要去找寻懒蛇呢?” 暗中窥人隐秘是不道德的行为,田野的脸孔更是胀得血红,懦懦不安地含糊应过了吴全福的话。说:“你怎会知道懒蛇躲在青山附近呢?” “昨天晚上我又到‘华森记’书报社找到了张球,据他所知道的,懒蛇有三个亲戚住在香港,他的表哥住在湾仔,是做码头苦力的,一个叔父,住在铜锣湾,就是张球的亲戚,另外还有一个远房的舅妈,住在九龙的青山湾,是个打渔的。湾仔和铜锣湾两个地方我都去过了,但是他们都推称不知道懒蛇的住处,不过,听他们的语气,似乎懒蛇早关照过他们不要泄漏消息。最后,我便利用张球了,用信封装了二十块钱,叫张球送去交给懒蛇的表哥,说是我在半个月前向懒蛇借的,现在还给他,岂料他的表哥就叫张球贴了邮票寄到青山湾去,似乎不大愿意理会他的事呢……” “那就一定是在青山湾了……”田野表露兴奋,但忽然又感到恐惧,懒蛇的匿处找到了之后,他的命运将如何?那还要看天意了!懒蛇是否会接受劝告回到霍天行处受处分?抑或用武力抗拒……他真不敢想像,而且懒蛇又是周冲的人,周冲又会对这件事情怎样呢?他感到旁徨不安。但是这是一件任务,既交到身上来就不能不尽力量去做,匆匆洗漱完毕,他又想到该不该带枪的问题。 “假如不希望发生流血事件,那还是不带枪好!而且有着吴全福同行,也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他心中想。于是,他便赤手空拳,和吴全福动身了。岂料刚出公寓的大门,事情又生了枝节,忽然马路上出现了几个彪形大汉,全是钱宅的人马,他们涌蜂向田野吴全福两人扑去。 “朋友,还认识我吗?”为首的是石大铜,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田野已知道来意不善,但在这种环境之下,是无法躲避的,赤手空拳也只好和他们挺一挺,好在晨间,马路上正开始了一天的生活,店铺纷纷开门,行人如梭,相信钱宅的这批打手,即算明目张胆,也不敢就这样的当街行凶,田野也就泰然了。 “旁边的那个是你的什么人?”石大铜也看出此点,故意揪起田野的手握手装做熟朋友的样子。 “我的邻居!各位有什么指教吗?”田野用强硬的态度回答。同时,吴全福也看出了事有蹊跷。 “我们的东家想找你去谈一谈!” “你们的东家是谁?” “你不必装糊涂,——钱太太找你谈话?” “为什么钱太太找我谈话?你们的钱先生呢?” “哼?”石大铜重重哼了一声:“你肚子里明白,大丈夫做事何必鬼鬼祟祟,我们又不会留难你,况且你的老板霍天行也在我们家里——做事得漂亮一点,请你那位邻居识相一点,回避一下吧!” 经石大铜这么一说,已证明了田野的猜想不讹,钱庚祥果真罹难了。但是霍天行为什么仍留在钱家里,钱夫人又为什么要找他去?这些又把田野弄得如坠五里雾中。 “我们已声明不难为你!又何必一定要我们在你的邻居面前做丑人!”另一个打手在田野背后说。 田野想想也颇合理,看样子绝对难以在这批人的手中逃开,而这批人又绝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越出法轨以外的事,把吴全福拖着,没什么大的帮助,搞得不对,还连累了他一家老小,便回过身来,向吴全福说:“事情又有了变卦,这批朋友,一定要我去会他的主人,我们进行的事情只好暂时改变,你回到书报社里去等我好了,等我的事情下地,马上来找你!” 吴全福虽已看出这批来人个个獐头鼠目,绝非善类,但又似乎并不一定会对田野怎样,而且田野又没有明确的表示态度,他该用什么方式来应付当前的这几个歹徒,反而吩咐他离开,这简直要把吴全福也弄糊涂了。 “这些是你的什么人。”吴全福低声反问。 “朋友——”田野答。 等田野向吴全福交待后,石大铜一招手,路口间便驶来一架汽车,四个人推推拥拥把田野夹持逼进汽车,汽车便远驰而去。 吴全福虽是个老实人,但这几个月来,他已看出田野的生活不大正常,所接触的人,什么样的人全有,行动诡秘,说话也是颠三倒四的,可能心理上有着什么矛盾不可理解的事情,但他深明白田野倔强的个性,是从不肯向人求援的,而且连发牢骚诉苦也从来没有过。 吴全福亲眼看着几条大汉把田野带走,说是绑架吧!他们又似乎是熟悉的,你一言我一语像是赌狠顶嘴,说是友谊性的邀请吧,那副神气表情又完全不像,吴全福百思不解,等汽车走后,匆匆把汽车的牌号记下,准备过了若干时候不见田野回来,便到警署里去报案,这是他唯一可做的事了。 约十分钟后,田野已来到宝云道钱宅的门前,那情景已不复昨夜的那般热闹,门前冷清清的,贴着“丧宅”的白纸条。 田野被石大铜等四个人夹持着,推推拥拥上了石阶,一眼看去,大门内仍是杯盘狼藉,昨夜盛大酒会的残迹仍然留在。醇酒的香气仍然充斥,事情未免演变得太快,只一夜的光景,已经变成“丧宅”了。 “你们把我当朋友还是犯人看待?”田野忽然向身旁,搂着他的胳膊的石大铜说话。 这样,石大铜便把他的手臂松开,说声:“请”,让田野进屋。 屋子内似乎没有布置,各处都是冷清清的,以及宴会留下的凌乱。并不如田野想像中的那末恐怖。 “请到客厅内——。”石大铜指示了田野应走的道路,那客厅的位置很特别,由走廊直通进去,平常的住宅,这个房间多半是用来作书房或寝室的,但他们却非常特别,竟用来作客厅,难道会客要像机密会议一样的,要和其他的地方隔绝吗。客厅的大门敞开,一眼就可以看见霍天行和魏崇道律师在内,他们在抽吸着香烟,并没有恐怖和忧郁的成份在脸上流露,态度自如,和平常做客的一样说话,当然不可能会是被钱宅的人扣留着做人质的了。 和霍天行面对坐着的是一个打扮是非常雍容华贵的妇人,脂粉已经洗去,露出了脸上的皱纹,可以看出她的年岁已有四十多岁了。 “这人一定就是钱庚祥的夫人了!”田野心中想。 石大铜早已跨进客厅,向妇人一鞠躬说:“昨天晚上在大门前生事的就是这个人,我把他带来了!” 钱夫人抬眼上下打量了田野一番。她的眼中怀着嫉恨与杀机,因为一夜之演变她已成为一个寡妇。 田野诧异这妇人的态度,她含有充份的神秘,丈夫死了,竟然脸上找不出丝毫悲伤的形色,除了脂粉抹去,根本找不出有任何成为“未亡人”的表现。尤其腕上的钻石手镯,仍闪着斑烂的霞光。 “我说过,我的手下人绝不逃避现实,你要招谁来谁准会来!绝不畏头缩尾的!”霍天行忽然向钱夫人说,态度之中,有着对这寡妇斥责的意思。 钱夫人没理睬霍天行的话,在几桌的烟匣上摸出一根烟卷,霍天行趁势燃亮了打火机替她把烟点上。 “你就是田野么?昨天晚上在我们的屋子门前后窥探两次是何居心?”钱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浓烟,悠然喷出后,指着田野说:“你请坐,要知道,我们全是圈子内的人,有什么话,有一句,说一句,假如含含糊糊的抿着了天良说话,将来被揭穿了,大家全不好看……” “我早说,是我关照他这样做的!”霍天行抢着说:“这是我交给他的任务,因为我知道钱庚祥和我的芥蒂未除,我既应请到这里来赴宴,不得不给自己作一点预防的布置!” 钱夫人怒目相问:“何需要你说话呢?你的手下又不是哑吧?” 田野知道霍天行在点醒他说话,当然是把一切的责任推到他的肩头上去,便说:“我只知道奉命行事,老板交待下来的事情,我就按部就班的去做……” “呸!不要狡赖!”钱夫人说:“大丈夫做事何需要图赖,在半个月以前,你就已经开始鬼鬼祟祟地对钱庚祥图谋不轨,有一次在彼得?霍士税务司的舞会中,又有一次在‘沙利文’二楼的餐厅里……我且问你,你是否受霍天行的命令向钱庚祥进行谋杀?告诉我!现在钱庚祥既已丧命,算你们技高一筹,我并非兴师问罪,只是要摸出事情真相罢了……” “我两次碰见钱先生都是巧合……”田野回答时,看了霍天行一眼,因为他不知道回答得对与不对。 “唉,钱夫人未免太过份一点!”霍天行忽然又说:“试想我和钱庚祥数年朋友,只不过是在生意上志趣不合而分手,并没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何需要进行谋杀……?” “哼!我说这话不会假,”钱夫人说:“自从钱庚祥与你分手数月以来,终日惶惶不安,他曾经向我吐露过,你要向他进行谋杀!所以他雇了这样多的保镖……” “钱夫人没有证据岂可以随便说话?”魏崇道律师一直保持缄默,这会儿忽然怒目圆睁,气忿地说道:“诬人于罪是违法的!” “你别用法律吓人!”钱夫人愤然回报说:“你挂着律师的招牌做幌子,和霍天行勾结,为虎作伥,以为可以瞒得住人哩……?” 魏崇道大为愤懑,但霍天行却把他按捺着说:“钱夫人用意气说话了!” “我不用意气,我且请问你们;你们利用这位田先生一而再,再而三地追踪钱庚祥,尤其昨天晚上故意寻衅,把我们家中的保镖全部吸引开,然后向钱庚祥蓦然下毒手……” “钱太太说那里话,钱庚祥既不死在家中,他在他的办事处悬梁,分明是自杀,为什么一定要诬我霍天行做凶手?我和钱庚祥因志趣不合,在事业上分道扬镳,但感情仍在,他请我赴宴,我就来了,这不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吗?我既在这里吃酒,怎能分身到办事处去谋害钱庚祥?你说话之先经过了考虑没有?” “谁不知道你手底下人多?”钱夫人一口咬定:“你夺取了钱庚祥的洋行,现在又谋取他的生命……” “昨天晚上,田先生和我内人在花园道参加一位龚夫人的生日晚会,你家中的保镖全可以做见证!” “这就是你们布置疑兵的手法!” “很好——”霍天行忽然站了起来,燃着了口中衔着纤长的雪茄,喁喁默思,在客厅中踱了一阵方步,倏而他又说:“我想起来!钱夫人,假如你一定指这件意外的事情为谋杀,我倒可以提出一个反证!” “什么反证!请说——”钱夫人瞪了眼。 “可否请你遣退你的手下人?”霍天行扬手指着呆站在门口间的石大铜和两个保镖,“——否则说话不大方便!” 钱夫人两眼灼灼地,瞬眼一想,便挥手命令石大铜等人退下,随手将客厅的大门掩上,随着,以大无畏的态度,等待霍天行说话。 霍天行仍是散闲地吸着雪茄,默默地走进了客厅内的套间,那儿有屏风挡着,置有沙发椅,古董橱,桃木茶几似乎是给客人消遣赌牌的地方。 “我们两人的问题,还是自己解决好!”他把头一偏,似是招呼钱夫人进内,在那地方谈话,可以不给客厅外的人听见。 钱夫人也是个性格倔强的人,毫无疑豫地就跨了进去。 霍天行仍矜持着说:“这话我很难出口!” “你只管说!” “关于你提出谋杀的问题,我联想到卓金云!” “卓金云……”钱夫人楞了一楞。 卓金云是钱庚祥的表弟,同时也是钱庚祥的秘书,他和钱夫人有暧昧的行为,这件事情没有人知道,因为霍天行和钱庚祥站在敌对的地位上,所以他们一家人的事情,霍天行都设法侦查,而发现了这个秘密,论年龄卓金云比钱夫人起码要小上七八岁,她俩为什么会发生不名誉的事情?这自然是“饱暖思淫欲”金钱作祟了! “嗯!对的!”霍天行带着威胁性地说:“由于你提起谋杀的问题,我便联想起卓金云,只有他获嫌疑最大,而且,也只有他有野心意图夺取钱庚祥的事业,财产,家庭……”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钱夫人起了惶恐,又有点羞怒。 “个多月前,卓金云被开除了,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霍天行悠闲地说:“而且昨天晚上卓金云又没有到宴,照说,他和钱庚祥共事数年,即算和钱庚祥在事业上有什么意见不合,也应该来祝贺一番,譬喻说,我就光明正大的来了……” “他被钱庚祥开除,当然不来……” “钱太太好像有意替卓金云辩护了,这件事情倒奇怪,现成的一个嫌疑犯不去追究,而我仅因为关照了两个手底下人,在贵公馆门前探听一下风声,钱太太就一口咬定我是凶手,这是否一种裁赃手法,令我疑虑——而且我更可以提出证明,钱庚祥是在办公厅内悬梁自杀的,这个办公室内的来去道路,只有卓金云最熟,可以出进自如,所以假如钱太太一定要指这件意外事情为谋杀案,我倒愿意首先把卓金云指出,钱太太认为是否?” 钱夫人听霍天行说着,神色渐露不安,似乎方寸已乱,不知道应付是好。 “昨夜,我在客室里斗牌的时候,似乎隐约听得钱太太打电话找一位卓先生,不知道这位卓先生是否就是卓金云呢?”霍天行忽然又披嘴笑着说:“假如真的是打给卓金云的话,那末钱太太是否已经预测到谋杀案将要发生呢?” 这句话仿如晴天霹雳,钱夫人目瞪口呆,浑身抖索,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霍天行的话意中似乎是威胁她,假如她告发的话,即反咬她一口,诬她谋杀亲夫,她和卓金云私恋的病脚已经被捏在霍天行手中,无怪她已惶然无主了。 不一会,石大铜敲门进来报称,有警署办案的人员前来询问。 霍天行便说:“那末我要告退了,在尽可能范围内,我保存我的私德!再见了!” 霍天行步出客厅时,取起手杖,挥手招呼田野和魏崇道两人,同时堂皇离去,临出大门之时,遇见了办案的警探,他还礼貌地点头作礼,魏崇道律师一往是沉默寡言的,一直缄默着,不过由他的脸色,可以知道他的内心是充满了胜利的愉快。 到这时,田野除了知道钱庚祥确实被“正义”公司谋杀以外,内情如何一无所知。听钱夫人和霍天行的对话,钱庚祥和霍天行是合伙经营一种事业的,他们经营的什么事业?做的是什么买卖?为什么又会突然闹意见分手?现在,钱庚祥既被“正义”公司谋杀,霍天行是报复私怨?还是受他人的委托? 这种种的疑问,把田野的头脑弄得昏乱不清。 “大害已除,我们没有了后患,田野,你别胡思乱想!”霍天行似乎看破了田野的心思:“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在环境许可时,我当告诉你全案的真相!我交待你的事情办妥了没有?” “你指的是懒蛇吗?”田野也只好不再多想。 “嗯,假如还没有办妥,就应该迅速去进行!”霍天行随着看了一下腕表。 “刚有点头绪,我原是想赶到青山去的!” “懒蛇躲到青山去了吗?那一定是在他的亲戚处!那末是否现在动身去呢?” “我想时间还来得及……” “那末是否要和吴全福同去?我送你到他的书报社里去如何?” 田野一楞,霍天行非但操纵他的行动,而且还连他朋友吴全福的动静也摸得很清楚,连他开了一间书报社,也在他的调查范围以内,这个黑社会的首领人物,未免太恐怖了。 “我看不必了……时间尚早,我还是自己走着去吧!”田野说。 霍天行颔首含笑,随着掏出一卷钞票,交给田野说:“这是路资——记着,周冲随时随地在注意着你的行动,要小心为是!不过,不是在必要时,不要和他动武,相信他也不敢伤害你的!” 以后,霍天行和魏崇道坐进了汽车,大家挥手而别。 田野来到“忠民福记书报社”,已经是十一点多钟了!汤九斤两兄弟又是拼命奉承,而且还口口声声称呼田野为“董事长”,这种人见上就攀,见下就跺,田野最为不耻。 吴全福说:“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假如赶到青山去,恐防就来不及赶回来了!” “没关系,赶不回来再说!”田野的态度坚决。 还是汤九斤兄弟两人,七说好,八说好,一定要拖田野去吃一顿午饭,田野违拗不过,心中着实也有点郁闷,趁机会喝点酒也好,于是他们便就近落在一家饭馆之中。 田野喝了几盅,脸孔就胀得像猪肝般红。 “今天早上找你的几个人到底有着什么事情?我真为你担心,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吴全福忽然说出他心中闷藏着的真心话! 田野在汤九斤兄弟面前,自然不希望讨论这件事情,忙瞪了吴全福一眼,但是吴全福喝了几盅酒,嘴巴是没遮拦的。又说: “唉,我看你近来心中老怀着什么事情似的,整日闷闷不乐——这年头交朋友要特别小心哪!” 田野把最后的一盅酒一饮而尽说:“时候差不多了,酒也醉,饭也饱,我们该赶路了!” 汤九斤兄弟知道田野的性子不大好惹,要留也留不住,只好结过饭帐大家分手。 “青山应该怎样去法?”田野向汤九斤兄弟两人道谢分别后,向吴全福说。 “由九龙乘公共汽车去也行,不过张球告诉我,最好是乘电船过海直接去……” “为了赶时间,我们最好走简便的道路!” “那还是乘电船去好!在统一码头附近,就有电船出租,不过价钱贵得很哪!” “不要紧,我这里有钱!”田野取出霍天行给他的一卷钞票递在吴全福的面前亮了一亮,他的原意是好教吴全福放心,但这也是酒后失常的举动。 吴全福看见了那卷钞票,便楞了一楞,心中起了怀疑,田野既是去找懒蛇讨帐去的,懒蛇的事业,以田野的身份来说,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巨大的款项数目交流,田野身上既有着这么多的钱,为什么还要追到青山那遥远荒僻,近乎没有人烟的地方去找懒蛇追债呢?这内情似乎有点不近情理。 吴全福虽是这么想着,也不再向田野问长问短,在统一码头附近,找着一只电船,议好价钱,说明是论钟点需要等候的,由田野先付了一百五十元包银,即乘船出发。 青山的部位是在九龙的南海岸,地方荒芜,平常绝少游客,除了有时有些学生集体旅行到那地方之外,可以说是没有什么人要去的。时值日正当中,阳光熙丽,耀在碧绿的海水上,映出了万道金辉,小电船乘风破浪,划出一道长长的白浪泡沫,驶离了维多利亚港口。 已经有三个年头了,田野流浪到了这号称天堂;位在铁幕边缘的孤岛,一直在生活线上挣扎,从没有过悠闲的心情,好好地对这美丽的小岛加以欣赏一番。 刚到香港的时候,他有一个印象,国际人士称香港为美丽的“东方之珠”,所以他眼见着香港的一切都是美丽的,但是这一切良好的印象,都被生活压迫而完全抹煞。这会儿,他面对着船尾,电船激起的白浪给他指出了一个明显的目标,香港整个的形状逐渐缩小,贴在平隐翠绿色的海水上,所有的建筑物可以一览无遗,绿树株株配衬得非常娇丽。 “这确是一个天堂……”田野喟叹。但是他心中的想像却不和他眼中所见的相同,因为他知道这天堂之中隐藏着无数罪恶的渊薮。他也正在罪恶的深渊中。 电船是逐渐和罪恶的天堂远离了,这远离虽暂是短的,但田野的心灵上却因此而感到一阵无比的轻松,数年来积压着的郁气似乎也跟着电船的疾驶和它逐渐远离。 “总有一天,我需要和他远离的……”他自语说。 香港渐渐远得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电船向着汲水门疾驶,沿途经过有许多孤秃突出海面的小岛,有些较大的,还长有长长的椰子树,有时有些渔人在撒网谋取他们的生活。 吴全福一直呆坐在船舱旁的坐椅上向田野注意,因为他知道懒蛇非为善类,而且和职业杀人团有关,很替田野担忧,而且又一直猜不透,田野之所以要追寻懒蛇的内幕。忽然,田野向他说: “我想起一件事,我们实在不宜打草惊蛇,懒蛇既躲藏在青山湾,假如发现电船,必定要躲藏逃避,我们最好能够在近旁的地方,改乘小艇前去……” “我想不致于吧,欠人家几个钱,也不是犯什么杀身大罪,躲到青山这地方来,已经是过于小题大做,而且你的为人,知情达理,他向来是非常敬佩的,既然找上了门,他还要躲到那里去呢……?”吴全福故意这样说。 “不!……”田野又说不出理由:“我希望你按照着我的话去做……” “你们的内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又不肯坦诚相告,令我费解!” 电船由汲水门绕过马湾,过青龙头,青山湾已经在望,田野决意要改乘民艇,吴全福无法违拗,叹了一口气说:“你抱着很大的决心而来,假如懒蛇并不在青山湾,你扑空了,岂不是要大失所望?” 田野知道吴全福想套出他的话而已,便说:“我生平最相信朋友,只要是朋友恳诚相对,任何事情成败不计,而且我又知道你不会骗我,假如白走一趟便当为游玩了一次青山湾吧!” 被田野这么一说,吴全福又有点不大好意思,摸出记事簿,翻出张球写给他的地址,说:“青山湾是个渔港,附近居住的多半是些渔民,相信人口并不多,假如懒蛇真躲藏在那里的话,那是很容易找到的,——而且懒蛇的表哥写下的地址命张球把钱寄过去,相信也不会错吧?” “他躲在青山什么人的家里?” “张球说,可能是他的姑妈,姓陈的……” 青山湾已经逐渐接近,船上的水手指着前面一幅广阔的沙滩告诉吴全福说:“那就是青山湾了。” 远眺那天然的景色,确实令人有如处身世外桃源之感慨。在那海滩的前面,有许多生长奇形怪状的礁石,屹立水中,海浪冲撞到礁石之上,围绕了一圈洁白的泡沫。 沙滩上挂了许多晒太阳的渔网,茅舍木屋散布在各处,炊烟袅袅,背后环绕着乱石嵯峨的山岩,重重叠叠。也许是风向的关系,山岩上很少树木,只有背后的远山才是一片葱绿的。 吴全福请电船慢下,绕在近旁的岸边停泊,那儿刚好有一只归行的渔舟,吴全福便和舟子商量,出茶资十元,请把他们两人带至岸上。关照好电船守在那里等候,田野和吴全福两人落下小舟,舟子是个年近五十岁的渔人,他得到一张十元的纸币,非常兴奋地听从吴全福的指挥,驾着渔舟慢慢沿岸借树丛掩蔽行走。约十来分钟,已接近了沙滩。 吴全福问渔夫说:“你知道青山渔村临时门牌一百号在什么地方吗?” 那渔夫是个“客家人”,言语不大相通,矜持一会说:“你们要找什么人呢?” “我要找一个姓陈的。” “渔村里的居民差不多都是姓陈的!”渔夫笑着说。态度不大自然。 “那么你也是姓陈的了!”田野插嘴说。渔夫点头。 “这样说,你一定生长在这里了……难道说一百号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吗?” “警署常常改换门牌,最近又是新编的。” “大概在什么地方吗?总不会改得太远吧?” 渔夫凝呆地想了一阵,便随手向高山上一指。 顺着渔夫的手指看上去,那是几间散落在山岩上的小木屋,非常污秽简陋,屋顶还压着一块块的大卵石,似是预防暴风“揭顶”所置的,因之,那几座破烂的小屋子就有随时会被压坍下的形状。 田野谢过渔夫,便和吴全福弃舟登陆,为了避免被懒蛇发现形迹,闻风逃避,所以两个人的走动都是闪闪缩缩的,不和民房接近,绕着沙滩旁有岩石荫蔽的地方行走。上那山岩处,有着一条回绕倾斜的羊肠小道,连日天气干燥,小道上的砂石松弛脱落,兢兢难行,尤其田野久已脱离了旅行,爬山的生活,穿着皮鞋更是寸步难行。吴全福不时在背后推着他向上行走。 约十来分钟,才气喘喘的算上到了石岩上的破屋子跟前。 田野关照吴全福说:“你上前拍门,假如找到了懒蛇,你就告诉他,我有话和他相谈,这是属于私事,你最好回避一下……。” 但是吴全福的眼睛却触到破屋子檐前的门牌上,因为那门牌的编号,分明写着“临时一百三十五号”,和一百号相差三十多个号码,这儿总共只有三间破屋,即算编号完全脱节,也不会将一百号和一百三十五号编在一起。吴全福匆匆奔过去看三间屋子的编号,果真的,没有一百号的门牌。 “奇怪了,那老渔夫分明指在这里!”他搔着头皮说,一面,他向一间大门敞开的屋子,找着一个背着婴儿正在煮饭的妇人问话:“请问你一百号在什么地方?” “在山下面,靠近晒渔网的地方!”妇人丢下饭锅,行出屋外,指向他们原来上船的地方。 “我们上了老头子的当了……。”田野愤然说。 “他为什么开我们的玩笑呢?”吴全福莫明其妙。 “不管……由这样可以证明懒蛇确在村子里,我们快下山去……”田野说着,便首先由原来的羊肠小道,赶下山去。“那老渔夫可能就是懒蛇的亲戚!” 下山比上山的速度要快得多,砂石虽滑,但踏紧了脚跟,却可顺着砂石一步步滑下去。这一来,倒把吴全福丢落在后面约数十步远。田野落下地面,却展开脚步,向着妇人所指的地方飞奔而去。 那是一座简陋而被风雨侵蚀得将近腐烂的屋子,四绕搭着一些架蓬挂满了晒日的渔网,由于老渔人的故意懂弄,田野猜想这老渔人可能与懒蛇有关,生怕他得到风声逃去,所以急着要赶过去截拦。 蓦地那木屋的大门打开了,屋中冲出一个汉子,手中持着一管长枪,看见田野追来,即怆惶发足狂奔,向着乱石山岩的方面逃去。 “张兴旺……你别逃走!我是田野……”田野穷追在后,一面高声呼喊。“我有话和你说呀!” 但是懒蛇并不因为田野的叫喊而停下,田野越是呼喊,他的脚步越是加快,看他的形色是非常慌张的,在松软的沙地上奔走动作原就不容易灵活,他踉跄跌了好几跤,爬起身来又急切逃奔。那狼狈的情形,等于逃亡的死囚遇着追兵,羔羊遇着猛兽。 “张兴旺,你听我说!我不是来抓你的……”田野又在呼喊。 懒蛇已逃近了靠山岩的乱石丛堆,他找到了可以隐蔽身形的地方就停下喘息。但是沙滩上留下他歪歪斜斜的足迹指引了他的逃亡路线,使他无法遁形。 “张兴旺,我是奉霍天行的命令,来向你劝解的……”田野也停下脚步向着懒蛇躲藏的地方高声说。 在那岩石丛中,懒蛇惶惶地引颈探出头来。当他发现老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吴全福跟踪追上来的时候,又忽然调头仓惶逃奔。 这时,渔村上也有部份居民,发现了这出追捕的活剧,三三两两聚合在沙滩上引颈观看。 懒蛇已开始向高层的岩石山上揉爬,他有着一管猎枪,搭挂在肩头上,由于他的动作慌张得似乎接近了死的威胁,像正在死亡的边缘上挣扎逃亡。田野便知道他的神经可能紧张过度而起了癫狂性,这样便需要小心提防了,来的时候,田野并没有带武器,现在赤手空拳,知道势难将懒蛇截拦,同时懒蛇也是职业凶手的一员,同样以杀人来换饭吃的,万一杀性倏起,以死命和田野相拼,那田野便要吃上大亏了。 田野来的原意,原是想用婉言相劝,劝懒蛇回头,重新在霍天行麾下听从遣使,在当前的形势下,这方式更不能变更,否则迟早会演出流血的悲剧。 “张兴旺!我是善意来找你说话的,希望你不要干傻事……。”田野继续劝告。 但是懒蛇却置若罔闻,一直向山岩爬上去,那上面是重重叠叠的峭壁,非常险峻,下望是悬空的,人悬在上面,触目惊心。有时踏着松弛的山石,石头便滚下来了。 吴全福已追到了田野的跟前,喘着气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他的态度有点疯狂!为什么看见你要这样逃法呢?” 田野说:“这是我们两人的事,你最好不用管,你听我的话留在山下,让我追上去!……” 田野说着,便开始跟踪在懒蛇的背后,向山岩爬上去,吴全福也要跟上来,但田野将他喝止。 天色已接近黄昏,青山近在海湾的地方,每近入夜时都稍有凉意,尤其山岩上通风的地方,风势更大,田野穿着皮鞋,原就不方便在山石上爬行,加上风势的威胁,遇着有青苔潺滑的地方,万一不小心,随时都会滚下山去粉身骨碎。 懒蛇和田野相隔约有三数丈远。他可能是疲乏了,找到了可以藏身的地方,便停留在那里喘气歇息,等田野略为追近时,又继续地向上爬。 离开地面已经有数百公尺,越向上爬时,山势越是险恶,田野也渐感到疲惫,他的衣裳已染遍了山石的尘佑,臂肘与脚踝也全被山石擦破。显得风尘仆仆,下望悬岩,已如腾在半空,万一失足跌下去,准会粉身碎骨,但是他并不因此而作罢手,小心翼翼,每爬一步,必先找稳了踏脚之地,继续向懒蛇追上去。 蓦地,懒蛇已停留在一个高岩处,现身出来,用他的猎枪瞄准了田野,高声吼喝说:“田野!我和你无冤无仇,何必苦苦相逼?假如你再追上来!我就不客气放枪了……” 田野只得停下,恳诚说:“张兴旺!你听我说,我来找你,绝无恶意,霍天行也没有意思要处分你,这就是他派我来的原因,因为你和我的感情最好,他的意思是要我劝你回去把事情解说清楚……” “哼!别口蜜腹剑的!我不会上这个当!”懒蛇说:“霍天行什么时候放活过了一个人?‘不服从命令者死’!怎么样称为不服从命令?田野!你也是明白人!上次为程氏母女两人的事件,你也几乎被裁制,假如不是周冲仗义挺身而言,你还会活到今天吗?要知道霍天行和周冲正在明争暗斗,霍天行要瓦解周冲的势力,认定我是周冲的心腹人,随时随地想取我的性命而甘心,实际上我和周冲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过是周冲介绍参加‘正义’公司罢了,饮心思源,我平日略为服从周冲的工作指示罢了!他便想尽办法下手,田野你说说看!任何案件,事先不许我们过问,就是一道命令盲目交下,你就得去做,去杀人,等到临时我发现了那要被杀者是我的把兄弟时,我当然拒绝不肯动手,到底我们是人!还不是禽兽,即算是禽兽和他的手足兄弟也不会互相残杀的,这就算违反了九大戒条了么?田野,你是个知情达理的人,好见义勇为打抱不平,我平日就钦佩你的为人,希望你不要泯着良心做事,霍天行的一套残暴恶毒专制手法,我比你懂得要多,我是不会上当的……”他慷慨激昂地说着,手中的一管猎枪一直瞄准了田野的胸脯。 “懒蛇……你让我上来和你详细谈谈……”田野要求说。 “你再移动一步我就开枪!” “张兴旺,你太冲动了,我确是善意而来,要知道,你匿藏的地方已经被霍天行发现,你假如不跟我回去,他迟早还要派人来——你既有周冲给你作保障,我也可以替你在霍天行面前说上几句话,相信他也不会真的这样横蛮无理,公道自在人心,他假如想把‘正义’公司维持下去,还得要处理事情公正……” 懒蛇不愿意再听田野的解释,高声吼喝:“……你假如再不下去,我就开枪了,下去!下去!” “张兴旺,我没有带枪,也没有带任何武器,让我上来和你详细解释……要知道,我到这里来,等于救你的性命……” “砰!”张兴旺扳扣了枪机,火光一闪,直射在田野身旁的一座巨石上,砂石爆炸开,起一缕青烟。 “田野,我不忍心杀你!我知道你的为人正直,但是你被人利用了,你劝我回去也许是属于至诚的,但是等我回去了之后,一切的事情就不会如你料想的那末简单,到时候也不是你的能力所能拦阻的,我在‘正义’公司的年历比你深,所眼看的事情比你多,还会不知道吗?……”张兴旺持着那管枪,身体是摇摇幌幌的,看他的样子,可能是喝醉了酒。 田野再说:“张兴旺,不管你对我的看法怎样,我仍是以最大的虔诚劝你跟我回去,我敢以性命作保证,假如霍天行对你不住,我肯做第一个陪葬人,我徒手空拳,你应该让我上来……” 田野刚移动脚步:“砰!”又是一声枪响,这一枪是落在他的脚跟前,懒蛇的动作很快,又扳好了第三颗子弹上了红膛。准备继续射击。 “田野,你受人利用得太厉害了,山下面和你同来的人又爬上来了,他是谁?假如他再向上爬的话,我便要连同他一起打下山去,使你们两个连骨头都没得回去了。” “他是吴全福,你的好朋友!” “原来是他出卖了我!” “不!他并不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他带我来是属于友谊性质的!” “你叫他不要上来,我现在是不认识任何朋友的……” 吴全福在山下听得枪声,不知道田野和懒蛇到底结了什么怨,竟然动了武,因为他清楚懒蛇是个地痞流氓,而且和职业杀人团有特殊关系,恐防田野有失,是特意赶上来做鲁仲连的。 “吴全福!你不要上来!听见没有?”田野向他呼叫,但是在高岩上相隔的距离过远,而且夹着山谷的风势,吴全福根本不能听见他的说话。 在田野向山下呼叫间,懒蛇又趁隙弃下他的据点向更高的山层爬上去。 那山层的狭道上,原堆置了许多松弛的碎石,人踩到上面,石头即团团滚下,田野为此惊动,发现懒蛇又开始向高层上逃亡,他怎肯半途而废,匆匆舍下向吴全福叫喊,复又追踪着懒蛇爬行的路线上山。这时,田野深深体味到懒蛇原是心地良善的人,要不然,刚才的两枪,只要稍为瞄准一点,就可以致他的死命。自然这是因为懒蛇平日对田野有良好的印象,绝无私怨,所以没向他下毒手而已。 再向上爬已接近了山顶,岩壁是尖秃的,懒蛇已没有了可以掩蔽身形的障碍物,假如这个时候,田野有一管枪在手,很容易就可以把懒蛇打下山去。但是田野既没有手枪,更不想这样做,他认为想救懒蛇的活命,唯一的便是把他劝回去。 “田野,我们两人全是为生活所逼才干职业凶手的勾当,何苦逼人太甚?”懒蛇已站在山尖上,向田野呼喊:“要知穷寇莫追!……狗急跳墙,我就不管你是谁派来的了……不杀你是给霍天行留下一份交情啦……” 田野已越至光秃的山壁间,同样没有障碍的岩石可以蔽身,下望悬岩千尺,假如退下去,就等如前功尽弃,追上去,又不知道懒蛇的心肠到底怎样。于是,他便说:“张兴旺,你别误会我是抓你的!你回去与否,由你自己作主,但是你总得让我上来把事情说清楚……” “砰!”又是一声枪响,打田野的肩头擦过,表示了懒蛇的态度坚决。 “没什么可说的了!你下去!”他居高临下说。 田野惶然。凝呆地攀伏在一条岩缝里,面对充满了杀机的懒蛇,感到进退维谷。 “砰,砰,砰……”一连又是几声枪响,田野的身旁四周全扬起了尘埃,砂石飞溅,炸得他的面上,手上,全擦上伤痕。 “下去……下去……”懒蛇疯狂地吼叫。等他再次扳扳枪机时,枪膛上已经没有子弹了。他的人影便随着在岩头上消失。 田野得到这个机会,便以敏捷的动作,蹬踪跳跃,以最快的速度追赶上去。攀到上面,那是一块特别突起,形成凸形的岩石,正坎在一层毕直的峭壁下面,面积约有廿来方尺大小,一面向壁,三面悬空,人站到上面,如驾在半空之中。 懒蛇果然的,正躲在峭岩壁下,掏出衣袋中藏有的弹药,正怆惶地一颗一颗塞进枪膛里去。当他发现田野已站在岩缘之时,慌忙弃下手中的弹药,扣上枪膛,调转枪头,马上瞄准了田野的胸脯。 “我早已告诉你,我是空手而来的,没有任何武器,随便你怎样处置,但我只要求你让我把话说清楚……”田野大义凛然地说。 “何必逼人太甚?”懒蛇的声音软下去。但非常慎重地,不敢稍懈,自然他不肯轻易相信田野是真的徒手而来,看他的脸色,胀得血样的瘀红,青筋暴跳,显然是饮了过量的酒。也许,他逃亡到了这荒僻的渔村,便每日借酒消愁? “要知道一个人在走头无路时,只有把生死置之度外……”懒蛇激动的说。 “你喝醉了酒,所以神智不清!”田野说:“你既逃不出港九二地,也没有生活的依靠,躲在什么地方也没有用处,霍天行迟早要把你找到,要知道,我也绝非愿意在杀人的圈子里混下去,但是我的脱离,是需要有计划,有步骤的,逃亡要远走高飞才行,躲藏无异找死,所以我劝你回去,将来我们共同设法脱离,反正我和你站在一条阵线上,……” 懒蛇的枪口向田野对得准准的,手指头还扳着枪机,只要扣下去,枪弹就会洞穿田野的胸膛。 “你不许再近前一步!”他激昂地说:“我不管你是诚挚或是虚伪而来,反正霍天行要取我的性命是事实,也许你被霍天行利用,而且被利用得蒙在鼓里。现在,我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就是霍天行利用你去追踪接触钱庚祥的事情,这内中有着什么缘因你知道吗?说起来可够令人寒心呢!霍天行的‘茂昌’公司,‘鸿发’公司,在原先的时候全都是钱庚祥的产业,霍天行赤手空拳到达香港,他要建立‘正义’公司,当时钱庚祥非常失意,他便利用了这个弱点,故意投资和钱庚祥合作,到现在为止,他把钱庚祥驱出门外,将两间公司全霸占为己有,这还不够呢!因为钱庚祥已全盘清楚他的所谓‘正义’公司,原是个杀人的勾当,所以还要杀钱庚祥灭口,你说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不顾道义的事情吗?利用别人,霸占了别人的财产,还要取别人的性命,……田野!据我知道,霍天行接二连三的要你和钱庚祥的手底下人起冲突,这是为的什么呢?自然,钱庚祥也不是好惹的人物,他在香港混得久,地头烂熟,黑社会的恶势力全有勾结,霍天行假如正面和他相拼,可能两败俱伤,所以他自己的手底下人,一个也不用,利用你是个生脸孔,使钱庚祥误会霍天行是购买你来向他下毒手的,假如事败,顶多钱庚祥把你一个人干掉,于他的‘正义’公司没有牵连,再不然,杀钱庚祥得手后,案子被香港政府揭发,那也只是你一个人入狱,于‘正义’公司无关……田野……,你受利用了,被人利用做工具还蒙在鼓里……将来是被杀,或者入狱,还未可预料呢,由此,你总可以知道霍天行的为人狠毒恶辣了吧?……这个挂了正义为名,充满了险恶毒辣的杀人机构……我早呆厌了,早想脱离啦……田野,假如你有良心,你能再逼我吗?……” 至此,田野澈然大悟,霍天行和钱庚祥的一段恩怨,所以霍天行利用他和钱庚祥的手下数次起冲突的原因。但是由此,更可以证明欲想脱离“正义”公司的组织,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钱庚祥已经死了……”田野说。 “啊,死了……”懒蛇失声惊呼,由心中感出恐怖:“什么时候死的呢?霍天行是怎样下毒手的呢!……”他的手抖颤,全身战栗。 “昨天——所以我不希望你和钱庚祥落在相同的命运,我希望你跟我回去……” “啊……”懒蛇大为恐惧。“由钱庚祥的死,更可以证明霍天行是不会轻易放过人的,你难道说忍心要我死在霍天行的面前吗?” “这样躲藏着总不是办法,要就逃出香港,要就跟我回去……我已经说过,我负责带你回去,自然负责你的安全,一定据理向霍天行力争……。” “你能担保霍天行让我活命吗……不,不;”懒蛇的酒气已变成了冷汗,满额淋漓,声音直在发抖:“连钱庚祥有着庞大的恶势力也难逃一死!我毫无凭藉……你能吗?” 田野也感到困惑。但是话既出口,又不能收回,又说:“假如霍天行一定要你的命,我可以做陪死的!还有周冲也可以帮你的忙……。” “啊,陪死……陪死也同样是死,周冲能帮助我个什么?霍天行随时随地都可以取周冲的性命,霍天行直到今天为止仍让周冲活着,不过是因为霍天行曾经受过周冲的父亲的恩惠,而且还有金丽娃替周冲撑腰,因为金丽娃和周冲有染呀……霍天行根本是王八蛋,他为自己的利益,连做王八蛋也甘心,太太偷人养汉,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这儿你就可以知道他的为人了……” 懒蛇慌乱过度,已渐显得语无伦次了,但这些话听到田野的心中是非常刺激的,也不知是妒嫉仰或愤恨,怒火上冲,不禁露出咬牙切齿的怒容,高声说:“懒蛇!我劝你把枪杆放下!” 懒蛇那里肯听,枪口仍对准了田野,激颤地说:“不要逼我!我是宁死不肯回去的,……我没有错呀!难道他要我杀什么人我就得杀什么人么?天底下还有公理么?我放过我的拜把兄弟一条活命并非罪过,手足不互相残杀是人之常情……何苦逼人太甚……”他说时不断地向后退去。 “没有谁要逼你!我在救你的性命!”田野咆哮。 蓦地,山野间随着风势飘上来一声呼喊:“田野,你在那里……?” “是什么人?……”懒蛇惶恐地四下观望。 “他是吴全福!”田野说。 “出卖我的人……”懒蛇咬牙切齿像爆炸似地迸出一句话。他已退至悬岩的边缘处,手中的一管枪四下指瞄,要找出吴全福的存身处。 “我劝你放下武器!”田野再说。 “你休想……”懒蛇话未脱口,突然发出一声惨锐刺耳的呼叫,原来他误踏了一块松摇的岩石,竟坠下千丈悬岩! 田野吓得魂不附体,急忙扑上前抢救,但等他伸出手来已经过迟,俯首下望,懒蛇的身影在悬空中打转,渐渐缩小,嘶叫的声音也随着下堕拖得长长的,使人毛发悚然。他触撞了岩石,触着了半山空的枯树,又被弹了出去,直落到千尺岩下,缩做一团,躺在沙滩之中,不能动弹了,从岩上看下去,他的身体已经只有一只蟑螂那般大小。 这不消说,懒蛇已经丧命了,这样的死法,未免太过凄惨,是时太阳已经向海面降了下去,天空间染上一片昏红的云彩。云彩把碧绿的海水也耀红了一大块,浪是白的,一层一层,推涌着划上沙滩,就好像要争取吞噬下懒蛇的尸首。 田野凝呆地悲愤落泪,他没有杀懒蛇的意思,但是懒蛇竟因他追逼坠岩而死,这与杀懒蛇又有什么分别?悬岩千丈,看着那迹近模糊的尸首,想寻找一条可爬行的道路下山去将他掩埋也不可能办到。 那管猎枪落在岩头上的边缘,被几条枯竭的松枝架着,这可能是懒蛇唯一的遗物。田野颤颤地躬身将猎枪拾起。 “田野……你在什么地方?……”吴全福又在呼喊了,声音非常接近,他已跟踪爬了上来。 田野没有回答,他抱着猎枪,千头万绪,道不尽那样多的事情,一齐涌现在心头。 懒蛇是已经死了,假如正如懒蛇所说,霍天行是要取他的性命而甘心,那末他在霍天行的面前,将大可以得到奖励,但是懒蛇又是周冲范围下的心腹人,他又怎样向周冲交待呢! 周冲当然会认定田野奉着霍天行的命令向懒蛇下毒手的,这未免太冤枉了,田野越想越是恐怖。 假如为了讨好霍天行,牺牲懒蛇的性命去争取青睐,在人与人之间,争取生存而不择手段的黑社会上,还大可以说得过去,但田野非但没有这个企图,而且怀着赤子之心,希望能解救懒蛇的危机,没想到因之反而使懒蛇葬身岩下。这一着,做得太错了……。 “啊,田野原来你在这里——”吴全福找到田野的在处。由田野原先上来的地方仰起了脖子探望。他看见田野安然地坐在那里,就比较放心了,“可否请你拉我一把?”他伸出手来说。 田野呆若木鸡,连动也没有动一下,呆坐在一块岩上,扶额沉思,似乎没听见吴全福的说话。 “田野,你怎么啦?”吴全福只好自己爬上岩头。当他四望,没看见懒蛇的踪迹,大为诧异:“咦?懒蛇呢?” 田野仍然不动。 “田野,懒蛇呢?”吴全福觉得情形不对,走过来摇他膊胳:“你怎么了?我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田野茫然,如梦初觉,抬头看了吴全福一眼。随手向山下指了一指。 呈全福不解,环顾四望,这时夕阳已堕入海水,一轮半圆的红辉留在水面,天空笼上一层薄薄的灰黯,山风渐猛,四望云烟以及山岚瘴气,吴全福找不到懒蛇的在处,也许距离过远,那尸体吹在泥沙之中,仅是一块卵石般大小,谁会注意到他就是懒蛇呢? “怎么?懒蛇逃下去了……?”吴全福再问。 “不!他死了……”田野有气无力地确实指着尸体的所在处。 吴全福随着他的手指头,用他的视力细细地在沙滩上搜索了很久,终于他发现了一个硬僵的尸体,直条条地躺在沙滩上,潮水在涌涨,那白浪的泡沫已经冲过了尸体,有时,特别大的浪冲上来,还浸占了整个尸身,尸身便随浪花退缩而颤动。 吴全福毛骨悚然。连呼吸也开始塞窒。目瞪口呆地瞄了瞄田野手中抱着的一管猎枪。 “……你,你……你把他打下去了?……”他指着猎枪呐呐说。 “不!他自己跌下去的……”田野忽然咆哮:“你怎可以胡说?” “你手上的枪……”吴全福浑身抖索。 “这枪是懒蛇的,是他的枪……他失足掉下山岩去了,我把枪拾起……” “唉……”吴全福半信半疑。不断跺脚焦急。“你……你闯大祸了?” “你为什么不相信朋友?我说,我没有杀他……”田野暴怒,眼中露出红丝,形状非常可怕。 “唉,我就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深仇大恨?……假如是欠几个钱,断然不会这样的……?唉,你闯下了大祸了,可怕!可怕!……” “吴全福!难道说你一定要指我是凶手?”田野咬牙切齿地,渐渐他的手指头在猎枪上摸索,竟扳扣在枪机之上。 吴全福仍在为懒蛇之死而焦急,懦懦不安地,看看田野,又看看岩下的尸首:“唉,闯下这个大祸怎么办呢……” 田野缄默不语,向吴全福虎视眈眈,渐渐,他手中的猎枪移动,移动,慢慢地移动,竟调转枪头瞄准了吴全福的背脊,额上青筋暴跳,汗如雨下。浑身的肌肉细胞,都在颤动。 吴全福尚还没有察觉,他手足无措,气急败坏地喃喃说:“……田野,你的祸闯得不小……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懒蛇和黑社会的秘密杀人组织有密切的关系,而且他在香港的地头很有点恶势力……” “不管他和什么秘密组织有关系?在地头上有什么恶势力?反正我没有杀他!”这次,田野说话的声音轻轻的,细微得几乎听不见。 “唉!不是这样说,在这种情形之下,那个不会怀疑你是凶手呢?……” “你可以到山岩下看看,懒蛇的身上有没有弹孔,到底是摔死的?还是被枪打死的?” “不管是摔死的也好,打死的也好,反正村子里的人,都眼看着你追赶懒蛇上山,将来,凡是懒蛇的亲戚朋友,及一切和他有关系的人,都会指你做凶手……”吴全福偶然返身,到这时才发现田野的枪口对着了他的胸脯,顿时瞪目徨然。“田野,你在干什么?” “你说话太多!我讨厌你!我没有杀懒蛇……”田野阴森地皱起了眼说。 “你发神经病了……”吴全福一手抢下他的猎枪,奇怪的是田野也没有挣扎一下,猎枪就任由他抢了过去,那凶恶的形状也顿时消失,颓然跌坐,双手撑着头,看他的样子,是受了过度刺激而致态度失常。 “田野,不是我恐吓你,刚才送我们上岸的渔夫,巧好就是懒蛇所住的邻居,懒蛇好像已经预料到迟早会有人找寻到村子里来,所以他关照了附近的邻人,凡有人要找他,请邻人一律把找寻的人支开,让他好有充份的时间逃避,所以那渔夫便把我们指上山去。刚才,我已经找着了那渔夫,向他质问,他说,他也不知道懒蛇到底犯了什么罪恶要躲藏到渔村里来,不过懒蛇到村子以后,每日均借酒消愁,喝得烂醉为止,刚才渔夫向他报信时,他就已经是醉醺醺的……” “我看他逃走的形状,歪歪倒倒,就猜想到了……”田野黯然说。 “不过……现在懒蛇的亲戚,邻居,都守候在山下,我们怎样下去呢?他们假如看不见懒蛇,一定以为我们把他杀了……绝对不放我们走……”吴全福说。 “……那我只好自己去投案了……”他吁了口气。 “唉,你知道,这村子里的人,全靠渔猎为生,性格强悍,况且‘山高皇帝远’,是不懂得什么叫做法律的,万一冲突起来,我们岂不是要吃眼前亏了么?” “依你的意见我们该怎样呢?” “……等天再黑一点,我们偷偷下去,绕出海滩偷一只渔船,驳上电船,逃出此地再说……。” 田野已胸无主见,看着岩下的尸首,就犹豫不决,似乎不忍心逃避责任。 “现在不是讲道德不道德的问题了,快走吧!” 田野吁了口气,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吴全福再三催促,他还是僵呆不知所措,终于吴全福强把他拉了起来,逼着他行走,由高岩原来的道路慢慢爬下山去。 天色已渐渐黯下去,山峡中的风势更是猛烈,攀着悬岩中间的裂缝,一层一层爬下去。那速度是比较上山时快得多,但是风势猛得似乎可以推得动人,稍为大意,手没有攀稳,脚没有踏实,即会被风刮下山岩去,田野因为精神上受到刺激,手脚已不如上山时般的灵活。常呆在那里发呆。吴全福一直为他担忧,但在这种环境之下,自顾不暇,是无法给他帮助的。只有在爬行略为接近时,呼吁叫他小心留神。 隔着山岚瘴气,山岩下守候着的村民已经隐约可见。他们当然还没有知道懒蛇已经丧命,否则会有怎样的举动是无可预测的。 吴全福的衣着和懒蛇相彷佛,而且又背着猎枪,即算他们能看见两个人影时,也会误会吴全福就是懒蛇,但再接近下去,就不可能再隐瞒了,这时他俩必需绕道而行。吴全福停下,略为探视了山底下的道路,若要避免再经过海湾下的渔村,必需要从左边的山坳湾下去,越过一道狭窄的山峡,由山峡湾出去渔村斜旁的海边,那里并没有沙滩,浪潮很大,近海的地方全积满了礁石!海浪有节奏地翻腾,推涌着礁石,泡沫四溅,礁石的周围像围上了雪白的花边。 吴全福知道田野是运动健将,由那地方下水,游泳偷渡到渔村的海湾上偷一只船来,再驳到电船上去,就可以避免和渔村上的居民接触了。不过看那浪涛汹涌,水中又不知道有没有暗潮,由那儿下水是非常危险的事,但也就只有那地方是比较浅近的逃生道路。 “田野,你有把握游泳到渔村的海滩上去吗?”吴全福指着那浪潮汹涌的地方向田野说。 “当然可以,不过我觉得还是向村民解说清楚比较好……”田野踌躇着回答说。 “别干傻事,假如有把握就快跟我来……。” 于是,吴全福领在前面由倾斜的山坳滑下去,落到山峡之中,那儿是污锈的矿质山石,矿泉由石缝中泄出来,点点溅湿了他们两人的衣衫,山峡长有丈余,穿过去离开水面还有数百尺,不过岩石是叠生的,爬下去并不费事。天色已经渐黯,在爬行的时候,全副精神注意在危岩之上,并不觉得疲乏,等到落至海边之时,两人都喘息不已。 “田野,你确实有把握可以游到海湾上去吗?”吴全福再郑重说。 “这倒没有问题……我们这样逃走,将来懒蛇的尸首被人发现,我的杀人嫌疑不是更重了吗?” “田野,你再听我说!这里的乡野村夫都是不懂得什么叫做法律的,冲动起来,可以随地把你处死,假如你要报案,可以到香港去报,要杀头要坐牢终归是一样的!”吴全福说着,忽然把猎枪沉到海中去。 “你在干什么?”田野问。 “灭去一切证据……” 田野才澈然大悟,吴全福始终还认定他是用枪把懒蛇打下山去的。“你为什么老是不相信朋友?我告诉你,我没有杀懒蛇……” “现在不是你辩护的时候!你知道,我是不会游泳的,假如你有把握,可以趁此时天黑下水去,偷一只渔船来,渡我上电船去……” 田野愤懑之余,也就不再说话了,带着感伤,匆匆脱下上衣,傍晚的时候,海水是特别的寒冷,他略为看过海水中的石礁,便纵身“扑通”跳入水中,浪潮在岩洼中特别的汹涌,尤其礁石的阻障,激成一道一道的漩涡,由岩漥处泳向渔村海湾,约有五百来码地,要经过一道急流的山坳,顺着水游去,并不怎样费力,就是要慎防水中的暗礁而已。 田野是运动选手,擅长游泳,顺水游五百码根本不当回事,吴全福眼看着他展开了敏捷的身手,眨眼间已经越过急流的山坳。天色渐黑,田野的影子也遂渐在浪涛中模糊至看不见。 渔村已是一片宁静,黑黝黝的只剩下稀疏的几点灯火,渔艇排成列,静悄悄地搁置在海滩上。 田野接近了渔村,便不敢稍为大意,动作轻慢,连浪花也不激起。虽然那海湾上并看不见一个人影。 “相信渔村里的人还没有知道懒蛇已经丧命。否则就不会这样的安静了。”田野心中想着,脚已经能触着泥沙,可以慢慢地向沙滩上行上去。 他匍匐而行,来至渔艇排列处,四望没有人迹,渔艇可以任由他选择,他便选了一只轻快的,拖落水中,搭起了木桨,复向逆水划行,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很顺利地回返岩洼吴全福的匿藏处。 “吴全福——”田野说:“我们是否应该把懒蛇的尸首带到电船上去呢?” “傻瓜!你是否要电船上的人指证你是杀人犯呢?” 吴全福落到艇中,田野继续摇着桨,再荡过了渔村,渔村已和他们逐渐远离,驳上电船,水手们已经等候得不大耐烦了,他们很从容,安然脱离了险地。 夜香港,的确称得上是一幅天堂的画景,这夜,特别地一层薄雾把琼楼大厦掩去,楼厦的灯光,由薄雾中透出,一幅幅的方格子窗框,整整齐齐的堆叠成座座的灯山,竟夜不息的霓虹灯,亮在各处,闪着奇彩,尤其环山马路,一连串的路灯,长长地把海岛的轮廓钩画出来,那就是一串夜明珠,堆叠在当中的就是宝石,足够以引入迷离的世界。对海出去,也是一层薄雾,薄雾把水中的一切动静全凝结了。船艇全摆在岸边,静悄悄的,在睡眠了。 眼珠与宝石均映在海水里,波浪微微荡漾,轻轻地挪过明珠宝石,把它的豪光更映得光彩,渐渐,雾浓了,宝石光影儿逐渐少去。七零八落的,堆叠成不整规的形状。像遭遇了盗窃,还显得有点凋零的。 那是夜深沉了,沿海马路毕直冗长的,看不见有什么人迹,路灯还是亮着,那带着些许惨绿、昏朦的灯光,与雾色同时点缀了环境的凄寂,静静地等候着黎明。 这时候,倏然,在一盏路灯下瞬亮了一点红亮的火点,那是一个人在掣着了打火机在燃点烟卷。这个人是谁呢?在这种悲凉环境的深夜里,独自伫立在一盏路灯之下,面对着海水发呆,这种举动除了是痴人,或是精神上受到深重刺激的失意者,是断然不会的。 他的西装衣领翻得很高,脖子缩在衣领里,来抵御深夜的寒冷,连接地一口一口猛烈抽吸。吐出烟的雾,散在雾间随着空气飘扬,瞬眼即过。 “田野……你确实要猛醒回头了……”他叹了一口气自语说。 这人是田野,他由青山回返香港和吴全福分手后,便一直留在这里,懒蛇之死,使他触景生情,百感交杂,思前想后,大有悔不当初之意。 懒蛇不是他所杀,但连他的好朋友吴全福也一直怀疑他是凶手,实在是有口难辩。既然如此,当时何不拒绝霍天行干这件差事,正义公司里有的是杀人者,何必一定要他去取懒蛇的性命呢?当时,又何苦一定要逼懒蛇回霍天行处解释,放他一条生路,让他逃亡……也许懒蛇果真有办法可以逃出虎口……。 “唉,我的原意原是想救他的性命呀……”田野扔下烟蒂,痛苦地双手掩着了脸孔,因为懒蛇当时惨死的形状,一直出现在他的眼前。 存心救人,反而使人丧生,这是田野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怎能叫他不感到痛心呢?吴全福说得对,不论是谁,只要和这个案子稍有关系的,都会认定田野就是杀人的凶手,懒蛇的乡亲,渔村上的渔民,职业凶手群中刽子手,谁个不会怀疑呢?虽然,田野问心无愧,但是这不白之冤又该如何方能洗脱呢?田野怕的不是渔村上的渔民,又不是懒蛇的亲友,这些全可以请霍天行替他撑腰,主要的还是周冲,这个有着高度领袖欲,强横霸道的野心者,他怎会让他的心腹人不明不白地死去了?他会放过田野么? 田野抚心而问,他参加了“职业凶手”纯是由环境迫压,既无野心,又无发财欲望,何苦在这杀人魔鬼的圈子里结冤家?到这时,他深为悔恨,当初仅为了报复刘文杰的私怨毅然投入“职业凶手”群中,现在无异“作茧自缚”,在罗网控制之下,满身腥污血迹,无以自拔,怎样能逃脱出去? 田野站在雾中,他的心情也像雾般的迷惘,神经麻乱得如搅乱了的线球,越是想寻求答案,越是摸不着答案的头绪。懒蛇的死证明了“正义”公司的组织是如何的严密,他是周冲的心腹人,有周冲给他撑腰,懒蛇尚不敢正面和“正义”公司宣告脱离,田野无凭无藉,他有什么方法才能够摆脱呢? 雄鸡唱晓,对海九龙海关的大钟敲了五下,天色仍是灰黯的,雾将要散了。田野吸尽了最后一支烟卷,悄然丢下烟蒂。无语仰看苍天,深重地叹了口气,举步彳亍沿着海岸而行。 一艘轮船在茫茫的雾海中驶进了港口。汽笛长鸣,这一声,把睡眠状态中的都市唤醒,首先开始活动的是劳动的人群,红帽子的码头工人扛着担挑,三三两两向着码头行去,准备迎接这艘轮船拢岸。 田野举步溜过,雾逐渐地散了,都市在苏醒,但他的心仍在迷离的梦中。 阎婆娘的公寓永远还是那个样子,天色虽已黎明,但这间地府似的公寓是永远找不到丝毫朝气的。 田野有气无力地爬上了楼梯,自然,三姑娘的房门由那天开始,晚上是永远锁着的,这个有着劣性的女人永远都是要走向堕落的道路。她在晚间回家与否,田野已经不愿意摆在心上。 虽然,田野是有着这样的决心,但每逢经过三姑娘的房门时,照例是要用手轻轻地在房门上推一推,是锁着的也好,不锁着也好,反正能知道三姑娘在与不在,似乎总是了却了心中的一桩事。 天已经亮了,阳光偷偷地侵进了窗槛,田野拉上了窗帘,他需要黑暗留着,留在黑暗中似乎可以清静一点。减压了紊繁,人就可以冷静,头脑冷静,自然就可以找到他需要的答案。 今后的环境应该怎样应付?用怎样的步骤才可以脱离“正义”公司?“最低限度还得暂时敷衍下去!”他永远都是这样想着,每逢有了疑难时,都是相同的一个方式,要脱离,还得敷衍。“不过,总得要让周冲明了懒蛇的死因,要他明了整个事情始末的真相……”不过,谁可以给他做证人呢?唯一在现场可以作证的就只有吴全福一人,但吴全福又可能指证他的凶手……。 “不,我应该放心吴全福的为人,他不会出卖朋友的!虽然他的心中认定了是我杀死懒蛇,但他绝对会为我辩护,否认,狡赖……不惜以泯没良心……”田野想到这样,便痛苦不堪,他想喝酒,找寻刺激,但房间内却没有酒,他倒在床上,思潮紊乱,辗转不能入眠。一直过了很久,又爬起身来抽了一支烟。 一会儿,房外的走廊上起了阵阵的脚步声,大概是公寓中的房客渐渐起来了。洗盥器皿的声浪,制造成绝好的清晨交响曲。田野的房门忽然被推开,吴全福走了进来,田野知道他准又婆婆妈妈喋喋不休的,不离劝导,安慰……。田野生平最怕的就是这一套,慌忙装做睡得熟,吴全福轻步行近他的床前,低声呼喊了他两声。“田野,田野,……”没有反应,但是搁置在床畔板凳上的烟缸,一截未有烧完的烟蒂,还在冒着袅袅烟丝,他便知道田野的意思了。替他把烟蒂捺熄后,便又轻步离去,他需要为他一家人的生活奔驰,努力,所以不能浪费时光。 吴全福走后,公寓中住客,上班的上班,上菜场的上菜场,上学的上学,算是又安静了下来。 田野的眼仍是张得大大的,他怎能宽心安眠呢?这时,他感觉到有点惭愧,对热肠热诚的友人吴全福太过冷落,处在这世界冷淡的社会里,能有一个这样的友人,实在是太可贵了。 楼梯上蹬、蹬、蹬的起了一阵高跟皮鞋的声响,可能是三姑娘回来了,田野的心中忽然起了一阵热辣辣的感觉,这无耻的女人竟然不到清晨不归,她上到二楼不先到自己的房间就推开了田野的房间。田野自然装做睡得很熟。因为他实在不愿和这个自甘堕落的女人说话,甚至于打个招呼也认为耻辱。 三姑娘竟站在门口间向他默默凝视,她看见田野和衣而睡,自然也猜疑田野又是夜游竟夜,心中妒火燃烧,噘起嘴儿,愤愤无地走开了。过了片刻,田野还未及张眼,她又藕断丝连地走了回来,悄悄行近了床边,替田野脱下了皮鞋,拉出毛毯替田野盖上,然后又静悄悄地掩上房门,走了。 女人毕竟和男人不同,吴全福看见田野睡熟,便走了,但三姑娘却替他脱了皮鞋盖好毛毯,虽然他的心中对田野仍然愤恨。这种关怀,体贴,使田野又蒙上一层羞惭,三姑娘毕竟还是个心地纯良的人呀!不过万恶的社会却引诱她走向了堕落,天底下没有生出来就坏的人,环境制造成的陷阱使人堕落,只要猛醒回头,谁都可以得救。 田野的良知忽然体觉到“回头是岸”四个字,顿时勇气百倍,邻室的三姑娘已经落在床上,一阵被单撅动的声音过后,便静寂无声了,可能她已经睡熟。田野决定要和霍天行办交涉,意志坚决,反正也无法安睡,便匆匆起床,整理好衣裳,赶往德辅道中而去。 田野抵达茂昌洋行,霍天行还没有到办公室,茂昌洋行里的职员差不多全是新人,田野只认识其中一个,打过招呼之后,便迳自推门进入经理室之中,经理室内有一个套间,大门着锁,那便是霍天行的办公室,前半截是一个小小的会客室,田野坐在沙发椅中,安静地等候霍天行到来。 约抽了两根烟卷的时间,门外起了,的,的,的……手杖点石阶砖的声响,是霍天行扶着手杖,一拐一拐的来了,他劈面便问:“你由青山回来啦?懒蛇怎样了?” “他死了……”田野出其不意地说。 第九章 命运坎坷 霍天行一楞,但很快地回复冷静,随手掩上经理室的玻璃门,复掏出钥匙把他自己的办公室门打开,招呼田野进内。田野虽然也曾进过这办公室一次,初时并没有发觉这间办公室有什么特别,但在这会儿细察看四周一切设计都特别俱有用心。四周密不透气,壁墙都装有隔音板,墙腰以上,全是磨砂玻璃,室外的光线强,室内的光线弱,任何人在外面走过都可以清晰看见,假如谁想在室外偷听室内说话,马上就可以发现。霍天行说:“你应该冷静一点,把经过情形详细说一遍!” 田野便把在青山如何找着了懒蛇,懒蛇怎样逃亡,他怎样追赶劝告,详详细细说了出来。 “这件事情……恐怕要惹起周冲误会……”霍天行矜持着,两眼灼灼地不断思索。 “我认为对周冲倒可以解释,懒蛇的尸首仍搁置在沙滩上,身上没有弹孔,分明是摔死的……我担忧还是你和钱庚祥的问题,你和周冲的问题,我想批评你,不知道你愿意接受否?”他鼓足了勇气说。 霍天行仍然保持他的安静常态。“你且说,我是最乐意接受批评的——。” “……就是懒蛇所说的话,你赤手空拳到达香港,为了想建立‘正义’公司,不惜以尽量利用钱庚祥,投资、合股……等到羽毛长成后,便将他一脚踢出门外,霸占了他的产业,而且还用尽种种恶劣的方法将他谋杀灭口……这种手段未免太恶劣了……” 霍天行豁然大笑:“你岂可以听片面之词,而武断我的人格行为?我在芝加哥干‘职业凶手’十余年,回到香港,会是赤手空拳吗?——你知道我和钱庚祥是怎样认识的吗?老实告诉你,他因为事业失败,投海自尽,我从水中把他救起来的,不错,他有两家亏债累累的公司,茂昌洋行、鸿发公司,我把它收买下来……”霍天行说时,打开了他的保险库,取出两份售卖契约,递给田野观看,果然的,是售卖过户的,但条件之一,为仍聘钱庚祥为该两公司的经理。霍天行为总经理。“我投资下去,替钱庚祥还债,援救了他的厄运,替他逐步把事业重新建立起来,但我的兴趣,当然不会做一个生意买卖人,我要在我的本行上谋发展!所以附设开办了‘正义’公司。这自然与‘茂昌’‘鸿发’都不发生关系,非但不发生关系,而且对钱庚祥还保守秘密,但是纸终归包不住火,我和钱庚祥朝夕相见,接触频频,终于被他窥出蹊跷,但我把他当作亲兄弟一样的看待,把整个秘密原原本本告诉了他,邀他合作,利用他在黑社会的地头上有点势力。可以对事业有帮助,岂料钱庚祥竟以怨报恩,自此便和我拆伙,要我将‘茂昌’‘鸿发’两公司无条件归还于他;而且‘正义’公司也有条件的分给他百分之十五的利润——这种人,可谓狼心狗肺,比畜生还不如,你且看他由自杀而到今天,汽车、洋房、保镳、大小老婆全有了,他的钱由那儿来呢?还不是在我霍天行的头上敲诈勒索吗?初时我还愿意忍受,因为饮水思源,‘正义’公司是利用他而组织成功的,但是钱庚祥贪得无厌,得寸进尺,除了向我勒索以外,还不断地在我的手底下人中挑拨离间,冀图捣毁我的组织,到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用心,原来他看见‘正义’公司有利可图,想另树门户,将我们‘正义’公司的人全网罗去,让他当老板……” “所以你便下决心,要把他解决了!”田野插嘴说。 “你认为这个人不该杀吗?” 霍天行说得头头是道,田野提不出反证,只有半信半疑地踌躇着。 霍天行又说:“也许金丽娃也曾告诉过你,我有一个很好的助手,名叫范恩泉,外间传说,他因为叛变逃亡被我杀死了,实际上这事情很冤枉,罪魁祸首应该是钱庚祥,他不择手段向我的手底下人同事间,挑拨离间,把我们的团结性逐步瓦解,中了他的毒的人,意志动摇,竟甘心做钱庚祥走狗……” “所以你先把他杀了……”田野有兴师问罪之意。 “不!你听我说下去!钱庚祥怂恿范恩泉脱离我的组织,他们要自成一间叫什么‘正气’的公司,但是他们要组织公司,又顾忌到我会和他们为难,所以便先要设法压制我,而且还有意先把我的正义公司弄垮!钱庚祥出了毒计,他知道我有关正义公司的机密文件全放在这个保险箱内……”霍天行说时,随手指着他坐位背后的一只保险箱,又继续说:“他便用了甜言蜜语哄骗范恩泉,要委他为总经理,范恩泉为利欲所惑,居然死心塌地为他做泯没天良的事情,在深夜偷开我的保险箱了……”他歇了口气。脸上露出骄傲阴森的笑意:“但是,田野,不瞒你说,我从事杀人的职业十余年以来,对人类的心理有透澈的了解,处理任何事情,小心翼翼,尤其在组织方面更是设计周详,丝毫不漏,我这只保险箱,不是平常的保险箱,里面有机关装设,那可怜的范恩泉,泯没良心做事,不幸竟触电而死了……”说到这里,霍天行脸上露出懊丧,深深叹了口气,又似恐吓地说:“……说老实话,范恩泉的确是个好人才呢,年轻、英俊、大学生,和你差不多——田野!” 田野又起了怀疑,他刚才眼看着霍天行开那保险箱,那方式和平常的没有两样,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而霍天行却说保险箱内有特别装置,是否在卖弄玄虚呢? “钱庚祥最恶劣的地方,就是乱造谣言,他曾经制造谣言,说我的妻子金丽娃和周冲有染,在后范恩泉死了,他又制造谣言说金丽娃和范恩泉通奸,我因妒嫉而把范恩泉杀死……”霍天行渐露出愤懑。“像钱庚祥那种人,我置他于死地,并无罪恶,好像你要处死刘文杰是一样的!田野,你认为对吗?” 到这时,田野实感到无话可说:“不过,我认为……” “我知道你是说周冲的问题,”霍天行抢着说:“假如我像你所说的那样嗜杀成性,我大可以早就干掉周冲,何需要还把他留到今天?” “我听说周冲的父亲曾经是你的恩人!”田野说。 “不错,我知恩图报,所以收容了周冲,虽然他有种种对不住我的地方,我始终还是看在他先父的脸上,原谅了他!可见我的为人是恩怨分明,不忘本的,谁待我有好处,我不会把他的恩典忘去,谁与我结仇,我也寝食不忘……”这话是带着恐吓性的,他瞄了田野一眼。“同时,任何谣言对我没有损害,动摇不了我的意志,我对金丽娃的情爱始终如一,我明了她的个性,相信她的人格,试想我不到六岁就和她生长在一起,她的个性、为人,我还会不清楚吗?” 这对田野是一种讽刺,因为他听信了谣言,怀疑了金丽娃的本质,但处在当事人的霍天行,那对他的妻子始终敬爱如一。 “他许我的观念错误!”霍天行又说:“但是纵然有错误,我也至死不会后悔的,在我的生命里面是从没有‘后悔’两字的,这就是我的人生观——”他把话题渐渐转移了方向,一面在保险箱旁的酒柜里取出一瓶“威士忌”给田野斟满了一只高脚玻璃杯。“我明白你对我不谅解的原因。任何案件在未成事之前,我都不肯告诉你,这原因我已经请金丽娃转向你说过……” “我知道,为了怕我们胆怯,要我们做一只盲目凶恶的猛兽!”田野哑然失笑:“这些,便是你们夫妻俩人的处事哲学。”他将酒一饮而尽。 “你能明了更好,只要明了了之后,便无需要守秘密了!”他复又将田野的杯子斟满:“懒蛇的事情你不用担忧,你只要把地形画下来,我明天就去收他的尸首,周冲方面,由我去解说,实际上这次追寻懒蛇,我本可以派任何人去,但是我要试用你的才干,看看你的本性忠厚与否?经过这次考验以后,我要多给你机会发展你的才能呢……” 田野有苦说不出,缄默地听着,这时要提出脱离“正义”公司的勇气也告消失。 以后,喝了几杯酒,霍天行便大放厥词,如同疯人狂语,他说将来他的正义公司要扩到大陆上去,举凡中国的各大都市,都一律要成立分公司……。因为世界上正需要正义!正义公司就是社会的真理。 “……你不过向社会施以报复罢了……”最后田野借着酒意说。 田野辞出“茂昌”洋行的时候,巧好碰着丁炳荣,他需要找秃头大汉余飞调查懒蛇当时放生他的把兄弟情形。丁炳荣告诉他余飞是留在石板街“鸿发”仓库养病。 丁炳荣似乎已明白了田野的心事,临别时他向田野说:“……我虽然是周冲介绍入组织的,算是周冲系内的人,但是我仍然同情霍天行,他是正人君子……” 田野对“正义”公司的内情更觉得复杂,尤其周冲和霍天行谁是谁非更是无从批判,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只把田野弄糊涂了。他到达鸿发仓库,果然的就找到了余飞。 原来那间“鸿发”仓库,除了那座宽敞的贮货仓以外,由那条狭窄的走廊进去,前面好像另有天地似的,有着一间非常像样的办事间,通出去,就是么地大街,门面相当的大,看上去,谁都会以为那是规规矩矩做生意买卖的店铺,谁会猜想得到,它竟是“职业凶手”的总机构呢。 在办事间与仓库的中间,由走廊的夹缝甬道通过去,又有着许多间隔的房间,多半为一些单身的“职业刽子手”居住,也就是“正义”公司的宿舍,田野就在这里找到了余飞。 余飞的秃头上还缠着了染有红药水的纱布,精神疲惫,他还不知道懒蛇已经丧命,以为田野是来慰问的,便把当夜懒蛇如何叛变的情形详细述了一遍。他所说的,和懒蛇所说的大同小异,并无故意捏造,不过余飞郑重声明说:“本来我们‘正义’公司的规则一往如此,像军事行动,在行事之先,一切事情严守秘密,等到展开行动之际才宣布任务……一旦遇上这种事情发生,是在所难免,亲弟兄不互相戮杀,人同此心,我非常同情懒蛇,但当时,他发现了那将要被杀者就是他的把兄弟时,并没有和我商量,即马上向对方呼喊,警告叫他从速逃亡,我不知内里,还以为懒蛇发酒疯,自然马上拦阻,但懒蛇就向我袭击…” “那末他的把兄弟逃脱了吗?” “当然逃脱,因为这次的行动是特别‘狙击’,把握着时机用枪射击,在千钧一发时,他突然这样惊动对方,怎会不逃脱呢……” “是个什么人呢?” “是湾仔区的地胆谭玉琴,这个地痞流氓可说是无恶不为,收规、勒索、敲诈……凡是在湾仔地区下阶层谋生的人,都吃过他的苦头,干这件案子也是那些小贩们联合起来委托‘正义’公司干的……” “嗯……”田野心中起了疙疸。懒蛇为救谭玉琴而牺牲了性命,谭玉琴既是个无恶不为的流氓,他既逃生,自然要为懒蛇复仇。将来的麻烦也是难免的了。 “懒蛇仗着周冲给他撑腰,平日在‘正义’公司里就是横蛮不可理喻的,这次的事情我一定要求霍天行给我好好办理……”余飞又说。 “懒蛇已经死了……”田野露出懊丧的神色说。 “死了?……那霍天行处罚得又太重一点,恐怕周冲会生误会呢……”余飞也颤悚说。 “不,他逃亡坠岩死的……后患还是在他的把兄弟谭玉琴身上!” 金丽娃忽然出现在他们的房门前,她可能是奉霍天行的命令而来的。 “谭玉琴的事情霍天行正在严密注意中,这个地痞流氓当然不能让他逍遥法外。”金丽娃忽然插嘴说:“不过这姓谭的,自从那天起便藏匿起来躲避风头!霍天行说过,只要他不逃出香港,就无论如何,必定要把他找到!” 田野心中紊繁,不愿意和金丽娃多说话,再安慰了余飞一番之后,便告辞退出宿舍。 但金丽娃却跟在他的背后,追上来说:“田野……也许你对我还有什么误会……”她回头看了背后的余飞,自然,说这些低声下气的话,她是不希望给手底下的人听见的。于是她替余飞将房门掩上。是时,田野对走出走廊,金丽娃复又追上来说:“关于钱庚祥的案子,我希望能和你详细解释一番!” “霍天行已经解释过了,”田野继续行出办事处:“我现在非常能懂得我们的行事计划,我不过被利用作饵物而已。假如事成,那是‘正义’公司的大患除去;假如事败,了不起霍天行花几个钱,帮助我逃亡海外,更不幸逃亡不遂,也不过牺牲一个人,坐个三五年监狱。现在,我觉得为‘正义’公司牺牲是属于正义的,有价值,牺牲是值得的,所以无需要多作解释了!” 田野的话,句句带刺,使金丽娃非常难堪,碍在办事处尚有职员留在,金丽娃不得不以最大的能耐忍受。她反而自动挽着田野的膊胳。装做若无其事地行出了办事处。走到了么地大街之后,田野又冷冷地说:“霍太太,难道说,你不觉得流言可怕吗?关于你和周冲,和范恩泉……” “一个人只要行得稳,立得正,就什么也不怕,流言只是流言而已,你的行为正直,于心无愧,流言就会流过去。” “但还是忌讳一点比较好!”田野瞄了瞄她挽着他膊胳的手一眼:“因为我不愿意卷进这个旋涡。” “我知道你是在怕周冲!”她开始用软的攻势:“实际上周冲的事情可以由霍天行来解决。” “我正如你所说,行得稳,立得正,任谁也不怕!” “我请你喝杯酒如何?”金丽娃嫣然一笑:“我看你的精神萎靡!” “今天并非周末呢,霍太太!” “我们不喝狂欢的酒就是了!” 金丽娃缠着,田野是无法拒绝,她俩走进一间洋水兵聚集的“金猫酒吧”,那地方除了黄毛蓝眼的国际人士外,就是些打扮妖形怪状的“咸水妹”。说话的声浪杂在播唱的音乐里,是怪腔怪调的。烟幕沉沉,显得有点时烟瘴气,田野对这种场合不大习惯,但金丽娃却无所谓,她连陌生的洋水兵都打招呼。 找到座位之后,“吧女郎”过来,金丽娃要了一瓶“威士忌”,这时候,田野觉得金丽娃的态度不大正常,可能是受到了刺激所致。她满满地斟了两杯酒,举杯一饮而尽,那种放荡的情形,把她往日的贵妇风度完全丧失,田野非常看不惯,不由渐生厌恶。 “在这种地方说话最好,闹哄哄的,谁都顾着闹,顾着疯,为找寻刺激而来,谁也不会注意的,让我们尽情放怀谈话吧,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金丽娃放荡不羁地又把她的杯子洒得满满的,看见田野兀坐不动时,又说:“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既然到酒吧里来就要适合环境,不要像木头人一样的对任何人仇视,要知道进酒吧的并不一定都是坏女人,也不一定是淘金而来,常常有许多大家闺秀、千金小姐,到这里来找寻暂时的刺激呢……” “难道说,你的意思是要我来看你找寻刺激吗?”田野冷然说。 “不,我要告诉你,我们除去钱庚祥的经过!”酒吧中的音乐非常吵耳,她将椅子移近了田野。 “霍天行已经解说得非常清楚了……” “不,案情的经过他没有说。因为他留在钱庚祥公馆中斗牌,我才是指挥行动的主持人,所以必需要由我解说……” “但计划的还是霍天行,不是吗?” “当然!”金丽娃又啜了一口“威士忌”说:“记得第一次在劳力士税务司的晚会里,的确是利用你做饵以分散钱庚祥对我们的注意力,要知道,钱庚祥在黑社会里有相当的潜势力,而且‘正义’公司所有的员工,他全了如指掌,所有一切的老人,别想有一个能够和他接近,只有发现生脸孔才使他莫测高深,当时,他误会霍天行借用‘正义’公司以外的‘职业刽子手’向他进行暗算,所以引起戒心,马上去展开对你进行调查,搜索你身上有没有凶器……第二次在‘沙利文’餐室,钱庚祥招集他的弟兄商讨筹备‘正气’公司的事情,我们又利用了你,那时候钱庚祥已调查过你是新入伙的人,因为新伙的人没受过他的谣言蛊惑,随时会盲目冲动行事,所以他向你提出警告……实际上,当时霍天行并没有决意要把他除去,只希望恐吓他一番,以打消他组织‘正气’公司的念头,但这人已利欲薰心,在霍天行处学会了些许职业杀人的皮毛,便想自行一家,发洋财,横行天下,等到霍天行发现他至死不悟时,便下决意要把他除去了!” “你比霍天行解释得更圆滑,”田野说:“假如钱庚祥要先下手为强的话,便先拿我开刀,于正义公司无损!” “不,我们并没有牺牲你的意思,要不然,也不会用那么多的人给你掩护了!”金丽娃正色说:“钱庚祥做寿的那天,便是我们决定了他的死期,布置已经完善了,我的同学龚夫人开晚会,你知道,我约你参加这个晚会,就是要晚会中所有的宾客证明你并非杀人凶手,钱庚祥自杀的时候。你正好在晚会里……” “你怎么说钱庚祥自杀呢?”田野有点迷惑。 “这是我们的布局——那天晚上,霍天行和我们‘正义’公司的法律顾问魏崇道律师一起参加钱庚祥的宴会,周冲在福兴楼喝酒,余飞至麻将馆赌博……凡‘正义’公司的人全在公共场所里有人替他们证明留在的时间,我们的这种做法,是否爱护员工?是否有出卖员工的企图呢?” 田野不能答覆便说:“那末谁向钱庚祥下手的呢?” “开始的时候,我们利用你和沈雁两人,在钱宅门前惹事寻衅,把钱庚祥的保镳打手,全吸引开。霍天行和魏崇道两人却在钱宅内借赌牌为名,和钱庚祥谈判,霍天行压迫钱庚祥将‘茂昌’、‘鸿发’两公司的售卖契约上的条文更改,即将委钱庚祥为该两公司经理的条件删去,否则便要当在众宾客之前,宣布他当年自杀被霍天行从水中救起,及收买他两间公司,替他偿还债务,任用他做经理的情形……全部向宾客公开,条件就是删去条文——” “这手法相当的辣呢!”田野叹气说。 “钱庚祥已经是社会上有财有势,有体面的人了,他的性格是孤高自赏,自认为了不起的人,怎能当在宾客之前,坍下这个台,而且条件并不苛刻,只不过是剔除他聘任为经理的条文。他本就要脱离这两间公司,以为把条文删去,等到宴会之后,再和霍天行论理……于是他便中计了!” “是谁下手逼他自杀的呢?”田野再问。 “那契约是一式两份的,一份由钱庚祥自己保管,他在脱离了‘茂昌’洋行之后,自行在德辅道中段租了一个写字间,作为他的‘正气’公司筹备处。那写字间本有着一个工役住在那里看门的,我们用尽了千方百计,送了两张‘京戏’戏票,给那工役陪他的女朋友看京戏去,那间写字间、便成了真空,钱庚祥的保镳打手,又全追踪盯在你的身上,钱庚祥逼在眉睫之急,更没有考虑到我们预先布置下的阴谋,独自驾着汽车到他的写字间去了,但周冲和余飞却预早埋伏在内……” “你不是说周冲喝醉了酒,余飞在麻将馆赌博吗?” “福兴楼酒家全是厢房,周冲喝醉酒是假的,他原是这间酒家的熟客,占据了一个厢房饮酒,喝醉了,自然没有人去理了,于是他由窗子间溜出去,……余飞却输光了钞票,回家去拿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们干了一件神不知鬼不觉惊天动地的案子!案子完成后,周冲又在喝酒,余飞又在赌博!” “好辣手!”田野吁了口气。 “我们的布置如此周密,时间算得如此准确,还会露破绽吗?”金丽娃说时,略露出骄傲。“钱庚祥在他的办公室中,取出他的契约后,便高高悬吊在天花板上,谁说他不是自杀吗?” “假如契约失去了,岂不是就露出破绽了吗?” “不!契约让它留在桌子上,便可以证明钱庚祥是因为内心惭愧而自杀的,而且喝醉了酒,又可能是酒后神经错乱,加上天良发现所致——这笔帐,只有钱庚祥的太太肚子里明白,但是找不出毛病,她也无可奈何……” “但是钱庚祥有黑社会势力,这个祸患怕不会就此而了吧?” “哼!‘蛇无头不行’。钱庚祥的一批全是乌合之众,把他们的蛇头砍掉了,其他的还不是一哄即散,况且钱太太还有不名誉的把柄落在我们的手里呢……”金丽娃说至此间,竟忽然有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英国水兵,歪歪倒倒地冲了过来,一把揪起了金丽娃,便要和她跳舞。 田野愕然,满脸怒容地站起来要向水兵办交涉。 但金丽娃却制止他说,“不要发恼,在酒吧中这是很平常的事!”她非但没有责怪洋水兵的无礼,而且还露出笑容,欣然和洋兵起舞。 那烟幕中的气氛是昏沉沉的,音乐是浪漫的爵士乐,洋水兵跳舞的姿态是够粗陋的,也不知道他们是热情,还是下流,好像一辈子没见过女人似地,像闹女人荒似地死命将舞伴搂得紧紧的,脸孔一定要贴着,屁股翘得高高的,粗壮如牛的身体不断摇幌,慢慢地摇摆,慢慢地旋转。 金丽娃好像无所谓,也许这就是她的所谓找寻刺激。不时,那水兵向她说话了,她便笑笑,在田野的感觉中,那水兵说的自然是下流的话,其他环站在吧台旁的水兵,吧女郎,便排列在那里,合着节奏地拍手掌。一会儿又另有水兵接上去,把正在和金丽娃跳舞的水兵挤下来,音乐是不会停歇的,一曲接上一曲,……水兵又一个接上一个。这种情景实使田野不堪入目,他没想到金丽娃的生活会如此糜烂,以前对她的良好印象便完全抹煞了。 他想弃下金丽娃不顾而去,但一时又做不出来。独坐无聊,又不忍继续眼瞪瞪地看着金丽娃和那些形状下流的水兵疯癫。他偏过头,独自饮了两盃闷酒,偶然间,发觉身旁有一个书报架子上面叠有一份“英文虎报”,在无聊下随手捡起报纸翻阅。论他的英文程度,读报纸还不成问题,不过脱离这种习惯已久,一时读起来,生字太多,相当费力,但用它来消磨时间,倒是很适宜的,最低限度,两只眼睛总可以避免和那些乌烟瘴气不堪入目的现象接触了。 时事新闻,沉闷、无味。社会新闻,全是奸淫邪盗,老套无聊。 看看副张上的漫画,倒还可以引起会心的一笑。 再看下去,竟连广告,经济行情,飞机轮船班期,声明启事,人求事,事求人……都一一阅读。 音乐还是一曲一曲的接着,电唱机不停地播送,金丽娃也不停地跳舞,洋水兵也一个一个接上去……她简直像专差慰劳洋水兵而来的。 渐渐,更不像话了,他们跳起“吉他巴”牛仔舞,转过来,扭过去……约翰牛有时还把金丽娃高高举起,从背上翻过来……跨下拉出来,金丽娃高声怪叫,但那叫声是喜悦的,围观的洋水兵在鼓掌,吧女郎瞪目吐舌,他们算遇到了好手,都一一显露了原存性的疯狂。 当他们那边狂欢地闹得不可交开的时候,田野却有意外的收获,原来事求人的广告栏上发现一段徵聘职员的广告:“需要大专学校毕业,内地人,年龄二十二岁至卅岁,身体健康,能吃苦耐劳,无不良嗜好……”这些条件,田野都能适合,上面还有一行字“先寄半身照片乙张履历表一份,至太古洋行贸易部陈转,合则函约”这种求职方式是非常渺茫的,香港已成了难民汇集之地,人才济济,失业者何止千万,在人浮于事的今日,凡有公开招请职员的广告刊出,将不知有多少人去应征呢?想到这点,田野又有点自惭,但他又意觉到,太古洋行是轮船公司,凡内部的职员都随时会派出差到海外去,他假如在里面能谋得一差半职,将来可以要求调到海外去服务,这样他便可以脱离了“职业凶手”的圈子了……不管求事是如何的渺茫,但只要有上一线希望,就不妨试试看。 这样,他便匆匆将地址记下来了。当他刚抄好地址,金丽娃一面高声怪叫“吃不消”一面颠颠歪歪地走了回来,水兵们都同时“噢!”长了声音表示失望。 金丽娃满额大汗,一面用手帕拂着凉气,刚才喝了几杯烈酒,经过癫狂后,都变成热汗冒出来,背上胸脯全沾湿了。 “你为什么不接上来和我跳一只……?”她喘着气说。 “我从不夺他人之好,况且和国际人士保持和平的交谊!”田野语带挖苦地说。 “啊,我累死了……”她瘫软在椅子上,脸上还有得意的回味。 “兴之所在,累一点又何妨?你不是要找寻刺激吗?何不再刺激下去?” 这句话才把金丽娃激恼了,马上脸上的笑容也歛失,怒目向田野凝视。“……你既然看不惯何必还留在这里……?” “我是你邀请来的,当然要得到你的允许才走!” 金丽娃无话可说,气忿之余,连斟了两杯烈酒,一饮而尽,那首先请金丽娃跳舞的洋水兵又嬉皮笑脸地走过来了,他拉开一张椅子就自动坐下,还和田野打了个招呼,田野板着脸孔没有理睬。 金丽娃说:“那末我们走罢!”她随手揭开手提包付帐,气派很大,钞票也不点,一叠掷在桌上。 “你的洋朋友要请你跳舞呢……”田野仍不放松加以讥讽。 “疯狂完了,交情也就完了!”她站起来,那位洋水兵要拦阻,但金丽娃忿然而去。 田野只好向那位水兵披唇一笑,表示歉意。出了“金猫酒吧”,田野追上了金丽娃,她正垂着头,郁闷地急促行走,眼睛是红润的,有点醉态,也说不定是借酒装疯。 “我看你有点醉了。还是快回家去!”田野婉然说。 “现在,我请你离开了酒吧,你走你的路,我有我的去处,我们分走吧,再见……”她说完就怒气冲冲地加快了脚步,意欲摆脱田野。 “你上那儿去?”田野在人情上追着问。 “你别管!不关你的事!”她竟放开了脚在奔跑了。 对这近乎心理变态的女人,田野更是捉摸不透,她的心中倒底有着些什么隐忧。 连金丽娃也走了,身上没有任务,永乐街那间幽黯的公寓不想回去,田野更是无所适从。独自在一家餐馆吃过晚饭,想起太古洋行招聘职员的事情,便向餐厅借了一些信笺,起好求职信草稿,恰好这间餐厅的会计处有一架打字机摆着,他便顺便借用打字机将信函打好,付过饭帐,找到一家摄影快相的店铺,拍了一份“立等可取”的快相,将信函寄出之后,便好像了却一桩心事了。 在马路彳亍慢步而行想到将来得到职业之后,按步脱离“正义”公司的计划,心广情怡,走在幽静的道路上,听着住户人家收音机传出来的音乐,另有一番情趣。 听见音乐,他忽然又下意识地想起另一椿事,那就是三姑娘,金丽娃曾神秘地说过,叫田野至九龙金殿舞厅去,就可以知道三姑娘最近的生活了。本来,一个自趋坠落的女人是无足以关怀的,但她已经有数夜没有回家去,田野对她的恩情未忘,趁在这一夜空闲无事,何不去金殿舞厅一探究竟昵? “去听听音乐也好——”田野这样想着,便改道由统一码头乘轮渡过海,往金殿舞厅而去。 金殿舞厅是九龙唯一最高尚华丽的舞厅,乐队是一流的,舞女也是一流的,价钱也是自然是一流的了。 地点是在弥敦道中段,田野由尖沙咀码头上岸,因为道路并不远,况且他又不是跳跳舞而去的,所以顺步慢慢蹓躂,九龙地区的道路比香港的幽静得多,正合田野心情,他慢慢走着,一面欣赏九龙的夜景,终于来到金殿舞厅门前,早听见里面的音乐轻轻飘飘地播出来,沉醉的,夹着涩哑的歌声,歌女学着“桃乐丝黛”的嗓子唱歌,门前竖着一块用彩胶砌成的广告牌子,写着:“平克乐队,低音歌王李旺领导”,小厮已经替他启开了玻璃门,田野大步跨进去,那是一条深长的走廊,两旁悬挂了许多有精致相框约廿寸大小的舞女照片,前面就是衣帽间,左边转弯,就是进舞厅的门口了,在门口的悬空中,有着一幅巨大闪着霞彩的霓虹灯,竟写着“萧玲珑”三个字,田野愕然他想到三姑娘是姓萧的,莫非她已“下海”,一跃而变成红舞女了,怪不得她深夜不归,轮这块牌子挂在正门口间,那地位就是头牌舞女了。田野再在那走廊上的照片找寻,果然的就看三姑娘也有一张巨型的照片挂在其中,注明“萧玲珑”三个字,打扮得很朴素的,短短的头发,黑纱旗袍,围着一串珠链,确称得上娇小玲珑,俨如大家闺秀。到这时,田野才欣赏出三姑娘的美,她不妖艳,白白的,蛋脸纯静脉脉含情,没有矫揉做作,和其他的舞女不同,相信这就是所以她能够红起来的地方。 田野会心一笑,做舞女当然要比做娼妓高明得多,但是拆穿了底牌也就不值钱了。他跨进了舞厅,只见座无虚席,只有这种地方才表现了香港是真正的天堂;醉生梦死者的享乐窝。 香港是广东人的天地,但玩舞厅的还是上海人较多,这又是内地舞女较吃香的原因。 侍役招待周到,马上迎上来给田野找到了座位,田野要了清茶,东张西望,没找到三姑娘的影子,也不知道是在坐台子,还是在伴舞?舞女大班看见单身的客人,多半是要上来搭讪的。 “先生,要找个伴吗?”那舞女大班,正就是那天和三姑娘坐在蕾梦娜咖啡馆油头粉脸的小伙子。 “我要找三……不!我要找萧玲珑!”田野说。 “噢,她忙得不可开交!”舞女大班答。 “我和她是熟朋友……”田野说。 “啊,到这里来玩的,那个和她不熟呢?”舞女大班奸狡地说:“不瞒你说,萧玲珑还有五六个台子等着要转,你假如一定要她坐台子,那恐怕要排在第七个以后呢!” 这是舞场捧红舞女的手法,舞女越是忙,越是觉得她高贵,爱花钱的舞客们也是这种心理,越是攀摸不到的,越是急欲攀求,但田野不是这种挥金如土的阔少,不懂得个中奥妙,反而心中起一种莫明的欣慰,以为三姑娘由娼妓一跃而成为红舞女,毕竟地位已经是提高了,眼看着这多衣冠楚楚的绅士荷花大少趋之如惊鸿,向她追遂,假如能劝导她改除过往糜烂放荡的生活,将来在这些人群中,找到一个较为殷实的男子下嫁,那末也可以得到美满的归宿…… “先生!不是我在讲‘半吊子’的话,实际上到舞场里来跑跑,找红舞女最‘洋盘’,坐上个十来分钟,跳上一两个舞就飞台子,花了钱,肚子里惹了气!要跳舞,还是找新上市的上算……”舞女大班又在摆噱头,花言巧语,卖弄他的生意经手腕。“嗨!有了,我替你介绍一个新角色,和你是老乡,北方人,脸孔长得‘帅’,白白的,全身好像豆腐一样,还是个女学生呢,白天上学,晚上出来伴舞,这年头找生活不容易,女孩子肯牺牲色相为了生活求学,那真是……”这又是推销“汤团”舞女的手法。 “我不是跳舞来的,萧玲珑是我的老朋友,我是看老朋友的,假如她忙,我可以等着,不过麻烦你去告诉她一声,我姓田,就行了!” 于是,舞女大班知道多说也无用,肚子里骂了一句“二百五”就走开了,当然,他的心目中以为田野是那种“寒酸”舞客,利用“老朋友”三个字追红舞女,花小钱,一亲芳泽,在光怪陆离的欢场当中,这种怪现象自然是很多的。舞女大班果然走向了三姑娘的在处,但并没有替田野传递了话,把她从客人中请出来,又把她转送到另一个台子上面,好像货品出租一样,到处坐坐就是钞票。 这时田野看清了三姑娘了,她的确打扮得非常朴素,淡淡的,如大家闺秀,举止文雅,落落大方,就凭她的风度,在这庸俗的环境当中就应该窜红。这些舞客也不知是生张熟魏,只见她谈笑生风,在坐的约有舞客四人,每人各有舞伴,而三姑娘独能出俗。 田野看呆了,听听音乐,看看四周打情骂俏的景象,并不觉得寂寞,一会儿,三姑娘又转台子了,田野曾计算过三姑娘总共只陪人家跳了两个舞,这位红舞女的派头真可谓大得惊人。 他的坐位不好,躲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三姑娘也曾溜过他的面前,但红舞女是目不斜视的,也不轻易和任何人打招呼,这也是欢场上避免客人与客人之间争风的规矩之一,和谁跳舞,谁就是她当前的主人,舞女的脚步不就是随着她的主人拖着走吗?要等到舞跳完,付过舞票之后,才能恢复自身的自由。 舞女大班偶而经过了田野的坐位。田野拖着他说:“大班!萧玲珑还有多少时候才能够轮到我?” “吓,还早着呢!朋友!你看看,请萧玲珑转台子的客人,一个,两个,三个……”他说时,一面用手东指西指,反正他高兴指谁就是谁,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看你假如坐得寂寞,还是先找一个陪伴着再说……”他又在推销生意。 “照你这样说,萧玲珑今天晚上还不一定可以转过来罗?打烊的时候快到了!对吗?” “嗯!”舞女大班瞄瞄手表:“嗯,对了,伤脑筋就在这上面,客人们都喜欢找红舞女。看样子今天晚上又要得罪朋友啦。” “你的意思是她转不过来了?”田野的语气中好像要问罪。 “噢!我请问你,你是否真的和萧玲珑是老朋友?”舞女大班很能见风摆舵。一屁股在田野身旁坐下,继着低声说:“假如是老朋友的话,那末可要包涵一点,要知道,一个女人出来混,当红没有一两年,能够多捞一点钞票,就捞了钞票收山,否则到了人老珠黄,那时候就什么也不值钱了,别说找个朋友捧捧场面的坐台子,真个做‘汤团’舞女也没有人过问了!你既然是老朋友,就何必争这点意气,明天早点来,那时候争台子的客人少,我第一把萧玲珑送到你这儿来,你看如何?” 田野想想,舞女大班的话也并不无道理,反正他找三姑娘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留着在公寓里见面也是一样,既不需要花台子钱,三姑娘也不需要受舞场的剥削,现在三姑娘正当红,让她多捞两个钱,生活也可以舒适一点。 舞女大班看见田野不响,就很得意点离开了,实际上田野无异上了舞女大班的当,他的满口仁义道德,骨子里却等于教训,讥讽了田野一顿,这原因自然是他瞧田野不上眼,以为田野花不起钱,而用“老朋友”三个字想吃天鹅肉,所以圆圆滑滑给田野吃了一顿排头,又圆圆滑滑地离去。 田野是老实人,并不觉得舞女大班的话有什么不对,再静坐了一会儿,喝完那杯咖啡,付过台帐就静悄悄地走了。刚好能赶到一点钟最后一班的轮渡过海,回到永乐东街的公寓,倒在床上,三姑娘的影子一直萦绕脑际,他觉得三姑娘已经得到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假如能痛改前非,便可以得到新生。 一阵胡思乱想之后便睡熟了,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首先走出邻室房门观看,奇怪的是门仍锁着,三姑娘并没有回来。 自从三姑娘做了舞女以后,晚出早归,但是早晨这样迟还不归家的事情还没有发生过。 “她上那儿去了呢?”田野怀疑自问。“总不至于陪客人睡觉吧?假如做舞女又兼卖身体,那又和做娼妓有什么分别呢?而且,看她在舞厅中的情形,大家都把她捧得很高,气派也摆得很大,断然不会这样下贱吧?但晚上不回家,究竟是什么道理呢?” 洗漱完毕,发现书桌上吴全福留下一张条子,请他中午到他的书报社去吃饭,有事相谈。田野猜想吴全福又是找他讨论如何善后懒蛇的问题,这是最叫他头痛的事,而且吴全福向来就是喋喋不休,婆婆妈妈的一套空理论,根本不着实际,实在不愿意和他见面。想起霍天行曾说过,懒蛇的问题交由他负责处理,不知道进行得如何了?田野便赶往德辅道中茂昌洋行。岂料霍天行这天并没有到办公室,金丽娃也没有在,一个小职员告诉田野说:“霍经理和他的太太到青山湾去收帐去了!” 田野便知霍天行的确赶到青山湾去处理懒蛇的尸首,心中又比较安逸一点。退出茂昌公司,更好像没有去处,无聊地四处闲荡,吃过午饭,为排解寂寞,到“皇后”戏院看了一场电影,又在咖啡馆中消磨了一段时光,这种生活照说很写意。但是田野的心中却像打了什么结,心理总是蹙忧的。 晚间回返公寓,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信,那是长长的洁白的洋式信封,信封上印有太古洋行的彩色图案,两行细细的英文打字,注明地址及田野先生收等字样。 田野手颤索,这是太古洋行的回信了,他充满了热望,匆匆拆开信封,那只是简短的几行洋文:明日上午十时,请至敝公司面谈。以下便是陈经理的签字。 田野兴奋得几乎发狂,这是洋规矩,求职信去了,只要有机会面谈,就有得到职业的希望了。 这时,他再不担忧三姑娘是否整天整夜没有回过家?霍天行找到了懒蛇的尸首以后怎样处理?周冲会不会向他寻仇?吴全福对他和懒蛇的问题怎样解决?……种种烦变都不再摆在心上。 明天上午十点钟,这时间的距离尚远,田野要断然决心争取这份职业,他不能以憔悴形秽见人,又匆匆赶出屋外,到理发店理发,澡堂洗澡,又到洋服公司买了两套像样的西装,打扮得整整洁洁,晚饭时更放怀畅快地喝了很多的酒。晚上返回公寓已是深夜一点,三姑娘仍是没有回来,那已经是两天一夜了,再把这夜过去,那就是两天两夜没回家了!她到底的是什么职业?做了红舞女难道说就和家庭脱了节吗? 但田野不再为她担忧,他萦绕脑际的是明天在太古洋行见人时应该说些什么话?应该怎样说才能婉转,能打得动别人的心弦,博得别人的同情,取得这份职业? 吴全福回家就早睡了,也没有人来打扰他。田野躺在床上不能入眠,也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感忧。 夜深了,已经溜过了港九间最后一班轮渡,三姑娘还是没回来的迹象,田野自己也感到奇怪,他已经决意不为她的私生活烦恼,为什么又老排不开呢?终于,以毡毯蒙着脑袋,算是睡着了,但是常常惊醒,每次醒来就急忙看手表,生怕睡过了时间,误了大事,心情没办法安静下来。 时间还早着呢,六点钟还不到,田野便决意不再睡了,起床抽了根香烟,行出屋后的凉台,呼吸了一阵新鲜空气,晨间略有点雾,雾中的景色的惨淡的,并没丝毫清新与光明的景象。 还不到七点钟,他就打扮得整整洁洁,为避免和寓所中的住客接触,提早外出。 在香港的酒家茶楼,都有早市生意、为早起的人们作晨间“茶”的享受,田野在一间酒家里享受了一顿丰富的早餐,他的胃口从来没有这样好过,又购一份晨报慢慢阅读,藉以消磨时间,但时间却像在开玩笑似地,蜗牛比它爬得快;一分一秒,慢慢地,慢慢地溜过去,好容易才挨到八点钟,田野又把太古洋行的那封回信取出来阅读了一遍,又重新盘算见面时候所应该说的话。 终于,磨到了九点钟,他怀着兴奋的心情赶往“太古洋行”大楼而去。 跨进大门,心情是懦怯的,因为成败未卜,向把守大门的红头阿三问明贸易部所在处,便挺起胸脯壮着胆子走进去,这种求职的滋味已经好久没尝试了。 贸易部正在忙碌,打字机声浪不绝于耳,田野找着一个职员,取出信函,礼貌说明原委,要求见陈经理,职员便把他领进经理室。那陈经理是个秃头的中年人,脸貌和悦,看见田野,便马上在他的办事桌的皮圈椅站立起来,笑脸相迎,田野屡次求职,从未见过这样和蔼的场面。 “你就是田先生吧!” “是的,陈经理,我接到你们的覆信……” 倏而在经理室侧旁的打字间里,却探出一个小女郎的头来,那正是田野思慕已久的桑南施小姐。 “我等你半天了!”桑南施说,她的蛋脸永远是甜甜蜜蜜的。“还认识我吗?” 田野是惊喜的双重感觉,她为什么会忽然会在这里出现,同时,田野又忽然下意识地起了一阵颤悚。因为桑南施清楚他的底蕴,知道他曾经做过小偷,这会不会影响他的求职呢? “不要奇怪,这位陈经理是我的舅父。”桑南施指着那位秃头的经理说:“我父亲委拖他代为招请职员……” “她选中你了!”陈经理笑口盈盈地向田野说。 桑南施忙瞪他一眼。像撒娇,又像蛮狠的。复向田野说:“我父亲年纪大了,事事怕麻烦。趁在我舅父这里招考职员,他顺便找一个……” “对不?我说她选中你了!”陈经理年纪虽大,倒像非常风趣,喜欢恢谐的人,不管和田野是怎样的陌生,就老抓着桑南施开玩笑。“她一看见你的照片,说是老朋友,就不征求爸爸的同意,一定指定要你,今天早上八点半钟就来了,直等到现在……” “舅舅,你讨厌——我不来了!”桑南施要发急了,抬起了纤手,作要打陈经理的状态,样子非常天真的。 “好吧?你讨厌我,那末就快带田先生去见你爸爸!”陈经理向她扮了个鬼脸。 事情完全出田野意料之外,空紧张了半天,他莫明其妙的为什么桑南施会对他的印象会这样的好?他们的相识,不过是一个奇遇罢了,回想当夜被追捕逃亡的情形,田野的心中犹有无上的羞愧,这是他和桑南施之间毕生也洗不净的瑕疵。 “陈经理的工作很忙,应考的求职者接踵而来。”桑南施向田野说。 “我们就走吧!” 田野确实不大愿意去,假如这个职业是由桑南施用情感而挑选,无异等于一种施舍,况且桑南施知道他的底蕴,在她的父亲手底下做事,精神上总有点尴尬。 桑南施天真、活泼,一股子大家闺秀所少有的模样她都有,可能是她的家庭把她娇生惯养,使她有着娇蛮的纵态,她和舅舅赌了气,临行时,竟连招呼也不打一个。还是田野礼貌地向陈经理道别。 出了太古洋行大楼,田野想婉转向桑南施推辞,不想接受这份职业,但呐呐不能出口,桑南施的脸孔永远是那末甜媚的,不过高的身材,正值发育年龄,这一切都把田野迷惑了。田野怎忍拂她的意思呢? 桑南施竟挽上他的胳膊,笑着说:“哼!你又‘黄牛’了,说来找我,又没有来!” 田野苦笑,呐呐说:“我不好意思……” “为什么呢?”桑南施瞪大了眼。 “……这也许是一种……”默了半晌:“……一种自卑感……” “噢,说什么话?”她呶起小嘴表示生气了:“你在侮辱我的为人了!下次再说这种话的时候,我就不睬你了!” 田野的脸孔胀得绯红,更难以把推辞的话说出口。桑南施带田野行向停车场,她有自备汽车停着。司机已经替她把汽车驶了出来,在身旁停下。 “你的父亲开的是什么公司呢?……或者在什么机关?”田野忽问。 “你先别问,去了自然知道了,工作会比太古洋行轻松,待遇也比太古洋行高……” “我不是计较待遇问题!” 停车场处有她的汽车停在。桑南施把田野请进车内,司机也不问话,驾车驶出英皇道,过铜锣湾,直抵加路连山道。 “你的那位霍夫人呢?”桑南施突而其来地向田野问,语气中还好像有点妒忌。 “我的霍夫人……”田野感到奇特。 “是的,你不是替她做事吗?” “噢,我辞职了,另谋出路——”他信口开河。 “她会让你走吗?” “我不是卖身的!” 汽车在一座别墅式的洋房前停下,那洋房的门侧,有着一块洋式招牌,英文排在上面,中文排在下面,是“圣蒙慈善会”几个字,这间慈善会,是港九地区著名的慈善机构,由港九的社会名流组成,任何慈善工作都做,田野常在报端看到它的名字,但从没有想到它的机构就在加路连山道。 “令尊在这里么?……”田野离开汽车时问。 “他是这里的主持人。”桑南施说。 由花园进去,看那环境像是住宅人家,布置雅洁,进门是一间漂亮的客厅,摆置有许多银杯、银盾,墙上悬遍了歌功颂德的锦旗,这些,就是他们做慈善工作的酬劳,办公室在大厅里面,职员不多,一男一女,他们向桑南施微笑,清静的气氛也充满了慈善的感觉,但走进去的却是一个职业凶手。 办公室进去另有一间隔开的房间,玻璃门上写着洋文,就是主持人办公室了。 桑南施推进门进内,里面坐着一个白发慈祥的老人,圆圆的脸,充满了忠厚、和蔼,桑南施很调皮地趋上前去吻他的脸,逗得老人哈哈大笑,这自然就是桑南施的父亲了。 田野恭立一旁,这位老人他曾经在税务司彼得?霍士的宴会里见过一次,但他从没想到他是一位慈善家。 “您看他如何?”桑南施指着田野向她的父亲请示。眼儿霎霎地闪露着要求。 老人把田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不断地微笑点头,表示他对田野的仪表感到满意。 “你以前做过事吗?”他问。 “做过家庭教师。”田野答。 “嗯,”老人点着头:“那末你由大学里出来,这次算是头一次做事了!那末明天开始就上班吧!” 田野惊喜交集,他没想到这样容易就得到职业:“我……我能做些什么呢?”显出有过度的兴奋。 桑南施忙偷偷地踢了他一脚,制止他多说话,她说:“爸爸叫你明天上班,你就明天上班,还要多说个什么?” 田野便不敢多说话了,老人将上班的时间告诉田野,上午九时至十二点,下午两点至五点半,于是,他们退出了办公室。以后,桑南施便替田野介绍其他的两个职员,男的名叫张子宜,女的叫姜少芬,她们都表示非常欢迎田野光临。 离开了“圣蒙慈善会”以后,桑南施要请田野吃午饭:“我应该和你喝杯酒,庆祝你的谋事成功!” 田野马上同意,于是,桑南施命令她的司机江标载送他俩到了“沙利文”。 这地方,田野为了追踪钱庚祥也曾到过一次,在这时候,触景生情,心中无形又起了疙瘩。坐进餐桌的时候,桑南施又说: “今天你找到新职业,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还是愁眉苦脸的?难道说还有什么心事不成吗?” 田野摇首否认,正巧侍女过来,他拿菜单点过菜,说:“我是光棍一个,还有什么心事吗?” 桑南施默了半晌,忽然又很天真地说:“你刚才为什么对我父亲说只做过家庭教师呢?你不是在霍夫人处也做过事吗?” “因为你不喜欢,所以我尽量把它忘记!”田野说。 这是田野自逃难到香港以后,从未有过这样快乐的一天,他和桑南施别后,带着几分酒意,沿路哼歌,没有调,没有词,逍遥自在地,四处蹈荡,因为他已经找到了职业,自以为可以得到新生的路途。心中有着痛苦,不能向人申诉,是最痛苦不过的,心中有着愉快的事也找不到人吐露,也同样不能畅快。 现在,田野正需要找一个人畅谈,但是他能够去找谁呢?在香港举目无亲,最要好的朋友就是吴全福,但这个朋友谈起话来就婆婆妈妈的喋喋不休,和他聊天,无异等于去接受教训。能够投契的还是金丽娃,但现在找寻了新出路,就要把她们所有的人全视作敌人。 田野想起了三姑娘,虽然她不循走正途,但也就唯一可以说知心话的朋友了。 “我何不把我的景况详细告诉三姑娘,也许由此可以鼓励三姑娘努力争取自己的新生!” 田野决定了要去找三姑娘,和她详细的谈谈,至少,互相可以作一番鼓励,把过往的误会澄清,重新做一对精神上的好朋友,大家同走上新生的道路。 舞女大班的话仍在脑际:“……下次你早点来,舞场里的客人少,萧玲珑的台子不多,我一定把萧玲珑首先送到你的台子来……” 田野用过晚饭,很早便赶过海去,金殿舞厅晚舞开场的时间是八点半,田野到得过早,场子里面静得可以拍苍蝇,侍役们才开始在那里铺台布呢。 田野无奈,又出到外面去兜了两个圈子,差不多到了八点三刻,才回到舞厅里,他还是最早的一个客人,洋琴鬼随他而后到,先在音乐台上布置了一番,慢慢调节乐器,那情景确是冷清清的带着一种悲凉的气氛。这纸醉金迷,一掷千金的场所,只有在盛旺的时间才能看得出它的迷人,盛会散去,回复原形,同样的会感触人的愁绪的。其次后到的,便是那些“汤团”舞女,及一些赶早到的舞迷舞女大班也到了,他取了许多写上“订座”的木牌子在靠近舞池的座位上,替一些有地位有来头的阔客们安排上。经过田野的坐位时,田野热络地和他打了个招呼,但是舞女大班也不知道是搭架子还是健忘,半句话也没有,略和田野披唇一点头,便匆匆走开了。 第一曲舞曲奏起了,那是轻快的音乐,由于舞客少,在这段时间内多半是些“汤团”舞女和“汤团”舞女自己表演,她们以最轻快的动作,最性感的贴脸,嘻嘻哈哈,同性的打情骂俏,或是在单身舞客面前扭屁股,以招徕生意。田野对这些全不感觉兴趣,而且还感到有些恶心,他专心专意静候三姑娘的来临。但这些红舞女搭架要搭到什么时候才到呢? 渐渐舞厅中的客人多了起来。 幸而田野占的坐座还不错,可以眼看到大门的入口处,三姑娘到来,自然可以看得到。 “朋友,要找一个妞作伴吗?”舞女大班又趋上来搭讪。 “哈,我就想到你已经把我忘记了!”田野冷冷地说。 “哦——”他马上改变语气说。“你是找萧玲珑的,好的好的!她一来我马上先送到你的台子上来!”他立即匆匆走开了。 差不多接近十点钟,红舞女到,架子搭得很大,在音乐台旁,原是有着一席舞女坐位的,但是萧玲珑首先走进了化妆室,过了不久,音乐停顿了,起了一阵急促的鼓声,如进军冲锋陷阵似地,“锵!”锣锵一响,全场肃然,乐队领班在“麦克风”前报告。“有好消息报告!现在,请甜姐儿萧玲珑小姐替我们客串两只歌。‘人生何处不相逢’‘郎呀,我怀念着你!’请大家鼓掌!” 于是爆炸性的掌声骤起,还有人趁机会吹口哨,高声怪叫。萧玲珑满脸春风,笑盈盈地,姗姗出场了。来的时候,她穿着一套粉红色的西装裙子,现在却换上一套中式薄纱的紧身晚服,腰圈扎得细细,风吹可折,把肌肉都挤上了胸围,看上去,曲线玲珑,确能逗引狂蜂浪蝶。田野没想到三姑娘做了红舞女还加上有“甜姐儿”的雅号。他从未听说过三姑娘会唱歌,这会儿倒要聆耳恭听了。 照例,音乐要奏一段过门,三姑娘站在麦克风前,特别一盏红灯射到她的脸上,映得她的蛋脸透出火样的红霞,充满了热情,汪汪水眼,四下飘射,自作多情的阔客们,准以为她在给他们抛媚眼了。 三姑娘的歌喉展开,并不太高明,尖尖的,有点生硬,这是没有经过训练的关系,不她能配合着音乐的拍子没有“慌腔走板”已经算是不错了。有时,她还会卖弄一两下嗲劲,逗得那些色情狂的舞迷得到机会吹口哨欢呼喝彩。唱完一节,三姑娘莹莹而笑,媚眼乱飞。在这段时间内,有许多舞客故意舞到她面前停留,也许是意图欣赏她的丰姿。有些还特意搭讪和她说两句话,引以为光荣呢! 这些情景看在田野的心中,也不知是喜悦是辛酸,还是嫉妒,起了一种莫明的感觉,在原先的时候,他满觉到这间金殿舞厅是异常高贵的,但到现在为止,那些客人并不如他理想中那末高贵了。 三姑娘两只歌唱完了,起了一阵爆炸性的掌声,还有人高呼再来一个,但物以稀为贵,舞女大班已不再让他的摇钱树再唱了。但他也没有守诺言把三姑娘首先送到他的台子,竟把三姑娘带领到一个大腹贾的台子上去。这一来,田野大为震怒。 “把舞女大班请过来!”他忽然揪着一个侍役吩咐说。 侍役有应付这种脸色不正的客人的经验,“避之则吉”,唯唯诺诺马上溜开找舞女大班去了。 这当儿,舞女大班正向大腹贾打恭作揖,谀谄奉承,那谄媚的丑态毕露无遗,侍役走过去和他说话,他点着头应付,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一面拖开椅子安排三姑娘坐下后,向大腹贾鞠躬而退。 按照侍役的指示,他向着田野的坐位匆匆走来。距离还有五六步,他一眼看见田野,便惶然止步,大概是“做贼心虚”,不敢接近上来,慌忙说:“马上就来了,马上就来了……”便又匆匆转身走开。 不一会,他派来一个中年,打扮入时的舞女,大概是舞女大班的副手,向田野说:“先生,你独个儿坐着,不是太寂寞了吗?要找萧玲珑?你知道她是挺忙的,我替你介绍一个妞如何?” 田野已渐明白舞女大班瞧不上眼,他的年纪轻,一套穷西装,不足以做淘金的对象。 “舞女大班是瞧不起我没有钱吗?”田野勃然大怒,自他的衣袋中掏出所有的现款,那数字约有千元左右,是他屡次工作的酬劳。及霍天行交给他找寻懒蛇用剩的路费。“你去关照那王八羔子,兔崽子过来,我有话和他说!”他忿然说。 那些钞票是诱惑人的,田野的脸色却是怕人的,舞女惶然而退。 她找着舞女大班说话了,一阵交头接耳之后,舞女大班也有张惶之色,不时偷偷瞄过来看田野。田野只是冷笑,燃着烟卷,尽情压制心中的怒火,对这狗眼看人低的舞女大班,他决定要给他施行教训。 一曲舞终,舞女大班向大腹贾鞠躬道歉,算是把三姑娘请出来了。他连伴送三姑娘到田野的座位也失去了勇气,指点了地方之后,叽叽咕咕交待了一番话,就让一个红舞女单身行动来到田野的台子。田野原是乘兴而来的,到现在雅兴全消。脸上怒容未减,看见三姑娘过来,勉强站起来给她移出坐位。 “啊,原来是你……”三姑娘看清楚了这位发脾气的客人是田野时,心中又惊又喜。 田野歛起怒容,淡淡地笑了一笑。招呼三姑娘坐下后。冷然说:“现在想见你一面,可不大容易,真是身价百倍了!……” “你这是为什么呢?”三姑娘指着桌子上的钞票说。 “不看见钱,舞女大班是不肯浪费你淘金的时间的!” “小宋真是……”她有点埋怨:“实在说,他是忙不过来了!……” “这家伙叫什么名字?”田野问。 “你问他的名字,是要报复他吗?”三姑娘似乎不满田野的气量。 “这卑鄙下流,靠女人吃饭的兔崽子总得要教训他一顿才行……”田野逞意气说。因为做职业凶手的人可以有权取掉任何人的性命的。 “何苦?”三姑娘劝息说:“相信你也记得被人骂过靠女人吃饭——就是各人的生活方式不同,为适合环境,争取生存,何必责人太苛?马马虎虎算了!而且他又的的确确要应付许多种不同样的客人……他并不认识你呀!……田野……” 田野没想到三姑娘会说出这样的话,到底做了红舞女,连谈吐都不同了,便哑然失笑,顿时怒气也略为消减,说:“你好像有意为他袒护?是否因为唇齿相关,你作摇钱树?他作牵线人?要互相卫护?” “你是否不满意我做舞女呢?”三姑娘冷漠而问,像对田野讥讽。 “我只请问他的姓名,于你做不做舞女无关!” “那末我可以告诉你,他姓宋,大家都喊他尊尼宋,也是九龙油麻地地区有名有姓的‘小字头’,人家为吃饭干这一行,偶然得罪了你,你又何必逞意气去惹他,出来处世,还是少找冤家的较好!你这大学生认为对吗?” “原来是有‘字头’,怪不得可以任意欺侮人了!”田野冷笑,他憧憬出对付小流氓刘文杰的一幕,那时为了三姑娘,几乎丧失生命,没想到现在三姑娘竟又和小流氓勾结,成了一家人,这个世界的环境真容易变迁,常常会使人出乎意料之外。 三姑娘忽然吃吃而笑,双手执住了田野的手,不住抚摸,亲切地说:“我早就知道你的牛脾气不大好惹。但是看见你又恨又气,必得要气气你不可!”她一面笑着!露出痛恨的样子:“现在恨完了,气也消了,让我们去跳个舞吧!” “红舞女请舞客跳舞,这岂不是奇迹吗?”田野也笑着回答。 “你反过来要气我不成?” “我不和你找冤家!但是我也不是为跳舞而来的——我告诉你,我已经找到新职业了!在‘圣蒙慈善会’,明天就开始上班!……” 嘘嘘——舞女大班隔着两张台子向三姑娘吹嘴,又指手划脚示意她该转台子了。三姑娘只点了点头,表示她已经知道了。 “你要转台子了是吗?”田野问。 “有你在这里,我就任何台子不转!” “那岂非是打扰你淘金的时间?” “我对你认为比黄金更为重要!” “这是红舞女的迷汤吗?” “我以后不许你说这样的话……” 田野呆了一会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我来的目的,只是告诉你我已获得新生……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所以我希望你同样得到新生的道路……” “你认为做舞女不是好的道路吗?” “不是这个意思……” “实际上,我又何常想当舞女?记得你曾经劝过我,女人的责任是应该留在家庭里,回到厨房里去,……不必在外面抛头露面……我曾经想这样改变一下,我会洗衣裳,会烧很好的小菜,也会弄很好的早点,烧咖啡……但是我的小菜弄好了,没有人吃,有时由白天摆到晚上,菜凉了,把它弄弄热,再凉了,再对着镜子罢,关在一个简陋的小房间内,烂床被,破桌椅,我空虚寂寞地生活着,实在不知道自己在等些什么……”说至此间,三姑娘已是热泪盈眶,但坚强地忍耐着,还强装着笑容笑了一阵。继续说:“我确实不愿意和外界接触,因为我对这个势利的社会早已厌倦了,什么人都是势利的,阶级界限很严厉,要讲名誉,要讲地位,金钱作祟,我就是为了挣扎自己的生活,用身体换过米饭,地位就消失了,名誉更不能提及,根本没有人瞧得起我,我伴着一间破烂的屋子之余,洗衣裳,烧饭,还有什么可做呢,初时,我到打字学校去,想学一点技能,每天消磨几个钟点,精神上也可以有点寄托,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事情并不如理想那么简单,失去名誉失去地位的人,是什么人也会唾弃的,学校里的女同学渐渐少去,男同学对我说话都是粗劣不堪,肆无顾忌。调笑,侮辱,有时那些恶作剧都不是人类所能开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天学校教务主任把我召去,他无情地饬令我退学,这原因很简单,在那些男同学当中,曾经有一个人叫过我的条子,知道了我的身世,传扬开去,女同学都不耻与我为伍,初时回避开我,后来竟转到其他的学校去了,教务主任说:‘请为我们的学校名誉着想,学生一天少似一天……’我已没有勇气和他争吵,虽然我缴学费没有犯过,就有权利在学校里留下去,但我悄然地离开了,我深体味到世情的冷酷,人情的冷暖,常常有许多人做错了事,需要觉悟回头,但无情的社会却要把她逼走极端,没法回头,没有自新的机会,错了同样得往前走,直走到毁灭为止……”三姑娘的泪已潜下,掏出手帕偷偷揩拭。 舞女大班又隔得远远的在那里挥手,意思要三姑娘转台子。 田野的心中犹有余愧,他也是对待三姑娘冷酷者之一,这会儿,良知对他谴责,实在无法解释出一句话,更说不出安慰她言语。“别再多说了!已经有客人等着你转台子啦!”他忽然执住了她的手吐出一句话,算是表示了歉意,也算是给以安慰。 “我不要转台子,我要和你跳舞!”三姑娘说。 田野不愿再拂她的意思,便起立和三姑娘同下舞池。 音乐是奏着悠慢的“抒情曲”,三姑娘投到田野怀里,她如痴似醉,像得到了暂时的欣慰,脚步随着轻轻的乐声节奏移动,她的舞步已经比田野高明得多。过了一会儿,她竟索性和田野贴上脸孔,阵阵脂粉香气扑鼻。这位红舞女自从“下海候教”以来,多少王孙富绅冀图一亲芳泽,舞女大班也曾严厉叮嘱过,千万别随便贬值身份,和客人过份亲诺,要做到“甜姐儿”“冷若冰霜”就是最好的摇钱手法。 萧玲珑和舞客贴脸孔,这在舞厅里还是头一次出现,田野的身材高大,脸孔俊俏,舞女和小白脸演出亲热,这是“摇钱”的最大忌讳。许多舞客侧目,舞女大班在旁跳脚。 三姑娘尽情陶醉自己,她在田野怀抱里,虽是短短的片刻,像已如愿已偿。一曲接一曲,连续跳了两三个舞。舞女大班站在舞池的边缘向她挥手,还打手势请她转台子,但三姑娘却没有看见。她低声说:“实际上我并不希望做舞女……我自己知道这种生活于我的性格不适合……且看看灯红酒绿,我早厌倦了……我倒确实愿意试试做一个家庭主妇……。” 田野报以微笑,不置可否。 三姑娘又说:“那一天,我也不记得是星期几了,是我的生日……我说要你回家吃晚饭,你答应了。我烧了很多的菜,还买了一瓶洋酒,我希望能和你畅谈……然后痛痛快快玩上一天,但我很失望,你竟然失约了,连家也没有回,我独自酌酒,喝得醺醺大醉,后来,有姊妹来找我,她已经转行做舞女了,收入很丰,她约我上舞厅去,我们很快乐地玩了一夜。然后,她替我介绍舞女大班,劝我也下海,当时,我拒绝了,在没有得到你同意之先,我不肯决定……但是一连好几天,你回避我,……我实在感到寂寞,空虚……舞女大班连续来和我扰缠,说一定要把我捧成红舞女……我在失去寄望之余,便毅然下海了……。” “他妈的,老子花的不是钱吗?他妈的搭的是什么臭架子?”蓦地一个粗暴的声浪,出自舞厅的一隅,把三姑娘的倾诉打断了,接着,还有摔杯子的声音。 舞女大班在解劝:“朋友,不必急,不必急,马上就来了……” “他妈的,瞧不起人吗?一请再请,三四请,还不来,算是他妈的什么玩意,就算红舞女红得透天,也不应该这样搭架子……” 这一吵,逼得音乐台上的音乐也停了。 舞女大班气急败坏地跑上来,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和田野说话。 “田先生,你是知道的,谁都在抢着萧小姐坐台子,顺得了张三顺不了李四,……田先生是自己人,相信不会见外,让萧小姐转个台子,回头再送回来,由小弟负责如何?” 田野经不起人家低头说好话,原想和尊尼宋冲撞一下的,看他那末低声下气的,也就不和他计较了,便向三姑娘说:“时间也不早了,我还得赶过海去预备明天上班,你转台子去吧,以后我常来看你……只希望你以后能早点回家!” 三姑娘虽有余忿,但碍在自己的职业是如此,也无可如何。她问:“是谁吵得这么凶?” “还不是大万公司的那位总经理!”尊尼宋说。 “哦?又是他?……”三姑娘皱起眉宇,像有隐衷。 “大万公司”几个字,田野的印象很深,一时又无从想起,他的眼睛便向刚才舞女大班和人吵闹的地方找寻。倏而,他看见了一个人,方方的脸孔,脸无滴血,年纪不大,像很气恼地坐在那里。 田野想起来了,这个人就是大万公司的经理彭健昌,记得三姑娘曾介绍他到彭健昌处谋职而受了一顿无谓的凌辱。这是他毕生也不会忘记的一页帐。 田野忽然起了惊恐,这个人很清楚三姑娘的底细,他忽然的来了是否会马上把三姑娘的身份拆穿呢?他原是想离去的,舞女大班非但替他把舞票免去,而且连茶帐也免去了。但这会儿,田野又不想离去了。 只见尊尼宋把三姑娘带领到彭健昌的台子上去,很意外的,彭健昌并没有什么不礼貌的举动,那一股凌人的气焰也随之消失了,非常客气地招呼三姑娘坐下,一面召侍役替三姑娘叫饮品,有点惟恐招待不周之势。彭健昌和三姑娘起舞,田野一直注意着,只见他笑口盈盈,说个不停,看来似乎没有什么恶意。大约过了有两三个舞,田野见彭健昌态度如常,便大为放心离去。心中还暗自责怪自己的过于疑忌了。 田野开始了他的坐办公厅生活,同事之间对他都很和睦,每天六个半小时的工作,虽是单调一点,但却非常轻松,尤其桑南施常常到办公室里来找他,或是吃饭或是看电影。 女同事姜少芬告诉田野说:“从前,桑南施是很少到慈善会来的,现在却常常藉故而来,这是你的光荣啦……” 一天,桑南施的父亲召田野进办公室去,先赞扬他一番,说他办事努力。然后把薪水单给他填上,上面注明月薪两百二十元,津贴六十元,这种薪给,在香港一般公务员及薪水阶级说起来,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平平而已,在人浮于事,人情冷落的孤岛之中,冀图获得一份这种职业的人,何止千万。但是这每天六个半小时的工作,坐演一个月办公厅的报酬,还不及田野做职业杀人的帮凶者,干上一件案子的报酬十分之一。田野为谋取上进,新生自己的生命使然,欣然地在薪水单上签上了字。表示非常乐意接受这份菲薄待遇的职业。 “你会写文章吗?”桑同白忽然说。 “我在学校里的时候常写……”田野感觉问得有点意外。 “是投稿吗?” “我编校刊……” “那末很好,现在你代替我写一篇文章,题目是‘慈善乃和平之本’。这是一家海外的杂志向我索取的,他替我们‘圣蒙慈善会’鼓吹向华侨募捐,所以要先把这篇文章刊载出来……” “噢……”田野有点惊惶:“恐怕我写不好,脱离学校已久,长远没有写文章……” “不要紧,可以试试看!”桑同白说:“我告诉你整篇文章的寓意就是说,近世纪来,世界上战祸连绵,把人类原有善良的天性,逐渐磨灭,改变——这要引经据典,如各种宗教,目的都是相同的,教导人类爱护和平、慈善,尤其同类不互相残杀,佛教更连牲畜也不宰杀,这些都是慈善之源,所以各种宗教,教义虽异,都能得到广大的教徒,可以证明人类的天性是慈善的……,也就是和平的真理——在这里,你还可以攻击共产党一番,他们的残暴,屠杀,已使世界上的人民对他们失去了信心,使他们的主义政治走上了末途。人类需要生存即需要争取慈善——因为海外华侨差不多都是反共痛恨共产党的,我们要先得到他们的同情才能募捐。主题就在慈善乃和平之本,世界上有许多政治家都以为用枪炮可以建立和平,但我认为这是错误!枪炮不过是用来保护自己的疆土,建立和平还得用慈善为本,我们用更多的同情去济人,饥饿的人,我们施与他们粮食,寒冷的人,我们给他们衣着,患病的人,我们给他们医药,不分国界,不分种族,用慈善把人类的情感系连起来,世界上就自然没有战争了……” 桑同白说得头头是道,把田野听得呆住了,他从未知道“慈善”两字之中,还有这许多哲学。 “好了,我知道你是聪明人!我就说出这些,相信你已经能懂得我的意思了!”桑同白说完走开了。 于是,田野开始动笔了,桑同白的话虽萦绕脑际,但他无从着手,执起笔时,手也有点抖索,因为他到底曾干过杀人的职业,似乎不大适合写这一类的道德文章。 “争取生存并非是屠杀……只有慈善才能建立和平……”这种论调,和霍天行金丽娃的完全相反。 为着当前职业,田野必需要把这篇文章完成,桌子上有红蓝两色的墨水缸,他用钢笔沾墨水时,竟常常会沾错了颜色。红色的墨水滴下来时,如同鲜血,写在纸上,状如血书,他一次一次地将稿纸撕去,又用吸墨纸将笔尖擦干净,为避免再沾错墨水,他想把红墨水的瓶盖盖上,不小心竟把墨水缸打翻,那鲜红色的血水如泉倾泻,田野急忙趋避,但来不及了,双手已染上了血污,洁白的衬衫也血痕斑斑。 这真是鲜血,腥臭扑鼻,田野惊惶地失声。憧憬出无算的冤魂,刘文杰,游泳场上的女郎苏玉瑛,懒蛇,钱庚祥,小雪雪的母亲……一个个的重复在脑海里出现了。 “哈,你看田先生像血人一般啦……”女同事姜少芬说。 “噢,糟糕……洗不干净啦!”男同事张子宜说,急忙赶上来帮着用吸墨纸揩抹。 田野如梦初醒,惊惶地手足无措。张子宜忙着揩抹,不免手上也染上了墨水。 姜少芬也取了一叠吸墨纸,赶过来,一面却开玩笑说:“假如别人不知道,走了进来,准以为我们‘圣蒙慈善会’出了谋杀案啦!” “那我和田先生准是凶手了!”张子宜笑着答。 田野有些迷茫,匆匆奔走,溜进了盥洗间。他需要冷静一下,扭开了自来水,取水敷洗脑门、脸孔,自来水都被墨水染红了,慢慢才被冲淡散去。但是墨水在手上却是不褪色的,用肥皂也无法洗去,田野焦急地拼命擦着肥皂,血斑仍然留着。他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暗暗奇怪自己的神智为什么会如此失常。 “也许这间屋子的空气太过肃穆,与我的生活环境不适合……”他心中想。 忽然,盥洗室的门推开,竟走进了桑南施,田野非常惊恐地将双手慌慌忙忙收缩到背后,像生怕被桑南施看见他的手上有血迹。 “我早知道你打翻了墨水缸!”桑南施说。 “没有……”田野懦懦不安地,依然不敢露出他的双手。 “咦?你的脸色不对!”桑南施关切地说。 “没有什么……有点不大舒服就是了!”他呐呐说。 “既然不舒服,就应该回家去休息一会!”桑南施挽着他的膊胳说:“反正现在已经快要下班了,我送你回家去吧!汽车在外面!” 出了“圣蒙慈善会”,田野的头脑清醒过来,也许是一种虚荣心的驱使,他忽然想起,他的那间破烂简陋的小房间,实在不适宜招待桑南施这种高贵女宾,更不适宜让这位千金小姐知道自己的生活是这般的寒酸。于是便改变了意思说:“现在应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我们何不去吃午饭呢?” “啊,你不是不舒服吗?”桑南施体贴说:“为什么不回家去好好在床上躺下?下午可以请假,我向爸爸说一声就是了……” “不,现在好了,看见了你,病马上就好……”他顺口说,说后又自觉失言。 桑南施的蛋脸上起了一阵绯红,嫣然而笑,眼眸含情地飘了他一眼。 自从田野进了圣蒙慈善会以后,他们两人的习惯,经常是在加路连山道拐角地方的一家“西厢馆”餐厅吃午饭,这是就近了下午上班的原因。 现在,田野改变了意思不需要回家,于是他们又走向了“西厢馆”。 田野桑南施臂挽着臂说说笑笑,刚才的病态已完全袪除。他俩走着走着,在老远的一株树下,却有一个人站在那里,瘦长的身子,灰鸭巴甸西装,枣红大翻领衬衫,悠闲地燃着烟卷。静静的如守株待兔。 田野遂渐接近时,忽然脸色大变,惊惶地停下脚步,因为他已经认出这人就是善妒嗜杀的周冲。 “田老弟,那儿去呀?”周冲笑口盈盈地,眼中露出凶险。 “你要干什么?”田野有点心虚,强作镇静而问。 “我们好久不见,想和你详细谈谈!”他说时,飘了桑南施一眼。 “现在,我有朋友……”田野说。 “我们不做奸淫邱道的勾当,有朋友在场又何妨?”周冲说时就和桑南施搭了讪:“小姐你认为对吗?——奇怪了田野,你呆着站在那里,为什么不替我介绍哇?” 田野无奈,只有勉强替他们介绍了一番,桑南施对周冲轻浮的态度不满,心中的不乐已呈于脸色。 “准备那儿去?”周冲恬颜而问。 “吃午饭——”田野说。 “那末,我可以叨光陪一个末座吗?” 田野脸有难色,瞟了桑南施一眼,征求她的意思,桑南施没有表示,无可无不可的。 当走进“西厢馆”餐厅时,周冲故意慢了一步,把田野拖住停留在门口,让桑南施独个儿走了进去。 “我要和你吃午饭,不过是给你留着面子啦!”他沉声说:“早点把桑小姐打发开,我要和你好好解决一下!” 看周冲的形色,可能是来意不善,田野心情忐忑,碍在桑南施面时,他不愿意暴露过往不名誉违法的职业,只有屈服在周冲威胁之下。 这顿午饭,是吃得非常不愉快的,三个人俱不发一语,周冲是酒徒,要了一瓶洋酒,自斟自饮。态度放浪骇形,使田野尴尬难堪。 桑南施已看出他两人的形状不正常,心中纳闷,不断地疑虑,为什么田野会交上这种朋友。 饭后,田野偷偷向桑南施说:“你现在要上那儿去?” “你有话和这个朋友谈,是吗?”她会心说:“他是什么人?” 田野很难解释,只含糊说:“放心,不过是生意上的问题……我和他曾合伙做过买卖。” “下午你还要到慈善会吗?”她问。 “当然要去上班的!”田野说。 “那末我先到慈善会去等你!”桑南施说。 显然,桑南施意识到他和周冲两人要发生什么冲突,要等候在慈善会里听取他们谈话的下文。田野是无法拒绝她的等候的,送出大门口,和桑南施分手后,复又来到周冲面前。这时,他的态度已不像原先的懦弱了。“怎么样?我们有话谈就该谈了!”他说。 周冲请他喝了一杯酒,在这家餐厅内还有厢房设备的,周冲招侍役来换一间厢房的坐间,拉上门帘,脸孔马上就扳了下来,目光灼灼,露现恶煞凶相。 “相信你肚子里也明白,我找你是要讨论懒蛇的问题!”他第一句话说。 “懒蛇的问题……难道说霍天行没有和你说清楚吗?”田野预感凶多吉少,果然就证实了。 “嗯,霍天行和我说得很清楚!而且说得头头是道,天衣无缝,但是,你当可知道,听霍天行说话,等于接受魔术家的催眠术,天花乱坠把你迷住了,等到催眠醒了回复了理智之后,我再不相信这套鬼话了!懒蛇是唯一我的心腹人,霍天行早有预谋要把他除去,现在机会来了,找到岔子,居然把他杀害了之后,连尸首也不留?” “尸首也不留……?”田野大为惊诧。 “我向把你当作自己弟兄看待,而且因为你是大学生,我从来以礼貌相向,没想到你的出手会这样的狠辣!”周冲气忿填胸,咬牙切齿说:“照说,你能够进入‘正义’公司,全仗懒蛇的介绍,我的提携,你才会有今日……想不到你以为攀上了霍天行、金丽娃,就可以把我们这些道义弟兄完全置之不顾了……” 田野甚为惊惶,听周冲的语气,似乎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之势,连忙说:“周兄的误会太深,我追踪到了青山,苦劝懒蛇回头,已尽了最大力量,他喝醉酒失足跌下山岩……” “不用多解释了!霍天行已经向我解释得很清楚——懒蛇坠岩,尸首竟告失踪,霍天行说他在出事地点找了两三个小时以上,没有痕迹发现,尸首可能是被潮水卷走了,用可能两个字便把整个事情交待过去,吓,这真是巧极了,懒蛇堕岩,是意外,尸首被潮水卷去,也是意外,整个事情都是意外发生,没有一点预谋,我不为懒蛇之丧命痛心,我为我们之间的‘道义’痛心……” 原来是懒蛇的尸首失踪了,所以周冲的误会更深,田野追想当时懒蛇堕岩后的情形,正值潮涨,懒蛇的尸首不就已经随着涌上沙滩的浪潮荡漾吗?尸首被潮水卷去,是很可能的事实,但这时候他该怎样向周冲解说呢? “周兄,你听我说,我和你无冤无仇,和懒蛇无怨无恨,我之所以参加‘正义’公司,纯为环境驱使,并非想求什么荣辱,我之所以肯负责去找寻懒蛇,也是因为我自恃和懒蛇有私人的情谊,向他劝说,甚至于还肯用性命担保他的安全……我毫无目的,何苦要取他的生命呢……?” “嗯!你现在已经是霍天行的宠人,在金丽娃面前,又代替了我的地位,将来我真的垮了,除了霍天行,就是你啦!”周冲逞着意气说:“但是在我还没有垮之前,我还有权力支配你做事情……” “周兄,你言之过甚了,我有什么能耐?能取代你的地位!”田野尽情使出他的涵养。“实在我不知道你和霍天行之间到底有些什么芥蒂,更不忍心看见自己的团体里面明争暗斗,为表明心迹起见,我想脱离‘正义’公司组织,你能帮忙吗?” “脱离?”周冲楞了一楞。 “喃,对了,我早有脱离的意思,现在,更不想沾惹是非,所以我决意要脱离了,只希望你能帮我最大的忙,这样你就不会再猜疑我要争宠,又不会再猜疑我有占金丽娃的企图了!” 周冲沉默半晌,两眼灼灼地不断观察田野的脸色,忽然竟格格大笑。笑声停止后,阴阴地说:“就凭这句话,我可以置你于死地!” “我说的话是出自至诚的!”田野恳挚说。 “别忘了我们的戒条,脱离就是叛逆,你想给我加上个罪名,是我逼你脱离的吗?聪明的人,你想得太周到了,但我姓周的也不是傻瓜,不会上你的当!” 田野摇头,叹气说:“你的猜疑未免过份了……” “不管,现在我给你命令,相信你还记得,在不久以前,我们在海水浴场干了一件杀案,溺死苏玉瑛,委托人是温克泉夫人,在事先双方订明是五万元代价,先付三万,事成后缴付全数,但是温克泉夫人在事后竟食言了,尾数两万元拖欠至今尚未缴付,霍天行曾说过,我们的规则不能给任何人破坏,否则就威信全无了,他把催款的责任交给我办,但是现在我又付与你,限在一个星期之内把欠款取来,不然的话,就把这言而无信的女人干掉,现在你已经是‘正义’公司的硬角色了,就看懒蛇之死,你的谋杀功夫可以做得狠辣而丝毫不露痕迹,这一次我希望你能够有最好的表现。要不然,我姓周的也有一两手,功夫不会低于你这大学生之下。我同样可以把懒蛇当作你的榜样,到时候,霍天行也不能够说我手黑心辣了!” 田野知道周冲在故意给他难题了!便说:“何苦故意为难我?让我脱离‘正义’公司,岂不是就可以排除你对我的歧见吗?” “那是你和霍天行的手续,我只是命令而已!”周冲冷冷地说着,一面掏出一张纸片掷在桌上,“这是温克泉的住址!有什么巧妙,你自己瞧着去办吧!” “假如我拒绝这件差事呢?”田野见周冲不可理喻,便改变了强硬的态度说话。 “那很好!”周冲冷笑:“在一个星期内,我可以叫你和懒蛇一样得到同样归宿!”说完掀开门帘怒冲冲而去。 田野执起桌上纸片,茫然若失。 桑南施一直守候在“圣蒙慈善会”里,约到三四点钟时,田野方才有电话打回来说,因为身体不适,希望桑南施替他请假半日,桑南施也觉得田野确实有点病态,便马上替他把手续办过,心中仍悬念着田野是否和路上相遇的那个男子发生冲突,想去田野家中看看,但一时又摆脱不下大小姐的尊严,便遣司机江标给田野送去了一束鲜花,算是致意慰问了。 实际上田野并非真的病倒,他和周冲分手后,喝了过量的酒,对周冲的无理逼压,实感到痛苦万分,他曾到茂昌公司去找过霍天行两次,希望能借此机会,藉口周冲的故意寻衅留难,要求霍天行准许他离开组织,但两次霍天行都不在。 在一星期内向一个陌生的女人追索杀人赃款,假如赃款追索不到,就需要取人性命,田野单人匹马,这件任务确属不容易做到,并且他还曾经痛下决心,要洗心革面,放下屠刀,脱离职业杀人的罪恶圈子,到现在,他怎能为周冲一人的逼压,又破坏了自己的誓言? 田野旁徨无策,焦灼不安。找霍天行找不到,郁闷积压在心头,又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借酒消愁不是办法,酒入愁肠,更是愁上加愁,他没可说话的人,又没有去处,喝了酒之后昏沉沉的,唯一可排遣时间的便是咖啡馆。但到入夜时,准备看电影、上舞厅、逛赌场的人们,咖啡馆就成了他们的聚集地。田野在心情紊乱时,就要避免嚣闹,他自觉无处是安身之地,无聊地只好走回了公寓。 他希望能不碰见吴全福才好,看时间,吴全福也该是到了上夜班的时候了,他在铺子刚开张的时候,不论日夜,都守在铺子里面。田野上到三楼,二房东阎婆娘就递给他一束鲜花。鲜花上面,还有一张短柬。上面写着:“田野先生收”。 阎婆娘说:“这是一个汽车司机送上来的,说里面写着有姓名,你只要一看,就可以知道了!” 田野猜想,可能是桑南施送来的,因为他曾经打电话到“圣蒙慈善会”去请病假,在整个孤岛天地之中,对他这样体贴关切,除了三姑娘、桑南施以外,还有什么人呢? 他展开短柬,果然就是桑南施送来的,上面写着:“田野:看你近来心绪不安,似乎有着什么心事,研究心理学的人说,假如心中积压着什么心事不吐露出来,是会引起心理变态的,所以我希望你能好好的安静下来,你把心中压着的事情吐露给我听。请假不要只请半天,多休息两天也没有关系,父亲说,他请你写的文章,也不是急着要的,能在一星期内写好就行了,祝你快乐,南施,即日”。言词恳挚,那简单而潦草的字迹充分表露了她的情感是没有丝毫捏造的。田野的脑海中又映现出一个甜笑的脸蛋。 “慈善乃和平之本”这篇文章需在一星期内写好,而催逼温克泉夫人的欠款也是在一星期之内。说不定还要演出流血事件呢。一面高唱慈善论调,一面进行勒索杀人,这种生活过于矛盾。 他谢过二房东后,用洗口缸装水将鲜花养起,躺在床上,将桑南施的短柬反覆念了几篇,脑海中紊乱得也不知在想什么,顺手将短柬塞到枕头底下去,岂料枕头底下竟另外还有一张纸片,抽出来看,竟是三姑娘写的:“田野:我真奇怪,每次我早回家,你就不在,也许我们的缘份是如此,好几天没有看见你了,听说你又交了个富家小姐,假如能抽得出时间,希望常到舞厅里来看我,祝你快乐,萧。即晨”那字迹和桑南施的比较起来,当然是丑劣得多了,但意味深长,充满了情谊。似乎对田野的情感始终如一。 的确,田野自从上“圣蒙慈善会”办公以后,就从没有去看过三姑娘,他想脱离“职业凶手”的组织,就似乎想把三姑娘也一起忘去。 桑南施是好朋友,但终归是有着富贵贫贱的界限相隔,有许多知心话是无法倾诉的,还是三姑娘是患难之交,大家都知道了底蕴,可以随意吐露,这会儿田野的心中又有了忧悒,正如桑南施所说:“心中积压了郁闷,不能畅快吐露出来,会引起心理变态的!”田野唯一可说知心话的人就只有三姑娘。他真想立即能飞到三姑姑娘的身旁,好好的和她盘桓一下。 他爬起身来,看看手表,那时间又不对了,假如赶过海去,舞厅早已打烊了,只得把意念打消。 他抽着烟卷,唯一的希望,是这夜三姑娘能早一点回来,十二点过后,楼梯上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可能是吴全福回来了,不断地打着噎,像喝醉了酒,田野慌忙假装睡熟了。但吴全福却推门进来,强把他推醒。田野根本就是醒着,即算想假装也装不下去。张开眼,只见吴全福脸孔胀得像猪肝般赤红,确是喝了过量的酒,眉宇之间充满了忧郁,他轻声说:“田野,你醒来,我有话和你说……” 田野的良知上有着一阵无形惭愧,因为这个朋友,是真正的患难知己,任劳任怨,出自至诚关切他的朋友,但他为什么老爱回避着他呢?田野的嗓音也哽咽了,几乎想号啕痛哭,但他有最坚毅的能耐忍耐着,轻轻执起了吴全福的手,勉强露出了笑容。 “最近千万小心,”吴全福慎重说:“昨天曾有两个人到书报社里来,他查问你和懒蛇的事情……” “我?……”田野毛发悚然,这是案发的象征,忙说:“是什么人呢?” “他不肯吐露身份,依我的猜想,可能是警察的便衣警探……” “他问些什么呢?”田野已惊惶不安。 “他很清楚你和我同到青山去追寻懒蛇的经过——我虽然矢口否认,但他有逼人的语气,一口咬定我和你的确到过青山,而且还指出我们所乘的电船,船名,号码,都相对无讹,使我有口难辩。……他就追问你追上山岩去,懒蛇怎样坠岩的情形……” “你怎样说呢?” “我直推说,我们根本没有到过青山……”吴全福垂下了头,似乎为他自己的撒谎而感到羞耻。 “后来呢?”田野问。 “后来,他再三相逼,我坚决不肯吐露,他很气忿便离去了……”吴全福说。 “是什么身份?叫什么姓名,都没有说么?” “始终没说……而且对我的多问,似乎感到不满!” 田野开始有点怀疑,觉得事情并非那样简单,假如是警署方面的人,既已找到了电船,更又知道了懒蛇坠岩,不管是否凶杀,就大可以拘人了,何需向吴全福调查呢? “是怎样形状的一个人呢?”他问。 “年纪中旬,穿西装的,面庞消瘦,有着两撮小胡子……” 田野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如投下一块大石,他已经知道这人,必定是周冲,绝非是警署的什么警探,但在吴全福面前,仍得隐瞒着,不吐露他已经知道了这调查者是谁。便说:“你放心好了,没什么大碍,假如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自己会应付的……” “唉,你这人就是任性,我早告诉过你,懒蛇和职业杀人团有密切关系,假如这人不属于警署方面,便会是那方面的人……你要小心才是呀……” “我知道了——”田野一面搀扶着吴全福起来,送他出房门去:“以后我们在外面少说话就行了,你喝了过量的酒,应该好好回房间去睡觉!” 田野唤醒了吴全福的妻子,把他接到房间里去,田野躺在床上老瞌不上眼,他希望三姑娘这夜能早点回家,可以有个人吐吐心事,但非常失望的已经过了午夜,三姑娘仍没有回来的迹象。 心事重重,既睡不着,他无法安排自己,忽然想起桑同白命他写的那篇文章,“假如把精力集中在写作上面,便可以排除心中的紊烦了!”他想着,便取出笔墨,移好了房中唯一的一盏电灯,坐下来,燃着烟卷,竭力安静,先把凌乱的思潮排除,数年来没有提起笔好好的写上一篇文章了,忽然动起笔墨,是相当吃力的,而且心中又不是简单的烦恼,那能轻易排除呢? “慈善乃和平之本”论这种道德文章,只要摆出一副道貌岸然地大声疾呼,就可以博取同情喝采。 田野提起笔,一写再写,算算已磨去了几个钟点,纸上还不满两百余字,自己念念,竟不成文章,文句涩劣,词不达意,更加重了他的痛苦。 忽而有什么“风吹草动”老鼠跳梁,他便神色一怔,以为是三姑娘回来了,等到回复了神智,他才知道了自己神经过敏,港九的轮渡早停航了,三姑娘那还会回来呢? “为什么老悬念着三姑娘呢?”田野自己也无法解答。 这时,天已经快亮了,香烟也全部抽光,稿纸上还只是寥寥的几个字,他把稿纸撕去,复又重新再写,无奈怎样也写不出来。渐觉精神疲惫便有点支持不住,便忿然掷下笔杆,倒到床上蒙被而睡。 “天亮了之后,三姑娘应该要回来了吧?”他心中想。 第十章 巫山云雨 天是亮了,而且窗外透进的阳光刺眼,多晴朗的日子,田野爬起身来,看看钟点,已经是接近十一点了,他没想到一觉醒来,已睡得这么迟。也许是昨晚太疲惫的关系。 公寓中已是冷清清的,上班的早已上班,上学的早已上学,主妇都留在厨房里备午饭。 田野匆匆走过邻室,门上仍锁着锁,证明三姑娘没有回家过。 “她是一个奇怪的女郎!”田野自语说:“她等我的时候我不回家,我等她的时候,她就不回来……也许我和她的缘份真就是如此吧?” 他洗漱完后,呆坐在屋子里:“也许三姑娘会回来吃午饭吧!”心中这样想着,便再次提起笔杆,继续着文章,希望等到了二点以后,就能看见三姑娘。 文思不畅,那支呆滞的笔,还是和昨夜一样保持了原状。十二点已经过了,下班放学的住客都已回家,就单只缺了三姑娘一个。 吴全福本来是中午不回家吃饭的,但因为昨夜喝醉酒,身体不舒适,特别今天回来睡午觉。难得中午能看见田野在家的,他要拉田野一同吃午饭,田野讹称已经吃过了,实在是不愿意和吴全福多谈空话。 田野独自留在房间内,忽然又自问:“我等三姑娘回来干什么呢?有什么目的呢?”他起了一阵傻笑:“她不回来就算了,空等着有什么意思呢?假如想看她的话,大可以晚上到‘金殿’舞厅去!何必要空等在家里,把时间都浪费了,还有着许多事情要办呢!找霍天行,解决周冲的问题……” 他刚行出楼梯,桑南施的司机江标迎面上来,又替他送来一束鲜花,上面又有一张小纸片,写着:“田野:病好了没有?假如仍未舒适,可以多请两天假,一切都没有问题,祝,快乐,南施。即午” 司机还掏出一叠钞票,交给田野说:“这是桑小姐替你借支的,半个月薪水,她怕你没有钱用啦!” 田野感到好笑,半个月薪水,不过一百四十元,未免太微薄了,和“正义”公司所获得报酬相较起来,是差得过远,但桑南施的体贴关注,真使他难以拒绝,只好领受了。 司机江标走后,田野便赶到茂昌洋行去;在正午时间,洋行里的员工全下班回家吃午饭去了,只留工役黄邦一人在那里看守。田野知道黄邦也是“职业凶手”群中之一员。也就是霍天行的保镖!让他留守在这里自然是另有原因的。 田野向黄邦查询,知道霍天行上午还曾经到办公室里来过,但金丽娃却好几天没有见面了。 “下午霍经理会来吗?” 他问。“谁知道?”黄邦耸肩而答。 “霍老板的公馆在那里你总该知道罗?可以告诉我吗?” “恕我没得到许可之前,不能奉告!” 田野无奈,为避免嫌疑,只有离开了茂昌洋行,在附近找到一家餐馆,随意吃了点午饭,约两点钟,便又赶到茂昌洋行去,他希望能碰见霍天行。把烦恼的事情迅速作个决断。 部份职员已经上班,霍天行仍然没有来,田野不愿意和其他的人交往,便迳自进入经理室前的会客处坐下。过了很久,办公室外已经开始忙碌,但霍天行仍没来的迹象。 田野如热锅上的蚂蚁,焦灼不安。周冲交给他的差事,限期一星期内完成,今天已经算是第二天,他仍茫然无头绪,不知道应该如何进行,或者是断然拒绝受命。遇不着霍天行他就无法决定,倏而他想起了霍天行办事室内的那一只神秘的保险箱,有他签过字的参加组织的志愿书和工作纪录卡片,假如想脱离“正义”公司的组织,这两件证据也必需要取回来把它毁灭。 田野突然萌生冒险去偷取的企图。神经即告紧张起来。 霍天行曾说过范恩泉的故事,这个人就是因为想偷开霍天行的保险箱而自取灭亡,霍天行说,保险箱上是暗设有机关的,不按照规律去开启即会触电而亡……。 田野并不相信霍天行的说话,他认为霍天行可能是带着恐吓的讹诈,再三考虑之下,他决定去冒险盗取。“既然知道有流电暗设,只要采用避电的工具就行了!”他心中想。 忽然,丁炳荣推门进来,他露出似乎找寻田野很久的神气,劈面就说:“唉,田兄,你是怎么搞的,最近公司里为你的问题弄得乌烟瘴气,前天霍天行和金丽娃为你的问题,竟大大吵了一次架,弄得脸红耳赤……” “那是为的什么呢……?”他惊惶而问。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直提你的名字……吵得很凶呢……金丽娃还摔了一只杯子,好像直在为你辩护……” “那就奇怪了……”田野感到困惑。看平常的态度,似乎是金丽娃对他的印象恶劣,霍天行对他的印象良好,而为什么金丽娃会为他争辩?他们夫妇之间为他争吵的原因又是为什么呢?田野百思不解,难道说他们已经知道了田野有脱离“正义”公司的企图吗? “金丽娃在那天吵架以后,就从没有到公司里来过。”丁炳荣又说:“田兄,据我的看法,现在霍天行和金丽娃已对你都非常器重,将来你的地位绝不会在周冲之下,你对自己的工作、言行,都要谨慎一点为是……。” “丁兄,我和你可说是知己朋友,金丽娃和霍天行的事情把我也弄得迷糊了,现在,我想到霍天行家里去走一趟,你可以告诉我地址吗?” 丁炳荣露出诧异之色:“到现在你还不知道霍公馆的地址吗?” 田野摇头。表示他的地位并不如丁炳荣想像中那末理想。 “照说,你早该知道了……”他始终认为田野的地位最高超,再三思索之下,说:“我告诉你可以,但你切勿说是我说的,在干读道一千零一号,那地点很难找,在那附近有一间‘浸信会’,从旁边斜坡马路上山,你就可以看见有一行石级旁钉着一块‘霍寓’的木牌子,你直走上去便行了……” 田野已有等不及之势,谢过丁炳荣便匆匆动身。 “千万别说是我说的!”丁炳荣最后说。 干读道原是港岛最高贵的住宅区,位在山腰间,林木苍葱,所有的住宅多半都是独立的花园洋房,因为地段在山间,所以建筑物都没有规则的排列,有些在马路旁,有些散在山间,有些筑在斜坡上,尤其各处都广植树木,掩蔽了许多房屋的视线。假如靠地址来找寻一间住宅的门牌,的确是难以摸索的。 田野依照丁炳荣的指示,先找寻到那间“浸信会”,从旁边的斜坡马路上山,那马路是断头的,平常是给人停放汽车之用,在马路的半腰间,果然的就有着一行阔宽的石级,石级的中央又分为两列,迂回上山,右侧有一块巨大的金漆黑字木牌挂着,写上“洁卢”二字,左侧却是小小的一块破木板,写着“霍寓”二字。可见得霍天行并没有附庸风雅的雅致。或者嚣张的夸耀他的财富。由石级上去,果然就有一座新建的洋房写着“一零零一号”,围墙高约一丈,还遍裁碎玻璃片。宽阔的铁闸门森严闭着,仿如禁宫。 田野揿电铃后,起了一阵凶猛的狗吠声,不一会,有人声出来,在那座铁闸门的旁边,只有一扇仅可容纳一人出进的小铁门,先是铁门上的小洞窗揭开,露出一个脸貌丑恶的女佣脸孔。狼狗仍在叫吠。 “你找谁?”女佣问,声音比男人更粗陋。 “找霍经理,在家吗?”田野说。 “出去了——”由她的脸孔就可以知道她是不大讲究礼貌的。 “那末我找霍夫人,在家吗?” “你等等——” 小洞窗复又掩上了,女佣的脚步声拽拽离去。屋子外回复了平静、阴森。只有狼狗在铁闸门旁抓扒泥土的声音,好像要挖洞越出墙来向来客逞威。 田野无聊地举目四看。高墙、铁闸、玻璃刺、狼狗……洞窗,可谓防卫森严,彷佛什么军政要人,恐防刺客似地。由此可见得霍天行一样怕死,更证明他对自己的环境是心虚的。 约过了五分钟,小铁门算是打开了。那丑恶的女佣探出头来说:“太太请你进去!” 田野低下头钻进了铁门,那里面简直如世外桃源呢,亭台花榭、鱼池草圃、还有秋千架、葡萄棚、幽静雅洁,相当享福呢! “太太在客厅阳台上!”女佣说,一面行在前面领路。 田野为花园内的景色所迷,到这时候,才偶然回头,看清楚了女佣的身材时,不禁唬了一跳,田野的身材,向自觉魁武高大,但这女佣却比他高上了半个头。肩膀宽阔,粗壮如牛,行路也像男人的气概,不断地左右摇幌,两条凶猛的狼狗还追着田野逞威。女佣只大吼一声,两只狼狗俱垂首夹尾而逃。 在一片葱绿剪刈整齐的草圃当中开出一条平坦的汽车通道,绕向右侧越过葡萄棚便是汽车间,从左边毕直向前,便是一栋西欧式建筑辉煌华丽的大洋房。石阶上粒尘不染,大门是一排整洁的落地玻璃门,门前有两根粗圆的玻璃石柱,明亮照人。从玻璃门望进去,里面的布置如皇宫般的侈奢。 论一个职业杀人黑组织的首领,能有这样的排场,真不知是褫夺了多少人的生命和血肉才换得来的。 客厅内按照屋子的建设整整齐齐地铺上了花格子草席地毯。走在上面可以不带出丝毫声音。 女佣命田野在客厅里等着,迳自穿出露台去。 “太太,田先生来了!”她禀告说。 “叫他进来!”金丽娃的声音。 女佣指示田野后,便迳自离去了。 那阳台是用红白相间的瓷砖铺成的,约有数十尺阔宽,和永乐东街的公寓比较起来,足用半间公寓的大小,而这仅是霍公馆的一个阳台。阳台的栏杆上,排列了许多白瓷花盆,因为已是初秋季节,栽植菊花的较多,其他如水仙,人造图案的桃花枝。布置一如客厅般华丽,摆了三套白漆的藤椅桌,桌上有花瓶,玻璃器烟缸烟具。藤椅上又置上了鲜红色的软缎坐垫。屋檐上还悬挂了许多鸟笼呢!八哥、鹦鹉,昼眉,各色各样的鸟,看那形状,很容易使人意识到是间露天的咖啡馆。 这时金丽娃正披着一件绯红色的晨衣,仰卧在一张藤椅上,没穿丝袜的粉腿,安详地搁置在一张摆上软枕的凳子上。她背向着田野,面对着偏斜的后院,像在吸收户外阳光呢。 “站在那里干什么?到阳台外来吧!”金丽娃忽然说。竟连头也不偏一偏过来。 田野心情悒悒,在排算着应该怎样和她说话,一面走了过去。 “请坐!”金丽娃指示了身前面对着的椅子,请田野坐下,拉起敝开了的晨衣,掩上她的粉腿。又说:“谁叫你到这里来的?” “我自己来的!”田野说。 金丽娃给他递了烟,桌上有钢马形状的打火机,田野自己取打火机燃上。另外又进来了一个年约十四五岁打扮得很干净的小丫头,给田野递上了一杯热茶。 “田先生要喝酒的!你到酒柜里去取一瓶威士忌来!”她吩咐了丫头后,复又向田野说:“我是问你,怎样知道我家的地址。” “哦——”田野默了一默:“我查电话簿子,在香港姓霍的阔人并不多,尤其能在干读道的,可说是只你们一家了!” 金丽娃披嘴一笑,似乎欣赏他的侦查技术,自然也就不疑心他在撒谎了,小丫头已送来了美酒,还有一对晶亮的琉璃高脚杯。 “我看你今天已经喝过酒了!”田野忽然视察她的脸色说。 “你来了,应该再醉一次!”她像有什么心事。 酒洒满了,金丽娃携起了杯子:“请——”竟一饮而尽:“你有着什么事吗?”她忽然又说。 “我……”田野像难启齿似地,一时实找不到话应从何说起。 “你想脱离正义公司是吗?”她直截了当地说。 “不是这样说……”田野慑于金丽娃的威势,呐呐地冀图婉言辩护。 “照说,你应该知道,我们的戒条——凡‘不服从命令’,或者是‘中途变节’者,会得到什么后果?”她冷酷无情地说。 “都是处死!我的记忆不会忘记——但是我并没有不服从命令……” “你冀图脱离‘正义’公司,就是中途变节!”她似乎对田野的事情已调查得很清楚。 田野将盃中酒一饮而尽。借着酒意壮胆,说:“你们苦苦逼着我,使我不得不设法脱离……” “这话怎么说?”金丽娃露出惊奇与愤懑之色。 田野缄默了半晌,肚子里在排算着说话的计划,复又替自己满满的斟了一盃酒,“试想——”他呷了一口苦酒:“在一个团体里,做首领的和自己的部下勾心斗角,成立派系,争权夺利……这种团体的后果会怎样?——我敢武断说一句,直至‘自相残杀’瓦解而后已……” 金丽娃豁然冷笑:“正义公司替你除灭了仇人,又恢复了你的社会地位,你不应该批评过苛吧?” “老板有一股势力,周冲有一股势力,论关系,周冲是我的入伙介绍人。也可以说是我的顶头上司” 金丽娃抢着说:“别忘记了是霍天行指定周冲争取你参加组织的!而且,他非常器重你,希望把你提拔到和周冲平衡!” “这是不可能的事!”田野摇着头:“就因为老板待我优厚!一方面为你的原因,周冲对我误会加重,不时给我难题……” “这不成理由!周冲给你任何难题可以报告霍天行设法解决……”金丽娃逐渐严词厉色。 “难道说你希望我变成导火线使周冲和霍天行火拼?……”田野同样以强硬的态度回报。 “周冲没胆量和霍天行火拼——” “但是他有胆量和我火拼,我可不愿意和周冲火拼呀!” “只要霍天行存在一日,周冲不敢动你一发一毫……”金丽娃忽然又缓和了语气说:“而且你堂堂的一个男子汉,又是出身高等学府,难道还怕一个周冲不成?” “我并非怕周冲,饮水思源,他介绍我入‘正义’公司,替我除灭仇人,帮过我的忙,情同手足,我何需要拿血肉换他的血肉……” “你所说的一切,主持人还是霍天行,周冲所做的,全经过了霍天行的批准!你没得到允许,忽然进入‘圣蒙’慈善会做事,是否有叛变的企图呢?而且你这样做法,是否对得住霍天行呢?更且,你确实拿自己的血肉去开玩笑了!” “我寻个职业,为自己的工作掩护并无大过……。” “但是,你的目的是冀图脱离‘正义’公司!” “我的目的假如是叛变,何不远走高飞?”到这时候,田野要为当前的环境辩护。 “嗯!”金丽娃呷了一口酒。又说:“要知道,为这件事情,霍天行要把你当作叛逆看待,我的理由和你所说的是一样的,为你辩护,和霍天行起了争执……” “那霍天行对我的误会未免太深,而且对待部下太苛了!” “霍天行的理由也无错误,平心而论,假如每一个人都像你一样擅自行动,那末我们的组织岂不是散了吗?……”金丽娃又忽然替霍天行说话。 “那末你又何需要替我辩护呢?”田野泰然反问。 金丽娃有点困惑,实无法解答,而且又有着不欲解答的意思:“……因为你是初犯……” “但是我今天来的意思的确是要求脱离组织!”田野忽然正色说。 金丽娃大为惊讶,她认为田野未免胆大包天,竟然敢公开宣称脱离“正义”公司。 “难道说,你希望和懒蛇走上相同的道路吗?”她柳眉倒竖满露愤懑而说:“那末我和霍天行发生的争执可太冤枉了……” “不!是懒蛇傻瓜,有人肯帮助他,同情他,而且霍天行也有宽恕他的意思,只不过是懒蛇眼见过往‘正义’公司对待部下的苛刻情形,自己心怯,而至得到不良后果,要知道,懒蛇之死,和他的尸首失踪,都加重了周冲对我的误解——我和懒蛇不同,我是什么也没有的,霍天行对不我满,周冲对我仇视,还有你……我根本捉摸不定,你对我的心绪是如何?忽冷忽热……而且我更不愿意卷进你们蜚短流长的漩涡,如范恩泉,周冲……” “范恩泉,周冲是什么意思?”金丽娃有羞怒的表示。 “反正是指你不名誉的事情——”田野仗着酒意直接指出:“现在弄得满城风雨……周冲说我在你的面前已占取了他的地位,更且咬定我杀害了懒蛇,随时都会找我火拼……我自知留在‘正义’公司迟早还是落个死无葬身之地,倒不如自动请求撤退,以免得将来不明不白……” 金丽娃气恼得浑身抖索:“你又受了什么人的煽惑……?” “我说的话都是本着自己的良心……。” 倏然,霍天行出现他们两人背后,因为地上铺着草席地毯,行路不带出声息,所以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田野和金丽娃都不知道。霍天行似乎偷听了她们两人的谈话,这会儿现身出来,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有丝毫忿怒,也找不出丝毫忧伤。 金丽娃的恼怒未消,看见了霍天行,更是闭上了嘴,干脆偏过了身子,连看也不看他们两人一眼。 田野心情忐忑,他自觉和霍天行说话,必需要换过一种方式,而且,更担忧刚才的一番话被霍天行曲解,惹起他的残暴杀害。 霍天行保持了缄默,沉静地坐着,不断地抽吸他口中衔吸着的一根粗长雪茄烟。 不一会,小丫头又出来替霍天行也递上一只高脚玻璃杯。他自动斟满了一杯酒,复又替田野、金丽娃的杯斟满。无言地端杯子敬田野饮酒。 这种缄默充份含着恐怖。田野更是如坐针毡,端酒一饮而尽,他的酒量原就不佳,这时已有七八分醉意,加上神经上的惶恐,心脏跳荡更是剧烈。他暗自排算着说话的技巧,鼓足了勇气,刚欲开口时,霍天行即开始说话了。 他说:“假如一个人有两条路时,他应该如何选择?一条是死路,一条是死中求生的路——假如以我个人的生活经验,和坚强不屈的个性,我痛恨鄙耻,憎恶那些自寻死路的人!因为我是由死中求生的过来人,假如一个人没有能耐在世界上死中求生,那末这人根本在世界上就没有生存的价值,倒不如早点挖坟墓钻了进去,免得使生存在世界上的动物向‘万物之灵’耻笑。——譬如说,我这条腿也就是被人虐待摧残成废。一个残废人在世间上就是废物,假如以自卑感来说,那就是没有生存的价值,摧残我的人,虐待我的人,就等于逼我走上了死路,但是我有争取生存的能耐,我能在死中求生,把死路走成生路,那逼我走上死路的人反过来走上死路——”说时,他睨了金丽娃一眼:“因为他们没有‘死里求生’的能耐,所以发现了死路之后,惶恐不安,便干脆自己毁灭……” 这时,田野发现金丽娃脸上有忧伤之色,不断地拼命喝酒。 “田野,你认为我的见解如何呢?”霍天行问。 田野矜持着,体味霍天行话中之寓意,因为霍天行的态度文雅,语气柔和,田野紧张的心情略减,经过考虑之后,说:“上帝劝我们宽恕人,不以罪人之罪为罪,以慈爱对待仇敌……” 霍天行马上说:“你对待你仇敌刘文杰时,是否用慈爱呢?” “……我是被逼上梁山……” “对!被逼上梁山的人,心中还那来的慈爱?”霍天行以嬉笑的态度。 “不!我的意思是正如霍先生的宏怀大量,绝不计较周冲的横蛮作风……” “周冲并没有怎么对不起我的地方!”霍天行正色说:“胸怀大志的人,老是希望往上爬的,得到了高处,希望更能爬高一点。永无止境,不过还得看每个人的志向如何?目标如何?譬如说,学剃头的,他发了财之后,首先便是开间理发店,踏三轮车的中了奖券他还是买架新三轮车继续踏三轮,或者做三轮车行老板。周冲从未出来做过事,是我一手提拔他出来,他一切的技能,都是我教他的——本来周冲是一块好料子,学什么,能像个什么!现在他的脑筋当中什么也没有,就只有一个我,我的一切就是他的蓝本,现在,我是‘正义’公司的主持人,他也希望做个主持人那是必然的事,但是周冲的本质还不坏,我相信他不会叛变我,也不会谋杀我,我只要一天存在,他还是会为我效力一天,我命令他做事,他不会不服从,譬如说,为钱庚祥的事件吧,我以为他准会倒戈了,但不然,他仍然依照我的计划行事,要知道,这件案子假如不是由周冲动手,相信还没有一个人能达成任务呢——所以,我希望你别太过关心我和周冲之间的芥蒂,在共同事业发展的过程当中,同事之间有争执,那是必有的现象。我有提拔周冲成为一间公司的主持人的意念。在最短期间,我准备在澳门开设一间分公司,派周冲过去做分公司主持人,这样,周冲达到了他的做领袖欲望,我们之间便再没有争执了?那时候,相信周冲还是会膺从我的指挥的……” “以霍先生待人之宏量,相信任何受恩者都会感恩图报,所以我今天才有胆量到这里来,向你说明心迹!”田野婉然说。 “我刚才的一番话希望能改变你的来意!”霍天行一面又举杯向田野祝酒。 “假如以你待周冲的方式待我,我希望能获得你的谅解!”田野仍采取试探的方式。 霍天行无语,灼灼的眼光含蓄着一股无形的威严盯住了田野,他在忍耐。 “我仍希望你准许我脱离正义公司!我辞职了!”田野鼓足了勇气。 霍天行仍是无言的,独自啜酒,一口,一口,直到酒杯见了底。“你不觉得可惜吗?”他忽然说。仍保持着柔和的态度,使田野感到意外。 “我经过了再三考虑之后才决定的!”他回答。 “是桑同白或桑南施的意思吗?” “是我个人的意思……”田野说:“他们根本不知道我的秘密!” “三姑娘呢?” “她更不知道!” “要知道我们的规例,不服从命令,或者中途变节,是要处死的!” “我知道——似是我采取‘去’比‘留’好!” “你仍然要说是周冲逼你吧!”霍天行再说。他的涵养,已使田野深感到佩服。 “我可以采取和你同样的量度去宽恕他!” “那你就没有理由离去了——” 田野的话气逐渐激昂:“你有宽宏的量度去原谅周冲,但是周冲却没有宽宏的量度去原谅我……” “你的安全由我完全负责,只要我存在一天,周冲处理任何事情,必须要经过我!” “那末!我请问你!周冲派我向温克泉索取欠款,有没有经过你同意呢?”田野咬牙切齿地说。 “……”霍天行脸露尴尬,忽然说:“我把你的职位提到和周冲平衡,他的命令你可以不听……” 田野露出醉态,豁然大笑:“就是因为你要提拔我,所以周冲要给我难题,他说:‘因为你已经是霍天行的宠信人物了,在金丽娃面前,又代取了我的地位!我算是垮台了,但是在我还没有垮之前,我还有权力支配你办事,你还得服从我的命令!’……一个星期内要向温克泉夫人催缴欠款,欠款催缴不到,即要下毒手杀人……假如两项事情办不到,便是违抗了命令,违抗了命令就处死!哈,这真是好差事,我没有杀人经验,更是单人匹马能达成任务吗?这就霍老板你所说的‘死路一条’!假如不想向死路上走,就应该死里求生打出一条生路!生路怎样打法?是否要先向逼我走上死路的人去拼斗?既拼斗,又是不服从命令。又是叛变……这岂不是全是死路么……?”他说到此间,霍然站了起来,使霍天行和金丽娃俱吃了一惊,但他又懦懦不安地自感到过份激昂。咽了口气,又说:“……所以我说死里求生还是请你们让我脱离正义公司,我着实不希望和周冲火拼,自己的团体里,应该视同兄弟手足,手足相拼……那还有什么希望?什么前途?……” “你自以为无法向温克泉夫人索债吗?”霍天行仍保持他的冷静。 “……我自惭没这个能耐……”田野说。 “既然这样,这任务必需要完成!我派丁炳荣、沈雁协助你……” “为什么一定不容许我脱离呢?”田野已变成要求的状态。“这只是第一件难题而已,即算达成之后,周冲仍还会给我难题!” “以后,周冲不会再为难你!我保证!”霍天行说:“待事成后我马上提升你为秘书,地位和周冲相同!” “我不希望做秘书……”田野摇着头说。 “那末,你唯有一条路——就是远走高飞!但你能飞到天涯海角,我有把握能把你找到!” 经过再三争辩之后,田野仍是失败了,他非但没有获得霍天行、金丽娃的同情,知道再闹下去,只有增加霍天行对他的印象恶劣,控制更加严密,将来的制裁更加残酷。 “本来,你找了一个正当的职业,在‘圣蒙慈善会’做事来掩护你自己的工作,是很好的,但是在未进行之先,应和我有个商量,这并非是我剥夺你的自由,要知道,以感情用事,易于冲动的人,常常会因些许漏洞而泄漏了整个大局的机密。这一次因为你心绪不宁,又是头一次!我不处罚你,下一次的时候,希望你还把我当成自己人看待,事事有个商量!要不然,我实无法向全体同人交待!” 田野无言,心中也说不出是悲忿,还是辛酸,他自惭太过于懦弱了,竟再也提不起勇气和霍天行抗争。他下意识地看默坐无言的金丽娃,这时,她正凝呆地注视着屋檐下的一只金丝鸟笼,笼中的小鸟也同样凝呆着,像笼中也有着了忧郁。 霍天行再说:“假如你一定要逃亡的话,你猜会产生什么后果,也许会连你自己也不会置信,你的好朋友,三姑娘、吴全福、桑南施、桑同白……都会一一走上我们的黑名单……” “这是为什么呢?”田野迸出了一句。 “因为,谁会知道谁是教唆逃亡的人?谁掩护你逃亡的?你又曾经向谁泄漏过公司的秘密?我们怎能够不调查清楚?因为‘正义’公司还需要生存下去呀……” “你的手段未免太过残酷了吧……?”田野毛发悚然说。 “争取生存,就是要不择手段!在这个强权肉终的世界上,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你不吃人,人就要啖你的肉!这是我的生活经验,也就是我的信念!” 田野愤恨交加,肚子里不断地咀咒,矜持了很久,忽然向金丽娃发泄:“霍夫人,你为何不说一句话呢?请赞同你先生的意思呀!” 金丽娃无言,用幽怨的神色看了田野一眼。 田野辞出霍公馆之时,日已西斜,照例又是那个子高大,形状魁武的女佣人把他送出大门之外。 高墙、铁闸、狼狗,是一个幽静的世界,从幽静的道路走下来,田野茫然若失,他垂头丧气地,脑海中仍萦绕着金丽娃和霍天行的说话,这些话像枷锁一般把他的自由终身囚禁。他的自由等于数个人的生命代价,三姑娘、桑南施、桑同白、吴全福……这无辜的一群。 “也许是霍天行故意恫吓,我个人的叛变,于他们何干呢?”他心中说。 田野还没有走过浸信会之时,忽然在斜坡马路的背后追走出一个小女孩。 “田先生,您慢着……”小女孩正是金丽娃的近身丫头。 田野果然留步,静静地等候小丫头近前来。 小丫头的形色有点慌张,不时回头向山上看,似乎生怕有什么人追踪下来似地。 “田先生,霍太太请你今天晚上八点钟在‘蕾梦娜’咖啡室等她,她有话和你说!”她急切地说。一面又向山上回顾。“记着!八点钟!”说完又匆匆奔上山去。 田野自送丫头消失踪影后,心中又暗生疑窦,记得除去钱庚祥的那天晚上,在行事之先,金丽娃和他相约的聚会地点,就是在“蕾梦娜”咖啡室。那末今天晚上的约会,该是公事还是私事呢?是否又要进行谋杀某一个人呢?不过看小丫头慌张的形色,又不会像是公事。 回忆刚才金丽娃对他的态度,没有丝毫同情性的表露,显然她是和霍天行同一个鼻孔出气的,难道说还会有什么私情眷恋,邀他作周末的夜游么? 田野想不通,他没决定这个约会是应该赴约,还是不应该赴约,假如站在公事上来说,他既不能够立即脱离“正义”公司,就应该敷衍下去,任何事情都敷衍做下去,假如站在私情上来说,他却万不能再赴金丽娃之约,为避免卷入情场纠纷的漩涡。 到这时,田野又开始替自己排算,以正规的手续向霍天行辞退的方式已经宣布失败,既然他答应派出丁炳荣和沈雁协助向温克泉夫人索款,就应该进行工作以敷衍周冲。等到事情缓和了之后,可以利用“圣蒙”慈善会名义向台湾或南洋各地申请入境,然后逃之夭夭。 这种想法虽然很渺茫,但田野也只可以暂时来安慰自己,同时,他相信这也只是他唯一的生路了。 晚饭,在一家小馆子里吃,又喝了很多的酒,八点钟接近时他又考虑着是否应该去赴金丽娃的约会,他想到小丫头慌慌张张的形色,而且又是替金丽娃传递消息,那当然是顾忌着怕给霍天行发现,这自然是属于金丽娃单方面的事情了。假如顾忌周冲的妒性,实际是不应该赴约的。 田野终于还是坐在“蕾梦娜”咖啡室内,他心中想——“看金丽娃的言行,她还不至于是一个很坏的人,而且丁炳荣又说过,她为着自己的问题还大肆吵闹了一顿,她忽然有约,也许有着什么特别的事情,说不定还是开出一条生路,让田野脱离‘正义’公司呢……” 田野天真地想着,抬起醉眼,注视壁上的挂钟,那座钟走得真慢,长短针俱像蜗牛爬墙似地慢慢移动,好容易才磨到了八点,又由八点移到了八点半——九点——九点半……田野竟乘醉睡倒在桌子上。 等到田野醒来,已经是十一点多钟,金丽娃竟还没有来,她爽约了,爽约是为着了什么事情呢? 约会的也是她,爽约的也是她,田野无法了解这个女人的心理。 这时,他迷迷糊糊地回忆,似乎刚才在睡熟时,曾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在梦中行走,遍地俱是荆棘,荆棘之中又有毒蛇,毒蝎……有人向他呼唤。“回头是岸”,但是他已为荆棘困扰……。 是谁向他呼喊呢?想不起来,田野曾高声呼喊:“一柄斧头来……”果然的凭空就有一把斧头掉下来,田野用斧头拼命砍刈荆棘,奇怪,荆棘砍断之后竟像人般的鲜血泉涌,田野弄得满身鲜血,像血人般的一样……因而惊醒。 他不会详梦,不知道梦中的含意是如何的。 “别过于迷信吧!”他喃喃自语,是时,咖啡室已再没有其他的客人,侍役都在准备收拾场子打烊。田野付过帐后,便独自离去。 田野回返公寓,已是十二点敲过,因为酗酒过度,脑门是剧痛的。 按照平常的习惯,他必定要看看三姑娘的房门是否锁着,看她回家了没有?但在这天晚上,由于心胸苦闷,心中早有成见,认为三姑娘已经有好几夜没有回来了,这天晚上自然也不会回家。 扭开房门,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心情不愉快,精神也颓唐,解衣倒在床上。 不知怎的眼睛老是瞌不上,酒是醒了,连眼睛也一样醒着,头痛得很厉害,在黑暗中,眼瞪瞪地看着屋上的天花板,那黑沉沉的一片,也不知是污垢,还是陈旧。忽然天上洒下骤雨,打在脆薄的玻璃窗上,那轻轻清脆的声响,像向寂寞的人倾诉。游子之心,在午夜里,更显得凄切。 呀然一声,倏地房门被推开了,跨进来一个苗条的影子,忏忏的身材……门复又关上。田野以为他在做梦呢,赶忙伸手掣亮床畔的台灯,竟不是做梦,那是三姑娘,奇怪她竟是回家了。她穿着一身单薄的睡衣,头发有点凌乱,显然是从床上爬起来的,这夜她可能回家很早,而且已睡倒在床上了。 “总算等着你回家了……”她盈盈笑着,面泛桃花红润,因为脂粉已经抹去,显露了纯真的美。 “你总算回家了……”田野撑起身子来说,嗓音哽涩,他不是老希望能看见三姑娘吗,心中梗塞着需要吐露的话,现在全可以吐露了。 “我很抱歉,刚才我偷看了你的信!”三姑娘说一面轻轻地移近了田野的床畔。“我很高兴,你已经找到一个新的女朋友,桑南施,这个名字就很可爱,一定是一个很可爱,很漂亮的女孩子吧……?” 田野偷偷地抚摸枕下,幸而,桑南施的信并没有失去。他想说话,但嘴唇却被堵塞了,三姑娘在吻他,吻得很烈,而且一面她还伸手将台灯灭去。 这白鸽笼似的小屋子,又回复落在黑暗里。人影对着人影。 三姑娘说:“现在已经有人照顾你了,无再需要我,我该要离去了……” “离去?”田野惊奇:“你要走?走到那儿去呢……?” 三姑娘不许他说话,又再次的吻他,吻得田野的心胸剧烈跳荡,当他发觉三姑娘的面颊上泪痕斑斑时,才知道她正在伤心呢。她的泪如泉涌,沾湿了田野的脸,又沾湿了田野的颈,但她既不许田野问,又不许田野说话,吻着,热烈地吻着,一次,又一次的。 好容易,田野才得到一个喘气的机会:“你走?为什么要走呢?你走到那儿去呢?……” 三姑娘没有回答,她贴着田野的脸在抽噎,在摇头。 “我的身世不好……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才能够洗涤这些不名誉的过去……” “你现在已经很好了……无需要惦念过去……”田野不知话应从何说起,冀图给予她些许安慰。 “这几个月来,你对我冷淡,冷酷……我常想,你定是瞧不起我……” “我没有……” “你年轻,有为……又有学识,而我什么也没有……” “何必说这种话呢?……” “也许,你有着年轻人的苦闷,所以变态……”三姑娘忽然竟自动钻进了田野的被毯里。 “呃……”田野惊震,当他触抚到三姑娘的肌肤时,才知她已是赤裸裸的,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她已经脱落了她单薄的睡衣……身上连一丝也没有。“你……”他呼吸急促说。 “我要报答你几个月来给我的恩情……”她又堵田野的嘴,不给他说话。“我在没有失去你之前,我要得到你,说是我的自私也好……说是我的浪漫也好……反正我是曾经出卖灵魂的人,在你的面前,当然不算……这虽然不名誉也是最后的一次了……” “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也不许你离去……”田野吻着她的泪说。 窗外的雨渐烈,雨点打得玻璃窗拍拍响,屋檐上似挂泪珠。 第十一章 铸成大错 田野疲困地睁开眼,那时候,雨早已经歇了,煦丽的阳光照例又漏进了纱窗,枕畔的人儿早已经不见了,被毯仍是替他盖得好好的。 数月来瘀积在田野脸上的忧郁早已消失,回忆昨夜的温馨缱绻,缠绵枕上犹有余香。 三姑娘可能又进了厨房,替他烧咖啡,弄早点,打洗脸漱口水,田野心中这样想着,脸上露出了阵阵笑容,三姑娘的软玉温香使他回味。 “为什么她不能够做一个良好的家庭主妇呢?”田野自问:“是因为她的身世不佳么……?不,这种观念太过陈旧!”他跳下床来,发觉自己身上一丝未挂,脸上现了一阵红霞,匆匆穿好衣裳,就跑进厨房里去找三姑娘,他要急切地需要告诉她,要和她共谐白头,要告诉她,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无所谓什么阶级观念,更无所谓什么身世、学识…… 田野已明白了爱的真谛,他觉得三姑娘比一切的女人都要好,什么身份、身世、学识,都是假的。她,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善处理家务,就足够做一个良好的家庭主妇,而且,有忍耐性,有向上性,服从性,这些都是我国妇女固有的传统性美德,这种女人在今天的社会上实属罕见,实在是太难得了。 但是田野的发现可太迟了,三姑娘并不在厨房里。 厨房正值拥挤的时间,房客们起床后都堆在那里洗漱,而且,有许多还在喃喃地议论纷纭,不知在讨论些什么事情。田野无心打理他们的议论。“也许三姑娘上小菜场去了!”他心中想。 他匆匆赶到三姑娘的房前,房门并没有下锁,显然三姑娘并没有外出,于是,田野便推门进内,岂料一跨进门,便打了个寒噤。整个房内一片凄凉,所有的家俱已不知去向,糊裱板壁的花纸片片脱落,垃圾尘垢洒遍一地,窗户是洞开的,晨风阵阵浸拂,掠起了纸片圾垃尘垢,起漩涡打转,触目悲凉凄切。 田野凝呆住了,这是什么道理?三姑娘搬场了吗?她搬到那儿去?为什么没有向我田野说一声?就这样不告而别了吗? 田野憧憬出昨夜三姑娘悲伤的情景,他记忆起她昨夜所说的话:“……你已经找到你所需要的人,无再需要我……我该要离去了……” 看眼前的景象,证明她所说的话,字字真实,句句出自衷情,她真的是离去了,而且悄悄地走,连再见也没有说。 田野的眼中淌出泪珠。一夜的温存,痴缠缱绻,整夜的话语犹在脑际,当他发现了自己对三姑娘的真情,三姑娘竟告不辞而行。这种打击,使他充满热望的心扉,回复了空虚、悲凉。 “不!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不可!”田野说着,便匆匆回返自己的房间,手忙脚乱穿鞋穿袜,结领带,他心中想,三姑娘定然是搬到九龙与“金殿”舞厅有关系的地方去居住,或者是舞女宿舍,或者是她的旧姊妹家里……。 偶然间,又发现他的案头上还有一封短信,用茶杯压着,是三姑娘写的。 信上写着: 我走了,因为我已到了必需走的时候,要不然,日子深下去,我们更会加重痛苦,也许你会责怪我不别而行,但我实在不愿意你看着我离去,更不愿意你看见我流泪。 昨夜你说了很多的话,虽然,我知道你是安慰我,敷衍我,骗我,但这些话我永留在心坎。我为自己庆幸,总算,这些日子以来,我没有白费了我的用情,在别人没有得到你以前,我已经得到了你。 不管你说我是风流也好,浪漫也好,这些都已成为过去,从今天起,我已是另一个人了,我要设法尽情忘去自己过去的身世,要找寻新的身份,找寻高等的学识,一切,一切,要恢复我自己成为一个人…… 我并不希望你来看我,假如你认为情缘未了,那自然是可以的,我自承欠你的孽债,尚未了偿,只要你有任何要求,我都不会拒绝的,再见了,但望你自己珍重。 看完这封信,田野辛酸扑鼻,一字一句都流露了真情,充沛真切,咀嚼其中的意味,三姑娘对田野确是一片痴心,恩情并重,田野怎能辜负呢? “她的内心的确是很苦的!”田野叹息说:“而且误会也太深了……”他决意要把三姑娘找回来,不管他跑到那里去,而且还决定再不给她抛头露面在外面做舞女。 田野自觉还没有能力脱离职业凶手,论目前的收入,养一个家还不成问题,即算因为三姑娘的问题得罪了桑南施而至失去了“圣蒙慈善会”的职业时,也不在乎。只有三姑娘的爱才是真爱。 忽然房门上有人敲门,田野拉开房门时,看见站在门口的竟是桑南施的司机,他又送来了一束鲜花。瞥见窗槛上洗口盅盛着的鲜花还没有谢去,她又送花来了,田野踌躇着,他奇怪为什么天底下的女子都是如此的多情的。 花上又有短柬。写着:“病好了没有?我想来看你,又不知道方便否?今天是星期天,不用上学,但又没有人陪我耍,只好待在家里不出来了。桑字。” 这寥寥几个字的含意,大有叫田野病好了,就到她家里去找她游玩的意思,这个富豪家庭的千金小姐,真不懂得生活的意义,仗着家里有的是钱,生活优裕,一天到晚就只记得玩耍。 田野说:“请你转告桑小姐,我的病好了,我有空的时候,就去看她!” 江标走后,田野跨出房门,就见二房东阎婆娘提着扫帚畚箕准备打扫三姑娘空下的房间。 她看见田野,便笑嘻嘻地说:“田先生,您早,三姑娘今天早上天还没亮就搬走啦!她临走的时候,吩咐我不要惊醒你!” “我关照你,在没有得到我的许可以前,这房间绝对不许租出去!”田野正色说。 阎婆娘楞了一楞,脸露惊奇之色,强装上笑容说:“这是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三姑娘还要回来住!”田野说完,头也不回,匆匆跑下楼梯。 “发神经病么?刚搬出去,又要搬回来……”阎婆娘只有自己发牢骚了。“假如每个房客都像你们一样的难侍候,那末我们靠房子吃饭的都要吃西北风了……” 田野落下楼梯,只见大门口的两端,都贴上了“吉房招租”的红条,三姑娘早晨才搬了出去,阎婆娘的招租条子已经贴了出去了,这个二房东可谓见钱眼开。 田野怒火中烧,气忿地把两张红条全都撕了下来,拆成片片粉碎,扬空一抛,顿变成数百十只红蝴蝶迎风飘舞。他走向统一码头,要赶过海去九龙,到金殿舞厅找舞女大班查问三姑娘新搬的地址。 忽然背后有汽车喇叭声,回过头去,一架雪亮的黑色小汽车在他身旁驶过,车中探出周冲的头来说:“今天是第三天了!” 田野还来不及答话,汽车已经远驰而去。 向温克泉夫人索债,周冲给田野的限期是一个星期,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田野还没有一点头绪,连周冲交给他温克泉地址的纸条,也一直塞在荷包里面,连看也没有看过。 霍天行曾向田野保证过,只要他一天存在,周冲不敢对田野怎样,而且向温克泉夫人索款的事情,还派出丁炳荣和沈雁两人给他帮忙,所以田野满不在乎,并不因为周冲的警告而改变他再花时间去寻找三姑娘的计划。 在统一码头购了票,走上驶往尖沙咀的轮渡,汽笛声响过之后,他伏在栏杆上俯看绿郁的海水,旋桨击着浪花,推动了轮渡在绿波上驰行,他的思潮也随着波浪起伏。 船驶出海心里,海水的颜色也更是郁黯,加上这天特别起了点海风,轮渡颠簸得很厉害,太阳在晨间是很明朗的,这会儿忽隐忽现,连天色也是忧郁的。田野似乎预觉到他的前途并不怎样光明。 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田野回过头来,竟是丁炳荣。 “你怎么也上九龙去吗?”田野说。 “不!周冲派我跟踪你,”丁炳荣坦诚地说:“我觉得你的为人正直,无需要隐瞒你,所以特意出来和你谈谈!” “……”田野黯然。 “话说回来,我替你着想实在不应和周冲搞得这样恶劣!何苦呢?同事之间自相残杀,而且我们又非合法团体……” “唉——”田野深深叹了口气。“现在弄得我欲进不能,欲退不得……” 丁炳荣虽是粗人,但富有正义感,面露同情之色,说:“这样闹下去,总不是办法,我们大家找个机会给你们互相解释误会不好吗?” 田野摇头说:“问题并不是这样简单,主要的还是霍天行和周冲之间有芥蒂……” “不至于吧?周冲的嘴巴平日说得硬,我看他还是服从霍天行的命令。” “你不了解……”田野有难言之苦衷。 “你的意思是指什么呢?” “……还有金丽娃的问题……” “啊……”丁炳荣豁然大笑:“你是中了钱庚祥的毒了!”他竟不相信周冲存心不轨的阴谋。 田野便再也说不出话了,虽然,丁炳荣曾经声明过,他虽是周冲属下的人,但还是站在霍天行的一面,但田野摸不清楚他和周冲间的关系,假如一口咬定周冲确有霸占金丽娃,霸占“正义”公司的话,将来惹出什么后果不可预料。于是,便转变了话头说:“关于温克泉夫人的事情,霍天行有什么交待么?” “什么交待?”丁炳荣反问。 “霍天行没有向你说过么?”田野再说。 “啊,不久以前金丽娃曾提起过,温克泉夫人还欠我们公司两万元,屡次催讨都没有下文,可能最近要采取行动吧!”由这句话,田野便猜想出霍天行还没有把行动命令传交给丁炳荣,现在期限虽然已过去三天,将来还可以把这件事的责任推拖。 船抵尖沙咀后,趁在大家上船之际,田野说:“我看你不必追踪我,也不必监视我了吧?反正香港九龙总共只有这样大,我要逃也逃不到那里去……” 丁炳荣显出有点难以为情,复又吃吃而笑:“我也是碍在不好意思和周冲反目,实际上谁愿意花这个冤枉时间呢?我明晓得你是上金殿舞厅去,你要找旧相好,她现在已经是红舞女啦……”说完扮了个鬼脸,便和田野分手。 田野心情焦急,匆匆赶到金殿舞厅,因为是星期日,中午有茶舞,他找到一个座位,左顾右盼,眼睛兜转在舞厅内找寻,但老找不到三姑娘的踪影,连舞女大班尊尼宋也没有看见。 过了一会,有一个形状如同舞女的妇人上来同田野兜生意。 “要找一位小姐坐台子吗?”她问。 “我要找舞女大班!”田野说。 “我就是!”她说。 田野诧异,以为舞女大班换人了,“那末尊尼宋呢?” “啊,他白天不来!我是代替他的副大班,有什么事情找我也是一样!” “哦——”田野自觉过于敏感。“我要找萧玲珑!” “红舞女白天不来!” “那末她住在什么地方可以告诉我吗?” “唔,”副大班犹豫了一会。“她好像住在对海香港吧!” “不,搬了!”田野说。“她今天早上搬到九龙来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副大班好像有点不耐烦了。 “尊尼宋呢?他住在那里?” “不知道!” “你做副大班还会不知道吗?” 副大班没有回答,披嘴牵强笑了笑便走开了。大有看田野不上眼的意思。 田野非常愤慨,在这间舞厅里的人,差不多个个都是这种势利作风,客人不顺从舞女大班的意思召舞女,就会冷落被认为穷措大了。再没有谁上来和田野搭讪,他闷闷坐了一会,喝了两杯酒,复又走到帐房间要找舞厅经理,结果经理不在,问其他的人,也没有谁知道舞女大班尊尼宋住在什么地方。 “尊尼宋晚上会到舞厅里来,你晚上来找他好了!”衣帽间的女郎说。 田野无奈,结帐退出金殿舞厅,这时距离晚舞时间尚有四五个钟点,在这四五钟点之中,他到那里去是好呢?他茫无依寄地在马路上溜达。九龙的街道对他原是陌生的,他想起了上海街的那间“京华”旅馆,想起了竭力保护小雪雪母女两人的一段事迹,假如旧地重游,可以找到许多回味。 他便顺步到上海街,街口上有一间百货店,他曾在这里买了几件小玩具赠给小雪雪,追溯往事,满怀沧桑。看着玻璃柜内的各式各样的玩具。一件件都能逗得稚儿们的欢心,尤其一双红鼻子的小黑熊,他想起了小雪雪抱着小熊时亲热的形态,小小的苹果脸儿像五月盛开的桃花。逗人迷惑的。 “要买一只小熊吗?”女店员问。 田野凝呆地没有回答。他的脑海被小雪雪甜笑的苹果脸儿完全占据了。于是,女店员便把小熊取了出来,田野不知不觉地就掏出钱来,把小熊拿走。 等到又踏上街时,他才知道自己做了糊涂事,他买这只小熊干什么呢?哑然失笑。 “京华”旅馆还是那个老样子,跨进了门,很熟悉地走上楼梯,这蛇龙混杂的地方,在白天乃是冷清清的,没有多少房间有客人在内。他要找三零六号小雪雪母女住过的房间,但可惜这个房间却有客人留在。管理二楼房间的茶房,看见有陌生的客人在走廊上徘徊便趋上来招呼。“先生,你要找谁啦?找多少号房间?”田野笑笑,摇摇头,缄默地由原路退出旅馆。看看手中的小熊,追溯起小雪雪的母亲,这个懦弱的妇人为拯救他的女儿而遭惨杀,不禁又满怀悲伤。 天底下常有许多不可思虑的事情,田野由“京华”旅馆出来之时却有一名彪形大汉追踪于后,这人并不是丁炳荣呢。田野由于脑海间堆积着许多不如意的事情,并没有注意背后有人跟踪。 他涉身在黑社会的时间并不长久,平日也没有交结什么仇家,当然就不会想到这类的事情发生。 一忽儿,那汉子偷偷掏出一把尖刀,插在容易拔取的腰带上,显然他是有寻仇狙杀的企图。 上海街是九龙最热闹的中国式商业区街道,假如狙杀的行动来说,这是最适宜的地点,街道狭窄,行人拥挤,一旦发生有什么事情,秩序即会大乱,凶手可以趁混乱借着行人掩蔽从容逃脱。 田野茫无所知地还在那里慢慢溜荡,有时发现有印象的景物便驻足留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纯在消磨时间。暴徒静悄悄地溜至他的背后,刚准备拔刀动手,田野又忽然举步前行,过路人拥上来又阻挡了暴徒动手机会,一连数次都是这样援救了田野的危机。 转过了上海街,地段又比较冷静,行人稀疏,假如要动手的话,动作就要特别敏捷,得手之后,即需向热闹的上海街逃亡。这暴徒并没有助手,单人匹马闪闪缩缩又扑到田野的背后。田野正在注意墙壁上一张“金殿”舞厅的海报广告,上面有三姑娘的名字,萧玲珑,还是挂头牌呢。 当暴徒正欲动手之际,田野忽的回过头来,和暴徒打了个照面,自然这暴徒的脸貌他是不会认识的,讶然瞪目,暴徒尚以为自己的行动败露,惶然站立,忙以手掩盖腰间的刺刀,假如论拳脚互相殴斗以一对一的话,他俩体格魁梧相等,必需要较量过才能分得出高低,那暴徒便凝呆住,犹豫不敢冒然动手。 “对不起——”田野说,他尚以为自己的精神恍惚,阻挡了行人过路,道歉后便匆匆离去。 那暴徒还是跟踪在后,由这时开始,田野才觉得情形不对,发觉这陌生者老是依依不舍追在他的背后,他自谅没有和什么人结仇怨,当然不至于会有仇家。 “也许又是周冲的人马在监视我的行动了!”他心中在想,不时回头去注意那人,这一来,那暴徒渐渐和田野疏距得远一点,但仍然跟踪不舍。 转出弥敦道,那儿有着一间“雄鸡”餐厅,是港九著名的罗宋餐馆,田野为了窥看背后的人是否真的跟踪而来,便跨进了餐厅占据一个靠门口的座位。 不出所料,相隔不到三分钟,那暴徒也跨进了餐厅。 因为田野是靠门口坐着,进门寻人者的眼睛多半是先射到屋中中央然后兜转,才会注意到大门口的两端,那暴徒看见田野如守株待兔般坐在门侧的坐位上,目光灼灼地向他注视,便知道自己的形迹已经败露,顿时局促不安,懦懦地找寻了一个坐位,和田野面对面地坐下。 虽然,他装做若无其事地召侍役点饭菜,但是由他的举动里可以看出他的神经非常凌乱,而且是一个易于冲动而莽撞的人,他的心中,似乎有着一股忧郁的仇怨,眼中还闪烁着猛兽般的神彩。 田野的态度是平和,不时,他的眼光会和那莽汉接触,每当接触时,那莽汉很快就回避开。 田野摸不透那家伙是个什么来路,暗自犹豫忖度,看那人的形色,绝对不会是干“职业凶手”的老手,周冲是个精明人,假如是他派出人来监视他的话,绝对不会用这种莽撞,数次败露自己形迹的脓包。 看他懦懦不安,充满仇恶的形态,可能是寻仇报复来的,那末,这个人该是属于那一方面的呢? 田野猜想。会不会是钱庚祥的余党?但是据霍天行所说,钱庚祥也是黑社会有潜力的人物,他的手底下人也断然不会这样的外行鲁莽。 会不会是懒蛇的把弟兄呢?记得霍天行在解释懒蛇的问题时,曾说过懒蛇为救助他的把兄弟而触犯“正义”公司的条规……他的把兄弟逃亡尚无下落,迟早会回来为懒蛇报仇的。 田野想到这点,就不寒而悚。他猜想这人是懒蛇的把兄弟的可能性比较大。 在这种环境之下,他更要为自己的行动小心了。吃过晚饭之后,那大汉还是没有动静,只是频频注意着田野而已。也许这时间餐厅内的客人过多,不方便对他下手。 约到了八点钟之时,田野偷偷付过帐,还轻声吩咐侍役给他召来一架“的士”,等到的士停到餐厅门口,他便以迅速的动作出门,一溜烟钻上汽车。即吩咐司机说:“到金殿舞厅!快!” 当汽车驶动时,田野回首顾望,果然的就看见那汉子追了出来,当他发现田野已逸上汽车鸿飞冥冥时,露出黯然神丧之态。 田野舒了口气,渐觉得身旁的环境复杂,只为一念之差,弄得不可收拾,不禁满怀感慨。 由“雄鸡”饭厅至金殿舞厅,原只是几条街位的距离,田野为避免那大汉的追踪,吩咐司机兜了几个圈子,才来到金殿舞厅门前。 晚舞刚巧开始,那情景和平日的没有两样,首先还是由那些“汤团”舞女表演扭屁股的贴脸舞。 一忽儿,舞女大班到了,他认识田野是个北蛮子,能避之则吉,每要经越田野的座位时,都是绕道而行,为避免和他接触,所以弄得田野连想和他说几句话的机会也没有。 渐渐,红舞女都逐渐到齐,就是没有看见三姑娘来到,田野非常焦急,他已等候得不耐烦了。便召侍役过来说:“请你把舞女大班找来!” 侍役也知道田野不好惹,应命去后,过了片刻,来的并不是尊尼宋,竟是白天所见的那位女的舞女副大班呢。“要找舞女吗?”她板着脸孔,冷冷地说,大有瞧不起田野是个玩舞女的角色的意思。 田野无名火起,咆哮说:“我要找尊尼宋!” 这妇人瞟了他一眼,调头走开了。一面喃喃地说:“玩不起舞女就别逛舞厅……发什么洋脾气?” 田野沉住气,眼瞪瞪地盯视着,那妇人总算还好,她走过去和尊尼宋说话,指手划脚的好像田野非常愤懑。尊尼宋频频向田野投望过来,似乎有点恐惧,又有点困惑。一会儿,他竟走进了经理室。 约过了两三分钟光景,他出来,直接向田野的座位行了过来,先是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笑盈盈地说:“田先生,有何指教?要我介绍女朋友吗?” 田野说:“我要找萧玲珑!” “抱歉!她今天请假,不伴舞……” 田野感到诧异:“为什么请假呢?” “谁知道呢?”尊尼宋耸肩,态度上有点故意卖关子。 “病了吗?”他自作聪明。 “我不是她当家的。”很不礼貌地。 “那末她住在那里可以告诉我吗?” “不知道!”尊尼宋摇头。表示对田野爱莫能助。 “你怎会不知道呢?”田野的心中又燃起了怒火。 “我怎会知道呢?”他反问。 “你是舞女大班……” 田野的话犹未说完。尊尼宋即怒目圆睁抢着说:“做舞女大班又不是开窑子做鸨母……。” “我是好意相问……” “……你自称是萧玲珑的好朋友,干吗要来问我……?” “他妈的……”田野摔破了一只茶杯:“你算是什么玩意!”一把抓住了尊尼宋的手腕。 “怎么啦?你敢打人吗?”尊尼宋撒赖叫嚷。“你是玩女人,要看你自己的手段,赌狠不必赌到我的头上……” 田野听尊尼宋越说越是无赖,怒火更是上冲,再也忍耐不住,捏紧拳头,照准尊尼宋的胸脯一拳擂下去。这一拳打得非常着实,尊尼宋怪叫一声,踉跄倒退出去五六步,不慎竟撞倒背后客人的座位上,把茶也打翻了,茶杯也摔倒地上。 “蛮子你打人呀……打人呀,叫警察……”尊尼宋趁机大叫大嚷。 田野本来只想打他一拳泄恨便算了,这会儿见尊尼宋的无赖态度可恶,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挥动双拳,接二连三地拳头如雨点擂过去,这一打,尊尼宋的嘴巴闭上了,别说叫嚷连喘气的机会也没有了。同时秩序也开始大乱。客人纷纷趋避,音乐台上也停止奏乐,好事的舞客也围涌过来看热闹。 田野打了一阵,眼看尊尼宋鼻孔嘴也都在淌血,心也就软了,说:“这是给你一个教训——。” 但是田野的背后却闪出两个彪形大汉,一把将田野揪住。 “你凭什么打人?”其中一个说。 田野冷眼看他们两人一眼:“你们两位是这里看档的吗?”他说。 “你别管我们是干什么的,我问你为什么扰乱秩序?”大汉问。 “别和他说,揍他!”尊尼宋顿时神气活现,气急败坏地说。 “——你假如下次还是这种态度对待客人,我还要揍你!”田野赌狠说。 “我们到警署去,扰乱公共秩序,而且打坏的东西都要赔。”大汉揪着田野,摆出一副老大的神气。 “好吧!既然你们两位是警署的,我们就走,但是我要把这小子带去作证!”田野指着尊尼宋说。 “这点,你管不着!”他们两个拉拉扯扯拥着田野行出舞厅。 在舞客的人丛中起了一阵“嘘”声。是对付田野的,自然,这是尊尼宋的手底下人起的带头作用。 临出大门时,尊尼宋又拉着其中一人交头接耳说了许多话,大概是指示这两人如何对付田野。 这时,田野便想起来了,尊尼宋在还没有到他的座位来之前,曾经进经理室去了两三分钟,可能就是招来这两个小流氓,不管他们是否警署的人,必得要小心谨慎才行了。出了舞厅,假如是要到警署去的话,顺着大马路毕直走,就可以到了,但是这两名大汉却把田野带到横巷里去。 “两位果真是警署的官差吗?”田野问。 “你管不着!” “假如两位不是官差,那末我也不用跟两位走了!”说时就挣脱他们俩人的手腕。 这一来,两个大汉便同时动手,其中一人捏拳头照田野的背上打去。 田野的双手被前面的人扰缠住,背上挨了一拳,已知道此两人假冒警差的名义带他暗巷实行暗算,自然是尊尼宋的爪牙,怒火原就没有平息,这会儿见他们先动手打人,便使出混身蛮劲,双手一挥,先挣脱面前的扰缠,随着伸张双手把从背后动手的大汉双腕一抓,死劲向怀里一带,那大汉自然弓起身向后拖曳意图挣脱,田野便顺势向前一推,那汉子立足不稳踉跄向后直退,幸而有墙挡着,他还不至于摔交。 被他挣开的大汉可从背面侵来了,伸腕搂挟田野的脖子,冀图把田野扼杀,田野的喉管被扼,呼吸塞窒,不得不双手扳开他的手臂,但那汉子的力量甚大,看样子全是惯于殴斗打架的能手。 被推开的人又扑上来了,田野穷于应付,对这种流氓根本就无需要讲究什么打斗道德,于是,他便提起一脚,照准扑上来的汉子胸脯上蹬了一脚,这一脚蹬得过猛,这汉子“呃”的喊了一声便滚在地上。 另一名手臂还死命挟扼在他的喉管上,田野挣扎不开,额上青筋暴跳,眼球儿圆睁像要爆出脱落。 想要把他手臂扳紧用腰背前弓的力量,把他从头顶上摔过,但那大汉又非常狡狯,而且打斗的技术很精,他的左脚伸插在田野两腿之间,用腰股挺住了田野的背脊,使田野无法弓腰。 挣扎约有一分多钟,田野呼吸被扼窒,渐觉不能支持,蓦地人急智生,使尽全身力量,双脚一蹬向后撞去,大汉只顾虑到田野会向前躬身,没想到他会向后冲撞,冷不防退了几步,立稳了脚已退到墙边。 田野已危在生死关头,顾不了什么道德不道德,把大汉逼近墙头后便用脑袋向后撞去,大汉的头颅夹在砖墙与田野之间,这一撞,正碰准了他的鼻子及嘴巴,顿时门牙也撞落了,鼻孔也在淌血……这样田野才得到喘息的机会挣脱了他的手臂,但神智已是恍恍惚惚,身体也摇摇欲坠,前面被踢倒的汉子已站起从新扑了上来,也飞起一腿,迎面踢在田野的下颚上。 田野已无力闪避,这一脚踢得正着,仰天摔倒地上。 正在这危急间,倏地巷口却溜进一个人影,高声咆哮。 “你们两个打一个算不了什么英雄好汉。” 由于这人影的手中持着一柄斧头,两个已经受创的大汉大为恐惧,互相招呼一声,便相继走遁。 田野慢慢由地上爬起,神智略为恢复,他不知道拦腰杀出来救助他的人是谁。 那人逐渐行近了!经过了巷间的路灯,田野又暗吃一惊,这人正是在“雄鸡”餐厅跟踪他的神秘人。 他盯着田野,态度那样凶恶,那样怀恨,又为什么要救助田野呢? 田野心中笼上惭愧,他自觉过于多疑,这人暗中跟着他,说不定是金丽娃或霍天行派出来监视他的,自然是“正义”公司的同仁了,同仁之间有危难,不管立场如何,总应该挺身出来帮助。 那人行近了,田野正预备道谢,岂料那人竟忽然脸目狰狞,扬起了斧头,高声怪叫说:“我下过誓语,要亲手劈你的脑袋,挖你的心肝……” 田野惊魂出窍,急忙闪避,那斧头擦肩而过,劲力甚猛,一下子劈到砖墙上去了,砍碎了砖泥,火星直冒,尘泥四溅。 田野忙伸手抢夺他的斧头,那汉子也是个孔武有力的人,田野经过刚才的一番打斗,已是筋疲力尽,现在和这大汉缠扰,自然远不是大汉的对手。 “既然相救?又何必相害……”田野喘着气说。 “你假如被别人杀死!我就无法应诺我的誓言……”那汉子挣脱了田野的缠扰,再次扬起了斧头,照准田野的脑袋劈下去。 田野再次闪避,趋势过急,竟仰天摔倒在地上了。 大汉再把斧头扬起时,田野眼看已无法躲避,正在瞑目待死,危急的一刹那间,蓦地又出了奇迹,只听得那大汉奇异的一声叫喊,田野睁开眼。只看见又有另一个大汉和那持斧头行凶者缠扰,定睛看时,原来竟是丁炳荣。 这才是真正的救兵到了,田野无异等于死里逃生,顿时勇气百倍,由地上跃了起来,高声说:“朋友!你无仇无怨,为什么苦苦加害,假如有什么难过?何不坦诚相告,小弟一定依理认罪。” 那大汉和丁炳荣缠扰了一阵,势均力敌,看见田野又扑了过来,自己量力,不是两人的对手,便弃下斧头,一溜烟逃之夭夭。 丁炳荣忙说:“不要追了,现在四面是敌,危机重重,我们快走吧!” “丁大哥真把我从死里救了出来。……”田野感激说。 “不要说客气话,这是尊尼宋的地头,你惹了麻烦了,还是速离险地再作道理!反正要报仇,总有日子!” 他们两人出了黑巷,果然的就看见金殿舞厅的大门口间,约有七八人聚集在那里窃窃议论。 丁炳荣再说:“尊尼宋的人马已经到齐了,我们该迅速离去!” 刚好在马路上有流动的出租汽车经过,他们拦住了汽车,匆匆上车离开了险地。 田野说:“你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我不好意思跟着你,但不能违拗周冲的命令,只好派一个把兄弟代劳,你由码头上下来,他就一直跟牢你,刚才你从‘京华’旅馆出来,那人就跟着了你!可能他就住在那旅馆里,据我的猜想,可能是懒蛇的把兄弟谭玉琴,他原是香港湾仔区的地胆,现在霍天行‘刷过台脚’已经不能在香港待下去,听说是潜到了九龙城一带混生活,他曾扬言,要亲手劈死杀害他的把兄弟懒蛇的人,今天突然出现,你以后的行动更要小心了……” “你怎会知道我在黑巷子里呢?”田野问。 “你和尊尼宋发生冲突时我的把兄弟传递消息,说那跟踪的人向雄鸡餐室的侍役找到你所坐的‘的士’,赶到‘金殿’舞厅去了……我赶到的时候,刚好尊尼宋的打手被谭玉琴赶了出来。初时,我还以为有人帮你的忙,所以放心,但一进巷,你却危急了……” 田野从梦中醒来,已红日满窗,公寓中已是静悄悄的。 他正预备起来,忽的听得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楼梯上来。 “啊,沈先生,你搬来啦,好的好的,欢迎,欢迎……”阎婆娘的声音。 这分明是有新的房客要搬进来了,田野勃然大怒,他曾向阎婆娘关照过,在未得到他的许可之前,不得把三姑娘的房间租出去。但是阎婆娘竟不顾一切擅自把房间租出去了。 田野怒冲冲跳下床来,拉开房门,刚跨出门去,只见那位提着两件笨重行李的新房客竟向田野打招呼:“哟,田兄,早哇,才起床么?” 田野定眼看去,那新房客竟是沈雁呢。不禁瞪目惶然。“怎么……你搬来了……” 阎婆娘看见田野闯出来,就颤颤兢兢有溜开之意,这会儿看见他们两人搭腔说话,定然是熟人,刹时放了一百二十个心,说:“哟,原来你们是认识的,那简直是太好了!” 沈雁点首微笑,没回答田野的话,独自将两件笨重的行李提进房间去了。 阎婆娘谄媚的态度毕露无遗,说:“沈先生,你需要我帮忙吗?” 沈雁说:“我还有两件小行李在街上汽车里,麻烦你替我拿上来好吗?” “说那里话,您太客气了,这是应该的!”她登登登的,就跑下了楼梯。 田野趁此空隙,跨进了沈雁的房间,房间内已完全改观,天花板、墙壁、窗框、梁柱,全经过油漆粉刷,面目一新。那破烂的板壁用大红花纸糊裱,好像新房一般。睹物思人,田野心情悒悒,默站在一旁,他愤恨阎婆娘的势利,认钱不认人,只要有利可图,便不讲究什么情谊,友谊…… 沈雁在忙着布置他的新居,第一步工作是在墙上钉挂他的女朋友照片。沈雁的女朋友的确是很多的,肥娇瘦美,肉感大胆,每张照片的姿势都不同。忽的,他在百忙中掏出一包香烟递到田野的面前。 田野狠狠地盯他一眼。这位新房客占据了这间房间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机会能使三姑娘搬回来住了。“你怎会搬到这里来的?”田野忽问。 “二房东贴了招租,我偶然间看到。说实在话,和你做邻居,我实在感到荣幸呢!” “既说实在话,何不说真的!”田野怒目相向。 沈雁狡狯地耸肩,燃着了烟卷,又重新挂他的照片,藉以避开田野的话锋。 “是霍天行命你搬过来的吗?”田野迫着问。 “啊,你这人太多疑了……”他露出奸笑。 “他要你住在这里监视我的行动,对吗?”他渐渐激颤得无可自持。 沈雁冷冷地掷下钉鎚说:“霍天行并没有命令我监视你,他关照我帮你向温夫人催款倒是真的,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还有两天到期,这五天当中你做了什么没?”忽然,他低下嗓子,若有其事地说:“要知道,期满过后,温夫人的钱仍缴不出来,依‘正义’公司的规矩就要把她处死,但是在这五天之中,你一点信息也没有传递给她,她没有机会去筹钱,假如现在去通知她的话,两天之内,万一钱筹不足……不就等于是你杀害了她吗?” 田野惶恐。咆哮说:“这错误并不在她……霍天行既有命令给你,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呢?” 沈雁正色说:“这过错在你,我昨天才得到命令,整天找你,你又不在!” “那末我去找霍天行办交涉去!” “没有用,他有要事,上澳门去了!” 田野不安地,更不知如何是好,在先,他原是想把催款的事情拖延一个时期,将来推避责任,但没想到后果会如此的严重,的确,假如再把事情拖延下去,到期限之日,就必需要断然处置温克泉夫人,万一她有能力愿意把欠款付清,而是因为时间来不及,这岂不是就等于田野把她杀害了么。 田野从来就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不再和沈雁多说,走回自己的房间,在西装口袋中搜寻,幸而周冲给他的纸条还在,那是温克泉住宅的地址。“七姊妹堡垒街十八号”。 该怎样进行呢?他茫无头绪,到这时,觉得两天的功夫是过于短促了。他踌躇沉思,霍天行到澳门去了,没有头子的许可,期限是无法变更的。他想到,也许可以请金丽娃作主将期限稍为延长。记得前天金丽娃在“蕾梦娜”咖啡馆失约,何不以此为藉口,去找她商量呢。 田野心意已定,便匆匆洗漱穿着。 “田兄,假如你不乐意和我做邻居,我可以退房子搬出去!”沈雁忽然探进头来说。 “忘记它!”田野不愿理睬他的话。 “我们今天晚上聚聚如何?好商量一个对策啦……” “今天晚上再说!” “时间还只有两天啦!” 田野不予理睬,当他离开公寓时,二房东阎婆娘正兴冲冲地替她的新房客一手提着一手抱着,一堆堆,一叠叠,一包包的琐碎物件由楼梯上上来。 “阎婆娘,你又捞了多少‘鞋金’啦?”他问。 阎婆娘摸不透田野的话意,有点惊惶,露了满口金牙,似笑非笑呐呐地说:“田先生,还不是照着老规矩……说天理良心话。假如这位沈先生不是田先生的熟朋友,这间房子我才不肯租呢!田先生,你光一个人住在这里不是很寂寞吗?有多一个人做伴……” “你尽管发国难财,终有一天会后悔的…….”田野冷冷地说了一句,便走了。 阎婆娘更是不懂,不过她知道不是好话,等田野走远了。“呸!”的吐了一口涎沫。喃喃咀咒。“披了猫皮扮老虎。什么也不像……你神气个什么劲……” 田野先打电话至“正义”公司,金丽娃不在,接电话的是周冲,田野不希望和他交谈,即时就把电话挂断了。 他转道来至干诺道霍公馆,那高墙,铁闸门,狼狗,恐怖的女佣,一切都不陌生,女佣引他进屋,原来金丽娃竟是病了,在发高烧。 金丽娃的寝室,布置得好像古埃及的禁宫,屋柱是鲜红色的。衬配着绯红色的墙壁,遍悬奇形怪状巨幅的“野兽派”“达达派”的油昼,进门,是起居室,一层一层的轻纱幔由天花板上挂下来,当中隔开,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巨型的中式宫灯,下面贴墙处有着一张长达五六尺的梳妆台,三面俱是落地长镜,化妆品琳琅满目,光只是高高矮矮的香水瓶,就有数十种以上,圆的,方的,梭形的,闪着玻璃的霞彩,仿如开展览会一般。内进,又有一层轻纱隔着,那便是寝榻之处,有几桌,也有沙发椅,地上,有大大小小的花篮,花瓶,置满了鲜花,芬香扑鼻,也许是因为金丽娃病了,她体贴的丈夫,特意替她布置的。 但鲜花的妩媚,更充斥了寂寞的气氛。 田野轻步走进了病榻,那张床又是设计得非常特别的,四根龙凤雕刻的彩色床柱,直顶上天花板,像亭子一般挂着伞帐,席梦思白缎子的床垫,看上去软绵绵的,把一个玉人陈设在当中。 金丽娃似睡非睡,她的姿势非常娇媚,白软缎滚着乳黄花边的睡衣里透出一双洁白玉润的手臂,微微向上扬起置在枕畔,好像天女下凡,向祥云下坠,就只是躺着。 盖着的被单,和睡衣是一个颜色,也用乳黄花边滚着,薄薄的可以透明,这就可以看出这个睡美人玲珑浮凸的身段,确是逗人迷离,难怪周冲有占有她的欲望和野心了。 她的脸儿绯红的,尤其脸颊像熟透了的苹果,没有修饰的珠唇也像涂满了寇丹,和那双净白的玉臂配在一起,真像雪里面滴了鲜血。田野便知道,她确是在发高烧了。 到这时,田野便不忍心去惊她了,虽然他是满怀苦衷悲恨而来。 他轻轻拖了一把椅子,静静地坐在床畔。由上至下,又由下至上,细细地欣赏金丽娃的睡姿。尤其欣赏她露在被单外面的一只脚,真如粉琢一样。 约过了十来分钟,金丽娃算是醒了。迷迷糊糊地抬起无神采的眼,看了看田野,喃喃地说:“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她的嗓子很低,低得几乎听不见。 “你是什么病呢?感冒吗?” 金丽娃摇头:“……我的口很乾,你替我斟杯酒来好吗?” 由于她的噪子过低,田野听不大清楚,那有病人喝酒的道理?尚以为自己听错了。便说: “你口渴吗?要喝茶?还是桔子水?我替你倒!” “……不!……我要喝酒……喝醉了,我可以不管……身旁一切的事……迷迷糊糊的……抛弃了一切的烦恼……” “嗯?那有害病还喝酒的道理?”田野趋近了耳朵。 金丽娃微笑,眼中露出要求,更是妩媚,怜人,“你真是个好人……正直,刚强……就是有点傻。” “唔?”田野听不清楚,更侧了脸,把耳朵更趋近了。“你说什么?” 金丽娃竟呶起了朱唇,轻轻吻了田野的脸颊,那唇儿火辣辣的烫脸,可见得金丽娃的热度非常的高。 田野抚摸被吻过的脸颊,有说不出的滋味。这是第二次了,记得第一次在钱庚祥事件后,田野曾怀疑金丽娃是一种玩弄男性的浪漫作风,这会儿他的观念已经改变,他对金丽娃的处境逐渐了解,虽然,她住在大公馆内,出进皆是汽车,有大量金钱可以肆意挥霍,物质上的享受非普通的人能比伦,但精神上却是痛苦的,四周的环境把她困扰,触目所见俱是血淋淋的故事加上她的丈夫是个残废而冷酷寡情的人,家庭上缺乏温暖。不过金丽娃已尽最大力量守她的妇道,“嫁鸡随鸡”,以她的能力尽情帮助她的丈夫发展事业,……但她毕竟不是个惯于杀人的能手,为了她丈夫,改变自己,这种女人充沛的美德,意志不二,在乱世之秋,实在是难得了。 田野对金丽娃非常同情,怜爱逐渐萌生。假如不是有着“罗敷有夫”主人之妇的界线所隔,田野一定要拥抱她,好好吻她一顿。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她的额角,那热度高得惊人,像火炉子般的烫手。 “啊,你烧得很厉害呢!看过医生没有?”田野已把他的来意遗忘。 金丽娃没有回答。疲惫地星眸半张,执起了田野的手,由额角移到胸脯上,那正是两座乳峰之间,深深的一道乳壕,她捧着田野的手,像捧着十字架祈祷一样。 田野的手触到她的胸膛,感觉到她的心脏跳荡得非常剧烈,刹时像流电般传递到他的心中,也激起一阵颤栗的跳跃。 “你是个正直的人……”金丽娃再说。 这时,田野暗暗地给自己提出警告,他必需要把握自己的理智,不能稍生邪念。当他把手从金丽娃胸膛上抽回来时,金丽娃说: “你真不肯替我倒酒吗?” “……”借此机会,田野以为可以松弛一下他的神经:“我替你去倒……” “在外厅,有个玻璃柜子!” 田野行出外厅时,那高大魁梧的女佣像守卫般呆呆站在那里。她看见田野马上便趋上来。 “怎么啦?田先生,霍太太病了之后,又不肯看医生,又不肯吃药!”她对主人,倒像忠心耿耿的。 “病了多少天啦?”田野轻声问。 “三天……那天你走后,她和霍先生又吵得很凶!以后就病了。” “吵些什么呢?” “问题很多,她袒护你啦!又谈到霍太太的父母问题……我不敢偷听……” “嗯!药在那里?” “她不肯吃药…;”女佣匆匆在酒柜取出一瓶酱色的药水,还有药片。“霍先生倒是很体贴,亲自替她配的……” 田野用高脚酒杯按照份量,斟了一杯药水,还把药饼也泡在药水里拌搅,使它溶解。他想用药当酒骗过金丽娃。药水是酱色的,盛在玻璃杯内,真像“威士忌”一样,田野端进寝室内,金丽娃脸露喜色。也许在病后,从没有一个人肯给她端酒。她的形色憔悴,连撑起来喝酒的力量也没有。 田野扶起她,当手触抚到她细腻的肌肤时,心腔又是砰砰而跳,他端杯递到她的唇边。她也不知是酒是药,一饮而尽,好像连味觉也失去。 “谢谢你!”她舐着唇儿,安心地躺下,吁了口气说:“那天我约你到‘蕾梦娜’,结果我失约——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不知道!” “霍天行知道了!他不给我去!” 田野惊恐:“他怀疑我吗?” “不!他不希望我和任何人谈论我父母的事情。……我在香港,既无亲戚,又无朋友……” “你不是有同学吗?” “那些有利害关系的,都不能倾吐肺腑之话……” “那末你要说的,是什么呢?” “霍天行是谋杀我父母的凶手!我已找到了证据!” “噢……”田野为她担忧:“你找到什么证据呢?” 金丽娃摇头。“霍天行是精明人,他做事干净俐落,绝不拖泥带水,别说是我,任何人也捏不到他的证据——他用经济力量,把我父亲的事业拖垮,假钱庚祥之手,高价大量收买我父亲公司的股票,然后照股票印刷伪造,大量滥发,把股票弄得真伪不分,价值大跌,这一来,公司便形成混乱,等于破产……” “这恐怕是你的幻想吧?”田野安慰地说。 “不,自从钱庚祥死后,他取回一切‘茂昌’的公司帐册,我偷看帐册发现的!”金丽娃叹气说,随着,竟淌下泪珠。“请你再替我倒一杯酒好吗?” “这就是霍天行所说的,逼压他走上死路的人,他要反过来逼压他们走上死路,完全是一种报复心理。” “我要喝酒!” “你先说完你的故事!” “我不会相信我的父母会自杀!” “事业失败因而厌世自杀,是很可能的事情,霍天行不过是间接上的凶手……” “不!我父亲是个悭啬的人,有犹太人之称,他的性格我很清楚,非但悭啬钱财,而且悭啬生命,这种人是不轻易会寻短见的……而且,我还记得他在旅行的那一天,还雄心勃勃,扬言一定要重新恢复他的事业……” “……也许他是给自己掩护呢!……” “你为什么一定要替霍天行辩护呢?” “你为什么一定要指霍天行是凶手呢?” 于是,金丽娃便痛哭起来,拥枕抽噎。“我对爱情专一不二,不管霍天行是否亲手谋杀我的父母,我仍然爱他的,但是良心上难免随时随地受谴责,形成心理变态……” “你相信霍天行不就没有事了!” “但是周冲随时利用这件事作武器向我进攻……” “好卑鄙的东西!”田野愤恨而说。“那末钱庚祥的帐册也是他给你看的么?” 金丽娃点头。已如梨花带雨。 田野笑了一笑,。“假如说,你没考虑过他会伪造么?” “不,霍天行已承认了帐目是真的,这就是那天我们吵架的原因!” 田野感到困惑,他无法为霍天行找到更好的辩护。只得把话题支开。“霍天行到澳门去干什么?” “他野心勃勃,去筹备办理澳门‘正义’分公司!” 田野摇头感叹。“霍天行为一人之过,而报复天下。” “以前,我常有暴燥你的地方,请你原谅,自从正义公司开设以来,我心情上就没有安静过……” “忘记它!”田野说。 “……我已尽了我最大力量帮助丈夫建业,现在,眼看着‘正义’公司趋向末路,内部人事意见分歧,无法澄清……我灰心了……”她落着泪。 “照说,霍天行有这样好的家庭,钱财也足够可以吃到老,为什么不劝他放弃这种勾当呢?” 也许这句话正触到金丽娃的伤心处,竟号啕痛哭起来。以后,她就抽噎不止,显露了疲惫,田野已经找不出安慰她的话语,更没有勇气把温克泉夫人的问题提出来增添金丽娃的烦恼。 金丽娃沉沉地睡去了。 田野怜惜地抚摸她的秀发,又替她把被单盖好,到这时,从金丽娃所说的话里,他知道金丽娃在“正义”公司的行政上并没有多大的主权,也不过是霍天行的暴虐下的一个可怜者而已。 他轻步离开了这间宫殿式的金屋,又是那脸肉横生的高大女佣把他送出屋去。在行出干诺道时,田野心中想:“金丽娃是个良好有妇道的女人,就是她遇人不淑,错嫁了霍天行,致使她违拗了自己的性格去生活,去将就丈夫,她想学习残暴便和纯良的天性展开心理的战斗,造成精神上的矛盾。” 晚间,田野的新邻居沈雁的房间内来了丁炳荣,可见得沈雁租下这间房间,显然是受“正义”公司的指示的。有沈雁坐镇,田野回避不了,除非他永远不回公寓。或者马上搬场。 田野回至公寓时,已是十二点敲过,喝得醉醺醺的,他倒在床上,就要睡觉。丁炳荣推房门进来,说:“你这样逃避现实,不是办法,天底下并没有办不通的事情,何必自暴自弃!” 看见丁炳荣,田野心中就明白了真相:“你是催差事来的?”他说。 “还有两天就到期限了,难道说你还想拖么?”不由分说,他把田野从床上拖起来,拉拉扯扯进入沈雁的房间。 田野在“正义”公司的同人之中,和丁炳荣算是比较投契者,正处在求人的困境里,犯不上和他闹翻险,勉强进了沈雁的房间,吓,这房间已完全改变旧观,一切的家俱全是新的,还铺上毛绒地毯,好像什么阔少爷的小公馆一样。 沈雁穿着睡衣,从小酒柜里取出一瓶香槟酒,算是和田野连络感情了。丁炳荣首先说话。 他把一张绘有堡垒街温克泉住宅图样的纸片铺在桌上说: “我曾到堡垒街跑了两趟,绘下这幅地图,温克泉自从苏玉瑛死后,精神上好像不大正常,在家的时候很少,常常在外酗酒,这不用说,夫妻的感情更恶劣,她的太太和她的表哥过从更密。有时候,更在温宅外歇留到深夜始返……” “捉贼拿赃,奸拿双,我们把这对奸夫淫妇双双拿住,不怕挤不出她的钱来!”沈雁插嘴说。 “这样很不道德!”田野反对。 “哈,田老哥还在谈道德问题,假如限期到了,钱缴不出来,要取人命,更不道德呢……”沈雁态度傲慢加以讥讽。 丁炳荣怕他们起冲突,忙说:“现在不是道德与不道德的问题,主要的还是温夫人身上有没有钱的问题,她能否在一二日间凑出两万元?” “她能够委托我们行凶,亲口首肯五万元,又签了约,不可能拿不出这个数目的,天底下的女人都有这个性格,等到事成后,便后悔食言!”沈雁说。 “不,自从温克泉发现他妻子有不轨行为以后,就断绝了她的经济,所以她手头上就渐感拮据了。”丁炳荣说。 “那她的表哥身上一定有钱罗?”沈雁说。 “那是穷措大!” 田野忽然摇头说:“我就不懂,温夫人要杀苏玉瑛的动机是什么?她既非想夺回自己的丈夫……” “唉!女人的心理谁摸得透?”沈雁漠不关心地说。 “不!依我的见解,温夫人乃是要报复苏玉瑛的告密,一方面是给她不忠的丈夫施予精神上的惩罚……” “但是她自己也有姘夫!”田野说:“自己的行为也可耻……” “这就是沈雁兄所说的,女人的心理难以解释!” “毒妇!”田野咀咒。 “现在我们应该马上决定,怎样进行工作啦!”丁炳荣说:“后天晚上十二点钟,是最后的时刻。” “先通知温夫人迅速付款!”沈雁说。 “不能用书面留痕迹,她家里的电话又拆了!” “那末应由田兄出面,趁温夫人和她的表哥同在时,闯进屋子去……” “我没有这个经验!” “温克泉夫人喜欢小白脸,相信他看见你,马上付款……哈……”沈雁取笑说。 “你的话有什么用意吗?”田野怒目相向。 “沈兄,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了,我们要办正经事!”丁炳荣摆出一幅老大哥的姿态正色说。“现在,我们到底应该怎样计划进行?要知道,霍天行所以到澳门,就是特别避开这件事,看我们处事的能力如何?所以我希望这件事在霍天行未回来之前解决!” “丁大哥想做分公司经理不成?”沈雁冷冷地说:“要知道这件事是交由田兄处理的,我们不过是个小帮手而已,让田兄设计,他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何必要‘扒头’抢功呢?” 丁炳荣很有忍耐性,只瞪沈雁一眼,继续说:“沈兄说的话,也不无道理,田兄是此案的主持人,我们应该尽最大能力尽量做得好,给田兄争面子,我看还是由田兄露面吧!现在已是二点四十五分,我们就展开行动如何?” 田野听丁炳荣说,霍天行是故意回避开这件事,便猜想到内情有蹊跷,逼在这种环境与形势之下,他不能再把这件事拖延下去,最低限度,也得暂时敷衍过去。 丁炳荣见田野踌躇,便说:“不必犹豫,我已经有一个小兄弟守在堡垒街处,监视温宅的动静,不管计划如何?我们先到现场看看,也许对行事的计划有点帮助,相信堡垒街你还没有去过呢!” 堡垒街是英皇大道的一条横街,位在“七姊妹”的中段,有店铺,有住宅,环境并不怎样热闹,但越过英皇大道靠海边的地方,却有着“明园”等几个公共的游乐场,所以连带着这条街位也能够开店铺做买卖,假如以住宅来说,这该是中层阶级的住户人家较多。由于附近设有“游乐场”的地段,多半是不夜天的,赶夜场的,或兴尽而归的人们,来来往往,这于职业凶手的行事来说,是非常不便利的。 “假如发生不测事件,可以往‘游乐场’走,购票入场,挤到人多的地方,可以‘鱼目混珠’。”这是丁炳荣告诉田野的行动秘诀。 果然的,在堡垒街十八号对街的屋檐下,坐有一个衣衫褴褛乞丐形状的少年,蹲伏在一家人家的门前,抖瑟地,像在打瞌睡,没想到他竟是丁炳荣的小弟兄呢。丁炳荣首先付钱,十元的纸币两张塞到少年手里,到底他们还是讲究现金交易的。于是,少年乞丐便提出报告。 他说。“温克泉下午五点多钟就外出了,到现在一直没有回来过,温太太四点钟外出过一次,到五点半始回来,似是故意避开不和温克泉会面,在七点钟的样子,她的表哥,苏先生来过,两人匆匆外出,大概九点半钟的样子回来,推算这时间,大概是看了一场电影吧……” “现在还没有走吗!”丁炳荣问。 “还没有哪,昨天晚上他是两点敲过才走的!” “温先生的习惯大概是几点钟回来呢?” “没一定哪,昨天晚上根本没有回家,今天早晨回家弯了一弯,停留还不到半个钟点,就走了!” “很好!你这工作还要继续!” “钱哪?”少年乞丐摊开了手掌。 “照样,明天早上给你二十,晚上完事后再给二十!” “不行,明天有‘哥头会’,不加价钱,我不干了!”。 “狗娘养的,‘哥头会’你能够捞四十元一天吗?你想刁钻,我找你的‘阿哥头’说话去!”丁炳荣破口责骂。这样,那少年乞丐便不敢再多作言语了。 乞丐走后丁炳荣向田野沈雁两人说:“现在,我们不妨守在这里,看看情形如何,假如温太太和那姓苏的,真的保持那种可耻的行为,我们还可以主持‘正义’顺便惩治那对奸夫淫妇一下!” 这句话田野倒听得非常顺耳,到底“正义”公司内还有正义感的人存在。 “我认为现在让田兄闯进去最好!”沈雁建议说:“趁那对奸夫淫妇正在里面……我们捉奸捉双,那还怕他们敢不依从我们?” 丁炳荣立即反对说:“我们的工作,限期是七天,到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我们还没有正式给人家一个通知,现在开始着手,就不宜走极端,任何事情应该有一段缓冲时间,给人家有一个反省的机会……” 沈雁抢着说:“那末正义公司每次行动时,是否有给被杀者有一个逃生的机会呢?”态度有点狂妄。 “你别和我抬杠!假如你一定要独断独行,不妨先在‘正义’公司混上个三五年,能够独担任务时,一切事情由你作主!现在你还得听我的!”丁炳荣半开玩笑半申斥地说,弄得沈雁脸红耳赤。“我们三个人聚在这里惹人注目,还是分散开来比较好,看姓苏的什么时候出来?温克泉什么时候回家?我们到两点钟的时候,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于是,丁炳荣沈雁便分散开去,在街位上成品字形各据岗位,互相照应。 田野呆守在那里,精神上是非常紧张的,也是充份无聊的,默默的对着一座幽黯的屋子,那窗格子透出黄胆病似的灯光,没有一点动静,也看不到些许痕迹,好像根本没有生物在内。田野已抽掉了两根烟卷,看腕表,已是午夜一时四十分,那姓苏的没有出来的迹象,温克泉也没有回家的迹象。 夜渐深沉,游乐场已经打烊了,观众如潮水般涌过之后,四野便静寂如死。 田野无法再忍耐下去,挥手向守在街口间的丁炳荣招呼,于是,丁炳荣和沈雁便赶了过来。 “怎么样,我看那姓苏的不会出来了!我们该怎样行动?”田野说。 “我们不妨等到两点钟!”丁炳荣说。 “我仍坚持我的主见,捉奸捉双!闯进去把他两个奸夫淫妇一并抓着……”沈雁说。 丁炳荣感到困惑,犹豫了半晌,仍无法作主。 正在这时间,蓦地十八号屋子的大门竟打开了,探出一个人头,先向左右探顾了一番。 丁炳荣忙按捺着两人蹲伏在地,回避开那人的视线,那人探究过屋子左右没有行人才闪缩出了屋子,他挥手向相送的人话别,田野可以看出那送出来的是一个女人,这自然是温克泉夫人了。 大门复闭上了,苏念慈踏在马路上,很轻松地,吹着口哨。 丁炳荣一偏头说:“我们该动手了!”于是,他首先第一个扑上去。 沈雁也以敏捷的动作跟在后面,一面还招呼田野:“抢到前面,断他的去路!” 田野向瞧不起沈雁,自然不愿意接受他的指挥,拖拖拉拉地跟在后面走。 只见丁炳荣扑近了苏念慈身旁即吼嚷说:“朋友,你站着。” 沈雁却以勇猛的姿势,劈面一把将苏念慈揪着:“叫你站着听见了没有?”一面强把他扯进横巷子。 苏念慈大惊失色,在深夜间突然闪出三条大汉向他侵来,他尚以为是遇盗劫呢。“……什么事……?”他呐呐说。 “你由什么地方来的?” “我由明园游乐场回来!” “呸!我分明看见你由十八号出来!你在那里干什么?快说!” “你们几位是干什么的?”苏念慈惊惶地反问。 “你不要问我们,我们在问你——”沈雁逞先打“下马威”劈面一个耳光括过去。 苏念慈被打后,脸上火辣辣的胀得通红,垂首附胸,似乎自己知道做错了事,束手听从裁判。 “你的胆子确实不小!勾引良家妇女。”丁炳荣也趁机装做温克泉的人马,这样,将来即算闹出人命,就可以把案情弄得混乱复杂,使人捉摸不清。 他们制住了苏念慈以后,见他已没有反抗的勇气,便挟持着他,回头向十八号走。 丁炳荣伸手揿门铃。在香港的门户差不多都是有洞窗的,他们三人把苏念慈推至洞窗之前站着。过了一会,洞窗打开了,露出一个半老徐娘的脸孔。 “哟,你怎么又回来了!”她说。 苏念慈的背后有沈雁的手揪着,他紧紧一收,迫使着苏念慈不许说话。于是,一阵拉闩开锁的声过后,大门便打开了。田野以敏捷的动作闪身进内,复迅速地替她把大门关上。把苏念慈等人仍堵在门外。 “啊,你是谁!……”温夫人愕然,她穿着一套单薄的睡衣,连胸罩也没有用,当发现有陌生人闯进来时,急忙双手拉起衣领,遮挡敞开的胸膛。一面不住地向田野上下打量,自然她又意识到是盗劫。 “我是‘正义公司’派来的!”田野直截了当地说:“向你讨债,你还有两万元没付啦!” “噢……”温夫人乍听之下,胆裂魂飞,惊惶地向后直退。 丁炳荣曾关照田野,温克泉有三个孩子,最大的一个是男的寄宿在学校里,家中还有一个五岁与三岁的女孩子,另外就是一个女佣人。 因为那女佣是温夫人的心腹,每当温夫人和苏念慈幽会时,都一定外出回避开,所以不必顾忌,所要顾忌的还是那个年幼无知的小孩子,最好不要在他们面前留下印象,免得小孩子在外面乱说话坏事。所以田野马上说:“最好不要把小孩子惊醒了,我只是来和你商量而已!”一面他要注意客厅中的电话,不让她有空隙拨电话求援! 温夫人细看田野,并非是个脸目狰狞的杀人暴徒,又是他说话的态度温和,惊慌的程度才略为减消。 “女佣人呢?是否出去了?”田野说。 “……她晚上多半到姐妹家里去睡……” “嗯……”田野把整间屋子略为巡视一遍,除了两个稚儿睡在寝室里,家中再也没有什么人,而且窗幔深垂,完全布置成一个幽会的好环境:“你欠的两万元,到底打算怎样呢?”他一面巡视一面问。 “当然要还的……”她呐呐说。 “但是限期只有明天,后天,你能够在两天之内,把尾款付清么?要不然,恐怕会于你不利呢!” 温夫人不断地抖瑟,柳眉紧锁,踌躇了片刻,忽而说:“先生……您贵姓?……” “你不用问我的姓名!”田野抑制着自己的柔怀,冷酷回答。 “您请用烟……”她取起桌上烟匣递过。 “我自己有!”他掏出自己的纸烟包。 温夫人又说:“欠债是我个人的事,你们为什么要对付苏念慈呢?” “那不关我的事,是你的丈夫要对付他!” “他委托了你们么?”她惊惶的脸颊胀得通红。“……你们是主持正义的,怎能够接受……?” “正义公司接受你的,也是错误!” “呃……”温夫人像要眩昏了,她淌下了泪。“……先生我看您也是个好心肠的人……实不瞒您说,自从苏玉瑛的事情以后……我深为后悔……我自知道做错了一件天大的错事……我无时无地不受到良心的谴责……痛苦不堪……” “所以每天都有人来安慰你?”田野冷笑,这种冷酷是经数月“正义”公司的陶冶训练出来的。 “不,先生,自从苏玉瑛死后,我……先生对我更为冷淡……。现在唯一同情我的,也就只有苏念慈一个人了…”她抽噎着说。 “你谋杀了他的堂妹,他每天同情你到三更半夜?” 这句话更使得温夫人号啕痛哭。 田野生平最怕看见女人落泪,知道再待下去,心肠会软化,便说:“我们‘正义’公司不是慈善机构,替你做事,为的是钱,事做完了,就要讨钱,希望你两天之内,能把欠数缴清,要不然,你和苏念慈都会不利……”他交待过后,便欲离去。 “噢……先生……”温夫人忽然冲上去一把将他搂着。“先生,请再听我说几句话,这件事情和苏念慈毫无关系……” “这句话应该和你的丈夫说!” “……为了苏玉瑛,我已倾尽了我的积蓄,现在我一贫如洗,……温克泉自从苏玉瑛死后,连我和孩子们的生活都置之不顾了……那里还有钱还债呢?……我亦并非说,把欠款就此赖掉,但是,我没有钱……所以我向温克泉提出离婚,希望取得一笔赡养费,还你们的欠款……” 田野大惑。没想到这件谋杀案还有这末多的内情。 温夫人继续说:“但是温克泉故意对我留难,他非但不付给我和孩子经常的生活费,而且还不答应和我离婚,看这情形,大概是想逼我自杀,或者私奔。……我和苏念慈的事情,他很清楚,也是他一手造成的……不瞒你说。最近几个月来,我和孩子们的日常生活,全赖苏念慈维持……我怎能再累他呢……看现在的情形,温克泉逼不走我,就可能要对付苏念慈了……先生,你们是主持正义的,总应该给我们这些弱者予以些许同情吧……” “你购买凶手谋杀苏玉瑛,也是罪有应得!”田野毅然回答,但心中不断思虑丁炳荣所以要利用苏念慈做掩护,不过是希望淆乱案情,假如将来弄到不可收拾,使侦查人员无从着手,但现在温夫人已完全相信这是事实,将来案发,那不就等于嫁祸温克泉了么?这手段太过残酷了。 “先生……”温夫人忽然俯身跪到田野跟前,抱着他的膝盖哀恳说:“我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我和金丽娃女士是好朋友,杀苏玉瑛,也是她怂恿我做的,‘正义’公司的人,也见她介绍和我接洽的。现在我自己处在困境,她为什么不替我想想办法呢?……为什么我累次去找她,她都避不和我见面呢……啊……”她哭得像泪人一般,尤其跪在田野的跟前,田野的心肠不由得不软下去,他想学霍天行的说法,把人类受文明陶冶的性情灭去,恢复原始的兽性,就不需要什么叫做慈善,什么叫做道德了,但他已办不到,看着温夫人的痛哭涕零,凄情惨切,已感动得他几乎同时落泪。 假如听温夫人单方面说话,她是无过的,一个人在环境恶劣时,最容易受人怂恿。金丽娃怂恿她杀苏玉瑛的可能性很大,为的是钱!替“正义”公司拉生意。田野非常相信。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即能得救,温夫人虽主持杀人,但怂恿杀人的还是金丽娃,论罪状,两人是均等的。 “你起来……”田野搀扶她,她却倒伏到地板上去了:“现在,我们不必说无谓的话,……所欠的两万元,你到底有没有办法缴还呢?” 她抽噎着,连喘过气来说话的能力也没有,田野伸臂将她撑扶起来,这时,田野看清楚了温夫人泪洗的脸孔,像梨花带雨,是一个很良善而温和的人,也许,这就是她所以能吸引苏念慈的原因。 “你有没有办法缴还二万元呢?”田野再问。 “温克泉不肯离婚,没有赡养费,我就没有办法……” “那末就快逃亡吧!”田野正色说。 “逃亡?……”温夫人大惊。“为什么要逃亡呢?……我有三个孩子,叫我逃到那里去好呢?……啊……我不过欠了两万元……只要有能力,一定还出来……” “不!”田野再郑重地低声说:“我看你的相貌也是个良善的人,不过一时意念错误至铸成大错,所以愿意帮你的忙,真的,你需要逃亡,因为我看你实在无法在两天之内交出两万元,假如苏念慈的确是待你好的话,就快跟他一同逃走,切勿再待在香港,两天限期的时间很短,这两天一过,你的遭遇不堪设想,听我的话,‘正义’公司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假如两天之内,我交不出钱去,他们会对我怎样呢?……”温夫人已吓得六神无主几乎昏了! “……我很难说,总之你没有钱,唯一的生路……就是逃亡……”田野已为她焦急。 “天……”她伏在地上,悲恸欲绝。“叫我逃到那里去呢?我已是山穷水尽,身上一个钱也没有……” “苏念慈不能帮你的忙么?” “我怎能再把他累苦了?……还有几个孩子怎么办呢?……” “假如孩子能够带走,假如不能带走的话,就弃下,相信温克泉看在骨肉份上,也不会对他们怎样的……而且将来还可以再想办法团聚!” 电铃忽的响了哒、哒、——哒,两短一长,这是丁炳荣在门外给田野催促的信号。 “呃……”温夫人惊呼,她以为是温克泉回来了。遑遑地、不知所措。 田野说:“不要慌,这是我的伙伴催我行动……我最后应该说的,我对你很同情,希望你记着我的话,两天之内,能够交款,就迅速交款,不能交款,即迅速逃亡,到后天,情形就危险了……记着,我要走啦……” 温夫人又把他拖着。“叫我逃到那里去呢?……我真宁愿以死赎罪,但孩子们,将怎么办呢?……” 田野自感到不是干慈善工作而来的,便说:“我能帮助你的,也只是这么一点……还是你自己多作考虑罢……假如,可以交款的话,明天晚上十二点钟,在你的寝室窗户上点两支蜡烛,我见这信号,就进来取钱!……” “明天……”她很渺茫地念着,又摇着头。 “最迟就是后天……那就是最后了,假如你没有点上蜡烛时,我就希望你是逃走了!再见了!”他挣脱了她的手,迳自开启大门。 “为两万元……你们未免逼得太残酷了吧……?”她悲切地,开始咀咒。 “这与我无关,温太太,谁叫你走错了路,我来找你,也是被逼的,据说,这是为了‘正义’公司的信义,假如每个人都学你一样,‘正义’公司就得关门了……” 田野不愿意扰缠下去,匆匆夺门而出,丁炳荣已守在门口间埋怨了。 “唉,搅这么半天,我希望你没有做善事才好!”他说。 田野摇头,深深叹了口气。“这种买卖不容易做!……” “怎么样?”他已看出田野脸色不正。 田野心中已打好了底子,要替温夫人隐瞒说:“她已经答应了,可以交钱,明天可以付出来——最迟后天……” “哦?”丁炳荣皱起眉宇,怀疑的眼光,灼灼闪露:“那末苏念慈所说的话完全是撒谎了!”他说。 “他怎样说!” “他说温夫人根本没有钱,他也没有,想要交出两万元来根本不容易……” “这些话你们怎可以问他呢?岂不是要败露我们的身份了?” “不!我身上有温夫人亲笔写给霍天行的欠条,我用讹诈的方法,说温夫人滥赌,至而负债累累,我们是索赌债而来的,但他却一直相信我们是受温克泉的使命而来!” 听丁炳荣说,田野才比较放心,他们很小心地看过十八号的门户没有动静,才复又走进了黑巷子。 “你关照过温夫人不许泄露消息吗?”丁炳荣问。 “不用关照……这可怜的女人,她已吓得魂不附体,怎还有胆量泄漏消息?而且她自己本身也还是个杀人主犯呢!”田野说。 “唉,你又发慈善脾气了——要知道,‘狗急跳墙’我们逼得紧,她无法应付,一个没有主见的人,往往在危急时就会出下策——我们要预防她会去报警!” “那除非她自己先去投案!”田野老避开丁炳荣的话锋,因为他的心中已有应如何帮助温夫人的计划了。 沈雁仍守立在黑巷子里,苏念慈却倒卧在他的身旁,呼吸不断地抽促。 田野走近前去,发现苏念慈的额上淌着血。唇皮也是肿的,他便以憎恶的眼光盯了沈雁一眼。 “他想逃走,沈雁把他截住了!”丁炳荣解释说。 “奸夫淫妇,打死他也没有话说。”沈雁补充了一句。 “只有你才是正人君子!”田野冷冷地说:“到现在为止,温夫人已答应还出钱来,我们的工作是否可以告一个段落呢?” 丁炳荣把苏念慈自地上搀扶起来,严词厉色地说。“好吧!我们今天不再给你留难,希望你以后自己好自为之,同时,不得把这件事情向任何人道及,你是聪明人,相信你能够明白,我们在这条街上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你……” “关于你和温夫人的问题,你们自己好好去商量了!”田野拍着他的肩膊,表露出同情说。 田野的态度,使丁炳荣和沈雁都惑到诧异,但苏念慈却不能领悟,他以怀疑的眼光向田野注视了良久,仍无法理会这个态度温和奇异的狙击暴徒话中的含意。 丁炳荣挥手命他离去,一面说:“也许温夫人很急切的要找寻你,她以为你可能遭受到意外,但我希望你晚上不要和她见面最好,以后的事情,就看你自己的聪明如何应付了,再见吧!聪明的朋友!” 苏念慈战战兢兢向这三个暴徒环看了一眼,心中似乎犹豫他们为什么会这样轻易的放他逃生? “快走吧!”田野低声说,有给他壮胆安慰的意思。 于是,这个中年人始才移动战悚的脚步离去,不时,还回头来,惶惶地似有恐怕他们暗下毒手呢。 待苏念慈的影子逐渐在黑冥冥中消失后,丁炳荣扳着田野的肩膊说:“我真不懂你的心肠!” 沈雁也插嘴说:“田兄向来看见了女人就会软的,那位温太太穿着单薄的睡衣,我在开门的那一刹那间,看见她的身材还不坏呢!” “在肮脏人的眼睛里,看见任何事情都是肮脏的!”田野回报说。 丁炳荣又怕他们冲突,忙说:“现在什么事情我们不用管,温夫人居然答应可以在两天之内筹出款来,我们就不妨等着,唯一就怕她会向警署报案自首,我们一定要好好把她监视着!而且,一方面还要注意苏念慈,这个人并非是一条好汉,贪生怕死,这种人容易干傻事……” “我看你还是派乞丐把他们牢牢的监视着!”沈雁说。 是时,已经差不多是清晨三点,丁炳荣要分手了,临行以老大哥的资格关照两人说:“我们合作一件事情,最怕的是自己人意见分歧,尤其是斤斤较量针锋相对,相信田兄很明白这个道理,我们的目的是对外,行动是一致的,意见也应该一致的。希望你们两位能了解我的话意,再见!”他便走了。 田野和沈雁已成为邻居,回程当然同路,他两并肩而行,追遂着自己的影子,忽前,又忽后,好像步伐是一样的,但他们的两颗心却是相反的,互相焚烧着怒火,大有誓不两立的主见。两个人俱缄默不语,踏走着静寂的路。 <hr /> 注释: 第十二章 血债血还 次晨,田野还在梦中,忽的二房东阎婆娘在房外敲门。 田野过份疲倦,沉睡如死,任二房东在外敲得轰天价响,他还没醒觉,渐渐,敲门越敲越烈,大有破门而入之势,而且二房东还拉大了像破铜锣似的嗓子高声怪叫:“田先生,有位小姐来找你啦……” 这句话可真的把田野惊醒了,忙爬起床来,揉着眼睛说:“阎婆娘,是什么人啦?” “是个很漂亮的小姐啦……” “别忙……”在床上接见小姐是很不礼貌的,他匆匆跳下床,手慌脚乱,脱下睡衣,抓起衣裳便穿,一面不断地思索,小姐来找他,会是谁呢?他认识的女人不多,金丽娃、三姑娘、桑南施,会是谁呢? 三姑娘?阎婆娘瞧她不在眼,而且又是熟人,断然不会这样紧张的……不过也有可能,三姑娘做了舞女以后在阎婆娘的眼中,等于发了财了,她一向爱欺贫重富,对三姑娘改了恭维……这很可能。不过假如是三姑娘,就不需要这样紧张了…… 桑南施,这千金小姐,她会冒然到一个孤身的男子的居所里来吗?假如她要来,早就来了,何需要等到今天,假如确是她的话,田野觉得这个贫民窟似的穷措大破屋子,实驾临不下这位百万富豪的千金小姐。是金丽娃吗?她怎会来呢?她不是病着吗?难道说病好了不成?她倒是曾经来过的……。 田野越想越乱,捉摸不定是谁来了,照照镜子,头发是蓬乱的,抓起梳子,扒了两扒。倏的,又想起,不要是温克泉夫人吧?她想求情?或是把欠款送来?……想到这点,田野便凉了半截。 领带打了几次,还没有打好,事实上,早晨起床迎客,又何需要打领带呢? 二房东又在催了。“田先生,你还要化装么?” 倒听得隔邻沈雁的房门推开了,大概沈雁被二房东的大惊小怪惊醒,他要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女人来找田野。田野不乐,也觉得自己的慌乱可笑,正预备开门,又听得沈雁吹了一声口哨,门又关上了。 “这地痞流氓!”田野心中骂了一句。拔下闩扣,拉开房门,二房东阎婆娘迎面站着,露着满口大金牙。她背后跟着的是桑南施,头上扎着丝巾,穿着一套银灰色的外套,紧身短裙,打扮得娇滴滴的。 到底这位千金小姐是屈身光临到贫民窟来了。田野的心中有喜悦,也有失望,他希望的是三姑娘来到,希望她回头,但…… 阎婆娘挤眉弄眼的走开了,她倒是个真正拜金主义者,能有眼光分出贫贱,富家小姐来了,到底连招呼都不同的。 桑南施的只手,是背放的,倏的,她举了起来,是一束鲜花。 田野的心中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滋味,他有惭愧的感觉,他没有病,而桑南施却一直把他当作病人看待。桑南施侧起了头,含情脉脉地向田野注视,使田野尴尬,也有惭愧,到底,他并非真病。 “你的病还没好啦,脸色很坏!”她说。 田野嗅着花香,以掩饰自己的尴尬:“真抱歉,我好几天没有上班啦……”他呐呐说。 沈雁又推门出来了,穿着睡衣,提着洗漱用具,吹着口哨,挤眉弄眼的,向田野窃笑。 田野不愿意和他打交道,推开门,搀着桑南施进入房间,一面说:“我的屋子又小又脏,实不宜留贵客,你坐一会,我洗漱后陪你到外面走走……” “你病未好,就不要到外面去了,我在这里坐坐也是一样!”桑南施说:“你最好还是躺在床上!” “不!还是到外面去好!”田野提起洗漱用具。 “家父叫我向你致歉,假如病未愈的话,多休息两天也没有关系!” “我们慢慢的谈!” 田野跨出房门去后,桑南施环视房内。由于她出身高贵,从未接触过这种破落户人家的寝室。 她皱起了眉宇,看看那掀开的棉被,被面积满油渍,那板壁上,糊裱的花纸,已有部份脱落,臭虫血迹斑斑,使她毛发悚然。“为什么不喷射DDt呢?”她心中想。 地上积满尘垢,藤桌底下有无数的碎纸片,桑南施发现这些,使她意识到可能是田野写糟了的情书,一时好奇心生,俯身拾起一些碎纸片,凑拢来观看,上面零零碎碎,有着些慈善、道德的字样。 桑南施发出内心的微笑,她知道是田野替他父亲所写的文章,芳心大悦,田野虽是病了,但还没有忘记替她父亲工作呢! 在她拾纸头的一刹那间,桑南施又发现在田野的床底下,有着一个美军口粮纸皮匣子,巧好有一只老鼠由匣子里跳出来,桑南施很感兴趣,因为她家里不轻易发现老鼠的呢。她随手把皮匣拉了出来,哈,可笑得很,到底光棍的生活是比较特别,那纸匣子里,尽是换洗的肮脏汗衫,脏内裤,还有臭袜子。 桑南施不禁吃吃窃笑,也用纤纤玉指在那发臭的汗衫裤子上扒拨,哟,下面竟是铺了不少书本。有学术性的教科书,小说,英文杂志。 桑南施忽然下意识地想起,据一般同学所说,尤其是光棍的男同学都喜欢看“黄色”书藉。 想到这点,她脸露红霞,芳心卜卜。“也许田野也是这样的!”便把那些书本,一册一册捡出来,注意看那些封面,要研究田野坏不坏。 “呃……”忽然的,她失声惊呼,那些书本搬出来后,底下竟置着一管手枪。 恰好在这个时候,田野洗漱完毕,推门进来。桑南施想遮掩,已经来不及了,田野发现她的神色不对,又看见她正蹲伏在纸匣旁边,那些衣裤袜子,书藉,全翻出来了。顿时脸色大变,慌忙抢下桑南施手中的书本,掷回纸匣子里,又手忙脚乱地乱扒乱拨,把那些衣衫袜子,乱投乱塞,使纸匣子恢复原状。举动非常鲁莽。他过份紧张,这也许是因为他有着心病,以为秘密被桑南施发现了。 桑南施的形色也非常狼狈,这位千金小姐是有着极端的自尊心的,她知道没有得到许可,乱翻他人的东西是非常失仪的一件事,眼瞪瞪地看着田野暴躁的举动,着实也是够难堪的。 “对不起……我是无意的……”她尴尬说。 “没关系……”田野稍为歇过气后,已逐渐安静下来,面对着态度不安的桑南施,自觉未免对这位千金小姐过份无礼。便加以解释说。“这管手枪是朋友寄存在我这里的并没有领牌照的……”说到此间,忽的听见邻室的沈雁推门,他洗漱完后回房了,便停下解释。 “那你又何必这样紧张呢?”桑南施天真地问。 “我……”田野解释不出来。 桑南施不愿田野难堪,故意东张西望,自动把话锋避开:“你的房间怎么没有人打扫?没有请佣人吗?” “没有佣人……” “那么洗换衣裳呢?” “送到洗衣店……” “为什么不请房东打扫呢?多给她几个钱请她包办不好吗?” “二房东的绰号叫做阎婆娘,你就可想而知了!”田野已恢复常态,一面打领带。 “何必在金钱下斤斤计较?”桑南施以她一贯的语气说话。复又拈起窗帘检看。“窗帘起码有半年没有洗过了!窗户又太小,空气不好,环境又不卫生,怪不得你要生病!” 田野忽然停下他的动作,笑口盈盈地说:“桑小姐,我很怀疑,难道说你竟没有一个穷朋友吗?” “胡说,我的穷朋友多得很!” “穷朋友你都合得来吗?” “我在学校里,所来往密切的多半是穷同学!” “那末你看见过像我这样的破屋子没有?” “比你的屋子更破的也有,但是打扫却比你合乎理想——我还常常帮助他们!” “把你自己家里的佣人全部拉出去总动员吗?” 桑南施傻笑了,笑得打仰,这样空气又缓和下来。 “不!我帮他们的忙……”桑南施笑着,不断地摇头。 “我才不相信你自己动手帮人家收拾房间呢!”田野已整理好衣裳。 “不?我宁愿出钱雇人……” “大小姐脾气!”田野加以讥讽,因为,假如是三姑娘来的话,早替他把房间整理得整整齐齐的了。 “我们该走了吧!”田野说。 “你的病已经好了吗?” “我根本没病!” 桑南施以犹豫的眼光,瞟了田野一眼,怀疑他的心理不正常。“你多久没上班了?”她问。 “我也记不清楚……” “我们上那儿去呢?”跨出房门她问。 “今天,我本来预备上‘慈善会’去的,现在,出去随便走走!” “那倒不如上办公厅去,家父很关心你!”一面落下了楼梯。 “他的文章,我还没有替他写好呢!” “并不急需等着用!” 汽车停放在大门口对街旁,司机不知道上那儿去了,她走过去按喇叭。 于是,公寓的骑楼上二房东阎婆娘探出头来观看,大金牙在阳光中亮晶晶的。 也许,这就是她所以对桑南施特别殷勤的原因。 晚间,田野和桑南施用过晚饭分手,回返公寓,丁炳荣和沈雁早已在等候。 丁炳荣说:“今天很奇怪,温克泉和他的妻子,苏念慈,都没有什么特别动静,温克泉是今天早上才回家,据邻居说他们两夫妻在晨间曾吵了一次架,温克泉在九点多就出去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回去过,温夫人在下午也出去过一次,是到她姑妈家里,大概是借钱吧!五点不到就回去了,奇怪的倒是苏念慈,整天都没有到温家去,也没有和温太太见面。……” “你还是利用小乞丐监视他们的么?”田野问。 “是的,不过今天多雇了一个人,一个监视温夫人,一个监视苏念慈住宅附近,他连大门都没有出过一步,而且请医生上门,沈兄!你出手殴打他的时候出手很重么?” 沈雁以不屑的态度说:“胡说!我就是两记耳光,一记拳头,就是出手再重,也不致于要请医生!” “看他文绉绉的也许惊不起风浪!”丁炳荣说。“不过我仍怀疑,温夫人在被迫得无可如何时,或许会报警的,今天晚上我们的行动要小心!” 夜已深沉,堡垒街静悄悄地来了三个人影,首先,他们分散开来绕着堡垒街走了一转,又穿进十八号住宅旁的岔巷巡视,约过了半个钟头,才回到街面上聚集。小乞丐还守在那里。 丁炳荣问:“有什么动静吗?” 小乞丐摇头,“什么也没有,就是八点多钟的时候,有一个高头大马的汉子来把女佣约出去了,他们的样子很亲热,好像是情人!” “姓苏的来过没有?” “没看见影子!”小乞丐忽然露出为难的脸色说:“丁大哥,我真的不要干了,今天跟踪那个温太太,由上环至下环,又到石塘咀,车钱就花掉了我十几元……” “车钱算我的,明天是最后一天,你帮忙也不在乎多辛苦一天!” 丁炳荣付过工资,打发小乞丐走后,向田野说:“看样子,温夫人实在没有能力付缴欠款!她奔走筹借的地方,多不是有钱的人家!” 田野老注意着温宅寝室的窗户,他曾和温夫人约定,假如欠款筹足,在窗户上点两支蜡烛,那便是暗号,通知他进去取款。假如蜡烛不点亮,那就是表示她实在无法筹款了,便应该及早逃亡。 田野非常失望,那窗户上,除了灯光之外,连什么也没有,窗帘是密闭的,没有一点曾点上蜡烛的迹象。 田野焦灼,这是最后的一个晚上了,过了明天,温夫人仍筹不出款的话,那就不堪设想……。 丁炳荣又说:“狗急跳墙,我们现在唯一的就是要预防温夫人突然报警,在这条路上,要预防和形迹可疑的人接近!……”忽然,他停顿下说话,两眼灼灼地,注意温宅的窗户,随着,便蹲到地上去了。说:“看!那窗户上有一个人影,在掀开窗帘,头发是蓬的,定然是温夫人在偷窥我们的动静……” “我断定她不会报警的,”田野也蹲在丁炳荣的身旁,以躲避窗户上的视线,“她是个懦弱的妇人,感情脆弱……” “田兄生平最大的缺点就是相信女人!”沈雁又找到机会挖苦田野。 窗户上的人影失去,丁炳荣方才站直起来。 “现在,我们最好分散开去,大家互相照应,假如有汽车来的话,也要小心警车,因为温夫人已经知道我们守在街面上了。——假如在危急时,可以进岔巷,向左边走,手枪要弃掉!绕到海岸去,向右边走,可以由明园出英皇道,我们可以到明园游乐场聚合!” “温夫人假如有意思设法筹款,我们何不设法把限期宽容一两天呢?”田野说。 “霍天行到澳门去了,周冲逼得紧,谁敢作主呢?”丁炳荣说。 “田兄老爱替女人求情……”沈雁说。 正说间,街面上突然疾飞驶来一架黑色“别克”汽车。 丁炳荣以为果真的是温夫人报了警,警车到了,慌忙招呼田野沈雁逃避,但那汽车早已在他们身边停下了,车中只有一个人,那竟是周冲呢。他探出头来说:“各位辛苦了!” 丁炳荣吁了口气,即凑上去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进展,你的那一方面,有什么消息没有?” 周冲探头,说:“这件事,霍老板交由田兄一个人负责,这也是一个考验,我用不着花时间去搜集情报了!” “你的私见太重了!”丁炳荣说。 “吓!”周冲冷笑一声:“祝你们好运!”挥手行了点指为礼,即驾车离去。 周冲走后,田野等三人,守在堡垒街上,直到了两点多钟,还没有发现任何动静,他们觉得空守下去,也没有用处,倒不如等到最后一天再说。 “我再进屋子去一次如何?”田野说。 “不,我们不必再冒这次险了,据我的推测,温夫人断然凑不出钱来了,我们明天等到最后的时间,把案子结束就算了……”丁炳荣说。 “尽量给人生路……”田野说。 “为了排解我们自己组织里的纠纷,即算牺牲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田野回返公寓之后,悒悒不安,他不明白温夫人到底怀着什么打算,还有十多个钟点,就可以决定她的命运! 到底,她有没有办法筹钱呢?这是一个疑问,既无法筹钱,为什么还不逃走? 苏念慈又为什么不再到温克泉家去?是否被殴打后就开始胆怯了?照说,他和温夫人是患难之交,应该在这个时候,合起来应付患难。 田野自惭参加“职业凶手”之后,已罪孽深重,不能够长此以往同流合污,他需要更生自己,就应该设法救人,让那些走错而处在困境的人得到生机。 他原是同情金丽娃的,这会儿又起了矛盾心理,金丽娃怂恿温夫人杀人,现在逼压这怂恿者走进绝境,谕罪渊来说,金丽娃实在应该完全承担。 沈雁睡后,田野偷偷溜出公寓,他赶到了堡垒街,想再次警告温夫人,无论如何,假如缴不出款来,就应该从速逃亡。即算暂时躲避也可以……。 是时已经午夜三点多了。当他正欲叩门时竟来了一架汽车,田野不得不逃避,发足向岔巷溜进去。 他的身形已被车中走出来的人发现了。 那人正是温克泉呢,他在午夜间突然返家,发现一个形迹可疑的人怆惶逃窜,心中未免暗起疑窦。自然,他会以为那逃遁者正是他妻子的情夫苏念慈呢,这误会产生得很大了。 他并没有向田野追赶,在门口间待留了片刻,用自动门匙,悻悻然扭开门进屋去了。 田野重新由黑巷里探出头来。因为温克泉已经回家,他不方便再进屋去,到这时,惟希望温夫人能和她的丈夫好好谈判,趁早办离婚手续,把赡养费取出来,缴清欠款,那末这件案子便可以告一段落。 回返公寓,田野自知道心绪恶劣,反正也不会睡得安宁,倒不如帮桑同白写好那篇道德文章,明天就开始重新上班,于是,便提起笔来,藉此以排除心中的紊繁。 次晨,田野果真的就上“圣蒙慈善会”去了。同事间以为他恢复了健康,都一一上来道贺,桑同白也向他慰问一番,田野把他敷衍了事的“急就章”交了卷,桑同白看过之后,意外地大为赞赏说: “——人类能脱离野兽生活,就已经有了‘慈善’的本质,要不然到今天为止仍过着野兽生活,世界就不会有文明进化了——今天,自由国家用粮食代替了炸弹,因而得到世界上的人民对极权国家必然毁灭的坚信,由此可证明‘慈善’必可击败暴力……这些都是非常好的句子!” 田野自感到惭愧,由于他的道德文章写得好,他的言行更相异,这是最后的一天,到晚间他便要决定温夫人的命运。 桑南施因为已到了年终考试没到慈善会来,在中午的时间,田野偷空到堡垒街去了一次,那小乞丐照例还是守在那里,田野向他探收情报,但小乞丐却说,他是丁大哥雇的,除他之外,不向任何人泄漏消息。田野无奈,只有转道至干诺道霍宅,借探病为名,希望能劝金丽娃作主,将逼压温夫人付款的期限略为延长,因为她已有诚意设法将欠款筹还,日期放宽,她和温克泉办妥离婚手续,赡养费有着落,两万元缴出来当不成问题,这无异等于救回一条生命。 金丽娃的病已有好转,仍躺在病榻上,田野问过安后,说明来意。 金丽娃不免起了叹息。她说:“许多事情,往往会出人意料之外,温夫人和我相识,已近有三四年头啦,平常,她充得很厉害,谁都以为她起码有百余万家当啦,谁知道她竟是空的,现在,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又加上你和周冲之间的磨擦,我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了……” 田野说:“不管事情如何,我们抛开‘正义’两个字不说,‘正义’公司的目的,在钱,她既然肯设法筹出款来,我们再等上几天,又有什么关系呢?” 金丽娃摇摇头:“……但你要知道,除了霍天行,还有谁可以控制得住周冲呢?” “只要你肯说话,相信周冲也无可奈何!” 金丽娃又淌下泪珠,避开了面孔,不再答覆田野的话,这就表现了,她无法操纵得住周冲,平常的时候不过是假借霍天行的威势罢了。 田野再三劝说,金丽娃也没有正确的表示,该延期?或是按照原来的计划不变。 到这时候,田野自觉已不是求人的时候了,要救人、就靠自己。他向金丽娃告辞,下午在“圣蒙慈善会”向桑同白告了两个钟点事假,提早下班。 他又赶到堡垒街,小乞丐所在,田野不愿和他搭腔,顺着路,在十八号门前来回踱了两次,希望能窥探到些许端倪,但他也知道这是很渺茫的。倏而有人自横巷中闪出来拍他的肩膊,田野回过头去,原来是丁炳荣也来了,他也守在这里窥望,可见得已到了最后关头了。 田野的心中有着感激与憎恶的双重感觉,感激的是丁炳荣为着他的事情不辞劳苦,憎恶的是有他留在这里,于搭救温夫人进行有很大的阻碍。 丁炳荣说:“我看你形色好像又要重演小雪雪母女的事件了,我应告诉你,你除了在‘圣蒙慈善会’以外,其他的就不应该当作慈善事业啦!” 田野叹了口气,他实感到茫然,一直为恶劣的环境因扰。 “你慈善人家,但也应该慈善自己!”丁炳荣道:“你由什么地方来的?” 田野不解,他发觉丁炳荣的态度有点神秘:“我由慈善会来的……”他说。 “还到过什么地方吗?” “到过霍天行公馆……金丽娃病了,我去看看……” “这就对了——现在,你应该镇静,因为有一个人在追踪你呢!相距约有百余码,看他的形状,可能就是那天晚上在‘金殿舞厅’附近用斧头劈你的人……” “那一定是懒蛇的把弟兄谭玉琴了……” “我断定他是由金丽娃处,一直就盯到现在,但不必怕,他一直是一个人吧,我会对付他的!而且在白天里相信他还不敢明目张胆!” 田野说:“但他这样盯着,于我们行事不大方便吧,假如确定他就是谭玉琴,我倒愿意找个机会和他解释清楚!” “别干傻事!谭玉琴的案子,在我们的记录中还没有解决呢!即算这是他时,他也不敢承认!在白天里大家都不方便施手脚,你只要提防他的暗算就行了,到了晚上,假如他仍死死的盯着,我们自然有办法叫他讨不了好!”丁炳荣的话又转过来说到温家的一方面:“看样子,今天情形好像比较严重!温克泉从今天早上回家以后,就没有出去过,午饭过后,女佣就被遣出,带着三个孩子上公园去了,也许,他们夫妻两个要开谈判呢!” “这应该说是好现象,温夫人一定下决心要谈判离婚了,取得赡养费后,即交还欠款!”田野加以推测说,不由心中也沾沾自喜。“但愿她能够成功。” “你别过于兴奋了!即算温克泉答应了离婚,手续并不简单,总不能够马上取到赡养费吧?记着,今天是限期最后一天,假如十二点钟还取不到欠款,我们就要展开了行动了!”丁炳荣正色说。 “不!我已得到金丽娃的同意,把期限稍为延长……”田野顺口说:“只要能取到钱,稍迟一两天又有什么关系呢?总比去掉一条人命要好!” 丁炳荣愕然。眨着眼思索:“不可能吧?她怎能作主呢?她可以说服周冲么……不可能……周冲今天早上才告诉我说,假如我们三个人无法下手的话,就由他自己动手……” “周冲假如仍尊重霍天行的话,就应该听金丽娃的命令……”田野硬挺说。 以后,他们两人便离开堡垒街,丁炳荣为了要证实田野所说是否真实,匆匆赶往干诺道去向金丽娃请示。田野为避免被谭玉琴跟踪,知道了他的住处,并不回公寓,找到一家热闹的酒家,把晚饭的时间打发过去,心中仍念惦着,希望丁炳荣把他的谎言能打动金丽娃的心肠,把期限缓延下来。 晚间,田野回返公寓聚合,丁炳荣和沈雁早在那里等候。 丁炳荣把田野偷偷拉出楼梯口间,加以申斥说:“你怎可以向我撒谎?金丽娃告诉我,她根本没有答应过延期……” 田野羞愧交加,当丁炳荣正和沈雁开始讨论行动计划时,他偷偷的溜出公寓,在附近商店借电话,拨至霍公馆,找到金丽娃来听电话后,便痛斥她是个没有心肝的人。一阵谩骂后,没等金丽娃回话,便毅然把电话挂断,然后又回到公寓。 十一点半,他们商议妥后,便展开行动了,堡垒街十八号,仍有小乞丐监视着。 丁炳荣上去探消息。小乞丐说:“没有什么动静,温克泉两夫妻都没有出去过,就只是晚饭后女佣把小女孩都带出去了。奇怪的是屋子窗户上,多了两根蜡烛。……” 田野大喜。抬头望去,果然的温宅后楼寝室的窗户上,在封闭严密的纱帘下,除了灯光之外,还很明显地露出两道烛光。这是田野和温夫人相约的暗号,意思就是可以付钱了。 在最后关头上,她竟能把欠款筹出来了,是否温克泉已经应允离婚,把赡养费预支出来?或是她向朋友筹借的呢? “温克泉是否仍在屋子?”田野问。 “有眼线证明,他早晨回家之后,就一直没有出去过!”丁炳荣答。 田野感到困惑。他该如何进屋去接款?在温克泉面前又该用什么方法去应付呢? 他有怀疑,温夫人是否已经把“正义”公司勾结的事实向温克泉说明白了?假如在这种环境之下,他败露了身份,会到得什么后果呢? 丁炳荣说:“温宅的窗户上点上蜡烛,可能是什么信号,我们要特别小心!”一方面,他不断注意四周的环境,恐防有警探埋伏。 “不!”田野说:“这是她约定的暗号,表示她的欠款已经准备妥当,要我进去拿……” “噢!你别自投罗网。”丁炳荣说:“这内中可能有阴谋,温克泉在家中,温夫人今天整天没出去过,也没有奇特的人来过,她那里会突然间来钱……而且昨天,她各处奔走筹钱,都似乎是失败了……你别去上当!” 田野踌躇说:“温夫人是个良善的人,相信她不会出恶计害人……” “田兄就是喜欢相信女人!”沈雁又加以讥讽说。 “蜡烛点起了,我不能不进去,因为这是暗号是我交代与她的!”田野说:“而且,温克泉在家也无大碍,也许,欠款就是他替温夫人垫出来的,他们夫妻俩不是谈判了一整天吗!……” “不要冒这个险!”丁炳荣警告说,一面还在留意街面上的动静,“要不然你进去了,也许就出不来了!” “只有各安天命了!”田野坚决说:“我愿意救人,而不愿意杀人……”他说着,便迳向十八号屋子走过去。 大门是闭着的,他按了电铃。 丁炳荣和沈雁见田野意志坚决,也只好替他分布在街口两端把风。 丁炳荣说:“你的手枪带着了没有?必要时,放枪做信号。……记着,明园游乐场是我们聚合的地点!” 田野点头,表示领悟,按了很一会电铃,还没有人出来应门,他以为电铃也许坏了,伸手叩门,岂料门竟是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已打开了。他怀着悒悒的心情,跨进了屋子,里面电灯通明,鸦雀无声,他觉得蹊跷,不由自主地,一只手就把着腰间的手枪,预防被人暗袭。 客厅上没有人,他跨进了饭厅,却毛发悚然,原来地上竟躺着一个直条条的男人,胸前插着一把剪刀。那死者的形状甚为恐怖,两目圆睁,张牙裂嘴,像忿懑,也像痛苦,胸前流出的血液已凝成紫酱色!好像惨剧已发生了一个相当的时辰了,这死者是谁呢? 据小乞丐的报告说,温家没有其他的人来过,只有温克泉是唯一的男人留在家中,难道说他就是温克泉么?记得在海水浴场谋杀苏玉瑛时,田野曾远远的看见温克泉的面貌,融和的,风度翩翩,那印象被当前的恐怖消灭,他已无法辨认出这人是否就是温克泉了。 屋子内好像根本没有人,他壮着胆子,轻轻推开了寝室的房门,首先看见两支蜡烛亮璧璧地树立在窗框上,家俱,和一切的用物仍是整整齐齐地搁置着,没有动乱的迹象,只有床褥是凌乱的,好像曾经有人睡过,温夫人到那里去了呢? 小乞丐说得很清楚,女佣人在晚饭后,就把小孩子们带出外去了,家中只剩下温克泉夫妻两人,现在,地上只有一个死尸。他们夫妻两人俱失踪了……假如那死尸就是温克泉的话,那末温夫人又到那里去了呢?眼前的景象,扑朔迷离,田野的神智也昏迷了。到这时,他已不敢抚触任何用具,生怕遗留下指印。 厨房、厕所、浴室、佣房,全找过了,确是没有人迹,屋子内既没有后门,又没有楼梯可以通上屋顶,除了大门以外,没有其他可以通行的出进口,那末,温夫人走到那里去了呢?难道说,她已经逃亡了不成?窗框上燃点起的蜡烛是新的,烧去只有寸余,推算时间,顶多只有一个小时,而饭厅上的死尸呢,血迹凝固,起码已经死去两三个钟点以上,假如用理智来判断的话,那很明显是惨案发生后,蜡烛才点上的,田野对这种事情的经验缺乏,加上心情上恐怖不安,已无能再找出倪端,他想,只有请经验丰富的丁炳荣进来研究真相了。当他正欲退出屋子之时,蓦的听得一阵轻微的呻吟声自寝室内透出来。 他忙赶进寝室去,里面还是原来的形状,看不见人迹,也没有丝毫可启疑宝的迹象,凝神倾听,又没听见声息,他以为自己的听觉错误,待留了片刻,方欲离去,岂料那呻吟之声又起了。 “什么人在房间里?……”他壮着胆子叫嚷。 没有人回答。 呻吟之声又起了,而且还在说话。“救救我吧……救救我……” 田野发现了声音的传来处。 原来,那张床是靠墙放置的,当中有着一条缝隙,声音正是由缝隙中透出来。 田野忙赶过去,那缝隙过窄,他仅能看见的只是一个女人蓬乱的秀发,这不消说,田野意识到那是温夫人,她卷着被单,跌落在缝隙里,好像奄奄一息,垂死的状态,这是什么原因呢? 假如不把床移开,田野无法把她拖出来。那张床是檀木所做的,非常笨重,为了探求究竟,田野用尽浑身力量,独力把睡床移斜了三数尺,这样便可以把温夫人拽出来了。 温夫人是服了毒,眼眸无神地半张,口中吐着白沫,呼吸急促,四肢痉挛。也许她是在毒发时挣扎,掉下床去的,她断断续续地说:“……我不想死呀……救救我……假如我死了……孩子们将怎么办呢……!”软弱无力的手,抬起来,不断地向床上乱指。 田野以为她要躺到床上去,便把她抱起,重新放置在床上,一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夫人摇着头,泪如泉涌,一面支撑起仅有的力气,拉开枕头下竟有着一个空了的安眠药瓶,及一封厚厚的信,信皮上写着“绝命书”三个字。 “我后悔了……我实在不愿意死……”她哽咽着说。一面企图将那“绝命书”撕毁。但她那还来力气呢? 田野一手把她的“绝命书”抢下,收到衣袋里。“我替你请个医生去?”说着,便匆匆离房到客厅去打电话。 温夫人的神智未乱,也许是回光反照,伸手指着饭厅,嘴里“咿咿哑哑”,像非常焦急的呼喊。 田野知道她是指饭厅上的那个尸首,假如医生招来了,看见尸首案子就发了。但如何才能替她把尸首藏起来呢?他凝呆了半晌,决定把尸首暂时拖到厕所,或浴室去收藏起来,便拉起袖子,抬起尸首的双脚夹在腋下拖曳。 尸体已略有僵硬,拖曳时,略有颤动,如复生般,尤其压在底下的血迹未乾,拖过的地方,划出一条血路,腥臭扑鼻,更加重了田野心理上的恐怖,不自觉地感到眩昏欲呕。 他想起了懒蛇的尸体在浪滩上颤悚,…… 想起了苏玉瑛的尸体在海底里浮沉,…… 想起了刘文杰的尸体在水道上漂流,…… 蓦地一声破窗的声浪自寝室突出来,一个吓形大汉跨进了窗户。 “好的,杀人犯,我等着你啦!”那大汉说。 田野受这意外的惊吓,唬得魂飞魄敢,忙撇下尸首,他尚以为是警探到了,但定睛看时,除那大汉之外,别无他人,原来竟是追踪他已久的谭玉琴呢!他是为了要替把兄弟懒蛇报仇,竟不惜以苦守机会。 这会儿,他持着一柄亮晃晃匕首如狼似虎向田野扑过来了。 田野忙拔枪应付,一面高声咆哮说。“姓谭的,我和你无冤无仇,为懒蛇的事情,我正要找你解释啦……” 谭玉琴看见田野手中有枪,便止下凶手的动作,手中的匕首仍扬起,说:“我知道你也是个好汉人物犯不着用枪——我原也可以用枪结果你,但我下过誓言,一定要刀砍斧劈……”说时,他一面溜出了客厅,闩下了锁。已是整间屋子唯一的出路。他有意和田野作困兽之斗。 在这种环境之下对着一个死尸,一个垂危的服毒妇人,并不适合决斗,田野等他再次走进饭厅之时,再说:“姓谭的,我不希望和你决斗,……懒蛇失足堕岩,于我无关……我原是想救他的性命的……” “懦夫!把你的手枪放下!”他叫嚷着,也露出腰间的手枪,拔了出来,抛到饭桌之上:“我也有枪,但用枪决斗,显不出英雄本色……” “我不需要决斗,我需要解释……”田野说,手指头仍牢牢的扣着枪机。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向把兄弟的亡灵发过誓言,不得不按着誓言做事,你假如自命好汉的话,把枪放下!”他随手又将匕首抛到桌上,拉高了裤管,小腿上扎有绷带,插有一柄相同的匕首。继续说:“把刀子拾起来,我们以白刃相斗,假如我死了,或是你死了,我们的仇怨都可以一笔勾消!” “不!你听我说……我发誓没有谋害懒蛇……他确是失足堕岩……”田野继续退让。“……而且,这里出了血案,警探马上要来了……” “懦夫!我会怕警探吗?死我都不怕,我就是预备送死来的,你们这批杀人者已经把我逼得够了!呸!假如警探来了,我还可以指控你是杀人凶手呢!”谭玉琴的手指由地上的血迹指到了死尸。“怎么样?懦夫,你假如没胆量用刀的话,就用你的枪也无妨!反正我已是死路一条了!你们今天还派人搜索我住的旅馆呢,意思就是要逼我走上绝路!” 原来“正义”公司正在找寻谭玉琴“斩草除根”,丁炳荣在中午发现谭玉琴时就报告了周冲,周冲即以迅速的行动,借田野为线索,阻截谭玉琴的行踪,但他并不马上就地解决谭玉琴,实有意逼谭玉琴走头无路时,借他的手解决田野。 “这是你的罪孽,平日作恶多端,致受街坊邻里的憎恨,惹起公愤,决议要解决你,现在你正好改过自新,放下屠刀从头做人,……”田野激忿地说:“我本来也可以杀你,为社会除害,为邻里息公愤,但是我不这样做,这不是我鼓励为恶,原因只是为懒蛇的死因你对我有误解,俗语说‘冤仇宜解不宜结’,我不愿和你因误解而积仇数代,祸延子孙,留下一条释冤之路,让我们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呸!懦夫你是传教来了!你够资格么!你们这一批全是杀人的‘职业凶手’!用不着用解释来拖延时间,我们用刀子定死活,用鲜血解仇恨……懦夫!你还不敢放下手枪,拿起刀子么?”谭玉琴说着,逐步向田野走过来。 “你止步,要不然我要放枪了……”田野提出最后警告。 “不杀你,我也是死……”谭玉琴说:“既然你没胆量用刀,那末我就不客气了!”说着,蓦的以闪电方式动手,一个箭步窜上来,举起刀子向田野迎面一划。 “疯子……”田野迅速跳后避开:“我不想杀你……” “但我非劈死你不可!”第二刀又穿心刺过来。 “懒蛇死于堕岩确实与我无关!……”田野再次避开,但仍不肯放枪。 “你不敢打死我,足见你是懦夫,但是我却一定要取你的性命才甘心,反正你们已逼我走上死路一条……”谭玉琴捏着短刀,步步紧逼。 田野已感到苦无退路,寝室的大门敞开,他不由自主地退了进去,谭玉琴也逼进来了。 温夫人还在床上,形势更是垂危,两眼朝上翻白,呼吸抽噎,假如再不救治的话,恐怕就来不及了! “姓谭的你还有人性没有?床上有垂死者,要等着我出去请医生……” 谭玉琴冷笑:“这是你们‘职业凶手’的诡计,那有耗子死了,猫儿吊丧的事,我不上你的当……”说着,又是一刀照着田野的胸脯刺过去。 田野又再次闪开,但手臂上却触着了刀锋划伤了,衣袖裂开一大块,立时现了血迹。 田野忍无可忍,怒冲冲说:“姓谭的,我是最后警告了……” 谭玉琴视若无睹,又举刀向田野扎来,一面说:“就让死在你的枪下也留一个英雄的美名……” “砰——”枪响了,火光一闪…… 田野的枪是朝上放的,他的意思,是想阻吓谭玉琴的锋芒攻势。 但是屋外的丁炳荣和沈雁却大为恐慌,以为发生意外事情了。 沈雁大为惊惶,马上说:“……果然对了……屋子内有埋伏……我们快逃吧……” “不!”丁炳荣制止,一面定下神色。注意倾听意外的发展。 “……也许那就是给警探通的消息……田野可能已经被擒了……”沈雁焦灼地催促。 但屋子内除了那一响枪声以后,就静寂无声了,实摸不透里面到底发生什么变故。 “可能警探要包围过来了……”沈雁再说。 丁炳荣没理睬他的话,展开敏捷的动作,匆匆向十八号的大门处,门是被谭玉琴锁上了,推不动,丁炳荣便抱臂撞门,企图破门而入。沈雁焦遑地东张西望,注意四周动静,平日嘴巴说得响,理论多,意见多,等到临阵时,贪生怕死的态度便毕露无遗,这种人也可算是社会的丑类。 是时,堡垒街上已经有很多的住户被这一响枪声惊醒,电灯逐盏逐盏的亮了。 沈雁更是脸无人色,遑遑无主。 “沈雁,快过来帮忙……”丁炳荣在叫嚷。 由于许多住户的电灯都亮了,假如站在街心上更容易被人发现,沈雁听得丁炳荣招呼,不得不走过去。这样,反而可以借着屋子的黯影掩蔽身形。 丁炳荣吩咐沈雁协力撞门。 沈雁抱怨说:“何必自投罗网……作无谓的牺牲呢?……” “不一定是有埋伏……”丁炳荣说:“我们讲究道义……在患难时才能显得出是朋友……” 终于,门算是撞开了,进内是客厅,他们两人同样的发现一个死尸躺在地上,血痕斑斑。在他们的意识之中,这个死者就是被刚才那一声枪响所射杀。 尸首的服装和田野的不同,所以他们知道并不是田野遇难。 寝室内传出有殴斗的声响,丁炳荣和沈雁同时拔枪赶了进去,只见田野正和一个大汉扰缠着。 田野的手枪已经落地,腕上血如泉涌,那大汉的匕首却仍紧捏手中,紧紧的逼近到田野的咽喉上。田野用双手托起,看看已经要支持不住了。 “谭玉琴,又是你……”丁炳荣高声吼叫,扬着枪冲过去,他不肯放枪的原因,是恐怕惊动了街坊。 谭玉琴发现田野的救兵到了,露出惊惶之色,立刻撒下田野,等丁炳荣冲近,便向丁炳荣虚划一刀,田野爬起,谭玉琴便顺势执起了田野的衣领向丁炳荣一推,两个人冲个满怀,等到回头时,谭玉琴已跨出了窗户向街巷跳了下去。 沈雁抢了过去,扶窗举着手枪便要向下正在逃奔的人影射击,幸而丁炳荣的眼明手快,抢了上去把他的手枪拉下。 “不要莽撞,假如再有枪响,我们三个人全逃不出去啦!”丁炳荣说着,又转过方向来问田野:“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夫人杀死了她的丈夫,然后自己自杀……”他指着床上垂危的温克泉夫人说。 “不!我是说那姓谭的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丁炳荣说。 “我也不知道!当我发现屋子内一死一危时,他自窗户爬进来……” “这就奇了,我们一直都注意着屋子四周,并没有发现人迹……这样说来,谭玉琴倒是个脚色!”丁炳荣说着,一面过去探看床上的温夫人,她的眼珠已经向上翻起。呼吸已接近了气绝的阶段,又说:“你怎知道她杀死了丈夫?” “这里有她的遗书……”田野自衣袋中掏出那封绝命书。 “你的手臂仍在流血,我们快走吧!”丁炳荣说声未完,沈雁已经首先抢出门外。 “我们应该替她请个医生来,或者把她送到医院去……”田野说。 丁炳荣知道田野的傻劲又要发了,便不再说话,一把将他揪着。拉拉扯扯走出门外。 “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呀!”他再说。 “现在,应该是救了自己的时候……” 是时,街上邻里有许多住户人家推开了窗户向十八号观望,他们看见三个人影,流星般窜出来,溜进了里巷,又慌慌张张地向明园方向遁了过去。 不久,就有警探来到,这自然是附近的人家报的警。服毒的人已经命绝了,男主人被杀,由那柄剪刀上的指纹可以证明服毒者是凶手,屋子内有殴斗的痕迹,又有其他人的血迹,邻居看见有三个陌生人出进,说是劫贼吧,又没有失去任何东西……这真是一件扑朔迷离的无头公案。 霍天行已经由澳门回来了,很巧正是一个星期逼款的时间过去。 丁炳荣、田野、沈雁,三个人在干诺道霍公馆中,报告索款的经过。 田野把温夫人的绝命书交到霍天行的手中,一面忿忿不平地说: “这个女人,可说是完全被逼死的……非但逼死……而且,他们一家人都被你们杀害……” 丁炳荣踢了踢他的脚,制止他说下去。 霍天行脸色不正,没有说话,只把遗书展开,衔着粗长的雪茄,细细阅读。 那遗书是用航空信笺写的,长长的约有十余张纸,字迹潦草。前面的一段,是述说她和苏念慈、温克泉三人的一段三角恋爱经过,温克泉如何不择手段,而致达到和她结婚,婚后的生活逐渐发生了变化,她生了三个孩子,温克泉结识了苏念慈的堂妹,互相热恋,她的精神上便痛苦不堪……幸而有苏念慈不忘旧情,对她多方照顾……。 遗书的当中,有一段是披露“正义”公司的黑幕的。 她说。“……在三四年前,我在一个宴会中结识了霍夫人——金丽娃,初时我还不知道她是个恐怖女人,她的丈夫开了两间公司,表面上是正式商人,一间‘茂昌’洋行,一间‘鸿发’公司,原来只是用来掩护他们在社会上的非法活动的,实际上他们是干着‘职业谋杀’的勾当。一天,金丽娃找我,她已经把我的生活调查得很清楚,而且还抓着我的弱点——妒忌,极力怂恿我实行谋杀苏玉瑛,取价低廉,只要五万,还可以分期付款,先付三万元,完事后三个月内付清两万元……我不愿失去丈夫,而且我对苏玉瑛极端憎恶,她年纪轻,有健美的身材做本钱随意勾引诱惑我的丈夫……而且还用种种卑污的手段藉以破坏我和温克泉的感情……于是,我在一时糊涂之下,做了毕生遗憾的憾事,我竟接受了金丽娃的诱惑,委托她们的谋杀公司谋害苏玉瑛……现在,苏玉瑛死了,我和温克泉的感情便告破裂,我还欠了杀人的债,要还这笔债时就必得和温克泉离婚取出赡养费才能填补谋杀情敌的债款,我悔恨已经来不及了……但事情又必须这样做下去,岂料温克泉在苏玉瑛死后,精神更不正常,他误会我和苏念慈有染而诸多留难,他是个自私的人,他不肯赔了赡养费,让我和苏念慈而去……但我还款的时间已经到了,款筹不出来,金丽娃要杀我,这可怕的女魔王……今天,已经是谈判的最后一天了,我和温克泉竟天争吵,他向我辱骂,无礼已极,他说,假如我一定要离婚的话,那就要无条件的,非但赡养费不肯付给,而且连我自己本身的所有,也不许我拿走,天呀……天底下竟有这种不讲理的人么,我简直不能忍受……我知道,他也许误会我取得赡养费后,就要和苏念慈双宿双飞,是妒忌,是悭啬,所以故意留难,实际上只有天知道,我欠了‘职业杀人者’的债,到今天为止不把欠债付清,我的性命也就完结了……。晚间的时候,温克泉喝了很多的酒,酒后更是无礼,语无伦次,他骂我是水性杨花的淫妇,还向我殴打,我记得当时的情形,我迷迷糊糊地执起一把剪刀,他便倒下去了……天!我已变成谋杀亲夫的毒妇了,我毕生也没有想到我会犯了滔天的大罪,这该怎样向人解说? “我知道,这一定会连累念慈的,实则上,他真是一个心地光明的好人,这几个月来,假如不是他的同情帮助,我和三个孩子的生活就有衣食之虞,但他已堕进了漩涡,恁怎的也洗不清楚……我怎能再连累他呢?现在,我的桌上置了一瓶安眠药,瓶子已经空了,药片我都吞下去了,再过十分钟,毒性就要发作,我含泪写下这封绝命书,并望社会上予我以正直的批评,同时救救我三个无辜的孩子!最后,我别无要求,请治安机关给予‘职业杀人者’严厉制裁,尤其那女魔王金丽娃,和她的丈夫霍天行,她们的住址是干诺道X号,公司是设在德辅道中宝丰大楼,用‘茂昌洋行’做招牌作掩饰的,完了——温朱静珊绝笔。” 霍天行看完这封信后,寡寂的脸上掠起一阵冷冷的微笑,拍了拍田野的肩膊,说:“这封信如落到警务人员的手里,那我你起码要打上一年的官司——虽然不至于有什么特别大的问题,但是也可够麻烦了,这件案子你办的不大理想,在我的看法中似乎嫌过火一点,但是能取到这封信,就算功劳不少,我应该犒赏……” 田野马上说:“我很怀疑,这件案子是谁定的期限,是霍老板,你!还是周冲?”因为他说话时过于激昂,所以受伤的腕臂上隐隐发疼。 丁炳荣对田野突如其来的问话有点恐慌,但霍天行却和颜悦色地说:“是温夫人自己定的期限,她自己说三个月内必定把欠款付清,现在已经快有四个月啦……” “现在,大家都在推避责任!”田野理直气壮地说:“人们,谁都在夸耀他的权限,强逼他人接受他的权限,当我看到那触目惊心血淋淋的事实时,我的心便冷了……苏玉瑛的死,是钱怂恿我们去作祟,但没想到温克泉夫妇的性命也做了附属品……别的我不说话,三个孤儿是我们一手造成的,该如何善后?” 丁炳荣又急着踢田野的脚,制止他的冲动。 沈雁却大发议论讥讽说:“社会的组成,是讲究配合,而不是偶然的,譬如说,有人作恶,有人做慈善,我们作恶组合了‘正义’公司,是作恶,田野兄爱慈善,所以进入‘圣蒙慈善会’,假如社会上的人全做了善事,没有恶人配合,遍地是慈善事业,慈善事业便无从表现,好心肠的人也不能从坏心肠的人当中分别出来……” 沈雁说这话的用意,一则是讨好霍天行,二则是挖苦田野,但霍天行却不领情,瞪了他一眼,说:“三个孤儿问题已经解决,今天早上,苏念慈曾到警署去把两个孩子领了回去收养,那大的孩子仍留在学校里寄宿,一切费用他自愿承担!同时这件案子我们应该自咎处理失败,而这失败不在我,而应该在你们三人的身上,因为是交由你们负责的,现在警署方面认为这件双重的命案的内情非常复杂,非常重视,特派出专案小组负责研究调查,田野!你在温宅内经过打斗,又搬移了各物,相信留下不少指纹,以后的行动便要小心了,我喜欢你的性格,而不喜欢你的冲动,有时断事应用理智而不应该用意气!以后,你应该在‘圣蒙’慈善会好好工作一段时期,暂避风头,否则,环境只有于你不利的……” 田野正欲争辩时,霍天行又说:“还有关于谭玉琴的事情,你更要小心,这个人因为遭受我们的打击而失去社会势力,心情的变化造成他的行为疯狂,他暗算你两次没有得手,当然还会有第三次,但你可以放心,我应尽最大能力保障你性命的安全,你自己小心就是了!我负责在短期内,把这个人除去……” “他的所以对付我,完全是因为误解懒蛇的死因,所以我倒不愿意他因我而丧失性命……”田野说。 “记着,你在‘圣蒙’慈善会只是掩护身份,避锋头而已,你并非真正的慈善家!”霍天行以申斥的态度说,但语气还是很和霭的! 这当儿,屋外竟走进了周冲,他满脸笑容,跨进了门便拍着田野的肩膊说:“恭喜,恭喜,你的案子大功告成,算是交差了!” “两条人命,应该是你们的成绩!”田野冷冷地回答,他因为不愿意和周冲周旋,便先行告退。 以后,田野的确很安静了一个时期,手臂上的刀伤也痊愈了。每天按时在“圣蒙”上下班,没有谁再来纷扰他。桑南施对他的友谊更进一步,两人出双入对,舞场、影院、咖啡馆,常可发现他们的踪迹。 他的邻居沈雁,对他的态度大为改变,互相客气,可说是相安无事。 吴全福开的书报社,业务大有进步,已经有数家杂志是委托他们发行了,据吴全福说汤家的两兄弟是非常能干的人材,有许多生意全是他们兄弟两个拉回来的,但是田野认为汤冬、汤九斤兄弟两人相貌不正,蛇头獐目,假如书报社的权柄完全落到他们手中,便会耍出花样,吴全福难免吃亏,所以一再建议,千万不要给他们拥揽大权。 一天,田野在办公厅中,那两位男女同事正在讨论堡垒街的杀案。 “香港的警署真没有用,我看堡垒街的两件命案,就此不了而了之啦!”女职员姜少芬说。 “可不是吗?”男职员张子宜说:“据我看,绝不可能是盗劫,天底下那有强盗逼人吃安眠药的?” “不!那只是巧合罢了,服毒自杀是另一回事,盗劫杀人是另一回事!” “你别忘记了,验尸官的报告,男的被杀在先,女的自杀在后……” 于是,两人便你一句我一语地争辩起来。田野听在心内有点不大好消受,连着几天来,香港的报纸,都用巨大的篇幅刊载这扑朔迷离的血案新闻,已成为一般人茶饭后的谈话资料。各执主见不同,议论纷纭,主要的还是同情那几个失去父母的孤儿。 “据我的猜思,可能与什么国际问题有关!”张子宜忽然以武断的口吻说。 “哼!见鬼话了,我看你近来间谍小说看多了,成了间谍迷!”女的讥讽。 “报纸上还说,温克泉有一个女朋友,不久以前在海水浴场也无缘无故的淹死了,天底下那有这样巧的事情吗?偏偏在他们几个人的圈子内,一忽儿不明不白地连续出事……” “哈……”姜少芬笑个不停,忽然她向田野招呼:“田先生,你为什么不参加我们的辩论,张先生说堡垒街的血案是属于国际性的间谍案,你有什么批评吗?” 田野以冷静的态度,装上笑脸,摇着头回答说:“我对国际问题甚少研究……” “那末你可否把堡垒街这件案子给我们分析一下?” “对这些我是外行……” “随便谈谈没有关系嘛!我只希望把张先生的谬论驳倒!” “好吧!田野,你就随便说说看!” “我……”田野脸露难色。 “假如田先生说也是间谍案,我就服气!”姜少芬又说。 田野沉默着,实有难以启齿的苦衷,姜少芬一再催促,田野忽然随口说:“我不大感兴趣……”他好像没有经过考虑似地。 这是非常不礼貌的说法,使张子宜和姜少芬同时感到愕然,本来在同事之间,空闲下来,随意说说笑笑,或找个问题互相争辩讨论一番,是非常平常的事情,田野的这句话未免有点不近人情了。 “不……我的意思是……我对这种事情从不研究……”田野又补充一句,态度有点失常,因为发觉对方的脸色不对,但他越是解释时,张子宜、姜少芬两个对他的态度更是觉得可疑。 幸而,桑同白由他的办事室中探出头来,招呼田野进去,这样,才把他的窘局打开。 “抱歉——”田野恨不得拔脚而逃。 桑同白在他的办公室中,态度非常兴奋,手中持着一本刚开卷的杂志,封皮上注明是由新加坡寄回来的,他展开来递到田野的面前,说:“看,你的文章已经刊出来了,这间杂志的主持人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他附带给我来了一封信,说这篇文章的反应非常好,说已经有很多华侨认了捐款,只要捐款集中后,便马上给我们汇来,那末我们预算中的冬令救济金便有着落了。”他抚摸着花白的髭须,状甚得意。 田野的内心笼上惭愧,说实在话,他写这篇文章时,心情恶劣,不过是七拚八凑胡乱写成功的,桑同白的奖励,使他的难堪更无以形容。 细细阅读文章的内容,文不成文,句不成句,简直糟得很,越看下去他的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 过了一会,桑同白又说:“星期六是我们‘圣蒙’慈善会开年会,每年的这一天,照例我们的董事,及慈善会友都要到会的,所以我需要一篇很好的演讲词,又要劳烦你执笔了!” 田野大感惶恐,但这是他的职位,是无法拒绝的:“我恐怕写不好……”他说。 “不,杂志上的这篇文章你就写得非常的好,我喜欢采用你们年轻人写的稿子,有朝气、活泼,像我们这般人,已经和时代脱节,应该淘汰了!以前,在我们‘会’里有一个潘彼得,文章也写得不坏,我所有的文稿演讲词,全是他代为执笔的,但是可惜他的人品不好,不求上进,所以我把他开除了,现在用你补他的职位,你大有前途……” 田野心中不安,默了半晌,说:“内容是怎样呢?” “报告一年来的业务,请姜小姐给你资料!” 于是田野只好求教于姜少芬,幸而这个女人的度量很好,并不介意田野方才的失礼。尽量把所有关档案都取出来,给田野做参考。同时,附带把桑同白历年的演讲词旧稿也交给了田野。 有这两项东西做参考,田野的心情安静下来,把旧日的演讲词改头换面,加上新资料,讲演词很顺利便写成了,经过桑同白两次修改,田野在短短的两天之内,便把演讲词交了卷,深得到桑同白赞誉。 这种生活好像非常平静,久经坎坷的田野,觉得平静就是美满。不过在美满中有时略感到空虚,那就是常会惦念起流落在风月场中的三姑娘。有时,他蠢蠢欲动欲赴九龙“金殿”舞厅去看看三姑娘,但是回忆起丁炳荣的警告,他得罪过舞女大班尊尼宋,此人是该地段的地头蛇,只要找到了机会,断然是会施予报复的。 第十三章 舞场血案 桑南施因为年终考试赶功课,田野差不多已近有整星期没看见她了。 金丽娃自从霍天行由澳门回来以后,田野就没有和她见过面。这种平静好像是断绝了女人的气息。所谓“饱暖思淫欲”。田野也许就是这种心理,这时,他已忘去了应如何脱离“职业凶手”的计划。 一天晚上,沈雁推房进来。给田野送来一千元。说:“这是老板叫我带给你,两个月的薪水,最近堡垒街的事情已经逐渐平息了,我们可能又有新行动啦……” 于是,田野才知道这种平静是不会长久的,将有更大的烦恼,要把他困扰。 “同时,我还告诉你一个坏消息,霍老板派周冲对付谭玉琴……一连两次都被他逃掉了,以后你的行动更要小心!”沈雁再说。 怪不得最近没有看见谭玉琴的影迹,原来是霍天行在追逼他呢!照这样看来,平静只是表面的,处处还是隐伏着杀机。周冲奉命追截谭玉琴,两次都被他逃逸,这内中定然另有阴谋,论周冲的手段,狠毒阴险,谭玉琴已是丧家之狗,有什么能力逃得出掌握。周冲免不了纵放之嫌,他留了谭玉琴做引索,以陷害田野。但田野并不介意这些。 终于“圣蒙”慈善会年会的日子到了,他们的节目,照例是会议,晚餐,义卖与慈善化装舞会。时间是由下六点至通宵达旦。 桑南施的年终考试刚好完毕,对“圣蒙”慈善会,一年一度的大事,非常重视。早在一个多月前,已经在巴黎订装了一袭最新式的晚装。这天中午,特意邀田野至家中去作一番“试装欣赏”。 那袭晚装的确很名贵,用数层薄得可透风的银色细纱织成的白纱腰带,罗伞圆裙,在灯光下,可以透视身段玲珑,襟上有两朵绸制的大玫瑰花衬配,钻石编排的项链,加上长几达臂的银纱手套。手套之外又戴上约四寸宽碎钻片编排的腕链,显得满身莹莹光彩,雍容华贵,状如新娘子一样。 桑南施穿上那晚装之后,便在长镜子之前雀跃,兴奋得无可形容,她做出各种姿势,请田野欣赏,脸上的笑容未停息过,甜甜的,逗人迷离。 “这好像是新嫁娘的服装!”田野取笑说。 “嗯!”她唾了一口,又皱鼻子吐舌头。向田野扮了个怪脸,复又兴奋地自己对着镜子欣赏。 “我听说每逢有巨大的晚会时,每个女孩子的打扮都像要出嫁一样!”田野又说:“也许这也是慈善之一,让眼睛饥饿的人们充饥。” “你再胡说八道……我就不来了!讨厌!”桑南施娇嗔,又像在发脾气。 田野转过豁然一大笑,说:“我实在是赞美你呀!” “那末你今天晚上穿什么衣服呢?”她忽然天真地问。 “我呀!……”田野咽了口气。“衣裳都是拍卖行购买的现成西装,数来数去还是那两套!” “噢!那怎么行?”桑南施瞪大了眼。“你今晚上,最低限度要穿小礼服!” “我又不是伴郎!为什么要穿小礼服呢?” “噢!今天爸爸突然间患了重伤风,说话很困难,要你代他演讲啦!” “噢!别开玩笑……”田野大恐。 “真的,他今天早上要通知你,难道说没有通知吗?” “他早上没上班!……” “他说要打电话的,叫你多预备,先读念讲词……” “我没有接到电话!……这怎么好呢?”田野焦灼地说:“我是‘圣蒙’慈善会的新人,而且又从来没有演说过,为什么不请张子宜代替呢!” “不!‘年会’是一年一度的大事,关系‘圣蒙’慈善会的前途——这天到的全是贵宾,说不定港督也会到,所以爸爸一定要挑选一个仪表好,气派够,口材来得的人,张子宜没有一点可以比得上你!”最后,她说:“你很漂亮不是吗?说实在话,这是你一个很好的机会啦!” 田野对她的夸奖不感兴趣,焦急的还是讲词没有准备,礼服没有,这种场面从没有登过……。 约至三点钟,桑同白从一个私人的午餐会回来,田野等着询问真相。 桑同白感到诧异。说:“张子宜没有通知你么?在早晨的时候我打电话到‘圣蒙’,你还没有上班,我叫张子宜转告你!” 这样,田野便领悟,张子宜可能暗生嫉忌,他实有野心代替这项演讲的职务。 桑同白马上打电话至“圣蒙”查问。 张子宜轻描淡写地回答,他忘记了,足证他确有企图。 桑同白大发雷霆:“这样重要的事情,怎可忘记呢?而且我还关照他马上替你找‘礼服店’给你量身材尺寸!” 好在桑同白熟悉的“礼服社”很多,电话打出,“礼服社”即派了人来给田野量了尺寸,礼服全都是现成的,只要按照身材尺寸修改就成了。 问题只是演讲词还没好好念过。 桑同白说:“稿子是你自己写的,念一两遍,就没有问题了。” 原来讲词还存置在张子宜处,田野赶到“圣蒙”慈善会去时,张子宜正在埋头背诵呢。 等到田野把讲词索去时,他才知道他的企图,已经完全成了泡影。 晚间,“圣蒙”慈善会年会开幕,到会的来宾,中外人士皆有,不下五六百人,差不多全属汽车阶级,门前车水马龙,非常热闹。会堂是租借一间英文书院的大礼堂,布置得富丽堂皇,假如以一个慈善的机构来说,那是非常矛盾的,这笔布置费假如节省下来,当可做不少的慈善工作了。但这是慈善机构的一往习惯,“小钱不去大钱不来”。 田野是总招待,张子宜和姜少芬也各担任了“招待”的任务。 鸡尾酒气溢扬,杯光觥影,所到的来宾,差不多全是给“圣蒙”慈善会捐过款的,桑同白关照过,不论贫贱,一律要把他们当作上宾。事实上,每个人都衣冠楚楚,都能看得出贫富,而且,更有些穷措大正欲借此机会来结交几个贵人的呢? 有一个戴眼镜的青年男子,老守在田野的身旁,田野对他并不认识,但是这个隔着眼镜厚玻璃透出来的却是悻悻然的眼光。他揣着鸡尾酒的杯子,老在面前盘旋,好像要等候一点什么藉以寻衅似地,田野自咎,他自堕入“职业凶手”的圈子以内,除了和谭玉琴因为误会种下冤仇之外,可说是绝未和任何人结怨。这个人的形状实有可疑……他为的是什么呢? 田野因为是总招待,可以藉故上前和他搭讪。 “先生,为什么不到屋子里去坐,加点酒好吗?”他说。 “不!我要等人!”他冷冷地答。 “您贵姓?”田野趁机会探口气。 “我叫做包国风。——我知道你叫做田野,不必介绍了!” 田野感到诧异。“奇怪,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因为你是名人!”他说。 正在这时一架雪亮的汽车在门前停下,由车上的牌号,田野却知道是桑南施家中的汽车,这一来便打断了他们俩人的谈话。那名叫包国风的男子,把手中的鸡尾酒杯匆匆递交到田野手中,抢落石阶,替桑南施拉开车门,殷勤地招呼她跨出汽车。 到这时,田野才想起,这个戴眼镜的男子,曾经在马格烈朱的生日晚会中遇见过,也就是对钱庚祥施行阴谋的那一天晚上,他是追求桑南施最为热烈的一个男子。 桑南施果然就穿着那袭巴黎订制的华丽晚服,袒胸露臂,娇娆冶艳,论她这样的年纪,及洁秀的脸孔,实在不宜穿这种衣服。包国风搀扶着她,露出一副垂涎的馋状,田野真恨不得举起手中的杯子摔过去。 “田野,我来晚了吗?”她发现田野站在门前时,摆脱了包国风扶搀的手,莹莹而笑。她的眼眸,不断地在田野的一身小晚服上溜转,这种打扮,更衬配出田野的宇气不凡,风度翩翩的。 她自动的挽着田野的臂膀,田野也很识趣,马上带领她走进了大厅,还是把那位自作多情的包国风掷在背后,这一来,包国风难免妒火中烧,对田野的仇怨更深了。 “哟!你们真好像一对新人了!”忽然,一个打扮和桑南施相彷佛的女子拦在他们的面前,这样取笑着说。 原来竟是金丽娃呢?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由什么地方进来,把守在大门口招待来宾的田野始终没有注意到。这岂不是怪事!而且,金丽娃不就是病着么? 看田野的服饰,一身小礼服,桑南施的服饰,银纱晚服,而且还挽着手臂,谁说不像一对新人呢? 桑南施的脸上不免胀上一阵红霞,怩忸地想马上松下了她的手臂,却又没有这样做。 “你什么时候来的?”田野问。 “已经喝过三杯酒了!鸡尾酒是谁配制的,味道不错!”果然的,金丽娃的蛋脸上,除了脂粉的掩盖外,红润红润的,把病容完全掉饰。 “你就爱喝酒,病才刚好哪!”田野关切地说。“霍老板呢?” “他在大厅里!正在和那些阔客们交际,你知道他的交际向来是很多的,总是把我一个人冷清清地抛在一边!” “我很奇怪,你们来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看见?” 田野因为还要招待来宾,所以把金丽娃和桑南施送进了酒厅,便自行回返大门口处迎客,但他举目四看,却没有发现霍天行的踪迹。 在这段时间内,包国风又可以凑近桑南施的身旁大献殷勤了。 已是到了晚餐开始的时候,田野仍还没有看见霍天行的踪迹,心中不免有点纳闷。偶然碰到姜少芬,田野知道所有的请帖,全是她一个人经手发的,便向她询问。在客人的名单之中,有没有霍天行的名字? 姜少芬答:“请帖发出,差不多有五百多张,我那记得那么多?” 桑同白已经赶过来,吩咐田野、张子宜等几个负责招待的人员,延请宾客们进入餐厅。 餐厅的布置也很奢华,餐桌排列成长形的凹字形。两行直线排出去约有数丈长,巧好把整个餐厅占得满满的,白色的台布,银色的餐具,器皿可以照人,衬配着插满各种色彩鲜花的花瓶,充满了奢华与喜悦的气氛。照例主人桑同白是坐在横排的首席中央,两旁就是“圣蒙”慈善会的名誉董事,都是贵宾相伴,再下去便是桑南施和“圣蒙”慈善会的职员。 但是包国风却抢先在桑南施的身旁占了一个坐位,田野只有坐在包国风的下首了。幸而桑南施还机智,她要求和包国风换了坐位,这样她才可以坐到田野的身旁,但包国风却列在贵宾的行列中了。 侍役一面给客人斟酒,一面给客人上汤,场面是闹哄哄的,大家敬酒、畅谈。 田野的眼睛却四下兜转,找寻霍天行的踪迹,客人的坐位是面对面相坐的顺着坐位兜过来,看上去,仍还是看不见霍天行的影子,只有金丽娃独在,她坐在最末的一个角落和几个年已老迈的洋绅士交谈,大概这几位老洋人有寡人之疾。已经迷倒在金丽娃的姿色之下。 茶碟已上了几道,这时大门外才姗姗来了两位迟到的客人,一高一矮,高的仗持着手杖,正是霍天行,矮的正是那形状古怪的律师魏崇道。 田野以总招待的身份赶过去迎接。 “怎么到迟了?”一面找坐位招待他们入席,田野以为霍天行会乐意和金丽娃并席,但没想到霍天行只淡淡地笑了一笑,便和魏崇道两人迳向贵宾席间行去。 桑同白和魏律师是相熟的,马上起立欢迎,经魏崇道介绍后,桑同白才知道霍天行也是经常给“圣蒙”慈善会捐款的大慈善家。 真没想到一个以杀人为职业的刽子手首领竟也混迹慈善家的行列当中呢。一番应酬的寒暄过后,因为贵宾席间已预先早排列好坐位,桑同白只有吩咐另加坐椅排在贵宾席的对面。 田野有点担忧,因为平常的时候,霍天行是不轻易参加任何一种宴会应酬的,他到每一个地方,必定有其目的,而且,假如他的目的是为应酬而来,为什么又和金丽娃分成两路呢?到了会场,又装成陌路人……。田野藉机会便投目过去,注意金丽娃的动静,但她若无其事地和那几个老洋人有说有笑。 霍天行也没有什么异状,和邻坐的客人接触相识后,更频频举杯,互相敬酒。 田野猜不透他们的来意,心中更是纳闷,他希望在这个会场中不要闹出乱子才好。 菜肴非常丰富,按照次序逐渐过去后,已轮到用咖啡、水果的时间,桑同白便用茶匙敲击着碟子。倏的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家便安静下来,静聆这位主人发表谈话。 桑同白向在座的贵宾施礼后说:“……今天是‘圣蒙’慈善会成立五周年的纪念日,每年的今天,我都有机缘和各位善长仁翁聚会一堂,实感到无上的荣耀与兴奋,……我看到‘圣蒙’的年会,我们的来宾一次比一次多,这就是说,对慈善事业一天比一天重视,更证实‘圣蒙’慈善会的前途光大,永远不息,受苦受难的贫穷人们,将得到更多的实惠……今天,我因为患了重伤风,说话不方便,我还是请我的秘书田先生,给各位报告,我们一年来的业务,与工作的进展!” 桑同白的指头指向田野时,又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这种场面,他从没有参与过,而且更没想到一跃而成为了桑同白的秘书,惊悸的心腔随着热烈的掌声跳荡。 他站起来了,掌声便平息了,张子宜的脸色表现出不大自然。 田野按照礼仪,庄重地向贵宾施礼,然后深深鞠躬,便开始他的讲词了。 “各位来宾……主人因为身体不适,吩咐我代表报告一年来的业务……鉴于慈善工作于时代的需要,那等于向残暴、极权、展开无形的斗争。……到今天为止,‘圣蒙’慈善会不负众望,已发展至南洋一带,尤是越南方面。我们所尽的力量,无异是给残暴而违反道德的‘铁幕’打穿了一个缺口,无算受不了残暴毒害的难民源源由缺口里逃到自由的区域而来……这就可以证明慈善能战胜残暴……更可说明我们的工作不能终止,只有更扩大,更增加我们的力量……”说到这里,忽然有一个人带头起了一阵掌声,这人就是霍天行,大概他希望引起宾客的注意。 桑同白含笑点头,认为田野的演说已获得成功,更钦佩桑南施的眼光独到。桑南施也趁机向他的父亲报以嫣然一笑,妒忌的还是包国风与张子宜两人。 掌声平息后,田野对自己已经有了信心,继续说下去。 “……慈善工作是没有界限的,不分国籍,不分种族,不分宗教……发扬人类应有的美德,用慈善促进世界文明,用慈善消灭战祸,消灭罪恶,这是我们‘圣蒙’的宗旨,永恒不变……”说到这里,田野歇了口气,忽的指着张子宜说:“管理我们‘圣蒙’慈善会帐目是张子宜先生,他有完整的帐册,比我清楚详细,现在,让我介绍我们的会计主任张子宜先生向各位报告我们一年来的收支帐目。”他露出微笑,首先鼓掌,激引起一阵剧烈的掌声欢迎张子宜起立。 张子宜在惊惶与喜悦的双重感觉下慢慢站了起来,他明白这是田野故意给予他的机会,田野不记私怨,反而以德相待,使他感动得无以形容。但是他感到惶恐的是事前毫无准备,而且帐册也没有存在手边。幸而田野早已安排停当,替他把帐册存放在他身旁的姜少芬手里。 姜少芬笑口盈盈,将帐册自桌底下抽了出来,交到张子宜手里,一面还向田野眨眼睛示意。 这样,张子宜才能从容点开始报告“圣蒙”一年来的收支帐目。 感到惊奇诧异的还是桑同白与桑南施两人,他们的眼睛投到田野身上,但是田野回报的只是平淡的笑意。当桑同白想通了田野的用意时,又频频点头,称赞不迭。 张子宜的口材并不怎么灵俐,摘取扼要,草草报告完毕,以后便是拍卖,由桑同白亲自主持,桑南施是临时被推选的慈善拍卖之花,协助选点拍卖的物件。 所有拍卖的东西,全是热心公益的慈善家捐赠的,有名贵的钻戒、手表、领带夹、耳环,及其他的名人服饰等。……化装舞会面具,奇形怪状的帽子。 拍卖的方式是由桑南施逐件举起拍卖的物品,由宾客们公开争价,这场面非常热闹,也非常离奇。 有时一颗钻戒比市价低上一倍就抛售出手,有时一顶金银纸剪贴制成的化装跳舞帽子会争价百余圆始才卖出。 包国风就是化了一百四十余元争购下一副兔子耳朵镶金边的眼罩,当场送给了桑南施,而获得一阵热烈的掌声。 反正这是一个表现阔绰,化钱的节目,谁肯化最多的钱,谁就可以得到喝采。 霍天行化了五百元,拍买下一瓶香水,他并没有像包国风一样,当场送给金丽娃,笑了笑便袋到荷包里。 金丽娃很小器,化了五十元,买了一顶纸制的皇冠,和一副魔鬼式眼罩。自己戴到脸上。瞧他们夫妻两人的形色,好像是吵了架啦!假如真的是如此,田野又比较放心了。 九点多钟,化装舞会才告开始。 乐队是港九闻名的夏威夷四十八人爵士大乐队,这也是能吸引来宾的原因之一。 田野总招待的职位算是除下了,有桑南施作舞伴,在舞厅中找到一个较为舒适的座位坐下。 包国风呆呆地跟在后面,心中焚烧着妒火。但又不敢强把桑南施拽走,或者自动上来参加他们的坐位。 田野在注意着霍天行和金丽娃的行动,其他的事情好像无暇顾及。霍天行是蹶子,根本不能跳舞,但是他也落在舞厅之中,和魏崇道同坐在主人桑同白的席中,一面喝酒,一面欣赏他人的舞步。 金丽娃却和国际女郎的形状相同,和几个老洋人嘻嘻哈哈闹个不停。她这样的装模作样放荡骇形,为的什么呢?即算和霍天行闹意气,也不应该这样呀! 田野百思不解,只希望在这欢畅的场合之中没有恐怖潜在。 张子宜蓦的过来和他握手。虽是无言,但表现了他有道歉之意。 音乐很好,昏沉沉的,飘荡似的陶醉。 “为什么不跳舞呢?”桑南施忽然提议。凡是穿了华服的女郎都恨不得及早在大众之前表露一下,其实在拍卖的时候,谁都早已欣赏过她的晚装了。她的手中,仍持着包国风出高价拍卖下来送给她的眼罩,长长耳朵,镶着金边,的确是很新奇的化装面罩。 田野指着说:“既然是别人特意抬价赠送给你的,为什么不戴上呢?” 桑南施吃吃而笑。举目环看舞池,舞客们虽然已经有些戴起奇形怪状的化装帽子,但是戴面罩的还是寥寥无几,她说:“小白兔,戴起来一定很怪!” “平常穿衣裳是争奇斗艳,但在化装舞会就要争奇斗妍!”田野说。 “还没有人开始怪嘛……”她的眼睛又向舞池中扫了一转,姿势很活泼。 “人类都是争先领导,能首创才是超人,只有猴子才是模仿……” “唔——”桑南施又扮了个怪脸,开始了她的“首创”,把兔子眼罩戴上,一面又自手指包中取出了镜子照看,那样子真怪,两只耳朵长长的,眼孔上又滚了大大的红边,好像红眼睛的大兔子,那眼罩做得有点过大,连鼻孔都几乎遮上了,整个脸只露出笑得开心的嘴巴。 田野便站起来把她拖出了舞池,那正是一曲“伦巴”的音乐,有许多舞技好的太太小姐们,蛇腰款摆,浑身上下的肉都在动。似乎都有尽情吸引他人注意力的欲望。 当桑南施出现在舞池的当儿,她并没有妖形怪状的动作以争取大众的目光,由于她的眼罩太怪了,长耳朵、红眼睛,在浊红的灯光下,别有风采。把所有注意扭屁股,摆蛇腰的眼睛全吸引投射过来了。 自然,这容易惹起妒忌,但也有人羡慕。 由于时代进步,“伦巴”舞的流行,进步到着重个人表演,男女分开手,头对头,面对面,手舞脚蹈,还加上屁股转,技术好的还可以纵高蹲低,有如斗公鸡的模样。 桑南施的舞本就跳得不错,加上舞客的注意和羡慕,不免技痒,一时兴起,便和田野松开,摇手摆足单独表演起来。 田野不懂这一套,未免有点窘困,手足无措地模仿桑南施的动作,连音乐的拍子也跟不上。 这种舞姿像有点疯狂,好在慈善舞会是讲究狂欢的,即算更疯狂一点也无所谓。 倏的,有人在背后拍田野的肩膊,田野回头,原来竟是包国风呢,他鼓足勇气上来,向田野“斩舞”,在这种场合,及应有的规矩礼仪,田野不得不让。 于是包国风便接上去了,和桑南施头对头,脸对脸,摇幌着身子斗公鸡。 包国风的舞姿娴熟,但动作有点下流。桑南施的兴趣已经索然,但也无法停止,因为有许多舞客已经停下舞步,静看他们表演,因之包国风的态度更是疯狂放荡。 看的人围拢来,越拢越多,围成一个小圈圈,音乐台上因为有人表演,音乐特意拖长,一曲接一曲地。包国风手蹈足舞,怪状百出,惹得大家哈哈发笑,桑南施已是狼狈不堪,幸而有面罩遮着,看不出她的脸红耳赤,…… 渐渐地,田野也看出包国风是故意给桑南施难堪的,因为面罩是他高价拍卖下赠送给桑南施的,他在怀恨桑南施的不领情。 音乐永不终止,刚似完,又一曲接上,也许是包国风贿赂音乐台故意如此的。 田野不得不设法解脱桑南施的窘困。但他又不能发命令音乐台停止奏乐,因为这到底是个慈善舞会,到的全是贵宾。不能给大家扫兴,而且更避免使宾客们误会他们在争风吃醋,这到底是不大光彩的事。 怎么办呢?田野踌躇了很久,虽然他的舞跳得不大高明,但是也只有强挺上前,拍了拍包国风的肩膊:“这次该轮到你让我了吧?” 在礼仪上,包国风不得不让下,在这种单人表演的时候,一个接上去,定然要比原先表演的一个更要精彩。田野也仿效包国风的怪模怪样,以博取宾客的欢笑,但也可以说是故意讽刺包国风,但宾客之中,眼见分明,看他的步法,就知道他是外行了。 自然,桑南施也明了了田野的用意,到这时候也无所谓了,也照样疯疯癫癫,敷衍了事,宾客也看得不再起劲,听着音乐台将奏至尾段,没等它完,便喊叫吃不消,停下舞步,便匆匆走返座位。 这样,音乐台当然不会再继续奏下去,桑南施的窘局也算解除。 “这家伙真讨厌……”桑南施坐下时,呶着小嘴,仍在生气。 “这种人别和他一般见识,以后少理他就行了!”田野劝解。 “你也讨厌!为什么要给人家‘斩舞’?”桑南施找出气,竟有欲发泄到田野身上似地。 “在这种狂欢场合之中,目的是要大家尽情狂欢,而且这人又是你的朋友……” “大家欢,那是大家的事,你走掉了我就不欢了……” “别忘记你也是半个主人……” “我知道你是总招待!”她的语气,更是一阵比一阵无礼,摆出富家小姐的派头。 田野知道再说下去,只有弄得不欢而散,便缄默忍耐,不再发一言。 第二个音乐起时,是“慢华尔滋”。 田野说:“这个舞,我再和你跳吧!” “不跳!”桑南施板起了脸孔赌气。 田野胀红了脸孔,实在对这种难堪有点受不了,但他忍气吞声,悄悄坐了下去。 两人默对坐了半晌,偏偏有一位不识趣的青年人走来,向桑南施深深一鞠躬,意外地,桑南施竟站了起来,和那位青年人双双起舞。 田野气恼得浑身发战,他觉得实在没有颜面再在舞厅里待下去,踢开坐椅,忿忿然走出了舞厅,压在心头上一股怨恨,无从泄发,便独个儿坐在酒吧间喝酒,这酒吧是临时搭架起来,所有的饮料也是义卖慈善的,任何人买饮,都得同样付钱。田野抛出一百元,要了一瓶威士忌,自斟自饮,两杯下肚,便有些酒意了,嘴巴喃喃动着,像发牢骚,也像在咒骂。 一会儿,金丽娃和一位洋朋友自舞厅中走出来,他们也是到酒吧来买饮的,一面有说有笑地说着洋文,当然,田野在舞厅中的一举一动,金丽娃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她靠近了吧柜时,故意装做惊讶地发现田野。“哟,田总干事,怎么你独个呆坐在这里啦?桑小姐岂不是孤单了么?” 田野无从回答,含糊地苦笑,算是解答了一切。 “富家小姐真不好应付啊!”金丽娃有点故意奚落田野的意思,一面,她又替田野介绍那位新结识的洋朋友菲力蒲。据说是港督的秘书。 田野作应酬上的寒暄了一番,便道歉迳自离开,因为他看出那位洋朋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和金丽娃放荡的生活,正堪配对。 连酒吧都待不下去,田野更是没有去处了,他想索性回家,但又不知道桑同白再有什么需要他的地方没有。无聊地踱出了大门,这间学校的设备原是港九地方著名的,有着一个广阔的校园,前半截是运动场,后半截建设成花园模样,遍栽树木植物。还有亭台喷泉、石桌、石椅,平常是给学生们散步或温习功课用的。 田野无聊地信步走过去,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那园中已布满了双双对对的有情男女,有些铺手帕坐在树荫底下,又有坐在凉亭里面或者鱼池旁,情话绵绵,喁喁细语……。 田野举目四看,只有自己才是孤单的,不免吁了口气。 在这样幽静,又有轻轻的爵士音乐配衬的环境下,真可说是充满了诗意,自己虽然是形影孤单,但是看到别人的享受,心情上也比较轻松愉快。 噢,在树荫底下,一对情人正在热吻,刚好被田野撞见了,他们倒像无所谓,擦擦唇印,装做若无其事地避开视线,也就算了,觉得不好意思的还是田野,脸上胀了红霞。为了不煞风景,他最好自己走开,回到屋子里去。 倏的,他又发现一个单身的男子坐在树荫下的一张石凳上,在抽着香烟排解寂寞,也许他就是唯一和田野同病同怜的人了,只有设身受到寂寞虐待的人,才会体味到寂寞的滋味。 田野发现一个单身男子衔烟寂坐,以为也是失意的同路人,便不由自主地行过去,以为可以和他搭讪攀谈,以解心头积郁。岂料距离尚还有五六步,那男子偶然抬头,因为他处在暗处,田野行走在亮处,所以他能看清楚田野的脸孔,意外地那男子以手掩脸,一溜烟拔脚飞奔,绕到花园的树丛中便告失踪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田野深感到诧异,纳闷地思索,那男子的举动和形状,都好像非常熟悉,也许是曾经相识的人……他为什么要躲避呢?真是不可思虑。 田野无可适从地,觉得花园内并非是他应该留在的地方,只有给那些有情男女煞风景。 他又重新回到了酒吧间,金丽娃和老洋人早已走了,相反的霍天行和魏律师在坐。 霍天行很平淡地和田野略事招呼,好像应酬陌生朋友一样,邀田野同饮了一杯酒,什么也没有谈及。 姜少芬来了。她说:“田先生为什么不去跳舞哇?你的总招待早应该交差了!” 田野原就有意回到舞厅里去,看看桑南施和些什么人混在一起,但又怕受到桑南施的奚落讽刺,下不了这个面子。碰见姜少芬正是一个最好的机会,便说:“我没有舞伴,到舞厅里不如独个喝酒!” “哟,桑小姐不就是你的舞伴吗?怎么啦?又闹孩子气不成?” “不!今天她应酬太多!忙不过来,还是我请你跳舞吧!肯赏脸么?” “噢,那简直应该感到光荣!” 田野和姜少芬重新走进舞厅,里面正在奏着“探戈”,田野对此舞是门外汉,只有找了坐位暂时坐下,他的眼睛却在找寻桑南施的芳迹,这点,姜少芬不会不知道。 桑南施正在和一个陌生青年男子跳舞,有说有笑的,似乎交际的手腕不弱,她的坐位上却坐满了一些“打游击”的光棍,在按班等候和桑南施跳舞,也许,这些狂蜂浪蝶,就是造成桑南施骄傲不羁的原因。她舞过了田野的身旁,竟连正眼也不抬起看上一眼,这种富家小姐在闹意气时,似乎是天下人都该接受她的凌辱的。 金丽娃跟一位洋朋友在跳着火热的贴脸舞,如痴似醉,充满了那种下级“国际女郎”的风姿,而且还过犹不及。田野细看那位“国际”朋友,并非是刚才在酒吧间相遇的一位,不免对金丽娃的作风,又起了一种卑劣的想像。 金丽娃的舞步溜近了田野的面前时,竟留连不去,和田野搭讪了。 “田野,待会儿请你关照音乐台奏一曲‘熄灯舞’好吗?”她说。 这个要求使田野毛发悚然,难道说,当众公然和“国际”朋友跳贴脸舞还不够吗? “霍天行在酒吧间里,在喝酒啦!”田野回答。 “噢,我不睬他!”金丽娃披唇说。 “又在闹意见么?” “这是报复男人们对妻子的冷落!” “我希望‘无伤大雅’才好……” “我请你吩咐音乐台奏熄灯舞,别说出大篇道理!”金丽娃像着了恼。 “我希望大家都不难堪!” “哼!霍天行也管不了我,费你神好吗?”她悻悻然地说完,便拖着那位老洋人溜过去了。 田野静静地默想。觉得“职业凶手”的组织内尽是狗咬骨头,大有大争,小有小斗,没有一个人是安份守己,没有一时一刻安宁的……。 金丽娃和洋朋友跳灯熄舞予霍天行是相当难堪的,但于田野却无损,吩咐音乐台上奏上一曲又何妨?问题还是桑南施,他不愿桑南施和任何人跳熄灯舞,除了他自己。 倏的,他又想,天底下的女人尽是靠不住的,能干净贞洁的有多少?即算用压制的方法也压制不住的,能洁身自守者都是出于她的本性、良知,奏一曲熄灯舞,看看桑南施态度如何?假如她的性格和金丽娃一样,那末这种女人也不必关怀,大可以将她放弃。 田野决意已定,等到“探戈”的音乐奏完后,趁着人潮涌散,便向姜少芬说:“你坐着,我马上回来!”便匆匆穿进了流动归坐的人丛中,赶到音乐台前,向乐队的领班商量,要求他们奏一曲“熄灯舞”的曲子。 因为田野是这个慈善舞会的主事人之一,乐队当然从命,但是领班认为在这个时间奏熄灯舞,未免太早一点,经过磋商后,决定再歇两曲子,然后再奏熄灯舞。 于是,这两首音乐田野便可以和姜少芬跳舞,舞池就只有那末大的地方,跳舞的人川流不息地团团转,金丽娃、桑南施都可以在舞池中碰见面,但他们都不互相招呼,状如仇敌。 两曲音乐后,便是熄灯舞了。 曲名是“魂断蓝横”慢“华尔滋”,音乐奏出是轻飘飘,昏沉沉的灯光一阵,一阵,徐徐黯下去…… 这对于有对象的青年男女是一个极其兴奋的好机会,一双双,一对对,相继起舞,人如潮涌,刹那间便把舞池挤得水泄不通,可见得有情男女占上大多数,旷男怨女寥寥无几……。 悄悄的看去,可以见到他们脸孔贴脸孔,搂着的,抱着的,缠绵状态百出。灯光渐渐黯下去,黯下去,乘着舞池内拥挤,他们抱得更紧,抱得更紧,似乎要把两个人搓成一团……。 舞着的人,在陶醉,看着的人也同样陶醉…… 田野的眼睛却老注意着桑南施的举动,那批趋之若狂的浮滑青年一个个向她求舞,但桑南施全拒绝,缄默地坐着,不时,也同样的把眼睛投过来注意田野,他俩的灵犀好像相通,假如大家都没有吵架该多么好?现在只好孤寂地羡慕着人家了。灯光随着音乐,渐渐昏沉,渐渐黯下去,直到把他们两人的视线用一层深厚的黑幕遮隔,互相连看也看不见。 “这个舞,你为什么不去请桑小姐跳呢?”姜少芬直注意着他们两人的动静,似乎已窥破了他们两人的心事,便这样说。 “噢……”田野如在梦中惊醒,呐呐地故意把言语支开:“这个舞,恕我不请你跳了,免生误会!” 姜少芬取笑说:“其实男女闹意气的问题很容易解决,只要鼓足勇气一接触,便可以互相谅解!” 田野摇头,一阵苦笑后,觉得无法答覆姜少芬的说话,他眼看见桑南施拒绝和他人跳熄灯舞,心中便有感触,桑南施虽是有着富家小姐那种惯纵的脾气,但到底还是不像金丽娃那样的放荡胡来,确实也有意思过去同她请舞言和,正在迟疑不决之际,忽的被姜少芬一语道破,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假如我过去请她跳舞,她同样拒绝,那岂非更难堪了?”他心中这样想着,便只有执拗到底了。 “来,我请你跳舞如何?”姜少芬忽然说。在黑暗中,她竟已起立站在田野的跟前。 田野不知所措,不知道是应该拒绝好?还是起舞好?因为女人请舞,在礼仪上是不应该拒的,但桑南施既然拒绝了和别人跳熄灯舞,他又怎可以和姜少芬舞呢? 姜少芬却忽然伸手一把将他拽起,这样田野的心中虽然不大愿意,但也无法拒绝了。舞池中挤满了人,尽在自行陶醉。田野和姜少芬是初次跳舞,第一个舞便是熄灯舞,这在社交场合中是很少有的事情。 田野当然不敢和姜少芬靠得太接近,以保持斯文身份,但人潮挤拥,常常把他俩挤做一团,想不贴身是怎样也不行的。姜少芬好像是无所谓的,这个舞可说是完全由她出于主动,由她带着田野走,沿着舞池的边缘,躲避了盲目跳舞的情侣们的碰撞。 那黑黝黝的,只闻钢琴的的琴键如盘滚球,忽高忽低,大提琴敲着节拍,一阵比一阵低沉。…… 假如有情伴在怀,那当是醉人的,但在心情孤寂的人听来,却是感伤的了。 脚步的动律由于挤拥不能施展,移动很慢。 姜少芬忽的停下脚步,她弯下身子摸索,不知道在摸索些什么。 “好啦,别斗孩子气啦!”她笑嘻嘻地说,原来她竟从舞池旁边的坐位上拖起来了一个人。 看那人影的轮廓,自然是桑南施,田野的心中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感觉。 姜少芬执起他们两人的手,让他们接上,便匆匆溜走了。 两人默对无言,大概心情上都有难过。有冒失鬼撞上来,把他俩挤做一团,身子便贴上了。 还是田野出于主动,伸手慢慢的搂起了桑南施的纤腰,这一接触,误解便告冰消,紧紧地搂着有如拥抱,舞步也同时移动。 渐渐,桑南施也羞畏地把脸颊贴到田野的唇边。田野便嗅到一阵香淡的脂粉芬香,透彻了肺腑。 “……是我不好,刚才对你无礼……”她低声说。 “是我不好,忘记算了……”田野也道歉说。 桑南施呶起唇儿,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表示感激他对她的原谅,这样他们便开始落在沉醉里。 田野搂着她的手慢慢向上移动,抚触到她袒露的背脊上,那感觉是细嫩软滑,那贪婪的手指头便不断地揉动。 “唔……”桑南施嗔娇,一面把脸儿偎得更紧。 田野发出微笑,也情不自禁地去吻桑南施的脸颊,青春之火在燃烧,这熄灯舞要把每一对青年男女溶解。 蓦地一声尖锐,凄厉的怪叫发自舞池的中央,使在陶醉的男女们毛发悚然。 刹时,秩序大乱,舞客们惶然走避,混乱地挤做一团,着实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尤其那些装腔作势的娘儿们,发着尖锐的声音怪叫,把那些温存梦全惊醒了。 田野原就是惊弓之鸟,这意外的现象,使他汗毛凛凛,四周是黑黝黝的,也看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乱子。舞客们在舞池中如一池粪蛆般乱窜乱撞,自然也有许多卑劣下流的男子们在趁机会毛手毛脚,这也是那些妇女们发出怪叫的原因之一,田野欲查究竟,但不得不先把桑南施照顾好,他搂着桑南施,奋力挤出重围。 是时,负责管理灯光的职员也发觉情形不对,慌忙赶至电灯掣扭处,把舞厅中的电灯全部逐一扳亮。 厅内回复光明,舞池中的客人已逐渐走空了,全都挤到四周墙隅,只见舞池的中央兀立着一个年已花甲的绅士,他的脸色惨白,目光凝呆,发着沙哑的喉咙还在喘着气息嘶叫,他举起脚步,踉跄地行走,大概意欲行出舞厅去。身体摇摇幌幌的……。 谁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绅士的背后,站着一个中年打扮入时的妇人,大概就是那老绅士的舞伴,她同样的已惊骇得脸无人色。僵呆地,连举步行动也不会。 田野把桑南施安顿好后,匆匆赶过去探看究竟。当他再次跨进舞池之时,意外地,那老绅士竟踉跄摔倒地下……。 这时,大家都可以看到了,老绅士的背上插有一柄利刀,鲜血如泉,洒满了一地……这慈善舞会,原准备狂欢通宵达旦,竟发生谋杀案了。 有几个胆小的贵妇,目历当前血案,竟告昏倒在地,自以为娇小的小姐们又发出一阵尖锐的怪叫,于是有些怕事的人便相继奔走,意图夺门逃出是非之地,秩序又告大乱。 “大家不要乱跑!发生血案了,每个想逃跑的人都有嫌疑!”在客人当中,忽的有人这样叫喊以制止现场的混乱,大家的眼睛投去,知道这人是警署的高级警探。 田野被这一言语惊醒,他的眼睛便马上在舞厅的客人丛中兜转,抓着霍天行和金丽娃的踪迹,他知道这件杀案,除了霍天行和金丽娃以外,是没有人干得出的。霍天行不在场,他可能走了,也可能仍在酒吧间中喝酒,金丽娃却装做非常惊惶地投在一个老洋人的怀抱里。 田野想起金丽娃要求他请乐队奏熄灯舞时的情景,原来这内中就有着可怕的阴谋。 主人桑同白听得舞会中发生血案,吓得脸无人色,战战兢兢地也自酒吧赶了过来,他背后跟着的却是霍天行和魏律师。 自然,在命案发生时,霍天行和魏律师俱和桑同白在一起,这样,桑同白便可以给他们证明脱嫌疑。 霍天行还向桑同白加以安慰,对这狂欢的慈善舞会里发生不幸事件表示惋惜。 有几位服务于警务界的高级官员在场,他们和桑同白原是好朋友,看见舞会里出了血案,都一一挺身而出,为桑同白维持现场秩序,一面通知警署派员来负责办案。 因为现场上一切都不能胡乱移动的,死者是背朝上,伏卧在地,脸孔被他自己的手遮掩着,看不出是什么人,只由他富丽的衣饰上,可以知道他是一个富有的绅士。 桑同白得到警务人员的许可,稍为移动了死者的首部,这样,使他大为惊骇。原来,那被谋杀的竟是圣蒙慈善会的名誉董事,一位西药的进口商贾子德。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为什么会忽被谋杀呢?这是一个极大的疑问,而且谋杀的时间与地点,还要安排在“圣蒙”慈善会的年会里,这内情实令人回味。 凶手的布置非常巧妙,利用熄灯舞在黑暗中进行,而且在这人影幢幢混乱的舞池当中,没有找错目标,也值得令人惊奇。 布置如此周密,凶手如此神奇,这策划者除了霍天行以外,还有谁能做到。这也是整个舞厅内只有田野一个人心中所有的想像。这时他的额上冒着汗点,用灼灼的目光在找寻凶手。 霍天行闲散地吸着烟卷,老注意着田野的动静。当然,“正义”公司进行每一件杀案霍天行都不会亲自动手。金丽娃只是行动的监视人,也不会亲自动手的,而且还有国际友人可以给她证明。 假如说获嫌最重的,当然是那位正在和贾子德跳舞的妇人……这位可怜的妇人已惊惶至脸无人色,经在场的朋友将她移送到一张坐椅处坐下,她还不住地抖瑟,听大家的传说,她正是贾子德的太太,她已有了谋杀亲夫之嫌。 田野细看她的脸貌,似乎很文静的,而且体质虚弱,不像那种刁蛮,泼辣横暴的女人,断然不至于做杀人的凶手的,而且她若要谋杀丈夫时,又何需在“圣蒙”的舞会里。问题就是霍天行有没有用某种方式威胁她,她和“正义”公司有没有勾结?这谋杀案的动机很难推测,动手的行凶者是谁也很难决断。 警署的办案人员已经到了,他们勘查现场,衡度死者被行凶时所在的部位。同时,向在场目击杀案发生的客人们查询,自然,这些警探可以找出很多获有重大嫌疑的疑犯。 探长姓童,他在香港警署服务已有十余年的历史,办凶案很有经验,当他作过公式的调查询问后,即找到死者跳舞时所戴的化装纸帽,那上面用浆糊涂着有些夜光粉,在灯光暗处,夜光粉发出磷磷发绿的夜光。这就是凶手用以来找寻行凶的目标。而且在熄灯舞中,大家也看不见,凶手不用跳舞,单身混杂到舞池之中也没有人能知道的……检查在场所有客人的化装纸帽,没有一顶是再有夜光粉涂着的,可见得凶手预先有周详的布置,是预谋。 这顶帽子便成了主要的线索,童探长便开始调查帽子的来源。这舞会里所有的化装纸帽都是在拍卖时间卖出的,由桑同白亲自主持,桑南施收款交货,她父女俩也难逃嫌疑了。 童探长和桑同白原是契友,知道桑同白的为人,这古道热肠的老人,在香港创办慈善事业有年,又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信徒,怎会干出谋杀案呢?但童探长照手续仍得按照公式盘问一番。 桑同白回答,这些纸帽全是由一家纸店包办承制的,当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任何一顶帽子上会有夜光粉,都是随意拍卖出去的……而且贾子德又为什么会偏偏买上这一顶? 这些问题当然又会使人困惑,这谋杀案当不应与纸帽店有关吧? 幸而贾子德的夫人给这问题找出一个有力的答案。她说:“贾先生拍卖的并不是这顶帽子,他在跳舞的时候,有一个陌生的客人嘻嘻哈哈地走了过来,似乎是喝醉了酒,疯疯颠颠番一把将贾先生的纸帽抢走,又疯疯癫癫把自己头上的帽子取下,戴到贾先生的头上……当时,大家都以为是开玩笑,没以为意……谁会料到这内中还含有极大的阴谋呢……?” 童探长急忙追问:“这个人的形状是怎样的?有多大年纪?有着些什么特征?” 贾夫人泪痕斑斑说:“当时的灯光很黯,看不清楚是怎么样的脸孔……而且匆匆就走开了……好像是中年人吧?……唉,在这种狂欢的舞会里,陌生人和陌生人开玩笑,是常有的事情,谁会料到会有这种恐怖的事情发生……我当时确实没有为意,也没有注意……” 童探长有点失望,但他不放弃这条线索,继续说:“你尽能力想!记忆,人总归是有特征的,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于是,他便离开了,让贾夫人安静思索。 一面他查明了贾子德当时购买的那顶纸帽的形状,派出便衣警探在宾客丛中暗暗侦查,希望能发现那顶纸帽,但是凶手那还会这样笨呢?抢换了贾子德的纸帽,还会留在手中么? 第二条线索,童探长在熄灯舞上找寻,因为他断定凶手在熄灯舞的时间行事是计划的。 据音乐台的领班报告,熄灯舞是田总干事吩咐奏的,于是,童探长怀疑的眼光便又投到田野的身上。 田野怯怯不安,他偷视注意霍天行和金丽娃的形色,霍天行的态度如常,他遇这种环境当儿,都是神色自若,从不把喜怒哀乐流露于脸上,倒是金丽娃的神色有点紧张。 “是你吩咐奏熄灯舞的吗?”童探长又开始问话了。 田野呐呐地点首敷衍,自然他没有胆量当面指出金丽娃。 “据我知道,熄灯舞似乎早了一点吧?” 这句话使田野很难回答,通常的习惯,熄灯舞多半要在十一点钟以后,金丽娃要求时,的确早了一点,这内因不难想像,贾子德的年纪已有相当,不能熬过十一点就会离开舞会回家的。 幸而金丽娃挺身而出为田野解围。她说:“童探长,恕我说两句话,这熄灯舞是我要求田先生请乐台奏的……” 童探长愕然,这案情扑朔迷离,简直把他的头也弄昏了。 “事实上我不过开口向田野总干事要求而已。”金丽娃再加以解释:“实际上是他的要求——”说时,她指着身旁的洋朋友。 这位港督的秘书菲立浦先生,和童探长原是熟悉的,他断然不会是谋杀案的主持人吧? 童探长不敢胡乱开罪这位政府的高级官员,在手续上略事问了几句,这条线索又告搁浅。 这当儿,有探员已找到了贾子德的化装帽子,被人抛弃在花园的草丛里。帽子是绉纱纸制做的。不会有手印留下,找着了也枉然。 调查的时间已经有了两三个钟点,童探长没有权力把这数百名贵宾继续扣留,而且在这些贵宾中还有英政府的高级洋官员,便宣布请他们把名字登记下,各自回家。 登记姓名也不是手续上的一种形式而已,每个人在离去时,大门口有警探招呼他们一一把姓名记录在记事簿中,遇有形迹可疑者,还得把地址记录下来。 这种手续上的形式原就没有多大用处,姓名、地址全凭宾客随口而说,有许多怕事怕麻烦的客人,故意把名字说错,乱报地址,也无从得知。好在童探长知道“圣蒙”慈善会所发出的请帖,是编好了名册,按照名册发出的,他在必要时还可以用名册调查每个到会的客人。 总之,在这准备狂欢达旦的慈善舞会里中途发生了血案,是件非常不幸的事情,宾客饱受虚惊,不欢而散,圣蒙慈善会在名誉上将遭受重大的损失,前途堪虞了。 田野虽然有金丽娃替他向童探长解答了问题,但是他仍是警探眼光中最大的嫌疑犯。宾客一一告退了,田野还得陪同桑同白至门口处恭送,向受惊的宾客们致歉。 霍天行和金丽娃不是同来,但是他们同去。 临行时,霍天行还假惺惺地和桑同白握手,安慰这老人说:“今天的不幸事件,使我们叹息,不过相信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同时,他以锐利的目光盯了田野一眼。这内中含有警告的意味,大概就是恫吓田野不得冲动,不得出卖组织。 宾客全散了,魏律师是最后走的一个,田野知道他是霍天行的智囊,当然他是希望能多知道一点关于警探们所得到的资料。如何研究案情。 贾夫人已想出来了,那抢换贾子德化装纸帽的陌生人,脸孔是瘦瘦的,中旬年纪,穿着一身黑西装。 田野便想起了周冲,但是在舞厅中又始终没看见周冲咧。 “这人是否唇上有一撮小胡子呢?”他口急嘴快地问。 “我……我……我想不起……没看清楚……”贾夫人说。 “你怎知道这人有胡子呢?”童探长看出破绽马上上前查问。 “我……我曾看见有这样的一个人……这样想而已……”田野知道已露了马脚,支吾以对:“有一个这样形状的人,老站在大门口间……” “你认识他吗?” “……” “但是你很注意他,是吗?” “是的……因为他的样子充满了寂寞……” 童探长便转询贾夫人,贾子德有没有认识这样形状的朋友?贾夫人摇首说,这样的事情,实在使她很难记忆,贾子德交游广阔,认识的朋友很多,什么阶层的人俱有,叫她怎样去想呢? “贾子德平日有和什么结仇吗?” “他为人正直,公正不苛,常得罪人,自然难免,但是能惹出杀身大祸的仇恨,相信还不致于有……” 这案情使童探长迷糊,由于凶手的布局奇诡,使他感到辣手。 田野趁童探长再次盘问于贾夫人时,悄悄地溜开了,藉以松弛神经上的凌乱。 他无意中越过了衣帽间,从门缝中投望进去,只见桑南施独个儿呆坐在内,泪痕斑斑,这可怜的娇贵小姐,自有生以来,养尊处优,父亲视她如掌上明珠,相信她从未经验过这种血淋淋恐怕的场面,所以必定已吓破了胆子,魂出躯窍。 在命案发生后,田野由于当时的环境复杂,使他意志迷乱,始终没考虑到桑南施会惊吓到什么程度,到这时,他始才觉得心中有愧,桑南施已把一切寄托于他,而他在危难时竟把她忘去。 桑南施发觉大门口站着一个人,徐徐地探起头来。当他们的眼光接触时,桑南施的泪珠又如泉涌,双方都是无言的,在无言中有着一股辛酸,也有着一股哀怨的申诉。田野踏进房去,静默地和桑南施对面坐下,他真的不知应该找些什么话来安慰桑南施才好。 “……不要紧,相信这事情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桑南施摇头,表示她担忧的并不是这个:“圣蒙慈善会的前途完了……”她说。 “何致于呢?” “贾先生是关心‘圣蒙’慈善会最大的慈善家,他遭谋杀,又是在圣蒙的年会里,将来还有谁会对圣蒙发生兴趣?” “让我们再努力挽回吧……” “唉,父亲苦苦经营,十余年的心血,一旦付于流水……” 过了片刻,有警探进来传报每个人都可以自动回家了,大概童探长的初步检查已告上一个段落。 当他们再次走出大厅时。贾子德的尸首已用白布盖起。 十字车已来了,把尸首送至医院去,据说是解剖检验。 桑同白父女离去时,问田野说:“你要不要我们顺道送你回家呢?” 田野说:“不!我还需要好好安静一下。” 桑同白走后,田野也离开了会场,他越过每一窗户时,返首向内回顾,那些警探们还在用粉笔绘画血案发生时,尸首倒卧的地点,凶手行凶的部位,用皮尺测量,推算凶手的来去路线。 田野走出了大马路时,夜已静了,触目所见,觉得满目荒凉,本来这件杀案他并没有参与,假如心地光明正大的话,大可以置身事外,不为这件事情烦忧。 但由于他是职业凶手的一员,而这件谋杀案他知道绝对是“正义”公司的杰作。所以郁闷不安。 假如正如桑南施所说,经过这一次事件以后,圣蒙慈善会的前途就可能完了。那末,田野自觉得也是断送“圣蒙”的刽子手之一。 他在“圣蒙”任职已达数月之久,和这国际性的慈善机构好像已发生了深厚的感情,遍查“圣蒙”有的档案,帐目,历年所做的工作不在少数,当然救济了不少贫苦,也活了无算受苦难人的性命。 “圣蒙”慈善会假如因此次不幸事件而断送了前途,也可说是罪孽。 田野不断地胡思乱想,橐橐清脆的皮鞋声落在沉寂的水门汀行人道上,打击着他的心情,一下比一下尖锐,惨痛。 据大家传说:贾子德是好老人,古道热肠,“圣蒙”慈善会在经济上周转不灵时,都是仗靠他出来周转。这样的好人,为什么会突然被人暗杀,而且还死得这样的凄惨,天底下还有公道么? 田野忽然停下脚步,他忽的想起来了,在杀案还没有发生时,他曾在舞厅外的花园中看见一个神色诡秘的男子,正如贾夫人所说,穿着黑衣,身材高瘦,定然是这个人了,他抢了贾子德的纸帽,同时也是刺杀贾子德的凶手……怪不得他看见田野时,匆忙以手掩脸逃避,可能在正义公司的办事处,他俩曾见过面? 想到这点线索,田野的疑窦全开,圣蒙的年会是凭请帖入场,每帖二人,霍天行有一张帖子,魏律师有一张帖子,霍天行所以和魏律师两人迟迟到会,就是把他自己的帖子让金丽娃带领凶手一人混进会场去……。 但是想清楚了又怎样呢?田野能到警署去告密么?他自己也是职业凶手的一员,而且还有记录,参加“正义公司”的签字志愿书,“正义”公司被破获,他也得啷当入狱。 假如为“圣蒙”慈善会及桑同白父女的前途,他应该牺牲自己向警署自首,以维正义,为仗赖“圣蒙”的施舍而活命的苦难者着想,更应该牺牲个人,为大众着想…… 田野想着,自己孤孑一身,无牵无累,以及年来生活坎坷,世情冷淡,所遭遇的一切使他觉得没有留恋的必要。……于是,他为良知驱使,决定向警署自首去,再不踌躇,毅然调转了身子向相反的来路走去,准备回返现场,向留在那里勘查的警探说明一切。 当他回身的一刹那间,眼前相隔约二十来码,倏的一个黑影一幌,闪缩溜进行人道边的横巷。 这分明是有人在向他跟踪。田野忙追至横巷口间察看,那巷子内黑黝黝的,已再没有人迹在内。 是精神恍惚,眼花不成?田野自问,他不敢追进黑巷子去,因为摸不透是那一方面的人在追踪。 他的思索凌乱,猜测这追踪者有三种可能性,一、是警署对他怀疑,二、是霍天行要防他出卖组织,三、就是那阴魂不散的死冤家谭玉琴要为懒蛇报仇……。 经这一阻碍,田野又回复踌躇。他喃喃说:“……自首又有什么用处呢?没有证据,凭一张嘴不足以揭破‘正义’公司的黑幕,霍天行有钱有势。又有律师可以为他脱罪辩护,而且,还有他的余党,不能一网打尽,即同样可以遗害社会……贾子德的杀案干得干净俐落,没有丝毫痕迹败露,即算揭发了‘正义’公司,也无足以给圣蒙慈善会及桑同白父女有所帮助……” 这样的迟疑了半晌,觉得脑门胀痛,那跟纵者既失下落,摸不透是那方面的人马,假如是霍天行派来的,相信他还未及到达目的地相信就已经丧掉性命了。 回心这样一想,田野便放弃了告密的念头,但要援助桑同白父女的决心仍在。 他决定要把谋杀案的内幕侦查出来,即算不揭发“正义”公司,也要把主事阴谋的人是谁指出来。 田野排不开心头的紊乱,又悒悒地举步而行,他已有了决定,必需要把贾子德杀案的真相剖白,查出谁是行凶的主事者,在计划着步骤,应如何进行。 霍天行是杀案布局的计划者,从他的身上不容易取得线索,最好先能侦查出动手行刺的凶手是谁…… 这时候,那潜隐进横巷的黑影又溜出来了,闪闪缩缩地追踪在田野的背后,他的动作敏捷,穿着软胶底球鞋,不带出丝毫声息。田野似乎已把刚才发现黑影的事情遗忘了,如何进行侦查杀案的计划已把他的机智扰乱。昏头昏脑地踱着脚步,沉思。对背后追踪的人再也没有发觉。 那大汉对各处道路的横街小巷似乎很熟,经过可通行的兜巷必定穿进去,这样可以避免身形败露,而且由小巷通行,常可兜到田野面前,等田野走过以后,再又溜出去跟踪在后…… 不一会已来到了永乐东街,足证明田野是回公寓去。那汉子便失去踪迹。 近日来,田野每回公寓,老爱在门前作一番踌躇,以前,他曾把这地方视同地狱,后来,三姑娘、吴全福两人发挥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把它充沛了温暖……活像一个可爱的家庭,但是现在,三姑娘走了,吴全福因业务繁忙,十余天难得见一次面,新搬进来的沈雁是个冷酷缺乏人性的魔鬼,一切又改变了,它仍像似地狱……。 田野叹了口气,掏出烟卷,燃着了之后,又在计划他的行动步骤。 老鼠吱吱哑哑在楼梯板上打架,一忽儿竟滚下来一只,越过了田野的身旁,溜到阴沟洞钻里去。 田野笑了一笑,没想到这些小小的丑类,同样有斗争,何况是万物之灵人类乎? 老鼠打架,它们为的是什么?为生活吗?争吃的?或是争夺异性? 田野扔下烟蒂,拾起倦惫的脚踏上楼梯,那楼梯廊上黝黑的,又没有了电灯,他心中不免又对阎婆娘咒骂,这人的处世未免太现实了,少几天没得到好处,就又开始省电了。 倏的楼梯的半坎腰里起了“咿哑”一声,那是沉重的东西压在松动的楼梯板上所发出的声响,绝非是老鼠打架了,他警觉刚才有人跟踪,这会儿不要是有潜伏在黑处吧?正犹疑着却有人声在说话了。 “姓田的,我追踪你已经三天啦,没想到会在这里等着你吧?”又是那阴魂不散谭玉琴的声音。 田野早料想到,刚才跟踪的就是他,这人复仇的意志坚决,不受任何阻挠,着实可怕。 相信他找到田野的住处已不是一天,但田野数天以来都没有夜出,找不到机会下手。巧好这天圣蒙慈善会出了事,谭玉琴找到了机会……他的手中持着匕首,已等不及就要取田野的性命。“假如你是汉子就不要惊醒公寓里的人……”说着,已经扬刀向田野扑来。 田野身上没有武器,只有迎起手拦架,接住了谭玉琴持刀的手腕,一面说。“姓谭的,关于懒蛇的事情纯是出于误会……” 谭玉琴不愿意听田野的解释,似乎必需要取得田野的性命而后甘心,两人扰缠上后,互相挣扎,谭玉琴游用腕力,用匕首拼命向田野喉管上压去,而且还伸出脚来踢勾田野的脚踝。 假如田野立脚不稳倒下去的话,即会丧掉生命,他处在下势,以全身的力量贯注至双臂,扼在谭玉琴持刀的腕上把它扳开,刚想说话时,谭玉琴已偷出一只手来,又到田野喉间,死劲扼下去…… 这样挣扎约有两三分钟,假如田野高声呼喊,沈雁听见声响赶出来,就可以解围了,但田野不愿意这样做,并非因为他投身黑社会便染上了江湖人的逞英雄充好汉的习气,他认为求救是一种懦弱行为。 在倾斜的楼梯上打斗是不大容易的事情,稍为立足不稳,即会滚下楼去。谭玉琴站在高处,田野站在下首,处势甚劣,而且谭玉琴打斗的技术甚为险毒,手脚同时进攻,田野渐渐已觉不能招架。 田野急中生智,心中想,假如把谭玉琴拽下楼梯,压在下首,也许他的攻势就不会这样凶猛,但因为他处在低处,用不上力量,而且两只手俱把持在谭玉琴持刀的手腕,喉咙也被扼着,呼吸窒塞,不得不背转身子,用肩头压到谭玉琴身上,这样谭玉琴不得不坐到楼梯上以安稳自己的身体,一面还抬起脚来以顶开田野的身体,当他的力量完全向外时,田野忽然把全身力量向外带去,这一着是非常危险的,假如谭玉琴趁势运用腕力,匕首就很容易插到田野的肚皮上,但谭玉琴毫无准备,冷不防整个身体被田野的腕带拽得往下冲,他的脚是抬起的,刚好绊在田野的脚踝上,跄踉摔倒,看样子就要摔下楼梯去了,幸而他眼明手快,一把将田野衣领揪着,他的体重约近二百磅,摔势甚猛,田野承当不住,也随着双脚离地,和谭玉琴滚做一团,跌下楼梯去。 “轰隆隆”一阵滚跌的声音在楼梯上响过之后,田野和谭玉琴已滚至楼梯的大门口间,两个人都有伤痛,但拼斗仍不肯歇止,缠做一团,直滚出街外。 谭玉琴因为体重的关系,伤势比田野要重,腰肢俱酸,打斗的力量便削减了一半,他的匕首已经脱手,落在门槛边,田野趁机会把他压在地上,鼓勇余力,抓住了他的头发,死命按在地上,压低嗓子说:“姓谭的,我不愿意和你结世仇,懒蛇的死因,你不能凭个人的判断,一意孤行……你应把事实详细调查……”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既干得出手何需要推三话四……”谭玉琴报仇心未息,拼命挣扎,一面还伸出手来,欲拾取门槛旁的匕首。两人滚跌落楼梯的声响,把公寓内住户的人家惊醒了不少,首先,居住在二楼间的一个女房客颤颤地探出头来观看,当她发现两个黑影在大门口间打斗时,起了一声惊呼。于是,其他的房客也陆续赶出来了。 “什么事?……什么事……” “啊……有人在门口打架……大概是强盗……” 这时,田野眼明手快,已抢快了一步,把匕首抢到手中,谭玉琴还爬不起来……。 田野扬起了刀子说:“我不愿意杀你,现在有人来了,于你不利,你快走吧!……希望你把事情仔细想想……” 楼梯上起了一阵急促凌乱的响声,很快的落了下来。 谭玉琴也自觉,假如再不离去,后果就难以收拾了。对田野的宽容,起了一种无形的羞惭,匆匆爬起,扶着摔伤的脚踝,狼狈而逃,由横巷遁进去,他失去踪向。 首先赶下楼来的是沈雁,当他发现站在大门口外的是田野,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手里还持着一柄刺刀,不禁大为惊讶。 “田野,原来是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吗?”他急切问。 “没什么,碰着‘剐死牛’的,把他打跑了!”田野回答。 其他的房客也赶了下来,围着田野,问长问短。 “……要到警署去报一个案吗?”吴全福的妻子关切地说。 田野表示无关重要,说:“贼人既然已经走了,还报警署有什么用呢?” 以后,他就不愿意和他们烦絮,排开包围,迳自走上楼去,再也不回答任何人的问话,巧好碰见阎婆娘穿着睡衣站在楼梯口间探听消息。 田野正好发挥,转变话题,高声说:“二房东,假如以后住客没有完全回来,楼梯上的电灯不许熄灭,否则发生什么事情,你得负完全责任!” 其他的住客,也上前帮腔,七张嘴,八张舌,附和田野的意思。 阎婆娘有苦说不出,在肚子里驳辩,不敢流露于色,群情难犯,一切都只有俯首答应。 田野却趁机会溜回房间去了,为避免再有人进来骚扰,锁上房门,什么人也不许进来,什么人敲门也不理睬。在跌下楼梯时,身上有许多瘀伤,倒卧到床上时,就隐隐发痛,额角、手臂脚踝……浑身都是酸酥酥的,加上心情苦涩,真不好消受。 过了一会,公寓里算是安静下来了,那些三姑六婆,再也找不出热闹,便纷纷回返他们温暖的床上。 等到一切都平静后,沈雁弹指敲板壁,田野不愿理会,在现在这公寓中,沈雁这个人,是他最顾忌及最厌恶的。弹指的声音,间间续续。 “田野,你睡了没有?”当然,沈雁知道,田野绝不会这样快就睡熟的。 田野缄寂地,燃着了纸烟,吸了一口浓雾,又躺到床上倏然吐出,然后才回腔说:“有什么事吗?” “刚才的确是贼劫吗?” 田野爱理不理他,又吸了一口烟,才说:“依你的判断呢?” “不会如此简单吧?” “简不简单,由你去猜想!” “田野,别误会……我说这话,纯粹是关心你,最近你的环境很不利,周冲抓谭玉琴,一直都没有抓到,你自己小心一点为要……” “我知道!”仍是冷冷的。 以后,沈雁再说什么时,他也不回答了。沈雁自觉无味,也就睡了。 这时已经是午夜四点多钟,田野辗转反侧,怎样也睡不着,身上的伤痛,自然也是原因之一,思潮起伏,还在排算如何扶助桑南施父女的问题,侦查贾子德杀案的步骤,关于谭玉琴的问题却不摆在心上。 香烟一支一支地连续抽吸…… 一忽儿,楼梯上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慢慢地,一步一步,踏上楼来,有时候又停下,好像是一个负伤垂死的脚步…… 在这样的深夜时间,会是谁走到公寓来呢? 脚步是这样的沉重,当不会是谭玉琴那冤魂不散的回来了吧?一会儿,脚步又移上来了。 田野轻轻爬起床来,偷偷推开房门窥看。 原来,那夜归人竟是吴全福呢!他喝得酩酊大醉,脚步踉跄,摇摇欲倒。田野奇怪,吴全福不是酒鬼,又从来不在外面胡混,他酗酒已经是不大正常的事情,而且还弄到这个时候回家……这是什么原因呢?难道说,像吴全福这样的好好先生,还会受到什么刺激不成?田野心中这样想。 吴全福呕吐了,秽物洒满了一楼梯,田野吁了口气,推开房门,走出楼梯口间给吴全福搀扶。 “怎么回事?吴全福?”他一面问。 “噢,噢,把你吵醒了……真不该……”吴全福睁开醉眼,看清楚了搀扶他的人时,脸露惭愧之色。 “我根本没睡!”田野说。 吴全福再呕了一阵子,顺过了气,人就比较清醒得多。 “什么事情使你这样酗酒?”田野再问。 “啊……那是很平常的事情……平常的事情……”吴全福含糊地说,一面,摇摇幌幌地要走回他的房间去。 “什么平常的事情?”田野越是要追问下去了。 吴金福的妻子和母亲也同时被吵醒了,推门探出头来,看见吴全福这种形状,也觉得有点不对劲,急忙出来,一左一右把全福搀回房间去。 “假如有什么困难,不要隐瞒,尽快告诉我!”田野最后说。 “没有!没有!……今天汤九斤做生日,我多喝了两盃酒吧了……”吴全福回答。 第二天早上,田野爬起床来,已是十一点多钟,他没想到一睡入梦,就会睡得这样迟,看样子已经来不及到“圣蒙”慈善会去上班了。“圣蒙”刚出了事,便不去上班,似乎在人情上说不大过去。 早报已经送来了,塞在门缝里,田野随手把它抛在床上。 公寓里已经是静悄悄的,只有厨房里的人在忙着烧菜煮饭,沈雁、吴全福也早已外出了。据吴全福的妻子说,吴全福在天刚亮时,起床就走了,神色匆匆,也不知道有什么急要的事情,他也没有交待下。 田野推算,吴全福可能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发生了,要不然,他断然不会如此的精神恍恍惚惚。 洗漱后,回返房间,正整理衣着时,无意中看见床上翻撅开报纸标题。 那新闻几乎占据了整个版面,标题触目惊心,而且含有讽刺意味。是这样的: “笙歌待旦,狂欢舞会乐极生悲。” 特号字是“圣蒙年会大血案”。 “熄灯酣舞,祸从天降血溅惊魂。” 另外有小标题说明:“慈善家贾子德被刺毕命,便衣警探迅速破案,凶手法网难逃……” 田野看见“凶手法网难逃”几字,便非常焦急地匆匆把整篇新闻细细读完。 前半截,田野在现场,所有的报导是根据当时的情景,略为加重恐怖气氛,形容得活龙活现,疑鬼疑神…… 后半截即是描写警探破案的步骤。 原来,凶手偷换了贾子德化装纸帽后,把它收藏到花园后的一张石凳子下,巧好管理花园的长工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在花园中玩耍,这孩子非常顽皮,把纸帽偷出来玩耍,被凶手发觉,还打了小孩子两个耳光……那小孩原是没有受过教育的浪儿,被打后非常不服气,招合了他的小弟兄,趁那汉子不注意之际,又把纸帽偷到手里,把它抛到舞厅门口的花盆上…… 童探长由纸帽的线索,找出小孩,由小孩找出凶手的形状。凶手的脸容稍瘦,最好的记认,是他的脸上鸡皮疙疮像桔子皮一样,长满了酒刺疮疤。穿着一身西装,身高约五尺半上下…… 另外,当血案发生时,在熄灯舞中一声惨叫过后,趁混乱中,有一个如上形容的汉子,神色仓惶,匆匆由舞厅长窗跨出花围,巧好有一个捧着托盘的侍役行过,两人撞个满怀,托盘上有三四杯桔子汁,完全打翻了,那形色仓惶的汉子被淋个满身,侍役本以为会受到了一顿申斥,但那汉子却闷声不响,匆匆用手帕掩脸逃走…… 由以上的两条线索,童探长推断凶手在行凶后场面混乱中即离去会场。于是童探长便考虑到交通工具问题,因为每个客人差不多全是汽车阶级,除了私家车以外,也差不多租赁出租汽车作交通工具。 因为凶手身上淋有桔子汁是最好的线索,所以童探长漏夜发动,按照名单检查每一个客人的汽车……但这工作非常失败。在后他想到出租汽车身上,好在香港的每一家出租汽车公司都有他们的营业范围,尤其做流动买卖的多半有指定的路线兜生意,他按照每一家汽车公司所行驶接近现场的每一架汽车调查。 果然的就查出有一架汽车的车箱内有桔子汁的痕迹留下。据司机说,是一个着黑衣的汉子中途拦车,形状与凶手相同。童探长问明了汽车行驶目的目地,凶手下车的地点。便迅速展开行动。 据司机说。凶手是在湾仔夹道,接近防疫医院附近下车的。童探长按照他办案的经验,凶手的布局周密,每项行动都预先有计划,所以下车的地点,并不一定是他居住的地方。好在湾仔夹道附近,多半是各种教会的坟场,四野空寂荒僻,住户人家很少,只要发现这人的踪迹,当可以把他找出来。 凶手回至湾仔夹道的时间是十一时半,由于他的脸貌容易记认,衣着有特色。童探长向湾仔夹道的值班岗警及流动的寺警队查询,果然的得到一条线索。 由于该地区四处尽是坟场,入夜后即阴森森的,绝少行人,约在十二时左右,有一个值岗的警察在黄泥涌山道看见一个单身男子路过,衣着和凶手恰巧相同,推算由湾仔夹道至黄泥涌山道,正好需要三十分钟的时间,童探长便决定了凶手的住处必定在黄泥涌山道。 于是大批警探出动,在黄泥涌道按户检查户口,那地区的住户人家很小,检查户口并不费周折,他们以淋有桔子汁的黑西装为线索,找寻一个身高五尺半,脸孔长满刺暗疮的凶手。 这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正当警探检查户口当儿,突然有警探发现一间破木屋内有一个大汉越窗出屋,落荒而逃,警探即喝止步,随着大队人马即兜过去截捕,但没想到那暴徒竟鸣枪拒捕,于是一场剧烈的枪战即告开始……暴徒的弹药充足,击弹约三十余发,且战且走,遁上半山,爬墙进入耶稣教坟场……警署的冲锋装甲车,救火车全体出动,探照灯四射,把黄泥涌山道照射如同白昼,这是香港捕盗有史以来罕见的场面……截至记者发稿时已近黎明四时,暴徒尚在凭险顽抗中…… 田野一口气把新闻读完,不觉冒出浑身热汗。后文如何?暴徒是否与血案有关?凶手是否被捕?全不得而知。他觉得必需要至“正义”公司去探听霍天行的风色,或至圣蒙慈善会去看看有何变化。于是匆匆整理衣裳外出,乘电车至德辅道中。 在电车中的乘客三三两两都在谈论贾子德的杀害与警匪大战的新闻。有人论定贾子德不过是个伪君子,假借慈善为名在外招摇撞骗……遭此横死也是因果报应。又有人批评,杀案一定另有主持人,那暴徒行凶不过是被人用金钱购买……虽然他们是没有指出这是职业凶手的行为,但听到田野心里已不大自在。 抵达德辅道后,田野匆匆赶进宝丰大楼,见茂昌公司,里面静悄悄的,墙上的挂钟指正一点,大概所有的职员全下班回家用午膳去了。所奇怪的就是连工役也没有在。 田野迳自走进经理室去,他心中想,也许霍天行还在里面。神色匆匆地推开玻璃门,却见在壁炉前有一个人惶然站起,原来竟是周冲呢,他的手中持着一根铁条,似乎在扒拨炉中的灰烬。 冷眼向炉中看去,里面并没有烧火,只有一堆烧毁的纸片残烬。 周冲似乎要掩饰他的处境,掷下了铁条,露出不自然的笑意,说:“你来了?很好!自从做了慈善家以后,这地方已难得看见你的影迹啦!干什么来?找霍老板吗?在这个时间他照例在家里……” 田野的灵机感触,他会意到壁炉中所烧毁的可能是昨夜为贾子德杀案失事的暴徒的全部证件记录。 假如属实,那末早上未报导完的新闻当可推断出如何结局,那暴徒必然被警探格杀。 一个党羽失事丧命,他的志愿书,纪录及其他一切证件,就全不需要留在,所以把它全部烧毁! 周冲的野心勃勃,常有倒戈霍天行,另起炉灶的坏念头,所以在这些灰烬中找寻,冀图得到些许多于霍天行不利的残迹……。 “你找霍天行有什么急要的事情么?假如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小弟只要着得上力,也尽力帮忙!”周冲的神色已回复常态。 “我上霍公馆去!”田野不愿意和他接触,转身欲走。 “别忙!听说最近谭玉琴对你步步紧逼,据沈雁报告昨晚又守在公寓门口向你袭击,有这回事吗?” “那是沈雁撅风作浪,我并不介意!”田野冷冷地回答。 “霍天行有命令,要我们在一两天之内把谭玉琴解决,这项行动听说交由你和丁炳荣两人主持呢!”他说时,燃着了烟卷,目光灼灼。 “我将拒绝这件差事!” “为什么呢?”周冲表露了诧异。 “因为懒蛇是你的人,而谭玉琴又是懒蛇的把弟兄,为懒蛇的死,惹起谭玉琴向我报仇,我赤手空拳,既没有派系,也没有凭靠,更不希望把仇恨深种下去,你把懒蛇视同手足弟兄,当可明白我的用意!” “我和谭玉琴毫无瓜葛!……” “既然这样,这件案子还是应该由你全权继续办理!”说完他迳自退出了茂昌洋行。 以后,田野就赶到霍天行公馆去。女佣说,他们夫妻两个自晨间外出以后,一直没有回来过,这样,田野又扑了一次空。由霍天行夫妇的行动,田野推想他们可能在非常紧张的处境,顺着道路,他又来到摩罗地街鸿发仓库之前。仓库是关闭着,但可以绕道由石板街方面进去。 丁炳荣和余飞正在下象棋,其他不三不四的人聚拢了一大堆,在那儿旁观,有许多是熟脸孔,田野认识是“正义”公司的党羽。丁炳荣看到田野,深为诧异,便把棋局让出,招田野进入仓库隐僻之处。 “今天风声很紧,你不适宜到这里来,最好照常到慈善会去上班!”丁炳荣说:“你看,正义公司的人全聚在这里,这是霍天行的意思,一方面是控制他们的行动以免在外招摇惹事,另一方面,是等候消息,以防有什么变故……” “是否为贾子德杀案的事情?”田野问。 “当然,相信你也清楚,昨夜我们丢了一个弟兄,这可能牵涉很大!” “这椿事使我有点糊涂,据我的听闻,贾子德是个好好先生,为什么会有人向他下此毒手?”田野并不关心暴徒被警探格杀的下文。 “唉!一个人由他的表皮上看不到骨子里去,贾子德的仇家不止一个,要他的命,还指定要在圣蒙年会的舞会里……也只有霍天行有这种魄力担负这种案件……” “究竟是属于那一方面的人主事的呢?” 丁炳荣忽然压低嗓子:“我看你还是少追问这件事情好,因为你现在在圣蒙慈善会做事,大家都怀疑你会做奸细出卖组织,尤其有人在霍天行面前说你不少的馋言……” “那就只有周冲!” “不管是谁,你自己的言行宜谨慎小心,尤其在‘圣蒙’慈善会里不要露出形迹,使人怀疑,这是好朋友才肯说的!”丁炳荣说完,不管田野是否同意,便送他离开仓库,临出石板街大门时,又说:“这几天大家都在避风头,没有必要时,宜避免接触,晚上多留在家里,关于谭玉琴的问题,霍天行有新的指示,到时,我们会通知你!” 田野欲刺探行凶的内情,虽然又白跑一趟,但对丁炳荣的热情流露感到无上感激,在职业凶手群中,也只有他一个颇具正义感了。他按照丁炳荣的指示,略用过午点,即回返圣蒙慈善会。 这时候的圣蒙慈善会,在田野的眼中已不是原先的那样朝气蓬勃,整间屋宇,笼罩着惨淡愁郁的气氛。童探长竟在办公室里,还有贾子德夫人也在,由桑同白父女陪同着。 原来,昨夜的一场警匪格斗,暴徒被格毙了。但是这暴徒非常狡狯,当警探沿户检查户口时,知道案发,在没有逃亡之先,已预早把所有重要的物件烧毁,一点线索也没有留下。 事后,警探检查他的居室,除了一堆烧毁的灰烬以外,向邻居人家询问,知道他的姓名为刘兴源,是一个无业游民,再就一无所得。所以童探长特意来邀请桑同白父女及贾子德夫人,到警署去辨认暴徒的脸目,俾以证明刘兴源和圣蒙慈善会有无特殊关系?或和贾子德有无特别接触。 田野到步,刚好可以陪同前去。大家分乘汽车,抵达警署。警署的储尸室是设在建筑物的地下室中,有冷气设备,阴森森的,使人毛发凛然,越过漫长的走廊,储尸的地方是一座连墙的铁柜子,如公事档案般全编有号码,抽屉是藏在墙壁内的。童探长按照编号,拉出一只抽屉,那抽屉正好容下一具尸体躺在里面,有白布裹着。童探长撅开白布,就可以看见一个丑陋消瘦苍白的脸孔,眼球突出,张裂了大口,像是凶恶,也像是惊惶,形状非常恐怖……那额角上有个卵大的创口,可能就是警探们的成绩……。 桑南施不敢观看,避侧了脸孔,而且似乎要昏眩地摇摇欲倒,幸而田野把她搂扶着。贾夫人忽然悲怆欲绝,泪如泉下,只有桑同白频频摇头。 “怎么样?”童探长问。 “不认识!从没见过!”桑同白答。 “夫人呢?” “我也从没有看见过……”她抽噎着答。 童探长就感到困惑了。搔着斑白头发,苦苦思索直在发怔出神。 “他穿的衣服,是否黑西装而淋有桔子汁呢?”田野忽然问。 童探长闪烁的眼光便投到田野身上。点头说:“那是不错的,黑西装上有桔子汁,在他居室中找到,大概是刚脱下来准备洗换,我们就查户口了!” “哦……”田野自觉不该多问话,便缄默下来了。 “你对这件案子有什么特别的高见吗?”童探长却不肯放松。 “没有……”他答。 “这真是一椿无头公案!童探长,希望你多努力为遇难者雪冤!”桑同白满胸感怀,最后这样说。 人们离开了警署,在汽车的归途中,田野默默凝想。那被格毙的暴徒,脸孔非常陌生,在“正义”公司屡次的集会当中,似乎始终没有看见过……但丁炳荣在鸿发仓库里说,他们丢了一个弟兄,这当可证明死者的确是“职业凶手”中的一员……但又为什么“正义”公司的每一个集会,都没有他参加呢?难道说这内中又另有隐情么? 这是两天以后的事情,关于贾子德的杀案和警匪格斗的风浪逐渐过去了,社会上的人士似乎把这两椿事情淡忘。田野按照着丁炳荣的指示,每天除了上“圣蒙”办公以外,晚上多半留在家里,绝少外出。 这天下班以后,用过晚饭,回返公寓,踏上三楼,就听得沈雁的房中有聚赌的声音,非常热闹,内中还杂有周冲和丁炳荣的嗓子说话。田野就觉得非常蹊跷,心中猜想,可能又有什么特别的缘故。 他想回避,悄悄的欲重行溜下楼梯,刚转身之际,沈雁已追出来了。“田野兄,快过来!参加我们的‘沙蟹’!”他说。 随着,周冲也探出头来了,说:“田野最近和我们完全隔阂了。” 田野无奈,只有走进房间去,和他们一一打招呼。除了周冲、沈雁、丁炳荣以外,还有两个只是面善,而不知姓名的陌生朋友。经沈雁介绍,一个名叫吴仲瑜,一个叫柯大勇田野知道,俱是职业凶手的歹徒。尤其柯大勇特别向田野表现熟络,他们邀田野参加赌博。 田野说:“我是外行,准输无疑!” 吴仲瑜说:“田兄未免把金钱看得太重了!” 沈雁插嘴说:“我看田野兄最近无精打彩,定是阳盛阴衰,现在你陪我们斗牌,待会儿我们陪你找女人去!” “我不需要女人……”田野说。 “唉,何必说扫兴话!今天我们弟兄几个全有兴致,准备上舞厅逛逛,大家全过九龙金殿舞厅去,由你带路,找你的三姑娘……顺便呢,还替你找那舞女大班尊尼宋出口气!” 田野不感诧异,奇怪沈雁怎会知道三姑娘到了九龙金殿舞厅,不由便看了身旁的丁炳荣一眼。 丁炳荣向田野递了个眼色说:“这是老板的意思!” 这用意就是告诉田野今天晚上有任务,不必多问。田野很机警的接受了丁炳荣的暗示,不再多说无谓的话和无谓的斗意气,参加了他们的赌局。虽然这个赌局的目的在集合,混时间,但是他们每一个人赌得非常认真。本来赌“沙蟹”就是偷、欺、诈,骗样样俱全的,正适合这批歹徒的味口,尤其“偷鸡”博牌时,谁都倾囊把钞票堆上去,输光了,便写欠条,这正符合他们的一句话。“钱怎样来时怎样去”“来得容易去得快”。约赌至七点多钟时,由店铺里送来酒饭,由于晚间有行动,所以饮酒有限制。 九点钟他们离开了公寓,由统一码头乘轮渡过海,抵达九龙登岸后,即分为两组,周冲,沈雁,田野三人成为一组,乘车至金殿舞厅,在那里等候消息。丁炳荣却和其他两个弟兄另成一组,所去的目的没有透露。“职业凶手”的集体行动,除了杀人之外,可说再也没有其他的任务,田野悒悒不安,但又无法摆脱这残忍暴戾的恐怖团体! <hr /> 注释: 第十四章 死的陷阱 在一群“职业凶手”所坐的汽车将接近金殿舞厅时,周冲忽然向田野说: “我们弟兄之间决定到金殿舞厅去,完全是为田兄着想!不过,特别要田兄保持冷静,别冲动惹事,假如舞厅方面尊尼宋有什么不轨图谋,由我出面应付,包保给田兄争回面子就是啦!” “有周兄在,这个我并不担忧!”田野说:“就是今天晚上的行动,目的何在,我倒有点顾虑!” 周冲一笑:“这也是对于田兄有利的!” 这句话颇为费解,但田野却想起在茂昌洋行时周冲所说的一席话,他始恍然大悟,今天晚上的行动,必定是对付谭玉琴无疑了。本来“正义”公司受委托要杀掉谭玉琴,为懒蛇的叛变的阻挠,在后又为周冲挟恨纵放,所以谭玉琴仍一直得延活命。 田野为懒蛇之死,惹起误会,所以不欲继续深种孽恨,在贾子德杀案的一夜,谭玉琴潜匿在公寓楼梯间偷袭,为田野打倒,本就可以把他活擒,但田野把他放走,这就是意图以恩解怨,化干戈为玉帛。但今夜意外的却是奉组织的命令,要解决谭玉琴。 田野猜想,这可能是周冲故意从中捣乱,而且必定是沈雁做了内奸,报告周冲,谭玉琴在公寓中暗袭的事情。因为时间尚早,舞厅中的客人不多,三姑娘已经是红舞女了,当然不会在这样早的时间就到场候教。舞女大班尊尼宋已经在场侍候客人了。这时,正站在一个客人的坐位之前,像在排解什么纠纷。 只听得那客人拍着桌子叫骂。“他妈的!什么东西?当了红舞女就搭他妈的臭架子,以前是干什么的,老子全清楚……” 尊尼宋好言好语地劝解,那客人还是叫骂不停。 田野细看那气焰万丈的客人觉得非常面善,忽的竟想起来了,就是那大万公司的所谓总经理彭健昌,三姑娘介绍田野至他的公司去谋职时,还受过他一顿凌辱……这顿羞辱他是毕生也不会忘记的。 尊尼宋原是地头蛇出身,排解舞客与舞女之间的纠纷原是他的职份,但排解不下,也不怕得罪客人。 “玩舞厅原是寻高兴来的,何必发这样大的气,萧玲珑最多还有十来分钟就可以到了!她一到,我就把她请过来……”说着耍出了流氓姿态悻悻然转身就走,当他转身之际,正好和田野打了个照面。 田野经周冲关照过把态度处之泰然,事实上在这冤家路窄相遇之际,越是持重不露形色,越是使对头摸不透来路来意。尊尼宋惊异之中带着惶恐,尤其周冲的脸孔他有些许熟悉,蛇头獐目的,一眼看去就不像是正人君子,更加上沈雁也是那种小捣乱小流氓的形状。 田野自从在舞厅中生事捣乱以后,尊尼宋为怕他寻仇报复,一直严密防范,但田野却始终没有来过,等到尊尼宋防范略为松弛,田野却又忽然光临,而且还带来两个状非善类的汉子,不由得尊尼宋不暗自吃惊。他匆匆绕道避开,转至电话间拨电话召集他的弟兄前来,以防万一。 正在这时,丁炳荣却赶进舞厅里来了。他趋至周冲身旁,附耳絮絮地说了几句话,周冲即有诧异之色,说:“这个时候会留在家里吗?” 丁炳荣点点头。“听楼下的住客说,他在生病!” “那就别再让他逃去了!”周冲说着,便向田野沈雁打手势,大家同时离开舞厅。临离去时,他召侍役过来付台帐,说:“桌子给我定着,过个把钟点我们还要回来。” 门口有街车停着,是丁炳荣乘来的,他们上车直驶往英皇子道去。 在英皇子道,接近启德飞机场的地段下车。由隔坑村道上山坡那便是下沙埔了。这儿是贫民区,四处多是些竹篱、泥砖、破板木,或水泥瓦搭架的简陋房屋。所有的居民,多半是启德机场的苦力。 由一梯道的石板道向上走,那便称为上沙埔了。“正义”公司得到信息,知道谭玉琴新近搬到这里来居住。谭玉琴原是湾仔地区有名有姓的“地胆”,因为平日多行不义,无恶不为,致招惹当地的摊贩愤恨,联合起来,委托“正义”公司代为除恶,第一次行动即被懒蛇反叛纵去,但谭玉琴在这次事件之后,即霉运当头,也可说是因果报应,随后被人趁机打落水狗,向警署告密,指为收规流氓,案发后,所有的恶势力顿告消失,变成无地容身。 谭玉琴留得活命,摊贩所委托“正义”公司的案子就不算了结,务必要赶尽杀绝,方能了案。 周冲负此案之全责,但为对田野怀恨,累次放纵,欲假谭玉琴为懒蛇复仇之手,除去田野,但田野数次化险为夷。周冲便知道事情不能再拖下去。 走上上沙埔,丁炳荣安派下的两个弟兄吴仲瑜、柯大勇已守在那里,他们指出谭玉琴所住的木屋。 那是一列连座的木板楼屋,房屋高矮参差不齐,列成一条街位,楼下多半是地摊铺位,因为这地方接近机场,及山区,灯光幽黯,每至入夜时,店铺就齐齐打烊,这时还不过接近九点钟,店铺就全上了铺板,低灯黯火,满目破落户的景象。 由横巷绕进去,就可以看到谭玉琴租住的屋子,那是一座凸出来的板木搭的楼阁。房间的三面俱有窗户,正面还有一道小小的搭有木板栏杆的回廊。 由于巷子是贴着山壁开辟的,假如派一个人爬到山壁上去,就可以窥觑屋子内的动静。 据丁炳荣向邻近的住户打听,知道谭玉琴在病着,连着两天没有出屋子一步。所以只要把屋子四面的要道截住,谭玉琴便无法逃出掌握。于是,周冲开始指示行动机宜。他说:“我们能不惊动邻舍,那是最好的!布局要造成谭玉琴为贫病煎迫,悬梁自尽……” 周冲派田野首先行动,表面上是给田野一个报仇的机会,实际上,万一发生火拼,田野首当其冲…… 屋子的楼座建造很矮,仅及个把人高,只要轻轻一纵,便可以攀住回廊,田野是运动能手,在架杠上用过功夫,毫不费力气,只轻轻的一蹬一纵,已如猿猴般翻进了扶手栏杆。 田野在回廊里踏稳了脚之后,静了片刻,屋子内并没有动静反应,于是,便挥手向站在巷心的周冲,及山壁上把风的柯大勇示意,暗示他要动手了,请他们戒备,注意接应。 田野欣然接受周冲的命令,作带头行动,攀上屋子,也有他的用意,他不欲杀害谭玉琴,更不欲再有任何一个人牺牲在“职业凶手”的手里。他崇敬谭玉琴的为人,就指替懒蛇复仇的事情来说,他冒尽惊险誓必要取得田野的性命而后甘心,这种道义为行,在黑社会的圈子内能有几人。 虽然,谭玉琴过往有许多作恶不法的劣迹,致才招来杀身大祸,但田野认为以眼见为实,不能听那些摊贩片面之言,便置谭玉琴于死地,这世界,原就是“强权肉食”,人吃人的世界,尤其黑社会的圈子里,强者生,弱者死,没有公理,也没有国法……。田野在回廊上轻轻走动,那松摇的廊板,发出“吱吱”的声响,任是动作怎样轻灵,也禁不住它的声响发出。 从那些玻璃窗户向屋内窥看,那间凌乱简陋的斗室内,没有什么陈设,也没有灯光。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张板木床上,有一个人盖着大棉被躺着,那自然是谭玉琴无疑,而且在病着……。 那棉被在蠕动,似乎谭玉琴已发觉回廊上的声响有点诧异,轻轻的撅开了被子。 田野来回的走动,相隔在三面窗户向屋内窥觑,原意就是想把谭玉琴惊醒,提起他的注意。 周冲交给田野一支划玻璃的钻针,他们的计划是这样的,由田野破窗入内,用枪指吓,先控制住谭玉琴,然后掣亮电灯,再把电灯熄灭为号,丁炳荣和周冲两个即行爬行跳墙进屋,用绳索悬梁,将谭玉琴吊杀……造成谭玉琴因贫病交加而厌世的迹象。这样,谭玉琴的除去就不会留痕迹为患。按着步骤进行,切忌的就是发生战斗,假如惊动了邻人,计划即全盘倾覆。 田野开始用钻针刺划玻璃了,划成一个圆形,用手帕包枪柄敲下,然后伸手进去抽拔窗户的栓键。这时,他眼看着谭玉琴溜下床了,伏在地板上静观动静,田野在推开窗户时,“嘘嘘”吹了两口气,意思就是要谭玉琴噤声。谭玉琴却不因为田野嘘了两口气,便认敌如友,他在枕下抽出了一把手枪,对准了窗户上的黑点瞄准。 “不要做声!我是田野……”田野在探首进窗时,压低了嗓子说,但在这样静寂的环境里,任何声响很容易便会传到街外,给把风的歹徒们听见。 谭玉琴没有答话,因为他不明白田野的来意。 “我们‘正义’公司的人要来杀你!”田野爬进窗户时一面再说:“你快逃生吧!……要小心,街巷外面,四面有人把守着,山壁上也有人监视……” 田野也伏到地板上向谭玉琴所伏的地方爬过去,但谭玉琴却不敢轻易相信田野,把手枪伸出来,对准了田野的脑袋,说:“你不许拢过来……否则我先杀你!”随后,他抬起眼睛,向窗外的山壁上窥望。果然的,看见一个人影,站在山壁的一株树下,在那儿幌动,好像在向屋子内张望呢。 “你应该相信我的话!”田野再说:“到这时候,已经没有给你疑惑的时间了!快设法逃走,从天窗上屋顶,越屋过街尾,那儿靠山……记着,东西的街口有一个人把守,横巷也伏有一个人……你的屋子前后全有人把守着,全不是出路……”他说时,一面用指头在楼板上画出街巷的图形,指示出“职业凶手”埋伏人的地方。 谭玉琴半信半疑,说:“那末、你为什么要救我?”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你再不走他们便有人要进来了!”田野正色说。 谭玉琴不再犹豫,一个翻身。滚至窗户之前,轻轻爬起,探首向街心窥望,当他看见周冲和丁炳荣两个黑影,守在街心之时,才相信事情并没有假。于是,他说:“姓田的朋友,既然你能不究既往,存心相救,只要内中没有讹诈,我姓谭的能逃得活命,他日定当图报……” “不必多说,请借给我一把刀子!”田野催促说:“你从天窗上去,我扳亮电灯,以吸引他们注意,他们即有人爬进屋里来,在这段时间,你可以从速逃走,向左面的山路下去,是最好的路线,那里没有人把守……” 谭玉琴见田野如此说,便不再多作考虑,拉开抽屉,取出一把匕首,掷给田野。那楼屋原就是简陋的板木搭架成的,楼面很矮,站起来即可攀到屋顶的梁柱,上面没有天花板,木板枝条斜斜搭着瓦片,当中有一个两尺半来的大玻璃天窗,用木棍子支撑起,翻上梁柱,即可把天窗推开,由天窗钻出屋顶瓦背。 田野已经呆留过久,他怕被周冲的人窥破形迹,等谭玉琴刚穿出瓦顶,便匆匆把电灯掣亮复又灭去,这就是招周冲和丁炳荣进屋的暗号。 果然的,周冲和丁炳荣以最敏捷的身手,瞬眼之间,即爬上回廊,要跨窗越进屋子里来了。 田野为了要救谭玉琴逃生,迫得用苦肉计,不敢怠慢,即用谭玉琴的刀子把自己的手臂割伤,连袖也扯开一大块,伪装遭受了暗算。 周冲爬进屋子之后,即发觉情形不对,刚要问话,田野已自地上爬起,再次开亮电灯,抱着淌血的手臂,指着天窗说:“快追,从天窗上屋背逃走了……” 丁炳荣也跟着进了屋子,听说谭玉琴已从天窗逃走,暗叫一声糟糕,即腾身跃起,双手攀稳屋梁,顺着上冲的力量,轻轻一纵,已翻上横梁,好敏捷的身手。他钻出天窗探望过后,就返身向周冲打手势,指示出谭玉琴逃走的方向。 周冲正在注意田野,似乎对谭玉琴的脱走感到蹊跷。 “四面都有人把守,他逃不出去!”田野说,藉以给自己掩饰。 丁炳荣已翻了下来,向周冲说:“那小子还留在屋背上,在探寻山路,我和你追上去,田野既已受了伤,就可以到街面上去,通知大家注意屋顶!” 楼下的住户起了动静,似乎已发觉二层楼上的脚步声凌乱而起诧异。他们再不敢怠慢,周冲忙把电灯熄去,和丁炳荣两人同时翻上横梁,相继钻出天窗,田野颇为谭玉琴担忧,他知道谭玉琴并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话,所以滞留在屋顶上,仔细探查各处,究竟什么地方有人把守,埋伏?以防中计。 到这时候,田野不得不按照丁炳荣的吩咐行事,由原路出来,翻落街面。那守望在山壁上的吴仲瑜已经知道谭玉琴逃上了屋顶,不断打手势请田野通知把守在街口上的沈雁和柯大勇。 田野趁走向街口之际,偷眼向屋顶上看去,只见那形成一条线平面的屋背,约离开谭玉琴的住处有三四间屋子的地方,有一个黑影在上面匍匐而行,那人当是谭玉琴了,他的形色有点慌张,而且动作也迟钝呆滞,颤颤兢兢的,也许是病中身体羸弱的关系。他的背后自屋子的天窗出来有两个黑影摸索扑上前去,那就是周冲和丁炳荣两人了,在这时候假如用枪的话,很容易一枪便能把谭玉琴打下屋子去。但他们怕惊动邻人,谭玉琴当然也不敢发枪,因为他是警署通缉的逃犯。 田野为谭玉琴倒吸一口凉气,假如他再迟疑不决,不从速逃走,当会落到丁炳荣和周冲的手中无疑。 田野还未走到街口,沈雁和柯大勇已经聚合兜过来了,沈雁指着屋顶说:“你看,那小子自寻死路,竟跑到屋顶上去了!”显然他已发现了这出追杀的活剧。 再看向屋顶上时,已起了变化,丁炳荣和周冲两人追近时,谭玉琴忽的跃起如飞窜似地流奔,动作敏捷,使人意想不到,瞬眼间已奔至整座屋背的末端,腾空跳下人家的露台,又由露台一闪,跳到靠台屋子的山坡……。跟着,只见他在山坡上打滚,跌落一堆草丛中。 守在山壁上的吴仲瑜已如流烟般赶过去准备截拦,但山壁上只有一条狭窄的行人小道,行走不大方便,而且还要绕上一个大圈子,才能追到谭玉琴跳落的地方。 沈雁和柯大勇也赶过来了。招呼田野追过去,一面,沈雁独个儿穿出岔巷,由捷径赶下山坡截挡…… 草丛中窸窣起了一阵波动,是谭玉琴在夺路逃亡了。这个病人,为自己的生命挣扎,竟变得如猛兽般的凶猛。 吴仲瑜已经由山坡跳落草丛,那地方也许不大好立足,吴仲瑜踉跄跌倒,震动得树木也落了叶,跟着,只听见一声嚎叫,是吴仲瑜的声音,一个人影即相反地向山坡上冲上去,那定然是谭玉琴了,好狡狯的家伙,他趁吴仲瑜跳下山坡立足未稳之际,突然袭击将他打倒。即改变路线向山坡上逃亡。 田野和柯大勇赶到草丛时,那黑影已越上山路。 “……逃上山了,快追……”吴仲瑜喘着气息说。他抚着淌血的额角,是被石头碰伤的。 柯大勇怒冲冲向山坡赶过去,眼看着黑影在斜斜的山壁小道上闪缩而行,马上就要越上山壁了。想追上去把他活擒,那是希望很微的了,柯大勇拔出手枪冷静地瞄准了黑影的前路,刚要射击,田野突然扑上来把他的手枪夺下。“你疯了吗?把附近的居民惊醒,我们大家都逃不出去……” 这一拦阻,黑影已溜上山壁,瞬眼间即失去踪向。 丁炳荣和周冲也赶到了。当周冲看见吴仲瑜负伤之时,更是气忿填胸。 “这件事情,田野应该负全盘责任!”他一面说,一面挥手命大家分散开向山壁上兜上去。 吴仲瑜的伤势不轻,额角上被石头碰了一个碗大的伤口,血流如注,已没有能力协助追捕,周冲便打发他落下山坡去通知沈雁上来帮忙。 在山壁上层,同样是贫民区,那地方的木屋建造更是简陋,而且筑造没有规划,异常凌乱地,东一间,西一座,横街小巷横七竖八。周冲等几个在街巷间团团打转川流,那里还再有谭玉琴的影子呢? 田野心中暗暗窃喜,终算谭玉琴逃得活命了。他又做了一件对得起良心的事情。 “这件事情,田野应该负完全责任……”周冲在后又说。 谭玉琴既抓不到,田野和吴仲瑜又受了伤,周冲满嘴牢骚,埋怨田野不迭。 田野不服气,说:“周兄负责搜寻谭玉琴,有多久了?起码也该有三个多月了罢?为什么每次到了危急关头,都被谭玉琴逃去?” “我尽能力做事,谭玉琴是个狡猾的匪类,能找到他的踪迹,已经不容易,成败更无法预料!……” “那末周兄负了什么责任没有?” “……”周冲瞪目忿然,不知该如何答覆。 丁炳荣怕他们起冲突。忙岔开说:“人既然逃了,大家不必生气,只要谭玉琴不逃出香港,相信迟早还是可以把他拿下——我们在金殿还订有坐位,大家到舞厅去散散心罢!” 这样,算是给周冲挽回了面子,田野当然也不好意思继续的闹下去。汽车仍停放在路口间,吴仲瑜因为受了伤,额角用手帕扎起,血迹斑斑,不便在公共场所露面。周冲对田野心中怀恨,也推说要送吴仲瑜上医院医治。沈雁是拍周冲的马屁精,也说要帮忙送吴仲瑜上医院。丁炳荣看着眼前的情形,也觉得让他们分开比较适当。于是,他们便告分手。 田野、丁炳荣、柯大勇三个,又落在金殿舞厅内。 丁炳荣向田野说:“今天,我不希望再闹出意外的事情,我们不妨尽量学习忍耐,散散心,解解闷,把时间打发过去就算了!” 田野的手腕上受了伤,衣袖也被利刃割破了一大块,原也没什么情趣去逛舞厅,目的只不过是希冀看看三姑娘。首先他到盥洗室去,把腕上、衣袖上的血迹洗干净,伤口用手帕包扎好,又整理好蓬乱的头发……。当他由盥洗室出来时,不留意却和一个客人撞个满怀。 “赤佬!走路勿带眼睛!”那人操着上海话就骂。 田野不看尤可,仔细看清楚时,原来那人正是大万公司的所谓经理,彭健昌。真是冤家路窄了。 彭健昌大概是喝过了酒,摇摇幌幌的,骂完了人,即推盥洗室的门,大模大样地踏了进去。 依田野平日的性子,准把他一把拉出来,好好飨以一顿老拳,但他记忆起丁炳荣关照过,少惹是非……。“算了……”他心中这样说:“总有一天,有你瞧的!” 田野回返坐位,因为舞厅生意正旺,只见人头涌涌,遍看各处,找不到三姑娘的影迹。 田野这样的东张西望,又加上丁炳荣、柯大勇两条大汉一左一右的伴着,激成心理上紧张的,倒是舞女大班尊尼宋,他不敢打田野前的座位经过,每要走路时,多是绕道而行。 柯大勇也有寡人之疾,杀人的时候,是一种姿态,来到这种欢场中又是另一种姿态。他正在挑选舞女,准备痛痛快快地享受几个时辰,眼睛放在舞池之中,他只要看看女人的相貌、打扮、舞姿,就可以断定这个女人的身份,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姨太太?或是舞女!凡看见舞女,即品头论足,要就批评,不是胸脯太平罗!就是个子太高罗,嘴巴太大罗,眼睛太小不够风骚罗……。 忽然柯大勇拍着桌子招呼侍役。“他妈的,我们不是来化钱的?怎么吗连个过来招呼的人也没有?” 侍役认识田野是个狠人,打恭作揖恭恭敬敬地连陪不是。 “拿瓶威士忌,三只大杯子,再把舞女大班找来!” 丁炳荣看着柯大勇的形色,即说:“柯兄倒真真实实像个玩家!耍得开,玩得起,放得下!” 柯大勇一笑说:“到这种地方来,耍不开,就要吃白眼啦!”倏而,他的眼睛在舞池中发现一个舞女:“哟,你们看,这个舞女,才是‘呱呱叫’的货色,个子不高不矮,脸孔尖尖,嘴巴小小,眼睛霎霎,别说玩玩,看看心里都会痒酥酥的……” 丁炳荣大笑说:“柯兄别打邪念头,这娘儿正是我们田兄的心上人,就是当今的红舞星萧玲珑啦!” 田野这才发现了三姑娘,刹时不禁胀得脸红耳赤。 “哦,是真的吗?田兄!”柯大勇似乎非常羡慕的伸手在田野的肩头上重重拍了几下。“为什么不找她过来玩玩?啊,对了,我听说你在‘圣蒙’慈善会也有一个女的,脸孔也长得不坏,就是富家大小姐的脾气,不大好侍候——实在呀!你们一般念书人都是这样,喜欢什么出身清白的千金小姐,对欢场上的女人瞧不上眼,其实说穿了,都一样是女人,尤其在欢场上混过有些时日的女人,世面看得多,社会经验丰富,一旦能跳出火坑,归正为良。讨这样的女人为妻子,才真个有家庭幸福,包保服侍得你八面周到……”一面他又拍手招侍役过来,高声吩咐说。“把舞女大班找来!”态度豪放不羁。 其实有单身的男客进入舞厅,舞女大班照例要来招呼的。但尊尼宋因不明白田野来意却呆呆地守在大门口间,同时,这天也特别凑巧,副大班因病请假。所以田野几人的座位便没有人过来招呼了。 丁炳荣虽和田野、柯大勇两人有说有笑,但是两只眼睛却不时注意着尊尼宋的动静。 舞厅的生意正值盛旺,舞女大班不去招呼客人,而老把守在大门口间,当然有他的用意。丁炳荣推想,尊尼宋可能已向外求援,正把守在门口间,等候他的援兵。 侍役向尊尼宋交头接耳说过一番话后,过了片刻,尊尼宋派来了一个舞女,算是代替了他的职务。 丁炳荣看出,这是尊尼宋的拖延政策,暂时敷衍着他们,以拖延到他的救兵到达的时间。 “三位要找那一位小姐?”那舞女说,态度特别客气,也活像个舞女大班。 “他——”柯大勇指着田野:“他要萧玲珑,我呢?我要那身材丰满,穿着袒胸露背,充满性感的那一个……”随手他指向舞池中正和人热舞的一个舞女。 舞女摇首说:“萧小姐是热门台子。等她坐台子的客人还有五六个之多,恐怕要等上一段时间啦……另外的那个,却不是我们舞厅内的姑娘,无法效劳……” “他妈的,我们一年难得逛一趟舞厅,既然来了,就不要扫我们的兴,管他是什么人订了台子,反正我们要萧玲珑,就该请其他的客人把台子让出来,那个性感女郎,虽不是你们撑场子的伙计,但看她的打扮,也绝对是什么交际花、交际草之流,你过去关照一声,请她过来就是了!”柯大勇耍出了流氓腔,摆明了要挑衅生事的样子。 那舞女见情形不对,悄悄的便溜走了,跑过去和尊尼宋商量,看他们的样子都显露得非常焦急的。 丁炳荣趁这机会偷偷和柯大勇说:“在这地区,你确能有把握吗?……” “假如我吃不开也不会担承这件差事,反正我今天总得要给两位扳回面子就是了!”柯大勇笑笑说。 田野这才知道丁炳荣是有意请柯大勇到“金殿”舞厅来生事的,大概是报复那天晚上的事件。听柯大勇说话的语气,似乎是这地区的地胆。 “我看假如能过得去,就马马虎虎算了!”田野有点不大自然地说。 “对别的事情可以马虎,对这种小流氓,千万不能马虎,否则我们在这地头全吃不开,将来麻烦可就多了!”丁炳荣说时,正注意着门口间。“看,他们有人来了!” 田野和柯大勇的眼睛马上向大门口间投过去,果然就有三四个形同地痞流氓的汉子大步踏了进来,他们自然就是尊尼宋的援兵,也就是他负责把场子的打手。 尊尼宋的神色振奋,前后判若两人,好像有这几个人来到给他撑腰把场子,就任何事情都无足以介意。指手划脚地指着田野他们所坐的台子,滔滔地诉说不尽……。田野细看那几个流氓,其中有两人非常面善。他记忆起就是上次冒充警探把他骗至街外横巷,加以殴辱的两个人……。 过了片刻,尊尼宋向一个侍役吩咐。指示他向田野等的坐位走过来。 “那一位是田先生?”他非常礼貌地笑口盈盈而问,显然是笑里藏刀。 田野有丁炳荣和柯大勇两人作伴,自然也不含糊,说:“我姓田,有何指教?” “不敢……我们的大班想请您过去说两句话……” “他妈的,当个舞女大班,架子搭得好大!有什么话不会过来说吗?”柯大勇纯是地痞流氓作风,挑起了大拇指,瞪目相向。 “宋大班说……” “去,去,去,他又不是哑巴,有什么话不会自己来说吗?用不着你做传声筒!” 侍役碰上这个硬钉子,脸红耳赤地退下了,柯大勇转向田野、丁炳荣两人挤眼撅嘴,表示他的得意。 田野反而起了担忧,怕在舞厅内又闹出不愉快的事情而至连累了三姑娘,正在踌躇之际,一个打扮得楚楚可人,娇小玲珑的女郎却向他们的台子走过来了。 “哟,田野,好容易才看见你啦……”原来是三姑娘忽的发现田野在舞厅中,自动走过来了。 也许三姑娘也是过份的惊喜而至忘形,一曲音乐尚未奏完,和她跳舞的舞客尚站在舞池之中。他楞楞地眼巴巴看着三姑娘走向一个英俊的青年人的坐位上去,不禁妒火中烧,愤然地咒骂起来。 “他妈的,在搅什么玩意?”这客人也非常面善,正是刚才进舞厅时和田野撞个满怀的彭健昌呢。 田野看见三姑娘,即迅速起身让坐,两人的脸孔是相对笑着,心中却不约而同起了一阵辛酸。 在礼貌上,田野先作了一番介绍,“这位是柯大勇,那位是丁炳荣……” 三姑娘落落大方,先后和两个人握手,由于丁炳荣穿着粗布衫裤,柯大勇浓眉大眼,脸肉横生,一举一动,完全是流氓作风,三姑娘莫明其妙,田野为什么和这种人混迹在一起。 “近来好吗?……”这是辛酸的话,用客套来掩饰。 “好,谢谢……你好像瘦了一点!”田野用同样心情回答。 柯大勇有寡人之疾,两只色迷的眼睛老盯在三姑娘身上,由头发到脚趾,每一个部份每一个部份的细细欣赏。 三姑娘并不怎样美,只够得上“小巧清秀”四个字。但“情人眼内出西施”。柯大勇在这一次见面之后,却色授魂与,完全着了迷…… 这时,由尊尼宋处却溜过来一个流氓。不断地在田野他们的座位前后徘徊,似要打量和田野共坐的两条大汉的来路。又似在向他们示威。 因为舞厅究竟是打开门面做买卖的,恁算尊尼宋在地头上有更大的势力,也不敢明目张胆,他们先要摸清楚对方的“门路”。知道对方的来意,等到舞厅打烊后,才能较量。 丁炳荣在旁冷眼看得清清楚楚。柯大勇的眼睛已迷在三姑娘身上,他抬脚在柯大勇的腿上踢了一下,向他眼色示意。柯大勇警觉,得鲁莽地回过头去,便和那流氓打了个照面。 “呵!他妈的,兔崽子,原来是你!”柯大勇豁然而笑。嗓子说得很响亮。好像遇见了熟朋友,一面伸起食指,扣了两扣。“过来,过来……” 那流氓发现是柯大勇时,也觉得非常惊奇:“狗娘养的,原来是你,搅到一家人头上了!”他也同样的口不择言,一面说着,一面走了过来,迳自拉了邻座空着的一把椅子,在柯大勇身旁坐下。“真没想到,竟搞到一家人头上来了!” “他妈的真活见鬼,你们在搞些什么玩意?”柯大勇说:“竟要和我姓柯的挑梁子……” “我也不知,这里的宋大班,和我们的陈老么是把兄弟,陈老么请我们来,我们就来了……” “那姓宋的小子是烧那一炷‘香’的?好像非常猖獗!” “孙子知道!”那流氓说。 三姑娘静听他们的谈话,顿误会田野是特意领了人来向尊尼宋挑衅生事。 “是怎么回事?你们老和尊尼宋过不去?”她悄悄说。 “谁说的?我不惹他,他老跟我们过不去!”田野说。 柯大勇即摆出他的“大爹”姿态,也是一种下意识的心理作祟,要表现出他的权力及威风给三姑娘看。“你们只管去跳舞去玩,假如尊尼宋有什么‘狗屁倒糟’的事情我杠不下来,我也不在这地头上混了!”说时伸手在田野的肩头上重重一拍。显得非常豪慨,但看起来,却完全是粗人作风。 田野和三姑娘久别重逢,本就有着许多说不尽的话语。听柯大勇这末说,也就双双落下舞池。 “陈老么在什么地方?”柯大勇再向那“老朋友”说话。 “在大门口间,和尊尼宋在一块!”那流氓说。 “不打不相识。我倒要看看尊尼宋是怎样的一个三头六臂的角色!来,带我去拜会拜会!”柯大勇说着,即向丁炳荣打招呼起座。和那流氓同出舞厅,走向尊尼宋和他的把兄弟聚会处。 座位上就只剩下了丁炳荣一个人了,他知道柯大勇的为人,除了好色之外,吹牛向当作吃白菜的。并不因为柯大勇吃住了那鬼头鬼脑的流氓,就完全放心,他抽着纸烟,表面上是欣赏着别人跳舞,实际上两只眼睛却一直盯在大门口间,注意着尊尼宋等一伙人的动静,以防万一…… 但意外的,柯大勇却果真的名不虚传。尊尼宋的“班底”每个人俱和他熟悉。 柯大勇的江湖语气耍得烂熟,语气咄咄逼人。当陈老么给他介绍尊尼宋时,他说: “宋大班是文武全才的好汉,铺的场面够阔够大,左边是娘子军,右边是英雄汉,软硬兼施,谁个敢不低头。我们姓田的兄弟是个傻瓜蛋。有冒犯之处,小弟先在这里赔礼了!”似说笑话,又似挖苦地。把尊尼宋被弄得非常尴尬。 “那里,那里,小弟不过是个找饭吃的,还承各大哥关照!如有冒犯之处,请各位包涵!”尊尼宋见给他自己撑腰的几个打手,全客客气气的要卖柯大勇的帐,只有“吃亏当便宜”。忍着一肚子委屈,反而向柯大勇说客套话。 “我看这样!”陈老么作主意说:“我们在外面跑跑的,大家都不愿坍台!多个冤家不如多个亲家。‘不打不相识’,由我和柯兄两人出面,弄一桌酒席,请那姓田的和我们的宋兄吃上一顿饭,把误会解释清楚,大家就马马虎虎算了!” “那里,那里,由小弟我请客好了!”尊尼宋自认晦气让步,大有愿化冤家为亲家的意思。 这是在黑社会里流传的规矩,凡是闯开门面做生意的,任何纠纷都得让步三分。吃亏当便宜,否则扰乱起来,吃亏还是做生意的。 尊尼宋原没有什么“靠山”,就仗着平日和那些“地区”上的地痞流氓混得烂熟,有点仗势凌人,狂妄不羁,常常就有些顾客吃了他的“闷头亏”,因之,尊尼宋三个字,在九龙油麻地的地区里,也稍有名气,视同“地胆”。但没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这次因为和田野闹事,出来了一个柯大勇。柯大勇是油麻地地区的“地头蛇”烟枪老六的学生。黑社会里的好汉无论那一个都得卖他的帐,怕他三分。否则把烟枪老六惹翻,那就别再想在地头上混了。给尊尼宋撑腰把场子的挂上头号牌子的是陈老么,陈老么不过是烟枪老六的把弟的门生,论辈份和柯大勇相同的,但把长辈的名号亮出来却没有柯大勇响亮,陈老么低了头,尊尼宋就得认蹩。 “我看还是由小弟请客好了!”陈老么说:“既是一家人,也就无所谓吃亏便宜!我们的宋兄是亮着牌子拉开门面做买卖的,柯老兄当不至于刷他的牌子砸他的饭碗吧?” “说那里话,我们就吃定陈大哥一顿就是啦!” 以后他们就有说有笑的,把话题转移到其他方面,自然尊尼宋和陈老么也不好查根问底,查问田野和柯大勇究竟是什么关系?瞧得起柯大勇就该瞧得起田野,这是黑社会上的道义。追根问由,就等于对挺身出来打圆场的柯大勇不敬。 陈老么知道柯大勇是色君子,那话题便转到了女人身上。 “在宋兄麾下的娘儿很多,有什么好货照例也应该给小弟介绍一两个——”柯大勇说。 “那还不是一句话,只要柯兄看中了,向小弟关照一声就行了!”尊尼宋笑着说。 “听说你们这里挂头牌的是萧玲珑……” “那柯兄可就盯错梢了,难道说柯兄‘脱靴子’竟要脱到自己兄弟头上……”陈老么豁然大笑。 田野和三姑娘虽在跳舞,但是对这伙正在谈判的人的一举一动却直在注意。这会儿见他们有说有笑俨如一家人,就大为放心了。 岂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蓦的有个客人“乒”的摔破了一只杯子,拍着桌子大发雷霆,高声吼骂。 “他妈的……臭婊子养的,什么东西,竟向老子搭臭架子……”原来竟是彭健昌那斯文败类。 三姑娘在没有遇见田野之前,原是被彭健昌招去坐台子的。在发现田野的当儿,也正在和彭健昌跳着舞。这也是心露上的感应,三姑娘对田野的情意难忘,自从在公寓里一夜缠绵分手后,即始终没有见过面。当她发现田野,内心中的一股喜悦无法形容,即如着了磁石的吸力般,糊里糊涂就撒下彭健昌向田野走了过去。 彭健昌原也是地痞出身,三姑娘在操着神女生涯时就和他有着极密切的过从。对三姑娘的身世也极为清楚。他开着一间“大万”公司,不过虚有其表,实际靠买空卖空,骗骗冤大头,黑吃黑捞点便宜货,四处拆烂污度日子……。 现在三姑娘改行做舞女而红了,彭健昌以为可以凭过往的一段关系,利用三姑娘,多交结几个冤大头以扩张他的“黑”业。但没想到三姑娘并没有给他如愿以偿,在过往的时候,三姑娘不过在生活上需要,和他过从以外,并没有丝毫情谊留下。尤其经过介绍田野谋职被彭健昌无故凌辱以后,三姑娘对彭健昌的为人完全清楚,所以对他极为冷淡。 “妈的……臭婊子……你是什么身份老子完全清楚,搭我的臭架子,算是你瞎了狗眼……”彭健昌有几分醋意,口不择言地仍断续叫骂。 在舞厅中大庭广众这样的高声辱骂,也确实令人难堪的。三姑娘自谅身世,忍气吞声,任由他怎么侮辱、诲骂,也绝不做声,绝不反抗,倒是田野瞧不过眼,他要挺身而出,冲过去和他论理。但为三姑娘制住。“这种流氓,别理他就行……”三姑娘哽咽着嗓子说。 “哼!我和他过去还有一笔帐没有算咧!”田野忿然说。 这时两三个侍役围在彭健昌身旁,打恭作揖,尽量说好话,但彭健昌为人的性格,就是得寸进尺,别人向他低头,他越是得逞。舞厅内因舞女而发生纠纷是舞女大班的责任,尊尼宋不得不过去。 尊尼宋正藏着一肚子委屈没地方发泄,身旁有着五六个打手,不给点事情他们做做,也觉得有点对人不住。于是,他以为可以找到出气的对家了。 同时,还有一个欲替三姑娘打抱不平的,那就是柯大勇,他要在万人之前,逞出他的英雄威风。 “朋友,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尽管说话,何必摔杯子拍桌子,出口谩骂伤人呢?”尊尼宋耍出了他的流氓腔调。 “咦?他妈的你是什么人?这样神气吧啦的干吗?大爷是花钱来享乐的,不是受气来的……” 陈老么拨开了尊尼宋,以他一贯的作风,把手一招,大模施样地说:“来,来,来,我们到外面去谈谈!” “他妈的,揍他……”另一个流氓插嘴说。 彭健昌被七八个人团团围着,眼看着就要吃眼前亏了,顿流露出胆怯之色,但嘴还是挺硬的。呐呐说:“你又是什么人?……干你什么闲事?” “扰乱公众安宁,跟我走!”陈老么拍着胸脯。俨如警署办案的警探。 柯大勇原也是抱着替三姑娘打抱不平的心理,怒冲冲的分开了众人,插身钻上前去,当他和彭健昌打了个照面时,态度却改变了。马上说:“大家不要搞了,都是自己人!……” 彭健昌看见了柯大勇,仿如救兵自天而降。顿时又神气起来,气焰万丈地把桌子一拍。咆哮说:“柯老哥子,你来得正好,不妨替我评评理看,他妈的,这舞厅做的是什么生意?是‘黑馆子’吗?要吃人吗?” 听彭健昌唤柯大勇为哥子,显然他们又是熟悉的,这一来尊尼宋等一干人又感到为难了。 柯大勇却把陈老么拖出围外,低声附耳说:“不要搞了,这家伙和你的‘先生’曾经合过伙做生意,听说私交甚好……” 陈老么皱起了眉宇,半信半疑说:“他叫什么名字?” “彭健昌。”柯大勇说。 彭健昌三个字在圈子内原是以滥驰名的,这时陈老么再细细打量彭健昌一番,也觉得非常面善,确确实实像在那儿见过的,不由得他不信彭健昌和他的老师是知交。 但是假如一连两次,陈老么都把不下场子,那末以后在尊尼宋的面前就威信全无,每个月的“把场子费”就别想再拿了。陈老么怎能再坍这个台?即算僵到底,也要给尊尼宋扳回些许面子。 “他妈的,这小子气势凌人,我即算和老师杠上了,也要和他较量较量,最低限度先给他一顿眼前亏……反正老师怪不了我,我又不认识他是什么彭健昌不彭健昌的?……” 陈老么原是恫吓性质,意思就是逼柯大勇出来打个圆场,大家挽回一点面子就算了,因为柯大勇既然和彭健昌相熟,假如彭健昌吃了眼前亏,于柯大勇的颜面上也不好看。 柯大勇是久历江湖的人,懂得陈老么的意思,便迳自说:“那末由小弟出来打个圆场,大家和和气气算了!陈老哥的意思如何?” “既然柯老哥这样说,我不得不买你的面子!”陈老么说着,便招呼尊尼宋把其他的弟兄也遣退下。 音乐台上因为这场吵闹也停顿下来,有许多偷懒的音乐师趁此机会歇上一口气,纷纷溜下台去,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 在生意盛旺的时间,舞厅的主持人遇着这种事情发生,的确是很狼狈的,客人们议论纷纷,有批评三姑娘不对的,也有批评彭健昌这种地痞流氓可恨…… 好容易尊尼宋算是把音乐师一一劝回台上去,音乐重新奏起,舞迷皆大欢喜,纷纷下池跳舞,如此恢复了常态。 柯大勇已开始了替他们打圆场,他说:“彭老哥大概是酒喝多了,气焰很盛,我们全是出来闯的弟兄欢场上跑跑原是寻快乐来的,又何苦闹意气呢?” 彭健昌在原先的时候,单人匹马,发觉舞厅里有流氓包庇,略为胆怯,在后看见柯大勇在场,以为有了撑腰的,胆子便壮了,喃喃地咀咒,似乎不肯干休。 “他妈的,这间是什么舞厅?养了流氓,包了打手,我从没看见闯开门面做生意的会这样狂妄,舞女个个像他妈的收债的,钱是要的,眼睛翻天,把客人全当作孙子……” 柯大勇平和地说:“彭老哥别哇啦哇啦的叫了,人要脸,兽要皮,扯破脸,拉破了皮,大家都不好看,你连门路还没有摸清楚,就准备刷场子,你知道这个场子是什么人‘看家’的?” “管他是谁‘看家’的?惹翻了,我照样把他打个精光……你瞧我的……”他拍着桌子,表示他的气忿未平,而且有的是把头势力,可以惹得起任何人。 “假如这舞厅是烟枪老六包庇下的,你又如何说话?” “烟枪老六?”彭健昌楞了一楞:“不会的,他老哥子怎么会需要干这事情?” “世间上的事情原就是无奇不有的!你且看那站在大门口间,穿黑布衫裤的,就是烟枪老六的大徒弟陈老么!”柯大勇竟干脆杠出了烟枪老六的牌子。 彭健昌眼睛霎霎,半信半疑。 “凭你和烟枪老六过去的一段交情,也应该稍为留点情面,大家在外面跑,谁都坍不起台,不过既然凑上了,就只好放开手脚泡泡看,谁高谁低,马上可以分明!”柯大勇又说。 “你别唬我,烟枪老六从不干包庇娱乐场所的事情……” “你不妨自己去打听一下!我不过是尽朋友道义关照一声,最重要的,还是陈老么不肯给他的老师坍台啦!”柯大勇知道彭健昌虽然和烟枪老六有私交,但绝对没有胆量去向烟枪老六当面询问,所以转变了恫吓方式。 但是彭健昌也是出来混的,既然惹上了祸,就不能因为柯大勇的三言两语就自认吃瘪低头下气。所谓“不见棺材不下泪”。即算硬挺也要挺下去,否则将来在地头上就毫无神气可言了。 “假如是烟枪老六哥子包庇的场子,那末我们自己弟兄来捧场,照例应该特别招待,把那些舞女放纵成吃人的老虎一样,岂不是将来迟早要生是非么?”彭健昌要硬挺,但是见风驶帆,把怨气移改了方向。 “赫!你是指那舞女萧玲珑么?” “可不是吗?除了萧玲珑以外,其他的舞女们,那一个不是傲气凌人的?……” “唉,那彭老哥的气量可就太窄了,人家闯开门面找饭吃,总得要有一两个可以看家的角色才可以撑得起场面——世间上的女人都是一样的,越难攀得到手的,大爷越肯花钱……” “他妈的,难道说,我就不是花钱来的么?”。 柯大勇见彭健昌横蛮,便改变了语气。“不瞒你说,萧玲珑这姐儿,我也有胃口,攀了很久也没攀得上,你老哥‘剪边’剪到我的头上,我也没有动气……” 彭健昌豁然大笑。“柯老哥这句话是多余说的,你诈我不到,萧玲珑和我的关系只有我和她知道,你有胃口那该是舞厅伴舞以后的事,以前她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吗?” “……” 三姑娘和田野跳着舞,但却非常注意柯大勇和彭健昌在剑舌唇枪的聊得起劲。 由田野的口中,三姑娘知道柯大勇可能在替她们排解纠纷。但是三姑娘深感彭健昌的为人,非常卑劣、无耻,很可能就要宣布她的身世作为要胁。 “你不用担忧,柯大勇可能有办法的!”田野见三姑娘忧形于色便加以安慰说。 “不,你不会清楚……彭健昌会用什么手段……他缠着我已经不是一天了……” 田野追问详情,三姑娘似乎觉得这种事情过份污秽而不愿启齿,耐不住田野苦苦追问,三姑娘说:“这里耳目众多,不方便说话,待舞厅打烊后,我再和你详谈……” 田野的心中不禁热辣辣的起了一层下意识的感觉,脸上也映上红云。 “不过,你是否急切要赶末班轮渡过海回香港去呢?”三姑娘忽而又问。 “我想还是和你谈谈……” “那你就是不回家了,可是,别要惹你的桑小姐生气才好!”三姑娘竟取笑了。 舞曲完后,两人在归座时,看见彭健昌和柯大勇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柯大勇以惊诧的眼光,充满了色情,不时投射到三姑娘身上,脸上的横肉也随着抽动,露出阴险的笑意。 丁炳荣是粗人不会跳舞,在赌博场、麻雀馆、歌厅、娼馆等地方泡泡,还可以“随浊而流”,舞场在表面上,究竟是比较高贵的场所,他能安坐着,已经是不容易,不过在心理上总是不大自然的。 “田兄旧地重游,大概是乐不思蜀了!”丁炳荣在田野归座后说:“现在事情已经办妥,面子已替你挣了回来,我该走了吧?” 田野说:“怎样替我挣回了面子?” “那天在黑巷子里揍你的人,答应请酒陪罪,以后大家交成朋友,你再到这里来玩时,就再也没有人敢惹你了!” “你们打架了……?”三姑娘惊异。 “你应该感激我,这是我替你交涉的功劳!”柯大勇也跑了回来,拍了拍田野的肩膀扬起大拇指自夸,那双色眼却老投在三姑娘身上,由头扫到了脚……。 “那家伙怎样?”丁炳荣的眼睛飘向彭健昌,问柯大勇说:“看他的样子,气焰很高,随意出口伤人,究竟是那一炷‘雷头’的?” “那有什么‘香头’?”柯大勇说:“他不过在烟枪老六的姓名旁边挂了‘边’!就狐假虎威,吓唬人罢了!现在好了,我三言两语把他弄服,明天陈老么请客他也做一半主人,以后大家和和气气!” “嗨,不打不相识,尽变成一家人了!”丁炳荣大笑:“时间不早,你们有兴致不妨玩下去,我要先走了!” “他妈的急什么,我们哥儿们一起来,一起开回去,”柯大勇说:“难道说你又要去找‘菜苔’不成?” “胡说,我要回家……” “别忙,萧小姐要请我们的客,照例要酬谢我这个和事老人一番!” 三姑娘霎着眼睛,不知应如何应付是好。 “柯兄敲竹杠竟敲到女人头上了!”田野取笑说。 “照说你也应该请客!”柯大勇自鸣得意说:“要不是小哥今天出马,陈老么这个家伙谁能驯得下,不妨告诉你,他以前在深圳车站用斧头连劈七个人,所以出名的……” “柯大勇在吓唬人也,要知道田兄是什么都不怕的!连霍天行也要用嘴挺两句,柯兄你敢吗?”丁炳荣加以讥讽说。 柯大勇原是大言不惭的人,从不肯认输,说:“只要找到理由,没什么叫做不敢的!” “霍天行是谁?”三姑娘偷偷向田野问。 田野还没来得及回答,柯大勇却抢着说:“霍天行是阎王,要谁的命!没有讨价还价的!哈!” 丁炳荣却瞪他一眼。 “你们怎样认识霍天行的?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三姑娘再向田野追问,心中似乎有疑虑。 “别听他们胡说八道,霍天行是以前我服务的洋行经理……”田野说。 “哦——就是那位金什么娃女士的先生,是吗?” 田野唯唯诺诺,含糊应付过去。这时,他记忆起上次到金殿舞厅里来的目的是希望能把三姑娘劝导回家去,后来因为和尊尼宋闹起冲突,而把事情打断,现在事过境迁,好像心境已经变了,已没有把三姑娘劝回去的必要,而且公寓里的房间已经被沈雁租去,三姑娘即算肯抛下货腰的生涯不干,又能回到那里去呢?……那除非是田野马上和她结婚,或者同居……。 柯大勇拖着丁炳荣,无论如何不肯给他走,丁炳荣也无可奈何?柯大勇便作主意,多找来两个舞女,和丁炳荣各分其一,丁炳荣不会跳舞,干巴巴的陪舞女坐着,也是活受罪。 这时舞厅内谁都知道这里在坐的几位都是“大爷”。没有一个是好得罪的,态度上也客气了,招待也特别周到。彭健昌的台子也另安派了一位名叫香魂的红牌舞女。 柯大勇找到机会,便邀三姑娘跳舞,田野并不介意。 可是在跳舞时,柯大勇的轻薄完全毕露无遗,丑态怪状百出,有时还用指头扣拉三姑娘胸罩背后的松紧带,三姑娘敢怒不敢言,更不敢告诉田野,把憎恶埋在肚子里。 “你以后少跟这些家伙混杂在一起,于你绝无益处!”三姑娘找到机会,便和田野耳语。 将接近打烊时,尊尼宋把三姑娘送回彭健昌的台子上去,算是“和气生财”,交结朋友,给彭健昌补偿面子。 “现在你算是出尽风头了,但是希望你‘饮水思源’,不忘过去,这样大家都方便,要不然,哼!要知道我姓彭的也不大好惹,黑心辣手的几套玩艺儿耍出来,你就吃不消!”彭健昌仍喋喋不休地向三姑娘恫吓。“最后舞曲”奏出后,三姑娘不胜其烦,起座告退,但彭健昌却强把她揪着,不许她离去。 幸而恰巧在这个时候柯大勇把陈老么拖了过来,先给对方作了一番简单介绍,然后商量明天打圆场请酒的时间地点。这样,三姑娘便得到机会溜走。今天的情形很特别,连舞女大班也不过来结算“坐钟”的帐台。彭健昌也就乐得不付钱了。 江湖人的磋商本就是非常简单的,三言两语,大家抱个拳头,就可以一言为定。反正大家全是“狠人”,你也惹不起,他也惹不起。 田野约好了三姑娘在门口会面,以为可以借此良宵畅吐久别衷情。三姑娘有尊尼宋替她当家,无需要到柜台去结算“坐钟”的分帐报酬,早已立在门口间等候。 她的形状有点焦灼,生恐怕彭健昌又追上来扰缠,不断地传递眼色催着田野快走。 田野向丁炳荣说:“丁大哥假如没有什么吩咐,我就先走一步……” 丁炳荣笑笑。“人家说久别胜新婚,你早就应该找个清静的地方去温温了!” “今天麻烦了丁大哥的地方很多,改天我请客!”田野也学了江湖人的皮毛,双手一拱,转身就走。 “说那里话——再见了,不过你的行动可要自己谨慎!” 田野匆匆赶出门口,三姑娘以笑脸相迎,他们的心情已不像相见时那样的带着苦涩,正如丁炳荣所说:“久别胜新婚”,他们似乎已有了夫妇关系。勾肩搭背,愉快地溜出了舞厅,临去时三姑娘还偷偷的瞄了彭健昌一眼,彭健昌和陈老么的交道还没有打完,她更为快慰,以为可以少去许多罗嗦。 “我们上那儿去呢?”出到街面时,田野说。 “没有月亮,蹓蹓马路罢!我就喜欢在没有月亮的时候蹓马路!” “你喜欢黑暗?” “没有黑暗时,谁会知道光明是何物?” 于是,他们便朝着没有灯光处走,有逗生意的街车驶过来,三姑娘挥手打发它走开。她把头枕在田野的肩上,田野的手也搂在她的腰间。 “我本来想永远不再见你!但是心中老排不开!”三姑娘说。 “难道说,我有什么地方对你不住么?”田野说。 三姑娘笑笑,瞟了田野一眼,在那幽黯的路上,田野却无法欣赏她那娇媚之态。 “为什么要不别而行呢?”田野再说。 三姑娘舒了口气,矜持说:“那是一言难尽的,不过,你应该明白!” 越过住宅人家,有一丝微弱的灯光透出时,田野才始看到三姑娘的秀脸,洁丽的,她的俏眼如黑黯中的明珠……。田野不敢冲动,他的心情已不同上次的那样坚决,要将三姑娘带回家去,因为三姑娘已成为当今的红舞女,由她的衣饰,想像中红舞女的生活享受,一切都要比鸽子笼式的公寓好得多。而且,三姑娘的房间早已被沈雁租去,那除非马上宣布同居,或者向她求婚,……他心中又想。 一个红舞女肯舍下她的淘金生活,嫁给一个穷措大吗?一个女人,由贫苦的生活转变,去接受享乐佚奢时,比较容易,由享乐生活瞬即降为贫穷时,就难了,尤其三姑娘出身青楼,这样的女子,习惯于灯红酒绿的生活……。 “……尤其,与一个曾经沦为神女的货腰女郎结婚,是否昧愚的事情呢?……”田野想着,想着,便凝呆了。 “你的心情一定很复杂,对吗?”三姑娘忽然说。 “不,我正想……”田野支吾以对。 “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是个奇异的人……。” “我想,你比我更奇异,我不明了你的职业是什么职业?生活是什么生活?恋爱是什么恋爱?究竟你是在那里做事呢?你是个大学生,有丰富的学识,但是你却经常和一些地痞流氓混迹一起,你恋爱也很特别,有时,和人家的太太,又有时,和大家闺秀,什么千金小姐……有时,又充满心事来找我……”三姑娘似乎得激忿地,但又尽情用她的忍耐压制着。 田野自觉,也的确很矛盾,但是他的苦衷,又没法道出,三姑娘的说话,应该如何解释呢? 蓦的,她们的背后却起了一声粗陋的呼喊。 “好哇,原来你们两个人竟溜到这儿来了!”原来竟是柯大勇,他强拖着丁炳荣在后面追上来了。 “唉,你这个人就是‘牛皮灯笼’不通气,识相一点,我们走罢!”丁炳荣婆婆妈妈地。 “嗨!说那里话,萧小姐刚才亲口答应请我们的客,你以为她会赖吗?”柯大勇格格而笑。 田野和三姑娘面面相觑互相苦笑。到底三姑娘还是出来混的女人,比较能够提得起放得下,适应环境应付局面,刹时换上一副笑脸。高声说: “我说话从来不黄牛的,谁叫你们东扯西扯的谈个不休,谁知道你们要谈到什么时候为止呢?……” “闲话少说!请客要怎样请法?”柯大勇已色迷迷的闯到了近前。 “请客当然是主听客便!”三姑娘说。 丁炳荣还是闹着要走,无奈柯大勇怎样也把他挽着,又一定要扰缠着三姑娘。田野的心中当然不乐,但碍在和柯大勇并不熟悉,而且又是丁炳荣特意请来给他排解纠纷的,所施噜苏麻烦,也只好笑脸相向。 “田兄,萧小姐既然是你的相好,那末,怎样请客,由你出个主意如何?”柯大勇又说。 “请客是你的主意,还是由你作主罢!” 舞女的居处,称为“香巢”。三姑娘的“香巢”是筑在宁波街处,这是一栋双开间的洋楼,共有三层,差不多全为舞女居住,也可称为舞女公寓。 三姑娘在三楼上占了半栋屋子,分为一厅一房。另半栋却是由一个名叫香魂的红舞女住着。 因为时间已晚,柯大勇一定要敲定三姑娘请客,九龙方面的餐厅打烊都是很早的,其他的夜市餐铺,地方都不大清爽,无法招待客人,三姑娘无奈,既不想得罪田野的朋友,只有把这三个客人都带回家中。 这亦可谓一登龙门身价百倍。田野踏进门也看呆了眼睛。 称为“香巢”一点也不过份,进门就觉一阵扑鼻芬香,单只插着鲜花的花瓶,就有十来个之多,地毯是绯红色的,窗帘也是绯红色的,家俱全是新派艺术设计,比如,那沙发前的桌子就只有一块玻璃,用几根火柴形状的粗棍子支撑着。越是简单越是感到奢侈。 三姑娘下海为舞女,历时不久,和以前在下级公寓操皮肉生涯时的气派完全两样了。 佣人有两个,一个是打理烧洗的老妈子,另一个却是打杂的小丫头,三姑娘招呼大家坐下,丫头上前送茶递烟。田野举目四看,自感到有点不大自然,心中想,这年头还是女人有办法。 不一会,三姑娘揭开了坎在墙壁内的酒柜,柜内分为三层,如陈列品般摆满了各式各样,形状古怪的酒瓶。她取出三只高脚杯,和一瓶威士忌说:“柯先生和丁先生,你们要喝什么酒?威士忌?白兰地?乾占?田野倒是喜欢喝威士忌的!” “既然田兄喜欢喝威士忌,我们向他看齐!”丁炳荣说。 三姑娘斟酒过后,把丫头招出房外,吩咐她到街外的摊铺处购买菜肴面点。尽速送来。 柯大勇是个标准酒徒,不用菜肴也同样可以饮酒,尤其见了洋酒更是垂涎三尺,一杯接一杯,三杯落肚,更是狂妄不羁,一派胡说,把丁炳荣也听烦了。 不一会摊铺的酒菜和面点全送来了,三姑娘还把邻室的香魂小姐也招了过来。一同喝酒。 香魂也是金殿舞厅的舞女,和三姑娘的私交甚好。因为生长在马来亚,所以皮黝肤黑,眼睛大大的,充满了热带的情调,虽在午夜,唇儿还是涂得红红的,一把浓浓的散发,披在背后,尤其,她着一身纱薄的睡衣、胸罩、三角裤,全清晰可见。 丁炳荣自命为一个好汉,不迷女色,所以目不斜视,但却把柯大勇看呆了眼。 瞄瞄三姑娘,又瞟瞟性感的香魂,大有鱼吾所欲也,熊掌亦吾所欲也之意。 香魂倒是挺大方的,毫不在乎,谈笑生风,这席间多了她,倒是热闹得多了。 只有田野是缄默着,勉强地敷衍着这个场面。不时看看三姑娘,两个人肚子里都有着私下要说的话语。但是这个环境,对他们两人全不许可。 约到了两点多钟,柯大勇的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更是语无伦次。丁炳荣催着要回家,但柯大勇却闹着不肯走。他怪声说:“丁老哥,你当然啦!你要回家去,因为你有家主婆呀!我没有家主娘回家去干什么?抱着破枕头,臭袜子睡觉么?……”渐渐,他的言语更不堪入耳。 丁炳荣无奈,向田野说:“你怎样?这家伙醉了,我把他送回家去算了!” 田野原想不走,但为三姑娘的颜面起见,只有说:“他醉了,你一个人杠他不动,还是我帮你忙吧!”于是,两人一左一右,把柯大勇挟持起,不管他愿意与否,强把他架着走。在香港的楼房建造差不多格式都是相同的,打开大门一条毕直的楼梯,直通到街面。而三姑娘的这间屋子却是假搭出的三楼,要落到二楼,绕出回廊,才可以通到街面上去。 三姑娘和香魂小姐同时送客,落到二楼回廊间,丁炳荣再三请她们留步,她们才停步留在通出街面的楼梯口间。 田野似乎依依不舍,三姑娘的眼中却含着珍重的道别,在她的心中,以为这一别却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见面了,而田野却没有忘记,陈老么和彭健昌在次日请酒,当少不了三姑娘是陪客。到时候当有机会可接续他们未了的倾吐衷情。 二楼的房间,大多数也为舞女居住,不过这些差不多全是起码脚色,或“汤团”舞女,有一个人住一间的,也有两三人住一间的,当着身价而论了。 有些舞女除了货腰以外,还兼营灵肉买卖,所以在晚间,并不定每个人都回返家中。 三姑娘目送田野和丁炳荣挟着那醉汉消失在幽黯的街头上之后,惘怅的掩上大门。 香魂早已不耐烦了,抿着嘴儿说:“别那样情意绵绵的,今天这个来,明天那个去,像你那样的多情,那我们的生活时间,大可以全部摆在大门口间了!” 三姑娘笑笑,实在是有苦说不出,吁了口气说:“香魂姐,你别挖苦我了……” 蓦地,自一个空房间中,却闪出了舞女大班尊尼宋。满脸通红的,似乎是喝了酒过,目露凶光,杀气腾腾的。在舞厅中,他对三姑娘视若神灵,但在这里却露出狰狞面目。 三姑娘非常惊讶,忸怩地迎上笑脸,亲切地说:“怎么啦?尊尼哥,你又吃酒啦?” 尊尼宋的表情非常愤懑,咬着牙关,并不答话,看他恼怒的程度,似乎要把三姑娘整个生吞下去。 香魂原是个心眼精灵的人,她看情形不对,便迳自悄悄的溜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曾经再三关照你!叫你不要和那些下级的人厮混……”尊尼宋开始斥骂:“难道你没想想你的身份么?……臭婊子!” 三姑娘从来就怕人家提婊子二字,顿时脸孔胀得绯红,呐呐说:“他们是你的朋友……” “呸!我的朋友?我应酬这些朋友还不是要巩固你的地位……?” “我不要和你吵闹!”三姑娘仍婉转地说。 “我也不要和你吵架!我是为我的投资着想!要知道我花在你身上的钱已不在少数!把你捧成红舞女为的是什么?……” “你酒喝多了,不要多说话了,还是好好的到楼上去歇一会……”三姑娘仍以最大的忍耐,婉转地劝息。 “呸!我为什么不说……你不为着你的地位想,也应该为我的投资着想……”尊尼宋仍继续喋喋不休地咬牙切齿咀咒。“你别忘记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是谁提拔你的……” “不要说下去了……”蓦地三姑娘像受到过份的刺激,双手掩着耳朵狂叫。“……我欠你的钱,设法替你挣回来就是啦……”她开始痛哭流涕。 “呸!”尊尼宋一把将她的手臂抓住,狠声地说:“……臭婊子,凭你的那份能耐,有什么资格替我把钱挣回来?……随时随地和那些地痞流氓厮混,我看你生就一副贱相,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三姑娘实忍无可忍,扬手就是一个耳光刮过去,三姑娘的体质原是弱不禁风的,手劲也是柔软无力。这一巴掌,仅能触及尊尼宋的肌肤,但却把尊尼宋的横蛮性子逗怒了。即时还手捏起斗大的拳头,一拳照着三姑娘的胸脯上打过去,三姑娘呃然失声,踉跄倒在地上……。 这一来可惊动居住在二楼没有夜出的舞女,纷纷探出头来观看。 尊尼宋的野性已发,打了一拳仍不肯罢休,一把拥上前,揪住了三姑娘的头发,把她由地上揪起,左右又是两记耳光。嘴里还不断地念着:“臭婊子,婊子……” 尊尼宋打田野打不过,可是对付三姑娘这样的一个弱女子却足够有余。几下耳光刮过之后,三姑娘鼻血牙血如泉涌而流。徐徐昏眩躺下去了。 在场的舞女没有谁敢上前相劝,因为尊尼宋是舞女大班,也就是她们的衣食父母。 “臭婊子的,看你以后还听不听话,叫你和谁在一起就得和谁在一起,没有许可和下等人厮混就有你瞧的……”最后他还狠狠地向躺在地上的三姑娘的背脊上踢了一脚,才扬长而去。 这时,田野和丁炳荣挟着酒醉的柯大勇,正包了一艘汽油小艇,在月黑风高的海面,驶返香港而去。田野面对着那有如一座灯山似的海岛,发生无限的遐想,他满以为三姑娘已自地狱跃上了天堂,但是他那又能知道三姑娘仍是留在地狱里,那不过是一层比较高贵的地狱罢了。 日间,田野仍是照常到“圣蒙”慈善会去上班。因为贾子德的杀案,使圣蒙慈善会的名誉蒙受重大损失。一个人在行运时事事顺利;在倒运时,就一波三折,圣蒙慈善会也如此。 幸而桑同白是一个非常有毅力和信心的人,他并不因为遭受此次意外打击而颓伤,苦苦撑持局面,而且坚决地声明,他绝不让圣蒙慈善会就这样倒下去……。 接在贾子德被谋杀之后,不幸事件接踵发生: 一艘载运救济物资至越南的轮船半途失火,货物全部焚毁……。 圣蒙慈善会董事长在美国突然心脏病瘁发逝世…… 贮藏救济物资的仓库失窃……。 桑同白接到董事会的通知,要提前总检查“圣蒙”的帐目,这是圣蒙慈善会自成立以来,还从未有过的事情,董事会的全体董事是圣蒙慈善会的救济支持者,他们突然提前查帐,自然是表示对桑同白有所怀疑。 据桑同白推测,可能是有什么人从中捣鬼,冀图趁机把圣蒙慈善会完全倾覆……。 办公室内,满显紧张气氛,张子宜和姜少芬正忙着整理帐项,以备董事会查帐。 田野踏进办公室,桑同白即把他招进房间里去说:“现在我们要挽回‘圣蒙’的名誉,必需要多做工作!宣传和实际并重,我准备把‘圣蒙’贮存的救济品全部发放,同时,还希望在报纸杂志上多看见关于我的新闻报导或者宣传文字……我想这项工作由你负责比较适合。所以,在这几天以内,希望你能多辛苦一点,多替我写几篇文章,另外,南施在帮我计划赈发救济品,你能抽得出空暇,也去帮帮她的忙。” 桑同白的两眼深陷,满显疲乏,可能是这几天以来的环境使他起居失常所致。田野怎忍心不答应他的要求呢? “贾子德之死,警署可侦查出什么眉目吗?”田野很关切的问。 “没关系!我已经猜想出眉目了!”桑同白说。 田野深为诧异忙说:“是什么人下的毒手呢?为什么要谋害贾子德先生呢?” “在没有找到真实凭据时,我不愿意说。反正不久将来,马上就可以水落石出!你放心吧!”桑同白说完,便写了几个预目交给田野写文章,田野也当然不好意思追问下去。 晚间,丁炳荣和柯大勇很早就来邀约田野去赴陈老么和彭健昌的约会,田野只好把桑同白交待下的工作暂时搁置。同时,丁炳荣还说:“晚间十二点过后,霍天行还有一项紧急命令,分派我们去做,所以我们必需要十二点钟以前赶回来!” 田野知道,晚间有紧急命令,必定又是杀人,心中虽然不大乐意,但又没法抗拒,心中暗想,脱离职业凶手的桎梏,似乎遥遥无期了。 到达九龙,约定是在高升酒家聚会的,两位主人,陈老么和彭健昌早到了,尊尼宋在坐,奇怪的是没有一个陪客。柯大勇一心一意以为尊尼宋会请三姑娘和香魂两个人来陪酒,这会儿未免有点失望。 “咦?为什么萧玲珑没有来?”他耐不住首先发问。 “唉,有女人在座,麻烦!”尊尼宋答,态度上有点不大自然。 “说那里话,醇酒必须要加上美人,才有意义——昨天说得好好的,为什么忽然又变卦呢?” “她病了!”尊尼宋冷漠地说。 “病了?”田野非常关切地插嘴。 “是嘛,病了,她今天晚上连舞厅也不能去!” “恐怕是诈病吧!”柯大勇说:“让我去找她来,她诈病大概是不愿意和我们这批粗人厮混……” 丁炳荣即拦阻说:“柯兄一时一刻都好像离不开女人,人家病了,还去扰缠,算是个什么劲?” 尊尼宋也趁机会吩咐茶房开席。他看出柯大勇的心思,便找了一个酒女专事陪他。 彭健昌心有成见,在旁纳闷不语。 这一桌酒席,算是联欢,也算是赔礼,吃得一点也不痛快。尤其柯大勇,他极力凑成这个局面,主要的还是趁机会和三姑娘多接触,岂料三姑娘没接触到,甚至连次一等的脚色,香魂也没有来到,面对着那些酒菜,味同嚼蜡。他们并没有按照赔礼的形色,每个人都是大爷,你哥子我兄弟地互相打了个通关,算是联络感情,交结朋友。只是惠钞请酒的两位,就当为形色上吃了蹩。 酒席草草了事,已是九点多钟,尊尼宋称言要回舞厅去照顾场子。先行退席。 田野因为三姑娘病了,暗自决定,待酒席完后,到三姑娘处探病,好在霍天行的行动命令是十二点以后,他在十二点以前赶回香港尚来得及。大家离开酒家时,彭健昌却拖着柯大勇说:“我不知道你们之间还有许多琐事,要不然我绝不参加这个热闹,兄弟这次认蹩,全是看在你哥子面上!” “咱们弟兄出来跑,结亲家比结冤家要好!对吗,彭大哥!”柯大勇说。 彭健昌走后,陈老么也告别分手。 田野向丁炳荣说:“丁大哥,我们十二点钟在那里碰头?” “你现在上那儿去?”丁炳荣问。 “去探病……” “对!我也想去看看,究竟三姑娘是真病抑或假病?这小妮子昨天还和我说得好好的,一定要来,结果可黄牛了,假如她是黄牛的话,那我们可不要饶她!”柯大勇自作多情附和了田野说。 “哼!我看你们两个人都是死缠活缠的!”丁炳荣加以讥讽说。“好吧,那末我们准十二点钟在天鸟咖啡室碰头好了!” 田野无法摆脱柯大勇,和丁炳荣道别后,便和柯大勇同道至宁波街三姑娘的香巢去。 沿路上,柯大勇还喋喋不休地查问田野和三姑娘的过去。一忽儿又大大的赞扬三姑娘的特色,优点,一忽儿又加以非议。“事实上,对这种女人,玩玩就好了,千万不要痴恋,否则将来,准是自讨苦吃!”这是柯大勇所有说话的结论,也就是先给田野递了意思,大家分着玩玩…… 田野烦不胜烦,但又不好意思申斥。 到达这间舞女公寓之后,岂料三姑娘并不在家中,整个公寓内除了两个女佣以外,空寂无人,所有的舞女都已经上舞厅去谋生活去了。田野向女佣查问,三姑娘是否病了。 女佣摇首否认,仅说:“她上舞厅去了!” 柯大勇便说:“对不!这种欢场上的女人最爱摆噱头,事实上,也可以说是摆架子,她这次‘黄牛’了,我们可不要轻易放过她……”于是,他俩一搭一挡,又赶到“金殿”舞厅。 尊尼宋在“高升酒家”分手后,并没有回舞厅里来,三姑娘的踪影也不见,究竟她是否病了?无从知道。那位混血种的舞女香魂倒在舞厅里。好在柯大勇的作风向来是“无鱼肉亦可的”。没有三姑娘,有香魂也聊胜于无。他便招仆欧过来请香魂坐台子,这天舞厅内的生意不佳,刹那工夫,香魂便过来了。 田野先向她问话。“萧小姐是否病了?” 香魂笑而不答,过了良久,才说:“我不便说,她请假一两天,过一二天之后,你再来亲自向她自己查问好了!” “我们的田兄就不能像我一样提得起,放得下,及时取乐!他碰上一个人,都好像缘定三生似的……” 以后,柯大勇便和香魂跳舞。田野独坐无聊,便自行离去。他徘徊在马路间,想不透三姑娘究竟是怎么回事?又再次的来到舞女公寓,冀图向女佣查询详情。岂料两个女佣锁上房门双双外出,连个应门的也没有。“也许三姑娘真的不希望和我见面了!”他心中想。 他乘轮渡回返香港,离开十二点尚早,闲着无聊,来到“天鸟”咖啡室坐落,要了一杯咖啡,那咖啡室的夜市很淡,而对着寥寂的空气,更是闷得发慌。思前想后,矛盾而不可解答的问题又相继涌现脑际。 原先的时候,他会盼望能利用“圣蒙”慈善会为遁身,摆脱这职业杀人的黑社会组织,但是现在,相反的“圣蒙”慈善会落在危难,反而需要他从中帮忙,始能解脱危机……但他能够帮些什么忙呢?连谋杀贾子德的凶手是谁?谋杀的动机是什么?都无从查获……。 连他的恋爱也是矛盾的,他不想和三姑娘结合,因为心中存着阶级观念,三姑娘操过贱业,仅为这点,似乎地位悬殊,但和三姑娘分开,又始终念念不忘,这是什么道理?他自己也无从解答。 由于过份苦闷,他的脑筋越想越是凌乱,他想设法制止,倏的站在身来,迳自走到吧台间把收音机扭开,刚好“丽的呼声”正在播送晚间轻音乐。这段广播时间,是为方便听众开家庭晚会,所播送的全是最新的电影歌曲,轻飘飘的,可吸引人神怡……。田野竭力把精神陶冶在听觉上,排除脑海中的紊繁,但究竟音乐的力量没有比他陷在当前苦恼的力量更大,不时看看手表,还只有十一点过五分。距离霍天行命令集中的时间还差不多有一个钟点,也就是在一个钟点以后,他们又要行动去杀人了。 忽的,田野的眼中又映出桑同白慈祥的容貌。这种容貌,和杀人者是迥然不同的……。 因之,他就联想到还有许多为桑同白应做而未做的事,那就是桑同白交待下来的许多篇道德文章。 趁在这时间闲着无事,何不凑合着写上一两篇呢?他想着便向柜台借了几张信笺,取出钢笔及记事簿子,记事簿上录有桑同白交给他的题目。 田野拣了一个比较简易的题目。“道德沦丧,与人类的危机”。这篇文章,原拟定刊登到某宗教杂志上去的。只要句句不离上帝,劝人为善作为主题,很容易便能完成。 这样,田野的心绪反而能安静下来,一心一意赶着要把整篇文章在十二点钟以前写完。 “呵!原来你在写文章呢!”是霍天行的声音。 田野愕然抬头,只见霍天行正在看手表。 “你很守时间!”霍天行又说。 田野的眼睛很快地在咖啡室内兜了一圈,金丽娃没有同来。心中却暗起惶恐,今晚上的行动,由霍天行亲自出马,大概事态非常严重了,他忙起立让坐。霍天行却执起他置在桌子未写完的稿笺念读。频频点首语带挖苦地说:“任何适应环境生存的动物,都有它的掩护色。人类所以能称为万物之灵,就靠‘言’来掩饰他的‘行’!你的文章写得很好,正适合用以掩护你的身份及你的行动!” 田野面红耳赤说:“我是言不由衷,行不由己……” 刚好丁炳荣也到了,他是向来最守时的,时钟正正的指正了十二点。 相告坐落,要了咖啡点心,霍天行谈笑风生,似乎并不把将要展开的行动当作一回事。 柯大勇十二点过了十分钟始才赶到,霍天行并不责备,仅看了看手表。 柯大勇忙自动解释说:“我赶脱了一班轮渡……”他在外面是“大爷”,但看见了霍天行却如老鼠看见了凶猫。霍天行不予理踩,继续谈谈说说。约过了十来分钟,柜台上的电话响了。掌柜的说是霍天行的电话,他是这间咖啡馆的常客,掌柜的向他必恭必敬。 霍天行接电话时,只是“嗯嗯”作声,似在听取报告。什么也没有说,很简单的几句话,便把电话挂上了。他回到坐位后,即结付台帐,自然,这就是开始行动的表示。 田野的道德文章尚差一段结尾,这时,他无可避免,要跟随他操纵着生命的主子,去展开杀人的行动了,心理上是很矛盾的。他把稿笺摺叠,贴身藏好,随霍天行行出了咖啡馆。 门口有一辆汽车,是霍天行驶来的,他虽然有着一条残废的腿,但是驾驶的技术娴熟。大家在汽车坐落,霍天行即驾车驶上黄泥涌山道。这地方,田野记得,正就是谋杀贾子德的凶手被警探包围格杀的地方……。他心中暗起怀疑。这次的行动,相信可能还与贾子德的谋杀案有关。 “多问是犯忌的!”这是“正义”公司的戒条,田野已逐渐养成习惯,静观每个人的脸色,除了霍天行以外,每个人都显得有点紧张,究竟这次午夜行动的对象是谁呢? 汽车越过了教会坟场。那是取道至赤柱及浅水湾的山道,在公路旁,有一架“抛锚”的轿车,车子的主人正在埋首修理车头的引擎。霍天行却把汽车在这辆抛锚的汽车旁停下。 原来,那修理汽车的竟是周冲。见霍天行来到,汽车即告修妥。 “你看!那就是了!”他扬手一指,随着他手指的山坡上看去,在一堆简陋的竹帘茅舍对过的马路旁。一丛老榕树的荫影下,停放了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由这辆汽车停放的形色,当可猜测它的主人也是同道中人,要不然为什么在午夜之间要把汽车停放到树影幽黯之下掩蔽呢? “进去多久了?”霍天行问。 “大概有十分钟!”周冲说。 “嗯,那相信还有一会儿!”于是,霍天行便开始指派工作了。丁炳荣是老手,由他负责领队,田野和柯大勇跟随在后,相信柯大勇和田野的心情是相同的,莫明其妙在进行着些什么工作? 由山坡上落下去,贴着山边缓步而行,直向那堆简陋的房屋行去。 霍天行却和周冲留在山上,各人把守着一辆汽车。 丁炳荣边走边说,在交待田野和柯大勇的工作技巧。“……很简单的,我给你们两人各找一个躲藏的据点,站稳了之后就不许跑动,否则扰乱了视线,自己本身就会发生性命危险……” 这句话听得田野汗毛凛凛,同时已经可以证明了是展开谋杀。 “我们每个人都吸香烟,香烟的那点火头,就是我们的暗号,同时,也是我们自己人的识别记号,最要注意的,就是香烟抽完一根要马上接上一根,抽剩下的烟尾不要随便向地上扔上,要好好的把它捺熄,不露出火光。我们的目的,是监守一个巷子里出来的人,那巷子是七拐八湾的!所以各人要守一个据点,看见有人出来,即把烟蒂使劲掷注到地上,使其溅出火花,看见前面的人扔香烟,即需注意……” 丁炳荣交待得并不清楚,田野仍感到模糊,这时他们已走近了那些简陋的屋宇。 倏的,在一家人家屋檐下的黯处溜出一个人来,原来竟是沈雁,他早来了。 丁炳荣和他打过招呼之后,沈雁指着巷子说:“余飞在里面,人手恐怕不够,你们快去接应吧!” 由那巷子瞧进去,里面黑黝黝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大概所有的人家全睡了。测算巷子的深度,起码也有百来码。丁炳荣带领大家进入黑巷,摸索而行,里面纵横交错的岔巷很多。假如是陌生人独自走路,很容易便会迷失了路。他们七绕八绕的,约走了两三分钟,忽的看见一粒微微的火光,似是一个人在吸香烟,相信那就是余飞了,丁炳荣趋近了余飞的身畔,低声说:“有什么动静吗?” 余飞便指着前巷,距离约有三四十码的一间露出微弱灯光的屋子说。“还在里面,假如他开门出来,灯光就会泄出来,我不会疏漏的!” 于是,丁炳荣便开始布置,因为那巷子曲折迂回,每个人所站的地方,要使屋子内出来的人视线所不能看到。而自己方面的人,却要互相能够关注,这样的布置是很困难的。丁炳荣是谋杀案的老手,以他的经验,逐一安排,同时,还发给每人香烟一包。 大汉余飞仍然第一站,相隔五十码,也就是巷子转弯的地方,派柯大勇站下,再退出来,是沈雁…… “我们吸香烟,火光在黑暗中发亮,难免不会被那人看到?”田野提出疑问。 “他不由我们布置的这条路出来!他出进的地方,和我们相隔一条巷子,所以在每一条相通的十字巷口,我们都布下眼哨,只要看见他的影子行过,我们就掷烟头……”丁炳荣答。 再退出来,是一幅比较宽广的空地,没有树木,也没有可以掩蔽身形的障身物。为慎重计,丁炳荣便自己留下。田野被派出至马路间的巷口,和那汽车停放的地方,只相隔一条马路。 大家静静的站着,竚立在黑暗中,每个人俱抽吸香烟,那红亮的火点,一亮一亮的,遥遥相对,有如鬼火眨眼,这种“待株守兔”的谋杀方法,田野还是头一次尝试,心头上另有一番滋味。 遥看小坡上霍天行和周冲留在的地方,他们的影子也不见了,连汽车也不知道匿藏到什么地方去。 这时,田野心中默想,究竟这将被杀害者是谁呢?是个什么样身份的人呢?看他的汽车,相当华丽,那该不是个等闲阶级的人物,在午夜时分,到这种贫民区里来有什么任务?而这地方又是谋杀慈善家贾子德的凶手被格杀的地方……。田野百思不解,他曾再三发誓,不愿意再做谋杀者的帮凶,但他连抗拒、逃避的力量也没有,这时还是静静立着,静等候一个活生生的陌生人踏进了死的陷阱。而且,这将被谋杀的人,是怎样死法?霍天行采用什么方式下毒手,他还没有知道。 这样守着,香烟已抽掉了两三根,一根燃尽了,又接上一根,抽剩了的烟蒂,还得小心翼翼,用手挡去亮光,静静的捺熄。约过了有半个钟点,倏的,有了动静,田野看见,那相隔着老远蹲立在空地上的丁炳荣,已背着身子,把烟蒂扔出来了,扔的力量很大,那小小的烟头,如一颗陨星般在空中流坠,烟头触到地上,即溅出火花,光亮一瞬,非常注目——那地方,当然是将被谋杀者所看不到的。 田野便需要开始注意,他的心情紧张,因为他是哨眼的最后一关了,调过头来,目不瞬睛地注意贴近马路的第二条弄口间。计算由丁炳荣所看守的地方,一个人慢步行出来,也需得一二十秒钟。 他在踌躇着,这将被杀者是什么人?将被用什么方法谋杀?是否应该救他的性命?是否不把烟蒂扔到地上就可以使那人逃生?…… 二十秒钟是很快的,瞬刻间,那条巷口已溜出一个人影,个子相当高大,戴着呢帽,披着晴雨大衣。 田野仍在躇踌,手也抖索,他不忍心把烟蒂扔到地上,因为不忍心又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人的生命被褫夺……,那人的态度似乎很愉快,悠然自得的,慢慢地,慢慢地,已经走向了马路中央,假如在这时再不扔下烟蒂,那人就要走到他停放汽车的地方了。蓦的,田野想起了懒蛇的惨死,想起了周冲……他把烟蒂扔到地上,虽然没有用什么劲,但是在黑暗中那烟头触到地上仍溅出明亮的火花。 竟被那人发觉了,脚步停下。 “什么人?”他高声喝问,嗓子洪亮的,像是个武夫。 田野僵呆着没有回答,也无从回答起。这时候,山坡上霍天行和周冲留在的地方,却突然驶下一架没有亮灯的汽车,他们大概是看见了田野的信号而发动,汽车快如流星,自山坡窜下来,由于驾驶的技术高明,一点声息也没有,差不多冲到那人近前一二十码始才掣亮车灯,两道白光射到那汉子身上,目标便找到了,汽车便对准目标冲去,原来他们用汽车辗压谋杀……。 那大汉发现汽车的灯光时似乎已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他的态度略露惊慌,但身手却非常敏捷灵活,好在他已站了路心的斜角,闪避比较容易,假如是田野在他刚出巷口间即掷下烟蒂,那末他的部份刚好行至路心,汽车冲下,即无法幸免…… 汽车已冲到了那人的跟前,那人背面跳跃闪开,汽车擦身而过,大概也擦着了他的衣服,把他带得在地上打了个滚,情形是非常惊险,那人也是个凶险的人物,地上滚扬起的尘埃未息,他已经腾身跃起,一管黑黝黝的手枪已经拔了出来。他要追击那辆行凶的汽车,但没想到山坡上又有另一辆汽车冲到,连灯也没有亮。对准了那汉子的背后疾驰猛冲过去……。那汉子还来不及呼喊,汽车已辗身而过,扬起了尘埃,远扬而去,身体还在地上打滚,等到停下来时,相信已经肝脑塞地,命丧黄泉了。 田野目睹这出谋杀惨剧,整个人都麻木了,额上冷汗如雨,茫茫然地不知处身何地,忽然有人拍他膊胳,竟是丁炳荣,他说:“我们得手了!” 沈雁、柯大勇、余飞,都相继由巷子内出来,他们对这次谋杀成功,都有着莫明的喜悦。 两架汽车全驶回来了,第一架是周冲驾驶的,后面跟着的一架是霍天行,自然,碾杀那人的是霍天行亲自驾驶的汽车了。 “田野!你是否按照着规定行事的?”周冲跳出汽车即怒冲冲地朝着田野说话。 “周冲,你应该自己承认车灯亮得太快!”霍天行却上来解围说:“现在不是赌意气的时候,收拾痕迹,即从速离去!”他把汽车驶过尸体的所在,在上首调过头后,停放在尸身之前,擎亮车灯,这样,大家都可以看到一具横陈着血肉模糊的尸体。 因为汽车刚好在胸脯上压过,七孔全出了血,形状凄惨恐怖,这人的脸非常陌生,田野似乎从来没有看见过,但由他的打扮,就可以推想,就可以断定是一个黑社会里混迹的人物。 这被杀者还有一管精致的勃朗灵自卫手枪,已经被抛出十余码之外,霍天行吩咐丁炳荣用手帕拾起,小心翼翼地,重新藏置回尸身的衣袋里。 “小心!不要践踏血迹!”霍天行再关照说。 在后,他们自汽车上取出鸡毛帚轻轻把大家所踏过的足迹扫拂。霍天行又检查过他的轮胎上有没有血迹留下,施过一番手脚后,认为没有什么痕迹可足供警探侦查。霍天行始才吩咐大家分乘两架汽车离去。 田野为避免和周冲冲突,迳自坐上霍天行的汽车。 汽车相继驶动了,路上遗下一具尸首,悄悄地躺着,黑黯把这模糊的景象掩去,就这样,“职业凶手”的记录上又有了新的记录,又一个人的生命被褫夺了。 在归来途上,大家观察霍天行的脸色大致上可以看出,他对这次的行动感觉到非常满意。 “田野!你又可以继续写你的道德文章了!”在分手时,霍天行笑着说。 田野黯然,无从回答。 “这是你的报酬!”他交下一叠钞票,便驾车长扬而去。 田野略为数点,那又是一千五百元。 <hr /> 注释: 第十五章 蛇蝎美人 这是一个晴和的日子,阳光绚丽,气爽怡人,虽然已接近了初秋,草木的翠绿渐褪,瞬眼间即会变成焦黄。但是在这样的晨间,还是予人充满了希望。 田野的形容憔悴,头发是蓬乱的,两眼深陷,悒悒地举步在马路上行走,似乎这可爱的天气与他完全无关。昨夜汽车谋杀的恐怖仍在脑际,回返家中后,由于精神上的苦恼,并没有睡眠,他替桑同白赶了两篇文章,等到文章脱稿时,晨曦已露。但离上班的时间尚早,他干脆不乘汽车,慢慢蹓躂,准备步行到“圣蒙”慈善会去。顺便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由于气候的和畅,予人以清新的感觉,上学的孩子们,上班的公务员,以及用劳力换饭吃的人们……触目所及,差不多尽是朝气蓬勃,带着欢乐的脸色,而只有田野,是独一无二的,悒悒寡欢,闷闷不乐。 来到“圣蒙”慈善会,也许是时间过早的关系,大门是打开了,工役正在门前打扫。 田野走进办公厅,他以为他是唯一早到的人了,坐落在办事桌上,取出昨夜所写的文章,准备重新看一遍,加以删改,等到桑同白来到之时,就可以交卷了。 岂料他忽听得桑同白的办公室内,有丝丝的声响传出,似乎有人在内,刚好工役送上新泡的热茶。他便问:“谁在里面……?” “桑先生!”工役答。 “奇怪,他比我来得更早!”田野说。 “不!桑先生昨天晚上就一直在这里,没有回去过!” 工役说完,就走开了,田野莫明地起了一种惭愧的感觉,桑同白的年纪这样大了,斗志仍然不减,为了要援救“圣蒙”的危机,他竟彻夜不眠。 这个老好人是谁要陷害他呢?是谁要和他作对呢?是谁要倾覆“圣蒙”呢? 田野惭愧,他曾立誓要帮助“圣蒙”,要帮助桑同白父女解救危局,要查出贾子德杀案的真相,但是已过了许多时日,他做了些什么呢?他来到房门上扣门。 “进来!”桑同白苍老而沉重的声音。 田野推门进内,只见这须发花白,脸目慈祥的老人,愁郁地安坐在沙发上,他的两眼深陷,充分流露出他的疲倦与颓唐。以两人的脸色而说,那正好成正比例。 “你为什么来得这样早?”桑同白有神无气地说。他在整理档案文件,一叠叠凌乱的纸片,堆叠得各处皆是。 “我替你赶好两篇文章,特意送来了!”田野怀着脆弱的心情说:“还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忙的吗?……” 桑同白摇着头,指着那些凌乱的文件说:“到现在,我才发现有人在我的档案上胡乱涂改,一两天之内,董事会即要来查帐,实在使我忙不过来,但是这些事情,除了在我的脑筋里有记忆以外,没有谁能够帮我的忙的……。” “谁做出这种卑劣的事情呢?”田野略露出愤满。 “我以前曾告诉你,我开除过一个叫潘彼得的职员、也就是这个人,他临走时,做下这种恶劣可恨的事情……” “那为什么不找他回来?要他负法律上的责任……” “唉,这个卑耻之徒,早不知走到那儿去了!”桑同白咽了口气,说不尽的嗟吁,似乎自咎有用人不当之责。摇首说:“现在我正怀疑,购买凶手谋杀贾子德的也就是他!” “不可能吧?被革除了职业,他不至于底下杀人的事情!” “不!你对‘圣蒙’的详情不懂!潘彼得是董事潘中元的侄子,所以在人事的关系上他有恃无恐,数年来在‘圣蒙’做下了无算贪污不法的事情,报虚帐、盗卖救济品、亏空公款,可说无恶不为,潘中元正是我的政敌,我奈何他不得,贾子德也是董事之一,还是他看不过眼挺身而出,一定坚持着把他革除,就此,他就种下了杀身大祸……” “难道说潘中元会支持着潘彼得行恶么?” “我是这样猜想而已,说起潘中元这人,也是伪君子,靠走私起家,发了财,便伪装起道貌岸然,要做慈善事业,他的确捐助了不少的钱给‘圣蒙’,他的目的就想占我这个主持人的位置,但董事会对他并不满意,不肯把‘圣蒙’出的光荣送到他的手里……唉,我说话太多了……事实上这全是我的怀疑而已,现在既未获得证据,也抓不到事实……” 田野即插嘴说:“桑先生大可以放心,我绝对不把你的话泄漏,而且尽可能帮你的忙,把这件谋杀案查个水落石出!” 桑同白苦笑说:“我已经委托了私家侦探,把全案的资料交给他们,由他们查办了!” 倏的,电话的铃声大响,桑向白拿起话筒,问明姓名后,对方说了几句话,桑同白的脸色即告惨白,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电话很快便挂断了,桑同白徐徐放下话筒。他堆满绉纹的面色由惨怆而转变为愤懑。 “出了什么意外的事情吗?”田野关切问。 “我委托私家侦探办案……结果,私家侦探的助手昨夜被人谋杀……案情更趋复杂了……” 田野大为惊异,忙说:“你请的那一位私家侦探?” “司徒森!”桑同白说。 司徒森原是香港警署的探长,退休后自组私家侦探,是非常有名的。 “那末他的助手在什么地方被谋杀?”田野再问。 “……在黄泥涌山道、回教坟的附近,被汽车辗死的……” 刹时,田野毛发悚然,这椿杀案,他也是帮凶,竟没想到是对付桑同白的,这风烛残年的老人,在目前的处境下,四面楚歌,已经够焦头烂额了,还加上了一个魔鬼霍天行助纣为虐,怎能叫他应付得了…… 田野感到惭愧,因为他也是帮凶之一。 桑同白咽了一口气,愁绪莫展,继续说:“谁能料想得到了,我们这个是慈善机构,劝人为善,导人做好事,救济贫穷,但在我们的慈善范围以外,却处处有人布上陷阱,处处布有杀机……唉,这个世界……已经不知成何世界了?”他越说,越是感到悲愤,似乎要为这反常的世界痛哭一场。 田野不忍令这位慈祥的老人伤心,加以安慰说:“汽车辗死,也许是意外,香港的车祸原是够多的………” 桑同白摇手说:“怎么会?午夜一点钟,路静人稀,那样宽阔的一条道路,可以容得下四辆汽车行走,而且辗死的是一个身手灵活的侦探,正正的死在路当中,司徒森已经去研究过,证明绝对是谋杀……” “那个助手三更半夜到黄泥涌道去干什么呢?” “他找到了线索,去调查谋杀贾子德的凶手生前的事情,可能他已经有了眉目……但是现在,又完全模糊了……” 田野忽的砰然心动,昨天晚上的情形,他还清晰记得,余飞指着那家有灯的屋子,说是那人尚在里面将要出来了,由此推测,那被杀害的私家侦探助手,当就是调查那间屋子了。 现在,桑同白非常感伤他的线索已经失去,假如要帮他的忙的话,何不就到那屋去调查一番,也许对案情发展上有些许帮助,田野想着,便毅然下决心,决意晚间独自到黄泥涌道去,替那死去的私家侦探继续未完成的线索。 这天,田野的心绪非常不宁,因为紧张着晚间单独行动,这是毕生从未有过的事情。 下午,他向桑同白推说要回家去写文章,提前下班,回返公寓后,他在计划,盘算,应该如何的进行?那居住在黄泥涌山道的人,究竟是谁,还没有知道!和他见面时,应该怎样说话?怎样询问……都要考虑,私家侦探的助手,因为去调查那人,而告丧了命,田野起此动机时,心中不免频生恐怖。 田野这样想着,盘算着,竟忘了吃晚饭,香烟却一根一根地抽吸。 入夜的时间,柯大勇忽然来了,他的兴致非常浓厚,要拉田野到九龙金殿舞厅去跳舞。 田野推辞身体不舒适,婉言拒绝了。 恰好沈雁从外面回来,柯大勇便改变了目标,强拉了沈雁就走。 他说:“这是老板的意思,这几天内我们尽量的玩乐,避风头!” 他们走后,田野盘算时间尚早,想提起笔写上一篇文章,以暂时镇压神经上的不安,但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这时,已经差不多有八点多钟了。他掷下笔杆,自床底下的旧木箱中找出他的那支“黑牌”手枪,检查过里面的弹药后,插在腰间,匆匆蹓出了公寓。肚子里是空的,因为“职业凶手”在行动之先,多半聚集在天鸟咖啡室,田野也不由自觉地踏了进去。 要了一客快餐,用过之后,又要了一杯咖啡,借收音机播出的音乐又消磨了一段时间,那时钟真像蜗牛的爬动相似,好容易挨到了九点。 他走出了“天鸟”,毅然决意出动。计算他参加了“职业凶手”的组织,也差不多有三五个月的时光,所学到的杀人技术也不少。这次为桑南施父女着想,也应该施展发挥一下了……。 田野没有汽车,他不敢雇用街车,惟恐事后被人发现行迹。他乘电车抵达跑马地。徒步走上黄泥涌山道,而且还尽量走在阴黯的地方以掩蔽身形,一方面谨慎注意,恐防有人跟踪。闪闪缩缩地行走,那段路是相当的遥长,徒步走上去也非常吃力,由于昨夜没有睡眠,精神疲惫,不觉冒出一身热汗。 不一会,已来到昨夜用汽车辗杀私家侦探的地方。田野的心中起了无形的感慨。那一幕血淋淋的惨剧又憧憬脑际。地上已找不到血迹,尸体也不知去向,但毕竟一个人的生命已被褫夺。 田野找着了那条简陋狭窄的街巷,凭他记忆,他可以找出,丁炳荣布置埋伏的所在,沈雁在什么地方,柯大勇……余飞……当他找到了余飞把守的地方时,田野记得余飞曾指着相隔一条巷子的一间陋屋说:“就是那屋子……大概快出来了……” 昨夜的情形,四面幽黑的,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很容易辨认,现在也许是时间过早,大部份的居民尚未入睡,那些方方块块的格窗子透出黄昏的灯光,遍地皆是,也分不出到底是那间屋子了。 田野不知道所找寻的对象姓甚名谁?这样盲目摸索,目标过大,假如把自己的身份面目全暴露了以后,将来万一发生什么意外,麻烦就大了。田野想着,决计再等候一段时间,等夜静之后,再行设法查明究竟是那一间屋子,于是,他重新退出里巷,又踱出那广阔的公路上,这地方所居住的多半是工人苦力贫穷人家,晚间始才休班的很多,不时公路上还可以发现人迹。 田野因为穿着西装,单只在衣饰上目标就很大,他不愿意暴露行迹,翻起西装衣领,尽量回避和行人接触,由小坡上去,到达了昨夜周冲和霍天行停放汽车的所在。 那的确是一处很幽静的地点,前面上去是没有通路的死地,树木丛密。田野找了一块有树影掩蔽的地方坐下,静静地抽吸香烟,晚风柔拂,已显示出秋意。他不希望脑筋里再有什么胡思乱想,这时,他觉得自己非常镇静,并没有临阵畏缩的恐慌,这些胆魄、沉着、毅力,都是经“正义”公司数月训练得来的。 约抽了有三根香烟的时间,看钟点,已将接近十一时了,路上再没有行人,而且住户的灯光也灭了很多。田野便扔下烟蒂,弹去身上的尘垢。慢步由山坡上走下来,又重新向那条黑巷子蹓进去。 再次来到余飞把守的地点,那情形就好得多了,已回复了和昨夜相似的一段幽黑。 田野站在余飞所把守的一座屋檐下,竭力追想余飞所指的那一间屋子,渐渐他的思索已经开朗。忽而下决定性的,越过了当中的十字路口,向一间砖屋旁边的破烂房子走过去。 屋子内的电灯还亮着,玻璃窗上因为糊裱了旧报纸,瞄不到屋子内有什么动静。 他略为踌躇,即毅然举手敲门,竟没有人应门,田野继续敲着,过了良久,仍然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似乎是空着,田野正在犹豫,欲暂时离去等候一段时间再回来,蓦的,大门竟忽然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面目古怪,老态龙钟的妇人。她抬着朦胧昏花的老眼,上下向田野打量了一番,迳自说:“阿蟆还没有回来,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田野猜想,阿蟆可能就是这屋子的主人,而且还可以就是私家侦探馆所需要调查的对象,便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差不多要十二点钟以后……咦?你昨天晚上不是来过吗?怎会不知道呢?”这妇人可能已老得昏懵,她竟把田野误当那私家侦探了,而且那位私家侦探早被人杀害她还漠然不知,可见得完全是废人一个,那叫做阿蟆的人,利用一个这样的老妇人看家,当然别具用心,这个家庭也当然有点古怪。 田野再欲说话时,那妇人已把大门关上了,将田野堵在屋外,他茫然举步,心中笼上了一阵迷离的愁绪,要等到十二点钟,那又是一段相当长的时候。他悒悒行着,由巷子里弯出来,经过了空场,那正是昨夜丁炳荣负责把守的地方,路前有一个彪形的人影伫立着,似乎在观察田野的动静。 “也许是路人,或附近的居民!”田野心中想,认为还是隐蔽一点好,拉高了衣领,如畏寒畏缩的形状,闪避开那路人,绕道行出空场,但意外地那人却起抬步来跟随在后。 等到田野发现时,那人已追至田野的背后,还伸手重重的在田野的肩头上一拍。 “谁?”田野慌忙回头,把持着手枪作应战的准备。 “田先生,你不认识我,但是我可认识你呢!”那人笑吃吃地说。 “奇怪……你是谁呢……”田野犹疑地说。在黑暗中,他去辨别那人的样貌时更觉模糊。 “我叫阿蟆,和你是同事,‘正义’公司的职员。” “哦……” “我和你已经见过许多次面啦,第一次在石板街,那时候你还没有加入‘正义’公司呢!是我把你架持入‘鸿发’仓库的,第二次是在‘鸿发’仓库内,霍天行指你不守条规,周冲为你辩护时,我还帮着呐喊,以后,我们还在‘高升’酒家吃酒呢……” 这样,田野渐渐提醒,这个人的脸貌的确有点相熟。 “相信你是来找我的吧?”陈阿蟆又说。 “对……”田野不能否认:“我想找你谈谈!” “哈,那真是巧极了,我刚从霍天行处回来,我们也曾提起过你呢?我们正好谈谈,来!找个僻静的地方去!”陈阿蟆把田野带出至公路外面,很意外的,他竟又走上原先田野呆守的地方,也就是昨夜周冲和霍天行隐藏汽车之地。 “这地方很好,我们大可放心谈话——你是否为调查私探的死因而来?”陈阿蟆露出他的精明说:“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田野默了一默,觉得这家伙绝非善类,便含糊把言语支开,支吾以对说:“你刚由霍天行处回来,他们说我些什么呢?” 陈阿蟆说:“噢!对你大肆抨击,尤其周冲,说你处处都有叛变的图谋,可能帮着‘圣蒙’慈善会向我们倒戈……” “这就奇了!”田野说:“我和周冲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老和我过不去?……哦!对了,你知道我们‘正义’公司为什么和‘圣蒙’作对吗?” “那还不是受人委托!” “你知道受什么人委托吗?” “这就不得而知了!”陈阿蟆的目光瞿烁,似乎对田野有什么企图。“我很奇怪田先生为什么要调查这些事情!” 田野便知道他自己的说话更要谨慎小心,陈阿蟆这家伙不大好应付。他掏出香烟,先给陈阿蟆,展开交际手腕,肚子里一面盘算应如何把这个类似地痞流氓的家伙应付过去。 “但是这件案子又为什么牵涉到私家侦探的身上去呢?”田野再说。 “哈——”陈阿蟆豁然而笑:“我是猜想到你查问这个问题!不过我很奇怪,田先生是‘正义’公司的骨干,所谓主要份子,而我呢?仅是外圈眼线,你们做一件案子,拿个一千数百元,数千元不等,而我们挡了头阵,冒了生命危险,一件案子由开始到成功下地,报酬不过一两百元……田先生是主干人员,不明白案情真相,反而来问我,岂非笑话?”他脸部的表情逐渐变得更为阴险。 田野开始有点不安,猜不透陈阿蟆的用意何在,踌躇说:“天底下有许多想不透的事情……尤其‘正义’公司的政策,往往有许多案子,就是故意使当局者迷……” “那末我可以告诉你,霍天行所以要干掉这私家侦探,第一,是因为他调查贾子德的杀案,舍去了‘圣蒙’慈善会的内部线索不查,而走错了路线,闯进了我们‘正义’的圈子,不得不把他干掉;第二,是向局外的警探人员提出警告,谁闯进我们的圈子即死无葬身之地……” “但是这又与你有什么相关呢?” “被警探在教会坟场格杀的刘兴源是我的结拜兄弟,我们常在一块生活,这点线索被私家侦探找到了,所以他们来调查我,我向霍天行请示,霍天行便出了主意,吩咐我伪装是码头苦力,每天十二点以后才回家,命家母约那私家侦探十二点以后来会,布下了罗网,把他除去……” “原来那老人家是令堂?” “是的,现在,我所能知道的已经全告诉你了!田先生还有什么疑问吗?”陈阿蟆刹时目露凶光,扔下了烟蒂以险恶的形状说:“假如田先生没有疑问?我倒有问题请教!” “你有什么问题?……”田野诧异之余,有些惶恐。 “这件案子下地以后,你得多少报酬?” “你的问题很奇怪?” “难道你不肯答覆吗?” “霍天行送我一千五百元。” “这就不公平了!他给我仅是两百元。难道说我们没有念过书的人就这样的不值钱吗?呸!假如给私家侦探找出了毛病,岂不是我先死吗?”陈阿蟆气忿填胸地说,一面不断地磨拳擦掌:“那末,田先生,你的一千五百元可带在身上吗?” “我带在身上……又如何……”他更感到莫明其妙。 “别说我‘黑吃黑’,也别说我敲诈勒索,我想向你索取这一千五百元!否则太不公平了!”陈阿蟆说时,向田野摊大了手掌:“因为最近负了赌债累累,实逼不得已!” 田野愕然,怔怔说:“你既然认为不公平,何不向霍天行交涉?” “不!我有权利向你索取这一千五百元!因为现在我已可以证明你确实有叛变的图谋,有出卖组织的嫌疑!要知道,我假如把这件事情报告霍天行,所得到的代价相信还不止于一千五百元吧?” “呸!好卑鄙无聊的家伙……”田野勃然大怒。 “任你怎么辱骂?钱我是要的!我调查你不是一天了,你无时无地不在设法想攀倒‘正义’公司!” “那你为什么不向霍天行告发?” “时机未熟!——现在可以完全证实了,你跟踪私家侦探的路线,替‘圣蒙’慈善会向我调查,不就是叛逆的证明吗?假如和我交个朋友,那很简单,我吃我的饭,你行你的路,我们各不相犯,只是请你把一千五百元借给我,我负了赌债,必需要在数日之内交还,否则就活不下去,事不得已,还得请你原谅呢?”他完全一派流氓作风。 田野怒不可当,但对这种无赖之流,毕生也没有遭遇过,不知道如何应付是好?他竭力压制自己,千万不能冲动,否则惹出的后果,就无法收拾了。终于忍着气说:“既然是欠了赌债需要用钱,那很好商量,我们大家都是同事,有通财之义,又何需要用威胁方式?这样做,未免太不够漂亮了!” “那应当由你考虑!”陈阿蟆说。 田野不愿和他扰缠,以为付他一千五百元就可以了事,虽然心有不甘,但却不由自主地把整叠原封未动的钞票掏了出来,交到陈阿蟆手里。 陈阿蟆笑笑,把钞票贴身藏起,复又说:“田先生,我是认钱不认人的,有钱就有朋友,以后你在‘正义’公司所拿的报酬,应送一半给我,大家就平安无事……和气生财!” 这句话却又激起田野的怒火,认为这个无赖未免太过份了,贪得无厌,得寸进尺,绝无人性可言,这一次,不过头一次接触,他便这样贪心,地痞流氓的本性毕露无遗,假如顺从了他以后,将来敲诈勒索无理的要求,真不知道要增加到何种地步呢? 陈阿蟆见田野忿忿然地呆立在那里,更以为他是个懦弱可欺的人,形状更为得意。 “怎么啦?不服气不成?”他奸邪地笑着说:“你放心,我当不至于成为第二懒蛇!” 田野没有回答,他竭力想忍受下去,无奈是双手指头都在扣动,心腔激颤得身体也在抖索,额上热汗阵阵……。 “事实上你对这些小钱并不希罕,你有正当职业,我听说那间‘圣蒙’慈善会很有钱呢!什么有钱的人都肯自动把钱捐送进去,什么人进去,做事都很发财……”陈阿蟆继续说。 田野听得他的意思,似乎他的敲诈对象将要落到“圣蒙”慈善会身上了…… “哼!”陈阿蟆以鼻孔一嗤,又说:“看你的样子,好像有点不舍得钱呢?事实上,你年纪轻轻,要那末多的钱财干吗?朋友之间,有通财之义,今天你有钱,小弟我穷困了,向你借几个钱化化,将来我们交结成朋友,大家可以合作,小弟我发一句狂言,包保你能够发大财……” 他的话尚未说完,田野忽然紧捏着斗大的拳头,一拳照准他的胸膛擂去。跟着疯狂地扑上前,双手紧叉着喉咙,这时,田野再不考虑将会惹出后果如何?狂怒遮掩了他的一切…… 陈阿蟆没想到田野会忽然动手,这一下子可吃了亏,喉管被田野死命叉着,呼吸窒息,处在下势。 论个子,陈阿蟆比田野高大,但是平日狂嫖滥赌,把身体弄坏了,仅是外强中乾而已,而且在外面狂妄惯了,仗着外型吓唬人,什么人看见他都要畏避三分,碰着了田野,算是他倒了霉,楞劲发了,就什么都不管的。 陈阿蟆在先的时候,并不把田野放在眼内,到这时候,他才知道田野并不如他想像中的那么懦弱,两条如铜筋铁骨的铁臂叉在他的颈上,人倒下去,落在一堆突起的泥土间,任怎样也挣扎不起来…… 田野原没有取陈阿蟆性命之念,不过一时的恼怒掩没了理智,先动手打他一顿以发泄心胸的气怒而已,这时,眼看着陈阿蟆已有吃不消之势,便略为把手松开。让他松过一口气。 “我警告你,你假如以后还是这样欺侮人,我就把你的脖子折断……”田野说。 岂料田野的身子压在陈阿蟆的当儿,陈阿蟆已摸索到他的身上的一管手枪,这时,田野松开手,他得到喘息的机会,即伸手把田野的手枪拔出来了。 “呸!不受抬举的狗东西!你好大的狗胆,敢动手打人……要知道我也不是好惹的人罗……他妈的!……”陈阿蟆把手枪夺到手中,即时就威风起来了。“妈的……现在老子钱也不要你的了,咱们去见霍天行去,我要你好看……” 但是手枪的子弹并没有上膛,田野的肚子里明白。所以并不畏惧,到这时候,他已知道事情无法收拾了,他和陈阿蟆的冤家可能就由此结到底,永远扰缠不清。因为子弹没有上膛,田野有意要看看陈阿蟆究竟意欲如何,因之干脆停下手脚,心中却有盘算,假如陈阿蟆真的要拉枪匣上膛逞凶的话,他即迅速加以打击,以制止他的凶横。由此而偷偷拾起了一块石头在手,作为自卫。 “妈的……你以为我会和懒蛇一样的懦弱无能么?会和懒蛇一样的死得不明不白么?妈的!”陈阿蟆持着手枪骂口不绝。他以为田野呆立不动,就是屈伏在他的铁家伙之下。更是狂妄忘形不断拍着胸脯说:“……妈的!要知道我参加‘正义’公司乃是周冲的介绍!霍天行因为受了你们这种小人的蛊惑,对周冲不信任,所以就把我压制着,迟迟不能出头……”他霍然掏出了田野交给他的钞票一把掷回去,洒得一地皆是,继续叫骂。 “妈的……谁个不知道你和老板娘扎姘头,所以能巩固了地位,专和周冲有关系的人作对……” 田野已渐觉无可忍耐,咬牙切齿说:“你和我作对,何需扯三拉四?侮辱他人名誉……?” “呸!你还有什么资格称得上讲名誉,吃女人饭,发女人财……” “我劝你闭上你的狗嘴……”田野激昂地喝止。 “妈的,你神气个屁!现在钱已经还给你了!现在乖乖的跟我走吃!看看到底我变成懒蛇还是你变成懒蛇……”他说着就伸出手要来抓扯田野行走。 “你要带我到那儿去?” “先去见周冲,然后去见霍天行!让他们来处决你究竟奉谁的命令来调查我……” “我自己会去,何需你压迫?” “少废话!快走!” “假如我不走呢?” “呸!吃女人饭的都是软骨头!你不肯自动走,我就不客气了!”陈阿蟆抬脚在田野的肚皮上蹬了一脚,竟欲逼他行走。 田野知道无法和他理喻下去,闪身避开,随着冲身上前,举起手上石头死劲向陈阿蟆头上敲下去。 陈阿蟆见田野又要动蛮,吃过刚才的苦头,已知道厉害,忙迎手招架,一面扣攀机枪,但子弹并没有上膛呢。 也许是田野狂怒过度,手劲太猛,陈阿蟆拦架不住,“噗嗤”一声。那碗大的石头已击到他的头上,顿时腥血四溅,田野的脸上手上都沾了血迹。陈阿蟆的手枪脱手落地,身体也徐徐倒下去了。 田野整个人都呆了,他看看瘫躺在地上的陈阿蟆,头已像烂柿子般,也分不出是血是肉。血浆流泻,染遍了他的衣裳。 “不要是……打死人了……”他心中焦急说。一面蹲下身去,用手抚摸陈阿蟆的胸膛,胸膛还在跳,不过很微弱,呼吸是停顿了,也许是被打闭了气。在这情形下,应从速施救……。 他俯身要把陈阿蟆扶起,但心中又起了踌躇,把他送到那儿去施救呢?送去看医生吗?或送到他家里去?这都不很妥当,假如败落了形迹,被人认识了他的面目,那末将来的后果如何?将无法预料。而且陈阿蟆是个无赖,这一次的仇怨已经结定了,假如把他救活了,他非但不会感恩,而且一定要施以种种不可预料的报复,麻烦一定多,尤其在霍天行和周冲面前,又将怎样解释呢……?田野想着,便凝呆下来,渐渐目露凶光,心中起了谋杀之念,假如把陈阿蟆除去,岂不是永除大患,将来就不会有麻烦了…… 他想起了霍天行的话,在行事之先,需要镇静,要消灭一切痕迹,使探案的人无从捉摸…… 这时,他的态度表现得非常自然,虽然额上冒着热汗。他不由自主地掏出了香烟,燃着了火,慢慢抽吸。仔细地考虑,应不应该谋杀?用什么方法把陈阿蟆杀死?怎样才能够消灭一切的痕迹……一面,他掏出手帕,把自己的脸,手上的血迹揩抹去,他很小心,手帕不能抛弃,否则那就是给人留下的线索。陈阿蟆掷洒在地上钞票也要拾起来……。 陈阿蟆仍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田野蓦的想起,既然他已失去了抵抗能力,何不就地挖一个坑,把他的头颅移到坑里,用沙土埋上,他的呼吸窒塞,自然就会死去,再用不着什么工具! 对这种卑劣无耻的恶人,给他活埋,并不算罪孽! 田野已有过几次做帮凶的经验,可以镇压得住情绪,很镇静把地上洒落的钞票一张一张完全拾起。 当他准备动手,折断一支树干要挖土坑之时,又抚摸陈阿蟆的胸膛,岂料血脉早已停息,整个人冰冷。嘴巴张裂,眼球翻白,当然不会再有呼吸……,原来早已经死了呢!已用不着他谋杀了。 田野打了个寒噤,掷下树干,这时他又深为后悔,一个人的生命又就此了结。他为帮助“圣蒙”慈善会调查杀案而来,岂料于案情毫无帮助,反而褫夺了一个人的生命……。 人既已死了,后悔也无益处,而且陈阿蟆之死,罪有应得,这亦可谓争取生存,陈阿蟆不给他生存,所以他就取去他的性命……。田野胡思乱想一阵,心中并无恐惧,也没有难过,也许就是做帮凶所给他的经验。尸体已经见得多了,陈阿蟆并没有两样! 这时需要的,是怎样消灭一切的痕迹!他苦思之下,觉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痕迹留下,泥地上尽是乾土,略有些许足迹,那是免不了的,陈阿蟆穿的是布鞋,他自己穿的是皮鞋,这样凶手和死者的来龙去脉就很分明了,手枪已经收藏起,凶器是一块石头。 田野蓦的灵机一动,反正他已挖好了一个小小的土坑,他便脱下来尸体上的布鞋,连同那块染有血迹的石头一起弃入坑中,掩土埋藏了,再铺上乾砂,使人难以发现地上有挖刨过的痕迹,然后他再绕向草地上落下山去,使下山的足迹隐去,这样,便没有人能知道死者和凶手究竟是谁穿了布鞋,谁穿皮鞋……? 田野临走时,又燃亮了打火机在陈阿蟆尸体的四周照了一遍,认为再也没有什么可疑的痕迹留下,始行离去。他在走落黄泥涌道时,小心翼翼,绝不和任何路人照面接触,尤其有汽车驶过时,故意掩蔽脸孔,不给车灯射着。这时候他的心中并无恐惧,似乎对刚才杀害了一个人,并不感到是一回事。 心中忧郁的还是他的谋杀经验不够,到底有没有可供警探侦查的线索遗下?尤其陈阿蟆家中的那个老太婆,她虽然老眼昏花,田野被误认为警探,警探们会不会就凭这点线索找出他的形状呢? 回返公寓后,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好像一椿杀案很顺利的就完成了,怪不得霍天行挑这门行业为他的发财捷径。 次日,田野刚到“圣蒙”上班,便接到金丽娃打来的电话。她说: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田野一楞,尤其这个心地莫测的恶毒妇人已久久没有和她接触了,恰巧在他杀了一个“同路人”而忽然打电话来,未免有点蹊跷。 “今天是什么日子呢……?”他莫测高深地回答,心情忐忑以为案发了。 “你猜猜看!”金丽娃说。跟着是柔和的笑声。 “是否我的死期将至?”田野壮着胆子说。 “不!是一个星期的末日——周末!”她说。 田野澈然大悟,金丽娃又是要找他郊游了,不过金丽娃已经隔绝很久没有邀他同游了,今天突如其来的约他渡周末,这个女人的心理原是不可预测的,难道又有什么原因吗? “也许,和陈阿蟆的死因有关。”田野心中想。 “下午两点钟,我在‘蕾梦娜’咖啡馆等你好吗?”金丽娃又说。 在香港的各种社团机构,差不多都是按照洋机关的规矩,星期六下午休假,无需要上班,田野的原意,他已好久没看见桑南施了,自从“圣蒙”年会出了血案以后,她就一直深居简出,也许是伤心过度的关系,也许是帮助桑同白整理档案。田野和她久不见面,又起了关切的思念。趁在星斯六下午休假,他想到桑公馆去,看看桑南施,假如她是忧伤的话,可以略事安慰她一番,假如她是整理档案繁忙,也可以予她些许帮助——而且,三姑娘病的程度如何?在晚间还可以到九龙去看她一次…… “喂!你怎么啦?人死了不成?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金丽娃竟高声叫嚷了。 田野仍在踌躇,因为金丽娃的突然邀约,有什么原因在内,是无可预料的,又似乎不能不去。“假如没有什么特别原因……我想……” 他话还未完,金丽娃即抢着说:“这样吧!我两点钟在‘蕾梦娜’等你!来不来由你好了!”她很忿慨地,便把电话挂断了。 田野楞楞地放下话筒。旁边的张子宜和姜少芬也望着他出神,由田野的脸色,他们可以知道出了什么难题。 “也许另外女朋友有约会!”姜少芬猜,悄悄地向张子宜耳语。 张子宜自从在那次“圣蒙”年会后,对田野特有好感。以为田野为公事所困,无法分赴女友之约会而感到为难,因为“圣蒙”的董事会要总查帐,桑同白曾特别关照过每个人都要加班。 “田野,你假如有约会只管去好了,假如有办不通的事情我帮你忙!”他自动趋上来说。 田野笑笑,在他还没有决定应该赴约与否的当儿,张子宜竟提醒了他,似乎是非去不可的。 而且姜少芬也自动趋上来加了一句:“……我们绝对不告诉桑南施就是了……” 下午,时钟刚刚指正两点,田野身不由主地跨进了“蕾梦娜”咖啡室,他在整个咖啡室兜了一转,竟没看见金丽娃的影子。 田野以为他的手表走的太快了,但看看咖啡室墙壁上的挂钟,已指在二时十分,那是更快了。 金丽娃分明说两点钟在此等候田野,而结果田野的人到了,她的人却还未见。 “女人的信用多半是如此的。”田野的心中说。 田野无奈,只好找了一张座位坐下等候,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差不多已接近两点半了,仍还没看见金丽娃驾到。 “也许她生气了,所以不来啦!”田野的心中渐起疑惑,凡性子急的人,都没有等候人的耐心。 究竟金丽娃为什么忽然邀约呢?他的脑海中老盘旋着这个问题,当他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答时,金丽娃姗姗而来了。她的脸上,没有喜悦的流露,也没有为她的迟到而感到歉意,似乎很有把握田野一定要到,而且等候是男人的本份。 “走吧!”她并不坐下即说。 “到那儿去?”田野说。“为什么不坐下来喝点东西?” “跟着我走就是啦!要不然太阳下山就冷了!” “……于太阳下山有什么关系呢?……”田野怀疑不解的问。 金丽娃不再答他的话,迳自转身即行离去,田野无奈,只有付过台帐,跟随金丽娃走出“蕾梦娜”。 她的脱蓬汽车就停置在咖啡馆的门前,并没有放到停车场去,可见得她早就存心马上要走的。 “今天是属公事抑或私事?是否老板又有新命令了!”田野坐上汽车时又追着问。“周末该和霍天行没有关系吧!” 汽车绕向上坡,朝着山路走,慢慢由摩里臣山道转向黄泥涌山道,正是昨夜田野所走的路线。田野不免心情忐忑,是否陈阿蟆的案发了?金丽娃来找他去治罪,也许霍天行他们早已等候在那儿了…… “周末上坟场去吗?”田野胆怯镇静,故意当作开玩笑似的说。 “我看你今天,好像有点胆怯!”金丽娃说完,即扭开收音机,好像不愿意再听田野的噜苏。 坟场的地带渐渐过去,田野看到私家侦探被辗杀的地点,陈阿蟆尸首的藏处,但汽车并没有停留,越过了山坡,那是至浅水湾的路线。 “现在你当不会怀疑到坟场去吧?”金丽娃忽而说。 已是仲秋时分,虽然充满了阳光,但浅水湾的游人稀落,那一片澄黄的海滩上,不见人迹,但见相接的浪层,随着风势向岸边翻涌…… 金丽娃很特别,她一停下车即自动脱下她的裙子。一面说:“我已经替你带来一条游泳裤,在后面的藤箱子内,不知道合不合你穿。”一面,她又开始解开胸前的钮扣,里面露出是鲜红色的…… 田野的心胸蓦的起了一阵剧跳,忙避开他的眼睛,翻身伸手到背后的车座,那坐椅上置有一座小型的电池收音机,及野餐藤箧,打开,可看到里面丰美的食物。还有七彩的尼龙游泳裤。 车门推开,金丽娃已落下汽车了,所穿的衣裳完全脱下,就弃在坐椅上,原来,她早把游泳衣穿在里面,是鲜红色的,这时,田野可看到一身均匀洁白的肌肤,与鲜红相衬,分外耀眼,金丽娃的个儿很高,也许是骨格很细,除了娉婷以外,全身上下每一分每一寸,都充分显得丰满,而且游泳衣是紧身的,束得腰儿纤纤,就看她的线条已经是够迷人的了,加上金丽娃已是风韵年华的妇人,既不像桑南施那种黄毛丫头,常常误解风情兼发大小姐脾气,又不像三姑娘那样一坐下来即静如止水……那只能做厨房里的家庭主妇……田野的心跳不止,眼睛却像遭遇了磁力而被吸住了。 “怎么样?”金丽娃张开了玉臂在田野的眼前打了个转,好像泳装表演一样。 田野打了个寒噤,含糊说:“很美……” “评分多少?”她笑着,像讥讽,又像施展她的媚惑。 “你是女人中的女人!”田野如悬崖勒马地回复了常态,同样取笑回报。 “还有呢?”她继续问。 “你是完整的女人!” “再还有呢?” “说明了,你全身上下,每一分每一寸,都是女人!” 金丽娃的嗤笑刹时即转变为叱斥的语气:“别老像呆瓜一样的盯着我,快换你的游泳裤吧!” “你看着我,叫我怎样换呢?”田野以牙还牙。 于是金丽娃在车尾后取出一件毛巾浴衣,披在肩上,背转了身子,说:“快点吧!” 田野匆匆换上那条尼龙游泳裤,花花绿绿的,自己看看,也有点不大好意思。 “野餐和收音机要不要带?” “哟!你才是男人中的男人!完整的男人呢,全身上下每一分每一寸都是男人呢!”金丽娃竟以相同的语气回报,说完后即吃吃笑个不绝。等到笑完之后,她即说:“当然要带啦!呆瓜!” “当什么叫我呆瓜呢?”田野一手提着收音机,一手提起野餐藤箧。 金丽娃已飞快地迳自奔走,落下沙滩去,她奔走的动作,姿态和身段都是完全成熟,足以诱惑异性迷离的。田野不由自主地也加快了足步追在后面,即仿如一对追逐着的怀春情侣。 海风迎面吹着。寒凛凛,穿着衣裳还不觉得怎样,但袒开了胸脯,却知道不是游泳的季节了。 金丽娃已到沙滩上,田野正好在她的大腿前跪下。 “嗯,多可爱的阳光,好久没有这样享受了……”金丽娃感叹,竟放软了身体,在沙滩上躺下。 阳光确是艳丽的,金辉布满了整个晴空,沙滩上好像有金砂闪耀,和金丽娃艳红色的泳衣相映,更显得她的玉腿妩媚,逗动了田野的心坎。 她的脸上,泛起一阵桃红,由于阳光耀眼,她的星眸半张。这时,仿如一幅美人春睡图了。 田野形态有点尴尬,他的眼睛不敢老在金丽娃身上逗留,他要找些事情做,以摆脱自己的色情窘态。扭开了收音机,找到了流行歌曲的波长。音乐是悠扬的,夹着风声,时远时近,面对着碧绿的海水,浪层追逐,柳树招舞,不时,又有海鸥掠空而过……充满了恋爱的情调……。 “我当不能再做第二个周冲,——”田野心中说,老在警惕自己。 打开野餐藤箧。有一幅华丽的餐布,田野把它铺在金丽娃的身旁。再取出藤箧内的食物。有罐头啤酒。牛油、面包、沙拉、香肠、沙甸鱼、卤牛肉、苹果……噢,那简直太多了,足够供三四个人野餐呢。 金丽娃忽然说话:“我就是去购买这些食物,所以迟到了,你怎能怪我?” “我并没有怪你!”田野支吾以对。“我只是奇怪而已!” “有什么事情值得你奇怪呢?” “我们已经好久不在一起了,可不是吗?”一面,他把罐头啤酒开开,递了一瓶给金丽娃。 “我病了一个星期?不是吗?” “但是在‘圣蒙’年会的晚上,我已看见你精神健旺!” “噢,”她莹莹而笑。“那时候我的病仍还没有好!不过霍天行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勉强支持着,为他做事而已……” 田野啜着啤酒。他已可以找到话题了。“我记得你说过,你已经证实了霍天行确实是杀害你父母的凶手,难道说,你并不恨他吗?还肯死心塌地去为他做事吗?” “唔——”她的眼眸闪露了光彩。“恨是恨;爱是爱!恨是无形的,刹时就可以过去,爱是永恒的,永远存在,而且,我的父母为富不仁,以天理来说,他们是应当死于非命的!他们之死,绝对没有人同情,后代人也不会为他们报仇,我之所以悲伤,是念在他们养育之恩,而且,霍天行和我青梅竹马,先是同情,由同情而真心相爱,我不知我做的对不对,杀他们的,却是我所爱的人,是仇?是怨?怎样也分不清,我就是这样矛盾的生活着……来吧!不要谈我的事情,我们游泳去!”她翻身跃起,抛下毛巾浴衣,即放开脚步,向涌着浪潮的海水奔走去。显然,金丽娃是不愿被人道及她的伤心事,这是她的弱点,田野却觉得大可以利用。这时候,他只有放下啤酒,追在金丽娃的背后。 海水寒凉刺骨,这不是游泳的季节。尤其海浪旋卷而来,冲到晒暖了太阳的皮肤上,更如跌入了冰箱一样。 金丽娃已钻入碧涛之中,迎着波浪,直泳出去,她的身手毕竟不凡,仿如一条美人鱼一样,像她这样的女子,终日混迹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之中,尤其那身白嫩,似乎历年不见阳光的皮肤,怎会有这样好的游泳身手?这个女人处处都使人无可捉摸。 田野当然不能示弱,他原是体坛健将,又是习惯在冰天雪地里作户外活动的北方人,即展开手脚,冲过盖头压顶的波涛,追随在金丽娃之后,海水真如冰箱一样,浑身的热力很快的就化为零度,牙齿在打战,皮肤也有点抖悚,渐渐好像要僵硬麻木。田野倏的又起了怀疑,他怀疑金丽娃可能布置了手下,准备在海水之中谋杀他,因之两只眼不时注意附近的礁石,暗起警惕…… 但金丽娃好像并不如此,她直向海外泳出去,水中不时有尖出水面的礁石,由于波浪的冲涌,四周绕上了花白的泡沫,点缀在碧绿之中,分外娇媚。 越过那些地方,渐渐只能看到一线无尽止的水平线,与云天相接,夕阳刚好在云中映着红光,海天一片红霞,金光闪闪,这大自然的景彩,占有了整个天地。只能在水中探出头的两个人,更觉得自己的渺小。田野已贴身追到了金丽娃的背后,她这样的游泳,态度迹近有点疯狂,也许又受到了什么刺激了吧。 看她的手脚,已不如原先的那样的矫健,大概是已经疲乏了,回首后顾,已离岸约有千码,假如再游出去,遇着抽筋,或气力不足,那是非常危险的事……她想自溺么? 田野便双手攀住了她的纤腰,制止她继续前进说:“不要再游出去了,否则你没有力气游回去啦。” 金丽娃转过身来,双手攀住了田野的膊胳,歇过口气说:“你这样怕死么?”自然,她细滑的肌肤也和田野接触,但这时,冰冷的海水,已把田野的感觉麻木,他只知道她贴在他的身上就是了。 “不是这样说,游泳是一种游戏而已,在游戏上牺牲,那是太没有意义了,你今天的心情不是很愉快吗?” 金丽娃笑了笑,她的脸色苍白,涂满了口红的唇儿,也现出发紫,这是过份寒冷所致。 “假如,现在我就没有力气游回去的话你将怎样呢?”她说着,又似开玩笑,又似当真的。 田野不免急起来,假若金丽娃的确存心自溺。他自己也筋疲力尽,实在没有办法可以把她弄回岸去。 “你现在已经是个慈善家了,存心救人,当然不会忍心看见我在这里溺毙了……”她又说。连牙齿也开始在打颤了。 “别说笑话了,回岸去吧!假如力气不够,搭在我的背上!”田野说。 “救人,应出于自愿,要不然,耶稣基督,也不会背负十字架了!”金丽娃撅着嘴说,说完即调头领先回岸游去。 田野始终摸不透她的用心,漠然地牢牢跟随在旁,跟着金丽娃的手脚已经迟慢,软柔无力的,似乎随时都会沉下去。倏的,她已呛了一口水,这是气力不足,疲乏所致,不断地咳嗽。田野忙接近她的身旁,因为隔于男女道德的观念,还不敢触抚她的玉体,轻轻搀起她的膊胳说:“来,搭着我的肩膀吧!……我带你回去,你气力不够了……” 金丽娃娇嗔说:“我没到想死的时候,无论在怎样的环境,我死不了……,我的手叉在你的颈上,你不怕我谋杀你吗……”她又挣扎开田野的搀扶,用自己的余力继续游泳。 “霍天行真行,把你的性格陶冶成他的一样。”田野说。 金乌西坠,已接近了黄昏,阳光已逐渐为山峰掩去,金丽娃既不肯示弱,借田野的助力帮助她游回岸去。——在游出来的时候,原是乘着兴致,水虽寒冷,但活力充沛,现在游回去,既已筋疲力尽,加上水温的寒冷使身手活动失去灵活,眼看着远远的一线海岸,老是保持着原来的距离,海浪是撅漾着的,好像把他们绕在急流的漩涡之中,无法推进……。 金丽娃又呛水了,咳嗽不止,不时还沉下水去,抬不起头来,田野看见情形不对,知道继续游下去,绝不是事,便不再徵金丽娃的同意,强把她僵呆的手拉起,搭到自己的肩头上……金丽娃也许的确过度疲困的关系,不再逞强,也不再拒绝,很顺利地,轻轻将双手搭在田野的两肩,两脚仍继续用力推进。 这样,田野便奋起动作,鼓足力量和寒冷的巨浪搏斗,渐渐,他们已越过了湍急的水流,可以看到海岸已经近了。 “由这样看来,你还是不愿意看见我溺毙的……”金丽娃喘息着在说话。 田野也渐觉得支持不住,不敢再和她说无谓话,动作渐渐慢下,估计海岸的距离,要保存余力,支持到岸上去。同时,肚子里不断埋怨,金丽娃这神经质的女人,在自讨苦吃,而且,还牵连他受苦不浅。渐渐近岸了,金丽娃好像昏迷,干脆偎枕到田野背脊上,田野的动作更是困难了,但人到了这种阶段,有争取生存的欲望支持着,是可以奋力挣扎到底的。 脚已可以触到沙滩,同时,夕阳已坠下山去。 田野顿觉得疲乏不已,气喘不息,他知道已脱离了危险,忙走上前数步,即把金丽娃自背后兜回来。行出水,顿觉得浑身温暖。但海风袭到沾了水湿的皮肤,直如刀割一般。 金丽娃吃吃发着痴笑,像酒醉般昏迷。带着娇憨之态,田野把她搂在怀里,喘着气不能说话。 金丽娃似乎疲惫过度,已无法走路了,海风吹袭着,两个人俱在抖索。这样下去,是很容易着凉害病的,田野再不忌讳,一手搂腰,挺起她的玉腿,把她抱上沙滩,慢慢走回摆置野餐之处。 金丽娃埋首贴在他的胸脯,像熟睡了一般,田野轻轻把她放下,她就直条条躺在沙滩上,玉体横陈,尤其那双嫩白细滑的玉腿,又吸引了田野的视线。 为了避免心存非份之想,他取起了毛巾浴衣,替金丽娃连身盖上。 “请替我擦去腿上的水好吗?”倏的,金丽娃星眸半张,娇媚地说,一面,又伸出手来,示意请求田野递给她罐头啤酒。 田野踌躇着,酒给递过去了,执着手巾浴衣的手却迟疑不敢动作。这心里怪异的神秘妇人,似乎尽情施展她的媚惑,向田野挑逗,为的是什么呢?玩弄么?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么……? 因为田野迟疑,她忽的竟抬起了腿,伸到田野面前。田野不得不为她服务了。双手触到她的肌肤时,心腔也随之起了一阵剧烈的跳荡,刚才海水的寒冷,使他的肌肉骨骼好像完全凝结麻木,现在血液循流,阵阵热潮,连细胞都在跳动,早把寒气完全驱走…… 金丽娃似乎常用牛奶沐浴的,要不然,她的腿怎会那样的嫩滑,细如凝脂,田野除了替她揩抹水湿以外,还自动的替她抚揉,藉以循环血液,及藉以满足他的双手。金丽娃起了笑声,痒酥酥的,也许是田野抚揉的部位不对,所以她起了酸软的笑声。田野又呆住了,以为自己有什么失仪的地方。 一面,她解下了游泳衣的背带,那很危险的,游泳衣随时就会跌下,尤其那饱满的胸脯上就逐渐露出一道深深的乳壕。她一手揣着泳衣掩上乳壕,另一只玉手却伸出来给田野揩抹,一只手抹完后,用同样的方式换出另一只手。完后,又翻转了身子让田野替她揩抹袒露的背脊。事实上她背上的水湿已乾,沾上砂粒,需用手把它拂去……。等到她回返身子时,田野的情火已被挑逗得无法压制,情不自禁地,突然像饥虎擒羊般扑下,去吻金丽娃的樱唇。 “嚓——”刹时响了一记清脆的耳光声响。 田野被打,抚着五根热辣辣指痕的脸颊,脸孔胀得通红,他羞愧无以名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冲动,孟浪,更不明白金丽娃究竟意欲何为? 金丽娃脸上毫无怒容,平静的,向田野注视,忽而起了笑意,她轻抬起了双手,搭在田野的胸脯上,渐渐上伸,滑上脖子,蓦的十只玉指紧揪着了田野的头发,自动凑上唇儿,是她吻田野了,吻得火热……。她倒下去了,揪着头发的手仍不放,唇儿仍互相贴着,田野变成压在她的身上。紧紧的搂抱,两人的情火都在燃烧……。 这一吻,夕阳已完全坠下山峰,连带着羞畏浑茫的霞光也逐渐失散,天色已经昏黯,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金丽娃捧起了田野的脸颊:“你该满足了吧?”她柔声说。 “你刚才为什么打我呢?”田野如痴如醉,已完全迷离。 “一个女人的抵抗力量就只有这么多……”她重新凑上唇去,这一吻更是长久。“我打你是告诉你,以前我对周冲会怎么样,证明我的人不是那末简单……”她摆开了田野的脖子说。 “那末,你对我算是特别优厚了……” “刚才,你救了我的性命,就应该得到报酬!”她推开了田野,取起了罐头啤酒,开始慢慢的吮吸。形状愉快而得意。 田野仍缠恋不舍,他的手仍留在金丽娃玉臂上轻轻抚揉。“难道说,你对我一点爱意都没有?”他漠然说。 “别忘了我是个有夫之妇!”金丽娃站起来了,汪汪的水眼,霎霎的泛着异彩,撅着唇儿在笑,笑得那样荡漾。“你当会害怕,人家会批评你,批评我,飞短流长吧?” 田野忽的一把将金丽娃揪住,往怀里一带,这动作非常鲁莽,也因为用力太猛,金丽娃踉跄跌倒,仰天躺在沙滩上。田野真有点疯狂,扑上去抢吻,吻得热情奔放…… 金丽娃像在生气了,她软了身子,静悄悄的躺着,动也不动,似乎有任由田野摆布之意。 田野渐觉得自己的举动过份粗暴失仪,悒悒地抬起了头,带着羞惭向金丽娃凝视…… 这尤物,也静静的,像毫无感情的动物一样平静,既无恼怒又没有忧伤的表情,使田野困惑。 她确是个可人儿,美丽、娇媚、热情、丰满……没有一点不是充满了诞惑的,但田野自问,即算这样,也无足以使他那末疯狂,为什么会那样冲动呢?那样鲁莽呢?随着,他冒出一身冷汗。 “你这算是爱吗?”金丽娃忽而说,仍保持了平淡冷静。“记得我们初认识时,你很恨我!为什么突然转变呢?使我不懂!难道说,你的恨当中,带着妒意,又充满爱情么?或者是,想玩弄我一番,以解消你心头的积恨?对么?假如是真的话?那末我就很悲哀了……” 田野垂首无语,似乎为他的失仪非常后悔。 金丽娃时起了被田野打翻的罐头啤酒,又在他的身旁坐下,继续自言自语:“事实上我很爱惜你的才干,以及你的为人,在我们‘正义’公司之中,像你这样能知情达理的人,可说根本没有,也许以前,我曾有对你不礼貌的地方,但那是我的尊严,又是霍天行的尊严,做一个团体的领袖人物就需要恩感兼施,要不然,随时即会被瓦解的可能……假如‘正义’公司内的职员,每个人都像周冲一样的话,那就完了,我现在逐渐明白,像丁炳荣那样的人,忠心耿耿,在一个团体里实属难得,周冲是可恨,你是可怕……”她侃侃说个不绝,又啜了一口啤酒,酒尽了;她又取出田野所有的一罐。 “你认为我可怕么?”田野渐回复了常态,极其冷静地说。 “可怕并非指‘正义’公司而言,是指你,及指我!”金丽娃复又在沙滩上躺下,双手翻起,搂在脖子上。“因为你的心理不正常,而我又对你有好感,这是非常容易犯罪的,要知道,我不希望你变成第二个周冲,周冲有野心,他冀图霸占‘正义’公司的一切,霍天行的一切,而你呢,也逐渐可能和周冲走上同样的道路……” “那你可错看我了,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希望领导他人,一种是被他人领导,我却是中间的一种,不希望领导人,也不愿被人领导!”田野说。 “这正如你所说的,世界上有两种女人,一种是事一而终,一种是人尽可夫,假如站在中间的话,那末就是除了事一而终外,还要带上一个情夫,你认为我是属于那一种呢?” “我对你无法捉摸!” “我是不希望有情夫的人——”金丽娃说时,似有感慨:“要不然,周冲也不会对我如此愤恨了……虽然,我曾常常的这样想,我和霍天行的结合太不适合,我的性情爱动,爱生活在灯红酒绿的场合中,但霍天行身体上有缺陷,不能满足我的要求,我为遵守我事一而终的意志,所以克制自己的感情,忍受这种痛苦已经多年了……” “你有把握能忍受下去吗?”田野接过她的啤酒自饮。 “……假如,没有你这种男子挑逗诱惑的话,我有把握!” “那你还不能算一个忠心的妻子!” “在现今的世纪里,已没有忠心不忠心那种封建思想,夫妻的情感,是建筑在相对的信任上面,因为霍天行的私生活严肃,而且对我极度信任,当然我也不忍做出有什么对他不起的事情,就凭这一点,我就有把握,控制自己的感情不外泄……” “那是很危险的,要知道,依靠高压控制来操纵一切事物时,随时随地都有崩溃的可能!” 金丽娃微微而笑,向田野注视了良久又说:“到现在为止,我已完全明白,你倒是道道地地的一位多情种子,你很容易冲动,尤其对恋爱更是盲目,任何女人,只要略有姿色,和你稍为接近,你就会由情感变为情爱,让我来数说你吧!最初的时候,你和三姑娘打得火热,在后,发现千金小姐桑南施,即大肆追求,在我的估计中,也许你以为一登龙门身价十倍,便把三姑娘摈弃了,事实上在恋爱上并无需要分出地位和身份的界限,女人终归是女人,爱上一个妓女和一个大家闺秀并没有分别,但是爱上一个有夫之妇就完全不同了!” 这几句话把田野说得脸红耳赤。金丽娃对他的批评虽然略有偏差,但是到目前为止,他也的确在盲目中摸索,这种恋爱的方式是最危险不过的。 “也许,你听信了谣言——”金丽娃继续说:“以为我是个浪漫不羁的荡妇。什么范恩泉,周冲,都曾经和我有暧昧,事实上这些都是霍天行的对头用以打击霍天行最狠毒的利器,就凭这点,我常认为霍天行是非常孤立的,所以更应当为他明哲保身,给他最大助力,周冲是个心理变态的人,他常以风流自赏,以为我对他垂青,但是他没弄清楚我的立场,只要是对霍天行肯效力的人,我都同样对他有好感。” 田野弄得越是尴尬,他站起来。似乎不愿意听下去:“天已经晚了,一阵比一阵寒冷,我们也该走了!” “不必畏羞,我说话向来是坦率、至诚的,有一句说一句,而且这地方,只有你我二人,正好给我们毫无顾忌的谈话呢,说真的话,我很喜欢和你单独相处!”她又把田野拖下:“而且我们的野餐还没有用过,岂不可惜?” 在那幽黑的海滩上,这时可说是绝对没有其他的游人了,只听得浪潮澎湃,风声萧萧。 金丽娃又扭开了收音机,还在藤箧里取出一只玻璃制的猫头鹰乾电池电灯,掣亮了之后,发出昏昏朦胧的灯光,在这种情形之下野餐,倒确是另有一番情趣。金丽娃似乎早有了准备。 “我每在心情烦恼的时候,就要找一个伴,到那些花天酒地挥金如土的场所中,尽情嬉乐……有时候,又独个儿带了这些东西到这种清幽的地方来,自己作一番享受,面对这种景色,我会把心中的紊烦完全涤除,常会感觉到自己处在宇宙间的渺小,与世相争的雄心即告消灭……” “但我相信那是短暂的,当你回返市区后,野心又油然而生,对吗?”田野说。 “当然,但我向有自信,一个人在什么环境时过什么样的生活,今天我确没有把握能邀请到你出来和我同游,所以我又为自己独游作了一番准备,我可以告诉你,像这样的野外野餐,和别人还是第一次!” “这是心理不正常的人,才会有的现象——一个人在幽静的夜里,独自呆留在这种地方,是相当危险的,而且,你又长得这样美艳……” “嗨!我才不怕什么登徒子呢!”金丽娃豁然而笑。她抽开了藤箧在底下霍然拔出一支手枪。“我的丈夫,干的是杀人的职业,难道说我还会怕什么宵小之徒么?”她掷下了手枪。也许是已经感到饥饿,取出牛油涂面包,又请田野替她开了沙丁鱼罐头,啤酒,一面继续说:“有一次就是这样,差不多已经快十点钟了,我还是独个留在这里,同样的穿着游泳衣,来一个登徒子,他窥觑了很久,以为我仅是个单身的女人好欺侮,便上来和我搭讪,我什么话也不说突然取出手枪照他的脚便射了一枪,吓得他连爬带滚便逃走了。”说时脸露得意之色。 “那末刚才,你为什么不用枪打我呢?”田野取笑说。 “女人看见了你,抵抗力就消失掉一半,手枪也没有用了!”她说。 这种方式野餐,田野渐感到兴趣,可以毫不拘束,甚至于还可以躺在沙滩上嚼吃。就是对进了风向,感到有点寒冷不大习惯。 金丽娃有毛巾衣披着,倒无所谓,而且酒量也特别的好,喝了两三罐啤酒,毫不觉得怎样。在后,她还干脆依偎到田野身上,像渡蜜月的新婚夫妇,在海滩上欣赏海景……。 看看钟点,已将接近九时了,这顿“野晚餐”也算非常的丰富,非常的有情调。 啤酒也喝完了,不过,以金丽娃的酒量来说。那几听啤酒等于白开水一样,毫不刺激。 “走吧!我们去跳舞去!周末还没有渡过呢!”她忽而懒洋洋地说,似乎有趁兴疯狂一番之意。 田野本来早就想走了,在这种时间,环境,吃野餐,除了疯狂者以外,相信谁也不会这样做的,听金丽娃这末说,便匆匆忙忙收拾东西,特别那支手枪,替她插还钉在藤箧底的枪套里。 金丽娃递起双手,让田野把她自地上拉起来。田野已能控制自己,不再有失仪的举动。 汽车仍停放在公路旁边。 金丽娃说:“让我们先把游泳衣换去吧!我在车厢里面换,你在车厢外面换,好在黑幽幽的,谁也看不见谁!”她跳进了车厢,以浴巾披着肩头,就开始动作,首先拉下了肩头的背带……。 田野对这作风大胆,心理怪异的尤物已有恐惧,他取起了自己的衣裳,并不依照金丽娃的嘱咐,就在车厢外面更换,便匆匆的回奔到沙滩,躲在一堆树丛中,把衣裳更换过。 金丽娃早在等候了,穿着原先的衣裳,那游泳衣便弃在车厢后座的皮椅上。 田野蓦的起了一种下意识的感觉。丽娃在来的时候,里面是穿着游泳衣,现在游泳衣弃去,岂不是里面一点内衣都没有么?不由得心中又起了一阵战悚的跳荡。 “我们到‘金殿’舞厅去跳舞好吗?”在开动汽车时,金丽娃笑着说:“今天是周末,你的原意大概是要和老相好聚聚,但全被我耽误了!” “说那里话,我并没有什么老相好……而且三姑娘病了,并不在舞厅里……” “那要不要去探病呢?” “不!今晚陪你去跳舞,明晚我去探病也是一样!” 金丽娃一笑,便不再说话,脸上又回复了没有欢乐没有忧愁的平静,忽而踏满油门,汽车的速度瞬时如飞,车厢内很暗,田野虽再看不到她洁白的两条腿,但心腔的跳荡却一阵比一阵激烈。 她俩还是来到丽池花园,这“高等华人”的场所。仆欧在前面领着路,给他们找寻座位。 “记得我们在这里吵过架吗?吵得脸红耳赤的!”金丽娃忽而指着一张座位说话,那是在一丛树荫底下的,非常雅静。“可惜早被人占领了!” 田野舒了口气说:“我只记得你说出你和霍天行的故事!” 仆欧替他们找好座位后,金丽娃趁着兴致,大开香槟酒,她一连干了几杯。 “为什么今天的兴致这样好?”田野说。 “我很为你高兴!”她答。 “这很使我费解呢!” “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里渡周末时——那时候,你心中充满了忧郁,老在怀念,准备随时随地脱离我们的公司,现在却不然了……” “怎见得呢?” “现在我觉得你好像关心慈善会的前途,以及怎样帮助桑同白父女……比关心你自己,更为重要!” 田野又起了踌躇,到底他无法捉摸金丽娃的心绪及用意。无形中,又憧憬起陈阿蟆的事情。 “不过,当中有一段时期,你损失很大,你知道吗?” “我会有什么损失呢?” “霍天行在未到澳门之先,曾有意交给你很多的权限,但是后来又把此意打消!这就是你的损失!” “我不爱争权夺利,对于权限毫无所谓,而且,在我眼光中‘正义’公司并无前途可言!……” “不过,你曾提出议案反对盲目行事,希望在行事之先,能知道整个事实的真相,不是吗?”金丽娃说时,又斟满了两杯酒,举杯和田野对饮。“霍天行很想这样做!这就是所谓的权限了……”她摇了摇头:“但后来为你自己破坏,他把此意打消!譬如说:‘圣蒙’年会的案子,就朦蔽了你!事后,你自己煞费周折去调查案情真相,这不就是你的损失吗?” 田野暗吃一惊,他早料到他的行动是逃不过“正义”公司爪牙的耳目的……。 “后来,在黄泥涌山道对付那私家侦探的行动中,霍天行很注意你的举动,觉得你还是个意志坚决,忠心于责任的人,始才对你恢复了信心!”金丽娃继续说。 “原来,你今天邀我的目的,就是要告诉我这些吗?”田野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忙加以掩饰说。 “呵!”金丽娃荡然一笑,说:“那末我们今天不谈公事好了!” “不!现在你既提起了头,我就希望把真相弄清楚了!”田野反说:“我倒希望你能把‘圣蒙’血案的真相给我说明白……” “我也和你同样有坚决的意志,事情决定之后,即不更改反悔,我不说了!”金丽娃说。 “你不是说霍天行对我恢复了信心么?你假如肯给我把真相弄清楚后,就无需我再设法去侦查了!” “但时机未至,恕我不再谈了!” “为什么时机未至呢?” “今天不是周末吗?我们不谈公事——来,我们去跳舞去!” 以后,任凭田野用什么方法,金丽娃也绝口不提,支吾应付,舞曲完后,即放怀豪饮,喝得醉醺醺的,又逢舞必跳,直玩到舞厅打烊……。 田野还没有学驾汽车,金丽娃因酒醉无法驾驶,她逼着田野学习,如何发动,如何上排档,如何驶动,转弯……。田野战战兢兢的把着驾驶盘,轻轻踩着油门,汽车蜗牛般慢慢走,尤其在转弯,或需要换牌档时,他就手忙脚乱,生怕闯了车祸……。 金丽娃非常不满,她说,“唉!男子汉大丈夫,这样怕死……” 忽的,她的高跟皮鞋竟踩到田野的脚背上,踏满了油门,汽车疾走如箭。田野初学驾驶,把握不住这种速度,不免惊惶万状,尤其转弯踩车时,更形尴尬。 金丽娃的态度迹近疯狂,她每遇惊险后,即放荡高笑,有时转弯过急而把她投到田野怀里……有时她高兴起来搂住了田野的脖子去吻田野的脸颊。 好容易算是到了干诺道,汽车在金宅门前停下,田野已是浑身大汗了。金丽娃的狂笑仍不停歇,她摇摇幌幌的走进了那座阴森的大厦。在道别时,还向田野瞟了一个媚眼投了一个飞吻。 田野的惊魂甫定,大铁门已掩上了,汽车仍留在大门之外,大概金丽娃有意让他自己驾车回家吧! 田野擦去热汗,冷静了片刻,燃着一支烟卷,弃下汽车,慢慢由山道上下来。另外召了一送街车,回永乐东街公寓去。他的脑海凌乱得不可开交,这是一个奇异的周末,而且充满了恐怖和诱惑的周末。 星期日,田野到了正午始才起床,在厨房洗漱之际,沈雁偷隙进来,向他说:“丁炳荣早上来过,今天晚上又有行动,我们九点钟在家中等候……” 田野不乐,因为他的原意,原想在晚间到九龙去看三姑娘的病好了没有,这样一来,又把他的计划阻挠。昨夜和金丽娃同游的情景,犹在脑际,每次和这种神秘的尤物畅游过后,都必定有特别行动,田野不由得又把两件事连在一起。 用过午饭后,他情不自禁地走上坚道,昨天,他本就预备来看桑南施的,现时间全被金丽娃剥夺去。 他按过门铃后,司机江标出来应门。 他对田野表示好感,说:“桑老先生一早就出去了,桑小姐独个儿在家里。” 田野在桑家已算是上宾,可以登堂入室走进客厅,女佣告诉他桑小姐在寝室内。田野便迳自跨进桑南施的闺房。几天不见,桑南施憔悴多了,两眼深陷,楚楚怜人,田野的心头上无形就起了一阵辛酸。 桑南施忙碌得不可开交,帐册、文件、档案、纪录,一堆堆、一叠叠摊得各处皆是,她看见田野,愁郁的脸上便起了一阵苦笑。道:“噢,我累得很!已经两天没有睡觉啦!……” 田野舒了口气,说:“为什么不通知我帮忙呢?” 桑南施摇摇头:“你没有办法帮忙,所有的档案全被潘彼得弄得一塌糊涂,帐册涂的涂,改的改,连我们都搞不清楚,你怎能帮忙呢?” 田野记得桑同白曾经说过,潘彼得是“圣蒙”慈善会的叛逆,仗着他的叔父潘中元是“圣蒙”的董事,无恶不为,无礼、贪污、盗骗样样都干,为圣蒙开除后,没有办交待即逃逸无踪……。 “照目前的情势看,我父亲起码要贴出十五万,才能把帐册整理圆满……”桑南施又说:“但我父亲那来这么多的钱呢?” “为什么要贴十五万呢?既然发现帐册经过涂改,当然应该追究逃员潘彼得!主持人可以不负责!”田野说。 “唉!潘彼得根本就没有逃到那里去,由他那走私贩毒起家的叔叔潘中元掩护着,故意向我父亲捣蛋,我父亲又是硬脾气的人,从不肯向人低头说话……所以宁可破产赔出十五万……” 田野蓦的暗起杀念,心中想,假如把潘彼得这人找出来,非但可以给桑南施父女报仇,而且还可以给她们申冤……好在“正义”公司以金钱为第一,只要肯出钱,什么事情都可以委托。 “可以把他杀掉……”他喃喃自语说。 “杀谁?”桑南施惶然问。 “不……”田野支吾以对:“我是信口说说,我说潘彼得真该杀!” 桑南施仍在忙着整理文件档案,田野进入“圣蒙”的时日不深,“圣蒙”的内情如何,还没有摸透,的确无法能够帮忙。默坐了片刻,眼看着桑南施忙碌,也自觉无聊,便推说要回家去替桑同白写文章而告辞了。 临别时,桑南施关照他说:“明天董事会到‘圣蒙’查帐,你不要迟到!” 第十六章 情场战场 田野为了谋杀潘彼得的念头,心绪就开始不宁。他知道“正义”公司向来承受委托的代价都是很高的,要取潘彼得的性命需得代价多少呢?田野没有钱,他起了一种天真的念头,假如能当做团体仇恨,工员私怨,帐挂在他的头上,等于对付刘文杰一样……。或者,用记帐方式,将来在他的所得酬金中扣除…… 当他回心一想,潘彼得匿藏在什么地方?“正义”公司是否确实能有把握把他找出来呢?假如杀了潘彼得,又将会有什么后果呢?而且“圣蒙”的帐已经涂乱了,杀了他,帐目同样的还是会搞不清楚,倒不如单只把他找出来作为人证,命令他负责清理帐目。但是“正义”公司除了杀人以外,会不会接受寻人的委托呢?……田野踌躇不决地,偷空至德辅道中茂昌洋行,意欲找寻丁炳荣商量,又至鸿发公司走了一趟,但两个地方丁炳荣均不在。 在鸿发公司倒意外的碰到周冲。和他的爪牙正在仓库中团团蹲做一团,似是开会的模样。他们看见田野,即停下声息。周冲趋至田野跟前,说:“你来了,很好,昨天周末,你玩得很开心?但是我们公司里又损失了一名弟兄呢!” 田野冷静应付,说:“又损失了什么人?” 周冲说:“那不消说,自然又是我的亲信手足!” 田野以取笑方式回答:“你当不至于又疑心我是凶手罗?” 周冲豁然大笑说:“田兄,你一切的都比以前进步得多了?” “什么人遇害了?”他反问。 “陈阿蟆!” “死了么?”田野假惺惺地:“这个名字很陌生,我恐怕不曾见过面吧?” 周冲以锐利的目光,霎霎地观察田野的脸色,略为矜持道:“当然了,而且死得很惨,脑袋被打开了花,埋在土坑里!” “什么人行的凶呢?” 周冲冷笑:“不会疑心你,当然要另外找寻凶手。这不是太笑话吗?我们的职业杀人,自己团体内的人却一个个被人屠杀,而且凶手的做法很辣手,丝毫痕迹不留……不过,任凭他怎样狡狯,我姓周的假如不能把他找出来,也算枉在‘正义’公司混了多年了!” 由此,当可证明周冲等一伙人还没有找到线索,而且还不至于疑心是田野干的,所以田野非常放心。 “那末霍天行怎样呢?”田野假惺惺再问。 “他当然高兴啦!因为陈阿蟆是我的人,而且陈阿蟆在临死之前还和他吵了一场架……。” 田野到鸿发仓库,目的原是找丁炳荣而来的,丁炳荣不在,他不必留下,否则被他找出漏洞,将来麻烦更多。那些爪牙,因为他来到也停止了开会发言。所以田野伺机告退。 “今晚的行动,你已接到了通知吗?”临别时,周冲作为提醒他说,更表示晚间的行动由他主持。 田野点点头。 六时左右,田野就回返了永乐东街公寓,晚间的行动,原拟定九时方才聚集的。连沈雁也尚未回家,他的大门却没有锁着。恰好碰着了吴全福的妻子。她忽的向田野说:“田先生,你最近有和吴全福见面吗?他近来的形色变得很奇怪,以前是不常喝酒的。最近差不多天天喝酒,朝出晚归……” 田野加以劝慰说:“也许近来生意做开了,交际应酬难免多上一点!” “不是啦……他最近的脾气暴躁得可怕,喝醉了酒就打小孩子……他以前是不常打小孩子的,……有时候说梦话,说什么汤九斤兄弟俩个不应该骗他……。” “这就奇怪了……”田野平日对这姓汤的兄弟印象不佳,经吴太太这么一说,便觉得蹊跷了。 “希望你见到他时,多多劝他吧!”吴全福太太再说。 “汤九斤兄弟两个怎样骗他呢?”田野追问。 “那就不知道了,吴全福不许我过问他店里的事情,任我怎样问,他也不肯说!” “那末好吧!我有空的时候去书店找他谈谈,或者,在他回家的时候,你告诉他我找他好了!”田野最后说。 晚间,七时还不到,丁炳荣就已经到了,他是“正义”公司最守时的一个,每次有行动时,都是在约定聚集的时间预先到达的。 沈雁和女友去看晚间头场电影尚未回来。他们原拟定借用沈雁的房间作为聚集地的,所以房门并没有下锁。田野正好借这段时间和丁炳荣攀谈。伺机打听关于贾子德杀案,以及委托找寻潘彼得的事情。 因为沈雁的房间是贴在楼末的单边,在里面说话,除了在田野的房间,或在走廊门前,会被人听到以外,其他无需顾忌。 “我听金丽娃说:霍天行对我有误会,在先的时候,他曾有意接受我的建议,每件事情在行事之先,愿意把真相内幕公开,不让我们盲目摸索,但在后因为对我有误会,而把此意打消,不知他对我有什么误会呢?”田野说。 “唉,这事情别提了,还不是因为他和周冲搞得不好,暗地里挑拨诋毁……”丁炳荣似乎不大愿意卷进漩涡。吞吞吐吐地把话止住了。 “他诋毁我什么呢?” “金丽娃没告诉你么?” “她没告诉我。” “既然这样,大家装做不知道就算了,反正霍天行对你的印象良好,事情过去,也就算了!”丁炳荣恳挚地说。 “但是我对贾子德杀案的内情,到现在为止,仍然模糊……” “你在‘圣蒙’慈善会做事,还是不要查问这件较好,何必要沾这嫌疑呢?” “就是因为我在‘圣蒙’做事,深悉桑同白的为人,这件案子,负累他们太深,我实在于心不忍。” 丁炳荣忽而慎重其事地说:“我告诉你,前天我们的公司又出了不幸的事情,有个叫陈阿蟆的弟兄被人谋杀,正关系着‘圣蒙’血案的问题呢!周冲就一口咬定是你干的……你们之间的芥蒂闹到这步田地,你还不及早置身事外?” 田野默然半晌,他不愿再多提陈阿蟆的事情,因为到底陈阿蟆的性命是丧在他的手下,恐怕流露更多的漏洞。“我有个问题请教,在我们‘正义’公司的员工之中,假如有了什么事情,是否同样可以委托公司去做?”他忽问。 丁炳荣有点诧异说:“当然是可以的!” “代价怎样呢?” “那当然要看事情的轻重,工作辣手不辣手而言了!” “我想找寻一个人,不知道代价需要多少?同时,我又没有钱,假如完事以后,扣我以后的工作报酬,不知道行不行?” “寻人?”丁炳荣楞了一楞,目光灼灼地向田野注视说:“你要寻谁呢?” “潘彼得——圣蒙慈善会的逃员!”田野说。 “呸!”丁炳荣似乎对这名字非常熟悉:“你又在替自己找麻烦了,难道说你的麻烦还不够吗?” “这算得上什么麻烦呢?”他故意说。 “呵,呵!”丁炳荣忽的豁然大笑,拍拍田野的肩头说:“田老弟,我劝你还是省省吧!多工作,少问话!少管闲事,少替人打抱不平,有空的时间,尽情吃喝玩乐,找妞消遣……。” “这话怎么讲?”田野已意觉到内情有蹊跷,继续追问:“难道说潘彼得和你?或周冲?霍天行?有什么关系么?” 丁炳荣直摇头,似乎不大愿意讲。 “为什么这样神秘呢?霍天行对我的误会已解除!正义公司的内情全告诉我也无妨!”田野说。 “你找潘彼得有什么用意呢?”丁炳荣忽然正色问。 “他卷逃了公款,捣乱了帐目档案,我想替‘圣蒙’申冤……” “唉!”丁炳荣叹了口气:“不告诉你,恐怕你也不会息心,潘彼得现在正是我们的主顾,在霍天行的保护包庇下!” 田野更明白了,贾子德杀案的主持者必是潘彼得无疑了。他当不能放弃这个机会,故意装糊涂说:“不至于吧;论潘彼得的财力资力,有什么资格请‘正义’公司为他效力,幕后恐怕还另有主持人吧?” 丁炳荣说:“希望你别多问下去了!告诉你这一点,也应该够了,再问什么,我也不说!” “据我的看法,我和正义公司并无冲突,‘正义’公司的目的,旨在金钱,潘彼得出钱,要求霍天行保护,我出钱,找寻潘彼得,方式是一样的,‘正义’公司可以从两方面取利,何乐不为?……” 正说间,楼梯上起了一阵凌乱而沉重的脚步声响。原来,是奉命聚合的一伙人到了。 首先跨进房的,是刚好伤愈的秃头大汉余飞。今天需得用着这位孔武有力的莽汉,就可猜想到可能有需用拳头的地方。接着周冲和两个脸孔比较陌生的汉子,相继走了进来。奇怪的是这次行事,并没有柯大勇和吴仲瑜的份儿。周冲一跨进房,灼灼的眼便兜在房间内打了一转,点点头,算是和田野丁炳荣同时打了招呼。随后即问:“沈雁呢?” “我们来的时候就没有在家,可能外出了!” 周冲掠起衣袖,看他的腕表:“这小子越来越不成话了,近来每次做事,都不守时!这就是钱作祟了,捞了几票,钱捞多了,就生活行为放荡!” 他吩咐大家坐下来,假如再过十分钟,沈雁还不回来,他们就不再等候展开行动。 趁在这时,田野偷偷向丁炳荣查问柯大勇和吴仲瑜为什么没有参与? 丁炳荣说:“每件案子,并非是每个人都要参加的,要配合他的性格及工作技能——吴仲瑜因为被谭玉琴打伤,还躺在医院里,柯大勇近来为女人忙,请假了……。” 正义公司原是离不开金钱和女人的,田野并不怪异,但他没想到柯大勇为女人忙,正是为着他三姑娘呢。十分钟快要过去,忽的楼梯上起了一阵男女嘻嘻哈哈,杂着脚步声响,涌上楼来了。 那男人的声音,大家全可听得出是沈雁的,已接近楼梯口时,听得他说:“唉,我的房间,有什么好看呢?光棍住的地方,还不是像狗窝一样的吗?……下次再看吧……” “不!我一定要看!一定要看嘛……”女的在撒娇,笑声放荡。 周冲的脸孔刹时变得铁青,情绪好像非常激忿,不断地磨擦手掌。其他的人,全闷声不响,贯注凝神,眼睛投射在房门间,鸦雀无声。 不一会,房门推开了,沈雁拥着一个妖艳的女人,歪歪倒倒,推门进来了。这一男一女,脸孔都如猪肝般的颜色,是酗过酒咧。 沈雁跨进门,眼看着房间内团团坐绕了人,个个俱是凶神恶煞,触目惊心,顿时吓得浑身打战,慌忙看他的手表,又递到耳畔听听。醉态可掬,呐呐地说:“周冲哥,很抱歉,我的手表停了……忘记了上发条……” 周冲没有回答,仍然正襟危坐,保持缄默。 那妖艳的女人的态度也显得非常不自然,惶惶不安地向沈雁相觑说:“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你只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噢,噢,噢,别吵……别吵……”沈雁把她按捺住,摇摇幌幌地推出门外:“今天我有事,有事,你下次再来吧……” “怎么啦?你约好朋友了……?”女人莫明其妙地说。 “别罗嗦!滚你妈的……”沈雁情急之下,竟破口而骂了。 楼梯上又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大概是那女人气忿而去了。过了片刻,沈雁又走进房来,战战兢兢的,似待罪之囚,房内的空气寂寥,每个人都没有说话。周冲险恶的眼光向沈雁虎视眈眈。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沈雁似乎有点受不了,立即拉大了嗓子解释,情绪激颤,嗓子在发抖:“周冲哥……这是昨天约好的约会……谁料到今天有事呢……?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已经推辞了……但这女人不肯,我又不能在女人的面前坍台……我已经提早跑回来了,谁又料到手表停了……?” 周冲仍保持着缄默,这是“正义”公司所保持有的残暴作风,对哀求者向是置之不理的。 田野平日向不满沈雁的为人,但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眼看着沈雁堂堂的一个男儿汉露出贪生怕死乞怜的形状,也有点于心不忍。他看了看丁炳荣,意思是希望丁炳荣给他们排解。 但是丁炳荣对沈雁并不同情,也许就是沈雁平日的生活靡烂,人缘恶劣,使他不满。 于是,田野只好自己挺身而出,趋至沈雁的近前,说:“沈兄,这次是你的错误,希望以后你自己好自为之……” 周冲勃然大怒,咆哮说:“田野!这是你订的法律吗?” 田野平和地回答:“我们今晚不是有任务吗?应当以行动当第一,何必为一个人的过失而耽误了时间?” “吓!原来你是在发号施令了!”周冲腾身自座椅上跃起,大有欲和田野火拚之意。 丁炳荣怕他们又闹成僵局,只好说话了:“周冲哥,火气不要这样大,田野说得对,我们的行动要紧。” “对的!周冲哥,只要你不说给霍天行听,霍天行也不会知道沈雁的荒唐,大家马马虎虎算了!”另一弟兄也说。 田野得到大众的支持,但为避免和周冲的误会搞得更糟,有息事宁人之意,仍保持婉和地说:“我们大家还是听从周冲哥的,马上展开行动吧!” 周冲驾着车,戴着六条好汉向着统一码头疾驶,连人带车乘轮渡过海,他们的目的地是启德机场。 田野向反对盲目行动,所以沿途上不厌烦絮地向丁炳荣查问根底,一定要知道案情的真相。 丁炳荣不胜其烦,而且看见周冲也没有拦阻之意,便把整个案情的始末原原本本说出。 原来,这是霍天行的计划中在澳门开设“正义”分公司,所承接的第一个案子。 他们今夜所要谋杀的人,是一个自澳门逃匿到香港来的浮浪子弟,名徐若斌。因为他和一个牙科医生的妻子通奸,不幸奸情被人揭发,即漏夜逃匿到香港亲戚家来躲避风头。这件案子,正就是牙科医生委托霍天行干的,据说,霍天行在澳门时已经对那位不贞的淫妇下了毒手,早已死于非命了,但牙科医生对徐若斌仍不肯放过,一定要把他置之死地才甘心,这件案子的代价非常的高,大概有七八万元呢……。 徐若斌逃到香港后,寄居在他姐夫家里,住在启德机场还要过去,接近钻石山的地方,他的姐夫在香港卫生署做小公务员,家境不佳,生活环境非常的苦,徐若斌就靠写点文章投寄到报社杂志里混几个稿费零用度日。……“正义”公司的员工奉霍天行的命令对徐若斌监视已久,今夜是最好的行动机会,因为徐若斌的姐姐夫妻两个有同事结婚,至香港吃喜酒去了。他们必得在徐若斌姐姐夫妇两人吃酒返家以前,把事情了结……。 周冲忽而说:“假如今天因时间误事,那末就该由沈雁负完全责任……。” 沈雁除了惶恐以外,没有话说,实际上所耽误的时间并不多,顶多也不过十来分钟,特别的今夜周冲好像要故意和他过不去,这颇令人费解。 “正义”公司里的人,每个人都早就知道,沈雁平日是周冲的应声虫,对周冲谄媚奉迎,唯命是从,周冲也把沈雁视同亲信手足,没有什么事说是不和沈雁商量的,为什么今夜突然一反常态?这内中必定另有原因。 汽车已驶过启德机场,由西贡道半途转弯,那是一条泥涌山道,是可以通至九龙的风景胜地钻石山。 片刻间,汽车已停下,丁炳荣率领大家下车,周冲却把汽车驶到一僻静处停放,避人眼目。 田野觉得奇怪,徐若斌的姐夫既在香港卫生署做事,为什么要住到这样荒僻的地方来呢?这样远的道路,往返在香港九龙之间,多么不方便呢? 丁炳荣告诉他说:“徐若斌的姐夫是香港卫生署派到九龙这方面来负责钻石山区的环境卫生的,所以居住在这种地方,并不足以使人惊奇。” 周冲在前面带路,因为六七个人聚在一块,目标太大,所以他吩咐大家散开。两三个人合成一组,由宽阔的黄泥涌道上去。转入一条羊肠山道的岔路,时已夜深,四处皆是竹林树木,黑魇魇的,什么也看不见,在这种环境之下,因为所行走的目的,是去谋杀一个人,心理上自然而然的会引起恐怖。 刹时间,竹林中溜出一个人影,这是周冲派下监守在附近以监视徐若斌的动静的。 经他的报告,证明徐若斌还留在屋内。 越过一株路灯,前面就是一座小巧的建筑物,四面皆植有树林花草围绕,假如白天里看,这该是世外桃园,但是现在却如墓塚一般。 格窗里透出的灯光昏黯微弱,没有一点光彩,真如一幅“灰色人生观”的淡彩画。 周冲挥手,大家即展开包围阵势,分前后左右,每处用两人为一组,逐渐向那座平楼围拢。 丁炳荣和沈雁分成一组,把守在正面。丁炳荣有意不让沈雁和周冲接触,以免他们发生摩擦,便吩咐沈雁留守在竹林间。“假如有什么人向屋子这边走过来,就发信号!”丁炳荣说。 这时,田野已在屋子侧面的窗格前,看到一个脸孔消瘦的青年人正在埋首伏案写稿,看他的相貌也非常清秀善良,并不如想像中的那末刁钻浮滑……。他心中想,一个青年人犯了通奸罪并不一定罪至杀身,而且还得看双方通奸的动机。以那富有的牙科医生妻子来说,当然要比这徐若斌的年纪大得多,青年往往是逃不出成年妇女的挑逗和诱惑的。假如的确是属于牙科医生的妻子淫诱犯罪的话,那末这年轻乳臭未干的青年人断送了他青春的生命该是多么的可惜……? 田野怜惜地想着。周冲已趋自大门前扣门了。秃头大汉余飞却闪在门旁幽黯处如静候猎物的饿虎。田野眼看着那憔悴的青年人听得扣门声,慢吞吞地移身去应门了。 在他写作文章的屋子,似是小孩子们的寝室,他的姐夫居然有三个孩子之多,一列平排在一张板木床上。在屋子的中央,有一张挂了蚊帐的行军床架设在那里,大概就是那屋子主人用以招待这位逃亡的弟弟安寝用的。徐若斌绕过行军床,穿出正厅,那就是大门开设之处。 “谁呀?”他问。自然,他会以为是他的姐姐夫妇两人吃完喜酒回家,一面就揭开了门上的洞窗。 “徐若斌在家吗?”周冲问。 “噢,是那一位?”他向外窥探,见是一位陌生的斯文人。 “我姓周,是杨云华的表弟,由澳门来的,我的表姐有东西带给你!”周冲再说。一面暗示,关照身旁潜匿在黑暗处的余飞准备。 “啊,周先生!请进来……”可怜,这位糊涂的青年人,尚还不知道他的情妇早已死于非命,听见杨云华三字,即如旱获甘霖,匆匆拉开了门闩。 “周先生,里面请?”当大门打开时,他还礼貌地鞠躬,欢迎这位陌生的来客。一面说:“杨云华常提起你,但是我们始终没有遇面……” 但是意外的,却是一双巨灵之掌突然发动,同时叉到他的喉管之间,使他声响窒塞。现在眼前的已不是一个斯文陌生朋友了,却是一个脸目狰狞,凶神恶煞的秃头大汉。 余飞的个子,比徐若斌差不多要高上一个多头,体重也占他双倍的份量,双手只轻轻的略为收缩。徐若斌即连挣扎的力量也没有,惊惶失色地,腿也软了,身体也瘫下。 “你已经落在我们的手里,挣扎呼喊也没有用处!要好好的听我们吩咐,知道吗?”周冲穿身进内,随手将门掩上。 徐若斌身体羸弱,自知无法抵抗,只有连连点首遵从。 周冲看过屋子内的环境,然后打手势,吩咐余飞松手。 “你们是什么人?……”徐若斌惶然不安,呐呐地说:“我们是穷苦人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别误会了,我们不是来打劫的!”周冲神色自若地,表现得非常镇静而自然,说:“跟我来,回到你的房间里去!” “你们是来干吗的呢?……”徐若斌混身抖索,牙齿也不住地打颤。 “陈医生吩咐我们来,向你索命,杨云华已经死了,知道吗?”周冲说。 徐若斌茫然若失,几乎眩昏在地。忽而热泪倾流:“啊……云华,你为什么死了……为什么不等我一起才死……?”他喃喃地自语,如痴人一般。 “她为你而自杀的!”周冲再说。 他们已进到了徐若斌原先写作的房间。 首先,周冲检查他桌上的原稿,已写好了,也差不多有两千来字。全是些肉麻当有趣的新诗。 周冲看了看摇了摇头,毫不留情地替他把诗稿一张一张的撕去。复回首向那可怜的俘虏说:“老实告诉你罢!杨云华为你而自杀,她的丈夫悲忿欲绝,请我们来向你索命,你是一个很好的男儿汉,但是做错了事,勾引良家妇女,奸淫有夫之妇,我们不杀你,法律也会杀你,我看你还是自杀算了!” 徐若斌却是真的悲痛欲绝,他摇着头,惨伤地抽噎说:“……不会的,陈医生怎么会为她伤心……他平时虐待杨云华、如同畜生一样,已经虐待得够了,怎会为她伤心,你们不要骗我,既然是陈医生派你们来杀我,就只管动手罢……” “不!你既和杨云华情有所钟,自然有过了山盟海誓,生不能成双,死自应成对,我们杀你,岂非失去殉情的意义?这样,你安静坐下来,先把遗书写好,好证明你是自杀的!” 徐若斌含泪摇首说:“我没有什么亲人?遗书写给谁呢?” 周冲再说:“自然是写给你的姐姐,你的姐夫!” 徐若斌到此真有视死如归之意,从容坐了下来,提笔疾书,他的遗书,也写成诗一样。在后,他又说:“杨云华既然死了,我活着也没有趣味,我有一个要求,就是请你们老实告诉我,杨云华是怎样死?” “她服安眠药自杀!”周冲答。 “不会的!”徐若斌摇头:“必定是陈医生谋杀!我们私奔的失败,他怎会放过杨云华?必定是谋杀,而且也可能购买你们做凶手!我相信你们的目的志在金钱!陈医生总共付给你们多少钱呢?假如天底下的人全俱有正义感的话,我和杨云华俱不至于牺牲,因为我们是弱者……” 是时,秃头大汉已经替徐若斌在梁上结了一条活结绳索。自椅子上跳了下来,周冲即拍徐若斌的肩头说,“为爱人而死是至情至圣的,希望你在天堂能和你的爱人相聚!” 徐若斌泰然地点头:“我不愿到天堂上去,即算进地狱做厉鬼,我也得找陈医生算帐……”他从容地爬上了椅子,泪流满面,还仰天祈祷,喃喃说:“云华你等着我!我来了!”随着脖子就钻进了绳套。 周冲飞起一脚把椅子踢飞,于是,一个身体便悬空挂着,这被判了吊刑的殉情者在死亡线上挣扎,身体如钟铊般摆荡。周冲和余飞这两名执刑的刽子手,要尽到他们最好的职责,一左一右竚立,目露凶光,似乎在欣赏他们的得意杰作。渐渐,殉情者的身体不再幌动了,连挣扎也停止。一切都平静了,桌上有他的遗书,只余下绵绵的长恨。 三个小孩子仍一列睡在床上,香梦正甜,他们不知道屋子内出了命案,他们的舅舅已魂归离恨天了。 周冲命余飞锁上大门,揩抹一切的痕迹,复打开窗户,由窗户外出,那正是田野把守的地方。 田野目睹这幕逼杀的凄绝惨剧,心中怅然。他对这对患难野鸳鸯甚表同情,但同情又如何呢?天底下能在情场上得到美满者究竟有多少?还是为情而丧身者可以获得同情……。 只见周冲掏出一小铁片,捺着窗栓,轻轻的带着向外拖,只听“嘞”的一声,那扇窗口又很巧妙的在内栓上了。这样的布置,当使查案者很容易明了,完全是自杀,房门窗户全在内牢牢闩着,有遗书,又自动挂在梁上……。田野除了愁怅以外,得到了这些谋杀的学问。 沈雁已在竹林间发出暗号,有人向屋子行过来了,大概徐若斌的姐夫夫妻两人吃罢喜酒回来了。周冲挥手,吩咐大家隐避到竹林子里去,静待那对酒意阑珊的夫妻路过。 相信他们还要喊门,叫嚷……还要过上十来分钟,始才会知道徐若斌已经为情殉身了。 这批职业凶手,悄悄由竹林内鱼贯出来,从容而去。 因为圣蒙的董事会查帐,整个办公室辟为查帐室,同时,一切慈善工作也告暂时停顿,无公可办,据说,这次的董事会查帐是圣蒙有史以来最为烦琐的一次,相信要一个星期始能结束。 桑同白亲自告诉田野,他和姜少芬可以放假一个星期,所要做的工作就是在家里多写一两篇文章,办公室内有张子宜一个人帮忙已经够了。 也许桑同白另有用心,因为他知道田野和桑南施特别接近,他不希望桑南施知道董事会的查帐情形,所以也不需要留田野在办公室内帮忙,同时,田野放了假,也可以多陪伴陪伴桑南施,免她忧郁,寂寞。 但田野没有了解透澈桑同白的心思,既无需办公,他就想起卧病已数日的三姑娘,究竟她病到什么程度了?数天前就想去探望她,但都为意外的事情耽搁,今天既放了假,当然该去探病一番。 田野决定要去看三姑娘后,由“圣蒙”出来,边走边想,他存心帮助桑同白父女,但好像已落在困境,所做的一切,全无济于事,圣蒙的叛徒潘彼得尚在逍遥法外,他委托“正义”公司的包庇保护,在表面上,似乎是因为捣乱了帐目,卷款潜逃,但是田野的猜测推想中却不会如此简单。可能贾子德的谋杀案也是由他主事,藉以陷害桑同白……。 田野在跨落石阶之时,不觉竟和一刚欲进门者撞个满怀。这人的年龄已是五十开外,西装革履。满像个绅士,但他的脸貌却不和他的衣饰相衬,浓眉大眼,脸肉横生,黝黑的,显得非常魁武壮健。 “嗨!年轻轻的人,这样冒失!”他眼露凶光,一掌推开了田野,复又弹弹西装上的尘埃,似乎田野身上的肮脏,全碰到他的身上去了。唾了一口痰沫,即大摇大摆走进了圣蒙的办公室。 “这人是谁?为什么这样的盛气凌人?”田野非常忿懑,假如是往日,对付这种无礼狂妄的家伙,即会不顾一切,把他拽出来,好好飨以一顿老拳,加以教训,但近年来,受到社会的磨折,已失去这种盛气,返身探首向办公室内看去,只见这斯文流氓正大模大样的和桑同白打招呼呢! “潘董事,失迎失迎!”桑同白和他握手。 看样子,这位斯文流氓,大概是圣蒙的董事之一,是来查帐的,这时候,桑同白颓唐戚忧的形状全失,可见得这位老人的意志坚决,雄心不息,仍然有魄力向环境奋斗。 巧好张子宜自屋内出来,田野便向他打听:“那秃头是谁呢?” “啊!潘董事!”张子宜趋低了嗓子说:“他就是卷款潜逃职员潘彼得的叔叔,桑同白的对头呢!” 田野澈然大悟,只看这人的脸貌,就可以知道他绝非善类,于是,脑海中就留下一个印象。 田野踏上九龙,已是正午,来到宁波街的舞女公寓,他推门进内,直上楼去。货腰娘的生活,多半是日夜颠倒,二层楼上,所居住的,差不多都是二三流角色的舞女,在这时间,刚好大家起床,穿着各种奇装异服的睡衣,挤在厨房浴室里,在忙着洗漱工作。她们看见田野,都同时发出奇异的眼光。似乎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了。田野孤身一个,面对群雌弼弼,形状就有点尴尬,尤其那批女人,个个俱闪露着一种不可了解的神秘眼光向他注视,有些还絮絮地交头接耳,似在向他品头论足呢。 “请问金丽娃……不,萧玲珑在家吗?”他窘怯地说。 “你自己上去看看呢!”一个较为性感的说,跟着一伙儿就起了一阵嘻嘻哈哈的嘻笑声。 田野不明内里,更无法摸得透内中有什么蹊跷,脚步也就不敢停留了,一溜烟,穿上楼梯直上三楼而去。房门是敞开着,他和三姑娘之间原是没什么隔陔的,以前居住在永乐东街时,同样的无需通报,即可登登入室,出进自由。他跨进房门去,即听到一个男子咆哮的声音。 “他妈的!臭婊子!你算是什么货?老子花了五六千块钱,把你捧红了,你就这样反脸无情吗?别以为你现在长了羽毛,随时可以飞,要知道翻开了牌底,一个臭钱也不值!老子既可以把你捧红,也可以把你压垮,不相信我们走着瞧吧……” 田野听出,那是舞女大班尊尼宋的声音。他很奇怪,红舞女原就是舞女大班的摇钱树,也可说是衣食父母哪!为什么会这样无理的辱骂呢! “尊尼!别这样骂我好不好?我实在受不了啦!,”三姑娘苦苦哀求,哭得如泪人般,非常凄惨地说。 “臭婊子!”尊尼宋仍然要骂:“你不看在我的脸上,也该看在钱的份上!和亨利杨睡一夜,有什么要紧的呢?反正你以前也是卖的!何妨当作多卖一次,价钱我也谈好了,乾拿五千元,我们‘劈把’,每人二千五,你说什么也不肯,这非但是叫我放在你身上的钱血本无归,而且还叫我在人家面前坍台……” “我求求你不要说下去了……我……我受不了啦……”三姑娘忽而疯狂地叫喊,拚命捶胸跺脚。 “你受不了,我更受不了!好吧!别的不说了,你现在不妨把我投资在你身上的钱还给我!那以后你的事情我就不管了!”尊尼宋说。 田野听得气忿填胸,紧捏着拳头,正在闯进去,却听得三姑娘又说:“尊尼!你也应该凭凭良心,你放在我身上的钱,不过四五千元,我在舞厅替你干了几个月,什么本钱都回来啦……何况你既已霸占了我的身体……当初的时候,你还发过誓要娶我做妻子啦……记得吗?” 田野既是失望,又是愤懑,原来三姑娘和尊尼宋已发生不可告人的关系……他踌躇了。 继着,尊尼宋又说:“呸!那简直是太笑话了!谁稀罕你这臭婊子?你不妨先去打听打听!那一个舞女想下海当红,谁个不先来和我睡上一两夜?向你说话,当我放了屁!我向来是下了床就不认人的。” 三姑娘已是痛苦不堪,摇着满头散松,惨伤地说:“好吧!就算是我们女人的肉体生得贱!受了你的欺骗了!但是我现在做的舞女!不是做妓女!你有什么权力逼迫出卖灵肉……”她渐说渐是激昂。似乎要奋起反抗之意:“你这畜生禽兽……” “吓!”尊尼宋怒气填胸地一把揪住了三姑娘的头发,板手绞了两绞,像吊索般将三姑娘的脑袋揪起吼喝说:“臭婊子的!你不出卖灵魂吗?嗨!说得好动听,我姓宋的为什么要提你做红舞女,就是因为你是个卖肉的贱货,我不希望你做零沽散售的生意,要卖就要你卖个整的,所以尽最大的人力财力把你捧到红上半边天,岂料你现在竟变成大家闺秀了呢!红了就搭臭架子!好吧!既然我姓宋的做不了主!就当我枉费了一番心血,咱们大家分手!你把我放在你身上的钱还我!我也不希望在你的身上发洋财,咱们一拍两散吧!”他尽量使出腕劲,把三姑娘的脑袋越扯越高,这种刑法是相当残酷的。 “何必这样!你干脆把我杀掉不更好吗……?”三姑娘抵受着痛苦咬牙切齿地说。 “我才不要你死呢!我有本领把你捧红!也自然有本领踩黑,我还要看看你是不是出卖灵肉的!” 他的手绞得更紧,三姑娘痛得几乎眩昏,她哭着,呻吟,一面又拚命挣扎。 “你放手……放手……”她窒息地叫嚷。 “哈,只要你肯承认是个卖肉的,我就放手……哈。”尊尼宋非但没有怜惜之心,而且更把这屈在膝下的弱者加以嬉笑凌辱,充分露出虐待狂者的姿态,并伸手去扯她的衣裳哪。 “把你的手放开——”忽然一个粗暴的声音出自尊尼宋背后的。 尊尼宋惶然回头。他看见的,正是那高大,横蛮,孔武有力的北蛮子——田野。 田野的口中含着纸烟,脸孔胀得通红,眼中闪露着凶光,咬牙切齿地行了进来。他扔下烟蒂,沉声说:“请你滚出去!” 尊尼宋关在房门内,对付一个柔弱无力的三姑娘,力量是足够有余的!但是他看见田野,他却浑身抖索,自然冒出一身冷汗。因为他曾吃过田野的亏,同时,房间内又没有陈老么等一干打手替他撑腰,原先的一股子威风顿告烟消云散。颤颤地,就松下了三姑娘的头发。 三姑娘并不因为田野的忽然自天而降,免掉她惨受皮肉之苦而流露喜悦,反而惶恐不安地直向床上抖瑟。因为她知道田野的脾气,又深悉尊尼宋的为人……竟把自己刚才如何受凌辱,受虐待的情形忘记了。 田野无言地竚立,他的脸色和眼中的凶光代替了他的忿怒。 尊尼宋虽是不安,但流氓有流氓的本色存在,他极力镇持自己,表示对田野并无畏怯。 “最好!请你别干涉我们的事情……既是同路人,咱们河井水不相犯……大家免伤和气。”他呐呐说。 田野并不回答,这是他在职业凶手群中所学来的一套手法。事到临头,以静制动——这时,他迷糊地领略到正在进行一件案子的行动,对手就是尊尼宋,他正是行动的主持人呢!这件杀案的方式,应该像对付徐若斌一样,要他死得好像自杀,死得不留痕迹…… “田兄请坐,事实上我和萧玲珑的事情,乃是公开的秘密,你的朋友柯大勇就知道得很详细,不相信你尽管去问他……”尊尼宋见田野缄默着,并无鲁暴的举动,便逐渐回复常态以攀交情的姿态加以解说。 但是田野已踏进了魔境,他的话一句也听不见呢!他掏出了香烟,燃着,喷了一口雾,心中在想:“他像陈阿蟆的死法也行。这卑鄙无耻的人……” 尊尼宋完全回复常态了。笑着,很轻松地说:“田野兄来得凑巧,咱们来喝杯酒如何?”他指着酒柜,又伸手去拍田野的肩膊。 田野的肩头被拍,却像在梦中惊醒。“我叫你滚出去……”田野忽然咆哮。眼中闪露着兽类的凶光。把尊尼宋吓得直打退。恢复了惶恐,惊慌。 “要我滚?滚到那儿去?”他仍要逞强,硬挺。 “你走不走?”田野指着他,即有动手之意。 “这就是我的家!”尊尼宋说。“我为什么要走?” 三姑娘怕他们起冲突,忍着创痛,恬颜地趋至尊尼宋的身旁,加以劝解。 “尊尼,请你看在大家的面子上,暂时回避一下……以后你要怎样时,我都听你的……好吗?” 事实上,尊尼宋吃过田野的苦头,看见这北蛮子忽然光临,早就想溜了,但是出来在下层社会混的人,最怕的就是“当场出丑”下不了台,认为坍不起台的人,拼着挨揍流血也要挺下去。 尊尼宋平日在外面耍,仗着有陈老么给他撑腰,“狐假虎威”,场面也不可说不大,“金殿”舞厅能够做得稳,从没有小捣乱闹他们的档,就可说是他的功劳了。假如说尊尼宋碰见一个田野就畏首缩尾的,为的就是曾吃过两记拳头,假如事情传出去,那么就无法再撑着场面耍下去了。 这会儿有三姑娘给他说好话“打圆场”,面子又似乎好看一点,那还有不趁着溜之大吉之理。 于是,他逞着余勇狠声向三姑娘说:“好吧!看在你我的交情上……”他绕着路走,生怕和田野接触又吃眼前亏。“回头我再来就是了!”一溜烟,夺门而出,匆匆忙忙落下楼梯去了。 空气很沉寂,田野的眼睛灼灼闪露凶光,直保持缄默,三姑娘却似乎羞畏怕见故人,抽泣不止。 过了良久,田野燃着烟卷,来回踱着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姑娘却悲痛嚎哭,触动伤心处,连回答田野的话的能力也没有。 “有什么好哭呢?你既然有意志,该欲如何?就如何!哭有什么用?把稳了自己的目标,就向自己的目标走,百折不回,自强不息,终有一天,你能找到自己的目标……”田野再说:“也许你有需得我帮助的地方!”他的言语之中,似乎并没有同情的成份在内。 “不……全没有用了……”三姑娘忍着悲怆,算是回答了田野的话。 “没有用?什么事情没有用?”田野略有愤怒地说:“也许这是你自己的作孽,自作自受……” “我请求你别再责备我了……”她哀怨地请求。 “……但是我对你的人格!对你的用情全感到模糊……” “田野!你既无法谅解我!就请别说下去了……” 田野说:“我不愿意看见你自暴自弃,自趋堕落!所以我必需说下去……我毕生痛恨无耻的人……” 听完话,三姑娘笑了,是惨笑,凄苦的笑,冷冷的,似是无情,又似是咀咒:“堕落?天底下有谁是甘愿堕落的?天堂有门,谁愿意走向地狱?——地狱无路,但是遍布罗网!可怜我,今年始才二十一岁,已经历尽沧桑了,走不进天堂,四面尽是地狱之门,曾经在地狱翻过身的人,有谁能脱出罗网?有谁能跳得出黑暗?由火坑里出来,还是跳到火坑里去……”她悲伤过度,抽噎不止。 田野触动心事,在表面上,他虽已是个有正当职业,跨出了地狱之门,但事实上,仍留在罪恶的火坑里,让污秽之火焚烧,随时都会溶解。 “正如你一样……”三姑娘忽而直截了当地说:“表面上,你有良好的职业,有良家闺秀做伴侣,西装毕挺!完全像个绅士一样……事实上呢!终日和地痞流氓混迹在一起,还要听从遣使……” 田野有点惶恐,咆哮说:“你胡说八道……这是谁告诉你的?” “你别问谁告诉我!我是为你好,为你的前途好才说的……” “你不能听陷害我们的流言……我问你这是谁说的?” “为什么要问我?这就是地狱里的罗网……你骂我堕落,骂我自暴自弃……但这是生活!女人求生存最末后一条路便是出卖肉体,而你呢?出卖了思想,出卖了志气,出卖了前途,出卖了一切……” “别废话!我问你是谁说的?是谁告诉你的……?”渐渐,田野目露凶光,由痛恨又起了杀机。“快告诉我,要不然我就杀了你!要知道,我是会杀人的!” “不要恐吓我!我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值得可怕的?尊尼宋恐吓我的次数也不知有多少了……就是因为你和他们鬼混,所以学会这种恶习……”三姑娘气愤地说。 “告诉我!是谁说的!”田野再次咆哮说。 三姑娘没有恐怖,似乎将“死”一字并不当作一回事,凄苦地说:“我活够了,谁都要杀我……希望你能赐我一死!……能死在你的怀里,我也感到幸福了!”她带泪含笑说。 田野软弱下去,他凝看三姑娘的脸孔,苍白的,如雨后的茉莉花,这含泪的形容,曾经在那儿看过呢?他开始回忆。……渐渐,他想起来了,那温存的一夜,三姑娘就是含泪的……第二天,她即不告而别。 田野即惨痛地说:“我并非想逼你,实在,我是想把你救出火坑……。” “我也何尝不想脱离火坑呢?但是要知道,入了地狱的人,走到那儿都是地狱……”三姑娘又开始抽泣,忽而,如孤儿找到了娘,投到田野的怀抱里。 于是,田野吻她的脸,又用脸颊擦去她颊上的泪痕。四片唇儿渐渐接近,旧情像火样般在心中燃烧,他们热吻了……。“究竟是谁在你的面前诋毁我?”田野又问。 “我确实不愿意说,因为那是你的朋友……”她经过这一吻,已软弱下来,回复了她原有的温顺。 “谁?” “柯大勇——不就是你的好朋友吗?” “原来是他!”无形中,田野又告怒火上冲,他意识到柯大勇出卖朋友,也可说是出卖组织,只有他才应该真正是“正义”公司的叛逆……“他说我些什么呢?”他急切再问。 “只是说你整天不务正业,专事和一些流氓混迹一起,专事寻衅生事,招惹是非和人家打斗……” “还有呢?……没说我是什么职业?……”田野因为心情焦急,几乎自己泄漏。 “事实上我又怎会相信柯大勇的说话呢?这个人卑劣无耻,自从那天在舞厅内看见了我以后,就好像苍蝇沾了糖,整天和我扰缠不休,还用尽了种种方法,恐吓尊尼宋,……声言誓非达到目的不休,我告诉他,你我的关系,他便大肆诋毁你,对你谩骂……我当然是不会相信的,但是看你最近的形色,又不由得使我不信,而且尊尼宋也说你曾经和他殴打过,又和陈老么闹过事……” “柯大勇还说了些什么没有呢?……” “没有……但是你为什么这样恐慌呢?难道说还有什么秘密?” “不——”田野陡的起立,这时开始自咎,因为生性多疑,几乎误了大事,柯大勇并没有拆穿他的秘密职业,只不过为了追求三姑娘,对他的人格加以诋毁罢了。这常是三角情场上用以打击情敌的手段,为什么会误会到他会出卖“正义”公司呢?刚才他对三姑娘施以恫吓,无异就等于泄漏身份……这种神经质似的凌乱,未免太属于恐怖性了。 三姑娘见田野呆着,更是狐疑,她渐觉得田野的态度完全不正常。 “田野!你在想些什么?……” “没有——”田野支吾答:“我在想你的问题,假如你摆脱这些欢场圈子,又该如何?……” 三姑娘摇头淡然说:“不必再考虑我的问题了,我快完了……” “快完了?这是什么意思?” “我给见证你看!”三姑娘陡的在枕下掏出一方绢帕,上面有一滩瘀红色的血迹。 田野打了个寒噤,非常诧异,心中忐忑不安:“你吐血?——是肺病么?” 三姑娘又开始潸然下泪,摇首说:“是当了几个月红舞女所得来的代价……”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是操劳过度?……熬夜过多?内伤么?” 三姑娘泣不成声,她原不想把实情吐露,惹田野伤心,耐不住田野苦苦追问,她始才把详情原原本本的说出。原来三姑娘耐不住寂寞,受不了田野对她的冷淡无情,经班子里的姊妹介绍,结识了尊尼宋,尊尼宋原是靠“盘弄”女人起家的,看中了三姑娘的几分姿色,认为只要善于利用,即可成为大好的“摇钱树”,他邀三姑娘“下海”,投下重资,保证短期内把三姑娘捧成红舞女,三姑娘一则是虚荣心驱使,二则是不甘寂冥,毅然接受尊尼宋的邀请“下海”。 在歌场舞榭的场合里,表面上是灯红酒绿,花天酒地的,背地里却黑幕重重,当红舞女最主要的条件是“裤带紧”,始能招惹狂蜂浪蝶趋之若狂,对一个女人的控制并不简单,所以尊尼宋使出手腕,先占有三姑娘的身体讹言要和她结婚,三姑娘失意田野,原就有意脱离烦嚣觅寻归宿,于是便死心塌地,听从尊尼宋摆布,由此舞场中的那批风流皇孙,富绅巨贾对三姑娘可攀不可求,对尊尼宋巴结奉承,以谋进身,更把三姑娘弄得红上了半边天。尊尼宋也可说已经捞饱了,但久而久之,却露出了本来面目,他要趁在三姑娘最红的当儿,风头最健的时候,逼使她卖淫,以饱私人的财欲。也许,柯大勇和彭健昌这两个地痞流氓向三姑娘进攻扰缠,迫得尊尼宋需得及时放弃他的长远计划,马上进行掘金,要不然,三姑娘的身份底牌拆穿,或者一口肉丧在柯大勇这恶棍的口里时,三姑娘的身价灵肉便不值钱了……。 三姑娘这可怜虫,为虚荣心驱使,在初的时候,以为由娼妓摇身一变,而成为红舞女,当可摆脱过往的不名誉受人卑视歧视的身份,但没想到天下乌鸦一般黑,早有人在她的身旁设下了阴谋,布下了陷阱,做了红舞女之后,仍一样的要逼她为娼卖淫。 事实上尊尼宋所以肯花本钱把三姑娘捧得红透半边天,也就是因为三姑娘曾经沦降为娼,对肉体贞操不在乎,所以“稳扎稳打”先扣牢了几个冤大头,逗得他们心里痒酥酥的,然后把握时机,漫天索价…… 但是,事情并不如尊尼宋的理想,三姑娘历尽沧桑,已存心向上,早已厌倦了欢场生活,仅想谋一枝栖宿,成为家庭主妇永渡余生,为尊尼宋的甜言蜜语迷惑,即死心塌地将舞厅中所有的收入,全部交由尊尼宋管理为他们的未来生活打算——到等尊尼宋逼她卖淫,三姑娘始才梦醒,知道了又遭遇了一次欺骗,当然不肯听从,于是尊尼宋动辄即诲骂殴打……因而,她吐血了,是殴打与积郁所凝成的内伤……。 听三姑娘诉说她短短的一段不幸遭遇,田野也不禁潸然泪下,他对三姑娘同情,对社会忿恨,为什么四下尽布满了陷阱,为的只是对付一个孺弱不幸的女人? “那末……你跟我走吧……别再留在这里!”他又在感情用事。 “不行,现在我负债累累,怎样走得了?我这数月来,做舞女的收入,全都交给了尊尼宋,被他吞没了,我在债务没有清理前,能走到那儿去?”三姑娘叹息不止,似乎对前途的幻想已完全粉碎。 “你还欠了多少钱呢?” “大概总在万元左右吧!……” 田野吁了口气,他的身上,虽有千余元藏着,但却仅是十分之一的数目,根本派不到用场。 “为什么会欠下那末许多的钱呢?”他犹豫地问。 “就单只租下这间公寓,买家俱,制行头,就差不多借了尊尼宋五千余元,全打了欠条……他捏在手里就当为证据……” “但是你做了好几个月舞女,所有的收入不就是全交给了他么?”田野忿然说。 “唉——我没想到他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人,听信了他的话,钱交给他,欠条并没有取回来,现在,他却首先逼着我还债了……” “岂有此理!”田野气愤填胸,不断地以手掌拍击拳头,心中暗暗的又起了杀机,认为像尊尼宋这种不肖之徒,专事剥削女人的肉体,欺侮弱小,留在社会上害人不浅,看他的手法还不知有多少女人害在他的手里,把他除去,等于替社会除害!正如霍天行所说,世间上不平的事情很多,法律仅是给犯罪犯得有技巧的恶人作为掩护的工具,只有拳头刀枪才是真正的公理,“弱肉强食”,为救护弱者,也只有让强中更强者出头,维护正义……他想着,想着忽而点首说:“好吧!待我替你算帐去!” “不!田野!我不希望连累你!”三姑娘趋至他的身旁,婉然劝息,因为她懂得田野的脾气,憧憬出田野和刘文杰冲突殴斗的经过。“何必呢!你是知道的,尊尼宋所结交的全是一批地痞流氓……” “哼!你也说过,我交结的也是一批地痞流氓……” “不!”三姑娘直摇头:“我不要你为我受累……我受得起苦,什么苦我都受过了不是吗?这只怪天公对我的命运安排残酷……我相信这是最后一关了,把这关闯过去,以后我即算寻一座幽静的寺院,削发为尼,我也愿意了。” “你是这样的打算么……?”田野黯然神丧。 “是的,我准备继续做舞女,做下去,现在我已经懂得了,钱在自己的手里,才能称为钱,我再慢慢的赚进来,把一切的欠款还清,然后再……” 正在这时,门口间匆匆忙忙一个人很鲁莽地冲了进来,嘴里边在说话:“萧玲珑,今天我请了大批朋友捧你的场,给你争回面子……”原来,竟是柯大勇呢!他穿了一件长衫,状如生意买卖人,大摇大摆的,当他发现田野坐在三姑娘的床畔时,惶然失色,话也楞住了。 “啊!原来你在这里,我找得你好苦!”他和田野打招呼,顺口开河,算是打发了“撞门”的窘态。 三姑娘还是一秉她的谦和作风,偷偷揩拭泪痕,招呼柯大勇坐下,一面斟茶递烟。 “找我有什么事吗?”田野冷冷地说。 “不是我找你,是霍天行哪!听说有急事!请你马上回正义公司去!” 田野半信半疑,他不满柯大勇对三姑娘的扰缠,原想叱斥他离去,但在目前处境,重重困扰,意识到还是少树敌为妙,而且,更不敢和霍天行明目张胆作对,万一闹出乱子,他意想到还可以借重霍天行呢。 “什么急事找我,需得劳烦老哥?”他问。 “不知道!是传令丁炳荣寻你的!我不过顺便带个信罢了!”柯大勇露出奸狡。说话时老在胁肩的:“你放心!萧玲珑交给我好了,‘朋友妻,不可戏,要戏朋友妻,要等朋友死!’出来外面跑跑的,都懂得这句话,萧玲珑虽不是你的妻子,但是大家都知道你和她的关系密切,这是公开的秘密,所以昨天晚上,萧玲珑在舞厅里被尊尼宋当众凌辱,我就忿忿不平,今天邀了几个朋友,给她要回面子……” “什么当众凌辱?”这次,田野是问三姑娘。 “做红舞女,当众吼吼喝喝的,成什么样子?”柯大勇抢着说。 田野觉得柯大勇所说的几句话,倒像很够朋友,不管内情如何,假如霍天行有急召,还是得先应付了霍天行再说。于是,他再说:“那我就把萧玲珑交给你就是了,假如损伤一根汗毛,惟你是问!不过还得请你少在她面前说我的坏话……” “那里话,那里话!”柯大勇很不自然地回答。 田野向三姑娘道别,约定假如没有什么重要事,晚间在舞厅内碰头,请她等候。 三姑娘的回答只是交流的热泪。 田野出了舞女公寓,首先至公共电话亭拨电话至茂昌洋行,意欲找霍天行询问急召他的原因,岂料霍天行并不在洋行里,又改拨电话至干诺道霍宅,但霍天行也没在家,连金丽娃也外出了。 这倒奇怪了,田野心中想:霍天行既有急事,在什么地方聚合也没有说明白,他很后悔,没有向柯大勇问明白,假如折回舞女公寓去又得费上一段时间走路,倒不如争取时间,从速赶轮渡过海,回返香港,“正义”公司平日的习惯,假如有用得着他和沈雁的地方,多半是利用沈雁的房间为聚合地的,或者,就在“天鸟”咖啡室,或者“鸿发”仓库。 踏上香港已是下午四点,田野首先回返永乐东街公寓,沈雁的房门上了锁,是外出了,他问阎婆娘。 阎婆娘说:“沈雁先生是清早上出去的,根本没有回来过!” 田野暗起疑宝。难道说他们已经出发了不成? 他又赶至“天乌”咖啡室去了,假如霍天行是命令在咖啡室中聚合的话,希望还能碰个正着。 但是“天乌”咖啡室内静悄悄的,连个其他的客人也没有。它在白天里的生意,向来是如此清淡的。 田野只有走最后一条路,就是赶到石板街鸿发仓库去。 鸿发仓库内,一切动态如常,似乎并没有紧急行动的迹象。 那些闲着无事的职业杀人者,有些躺在大架床上看小人书,又有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下象棋。 这些自可称为同僚,他们看见田野,都纷纷打招呼,田野不敢随便询问,因为这是“正义”公司规例,每有案件,并非每个员工都分配有任务。例由霍天行或周冲等首脑人物挑选,按照技能,性格的适合指派。没有任务的大家便必需向他守密,谋杀的勾当,首先得看布局,再看天时地利,有时是非常简易而获酬重大的,有时又非常困难而获利低微。 干职业谋杀者,目的全在利上,以性命为赌注,当以钱为第一,为避免大家的互相猜疑妒忌。所以负有任务者必需守秘密,而且获酬的数字绝对不互相公开。 田野在仓库里走了一转,没有谁和他搭腔,好像谁也没有在这一次的行动中获有任务。 没看见周冲的影子,也没看见丁炳荣和余飞的踪迹,这时候他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做是好? 走进了公共宿舍,算是碰见了吴仲瑜,他被谭玉琴打伤,伤势尚未痊愈,头顶上还贴着棉花纱布。 因为有过一次共事,情感上比较熟络,田野认为可以和他说私底下的话。 “你今天看见过丁炳荣吗?” “啊,他刚走了不久,刚才才和周冲外出的,听他们说好像是到香港大酒店去品茶呢!”吴仲瑜说。 “你听他们说,有没有找过我呢?” “没有听说!”吴仲瑜默想了一阵,似乎猜出田野的心事,“看样子今天不可能有什么行动……霍老板今早上又到澳门去了——临行之前还交待下说:‘大家全放假几天,可以尽情玩乐几天!’” 但是田野仍不放心,别过吴仲瑜,又马上赶往香港大酒店去。 第十七章 强权肉食 香港大酒店的茶座有个绰号叫做“鳄鱼潭”,给这茶座起上这个雅号的人相当缺德,因为这儿的茶客什么身份的人俱有,看上去个个都好像有点来头,每个人都好像鳄鱼般的凶猛,实际上内中终日无所事事的穷措大很多,闲着无聊,坐落“鳄鱼潭”穷泡,有时候又真可泡出些许名堂呢。 田野走进了“鳄鱼潭”,因为这会儿已接近了晚膳的时候,那些“鳄鱼”一条条的都溜回家去吃晚饭去了,剩下的客人不多,所以很容易便能找到周冲和丁炳荣的踪迹。 丁炳荣以常礼招呼田野坐落。“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丁炳荣问。 田野愕然,看丁炳荣的面色,非常闲逸的,似乎并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做,他和周冲两人也是闲着无聊才到“鳄鱼潭”里来泡的。 “柯大勇说你有事情需要找我!”田野说。 “没有——”丁炳荣非常诧异,忽而像想通了便裂嘴一笑:“柯大勇这‘赤佬’是专门摆噱头的!” 周冲也大笑,话中带刺地说:“霍老板又到澳门去了,没事干何不走走公馆门路?丁炳荣找你就是麻烦事情了!” 田野不愿意和他争辩,心中澈然大悟是中了柯大勇的“调虎离山”计,好卑鄙恶劣的家伙!他的目的当是对三姑娘有非份企图,竟不惜以假传圣旨使田野扑空。 “真该杀……”田野拼出一句。心中不免又暗暗焦急,他离开了舞女公寓,柯大勇会对三姑娘怎样?这可怜的风尘女子所遭遇的苦难已经够了,而社会上的恶棍向她逼害永远不止,心中又暗暗动起杀机。周冲和丁炳荣似乎有什么机密的事情需要商量,有田野在座似乎不大方便,田野喝了杯茶,见机告退,因为他还要赶向九龙去找柯大勇算帐。 临走时,丁炳荣招呼他说:“不要和柯大勇找麻烦,情场如战场,是什么手腕都使得出的!” 周冲却讥讽说:“田野只要是他沾了边的女人,是一个也不肯放松的!我看他迟早还是要丧生在女人的身上呢!”说时,眼中也似乎闪出杀机。 田野不语,瞪了周冲一眼,便走了。 田野再次的来到宁波街舞女公寓。那座楼宇已是静悄悄的,大概已经是时候,那些舞女全上舞厅谋生活去了。他站在门前捺电铃,过了半晌,始才有女佣出来应门。她揭开了小洞窗,看见田野,却像看见了熟朋友一样,吃吃笑个不歇,对来客这样不礼貌的,也只有舞女公寓的女佣才会这样。 “你来晚啦,她们全上舞厅去了!”她说。一面开门让田野进屋。 “我找萧玲珑,她也上舞厅去了吗?”田野问。 “啊,她呀,她在下午出去以后,根本没有回来过!” “哦?”田野默想,可能就是柯大勇把她缠住,拖到外面去了,心中又妒又恨。踌躇了半晌,付给女佣赏费后,便退出公寓。他在马路上踯躅,心中越是不齿柯大勇的为人,满口仁义道德,说得倒是挺漂亮的,什么“朋友妻不可戏……”实际上一肚子“男盗女娼”……这种人该杀不赦。 田野又想到,三姑娘在晚舞间是必需要到“金殿”舞厅去的,只要到舞厅去,当可以找到她,同时,相信柯大勇也必然在坐扰缠,便下了决心,到“金殿”去找他算帐。他看看钟点,不过还只是八点多钟,红舞女多半是要摆摆架子的,三姑娘当不会这样早就到舞厅里去。可能这时候柯大勇还拖着她鬼缠呢。 他尚没有用晚饭,本也无心吃饭了,但时间尚有宽松,就胡乱走进一家酒家,要了两样小菜,一壶白乾,自斟自酌,约俟至了九点多钟,始才向“金殿”舞厅而去。 那舞厅的门前,好像有了些新变化,田野的脑门上是乱昏昏的,眼睛的视觉,也是恍恍惚惚,却是酒喝多了的关系,他默站着,细细的忖度,过了好半晌,始才发现门框上悬着的一块霓虹灯牌子换掉了。以前,明明是“萧玲珑”三个字,现在却变了,变成“香魂”二字,这当可看出欢场上的人情是如何淡薄?谁得罪了舞女大班,就会失去“头牌”。出来货腰还是得看“风头”,看“背景”,看“人情”,看“关系”,看“利害”……否则做舞女也会由“冷”转热,由默默无名窜“红”!又由“红”转黑,看着时势变化。再看墙上悬着的那些舞女照片时,田野又大为愤怒,三姑娘的照片竟不见了,换上的却是香魂的一幅油彩巨型照片。 “这世界……已经不是人的世界……”田野喃喃咀咒,一面大步跨进了舞厅。 这天,舞厅里的客人不算多,大概五分之一的坐位仍空着,不过,倒是还不错,舞女都有生意,不论“汤团”的也好,热门的也好,都一律坐了台子。仆欧看见田野,便打躬作揖的。这是曾经赌过狠的好处。他被招待到一个地位很好的坐位上坐下,靠近舞池,又不和音乐台太接近…… 田野按照老方式,要了一瓶威士忌独酌。 “宋大班来过吗?”他问。 “宋大班今天请假——你要找小姐我替你请副大班过来好了!”仆欧说。 “不必了!你有看见柯先生吗?” “那一位柯先生?”这仆欧连柯大勇也不认识。 “萧玲珑小姐呢?” “啊,她在坐台子!”他扬手一指,再打了两个鞠躬,便走开了。 于是,田野皱起了眉宇,醉眼不断地在舞厅内打转,找寻三姑娘的芳踪……那必然是柯大勇在坐的。 那是在音乐台的出口处,拼了三张桌子,排成长长的,如同摆餐设宴。 三姑娘在坐,只见她愁眉苦脸的,好像木头人般,垂首附胸,动也不动,不时,还是手帕揩拭眼帘,是在落泪呢……。她的身旁,坐着有三数个状如流氓般的汉子,还有一个大腹贾,看他的衣饰及指上“三克拉”以上的大钻戒,当可知道他的财富,身旁的那些状如地痞流氓的汉子,自然就是他的爪牙了。 他们每人拥有一个舞女,嘻嘻哈哈的,有说有笑,打情骂俏。有时又动手动脚,大庭广众,表演亵猥之态……就单单把三姑娘置在一旁。这情景使田野看得非常蹊跷,究竟他们在搞些什么把戏,细细忖度,越看越是奇怪,等到他探起头,眼睛扫过那张长桌的台面时,始才恍然大悟。 那桌子上,除了酒瓶杯碟以外,还有厚厚的一叠钞票,正正的摆在三姑娘的面前。 这是舞女得罪了客人,常得到的无理待遇。是用钱欺侮人呢!叫做坐“冷板凳”。 这是一种非常侮辱的一种对付舞女的手法。即是用钞票买下所有的坐台钟点,逼令她单独静静的坐着,不许任何人和她搭腔说话,也不许任何人和她跳舞,称为“坐冷板凳”,坐满时间,拿钞票走路。 田野的眼中闪烁了愤怒的火焰,究竟三姑娘犯了何罪?会受到这种侮辱?又为什么舞厅中没有一个人挺身出来替她说话?尊尼宋那里去了?陈老么他们又那里去了? 一个舞女窜红,定然需要有背景。需要有人给她撑腰,这样定然就没有人敢有胆量来和她为难了。 三姑娘在“金殿”舞厅里窜红,也可以说是红遍了半边天,这是尊尼宋所捧的,也可说是尊尼宋给她撑腰,为什么今天一冷落即告如此地步?舞客要用“坐冷板凳”的方法对付舞女,也就等于坍舞厅的场面,坍尊尼宋的台!给抱台脚的陈老么过不去……这些,他们能置之不顾么? 田野知道,三姑娘和尊尼宋已经告破裂了,连那霓虹灯的名牌也除下,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三姑娘受到无理凌辱,他们也置之不顾……但是,舞厅闯开门做生意,面子总归还是要的,尊尼宋陈老么出来混,总不能够随便坍台,有客人向舞厅捣蛋,向舞女凌辱,他们总不能不过问……难道说!尊尼宋为报复对三姑娘个人的私怨,而肯牺牲舞厅的面子?牺牲他们的威信么? 田野越想越是迷糊,忽而,又是一阵嘻嘻哈哈的刺耳笑浪冲到他的耳际。坐在三姑娘身旁的几个“汤团”舞女,和那些流氓毛手毛脚猥亵作态,使人非常恶心,她们平常绝少客人过问,难得有客人请她们坐上“长钟”,高兴是一回事,她们竟没有一点惺惺相惜之态,竟任由三姑娘孤寂坐着任由她接受凌辱的冷落……。 田野再也忍受不了!再喝下两杯酒,踢开了椅子,忿忿然地越过舞池,向着那坐位行了过去。 三姑娘垂首附胸,除了愁苦以外她根本不知道身旁之外,有什么发展。 “萧小姐,我请你跳一个舞好吗?”田野在她的身旁一鞠躬说,嗓子很亮很亮的。 这一个突于其来的举动,以及他宏亮的说话声音,使得那批地痞流氓全放下他们的欢乐,全眼瞪瞪的用凶恶的目光向田野上下打量,尤其那群丑之首的大腹贾,张大了口,露出牙,愣然地让他衔在嘴上的雪茄烟滚到了胸脯,又落到膝盖,又跌落地上……。尤其那可怜虫三姑娘更是惊惶万状,她吓得浑身都起了战悚,抬起含泪的眼。凝看着田野,只是默默地摇头,她好像没有胆量来反抗当前的厄难。 “来!跳个舞!”田野再说,一面使出他的蛮劲,拖开了三姑娘坐着的椅子,执起她的胳膊,不管她有胆量与否,揪着她站起来了。 田野还像绅士呢,他披嘴一笑。向那大腹贾弯腰深深一鞠躬说:“非常抱歉!”于是,他执起三姑娘的玉手,紧搂着纤腰,这一曲音乐,是“牛仔舞”,对这蹦蹦跳跳,表演风骚的年轻小伙子舞,田野是外行,他仍是以绅士作风,稳重的,只是加快了脚步直打转,倒是三姑娘的舞步特别凌乱呢! “他妈的这是什么玩意?”那大腹贾如在梦中惊醒,莫明其妙地拉大了嗓子怪叫。 “赫!涮台子,涮到我们的头上来了……”他的手下人也叫嚷。 于是,他们一个个的撇下了身畔的舞女,磨拳擦掌的蠢蠢欲动。 三姑娘更是恐慌得连站都站不稳了。 “怎么好呢?……他们全是一群蛮不讲理的流氓呀!……”她说。嗓子也在打颤。 “不要怕,有我。”田野安慰她说。一面不断地咀咒:“让这些恶人肆意胡为,这还成什么世界?” “把舞女大班叫来!”一个个子矮小的流氓向仆欧吼嚷,因之,全场的客人均向他们侧目。 但是这一着,田野却能看出他们疏漏,生是非的是田野,而他们却不直接找田野寻衅,而要找舞女大班,这当可证明他们仍有顾忌,仍有胆怯之处。究竟他们摸不透田野的来路。不敢轻易冒犯。 “还是把我送回去吧!……何必与这些没知识的人闹事。……”三姑娘也同样怯弱,她担忧的还是怕田野吃了眼前亏。刘文杰的事情仍在脑际,她不愿悲剧重演。所以一直在向田野要求,劝说:“像我这样的人……什么凌辱都遭遇了……还有什么在乎的?让我回去,给他们赔礼吧!……息事宁人算了。……” “呸!为什么要向他们低头?”田野仗着酒意,眼中闪露着凶芒,大有冀图和他们血肉相拼之意:“萧玲珑,我们要坚强起来,和恶势力相拼!只要壮着胆子,是什么也不怕的!” 这曲舞完了,歇了几秒钟,第二曲舞又起。眼看着,舞女副大班已经应召过去,因为尊尼宋请假,什么事情就归由她出来承当。副大班是个女的,那些地痞流氓向能欺凌女性,尤其对这种混迹欢场的女人更瞧不在眼内,形势汹汹的,大有动手殴人之势。 那副大班原是个舞女出身,欢场上混了不少时日,先就需得一张油嘴,任何事情需不慌不乱,只见她指手划脚,口若悬河,天花乱坠地一大套话先把那个亡命之徒唬住。她原是认识田野的,尤其田野在舞厅里闹过几次事,打出了名,什么烟枪老六、陈老么、尊尼宋,好像都得卖卖他的面子,这样那油嘴的舞女副大班有话说了。究竟烟枪老六的大名在九龙地区还吓唬得住人,有些地痞流氓不由得不怔住神色。不管田野的身份究竟如何,他们也得顾虑一番。倒是那个大腹贾不懂得这一套。他有的是钱,又用钱搬来这几个地痞给他撑场面,以为就可以一手撑天了。 “我不管!你快去把她弄回来,要不然我放一把鸟火把你们这间鸟舞厅整个烧去……”他说的也是仗着有钱有势的话。 副大班笑笑,拍着那已偏塌的胸脯,说:“一句话,我负全责把她弄回来就是了!” 这曲又完了,舞客静观这场吵闹,庆幸的并没闹出乱子。兴毕归坐,随着这散开的人潮,三姑娘要回到那几个恶人的地方去坐冷板凳,田野却把她拖着,正色说: “不再理睬他们!我吩咐舞女大班把你的台子转过来!”他强拖着三姑娘向自己的坐位处走。 三姑娘的珠泪又告漱漱落下,毕竟她还是提不起勇气反抗当前的厄难,又担忧田野的安危。 “你是喝醉酒了……”她哽咽说。 田野不语,强制她坐下,又给她倒了杯酒,说:“先镇镇你的神经,提起勇气,不要再懦弱下去,我们要坚强起来战斗!” 那舞女副大班已经走过来了,田野没等她开口,即说:“你去把萧小姐的台子转过来好了!同时,请你告诉他们——萧小姐不需要赚他们的臭钱!冷板凳不坐了!” 副大班有左右为难之色,她在那方面拍了胸脯了。她呐呐说:“这怎么行呢?人家叫台子在先……” “先后有何关系,红舞女飞两只台子应酬应酬几个熟客,能算得了什么?了不起,不收他们的舞票好了!假如担承不来,可以通知‘当家的’!我就要这末干了!”田野的语气,越说越是激烈。“去!少罗嗦把台子转过来!” 副大班露出尴尬脸孔,兀立不动,说:“何必呢?……” 田野便把她拖在椅子上坐下。这时,音乐又起,舞客纷纷下池跳舞,把那方面的流氓的视线掩去。 田野说:“据我知道,你也是舞女出身,假如有人要你坐‘冷板凳’时,你该怎么办?” 这句话,倒似乎打动了舞女副大班的心弦。她抚着迟暮的红颜,似有“人老珠黄”的感慨,叹了口气,悄然说:“这又何苦呢?……坐‘冷板凳’只是精神上受苦,假如把心境放宽,也就无所谓了……何苦要和那些地痞流氓闹意气,到后来还是自己吃亏!当然啦!田先生!他们是不敢对你怎样的!但是可以用种种非法的手段对付萧玲珑呀!这样搞下去!你无异是害她呀!……” 三姑娘垂着头,没有言语,漱漱的珠泪,就代替了一切。 “谁叫她得罪尊尼宋呢!”副大班指着三姑娘又说。 “原来是尊尼宋捣的鬼!”田野气忿地说:“那我倒不怕找不出他们的‘龙脉’!” “我没说这句话——你可别上我的帐!”副大班连忙解释:“我的意思只是说,得罪了舞女大班等到出事时,连找个出来说话的人也没有,这是出来混生活所有的‘门槛’,吃山,靠砍柴;吃水,靠网鱼;出来混舞厅,即需靠舞女大班,和他闹僵,岂非自讨苦吃!” 田野知道,舞女副大班的言语,在表面上是劝说,实际完全是帮着尊尼宋说话,心中更是“火上添油”,仗着酒意咬牙切齿说:“我现在什么也不管!反正我这几年的生活也是靠拳头打出来的!耍刀耍枪乃是家常便饭!谁要对萧小姐怎样!我和他说话!反正今天萧玲珑的台子我包了!说什么也不行!谁要不服气,叫他过来和我说好了!” 他在“职业凶手”群中接触得多,竟也学会了这种江湖浪人的作风。略为拉高了衣袖,露出两只斗大紧捏的拳头,大有随时就准备动武的姿态。 舞女副大班见苦劝无效,只有悒悒离去。她回返那几个恶人处回报,指手划脚的,似是表示愤慨。看她说话的动作,似乎在说,在无法下台之下,随便他们怎样搞法,她也不管!于她完全无关……。 “还是让我回去吧!”三姑娘又说。但田野不理睬。 由舞客的空隙中,透过来那五六双猛兽似的凶恶目光,三姑娘不寒而悚,而田野却好像满不在乎。 “柯大勇呢!怎么没到舞厅里来?”他以镇静的姿态逗三姑娘说话,藉以镇压她不安的情绪。 “唉——这个人,卑鄙无耻……别提他了!”三姑娘见田野的态度坚决,也只有听随命运的安排了。 “为什么不提?”田野正色说,并不把身旁的安危摆在心上。“我正要找他算帐——我走后,他对你怎样?后来到什么地方去了?” “唉——”又是一声深重的叹气。三姑娘羞懑地似乎说不出口:“你走了之后,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竟要……他竟要……唉!真是无耻,比禽兽不如……幸而,香魂刚巧由外面回来,算是救了我的清白!在后,他一定拉我到外面去游玩,说是看电影,吃大菜,我知道他心谋不轨,只是想避开香魂而已,于是我便死拖活拖,一定要拉着香魂同走,香魂的习惯,向是喜欢‘斩老衬’的!我们三人同行,看了电影,吃了大菜,然后便到舞厅里来了!” “那末柯大勇的人呢?”田野又在舞厅里扫了一转。 “他坐了一会,便推说有事先走了!似乎是预觉有什么事情发生呢!”三姑娘指着那批地痞流氓说。 “那末尊尼宋今天不到舞厅也是避开的了!”田野又说。 “我想也该是吧!”三姑娘再次叹息说:“我真是自恨有眼无珠,没想到他竟会这样的无耻龌龊!那个肥肥胖胖的大腹贾,就是尊尼给我介绍的杨亨利,他出五千块钱,要买我的肉体……因为我不肯从,所以便要我坐‘冷板凳’报复……”说时,她的珠泪涔涔而下了。 “噢!禽兽……”田野咀咒,一面频频点首说:“这样看起来,他们是串通的了。”一面,他磨拳擦掌的,心中又起了杀机。 这时候,那批地痞流氓已会过了台帐,由那大腹贾杨亨利领先,似是要离去了。 当然,他们因为勒令三姑娘坐“冷板凳”,被半途杀出的田野破坏,无形等于坍了面子,再留在舞厅里,非但没有颜脸,也没有什么意思,倒不如早点离开舞厅以免难堪。当他们离开舞厅,有几个还故意行到田野的座位之前,绕了一转,算是示威,同时又辨认田野的脸孔。 田野不在乎,你看看我,我也看看你,反正田野心中有把握,杨亨利露面带他们而来,即有“龙脉”可查,断然不敢公然在公共场所里生事端,麻烦的恐怕还是他们离开舞厅之后。 果然的,他们绕了一转,默默无言地便走了,那些被召坐台子的“汤团”舞女送到大门口间,简直丑态百出,香脸孔、亲嘴,还毛手毛脚……使人感到这不过是个下流场所……。 目送他们走后,三姑娘愁眉不展,心中忐忑不安。似乎有大祸临头的预兆,她说:“唉,今天又闯祸了!……” “怕什么?”田野仍在赌气,并不为他的“孤掌难鸣”感到惶恐:“这个世界,是人吃人的世界!你退让,别人就更进一步!从今天起,我要学习反抗,更要学习怎样去吃人……” 三姑娘忙执起他的手,不断地抚摸着说:“为我这个不值钱的人,你又何苦呢?……事实上,我并不为自己担忧,你且看,现在我已不是挂头牌的舞女了,门前的霓虹灯牌子,也被人取下,……以后再也没有人给我撑腰!……就可能被打进冷宫,做‘汤团’舞女,任何人可以对我公开凌辱,还有柯大勇、彭健昌等人,他们得不到冀想的要求,就随时随地同样的可以叫我坐‘冷板凳’!……我担忧的还是你……” “那你不会不干这一行么?不做舞女就会饿死么?……”田野咆哮。 三姑娘摇头:“你想得太简单,想得太容易了……尊尼宋和我订了一年合同,签了字,盖了章……现在才不过过了三个月,要等到合同满时,还差得很远啦……!” “当舞女何需要订什么合同?他完全是在骗你!毁约好了!”田野逞意气说。 “不!”三姑娘苦笑:“我虽然知道是上当了,但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想打官司吗?那我们一定输!他们是有钱有势的一方面……而且我还欠了尊尼宋的钱……这些钱,又不知何时何日始才还得了……” 田野砰然地捶了一下桌子,他积瘀内心的气忿,实无法发泄。抓起了酒瓶,连灌了两杯下肚。 “我们走吧!还是及早离开这是非之地,等到舞厅打烊之前,相信那些流氓还会转头来寻仇呢!”三姑娘抚着田野的头发说:“我担忧的还是你!……记得我们和刘文杰作对时,就是这样……” 抚今追昔,两人都起了无限感慨,四只手便搭在一起,紧紧的捏着,这两个“天涯沦落人”似是需要团结,始能反抗社会重重的黑幕……。 “走吧!”三姑娘再说:“我们再坐下去也是没趣!” 田野无奈,把仆欧召了过来,结算台帐,同时又交给三姑娘两百元,请她自己去柜台处把坐钟点的帐算清,始才走出舞厅。“我看——”田野忽而踌躇说:“你欠尊尼宋的钱,我设法替还他,订的合同,大可以毁约!现在我就送你回家去取行李,从今天起,你就搬出那间舞女公寓……” 三姑娘顿露惊诧之色:“不干舞女倒可以,叫我搬到那儿去呢?……我实在不愿意连累你呀……”她急疾摇头。 “现在不是连累与不连累的问题了!你实在不适宜在这种吃人的地方混下去!” “那末叫我搬到那儿去呢?……我现在连个安身的地方也没有啦……” “回永乐街,我们的公寓去!”田野说。 “噢——”三姑娘的眼眸霎霎的,略闪露了喜悦:“……我的房间不是已经被人租出去了吗?” “你可以住我的房间!” “那末你呢?”三姑娘因过度喜悦而略感不安了。 “我……我……我可以另想其他的办法!” 这样,三姑娘才知道她想歪了。 当田野和三姑娘离开舞厅之际,刚出大门,即迎面驶来一架汽车,三姑娘原是惊弓之鸟,急忙趋避。 “先生,要汽车吗?”原来竟是流动性的“野鸡”出租汽车呢,那司机自车厢中探出头来兜生意。 田野觉得正好。他正需要雇车赶路,先到宁波街舞女公寓,给三姑娘搬行李,然后赶返尖沙咀乘轮渡回返香港去。他便把出租汽车留下,向三姑娘说:“现在,先到你家里去取行李!” “……你真的要我收山吗?”三姑娘踌躇着,似乎还有考虑的地方。 “当然!我向来是言出必行的!”田野说。一面搀扶三姑娘进入车厢向司机关照:“到宁波街去!” 三姑娘愁绪万端,当汽车驶动时,她感慨说:“早知道如有,当日我又何必离开永乐街呢?” 田野说:“人生原就是这样的,谁都无法预测,尤其在今日乱世……” “不!田野……我怎能连累你呢……我不是说瞧不起你的话,实在的,我谅你也没有能力……替我把欠债还清……而且,你和我一样,孤零零的一个人落在香港,怎有力量和尊尼宋、陈老么那种有地头势力的人去斗?……” “一个人只要把心横了,就什么也不管的!”田野坚决说,他的心中也在盘算下一步骤。 汽车的速度很快,他们两人只顾愁苦相对,没有认路,瞬刻间,汽车已越过了宁波街向前疾驶。 当田野发现时,高声说:“喂!司机!你不认识路吗?宁波街已经过啦!” 司机没有回答,突然一个急转湾,汽车竟驶进一条横巷。 “你送我们到那儿去……”田野怒而问。 司机仍是不答,田野便知道事有蹊跷,可能他们又中了那些地痞流氓的奸计了。那巷子黝黑的,窄窄的仅能行走一架汽车,再向前走,已可看到有一批形状凶恶,衣衫不整的歹徒守在那里。 “啊……我早说他们是不肯放过我们的……”三姑娘惶恐之余,又痛哭流涕了。 田野仗着酒意,绝不畏缩,决意要和他们拼上一阵。抚摸身上,竟什么武器也没有。急中生智,匆匆抢起了三姑娘手中的手提包,把她的粉盒拿出来,捏在手中。汽车已经在那批流氓的身旁停下了,在车头灯的亮光照射下,可以看出他们的脸孔,就是刚才在舞厅内和杨亨利坐在一起的流氓。 “好吧!朋友!要赌狠就不妨下车去赌……”那司机停妥了汽车,即回头来说。 田野知道,那司机绝对是和那些流氓一伙的坏蛋,要先发制人,捏着斗大的拳头,使出浑身的蛮力,首先一拳照着司机的眼睛打去。 “哎哟!”司机冷不防被打个正着,踉跄摔倒,仰到驾驶盘上的喇叭上去,于是喇叭大呜,车外的歹徒约有七八人,便蜂涌赶上来了。 田野对司机还不肯放过,跨坐上椅背,继续给他结结实实的擂了两记拳头。那司机原是个老枪,吃不住田野的蛮力,便告昏倒了。车外的歹徒要拉开车门了,田野抽紧了闩扭,不给他们开门。…… 但是那汽车有四道门,他顾得了后面的两道,前面驾驶室的两道却顾不了,有一个歹徒自前面钻进来了,由于车厢很小,不容易施展手脚,反正钻进来的人总得首先吃亏,田野等他的脑袋刚探进来即给他一拳,也打的蛮结实的,那歹徒竟又滚出车厢外。照顾了前面,身旁左出的两道门,同时被拉开,两名歹徒分左右闯进来。全伸出了手,要拖田野出车厢去…… 三姑娘惊叫…… 田野忙抬起脚,照准首先伸首进来的歹徒胸膊死劲蹬去,他的蛮劲原是足以惊人的,那歹徒滚出车厢,但是后面的人却已扑到他的背后,死死的把他搂住,田野再施展不了手脚,其他的歹徒也接二连三的涌进了车厢,乱拳如雨点而下,田野已处在劣势,额上,脸上,胸膊上,全受到猛烈的殴打,歹徒们仗着人多,七手八脚的,横扯直拉,终于把田野拖出车厢之外,…… 同时,三姑娘也被他们推出车外,她即呼嚷说:“你们要打……打我好了!……不要打他呀!……” “萧玲珑!我们宁死不投降……”田野一面挣扎,一面呼嚷。他已被那几条凶猛的大汉压倒在地上了,拳打之外还要脚踢。 三姑娘不忍眼看着田野吃亏,她哭着,抓住了一个流氓哽咽说:“……你们的杨老板呢?……我要找你们的杨老板说话……告诉他……只要你们住手……他的任何条件我都接受……” 但三姑娘所得到的是一记狠狠的耳光,只听得那流氓狰狞而笑说: “哼!臭婊子的!你现在就算脱光了衣裳,看我们的亨利杨会不会要你……妈的!” 于是,三姑娘知道这批衣冠禽兽已无可理喻,她便拉大了嗓子向着巷口尖锐地呼喊救命。但那有什么用处呢?这情形和刘文杰逞凶时的情形是一样的,巷口间有路人挤在那里围观,没有谁敢仗义进巷帮助。 “他妈的……”那流氓要制止三姑娘的呼喊,不惜以重拳照着三姑娘的背脊打去……她栽倒了…… 三姑娘原有旧伤,这一拳是打得非常狠毒的,像要闭住了气。直在翻胃,只见鲜血又从口角里冒出来。她知道容忍、退让,也不过是助长恶人们的凶焰,她需要反攻,需要和他们拼命,于是横起了心肠,挣扎着由地上爬起,向着那些歹徒冲去……她的眼睛也是昏花的,也看不清楚什么人了,抓着人便咬,但她究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歹徒们见她发了狂,对她的殴打更是不留情,衣裳也给撕破了……一忽儿,她已昏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但意外地田野却挣扎开了那些压着他的歹徒们的手爬起来了,原来他用三姑娘的粉盒洒歹徒的眼睛,这方法很生效,有几个歹徒双手掩眼,不断地揉拂。田野便可以向他们还击,但他已被殴得不像样了呢,满脸血痕,衣衫破烂……能站起来也是歪歪倒倒的,他却在笑,赫赫地发狂在笑…… 这时巷口外连连响起几声警笛,是好事的路人招来了警察。那几个没有负伤的歹徒正要收拾将要支持不住的田野。听得警笛声,便匆匆搀扶着负伤的,溜上汽车,那司机也勉强支持精神,驾着汽车走了。 这一场殴斗,歹徒们得不偿失,他们虽然把田野殴伤,但是他们七八个人也没有一个不挂彩回去的。 巷口间已有人影涌进来了。田野目睹歹徒长扬而去后,神志稍清,他要找寻三姑娘,一眼瞥见她软柔地摊在地上,是殴打昏了呢,身上的旗袍和衬裙全被撕裂,亵衣全露在外面,尤其两条雪白的大腿,很不雅观。他便匆忙脱下上衣,给三姑娘盖罩上。 警察进来了,还有一大批看热闹的行人。“怎么回事?”警察问。 “一批流氓欺侮女人……”田野喘息着答。一面,他使出余力,把三姑娘抱起来了。 “跟我们到警局去报案吧!”警察说。 第二天,田野和三姑娘全做了名人,报纸上的社会新闻版有很大的一段花边新闻。记者们的判断乃萧玲珑在当红时得罪了客人,所以在她除了头牌的时候,有人伙众趁机会打落水狗。还讥议田野是个护花使者,为了一个舞女,招惹来一身横祸……。 田野很气忿地扔下报纸,他知道这段新闻刊登出来,准会惹起桑南施的误会,以及金丽娃的讥讽,但这时候什么都顾忌不了。这时,三姑娘正睡在他的房间内,而他自己却挤到沈雁的房间内和沈雁拼床。 沈雁自从失宠于周冲,上次田野替他仗义执言以后,对田野的感情大为转变。查其实情,沈雁不过略为接近金丽娃,常趋霍公馆讨好,便惹起周冲的误会妒忌。 田野早已起床了,他尚犹在梦中,田野扔下报纸即趋至自己的房间看三姑娘怎样了。 昨夜,扶三姑娘回公寓之后,漏夜请来了伤科大夫给她诊治,面额手脚凡有伤的地方都给她敷了药,包扎了纱布。这真像是一个棺材里拆出来的木乃伊呢,浑身上下,重重叠叠全为纱布裹缠,那些歹徒们也可谓心毒手辣,对一个女人竟出此毒手。 田野却没想到自己,他又何尝不是遍体鳞伤呢,身体上下,全涂了红药水,好像血人一样。眼眶是青的,额上、颊上除了几块瘀肿外,尽是抓伤,擦伤的斑痕。 三姑娘仍昏迷地睡着,他不忍心将她弄醒,轻轻的又回返沈雁的房间内,那衣柜前有一方长长的照身镜,他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已真不像个人样了,抚摸各处,都仍在隐隐发痛。记得刘文杰向他行凶时,也没有这样辣手。而杨亨利还是个有钱势的大亨!他的出手比刘文杰更狠毒…… 好在他是有名姓的,也和尊尼宋有过交道,不怕找他不出来……只要存心报仇,早晚总可做到。 “哼!田老哥!我们是干这一行的!出来花钱耍舞厅还要受到这样的殴辱吗?我们找丁炳荣、找柯大勇,今天晚上去报仇去!” 原来沈雁已经醒了,撑着肘膀坐了起来,向田野说话。 “这人并非是舞厅里的人呢!”田野说。 “管他的!反正惹是非是在舞厅里,我们要舞厅替我们把人交出来,让我们自己放开手脚去干!” 田野自己心里有算盘,不愿意和沈雁那种嘴巴没遮拦的人计议,更怕被三姑娘听见。他坐到床畔,抚着沈雁的肩膊说:“沈兄,你在正义公司干了这样久,相信也积了点钱吧?” 沈雁似有不解,侧着首,讳莫如深地说:“你问这个干吗?” “我想向你借几个钱……”田野呐呐说。他生平任穷困得没饭吃的时候,也从未向人开口借过钱呢。 “你要借多少呢?”沈雁关切地问。 “五千元……” “呵呵——”沈雁高声笑了起来。“五千元……你简直当我是豪富了!假如我有五千元,我也不干今天这捞什子了……” 田野感到失望,制止他笑下去,同时还以指头点唇“嘘”声,请他别吵醒了三姑娘呢! “你要借这么多的钱干吗呢?”沈雁再问。 “唉——”田野长叹一声。说:“替人赎身哪!” 沈雁不解怔怔地向田野凝注了半晌,说:“给谁赎身呢?——是她吗?”他指了指板壁。即问是否邻室的三姑娘。 田野避不作答,说:“既然你没有办法!那末我去找丁炳荣……” “我很奇怪?舞厅不是窰子!做舞女为什么要赎身呢?高兴做就做,不高兴做就不做——田兄!你不要上人家的当哪!”他转变以郑重的口吻说。“我们是干这一行的!千万别被人‘黑吃黑’,舞厅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里面五花八门的黑玩意是很多的……” 田野经过再三思索,觉得要延缓当前不利的局势,救三姑娘脱离苦海,脱离尊尼宋的羁绊,必需要设法先筹出一部分钱来替她还债,始能再打算下一步的计划。 本来,他自从参加了“正义”公司以后,所获得的报酬,也不在万元以下,但平日不知俭省,因为钱来得容易,用出去也特别豪爽,所以一旦有了事情,想筹个几千元数目,也煞费周折。 首先,他找到丁炳荣。 丁炳荣赫然大笑,他拍着田野的膊胳悄悄说:“……你知道我家里有多少人靠我生活?——连老连少,总共十四口人!要不然我才不会干‘正义’公司这捞什子!叫我这一下子拿弄个五千元,那真比登天还难哪!你这末急着要借五千元,又有什么困难吗?是否在女人的身上出了麻烦?要小心哪,小老弟,在这年头,女人是祸水,凡事应三思而行!要不然,无谓惹出事端,懊悔也来不及了……” 田野感到失望,抚着脸上未愈的伤痕,呐呐地说不出话。 丁炳荣又说:“瞧你!满脸青肿瘀黑,又和什么人闹了事了?在金钱上,我无法帮助你,但是假如要动手枪斧头,我还可以助上一臂之力——你可告诉我详细的情形吗?” 田野踌躇着,实在无法启齿,因为三姑娘的出身到底是个私娼,丁炳荣知道得清清楚楚,假如把事情详细说出来,非但于事无补,恐怕还要遭受笑话呢?何况丁炳荣又曾邀请柯大勇等人替他到金殿舞厅去撑过场面。 “是否又是和尊尼宋那批头蛇闹气了?”丁炳荣问。 田野摇首否认,他觉得未到必要时,还是不给丁炳荣知道较为妥当。 “那末就是赌博遇了郎中!假如是这一遭,倒不必急着要钱,动拳头就行了,黑社会之中,是讲究黑吃黑的……” 田野也同样否认。 “这样,假如非得要钱不可!不妨向‘正义’公司借,老板不在家,找老板娘也行!何况老板娘和你的交情又不弱——不过,可不要化得冤枉啦!” 这句话倒是把田野提醒了,霍天行夫妻两个是他们眼中的财阀。“舍去城隍不拜,去求烧香的”,这岂非笑话,只要把三姑娘的事情隐瞒,金丽娃当不会笑话! 于是,田野便向丁炳荣告辞,欲转道至干诺道找金丽娃商借。 “假如要动拳头,用刀枪劈斧头,可以通知我!”丁炳荣最后说:“不过可得守秘密,霍天行是不喜欢我们在职务以外滋生事端的!” 田野至霍宅,金丽娃还没有起床哪!她在床上接见田野,好在田野登堂入室也不是头一次,他怀着悒郁的心情,走进了那充满绯色情调的寝室。 “哟!我的大学生,怎么几天不见面就胖了?”她劈面就讥讽田野被打肿了脸,说完即吃吃笑个不绝,似乎是已洞悉田野求见的原因。“又是和什么人闹了气啦?又是为女人么?你向来有嗜好是为女人拼命的……” 田野苦笑,装做泰然地说:“我来不为别的!想向你借五千元!” “五千元?”金丽娃霎着俏眼。“这不是个小数目,你算是借公款?还是向我私人借?” “公款与私人于我是一样的!我只要五千元急用!” 金丽娃笑得打仰,形状很放荡的,她靠着软绵绵的高枕坐了起来。那单薄的睡衣,隐隐现现的露出她的玉体,尤其那伏起的酥胸,又吸引了田野的视觉。 “五千元!还不是个小数目!”她止下了挑拨性的荡笑,怔怔地说:“假如是向公司借,霍天行不在家,假如是向我借,没那末多!……” “五千元在你的眼中,不会是大数目!老板不在家,老板娘自可作主,即算你私人,假如说拿不出来,那也是推托之词!”田野直截了当地说。 “嗯!你的语气咄咄逼人,看样子是非借给你不可了!”金丽娃似有允意了。“不过你能坦白的说明白,你要五千元急用,急着些什么呢?” “英雄不究既往,好汉不问根由!这也是‘正义’公司的信条!对吗?”田野需要回避正题,便以幽默的方式回答。“要不然,每一件案子在行动之先,你们也不用保密,把所有的员工完全蒙蔽了!” 金丽娃又豁然而笑。 这时候,那高大的女佣捧进了早餐,那是一只非常精致的银色餐架,可以装置在床上吃的,这也是洋作风,早餐需得在床上吃,要吃完早餐之后始才洗漱。 餐架上摆设有香喷喷的一瓶鲜花,据说那是可增进食欲的,有一小杯牛奶,蕃茄浓汤、牛油面包、肉排、鲜水果、还有咖啡。 女佣把餐架置在床上,金丽娃即挥手命她离去!随手把餐盘中的咖啡分给田野。 “我接获情报!说你要找寻‘圣蒙’血案潘彼得,这五千元是否用在这上面呢?”她说。 田野赫然一惊,几乎喝到口里的咖啡也喷出来了。“谁给你的情报呢?……”他张惶而问。 “好汉不问根由!你是好汉反而问我了!”金丽娃莹莹而笑。 那是笑里藏刀,她嗅着鲜花,胃口很好。牛奶喝了,正嚼着面包。 “那就是丁炳荣出卖我了……”田野愤然说。这时候他意觉到正义公司里的每一个人,恁是表面上怎样够义气,怎样好,也同样是靠不住的! “由你的表情,足证这五千元是用在侦查潘彼得的身上去,不会假了!”金丽娃再说。 “丁炳荣竟是这样的人吗?……”田野好像没听见金丽娃所说的话,暗自对他平日认为最有义气的人喃喃咀咒,心中暗暗的又起杀机。 “别咒骂丁炳荣,他是平日最关切你的人!”金丽娃泰然说:“假如你不充好汉,我倒可以告诉你情报来源……” “我当然知道!”田野奋然说。 “丁炳荣倒是一片好心!他知道你常常爱冲动,作无谓的冒险,你曾要求他设法替你侦查潘彼得的下落——要知道,潘彼得在‘圣蒙’慈善会出了事情,便出了重资一直要求我们庇护,当然这个人我们是要负责他的安全的,假如是我们的自己人把他拖出来,那岂非我们自己人打自己的嘴巴吗?所以这件事情,丁炳荣是必然会绝拒你的,这是他对‘正义’公司的忠诚。他除了拒绝以外,而且还向柯大勇啦、沈雁啦,平日几个和你比较接近的人关照,请他们不要受你的怂恿,因为他们是不知情的……” “那末就是柯大勇,或沈雁出卖我了!”田野说。仍是愤气未平的。 “这样就不能算出卖了!”金丽娃说。“自己的一个团体里面的人,当然要互相关照的!……” “我可以发誓,我要找寻潘彼得纯粹是站在正义的立场,此人的行为卑劣无耻,他杀害了慈善家贾子德藉以陷害桑南施父女,藉以摧毁圣蒙慈善会,这种行为真该碎尸万段……正义公司在行事前后并没有把消息传递给我,我怎能知道谋杀的主持者是谁?……找寻潘彼德乃是出自我的良心上的道德行为,但等到丁炳荣劝息我罢手时,我即实行罢手,……借这五千元我肯发誓,绝非用在潘彼得身上……” “看你这发急的样子!”金丽娃保持她的平和,慢慢地用完她的早餐。“那末你也可否坦诚相告,让我知道你忽然要借五千元的用途?” 田野揩拭额上的热汗。也觉得自己的冲动容易误事,这时不得不转变语气,低声说:“……我赌博输了……” 金丽娃冷笑。她看脸色,就可以知道田野撒谎。但并不直接给他戳穿,移开餐架跳下床去,赤着那涂有寇丹雪白的脚,蹦蹦跳跳,趋至了梳妆台前。拉开了抽屉,翻翻找取两大叠钞票。 “这是我自己私人的钱,不过数字少,和你要的。相差得很远,假如你不介意,仍用得着的话,我就先借给你——两千元!”金丽娃把钞票递到田野面前,说:“不过你不是赌徒,平常也不爱赌博,即算输得更凶,也不会输的这末厉害,定然是遇着了郎中了,假如是真的话,我倒可以找人出面替你把本钱拿回来!”说时,又不断注意田野的脸色。 田野心中想,两千元的数字虽然不及三姑娘负债的半数,但有总比没有来得好,便不由自主地把钞票接下了。“那末我欠你两千元就是了!假如是郎中的话,我自己也会应付,到底,我在‘正义’公司受你们的陶冶,已有这么许多的时日,谁吃到我们的头上,岂非自讨苦吃吗?”他说。 金丽娃啧着嘴,直在点头,嫣然而笑说:“那末我就应该为你庆幸,我常听人说:‘情场失意,赌场必得意,赌场失意,情场必得意!’你现在赌场一败涂地,那末情场上必然得意非凡,让我来歌颂你的胜利吧!” 田野被弄得很尴尬,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金丽娃又说:“不过情场如战场,你别在情场得意之余,掀起了战事就是啦!” 田野不懂这些骨子里的话。钱既已到手,亦无其他要求。便站起来告辞。 金丽娃赤着脚,把他送到大门口间。 “假如你赌场上转败为胜时,不妨来告诉我!”她最后说。 田野出了霍宅的大门,一路上又在盘想,一个人到了紧急时,想弄几个钱,也费上这么多的周折,这世界简直是缺乏人情味的世界,四处只有陷阱,人与人之间的陷害。 三姑娘欠尊尼宋的钱,本就可以不还的,因为这纯是欺骗……但为三姑娘本身的安全计,息事宁人,又必须设法把所有的欠单买回来。宁可以后再设法把他干掉!金丽娃借给他两千元,连同他自己本身所有挥霍剩下的几百元,凑过来两千五百元还不到。这当不能解决当前的问题。于是,他一再思索,除了吴全福以外,在香港地方,再没有一个“通财之义”的朋友了。 他想到了吴全福,便匆匆转道往皇后大道的“忠民福记书报社”,这书报社的业务果然比以前进步发达,已不是从前的那样狭窄小得可怜的门面了。门面由单边敞开占了一整间,装饰也不像原先的那样寒酸,相当的辉煌呢。里面的布置有模有样,壁橱书架,书刊杂志琳琅满目,似乎专做批发生意,还有沙发椅、经理室。这种场面,谁也不会相信那是用一千元起家的。 田野叹了口气,他钦佩吴全福的才能,能在短短的期间内用小小的资本,把一间书报社弄成这样的宏伟。同时,又对吴全福非常羡慕,能安份知足。辛勤守业,力谋上进,比他终日遑遑,旁徨歧路,茫茫不知所终……要好得多。 他跨进了书报社,里面新添了很多的职员,有男的,也有女的,田野一个也不认识。 “吴经理在吗?”他迳自向经理室行过去。 “这里没有吴经理啦!”一个戴眼镜的男职员拦住了路回答。 “吴全福先生……”事出意料之外,田野愕然了。 “哦,他已经不是经理了,他是董事长啦!现在的经理,是汤九斤先生!” 这样,田野始较为放心,说:“那末吴先生在吗?我找他!” “他出去了!”那职员胁肩答:“董事长是不必每日办公的!” 这时候,那满脸浮滑的汤冬已自经理室内探出头来向田野招呼。他正是新任总经理汤九斤先生的弟弟哪!“田先生!久违了!为什么不进来坐坐?” 汤冬的气派也大了,穿起了毕挺的西装,戴起了金丝眼镜,俨如总经理的模样。 “我是来找吴全福的,他到那儿去了?”田野说。 汤冬过来和他握手,一面强把他延进经理室,他在田野面前,当然不敢搭起总经理的架子,不过按铃唤小厮进房斟茶递烟的一般客套形状还是要做的。 “吴全福现在做了我们的董事长!他上茶馆去和客人谈生意去了,也许一两个钟点就要回来的!” 以后,他就拉杂谈了些书报社内的业务情形。 “汤冬,老吴这家伙真刁,恐怕搞不成了……”忽然有人匆匆忙忙的跨进经理室,嘴里没遮拦的嚷着说话,原来是汤冬的兄长汤九斤呢。当他发现田野在座时,想把话吞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但他也不能因此而立即退出经理室。 田野觉得蹊跷,心中起了纳闷,只见他们两人不断地打眼色,究竟他们之中有着些什么秘密呢? 汤冬比较机警,忙又和田野扯谈书报社的业务发展计划,藉以把田野的疑窦拖开。 但田野却拉着汤九斤说:“老吴现在在什么地方?” 汤九斤不能答,眼睛投向汤冬,征求指示,汤冬点头,汤九斤才说: “老吴现在正坐在德兴茶楼里……” “德兴茶楼在什么地方?” “就在对面街口转角不远的地方!”汤九斤答。 于是,田野立即起座告辞。汤家两兄弟挽留不住,以后,他们两弟兄就鬼鬼祟祟的凑在一起耳语,似乎互相申斥。 德兴茶楼并非是一间大规模的茶楼,但也有三层楼,最下一层的茶客多半是中下层的人物居多。那是一色的檀木台椅,尤其那些下级的人物聚在一块,四个人,桌子底下顶多只有三只脚,其他的脚多半缩到凳子上面,蹲不像蹲,坐不像坐,就是那姿势的较多。 田野在堂厅中找了一转,不见吴全福的踪影。因为他是穿西装的,侍役便招呼他上楼去了。 在香港地方茶楼的规矩,分成很多阶层,楼下是最下级的,上一层楼就比较高尚,再上一层楼,就更加高尚,同样的一碟点心,楼下卖五角,二楼可能卖七角五,三楼就卖一元了,完全是用金钱来耍气派。 二楼有部份是厢房,堂厅内的客人也并不怎样高明,同样的要蹲在凳子上品茗的。 田野在堂厅中找不到吴全福的影迹,就只有掀开厢房的门帘,逐一找寻。果然的,就发现吴全福醉倒在一间厢房之内。田野很奇怪,为什么最近吴全福老爱酗酒? 受了什么刺激吗?一连看见他许多次,都是喝得醉醮醺的。像他这种胸怀宽阔,与世无争的好好先生,还有什么事情会刺激他变成这种形状?他所办的书报社,业务堪称顺利,由小小的门面已变成大店铺了,论地位,又由总经理升至董事长,这还有什么事情不称心呢? 做一间店铺的经理,确实不大容易,要照顾业务,要为“头寸”操心,……但是做董事长却不然,什么事情都可以不过问,只要店铺的业务好,那就等于挂个名义养老了。 这时候吴全福正坐在一张靠背椅上,颓废地坐着,垂首附胸,说他是睡着了吧,他的眼眼睛又是睁着,凝住着地板出神,像有什么紊烦的事情把他困扰。 桌上还置有半瓶酒,那自然是半瓶早已经下肚,仅是那少少的半瓶酒就把他醉成这个样子? 田野站在他的跟前,他毫无感觉。似乎是痴人一样。看他的修饰,还是那套陈旧的土布衣裤,没有一点董事长的气派。记得书报社刚开张的时候,汤九斤兄弟两人还是土头土脑的乡气打扮,现在摇身一变,充满了市侩的豪华气息,只吴全福还是这个老样子。 田野俯下身子,摇扶吴全福的膊胳,轻轻的叫了两声:“老吴,老吴……。” 吴全福如在梦醒,他抬起醉眼,当他发现站在跟前的是老朋友田野时,脸上形起一阵羞懑的尴尬。很不安地立起来招呼田野坐下:“你怎么会找到这个地方呢?”他问。 田野原是找吴全福借钱来的。这会儿确实难以启齿。 “你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大称心的!”田野说。 “没有……”吴全福急疾否认。 “既是老朋友何必相瞒?”田野正色说:“要不然你近来为什么老是酗酒?” “唉!就是生意做得不大顺利就是了……” “这倒奇怪了,你们的生意不是做得很好吗?门面也扩大了,气派够得上,货物又多,你又由经理升到了董事长!” “唉——”吴全福又是一声长叹:“那不过是虚伪的外表罢了,实在弄了这间书报社之后,我弄得焦头烂额,负债累累……每天都为债务烦忙……” 田野大感不解,他觉得不可能,看他们书报社的外表,以及汤家两兄弟的气派形色。怎样也不会使人相信那书报社是个蚀本的店铺。他正要提出疑问之时,吴全福忽然郑重其事地说:“田野,我和你是好朋友,虽然目前我不知道你的情况如何?但我相信你的环境要比我好得多……”他默了一默,吞吞吐吐的似乎难以出口,继着鼓起了勇气说:“目前我有点困难,想向你商借……” 田野原是欲借钱来的,这会儿楞了一楞,但他不忍使吴全福灰心,表示很豪爽地说。“借多少?” “五千元……”吴全福呐呐地说。 五千元当不算是个小数目,田野为解决三姑娘的困境,所要求的不也是五千元。东奔西走,七拼八凑的,身上现有的合拢来也只有两千余元,而吴全福开口即借五千,这不由得又使他加重了困惑。 记得田野做下了第一票买卖时,赠送给吴全福不过一千元。他用一千元已经能把书报社办起来了。没想到现在他竟要借五千元呢。以吴全福以前摆书报摊来说。每天赚个十来二十元,就能供应一家人糊口,现在书报社的业务扩展,反而负下债务,开口即借五千元——这样说起来,岂不是田野害了他了么? “也许五千元一时也不容易筹得起来……但是我知道你目前比我有办法……无论如何,多多少少,希望你尽量帮我的忙……要不然,我这间书报社就得垮了……”吴全福带着醉态非常恳切地再说。 “为什么你这样急呢?”田野讳莫如深地说。 “唉!总之自己不好……你没有做过生意不知道,商场如战场,一念之差,即会倾家荡产……” “依我的看法,你可能又遭遇到欺骗,或被人陷害了!” “没有的事……” “是否汤九斤弟兄两人搞你的鬼?” “噢,不会的,他们兄弟两个是老实人,绝不会有对我不住的地方……” “你是好好先生一个,不要太相信人了!”田野正色说:“要不然,我得请你把你负债的原因详细给我说个明白!”这是学金丽娃的方法。 吴全福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摇头说:“这又何必呢?说出来你又不会懂……假如实在没有办法,我也不勉强……我自己做错了事,就得自己设法挽回……了不起,我顶多牺牲了书报社不干就是啦……”他默了一默,又吐出一句话:“……所可惜的是一番心血全白费了……” 田野弄得如坠五里雾中,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吴全福吞吞吐吐的似乎有极大的隐衷。一个做生意的人负债并非是什么坍台,丢人的事情,为什么吴全福一定要隐瞒着呢? 田野一再相逼,吴全福恁怎样也不肯说,而且还故意把话题转开,扯到别的问题上面去了。 “看你满面伤痕,定然又是和什么人打架了!何必呢?这年头,得过且过,和人家闹意气,到头来还是自己吃亏……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一种人,一天到晚为吃饭问题奔波,相反的一种人,一天到晚为吃饱饭没事干而奔波……” 田野制止吴全福说下去:“你别扯到我的身上,还是谈你的问题……” 吴全福说:“我的问题很简单,有钱马上就可以解决,没有钱,多谈也没有用处!” “好吧!”田野对吴全福的态度已起了愤懑。气忿说:“既然你不把我当作好朋友,我也不再追问了,现在最后一句话,你需要的钱,在数字上可否少一点?” “有一文算一文,你能帮忙多少?”吴全福说。 于是,田野把刚由金丽娃处借来的两千元,分一半交给吴全福,然后,怒冲冲的告退了。这时候,他又开始愁绪,如何再设法筹满五千元解决三姑娘的问题。同时还下决心要侦查吴全福为何负债累累。 田野回返永乐东街公寓。他的房间来了两个客人,一个正是那“金殿”舞厅的舞女大班尊尼宋,另一个却是给他撑腰的流氓陈老么。他俩正坐在三姑娘的床畔。 田野行上走廊间,就听得尊尼宋在说话,语气非常无赖的。 “你以为就这样离开舞厅就可以无事了吗?” 三姑娘在流泪,凄苦地说:“尊尼,何必要逼我呢?待我的病好了,我自然就会回舞厅里去……” 田野原就含着一肚子忿气,这会儿更是怒火上冲,把那仅开一条小缝的房门砰然踢开。拉大了嗓子说话:“尊尼宋!你来得正好,昨天晚上萧玲珑被流氓围殴,你们舞厅是否负责?” 尊尼宋有陈老么在身旁,就什么也不含糊,神气活现地说:“假如在舞厅里出事,我们当然负责,假如在舞厅之外,那就不干我们的事了!” “你倒是说得非常理直气壮的!那末假如说舞女在舞厅中被人凌辱,你们就得完全负责任了!”田野再说。 “田野……你少说两句吧!”三姑娘怕他们又起冲突,忙撑起身子向田野拦阻。 尊尼宋却不肯放松,冷笑了一阵,回答说:“常言说得好,‘一种米养一百种人’,舞厅里的舞女这样多,人品良莠不齐,谁能替谁负得了全责?客人全是花钱去的,得罪了客人无异就是给舞厅挡了财路,给舞厅添了麻烦,我们管得了,自然要管;管不了,自然就由他而去——搞得不对,还叫她滚她妈的蛋!” 这几句话,强词夺理,实使田野火上加油,他紧捏拳头,又有欲动武之势。 “那末现在萧玲珑出了事,正就是你们所管不了的范围之内,就当让她滚了蛋,如何?” “萧玲珑的事情可没有那末简单,要知道她可欠了我不少的钱啦!我投资到她的身上,原指望大钱能生小钱的,现在假如让她一走了之,那岂不是叫我血本无归么?而且现在她和舞厅签订的合同,又有许多舞客对她仍有企求,这样的一棵摇钱树我正怎能放过?最低限度也得叫她把我的本钱完全捞回来‘原璧归赵’……” 尊尼宋的无赖说话可提起了三姑娘的伤心事,忍不住竟嚎然痛哭起来。 田野更是忍无可忍,卷高了袖子,正欲拉大了嗓斥骂,三姑娘却忍着了创痛,匆匆爬起来,一把将田野抱着,说: “田野,别理会他,我自己闯的祸让我自己来完……”一面她转向尊尼宋说:“杀人填命,欠债还钱!反正欠你的钱,我尽量设法还给你就是了……” 由这句话,田野又萌起杀机。 “好吧!既然这样说,我等着你还钱就是了!”尊尼宋说完,就有欲动身之势。 田野却把他一把扯着说:“别忙,萧玲珑究竟欠你多少钱?请你说个明白!” 尊尼宋冷笑,随手在衣袋中掏出一叠纸片,迎起一扬,说:“欠条全在这里!” 田野伸出手,尊尼宋即迅速把纸片收在怀里,似乎生怕田野把纸条夺去。随后,他却慢慢把纸片翻阅。食指点数。“数字不大,六千三百元,这还是不计算利息的,当时在立字据时,双方在口头上言明,月息八分。现在,我看在田兄的情份之上,把利息废除,只要能把欠款收还,就心满意足了。” 田野没等尊尼宋说完,即大肆咆哮:“你这人究竟是人还是畜生禽兽?我且问你!萧玲珑在舞厅内几个月来所赚的钱,到那里去了?” 尊尼宋又是一声冷笑,狡狯地说:“她赚的钱,到那儿去了,我怎能过问?干红舞女的,谁都有三两个拖车,也许贴小白脸了,我怎能知道?” 田野勃然大怒,再也忍耐不住了,把三姑娘推开,……这时候,默立一旁从没有张嘴说过话的陈老么迎了上来。插身在他们两人之间,笑口盈盈的,和颜悦色地低声向田野说: “田野不必动气,我想和你说几句私底下的话,凭你我的交情,总不至于拒绝吧!”一面,他做好做歹的,以鲁仲连的姿态,同样把尊尼宋劝阻住,又把三姑娘劝回床上去。 田野明白,这是江湖人的一个做红脸,一个做白脸的手法,但他生平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看见陈老么一团和气的,心中虽有余忿,也不好对他怎样。 “来!我们到房间外面谈!”陈老么再说。不管田野是否同意,即把他拖出房外,态度显得非常神秘的,还顺手把房门拉上了。 “有什么话不能公开的?”田野带着讽讥的口吻问。 “唉——”陈老么长叹了一声说:“何必呢?为一个女人伤自己弟兄的和气?田兄是一个有学识知情达理的人,当然会明白这些道理,你当会知道尊尼宋和萧玲珑的关系,他们两人早有共订白首之盟……” “呸!”田野唾了一口涎沫制止陈老么说下去:“这种卑劣无耻的手段,只能骗骗无知的女人……” 陈老么并不动气,继续说:“真的,尊尼宋和萧玲珑的感情完全是被你从中破坏的,要知道任何男人在爱情上的气量是一样的,这等于眼睛不能进砂子,渗进了砂子就得要把它拔出来。——萧玲珑在没有看到你之前,对尊尼宋的感情原是很好的,但是看见了你以后,态度就大为改变。尊尼宋也是如此,他和萧玲萧的感情,已达到男婚女嫁的阶段,但是当他发现萧玲珑和你亲热以后,醋海生波,而至搞成今天这个局面,田兄!你是念书人,和我们这些老粗的看法不同,当然能明白这个道理,一个男人在情场失意时,是什么样的事情全干得出的,即算是今天他把萧玲珑置于死地,萧玲珑也不能怨天尤人,谁叫她朝秦暮楚,水性杨花呢?” 这些话把田野听得凝呆了,虽然他明晓得陈老么是帮着尊尼宋说话的。但论情理说,陈老么所说的也是至情至理。田野的对三姑娘,原就没有什么长远计划,所以三姑娘脱离了永乐东街公寓,并没有急切把她找回来,三姑娘厌倦了灯红酒绿的欢场生活,自然急切着找寻归宿,她之所以顺从尊尼宋,也是这个原因,希望待人而嫁,不料波折频起,又演出悲剧的局面,此种罪咎,应由谁来承担? 记得田野第一次上金殿舞厅时,三姑娘就抛下她所有的客人,和田野热烈的跳贴脸舞,假如任何人处在尊尼宋的地位,相信谁都会生出误会的,何况尊尼宋又是个生活在欢场的舞女大班,已看惯了那些水性杨花的女性,怎能不生误会呢? 陈老么见田野默想不语,便又加重了语气再说:“事情已闹到这种地步,我们即需设法如何收拾!” 田野的态度仍是半信半疑的,他也不知道事情应该如何收拾为好。 “假如你的确是很爱萧玲珑的话——”陈老么再说:“那末我劝你马上和萧玲珑宣布结婚!这样尊尼宋自然也死了心,不会再来麻烦你们了,要不然,我劝你还是放弃一切……这也是为着萧玲珑的前途着想!你总不至于会因为对萧玲珑有一点肉体上的企图,而耽误了她终生的幸福吧?” “那你可太侮蔑我的为人了……”田野一时找不出更好的理由申辩。 是时,尊尼宋已在房间和三姑娘谈妥,跨出房门来说。“老么!我们走吧!等着她还债就是了。” 陈老么又做好人了,把尊尼宋劝住。说:“尊尼兄,田野老哥是知情达理的人,没有什么事情是说不清的,这次可让小弟我,来做个和事老,打个圆场如何?免得自己兄弟伤和气,将来大家见了面,都不好意思……” 尊尼宋装做气忿未平的姿态,逞意气说:“哼!陈老么,你是有瘾做和事老的,做一次,我兄弟坍台一次,让人家得寸进尺,我却步步后退,你究竟退到什么时候方肯罢休?” 这句话复又挑起田野的怒火,立即加以指斥说:“我倒希望你能把话说清爽,究竟是谁得寸进尺?” 陈老么做白脸又把田野按捺住低声说:“你抢了人家的女人还想怎样呢?给兄弟一个面子,鲁仲连做到底——现在这问题很简单,就是这女人究竟归谁所有!” 正在这时楼梯上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使他们的争吵寂下,走上楼来的竟是桑南施家中的司机江标。出在楼梯进口处的栏杆扶手处探起头来,一眼即瞥见田野站在那里。正和两个陌生人在争辩得脸红耳赤的呢。江标识趣,只站在那里等候,并不说话。感到尴尬的倒是田野,幸而并不是在房间内吵闹,要不然,刚才的那一幕,三姑娘哭哭啼啼的给江标撞见,传到桑南施的耳朵里,那还成什么话呢? 他趋至江标跟前,低声说:“有什么事吗?” 江标也压低了嗓子,轻声答:“桑小姐在下面等你,请你马上下去!” 田野咳了一声,脸色有点不大自然的,处在这种局面之际,的确是有点窘困的。 “你下去等着!我就来!”他说。 “你最好快点啦!她刚才自己上来,发现你正和几个人在争吵,已经在下面生气了!” 田野的脸孔顿时胀得血红,只有频频点头,应付着江标。这些情形,尊尼宋和陈老么在旁都看得非常清楚。 江标走后。田野即转向他们两人说:“今天的事情,我不希望和两位继续争吵下去,让我们就此结束!反正欠尊尼宋的钱,我负责替萧玲珑偿还就是了!” 陈老么即笑口盈盈的趋至田野面前,语气非常狠毒地说:“听你的说话,好像是你决定要娶萧玲珑了?既然这样,那我和尊尼宋还有何话说?那末我们只好告退了!” 田野不置然否,只逞强说:“这是我和萧玲珑两人的事情……” 陈老么嗤然点头,似乎是故意要和田野作对为难了,向尊尼宋一招手,说:“那末我们就走吧!” “我早就说走了,只有你才有噜苏的兴头!”尊尼宋说。 “我的意思是大家全是出来混的,无论那一方面都有点关系,何必大家闹翻了脸,传出去给外人知道成了笑柄!”这话是说田野听的。 于是,他们两人同时落下楼梯。走着,陈老么一面说: “尊尼兄,闹意气要看对象,为一个价值三十元一夜的女人,又何必?要不是你老哥把她提携起来,做了红舞女,谁有兴致争争夺夺的,拿个三二十元出来就可以和她睡上一夜,我劝你算了吧!传出去给人家听见,还要当做笑话谈呢……” 田野听在心里,好不难受,但是难受又怎样呢?他连筹出五六千元给三姑娘还债的力量也没有。 尊尼宋和陈老么的声音在楼梯上失去,他们已经走了。 田野叹了口气,回至房间内,三姑娘仍伏在床上嘤泣不止。 “不必再哭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设法筹出钱,把欠债还清和他们的瓜葛一刀斩断!”田野说。 三姑娘悲痛欲绝,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在晨间,田野向沈雁借钱的一幕,她听得清清楚楚,她知道田野的能力,根本没有力量筹出钱来给她还债,所以当田野跨进房时,她为不愿使田野难堪,故意装做睡得很熟。……现在,田野又要整装外出,她猜想又是为她筹钱而去,所以竭力将悲伤忍在肚子里,除此以外,她心中在安排如何解脱困扰。 田野整理好衣裳再次向三姑娘安慰了一番之后,替她掩好房门,找到了阎婆娘关照他为三姑娘弄午餐,然后始行落下楼梯。 桑南施的小汽车正等在门口,她的形状已显得有点不大耐烦了,呶着小嘴,正在拼命的扇扇子。 司机江标站在车旁忙向田野递眼色,请他快进车子,一面还替他拉开了车门。 田野略有踌躇,知道又少不了要化费一番唇舌,向桑南施道歉一番。 “哈!却来除了那卖肉的,还另外有户头!”忽然,在屋子的大门口旁,有人以讥讽的语气说话。 田野偏过头去,原来尊尼宋和陈老么两人还没有走,正守在那里看热闹呢! 田野怒不可当,同时,又担忧他离去后,这两个流氓又重行上屋去和三姑娘为难,但在桑南施面前,他又不便和他们冲突,正踌躇间,江标已把他推进了车厢。一会儿,汽车驶动了。 桑南施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赌着气说话:“你现在倒是大忙人了!交际多、应酬广……” 田野的心中原就有着蹩扭,也不知道桑南施突然找他有着些什么事情,吁了口气,说:“我的命运坎坷,毕生也脱不了麻烦……” “别误会了,今天不是我找你,是父亲找你啦!我毕生不会找任何人麻烦的!” 田野知道桑南施又在闹大小姐脾气了。便说:“今天你的火气好像很大,为的是什么呢?” 桑南施置之不理。假如按照田野平日的性格,早就推开车门,跳下汽车去了,但他却竭力忍耐着。又说:“也许是累你久等了的原因,这是我的不好,着实是有几个朋友把我缠着……” “哼!你的那些朋友——全是些地痞流氓,说话时都没有把嘴巴洗干净的!看见就讨厌!” 田野的脸上起了一种红霞,心中说:“谁又愿意和他们混迹在一起呢?”他自觉也非常奇怪,竟有能力忍受桑南施的落奚和侮辱。由这时起,他也开始缄默了,凝视着车窗飞过的路景出神,心绪是凌乱得一团糟的。汽身是向着前路飞驰,他也不考虑桑南施要把他带到那儿去。 “你自己也不妨想一想,坐在汽身里等你等了差不多半个钟点,火不火嘛!”桑南施回心细想之后,也觉得自己的言语过重了,便吐出这样的一句话。 但这句话更重添田野的憎恨,同样的予以不理睬回报,他觉得这种娇生惯养蛮不可理喻的富家小姐,实在不是他这种落泊者的对象。 “说话你听见了没有嘛?”桑南施突然咆哮,似是恼羞成怒。 “怎么没听见?我又不是聋子!” “那你为什么不睬人呢?” “这是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你不睬我,我当然也不睬你!”田野和尊尼宋所惹的气,准备发泄出来了。 “几天不见,你怎么完全变了!”桑南施怒目说。 “只有你们这些富家小姐才是永远不变的!”田野也激怒回答:“对任何人都是呼呼喝喝的当作下人看待……” 汽身已来到坚道桑宅的门前停下了。江标下车替他们拉开车门恭恭敬敬的竚立一旁,并不说话,因为他才清楚桑大小姐的脾气是如何的不好惹,高兴起来,怎样说,怎样好;烦起来的时候,管你是什么人,随时随地的会给你触霉头。他竚立一旁,不说话是最聪明的办法。就拉开了车门,侍候她走出汽车。 桑南施仍在闷着气,不断地把弄手中的一条手帕,当她发现汽身已抵步时,一咕噜起身,钻出汽身劈口就骂。“怎么啦?嘴巴哑了不成?到了也不会说一声吗?”说完,登、登、登,那高跟鞋几乎要洞穿水门汀的石板路,走进屋子里去了。 江标被斥,胁胁肩膀,以一笑了之。 田野闷着一肚子气,呆坐在车中不动,假如桑南施不是说桑同白找他的话,他早就赌气离去了。到底在他的心目中桑同白还是一个极俱学识非常和蔼清高的老人,即算和桑南施闹了更大的气,也不应该把气出在这位老人身上。所以他默坐了片刻,毕竟还是走出了车厢。 “算了!——大概是多熬了几夜,熬出了火气!”江标窥破了田野的心事,特加以劝慰说。 那座大铁门早已打开,女佣仍恭立在门前,待田野踏进门去之后,替他把门关上。 踏进这间大厦,田野的心情就有点不自在,第一次为追捕者所困,爬墙越进屋子的情形,随时随地会涌现脑际。当时桑南施结识,断没想到会惹下今天的烦恼……这时候,他自觉有点对桑南施不住——桑南施并非坏人,就只是家中过份富有,致造成她骄纵不可收拾的脾气,常常使人难以抵受。照说这种女子,眼睛都是朝天而生的,不大容易瞧得起人,何况田野第一次和她见面结缘时身份还是个小偷呢? 但由那时开始,桑南施非但没有拆穿他的身份,而且还对他特别友善,处处予以袒护、帮忙。今天闹气的原因,或许她已撞见为三姑娘争吵的一幕。少不了还是妒忌与误会的憎恨……。 田野经过细想之后逐渐怒气全消。还打算向桑南施解释一番呢。 桑同白已站在客厅门前相迎,这老人经过查帐之后,形容较之以前,更是憔悴不堪了,他和田野握手之后,招呼田野进客厅内坐落。 客厅中,另外还有一位客人,中年,脸庞消瘦、唇上一撮短须,两眼炯炯有光,神色奕奕,显得是个非常精明的人物。 桑同白为田野介绍说:“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私家侦探司徒森先生!” 田野神色一颤,记得霍天行在黄泥涌道布置的汽车辗杀案就是杀死他的助手。看今天桑同白突如其来的邀请司徒森,大概要调查到他的身上了。 “难道说案发了么?”他心中想,尤其想起桑南施对他的态度,是那样的憎恨、愤懑,更属可疑。 司徒森和田野握手后露出非常和蔼的态度:“田先生没有进‘圣蒙’慈善会之前,曾在那里做事呢?” 田野怯怯不安,心腔卜通卜通跳个不止。他知道和这种老警犬谈话,绝对不能有含糊,极力镇持着,回答:“我在茂昌洋行做了一个时期,……” “你说的是德辅道中宝丰大楼的那间茂昌洋行吗?” 这是案发的象征。田野更需要提醒自己小心,点头说:“是的,司徒先生很熟吗?” “不熟,但是那洋行的总经理霍天行却是社会上很有名的?”司徒森的眼中闪耀着光彩。老在注意着田野的脸色。“圣蒙年会的那一天晚上,你在现场吧?” “我是总招待……” “贾子德被杀的情形完全目睹罗?” “当时电灯是黑着……是熄灯舞呢!” 这样,司徒森笑了一笑,点点头说:“那末,你对于这凶杀案有什么可供侦查的呢?” “……”田野不知如何答覆。生恐不小心露出马脚。情急智生,即说:“我对于侦探完全是外行。” “任何一种行业,在开始时,谁都是外行,但到后来谁都可以成为专家!”他又盯了田野一眼矜持了半晌,又说:“听说你曾经自告奋勇,要替桑先生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不知道你预备从何着手呢?” 田野一愣,看了桑同白,感到诧异万分,不懂得为什么桑同白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私家侦探? 他在惶悚间,强作镇静,哈哈一笑说:“我原是一股热情,自告奋勇,但是生恐怕越帮越忙了……” 但他这样一笑,更引起司徒森的怀疑:“你把这件事当作开玩笑看待么?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司徒森正色说:“我可以告诉你!我自从接办这件案子以来。不知遭受过多少恫吓!恐吓信,恐吓电话……” “啊?那为什么不报警呢?”田野狡狯地故意装作为他着急,以避开自己的嫌疑。 “嗯,要知道我是私家侦探,私家侦探和公家的警探不同,私家侦探假如有什么特别的行迹,即会被人当作宣传技俩,认为我们在摆噱头以招徕生意——譬如说,这次我的助手被人谋杀,非但社会上没有人对我同情,而且警署方面也对我们讥议,要使得社会上的公民还是相信公家的警探!所以当我的助手被害,我除了悲伤以外,没有怨言,仅抱定社会服务,为人类谋幸福、除恶务尽的精神,只要是有人委托我的案件,都以最大的力量,排除万难,尽力达成,尤其桑同白和我是十余年的知交,他的事就等于我的事,我绝无怨言的,要为他尽力到底!” 田野不懂得司徒森所说的话究竟含有什么用意。矜持着不敢插嘴。在后司徒森又向田野询问了当夜现场的情形。究竟是恶意还是善意捉摸不透。最后,询问算是终结了,他取出记事小册把田野的住址记下,说:“以后,也许我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希望你不要嫌麻烦,这是你的愿望,把凶杀案弄个永落石出!” 田野极度不安,唯唯喏喏含糊应付过去。这时候,他需避讳自己的形迹败露,便藉故和桑同白谈起“圣蒙”慈善会董事会查帐的情形。 桑同白说:“一个人生存在社会上,不论做好做坏,终归是会有风波的。想排除万难,确实不容易,不过圣蒙查帐的事情,已算获得圆满解决,关于潘彼得捣乱的帐项,我们已获得有力证明,亏空公款部份,我自咎失职,但是他的叔父潘中元是他的介绍人及保证人,当然也不能推卸责任,现在董事会出面调解,在潘彼得还没有追捕归案之前,由我和潘中元各赔出一半,算是暂时把问题解决了!”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就是要马上把潘彼得找出来!”司徒森忽然插嘴说。 “无影无踪的到那里去找呢?”桑同白愁着说。 “只要他的人未走出香港,我相信绝没有问题的——潘中元的身上,绝对有线索!”司徒森说时,又盯了田野一眼。 田野在离去桑宅时,特意要向桑南施告别,实含有致歉之意,当他来至桑南施闺房之前,却见房门洞开,房间内坐有一个戴眼镜的青年男子,原来竟是包国风呢。田野非常诧异,据桑南施平日的言行,是最憎恶包国风不过的,为什么今天竟变成了可以登堂入室的契友了? 桑南施正坐在床畔,床上洒满了照片,她正在整理贴照片的簿子,田野站在房门口间,她的眼睛虽然不抬起来,也断然不会没有一点感觉,似乎故意使田野难堪的,利用包国风来激怒田野的妒意。 “田先生久违了,为什么不进来坐?”包国风向田野说,以情场胜利者的姿态。 这样,桑南施才抬起头,看了田野一眼。满不在乎的——也许,她的表示,天底下的男人很多,尤其追求者更多,并不光只田野一个…… 田野调头就走,道歉之意,早抛诸九霄云外。 送田野至屋外的是桑同白,他说:“董事会查帐已经结束,明天起照常上班了!” 司徒森也刚好出来告辞,向田野说:“反正顺路,我送你一程!” 田野怀疑司徒森还要在他的身上找线索,为表示磊落,当然不好拒绝。 田野重新跨上公寓楼梯之时,他已注意到他的房间内有点异状,似乎有男的声音在里面喃喃地说话。 又是什么人在扰缠着三姑娘呢?他蹑脚来至门前。只听得三姑娘说:“我和尊尼宋的事情,谁也管不着,更犯不上要你来做说客,我很疲倦,你请吧!” “哼!别以为你有姓田的给你保障,事实上姓田的什么也保障不了!你犯得上和尊尼宋、陈老么那种有地头势力的人作对吗?何苦?还有彭健昌那种人也不好得罪的,你树敌这么的多,将来再怎样出来混呢?”是柯大勇的声音。 田野被柯大勇骗了一次,余恨未息,不禁勃然大怒。他正欲抢门进内之时,又听得三姑娘说:“我出不出来混,全无关系,请你离去好吗?”她又在哭了。 “啊,小乖,何苦呢?你以为那姓田的可以保障你,是吗?事实上,那姓田的什么也保障不了!我看你还是从了我!让我来做你‘撑腰’的!这样,你以后再在舞厅里混下去,我敢用人头保证,还是给你挂头牌,没有谁敢再欺侮你!就算陈老么、尊尼宋、彭健昌等一干人都得听我的……” “我不要挂头牌……也不要再混下去……你快走……” “小乖乖……何必火气这样大呢?我又没有得罪你……” “你再动手动脚的,我就要叫嚷了……” “真不受抬举……” 田野已到了忍无可忍的阶段,无可抑制地抬脚砰然把房门踢开,只见柯大勇正扑在三姑娘身上扰缠,三姑娘正在挣扎……田野的突然闯进来,可把柯大勇愣住了,平日的满口仁义道德,现在再也掩饰不住了。悒悒地站起来尴尬得无可形容,只有胁肩奸狡地露出笑脸。卑劣的形状毕露无遗。 “我是和她开玩笑的……别生气……”这就是他的所谓“提得起放得下”,说红脸就红脸,说白脸就白脸,随时可以变化的。 田野旧恨未消,对柯大勇骗他的一着,犹记在心头。但这时柯大勇以笑脸相对,他也尽情把火气压制着。心中却暗暗盘算,对付这种多行不义,有地头势力的人,最好还是展开谋杀。 三姑娘又再哭了,伏枕嘤嘤抽噎不止。 “你大概又是来给霍天行传话的,有命令要我们集中是吗?”田野冷漠地说。 “唉!那里,我是老爱开玩笑的,请勿介意!”柯大勇再次胁肩,他的流氓腔已耍出来了。 “那末我就变成你开玩笑的对象了?”田野也泰然说。眼中灼灼闪露了凶光。 “不!我是来看沈雁的,沈雁不在,顺便看看你!却发现三姑娘也在这里!” “好的,假如再没事,你就请吧!”田野让开了路,以手比着,算是下了逐客令。 “好吧!假如你不生气,我就走了!”他奸狡地说着,大摇大摆地跨出了大门,又回过头来说:“记着!我们是好朋友,又是好同事呢!”一面笑着,一面落下了楼梯。 田野也莫明他的容忍工夫,会忽然间变得这样的好?假如在平时,就是拼着命也早把拳头擂上去了。 “唉——”他深深叹了一声,坐了下来,顿觉得斗志全消,满布在四周的尽是烦恼,尽是丑恶,他真不知道世界上的人是怎样活下去的? “应该怎样?才能摆脱这些烦恼?脱离这罪恶之地呢?”他喃喃自语说。 三姑娘徐徐地抬起了头,她确实不愿意田野为她而苦恼,为了田野,为了自己,她暗自有了打算。 田野又重新开始了他的办公生活,虽然他对“圣蒙”慈善会已不感兴趣,而且利用“圣蒙”来作脱身之计的思念也渐告绝望,但是他不得不仍然坐在办公室暂时敷衍着。 第一、贾子德的杀案他已沾上了嫌疑,弄得风声鹤唳的,使他进退维谷。 第二、霍天行已首肯了他留在“圣蒙”里掩饰身份,未得他的许可,不能随意脱离……。 以前为了一份职业,他煞费周折,现在求去,又遭受困难,这种滋味实在是难以抵受的。 他无精打彩地坐在办公桌上,心中老惦念着如何解决三姑娘的问题!不时,脑海中常憧憬出桑南施的影子。因为,他自从在“圣蒙”任职以后,桑南施差不多每天都经常来一两次的。 这时候,只要大门口间有人出出进进,他都怀疑是桑南施到了,眼睛老抬起来,向大门口间注视。心情是惆怅的。但他又莫明的早有意和桑南施决裂,又为什么老惦念着她? 在下午快要下班之时,倏的周冲有电话来,邀约他到“天鸟”咖啡室相聚。他放下电话猜想,可能又是什么谋杀案要进行了。所以下班后,并没有回返公寓,即直接赶至“天鸟”咖啡室。 <hr /> 注释: 第十八章 柔肠寸断 田野到达“天鸟”咖啡室时,周冲、丁炳荣、柯大勇等几个人俱在坐。他和柯大勇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大家互不理睬。果然,他们在计议一件谋杀案的进行。 这时,田野的脑海中又在盘算。每一次的杀案进行,他想逃避,却老是逃不开,帮凶也不是做了一次了。这时候三姑娘的问题正需要钱才能解决。何不乾干脆脆捞几个钱再说…… 所以他不发一言,静聆周冲指示行动机宜。据说这杀案是接受一个寡妇的委托。要谋杀一个骗财骗色的小拆白。这案子是金丽娃自己所接,并不是霍天行指示的。 杀案进行得非常顺利,他们总共六个人,伪装械劫,强行进屋将那小拆白枪杀,事后还席卷了一部份财物作为掩饰。 完事后田野偷偷问丁炳荣说:“这一案,我们每个人可分到多少钱呢?” 丁炳荣很诧异,田野自参加“正义”公司以还,从没有在金钱上计较过,为什么今天特别提出这个问题呢?“我也不清楚,相信最低限度也该在两千元以上吧!”丁炳荣答。 田野便又开始盘算。以平常的习惯,每一件杀案,也差不多是这个数字。假如再继续干上一件案子,那末五千元的数字就可以凑足。三姑娘的问题便可以解决了。 待至分手时,周冲关照说:“明天上午十点钟至茂昌公司拿酬金!” 分手后田野回返公寓,他照例还是探视三姑娘的病况。三姑娘尚未睡呢?她已经起床了,脸上贴着的橡皮膏,腿上扎着的绷布,已全部解去,伤势全愈,精神也显得有进步。就只是她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小小的伤疤,不过这也并无减损她娴淑的美容。 “这样快,你就起床了吗?”田野说。 “既然可以起床,为什么还要躺着呢?”三姑娘含笑说。但脸庞上笼罩着的感忧,却是无法减褪的。 “今天可有人再来困扰你吗?” “没有——”她默了一默。似在凝想说:“今天的情形很特别,什么人也没有来,就只有我一个人独守在这间房间之内,尤其屋子内所有的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上菜场的上菜场,这公寓就静寂如同死地。我守着屋子,寂寞好像进了修道院一样……。” 田野吃吃一笑说:“难道说你还希望有一个人来找你的麻烦吗?……” “不!这时我在想,又体味到以前的生活,常常也是这样的,你出去了,公寓内没有人,只有我一个人空守着,有时,弄好了饭,在等候你回来吃,一等,就是四五个钟点,这种滋味真不好受……” “啊,你还是喜欢混迹在灯红酒绿,人多热闹的场所吗?……” “不!我现已想明白了,寂寞是可以养成习惯的,要不然,修道院里怎么多的修道女?田野,我已经决定了,我愿意为你而寂寞!” 田野顿时起了一阵羞懑,对三姑娘所说的话,不知该如何应付? 三姑娘继续说:“真的,我已下了决心,愿意为你守……不管你对我怎样……我愿意养成习惯……到这时候,我始明白寂寞才是幸福的!真的,我已决定了要选择这种生活……” 田野非常感动,但是因为三姑娘来得太突然,太急速,他不得不暂时把事情拖缓下。呐呐说:“……现在,还不是时候……最重要的问题,还是先设法把你的债还清了再说……” “不!田野!”三姑娘突然说:“我们何不远走高飞……” “你的意思是逃走?”田野惶恐。忙上前堵着她的嘴巴,示意隔墙有耳。 “不要紧,沈雁出去了,还没有回来!”三姑娘兴致勃然地说:“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人?随便到什么地方去,相信只要我们两人肯互相厮守,不会找不到饭吃的!” “唉——”田野长叹一声,又起了踌躇。 实际上田野愁郁的是有逃不出的苦衷,何况更带着一个三姑娘呢?但是三姑娘可误会了,以为田野仍在鄙视她可怜的身世。不由得不萌生了自卑感,到底她还自觉配不上田野的。 “还是先设法把债还清再说吧!反正我们要走!也要做一个清白人!”田野敷衍着说。 三姑娘失望之余,眼眶又起了一阵红润。 不一会,楼梯上起了一阵脚步声,是沈雁夜游归来了,他们的谈话只好终止。 第二天,田野依照约定时间,至宝丰大楼茂昌公司去。昨夜参加了谋杀案的人,周冲、丁炳荣、柯大勇等几个人俱在,团团的围在一堆,也不知在议论些什么东西。听他们的说话,知道霍天行已经由澳门回来了,而且还发生了些许不愉快的事情。他们看见田野,议论即告停顿。 丁炳荣说:“老板娘在经理室内等你,快进去吧!” 田野推门进内,只见金丽娃俨如大经理的姿态,正在研究一叠文件。 “几天不见,你的精神显得很好,容光焕发!”田野取笑说。 “但是你却憔悴得多了!”金丽娃也取笑着答:“是来领报酬的,对吗?”田野当然不否认。 于是金丽娃便自抽屉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田野。那信封内所装的,只是薄薄的一叠,薄得使田野几乎不相信。 “也许全是五百元,……或百元大钞!”他心中想。 当他把钞票自信封内抽出来时,却大为诧异,点数过后,原来里面只装有二百五十元呢。 他用怀疑的眼光瞄了金丽娃一眼,金丽娃神色自若,只报以含媚一笑。 “为什么这样少呢?”田野忍不住问:“难道说那小拆白这样的不值钱么?” “二千五百元,怎能算少?”金丽娃笑着反问,也像在打官腔。 田野楞了一楞,举着手中的钞票说:“但是这里只有二百五十元呢?……” 金丽娃便说。“你欠了我两千元,忘了吗?扣除一成保险积金,二百五十元是一个很正确的数目!” 田野不乐:“你倒是很现实的!借你的钱才一两天,怕我赖了不成?” “我完全是体惜你!” “这话怎么讲?” 金丽娃正下脸色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有钱到手就化,化光了就借,假如这两千元交到你的手里,这不是马上要光吗?倒不如我先扣下来,等到你又需要有急用时再借给你……” 田野气急败坏地说:“我现在就有急用!” “你反正天天有急用,急来急去,还是全部急到女人身上,要知道我并不希望你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白白地花费到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身上去,我也是一个女人,很知道女人的性格,女人的心是一个无底的坑,对金钱,是填之不满,装之不尽的,永远不会满足的,你拿了大叠钞票,一次化光,和慢慢的化,都是一样的……。” 田野不愿听她唠唠叨叨的那一套邪理论,摇手说:“不管如何,反正我确是有急用才会向你借钱,假如你对我仍放心信任,我希望你继续把两千元借给我,反正我绝不会赖你的帐!” 说了半天,金丽娃才又在抽屉中取出一叠钞票,掷到桌上,叹口气说:“我不希望看见你浪费,这次只能借给你一千元了!” “你真是视钱如命!……除了钱以外,相信什么也不认识的!” 金丽娃笑笑,竟毫无怒意。 田野身上有了两千余元,心中又在盘算,假如不借一千给吴全福,已经就将近有四千元了,再想想办法,凑出一千元,三姑娘的债即可了结。但是现在,只够偿还一半。又必需等到第二票谋杀案时,才能把全数凑足。不过靠“正义”公司的收入,并非经常固定会有的,有时候,一个月有好几次;又有时候,两三个月没有一点工作可做。田野只好打算,先把三姑娘的借据购回来了一部份再说。 田野复又走上永乐东街的公寓。他的房门上了锁。这是很奇怪的事情,三姑娘的病刚愈,就外出去了,到那儿去了呢?他掏出钥匙,把房门打开,那房间已经替他收拾得好好的。田野要找字条,他相信三姑娘假如到什么地方去,是必定会留下一张字条给他的。 但是找遍了整个房间,什么也没有找到。田野百思不解,三姑娘到那里去了呢? 假如说是上街去购物,她由舞厅内出来到被流氓打伤,身上一个钱也没带,那有钱去买东西呢?…… 于是,他走出了房间,找着了阎婆娘查问:“三姑娘在出去的时候有什么话留下吗?” “没有,什么话也没说。——不过是有一个男人来找她出去的!”阎婆娘说。 田野大惑,忙说:“是怎样的一个男人?” 阎婆娘说:“这个人说不出是怎样的形状,我从没有见过。个子高高的,面貌没有什么特征,穿着中式衣服,反正样子像个粗人就是了!” “唉!”田野跺脚说:“那你为什么不拦阻她呢?” 阎婆娘脸有难色,说:“我看三姑娘并没有什么为难的表示,怎好拦阻呢?” “唉——她受人压迫,怎敢表示呢……” 田野除了焦灼外,开始凝想。这个来把三姑娘弄走的流氓,当是尊尼宋所派来的,可能就是陈老么。 “你确实认明,这流氓从没有来过么?”田野再问。 “确实没有!但也许我没碰到过!”阎婆娘说。 于是田野跑进了房间,匆匆找出他那旧物箱,取出短枪,藏在身边,即推门下楼而去。 这情形阎婆娘看得很清楚,就单只没知道田野携带了手枪就是了。 田野首先打电话至金殿舞厅,找尊尼宋。但尊尼宋不在,刚好是陈老么过来接电话,问明是田野后,即加以讽刺说: “田兄,这件事情,我劝你还是放手算了!何必呢!假如是为一个大家小姐,如桑小姐那样的,倾家荡产丢掉老命,倒也值得,为一个货腰女郎,那就大可不必了!” 桑南施的事情,居然连陈老么也会知道,但田野已无心过问,立刻提出警告说:“陈老么!我们大家全是出来跑跑的人,‘人是要一个面子,虎是要一张兽皮’,你们把三姑娘弄到那里去了?” “这完全是等于涮我的面子,这算个什么呢?我希望你能够马上把三姑娘送回来,免得咱们弟兄伤和气——。” 陈老么哈哈大笑:“三姑娘你没交给我,我到那儿去把她找来送给你!把握女人的问题,全靠自己的能耐,谁能替你看得牢?三姑娘不见了,向我讨,这算是什么玩意?我又不是替你看女人的?” 田野咆哮说:“既然你不肯负起肩胳!那末,请你把尊尼宋找来!” 陈老么冷笑说:“抱歉,他外出去了,不在!” 田野逼不得已,也只有耍出流氓腔了,说:“那末请你转告一声,闯开门而做生意的,只有和气才能生财,天底下没有谁是可以欺侮的,人是一个,命是一条,惹翻了,大家把生死置之度外,放开手脚,硬碰硬的干一番,到时候大家也不好看!……” 陈老么满不在乎回答:“由这几句话,当可看出田兄的气度,不错,人是一个,命是一条,我们全是出来玩命的,也就顾不了什么,即算天塌下来的大事情也要扛着,不过,我兄弟出山的时候,先生曾交待过一句话,玩命要看价值如何?假如用在交结弟兄的道义上,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假如是为女人而折腰,那就有两种说法,当然,自古英雄不离美人,有美人衬配,英雄更见出色,不过假如这个女人是个卖肉而只认钱不认人的,那末这个英雄的用命也和妓女的肉价相同了……哈!” 田野再也听不下去,愤然将话筒掷下,他知道和陈老么这种地痞流氓胡扯下去,也断然没有益处,倒不如干脆采取断然行动。 首先,田野找到了丁炳荣,在他的心目中,“正义”公司真只有丁炳荣一人是真真实实还富有正义感的。除了他之外,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给他援手,他知道陈老么在九龙油麻地的地头上还有相当的势力,假如单人匹马去,准讨不了好。 在鸿发仓库之中,田野说明了来意,丁炳荣脸上隐现难色。他说: “在香港,我还有一点办法可想,你是知道的,黑社会上讲究地头势力,地段地界分划清楚,大家流传有一句话,就是‘猛虎不过岗,好汉不斗地头蛇!’我们就算两个人去,还是要吃亏的,我看这件事情,还是得请柯大勇出马才行啦!” “呸!”田野怒极而唾了一口唾沫,说:“柯大勇这小子枉在黑社会中混了这末许多的时日,竟一点义气也没有,这件事情,可能就是他一个人从中捣鬼,要不然尊尼宋他们才不会这样清楚我的内情……” 丁炳荣抑制他的冲动,堵着他的口说:“别嘴巴没遮拦的,要知道现在周冲正在极力设法收买他和吴仲瑜的心,给外人听见,恐怕又要添枝生节了!……” 田野点头,加以挖苦说:“现在丁大哥什么人情世故全分出界限了,做事畏头缩尾的——记得我在向你借钱时,你曾说过,钱是没有的,不过讲流血用命、耍刀枪的玩意,还可以助上一臂之力,现在小弟有了要求,丁大哥就把大门堵上,算是小弟年幼不懂事,不过既是话说出了口,就不希望收还来,我曾向陈老么夸过口,不管怎样,一定要自他们的魔手中把三姑娘抢救回来……现在虽然孤掌难鸣,没有人肯撑腰,不过既说了就要去做到,即算把性命抛掉了,单人匹马还是要去干一次,再见吧,丁大哥,瞧我的就是了……” 田野愤愤然地说完,转身就走,丁炳荣知道他已是有恼羞成怒的迹象,便伸手一把将他拖着,说: “唉!你怎么这样暴燥,我们何不一步一步商量?” “哼!”田野冷冷地答:“三姑娘进了虎口,性命危在旦夕,你还有兴致去慢慢商量吗?” “不!我可惜的还是你!”丁炳荣正色说:“三姑娘的性命还没有问题!倒是你年轻轻的盲目送掉了性命才可惜!要知道尊尼宋他们千方百计把三姑娘弄回去,目的还是希望三姑娘能继续做他们的摇钱树,何至于要你替她担心思?试想假如尊尼宋他们要下毒手,还会弄一个活人回去变做尸首,增添自己的麻烦么?你在‘正义’公司混的时日也不算短,不会连这些许常识也搞不清楚吧?所以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 “哼!”田野再瞪目说:“我关切的并非他们要杀三姑娘,当然即算更笨的人也不会去找一个尸首拿在家里摆着的!但是三姑娘已历尽了沧桑,受尽了社会无情的蹂躏,她已是弱不禁风了,假如再遭受尊尼宋他们些许的折磨,准葬身到黄土里……丁大哥,你是有正义感的人,在‘正义’公司之中,我最钦佩的就是你,你认为我们能见死不救吗?” 丁炳荣踌躇了半晌,还是答不出话来。终于,他吞吞吐吐的说:“田野,请听我的劝告,本来,我们出来混在讲动刀动枪的圈子内,对生死,当然置之度外,但是生死也讲究价值如何?尤其把性命用在女人身上,假如是你们‘圣蒙’慈善会的那位桑小姐出了什么为难,你把性命用在她身上,那倒是值得的,因为她究竟是个大家闺秀……” “不要说下去了!”田野又开始咆哮:“我懂你的意思,你说三姑娘曾经做过私娼,是个出卖灵魂的人,但是请别忘记了,天底下有谁生下来就是做私娼的,这是她的过错吗?是她自甘堕落吗?这不是她错,这是社会的错,就是因缺乏了仗义同情她的人,尤其在这乱世,那一个大家闺秀可以包保她一辈子是千金小姐,有了危难时没有人扶助,不就随时随地都有沦为下贱职业的可能吗?除了下贱以外,更进一步便是死亡,……那末堕落过的人,除了死路以外,再也没有其他的道路,天底下生存着的岂不是全变得高尚人了吗?——我请你别忘记,我们也只不过是个职业凶手而已。能算得了高尚?算得了高贵吗?” 田野慷慨激昂地说了一大堆,丁炳荣似乎还是无动于衷。 这样,他便着了恼,霍然拔出手枪,拉开枪匣,检查过里面的子弹,又说:“我生平是讲究个人奋斗的,即算没有人帮助,只要我自己认为是对的,我单人匹马也要干到底!”说完,怒气冲冲的便走了。 丁炳荣除了摇摇头,没有其他的话说。 田野在乘轮渡过海往九龙时,伏在栏杆上,面对着滔滔海水凝思。忽而有人自背后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来,却是那私家侦探司徒森站在他的背后。 “咦,司徒先生,你怎么在这儿?”田野对这老警犬突然出现,露出惊恐,怀疑是追踪他而来的。 “现在的线索越来越复杂了,我需要到九龙去调查!”司徒森含笑说:“你到九龙去有什么事呢?” “香港待腻了,到九龙去逛逛……”田野随口而答。 “仅是逛逛而已吗?” 因为这位著名的老警犬十分难惹,田野暗自警惕,最好不要有把柄落到他的手里。 “我想到九龙去跳舞——”他只有直截了当说出目的地。 司徒森笑笑说:“香港的舞厅不比九龙好得多吗?为什么跳舞要到九龙去呢?” “呵——”田野很勉强的装着笑了一笑:“九龙的舞厅我的熟人较多……” 司徒森便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年轻人都爱拈花惹草的,‘女人是祸水!’要小心啦!” 田野虽不懂得他的用意,但心中暗起惊悸。 “你到九龙去又干什么呢?”他又问。 司徒森耸了耸肩膀。泰然说:“有人写告密信,我去调查!” “告密信——”田野惊奇,但又自觉这惊奇的形色会使司徒森起疑窦。要装做镇静,形色更是不安。“是否关于贾子德杀案?” “当然,不过事情越牵连越广了,这案子很辣手,不过相信离破案的时期已不远了。” 司徒森的眼光向来逼人是逼得紧的,田野不由得要回避开,自然而然地垂下头去。 “不过,我愿意告诉你,那告密信并没有署名的!也没有地址!”司徒森竟自动的说出了田野想问的话。 田野悒悒不安,更不敢随意说话了。 这时,刚好有一卖报童子行过,田野便购了一份晚报,装做读阅新闻藉以掩饰。 司徒森在旁默站了片刻,说:“快到岸了,我改天再找你谈吧!”便回客舱内去了。 “再见——”田野鞠躬道别。心中惆然,对着报纸,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踏上九龙,田野首先赶往宁波街舞女公寓去,他认为三姑娘既不在舞厅里,当然只有在公寓了,行色匆匆的,显得有点凶神恶煞,跨上楼梯时,三级两级作一步跳上去。 公寓中的舞女正齐聚,准备晚膳外出谋生活。她们之中,没有一个是不认识田野的。 这会儿,看见田野满面煞气,一个个全闪避开。 当田野湾上三楼的楼梯时,有人偷偷说:“又有好戏看了!” “不要多嘴,天底下你能够找到一个对你这样好的男人吗?”一个失意者说。 田野踏上走廊时,听得房间内传出一阵嬉嬉哈哈的谑笑声浪。是什么人在里面欢乐呢? 那声音阵高阵低,是放荡而淫佚的,田野咬牙切齿,当不会是三姑娘和尊尼宋在里面调情吧? 三姑娘的伤病刚愈,而且对尊尼宋绝情切齿痛恨,又怎会一时转变至此程度…… 那大门是暗掩的,田野怒极,再也顾忌不了那末的多,抬脚砰然将那大门踢开。触目所见,是一对正在里面缱绻缠绵的野鸳鸯,正拥抱在床上,衣衫不整,受到田野突然撞进的惊吓,惊愕地同时探起了头。那男的正是尊尼宋,女的却不三姑娘。是那和三姑娘居于邻房的香魂呢。她现在是红舞女了,挂了头牌。就怪不得要投进尊尼宋的怀抱。 田野知道这是接在三姑娘背后的第二个牺牲者……。 “嗨,姓田的!你懂不懂得礼貌?推门进来之前,不会先敲敲门么?”尊尼宋一面整理衣裳,一面自床上跳起来,气急败坏地说。 田野屹立不动,望向墙壁,墙壁上,新悬有一个巨型的十字架,说明这房间的新主人是香魂,她见个标准的教徒吧! 于是,田野冷笑说:“这地方没有法律,也没有上帝,更无须讲礼貌了!” “你来干什么?”尊尼宋有逞狠之意。 “我来找萧玲珑!”田野泰然答。 “萧玲珑关我屁事!我早和她一刀两断了!” “好汉做事,不要狡赖。你把萧玲珑弄到那里去了,放明白一点说来,我好走路!” “他妈的,当老子是‘抱茶壶’的不成?女人不见了,找到我的头上……” 田野反手狠狠地把大门关上,同时闩上锁扣,这意思就是要和尊尼宋困在房间内相斗。 “不管你是不是‘抱茶壶’的?反正你指靠女人吃饭是事实,你是个舞女大班是事实,在舞厅里的女人失了踪,都得要找你!” 尊尼宋原是没胆鼠辈,看见田野这末一来,可又露了慌张之色。到底他自量是经不起田野这北蛮子的拳头的。“嗨!赌狠别赌到这个地方来!这不是你赌狠的地方……这已经不是萧玲珑的房间啦!……她已经易了手转让给香魂啦!……”尊尼宋一面说着,一面尽情的闪避开,和田野相距得远远的。 田野直向前紧逼,一步一步的追着尊尼宋走。 “这地方,什么人都能来,只要有钱,只要谁高兴。你能来我为什么就不能来?” 当他要伸手抓尊尼宋时,尊尼宋怪叫。 “嗨,你要干什么?……”声音已开始发颤了,又要装出凶狠。 “我想和你亲热……”田野的目中露出凶光。尊尼宋见情形不对,拔脚就跑,窜至房门前想扳开门闩夺门逃出去。 田野早把手枪拔出,怪叫说:“你敢再动一动,我就是打碎你的脑袋!” 看见了手枪,尊尼宋就脸无人色,不由得浑身打颤了,显得进退维谷,狼狈不堪,也不知道该夺门逃走好,还是硬挺下去好。到底,这北蛮子的个性他是清楚的,从来说干就干,没什么含糊。 “你究竟欲何为……”他迸出了一句话。 “带萧玲珑回去,或者拿你的命回去!”田野说。 “我告诉你萧玲珑不在我这里……” “你把她藏到那儿去了?男子汉大丈夫做事要有个担待,畏头畏尾的还能出来做人吗?” “我能把她藏到那儿去呢?……她又不是三两岁的小孩……” “你还要油嘴吗?……”田野朝他行了过去。“那末我就先打掉你的油嘴……” 舞女香魂也吓得魂不附体,战战兢兢的缩在一旁,一直不敢答腔,这会儿看见再闹下去就要出事了。便壮着胆子,走上前去,一把抱着田野的膊胳柔声说:“田先生,不要发恼,请让我和你讲几句话!” 田野还是怕尊尼宋趁机逃走,伸手一把紧紧执住了他的胸脯,带拢来,向后面一推,尊尼宋便直打倒退,直退到一张沙发椅上倒了下去。然后田野转向香魂说:“你要说些什么?” “萧玲珑不在这儿!”香魂颤着嗓子说。 “我有眼睛能看得见,当然知道,我问的是她被藏在什么地方?” “柯大勇把她带出去了!”香魂说:“大概在半个钟点之前!” 田野乍听之下,怒极、气极,愤恨三姑娘没有骨气。居然又和柯大勇那卑鄙无赖之徒混在一起,而且还双双出游呢。 “无耻!”田野骂了一句:“她们上那儿去玩呢?” “不知道——不过曾经说过,晚上要到舞厅去的。”香魂答。 田野忿然再瞪尊尼宋一眼,把手枪藏起,走向门,拔开门闩,临走时,一把将香魂拖着,扯出门外。沉声说:“香魂,萧玲珑是牺牲者,我们有目共睹,现在,你竟然代替了她的地位,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要再成为第二个萧玲珑……” 香魂微笑,说:“放心,我绝不会像萧玲珑的那样懦弱,我现在只求当红,挂头牌,只要能够把香魂两字的霓虹灯挂在正门上,我就满足了,这是不计一切牺牲的……”说完哈哈一笑。 田野明白,这是欢场女人的虚荣心,认为挂了头牌,就是出人头地,不惜以出卖自己的人格,甚至于以灵魂交换。“挂了头牌,又有什么用处呢?”他说。 “假如做舞女,不当红,所求的又是什么呢?……”她答。 “萧玲珑也曾当红,但是请看看她现在又怎样?” 香魂说:“这是萧玲珑的失败,我绝不会学她一样的,我挂上了头牌之后,不等受到威胁,马上飞走转到第二个舞厅去,看尊尼宋又能把我如何?” 她的态度坚决,似乎很有把握,田野知道劝说无效,女人在被虚荣迷窍时,是最有自信的。 “那末,我只有祝你幸福了!”田野最后说。 当他落下楼梯,经过二楼通道的时候,那些舞女仍守候在那里,每个人俱是眼怔怔的,似乎有点失望,没看到一场热闹。 八九点钟的时候,田野即赶至金殿舞厅去。 果然的看见柯大勇在坐,正招了三姑娘坐台子,而且还有那斯文无赖彭健昌陪坐。这时,他当可明白,柯大勇和彭健昌已扎在一起,狼狈为奸,到公寓找三姑娘出来的是彭健昌无疑。 三姑娘好像对他们的仇怨全消,有说有笑的,她的手腕还有未消的伤痕,贴着片片的橡皮膏药,竟然就把所有的旧恨完全忘去。到底,欢场上的女子的习性都是如此的,恁是有任何苦恼,全压在心中,奉侍任何一个人,都是迎起笑脸的……。 田野怒冲冲的向他们的座位走了过去。踢开了一张椅子,即沉着嗓子说:“快跟我回去……” 这是非常不礼貌的举动,三姑娘讶然抬头,同时柯大勇和彭健昌也愕然起立。 “噢,田兄,你来了!”柯大勇表示友善说话。 田野没有理睬,仅指着三姑娘说:“我叫你跟我回去,听见了没有?”语气是命令式的。 三姑娘看田野的态度有点失常,脸孔胀得血红的,可能又是酗了酒,这时候,假如和他好好的解释讲理,一定是不会讨好的,一时,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是好?尤其,旁坐四周的客人,都已调过头来看热闹了。在这种情形之下,是非常狼狈的。 田野见三姑娘兀坐着不动,便开始咒骂了:“亏你还有脸孔坐在这儿,人家要赶你走,把你的名字由头牌涮了下去,又把你当作商品,待价而沽,这样你还有兴趣继续坐下去么?你当真的愿意由头牌变成了‘汤团’,继续混到整个肉体被人瓜分零沽死而后已么……?” 三姑娘已吃不住田野的这种无理辱骂,假如是普通的一个客人对她这样无理,她倒可以忍耐得住,但是田野是她心目中唯一最爱慕的人,在突然之间,这样的常众辱骂,实在有点不好消受。心头上一阵比一阵辛酸,已是热泪盈眶了。 “田野,你不要再说下去……”她站起来,带着哀求。 “那末——跟我走吧!”田野就出手去牵她了。 “唉,何必这样气恼呢?难看难看!”柯大勇穿身站在当中,阻挡了三姑娘的去路:“给大家留一个面子,四周的客人很多,大家全眼瞪瞪的看着呢!” “哼,他妈的,好像捉奸一样,算个什么劲?又不想想究竟和人家是什么关系?”彭健昌在旁发着牢骚。 田野听不进耳,仗着有几分酒意,就准备逞蛮了。“去你的!”他一把推开了柯大勇的手,叫嚷着说:“管你屁事!” “嗨!”柯大勇也告恼羞成怒,到底出来跑跑的人,有上三五分名气,就不能够作大庭广众之间被人涮面子,即算硬挺也要拼到底了。他说:“姓田的,我已经在同事的友谊上说过好话啦!” 三姑娘看见情形不对,只有推开柯大勇自己冲上前,一面向柯大勇,彭健昌打招呼,说:“柯先生、彭先生,容许我和田先生说几句话……”一面,拖着田野便往外走。 看这样情形,柯大勇和彭健昌虽怒而无言了。 三姑娘直把田野拖出舞厅走廊之外。忍着辛酸,柔声说:“田野,何苦呢?我的俩人,共个患难,同是天涯沦落人,别人逼我,已经够受的了,你何苦还要逼我呢?……” 田野说:“我并不迫你,我只要求你跟我走!跟我回去……” “走?叫我走到那儿去?回去?回到那儿去?那儿才是我的家?”三姑娘冷冷地苦笑一声:“我活在这世界上,已经是被黑暗包围了,想跳出这黑暗的圈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论走到那儿!都有人想吃我,这些吃人的恶魔,随时随地的都会跟在我的身边,我能走得出去么?想逃亡吧!没有人给我指引,携带我远走高飞——现在要我走,我还能走到那儿去呢?我实在不愿意连累任何一个人,自己的命生得苦,就只有按照命运的安排,逆来顺受……因为我还没到达想自寻短见的阶段,我有生活的勇气,看天公究竟把我磨折到什么程度?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在这里留下……” 这番话,田野并不同情,说:“既然有生活的勇气,那末,就跟我走!” “不!你有你的前途!我是一个在你眼中不值钱的人,让我在这里留下吧!我实在不愿意连累任何一个人!”三姑娘的态度非常坚决。 田野正蓄着一肚子气忿,这会儿便发泄出来了,说:“我明白了,你生活在灯红酒绿的场所里,和金钱、醇酒、调笑、淫奢……全结上了不解之缘,这就是你不告而别,要回到这个地方里来的原因!你是对的,错完全在我;我看错了人,因为我并非是混在这种圈子内生活的人,看不惯这种寄生人下的生活,任人调笑、凌辱、甚至于殴打,还装着笑脸迎人,我的骨气太硬,宁死也不肯屈服,所以我失败了……现在,出自我的天良与我的同情,我再问一句,你究竟跟不跟我走!请你别含糊回答!” 三姑娘的热泪就告淌下,半晌,仍说不出话来。 “鼓起你有胆量回到这里来生活的勇气,回答我,只要你肯说一个不字!我马上就走!……以后永不再为难你了!”田野毫不留情地说。 三姑娘根本无话回答。 田野再说:“哑了么?我只要求你说一个字!一个字就解决了!” “田野……不要逼得我太紧好不好?”三姑娘开始哀求了。 “我没有兴趣逼你,我在问你的话!” “你是个好青年,你有你的前途,而我仅是个不值钱的女子……” “那你就是表示,你不要走……”田野咆哮。 三姑娘抬起脸来,已是泪痕斑斑。恳声说:“田野,你的个性,我很能了解,这几个月来,承蒙你的照顾,使我刻骨铭心。但是天意作弄,我实在再无法和你在一起了,希望你忘记我,就算世界上没有我这个人吧……” “忘记?——”田野怒得浑身战悚:“这是什么意思?” 三姑娘忙持着他的手。忍着辛酸柔和地说:“……我也是被逼不得已的,试想我们两人的地位悬殊,怎能相处在一起呢?这是天意,我们分手,大家把过去的完全忘记算了……” “嗯!我明白了——”田野咬牙切齿,不断点首指着舞厅的灯彩说:“你需要这种生活,这该多么好!昏沉沉的,醉昏昏的;男的风流,女的放荡,纸醉金迷的场所,谁踏进去了,就脱不了身,正等于有许多人在这里倾家荡产,身败名裂,直至毁灭为止!好的,不必用‘忘记了过去吧’!这样美丽的词句来作掩饰,只要你愿意留下,我无权干涉,正如你所说,我们地位悬殊,你是红舞女,而我呢,仅是穷光蛋一个,没有能力为你偿还欠债……你说得对!最好是分手,正因为金钱逼压了我们,逼得我们大家都要把对方忘去……我不愿意再多说话,不过我仍愿意给你作最后的忠告——你已经不是红舞女啦!你已经没有那光彩的霓虹灯挂在大门口处让人欣赏,你只是一个落泊的红舞女而已,任何人可以对你凌辱,要你坐冷板凳,要把你的肉体零沽整售,甚至于高兴起来还可以殴打!这些并非是一个普通的人能够反抗的,必须要有勇气有毅力才能打出难关,但是我知道你对这种生活有极大的留恋,又有极大的忍耐,只要能享受这种靡烂的生活,一切都可以逆来顺受……既然你的个性是如此,只当我是白走了一趟,你就在这里留下吧!我走了……” 三姑娘怔怔地听田野说着,直在摇头,伤感的泪珠畅流不竭,每有客人经过他们的身旁时,她还得掩面回避。 “你没有话说,那末我们就再见吧!……”田野再说。 但三姑娘忽的把他拖着,似在内心中有着无限的话语,欲言又止。又好像对田野仍有留恋。 “既然没有话说,拖着我干吗?”田野挣脱她的乎时,忽然冲动起来,扬手括了三姑娘一个耳光,还骂了一句:“下贱的女人!” 三姑娘抚着被打得火辣辣的粉颊,号啕而哭,痛不欲生。 田野头也不回,忿忿然的便走了。橐橐的脚步声直穿出了舞厅的大门。 这时,柯大勇从门帘处钻出来,原来他一直躲在偷听呢!这时笑吃吃的说:“这种莽汉鲁夫,何必要和他一般见识?早就该请他走啦!唉,这也只能怪你自己不好,明晓得他是这样的一种人,还要和他混在一起,岂不是自讨苦吃么?好啦!算了,算了,我陪你进舞厅去喝杯酒,消消气就算了,以后少和这种人来往就是了,假如不是因为他的话,亨利杨也不会买凶手揍你啦……” 三姑娘的哭声,一时确实无法歇止的。柯大勇向仍隐在门帘后的彭健昌递了眼色,彭健昌露身出来,两人一搭一挡的,半哄半劝,把三姑娘送回舞厅里去。 田野怒冲冲的踏出了舞厅的大门,迎面扑来一阵冷风,使他打了一个寒噤,顿时整个人便冷静下来。 举目四看,四面黑黝的一片,只有背后舞厅门前悬着活动霓虹灯在闪着光彩,……还有那“香魂”二字,鲜红的霓虹灯彩是特别的刺眼…… 四周环境是冷清清的,他不免踌躇起来,很后悔为什么会一时抑制不住,打了三姑娘一个耳光,这可怜的女人,四周包围的人已经把她欺侮得够了,现在,连他自己也去欺侮她,未免在人情道德上俱说不过去。即算三姑娘真的是依恋灯红酒绿的生活,也不应受到田野的凌辱,何况,田野在落魄时,还受过她的好处呢?……他想重新走进舞厅里去,向三姑娘道歉,再次的好言向她劝说,要求她觉悟,迅速脱离那种人吃人的地方。但是他的脚步却被他刚强的性格控制着,“好马不吃回头草”说过了就算了。何必颠三倒四的,况且三姑娘又不是一个怎样了不走的女人。 他的心情,一阵比一阵矛盾。舞厅内传出轻飘的音乐,飘送到静寂的街道上,倍增伤感。他真不知如何是好,去留难决。忽而,音乐转变了,是很兴奋的进行曲。于是,田野鼓起了勇气,毅然的离去了。 这内中有一个悲惨的隐秘,他还没有知道,就是三姑娘之所以要离开永乐东街公寓,回到舞厅里去。还是尊尼宋利用了彭健昌出面,以取田野的性命为要胁,请三姑娘回舞厅里去做摇钱树。这就是三姑娘说不愿意连累田野的原因。 “正义”公司突然间召开了紧急会议,消息已传递遍至每一个地位较高的人员。地点是在“鸿发”仓库。沈雁约了田野结伴而去。当他们抵达摩罗地街仓库的后门时,只见周冲一人正把守在门口。 田野跨进了门,周冲怒目相视,把沈雁扯在了一旁,沉声说: “你为什么把田野也弄来了?”语气中似乎这个紧急会议并没有田野的份。 “怎么?田野不是高级人员么?”沈雁惶恐地说。 “老板特别关照不要召他!” “我并不知道,我得到吴仲瑜的通知,说是每一个主干人员都得要到,以为有田野在内,所以便顺便把他也邀来了!……” “这是吴仲瑜的疏忽,假如老板指责下来,你和吴仲瑜自己去对质吧!” 是时,丁炳荣在仓库也发现了田野在座,他神色不安地出来找周冲查问根由,经周冲说明原委之后,丁炳荣便招田野趋至身旁,回避了大家的耳目,低声说:“今天的紧急会议,并没有召你,你还是早点回家去吧!……不要怀疑,这是因为有一个紧急行动,并没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田野初时非常惊诧,在后又半信半疑的。他记得在平常的时候,不论有任何紧急谋杀案进行,都少不了他的一份,现在正是他向金丽娃表示需等钱用之时,所有略为高级的人全召集了,连那秃头大汉余飞也到了场,而偏偏的就不要他参加,这是什么道理呢?难道说这是有虐待狂性的金丽娃,知道他急着需用钱,而故意不让他赚钱么?他又以怀疑的眼光向丁炳荣凝视,又似乎不相信丁炳荣的话真的,但丁炳荣并没有开玩笑的形色流露。 “别查根问底的,相信我的话,时间也差不多了,你该上慈善会去上班了!”丁炳荣再正色说。 田野是个性格刚强的人,既然别人已宣布了无需用得着他,他自然也不作任何要求。就说:“好的,既然无需用得着我,我自然也不必留在这里打扰你们开会了,再见吧……。” 他尴尬地退出了鸿发仓库,心中仍是百思不解,觉得这回事还是有蹊跷呢。 当田野走后,沈雁偷偷问丁炳荣说:“为什么这次没田野的份儿呢?” “贾子德的杀案发了……。”丁炳荣答。 田野的思绪紊乱,心如搅丝,无所适从地在“圣蒙”慈善会略为打了一个转,即闷坐在咖啡馆里。 晚间时又喝了很多的酒,直至酩酊大醉,在咖啡馆内俟至酒醒,始才返家。 踏上楼梯,即听到一阵啼啼哭哭的声音,男女混杂,正是吴全福一家人。 “你假如死了……我们一家人该怎么办呢……?”是吴全福太太的哭声。 “啊哟!我一辈子守寡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要知道我好容易才把你养大,你这样的不孝顺,假如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有什么指靠……?”是吴全福的母亲的声音,悲咽动人,显得非常凄切。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田野打了一个寒噤,酒也醒了!慌忙穿进吴全福的房间里去。 只见吴全福直条条的躺在床上,两眼翻白,口中吐着白沫,他一家人,老老小小,全围在床畔,哭哭啼啼的,还有一个医生,正在替吴全福注射。 “现在,让他好好休息一会,等十字车来了之后,送到医院去!”医生说。 “怎么回事?”田野问。 全福嫂子泣不成声,看见田野,仿如看见亲人一样。吞吞吐吐地说:“吴全福不知道着了什么邪?……他服毒自杀,喝了两瓶拉苏……” “为的是什么呢?”田野说。 “我根本不晓得怎么回事?……田先生你对吴全福的个性情是晓得的!他平常的时候,不论有什么事情,全不给家里的人晓得……一旦发生了事情,家里没有人能替他分忧……田先生,你说!假如全福有个三长两短,那末我们一家人该怎么办呢?……” 吴全福还没有死啦!他们一家人就哭得这样伤心,假如给服毒的病人听见,该会多么的伤心。 田野忙制止他们说话,劝慰说:“大家安静下来,现在救人要紧,……不要使病人心里难过……” 不一会,医院的十字车到了。护士用担架把吴全福抬下楼去。田野拦阻吴全福的一家人前往。但是吴全福的太太一定要去,他却没有办法。 由医生陪伴着,一同到达“圣提芬”医院,当吴全福被送进手术室时,田野和全福嫂守在门外等候。 田野在想,吴全福究竟是为什么自杀?他想到,可能是因为书报社的关系,事业失败了……更可能是遭受了汤九斤兄弟两人的欺骗……但是欺骗到什么程度?而至逼使他萌轻生之念呢? 在手术室门前等候急救病人,这种滋味,不是身历其境是不会领略得到的。 全福嫂是个老实人,她哭泣不止,田野当能懂得她的心情,她们一家七八口人,全指赖吴全福过活,万一吴全福出了差错,那末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将会陷于绝境。 “田先生,你看全福要紧吗……?”她问田野说。 “服毒并不太深,相信没有关系的!”田野安慰她说:“是什么时候服毒的呢?你们都在家吧?” “不!今天晚上,他回家的时候,我们就发觉他的神色不正,晚饭时他喝了很多的酒,饭后,他摸出几张电影票,吩咐我把孩子和妈妈带去看电影,我以为他心中紊烦,想安静一会儿,不疑有他,便遵从他的嘱咐,带了妈妈孩子去看了一场电影,不料回返家中,看见房门紧闭,他在里面呻吟,我就知道情形不对了,忙破门进内,原来他竟这样的忍心,撇下我们一家不顾,服毒企图自杀了……你看,叫我们一家老小怎么办呢?……” 田野又忙制止她多说无谓的话。“那末外间的人还不知道他做出这种糊涂事吧?”田野问。 “怎会不知道呢?我们看完电影回来,大门口早就围拢了一大堆人,七言八语的,在后还是阎婆娘替我们去请的医生啦……” “不!我是指书报社里的人,汤九斤兄弟两人!” “他们该不会知道吧!” 这样,田野心中便有主见,不断地点首,似乎很有把握替吴全福解决当前的困难。 不一会,医生自手术室内出来。全福嫂忙趋上前追问。 “大夫,怎样了?怎样了?你不要瞒我,我受得住的,吴全福怎样了?” 医生颔首说:“已经脱离险境了,放心吧!大概休息个一两天就会好的!” 听说吴全福已脱离了险境,田野心中放下了一头重压,又把全福嫂扯在一旁,殷殷相劝说:“你不要再多说不必要的话,让全福兄好好休息一会儿,要知道他的心中可能要比你更难受呢……” 之后,田野即匆匆离去,似乎有急事要做! 忠民福记书报社,是设在皇后道中的闹段,由于业务的扩充,它已有了一个十来尺宽的铺面。 时在子夜,并已打了烊,铺门掩上了,还拉上了大铁闸。这是香港防盗的设备,每户都很森严的。 田野来到门前,因为他不知道汤家兄弟的住址,不得不先到这里来打听,他伸手拍门,拍得很猛。 “汤九斤在吗?……”他一面叫问。 过了约有一两分钟的时候,始才有人出来应门。 “什么人?”嗓子很大的在里面呼喊,洞窗揭开一条小缝,露出的一双小小的鼠眼。 “先生——你又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汤总经理早回家去啦!你这样怪叫怪叫的,三更半夜把人的头也吵昏了……”语气是非常的不礼貌的,田野知道这个下人,正是汤九斤弟兄的班底,所以心中便暗自警惕,需要忍耐着,要等他把门打开,才好作道理。 “我是吴全福派来的!要找汤九斤有事啦!”田野说。 “为什么不到他家里去找呢?”灯也射出来了。 “我不知道他住在那儿哪!” “住在……” “我才来香港不久,不认识路,你先开门让我进来,我送你几个小费,你替我把汤九斤找来!” “我告诉你地址,你可以坐‘的士’去找,准找得到的!” “不!你还是开门让我进来!”随着,他自洞窗投进去一叠钞票,约五六十元,田野接着说:“无论如何要请你帮一个忙,要知道我和吴全福是好朋友,他有了急事……” “先生,我认识你,你两天前还来过一次,又是董事长的人……但是我怎能走开呢?今晚上又是我值夜,你还是坐汽车去吧……” “既然你认识我,那还怕什么呢?有我替你看铺门就行了,当真的吴全福有了急事,才会派我来的!” 这样,那小厮才慢慢的把铺门打开了。 “吴董事长究竟有什么急事呢?这样三更半夜的叫你到这里来找汤九斤,他自己又不去找?”他问。 “吴全福死了,自杀死的——你就把这话告诉汤九斤就行了。” “死了?”小厮打了个寒悚:“为什么要自杀呢?” “你小孩子,不懂得这末许多,还是快去快回,告诉汤九斤,我在这里等他就是了!” 那孩子倒是有点慌了,匆匆忙忙的整理好衣裳,再三叮嘱田野帮忙照顾店铺,袋起了钞票,便走了。 田野把小孩打发去后,掩上铺门,便开始在铺子内打主意,他要搜索一点关于汤九斤兄弟两人欺骗吴全福的证据。自然,那些书架上所摆罗的图书,都没有什么证据可找寻的,主要还是那锁了房间的经理室,可能找出些许倪端。 房门是装着自动锁的,田野既没有钥匙,怎么能进去呢?他当然不敢莽撞,破门而入留下犯罪的痕迹。绕着经理室外周观察了一遍,全无计可施,没有一些地方可以供他设法进房间里去。 他开始踌躇一再思索,觉得对付汤九斤这种刁狡之徒,还是保持身份比较好。 于是,他又重新踱出门市部的大厅间,在那小厮所架设的行军床上坐下……脑海中的思潮起伏,该怎样对付汤九斤兄弟两呢?来的时候,似乎很有把握,但是现在又感到旁徨。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时刻一分一秒过去,汤九斤住在那儿又不知道,小厮去找他尚需多少时候方能到呢?他在床上躺下,伸手扳了扳枕头,意外的,他的手扳着了一束铿铿锵锵的东西,摸出来看,竟是一束钥匙呢。 田野大喜过望,他对辨认钥匙的技能倒是有的,属于经理室大门的自动锁的钥匙有两三根之多。大概是总经理交给小厮作为打扫房间开关所用的。 田野急忙去试开房门,一点不错,那自动锁旋告打开。他默想片刻,觉得这钥匙很有用处。便把那根钥匙自匙扣中取了出来,放在袋中藏起,其他的钥匙,仍放到行军床的枕下。 他进了经理室,因为已有过一次拜会汤九斤,各种物件家俱对他并不陌生,气派是够大的。总经理的办公桌斜斜的占了一个墙角。还有保险库,及招待客人所用的沙发椅……。 田野并没有扭亮电灯,同时,他觉得搜索也没有绝大的用处,倒不如保持斯文的身份,好对汤九斤进一步下手。这样想着,他的计划和原先的完全改变,略为翻检了各处的抽屉,有锁锁着的,绝对不去抚动。因为他知道时间不多了…… 过了约有十来分钟,大门外有一辆汽车疾驶而来的声响,随着沙沙的脚步声踏进屋来。 田野知道是汤九斤到了,便移身安闲地在沙发上坐下,燃着了香烟,两条大腿高高的跷到办公桌上。 “咦?人呢?”是汤九斤的声音。 “他说在这里等候的……”小厮答。 “汤总经理,我在这里哪!进来吧!”田野在经理室内招呼。 汤九斤大怒,盯了小厮一眼,有责备小厮胡乱让人进入经理室的含意。小厮也被弄得莫明其妙,他记得很清楚。经理室的房门经过打扫后分明是已经上了锁的,为什么田野会迳自走了进去呢? 当时,他还不相信自己的记忆,匆匆的走到了行军床前,掠起枕头,看见那串钥匙仍还安置枕下,他便茫然了,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错误,他断断不会想到那串钥匙已少去了一把哪! 汤九斤穿进经理室内,看见田野即打恭作揖的说:“田先生,这样晚了还劳驾你出来……吴全福不打紧吧?” 田野瞧不起汤九斤的为人,并不作正面回答,双脚一抬,自办公桌上移了下来。吸了一口烟,始才说:“你的弟弟为什么不来?” “他,我并没有通知他!因为我听说吴全福自杀,又有你等在这里,所以我匆匆忙忙的便赶了过来……”汤九斤表露急切地说:“吴全福究竟怎样了?……有什么事情使他忽然轻生呢?” 田野正色说:“他喝了过量的来沙尔,据医生说,可能没有救了,所以我要赶到这里来!你是知道的!我和吴全福情同手足,他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他的,我正要来问你,吴全福为什么自杀?” “噢……”汤九斤有点不大自在,说:“我怎知道呢?他的人,生得性格古怪,有点不称心的时候,会拼命喝酒……” “我听说他在书报社内并不很得意!对吗?”田野的眼中闪烁着凶光。 “并没有……他由总经理升做了董事长……”汤九斤忙给田野递烟,以掩饰他的不安。 田野冷笑:“董事长不过是个虚名而已,实权还是在总经理的手里吧?” “那里的话!我事事还是要请示董事长的!……”他狡猾地答。 田野站了起来,在运用他的智慧,更采取霍天行的优点,在逼压一个人时,要慢条斯理的。他让汤九斤替他燃上香烟之后,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烟雾后,始才说:“但是汤总经理,吴全福在自杀之前,曾写下了一封遗书!” “哦!遗书上写了些什么呢?……”汤九斤的惊慌已完全露出。 “假如外面的小厮真个是你的心腹人,那末我可以直截了当的告诉你!” “该没有问题吧!”汤九斤战悚说。 “吴全福的遗书上说,完全是你把他逼死的!” 汤九斤脸色大变,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田野看汤九斤的形色,就知道讹诈之计已经得逞。便冷冷的继续说:“但是你们兄弟两人怎样逼他,又没有说明!” “对呀!我们怎样逼他呢?”汤九斤似乎找到了解脱的话柄。 田野冷眼相对,又说:“这就是我今晚上所以到这里来的原因,我需要明白你们怎样逼压吴全福——记得初时,我赠送一千元给吴全福,他就打开了门面,开下了这间书报社,生活就已经过得蛮好了,没想到现在业务发达,门面也重新装修扩充,他反而被逼得走上自杀的道路……。” 汤九斤默了一默,不作正面回答,似有感触地问:“吴全福的遗书带来了没有?我想看看呢!” “你没有看那遗书的理由,因为上面还有许多关于个人的私事呢?假如说,‘为人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那末你又何必担忧那封遗书上所提及你们兄弟两人的事情呢?……” “我并不是害怕……实在自问良心说,我并没有什么对不住吴全福的地方!” “这样很好,我现在唯一希望,你可否允许我把你书报社自开幕至今天为止的帐册,给我看一遍?” “查帐?……这是为什么呢?你当能相信我,在帐目上不会有什么鬼祟吧?”汤九斤已露出慌张,不断地揩拭额上冷汗。 “当然我相信你不会有鬼祟,这就是所以我肯等待你来当面研究的原因!要不然,我早撬开你的抽屉,自动检查了!”田野咄咄迫人说。似乎已像一个很熟练的职业凶手。 汤九斤脸有难色,因为他自己也摸不清楚那些帐册上是否有漏洞会被田野查出蹊跷。 “唉!何必呢?”他狡狯说:“现在已经是深夜三点多了,既然相信我的为人,又何必在这个时候查帐?留下一点交情……让我把帐目全部清理好,我全部公开出来给你研究……” “不!”田野摇手说:“我并非要查你的弊病,我主要的还是要看看吴全福究竟还有多少财产——” “现在看也不是时候!” “你怕的还是有弊端吗?” “不……”汤九斤支吾以对:“帐册并非搁在抽屉里!锁在保险箱中呢,管保险箱的是汤冬!” “那末抽屉可以打开给我看看吗?” “我钥匙并没有带来!” 田野一连串的几句话,已把汤九斤狡狯的心情和盘托出,自认为他非常满意。他忽的改变了口吻说:“好的,既然如此,那么你什么时候可以把帐目公开给我过目?” 汤九斤见有了转机,暗露喜色说:“明天晚上如何?我把汤冬也找来!” “为什么要明天晚上呢?” “明天白天我们好准备!……” “是否想涂改帐目?” “那你是侮辱我的人格了!”他又给田野递烟。 田野豁然而笑,反而说:“但是明天晚上我没有工夫,又怎么办?” “那末后天如何?” “这样于你的时间更充份了!”田野加以挖苦说:“我是指你们整理帐目——但是希望你切要记得,我并不是查帐,只是友谊性的为吴全福处理业务作一个成败的检讨……” 汤九斤唯唯是诺,田野就不再谈及吴全福的问题,就算汤九斤提出,他也支吾其他,把话题转过去,七拉八扯的询及汤九斤对今后业务的计划。汤九斤自有一套歪曲的道理。把一切的问话回答非常圆满,同时更可证明他对书报社的野心。 时间过得很快。他们闲聊了一阵子,天色已告黎明,田野似乎另有用心,拖着汤九斤外出用早点。 香港的茶楼,有许多是通宵达旦的,又有许多是专做晨间早市,所以随时随地都不怕没有去处。 他们走出书报社时,晨星寥寥,田野引汤九斤至附近的一家茶楼,用了早点,直拖到东方天白,市面上已开始做生意时,汤九斤假惺惺地欲去探看吴全福,但田野加以拒绝。 田野和汤九斤分手后,即又赶到“圣提芬”医院去,全福嫂子仍守候在那里,据医生说,吴全福已完全脱离了险境,就只是需要休养。最好不要让任何人骚扰他。 田野走进病房,吴全福已经醒了,精神萎靡,很软弱的,当他看见田野时,起了一阵悲伤的抽动。 田野不作任何问话,只抚着他的肩膀说:“一切都没有问题了,你好好休养吧!” 以后,他就把吴全福嫂子招出病室,关照她说:“吴兄需要休养,你留在这里只有扰乱他的心病,倒不如出去替我做一点事——现在,你到忠民福记书报社走一趟!去找汤九斤,说吴全福自杀死了……。” 全福嫂大为吃惊,不明白田野为什么要她去撒谎。 “不要猜疑!”田野再说:“按照我的话去做,只有这样,才能知道他们书报社内幕及吴全福自杀的原因!” 全福嫂是个没有念过书的乡下妇人,不懂得这末许多蹊跷。她景仰田野的为人,认为田野的所作所为都是对的,心中虽有不解之处,但唯唯诺诺的就把事情答应下来了。 “记着——”田野又说:“千万不要告诉汤家弟兄,吴全福现在留在那一家医院。只说吴全福已经命绝,马上要送进殡仪馆。同时,最好缠上他们两个钟点,下午的时候,叫吴全福的妈妈再去……” 田野经过一再交待以后,全福嫂似懂非懂的,算是应允了田野的吩咐,道别分手做事去了。 田野因为整夜还没有合过眼,觉得有点疲惫,同时还计划着晚间的行动,所以和吴全福嫂分手后,即乘车回返永乐东街公寓。 沈雁的房间大开,人在里面熟睡,田野不禁又憧憬出昨夜鸿发仓库的一幕,他们的会议开得太过神秘,所有的高层人员全到齐了,而独独把他撇开……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回至房间内,他竭力把纷乱的情绪抛开,躺在床上,一心一意的惦念着晚间所需要的行动,一定要把精神养好。但是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大约过了有一两个钟点的时间,始才朦朦胧胧的进入了梦乡。 大概到了三四点钟的时候,忽然有人把他摇醒。 田野张开眼,原来是沈雁坐在床前,他说: “你怎么昨夜没有回来?上那儿去了?” 田野露出愁苦,叹了口气,说:“我的命运是纷乱的,那有时间给我安静呢?” 沈雁露出苦笑:“你的人生观,越来越是灰色,其实人生苦短,苦难时且苦难,欢乐时且欢乐,管他呢!能渡过一天,就是一天!” 田野忽问:“你们昨天究竟开了什么会?” 沈雁呐呐说:“……我很抱歉昨天的事情我纯属无意的……” “不!我只希望能知道昨天开的是什么会?” “我也不清楚……我和吴仲瑜几个人只是守候在会议室外面,到了晚间十点多钟,突然出发行动,至九龙方面去追逮谭玉琴……” “又是对付谭玉琴么?” “对的,据说他曾向什么私家侦探告密……” 田野蓦的想起来了。记得他在港九轮渡上曾碰到司徒森,司徒森说在九龙方面有人告密,所以他到九龙去查替……。由此联想到霍天行在鸿发仓库召开的会议,可能就是与“圣蒙”血案有关,要不然为什么不要他参加呢?田野无法断定案情已发展到怎样严重的阶段,不过回忆昨天周冲和丁炳荣的形状,可能“正义”公司,和“圣蒙”都有了危机。 “谭玉琴抓到了没有呢?”田野问。 “没有——又被他逃去了!”沈雁摇头说。 “这个人,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竟然一个人可以和‘正义’公司周旋这样久,大大小小,五六次围捕,都被他逃去!……”田野似有自惭的感觉。 “黑社会的人物都不可思议,尤其报仇心理是百折不挠的。我们是念书的,也可说是另一个社会上生活的人物,涉身到黑社会中……我渐觉得有点不大习惯了……。” 沈雁因为在周冲前受到委屈,和田野的感情增进,所以肆无顾忌的露出了厌倦之意。 但田野并不因此拉拢沈雁,共谋脱身之计,他的心情仍在复杂的困扰中……而且,脱离职业凶手群的心思好像已逐渐失去。 空气很沉默的,过了半晌,沈雁忽然很慎重的说: “我看,你的那位三姑娘,很不适宜在舞厅里混下去,你应该把她找回来……” 田野愕然,注视沈雁的脸色,对他的言语感到怀疑。 “你感到奇怪么?”沈雁再说:“昨天晚上,我们在行动抓谭玉琴之前,曾在‘金殿’舞厅聚合,后来谭玉琴逃去,柯大勇又邀我到舞厅里去,……”他吞吞吐吐的,又似乎有隐秘不忍出口,顿了顿又说:“论三姑娘的为人,心地朴实,不懂得欢场上的那种险恶的手段,容易受人欺骗……。” “你可以老实告诉我,昨晚上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雁不忍说,但又不得不说:“昨晚上三姑娘又被客人打了……这又何必呢?又不是除了在舞厅里混,别的地方就不能生活,为了几个臭钱,任人侮辱……” “什么人打她呢?” “不知道,我不认识……。” “哼!这种女人,生来就是贱骨头……劝告,拦阻也没有用处……只有由她去了!”田野忿恨说。 沈雁不懂田野的意思,只觉得平日田野和三姑娘的感情不错就是了,今天听说三姑娘在舞厅里受辱,他反而发出怨言,便猜想他们之间可能又闹僵了。他叹息说:“男女之间的事情就是这样,欢喜时是亲家,吵闹时就成了冤家……。” 田野再也提不起兴趣,似乎是希望尽情把三姑娘忘去。 忽而,听得人声,像是吴全福的妈妈和妻子两人回来了。他们自走廊上路过,果然探进头来。 田野知道全福嫂子是个心直口快的妇人,有沈雁在旁,实不方便说话。便示意禁止她张声,匆匆起床越出房门,回头向沈雁说:“我们回头去吃晚饭去,详细谈谈!” 沈雁倒是很识相的,便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田野却进入吴家的厢房。“怎么样了?”他问。 “我们按照你的话去做,……汤先生的面色倒是非常紧张的。……”全福嫂答。 “汤家的老大一直追问吴全福的遗书,我想了一想,回答他说,收藏在你这里……”吴老太太说。 “你们进入经理室了吗?”田野再问。 “有,汤家弟兄两个倒是不愿意我们进去的,但是我们一定要进去,他也没有办法……”全福嫂答。 “经理室内有什么特别的情形吗?” “他们好像在整理帐目,很多东西翻得很乱……” 田野点首不迭,已能证实了他的猜想不假。 “田先生,你要我们撒这个大谎有什么用意吗?”吴老太太问。 “为吴全福着想!”他含糊着答。 田野和沈雁在“天鸟”餐室用饭,吃了点酒,沈雁建议说: “我们大家的心情都不痛快,不如上舞厅去找点消遣!” “你别诱惑我去见三姑娘,对这种不谋长进的女人,我已痛下决心,一辈子也不要去见她……” “我前两天又新认识了一个交际花,长得很够味道,我带你找她如何?假如你看得中,我愿割爱!” 田野大笑,说:“学柯大勇说一句话,‘朋友妻,不可戏,要戏朋友妻,要等朋友死。’——既然是你的路子,你自己去快活吧!” 沈雁再三推让,田野坚持着要和他分手,实际上田野的心中正急着有事情去做呢。 沈雁执拗不过,只好向田野告别。 <hr /> 注释: 第十九章 皆曰可杀 这时夜已静了,田野在街头上踯躅,藉以压制心情上的紧张。他暗觉得奇怪,在“正义”公司的时日已经不短了,大大小小也曾做过十余次帮凶。杀人当也不在少数,但心情却从没有这样的紧张过。这是为什么呢?这可能是谋杀之先的预觉,可能这天晚上就有血案发生了……他心中想。 终于,悒悒来到“忠民福记书报社”的门前,又踌躇了半晌,不知道猜测是否和事实相符合? 他下了决心之后,举手敲门,砰,砰,砰,响了一阵子,还没有人出来应门呢!这可能是他的猜测对了……但也可能是那小厮睡熟了。 “不能把附近的人吵醒了……”他又自我警惕说。所以敲门并不敢过猛。 轻轻的,砰砰的,又敲了一阵子,过了片刻,板门上的洞窗倏的打开了。露出一双凶恶的眼光。 田野细看,一点也不错,那是汤九斤。 “找谁……?”他狠声吼喝,但,当他看清楚了拍门的田野,那凶恶的眼光渐渐转变,变为恐惧。 “今天晚上,我的事情办完了,所以提早一步来,请你开门吧!”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 “你不是说明天晚上来吗?”汤九斤的嗓子有点发抖。 “提早来并不犯罪的!”田野说。 汤九斤惶然不知所措的,楞了好一阵。洞窗掩上了…… 原来,田野的料想,汤九斤需得毁灭欺骗吴全福的证据,需得把书报社的帐目改头换面……。 所以,田野昨夜一夜缠着他,缠到天亮,白天里,又吩咐吴全福嫂子和吴全福的母亲,到书报社里和汤九斤相缠,使他没有时间放开手脚来行事作弊。 田野故意和汤九斤约好,第二天晚上研究帐目,所以让汤九斤放胆在当夜改涂帐目——同时,他在做这种违法的事情当儿,必定会把书报社内的小厮支开的,田野更好放开手脚行事了。 汤九斤将洞窗掩上后,久久还没有把铺门打开,田野便知道他是赶回到经理室内去收拾凌乱的痕迹。所以又急着拍门。相信汤九斤还没有胆量把他拒于门外的! 一会儿,铺门算是打开了。田野钻身进内,他瞪眼一看,就可看出汤九斤的情绪非常紧张。 “抱歉!我成了不速之客了!我早就猜想,你会留在这里!”田野含着笑脸说。 “……刚巧,今晚上有点事情未了,我要及时把它料理清楚……”汤九斤含糊答。 不问而知,汤九斤是漏夜赶来毁灭赃证的。经理室的大门这时是牢牢锁着,田野便猜室内的各物一定凌乱得一塌糊涂,汤九斤已来不及收拾,所以在他掩去洞窗之后,便匆匆溜过去把室门锁上。 田野替他把铺门重新闩上。 “请坐,请坐……”汤九斤显得非常不自在。 “好吧!我们进经理室去坐,详细谈谈——”田野说。 “啊,很抱歉,今晚上忘记带钥匙来呢!”汤九斤已在冒汗。 “我很奇怪,那末你在什么地方料理你的公事呢?” “就在这——”他随便的胡乱一指。“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新收到的一批图书样本,需要编号整理……”一方面,又急着给田野递烟点火,以连络交情。 “你的弟弟不来帮忙么?”田野很平淡地再问。 “啊,他在家中也有许多琐碎的事情需要料理……” “那个小厮怎么也不见了?” “嗯!不巧得很,他今天请假……致弄得客人来了,连个倒茶的也没有……”很狡狯的回答。 田野笑着,向架在堂屋当中的行军床上一坐,眼睛兜向屋子内四周扫射,像检查什么似地。一面偷偷的伸手在衣袋内摸索,把昨夜偷偷取去的钥匙掏了出来。 汤九斤却在自言自语:“唉!我也真为吴全福可惜,天底下那有行不通的道路……?什么事情值得他要轻生呢?” 田野忽的站起来,扬高手中的钥匙:“啊,看!你的钥匙忘记留在这里了,我们进经理室去聊吧!” “吓?……”汤九斤脸无人色,正要拦阻时,田野已用最敏捷的动作,钥匙插进了匙眼,轻轻一扭,室门已告打开。他很熟悉地掣亮了电灯,穿身进去,果然不出所料,室内凌乱得一团糟,尤其那张办公桌上便堆叠了不少帐册及各种文件……。 “唉,小三真懒,屋子内竟毫未收拾呢……怎能招待客人呢?”汤九斤慌慌张张的,赶忙趋至他的办事桌前,冀图收拾桌上的凌乱的各物。 田野的动作比他快上一着,一把将他的手按着。同时,那烟缸上堆积了许多烧烬的纸灰。 这不用猜想,当是汤九斤烧毁了的证据,把那些纸灰抽出来看,当然再也看不出所以然了。 田野冷笑说:“这末一来,吴全福之死,便和你完全没有关系了!” 汤九斤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张口结舌的,呐呐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田野不语,推按他坐下,更不许他抚触桌上所有的东西,俨如主人一样,大模大样的开始翻检桌上的各种帐册,文件。 汤九斤平日本就怕田野三分,更兼个子瘦小,假如交起手来,眼前亏是准吃定了。 “……你……你……请你尊重你的人格……”但事到临头,他又不能不逞强说话。 “哼!对你这种人,还用得着讲人格吗?”田野说。倏的,他翻出了一张纸条,是夹在帐册当中的。递在灯前细看,上面写着:“兹借到汤柏年先生名下,港币一千元正,双方言明,月息九分,贷款人,忠民福记书报社经理吴全福,中人汤九斤,汤冬,年月日。” 田野已有证据捏在手中。态度更变得凶狠:“我请问你,汤柏年是什么人?” 汤九斤无可奈何,只有摆出无赖作风说:“是我的叔父!” “叔父?”田野再说:“那末害死吴全福的是不是这个人呢?” “你胡说……谁害死了吴全福……?” “吴金福的遗书上指明是你,你当然不会承认的,那末,除了你的叔叔以外,还有什么人呢?” “……你不能以吴全福的一封遗书,就断定一切……要知道吴全福自己做事失败了,看见我得到成功,便故意加以诬害,含血喷人……。” “这我就很奇怪了,你和吴全福同在一间书报社内,为什么他会失败而你会成功?……他由总经理升到董事长,而你却由小职员升到总经理!怎样算是失败?怎样算是成功呢?”田野一面把手枪拔出来了。 汤九斤顿时大惊失色,想逃出门去,但田野比他的动作快捷,已抢先拦在大门口间。 “你敢胡乱动一动,我敲碎你的脑袋!”田野加以恐吓说。 汤九斤浑身抖索,这时候他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了,连想挣扎反抗的勇气也提不起来。 田野把他如攫小鸡一般,揪了过来,使劲一推,汤九斤整个人便跌坐到沙发椅上,由于内心的恐慌,再也站不起来了。 “你究竟意欲何为……?”他战着嗓子说。 “我要你坦白说出欺骗吴全福的经过!”田野一面,又重行检阅帐册。但他对这一门却是外行,看不出有什么蹊跷。 “我告诉你,我没有欺骗吴全福……”汤九斤由惊恐而逐渐激奋。“你不能含血喷人……你再这样无礼……我,我要报警招警察了……” “你招警察正好可以指明你的毁赃灭迹,同时吴全福的遗书也可以控告你谋财害命!”田野毫不关心地,仍在帐册上搜寻。他唯一可以看出的,“忠民书报社”历月下来的交易,数目字多半由小至大,可以证明业务是逐步扩大。 “我可以控告你持械打劫……”汤九斤又说。 “控我杀人都不在乎,何况打劫?”田野目露凶光,蓦的把帐册抛下,趋至汤九斤面前,一手揪住了他的胸脯,恶狠地说:“我已经明白了,吴全福向你的叔父借贷,为什么欠据会留在你这里?而你又为什么漏夜躲在这里偷偷的把它毁烧,这足证明你做贼心虚呢!……哼!据我的猜想,天底下可能就没有汤柏年这个人,可能就是你们两弟兄的化名,布下的圈套欺骗吴全福……。” “汤柏年真的是我的叔父……。”汤九斤又无赖地说。 “即算你真有个叔父,想也是你们借用他的名义而已,要不然这些借据怎会全留在你的手中呢?哈,这种手法真够狠毒,完全是在出卖朋友嘛!据我所知道,忠民书报社还没有开办之前,你们不过也是在马路上摆书报摊,怎样会有个有钱的叔叔?可以借得出如此巨额的贷款?分明是你们串同了欺骗!利用书报社的盈利,借款给吴全福,利上加利翻过来覆过去,压得吴全福无法翻身,我已经在帐册上看出来了,生意做得很急,一笔接一笔的,日期紧接,使他连喘息的机会也没有,除了贷款以外,根本无法周转……这种计谋的确狠毒……一切的利润全落到你们的手里!吴全福只落得个穷忙和负债!……” “汤柏年真个是我的叔父,他开农场……很有钱……”汤九斤说。 田野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呸!你的叔叔既然有钱,又肯无抵押借款,还会让你们在马路上抛头露面做摊贩么?你们的书报社早就开起来了,还用等吴全福么……?” 汤九斤挨了一记耳光,气焰更下,张大了嘴巴连辩也辩不出来了。愁眉苦脸的像要“哭出胡拉”,手脚都在抖索,似乎像要跪地求饶了。 田野生平就瞧不起这种人,未吃到苦头之前,逞凶讲蛮,等到事到临头,又露出畏怯求饶……于是,他霍然自腰间抽出一根绳索,这是他预早藏在腰间备用的,想逼压他招出整个事情的真相。 他将绳索绕着汤九斤的脖子绕了一转,绞拢来,收紧了之后,咬牙切齿,吼喝说: “现在,给你最后自新的机会,把事情坦白说出来,要不然,就要送你进枉死城了!” 汤九斤知道死期已至,竟想高声呼救了。 田野更把他压到地上,以脚踏他的背,把绳索收紧。使汤九斤的呼吸塞窒,连气也透不出来了。 “你想活吗?想活就别想叫!……” 汤九斤仍要挣扎,似乎有点像发狂了。田野不得不压制,但他却又怕汤九斤被杀了呢。 “喂!你假如再这样我便不留情了!……” “嗨……嗨……救命……救命呀……”汤九斤叫声不绝。 “我叫你说话!说!快说!究竟你怎样欺骗吴全福!你烧毁的是些什么证据?说话呀!……” 汤九斤仍在叫,声音嘶哑的,手脚挣扎得更猛。 “我要控告你谋财,谋杀……嗨……” 田野无可奈何,这时他感到进退维谷,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假如把他松放,结果如何?无可预料,但是不放他又怎样呢?他的额上,淌下豆大的热汗,眼球满罩红筋,似乎他比汤九斤所受到的痛苦更大。 “你究竟说还是不说?”他再问。 但是,汤九斤已经不动了,田野因为踏在他的背上,看不到他的脸孔。再喊了两声。汤九斤连声音也没有。田野因而起了恐慌,把绳索松下,将汤九斤的身子翻过来看,不幸汤九斤已经死了,呼吸早已停止,田野真的成为凶手了。杀人在田野的心目中,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了。主要的,还是怎样做到不留一点痕迹,这是“正义”公司从来做案子的惯例。杀案完后,要消灭所有的痕迹,使查案人员找不到一点可疑的线索。 他带来绳索一根,原就是蓄意谋杀的,预计中,认为只要找出汤九斤欺骗吴全福的证据,即把他吊死,做成自杀的形状,替吴全福永除大患。 但是现在所得的证据模糊,汤九斤已经死了,那根绳子已成了凶器,尸体的颈项上,还留下深深的绳勒印痕,这和上吊的部份是不相同。通常上吊留下的绳印,照例是由颈项挂向耳后脑间,现在所留下的却是绕着颈子,平行的一圈,只要是稍微精明一点的探员,一看而知这是被人勒毙的。 但时间已不容许田野踌躇,他想不出比伪造上吊更好的方法,伸手去揉抚汤九斤的颈子,希望能把颈项的绳印略为减褪,但这只是做梦而已,汤九斤上的皮肤已有破损,一经揉抚,反而血迹斑斑的了。 他在情急之下,再也管不了这末许多。立意干脆做一件糊涂案子,把绳子打了个活结,重新套在汤九斤的颈上,也不管绳索所套的部份和原先的绳印是否相同,紧紧的收缩之后,把汤九斤的尸体整个的吊了起来,移过凳子,站到凳上,将汤九斤的尸体挂到天花板吊电灯的钩子上,汤九斤的体重很轻,所以他做得非常顺利,这时候,汤九斤真好像是上吊自杀的呢!假如不看他颈子上的血迹和绳痕的话。 田野又把置在尸体底下的凳子踢翻,这是在“徐若斌”凶杀案中学来的,悬梁自杀者所立的凳子是非踢翻不可的。在后,他又考虑到桌子上的那堆凌乱的帐册,还有那些烧烬的纸灰,是否会被人找出破绽,连累到吴全福的身上去?到底,还不是一个干练的职业凶手,他一再思索,还是想不透应该怎样的才会有利于使人相信汤九斤是悬梁自杀!去应该怎样做,才不致连累吴全福……? “反正是一件糊涂案!”他倏的下决心说,取起桌子上的红蓝墨水,直接倾倒到那堆帐册之上,又洒到地上,洒到墙上,弄得整间房间乱七八糟的,似乎汤九斤受到某一种刺激发狂而后自杀。 田野默想了一阵,认为确实再没什么足以令人起疑窦的漏洞,取出手帕,把地上践踏过的地方,足印揩去,触抚过的物件,手印揩去,始才退出经理室把玻璃门锁上。当田野离开书报社时,马路上已是冷清清的,行人歛少,他并不因为杀了一个人而感到不安。只在幽黯处隐蔽而行,躲避路人的耳目。 “汤九斤是死有余辜的!”他心中老是这样想,藉以自慰,虽然他还没有找出汤九斤究竟如何欺骗吴全福,但是汤九斤平日言行、举动、相貌全在他的憎恨之内。所以,他认定汤九斤是有罪的,无论如何,他欺骗了吴全福是无可否认的事。 田野又想到还有一个汤冬,汤九斤死了,留下汤冬仍是一个大患,如何处置他呢?……杀!他想来想去还是一个杀字,只要不连累吴全福,他觉得还是杀了汤冬比较好。 偷东西和杀人没有什么分别,第一次做窃盗时,还有恐慌,第二次就无所谓了,杀人也是一样,开了杀戒,杀人便不当一回事!所以,他认为汤冬只有死,才是最理想的道路。 下了决心之后,田野即开始盘算如何向汤冬下手,这是他真正的第一次开始有计划的谋杀。 脑海中的计划趋进紧张,脚步也就加快了。不知不觉的就已经回到了永乐东街公寓。 这一夜,田野睡得很香,也许是杀人顺利成功,也许是连夜来皆没有睡好的关系。 晨间,差不多到了十点钟,尚未有起床,吴全福的母亲,和吴全福嫂,在他们的房门前盘旋数次,似有什么急要的事情需要找他商量。 但她们又不忍惊扰田野的睡眠。直到十点半钟,田野真个醒了,他并不爬起床来,燃着了香烟,就躺在床上慢慢的抽吸,回想昨夜的情景。 “汤九斤的尸体不知道被人发现了没有……?又不知道警探方面对这案子的看法如何?……最好是不要连累了吴全福……” 谋杀真好像不是怎样了不起的一回事呢!田野觉得绝对没有丝毫恐惧。 全福嫂仍然不时在房门的缝隙间瞄进来。当她发现田野已经清醒之时,喜形于色,呀然把房门推开了。她刚要跨进房门之际,忽的楼梯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穿高跟鞋的女人呢。 “田先生住在这里吗?”一个脸色不很正常,打扮摩登的女人现身在楼梯口间高声问。 田野由房门看出去,这个女人并不相识。 “我就是姓田的……”田野自床上跃起,匆匆穿出房外接待,似乎预感到有什么意外发生。“你贵姓?有何指教?”他急切问。 那女人倒像和田野曾经相识的,她毫无隔阂的,一把执住了田野的手,上气不接下气,非常焦灼地说:“我是由金殿舞厅里过来的……我叫蕾娜,和萧玲珑是同事……萧玲珑出了很不幸的事情……请你马上去一趟……” 田野打了个寒颤,但马上又回复了常态说:“出了什么事情呢?叫我去又有什么用处呢?” “你不用多问了,……快去看看她吧!……她太可怜了……” “可怜?这是她自作自受……这种女人有什么可怜的呢?……” “哼!你真太狠心了……” 无论蕾娜怎样说,田野无动于中,一定要蕾娜说明萧玲珑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始才肯往九龙去看三姑娘。蕾娜似有难色,左顾右盼的,因为田野的身后还站有吴全福嫂子和吴全福的妈妈,好像萧玲珑所发生的事情,是不足为人道的。 “又是出了什么丑事不成?你只管说吧!反正萧玲珑难听的事情很多,谁都会知道的!”田野说。 但蕾娜仍然不肯,她把田野拖至楼梯口一隅,低声说:“萧玲珑昨晚上被流氓用硝镪水淋了……” 这样,田野才呆住了,毛发悚然的,一时也说不出话来,瞪着眼,凝望着蕾娜良久,才颤动说:“……那末三姑娘怎样了呢?……她有受伤么?……” 蕾娜的泪儿也告淌下说:“香魂做了替死鬼,她刚好和萧玲珑自舞厅里出来,一个流氓拦住了去路,向萧玲珑辱骂,香魂不知内里,以为又有人欺侮萧玲珑了,便迎上去劝阻,岂料那流氓自身上掏出药水瓶便向她们两人脸上洒去,香魂迎面洒个正着,脸孔全被烧毁了……” 田野咽了口气,急问:“那末萧玲珑呢?” “她还好,她闪转了身躲避,药水由她的背上直洒到腰间,但是也痛得整个人昏倒在地呢……”蕾娜拭着泪痕说。 田野的心肠再也硬不下去了,他回返房间,匆匆的穿起衣裳,连洗漱也不洗漱了。他必得要去看三姑娘一次了。他为香魂惋惜,又为三姑娘悲哀,逐渐又转为忿恨,他认为假如三姑娘听他劝告,不再在舞厅里混迹下去,就不会发生这样不幸的事情了! 当田野和蕾娜正要离去时,吴全福嫂却拖着他说: “吴全福已经完全清醒了,他闹着要出院还是你去劝劝他吧!”这就是她整天早上要找田野的原因。 田野含糊点首应付说:“我知道了……” 他在落下楼梯的当儿,却急着问蕾娜说:“你知道是什么人主唆,下毒手陷害三姑娘吗?” “谁能知道呢?……好像谁都和萧玲珑不对的!” 三姑娘是躺在九龙天主教开设的“圣玛莉”医院,和香魂同住一室的。 当田野和蕾娜赶到医院之时,事情又起了变化。 蕾娜领田野进入病房,那儿置着两张病床,有一张却是空着,另一张躺着一个病人手头脸和双手全用重重的纱布包扎着,除了一头秀发自纱布中透出来,可辨认出是个女人以外,就等于只看见一个布人了。 田野心中想:“……这当不会是三姑娘吧?” 那纱布里缠着的脸孔上露出两个小小的眼孔,蕾娜附首自眼孔中望下去。她说:“香魂睡着了……萧玲珑跑到那儿去了呢……?” 田野在想像中已可料到那是香魂,但他绝没料想到情形会如此的严重呢。惜玉怜香之心油然而生。 但是三姑娘到那儿去了呢?香魂负伤这样重,可见得歹徒之辣手,三姑娘当也不会轻伤,她不躺在病床上,会跑到那儿去?蕾娜走进厕所去找寻,但是厕所里并没有,她只好到护士室去询问了。 值班护士说:“她到手术室去了!” 蕾娜惊诧说:“为什么又要动手术呢……?” “她自杀后,身体太坏了……” “身体坏为什么要动手术呢?” “她小产了!”护士说。 “小产……?”蕾娜又告热泪盈眶,毕竟萧玲珑的遭遇是太可怜了,被硝镪水洒了之后又自寻短见,继而又小产……这样一连串的惨事,一个弱女子怎能受得了……? 蕾娜忙把事情告诉田野,田野大恸,赶忙赶往手术室去,但那穿白衣的医生,却禁止他进门去。 田野留连在门外,焦灼如热锅上蚂蚁,来回的蹀踱,这情景又仿如吴全福动手术的时候。 蕾娜也很亲切地在旁边等候,这个舞女也可说是相当的够情义了,平常从没看见她和三姑娘怎样亲近,一旦发生了事情,竟然这样的热心,她是同情三姑娘的遭遇?或是两人同是一对可怜虫惺惺相惜呢? 田野的心中却在盘算,三姑娘怀了孕,这是谁的孽种呢?又为什么从未听三姑娘说起过?据田野知道,在这几个月以来,和三姑娘发生特殊关系的,就只有尊尼宋,和他自己两个人,这肚中的一块肉,会是谁的呢?当然是属于尊尼宋的成份较多,不过,假如胎儿是三个月以上的话,那就可能有他自己的成份……。田野越想越是凌乱,那时间真像蜗牛般的缓慢,一分一秒的慢慢拖过去,确实不大好消受。 “萧玲珑为什么要自杀呢?……”他忽然坐向蕾娜的身边发问。 “唉——”蕾娜凄苦不已,说:“她被流氓用硝镪水淋后,神经就有点不大正常……当她被救醒时,发现香魂受伤害的形状,就几乎发狂,她认为香魂是无辜的,完全是受她个人所累……她自认是一个世间上没有用处的人,而为什么要连累一个前途无量的香魂姐姐呢?于是,她哭哭啼啼的,认为再生活下去,还不知道要连累多少的无辜呢……于是她便自杀了……服了大量的DDt……” 田野气忿填胸,他咬牙切齿地去推想,究竟是什么人主事下毒手的?他决意要把主事的人找出来,杀掉他,替三姑娘及香魂报仇。好在杀人已经不当一回事,汤九斤不就是很顺利的便谋杀成功吗? 一会儿,手术室的玻璃门儿推开了,穿着白衣戴白帽的医生擦着汗行了出来。一面揭去他的口罩。 “大夫……怎么样了?”田野追上前问。 “还好,她无恙了!”大夫说。 “胎儿有多大!”田野再问。 “两个月左右!” 两个月的胎儿,以时间来推断,那当是尊尼宋的孽种无疑了,他和三姑娘既有了结晶,还要对待三姑娘如此的恶劣,真与畜生无异。 田野心中咀咒着尊尼宋,一面跨进了手术室,护士小姐们正推动着流动的手术床把三姑娘移出室来。 三姑娘迷迷糊糊的算是醒着,全身盖着白布更显得脸如纸白,一头散发披了下来,衬上深陷的眼睛和两颊,形状有点恐怖。当她看见田野时,一阵辛酸扑鼻,忍不住就热泪横流。 田野是硬汉,在这种情景之中,心情也是惨痛的,也委实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话是好? “何至于要如此呢?……”他算是吐出了一句话。 三姑娘抽噎不止,两片唇儿颤颤的,像要说话,但却被悲伤掩去。 护士小姐的脸孔是冷冰冰的,推着床车无情地行走,田野和蕾娜都做了护卫。 回到了病室,香魂仍沉沉的睡着。护士小姐们还得把三姑娘搬回到病床上去。她们都是娇柔无力的,田野只有自己动手,伸张铁臂,把三姑娘整个的抱起来,由那裹着的白被单里,他触抚到三姑娘的背脊,手臂,大腿,全用纱布扎成一卷一卷的……可见得伤势也相当严重! 这是谁下的毒手?对一个弱女子如此残酷…… 三姑娘已安放到病床上,护士小姐替她盖好了被单,临退出病房时,拖了田野趋至一旁,低声说: “她的心情很劣,最好让她多休息,不要挑起她的伤心事!” 护士走了,田野和蕾娜默默相对,静坐一旁,三姑娘仍在哭,整个病室里的空气充满了哀感。 倏而,香魂醒了,她发出了沙哑低沉的声音嚷着口干要喝水,而且,还抬高了那裹着重重纱布的双手,左右的摸索……看起来,很像一个活动了的木乃伊呢。 蕾娜很体贴的为她倒了一杯白开水,扶她坐起,将开水灌她喝下,又替她把被单盖好…… “香魂姐姐……是我害了你哪……一切都是我不好……为什么不让我死了呢……?就算死了也无以洗脱我的罪孽……”三姑娘忽而又号啕大哭。 “萧玲珑,你别太冲动了……”蕾娜又忙赶过来按制她。“给香魂姐姐听见了,更是难过啦!” 香魂因为脸上的纱布包扎太多,根本不能说话,只探起了头向三姑娘注视。这情景是够凄惨的。 田野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忽然揪着了三姑娘的膊胳说:“……告诉我!是谁下的毒手?……” 田野的动作粗暴,正触着三姑娘的伤处。三姑娘受到意外的创痛,如触电般:“嗳,嗳……”呼叫起来。田野如梦初觉,起了内疚,这种粗暴,一个病人怎能受得起呢? “对不起!”他致歉说:“现在,我除了想知道是什么人下的毒手以外,什么也不管了!” 三姑娘噎着气说:“找着了,又怎样呢?……” “我要替你们报仇!” “不……”三姑娘直摇头。悲伤说:“为我这样的一个无用的人,你是何苦呢?……香魂姐姐已为我受累不浅,我那还忍心再连累任何一个人呢……?” 田野又咆哮说:“我什么也不管!反正我要知道是谁?究竟是谁下的毒手?究竟是什么事情要下这样狠的毒手?” 三姑娘含泪不语,田野却拼命催促。“说!是谁!快告诉我!是谁!……” 三姑娘仍不肯说。 田野便怔下神色,正色说:“三姑娘,难道说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提不起勇气向恶人反抗吗?要知道,别人要杀害你,毁灭你……即算你想忍辱偷生,生活下去,也是不可能啦,迟早别人还是要置你于死地,……何不趁在这个时候,我们尚还有一口气,我们奋斗起来,和他们反抗……!” “反抗?我们有什么能力反抗?这世界,只有恶人,有地头势力的才能生存下去,我们怎能反抗?” “我不管这些!我只希望你告诉我,是谁?” “我能告诉你是谁呢?”三姑娘哭泣不止。“环绕在我身边的恶人这样多,尊尼宋、亨利杨、彭健昌、柯大勇……可说没有一个不是穷凶恶极的,我能告诉你是谁呢?……” “照你这样说,你也不知道下毒手的是谁主唆的了,但是任何一件事情发生,总会有一点迹象,而且以硝镪水毁人,不是结了深仇大恨的,谁肯下这个毒手呢?……在这一两天之间,你曾得罪了谁呢?” 三姑娘仍是摇首。她委实无法知悉究竟是谁下的毒手。 蕾娜却向田野劝息,说:“我看你不必逼她了,让她稍事休息,身体略为复元再说吧!” 这当儿,倏的有一位客人到病房来探病,手中捧着一束鲜花,肥头大耳的,竟是亨利杨那流氓呢! 亨利杨跨进门,正好和田野迎面相对。这正是仇人相见。亨利杨略露诧然之色,也许他已经忘去田野究竟是何人了,只有田野的心中燃炽着仇火,他恨不得把亨利杨抓住即撕个碎粉。 这倒是很奇怪的事呢,亨利杨在数天以前,还纵凶手痛殴三姑娘和田野两人,为什么今天又突然来探病,而且手中还捧着大束鲜花,这斯文流氓究竟意欲何为? 亨利杨征怔的向田野打量了一番之后。似有感触,但又想不透究竟曾在那儿和田野见过。他与蕾娜倒是相熟的,他即向蕾娜打招呼。笑吃吃的,嗓子像破锣一样说: “啊!萧小姐怎样了?我早说这妮子年纪太轻,不懂事,迟早要吃大亏的,现在果然不出所料!”他把鲜花给蕾娜接过,大模大样的就在三姑娘床畔坐下,蕾娜非常惊恐,因为深悉田野的性子火烈……。 但是现在的田野,已不是从前暴躁火急的田野了,他懂得什么叫做忍耐,什么是预谋,要对付一个人时,应该如何计划。 三姑娘不想和亨利杨说话,她除了掩面痛哭以外,什么也不会,这完全表露了只是一个弱者。 亨利杨抚着她缠着绷布的手臂,仍吃吃地笑个不歇,又说:“吓,你看,搞成个什么样儿了?还好呢!硝镪水没洒到脸上,一个女人出来混,就全靠一副脸蛋,假如脸蛋损坏,那一辈子也别想混了!” 田野以仇目向亨利杨相视,但亨利杨似乎全不介意,又似乎根本没把田野放在眼中。 田野实摸不透亨利杨的用意呢?也许他对三姑娘仍有企图,但也许他在行凶之后,还要向弱者示威,从他的言语中又无法推断主事流氓下毒手的是否就是他? 假如他对三姑娘仍有染指的企图,又何致于购买流氓下毒手毁三姑娘?…… 田野怎么都想不通。 倏而,亨利杨摸出一叠钞票,置于三姑娘枕畔,说:“相信你的经济也很困难,这里有几百元,拿着好好的养病吧!以后出来,接待朋友,真要把作风好好的改变一下!” 三姑娘没有拒收的形状,但她除了哭以外,呐呐的说不出一句话,田野便趋了上去,竭力把态度平和下来,说:“杨先生,我们并不希望接受你的慈善,以及你的施舍,请你把钱收起来吧!” 这次,亨利杨以不肖的眼光射到田野的脸上,似笑非笑的,噘起厚厚的唇皮说:“你是谁?” 田野冷笑而答:“我就是和三姑娘同时被殴的护花使者,相信杨先生还会记得那段新闻吧!” 亨利杨即豁然大笑。笑得打仰,这就足见他是逞狠而来的,这种流氓作风,实使人愤恨,在凌辱一个人之后,再假惺惺的去慰问一番,那有双重的意思,一是不逃避,更表示来者不怕;二是看你又如何……?这等于赶尽杀绝呢! “既然如此,我和你神交已久,我倒很愿交你这个朋友!”亨利杨说着,一面伸出手要和田野握手,表示他的风度。 “我交朋友要看对象的!”田野环抱双臂,岸然不动说:“三姑娘是病人,假如不骚扰她的话,我想请你告辞了!” 亨利杨胁肩而笑,拍拍三姑娘的肩膊说:“你的朋友不高兴我留在这里,我就只有告退了!” “请你别忘记了,把钱带走!” 亨利杨复耸肩俯拾起那叠钞票,扬手一抛,掷向正在迷糊的香魂床上说:“萧小姐不需要它,相信香魂小妹需要它呢!” 田野还要说话,但蕾娜却把他按住了,不断的挤眼示意,请他忍耐。因为在病人面前吵闹起来,总会影响病人的情绪。 这样亨利杨才一挥手,说声“再见”,又是大模大样的跨出病房,原来门外还等着有一个形状如同打手似的流氓呢!他们头也不回,大摇大摆的直向走廊外行去。田野要送客,任是蕾娜怎样拦阻,他也不管。跟在亨利杨和流氓之后,尽管这位客人头也不回,他仍直跟在后面。 医院的门前有着一个小型的停车场,只见亨利杨招呼了流氓钻进了一架小包车,他亲自驾车,看样子是没雇用司机,等到汽车开动之时,他始才调过头来向田野一招手,这是他最后示的余威了。 汽车走后,田野已有了计谋,他匆匆的把汽车的牌号记下,有了汽车牌号,相信不难找出亨利杨的住址。那时候就不怕他飞到天上去……。 田野再回返病房之时,他不想再在三姑娘的身上找寻线索,因为三姑娘流泪尚未止呢。于是他再轻轻的安慰了她一番,然后又掏出身上所有的钱钞,全部交下给了蕾娜,请她好好照顾三姑娘。 田野由医院出来回到香港的时候,已是正午,他心中想。假如想知道是谁下三姑娘的毒手,还是得在尊尼宋处着手。以对付舞女而言,假如没什么深仇大恨,相信谁也不会用硝镪水这样的毒辣。尊尼宋是舞女大班,当然可以知道三姑娘到底得罪了些什么人?而且干这种洒硝镪水工作的,又多半是购买当地的地痞流氓下手。尊尼宋的撑腰人陈老么是油麻地地区的地头蛇,当不难查出买凶手者究竟是谁? 田野决定了要先找尊尼宋寻出主凶,趁顺道之便,他弯到圣提芬医院去先看看吴全福。 吴金福已经好转了,就身体稍微弱一点。吴全福的妻子在坐,她不等田野和吴全福说上两句话,即把田野拖出病房之外。 “汤九斤死了,你知道吗?”她怯怯不安地轻声说。 “哦?是吗?”田野故作惊讶:“是怎样死的?” “自杀——昨晚上,他在书报社上吊了。” “嗯!这个人死有余辜!早就该自杀了……” “噢!不!”吴妻大惊小怪的又说:“但是警署说是谋杀!他们还怀疑吴全福是凶手咧,今天公寓里来了大批人……” “吓!吴全福躺在医院里,你还怕个什么劲?难道说一个病人还可以从病床上爬出去谋杀人么?” “所以说……” “所以你应该说,汤九斤弟兄因为害得吴全福太惨了,所以在他良心发现之时,便悬梁自杀了!” “今天,汤九斤的弟弟汤冬也来过了……” “什么?到医院里来吗?”田野略有怒意。 “不!到我们家里,他哭哭啼啼的,告诉我们汤九斤的耗讯,又指天发誓,他绝对没有欺骗吴全福,也没有害过吴全福……在后,他还一口咬定,是你杀害汤九斤的,你是凶手……” 田野忙制止她说下去说:“别理他,说不定就是他,弟弟谋杀哥哥反而故意含血喷人,我还可以到法庭去告他……。” “不过,汤家弟兄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你要千万小心哪……!” 田野说:“我心中有数哪!” 田野离开了医院之后,即转道返家,因为他要取手枪,在那旧物箱底下压着的“黑牌”手枪又重新的取了出来。很老练的检查过弹药。贴在身边藏起,他要找尊尼宋去了。 他由统一码头乘轮渡过海。悄悄的来到宁波街舞女公寓。但踏上楼梯之时,起了犹豫,因为时钟正指正了三时。这时间,所有的舞女仍留在公寓里。万一闹出事情来,以后的麻烦不可预计。 他考虑了片刻,必需要等到茶舞的时间开始,所有的“汤团”舞女到舞厅去了之后,然后再找尊尼宋算帐。这样,他便转道在马路上蹓躂。顺着弥敦道走,来到“雄鸡”餐厅门前。这餐厅对他的印象很深,记得谭玉琴曾在这里跟踪,预备谋杀他呢。而现在,他却要谋杀人了……。 他踏进了餐厅,找着了老座位,这样找寻回忆是最有趣不过的,他要了一瓶酒,自觉渐渐要变成酒徒了。不过,这可以一笑置之。 由谭玉琴,可以想起懒蛇,由懒蛇又可以想起他投进职业凶手的始因……。 杀刘文杰,杀苏玉瑛,……那种种的情形,都一幕一幕的涌现脑际。因而半瓶的“威士忌”,已差不多光了,他自己暗起警惕,千万不能喝醉,因为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大概四点钟多的时候,他走出“雄鸡”餐厅,又再次的来到宁波街舞女公寓,不过那时门已下了锁。他揿门铃,女佣出来应门了。他心中想。所有的舞女已经上舞厅去了,但是女佣留在,仍是祸患,假如要干掉尊尼宋的话,必需要连她也干掉。 “尊尼宋在家吗?”他问。 “啊,你来得正好,他还没有走呢!”女佣一面把门打开,以笑脸相迎,因为田野每次的习惯,都是给赏钱的。 田野道谢后,随手掏出二十元纸币塞到女佣手中。 “为什么你不出去啦?” “啊,我要看家啦!” 田野笑笑,装做得随便的便绕上三楼去了,这时,他的心中起了一阵轻微的跳荡。虽然对付尊尼宋的计划早已盘算好,但他仍恐怕临时会起了不可预测的变化,正如对汤九斤一样。 走廊上铺有草席毡子,他轻轻的来到门前,那扇门照例是半掩的,但没想到里面竟有人说话,而且似在争论着什么,嗓子很亮的。“尊尼,这样你就太不‘落槛’了,在先的时候大家言明是六百元的,你现在打对折付出,叫我怎样对得起朋友呢?”是陈老么的声音。 “哼!谁叫他洒错了人呢?我的目的是洒萧玲珑,谁叫他洒到香魂身上……?”尊尼宋又说。“要知道我的损失多大吗?” 田野乍听之下不禁勃然大怒,由他们两人的对话,可证明对三姑娘下毒手段的主犯是尊尼宋无疑了。 这家伙既占有了三姑娘的身体,骗了三姑娘的钱财,而且又使三姑娘怀了孕,不论在那一方面看来,假如这人尚还有些许天性的话,就是三姑娘有天大的错事,也不应该下她的毒手,何况三姑娘只不过不肯接受他的驱使,去干出卖灵肉的勾当罢了……田野恨不得马上掏出手枪,冲进房去把这两个人面兽心的流氓一枪打死,但是他竟然又强行把怒火压制下。静静的继续偷听他们的争论。 陈老么又说:“……你对人怎能全无信义呢?六百元和三百元相差半数,在你,三百元实在不当一回事,可是在那些小弟兄的身上哪,就把你当作言而无信的人了!” 尊尼宋在喝着酒,说:“我不是看重这三百元,但是我要追问谁来负责我的损失?要知道!毁萧玲珑是亨利杨的主意!但是我抢着下手把面子争了回来!这就是我的气派!假如那一个人要闯进来和我的班底过不去,坍我的台,我抵挡不过,就宁可自己动手去毁,自己动手总比人家动手,面子上要好看得多吧!但是你派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人?饭桶到这个地步,毁三姑娘毁不到,也就算了,但是为什么竟毁到香魂的头上去了呢?……”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干这玩意的,有谁能说是十拿九稳的?”陈老么反辩说。 “但是……你可知道我的损失有多大?要知道亨利杨原是打萧玲珑的主意的,但是萧玲珑的愣劲把事情弄僵了,说实在话,我早已经把亨利杨的五千元收下啦,在后来邀请柯大勇、彭健昌打圆场,亨利杨才勉强的肯把他的念头转到香魂的身上……但是现在又砸啦!整个舞厅那么多的舞女,硝镪水随便洒到那一个舞女的脸上,我全无所谓,但他偏偏要洒到香魂的脸上去……我的损失该由谁来赔偿?我肯付他三百元,已经算是客气了!” 陈老么更是不乐,“妈的——”骂起来了。“照这样说,你是绝对不肯给了?” 看见陈老么准备翻脸,尊尼宋又软了下去,说:“你替我评评理看,到底是应该给还是不应该给?” “给不给随你,但是希望你将来别后悔!” “自己弟兄,何必给我来这一套?” “和你谈到了钱的问题,便无弟兄可言了!” 到这时候,田野在大致上已可以知道整个事情的真相,他觉得尊尼宋这个人罪该万死,绝无冤枉可言了。主要的问题,便是要如何下手?如何摆脱罪嫌?尊尼宋和陈老么在房内,假如要杀的话,当然要两个都干掉!但以一比二来说,同时下手谋杀两个人,不大容易,而且楼下还有一个女佣呢? 田野忽的“情急智生”,悄悄的退落二楼去,他探过四面,的确没有人迹,女佣正在厨房内洗衣裳。田野灵机一动,趋至厨房门口,高声说:“我走了,你不必出来了,我替你把门带上好啦。” 女佣是背着了身子,埋头埋脑的在洗衣板上擦刷着,她听见田野说话,即回转头来,连声称谢不迭。“你关好一点就是了,香港的小偷儿真不得了!” 田野唯唯,转身就走,行至大门口间,扭开了门键,大门打开后,以脚步声踏出去。好像人已外出的样子,然后使劲将门儿“砰”然掩上,这关门的声响,当可传到厨房内。 田野拐转身子即闪缩躲在一旁。歇了片刻,细细的倾听过四周都没有动静。那女佣仍很放心的在厨房内洗衣裳呢。他把手枪拔出来了,蹑手蹑脚的又向厨房溜了进去,来到那女佣的背后倒握枪柄,扬起即死命向女佣的脑袋上敲下去。只这么一下,那女佣便告眩昏。徐徐的倒卧在地。 那洗衣盆旁边的水桶里,有现成洗好的衣裳,扭成一束一束的,可以当做绳子。 田野便取起来就地将女佣的手脚全牢牢的绑上,又找着一条手帕,把女佣的口也堵上。 因为厨房内有水湿,沾了不少足印,他又取起一件脏衣把足印全部抹去。这样,他便要展开谋杀了。 又再次的走上三楼,尊尼宋和陈老么的争吵好像已经停止,房内没有一点声息传出来。 田野轻轻的推出一道门缝,只见尊尼宋正在数点钞票,他大概是已经向陈老么屈伏了。要补足三百元呢。这两个歹徒,假如不把他们杀死,为祸社会不浅,田野蓦的一脚踢开大门。 尊尼宋和陈老么都唬了一跳,抬眼看去,田野凶神恶煞的站在门前,他的手中还持有一支手枪呢。 “你来干什么……?”尊尼宋牙齿在打颤。 “你们干的好事!我替三姑娘讨债来的!”田野已变成一个非常老练的杀人凶手,他先掩上房门。随着溜至床畔,拾起一个枕头,说:“你们敢动一动,弹枪无情……” “田兄,有话好说……”尊尼宋慌乱无章,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是好。手中的钞票也告洒落在地。 田野很镇静,脸孔充满杀机,把枕头紧压在枪口之上。沉声说:“不必多说无谓的话!我只请问你,毁萧玲珑是谁的指使,除了你,及亨利杨以外,还有什么人?” “田兄,这全属误会……”尊尼宋浑身直在抖。 “别想撒赖,刚才你们所说的话,我全听到了!现在我只请问,柯大勇和彭健昌两人,和亨利杨有些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也对三姑娘如此误会?” “这有什么可问的呢?完全出于误会……” 陈老么默站一旁,一直没有发过一言一语,他的脸上也笼着杀机,目光灼灼的,正在找寻空隙,他注意田野的动作,当田野的注意力集中在尊尼宋的身上时,他即有蠢蠢欲动之企图。 “快说!柯大勇和彭健昌为什么会替你打圆场?”田野再次说。 “柯大勇,彭健昌为什么要替我打圆场呢?……田兄!你在说那里话?”尊尼宋还要赖呢。 “你刚才自己说的话,还想否认么?” “我没说过……” 忽然,陈老么有了动作,趁田野没注意之际,霍然伸手在腰间拔出手枪,他的手法非常敏捷利落,顶多也不及一秒钟的时间:“砰——”枪响了。 发枪的是田野,他算是手明眼快,陈老么的动作,他即已注意到,枪弹是透过枕头射出来的,声响减低很多。陈老么应声徐徐的倒下,同时枕头内棉花也随着火花烟硝飘扬到空间。 陈老么尚未气绝,胸脯上鲜血如涌,他还要挣扎,仆在地上,还要检拾跌落地上的手枪。 田野已能做到手黑心辣,他飞起一脚,把陈老么要拾的手枪踢到数丈远,同时,毫不留情的顺势在陈老么的脑门上跺了一脚。陈老么便再不动弹了。 但是尊尼宋可吓呆了头,像木头人般,连动也不会动。 “假如你想学陈老么一样,不妨施出手脚来!我杀人向不当一回事呢!”田野说。 尊尼宋却蓦的屈膝跪到地上。 “田兄……你……你要原谅我……”他说。 “平日耀武扬威的尊尼宋竟跪在地上求饶,这岂不是笑话么?”田野加以悉落说:“告诉你,摇尾乞怜也没有用处,我只要知道柯大勇和彭健昌和你们有什么勾结?说!”他蓦的飞起一脚,正正的踢在尊尼宋的胸脯上。尊尼宋鬼叫狼嚎的叫了一阵子,倒在地上竟哭起来了,这情景正如他向三姑娘施威逞凶时是一样的。不过那时候哭的是三姑娘,殴人的是他而已。 田野想起他虐待三姑娘的情景时,便恶向胆边生,蓦的掷下枕头,如法泡制。伸手一把揪着了尊尼宋的头发拉紧了,把他整个人揪起来。 “你究竟说不说?——哼!你是人还是畜生?你把萧玲珑的一切全都骗了,还对她如此狠毒,这是有理性的人能做得出来的么?要知道,她已经为了你怀了孕啦!……” 尊尼宋泪流满面、抽噎说:“我忏悔了,我真不知道她有了孕呢!……她现在在那里?……请你带我去见她,我要请求她宽恕……” “呸——”田野好像还不够消恨,扬起手中的短枪,照着尊尼宋的脸颊“拍”的敲了一记。“萧玲珑已经小产了,你的孽债早已偿清了!” 尊尼宋的脸颊上已起了一块瘀黑,直在抽噎,尽量露出可怜相,以求田野放生。 “现在我只要知道柯大勇和彭健昌的事情!”田野又再次的拾起枕头了。 “亨利杨本来就是彭健昌的朋友……”尊尼宋呐呐说:“‘拉皮条’和萧玲珑搭讪的就是他……” “究竟和你搭线还是和萧玲珑搭线?” “当然还是先找我介绍!……” “那末柯大勇又是怎样和你们狼狈为奸的?” “他自己追求萧玲珑追不到手,便和彭健昌一个鼻子孔出气……说实在话,下毒手洒硝镪水就是他出的主意,先怂恿彭健昌下手,在后又怂恿亨利杨下手……” “但是后来下手的是你,对吗?因为你要兜回面子,在你手下的班底,宁可自己毁容不许别人毁!怕坍台!对吗?……” “不……不……”尊尼宋怪叫,他的嗓子渐渐大了,扬手指着身旁陈老么的尸首而叫:“是陈老么干的!是他怂恿我这样做的……实际上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怎会做出这种毒辣的事情呢?” “砰!”枪声又隐了,火光自枕头掩盖中射出来。 “救命,救命……”尊尼宋抚着胸脯上鲜血直冒出伤口,竟然发狂地高声叫喊。 田野也起了狂性,他怕尊尼宋的声响传出窗外,惹起后患。急忙以手内的枕头堵塞尊尼宋的嘴巴。因为他用力过猛,尊尼朱便倒下去了,这样更方便田野的谋杀了。 他干脆以双脚踩住了尊尼宋的两只手臂,双手以枕头死命的压在尊尼宋的脸上,连口连鼻完全蒙塞,尊尼宋本就是重伤没有能力挣扎,怎经得起田野这股疯狂的力量。渐渐的,他连颤动的力量也告停止,呼吸早已塞窒而死了……。 这样一连串的杀了两个人,田野非但没有恐怖,反而觉得分外的痛快。这需要做的是善后工作,如何收拾痕迹,如何布置使查案人员走上歧途。他的皮鞋沾了不少血迹,那是由尊尼宋的胸脯上粘下来的,脚步移动,地上即有一个个鲜红的足迹,好在有现成的枕头在手,可以用来拭抹。 怎样布置疑局呢?两个流氓,都是被枪杀死,而且陈老么的尸畔还有一支自卫手枪呢。 这除了布置盗杀案以外,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于是,田野开始翻箱倒箧,只要看见财物,管他是钞票也好,金饰也好,一律没收。由于“正义”公司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凶杀案,所以田野非常老练,他把屋子内的各物一切翻得越凌乱越好。而相反的,凡行走过的地方一律以枕头揩抹,尽量把足迹灭去。 “假如说是盗劫的话,劫了尊尼宋的房,当不能不劫他舞女的房间,这就是最好的线索留下给警探猜疑的。”田野心中想,他便决意要下二楼去,将其他舞女的房间也捣乱一番。 正当他要动身之际,蓦的二楼的门铃声响了。 田野大惊失色,这是什么人来了?或是什么人回来了,在这整间舞女公寓之中,他就知道只有一道出进口的大门。假如果真是有人回来了。他就无法跑得出去啦。在情急之下,他匆匆落至至二楼。 门铃响得紧急,而且有人在门外叫骂。 “张妈,你死了吗?门铃响了这样久,还不开门了。”是女人的声响,证明是公寓的舞女回来了。 田野看手表,茶舞还不到打烊时间,为什么会有舞女回来呢?他不能再迟疑,门是非打开让那舞女进来不可的,要不然,惹起她的疑窦,招人来破门而入,那情形便更糟糕了。 那舞女还在叫嚣:“张妈,你真的在捣什么鬼?真个死了不成么?” 幸而门外并没有人和那舞女答腔,证明她只是一个人回来呢,所以田野并不用担忧,他自量应付一个女人还不致成问题。于是他取手帕把脸蒙上仅露出两眼,复翻起西装衣领,形同一个蒙面盗贼一般,手枪仍紧捏在手。把脚步声露出来了,走过去开门,闷声不响的,拉开门闩,脸孔并未露出去,缩到门后,那扇门便自动的推门进来了。 舞女穿进来的时候,嘴巴里仍不断地喃喃骂着:“要死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张妈!你假如是不想干的话呢,大可以卷包袱滚你的蛋……” 田野手急眼快,舞女刚踏进屋子,还没等她发现门后躲藏着一个蒙面人时,枪柄已经扬起,死命的向舞女的头顶上敲下去。 “唉哎……”舞女翻身滚落在地,便昏倒了,原来,她是被饮料淋湿了衣衫,回来换衣衫的。 田野不敢再在公寓里多停留下去,匆匆忙忙翻进其他舞女的房间里去。随意翻乱了一些物品,检拾了一些较为值钱的东西,伪装成贼劫的形状。便离开公寓而去。 在他下楼梯时,还很镇静的以手帕揩抹去门键上的指纹,又把衣裳整理好回复常态。在出街门时,四面观察过并没有路人注意,始才很自然的走到大路上。 越过大路时,又溜进岔巷,专找横街小街行人歛少的道路行走,以回避眼目。 对这双重的杀案,他自认为满意,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呢,相信警探们一定会走上歧途。而且还有女佣及舞女可以证明,舞女公寓遭了械劫。尊尼宋和陈老么之死,是因为他们持械反抗所致。 现在,田野需要把身上藏有劫来的赃物灭去。他湾到海边,趋至冷落无人的码头上,除了钞票手饰以外,一律把它沉到海里去。 晚报已经出来了,有许多和田野相关的新闻。田野购了一份细细读阅,有三姑娘和香魂被淋硝镪水的消息,但这却没提到田野,只写三姑娘当红时傲待客人,致招惹横祸,而且香魂还做了替死鬼……。 还有汤九斤自缢的消息,警署已有迹象,怀疑是被杀……。 “相信,明天就会有尊尼宋和陈老么两个恶人被杀的消息了!”田野含笑自语说:“这该可谓人心大快了吧?” 他又到医院去探望三姑娘,因为这两个恶人是为三姑娘而杀的,他刚要踏进病房却又意外的看见彭健昌在房内坐着。彭健昌正持着一张晚报指手划脚的向三姑娘说个不休。 “……这末一来,你的名气更大了,……将来慕名的客人更多,因为客人们多半是好奇的,越是你受人妒忌,他们越要找你……所以你还可以恢复声誉,东山再起,再挂头牌,成为红舞女啦……” 田野对彭健昌的旧怨未了,求职被辱的一幕,怎么也忘不了,这个人,又来缠扰三姑娘了,他的用意何在?难道说把三姑娘弄成这个样子,还不能了却心愿么? 田野猜想,可能因为三姑娘的容貌未毁,而每家报纸刊出这段桃色新闻,三姑娘的名气更大,因之,彭健昌又起了利用三姑娘做摇钱的企图,这人真可谓卑鄙龌龊了。 “……每家报馆我都有熟人,我可以拜托他们多给你写消息,把你怎样受人妒忌,舞客们怎样为你争风吃醋……详细报导……将来你出院后,又可以写上一篇自传……借此机会,一举成名,啊……将来前途未可限量,说不定电影公司还要为你拍上一部电影呢……”彭健昌绘形绘色的继续说。 但是三姑娘可永远的是以泪待客。她抽噎着说:“我求求你别再多说了,我不希望出风头,也不希望成为电影明星,只求求你,我要静一下,安安静静的睡上一会儿……” 田野手上的血腥未乾,原可乘着杀性,进内把彭健昌扼杀,但是他竟悄然的离开,连病房也不踏进去。因为谋杀需要技术更需要完善的布局,所以他认为不和彭健昌见面最好。反正他已立下决意,要取掉彭健昌的性命。他来至护士室,关照护士说:“有一个客人正在麻烦萧小姐!萧小姐正需要休息呢!你最好请他离去!” 下着滂沱大雨的晨间,田野尚未起床即有人把他唤醒,睁开眼来,原来是丁炳荣和沈雁站在床畔。 “老板有急事找你,快起来!” 田野揉着眼皮,说:“又有了需用我的地方不成?一向你们开什么紧急会议,也没我的份,难道说,现在又要提拔我了么?” “不用多问,反正老板找你去,叫我们来传话,你多少也得应付一下!”丁炳荣再说。 “既然开会用不着我,那末还有什么事情值得那末焦急找我去?难道说我又犯了什么法规不成?”田野一面洗漱,一面似乎带着发牢骚地说,事实上他的心情忑忐,以为杀汤九斤及尊尼宋、陈老么的事被发觉,霍天行正找他问罪呢。 丁炳荣好像非常焦急,催促着田野少说废话,一再声明霍天行找他乃是急事。 原来霍天行招唤的只是田野一人,丁炳荣除了传讯给田野以外,和沈雁还另外有工作分着要做,由此而可见得正义公司处在紧张之气氛之中。 田野来到宝丰大楼,心中就在盘算,霍天行的突然召见,究竟为的是什么事情,假如确为汤九斤之死而问罪的话,该用什么理辩护?…… 他踏进了“茂昌”公司,负责在那儿招呼的是吴仲瑜,他的伤病已告痊愈,就是精神不佳,大概流血过多而欠缺调养的关系。 “柯大勇还在里面,你稍等候!”吴仲瑜说。 田野踌躇地坐下,他觉得柯大勇是来向霍天行告密的,这宵小之徒,行为卑劣而无可复加,田野听到他的名字,就暗暗的兴起杀机。倏的田野狠了起来……他杀了人,连警署方面也毫无恐惧,为什么要怕一个霍天行呢? 不一会,柯大勇由经理室内出来,和田野正是仇人相见,但是还照样非常友善的打招呼。 轮到接见田野时,田野推门进内,只见霍天行仍是老样子坐在他的办公桌上,不过形容可消瘦了很多。他招呼田野坐下,似乎很匆忙,又有着许多事未决,需要急切指挥,所以“开门见山”的就说: “最近‘圣蒙血案’有急转直下之势,于我们这方面不大有利,司徒森果然不凡,我们不得不提高警觉,加以注意……” “为什么不把他干掉呢?”田野插嘴问。 “以我们正义公司的手段来说,本可以把他除去一了百了,但是这老警犬的问题并不是如此简单,到底他在香港的地位惹人触目,杀他会惹出许多其他的麻烦!而且,这家伙已注意到我们茂昌洋行的头上来了!杀他打上一场官司,引起社会注意,我们以后更不好办案!” “我很奇怪,司徒森为什么会注意到茂昌洋行里来?” “有人出卖——” “是谁出卖呢?”田野很镇静的又问,表现出于心无愧。 “我还是还没有知道!但是懒蛇的把弟兄谭玉琴和我们捣乱却是事实,他也曾投函向司徒森告密指我们是职业谋杀机构,我曾派人去杀他三次,均被他逃逸,这家伙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早知如此,在当初时我应该设法吸收,我们正义公司需要这种人才呀!” 田野静聆霍天行矛盾的论调,似乎并不感到兴趣。 霍天行歇了口气,把粗圆的雪茄塞到口里,又继续说:“今天我召你来的原因,是希望你能给我们做‘反间’工作,尽量和司徒森接近,在他身上刺探消息,看他的侦查路线究竟发展到什么程度?……” “老板不怕我出卖正义公司吗?”田野故意说。 霍天行豁然大笑起来:“你是个有才干的人,但是气度还是不够,我们从前曾经怀疑你!这是干我们这一行职业的,必须要有的态度,对每一个人都要加以怀疑,怀疑乃是成功的因素呢!假如胡乱信任人,除了灭亡以外,就是自寻死路!” 田野也以一笑报之:“那末老板要我怎样做工作呢?” “我是这样想!”霍天行说:“司徒森侦查的线索,是在被格毙的凶手身上下手,而桑同白却一定要指定在潘中元身上找出潘彼得,然后研究全案,再加上一个谭玉琴从中扰乱,所以案情越弄越是复杂,——你帮我的忙除了尽情和司徒森接近,探听他所得到的线索以外,还要多注意桑同白,看他怎样对付潘中元和潘彼得,我所说的就是这末多,希望你有消息随时随地和我连络!” 田野自然得唯唯遵从命令,他站起来告退时,霍天行忽然说: “听说忠民福记书报社的经理汤九斤自杀了,这于你的好朋友吴全福是很有利的!”说完哈哈一笑。 田野楞了一楞,他懂得霍天行的话中是有因的,但是他既无恶意指出田野就是杀人凶手,就可以置之不理。 “以后假如有这种事情发生,也在报告之列!”霍天行最后说。 田野施礼退出经理室,正暗自犹疑霍天行怎会洞悉汤九斤和吴全福之间的事,周冲却在前面拦住了他的去路。“田老弟久违了!听说你最近情场不大得意是吗?”他移身匆向桌上一坐,笑口盈盈说。 田野不想和他答腔,以一笑了之。他要穿身路过,但周冲竟抬起一脚伸到对过的办事桌上,不给他通过。“忙什么呢?我们好久不见,正好聊!” “我得赶上办公厅去!这是老板的吩咐!” “对的!老板也正吩咐我调查汤九斤的杀案!” 田野心中又是一惊,但逞强说:“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周冲冷笑,漫不在意地,双手抱胸,说:“这意思非常明显,霍老板叫我把凶手交出来!” 田野便知道周冲不过耍无懒,故意和他为难而已,便同样回报以冷笑,说:“要找凶手岂不简单,到警署去找!” 周冲便由冷笑成剧笑,伸手重重的拍田野的肩膀说:“啊,田野,你是越来越坚强了,性格有点像我,我们已成了半斤八两了呢!不过,你可要知道,在组织命令的工作范围以外的行动,我们称为‘走私’!这是违法的!” “十大戒条上有注明吗?”田野并不避讳周冲暗指他是凶手而问。 “当然有!”周冲斩钉截铁地说,“叛逆组织,贪非份之财——全是处死之罪!” “假如是叛逆的话,还会在公司里自由出进么?又假如说,免费的杀人,也称为贪非份之财么?” 周冲张口结舌,但他不许田野路过,转变了话题,又说:“但是你近来出的风头太多,引起人家注意,这又是无形中泄漏组织的秘密!” “怎样称为出风头?” “譬如说,三姑娘被硝镪水的事,那一张报纸上没有大段的新闻呢?” “那应该说出风头的是三姑娘!”田野理直气壮的反驳。 “但是别人联想,就会联想到你……” “你何不说会联想到你的好部下柯大勇!” 周冲做梦也没想到田野对他的态度一变而至如此,针锋相对,丝毫不让,心中已老羞成怒,但碍在霍天行仍坐在办公室之中。不敢对田野怎样。 正在这时,忽的吴仲瑜传报,霍天行传周冲进去。 周冲得到机会下台,大腿放下,田野便可路过。但是周冲仍没肯放松呢。他追在田野之后,再轻声说:“别以为处处你都占胜利!要知道这个周末,金丽娃和我单独处在一起呢!” 这句话倒的确引起田野惊诧,金丽娃平日口口声声说憎恶周冲的为人,为什么又和周冲共度周末呢? 周冲看田野的神色怔下,似乎是打了胜仗,很得意的大摇大摆就走进了经理室。 田野默了半晌,嗤然一笑置之,心中说:“像金丽娃这种心理变态的女人的,一切都无法摸透,管她和谁同游呢?只把她视同一个水性杨花的尤物就行了……。” 他踽踽行着,只奇怪为什么霍天行和周冲俱知道他杀了汤九斤,难道这谋杀案有了什么漏洞么? 田野到达圣蒙慈善会,距离上班的时间已经迟到了两个钟点。踏进门,即看见桑南施站在办公室中正在和姜少芬娓娓而谈,她已长久没有到慈善会来了,今天忽然出现在这里,似乎是很意外的事情呢。 “啊!田兄,你来了,今天桑老先生找了你一早上了!”男职员张子宜说。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田野无精打彩地说。 桑南施看见了田野即背转了身子,好像余恨未消呢。这位富家大小姐的气度,就是如此。 田野不想自讨没趣,自然也不愿和她搭腔。于是,他直接向桑同白的办公室走进去。 “田兄,别忙!桑老先生有客人在内!”张子宜再说。 “什么人?是私家侦探司徒森吗?”田野不由己地问出口。 “不——”张子宜笑笑,看了桑南施一眼,竟不向田野说出是什么人。 在这种僵局中,田野不知如何是好,无可适从地回到他的办事桌坐下,但是他的桌子却和姜少芬相对,想不和桑南施见面是不行的了。 实际上田野的心中重重叠叠压积了许多尚未了结的事情,那还有心思和桑南施赌气呢?能避之则吉。而且和这种富家的大小姐赌气也是毫无意义的。 但桑南施看见田野对面坐下即匆匆走开,到会客处的沙发坐下,闷着气,独自翻阅杂志。 他们两人的情形在姜少芬的眼中看得非常清楚,倏的她溜至田野的身旁,笑盈盈地说: “你和桑小姐闹什么蹩扭吗?” 田野摇首说:“没什么,只是感到没兴趣就是了!” “要不要我替你们做个和事老人?” “不必,这种富家大小姐,总是要人屈居在她的膝下的,我又何苦?……” “她年纪轻,何不让让她就算了?” 田野不愿作答,刚好主持人办公室的门推开,跨出门来的正是田野的情敌包国风。 他看见田野,即露出不可一世的神色。似乎田野已经战败在他的手下,面对一个情场的战败者,该是如何的威风,他迳自走到桑南施的身畔坐下。 “谈得怎样了?”桑南施问,她的形色,既不亲切,也不冷漠,只是平淡的。 “情形良好——”包国风非常自满地说:“走吧!我请你吃午饭去!” 田野为避免难堪,便走进了桑同白的办公室。同时暗自猜测桑南施带包国风来见了桑同白,是为了什么?桑同白又急切的找他……是否要革退他的位置以包国风来代替? 这是很可能的事情,田野的职位原是桑南施推荐的,现在得罪了这个富家小姐,把饭碗敲碎并不算奇事。但正值霍天行需要他在圣蒙探取情报时,忽的丢掉差事,那岂不糟糕? 桑同白仍是很客气的接待田野。他让田野在身旁的沙发椅上坐下,还递给他一支名贵的雪茄烟。 但他这种和蔼的神色更惹起田野的疑心。田野燃着了雪茄,愕愕地等候桑同白宣布召他来的目的。他用最大的毅力来应付当前的为难。 过了片刻,桑同白把他办事桌上的文件收拾好,他说:“我今天急着找你,是因为贾子德杀案已经有眉目了,但有许多地方仍需要你帮忙!” 田野的心中始才放下一块大石,到底桑同白并不是要把他解职呢。但是贾子德的杀案与他也有切身相关,桑同白所指的有了眉目,又是关于那一方面的线索呢?他不由得又想起霍天行的话。 “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都尽力去做,不知道桑老先生有什么线索呢?”田野冷静地说。 “你以前不是在茂昌洋行做过事吗?”桑同白问。 田野不由的打了个寒噤。“……我在茂昌洋行做过事又怎样?……” “茂昌洋行的经理霍天行你总熟悉罗?他的为人怎样?” “噢!他是个残废人,瘸了一条腿,你总不会怀疑他是杀贾子德的凶手吧?”田野勉强笑了一笑,以掩饰他的不安。 “不!不是这样说,一个人不能够看外型来决定一切——这是司徒森查出的疑犯呵……” “呵!”田野摆手摇头,说:“你怎样说我也不会相信!……” “你先听我说下去,司徒森曾接到告密信,指出茂昌洋行是职业的杀人机构,称为什么‘正义’公司的!又指出贾子德的被杀,正就是有人委托这间公司行事,司徒森在先的时候,也曾听闻过这间公司有点鬼祟,在查阅‘圣蒙’年会的客人名单时,发现霍天行夫妇两个全都到会,就暗起疑心,接到告密信后,按照线索侦查,果然给他发现了许多疑点,在凶杀案未发生前之一个星期,潘彼得的叔父潘中元曾付给霍天行一笔数字四万五千元的钜款……” “司徒森怎会查出的呢?这恐怕是谣传罢了!”田野打岔说。 “不!司徒森在银行查潘中元的支票帐户,一张四万五千元的支票转到茂昌公司的帐上……” “做生意的人,银钱总有往来的!” “茂昌洋行做炮竹出口生意,难道说潘中元买他的炮竹么?不可能!” “或者是周转头寸……”田野再次驳辩。 “不!两个人的帐户上都有很多的钱,无需要周转!” “也许是赌帐……” “你且听我说!”桑同白摇手禁止田野说下去。“在杀案以后,潘中元每月起码有一两次,派人送钱至霍宅去,而且最近,又有两万元支票拨至霍天行的帐户上,这些都是司徒森查出来的,不能说没有可疑之处;我们正怀疑潘彼得正匿藏在霍天行的家中呢!所以我们要从几方面下手,包国风这个人你总认识吧!他的表姐和霍天行的妻子金丽娃是同学,利用这一点关系,我请他帮忙,不时藉故至霍宅走走,以探虚实,另一方面呢,因为你曾在茂昌洋行做过事,对霍天行夫妇两人应该熟悉,所以特意请你帮忙,不妨在霍宅多走动,假如能把潘彼得找出来,贾子德的谋杀案当可迎刃而解——这是为‘圣蒙’慈善会着想呢!将来千千万万的苦难朋友、难民,全感激你!” 田野始才知道了桑同白所以召见包国风的原因,包国风为追求桑南施,自然也乐得冒险效命,但是霍天行原是命令他刺探桑同白和司徒森的虚实而来的,现在桑同白反而要求他为“圣蒙”效命去侦查霍天行的真相,这等于成了夹心饼,左右为难了。 “假如说茂昌洋行是秘密的杀人机构,我在里面做过事,那岂非我也成了杀人的嫌疑犯?所以我对这件事情仍然不敢多大相信!”田野摇首辩驳,藉以观察桑同白的脸色。 “噢!你不会的!”桑同白急切下了断语。“而且你在茂昌洋行做事的时日并不久,相信你还没有摸清楚里面的内幕!……” “你不怀疑!司徒森总会怀疑罗?” “不要怕!我会向他解释的!”桑同白再说:“不过你在茂昌为什么离职呢?” 田野已套出桑同白的话,知道司徒森确曾对他有了怀疑。这是一个非常的危机。他只有含糊说:“我对会计是外行,不适合茂昌洋行的职务……” 以后,桑同白加重了语气要田野帮忙,调查霍天行夫妇,田野不得不暂时敷衍答应。 田野走出主持人室时,桑南施和包国风早已走了,他的心中不免起了一阵怅惘。 吴全福要出院了,需要结付医药费,吴妻只有一条路,就是向田野商借。 由吴妻的口中,田野知道警探人员曾多次的到病院去找吴全福问话。 田野当然知道,警署方面已认定了汤九斤是被杀的!正在侦查凶手,不过他自问并没有什么线索留下,即算警探查到了他的身上,也可以狡赖,最怕的还是汤冬在外面胡言乱语,指他是杀人凶手,这会增加司徒森对他的怀疑呢。所以请吴全福的妻子假如在碰见汤冬时,可以向汤冬说,大家全怀疑汤冬谋杀他的哥哥夺产……。 报纸上已经刊出尊尼宋和陈老么被杀的新闻,据记者的报导,是劫案凶杀,这是由那位女佣和舞女提出证明的,那舞女还说出当时的情形,当她跨进屋的时候刹眼间看见一个蒙面大汉躲在墙角,她正欲呼喊时,已被那蒙面大汉用枪柄击昏……警署正在继续侦查,侦缉凶手……。 下午田野把司徒森和桑同白的动静含糊报告了霍天行,单只把桑同白要求他侦查霍公馆的一节隐瞒了只字不提。过后他又赴九龙的圣玛利医院去探望三姑娘的病状。 三姑娘正在发烧呢,小产后发烧这是非常危险的事,也幸得有蕾娜这种风尘知己的朋友给她照料。 蕾娜说:“每天都有人来扰缠她,那个姓彭的,姓柯的,还有杨亨利……一个病人怎能吃得消?尤其杨亨利更无聊,冷嘲热讽的说些不三不四的话,真是无聊透了……田先生,你真得想个办法拦阻一下!” 田野点首说:“我自然会拦阻他们的!” 他向医生询问过病情后,要求医生尽量救治病人,所有一切的费用完全由他负责,然后迳自离去。 亨利杨乃是个暴发户,居住在石塘嘴靠近西环水塘的地方,那儿差不多都是豪门阔客的别墅,杨亨利能并列其中,也是金钱作祟,他占有一间相当华丽的楼宇洋房,这一夜时钟已敲过了十二点,客厅中杨太太和三个赌友正在作竹城之战,很有意思维持到天亮。 亨利杨有了应酬返家不久,喝得醉醺醺的,正准备沐浴就寝,倏的电话铃声响震。 亨利杨在女佣之先抢起了话筒。“喂!这是杨公馆,你要找谁?” 对方是女人的声音,战战兢兢的:“我要找杨先生……杨亨利先生……” “我就是的!你是那一位呢?”亨利杨对付女人都是很和气的! “……我是蕾娜……萧玲珑的病忽然有了转变……坏得很……需要马上动手术哪……医院里要钱…我想来想去,只有请你帮忙……” “哈,没想到还是要我帮忙呢!”他满怀得意。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了,请你马上带钱来好吗?……” “那姓田的小子呢?” “他不在,即算在也没有用处,他只是个穷小子而已……” “好的,我马上来!” 于是亨利杨匆匆重新整理好衣裳,又在那将近秃顶的头上涂了厚厚的发腊,梳得光可鉴人,照了照镜子,认为满意,始才含笑动身。 当他越过客厅时,杨太太正和了一副“清一色”,但她对丈夫的行动仍不肯放过呢。“老家伙!这样晚又要上那儿去?”她问。 “噢,汤美徐打电话来,叫我去谈生意……”亨利杨含糊应付过去,便已溜出了大厅。 因为亨利杨有季常癖,所以没有雇用司机,为的是怕司机向太太泄漏他的艳迹的行踪。他的保镖在他应酬返家时已打发他回自己的家去了。 亨利杨经常是由他自己驾车的,他的那架私用黑色“别克”小汽身就停放在门前。亨利杨匆匆的就钻了进去。发动马达,推上排挡,兴致勃勃的,满面春风,驾着汽车弯出水塘去。 当汽车驶至一个比较荒僻而清静的地段时,忽的,在他背后的车座里却冒出个黑影。 “杨老板,请你把汽车慢一下!”声音非常有力而柔和的。 亨利杨意外的吃了一惊,自然而然的就踩了刹车,当他惶然回头时,一柄亮晃晃的刺刀已搂头盖顶照着他的胸脯刺下!亨利杨受到创痛,暴狂嘶喊,但已有一只带着皮手套的手把他的嘴巴堵上了。跟着,颈子上又割了一刀。刀由颈子上拉下来,又插回向肚皮上一刀插下去……。 亨利杨原是个健壮的人,挨了几刀仍在挣扎,他双手反到背后去搂着行刺的脖子,要揪他的头发,意欲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呢! “不要看了!我就是穷小子,姓田的!” 这一刀,又插向肚皮上,亨利杨徐徐瘫软下去,倒在血泊之中,再也不动了。 田野笑了笑,掷下刺刀,探视过四野无人,推开车门,一溜烟钻出车外,他非常镇静的,沿着水塘黑暗处行走。还把那双满染血污的手套脱了下来,拾了几块卵石,塞到手套里面,掷到水塘里,让它沉底灭迹。又细细的检查过身上有无沾染血迹,始才找着僻静没有人迹的地方扬长而去。 原来,田野侦查亨利杨的动静已经不是一天了,由汽车的号码,他知道了亨利杨的住址,又打听出他的家庭有着些什么人,亨利杨的生活习惯,以及他经常出进的时间。 田野便开始计划谋杀,连着数天晚上,他都守候在亨利杨的住宅门前,静窥机会下手。 因为他清楚亨利杨没有雇用司机,假如保镖和他分离开,就是最好下手的时间。 这天亨利杨酒醉归来,保镖也分手自回家去,田野认为最好的下手机会,他在亨利杨住宅附近的一家饮食店借用电话,假扮女人的嗓子,冒充蕾娜把亨利杨骗出来。蕾娜的嗓子本来就有一点沙哑,好像男人似的,这样很容易的便把亨利杨骗过。 亨利杨不疑有他,满以为桃花运至,三姑娘已经要屈求于他了,他的太太问他上何处去时,他说是找他的契友汤美徐。所以将来案发之后,警探们的侦查路线就会趋至汤美徐的身上。谁也不会疑到这件杀案与三姑娘有关,更不会怀疑到凶手是田野了。 第二十章 罪该万死 田野在晨间曾偷空至九龙圣玛利医院探望三姑娘,她的精神较前为健。但她还不知道亨利杨和尊尼宋之死,这是她没看报纸的关系,自然蕾娜也不会把这些可怕的事情告诉她的。 香魂也自昏迷状态中清醒过来,她的头仍用纱布重重包扎着,她担忧脸容已告全毁,形状会像魔鬼一样,女人出来混,就全靠一副脸孔,脸孔毁了,就什么本钱也没有了。 但纱布没有解开,谁能知道她的容貌究竟变成怎样呢? 田野只有好言给她安慰,讹称说:“我问过医生,他说你只伤了额角,这是没有关系的,假如有痕疤可以用皮肤种殖法弥补,现在世界科学昌明,什么美容都可以用人造方法,你大可以放心……再者,有些人的脸上有了缺陷,称之为缺陷美,也许你的脸上有了痕疤,更能增加你的美貌呢……” 香魂哽咽说:“你别骗我,我整个脸上像火灼一样的痛……怎会是只有额上受伤呢?……你在安慰我吧了!……但是这种安慰只是短暂的,等到我脸上的绷带打开时……我的失望及痛苦,将会更大了……”她在流泪了,但她的泪痕在纱布包扎下是看不见的。 田野到医院来的原意,原是给他们两人送医药费来的,他没有劝慰病人的口才,更没有安慰人的能耐。一时自感到狼狈,含糊应付了几句话之后,推辞还需要上班,把钱交给了蕾娜之后,便匆匆告辞了。 渡海回返圣蒙慈善会,已告迟到了一个半钟头,好在桑同白有特别任务交给他,他可以藉词掩饰。 “昨晚上,我流连在霍天行家中直到深夜,没有什么发现,告辞出来后,又在他的屋子附近守候窥探,但一点收获也没有!”他向桑同白报告说。 “不必这样急,侦查工作要慢慢进行的!”桑同白说。 忽然,姜少芬推门进来,说有一位女人来电话找田野。 田野在拈起电话筒时,尚怀疑三姑娘的病又有了什么变化,或是出了什么麻烦,以为是蕾娜打电话来报信……。但事情倒出乎意料之外。那声音带着磁性,充分含有吸力,竟是金丽娃呢。 “田野吗?今天有空请到我家里来一次!” “有什么事吗?属于公还是私?”田野的语气并不礼貌,因为他憧憬出周冲的说话——她和周冲同渡周末。 “我每次找你都是这样‘嘀嘀咕咕’的!真讨厌!” “今天既非周末……” “我叫你来,你就得来!”她似乎在生气了。 “那末就属于命令式的了!”田野无可奈何地说:“几点钟呢?” “管他几点钟?反正你来就是了!”她忿然就把电话挂断了。 田野楞楞地放下话筒,对金丽娃,他始终感到是一种“女性的恐怖”,究竟又为了什么事情?要匆匆的把他招去呢?这次当不会是邀他郊游了。 该不会是亨利杨的谋杀案又被她找出了马脚,招他去问罪吧? 当田野赴金丽娃之召唤时,晚报已经出来了。田野购了一份,上面还有关于亨利杨杀案的接续新闻报导,还有记者先生访问亨利杨太太的记录……她已供出当夜亨利杨最后的遗言,是往访汤美徐去的。 田野本可一笑置之,但是在那段新闻的背后,却有几行触目惊心的字句。 “……本案的发展,据警署透露,亨利杨的死因已略有眉目,刑事警探已获得几项有利线索,相信不久即可破案……”这也许是官式文章,田野自问这件杀案布置得非常完善,绝无任何线索留下……警方怎么说距离破案已经不远了呢? 他来到干诺道刚要转过天主堂走上斜坡至霍宅之时,倏的看见柯大勇由上面匆匆下来。田野急忙闪避一旁暗中窥探,只见柯大勇脸色不正,神色匆匆。 他很奇怪,金丽娃既然召他来,又为什么把柯大勇也弄来了呢?由此推断,当会和尊尼宋、亨利杨的命案有关了。 二十分钟后,他很镇静的走进了那高耸的大门之内。霍天行并不在家。田野由女佣引进了小客厅,金丽娃安闲地坐在沙发椅上,她第一句话便说:“你碰见了柯大勇吗?” “我看见他,他却没看见我!”田野含笑说。 “他来见我,吃了闭门羹,大概很生气的走了!”金丽娃说。一面,她仍很客气的招呼田野坐下,照例又是烟又是酒。 金丽娃穿着家庭常服,并没有什么打扮,田野便知道她并没有外出的意思。霍天行既不在家,把他招来干什么呢? 金丽娃单独邀约田野,多半是郊游,或到那种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场所,今天的情形似乎很特别,假如在公事的方面来说,霍天行既没有出门,当然应该由他作主,又大可以在茂昌洋行会面,为什么又要邀约到家里来呢?田野觉得处处都有蹊跷,同时又有点想入非非。 “周冲没有来吗?”他忽然问。 “嗨!别提他了,这家伙除了讨厌和可恶以外,一无可取!”金丽娃在斟酒时,一面撅着唇儿说。 “上个周末,你不就是和他同游吗……” 金丽娃忽而笑吃吃的,双手端着两杯油绿绿的美酒,扭着身段竟趋至田野身旁坐下。 “你吃醋了不成?”她似乎又在施展媚惑了。 “噢!那真是笑话了……”田野很不自然地说:“周冲每次碰见我都要问问你,我也随便问问他也不为过呀。” “那就是吃乾醋了!上个周末我和周冲出游是属于政治性的!”金丽娃悄眼一飘,分了一杯酒给田野端着,随着祝杯饮了一口,默了一默,又说:“我今天找你来的原因,因为我有一件案子交给你,希望你独力去完成!” “那就是公事了!”田野也以同样的口吻回报。 “不知你有没有胆量担当?” “那要看是什么案件,假如盲目的干!我坚持我的原意,用‘拒绝’来答覆,假如是有意义,有价值,站在‘正义’的立场,即算更危险我尽我的能力,就算丢掉了性命,我也不在乎!” 金丽娃又是哈哈一笑,讥讽说:“好大的文章!既然是我个人交给你的工作,当然是适合你的思想和性格,才交给你的,要不然,正义公司那末多的人,我何不随便交给一个干练的老手?” “那自然是你瞧得起我了,不过可征求过霍天行的同意吗?” “霍天行并不知道这回事!”金丽娃正下脸色说:“这是我个人接回来的案子,个人交给你去做!” 田野很诧异,说:“不怕惹起霍天行误会吗?” “我完全负责!”金丽娃说。 “但是霍天行不会对你怎样,却会对我不利!”田野说。 金丽娃又是一笑,说:“但是这件工作假如做下地以后,霍天行非但不会责怪你,而且还会特别的赏识你哩!” 田野以怀疑的眼光,细细的注意金丽娃的表情说:“这岂非等于考验我一次,对吗?” “你经得起考验吗?”金丽娃抱着希望。 田野自量,由汤九斤、尊尼宋陈老么而且亨利杨,都很顺利达到目的,没有失过风。假如说案子单纯一点,相信还不至于败事。尤其在金丽娃面前,他不肯坍台,所以并不加以考虑,马上说:“我仍坚持我的原意,要看案情如何?” “杀一个下野的共匪女间谍!一个极坏蛋的女人!” “哦?这倒使我很感兴趣,但是详细情形如何?我希望能够完全清楚!” “当然要告诉你的!”金丽娃跃起身来,又再斟满了一杯酒:“我先来祝你胜利!” 于是,两人铿锵碰杯。干了半杯,金丽娃便把案情详细说出:“在大陆未沦陷之前,共匪为展开渗透攻势,逼令饱受训练的女匪干下嫁在野的政府官员。藉以捣乱政府官员的行政及信念,这个女匪,名叫李玲。她奉令下嫁给某省政府的主任秘书为妾,过去她们怎样结识而至结合的一段经过,我不必细说了,反正是布置得非常巧妙的!她怂恿那位省府主秘投匪,做了很多对不起政府的事情;直至到大陆沦陷,情势却大大改变,李玲反过来清算那位主秘……” “是那一个省政府的主任秘书?叫什么名字?”田野忽然问。 “这一点我替人在道义上守秘密,相信不碍事吧!”金丽娃正色说。 田野想了一想,觉得也不无道理,便点了点头。 金丽娃继续说:“到后来,那位主秘被清算斗争了一番,弄得家败人亡,你猜他变成了什么个形状?受尽共匪的酷刑,瞎掉了一只眼睛,被扫地出门,逃到香港来了……” “但是那个女匪李玲呢?”田野又问。 金丽娃又是哈哈一笑:“这所谓‘兔死狗烹’,李玲立功之后,被共匪认为小资产阶级——因为她捞了主秘的钱不少,想把她的钱榨出来,所以她逼得逃亡,也同样的逃到了香港!” 田野也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这也可谓天网恢恢!现在两个冤家可以见面了!不过在情理上说,这位主秘也是作孽自受,他出卖国家,出卖了全国军民,得到这样的收场,实在罪有应得,现在还要杀人报仇,未免不懂得天理报应了!” “但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女匪李玲究竟害过多少人?那省府的主秘,不过是其中之一个,相信还有许多人没处控诉呢,我们站在‘正义’公司的立场,把她除去,也可说是替天行道!” “当然,李玲是罪该万死,不容赦免的!”田野说。 “这等于说,你已肯答应负责这件任务了!”金丽娃笑了笑,似乎骄傲她已把田野说服。“不过这件案子的进行,却需要相当的费上一番手脚。因为李玲不是一个平常的人物,她曾经受过共匪的特别训练,非常机警,现在正住在香港大酒店,平常的行动本就非常诡秘的,自从有一天她坐在香港大酒店的茶室发现那位主秘也在座后,更是深居简出,连大门也不肯出一步……。” “难道说她已预感到有人要谋杀她吗?” “这个不一定,凡是身份特殊的人都会有这种预感的,尤其李玲的心中有亏,‘做贼心虚’。”金丽娃一面说着,一面自桌上取起了她的手提包,自里面取出一张纸片,继续说:“最近李玲有离开香港赴婆罗洲的企图。” “那岂非要办理护照?” “是的,但是她走的不是正道,而是找那些制造伪照的歹徒交易!”金丽娃扬起了手中的纸片,指着上面所画的图形说:“这是制造伪照的匪窟,我查出来,已把它画成图形,地址在筲箕湾谭公庙!” 田野取起纸片细看,说:“你的意思是在这地点行事么?” “这地方比较方便!” “我很奇怪你怎会把这窟穴查出来!” 金丽娃骄傲地笑了一笑说:“在香港这种‘狗屁倒糟’的地方,有那些我们会查不出来呢?” “不,我的意思是说——你怎会知道李玲在谭公庙这间匪窟购买伪照?” “香港大酒店有‘正义’公司的眼线,是当侍役的,李玲到谭公庙去,就是他介绍的!” 田野又多知道了一点关于“正义”公司的外围布置。 “你打算怎样进行呢?”他问。 “我的全部资料已交给你!你不妨自己设计设计看!”她说。 田野便面临考验了。他喝着酒,又燃着了香烟,把金丽娃所画的图形反覆的细看。似乎有重担负肩,认为这是金丽娃第一次对他的考验,他不能不慎重。 金丽娃回避开了,让田野能得到充分的安静。 大概过了约有一个钟点的时间。田野所抽的烟蒂已堆成一座小丘,那瓶美酒也只剩下了底子。 金丽娃叠着一捧钞票,重新踏进了客厅,她说:“怎么样了?” “我仍在想——”田野擦着额上的热汗。他的脸孔已为酒气呈现了猪肝色。“我想,我第一步工作,应该到香港大酒店去住下。你让我知道那个侍役的号码,和姓名,我也假装要到婆罗洲去,请他介绍制造伪照的匪窟,藉以打听李玲的伪照何时可以制造出来,等到她去取件时,我伺机下手……” 金丽娃不断点头赞赏说:“你的计划和我的腹案完全相同,由此可见得你已非常老练,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职业凶手了!但是你准备怎样取她的性命呢?” “这要等我视查过谭公庙的地势再作决定!”田野很有把握地说。 金丽娃更表示佩服,取笑说:“将来你大可以取霍天行的地位而代之了!”随着,她指着搁置在桌上的一叠钞票说:“这件案子代价并不高,因为这位省府主秘已濒至破产地步,他只肯出一万元,还是向朋友七拼八凑起来的,我并不想坐地分肥,一万元酬款悉数归你个人所得,这里的五千元算是订洋,等到事成后再交你半数。” 田野淡然的笑了一笑:“你是介绍人,放弃佣金,也是奇迹。我并非是个视钱如命的人,你只管‘抽头’就是了,这样,我们四六拆帐,你拿四成,我拿六成……” 金丽娃笑笑:“你今天讲客气也是奇迹!其实我是存心帮你的忙,你最近不是短钱用吗?你的三姑娘,你的好朋友吴全福全住在医院里,正需要等钱用,需要你帮忙啦!你还是不用客气算了!” 田野还要说话,但金丽娃却摇手制止,她把钞票取了起来。再说:“假如你一定要讲客气,把欠我的一千元还我,除此以外,请我到丽池舞厅去疯狂一番,就算酬谢了我这个介绍人,你以为如何呢?” “这倒是很高明的——”田野点头说:“不过我有最后的一个要求,就是请你带我去看看那个省府主秘,假如他的形状正如你所说的,缺了一只眼,形状狼狈,那我就相信整个案情是真的,要不然,我仍拒绝接受这个差事!” 金丽娃面有难色。“我已经说过,他不肯露面……” “我们也不露面,偷偷的看看总可以!”田野再说。 “你为什么老是不相信我的话呢?”金丽娃皱着眉宇似有不乐。 “我想证实你的信用!”田野坚持意见。 “好的——”金丽娃在赌气了,她怒冲冲的走进了寝室。忽而回头说:“你等着,我换衣裳!” 等女人换衣裳需得要有很大的耐性,在这静默下来的几十分钟间,田野的脑海中又起了矛盾的思潮。 “渐渐的,我将会变成一个十足的坏人,十足的杀人犯……管他的呢,反正这世界上不应该存在的人太多了……” 金丽娃是打扮好了,妖冶得像“吉普赛”的野女郎一样,大耳环,红发巾,穿着一件淡紫色,透明如同蝉似的尼龙纱晚服,臂上搭着披巾,颜色与头上的发巾相配。 “走吧!”她说。语气是命令式的。 田野看花了眼:“你是去参加什么国际晚会吗?……” “除了去看省府主秘以外,不是还另有节目吗?”金丽娃盯他一眼。 田野始想起了她还要去疯狂一番。 十分钟后,他们双双走出了霍宅,金丽娃要田野尝试驾车,她说:“要做一个优秀的职业凶手,应该样样精通!” 当汽车自斜坡马路降下,绕过天主堂时,有一个彪形大汉急忙闪避遁进了教堂的大门里去。原来柯大勇并没有离去呢,田野发现他自霍宅出来,他也发现田野进霍宅去,所以特意守着这里窥探。 他原是怀疑田野谋杀尊尼宋及亨利杨向金丽娃告密来的,这会儿看见金丽娃和田野的双双外出,不便发动,只有留后再找机会算帐。 田野驾车的技术已较以前大为进步,金丽娃在旁指点,专找那些车辆行人稀少的道路走。 他们到达花园道,距离“圣蒙”慈善会并不远,金丽娃指着一间洋房,向田野说:“就是这间屋子,他寄住在朋友家里,你自己进去,说要找一位王先生,等他出来,你说找错了人家,就可以走了……。” 田野顿觉得对金丽娃的不信任,有点不好意思,金丽娃把他推出车外,便把车驾走了。 “我在圣蒙慈善会附近等你!”她回头说。 田野踌躇了半晌,按照金丽娃的吩咐,鼓起勇气上前叩门。 出来应门的是一个小丫头,田野照着金丽娃的指示说,要找一位王先生,不一会,那小丫头便叫出一个人来。年纪约五十余岁,果真的,瞎了一只左眼,满面伤疤,形状非常怪怖。 田野已经有了印象,这是受共匪酷刑的留痕,当可证实金丽娃的说话不假。 “敝姓王,你找谁?”那人楞楞地问。 “抱歉,找错人了!你们这里只有一位姓王的吗?”田野说完,调头就走。 但这是很惹人疑窦的,因为那位王主秘尚有心病,一则是怕共匪追踪,二则是他买凶手谋杀李玲。 田野顺着路走,匆匆的就赶到金丽娃汽车停放的地方。 “怎么样?看见了没有?”她问。 “我很高兴能证实你并非信口胡言!”田野笑笑坐进了汽车。 “那末,现在轮到接下去的节目了!”她驾着汽车飞驰,去找点刺激,疯狂。 午夜,田野酩酊而归,金丽娃驾车把他送到永乐街的门口,临别时,还送他一个香吻,这情形好像一对热恋的情侣。 金丽娃驾着车走后,田野踏着醉步,跨上楼梯,岂料楼梯上又有人埋伏着。 田野心中想,准又是周冲了,因为每次他和金丽娃出游,都会惹起周冲嫉忌……。 “周老哥,又烦你久候了,今天既非周末,所以情形特殊……”田野先发制人,向那潜伏在黑暗处的人影说话。 但是那黑影开腔,却并非是周冲的嗓音。“田野,别过份神气,老板娘算是被你搭上了,但是我们自己的帐还是要算的!” 嗓音倒是很熟,惟因田野的脑子被酒力捣得乱昏昏的,也辨不出是什么人了。 “你是谁?”他问。一面准备好应付。 “我是柯大勇,怎么啦?翻脸就不认识朋友了么?” “呵——”田野一笑:“想找你倒是顶困难的,没想到竟劳你的驾守候在这里呢!究竟什么事情要找我算帐?”他摸出香烟,掣亮打火机,借着点火的时候,照了照柯大勇的形状,看看他有无武器在手。 田野原就可以猜出柯大勇的来意,由霍宅出来就跟踪到此,但是这时候他不得不装腔作势,很镇静的来应付当前的局面,既表露惊诧,又表示友善。 “来!我们进屋子去谈谈!”田野再说。 “不!就在这里谈也是一样!”柯大勇含忿地说。 田野以醉态来缓和柯大勇的凶焰,他扯柯大勇就在楼梯上坐下,这方式是周冲曾经用来对付过他的。 “找我算什么帐呢?”他说时,一面把香烟递过去。 柯大勇原欲拒绝,但田野强制他接下。这样柯大勇又得保持他的气量。 “关于尊尼宋、陈老么及亨利杨的事情,你怎样向我分说?”柯大勇自燃着烟之后说。 “他们的事情,为什么要向你分说呢?”田野假装糊涂。 “哼!明人不做暗事,打开天窗说亮话,他们三个人被杀,除了你,还有什么人干的呢?” “嗨!尊尼宋作恶多端,亨利杨多行不义,陈老么助纣为虐,他们广结了仇恨,欲杀他们以消恨的人,当无可计算,我原想请求‘正义’公司主持正气,替天行道,替社会除害,但是力与心违,‘正义’公司主要的还是讲钱,岂料天有不测风云,尊尼宋、亨利杨他们三人相继死于非命,正是人心大快的时候,你为什么硬把事情扯到我的头上呢?……” 田野的一大堆理论,柯大勇根本不感到兴趣,他仍一口咬定,是田野下的毒手,说:“这样你出来跑,就不够漂亮了,大丈夫言行一致,做了就不怕,怕了就不做……” 田野冷冷地回答:“就算我不是大丈夫好了,我什么都怕!” 这句话,弄得柯大勇哑口无言,楞了半晌。又显得有点着急:“事实上,这些事情全出于误会,于尊尼宋、亨利杨全没有关系……。”他呐呐地,似乎还要编出理由来给几个死人脱罪。“……萧玲珑自己应该负责,要知道她当红舞女的时候,曾经得罪了多少的人?一旦垮下来,自然有人打落水狗……” “你是否也打落水狗呢?”田野忽然问。 柯大勇又是一楞。咽了口气,拍着胸脯气忿说:“我才不是这种人,说老实话,我帮萧玲珑的忙可真不少,处处替她说好话,处处替她打圆场!……” “那末萧玲珑被洒硝镪水之前,你事前该是知道的了!” “凭良心说——假如我事先知道,天诛地灭!”柯大勇似有发急之意。 “假如知道的话,你就会打圆场了,是吗?”田野故意挖苦地说:“那末彭健昌可把你出卖了,因为这件事情是他建议的呢!” “你听谁说的?” “我不听谁说,不相信,你不妨找彭健昌聊聊!” “田野你肯相信我的话吗?”柯大勇翘起了大拇指,激昂地说:“彭健昌的事情,兄弟完全负责!我担保他绝对不会对萧玲珑怎样,你涉入下层社会不久,不知道下层社会的冤冤相报,寻仇杀人会怎样的严重,一代结怨,说不定会祸延子孙,以后世代为仇,永无了日,所以你既出来闯,不妨向我们学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结一个仇家,终归是好的,彭健昌并非是个善人君子,和他交恶,绝无好处——听我的劝告,能息事宁人和平相处,大家都有好处……。” 田野大笑:“你我都是职业杀人者,干的就是替人报仇报冤的事情,假如怕什么祸延子孙的话呢,就最好干脆不要走进‘正义’公司,从前,我未涉进圈子之内,还有点战战兢兢的,现在既成‘圈内人’就再也什么都不怕,早把生死置诸度外……” 柯大勇凶狠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膊胳:“为一个女人以血肉相拼,这又何苦?” 田野已看出柯大勇有胆怯之应,表面上说得“够种”漂亮,但骨子里还是贪生怕死,怕田野继续寻仇报复。 “现在,我已经不懂得什么叫做生?什么叫做死?血肉和生死又有什么关系,今天老板娘有新差事交待给我,事关整个‘正义’公司的前途,明天我即开始进行,我不在乎明天是否能活着,假如你通知彭健昌拿我的血肉消恨,我也无所谓,反正我这一条命价值不高,金丽娃给我的任务必需完成,假如谁拿我的性命,自有正义公司和他冤冤相报!” 柯大勇起了困惑,他自道田野用金丽娃的任务为“大招牌”,用以自卫,金丽娃和田野的关系,在“正义”公司的传闻本就很多,即算他对田野的任务不相信,但是对金丽娃他还是畏惧的。 “怎么样?假如有兴趣,到我房间里去坐坐,我还有半瓶威士忌,两个人喝喝聊聊!”田野又说。 “现在太夜了……” “那末我要睡觉了!明天还要赶早做事情!” “我们的话还没有谈完!”柯大勇仍把他缠着。 “不必多谈了,反正大家心里有数!” “我总希望化干为玉帛……” “我从不和任何人动干戈,除了被逼到无可奈何的时候!”田野迳自向楼梯上走去。“再见了,希望你把我的话传递给彭健昌,他是个君子人物!” 柯大勇在楼梯呆了很久,始才离去。 次日,田野在圣蒙慈善会下班回家,即整现好行李,打扮成一个旅行的客商,至香港大酒店及投宿。 他指定要二楼的房间,安顿妥当后,按照金丽娃的指示,找寻出李玲租住的房间。 那房门紧闭,田野在走廊上徘徊很久,只听得房内确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可以证明不只李玲一人居住在内,除此以外,再什么也探听不出。他壮着胆子由门锁眼向里偷窥,可惜那房间很深,分划了一半成为会客室,李玲是在寝室内,连她的庐山真面目也无法看得一面。 田野怕露出破绽,只好留后再等机会。 住了一夜,没有什么收获,李玲根本是深居简出的,非但大门不出一步,而且连房门也不打开一下,除了侍役早午晚三顿饭送进房间里去,或者有特别的事故。那简直连房间内是怎样的情形也无法看得到。 田野由侍役所送的饭菜上,摆置了两份筷子,而知道房间内住有两个人。 这两个神秘的人物如此严谨,当然是做了亏心事使然,这样更使田田野对他的任务的立场增加了信心。 第二天,他还是照常到圣蒙慈善会上班,维持正常的办公厅工作,免启人疑窦。 晚间,他找到潜伏在香港大酒店“正义”公司的外围眼线。 那人名叫林阿标,是个侍役,田野把他招进房间,并不道明身份,掩上房门,正色说:“我想到婆罗洲去,听说你有办法弄护照!” “噢!你在说笑话了,我是当下人的,那里会有办法弄护照呢?” “我说的是正经话,你要多少钱都可以,不过别当我是冤大头就是了!” 林阿标以怀疑的眼光重新打量田野一番,因为干这种勾当的人,非得谨慎小心,要不然碰上了政府的鹰犬,就会连枝带根全被挖了出来。 但是,干这种勾当的人,主要的还是钱。钱永远是要的,他正在犹豫间。 田野又说:“你不必怀疑,我是金丽娃介绍来的!” 林阿标听见金丽娃三个字,态度始才改变。不厌其烦地问了田野很多的话。 田野始终不肯承认是“正义”公司的人,他只说金丽娃也是经朋友间接介绍的。 林阿标经过再三考虑之后,终于说:“你肯出多少?” “行价如何?”田野摆出内行姿态。 “那要看急不急!” “当然是急的!” 经过一番议价后,双方言明一千二百元,交货期间不越过十五天,假如再提前交货的话,就要另外加钱。林阿标索取定洋五百元,吩咐田野预备照片六张,约好第二天晚上去办理。 “在什么地方呢?”田野故意不大放心似地说。 “现在不必泄漏,明天我带你去就是了!” “不会出意外麻烦吧?” “哈——”林阿标拍着胸脯,非常自满地说:“那是笑话。我大大小小办了不下百余张,从没有出过什么事,不瞒你说,住在酒店里面有两位女客,也正托我弄护照到婆罗洲去的!” “哦?是真的吗?是怎样的女人呢?假如能和她们同行倒有伴了!”田野说。 林阿标即露出神秘的笑意:“唉,说起这两个女人可真怪,有一个倒是长得很漂亮的,但是她们整天关在房门内不出来的……” “可否先行替我介绍一番呢?”田野冒充风流倜傥的人物。 林阿标直摇头:“不行不行,她们连大门都不肯随意踏出一步,那还肯和陌生人交结朋友?” “那末我拜托你最好我的护照和她们的一起出来,能和她们同行,我就重谢你?” “这倒是可以的!” 次晚,田野要了一辆街车,和林阿标同行,林阿标指点路线,果然一点不错,是向着谭公庙走。 途中,田野不厌其烦地追问两个神秘妇人的琐事。 林阿标说:“何必性急呢?护照办出来,你们同行,自然会认识了,——哦,对了,在弄护照的地方,有她们的照片,你可以先看看照片!” 不久,汽车已经抵达谭公庙,林阿标很谨慎的不肯让汽车直达门口。他领着田野,由庙旁的小巷子穿进去,七湾八拐的转了一阵子,来到一间简陋的屋子门前,林阿标上前敲门。 一会儿,洞窗揭开,露出一双鼠眼。林阿标站在洞窗之前,点了点首,那扇门便告打开了。 那专事伪造文件的歹徒倒是个眉目清秀的青年人,年纪顶多不过三十余岁,西装穿得毕挺,和那屋子内简陋的布置非常不相衬。 林阿标并不给田野介绍,也许干这种事情是无需要相识的,林阿标只替田野把定洋及照片递交那青年人,随着让田野对面坐下。 于是,那青年便像调查身世似的,问田野的年龄,籍贯,出生地……一面手不停挥地逐项记录。 田野却在打量,他猜想这青年人并不住在这间屋子里面,因为这陋屋既没有其他的房间以及床铺,他租赁这间屋子,就是利用来做为非作歹的勾当。 大概过了有十来分钟,手续算是办妥了。 那青年人说:“大概一个星期可以弄好,我让阿标通知你来取吧!” 田野非常谨慎,不多说话,就和林阿标告辞退出屋子,他们重新由巷子里出来时,不断的暗中打量四周的环境。因为这是头一次他替“正义”公司主动计划谋杀。这时,他已渐觉有把握,假如没有意外发生,谋杀当可顺利完成。 “你说的那两位女士的护照,是否和我的同时出来呢?”田野顺便和林阿标搭讪。 “我不敢说一定。”林阿标说。 田野在香港大酒店住到第三天,仍然没有机会能和李玲见到一面。 在白天,他仍然需要回“圣蒙”慈善会去上班,这天很特别的,司徒森和包国风、桑南施俱在办公室内。似乎他们也在商量什么事情似的。 司徒森看见田野即说:“昨天我曾到你府上拜访,结果你不在家!” “很抱歉,我最近常常很夜回家的……” “我去的时候也差不多一点多钟了!” 田野摸不透司徒森的用意,不免有点胆怯,除了连声道歉而外,什么话也不多说。免露更多破绽。 但是他对谋杀李玲的兴趣仍然很浓,心中有了信念就什么紊烦的琐事也不去顾虑。 下午他回永乐街公寓打了一转,吴全福已经出院,仍留在家中调养。 吴全福的妻子看见田野即说:“汤冬曾来过几次,他的态度迹近有点疯狂,他把书报社的帐册全部拿出来给吴全福看,说吴全福根本还欠书报社的钱,再也没有资本,绝没有人骗他,请吴全福千万别再谋杀他……” 田野笑笑,毫不在意说:“他可能受过度刺激神经错乱,你别理他就行了。” “昨天,又有几个不三不四的来找寻你,他们坚决不肯吐露身份……”吴妻大惊小怪地说。 “就说我不在家,什么也不要多说!”田野泰然说,一面,他却在盘想这几个不肯吐露身份者的来由,很可能是柯大勇邀来向他谈交情的呢。 吴全福在家中调养,仍需用钱,田野刚好在金丽娃处收来谋杀李玲的定款,他毫不吝啬的,就交了一千元给吴全福的妻子。 田野的心中,仍念念不忘三姑娘和香魂,黄昏时分,他抽暇又赶往九龙的圣玛莉医院走一遭。 三姑娘的精神已略见好转,但是脸上笼着愁云惨雾,怎样也排除不去。据蕾娜说,她曾经屡次的闹着要出院……因为,她面对着好像布扎人似的香魂,精神与良心上极度的不安。 香魂已能起立进食,但是医生仍不肯把她脸上裹着的纱布剪除。她除了担忧她的姣丽的脸孔会变成魔鬼似的以外,还好像比三姑娘要达观一些。 “唉,这是我的命中注定,不怨天,不尤人,我十多岁的时候,相命者替我批定命运,不到三十岁,即会看破红尘,投个空门……现在果真应了预言……” “嗨!”田野劝阻说:“你是个很达观的人,何需要说这种话呢?放心好了,医生曾说过,你的脸孔绝没有问题,将来还大有前途呢!……”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将来出院后,找一间高山隐寺,渡过余生,再修来世就算了。”香魂再说,嗓音是哽咽的。 三姑娘是经不起刺激的人,听香魂这末一说,又凄然下泪。田野最怕的只是面对着哭哭啼啼的女人。 “你们别急着出院,能多休养几天,就多休养几天,一切费用由我来想办法。”田野说完,就匆匆告辞了。 蕾娜送他走出医院。田野问清楚彭健昌和柯大勇并没有再来扰缠,留下一笔钱始才很放心的走了。 彭健昌柯大勇当然是因为尊尼宋和亨利杨之死而起戒心的。 当夜,田野悄悄的又来至谭公庙,他按照林阿标带领他所走的路线,慢慢摸索,研究行事环境。 最主要的,还要证实那专事伪造文告的青年歹徒是否住在屋子之内。 这时候,屋子内墨黑的,全无灯火。证实并没有人在内。整间屋宇,四面都有窗户,但那些窗户全密密的贴有牛皮纸,遮掩了所有视线,想从缝隙中偷窥屋内的情形,是不可能的。 田野又检查那扇门上有自动锁,假如有钥匙,谁都可以进去,由此可以证明那青年歹徒不居住在内的成份较多,门上装有自动锁,乃方便他自己出进。 田野对地形的侦查,大致上已经差不多,他回返香港大酒店的时候,已是午夜二时了。 这天是星期六,圣蒙慈善会在下午照例是休息的。 桑同白晚间请客,邀约田野为陪客,田野检视那些客人的名单中,有着司徒森的名字,田野对这老警犬非常有戒心,向桑同白推辞有要事,婉然谢绝了。同时,他更害怕看见桑南施那副冷冰冰脸孔,饭后,他和金丽娃通了电话。报告几天来工作的情形。 金丽娃说:“今天是周末,我不愿打扰你,我们狂欢留在事后补偿,你的进行假如有什么困难,我可以通知林阿标给你助力!” 田野说:“不必,我现在已有了六成把握。你坐候佳音就成了!” “那末,我预祝你成功!” 大概三四点钟的时候,在“鳄鱼潭”坐了片刻,觉得无聊,便回返酒店去。他找着林阿标,询问护照何时出来。林阿标说:“那能这样急的,想不出岔子,护照要做得似模似样,你耐点烦吧!” 田野主要的还是打听李玲的消息。又耍出风流倜傥的姿态说:“上次你说给我看隔邻房间的女人照片,为什么后来不提及了?” 林阿标说:“你真是‘急命鬼’,我已经替你问过了,你们的签证一起出来,迟早同行,一定可以看得到的,急什么呢?” “‘人不风流枉少年’,男人看女人总是急的!” “哦——”林阿标忽的若有所思,像小丑似的,似是要讨好田野说:“你跟我来,今天早上那位李女士也曾经问及我签证的事情,我现在正好借故去回覆她,你躲在门外一旁,就可以看到了!” 他领田野来至李玲对面的房间,是空着,他打开了房门,让田野躲进去,拉开一条门缝,自门缝中正好窥望到李玲的房门。 林阿标便上前叩门了。 “谁?”户间内的声音。 “李小姐,我是九号!”林阿标答。 于是,房门打开了,鬼鬼祟祟的探出一个瓜子脸形的妇人,脸容娟丽,身材婀娜,不施脂粉,看来倒非常像一个贵妇。林阿标故意站在门槛前,不让她关上房门。这样,便可以让田野看仔细这位神秘女客。 不一会,另一位女客也趋出来了,是个高头大马,形状如同乡妇的女人,田野暗中打量她的身份,但那妇人很快的便把林阿标推开,接着门也给她掩上了。 这妇人的身份倒是非常难以捉摸的,假如说她是李玲的私人秘书,当不会这样“土里土气”的……。 不一会,林阿标自房中退了出来,向田野递过眼色说:“怎么样?现在你该可满足了吧!不过,做这种非法入境勾当的女人,都没什么好来路!”林阿标说出了衷心话。 “别忘记我也是弄非法入境的!”田野一笑。 次日,田野自金丽娃处回来,林阿标即有消息告诉他,签证在晚间就可以出来了。 “是否和那两位女客一起?”田野问。 “当然,那是没有问题的!” “几点钟?” “照说现在不能告诉你,但你田先生我可以告诉你,大概十点钟以后等消息!” 于是,田野匆匆外出,和金丽娃通了电话。 晚间,九点多钟的时候,金丽娃有电话给林阿标,说是“正义”公司有紧急事情,召他马上去。 林阿标是正义公司的起码角色,金丽娃的命令,不敢不从。他预料此去当不会太早回来,怕耽误事情,所以同时关照田野和李玲,准时十点半至谭公庙去取护照。 “千万别忘记带钱,他们是要一手交货的!”林阿标最后关照说。 十点钟不到,田野便整装外出。雇了一辆街车,便匆匆赶往谭公庙去。 谭公庙原是贫民区,居民不少,那几条穷街庙巷之内,并不冷静,多少还有些行人。 田野原已谙熟道路。他来到那间匪窟门前,四面探过,没有人注意之时,匆匆掏出百合钥,启门闪身入内。原来金丽娃经田野给她的报告之后,曾带了一个锁匠亲自至谭公庙来侦查看过这匪窟的门锁之后,给田野配了一把“百合匙”。还指点他开锁的办法。所以田野很顺利的便能潜进屋子里去,他把大门关好,回复了原来形状。 屋子内是黝黑的,田野并不把电灯掣亮。只用打火机把四周的环境探视清楚。什么地方可以出,什么地方可以进,都预先计划妥当,然后静坐下来,等候他的猎物光临。他的心情,静如止水,并不像以前做帮凶那样紧张。安详地静坐在黑暗处抽吸香烟,而且连火光也绝不让它泄出屋外去。 约过了有半个钟点。倏的大门上起了一阵声息。是钥匙插进门锁。田野便知道是那个伪造文件的青年来了。正是在约定时间前的十分钟。田野已有准备。当那扇门轻轻推开来时,他已闪在门旁。电灯的开关,是装设在门旁的,当那青年人刚掣亮电灯之际,田野已穿在他的背后,伸张铁臂,一只手兜上去掩着了那青年人的口。另一只手持着手枪,逼在他的背后。 “你的案发了,但是我并不要抓你!安安静静的听从我的吩咐就行了!”田野说。 “你有什么要求……?”那青年人倒是镇静。他以为是敲竹杆的来了。 田野不语,吩咐他在靠椅上坐下,先用准备好的绳子把他连凳子绑起,然后又用手帕把他眼睛扎住!嘴吧堵上……这样,那青年人非但看不见,连想呼喊也不行。田野开始搜索歹徒的身上,身上什么也没有,掠起他的裤脚管,始发现有三张伪证插在他的袜口上,田野毫不客气,取到手中。 看时间,已是十时二十五分。他知道李玲将要到了,现在主要考虑的问题,李玲一个人进来,事情容易解决。但假如她和那形状如同乡妇似的女人进来时,又该如何处理? 大概过了有二十来分钟,十点半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仍然一点消息也没有,路上的行人也静寂下来,田野始才有了些许着急。这时,他开始担忧,恐怕事情有了变卦。但他又不得不忍耐着等下去。 十一点钟敲过时,忽的,可以听得有一架汽车停在巷口。可能是李玲到了。 田野急起准备。手枪在手,另外一条绳索在手上,他在希望最好是李玲一个人进来。 渐渐,有脚步声向屋子行过来。是高跟鞋的声响。 果然的,有人叩门了,田野如法泡制,先把洞窗打开,两只眼睛射出屋外,正是李玲来了,且是一个人来的,田野心中暗暗窃喜。 因为背光的关系,李玲无法看清楚洞窗内的人的面目,她尚以为是那青年歹徒呢,点了点头。 只对付李玲一人,田野自量足够有余,便把短枪藏起,手中的绞绳却准备好,门闩抽开了,轻轻的闪在一旁,这时的神经上已开始紧张,脑海中除了要取得李玲的性命以外,什么也没有。 李玲推开了门,两只脚刚踏进了屋,田野即以闪电的手法,兜在她的背后,那根绞绳伸出去,绕着李玲的脖子圈了一圈,然后收紧了绳子,两手交错向左右分拉。他的手劲原是够猛的,李玲连叫嚷求救的机会也没有。 田野一面死命的紧扯绳子。一面却以身子把大门掩上,李玲在惊惶中手提包失手落地,但这时候她却奋起挣扎,两眼因创痛而圆睁,裂大了嘴吧发着低沉沙哑的声响,她的双手却拼命伸向地上,似乎摸索跌落地上的手提包,田野便知道那手提包中定有蹊跷。忽的飞起一脚把那手提包踢得远远的。李玲的心肠虽如蛇蝎,但却是个弱质女子,经不起田野的蛮力,渐渐,挣扎的力量已告失去。徐徐的瘫软下去! 田野已能做到手狠心辣,绝不惜玉怜香。也不犹豫,继续紧扯着绳子不放,不到五分钟,屋子内除了那被捆绑在靠椅上的青年有点颤动和田野紧促的呼吸以外,再什么声息也没有。 李玲已被勒毙,她死了,像一条死蛇般瘫在地上。 田野揩着热汗,他的谋杀已告成功,而且做到一点痕迹也没有。他走过去把那捆绑靠在椅上的青年歹徒口中塞着布物取出,但眼睛仍不给他解开。为的是不给他辨认面目。 “你听见了什么没有?”田野问。 “我……我什么也没听见!”那歹徒战战兢兢的答。 “要说实在话,你的耳朵并没有聋呀!快说!”田野的声音狠毒。 “你……你杀了一个人……” “对的!你一点也没听错,我杀了一个人,在你的屋子内杀的!你知道是什么缘因吗?” “朋友,我和你并没有什么难过……” “你干这些为非作歹的事情,相信横财已经发够了!并不要我告诉你,不过,现在我把一个尸首交给你,你应该知道怎样处理,把她埋掉。就在这间屋子内挖一个地洞埋掉……知道吗?” 那歹徒打了个寒颤。“这……这怎么行?” “行不行由你!反正这个女子死在你的屋子里是事实!你假如向警方告发,自然会把你这个伪造文件的匪类连枝带根挖出来!事实上你发了横财,早就可以收山了!何需要再利用这间破屋子,把这个尸首埋在地下,弃屋远走高飞,将来即算事发,也与你无关了,懂吗?”田野沉着嗓子,非常凶狠地说。一面,他把李玲跌落的手提包拾起,打开来,里面有着厚厚的一叠钞票,是准备购买伪证付款的,同时,里面还有一支小型的女用“白郎灵”手枪。田野始才大悟,刚才李玲挣扎着要拾取手提包的原因。 他把手枪和钞票全取出来。又再向歹徒说:“现在,买护照的钞票给你摆在桌子上,算是给你最后的报酬吧!那三张伪照,就由我替你保管了!” 歹徒知道田野还要取得赃证作为威胁,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倏的大门上竟起一阵敲门声响。田野一惊,急忙又用手帕把歹徒的口扎起。 敲门的声响继续,是女人的声音在外低声叫喊:“李同志,好了没有,为什么弄得这样久?” 田野便知道那形状如同乡妇似的女人到了,她究竟和李玲是什么关系?是李玲的什么人?田野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 “喂,李同志!你到底在不在里面?为什么不回答我?”叫的声响渐大,敲门也渐渐急促。 这间屋子,出进只有一个大门,要就是越窗逃走,再没有其他的道路……田野脑筋一瞬,倏的恶念陡生,一不做二不休,把这个女人留着,说不定将来又是祸患,倒不如把她也干掉,一了百了。 田野有了决定之后,便轻轻的趋至门前。先把李玲的尸首拖开。 “李玲……喂!开门……”门外的妇人似乎已着急起了,拼命的擂门了。 田野又用老方法,先把洞窗打开。沉着嗓子说:“你在外面鬼嚷鬼嚷的干什么?” “李玲小姐在吗?”她问。 田野已可看到,她仅是一个人站在外面,正好用对付李玲的方法向她下手。于是,他拾起了绞绳,抽开了门闩,刚等那妇人探进头来,就以雷电的手法套到她的头上,但事情却出乎意料之外…… 那妇人竟是非常精明的人,手脚比田野更快,她霎眼间发现身后有手伸过来,急忙迎起手拦架。手脚敏捷俐落。一手紧紧执住了田野的手,手劲用得很猛,扭转来,翻身把田野搂头盖顶整个人自背上扯过来,田野猝不防这妇人竟懂得日本柔道,呃然失声,整个人被扯个大翻身,四脚朝天跌在地上。 幸而田野的身体结实,摔了一交,就只是有点昏花,当他正欲爬起来的时候,那妇人还不肯放松,冲过来,飞起一脚,是照着田野的上颚踢去的。 但她并没有踢准,仅在田野的脸上擦了一下,不过这也相当使田野够受的了。这时候,已经明白,这乡妇形状的女人,是李玲的保镖。 他翻身滚起,一面拔枪应付,那妇人又已经扑过来,田野来不及上膛,只有把铁器扬起向她头上击去。但妇人的闪缩灵活,头一偏,已经错过,十只爪兜转来又把田野的手腕扣住。背转身子,用手肘在田野的肚皮上撞了一记。田野受创,她再伸直了手掌去劈田野的手枪,意图夺枪呢。 田野知道不“黑心辣手”是不行的了,他把手枪弃去,趁机伸手把妇人的脖子夹住。同时,还怕她使用故技,在背上用功夫。便伸出脚去踩稳妇人的两跨之间。 岂料那妇人忽然蹲下身子,竟去扳田野的脚,同时以背脊猛撞向田野的身上,这一着也相当的狠辣,田野立足不稳,整个人便仰天跌下。连同妇人的整个身体坐到他的身上,逼使他不得不松手。妇人趁机跃起,以最迅速的动作去拾夺落在地上的手枪。 田野接二连三的受创,那还敢怠慢,忍着创痛,急忙跃起,当那妇人湾下腰去拾手枪之时,使尽浑身的力量,照着妇人的屁股踢去,这一下却解救了他的危机。手枪又告脱落地上,妇人栽到地上,但却跌到门旁。这次,她不再回身缠战了,因为她早已发现李玲的尸首倒卧一旁,脖子上挂有绳子,可能早已毕命了,她匆匆拉开了大门,一溜烟钻出门外。 田野大恐,假如被她逃逸,事情即告泄漏,“功亏一篑”,赶忙拾起手枪追出去。他穿出大门时,只见那妇人奔行巷中疾走如飞,刹那间已到巷口,同时还拉大了嗓子呼喊:“救命啦……救命啦……” 田野大为惊恐,那妇人的呼救,假如惊动邻里,非但杀案泄漏,而且连那青年歹徒也逃不出去,恐怕还要牵连很多的人呢……。这一来,后果可就严重了。 他将手枪拉上红膛,正欲追出去实行枪杀之际,蓦然身后驶来一架没有亮灯也没有响喇叭的汽车。由身后疾驶而来。田野听得声息急忙趋避。他以为那汽车是准备辗杀他的,拐转身来扬枪就想射击。但那是一架脱蓬汽车,驾车的是一个女人,头发长长的随风飘起。由黑暗中看去,轮廓隐约似乎有点像金丽娃。 那汽车也略为闪避,仅在田野身旁擦过,疾驶出巷口而去。 “杀人哪……”那妇人仍在喊,跟着就是一声惨号……可能是已死于汽车的轮下。 这当可证明那驾车者是金丽娃无疑了,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隐伏在巷子里,田野全不知道,也幸而是她来了才使这杀案的危局有了转机。 不一会,街上已有骚动,人声逐渐鼎沸,大概是围拢去观看尸首。 “是一架脱蓬汽车辗杀的……” “刚才她正喊救命!” “一定是谋杀,我们报警去……” 在路人议论纷纷秩序混乱之际,田野判断金丽娃已经逃逸,除了一辆脱蓬汽车以外,相信没有破绽留下。 田野犹豫了片刻,即调头向屋子内走了回去,事不宜迟,他要从速作最后的收拾离去。街巷上已有了过路人奔跑的脚步声。有些在附近居住好事的人,自梦中惊醒,也纷纷的赶出来看热闹。其实屋子内也没什么东西需要收拾的,那青年歹徒如怕“东窗事发”的牵连,自然而然的就会把李玲的尸首灭去痕迹,逃之夭夭。以后,他自然不敢再利用这间屋子了,等到若干年后,也许会有人发现屋子底下埋有一堆白骨,到那时候,谁还会知道她就是蛇样的女人李玲呢? 歹徒的双手是反着被缚在靠背椅的背上。田野需给他解缚,要不然有人闯进来还是同样的会泄事。 但田野又怕歹徒解缚后和他纠缠,或者是追窥他的行踪。所以只找了一把小刀,递交到歹徒手里,说:“朋友,自己慢慢的把绳子割开吧!千万别打歪主意想找寻我的下落,按照我的话做事,把尸首掩埋,要不然于你没有好处!” 歹徒听得屋外嘈杂的声息,恨不得马上恢复自由从速逃亡,便不断的点首应允。 这样,田野把屋中的电灯全部熄去,才从容离去,临走之时,还按照原样把大门锁上。 田野需要至金丽娃处述职,当他跨进那座铁闸门时,暗起内疚,李玲的杀案,假如不是金丽娃从暗中帮忙,非但整个案情倾覆,而且恐怕连他的人也逃不出去。 那架曾辗死李玲保镖的脱蓬汽车,正停放在大门前,当可证明金丽娃已先一步回来了。 田野在霍公馆原是可以出进自如的。无需要人带领,他就迳自走进金丽娃的会客室。 “太太正在沐浴,请你稍坐!”小丫头自饭厅探进头来说,不久她即为田野递出烟酒。 田野燃烟独坐,在那恬静的环境之中,又不免胡思乱想。 究竟做一名职业凶手并非难事,只要事事多推想一番,就不会出意外,譬如说,李玲的那个保镖,看她的外型,就是雄纠纠的粗人,假如早一步推想出她是李玲的保镖的话,自信就不会吃上那一场亏,而且还可以安排另一个方法,把她也同时干掉……。 约有十分钟光景,金丽娃披着浴衣自浴室出来了。她的脸庞红润的,带着微笑。头发仍高高的束扎着。“你今天干得不坏!”她取起桌上的酒瓶,满满的斟了两杯酒,举杯向田野祝贺。 “假如不是你帮忙,恐怕要失手了!”田野谦虚地说。 金丽娃把杯酒饮尽,露出洁白的贝齿哈哈一笑,说:“由此当可证明,亨利杨、尊尼宋、陈老么、汤九斤,全是你一个人干的!” 田野一楞。默了一默,无可奈何地说:“原来你只是在试探我!” “我早说过,这是一个考验——不过,这考验并不坏,因是我已获得答案!”金丽显得非常得意。 “怎么啦?难道说杀几个人,又违反了‘正义’公司的戒条么?”田野并不在乎。“反正‘正义’公司也是杀人机构,杀人有公仇和私仇之分,公仇是收费的,私仇是凭个人的恩怨去干……” “不,不——”金丽娃摇手,拦阻田野说下去:“你做得对,本来霍天行组织‘正义’公司,就是以正义为主,管他是公仇私仇,都得了结,尊尼宋、陈老么的杀案发生,我就肯定是你干的,但霍天行反对,他认为你还没有这个本领,我们曾争辩了很久,霍天行仍坚持己见,所以我要给他提出证明,李玲之死,不就是很好的证明吗?” “这样的证明?又有什么用处呢?”田野问。 “你有这样的本领,当可把你提拔起来,代替周冲的地位,这样我们逐渐的就可以把周冲淘汰了。” 田野有点惶恐,他自量究竟还不是周冲的对手。周冲能做到凶辣狠毒,他的资格还嫩得很,万一周冲狗急跳墙,他就无法招架了。 “为什要要把周冲淘汰呢?” “他野心太大,霍天行感到控制困难……” “霍天行不是要把他调到澳门去吗?” “周冲提出抗议,他不肯到澳门去,坚持着要留在香港!” 田野倏的站起来,摇着手说:“我不愿意和周冲交恶,在一个团体之中,何必自相残杀……” “你不对付周冲,周冲会对付你,事情是一样的,要知道你杀了尊尼宋、陈老么、亨利杨等几个人,全都是柯大勇的好朋友,而柯大勇又是周冲手底下的红人,因为柯大勇对你心中有弊端,恐怕遭你的毒手。所以向周冲控告,向霍天行控告,声言你这样下去,便要起内哄了,但霍天行认为你没有这样的本领,暂时把事情压制下去,不过,纸包不住火,现在我已可以提出证明,尊尼宋等几个人的案子的确是你干的,所以战火随时会一触即发,迟早问题,你不干周冲,周冲会干你!” 田野不乐,说:“你又为什么要提出证明?这岂非出卖我?” “这应该说是我保障你!趁机会让你爬起来!以后‘正义’公司就再没有周冲的恐惧了!”金丽娃闲散地说。 “那霍天行大可以把周冲干掉,更少去许多麻烦!”田野踌躇说。 “但霍天行不肯,这正如你所说的,团体内不要互相残杀,所以我要把你提起来,宣布你的地位和周冲平衡,将来分为两大集团,各自处理自己的业务,互相有牵制,互相有顾忌,就再不会有利害冲突!” “这样,我相信将来自相残杀更烈,弄至两败俱伤为止……” 正说间,霍天行回来了,她们夫妻相见,竟香了一下脸孔,田野在以前从未见过,也许是金丽娃今天特别兴奋的原因。 田野莫明地心中起了一阵颤动,似乎是酸性作用呢,但他很快的自己压制,“千万别步周冲的后尘”,他心中暗自说。 “李玲已经死了——”金丽娃笑着向她的丈夫说。 霍天行的脸上泛起一阵诧异,好像不大明白金丽娃的说话。 原来,李玲的杀案,是那位王主秘委托“正义”公司办理的,金丽娃得到消息,抢先一步,利用田野先行下手,在事先并没有和霍天行商量过征求他的同意呢?金丽娃的用意,无非是想证实田野已有能力能够单独办案,证实尊尼宋、亨利杨等几件杀案是田野个人的杰作。 当金丽娃把谋杀李玲的经过详细说明之后,霍天行的脸上起了一阵犹豫,他的心中虽有不乐,因为“正义”公司承受的案子被金丽娃抢先夺去,无论在那一方面都说不过去。碍在金丽娃是他的夫人,奈何不得,同时,由李玲之死证实田野可以单独办案,于他倒是一个喜讯,到底,他是一个残废人,得到田野这样的一个年轻有为的助手,当不致再受周冲的威胁和种种的无理要求了。 “你肯承认李玲是你杀的么?”他忽然问田野说,仍是半信半疑的。 田野点头,并不介意霍天行怎样发落。 “下次不可这样!要知道这是违规的!”霍天行正色说。 “是老板娘的吩咐,我不敢不从!”田野说时,看了金丽娃一眼。 “那末尊尼宋,陈老么、亨利杨几个都是你干的了!” “那是私人的恩怨,我既没有钱可委托‘正义’公司,只好凭个人的力量了结……” 霍天行便坐下来沉思,默了半晌,忽而又说:“在事先,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呢?要知道,陈老么是九龙地胆,烟枪老六的把弟的‘学生’,假如事情传扬出去,难免要惹起一场风波,而且,柯大勇和烟枪老六的关系至深,他正怂恿挑拨,想假借‘正义’公司的戒条,叫周冲向你下毒手……” “陈老么欺人太甚,我是被‘逼虎跳墙’,根本顾不了这样许多!”田野毅然说。 “以后注意就是了,‘正义’公司有规则,凡内部人员有恩怨,得一律公开,由公司处决,私人行动是违法的,这次的事情我可以为你压下去,希望以后能和我商量。” 田野点首称是,霍天行便取起金丽娃的酒杯,站起来了,说: “我现在祝贺你成功,到底你已成为一名优良的职业杀人者!” 田野在离开霍宅时,金丽娃亲自把他送至大门。 “霍天行请你明天抽暇到公司走一趟,他有一件小任务交给你!”她说。 田野却想起林阿标。“那个茶房怎样了?” “啊,我把他送到鸿发公司,命丁炳荣看管,我撒了个谎,说他有出卖组织之嫌,来一次轻松的公式审问,现在当可释放了!” “你真是不择手段的!”田野摇首说。 金丽娃以一笑置之。 当田野落下石阶之时,倏的发现有一个人迎面而来,忽的跳落在路旁的草丛中。 田野愕然,看看腕表,已经是深夜一时半了,在这时间里,这人鬼鬼祟祟的,当非善类,田野暗起警惕,以为是“剐死牛”的歹徒。他逐步落下石级,越过那人的匿藏处时,偷偷的斜出眼睛去注意那人的动静,只见他由树丛中探出头来,反而向田野注意…… 田野仗着酒意,腰间又是手枪别着,也许他的神经上已经潜隐了杀性,随时随地都会萌生恶念。 “只要是社会上的恶人,都不要放过,”他心中想着,落到转湾的地方,忽然兴趣来了,也照样的跳落路旁的草丛,借着树影隐蔽,静静窥探。 过了片刻,果然就看见那人鬼鬼祟祟的跟了下来,东张西望的,似在找寻田野的踪迹。 那人的个子非常瘦小,年纪也相当的轻。可惜就是看不清楚他的面貌,田野就可以断定他并不是“剐死牛”的歹徒。那末,该是那一路的人马呢? 很可能的,也许是尊尼宋,或亨利杨方面的人来寻仇……也可能是彭健昌,甚至于是周冲……田野想到这些,忽的便自草丛中跃了出来,疾步如飞,刹时间已冲到那人的背后,他已有把握,无须要用手枪,一伸手执住了那人的手腕便向后扯转。 “唉哎……”那人怪叫一声,嘴也已被田野用手堵上。 但田野却忽的起了惊讶,他已看到那人的面貌,原来那瘦小的家伙竟是包国风呢。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田野松开了手说。 “桑老先生吩咐我来的……”包国风说。 “那为什么要跟踪我呢?” “不管……凡是在霍宅出进的人,我都要看看!”包国风仍当田野是情敌,态度凶狠,似有拼命的样子。“那你又是为什么来的呢?” “桑老先生同样托咐过我!”田野撅唇说:“不过你的手法太不高明,我差点把你当小偷办了!” “反正我没当过小偷,也没做过杀人的勾当,随你当我是个什么也不在乎……”包国风所说的,也不知是有意抑或无意,但却正说中了田野的心病,顿时,他的心中起了一阵颤悚,又暗萌杀机。 包国风走了,调转头大模施样的。他还是以胜利者自居,桑同白派给他的任务,不惜以性命冒险,相信他不知道霍天行和金丽娃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呢。而且,这时候田野的面上也笼起杀机,为了爱情,为了“正义”公司的秘密,他都应该把包国风这狂妄的小子杀掉…… 田野在迁出香港大酒店的次口,报纸上有两则消息使他注意,一则是谭公庙附近的车祸,汽车肇事后逃逸,警方非但没查出是那一类型的汽车,更没指出司机是个女性……只查出死者住在香港大酒店,化名章瑛,乃大陆逃难入境的难民…… 另一则,是谭公庙X号的火警,烧毁了四栋相连的房间,在现场上发现一具焦毁的女尸……。 这两则新闻,在田野和金丽娃的心中,自可知道是怎么回事,警方把它们分为两件事,当可证这谋杀案并没有痕迹遗留,算是一件完全成功的谋杀案。 田野更佩服那伪造文件的歹徒手法甚为高明,田野原是命令他把尸首在屋子的地下掩埋的,但他竟干脆把屋子付之一炬,整个的烧光,使人永无迹可查,这种手法当可说非常的高明了。 但田野却没想到被波及其余民房,这无妄之灾,该由谁弥偿? 午间,沈雁替霍天行带来传令,晚间在鸿发仓库聚集,召开同仁大会。 田野知道,霍天行是要提升他的地位,召集全体“职业凶手”,当众宣布。这是田野投进“职业凶手”后的一个最大难关,以后事情是否顺利,或遭遇更多困难,全不可预料。 不过田野有一个天真的想法,假如他在“正义”公司中能操揽大权,当可改善“正义”公司的途迳,减少枉杀案,向着真正的正义途径开展…… 下午,田野在下班之后,又到达九龙的圣玛莉医院,他只要抽出空暇,就必得去看三姑娘一次。他迳自来到病房,岂料那病房已告人去楼空,三姑娘和香魂俱已出院。查问护士,她们都没有半句话留下。 三姑娘和香魂全是无家可归的人,她们会到那里去了呢?香魂总不会带着三姑娘回到宁波街的舞女公寓里去吧?而且尊尼宋被杀在那个地方,他死后,屋子内的情形变得如何?尚不得而知呢。 他想起蕾娜,假如三姑娘和香魂俱没有去处,也许就会暂时的寄居在蕾娜家里。 “既然如此,她们为什么要出院呢?又为什么出院时连一句话也没有交待下?难道说要避开我?……或者又是什么人向她们逼害么?……”田野心中想着,疑窦丛生。 他不敢独自至舞女公寓去,怕被人生疑,距离晚舞的时间尚早,相信到舞厅去也没有用,在马路上徘徊,心中念念不忘的关心三姑娘的下落,他身不由主的,不知不觉竟来到金殿舞厅门前。 为了急切想打听蕾娜的住址,终于他还是大步踏进舞厅里去。舞厅门首的布置又略有改变,门檐上的霓虹灯挂着的是蕾娜二字,巨幅的油彩照片,也是蕾娜的,仪态端庄,娇媚动人……。 田野起了感叹,并没有多少时候,这霓虹灯与照片,已数度易人,究竟欢场上的女人是不论生张熟魏,朝秦暮楚的,但这间舞厅又何尝不是朝三暮四的?……无论在那一方面来说,蕾娜怎样也比不上三姑娘和香魂两人,现在竟一跃而成为王牌舞女,给“金殿”挑了大梁——在舞客们的印象中,三姑娘和香魂的印象自会灭去。这就是欢场上的风月,红舞女没落了即告烟消云散。 田野走进了舞厅,整个场子灯光惨淡,静悄悄的,鸦雀无声,连人迹也看不见,尤其那音乐台上,只有封锁着的乐器,洋琴鬼一个也没有到,触目的环境,是冷落与悲凉。 “先生,跳舞还有一个多钟点才开始呢!”倏然,一个正在打扫的侍役由后院进来,向田野说话。 田野如在梦中惊觉,起了一声咳嗽。装上笑容说:“不……我来打听一个舞女的住宅,蕾娜住在那儿?知道吗?” “噢,那不是我份内的事,你最好等一下再来,问舞女大班,或者是问蕾娜自己,红舞女差不多要九点钟以后才到的!”这侍役不认识田野,当然也是新人了,也许尊尼宋一死,连侍役也一一的换了。这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世界了。 “现在的舞女大班是谁?”田野问。 “噢!是个女人,是副大班升起的!”侍役说。 因为霍天行有命令需得八时半以前在鸿发仓库聚集,所以田野不能在舞厅里等下去。 他复在油麻地码头渡海,赶至石板街,踏进鸿发仓库,正好是八时二十五分。 那情形真好像开英雄大会一样,所有“正义”公司的人马,不论上中下,全到齐了。 田野的对头周冲、柯大勇、吴仲瑜……虎视眈眈的坐在那里,其他和周冲有隔阂的,丁炳荣、余飞、沈雁那些人,却另坐在一旁,形势上好像已经分成两个派系。 时钟指正九点,霍天行坐上大位,是准备开会了。老板娘金丽娃单独在一隅坐下,静静的持着一个小簿子像要记录些什么。霍天行宣布开会开始。首先,他请周冲报告“正义”公司最近的业务情形。 这些都是琐事,主要的还是需要明了员工调动的情形,有无伤患……或功过的检讨。 周冲报告过后,即向田野攻击,说:“最近我们内部发生许多人事磨擦,足以影响整个‘正义’公司的前途,假如不把这些障碍扫除,将来可能有不可预料的不幸事件发生!”他顿了一顿,向田野盯了一眼,见霍天行没有反应。便又说:“不知道霍总经理要不要处理这件事?” 霍天行点首:“你且说下去!” 周冲说:“我且先请问‘正义’公司的规章,每个职员,除了任务以外,假如在外私下杀人,应该如何处理?” “这要看案情如何?”霍天行的话是偏袒田野而说的。 “所杀的全是自己圈子内的关系人!”周冲加重了语气。 霍天行仍保持了缄默,金丽娃却手不停挥的在她的小簿子上暗中记录每一个人的脸色和表情,不时,她还把眼睛飘过来,似是向田野传情,又似是传递了话语。 田野倒是很冷静,他已懂得如何在环境中求生存,而且,那冷寂的脸孔上,呈现了凶狠,和杀机,他再不是个胆怯而没有主见的懦夫,他知道假如需要在“正义”立足,就必需争取,冷静的应付这恶劣的局面。同时,他还自持着有霍天行和金丽娃支持,所以连一句话也不说。 “你指的是谁?不妨坦白说!”霍天行忽然说。 “霍老板何必含糊,这件事情我早已经报告过你,现在重复一遍,不过是希望在场的弟兄全可以知道,让大家来公证,评评理!” 田野忽然自动的挺身而出,高声说话:“周冲兄指的是我!”田野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正下神色两眼炯炯闪露凶光,环绕场子扫射一转,顿时鸦雀无声。连周冲也感到意外,为什么田野突然的转变成有这种胆量,他即向柯大勇打眼色,意思是叫柯大勇和田野对证。 田野绝不示弱,向柯大勇瞪了一眼,没等柯大勇开口,又抢先说话:“不瞒各位说,最近轰动社会上的几件案子,全是我个人所干的,‘忠民福记书报社的’汤九斤,因为他‘忘恩负义’,出卖朋友,而且还要把他的伙友置之死地始才甘心,所以我把他除去,这是站在社会的正义而下手的,‘金殿’舞厅的舞女大班尊尼宋,勾结地痞,狼狈为奸,对一批软弱的舞女逼害,我以大无畏的精神,独力和他们作战,这种社会的害虫,死有余辜,把他们杀除,实对得起良心,对得起我们‘正义’公司的‘正义’两字。还有最近在水塘道被杀的亨利杨,谁都知道,这个人原是无恶不为的土霸,自从暴发以后,仗着财势凌人,‘金殿’舞厅两个舞女被硝镪水毁容,就是他下的毒手,我为打抱不平,除恶务尽,把他杀死,这于‘正义’公司声誉只有光彩,绝无损害……” 金丽娃见田野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怕他把杀李玲的事情也说了出来,这件事是违犯“正义”公司戒条的,所以她急忙站起来拦阻,把他的话打断。“这都全无关系,但是为什么柯大勇要控告你呢?” “我不清楚,还是请老板娘自己问柯大勇吧!事实上我和柯大勇的友谊甚好,绝无芥蒂,假如有什么误会,我愿担承致歉!”田野泰然说。 这时,大家的眼光便不约而同地投到柯大勇的身上。 柯大勇之所以控告田野,原因是田野把逼害三姑娘的关系人一连串的杀死了三个,心中起了胆怯,又因田野在老板娘的面前是“红”人,不敢对他怎样,只有提出控告。同时,正好周冲和田野是死对头,肯挺身出来给他撑腰,所以才有胆量把事情扩大。这时候,眼看着情势有点不对,同情田野的人较多,柯大勇又不是一个口齿伶俐的人,被金丽娃和田野夹着一逼,顿时张口结舌,呐呐地连话也说不清爽。 “田野!你杀尊尼宋和亨利杨,都没有关系,但是陈老么却是我的拜把弟兄!你把他杀了,无异等于砍我的手,斩我的脚……这岂非是懒蛇的事情重演?……” 田野马上辩驳说:“我从没听说过,陈老么和柯大勇兄有什么关连!这点,当有丁炳荣兄可以证明,记得我们第一次在‘金殿’舞厅会面,陈老么和柯兄并没有称兄道弟的,表现一点拜把弟兄的形色——再者,假如陈老么和柯兄是拜把弟兄的话,当不会对我们‘正义’公司人员仇视吧?说实在话,当时我主要的是杀尊尼宋,陈老么‘为虎作伥’他在旁偷袭预备打我的冷枪,所以我才把他一并杀掉的!” 柯大勇有疚色,但仍逞强说:“不管如何,陈老么是烟枪老六把弟的学生,以我和烟枪老六的关系,多少总是‘一炷香头’上的人,你把陈老么杀掉,就等于和我过不去!……而且这件事情假如给烟枪老六知道了,他肯放过你吗?……” 周冲见柯大勇说得不上路急忙在旁帮腔:“我主要质问的,还是我们的正义公司的人员在任务范围外杀人,是否合法?” 金丽娃想压制这些争辩,掷下手中铅笔及簿子,但还未及开口,霍天行已站起来了说:“我们‘正义’公司,当以正义二字为意旨,凡社会上的恶人,我们当有义务用最大的力量去铲除,不过在事先应征求公司的指示——”他默了一默环视大家的反应,又说:“据我知道,尊尼宋、陈老么、亨利杨,那几个家伙全是社会上的败类,田野虽然没徵得公司的同意私自下手,把他们除掉,论功过,于我们无损,但对社会却有益处,同时,‘公司’方面可以把他看作初犯,加以申诫,记大过一次,以后不得有同样的事情发生,即可避免我们内部的冲突,假如烟枪老六有什么不愉快,我可以负全责,柯大勇和陈老么既然没有什么特别关系,对自己的弟兄更应该亲爱,别因为外人而破坏自己的团结!而且田野是个大学生,以我的观察,他平日的为人,知书达礼,绝不会无缘无故的把陈老么杀死,柯大勇,你认为我的话对吗?” 霍天行的这一席话,分明是袒护田野而说的。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可以领会,尤其柯大勇更是惶悚,慑于霍天行的虎威,他不敢继续抗辩,看了周冲一眼,唯唯喏喏,什么话也答不出来。周冲原是个识时务者,冷眼静观在场的人,对田野同情的较多,尤其柯大勇已告软了,便把忿恨留在心中,缄口不语了。 霍天行见大家没有异议,忽的又说:“现在‘正义’公司为发展业务,在人事上有新的改进,希望大家注意,以前,‘正义’公司有茂昌洋行及鸿发公司给我们作掩护,立周冲为两机构的副理,现在我们的业务逐日扩大,工作人员也逐日增加,周冲是有至上的才干,但对许多繁事仍常有兼顾不暇,所以,我有意减轻周冲的负担,以后,周冲专职负责茂昌洋行,鸿发公司的副理一职另选专人代理,这人事我尚在考虑中……”这个宣布,除金丽娃和田野外,在场的人都感到惊异,因为这分明是削减周冲的权力。 周冲也万没想到霍天行会如此突然,顿时脸色大变,浑身的血液起了激烈的颤悚,他自问控制“正义”公司的人事有年,在“收买人心”上,也曾下了不少工夫,也可说恩威兼施,每个手下人对他都有三分恐惧。到今天,在这批职业杀人者之中,虽然有三两个人和他有芥蒂,但都是积在内心之中,还没有谁敢明目张胆,和他作对,自量还没有失势,所以有恃无恐,蓦的,站到了中央,向大家环视之后,问霍天行说:“霍总经理既说鸿发公司副理一职另有人选,当然是超越之才,何不宣布出来,给我们所有的弟兄知道一下,使大家也兴奋兴奋!” “我尚在考虑之中!”霍天行答。 “在你的心目中当然已有候选人了?”周冲再迫着说:“说说又何妨?” 这一来,霍天行可觉得周冲过份狂妄,略有怒意。便直截了当地说:“我预备起用田野!” 其实周冲又何尝不早猜想到霍天行就是要提拔他的死冤家对头田野,这时,他故作轻狂,捧腹仰天赫然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伸手指着田野,噎着气说不出话来,似有轻视的意思。周冲这种举动,满以为可以煽惑所有在场杀人者,给田野难堪,把霍天行的主意推翻,还想指出田野加入“正义”公司资历过短,缺乏工作经验,根本不能给“正义”公司挑大梁……但意外的“曲高和寡”,全场默然,鸦雀无声,大家全眼瞪瞪地看周冲的狂态。田野有着北蛮子脾气,怎肯给人当众凌辱?即算拼掉了性命也要挽回颜面。他正欲有所动作之时,背后却有一只软绵绵的手把他拖着,那是金丽娃。 同时,丁炳荣也挨上来拦住了他的去路。“安静一点!”他偷偷的说。 实际上周冲打错了算盘,他平日的所谓“恩威兼施”,乃不过是一种暴力的高压手段。大多数的人,慑于他的淫威,敢怒而不敢言,没有人出来和他反抗则已,一旦有人领导反抗,过去受过委屈的怒火自然而然的会在心中焚烧……周冲狂笑了一阵子,渐觉得情形不对,笑声便告歛下,形状有点尴尬,他怒目环视,似乎对那些不支持他的人起了杀机。 霍天行很有耐性,他等周冲的笑声止下时,即说:“各位假如没有什么异议时,今天的会议即告终止,将来的人事问题,什么人归至茂昌洋行,什么人归于鸿发公司,让我计划分配后再行公布。最后,我再声明,这在表面上好像是分了家一样,但是我们的两个集团,行动仍要一致,要互相协助,互相监督,大家同心合力扩展我们的业务!” 霍天行宣布散会后,所有的职业刽子手,只要略对田野有好感或有交情的,都纷纷上前向田野道贺,尤其沈雁和丁炳荣更是兴奋。 周冲更觉形影孤单,平日自以为是心腹人的,都好像走向田野的一方面了,除了呆在那里的柯大勇以外。周冲原是善妒的人,他的眼球罩满了红丝,炯炯闪露了凶光,像要将田野剥皮啖肉始才甘心。 会议既散,那些杀人者向田野道贺后,鱼贯退出了仓库,田野满怀舒畅,他感到光荣,而这些光荣全是金丽娃赐予他的,这时候他眼中的金丽娃,更是妩媚、娇艳,即算天上的“安琪儿”也无以相比。 但金丽娃又转变为冷漠的,她并不像田野一样的兴奋,只淡然的有着一丝冷笑,也许她在骄傲,骄傲她又俘虏了一个信徒……。 周冲怀着愤懑的心情,正要走时,霍天行忽的把他唤住,扯至一旁说: “今天宣布很突然,但是为了业务上不得不如此,这自然,田野年轻,经验不足,可能要惹起许多人的反感的,说不定今天晚上就有人会对田野不利,你跟随我已经有许多年了,我便把这责任交付与你,要保护田野的安全,要不然,出了岔子,于你我的脸上全无光彩,希望你为公司的颜面尽点力量!” 其实霍天行是给周冲提出警告呢,周冲不答应也得答应。 田野向霍天行金丽娃道谢告辞后,因为他和沈雁同住永乐公寓,所以约沈雁同行,离开了鸿发仓库。 田野的心中仍念念不忘三姑娘的去处,原打算在会议完后,再赶过海去找蕾娜,但是已快接近打烊的时间,恐怕赶到“金殿”舞厅,蕾娜已经离场,又徒劳往返,所以只有把念头打消。 他们由石板街的梯道下来,只见周冲和柯大勇同行,鬼鬼祟祟的追随在后。 沈雁暗中警惕,要田野注意。 田野说:“没关系,霍天行早有话交待过周冲,谅他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 “周冲这人险恶狠辣,万一‘狗急跳墙’,你还是多注意比较好……”沈雁恳挚地说。 田野实在也顾不了这么许多,横下心肠,大有走到那里算到那里之意。 走上大路,周冲和柯大勇仍尾随在后,他们就不抢上来逞蛮,跟在后面干吗?田野确实不懂,他开始盘算,也许周冲在向他示威,或者继续在试探他的胆量,如此,他更不能表现怯弱了。 不久,他们找到一辆街车,汽车驶离时,始才把周冲和柯大勇丢掉。 回返公寓后,田野发现房门地上插有一封信,并没有贴邮票经过邮递的,可能是由专差送来。信封上是用铅笔所写,歪歪斜斜的,仅是“永乐公寓,田野收”几个字。 田野意会到是三姑娘给他的来信,匆匆把信封撕开,取出信笺阅读,岂料事情又大出意料之外。 上面的字迹,好像小孩子的一样,笔法一塌糊涂,像是粗人所写的,写着: “田野兄:见字请在一时左右,至跑马地,七号水渠会面一谈,知名,即。” 这是怎么回事呢?谁找田野会谈?这署名“知名”者是谁?田野弄得如坠五里雾中。 他怀疑是周冲或柯大勇,冀图布下陷阱加以陷害……但是他和周冲柯大勇分手并不久,他们的速度不会这样快,而且周冲是个念过书的人,写字不可能这样蹩脚! 是三姑娘吗?她的字迹不是这样的……而且要和田野会面犯不上要这样神秘,到什么七号水渠的……是彭健昌?或是……只要是有关连的人,田野都一一想到。究竟是谁这样神秘呢?田野无法猜度,他不顾一切去扣阎婆娘的房门,把她从梦中唤醒,查问这封无头信的来源。 这位二房东皱着眉头说:“是对街杂货店的小孩子送过来的,我也不知道是谁?” 阎婆娘给田野的答覆毫无帮助,他退了出来,犹疑不决,不知道究竟是否应该去赴约。 “假如中了别人的圈套,那岂不糟糕?……很可能是尊尼宋、陈老么、亨利杨、他们的人来寻仇呢……”田野喃喃自语。因为距离一时尚早,他回返室中,和衣躺在床上,不断的燃吸香烟,脑海中仍在思索这神秘者到底是什么人? “田兄,怎么啦,我听见你擦火柴吸香烟,是否不能安眠?……其实你现在有了实权,只要尽力拉拢霍天行金丽娃,对周冲和柯大勇那些宵小,略为小心就行了!”沈雁忽然敲着墙板逗他说话:“唉,在社会上做人真难,常常顾得着头就顾不了脚,以前,我常为这些事情担忧,但是现在,把心肠一横,走一步算一步,活一天算一天,再什么也不管了……”事实上他自己胆怯,害怕因田野和周冲交恶而惹祸上身。 田野并不希望沈雁知道有这样一封匿名信,含糊应付说:“对付周冲,我有办法,只管放心好了!” “希望你如此,要知道,现在我们和周冲翻目,以后全靠你啦!” 田野不再说话,他把烟蒂捺去,假装睡熟,这样,沈雁自个儿自言自语,也没有趣味了。 田野在黑暗中不时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色注看腕表,午夜一时,是一分一秒的接近了。他还想不通究竟是怎么回事,时间接近使他的心情逐渐紧张。忽的,他把手枪掏了出来,检查里面的弹药后,翻身起床,蹑手蹑脚的推开房门,轻轻的溜下楼梯走出去。 也许霍天行要试他的胆量……也许是什么人要告周冲的密……反正人是一个,命是一条,管他是什么人也要去看看……他下了决心,向着七号水渠而去,沿路上小心翼翼的,预防有人埋伏暗算。 是时,已近仲秋,海岛气候,在夜间有点凉意,路上肃寥的,没有行人,在这种环境之中,田野心怀鬼胎,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不时,他起了戒心,意欲折回去,但是脚步却朝着目的地没有停留。 由永乐东街至七号水渠,路途并不怎样远,约有三条街位的样子,转两个弯,就到了。来到水渠的街口,还碰到一个巡逻的路警在那儿守岗,田野越过去,那路警的视线还盯在他的身上。 那条水渠,原是都市的下水道建筑,“正义”公司首次为田野报仇杀流氓刘文杰时,就是把人打昏抛到水渠里溺毙的,就只是地段不同而已。这时候那情景不觉的又涌现于田野脑际…… 越过水渠的横断路,那就是有七号水渠路标的地方,果然的,有一个彪形大汉守候在那里,寮边的呢帽,粗布衫裤,形状的打扮,分明是个下层社会的人,他是谁呢! “田兄,你来了,我知道你是从不失约的!”那人首先开腔说话,嗓音粗暴的,非常熟悉。 田野想不起究竟是谁,因为路灯的光线太弱,看不清那人的脸孔,怀着鬼胎行过去。倏的,那人失声笑了起来:“怎么啦?没有多久不见面,便连老朋友也不认识了?”原来那人竟是谭玉琴啦。 “你好大胆子,居然敢在外活动!警方在通缉你,霍天行也要抓你……”田野含笑非常友善地说。 “人是要活动才称为活着,他们盯我不住,就算是我的本领!”谭玉琴说。 他们两人移动至幽黯处,坐到水坝倾谈,田野的心情已经安静下来,觉得自己的庸人自扰可笑。他掏出香烟,递给谭玉琴,一面说:“那字条是你写的,为什么不署个名字?” “为什么要给人留下痕迹呢?我给杂货店的孩子几个小费,请他送去,猜想你一定会来!” “但是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是你!” 谭玉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我找你有件事情,第一、我向你提出警告,你们的‘正义’公司我已告了密,我素仰你的为人,所以向你劝告,假如能设法脱离,还是及早脱离,免得将来坐电椅……” “警署正在通缉你,你向他们告密有什么益处?想将功赎罪吗?”田野冷静说。 “啊呀呀!”谭玉琴一笑:“我才不会向那些贪污无能的警探告密,我是向你们‘圣蒙’慈善会的私家侦探司徒森告密,这只老警犬会有一手,只要一旦给他找到证据,即会把你们一网打尽……。” “你认为他一定能找到证据吗?”田野冷漠说,因为他刚被提选为“鸿发”公司的副理。即又告开始应变逃亡,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我也是被‘逼虎跳墙’,霍天行不逼得我太狠,我也不致于要走极端,我只要找到线索,自然而然的会交到司徒森手里,我相信扫荡正义公司只是迟早的问题!” 田野起了踌躇,假如以他目前的地位来说,谭玉琴该是“正义”公司的敌人,应该把他拿下宰杀,但由懒蛇的事件以后,他们之间却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感情。这时候,他真不知道如何对付谭玉琴是好。 谭玉琴见田野无言,便又说:“我之所以劝告你,并非因为你曾经救我的性命,我是景仰你的为人,才这样做的,这是道义!第二件事,我感到非常冒昧,你是知道的,霍天行赶尽杀绝,逼得我走头无路,这个月来,好像无主孤魂一样,东飘西荡,食无定所,更谈不上工作了,假如以我的本能来说,打家劫舍,犯上两个案子,一宿两饱绝无问题,但是我自从三十一岁洗手以来,不愿意重新‘下水’,所以想向你借两个盘费,暂时避风头,只要有命,来日当如数归还!” 田野这默了一默,很慷慨的说:“你要多少?” “当然要看你的能力!”谭玉琴说。 “小数目不成问题!” “我想要五百元!” 田野即把钱掏出来,如数递交谭玉琴,他的意思,是希望及早把他打发走,以免被人发现…… “你倒是非常够朋友!”谭玉琴拍拍田野的肩膊说:“我现在不愿多说,反正我们来日方长就是了!” 田野含笑点了点头,谭玉琴说了声:“再见!”便大摇大摆而去。 田野呆呆的目送谭玉琴高大的背影完全消失后,始才回返公寓里去。 第廿一章 英雄大会 第二天,“正义”公司新布置的名单已公布,分配给“鸿发”公司的人员,田野已经熟悉的,有丁炳荣,沈雁,余飞等几个多半是和周冲有芥蒂的,其他倾向周冲的,仍分配到茂昌洋行里去。 以两个组织的人马比较起来,还是“茂昌”洋行方面的人整齐,势力较大。 田野在“圣蒙”接到霍天行的电话,招他到公馆里去面授机宜。 这是田野新上任的关头,当然需要得到更多的指示才能应付,他请了事假,赶到干诺道去。 霍天行披着晨衣,衔着烟斗,正坐在露台间享受柔和的日光浴。 田野来到,他招待田野在身旁藤椅坐落,命金丽娃取出橘酒,招待这位新上任的“鸿发”公司副理。 藤椅的几桌上,置有一叠文件,正是两个机构新发表的名单。 霍天行让田野展阅之后,不管是“茂昌”洋行的也好“鸿发”公司的也好,把每一个员工的性格。资历技能,都详细说明,命田野加以记录。 “你别认为这是闲事,将来用人,或应付环境,都须得按照这些去运用,譬如说,柯大勇这个人,原就是地痞流氓出身,包庇过赌场,私娼馆,最是凶狠恶辣,惟其最大的弱点,就是外强内瘀,无胆匪类而已,我把他分配到周冲方面去,他正好煽惑,挑摆你和周冲的感情,但是假如他做得过火,也正是我有了藉口干脆把他除去!” 田野大异:“原来霍老板也根本不喜欢柯大勇呢!” 霍天行含笑说:“闯业就是这样,开天辟地,打天下时是极需要那些地痞流氓、杀人放火的歹徒去胡闯一番,因为只有他们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生死何价,但现在事业已有基础,我便需要新血轮,吸收知识程度高的人员,把那些魑魅魍魉逐步完全淘汰掉!” 田野觉得霍天行的手段有点过份残酷,但又不能否认他的方法不对,金丽娃忽而在霍天行身旁坐下,说:“以后‘正义’公司仗赖你的地方很多,希望你多卖点力气!”随后他举起一杯橘酒,给田野祝贺。 在霍天行面前,田野对金丽娃的秋波是需要回避的,他转向霍天行说: “这样分家以后,周冲会倒戈吗?” 霍天行默了一默:“相信目前他还不会有这种胆量,而且,我看大众的情绪,周冲已失人心,假如他仍采取一贯作风,可能就此要倒下去,我现在的计划是如此,‘茂昌’洋行设计的案子,由‘鸿发’公司负责行动,‘茂昌’作掩护,同样的‘鸿发’公司设计的案子,由‘茂昌’负责行动,‘鸿发’掩护,事情的成败,全由设计及掩护的二方面负责,这样的互相连锁,互相监督!” “这是一个很好的办法,但是免不了会陷害!”田野说。 “案子的设计还需得通过我,我能看得出阴谋!”霍天行肯定地说:“相信你还记得你们‘圣蒙’慈善会贾子德的凶杀案吧!我们的委托人是潘中元的侄子潘彼得……” “这个人是否仍在‘正义’公司的保护中呢?”田野似乎已找到了机会…… “当然,我们的合同未满,自然得履行我们的义务,不久以前,你曾有谋杀潘彼得的企图,在你的方面,自然是主持‘正义’,但是在公司方面,却是信誉……” 田野知道消息又是丁炳荣泄漏的,忙解释说:“我是想把案子了结,因为警方正在缉查这个人……” 霍天行摇首:“这种案子是最难处理的,因为你和‘圣蒙’产生了感情,潘中元又和桑同白是死对头,所以对这种案子的处理,我不得不对你回避!” 田野对霍天行的用意起了怀疑,只有缄默。 “现在警署和司徒森的线索全移到了潘彼得的身上,所以我们必得易地收藏,因为你和圣蒙有关系,所以这件案子,我不能交给你办,只能由你设计,‘茂昌’主持,然后你派人掩护!” 田野感到尴尬,到底,他还没有一个决策,应该如何处理潘彼得的事件,含糊地把问题拖过去。 “潘彼得原被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绝对不会给人发现,但是司徒森这老警犬非常厉害,这秘密在他的侦察下,已不成为一个秘密。”霍天行又说:“所以,要把他移送至另外的地方,必需及早进行!” “什么时候呢?”田野说。 “到时候,我会通知你!明天,你先去接管‘鸿发’公司,等周冲办移交,我们再详谈!” 田野告辞之时,金丽娃亲自送至大门口间。她说: “明天是周末,也是你升为主管的日子,我们应该庆贺一番。” 田野含笑说:“算为公事还是私事呢?” 金丽娃撅唇说:“就算为半公半私吧!” “在什么地方碰头?” “假如是属于公事,到‘天鸟’去,假如是属于私事,到蕾梦娜去,随你的便好了!晚上九点钟见我!”又是命令式的。 田野见金丽娃已略有怒意,不再和她噜苏。道别后,他心目中念念不忘的还是三姑娘。想找三姑娘,唯一的一条路,便是去找蕾娜,但是要找蕾娜,除了到“金殿”舞厅去以外,无法找到她的住址。 距离晚舞的时间尚早,田野无可适从地走进酒家吃了一点酒,用过晚饭后,还有充裕的时间,便回公寓去打了一转,意欲看看病后的吴全福,但是吴全福病愈后,又为他的书报社烦忙去了,据吴妻说,他目前和汤冬合作得很好,绝无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田野感到安慰,到底他谋杀汤九斤的冒险并没有白做。 阎婆娘忽的走出房来,拉大了嗓子说:“田先生,今天中午,有一个女人来找你,看她的样子非常着急呢!” “是怎么样的女人呢?”田野急问。 “打扮得很漂亮,脸孔尖尖的,以前好像来过一次,不过就是没有打扮得像现在这样的漂亮!” “叫什么名字呢?” “我请她留下名字,她不肯,我请她等候,她只坐十来分钟,便走了,她只说了一句话,请你晚上八九点钟到什么舞厅去……名字我忘记了……” 田野便猜想出,那女人一定是蕾娜,可能又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需要他帮助。 他在公寓内略事休息后,便提早赶过九龙去。 田野坐落在“金殿”舞厅之时,晚舞正好刚刚开始。舞客稀稀落落,倒是“汤团”舞女的数字比舞客来得多,音乐台上也是懒洋洋的,奏一个曲子要十来分钟,是打算把这段时间拖过去。 舞厅里的侍役更换了不少,但是也有几个认得田野的,这个以狠出名的朋友好久没到舞厅里来了。知道他的丑脾气的,还是对他避之则吉。新手上来招呼,田野要了一瓶酒,顺便问了一声: “大班来了没有?” “我找她过来!”侍役很礼貌地答,相信到了这时为止,舞厅政策才大大的有了改革,是开始规规矩矩的做生意了。 不一会,舞女大班来了,她原是舞厅内的一个老牌舞女窜起来的,和田野虽不怎样熟悉,但曾有过见面缘,她含笑在这位早到的客人面前坐下。 “你好久没到这里来了!”她说。 “所以我觉得一切都改变了!”田野似有感怀说。 “你说找那一位小姐,以前的差不多全走光了,啊!对了你以前老是找萧玲珑的对吗?但是现在,她的下落全无……” “你也不知道她的下落吗?” “唉,自从那天有人用硝镪水洒她以后,她进了医院,以后,就再没有知道她的下落!” 田野耸肩一笑,对这欢场上的女人,连惺惺相惜的情感也没有。 “不要笑,到这种地方来,就是这样的,‘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个去,一个来,‘新陈代谢’,从来未有休止的,你再也找不到萧玲珑,不过新上市的小姐很多,你要找那一个?我替你介绍好了!” 田野说:“我找小姐,向来都是要挂第一块牌子的,请蕾娜过来好了!” “啊,你倒是挺熟悉的,蕾娜挂头牌,‘挑大梁’也是池中无鱼,才把她提拔起来的,试想我们的舞厅里,一连串出了这么许多意外事件,化钱的先生们,谁肯拿着钞票受恐怖呢?所以,也算是蕾娜走了鸿运……”舞女大班是个非常健谈的人,也许这是挑选她为舞女大班的原因。 “把蕾娜请过来好吗?”田野阻止她多说下去。 “先生,你不是第一天玩舞厅,当然会知道头牌舞女几点钟才到的?” “蕾娜居然也摆起架子来了?她未挂头牌的时候,八点多钟,就在舞池跳广告舞呢!” “此一时,彼一时,今非昔比。不过,说句实话,这也是舞场老板的规定,不论舞厅内的生意如何,头牌舞女还是得搭搭架子的,藉此以抬高身价,噢,我的话说得太多了,反正我这老太婆多说了话,也提不起你们这些小伙子的兴趣,假如你除了蕾娜以外,什么小姐也不感觉兴趣的话,我便告退了,蕾娜来到,我第一个把她送过来就是了!”舞女大班说完,向田野抛了一个秋波,便自行离去。 田野觉得无聊,诅咒蕾娜特意约他而来,还要搭穷架子……独个儿啜着酒,又欣赏欣赏舞池里流动的舞步。舞客算是逐渐多了起来,但是和昔日的比较可差得太远,也许是真的受了三姑娘的毁容案,及尊尼宋之被杀所致。 倏而,大门口间走进来一个四方面孔的客人,他和田野迎面打了一个照脸,双方都愕然。 原来,竟是彭健昌那坏胚子呢,他居然还是那末的消遥,风流快活,尊尼宋和陈老么死后,还照样的由香港渡海,来到九龙的舞厅里来潇洒。田野的心中,蓦的起了杀机。 彭健昌向田野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匆匆的便走开了,他早有订好的桌子,和田野所坐的地方不远,但他却招侍役更调了,调得老远老远的。 田野燃了一支烟笑了一笑,他没打算过去给彭健昌难堪,因为对要杀人,更应保持和蔼。 不一会,头牌舞女到了,她穿着一件金色滚黑边的闪缎旗袍,金高跟鞋,金手提包,完全是一个少奶奶的模样,气派大得吓人。舞女大班首先迎上去,指手划脚的给她报告。 蕾娜频频点首,那一个客人重要,那一个客人不重要,那一个客人的台子应先过去敷衍,她心中有了数目之后,便迳自向田野的桌子行了过来。她含笑说:“累你久等了!” 田野即讥讽说:“我生平是最守时的!”一面,他站起来招待蕾娜坐下。 “我真想不到你今天会来!”蕾娜说。 “不是你招我来的吗?三姑娘和香魂怎样了?” “你稍为坐一下,我去应酬了客人马上回来,三姑娘和香魂的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的!” 田野大为不满,说:“你的凳子还没有坐热,就要飞台子啦?做了头牌舞女毕竟不凡!……” “我不把你当舞客,而且你并没召我坐台子呀!别发蛮子脾气,要同情我们舞女的境地!”她在田野的手臂上轻轻捏了一把,秋波瞟转,迳自便走开了。只见她直向彭健昌的台子走过去。 田野非常不解,心中暗想,蕾娜这小妮子,莫非和彭健昌又有什么瓜葛?竟找他做挡箭牌。这样想着,独个儿无聊,便自斟自饮,那威士忌酒便去了差不多半瓶。 过了一会儿,只见蕾娜和彭健昌好像有什么争论似的,指手划脚,舞女大班过去请她转台子。 田野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命侍役招舞女大班过来。说:“请你快点把蕾娜的台子转过来好吗?要不然我要走了!” 舞女大班微笑说:“蕾娜小姐说,你的台子是免帐的!”说完还是那样的笑着,便姗姗的走开了。 田野觉得有点不大自在。自然不好意思就走,他看看彭健昌,只见他也呆坐在那里,好像并非是到舞厅里来寻欢的,满脸愁容,似乎遭遇了什么厄难。 蕾娜转了约有三四张台子,始才重新走到田野跟前,喘了口气说:“唉,挂了头牌的舞女,真不容易做呢!” 田野再次招呼她坐下,并为她倒了一杯酒。 蕾娜又说:“有了萧玲珑和香魂两个前车之鉴,我现在是战战兢兢做人,只为谋生活……” “今天找我来有什么事吧!”田野似有不耐烦地说。 “放心,我不是请你来捧场的,做舞女挂了头牌自然而然的就有‘逐臭之夫’、‘冤大头’之类的‘赤佬’来捧场,我找你来全为萧玲珑和香魂的问题,需要你帮忙!” “她们现在住在什么地方?我真想看看她们去!” “全住在我的家里,我愿尽友谊抚养她们,但是萧玲珑的精神上受到过份刺激,每日如痴如呆,不时独个儿溜到街外去,一去一大半天才回来,我害怕她发生意外,田先生是明白的,我是一个人流浪在香港,无亲无靠,假如到舞厅来的时候,家里就什么人也……” “那末香魂呢?她怎么样了?纱布解下来了没有?”田野急问。 “纱布解下来了……”蕾娜的嗓音哽塞。 “怎样?脸孔没有坏吧!……”田野很关心。 “啊……我很难形容……好像烧溶了的红腊烛一样……而且,自从纱布解除了以后……她有点神经质……整个人变态了……” 田野打了个寒噤,喘了一口气说:“那——萧玲珑就不应该和她住在一起!” “这就是所以我要和你商量的原因。”蕾娜正下神色说:“萧玲珑在这次不幸事件之后,老是说香魂是为她所害的……终日喃喃自语……尤其每次看见香魂那鬼怪似的脸孔时,便发狂高声痛哭。真好像狂人一样,所以,我的意见和你一样。要把他们分隔开,要不然,迟早会把萧玲珑逼成疯狂……” “香魂没有家吗?”田野问。 “香魂是南洋的土生女,你是知道的,她孑然一身,来到香港讨生活,除了几个舞厅里的姊妹,根本连一个朋友也没有!我也曾想过,把她送至交情比较深的姊妹家里去,但是有谁会欢迎她这个脸孔呢?” 田野叹了口气,他确无法予香魂一个适当的安排。 蕾娜很冷静凝住田野的脸色良久,忽然又说:“你对萧玲珑的意思究竟如何?” 田野一愕,这问题使他很难答覆,说没有情感吧,他对三姑娘念念不忘,说有情感吧,把她娶回去,还有着许多顾虑。 “我看你的阶级观念仍然非常浓厚!”蕾娜直截了当地说:“你对萧玲珑原是不错的,萧玲珑对你也是情有所钟,为什么你们不能结合?颇令人费解;是否因为萧玲珑曾做过舞女的关系?那末你的思想也未免太过封建了,要知道一个人生下来的时候绝对不会就是一个舞女,全为环境驱驶而然,假如需要生存就得为生活牺牲名节,田先生,你生下来的时候也不会就是个大学生吧?假如你没有良好的家庭,优裕的环境培养,相信你也不会得到如今的社会地位,在乱世之秋,做一个舞女并不为罪过,譬如说我吧!假如谁愿意娶我,愿意供应我的生活,我可以马上拆下头牌舞女这块牌子,做一个良好的家庭主妇,最低限度,可以免得战战兢兢在这里穷受罪了!” 田野非常感动,但他认为女人总是帮着女人的,同时蕾娜还不知道三姑娘过往的历史,三姑娘何止只做了舞女?她曾经沦为私娼,是个出卖灵魂的……。 “怎么样?假如你对萧玲珑仍有意思的话,把她接回家去算了!一个女人为生活而做舞女并不是罪过,爱情可以排除一切,你当不会介意这些……”蕾娜催促着田野马上作决定。 “我倒是想先去看看萧玲珑,看她怎样……” “噢!萧玲珑的心是属于你的,只要你有一句话,她会马上跟你走的!”蕾娜会错了田野的意思,马上接着说。 是时舞女大班又来请蕾娜转台子。 蕾娜向大班说:“请替我向客人打招呼,说我抱病,再应酬片刻,我就要回家去——” 大班摇头说:“那位客人的臭脾气你是知道的,他说有急事和你商量,无论如何请你马上过去!” 蕾娜才知道舞女大班所指的是彭健昌,点头笑了一笑,说:“知道了!”便打发舞女大班走开,她再转向田野说:“第二件事情,是关于香魂和那个姓彭的小流氓的纠纷!” “香魂和彭健昌有什么纠纷呢?”田野感到诧异。 “这是我最近听香魂说才知道的,在香魂还没有被浇硝镪水毁容之前,彭健昌串同尊尼宋对萧玲珑威胁至大,那时候,彭健昌就招香魂坐台子,让萧玲珑挨冷板凳……所以彭健昌对萧玲珑威胁所说的话,香魂全听见,在事发之前,彭健昌曾对萧玲珑说:‘你怕不怕硝镪水淋脸孔?假如害怕,就得听话!’……那天在舞厅门口,鬼使神差的,萧玲珑的脸孔没淋毁,倒是香魂当了灾……现在,她一口咬定是彭健昌下的毒手,口口声声要找彭健昌算帐,尤其,每当她对着镜子看自己毁烂的脸孔时,不是执刀就是执棒,说:‘一定要把彭健昌碎尸万段始才甘心!’这消息不知怎的,竟传到彭健昌耳里,初时,彭健昌矢口否认,而且还对我威胁,说:‘假如香魂再胡言乱语,胡说八道,就招流氓取她的命,同时还要取我的命。’我说:‘我既落在这个环境里,什么也不管了,唯一的,只有听天由命了!’彭健昌无可如何,近两天,他忽的软化了,肯出五千元,作为赔偿香魂的损失……但是不赔偿尤可,香魂听说彭健昌要赔偿,更认定是他下的毒手。说,五千元养不了她过一辈子,反正她的一生是完了,天底下的冤仇,无论如何一定要了结,绝不让恶人消遥法外,她像疯人一样要和彭健昌拼命……今天彭健昌把五千元带来了,他原说要请柯大勇一道来打圆场的,但是不知怎的柯大勇没有来……这件事我无法作主……所以特意求教于你!” 田野大感不平,硝镪水毁容的案子已逐渐明朗化,亨利杨、尊尼宋死得并不冤枉,但是彭健昌也是主凶之一,却仍在消遥,他当义不容辞的,对这件事要处理一番。顿时,他的眼中闪露出凶光,向彭健昌的方向看过去。彭健昌正懦懦不安地坐在那里,像在等候着有什么问题需得马上解决。 “要过去和彭健昌谈谈吗?我希望这件事情你能作个主意,免得我为难!”蕾娜说。 “还是叫他过来吧!”田野说:“现在是他有求于我们呢!” 蕾娜见田野架子十足,倒是有点好笑,马上便招侍役过来,说:“请你把彭先生请过来,说这位田先生有事和他谈!” 彭健昌在这舞厅中也是很出名的,侍役对他全认识,自然就过去相请。 彭健昌平日的威风已告云消雾散。田野有请,不敢搭架子,乖乖的,就自动的走过来了。 “田兄,你好?好久不见了!”他迎着笑脸说。 田野打了个哈哈招呼彭健昌坐下。蕾娜因为还要应酬其他的客人,便说: “你们两位谈谈,我转个台子就来!” 田野和彭健昌的话匣子便打开了。 “近来如何?听说你最近非常得意!发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财!”田野首先说。 “谁说我发了财?”彭健昌有点莫明其妙。 “我指的是三姑娘,她在未被洒硝镪水之前,不是替你做了一笔买卖吗?” “什么买卖?”彭健昌更不懂。但额上已见汗珠。 “咦?亨利杨和三姑娘的交易,不就你介绍的吗?难道说你的佣金没拿到手么?” “你别胡说……”彭健昌着急了,东张西望的,似乎害怕这些话被外人听着。 “亨利杨已经一命呜呼,现在已‘死无对证’了,说说又何妨?”田野嗤鼻说。 “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彭健昌在尴尬之中带有怒意。 田野又是冷笑:“相信你还没有认识我?” “为什么呢?……”彭健昌被弄得如坠五里雾中。 “你可以仔细想想!很久很久以前,萧玲珑的名字叫做萧艳影的时候——” “是的,又怎么?”彭健昌直在擦汗。 “她不是曾经介绍一个人到贵公司谋差事吗?而你对这人侮辱一番!” 这件事情,彭健昌当不会忘记,因为他险些儿被玻璃杯砸破了头。当他第一次在舞厅里和田野会面时,就觉得非常面善,但怎的也想不起来究竟在那里见过面,这时经田野道破,不由的就想起来了,正就是那脾性暴燥的蛮子。顿时,他汗下如雨,又告懦懦不安了,呐呐说:“那么你……你还打算报复么?” “不!我早打算把这件事忘记掉,但是每看见你时,又忘记不了!”田野散闲地含笑说,看上去就知道笑里藏刀。 “你的意思我真不懂?……”彭健昌又以手帕擦汗。 “我为你排解香魂的事情而来的,但又怕排解不下!” 彭健昌更是不安,瞪大了眼睛,强持镇静说:“……其实萧玲珑和香魂的事情,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说起来真冤枉,那时候萧玲珑和我闹蹩扭,我只说了一句气忿话……” “什么气忿话?”田野打断他的话而问。 “我说……我叫她小心硝镪水……其实这是气忿话……” “这样就够了,现在已演成事实!”田野扬起了眉毛,加重了语气说。 “你为什么也说这种话呢?”彭健昌嗓音也哑了。 “要不然我无法给你排解!”田野更表现他的狡狯。“事实上,我总是帮你忙的。” “唉,我就是说了这末一句话,香魂便一口咬定是我干的,女人的嘴巴也老爱胡言乱语的,搞得满城风雨,凡圈子里的人,都开始造谣,说是我干的,所以我想请她修修嘴巴,愿意送她一笔钱,别再给我造谣言……但这家伙非但不领情,反而说我做贼心虚,是给她的赔偿,这真岂有此理……” “用赔偿的字眼,总比贿赂来得高明,她既不是控告,你又何苦斤斤计较?”田野笑迷迷的,尽情奚落。“那末你打算赔偿她多少钱呢?” “五千,这个数字在我的地位上看起来,已经是够瞧的了,但是她好像还嫌少,分明是有勒索敲诈的企图……”彭健昌表现他的气忿。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个女人的脸孔毁了,就等于一生也毁了,而且做舞女的,吃惯用惯,五千元还不够她化上三两个月,她还要过一辈子呢!” “难道说,要我养上她一辈子么?”彭健昌怪叫起来。“我又不是毁她脸孔的凶手,我是在做善事,当如给她救济……” 田野仍含笑说:“好事做到底,送佛送上天,做慈善家何不气派做大些!” “田兄,何必再开玩笑。”彭健昌的语气又忽的软下,恳切说:“我不是个有钱人,能够凑个五千元送给香魂已经是不容易了,而且送是我的人情,不送是我的本份……” “那你何不干脆守本份呢?” “但是我想请她少胡说八道!……” “可以再用硝镪水警告一次!”田野继续加以讥笑。 彭健昌的好话说尽,显得有点沉不住气了,倏的他站了起来,正欲翻脸咆哮,正好蕾娜又转了台子回来。 “啊!你们已经谈好了吗?结论如何?”她笑口盈盈地说。 彭健昌感到狼狈,自然而然的又把火气压下。向蕾娜说:“田兄根本没有诚意!” 田野胁肩,表示漠不关心。说:“这根本不关我的事,既说我没有诚意,我大可以退出。同时彭兄今天向我说的一番话,我站在道义立场上绝对不向任何人泄漏!不过,蕾娜在这里,应替我作义务证明,假如以后有什么人向我洒硝镪水的话,请彭兄送我五千元好了!” 彭健昌口张舌结,脸如纸白,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田野复向蕾娜说:“现在,你当可以离场,带我去看看可怜的萧玲珑,及可怕的香魂了吧!” 蕾娜说:“我已经向舞厅请过假了!” “那末就走如何?”田野说时一面招侍役结算台帐,临行时复向呆立在那里擦汗的彭健昌说:“假如你以后认为我还有诚意的话,我仍愿意给你打圆场!” 由这次谈话以后,田野更可知道彭健昌是个贪生怕死,枉作胡为的脓包而已。 十来分钟以后,蕾娜和田野自汽车中钻出来。 那是高士打道一座不很高明的公寓,蕾娜是住在四楼上,是搭架在平台上一间新筑起的楼房。 香港自从变成了铁幕边缘的安乐窝以后,寸金尺土,淘金者半尺土地都不肯轻易放过,屋顶的平台上都搭架起房屋来租赁赚钱。好在那楼梯是毕直的,可以直通至四楼之上,也就无需要经越他人的房间。 出来开门的是罩脸黑纱的女人,她一看见田野即嘤嘤而哭。 田野没想到她就是香魂呢,这生长于南洋,带着热带性美的可人儿,已改变了她的服装。从前,由于要尽情暴露她那含有充份性感的身材,所以所穿的衣服都非常夸张。现在,她的脸容毁了,就一切都完了,穿着一套土布衫袴,打扮得俨如一个女佣一样。 田野也觉得有点心酸,隔着一重厚厚纱罩,他不知道香魂的脸孔究竟毁到一个怎样的程度,不过以香魂当前的那副形色来说,该是相当的严重了。 蕾娜含着苦笑,带着安慰的意味,很亲热的拍了拍香魂的肩膀。招呼田野进入客厅内坐下。 蕾娜刚搬进来不久,屋子内的修饰还未有完善,客厅的布置也很简单,草蔴地毯,一套藤沙发,墙上零零星星的挂着几张照片。相信蕾娜的经济环境也不会太好,但她肯如此的照应三姑娘和香魂两人,可谓相当的够义气了。田野四下看不见三姑娘的影踪,忍不住问了一句话。 “萧玲珑那里去了?怎么不见她的人呢?” 蓦地,香魂自动搭腔,她很气忿的:“哼!你只知道问萧玲珑,难道说萧玲珑是你的亲人,你就只关心她吗?我和萧玲珑同样是被害人,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如何?问问我的脸孔变成个什么形状?” 田野惶然,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香魂的说话,他绝没料想到香魂会如此变态,这当然是受了过度刺激所致。蕾娜正在寝室内换衣裳。听见香魂说出不伦不类的话,赶忙自室内探出头来,她很冷静地向田野递眼色示意,请田野对香魂忍耐。 田野装上笑容,向香魂说:“香魂,你是知道的,我的口才向来笨拙,不会说话,尤其心中有难过时,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香魂便起了哭泣,悲呛动人,她哽咽说:“我住在医院时,还有很多舞厅里认识的‘孝子贤孙’们来向我问安,问好……但是等到我脸上的纱布解除时,就什么人也绝了影迹……世间上的所谓人情,温暖………就是这样的么?” 田野大恸,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香魂却忽然的移近至田野的脸前,蓦的如疯狂似地把头上罩着的纱巾揭去。 这该说是一幅惨绝人寰的图画,使人毛发悚然。 香魂的一张蛋脸,右半边尚属完好,左半边却不成了形状,由脑门顶上起,如溶化过了的红蜡烛、腐坏了的臭肉。头皮去了一大块,头发脱落,在幽黯的灯光下看去,形如魔鬼,恐怖凛凛的。 田野再能说什么话呢?即算千言万语,于事实无补,有黄金美钞,也救不了她的脸孔。 “现在,看你的脸色,可以知道你对我非常同情,但是,恐怕已经太迟了,你的心目中只有一个萧玲珑,只要萧玲珑安然无恙,就什么也不管了……”她越说,语气越是激昂。“要知道,我才是萧玲珑的替死鬼,是恶势力的牺牲者,我现在嫉忌,对每一个脸貌完整的人嫉忌,我恨不得也有一瓶硝镪水在手,把天下每一个人的脸孔完全毁去……” 田野摇首劝息说:“香魂,事到如今,怨恨也没有用处,徒有苦恼自己……” 香魂倏的露出狰拧面目,咬牙切齿说:“哼!我且问你,假如被毁坏容貌的是萧玲珑,而不是我,你还会这样的关心萧玲珑么?相信你对她,会对待我一样,漠不关心的,冷冷的说两句安慰的言语,就算了事,我说得对吗?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这些日子里,我已经看得多了,男人对女人的爱护,不过是张脸孔,包扎了纱布时,还不会怎样,但容貌被毁去时,就什么情感都完了……”说完了这一大堆话,香魂痛哭流涕,捏着那满带疤痕的拳头,不断的捶击藤沙发的靠背,似乎藉此而泄恨呢。 田野默了半晌,趋至香魂的背后,扶着香魂的膊胳柔和地说:“香魂,你别误解……我绝对不是那样的人……确实的,我很为你痛心,我愤恨那些下毒手谋害你们的人,剥皮抽筋,碎尸万断……但是,我向来不善言词,不知道应该如何的安慰你……所以,保持着缄默,也许这就是使你误会我冷落你的原因……” 蕾娜也帮同上前劝慰说:“香魂姐姐,你错怪田先生了,田先生是好人,你住院的时候,一切的费用全是田先生负担的,记得吗?” 香魂哭得更是伤心,田野再找不出别的话要说,心里却暗暗焦急三姑娘下落,但是这时候,他真不敢再提萧玲珑三个字。屋内一片沉静,除了香魂的抽噎以外。 蕾娜对田野递眼色,表示对香魂的变态无可如何?田野觉得待下去也没有趣味,不如及早告辞,临到别时,把蕾娜拉出门外,再问三姑娘的去处。 “时间不早,我要走了!”他说时,又趋过去异常亲切的问香魂说:“香魂,你宜多保养,不必过于苦恼!我有空的时候再来看你,好吗?哦,对了你需要用钱吗?” “钱——?”香魂竟狂笑起来。她眼睁睁的盯住了田野的脸上咬牙切齿,转而悲切地说:“田先生,我且请问你!钱现在于我有何用处?难道说叫我用钱去请人来看我这张鬼脸么?……我现在和金钱的世界,已完全断绝了关系……” 田野更感到难过,他轻轻的摘下香魂揪着他衣领的双手说:“那末我要告辞了!” “我得感谢你对我的照应,同时,以前住在医院时,幸蒙你仗义为我付出医药费,今天我对你的无礼,自己也觉得不应该,但是假如你能体味到一个伤面人的心情是如何的时候,相信你也会谅解我的了!” 香魂的这几句话,又似乎是非常的正常。田野含笑,向她一鞠躬,正要走时,香魂又忽的把他唤住。“噢!田先生,你且慢走,这两天,彭健昌那流氓不住的向蕾娜扰缠,他要赔偿我五千元损失费呢,试想五千元并不能救回我的生活兴趣,也养不了我一辈子,我要它何用呢?你假如不嫌弃的话,这五千元可拿去,作为我归还欠你的医药费算了!” 田野原不敢再提彭健昌的问题,但现在香魂自动的提出来了,他正好找到机会,作一个交待。 “假如说归还我付出的医药费,那太不敢当,而且又显得我太小器了!你不肯收,我自然也不会收的!”田野很柔和地说:“不过,香魂,恕我再多口问一句,彭健昌赔偿你五千元,你请我把它收入,是否就是你肯答应和他把事情作一了结?……” 顿时,香魂浑身上下又起了一阵激烈的颤动,她垂着头,沉默了半晌,霍然跃了起来,自衣袖间拔出一柄亮幌幌的刺刀。“了结?什么叫做了结?毁我一辈子的人,我肯就这样和他了结吗?……我要他和我一样,毁了脸孔一辈子见不了人!……他的钱,我也要的,他的命,我也同样要!” 田野愕然。知道香魂的变态心理又告发作。这种变态,是非常危险的,随时随地都会变成疯狂,或许还会演出什么凶杀案。 蕾娜已吓得脸无人色,她走过去,伸手说:“香魂姐姐,你疯了么?快把刀子给我……” 香魂却咆哮:“你别逼我,否则我拿你开刀!”她一面把匕首扬得高高的,直逼至蕾娜的脸上,假如蕾娜再走近一步,她很可能的就把刀子刺过去。 “香魂姐姐……你别吓唬我……你究竟怎么样子了?……”蕾娜已开始哭泣,泪泉滚滚而下。 “香魂,别这样,你看看蕾娜,她已被你吓呆啦……蕾娜待你不错,你对任何人都可以仇视,但对蕾娜就不应该这样……”田野也帮同劝慰。一面,他镇静地一步一步偷偷行上前去……香魂的眼中凶光闪闪。由黑纱头罩中透出来。又似乎清醒了,凝呆地盯着田野,好像惆怅,又好像在思想。 田野突然动作,如闪电般冲上前,一把扭住了香魂的胳膊,反过手来,即把香魂的匕首夺下。 “嗨……你也想欺侮我……”香魂蓦的大哭,如失去人性般捏着拳头向田野殴打,好像要拼命呢。 田野除了拦架之外,并不还击,把匕首藏起之后,复又使出蛮力,把香魂制住,按捺她在藤沙发上坐下,忽而狠声叫嚷:“香魂!听我说话!假如你要杀人的话,那也只应该对付毁你的仇人,那就是只有彭健昌一个,除彭健昌外,世间上再没有一个是你仇人,但是你假如要杀彭健昌,不如交给我办!我会比你做得好!会比你做得干净俐落!” 香魂捶胸痛哭,倒在沙发上哭得痛不欲生,过了好一会,才渐渐的安静下去,只余下抽噎。 田野喘着气,摇摇头,凝视蕾娜,相对无语。 蕾娜乃女流之辈,对这种凶暴的事,惶然无策。 田野说:“我要告辞了!不然,赶不及最后一班轮船回香港去。”他复俯下身子向香魂说:“香魂,安静一点,你的事情,我负全责,绝不会让逞凶谋害你们的人逍遥法外的,放心好了!” 香魂好像没有听见,动也没有动。 田野便告退了,蕾娜把他送出门外。 “怎么办呢?”蕾娜旁徨地征求田野的意思。 “我看……”田野矜持着,喘了口气说:“香魂已开始有疯狂的变态。假如不给她治疗的话,迟早会出事,所以,最好能找一个清静的地方,给她安安静静的疗养,甚至于和世人完全隔绝。” “唉!这话我提也不敢提!香魂常常会怀疑我对她厌倦,甚至于赶她离开我的家……这样,你看我怎么敢随便说话……”她一边说,一边送田野沿步落下楼梯。 “难道说,香魂一个亲人也没有吗?在南洋方面怎样呢?”田野踌躇问。 “香魂从不肯向人吐露她的家事,也许有什么隐秘……” “唉——”田野感到香魂所有的完全是绝路。 落到街面上,田野无法再闷下去,他提出主要找寻的目的。 “萧玲珑呢?为什么没看见她的影子?” “唉——”蕾娜深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困扰了她的事情太多了。“萧玲珑自从出院后,终日惶惶不安,尤其她对着香魂,就失魂落魄的,好像犯了什么罪孽,……口口声声的,说要脱离红尘,上山去当尼姑修行……” “唉,两个都成了疯子了……”田野跺脚说:“那末她的人呢?” “常常都是这样的,她一跑出去就是一整天不回来!也许就是故意回避香魂,躲开她的烦忧!” “她跑到那里去了呢?” “谁会知道呢?我有时问她,她回答,是到‘圣玛利’医院去,这不是很奇怪么?她既出了院,又常常回到医院里去,去干什么呢?初时,我以为她还想治疗手臂上的伤痕,但后来始才知道,她和医院里的护士修女交成朋友!” “但交朋友也不会一去这样的老半天不回家呀!”田野仍有怀疑说。 “据我猜想,她是想做修女啦!”蕾娜皱着眉宇,不胜其苦地说:“并不是我厌弃他们,说实在话,这些日子里来,我已尽到最大力量,我并非是个富裕的人,我需要谋生活,不能一天到晚守在家里,这两个疯疯癫癫的人,实在无法照顾,所以,我今天找你来,希望你能减轻我的负担,把萧玲珑领回去,或者,把香魂和彭健昌的问题解决……”她说至此间,泪儿又告涔涔而下。 田野非常同情,他知道蕾娜是无辜的,只是为了朋友间的道义。 “怎么样呢?你肯答应吗?可怜我,也可说可怜萧玲珑……”蕾娜再说。 田野踌躇不决,到底这是属于一辈子的事情,他抚心自想,三姑娘的确有很可爱的地方,但是她的经历却令人寒心,把她接回去,共偕白首,可能成为终身憾事。 蕾娜直在催促田野的决定。 田野说:“蕾娜!香魂需要有人照顾,你还是上去吧!我在这里守候,等三姑娘回来!” “不!我要等候你的回答!”香魂说。 “这种事情,不是单方面的问题,怎可说回答的,我在这里等着,萧玲珑回来,我和她商量!” 蕾娜以为田野怕难为情,破涕为笑,同意田野的意思,说:“好的!只希望不使我失望!”说着,她便溜上楼梯去了。 田野燃着香烟,倚在门前,安静的守候,不时看看表,已经是快要十二点了,三姑娘的影迹全无,不知道她究竟跑到那儿去了?据蕾娜说,三姑娘可能是到圣玛利医院去,因为她在留院期间,已和医院的护士,修女交成朋友。但是即算真的,三姑娘去医院拜会旧友,也应该回家了,教会所办的医院,向来是很严格的,到了十点多钟,就关门了……除此以外,三姑娘还会到那里去呢? 这孤孑的浮萍,在香港,除了嫖客,和舞厅的主顾以外,无亲无友,她能够到那儿去呢? 田野猛烈的抽着烟,一支接一支的,他干脆在楼梯口间坐着,不时,蕾娜还自窗户间探出头来,看田野守候的情形,她和田野也可说是一对忧患的朋友了。互相招招手,无言的寄以慰藉。 不一会,蕾娜屋子内的灯光全告灭去。可能是蕾娜哄着香魂去睡了。 田野再看时时。已是晨间三点了,三姑娘的踪影也没有。 “她总不至于在医院里住宿吧?”田野喃喃说:“难道说,她又重做出卖灵魂的勾当么?” 路上行人歛迹,时已仲秋,夜间实有点凉意,田野抖缩着,又抽了一支香烟。 到了晨间四点,田野知道三姑娘根本是不会回来了,便悄悄的离去。 这天是周末,金丽娃和田野预早有了约会,但是田野的心中却老惦念着三姑娘和香魂的问题。 他凝呆等坐在办公室之中把公事置在一旁,昨夜没有充份的睡眠,加上在午夜渡海时着了凉,患上伤风,精神非常颓丧。壁上挂钟的时针慢慢的移动,他等候十二时下班,周末的下午照例是休假的,他可以再去探望三姑娘,也可以去赴金丽娃的约会,但他的心中却旁徨不已,究竟这两条路只能选择其一。 倏的,蕾娜有电话来。她说:“田先生,萧玲珑已经回来了,是早上九点多钟才回来的,她说医院里的护士留她在那里住宿,给她念圣经使她安眠,……唉,她现在对教会好像着了迷啦……” 田野心中明白,蕾娜之所以报告三姑娘在外歇宿的经过,是恐防他对三姑娘有歪曲之邪想。 蕾娜又说:“唉……萧玲珑回家之后,和香魂在言语上又起了冲突,两个人又弄得号啕大哭,真把我烦透了……现在,香魂又疯疯癫癫的,拿着刺刀,说要去找彭健昌拼命……田先生,你马上来一次好吗?算是做做好事……现在萧玲珑死命把她缠着……” “好!我马上就来!”田野顿时下了决意他先去九龙看三姑娘,尽速把事解决,然后在约定的时间赶回香港来赴金丽娃的约会。假如赶不上时间的话,就只有给金丽娃失约了。 距离下班尚有半个多钟点。田野向张子宜打招呼,说有要事要先走一步。 但在这个时候,意外的桑同白竟从他的办公室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两张金色印刷精致的票子。招田野至身旁说:“今天有个音乐会——英国皇家海军管弦军乐队大演奏,南施最喜欢就是管弦乐,有人送我两张票子,我原准备伴她去欣赏的,但可惜又有应酬,我把票子给你,还是你伴她去吧!” 田野有点踌躇,矜持着没有回答。 桑同白含笑又说:“听说你们两个人闹了意见是吗?唉,你们年轻人,老像小孩子一样,其实有什么好闹的,看一场电影,跳跳舞,出去玩一次,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田野更感尴尬,他看着桑同白慈祥的脸孔,完全好似一个和事老人的模样,实不忍拂他的意思。 桑同白便把两张票子塞到田野手中,又说:“你打电话给她吧……哦!对了,司徒森先生原定今晚约你谈话的,我已替你婉拒,请他改为明天上午,你在十点多钟自己到他办事处去走一趟吧!” 桑同白说完,就先行离去了。 田野又加了一重困扰,他要去探望三姑娘,又要赶回来赴金丽娃的约会,及约桑南施赴音乐会。 三姑娘问题倒好办,只要不耽误时间,三言两语的把她和香魂的生活解决,就可以告退,而且就算不能及时解决,也同样的可以推辞有事离开。但是金丽娃和桑南施的问题可不能分身,能赴金丽娃的约就不能和桑南施赴音乐会。 假如,以论理来说,金丽娃是有夫之妇,而且又是声誉欠佳的女子,和这种女人单独共渡周末,容易惹出事端,引起飞短流长,何况还有一个周冲在死命的盯着呢?不过,桑南施又是个大小姐,和她相处只是个受气胚子,更加上和她闹气已经不是一天,仅凭桑同白一句话,又向她低头,实在有点不大甘心……田野毫无主见地思索,形状非常不安。 倏的时钟响了十二下,已是下班的时间到了,他想起了蕾娜的催促,三姑娘和香魂不知道已闹到了什么程度。“管他什么约会,又管他什么音乐会,先把三姑娘和香魂的问题解决了再说……”田野心中这样决定,便匆匆的走出了“圣蒙”慈善会。 岂料,在那马路的对街处却停放了一辆脱篷汽车,看见田野走出来,那汽车的喇叭便连声直响。 田野抬起了头,一眼便瞥见坐在汽车中的是金丽娃,这倒是很奇怪的事情。金丽娃和他的约会是晚间八点钟在“蕾梦娜”咖啡室碰头,为什么这样早就来了?而且还守候在他的办公厅门口? 金丽娃扬起了指头,扣了几扣,意思是招田野过去。 “你下班倒是挺守时的!”她语带挖苦地说。 “吃人家的饭,拿人家的钱,当然应该守时守法!”田野毫不在意地答,其实心中却非常焦灼,因为他急需赶过九龙去,假如被金丽娃缠着就无法脱身了。“今天什么事情又改变了你?来得这样早?不是八点钟在‘蕾梦娜’么?” “嗨!”金丽娃吃吃一笑。那洁白的贝齿在鲜红的唇中露了出来。“那是私事,现在是公事,上汽车来吧!” “不!我有急事需要马上去办!”田野急切说。 “哼!除了女人以外,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你那样急的?”金丽娃似有不乐。“是霍天行找你!我上街购物,乘顺路之便把你带去!” “霍天行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家里!” “那末我赶快去把事情办完,马上就来,顶多一两个钟点!”田野显然感到狼狈了,好像祸不单行。 “何不先到我家中弯一弯,也许三言两语就可以把事情解决了!你就可以去找你的女人!”金丽娃已把脸孔板下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弄得那样着急呢?”田野再问。 “又有人告你!”金丽娃横目说。又似恫吓。 “谁会告我?又是周冲吗?” “不!彭健昌告你谋杀!” 田野耸肩而笑,摇首说:“那就不会是彭健昌,自然是柯大勇,也可说是周冲,他们的控告,当然会接踵而来,这种小事,霍先生当不会介意,何至于会找得这样急呢?过两个钟点,我自己去找他好了!” 金丽娃被这几句话弄得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说:“哼——。这是小事吗?你才升起来,架子就变得大了,彭健昌控告你只是其中一个问题,还有其他的事啦!” 田野因为蕾娜的告急而焦灼,正欲解释下去时,金丽娃已拐转了头,悻悻然的开动汽车疾驶而去。 “像我这样的人,那还会摆什么架子……”田野呐呐说。但这话金丽娃已不会听到。 她的汽车早已远逝,田野满腹牢骚,喃喃咒骂:“哼!像你这种女人,仗着丈夫的权势,全不把他人当作人看待……哼!总有一天,要你吃点苦头……” 田野咒骂了一阵子,自觉无聊,摆在当前的,还是三姑娘和香魂的问题重要。他不顾一切的,还是按着预先排定的计划行走,先渡海至九龙蕾娜家中去。 田野踏上高士打道那间简陋的楼梯时,觉得那环境是阴沉沉的,一片静寂,似乎那屋子内并没有人在着呢。田野上前扣门,久久没有反应。他心中暗觉奇怪,蕾娜打电话给他的时候曾说,香魂的神经病又告发作,在家里闹得很凶,而现在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难道说,她们闹到街外去了么? 试推那扇木门,又是在内锁着,分明是有人在内…… 田野蓦的起了警疑,莫非香魂,发了疯狂,把三姑娘和蕾娜两个人全杀死了么? 顿时,他的脑海中现出一幕血淋淋的悲剧。急忙抱着臂膀撞门…… 但忽的,大门呀然打开,那打开房门的竟是僵呆的三姑娘,也许她正就是为田野的莽撞打门吓呆了。她的眼皮浮肿,像经过了痛哭及失眠所致,疲惫与心情不安,使她消瘦。她张大了口,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田野既走累了,又加上内疚,伸手拭着额上的热汗,也同样的说不出一句话。 看见三姑娘哭泣,田野黯然神丧,他悻悻地跨进了屋子,轻轻把门掩上。 三姑娘倒在藤沙发上,仿如泪人一般。抽噎着说:“你为什么还要来呢?……请离开我,让我的心情能够安静一点……” 田野顿感到一阵辛酸扑鼻,他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汉子,尤其女人的珠泪能使他的心肠更软。 三姑娘的憔悴、凄凉,早使他哀恸了,何况现在还洒下了眼泪。 这时候,田野脑海里对三姑娘的身世不清白,职业的不名誉,灵魂的不洁净……已告一扫而尽,相反的,同情与怜爱油然而生。三姑娘的容貌原就是楚楚怜人,容易使异性心动的女子。 田野已按捺不住,蹲了下来,趋至三姑娘的身旁,抚着她的臂胳,三姑娘只是抽噎,她的臂胳上有浅浅的痕疤,田野触抚到痕疤上,更是疾恶如仇,对社会上欺凌弱者的恶人切齿痛恨。 “三姑娘……别再哭了,我们应该振作起来,把过去的一切完全消灭掉,我们再从头做起……现在,我下了决心,我要娶你!让我们结合,成为夫妇……你肯做我的妻子吗?……” 三姑娘似乎受到惊恐,打了个寒噤,但很快的又回复原状,仍然泪下如雨,她悒悒地抬起了头,注看田野,她心中明白,田野不会真心爱她,只不过是同情她的遭遇,可怜她的不幸,而出此下策。 “田野,你对我的安慰,我已非常感激……为我这样的一个女人,你何需要牺牲自己,你是个大好的青年,你有你的前途……” “但是我爱你……”田野再也说不出什么话,突然伸手一把将三姑娘拖在怀中,紧紧的搂抱。 “田野……请听我说……”三姑娘婉转的还要说下去。 田野不希望听那些伤心的话语,使出他的蛮力,紧紧的抱着,使她的气也透不出来。一面还趋下唇儿,去吻她的脸,吻她的额,吻她的眼,吻她的鼻,吻她的嘴…… 这样,三姑娘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了,屋子内的空气沉寂,两个人的心跳荡…… 大概也有十来分钟的时间,田野吻完了三姑娘的颈,带着醉意说:“快答应我,嫁给我,……现在马上就走……让我们搬出那间污秽黑暗的小公寓,另外租一间小屋子,从此以后,让我们过一些好日子,你为我烧饭,为我洗衣,为我收拾屋子,我可以努力挣钱,一切都给你满足……” 三姑娘滚下最后一滴泪珠,露出了笑容,说:“你真的愿意娶我?” “当然的,难道说你对我还不信任么?”田野露出恳挚说。 “不是可怜我而出此下策吧……将来,我会是你的累赘!” “说那里话……”田野以兴奋的形状以博取三姑娘的信心。“来,现在马上收拾东西,跟我走,我们从现在就开始我们的新生活!” 三姑娘反而坐下了,显然她的内心是非常矛盾而不安的。 “不要呆葙不动,应该拿出勇气来,把过去的一切完全忘去!”田野再说:“你的行李呢?我来帮你收拾!” “不!我要留在这里……”三姑娘忽然惨淡地说。 “为什么呢?”田野大为诧异,气急败坏地说:“难道说你还不信任我?或是不爱我么?……” 三姑娘苦笑,摇了摇头:“不!你看香魂蕾娜全不在屋子里……” 这样,田野才失声而笑。“原来你还要向她们道别……对的,这是人情……但是我们将来还可以再来呀!……” “不!刚才香魂又发了神经,她吵着,闹着,要去跟彭健昌拼命,蕾娜吓得魂不附体,叫我把香魂缠住,她跑出街外去打电话给你……” “是的,我接到电话马上进来,但在路上碰到一个朋友把我缠住,耽误了一点时间……现在她们的人呢?……” “我们等了很久,你还没有来……香魂一阵比一阵闹得更疯,她乱打乱跳的要我和蕾娜不要管她的闲事……你看!”三姑娘指着她脸上的伤痕说:“她把我和蕾娜全打伤了,终于,我们两个人还是拦阻不住,她挣扎跑出街外去了,说是要过海到香港去找彭健昌……” “那末蕾娜呢?”田野急问。 “蕾娜……蕾娜有什么用?还不是和我一样,手无缚鸡之力,抓香魂也抓不住……现在她只有追过香港,说是要到‘圣蒙’慈善会去找你,假如你不在,就到永乐东街公寓……” 田野跺脚焦急,假如不是金丽娃和他纠缠,耽误了时间,相信还不会把事情弄得这样僵。 三姑娘再说:“假如你真爱我,也应该为香魂和蕾娜两人着想,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把她们两人连累得够惨了,……”她的话永远是那末伤感的。 田野过了片刻,说:“那末我和你一起追过香港去,顺便也把行李带过去!” “不!家里没有人怎么行?而且有我在身边,做起事来也不方便,万一追过去找不到她们的人,蕾娜回来了家中又没有人在,岂非两面扑空,你一个人去吧!反正我留在这里也不会跑掉,你还不放心么?” 田野想想三姑娘的话也未尝不对,反正迟一天早一天,把三姑娘接回家去也是一样。便点首说:“好的,我一个人赶过去,蕾娜假如找我,不在圣蒙慈善会,自然就会在公寓里等我,而且彭健昌开设的那间大万公司的地址我也去过,总不会找不到她们的!” “你不要和彭健昌起冲突就是了!”三姑娘关心地说。 田野点头,扬起了指头,指着了三姑娘的鼻尖说:“那末你先把行李收拾好,我找到她们,马上回来接你……” 三姑娘凄苦而又甜蜜地笑了笑。 田野轻轻的吻了一下她的脸颊,便移步启门,要动身了。当他的脚步刚跨出门时。 “田野……”三姑娘忽然叫喊。声音是苦涩的。 田野楞楞的停下脚步。“还有什么吩咐吗?” “吻我……”她仰起了脖子,似乎在要求地说。 田野笑了一笑,乐得享受,四片唇儿便如漆般贴上了,这次,是三姑娘把田野搂得紧紧的,幸而她的理智尚可控制珠泪,要不然,这是更辛酸的吻了。 “再一次……”三姑娘又说。 田野不解,但他在陶醉中…… “再一次……”三姑娘第二次再说。 相信这是有生以来最长的一吻,三姑娘似乎要把田野吞咽下去,田野做梦也没有想到三姑娘会这样热情的,这家庭主妇典型的女人。这一吻完后,田野的臂膀便不再松开,似乎已不想走了,但三姑娘却很理智的把他推开,说:“你该走了,要不然又赶不上时间啦!” “说实在话,我已不想走了!要走,我和你一起走!”田野说。 “别闹孩子脾气,香魂不知道已经闹成什么样子,请为蕾娜着想,她一定很狼狈,到处在找你啦!” 田野笑笑,觉得三姑娘对待朋友的慈爱,更能增加她内心的善美,便点头说:“好,那末我走了,收拾好东西等我,再不要乱跑了!” “那是当然的!”三姑娘说。 于是,田野真的拉开大门,落下楼梯,真的走了。三姑娘送别,她推开了窗户,探首窗前,当田野溜出街面上时,她便含笑向他挥手,还投了一个飞吻。 田野的心情倒是愉快的,因为他在情场上纷乱的心绪,已找回了归宿,这时候整个人都充满了活力,一步一步雀跃,不时回过头来,似乎余情未尽,依依不舍…… 但三姑娘却不然,她强带上笑容,掩饰了内心的辛酸。当田野高大的背影逐渐在她眼帘中消失时,她的两行热泪把眼前的一切全模糊了。继而号啕痛哭。 原来,三姑娘已有了决意,她不忍负累田野,做田野一辈子的累赘。她知道,田野之所以向她求婚,乃是受同情心的驱使而绝非单纯为着相爱,这种结合,不可能有幸福之前途。 她倒是一片痴心,单恋着田野,而爱一个人时,就可以为他牺牲一切,她决定牺牲自己,当泪儿歛下时,她抚摸着颈项新挂上的十字架,默默而祷,为田野祝福。 其实行李是早已经收拾好了,那很简单的,只有一个小小的皮箱,余下了那些奢侈的衣裳,及零星的装饰品,都是在当红舞女时所留下来的……她写下了信,一并赠送与蕾娜,作为酬谢她的友情。 她不希望有人给她送行,尤其田野说找完了蕾娜和香魂以后还要再来。她不希望再看见任何一个人挑起她的凡心。刚才的几个吻,就是在红尘中最可纪念的恋情,自此以后,将投身空门与世隔绝……。 她提起了行李,抚着胸前的十字架,悄悄的走了。 田野赶回香港,时钟已指出了四点,这正是他向金丽娃约定去拜会霍天行的时间。但田野却急需知道香魂和蕾娜的下落。所以需要争取时间,他雇了一辆汽车,急急忙忙驶往花园道圣蒙慈善会了。 这时,办公厅早下了班,星期六下午照例是没有人的,只有那年老的工友在花园间剪刈花圃。田野急忙向他查询。 工友说:“差不多两点钟,的确有一个打扮得非常时髦的女人来找你,她的形色慌慌张张的,似乎有什么急事找你!但是听说你下午不上班,便又慌慌张张的走了……” “有什么话留下吗?”田野急问。 “没有——她就说马上到你的家里去找你!” 田野道谢后又急忙驱车赶回永乐东街,奔上楼,根本人影也看不见,阎婆娘在前楼搓麻将,他急着要问蕾娜是否来过…… 阎婆娘忙着她手中的十三张,很冷落的回答什么也不知道,倒是吴全福的妻子自房间内穿了出来,说:“是的,有一位姓蕾的小姐来寻过你,匆匆忙忙的就走了!” “她没有话交待下吗?” “没有——问她什么话也不肯说,只说回头再来!” 田野跺脚,时间完全错过了。 “为什么这样急呢?又是你的什么人吗?”吴妻很关心地说:“唉,田先生,你在女人身上,浪费的情感太多了!” 田野无暇和她辩论,默想片刻。说:“这样,假如她再来时,叫她打电话给我,我在七点钟以前,不会离开这个地方……”他匆匆写下了霍天行家中的电话,打算马上赴霍天行的约会,在霍天行家中等候蕾娜的信息。 田野离开公寓,因为需要赶时间,所以仍坐街车赶路,他到达干诺道霍宅时,已是四时四十分。 他按电铃,出来应门的还是那高头大马的女佣人。 田野心情焦急,匆匆的就向屋子内跑进去,他希望霍天行对他的误时谅解。 闯进客厅,金丽娃在坐,她正有客人相对而坐,田野自觉孟浪,脚步便告停下。 那客人年纪轻轻的,戴着一副玳瑁眼镜,田野看之下,原来竟是包国风。 “你怎么也来了?”他问。 “我怎么不能来?”包国风说。 田野觉得话不对劲,扳下脸色,转过头去问金丽娃说:“霍经理呢?” “嗨!他还等你不成?讲好了四点钟,没有看见你的人影他便出去了!”金丽娃冷冷地回答。 “他还回来吗?” “不知道——” 田野搔着头皮,他知道又得罪了这变态的女人,既然霍天行不在大可以就此告退,但是他又约好了吴全福的妻子,假如蕾娜再回到公寓里去找他的时候,就打电话到霍公馆里来……他必需要守候到七点钟。 因为田野来到,包国风和金丽娃的谈话也告停止。田野心中明白,包国风藉着他的表姐和金丽娃的关系,到这儿来做工作的,他主要的便是打听潘彼得的下落。 “坐下来吧!霍天行根本没有回来过,我刚才是开你的玩笑!”金丽娃忽然向他说。 田野觉得没趣,几个人相对都不对劲,怎样能够挨至七点,他需要把这尴尬的局面打开。 倏的,他想起了桑同白给他的两张音乐会的票子,笑吃吃的掏了出来,递至包国风的面前扬了扬,很亲切的说:“小包!这是桑老先生送给我的票子,谁得到它,谁便能和桑南施赴会,你是知道的,每逢周末,我都有约会,无暇分身,这两张票子转赠予你如何?” 包国风讶然,呐呐地不知如何是好,还以为田野在开玩笑呢! 事实上田野的话是说给金丽娃听的。因为金丽娃和他有约会,而现在这尤物又闹了气,约会是否告吹,还得看她的脸色表示如何决定。同时,田野已有了决心,要娶三姑娘为妻,当然对一切女人的约会都得放弃,包括他心目中真正倾慕的桑南施在内。所以,他将音乐票转赠予包国风,想藉此可以成全包国风的志愿,又可以免除包国风对他的仇视,更可以避免和桑南施无谓扰缠,受她的大小姐气和到时候无法下决心与她分手。 包国风初时以为田野对他悉落,或是故意和他开玩笑,但细看过那两张入场券后,并与事实无讹,便欣然接受了,再坐了片刻,耐不住心情的兴奋,向金丽娃道别,欣欣然的便走了,是要赶着回家整装赴约,自然,他的内心中对田野已是感激非凡了。但事实上田野打错了算盘,他让包国风代替他赴约原属好意,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包国风此一去却受尽了穷罪。 原来,买那两张音乐演奏会的票子,并非出自桑同白的主意,乃是桑南施和田野闹过气后,常感觉到心灵寂寞和空虚,早有意思和田野和好,但是大小姐的尊严和气派又摆脱不下,不肯就此向田野低头,所以千方百计的找到了这个机会,请桑同白买了两张票子,又把两张票子转交到田野手里,又让桑同白吩咐田野去找她。桑南施早已准备好,等到田野来找她之时,还故作惊讶,发一番娇嗔……但没想到应约而来的竟是大近视眼的包国风呢。那不消说,她的一肚子怨气,自然而然就会发到包国风的头上去了。 桑南施原就厌恶包国风的为人,她之所以和包国风接近,原想激怒田野的妒意,向她低头,但事实上适得其反。在后桑同白又需要利用包国风至金丽娃处刺探情报,所以桑南施又不得不继续和包国风周旋……。好在包国风有忍耐大小姐脾气的能耐,只要有美人在伴,吃了亏当便宜,还是自认福气的。 第廿二章 红尘永诀 田野在金丽娃处坐到了七点多钟,霍天行一直没有回来,金丽娃自包国风走后,直保持了缄默,默默无言的,只管自己修饰指甲。似乎故意冷落田野。 田野自觉无聊,七点钟过后,蕾娜当然就不会再打电话来了。而且看那形色,金丽娃显然已闹了气,和他周末之约告吹,他也可说正中下怀,因为和金丽娃同游,除了引人误解之外,绝无好处可言,把约会摆脱了,正好赶过九龙和三姑娘欢叙,把这个未来的妻子接回家去。 因为他是霍家的特殊客人,有自由行动的权利。他迳自趋至酒柜之前,取出一瓶“白兰地”斟了一杯,饮尽后,复又再斟一杯……。 金丽娃既不发言,又假装没看见,一心一意的在修她的指甲。 田野觉得待下去,也只是自讨没趣,时间已是七时半了。他便放了酒杯,向金丽娃实行告辞。 金丽娃却很天真的忽然吃吃笑了起来。秋波一瞬,脸孔也改变了。“何不吃了晚饭再走?这样就可以省掉到‘蕾梦娜’去啦!”原来,她并未放弃周末的狂欢哪。 田野也即改变,用幽默的口吻回管:“只有初恋的少年男女才是默默无言的,我们都不是老天真,这样怎能狂欢得起来?我认为对周末倒是一种浪费呢!” 金丽娃大笑:“我原是故意试试看,看你能够怎么样?没想到真的,你的气度不够!” 田野脸上一红,这样一来,他知道更无法脱身,想着三姑娘“归心如箭”,但又没有办法不硬着头皮待下去。 霍天行并没有回家晚饭,好像有意凑成,让她们有一个欢畅痛快的周末。 金丽娃早已让佣人准备好,所以开出来是两份丰盛的晚餐。 吃的是西菜,而饮的却改变了为国产的陈年“茅台”酒,算是一种什么样儿的享受,很使人费解。 餐中,金丽娃谈笑生风,似乎把日间和田野的芥蒂完全忘去。 田野的酒量大有进步,两个人分了一瓶“茅台”并不觉得怎样。 餐后乘着酒兴,金丽娃开始打扮。她的作风向是大胆的,招田野进入她的寝室之内,一面和田野闲聊,一面躲在屏风之后脱换衣裳。 那座福州漆木悬着轻纱的屏风,就其在灯光的照映下薄如透明,一个曲线玲珑的人影,隐约可见。 等女人打扮原是一件苦恼的事情,但田野有线条可以欣赏,反而觉得其味无穷了。 大概有个钟点,金丽娃的打扮算告完毕,她衣着一身蝉翼轻纱白晚服,金丝腰带束腰,白耳环,玛瑙项链,远远看去,真如新娘子一般。 田野取笑说:“你是赴舞会还是赴教堂?” 金丽娃说:“先赴舞会,后赴教堂也未尝不可!” “那末还得先赴法院一次!”田野说:“同时还得找个律师!” 金丽娃就不懂个中幽默了。楞楞然地看着了田野:“什么道理呢?” “因为你还没有离婚呀!” 金丽娃才吃吃而笑:“好大的胆子,敢吃老娘的豆腐!” 数分钟后,他们坐上了汽车,金丽娃还是让田野练习驾车,不一会,来到“丽池”那高等华人场所。金丽娃早订好了坐位,仍是原先他们习惯坐的地方。照例又是开香槟酒,实行买醉,田野已把纷乱的心绪抛开,他要应付金丽娃就得把蕾娜香魂三姑娘的事情暂时置之脑后。 “你不时看钟,难道说还有其他的什么约会不成?”金丽娃忽然说。 “没有——”田野急疾摇头:“我的周末差不多大部份是属于你的!” 金丽娃吃吃而笑,那几分酒意已映得她的脸儿更为艳丽。 还跳了不到三个舞,一瓶酒已告尽,金丽娃忽的站起来要走,她说:“我们到别的地方去,这儿的音乐已使我烦厌了,老是温吞吞,装扮起一副假绅士的外衣,一点的劲儿也没有!我们走吧!” “你以前不是很喜欢这个地方么?”田野说。 “人生不能刻板,刻板就显平凡,要时时换换口味!” “由此可见,你是贪新厌旧的!”田野摇着头,似带讥讽地说:“那我们该换到什么地方去呢?” “找一间比较下等一点的舞厅,那才比较疯狂……” “嗨!你穿这样高贵的衣裳到下等场所去?” “这袭高贵的衣裳,在这里,比上不足,高贵的还有更高贵的;到下等场所去,比下有余,唯我独尊了。那些待役会把你视若神灵,这种享受,你大概还没有经验过吧?” “原来你有做流氓皇后的企图呢!” 田野不违拗金丽娃的意思。付过台帐出了舞厅,驾着汽车,随着金丽娃的指点,来到湾仔一所极其下级的舞厅。这舞厅内什么样的人等俱有,一元港币泡上一杯茶可以由开始玩到结束。 那里的舞女大多数兼有副业,任何舞客只要和舞女谈得投机,即可以议价销魂。 舞客除了下阶层的人物以外,就是洋水兵最多,所以奏出的音乐也特别疯狂刺激。加上灯光昏暗,房屋不甚修饰,空气混浊……显得乌烟瘴气的,但是似乎另有一番情调。 金丽娃说得不错,在这种舞厅里,难得发现有一两个衣衫华丽的贵宾。田野和金丽娃来到,好像非常突出,侍役打恭作揖的,唯恐招待不周。也许,他们以为是什么归国的华侨,也摸不透什么场所是高尚,什么场所是下级,只要是娱乐的地方,便摸进来了。有时候,又有些归里观光的异乡游子,又是特别喜欢到这些比较下级的场所来找寻趣味。只有这种人是挥金如土,最受侍役欢迎。 她们被引到一张较为接近音乐台又贴着舞池的座位,金丽娃为显示她的高贵,故意要香槟酒,明晓得在这种舞厅里是不会有香槟酒的,侍役脸露难色,解释了半晌,金丽娃才改变要了一瓶“威士忌”。 她认为这种享受非常得意。 乐队奏出的音乐,多半为“牛仔舞”,或是“伦巴”、“森巴”、“曼波”等声调怪形怪状的乐曲。 奏的也疯狂,舞的也疯狂,人撞人,人碰人,也不必招呼,绝对无需要戴上绅士淑女的假面具。 田野的舞术不精,邪一点的舞跳不来,快一点的舞跟不上,就其跳“伦巴”、“曼巴”舞时,常只有让金丽娃单独表演,因为他俩的服饰高贵,所以还是惹得全场注意的。 田野自觉没趣,而且不时又惦念着三姑娘,不自觉地常去偷窥手表上的时间。 金丽娃倒是兴致勃勃的,似乎是得意忘形,不时秋波瞬转,兜着场子四处扫射,好像希望整个舞厅内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我希望没有洋水兵来请你跳舞才好!”田野憧憬出酒吧间的一幕。忽然心血来潮地说。 金丽娃顿时把脸色沉下,瞪了田野一眼,迳自喝酒,再也不说话了。表示她已为这句话生气,也可说是田野说中了她的心病。 这时,刚好奏出“华尔兹”音乐,田野的华尔兹还跳得不错,便说:“不要闹气,我请你跳舞吧!” 金丽娃嗤然说:“哼!你这种‘蹩脚’舞,不跳也罢!” 田野顿时脸红耳赤,恨不得调头就走,碍在还是对这位杀人者的老板娘有所恐惧。强自压制着气忿,继续坐下去。他心中想,假如是和三姑娘相处的话,就断然不会有这种冤枉气受。而且还体贴贴的,由这样更想起了三姑娘的好处,觉得以前有许多地方对她不住。 “这些,只有将来弥补吧!”他喃喃自语说。 意外的,金丽娃再喝了两杯酒,竟招呼侍役过来结算台帐,意思是要走了。 田野暗自高兴,总算解脱了他的受罪。 侍役很恭敬地把她们送到了门外。金丽娃跳上了汽车,田野原以为她生了气,就要回家去,这样他还有充裕的时间去看三姑娘,但是不然,她忽的又说:“我们到另一个地方去要和你的高贵身份相衬!” 田野感到意外,为什么金丽娃还要缠着他不放,已经是快十一点钟了呢。 “这样晚,还有什么地方好去呢?”他问。 “英国皇家海军管弦乐队的演奏会,我们去做一对高贵的欣赏者!” 田野大为尴尬,因为桑南施和包国风正在那儿,而且还是他赠给包国风的票子……金丽娃曾亲眼看见的。大概是金丽娃故意和他为难,藉以泄恨吧! “已经快十一点了,演奏会相信快要结束,我们赶去,还有什么趣味?……”田野反对说。 “我有高贵的经验,起码要一点钟才能结束!”她踏猛油门,加快了速度,向着目的地疾驶。 田野已觉得无法忍受,沉下嗓子说:“你明晓得我送了两张票子给包国风……所以就想出我的丑!这于你有何益处,顶多让人知道我仅是你的玩物……一个女人有了玩物,并非光荣的事情……” 金丽娃蓦的紧急刈车,非常气忿的向田野怒视,但是只片刻间,却换上欢容,吃吃而笑。笑得非常天真,又非常放荡。“我们出来渡周末,是找寻欢乐的,何必找寻苦恼……周末还没有渡过去,我没有满足而已!” 对这个心理变态的妇人,田野自觉无法应付,因为金丽娃已改变了怒容,他也自咎言语过火。便说: “那末,再随便你到什么地方去吧!我不再说话就是了!” “真的随便我吗?”金丽娃星眸半张地说。 田野点头,他知道无论如何已经是摆不脱金丽娃了,倒不如任由她去,至于三姑娘的问题,来日方长,明天也可以解决。“完全随你的主意!”他说。 这样,金丽娃便调转车头,驰向上皇后大道,转湾绕上黄泥通道,汽车疾驶如飞……直向荒郊而走。 “嗜,我们上那儿去呢?”田野觉得诧异忍不住而问。 “既然授权予我,又何必多问呢?”金丽娃含笑说。 越往前走,道迹越是幽黯,已是荒郊,好在香港的公路设备良好,处处都有点灯,隐约的还可以辨出去路。 “这是往浅水湾走呢!”田野说。 “对了,还是我们的老地方!”金丽娃说。 “这样夜到浅水湾去,别让人家以为我们发疯了!” “兴之所在,只要自己觉得高兴,还管他人干什么?” 田野看金丽娃的形色,似乎她已经喝醉了酒,反正怎样,也无法把她摆脱,不如就随由她的意思,作午夜浅水湾之游。在午夜间,公路上原就没有什么车辆,加上柏油路平直,金丽娃将速度开至八十哩以上,每遇转湾曲道时,险象环生,好在金丽娃的驾车技术纯熟,当儿戏一样,安然驶过险境。 不一会,已到达浅水湾,金丽娃把汽车停放在她们以前野餐的地方。 时近仲秋,月亮将圆未圆。映在海水间,也有几分诗情画意。 “啊,多美丽的景色,只惜就是游泳衣没有带来!”金丽娃欢呼说。 “在这个时候游泳,除非是想自杀!”田野说。 金丽娃并不因为田野的话而扫兴,仍很兴奋地朝着沙滩走下去。 她的高跟鞋陷到沙里,她就干脆把高跟鞋脱下,弃在地上,赤着脚向着海边直跑。 田野怕她又有什么疯狂的举动,替她把高跟鞋拾起,急忙跟在后面。 金丽娃走到一株椰树之下,倚着树干,独个儿哼着洋歌,悠然自得,自我陶醉。 “金丽娃,我看你又有什么心事,好像不大对劲!”田野趋至她的身旁说。 “周末,最好别谈心事!”她说。 “但是你的心理不正常,总得纠正才对!”田野再说。 金丽娃不答,忽的向着海水跑了出去,双脚踏到水中,把裙子拉得高高的,露出两条纤长的大腿。 “快下来,很好玩的……”她叫嚷。一面向更深的地方跑出去。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假如踏着了较为洼下去的地方,整身的衣裳便会湿透啦。“田野,快脱了鞋子下来呀……”她笑个不止。 “真是发了疯……。” 他瞧金丽娃疯疯颠颠的形状,猜想她可能又是受到了什么特别的刺激。像金丽娃这样的女人,个性表现得非常倔强,事实上内在还是懦弱的,理智与感情常常斗争,造成内心痛苦,又不肯在他人面前流露,就常以疯狂的玩乐来摆脱暂时的痛苦……这样的女人,是常会做出使人可怕的事情出来。 “金丽娃,天气这样凉,掉在水里不是玩的,衣裳弄湿了一定生病!你快回来吧!”田野站在水边叫喊。那浪潮的泡沫已沾湿了他的皮鞋。 “你再不下来,我可就要拖你下来了!”金丽娃娇嗔说。 “我宁可你拖我下去!让我穿着西装游泳!”田野答。 “真的吗?” “当然真的!” 金丽娃便呶着唇儿,怒气冲冲地踢着水花直向田野奔了回来。 “你再说一句是真的!”她横目以对。 “当然是真的!”田野再说。 金丽娃便伸出手来抓田野的臂膀,田野手快,反过来一手抓住了她的玉臂,使劲儿向岸上一带,由于他用力过猛,金丽娃又是站在水中,猝不防被田野一把拖了上岸,而且还跌在他的怀中。 田野便把她搂在怀里,意思是不让她再向水中跑了,但金丽娃并不挣扎,竟很柔驯地偎在田野怀中。“你这小家伙真坏……”她扬起了脖子说,声音含着魅力,星眸半张,又呶起唇儿去吻田野的脸颊,继而又吻他的唇。 田野是经不起挑逗的,这时他已不再惦念三姑娘,享受了金丽娃的香吻再说。 月色妩媚,正是有情男女最理想的环境……。 “嗨——你们这对狗男女干的好事!”一个粗暴的声音出自他们的背后。 田野金丽娃同时吃惊,吓得魂出驱壳。回顾背后,只见一个身材消瘦穿黑色西装的人站在一株树下,他可能在那儿窥看已经很久了。 田野在出来时没有带着手枪,但是他自量假如双方都是赤手空拳的话,当有把握能够对付那人。 金丽娃所担忧的只是霍天行,除霍天行以外,她什么人也不怕,那人的面貌虽看不清楚,但是瞧他的外型消瘦,自然不会是霍天行的。所以惊魂甫定,胆量已经壮起,咆哮说:“什么人?在这里鬼鬼祟祟的?你惹到我们的头上,打听过没有?” 那人豁然大笑,笑声阴森的,大步向他们迈步过来,田野环目四顾,他要注意,除了此人外,还有没有其他的人潜伏四周,午夜,在这种旷野的地方,手无寸铁的人,遇到劫匪,是很糟糕的事情。 金丽娃倏然打了一个冷噤,原来那人竟是周冲呢,透过树梢的月色映照到他苍白的脸上,毫无情感的表情似乎充满了妒嫉和杀机。 “哼!谁鬼鬼祟祟?只有你们这对狗男女才是鬼鬼祟祟出来的!”他竟而破口大骂了。 “咦?怎么是你?周冲……”田野非常惊诧,不由的额上也冒出了热汗。 “你不要妄动!我想请你吃莲子羹,已经不是一天了。”周冲说时,插在衣袋中的手已抽了出来,手中捏着一支手枪。 田野有双重的感觉,一则是周冲为他的失势寻仇,二来也同时为金丽娃对他的冷落而报复。 金丽娃倒是狂怒的。她吼叫着说:“周冲,你真有胆量造反了不成?你碰到我的头上,不想活了不成……”她一面扑上去,要抢夺周冲手中的短枪。 周冲毫不留情,扬起手来,迎面摔了金丽娃一记耳光,金丽娃没想到周冲真有胆量出手,骤不及防,打个正着,踉跄跌在地上打了一滚。 田野想趁机动手,但周冲的手枪已扬起,比准了田野的胸脯。 “你假如想死,只管动手,我反正为霍老板做杀人犯已经不是一天了,多杀两个人也无所谓——”他带着狂态,眼中闪着灼灼凶光。这时候假如真个把他触恼了,他当然会马上扣枪机。“说实在话,我跟踪你们已经不少时候了,由丽池到湾仔,又由湾仔又到这儿来,正想找到一点关于你们的丑事的证据……” 田野暗觉奇怪,周冲是什么时候开始跟踪他们的,他和金丽娃两人,全漠然不知。 周冲追踪至浅水湾来当然不会步行,但是他们两人非但没有听到汽车的声响,而且在黑夜间连汽车的灯光也没有见到。 “周冲,我和你既没有什么难过何必苦苦相逼?霍天行之所以提拔我为‘鸿发’公司副理,完全是因为要减轻你的重负,而且,我对‘正义’公司之组织绝无野心,你是知道的,记得不久以前,我曾再三要求请你帮助,让我远走高飞,脱离‘正义’公司,但是你非但不肯帮忙,而且还处处留难,致造成今天这个局势,这能怪我吗?……”田野用极柔和的语气藉以缓和当前的局势。“到今天为止,我可以再说一句,我对鸿发公司副理一职,仍是毫无兴趣可言,只要你周冲说一句话,让我离开,我绝对不再回来……” “呸!”周冲喝止说:“谁和你谈这些!你拍马屁,走内线,爬到了一点地位,那是你的事,于我何干?别以为我妒忌,那是太可笑了,说老实话,爬得快,跌得快;升得高,跌得重!你以为当了副理就神气了吗,我们随时随地都可以看你摔下来呢!……不过一个人出来外面混,总得要有道义,俗语说:‘君子不夺他人所好,’你抢我的金丽娃是什么意思?……” 这些话倒把田野楞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周冲胆大妄为至此程度,竟说明了要抢夺金丽娃,到这时候他才看出周冲是酗过酒,要不然断不至于语无伦次。 “你诚然懂得‘君子不夺他人所好’的意义,”田野仍保持着他的镇静说话:“那末你应该明白,金丽娃究竟是属于什么人的呢?” 周冲顿时哑口无言,脸孔胀得通红,自觉已经失言,咽了口气,仍咬牙切齿地说:“现在不管,反正我们已成了三角之争,金丽娃究竟属于谁,我也不管,你占有她就是我的情敌!就是我的对头,我们只管来一次决斗吧!”说着他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另一支以手帕包着的手枪,扬手抛到田野的跟前。再狠声说:“你有种吗?有种的把地上的手枪拾起来,我们对拼……” 田野凝望着落在脚跟前的一支“勃朗灵”手抢,不免起了迟疑,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没有遭遇过的场面,活生生的和人相对决斗。 以他平日测度周冲险恶的为人,绝没有这样的气量和公平,交一支手枪给人机会均等的决斗。 他心中想,也许这是一支空枪,里面根本没有子弹,或着子弹还没有上膛。而周冲的手枪早已上了实弹,等到他把手枪拾起来时,周冲的子弹早已洞穿了他的胸膛。 田野暗起警惕,深夜在这荒郊枪杀一个人是很平常的事情,而且他被杀死了,金丽娃也无法给他作证,因为午夜间她和一个男子来到这种荒野很难令人无疑,除非她肯直接向霍天行承认他们两人有恋情……而且以后,周冲还可以借此为要胁,逼使金丽娃就范顺从…… “这岂非死得很冤枉……”田野暗自说。这时,他明了周冲不过借争夺金丽娃为名,其实主要的还是对“正义”公司的野心,田野因为被提升为鸿发公司的副理而惹了杀身之祸。 “嗨,怎么啦?没种吗?”周冲催着说,忽而阴森地发出枭笑:“想不到你这号称北蛮子的田某人也不过是个‘外强内瘪’的无胆匪类,平常不过吓唬吓唬人而已!”他采用了激将法。 田野仍在踌躇,脑海中纷乱的在盘算周冲的心计,假如他把手枪拾起,手枪上即有他的手印,将来死后,金丽娃无法给他作证,那末他就是被劫,或是和歹徒火拼而亡的,霍天行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案情,警署也只会捕风捉影一番,有谁能够指出凶手就是茂昌洋行的副理周冲呢? 田野渐渐的,不禁汗下如雨,这时很后悔在午夜间和金丽娃来到这种荒野的地方。 金丽娃被周冲摔了一记耳光之后,似乎有点昏迷,她跌卧地上迟迟没有爬起,其实她是另有心计在伺候机会对付周冲。这时她悄悄的移动了身子……不过田野知道她手无寸铁,又是软柔无力只懂得花天酒地的女人,怎能制得住已起了杀性,手中又持着短枪的周冲呢? 周冲继续催促说:“姓田的,怎么样了?假如没有决斗的勇气,不妨跪在地上磕个头,即饶了你!” 田野需要拖延时间,他说:“周兄,这又何必呢?自己弟兄,自相残杀,你死我死,全没好处……” 正在这时,金丽娃忽然有了动作,奋然向周冲身上扑去。 “妈的……”周冲已经发觉。 只见金丽娃的手中捏着一根亮幌幌的东西,以最敏捷的动作在周冲的手背使劲划了一划。 周冲受到创痛怪叫,手枪也随着脱手落地。他暴跳如震地捏紧拳头向金丽娃乱打,…… 田野怎能怠慢,即以最敏捷的动作把周冲落在地上的手枪踢开,随着奋勇向周冲扑去。 金丽娃已招架不住周冲的怒拳,跌跪在地,但她仍怒不可遏地突然以手中亮幌幌的一根东西向周冲的胸脯刺去,没等田野扑到,周冲已哀号狂叫,仰天滚跌在地,田野很容易的把他压在地上擒住。 “金丽娃……你好狠的心……”周冲喘息着说。 “哼!对付你这狗种,不辣手成吗?”金丽娃说时,一面以手帕擦拭她手中的那根小武器上的血痕。 田野还看不清楚她所持有的究竟是小刺刀或是其他的什么利器,只见她把血迹拭干净后,即向头发上一插,原来是一支特制的发针呢。回顾周冲的手背及他的胸脯,血迹斑斑,显然已受了重创,田野已无需把他压在地上,他根本已无能力再行逞凶。田野起了恻隐之心,还替周冲检查伤势,手背上只像被小刀子划过,没什么大碍,但胸脯上却相当严重,那件洁白的衬衫已全为鲜血所染。 金丽娃把地上的两支手枪拾起,毫无感情地向田野说:“我们走吧!” 田野只顾用撕开的手帕给周冲包扎伤口,并不理会金丽娃的说话。 “别管他!他死不了的。”金丽娃再说:“我对他的手脚已经留了情啦!走吧!” 田野似乎还有一点不大忍心。 但周冲却激忿地把田野推开,自地上爬起,抚着胸脯的伤口。高声说:“姓田的,别假惺惺,滚你的蛋,只要下次不要碰在我的手里……” 田野觉得周冲这人毫无情感可言,也就只有把他摆下,金丽娃仍赤着脚,一双高跟鞋弃在椰树之下,他把鞋子拾起,再瞪了周冲一眼,忧愁地跟着金丽娃离去。 金丽娃倏的扬起手中的两支手枪说:“你还理他干什么?他根本想取你的命。看!掷给你的一支手枪里,根本没有子弹,是空的呢!” 田野不解,纤着眉宇说:“我不懂得周冲的做法,难道说,他这样杀我,就不露痕迹了吗?……” 金丽娃说:“这自然,弹匣还在他的身上,你被暗算后,他把弹匣弃在你的身旁,将来被人发现,也只以为你和歹徒冲突,掏出手枪,还不及把子弹装上,即被歹徒杀死……” 田野朝金丽娃看了看,直摇头,认为周冲的手段过辣。 金丽娃再说:“至于我的问题,当然,他认为我绝对不敢向霍天行说明,在午夜间,一对孤男寡女,处在这种荒野的地方干什么?他能使我百口莫辩,将来还可以向我要胁……” 她的想法和田野的想法是完全是相同的,田野即说: “那末你是否真的不敢向霍天行说呢?” 金丽娃笑了笑:“别说是我,任是谁也不敢!” 他们已走上了汽车,周冲仍留在海滩,那消瘦而又受了重创的黑影,摇摇幌幌的慢步跟着他们上来。 田野的脑海中即浮映出一个充满仇火而狰狞的面孔。相信自这一次以后,他和周冲之间的芥蒂,将永无平复之日。后果当未可预料呢。 金丽娃启动马达,把着驾驶盘敏捷的调转车头,复由原路回去。 向前路不十分远的地方,果然的就有一辆汽车停放着,那自然是周冲乘坐来的,他竟然在黑夜驾车而不亮车灯,所以田野和金丽娃俱不知道有汽车跟踪了。 汽车已驶上归途,月色更媚,这时两人的心情都不似原先的那样有着情趣,默默无言地盘算着未来的发展。田野忽而凝视着金丽娃的秀发说:“你头上的那支小武器究竟是什么东西?” 金丽娃得意而笑,又扬手自发髻上拔下来,那是一支镀金的发针,有一颗圆形镶有暹逻钻的帽顶,整条发针,长不及四寸,接近帽顶的前半截,是薄片型的,可用做把手,后半截却是削尖的,锋利无此,如同刀尖。用手指头弹弹,锵锵发出声响,证明是链钢所制,这样的利器,当可作匕首杀人而用。 “哼!一个女人假如没有一点防身武器,和你们这些男人相处,随时随地都会有吃亏的可能!”金丽娃收起发针时说。 田野不由的想起上次野餐时金丽娃在野餐筐子底下藏着的一支手枪,由此他对金丽娃有更进一步的认识,她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事事都有周详的防范…… 不久,汽车已进入了市区,金丽娃先送田野回公寓去。 这次,田野跨下汽车,金丽娃便驾着车飞驰走了,因为闹出周冲这种不愉快的事情,双方的心情俱劣,非但嘴唇没有碰上一碰,而且连“再见”也没有说。 田野的心中悬念着的还是三姑娘,加上金丽娃周围的环境复杂,最好能和她断绝瓜葛,尤其周末的同游,拖泥带水的缠绵下去,迟早会闹出更大的事情……他心中这样想着,悒悒地跨上楼梯。是时已是午夜三点,公寓内的人全睡熟了,整间屋子是黝黑的,悭吝的阎婆娘连楼梯上的电灯也给灭去。 田野摸索上到楼面,很奇怪的,整个公寓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有灯光透出来。而且房门也没有上锁。他记得在离开屋子的时候,分明已经把房门锁上,为什么会自动的打开了呢?而且阎婆娘的刻薄成家,每夜起码要出来巡逻过一两次,平常的时候,假如发现任何一间房间没有熄灯,她就会拍门,又是什么电费贵罗,赚几个房租根本没有什么好处罗,这年头生活不易罗,请大家帮忙节电罗,罗里罗嗦的一大套……而这时已是午夜三点,他的房间内的电灯却仍是亮着,这是什么道理?难道说他的房间内有人留着不成? 田野抱着异样的心情,轻轻的推开房门,果然不出所料,房间内真的有一个人,而且还是女人,正伏在他的床上睡熟了。她穿着的衣裳倒是非常时髦的,金软缎镶黑滚边旗袍,金色高跟鞋…… 田野窃喜,以为三姑娘来了,但等到他走近床畔时,又略为失望,因为这女郎的身段较三姑娘略长……她是谁呢?细看之下,才看出是蕾娜。她为什么会守在这里?又为什么会在床上睡熟了? 田野顿时心胸中起了一阵跳荡,他知道可能已发生了意外。踌躇了片刻,伸出手来将蕾娜拍醒。 蕾娜惊醒时,整个人跳了一跳,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惊吓了她,揉了揉沾着了泪痕未干的眼,看清楚了是田野回来时,蓦的伸张双臂,将田野一把搂着,搂得紧紧的,刹时泪如雨下,哭泣不止,如受了委屈的孩童遇到了亲人……。“啊……你终于回来了……”她哽咽的说。 “蕾娜,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快向我说!”田野抚着她的背脊给她安慰。 “香魂发了疯,她……她……她……”蕾娜竭力想镇静着,想把嗓子压低,似乎恐怕被公寓内其他的住户听见了她的说话。 “你冷静一点,只管说吧!”田野说。 “香魂发了疯,她把彭健昌杀了……然后自杀……”蕾娜说时,直在抖索。 “哦……”田野毛发悚然,“在什么地方?……” “在大万公司,彭健昌办公的地方……”蕾娜仍噎着气。 田野紧锁眉宇,咬着牙齿矜持着,过了片刻,才说:“案已经发了吗?” “不!到现在为止,还没人知道……” “香魂在什么时候下手的?” “大概六点钟的样子,彭健昌快要下班的时候……事情是这样的!中午的时候,香魂的癫狂症已经发作,我和萧玲珑两人压制不下,萧玲珑便叫我打电话给你,请你来帮忙,当我离开屋子外出打电话之时,香魂和萧玲珑闹得不可收拾,她把萧玲珑殴伤了,夺门出走,正好我打电话回来,迎面和她相遇,我拦阻她,但是,她已像一个疯人一样,我怎能阻挡得住她呢?无可奈何,我只有走进屋子去,关照萧玲珑,假如你来了,就关照你从速赶回香港去,帮我的忙……香魂立心立意是找彭健昌算帐去的,我一直跟随她,到了大万公司,彭健昌不在,她便坐在办公室内守候,无论我怎样劝告,她也不肯去。不过,那时候她似乎已恢复常态了。很安静的,毫无异状,而且独坐无聊,还会哼歌……大概等了有个把钟点,还没看见彭健昌回来,我溜出大万公司,到圣蒙慈善会找你,你不在,我又赶到公寓里来,你也不在,我便猜想你可能到九龙去了,大家都错过了时间,所以便关照房东,假如你回来,无论如何请你在公寓内等我的信息……当我再回返大万公司的时候,可不凑巧,彭健昌已经回到大万公司了,正和香魂面对面谈判,当时我看香魂的形色,非常正常。她提出很多理由,头头是道的,一口咬定是彭健昌唆使凶手……洒硝镪水行凶,彭健昌一再声辩,意思肯增加至六千元,请香魂无论如何不要再胡说八道,再给他妄加罪名,而且还说是同情香魂的遭遇,所以才额外施恩。香魂很冷静,也没有发狂行凶的迹象,她似有应允之意,慢慢的数点钞票……这时候,我又再次的溜出来,再到公寓来找你,但是你邻房的一位沈先生说你还没有回来呢?那时候已是快四点钟,我怕把事情耽搁了,再赶回大万公司去,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田野大急:“大万公司有工役的呀……” 蕾娜气急败坏地捶着手掌说:“唉!香魂连那个工役也杀死了,现在是三条命案……” “这怎么会呢?……”田野原觉惊奇,“据我知道,大万公司是在皇后大道的金陵大楼,楼宇还是蛮大的,里面的机关洋行还是很多的,为什么出了三条命案还没有人知道呢?……” 蕾娜说:“唉,今天是星期六,下半天休假,尤其那间楼屋里面差不多都是一人班的公司,大概总共有五六个工友,他们都联合起来,每个星期,大家轮流值班,刚好这天,是轮到大万公司的一个……他的命也葬送在香魂手里……” “唉——”田野叹了口气,“这倒是想不到的事情!” “我再赶回大万公司的时候,整间大楼的人差不多全走光了,香魂和彭健昌还在吵,香魂的意思,认为六千元太少,不够她过一辈子,她要六万元,彭健昌却认为她贪得无厌,手枪也拿出来了,意欲恐吓。香魂认为,她的面容毁了,死了倒比活着干脆,只要彭健昌有种,她愿意死在彭健昌手里。在后,还要求彭健昌开枪呢!但彭健昌那敢在他的办公室内杀人呢?这时候,那个工役还向我要求帮忙,最好把香魂劝走,……老天爷,这真是我有生以来,从未遇到过的事情……时钟敲过六点,彭健昌说他有应酬,要走了,但香魂那里肯,死命和他扰缠着。彭健昌持强着要走,我便帮同上前向香魂相劝。但做梦也没有想到,香魂不知在那儿弄来了一把刺刀,藏在衣袖里,蓦地拔出来,如闪电般的向彭健昌的肚子刺去,彭健昌受创,还未及出声,她的第二刀已扎在彭健昌的咽喉上……我看见彭健昌的面上,身上,鲜血如泉,跌在地下挣扎,顿时,我吓得颓然昏倒在地……耳听得那工役慌张的跑出来,嘴里嚷着‘杀人,杀人……’不久,我被冷水淋面,是香魂用桌上的冷茶把我浇醒,睁开眼来,只见那工役也同样的躺在地上,鲜血馍糊的死了……当时,香魂还是非常理智的,她劝慰我说:‘蕾娜,不用害怕,人生就是这末回事,有生必有死,就看你怎样生存,怎样死去,谁对我有恩,我必受恩不忘,谁对我有怨,我必以仇报怨。彭健昌对我的仇怨我已了结!但是你对我的恩惠,我却永世不忘,还有那个田野先生,我虽然是沾了萧玲珑的光而得到他的恩惠,但是我也绝不辜负的。桌上有六千元,是彭健昌赔给我的,你拿去给田先生两人对分吧……算是我偿还给你们的……’我问她准备怎样时,她却一刀自肚皮上刺下去,绞了两绞就跌在地上,含笑挥手,叫我速走。顿时,我魂飞魄散又昏迷了一个时候,等到我醒来,香魂也已玉殒香消,死了……我再跑到公寓来,还没看见你回家,邻室的那位沈先生便命女房东把你的房门打开,叫我等你……” 听完蕾娜所说的话,田野叹息不已,自咎对这件事情处理的疏忽……假如不是金丽娃向他苦苦纠缠,他能及时赶到大万公司制止,也不会闹出三条命的血案……他心中这样想着,起了无限感伤。 蕾娜是个弱女子,对这种惨事的发生,除了惊惶流泪以外毫无善策。 “田先生,怎么办呢?……”她急着问。 田野踌躇,因为这并不是一件谋杀案,无从设计,也无从安排,三条性命血淋淋的摆在那里已成为事实。他总不能把这个血案拭抹得连一点痕迹也没有。 而且,这件血案迟早还得公开在世人之前,让那些凌弱的恶棍们有所警惕。 问题就是恐怕要牵累到蕾娜和萧玲珑,再进一步又扯到他的头上……不过,反过来说,又是蕾娜的大好机会,报纸上把这段新闻大肆渲染,蕾娜的名声、地位、身价,自会扶摇直上。至少她对姐妹间的道义,记者先生们的笔下自会捧场,也是她所应得的报酬呢……。 “你能确定那间屋子内,的的确确只有一个工友?绝对没有其他的人发现杀案吗?”田野慎重地问。 “绝对没有人……香魂和彭健昌正在纠缠不清时,那工友向我说,屋子内除了他以外,其他的人全休假回家去了……”蕾娜说:“我们现在是否应该去看看呢?” 田野继续矜持,燃着了香烟,忽而说:“不!我们在这案子未被发现前,绝对不能再去,要不然,这分明是一出仇杀案,我们踏了进去,便会沾上嫌疑,演变成谋杀疑案,这是不智之举……” “那怎么办呢……”蕾娜有走头无路之感。 “人死了已是事实,多焦急了没有用处,何况现在已将近黎明,我们在马路上奔走了容易惹人疑窦,明天是星期天,假如大楼的工役全休假的话,自然了没有人发现血案!所以,对这件事我们还可以慎重考虑一番……你疲倦了,还是好好休息一会儿吧,一切的问题等到天亮再说!” 田野便把床让出来给蕾娜安息,他取了一张藤椅披了毛毡靠下。但蕾娜那能睡得着呢,一直扯着田野说话寻求办法。直到天亮。 星期日之早晨,似乎和其他的早晨略有不同之处,市面上的店铺开门较迟,路上的行人也不似平日的拥挤,也许周末把人渡昏了头,靠职业为生者也无需赶早班。 这天还下着毛毛细雨,有点阴森森的。田野和蕾娜趁着公寓里的人还未起床,偷偷溜出公寓。他们沿着屋宇骑楼底下的行人道,找寻僻静的道路行走,越出皇后大道。 首先,他们需得打听“大万”公司四周的环境,要知道血案已经被人发现了没有。 来到那间破旧陋的“金陵”大楼门前,四周平静如常,并无异状,大概是血案尚未被发现呢。 那扇大铁门敞开着,在星期日照例机关洋行都是不办公的,像这种专为租赁给人作写字间的大楼,多半门户深锁,而金陵大楼却特别敞开铁门,这又不免令人生疑。 蕾娜还有进屋之意,田野拖着说: “我们不要沾惹嫌疑,自找麻烦,趁在案发之前,我们回九龙报警去!” “报警?为什么要回到九龙去报警呢?”蕾娜讳莫如深地瞪着眼。 “不必多问,听我的指点去做,到九龙警署去报案,香魂失踪,就说你已经找了她一整夜,同时,可以说明香魂自被毁容后,神情有点失常,口口声声要找仇人报仇,以外什么事情也推称不知道!要不然麻烦可多着啦!”田野说。 蕾娜踌躇着,好像提不起勇气,而且更没有撒谎的天才,很担忧在警署里会露出马脚。 “不要紧,我陪着你去,你跟我说话好了,而且,我还要关照萧玲珑,万一警署查问起来,要和你的口供一样才行!” 蕾娜是没经世没有主见的人,到这时候,也只有听从田野的指引了。 廿分钟后,他们已乘轮渡回返九龙,到警署去报案。报案的手续非常简单,说明了失踪者的面貌、身材、特征、年岁、所穿的衣裳,及失踪的时间,将报案者的姓名住址记下签过字,手续即告完毕。因为他们尚未知道这失踪的“伤面人”关系了三条命案。还是按照公式手续通知各地方署发出寻人通告。 田野急着送蕾娜返家,主要的还是要会见三姑娘,他心中想,正好趁这时间把三姑娘接回家去。 但他没想到已经太晚了呢。踏上狭窄的楼梯,就可以看到,那屋子的房门在外面上了锁。屋子内除了萧玲珑外,再没有其他的人,假如不是萧玲珑外出,又有谁会把房门在外锁上呢! 蕾娜并不觉得奇怪,因为萧玲珑经常一走出门,就是一整天,甚至于有时候连晚上也不回家,为的是避开香魂的狂性发作。但是田野却很懊恼,因为三姑娘并没如他理想般,很安静的坐在家中等候他。 “唉,也许她又生了误会——”田野心中说:“我向她讲好昨天晚上回来,把她接走,但金丽娃苦苦纠缠,把时间耽误了。失信的还是我……” 蕾娜已掏出钥匙,把房门打开请田野进来。 “萧玲珑又跑到那里去了呢?”田野忍不住而问。 “唉……”蕾娜深深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对付这两个神经不正常的疯人,我已费尽了心机啦……萧玲珑最近老是跑到‘圣玛利’医院去,一去就是一整天,和那几个护士,修女穷聊,有些什么兴头,真叫人不解……”言下,似乎已有灰心之意。她歇了一会儿,又顿起感伤地说:“不过,除了到医院,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这就是一个红舞女的下场……” 田野也是一个重情感的人,不禁也开始对蕾娜同情。虽然,他还不知道蕾娜的身世如何,但以这几天的观感来说,蕾娜知情达理,有丰富的人情味,最低限度,是一个受过高中级教育的人,到今天沦落为货腰女郎,也是命途多乖,战祸之罪了。 因之,田野更下了最大决心,无论如何要把三姑娘接回家去,昨天,他失了信,今天他决意以等待来补偿,不论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天黑,或等到第二天早晨,只要三姑娘回来,他就把她带走。 田野便坐了下来,无聊地抽着香烟,不禁又暗起烦忧,不知道真的要等到什么时候。本来,昨天晚上,就整夜没有瞌眼,这一静下来便起了疲困,他干脆闭上眼,靠在藤椅上养神。 蕾娜仍担心香魂的血案,她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看见香魂的遗物,触景生情,便泪如泉下,她因疲倦,欲取水洗脸,但跨进房间,却怪叫起来。“啊!萧玲珑的行李怎么全不见了?” 这句话仿如旱天行雷,使田野惊震得自椅上跃起,抢步冲进了寝室。 蕾娜正在发呆,因为三姑娘的行李全部失踪,显然已经出走。但是她有几件值钱的衣裳,大衣,晚服等却好好的安置在蕾娜的床上,还有金丝编织的高跟皮鞋,名贵的化妆品,一件一件摆置在蕾娜的化妆桌前。蕾娜顿记忆起,三姑娘似乎曾说过,要留这些东西赠送给她,但当时,蕾娜拒绝接受,她认为三姑娘在欢场上混了这么久,一波三折的受尽磨折,所留下来仅是这末一点点值钱的东西,未免太可怜了。假如再馈赠予人,便一切化为乌有,她劝慰三姑娘留着作为本钱,等到心里创痕平息时,再重新“东山再起”。再不然,将这些东西变卖,也可以有几个钱留在手边……。 憧憬当时的情形,蕾娜又不禁泪如雨下。 田野俯身检视那些衣衫物件。犹豫说:“这些不是萧玲珑的东西吗?” “是的……她留下,说是要赠送给我的……”蕾娜说。 遍查各物,并没有纸条夹带留下。田野又暗暗生疑,说:“相信她不是出走,要不然,总不会连一句话也不留下,就这样的走了!你看!这里连一张字条也找不到……” 蕾娜摇首说:“不!萧玲珑曾说过,一个人在相聚时,可以相对言欢,有说不尽的话语,但在分离时,说尽了也是伤心话,没有谁会喜欢听的。所以分离最好是无言的分离,这样,大家憧憬心中所要说的话时,更有意味……” “不!她以前和我分手时,都有字条给我留下的……”田野一时情急,竟高声喊了起来。 “萧玲珑自从遭遇了这一次的打击以后,你知道她有多少转变?……” “唉……那末她会走到那儿去呢?”田野已失去主见,以拳头击着掌心,埋怨对三姑娘之一误再误。 三姑娘既没有亲戚,又没有友人,她能走到那儿去呢?蕾娜也毫无线索。 “蕾娜,不瞒你说,我已经下了决心,要和萧玲珑结婚……”田野忽然郑重地说:“昨天纯粹是误会,我和她约好晚上来接她走,但是被朋友拖住了,无法分身……也许,她以为我又失信,又在骗她……” “那末,我们快设法把她找回来吧!”蕾娜说。 蕾娜和田野分手,大家分头找寻三姑娘的下落。 蕾娜已搜索枯肠,尽可能猜想出三姑娘出走后的去处。三姑娘自从在毁容惨案发生以后,可说完全和外界断绝,除了有时候至“圣玛利”医院跑跑和几个在住院时相识的护士修女聊聊天外,她既没和任何人交往,也没有任何朋友来探望她一下…… 那末,她会走到那里去呢?除了到医院里去,但又总不能脱离家住到医院里吧? 蕾娜又想到三姑娘以前做舞女时所有姊妹,虽然三姑娘倒霉后,她们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三姑娘一次,似乎在恐怕分沾三姑娘的霉运似的,但是也不能断定三姑娘不会去向她们求助……蕾娜仅希望能找出些许线索。为争取时间,蕾娜和田野分道扬镳,因为蕾娜和三姑娘的姊妹较为熟悉。可以逐一探访。而且有许多话,有田野在场是不大方便说。 所以田野独自赴“圣玛利”医院去,这是蕾娜认为最渺茫的线索。那间医院,在三姑娘住院时,田野也曾来过数次,但是里面的人并不熟悉。这时候,他每看见一个护士和修女经过之时,便尽情回忆,希望能找出一个在三姑娘住院时曾经见过的脸孔。 三姑娘所住的病房,是在二楼靠左边的走廊处。那儿有着一间值班护士的休息室。 田野听蕾娜说,三姑娘在病后,经常到这儿来找这些护士们聊天,很可能大部份的护士都已混得很熟,便上前查问。“请问小姐,萧玲珑来过没有?” 那护士皱了皱眉头,在那病人的名牌上逐一按寻。摇首说:“这里没有姓萧的病人!” “不!她是来玩的!”田野说。 刚好有一个修女自走廊出来,经过田野的身旁,驻足停下,她是外国人,但是中国话说得很好,而且还是纯正的广东话。 “你找谁?”她问。 “我找萧玲珑小姐,我听说她经常到这儿来玩的!”田野得礼貌地回答。 那修女默了一默,便招手向田野说:“你跟我来!” 她转身领在前面,走进阴森森的走廊,直越出病房之外,田野倒没想到这间医院建筑是如此庞大的,越出病房,好像另有洞天,落下一层短短的石阶。朝前走,便是一条幽静的廊道。有医师的休息室、饭厅、医药库、图书室等……那修女来到一座掩闭了赭桃木房门前,把门推开,请田野进内。 “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她说。 “我姓田,田野是我的名字!”田野答,一面不住的打量房间内的布置,那形状真像一所修道院的办公室,家俱很少,星散开显得非常空旷,而且各种用具,都带了宗教意味,尤其在那张巨型办公桌背后的墙上,有着一个巨型带着彩色的立体圣母像,圣母的脸目慈祥,翩翩如生,手中抱着一个体裸的婴儿,大概就是上帝之子,头顶上还闪着圣光……。 修女见田野目不转睛地对着圣像发呆,便含笑说:“你是教徒吗?” 田野急忙摇首,带着窘态呐呐说:“……我还没有信仰……” “这年头的年轻人只接触金钱和罪恶!天主能助你,你坐下吧?” 田野不明白这位修女为何把他带到这所办公室里来,为的是什么?但他相信绝对和三姑娘的问题有关。那环境肃穆,田野的心情也感到肃然,他遵照了修女的意思,很安静的在办公桌旁的桃木椅上坐下。 那修女略为整理好桌上堆叠的文件,移椅在办公桌旁坐下。忽的,她取起桌上一张照片,递至田野的跟前说:“你要找的萧玲珑,是这个人是吗?” 那照片上,正是三姑娘和那修女合摄的照片,三姑娘穿着很朴素的衣裳,不施脂粉,当可看出是近日所照的。“对的,我正是要找这个人,她现在在那儿呢?”田野已感到诧异。 修女并不作正面答覆,默了片刻才说:“你是她的什么人呢?” “朋友……” “只是朋友而已吗?”修女似乎很慎重的。 田野更是不安,再说:“当然,那是超过了一切普通的朋友……你可以告诉我,她现在在那儿吗?” 修女摇了摇头说:“她现在已是属于天主的了!” 田野吓得自椅上跳立起来。 “怎么啦?……她……”田野激颤着,连话也说不清爽了。 “你先别焦急,坐下来!还有话问你!”修女挥手,意思是要田野安静,她说:“你和萧玲珑既是朋友关系,那末你找她干什么呢?有什么打算吗?” 田野知道已无需要隐瞒,便隐隐约约的把三姑娘的身世及所遭遇到不幸的事情,略说了一遍。最后,他说:“我对她非常同情,原先的时候,我曾考虑到她的身份和我的家庭是否适合,但是现在我什么也不管了,我准备把她接回家去,和她结婚,让她得到安适的生活……” “萧玲珑有答应嫁给你吗?”修女知道了三姑娘家世和身份,非常慎重的发问。 “自然,她盼望已经不是一天了……但是她对我有很多误会……” “唉!”修女叹了口气,“我可以看得出来,萧玲珑的脸上,永远带着隐忧,凡心很重,她还不适合归依天主!”她忽的站起来,掠起了衣袖,看了看手表,又指着田野说:“不是我责备你,据我所看,你对爱情并不忠实,不过,以后不妨好好的弥补吧!现在,时间还来得及,你快从速赶到香港去,在干诺道X街口有一间天主教堂,你到那里去找你的爱人吧!假如时间迟了,以后就不容易见面啦……” “萧玲珑在那儿干什么?”田野急问。 “不必多问了,时间宝贵,还有一个钟点,萧玲珑即成为女尼啦!我不愿拆散人间的姻缘,你快去吧!还凭你自己的力量在‘剃渡’之前向她劝说……” 田野毛发悚然,看壁上的挂钟,还不过九点十分,也许十点钟就是“剃渡”时间,他点首向修女道谢后,即发足奔跑。由原路走出医院,唤了街车,直驰向码头,乘轮渡过海,又急疾的雇车赶往干诺道去。 原来,这间教堂距离霍天行的住宅并不远,他每到霍宅时,差不多都要经过的,所以并不陌生,只是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在这里。到达教堂,田野已耗去了半个多钟点。 田野跳出汽车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金光灿烂的圣十字架。 这天望弥撒的人很多,田野不是教徒,但他闯进教堂里去,心里也肃然地起了另一种感觉。 大概这时候大家正唱完圣诗,所有的教徒全在祷告,全场肃穆,寂静得连空气流动几乎都有声息。田野蹑手蹑脚地自那条深长的走廊进去,但那轻轻的脚步声已惊动了那些正在默祷的信徒,自那些一行一行排列整齐的坐椅上不约而同向田野投射过来。使田野非常尴尬。尤其那立在圣坛前戴着金色灿烂高僧帽的主教,也以憎恶的眼光向田野射过来。 这样,便有一个穿黑衣白领的神父模样的人向田野走过来,对这个不懂得礼仪的客人,招招手,意思是叫田野随他走出礼坛外去。田野也恨不得能找到一个人给他指引。 “你找谁?”神父在教堂外的回廊止步而问。 “我找萧玲珑,九龙‘圣玛利’医院的一个修女叫我来的!”田野礼貌地答。 “那末你一定是田野先生!” 田野很诧异这位神父竟然知道他的名字,一阵下意识的激动,心中忐忑不安,连忙点首。 “萧玲珑已预感到你或许会赶来,她请我转达你一句话。她不愿意再看见你!” 这无异等于晴天霹雳,田野更急,揩了额上的热汗说:“不!无论如何,请你带我去见她一面……” “世世纷纷,只有归依天主,脱离烦嚣才是真福,萧玲珑既有决心归主,你何必再打动她的凡心……” “不管如何!我要和她见一面,就算最后的一面吧……” 神父见田野意思坚决时,脸上也有难色,踌躇了片刻,叹息说:“唉,这或者也是天意……你站在这里等等吧!”说着便返身向走廊进去,直往后院。 田野心焦如焚地等着,从那回廊越出去,那是罗马式的大理石柱,外面是花园,遍植花卉,雅静肃穆,有如置身世外。这时,教堂内的歌声又起,信徒在唱着颂诗。 那庄严的声浪传播在空际,仿如天堂就在眼前,田野的心境朗开,也觉得烦恼递减。 然而,那神父又重新自走廊里出来,向田野说:“萧玲珑还是说,不愿意再看见你!她还告诉我说,你还有你的前途,只管自己努力,不必以她为念,她可以得到幸福!” 田野黯然,他做梦也没想到三姑娘会突然的这样下了决心,又突然的转变得这样绝情。他呆住了,怔怔地凝注着神父,很久,才怏怏地说:“她真的这样说吗?……为什么这样对我呢?” 神父有劝慰之意,轻轻的拍了拍田野的肩膀说:“既然她已下了决心,那是天主之意思,也是萧女士的福份,你别再骚扰她的意志,再打动她的凡心,世间上尽是罪恶,只有脱离红尘,才是真福!”说至此间,他顿了顿,看着田野失望的表情,也似有同情之感。“我不能再陪你了,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该回家去啦,不过假如你的心中紊烦,而尚有时间的话,可以进教堂里听听圣诗,这样可以涤除心灵的烦忧及污垢,……天主可以帮助你!” 田野似乎在接受传教,低头不语,那神父再次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膊,便转身飘然而去。教堂内的歌声又起,庄严肃穆,那真是“天堂之路近了”。又仿如那歌声阻挡了田野和三姑娘的会面。 因之,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黑纱罩头,白帽缘,挂着圣珠,披着黑衣而脸带泪痕的女人……她就是三姑娘……她已成为一个女尼了。 于是,由开始至终,和三姑娘怎样相识的,见第一面时的印象怎样恶劣……又一幕一慕的映在眼前。那时候,三姑娘还是一个私娼,田野却是个失意而自视甚高的大学生,以一个大学生的身份怎会瞧得起一个私娼呢?所以,同住在一个公寓,不论三姑娘对他如何的体贴,他直当是一种罪恶的诱惑……到如今回想起来,使他大为惭愧……尤其在他犯盗窃罪被羁狱时,三姑娘仗义出资保释他出狱,更是肺腑铭感。如今已无法补救,三姑娘已决定归依天主,那是空门与人世之隔,田野自觉挽回太迟,惟有抱恨终生矣。 他在庭院中呆留很久,直至到憧憬梦回时,始才惊觉尚留在教堂的院落之中。他的眼中淌下热泪,悒悒地由原路踏出教堂。路上行人如梭,但他似乎走进了虚无之境,如痴人般的行走,那些行人也彷佛浮云般飘荡。倏而教堂的圣钟响了,把田野惊醒。 “我能让三姑娘就此进入空门吗?……”他叫嚷说,忽然转身直向教堂奔走回去。他发狂般的奔走着,假如他的身上不是穿着华丽的西装,路上的行人准会误会他是逃亡警探追捕的强盗呢。 他又回到那庄丽的教堂门前,圣钟雷鸣,岂料仅是那末短短的一点时间,教堂内已经空了。信徒们做完他们的功课已经散去。幸而,刚才和田野说话的那一位神父还在,他正指点一个小童在收拾神龛。 田野抢上前,一把扯住了神父说:“……神父!无论如何,请你领我去见萧玲珑……她不愿见我,但我却要见她……” 神父很冷静,毫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说:“已经太迟了,她现在已经是属于天主的了……” 田野顿时毛发悚然,由头冷到脚尖,呆滞而无表情地颤动的直打后退。 “她现在已经安静的走上幸福之路……”神父再说。 “我仍想见她一面行吗?……”田野咽着气说,额上的冷汗直向下淌。 “何必再扰乱她的心,这是罪恶的!”神父含笑带着慰意说。 渐渐,田野的脸色转变,略带恐怖,嘴上喃喃咀咒:“这不是太残酷了吗?……这不是太残酷了吗?”蓦然,他发足奔跑,越过神父,迳自向后院跑进去,心理上起了一种凶恶的念头,准备不顾一切,用强硬的手段把三姑娘抢出来…… “……谁也不能拦阻……”他咬牙切齿地又自语说,真如一只失去了人性的猛兽,横冲直闯的直向内院走,那条走廊很深,田野并不知道三姑娘在那里。每遇上房间便要看上一眼,强蛮地找寻。 神父已追在后面了,高声说:“喂!你不要乱闯……” 田野那里肯听,他的蛮劲已经发了,神父就是叫喊,他的动作越快,越向内走。 这是他在第一次进教堂来时,眼看着神父走过的地方,心中相信,三姑娘必在里面。 但那条巷子已可以看到尽头,当中有着一道铁栅门拦阻,门上下了锁,里面是静悄悄的,好像连一点生物也没有。教堂外的圣钟仍在响着。那年老的神父自后面慢慢追了过来,他要把田野阻挡回去。田野发了暴怒,把着铁栅枝拼命的摇拽,似乎有欲把那隔开了两个世界的铁栅门捣毁之意。 神父又在背后劝说:“年轻人,你进不去的,还是及早回家去吧!” 田野眼中热泪并出,突然疯狂地叫喊起来:“……萧玲珑,萧玲珑呀……三姑娘……我是田野……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钟声仍在响着,有节奏的,当,当,当……轻一阵,重一阵,响澈云霄,又传递到那死静的角落里。 田野确定三姑娘在里面,要不然这座铁栅门为什么要锁上?他随着钟声的刺激,一阵比一阵疯狂,拼命摇拽铁栅,拉大了嗓子一声一声狂喊。声音是悲切的。 “三姑娘……三姑娘……你听见我在叫你没有……听见没有?”任他叫得声嘶力竭,那境死地仍是死地,一点反应也没有。 假如三姑娘确在里面的话,断然是不会听不到他的呼喊的。相信她已在流泪了,但是她的意志坚决,决心归依天主,在忍受着红尘的诱惑…… “三姑娘……即算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不愿意见我……那怕见这最后一面?”田野仍在喊:“最后的一面呀……” 钟声歇住了,遗下余音在耳中鸣,田野的嗓子也哑了,铁栅捣不毁,他冲不进那“一切皆空”之地,已告筋疲力尽了,口中仍在喃喃的咀咒:“那怕是最后的一面呢……难道说就这样的悭吝么?……”他徐徐的倒下去,跪在铁栅的边缘,似是疲倦,也似是忏悔。 身上的热汗,浸湿了他的衬衣,头发蓬乱的,挂在如遭受了水淋的额上。 神父默然的站在他的身旁,过了很久,才说:“年轻人,你该回家去了!” 田野抹着泪痕,在呆想,倏的,徐徐抬起了头,哀怨地说:“她为什么连最后的一面也不和我相见?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呢?……” 神父摇头,自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地上将田野搀扶起,慢慢的推着他行走,劝导他离去。 田野一步一回头,那铁栅仍然庄严地屹立,封锁了一方小小的静寂的世界,仍是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倒是有几只徵象和平的白鸽在空中盘旋,慢慢的降落到屋檐……她们也是爱好清静的。 神父把田野送出门外,还为他向上天祷告。不久,那教堂的大门便关上了,把木然的田野堵在门外。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田野带着失意憔悴的心情,回到高士道蕾娜的住处。他有气无力地爬上楼梯,虽然精神疲乏,但他仍希望知道香魂的案子已发展到什么程度?还没有走进屋,就可听到屋子内热闹非凡。这可能是香魂的血案已经发了,屋子内团团的站满了一大堆人,蕾娜被围在核心,探案人员在问话,其他的差不多尽是新闻记者,还有摄影记者的镁光灯“噗、噗”的闪个不停。 田野呆在人群之后,蕾娜因为忙于应付新闻记者的问话,已有接应不暇之势。自不会注意默立在一隅的田野。新闻记者们也不会发觉背后还有一个和血案有关的人物,同样的以为他也是采访新闻而来的。 田野静听蕾娜的答话,是非常慎重的,并没什么漏洞,而且,有些对女人心肠特软的记者们,还特意找出于蕾娜有利的问题,重复又重复地问长问短,大有把蕾娜捧成名人之意。 田野心中说:“自此,蕾娜可以一举成名了,只要她能把握时机,珍惜名利,当然可以一帆风顺,成为舞国花魁……以朋友而言,能帮助朋友到此地步,也可以够了……”想到此间,田野自己并不希望在报章上出风头,他便由人群中溜出来,悄悄的下楼,自行离去。 三姑娘的问题仍在脑际,这次的创伤使他念念不忘,可能造成终生遗憾。 “总得设法让她脱离苦海……”他喃喃自语说。 田野并不了解天堂与现实生活之分。怎样是“福”?怎样是“罪”?什么是“天堂”?什么是“苦海”……?他由高士打道出来,又赶至“圣玛利”医院去。重行找到那位指示他至天主教堂的修女,恳求她帮忙再想办法。 但是那位修女说:“萧玲珑既不愿意见你,那就是她的意志坚决,归依天主,将来为天主服务,你又何必苦苦扰缠?……萧玲珑假如能坚决的渡过‘苦修’……也就是中国人所说的,可以‘修得正果’,那末她的福份无穷,可以得到‘永生’!” 田野不懂这些教义,他苦求无效,还是被修女劝说,离开了医院。 但是田野并不因此而息心,他暗下誓言,无论如何,还是一定的,要把三姑娘抢回来。 第廿三章 奸计败露 田野心境不畅,在“圣蒙”和“鸿发”公司俱请了假,但是他的养病,既不在家中,也不住到医院里,终日流连酒肆,以酒当药,无时无刻,不喝至烂醉如泥不肯休止。 永乐东街的公寓可热闹了,来问病的客人川流不息,桑同白亲自登门,霍天行、金丽娃、丁炳荣、张子宜、姜少芬……而且私家侦探司徒森也突然光临。 在这许多人之中,没有一个和田野会到了面,田野连买醉的地方也没有一定。只有蕾娜特别一点,她在舞厅打烊以后,才赶过海来,找到二房东阎婆娘,照例又是打开了房门,让她留在房间之中等候。 沈雁对于女人,从不肯放弃机会,虽然关系田野方面的女人,他还没有胆量有染指的企图,但是也大献殷勤。留在田野的房间中陪着蕾娜穷聊。 蕾娜很担忧田野会出什么乱子,她向沈雁说:“自从那天,我和他分头去找萧玲珑以后,就没看见过他的人,到后来,我到医院去打听,才知道萧玲珑进了修道院,也许因为这样,他受了刺激,便这样毁灭自己。唉,像他这样的人,也着实应该有个好好的家庭,有一个贤良的妻子好好的服侍他……唉!” 蕾娜的言语中,似乎有很重的感慨。 沈雁才知道田野生活失常的原因,他做梦也没想到田野会为一个舞女而至如此。 他细看蕾娜,也觉得这个女人不坏,蛋脸也够得上清秀,身材的的曲线也够玲珑,加上风度好,谈吐不俗……也许一个人在成名以后,予人的观感都能改变。“为什么以前我没见过你?我也是常逛舞厅的老客,港九一带,上中下三流的舞厅,可说没有一个地方是没有到过的……”沈雁忽而扯至题外说话。 “唉,以前我寂寂无名,谁会认识我?即算认识我,也不知道我姓甚名谁?假如不是香魂和彭健昌的血案,把我宣扬起来,我到现在为止,还不是一个汤团舞女吗?” “那里的话?以你的才貌而言,早就应该窜红啦……”沈雁仍在说笑,但心中却因为听见香魂和彭健昌的血案而引起疑虑,他想到香魂和彭健昌之死,可能也是田野所下的毒手,所以造成香魂行凶后再自戕的痕迹,仍是他的故布疑局,以转引警探们的眼线。田野杀人,已有了高超的经验。试看汤九斤、尊尼宋、陈老么、亨利杨等几个人的血案,到现在为止尚未有漏洞给警方发现。再看蕾娜,她对田野之关心亲切,显然是得到田野的恩惠“知恩图报”,也许田野就是故意牺牲香魂而故意让蕾娜得到机会成名。记得不久以前,他们两人曾同房渡过一夜呢。 沈雁自作聪明地胡思乱想,自觉对田野又有了新的认识。不由的暗起警惕,对蕾娜千万不能染指。于是,再谈了一会便推辞疲倦,回自己的房间歇息去了。 蕾娜独坐无聊,倒在床上,不觉也徐徐的睡着了。 大概已是午夜三时,楼梯上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是田野回来了,醉态蹒跚的,摇摇幌幌,摸索着楼梯的扶杆,总算爬上了楼面,歇了一会,他睁着醉眼,又歪歪斜斜的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时,蕾娜已告昏昏朦朦的睡着了,田野并不觉得整个楼寓只有他的房间亮着电灯而感到奇怪。 房间内还是老样子,凌乱得一团糟,这就是没有一个体贴的人儿给他好好收拾的原因…… 一切如旧,就只是床上多了一个睡美人。 田野知道自己醉了,摇着头,是不相信自己的醉眼,但是他又无法使他的眼睛恢复清醒。 于是,他相信了,那是三姑娘回来了,还打扮得非常妖艳躺在床上等候他回来……。 “三始娘……”他大喜若狂,轻轻呼喊了一声,便拥身扑向床上去。 这倒把蕾娜惊醒了,只见田野疯狂地拼命将她搂着,如同饿狼般吻她的额,吻她的脸、鼻、嘴、眼、胸脯……蕾娜挣扎不开,也不忍叫嚷。她的挣扎也是半推半就的。 “三姑娘,你,你总算回来了……你找得我好苦……你太狠心了……啊,这也难怪你……因为以前我对你不住……把过去的忘记吧……”田野喘息着说。同时,举动也有点失仪,那是超过了友谊性的。 蕾娜始才知道田野酒醉乱性,把她误作萧玲珑了。心中有了失望,但仍然不忍拂拒田野。任由他痛吻、抚摸。她偷偷恋着田野,已不是一天了,由田野的仪表,直至他的为人,碍在三姑娘插在中间,无法表达她的爱意,而且蕾娜也有肯为朋友牺牲的精神,不忍“横刀夺爱”和三姑娘作三角之争,相反的处处为三姑娘和田野撮合。这时候,三姑娘已遁入空门,使田野失意懊悔。蕾娜正好代替了三姑娘的地位,要好好的体贴、爱护……和田野做一个永久的伴侣。 蕾娜心中有着这个念头,所以任由田野对她怎样粗鲁,也绝不反抗,渐渐,她的情火也被挑逗燃起。于是,房间内的电灯突告熄灭,是蕾娜伸手扳熄的,整间公寓完全黑暗了。 笃,笃,两声高跟鞋落地的声响……以后,蕾娜便告属于田野的了,田野也同样是属于她的。 次晨,天空又飘着凄凄细雨,时钟还未指正六点,蕾娜已从床上爬了起来,匆匆的整理衣裳。 她有着后悔与喜悦的双重心情,眼看着她的爱人——田野仍懵然沉睡在床。酒醉虽已退去,但身心疲劳,相信一时还醒不了。 蕾娜也不希望田野马上醒来,因为当着面是很难解说的,究竟她还只是做了一夜三姑娘的替身。不过这一夜的缠绵,将使她永生难忘,她的确绻恋着田野,即算经过这一夜以后,田野仍对她冷淡,甚至于对她咒骂,她都能忍受……但是心中仍薄薄的带着一点反悔。因为田野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她对他的牺牲。 蕾娜已整理好衣裳,她要趁在公寓里的住客还未起床前偷偷离去。毕竟这不是光明正大的事情,蕾娜虽为舞女,但也懂得廉耻。她在临行前,还轻轻的在田野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然后蹑手蹑脚的拉开房门,跨出了那凌乱污垢的斗室。复又替田野把房门掩上,始才走去。 大概过了有两三个钟点,公寓的楼面上起了一阵闹哄哄的声音,把田野吵醒了。没有阳光透进纱窗,因为下着雨,更因为那白纱缝制的窗帘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洗换,已为尘垢染得像抹地布,更阻掩了光线,房子内是黑黝黝的,笼着惨黯的气氛。 外面为什么这样吵呢?原来是吴全福的妻子正在和二房东阎婆娘对嘴。因为吴妻在厨房里淘米后忘了关水龙头,阎婆娘以恶言相骂,两人便起了纷争。 田野无心去关心她们的谁是谁非,连日过度的酗酒使他的脑子还是乱昏昏的。 那幅污垢的窗帘布使他起了遐思,因为那正是三姑娘亲手缝制的,她曾经费了许多工夫把这间破烂的“鸽子笼”布置好像阔少爷的小公寓…… 以前,三姑娘在的时候,不曾思索过她的好处,现在她的人走了,便对她的优点随时触景生情。 蓦的,田野好像憧憬起一桩事,昨夜酒醉乱性似乎三姑娘在抱……那好像是真实的情景,但是这时候回顾枕畔,那还有什么人迹?也许那是南柯一梦,他用手枕在头下呆想,但这时却发现自己身上赤裸裸一丝不挂,而且枕上尚有余香遗留……这是怎么回事? 田野惊惶地爬起身来把衣裳穿上,揭开被单,赫然还有一双女人的玻璃丝袜留在床上呢。“难道说,真的是三姑娘回来了么?”田野拾起了丝袜,不住犹疑地想着,越想昨夜的情景越是真实。 既然真的是三姑娘回来,那就是她的情丝未断,尘缘未了,但是缠绵了一夜,又为什么不别而行呢?……田野又越想越模糊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田野重覆地喃喃自语,点着了烟卷,遐思不息,偶然照着了镜子,镜中出现的一个憔悴褴褛的青年人,头发凌乱,满脸胡须。起码已经有三四天没有修脸刮胡子了。 自己看看,也不成了形状,何致于会颓唐至如此,人生本是战斗,为什么不能振作挣扎下去。 也许,三姑娘的影子又在他的心灵中复苏,产生了新的希望。他回复了理智,又准备重头干起。 墙角安置在木架上的脸盆水已许久没有更换,上面积着了薄薄的一层尘垢。田野需要洗漱,端起脸盆洗漱用具,推房门走出房去。吴全福的太太和二房东的吵闹还没有休止,而且已将到达火拼阶段,一个骂做二房东的“括皮”刻薄成家理无久享,一个骂做房客的应懂得爱惜公物,不要不顾脸皮……。 但当田野推房门出现在走廊之际,她们即竟然掩旗息鼓,似乎田野有一股无形的威严把她们镇住。 二房东知道田野和吴全福的关系,假如田野参与其中必然是帮助吴妻的。而吴全福的妻子却因为田野已告失踪数夜,难得在家睡一次,却一大清早就把他吵醒感到内疚。 “田先生,请你评评理看!我们公寓里每一户人家分十块钱自来水钱,那能一大早把自来水开放了就不关闭,由早流到晚,岂不是要连房租都给我流光……”阎婆娘先争取田野的同情。 “不要脸皮,我们五户人家每户十块钱已经有你揩油的了,一个月能用五十元自来水吗?”吴妻反驳,不过语气却已经温和了许多,调转头来一面向田野道歉说:“田先生,很抱歉,把你吵醒了?阎婆娘的刻薄,实在使人忍无可忍!……” 田野对这些无谓的事情全不感兴趣,便指着阎婆娘说:“不要再吵了,以后我每月再贴你十块钱自来水钱好了!” “唉……这怎好意思呢?”阎婆娘转怒为喜,千多谢万多谢,打恭作揖的退下去了。但对吴妻仍不肯放松的连瞪下几下白眼。 这时候,吴全福的妻子感到非常不好意思,但田野既说出了口,她又不好拦阻,只有暗下咀咒,说:“便宜了这个剥削鬼!……” 田野走进了盥洗间,吴妻又追了进来,站在背后呐呐说:“田先生,吴全福曾经找你好几次,但是你每天都不在家,他店里的事情很忙,而且最近又患了肠炎……你是知道的,他这个人固执得很,有了病,又不肯看医生,我真为他担忧……今天早上,他在外出之前,曾经到你的房间里去好几次,因为你睡得很熟,他不好意思吵醒你,所以他在临走时关照过我,叫你醒来到他的店里去弯弯……” 吴妻噜里噜嗦的说了一大堆话,田野一面洗漱,一面含糊应付,实际上,他真不愿意和吴全福见面,每次见面都是如此,又是劝又是说,比什么人都为噜嗦。 但是回心一想,他为了三姑娘的问题,把一切的朋友都弃置不顾了。记得他入狱时,还是三姑娘出钱,吴全福出面把他保释出狱,三姑娘和吴全福是相关连的,不能为三姑娘一个人而把吴全福也舍弃,而且人老实,自杀后没经过好好调养,又为他的事业挣扎,那间书报社的大患汤九斤已告除去,但相信吴全福还没有能力可以应付那奸狡的汤冬……。 田野的心中有三姑娘的影子,颓唐梦已告清醒,他觉得有必要,需得去看看吴全福的近况如何? 他由盥洗室出来时,刚好沈雁整装推门出来。看样子又是准备赴女人的约会,他看见田野,即掀嘴挤眉弄眼,带着一点邪气,说:“昨天晚上那个女人还不坏!” 田野灵机一动,听沈雁的语气,显然已看见昨夜的女人是谁了!是不是三姑娘? “昨天晚上的女人是谁?你看到吗?”田野反问。 “他妈的!”沈雁取笑,指着田野的鼻子说:“和你睡了一夜,还不知这个女人是谁?别装佯了!” “真的,我喝醉了,只知道有女人在我的房间内……据我的猜想,是三姑娘……” “嗨……”沈雁在田野的肩头上重重一拍,说:“你是真糊涂?想骗人吗?昨天晚上你还没回来之先,我还替你招待这位女客,和她聊有半个多钟头点呢!” “是谁?”田野更着急了。 “是蕾娜嘛!” 田野顿时脸无人色,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又再次的种下糊涂憾事。 沈雁见田野的脸色有异,想再逗他说话,田野挥手,便迳自跨进房间了,沈雁耸耸肩膀,追在后面高声说: “田野!别忘记了,霍老板找你已经好几天了,有工夫时到茂昌洋行去弯一弯……” 田野含糊应付过去,沈雁便外出去了,这时候,田野坐了下来,燃着了烟卷开始回想。 他不明白蕾娜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驯妩的甘心做了三姑娘的替身?整夜里,她没说过一句话,任田野如何摆布……天下那有这种女人?而且连离去之时,也没有表白一下她是蕾娜。 看蕾娜的形状,还不至于是一个淫荡的妇人,总不会因欲火焚身而采取如此卑贱的方法来满足她的肉欲吧?……蕾娜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田野越想越是模糊。 自然,田野旧恨不堪,新愁又起,他当然不会即刻就把三姑娘的影子从脑海中抹去,马上去爱上蕾娜。他惟有暗自决意,不论蕾娜待他如何好法,也只好对她不住了。 他又再次的在镜子内发现自己不修边幅的形状,这时候再不修脸是不行了。 当他取起了保险剃刀之时,倏然,有人出现在房门口。“田先生,好难得看见你在家,这两三天之间,我来过已不下五六次了!”原来竟是桑家的司机江标。 “有什么事吗?”田野对于来寻找他的人过多而感觉到烦恼。 “桑先生派我来找你到慈善会里去!”江标再说。 田野皱起了眉宇,说:“我现在仍在请病假!……” “但是这次桑老先生说,无论如何要请你去一趟!——而且,司徒先生也在,好像有什么事情急着要找你呢!” 听见这老猎犬的名字,田野楞了一楞,但过后回心一想,事已至此,“除死无大祸”,天大的事,也不过一死了之,既然已处在“职业凶手”与官方警察的双重罗网中,既逃不出去,也溜不走,那末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而且这些日子以来,他自觉也已经活够了。受够了罪……于是,他断然说:“我不想去!” 江标顿觉非常为难,呐呐说:“田先生何必和我为难呢?即算你忙得不能分身,我用汽车送你去,你到‘圣蒙’,让我交了差……免得我一天到晚跑来跑去了……” 江标尽情说好话,田野的脾气,向是“吃软不吃硬”的,经江标苦苦要求,心肠也就软了下来,本来,在这几天之中,他除了上酒家进酒吧以外,根本就没有地方可去,反正也是要找地方消遣,便说: “好吧!我跟你走一趟,不过我顶多停留五分钟就要走的!” 江标只要田野肯到“圣蒙”去,那怕是只停留一秒钟,只要能给桑同白有个交待,就可以免得他跑来跑去穷忙了。 田野修过脸,梳好头发,打扮得整整洁洁的,才和江标一同外出。 临下楼梯之际,吴全福的妻子追在背后说话:“田先生别忘记了,吴全福找你,假如在可能范围里,希望你能劝劝他,他实在太忙了,全不顾身体……” 田野含糊应付过去,他自感可笑,在昏天酒地的时候,自觉尽是烦恼,等到精神振作,恢复正常生活时,也同样的是烦恼不可开交。好像这一辈子人根本就无法把烦恼排除。 这时候,他便需要如何安排时间,桑同白要找他,霍天行要找他,吴全福要找他,以关系来说,都同样的重要,每一方面都敷衍,尤其吴全福更应该关心。 江标请他坐上汽车,口中念着“阿弥陀佛”,即匆匆启动,向花园道急驶而去。 田野暗自打算,先到“圣蒙”,然后去“正义”公司见霍天行,最后到“忠民”书社看吴全福。 不久,汽车已在“圣蒙”慈善会门前停下,田野已经好几天没有来过了,只见花园中一片焦黄,落叶凋零,已是深秋的景象。办公室内情形如旧,张子宜和姜少芬照常坐那儿办公。 他们看见田野来到,相继上来问候,田野顿觉充满了温暖。 果然的,司徒森那老警犬在坐,田野看见司徒森,心中不由自主的自然而然就会起了一阵战悚。 司徒森含笑点了点头,并没有特别的异状。桑同白非常亲切招田野坐下,说: “病好了吗?我们都很为你担心!” 田野说:“本来我还想多休息两天,但是不知道桑老先生有什么事情急着找我?” “并不是我们急,因为我们发现你并不在家里养病,这样的病人很不正常的!” 田野无法解答。但是司徒森在坐,却又不能不答。只有含糊地说:“我到医院看医生……所以常不在家。” 桑同白即露出同情的笑意说:“既然病了,就不必酗酒,有人发现你经常流连在酒家里——你们年轻人就是这样要不得,经不起一点打击,有了不如意的事情,便是借酒消愁,自暴自弃的,昏天酒地把时间渡过去了,便算把做人的责任交待过了,这非常要不得的事。正值年轻力壮的时候,天底下那有什么东西不能争取到手的?何不学学我,在这把年纪遭遇重重的危难,还是照样的振作和环境奋斗……” 这番话把田野说得脸红耳赤,自然桑同白不会了解田野心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在言语之中已略有指出,除了为女人失意以外就是为钱财上的烦恼…… 老警犬司徒森对田野的看法却完全不同。他不时斜过眼去观察田野的表情而猜测他的内心,又不时的颔首微笑。 不久,司徒森站了起来,恁自推门外出,意思是回避让他们俩人可以得到畅谈的的机会,无需顾虑。 桑同白似对司徒森的通情达便感到感激。又笑了笑向田野说:“上次我送给你的音乐会票子为什么你要转送给包国风呢?” 田野几乎已经把这件事忘记干干净净,一经被提起来感到愕然,呐呐地答:“包国风争着要去,我生平是不希望和任何人争夺的……” “唉——”桑同白摇头。“今天这个年头已经不同啦,女孩子不争夺是不成功的,连我这把年纪也懂得这个道理,越是喜欢你的人,她越希望你去争夺——其实说老实话,桑南施对你可真不坏!虽然一天到晚你们是吵吵闹闹的,但是她一直都在关心你,上次两张音乐票子就是她示意叫我送给你的,女孩子差不多全都是争面子的;假如当时你马上约她去听音乐,到现在岂不是没事了吗?” 田野顿时澈然大悟,桑同白以为他之所以酗酒买醉,还是为了失意于桑南施呢。 桑同白倏的又自桌上取起一个非常小巧精致的信封,交到田野的手里。说: “这一次你可不能不赏我的老面子,但是明白说出来也无妨,也同样的是桑南施示意我这样做的,这就是女人和男人不同的地方,女孩子在临进棺材之前,还是要涂脂粉的,这就是面子问题。事实上她早就屈伏了,就碍在还没有争得面子上的光彩时,还不肯低头,在这样环境中实在比受奚落的失意者更为痛苦的!” 田野还没有完全了解桑同白的一番话,他把信封打开,抽出里面的帖子。 香喷喷的,上面洒过了香水,印刷精巧四周围着绯红色的玫瑰花。 当中排印的字是金色的,却用洋文。假如以中文方式译出来的话,念起来是非常蹩扭的,意思就是“桑南施生辰晚会,欢迎你携伴参加”,也许生长在香港的女孩子们不洋化起来会被人误为“洋盲”,所以处处那需要表现洋化,连一张生日请帖也舍弃自己国家的文字不用,而改用洋文了。 田野暗自好笑。这时,他也明白了桑南施的意思,就是要他无论如何参加这个晚会。同时,他对桑同白非常钦佩,为了他和自己的女儿肯下这样大的一番工夫,又感激桑同白对他的青睐。 不过,田野又抚心自想,像他这样的一个人,会值得桑同白如此的关注么?……他只是一个杀人者而已……而且,听桑同白的语气,又似乎有招他为婿之意思。想到这点,田野又顿起不安之色。 “好吧!我找你仅为这点事情,好像司徒森还有什么事情和你商量,你去找他谈谈吧!”桑同白说完,便又回坐至他的办事桌上戴起眼镜埋首在他那堆永远清理不了的公事中。等到田野正要推门外出之际,这位老人又说:“贾子德的杀案已有了眉目,司徒森很有把握,他说日内可以一举破案!” 田野更是不安。他忐忑地走出室外,只见老警犬司徒森正坐在会客处的沙发椅上。 看见田野出来,即笑口盈盈地招手说:“你们已谈完了吗?来,那末让我们也来谈谈!” 田野知道这是无法可以回避的事,只有悒悒地在司徒森的身旁坐下。 在办公室内坐着的姜少芬和张子宜,对司徒森和田野的形色都很注意,他们不时自老远的地方以神秘的眼光向他们两人射来。 “我找你的问题并不严重,只是听说你病了,趁在公事顺路之便,去看看你而已!”司徒森说:“你患的是什么病呢?唉!这年头,正是乱世之秋,青年人都不懂得如何爱惜身体只知道享受玩乐,也许世事把人心都刺激得乱人性,所以生活多少都带上一点荒唐——不过我看你好像还好,很理智的,总不至于像桑老先生所说的花天酒地吧?” 田野觉得司徒森的说话非常尖锐,而且意味深长,便老是警惕着自己需要处处留心,避免给他抓到漏洞,每说一句话,都经过三思出口。 “医生说我患的是胃病,但我自觉是思乡病,我常惦念着家乡,惦念着留在家乡上的父母如何了……”他说。 “对!一个人的忧心会影响肠胃,所谓抑忧废食就是这个道理,尤其酗酒更为一个最大的原因!”司徒森竟和田野谈起养生之道。他一面很注意田野脸上表情的变化。 “我听桑老先生说,司徒先生对圣蒙血案已有新眉目,不久就可能实行破案,这消息使我很兴奋。”田野见机由他自己本身的话题上转变。 “当然,天底下的悬案毕竟是很少的,何况在这种公共场所中当众杀人,怎能隐瞒社会长久,破案只是迟早的事,不过凶手谋杀的技巧,及布局的神奇,可以明证他们是有严密组织的,而且可能是个庞大的‘暗杀团’,杀贾子德的主凶另有人在,‘暗杀团’只是受人委托!”司徒森慢条斯理地说。忽然,他问田野:“你调查的情形如何了?有什么可给我做参考的吗?” “对这一套我非常外行,恐怕会使你非常失望!”田野故意装做很难堪地说。 “我只需要参考,做侦探的只需一丝丝线索就可以找出全貌!” “说句实在话,到现在为止,我一点线索也找不到!”田野干脆推了。“不过我仍愿为你尽力……” 司徒森沉默了一下,并无怒容,仍很和蔼地含笑说:“不过我知道你已经尽了很大的力量,在霍家也走动很勤,你和包国风也碰了好几次面不是吗?” “对的,有好几次!”田野只好承认。 “在他们之中,还有一个很有力量的人物,你碰见过吗?”司徒森敲去烟斗上的烟灰,忽然这样问,眼光灼灼的。 “我没碰见过,是谁呢?” 司徒森一笑,因为田野的话有语病,他既不知道是谁,为什么说没看见过? “就是那专爱替歹人、凶犯、贼盗打官司的律师,鼎鼎大名的魏崇道!” “噢!说实在话,我到霍家去,从未遇见过他……” “包国风却和他会过很多次面,在霍天行家里——在‘圣蒙’年会血案发生的那天晚上,此人也在场!” “你对这人也怀疑吗?”田野又故意扮傻了。 “当然,只要和霍天行接触频频的人,我都怀疑,尤其这个律师是专赚罪犯的钱的。说句实在话,我不敢随便动霍天行,所顾忌的,这律师还占很重要地位,因为他打官司,向来可以将有罪辩成无罪,无罪的辩成有罪。”司徒森矜持了一会,又说:“那末以前你在正义公司做事的时候,有没有见过这位律师呢?” 这句话使田野很难答覆。假如说没见过,不合情理,因为魏律师是经常和霍天行接触的,假如说见过,前后矛盾。他矜持一下,说:“我在茂昌洋行的时间很短,霍天行交游广阔,认识的人很多,我也不知道谁是谁!” 司徒森含笑点头,似有称赞田野的答话聪明。 田野忽然反问:“你有什么证据,一定可以指出霍天行是职业杀人组织的首脑吗?据我看,他很有钱,生意又做得很大很顺利……” “做侦探的,在没得到证据以前,永远是怀疑!”司徒森答。于是,他的谈话马上停止。说:“以后还是希望你多帮忙,和包国风密切合作!”他站起来向桑同白办公室走进去。 “包国风可有给你找到什么特别线索没有?”田野追着问。 “没有!”司徒森很干脆的回答。 下午四点多钟,田野到了茂昌公司,霍天行已经回公馆去了。周冲在那儿,他的伤势刚愈,他和田野已成了誓不两立的地位,正是仇人相见。 “哼!我以为你上天堂去了呢!”他冷冷地说。显然是针对三姑娘进修道院所说的。 田野对周冲的冷嘲热讽原可一笑置之,但这句话正中他心中的创伤,便“以牙还牙”说:“见上帝需要引师!我以为你任何事情都会向老板打小报告的!但不然!所以有时候做人,还是得过且过!”他是指浅水湾的事件说的。 田野欲走出茂昌公司时,柯大勇拦在门前,由他的脸色,可以看出他含仇的程度。田野知道,他又要为彭健昌之死而说话了,彭健昌虽死在香魂手下,但是圈子内和他有仇隙的人,谁都会以为是他的布局。在这环境之中,田野假如推避嫌疑,便会显得懦弱,所以他含笑点头说:“彭健昌之死,我很同情,但是他作恶多端,罪有应得,我除了可以给他向上天祈祷以外,没有其他!” 这句话既没有推避嫌疑,也没有承认是凶手。柯大勇是老粗,对这种绕舌头的方式说话,还没有技巧。顿时瞪大了眼睛,呐呐地不知该拿什么话和田野对答。 田野大模施样的把他推开,大步跨出门外。 “妈的……”柯大勇算是找到了话说,但田野已跨进电梯,降下楼去了。 田野到霍公馆去,教堂是必经之路。触景生情,田野便会憧憬出,守在那幅小小的寂寞黯院内苦修的三姑娘。他又在盘想,应该如何把三姑娘渡出苦海,这个人海孤女,她的一生已经是够苦了,为何还要让她苦下去? 田野的心情上起了悲伤,忍不住一阵辛酸扑鼻,但他除了望着那座闪着金辉的十字架兴叹以外,毫无办法。他仍是朝着霍公馆去,倏然心中灵机一动。他想:霍天行的交游广阔,断然会认识天主教内的有力人士,或许可以拜托他代为想办法。 田野走进霍宅的大门,那高大的女佣告诉他说:“霍天行有应酬出外去了。金丽娃在客厅中,但是有客人……” 田野谢过女佣迳自走进客厅,那客人是瘦瘦的戴着眼镜,和金丽娃对面相坐,原来又是包国风那不怕死的小子,他倒是为桑同白拼着性命卖力气。 “啊!原来是田先生又来了!”包国风含着脸笑说。 “上次的音乐会如何?”田野和他寒暄。 “很精彩!”包国风说,这时他已把田野送票的感激忘去。 金丽娃和田野的眼光不时接触。因为包国风在座,他们不方便随便说话。田野有着双重身份,说话更是困难。还是金丽娃机警,她倏的站起来问田野说:“现在几点钟了?” “五点十分!”田野答。 “贾兰福帮办的宴会你准备参加吗?”她飘着眼色问。 田野会意,即点首说:“既然答应了人家,当然应该去的!” “那末你等我换衣裳,我们马上就走!”这用意是欲把包国风打发走的,金丽娃随着向包国风点了点头,即返身走进寝室里去。 但意外的,包国风还没有离去的意思,他继续坐着,而且还迳自取起桌上的烟匣,取烟燃吸。 “你失踪了好几天,最近碰见过桑老先生吗?”他又扯着田野聊上。 “刚刚才从‘圣蒙’慈善会到这里来,什么话都说过了!”田野先把他要说的话点穿。 “看见桑南施没有?” “没有,不过可收到了她的请帖——这不是音乐会入场券,是无法转送给你的!”田野略带鄙视的口吻,“不过我相信你已经有了!” “这当然不会少了我……” “但是我还没考虑到应不应该去!” 不一会,金丽娃已换好了晚服出来。她实是不得已才换上的,要不然,她无法向色国风下逐客令。 这样,包国风才识趣地站了起来说:“那末,我该走了!” “何不在这里用晚饭再走呢?”金丽娃挖苦说。 “你们全出去了,我留在这里吃晚饭?”包国风楞楞地说。 “没有关系,还有女佣可以陪你吃!”金丽娃含笑,冷冷地再补充一句。 包国风无奈,耸耸肩膀,说声:“再见——”调头便走。 等到他走远时,金丽娃忿忿然地咀咒:“这个小间谍真讨厌!” “你已经知道他是间谍了么?”田野问。 “难道说,还要等候你的报告么?”金丽娃扳下了脸色,柳眉倒竖。“非但如此,连你的身旁也有间谍埋伏,知道吗?在你的那间破公寓中就有人监视你……司徒森这只老猎狗可谓不择手段!” 田野顿时愕然。 “司徒森布置了什么间谍在我的身边呢?”他问。 金丽娃不欲作答。是愤慨田野的胡涂。她瞪白眼说:“就在你们的公寓中,你自己去想想!” 田野有点难堪。但是他对金丽娃的脾气向来是逆来顺受的。他心中暗暗盘想,在那间公寓中,所有的住户不多,住客非常的简单,司徒森会购买什么人布眼线监视他的行动? 他由沈雁想起,再就是吴全福一家人,一对公务员的夫妻,再就是二房东阎婆娘……。 他想到阎婆娘向来是“唯利是图”的,除了她的嫌疑较重,以外再也想不出其他的一个人。 吴全福自然不会,他的为人最讲道义,断然不会贪财出卖朋友。那对公务员夫妇是老实人,当不会做这种鬼祟的事情。沈雁是同路人,假如他出卖朋友的话,不怕掉脑袋吗?所以,田野一再思索,仍找不出另一个比阎婆娘嫌疑重大的人。他暗起警惕,以后要对阎婆娘特别注意。 金丽娃已取起她的披肩说:“我们走吧!” 但田野仍犹豫着向她说:“你怎会知道司徒森的阴谋呢?” “多问有何益处?既然通了风给你,自己谨慎小心就行了!走吧!我们赴宴去!” “赴宴!真的去赴宴么?”田野非常诧异,她以为金丽娃的借题赴宴,乃是向包国风下逐客令的,包国风既已走了,又何需向外走? “那小间谍守在屋外,我们能不向屋外走走么?” 这句话使田野警觉,包国风虽然离开了屋子,但他是否会就此离去,很成疑问,很可能的会守在屋子附近窥探他们的行动。由此而看,可以知道金丽娃确是“技高一筹”,所说过的话,绝不留下破绽,她照样的外出,表明是赴宴而去。 当金丽娃跨出大门之时,挽着田野的臂膀,脸上没有丝毫不愉快的神色。因为她要表现是赴宴去的。 那辆脱篷汽车停放在门前。枢扭一按,那篷子便自动的升起来。 “你注意路旁,有没有人躲着!”金丽娃一面说。 汽车启动,田野探首窗外,那是一点不假,果然的有一个人影鬼鬼祟祟的躲在树丛中。 “你猜中了,包国风果真的守在屋外没有走,他在窥探我们的动静!”田野说。 这样,金丽娃便以得意的神色飘了田野一眼,踏满油门,汽车疾驰而去。 “这种小家伙,事实做不出什么事情,就是缠着了讨厌,等于苍蝇一样,赶也赶不去,驱也驱不去!”她一面说。 “你准备怎样对付他呢?”田野已替包国风起了担忧,暗观金丽娃的神色。 “这不是简单的问题,牵连大,暂时只有由他去!”显然,在金丽娃的言语中已隐伏了杀机。 “为什么不干脆拒绝他进门呢?不省许多麻烦?” “霍天行不答应,他说,这会惹起更大的嫌疑!” “我们现在往那儿去?”田野发觉汽车所走的路线不对,忽然这样问。 “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荒唐了多天,难得会清醒过来,我打算为你喝一杯,向你祝贺,——要知道,霍天行非常生气呢!” 田野见言语逐渐投机,便再次壮着胆子,提出原先尚未解决的疑团。 “司徒森买通了什么人在公寓中监视我呢?” 金丽娃刹时又把和悦的脸孔扳下,瞪目说:“你这样聪明的人,难道不会自己设法找出来吗?” 汽车已在一间俄人开设的小餐厅门前停下,这间餐厅的罗宋牛排是很有名的,他俩下车进入餐厅选了一个卡座,招侍役过来点了菜,又要了酒。 过了片刻,只见由另一个卡座中走出两个人,直接向他们的座位行了过来。一个是霍天行,另一个却是那鬼祟的律师魏崇道。田野大异,原来,她们早已相约好的。 霍天行的脸色不乐,也许是因为田野的荒唐所致。田野起立让座,但霍天行却迳自拖了一把椅子自行坐下,倒是魏律师把田野的座位占了。 田野心情忐忑,到底霍天行的威风是无形的,足以使人恐怖。 “最近事情急转直上,我们再不能延缓时间了!”他向金丽娃说。 “你是指潘彼得吗?”金丽娃似乎有点忧心。 霍天行沉重地点头:“司徒森那老头子已查到了魏律师家中了!” 金丽娃即以意气用事的姿态指着田野说:“副理在这里,还是交给他一手办理,让他戴罪立功吧!” “这不是儿戏……”霍天行瞪了金丽娃一眼。金丽娃自然不乐,闷坐一旁,便再也不作声了。 “依愚见,最好一了百了!”魏律师插嘴说:“潘彼得这小子走到那儿都是祸,我们不能监禁他一辈子,也不能保护他一辈子!而且最近神经有点不大正常,口口声声埋怨诅咒这种如同软禁似的生活。他说,再也不管潘中元同意与否,要自行溜走……假如万一真的给他跑了出来,落到老猎犬司徒森的手中,那真是一辈子也打不干净的官司呢!” 霍天行目中灼灼露光,终于还是摇头,说:“我们不能失信用,和潘中元的合同未满,潘彼得不论怎样不能出问题!……” “但总得要设法渡过危机!风声闹大了,总是不好的。”魏律师坚决地说:“你有你的一套能耐,何不‘借刀杀人’?布奇局引司徒入壳,让他做凶手!我们一了百了!拖泥带求,大家都没有好处!” “但是我们如何向潘中元交待呢?每个月五万元的保护费不是个小数目……”霍天行矜持说。 “何不把线索布在潘中元的身上,让潘中元引司徒森来!然后潘彼得丧命!潘中元也没有话说了!”魏律师似非常有把握地说。 “你想得太神奇了吧!我们如何让潘中元引司徒森入壳呢?” 魏律师那双鼠眼便向田野飘了一飘,触动了霍天行的灵机,那寡寂的脸微起了一阵喜悦的颤悚,但又很快的收歛起。他和魏律师的谈话至此打住。倏的转向田野说:“听说你最近很不得意!” 田野一直闷坐在旁,凝神倾听他俩的计谋,暗暗加以研究、猜测。这会儿猝不及防,霍天行忽然的问过来。他悍然地,没经过思索,即行回答:“不很痛快就是了……” 霍天行即转变了脸色:“下次不可以这样!” 正好侍役送菜上来,阻掉了田野的难堪。故眼光正好和闷着气的金丽娃接触,好像是一对同病相怜的人了。 餐后,霍天行对此事绝口再也不提,他邀魏律师回家去从长计议。 魏律师摇首说:“已经有人注意你和我的接触,我们还是多避免较好!” “我却认为应该保持原状!”霍天行说:“要不然,这就是破绽呢!” 魏律师默了半晌,觉得霍天行的话也不无理由,也许敌人正是故意散布谣言,以窥觑他们的动静。所以,他们又决意回返霍公馆去。因为这项“借刀杀人”的阴谋,必须要有严密的计划,妥善的布置,才不会有破绽留下。 霍天行对田野似乎又重新有了估计,和魏律师交头接耳了一阵之后,向田野说:“看你的神色,好像非常疲倦,我们这一个会议,暂时,还无需要你参加,等到计划已经打出一个轮廓之后,再请你来参加意见就行了!明天下午下班,可到茂昌洋行来,我还有话要和你详细谈谈!” 田野心中明白,霍天行对他还不完全信任,尤其有关“圣蒙”慈善会的血案更对他猜疑不定。所以在计划没有成熟时,不欲他参与其中,避免消息外泄。 田野机警,也连推辞精神不佳,躲回家去休息。 金丽娃酒没喝足,饭未吃饱,原打算又到“灯红酒绿”的地方疯狂一番,但霍天行自己没有驾车出来,需得乘金丽娃的汽车回去。她心中不乐,但也无可如何。 汽车走后,田野留落在凄清的路上,他的心情也是凄清的。因为霍天行对他没有信心,使他感到身旁四周处处都埋伏了危机。他自叹在这些日子里来,老是处在困境之中,处处都受人怀疑,处处都受人打击。正如“圣蒙”慈善会和“正义”公司,就把他困在夹心,司徒森和霍天行双方都会对他不利。 在原先的时候,田野曾经想过,假如能把潘彼得杀死,“圣蒙”的血案即可造成一个含糊的结局,慢慢的淡冲后便可化为无事。他也曾设法侦查潘彼得的下落,也曾请求丁炳荣帮忙进行谋杀,但受到阻挠而放弃了。现在事情演变,反而霍天行要取潘彼得的性命了,这正是千载良机,田野自问怎会把消息走漏呢?霍天行未免太多疑了。 田野信步而行,不知不觉竟来到“忠民福记”书报社门前,他在心情纷乱中仍很关心这位老朋友的近况。这时候,吴全福和汤冬,正在用晚饭。 自从汤九斤死后,便由吴全福和汤冬两人合力维持这间刚打稳了基础的店铺。汤冬的态度,较以前大大的改变,那种刁钻浮狡的形状,再也不敢摆在面上,似乎战战兢兢的做人,尽量为书报社做事。吴全福经过自杀未遂以后恢复了信心,不颓不馁的鼓足毅力,撑持了大局。 这时候,他们两人正在对面相坐用饭。田野突如其来地闯了进去。很奇怪的,吴全福一手撑着头,一手按着肚皮,似乎得了很重的病,也许他在服毒获救后,身体根本没有复元,又为书报社的业务操心,而累坏了身体。 汤冬见田野来到,顿时面呈惊惶之色,忙放下碗筷推推吴全福说:“全福哥!田先生来了……” 吴全福抬头,他的脸色充满了疲倦,他看见田野,即露出笑容,还撑着站起来给田野搬椅子请坐。 “既然病了,为什么不回家去休息呢?累坏了身体总不是事!”田野说。 “唉,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只是肠胃有点不舒服就是了,每逢吃饭的时候就痛不可抑!”吴全福指着桌子的饭菜,感叹不已。 田野触动灵机,注看桌上的饭菜,那是四菜一汤,菜式也很精致,两荤两素。 摆在吴全福面前的一条完整的香菰桂鱼,淡水鱼在香港是相当名贵的。汤冬的饭还剩下小半碗,他面前所有的几碗,都已吃得差不多了,可见得他这是最后的一碗饭,而这条鱼为什么动也没动呢? 田野细观吴全福的脸色,又捧起那碟鱼在灯下细细观看。他怀疑汤冬可能在食物中放毒。 “我的身体不好,汤冬每天都特意给我弄一味可口的小菜,给我调养身体!”吴全福觉得田野的神色有异,便加以解释说。 田野的眼睛露出凶光,倏的转向了汤冬,顿时,汤冬坐立不安,连饭都不敢吃了。 “怎么?你的饭还没有吃完呢!”田野向他说。 “……我……我不想吃了!”汤冬呐呐说,惶惶不安。 “你吃过饭没有?要不要添一份碗筷,尝试一下我们的大锅饭?”吴全福含笑说。 “我吃过了!”田野说时。仍贯注凝神地希望在那碟蒸鱼上有所发现。 吴全福的胃痛还没有好,用手不断地揉抚,也无心再吃饭了。问汤冬,汤冬也推说忽然身体不大舒服,不想再吃,吴全福便吩咐小厮把饭菜收拾下去。 吴全福因为染了胃疾,所以在他的办公桌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疗胃药,每逢饭后,他都要按着秩序、份量,一样一样的把药吞下去。 “你这样辛苦,实在不是事,既然有汤冬在这里帮你照顾,你何不请假好好的在家里休息几天?”田野说时,瞟了汤冬一眼。汤冬倒像失魂落魄的,很快就遁进厨房里去了。 吴全福见汤冬不在,说话又比较大胆,他叹了一口气说:“唉,怎能够放心得下呢?说也奇怪,汤九斤自从自杀之后,整间书报社都好像改变了样子……还有那些帐册,在他自杀之前,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全部捣乱得一塌糊涂,要把它重新整理起来,也需得花费不少时候……更奇怪的事情还有呢!以前我下欠书报社的债务,很多的借据欠条,全失踪了,汤冬的人还好,他就这样作了数,不当我再有借款,你想,这样我能安心吗?无论如何,也得把帐查出来,欠债总得还钱呀……” 田野暗觉奇怪,以平日他对汤冬的看法,他和他的哥哥汤九斤都绝非“善男信女”,天底下那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呢?看他们以前对书报社的野心勃勃,及对吴全福的种种阴谋加害,即算汤九斤死于非命,给汤冬有了警惕,一个人的改变,也断然不会如此的九十度大转湾,这必然另有内情在哩! “记得以前汤冬曾含血喷人,诬赖我谋杀他的哥哥,最近他还有没有把这样的话挂在嘴边?”田野忽然说。 “噢!”吴全福起了傻笑。摇手说:“不会的,不会的!你切勿误会,当时汤九斤自杀,事情来得突然,一个人在情急时,有什么话说不出口的?汤冬的为人并不像汤九斤那样浮狡,以我的债务来说,就足可以证明了,你切勿对他误会……” 吴全福正滔滔不绝地说着,田野忽然一个溜步,窜至进厨房的通道门前,猛然把那扇门拉开。原来汤冬正躲在门后偷听,猝不及防田野猛然把门拉开。他便一跤跌了出来,正撞到田野怀里。 “你要听我们说话,何不光明正大的出来,鬼鬼祟祟的躲在门后算个什么?”田野申斥说。 汤冬非常狼狈,惶然失措地连话也说不出来。吴全福是好好先生,他不希望田野予汤冬过份难堪,忙挺身插在两人的当中说:“千万不要误会,大家全是自己人……” 田野在拉门的一刹那间,看见那小厮在厨房内用饭,自然,他所吃的小菜是吴全福和汤冬所留下来的残肴,在店铺里当下人的,吃主人剩下来的残菜原是常事,但田野却被触动了灵机。 他撇下了吴全福和汤冬两人,匆匆忙忙的便从那条通道直穿进厨房。 小厮正在用饭。吃得津津有味的,田野非常鲁莽地闯了进来,脸色又是那末的难看。小厮不禁神色一怔。向着田野想笑,而又不敢笑。 田野首先注意桌上摆着的菜肴,那是一点也不假,完全和他的猜想符合。吴全福和汤冬所剩的是四个菜,一个汤,而现在桌上所摆的,是三个菜一个汤,单单的就是那碟蒸鱼不见了。 据田野知道,这小厮是汤冬的乡亲,也就等于是汤冬的亲信,那碟蒸鱼里可能有了古怪,汤冬不会吃自然这小厮也不会吃了。这样自可证明汤冬确有阴谋,在食物中放毒,欲毒害吴全福,而吴全福这个傻瓜还死着心眼,以为汤冬是好人哩! “田先生……你要什么吗?……”小厮呐呐说。 田野摇首说:“不!我只想看看你的东家有没有虐待你,你吃的菜是不是和他们吃的一样!” 吴全福和汤冬看见田野的神色有异,也急急忙忙的向厨房穿了进来。 田野知道这时还不适宜揭发他们的阴谋,便装做安然无事的进了洗手间,打了一转。不过他出来时已发现汤冬脸色大变,大概是小厮已经把他的话告诉了汤冬,食物置毒的阴谋已泄漏了。 以后,田野在吴全福的经理室中闲聊了一阵子,便行告退,在临别时,吴全福又是苦口婆心的向田野劝说,请他不要为女人而给自己太多的苦恼,田野也同样的向他劝说。叫他不必为书报社过于操劳,宜请假休养数天。 这天,是桑南施廿岁生日,家中宾客如云,全是年轻人,有桑南施的同学、朋友,单身的很少,多半成双成对的,因为饭后还要跳舞。 单身的客人来到,大家都要嘲笑一番,或是“男光棍”或是“女光棍”的。又有些被取名为“游击英雄”在跳舞时“打游击”别人的舞伴。——嘻嘻哈哈的场面非常热闹。 田野就是单身到的,多半的客人已经知道他与桑南施之间的关系,所以称为“半个主人”。 田野很窘,因为他和桑南施闹翻已久,不知道桑南施对他的态度会如何?他纯系看在桑老先生的情面难却,而来参加这个盛会的。他捧着一个大蛋糕,另外还有一盒小巧精致的礼物,用绉纹纸包扎着,又结上红绸带。 桑南施迎在门前,她向着田野笑笑,脸孔甜甜的,仍是老样子,似乎一点芥蒂也没有。 田野也笑笑,这相对的微笑中,包含了千言万语,双方都有无上歉意。 田野把礼物递过去。照规例是应该当面拆开的,她抽开了绸带、拆开纸包。里面是一只黑缎精制的盒子,揭开来,有清脆的七音音乐。里面是一双精镶的珍珠耳坠,一串珍珠项链。桑南施穿着一件湖水色纱晚服,耳环和项链全是浅绿色的,和晚服的颜色很相配。但是她很快的便把耳环项链换下来,戴上田野所赠的一副,这内中又包含了许多意思。 在宾客之中和田野相熟的并不多,除了张子宜和姜少芬以外,寥寥无几。 张子宜像是总招待,给田野一一介绍,又斟酒递烟的忙得不可开交。 晚饭的菜肴非常丰盛,是采取自助餐的方式。有火鸡、牛肉、香肠、烤猪……半西式又半中式。但喝的却全是洋酒。 不一会又来了一个“女光棍”正是金丽娃呢!像她这样风韵年华的女客,还是第一个,所以非常出色。她自然属于桑老先生的客人了。桑南施要求田野招呼金丽娃,并无他意,只因为田野和金丽娃较为相熟。其他的客人们在年岁、及身份上好似和金丽娃不相衬。 金丽娃脱下披肩,在田野的身旁坐下,打开她的金质烟匣,取烟燃吸。 田野忙掣亮打火机递上去。只听得金丽娃轻声说:“哼!我还以为你会约我一起来呢!” 田野加以解释:“谁知道你会做‘女光棍’,我满以为你会和霍天行一道来呢!” “他蹶了一条腿,可以跳舞吗?”金丽娃咬着牙齿,似有无限忿恨地说。 “但是参加应酬,夫妻总该在一起吧!” “我有丈夫,等于没有丈夫……”她的手在抖索,使得碟子的餐具哒哒的发响。 到这时,田野始才看出金丽娃的脸孔呈现绯红之色,那不是胭脂,也不是激恼所致,是她在未赴会之前经已喝过了许多酒,显然又曾受过了什么刺激,而这起因又必然在霍天行身上。 田野知道应该悬岩勒马,不再和金丽娃辩论下去。他藉故走开,斟了两杯鸡尾酒回来,递了一杯给金丽娃说:“算是我的不是,让我们来杯酒言和吧!” 金丽娃忿气未平,瞟了那酒杯一眼,噘着嘴唇说:“喝这种酒,有什么劲?要喝,找两杯比较较烈的来!” “唉,这里不是闹洒的地方……”田野很尴尬。 “我不相信主人会这样悭啬,你不好意思开口,让我来说话!”金丽娃毫不留情地站起来,悻悻然地穿行在宾客丛中,找到了桑南施,直接地说她的鸡尾酒不够刺激,请她弄两杯浓酒出来。 桑南施并不责怪金丽娃的失仪,她很天真的便穿到了饭厅里,不一会提回来两瓶烈酒,一瓶是“乾占”另一瓶是“拔兰地”,她高举在手,还很天真地叫嚷。 “各位朋友,假如认为‘鸡尾酒’不够刺激,这里有烈酒,各位不妨自己来倒!” 她一面说着,一面替金丽娃满满洒了一杯,但金丽娃却毫不客气。一手把酒瓶接了过来,笑着说:“这一瓶酒应由建议人独享!” 桑南施胁肩笑了笑,当然她不会见怪这个特别的客人的。 金丽娃回座,她同样给田野斟了一杯,强拉着田野对饮了。 “我不希望醉在这里……”田野低声说。 “当然,你准备‘入赘’,自然得先有一番好表现!”金丽娃的言语中,竟似乎带着一点妒意。 田野更感狼狈,他担忧金丽娃会做出更失仪的事情。 “田野!这位客人交给你,由你负责招待了?”桑南施忙于在客人中周旋,经过她们俩人身旁时,顺便说了一句话,说完又匆匆走开了。 “看!你已经成为女主人下的主人了!”金丽娃取笑说。 “唉!何必说得这样难听呢?……”田野略加斥责。 “难听吗?真做出来还难看呢!”她连干了两杯,似是拿酒出气。 因为吃的是“自助餐”,菜式是摆列在一张长餐桌上,每个人自取碟子,随自己的份量取菜。 挤在饭桌前吃的也有,坐在沙发上吃的也有,甚至于站着,或坐在地毡上吃的也有。反正是熟悉或比较合得来的,就围在一团,谈谈说说笑笑,场面也怪热闹的,相信只有田野和金丽娃这一对,并肩而坐相对不发一语的了。 这个晚会,因为是属于年轻人的,所以桑同白回避开,免得这些年轻人有了拘谨。他独自留在书房内用饭。晚餐开始了约有十来分钟,他才携着杯子出来,向大家敬酒。他说: “多谢各位赏光光临,大家多喝一杯……” 桑同白还特别的向金丽娃盘桓了一下,因为以关系来说,只有他们的辈份是相同的。 过了片刻,桑同白的脸露诧异之色,他的眼睛直在人丛中打转,一会儿,他把桑南施扯在一旁,悄悄的说:“包国风为什么没有来?他的人呢?” 桑南施呶起小嘴,发嗔说:“哼!不来就不来,我不希罕……” “怎么啦?你们又闹气了吗?” “昨晚上他约我看电影,我不肯去,他生了气,所以连今天也不来了——。” 桑同白抚着花白的胡子,皱着眉宇说:“我看不会的吧!包国风这孩子断不是这样小器的人,我看他平日对你都是低声下气的……” “就是这种低声下气,鞠躬如也的人我最讨厌!”桑南施撅着唇儿说完,便迳自走开了。 桑同白摇摇头,似对这刁蛮的孩子有所感慨,回返书房去了。 晚餐完后,佣人忙着收拾屋子,舞会便告开始,田野喝了几杯酒,已是半醉程度,他有意告辞,但桑南施把他掩往,拉至鸡尾酒缸之前,说:“你还没有和我喝酒呢!”一面,她斟满了两杯拔兰地。 “你是小孩子还会喝酒么?我看,我们还是喝鸡尾酒算了!” “怎么不会——来,我们乾!”她抢先一饮而尽,好像在赌气。 田野乾杯之后,掏出烟匣要抽烟,桑南施又伸手自取了一支,衔在唇上,让田野给她点火。 “怎么你也抽烟了?以前从没看见你抽过!” “现在样样会了。”桑南施满不在乎地说:“要不然,怎可以和人家的太太比较?” 田野知道她的话锋又要转到了金丽娃的头上。这位富家的大小姐骄纵成性,根本无法改正了。在这种场合,实不宜发生不愉快的事情,田野只有容忍,好在佣人已收拾好屋子,舞会就要开始,张子宜专司负责管理唱机,音乐唱片由他选择。田野借机会离开桑南施,走过去帮忙选择唱片,但桑南施却钉在他的背后牢牢不放。 金丽娃在旁横目相看,闷闷不乐,她竟放纵的喝酒了。 当第一曲音乐奏起时,私家侦探司徒森也来了,他手中携着一匣子礼物,似是衣料或什么东西,看它的装潢,就相当的名贵。他一进门,便向桑南施说:“抱歉,我来迟了,因为另外还有应酬!” 桑南施原想示意,让田野请她跳第一个舞的,但司徒森来到,在礼貌上,她不得不应酬一番。 司徒森将礼物递交到桑南施手中之时,还用英语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司徒伯伯太客气了。”桑南施连声道谢不迭:“爸爸在书房内,您要陪他吃酒?还是参加我们跳舞?” “噢!这是年轻人的玩意,我这老头子岂可以反老还童!不过酒我还是要喝的,要向你道贺,又要向桑老先生道贺!”司徒森在说话时,两只眼睛不断的溜来溜去,整个屋子中他只注意田野和金丽娃两人。 金丽娃看见司徒森,那股愁绪之色顿告消散,但是并无恐慌流露,脸上表情骤变,挂上笑容,和司徒森打招呼。 司徒森不在客厅中流连,他进书房去和桑同白盘桓。 当桑南施应酬司徒森之际,张子宜拉着田野,让田野和姜少芬跳舞。田野觉得这样也好,第一个舞和姜少芬跳时,既不得罪桑南施,也不得罪金丽娃,在两个女人之间,男人总是难做的! 桑南施很气恼,她暗恨田野涮她的面子,闷着气,不自觉地在金丽娃身旁坐下。 金丽娃失声而笑:“嗨!大妹子,我还没有敬你的酒呢!来!我们乾一杯。” “好!乾一杯!”桑南施说。 桑南施是不愁没有人请她跳舞的,追求她的“小光棍”,正多如“过江之鲫”,她刚把酒喝下肚,一个小“飞机头”过来向她鞠躬。“音乐都快完了,等下一个舞吧!”桑南施的心境不痛快,出言也不逊,好在她并不在乎得罪一个人。 小飞机头很尴尬,呆立那儿嬉皮笑脸的,还想继续要求。但他的话还没说出口。 旁边的金丽娃即指着他说:“小子,你耐点烦,坐下来等着罢!” 这样,那小子才扮了个鬼脸走开了。用电唱机播送的唱片,原是一张接一张的。假如有兴趣,跳舞也可以一曲一曲接着跳。田野并没有歇下来,他和姜少芬继续跳下去。金丽娃欲挑逗桑南施再喝酒。但又另有“小光棍”上来请桑南施跳舞。这次桑南施并没有拒绝。因为这个小光棍比刚才那小飞机头的卖相要高明些。她似乎又下决意激怒田野了。 倏的,女佣自小客室内探首出来。说:“桑小姐,你的电话!” “什么人打来的?”她停下了舞步而问。 “包国风……” “我不要听!” “不!是包家的老太太啦!” 桑南施听见包国风的名字,就非常气恼,但这是包老太太打来的,她迟疑了片刻,觉得不应该得罪这老人家,便把小光棍撇下,越进客室,接过女佣中的话筒。 “桑小姐,包国风是不是在你家里?……”包老太太很焦急地说。 “不!他根本就没有来过!”桑南施平淡地说。 “唉……唉……那就出事了……”电话筒中同时传出一阵悲咽的声音。 “包老太太,出了什么事?”桑南施起了诧异。但她听到的,只是痛哭流涕的声音。 这时正有人请金丽娃跳舞,金丽娃却对桑南施非常注意。她拖着她的舞伴直在门前停留,好像欲知道桑南施和包国风的老太太在说些什么话。 “包老太太,包国风出了什么事吗?”桑南施提高了嗓子再问。 同时,司徒森和桑同白在书房内发觉情形不对,也赶忙穿出房来。 “出了什么事吗……”桑同白急问。 “不知道……包老太太在哭……”桑南施答。 桑同白急忙接过话筒,亲自向包家的老太太说话。但是对方已是悲伤欲绝,他重重覆覆的问了很久。包老太太才断断续续的把包国风遇害的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包国风在吃过午饭就离开家门,他曾说过,要在晚饭前回家更衣赴桑南施的舞会,但是他却一直没有回家。吃过晚饭之后,约七八点钟,包老太太已暗暗生疑了,因为包国风购买了一匣礼物,是准备送给桑南施的,他断然不会空着手到桑南施家里去……显然他还在外闲荡。 桑同白嘱咐包国风经常出进霍宅刺探案情,包国风也曾和家中的人谈过,包老太太非常反对,认为包国风仅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怎能和“职业杀人者”较量,她曾向桑同白交涉,责怨桑同白“送羊进虎口”,但这件事却是司徒森策划的。他给包老太太拍胸脯保证,假如一个职业杀人者,断然不会在他的家中谋杀任何一个人。同时,霍天行和金丽娃不是傻子,他们晓得包国风乃奉桑同白之命在他们的家中走动,又怎会包国风而败露痕迹呢?…… 但是包国风毕竟死了!…… 包老太太说:约在十分钟以前,警局有电话来,请他们去认尸,有一青年男子在坚道附近被汽车碾毙,致命伤在头部,血肉模糊,已无法认出脸貌,他们在尸首身上找出一个电话簿子,才把他的身份找了出来……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验看过确定那是包国风的尸体,但警署所说的衣饰已完全和包国风所穿的相符,由此证明,包国风已是凶多吉少……。 包老太太在未打电话至桑宅时,尚有一线希望,但是现在,这希望已成泡影。 由于桑同白在说话时,声音非常激动,所以客厅中的跳舞自动地停下来,他们拥挤在门口窥听这不幸的消息。自然每个人的心中都起了一种不可言状的悲伤。 金丽娃和田野的眼光接触,她的神态自若,心境泰然,因为他知道“正义”公司并没有谋杀包国风之意,包国风之死,显然出于意外,因而更可减轻了他们精神上的负担。 桑同白挂上电话时,神色沮丧,很沉重地说:“司徒先生,你的话已可证实,真是无法无天了……” 一面,桑同白命那些青年人回返客厅中玩乐,不必为这事扫兴,他整理衣裳,要求司徒森陪他到警署去验尸并慰问包老太太。 司徒森趁在这机会,却拉着金丽娃说话。“包国风今天下午曾到过你的家里,对吗?” 这样很引起所有的客人注意,连桑南施在内。 金丽娃已有六七分醉意,但是心胸坦白。自以为并没杀包国风,所以很坦率的承认说。“对的!他在我的家里盘桓了有一两个钟点!” “他几点钟走的呢?”司徒森又问。 “大概四点吧——。”她说着,蓦的柳眉倒竖。“嗨——。难道说,你把我当做嫌疑犯不成?” “不——。我只想知道包国风是什么时候走的?——你为什么称自己是嫌疑犯呢?”这句话,使金丽娃楞了一楞! 桑同白见所有的客人团团围着,弄得好像事情非常严重,便命桑南施把大家带到客厅里去,一方面说:“大家不要围在这里,去跳舞,去玩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桑南施一个个的把他们劝走,又请田野帮忙……这样小客室里的空气才松弛下来。 金丽娃一咕噜儿坐下,神色自若地打开她的手袋摸出烟卷。司徒森很快的便把打火机燃亮递了过去。 “你又是什么时候离开屋子的呢?”他再问。 “四点多钟,我先到茂昌公司找我的先生……就是因为我要外出,包国风才走的!他走了约有二十分钟我才出大门!” “霍天行不在家吗?” “近来洋行里很忙……你问这些,有什么用意呢?”金丽娃似有发怒的迹象。 “我随便说说而已,我想知道包国风死的时间!”司徒森很平常地,毫无表示地说。 “那你应该到警署去查问……”金丽娃已发恼了! 田野的心情非常焦灼,他正和桑南施在跳着舞,不时停留在客厅门前驻足倾听他们的谈话。 桑南施感到诧异,对田野不免生疑。 而司徒森对此情形,看得明明白白,他向金丽娃一鞠躬,致歉意说:“打扰你很不好意思,但是我们做警探的,是无话不问,现在我要陪桑老先生到警署去,希望你仍留在舞会中得到充份愉快!”说完,他招呼桑同白一同出门。 当桑同白和司徒森走出大门之际,桑南施倏的撇下了田野,匆匆追出门前,她含着泪说话: “爸爸,我要跟你去……” 到底,她和包国风还算是情谊上的朋友,虽然他们之间经常闹情绪,但恶讯突然传来,也不由得她不心酸。桑同白安慰她说:“别忘记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家里有这么多的客人,怎能叫他们扫兴?” 桑南施停在门前,目送她父亲和司徒森远去后,含着泪回返客厅。 这时,田野正扯着金丽娃偷偷盘问。金丽娃悠游地喝着酒,爱理不理的回答。 “究竟是怎么回事?”田野问:“这小孩子,也要取他的性命,这岂不太残酷了吗?……” “我没要取他性命!汽车辗死人,我们没有负责的理由!” 田野很气忿:“我既提升为副理,为什么事先没告诉我……?” “你好像向我问罪,是何道理?”金丽娃也有怒意。 桑南施重行走进客厅,田野为避免嫌疑计,马上停止说话。金丽娃有了醉意更逞着意气说话: “你有什么问题,不妨找霍天行说话,不必问我!” 田野为掩饰窘状急忙请金丽娃跳舞。金丽娃连站起来也是摇摇幌幌的,但也许是“借酒装疯”,投田野怀里,还把脑袋枕在他的肩膊上。 “你醉了吗?”田野皱着眉宇问。 “我是尽兴而来的,管他醉与不醉!”金丽娃答。 “你说话的声音轻一点,给人听见了不方便!”田野趋至她的耳畔轻声说。 “唔?”金丽娃星眸半张,似笑非笑。 田野再说一遍,这次,连嘴巴都几乎贴到她的脸上。 “管他的,反正我没有杀包国风,于心无愧!” 桑南施站在老远,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看见他们的形状,似乎非常亲热的,心中妒恨交加。加上包国风的耗信使她悲伤。她倏的趋至小客厅的酒柜前,取出烈酒。洒满了杯子,饮完一杯,又是一杯。 这是她的生日。她想痛哭。当她再次斟酒时,客厅里的音乐停止。她举起杯子来,向着十字架,杯子刚递至唇边。背后伸出一只手来,抢住了她的酒杯。 “南施!小心你要醉了!”桑南施听得出,那是田野在说话。 桑南施忍不住,热泪如泉,夺眶而出。一转身便倒在田野怀里,嘤嘤而哭。 田野也很难过,尤其看见那十字架时,更想起了三姑娘。他自咎用情不专,致弄得一错再错。他取出手帕,替桑南施拭去泪痕。轻声安慰她说:“不要太伤心了,人之生死,乃命中注定,包国风死于意外,非人所能挽回……,今天是你的生日,不要使你的客人难过扫兴才对……” 桑南施摇头,哭得更是悲呛,因为她的心中积压了许多隐忧……这原因,司徒森怀疑霍天行,连带对田野也怀疑。但桑同白父女却深为反对,也同时替田野作辩护。 桑同白要包国风和田野同时和霍家接触,作“反间”工作,探取内情……但今天包国风已告丧命,田野却无恙安在,这岂不就证明了田野和他们是同党。而更证明了霍天行确是职业凶手! 这些话桑南施无法启口向田野道及,虽然她是个千金小姐,刁蛮傲世,田野不肯对她低头将就,同时,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田野曾做过窃贼,但是男女之间的事情,是不可思议的。尤其在用情上更是玄妙,桑南施竟深深的爱着田野,那怕田野是个更坏的劫匪杀人魔王,也无法使她改变,何况他的仪表还是那末洒脱倜傥呢。这就是桑南施痛苦莫明的原因。 田野夺下她的酒杯时,那澄黄的水酒洒了一地,仅剩下半杯了。田野自动把那半杯酒饮去。 桑南施见杯子空了,拭着泪痕,取起酒瓶要再斟。田野摇首说:“别再喝啦——。你的脸孔涨得通红,已经喝醉了——。” “不——。我一定要——。”桑南施高声说。似乎又要耍出她的刁蛮了。 “何苦呢?……”田野抢着杯子。仍婉然劝阻。 桑南施着了恼,忿然伸手去抢他的酒杯。因之,她倒在田野怀里,两人扭作一团。 这一经接触,田野便情不自禁,到底,在他接触的女人之中,有妓女、舞女、有夫之妇……全不是恋爱对象,只有桑南施才是大家闺秀。 借着酒意,春情之火狂燃。田野猛然的一把搂着了桑南施,强和她亲吻。 自然,桑南施不会拒绝,虽然她还在淌着泪……这一吻,前嫌尽弃,愁怨尽消,比千言万语的慰问更好。除了吻以外,还互相用脸颊磨擦,搂得紧紧的。 “好哇!汽车刚辗死一个人,你们便在这里打情骂俏了!”金丽娃在他们的背后出现,讥讽的说。 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田野和桑南施全不知道,他们很尴尬地松开拥抱。尤其桑南施更是忸怩不安地继续拭抹她的泪痕。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况是谈情说爱呢?……”金丽娃摇摇幌幌的向他们行了过去,接着又道:“哟!桑小姐,你怎么哭啦?难道说是田野对你无礼么?……唉,这年头的男人,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滥情乱爱,能找得到一个对爱情是忠实的话,那是女人的福气了……不过,假如对爱情是忠实的男子,除了丑八怪以外,相信一个也找不到……” “霍太太,你喝醉了,语无伦次的,快坐下吧!要不然要摔倒啦!”田野怕桑南施过份难堪,忙岔开了金丽娃的说话。 “霍太太,霍先生今天又不来吗?”桑南施和她攀谈,以掩饰自己的窘态。到底,在一个少女的心中,被人撞见她的私情,是会感到极度不安的。 “他有事情,恐怕不会来了!你是知道的,他的应酬比什么人都多——嫁着这样的一个丈夫,无异等于守活寡,桑南施,我是‘前车之鉴’。你以后对于自己的婚事宜多多慎重啦……” 田野又偷偷的在她的背上重重按了一下。 幸好这时有几个小光棍找桑南施找进了“小客厅”里来,他们要请桑南施跳舞。这正好解开他们的僵局,田野求之不得,怂恿桑南施和他们去玩乐,还伴送她走出客厅。 当田野返身走进小客厅时。只见金丽娃迳自把桑南施的一瓶酒打开,取了三四只杯子,一杯一杯的给它斟满。态度迹近疯狂。 “金丽娃,你是想醉倒在地上打滚么?” 金丽娃耸肩而笑,倏的张开玉臂,也不知是借酒装疯还是怎么的说:“来吧!我的调情圣手,让我们来接一个甜蜜的吻,像刚才你和那位桑小姐一样……” 田野大恐,幸而四顾无人。即沉下噪子说:“金丽娃,别忘记你是个有夫之妇,这是何时何地?” 金丽娃顿时怒容满脸,非常泼辣地说:“哼!我是有夫之妇,难道说我自己还不知道吗?……我且问一声,我们接过吻没有?你吻我的时候,我是黄花闺秀不成?现在,我需要你吻我,我便成了有夫之妇了……”这些不伦不类的话,假如给大厅外的客人听见,可不成体统,田野知道她确是醉了,金丽娃端起杯子还要再乾,他急忙抢上前制止。 金丽娃便吃吃而笑,倒在田野怀里,扔下了酒杯,幸而地下铺着的是毛茸茸地毡,杯子跌下去还没有打碎,就是把酒洒遍了地毡之上。她像有性的饥饿,双手一把抱着了田野的头,凑上唇便吻,吻得有点疯狂,使田野手足无措,因为这毕竟是桑南施的家里……。 对付一个发酒疯的醉妇,除了把她送回家去,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田野,我已经深深的爱上你了,请别再使我嫉忌,你是知道的,我会杀人,我会为你杀掉任何一个人……”她紧紧抱着田野,死命也不放,跟着珠泪潸然而下。 田野挣扎不开,形状非常狼狈。因为胸脯互相紧贴,神经感触,可以知道金丽娃的心腔荡动得非常剧烈。血脉像火一样的在燃烧……“丽娃……我们在这里作客,不要失仪……霍天行会来接你回去吗?……”田野喘息着说,不时向客厅门回顾。 “只要能爱你……我什么也不管,没有人能阻止我,霍天行不能……即算上帝也不能……” “霍天行几点钟来接你回去?”田野再问。 “他不会来,不会来的,在他的心目中,我那里会是他的妻子?……我只是他的一件工具……一个活动的工具,或是杀人的助手吧了……”她哭个不止。 田野可以看出金丽娃的心中确有许多不可告人的苦痛,“酒后露真言”,酒醉后便发泄出来。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便说:“那末我送你回家去吧!” “家?……那里才是我的家?田野……带我走吧!随便到那儿去,只要你肯带我,我就跟你走!……” 田野倒吸了一口凉气,在当前的境地,他还没有这种胆量和霍天行相斗,把他的夫人拐走。 倏的桑南施又跨进客室里来,她和那油头小光棍跳完一个舞,便匆匆赶回来了。自然,桑南施看见她们抱作一团如触电一般,脸色即大为转变。她在门首止步。一阵怒火上冲,整个人抖颤不已,除此以外,那几个伴送桑南施进室的小光棍目睹此种情形,起了一阵笑谑,不约而同地吹起口哨。 田野很尴尬,他知道桑南施必然不会谅解,金丽娃是真醉,她满不在乎地仍依在田野的怀里,微张醉眼,看见了桑南施的气恼,反而吃吃地笑个不歇,似乎在骄傲她自以为的情场胜利。 “她喝醉了……”田野半作解释地说。“请过来帮忙,把她扶至沙发上好吗?……” 桑南施那里还说得出话。妒火好像把她整个人都焚烧溶解了,几乎要倒到地上去。 还是大家帮忙,让金丽娃在长沙发上躺下。“我看,还是送她回家去好!”其中一个说。 “她的先生会来接她回去的……”田野在情急之下,没经过考虑便说了出口。 金丽娃即时怪叫:“不!你在做梦!霍天行今天绝不会来!怎么也不会来的……” “南施!我看还是叫你的司机江标把她送回去吧!”张子宜进房来。征求桑南施的同意,他倒是因为不希望桑南施这个舞会,除了包国风的耗讯以外,再次发生不愉快的事情。 “不!我自己有汽车——”金丽娃自沙发上跃起来。“田野,劳你驾车送我一趟吧!假如我的眼睛不花,还不用劳驾你的……”说着,她站起来,狼狈地扯着田野要走。 田野凝呆地对着桑南施,神态间,心内的话,并非千言万语所能解释得了的。 金丽娃的动作鲁莽,几乎跌倒在地上,幸而张子宜和一个青年朋友一左一右的把她搭住。 “田野!别依依不舍的!走吧!送我回家之后,你还可以再来……”金丽娃再说。 田野叹了口气,指示张子宜说:“请你们先把她扶出去,我马上就来!” 两个青年首肯,他们在牵动那状如疯妇的金丽娃时,金丽娃还记得她的礼貌,极力张开眼,向桑南施说:“桑小姐!谢谢你的招待,你的酒很好,我喝醉了!有失礼的地方,请勿见怪!”最后还来了句洋文“BYE BYE!” 当她要跨出大门时,又回首向田野说:“你要来的哟!” “知道了——”田野不耐烦地答,他实在要向桑南施解释。 “你走吧!还站在这里干什么?”等她们外出后,桑南施的气发出来了。 “不!桑南施!你听我说……”田野要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了……去擦擦嘴巴看看吧!”她说着扔下手中一条纱绢帕给他。拐头就走。 这情形,使田野更为狼狈,他拾起了绢帕,趋至房门之前,那衣架的旁边就有着一面小镜子,田野照到自己尴尬的脸孔,真的,一点也不假,是口红的印迹,他额上,颊上,都是鲜红鲜红的印迹。尤其嘴唇上像刚吃过了槟榔,鲜红欲滴,把他的嘴巴也印歪了。 幸好他还喝了一点酒,酒气把他的脸孔胀得红红的,略为掩遮了些许。要不然,被那几个小光棍发现,更是无地自容了。由此看来,桑南施倒是非常“细心眼”的,别人都没有发现,而偏偏的给她发现了。 这也无怪她生气了。田野自咎,刚和她接完吻,又和另一个女人接吻,而且还是一个有夫之妇,这等于是滥情。他用桑南施的绢帕把唇上及脸上所留下的唇印完全擦去,那条绢帕已变成绯红色的了。 田野无颜再在桑家呆留下去,金丽娃还在门口等着,他不欲再向桑南施解释,纵令千言万语解释,在这时候也无用处,所以,他欲悄悄的溜出门去。当他经越大客厅的门前。含着内疚的两眼,不由自主的仍向着大厅内扫射了一转。 年轻的客人们在尽兴跳舞,而桑南施呢,又是烟,又是酒,看情形,她不醉倒是不会休止的。今天是她的生日,而不愉快的事情接二连三的打击了她,上帝的安排也未免太过残酷了。 第廿四章 节外生枝 田野跨出门时,正好伴金丽娃上汽车的张子宜匆匆的赶了回来,与田野迎面相撞。 “田先生,你快点去吧!霍太太已经吐了!” 田野喘了口气,大步跨上前,只见金丽娃伏在车缘,像垂死的病妇一般。也许是酗酒之后,突然受到风寒所袭,所以呕吐狼藉。秽物由车缘泻到草坪之上。另一个青年人还在照顾她。 金丽娃穿着轻纱晚服,袒胸露背的。披在肩膊上只有一条纱巾及一件薄呢大衣。酒醉的人,经过呕吐又再受寒的话,必然病倒无疑。田野对女人的心肠特别软,看见金丽娃如此情形,对她刚才放荡的含恨,顿告消散,悯惜之心油然而生。他脱下了自己的上衣,给金丽娃披上,然后坐落车中,发动引擎。 “谢谢你们两位帮忙!再见!”他驾着车远驰而去。 “田野!你送霍太太回家以后,再来吗?”张子宜招呼着说。 但田野已经听不见了。汽车连影子也告失去。 田野的驾驶技术,已显见进步,这是金丽娃不可磨灭之功。这时,她正昏沉沉的。倚在车垫子上动也不动。打着酒噎。田野在想霍天行和金丽娃之结合,究竟是仇是爱呢? 霍天行为了爱金丽娃而残了一条腿。因而,他报复整个社会,又杀害了金丽娃一家人。他之所以和金丽娃结婚,是否也是属于精神上的报复?在表面上,他们夫妻的感情,并不太坏,而且霍天行又把“正义”公司权柄部份交到金丽娃手里。金丽娃为霍天行做事,担尽惊忧,也可说非常的卖力气,可见得她的确是很爱霍天行的。但是经常,又看见她愁苦万分,似有无上的哀怨无从向人倾诉,这又是什么道理? 田野在想,也许金丽娃毕竟还是个女流。过不惯那杀人谋命的生活,而逐渐对霍天行憎厌,而内心之中却仍是爱霍天行的。同时霍天行的残暴,凶恶,有时对她冷落,使她常感到恐怖与空虚,因而心中旁徨,一时希望这样,一时又希望那样…… 倏的,金丽娃在说话了。“我们现在在那里?”她抖瑟着,像感到寒冷。 “我送你回家……”田野说。 “嗨!我不要回家……不要回家……我求求你……” “这么夜!不回家?上那儿去呢?你打算上那儿去呢?” “随便那儿,反正我不要回家……” “但是不回家,没有地方可去,你又喝醉了!” “田野……我们上浅水湾去,好吗?” “唉,这么夜,又这么冷,到浅水湾去干什么呢?我们岂不是发了疯?” “我反正不要回家,随便什么地方都去……” 田野不再理睬,踏满油门,加快了速度,以为尽速赶到她家的门前,那时候他即可设法强行把她弄进屋去。 “你再不停车我就跳下去了……”她说着,突然推开车门。 田野大恐,因为酒醉的人是什么都干得出的,万一金丽娃真的跳出车外去,必然粉身碎骨无疑。 他急忙紧急刹车,因为车门是开着。所以汽车收住的冲力,也几乎把金丽娃抛出车外,幸而田野手快眼明,双手拦腰将她抱住。才免至演出悲剧。 这紧张的一幕算是平息了。田野惊魂甫定,心腔仍跳荡不已。 金丽娃又开始呕吐,是经过刚才的抛荡所致。田野喘了口气。照应一个酒徒,比照应什么都难,渐渐,对金丽娃仇恨已告消除,仍很细心的为她揩,为她抹…… 约有半个钟点,田野终算把汽车驾回干诺道霍府门前。金丽娃已在车中睡熟。田野按过门铃,即把金丽娃抱起,不一会,那铁闸门打开,是那高大而面目狞狰的女佣应门出来。她的额上包扎了有一大幅纱布,似是受了创伤,田野已无暇问及这些事情。 “啊,太太,怎么啦?”女佣说。 “喝醉了!”田野答。 女佣欲帮田野接转手,但田野说: “不必了,你去收拾汽车吧!她吐得一塌糊涂了!” 金丽娃沉睡如泥,真好像死人一样。田野紧抱着她,一步一步的向着屋子内走进去,大门是开着,可以直通大厅。大厅内的电灯通明。只见一张背置的沙发椅上,升飘袅袅烟丝,霍天行衔着雪茄,自沙发椅上站起来了。 “啊,你们回来了!”霍天行点首说。他的神色并不愉快,好像有什么事情积压在心上。 田野抱着金丽娃的形状很狼狈,同时,也有点“做贼心虚”的心理。他隐约的看出霍天行流露了嫉忌。“她喝醉了……醉得相当厉害……”田野说。 “不要紧,这是她的家常便饭,把她送进房间内,让她睡醒了,就没事啦!”霍天行说话时的神色也是很沉重的:“人类聪明,才会发明喝酒,一个人在清醒时,事事都觉得不如意,只有喝醉时才糊涂,才觉得幸福,事实上这是在表现,逃避现实,为什么不趁在清醒时面向一切实行反抗?田野,我也不明白是你染了金丽娃的病?也或金丽娃染了你的病?反正我觉得你们是类似的一种人!” 田野无话,他无法懂得霍天行的语意所指,把金丽娃安置床上之后,很体贴的给她脱去皮鞋,盖上被单。霍天行直在旁边冷笑不已。 “金丽娃大概在你的面前,说了不少话,相信你对她的同情,比对我的同情,要多上一点!” “她没说什么,而且喝酒的人所说的话,是无足以相信的!”田野淡淡说。但他走出卧室时,倏的回身,很坚决地向霍天行说:“霍先生我对你的处事,所作所为,大致都很同意,但是你杀害包国风,我却非常反对,……试想包国风不过是个青年学生,什么也不懂!他不过是受人利用,经常在这里出进,冀图刺探我们的动静,打听一点消息,凭他那点年纪可谓乳臭未乾,能做出些什么呢?相信你姓霍的绝对不会把他放在眼内!但是,你竟然下毒手把他杀了……这种疯狂性的戮杀,为世人所不容,霍天行!照这样下去!依我看,你迟早还是会一败涂地,你怎样杀人时,别人就怎样杀你……”他越说越是激昂,这是他自投进“正义”公司之后,当面反对霍天行之最剧烈的一次。 霍天行的脸上也有郁色,但他很冷静,绝不因为田野所说近乎侮辱的话而激怒。他趋至酒柜前,取了一瓶“马丁尼”酒,及两只高脚盃子。酒满了之后。递至田野之前,心平气静地说:“来,我们喝盃酒——在你们没回来之前,司徒森刚走,他也是来查问包国风的事情的,但他的言语却没有你这样剧烈。” 田野起了悲怆。叹了口气。黯然说:“年轻轻的一个人,他没有什么错,何至于要褫夺他的生命?他的一家人,都指望着他的前途无量呢……” “田野,你知道详情没有?”霍天行呷了一口酒,仍很平和地问。 “我不知道,但是包国风被谋杀了却是事实!”田野说。 霍天行命田野坐下,然后将包国风的死因详细说出。 原来,在午后的时间,包国风来访,正值金丽娃的情绪不很愉快。因为在晨间,他们夫妇之间为了一点小事情而起了龃龉。金丽娃不欲和包国风罗嗦,借故外出,也就等于逐客令。岂料在金丽娃离家之后,包国风胆大妄为,竟又折回来爬墙进屋,潜进房内,翻箱倒箧的,冀图搜索出什么秘密……。也许在他幼稚的心灵中以为趁在这天桑南施生日,可以呈献一点特别的礼物。 霍天行家中那个脸目狰狞的女佣银宝,原是澳门某案的杀人犯,力大无穷,因为犯案在身,逃避警探,而投靠到霍天行之家潜藏,霍天行收容她,一方面是给他当女佣,一方面是借用她的天生蛮力用以给他做护宅的保镳。霍天行夫妇两人的生活简单,有了银宝一人,即无需要其他的佣人,更兼霍天行夫妻两个自己都会驾车,所以连司机也不必用,另外的一个小丫头却是专为侍奉金丽娃,及做些零碎打杂的事情。 银宝正在餐厅中烫衣,倏的发现寝室中有异声,以为是小偷,她便潜行过去。只见一个华衣革履的青年人正在翻箱倒箧的,她还没看出他是方才离去的客人包国风呢。她是个粗人,心中是没有什么计算的,觉得情形蹊跷,大吼一声,当做擒贼般一窜上前扑了过去。 “什么小贼子敢在这里胡为?……”她吼嚷着,声音怪粗暴的。仗着她天生的蛮力,一把将包国风的膀臂紧紧抓着。 包国风知道事败,吓得魂出躯壳。连神志也昏了,也顾不了什么体面来访或藉词辩护,就拼命的挣扎,打算强行逃出樊笼。他倏的抢起了床上放着的一个衣架,没命的向背后擒着他的人敲去。 是时,刚好银宝发现了那可疑的窃贼,竟是她的女东家的客人包国风。刚欲松手……包国风手中的一只衣架已敲到她的头上,“咔擦”一声,因为用力过猛,衣架折为两截。银宝的头上被敲破一条裂缝。顿时鲜血如注。银宝被打得楞了头,她并不在乎头上被打破,只奇怪包国风为什么神色如此惊惶,而且还动手打人,即算不是作贼,也必然另有图谋。 包国风看见银宝受伤,鲜血如注,更吓得魂不附体。银宝僵呆地站着,眼瞪瞪的,鲜血流下来把她的一张怪脸染成了血球一样,形似魔鬼……包国风也不知她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惊魂甫定,或藉抬起脚步即飞窜而逃。这一次银宝可不饶他了,如饿虎擒羊般扑上去,怪叫一声。“小贼子,你还想逃吗?” 包国风也是命该如此,什么话也不说。扭转身来便向银宝殴打。 银宝因为负了伤,忿怒掩盖了理智,杀性突起。以双手捺在包国风的颈上没命的收缩。 包国风有过度的惊惶,拼命挣扎,还捏着拳头不断疯狂地向银宝殴打,甚至用脚踢……似乎是生死边缘上为求生存而反抗。包国风越是反抗,银宝的怒焰更凶,她扭转身子,即把包国风摔到地上,叉着喉管的双手仍不肯放,由上压下,力量更猛。 包国风的眼镜跌落了,连玻璃也敲碎,呼吸窒塞,使得他的眼球突出欲爆,脸孔涨得血红,额上青筋暴跳。 “看你还敢打人吗?贼子!”银宝咬牙切齿地说。 包国风还在打,但是力量是那样的微弱,动不了银宝丝毫。渐渐,那抽动的臂膀瘫软下去,竟然不动了……银宝的余怒未息,鲜血与披散的头发,形成她好像一个疯妇,她兀的站了起来,还狠狠的向包国风唾了一口涎沫。她尚以为包国风仅是昏迷了,歇息片刻即会醒转的,但没想到包国风早已一命呜呼了。 小丫头正在厨房里洗抹碗碟,厨房和寝室之间相距很远,她还不知道屋子内发生惨剧。 当银宝发现包国风呼吸停顿时,始才惊呼,把她从厨房里招出来,协力设法抢救……。 用热手帕,灌拔兰地酒。摸擦循环血液……其实那小丫头看见银宝满脸鲜血,屋子内凌乱得一塌糊涂,又加上地上直条条的躺着一个人,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手忙脚乱的也帮不了什么忙。 她们打电话至“茂昌洋行”,“鸿发”公司,霍天行适因事外出,找不到人,连金丽娃的下落也不明,她们还不敢妄自请医生来诊治。忙乱了一阵子,包国风的脉搏也告停止,心脏也不跳了。 两人默然守着尸体,直至晚上七点多钟。霍天行回来了,金丽娃在离家后至茂昌洋行即又和霍天行吵了一架,所以霍天行的心情非常不愉快,他从没打算谋害包国风。但包国风已陈尸他的公馆之中。从未有过恐慌的霍天行,也起了颤悚。包国风是私家侦探派过来的所谓“间谍”,竟然丧命在他的屋中。这使他困惑。银宝向霍天行报告过后,霍天行跺脚咆哮。他没有毁尸灭迹的本领,而且更不能将包国风毁尸灭迹。因为包国风每天必在他的公馆中出进,突然宣告失踪,他自然会沾上莫大的嫌疑……,永无洗脱之日…… 假如弃尸郊外,包国风尸首的颈项上有勒毙的指痕。也同样的会有人指他为凶手,一场官司总免不了,将来即算脱罪,他的身份可在社会上完全败露。以后“正义”公司的行动就困难了。 霍天行将银宝痛斥一顿之后,想了又想。他绝对不能毁尸或布置成包国风失踪疑案,他一定要做成包国风是死于意外,而且是离开他的住宅以后死于意外的,而且更要把颈项上勒毙的指痕消灭…… 这除了嫁罪于车祸以外,别无他途。霍天行定计以后,即打电话招周冲来帮忙。然后命银宝帮忙,将包国风的尸首抱上汽车,亲自驾车,专找那些荒避行人歛迹的地方行走,以回避他人眼目。 布置包国风丧命的地点既不能与闹区距离过远。又要避免行人撞见。 不久,来至坚道,周冲也来了,他在货车运输公司偷来一辆大卡车。因为车祸杀人,尸首之上血迹会留下轮胎的痕迹,别的杀案倒无所谓,霍天行可以用他自己的汽车,香港这种同样的汽车,起码有万辆之多,谁能证明是他的汽车肇祸,但是包国风的杀案可不行……。 所以要用“借刀杀人”的手法用偷来的大卡车“辗杀”,霍天行驾着汽车在马路两端巡视过没有行人,即命银宝将包国风的尸首自车上抱下来。置在马路中央,然后周冲驾着大卡车辗过去。 轮胎由头部辗过去,弄得血肉模糊,以掩蔽颈项上的勒痕……。 霍天行将经过情形向田野陈述完毕,自己也叹息不已。说:“试想包国风不过是个毛头小伙子,谁也不必把他放在眼内,而且他和我无仇无怨也无利害之分,我干吗的要取他的性命?这岂非给自己惹麻烦吗?不过事已至此,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可想,这只怪我平日过份信赖银宝了!” 田野明了了整个案情后,也无话可说。到这时,他始才明白银宝所以用纱布包着额角的原因,更可证明霍天行的话并没有假。 倏的,田野意觉霍天行的布局有破绽。便说:“包国风被勒毙及布置用卡车压碎脑袋的时间,相距有多久呢?……” 霍天行已明白了田野的意思。举杯一饮而尽,颔首说:“是的,我也知道可能会出毛病,不过当时,在我回家的时候,包国风气绝最多也不过一个钟点,连我布置疑局的时间,大概有两个钟点以上。据我所知道,一个人在死后两个钟点内,血液还不会凝结的,在我的疑局布置完后,我曾检验过包国风的尸首,血肉还是新鲜的,看不出破绽,等到警署案发时,大概相距又有两小时,血迹在地上也干了。所以,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包国风的家属拒绝警署解剖验尸,要不然,法医仍可检查出包国风是被勒毙,呼吸窒塞致死——”他吁了口气又说:“好在,我们偷用了他人的卡车,卡车用毕后,洗干净了轮胎上的血迹,又神不知鬼不觉的还到人家的车库里,所以即算官司打起来,我还是可以推脱罪名,就是只是身份为社会触目,名誉损失而已。” 田野默默,不管霍天行的布局是如何的巧妙,他终为包国风的丧命惋惜,他心中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霍天行之为恶,迟早有一天还是会事败伏法的;就算包国风的这一案能逃过去。 “在你和金丽娃没回来之先,”霍天行再说:“司徒森和桑同白曾到这里来过,可见得这老警犬老我不会放过,当时我也曾预算到在案发后,警署方面的人会来调查,所以我早已换上睡衣,伏索处理我们茂昌洋行的帐目,有许多页上笔迹未乾,可证明在凶案发生时,我尚在家中看帐,又幸而金丽娃和你都在桑家参加舞会,相信司徒森即算更精明,也无法捏着我的把柄吧!” “不过包国风乃是独子,她的父母会伤心至什么程度?可以想像得出……”田野踌躇说。 “这是意外……”霍天行不乐。非常激动地说:“这并非是预谋!谁能预料银宝会给我们闯下大祸?到了这种时候,我们要自救!还能管及人家吗?” 田野额上冒着汗,慑于霍天行的虎威之下,他除了喝酒以外,还能说些什么呢。 但霍天行的脸孔又倏的转变,似有歉意地向田野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膊说:“恕我暴躁,这件事情,完全是属于意外,以后会如何发展,尚未可卜?在这段时间,我们得协力团结,渡过难关!” “人死不能复生,难过也没有用处!”霍天行见田野不语,又加上了一句。 田野的情感非常矛盾,包国风之死,使他悲哀,但又感觉并不完全是霍天行之过……。 霍天行再把两只杯子斟满,让田野坐下。“时机已逼在眉睫,不容我们稍懈!让我们来研究潘彼得的问题,看如何把圣蒙的案子了结吧!要不然,长此以往的拖下去,我们迟早会吃大亏!” “潘彼得现在藏在什么地方呢?”田野问。 “不瞒你说,潘彼得一直藏在魏律师家中,这个律师向是以狠恶出名的,没有谁会怀疑到他的头上——潘彼得是‘圣蒙’悬赏缉拿的逃员,他在魏律师家中过着的如同囚犯般的生活,连窗户露台都不敢给他露面,潘彼得原是纨袴子弟,这种生活他怎能受得了?所以,他一直斥责我们的无能,对我们不满,所以也就正好利用上这一点……” 以后,霍天行便把他的阴谋详细说出,欲实行“借刀杀人”,把司徒森,潘中元潘彼得一并除去! 田野离开霍宅时已是深夜。天空飘降着细雨,在港岛初冬的夜间,经常是降雨的,有点寒意。 街头上找不到汽车,田野翘起了衣领,缩着脖子,瑟缩地在行人道上彳亍而行。 霍天行的计谋在他脑海中还迭起徘徊。利用他人火拼互杀而达成自己的愿望,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潘中元叔侄两个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无足以惋惜。田野和司徒森无仇无怨,但他为“圣蒙”的血案步步紧逼,于田野,是一个恐怖的人物,假如能把他除去,等于消除心腹的大患。 问题只在霍天行的计算自以为非常周密,万一起了变化,岂不是弄巧成拙,全局败露了么? 田野胡思乱想了一阵,不知不觉,竟走上了德辅道,这不由得他又想起了吴全福的问题。于是他倏的下了决心,朝着“忠民”书报社冒雨疾走,路上没有行人,皮鞋橐橐的声响远送。街角处每有路警巡回,看见警察,田野的心情就有点不大自在,但也并不回避。不一会,已来到书报社门前。 这店铺早打烊了,里面灯熄火灭,铺位拉上铁闸,上好门板。田野拼命拍门,那看铺的小厮可能早已熟睡了,过了许久,始才把他惊醒,电灯亮了,门板上的洞窗揭开。露出一双朦松的睡眼。 “你找谁?”他问。 “我是田野!快开门让我进来!”田野说。 田野是这小厮眼中的黑煞星,看见他,就连魂魄都没有了,即时睡魔也告消失。六神无主的。田野屡次深夜光临,每在光临后总得发生些许不大不小的事情,这一次当也不能例外吧! “快开门!”田野再说。 “怎么?又是吴先生出了什么事么?”小厮战战兢兢地说。 “不!这次是你们的汤先生出了事情,你开开门,我和你详谈吧。” 小厮到底年轻幼稚。惶恐无主,一时不知就里,便把铺门的锁扣取下,……田野的动作很快,一闪身便溜进了门内。复命令小厮把门下扣关上。 “汤先生出了什么事吗?”小厮问。 “不!你先坐下来我慢慢和你谈——”田野说着,一面把小厮携至帆布床前坐下。眼睛却在屋子内兜转,冀图能找到一点足以利用为迫供的刑具。“吴先生今天几点钟走的?” “今天吃过晚饭以后,他的胃疾突发,痛苦难当,他说实在支持不住了,所以很早的便走了,大概是回家去休息吧!” 田野频频点首,他找不到任何可用的刑具,由书架内取出一本厚厚的精装词典,蓦的举起来在小厮的头上敲了一记。词典虽是纸张装订成的,但它够厚够硬,用它在脑门上敲击,份量也够沉重的。小厮被打了一下,非常惊惶又带着诧异地怪叫了起来。 “田先生……你为什么打我?” “我要你说老实话!”田野又举起词典再次打下去。 用书本打人,当不会伤皮肉,但那沉重而不露形的力量已使小厮的脑门昏沌沌的。 “我说的……都是老实话……”他再叫嚷着说。他想挣扎起身逃出去,但却被田野抓住,又第三次打下去。 “我命你说老实话,汤冬在吴全福的小菜内下了什么毒药?快说!” 小厮怪叫。田野却用手帕堵住了他的口。 “说老实话,否则我还要打!”田野再说。 “我不知道,不知道……没有下毒药……” “好的,我看不给点苦头你吃,你是不肯实说的!”田野扯高了袖子,故意露出凶焰说:“你知道我向来是杀人不眨眼的……” “田先生,你再逼我……我就喊救命了……” 田野的双手已叉到他的喉间。他是一个刚受过刺激的人,心中积压满的愤怒需得找机会发泄,所以动作非常粗暴。 “呃……救命哪……”小厮惊惶地一面挣扎一面呼喊。 田野不得不使用他的狠招,左右又刮了两个耳光。力量用得很有份量。那小厮的脸也肿了,嗓子也发哑。“你再敢拉大嗓子怪叫,我就马上致你死命……”他一面说,双手仍叉在小厮的颈上。 他的手劲不敢用得过大,因为,他想起汤九斤之死,又想起银宝取包国风性命的始末,全都是无意杀人的,而致人死命。 “你怎样也逃不脱的!假如想活命!我劝你还是说实在话吧!”田野继续相迫。 小厮便哭了,他痛哭后,似有求饶的表示。“我说老实话……”他说。 “小菜里下了什么毒?只管说出来,我不会为难你的!” “没有下毒……”小厮擦着泪,呐呐说。 田野扬起手,又要打下去。小厮惊惶而呼。 “那不是下毒……那是玻璃粉……” “玻璃粉……”田野哑然失声。浑身上下起了鸡皮疙瘩。在食物中下玻璃粉,这是比下毒药还来得辣手,更来得狠毒残酷。怪不得吴内福会突然的患胃疾了,而这胃疾又并非是药石可以治得好的。 田野已得到真相,便把小厮撇下。顿时面露杀机,眼中闪露凶光。 他凭猜想推断汤冬为什么不下毒药,而采用玻璃粉的原因。 因为用毒药谋杀,被害者的尸上必然有特征呈现,隐瞒不了他人眼目,而玻璃粉却是不露形的,伤在胃部,任何人都看不出,而且还误以为是胃病致死。 不过这种谋杀方法也就太过残酷了,玻璃粉割破了肠胃,慢慢的溃烂,慢性的死亡,又不露痕迹。 “这种人,万杀不赦……”他咬牙切齿地咀咒说。 小厮惊魂甫定,蹑手蹑脚的,又打算溜走。田野向他说: “你既说了老实话,就不必逃走了,我绝不会为难你的!但是你事人不淑,在这间书报社内待下去没什么好处,倒不如及早辞职,另谋出路吧!” 小厮抚着被殴打过仍在发痛的脸颊,泪如雨下,唯唯诺诺,只求田野不再打他,什么都肯答应。 田野吩咐小厮再开铺门,穿身走出门外,这时夜雾更浓,细雨飘飘,但寒气已不再侵袭他了,因为他全无感觉,身体内的热血在奔腾…… 田野慢慢在路上蹀踱,他考虑该如何对付汤冬那种卑劣恶毒的行为。终于理智压盖了他的狂怒,他冷静下来,到底,他还是不愿意戮杀…… 因为汤冬的哥哥汤九斤已丧在他的手中,对任何一个人,不宜“赶尽杀绝”。汤冬之所以出此下策,乃是为死去的哥哥复仇而遗怒吴全福,他既没有魄力“明目张胆”的明来,只好暗下毒手了……。 “他的哥哥汤九斤既已丧命,不能给他们汤家绝后,留他一条活命吧……不过这个人实在应该把他驱逐出去……”田野一路上喃喃自言自语。 最后,他既已戳穿了汤冬的阴谋,就可以借此为藉口,逼令他结算书报社的帐目,和吴全福分帐拆伙,以后分道扬镳,河井水不相犯。 田野回返公寓,在黑暗中摸索上了楼梯。公寓里的住客早睡了,只有吴全福的房间仍亮着灯。 他听得一阵呻吟之声自房内透出来。那是吴全福的呻吟。他的妻子又在絮絮的向他安慰不迭。 相信这时候,吴全福还不知道他的胃中有着足以致他死命的玻璃粉末。 田野趋至他的门前,大门并没有闩上,吴全福的一家人全睡了,那小小的一间鸽子笼,挤了七八口人,床上大大小小睡了四个,打地铺的也有四个,连他的妈妈也睡在地板上……谁也不会了解,这还是忠民书报社的董长事之家。 吴全福躺在床上醒着,他似乎痛苦莫名,用了两个枕头压在肚皮上,不断的呻吟,她的妻子在旁怜惜地为他擦汗,婉然地劝他马上找医生。 田野摇首,他从没有看见这种抵抗疾病的方法,他在门板上弹指,引起他们夫妻注意。然后正色说:“吴全福!你也应该听听太太的话,好好的看看医生了!” 吴全福的脸色惨白,抬眼看见这位神色丧然的夜妇人,不免振作起来,同样以责备的口吻说:“田野!你怎么搞的?昼夜颠倒……这样能算是生活吗?……你不必劝我!还是多劝息你自己吧!” 田野不和他辩驳,只说:“吴全福,你需要治疗,需要休养,要不然,你比我死得更快!——我死了倒无所谓!光棍一个,无牵无挂的!但是你上有老母,下有妻儿,你能撇下他们就走吗?吴太太!明天早上你找我!我给你介绍一个好医生!假如吴全福再不听我的话,我们可以合起来揍他的人!”说完,头也不回,走回自己的房间去。 田野摸索上床时,顿觉得奇怪,因为床上有一个人……而且玲珑浮突的,分明是个女人…… 田野大异,急忙掣亮电灯。原来,床上的女人又是那苦缠不休的蕾娜,她已经睡熟了,衣饰还是舞女的打扮,可能由舞厅下来即到此,已经等候了很久,不知不觉而进入梦乡。 田野矜持着,他不明白蕾娜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苦苦穷追不舍,甚至牺牲她的肉体,灵魂……田野自觉身旁尽是烦恼,他的事业,恋爱,以及他的友人……全都困扰了他的心身。怎样才能得到解脱?这是他切身最大的问题,那还有闲空再去谈恋爱。 “蕾娜,起来,起来……”他伸手将她推醒,面前的一个睡美人,竟挑逗不起他丝毫邪念。 蕾娜在睡觉中受到惊动,微微的发出一种娇涩的哼声,那张铺着久久没洗涤垢秽床单的木床,竟能使蕾娜甜睡似棉。她翻了个身,搂着枕头,又睡熟了,……也许是太疲倦的关系…… 做一个红舞女,在普通舞客的眼光,会以为她们的生活舒畅,跳舞既是游戏,既可得钱,又可得名,而且有时候还可以搭搭架子…… 但是身外周围的烦恼又有谁人可知?逢人迎笑,即算心中有着更多的愁苦,也得向人迎上笑脸,尤其在恋爱方面,有谁会真真的爱上一个舞女呢?除了那些败家子弟,纨袴儿,或者是三妻四妾专蓄储姨太太的……而且多少还带上邪淫性质,成败不计,且看红舞女落得好收场,又有多少人? 蕾娜也许就是这种原因缠上田野了。所以,她不惜以在舞厅打烊后,拖着疲劳的身体赶过香港来,守候在田野的破房子之中……这也可以说是她的聪明,也可以说是她的愚昧。 田野在三姑娘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以后,似乎对男女之间问题冷淡了下来,尤其金丽娃和桑南施的种种,还在困扰他,他怎肯又再拖上一个蕾娜? “蕾娜!起来,起来。快起来呀!”他再次推摇蕾娜的身体。肌肤接触,使他突然起了异样的感觉,心腔开始跳荡,他想起了那糊涂的一夜。心中犹有余愧,这时倒需得用理智来克服一切了,他心中在想。 “蕾娜……你醒醒呀……”他再说。 蕾娜醒过来朦胧地张开眼,她这时的形状,真有点像三姑娘。 “噢,你回来了……”蕾娜露出甜笑。 “现在几点钟啦?……” “四点半过了!”田野看着手表。 “啊,你现在才回家吗?每天都是如此吗?”她并不坐起来,仍躺在床上伸懒腰。“真糟糕,我一躺下竟睡了一大觉!”随着她掠了掠头发,又说:“我倒很奇怪,你今天并没有喝酒!” “找我有什么事吗?”田野的语气中,似有下逐客令的迹象。 “啊!想起你就来看看你,”蕾娜吁了口气,像天真无邪的孩子。“不过,每来看你一次,都需得要很有耐心,一等,五六个钟点!看你也累了,要我让床给你睡吗?” 田野对付女人的心肠原是最软不过的,这时候,他目不转睛地凝盯着蕾娜的姿态,顿生怜惜之心。同时,天还没有亮,假如下逐客令,能叫她到那里去? “来!我让你——”蕾娜见田野默默无言,看样子,就可以知道他心事重重的,自己识趣,起身跃下床来,找寻脱下的高跟皮鞋。 田野更不好意思,忙说:“不必,天已快亮了,我并不想睡,还是让你休息吧!” “占了你的床,我于心不安……”她的语气似乎也有点怨田野的无情。 田野以惭意半推半就的,重新把她拖至床上。 蕾娜不是喜欢僵持的人,很容易便驯服的,她重新躺到床上,还让出地方给田野坐下。 “这样!你坐在床畔陪我聊聊,一会儿便天亮了,我马上就走!” “不!我陪你去吃早点!”田野说。 “我请客好了!” 田野笑笑。他矜持了半晌,带着劝息的态度说:“蕾娜,我想说这话已经很久了,当一个红舞女实在不容易,尤其能在舞厅挂头牌,更是得来不易,谚语说:‘创业易,守业难’,做舞女的也是一样,爬上头牌之后,就应该知如何守!在欢场上,最着重要的还是名誉,做舞女能明哲保身,就会越窜越红,越爬越高……” “好啦!好啦!”蕾娜已领会他的意思,制止他再说下去,“难道说,你以为我是个浪漫不羁的女人吗?” “不是这样说法,因为我看见香魂和三姑娘的下场,所以顺便说说……” “噢!提起三姑娘,我今天倒看见她了!” “是真的吗?”田野又惊又喜,“在那里?” “今天中午,我上银行提款,在弥敦道上,和她相遇,假如不是她喊我,我都几乎不认识她了,她着一身修女的衣服,黑纱披着头……她说,天主堂派她去做见习护士。” “三姑娘能做护士吗?这简直难以令人置信!”提起三姑娘,田野的心情总是惨伤的。 “她说,是她自己要求的,神父给她考虑了很久!” “在那一间医院呢?” “就是以前她和香魂住过的那间……‘圣玛利’医院……” 田野吁了口气,他恨不得马上就插翅飞到九龙的圣玛利医院去,看看这位失意正在受苦受难的爱人。 蕾娜看出田野的心思,抿着嘴儿。又说:“我也曾向她提及了你……” “她怎么说呢?”田野似有一线希望。 “她叫我别提了,她希望能把过去的一切完全忘记,更不希望能看见你!” “这是不容易办到的事,即算神仙也不可能,谁能把过去忘掉了呢?”田野感伤地移步趋至窗前,推窗外望。 天色已告朦胧,鱼肚白远在东方,晨雾尚浓,随着晨风如轻烟般逐渐消散。 “天已经亮了,我该走啦!”蕾娜带着失望的语气说。一面,她取下她的大衣。 这句话惊醒了田野,孤男寡女的在一个房间内呆了一宿,虽然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但是给外人知道,还是不大名誉,趁在公寓里的人尚未起床,他们可以悄悄溜出去。 尤其公寓里的长舌妇相当多。不给他们发现可以省去很多的事情。 “我陪你一同走走吧!我答应请你吃早点的!” 蕾娜含媚一笑,无可无不可的! 次日,田野很早到达“圣蒙慈善会”,这天似乎是他非常紧张的一天,有许多事情待办。同时,他还希望能抽出空暇,到九龙圣玛利医院去一趟,看看三姑娘。 桑同白到达办公室时,田野即找他谈话,要求他给吴全福介绍一个靠得住的医生,而且在医药费上还希望打个折头。因为田野知道,吴全福的伤势不轻,试想玻璃沫藏在肠胃,谁能受得了。即算找到了名医,能把玻璃沫全部取出,医药费也是不得了的事。 桑同白考虑片刻,即拨了个电话给他的老朋友,是一个著名的内科医生,把田野的委托详细说明。 那医生回答。病情未经诊断,还不能下断语,假如严重的话,可能要开刀,即是内外科医生会诊。 桑同白即写了一张介绍卡交给田野,说:“这个医生,是我数十年的老朋友。医术高深,经常义务治贫苦病人,你只管让你的朋友去看病好了,无论需要考虑医药费问题,我们办的是慈善事业。假如你的朋友真的是贫穷的话,我们尽可以帮他的忙!” 田野非常感激,接过桑同白的名片,吹乾上面的墨迹,非常珍重的贴身藏起。 这时候,他的内心矛盾异常,因为霍天行有命令交待他在桑同白面前说话。 他考虑了很久,迟迟不肯把那些话说出来,因为,这究竟是有愧良心的事情。 “看你的神色,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桑同白窥破田野有心事,所以说。 田野已到了不说不能的阶段,这个机会岂容错过?他曾再三考虑,假如把“圣蒙”的血案解决,也等于是帮桑同白的忙,便故作矜持地说。“我不知道这消息于你们有没有用处?” “什么消息呢?” “最近,潘中元和霍天行经常接近,每次都是交头接耳的,神色不很愉快,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桑同白顿时目光灼灼,似有感触,频频点首,说:“这就逐渐接近水落石出的阶段了!” “我不知道这消息于你们有没有用处?”田野再说。 “当然有用,司徒森早已判断,潘中元可能为贾子德杀案的主持人,现在已渐有事实可以证明!最近这个月,他又有钱解进霍天行的存款帐户——包国风之死是整个案子的最大关键,这批歹徒起恐慌,是意想中必然的事情!”桑同白顿了一顿,又说:“以后,你不妨多注意他们讨论的是些什么问题,这于我们的帮助很大!” “你已肯定潘中元是杀案的主凶了吗?”田野问。 “除他以外,还有什么人?”桑同白说:“司徒森也派出人做他的眼线,但现在既有这个消息,更应该加强了!因为案情已发展至最后阶段!” 桑同白再向田野查问内容。“他们讨论些什么事情,你连一点影子也没听到吗?” “好像有关什么搬家的问题,我不清楚!他们好像不愿意让任何一个人偷听的,反正他们的神色紧张,好像有大祸将要临头需要把一件货物移送至什么荒僻的地点……” 桑同白对田野并无疑虑,他即执起了电话筒拨给司徒森,说明田野的报告。 司徒森的布局,在原先的时候,潘中元只是次要的地位,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茂昌洋行,及霍天行夫妇身上,听得桑同白的报告后,他觉得有改变战略的必要。 “据我的看法,包国风之死,也许逼使霍天行要改变他的方法,田野的报告很好,可能短期内,潘彼得要出现了,我们大可以在潘中元身上找线索了!” 桑同白也赞同司徒森的主张,于是,他俩决意把布置盯在霍天行身上的眼线,全转移集中到潘中元的身上。桑同白把电话挂断之后,向田野笑口盈盈地说:“你做得很好!我希望你继续帮忙下去,以后多注意他们的接触,尽情打听他们,讨论的是些什么?” 田野的大计已售,但似乎良心有愧,对这位慈祥的老人加以欺骗,是有违本意的,不过事已至此,也只好硬着头皮干下去。 田野为吴全福看医生之前,向桑同白说明原委,需得请假一日,桑同白立即答应。并自动的吩咐会计小姐姜少芬预支一个月的薪水给田野,他说: “假如不够的话,可以再和我商量!” 田野心中极为感动。虽然,他的那一份区区的薪水,还不及他干上一个凶杀案的十分之一,但是桑同白的表现却是充满了人情味,更加重了他的良知上的羞愧! “那一天听说你又和南施闹了蹩扭,是真的吗?”桑同白又把话题转移,好使精神上比较轻松一点。 “不,那纯是误会,我日后会向她道歉的!”田野回答说:“而且,那天包国风的耗讯,使大家的情绪都不愉快,任何一点小问题都会使人触火!” “我很希望你能按照理智去做!”桑同白说。 田野取出薪金,即离去圣蒙慈善会,他要带吴全福去看病,同时又欲假此空余时间,到九龙去看三姑娘。他由圣蒙出来,即匆匆赴往九龙的圣玛利医院去,但是三姑娘不在,她回香港的天主教堂去了,田野失望之余回到永乐东街公寓,吴全福的妻子发愁说: “吴全福是那个老脾气,他不肯看医生,他说他的病没多大重要……所以又上书报社去了!……” 田野摇头叹息不已,吴全福的生命已危在旦夕,还漠然不知死活。 他由公寓里出来,再赶往德辅道中的“忠民”书报社去。当他跨进报社的大门时,就发觉里面的情形有异。各物凌乱得一团糟,似乎经过被人翻箱倒箧,汤冬和那小厮俱不见人影,只有吴全福一人独在乱物中,他对着那些凌乱的物品发愁,正在很细心地逐一收拾。 吴全福的脸色不正,他一面工作,一面不时的以手去揉揉肚子。 田野穿进门,站在吴全福的背后,吴全福没有发觉,只为他的病痛及当前的工作忧郁。 “全福哥,怎么啦?你!”田野在问。 吴全福猛然回头,见是老朋友到来,露出惨笑说:“唉!病痛缠身,真不是味道,——汤冬今天又没有来,那小厮又失踪,不知去向,铺子内的各物又捣乱得一榻糊涂!唉……这世界,真不是人活的!” “汤冬,你去找过他没有?” “我请隔邻的一个听差去他家里请他来,但是竟然没有人在家呢!” 田野猜想而知,汤冬可能因阴谋被揭发,把书报社的各物捣乱,而逃之夭夭,那小厮也畏罪潜逃。所以,这间书报社内除吴全福外,已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你看过保险库没有?有被人卷逃什么?”田野再说。 这句话可把吴全福提醒了。他到达书报社后,只顾整理那凌乱不堪的门市部,经理室内的情形尚未注意。他们趋进经理室去,并无特别异状,检查各物,就只是汤冬所有的一张办事桌,所有的抽屉全被打开了,连那保险箱也没有锁上,里面的现钞,帐册全被卷走。 “这倒是意想不到的情事!”吴全福踌躇说。 田野不断点首,说:“汤冬那家伙,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你以后交朋友,要多多注意了!——现在,什么也不要紧,你快跟我去看医生吧!” 吴全福很伤心,他叹了口气,说:“我的病并无什么大碍,问题就是这间书报社的灾难太多,我一家七八口人全赖这书报社生活,怎么得了?” 田野高声说:“你的病非常严重,假如再不诊治,随时随地都会有断送性命的可能!” 吴全福尚以为田野“无的放矢”故意夸大其词,好使他屈伏就医,含着笑说:“性命丢不丢掉我倒不在乎,但是书报社我却一定要以全副精力把它做好!” 田野见吴全福顽固不敏,有了怒意,便把汤冬的阴谋,如何暗下玻璃粉欲谋杀他的事情详细说出。 吴全福半信半疑,眼看着书报社内的种种情形,又好像田野的说话并不会假。 “汤冬因事败畏罪卷逃,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以后这间书报社就完全归你个人独力经营,无需要有任何顾虑。但是最主要的还是看病,如何把腹中的玻璃粉末取出来,保全性命,以后才能谈到事业……” 田野说完,再也不管吴全福的执拗,擅自作了主意,因为吴全福离开,整间书报社内便没有一个人了。他以红纸草书了“修理门面,休业三天”的两行字,锁上铺门,强行拉吴全福随他离去。 “以后整间书报社就属于你个人所有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好人永远是不会寂寞的!”田野感慨。 在一个风雨飘摇的晚上,天时地利,正方便了违法工作的进行,这天,田野负有重大任务,主持指挥他的手下起押潘彼得迁移至另一个安全处所。 帮助他进行工作的,是丁炳荣、沈雁,和另两个歹徒。因为顾虑当前的环境,所以田野并不露面,由丁炳荣直接主持行动,他们把潘彼得自魏律师公馆的地窖中起出来……。 趁着骤雨临头,两个歹徒为他们布置哨位把风,街首的两端看不见行人,丁炳荣便匆匆的把潘彼得推上汽车。 这个多月以来,潘彼得无异做了超等的囚犯,饮食起居虽然还很适意,但这种花花公子,平日生活放荡惯了,怎耐得住困在一间小屋子内,甚至于连阳光也看不见。 他自然闹着不肯走。但丁炳荣的责任在身,在必要时还可以采用强硬的动作。 “妈的!你们又要把我送到那里去?”潘彼得怪叫着。 丁炳荣拍着他的头颅,强推他进入汽车。 “茂昌”洋行是这项行动的监视人,由周冲带队,他们布置的,全是眼线,一方面是给田野他们掩护,另一方面,是监视他们的行动有无弊端。 潘彼得不肯上车,致使他们的行动受到阻碍。为争取时间计,丁炳荣不得不用强硬手段。一手叉着他的脖子,推进汽车里去。然后两个打手,一左一右的把他挟持着。提出警告说: “假如你再反抗,可别怪我们无情,会叫你吃不消的!” 田野是守在一处幽黯屋檐下间接指挥他们行动的,丁炳荣他们的汽车走后,田野静悄悄的自屋檐下溜出来,淋着雨绕至街角处,那儿同样的停放着一架汽车,金丽娃守在车中,她是整个行动配合的监视人,“茂昌”洋行和“鸿发”公司分出两个副理后,首次合作,也就是田野和周冲两个对头配合进行工作的第一次,金丽娃自动出来查看他们配合的情形。 田野钻进汽车之后,金丽娃发动引擎,追在丁炳荣的汽车之后,这次,她绝不提出任何意见,只是以旁观性质,所以还需得听从田野的指挥。 “不要太接近了,反正距离目的地很远,我们还可以兜回去看看周冲他们怎样了!”田野说。 金丽娃即踩刹车,调转车头,绕回去找寻周冲的手下按桩把风的所在。 但是周冲他们早已离去,因为这项行动的第一步已宣告成功,毫无阻碍的已经把潘彼得送上汽车,他们无需要留在街面上引人疑窦。同时,也无需要跟踪丁炳荣及田野的汽车,因为在路途上出毛病的机会较少。他们绕道,要抢在田野一行人之先到达目的地,先行给他们布置把风,一方面也是监视。 大雨滂沱,大路上只剩下一场雨景。 “周冲他们早走了,我们快赶路吧!”田野向金丽娃说。 于是,金丽娃踏满油门,风掣电驰的向着目的地奔驰。他们赶到西营盘一处海岸的码头,丁炳荣他们的汽车早已到达,正设法把潘彼得送到一艘小汽艇上去。 潘彼得自然反抗。“你们到底要把我送到什么地方……你们这样胡来不行……我要找霍天行说话!……” 金丽娃的汽车并不驶上前,仅停在码头旁边观查。只见丁炳荣一伙人和潘彼得拥做一团,拉拉扯扯的,在暴雨滂沱中,淋了一身湿透……丁炳荣已起了无名之火,扬手以枪柄,一下子把潘彼得击昏,这样潘彼得始才很安静的被他们几个人杠起。抬落汽艇之上。 田野虽然在潘彼得面前不露面,但是他必需亲自押运,所以推开车门钻出车外,将雨衣的翻领打起,向金丽娃道别。“再见了,谢谢你的照顾!”他说。 “第一步很成功!希望最后一步也同样的成功!”金丽娃说。 田野挥手点头,冒着雨,跳落汽船,金丽娃便驾着车离去了。 “这小子真不成话,不吃点苦头,不肯安静下来!”丁炳荣指着船中躺着的潘彼得向田野报告。 看他们的每一个人,俱已被雨水淋得湿透,便点首说:“你们都辛苦了!快开船吧!”一面,他招呼大家走落舱中。同时用手帕把潘彼得的眼睛扎上。 这艘出租汽艇的船夫,是和“正义”公司关系最为密切的,也可说是外围人员,他们平日所有的工作,也是走私漏税,及贩卖毒品等类似的非法事情。所以在海航上路线很熟,驾了汽船,在海浪汹涌烟雨迷茫之中,毫无顾虑地驶出海去。 他探首那方小小圆形的玻璃窗向外望去,只见海浪和骤雨,并无其他发现,周冲的一伙人是否仍监视着,不得而知。 “行事在什么时候?”沈雁和他攀谈。 “现在还不知道呢!相信在一两日之间吧!”田野答。 “唉!夜长梦多!还是早点了结较好……”沈雁说。 田野睨眼看看板凳上躺着动也不动的潘彼得,觉得这大好的青年人,又倏告丧失性命,大为惋惜,但像他这样的败类青年,能在社会上少去几个也是为社会造福…… 丁炳荣守在船舱之进口间了望。他忽有发现,隔着海浪,远远的看到一道微黯的灯光,是另一艘汽船,和他们的航线相同。“看!那必然是周冲他们了!”他叫嚷着说。 “周冲做事,向来是很认真的!”田野点首说:“尤其对我,是不肯轻轻放过!” 他们的目的地,是九龙的大亚湾! 大亚湾位在九龙的东南方。原是未经开发的渔村,渔民甚少,荒山僻野间,稀稀落落的有着些许泥屋茅房,连公路也没有,交通全凭船只。 霍天行选中这地点,因为在他的外围部下中,有着一个出生于此地的渔民,在村中尚还有些势力,可以左右村民。他们在山峭间租了一间屋子,布置好了罗网。静待潘中元司徒森等人落网。 “茂昌”洋行和“鸿发”公司的人马冒雨把潘彼得押送到茅屋去。田野派下六个人,三个是他的手下,三个是周冲的手下。由丁炳荣负责指挥布哨,无论如何不能给潘彼得逃出去。 田野任务完毕后,即乘原船回返香港向霍天行报告。 司徒森连日的行动非常紧张,临时动用的人员也不少,他需得钉着潘中元,盯住霍天行及金丽娃,同时,对田野也不肯放松。 田野押送潘彼得至大亚湾去,行动非常诡秘,逃过了司徒森的监视。获得成功。 这天,也就是霍天行计划行事的前夜,田野回返公寓。这时候差不多所有的住客全睡熟了。但是他在楼梯看见灯光,而那灯光的角度又是自他的房间内射出来。由于当前的环境紧张,他需得处处小心,所以,即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的趋楼上去。他在怀疑出来时忘记了关电灯,又怀疑是蕾娜又来了。 田野想起,金丽娃曾说过,司徒森曾派出人来做他的工作,而且还是在永乐公寓里。 “不要是司徒森买通蕾娜在做我的工作吧?”他心中说。 当他正继续轻轻的爬上楼时,蓦的有绳子绊了脚,那绳子横穿在楼梯板上,而且还有铃铃的声响,显然是有人布置在那儿的警号。现在该不是蕾娜的问题了,证明是公寓里出了内奸。 只见那道灯光忽然闪大了一下,是门打开又掩上,有脚步声自内出来。 田野澈然大悟,匆忙放开脚步飞窜上去。他动作敏捷。窜上那段楼梯所需的时间还不及两秒钟,双目一扫,只见他的房门,仍半开半掩摇曳不定,是刚有人自内出来。 马上,他就发现一个人影,很快的向着前楼阎婆娘的厢房溜过去,那是一个女人,而且田野还看得出她就是那死要钱的二房东阎婆娘。 田野明白了,司徒森购买眼线监视他的行动的正就是阎婆娘这无耻之徒。除此以外,在公寓里还有什么人肯做这样无聊的事情呢?这也是金钱作祟。田野一时为狂怒掩没了理智,一溜烟窜上前,闯进了阎婆娘的房间,手急眼快已抓住了阎婆娘的头发。 阎婆娘知道事败,抚着胸脯,吓得魂飞魄散,直在抖索不已。 田野正要举起拳头打下去。倏的,吴全福的房间内传出孩儿的啼哭声,是小孩子遭遇了梦魇…… 田野警觉,万一阎婆娘动蛮,必会惊醒整个公寓里的住客,他逼得刹时收手。 “噢,原来是你!我以为是小偷呢!”田野说。 “……”阎婆娘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鬼鬼祟祟的偷进我的房间!”田野一面说,一面把阎婆娘房间内的电灯掣亮。“为什么不说话呢?” “我……我……”闾婆娘脸如纸白,喘息不止,由于惊惶过度,张口结舌,她想解释,但心不从愿,什么话也说不出。 田野便扬起了拳头加以恐吓。“怪不得最近我的房间内常常失窃,原来是你在作祟!” “冤枉……冤枉……”阎婆娘算是说出了话。 “那末你偷进我的房间里去,搜索些什么呢?”田野以平和的语气问。 “我没有搜索,我在替你收拾房间!……”她支吾以对。 田野便笑了起来。“笑话,三更半夜里替我收拾房间么?何不说老实话呢?我做你的房客,已经快两年了。我深知你的个性,你是除了要钱以外,什么也不管的——是谁指示了你,让你偷进我的房间里去搜索?还要说什么收拾房间,收拾房间无需要在三更半夜,更无需在楼梯上布下悬铃警号的笨事,我可以直截了当的说,你受雇于人,受了人家指使而做我的工作!搜索我的房间!这种工作在白天无法得逞,以为晚上没有人拦阻你,尤其在楼梯上挂了绳,结了铃铛,有谁上楼,你就会知道!但是你仍失败了。奸计败露,倒不如坦白说出来!我会原谅你的!” 阎婆娘原知道田野的北蛮子脾气不大好惹,事情被他揭穿,准有苦头吃,任田野说得怎样宽宏大量,仍呐呐地不敢启齿。 田野又说:“说与不说仍是由你!好在最近我失窃了不少名贵的物品,正想抓一个人到警署去报报案,多少能领回些赃,你不向我说,迟早在警署里还是要说的!到那时,就后悔莫及了!” 阎婆娘是没有知识的妇人,听到警署两字,已经惶惶不安,但她继续踌躇。不肯说话。 田野已处在尴尬之中。他知道要改变方法,始能使阎婆娘招供,同时,还得令阎婆娘不把事情泄漏出去,以便将她反利用。“好吧!既然你不肯向我说,那末我们就到警署去说个明白!”他说着,便挽着阎婆娘的膊胳,装做要把她拖出屋去。“其实,我并不在乎你会对我怎样?我做了你年余的房客,我们已经有上感情了!主要的,据我知道,在公寓里要做我工作的人,还不只你一个人,还有其他的人,我必需要把其他的一个人找出来,要不然,我永无安宁之日……” 这句话阎婆娘忽然怔下,霎着眼,似有什么计谋,打算乘机会把责任推掉。 “走吧!我们上警署去!”田野再次逼压。 阎婆娘站着不肯走。“我没犯什么罪,为什么要跟你上警署去?” “你到警署去解释吧!反正面向警探,你是什么话都需得说的,般低限度另外的还有一个人是谁?” 阎婆娘不肯走,挣扎开田野的手臂,说:“你只要知道另外还有一个人是谁,对吗?” “你且说出来,是谁?”田野说。 “我告诉你,但是你不能说是我说的,否则……” “我保证不会对你怎样!” 阎婆娘便趋到田野耳畔,低声说。“你千万别告诉任何人,是沈雁那小子,他住在你隔壁的房间内,正好做你的工作!” 事情大出田野意料之外,他做梦也没想到沈雁会做他的工作。这是违反“正义”公司规则的事情,假如报告霍天行,沈雁必得死刑。 “我不相信是沈雁!”田野发狠说。 “你应该相信我,我还是受沈雁指示的!”阎婆娘说。 “那末,谁是主持人?”田野再问。 “是一个叫做司徒森的什么私家侦探,他说你是什么杀人团体里的杀人犯……” “唔!原来你做我的工作,就是怀疑我是杀人犯!”田野露出诧异,虎目圆睁。 阎婆娘脸色大变。战战兢兢说:“不……其实在司徒侦探面前,我已经替你解说很多,我怀疑的还是沈雁……假如你不相信,我们可以去找司徒侦探当面说!” “不,我绝不怪你,因为你主要的只是钱!只要有了钱,就连什么朋友、道义、感情都可以不顾的!现在我愿意让你把这份钱继续赚下去。不过,我应该警告你!切勿把事情泄漏出去,尤其更无需要向司徒森说明我已窥破你的秘密,今晚的事情提也不必提。只当没这回事,反正私家侦探的钱容易赚,你多捞他几个又何妨?同时,更不可向任何人再提及你怀疑沈雁是杀人犯!这是非常危险的事,因为我也在对沈雁怀疑呀!假如被沈雁知道,你我两人同时没命!……” 阎婆娘听田野说还容许她把钱赚下去,顿时转忧为喜,唯唯诺诺,天大的事情也肯答应。忙举手指天发誓。“我绝对不向任何人泄漏……” 田野再说:“下次你再搜索我的房间时,再无需要在楼梯上系绳挂铃,这是最笨的事情,你可以发现人家上楼,人家也同样的可以发现你在屋子里面的鬼祟!” 阎婆娘很难堪,露着两颗大金牙哭笑难分。 田野便告退了,临行时说:“切莫忘记我的话,这是于你有好处的。哦!我忘记了,明天又是房租之期,你提醒我一声,刚好慈善会里发薪水,不至于拖欠你的!” 阎婆娘感激不尽,连声说:“田先生,谢谢您啦!” 以后,田野便回至房间内,他举目四看,屋内各种物件,都有被翻检过的迹象,但并不怎么凌乱,就光只床下的一只废物箱子被拉了出来,还没有推回去,显然是阎婆娘缺乏经验,闻铃声仓皇而走……。 这种只要钱,什么事都干的人,是最可怜不过的! 田野心中想:除了那废物箱内暗藏有一支黑牌手枪以外,相信阎婆娘一无所获,幸而在香港这地方收藏私枪并非是什么大罪。了不起罚几个钱即可了事。不过为避免麻烦计,他不能再把手枪继续藏在废箱内,阎婆娘是个贪图小利的人,不管待她如何好法,只要有利可图,她就可能向警方告密…… 田野将手枪自废箱中取出来,用钳子将那天花板的一块破板分开,以手帕将手枪裹起来,塞到里面去,复将破板合上。 这时,他始才考虑到沈雁的问题。这家伙忘恩负义卖友求荣,假如报告霍天行,必须送掉他的性命。 田野冷静下来,他觉得和沈雁的情感尚在,不愿意取他的性命,但像沈雁这样的人,既做了职业凶手,有丰富的收入,还要贪图小利,出卖朋友,人格可就太卑劣了。 “这种人,非教训他一顿不可!”田野心中说。 沈雁早睡熟了,他不肯从正门出去,拍沈雁的房门,惊动了其他的住客,好在由他房间内的窗户出去,有一个小洋台,是和沈雁房间的窗户相接的,他可以爬窗户进入沈雁的房屋。 跨窗而出,来至沈雁的窗前,沈雁有洋习气,从不关窗睡觉,田野很容易的便爬进窗户去了。 沈雁在床上睡熟了,微微的有点鼾声,田野轻轻的把电灯掣亮,他看到沈雁的一副消瘦而缺乏情感的脸容时,心中顿起了嫉愤。 田野趋至床前,沈雁仍睡得很甜,全无知晓。田野要对他出卖朋友卑劣的人格施以教训。但又不得惊醒公寓里的人。于是,他先用左手将沈雁的嘴巴堵上,然后扬起了右手“嚓,嚓”给沈雁左右面颊来了两记耳光。沈雁自梦中惊醒,他受到意外的惊吓,欲呼喊求救,但田野的右手又拿了回来叉住了他的喉咙。 “你敢叫出一点声音,我就先取你的性命!”田野沉着噪子说。 沈雁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他用双手抓住了田野的腕臂,任怎样也挣扎不开。渐渐,他已完全清醒,看清楚了压在床上的是田野,他很奇怪,为什么田野会在深夜间向他突袭。眼睛在发怔。 田野等沈雁的神色恢复正常后,才把双手松开,再次沉着嗓子说:“好好的坐起来,我和你说话。假如把住客惊醒了,你负全盘责任!” 沈雁抚着被掴得火辣辣的脸颊,不由自主地撑身坐起。惶然地问田野说:“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吗?” “我问你!为什么出卖朋友?你的胆子可不小!是不想活了吗?”田野脸孔铁青,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并没有出卖朋友,你的话从何说起……?” “你替谁做我的工作?” “啊!你说的是司徒森吗?”沈雁像忽然领悟,表情上似乎于心并无愧怍。 “当然,你替那私家侦探监视我的行动,岂非等于背叛‘正义’公司?你不怕触犯戒条吗?” 顿时,沈雁忘去了脸颊上的创痛,格格笑了起来,但又怕惊醒了公寓里的住客,急忙双手堵塞嘴巴,把笑声压了下去。“田兄,我以为你是聪明人,但却没想到你有时也糊涂得可以!试想我会做这种出卖组织的傻事吗?司徒森能给我多少钱?那区区的数字还不及‘正义’公司里捞上一票的十分之一,司徒森既然找我,我不得不敷衍,否则便会露出破绽,谁叫我住在你隔壁的房间呢?司徒森也就是为此原因,使尽千方百计和我接近,待相识以后,说尽好话,还拿出什么为社会谋福利啦,为人类除害啦……那些大帽子,使得我无法拒绝,事后,我考虑了很久,我不敢告诉你,因为我知道阎婆娘早已接受了司徒森的支配,和你多接近,反而不美,所以,我报告了霍天行,霍天行和我磋商了许久,他也认为暂时不适宜告诉你,因为司徒森盯得紧,怕你万一冲动,或在神色流露了不安,好在你并没有什么秘密会留在公寓中的,尽管让阎婆娘侦查,量她这个乡妇之流,也不会查出什么蹊跷……” 这时;田野脸有疚色,他自咎错怪了沈雁,更打错人了,但由沈雁的话语中,他知道沈雁仍是借此机会而和霍天行接近。“但我可以告诉你!阎婆娘已经查出我有一支黑牌手枪!”他说。 “这是小事!在香港查出无照手枪,顶多罚几个钱!”沈雁毫不在意地说。 “不过这样多少总给我有点不利!” “但是这是无法挽救的事,因为阎婆娘早在司徒森认识我之先,已经在做你的工作了!相信他早已知道你有一支无照手枪了!……” “她刚才又在搜查我藏枪的地方!” “我早知道,但我假装睡熟了,反正我也曾检查过,那里面除了一支手枪外,再什么东西也没有!” “你又怎会知道阎婆娘在做我的工作呢?” “说老实话,司徒森认识我,还是她介绍的!她还拿了介绍费。” 田野已觉无话可说。这事情,不能责怪沈雁,也不能责怪阎婆娘贪财,这只能怪他四周的环境太坏。 他对霍天行的用意起了怀疑,为什么霍天行要把这事情蒙蔽他?是否有意将他牺牲而敷衍司徒森的攻势。他向沈雁致过歉意后,复又越窗,爬返自己的房间去。 这天,天际阴霾不散,但是没有下雨,正就是霍天行进行使用毒计,准备利用潘中元及潘彼得做饵,消灭司徒森的步步紧逼,让他们自己互相火拼,同归于尽。 由于田野接二连三的间接给司徒森传递情报,让他们知道潘中元在近日和霍天行接触颇频,而且两人常常争吵得脸红面赤,发生龃龉,因此引起司徒森注意。他派出无数的眼线,密布在潘中元及霍天行的周围。所以这天的行动,霍天行夫妇需得回避,因田野在司徒森的眼中也涉有嫌疑。同样需得回避。 田野一清早按照平日的状态到“圣蒙”慈善会去上班。他走进办公室时,刚好是办公时间。张子宜和姜少芬早到了。姜少芬向田野使眼色。挑起手指头招他至跟前。 “桑南施在房间内!”她笑吃吃地指桑同白私人的办公室说。 “哦?这么早,她来干什么?”田野非常奇怪。“桑老先生呢?” “桑老先生不在,听说他出门到什么地方去了!今天早晨一早走的!” 田野暗暗吃惊。“和什么人一同去的?” “不知道!” 田野想起大亚湾的布局,假如桑同白的出门是和司徒森一同走的,事情便严重了。他急忙穿进桑同白的办公室去。只见桑南施正伏在桑同白的办事桌上读电影杂志。她抬头看见田野穿进室来,即把头一摆,连睬也不睬。 “南施,桑老先生呢?”田野说。 “别和我说话!我不睬你!”桑南施对田野的余恨未息,仍在闹着气。 “南施!别再闹气了……我向你陪不是就是了!”田野急切地的说:“桑老先生到那儿去了?是否和司徒森一同走的?” 桑南施忿然地抬起头。说:“关你什么事呢?” “事情非常危险,快回答我的话……是不是和司徒森一起走的?” 桑南施见田野焦形于色,额上也渗出了汗珠,暗暗奇怪,始才楞下了神色说:“爸爸是和司徒森一同走的……你为什么这样急呢?” 田野即顿足大叫糟糕。霍天行原布置下陷阱毒害司徒森的。但没想到竟连桑同白也堕了进去。 桑南施继续说:“司徒森自从得到你的消息以后,派了许多眼线监视了潘中元的行动。所以得到许多线索,他查银行,知道潘中元每个月仍按照规例送五万元给霍天行。据司徒森猜想,那可能是支付给霍天行的,为他侄子的保护费,潘彼得是由霍天行保护着,但收藏在那儿却不得而知。最近潘中元和霍天行常常发生争吵,原因可能有两种:一种是可能潘彼得受到虐待,另一种,可能竹杠敲得更大!……” “那末你的父亲为什么要到大亚湾去呢?”田野继续发着急。 “……司徒森得到眼线报告,潘中元昨天在码头上包了一条汽船,约定是今天十点钟必得要到九龙的大亚湾的!他的神态非常神秘,一再关照汽船上的船夫,不得把行踪泄漏,司徒森猜测他是去探看潘彼得,所以也包了一条船,为不泄漏风声,比潘中元早上两个钟点先开航去大亚湾等候,假如果真潘中元是去探望潘彼得的话,将他们两人双双捉到的话,圣蒙的血案就可以迎刃破获了!” “那你的父亲为什么要去呢?这事情太危险……” “爸爸对这事情非常兴奋,司徒森虽然拒绝他参加同行,但是我爸爸坚持着一定要去!”桑南施皱着眉宇说:“你好像很着急,你怎会知道很危险呢?” 田野擦着汗,避开正题,说:“他们有没有报警呢?” “没有——司徒老先生只带了三个助手……” 田野的心情,既是焦灼,又是矛盾,他知道桑同白此去,必定凶多吉少,在霍天行的计划中,举凡至大亚湾去的,一律不给他们活着回来。 田野不愿意桑南施成为一个孤女,他想抢救桑同白的性命,但此项行动,即会败露他在“正义”公司的身份,同时更又触犯“正义”公司的戒条,霍天行金丽娃会对他不满,更给周冲找到藉口予他治罪。 壁上的时钟在移动,一分一秒的溜过去,相信桑同白的汽船已将接近了大亚湾……也就是他的命运一分一秒的接近了死亡。 “田野,你怎么了?”桑南施睨视着田野的形色,忽然说。 田野惊醒,他看到桑南施仍是那张和蔼甜蜜的脸,他怎忍心令这样的一个可爱的女郎成为孤女?况且桑同白是个慈善家,老好人!更不应该牺牲在这些杀人者的手里。 他倏的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救出桑同白的性命! “田野!你的脸色不正,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事!”桑南施又说。 “不!到现在,你应该冷静!同时相信我的说话,你的父亲现在处在很危险的境地,我需得马上追到大亚湾去查看究竟……免得他们坠入敌人的圈套!”田野正色说:“你该好好回家去等着消息,不要在外乱跑,否则太危险了……” “怎么回事?”桑南施已开始被田野焦急的形色弄得惶悚不安。 “别多问,按照我的话去做……” “那末,我跟你一同到大亚湾去……”桑南施鼓起了勇气说。 “不!那太危险,不适合你去的!……你要听话!” 时间的逼切,已不容许田野迟疑,他把桑家的司机江标招来,命他驾车将桑南施强行载送回家去。 田野走出“圣蒙”慈善会,即匆匆赶回永乐街的公寓去,他决意往大亚湾去救老好人桑同白,他知道向霍天行及金丽娃求情是绝对没有用处的,反而泄露了行藏,危及他自己本身的生命,除了从速赶往大亚湾,阻拦这场流血外,别无他途。 他穿着西服,到这种穷乡僻野去,太过华贵,容易惹人注目,他需得改装乔扮成渔民的模样。所以得赶回永乐公寓去。 吴全福有土布衣衫。田野向吴妻借用。这种事情是从未发生过的,吴妻很奇怪。田野吩咐叫她不必多问,同时还回避阎婆娘的注意。匆匆把衣裳换过,还借了一顶旧毡帽。 吴妻说:“吴全福在医院里动过手术,医生说他已无恙,静养个把星期,就可以出院了!……” 田野焦急着桑同白的安危,对吴全福的问题已毫不感关心,他只点着头,把吴妻的话敷衍过去,换好衣裳后,自天花板上取出手枪,即匆匆下楼,兼程赶路。 吴妻原是想向田野借钱的,看见他如此匆忙,也只好住口作罢。 第廿五章 天罗地网 田野赶至西营盘码头,出重资临时雇了一艘汽油快艇,这种汽油快艇的速度很高,假如普通的汽船驶航大亚湾需要两小时的话,这种快艇即只需一个半小时。田野命船夫加快速度,启航出海。 这天海风颇猛,汽船在海中穿涛破浪,疾驶如飞,假如是身体不佳的人,准吃不消。 有时巨浪如山般卷过,扬起浪沫如雨,把田野身上的布衣衫裤全浸湿了,他并不为此担忧,不时看着手表,只望能及早赶到目的地。 时钟已指正十时光,阳光略在云幕的空隙中露出金线,汽船离开船已快有两个钟头。 田野很焦急,他担忧错过了时间,老是催促船员加快速度。 船员说:“风浪太大了,再加快就恐怕有翻船的危险……” 汽船勇猛地在浪涛汹涌中向前直冲。不久,船员已指出前面就是大亚湾,笼罩在阴霾下。 这地方,田野在护送潘彼得迁移至此时曾经来过,但当时暴雨淋漓,时在午夜,和这时的环境,似乎是两回事。渐渐汽船已经慢下,要进入海湾。那儿的黯礁很多,船驶过速,会有触礁的危险。 那深洼的海湾上,老远的已可看到有些渔船、渔网晒在海滩之上,住户人家疏疏落落。…… 田野顿憧憬出懒蛇坠岩而死的一幕,那景色正和目前的相彷佛。 “不要驶进海滩上去,”田野忽而指挥船员,因为他发现海滩上正停放有一艘汽船,而那艘汽船却不知道是属于司徒森方面的亦或是霍天行方面的。他不愿意行藏败露,在真相未明之时被正义公司或司徒森方面的人发现另一艘汽船来到,俱不方便。 田野已探过地势,潘彼得囚禁在那二间屋子内,在他的印象中还可以记得。 他指挥汽船再航出海去,绕至大亚海湾接近出口的山岩下。 “先生,在这儿怎能登岸呢?四处尽是礁石!”船员说。 田野可不管。他命船员将马达停下,以竹篙撑船,小心翼翼的在礁石满布的水面上摸索。 好不容易才贴了岸。但是抬头看上去是一座高山,欲从岸边爬上去需得费一番手脚。 田野说:“我是救人来的,有人被困了!”他跳上了岸,吩咐船员缚揽等候,然后向那岩石积垒的高山爬上去。那些岩石,都是光秃秃的,连一条小路也没有,甚至连可以把手的树枝草根也找不到。只靠石岩中的缝隙作为把手踏脚……假如一不小心失足坠下,那准会粉身碎骨。 汽船上总共只有两个船员,虽然田野解释过救人而来的,但是他们莫明田野为什么要冒险爬这个山岩,楞楞然地抬头望着。好在他们主要的还是拿船资,钱拿得多,就可以不过问其他。 田野鼓足了勇气,一步一步爬到了山顶,已是浑身是汗,疲乏不堪。由那儿可以窥望大亚弯的整个渔村。蓦然,他听到一阵枪声。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吗?…… 田野大惊,他探首遥望潘彼得被囚禁之处,只闻枪声一阵比一阵紧密。火光闪闪,冒出清烟,在一间土屋前,不时有人影穿来穿去,好像正包围了那间屋子进攻…… 事实已摆在眼前,是事发了,而且双方正在拼斗,司徒森和桑同白的性命危在毫发…… 田野为桑同白的性命而担忧,在这关头已不容许他再犹豫了。他放开脚步,心焦如焚,向着那生事的地点疾走。同时还得回避着作战者的视线。 山下的渔村里也起了骚动。那些渔民纷纷趋出屋来向那生事的地点观望。但是他们又不敢跑上山去。 田野一面走,一面想,凭他个人的力量可以压制下这场流血的惨剧吗? 即算可以做到,但是他的身份即告暴露无遗,如何能获得双方谅解?而且“正义”公司的秘密暴露了,霍天行会容许他活下去吗?……司徒森和桑同白会原谅他吗?香港的法律会宽恕他吗?…… 为了桑南施,田野是非得抢救桑同白不可,司徒森的生死倒与他无关……。 许多矛盾的问题在他的脑海中涌现,那小小的战场已逐渐接近,他毫无计划而来,这时又不能排除心理上的疑问。他蹲下身匐匍地走着,和那正在火拼的地点相隔只有一个山头了,他需得伏地爬行。 这时,已可看到围攻那座土屋的有三四个人之多,在屋子里反抗的却只有两支枪,弹药都很充足,枪声没有停止过。 田野虽然看不清楚他们的脸貌,但从霍天行的预定计划,及目前情形,他可以猜想得出,在外进攻的是属于司徒森及桑同白他们,而坚守在屋内的,却是潘中元叔侄及一个杀人越货的大盗…… 原来,霍天行的计划是这样的,他欲勾消拖泥带水的“圣蒙”血案,摆脱司徒森向他的苦缠,下毒计牺牲潘中元叔侄两人的性命作为引饵,使司徒森堕入圈套,欲使司徒森赔上一条性命。 首先,他故意虐待潘彼得使潘中元不满,发生争执,又让田野间接在桑同白面前泄漏消息,好使司徒森对潘中元注意,盯牢了他行踪。在后,霍天行不征求潘中元同意将潘彼得移送至荒僻的大亚湾,故意让潘中元找机会去探看慰问他的侄子,布置好天罗地网,司徒森跟踪潘中元至大亚湾时,将他们一并消灭,了却“圣蒙”血案。 那时候正有一个杀人越货犯案累累的逃犯,投奔霍天行,霍天行假仁假义将他收容,并派给他一个差事,就是在大亚湾的土屋中看守潘彼得。霍天行一再关照,不允许潘彼得接见任何一个人,那逃犯还不知道霍天行有意将他牺牲,尚忠心耿耿为霍天行尽职。 潘中元赶到大亚湾,那逃犯拒绝让他进屋给他们叔侄见面。因而发生冲突。这时候司徒森桑同白早跟踪了。 “潘中元,你的案子败露了,你的侄子通缉在案,请交给我们带回去,你也跟我回去接受审讯吧!……”司徒森忽然现身出去说话。 潘中元自然大惊失色,这个案子不被揭发犹可,一经破案,他即身败名裂,被控购凶杀人,还是小事,他的一切事业即付诸东流。 潘中元原不是什么好出身的人,靠走私漏税,贩毒起家,造成他今日的地位。一支自卫手枪是永不离身的,尤其他单身到这种荒野的地方上来…… “砰!”他忽然拔枪射击。 司徒森和桑同白迅速伏地,同时也拔枪还击,双方便开始搏火,司徒森并不想取潘中元的性命。他的枪多半是朝天发的,欲威胁潘中元弃械投降。 但是潘中元发了野性,一枪接一枪的打个不停。同时,负责管潘彼得的那个囚犯见有陌生人围拢来攻打,以为是警探到了。即协助潘中元作战,枪自窗户上射出来。 潘中元拼命拍门,要求逃犯给他进屋,这样他们叔侄俩才得到机会相见。 潘彼得不像潘中元,从未见到过这种场面,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软在地下动也不动,逃犯有两支枪,加上潘中元的一支,三管火力抵挡司徒森的进攻。司徒森倒是非常老到的,土屋周围的地势,来龙去脉如何?他早已摸清楚,而且枪法打得准,威胁了他们把守的两扇窗户。 桑同白虽然有枪在手,但他毫无作战经验,司徒森只叫他蹲伏到石头的背后躲藏。 司徒森原带有三个助手同来的,他们散布在各地侦查,闻得枪声自然就聚拢来了。 这样,他们便占了优势,把三个匪类困在屋中无法冲出。 司徒森正欲用计,冲过屋前的空地抢到屋檐同那三个匪类短兵作战,倏而,背后有人向他说话。 “司徒森,没想到你倒比我们早上一步!”声音自背后传过来。 司徒森回头只见来了四五条大汉,全是粗布衣打扮的,个个蛇头獐目,全非善类。 司徒森在这种环境中,不敢稍懈,即递手暗示他的手下停止向土屋进攻枪杆调转头来,指向那几个陌生的来人。“你们是什么人?”司徒森喝问。 “司徒先生,我们是警署的探员,奉探长之命跟踪着你,因为探长知道你的侦探技巧高明!会带我们找出线索!”其中一人笑吃吃地说。 司徒森半信半疑,在踌躇间,那人已指挥他的手下散布开,向那座被困的土屋实行开火进攻。 刹时枪声“劈劈拍拍”的,弹雨如蝗般向那座土屋点去。桑同白倒很高兴,因为警探来到参加作战,等于增强了他们的实力。那三个歹徒到了弹尽援绝之际,就必得向他们投降,束手待缚了。 但司徒森却不然,他千辛万苦的才找出这个匪窟,竟被警探跟踪而来,分夺了他的功劳…… “喂!蠢猪!我并不想取他们的性命!晓得吗?”司徒森见那几个大汉领在前面,全是蛮打硬打的作风,感到非常不满,便说:“……我要擒下的……” 那几条大汉充耳不闻,老是挡在头阵,司徒森不由的起了愤慨。 “喂!你们既是警探,催泪弹带来了没有?”他高声叫喊。 “催泪弹——?”领在前面的一个大汉,忽而停下射击,高声向他的弟兄呼喊:“喂!你们的催泪弹预备好了没有?” “预备好了——”那几个散布开的大汉同时回答。 于是,心中似乎有数着一二三的数目,蓦然同时发动,调转枪来向司徒森桑同白开火。砰、砰、砰…… 司徒森资格比较老到,他对这几个汉子早起怀疑,发觉情形不对,即急忙在地上打滚,直滚到岩缝里自行坠进去,那枪弹爆炸开的尘烟直追在他的身后……司徒森虽幸免,但也受了重伤,一颗子弹已打进了他的左肋骨。桑同白和那几个手下人猝不知有此转变,惨呼一声,已倒在血泊之中。 原来,这正是霍天行的毒计,那些来历不明的大汉正是丁炳荣、沈雁、柯大勇、吴仲瑜几个人,他们让司徒森等人向土屋进攻,又冒充警探参加作战,然后约定时间,叫出暗号向他们突然狙击——那暗号就是“催泪弹”。 田野到达之时,正是双方枪战最为剧烈之际。田野的目的,是抢救桑同白出险。他守在山头的石岩上犹豫半晌,倏的起了决意。他要不顾一切的危险去救桑同白,实行向“正义”公司倒戈,即算将来霍天行将他碎身万段,也在所不惜。因为邪毕竟不能胜正。欲趁此机会脱离“正义”公司的羁绊,再重头做新人……。当他站起来欲抢上前时,正值司徒森问丁炳荣有没有携带催泪弹。 田野大恐,他所在的地方和他们相距还有百余码,他想呼喊,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丁炳荣的枪弹已洞穿桑同白的胸膛,顿时鲜血如潮,桑同白已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田野吓得魂不附体,虽然他不能确实桑同白是否已经丧命,但相信希望已经很微了。 司徒森的几个手下也卧在血泊中,只有司徒森一人负了伤,躲缩在岩缝中和那批杀人者作困兽之斗。 丁炳荣指挥大家向他包围。 “嗨!老毛!该停火啦!这几个家伙已经坠进罗网了!”是沈雁的声音在呼喊。 那称为老毛的,正是土屋中看守潘彼得负隅顽抗的逃犯,相信他到这时,始才明白那几个帮同司徒森等人进攻的歹徒,是属于霍天行方面的人,是霍天行布置下的毒计。 “喂,沈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老毛问。 “现在不必多问,反正迟早你会知道的!”沈雁答。 “这个老头子受伤啦……”老毛指的是潘中元,他中了枪伤,但并不十分严重,只是在头上戴了彩,血流不止。 “没关系!待会儿我会来照应他——”沈雁说。 他们一伙人仍继续向司徒森扑攻,但司徒森防守得法,使他们无法得逞。 丁炳荣检查桑同白,说:“这个姓桑的已经死了……” 田野听在耳中,几乎失声痛哭。他匆匆赶来,结果他是白跑一场,桑老先生还是逃不出一死……这不能怪别的,只怪他自己犹豫不决,错过了时机,现在桑南施已经变成一个孤女,假如她知道她的父亲丧身在这批歹徒的手中时,该会怎样的伤心呢? “嗨!什么人?”忽的一个声音发自田野所立的岩石下。田野大惊! “是我,柯大哥!”是吴仲瑜的回答。 田野始才知道并非自己被发现。原来,霍天行布置下并非只有丁炳荣他们五个人呢,另外还有许多人星散在各处把哨。田野在伤心之余,庆幸自己并未被发现,不过也等于陷入了重围。 他这时的心情,仍是惶惶无主的,桑同白既已丧了命,他留在这个地方,只有害处而没有益处,他又没有办法可以把桑同白的尸首抢走…… 司徒森被困,看样子是无法可以逃得出那批暴徒的毒手。被杀只是迟早的问题…… 田野希望能看到结局。 丁炳荣和吴仲瑜两个,拾起了桑同白及司徒森三个手下落在地上的手枪。 沈雁命老毛打开土屋的大门,说明这是霍天行的计策,故意引诱这几个私家侦探自投罗网的。 潘中元负了伤,正庆幸他的得救,心中对霍天行的用计得体而感激。 岂料丁炳荣、沈雁两人举起手枪,砰、砰、砰的朝着潘中元、潘彼得,连那逃犯老毛也在内…… “妈的,原来霍天行在出卖我……”老毛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是明白得已经太迟,他的身上已中了有四五弹之多……并还要逞蛮反抗,极力挣扎着举起枪来,但他已没有力量去扣扳机,即躺在地下,一命归西了。 潘中元和潘彼得叔侄两人相继卧在血泊中,死了,这两具尸首俱不能瞑目。他们落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明了霍天行为什么会陷害他们,牺牲他们的性命。 丁炳荣颇俱正义感的人,他屠杀了三个败类,并不感到如何,因为,老毛是个逃犯,曾经杀人越货,死有余辜,无需要反悔,尤其潘中元叔侄两个,狼狈为奸,曾谋害了贾子德,陷害圣蒙慈善会的主持人………连累了田野……有这许多原因,丁炳荣杀人后觉得于道义之心无愧。 他用的是桑同白及司徒森的手下人所遗落下来的手枪。这样,将来案发,警探的侦查,会以为老毛、潘中元叔侄,三个人俱是被司徒森桑同白等人所杀。 他仍然把手枪归还弃在桑同白等人的尸首旁,而把刚才杀桑同白及司徒森几个手下的手枪弃在老毛及潘中元叔侄的尸首的身旁,尽情把自己所有的足迹抹去。 司徒森仍未解决,他潜匿在岩缝中负隅顽抗,他备有充足的弹药,围攻的人无法和他接近,而他所躲藏的地方,枪弹又无法射进去。枪战仍很剧烈。 田野见大局已定,久留下去绝无益处,为自己打算,他需得及时退出这是非之地。 “唉……桑南施真不幸……她已经是一个可怜的孤女了……以后,我得好好照应她……”田野的话发自他的天良。当他正耸起身来准备离去之际,倏而那块石岩下发出,“咦?”的一声。是柯大勇发现了他的身形。 田野大恐,这时间是不容许他犹豫的,因为四方八面全是“正义”公司的人,柯大勇万一叫嚷起来。那些惯于杀人的凶手便会蜂涌围过来了。 “我是田野——”田野一面准备,一面低声说,手枪已捏在手中。 “嗄?怎么你也来了?……”柯大勇以为又找到了田野的把柄,这又是违背戒条,擅离职守,不服从命令。当他正欲发言诲骂时…… 田野蓦然,一个纵身自石岩跳下去,力量用得很猛,直到柯大勇的跟前,他的脚是翘起的,顺着力量那只脚便蹬到了柯大勇的脸上。柯大勇猝不防田野有此一着,还来不及喊出来,便踉跄跌在地上,后脑被石头撞了一下,嘴唇和鼻孔同时出血…… 因为那山岩相当的高,田野双脚落地也跌了一跤,他匆匆的纵身爬起,捏着手枪还要在柯大勇的头顶上敲下去……当他正要出手时,又猛然的收住了。 因为柯大勇已无需要再补击一下,早昏迷在地,人事不醒了。 田野始咽了一口气,他及时把柯大勇击昏,以免把自己的行踪泄漏,布散在四周的歹徒一个也没有发觉,要不然,他们闻声围拢来,田野只好和他们硬拼,否则解押到霍天行处,田野自知道一定不会留他活过明天。但是柯大勇昏迷过后,一定会醒的,又必然会指责他偷入禁地……这该怎么办呢? 田野惶然无策,凝视着柯大勇那可憎而带血的脸孔。 他憧憬出柯大男对周冲的巴结谄媚,那种卑鄙无耻的丑态,而对下人则又作威作福…… 这种人把他留在社会上,只是祸害,现在,三姑娘已当了女尼,桑同白又遇害,桑南施成为孤女…… 这许多仇怨,田野无法发泄。蓦地,他起了杀机,一来是为柯大勇发现他潜上大亚湾,杀他灭口,二来是为桑南施、三姑娘他们报仇。 “柯大勇,柯大勇,你在那儿哪?……”立时,枪声好像稍为歇下,突然有人向这方面呼唤,像是吴仲瑜的声音。“咦?为什么没有人声!” “快找他来帮忙,我们需得及时撤退先把那老家伙解决!……”是丁炳荣在老远的地方叫喊。 于是,有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跑过来了。 田野无法再迟疑了,这时很快的便下了决意,必需要杀柯大勇灭口,他不能用枪,在柯大勇身旁四周,有着许多石头,他拾起一块如斗大的巨石,双手举起,照准柯大勇的头颅砸下去…… “噗哧”一声,柯大勇只窒息的哼了一下,头颅粉碎,脑髓血肉横溢,这歹徒毕生作恶,竟落个死得不明不白。 脚步更近了,而且还听到有人急促地喘着气,似在跑着步,由山坡下上来。 田野已来不及揩抹身上的血迹,急忙窜身飞奔而逃,他由原路,爬上山坡,由原来的高岩重新落下海岸去,那小汽船仍停留在海岸。他跳落汽船,即命船员启绽逃走。 山谷上的那场血战,枪声远播,那些船员也曾听到枪声。 “究竟是什么事情?好像有一场大战呢!”船员说。 “围剿盗贼,明天你们看报纸!就可以完全明白了,警探败了!盗贼追出来,我们快逃吧!”田野讹诈说。 在航途中,还有一艘汽船在那儿盘旋,田野知道那是周冲所指挥的一艘,他需得回避,伏在船舱中,命船员加快速度窜突过去。好在小汽船的速度快,周冲的大汽船追赶不及。 田野抵达西营盘码头后,付出双倍的船资,叮嘱那几个船员严守秘密,不要把潜至大亚海湾的事情泄漏出去,讹称那些歹徒非常猖獗,党羽众多,满布在港九两地,假如被他们查出痕迹,大家都没有好处。 柯大勇之死,无异等于是这件庞大的谋杀案的节外生枝,那批“职业杀人者”感到意外,在匆匆忙忙间,找不出丝毫线索可以侦查出凶手究竟是属何人?和柯大勇又有些什么仇隙,会在这种环境中追踪而来下此毒手。他们又猜想可能是司徒森带来留守在外围的手下……。除了地上发现有土布鞋的足迹外,一无所获,他们沿着足迹,追到山岩上,那正是田野爬落海岸汽船停留的地方…… 在后周冲和他们会合,说出在航途上所逢到的一艘神秘汽船……两件事配合起来,便推断这凶手是单独而来,又单独而去。 “我们可以从那些做出租生意的小汽船着手侦查,不怕他逃到那里去!……”周冲目露凶光说。 枪声仍在断断续续的响,司徒森仍继续作困兽斗,不肯屈伏。 周冲又说:“……打了这样久,相信附近的守军已经得到信息,不久即必有巡逻艇开来,我们及早把老家伙解决,实行撤退吧……” “柯大勇的尸体怎么办?” “把他沉到海底里去!” 香港的报纸上刊出了一件大新闻,差不多每家报纸都辟出一两版的篇幅来作详细报导。 这是新闻记者各显本领的时候,除了官方的公布外,他们忙碌的奔走,找寻特写资料,找寻新闻隙缝……各尽其能……除了新闻外,地图、照片,及各记者的独特见解,评论散见各报。 那案子很显明的私家侦探和匪徒火拼,悉数同归于尽,中有两个闻人,慈善家桑同白和潘中元,另外还有一个犯罪累累,被各地通缉在案的逃犯,再者就是潘中元的侄子潘彼得,和司徒森的三个手下……奇怪的就是司徒森失去下落,找遍了大亚湾找不到他尸首的影迹……。 当时案子发生的开始。 是驻守在大亚湾相距约百余里的山区守军听得枪声,他们猜测以为是私枭械斗,因为山势的所隔,来不及赶到现场,便急忙摇了电话到“水师处”,派出两艘缉私艇,赶到大亚湾。缉私警经渔民指示,越上山坡,那战事已告完毕,现场除了尸首及血以外,是一片凄清,缉私艇向香港华民署及警署发出急电,警探赶到现场,因为潘中元和桑同白都是香港的闻人,探长认出他们的面目,他们虽然全是圣蒙慈善会的董事,但是却好像死在对立地位。 当警探把现场上死者的身份全查出来时,他们感觉得非常惊奇。内中有潘彼得,是潘中元的侄子,又是警署通缉的圣蒙慈善会逃员,另外还有一个姓毛的逃犯,三个私家侦探是司徒森的手下人。 警探第一步的推测:潘中元的侄子在逃亡之中,桑同白聘请私家侦探缉捕,潘中元为卫护他的侄子,双方发生枪战,终告同归于尽……但是他们很奇怪为什么司徒森却失了踪? 第二步,他们推测,可能与圣蒙血案,贾子德的离奇杀案有关,因为在那批死尸当中有着一个通缉在案的大盗,很可能就是潘中元购买以杀害贾子德的凶手。 他们致死之因尚需解剖证实,将尸体上的子弹取出在每具尸首身旁的枪械加以研究即可证实…… 因为这一杀案之中疑问尚多,所以警署有许多事情都守秘密,他们在距离现场约百余码的山头上还发现一滩奇怪的血迹曾经有人扫抹过,用泥土虚掩在上。 警探需得向整个渔村的村民逐一详细调查及询问,希望由那些渔民身上找出特别的线索。 但那些渔民却好像有口难言,不能随便说话,所以警探们所获不多。他们需要计划长期侦查了。 桑南施也成了新闻记者和警探采访及侦查的对象,田野成了护花使者,他以圣蒙慈善会的职员身份尽情替桑南施挡驾,他说桑南施因父亲的惨死伤心过度,请大家尽量避免,勿再刺激她的情绪。 有敏锐感的新闻记者已为这件新闻特别为田野写出一段小小的特写,他指出田野也是新闻人物,曾经有几件社会新闻把他牵涉在内,如红舞娘萧玲珑被殴打案……报纸上提见过他的名字。 同时,这位记者的语气,暗示了田野是一个问题人物。 霍天行曾为此事拨了电话给田野,叮嘱他在这期间需得特别谨慎小心。 这桩凶杀案发生之后,田野的精神上大受刺激,他在夜静无人时经常酗酒,醉后即痛哭流涕,重新起了悔恨,不该参加“正义”公司这惨无人道的杀人团体……他对桑南施起了无限的同情,桑同白行善终生,落得个财散人空……这未免太残酷了……。 田野虽内心忧焚,但他还得照应桑南施和警探及新闻记者的接触。 桑南施因父亲的惨死,痛不欲生,对警探的询问,以及新闻记者的采访,实感到烦不胜烦,有田野给她阻挡,为她分忧,减轻了不少精神上的负荷。但桑南施为此事对田野略有误解,她念念不忘在出事那天早晨的一幕。田野知悉桑同白到大亚湾去时的神色非常紧张,又说要赶到大亚湾去救她的父亲……而结果她的父亲丧了命……这是什么道理?她空下时就向田野盘问。但田野能给她什么答覆呢?一而再,再而三的推避,闪缩其词…… “南施,现在不要多问,迟早你会明白的……”这是田野仅能解说的话。 田野的过往,只有桑南施最为清楚,由他做窃盗逃之潜入她的寝室开始……直至到他在“圣蒙”慈善会找到差事。田野进入“圣蒙”后,慈善会就从未安静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是什么道理?假如有任何一个人身历其境,必然会猜测田野绝非善类,但桑南施却不然,她非但不忍心拆穿田野的面目,而且对警探,对记者,将田野的事情绝口不提。 圣蒙慈善会失去了主持人,及一个董事,董事会又起了紧张,业务没有人主持,他们逼得暂时休业,待另选新的主持人。 桑南施的舅父陈淦,是太古洋行某部的经理,帮助桑南施办理丧事,好在桑同白全家都是教徒,办理丧事非常简单。 自桑同白死后,桑南施便好像孤孑一身,一个人居住在那豪华的大厦里,因为桑同白生前,为潘彼得之卷逃捣乱了帐款,桑同白借了一笔钱自行垫回,以向董事会交待,这样,这些债务的重担便加诸在桑南施一人身上。世事往往如此,一个人生而又有权势之时,巴结者比比皆是,银钱周转只需要摇上几个电话,便有人亲自将钱双手奉上,但等到一命归西,失去了利用的价值,就什么交情都完蛋。 讨债者如狼似虎,生恐怕遗族全部逃去,债款归还无着,桑同白的直属遗族,仅只有桑南施一人,所以,债权人盯得更牢,甚至于有人怂恿她出售那栋洋房抵债。 桑南施的舅父并不是一个很有钱的人,他愿意给桑南施分担困忧。但是他所能拿出来的钱有限。因为桑同白平日待人甚好,所以圣蒙慈善会的职员自动的凑出钱来帮助桑南施还债,但那力量是有限的。 田野也想筹钱,但力与愿违,近几个月来,没做到多少件杀案,而且为三姑娘香魂之入院,吴全福之动手术,把他的积蓄全部支付出来了。 他唯有设法向霍天行支借,但想到霍天行乃为几个钱而做出“圣蒙”血案,连桑同白也平白丧命,到现在又借用他的血腥钱来为桑同白还债,这未免太过矛盾。 所以他犹豫不决,同时,为桑同白之死,脱离“正义”公司绊羁的心理重燃。 而且,霍天行又一直回避,不愿意和他接触见面,说是避免外人生疑。 田野曾打电话给金丽娃求助,希望金丽娃能借他两万元。 但金丽娃说:“田野,我借给你倒无所谓,但你需得慎重考虑,现在你的目标很大,正是警探眼中的重要线索!……你是‘圣蒙’慈善会的小职员,何来如此巨款?万一他们追根寻源,要找出你这笔钱的来处时,你又如何说法?” “难道说,我设法借来也犯法么?……” “你向谁借?总得有个交待!”金丽娃答。 于是,田野便动了肝火,斥骂起来:“你们一个个尽是绝灭了人性的东西,杀了人家的父亲……还不肯救助人家的女儿……” “田野,你要冷静,为什么要这样冲动?” 田野怒不可遏,实在为桑南施已使他略带疯狂,继续咒骂:“对的,我冲动……只有你们才冷静得像冷血动物……”他愤怒得不等金丽娃的回答便“卡郎”的把电话挂断了。 以后,他便独自在马路上踽踽行走,心情矛盾得不可开交,他感觉到在“正义”公司中,任何一个人全是假的,连金丽娃也同样是虚伪的,一切以金钱为主,除了金钱以外,绝无情感可言……都是些绝灭了人性的家伙……他决意要脱离正义公司了,这问题在心头上又像火般重燃,但也立即使他感到旁徨。 怎样脱离呢?他既没有钱,而且他所有的朋友,全在困难之中,吴全福病愈未久,他的书报社还未走上正轨,三姑娘投进了修道院尚在苦修……连桑南施这位过惯了富贵荣华生活的大小姐也落在穷困之中。 尤其,他不把三姑娘救出苦海,无论如何于心不安。于是,他又买醉了,留连在酒肆中,以酒消愁,但他有此感觉,无论他走到那儿去,都有人秘密跟踪。 报纸上仍继续刊载大亚湾血案的新闻,并无多大发展,警署方面的公报,老是有发展,或是某某探长称有把握破案……或是督令限期破案…… 田野对自己并不关心,管他破案也好不破案也好;他只为桑南施的债务,桑家的破产而悲伤,为三姑娘的受苦难而烦心。 倒底,田野在金钱上毫无办法,他还是得霍天行求助。 这天,电话算是接通了,打到茂昌洋行,恰好霍天行在那儿。但霍天行很无情,他责备田野说:“田野,我早向你说过,少和我接触,要知道,我们现在正被人叮得紧,稍有漏洞,即会被人捏住!我有需要时,自然会设法通知你!同时,也许我们的电话,也会被人控住……” “但是霍经理,我现在急需要钱!我需要两万元……”田野说。 “怪不得金丽娃说你一生的失败,就是在女人的手里!你干吗的要做傻子?举债替人还债呢?”霍天行很生气。 “因为……” 霍天行不耐烦听他说下去,很气恼的便把电话挂断了。 在一个深夜,寒风飕飕,怕冷的人们,早已缩进被子,沉入梦乡……。 永乐东街的公寓楼梯上倏的又起了一阵脚步声响,徐徐的向楼上移去,脚步很慢,登,登,登的……那是高跟皮鞋和楼板接触的声响。是个女人呢,听她的脚步声响就可以联想到她走路的姿势,尤其臀部是旋扭着的。 二房东还未入睡,她很奇怪,为什么又会来了另一个女人?田野的房间已经有一个女人在内,而田野却失去踪迹,他一连好几天都是在天亮之前才回家的……。 阎婆娘跳下了床,偷偷掩开房门,由门缝向外窥探,只是走上来的这个女人,打扮得雍容华贵,个子高高的,以纱巾束扎头发,明眸皓齿……阎婆娘对她的脸孔,又好像见过,又好像没有见过……。但阎婆娘最注意的还是她脚上的一双高跟皮鞋,银纤丝编制成的,最低的估价,也在港币数百元以上。 原来这妇人是金丽娃,她参加完一个外国人的宴会,带着几分醉意,竟独自驾着车,摸到田野这儿。她猜想田野并不一定会在家,自从大亚湾的惨案发生后,田野一直没有安静过,颠三倒四的过日子。金丽娃原对田野的印象良佳,从没有把他当“窝囊废”看待,这一次,她非但没有责怪,反而对田野同情。她自从拒绝借两万元给田野,致使田野生活失常,所以,她在午夜间独自来了,为的还是向田野解说。 永乐公寓,金丽娃曾经来过,她知道那一个是田野的房间,电灯在亮着。她迳自走上前,房门并没有锁上,是虚掩着,她轻轻一推,房门就自然开了……。 但金丽娃却楞住了,因为,她没有看见田野在房内,床上却睡有一个艳装打扮的女人。 这人是谁?金丽娃从未见过,当然不会是三姑娘,三姑娘做了修女,金丽娃是知道的,她当不会还俗得这样快!顿时,金丽娃的脸孔胀得绯红,心腔碰碰而跳,也可能是一种下意识的妒忌。 “难道说,田野和什么人姘居了?”金丽娃自问,但很快的,她又很冷静地给自己答覆。“假如是田野的姘妇,她早穿上睡衣,为什么还穿得这样的整齐呢?连高跟鞋也没有脱……”她迳自穿进房去,那女人是睡熟了。一点也不知,金丽娃细细的去看她的脸。看不清楚时,还移动灯光。 那女人,脸貌也非常清秀,就是化装比较浓一点。 金丽娃连忙对着墙上的镜子自照,她自问并无任何比不上这女人的地方,她的脸上,也找不出皱纹,和这女人的年岁没有相差多少,为什么田野会让这女人睡在他的床上呢? “嗯……”那女人来了个大翻身,声音带着磁性,由鼻孔里发出来,怪媚惑人的。“你回来了吗?”她像在说梦话。 金丽娃怒火上冲,倏的伸手把女人拍醒。“喂——起来,起来……” 蕾娜自梦中惊醒,睁开惺忪睡眼,她很奇怪为什么田野的房间内会来了一个女人。她醒了,很尴尬,她撑身坐了起来,两人楞然相对,自然,在她们两个人的心目中都以为田野风流成性……。 “你是什么人?”金丽娃毫不客气地说。 蕾娜也不认识金丽娃,同样的很不客气地回问:“你又是谁?” “我在问你!”金丽娃带着酒意,妒火掩盖了她的理智。 蕾娜因为知道,公寓里还住有很多住客,三姑六婆,什么样的人俱有,她不愿意在这儿出丑,所以回心一想,倒是把气恼自行抑压下去。“我是田野的好朋友,我经常来看他的!”她说。 “嗯——”金丽娃似有含意地点头,“找朋友会在三更半夜的吗?而且,这个房间,只有一张床,孤男寡女的……” 蕾娜不免也起了无名怒火,“你说这话很奇怪,难道说,你又是田野的什么人?可以在深夜间来找,其他的人就不可以?请问你又是否孤男寡女呢?” 金丽娃被问得哑口无言,顿时恼羞成怒,杏目圆睁,露出杀机,狠声说:“你叫什么名字?”她好像审问囚犯似的口吻。 “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蕾娜见她强蛮无理,也不示弱地回问。 “我命令你说出名字,你是干什么的?”金丽娃似在咆哮了,幸而公寓里还没有人被吵醒,只有阎婆娘已溜至她们的房门前偷窥此出争风的趣剧。 “据我所知道,田野并没有谁可以这样的无礼待我……。”蕾娜仍很平和地说。因为面前这个女人至少是田野的朋友,她还顾虑到田野的颜脸呢。 “我再命令你一次!”金丽娃的指头已划到蕾娜的脸上。 “你真有这个权利吗?……” 蕾娜的话尚未说完,金丽娃已扬起了手掌,一个耳光括到了蕾娜脸上,“嚓”的一声,清脆,响亮。 蕾娜原是弱不禁风的,没想到金丽娃会如此泼辣,猝不防,被打得仰在床上。 “看你还敢不敢不回答我的话?……”金丽娃再指着蕾娜说,似有继续逞蛮之意。 蕾娜的眼眶也红了,她不甘受此凌辱,但面对着这个泼妇,自量拼斗不过。她哭出了声,再次撑起身来…… 金丽娃眼快,以为蕾娜要反抗了,一闪身,退后一步,霍然自她的手皮包内摸出一支勃朗灵小手枪,扬了起来,狠声说:“你再敢动一动,我就要你的命……” 蕾娜看见了枪,即吓得魂不附体,她原搞不清楚金丽娃究竟是什么人了?到底是田野的情妇或姘妇?还是其他的什么?…… 正在这时,隔壁的沈雁被惊醒了,他听得好像是老板娘金丽娃的声音在说话。于是,匆匆的穿出房来,一眼即看见二房东阎婆娘正伏在田野的房门缝中向内偷窥。 沈雁轻轻伸手在她的肩头上一拍,轻声说:“二房东,你在干吗?” 阎婆娘正聚精会神的注意看房门的闹剧,受此突于其来的责问,整个人吓了一跳。回首看见是沈雁,惊魂甫定,始才指着房内回答沈雁说:“……不知道那儿来了个女人,正和田野先生的那个舞女吵架……” 房门呀然打开,金丽娃听得房外有人声,怒冲冲的开门出来。 “啊……怎么?老板娘……你来了?”沈雁惊诧地说。 金丽娃看见了沈雁,始才惊觉自己酒后做了糊涂事,经过刚才的一阵暴怒……酒也醒了,她原是因为田野的生活失常而来的。日前,田野为解救桑南施的危困向她要求借款二万元而遭拒绝。事后,她自感非常不安,田野是经由她青睐一手提拔起来的,她绝不忍心让田野颓唐下去,辜负了她提携的一番心思。但田野为桑南施的困扰而出此下策,金丽娃非常嫉忌。她经过三思后,为田野的前途着想,实应该将二万元借给他,不过借款的方式可得略为改变,至少得脱离“正义”公司所有的范围将钱借出来,甚至于茂昌洋行,鸿发公司,都最好不发生关系。 金丽娃原有私蓄投资在一家百货商店,她打算由商店里提出二万元来,算是百货商店借给田野的。将来,假如警探追踪溯源调查起来,也可以有了托词。 她在午夜赶到永乐公寓来,原想将此事告诉田野,岂料竟惹出一场醋海风波。 “这个女人是谁?”金丽娃指着蕾娜轻声问沈雁说。 “哦——”沈雁瞄了蕾娜一眼,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蕾娜正伏在床上啜泣,沈雁心中想,幸好蕾娜是衣着整齐,假如衣冠不整的话,那更难向金丽娃解说了。“你记得有一个叫萧玲珑的舞女吗?曾经也住在这间公寓里——这个女人叫做蕾娜,和萧玲珑同在一个舞厅里货腰的!”他趋近金丽娃的耳畔说。 “嗯——原来也是舞女……”金丽娃鼻孔里嗤了一声,言下有瞧不起人的意思。 沈雁似乎看透金丽娃的心思,特别讨好她说:“自从萧玲珑失意进了修道院之后,这个舞女追求田野最为热烈,但是田野并不对她怎样?” “哼,田野老爱在女人堆里鬼混,我看他赚的几个钱,全送到女人手里,迟早连性命也送掉……”金丽娃悻然地说。同时,心中也暗觉奇怪,在正义公司里,一直有人监视着田野的行动,而为什么蕾娜搭上田野,她连一点消息也没有得到呢?“这个女人常常来吗?”她再问。 “不!一个月中,有个两三次,不过,你是知道的,田野是经常不在家的!” 是时,公寓里被他们说话的声音惊醒了的人,纷纷都探出头来窥探。 田野还不知道何时方会回家,金丽娃知道不适宜继续留下去,遂向沈雁说: “我该走了,你最好把那个女人也撵走!” “……但是我害怕田野的牛脾气……”沈雁有点为难。 “你可以把这帐挂到我的身上!” “但田野不会怪你而会怪我……” “田野真和她那末好吗?” “不,你会知道,田野对待女人,都特别和气!” “那末,你只管把她撵走,一切有我负责!” 金丽娃悻悻然的走了,是时已将近四点,距离天亮不久了。 那些房客虽然不知道金丽娃的身份,但他们可以看出是为田野房内有另一个女人而发出争风。他们大惊小怪地趋上前向沈雁问长问短,沈雁只有支吾对付,免得把此事渲染扩大。 沈雁是同情蕾娜的,至少她对田野的痴恋,就值得同情。他把房客应付过去后,即静坐在房中,陪伴蕾娜,殷殷的向她慰劝。差不多到了天亮时,亲自送她离去。 等到田野回返公寓时,一切都已恢复平静了。 金丽娃夜访田野之事,很快的便传到了霍天行的耳膜里。 霍天行非常气恼,又很暴躁地向金丽娃责备,他认为金丽娃无异等于出卖“正义”公司,出卖他的性命,以及田野和她自己的性命。 霍天行说:“大亚湾的血案轰动了港九,万人触目,警方的视线正严密的投在我们的身上,而且司徒森那老警犬失踪,是什么诡计尚不得而知。柯大勇莫明其妙的被杀,是什么人下的毒手,又是高深莫测……有这许多疑问,正是‘正义’公司的危机,我们正需以静对动,冷静的应付未来无可预测的危困……因为田野是个易于冲动的,大亚湾之血案,报纸上把他的姓名牵连上去,因此,更应该和他暂时隔绝关系,以免拖泥带水又扯到了茂昌公司……。” 金丽娃百词莫辩,同样的也起了恼怒。她说:“既然这样,你何不干脆也把田野杀掉,永除你的后患?……” 霍天行不禁楞了一楞,其实他早有此打算,碍在金丽娃从中作梗,又看在田野的性格刚直,甚得手下人心,可以和周冲互相牵制利用,所以一直犹豫不决,现在被金丽娃道破心事,非常不自在。 金丽娃和霍天行激吵后,便拼命喝酒,心头百感交集,最为打击她的,还是田野有了一个可疑的姘妇?……整个下午金丽娃躲在房间内闷闷地一语不发,霍天行倒是个可以做表面工夫的人,言行可以随时变化,他看见金丽娃的面色可怕,为不愿走极端,便开始改用缓和的语气逗她说话。 但女人的性情往往是如此的,得寸即要进尺,你越是低头时,她越是神气,霍天行所说的话,她非但不理睬,而且掩上房门,匆匆的换衣裳,似有外出之意。 “其实我并没有说你什么,只是为大局着想……假如我们这次失败,历年来所努力付出的心血,便会毁于一旦了!……”霍天行站在门外说。 金丽娃仍然不搭腔。 不久,她已换出一件黑纱晚服,涂脂抹粉,满戴珠光宝气的手饰,似乎要参加什么宴会似的。 “你上那儿去?——”霍天行像有点忍耐不住了,愤然地问。 “你管不着!”金丽娃冷冷地答。 于是,霍天行怒火冲天,咬牙切齿地说:“你假如有胆量再去找田野,那我一定把他杀掉!”言下,似有点酸性作用。 金丽娃也楞了一楞,复又冷笑说:“我巴不得你把田野杀掉,同时,连我也一起杀掉,可以除你的积恨,解脱你对我们报复的仇怨……” 霍天行顿时口张舌结,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金丽娃裙带款摆,扭着臀部,便迳自启门外出,同时,还把那个高大的女佣银宝带走。临行时,甚至于连霍天行也不看上一眼,表示她的余怒未消。 霍天行怒不可遏,执起电话,便拨到鸿发公司,坐镇在那儿的是丁炳荣,霍天行命令他跟踪金丽娃。 金丽娃驾着车让她的女佣坐在车厢之后,不久又到达永乐东街公寓。 是时,已将接近晚饭的时间,田野并不在家,这是可想而知的,金丽娃毫无顾忌的,直接去找沈雁。 沈雁正在整装,准备去赴女朋友的晚宴,金丽娃来到,使他惊异。 金丽娃说:“沈雁,假如你肯放弃女朋友的约会,我请你吃晚饭去!” 沈雁受宠若惊,莫明金丽娃的用意,呐呐说:“田野并没有回家啦……” 金丽娃即发嗔说:“别管田野!我邀请的只是你!” 沈雁更是不安,其实,他渴念金丽娃妖艳已久,就只是没有这份胆量,他恐惧霍天行的杀人不见血,又恐惧周冲的残暴不仁,又害怕田野的蛮脾气……现在金丽娃竟自己送上门给他,不由得使他想入非非,他以为金丽娃需得调换口味,又看中了他,自此以后,他可以取周冲和田野的地位而代之,至少,一个副理的职位,将不成问题,好像田野一样,只要老板娘看得中,什么问题也可以迎刃解决。 “老板娘有什么吩咐!那怕是女朋友,就算是天大的事情也照样可以放弃……”他说。 “那末,你穿好衣裳,就跟我走吧!”金丽娃说。 “上那儿去呢?” “你别问!跟我走就是了!”金丽娃在发命令。 沈雁自命不凡,能得到老板娘的青睐,自认为三生有幸,艳福不浅,那还敢多说半句话,乖乖的换上整洁的衣裳,跟随金丽娃走出公寓。 女佣银宝端坐车座之中,这使沈雁感到费解,据他知道,金丽娃不论和周冲或田野出游,始终就没有携带过任何人,今天,她为什么带了银宝同行呢? 沈雁清楚银宝的经历,知道银宝曾经是个杀人犯,心情又不免忐忑不安起来。 金丽娃驾着车,乘轮渡过海,直趋“金殿”舞厅,沈雁更是提心吊胆了,因为蕾娜正在那儿挂牌子,他怀疑金丽娃是为报复蕾娜而来。 “据我所知道,你所喜欢的地方,除了丽池舞厅外,便是浅水湾,为什么要过九龙去?”沈雁觉得情形有点特别而问。 “今天又不是周末!”金丽娃答。 沈雁更是丈二金刚不着头,只因为这是头一次和金丽娃出游,他不敢问得太多,金丽娃的臭脾气,“正义”公司中,他得到的传闻很多,只有以逆来顺受,方能迎合她的意思,沈雁有“好高骛远”的念头,所以尽情向金丽娃谄媚讨好,小心翼翼地给她服侍,当然就不再多问了。 不一会,轮渡拢了岸,汽车上了码头,金丽娃驾驶着车,领沈雁来到一间小型的罗宋餐厅,用晚餐,在餐间,她闷闷地只是喝着酒,一语不发,似乎有着重重心事。 沈雁以为,女人有心事之时,正是男人进攻的良好机会,而且金丽娃今天特意挑选了他同游,当然是意属于他,此大好良机,岂容错过?尽管金丽娃一语不发,沈雁说话更多,而且许多言语,多属有于挑逗性的,有时还惹得金丽娃怒目相向。但沈雁看情形,金丽娃还不至于翻脸,可能这怒目相视也是佯装的,为维护她做老板娘的尊严而已。 沈雁也喝了两杯酒,骨头有点轻起来,向金丽娃挤眉弄眼的,金丽娃没有理睬,他又伸出脚,在桌子低下偷偷的踩了金丽娃的脚背,岂料金丽娃支起一脚正踢在沈雁的脚踝上。力量很猛,连桌上的酒杯也打翻了。沈雁呼痛不迭,但他又不能拉大嗓子呼喊,在座的食客已经偏过头来注意了,沈雁狼狈不堪,只有咬紧牙关忍受。 “我已经吃饱了,我们就走吧!”金丽娃已经站起来了,招呼掌柜的结帐,既不责备沈雁也不再招呼沈雁,便迳自出到门外,坐在汽车之中等候。 沈雁痛得几乎迸出眼泪来,扶着被踢的痛脚,一拐一拐的随后出了餐厅,他趋近汽车时,金丽娃板着脸色说:“你假如再骨头轻,我就用汽车碾断你的腿,你且等瞧吧!我向来是说得出做得出的!” 沈雁更是尴尬,爬进车厢之后,金丽娃驾着汽车便走,绕了几个圈子,汽车已在“金殿”舞厅门前停下了。 蕾娜的霓虹灯的挂在上,彩光闪闪……沈雁始才大悟,果然不出所料,金丽娃拖他来的目的,原本只是为报复蕾娜而来,而把他当做了挡箭牌而已。 “让我们进去疯狂疯狂吧!”金丽娃说。 她命银宝留守在汽车中,金丽娃领在前,沈雁跟在后,相继走进了舞厅。 这时,并非舞厅最盛旺的时候,舞客并不多,金丽娃一眼便瞥见蕾娜已经在坐台子,这位头牌舞女倒是来得特别早的,大家都认为她有失红舞女派头,但蕾娜却是以和霭待人,也所谓“和气生财”,她对任何舞客,不论富贵贫贱,只要是捧场的都一视同仁,平等相待,这也是在欢场上处世的方法之一。因之,蕾娜挂起头牌,久而久之,仍能保持后座,捧场者不乏其人。 由于金丽娃衣饰华丽,打扮得如同贵妇,所以她虽不是熟客,侍役亦趋之若鹜,打躬作揖地上来招呼。金丽娃选了一张较与乐台接近的台子,表现她的阔绰,要了香槟酒。 其实在舞厅中香槟没什么道理,就是开瓶时有“蓬”的一声,能引起全场触目而已。 沈雁的心情,真如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他不知道金丽娃将会如何对付蕾娜?这个女人,貌若桃李,毒如蛇蝎,触怒她时,是什么手段也使得出的,其实蕾娜并没有对她怎样,就只是独自躺在田野的卧床上而引起她的嫉恨。沈雁很担忧,他既不敢得罪金丽娃,又不想得罪田野,而且他又和蕾娜相识,夹在当中有左右做人难之慨了……。 香槟酒的瓶盖响过之后,金丽娃啜着酒,很平静的,静静地在欣赏舞客的舞步。 蕾娜和客人共舞,当她的身体从池边溜过之时,她微微的向沈雁笑一笑。蕾娜曾无缘无故的被金丽娃赏了一记耳光,旧恨在心,两人的眼光接触时,好像还充满了仇恨,分外眼红……。 金丽娃微笑,她摆出风度完全像个贵妇,眼光却在品评蕾娜的舞姿。 蕾娜是这个舞厅中舞娘之魁,平常的时候,还看不出她有什么特色,但在欢场之中,却能显露出她的与众不同。温和、大方、说话的姿态非常甜蜜,体态娉婷……似乎一切都比较出色,足以压倒群芳。 金丽娃的眼睛中闪烁着光芒,嫉恨与时俱增,可以由她喝酒时的动作中看出来。 “沈雁——”她忽然说话:“你为什么不跳舞?” 沈雁听得金丽娃呼喊他的名字,就吓然吃了一惊,惶然间,放下了酒杯说:“跳舞?——和谁跳舞?” “难道说,你还另外带了什么舞伴来吗?”金丽娃不乐地问。 “……”沈雁楞了片刻,说不出话来,等他的脑筋拐过来之后,只好站起来请金丽娃跳舞了。 金丽娃让沈雁请她跳舞,等于是命令式的。 沈雁站落舞池,就非常不自在,因为他明白了金丽娃的来意,金丽娃又曾经对他提出过警告,搞得不对,开罪了这位老板娘,那时候非但不能登龙,而且恐怕连性命也会丢掉。他距离得远远的,生恐怕金丽娃再责备他的无礼,倒是金丽娃自动的贴上前,给他抱个软玉温香。 沈雁原是个色狼,经不起任何挑逗,顿时又有了非非之想:假如,能把这个妖妇夺到手中,打垮了田野,击败周冲,倒是艳福无穷,非但衣食不愁,而且在正义公司中的地位,只有霍天行一人之下了…… 与其说沈雁带金丽娃跳舞,不如说金丽娃带他跳舞来得恰当,金丽娃的舞步,是配合她自己的性格而出的;完全是主动,她自动带着沈雁在舞池中溜动。 沈雁已经看得分明,金丽娃是追随在蕾娜的身影之后,这曲舞是“慢狐步”,舞池中舞客特多,灯光黯黯的,沈雁对金丽娃的诡秘非常不解,究竟金丽娃所欲何为呢? 沈雁忽的想起了“圣蒙慈善会”的血案,贾子德就是被人在舞厅中刺杀的…… 这一来沈雁不免起了恐慌,他以为金丽娃或许有此企图。 “这个舞女住在什么地方?”金丽娃忽而说话:“知道吗?” “哦——我不知道?……”沈雁抿了嘴唇答:“田野当然知道的,你何不问他呢?” 金丽娃不乐,“我就要问你!”这以后,她又不说话了。 沈雁想了很久,始才想好了措词:“唉,蕾娜倒是个苦人,在香港这地方,无朋无友,不过她待人确是不错,我曾听田野说,以前有两个舞女被人洒了硝镪水,她曾倾家荡产的为她们医治,又把她们招到家中的安居……” “好了,好了,我不要听……”金丽娃申斥。 “这又何必?不看神面看佛面,蕾娜是田野的朋友,你已经摔过人家一记耳光,人家连话也没有说一句……”沈雁再说。 金丽娃双手一摔,摆开了沈雁,迳自走回她的坐位去了。沈雁独自站在舞池之中,惹人触目,实在尴尬不堪,过了片刻,到底还是忍气吞声的跟在金丽娃之后,回返他的座位。 金丽娃再不说话,只见她的目光露出杀机,这使沈雁非常不安,他并非爱惜蕾娜的生命,而是担忧田野把帐算到他的头上……假如,他能攫取金丽娃的爱那又是另外的说法,至少可以获得金丽娃的保障呢。 好容易坐到将近打烊的时候,金丽娃仍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舞客渐渐走了。 金丽娃知道,红舞女除了有特别的熟客,不会等到最后,和那些“汤团”舞女同走的。 所以,她也吩咐侍役为她结算台帐。 沈雁暗暗祈祷,他以为金丽娃到舞厅里来,或者会招蕾娜坐台子,当面予她凌辱,或者是用特别的方法,将她谋杀,但金丽娃两样都没做,这时,已经要走了,沈雁心中的负荷始告解除。 当侍役递上帐单时,沈雁抢先掏出钱来,还未及数点,金丽娃已经斥骂。 “把你的臭钱收起来!谁要你付帐?” 沈雁对此凌辱,敢怒不敢言,忍气吞声的,把钱收起,让金丽娃自己慢慢的打开手提包,像在卖弄她的财富,整叠钞票掏了出来,近千余元,数点了一阵子,结算了台帐,还另外赏了五十元小帐,出手大方,自然那些侍役打躬作揖的,把她送出门外。 走出舞厅大门,金丽娃就向沈雁毫不客气地说:“现在无需要你了,你自己回去吧!” 沈雁觉得很难堪,呆立在那里。呐呐地说不出话。 “走哇!站在这里干吗?”金丽娃似有恼羞成怒之意。 “我是没找到田野才来叫你做替身的,早知道你是窝囊废,也不会来求教你了。” 沈雁没有胆量,也没魄力,要不然,怎能忍受这种凌辱,拳头早就打上去了……,但她是老板娘,又是职业杀人者首脑的妻子……沈雁连什么话也不敢反驳。 金丽娃见沈雁驱之不去,悻悻然的跳上了汽车,那高头大马的女人仍呆头呆脑的坐在车上。 金丽娃发动了马达,汽车扬起了一阵尘埃,便告消失踪影。 沈雁独自停留在停车场畔,心中有一股无可言状的悲哀,他知道金丽娃之要对付蕾娜,并不会就此罢了。蕾娜的厄运将会如何,未可预卜。他叹了一口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在职业凶手的圈子里,谁都不好惹,所以最好涉身事外……。 他默然很久,始才举步离去,同时欲占有金丽娃的野心至此也告消失殆尽。 沈雁走了还不到半分钟,金丽娃的汽车倏的又兜了回来,原来她并没有远离,只闪避沈雁,让沈雁离去后,便兜回来,守候在舞厅门前。 舞厅将告打烊,较为当红的舞女已三三两两离去,做红舞女有些好处,每夜都可以抓到一个个“瘟生”伴送她们回家。而且在回家之前,还有点节目穿插,咖啡馆泡泡,或是餐厅坐坐——。在这段时间,就是“扎苗头”的时候,假如搞得对,舞女会跟着人跑…… 又有些时候,有交情的舞客,会把舞女带到通宵达旦的地方去,狂欢竟夜……。 金丽娃把汽车停在幽暗的一角,很安静地等候着,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地盯牢了那大门口。果然不失所望,蕾娜出来了,有两个年近五旬的“瘟生”,一左一右的伴着她出来,一路上有说有笑的。 金丽娃对这种卖笑的女人非常卑视,掀起了唇儿,向背后呆坐着的女佣银宝说:“就是这个贱货,你要注意!” 女佣点了点头,这个杀人犯的相貌原来就够凶恶的,现在两眼更露出了杀机。 不一会,蕾娜和那两位客人也进了一辆汽车,汽车驶动,金丽娃即驾车跟随在后。她心中正在盘算,假如能找到蕾娜的丑事证据,当可打击她和田野的交情。 前面的汽车停下了,在“雄鸡”的餐室门前,正和平日客人对付舞女的方法相同。 那两个中年人,又是一左一右的伴着蕾娜走进餐厅。 金丽娃便把汽车停下,溜了出去,那餐厅有一面巨型的玻璃窗,正好可以看到里面的一切。她很耐烦的守候在那里,不时又来往走动,以回避路人注意,好在夜已深沉,除了舞罢归来的游客,有谁愿意在寒夜中蹓马路呢? 由玻璃窗投望进去,可以看到蕾娜要了很多的菜。香港的土语称为“斩老衬”,上海人称为“吃冤家”这是舞女的惯例……。 看她们一面喝酒一面说笑,根本毫无趣味可言,也只有金丽娃才能这样有耐性的在寒风萧瑟中守候下去,也许,有心理变态的人是无可测度的。 约有半个多钟头,她们的吃喝已经告一段落,一个发鬓已经花白的客人似乎向蕾娜有所要求。 但蕾娜直摇头,含笑婉拒,于是她催着要离去。那客人无奈,只好招侍役结帐。 金丽娃知道她们将要出来了,便匆匆回返汽车之中。 果然的,她们三个人自餐室内出来,那客人仍在继续要求,蕾娜只是摇首不迭。 她们又走上了汽车,这时金丽娃已不能放松,她们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当可马上揭晓。 她驾着汽车,向蕾娜她们所乘的汽车盯得更牢,但是很技巧的远隔开有相当距离,不容易败露形迹。 金丽娃原以为蕾娜和那两个色情鬼或有什么不轨的行动,但很意外的,那辆汽车是送蕾娜回家。由此当可证实蕾娜的为人并非完全浪漫。 金丽娃也不知道那条街是什么名字,只见前面的汽车在一间不很洁净的楼房前停了下来。 蕾娜跳出汽车,即挥手和两位护花者道别。 金丽娃的汽车已在一僻暗处停下,她关照后座的女佣说:“银宝!你要切实记着我的话,该怎样做便怎样的!我把汽车绕到前面去等你,完事后马上过来,假如发生事故,可要镇静,按照计划逃走,我自会掩护你!” 银宝唯唯点首,轻推车门,闪身落到街心,金丽娃便驾着车走了。 这时候,蕾娜还在向两位护花者挥手,好像情意绵绵,实在这是做舞女拉住客人的一种手法,既拒绝了客人的非份要求,又要继续把交情放长,让客人继续问津,如此始能招财进宝。 银宝原是杀人犯,有她的一套工夫闪闪缩缩的贴着墙壁的黑暗处,朝着蕾娜的方向摸过去。 两个客人的汽车走后,蕾娜尚犹豫了片刻,顿时脸上的笑容收歛,叹了口气,显然她的心灵是寂寞的,而且充满了忧郁,平日过强颜欢笑,不得已而已。 当她拐转身子,正准备上楼之时,倏然,一个粗壮的声音出自她的背后。“蕾娜,你慢着!” 蕾娜有点惊惶,猛然回转身来,只见一个脸貌丑恶高头大马穿着布衣衫裤的女人站在她的跟前。 “你是谁?”蕾娜惶然而问。 “我是受人之托,来找你说话的!”银宝说,一面已探首门内,由那行楼梯朝上望去。是独户上落出进的楼梯,正适合她行事,省去被人撞见的麻烦。于是,她一手揪住了蕾娜的手腕把她推进门里,站在楼梯口间。 “什么人委托你来的?……” 蕾娜惊惶无度,她以为是遭遇了贼劫,心中倒是已盘算好,假如这妇人确是劫贼的话,绝对不予抵抗,愿意双手将手提包献上,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只求安然无事。 银宝面目狰狞,睁圆了杏眼,向蕾娜由首至脚打量,还不礼貌的扯开她的衣裳,似乎故意凌辱。 蕾娜已好像俎上之肉,直在抖索不已,她既不敢呼喊又不敢逃走,“是什么人委托你来的?……”她再问。 “田野委托我来的!”阿银答。一面,她还伸手抬起了蕾娜的下巴,在欣赏她的脸,似乎是一个狎客对付妓女的动作。 “田野……”蕾娜听见这个名字,就喜出望外,但她回心一想,却又觉得事情不大对劲。假如是田野派她来的话,这女人又为什么这样的不礼貌,而且,田野有事,为什么自己不来,而派这个状如盗贼的悍妇来呢?她觉得事情大有蹊跷,可能是冒充的。“田野,田野……委托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呢?” 银宝沉下脸孔,两眼露出凶光说:“田野叫你以后别再缠着他,懂吗?天底下没有像你这样不要脸皮的女人!三更半夜睡到男人的房里……” “你胡说,田野不会的,他断然不会向我说出这种无礼的话,你在‘借刀杀人’……”蕾娜在惶恐中,起了激动,因为她爱着一个人,而这爱人又被他人利用为向她侮辱,这是很伤感的事情,所以她要提出反抗。“你究竟是什么人?是谁派你来的?……快说,否则我要喊警察了!” “你假如有胆喊警察,我就扭断你的头!”银宝也怪叫起来:“我告诉你!从今天起,你要离开田野!远离开他,明白吗?否则绝对于你不利……” 自然蕾娜是不会应允的,她心中明白,这绝对不是田野的意思,银宝的背后一定另有他人主事。 “……你应该明白告诉我,究竟是谁叫你来的?”蕾娜再说。 银宝便扬手就是一记耳光,掴到蕾娜的脸颊上。银宝原是孔武有力的,这记耳光的份量很重。蕾娜踉跄退出三四步,立足不稳,竟跌在楼梯上。 蕾娜的体质不佳,被这一下打得头昏眼花,还未及爬起身来,银宝又再次的扑下去,扬手左右开弓,一连五六下打下去,直打得蕾娜咿咿哑哑哀叫讨饶。 银宝怒打了一阵子,兽性始才歛下,歇下手说:“我早告诉了你,是田野派我来的,是他不愿意见你!不希望你再缠着他!明白吗?” 蕾娜痛苦流涕,她的脸颊已起了青肿,鼻孔和唇齿全见了血。到这时候,她已不得不低头了。 银宝一再逼问,直至蕾娜点首认罪,答应以后不再和田野往来为止。 银宝认为满意后,并没抢劫,也没给蕾娜更大的伤害,只向蕾娜唾了一口涎沫,扬首得意地笑了一笑,扬长而去。此乃“强权肉食”之作风。 蕾娜想不透,这个陌生妇人突而其来的向她侮辱,究竟是为何原因?她知道田野即算对她更怨恨,也不至于自出此下策,自然,她不会去报警,因为这是坍台的事情,在欢场上混生活的人,绝对不能惹起些风波,除了欲藉此成名者以外,闹出任何事件都会被人误会是客人争风吃醋,或有关客人家庭纠纷问题……蕾娜自认为挂了头牌已经满足,不希望声名闹得更大,惹社会注目…… 她含着泪,自手提包中摸出手帕,抹去唇上脸下的血迹,垂首丧气地,一步一步向楼梯跨上去。 银宝向蕾娜侮辱后,并无发生任何意外,达成任务,即依照金丽娃拟定的计划,大步向街角间走去,金丽娃的汽车停在那儿。 银宝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惹得金丽娃发狂大笑,认为她又完成了一件得意杰作。 金丽娃之凌欺弱者,并不完全为嫉妒田野的滥情,实际上是她受了霍天行的冤屈,需要找寻发泄,碰巧蕾娜和她碰上,便惹下了这场麻烦。 金丽娃郁气经发泄后,便驾着汽车扬长而去了。 第廿六章 命中注定 蕾娜一步一步的跨上楼梯,内心中惨伤不已,做一个舞女已经够可怜了,处处向人强颜欢笑,生怕开罪了任何客人,还莫名的接受了一场意外的凌辱。她恨不得放怀号啕大哭一场…… 做一个红舞女,声威可不小,只看在舞场中的气派,那起码是拥有数百万的贵妇,尤其霓虹灯在大门口间闪耀,羡煞了多少人?但谁也没有想到,蕾娜的家中,连一个佣人也没有,由舞厅回来,还得自己料理家务……。这也难怪,三姑娘和香魂的负累,使她负债累累,濒近破产…… 这时,她推开了房门,很奇怪的房门并没有锁上,是谁打开的呢?当她探首门内时,却看见有一个汉子在内。原来,那汉子竟是田野,他已喝得酩酊大醉,躺在藤沙发上,连头也抬不起来。 蕾娜既惊又喜,她不明白田野怎会突于其来的出现在她的房子里。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而且,他又怎样把门锁弄开,进入她的屋子的?…… 田野身畔的藤桌上,有一个空置的酒瓶,还有一串“百合匙”,蕾娜不懂那是下层社会所用的工具,但她相信田野是用这匙串的东西把她的房门打开的……。 蕾娜被殴的创痛还未过去,她呆在田野的身畔,抚着仍在刺痛的粉颊,揩抹尚在淌流的鲜血,心情除了惨伤以外,略感欣慰;因为她已得到证明,那个凶妇绝非是受田野指派而来的,她之嫁祸田野,必然另有内因……要不然,田野既派人殴辱她,又怎会再来到她的家里? 田野沉醉昏睡中,似乎略有感觉,好像知道有人站在他的身旁了。昏昏懵懵地睁开了眼。 “蕾娜……蕾娜……你回来了么?”他叫嚷。 这时,蕾娜心如刀割,把自己受辱之事忘去,扑上前,搂抱着田野,去吻他的。 “蕾娜……是你么?……”他又说。 蕾娜直点头,异常亲切地说:“田野,是我,是我回来了,你怎么搞的,又喝醉了……” 她再要吻田野时,田野竟挣扎着回避开了,一面,他还结结巴巴地说:“蕾娜……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一个非常好的女人……但是我却是个坏人,是个该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大坏蛋……所以,我不希望连累你,你最好远离开我,就当世间上没有我这个人……” 蕾娜更是不解,田野既然自己来到她的家中,又叫她远离开他,显然,田野的内心中是充满了痛苦和矛盾。 “田野,今天又遇到了什么不如意的事情?使你这样的痛苦?”蕾娜含着泪说。 田野挣扎着坐了起来,很沉重地说:“蕾娜……你知道么?我今天会见三姑娘了……我曾到圣玛利医院跑了七八次之多,从没碰见过她……医院里的那些人回话,老是说,‘她不在!’她早回教堂去了,……到现在,我始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她拒绝见我!……” 蕾娜略感失望,田野对三姑娘的不能忘情,使她的心头感到酸刺刺的。 “你就是因为这样,所以酗酒吗?”她问。 田野醉态可掬,苦笑着继续说:“……今天,我和三姑娘碰面……她现在已做了医院的见习护士呢!她正从病房里为病人量温度出来,恰巧我走过去,你猜当时的情形是怎样的呢?相信任何人做梦也不会想到,三姑娘初露惊惶,但后来竟然装做好像和我不相识,我看出她是假装的,她像没看见我一样由走廊过去,但是我岂能放过这个机会?追上去,我要求她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详细谈谈,她即沉下了脸色,非常绝情地说:‘我不希望再看见你了,也希望你不再骚扰我,过去的一切事情,全当它已经死去,我今已归依天主,只求天主能够救我!’我拦阻她说下去,继续向她要求!但她的态度非常坚决。反而劝我说:‘田野,我看你也极需要天主帮助,假如你祈祷的话,也许天主可以赦免你过去一切的罪恶……’话未说完,她就摔下我不顾而去……我再追上前时,医院里的神父、医生、护士便一齐出来拦阻,真好像把我当做罪人一样……老天爷!到底我犯了什么罪恶,要受到这种无端的侮辱……其实我倒是一番诚意,想帮助三姑娘脱离苦海,但相反的,我反而好像罪大恶极……” “你到医院去的时候是否也喝了酒呢?”蕾娜忽然打断他的话而问。 田野点头,说:“但我可以保证,我绝对没有喝醉,三姑娘向我说话时,我还是极清醒的……现在我很怀疑,可能真的,我已犯了无可赦免的罪孽……” “喝醉酒的人,永远是不肯承认自己喝醉的,你要知道,‘圣玛利’是教会的医院,你喝得醉醺醺的跑进去,岂不就是犯罪?……”蕾娜再婉和地相劝,“好在这又不是什么特别难过的事情,以后这地方少去,就行啦!”其实蕾娜私心里就是希望田野能对三姑娘忘情。 田野深重地叹了口气,似乎对三姑娘的问题还没有一个决意,蕾娜提到了“抽烟喝酒”又感触了他的需要。桌上的酒瓶早已空了,香烟由身上摸出来,已是皱叠了的,大概田野酗酒后已打了不少滚。 蕾娜为他找火柴将烟点上,同时,她心中在想,看田野的情形,如此天昏地暗的过日子,必然心中有着极其苦恼不可解决的事情,不会光只为三姑娘的问题,只不过借题发挥,藉此发泄而已。 要不然,就是田野对三姑娘钟情太深,或是他过去对三姑娘做了些什么违背良心的事情……。 蕾娜正在默默呆想之际,田野忽然抬头,瞪着醉眼向她凝视。 “咦!你的脸上怎么有血迹?……”他问。 “啊,没有什么,熬夜熬多了,肝火上升,淌了鼻血……”蕾娜不希望把这件事情让田野知道,连忙加以掩饰,一面又寻取手帕揩拭嘴鼻,其实唇齿间的牙肉破损了好几处,还痛得很呢。 田野撑扶着椅子站起来了,他说:“不!我是指你的额角!” 原来,银宝出手过狠,蕾娜被殴时,头额撞到了楼梯的扶手上,蕾娜还不自觉,头额上已裂开一条缝,血已缓缓的淌出来了。 经田野提醒,蕾娜以手帕抹上去,果然染了一小块血迹,她再也隐瞒不了,呐呐地连话也说不出来。田野在醉中还有一点清醒,他开始对蕾娜的脸孔凝注,发觉她满脸伤痕,青一块,肿一块。 “咦?你怎么和人打架啦?……或是被人打了?”他说。 女人究竟是女人,蕾娜触景生情,忍不住泪珠滚滚而下,痛哭起来。 田野摸不透是怎么回事。但蕾娜的负伤已使他频生怜惜,情不自禁地掏出了手帕,为她揩拭泪珠。蕾娜更是哭个不停,她干脆倒在田野怀里,趁机撒娇。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否告诉我呢?”田野再问。 蕾娜抽泣着,过了半晌,始才把刚才在楼梯口所发生不幸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述说一遍。 田野觉得非常诧异,蕾娜所遭遇到的,又逐渐和三姑娘以往所遭遇到的,略有相似。他心中想,为什么每一个红舞女的命运,每每相同? 田野再次问明,那个动手行凶的女人的形状,蕾娜以她的记忆力一再描绘,田野便告澈然大悟。因为除了金丽娃家中的那一个体形魁梧丑女佣银宝外,再还有什么人会比这个打手更相似呢? “金丽娃为何要嗾使银宝向蕾娜下毒手?”这又是新的疑问产生田野的心头。 于是,他继续向蕾娜盘问,曾否有碰见过像金丽娃类似的女人? 蕾娜一再思索,终于,她又把昨夜在永乐东街公寓等候田野而遭遇到一个无可理喻的女人强行凌辱的事情,和这个女人刚才和沈雁在舞厅内出现的情形说了一遍。 田野便完全明白了,除了金丽娃以外,他可以相信再没有另外一个女人会干出这种无聊的事情。 他开始咬牙切齿地咀咒。“像金丽娃这种女人,无情无义,寡耻鲜廉……背了丈夫还要四处找情人,争风吃醋以外,还想毁灭世界上一切比她更为多情的女人……蕾娜!不要紧,我会替你报复!……” 蕾娜忙制止田野说下去,她说:“田野,为了你,我即算被人千刀万斩,也绝无怨言,我不希望你为我报复,而且,再说得重一点,假如说是有人妒忌你与我之间的关系的话,我认为是荣耀的……” 田野摇首,他觉得蕾娜可怜,复又可爱,到底她还不是一个心胸狭窄,没有气量的人。 同时,田野又暗自警惕,他控制自己的情绪,千千万万不能和蕾娜再坠入情网,在他自己的身旁烦恼已够多了,三姑娘仍在苦海,桑南施也在困难之中,金丽娃对他所接近的女人一律妒忌,假如再加上一个蕾娜,那他就是“作茧自缚”,死而后已了。 蕾娜又有欲吻田野的样子。田野赶忙躲开,他趋至窗前,推窗外望。 不知不觉的,天色已将拂晓,东方已呈鱼肚白色。 田野说:“天快亮了,我该走啦,反正你的一笔帐,我记在心头,只要有机会我一定替你讨回来……” “难道说,你知道是什么人吗?”蕾娜趋上前伏在窗框上,向天色凝注。“我再说一句,假如是有人嫉忌你和我的话,我愿意皮肉吃一点苦头……” 田野再次摇头,他避开蕾娜,再略远一点,极力避免坠入情网。 蕾娜已会意到,说:“你只看我脸上的伤痕,就应该明白,这是我为你吃的苦头……。” 田野说:“我绝对要为你报复……” 蕾娜已扑上去,搂抱着田野,如饿虎遇见了小羊,好像干柴碰着了烈火,一触即烧,抱住他要接吻。田野逃避不了,连气也喘不过来,假如他是钻石心肠的话,可以把蕾娜打发开,但田野对女人的心肠最软。他不忍心再抗拒蕾娜的痴情…… 天色已经亮了,太阳已露出了它的光辉。 “看罢!在我们眼前的充满了光明……”蕾娜很兴奋地说,一吻接一吻的。 田野的理智仍很清醒,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出警惕,他不希望再坠入情网。 “蕾娜——”他连连呼喊:“你需要理智,要知道,你是三姑娘的好朋友,她仍在苦海之中,我们怎能舍她而不顾?……你是一个善良的人,又何必和我这种多行不义的人厮混……我们最好各奔前程,或者合力救助三姑娘脱险!” 蕾娜的泪珠又告漱漱而下,这时候,她已明了,田野所爱的仍只是三姑娘一人,她自己受尽了苦难,不过是在自作多情而已。 “天色已明,我该走了!”田野说:“做一个头牌舞女实在不容易,为珍惜你的名誉,我该走了……” 蕾娜已完全明白,自己的“自作多情”,徒只惹起惆怅。她细看田野那冷静的脸孔,自觉忧怨,辜负了过往的用情,浪费了许多“爱”,又浪费了许多心思,到这时候还要担惊受吓,受人家的凌辱和殴打。她开始感到冤枉,男女之间的情爱,可遇而不可求,她自咎不能获得田野的爱情,即应“悬岩勒马”,从速放弃。 “天亮了,我该走啦!”田野又再说了一句:“看!阳光多艳丽,天气转好了,好像充满了光明呢!但这光明不是属于我的……” 蕾娜自忍不住,珠泪簌簌而下。 田野一再道别,便迳自启门走了,大概又是去买醉消愁了。 蕾娜很失望,含泪目送田野走后,倒在床上心中百感交集,她决意放弃田野……但反来覆去,怎样也不能入梦,似乎田野的影子永远留在她的脑海中,怎样也驱赶不去,好像告诉了她,怎样也不能忘情。 “已经用尽最大力量了……”她摇着头自语,由此,她感怀身世,竟忽的号啕大哭起来。 她对自己无法解释,为什么田野对她毫无情感,难道说,自己有什么地方,连三姑娘也比不上么? 她也明白田野的身世,同样是天涯沦落人,又为什么她们不能互相同情,互相爱恋? 也许是三姑娘打击田野太大了!使他的情感都完全麻木。 蕾娜忽然有了新的感触,好像有了什么新决定在她的心中,于是,她再也不能入眠,干脆跳下床来。匆匆洗漱,整装离家外出。 原来,蕾娜是为田野着想,她同情田野的失意,以为田野因为三姑娘之进入修道院而颓唐。她想援救田野,以为只要能把三姑娘说服,使她脱离修道院,和田野复合,即可一改田野的生活。她到圣玛利医院去了有三四次之多,每次都没有找到三姑娘的影子,在最后一次,算是碰上了面。蕾娜向三姑娘劝说了约有半个多钟点久,无奈三姑娘意志坚决,婉拒蕾娜之所劝。 她说:“我归依了天主,自己觉得非常快乐……” 蕾娜的幻望便告失败,逼使她放弃再为三姑娘及田野着想…… 田野在床上醒来,感觉到头昏眼花,天花板在头顶上旋转,摇荡,好像乘轮船一般。 这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天色不大好,幽黯幽黯的,但照说,酒早该醒了。 田野抚摸额上,始才惊觉,他在发高烧,是病了,也许是因为连日酗酒的关系。 他想爬起床来,但是能撑起身子的力量也感到困难,他意觉到自己似是快脱离世界的人啦。 “死了也好……这世界,我已经活够了……”他喃喃自语说。 不久,有人在敲房门,推门进来的是吴全福的妻子。她探首进来说:“田先生,你该起床啦,洗脸水已经替你打好了,吴全福今早上已来看你好几次,但是看见你睡得很熟不敢吵醒你,吴全福在医院里动手术后,身体还没有复元,便又赶着他的书报社重新开张,又忙得很,不能久等你起床,匆匆忙忙的走了,临行时,他曾关照我说近来你闹情绪,天天酗酒,身体会搞坏了,所以叫我替你烧一点稀饭调调胃,快起床洗漱吧,我马上替你把稀饭端来!” 吴全福的妻子是乡下人,罗罗嗦嗦的说话一点也不动听,但田野在孤寂当中,也感到有体温暖,同时,他的内心更感到欣慰的是救回了吴全福的性命,而且“忠民福记书报社”的大患已除,最低限度,吴全福以后可以安安逸逸的做买卖过日子了。 他正想回答吴妻时,她又说:“吴全福说今天中午要回家吃午饭,假如你没事,希望你能等他一等,他想和你谈谈呢!” 田野知道吴全福之所谓谈谈,就等于喃呒念经,喃喃不休的像是祷告……这种罪比发高烧还要难受,所以马上说:“不……劳烦了你,中午有事情我要出去……”一面,他挣扎起来穿衣裳。 “啊!不要出去!”吴妻显得有点着急了。忙趋上前按捺田野继续躺下。“……还有呢,有一个姓桑人家的司机也来找你,我说你昨夜酒醉,已打发他回去,叫他中午再来的……” 田野在撑起来的一刹那间,发现他的床上,被褥上全有呕吐过的痕迹,地上却有水湿像是揩抹过的。 “你看,昨夜呕吐得一塌糊涂,假如不是吴全福他的妈妈帮忙,才没有办法把你弄到床上去呢……” 田野更是惭愧不迭,他实在无法想起,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连什么时候回家也想不起来。 倏然,隔壁的房间起了一声咳嗽声,是沈雁听见田野在说话,知道他醒了,所以连忙赶过来。 “吴嫂子!我想有两句私下的话和田野兄说说。可否请你回避?”沈雁毫不客气地向吴妻说。 田野欲加以申斥,但一个人有病在身,就什么火气都提不起来了,他竟忍下了这口气。 吴妻是乡下人,倒不在乎什么礼貌,很快的,就退出房外,还替他们掩上了房门。 沈雁的态度,又不似原先对田野必恭必敬的了,他神气活现,有不可一世的姿态,先燃着一根纸烟,坐落床沿,然后低下嗓子向田野说话。 “田兄,近来你倒底犯了什么毛病?生活颠三倒四的,完全不成话了,我们都替你很焦急!” 田野听得沈雁似乎有责备的口吻,不免就暗起怒意,他心中想,当他被提升为鸿发公司副理时,沈雁对他,有惟恐巴结不上的丑态,这会儿,他不过精神上受了打击,生活意志略为消沉,沈雁便对他如此无礼。但田野自信,他权力还未被剥削,只要重新振作起来,相信霍天行和金丽娃还是对他信任的! “我们每天都在找你,白天找到晚上,晚上找到白天,都看不见你的影子,到底,什么事情使你这样荒唐?……”沈雁又说。 “你说的‘我们,我们’是指什么人?”田野耐着火气问。 “……我是说霍天行和金丽娃我们……” “哦?我倒没有想到你竟会爬升得这样快?” 沈雁见田野动了恼,又略为有点胆怯,马上语气改变了。 “真的,霍天行已让我找你好几天,我实在一点办法也没有,白天我起来看不见你的影子,晚上等到两三点钟不见你回家,要就是回来时醺醺大醉,和你说话也是咿咿哑哑的……说什么,你也不会听见,要知道,霍天行急着要找你谈话啦!” “他不是叫我们暂时回避见面么?”田野悻悻然地说。 “也许出了什么急事……”沈雁扔下烟蒂,郑重地说:“实在告诉你也无妨……是司徒森那老鬼又出现了……” 这句话使田野的神色怔了一怔,似乎大祸又将告临头,他支撑起精神坐了起来。 “霍天行和我在什么地方见面?” “你可以用电话和他连络!现在,他可能在洋行里!” 正在这时候,房门上又有人敲门,沈雁乃做贼心虚,顿时嗓子也哽塞了。 “谁?”田野沉着嗓子问。 “我——”推门来的是桑家的司机江标。“啊,田先生,大小姐有了急事,请你马上就去!” 这到使田野非常为难,他病了还无法得到安息,他知道桑南施的个性,假如事情不是急到了“燃眉”,绝不会找上门来向他低头。难得大小姐有请,但是田野自觉四肢酸软,好像连站起来的力量也没有,浑身发着高烧呢,而且还有霍天行也急着要和他见面。 “不过,桑南施既在困难中,她在求援,假如不去帮她的忙,是否会被人误为绝情?……”田野心中这样一想,便下了决心,无论如何,扶病也得到桑南施家中跑一次。 看钟点,已是正午,吴全福曾说过要回家吃饭找田野谈话,田野觉得还是不和他见面较好,至少可以省掉他婆婆妈妈的一套。 田野让江标在街上等候,支撑起精神洗漱更衣,又向沈雁说:“霍天行的事情我自己解决,我会打电话和他连络,无需阁下费心,不过在老板和老板娘面前,以后还希望你多多关照啦!” 沈雁很尴尬,但是他没有容人之量,连话也没说,就匆匆退去。 吴全福的妻子已把稀饭给田野端进房来,另外有几碟精致的菜肴,有肉松、盐水豆、咸萝卜、油炸花生。田野实在没有胃口,一样也吃不下去,但他感觉到异常的不好意思,吴全福的一家人待他都这样亲切,他怎好使人扫兴呢? 吴妻将食物在藤桌上摆好后,笑吃吃地说:“吴全福马上就要回来了。”然后就退出门去。 田野勉强端起稀饭喝了两口,把菜肴弄乱,造成已经用过的样子,然后轻轻推开房门,恰好吴妻进了厨房,他便以最快的动作,闪缩落下了楼梯。 汽车停放在公寓的门前,江标凝神地等候着,似有什么心事似的。 田野钻进车厢,汽车驶动时,田野说:“江标,你先给我开到对街的药房去,要买一点药!” “啊,田野先生,你病了么?” “嗯,只是喝酒过多,有点头痛就是了!”田野答。 江标呐呐地似有什么话要说,但又不好意思启齿,他遵照田野的意思,把汽车驶到药房门前。 田野买了几片头痛退热药片,就在药房中借用了一杯温水吞下,再次坐落在汽车时,江标算是鼓足了最大勇气说话了。 “田野先生,假如您有机会,给我介绍个职业好吗?” “你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另找职业呢?”田野问。 “不!我早被辞退了,桑小姐要把汽车卖掉抵债,这两天还是找我回来帮忙的!”江标答。 田野叹了口气,桑南施汽车也要卖掉,她家中的穷困是可想而知了。 不一会,汽车已抵达桑宅,这时候,那花园的大铁门敞开,有一辆搬运公司的大卡车正停在那座小洋房之前。几个搬运工人,正把屋子内的家俱,一件一件的搬上卡车去。 “怎么?搬家啦?”田野呆了下,顿觉得眼前的情景有点凄凉。 “看!自从桑老先生死后,桑家似乎成了破落户,一蹶不振,现在连家俱都要卖掉来抵债了!”江标摇着头,向田野说,也像叹息,也像讥讽。“不知道桑老先生在九泉之下知道这情形,会有何感觉?” “是卖家俱吗?……”田野露出感伤,这时候,他把自己的病也忘掉了。 “可不是吗?唉!”江标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桑老先生绝不是坏人,为人厚道,和霭,而且还是慈善家,但没想到他的收场竟是如此……唉!恐怕这也是家门不幸,他的那位大小姐,可真是难侍候,在他们桑家当过下人的,可说是没有一个不知道啦!简直没把我们任何一个人当人……” “在这个时候,你还是少说两句吧!事情过去就应该算了!”田野拦阻他说下去。 “不,田先生,我并非是因为桑大小姐的家庭颓败便说这话,事实的确如此——桑大小姐除了不当我们为人而用以外,平日老是喝喝骂骂的,其实我们能够忍受,也只是看在桑老先生待我们好的份上,要不然有谁愿意受这种气,有本事那一个地方不能找到饭吃呢?现在我们能看到桑大小姐的下场,也算是她的报应了……” 田野也深悉桑南施平日的大小姐气息很重,的确是难得侍候的,也着怪江标会有这种反常的冷言冷语,但他觉得桑南施已处困境,在这时候岂可见难不助,袖手旁观?而且还趁机“打落水狗”!他懒得再听江标继续说下去,放开脚步,直朝那座小洋房走过去。 那几个搬运工人,仍在继续杠出屋子内的家俱,连收音机、地毡、茶几、沙发、台灯、油画,一件一件的,全给搬出来了。这些用具,当桑老先生在生之时,都是很名贵的,但这时候,已像旧货一样贱卖贱售了! 有一个秃头戴黑眼镜的人正在那儿点收,大概就是债权人的代表吧! 桑南施也站在那儿点交,她舅父却没在,桑南施倒也是一个非常倔强的人呢,脸上没有悲伤流露,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工人搬出一件,她便在小簿子记下一件,不时还和债权人核对。 田野默立在门槛之前,触入眼帘的是那间平日布置得华丽奢侈的大客厅,已变得空空如也了。 “南施,让我来帮你的忙吧!”田野赶至桑南施的身旁,突而其来地说。 桑南施抬头,当她看见田野时,顿时眼眶一红,自然而然的,那帐册便被田野接了过去,但她还能把眼泪忍住。 田野什么话也不说,只替桑南施继续记帐,每出一件家俱,便记上一笔。 “你们是什么地方?”他问。 “不,我只是债权人代表,这些家俱可以抵一万元,其余的欠款,可以再宽容一个星期!”那人答。 “哼!你们是认钱不认人的!”田野说:“以前,你们和桑老先生是好朋友,他死后,你们就马上逼债,绝不讲人情,对吗?”因为田野的个子高大,脸孔又是凶神恶煞似的,看起来,有点吓人,那人只得吱唔以应,立即把话题转到另外方面去。 不久,该收的家俱,全部点交清楚,那债权人代表便向桑南施道谢,说:“希望一个星期后,桑小姐能如约付款!这是大家的意思,至于债权人方面,他们还是希望你卖掉这间屋子!” 卡车满载而去,桑南施的泪珠漱漱而下,目送那些华贵的家具远离她去。 回顾屋内,除了地上的垃圾及窗帘布,已是空无一物,全屋上下,只有萧条凄凉的气氛。整间屋子里,除了桑南施的闺房以外,所有的家俱全已变卖,饭厅里还有一套残旧不值钱的凳椅……这根本不是偿债的方法,但像桑南施这样的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除此以外,她还能想得出其他的什么方法呢? 田野自咎,桑南施曾经帮过他的忙,而他现在又为什么不能设法帮她的忙呢? “我什么都不在乎,电话、冰箱、钢琴……一切都是身外物!但是这栋房子却怎样也不能卖,因为这是我母亲所遗下来仅有的东西。说实话,我父亲并没有钱,妈妈倒是大户人家,她和我父亲结婚时所带来的妆奁,全给我父亲做了慈善事业,这是经逃难后仅留下来的一点钱,便盖了这栋房子……” “但这不是办法,总得想想办法把欠债还清!”田野说。 “虽然不是办法,但我有自己的想法,一定要把债务偿清!”桑南施很坚强地说。 “那末你今天找我来有什么事呢?”田野说。 “嗓!你以为找你到我这里来是为还债吗?” “不,南施,你别误会,我只想帮你的忙,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不需要你的帮忙!” 除了她的闺房外,桑南施已没有地方可以接待田野,那小小的一间房间,有睡床、书桌、及各种运动锦旗。田野触景生情,因为房中光线幽黯,正如他第一次做窃贼逃亡遁进这间陌生闺房时的情景一样。 桑南施坐在床缘,似有踌躇,缄默了许久,忽然招呼田野,到她的床畔坐下。她拍着枕头,说:“你坐在这儿!” 田野却以为她想索吻,欲行鸳梦重温,所以很快的趋上前去,将桑南施一把搂着。 往往,男女之间,都是如此,在另一方面失意,在情场上可以弥补。 但桑南施却把田野推开,她说:“今天,司徒先生有电话打给我……” “你……你是说那老警犬?……”田野如遭遇了晴天霹雳。司徒森和潘中元叔侄火拼的一幕,顿时涌现脑际,“这老家伙还没有死吗?……” “对的,他还没有死,他告诉我,破案在即!只是我的父亲命丧得冤枉,他说是中了敌人的奸计……”桑南施忍不住又告号啕痛哭。 “南施,你又何必……你是一个够勇敢的人,为什么不能面对现实,害你父亲的是潘中元、潘彼得叔侄两个。他们已经丧了命,也就等于你的父仇已经报了一半……” “但是杀我父亲的凶手,却还没有找着!” “我负责,一定给你找出来……” “但是司徒老先生要找你!” “找我?”田野吃惊。 “对的,他要找你!他说,请你今天晚上十二点钟,到这里来见面!同时,还不得向任何人泄漏,你可以答应吗?” 田野的额上,顿时冒了热汗,司徒森为什么要找他?这是最大的疑问,这老警犬居然能在“绝处逢生”击破万难,到这时候,一定要和他相见,这是什么道理呢? “田野,你能答应我吗?我对你绝对相信的!”桑南施再说。 “但是,我知道你只相信一个无能的老警犬!你的父亲完全是被害在他的手里!” 桑南施即时伏倒在枕上,痛哭流涕,断断续续地说:“到现在为止,能叫我相信谁呢?反正我不管,十二点钟,你来和司徒先生见面……” 桑南施又是以富家小姐的派头,以命令式说话,田野不乐,但他不希望和桑南施发生争执,忍气把事情敷衍过去,答应晚间和司徒森会面,因为他知道桑南施因为桑老先生的含冤不白刺激而变态,只有以最大的力量容忍,以后的恩仇,慢慢再行结算。 当田野告辞离开桑家时,桑南施却追至大门口说: “司徒老先生曾关照我说,你可能把情报出卖,我猜想,你还不致于会告诉外人吧……” “姓田的不是个贪财的人,南施,你对我不信任,使我感到伤心!”田野答着,加快了脚步,离开了桑宅,这时候,他的心中,有着两种想法,一是为桑南施复仇,叛离正义公司。一是为自己利害,帮助正义公司,出卖情报?把司徒森“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田野按照沈雁的关照,打电话和霍天行连络。霍天行的情绪也略有紧张,说:“你马上到茂昌洋行来一次吧!恐怕今后‘正义’公司的环境不能和从前比……” 田野赶往德辅道中宝丰大楼。 原来“正义”公司出了极大的问题,田野的对头,周冲、沈雁、金丽娃俱在坐。 正义公司的保险箱被人打开过了,霍天行曾向田野说过一个故事:他有一个手底下人,欲叛变“正义”公司,偷开他的保险库,因为保险库中装载的,全是正义公司每一个职业凶手的档案记录,霍天行原是用这项记录来要胁手底下人的,假如这些东西被人捏着,正义公司由上至下的人员,即会被悉数打尽。所以,保护这个保险箱,比任何的一切都来得重要。霍天行向任何人都说,他的那只保险库,上面装置有巧妙的机关,那叛逆不明内里,因而触电而亡。 但是这会儿,事实已经证明,霍天行的保险箱已经被人开过,并没有人触电死在保险箱之前,只是保险箱内装有特别的电流,假如有人不按规则扭动枢纽,里面就会自动的触电焚烧,所有一切的帐目档案,全成灰。霍天行便大可以放心,一切的证据全消失了,正义公司也不复存在,没有人能捏到他的一丝一毫证据,有著名的律师出庭,他当可宣判无罪。 这时候的情形正和霍天行所预先计划的一样,保险库被人打开,但所有文件全付灰烬。他可以想像得出,此事是司徒森那阴魂不散的老警犬干的。同时,又一定有人做内奸。 田野是其中嫌疑最大的一个,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是属于“圣蒙”方面的,除了他没有任何人会告密。田野踏进“茂昌”洋行之时,霍天行脸孔铁青,霍天行是从未有过如此脸色的。 霍天行让田野坐下,这时,田野可以看到在霍天行背后的那一座保险箱前,纸灰斑斑,而且,在那保险箱上,也可看到焚烧过的痕迹。 “田野,你的荒唐已经够了,今天‘正义’公司出了不幸的事情!你有什么意见吗?” 田野说:“我的心情不佳,请老板勿见怪!” “保险箱烧掉了……”霍天行气急败坏地说。 因为,那保险箱内,存有所有“正义”公司的档案文件,全被烧掉了,也就是说,霍天行控制“职业凶手”所有的证件完全毁灭。 “霍老板曾告诉过我一个故事,你的保险箱装有电流,曾经有过一个叛贼,因为他偷开保险箱而告触电丧命,为什么现正有人偷开保险箱,而把里面的文件烧毁了?” 田野问得霍天行口张舌结。无法辩护,因为那故事是他亲口向田野说的。他默了半晌,说:“不管怎样,我们‘正义’公司出了奸细,到底是什么人出卖‘正义’公司,我们必需要查出来!” “霍老板能用什么办法把奸细找出来!”田野问。 霍天行按电铃,命工友招周冲进室。 周冲和田野是死对头,两人相见?分外眼红,自然,周冲曾经在霍天行面前指责过田野是奸细,所以在态度上,无论如何,需得表现出他对“正义”公司的忠诚。 “霍老板,假如你查出什么人是奸细,我们将他剥皮抽筋!”他说。 田野咬紧牙关,不作言语。 霍天行知道他们两人是冤家对头,为避免冲突起见,命侍役搬进烈酒,每人分了一杯。 “现在我们要团结一致,对付外侮!你们两个不得再有争执!” 以后,霍天行便说出他的大计。“我们现在需得改变战略,展开大屠杀——以前积下的案子,需得在一个月内完全办妥!”他说:“以转移社会的视线!” 周冲对大屠杀很感兴趣,但田野却在惶恐,他着实不希望再杀人,在这罪恶的圈子里继续犯罪,但他回心一想,为霍天行做杀案,收入不弱。桑南施正等着需要钱,假如能赚进钱,给桑南施抵债,也是非常好的。同时,为避免霍天行怀疑起见,便说:“霍老板的意见我非常赞同,但是现在警方对我们每一个人都非常注意,我们做工作,必须要有特别技巧,要不然,‘弄巧成拙’会一败涂地!……” 霍天行默了一默,因为他的保险箱焚烧所有文件完全失去,有许多未了的存案。失去了底子,全仗他的记忆,用纸写了出来。一连有十多人,地址、价目、以及行事计划,……好像一点也没有差错! 田野和周冲对霍天行的记忆力非常钦佩,于是,他们开始计议,分配工作由周冲和田野两人各人分担其半。周冲要表现他的能力,将困难进行的,全拉到自己的身上,田野并不和周冲相争,他需要的只是钱,无所谓功劳。 周冲以为他得到胜利,顿时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田野兄,这一次,我们可以分一次上下了!” 田野忍耐,说:“周兄是老前辈,场面看得多,自然是你占上风,小兄弟只跟着学习就是了!” 霍天行不愿意他们冲突,即说:“除此以外,我们还得调查保险箱被焚烧的真相!” “霍老板有什么线索?”周冲问。 “对手的工作做得非常老练,保险箱上的指纹没有,地上的足迹在离去时完全揩抹,地上只有揩抹过的痕迹,由此,可以证明下手的是内行人……” “他们是什么时候动手的?……”周冲再问:“早晨还是晚上?” “在晨间,整间宝丰大楼没有人,工友都在梦中,他们是用百合匙打开后门偷进来的,在出去时,街上有人发现两个神色诡秘的人,一个较矮,是穿西装的,另一个子高大却穿中装,这就是所有的线索!” “那穿西装的是否老头子?”周冲说:“假如以我的判断来说,那人可能是司徒森!” 田野仍不动容,很平和地问:“我很希望知道大亚湾当时的详情,司徒森既已入壳,桑同白、潘中元几个都丧了命,而为什么独独的会给司徒森逃脱活命?” 周冲即破口大骂:“……田野,你身为此案子的主持人,事后颠三倒四的沉缅在酒色之中,什么事情也不管不问,主持动手的是你的手下丁炳荣和沈雁两人……” 田野抢着说:“不,你弄错了,‘鸿发’公司策划,兼负监督之责,茂昌洋行才是主持行动的,你派出了柯大勇这个人为什么会丧了命?又为什么连尸首也失了踪?” 周冲顿时额上青筋暴跳说:“柯大勇遭人暗杀,用石头砸碎了脑袋……所以我说我们‘正义’公司出了奸细!……” “不管奸细的问题,我只问柯大勇的死因,和司徒森是怎样活的?”田野再说。 周冲很狼狈,似有争取霍天行同情之意,咆哮着说:“试想我们的人在现场上出了问题,我们岂能把尸首留在现场上给人家做线索?……我把尸首捆绑了大石头沉到海底里去!……有什么做得不对吗?” 到这时候,霍天行见周冲有欲动武之势,不能再不说话了: “周冲,不要冲动,你只要把司徒森最后受伤的情形说出来就是了!” 周冲忿气未平,悻悻然地说:“……当时,司徒森负了伤,但他似乎命不该绝,滚到一条岩缝之中,变成了很好的屏障,假如不牺牲人,绝对攻不进去,继续枪战约有十五分钟之久,我们发现柯大勇被害,又接获消息,知道警方的巡逻艇已向大亚湾方面驶来……我们只得撤退!” “由这样证明,司徒森的确是活着了,那末这个偷开保险箱的人,其中一个自然有司徒森无疑!另外的一个可能是他的助手……”田野这样猜想。 “不,司徒森的助手一连死了三个,我又派人盯住了他们私家侦探事务所其他的人,他即算能活着回来,也无法逃出我们的眼线……”周冲说。 霍天行不让他们争下去,即宣布会议结束,最后命令他们无论如何在三天之内将另外的一个人查出来。“要比苗头,这是你们的机会了!”霍天行说。 周冲冷笑一声,因为他比田野有把握。 田野离开茂昌洋行后,距离司徒森约定在桑宅会面的时间尚早。他走进了酒肆小酌的。 “和司徒森一起的是什么人呢?”田野自言自语说。他在想,其实那人是不是司徒森还不一定呢,至于另外的一个人,倒不必去担心他……只要找到司徒森,另外的一个人不难把他找出来…… 田野空着肚子喝酒,一杯又一杯的,直向肚子里灌去,他需得要把所有的问题解决,不管霍天行,不管周冲,不管司徒森……问题就是霍天行将实行大屠杀,要杀死许许多多的人……他将怎么办?……假如为桑南施的债务的话,他可以为霍天行继续做更多的恶事,为桑南施偿债……他也可以抛弃一切,携桑南施逃亡,逃出“正义”公司的羁绊,逃去桑同白遗下的所有债务!……但当他想到三姑娘时,一切又化为乌有……。一瓶白兰地已只剩下了一半,田野昏沉沉的好像病魔已失,只剩下疲倦和瞌睡及腹中雷鸣。他要了一客快餐,但菜还未端上来时,已经伏案大睡了…… 时钟指正了十二点,铛,铛,铛……的响个不绝。 这不是一间著名的餐厅,也不是接近“不夜市”的区域,侍役要锁上铺门了,不得不将田野唤醒。 钟声未绝,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田野抬起头来,眼前是昏花的。 侍役告诉他,是打烊的时间到了,请他走路。 田野记忆起,他还有一个重要的约会——便是那宣告失踪的老警犬司徒森的邀请,在桑南施的家里。 这是万万不能失约的,他看见壁上的时钟已指正了十二时……不论生死存亡,他需得和司徒森会面,解决所有问题! 田野走出餐厅,脚步摇拽不定,自觉已没有能力辨认道路,步行上坚道,无奈只有请餐厅的侍役,为他召了一部“街车”。抵达坚道桑宅时,已是十二点半了。 田野付过车资,他已有感觉,那屋子的情形已和昔日完全两样,并非为夜深的关系,满目苍凉,院子里,落叶缤纷,那扇大铁门,由于没有闩闭的关系,随着风声“咿哑,咿哑”的发出声响。 整幢屋子,一片昏黯,只有桑南施的寝室,一个窗户透出灯光,似乎并没有其他的客人在内。 记得桑南施曾说过,司徒森曾用电话约田野来相谈,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田野就是为赴约而来的。当他越过大铁门时,蓦的,有人在他的背上重重一拍,田野吃惊猛烈回头,只见是一个高头大马的汉子,状如流氓打扮。在背光的地方,看不清楚他的面貌,田野以为是“正义”公司派过来监视他的人,顿时起了杀机,因为他和司徒森会面的事情若戳穿了。即无法在“正义”公司待下去,而且还有性命的危险,所以必须要杀他灭口。 “田野!不要动蛮,我是守在这里给你把风的!”那人说。 “谭玉琴……原来是你!”田野看出来了,那是久别了的江湖朋友。 “是的,司徒老先生在屋子内等着你!” “怎么?你和司徒森扎上了?”田野表露惊奇。 “我自从洗手改邪归正后,绝对做好人,投明弃暗!有什么不对吗?” 田野开始明白,那盗窃“正义”公司保险库的除了司徒森以外的另一个人,就是谭玉琴了。 但是,谭玉琴如何会和司徒森联盟?倒是一个谜,记得不久以前司徒森曾接获告密函,指霍天行的茂昌洋行是“职业杀人者组织”。但他被当局侦缉在案,岂敢出面和司徒森会面。 同时,司徒森在大亚湾负了重伤,被困在幽谷之中是怎么逃出来的呢?是否谭玉琴的帮助呢? 这许多话,田野是无法问得出口的。他朝着洋房走进去,谭玉琴却仍留在大门口间给他们把风。 桑南施闻门铃,出来应门,田野一眼望进去,便可以看见那小老头司徒森竚立在客厅中央,似乎是专诚等候田野光临的。田野的心情忐忑,他不知道司徒森召他来的目的。但他不由自主的依时到达,也许是为了桑南施的原因。 司徒森瘦了很多,形容憔悴,但是仍然目光灼灼的。 “田野,久违了,我这个老头子还留着活命和你见面,实在是不容易啦!”那老警犬说。 “老先生平安无恙回来,我很高兴!”田野说。 “田野,可有人跟踪你吗!”桑南施神色紧张地说。 “没关系,我有一个弟兄在门外把风!”司徒森说:“现在让我们到桑小姐的房间里去谈话!最好把客厅的电灯熄掉,同时,我还很抱歉,请你回避一下!我要和田野单独谈话!” 司徒森要熄掉客厅的电灯,自然有他的用心,同时,为了桑南施的寝室内有凳子及床可坐以外,此外根本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供坐着谈话。这样可使人误为仅桑南施一人在屋中。 田野和司徒森在卧室内坐落,司徒森将房门敞开,为的是怕桑南施偷听。 司徒森的态度非常温和,他点着头向田野说:“大亚湾的惨案,你已经清楚了!这是我毕生最大的失败,中了贼人之计,自投罗网,至今,连累了我的老朋友桑同白丢了性命。我的声誉一落千丈,实在没有脸孔见人,所以我的失踪,是有理由的,希望你和我见面,还得严守秘密!” 田野不敢乱说话,他知道司徒森之故意失踪,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末简单,绝对有他特别的用心,只是频频点头。 司徒森又说:“我早已查出,你和霍天行的关系,你也是职业凶手的一员,所谓什么‘正义’公司的一个杀人者!除此以外在永乐东街的公寓之中,另外还有一个姓沈的,也是你们的同道……” 田野脸色大变,他不敢否认,也不敢承认,由于司徒森说话的态度温和,他不能翻脸逞凶。 “你怎可以指沈雁是职业凶手呢?”田野很冷静地说。 “这很简单!我用的是‘反间计’,表面上,我收买沈雁监视你的行动,侦查你的底蕴,但他所给我的报告,完全和你的事实相反!这就可以证明,他存心给你掩护,假如不是同道的话,实不需要。同时他经常和金丽娃接触大献殷勤,足证他嫌疑重大,而且,还有扒头的心理,准备抢你的位置呢!——其次,我先收买沈雁,再利用沈雁收买阎婆娘,其实呢,阎婆娘表面上是调查你,事实上是调查沈雁,沈雁中了计,他相信阎婆娘只是以钱为目的……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阎婆娘在沈雁的房间内搜出一支手枪,我命他用指甲油,涂了一个小点在他的每一发子弹上——在大亚湾血案的现场上,找出许多弹壳,还有指甲油点的标记!这是随时可以拿出来作证的!……” “那你为什么不报给官方?”田野问:“而且,我的手枪也一定同样的涂有了指甲油了?” 司徒森一笑,“现在,事情已到了最后的关键,我要‘擒贼擒王’,破案,要把整个杀人组织一网打尽!” “那你又怎么证明我是职业凶手?” “事实摆在眼前,你无法狡赖!不过,我可以证明你并非一个坏人,由大亚湾上的一幕,可见得你还是一个有良心的人。” 田野没想到他偷至大亚湾的一幕也已经泄漏了,他口张舌结,说不出话来。 “你已经知道,谭玉琴为他的拜把弟兄报仇,用尽方法,和‘正义’公司作对,一切的线索,是布在你的身上,你懂吗?他是追踪你而来到大亚湾的……在那批歹徒撤退之后,他把我救出来,你的一切,他看得很清楚……”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逮捕?……”田野惭愧而问。 “我说过,擒贼要擒王,你到大亚湾去,是违抗了‘正义’公司的意旨,当时你也含有性命的危险……这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谭玉琴正跟踪着你,目睹你的一切,柯大勇那人,死有余辜,不足为惜,但是你所杀的人虽为败类,凶手毕竟还是凶手……” 田野知道已无法狡赖得掉,谭玉琴可以做他的证人,但回溯当时的情形,他处处小心,绝对不可能有被人跟踪的理由。同时,心中又暗暗的开始向谭玉琴咀咒,认为他不够道义,出卖朋友,谭玉琴曾得到过他的恩惠不少,‘正义’公司获得线索,包围谭玉琴的藏处要戳杀他时,田野曾经冒着性命的危险给他传递消息……。谭玉琴在贫困时,田野又曾仗义赠资……而今谭玉琴竟将他的秘密供给了这老警犬司徒森。 不过司徒森也可算够道义的了,他将桑南施遣使开,免得田野当着桑南施面前受窘。 “你今天找我来,仅是为告诉我这个吗?”田野倏然问。 “不!我知道你并不是一个极坏的青年人,走进邪途,仅是为环境所逼,现在,我愿意开放一条自新的路,让你悔改重头做人,我的年事已老,极爱有作为的青年人,假如你愿意答应的话,我绝对不追究过往……” 田野呐呐不能作言,他知道司徒森的问题绝对不会如此的简单,必然还有要利用他的地方。 “你无需要多考虑,据我所知道,霍天行的所谓‘正义’的档案文件,全部收藏在他的茂昌洋行的保险柜里,那是有关你们每一个人的行为,杀人,及分赃的纪录,但现在已经全部焚烧,他们再也没有什么足以要胁你的东西,你想脱离正义公司已经不是一天了,何不就趁此机会?”司徒森再郑重地说。 田野仍在犹豫。桑南施却忽然探进头来报告。“……那姓谭的刚才进来告诉我,屋子外面有几个身份不明的人在那儿徘徊,关照你们注意!” 这是少女的好奇心,她老想潜到房门外偷听司徒森和田野的谈话,但可惜房门又是敞开着,她走近一步,即被司徒森发现。只有撒谎随便找一些话说。 “别去管他就行了!”司徒森满不在乎地答,复又问田野:“如何?我可以给你些许时间考虑!” 田野着实需要考虑。 “这是你最后的自新机会了,我希望你不要轻易错过!”司徒森再说。 田野垂首无言,似乎对司徒森的逼问已经默认,事实也已经无法狡赖。有谭玉琴在门外守着。田野还能说些什么?但田野回心一想,也幸好谭玉琴跟踪追至大亚湾去目睹一切,要不然,有谁能给他作证明,他的所以参加“职业凶手”,原是受环境迫压,早有心脱离,而力与愿违?…… 司徒森说:“我应该给你充分的时间作考虑,我该走了,以后桑小姐还需要得你多照应,假如你有什么需要我的时候,可以给桑小姐留话,我会经常和她连络的!” 司徒森没有在桑南施面前当面拆穿他的底牌,使田野非常感激。 司徒森真的走了,他有谭玉琴给他做护卫,两个人的行动都很机敏,一闪一缩遁出街外,还替他们扣上大铁门。 田野踱出门外,忍耐着热泪盈眶,这时,他心情如一团凌乱的绞纱,旁徨不知该如何去走下一步。他实有改邪归正之意,但力不从心愿。投向司徒森吧,看司徒森的力量实不能和霍天行相比,司徒森已经一败涂地了那还有力量将他自火坑中救出来?假如为自己的生命着想,他应该继续为霍天行效力,甚致于还要打击司徒森置他于死地。同时,桑南施正急着需要用钱,替霍天行做事可以为她还债……但是,也许毕生的前途,就毁在司徒森手里。 “田野,你在想什么?”桑南施跟在他的背后,忽然这样问。 “我在想……”田野揩去额上的热汗,很难启齿,呐呐说:“我在想,今后应走的路……” “司徒老先生说,要你改过自新,到底你犯了什么错呢?”她瞪着眼儿故作天真地问。 田野不愿意回答,他背转了身子,又有了新的问题涌现心头,该告诉桑南施实话呢?还是假话? “我觉得你们都很神秘,究竟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呢?”桑南施仍不肯放松,“我很奇怪,司徒老先生失踪许久,突然间出现,又首先要找你!这又是什么道理呢?你们都要变做神秘人物了!” 田野低头无语,心理矛盾交织,最后,他有了决定:“司徒森既然不把真相告诉桑南施,他自己又何必把真相戳穿呢?” 桑南施再说:“司徒森曾关照你小心照应我,对吗?” 这句话,田野不得不承认,也没有不承认的必要,他点了点头,桑南施便如小鸟般倒在他的怀里。 “那末,该还有什么事情,司徒老先生要你改过自新?重头做人呢?”她仍要追问下去。 “你年纪太小了,我没有告诉你的必要……”田野下了决心,在没有必要时绝对不向桑南施泄漏。 “是否司徒老先生指你风流成性?要你悔改呢?” 这句话问得意外,田野被桑南施的天真打动,竟豁然大笑起来,其实他只要承认了这点,就可以敷衍桑南施一个时期了。 田野踏着晨雾归去。当他离开桑宅时,发现竟连一个下人也没有,还是桑南施亲自出来锁上铁门的。 她告诉田野说:“家里剩下一个女佣,竟也告了病假,命运注定如此,也没有办法,现在我每天洗衣裳烧饭,假如你方便,到我这里来吃饭,我愿意为你烧菜,请你尝尝我的手法!” 田野为她起了一阵苦笑,一个富贵幸福的家庭,一旦破败如此,也着实令人惋惜了。 他踏在水门汀的行人道上,皮鞋发出橐橐之声,晨雾不浓,也不淡,仅把眼前的景色蒙上一层薄纱。 桑宅在眼帘中渐渐远去,在外表上,那座小洋房仍是雍容华贵小巧玲珑,没有谁能看得出它的内容凄苦?也正如桑同白在生的时候,谁都以为桑同白是个百万钜富,又有谁能知道他仅只是外表好看呢?桑南施毕生娇生惯养一旦落在如此环境之中,真使人做梦也想不到呢。前路似乎茫茫那是因晨雾笼罩着的关系。 田野迷糊中又在想:他究竟应该投向司徒森方面,还是继续为霍天行卖力?……假如为桑南施的债务问题的话,他不惜以为“正义”公司继续杀人,所挣来的钱,悉数为桑南施偿债,也可说是桑老先生在生时积下来的阴德,应该有人为他的后辈着想。 田野回返公寓后,沈雁已给他通知,午间在鸿发仓库开紧急会议。 田野知道,那是大屠杀的开始,这时候,他还没有一个确定的主意呢! 第廿七章 天翻地覆 已经有许久的时间,鸿发仓库没有如此盛会,差不多系属鸿发公司的人全到齐了,丁炳荣、沈雁、余飞几个,是起领导作用的人物,他们分配成为小组长…… 他们所讨论的就是有关展开屠杀的大步骤。 霍天行并没有到会,因为茂昌公司也同样在开会,霍天行参加那方面的会议,而金丽娃却被派成为田野这方面的顾问,监督人。田野对金丽娃怀恨在心,那就是殴打蕾娜的事件,但这股恨又无法发泄出来。 在会议未开始之先,田野声明需要拨一个电话至茂昌公司,找周冲说话。 “周冲,你可查出了偷开茂昌洋行保险库的两个人,除了一个是司徒森以外,另一个是什么人吗?” 周冲赫然一笑,傲然答:“这不是难事,我曾说过,三天之内,我必然有答覆!” 田野也学着他,起了一阵奸笑,说:“以你的侦探技能,和我相比,我是甘心让步,但为‘正义’公司的前途而言,我又必须勇往直前,我知道你不是个落伍者,但是三天的时间,予正义公司打击太大,所以,现在,我已经把另外的一个人查出来了……” 周冲大异,做起了怀疑,他绝对自信,不相信田野会有如此技能。 “你且说说看,是什么人,姓甚名谁?……”他问。 “和你说无异是一种浪费!因为你有你的主观!我有我的主见,我查出来的人,可能和你不一样,所以,我无需要告诉你!所以,还是请你请霍天行过来,我亲自向他报告……” “我命令你说……”周冲已告恼羞成怒。 “你不能命令我,别忘记了,我们的地位平等,你也是副理,我也是副理,你可以命令茂昌洋行的人,我可以命令鸿发公司的人,但你可别命令我,我也不命令你,我们各自走各自的路!”田野平和地说。似乎有意和周冲“泡”上了,“我生平最恨的就是‘冒名顶功’的人,我比你先上一步,实在怕你把功劳领去了呢!……” 周冲勃然大怒说:“好吧!田野,今天算你‘斗’起来了,咱们走着瞧就是了……” “我怕你,周冲,就让你领些许功吧!告诉你也无妨,那另外的一个人正是我们的仇敌,懒蛇的把兄弟,谭玉琴!他现在和司徒森扎上了,请你转告霍天行吧!大家留个面子,算是双方同时调查出来的!” 周冲呆着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谭玉琴那小子。田野怎会知道的呢?这时,他下不了台,便以“含血喷人”的方法,说:“我早知道,你和司徒森是一路的,要不然怎会知道是谭玉琴……你还想借此机会做‘两头蛇’领功吗?” “功劳算是你的好了,我绝无异言!”说完,田野把电话挂上。田野原不愿和周冲冲突,但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也是在大屠杀之前,心理紧张而起的变态…… 在会议开始时田野先把谭玉琴的问题提出,他说:“谭玉琴是我们最大的一个阻碍,假如我们想进行我们的工作顺利,必需要首先把谭玉琴除去……” 原来,田野的心目中已有决策,他决定要为桑南施挣钱,偿还所有的债务,同时,为自己的生命起见,必需要敷衍“正义”公司,实行他们的大屠杀主义,反正他自认已经是杀人犯了,杀一个人与杀十个人没有分别,只要被当局破案,绝难逃活命,倒不如先挣钱,为自己打算,杀一个人有一票酬劳,既可拯救桑南施的厄运,有了钱,再设法远走高飞也比较方便。 同时,田野认为投靠司徒森没有什么前途可言,司徒森属于官方的,多少,还是以法律为根据,即算为他效命,仍然难逃法网,而且,司徒森已是一败涂地,步入绝境,假如投靠他后,再继续败下去,非但他的生命前途宣告结束,而且还连累了桑南施…… 所以,田野自觉需得继续为“正义”公司效命,而且还得有一番好的表现,藉以挽回他过去的荒唐。 他之所以给周冲打电话是有作用的,据他知道周冲的性格,“好高骛远,夜郎自大”当他知道另一个偷开保险箱的人是谭玉琴时,绝对会向霍天行报告,是他个人的力量查出来的,连田野的名字也不提,处处要表露出他的才干仍超人一等…… 但田野已有了预谋,他在开会之前,先把此事向大家提出,金丽娃在旁,自然会向霍天行报告,借此机会,将周冲的行为在霍天行面前戳穿。因之,田野继续说:“在未开会之前,我曾把谭玉琴和司徒森勾通的事情向他说明,请他注意,以配合我们的行动……” 果然的,金丽娃就借机会开溜,给霍天行拨电话,报告田野调查出的真相,以及和周冲联络的情形……。岂料,霍天行感到诧异,他说:“……刚才,周冲向我说,谭玉琴和司徒森的勾结,是他调查出来的,是他打电话关照田野小心,特别提防,以配合行动的……”原来,周冲把整个事实完全颠倒,正不出田野的意料之外,幸而金丽娃向来是支持田野的,同时,她以眼证耳证为实,田野在未开会之先,已声明要拨电话和周冲联络,足证是周冲听取了田野的报告时,又改变说法。 霍天行也不是糊涂人,他早明白周冲的个性,认为周冲乃是多此一举。“好的!我们无需要把此事戳穿,好在周冲的作为我全明白!田野的用意,恐怕还是希望我们打击周冲呢!”霍天行说。 以后,他们夫妻两人协意一致,便把电话挂上。 会议继续进行。“鸿发”公司和“茂昌”洋行,各分派了有十余个杀案,这些案件都需得在一个月内完成。田野把它一件一件的阅读,并将每一件案子的行事计划详细说明,然后徵取大家的意见。 丁炳荣在“正义”公司混了有几个年头,行事经验丰富,田野的设计,都在大处着眼,似乎是属于科学化的,但在小地方却有许多漏洞,尤其在事情得手后的处理,多半疏忽,同时,没考虑到万一凶案的进行有了变化时,应如何改变计划……田野自然肯虚心接受丁炳荣的意见加以修改。 他们的会议接连下去总共有四五小时之久,没有一个说是感到疲乏的,而且个个磨拳擦掌,蠢蠢欲动,好像恨不得马上即展开行动实行大屠杀。主要的原因,这是每一件杀案他们都可以有丰富的收入,这批乌合之众就是为钱,只要是有钱供他们挥霍,他们就拼着性命去屠杀别人的性命……每一个人的思想都有一点神经质,也可说是“利欲狂”……田野倒不然,他需要钱,去帮助桑南施是事实,但屠杀实不是他甘心情愿的事……。虽然,他计划着,讨论着,但内心中有着一股无可言状的忿慨,他说话时,不时移眼注视金丽娃,在他向金丽娃注视的眼光中,怒火与欲火狂燃…… 金丽娃倒好像非常嘉许这种眼光,也许她对一个狂怒或粗暴的男人发生兴趣,含情脉脉地,不时向田野痴笑,似是接受他的暴怒。 田野的眼睛像在说话,责问金丽娃为什么殴打蕾娜?金丽娃无言,只是含情地答着。其实她是称赞田野的进步,能把许多谋杀案一一计划详尽。会议结束,田野和各人相约好行事日期,聚会地点,派出丁炳荣和沈雁走前哨,继续刺探行事对象的动静。 会议解散后,金丽娃说:“田野,来!我们去‘消夜’喝点酒,狂欢一下,顺便预祝你的成功!” 田野不置可否眼看着所有的弟兄离去后,很平淡地说:“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假如不是为了大屠杀开始,我们还没有机会相见呢!” 金丽娃知道,田野是讽刺她不肯帮助桑南施偿债而言,但仍笑脸相迎地说:“你有此种才能,假如肯振作,当不难成为巨富,迟早。地位会和霍天行相同,又何必区区为桑南施的债务而愁苦呢?” 田野冷笑,再说:“原来?你并瞧不起桑家区区的债务!但是别人却拿着性命去拼呢……” 金丽娃说:“你别误解意思,霍天行并非不关心你为桑南施的问题,他只是需要挽回你的颓唐,你要振作,为自己的前途努力,所以他不能轻举妄动的你需要多少钱,便把钱借给你!这点要你自己明了,再者,警探方面盯得紧,你原是穷措大一个,突然间出头,为桑南施偿还债务,岂非令人陡起疑窦?……所以,那天晚上,我考虑至三,想用某一家店铺的名义,把钱借给你,让你为桑南施还债……,你竟然不在家……” 田野即趁机插嘴说:“你看见了蕾娜睡在我的床上,以为她与我有什么特别的关系,所以后来就派人做凶手,殴辱她,对吗?……” 这句话,使金丽娃也有了怒意,咆哮说:“这是霍天行的意思,他知道你沉迷酒色,所以,一定要打击你,使你清醒,要你和一切的女人脱离关系……” “是否连你在内呢?……”田野似在故意挑逗她的怒火。 金丽娃气得发抖,回首四看,在仓库的前面,还有员工留着,于是她咬牙切齿说:“假如没有人在,我一定打你的耳光!” “我不在乎!你只管打好了!”田野说着还故意把头伸上前去,似是要接受她的耳光。 金丽娃怒不可遏,扬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得火辣辣的。 顿时,田野如饿虎擒羊,向金丽娃扑过去,抱着狂吻。由脸孔吻到胸脯上去。 金丽娃始才起了恐慌,她的眼光伶利,幸而仓库外的职员并没有发现,匆匆忙忙的退到墙壁后去。 由于一吻,金丽娃知道田野原来已是醉醺醺的,是喝过了酒才来开会。 “田野……你怎能这样对我?……”她说:“假如给底下人看见,报告霍天行,你还想活命么?” 田野怒笑说:“反正大屠杀已经开始,我死在霍天行的手里,也无所谓,反正已困在你的手里,做鬼也风流……”他仍狂怒的吻着,似要把金丽娃吞下去,在他的心目中,似乎是替蕾娜报复殴辱之仇。 大屠杀的行动已告开始,这是一种疯狂的行为。 自从大亚湾演出空前未有的大血案以后,港九两地关于谋杀的新闻,好像已沉寂了一段时期。 这时候,又如风起云涌,有时候,血案一天数起……港九两地风声鹤唳,人心惶惶,社会上露现出不安状态。“茂昌”洋行和“鸿发”公司双方面的人员,工作都很紧张,他们既要配合,又要互相监视,同时还得逃避警方及司徒森方面的侦查。 霍天行是大屠杀的总指挥,他好像变成一个泯灭人性,没有情感的野兽,肆无顾虑的,只管实行他的计划。白天坐镇在茂昌洋行里,随时和双方面的手下联络,晚间即睡在电话旁边。 除了公事以外,绝少和金丽娃交谈,好像整个人都麻木了。他的眼中充满血腥,脸上充满了杀气…… 每一件案子顺利得手时,他必定饮酒,似是祝捷,又似是骄傲。 “正义”公司里的每一个人,都以为霍天行之及早实行他的大屠杀计划乃是制造社会不安,以转移警方对大亚湾血案的目光,或者是对司徒森加以威胁。 “正义”公司的那一批乌合之众,原是不在乎什么计划,或是什么目的的,他们只需要有丰富的报酬,就肯拿着性命去干。其实,事情并不如此简单,霍天行有他的特别阴谋,只是缄守心中不向任何一个人吐露,甚至于他的妻子金丽娃也不肯轻易漏口。 原来,霍天行是因为“正义”公司的保险库被焚,他能控制每一个员工的证据文件全部失去,他恐怕因此整个组织发生动摇,有人趁机叛变。所以,他需要搜索每一个人的犯罪证据,扣在手中,好听从他的遣使。因此,大屠杀便告开始。 第一件血案的牺牲者是个体育明星——一个球员。乃为他的情敌购通职业凶手狙杀。 那个年轻漂亮的球员和他的情人幽会后,自屋子的后门出来,穿过黑巷中,被人连击三枪而遭射杀。是“鸿发”公司干的,丁炳荣为射击手,很顺利得手。 第二件案子被杀的是一个仙人跳的女骗子,她骗了一富孀的钱,还利用小白脸骗了她的身子,再实行敲诈勒索。因而被职业凶手压倒在沟渠里去溺毙。是“茂昌”公司干的,周冲亲自动手,自认为杰作。 第三件案子最残酷,乃是屠杀一个年方弱冠的中学生,他幼年失母,父亲刚去世两个来月,他的后母欲夺遗产,串同奸夫,购买“职业凶手”,实行谋杀。因此,谋杀的进行是需要不露痕迹的。 田野是这个案子的设计人,首先,他要构成这青年失恋的迹象,然后开旅馆自杀…… 过往的时候,也曾经有过一个类似的谋杀案子。 田野“如法泡制”,先实行绑架,施以不伤痕迹的酷刑,逼这可怜虫写遗书,然后强逼服毒…… 要把尸体安置在旅馆中,也需得用一种非常巧妙的方法,首先派“职业凶手”一名进旅馆去开房间,安排停当后,两三人,将那服毒后将死未死的青年人,假装酒醉,至旅馆访友,乘茶房不注意之际,送进那预先开辟好的房间,将首先开房间的“职业凶手”的衣服更换,把垂死者安置在床上,直至他无法呼唤求援救时,始才锁门离去……田野好像对杀人已无所谓,学其他的人一样,只要有足够的报酬,就不顾什么道德、仁义、天良……实行戮杀…… 星期六“茂昌”洋行和“鸿发”公司合拼,配合行动,大队人马开至九龙城,他们的目的,是围战一个匪窟,要杀死三个私枭。据说,这是分赃不均而被仇家购通“正义”公司对付他们的。 “九龙城”位在九龙半岛的北部,既不属香港政府管辖,共匪也无法统治,因为它的地段,是在英方的地界内。所以就变成了三不管的地界,藏污纳垢、赌场、娼馆、烟馆林立,古古怪怪的裸体舞院淫窟……凡别的地方没有的,它全都有。平日,为地痞流氓所据,是逃犯、间谍、私枭的大本营。 因为这个小城的环境特殊,所以有时是,英方警犬大批人马开进去捉拿逃犯。又有时是匪方的特务结队冲进去搜索拿人……经常会发生极大的混乱。在这种地方行动杀人,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枪战难免会发生……所以,这件案子,报酬是特别的高。 幸而,他们的配合非常完满,仅在半小时内,已把事情解决,三个歹徒在匪窟之中,毫无准备,在措手不及之间,被他们冲进去,仅发了一枪还击,便被乱枪射杀……他们又成功地撤退。 事后,金丽娃向田野祝贺,说:“你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们顺利成功,又是周末,”田野答:“你需要狂欢!对吗?但是我不能奉陪!因为公事正忙。” “管你公事如何?反正我要和你庆祝!” “既要庆祝,是否和所有的弟兄一起去?……” “我真要摔你的耳光!”金丽娃怒目圆睁说:“你讲的是人话还是鬼话?” 田野大笑:“不管是人话还是鬼话,反正我高兴和你一起喝酒,玩乐,走吧!小淫妇,小寡妇……” 金丽娃一个耳光摔过去“拍”的一声,把田野打得火辣辣的。 田野的态度迹近疯狂,挨了打并不介意,仍是笑着说:“金丽娃,你说得对,还是我们两个人走!” 什么人也没想到,当“职业凶手”在“九龙城”顺利得手之时,“鸿发”公司内出了大事。 这当可猜想得出,又是司徒森和谭玉琴两人干的,两个留守在仓库中的弟兄被人暗中袭击,打昏后,加以捆绑。鸿发仓库内被人大肆搜索……虽然,没失去什么东西,同时“鸿发”公司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值得被人搜索的!但是,“鸿发”公司被人搜索,也就等于正义公司的大本营已被人破获了,和“茂昌”洋行的保险库被人盗开是一样的。 霍天行急着要找田野,因为田野找出线索,指出那个帮同司徒森的人是谭玉琴,他曾限令周冲和田野两人在一星期取谭玉琴的性命,但现在非但连一点消息也没有,而且“鸿发”公司还出了事。 霍天行出动所有负责连络的人员,召周冲和田野回茂昌公司去会议。 但是当连络人员赶到九龙城他们的聚集地之时,所有的杀人者已经散伙,金丽娃和田野也已不知去向。 霍天行得到回报消息,非常愤怒,也着急鸿发公司的被搜索值得研究!他继续派人寻遍了田野或金丽娃经常流连的地方,可是那只是枉费心机,他们连一点线索也找不到。 这时候金丽娃和田野早已经落在一间小酒肆内,两人相对,举杯痛饮,田野对金丽娃是仇视的,他们的交游,好像两人的心中都有着无限痛苦。 金丽娃这天的兴趣好像特别浓厚,他们在餐馆时已经喝过了酒,由餐馆里出来,借着酒意,又赶到一家酒吧里去……那酒吧乌烟瘴气的,田野和金丽娃已到过一次,金丽娃很疯狂,和那些洋水兵搭讪,田野很看不惯。但这一次,田野也跟着她胡闹,除了酗酒之外,还大跳其水兵舞,有时候又贴上脸孔,跳其“拥抱舞”,好像不把旁边的人当一回事,学着洋人的气派,高兴起来,还毛手毛脚的,简直把金丽娃当做酒吧女郎一样! “嗨,田野,你喝了两杯,需得庄重一点……”金丽娃申斥说:“给人看见,多不好意思?……” “管他,既出来狂欢,就无需要庄重……”田野装做出醉态说话。 金丽娃不乐,只扳下了脸色,但由她的态度看上去,可以知道她尚未生气。 他们玩得很妙,酒吧一间转一间玩下去,这也就是“正义”公司的连络人找不到他们的下落的原因。 差不多到了午夜一时之际,他们的余兴好像未尽,金丽娃在酒柜间购了一瓶洋酒,又准备转到另一个地方去嬉乐。田野说:“我们何不到另一种新鲜的环境呢?” 金丽娃侧目说:“这末夜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去?” 田野笑了一笑:“为什么没有?我来领路,一定使你觉得新鲜!”他并不征求金丽娃的同意,拖上汽车,亲自驾车,仗着酒意,驶车快如流星,飞也似的一般,驶上大路。其实金丽娃已有八成醉,田野要到什么地方去,她醉眼昏花的根本连看也看不清爽了。汽车如流电似的,只向上坡走。田野似乎很得意,口里念念有词,唱着洋歌,其实,他的心中积压着无限痛苦,正需要喝酒,拉大嗓子唱起来,顺便吐口气……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左拐右转,其实是他半醉不醒中施展着的驾驶技术,用汽车写“蟹文”……酒后驾车,又是驶行在山野的公路上,这是相当危险的事…… “啊,我已经知道了,你是开向浅水湾……”金丽娃忽然说。 “对,那是你我初恋的地方!”田野答。 “我已经是有夫之妇,那来的初恋?”金丽娃瞪着眼儿问。 “我第一次爱你,你第一次爱我,这就不等于是初恋吗?——来,小宝贝,给我一个甜吻,你也很需要!我也同样的需要!” “呸!我要摔你的耳光……” “与你同在,实要享受你的耳光才会感到光荣!”田野嬉皮笑脸的说。 金丽娃沉默了片刻,忽而,竟豁然大笑起来,醉态可掬的指划着田野的脸孔说:“你才真的是一个妖怪,迷人精,拆白党……。” 田野也同样的借酒装疯,他一面驾车,一手搂着金丽娃接了一个吻,这样,汽车便几乎飞出公路之外去了,假如不是金丽娃惊叫,田野刹车刹得快,恐怕早已经肇事了。 “看样子,到不了浅水湾,我们两个人就要丧命了!”金丽娃惊惶之余说。 田野的态度疯狂,他仍是单手把着驾驶盘,一手肚开了酒瓶盖,提起了酒瓶,张开口便向肚里灌。金丽娃怕他真的肇事,急忙把酒瓶抢过,但并舍不得把整瓶酒就此扔去,相反的,反而自己接上去狂饮。 田野大笑:“哈……由此可证明,我并不怕死,怕死的还是你……哈……说实在话,这几年来,我早已活够了!受社会的欺侮!受你们的欺侮,甚至于受你金丽娃的欺侮……” “我又什么时候欺侮过你啦?”金丽娃表示诧异说:“爱你还来不及啦!” “你的欺侮是属于精神上的……” “我正受人精神虐待!……”金丽娃愤懑地说:“尚需接受别人的同情,我又怎会欺侮你呢?” 田野说:“这样,你就明白了,你受了他人的精神虐待,所以便报复在我的身上,是吗?” “田野!我问你!你是否喝醉了?因此胡言乱语?”金丽娃说。 “我没有喝醉,现在清醒得很!” “喝醉酒的人老是不肯认的!——你假如可以把汽车开得平稳一点,开成一条直线,我就承认你没有醉!” “当然可以——”田野嘴里是这样说,但仍办不到。 不久,汽车已到达浅水湾。田野推开车门跳下车去,疯疯颠颠地说:“来吧!小宝贝,已到达了我们初恋的地方呢!” “你可要小心说话,记得我们曾在这里碰见到周冲呢!”金丽娃横目说。 “我早告诉你,我死都不怕,还怕区区的一个周冲么?”田野张大了手臂说:“来呀,小宝贝,让我们无忧无郁,痛痛快快的恋爱一番!” “你真喝醉了!……” 田野不顾一切,伸手扯着金丽娃的手腕,便向沙滩上飞奔,直至她跌跤为止。 “田野!你疯了!……”金丽娃摔痛了,在叫苦。 “对,我疯了,在疯狂的世界里,面对你们这疯狂的一群,谁能不疯了。”田野说着,疯狂地向金丽娃扑去,把她压在沙滩上,像一只禽兽,还不顾一切去扯她的衣裳。 金丽娃惊恐交加,又羞又喜,喘着气说:“田野……你这是怎么回事啦?……假如被人撞见,将成何体统?……” 她的嘴吧,忽的被吻堵上,再也说不出话来。半推半就的,就只好任由有着一身蛮力的田野摆布了。 田野是恨?是妒?是爱?是狂?……理智早被掩没,在他的心目中似是为桑南施报复,为三姑娘报复——而这报复又有爱的成份在内。 “记得你殴打蕾娜吗?”他忽然说话。 “不会忘记,因为我妒忌一切和你接近的女人……”她娇喘着说。 “我经过了三思之后,始才想明白了以前柯大勇之对三姑娘苦苦逼害,乃是受了你的嗾使!……要不然,为什么三姑娘刚搬出去,沈雁就租住下她所有的房间!这不就是证明么?” 金丽娃忽然惊诧地呼叫起来:“啊,我可以向天发誓,那时候你在我的脑子里毫无印象……”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么?” 约数十分钟后,两个疲倦的黑影子自沙滩地上爬起来。 田野带着懊丧,徐徐地趋至一株椰树之下,仰天凝注,不知道他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似乎在这世界上,又增加了他对不起的人…… 金丽娃在发着娇嗔了,“看……你这野兽,把我的衣裳全撕破了?该叫我如何回家!” 田野竚立不动,像木头人一般。金丽娃也觉得诧异,这个大汉,有时粗暴有若猛兽,有时驯伏如同绵羊,平和时彬彬有礼,有时又甜蜜如同天使……这时候,又好像愁绪万千,像木头人一样…… “田野,你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金丽娃爬起身来,好像对田野的无礼并不介意,忽然趋上前问:“你仍在恨我么?” 田野摇头,唉了口气说:“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在这山明水秀,星月之夜,借着天地精华,假如你能怀孕的话,生出来必然是个绝世聪明的孩子!” 金丽娃豁而笑:“聪明如你,美丽如我,可对吗?那可能成了一个绝世的妖怪……” 这样他们相对大笑又来一个拥吻,深长的拥吻。 大屠杀仍在继续进行,腥风血雨,恐怖笼罩着港九两地,警方甚为头痛,因为那些血案,多半经过严密的筹划,或周详的布置。每件案子完后,都没有什么特别的线索留下,歹徒们的行踪诡秘,神出鬼没的……不过警方已把这许多血案联想到一起,断定为一个“职业杀人团”有计划的残杀。 和这些血案战斗最为剧烈的是司徒森和他的新助手谭玉琴,每发生一件血案之后,他们都秘密赶到现场调查。加以研究,是否霍天行的爪牙所干。凡有可疑之点,都一一给它记录,并暗中聘雇摄影记者,专事为他们拍摄照片。司徒森发现,虽然这些血案在每一件案子的表面上都似不同。但研究它的布局,以及消灭痕迹的方法,却是出自同一手法。因之他相信,绝对是霍天行的一伙人所干,企图藉此而移转官方对大亚湾血案的视线。 司徒森在表面上是失踪,不明下落,但暗地里,却是和警方互传消息,交换情报。尤其,他和警署的童探长交情甚笃,随时合作研究破案大计。 不过,在一个繁华的都市中——都市越是繁华,光怪陆离的事情越多。血案,不光是一条引线,因此有时候有些凶杀案根本与“正义”公司无关,司徒森也把它归拼到正义公司的案上去,所以,有时候许多侦查线索,便走上了歧途。 一天,田野在一简易的谋杀案后,得到霍天行的激赏,以那沾满了血腥之手,捧着一包裹钞票,到坚道桑宅去了。 这十数件谋杀案的酬劳所得,田野已完全化在桑南施身上,每一次案子,至少有千余元,高者,达五千元,积少成多,已有数万元的数目,桑南施的债务虽多,但一项一项的逐件偿还,也能于她大有帮助。 桑南施父亲遗下的那所小洋房,又忽的改变了旧观,那些无情的债权人,已把那些家俱一件一件的归还回来,客厅恢复了原有的华丽,饭厅、她父亲的书房,都逐渐回复了原状…… 再第二步,田野便是替她赎回电话和汽车了。 桑南施对田野的义举甚为感激,但是她也有怀疑,田野原是穷措大一个,为什么忽然会有如此钜资,而且他的钱源,又是断断续续的? 每次,当田野为她解决一件债务时,桑南施就要查根问底,问田野的钱究竟由何而来? 田野答得巧妙,他自承这些钱乃是非法所得——向大陆走私。 走私的确是很容易赚钱的,除了危险以外。 田野说:“我完全是为了你!” 桑南施无法不相信田野的谎言。她除了以真诚的爱情来报答田野以外,实在再也没有第二条路。 这时候,桑南施的大小姐脾气已逐渐消除殆尽,因为自父亲遭横祸以来,社会上的种种情形使她明了了人生的真谛,她在忏悔之余,常会用言语暗示,让田野向她求婚,她自称此后,能做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但田野却不同,心情比任何人更来得矛盾,他常自问,如此的卖命为桑南施偿债,是否为了爱情呢?当然,他很爱桑南施,但在爱桑南施之前,曾更疯狂地爱过三姑娘,还有金丽娃——那是属于占有性的,除此以外,还有糊涂爱情的蕾娜…… 他常自看那双沾满血腥的双手,虽然,累累杀案多不是出于自愿,但杀人毕竟是凶手,为钱杀人更是属于职业性的凶手,他怎能沾污桑南施那高贵清白的身世…… 有时候,在醉后,他也会独自跑进教堂里去,跪在圣像面前自我忏悔。也许,那用意是希望能藉此再见三姑娘一面,倾诉他的衷肠,把历年来积压在心中的忧郁吐出来…… 但三姑娘已是不再属于凡夫俗子的人,缘尽情绝,连相遇的一点机会也没有——他实猜不到是不是三姑娘有意回避他呢? 司徒森经常出现在桑宅,因为田野还没有正式表白和他合作,改邪归正。所以,他多半在桑南施的言语中找寻田野的资料。 桑南施也很怀疑司徒森为什么屡屡查问田野的言行,她也是一个心灵机警的女人,也领悟到这也许与她杀父之仇有关。 司徒森绝口不肯吐露田野的秘密,因为一个做侦探的,旨在隐恶扬善,他知道田野的本性并不坏,只是踏进歧途,而且田野肯为桑南施的债务奔波,足证他已受良心谴责,这样的青年人尚有药可救,……他只希望田野能及早回头,助他破获“职业杀人团”的大血案。 一天,霍天行召集“茂昌”及“鸿发”两大组织的主持人在公馆中开会,因为有一个极俱价值的杀案需在最迅速的时间内完成。但是人事需要简单,以免“打草惊蛇”…… 金丽娃早在屋子内将录音机装置妥当,这是田野和周冲犯罪的证据,“正义”公司是必需要再收集的,否则无法控制部下。 霍天行亲自策划行动,他说:“这种行动,最多不能超过五人,因为对方是一个行动诡秘的人,而且是军人出身懂得防卫。他走在外面时,必定有两个保镳随行,同时密布他周围的,有许多眼线,假如人多了,行动不够机警,即会‘打草惊蛇’,被他知悉而逃去……” 田野对这件案子的疑问颇多,但周冲却非常感到兴趣,他兴趣勃然地说: “我就高兴干这种案子,要碰到辣的对手,干起来才会过瘾!”周冲主要的就是显示他的才能! 霍天行再把整个案子的详细情形说出,和大家研究布局。 原来,这是共匪潜伏在香港的地下组织委托“正义”公司所做的一件案子。乃是一个留守在大陆上的游击队首领,潜行香港来,和加拿大的商人接洽购买军火,再潜行返回大陆去。 因为这个游击首领的飘忽,根本无法对他的行踪叮梢,而且行动时,必然有保镳跟着。据各方面的情报证实,那游击队首领已和加拿大军火接洽妥当,货款已经缴出,在什么地方交货可不得而知。不过,在他离去香港以前,必然要道经X号码头,乘快艇驶出海外驳船,再乘他自己的船回返三角洲游击基地去。所以,动手的时间,就只有短短的数十秒钟,由汽车下来走,落码头,还未跨上汽船的一段距离…… 霍天行说:“为了方便我们的行动,我们要连两个保镳一起格杀!” 田野闷闷不乐,因为他感到这件案子,实有违背良心,但在当前的情形,他又踌躇着不敢和霍天行反抗。 “那游击队的首领叫什么名字可知道吗?”周冲问。 霍天行摸出一张照片,那是用极其小的底片放大的,非常模糊,很可能是在马路上偷拍的。 照片上是三个人,正由一家洋行里出来,要跨进汽车,当中的一个人,年纪较大,旁边的两个人,自然是他的保镳了,但是因为摄影过于的模糊,所以连他们的面貌也无法看得清楚。 “这是共产党偷拍的,他们正在继续给我们当线索,追踪他们,随时随地给我们情报!”霍天行再说:“据说,他是姓田,但游击队是随时更换姓名的!” “既然共匪知道他们的行踪,那末他们自己为什么不动手?”田野提出疑问。 “最近风声很紧,香港官方盯得他们更紧,所以他们不便下手!” “香港官方也盯得我们很厉害呢!”田野有意拒绝这项谋杀。 “我们有高度的技巧,可以逃过他们的监视!”霍天行很自信地说:“而且,这件工作的酬金很高,十万元,五个人可均分二万!” 周冲的兴趣更浓,他已看到田野似乎对这件案子不满,故意挖苦说:“田野兄有胆参加这件案子吗?” 田野默了半晌,忽而说:“我没什么!我只觉得这件案子似乎不大适合我们‘正义’公司原有的宗旨——不管报酬如何,违背宗旨‘倒行逆施’,迟早会得到报应!……” 霍天行瞪了田野一眼,似带愤怒:“田野,你可知道我所以要接下这件案子的原因吗?不瞒你说,我们在大亚湾的血案风头闹大了,司徒森那老猎犬又故布疑局失踪,处处威胁我们很大,但是社会上对此内情捉摸不清,尚抱揣测态度,这个案子,是谋杀三个来自大陆的游击队,我们假如得手,当可移尸送至大亚湾,再来布置一次枪战疑局,等到警方发现三个死者的身份时,整个大局就会转变,那时候,社会人士就会相信,连同上次所演出的大流血案,都是政治谋杀,眼光也会转移到共产党的身上去——” 周冲扬起了大拇指,赞扬霍天行的高计,纯是拍马屁的表现。 田野垂下头,无话可说,虽然他反对这件违背良心的工作,但是确提不起勇气来反抗。不过他给自己安慰的,就是这件案子可获两万元的报酬,桑南施的债务又可以补偿一部份。反正他的双手已沾满了血污,再腥污一次也无所谓了。 自从那一夜,田野和金丽娃在浅水湾干下了荒唐的事情后,金丽娃经常会来找寻田野,在表面上她是田野的老板娘,经常和田野连络、指挥。但暗地里,她却把自己当做田野的情人…… 田野对金丽娃似爱非爱,心境更是矛盾,为报复霍天行对社会的残暴,为报复金丽娃对女性的妒忌,他常自感到又多了一件憾事!同时,每逢金丽娃对他扰缠不清时他就感到恐怖,万一给霍天行洞悉他们的奸情,那必然会死无葬身之地了。也许,男人对女人在爱的追逐中会有一种厌倦,未追到手时,拼着性命,抛头颅洒热血,什么都可以;但到手以后,又觉得和世间上一切的女人没有什么特别。 田野是个疑心病特重的人,他因为酒后,一时控制不住情欲,和金丽娃发生了不名誉的事情,因而开始怀疑金丽娃乃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妇人。 “也许,她和周冲、沈雁、及以前被霍天行杀害的一个职员,都有不名誉的过往……”田野心中这样想,因此,他尽情设法趋避金丽娃,以免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关于突击行动狙杀游击队田某的消息未有传过,可能是有了变化。 霍天行正尽情和匪方的特工连络,侦查消息。 另外的杀案还在继续进行,似乎都是轻而易举的。 沈雁有特别进取的野心,借着田野不满狙击游击队一案的机会,经常和霍天行金丽娃连络,更常假借机会,在公馆中走动。 霍天行当值援救“正义”公司大局之际,需得收买人心,只要肯甘心受他利用的人,都多多益善,当然沈雁来得正好。同时,沈雁自命乃倜傥潇洒人物,对女人另有一套。所以他特别走裙带路线,有机可乘,即向金丽娃进攻。 金丽娃突然钟情田野,而田野常借故趋避,也等于使她失意,一个自视甚高的女人,既有权,又有势,加上有金钱可使她挥霍,有无数亡命之徒供她驱使……如此,要玩弄一个男人于掌中,岂非易事?殊不料偏遇上一个心理矛盾的田野“一阵晴,一阵雨”反覆无常,又生就了一副牛脾气,弄僵了,连死也不怕的……所以,金丽娃心理上失意了,也觉得自尊心已丧失殆尽。 女人的心理和男人又何尝不一样,能得到手的不感到稀奇,越是可望而不可得的就更显得珍贵,甚至于丢掉了性命,也希望能夺取到手——金丽娃就是这种女人,她似有占有整个田野的野心。 沈雁找到机会,便向金丽娃进谗言,他说:“只要田野可以做得到的,我全可以做得到……以他的学识和我的学识相比,我们谁也不比谁高到那里去!而且我还不像田野那样没头没脑的,上午决定的事情下午变卦,有时还口是心非……”这句话,正说到金丽娃的心眼里去。 每逢周末,金丽娃在习惯上必然要狂欢一番,田野每至星期六时,必定会实行躲藏,或是和霍天行相处,或是召集弟兄们计划其他的谋杀工作进行。金丽娃从不肯轻易放弃她的周末狂欢,至少要买一个烂醉,田野尽情躲避,她在无可如何之下,只有找沈雁顶替。 沈雁倒是野心勃勃的,他希望能凭藉金丽娃的提携,地位突升,和田野一样,做了谋杀公司的副理,甚至于,取田野的地位而代之。所以,他施展出对付女人的浑身解数,以金丽娃的意思为意思,欢乐为欢乐,不顾一切,尽情博取金丽娃的欢心。 沈雁的举止,由于过份明显,因之,已引起了部份的弟兄们不满,但沈雁“视若无睹”,“吾行吾素”只求获得金丽娃的垂青。 “只要是田野能做的,我一样可以做到,绝不比田野低级……”他只要有机会,便要接二连三的说出这种话。 终于,金丽娃算是听信了。另一方面,她也是憎恨田野的薄情而故意给沈雁机会。 金丽娃私人承受了一件谋杀案子,她交予给沈雁说:“这是你一个最好的机会——要知道,以前的时候,我提拔田野,也是采这种方式,先让霍天行知道你的本领,知道你能单独的完成一件案子,获取他的信任后,一切的事情都好办……” 沈雁大喜,他的情景已和周冲一样,有野心,希望能做一个职业杀人者的小领袖……甚至于,有一日能夺取正义公司,及夺取了金丽娃……这也是一个杀人者,久而久之的心理变态……。 金丽娃召沈雁商讨杀案的计划进行,这天,霍天行因特别应酬外出,除了那高头大马的女佣银宝外,家中连丫头都外出去了。 沈雁想错了心事,以为金丽娃除了召他计议以外就是幽会,他对这位奇特的老板娘垂涎已经不是一天了,在会议时喝酒不少,“酒后无德”,沈雁想入非非,以为金丽娃可以供他嘻耍,根本无心讨论杀人之计划进行,蓦然间,他扑上前去,拥着金丽娃实行求欢。 金丽娃大怒,立即赏了他两记耳光,咆哮说:“沈雁,你成何体统,再不放手,我要叫人进来……” 沈雁带着醉,嬉皮笑脸地说:“你别装模作样了!谁不知道你是个多情种子,正义公司里罗致的人才,任凭你选拔,只要你看中谁,谁就可以提升……据我知道,第一个是周冲,第二个是田野,我现在轮到第三个也不晚……” 金丽娃勃然大怒,咆哮说:“沈雁!假如你再胡言乱语,胡说八道,我就要你好看了……” 沈雁半是酒意,半是借酒装疯,蓦的扑上前,一把将金丽娃搂住,实行强吻。 金丽娃自然反抗,两只手向沈雁拼命擂击,但奈何沈雁毕竟是个男子,一个男人的力量总比女人来得猛一点……金丽娃在家中,可没有像夜行在外一样,随时随地有防身武器放在身边,这时,她可着了慌,家中虽有女佣,叫喊起来有失体统…… “沈雁,你再胡闹下去,我可要叫嚷了……”她提出最后警告。 “金丽娃……金丽娃……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为什么要加入‘正义’公司做杀人犯,也是为了你,不过我一直不敢表白出来吧了!因为,我害怕霍天行,又害怕周冲,害怕田野,一直没敢向你求爱,说实在话,我可以看得出来,你并非真的爱霍天行,只是种下了孽缘,无可自拔,摆脱不了,也是在害怕他的残暴,喜欢杀人……同时,你对周冲憎恨,他根本不配占有你一毫一发……至于田野呢,那是他不敢爱你,也是怕霍天行呀……但是我姓沈的,是任什么也不怕的,为了爱情,我愿牺牲一切,以填补你的不足,只求你接受我的爱,即算明天我被霍天行碎尸万段,我也心甘情愿……金丽娃,我求你答应我……” 沈雁一贯的作风,他追求一个女人在未达到目的之前,任什么话都可出口,等事成以后,就任什么也反口不认,生性如此,无药可救。 金丽娃挣扎着,她的双手已被沈雁夹持得紧紧的,想反抗是相当的困难。 “沈雁,你再不放手,……”她再说。 “为了爱情,我愿牺牲一切……”沈雁似乎失去了理智,兽性勃发,他用蛮力将金丽娃压倒在沙发椅上,脸笑着说:“你又何必呢?你既然可以施予给田野,又何妨再施予于我,岂不是一样?” 金丽娃逐渐已失了抵抗力量,似乎就要屈伏在沈雁的暴力之下。 正在这最后的时候,大厅中出现了一个人,高头大马,凶神恶煞的一扑上前,一手揪住了沈雁的衣领,另一只手却伸下去揪起来他的裤腰带,往后一带,沈雁便告整个人离地…… 原来竟是霍宅的护宅保镳女佣银宝,她原是个杀人犯出身,力大无穷,正在厨房中弄消夜,忽闻得客厅中声音有异,温吞吞的走出来察望,蓦的发现一个青年人正欲凌辱他的女主人,这还了得么?一下子杀性蓦起,扑上前把沈雁揪住,这样沈雁想逃也逃不了。 金丽娃解了危困,余怒未息,翻起身来扬手就是两记耳光,沈雁原是犯了酒醉,糊里糊涂的起了兽性,又糊里糊涂的被人抓住,他以为霍天行到了,又以为是田野到了,一时吓得浑身打颤,酒意变成了冷汗直冒出来,金丽娃两记耳光一打,更使他三魂短了七魄,顿时酒也醒了。 银宝见金丽娃动手,便以为沈雁罪无可赦,倏的蹲下身子在手臂上用劲,双手借着肩力一抬,便把沈雁高举在半空,沈雁怪叫不迭,嗓子发战。 “啊,啊,老板娘,请听我的解释……” 金丽娃知道,假如银宝使了狠劲,使劲将沈雁摔到地上去,沈雁即算不粉身碎骨,脑袋也会开花,那末这个笑话便会闹大了。同时,她尚还不希望取沈雁的性命呢,因为这个人有着野心,尚还有可利用的价值。“银宝,把他放下来,今天还不必要他的命,明天,他还有差事要做呢!”金丽娃平心静气之后,悻悻然地说。 银宝虽听从女主人的命令,但对沈雁仍不肯放过,自头顶上将沈雁放下来,力量用得不太轻,也用得不太重,砰然一声将沈雁摔到地板上。 沈雁叫苦不迭,假如地上没有厚厚的地毡,相信他的腰骨都要折断了。 “哼!给你‘三分颜色开染坊’,真是不识抬举,还不快滚回家去,明天好好的给我做案——要不然,哼,有你好受!” 沈雁羞愧满脸,怏怏地爬了起来,这时候,他始才看见一个女黑煞星站在面前。 “还不滚吗?”银宝有余悻在心,推着沈雁,驱逐他离去。 沈雁临行时,还听得金丽娃在发狠劲。 “明天的事,假如办不好!你的命也只有这么长了!” 霍宅的大铁门闭上,狼犬逞着主人的余威在疯吠叫,这时阵阵寒风扑到沈雁身上,酒后发出的呛寒使他抖缩不已。他悔恨不已,这是他自惹来的一场烦恼及凌辱,因为贪财贪色,致得此后果。 原先,沈雁本是胆小如鼠怯懦无能的落魄公子,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会如此的转变,这并非是酒后的失常,也许一个人投进的职业杀人的黑社会组织,渐渐都会变态,疯狂起来…… 沈雁好容易才在他“正义”公司里爬到了有些许地位,可以和霍天行直接接触,可以在霍公馆出进自如,可以伴金丽娃郊游渡周末……虽然他因一时的理智控制不住,向金丽娃演出失仪无礼的事情而受到一阵无情的凌辱,但他仍不肯放弃上爬的机会。也许,沈雁是吃惯用惯的人,舍此以外,根本没有生路。再者,就是慑于“正义”公司的控制,正如田野一样,干着比不干要安全得多。 金丽娃私人曾交给沈雁一件谋杀案。这是一个女人所委托的案子,谋杀一个吧女郎,因为这吧女郎和她的丈夫勾搭,还谈到男婚女嫁的问题,同时两人还串通谋杀她一次,所以她实行先下手为强,反过来购买“职业凶手”谋杀吧女郎,永除后患。 此案乃属于金丽娃平日交游略有关系的太太辈介绍过来的,金丽娃为考验沈雁的技能,所以并没有交给霍天行,私下交予沈雁个人进行。金丽娃的原意,是想提拔沈雁,她并不因为沈雁对她企图非礼,便把主意打消,而且还是照着原来计划,给沈雁种种指示。 那酒吧,名“荷里活”吧,位在“荷里活”道西南角的一条陋巷内,生意极为盛旺,每在入夜,客人川流不息,可说是一个小小的不夜天。 以开设酒吧而言,多半是做外宾买卖的,但这个酒吧却特别,不论那一国籍的客人都很多,也许是网罗了许多艳妹的关系。 沈雁行事的对象是一个混血尤物,洋名叫做蓓蒂。他曾数度进酒吧去窥探这个女郎,在那乌烟瘴气的场所,看那些洋水兵和狎客经常会有无耻难堪入目的动作演出…… 沈雁找到那个混血尤物,果然的可称得上是“天姿国色”;身材玲珑浮凸,又穿着袒胸露背的洋服,小腿纤长的带着混血儿的一种诱人的色素。 脸蛋儿很甜,头发和眼珠是棕黄色的,她在看人时无形中会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魅力,走路时,胸脯会跳荡,活是一颗肉弹,就可惜混迹在这种污秽的场所里。 沈雁几乎着了迷,他自认缘悭,假如在早上一个时期,发现这尤物,相信也会坠入情网,而现在环境相反,他的任务,正就是要把这个女人的性命去掉。 “像这样美艳的女人,把她弄死了,是多么可惜?”沈雁心中说:“我又何忍心辣手摧花?” 他想最好能拒绝这件差事,但回心一想,假如他不干的话,金丽娃仍是会派另外的人去干的,心理在矛盾交织之中……。“为自己在‘正义’公司中的地位,及前途而言,应把贪色的观念消灭!”最后,他作了这样的决定。 沈雁原是欢场浪子,发现了就胃口的欢场女人,从不肯轻轻放过,但是这一次,他连请蓓蒂陪酒及跳上一只舞的机会也没,因为在这公开的场所中,他不能够让人留下了印象…… 金丽娃给沈雁有许多行动的指示,如何下手,何时下手何地下手! 到底沈雁对谋杀这一勾当的经验稍差,不懂得如何设计。 他得罪过金丽娃一次,希望能得到弥补,这时候将金丽娃视若神灵,言听计从,一点也不敢违拗。 金丽娃这种心理变态的女人,倒是不喜欢附首唯唯的男人,她认为男性应该有一种男性美;应该对女人的威力有一种反抗。所以她对沈雁的希望极为微小,但是既有言在先,仍然遵守诺言将此杀案授与沈雁办理。她除了给沈雁计划一切以外,行事的那一夜,她自己根本不出马。 这一夜,月黑风高,正合杀人夜。 沈雁经金丽娃指示,已调查清楚了,混血女郎蓓蒂生活习惯的行踪,举凡一个做吧女郎的,是指有资格的吧女郎而言,都有她个人的秘室,换句话说,就是艳窟。 因为做一个吧女郎单靠客人请饮酒,在酒钱上拿扣头收入是不够的。她们多半做一些吧外的买卖。 吧女郎的出身并非个个低贱,(咸水妹在外)最低限度,她们能说得通洋文,甚至于,有些还曾受过高等教育的。所以,她们不会轻易出现在旅馆之中,或是把客人带回自己家里去,所以多半另设秘密艳窟。(没有家眷者例外)每逢与客人“谈好斤头”以后,就把客人带至秘室里去,欢渡春宵。 在香港那洋场十里的地方,有些酒吧,还自设有秘室的,那是为贫苦的吧女郎而方便。但地位及资格略高的吧女郎,是不肯在酒吧附设的秘室里行事,变成了公开卖淫。上等的,自设艳窟,中等的,三五人合资共同组织。 蓓蒂就是一个已有了地位的吧女郎,历年来捞钱不少,假如不是贪得无餍的话,实在可以实行收山了,但是蓓蒂仍不肯满足。她的艳窟在离“荷里活”吧不远的一条冷巷,房子的外表,不怎样洁净,但里面的布置却非常的讲究。 蓓蒂遇有肯化大钱的客人们,便把他带到这里来,作肉体与金钱的交换。 自从那位洋行大班,和蓓蒂结了不解之缘,互许白首之盟以后,蓓蒂果然的不再做那肉体金钱贸易的勾当。她所设下的那一间艳窟,就完全成为他们两人私有的幽会所在。 每逢星期三及周末,他们必定在那儿缠绵一番,以外的日子,那位洋行大班不会和蓓蒂见面,他有他的事业,有他的应酬,及有他的妻室监视。蓓蒂在未得到和这位老情人结合之前,她是在风月场中耍惯了的人,自然还是留连到酒吧间里去。 这天是星期三,蓓蒂和她的情人幽会的日子。沈雁很早便到达“荷里活”酒吧,为的是要注意蓓蒂的动静。他躲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回避大众的目光,蓓蒂小姐来得很晚,有一个洋水兵向她胡缠。但蓓蒂极力摆脱。 沈雁非常注意蓓蒂的动静,看准时间,猜测她大概在什么时候外出,去和她的情郎幽会。 壁上的时钟已指正十二点,沈雁知道那是时候了,他付过酒钱,比蓓蒂先一步溜出酒吧去。 蓓蒂所设的艳窟,距离“荷里活”酒吧并不远,沈雁依照金丽娃的指示,来到一条冷清清的巷子之中。找到了蓓蒂所设的艳窟,沈雁对金丽娃的能力也感到奇怪,为什么她能够侦查出蓓蒂的秘密?其实他没想清楚这是主事人告诉金丽娃的。 他很有耐心的等候着,因为,这是他有关生命前途的一大战局,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假如失败了的话,就一切都完了。等了约有半个钟点,果然的,巷口间有了动静,鬼鬼祟祟的溜进来了一个衣饰入时的绅士,看样子已是老态龙钟,起码在五十岁以上,沈雁忙躲至黑暗不易被人发觉的地方窥探,只见那绅士阔步昂昂,直趋至蓓蒂的香巢之前,他有自备的开门钥匙,扭开了大门,即迳自进去。 这当可证明,屋子内并没有雇佣人,要不然,为什么他要自备钥匙呢? 沈雁在门外徘徊,他原是个没胆匪类,以个人的力量,让他处理一件血案,那是极其不容易的事。 临时,既找不到人帮忙,又为自己的生命安全,及前途起见,他又只好硬干下去。 约再过了半个钟点,巷口间又有动静,是蓓蒂来了,金丽娃的情报并没有错误,她摆脱了洋朋友,特来和她的情郎幽会的。沈雁倏的起了妒念,喃喃自语说: “这种女人,真个‘万杀不赦’!” 只见蓓蒂也有钥匙,她自己开门,也进屋子里去了。 蓓蒂走进她的密室去了。沈雁守在门外徘徊,由于环境的寂寞,使沈雁想入非非,他倏的为蓓蒂起了妒念,这样一个女人,何愁找不到对象,为什么要找这样的一个老头子?……看那老家伙的形状,并非是个怎样有钱的人。蓓蒂自然是个拜金主义者,她会和这个老家伙搞在一堆也是奇迹。 当他想到蓓蒂的细皮白肉时,心腔就砰砰而跳,竟移怒至那老家伙的身上去。这时候,他好像已经把谋杀的对象更调了。主要目的还在对付那老家伙……这也是他的心理变态,到了要杀人时,神经紧张所致……。四周沉寂,在冷风中等候他们幽会似乎不大好受。沈雁喃喃咒骂不绝,务必非把那老家伙杀死不可……他心中想,屋子里面总共只有一男一女,男的是个老头子,手无缚鸡之力,女的,又是弱不禁风,凭他个人的力量,将他们两个一并杀死,并不需费多大力量。 按照金丽娃原来的计划,是要等到那老家伙幽会后出来之际,然后冒充那老家伙伪称失落东西折回去。等到蓓蒂将门打开之时,就用索绳将她勒毙,事后布置疑局,可以嫁祸老家伙,做成是他的谋杀,因为不久以前,他曾经和他的妻子闹离婚案…… 沈雁的绳索早准备好,但这时候他改变了战略,没等那老家伙出来,即动手行事。 他改变的计划,先进门用手枪将两人指吓,把蓓蒂禁闭一隅,再用绳索将老家伙杀死……然后实行强奸……,再将蓓蒂杀死——用心也过狠了。 这也是女色之祸,沈雁上前敲门,过了片刻,有女人的声音出来应门。 “谁?” “我!”沈雁按照他自己的步骤答。 “你是谁?”可听得出是蓓蒂的声音。 “我是找徐先生,我是他的亲戚!”沈雁再说。 因为曾经出过这样的事情,徐某人和蓓蒂幽会之际,曾经有徐家的亲友来干涉过,但是经蓓蒂大发雌威,致使干涉者铩羽而逃。 屋子内沉默了片刻,那扇门便打开了,沈雁很沉着拔出手枪,闪身进门而去。 “假如要命的,不要张声……”他以手枪指向蓓蒂的胸脯。 蓓蒂惊惶地向后直退,直退到她的卧房里去,在那幽暗的灯光下,沈雁吼喝不止,他说: “你假如不止步,我就要开枪了!” 沈雁已可看到,在卧房的床上有一个老头子睡着,大被子盖着他的脸孔,只有花白的头发露在外面。 “起来——乌龟王八蛋的!”他叫骂着,但蓦的使他感到意外,因为那个应门而又受惊吓退到卧房里去的女人,并非原先的那个蓓蒂。她的身材有点相彷佛,衣饰也是一样,但面貌已经变了,没有原先的那个蓓蒂美貌甜蜜…… 沈雁正在犹疑间,倏的,背后有人向他说话了。 “姓沈的,你乖乖的把手枪放下吧!你已经落网了!” 沈雁回头,只见站在他的背后的,竟是谭玉琴那冤家,床上跳起来的老头子,是那老警犬司徒森,他用手枪直指到沈雁的胸脯,沈雁惶然失色,几乎眩昏在地,连手枪也跌落了。 原来这是司徒森布下的巧计,沈雁自投入罗网了。 司徒森利用了一个酒吧女郎,捏造一个疑案,自己假冒为吧女郎的情夫,沈雁粗心大意,看不出其中蹊跷,因而束手被缚。 首先司徒森是利用一个妇人,假意和金丽娃交结周旋,时久日深略发生情感之后,经常表现是一个失意的妇人,说出她的丈夫如何如何,金丽娃暗中派人调查,也的确是如此,她万没想到这是司徒森的巧计呢。因此,金丽娃拉生意,向那妇人挑逗怂恿,希望那妇人出资购买一“职业凶手”,实行向情敌谋杀。 幸而金丽娃并没有将整个案子交于“正义”公司办理,否则整个“正义”公司的大局便被拉垮一半。为提拔沈雁,她以私人的权力,授与沈雁行事之机,因之,沈雁便做了“正义”公司的“替死鬼”,“正义”公司侥幸渡过一关,而沈雁也就落到司徒森手中。 这是司徒森向“正义”反击的一计,居然得到成功,擒住了一个沈雁,但也等于失败,因为此案并非由“正义”公司指挥,和整个的职业杀人团牵连不上。 司徒森并没有将沈雁交给官方,因为他知道用明斗方式,霍天行可能动用“茂昌”或“鸿发”公司的名义,以金钱为力量延聘律师为沈雁脱罪。 沈雁的身上只有一根绳子,一支黑牌手枪,此外什么有关职业杀人组织的证据也没有,单凭一条绳子,以及一支手枪,是不能证实他有行凶的行为。 沈雁可以狡赖,霍天行也可以帮同他狡赖……甚至于沈雁可以伪称为女人争风而故作恐吓,或者自承乃是窃盗,或因赌博失利,或因女友移欢的刺激而出此下策。那根绳子乃方便行窃用的……如此,非但可以减刑,而且连霍天行也不必为他出面呢。 所以司徒森还是采用私下的方式,将沈雁绑架实行幽禁,虽然这在香港也是触犯刑章,但是司徒森为大局计,已顾不了这末许多,好在他之绑架沈雁并没有一个人知道啊! 以后,那吧女郎蓓蒂即脱离“荷里活”酒吧从良,下嫁一个放洋的旅商,离开香港走了。 司徒森之所以能够利用上蓓蒂的原因,也是因为他和那旅商有上多年的交情。所以乘蓓蒂未出国之前,利用为香饵,钩上大鱼。蓓蒂做了这件工作之后,也可说是赎了多年来的罪恶。如今,她离开香港,职业凶手想找她报复也不可能了。 沈雁失踪了一整天,金丽娃始起怀疑,猜想一定出了问题。 在行事的时候,照说,金丽娃是应当在背后暗中监督的,就因为沈雁和她之间发生了一点不大愉快的事情,金丽娃竟然置之不顾,恰巧就出了大问题,沈雁自投了罗网。不过,金丽娃的心中还是关怀的,一整夜里,她辗转不眠的在计算沈雁的谋杀时间。 过了子夜,照说,谋杀是应该完成了,但沈雁没有把消息递回来。金丽娃猜想,大概是沈雁和她闹纠纷,所以不给她递消息,因此,也赌气干脆不问,大被子蒙头而睡,就只是睡不着。 这样一误再误的,到了天亮,金丽娃仍不问讯,到了下午,她实在忍不住了,偷偷的溜到“荷里活”酒吧附近调查,知道附近并没有发生血案,于是才起了怀疑。 再到鸿发公司去的时候,没看见沈雁的影子,向大家查问时,谁都说整天里没有看见过沈雁的面。 金丽娃猜想,也许沈雁第一次单独做杀案,因为过度疲倦,而留在家中睡觉。 她又跑到永乐东街公寓里去,她还不肖以找沈雁,似乎找沈雁就是向他低首下气。 所以她假借找田野为名,走上公寓,但是田野是老不在家的,二房东阎婆娘问长问短,金丽娃不乐,她早已发现沈雁的房门是锁上了的,自然,沈雁不在家。 离开公寓之后,对沈雁的成败仍放心不下,又驾着汽车回家,把女佣银宝接了出来,再次的兜向“荷里活”酒吧附近去。她命银宝冒险上那艳窟去调查,于是,她始才知道已出了严重的事情。 银宝的回报,那间屋子的主人似乎是已经搬了场,里面有几个工人正在打扫。 这样当可证明并没有发生血案,因为去了一条人命,这些打扫工人绝没有隐瞒之理。沈雁上是个聪明人,谋杀当然是按照计划而行,断然不会自作聪明把尸首隐藏起来……自己又故作失踪失去下落。 金丽娃断定是出了大事,她不敢报告霍天行,更不能给“正义”公司中的任何一个人知道,因为这是她个人擅作主意接下来的案子,万一因沈雁之失事而连累了整个大局,那岂不糟糕? 金丽娃欲求获得真正的证实,又独自去找寻出资购凶的妇人。但同样的那妇人也失去踪影,似乎是躲藏起来了,金丽娃焦灼非常,因为一时的疏忽大意,中了他人的狡计,该如何去收拾呢? 她再三考虑,仍还是不敢去报告霍天行。 最后,金丽娃想起了田野,田野控制了“正义”公司半数的职业凶手,而且还有他的才能,或可挽回大局,除了找田野以外,没有其他办法,但田野仍在回避金丽娃的扰缠。 好容易,她守在永乐东街公寓,直至午夜一两点,田野始才回家。他刚好做完一件血案,精神上的紧张并未松弛。他推开房门,一眼看见金丽娃在房内,心情起了变化。 “你干什么来的?”他很不礼貌地问。 假如在平时,金丽娃早光了火,但这会儿她是有求田野而来,还得忍气吞声。 “你这个人,一点情感也不讲的吗?”她说。 一个被逼上梁山,做了“职业凶手”,在杀人如麻的时候,那还有“情感”二字存在? 田野要咆哮,但碍在公寓里还有其他的住客,他抑制自己,忍了下去。房间内,已大为改变,一切东西凌乱得一团糟,也没有人收拾。但是酒倒是蛮多的,“威士忌”、“拔兰地”、“乾占”什么都有。他很生气似的,打开柜子,取出一瓶,斟出来,就干了一杯。 金丽娃使出她的媚惑说:“为什么不请我喝一杯呢?” 田野不答,又干了一杯。金丽娃迳自趋上前,取起杯子,给自己斟了一杯,举起来向田野而乾。 “你最近不是和沈雁搞得很好吗?干吗的又来找我?”田野也是含怒,也是含妒,说话时怒目圆睁。 “沈雁失踪了!”金丽娃说。 “这种人,留在世上也没有什么用处,失踪了关我屁事!”田野狠声说:“难道说,还要我替你去把他找回来吗?” “看你的样子,好像是吃醋!”金丽娃悄然说:“其实这又何必,沈雁不过在替我做事……” “凡是在你的淫威之下,又有谁敢不替你做事呢?”田野说。 金丽娃把语气放软下,她要顾虑到隔墙有耳。把田野拉至一旁低声说:“不必瞒你,说实在话,沈雁是为我的案子失踪的,我只希望你能替我想点办法……” “何不报告霍天行!” “这是我私人的案子……” 田野默了一默,起了冷笑,说:“我明白了,你在提拔沈雁,和从前提拔我一样,但是,沈雁失事了,你觉得心痛,对吗?……” “你的误会很深,但是在这个时候,我只要求你设法救沈雁!”金丽娃已略有怒意,语气较为急促。 “霍天行是我的老板,我乃受雇于人,要做什么事情,还得请示你的先生才敢行动呢!”田野似有坚决拒绝之意! 金丽娃更怒,但她的忍耐工夫还是不坏,怒气并没有发泄出来。缄默的思索了片刻,表现出很失望的形色,摇头叹气说:“唉,算我没有眼珠,错看了你这绝情绝义的人,早知如此,悔当日不该把你提拔起来,谁做梦也没想到你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人呢!而且……还要占有我……这时,该又有何话可说呢?” 田野的怒意,并不因为她的这几句话而平息,心中的怒火仍在燃烧,他回忆当时金丽娃提拔自己的情形,以及现在金丽娃提拔沈雁的情形……两件事拼在他的脑子里好像完全是一模一样的……这就是说明金丽娃有了一个半残废的丈夫未能满足,而将他们当做玩物…… “唉,为了一个人,我得罪了周冲,几乎好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程度,但是现在,这个人反脸无情……我有了困难就置之不顾,叫我再能够去求谁呢?难道说,还要我再厚着脸皮去找周冲吗?……”金丽娃喃喃地自语说给田野听。 田野几杯下肚,已有了一点酒意,他倏的一把揪住了金丽娃的膊胳,把她整个人提起来,狠声地说:“你的意思是失去了一件玩具,叫我去替你把它找回来……对吗?” 金丽娃娇嗔说:“我真不懂得你,究竟是在吃醋呢?还是在干什么?试想想沈雁这样的人,我会喜欢吗?我给他机会,想将他提拔起来,还不是为了你吗?要知道沈雁是你的部下呀!” 蓦然间、田野如闪电似的搂着金丽娃狂吻,直吻她透不过气。这也是心理上之变态,冷热无常,又妒又恨又爱又怕……金丽娃知道计又得售矣。等空气略为缓和下来,田野之怒意已为她的热情溶解,她便按捺田野静坐下来,详细说出沈雁失踪的经过。 田野对金丽娃的说话,只肯听信一半,好像沈雁向金丽娃求欢,金丽娃如何拒绝,在后沈雁被女佣打伤的一段,他根本不肯相信。 “要不然,当天晚上我为什么不去帮他的忙,给他巡风,而至产生这种不幸的事情呢?”金丽娃替自己辩白。 “自然还有另外的原因!”田野一口咬定。 “你这个人真混帐!” 田野不答,只缄默地思索,沈雁的失踪,自然是被人擒获,不过,究竟是被那一方面捉住了,不得而知。田野猜想,只有两方面,一方面是官方,另一方面是,就是司徒森了。 沈雁是因谋杀被捕的,假如是官方的话,必然可以探听到消息。假如没有消息的话,那自然是司徒森的用计,布下圈套,将沈雁骗入疑阵之中。 田野胸有成竹之后,虽然没说出什么,但等于对金丽娃的帮忙已经默允了。 夜已深沉,田野带醉伴送金丽娃回家,这时候,他的怒意好像已告全消。和金丽娃又如同一对情侣一样。金丽娃已获得证明,认为田野对她的无礼,乃是吃沈雁的醋。 自从她和田野发生了不名誉的事情以后,田野一直对她冷落,金丽娃曾怀疑田野仅是对她的一种玩弄。她曾后悔,也曾对田野愤恨,但在这时候,她似乎已经明白。她和田野之间已产生了真实的爱情,并且已到不可分开的程度,不过,她已忘记了她是一个有夫之妇。 田野为她驾着车,金丽娃却依在他的怀里。面偎面的,夜深人静,路途上看不见人迹。她们就好像肆无顾忌的了。汽车在霍宅门前停下时,金丽娃好像依依不舍,她要和田野接吻,一再叮嘱。 “别忘记了浅水湾的一夜……你还要我帮你养一个孩子呢!” 田野按电铃,出来开门的是银宝,他把金丽娃送进屋去之后,犹豫了半晌,实在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间会接受她的要求。当他由霍宅的斜坡马路走下去时,脑海中仍是乱哄哄的,理智无法压制情感,这也就是他最大的失败。那条路,原就是幽黯中摸索下去,蓦地,在黑暗中闪出一条大汉,将田野一把揪住。 田野吃了一惊,回首看时,竟是谭玉琴。“怎么又是你来了?” “司徒森有事情,马上要找你!” “又出了什么事情吗?” “这是有关你的问题,无论如何,要请你去!” “在什地方?” “桑南施家里!” “唉,既要找我,又何必一定要到桑南施家里去呢?” 和谭玉琴到达桑宅之后,桑南施并不在家,很奇怪的,谭玉琴竟把他带到地窖的储物室里去。 田野走进门,就觉得奇怪。原来,是沈雁坐在储物室里,简直好像囚犯一样,动也不动。 田野走进门,沈雁顿时大惊失色。“田野,你怎么也来了?……” 田野什么话也不能说,他的眼睛在屋子里兜了一转。并没有可以隐藏人的地方,司徒森不可能躲在什么地方,窥听他们的说话,而且,谭玉琴把大门关上,自己退出屋外去。 “也许,屋子内有录音机。”田野心中想,所以,他挥了挥手,意思是叫沈雁不必乱说。 “怎么回事?”他趋至沈雁的耳畔说。声音很轻,即算屋子内装了录音器,也录不进他的声音。 “金丽娃把我害苦了!” “不要乱说话,没有人能抓到你的证据……” 这时候,蓦的大门打开了,司徒森跑进来,他说:“田野,你们轻轻说话已经不行了,沈雁老早一切都招了出来,他没知道我装有录音机呢,一切说话,都有了证据!所以你还是从实给我清清楚楚说出来,我绝对不难为你!” 由此证明,屋子内的的确确装着录音机。忽而,沈雁竟号啕大哭起来。 田野着了慌,沈雁的号啕大哭,证明司徒森的说话没错,沈雁已经全盘招供了。 田野自然不肯说,以免录音机把他的说话也录了进去。 司徒森再说:“我今天把桑南施支开,还是为你的面子问题!我给你留了面子,这是希望你改过自新脱离‘职业凶手’的组织,从头做人!” 田野仍然保持缄默,他的心中,紊乱非凡,说实在话,他又何尝不想脱离“职业凶手”组织?靠杀人生活到底不是事,但是他心目间,杀人已经过多,满身都是血腥,想自新,来不来得及还是一个问题,司徒森可以原谅他,但是社会能不能原谅他呢?而且,他能替司徒森做些什么事情呢?他能怎样对付霍天行呢?以目前的环境来说,霍天行的势力并没有垮,田野仍在他的控制之下。 实在的,田野投进了“职业凶手”的组织这样久,地位又提升到好像是一个大头目,但是组织内到底有多少人,他还没有弄清楚。而且,能有什么方法才能把他们一网打尽呢?田野不是个懦弱的人,他有胆量这样去做,也有胆量和司徒森合作,问题还是他对司徒森的力量有怀疑,而且在香港是讲究法治的,任何事情,需要有证据!司徒森能动用官方势力将霍天行的手下一网打尽,但是想抓到霍天行的证据,却比登天还难,况且霍天行已成了一个财阀,有的是钱,可以聘请全香港最有名的律师来打官司……还有那个古怪的律师魏崇道给他设计一切……的确是不容易将他一举击败的。 田野缄默着一直犹豫不决的没答覆司徒森的话,司徒森已可看出,田野的意志还是那老样子,始终是旁徨不决的,他的一生,能成功失败,也在此关键上。 “怎么样?现在还不肯给我一个明确的答覆么?”司徒森再问。 沈雁仍在哭,抽噎不止。田野已有不耐烦的神色,朝着沈雁看了看,他倒是有好汉作风的,认为做一个人,生就生,死就死,堂堂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当着别人痛哭流涕,似乎不大成样子。 “我只需要你以后给我传递消息,举凡霍天行交给你有什么案子,你在事先给我知道,这样将来我也可以给你帮忙,让你脱罪,要不然,你最后的一条路,不是死刑,就是终生监禁!”司徒森继续说。 田野坐了下来,燃着了烟,抬头向天花板凝注,脑海中还是那末紊乱……举棋不定。 门外有汽车驶回来的声响,谭玉琴推门进来,向司徒森附耳说话。 大概是桑南施回来了。原来,司徒森不忍心让桑南施知道田野乃是职业杀人者,所以还一直替田野隐瞒,因为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已经够可怜了,父亲被职业杀人者戮杀,她的心情已够难受了,假如再发现她的爱人就是职业杀人者时,后果将会如何,真难预料……说不定就会发狂呢。 所以,这天晚上他特意把桑南施支开,桑老先生在生时的老同事姜少芬小姐过生日家中开了跳舞会,桑南施原是不想去的,但司徒森一再怂恿,还亲自把桑南施送去,又暗中关照张子宜无论如何设法,假如舞会不结束,别让桑南施返家,这样,他就在这段时间内,可以利用上这个地方了。 “现在桑南施已经回家,为保持你的颜面起见,我们走吧!”司徒森说:“我实在不愿意让这个可怜的女孩子知道她心爱的人是一个职业凶手呢!” 这句话使田野的心坎一颤。司徒森让谭玉琴将沈雁照顾好,沈雁既没有被绑,也没有被锁,但是谭玉琴指他向东,他不敢向西,乖乖的施从。这可能是吃过了苦头的关系。 事实上也是如此,谭玉琴乃彪形大汉,有着一身蛮力,沈雁骨瘦如柴,仅想动一点歪念头,谭玉琴只要在他的背上擂上一拳,沈雁不昏倒也得仆到地上去。 司徒森熄灭了电灯让田野出门。 “田野哥!你何必还三心二意的呢?学我一样,下决心洗手,弃暗投明,将来大有前途!”谭玉琴忽的趋至田野身旁劝说。 田野苦笑,不置可否地只将脑袋点了一点。当他正要跨出门去时,沈雁蓦的拉大了嗓子,哽咽说:“田野……你忍心就此弃下我就走么?……,想办法救救我呀……” “不许说话!”谭玉琴扬手“擦”的一个耳光打过去。沈雁顿时就楞住了,再也不敢哼一下。 田野确有点不忍,但在这种环境下,确有难做人之处。司徒森和谭玉琴已控制了沈雁,他能有什么方法将沈雁救出来,解脱他的困苦呢? <hr /> 注释: 第廿八章 平地风波 田野垂下了头,大步跨出门去,司徒森亲自驾了一辆车停在门前。 谭玉琴将沈雁挟进汽车去,车门仍开着,田野站在门外想进去,又不敢进去。 司徒森向他招手,但是脸孔是冷冷的。 田野问:“现在,我的地位究竟是和沈雁一样,被俘?或是我姓田的,还是姓田的?” 司徒森将脑袋偏了一下,说:“假如你高兴,进车子里来,我送你回家去,要不然,你自己步行回家去!”这句话,表示司徒森对田野还未有敌意,仍将他当朋友看待,所以,假如田野再不走进车子去的话,就表示他的懦弱了。 田野跨进汽车,看见谭玉琴强逼沈雁双手放在背后,再给口中含着一个好像橄榄大小的铜铃。 这手法非常巧妙,在一个大都市里,控制一个俘掳,除了他的动作,一双手以外,还要顾忌他会放声呼喊。所以,沈雁口中既含了一个铜铃,他想呼喊,必先把口中的铜铃吐出来,如此铜铃必然会发出声音,谭玉琴便可以先发制人,甚至于可以将沈雁击昏。 沈雁早已吃足苦头,那还敢反抗,谭玉琴吩咐他怎样,他就怎样,一点也不敢违拗。 “田野,正义公司的生死存亡,已到了最后阶段,我希望你能及早作决定,这于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弃暗投明,改过自新,重新为人……要不然,后悔莫及!” 田野无法给自己作一个决定,实在是顾虑太多,他垂头丧气的,任由司徒森和谭玉琴说什么,也不搭腔。汽车走得很快,只片刻工夫,已来到永乐东街,司徒森倒是很守道义的,说送田野回家,他就真做到。当汽车在公寓门前停留下来时,谭玉琴替他推开车门说: “田兄,难道说,到现在为止,你还没有一个决定么?” 田野无语,钻出车门,竚立门前,似有特别感觉,忽的听得铜铃声响,似是沈雁已把它吐了出来……田野知道,沈雁还有许多话要和他说,但是他已是被俘,即算说尽千言万语,自己也无法给予帮助…… “田野哥……”沈雁的话还没有说出口,谭玉琴已在他的背脊上擂了一拳,沈雁实不胜荷负,咳嗽不迭。谭玉琴又把铜铃塞到他的嘴吧里去了。 田野咽了口气,他暗自忖度,假如司徒森无法破案,沈雁将永远是一个代替受罪的人,如此的虐待,将使沈雁受折磨致死为止……。 沈雁并无大过,只是他的家庭教育不好,使他成为一个纨袴子弟,败家之后,只有走上绝途,投进了杀人者的圈子。田野犹豫了片刻,忽向司徒森说:“你们究竟是怎样处置沈雁呢!” “这很简单,‘职业杀人’不择手段,我乃‘职业侦探’,破案也不择手段!”司徒森很轻松地避不作答说:“田野,这已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我只希望你不做到后悔无穷的地步,而且桑南施对你钟情已深,我很愿意给你们做月老,也可以让我弥补‘大亚湾血案’之失策,使桑同白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 之后,司徒森驾车就走,田野看着那辆带着神奇性的汽车消失,它带走了沈雁,及田野感到无可解决的一切紊乱……他呆若木鸡,守候门前,过了许久,才燃着了烟卷慢步踱上楼去。 沈雁之所以被扣在司徒森手里,乃为金丽娃个人私下接案而失算,金丽娃委托他找寻沈雁的下落,现在既已有了信息,自然得给金丽娃一个回报。 但是该怎样去报告金丽娃呢?假如把司徒森和谭玉琴合作的经过情形和盘托出来,很可能会惹起误会,至少,金丽娃个人就会怀疑田野和司徒森勾结,后果又将不敢想像。 同时,田野又添了许多新的问题,因为沈雁是个没出息的人,鸿发公司有许多尚未了结的案子,他全部知道。假如要继续完成这些案件,就必需变更谋杀方法,而一切的谋杀方法,都是经由霍天行批准的,突然变更,霍天行必然会查问下来,那时候,沈雁落网的事情,仍需给他报告…… 田野跨进了房间,和衣倒在床上,因为脑筋里有许多未曾解决的问题,所以毫无困意。吸着烟,注视那袅袅的烟丝直升向天花板,由那飘忽不定,像轻云般散失的烟丝里,使他幻觉更多。 “祸是金丽娃闯的,假如被霍天行知道了,他对金丽娃怎样呢?……”田野的脑海中忽然又多了一个问号。这问号是很难消除的。 沈雁无疑是被牺牲了,霍天行当不会仅为一个沈雁而拿整个的大局和司徒森拼斗;但损失沈雁一人,又很可能就影响整个“正义”公司的大局。 田野越想越是旁徨,好像那一条路都无法走得通。投向司徒森,自量能力对付不了霍天行,继续为霍天行努力……前途将是永远暗淡下去……而且,还有一个金丽娃和沈雁的问题夹在当中。 逐渐,田野的脑海中涌现出一个“杀”字。杀,……,杀,这批人尽是罪恶之徒,杀之不赦,于是,他的脑海里是一片血红,好像他自己也被这血海溶化……。 他朦胧地睡熟了。 次晨,大清早,田野即被人摇醒,张开眼来,发现站在床前的,竟是金丽娃。 这妖妇大清早肆无顾忌的迳自走进一个单身汉的房间,未免过份大胆,公寓里的住客,都未起床,万一起床后给撞见了,岂不要引起误会吗? 田野因为睡眠不足,精神恍惚,脑海里仍还是昏沉沉的,昨夜的许多问题,好像全忘记得一干二净了。“这样早找我,可有什么吩咐?”田野问,神色又是冷冰冰的,和昨夜驾车伴送金丽娃返宅时似乎又完全是两个人了。 金丽娃在床上坐下,叹了口气,轻声说:“昨天晚上银宝告诉我,你在离开我家时,有一个大汉抓住你,强架你同走……” “她在做梦,谁能抓得住我……”田野含糊驳辩。 “她偷窥你离去,的的确确看见的……难道说没有吗?”金丽娃似有不解。“她慌慌张张进房来告诉我……那时候,我正要更衣沐浴,听她这样说,又慌忙把衣裳穿上,追出来,驾着汽车追赶,但是已找不到你的下落了……当真的没有这回事吗?” 田野皱着眉宇,“可能银宝是看见了鬼……” 金丽娃起了怀疑,她的俏眼盯在田野脸上,凝注了一番,又说:“但是,后来我怕发生了什么错失,赶到这里来,公寓里的人全睡了,只是你还未回家,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田野两眼一翻要撒谎到底。“我肚子饥了,离开你的家,就在附近的小铺子里吃了一点宵夜!也许就此错过!” “奇怪了,难道真个银宝姐看见了鬼?她是向来不撒谎的!”金丽娃楞楞地注视田野,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杀人过多,是经常会眼花的,没什么稀奇!”田野说。 金丽娃自手提包中摸出烟卷时,田野很快的就用打火机替她把火点上。 “沈雁的事情调查得怎样了?”金丽娃再问。 “你昨夜才交给我,今天早上就来问,叫我如何答覆?” “我以为你昨夜会去调查!” “就算调查过,也不会这样顺利,何况我还未进行呢!” 金丽娃不乐。“似乎我交给你的事情都是慢吞吞去做的……” “假如操之过急,不加以思索,是会出乱子的,沈雁不就是个例子吗?”田野表示出他的冷静,同时,又似乎是有意让金丽娃焦急。 “哼——”金丽娃皱着眉宇,冷冷的嗤了一声,摇着头说:“真是一切都变了!” 田野双手搂着头在枕上靠下,说:“据我的猜想——昨夜,我没好好的睡着,脑海中老在想,沈雁很可能是中了老警犬司徒森的计,被他抓去了。试想,假如是落了警方的网,除了关在警署,不会关到什么地方去,只要去查,是一定会查得出来的,而且,警署方面扣押一个人是没有理由拒绝被押者和外面通信息或者是招请律师。沈雁不是傻子,他大可以打电话出来请魏律师去,这样,不等于是和霍天行通了消息吗?那末霍天行自然就可以想办法救他!但是被扣在司徒森的手里可就大大的不同了……” “那末司徒森能把沈雁扣到什么地方去呢?他虽然是个私家侦探,但任何事情还得循法律而行;擅自扣人。岂不成了绑票?” “司徒森大概很有把握,谅你们也不敢去报警,或者报人口失踪案吧——而且,司徒森干了数十年警探,认识下层社会的人不少,想幽禁一个人还怕不容易吗?……” 是时,公寓里的住客逐渐起床,走廊上热闹起来,他们说话的声浪更要压低,这时候想要外出,必需要等半小时以后,否则被人撞见,又要发生误会了。 田野干脆将房门上了锁,等公务员上了班,小孩子上了学,主妇上了菜场…… 吴全福嫂子敲房门,意思是洗脸的热水已经预备好了。 “谢谢你了,全福嫂子!”田野应声说。 全福嫂便离去。 “……那末,你打算怎样去做呢?”金丽娃再继续听取田野的进行计划。 “事情未获得证实之前,无法进行!”田野答。 忽而,房门上又有人敲门。 “谁呀?——”田野随口而问,在他的心目中,以为又是吴全福来找他“说教”,这种事情是经常发生的。 “田野,你起床没有?”外面是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一个女人。 田野顿时脸上一红,他听出是桑南施的声音,桑南施在大清早上来找他,有着什么事情呢? 这种场面,使田野非常窘困,金丽娃留在房中,“孤男寡女”锁上房门,这很容易会使人误解…… 而且,在桑南施的心目中,早就认为金丽娃和田野有不轨的事情了,这时候被她撞个正着,相信就是千言万语也不可能解释得清楚了。 “是什么人?”金丽娃不论是什么女人来找田野都会妒火上冲的,她以为是蕾娜,又来和田野扰缠不清,所以脸色非常难看。 田野很尴尬,轻声说:“是桑南施呢……怎么办?” “怎么办?请她进来就是了!”金丽娃表示毫不在乎。 “但是……这样很容易使人误解……” “事实就是事实,误解怕什么?”金丽娃说时,冷冷哼了一声,这一声,足以传达房外。 桑南施在门外似是不耐烦了,“田野,你可以开门吗?到底你起床了没有哇?” “桑南施请你再等一等……”田野似有意想请金丽娃暂时躲藏起来。 “好吧,我替你开门,丢脸算我的!”金丽娃说着,就趋过去把门闩拔开了。 田野想拦阻也拦阻不住。 门开了,桑南施站在门外讶然,她做梦也没想到金丽娃会出现在田野的房间内。同时,看见田野那副尴尬的颜色,心中更是怀疑。 刚才桑南施叫门的时候,就觉得房内情形有异,似有絮絮男女谈话的声音,但她还以为自己的耳朵有错觉,田野即算荒唐,也不会招一个女人回到家中去胡闹。可是,现在大门打开,竟是金丽娃那尤物站在门前,而且好像还对她有点妒怒。 “桑小姐,好久不见了,近来好吗?”金丽娃的话中有刺,她知道,桑南施自父亲死后,境况不佳,每天均为债务奔走而忙。如何能说得上好字呢? 另一方面,金丽娃也知道,田野为桑南施的债务,出钱有力,似乎“鞠躬尽瘁”,把自己的性命抛掉也不惜,因而认为田野迷恋桑南施,所以对她冷落…… 有着这种因素,所以金丽娃和桑南施碰头,好像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了。 “桑小姐,干吗不进房间里面来坐一下呀?”金丽娃冷冷地说。因为桑南施今天的打扮很朴素,好像是女学生一般,和金丽娃根本不能相比,所以金丽娃大有不把她瞧在眼内的神态。 公寓内还有些闲人,三姑六婆,大人小孩皆有。金丽娃进房去时没有人注意,现在田野的房内闪出一个女人已经使他们惊奇,又加上一个桑南施来到,两女一男,必有争斗,何况她们两人的脸色都不对呢? “南施……进来吧,找我有什么事吗?”田野怕金丽娃多说话,忙岔上前去,伸手要拉桑南施进房。 “哼!一定要有什么事才能来找你吗?你这个人,也未免太不近情理了!”金丽娃扬高了眉毛说。 桑南施呶起了唇儿,板下了脸孔,说:“没什么事了,我要走啦,你们继续谈你们的吧!”说完掉头就走,虽然,她的千金小姐脾气仍然保留着,但是“人穷志短”,在不景气的环境之中,她的火气已较之从前低得多了,否则她准会和金丽娃当面冲突起来。 田野更惑到狼狈,金丽娃守在一旁发着冷笑,桑南施已落下楼梯去了。 “你等我一会儿……”田野即要敷衍金丽娃,又不忍心让桑南施就此离去。 从来,桑南施来找田野,多半是守在汽车上命司机上楼,现在,她的家庭破产,好像是落泊千金,亲自上楼来找田野,已可说是委屈啦……这就是使田野更感到不忍心的原因。 “我不等你!我也要走!”金丽娃虽是这样说,但仍屹立不动,她的用意,只是想把田野留住。 “桑南施……你慢一步……”田野再不理睬金丽娃的话,冲出房去,匆匆的赶下楼梯,直要追上桑南施。 田野这一走,使金丽娃大为妒怒“砰”的一脚,房门踢上,依她的脾气,假如不是因为沈雁的问题尚未解决,她真不肯再守在房中呢!这个妖妇,自迷恋田野后,性格更变得扑朔迷离,难以捉摸了。 田野追上桑南施,只见她垂着头,很失意地快着脚步疾走。 田野说:“……南施请勿误会,听我解释……” “你别管我吧!你走你的路,反正我现在无父无母,再没有朋友也没有……”桑南施呜咽着答。 田野忙执着她的手,原来桑南施潸然下泪了。田野忙递给她手帕:“在马路上哭,多难为情,来,跟我到这边来!”田野说着,把桑南施向一家小饮店拖进去。 桑南施抽噎着,没有违坳,很驯服地就追随田野跨进了小店,也许,她的确再找不到一个较为接近的朋友的原因。 那小饮店的面积很小,总共不过只有两张桌子,七八个坐位,通常的时候,是供给一般路过而口渴的行人,进内去喝一杯刨冰、汽水,或是止渴的什么的,设备简陋异常,高尚的客人是很少进内的。 田野乃是逼不得已,他不愿桑南施在马路上哭哭啼啼的引人注意,所以,急不择地,就把桑南施拖进了这就近的小饮店。假如桑南施的父亲并未死去,家庭又未破产,谁拖她进这种蹩脚的饮食店里去,那准会惹起她大小姐发脾气,给人难堪。但这会儿,桑南施非但没有异言,进门伏桌掩面痛哭,她已经算是有很大的忍耐力了,将痛哭压制成为抽噎。 掌柜的是一个老板娘,她已经感到诧异,像这种衣饰的客人,她很难见到,而且一进门,就是哭哭啼啼的。 田野说:“桑南施,你有什么难过吗?……忍耐一点,何必在这儿哭呢?给别人看见多难为情?……有什么话,尽管和我说,我绝对为你解决一切的难题!” 桑南施更伤心,不过,她有坚强的意志,忍耐的本性,瞬时间,已把珠泪抑止。 “你来找我,当然会有最严重的问题,要不然你不会这样!”田野又说。 桑南施对金丽娃的妒意未灭,怒目圆睁地说:“你有了一个妖妇把什么都忘记了,甚至于连自己姓什么,也忘记得干干净净……” “你别误会,金丽娃今天来找我,纯粹还是为了你的事情……”田野又开始撒谎了! “哼!说得好听!我有什么事情需值得金丽娃担心的?” “大前天,你不是告诉我说今天需要两万元吗?……你会知道,我是穷光蛋一个,那里能在瞬刻间筹出两万元,不找这些阔客太太们,又能有什么办法?”田野说。 这一来,桑南施又信以为真,心中有了歉意,但仍不肯低头下气。她说:“我早知道,你在女人身上用功夫,比什么都行,所以,我今天来告诉你,我不再需要你帮忙,了不起,我把房子卖掉,还可以偿给部份债务,又何需要你在女人面前出卖灵魂肉体?” “桑南施,你说得过火了……” “我并不过火,在女人面前,就是这末回事!我今天既认清了你,就什么也不在乎了……”桑南施呶着唇儿,仍在赌气。“老实告诉你也不妨,今天讨债的是一个地痞流氓作代表,他声言我再不还债的话,必用最狠的方法对付我……” 田野既有了怜香惜玉之心,桑南施有了厄难,自然挺身而出,他详细的向桑南施问明了原委。 桑南施说:“你有了金丽娃就什么都忘记了……” 田野默想了一阵子,过了片刻,始才想起,早在四五天之前,桑南施曾说过,有一笔债款到期,必需归还,数字是两万元,因为债权人已把债权转让给一个流氓去了。那流氓曾扬言,假如桑南施不如期将债款归还的话,一定要她好看!所以,田野曾答应,无论如何替她设法。但是近日来忙着做案,又因为沈雁的出事使他情绪紧张,真个忘去了,其实也怪桑南施的债务太多,田野已昏了头,也弄不清楚那一笔。今天还一笔,明天还一笔,也实在已为桑南施出了不少力了。 “我不会忘记,反正我绝对为你出力就是,即算没有钱,也会拿命给你拼!”田野说。 桑南施似有点羞畏,难以说出口:“难道说,你弄不到钱吗?” 田野叹了口气说:“唉,一言难尽,继续替你设法好了!” “但是那个流氓已经来过了,他说今天晚上八点钟再来,假如我不在家,躲避的话,他就会去找舅舅的麻烦……” “这样蛮不讲理吗?”田野的脸上顿时呈露杀机。“那末今天晚上我八点钟前到你家里去,替你把事情解决好了……” “啊,你不能够和他起冲突,欠人家的债是事实!总得要还的呀!” 因为金丽娃还守候在公寓里,所以田野还得及时赶回。 金丽娃正翘起两条大腿,很安逸地躺在床上燃着香烟,看见田野满额大汗回来,冷冷的耸肩,说:“怎么啦,打躬作揖,磕头磕完了舍得回来了吗?” 田野摇头说:“我向谁打躬作揖磕头?” “你的女朋友哇!她不是很生气的就走了吗?你追她一去就是半小时!”金丽娃已露出她的妒恨了。 田野不愿和她相争,他说:“现在我有事情需要出去了,假如你没事,我可以送你回家去!” “今天你并没有案子,会有什么事情?”。 “为沈雁的事情,我需要奔走,同时,还得‘扎头寸’两万元,今天需得付给人家的!” “我明白了,又是为桑南施服务的!欠的是风流债!” “不管是什么债也好,反正我今天需要两万元是事实!要不然沈雁永不会有下落!”田野突然发狠说:“……没有钱,叫我如何找出沈雁的下落?……” 这分明是有敲诈勒索的意味,金丽娃顿时楞住了,口张舌结,连话也讲不出。 “走吧!我的时间很宝贵!”田野把上衣穿好,领带提在手中,就推开房门,拥金丽娃出房门去。 岂料房门外挤满了人,三姑六婆,连同小孩子,全是围看热闹而来的。 田野一眼就看见二房东阎婆娘也挤在人丛中。心中就暗叫糟糕,因为一时冲动,说话失了分寸…… 好在,他只说出沈雁失踪,需要设法找寻,余外有关凶杀案的事情还未出口。 沈雁原是给阎婆娘和司徒森相识的拉线人,沈雁的秘密身份,阎婆娘根本不会清楚,但这一来,连沈雁的底牌,也落到阎婆娘手中,这不是很糟糕吗? 田野再不敢乱说话,由于金丽娃和桑南施争风吃醋,惹起大家注意,这也是平地生波。 田野忙排开大众拥金丽娃冲出人丛,下楼而去。 金丽娃的汽车仍停在大门口,她自动跳上汽车,一面向田野说:“你把我们的秘密泄漏了,该怎么办?” “这只怪你的所作所为使我冲动,不过,他们只知道了沈雁失踪,余外的还没有什么大不了!” “不过,给霍天行知道,可不得了!” “你既然知道霍天行的厉害,他曾关照我,我们在这个风声紧急的关头,应该多多回避!……那末,你为什么还跑到我这个地方来?” “假如我不是为沈雁失踪,绝不会来找你!”金丽娃似很伤心,像一个失恋的疯狂者,突然踏满了油门,汽车疾驶如飞,超过了四十码以上,在市区中,这是非常危险的。 “算我错了,我认错了人,浪费了我的情感!……我知道,你们男人,在追求女人的时候,什么事情全可做,但是,一旦得到便宜,便要卖乖……算我错了!” 这番话,田野也觉得辛酸,到底他的确曾迷恋过金丽娃,而且还和金丽娃发生不名誉的事情。现在被金丽娃指出他的弱点,又怎能不难过? “金丽娃,别忘记你是一个有夫之妇……”他说。 “在浅水湾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那时候,我是黄花闺女不成?你这种人是没有良心的!”金丽娃开始哭泣了。不过,她是一个有能力操纵眼泪的人。 田野的生平,最怕的就是女人的眼泪,此刻他的心肠软了下来,缄默了半晌说:“金丽娃,算是我做错了事,到现在,我已经是无计可施,你可以指一条路给我走吗?我自觉是无路可走了!……” 金丽娃落泪不止,抽噎着说:“你假如真爱我,应为我着想,再忍耐一个时期,霍天行没当我是人看待,你应该当我是人,到了时机成熟,我们双双出走,私奔……不过,我知道,你还有爱桑南施之意……因为她是个真正的黄花闺女,阔客豪门的大小姐,我比她不上……但是你假如爱她的话,我也不在乎,只要求你能把爱情分给我一半……我说的是真心话……” “金丽娃,你喝醉酒了!” “我还未喝酒,清醒得很!”金丽娃说着,忽然脸色变得很可怕地说:“田野,说实在话,我很妒忌桑南施,她比我年轻,比我漂亮……请别再刺激我,要不然,我会派人谋杀桑南施……那是易如反掌的事!……我是向来说得到做得到的……” 田野顿时脸色大变,大惊失色,假如汽车不是停在红灯之前,在大街之上,他要拥抱金丽娃,给她狂吻,以平息她的愤怒,平息她妒怒。——此也是为救桑南施的性命…… 田野已可明白,金丽娃确实对他狂恋,已没有疑问。她和沈雁的一段,并没有特别内容,但是,田野自问,又怎能摆脱桑南施呢?总不能作三角之恋呀!非但身畔的事情烦恼,连恋爱也是烦恼。 “金丽娃,我确实爱你,但我怕霍天行,此并非为我自己的生命着想,实在为你着想!……到底,你和霍天行的恋爱已有十余年,我不忍破坏你们的幸福,所以我宁愿压制自己,牺牲自己,成全你们……” “我早说过,霍天行心理变态,他并非真爱我,只为我的父母曾经伤害了他,所以对我们一家人报复,而且还报复了整个社会!……” 田野仰天长叹,摇着头,觉得世间上每个人都有他本身的烦恼。 “你不要叹气!……”金丽娃说:“关于桑南施的债务问题,我捐出两万元好了!” 田野送金丽娃返家之后,独自坐落在一家约定的酒肆之中,要了一瓶烈酒,细细思索,究竟应该如何办?假如在“正义”公司中不丧掉性命的话,未来的生命路途该怎样去走完? 一方面,他等待金丽娃将两万元现款送来,为桑南施偿债。他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金丽娃的影子也没来。田野注视着手表针,一秒一秒的跳动,快要指到八点了,那正是桑南施和田野约好,需要应付那流氓讨债的时候。 金丽娃答应过在这时候送两万元来的,但此刻,连人的影迹也看不见。田野开始咀咒,认为金丽娃是有意向他“黄牛”,向他戏弄,这也是她向桑南施妒忌的原因。 但是桑南施的事情不能不作解决,否则,又难免会演出不幸事件。田野喝了两杯酒,心情容易冲动。 他拨个电话至霍公馆,意欲“兴师问罪”,还加以恐吓,假如金丽娃确是言而无信,藉故戏弄的话,即声言不给她帮忙找寻沈雁的下落。 岂料金丽娃并不在家,小丫头回答,她和霍天行外出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田野无奈,电话挂断时,时间已是八点过十分了。 别人的失信,他无可奈何,但他自己却不能失信于桑南施,所以,他决意立即动程,赶往桑宅去。 结算台帐,越出酒肆时,天气转变,正降下阵阵毛毛细雨,田野没有雨具衣裳又穿得单薄,只有翻起衣领,畏缩而行,好容易才找到一辆街车,向桑宅驶去。 这天晚上,桑宅内的情形似乎有点特别,那间洋楼,自从主人罹难,家道颓败后,通常的时候,多半是幽灯暗火,顶多只有客厅,或是桑南施的闺房亮着电灯,余外的地方,一律是黑黝黝的。但今夜却特别,整间屋子,不论楼上楼下,灯火通明,似在欢迎什么贵宾似的。 田野雇汽车来到门房前,付车资打发汽车走后,犹豫了半晌,他深恐司徒森或谭玉琴又会布置在屋子之中,不过这一次,他纯是为帮助桑南施而来,即算出了什么问题,相信司徒森也不会将他怎样。 田野冒着雨,很小心的,迂回绕道,来至屋子的花园左侧,那儿的花园外面,有一株大树,有桠枝支进园内,假如攀树爬墙的话,可借桠枝为助力,越过那插有玻璃桩的围墙,跳进花园里去,田野回顾左右无人,便纵身上树,快如猿猴,以最敏捷的动作,瞬刻间,已跳进花园内。他匐匍而行,扑至窗前,只见窗内有二男一女坐着,正是桑南施和司徒森,还有另外一个不相识的人,瞧他的打扮,就不似善类。 田野不用猜想,就可以知道,那个人,就是桑南施所说的讨债的斯文流氓,那些债权人的手法也相当的恶劣。自己讨债讨不到,就把债权转让,让给那些在地头上以丑出名的地痞。以这样的方法去逼压一个女孩子,实在太不道德了。 田野感到诧异的,是桑南施的舅父陈经理并不在座,而是那个号称老警犬的司徒森在座。关于桑南施的债务问题,又与这老家伙何干? 司徒森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桑宅,究竟是桑南施请他来的还是他自己赶来的呢? 田野有一种想法。也许,桑南施因为对这流氓有恐惧之心。在孤立无援之际,因此,在白天时曾向田野哭诉,请求田野帮助…… 看钟点,田野迟到已有半小时以上,自然,桑南施以为他“黄牛”,临阵脱逃,或是有另外的原因不能赴约。所以把司徒森招来,以监督那流氓对她的无礼……想到此点,田野非常心酸,无奈两袋空空,实不能予桑南施什么帮助。他绕着屋子走了一转,先时,顾虑到谭玉琴或许会暗中埋伏在屋子之外,但四面皆注意过后,花园内并没有人迹,始才放心。雨下的更大,他翻起了衣领,身上的西装已是湿淋淋的了,逐渐已透进了里面的衬衫。但为关心桑南施的问题,他还不忍就此离去,守在窗户之前,向内偷窥,只见那斯文败类的面貌生得使人厌恶,满脸横肉,鼻子朝天,镶了两只金牙,说话时金光闪闪…… 桑南施垂着头,半是畏羞,半是伤感,好像她已是被迫着无可如何了,只有缄默不言。 司徒森却指手划脚的,给他们两人劝说不休。 那流氓的气焰,一阵比一阵大,一忽儿拍着胸脯,一忽儿指天发誓,好像在说。假如桑南施再不如期归还所欠债务,就要以非法手段对付。自然,司徒森是没有力量来替桑南施偿债的,一个私家侦探的收入有限,尤其一件案子办砸了之后,还得赔上钞票。 忽然,田野连想到,莫非司徒森以为桑南施的债务也与圣蒙的血案有关;或与桑同白之死有关……所以,司徒森研究每一个债权人,尤其这受转让债务的流氓……田野想着,更觉得恐怖,似乎司徒森的力量及他的侦查手法,已无形中浸进每一个细微的关节,也好像已掌握了整个大局。 不过,这些事情田野已无需要关心了,当前最重要的还是如何解救桑南施的困局。 田野自觉已感到筋疲力竭,近日来做了重重血案,所有的收入,悉数为桑南施填补了负债。到这时为止,还不知道桑南施的债务何日始了?还需要多少钱,方能解决她的危困? 雨水如注,自屋窗上挂下来,直淋在田野的头顶上,田野的头脑还不能清醒。 “记得桑同白在生时,他们的家庭虽不能说是豪门,也可说是小富,为什么桑同白一死,就会如此的债务累累呢?一项一项的归还,也好像永无了结!这是什么道理?” 田野忽的又提出这个疑问。他想:桑同白是个老好人,不善理财是事实,自然,他借给他人的钱财,也一定有,一旦死后,这些欠债的人就此了之,不把欠债归还,也是一定会有的,而他所欠负的债务,却又一定是用以周转的方式,甚至于动用“圣蒙”的公款……但也总不至于会这样的多?…… 田野忽然惊叫起来:“会不会是金丽娃故意下的毒手?伪造单据,故意给桑南施为难,反正桑南施历世不深,也分辨不出是真是伪……”他越想越觉可疑,论金丽娃平日的为人,甚为妒忌,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出的。这时候,他再投向窗内看去,看见那讨债的流氓,穷凶恶极的一副长相,就觉得自己的猜想更真实。“这个人,一定是金丽娃派过来的!”他自语说。 于是,神经上无形中又起了杀机。最低限度,他决意把这个人擒住,好好的向他拷问。把事情真相解剖一番。因之,许多新问题便开始在脑海中打转了。 如何把这人擒获?何时动手?绑架在什么地方去?该怎样拷问……? 他的神经逐渐紧张起来,当这许多问题还未顺利得到解答,那流氓似乎已在告退了。 他和司徒森握手,瞧他的表情,似乎在申述他的立场,要坚决的维持原意。 桑南施没有说话,只伤感地瞟了那流氓一眼,即背转身子,流涕痛哭了。 司徒森把那流氓送出大门,即返身向桑南施劝慰。 田野赶忙闪在一旁,躲过那流氓的视线,因为只有那流氓一个人走出门来,田野的胆子也就更大了。 雨仍下着,那流氓需得走上一段路,出了花园的大门,始能喊得到街车,所以,他翻起了领,缩起脖子,匆匆的就在那水泥道上跑步。 田野杀机已起,认为机会不可错过,也不顾虑到一身的衣裳已形同落汤鸡一般,闪闪缩缩的,沿墙而出,追在后面。在这个时间,天又下着雨,像坚道这样的地方,难得会有一辆车路过。 田野觉得这样正好,在暴雨的黑夜中,路上没有行人,实在谋杀的话,那是易如反掌之事。不过,他仍需得要找一个易于下手的地方,最好能离开那条柏油马路,万一有汽车经过时,能不被撞见…… 那人的形色也很奇怪,他离开桑宅后,在骤雨中,照说,任是回家或是要到什么地方去都应尽速找汽车。但是他却顺着那条平静无人的马路漫步而行,好像对下雨毫不在意……照说,假如要找汽车的话,必得向山下走,在坚道上想找一辆空着路过的街车,那是不大容易的事。 “也许,他的家就住在山上!”田野心中想。 这时候,田野需得将那人打量一番,这是在“正义”公司做职业凶手以来,给他的经验,在行事之先,必须知己知彼!这个人既是地头上的无赖,身上会不会有武器如刺刀或手枪类似的东西? 论体力,看上去,那人也蛮够结实的,有点短小精悍的形状,但田野自问,以徒手相对的话,把他制服并不太困难。 那人仍朝着前路走,连头也没回一下,根本没注意到有一个人跟踪在后,这好像就是说,一个人的命运,死期已至,根本无法避免。倏的有汽车过路,田野急忙闪在一旁,汽车的车灯如两条光柱,远远的射得那条道路通明,由车灯中可以看到雨丝如烟。汽车过去后,那人仍在走,再向前路,就尽是别墅区了,贴着山道,有许多横弄,在平常的时候就很少有人迹,“剐死牛”的事件经常发生。 在这附近的居民,多半是有车阶级,只要不被汽车撞见,正是下手的好地方。 田野出来的时候,并未打算做谋杀案,所以身上并没携带武器,这时候突然要向一个大汉下手,该用什么东西去致他的死命呢? 田野考虑再三,解下了衬衣的领带,这条领带原是丝质的,经雨水淋过之后,更是韧固。他用手扯了几下,拉得直直的,就此用来作武器吧! 再向前走,刚好就是一条狭巷子,田野忽的放开脚步,如一缕烟般扑上去,以闪电的手法,将领带向那人的脖子一绕,束紧,便向横巷扯着拉进去。 这时候,田野的脑海中充满了杀机,是为桑南施而为,再没有理智可言,如一只疯狂的野兽,把那人拉进了横巷之后,便拼命收缩领带,这是下马威,无论如何先要取去他半条性命,将他先行制服,再加以逼问口供,然后实行谋杀…… 在动手时,田野还得注意,看他的身上有没有武器。 自然,那人的脖子被勒着,无法喊得出声,但他出身究竟是个地痞流氓,懂得打斗。所以一觉苗头不对,便以手肘在田野的肚皮上狠狠撞了一下。田野已起了狂怒,顾不了身上的剧痛,便拼命勒紧领带,那人也是一个蛮横,能支持得住!以一只手挣扎,一面伸手向腰间摸索。田野注意着,只见他霍然拔出一支手枪,果然不出所料,他的身上确藏有武器,这时候,田野不得不松出一只手来,以应付他的一支枪。 田野的右手伸过去,钳住了他的手腕,怕的还是他胡乱开枪,招惹了路人注意。 但这样一来,田野可吃了大亏。那人原是打斗能手,田野只用一只手揪着了领带。他的颈喉上没有了威胁,顿时如生龙活虎出他的绝招。 田野虽有蛮力,但强中自有强中手,那家伙竟还懂得柔道的,他把手枪扔去,搂过手来,把着了田野的脖子。躬起身子来,蓦的使劲弯下去。田野被揪着,一时没注意,整个人便翻身倒挂,由那人的背上翻到地上去了。被摔得眼中金花直冒,天旋地转的……。 田野要爬起来,那人已迅速跃起,抬脚在田野的胸脯上蹬了一脚,假如他再狠毒一点,抬脚蹬到田野的脑袋上,田野便会完结,但这一脚已留了情,是蹬在胸脯上…… 地上积满雨水,田野倒下去时,就跌得积水四溅,这时候,眼睛中进了水,视觉也模糊了。 田野蓄意谋杀,反被人击败,本就非常糟糕,被摔了两跤,好像全身麻痹,连爬也爬不起来了。 当他揉去眼中浸进的雨水时,瞪开眼,除了那流氓以外,另外还有两个人影。田野大恐,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等到他看清楚那另外的两个人的脸目时,除了惊惶以外,就是羞愧…… 原来,那另外的两个人,竟是老警犬司徒森和谭玉琴两个。 这事件的发生正和金丽娃及沈雁的中计相彷佛。全是司徒森卖弄的狡计,以他的手下一人,伪造桑同白的债契,向桑南施逼债。表面工夫做得逼真,首先要使桑南施相信,再引田野入壳。 司徒森有几种用意。一、他要体验田野的谋杀技术如何?二、他知道田野经常替桑南施还债,要知道他的钱从何而来,三、要试田野对桑南施的真情…… 田野自地上爬起,怒目向司徒森谭玉琴两人相视,他说。“你们的狡计干得好……” 司徒森说:“田野,到现在为止,你还有何话可说,你还可以否认你是职业杀人者?” 田野很快的恢复冷静说:“我并不是像沈雁的那种‘窝囊废’你有什么证据,指我为‘职业凶手’?——司徒森,你为了个人名利,手段用得卑劣龌龊,忍心向一个少女加以恐吓威胁,别忘了你和桑同白的友谊,他对你是尽情尽义的,而且他的命也丧在你这庸才的手里……我今天上了当,你们无法能指出我是干什么的!一个人,在路见不平时,自然拔刀相助,何况桑南施和她的父亲曾待我有好处!为她们,我即算抛掉了头颅,也没有关系……” 司徒森忙阻止他说下去:“田野,听我说!今天,我并没有打算要你怎样,就只是试试你谋杀技术如何?结果不试犹可,一试之下,觉得你还‘别脚’得很——既然,你说桑同白父女曾给你恩惠,你应该报答,但是我再三请你脱离‘职业凶手’,你又为什么迟疑不决呢?孰能无过,知过能改,方为大丈夫,你既已走进了歧途,为什么还不反省?……” 田野说:“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那么你确有心愿意脱离这个杀人的圈子了?”司徒森抢着说。 “自然,但是我不希望把性命支配在你手里去拼,司徒森,你的失败已经够多了!我对你的信任……我向来喜欢以自己的主意为主意,我怎样走进,要怎样走出来!……” 谭玉琴忙把田野扯在一旁,加以劝息说:“田兄,说实在话,司徒老先生的所为,完全是为你好,请你别辜负他的一番好意……” 田野余恨未息,咬牙切齿地说:“……为自己的名利,竟用如此手法,伪造债据,向一个女孩子威逼恐吓……他无所谓,但要知道人家能不能够吃得消,说实在话,桑南施就曾为此事向我哭了好几次……” “田兄,你完全误会了,司徒森的这个布局,牵连上你,是早在意料中的事情,但是原因并不在此。” 司徒森也趋上来,加以解释说:“我和桑同白乃是世交,据我知道他的为人,绝对不会是这样的荒唐凌乱无度,我从未听说过他欠下这末多的债,而且,经常向他借钱的人,不在少数,为什么一旦死后,竟有这末多的人来讨债,债务重重加诸桑南施身上,叫一个女孩子怎能吃得消呢?” 这几句话,已和田野的理想接近,他有了感触,顿对司徒森的憎恶改观。 司徒森又说:“所以,我开始调查,那些债务究竟是真是假?或是有人从中作祟,故意给桑南施为难……据我的观察,桑南施是胡里胡涂的,只要有人送债据来,她就付钱,所以弄得焦头烂额,我曾教她请个律师来宣布破产,她又不肯,说是为了父亲的尊严起见……这个女孩子的性格又未免太强了……” “据你看,那些债务可有伪造的么?”田野问。 “当然,要不然桑南施怎会向你痛哭流涕?为了要知道桑南施分辨真伪的本能,我曾伪造了几张债据,岂料桑南施见是债据,即设法付钱,这样是非常吃亏的。她简直是真伪莫辨,就仗着一往富家大小姐的脾气,钱不当一回事,只要有人讨,就设法付。家产已赔光了,家俱卖了,相信就是房产卖掉,也还清不了她的债务呢!”司徒森倒说的完全是真心话,和田野的想像全相符合。 这时候,田野再不能固执,他的心中,又有了见解,故意给桑南施为难,伪造债据的就有一个人,那就是风流善妒心肠狠辣的金丽娃。除了这个女人又有谁能做出如此卑鄙恶毒的事情?田野在想,金丽娃为了妒忌蕾娜,竟可以派出银宝将蕾娜痛殴,打得死去活来。田野和蕾娜并没有特别的真情,她尚如此,又何况田野和桑南施又曾真的心心相印呢?…… 这样,田野更相信司徒森的话,一定有人从中作祟,伪造债据,故意给桑南施为难,而这个伪造债据的人,又必然是金丽娃,除此以外,当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出这种卑劣龌龊的事情。只有这个妖孽的女人,才会因妒忌而下毒手,甚至于取情敌的性命。 “据你看,这个伪造债据的人,又是什么人呢?”田野反向司徒森问话,以探听他的见解。 “你比我更了解桑南施身旁四周的人物,无需我解剖,你应该知道的更多!”司徒森答。 这话中有着深重意味,显然司徒森已经清楚他和金丽娃的恋情了……。 谭玉琴又扯着田野说:“田兄,我劝你还是及早弃暗投明,和我一样,到现在为止我始才知道光明的乐趣,以前除了懂得喊打喊杀以外,我还会懂得什么呢……” 田野不作答,推开了谭玉琴,直接向司徒森说:“司徒老先生,现在,我该走了,假如你一定要把我当犯人看待,我可以明白说出,我是人一个,命一条。我要走自己的路,没有人能拦阻,假如你一定要把我和沈雁一类的人同样看待,那我宁可早日脱离世界,反正我也活够了,留在这世界上也乏味……” “注意,田野!我并非在讨好你,我仅是希望一个年轻有为的青年人能够得到自新的机会,假如你执迷不悟,我就什么话也不再说了!” 田野咽下了这口气,到这关头,他确实只有执迷不悟,强干到底。总不能为司徒森的几句话就改变了意志,学沈雁的榜样,置桑南施而不顾,做人家的俘掳;或是自甘认罪,进监牢里去渡余生。 他需得奋斗,继续和这恶劣的环境搏斗,不靠他人的力量与他人的扶助,这是个人的英雄主义,要凭自己的力量为自己作战到底。 “我要走了!”他说:“假使你们不肯,随便你们怎样做法……反正我不会学沈雁那样的哭哭啼啼!要刮就刮,要杀就杀,反正我不会跟你们走……”田野说完,态度非常坚决,即匆匆的移步离去。 司徒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冷眼看着田野走落斜坡,忽而他高声叫喊起来。 “田野,何不让我送你回家去!……” “雨下得大,你的衣裳全淋湿了,何不就坐我们的汽车回去。”谭玉琴也在帮腔。 田野猛然回首,他以为司徒森和谭玉琴说的话有骨头……但当他立定之后,心情又改变了,雨下得大,他们三个一个字排在那里,动也不动,显然没有恶意。 田野楞了半晌,忽而说:“好吧!我就坐你们的车走!” 司徒森很高兴,他原是布好了局,乘汽车追踪而来的,汽车就置在旁边不远。 他跳上汽车,亲自驾驶,将汽车驶至田野的身畔,田野原欲赏试司徒森究竟要对他如何?是否如捉沈雁一样的,把他绑走了事,所以,毫无考虑的,便钻进了汽车,似有任由司徒森如何发落之势。 谭玉琴和那伪装讨债的流氓,也相继进车,当汽车驶动时,田野说: “谭玉琴,你今天行了,最低限度我们尽是你的手下败将,第一个是沈雁,第二个是我……” 谭玉琴仰起脖子而笑:“说那里话?你和沈雁不同,他没有胆魄,而你是一个极有胆魄又有毅力的人,你怎能和他相比?所以司徒森千方百计要说服你……” “我有何用?……” “正义公司少一个人,正等于我们少一个敌人,所以,司徒森对你的忍受,一而再,再而三。但也可说是为了桑南施着想……” 司徒森倒是很守信用,亲自驾着汽车,将田野送返永乐公寓。当汽车在公寓门前停下来,田野心中起了内疚,到底司徒森对他还有几分善意,纵然这只老警犬的查案是不择手段。 谭玉琴替田野推开车门道别后还说了声珍重。 田野感慨万千,跳落汽车后,屹立不动。雨仍下得很大,像倾盆似地由头上淋下来。这样淋着雨,可使田野的头脑较为清醒一点。 司徒森自车窗探出头来。向田野说:“田野,我最后仍说,我希望你还是走我的路,只要你肯过来,我随时随地都会欢迎你的,希望你作最后的考虑吧!”说完驾着车子便走了。 等到汽车的影子在烟雨中消失后,田野始垂头丧气的爬上楼梯。 他推开房门,在默想,司徒森的话犹在耳畔。“希望你还是走我的路,只要你肯过来,我随时随地都会欢迎你……” 司徒森会怎样的欢迎他呢? 田野的脑海中涌现出一扇铁窗……他的白鸽笼房子原就有着一扇有铁栅枝的窗户,彷佛监狱的铁窗一样,这时候整个房间都变成是监房一样了……床是狱床,桌是狱桌,椅是狱椅……一切都改变了,尤其铁窗外暴雨淋漓,只那一扇小窗户之隔,窗里窗外就是两个天地。田野没有自由,比屋檐上挂下来的雨水还不如,雨水可以自由的随便流到那里去,而田野却不可能…… 有沈雁的例子可以比拟,他走进了司徒森的路,便失去了自由,以一个杀人者的罪状来说,田野除非不踏上法庭,站在法律之前必是死刑无疑,纵令司徒森可以为他脱罪,最多也不过由死刑变成无期徒刑,那就等于现在眼前的监狱一样。 田野退下了湿淋淋的衣裳,又喝了一杯酒,喃喃自语说:“不能……不能走司徒森的路……” 他更换上睡衣,用毛巾拭乾湿透了的头发。回溯当前的一幕,想到司徒森的奸狡,和桑南施的受难……这样下去相信桑南施的性格会更坚强,不会连命都没有了。 田野下了决心,无论如何给桑南施聘请一个律师,为她处理所有的债务…… 这一来,又是钱的问题……钱,钱,钱,这样会把每一个人全都逼疯了。 忽而邻室起了一阵嗦嗦的声响,那是沈雁的房间,沈雁仍困在司徒森的手中,他的房间内,怎的还会有人。田野起了警惕,心中暗想,莫非阎婆娘那无耻的家伙又在沈雁的房间内做工作? 田野溜出走廊,只见沈雁的房门,并没有扣上,田野轻轻推开,回顾四周,公寓内的住客没有动静,他蹑手蹑脚的探首房内。 沈雁的床上竟躺着一个人,以帽子压着脑袋睡熟了,瞧他的身材比沈雁要魁梧得多,显然不是沈雁的,而且又是穿着很不衬身的衣裳,躺在床上,连皮鞋也未脱就睡熟了。这人是谁呢? 田野原感到奇怪。心中想这人既然能够跑到沈雁的房间来睡觉,自然会和沈雁有上些许关系,要不然,就是警署方面的人,为沈雁案子而来,但是一个办案的人,又怎会如此的贪睡?……越想越是不通,田野壮着胆子,穿进门去,趋至床前,那人仍沉睡不醒。 田野不顾一切,伸手揭开他脸上盖着的帽子,等到看清楚了他的脸目时,田野始才呀然失声。原来竟是丁炳荣在那儿睡着,他为什么突然而来?又为什么在沈雁的房间内睡着了? 田野将他推醒。 “噢!田野!你回来了……”丁炳荣翻身跳下床,形状好像非常焦急。看了看手表,急切说:“噢,时间不对了,快走快走!” “你怎么回事?走到那儿去?”田野莫明其妙地说。 丁炳荣便趋到他的耳畔轻声说:“老板正等着你开会!” “又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还不是那个游击队的事情么!你的那个‘家门子’可给我们麻烦多了!”丁炳荣说着,推田野出房。“走吧!快去换衣裳!时间不对了!” “老板专差派你来的吗?” “不派我来又怎的?沈雁这小子竟然失踪了——”丁炳荣默了一默,“假如他不是被女人迷昏了头,就是被人谋杀了!” 提到沈雁的问题,田野就不敢插嘴。因为霍天行有招呼,他不敢抗拒,所以匆匆的就把衣裳换好。外面的雨下得很大,他还得带上雨衣。 丁炳荣也有一件玻璃雨衣带在身畔。披好了,就催促田野出门。 田野先把房门掩好,灭了电灯。为不愿惊动公寓上下的人,招呼丁炳荣蹑手蹑脚的走下楼去。 其实二房东阎婆娘早对他们注意,当丁炳荣假装来访沈雁时,沈雁的房门就是阎婆娘代为打开的。 这时候,她正躲在房门里偷窥田野和丁炳荣披上雨衣离去。 “你上那儿去了?我等了你起码有三个钟点了!”丁炳荣在下楼时说。 “唉——”田野随口答:“还不是为了女人的烦恼吗?” “女人,嗨——”丁炳荣一笑,“你为的是桑南施呢,还是三姑娘呢?还是蕾娜呢?” “想不到丁炳荣也学会了开玩笑!”田野把答话含糊过去。即说:“你们怎么知道沈雁失踪的?” “他已经好几天不见人已是事实!”丁炳荣顿了一顿说:“还有一件事,假如不当你是老朋友,我绝不告诉你,因为沈雁失踪,你和他是邻居,竟好像毫不知情,没给霍天行报告,他又对你起了怀疑!” “那是笑话了,沈雁除了在有行动之时,由我支配外,他有个人的行动自由,‘正义’公司的人事,完全还是由霍天行自己控制的,沈雁是个花花公子,玩女人,花天酒地,谁能管得住他,而且这两天又没有案子做,让他去风流快活一番,也是合情合理的,仅是几天不回家,我怎能就断定他是失了踪,就去报告霍天行?”田野自然不肯将沈雁失踪的真相揭露,这也是为了金丽娃的关系。 “你的话也很合理,但是相信内容不会这样简单,希望你不要冲动,好好给霍天行解释!” “你指的不简单,是属于那一方面呢?” 丁炳荣顿了一顿,说:“最近,常见沈雁和老板娘在一起鬼混,我是担心有什么意外?” “你的话更含糊了,什么意外?”田野好像被说中了心病。 “你不听懂就算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为这件事,最近霍天行又和他的太太吵了大架……” 渐渐,他们的身形在暴雨淋漓中消失。 霍天行家中已很久没有聚集那末多的人,魏律师、周冲、田野、丁炳荣……等总共有七八人,他们围坐在茶桌上,在幽黯的灯光下会议。仅平日自以为已经爬到了高超地位的沈雁没有在坐。 在大众之前,霍天行对沈雁的事情连提议也没有提,只讨论以后谋杀工作的进行。 讨论这种事情,心理上固然非常紧张,但也非常乏味,田野不时左顾右盼的,他奇怪金丽娃也没有在坐,甚至于连人影也看不见。 时钟已敲过三点,田野心中暗说:“开这种会议,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间呢?” 霍天行站起来对手表,说:“请各位注意,我们在五点钟出发!” “出发到那儿去?”田野很快的就问出口。 霍天行以怒目瞪了他一眼,田野觉得有点莫明其妙,既是召他来开会,但又不许他问话,难道说这问话之中又有什么问题吗? 丁炳荣很快的桌子底下伸过脚来,在田野的脚背上踩一下,暗示请他不要多言。 霍天行取出了一幅简单绘画成的地图,铺在桌上。 “这是共党方面,今早晨递过来的!”霍天行指在图上的一个X点说:“这就是我们的行事地点!” 田野听到共党二字,便领悟到是怎么回事,必然是对那潜至香港购买军火的游击队首领展开行动了。 霍天行把他的计划说出来,指明那游击队首领可能由什么地方出来,经过那里,再又由什么地方上码头,然后由码头上驳船,再又转上轮船去。 这项狙击行动进行,就只能控制住时间,抢在他们到达码头,等候驳船之际,这仅是数十秒钟之事。 再者,就是杀一人之后,又要迅速运送至大亚湾去,布置枪战疑局。所以,霍天行也雇了一只小汽船,留守在附近海面上,听候信号行事。 “万一——”霍天行扬起手指说:“在码头上我们狙击失手,那末,我们这艘小汽船上的人员就要注意,无论如何,向他们追杀,不得失手……这项任务是非常重要,也非常艰钜的!” 以后,就是研究布置问题,那码头上的海岸线很长,同时,那游击队首领的行踪又非常诡秘,他在什么地方上驳船是不一定的,所以布置起来,颇费周折,每一个人不能困守一个地方,必需要可以流动才行。再者,就是对方的人走进了他们的布置网,即要他们走不出去,把所有的出路封锁,始能够万无一失。 魏崇道提出的参考意见很多,到这时候,田野始才明白,魏崇道不仅是个律师,帮助霍天行如何逃避法律上的责任,而且还是一个高超的“谋杀行动”谋士。 大约过了个来钟点,谋杀进行的蓝图已经拟好,霍天行便给每人指派任务。由于场面过大,所以动员人数不少。将近五点钟时,霍天行让田野至酒柜去取酒,给大家乾上一杯,预祝这次行动的胜利。 田野向酒柜走过去时,经过金丽娃的寝室,无意的向房内瞄了一眼,只见金丽娃愁眉苦脸的独坐房内,燃着一根香烟。田野暗想:可能是金丽娃又和霍天行发生了吵闹,要不然,她为什么不参加会议,这个妇人一贯的作风,是意见特多的。 金丽娃一看见田野,便抬脚砰然将房门踢上了。 田野打开酒柜时,霍天行便趋过来了,轻声说:“沈雁的事情怎样了?” 田野答:“仍没有回家!……” 霍天行两眼一瞪,险恶地说:“你还想瞒我吗?——” “我并没有瞒你……”田野要理直气壮的,始能把这一关闯过去,但他已提不起这股勇气。 霍天行默了半晌,目光灼灼的,似乎充满机智了。 “这件事情,究竟是你的主意还是金丽娃的主意?”他再问。 田野不敢随便回答,故作含糊说:“你指的是那一件事呢?” 霍天行更怒了,说:“我问沈雁之失事,主持这件案子的,是你还是金丽娃,沈雁现在失去下落,我已曾打听过,于警署无关,定然是落在司徒森那老警犬手里!这正是我们正义公司最大的威胁……到这时候,你们岂能再装聋扮哑?……” 说到此间,魏律师忽的走了过来,霍天行只有把话止下,也许他认为是家丑不可外扬的关系。 田野懦懦不安,他取酒瓶斟酒时,手都在抖索,瓶口与杯子相碰发出锵锵声响。他心中暗自奇怪,霍天行怎会对这事件调查得如此清楚?他怎会知道沈雁失踪,而又被扣在司徒森手里,显然的,金丽娃宁死也不会在霍天行面前吐露真相,那末他们夫妇两人反目,也是为此原因了…… 出发的时间已将接近,大厅外的那批职业凶手正等着乾杯预祝胜利。田野的心情极度不安,他没有机会能和金丽娃见上一面。这时候真需要和金丽娃相对口供,免得霍天行问下来牛头不对马嘴。 田野蓦的又在想,金丽娃会不会把责任全部推到他的头上呢?以她平日狠毒的作风,很可能会这样做,要不然以霍天行的精明,既能侦查出沈雁失踪之真相,又为什么不能查出究竟是什么人主持? 这时大家已举起酒杯,预祝成功,出发的时间更是接近了…… 自然,这时候霍天行已没有机会再向田野苦苦追问,第一项工作,他们是检查枪械,第二件是对表。 “好啦!我们该动身啦!”霍天行说完,大家即纷纷穿雨衣戴雨帽……空气好像紧张起来。 霍天行又拨电话至鸿发公司,茂昌洋行两地方其他的人员,命他们依时出发到目的地会合。 这个案子,是霍天行自己主持的,所以对整个的行动计划,田野和周冲都同样是受支配的傀儡。 雨仍下得很大,霍宅屋外的那一条水沟湍流着急水,潺潺的发着声响,连水都漫上来了。 霍天行有自备汽车,金丽娃的那一辆脱蓬汽车便交给周冲应用,很奇怪的,这一次魏律师也参加他们的行动。“田野,你到我的汽车里来!”霍天行特别向田野招呼。 田野逃避不了,只有硬着头皮钻进车里,这时候女佣银宝,已替他们把大铁闸启开,三架汽车鱼贯而出。天下这末大的雨,屋外连可以蔽身的地方也没有,自然也不用担忧屋外有人躲着偷窥。 三辆汽车驶上大路,在大雨中急疾而驰。只见雨点在车灯照射下如千千万万的银丝,把前路都遮掩了。这正是大好的行事时间,也就是那游击首领大好的逃遁出香港的时间,天时地利人和,都已配合好。 霍天行对这件工作更有信心,更有把握。 田野坐在霍天行的身旁,心情忐忑不安,他并非为当前展开的杀人工作而起恐惧心,而是为沈雁的问题尚未获得解决,假如霍天行弄清楚了是金丽娃干的糊涂事,又将会对金丽娃怎样呢? 汽车已驶上皇后大道,直向铜锣湾方面驶过去,贴着海沿走,可看到海上的汹涛骇浪,象征了这批杀人者的心情……田野回顾,背后坐着丁炳荣和余飞两个,他们的脸孔好像行尸一样,绝无情感…… 不一会,已将快抵达公共码头。霍天行把汽车驶进一处较为冷静的地方停放。 霍天行领先,一个个跳出汽车。“大家分散开行走!”他说着,扶着手杖,一拐一拐的在前领路。 其余两辆汽车的人员也到达了。冒着雨,大家缩着脖子,在雨中奔走,渐渐,已来至码头附近。 那儿堆叠的货物不少,什么木箱啦,或是零零星星的废铁啦…… 这种公用的民营码头,原就没有什么人管理,杂乱无章,但由此也更容易供霍天行他们躲藏。 霍天行按照计划“安桩”,自己亲自巡场“把风”,雨未停过,遥望海外,大大小小的船影停泊在那儿,也分不出那一艘是属于谁的。 “田野,你到这边来!和我走在一起!”霍天行又向田野说。他好像怕田野遁走似的,一定要把田野拖在身旁,田野知道,霍天行对他的盘问还未结果,在这个进行杀人的时候,每个人都是杀气腾腾的,田野又起了怀疑,万一他的对答会有了差错,霍天行不会借此机会,将他一并杀掉? 所有的职业凶手,逐渐到齐了,在码头上潜伏下,按照计划,每个人守住自己预定的据点。 周冲是负责第一道关口的,把人放进来,即实行封锁出路…… 实行狙击的是丁炳荣余飞几个,布置得好像天衣无缝,万无一失。 码头上回复平静了,人影也看不见一个,那些杀人者都在据点找到了足以隐蔽身形的东西躲藏起来。静待他们的猎物陷入重围。 霍天行和田野是伏守在一堆凌乱的空木箱之旁,霍天行将雨帽压得很低,露出一双灼灼的目光,像一只发着夜光眼恶凶的猛兽。他又拉着田野说话了:“究竟是你主持的,还是金丽娃主持的?” 田野缩着脖子,好像畏缩,他早计划好如何回答:“金丽娃是你的夫人,你何不去请问他?自己妻子的话,总比外人的话值得相信!” 霍天行不乐,怒目圆瞪说:“你不是不知道,为这件事,我们夫妻两个反目………” “那末,我不妨劝息你,金丽娃常说,你对她精神上虐待!为的是你要对她一家人报复……” “她连这些话也向你说吗?”霍天行又露出了杀气。 “这是她积在心中的病魇,不吐出来,会患精神病症。其实,金丽娃对你的爱情始终不变,要不然,怎会习惯去学习杀人……”田野很冷静地回答:“所以,我用最大的友谊来劝息你!” “不用劝息我,把话题岔开!我们夫妻的事不用你过问,我问的是沈雁的案子是否金丽娃主持?——我的意思是金丽娃学习杀人,而擅自接下案子,使沈雁失事!” 田野打了个寒噤,顿时又为金丽娃的性命起了担忧,他说:“可否首先让我请问你,你怎会查出沈雁失踪的原因,又是谁给你打的报告?……” “你们做的事,我自然知道!” “不!我已知道是谁,说实在话,我的身旁,以及金丽娃的身旁,甚至是你的身旁,全布下不少的暗箭,肖小之徒随时随地可置我于死地,所以传话的人,可能有折扣,我不得不给自己冷静……” 这几句话有点效力,使霍天行楞了。过了半晌,才说:“……不可能!这是事实,金丽娃在香港大酒店的应酬中擅自接受下了一件案子,这是事实,而且你为桑南施之债务,不择手段找钱来用!……” 田野一想,经常泡香港大饭店的,除了周冲以外,再没有别人,由此可联想到这件事情很可能就是周冲打的小报告。周冲对金丽娃和田野怀恨至深,老想加以报复,甚至置他们二人于死地。 自然,在末后两次杀人案的进行,田野并没有派沈雁参加,周冲乃细心眼的人,些许事情会引起他的怀疑。同时,又见金丽娃和田野接触频频,这仅是个多星期以来的转变,金丽娃原先曾经和沈雁厮混了一个时候,为什么突然的又回到田野处?……有许多疑窦,周冲很快的便能断定沈雁出了问题。再注意金丽娃的脸色,整日郁郁不乐,周冲便旁敲侧击的,先实行在金丽娃处下手,再侦查到香港大酒店,利用人力,摸索平日金丽娃接洽案子的线索,这样“捕风捉影”事实找出一半,妄加判断一半,便算是把这件事情查出来了,报告了霍天行。关于田野部份,周冲更容易给他“戴帽子”。田野为桑南施的债务疲于奔命,这是众所周知的。因之,周冲向霍天行报告,说是田野急于需钱,所以怂恿金丽娃私下接洽案件图利,如此,霍天行怎会不相信呢? “假如,你有胆量和金丽娃一样的装聋扮哑,含糊推辞!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把你两个同时治罪!”霍天行皱起了眼睛,露出他的险恶,施以恫吓说。 “仅为一个沈雁失踪,你连夫妻的情份也不顾及了吗?”田野似有意为金丽娃求情了。 “否则,我实无以服众……” 他俩正在你一言我一语之间,有人影在雨中遁过来,快如流星。压低了嗓子说: “来了……来人……有人……来了!” 这是职业凶手群中负责传递信息的,意思就是说,他们的猎物——那游击队的首领到了。 霍天行只有放下向田野的逼供,静寂下来,偷偷的自木箱缝隙中投望出去。 在那烟雨远隔的马路上,驶来了一辆汽车,这汽车并非来到码头前就告停下,它驶了过去,又驶回来,兜了两个圈子,似是特别的谨慎小心,在注意码头上的动静,有无人布伏。 这时候,每一个职业凶手,心情都非常紧张,只看来人那辆汽车的谨慎,就知道来者不容易应付,大敌当前,情绪上难免要起变化。 不一会,那汽车驶过来了,对准了码头,车灯雪亮的射过来,忽而,闪了三闪,又闪了三闪…… “妈的,原来是他们来了……”霍天行骂了出口,扶着手杖,一拐一拐的趋出掩蔽身形的地方。 原来这是匪党方面负责和霍天行起连络的人员,刚才车灯所闪出的就是连络的暗号。 “霍老板在吗?”汽车内的人探出头来问。 “怎么啦,事情又起了变化吗?” 车内的人走出来,和霍天行握手说:“起了变化,我们刚接获情报!” “今天不来了!对吗?”霍天行问。 “他们的轮船损坏,需要修理!我们得到情报,那姓田的家伙,正命他的手下购买零件,所以,我们猜想,他们今夜是不会出发了,组长怕你们久候,所以来命我向霍老板通知一声……”那匪谍说。 霍天行很懊恼,其余参加行动的职业凶手,除田野外,都感到失望,他们整夜不眠,淋了一身湿透,所以得到的答覆只是如斯……。 “不过,组长的关照要请你们特别小心,因为,也很可能是游击队的诡计,他们每做一件事,都是很有计划的,这叫做瞒天过海,利用修船为计,金蝉脱壳……”匪谍再说。 “不用你多说!我自有道理!”霍天行心中积郁着沈雁失踪之事件,很不耐烦地说。 他把那匪谍打发走后,即召集周冲辖下的一批人马说:“周冲,我把整个的事情交付与你,由你负全责,最低限度,码头上要留下四个人,由你调度,假如我们的对象突然间有动静,就利用四个人,就地狙击,假如时间充裕的话,就设法通知我,我会给你援助!懂得我的意思吗?” 周冲冷冷的睨了田野一眼,奸险地笑了起来说:“霍老板,我完全明白您的意思,你还需要调查沈雁失踪的问题,分不得身,此事不得交给我全权办理,最低限度,不会给您失望了。” 霍天行点点头,向田野说:“我们走吧!一切的牺牲全无所谓,但我要把事情真相弄个水落石出!” 田野怎能不跟着走!周冲洋洋得意,露出奸邪之笑,这是他怀恨田野许久,累逞阴谋,第一次认为满意的杰作。他心中想:这一次,最低限度,即算不弄去田野的性命,也要使他在霍天行面前失宠,失去一切的权力。 十分钟后,田野随霍天行回返霍宅。金丽娃在客厅上喝得醺醺大醉,醉得连头也扬不起来,女佣银宝,正以热毛巾加上“花露水”为她敷脸醒酒。这个女酒徒向以“借酒消愁”渡日,逢饮必醉,一醉就是人事不醒。其实也是怪可怜,谁教她要嫁上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丈夫呢? 田野倒有怜惜之心,但是霍天行却是不讲这一套的,他一把将银宝扯开,打发她离去,将毛巾掼在地上,捧起金丽娃的脸颊,拍拍的就括两记耳光。 “妈的,一天到晚,就是烂醉如泥,这还成何体统……”他咒骂着。 “霍老板,她既然醉了,你又何必呢?……”田野劝说,一方面,也是为了他缓兵之计。 这时候,霍天行已失去了原先做杀人者领袖的修养,马上怒目圆睁,向田野咆哮着,“妈的,她是你的太太,还是我的太太?” 田野大恐,以为自己和金丽娃的奸情,像沈雁事件一样,已经被霍天行知悉,很可能的,也同样是周冲的报告。看霍天行的形状凶恶,这也是心理变态使然,似乎对金丽娃已失却了夫妻情份,狠狠的打完一记耳光,又是一记耳光…… 金丽娃饮酒过多,烂醉如泥,打也打不醒,顶多只抬起软弱的手来拦架。 田野目赌霍天行对金丽娃之虐待,于心不忍。说:“霍老板,又何必呢?纵然她做错了什么事,夫妻总归是夫妻,留着待她酒醒之后,同样的可以说得明白……。” 霍天行的眼光闪烁着,倏的回转过来,凶狠的盯着田野好像已失去了人性一般。“哼!你们两个人,似乎是狼狈为奸的,一个替一个说话!”他咆哮说。 这时候,田野知道需要冷静和忍耐。等于是猎人遇着了凶恶的猛兽,就要以静制动…… “我的意思是金丽娃既然酗酒,每饮必醉,必然心中有着不愉快的事情,这是一种失常的变态,在她的心中,已经有着不正常的心理,认为你之对她是一种心理虐待,她的父母,曾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需要报复,因之非但杀害她一家人,而且还对她虐待,这是一种慢性的心理谋杀……” “不要说下去了……”霍天行发狂吼喝。 这一声暴怒的狂叫,可把屋子内的下人全惊动了,以为有什么意外发生。首先冲进客厅的是女佣银宝,跟着,小丫头也进来了。 霍天行看情形,也自觉孟浪。尤其在下人面前,不能失仪。他矜持了片刻。语气也软了。说:“田野,没事了,你回家去吧,明天听命令,还有重要的公事!”他的心中似有感伤。 田野难得可以有这种机会下台,表示服从,向霍天行告辞时说:“金丽娃醉了,好好的给她照应吧!再见了,明天听你的消息,关于沈雁的问题,自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第廿九章 冤冤相报 田野自霍宅出来之时,雨仍未息,可是天已亮了。他翻起衣领,在雨中漫步而行,这时候,脑海之中,思潮又起伏不已。他似乎对金丽娃起了同情,金丽娃说得不错,霍天行确是有一种不可言状的心理变态。他为了个人被人欺凌,而报复整个社会,而且对金丽娃更是有着虐待性狂。 田野起了怜惜之后,又在考虑,该如何把金丽娃救出火坑。 倏而,田野暗自好笑。他喃喃地自语:“每一个和你接触的女人,三姑娘、蕾娜、桑南施、金丽娃,你都需得救她们出火坑……这岂不是笑话吗?你田野自己也在火坑之中,正需要有人拯救呢!”他笑着,笑着,竟赫然狂笑起来,在雨中摇摇幌幌,像是疯人院里逃出来的狂人,也像酗酒发狂的醉汉。 雨下着,他竟揭开了雨帽,敞开了雨衣……让雨水尽情淋在头上,身上……这样,他觉得痛快,似已涤除了一切的烦恼,洗除凌乱的思潮。 雨仍下个不歇,他在雨中逐渐消失,只遗下他古怪的笑声。 次晨很早,霍天行就派丁炳荣至永乐公寓找田野。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田野根本没有回家,丁炳荣暗觉奇怪,田野会到那里去了呢?他不知道田野在桑宅内发生的事故,以为田野在公共码头分手后,即告失踪。 这时候丁炳荣想找田野的人,但是连一点线索也没有,他只得回去报告霍天行。 田野到那里去了呢?谁都不会想到他跑进了教堂,跪在圣坛之前,似是在祷告,似是在忏悔。他说:“……我不是教徒,我不懂得祈祷……我不希望在天主之前忏悔,要求赦免我的罪孽,但是,我要求,在我身旁的人,希望主能予他们以生路!……望天主打开门户,让门外的人也得到恩惠……” 田野之所以跑到教堂里去,完全是受了三姑娘的影响,一个人在无计可施之下,就只有将希望寄托到神灵上去。他的衣裳已经被雨水淋得湿透,现在连跪垫也沾上了水迹。 教堂的神父出来,抚着他水湿的头发。示意请他到“告解亭”去。 田野如梦方觉,连忙起立,向神父摇头说:“我不是教徒……到告解亭也没有用……”他说完,调头就走,神父再向他呼喊时,他已冒雨而出,失去了方向。 入夜后,雨仍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霍天行又指挥着职业凶手群出发了;田野的下落尚未明了。 周冲又向霍天行进谗言:“我看田野可能是想开小差了!我们正有着重要的案子要做,他岂可临阵潜逃?这不就是违反我们的戒条吗?这是该处死之罪!” 霍天行皱着眉宇,睨了周冲一眼,自然,他对周冲之挑拨离间的肖小行为,感到非常不满。平日的时候,话还听得进耳,但这时候,心情恶劣,脑子里充满杀机。自己有自己的主观,不能为周冲的谗言所动;同时,有过昨夜的事情,霍天行的心中似乎还好像对田野有点歉意。到底,沈雁之失踪,是金丽娃之过,或是田野之过,根本还没有弄清楚。 所以,霍天行只以凶恶的眼光向周冲睨瞪一眼,便算回答了他的挑拨。 公共码头上的情景还是一样,霍天行又实行亲自布置。 周冲说:“那末,今夜缺了田野,谁和老板作伴?” 霍天行板着脸孔说:“我不需要伴!” 但这时候,在一堆木箱背后,却闪出一个人来,他说:“我看不必周兄担忧,还是让我来给霍老板作伴吧!”原来是田野到了,他早已守在那里。 这事情使霍天行和周冲同时感到奇怪,田野的行动为什么如此诡秘?又为什么会预先守候在这里? “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白天就守在这里,代替丁炳荣站班!”田野说:“本来,我之做事,不求有功,只求无过,但是我知道必然会有人进谗向我攻讦,所以我连寸步也未离开过,连晚饭都没有吃啦……” 这番话使周冲面红耳赤。幸而冰凉的雨水淋着,否则,他准要血压上升…… “周冲,你该到你的岗位上去了!”霍天行故意给周冲下台。 周冲咽了口气,即低头而去。 “昨夜的事件,我感到抱歉!”霍天行和田野握手说。 “我只担忧金丽娃和你的问题!”田野说。 “其实我待金丽娃是仁尽义至的!” “其实,说实在话,金丽娃对你的爱情是贞节不二的,同时,又是你的一个好助手,在正义公司之中,她帮你的忙,委实不少,假如没有她的话,相信正义公司早要崩溃了!……”田野再说。 “我不需要你替金丽娃袒护,我们夫妻间的互相了解,会比你多。你是女人中的一个魔鬼,任何一个女人看见了你,神志都会迷乱。你说金丽娃对我的爱情,贞节不二,也许是有理,但也许无理!要知道世界上能够值得相信的人会有多少?在历史上,妻子出卖丈夫的人正多如天上星斗!不过,田野,我能相信你是个好人,你之所以加入了我们这个杀人团体,纯是为了环境压迫。你老想能脱离樊笼,但我不答应,我向有习惯,不论任何人,只要落在我的手中,我即不让他逃去,正如金丽娃,她对我有怀疑,又对我怀有憎恨,以为我杀死她的父母,又连她也在报复的范围之内,这样,夫妻之间,怎么长久下去,本应早日分离,双方才都有幸福。但我却不然,任何一个人,在我的辖下,我就得为他决定终身命运,何况金丽娃还是我的妻子……”霍天行说到此间,默了一默,忽而,非常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再说:“不瞒你说,前两天的晚上,金丽娃喝醉了酒,忽然对我说,她已经怀孕,快要做一个孩子的妈妈……这事情,使我惊震,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我自幼受金家的虐待,腿蹶了,又不能生育,金丽娃怎会怀孕,那除非是她在外面有不规矩的行为,所以,我一连串向她逼问,胎儿是属于谁的,但她宁死不答……自然,田野,我会相信你,你乃诗书门第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当不会做出这种丧德的事情,我暗中向周冲查询,知道他对你嫉忌非凡。当然,周冲是有他的野心的,金丽娃常和他出游,我很放心,因为他不能人道,这种人,心理变态最大,最好利用……我不怀疑你,也不怀疑周冲,那末我能怀疑谁?我想起了沈雁,他最近藉故,经常和金丽娃接触,据我家的女佣银宝说,沈雁的确对金丽娃曾有过不礼貌的事情……因之,我对沈雁不肯放过,要盘问出真情。岂料沈雁竟然已经失踪了,究竟是谁之过?摸不清楚!所以,事情越弄越复杂,只好叫我作难人了……。” 田野听说金丽娃已经怀孕,心中就狂跳不迭,是惊是喜不得而知,顿时迷惘了。他记起在浅水湾沙滩的一幕,他曾说过,在山明水秀,风景幽美之地,希望金丽娃能够怀孕,这孩子生下地,必然是超凡绝世的。现在,金丽娃果然怀了孕,这一块肉假如不是出于田野的,还有谁的? 田野真希望能和金丽娃马上见上一面,究竟,他们之间已经有了结晶品。但是此刻既有霍天行在面前,而且还有一重大的杀案马上要爆发。 “假如,我找到和金丽娃有不轨行为的人,我一定要把他们双双处以酷刑,这还不说,还要他们互相观刑呢………”霍天行悻悻然地说。 田野冒出一额冷汗,到这时候,他始才完全明白,霍天行之所以对金丽娃怀恨的心理。他深为后悔,破坏了霍天行夫妻间的感情,这是一种罪孽,为爱金丽娃而破坏了她的终生。 田野对金丽娃过往的疑窦全消,霍天行不能生育,周冲不能人道,金丽娃假如是个淫荡不羁的女人的话,她早该种下孽种了。还何需等到田野?……回溯浅水湾一夜,那时候,他是爱与恨交织,似是为受金丽娃凌辱的女人而施以报复,因而发泄在金丽娃的身上。事后,他很后悔,也许是纯真的情感已经产生,所以曾说,希望金丽娃能为他而怀孕……现在,金丽娃果真的有了孕,这是田野种下的孽种,而且还影响到金丽娃的生命安全,这怎么得了?…… 田野悔恨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雨下得很大,阵阵地扑到他的脸上,沿着眼帘而下,也不知道是雨是泪!因而,他联到金丽娃对桑南施的妒忌,也该值得原谅的了…… “田野,以前我对你不信任,现在可完全相信你了!你有耿直的性格,是绝对不会违背道义的……” 田野很难答覆,他清楚霍天行的为人口蜜腹剑的,嘴里说相信,很可能就是怀疑,正是在设法要套出他和金丽娃的奸情,也就是说,要双双的取他们的性命! “霍老板,有一辆汽车来了……”一个负责巡风的弟兄潜过来,向霍天行通风报信。 霍天行拍了拍田野的肩膊,说:“家丑原是不可外扬的,关于金丽娃的事情,希望你向外保密,我未向任何人提及过,就只是你,希望你重道义!” 田野颔首,把他的话敷衍过去,但是心中却另有决定,无论如何,在什么时候也好,要避开霍天行,找金丽娃一次,把话说清楚……同时,要设法将金丽娃自死亡的边缘救出来……这也等于是田野要救他的骨肉,金丽娃腹中的一块肉也正是他的孽种呀…… 这时候,职业凶手群都很紧张,因为有一辆汽车朝着码头方面驶了过来,在码头前停下。并没有打出共匪方面约定的灯号,显然是正所谓他们的猎物来到了,眼看马上就要踏进他们的圈套……。 “奇怪,金丽娃为什么从来没向我提说过?……”田野没再把当前的杀人摆在心上,喃喃自语,独个儿说话:“我对她冷落,讥讽,诲骂,她好像全不介意……这是爱还是恨?” “啊!霍老板,那架汽车打倒车似要溜走了……”负责最前哨的一名杀人者向后面传过话来。 “大概被他们看出破绽了……”另一个说。 霍天行忙穿出隐藏地方,赶了出去,果然的,那辆汽车倒退了出去,已离开了码头,马上一拐弯,似就要逃走了……由此更可证明,这并非是共匪方面派过来和他们取连络的,而是他们正在布置下天罗地网需要攫取他生命的猎物……这样怎好被他逃走掉?这岂不前功尽弃吗?…… “霍老板,要不要开火?打他的汽车?”周冲窜过来问。 “不……来不及了,打草惊蛇反而不美……”霍天行忙给他制止。 这样,那汽车便远驰而去了。 “妈的,我们之中,一定有奸细,否则忽然之间,他们怎知道我们有埋伏?人已经来了……又被他们溜走,真是‘窝囊’……”周冲说话时,又向田野注视,充份含了挑拨意味。 但田野处之泰然,在他的脑筋中只充满了他和金丽娃的问题。 不久,共匪方面负责连络的人来了,那游击队首领在陷阱的边缘溜走,他们并不生气,只说:“这几个家伙是够狡猾,够机警的,相信今天他仅是采取一种试探的方式,在他逃走时你们露出来,也就正中了他们的计,证明有阴谋布置向他暗算,以后他会更小心了!不过,我们已得到正确的情报,他们一切准备就绪,绝对要在这一两天之内动身,你们多注意就是了!我们的上级愿意加你们每个人的加班费用。” 这一次,同样的,这批杀人者再度败兴而归,不过,他们在这码头上的布置更不敢松懈了。 次日,田野清早上又在教堂的圣坛前跪着,他在忏悔,这一次,田野纯是金丽娃而祈求,他自觉犯了极大的错误,而且还产生了一种纯真的情爱……事后,他回返永乐公寓,阎婆娘告诉他蕾娜又曾来找过他,田野叹息不已,这个女人真可说是余心不死。 田野憧憬起霍天行的说话:“……你是女人中的一个魔鬼,任何一个女人看见你都会神智迷乱……” 田野揽镜自问,实在没有什么动人的地方,蓬头垢面,满腮鬓髭,衣冠不整的,像是一个不修边幅的流浪汉,这又怎能打动女人的芳心呢? 而且逐渐变成了一个标准的酒徒,每日必需要有酒才能渡日。 吴全福突然的穿进房来,也和田野好像是阔别了的老朋友了,已经有多久的时日没有见面。 这时候,吴全福已是容光焕发,人胖了许多,穿的衣裳,也不像原先的那样土气,全是新做的。 他看见田野即赫然而笑。伸手指着田野的鼻尖,拉大了嗓子说:“嗨!田野,怎么搞的,已经过多月没看见你了,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老朋友,有什么事情,也不关照一声,有请,也过门不入,完全把我当做陌生人了……” 田野的心境不佳,没有情趣和吴全福说疯话。他冷冷的笑了一笑,说:“吴全福,你的生意已经做好了,希望你以后好自为之,我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还是少和我接近为妙……” “嗨!你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是哥儿们,比亲兄弟还要亲。平日你帮我的忙不少,今天假如你有什么问题,岂可把我扔在一边。假如说,今天有人要砍你的脑袋,我就陪上你一个脑袋……我看你近来整日闷闷不乐,必然心中有着不愉快的事情,可否告诉我呢?也好让我这个做哥哥的为你分点忧。” 这几句话使田野非常感动。在乱世之秋,人情冷落,能得到一个像吴全福这样的朋友,实在难能可贵了。他默想了片刻,忽而是有了决定,向吴全福说:“吴全福,我很诚恳的有一句话要问你,希望你老老实实的回答!” “我说话向来老实的,你只管问!”吴全福回答得很有力。 “现在你的书报社收入如何?” “在上两个月时收支恢复平衡,上个月时已有盈利了,由这个月开始,大概每个月可赚一两千元!” 田野叹了口气,暗自评判,吴全福整个月的辛劳,所得收获,还不及他杀一个人……但是心中也有羡慕,吴全福以代价,所赚来的钱,一个钱就是一个钱的享受。而他呢,每日担惊骇忧,受尽凶险,心理上的损失无可弥补…… “是这样,我有一个女朋友,无父无母的,又困在债务之中,她正需要有人帮忙,我希望你以后能给她多多照应!”田野默想了许久始才说。 “这是当然的事情,你的朋友就等于是我们的朋友!”吴全福很道义地说。 “很好,你够得上是个朋友!”田野掏出纸和笔,写下了桑南施的地址,递交于吴全福。 随后,他又写了一封简短的信,是寄与桑南施,内容是介绍吴全福的为人,让桑南施以后多接受吴全福的帮助。 “田野,你好像要出门,是到那儿去呢?”吴全福反问。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反正拜托你的事情,请你办到!”田野很冷静的回答。 “我对你的行为很担心!” “我很感激你!” 原来,田野已有了视死如归之心,为了金丽娃腹中的一块肉,他需得要把事情弄个清白,纵然不能把金丽娃救出险境,也得要知道那腹中的孩子是否属于他的!拼着生命也得去做。 田野离开了永乐公寓后,即拨了个电话至茂昌洋行,找霍天行。 霍天行因为狙杀游击队首领的案件,进行的过度紧张,所以大清早便坐落在茂昌洋行里,一方面是和共匪的特务连络,听取他们的情报;另一方面,却是指挥他的部下随时随地改变谋杀进行方式…… 田野没说出自己是谁,找到霍天行,证明他坐落在茂昌洋行,即把电话挂断。 霍天行既到了茂昌洋行,田野便可以毅然至霍宅去探望金丽娃将事情剖白。 他雇了一辆街车,如飞似的赶到干诺道,尚需回避他人眼目,闪闪缩缩的向石级甬道遁上去。幸好四周无人,很容易的便来至霍宅门前,但是到了门前却又迟疑来。 “假如能证实腹中的一块肉是属于我的时候,又该怎样办呢?……”他喃喃自问,开始在门前徘徊起来,一再思索。“该用什么方法才可以把金丽娃救出霍天行的魔掌?”他想来想去,仍在旁徨,暗忖:“万一金丽娃否认腹中胎儿是属于我的时候,又该怎么办?是否一定要逼她承认呢……因为除了我一个人外,金丽娃在此期间根本没有和任何人接触过……” 田野想了很久,渐渐甚至于连进屋后,怎样开始和金丽娃说第一句话,也感到困惑了。 “啊……田先生,你找谁?” 霍宅的大铁门忽而自动打开,探出丑陋女佣银宝的头。 田野楞了一楞,汗也冒出来,说:“金丽娃在家吗?我想看看她!” “自然在家,而且她在猜想,你可能要来了!”银宝说。 田野更觉奇怪,为什么金丽娃会猜想他会来的?那岂不成了神仙吗?而且银宝又刚好在他到达后五六分钟即出来为他开门,此内中,恐有蹊跷。 “霍太太的病怎样了?”田野问。 “她的病,只要不喝酒,自然的就会好!” “但是……霍太太又怎会知道我就要来呢?” “谁能知道呢?”银宝很正直地说:“刚才霍先生打电话回来给霍太太,说是有一个陌生人给他电话,但是一语不发,即把电话挂断了!霍先生即请霍太太猜想,可能是什么人?把电话挂上了……因之,太太便猜想,可能你要到了,因为你这是从正义公司所学来的手法!……” 田野大惊失色,由这几句话可以证明,霍天行根本有预谋,意思就是要他招认,和金丽娃的奸情。田野有进退维谷之慨,矜持了半晌,才下了决心,大步跨进了铁门,那两只狼犬,好像不欢迎这个客人,狼犬比他的主人凶焰更大,狂吠不止。假如它们的颈项不是被铁链扣着的话,田野准会被它们咬伤了。 银宝吼喝,狼犬还是不肯止下吠叫。 田野没再理会,大步跨进屋去,他是熟客,可以迳自进入金丽娃的寝室。寝室内仍是老样子,轻纱帐,红绫被,那古色古香的布置,檀香又在燃烧了,金丽娃每在生病时,都是这个样子。 金丽娃脸色苍白,仰卧床上,似是迷迷糊糊的,田野进房,她竟一无所知。看情景,和从前的那一次完全一样。只是……床上,曲线玲珑……使田野的心腔砰砰而跳,他起了怜爱之心,此刻,已再没有恨。也不再妒忌霍天行,只希望能把金丽娃自霍天行手中救出来。 金丽娃还没有醒,即算田野去抚摸她的脸时,她也没有感觉。 “丽娃,你醒醒好吗?”他轻声唤。 金丽娃没有反应,田野便去吻她的脸,吻着,她的脸像火一样的烫。 金丽娃起了一种娇媚的唔声,慢慢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看见了床畔的人是田野时,还以为是做梦呢。慢慢的,她又扬起了手,去抚摸田野的脸,等到她感觉到不是梦境时,微微的笑了笑,复又看了看田野的背后,看霍天行没有在,于是泪珠就落了下来。 这情景,田野也悲伤不已。 “金丽娃,你怎样了?”他问。 金丽娃摇摇头,似乎心中有着许多辛酸,无法向人道及,她拉着田野的手,只把泪珠向肚内咽。 田野有内疚,因为金丽娃拜托他的事情没给她办到。 “我很抱歉沈雁失踪没有替你找回来!……”田野伤感地说。 “现在找到沈雁也没有用处了……找到他更麻烦!”金丽娃说。 田野会意。即说:“霍天行说你怀孕,是事实吗?” 金丽娃叹了口气说:“这是你所希望的事情。” 这句话当证明金丽娃的确怀了孕,田野很心酸,这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事情。记得当夜在浅水湾,他不过是一时冲动,而种下此种憾事,而且当时所说的话,乃是为当前的景色诱惑,及对幸福的羡慕…… 这时候,金丽娃已怀孕,这是他们的爱情结晶,抑或是孽债的留痕。 和一个有夫之妇偷情,这已是可耻之事,何况还胎珠暗结? 田野参加了职业凶手。已是一大错误,何况又勾引有夫之妇,而且这妇人又正是杀人魔王霍天行的太太,这错得简直无法收拾。 “听说你曾经想设法把胎儿弄掉……”田野呐呐的说。 “我从未有这种想法!田野,你对我可以清楚,在表面上,似乎是个风流快活、浪漫不羁的女人,但实际上我真不适合这种生活,我的性格,还是着重在家庭方面,我喜爱孩子,喜欢做家务。你且看我的家庭,我弄得有条不紊就可以证明了;我愿意有一个美满的家庭生活。除此以外什么也不想,但环境不许可我这样做,常常逼得我几乎疯狂。——尤其霍天行对家庭毫无兴趣。他的思想,迹近疯狂。他想以屠杀控制整个社会。同时还逼压我也这样去做。……到现在为止,好容易,我才得到一个孩子,我不管他是谁的,反正我要把他养出来,抚养长大,……所以这几天,我躺在床上,老在作痴想,憧憬我今后美满的生活,有一个孩子,又有一个很好的家庭。……” “在我的面前,你肯承认这孩子是我的吗?”田野说。 金丽娃的神色已比较兴奋,扬眼瞟了田野一眼,带上媚人的笑意,说:“本来,这于你是不利的,现在正好,沈雁失踪,霍天行把这笔账挂在沈雁身上,现在,找不出对证,岂不正好?” “假如我们向霍天行承认,又会怎样呢?”田野的感情又告起了变化。 “我不希望孩在生下来时是个找不到爸爸的人……” “……你的意思是?……” “我已不能估计将来是如何?反正我只向幸福方面想……”金丽娃的泪珠又告漱漱而下。 “这样,金丽娃,岂不苦了你……”田野忍不住又去吻她的脸,又吻她的泪珠。 金丽娃忽而捧着田野的头,她真像一个好妻子在对待丈夫。 “天意是如此,好像有许多的事情,都是天意注定,不是人力可以更改的……田野,最近你可要小心,霍天行对谋杀一个人,是一种兴趣,也是一种娱乐,他现在正进行谋杀我!” 田野愕然,为什么金丽娃会说这样的话?霍天行又怎样谋杀她? “是为腹中的孩子吗?”他问。 “我不清楚,很可能是的!……”金丽娃默了一默,复又说:“不过在我的眼光之中,他存有此念头已不是一天了!” “这恐怕是你的疑心病,霍天行怎样谋杀你呢?他是一个杀人魔王,想取一个人性命易如反掌,现在你不是还好好的睡在床上……”田野说。 金丽娃摇了摇头,爬起身来,指着床畔摆设着许多药水瓶说:“别的,我且不说,你只看这些药瓶,每一瓶药水,他都放了毒药进去!” 田野不敢相信,他怀疑也许是金丽娃“疑心生暗鬼”,也可能是神经不正常,以霍天行的谋杀技术来说,随便用什么方法,都是可以致金丽娃死命,何至于要在药瓶里放置毒药?这岂不是有意留下证据给人做把柄吗? 田野取起一只药瓶,用鼻子嗅了嗅,那是发散药,治高热的,田野没嗅出有什么异味! “这样是嗅不出什么特别的,你不妨倒出来看看!”金丽娃的神经似乎起了紧巧。 田野便用茶匙,将药水倒了一点出来。 “你不妨用火点上,烧烧看!”金丽娃再次嘱咐说。 田野便执起身畔的火柴,擦亮了之后,插到茶匙的药水里去,药水虽没像酒精般的燃烧起来,但是也像油灯一样,火头就贴在药水的面上,燃烧着。而且还爆出种绿颜色的火花…… “这岂不是谋杀吗?”金丽娃啜泣着说。 “不!也许这种药水恰好就是这样!”田野继续给霍天行辩护,他说:“霍天行假如真个想谋杀你的话,可以用其他的方法,又何需要这种最下级而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的方法?……” “不,不,不……”金丽娃止住田野说下去。“你且再看其他的药瓶,那些不再是发散药,有些是治咳嗽的,也有些是胃炎的……但是假如你用火去烧,它们一样的会烁出火花……这当可证明,霍天行在每一只药瓶内,都置下了同样的一种毒物,所以烧起来都同样有绿颜色的火花……他想把我慢慢的毒死……。” 田野按照金丽娃的方法,把每一只药瓶的药水倒出一茶匙,燃火柴点烧试验,果然一点也不错,都同样的会爆出绿色的火花。 “真是做梦也不会想到!”田野皱着眉宇,实在感到困惑了。 “据我的猜想,霍天行所有的谋杀技术,已全都了如指掌,他认为食物或饮料中置毒药,是最下级的一种手法,他毕生也不会采用,霍天行曾想用其他的方法谋杀我,但是我步步为营,最近绝不出大门一步……所以,他在无可如何之下,只有用这样下级方法……” “你怎会发现的呢?”田野考虑了半晌,又提出了疑问。 “银宝告诉我,她在深夜间,发现霍天行会检取我的药瓶,溜出大厅,好像在药瓶里渗了一点什么东西进去,后来,我细细的把这些药水倒出来查看,试出它已完全变了味,证实霍天行的确曾暗下毒药……不过,我相信这些是慢性毒药,我已吃了好几天,银宝才发现的……” “这真是做梦也决想不到的事情——霍天行竟实行谋害他的妻子……”田野感叹地说。心内无形中起了一种莫可言状的憎恨。认为霍天行过份辣手。“唉,这些都是由我而起的,是我做错了事。” “你又何必怪你自己呢?同样的我也有错,而且我的错误比你来得更大,我曾信仰爱情,以为爱是有始有终的,天会老,地会荒,海枯石烂,天底上任何东西都会改变,只有相爱才是真实。我和霍天行的相爱,是由我们的童年开始,在我个人,数十年如一日,从未有改变过,甚至于,后来我发现他有谋杀我双亲的嫌疑,我仍对他原谅,认为这是我父母为富不仁,罪有应得。因为我对爱情有了信仰,再甚至于,我极力设法改变自己的性格,来随和他,让情契相投,尽情符合他的兴趣。譬如说,他喜欢杀人,开设‘正义’公司,我也甘心情愿为他效力……虽然,我对于这种工作是怀有极大的恐怖,但我以我的勇气、毅力、尽情忍受下去,逐渐把自己训练成一个杀人不当一回事的女凶手……但我想到,我的一切牺牲仍还不能予霍天行满足,他简直是一个半疯狂的精神病者,他之对我没有爱情可言,只是一种报复,把我当做他仇家的后裔,一个俘虏,一个复仇的对象,经常予我精神上的虐待,凡我害怕的事情就逼令我去做……渐渐地等到我连杀人也不害怕的时候,又改变了对我虐待的方法,逼使我对他的爱情崩溃,向外发展,……然后找到了藉口,就把我杀害……而且,他之杀我,还不是一刀一枪而了……相信要折磨到我不成人形的时候,始才肯下了断的毒手呢……”金丽娃说着,初时还很勇敢的能抑制情绪,到后来越说越是激动,竟忍不住心中的悲忿,啜泣了起来…… 田野又再次将她搂着,黯然说:“金丽娃,别想得太恐怖,也许事实并不如此……” 这时候,他们真如一对苦难的情侣,正在虚口边缘偷生,假如能有一线希望逃出樊笼,便会双宿双飞……田野吻着金丽娃的脸儿时起了幻想,听金丽娃所说的话,及她平日的所作所为,真是一个可人儿,假如自己有这样的福份,能得到这样的一个伴侣,就没有什么不满足了。 “金丽娃,让我们逃亡吧……”田野忽而下决心说。 “逃?——逃得了么……” 蓦然间,女佣银宝慌慌张张的推门进来说:“太太,霍先生回来了……” 田野大惊失色,这个杀人魔王突然返家,撞见他们两人坐落在房内,岂不就等于奸情泄漏了么?这一来……他自己的生命不足惜,但可连累了金丽娃……“怎么办?……”他焦灼起来,竟伸手去抚摸腰间的手枪,似有在必要时,和霍天行火拼。 “让银宝带你逃走吧,可以由窗户出去!”金丽娃倒很镇静地说,一面忙以手帕揩拭泪痕,装作无事地重行卧到床上。 “不!我说是你,你怎么办?我怎么舍下你呢?……”田野竟起了儿女态。 “不,别理会我,在家里,有银宝在,霍天行不会对我怎样!……”金丽娃直扬手命田野从速离去。 “银宝忠于你么?”他再问。 “银宝不让任何一个人拔我一根汗毛。……” 银宝已替他把窗户推开了,催促着田野迅速逃走。 田野要跨出窗外时,已听得霍天行有咳嗽之声音走进了大客厅。 “金丽娃,我会设法再来看你的!”田野还情意绵绵的轻声说了这最后一句话。 “别再多说了,快走吧!”金丽娃催促说。 田野跨出窗外,外面是一坪绿茵的草圃,可以没有声息,可是那两只短命的狼狗可不帮忙,看见有人爬窗出来,就狂吠个不已。 银宝指着后院的一株老树说,“由那儿,可以爬墙出去,动作可要快一点!” 田野会意,即如流星般向那株树飞窜过去,这时回首向屋内望,隔着轻纱隐蔽的窗户,可以看到霍天行已经进了卧房之内。 银宝很快的用高大的身形将窗户堵上,遮掩霍天行和田野相对的视线。 狼犬仍在吠,这很容易的会引起霍天行的疑窦。 田野已攀树越上墙头,墙上栽有大量的碎玻璃片,穿着厚底的皮鞋踏上去也是很危险的事情,万一踩歪了脚便会被玻璃伤及身体。况且,那墙高及丈余,是霍天行为保护自己的安全而筑的,假如能踏到墙头上的碎玻璃片不发生意外,朝下跳也很容易摔伤。 因为狼犬吠得过烈,窗户突然的推开了,是霍天行探首出来查看究竟。田野不敢大意,马上停止动作,借那株巨树掩蔽身形,幸而这株老树,枝密叶浓,正好能把他遮掩下。 银宝已推开另一扇窗向两只狼犬吼喝:“勒奇!安妮!你们发了精神病么!鬼叫鬼叫的干什么?……” 这两只狼犬也是纯洋种,所以它们的名字也是洋名字。这时候因为树梢上有人躲藏着,它们并不因为银宝的叱喝而止下吠叫。 “银宝,你到外面去看看,也许有什么人在爬墙头!”霍天行很平和地说,由他的话意,也不知道他有否发现一团黑影伏在那粗大的树干上。 银宝说:“那有这样的贼人,贼胆包天,敢偷进我们的屋子!那除非是他拼着命不要了!” 这句话,算是把霍天行的怀疑打发走。窗户重行闭上,不久,银宝自屋内出来,趋近田野的所在地说:“傻瓜蛋!你还不肯走么……。” 田野凝注着那几扇窗户,他希望能知道,霍天行将会怎样对付金丽娃? “小心,狼犬再叫的时候,霍天行一定会自己出来的……”银宝再说。 “我不在乎霍天行出来,我只担忧金丽娃……” “放心,有我在,霍天行不会对他太太怎样,你只管走好了!” 田野仍依依不舍,好像没得到保证以前,绝不敢离金丽娃太远。 倏而,霍天行又探出头来,向银宝问了: “银宝,你有看见什么吗?” “没什么,就只是两只狼狗争肉食!……”银宝继续给田野遮瞒,显示他对金丽娃的关心。 “哦——那末把它们分开吧!我希望屋子四周的环境能够安静些,假如有野狗想进屋子,你只管用枪打好了,反正一切的责任由我来负!” 银宝那还敢再多说话,唯唯诺诺,希望能把霍天行应付过去。 不久,果然的,霍天行就把窗户再次的关掉了,谁也不能下断语,霍天行的所为究竟有何用意! “田先生,你实在该走了,金丽娃的一切问题,由我来应付吧!”银宝很焦灼地催促着田野走路。 “那末,金丽娃的一切,交由你了,假如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了!” “晓得啦!我比你更关心……” 田野叹了口气,踏上墙头,小心翼翼地踩在那些碎玻璃之上,纵身向院外跳了下去。 田野原是运动健将,那丈余高的墙头,底下虽未铺着厚砂,但他一点也不害怕。跳下墙去,只滚了一个翻身,便无恙地站了起来。 自己查看了一番,幸而还没有负伤,就是两条腿有点发麻,再看裤脚管,已被玻璃割破了一大幅。 田野并不担忧这个,主要的还是金丽娃的安全问题,他在考虑霍天行究竟会对金丽娃如何? 所以他在墙外留连不舍,狼狗仍在吠叫。他希望能静下来,倾听屋子内有什么声音发生。 但是,什么也听不见……等了很久,狼犬也停止吠叫,他猜想也许霍天行在这一夜,未发现任何证据以前,不会对金丽娃怎样。假如他呆守在门外的话,岂非庸人自扰? 田野默想了很久,终于离开霍宅,自斜坡上徐徐下来,他又开始胡思乱想,欲把金丽娃救出樊笼……但是,这是一件复杂的事情,后果如何,毫无把握。 当他落下台阶之际,天主教堂又现在眼前,这正是田野忏悔之所在,他欲走进教堂去,但是,那铁栅门早已上锁了。 是夜,田野又喝得酩酊大醉,呕吐狼藉,当他回永乐公寓之时,已是午夜过后,公寓里的住客全睡熟了。先赶进厨房去,用冷水淋头略为清醒,始才踉跄回房。 只见房门上插有一张字条,是吴全福所写的。 写着:田野兄:弟遵命前往,拜访桑南施小姐,她的个性倔强,只要求吾兄有空暇时前往一谈。 田野知道,桑南施必然不会接受吴全福的帮助,因为她曾是富家的大小姐,大小姐岂能有失尊严,接受一个下等人的帮助?…… 但田野当前的问题,他主要的就是要如何救出金丽娃?救出金丽娃的活命;同时,还有他和金丽娃的爱情结晶品,那腹中的一块肉…… 他推门进房,把字条扔在桌上,倒在床上思前想后,不禁泪下如雨,似乎自己的死期将至,而且,还连累了很多人……此该称为一失足成千古恨……田野这一时的愤怒,而投进了职业凶手,此时后悔莫及矣。他喃喃自语说:“田野……你真是积恶难返了……这时候,真想自新,也来不及啦……” 窗外突然又洒下了雨点,田野百感交集,无法成眠。只有继续喝酒,不久,他迷迷糊糊的倒在床上。 但是仍还不能入梦,脑海里是乱哄哄的——眼中,现出一片血海,许多人溺在血海之中。 由杀死流氓刘文杰开始,而至做第一件谋杀案,在海水浴场中勒毙苏玉瑛…… 这些案子,一件一件的重行映在眼前……他自己也变成一个血人了…… 这时候,又现出了三姑娘的蛋脸,她原是蓬头垢脸的,慢慢的头发束起,披上修士衣裳,于是,她成了好像仙女一样。道貌岸然,神圣不可侵犯……于是,钟声响了……哄亮的声浪把血海的魔鬼全驱散。连田野在内,每一响声在他的心坎之中,震得他连心肝五脏骨头都震碎了……于是他逐渐溶化,溶化由内脏起,一点一点的碎了,这种死法,是非常痛苦的…… 田野呻吟不迭,辗转反侧的在床上挣扎,忽而,有人抚摸他的胳膊。 “田野,田野……你怎样了?……” 田野疲倦不堪,算是把眼睛张开了,吓出一身冷汗,原来是丁炳荣站在他的床前,将他推醒。 田野很痛苦,张大了口,连话也讲不出来。 “怎么啦?做了恶梦吗?”丁炳荣问。 过了很久,田野始才算缓过气来,扬起衣袖,把汗迹揩去,说:“怎么样?又是霍天行找我吗?” 丁炳荣点首说:“一早上,霍天行就打电话给我,命我召集全体人员……” 田野做贼心虚,知道事情严重了。“在什么地方?”他问。 “在鸿发仓库!”丁炳荣答。 田野听到鸿发仓库几个字,就联想到他们戒条,这一次,也许就是为金丽娃的问题。他猜想,在昨夜他走了之后,霍天行就可能用种种毒恶的方法向金丽娃逼供,金丽娃在病中,身体不支,自然而然的就连什么也招出来了。霍天行知道了他们的奸情,所以便召开大会。 田野匆匆起床洗嗽,换了衣裳略为整理便立刻动身。 这时候,不过清晨七点,户外的晨雾尚未散去,丁炳荣雇了一辆“的士”等在门前。两人坐进汽车之后,便向鸿发仓库疾驶而去。 鸿发仓库的形势就好像开什么“公审大会”,那些职业凶手们一个个的凶神恶煞,脸孔都好像共匪一样的凶恶。仓库的窗户全用厚布封堵起,封得密不透风,田野跨进门,就觉得情形有点异样。 霍天行坐在正当中,同样的又是以木箱当作案桌。周冲正坐在他的身旁,喋喋不休的似是又在说什么人的坏话。 金丽娃没在坐,不知道她的病如何?霍天行有没有再虐待她呢? 不过,田野已可看出,看样子不可能是给他审判。田野也不走上前去和霍天行或是周冲答腔。自己找了个地方,静坐下来,幸好有丁炳荣和他作伴,不致于冷落。 不久,所有的凶手逐渐到齐了,霍天行宣布开始开会。 原来,他需要讨论的,还是关于狙杀游击队领袖的老问题。 共匪方面有消息传递过来,在当夜姓田的游击首领是必定要出发的,因为他们已获得情报,知道共匪方面已发出急电,请上级派军舰截拦他们载军火的轮船,所以他们需要及时溜走。 但是,这游击首领的战略已完全改变,他不一定在什么码头登上汽船。所以,凡是港九的公共码头,都应予加以控制。这一来“正义”公司方面的人可不够了。 霍天行说:“……不过,共匪方面,已控制了他们的电讯,假如他们要从那儿登船,还要发电报通知守在海上的汽船,这当然是他们最后的行动了,共匪想再通知我们,不一定会来得及,所以我们的工作,还是要从现在开始……” 周冲提出意见说:“那游击队的首领既然居住在香港,当然在香港方面登船的成分比较多……” 霍天行说:“这不一定,这家伙是够狡猾的,可能就偷至九龙去,在九龙方面登船,那我们岂非不是砸了?” 大家徵询田野的意思,田野无精打彩地说:“我没有意见,一切听从霍老板的命令!” 霍天行并不因为田野的这一句话而感到欣悦,脸上毫无表情的,冷冷的看了大家一眼,说: “现在,我准备分成四人小组,每四个人,控制一个码头,大家可以设法连络,假如共匪方面有消息递过来,我们便集合……” 周冲即问:“是否鸿发公司和茂昌洋行混合,或是分开?” “混合!”霍天行很快的答。 “我反对混合!”周冲说:“最好各守一方!也许是茂昌洋行负责香港,鸿发公司负责九龙,或是调过来,怎样都可以,就是不要混合起来,这时候,需要少数的人把守广阔的海岸,还得看各人的苗头如何……” 霍天行懂得周冲的意思。很不耐烦地说:“现在,不是我们争功的时候,我们需要密切合作,始能完成这件重大的任务!” 田野一直默坐一旁,没发表过意见。 “你为什么一句话也没说,哑了么?”霍天行忽地向他说,似乎霍天行已失去了他昔日待人和霭谦厚的态度,也许,这也是他伪君子的表皮已经褪下了。 田野答:“一个人的高度才智,不是由他的嘴巴里表现出来的,反正你们的意见都不坏,只要是霍老板交待下来的事情,要我如何做法就是如何做法,到时候再临机应变!……” 霍天行知道田野的这句话乃是朝着周冲说的,冷冷的向他们两人看了一眼,复又说到正事上去。“现在,共党方面,又给我们的报酬提高了,每个人应有的报酬,不管扑空与否,一律按照原来数字支付,另外,假如下手而得生擒者,另发奖金五万元!” 这个消息,倒使大家振奋,独有田野一人,漠不关心似的,燃着烟卷,凝注着天花板上面,脑海之中,老飘荡着金丽娃的影子;为她的安全而忧郁。 霍天行之所谓开会,并非要徵询大家的意见,主要的还是要大家了解详情。 他的作风是专制的,一切计划好,分配大家按计进行,只有周冲才会如此的天真去建议些什么!这时候,霍天行把茂昌洋行和鸿发公司的人员名单取出,混合配在一起,分划出四人为一小组,这样,也有了十余组,另外的,还有些外围人员,也召集起来作为临时的连络人员,给各小组传递消息。凡是重要的角色,都是分配到重要的据点上去,每一个都临时派出小组长一名,霍天行自己坐镇在大本营上,随时和各小组长连络,调动指挥。 这真好像是一个大战场的作战,霍天行好像有做总司令的欲望。 “这一次,万一砸了,我们正义公司的威望就此而了,所以我们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霍天行说。 田野却在说话了:“那游击队首领,由什么码头出走,谁都不能知道!也许他由荒野的海岸乘小艇出走,那我们岂不是空等待吗?” 霍天行说:“共匪控制了他们的行动及他们的通信,所以,我认为没关系,有什么行动,一定会通知我们……” “那末共匪为什么不自己动手?”田野说。 这句话可使大家都楞了楞,周冲想辩也不清楚详情,辩不出来。 霍天行很冷静。睨了田野一眼,很文静地燃着雪茄,慢吞吞地说: “你们应该冷静下来,不要冲动,要知道,在香港这地方,假如一个游击队首领被人狙杀,香港政府方面,会找些什么人去调查?不需问,必然是那几个平日已严受监视的共党特务,他们在香港,每一个人都是有案的,每行一步路,都有人跟踪,假如出了狙杀案岂不更麻烦么?所以,倒不如委托我们‘正义’公司,谋杀经验丰富,他们只要拿出钱来,省去了很多麻烦,这又何乐不为?反正他们的钞票只要在印刷机上多转两次,就解决了!” 霍天行解释完后,大家回复无言,又重新的对霍天行有了信仰。 一切成为定案后。就宣布散会,霍天行一再关照各小组长依计行事。 田野欲离开鸿发仓库时,霍天行忽的将他留住,等所有的人走光了以后,始才说:“昨天晚上,我和金丽娃曾谈到了你的问题,现在一切的疑问都澄清了,你对我的忠诚非常感激,以前我对你的误会,要请你多原谅!好在来日方长,我们今后合作的机会很多,我总会有更好的表现给你知道,同时金丽娃在病中很寂寞,她希望你在空暇时,常去看看她——” 田野一经提到金丽娃的问题,心中就是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霍天行的嘴巴虽说得甜蜜,但腹中存着的是什么鬼胎却不得而知。田野很怀疑霍天行在说反话。因为这样,田野更担忧金丽娃的安全,脑海中又幻想出昨夜晚间,他离开霍宅后的一幕,霍天行必然用种种殊酷的手法逼使金丽娃招供…… 霍天行说完了话,含笑拍拍田野的肩膊,点点头便走了。 田野也随后出了鸿发仓库,他回避开众人,就近借用了一家商店的公用电话。要抢在霍天行尚未到家之际,拨了个电话至霍宅去。接电话的是女佣银宝,她没说什么就把话筒递至金丽娃。 “丽娃,你好吗?……我想来看你……” 金丽娃半惊半喜,呐呐说:“亲爱的!你千万别来,正有人监视着你我,他们正欲找出你我的证据……你最好连电话也别打来……” “昨夜,你一定吃了苦!”田野对女人老是软心肠的,说着话都好像悲伤不已。 “没有,没有……噢,人来了,我要挂电话啦!再见,以后有什么事情,我计划好了之后,就会来找你……”金丽娃说完,电话即告按下。 田野喘了口气,捏着电话筒好像还有点依依不舍,他心中想,究竟是什么人在监视着金丽娃呢?“正义”公司为狙杀那游击队首领。正忙得连人都不敷支配应用,还能派出什么人来监视金丽娃?……这样看起来,金丽娃当前的环境,的确是危机重重了。 田野回返公寓以后,阎婆娘递给他一张字条,说是一个女人来访他的时候留下的。 田野展开来看,原来竟是那阴魂不散的蕾娜又来了。 字条上七歪八斜的写着寥寥几个字:田野,见字请在中午到舍间一叙!蕾娜即晨。 想是田野被丁炳荣召走后,蕾娜就到了。田野本不想去,但回心一想,老留在香港,容易使霍天行心疑,到九龙去走走,找个女朋友聊聊,或可分散霍天行的注意,而且,心中有着重重烦闷,既没有一个知己朋友吐露吐露,何不就去找蕾娜聊聊,也许可以使精神轻松些许。况且,他和蕾娜还有过一度的交情。这个女子痴情得可以,假如她不是个坏人的话也无需要做得那末的绝情…… 所以,田野又身不由主的离开了永乐公寓,渡海至九龙,朝蕾娜的住宅而去。 终于,她没有失望,田野的影子出现在大街头上,向窗户上探首下来的人招手打招呼。 田野加快了脚步,跨上楼梯。 “你没使我失望!”蕾娜开开了大门时说。 蕾娜打扮得简直好像赴什么宴会似的得花枝招展,好像比以前漂亮得多了。房间内也收拾得干净俐落,似乎是做什么喜庆事,或者是接待什么嘉宾。 田野走进屋子,对着墙上悬挂着的镜子照了一照,头发蓬乱,多天未修脸。短髭像板刷一样的,领带也未结好,完全一副不修边幅的卖相。这不免使他自惭形秽,忙给自己整理一番。 “你好像有什么喜庆事情呢!”他说。 蕾娜笑了一笑说:“客人只有你一个!” 田野两眼一瞬说:“是你的生日吗?” 蕾娜喘了口气,点点头说:“这倒是小事,主要的我今天请你来,乃是我向你告别,吃一顿简便的午饭,喝两杯酒,也许自今天以后,我们就永不见面了!” 田野更觉异诧:“告别,——你要走了么?到那儿去呢?” “有人请我跑码头,到南洋新加坡那些地方去跑一趟,也许可以淘淘金!” “在香港不好吗?”田野的语气,又似乎欲加以挽留了。 “在香港很受罪,有许多事情会使我触景生情,我想,我还是到外埠走走转换一下环境!”蕾娜倒是说得非常诚恳的。“我在香港既没有亲人,也没有知己朋友,唯一的,我对你有很深的印象。所以,我只请你一个人来,而且,你多半晚上都要忙个不休的,敷衍这个,敷衍那个,我想来想去,还是中午比较方便,你没使我失望,我真高兴!” 田野听在心中,真是感慨万千,他原没打算赴蕾娜此约,但现在幸好是来了,否则,更是对人不住。 “你先坐坐,我亲自下厨烧菜,你且试试看我的表现如何!”蕾娜说着,取起一条白围裙,在腰间扎起,正欲入厨之际,忽而想起:“啊,我倒忘了,你是喜欢饮酒的,我特意买了两瓶威士忌给你,相信足够了吧,你大可先喝起来!” 田野豁然而笑:“你们好像全部知道我是酒鬼了!” 十来分钟后,蕾娜已搬出几种菜肴,弄得很清爽,她的手法和三姑娘倒是有点相同的,也不知道是故弄玄虚,或是还另有其他的用意。 这的确能使田野触景生情的……“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田野心中说。当前他最注重的还是金丽娃的安危问题。 蕾娜仍还得在厨房里忙碌,田野举杯独酌。不时,他又注视手表,午后,必需和小组聚合,对付那欲离开香港的游击首领。 “你的桑小姐怎么样了?”蕾娜自厨房内端出一盘子热腾腾的蒸鸡时,忽然这样说。 田野很觉诧异,为什么蕾娜也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你不要奇怪,这是三姑娘告诉我的,她自从当了修女以后,仍还和我是好朋友,常来看我。每次,她和我聊起天时,我就谈到你的问题。她虽然口口声声说,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对过往的事情不提不问;但是我一再扯着她说时,她就把一切都告诉我。你是一个非常用情不专的男人,而且还有一个姓金的,叫什么丽娃的女子,是人家的太太,也和你有点瓜葛……也就是那一次遣人殴打我的人……。” 提起金丽娃,田野就坐立不安,忽而说:“既已过去了的,我们又去谈它干什么呢?——你到新加坡去,什么时候动身呢?” “这顿饭,就等于是我们的告别,相信我们再没有见面的机会,顶多只有两三天我就起程,假如没有变卦的话!” 田野忙说:“不!我还该给你送别,——今天,匆匆忙忙过来,也不知道是你的生日,我什么都没有带,礼物一定后补……” “不必了,你是大忙人,我却是个小舞女,今天能够得到你赏光光临,已经是感到荣幸了!”蕾娜酸溜溜地。 “不要再说挖心挖肺的话,来,让我们乾上一杯,预祝你一帆风顺……” 饭后,蕾娜还取出一个小蛋糕,田野替她燃上二十四支小蜡烛,给她祝寿。 下午田野至小组处报到。需得立即展开行动。田野和周冲每个人负责五个小组。以四五十人的力量,准备控制整个香港九龙的海岸,不让有人偷渡。虽然,这事情看起来似乎有点属于狂妄,但是霍天行却好像很有把握。 周冲过于贪功,所以霍天行把他派调到较为偏僻的地点去,周冲也觉得偏僻的地方可能为对方利用。 田野负责是上环和下环一带。他守在一间小咖啡室的电话机前,不时和霍天行及受他指挥的小组连络,随时遣兵调将。 霍天行一再说:“这一次是我们最大的考验,假如成功,以后百万大军在我们的手里,我们一样也可指挥!” 田野对这些毫不感兴趣,由于有电话在他的身旁,当他惦念起金丽娃时,就拨电话去向金丽娃问安。 金丽娃说:“田野,你不必太性急了,我很安全,但你可要为自己慎重,好好的把案子顺利完成……我正在设法给你弄护照,事情成熟后,我们双双逃亡,出走海外!” 田野顿时充满了无穷幻望,和金丽娃双双出走,永脱樊笼,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呢?……即可把过往的一切完全遗忘矣。 夜色已渐朦胧,整个社会都将接近非法活动的时候。有消息递过来,可能那游击队的首领即晚就要动身,所以霍天行命令每一个人努力严守岗位。所以,田野连想抽空暇溜去探望金丽娃一次也不可能做到。 霍天行再叮嘱说:“共产党正控制了他们和船上连络的电信,所以,要听候消息,随时调动人马!” 天色黑齐时,又飘下了毛毛雨,引起了寒意,四个人成为一组呆守在码头上,还要各自据守一方,找寻可以隐蔽身形的地点躲藏起来,这种滋味实在不是人受的。 田野本就无心参与这件案子,假如不是环境不许可,他早就开小差溜掉了。但这时候他不得不遵从霍天行的命令严谨地守着他的本位,可说是为了自己的生命着想,也可说是为金丽娃的前途着想。 这时候,差不多凡在“正义”公司里略有资历略有名望的人员,都编为小组长,丁炳荣负责三组,如余飞啦,吴仲瑜啦……都成为了小组长,每人负责指挥四个人。 余飞是和田野据守着用通信连络的咖啡室最接近的一组,他直接接受田野的指挥。 余飞过来请示,有一名弟兄突然感到身体不适,上吐下泻,想回家去走一转,请求田野批准。 田野对此事看得异常平淡,事成与事败,好像于他无关,同时三个人把守与四个人把守相差无几,所以马上就答应了。 他向余飞说:“反正是用枪打人,问题就在打不准与打得准,有一个人和十个人也是一样的。余飞,我听说你乃神枪手,能百发百中,有你在,一个人请病假,就让他回去吧!” 余飞被捧到半天云里,他原是个粗人,口才不来事,一时真不知道怎样答覆好。他笑了笑,即说:“嗨,田野哥,说那里话,我的枪法不行,不瞒你说,靠枪,我随时随地会失手,但是飞刀,我却是天下第一,五十码内,就算苍蝇飞过,我一刀飞过去,相信也不会落空呢……”余飞有点夸大,说时还伸手拍了拍腰间,他除了腰间上别了一支手枪以外,还插有一柄薄薄的飞刀。 田野也不介意余飞的技能究竟如何,他知道周冲倒是很巴结余飞的,一往视同心腹,所以还是和他少搭讪为妙。他准了那患病的小子走后,自己便作补充,帮助他们在码头上把守,至于听电话连络便交由大家轮流。 码头上只有三个人,大家又分站开为老远老远的,既不能聊天,也不能说话,这种环境着实苦闷。 不一会,霍天行有电话过来说:“那姓田的家伙已经动身了,三分钟前走出了家门……不过在那一码头登船,匪方还未有接获电报……” 夜已深沉,毛毛细雨纷飞,关于游击队首领的消息杳然,时钟一时一刻过去,尤其九龙关的钟楼每过一刻钟就要响一次。 有许多人已为此事而灰心,纷纷过来向田野询问,大致上都有想实行放弃。因为这事情过份渺茫。“待株守免”,能守到什么时候都不一定。 而且,天在降雨,又在刮风,这种罪,已受过好几次了,每次都是教人失望扑空……。 田野说:“我只是执行命令者,主事者是霍天行。各位都知道,这个人残暴成性,刚愎自用,我不敢擅自更改他的吩咐,但是各位愿意开小差时,我也绝不拦阻……” 田野的这番话,含有挑拨意味,但是他什么也不怕,同时还可预料到根本没有一个人敢有胆量开小差,所以,局面仍还是维持了下去。 大概是凌晨三时,霍天行有电话来了。让田野去听。 他说:“……那狡猾的家伙已经动身了,共匪的特务正在牢牢监视,而且有人在严密跟踪……据共特的电台称,那家伙已发电通知海上的汽船,在六十五号码头相接,所以,六十五号码头应特别注意。不过,他们的数字密码,平日的时候,上午加二,下午除三,现在过了零时,应加二,那就是六十七号码头……再需注意,今天的情形特别,也许临时更改调转来,为上午除三,下午加二,那就是六十二……所以,凡六十二,六十五,六十七号码头,都得严密注意,还要继续听电话消息……” 余飞所把守的,正是六十七号码头,是在紧急呼号之中,所以他们便紧张起来。同时,霍天行还把驻守在其他码头的人力减少,尽情移转至这三个码头附近来,真等如遣兵调将一样。 最紧张的还是周冲,因为他所驻守的地方过远,一往爱贪功自大的他,岂能错过这争功的机会,所以他不顾一切的,把所有的力量全搬移来了。 田野直守在电话机之前,连半步也不敢离开,其他地方移转来的凶手并不多,一一向田野报到,田野一律把他们交给余飞,让余飞给他们找寻地方隐藏起来。 电话又来了,是霍天行打来的,说:“据共特可靠消息,他们的密码更改,上午,除三,那是六十二号码头,……现在,多把人力移至六十二号码头去,不过其他的码头仍要留人,恐防有诈……” 田野领命,即指挥人马向六十二号码头集中,四人小组,每一小组分派两人,留下两人,这时候,每一个人都把那游击队首领田某人的照片掏出来,仔细记认,这也是贪功的表现,也恐防误杀。 反正凡是杀人的机会到达,每一个惯于杀人的职业凶手,都是磨拳擦掌的,恨不得马上给他们有一显身手的机会。 田野和余飞各带一人向六十二号码头移过去,那根本不需要十分钟的事情,有汽车做他们的交通工具,只三四分钟便到了。 负责把守六十二号码头的小组长是吴仲瑜,他立即表示听从田野的命令实行准备。顿时,枪全出鞘,子弹一律上膛,多上田野和余飞等几个人来到,六十二号头上已有八个人把守,各自找容易隐蔽身形的地方躲藏起来,布置得丝毫不露形迹。 不久,又有两个人报到,田野同样的给他们安排位置,那是袋形战术,只放人进,不放人出。 约过了三四分钟,遥望出那已为烟雨与黑暗掩盖的海面,倏的起了一条白浪,有汽船的声响传来…… 这当可证实那游击队的首领,必然是走这个码头了:准备迎接他登船转上大轮船的汽艇已在海面上盘旋。只要等到汽车到达,发出暗号,那汽船就会自然而然的拢岸的。 田野又取出那游击队首领的照片凝注,他恐防会发生误杀,但是那照片是黑夜所拍,形状相当的模糊,实在不容易记认,不过大概的轮廓总还可以看得出,田野等到记清楚了面目时,便命大家安静下来,甚至于连香烟也不许燃吸,为怕烟火给人发现露出破绽。 吴仲瑜是周冲的心腹,自然是向田野唱反调的,他说:“霍老板曾说过,宁可误杀,不得放走一人……” 田野即答:“假如误杀的人就是你时,你该作何感想呢?” 吴仲瑜楞了一楞,到底,田野杀人的经历比他多,资格比他老,看见田野凶神恶煞的一副卖相,就怕他个三分,那还敢多说话,生恐怕田野借机会就向他开刀。 大概又过了十来分钟,六十二码头附近,倏的来了一辆汽车,这情形,又和上次一样,汽车沿着马路上打了一转,车中的人似在窥察码头上有没有埋伏? 这一次,田野他们都很冷静,连动也没有动,静待他们的猎物跨进他们圈套。 手枪已扬起来了,只要那家伙落下汽车,跨进他们的射线及射程之内…… 不一会,汽车已贴码头停下,车中人犹豫了很久,始才有人推开车门,鬼鬼祟祟的走上了码头。 田野看得清楚,这人并不是他们的主要对象,只是那对象的保镖而已,他似乎是给车中人探路,看码头上有没有埋伏的。 这时候,所有在埋伏中的职业凶手都紧张不已,连呼吸也几乎窒息了,每个人都紧握着手枪,但那主要的对象未自车中出来,而且尚未踏进他们的陷阱之前,为避免打草惊蛇,他们也不敢射击。 不久,那汽车竟开走了,只把那出来探望的人留下,这样,田野他们并不焦急,因为他可估计到这是对方的慎重行事,汽车走开,让一个人留下来检查各处,若查出来有危险之时,再发出信号,召汽车回来或逃走。田野他们也需要谨慎了。至少,他们躲藏的地方要不给那人发现。 那人走近了,他进了码头,先在那些足以藏人,可疑的地方去窥探,但是,职业凶手们所在的地方都掩蔽得很巩固,没给他找到疑点,这也算是他粗心大意的关系。 不久,只见他走出码头的边缘,又自衣袋中摸出一支强力的手电筒,掣亮了光,那道光竟然是绿色的。他对着那幽黑的海上,不住的左右摇曳。 田野也可以知道,他是在和海上的驳船连络。果然,海上也起了一道绿光,约距离有三四百码左右同样的左右摇曳,不久,双方的灯光都熄灭了,于是那人继续在码头上的各处搜寻。 不久,已可听得一阵蓬蓬蓬,汽船行驶的声响,那人便复走出码头,踏到马路上去,又摸出他的手电筒,掣亮了绿光,高举在空,上下摇曳。 那汽车停放的地方并不远,看见了灯光,很快的便驶回来了,那人给拉开车门说:“田总长,汽船马上要靠岸了!” 车子内的人说:“我们还得小心,刚才共匪的汽车还在追踪我们!” “是的,等汽船将近拢岸时,我们出去,马上就上船!”那人再说,于是他又穿出码头去,在夜色朦胧,已可看到一艘汽船,徐徐的向码头的这方向驶来了。 他的情绪似乎非常欣悦,展开了脚步,第三次跑出码头去。 “田总长,船到了!”他说。 于是,那称为田总长的跨出汽车来,只见他戴着雨帽,圆脸大耳,唇上蓄了一撮小须,虽是上了年纪的人,但是精神奕奕,并不龙钟。随后,车内又出来一个人,给他一左一右伴着。 显然,这个人就是那游击队的首领,姓田的,称为什么田总长的家伙了。 这正是整个多月以来,共匪恨之透骨,费煞心机,欲行格杀的人物…… 这时候,只见他由两个保镖,一左一右的伴着慢慢向码头上走过来,也就是踏进了职业凶手的圈套,一步一步的近了……又再近了…… 雨仍在下着,码头上的景象是一片凄愁,屋檐吊着泪。除了雨声淅沥沥的,就是一艘汽船慢慢拢岸的声音,那游击队的首领田某人,气宇昂然,威风凛凛,由他的举止行动,可看出是一个可敬的人物……。 田野之实行谋杀乃为环境所逼。需得昧着良心,即算更可敬人物,霍天行有命令需下手时,仍得下手,他的手抢已扬起来实行准备了。 负责封锁出口的是吴仲瑜,只要让那三个待死者踏进了他们布置的圈套,就出来把道路封锁。 负责狙杀的是余飞和另一个人,余飞的枪法并不可怕,还是他的飞刀容易致人的命。 田野的心情很紧张,因为那三个人已踏进圈套之界,也就是说,他们再逃不出去了。 倏的,田野揉了揉眼睛,张大了口,直欲惊呼起来,但他却很机警的把惊讶的声响压了下去。再次的揉了揉眼睛!……他的灵魂都几乎吓出了躯壳。 原来那姓田的游击队首领,正是田野的父亲呢!初时,田野已觉得那脸孔和举动,都很熟悉,只是阔别了多年,田野的父亲已显得苍老,又发福了许多,凝注了很多,又揉了几次眼睛,始才看出来。 田野的杀人,虽不是出自心愿,但是多少生命已葬送到他的手里;他的手,已染了血污,连心肝,灵魂,都已为血污所染,这时候,戮杀戮杀……竟戮杀到亲生父亲头上,这也是天理循环,冤冤相报了。 田野的脑海顿时紊乱起来,汗下如雨,父亲和他幼年时的情感,快如流电似的,一幕一幕在他的脑海中映过……匪共之乱,祸起萧墙,把他们一家人,父母兄妹全冲散了,田野流浪到了香港,竟沦落成为一个职业凶手,但是他的父亲却有坚强的斗志,在大陆上召集了爱国志士,实行和共匪作游击救国之战,又来到香港收购军火,冤家路窄,正好派着田野来狙击这位游击老英雄…… 田野愧愤交加,激动得几乎眩昏过去。这时候他该怎么办?霍天行的命令不能抗拒,况且职业凶手包围了有上十人……田野又能忍心目睹他的父亲就此死于枪下呢? 这时候,他的父亲!那游击老英雄,和他的两个助手已踏入了射击点,正是余飞和那狙击手要瞄准射击的地方。 田野再不能犹豫,良知逼迫了他灵魂清醒过来,蓦的奋不顾身跃上了废货箱之上,举枪就向余飞和那狙击手打去。 砰,砰—— 刚好那狙击手的手正瞄准了田野父亲的脑袋,正预备扣枪机之际,田野的枪弹射来了,田野的枪法不灵,但这一枪是天意,命中要害。 那狙击手是匿藏在货仓平房的屋顶上的,中枪后即哎的喊了一声,倒头栽了下来。跌得隆然声响。 田野一面高声叫喊:“田克骏——”他只好直接喊父亲的名字了。“快伏在地上……” 田老英雄和他的两名助手听得枪声,又看见屋顶上有人栽下来,已经起了警惕,三个人手枪同时都拔了出来,跪地准备应战。本来,他们就准备打站在木箱上的田野。忽的听得叫喊,知道是自己人了,急忙伏地,这一下可保留了性命,因为余飞的枪已射过去,刚好给他们躲过。 “田野,你疯了么……”余飞的枪没打中,咆哮着冲了出来。 田野不答话,扬枪就向他打过去。跟着,枪战就起了,田老英雄三个人是打游击出身的,以枪战视为家常便饭,只见一片火光乱飞,也分不出那一边是那一边的人。 只有田野知道每一个凶手埋伏的所在,这时他是横了心,拼着命,实行反叛!突然自木箱上跳下来,如流电般的疾奔,忽然向一堆木箱死命撞过去。那堆木箱的摆设,原就是松弛不稳固的,经过这末一撞,便告塌下来,轰隆隆的一阵声响过后,里面压倒一人,原来,是有一个凶手埋伏在内。 “田克骏,快上船去,……”田野又在喊。他绕进木箱堆去隐蔽。 余飞却在追寻他加以问罪。 船已拢了岸,一名凶手露出来,因为田野叛变,局面已乱,他欲狙杀船上的船员,但他还来不及逞凶,已被田克骏一枪射杀,跌落海中去了。 雨下得更烈,田克骏的保镖有一名负伤,另一个掩护着已向船上遁去…… 田野还继续打击那些埋伏人的地方。以救父亲出险。 “田野反了……”吴仲瑜是周冲的亲信,见大事已败,正要追杀田野泄恨。 “喂!救命的朋友是谁?”田克骏在跳落汽船时,举起手叫问。 “你别管是什么人,快逃命,小心海上还有一只汽船要截拦你们……”田野似有无颜和老父相见之慨,落着泪说话,因此,他所隐藏的地方就给余飞他们几个知道了。 枪战还在继续,凶手们向着汽船射击,欲挽回颓势。 田野已被余飞找到,砰!一枪向他打来。 田野既需要掩护父亲的汽船离去,又要应付职业凶手的围击,他一定要拦阻这些人冲出码头外去,向着海上的汽船射击…… 田野忽然变得身手非常矫捷,一枪在手好像生龙活虎,他自投进“正义”公司以还,积日累月的干着杀人工作,但从来未有干得这样的英勇,这样的起劲,这自然是为掩护父亲的关系,也是猛然的反省。 雨下着,在幽黯中借着码头上堆叠着的货物作为掩蔽,大家拼命…… 余飞的枪法不佳,一枪打空了,枪弹落在仓库的铁皮板壁上,马上起了一个大窖窿,田野惊觉,马上反过身去,对着余飞就是一枪。 这一枪,恐怕也是天意,也许是余飞罪恶昭彰,顿时哎的一声,四脚朝天打了个筋斗。 田野又急忙向黑暗的地方遁过去,他还要把吴仲瑜干掉,始才能有出路,因为吴仲瑜是负责封锁出口的。他冲过去,朝着吴仲瑜隐藏的地方连发了四枪……子弹光了,必得重行装上,他又得重行隐藏起来。 所有在场的职业凶手们已不为那游击英雄关心,他们主要的便是追杀这个突然叛变的田野。码头上已告大乱,只见黑影子穿来穿去的,不时枪响连起。 秃头大汉余飞并没有死,自地上爬起来,枪弹是正正的打中了他的胸脯,鲜血如泉,不过这条大汉是著名的狠人,身体健壮如牛,好像对这一枪并不在乎呢。 他怪叫如雷。“妈的……田野,你有种就出来咱们面对面的拼上一下,躲躲藏藏的打冷枪能算个什么……你这叛贼,奸细……” 田野并不为他的怪叫冲动,装好子弹,他还得要把吴仲瑜吸引走开。又得注意谁会冲出去向汽船射击……砰,砰,碎……又有人向汽船射击了,汽船刚离岸还未有拐转头来。船上的人自然开火还击。 田野冲出去,看见码头的边缘上有一个背影,正是向汽船射击的凶手。 田野一枪打去,只听“扑通”一声,那凶手恶贯满盈,中枪坠下海去。 余飞负了伤,怪目圆睁,站在那儿向天空恶言乱骂,藉以挑动田野的怒火出来和他决斗,以消一枪之恨。 田野闪身出来,被他看见了,正要举起枪来,田野不慌不忙,砰,又一枪向他射去。 “妈呀……”余飞第二次中枪,一跤摔到地上,那支手枪脱手,随着水湿,滑溜溜的便溜出去了。 余飞还死不了,那牛样的身体又在地上挣扎了起来,身上已又多了一个窖窿,鲜血如注。 雨打着他的光头,额上青筋暴跳,怪目圆睁,这时候他咆哮起来,真如鬼哭狼嚎。 “田野……X你妈……”真是一只野兽。 田野并不为这恐怖的怪叫声所动,他的热血腾沸,同样有点疯狂性的要把这几个杀人者一并杀灭。 “快通知霍天行……”吴仲瑜已经在向他的手下发命令:“快去打电话……” “不!周冲已经要快过来了,他已召集了十多人……” “枪声打了这久,恐怕会惊动警方呢!……” 是时又有人影朝田野的方向扑过来了,由那些烂木箱堆叠成的一条小巷子中…… 田野即用枪打过去。 “嗨,在这里了,快围过来……”那人和田野相搏,火拼上了。 即时,怀恨而狂叫的秃头大汉余飞的动作呆笨,像一具行尸般向田野所在的方向扑过去,形容好像一只负了重创的猛兽。 田野左右受敌,这时,他只得向着已受了伤的余飞射击,夺生路比较容易。 砰,砰,砰……一连扣了三响,每一枪声,余飞的胸膛都着了花,他咆哮如雷,但不倒下去,似乎是一具复活的僵尸,枪弹打他不死,很恐怖的,继续向田野扑来。…… 田野需得改变方向逃走了,他没命的把一叠木箱推倒,以阻挡余飞之路…… 在一转身之际,蓦的余飞如闪电般霍然拔出匕首向田野掷去。 “哎……”田野一阵惨号,因为这一刀掷中了,正插在他背脊上,幸而余飞因负重伤,臂力已减,田野中刀,插得并不深;还不足以致命。 余飞的飞刀在职业凶手中是著名的,田野领略到了,但是领略到就已经负了伤,他逼不得已,再转过身去,砰,砰……又是两枪,朝着余飞的脸孔打过去…… 余飞又是一阵鬼号狼嚎……但是仍不倒下去,这秃头大汉果真的已被霍天行训练成一头如同麻木了的野兽,除了残杀以外,什么也打他不倒。他的脸孔着了两枪鲜血淋漓,分不出皮和肉……只见他掩着脸孔,怪叫不已,忽的痛哭抽噎,始才慢慢的,慢慢的颓倒在雨地之上,雨水冲刷了他的血迹,混成一片血地……他死了,死了……而且没有灵魂。 田野负了伤,自动把飞刀拔出,背上血流如注,但他得忍受着创痛,再继续和那些恶魔们拼斗,要不然,没有生路,手枪的子弹又打尽了。又得重行装上。幸而带来的弹药充足,他忍着创痛,有求生存而不死亡的决心,一颗一颗的子弹塞进弹匣里去。 因为余飞死了,他是正义公司著名骁勇善战的一员大将,余外的职业凶手都有了戒心。还有谁敢再向田野扑去?除了等待援军,等周冲,或是其他的凶手过来……这时候,海上的汽船已调过了头,徐徐的向海外驶出去,越向外走,越是幽黯,马上就要遁入幽黑之中,遮掩了形迹…… 职业凶手即算再退出去向他们追踪,也是枉然了。 田野只需要作最后的掩护,他知道每一个凶手的性能,只要把他们镇压住,不让他们露出来。 这时候,眼看着那汽船已渐渐的在雨夜的黑幕中失去踪向。 田野虽负了伤,还在危机四伏之中,但他感到欣慰,至少,他救了父亲的性命,又为国家做了些许事,至少,他把一个爱国志士救出,脱离险境。 这时候,田野还得作最后之困兽斗,职业凶手团团把他困住,很难遁出去。枪声还在响,劈劈拍拍的四方八面,火光直向田野射来,田野背上着刀的地方,血流如注,渗上雨水,浑身上下,全湿透了,好像血人一般……他忍着创痛,需要生存,就得战斗,以最大的毅力和一群疯狂的野兽决战。 这时候,汽船已越出海外,相信霍天行布下的汽船也截他们不到,田野的父亲,可以安然越出险境,回返他的货船,又重行回返大陆,为正义而战,为民族而战……杀灭毁家毁国的共匪,直捣红朝,直捣莫斯科…… 田野负了伤,心中感到欣慰,虽然,田总长永不会知道这一次救他出险的是什么人?更不会想到是他的儿子哪……田野自参加了职业凶手后,杀人无算,非但一双手染了血污,连他的灵魂也是脏污的,只有这一次,他自认为可以洗脱一切的罪孽……。 忽的,吴仲瑜冲了过来。砰的朝田野打了一枪,田野仰天滚到地上,身上又中了一枪,幸而射中不是要害,他需要生存,又坚强的翻身爬起……头脑早已昏乱了,眼睛也昏花,雨仍下着,蒙蒙糊糊,也看不清楚眼前的是什么东西,只要看人影,他就乱枪射去。 “喂!大家围上去,周冲他们就要到啦……”吴仲瑜在叫喊。 田野听见了,如在梦中惊醒,假如在这个时候不逃走,就要逃不出去了。他被射中的是左肩,肩上也在流血,背上也在流血……这时候该知道杀人的滋味及被杀者的滋味…… 他需要逃生,又装好了弹药,朝着空隙的地方向外冲,每过一个地方,把货箱推倒,唏呢哗啦的倒下来……他夺路而遁,反正是死命一条,谁阻挡谁就没命,这真是成为野兽了,是“正义”公司,霍天行训练出来的。 “嗨,霍天行到了……”吴仲瑜叫嚷,但他叫声未完,砰,枪弹洞穿他的胸脯,倒下去了。 田野踉跄冲上来,脚踏他的身体而过,霍天行到了,这是他生死关头,被霍天行抓住了,处死之前,必然还要受到种种酷刑。田野想到这些,头脑更是昏乱了,没命的乱冲,他闯出码头外去,找寻可隐蔽身形的地方疾走。 枪弹还不断的向他射去。田野很侥幸,越过了马路,对街有许多横街岔巷,可以逃进去。 霍天行和周冲的汽车相继到了……意外的,霍天行很暴躁地向他的部下咆哮说:“你们这批糊涂虫,还不快撤退么?军警马上要到了,你们愿意被一网打尽吗?” 有人趋上去向霍天行报告:“霍老板,田野叛变了……你知道么?” “我不会是死人,能不知道么?吴仲瑜早用电话通知我了……” “那游击队头子逃掉了!” “现在不讲这些,快命令吴仲瑜带队离开这里,军警马上就要到了……”霍天行气急败坏地说。 “吴仲瑜被田野一枪打中了脖子,死了……”那凶手很气忿地说:“还有三四个兄弟负了伤啦……” 霍天行咆哮如雷:“余飞呢?叫他过来!……” “余飞中了三枪,脑袋也开了花!……也是田野干的!” 霍天行更怒,他的数员大将,一个个的死在田野手里,他摸不透实在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田野会突然的叛变。而且,还向自己人残杀。但在当前的局势下,霍天行已没有时间再去研究这些,军警大队马上就要过来将他们扫荡。所以,他急切说:“什么也不用管,现在,快把尸首收拾,从速离去……” 周冲所领过来的人马,是由各处集合而来,也有七八人之多,他向霍天行查询经过情形。 霍天行咒骂说:“屁!你们都是一批饭桶,竟然什么事也连络不上,你的两个好手下,余飞和吴仲瑜,居然双双的死在田野手里……” 吴仲瑜和余飞之死,周冲并不感到痛心,因为他已有了藉口;可以把田野除去,拔去了眼中钉,以后就是他的天下了。 自远处,已闻得有警车“呜呜……”的声响,霍天行很静镇,且不因为田野一人叛变,杀伤了他们“正义”公司的几个人就起慌乱,他亲自指挥,把所有的伤者、死者,全抬到汽车里去。码头上遗留下只是一些打斗过的痕迹,地上的血迹很快的便被雨水冲为乌有。职业凶手群原在各处隐藏了交通工具,所以撤退起来是很快的。 警车的声响划空而来,霍天行可以由那些声响中判断它的距离尚有多远。他们从容而退。 霍天行只担忧那具跌下海去的尸首,过两天就会浮出水面,万一身上有什么特别的文件给警方做了线索,那末就麻烦了。至于田野的问题,他并不担忧,只要田野逃离不开港九两地,任由他即算插了翅膀,也不怕他会逃到那里去。 当霍天行指导着的人马乘车匆匆逃离是非之地时,码头上还有两个人留人,那就是好高骛远,贪功自大的周冲,和他的一名助手。 周冲在霍天行忙着搬运尸首之际,不断地向守在码头上曾经和田野发生枪战的弟兄查问。 他问出田野所逃出的方向…… 他说:“田野既负了刀伤,又中了枪伤,能逃到那里去?我一定要把他活生生的抓回来……” 于是,他拉了一名助手帮忙,按照田野逃去的方向追过去,是时,警车已抵达现场,首先跳下警车的是司徒森,这些军警全是他召来的呢。但是他们又似乎扑了空。 田野负了伤,正如周冲的猜测,他不会逃得太远,背上和肩上的鲜血仍在流个不已……幸而,流到地上的血浆很快的就被雨水冲刷掉,要不然,随便什么人按照着地上遗下的血迹,就可以把他找到。 田野的脚步踉跄,到底,身上有两个伤口,假如不是他天生成的体格壮健,早昏眩在地上了。 那生事的码头并非在闹区上,附近的居民并不多,刚才的那一场枪战已把他们吵醒,有许多人已燃亮灯推窗外望,虽然在暴雨淋漓中他们不能看到些什么,但是人生在世间上本就有着天性的好奇心,即算什么也看不见时,也会伏在窗框上东张西望的,甚至于,有些还顶着洋伞,推开了大门,站在雨中,准备找点新奇的热闹来刺激一番了。 田野除了要逃避职业凶手的追杀以外,还要回避那些好事的居民,千万不能给他们发现踪迹!他的眼睛早已昏花,四肢也麻木软酸气喘不已,但是他的智慧告诉他,假如不鼓足力量逃走的话,就是死亡……所以他跌倒了,又爬起来,跌倒了,又爬起来……在那些污秽简陋的小街巷里,除了地上的积水外就是泥泞,他整个的人已不成形状,身上的血液和污泥混在一起…… 田野的手枪仍未失去,这杀人的工具在一个杀人者的手里,是怎样也不能丢掉的,他感到有千千万万的追兵向他追来,非但是和他共事的杀人者们,还有那许许多多索命者——遭受了凶杀的冤魂…… 他这时又深感到做一个职业杀人者的滋味;以及那些被迫者在亡命中的滋味…… 这时后悔又怎样呢?没有谁会予他同情,朝着没有人的黑巷子逃走……越走越觉得前面是绝路,越觉得黑暗,但也只有向黑暗处走才能逃出职业凶手的追杀…… 周冲和他的助手已追进来了,他们也同样的回避好事的看望,找寻没有灯光的地方追寻。 周冲和田野俱是杀人者,田野的心思可以猜测,他应该采取逃亡的路线,周冲可以猜出来。 不过,田野走了起码有五六分钟周冲才开始追赶,这又是很困难的。 码头外传来有乱哄哄的声响,可以推想到是那些军警在搜索码头,相信霍天行有他的能耐,带领了大批杀人者连尸首也脱离了险境…… 那批糊涂虫还在码头上找寻什么线索呢?放着凶手不追,去查现场,这岂不笑话? 周冲贪功心切,他追不到田野的踪影,似乎于心不甘,于是,便壮着胆子,冒充了警署的警探,逢人便赶上前去查问,有没有一个负了伤的匪徒路过?那些看不到热闹的人一律摇头,其实也是真的,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 周冲更感到奇怪了,田野能逃到那里去呢?他既负了伤,总不能飞天遁地,连一点痕迹也找不到吧? “这样找没有用!我们不妨想想,田野除了逃回永乐东街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周冲的助手说。 “这倒是一个很有意义的问题,田野除了逃回永乐东街之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周冲触动灵机,扬起脖子来这样自语说。他静默下来,立在雨中,推敲了一阵子,的确觉得田野没有什么地方可去,田野在香港地方,既无亲又无友,他除了能回永乐东街去,还有什么地方去呢。 终于,周冲想出了几个地方,田野假如不是回返永乐东街去,那么他或许会匿藏至吴全福的书报社,或是躲到对海舞女蕾娜的家中去,再不然,就是现在正为债务所困的桑南施家中……周冲一再思索,田野总不会跑进教堂里,躲至三姑娘的怀里去吧? 周冲想到这一点竟赫然笑了起来,他拍了拍伙伴的肩膊说:“没关系,田野逃不到那里去,我有把握在数小时内把他找出来!” 警探因为在码头上抓不到人,已开始沿街搜索,找寻凶杀案的罪犯。周冲为避免涉嫌落网,便和他的助手双双离去。 田野能逃脱职业凶手的追杀,才能夺得生路了。他负了重伤,背上的鲜血仍流个不歇,他踉跄而行,曾在雨地上摔倒不少次,又曾昏厥了十来分钟……等到他醒时,侥幸背后已没有追兵,夜是凄寂的,巷子是黝黑的,雨还在淅淅沥沥下个不歇,屋檐上挂着串串泪珠。 极力扬起头,举目四望,他自己也不知道已来到了什么地方,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虽然他已逃脱了……他仿如一只迷途的羔羊,找不到归处,开始旁徨起来,比在职业凶手围困时更为旁徨,他知道霍天行随时随地还会派人搜寻他的踪迹问罪……不论什么地方他们都会出现,要把他宰杀,因之,危机四伏,处处都似乎布下了死的陷阱。 这时,田野也起了同样的疑问,他该到那儿去? 虽然在目前,已逃脱了职业凶手群的追杀,但他能逃到那儿去呢?在香港地方,无亲无友的。他知道,假如回返永乐公寓去的话,无异自投罗网,自寻死路。田野也曾经将生死置之度外,视生死不当一回事,但现在,除了身体负了重伤,性命已落在生死边缘之上,他求生的欲望比什么都来得强烈。 永乐公寓既不能回去,那么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身上流血不止,他又不敢上医院去求治,因为他毕竟还是个职业凶手,而且在半小时前还出了案子。 “更不能去连累别人……”田野在想到桑南施和蕾娜之时,忽然,这样自语说。 当田野在码头上和一群职业凶手火拼之时,永乐东街的公寓里来了一个行色匆匆的女人。以纱巾束着发,披着雨衣,手里提了一大一小两只手提箱,似乎要出门的样子,但说实在的,她是为私奔而来。 原来,这个女人是金丽娃呢。 金丽娃和田野之恋,已到爆发阶段,同时,霍天行侦查的方法也非常辣手,一步紧似一步,无论如何一定要把金丽娃的奸夫找出来。要查明金丽娃腹中的孽种究竟是属于谁的? 金丽娃知道,霍天行之作事,凡是左道旁门的事情,经他脑子透过,还从未有失败过,所以,她和田野的奸情,迟早会败露出来,这是可预料到的。 金丽娃并非是个平凡的人,事事她均有预谋,何况这次还是有关她的生命安危。她的病并不十分严重,但可要装出垂危的样子,这是缓兵计,希望霍天行暂时勿逼得她太利害。同时,她能了解田野的性格,田野的思想,做事及恋爱,都永远是立在被动的地位。她已紧扣了田野的心弦,似乎相爱已深,可达到私奔的阶段了。她在病中不动声色,偷偷的暗中筹备、计划,已托人办好了两份放洋的伪护照,而且把她私人的积蓄、存款、手饰,一项一项的携在手边,等候时机成熟,便约田野双双私奔…… 金丽娃的计划非常秘密,事前一点也没有泄漏风声,所以,非但霍天行被蒙在鼓里,而且连田野也没得到一点消息。她之所以不给田野知道,主因还是田野的心肠直,口直心快,一点秘密也保留不住…… 近日来,霍天行为狙杀游击队首领田某人的事情忙得昏头胀脑,所以,等于是给金丽娃一个更好的时机,顺利把一切的事情筹划完成。巧好,有一艘皇后船放洋,经由香港,直达旧金山,此机会金丽娃怎肯错过,她购好了船票,趁在这一夜,霍天行领职业凶手全班人马出动实行狙杀田某人之际,她偷偷携带了一切潜至永乐东街公寓——时正子时。 她可想像得到,田野必然没有这样早完事返家的,好在那皇后船是凌晨八时开航。假如田野在子时完事返家的话,尚来得及,再不然那皇后船到达澳门后,还有几个小时停留,她同时还雇好了一艘汽油快艇,准备田野再迟返家的话,她们还可以乘快艇追赶,再不然,就直接追到澳门去登船。 金丽娃的设计似乎安排得天衣无缝,无论如何也可以逃出霍天行的掌握,脱离虎口,和田野两人逍遥海外,双宿双飞,甜蜜渡过余生……但因为她设计得太周全了,天公作弄人,偏偏这天田野奉命狙杀的是他的父亲,逼得田野叛变,在一场血拼之下,还要逃亡。 金丽娃空守在田野房间内,眼看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还未有田野回家的消息,似乎已快要天亮了……“假如田野到了天明中午后还不回家的话,就一切都完了!”她心中说。 她那里知道田野已负了重伤,而且根本不敢回永乐公寓呢? 第三十章 插翼难飞 田野还未回来,时钟的短针慢慢的移动,已快指到五点了。金丽娃焦灼万分,她做梦也没想到田野刚巧在这时出事,不论任何杀案,到这时候,也应该了结回家了。 “也许是狙杀案失败了……”她心中说,再不然就是霍天行在工作完后,还要招集他们加以教诲。“假如真个失败了,是否会落到警探手中?”金丽娃真个连想也不敢想。 田野已成为一个酒徒,家中各式各样的酒全有,金丽娃除了灼焦外,病后尚未复原,精神也不佳。她便取了一瓶酒,一杯一杯的喝着,藉以借酒消愁。 空着肚子喝酒,两杯下肚,神志就有点迷迷糊糊的,不久,她又憧憬出一个美景——那就是田野回来后,她们两人双双出走,逃脱了霍天行的魔掌,逍遥海外…… 她憧憬出孩子已经诞生,那是一个美丽可爱的小女孩,那份美丽,正和她生的一样…… 田野能做一个理想的丈夫,他爱他的妻子,又爱他的女儿,那末,这个家庭该多么的理想。 金丽娃自命是个家庭布置专家,只要她对家庭有情趣,她能把一个家布置得好像天堂一样,至少,她能使她的丈夫非常的爱他的家——那末,再加上有小孩子,又有爱情……人生还有什么可求呢…… 金丽娃不自禁起了痴笑,喝着喝着,一杯又一杯的,她似乎有点醉了。其实,也是过度疲倦,她为策划私奔之事,差不多有三四夜未瞌过眼…… 她伏在桌子上,不禁沉沉睡去,同时,乱哄哄的脑海中,她还有一个希望,就是她睡熟后,蓦的被人叫醒,等到她醒来时看见叫醒她的人就是田野。 金丽娃在进入田野房间之时,公寓里的人全睡熟了,没有一人知道,还有百合匙,可以自动的把田野的房间打开。 守在房间内,不等天亮就离去,是根本不会给人家知道的,但是这会儿她睡熟了。 距离天亮,顶多还只有一两个钟头,倏而,那条摇幌的破楼梯上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个人影闪闪缩缩的,如一缕烟似的,穿上楼来了。 看样子,他对公寓里的情形似乎非常熟悉的,首先,他穿至田野的房间门前,自匙眼向内投望进去,里面的电灯并没有亮,黝黑的,不能看见什么,就只看见一个女人的影子伏在桌子上。 原来,这个人是丁炳荣,他奉霍天行和周冲之命,到永乐东街这里来窥视田野有没有回来。 丁炳荣搔了搔头皮,为什么这房间内又有了女人呢?田野这种风流种子,到了死期将至,仍还不离开女人。他叹了口气,蹑手蹑脚的,又回落楼梯下去,报告在街头上守候着的周冲。 金丽娃睡意正浓,还不知道有人监视在门外了。 周冲得到了丁炳荣的报告后,大感诧异,暗自猜测,田野房中的女人是谁呢。 “总不至于是那已经看破红尘遁入空门的三姑娘吧,那末是谁呢?蕾娜?桑南施……”周冲这样想着,但始终却未有想到金丽娃的头上。 周冲原是个变态狂的人,不由得就渐起了妒怒,田野所能得到的一切都会使他嫉忌,他和丁炳荣约好,第二次再进入公寓去。 “至少,田野抓不到,把这个女人抓到,也能够把田野逼出来。”他说。 丁炳荣在正义公司之中,平日和田野较为深厚,这时候奉命来捉拿田野,心中未免有点异样。 他问周冲说:“假如抓到了田野,该对他怎样呢?” 周冲冷嗤一声,说:“哼!有他瞧的!我们的公司,是杀人公司,杀人的花样多的是!至少,我们要他死上几天才死成功!” 丁炳荣似感到于心不忍,感慨说:“唉,说实在话,田野为我们正义公司,也立了不少的汗马功劳……” “这是他自作自受,犯不上要你同情!”周冲加以申斥。 他俩上到楼面,周冲的性格好强,也趋自门前自匙眼向内窥探,那的确是个女人的影了,但无法看清楚是何人!是时,天色已将接近天亮,周冲还要顾虑到公寓里其他的住客。 他灵机一动,以百合匙打开了沈雁房间的房门,和丁炳荣两人潜匿进内。 周冲很有把握的说:“既然有女人等候,必然是事先约好的,田野一定会回来。田野向来是不会失信于女人的,则算受了更重的伤,也会回来的!” 天色朦亮之际,公寓内的人确未起床,但是早醒的小孩子已在床上将他的妈妈吵醒。 金丽娃受了寒冷又为小孩子的吵闹惊醒,她的美梦顿时粉碎,身畔还是空虚的,田野还未回家。她看看手表,已是清晨六时,公寓里的住客马上要起床,这时候,假如不离去的话,那是非常危险的事情,至少公寓里的人就可以证明她和田野私奔。贻羞于人前了。 她开始焦急,假如田野在十点钟之前还不回来的话,那末,她即算雇了汽船,也无法追到澳门停泊的皇后船上去。必须离开公寓,宁可守在公寓前对过的马路上去等候田野回来时将他拦住。 因之她提起了行李,匆匆的出门下楼梯而去。 周冲和丁炳荣两人早已躲藏在沈雁的房间内窥探,周冲很有把握,认为田野的房间内既然有女人等候着,田野即算受了更重的伤,也要回来……但这时候天色已将黎明了,田野连一点消息也没有,倒是房间内等候着的那位女人提着手皮箱出来了。 周冲自房门缝中窥望出去,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什么那等候田野的女人竟是金丽娃? 顿时,他感到毛发悚然,妒火与醋火在五脏内焚烧,似乎是爆炸性的…… 金丽娃的手中还提有两只手提箱,这是为什么呢?准备和田野私奔么? 周冲做梦也不肯相信,金丽娃果真的和田野恋爱上了,田野有什么好呢?他有那一点比得上我周冲呢?……周冲诅咒不已,金丽娃是个很有理智的人,为什么不和他恋爱而偏偏要和田野这个朝三暮四的糊涂人恋爱,而且还要实行私奔。 幸好霍天行为体面的关系,还未把金丽娃怀孕之事宣告,要不然,属于疯狂性妒怒的周冲,很可能这时就会把金丽娃杀掉了呢! 金丽娃提着皮箱,刚落下楼梯,还未及踏出公寓的大门,背后已有人追下来了。 她回头一看,就觉的情形不对,两条彪形大汉自楼梯上匆匆的追赶下来,她心中一惊,提起了行李就向自己停车的地方奔走过去,准备驾车逃走了。 “金丽娃!你还想逃么?好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周冲一面追着一面咒骂不已。他招乎了丁炳荣两人合力向金丽娃穷追不舍。金丽娃知道了追来的是周冲时,心中更是惊慌。 但是,自对过马路间,却忽的驶出来一架黑色的轿车,如水银泻地飞驶而来,一个紧急刹车拦住了金丽娃的去路,金丽娃吓得魂出躯体。原来,车中坐着的竟是霍天行。 霍天行的脸色憔悴,颓唐不堪,但他用他的狂怒把精神支持起来。 看他的头发蓬乱,眼珠内满罩红丝,这是整夜未瞌眼又带着暴怒的关系……形状真如同一只猛兽。 “好的,今天你算是把奸夫招出来了……”霍天行咬牙切齿地说。 金丽娃看见了霍天行,就好像连反抗的力量也没有,连两条腿都软下,呐呐不能说话。 周冲和丁炳荣也赶到了。他们揪住了金丽娃。 “那叛贼呢?”霍天行问。 “整夜都没有回来过!……”周冲答。 霍天行恨极怒极,狠狠的捶了一拳,咬牙切齿的说:“哼!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人也别想逃离我的掌握……金丽娃,这是你生的贱!我会有办法对付你的!” 金丽娃惊魂甫定,把心一横,说:“哼,要杀就杀,事已至此,没什么含糊的……” 霍天行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这的确是使他非常难堪的事情,当着部下,抓到了太太和人私奔…… “田野那小子尚未回来过,我们应该怎么办?……”丁炳荣向霍天行请示! “现在,我已无需要顾虑到什么?周冲,这件事我完全交给你办,按照你原先的线索,逐步找寻,务必要把他找出来,不过,我特别关照你!我要活人!……”霍天行严厉地说。 周冲唯唯诺诺,形状非常得意,尤其他看见金丽娃神色沮丧,如待罪之囚,待宰之羊时,更是乐不可支。平日他受到金丽娃的冤枉气已是不少了,始终没有得到报复的机会,同时,她和田野勾搭时,使周冲妒火焚烧,这种滋味,实在是不大好消受的。 现在,好容易抓到了她的致命把柄,此时不打落水狗,还待何时? 周冲有一个主义,就是得不到的东西,就将它毁灭,使大家也得不到。金丽娃就是他欲得而不到的女人,今天能把她毁灭,那正是合乎他的主义了。 “霍老板是否要把田野抓到,然后再双双治他们的罪?”他有下井投石之意而问。 “这是我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现在你继续去做你的事情,我还得去应付那几个共产党,我们收了人家的钱,又把人逃掉了。丁炳荣可以跟我来,金丽娃我交由你看守,以后她逃掉了就由你负责!” 周冲含笑而去。 丁炳荣将金丽娃拥上汽车,不消说,霍天行是把她载回公馆里去,当作囚犯一样的关起来。 以后,霍天行检查她的行李,找出她在银行所提出的现款、首饰、还有船票及伪造的护照…… 这样,金丽娃想狡赖,也狡赖不掉了,同时那伪护照上有了田野的照片,证明和金丽娃通奸的就是田野。由此霍天行对田野的憎恨更深了。 是时,田野仍在街头茫茫而行,他有如一只丧家之狗,找不到归处,又如迷了途的浪子,寻不到归途。背上的血不时流着,虽然,他已撕破衬衫的衣袖,把伤处包扎了起来。 肩头上的伤势还好,只是被子弹擦过。 满身是血迹,他不得不回避早起的行人,尤其是那些穿武装的警察。 天色渐渐亮了,幸好雨已停止,要不然田野更是吃不消了,他支持着慢慢的行走。决定绝不回公寓里去……但是该到什么地方去呢?脑海里是乱哄哄的,除了伤处发着剧痛以外,既饥又冷。 假如天色亮了,路上的行人增多,田野身上的血迹被人发现的话,还是迟早要被送进警署里去。 每逢路上发现了行人,田野都会怀疑,可能是霍天行派出来的职业凶手来搜寻他的,似乎草木皆兵,逃不出天罗地网。因之,他的一支手枪,老是紧捏手中。 忽而,大马路上响起了警笛之声,跟着有人高叫“抓贼”! 田野大恐。因为他正好像贼一样的在马路上四处流窜…… 警笛声越来越近,人声也如风起云涌而来。“抢东西呀……抢东西呀……” “抓贼呀……抓贼呀……”四面都在叫。 田野忽而警告自己,是需要逃亡了,要不然,就是落网……忽然,他拔脚飞奔。实在,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逃走,他既未做贼,也未抢东西;这因为他的神志已告昏迷了的关系。 警笛还在吹……抓贼的声响叫个不迭。 田野跑得更快,因为他不愿意被关到监狱里去,已经尝过了一次坐牢的滋味,失去自由,毋宁死,这是他的信念,所以他拼着命逃亡,“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人抓住……”田野心中说。 这也可说是田野所以不肯到警署去自首的原因,他是不愿意坐牢。 警苗还在吹着,人声鼎沸,如潮涌而来……其实抓贼者的方向早已变了,田野还在没命的奔走,耳畔只听得有人向他追赶,当他是强盗,当他是贼。 田野跑着跑着,心目中又憧憬出他以前的确做贼的一次,有无数的人在追赶,喊打喊杀的…… 所以,他逃亡的路线也按照原来的,没有改变,由坚道的斜坡上去……前面便是桑南施的房子。 田野记得,他第一次被人追捕时,就是跨墙跳进桑南施的屋子的。所以,他还是按照原来的办法,实行跳墙,纵身而上,墙上的玻璃又割破了他的手,但他的精神是麻木的,根本没感觉到疼痛。 田野翻进了墙,滚仆到地上去,这时,他觉得安全了,人声灭去,警笛也没有吹了。 同时,那铁闸门根本是开着的,无需要爬墙进来…… 田野觉得还是遁到桑南施的房间里去较为安全,所以他在地上一步一步的爬行,鼓足力量爬行…… 他跟前的景物却渐渐黑去、黑去,黑得直至他看不见为止,他是昏倒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田野醒来了,天色已告黎明,他张开眼,迷迷糊糊的看见一个天女…… 那不是天女,是桑南施,因为她的脸孔长得较为秀洁一点,并不像金丽娃那样的妖冶,田野就以为是降凡的天女。 桑南施用一盆冷水把他冲醒。 “怎么啦?田野,你!”桑南施对着田野一身的血迹,似有感伤。 “啊,我怎么到这儿来了?……”田野极力撑起了身子,喘着气说:“啊,我不愿意连累你!” 田野爬起身来欲走,桑南施却把他拖住说:“你到那儿去?看你一身血迹斑斑的,是怎么搞的?” “我和别人打架了……”田野喘着气,沮丧不已,他实在没有能力再向外走,而且双手上还在淌血! “快进屋子去,我为你止血!”桑南施给他搀扶,维护他向屋内走去。 “不,南施!这是很危险的事,因为还有许多人要找我的麻烦……”田野说:“我不希望连累了你…” “别神经病了,你一身都是血污,能走到那儿去?……别人还误会你的杀人犯呢!”桑南施一定要把田野推进屋去。 是时,铁闸门外有一伙人过路,似乎内中有人鬼鬼祟祟的向内张望。 田野需得躲避,他以为职业凶手追踪的人到达了。这时,不得不跟随桑南施跑进屋子里去。他贴身靠在门旁,向外窥觑,等那伙过路的人去远,他始才松了口气。 “你这样慌慌张张的究竟是怎么回事?……”桑南施又问。 “我早告诉你有人在追踪我,找我麻烦,……” “是什么人呢?为什么不去报警?——噢,看你的血又在流了,快进屋子去吧!让我替你止血!……” 田野的精神,实在已是恍恍惚惚的真好像支持不下去了,他也实在希望能找个地方躺下,好好歇息一番。 “啊!司徒森那老家伙有没有在?……”他忽而很焦急地问。 “你胡说,这一大清早,他怎么会在这里?”桑南施皱着眉宇发嗔说。她已可看出田野的神智确是有点昏乱。 “不!我是说他最近有没有来过?” “不,自从你介绍吴全福先生来照应我,说你以后不常常到我这里来以后,司徒老先生也很少来了,看情形好像……在你和他之间还有着一点什么事情。” 这样,田野才比较放心,桑南施将他搀扶着,一步一步的将他扶进了客厅。 那客厅内好像已渐恢复了原状,原有的几桌、沙发、橱柜,差不多全是田野设法替她弄回来的,这自然也可说是田野的物件了。 桑南施让他在沙发椅上躺下,一面说:“来,把衣裳脱下,让我给你看看背上的伤口……,哟,肩头上怎么好像是枪伤,衣裳也给烧得焦黄了……”忽的,桑南施惊叫了起来。 “是枪伤,我被人打了数枪,幸好还没有丧命……”田野有气无力地说。 “唉,真急死人,是怎么回事呢?”桑南施已替他把西装剥下。她已看到田野背上的飞刀伤口,鲜血已经将他的一件衬衫全染红了。同时,又发现田野的西装口袋里有一支手枪。 田野迷迷糊糊的,忽而自沙发上跃起来,发狂地向大门口扑过去。 这一动作,可把桑南施吓住了。 田野扑至大门口,忽的把铁闸门拉上,看他的形状,似是非常慌张的。 桑南施感到诧异,呐呐说:“田野这是为什么呢……?” 田野喘着气,有气无力地,沿着屋子走,将那些窗户一扇一扇的关上。 “南施,我请你过来帮帮忙,把屋子内外的门窗全给关上……” 桑南施更是不解,田野似乎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看他的神经紧张,充满了惊惶恐怖,究竟为着什么事情呢?那些窗户,原都装有防盗用的铁栅,即算有歹徒进来,关上窗户与不关窗户,是一样的,但是田野却一一把它关上,而且还拉上了窗帘。好像除了害怕有人越窗进来以外,而且还不让外人看见他在屋子里面呢! “我本来不想连累你……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田野,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以明白告诉我吗?”桑南施也为之感到焦灼不安。“啊!看,你的背上又在淌血了,你不能再动啦……快给我躺下吧!……” “不!屋外已有人在窥探我!你快帮忙把所有的门窗都掩闭上!……” “我先给你止血!”桑南施发嗔了。 “不!他们走进来!你我都没有命!……”田野似乎又告支持不下去了,有昏倒之势。 桑南施探首望过,窗外根本连人影也没有! “你简直在疑神疑鬼!”她说。 同时,桑南施得心中已暗怀鬼胎在胡猜乱想,田野之所以负伤,及神色仓惶的原因。 她开始认识田野时,田野是做小偷逃避追捕,越墙进入她的闺房的,这也可说是桑南施的“慧眼识英雄”,对田野起了爱慕,之后,介绍他进了“圣蒙”慈善会,直至闹了血案之后,风声鹤唳的就好像从来未有平静过,司徒老先生曾隐约的指田野为职业凶手,桑南施始终不肯相信,也许,一个女孩子在恋爱时,是!不肯接受外来力量的打击的! 现在,田野负了重伤,一望而知,他曾和人械斗,而且伤势甚重,又神色仓惶的…… “也许,他又做了什么违法的事情!”桑南施的心中想。 田野徐徐的,又倒下去,这是流血过多的关系,桑南施忙把他搀扶着,推送到沙发之前躺下。 田野已再没有力量挣扎。他张开了口,呐呐地说。“南施……帮我的忙,把楼上楼下的门窗全关起来,……相信我!听我的话,否则我们两人都完……给我一杯酒!” “你这样的负了伤,还能喝酒么?”桑南施皱着眉宇说。 “我精神提不起来了!……”田野似带着恳求地,他只要求喝酒。 桑南施见田野伤重,早已有了怜悯之心,对田野的要求,怎会不答应呢?何况她直把他当恋人看待。 桑南施取出一瓶“拔兰地”,田野一连喝了两杯,便迷迷糊糊的好像睡着了,他又取出家中藏着的急救药,红药水,纱布类似的东西。迳自替田野把衬衣剥下,当她看到田野背上的伤口有寸来深时,不禁毛发悚然。那伤口一经触动,即告血流如注。桑南施即用温水给他揩抹,但怎样也揩抹不净的。 田野起了微微的呻吟,他太疲倦了,整夜未合过眼,另一方面又是血流过多的关系,静静地伏着,任由桑南施怎样给他摆布。 “我看是非得找个医生了……要不然,血止不了!”桑南施说。 田野未有反应,连眼睛也张不开。 “我去打电话……”她站起来。 但蓦地,田野一翻身如发狂地把她抓住。 “不要打电话……”他怪叫着说。 桑南施被吓住了,好像田野的一举一动都是非常怪诞而带恐怖性的。 田野怪叫过后,又似乎有了歉意,低下了嗓子,又说:“很对不起,我神经太紧张了……我倒无所谓,生死由天,但是现在,我可能连累你,请别打电话,也别告诉任何人,听我的话,把窗都关起来!等到天黑之后,我就会走的……” “但是你身上的血流不止啦……” “没关系,你给我用纱布包扎起来就行了!”田野又取起酒瓶斟酒饮了两杯。 桑南施无奈,只有用“盘尼西林”药粉,给田野的伤口洒满了之后,复又用红药水湿了棉花,给他敷上,然后紧紧的用纱布给他包扎起来。这样,假如静着不动,血就会暂时的止住了。 田野又昏昏的睡去,桑南施静坐一旁,她看见田野的形状过度疲劳,实不忍心将他吵醒,问长问短的,她决定让田野疲劳过去后,再慢慢的问他。 大门锁上了,窗户也一一掩上,桑南施按照田野的嘱咐,把窗幔也放下来。 她正在工作时,忽的发现屋外花园中,似有一个人影,只幌了幌就失去踪向。 桑南施想起了田野的话,不禁毛发悚然,但过后,她的眼睛扫遍了整个的花园,再没有第二次的发现,就自以为不过是自己的眼花了。 到了中午,田野还未有醒,桑南施需要做饭,她的家庭原是洋派的,电气冰箱内储藏了两三天的食物。尤其桑同白死后,桑南施在家中的一切,都是自己动手。 桑南施走进厨房,低下头去掣亮电炉时,猛然抬头,发现窗前有一个黑影,隔着窗户的帘布,似正在向屋内窥觑。她毫不自觉地惊叫一声,手中捏着的一只盆子,也几乎脱手落地,这一来,那黑影便告失去,桑南施再揭开窗帘时,窗外已不见人影…… “这一次,该不会是眼花了吧?”桑南施自问。她联想起刚才在客厅外所见的人影,似乎屋子内外四处都是人影幢幢的。 这些,大概全是田野招来的!这一定与他的负伤有关。 自此,桑南施对屋外的情形特别注意。她想报警,但憧憬着田野所说过的话:“不要报警,也不要给任何一个人知道……” 田野仍躺在沙发椅子上,睡得很香,这是他负了伤,及过度疲倦的关系。 不时,她可发现院子外有人穿来穿去,这是干什么的呢?桑南施捉摸不透。不过他们既没有危险的行劝,桑南施就不去理睬他们。 用过午饭之后,田野尚未醒来,不过屋外的人迹好像没有了,回复了原有的平静。她开始感到自己不过是在疑神疑鬼,守在田野身旁,给他留了饭,但是田野仍没有醒。 背上的血已经止住了,桑南施抚摸他背上扎着的纱布,都好好的,一点儿也没有血湿。 不过,这样的伴着一个如同尸体似的活人,也着实寂寞。饭已凉了,她轻叫田野吃饭,但是没有一点反应。只好作罢,到了午后,忽的,窗外又发现人影了。 这一次,该再不是眼花,也不是疑神疑鬼了,因为窗帘外的黑影在说话了。 “桑南施,放明白点,我们是找田野来的!于你无关,请你把大门打开,让我们进来!” 桑南施大恐,她想把田野叫醒,但是又于心不忍。 “你是什么人?”她问。 “是田野的伙伴?专事杀人的!……”那黑影答。 桑南施便不断的向后倒退,她已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正是田野所说,有人要找他的麻烦……也就是使田野负伤而逃亡至此的人。但是桑南施却不知道田野为什么会和他们结怨生仇,直落到如此的地步。 桑南施再后退,她退至电话机旁,偷偷的取起了电话筒,她要拨电话报警了。 “不要动那电话……”田野忽然压着嗓子说话,但是他仍躺在沙发椅上动也不动的,“你退进房间内去;或到楼上,让我来应付他们!” 桑南施没有这种经验,原就已经惊惶失措的,自然就按照田野的吩咐,退进寝室去,但她却躲在门前,要看田野怎么应付。 “周冲,算你有狠,找到我在这里!你可别想叫我乖乖的出去,有本领进来,我一样宰掉你!像宰你的手下余飞和吴仲瑜一样!”田野自沙发椅上滚落下地,他要找寻他的上衣,因为手枪是置在上衣里面。 他在疲倦及睡意朦胧之时,桑南施替他把上衣剥下了,搭挂在饭桌的靠椅上,田野必需摸过去,才能把手枪取到手中。 周冲反唇相讥说:“田野!有种的,你只管出来,霍天行正在门外等着,你是个爱讲理的人,不妨自己去把理由讲明白!” “和你们这批杀人的魔王,没什么理由可讲,反正我在这里谁高兴进来,只管进来就是了,谁死谁活,还得看高低!” 周冲有着怒意,再说:“既要迎客,何不把大门打开?” 田野已趋至墙壁上,把外衣中的手枪摸到手中,又说:“我不欢迎你这个客人!……请你滚远些!” “砰”的一声,玻璃被撞碎。伸进一只手来,把窗帘布拉高。这样,屋外的人便可以窥视屋内了。 “你不要妄动,我的手枪正瞄准了你!”周冲又说。 “我的手枪也瞄准了你!”田野回答说:“不过,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相信你也没有胆量,敢和我来一次枪战!……到现在,我也只有破釜沉舟,大家来个同归于尽,看最后,是谁灭亡?” “田野,我劝你快出来!……我们是自己人,有什么话都好说,要不然,你会连累桑小姐了!……”在另一扇窗户上,又出现一个人影,听口音,可以知道他是丁炳荣。 “丁炳荣,假如你是够朋友的话!别管这一场闲事,这几年来,我受到的压迫已是够了。现在,我选择自己所要走的路!谁也不能再压迫我!……反正我只有一条命,已经活够了!”田野回答。 “田野!我仍还是劝你,不要傻!快出来!”丁炳荣再说。 “丁炳荣,你再多说话,我就不把你当做朋友看待!” 周冲又再说话:“田野,你困在屋子里也是死路一条,何不干脆出来受缚!” “我是永不投降的!……” “我的枪口已对准了你,随时随地可以取你的性命!” “我的枪口也同样的对准了你,也随时随地可以取你的性命……但是,我可以明白的说,就是你们没有这种胆量!在光天化日之下敢如此的妄作妄为!你们要拿我,主要的还是应付几个共产党,要把我交给他们,以表明你们的工作是如何失败的,但这如意算盘你们无法打得成功,因为我已不再受你们的压迫,也不再做你们的走狗!……” “田野,不要再触怒我,否则我的狂性露出来是什么也不管的!……”周冲说。 “周冲,我是你眼中之钉。今天我宣布脱离‘正义’公司,也就是权威完全转让给你,以后你就是霍天行名下独一无二的天之娇子,你又何必赶尽杀绝苦苦追迫,要知道,狗急会跳墙,我也是会一切不管的人……” 忽而几桌上的电话铃响了,田野强作镇静,没去动那电话,但是铃声响个不歇。这电话机所在的地方,正是窗外射程所及的地方,田野必须注意。虽然他知道周冲他们绝不敢胆大妄为,在光天化日之下,轻易动枪,屋子的附近,全是住宅区,行人不少,假如惹出枪战,他们会一个也逃不出去。 但是田野也要顾虑,狗急会跳墙,周冲原是个烈性子的人,狂性发起来一切也不顾,吃他的眼前亏又何必呢? 电话的铃声还在响…… 桑南施忽的自厢内露身出去,似有意要去听电话。田野却匆匆的冲过去把她挡着。 “不要乱动,他们正用枪瞄着我们呢……”田野说。 “……那电话也许正就是司徒老先生打来的,我们正好求救……”桑南施在惊惶中好像有一丝希望。 “不!我不希望司徒森知道这件事情……” “为什么呢?田野,他们要杀你……?” “我不怕任何人杀我!你好好躲着,别胡乱走出去!我现在只担忧别人要杀你!” “唉,我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电话的铃声忽告断了,同时窗上的黑影也告隐去。田野喘了口气,徐徐的坐落在地板上,他撑着头颅,似乎疲乏不堪。他怨恨,实在是不应该到这地方来的。 现在,屋子四周已被霍天行手下的那一群疯狂的杀人者包围。想突围出去,实在不大容易,而且,即算他能够逃走,把桑南施遗下,那批魔鬼们又将会对她如何?田野不断的思索,心中矛盾不堪。 “你在想些什么呢?”桑南施忽而搂着他的路膊,很体贴地问。 “没有——只是你我的安全问题。”田野答。 “到这时候,我希望你别再对我隐瞒,你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情?为什么会和人家械斗?又还惹了这么多的人来向你寻……” 田野感到惭愧,垂首附胸,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我原不想瞒你!但是命途多乖,事事不能如意,以至弄到今天无以自拔,虽是后悔,也是莫及矣!……现在,我除了痛恨当时提不起勇气来面临反抗以外,就是对你不住了!” 桑南施不懂。愕愕地向田野凝注,本来人生就是不可揣测的,她和田野的开始认识,田野开始时是一个逃犯,她以富家大小姐慧眼识英雄的同情对田野发生好感……又介绍田野进圣蒙慈善会当职员,导他走上正途……但谁会料想到晴天一个霹雳,桑南施的父亲丧了命,家道一落千丈,桑南施成了破落户,反而需得接受田野的同情及帮助,世事实在转变得太快了。 “你所说的,我完全不懂!”桑南施又说。 田野探首注看客厅之外,似在故意躲避桑南施的追问。 客厅外好像已回复了平静,电话也不再响了,窗户上的人影也失去,连一点声息也没有,除了那座古老的时钟发出“滴搭,滴搭”的声响外。 田野悄悄的溜过去,沿着每一扇窗户向外窥望。 “你不要动!”他回头向桑南施说话。 因为桑南施藏着的地方很理想,外面的每一扇窗户,都看不到她。 窗外,已看不见人迹,不过田野相信,周冲他们绝对不会轻易的就此离去,必然隐藏在附近的什么地方,窥探他的行动。他已被包围了,想穿出去绝非易事。而且,霍天行好像很和气,没有什么剧烈的行动表现出来,这因为是白天的关系,假如天黑了,可能不同! “啊!田野,你的背上又出血了,你还是好好的躺下来,否则你的伤口永远好不了!”桑南施探出头来老注意着田野的神色。 田野有点沮丧,他在考虑桑南施的安危问题。万一等到天黑之后,霍天行不顾一切,疯狂的进迫,………那情形就不堪设想了。他既逃不出去,永留在屋子中,也是坐以待毙…… 又过了十来分钟,还是静寂无事,忽而,电话却又响了起来,田野和桑南施俱感到恐怖。 桑南施爬起身,要向电话机走过去,田野却把她拦住,抢先把话筒提了起来。 “你还是回到原来的地方躲着……” 田野将话筒按到耳畔,即听到一阵阴险的笑声,田野知道这是霍天行,这魔王打电话来谈“斤头”了! “田野,你被包围了!即算插了翅膀,也别想逃得出去!我限你在十分钟之内,从速出来,否则,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天底下没有一个人能逃得出我的掌握,即算你逃到天脚底,我也一样的可以把你找出来!” “霍天行,别想再指挥我,我现在是不接受任何人指挥的……”田野激颤地回答。 “这是你活着的时候最后一次接受我的命令!要不然,后悔莫及!我现在在鸿发仓库,开‘公司’大会,所有的员工俱在场,大家需要聆听你叛变的报告!你是知道的,‘正义’公司我一定要办下去的!只要你能解释出叛变的理由,也许,我还可以让你活下去!……” 田野默了一默,忽然说:“霍天行,我不会上你的当,听你三言两语就被你骗出去!同时,关照你的手下,别想强逼我,谁想进屋子一步,我就杀谁!”说完,把电话一挂。 但是霍天行并不把电话挂去,他拨着号盘,于是电话内的铃声就是叮铃铃……叮铃铃……的。似乎霍天行还有话未说完。 “你还要说什么吗?我的主意已经立定了!”田野再次取起话筒说。 “我希望你不会后悔!”霍天行说。 “我以前做事,三心两意,所以到今天后悔莫及,现在已受到了教训,立定主意之后绝不后悔!” “好吧!我就瞧你的不后悔!不过,由你一个人却要连累我们枉杀许多生灵呢!” 这句话却使田野起了恐怖,霍天行所说的,要枉杀生灵,他究竟要枉杀些什么呢? “喂!霍天行,你也算是一个英雄好汉,讲究个人做事个人当!假如以枉杀生灵来要胁,就算不了好汉行为,事情是我田野一个人做的,有本领!你只管找我好了!与其他的人无涉……” “既然如此,你何不一个出来了结!我们现在在鸿发仓库等你……”霍天行说至此间,电话内忽的却插入一个女人的声音。 “田野——你别来!他要杀你……”竟是金丽娃在说话。 田野毛骨悚然,连忙呼喊:“金丽娃……金丽娃……” 但他只听得“拍”——的一声响,似乎打人的声音,金丽娃被打了,而且隐隐的能听到她凄惨可怜的哭泣声音…… 田野的心也痛碎,随着热泪盈眶,他知道霍天行所说的枉杀生灵,金丽娃就是其中之一。 “田野——我不怕你不出来,好在奸夫跑掉了,我还抓到了淫妇……还有你们未出生的孩子也会叫你出来认罪呢……”霍天行很暴躁地说。虽然,金丽娃和田野的秘密已经公开了,霍天行已不再瞒隐任何人,这当可证明他的兽性勃发,将会怎样残忍的对付田野和金丽娃两人呢! 田野懦懦不安,他为金丽娃的安危忧郁,这个多情的种子,倒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如何了。他知道霍天行的性格,以他平日处世论事的作风,他自然不会受此打击而轻易放弃“正义”公司,这就是他所以一定要迫田野回去接受审判的原因,要不然,“公司”的戒条失去效用,霍天行的威严扫地,那末正义公司也就等于无形的垮台了。 “田野!我的电话摆在这里,并不挂断,假如你考虑过后,肯出来时,或要说话时,拨电话号盘,我就可以知道了!”霍天行说完,就不说话了,可能人已走开。 田野再听不见什么,他知道霍天行不把电话挂掉的原因,这是要把他的电话封锁掉。 桑南施早站在田野背后,田野一点也没有发觉。 “看!窗户上又有人影了……”她说。 田野的手枪急忙扬了起来,但那黑影只阴森的赫然一笑,又告隐去,可以听得出,那是周冲。他们还围守在屋外。田野又拉着桑南施遁进厢房可以隐蔽身形的地方。 “你的背上又在出血了!”桑南施感伤说。“让我找两个枕头,给你躺在地上,反正门窗全上了锁,他们进来不了!” 田野惭愧不迭。着实他也有这种需要。 “原来,你是和霍天行他们闹翻了?”桑南施在检取枕头和被单时,忽然问田野说。 田野不能答。似乎桑南施已洞悉他的内情,他怎能不羞愧呢? “那末金丽娃如何呢?”桑南施又进一步问:“我很为她担忧!”她的脸色很平和,倒很像真的关切。 田野咽了口气,附首垂胸,他的脑筋里,半在为金丽娃的安全担忧,又半在考虑是否应该把全盘详情告诉桑南施了。 桑南施已把被单和枕头在那光滑的地板上铺好了。 “你在这里躺下好吗?要不然,你背上的伤口永远不会好。——在这里,窗外任何地方也看不到!”她说。 田野实在疲倦不堪,精神支持不住,他真的需要躺下,当他跪下的时候,忽而执住了桑南施的手,梗塞说:“南施,你待我太好,实在我有许多事情对你不住!” 这句话出口,即引起桑南施热泪畅流。她搂着田野的头,轻轻的吻了两下,抽噎着说: “但是到现在为止,你还不肯把真实的情形告诉我,还要瞒着我……” 田野也同样悲伤不已,他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会铸下如此大错?一方面,是他的意志不坚,另一方面,却是环境压迫。他在地上躺下,让桑南施坐在身旁,这时候不再隐瞒任何事情,直截了当的承认他是职业凶手的一员。 桑南施并不特别感到诧异和惊愕,只是,她带着失望和悲痛。过去曾有许多流言,有关田野人格的问题,老警犬司徒森也曾暗示过,田野也是个杀人者,但是桑南施始终不肯相信,到底一个少女在热恋时,对她的恋人,永远是袒护的,除了她不满田野是个风流情种以外…… 这时候,田野坦白的承认了,他确是个职业杀人者,桑南施还有何话可说,她落着泪,咀咒命运赐与她的情场上的创伤。同时,还怀念起屈死在九泉下的老父。 田野很体贴的替桑南施抹去泪珠。这时候他不再顾虑屋子外包围着的暴徒会有什么险恶的动静,他需得要把他的整个故事说完,以博取桑南施的谅解。 田野由逃难、失业,及迫上梁山抢荷包说起,而至后来投入职业凶手群杀流氓刘文杰……桑南施的父亲中计,大亚湾抢救的情形……而至最后在公共码头,发现欲行谋杀的对象就是他的父亲……因而负伤逃亡。 桑南施对田野没有痛恨,她听着,似咀咒着自己的命运,又同情田野的遭遇。 “一切都是天意!上帝已替我们安排好了……”她说着痛吻田野,并不因为她的父亲死在“正义”公司的手里而把迁怒田野的身上,这也是一个教徒对人宽恕的精神。 田野的话虽已说尽,但是仍还有秘密隐瞒着桑南施——那就是他和金丽娃的关系。 “那末你为什么不自首呢?”桑南施急提出问话。 “自首——?”田野连连摇头:“我是个爱自由的人,所以冒万死逃出铁幕……我已坐过一次牢了,那滋味尝够了,我不要再坐第二次,……” “你自信能抵抗那批杀人魔王吗?” “我挣扎了不少时日,但是天不助我,环境迫人,我惟有走一步是一步!” “你可有考虑到最后的结果没有呢?” 田野摇摇头,黯然说:“我不敢考虑,也不必再去考虑,事到如今,还想那么多干吗?” “现在屋子外面围了那末多人,你可有把握可以把他们驱退,然后逃出去吗?” “听天由命!反正我不会去自首……因为我不愿意坐牢……甚至于任何一个人一刀一枪把我解决了也可以……”田野似已起了悲愤,忽的,他又爬了起来,将桑南施递给他的一瓶酒,连喝了两杯。 桑南施倒是心平气静的,决意要把田野说服:“让我来陪你喝一杯!”她取酒自饮,又自抽屉内取了香烟出来,燃了两支,递了一支给田野,继续闲聊,屋外的形势如何,她似乎毫不关怀了。 她说:“以前的时候,人家全称我为大小姐,这‘大小姐’三个字,并非因为我排行老大,而是家里有财有势,那时候,我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一呼百应,没有谁敢违拗……但是自从父亲遇害以后,一切虚伪的,全露了出来。从前,向我鞠躬如也的人,也会向我怒目横瞪,张牙舞爪……到这时候,我始明白世间上的人,多是虚伪的,他们平日对我服贴,恭维,乃是为我的背景——就是父亲的财与势,也可说是恭维我的命生就是富贵。但是一旦我的背景倒下时,一切化为乌有,他们的原形就毕露了!所以,这一次的事件,对我无异是一个极大的教训,使我明白了这毕生从未了解过的事情。现在,我的人生观大为改变,以后,我该是一个懂得如何做人的女孩子,……” 田野不解,桑南施为何要说出这些。现在屋子外围布满了歹徒。随时随地,都会有杀身的危险,此时此地,说及这些,有什么用意呢? “田野——你该明白,虽然,你曾走进歧途,而且我的父亲又丧命在你们的圈子里,但是我对你的爱,仍不改变,你现在还年轻,回头是岸,改过自新,自然还有前途……至于我,我已不是‘大小姐’了,是一个破落户的孤儿,因此,我也等于改过自新,重头做人,你将来可以看得到的!我可以做一个贤妻良母,绝对是你心目中最理想的妻子……你可以相信我——你认为我现在这样的改变会太迟吗?……” 田野垂首,呐呐说:“你的意思是叫我如何做法?……” “去警署自首!” “不!你为什么这样残酷?一定要我去坐牢?……我已经说过了,我爱自由,我爱好自由就需要挣扎……就好像我从铁幕里挣扎逃亡出来一样……” “你不能把两种自由拼在一起应用……你自首后自新出来,自由就完全属于你的……” “我反正不要自首……”田野又开始拼命饮酒了。 桑南施忙按制他再取下酒瓶。“但是屋外围了这末多的人!能把你困死在这儿……” “不过!天黑了之后,我拼着死命也要出去……那时候,你再去报警!警察自然会来保护你……” “那为什么不让我现在就去报警?……”桑南施伺机就要向田野鼓励。“那末,警察既保护我!也同样会保护你!” “我不要见警察……他们除了会把我送进监牢外,还有什么呢?……” “但是,最低限度,他们能够保障你的性命安全……” 田野犹豫不决,也绝非有意要接受桑南施的劝告,缄默了片刻,又说:“桑南施,这绝非你所能够懂得的事情!要知道,霍天行有无算的党羽,我们假如不能够把他们一网打尽!报案警方,就等于自杀!而且要把他的喽罗打尽,还需得捏有他的杀人公司的证据才行,否则,还是枉然,要知道,霍天行除了有地痞流氓的恶势力支持外,还有庞大的财势作后盾,他有许多律师随时随地替他打官司!法律是讲究证据的!没有证据,我们就会失败,到头来,只要走出警门,就会被霍天行屠杀……” “原来,你只是怕死!”桑南施故意要把他激怒。 “我并非怕死,但我到现在,我需要死得有价值,这批绝灭人性的杀人者,我必需要和他们拼!拼一个,就是一个,替社会除害……” 桑南施悲伤不已。摇首说:“那我非常失望了……” “为什么失望?……” “我到现在,已能完全明白,你非但贪生怕死,胆怯,毫无主见,又是个自私自利的人……” “桑南施,你为什么对我辱骂?——” “要不然,你为什么只顾及自己而对我毫不关心,这些日子内,我对你如何?待你如何?应由你做小偷时说起,我从未对你卑视过,反而只有爱护,给你介绍工作……别入对你怀疑时,我又给你袒护,总之没有任何地方对你不住!但是现在,我的父亲被谋杀,家庭破碎……我对你毫无怨言,反而愿意以身相许,和你结婚,做你的好太太……但是你呢?为了你自己!要自由咧!恨见警察咧!要和杀人者拼咧……表面上好像是英雄主义,实际上是害怕面对现实,极力设法逃避……固然,你现在死了,也毫无关系,但是我可怎么办?……” “唉,南施!你真不了解我!”田野蓦的翻身,将桑南施紧紧搂着。吻她的脸,轻声说:“我自己知道,非常对你不住!” 桑南施却挣扎开,不顾一切,跑去取电话报警。田野无法拦阻,因为桑南施在发怒。那除非动用武力……当桑南施去拨弄号码时,电话的听筒已起了人声。 “怎么啦?是有意和谈吗?”是霍天行在说话,原来,他拨过来的电话,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挂断,这样,就等于把桑南施家中的电话封锁了。 霍天行把话筒搁在桌子上,假如对方拨号码,电话即会发出叮铃铃的声响……他就可以上来答话。 “你是谁?”桑南施急问。 “哦——原来是桑小姐,久违了,近来可好?” “你是谁?”桑南施非常诧异地问了一句。 “我是霍天行,相信你对我不会陌生吧?” “原来就是你,你这杀人的魔王!你谋害了我的父亲……” 霍天行很平和地回答:“原来,田野全告诉你了!既然这样,你知道我们是杀人的,又何必陪田野一起死,快把大门打开,让我们进来,就没有你的事了!……” 田野急忙抢过来,越在桑南施的身伴说:“是霍天行吗?”桑南施不想田野插嘴,用手把他推开。 霍天行继续说:“其实说实在话,杀令尊的就是田野主持动手的!要不然,我们怎能把桑老先生骗至大亚湾呢?所以桑南施!假如你想报父仇,现在就是时候了!只要把大门打开,让我的手下人进屋去!” 桑南施冷笑一声,随后泪珠下坠:“霍天行!我不会听你的花言巧语,就上你的当!……我不报父仇则已,报父仇,就找你!” 霍天行并不动怒。反而赫然狂笑。那笑声透过了电话筒,非常扎耳。他又说: “桑南施,你很会绕舌头,至于上当与否?那是由你,为爱情而殉死,是够伟大的,但是说一句不动听的话,田野是个滥情主义者,女人多似天上星辰,你为他殉情,未免太不值得,而且为他殉情的女人,恐怕不止一个呢!那末你又可以分到了他多少情呢?……” 这句话,乃攻心毒箭,桑南施顿时泣不成声。田野直守在身旁,他附耳贴着话筒,霍天行所说的,他全听到了。这时候,他抢过了桑南施的话筒,高声咆哮说: “霍天行,不要作无谓的挑拨离间,有什么话要说,只管找我!再不然我们两个单独见面;拼个你死我活……我知道你能够恐吓人,但那不是你的威风!你只仗着爪牙众多,仗着每个爪牙都能够向人放冷箭……那算得了什么呢?既然你有雄心,有野心,想控制世界,那末把你自己的本事拿出来!一个对抗一个……再者,关照你的手下人,别想逞强进入屋子,谁接近一点,我就杀谁了……” 霍天行的回答,只是一阵阴险的笑声。 田野知道多说也没有益处,忿忿然把电话掷下。 桑南施仍在哭,田野实在找不出适当的话来,给她安慰。他只有取酒独酌。 是时天色已近黄昏,马上黑暗就要笼罩大地,这正是职业凶手通常展间行动,开始进行他们疯狂戮杀的时候,也是田野将告陷入死亡的边缘的时候。 整天来,田野粒米未有进口,只喝了几杯酒,人是昏昏迷迷的,桑南施大概也是饿了,她拭干了泪痕,便又走进厨房里去,她好像毫不考虑到窗外埋伏的人会怎样对付她。 “南施,你可千万小心——”田野叮嘱说。 过了片刻,桑南施取了一碟面包,牛油,果子酱一类的东西,摆在田野的面前说:“整天来你都没吃过东西!身体又受了伤,我怕你支持不住,所以,你多少吃一点吧!我们什么时候被屠杀,还不一定呢?” 田野更是惭愧,说:“那末你呢?” “我中午吃过了饭,也替你留了饭,但是现在已经冷了,看见屋外人影幢幢,我不是习惯这种生活的人,还能吃得下什么呢?”桑南施说时,珠泪又始涔涔而下。她希望她的热泪,能打动田野铁石的心肠,让他报警,自首,自新。 但田野只是屹立不动。 “电话虽然被封锁了,但是假如你有意自新,上屋顶去鸣枪,自然会有人注意,代替你报警,顶多五分钟十分钟,警探来了,我们就可以得到安全……以后的问题,自可顺利解决,凡天下作恶的人,没有谁最后是不伏法的,像霍天行这样的人,虽然他够狡猾,机警,处事不露痕迹……更有一批爪牙为他助虐,但是只要你肯提出控告,引起社会上注意,纵然没有凭据,也会得到社会上的同情,支持你去其消灭这批杀人的恶魔!” 田野咬牙切齿的,仍然没作任何表示。 “田野……”桑南施再说:“要知道,你现在已是社会上的一个罪人,你一身都是血污,你对不住社会上任何一个人,而且,今天还连累了我,但我可是甘心情愿的!因为我仍还爱你!唯一的,只希望你自首,改过自新,从头做人,即算你坐牢十年八年,我可以向上帝发誓,一定要等你,等你脱狱出来,和你共偕白首……”她忽的扑上前,和田野拥抱,还吻他的脸,吻他的颈,真好像大发慈悲般的,在爱情上施舍。“田野……难道说我这样的求你竟然还是一样的,一点也不动心么?……” 田野呆若木鸡,似乎真的,一点也不动心,但也似乎在动摇,在思索,在考虑他的转变。 “我希望你别使我失望……”桑南施再进一步的加以要求,“要知道!我下半辈子的希望,全在你的身上啦!” 蓦地,田野挣扎开桑南施的拥抱,高声说:“你楼上房间的窗户可有掩关么?……” 桑南施惶然:“没有……但是那些窗户全有防盗的铁栅枝!” “啊,那是不行的……”田野气急败坏,推开了桑南施匆匆的跑进了厨房。 只见他取了柄扫帚又匆匆的跑了出来三步的向楼上直冲上去。原来,他发现窗外有人爬墙上二楼,这是周冲指挥的,因为田野在楼下防卫,乘其不备爬墙上楼,以钢锯设法把铁栅枝锯开,强行进屋。 田野取了扫帚,匆匆赶上楼梯,他很熟悉的就冲进一个房间去,那是屋子外背光最黯的一面窗户。窗户上虽然装有铁栅枝,但是玻璃窗却没有关上,那儿伏有一个黝黑的人影。 原来,周冲派了一名凶手爬墙上来,正欲设法把那些铁栅枝撬开,强行进屋。田野发觉得早,赶了上来,要不然,那凶手进屋后,田野还留在楼下,那末,他们就四面被包围,而且头顶上也被人控制了。 田野毫不客气,以扫帚疯狂地向窗外的人影刺去,只听见“啊呀”一声怪叫,那歹徒没防备这突于其来的一击,两手没把牢,便倒头栽下去了。跌得“哒”的一声,以后就只发出呻吟,大概是已经跌伤了。 “田野——你好辣的手!”周冲在下面呼嚷。 “哼!再有第二个想偷上来,我再叫他吃同样的苦头!”田野回驳说。 因为他们双方都还不愿意发生枪战,田野怕的是枪战发生后,警方赶到,他还是束手被擒,论罪起诉,最后还是关进监牢里去。周冲他们不愿意开火的原因,也是相同的,虽然事发后他们可以有充分的时间逃脱警探的追捕,但是他们欲生擒田野而甘心,不愿意惊动警方。 田野匆匆的把所有的窗户一一关闭。桑南施已赶上来了,她站在楼梯口间,凝呆地看着田野的一举一动。她眉睫紧锁说:“你这样的守下去,能守到什么时候?……” “守一个时候,是一个时候,现在谁要取我的性命,我就取他的性命!”田野狠声回答。 “……但是他们又在锯开厨房窗户上的枝栅了……”桑南施正色说。 “嗨!”田野执着扫帚又要奔走下楼去。一面说:“你替我把所有的玻璃窗关上。” 但桑南施却双手握紧了楼梯的栏杆,阻挡田野的去路。愤然地说:“你的背上又在淌血了,你这样的跑上跑下,岂不是把身上的血流乾为止?” “这是奋斗!……因为我不肯屈伏!事已至此,我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他要下楼去,无奈桑南施怎样也不肯让他过去。 “把你的手枪借给我!”桑南施说。 “你要手枪干么呢?……”田野似有支持不下去之势,摇摇欲坠的。 “我要自卫!”桑南施就伸手去掏他的手枪,但田野一手抢住。 “有我在这里,你不会有危险!”田野说。 “手枪给我!”桑南施发命令了。 “你要手枪干么呢?” “我要上屋去鸣枪召警!附近有人听见枪声,自然会替我们把警探招来,你便得救了!” 田野说:“我不把这几个杀人的魔王消灭之前,绝不报警!要不然,我实在无法洗脱一身的罪孽!良心上,永远不会安宁的,南施,请别再拦阻我了!”他强行把桑南施手拨开,疯狂地赶落楼下,冲进厨房去,只听见厨房内又起了一声发颤令人心寒的喊叫。 田野出手过狠,他用扫帚疯狂地向那正欲以钢锯锯开铁栅枝的歹徒刺去,没想到竟刺中了他的眼珠。 惨叫声在窗外不绝于耳,田野看到扫帚柄上的血迹时,才知道他又解决了一名职业凶手。 跟着一柄飞刀自窗外飞了进来,田野低头一闪,那柄飞刀便插到门板之上。 窗外围攻的歹徒仍不肯开火,不过他们已改变了方法,不准备活擒,而想取田野的性命了。 “你们别逼我开枪!否则大家都保不了!”田野咬着牙关吼叫。 于是,周冲在外说话了:“田野,我劝你还是及早出来受缚,这样困守下去,会有什么结果?我们不会离去,要直守到你们饿死为止!别的,我不说,我同情的还是你的心上人桑南施啦……” 田野听说,更有决心守下去,因为周冲他们根本没有办法进屋呢。 “周冲,你活得太神气了!我恨老天没有眼睛,刚才用扫帚柄刺穿的不是你的眼睛!”田野看着地上滴下的血迹说。 “哈——”周冲又起了枭笑:“田野,你想得太周到了,你刺伤的正是最同情你,又最崇拜你的好朋友,丁炳荣啦!哈!他原是一番好意,设法把窗户弄开劝说你回去受审的。他还说,愿意以性命保证,使你宣判无罪!万一不对时,他还愿意牺牲自己,赔上你一条性命……但是,现在,你竟刺掉了他一只眼睛……哈,你真是一个恩仇不分的人……” 田野听说是丁炳荣,悲痛万分,到底,他自投入“正义”公司后,丁炳荣照应他的次数不少,而丁炳荣也是“正义”公司之中,唯一颇俱正义感的人,今天得到这样下场,也是“鬼使神差”,这也是丁炳荣在“正义”公司多年,积杀人之作孽,得此下场,世间上当不能说没有因果报应,只看时候之迟早而已! “丁炳荣……我不是有意的……你为什么早不说?……”田野欲哭无泪,真恨不得冲出去杀人泄恨。 “哼!丁炳荣早痛昏了!我看他的伤势,也不会活得长久啦!我的部下,已经把他抬走了!田野,这是最后的机会,你还是出来投降吧!”周冲守在窗外,诱着田野说话。 蓦的,窗外又是一柄飞刀掷了进来,田野急忙闪避,那刀锋擦脸而过。顿时,他的脸上又多了一划伤痕,鲜血涔涔而下。 “是谁掷的刀?”田野怒极而间。 “余飞的学生——为老师复仇而来的!”周冲在窗外答。 田野把屋子内所有的电灯完熄灭,里面是黝黑的,再无需顾虑到屋外的人可以窥探他的动静,也不会再担忧飞刀进来。 一忽儿,电话叮铃铃,叮铃铃的响了起来,似有人在对方拨转号盘。要和他们通话。 桑南施已自楼上下来,坐在楼梯口间发愁,当她正要趋上前取电话筒,田野又比她快上一步。他一面执住了话筒,一面把桑南施拖蹲到地板上,以沙发椅作屏障,怕的是被窗外的凶手以飞刀掷进来。 “是田野吗?——”对方问,是霍天行的声音。 “霍天行,我很抱歉,又弄掉你两个爪牙了!”田野回答。 “那是你的不幸!下层社会里是讲究有头债有主的,他们的弟兄一定会找你报复!” “既然做了,我就不怕!叫他们一个个的来好了!” “你的意思是怎样也不肯出来了?” “是的!你还有什么狠招?只管使出来,我不在乎!……”田野咬牙切齿答。 “你听着!有人要和你说话!”霍天行说着,就好像把电话筒转递到另一个人的手里。于是听筒内就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嗓子发颤,似受着极度的惊恐。呼吸急促,忽而又呼喊起来,似被人殴打。 田野以为是金丽娃,柔肠寸断,悲痛不已,他被困在这小天地里,想救助金丽娃比登天还难。 “田野……田野……你在那儿啦……”对方说话了,是在楚痛,哭泣。嗓音极熟,但并不是金丽娃。 “你是谁?我是田野!……”田野焦灼异常。 “田野,啊,田野……这是怎么回事……?”对方又说。 “蕾娜——”田野听出来了,不禁毛发悚然。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霍天行真个会如此的狠毒,连蕾娜也抓去了。目的就是逼他出去。他焦急地说:“蕾娜,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你也到那儿去了?你不是要到新加坡去吗?怎么还没有走?我以为你早走了呢……?” 蕾娜哭着回答:“船期误了一天,我正要动身上船,不知道怎的,竟被几个大汉抓来了!他们向我凌辱!殴打……据说是为了你……田野,倒底是怎么回事啦?……” 田野悲痛欲绝,他又多连累一个人了,真是命运作弄人,蕾娜也是个薄命人,仅为船期误了一天,也逃不出这场厄运,要不然,她早已长扬海外!永远脱离了这罪恶的深渊。 “蕾娜,你在什么地方呢?”田野问。 “不知道,我是被绑着眼睛送来的,……这里好像是一个大仓库……金丽娃也在这儿,她也被打得遍体鳞伤,他们好像要取她的性命呢!……还有,那天殴打我的那一个高头大马的女人也在这里,不过,她好像已经死了,有绳子在她的颈子上,……”蕾娜说到这里。电话忽的被人抢去。 霍天行接上来说:“田野,你听懂了吗?” 田野即咒骂说:“霍天行,你究竟是人还是禽兽?你这样的无法无天的迟早要得到报应……” 霍天行说:“哼!亏你懂得什么叫做报应,我现在就是要来报应一下,把你这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东西好好惩罚一番!田野!你懂吗?假如你再不投降的话,我要把你这风流种子的爱人一个一个的弄死在你的面前,看你心痛不?好在你的户头多,我要一个一个的,现在是蕾娜,还有那贱种金丽娃,再就是那当了尼姑的三姑娘,还有一个你身旁的桑南施……我一个一个的弄给你看!” 田野咆哮:“霍天行!你这疯了的畜性。你为个人而报复天下,从前金丽娃的父亲虐待了你,你报复她一家人,还残杀整个社会的善良,现在你为我和金丽娃而杀尽天下女人……蕾娜和你何仇何怨?你以为欺凌一个弱者是光荣的么?……再者,三姑娘已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你竟把对我的怨恨转移到一个女尼头上,你究竟是人是鬼?……” 霍天行又冷笑了:“对的,田野,就把我当禽兽好了,我的目的就是要叫你出来向我投降!不瞒你说,现在我已经派人去请三姑娘来了,马上就可以到了,而且还是借用你的名字呢,田野,我说你私人殴斗负了重伤,已经奄奄一息了,希望在瞑目前见三姑娘一面——别说三姑娘做了女尼,我知道女人的心肠永远是软弱的,何况听说你这风流种子将告绝命呢?她对你忘不了情,自然而的会跨出她那幅圣洁的圣地,以圣母似的心肠来看看她的旧情人啦……” “禽兽,禽兽……”田野怪叫不已。 “现在,你肯答应出来投降吗?”霍天行很平和地说:“怎么啦?没有答覆,那末我现在就请你听听前奏曲,让金丽娃来唱给你听,还有你们的结晶品会在她的肚子里给你们伴奏呢!”说至此间,只听得霍天行咆哮:“把那贱货拖上来!”忽而,又在话筒上说:“哦!对了,田野那贱货还要向你说话呢!”歇了片刻。的确是有人趋上来的声音。 “田野,无论如何!别受他们的蛊惑,你不能来,千万不能出屋子一步……他们要杀……你,即算今生不能见面!我们来生见面吧……”是金丽娃在说话。 “拍——”是皮鞭刷过的声响。 金丽娃惨号,呼痛,电话的话筒便跌落地上去了。 “田野……无论如何,你不能出屋子一步……”金丽娃哭泣着叫喊。 “贱种——”霍天行在骂。 “拍——拍,拍……”皮鞭飞舞,和哀号,惨哭的声音混在一起,一声一声的自电话筒内传了出来,田野真个心如刀割,听着那些残酷的声音,就好像惨无人道的一幕,现在他的眼前,他欲哭无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似乎灵魂已脱离了他的躯壳,只剩下一具如蜡像似的活尸了。 桑南施把田野的话筒接下,附耳倾听,那惊心动魄的皮鞭声响,和金丽娃的惨号,也使她毛发悚然。 这时候,她除了对金丽娃同情和哀伤外,毫无妒意,她偏过头来,向田野凝注,此事,田野当不能推避责任,应自咎罪责,但桑南施对田野并无怒意。 田野垂下了头,忿慨的在默想,究竟应该如何?他还未有决策,金丽娃的性命危在且夕,怎样才能救她出险呢?……接下去,霍天行就要虐待蕾娜,再下去,就是三姑娘了。 田野在重重围困下,他觉得好像已频绝境,根本无法可以突出重围。尤其“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怎还能说,救金丽娃出险,或蕾娜和三姑娘出险呢? 田野忽而和桑南施的眼光接触,他看着桑南施的一张娃娃脸,不禁百感交集。 田野自咎,他的命,已活得不会长久,至于金丽娃,她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谁叫她爱上这杀人的魔王,又和他结合成为夫妇,始造成今天这个收场…… 但是蕾娜可是冤枉的,她只是个落魄舞女并无过失涉进这个圈子,主要的还是仗义助人,假如她不是仗义帮助香魂和三姑娘两个,就不会和田野发生关系,也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而且,也可说是天公造化,蕾娜刚爬上“龙门”要开码头到新加坡去,经过镀金回来声价就不同了——可做梦也没有想到,船误了期,仅是一天之差,就发生这种不幸的事情。假如船不误期,她已远扬海外,将来前途未可限量……人生就好像是要把握时机的,时机过去,阴错阳差的,就一切都完了。 田野又咀咒霍天行的狠毒,三姑娘是个苦命的人,相信自投生以来,她的环境就从来没有好过,现在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也等于是不堪在世上遭受磨折,找寻出苦渡余生的一种方法。但霍天行因对田野之忿怒,而迁怒到三姑娘的头上,硬要把她自空门中抓出来加以折磨……这又何必呢? “人生的结局如何?好像命中是有注定的……”田野心中说:“三姑娘生来就是苦命,最后还是要苦命收场吗?” 最后,田野注视到桑南施的娃娃脸上,她原来是个富家的大小姐,谁也料不到会忽然落魄,这等于是祸从天降呢?现在等到她明白做人的道理,肯改过以往劣性时,又陷入死亡的边缘,这样年轻轻的,把青春的生命抛掉了,岂不可惜?田野想着想着竟陷入了迷惘。 忽而,桑南施把电话筒递了过去,说:“霍天行又在找你说话了!” 田野如梦方觉,揩抹了冷汗,把话筒接过去。只听得霍天行说:“田野,你听到了没有?刚才只是前奏曲,由你的姘头唱的,你心痛吧?现在,该轮到蕾娜了,你静静的欣赏吧……” 于是,那飞舞的皮鞭声响,和女人惨号嚎哭的声音,又自电话里传了出来。 田野简直不忍听,他由那些声音里憧憬出金丽娃和蕾娜的惨状。背上的鲜血又在涌流,田野昏昏欲倒,听着那些凄惨的哀号,他知道金丽娃和蕾娜即算能够不死,也不会久留于人世。 渐渐,他憧憬出一个披黑衣的女尼,也跪倒在霍天行的淫威之下。……还有,那纯洁、天真无邪的桑南施,也被无情的皮鞭子抽得皮开肉绽……这是霍天行说的,金丽娃和蕾娜两人下来,就是三姑娘和桑南施两个……他呆想很久,忽而,向桑南施说:“南施,现在已是最后的关头了,我们求生!或是求死,就看这最后的一战,虽然我不愿意连累你!但是现在,既已连累上,也无可如何。” 桑南施不解,为什么田野会说出这样的话。锁着眉宇,再看田野的神色。 田野又说:“你现在替我上楼上去,看看有没有人爬窗户,再者,千万要小心行动,因为那些歹徒们正预备给我们掷飞刀,然后你守在楼上,把守着,窥探他们的动静。我守在楼下,任何人也进来不了,有发现,你可以呼喊我!……” 桑南施犹豫不决。她还是希望田野报警。她说:“田野,假如你想救金丽娃和蕾娜性命,何不就上屋顶去鸣枪示警?……” 田野说:“你别傻,我们只要有一声枪声,那些杀人魔王便会疯狂,一切也不管了。枪弹会四方八面射进来。我们两个人都逃不了!” “假如枪响了,警探在五分钟内便会赶到……” “等到警探赶到之时,你我都没有命了!我主要的还是为你着想。不愿意连累你!……” 桑南施又默然了。 田野扶着她的胳膊。又吻她的脸,像哄小孩似的。又说:“快去吧!别小孩子气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知道那些杀人者目前所采取的攻势,他们忽上,忽下的,要使我疲于奔命,死而后已……尤其这一次是他们最大的一次进攻,无论如何,你可要帮助我,快上去吧!……” 桑南施见田野泪珠涟涟,似乎于心不忍,所以,她安慰了田野几句,就跑上楼去了。 其实桑南施也另有她的心计。她在考虑,电话既被歹徒封锁,田野又不肯鸣枪示警,她就只有用其他的方法,无论如何要让附近的邻居发现,她们在危困之中。 田野等桑南施走上楼去之后,即拨动电话号盘,让霍天行知道他要说话。 “田野!音乐你听够了,你有什么新打算吗?”霍天行凑上话筒上说。 “现在,我愿意向你投降!”田野说。 霍天行马上起了一种奸险的笑声:“对不?田野,我早说你该投降了!要不然,我维持正义公司多年,岂不是白费心力!” “你如何控制正义公司,又如何报复社会,这不干我的事!我现在的要求就是——我愿意接受你的投降建议!接受你的戒条,接受你的审判,只求你饶了金丽娃和蕾娜两人,她们是无辜的。除外,什么三姑娘,桑南施她们,就别给她们为难了。一切的责任,由我自己负责!我愿意无条件的来接受你的制裁!” “只要你肯屈服!什么话都好说!”霍天行有喜色!语气也改变了。 田野正色说:“我另外有一个要求,就是请你把包围我的人一律撤掉!因为我不是逃犯,亦非你们的间谍,每到任何地方,我希望自己走自己的路!即算我命丧黄泉也是如此……” 霍天行缄默了片刻,说:“好吧!我叫他们撤离就是了!你可以在窗户上看着,他们必然一个个的离去!我可以用人格保证,你出来时可以得到安全,但我警告你,你可别故弄玄虚!我向来是不作弄人的,但也不希望有人作弄我!要不然,可别怪我心狠手辣!” 田野一笑:“我的人在香港,插翅难飞,堂堂的一个正义公司大经理,还怕我会走到那里去吗?” 霍天行豁然而笑。似是骄傲的胜利:“好吧,就算你逃,我也不在乎,现在,我就通知周冲实行撤离,我限你在半小时内赶到鸿发仓库来,否则,我就拿你所有的几个女人的生命来作你的信用的保证!” “我绝对依约而来……”田野说时,热泪夺眶而出。 桑南施又自楼梯上下来了:“田野,外面的情形好像不大对,人影越来越多了……”她嚷着说。 “桑南施,没关系的!他们马上就要全体撤离了。”田野头也没有回,这样说。 “你怎么知道呢?” “南施!你还是守在楼上,不要下来,好好的盯着他们!” “我很害怕,他们马上就要进攻了!” “不要害怕,我会应付他们,逼使他们撤退,听我的话,快上楼去守着……” “田野,你的嗓子为什么发抖?” “没有……我很镇静!”田野偷偷的擦干了泪痕,回过头来,含笑向桑南施说话。他自以为,这也许是最后的一次,看见桑南施的脸了。 “我真为你担心!”桑南施说。 “不要为我担心,我有我的毅力,和我的勇气,可以破除万难!这许多日子以来,多少难关,我都很顺利的渡过了,不是吗?”田野装起了笑容,忽而趋至楼梯口间,搂着桑南施,轻轻吻她的脸颊。 桑南施落下泪,心中有着奇特的感觉,也许,她奇怪田野在这危急的关头,还是这样的温柔多情,真不愧为一个风流种子了。 “当然听你的话!我希望以后永远听你的话,因为这是我所盼望的,我希望以后我们能永远在一起,我是你的人了!”桑南施吻着田野。 “那末,快上楼去吧!”田野催促着! “你到现在为止,为什么还不肯鸣枪报警呢?”桑南施又问:“为我们两人未来的前途着想……” “我懂的,但是要在我没有办法迫他们撤退以后!你应该听我的话,快上楼去!” “你背上的血怎样了?你应该好好躺下!” 田野拼命催促着,让桑南施上楼上去,说:“血已经止了,别再担心我的问题。你快上去吧!” 田野像是吻别似的,把桑南施抱个满怀,然后推着她上楼去,桑南施老觉得田野的情形有点异状。 第卅一章 杀人者死 不久,花园外人影幢幢,许多躲藏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也有人影自内遁出来。一个个向街外走了出去。大概是霍天行的命令已经传到,命他们撤退离开桑宅,好让田野出屋,到鸿发仓库去接受审判。 田野趋在窗前,看得分明。他决定赴鸿发仓库去,明知道那是死路一条。但为了几个女人的生命着想。尤其,那天真无邪的桑南施更值得怜惜。牺牲自己,保护她未来的安全。 窗外的人影一个一个的向外走,但田野知道,霍天行是绝对不会这样的简单的。他会真的把所有的人全撤走吗?必然另外还有人埋伏在附近……霍天行不会让他自己走向鸿发仓库的,在诱使他出屋外,就把他擒获,而且还要缴掉他的枪械。把他押送到仓库去。 田野在离屋之先,先把手抢拿出来,查验过里面的弹药,把弹药上满。他不再把手枪别在腰间,桌子上有纱布,他撕了两幅下来,掠高裤管用胶布把手枪卷贴在小腿之上,放下裤脚,手枪就不会看到了,假如进鸿发仓库,大意的人上来检查,也不会查出他藏有手枪。 花园外已平静了,似乎所有的人已经撤走。 电话的铃声又响了,是霍天行通知田野说话。田野拈起话筒时,霍天行说:“田野,我已经把所有的人全撤走了,你该出来啦!” “霍天行,你保证他们全撤走了吗?——我说话向来是言出必行的!假如你再有什么阴谋,只要碰上一人,我就先行枪杀!使大家都讨不到好!……” “你放心,我向来说话也是言出必行的!现在,我只希望你能及早到达鸿发仓库,证明你仍然向我们屈服,‘正义’公司是永远成功的!不过,你可不要弄玄虚,你的几个女人的性命给你作保证!” 田野放下话筒,在黑暗中,他取起外衣披上,环着每扇窗户,向外巡视了一遍。 窗外的花园已静寂,只有风刮着树梢使枝叶儿婆娑起舞…… 他瞧向街外,连一个行人的影儿也看不见,这时候,田野闭目仰天祈祷……说些什么话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了救几个女人的性命,他等于是一个赴死者,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他人的性命,而且也只有这样可以减少她们挨受皮肉之苦。 田野再摸摸小腿上贴着的一支手枪,他在无可如何下就要动用,最低限度,不作凭白的牺牲……在“成败未卜”之前,他唯有祈祷,希望三姑娘的天主,桑南施的上帝,予他帮忙保佑。 这是最后的片刻在桑南施的家中停留了,这的确是一个很可爱,又很温暖的家。所有的布置,一件一件的家俱全是田野用血腥钱给桑南施赎回来的,所以也可说是他和桑南施两人所有的一个家,…… 假如是天底下太平,有这么的一个家,该是多么的好?就可惜这个家沾有一部份的血腥。 田野停留在楼梯口间,他希望能再看桑南施最后一眼,但又不希望桑南施探出头来,这也许是“生离死别”的最后一刹那了,连这最后的一点点时间,想和爱人见上最后一面,也不敢去做…… 不过田野自慰,他假如到达鸿发仓库的话,无论如何,金丽娃和蕾娜的面总可以见到的。假如三姑娘也被他们抓去了的话,自然也可以相见,这样,田野便想起了那件神圣的白领黑衣,及半遮脸的黑头罩。 田野缄默了许久,忽而,鼓起勇气,溜进厨房,把后门打开,自门缝向外扫射过,四外没有人影埋伏,便毅然穿出门外,复又把门带上,快如流星的向外窜行,找寻有荫影的地方掩蔽。 田野曾经想到霍天行绝对不会有这样大的气量,如约把所有的人撤去,果然,就有人躲在树丛的背后,正好把田野盯牢。田野因身负重伤,精神不佳,身子也没有以前那末矫捷,背后的人跟随着田野,田野窜到那儿,他追到那儿。田野回首时,那人影就很快的隐去…… 田野疑神疑鬼的,似乎身外草木皆兵。他知道霍天行的事情不会这样的简单。就这样的把所有的人完全撤走,让他安安稳稳的出来,自行到鸿发仓库去。假如霍天行真肯那样信用人的话,也不会搞到今天这个地步……但是田野在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又像霍天行应了诺言,除了那些可疑的草木树影以外…… 田野匐匍地走着,他的脑海中,是昏昏沉沉的,也许背上的伤口又告裂开,血液在淌留着,流血过多的人,体力总是要受损害的。好在田野平日体健如牛,又是著名的体育健将,更有坚强的性格与生活的意志给他支持,他自信可以支持,直走到鸿发仓库去。为了救金丽娃的性命,蕾娜的性命……还有三姑娘、桑南施,那一个个的女人……田野生就是在脂粉窝里打滚的命,现在去为脂粉佳人赴死,似乎也是值得的。每一个他接触过,又都生命落在生死边缘的女人们的脸蛋,又逐一的涌现在他的脑际…… 他回过头来,看见那座精巧的小洋房二楼窗户上,那儿留着有桑南施的影子,那小傻女孩,她还为着她的爱人奋勇坚守着她的岗位,殊不知道她的爱人已为她赴死,去牺牲自己的生命,而换取她活下去…… 田野刚要踏出桑宅花园的大门,蓦然树丛后如闪电似的扑出一个人影,提起枪柄要向田野袭击…… 田野听得身背后声音有异,急忙转身,紧捏起拳头应战,因为他的手枪已用胶布贴在腿上了……岂料有比他更快的意外事情发生。 在那正要向他进袭的歹徒背后,另外闪出一个身材庞大的人影,如闪电般向那歹徒扑去,那人身手矫捷,拦腰一抱,就把那歹徒摔倒地上,抬起手来,第一拳是向着那歹徒的脑门上敲下去的,第二下便叉到那歹徒的脖子上,那歹徒不及叫喊。就已经昏迷不醒人事了。 田野赶过去,要看看那仗义帮助他的大汉是谁? 那人骑在歹徒的身上,验明了歹徒确实已经被击昏后,回过头来,向田野说:“田兄别和我动蛮,我是谭玉琴呀……” 田野既是惭愧,又是惊讶地说:“怎么?你会到了,那只老警犬司徒森也在附近了?” 谭玉琴点首说:“你帮助我的次数也不少,这一次我也不过仅尽我的微力——司徒森在后院里,他正要等着和你谈话!” “我不要和他见面!”田野坚决地说。 “为什么呢?”谭玉琴惊讶。 谭玉琴扯着田野,向停候在黑巷旁的一辆汽车疾走,一面,他说:“其实你又何必呢?司徒森的人还不坏,他对你一直是很好的,……” 田野说:“我也知道,但是,强盗和警方永远是对立的,我是个杀人犯……” 谭玉琴把田野扯进汽车。让田野坐定,即令司机启行。 这时候,有不少的黑影自桑宅内陆续遁出来,可见霍天行并没有如约,让他的手下人全部撤离。因为是霍天行深悉田野的个性,他是个不屈不挠的人,定然不会安安稳稳的就这样走到鸿发仓库的。所以霍天行需要防备,在表面上他把所有的人完全撤退了,其实,他留下了一部份人,准备田野越出屋子之际即把他擒拿,最低限度要把他缴械,然后安全的送到鸿发仓库去,田野没有了武器,自然不会逞凶……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霍天行做梦也没想到司徒森也到了现场,而且他早把桑宅盯牢了。但是司徒森并没有报警,因为他抱着极大的企望,希望一举能破获整个的“正义”公司,正是野心勃勃的。 原来,司徒森早已看透,对“正义”公司无可奈何,因为霍天行每做一件事情,都经过周详的考虑。不容易找他的证据。所以,司徒森主要的破案线索还是布在田野身上,田野走到那儿,跟到那儿,那是准没有错的。所以,在公共码头的杀案事件,司徒森得到眼线的报告,知道田野由天主堂出来,即赶至公共码头去匿藏,这必然有其原因,所以他在码头上布好线索……但却没有想到是一件极大的谋杀案件。 等到司徒森完全明了之际,通知附近军警赶到,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凶案已经发生,死伤不少,田野逃逸,霍天行收拾好现场,也全逃走了…… 司徒森主要的计划,还是要能够把这批杀人者一网打尽,证据确凿,到时候霍天行想狡赖也无能了。 所以,司徒森在离开公共码头后,即监视“茂昌”洋行,“鸿发”公司,霍宅,还有田野的住所——永乐公寓,他以为田野的归处,除了这几个地方外,别无他处。 这因为司徒森所匿藏的地方距离目标过远,所以还不知道职业凶手在公共码头上狙杀未遂的正是田野的父亲呢……所以,司徒森又再次的失算,等到他发现金丽娃被绑至“鸿发”公司,又所有的凶手们集中围攻桑宅时,司徒森才明了,田野已宣告叛变了。但为着什么原因他又猜测不到。不过他确定破案的时机已接近了。所以,司徒森和他的手下人,及谭玉琴等,在桑宅附近徘徊,静窥职业凶手的动静,尤其,在桑宅的附近有个公共的电话亭,这就变成了他们所运用的通信传令工具。不时,他看见他们的人在公共电话前繁忙,似是接受某方面的命令。 司徒森触动灵机,但他还是不肯冒然的马上就通知警方采取行动,因为警方的事都是公式化的,他们得报即会出动大批军警。实行围捕绝不考虑后果问题。 司徒森的野心是要把“正义”公司上下的人员一网打尽,所以他不希望警方出动,只围捕了几个爪牙就告了事,这好像与霍天行无损的。还不能执他于法律之前…… 所以司徒森很冷静,暗窥他们用尽种种方法想突进桑宅去,又眼见着田野在屋内用尽种种方法阻截,双方坚持着,仍都不开火,是恐怕引起警方的注意…… 看情形似乎是围攻者处于劣势,他们根本没有办法进屋去,田野倒是发挥了他强横不屈的性格。 不久,谭玉琴已经把司徒森手下所能应用的人全召来了,仍静静的围盯在外围之外。 一方面,司徒森又传消息给他们在警方的友好,以私人的友谊,请他们设法注意鸿发仓库的电话。并请特别的电器技师,实行接线偷听电话的内容,并加以录音,这些,便是将来的证据。 司徒森静窥了有许久,只见歹徒调动颇频,他还得注意桑南施和田野的性命安全,所以不时的让他的手下,驾着汽车,由马路上驶过,汽车的灯光明通,照射到很远的地方去,不时的驶过来,又不时的驶过去,这样可以逼使那批歹徒不敢过份猖獗。 他们向屋子进攻时,还得回避不给马路上越过的汽车灯射到,因此,减低了他们向屋子进攻的机会。 大概到了十点钟左右,只见围攻屋子的歹徒渐渐撤离,司徒森觉得很奇怪,马上和控制鸿发仓库电话的友人连络,始知霍天行利用金丽娃和蕾娜作为要胁,命田野到鸿发仓库去接受他们的审讯。 司徒森知道,霍天行不一定会守道义,命所有的人撤去,让田野安安逸逸的出屋子单独赴会,必然会留下人来向田野狙击,将他缴械,然后绑送至鸿发公司去。所以,他命谭玉琴偷偷潜入花园,混入歹徒丛中,给田野帮助。谭玉琴溜进僻静处已经很久,他及时把田野救出来了。 桑南施仍守在二的窗户口间,她眼瞪瞪的看着花园里的人影,一个一个的向花园外撤去,逐渐的,好像所有的人全都走光了。这正如田野所说的,他有办法可以压迫那些围攻的人逐一离去,所以,桑南施露出一线希望,田野可能得救了。她匆匆的往楼下跑,以为把这值得兴奋的消息告诉田野,屋外围攻的歹徒,都告离去,她们可以获得新生了……“田野!田野!”她由楼梯上直喊下来。 那大厅间,静寂无声的,田野原先所在的地方,已看不见人影,电话还是老样子摆在桌子上,她听了一听对方还没有挂断!桑南施奔走过来,又奔走过去,走遍了屋前屋后,始终没有看见田野的人。 “田野会到那里去了呢?”她心中想。 大门和后门仍然还是老样子牢牢地锁着。桑南施把所有的电灯重行掣亮了,她依然还是找不到田野的踪迹。但地板上,却留有新的血印。 “田野走了么?”桑南施又自问。“田野会走到那儿去?” 她走向大门前,推开那扇木门,向外观望,外面黝黑的一片,只看见树影婆娑,再什么也没有了。 桑南施也不敢冒然把大门的铁栅闸打开。恐防还有歹徒潜伏在外冲进来。她便沿着窗户,把所有窗户一一推开。“田野……田野……”她沿着窗户叫喊。但是,那里有反应呢? 忽而,电话的铃声响了,叮铃铃,叮铃铃的……是对方在拨弄号盘。桑南施便趋上前去拈起话筒。 “喂!你是谁?——田野还在吗?”对方是霍天行的声音。 “我是桑南施,你有什么话只管说!”桑南施怒冲冲地说。 “这样说,田野一定不在了?”霍天行又说。 “田野不在?”桑南施大愕,楞楞然地四下顾望了一番,当她再要向话筒说话时,对方不再有声响了,但是,电话仍还不曾挂断。 原来,霍天行用尽各种方法,强逼田野出屋,当他得到田野的通知,接受投降建议,所提出的条件,就是霍天行围守在屋外的人一律要撤离,霍天行欲得田野而甘心,假意接受,他传命围攻的人逐一离去,仅留下三数人,暗伏一旁,静候田野出屋,把他一举擒下,解除枪械,然后押送到鸿发仓库去,但是霍天行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司徒森的一伙人早把他们盯牢了。 桑南施再次沿着窗户,轻声的呼喊田野的名字,但是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实在忍耐不住了,趋至大门口间。张眼四望,也没有什么发现,她壮着胆子,不顾一切的就把铁闸门的锁扣打开了。拉开铁闸,穿身走出门外,花园里是黝黑的一片。只看见树影摇拽。令人疑神疑鬼的,甚为恐怖。 “田野……田野……”桑南施仍在轻声的叫,沿着花圃,慢慢的想走出花园的大门去。 忽而,有两条黑影相继自假山石中溜出来,窜走如飞。直向桑南施的背后扑过去。 “田野,田野……”桑南施仍在叫着。她猜想田野已经是出走赴会去了,为田野的生命担忧,眼眶垂着泪,尚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已落在危机呢! 原来,霍天行非但没放过田野,而且也未放过桑南施。桑南施已经知道了“正义”公司的全盘秘密,自然不能让她留着活口。所以,霍天行命令他的部下自花圃撤离之际。除了留下人来绑架田野以外,还另外留下人来特别要取桑南施的性命。 田野是自后门偷偷溜出去的。巧好遇着了谭玉琴,硬性把那歹徒干掉了。这是霍天行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所以田野能从容逃出虎口。而且霍天行的连络也失去。霍天行正为此而焦急,田野为什么还未看到?但当他和桑南施通过电话之后,又确知田野已经离开屋子了,所以,他又和控制桑南施方面的人马连络,无论如何,盯牢桑南施。务必要取得桑南施的性命。 另外,霍天行又把撤离的人折回去,搜索田野离屋后的行踪。又那个失去连络的手下人落在何处。 这时候,那两个大汉已经扑至桑南施的背后了。虽然他们的脚步非常的轻,但桑南施猛然警觉到。她回过头还看不清楚是什么人时,那扑上来的人已伸手去堵她的嘴巴。另外的一个人,已把她紧紧的抱着,桑南施拼命的挣扎,但她那能应付两个如狼似虎的大汉呢?马上就被控制住了。 “唐二哥,我们怎样处置?”抓住了桑南施双手的一个问。 “押回去交给霍老板就是啦!”另一个答,他已用手帕把桑南施的嘴巴堵塞扎起。 “把她在这里干掉岂不更方便?或者是在屋子里面也行,押着一个人出出进进多麻烦?” “呸!一个女人,我们还怕她飞了吗?汽车还在街口间等着呢!” 接着,花园外又穿进来两个人,他们用手电筒打暗号,是奉霍天行的命令折回来接应他们的。 “怎么样,弄好了吗?”折回来的问。 “这小妮子溜出来了,我们干得很顺利!两位帮个忙,把汽车开进花园里来!” 那两个人应诺而去,这些话桑南施全听在耳里,她已清楚了是什么回事,她已中了人家的计了,不过这时候已落在人家的手里,凭她一个弱女子,还能挣扎得出去么? 不久,来接应的两个歹徒驾着汽车回来了,他们不捺喇叭,只自车窗中探出头来吹口哨。 于是,两个狭持桑南施的歹徒便推拥着桑南施走出花园去。车内的人推开车门,正欲推桑南施上车之间,突然大马路的两边,忽然一声警笛。一左一右驶来两架汽车,正好把歹徒的汽车夹在当中,车门推开,跳出来的全是武装警探。花园围墙四周,忽而人影幢幢,只见许多武装警察一个个自围墙上跳下来。警笛之声不绝于耳…… 这一来,可把那几个歹徒吓昏了头,坐在车子中的自然逃不脱了,警探已蜂涌上前把他们擒住了。另外把持桑南施的两个,在仓惶中把桑南施推倒在地,因为大门口为警探所封,拐头便向花园内奔进去,其实那也是死路,警探早已由围墙上跳下来了一大批,四周围得满满的。 有一个较为强悍的歹徒忽的拔枪拒捕,他鸣了一响。并没有伤人,但却引起了枪战,刹时,四面枪声齐鸣,砰砰砰……火光交炽。形成一片火海。 只见两个歹徒,身上弹孔斑斑,应声倒地,刹时毕命,鸣枪拒捕的死了。可连累了一些准备举手投降的。这也是天网恢恢,平日作恶多端的关系。 是时,司徒森已出现在桑南施的跟前,桑南施毕生没有见过这种恐怖的局而。早已经人都吓僵。 司徒森慢慢的把桑南施嘴巴上扎的手帕解开。扶着她的胳膊说: “南施,你没事了吧?” 桑南施才好像恢复了知觉,惊魂已定,看见当前立着的司徒森,这好像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她忽而倒在司徒森的怀里,痛哭流涕,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遇到了亲娘。 “司徒伯伯……你快去救救田野吧!……他已经到霍天行那儿去了……”她哭泣着说。 “我知道,他到‘鸿发’公司去了,我已经派谭玉琴和几个人追着去了!而且警探也马上要大包围!这是最后破案的关键,霍天行和他的党羽,会一举成擒,放心吧!” 当司徒森发现田野在桑宅被困后,即在附近严密监视。司徒森所能运用的人,全部请出来帮忙。因为霍天行的全部犯罪证据还未全到手时,他还不肯通知警署方面。万一配合不上时,反而误事。 司徒森得到警署密友方面的帮忙,得知霍天行和田野通电话,及鞭笞金丽娃蕾娜的全部录音。又趁霍天行的家成为真空地带时,派技术专家越墙进入屋内搜索,终于,搜索出有无算的“黑牌”手枪和弹药。以及霍天行控制正义公司的几种文件。 这也是天网恢恢,霍天行惨败获报应的时运已至。他的文件,以及每一个“职业杀人者”的记录卡片,原是存在一个特制的保险库内的。保险库有特殊机纽,如打开的不得法时,里面的文件全部焚毁。 但近日来,霍天行为金丽娃与田野之间双重的困扰,弄得心神恍惚。竟大意的把几件漏落在办公桌的抽屉内,司徒森得到那些文件时,正好听得田野在电话里向霍天行表示愿意屈服投降。霍天行的人马已逐渐由桑宅的花园向外撤离……因之,他知道时机已至了,先行切断霍天行他们的连络,然后通知警方,派大队警员实行围捕,但也只是桑宅方面。 至于“鸿发”公司方面,司徒森还想暂时不通知警方过去,因为他希望借此机会把霍天行所有的喽罗一网打尽。没有一个人漏网。 田野就是最大的关键,他是“正义”公司之中抖起来最快的一个,可谓公司中天之骄子。竖敌既多,第二号王牌周冲又是他的死对头。他既叛变“正义”公司,又杀死了“正义”公司三四员大将,而且,又和老板娘金丽娃闹桃色纠纷。……这样的一件案子,由霍天行亲自担任审判。该会多么的隆重。 霍天行是个势利而讲究极权的人。他为自己的体面计,当会招集所有“正义”公司的党羽观审,否则显不出他的权利、威力,无以服众,“正义”公司就无法搞下去了。 司徒森想到这一点。便决意用最冷静的方法,按照步骤,一举包围,一个也不漏!当田野偷偷溜出屋子为霍天行留下的人暗袭。被谭玉琴救起,因为田野不欲和司徒森会面,只要求谭玉琴送他到鸿发仓库去,其实谭玉琴也并非光只一人,也有助手暗伏一旁给他帮忙。谭玉琴打倒那暗袭的歹徒带田野走后。他的助手即扑上前把那人捆绑起。同时,谭玉琴已递出信号给他的助手去通知司徒森,表示田野已得到安全。司徒森获报后,知道田野必然仍旧会“单刀赴会”去鸿发公司和霍天行谈判及接受问罪。 他知道田野跨进鸿发仓库,霍天行不会马上就将他处死。必然慢慢的审问,以显示他的威风,此亦镇压人心的方法,可以使“正义”公司的人员继续为他卖力,使正义公司永远维持下去。 所以,司徒森只派了几个人,随后追踪往鸿发仓库去。在必要时,予谭玉琴一臂助力。这等于是分为两条路线,谭玉琴负责跟住田野,及布置包围鸿发仓库的先行步骤。司徒森自己却仍守候在桑宅门前,一则为保护桑南施,二则即为证实暗伏在对付桑南施的几个职业凶手的犯罪证据,实行拿人。 桑南施无恙,却急着要知道田野的情形。司徒森把现场收拾好后,即向童探长说。 “现在,另外还有一个地方要去,跟着我走吧!‘圣蒙’血案,大亚湾血案,……整个的职业杀人团体,我们把他们一举消灭!” 童探长原是老朋友,对司徒森的才干向来是钦佩到家的。由“圣蒙”血案开始继而大亚湾血案,司徒森始终是走下坡,一败再败,一挫再挫,似乎是败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没想到司徒森这老警犬身手毕竟不凡,不屈不饶,硬干到底,终于扭转乾坤挽回大局,把潜势庞大的霍天行一举击溃。 “司徒老哥!非但不老,而且越来越年轻了!”童探长翘起了大拇指说:“事到如今,我们尚蒙在鼓里,自觉也惭愧!” “时间已无多,我们快行动吧?”司徒森再说。 于是司徒森携桑南施随童探长进入警车,童探长在传话筒上又始传令调动警探。 因为歹徒盘据的地点,是“鸿发”仓库,正在里面开大会审判田野。 司徒森知道,“狡兔三窟”,“鸿发”仓库既为“正义”公司重要据点,自然它的出口一定很多,司徒森曾冒险进内调查过一次。但是仍不清楚它的秘密道路究竟有多少。 所以警探大队必需要悄悄的抵达现场。以免“打草惊蛇”。分三四路人马,把鸿发仓库外围的各街口要道一律封锁起来。同时,霍天行和群凶在内开会,“鸿发”仓库外必然派有人望风把哨。司徒森估计时间,他除派出谭玉琴跟着田野外,还另外有四个人随后而去。田野进入仓库受审之后,这四人便可以帮同谭玉琴把鸿发仓库外围的哨眼一一摸清,那末整个鸿发仓库的出口,便在他们控制之下了。 警车徐徐的行着,桑南施非常不安,似乎预感到有不可抗拒的恶兆降临。她老催促着汽车快行。 但是警车除了鸣笛以外,是没有人回避的,所驶行的又是斜坡马路。不一会,他们听到另外有警车凄鸣的声响。加上铛,铛铛……声的钟响是救火车在疾驶,方向好像是和他们相同的。 司徒森暗叫糟糕:“唉,真不凑巧,假如给那些歹徒听见,岂有不逃走之理么?说不定还要惹起一场流血的枪战呢!” 桑南施乾焦急:“啊!那么田野怎么办呢?……” 这时候,童探长只有不顾一切了!立即和队部通话踏满油门,加速马力向目的地疾驶,同时,警笛也鸣了起来了。“呜——呜——”和救火车的声响相衬。 不一会,在他们的眼前已可看见天空上有一片红光。乌烟团团的上升,还夹着劈劈拍拍的声响,仿如什么东西在连续爆炸似的,马路上的人迹已经是乱哄哄的了…… 汽车更接近上前,交通已经阻塞,警车响着警笛也难得越过去,只有几个警察在维持秩序。 无线电话已有话通回来,那失火的地方,正是鸿发仓库,里面装载的全是烟花爆竹之类的燃烧物。 “糟糕了!我们已经来迟一步了!”司徒森也起了焦急。“说不定已经起了火拼啦……” “噢……那田野怎样办呢?……”桑南施又几乎要哭了。 警车鸣着警笛,排挤开人丛。鸿发仓库已可以看到了。 只见整个仓库,一片火光熊熊,火舌已透了顶。因为鸿发公司在表面上,尽是做销外洋的炮竹及烟花生意,所以整个仓库都是载满了这种易燃烧货物,劈劈拍拍的炮竹仍在爆炸。烟花四射,射出千红万紫的彩色,尤其,有些特别的,还射出“福禄寿”的图案,“生辰快乐”的字形。有些还是英文字的,甚至于彩龙彩凤,种种的图画。 围挤热闹的路人兴高彩烈,他们毕生以来都未有看见过这样大场面的烟花,假如不是警察把他们赶至路旁,用绳子拦起路,相信他们也不会注意到那是一场可怕的火警,而且火场内中还有悲剧。 童探长和司徒森桑南施跳出汽车,桑南施急得魂不守舍。假如不是司徒森把她搂扶着的话,那她一定会被凌乱的人丛冲失了。 救火车已告停下来,救火人员忙得团团转,因为火势过猛,他们要设法先行把火路截断,以免波及其他的建筑物。爆竹在仓库内爆炸,用水龙头冲射,也不容易把它的凶焰压下。爆炸的声响仿如一个小战场。 童探长已指挥他的部下帮同维持秩序。一面还要防止宵小作非法活动。 这时候,司徒森已看到一个手下人向他奔走过来,那正是他派出来帮助谭玉琴的四个中的一个。 “啊!司徒森,您现在才来吗?”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怎么回事?……”司徒森急问。 “不知道,我们刚把仓库外的眼哨一一摸掉,里面就起了阵阵的枪声,一忽儿就爆炸起来了……” “啊!谭玉琴呢?”司徒森很急的问。 “他还守在那边……”那人扬手一指回答。 “快带我去!”一面,司徒森要把桑南施安顿下,命她回到童探长的警车里去坐候消息。但桑南施急着要知道田野的下落,怎样也要跟着他老人家走。 司徒森为争取时间,已没有空闲向她劝说了。只有把她拖着,在人丛中挤行。 爆炸的声响,每一响俱似炸在桑南施的心里。蓦然一丝红光冲天,在半空中爆开,万点金光自天上洒下来,正如天女散花一般,围观的闲人喝彩不已…… 司徒森的年事已老,拖着桑南施在拥挤的人丛中真是寸步难行。好容易穿过一条街口,又是一条街口,鸿发仓库的面积很大,又是和鸿发公司的门面相连的,救火车又把那狭小的路面阻拦了,他们还得绕路行走。 不一会,海面上的救火船,已用小龙头抽海水喷射。天上的水花如雨点般洒上来,又是咸的,围观的人们纷纷趋避,这样,秩序又告乱了一阵子。 水龙和火焰,烟花,爆炸声会战…… 好容易,司徒森算是找到了谭玉琴。那是鸿发仓库侧门处,火势最烈,谭玉琴被人丛挤到贴近墙边。而且已负了伤,他的衣袖上破裂了一大块,血迹斑斑。 “司徒老先生……”他喘着气说。“我们打错算盘了!” “怎么啦?谭玉琴,你受伤了?……”司徒森指着他的血迹而问。 “仓库内火拼,我想冲进去帮忙,但是我的人还未进去就被出来的流弹所伤,所以帮不上忙……” “田野呢……?”司徒森急欲知道。 “他还在仓库里面!”谭玉琴指着那火势熊熊的地方说。 “噢……”桑南施整个人都呆住了。“田野……田野……”她蓦地呼喊着如发了狂般的,向着那已被火焰罩着的仓库要冲过去。 “南施……”司徒森警觉,忙追过去拦阻。 谭玉琴也帮同扑上前,把桑南施扯着。桑南施仍要扑过去,拼命挣扎,其实她一个女孩子,对这危局又何能为力呢?救火员在忙碌着,鞭炮和烟花仍在爆炸个不停。把她惨呼的声音压盖下去了。 “田野……田野……”她徐徐的昏厥倒地,脑海中仍是一片浑红的火海。 当时,田野进仓库去接受霍天行的审判的经过情形是这样的。 田野自桑宅出来,被霍天行布伏下的人暗袭。为谭玉琴救起。 田野为救金丽娃和蕾娜心切,不欲与司徒森见面,快求谭玉琴用汽车把他送往鸿发仓库。 这也是司徒森预定下的计划,谭玉琴还有助手跟着和他连络。当谭玉琴和田野跨进汽车之际。谭玉琴便发出暗号,让他的助手们通知司徒森。让司徒森知道他们已经启程至鸿发仓库去了。 司徒森的意思,先让田野进入仓库去接受霍天行的审判,以吸引整个“正义”公司的人员的注意力。谭玉琴和他的助手们便可以在外面做工作。将职业凶手把守在仓库外的哨眼一一摸下擒拿……。 时机成熟后,司徒森即通知童探长带领大队警探,重重包围。那时候鸿发仓库内所有的歹徒已全成为“瓮中之鼈”。一个也逃不脱。即算他们鸣枪拒捕,用催泪弹也可以把他们一个个的迫出来,束手成擒。 但司徒森却没想到他又大大的失算。 当时,田野实是悲慨满怀,回肠百折,为救金丽娃和蕾娜的性命。立下赴死之心。 谭玉琴在车上,顺便把司徒森的计划说出,一再关照,叫田野忍耐。尽情缓和空气,以拖延时间,俟他们在仓库外把霍天行的暗哨摸掉,司徒森和警探大队就会到了…… 田野也知道鸿发仓库外霍天行必布有暗哨,这些布哨的位置,和平日相信没差别,正是他了如指掌的。所以便把哨位一一指点告诉了谭玉琴。 田野不敢在鸿发公司过近的地方下车,因为怕被哨眼发现的关系。 谭玉琴一再叮嘱小心,田野便闪缩而行,回避有布哨的地方。向鸿发仓库走过去。他行的不是正门,而是侧门。每一扇门都是凶徒把守着。把守者看见田野来到,兴奋不已,急忙进内报告霍天行,仓库内黝黑而空洞的,已将摆式布置成仿如一个地下法庭,也非常的够庄严的。霍天行坐在的地方,是用空木箱高高的堆叠起来的。活像“阎罗殿”一样。魏律师是坐在霍天行的身旁,看他的样子,似是霍天行的执刑法律顾问,脸孔冷酷无情的,像一具活尸……但那场面却是乱哄哄的。 当那些助虎为虐的爪牙听说田野到步,顿时鸦雀无声,纷纷各自归位,安静的坐下。 田野从容的跨进门,时已黎明,晨光自仓库的高墙的窗户透进来,只见仓库内尽是人头……他做梦也未有想到,居然“正义”公司还有那末多的人。他们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似乎要把田野吞下去。 霍天行高高坐在上面,看见田野形色憔悴,徐徐的走进仓库。不禁豁然大笑,说:“哈……好一个硬汉!居然也屈伏在我的手下,自动来了……” “对的!我不来,显不出你的威风!”田野的神色尚未定下。却忽的听得一声女人的惨号。嗓音是发颤的。 “田野……你疯了么?……你真个自投罗网了……霍天行那魔鬼要你的命呀……”原来竟是金丽娃在呼喊。 田野的眼睛在人丛中扫过去。找到了金丽娃的所在处。她蓬头散发的,满脸血迹,仆倒在地上,用手一扒一扒的在地上爬行……她的形状,再不是个美人儿了,活像个女僵尸,看她满身的衣裳尽已破裂。血痕斑斑的…… 田野大为心碎,他再没什么顾虑,穿过人丛急忙奔走过去,这时候,他看见在金丽娃身旁的地方,还有两个女人,倒卧在地,形状也是够凄惨的。……似也是受了霍天行的毒刑折磨。 田野不用趋过去看,那两个女人,一是蕾娜,另一个却是金丽娃的忠实仆人银宝。与其说她们是女人不如说他们是两具尸体来得恰当,她们早死了!尤其银宝的颈项上缚有一根绳子。 田野五脏俱裂,欲哭无泪,他无言地趋过去扶起了蕾娜的尸体,自然,银宝之死,与他无关,银宝只是为她的主人金丽娃而尽忠,田野所应该分担的责务,就只是霍天行为逼压银宝吐露出他与金丽娃通奸的实情,将她处死。但蕾娜可就冤枉了,她为的是什么呢?和任何人无仇无怨,仅为一天船期之差,丢掉了性命,要不然,她放洋到了新加坡,再跑几个码头,虽不能饱淘黄金也极有前途……但这时候,她可死了,死得可太冤枉,霍天行是个疯人,所作所为,未免太残暴了,仅为迫田野出屋而枉杀无辜。 “田野……你过来……她们已经死了……”金丽娃唵唵一息地说张着手似乎要田野到她的怀抱里去。 田野看见金丽娃的形状,柔肠寸断,痛不欲生,他咀咒着霍天行的狠毒,放下了蕾娜的尸首,又趋到了金丽娃的跟前。 这时候,仓库内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瞪着了眼睛,向田野的行动虎视耽耽。 田野好像已成了笼中之鸟,失去了战斗能力,在这种处境之下,任宰任割,就全看霍天行的号令了。 霍天行高高坐在木箱之上,脸上带着了险恶的笑意。他的眼珠,像是要爆出来似的,就是要盯着田野要和金丽娃如何。 田野接住了金丽娃的手,把她搂在怀里。轻声说:“丽娃,我把你害苦了……”他的嗓音哽塞,抽恸得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 金丽娃流着泪,珠泪儿和脸上挂着的伤痕混成一串串的血和泪。她说:“田野,我原不希望你到这儿来的……你又何必要自投罗网,跨进他们设下的圈套?……但是……现在,我能见你一面,虽死,也是甘心的了……” 田野安慰他说:“我之所以来,为的也是看看你……” 他们搂抱着,仿如一对患难鸳鸯。脸贴脸的,血泪交流依偎不舍。田野想把金丽娃扶着坐起来,但金丽娃呼痛不迭。田野毛发悚然,他的视线由金丽娃伤痕斑斑的玉躯直溜到金丽娃的腿上…… 金丽娃的腿骨被折断了,所以要在地上爬行。 田野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自然是霍天行的杰作。 霍天行为报复金丽娃的父母断折了他一条腿。所以他非但报复了社会,报复了金丽娃的一家人,而且,现在找到了机会,还要把金丽娃的腿折断泄恨。这是他完成了整个的报复…… 田野愤怒不已,五脏俱焚,顿时热泪漱漱而下,哽咽着,几乎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丽娃,你的腿………” 金丽娃摇了摇头。说:“这样,我和霍天行的恩怨就全部勾消了,我再不欠他什么啦……” “这真是个魔鬼……”田野咬牙切齿地调过头来,看着那高高坐在仿如“阎罗殿”上的霍天行,还有,那四周的环境内俱是这魔王的爪牙,他们的眼睛像数百盏探照灯般向着他盯过来。 田野顿觉得活在这世界上已没有什么意义。尤其,金丽娃成为一个奄奄一息的残废人,逃也再逃不出去。倒不如来个同归于尽,玉石俱焚……他蹲着身子搂着金丽娃,紧紧抱在怀里,一面偷偷的伸出手来拉高裤腿管,要摸出小腿上用胶布贴着的手枪。 霍天行已在发淫威了。发出阴森的声音:“你们这对狗男女大概已经痛快够了吧……田野,别再那末情意绵绵难分难舍的了!快过来吧!” “霍天行。难道说,你这种报复社会的行为还不够吗?”田野蓦的咆哮起来。“……金丽娃已赔掉了你一条腿啦……” 霍天行的回答只是一阵虐笑。忽的一挥手,那排列在仓库两旁如木偶似的凶手们,便有三数个人站立起来,凶神恶煞地向田野走过来,是准备要把田野提上前受刑讯的了。 “金丽娃,这是我反抗的时候了……”田野含着泪,向将告气绝的爱人说。他的手枪早已摸出来捏在手中,蓦的扬起来。“砰——”向着第一个向他行过来的凶手射去。 “哎——”那人冷不防翻身倒了下去。 顿时,场面便告凌乱了。谁做梦也没想到田野在众人围困下,居然敢持枪反抗,殊不知道田野早已抱着赴死之心而来。 “砰——”田野第二枪即转过去向高坐在木箱顶上的霍天行射击,他决心为金丽娃,蕾娜,以及一切被无辜屠杀的人报复…… “哎——反了……”霍天行自木箱顶上翻身跌了下来,他并未中枪,只是受了惊吓。魏律师也顿时脸色大变,仓惶找地方躲藏,场面更乱了。 “把狗东西抓来碎尸万段……”霍天行一面嚷着。 于是,那些“为虎作伥”的歹徒们,一个个的枪出鞘…… 田野已转过身去,他的枪已不再向着那些如狼似虎要向他开火的杀人者射击,田野原是鸿发公司的主持人,鸿发仓库贮藏的各物了如指掌。他蓦的扬枪向着一堆堆叠起的木箱射击,砰,砰,砰……连珠弹射出。原来,那是一堆重要的燃烧物——硝药。 随着那凶手向着田野乱枪还击之际,骇然只见一响骇人的火光爆炸,尘埃翻飞,“轰隆隆”的,火光直冲上仓库顶上去,烟硝与破碎各物的尘埃已把整个的仓库迷漫了,跟着,有许多木箱自动的着火开始爆炸起来。里面装载的全是些准备销外洋的炮竹和烟花。劈劈拍拍的惊心动魄……把枪声全压下去。 这仓库内只显得热闹和混乱,人影在烟硝和继续爆炸的火光中穿来穿去,只刹那时间,整个的仓库内的贮藏品都好像着了火,跟着要爆炸了。 “蠢材!分出人去救火呀……”霍天行像一头受了创的猛兽,在闪光的火丛中挣扎,要突出燃烧中的炮竹的包围。 火箭横飞,流光四射,声响震耳,被燃着了的烟花射出奇形怪状五彩缤纷的图画……炮竹声一阵猛于一阵。 “霍老板,看样子,火扑灭不了……” “蠢材!你们就不会逃命吗?……”霍天行咆哮着回答,好像感到大势已去。 “啊不对,大门在外面被人封了……” “哎,不好,侧门,横门也锁上了……这准是田野干的事……” 其实,这是谭玉琴在外替田野施的手脚,他们的计划是欲把他们一网打尽的。这时候,仓库内也分不出那是枪声,还是炮竹声,地面已成了一片火海,尤其那些古古怪怪的烟花的色彩更诱人…… “田野,你在那里?……”霍天行发着狂怒而喊。隐约的,只可听到远处驶来的救火车的声响。 “霍老板,我在这里……”田野的身上已又中了两发乱枪,但他支持着站起来,以残余的生命欲和霍天行解决两人的仇怨。 霍天行的爪牙在这个时候已只顾及到自己的逃生了,盲目四窜,如热锅上的蚂蚁,在爆炸着的火光及烟硝中作求生的挣扎,但四处都没有了出路……只有霍天行一个人,孤单的冒着炮竹的爆炸,穿过层层的火花和烟硝。一拐一拐像具行尸,追着田野的声音摸索过去。如雨点般流射着的火花已烧焦了他的衣裳,头发也着了火,但他全不介意,欲以屠杀而称雄于世间的野心在他的脑海中已告幻灭,他紧紧捏着手枪,一面在狂喊:“田野,你在那里,告诉我,有种的告诉我……” 不时,可自那些凌乱流窜着的人影中,听得他的爪牙在惨号,跌在地上打滚,好像鬼哭狼嚎的,那是他们的身上被火燃着了,活生生的在烧烤……。 “救命啊……”魏律师也在叫,但他的声音,只一刹那间便告断绝了。 “霍天行,我在这里,你要过来吗?——”田野擦去脸上的血迹,也紧捏着手枪,向那火光掩蔽着的烟硝处露出的一个人影说话,他的声音已被炮竹的爆炸声压盖得异常微弱,但是那个人影是跷着一条腿行路的,自然可以证明就是那杀人魔王霍天行了。 田野的手枪已举了起来,向着霍天行瞄准。 “田野,世间上可以留下的,除了你,就是我……”霍天行说时烟硝呛了他的喉咙。 “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资格留下去!”田野答。 于是,他们开枪互轰,枪声显得微弱,因为又有一箱炮竹在隆然爆炸了,火光蔽天。 霍天行的手枪脱手落地,发着狂笑,随着仓库顶上落下的一根燃满火的梁柱,把他湮没了……但他的怪笑声似乎永留在空际,正和烈火一争长短昵。 田野也徐徐的倒下去,地上早就被火的凶焰包围,他的眼睛逐渐馍糊,他仅能看到金丽娃似乎很安详地躺在地上,她含着微笑脱离了一切烦嚣,无忧无郁地躺在那里,在她的脑海中有着她美丽的幻境,这该是永久性的了。 田野剩下还有一口气的力量,他仆倒地上,汗与泪交流,爬着,爬着,越过了一道一道的火丛,他伸手出来,努力伸向前,终于抓住了金丽娃带着血迹的一只玉手,……然后安详地静下去。 炮竹仍还像狂风骤雨似的在爆炸,仓库的梁柱一根一根的塌下来了,田野和金丽娃两手共携,倏的一筒烟花爆射出一幅“龙凤呈祥”的彩色图画。…… 救火员的努力已经把鸿发仓库的火灾扑灭了,灾场所占的地区甚广,残墙败瓦,余烟缕缕,满目凄凉。只见灾场内的尸体累叠,俱已烧成了焦炭,分不出面目,令人触目惊心。 警署的官员在估计这场灾害的起因及它的损失,红十字会在向波及的邻舍作善后的救济…… 桑南施目睹这场火灾的结果,她再也找不到她心上人的踪影,她已昏倒过许多次数,在昏迷与清醒难分中如烟如梦似的过去,好像是永远的过去了。 她知道田野是完了,但又好像不是真的。 桑南施除了把这桩事情永远安埋在心中,还能作什么呢? 她常自问:田野死了,到底田野是好人还是坏人?要遭此横死?究竟是谁害杀了他呢? 是社会环境?命运?是女人?? 司徒森虽然没有达到把“职业凶手”整批歹徒一网打尽,而且主犯霍天行又告葬身火窟,但司徒森并没有失败,因为他抓到了一个要犯,供出了,“职业凶手”犯案累累的整个事实。 这个要犯就是周冲,他是到天主教堂欲实行绑架三姑娘时被司徒森布下的人马拘捕的。 周冲走向了法庭,但是他并无恐惧,历年来野心勃勃的意图能占领霍天行的位置,取而代之,只有这个时候他做到了,他代替了霍天行,代表了整个的“正义”公司杀人组织面向法律低头。 他心中唯一感到遗憾的,就是金丽娃始终没有属于他所占有。 石板街又回复了平静,鸿发仓库灾后的一瓦砾广场的四周,已为政府用木板围绕着钉封起来。 当夕阳西下,天主教堂的圣钟鸣响的时候,大路上走上来一个道貌岸然的修女,黑纱罩头,白团领,宽大的道袍迎风飘舞。 她的手中捧着一束鲜花,只见她在灾场前止步,仰首仓天喃喃祈祷,倏而扬手将鲜花向满目疮痍的瓦砾广场上抛去,然后转身飘然而遁。 这看破红尘的圣女大概是吊慰她故友的亡魂罢! (全书完)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