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泥丘奇谈·续 恐是恐怖电影的恐》 第一章 哐啷——我好像听到了那样的响声。 那声音来自附近的某处。那个某处,就隐藏在这个我刚刚踏入的陌生神社的早晨薄雾中。 哐啷、哐啷……地又响了,然后戛然而止。 接着,早晨恢复了原本的平静。振动五月中旬、还有点凉意的早晨空气的,是微微的风声、野鸟的啁啾声和我呼吸的气息声。 我慢步向前走。 瞬间,我明白刚才的声音是神社的铃声。那是挂在参拜神殿前的赛钱箱上方的铃,所发出来的声响。 有人正在参拜吗? 谁会在这么早,在阳光还没有完全露脸的时间就来参拜呢?而且还是来这样寂静的小神社参拜。 上了几阶生苔的石阶,马上就看到位于前方的建筑物。那是正殿吗?还是参拜的神殿呢?完全无法区别出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建筑物。因为隐蔽在苍白的晨雾之中,只隐约地看得出是一座半腐朽的、小小的神社建筑物。但是—— 令人意外的是,那个建筑物前面一个人影也没有。 参拜的人已经离去了吗?或者是……因为那个建筑物有可以藏身的暗处,只是我没有看到而已。 我再慢慢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建筑物的旁边。还是完全感觉不到有其他人的存在。 从铃——正确的说法好像是本坪铃——往下垂的铃绪脏得发黑,看起来还带着重重的湿气。在我的正前方,紧闭着的格子门的木材也一样腐朽了,木材上有许多裂痕与断裂之处。赛钱箱也一样,可以说已经坏掉了。 废弃的神社。 我的脑子里浮上这样的字眼。 环顾神社境内,见不到办事处,也看不到洗手池。方形的神社建筑,被境内杂木林的浓浓新绿重重围绕着,看不到用来区隔神社境内、外的围墙或栅栏。 这里是没有人管理、被人遗弃、已经荒废的小神社——从外表看起来,至少是可以这么说的。 在城镇里——离市中心并不远的这个地方,竟然存在着这样的神社。 这种存在本身就让人觉得奇怪至极。 风转大了,朝雾散去了。我一手握着从铃往下垂的铃绪,试着轻轻拉动。 哐啷。 有点混沌,有点含混不清的铃声,在我的头顶上方响起。这声音和我刚才听到的声音是一样的……至少是非常相似的声音。 所以刚才的铃声,一定是谁拉响的吧! 我再一次因为这事而感到疑惑。 难道是被风吹响的吗?——这并不是不可能,只是,刚才有大到足以吹动铃绪的风吗?如果不是因为风的吹动,那么,必定是刚才有谁在这里,并且…… 再一次环顾四周后,我确认除了自己以外,这里真的没有别人了。于是我绕到神社的后面去看,又留意了树干的后面——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这个陌生的神社内,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人的踪影。 <hr /> 注释: 第二章 回家后,我把这件事情说给妻子听。 妻子一手摸着脸颊,百思不解般地歪着头。 “有那样的神社呀!” 她喃喃地说着。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噢。你不是对那附近的神社庙宇很清楚吗?” “嗯。基本上可以那么说。不过,我不知道那里。” 妻子回答。但不知为何,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不太开心,好像有心事般。 “从山那边绕过Q制药的实验农场,再往南走,不是有一条杜鹃花开得很漂亮的小路吗?” “嗯,那是杜鹃路。” 妻子说。“杜鹃路”是我们夫妻擅自给那条小路取的名字。 “从那条路走下来,往左转是往上的斜坡路……我想沿着斜坡路一直走的话,应该可以通往深泥丘。” “我知道那条路。那条路会与上山丘的路汇合。” “可是我没有一直往前走,而是在中途往右——转往西的方向走。那是一条背着山丘,往市区方向的下坡路,下坡路上有几间民宅。其实以前散步时,也曾经走过那条路好几次但是今天早上突然在那条路上发现一条岔路,便走进岔路看看——” “结果就看到那神社了?” “嗯。” 我很认真的点头回答。 “好像藏在葱绿茂密的树叶间一样,那里有一座小小的、已经褪色的牌坊。穿过牌坊,就是窄小的石阶。” “我不知道那个地方。” 妻子还是面露不悦,很伤脑筋的样子。 “那个神社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我回答。这回换我伤脑筋了。 不管是牌坊的附近,还是神社境内,都没有看到类似神社名称的表示。或许是因为晨雾太重的关系,导致我漏看了。 “那种地方有神社吗?该不会是……你在散步的时候作白日梦了?” “不是。我想——不是的。” 因为天气已经逐渐稳定了,而且我也想扭转一下这阵子以来晨昏颠倒的作息,所以从上个星期开始,我又开始了以前早晨散步的习惯。但我的身体实在还不习惯早起,所以早上出门的时候,脑袋总还处于半清醒的昏沉状态。不过—— 今天早上的那件事……该不会是我在作梦吧?应该不是的。 “然后呢?” 妻子接着问: “那边的那个神社的本坪铃响了?” “嗯,是啊。” “有人比你更早到神社参拜吧?” “可是我没有看到其他人。” 我边想边回答: “因为那里的出入口只有一个,我进去时并没有和任何人擦身而过。” “雾太重了,是你没有注意到吧?不然,就是风吹动了本坪铃,让铃响了。” “我不觉得那时有那么大的风可以吹动铃响。” “唔——那么,是猴子吗?” 妻子这么说,然后就自顾自地轻轻笑了。 “从红叡山下来的猴子吧!猴子的话,就有足够的力量摇动铃绪,发出铃响的。” “——难说呀。” 猴子……会是猴子吗? 我一边回想去年除夕发生的事情,一边点燃香烟。虽然经常为我看诊的医生再三劝戒我不要抽烟了,但我还是没有想要戒烟的意思。 “可是……对了!”妻子说:“说到神社的铃声……” “怎么样?” “那个呀!不是曾经在黎明的时候,听到从后面的白蟹神社传来的声音吗?哐啷、哐啷的铃声。从去年的秋天到之前的早春时候,确实听到那样的铃声了。” “有吗?” “有呀!你忘了?” “啊……不。” 我含糊其词地回应,又说: “那个……或许有吧。黎明的时候偶尔会听到那样的声音。” 姑且就先这样回答吧!老实说,我对自己的记忆力实在没有信心。不知道妻子知不知道这一点。 “总之,我确实是听到那里的铃声了。每次听到的时候,就会想:谁这么早就到神社参拜了?你还说:是附近的老人家吗?” 妻子一边说,一边转头看着面对庭院的窗户。我家的用地紧邻白蟹神社,后院的围墙外面,就是镇守神社的一大片树林。 “——是嘛。” 妻子继续说: “我告诉对面家的太太这件事时,她显得很感兴趣。好像有一天还特地早起,去神社那边看看。” “你以前对我说过这件事吗?” “我没有说过吗?” “唔……或许你说过吧——结果呢?” “我想起来了,那时她也和你说了相同的话。她也说听到铃声了,然后就马上走到参拜殿去看……结果也是没有看到任何人。” “噢。” 我皱着眉,吸了一口香烟。妻子的语气突然变得模棱两可起来,她说: “对面的太太最初也觉得奇怪,但是最后还是觉得可能只是她自己的疏忽,或者是风吹动了铃响,也有可能是猴子的恶作剧。她做了这样的结论。” “——是吗?” 我微微点了头后又问: “从什么时候起,你就听不到后面神社的铃声了?” “三月底左右。” “——是吗?” 我再度微微点头,并且偷窥妻子的表情。刚才那种看起来颇为不悦的脸色,已经从她的脸上消失无踪了。 第三章 三天后,我再度造访那间神社,时间仍然是早晨。 昨天和前天的早晨,我也一样出门去散步,然后靠着三天前的记忆,前往相同的区域,却不知为何,就是到不了先前去过的神社。是在哪个地方走错路了吗?还是错过了前往绅社的入口小路?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出错了。或许我的记忆本身就不是什么可靠的东西。 因为我并没有非要找到那间神社不可的积极想法,所以不会特别回头再去找路。我也没有去找地图查看。总之就是正好没有看到那间神社,也正好没有走到那间神社。 但是,三天后的早晨散步时,却很轻松地就看到了那间神社。 和三天前一样,神社一带笼罩在晨雾之中。我来到路两旁杜鹃花盛开的“杜鹃路”,途中转入可以通往深泥丘的上坡路,走了一会儿后,再转进背对着山的小路……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旁边的岔路。 啊!就是这里。 这时,我马上就感觉到了。 从这里转弯的话,就可以到达那间神社……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走进那条岔路。 记忆中那座已经褪色的牌坊,就矗立在白茫茫的晨雾当中。牌坊上没有任何表示神社名称的文字,附近也没有显示神社名称的任何标示。确认过这些后,我便穿过牌坊。 昨夜的雨不小,在下了那么多雨之后,路面变得不太好走。布满青苔的石阶因为潮湿而易滑,只好几阶当成一阶走,大步大步地踩稳步伐。就在我好不容易取得平衡,觉得不会滑倒之际…… 哐啷。 铃音响起。 和三天前同一个铃铛的铃声,从离我很近的地方传来。那里应该就是石阶上方的那间神社。 哐啷、哐啷地又响了,然后停了——和三天前的情形一模一样。 我急急忙忙地爬上最后的几级阶梯,放眼环视神社境内。 我有五成的把握敢说:刚才这个神社境内应该没有人。我相信自己这次不会再漏看了。 可是,我的信心很快就动摇了。 “咦?” 我不禁发出了疑问的声音。 “怎么……” 神社境内依然不见其他人影。 我并没有立即慌张地跑进神社境内,而是站在原地,仔细地观察四周的情况。 神社的前面——从铃铛下面垂下来的铃绪附近,确实一个人也没有。不只没有人,也没有看到猴子或其他动物的踪影。 风吹的吗?……不是。今天和三天前不一样,今天早上真的是一点风也没有,甚至感觉不到空气流动的气息。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不仅听不到人的脚步声,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笼罩着境内的晨雾只是薄雾,无法和三天前的浓雾相比,所以我的视线一点也没有被遮蔽住的困扰——现在,在我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我看不到人,也看不到人以外的动物。 我尽可能以冷静的心情对四周进行确认后,终于举脚向前迈出,准备直接面对我无法理解的状况。 神社前面铺着石板,石板以外的地方全是裸露的地面。因为前一天晚上下雨的关系,此时地面上有许多小水洼,并且处处是泥泞。但是…… 铃绪垂下来的地面四周——至少半径几公尺的范围内,一个脚印也没有。 石板的地面上也没有脚印,哪里都没有脚印。 不管是哪里的地面上,都不见人或是猴子,或者是其他动物的脚印。这是—— 这是为什么呢? 没有脚印,表示昨天晚上雨停了以后,就没有任何人靠近过这里。然而,我刚才明明听到了这里的铃铛响起的声音。我确确实实地听到了。 我双手握住发黑的铃绪,抬头看铃绪的上方。 悬挂在我的头顶上方的,就是因为陈旧而失去光泽的茶褐色本坪铃。那铃的大小宛如一颗幼儿的头。 那铃……刚才为什么响了呢? 没有风,也没有人或猴子呀! 如果铃声不是因为风而响,也不是人或猴子而响,那会是因何而响的呢?我想到还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鸟。例如说是乌鸦的恶作剧。但……不会的。因为刚才我非常仔细地观察过绅社境内的情况了,那时如果有乌鸦或什么鸟类飞过,我不可能没有看到…… ……应该不会没有看到的。 那么……是“幽灵”吗?想到了最后,我的脑子里浮上了那两个字。 幽灵在早晨的时候,光临了寂静的小神社,并且让本坪铃发出声响——是这样的吗?太蠢了吧!不会有这种事的。我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推测。 不管怎么说,多年来我一直是以创作本格派推理小说为业的人,如此轻易就把眼前的不可解现象,归结为幽灵的作为,未免太不负责任了。 “……呀!” 我发出喝声,用力拉动握在两手中的铃绪。 我头顶上的铃铛大大的摇晃,发出了低沉的“哐啷”之声。像是配合铃声般—— 我突然感到轻微的晕眩。 第四章 我把这件事说给深泥丘医院的石仓(一)医生听。 因为回家后,我还陆陆续续地有轻微晕眩的现象,所以当天黄昏时,我像平常一样,前往这几年来经常前去看病的深泥丘医院。 左眼上覆着茶绿色眼罩的脑神经科医生和平常一样,对我进行问诊,在确认症状后,开口说: “还好。不需要太担心。” 医生接着又说: “给你开和平常一样的药。不过,如果晕眩的情况变严重了,请马上再来就诊。” 医生的斜后方站着一位护士。那是我所熟悉的年轻护士“咲谷”小姐。 接下来,我便把在神社发生的事情说给医生听。我没有犹豫,很直截了当地脱口而出。 “您有什么看法呢?医生。” 我非常认真地询问石仓医生的想法。 “为什么没有人的神社,会传出铃铛的响声呢?” “是神社内本坪铃的响声。” 石仓医生一边调整眼罩,一边摆出若有所思似的姿态,并且把右眼的视线投注在地板上。 “依照你的描述,确实相当不可思议。” “是呀!真的很不可思议。”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像这类不可思议的事,你应该已经遇到过很多次了吧?” 被石仓医生这么一说,我只能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唔”。 不可思议的事情……我觉得——这几年来,我确实好像碰到过不少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过,到底是什么不可思议之事,又说不出什么具体的内容,连记忆也是模模糊糊的,不太容易想起来。 “医生知道那间神社吗?” 我换个角度问。结果医生露出疑惑的表情,困惑地歪着头说: “那一带呀……虽然感觉上就在附近,但是……我不知道有那样的地方,还有那样荒废的神社呀。” “不知道吗?” “——嗯。” “听说过附近有闹鬼的荒废神社吗?” “没有听说过。” “——这样啊。” 那个神社是否确实存在呢?我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这种根本性的疑问……不,不可能不存在,因为我确实两次踏入那间神社。我清清楚楚地想起那间神社境内的模样,还有当时耳朵所听到的声音。 “我知道那间神社。” 此时插嘴的人,便是咲谷护士。她一边缓缓抚摸着缠绕在手腕上的绷带,一边说道: “那边分岔的小路太多了,很不容易找到。只有标示得很详细的地图,才会标出那些小路。” “噢……那是什么神社?” “你是问神社的名字吗?……不知道耶。” “地图上也没有标示吗?” “或许是标示不出名字吧!” 咲谷护士一脸正经地如此回答,并且说明道: “也就是说,没有能够标示那个的文字。” “噢……” 护士故弄玄虚的说词,让人愈想愈迷糊。她好像在暗示什么,却又让人猜测不出来……不过,算了,只要知道那间神社是确实存在,不是我个人妄想出来的,这样就行了。 “那个——” 石仓医生缓缓开口: “我想你在意的是:为什么没有人摇动的铃铛,却发出了声响。是吗?” “嗯,是。就是那样。” 我用力点了一下头,接着说: “好歹我的职业是推理小说家。所以——尤其是今天早上,我特别冷静而且客观地做了实地观察。可是,就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这件事除了用不可思议这四个字来形容外,我实在找不到别的形容词了。总之,那根本就是悬疑推理案中所谓的不可能状况。悬挂着本坪铃的附近地上,完全没有脚印的痕迹,但我的的确确听到铃响的声音了。” “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把那样的情形与‘鬼魂’做联想?” “当然。” “可以理解。因为这世界上没有鬼魂,对吧?” 石仓医生这么说。他的眼睛又看着地面。 “因为我也觉得世界上应该没有那种东西。” “哦?是吗?” “这世界上确实有不可思议的事情,但不包括‘鬼魂’。” 医生果断地说,然后摸摸眼罩,才又接着说: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那就不得了了。尤其是当医生的人,就会不得安宁了。因为一个个死去的患者,可能会一一变成鬼魂跑出来。” “——是吗?” “对于铃响的问题,不知道推理小说家——你有什么看法呢?” “啊,这个嘛……” 我慢慢晃着脑袋说: “一般的话,推理小说家会假设铃响是来自使用了什么机关或把戏的结果。” “嗯。那么,会是什么样的机关或把戏呢?” “举例来说,一般可能会猜测是利用了天蚕丝之类的透明线,进行远距离的操作:或躲在赛钱箱里操作。不过,关于这类的假设,我已经当场确认过了,不是那样。” “莫非神社境内的某个地方还有一个铃?” “这个我也确认了。神社境内只有一个铃。” “嗯,那么是……” 石仓医生没有把话说完,他的视线又落在地板上,气氛变得沉默而诡异。诡异的气氛持续了一会儿。 “……总之,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最好尽量不要有过多的思考。” 石仓医生终于这么说: “我认为你的晕眩症状基本上是压力引起的,为了治好这样的晕眩毛病,最好忘掉怎么想也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以吗?” “——是。” 问诊就这样结束了。但当我正要走出诊疗室时,咲谷护士像要追上我的脚步似的,和我从同一扇门走出诊疗室。 “那个——关于刚才说的神社的事……” 咲谷护士走到我身边,在我耳边小声说道: “如医生所说的,我也觉得您还是不要想太多了。因为那应该是没有什么特别意义的事情,所以……” 第五章 那天晚上的夜里,我梦见自己变成拍动着漆黑翅膀的巨鸟。 拥有悠久历史的这座古城里的大大小小神社,尽收在巨鸟的眼里。不久之后,那些大大小小的神社,全部—— 哐啷! 哐啷! 哐啷啷…… 所有的本坪铃都开始响了。 巨鸟一边在夜空中高飞盘旋,一边发出—— 叽咿! 这样高亢的叫声。 叽咿咿……! 然而,就在下一瞬间,我已经不是在天空盘旋的巨鸟,而是从空中快速螺旋下坠的我。下坠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响起护士对我说的,“是没有什么特别意义的事情”的那句话。并且,就在我的脑子里响起那句话的同时,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子里同时浮现出阴暗而狭窄的走廊画面——这是哪里? 突然地,我的记忆被打开了。 这是……啊!这里莫非是深泥丘医院的地下三楼?那时是什么时候呢?我在石仓医生的引导下,曾经去过的深泥丘医院地下三楼——好像是那样的,那里…… 有一扇脏兮兮的黑门。 转动生锈的门把后,就…… 第六章 又过了三天后,我第三次造访了那间不知名的神社。 昨天和前天的早上,我都没有出去散步。不知道是不是医生开的药的关系,早上醒来时的情绪总是不好,完全没有出门散步的心情。不过,因为没有再发生晕眩的现象,觉得稍微安心了,第二天晚上便停止服用医生给的处方药,第三天早上在天亮时,我便自动醒来。醒了以后,就按捺不住想去那间神社看看的念头…… 哐啷。 听到那铃声的时间,正好是我通过牌坊,登上石阶,看到社殿的时候。 我惊讶得呆住了。 什么人也没有。 不管怎么看,现在社殿前面不仅是一个人影也没有,也是什么影子也没有。确确实实的没有。但——为什么会有铃响声? 哐啷、哐啷啷…… 铃又响了。 什么影子也没有的社殿前面,吊垂在赛钱箱上方的本坪铃,刚刚又发出声响了。 今天也是没有风的早晨。不过,神社境内的云气和前两次比起来,显得相当浓重。说是“云气”,或许称之为“雾”更恰当些…… 我穿过云气,直接跑到社殿前面。 社殿前面还是一样,除了我之外,没有别的人影,什么也没有。 没有可以进行远距离操控的天蚕丝之类的装置机关。我正面的格子窗后面,也无任何可疑之处。谨慎起见,我还探看了赛钱箱的里面。不过……还是什么也没有。没有人,也没有东西——啊!明明什么机关也没有,却有莫名的铃响声。 哐啷啷。 铃声这时又响了。毫无疑问的,铃声确实是响了。 我抬头看。在我头顶上方的,是没有光泽的茶褐色本坪铃,和之前看到的时候一样,一直吊悬在那里。但是……突然……铃—— 动了! 铃动了的同时,发出了低沉的响声。 动了……动了? 自己动了?那个铃自己动了,所以铃响了? 这怎么……可能呢?——啊,但它确实动了、响了。 我持续注视着头上方的铃,但脑子里一团混乱。铃又动了—— 铃自己摇晃、动了,并且“哐啷”地响了,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它又自己动了…… 哐啷、哐啷啷。 持续地响着。 哐啷啷、哐啷、哐啷啷…… 铃连续自己摆动,吊悬在铃下方的铃绪也随之晃动。我不由自主地用两手握住铃绪,想制止铃绪的晃动。可是—— 不管我怎么抓住铃绪,铃绪上方的铃还是摆动个不停。 当然了,铃响的声音也持续不断。 “怎么搞的!这、到底是怎么……” 我像发烧说梦话般的喃喃自语,两手还不知所以地继续握着铃绪,并且戒慎恐惧地抬头看我的头顶上方。一看—— 我头顶上方的铃突然停止摆动了。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终于明白了。 就在那个的里面。 在那个——像幼儿头部大小的、铃的里面。那里面一定有着什么东西,一定是那个东西让铃摆动…… 我一边想着护士说的那句话“是没有什么特别意义的事情”,一边心里发毛地抬头看铃。 啊! 足以让我觉得世界变成扭曲的强烈晕眩感,就在这个时候攻击了我。老旧的圆形本坪铃的裂缝像黑色的洞穴,我就在这个时候,看到了那黑色洞穴里有东西在活动。 那是什么呢?那好像是以深紫色为基调东西,整体的色彩让人觉得不自在,模样也怪怪的——很像是软体动物的触手——那东西正徐徐地从黑色的洞穴里爬出来…… 哇啊! 更加强烈的晕眩攻击着我,我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第七章 周围的云气不知何时已经散去,我也在不知不觉中走出神社境内,站在牌坊的前面。 看看手表,大约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了。但不知为何,我对已经过去的那三十分钟,却是一点记忆也没有。 ……到底怎么了? 刚才在社殿前看到的那个,到底是什么呢?我因为那强烈的晕眩,而失去意识了吗?但是,为什么…… “搞糊涂了。”我心里如此自语,转身背对着牌坊。 就在我用力甩甩头,试图赶走纠缠在脑海中混乱不明的奇怪感觉时—— 哐啷。 声音虽然微弱,但和那神社的铃响声是一样的——我觉得是那样的。 我有点生锈的脑袋如此感觉着。 第一章 卡哩卡哩……喀唧喀唧……我因为这声音而张开了眼睛——我觉得是这样的。 “老公,今天晚上和对面的森月家一起出去晚餐吧!好吗?” 妻子在我张开眼睛醒来的时候进来,看着正要起身坐起来的我说。 “早上遇到森月太太了,并且约了今天晚上一起吃饭。你刚刚交稿了嘛!可以去吧?去吧,去吧。” 如妻子所说的,我确实刚刚熬夜完成为某个月刊连载的长篇稿子,直到天全亮了,才得以倒头大睡……现在虽然刚睡醒,但已是接近黄昏的时候。 这几年来,虽然很努力地试图矫正日夜颠倒的不健康生活,但很可悲的,截稿前的日子总是逃不过熬夜赶稿的情况,抽的烟也比平日多出许多。深泥丘医院的石仓医生已经数次对我发出“这样不好吧?”的警告了。 “和森月先生以及太太外食吗?……不错嘛!嗯,好呀!” 刚睡醒的脑袋虽然还不是很灵光,但我还是同意了妻子的提议。妻子立刻点头说: “森月太太会开车带我们去,和餐厅预约好的时间是八点。” “……什么?” 我停下揉眼睛的手,问道: “已经选好餐厅了吗?” “是啊。” 妻子神情愉悦地露出微笑。 “你看你看,最近天气不是变冷了吗?……又到了吃螃蟹的季节了。螃蟹唷!要吃螃蟹了。” “螃蟹……呵呵。” 反正是只能回答“嗯,好呀”。老实说,我并不是那么喜欢吃螃蟹。 交稿之后吃螃蟹庆功吗?但—— 卡哩卡哩……喀唧喀唧……的声音还在我的脑子里若有似无地响着。啊!这是刚才的声音——刚才在睡梦里听到的声音。 偏偏在那样的梦之后,出现了和螃蟹有关的事情。这是为什么呢? “和森月太太约好了,七点半我们先去森月家会合。” “哪一家餐厅?” “找了近一点的餐厅,是人文字町的‘螃蟹安乐’。好久没有去那里了。” 妻子很开心的回答。但是—— 人文字町的“螃蟹安乐”? 人文字町一带有那样的餐厅吗? 我在刚睡醒的朦胧脑袋里回想,却没有那样的记忆。不过,我并没有对妻子提出疑问。因为一旦说了,妻子一定会露出疑惑的表情,对我说:“你什么都会忘记。” 第二章 对于吃,我原本就不怎么讲究。 我没有特别喜欢、或特别不喜欢的食物。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异于常人地不在乎食物的味道。我也和一般人一样,吃到好吃的食物会开心,吃到不好吃的食物会感到不愉快。我想说的是:我和“常人”一样,并非所谓的美食主义者。 虽然步入中年以后,基于关心健康,我也开始会注意食物的内容,但是,基本上只要是端到我面前的料理,我都不会排斥。关于这一点,以前我就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对吃没有原则的男人。 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有和常人不太一样的地方,那就是下意识地不想吃虾、蟹类的食物。 我并不是讨厌虾、蟹类的菜色,也不是不敢吃,更不是觉得这类食物不好吃,当然也不是对它们过敏。我只是不像一般的日本人那样喜欢,也不会特别想吃,尤其是蟹类。我向来不会主动想吃螃蟹,不是因为讨厌,就只是不想吃。 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么好吃的东西,为什么不吃呢?”有人这样问我时,我也会问自己“为什么不吃呢?” 或许甲壳类形状怪异的外貌,是我不想吃它们的原因之一。还有,烧烤它们时所产生的气味,也是我想避开的。我自己也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总之就是有这样的感觉。但是—— 梦中听到的“卡哩卡哩……喀唧喀哪……”的声音——是这个吗?莫非是这个缘故? 我突然想到这一点。 长久以来隐藏在意识底层的那个记忆,突然在这一天以梦的形式,倏地浮出记忆表层。那是—— 那是我还很年幼时的事情。记得那是去母亲乡下的娘家玩的时候…… 第三章 这几年来,我们夫妻与住在对面的森月夫妻交情不错,常有往来。 森月先生和我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虽然读的科系不一样,却是同期的学生,而且他好像和我一样,也从事自由业。我说“好像”,是因为尽管我们之间的往来可以说是频繁,但他具体上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我到现在还不明白。虽然我对他的工作感到好奇,可是“不以彼此的工作为话题,不猜测对方的工作”,好像在我们交往之初,彼此之间就有这样的默契了。 森月太太的名字叫海子,还很年轻,年纪比我的妻子小一轮以上,有着圆圆的大眼睛,看起来非常可爱。妻子和这位海子小姐好像有许多共同的兴趣,妻子似乎很喜欢她。 因为这样,我们两家便常有往来,有时到彼此的家中喝茶,有时一起相约外出用餐。外出的时候,通常由海子开车,我们夫妻则搭她的车。我虽然也有车,不过最近总觉得开车很麻烦(并不是不会开车),不太想握方向盘。 言归正传—— 那一天——十一月最后一个星期的星期一晚上,我们四人前往人文字町的“螃蟹安乐”。 第四章 车子走过位在市街东边、是南北走向的白沼通,经过深泥丘医院附近后继续往南走,过了东西走向的熊手通十字路口后,很快就到达目的地了。“五山送火”是这个城市著名的夏季节庆活动,这里正好位于五山中的人文字山山麓,所以这一区便称之人文字町。 螃蟹安乐  人文字町店 这间餐厅的外观很有日式家庭餐厅的气氛,看起来有点高级。一楼是停车场,要从户外楼梯上到二楼,才是餐厅的入口。 显示店名的看板很大。看板上的每一个角落都以一只逼真的电动阿拉斯加帝王蟹模型做为装饰。每只螃蟹有十只脚,四只螃蟹的四十只脚在电力的作用下,缓缓地活动着。而用灯泡做成的八只眼睛,也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 “螃蟹安乐”是日本全国性的连锁餐厅,看板上的缓缓运动的电动蟹,便是餐厅有名注册商标。以前我也去过几次市内“螃蟹安乐”的其他分店。但是—— 离我住家不远的这里——“人文字町店”,是什么时候开张的呢?我竟然一点印象也没有。 从餐厅建筑物的外观看来,感觉上绝对不像是“全新的”,而店内的装潢情形也一样。看起来应该已有五、六年的营业历史了。 虽然我的心里有一些问号,可是,再多的问号也阻止不了要在这里用餐的事实。算了,反正这种情况也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情。我一边这样说服自己,一边在服务人员的带领下,前往预定的座位。 预定的座位在三楼的包厢内。 要前往包厢必须经过大厅。大厅里排列着几只大水槽。水槽里应该有很多活蟹吧?但是不知为何,每个水槽都覆盖着黑色的布,所以看不到水槽内的情形。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的心里又产生了新的问号,不过我并没有提出疑问。但就在我们要经过那些水槽的前面时—— 喀沙、喀沙沙……我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我是这样觉得的。 这声音是从水槽里传出来的吗?是水槽里螃蟹活动的声音吗?怎么会这么奇怪……我感到十分讶异。 咪呜。 这回听到的是这样的声音——我是这样觉得的。 咪呜、咪呜呜…… 我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妻子注意到了。 “怎么了吗?”妻子觉得奇怪地问。 “啊,没有……” “不喜欢螃蟹吗?” “不是、不是的。” “那就快走呀!我很饿了。” <hr /> 注释: 第五章 那时还小——是四岁?还是五岁呢?我想当时我的年纪大约才那么大。 “卡哩卡哩……喀唧喀唧……”的声音。确实是在我母亲的娘家——九州的乡下,听到那样的声音。母亲的娘家是一栋到处都让人觉得阴沉幽暗的老房子,在老房子昏暗的厨房里…… 不清楚那时是什么季节,也不清楚当时我是和父亲在一起的呢?还是和其他亲戚在一起呢?只是—— 那时我看到外祖母独自在昏暗的厨房里,默默的准备食物——我想是那样的。不记得那之前和之后我在做什么,只记得很偶然地目击到那一幕。 那里有一个大擂钵。一开始就听到钵里传出卡哩卡哩……的声音。 那是什么?我这么想着,然后偷看了钵内。然后,我看到钵里有螃蟹。 那是比溪蟹大上几圈,颜色深沉的暗绿色螃蟹(后来知道那是叫做日本绒螯蟹的淡水螃蟹)。钵里大约有十只…… 它们都还活着,并且在钵里蠢动,嘎吱嘎吱地发出卡哩、卡哩卡哩……的声音。 不久,卡哩卡哩的声音渐渐地变成喀唧喀唧……好像是外祖母开始进行某种动作了。她双手握着粗研磨棒,把在擂钵中蠢动的活螃蟹活活的擂碎。 喀唧喀哪……的声音。没多久,喀唧喀唧的声音又变成哏叽哏叽咕叽咕叽……的声音。那是外壳被击碎,充满汁液的身体部分也被擂碎、溢出水分的声音。由于外祖母持续研磨,所以声音也跟着变了。 我忍不住发出惨叫。 对小孩子的心灵来说,那样的光景应该是残酷而可怕的—— “今天晚上有好东西吃哦。” 我双脚发软,很想赶快离开现场,却怎么样也抬不起脚。外祖母看着我,抬起满是皱纹的脸,笑着对我说: “用布滤过磨碎的螃蟹,可以做成螃蟹汤。很好吃哦。你看,那么好吃的蟹汤就快……” 就这样,到了晚上。 螃蟹汤端上桌时,我一口也没吃。 “外祖母特地做的呀!” 当母亲这么说着,要求我吃螃蟹汤的时候,我竟然害怕得哭了——我想当时的情形就是那样的。 是这个吗……? 莫非以前从来没有想起过的幼年经验,就是我不想吃虾、蟹类食物的原因吗?——对,一定是这样的。 第六章 ——但别人不会知道我心中的感受。 被带到包厢,在桌旁就座后,森月夫妇与妻子便开心地打开菜单,讨论要点什么食物。我只觉得心情郁闷,决定让他们全权处理点菜的事。 尽量不要去想突然在此时复苏的,儿时狰狞的记忆,菜上来以后,适度地去食用就好了,只要没有日本绒螯蟹做的螃蟹汤,就没有问题了。就像以前一样,应该没有什么不能吃的。我这么想着,但是…… 看到桌面上愈来愈多的螃蟹料理后,我的信心动摇了。 面对送上来的蟹醋、蟹肉生鱼片、蟹寿司等等,我都还能忍受。但是,当“螃蟹安乐特选螃蟹锅”用的大盘子送上来,看到盘子里连壳的豪华阿拉斯加帝王蟹时,我终于忍不住了。一直被压抑在脑海里的感受宛如脱缰野马般,此时不仅急遽膨胀,还化为奇怪的妄想…… “突然说这些或许很奇怪……” 正安静地享受螃蟹料理的三人因为我的话而露出“啊?”的疑惑眼神,抬头看着我。我一脸正经地说: “你们想过螃蟹的诅咒或作祟之类的问题吗?” “啊啊?”三人的反应更加迷惑了。 “怎么突然问这个?” 妻子一边回答我,一边把阿拉斯加帝王蟹的脚放入锅中。 “是啊,是什么意思呢?” 森月先生也如此回应。他一边用筷子挖蟹壳内的蟹膏,一边又说: “你不像会相信诅咒或作祟之类的事的人呀!——不过是螃蟹罢了。” “因为那个……” 我非常认真地回答: “我一直有一种想法,那就是应该没有别的生物像虾子或螃蟹那样,自古以来便遭受到那样残酷的虐杀了……是吧?尤其是螃蟹。日本这个国家每年到底消费了多少螃蟹呢?用‘消费’的说法来形容,是比较温和的,因为实际执行‘消费’这个动作的,往往是在螃蟹还活着的时候,就拔下它们的脚,或剥下它们的壳;或是活蒸、活烤、活煮,甚至是将它活生生的研磨成汁……站在螃蟹的立场来看,这不是虐杀是什么?所以……” “所以,你觉得螃蟹会化为怨灵作祟?” 妻子满脸讶异地说。 “你没有问题吧?平常连人类的鬼魂是否存在都不相信的人,怎么会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 “如果螃蟹这样的生物有‘物种的意识’的话,那么,它们会有怎么样的想法呢?一只一只的螃蟹虽然是像人类也不像人类的动物,但据说它们和鱼类一样,没有痛觉,所以即使被残酷的对待了,产生的怨恨或许也是微乎其微的。但是,从过去到现在,数亿只或者是数十亿、数百亿只的螃蟹所累积出来的怨恨能量,或许已经到了临界点,如果在此时、在这里发动了怨咒之念……” 我自己也觉得正在吐出的这些话简直是胡说八道,但此刻却像着了魔般,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妻子和森月先生脸上的讶异神情已经化为担忧的神色。森月太太——海子也说话了。 “您说的是那个吧?” 海子有点茫然地说: “那个呀!和曾经被热烈讨论过的‘第一百只猴子’的效应一样。” “啊……是的。要那么说也可以。” “那么,如果是这样呢?” 海子很开心似的,看着锅中又说: “就是这一只,它正好超越了‘临界点’。如果说有‘螃蟹的怨念’的话,就会发生什么事情吧?” 看来,我说的话完全被当作笑话了。但是,会变成这样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这是帝王蟹,所以没有问题。” 妻子配合海子,两人一搭一唱地说。 “帝王蟹虽然被叫做螃蟹,但其实并不是螃蟹。” “哦?为什么?” “啊,你不知道吗?你看,蟹脚的数目不对呀!螃蟹有十只脚,但是帝王蟹只有八只脚。” “说到生物学的分类,松叶蟹或毛蟹等一般的螃蟹,属于‘十脚目,短尾下目’;而阿拉斯加帝王蟹、日本油蟹、花咲蟹等,属于‘十脚目,异尾下目’。” 森月先生做了详细的解说。 “虽然我们看到阿拉斯加帝王蟹只有八只脚,但它也属于‘十脚目’,其实还是有十只脚的,只不过是第五步脚的那一对脚很小,并且藏在鳃室里,所以看不到而已。另外,我们知道普通的螃蟹是横行的,但阿拉斯加帝王蟹不一样,可以直行。” “哦!”海子眨着眼睛,说: “那么,帝王蟹和寄居蟹是同一族的?” “对,所以,阿拉斯加帝王不是螃蟹一族,和‘螃蟹的怨念’无关。” 妻子这么说着,并且横了我一眼。 “那么——” 我有点生气了,忍不住提出一些反驳: “我要稍微订正一下,不是‘螃蟹’怨念,是‘虾、蟹类’的怨念……不,是包括虾子、螃蟹、寄居蟹等等的甲壳类的怨念。如何?从过去到现在,为了满足人类口腹之欲而被虐杀的甲壳类,应该有数十亿、数百亿、数千亿了,累积这些甲壳类的怨念……” “知道了,知道了。” 妻子苦笑,但仍然继续把螃蟹的脚放进锅内。 “你是赶稿子赶累了。” “啊!” 森月先生突然大叫一声,大家的视线便全部聚集到他的身上。 “怎么了?” “怎么了吗?” “不,那个,我是说——” 是想加点什么料理吗?森月先生手边的“螃蟹安乐”菜单是翻开的。他指着菜单,说: “刚才看菜单时没有看到这个。看,这里有‘特别限量’的料理。” “特别限量……是什么?” 海子从旁探头看那菜单,很快就“啊!”地惊呼出声。 “真的耶!” “这个一定要点才行。” “没错!” “啊,对了!刚才大厅里盖着黑布的水槽……” “你说是不是就是那个?” 坐在我身旁的妻子因为想看菜单而挺起腰,想要站起来看。但是,她突然停止动作,自言自语地说:“不会吧?” “莫非是那个?小猫眼蟹?” 小猫眼蟹?——那是什么? “正是小猫眼蟹。” 森月先生用力点了头。 “菜单上写着‘保知谷产小猫眼蟹/快递到货’。菜单里的‘特别限量菜色’就是这个。” “真的吗?” “真的。” “那就非点不可了。是吧?是吧?” 妻子如此强势地要求我同意。 “唔……嗯,好……呀。” 我一边惶恐地回应着,一边喃喃地念着“小猫眼蟹、小猫眼蟹……” ……小猫眼蟹。 啊,那么说的话…… <hr /> 注释: 第七章 “猫眼蟹是海鲜中的稀有品种。你不知道这个吗?栖息在河川中的小猫眼蟹,是猫眼蟹的同族,因为体型比较小,所以叫做小猫眼蟹。” 为我做这个说明的人,是左眼戴着茶绿色眼罩的脑神经科医生石仓(一)。那确实是……在这个初秋时发生的事情。那时除了我和医生外,旁边还有那个叫咲谷的年轻女护士,及一个年约十岁的男孩子。我记得他,他是去年十月深泥丘医院举办“奇术之夜”时,参与演出的男孩,名字好像叫“宽太”。而且—— 我遇到他们三个人的地方,并不是深泥丘医院。 那天黄昏,我突然心血来潮,独自散步到深荫川的上游,很偶然地在那里遇到了他们三人。 “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遇到,真是巧遇呀!” 先出声打招呼的人,是护士咲谷小姐。他们在防砂堤前的河岸边。但,既然是“这种地方”,医生和护士为何都还穿着白色的医院服? 我从散步道往下走到河岸边时,少年先打了招呼。 “您好。” 少年穿着现在这个时节很少见的五分裤和绿色的t恤,头上戴着红色的棒球帽。 “你好。” 我回应了少年的招呼。 “那个……你是宽太君,是吧?” “是的,我叫做宽太。” “你的姓氏好像也是石仓……” 我转头看医生,问医生: “他是——医生的孩子吗?” “不是、不是。” 医生吓了一跳似的连忙摇头。 “只是很巧的同姓而已。这个孩子其实是……” “啊!抓到了!” 叫声打断了医生的话。我也因为这个叫声而转头看,那少年蹲在河边,一只手伸进河水里。他在干什么呢?我才这么想的时候,就看到他从水里抓出来的东西,那是—— 那是小猫眼螃蟹。 旁边有一个小型水桶,少年把抓到的东西放进水桶里。我靠过去看,发现他已经抓到好几只了。那时我以为那是溪蟹,然而—— 咪呜。 我听到水桶里传出这样的声音——我觉得是那样的。 咪呜、咪呜咪呜…… “这是小猫眼螃蟹。” 石仓医生告诉我。 “听病人说这条河里有小猫眼螃蟹,所以……” 所以就来抓看看吗? “哦?莫非您不知道小猫眼螃蟹吗?” “——嗯。” “这里的人很少不知道小猫眼螃蟹的呀。” 咲谷护士说。有一瞬间,我觉得她的脸似乎与妻子的脸重叠在一起了。 “好了、好了,咲谷小姐。” 石仓医生委婉地制止咲谷护士继续发言。他转身看着我,换了个语气说: “您不知道小猫眼螃蟹吗?看来您好像是真的不知道。” 我点头表示自己确实不知道有小猫眼螃蟹这种生物。 “猫眼螃蟹是海产类中的稀有品种……” 医生回应了我,并且开始做说明: “猫眼螃蟹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蟹壳上有猫眼般的花纹。小猫眼螃蟹也有同样的……” 听到医生这么说,我立刻把视线投向水桶内的螃蟹……嗯,果然如此。桶中宽约两、三公分的淡褐色蟹壳上,确实有着和送火的“◎”同样的图纹。 “还有,小猫眼螃蟹非常怕光,像现在这样的光线下,它们是完全不活动的,所以很难抓到它们。” “噢。那个,医生——” 在桶子里面蠕动的螃蟹偶尔还发出“咪呜咪呜”的声音——我是这样觉得的——我一边低头看着桶子里的螃蟹,一边问医生: “抓它们做什么呢?” 该不会是小孩子要养螃蟹吧?我这么想着。或者,是饲养来当观赏的。然而—— 听到我的问题后,医生、护士与宽太三人都笑了。石仓医生回答道: “当然是吃掉罗。” 第八章 ……没错,曾经有过那样的事。确实有……啊,但是为什么没有马上想起来呢?为什么我的记忆……这样的…… 就在我沉溺于个人的胡思乱想中时,妻子他们所点的“特别限量菜”——小猫眼螃蟹已经被送上餐桌了。看到了这道“特别限定菜”,我的思绪才回到现实中。 小猫眼螃蟹的大小和溪蟹差不多,要怎么吃它们,怎么烹调它们呢?炒?煎?沾粉油炸?还是……啊,该不会是做成螃蟹汤吧? 结果,我全猜错了。 端上桌来的,是一个浅底的圆形木桶,桶内有少许水,和“活生生”的小猫眼螃蟹。活的,活生生的,而且是咪呜咪呜……地“活着”。 如刚才森月先生说的那样,刚才在大厅看到的水槽中的东西,就是这些家伙吧?因为怕光,所以用黑色的布盖起来……咪呜、咪呜咪呜咪呜。 “作梦也没有想到今天晚上可以在这里吃到小猫眼螃蟹。” 森月先生笑着说。“是呀!”、“真的耶!”妻子和海子立刻轮番点头附和,她们的脸上也都洋溢着笑容。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表情竟与我在深荫川遇到的那三个人的表情重叠在一起。 接着,森月先生以再平常不过的语气,平静地说: “活的小猫眼螃蟹最好。” “是呀!”“真的耶!”妻子和海子再一次轮番点头附和。 “来、来,吃吧!” 海子说着,并且第一个伸出手。她用筷子轻易地夹起一只在桶底咪呜咪呜逃窜的小猫眼螃蟹,然后迅速地把螃蟹直接送入口中。接着,她露出陶醉的表情,鼓着嘴巴,咀嚼口中的东西,并且咽下肚。 森月先生和我的妻子也先后拿着各自的筷子,伸入桶内。他们两人和海子一样,也露出陶醉的表情,把活生生的小猫眼螃蟹咀嚼下肚。 “你不吃吗?” 妻子问,我茫然地摇摇头。啊……强烈的晕眩来了,我忍不住手肘抵着桌面,用手掌支撑着脑袋。 “排斥吃活蟹吗?小猫眼螃蟹虽然是淡水蟹,但和溪蟹不一样,不用担心寄生虫的问题。” 话虽然如此—— 我的手掌仍然支着头,再一次摇头。 妻子虽然露出感到奇怪的表情,却仍然拿着筷子,又从桶子里挟出一只小猫眼螃蟹,送进嘴里。就是在这个时候—— 咪呜、咪呜咪呜…… 那个声音又来了,比之前听到的更大声——我觉得是这样的。 咪呜咪呜咪呜…… ……啊,这是? 咪呜、咪呜咪呜咪呜咪呜咪呜…… 这声音……不是从桶子里传出来的,声音来自我们所在的包厢外面。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就在我感到困惑的时候,咪呜咪呜的声音与其他声音搀杂在一起了。卡沙卡沙、渣利渣利、喀沙喀沙、喳喳喳喳……太多那样的声音了。 这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一下子进入刚才那样的妄想世界,一下子又回到现实的世界。 刚刚妻子吃的那只小猫眼螃蟹,就是……是那个。是那个,是正好超越“临界点”的“那一只”,一定是那样。所以所有从过去到现在,累积再累积的甲壳类的“怨念”终于满溢到这个世界,开始“作祟”了…… 我恐慌地远眺着隔开房间与走廊的拉门,竖起耳朵倾听。果然……听到“咪呜”的声音,还有卡沙卡沙卡沙、喳利喳利喳利、喀沙喀沙喀沙、喳喳喳喳喳喳喳……许多的声音。 不只小猫眼螃蟹,还有松叶蟹、毛蟹、溪蟹、日本绒螯蟹、阿拉斯加帝王蟹、花咲蟹;此外还有种种不一样的虾类……所有的所有的甲壳类的怨念之灵,都拥挤到这个房间的外面了,因此…… 小时候听到的“卡哩卡哩……喀唧喀唧……”的声音,和那时看到的可怕光景,不仅活生生地在我的脑子里复苏了。我两手抱紧一直在晕眩的头,更因为害怕而想狂叫、呐喊。 “你怎么了?” 妻子担心地问我。我试着鼓动纠结的舌头,以颤抖的声音,努力说出自己的想法。结果—— “放心,不会有作祟的。” 妻子的声音听起来很有自信,脸上还带着神秘的微笑。 “因为这些和你的理论不一样。” “不一样?” “因为小猫眼螃蟹不是螃蟹,也不是寄居蟹或虾子。基本上呢,它也不是甲壳类。” “哦?” “你仔细看。” 妻子从桶子里取出一只小猫眼螃蟹,放在哑然失言的我的面前。 “你看它的脚。有十三只吧?小猫眼螃蟹是***的同类。” 第一章 “大宫同学是个好人呀!” 不知是谁这样静静地发言了。 “是呀!我还欠他一个人情。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被读国中的流氓找麻烦,如果不是他帮忙,我就惨了。” 另一个人如此搭腔地说。 “他曾经是高中的体育老师吧!而且还是柔道社的顾问老师。” “嗯,对呀!” 又有另一个人回应。 “他的柔道很厉害。中学时代就经常参加全国比赛,还曾经打进决赛。” “那么强壮的人,竟然四十几岁就……” “人生实在无法预测。” “没错。” 这是位于猫见小路尽头,一家名为“IARA”的酒吧内的深夜一景。此时围在桌子边的,是包括我在内的七名男女。四男三女的我们是同级生。 最初的“谁”开口后,我们之中除了我之外的其余六人,纷纷发言: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实在来得太突然了。” “他是突然过世的?” “听说是蛛网膜下腔出血。” “正月遇到他的时候,当时他的样子看起来还很好呀。这年头在学校当老师要承受很多压力吧?” “很不容易呀!” “真可怜。” “真的是……” 就这样——大伙开始了对“大宫同学”之死的哀悼,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正经,很认真地表达内心的感触。 从一开始,我就像刚刚所形容的那样,一直在发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夜已经深了,这家酒吧是我们这伙人今天聚会的第三摊。平常我不太喝酒,但今天晚上在大家不断劝酒之下,确实喝了不少。或许是因为喝多了,精神处于非正常的状态,所以才会这样…… 此外,我对大家现在口中所说的大宫同学的事,原本就没有什么印象。 大宫好像是我小学同年级的同学,三年级和四年级时曾经同班,后来又读同一所公立中学。话虽如此,大家在说的时候,我也只是一味“啊……嗯”地回应,总之……我对小学时的事情,实在是没有什么记忆。大伙说他中学时是柔道健将时,我也没有特别的感觉:至于他现在是高中体育老师之事,更是今天才第一次听说——我觉得是这样的。 但是,来到这家酒吧后,大家突然开始讨论起大宫死了的事情。 我虽然喝多了,脑子呈现不太清楚的状态,但是听到大家这么说时,却讶异得忍不住想说:“什么?” 什么呀?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怎么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 ……不对! 或者,并不是他们奇怪,而是我奇怪。我之所以感到惊讶,是因为我喝醉了,因此对某些事情产生了误解或误认…… 我缓缓晃动一团乱的脑子,伸手去拿桌子上的香烟和打火机,视线沿着桌面,斜斜地看向对面的座位。 那个座位前面的桌面上有用过的擦手巾,和还有剩一些余酒的酒杯——刚才确实有人就坐在那个座位上。剐才坐在那里的人便是大宫。 没错。就是那样。 刚才大宫还坐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和大伙谈笑,然后独自离席了。他现在不在座位上的原因,应该是去洗手问吧?所以,他当然没有死。我的记忆与认知,应该是没有错的。但是—— 虽然脑子里很乱,但还是在点燃香烟时,想清楚了这一点。 一个理着平头的高个子男人,从位于酒吧深处的厕所里走出来。他的外貌与体格,完全符合柔道健将的“猛者”形象。他——是大宫同学。 啊,果然…… 我偷偷留意围着桌子的六个人的样子,他们完全没有惊慌失措或露出惭愧的表情。大宫一回座,之前大伙谈论的事好像从来不存在般,大宫很快就投入大家的新话题,加入谈笑之中。 第二章 明明才刚进入三月,圆谷公园的染井吉野樱就盛开了。 不只圆谷公园如此,黑鹭川的堤防、Q大学的校园、深泥丘散步道旁的樱花也都开了。这个城市里各个地方的樱花都开始开花了,今年开花的时间比往年提早了一个月。 电视新闻以“古都珍闻”的标题,报导了樱花早开的情形,知名主播或电视评论员纷纷皱起眉头,纷纷地说道“这也是受到地球暖化的影响吗?”。他们异口同声的模样,简直就像品质不良的人工智慧机器人。 是什么暖化了吗? 这个冬天是进入本世纪以来最冷的冬天,雪也下得比往常多;过了立春的现在,还不见气温回升的影子,每天都很冷,根本还不是樱花会绽放的天气。这样寒冷的天气明明还持续着,但樱花却开了…… 不过,这似乎不是日本全国性的情况,好像只是这个城市特异的状况。因为除了比较温暖的冲绳之外,日本其他地方的樱花都还没有开始绽放。 据说这确实是观测史上第一个罕见的情况。然而因为不知道这种情况的原因为何,所以专家们也感到愈来愈困惑——但是,除了让以赏花客目标的观光业者感到措手不及外,对本地的居民而言,早到的樱花花期,并没有什么不便之处。 我家后面的白蟹神社社境内,也有大株的染井吉野樱。看到枝头上日渐丰满的花苞,妻子虽然会带着怀疑的语气说道:“真的已经要开花了吗?”神情却显得相当愉悦。至于我,我想的是:没有人会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赏花吧?会不会太傻了? 就在这时候—— 我们举办了小学同学会。 国中、高中的同学会以前开过几次了,小学的同学会这还是第一次。不知道这次是谁提议的,是怎么计划进行的,总之,同学会最后是顺利地举办了。 我一方面因为忙,一方面也因为没有意愿,所以以前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同学会。但是,这次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了想去看看同学们的念头。 说起来,小学毕业至今也三十几年了。 我在想不起当时同学们的名字与长相的情况下,填写了愿意出席的回函。 第三章 大宫同学从厕所回来,立刻毫无障碍地加入大伙的谈笑中。就这样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吧?一位姓乌丸的女生从座位上站起来,她离席了。 乌丸同学结婚得早,有两个孩子,两个孩子目前也都已经入社会工作了。据说她的丈夫姓“壬生”,婚后冠了夫姓。不过,在现在这样的场合里,大家仍然以原本的姓氏“乌丸”称呼她。 乌丸同学不是去厕所,而是走向酒吧的入口处。她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快步走着。大概是因为这酒吧位于地下一楼,所以收讯情况不好。 乌丸同学的身影从入口处的门那边消失后不久—— “乌丸同学的事情实在来得太突然了。” 不知是谁静静地这么说了。 “听说是意外呢!太倒霉了。” 另一个人如此搭腔地说。 “听说她坐的计程车被闯红灯的车子撞了,和她同车的丈夫和司机只受了一点擦伤,只有她……” “真可怜呀!” 又有另一个人回应。 “去年她的大儿子结婚了,听说孙子今年夏天就要出生,她还很高兴地对人说自己就要当祖母了。” “她的运气实在太差了。” “她是个好人呐!” 我再度受到惊吓,脑筋又糊涂了。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说乌丸同学车祸死了?可是,就在刚才,乌丸还坐在这里的桌边,和大家一起说着话的。 这开的是什么玩笑? 如果是玩笑的话,未免太不吉利了…… 我用力眨眨眼睛,重新仔细打量眼前的同学们——但他们和刚才一样,也是一脸正经,完全看不出是在开玩笑。 “我说……那个……” 我慢慢地插嘴说道: “你们说的乌丸同学……她不是刚刚才出去打电话吗?” 我才这么一说,他们几个人的视线便同时射向我,表情冷漠而僵硬。 “你在说什么?” 一位女同学说。她好像叫室町,室町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小仃吧?那样……” “乌丸同学死了。” 说这话的是男性。是刚才被大家当成死人的大宫。他也以锐利的眼神注视着我。 “上个月她出车祸死了,所以没有来参加今天的同学会。她现在没有在这里,不是吗?” “可、可是——” 在他们强大的压力下,我好不容易找到可以反驳的言词: “可是,她刚才还在这里呀!看,就是那个位子,她刚才坐的……” 难道刚才坐在那里的不是“乌丸”吗?难道是—— 那确实是“乌丸”没错,但是,她也确实在上个月的时候车祸死了? 不相信鬼怪的我,却有了这样的想法—— 我全身起鸡皮疙瘩了。 同学们一脸为难地面面相观,却谁也不想回答我问题。 我下意识地又伸手去拿香烟。用力吸了一口带着苦味的烟,努力压下自己紊乱的情绪,闭上有点浮肿的眼睑。过了一会儿—— “对不起,对不起。” 一个发音有点怪的女人如此说。另一个女人回应道: “回来了?打电话给谁?” “我老公。告诉他最后一班车已经走了,因为还没有要散会,晚一点才会回去,所以等一下会坐计程车回去,叫他先休息。” “这么晚了,他没有抱怨吗?” “一点也没有。” “哇!乌丸真好命,有这么通情达理的老公。” “啪”地张开眼睛,乌丸已经坐在原本的位子上了。她注意到我的视线,不解地问我:“怎么了吗?” “啊,那个……” 我惶恐地试着问道: “那个……你是乌丸同学?” “哎呀!你终于想起来了。” “不是这样的……啊,是。唔……” 再暍下去,恐怕会醉得更严重吧!虽然这么想着,却还是拿起酒杯,让杯中的红酒流过喉咙。突然—— 呜哇! 强烈的晕眩!就在这阵强烈晕眩袭来的同时,围绕在桌子边的同学们的身影被扭曲的世界吞噬,一下子完全消失了——我觉得是这样的。 第四章 市立玄武第三国民小学。 三十几年前,我确实从这所位于市中心、颇有历史的古老小学毕业,但是——我连这一点记忆,都不是十分清晰。连“玄武第三国小”这个校名,也是看了这次同学会的手册,才生出“这么说来,好像是这样”的感觉,想起小学时的学校名称。 至于那时的朋友们或导师的事,我更是忘记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尽管努力地去回想,但那时的人、事、物,仿佛都是在雾中摆荡的影子。我曾经想过:或许应该去翻翻毕业纪念册,帮助回忆,毕业纪念册却不知道放到哪去了…… 三月的第二个星期六。 这一天从黄昏时分开始,市内某一家饭店的宴会厅里,进行了所谓“玄武第三国民小学,昭和〇〇年毕业生同学会”。这场同学会的规模比我预期中的盛大,来参加的人数更是不下百人。 我在接待处领了名牌,别上名牌后,便在会场里闲适地晃来晃去。不久便有几个人来和我打招呼,但是我看了他们的脸,又看了他们的名牌,还是不清楚对方是谁。有人还说是我六年级时的同学,但我实在想不起来。不过,我很努力地不让对方发现自己不记得他们,老实说这还挺费力气的。 让我颇感意外的是:我用与本名不同的笔名写小说的事,大家好像都知道,还有几个人拿了书请我签名。这本应该是值得欣慰的事情,我却觉得有点不自在,有种走错场合的错觉。好像我愈是试着回想他们过去模糊的轮廓,现在自己的轮廓也会变得愈来愈模糊。这究竟是…… 所以…… 我原本打算同学会开始后,找个时间早早离开,结果却被劝说参加了第二摊聚会,甚至还参加了第三摊,于是来到这家酒吧……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但回过头仔细想,其实也不奇怪。 仍然像寒冬一样的三月寒空下,“IARA”所在的猫见小路一带,到处可见盛开的夜樱景色。 第五章 继大宫和乌丸同学之后,又有两人发生同样的情形。 一个是叫川端的男生。 川端同学继承了祖业,是和服店的经营者,住在从小长大的房子里。当他也和前面的人一样离开座位后,除了我以外的其余六个人,果然又开始了“川端同学死了”的话题。这回川端的死因是“胰脏癌”;说是川端去年秋天时觉得不舒服,便去看医生,但是查出病因时,病情似乎已经是回天乏术的状态了…… 就在那六个人轮番说着“好人却早死”、“那样的男人死了,实在太可惜了”、“太遗憾了”、“好可怜呀”……等等哀悼故人的词句中,川端若无其事地回到桌边。其他入则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很快地和他开始了别的话题——和大宫与乌丸同学离席时的情形,可以说是完全一模一样。 第二个是叫堀川的女生。 她的情形也和前面三个人一样。堀川离过一次婚,没有小孩,目前单身与娘家年迈的母亲住在一起……;至于她死亡的原因,据说是因为厌世而“自杀”的。她从住家附近的大楼顶楼跳下来,并没有发现遗书之类的东西。 堀川很快就回到桌边。不过,从她的外表看来,一点也看不出她会“厌世”,而且,听说今年春天她要再婚了,这个话题让大伙很兴奋…… 这样的变化真的让我又惊讶又混乱。 总之—— 一定就是会变成那样的情况。 凡是站起来离开桌子边的人,在他离开的时候,一定会被当成“死人”,并且被按上“适当”的死因,其他人便依这“共同”的条件,发表对死者的哀悼之诃——也就是说,大伙要认真地演出那样的戏。依照目前的情形看来,我只能这样理解,不是吗? 只有这么想,才能做出合乎现实的解释吧?——虽然我已经喝到有醉意,但是仍然拥有这种程度的思考能力。 只是—— 为什么要演这种戏呢?我不明白。 为什么来到这里后,他们便开始演这种戏?如果这是有某种特殊意义的游戏,那实在称不上有趣——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太过恶劣的游戏,不是吗? 啊,这是为什么…… 想到这里,我的脑子里开始浮现几分偏离现实的意念。 ——这并不是单纯的游戏,这是……仿佛是某种邪恶的“仪式”,像隐藏着阴毒恶意的“诅咒”…… “那个,可以问一下吗?” 我终于下定决心,问坐在我旁边的他。 他姓朱雀。在今天充斥着种种不现实的气氛里,他是个例外,是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轮廓的人。 小学时,朱雀同学一直和我不同班,但是进入国中后的第一年,我们却成了同班同学。朱雀这个人很守规矩而且很安静,是个瘦小的少年,不知为何,我们初识的时候就很投缘,还数次造访彼此的家。我很清楚地记得他的家像一间图书馆,有着堆满了书籍的房间。 但是,国一的第三学期,朱雀因为“家里的事情”,突然转学,我们从此断了音信。没多久后,好像在跟随他的脚步般,我也因为搬家而转学了。或许是因为我的脑子里还有这一点点的记忆,所以对他存在着某种同伴的意识。 货真价实的阔别三十几年,今天和他再次见面了。他外貌和以前一样,仍旧瘦瘦小小的,但是气质看起来成熟了,而且也变得比以前活泼,有社交能力。目前的他,好像是市政府文化财保护课的公务员。 “从刚才开始就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是说,每次只要有人离席,就……” 朱雀听到我的问题,鼻子发出“哼嗯”的声音说: “咦?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不记得了呀?国中一年级的时候,不是玩过这个吗?” 我不自觉地“啊!”叫出声。 “这样的诅咒……啊,你是说这是在玩守灵游戏吗?” “你说诅咒……” 朱雀吓了一跳般地皱了一下眉,但很快又“哼嗯”地说: “看来你是真的不记得了。” “……” “国中一年级的……那一年,一进入秋天后,圆谷公园的樱花呀!” 朱雀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此时低声响了。这里的地下室收得到信息吗?或许是不同电信公司,收讯的情况有所差别。 他立刻拿起手机,好像是简讯。朱雀看了画面一眼后,对大伙说声“抱歉”,便站起来,往酒吧的门口走去。 就在他从门后消失后不久,发生了一件偶发事件。酒吧内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了。 停电了。回荡在酒吧内的音乐戛然而止,但惊恐与不知所措的声音,却在酒吧内此起彼落。 两、三分钟后,停电的状况解除了,灯光回来了,音乐也回来了。“哗——”的欢呼声、松了一口气的叹息声与突然冒出的莫名其妙笑声,代替了刚才的惊恐与不知所措的声音。 刚才离席出去外面的朱雀,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因此—— 因为发生了让人意外的停电事件,所以,尽管朱雀离开了位子,却没有人提出“朱雀同学死了”的话题。朱雀是否知道这情况呢? “唔?怎么了吗?” 朱雀疑惑地问。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什么。” 回答的人是继承日本和服店的川端。他抽动表情有些诡异的脸颊说: “只是刚才停电了一下子。很快就恢复了。” “停电?” 朱雀皱着眉,好像想说什么,但最后他只是摇摇头说: “临时有些事情,我要先走了。” 朱雀这么说。 除了我以外的其余六人听了朱雀的话后,便缓缓地相互看看彼此,却没有人说什么。是我太敏感了吗?我觉得除了川端外,另外那五个人的表情看起来都有些古怪。 “今天很开心。看到大家目前的情况都很好,真的太好了。希望下次还有这样的见面机会——再见,我先走了。” 我一边目送挥着手离去的昔日朋友,一边心里直嘀咕。因为—— 我的尿意愈来愈强烈,已经接近忍耐的极限了。当然,我只要去上个厕所,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只是—— 我一旦离开桌边,剩下来的六个同学们,就会开始说些什么吧?我非常在意这个…… <hr /> 注释: 第六章 ——我把同学会的事情,说给妻子听。 翌日午后,好不容易摆脱了宿醉的纠缠,起床后却仍然觉得头昏脑胀。喝了妻子煮给我的浓咖啡后,我一边回想昨天晚上的事情,一边说给妻子听: “如果说那是怪谈或鬼故事,那么,我从酒吧里出来时,应该就会发生‘原来只有我一个人?’之类的桥段才对啊。” “你的意思是:或许昨天根本没有什么同学会。是吗?” “嗯、嗯。” “然而确实是有同学会?” “是呀!所以,你不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吗?” “嗯。” 妻子托着腮,轻轻地歪着头,追问道: “然后呢?朱雀同学回去后,你有没有去上厕所?该不会一直忍着吧?” “没有那么夸张。”我苦笑着说:“我去厕所了。可是……还是会很在意吧?当我不在的时候,我是否也会被当成‘死人’呢?” “嗯,是呀!一般都会这样想的。” “是吧?于是……” 于是我心生一计。 这一天我身上带着小型的数位相机。就在要离开座位前,从包包里拿出数位相机,若无其事地放在桌子的角落上。 最近的相机性能很好,具备长时间拍摄的功能,只要按下开启的开关,在录影的同时,也能录下现场的声音。自己不在场的时候,围绕在桌子边的人会说些什么呢?只要用了这个相机,就可以把他们的声音通通录下来…… “不愧是推理小说作家呢。” 妻子半开玩笑地说。 “那么,顺利的录下来了吗?” “嗯,录下来了。” 我点点头,然后手掌抵着额头。 “他们说了什么,你听过了吗?” “嗯,听过了。在回来的计程车上听了。” “怎么样?” 妻子很感兴趣似的微笑着问。 “你也和其他人一样死了吗?” “是的。我确确实实地死了。” 我以半开玩笑的语气回答,但脸上的表情一定不会是开心的,所以无法像妻子一样挂着微笑——不过,听到我的回答后,妻子并没有露出特别担心或忧虑的样子。 “你是怎么死的?” 妻子甚至这么问。 我低声叹了一口气,拉出放在长袍口袋里的数位相机,一边把相机放在妻子的面前,一边问道: “要听听看吗?” 第七章 翌日是星期一,我特地早起前往深泥丘医院,去接受脑神经科专门医生石仓(一)先生的诊疗。 前一天听了用数位相机录下的同学会谈话内容后,妻子不慌不忙地说:“没有什么事,用不着慌张,不要紧的。”但天生神经质的我,可怎么样也坐不住…… ——真的是一个好人呀! ——听说是脑子里长了恶性肿瘤。 ——虽然动了手术,但手术没有成功。 ——脑癌太可怕了。 ——听说他健忘的情况相当严重,或许这就是原因了。 ——或许吧! ——推理小说家脑筋糊涂了,那还真辛苦。 ——只能说“太可怜了”。 ——干脆地死了,那也算是好事呀! ——是啊! …… …… …… …… 用数位相机录下来的声音虽然有许多杂音,但还是清楚地听到了那些人对谈的内容。 “不要这么在意。不要在意。” 妻子立刻对我这么说。 “而且,你不是去年才仔细的检查过脑部了吗?” “嗯。是呀,确实是那样。不过……” 我虽然点了头,但心情并不轻松。于是妻子又说: “说到今年,今年是闰年唷。” “唔?” “樱花这么早就开了。” “怎么了吗?” 见我这么问,妻子又托着腮,歪着头“唔——”了一声才说: “我刚刚才想到的……你不知道吗?听说对这个地方而言,闰年是不好的年。” “不知道……” 我学妻子托着腮,歪着脑袋。 “不过,如果真是那样,那不是很糟糕吗?所谓的‘不好’,含有不祥、不吉的意思,是灾难的前兆吧!所以还是……” 谨慎起见,我还是赶快去医院做个检查吧!下定决心后,今天早上一起床,便前往熟悉的医院。 第八章 “没有什么异常的状况。” 以茶绿色眼罩遮着左眼的石仓医生一边看着排列在看片灯箱上的核磁共振成像,一边述说成像的内容。 “很干净呀!虽然你很在意自己健忘的情形,但从今天拍出来的成像看来,你的状态很正常,脑部很干净,看不到任何肿瘤的影子。” “是吗?” 听到医生这么说,我放心了。 “嗯……太好了。” “不过,你为什么突然想做检查呢?” 医生注视着我的脸问道: “去年年底才做过脑部的检查不是吗?刚才我也问过你了,有没有类似严重的头痛或手脚肌痹、舌头不灵活等症状,你的回答都是没有吧?” “是的,我只是常常有晕眩的症状。” “你的晕眩症状应该是心因性的,是压力造成的晕眩——不过,你突然要求检查脑部是否有肿瘤,确实让我吓一跳。” “啊……不好意思,惊动您了。”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医生眯着右眼问。 “一定有什么原因吧?” “唔……是这样的——” 于是我把前天晚上同学会的事情,说给医生听。 开始的时候医生没说什么,只是侧耳倾听,但是渐渐便开始发出“呃”或“啊”之类的回应声,到了最后,则是双手交叉在胸前,不仅“嗯嗯嗯”地回应着,还频频微微点头。 “医生,那样的事不是很奇怪吗?……而且让人很不舒服。” 我很认真地说。 “我真的很在意。那到底是开什么玩笑?虽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知道自己被说因为脑癌而死了,总是会不舒服。虽然觉得那样很愚蠢……” “所以你担心了?” “是的。” “原来如此。” 石仓医生仍旧双手交叉在胸前,用力的点了头。那位一直在诊疗室角落等候的咲谷护士,此时突然开口了: “因为闰年的狂樱。” “啊,就是那个。” 我反射性地说。 “我太太好像也那么说了……” “唔?你不知道吗?” 医生开口,他松开交叉在胸前的双手。 “不过,关于那件事,我觉得你没有必要太认真。那是迷信不是吗?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 “闰年的时候樱花会提早开花。这是不好的事吗?” 我想起妻子说的话,便顺口说出来。但这时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气氛。 那是……什么时候呢? 记得以前好像听过类似的话。确实听过,时间是三年前的梅雨季节时吗?每天都下雨,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了,所以…… ——不好呀。 那时她也说“不好”。 ——真的不好。 所以……啊,所以? 已经完全模糊的记忆,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我只能无力地摇摇头。 “所谓‘狂樱’的现象,并不仅是像今年这样樱花异常的提早开放。” 石仓医生说。 “樱花在春天开过后,到了秋天时竟然再度盛开,这也是‘狂樱’的现象。一般人说的‘狂樱’,大多是指这种‘再开花’的情形。” “——噢。” “那个对你说了一些像是故弄玄虚的话的人,是朱雀同学?是吗?” 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朱雀同学的脸。我回答石仓医生: “啊,是的。” 又说: “他说我们国中一年级的时候也玩过那个。” “你读国中一年级的……那一年不会也是闰年吧?” “啊?唔……确实是的。” “那已经是三十六年前了吧?” 医生的手指碰了碰眼罩。“吁”地轻轻叹了一声。 “那一年我也是本地的国中生。没错、没错,我记得很清楚,那年进入深秋后,圆谷公园的樱花像疯了一样的乱开。” 啊,对了!朱雀也在那时说了相同的事…… “闰年的狂樱不是好事。那是不吉的征兆,是灾难的前兆——很多人都这么说,而我们也接受了这样的说法。所以当时很流行一件事。” “一件事……”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从哪一个人开始的。或许在那一年之前,人们就会那么做了,而且,也或许不是只有小孩会那么做。总之那是——” “医生您说的事,就是我同学会那天晚上的那件事吗?” 我觉得有点头晕了,于是手指按着眼睑,继续说: “但是我——” “你不记得了,是吗?你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那件事。” “——是的。” “唔,这种情况也是有的吧!” 医生若无其事地说着,但脸上却露出不自然的微笑。我皱着眉,深觉沮丧,又问: “但是,医生,为什么呢?大家为什么要做那种不吉祥、像某种邪恶仪式般的交谈……” “不对。” 医生脸上的微笑不见了。 “那不是邪恶的仪式或诅咒。完全不是那样,那件事的意义与你所想的正好相反。” “意义正好相反?” “对。总之,那件事……也就是说要那样做的意义是,赶走即将降临的灾难。那是为了消灾解厄而进行的事。换句话说,那件事就像可以消除厄运的符咒……” 虽然医生这么说,但…… 我还是无法马上理解医生所说的话。离开医院,在走回家的路上,我不时摇着头,嘴里还喃喃念着“消灾解厄?”“消除厄运的符咒?”的话。 第九章 大约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朱雀同学过世的消息。据说在市政府的文化财产保护课工作的他,在前往如吕塚的古代遗迹时,突然被大片的坍方落石击中,结束了生命。 “他是好人呀……” 挂断来通报讣闻的电话,我忍不住低声地说。 明明才三月中旬,从我家可以看得到的红钗山的山腰上,近几年来总是延迟绽放的山樱花,今年却早早盛放了。 第一章 事情开始于一个星期前,那时我在这里——深泥丘医院接受检查。 因为年龄马上就要跨过五十大关,我经常因担心身体的问题而感到不安,所以总是定期到这家医院做各种身体检查。这一天要检查的,是之前已经预约好的脑部核磁共振和肺部的电脑断层,还有腹部的超音波检查。 “脑部很干净呀。” 诊疗室内的看片灯箱上,排列着好几张核磁共振成像,脑神经科专家石仓医师看着那些成像这么说。左眼上覆着茶绿色眼罩的这位石仓医生,就是我这几年来的主治医生。 “我知道你担心自己有早发性的失智症,但是,从这些成像上看来,你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你的血管也很正常。嗯,很干净的。” 啊!好极了。 接着,医生拿下看片灯箱上的脑部核磁共振成像,换上肺部的电脑断层扫描成像。 “你还抽烟吗?” 医生问。 “喇!是的。那个……” “没有想过戒烟吗?” “是。不管怎么样都……” “了解,因为戒烟也是有压力的。我也不是强硬主张一定要戒烟才可以的医生。” 石仓医生一边慢慢地看着断层扫描片,一边“嗯嗯嗯”地沉吟着。 我紧张地问: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唔?——啊,没事,不要紧的。你的肺部虽然不能说很健康,但是,就算是有一点状况,也还不到必须去请教呼吸科医生的地步。” “——噢。” “不过呢,做为医生,我还是必须提出建议,你应该尽可能的不要抽烟。可以吗?” “是。” 我顺从地点点头,但心里却在说“要我戒烟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尼古丁中毒者的悲哀呀! ——这时,另外一位医生走进来。他是消化器官科的石仓(二)医生。 两位石仓医生年纪相同,长相也相似,不过这位石仓医生所戴的茶绿色眼罩,与脑神经科的石仓医生所戴的茶绿色眼罩,正好在相反方向的眼睛上;因此,即使不去看两位医生佩戴的“石仓(一)”与“石仓(二)”的名牌,也可以分辨出谁是谁。 “关于腹部超音波检查的结果……” 石仓(二)医生与石仓(一)医生交换位置,对着我说。 我觉得他的表情看起来好像面有难色便问: “有什么问题吗?” 刚才这位石仓(二)医生在为我做超音波检查时,嘴里有时会发出“啊”、“唔”的声音,但当场并没有说什么。那时我就有点在意他的反应了。 医生表情严肃地伸伸下巴,以眼色示意另一位石仓医生。于是,好几张超音波的成像被排放在看片灯箱上。 “两边的肾脏、胰脏、脾脏、胆囊,都没有异状。但是肝脏这边……” 我的屁股从椅上浮起,看着那些超音波成像。但我是外行人,根本无法从那些成像上看到什么。因为看也看不懂便问: “我的肝脏有问题吗?是脂肪肝?还是肝炎?” “不是,不是那种病症……” “是肝硬化吗?还是肝癌?可是我完全感觉不到肝有不对劲的地方。” “肝是沉默的器官。” 医生先是一本正经地如此回答,然后表情很快地转为柔和地说: “你的问题不是肝硬化或肝癌那种攸关性命的病。” “那么,到底是什么问题?” “请看这里。” 医生指着其中一张超音波的成像说: “就是这里。这里有一块变黑的部分吧?范围相当大,像巨蟹座的气体星云那样,正在逐渐扩散中。” 听到医生这么说,我更聚精会神地再一次仔细看着那成像,确认医生所说的话。是不是“像巨蟹座的气体星云那样”我不知道,但是成像上确实有着第一眼不会马上注意到,却愈看愈觉得奇怪的扩散状黑色阴影…… “这是什么……” 不安的感觉快速膨胀,我的舌头因此变得不灵活。 “是恶性肿瘤,还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吗?” “不是,不是那种东西。” 医生明确地否定我的猜测。 他看了一眼另一位石仓医生才说道: “这是‘心之黑影’。” 第二章 “心之……黑影?”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所听到的。但医生点头说“是的”,他的神情非常认真,并且强调地再说一次: “‘心之黑影’。” “是这个?这个吗?这团黑黑、模糊的影子?” “是的。” “那、那是……每每发生什么重大的凶杀案件时,电视或许多新闻媒体经常会使用到的字眼——那个所谓的‘心之黑影’吗?” “是的,就是那个所谓的‘心之黑影’。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也难怪,毕竟‘心之黑影’是人们直到最近才逐渐了解到的东西。多亏了Q大的真佐木老师,经过他多年的临床研究,终于追到了答案。” Q大学附属医院精神科的真佐木教授吗? 他是个我多少也认识一点的人物。虽说是那位教授花了很长的时间,持续研究的结果,但…… “为什么‘心之黑影’会在肝脏呢?而且,竟然是用超音波检查出来的!这样的事……” “你没有听说过吗?本医院的超音波检查机器不同于一般,它拥有真佐木老师发明的特别功能。” “可是,‘心之黑影’出现在肝脏上,还是太奇怪了吧?通常应该会出现在脑部吧?至少海马体或扁桃腺是比较像会产生‘心之黑影’的部位。” “你的想法很合理,但是——” 石仓(二)医生只这么说,然后与旁边的同事互看了一眼。于是脑神经科的石仓(一)医生开口说道: “根据真佐木老师的研究,人的‘心’并不只栖息在脑部,‘心’遍布在人身体里的各个地方。真佐木老师的这个学说,以前一直被视为异端说法,但是,近年来由于临床上已经开始承认‘心之黑影’的存在,因此老师的学说也终于得到证明。” “所以——” 石仓(二)医生接着说: “‘心之黑影’可能出现在人身体里的任何部位。可以出现在脑部,也可能出现在心脏或肺部,当然也可能出现在胃肠或肝脏。” “不过,目前出现在肝脏的实际病例,占压倒性的多数,出现在脑部的例子反而非常少见。遍布在身体各个部位的‘心’所生成的‘黑影’,会顺着血流,集中到肝脏。有人认为这是因为肝脏是解毒器官的关系……” 医生们说的“现代医学最新情报”,对我而言实在是太过先进到足以让我晕眩的地步。我的心理还没有整理好,现在就要我相信他们说的话,实在很难。但看他们的样子,我也无法觉得他们是在说谎或在开玩笑。 “那么,这就……” 石仓(二)医生说。他调整一下坐姿后问: “怎么办呢?要如何处理你的‘心之黑影’?” “医生觉得应该怎么办呢?” “虽然就这样放着不管的话,也不会立刻关系到你的生命问题。不过,毕竟是句心之黑影b,随时都有可能引起什么麻烦事。” “例如哪一天我会突然没有选择性地随便杀人吗?” “哎呀哎呀,不要说这么极端的话。只是,你现在经常感到压力缠身,常常觉得晕眩,或身体不适的种种状况,很有可能就是这‘心之黑影’造成的。” “嗯。那,医生认为该怎么处理呢?” “其中一个选项是——” 医生用手指抚摸着茶绿色的眼罩边缘说: “动手术摘除。” “动手术?可以利用手术摘除‘心之黑影’?” “可以。如果你的‘心之黑影’出现的部位是在脑部或心脏,那就比较麻烦了。所幸你的‘心之黑影’出现在肝脏,而且目前看来只是表面上的扩散,只要使用简单的手术,就可以除掉了。最近有很多和你相同的病例,有不少患者已经在本医院接受我所说的摘除手术。到目前为止,手术的成功率可以说是百分之百,所以……” 医生说话的时候,表情始终很严肃,但语气却显得很轻松,对动手术很有把握的样子。 毕竟动手术是大事,所以我也很难当场就同意。不过,如果那是简单的手术,那就马上同意也无妨……当下我就有了决定动手术的想法。 第三章 ——就这样,一个星期后的今天。 既然我已经在心里做好决定,又得到了妻子的同意,所以便接受医生的建议,决定进行手术,摘除在肝脏上发现的“心之黑影”。 根据手术前的说明,将在我的身上进行的手术,是使用最新专门仪器的腹腔镜下手术。这种手术不会让患者有重大的身体负担,顺利的话,手术过后两、三天就可以出院。况且,不知理由为何,我接受手术时,Q大的真佐木教授也会在场观看。这一点让我感到安心。 “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等你醒来的时候,所有的问题便都结束了,因为那时你身上的‘心之黑影’已经完全被摘除了。” 在接受全身麻醉进入沉睡前,那位我熟悉的咲谷护士如此对我说,但她脸上还挂着会让人忍不住多心的奇怪笑容。不过,如咲谷护士所说的那样,几个小时后,手术顺利结束,躺在病房床上的我,慢慢地张开眼睛醒来。 在我病床旁边的妻子先对我说:“醒了吗?” 接着又说: “手术很成功,一点问题也没有,真是太好了。” “啊……嗯。” 我觉得右边的侧腹部不太舒服,不过,大概是麻醉剂的效果还在,所以并不觉得痛。我也觉得心情不坏。只觉得好轻松,并且全身非常舒畅…… 老实说,我对这种情形感到惊讶。 一摘除“心之黑影”,就马上有这么清晰可见的效果吗?还是这只是我的心理作用?——不,不是心理作用。 我感觉到前所未有轻松与心情舒畅…… 啊,我觉得从此以后可以不必再担心晕眩的问题了。戒烟也不是那么痛苦的事情了,也能够毫无阻碍地写稿了…… “效果太惊人了……” 我忍不住独自喃喃自语。 第四章 不久后,到病房来看我。来的是消化器官科的石仓(二)。 “觉得怎么样?” “心情非常好。很难形容的好……” “之前的患者也都这么说。每次都让我感到讶异。” 医生爽朗地笑着说。 “不过……”医生换了个语气说道: “你想看今天从肝脏摘除下来的‘心之黑影’吗?” “我能看吗?” “如果你想看的话……事实上,我们会把摘除下来的‘心之黑影’交还给患者。‘心之黑影’与受伤的脏器或肿瘤不一样,目前还没有法律规定处理办法,所以我们院方也很难做处理。因此,原则上我们会把摘除下来的‘心之黑影’交还给患者本人保管。” “噢,原来如此。” “那么,这个……” 医生说着,把一个白色的压克力小盒子递给我。 “里面装着我的‘心之黑影’吗?” “是的。” 医生点点头。 “这样说好像和刚才的话相互矛盾了。” 医生接着说: “但有一件事要请你特别注意。希望你尽可能的不要去看盒子里的东西。” “为什么?难道是看了之后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吗?” “也不是。如果只是看的话,那也没有什么问题。但是……” 医生要说不说的,脸上还露出会让人多心的诡异微笑。 “总之,要不要看是你的自由。” 医生说完这话,便离开病房。 不久之后,护士和妻子也出去了,病房内只剩下躺在病床上的我—— 经过一番犹豫,我决定打开医生交给我的白色压克力盒子,看看盒子里面的东西。曾经在我身体里的“心之黑影”到底长什么样子?无论如何我都想亲眼看一看。 我打开盒盖,怀着戒慎恐惧的心情窥视盒子的内部。 那是一个约乒乓球大小的黑色块状物体。但和我想像中不同的是:那物体看起来轻飘飘的,样子很像棉花糖…… ……啊,这就是我的“心之黑影”。 这就是我的“心之黑影”吗? 就在我心生这个想法的下一个瞬间—— 我做了一个完全没有经过思考的动作。 我的右手伸进盒子里,拿起那个,就往嘴巴里送…… 那是完全没有理性思考,绝对冲动的行为。 那个看起来太可口了。而且,实际地送入口中后,那个马上融于口中,好像与口水合为一体了,然后顺着喉咙进入体内,好吃到像可以融化我的心。 第一章 因为种种巧合与机缘累积的结果,我们成了那个现场的第一目击者,而偏偏我们又负责了这一连续杀人命案的调查工作。 我所说的我们,指的便是在黑鹭署刑事课工作的我,和我的老朋友石仓医生,石仓医生是黑鹭署的特约医检。 “哎呀!这个是!” 石仓医生叫道,抚摸左眼上茶绿色眼罩的手指微微发着抖。 “莫非这和那个事件是……” “这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我压抑着内心的强烈不安,如此回答。 “这个可以视为是第五件命案了吧?” 在著名的古代遗迹如吕塚附近,有一座小小的如吕湖。我们两人刚刚踏进建于小湖边,已经废弃的小屋内。 小屋内的光景只有“惨”字可以形容。 地板上有一大摊的血,血渍还没有干,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血腥味。那一大摊血的上面,有一具头破血流的男性尸体…… “那个就是凶器吧?” 我指着被扔在尸体旁边的斧头说。石仓医生一边战战兢兢地慢慢靠近斧头,一边说: “肯定没错!斧头上还有新鲜的血迹,看来这桩命案发生还不到一个小时。” 男人仰躺在地上,手脚像“大”字一样地张开,已经一动也不动了。从身高和体格来判断,死者确实是男性,不过看不出年龄,也不清楚他是带着什么表情断气的,因为—— 他的脸被盖住了。 他的脸上盖着一个有点脏的曲棍球员面罩。 “今天是星期五吧?” 我说。医生马上回应道: “而且是十三号。” “果真是特意仿效的!第五桩命案发生在‘十三号星期五’。” “确实是。但是,这个……” “先请求支援吧!或许凶手还在附近……” 我这么说着,拿出手机,准备紧急联络署里。 第二章 事情开始于两个月前。 六月上旬。刚宣布进入梅雨季节的第一个星期日的早上,位于市内东地区,属于黑鹭署管辖范围内的人文字教会的后院里,发现了一具诡异的他杀尸体。 死者是住在这个教会附近的高中二年级男生。已经是六月天了,被杀的男生不知道为何还穿着冬天的立领学生制服。 凶器是一把长铁枪。铁枪从死者的右肩刺入,贯穿心脏后,从左边的侧腹凸出死者的身体,然后插入地面……在这支铁枪的支撑下,死者是站着断气的。 一看到那种不像人类可以办到的命案现场,我瞬间想起某一部电影里的某一个画面。那部电影是“天魔(the Omen)”(李察·唐纳Richard Donner导演/一九七六年)。 在那部电影的中间,布瑞南神父突然被暴风雨袭击,准备逃入教堂避雨时,惨死在教堂前面的那一幕。眼前的这个,不就和电影里的那个很像吗? 我对着同为刑警的同事们这么说时,他们每个人都以讶异的眼神看着我,上司也明显地面露不悦之色说: “总之一句话,你就是个恐怖片的爱好者。” 结果是没有一个人愿意陪我讨论此事。不过,问题是:不只是死者被杀的模样酷似而已。 D 因为有人在连日的雨而泥泞的现场地面上,写下了这个字母。那是凶手留下来的签名吧!——我确信是这样的。 “D吗?那是达米盎(Damiaan)的D吗?” 知道这起命案,并且立刻做出这种反应的人,是接受尸体检查委托的石仓医生。 “哦?医生这么认为吗?” “一般都会这么想吧!” “你喜欢恐怖电影?” “就算不是特别喜欢,也会知道像‘天魔’那样的电影吧?那是常识……不过,老实说,我确实喜欢恐怖电影,而且看了非常多。” “果然——对于这次的命案,请问医生有什么看法呢?觉得这只是偶发的命案吗?” “偶发的?当然不是吧?” “我也觉得不是。” “凶手应该是以‘天魔’中的一幕为范本,进行了仿效性的杀戮行为。不是吗?” “说得是呀!” “而且还在现场留下了签名。达米盎的D……” 至少医生和我一样,对此命案有着相同的看法。但是,除了我们之外,没有人接受这个看法。不过,话说回来,在那个时候没有其他人愿意接受这个看法,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然而—— 两个多星期过去了,在一点破案头绪也没有的情况下,黑鹭署管辖的区域里,又发生了一起新的命案。 这次命案的现场是N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住在这个宿舍里的文学院二年级女生遭人杀害,惨死在宿舍内的储藏室里。 命案发生的时间是深夜,死者的腹部被利刃刺中好几刀,最后因喉咙被割断而毙命。而且—— 不太明白女学生到储藏室要找什么东西,但现场的储藏室里,卷成线圈状的铁丝散得到处都是,而受害者似乎在被刀刃攻击以前,曾经被这些铁丝绑住手脚,处于不能动弹的情况。 —看到这样的现场,我瞬间想起某一部电影里的某一个画面。那部电影是“坐立不安(Suspiria)”(达理欧·阿金图Dario Argento导演/一九七七年)。 在那部电影的后半部分里,洁西卡·哈帕(Jessica harper)所扮演的苏西的朋友莎拉,在芭蕾学校内的道具室里被杀害了。 莎拉被杀害的情形,不是和现在的状况很像吗? “签名呢?有吗?” 石仓医生在得知这个命案的概要后,马上提出这样的问题。 “现场墙壁上有用血写下的字母。这次写的不是D,是E……” “噢。那一定艾莲娜·马科斯(Elena Marcos)的E……” “是吧!” “会是同一个凶手吗?” “虽然没有证据,但是,像这样的‘仿效杀人’,应该不是单独的个别案件……” 假如这是个连续的杀人命案,那么,下一个出现的命案现场,会是“天魔”里或是“天魔续集”里的哪个杀人场景呢?我和石仓医生曾经这样漫无边际的猜测过,但现实却与我们的猜测不同,因为这次出现的命案现场与“天魔”无关,而是“坐立不安”——这样的结果不免让我们想像:如果还有下一次,那…… 我和石仓医生因为两人共通的认知与想像,忍不住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第三章 又过了几个星期,时间来到了七月中旬,第三个命案发生了。 死者是Q大学法学院四年级的男生。他是住在自己家里的本地大学生,正在为了进入法学院的硕士班而闭门苦读。因此,他被杀害的地点,便是自己家中的卧室。那天晚上因为家人全出去旅行了,所以只有他一个人在家。 床的中央有一个大洞,好像有大量的鲜血从那个洞里喷出来一样,把整个房间都染红了。死者的身体被严重切割,几乎已经失去原有的形状…… “检查床的床单时,发现了有特征性的痕迹。凶手好像除了大拇指外,其余的四个手指头上都装上刀片,然后以那样的手指割裂床单……” 听到我的报告后,石仓医生和上一次一样,开口便问: “有签名吗?” “有。在床旁边的枕头上有用血写下的字。” “是F吗?” “正是F。是佛瑞迪·克鲁格(Freddy Krueger)的F。” 这次命案仿效的画面来自“半夜鬼上床(A Nigreet)”(韦斯·卡拉文es Craven导演/一九八四年)。强尼·戴普扮演的年轻人葛雷,在睡梦中惨死于自己房间内的床上。 “看来,这个连续杀人的命案,好像还会继续下去呀!” “确实——那么,下一次会仿效哪一部恐怖电影的画面呢?” 光是想像一下,我们就忍不住发抖。 第四章 然后是一个星期前的八月初,发生了第四起命案。 这次的受害者,竟然是石仓医生认识的人。死者是石仓医生服务的深泥丘医院里的同事,麻醉科茶山医生的妻子。茶山太太在丈夫不在家时,在自己的家里面被杀死。 这次凶手行凶的时间判定应该是白天。茶山医生晚上从医院下班回家,目睹了比之前那些命案更加凄惨、残虐的杀人现场。 首先,凶手破门侵入茶山家,然后用门的木头碎片刺穿茶山太太的右眼球,并且从左脚膝盖处,扯断茶山太太的左脚,还剖开茶山太太的腹部,拉出内脏…… 对于茶山太太遭受残酷杀害之事,石仓医生肯定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石仓医生虽然因震撼过于强大而脸色苍白,他仍然镇定地说道: “恐怖片里常常可以看到眼球被刺穿的画面呀!” 他喃喃说着,然后陷入深思般想了一会儿,鼻子轻轻“哼”了一声后说: “门板的木头碎片是重点吧!再加上被扯断的脚和拉出来的肠子……这些……好像是、僵尸的食物。” 我们都同意的“那个”,就是“Zombi 2”(卢西欧·福西Lucio Fulci导演/一九七九年)。电影进行到一半后,梅南多太太在自己的家中,成为僵尸们食物的那个电影…… 顺便要说的是,第四桩命案的“签名”,是用死者的肠子“写”出来。不用特别说明大家应该也知道吧!那是N,Zombi(僵尸)的Z。 第五章 情况发展至此,任谁也不得不承认这绝对是一桩连续的杀人命案,是“恐怖电影连续杀人事件”吧! 接下来是哪一部恐怖电影的哪一个场景,会被拿来当作杀人的范本呢? 我们每天都战战兢兢的,整个市区也笼罩在提心吊胆的气氛下。 以市府警察总部的高手们为中心,警方每个人都很拼命地追查命案的相关内容,但是,不管怎么样调查,就是掌握不到凶手的线索,完全不知道到底是谁犯下这么凶恶的命案。就在这样的情形下—— 因为种种巧合与机缘累积的结果,我们在毫无预期下,来到第五个命案的现场。 第六章 “医生对这次的情况有什么看法?” “从命案的地点位于湖边的小屋这一项看来,可以说是像‘十三号星期五(Friday th)’吧!但是……” “到底是哪一部电影里的一个画面呢?‘十三号星期五’的电影太多了。” 在等待警署的支援到来前,我们很认真地讨论着。 “至少可以确定应该是‘PARt 3’以后的作品。不过……” “不愧是恐怖片迷!这次命案的线索有‘十三号星期五’,还有曲棍球员面罩。这两个线索是这一系列影片的象征性标记了……” 这一系列的第一部是“十三号星期五”(史恩·康宁汉Sean S.Cunning 2”(史帝夫·麦尔Steve Miner导演/一九八一年),这两部中还没有出现曲棍球员面罩的情节。如医生所说的,曲棍球员面罩是第三部“十三号星期五PARt 3”(史帝夫·麦尔Steve Miner导演/一九八一年)后,才出现的。 “话说回来,这次的签名在哪里呢?还没有看到类似凶手的签名。” “啊,的确。” 我在回答医生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慢着!等一下——啊,怪了。 这次的这个现场的情况是…… “怎么了?” 医生不解地问。 “那个……” 我不安地寻找要如何回答。 第一桩命案仿效的是“天魔”,留在现场的字母是达米盎(Damiaan)的D。 第二桩命案仿效的是“坐立不安”,留在现场的字母是艾莲娜·马科斯(Elena Marcos)的E。 第三桩命案仿效的是“半夜鬼上床”,留在现场的字母是佛瑞迪·克鲁格(Freddy Krueger)的F。 第四桩命案仿效的是“Zombi 2”,留在现场的字母是僵尸(Zombi)的2。 而我们刚才一踏进小屋,就看到了肮脏的曲棍球员面罩,所以马上连想“十三号星期五”(的PARt 3以后)。但是…… 还是太奇怪了。 这样就不合道理了。 之前的四桩命案,每一桩的现场都仿效自电影中的杀人画面。也就是说,仿效出来的焦点都在“被杀害的那一方”。然而—— 这次的这个是怎么一回事? 说到曲棍球员面罩,当然会想到“十三号星期五”,这一点应该是没有错的。但是——慢着、慢着,“十三星期五”中的曲棍球员面罩,并不是戴在“被害者”脸上的,而是“杀人者”的象征,不是吗?——没错,当然是这样的。 他是“杀人者”……而且,他是不管受到什么样的反击,都会马上再站起来,即使是头被打烂了,看起来像死了一样,也会复活过来。他,是杀不死的杀人鬼! 我吓呆了,害怕得张大眼睛张望四周。 倒在地上的那个男人,看起来正要慢慢起身。他会调整好自己脸上的面罩,伸手去拿抛出去的斧头,然后…… 我们当然找不到凶手的签名。 因为第五桩命案现在才要开始。 凶手在杀人之后,才会留下签名。 J·杰森·沃西斯(Jason Voorhees)的J。 那个J字,恐怕是用已经害怕得失去逃走的力气的我和石仓医生的血,写下来的。 第一章 八月。 这个城市代表性的夏季节庆活动“五山送火”已经结束,又过了一个星期左右—— 那一天天气凉爽到让人觉得秋天已经来到,感觉秋高气爽的日子。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出门散步的我,这一天中午过后便出门去散步。 从事写小说这个行业,经常让人整日闭坐在家而缺乏运动。因为我已经不年轻了,再加上医生的劝告,几年前起便决定至少要坚持散步(不敢说是走路运动)这件事——但是,夏天太热,冬天又太冷,让人懒得出门,最后便是窝在家中。 今年夏天我尤其提不起精神散步,一点也不想出门,再加上被截稿日追得几乎喘不过气,几乎是过着足不出户的生活。所以说,这一天的散步,真的可以说是“久违了”。 离开家门后,我背对着红叡山,沿着长长的坡道往下走,才没走多久,就看见一小群人聚集在途中的三岔路口附近。 从他们的穿着打扮看起来,他们不像观光客,其中有几个好像是住在附近的妇女。还有,一群人中也有几个小孩子。 三岔路口前面的路旁有一块小空地——正确地说,也不能说是空地,那好像是附近邻家的停车场。不过,现在那里架起了集会用的临时帐篷。那帐篷好像就是人群聚集的中心。 我在通过那里时,顺便看了那里一眼,发现里面并不是只有女性,也有几位像是“本地大叔”般的男性,及几个小孩子。那些孩子看起来像是小学生,或是还没有读小学的幼儿,他们的手上有拿糖果的,也有拿溜溜球或是水球的……在即将迈入五十大关的我的眼中,眼前的情景颇让我心生怀念。 这是什么集会呢? 我歪着头这么想。 是本地的儿童团体在办夏日的活动吗? 前面的三岔路口有一座小小的地藏庙,是非常普通的小庙,平常经过时完全不会注意到。但是,这时那座小庙却很自然地吸引了我的目光。 和平日不同的,今天的地藏菩萨前面有点燃蜡烛的烛台,有鲜花的装饰,还摆放着许多供品…… 是什么呢? 这是在做什么呀? 我再次歪着脑袋,不解地思索着,好不容易才想起来。 是吗?——这是地藏盆会吗? 第二章 说起来好像确实有那样的事——我从脑海中朦朦胧胧的记忆里面,寻找出可以与眼前的情景对照的印象。大概是盂兰盆会后的一个星期——八月二十二日到二十四日左右,每个有地藏庙的镇议会,都会举办地藏盆会的活动…… 如果这个时候我怀抱着“是什么事呢”的疑问,就直接回家,并且对妻子说出我的疑问,一定会招来妻子以惊讶的口吻对我说:“你怎么了?”吧! “那是地藏盆会呀!你是这个城镇出生,住在这里的时间远比我久,不应该不知道地藏盆会吧?” 当妻子这么对我说的时候,我大概会回说: “噢……好像是的。” 虽然那不能算是明确的答案,却还算得是适当的应对吧! 反正最近常发生这样的情况。说起来妻子是南九州的猫目岛人,我则是出生于这个城镇的人,而且学生时代和成为作家以后,基本上也一直住在这个城镇里。相对于我,妻子是后来才来这里住的,所以我住在这里的时间,确实比妻子久很多,理论上我应该比她更熟悉这个城镇的种种。然而…… 最近的情形却常常不是那样。 城镇里一些我不清楚的事,妻子竟然非常清楚!不过,这不是她的问题,我觉得问题出在我身上。因为原本应该在我记忆里,为我熟知的许许多多事情,最近不知为何变得模糊不清,让我不得不自我检讨为什么会如此的事情,最近已经发生很多次了…… 我是不是得了早发性的失智症呢?因此觉得不安,我还数次前往医院做脑部检查,但是检查的结果总是说我的脑部并没有任何异常。这样的结果虽然是值得高兴的,可是—— 还好这一天我顺利地想起和“地藏盆会”有关的事情。 其实,回想起来,这些年的八月下旬时,我大多闭门在家,根本没有机会像今天这样外出散步——我觉得是这样的。因此理所当然的,我也很久没有机会看到附近举办“地藏盆会”的情况了…… 我一边努力地在脑子里寻找几十年前自己还是小孩子时,享受“地藏盆会”活动的快乐记忆,一边站在三岔路口,眺望地藏菩萨一阵子。 第三章 我似乎曾经听说过,这个城镇是地藏盆会的发祥地。 据说,从前佛教的地藏菩萨信仰与各地方的守路神信仰结合后,镇内的十字路口便出现了祀奉地藏菩萨的地藏庙;而从某个时期开始,因为人们相信地藏菩萨是孩子们的守护神,于是各城镇举办的地藏菩萨祭祀活动,便自然而然地演变成“守护孩子的节庆活动”。 包括邻近的大阪或滋贺等城市,地藏盆会都是地方上大家熟知的年节活动。不过,好像并不是全日本每个地方都有地藏盆会。例如:如果对东京人提起地藏盆会,往往会被反问:“那是什么?” 我缓缓信步而行,关于地藏盆会的知识,也慢慢地从我的记忆里浮上来。 这一天真的很凉爽,一点也不像是八月天。不过,从万里无云的晴空洒下来的阳光,却还是夏日的骄阳。因为出门时忘了戴帽子了,为了躲开日晒,我尽量选择可以遮阳的路走。于是—— 虽然没有特意要走哪一条路,就在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时,竟然发现自己来到一栋熟悉的建筑物附近。 是深泥丘医院。 这几年来,我的身体健康完全依赖这家医院,只要自觉得健康状态有问题,就会来这里接受检查,因此认识了不少医院里的医生、护士。 在爬上深泥丘的缓坡途中,就可以看到深泥丘医院那栋钢筋水泥建的四层楼建筑了。但是—— 我突然看到了像刚才三岔路口那样的人群。 医院的斜对面有一座儿童公园。 公园里架设着几座帐篷——和刚才在三岔路口看到的临时帐篷一样。很多孩子聚集在帐篷附近,帐篷的周围还挂着很多写着“卍”字的红底白字灯笼。同样是地藏盆会的活动,这边的规模显然大很多,也热闹很多。 去看看吧!我这么想着,便朝公园走去,并且就在一脚踏入公园的那一刻,听到了孩子们“哗!”的欢呼声和鼓掌声。现在正在进行什么非常受到孩子们欢迎的活动吗? 我往发出欢呼声的帐篷走去。 帐篷的下面排着几条长凳子,孩子们坐在凳子上,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前方。我顺着孩子们的视线看去,在那里的是—— 一位戴着俗气的方框眼镜的年轻人站在那里。 那个人我见过。他骨瘦如柴,脸色不佳……没错,他就是Q大学奇术研究会的乙骨同学。 不管他的外貌如何,我知道他的魔术技巧还算有一手。他表演的不是擅长的另类桌缘魔术,而是受小朋友们喜爱的舞台魔术……我看的时候,他正使用红色的布与垒球般大的地藏菩萨头(当然是魔术道具),表演僵尸球的魔术。 不可思议的地藏菩萨头像活的一样,自由自在地在半空中移动,最后的高潮是表演者大力抖动红色的布,球便在瞬间消失了。小朋友们在球消失的瞬间,爆发出“哗”的欢呼声。 我一边和小朋友们一起鼓掌叫好,一边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地藏盆会时,观看地藏盆会余兴节目的魔术表演。 “你好。” 有人在我的背后打招呼。回头看,是在深泥丘医院认识的年轻女护士咲谷小姐。 “啊,你好。” “来看地藏盆会吗?” “正好路过,所以——看到乙骨君在这里表演,还吓了一跳。” “‘魔术团’的团员每年都会来表演做公益演出。” “噢,这样呀!” “魔术团”的正式名称是“深泥丘魔术团”,成员都是本地喜欢魔术的人,简言之就是地方上的奇术同好会,咲谷小姐也是其中的成员之一。那是前年秋天的事吧!我被邀请去观赏“魔术团”举办的“奇术之夜”,那时也看过乙骨同学的表演。 “这里的地藏盆会好热闹。” “是很热闹,但是,孩子们的人数好像愈来愈少了。” “啊,那边正在抽奖。” “小朋友们好像最喜欢那个。” “以前也是这样呀!——今天是星期六,医院那边的情形怎么样?” “下午的看诊工作马上要开始了,我还在工作中。” 咲谷小姐笑着说,难怪她身上穿着白色的护士服。 “这里的地藏菩萨在公园里吗?”我问。“我也算常常来这里,却从来没有看到过。” “地藏菩萨在那边呀!你看!” 护士伸手指着旁边帐篷的方向。那里是公园东南角落,也搭着一座帐篷,地藏菩萨庙就那帐篷的下面。 “这边的地藏菩萨是‘深泥丘三地藏’,在这里的地藏菩萨是三地藏中的二目地藏菩萨。” “深泥丘三地藏?我第一次听说。” 还有第一和第三吗?那么,訑们在这附近的哪里呢? 我朝着“二目地藏菩萨”所在的帐篷走去。既然来到这里了,当然要就近去看看。 那是一座相当漂亮的石造小庙。 庙前的供桌上摆满了烛台、鲜花和供品,地藏菩萨立在左右对开的格子门内。地藏菩萨穿着红色的围兜,双眼柔和地闭着,和三岔路口看到的地藏菩萨一样,是常见的……不对。 不是的。 不是那样的。 绝对不是常见的地藏菩萨!这尊地藏菩萨有着非常异样的特征。 乍一看,我吓了一大跳,还当场呆住了。 这是一尊红色的地藏菩萨。 红色的原因并不是材料的本身带着红色,也不是某一部分使用了红色做为装饰,而是从头顶开始,到脸、肩膀、手、挂着围兜的脖子、前胸……全身都是红色的。那是让人看了会觉得害怕的红色,那么刺眼,像被染上大量的鲜血般。 这是怎么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甚至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灾难,忍不住手抚着额头,倒退了一大步。呜……强烈的晕眩感也在这个时候突然袭来。 这是怎么了? 这是……怎么了? 我一下子失去平衡,就在觉得要跌倒之前,听到“啊!”的叫声。那是咲谷护士的声音: “怎么了?你不要紧吧?” 第四章 “觉得如何?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已经没事了……” “没有发烧,血压和其他身体状况也都正常。本来还担心你是不是中暑了,但看起来不像是那样的问题。” “嗯,是头晕,常常感到晕眩的——不好意思,突然这样……” “没什么,没什么。幸好咲谷小姐在你旁边。” “是呀——太丢脸。” 将近一个小时前,我在公园的地藏菩萨前感到强烈的晕眩。 虽然一时站不住,但并没有失去意识,只是无法独自行走,于是在咲谷护士的搀扶下,被带到医院。在没有人的治疗室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后,晕眩感渐渐散去,终于恢复到平常的状态时,左眼戴着茶绿色眼罩的医生来了。他是我这几年来的主治医生,脑神经科的专家石仓(一)医生。 “对了,医生,那个地藏菩萨是——” 我从床上起身,看着医生的脸问。医生的中指抚着眼罩的边缘说: “你说的是公园里的二目地藏菩萨吗?” “是的。为什么那尊地藏菩萨……” “为什么那尊地藏菩萨被染成红色的?你要问这个问题吗?” “嗯。老实说,刚才我就是看到那尊地藏菩萨,吓了一跳,然后就感到强烈的晕眩。” 医生点头,表示“原来如此”,并仔细看着我的脸说: “你太累了。” “——是。我剐剐赶完稿,这一阵子都待在家里。” “你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今天晕眩的原因,一定也和平常一样的吧!” 接着,针对我的疑问,医生很干脆地做了以下的回答: “人们会用染了红色的砂糖水浇地藏菩萨,这是这一带地藏盆会的习俗,由来已久了。所以公园里的地藏菩萨才会变成那个颜色。” “红色的砂糖水?” 我深感不解地低声说着。 “很奇怪的习俗呀!” “浇地藏菩萨的水,通常用的都是一般的水。不知道这里习俗的人,看到红色的地藏菩萨时,难免会被吓一跳。” 医生走到我床边的椅子旁,坐了下来,又把中指放在眼罩的边缘。 “地藏菩萨刚开始成为地藏信仰的根本,是因为地藏菩萨会优先救助弱者,被视为是深怀慈悲的佛菩萨,也被当成是保护弱小孩童的守护神。不过,后来又多了一些耳语、说法,说供奉地藏菩萨之地的地面下,是饿鬼界的入口……” 饿鬼界就是饿鬼道,在佛教的说法里,那里是迷界的“六道”之一。生前做恶的人,死后受到报应,就会沦为“饿鬼”。 “把水浇在地藏菩萨上的用意,是要以慈悲的心,施舍水给沦落到饿鬼界受饥、受苦的饿鬼。这个地方为什么要用红色的砂糖水浇,或许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吧?可能开始的时候用的并不是砂糖水,而是人的血……” 医生故意露出狞笑地对我说,但我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医生的玩笑而轻松起来。 “但是……” 我接着说: “听说深泥丘有三地藏。另外的两尊地藏呢?” “你听咲谷小姐说的吗?” “嗯。她说公园那边的是第二地藏菩萨。另外的两尊地藏菩萨在哪里呢?” “三目地藏菩萨在离这里不远的坡道上。你想马上去看看吧?” 医生如此回答。这时,我觉得医生的用语有些奇怪,却说不出奇怪在哪里。或许只是我太敏感了。 “第一地藏菩萨呢?在哪里呢?” 我一再问,医生于是突然换上严肃的神情,回答我: “其实,一目地藏菩萨失踪了。” “啊?” “据说以前这里确实有那个,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失踪了。” “地藏菩萨失踪?怎么会有这种事?” “事实就是如此。没办法呀!” “可是……” “我也只是听说,并没有实际看到过那尊地藏菩萨。或许是出了什么状况,被移走了吧!” “这么说来,第一地藏菩萨现在并不存在了?” “嗯。” 医生先是这么回答了,但是很快又说:“啊,不是。”并且接着说: “好像也不能那样断定。” “怎么说呢?” “因为最近有个男人说他‘看到了’。” “哦……” “这件事是我从Q大学的真佐木老师那里听来的——你有兴趣知道吗?” 医生这么问我。我毫不犹豫地马上回答: “有。” 真佐木老师是Q大学附属医院的精神科教授,和石仓医生的交情好像很不错。而我也因为石仓医生的关系,几年前就认识了真佐木老师。 “不过,这件事情请不要随便说出去。拜托了。” 医生先这么叮嘱后,开始说: “就姑且用S,来代替那个男人名字吧!大约是离现在半年前的某一个晚上,那位S氏在这附近看到了深泥丘三地藏中的一目地藏菩萨。一目地藏菩萨和其他两尊地藏菩萨一样,眼睛是闭着的。但是S氏说他看到一目地藏菩萨时,地藏菩萨的眼睛是张开的。” “地藏菩萨的眼睛?” 听到这里,我觉得一定要确认一下: “那位S氏是真佐木老师的患者吗?” “你果然注意到了。” 医生马上承认。 “自从半年前他看到地藏菩萨的眼睛张开后,就变得不对劲了。他现在应该还在Q大学附属医院的精神科中住院接受治疗。” “啊……” 是精神失常的男人的胡言乱语吗? 那位S氏的情况,可以粗略地从两个方向来做解释。一个是:S氏疯了,所以看到地藏菩萨张开眼睛。另一个解释是:S氏因为看到地藏菩萨张开眼睛,所以疯了。 如果用一般的想法来思考,答案应该是前者吧!——总之,这是令人有点毛骨悚然的奇闻。 “还有一件关于S氏的奇怪事情。” 石仓医生接着又问:“你有兴趣知道吗?” 这一次我还没有做任何回答的时候,医生便擅自点头,说了一声“我知道”后,就自动说起那件“奇怪的事”。 “S氏住院以后,好像常常在病房里持续地画地图。最初只是用一般的图画纸画,后来图画纸不够画了,就用大张的模造纸画。” “地图?……哪里的地图?” “根据真佐木老师的说法,他画的地图看起来好像是这个城镇的地图,但又不是这个城镇的地图。因为地形不一样,马路不一样,写出来的地名也似是而非……” “他画的是虚拟的地图吗?” “可以那么说。” 我觉得这也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奇闻。但是,我在这么想的同时,觉得心里面有一种奇怪的忐忑不安感。 像这个城镇,又不是这个城镇。那——在S氏狂乱的心里不断扩大着的,到底是什么城镇风景呢? 第五章 离开医院时,是黄昏的时刻。 我想你的身体虽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还是不能太大意——尽管医生对我这么说,离开医院后我还是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别的地方。我想去刚才医生说的“三目地藏菩萨”所在地,去看看那尊地藏菩萨。 从医院前面的坡道往上走了约十五分钟左右的第四个十字路口。如医生所说,很快就找到了。这么容易就找到还有一个原因,因为那里也举办了地藏盆会的活动,并且也搭了帐篷,装饰着许多灯笼。灯笼里的灯都还亮着,但毕竟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所以附近已经没有小孩子在玩了。 第三地藏菩萨和公园里的第二地藏菩萨一样,被供奉在石造的小庙内。我带着一点点战战兢兢的心情,走到地藏菩萨的前面。 深泥丘三地藏的第三地藏菩萨。 这尊地藏菩萨的大小和公园内的第二地藏菩萨有些许的不同,是特别设计过的地藏菩萨。不过,这个地藏菩萨也和公园内的第二地藏菩萨一样,被砂糖水染得全身通红——但是,这尊地藏菩萨身上的颜色,好像被西斜的夕阳红色吞噬了般,看起来并不是那么让人不舒服。 我的身体迎着比白天时还凉爽的黄昏之风,暂时一动也不动地与地藏菩萨对峙着。隔了一会儿—— 我突然惊觉自己正谨慎地伸出了右手,朝向地藏菩萨的额头。石仓医生说了,“红色砂糖水”像涂料一样,一层层地附着在地藏菩萨身上。我试着用手指来回摩擦,一点点地擦去……结果—— 剐才完全没有看到的东西,现在看到了。我看到的,是与温柔地闭着眼睛同样形状的东西,我认为那显然也是眼睛,而且位于额头的正中央。 在医院时,听到医生一再说“三目地藏菩萨”时,当时只觉得医生的用法有些奇怪,还以为是自己太敏感,而且,暗自认为自己觉得医生“奇怪”,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现在想来,那样说的医生本人,绝对不会觉得自己的说法“奇怪”,因为他原本就是要那样说的。 医生说的“三目”,是我自己自以为是的把它想成是“第三”说的并不是“第三”。也就是说,他原本就是要那样说。 眼前的地藏菩萨,正可以证明我上面的想法。 “三目”不是“第三”的意思,“三目”是“三只眼睛”的意思,所以三目地藏菩萨,是说有三只眼睛的地藏菩萨。所以,在公园看到的“二目”,也不是“第二”的意思,而是“两只眼睛”的意思。以此类推—— 现在不知去向的“二目”,当然不是“第一”地藏菩萨,而是“独眼”的地藏菩萨。 深泥丘的“独眼地藏菩萨”。 想起在某个地方看到“独眼”的地藏菩萨张开眼睛的S氏的奇闻,我不禁全身起鸡皮疙瘩,油然生出忐忑不安之心。 <hr /> 注释: 第六章 几个小时后—— 我变成有着黑色翅膀的大鸟,在夜空里飞行。民宅的灯,大楼的霓虹灯,路边的街灯等等灯光都已熄灭,我独自静悄悄地在城镇的上空盘旋。 大鸟有时突然快速往上飞窜,仰望云间的弦月;有时突然急速下降,掠过黑鹭川的河面……然后,大鸟的眼睛捕捉了盘踞在红钗山南方的矮山丘——那是深泥丘。 叽咿! 尖锐的叫声撼动了黑夜的空气。 叽咿咿! 大鸟快速回旋,以那座矮山丘外的建筑物为目标,降落在建筑物的屋顶上。 钢筋水泥建的四层楼旧建筑物,正是深泥丘医院……眼熟的屋顶,建筑在冷清水泥地中央的奇怪建筑物。怎么看都像是神社的社殿,纯日本式的阁楼,左右开启的入口门现在是开着的…… 叽咿、叽咿咿! 大鸟毫不畏惧地冲入开欧着的门,我也在那一瞬间离开大鸟,化身为“眼”。建筑的内部虽然黑暗,“眼”的视力却完全不受影响。不多久,“眼”在那个房间的最深处,发现了那个。 铺着红色织物的奇妙祭坛上,矗立着孤零零的地藏菩萨——额头下面只刻着一道线,是“闭着眼睛”的“独眼地藏菩萨”。 啊!竟然在这样的地方!……虽然觉得感慨,却不如想像中的强烈。或许那位S氏,是悄悄潜到这里来,看到了这个……不管我愿意不愿意,这样的念头闪进我的脑海里。 独眼地藏菩萨的那只眼睛,徐徐地张开了。 在脸的正中央,突然裂开的异样大眼睛。那是没有眼白,也没有瞳孔,像没有尽头的灰色黑暗……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有东西从那个灰色黑暗深处流出来了——是水。 水是透明的,却因为黑暗的关系而看起来是黑色的。那水,刚开始的时候是涓涓地流,接着是淙淙地流,然后是滑滑地流,最后是湍湍地,以惊人的方式奔流而出……已经停不下来、停不下来了。 我再度与大鸟化为一体,飞出被水弥漫的阁楼,在暗夜里展翅高飞。大鸟一边在半空中来回盘旋,一边窥视着地面上的情形。从地藏菩萨眼里溢出来的无尽藏水,以可怕的汹涌之势,灌注到建筑物的周围。 水很快就吞没了建筑物,连周围的房子、道路、公园、森林等等,也都被吞没了,可是水还是源源不断地溢出来,淹到整座山丘了。就这样,那一带的等高线终于像在瞬间反转了般,本来是山丘的地方,成了同样大小的湖泊。 叽咿、叽咿咿咿咿咿! 大鸟在发出长长的尖锐鸣叫声时,往黑黝黝并起浪的水面急速下降,以倒栽之姿,鸟嘴最先冲入水中。下一瞬间,大鸟变成巨大的怪鱼,潜入又冷又暗的水中,寻找湖泊的底部…… 但是…… 不管怎么往下潜,就是到不了湖底。怪鱼终于要放弃,转而要往上浮起时的前一刻—— 我感觉到了——我是这样觉得的。 我感觉到那混沌不明的奇幻之城,好像就在遥远彼方的水底里。那微弱的、奇怪的热闹喧嚣之声。 第一章 这果然也是种种巧合与机缘累积的结果吧!那个晚上的那个时候,偏偏我们就正好在深泥丘医院的屋顶。我所说的我们,指的便是在黑鹭署刑事课工作的我,和平常在这所医院工作,兼任黑鹭署特约医检的石仓医生。 “起雾了呀!” 石仓医生一边说,一边以手指抚着遮住左眼的茶绿色眼罩。 “上一个周末的那一天也是这样,天亮以前的雾好大。” 上一个周末的那一天——说的就是发生那桩案件的星期六吧?那天从早上起,就下着倾盆大雨,但是……有起雾吗?我的记忆里没有印象。不过,现在对方说的话,是没有用的。 “前天下午也是,那可是大浓雾呀!” “呃。” 我随声附和。大前天——这个星期的星期三,也就是第二桩案件发生的日子。我记得那天只有从黄昏起开始下的倾盆大雨,并没有什么大浓雾。 上一个星期的星期六和这个星期的星期三,深泥丘这一带都下了倾盆大雨——没错,就是这样。因为大雨的关系,本来会在命案的现场发现的脚印什么的种种线索,都被大雨给洗刷掉了。 “你看。” 石仓医生徐徐地靠近屋顶的围墙,伸出右手指着前方。 “看到那边了吧?那栋大楼就是上星期的命案现场。” 深泥丘医院是一栋四层楼的建筑,并且建筑在坡道上面的深泥丘上,所以从屋顶眺望的视线非常好。不过因为今天晚上起雾了,所以现在屋顶上的视线并不是很好。但是,医生的手指所指的“那栋大楼”的影子,我仍然捕捉到了。站在医院的屋顶上看“那栋大楼”,觉得距离好像不是太远。 “那栋大楼”是五层楼建的出租公寓大栋。从外观看,像是已经有数十年历史的老建筑物,显见大楼的主人对大楼的经营并不是很用心。以出租公寓大楼而言,它的地理条件明明不差,却好像还有很多空屋没有租出去。说实在的,那房子以前就有“幽灵公寓”之称……所以住的人不多,也不足为奇了。 住在那栋大楼四楼某一室的女人死了。死亡时间判定是上个星期六,在天亮以前的凌晨四点左右。 “我想听听刑警对那个命案有何看法。” 医生转头对我说。 “我说的刑警就是你。我觉得你的想像或许和我一样。” “唔。你的意思是——” 我已稍稍猜出医生的用意了,却仍然装蒜不说。于是医生便说: “你对同事或上司提出自己的猜测时,却没有人要理睬你的‘那个猜测’。” 医生好像完全看穿我的内心般,眼角露出笑意。 “我没有机会去现场看,不过,后来看到照片了。现场发现的那个……” “那个……血书吗?” “そうです。” “是‘そう(SOU)’吗?” “是‘そう(SOU)’。” 上一个周末,我在现场看到了那个。 大楼的一楼出租给骨董店,骨董店在人行道上搭了棚子。刚才提到的血书,就是在棚子下发现的。因为棚子遮挡了雨水,血书才得以保留,没有被雨水冲洗掉。 <hr /> 注释: 第二章 该女子(三十五岁,未婚的职业妇女)被认为于当天黎明前,从四楼的住处跳下。警方搜索她的房间时,发现她写的遗书,内容一再表示厌倦人际关系与受不了债务累积的压力,觉得活得很辛苦而厌世。遗书的最后还记下了日期。 经过鉴定,该女子应是写完遗书后,便从阳台一跃而下,摔落到下面的店铺和街道上。但是—— 从遗书看来,这应该是一起单纯的自杀事件,但尸体被发现时所呈现的情形,却让人觉得古怪。 “虽然地面的状况会影响掉下来的结果,从那样的高度跳下来,摔死了并不奇怪,尤其如果是头着陆的话,绝对是必死无疑。但是那位女子的头部几乎没有损伤,而是两脚有复杂性的骨折。由此可见她不是倒栽葱掉下去,是脚先碰到地面。” 接受委托,负责检查尸体的石仓医生,非常清楚地表达了他自己的看法。 “她跳楼之后,并没有立即死亡。我认为她当时还有能力自行移动自己的身体,让自己离开跳下来的地方;并且意识也很清楚。” 从四楼的阳台往下跳时,落点一般会在偏离建筑物几公尺的地方。但她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却紧邻建筑物……所以,她是自己把手伸到可以遮住雨的棚子下面,并且用血写下那样的文字后,才失去意识,断气的——可以这么想。 “头部确实有受到一些擦撞,也有一点点流血的状况。还有,她的双脚虽然严重骨折,但应该不会直接影响到性命。所以,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死亡的呢?” 医生提出这样的质疑。 “内脏受损。她的肋骨全断了,内脏破裂的情况相当严重……” 她跳下来时,不仅两脚承受了很大的撞击力量,胸部和腹部应该也受到不小的冲击吧!负责搜查的刑警们,一致认为她的死因是内脏破裂。但是—— “很抱歉,我就是无法接受这种说法。我觉得那也大奇怪了。” 因为从高处坠落,内脏受到强大的撞击而死。医生认为这样的判断很奇怪。 “那个……” 医生注视着我,换了个口气说: “我现在暂且不做专业性的详细解说。总之,我有不得不这么想的理由。从高处往下跳企图自杀,却没有自杀成功的她,在大雨中靠着自己的力量爬回建筑物的旁边后,却遭受第三者的某种攻击而死。这才是她的死因,不是吗?” “攻击?你的意思是……她的胸部和腹部受到攻击?被车子辗过吗?” “嗯,或许是那样的吧?” “但是,尸体身上没有轮胎的痕迹呀!” “没有轮胎的痕迹吗?” 医生缓缓摇摇头说: “想想看……或许是使用了某种特殊的器具压破死者的身体,以此杀死死者的。” “你的意思是这个命案有凶手?” “对,有凶手。” “那么,你认为这是杀人案?” “你不认为吗?” 我眺望着被夜雾包围的那栋公寓大楼,没有马上回答医生的问题。 “还有,那个血书也有问题。” 医生继续说。 “遭受凶手攻击后,濒临死亡状态的受害者,用自己的血在棚子下的路面,写下‘ソウ’。” “那可以说是‘死前留言’吧?” 医生点点头,然后以强调的语气,叫了我一声“刑警先生”才说: “你觉得如何?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啊,唔……嗯。” “濒死的受害者用血写下的字——‘ソウ’,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直视接二连三提出问题的医生的脸。如他一开始所说的,我和他对这件事情的猜测,似乎是一样的。 <hr /> 注释: 第三章 “如果说是死前的留言,那表示原本想要自杀的死者,突然在死前想要传达什么事情吧?是想暗示凶手的名字,或者是和凶手有关的……” 听到我这么说,医生皱皱鼻子说: “那,这里的‘ソウ’,暗示的是什么呢?” 被医生这么问,我姑且先列举了非常一般的、常识性的解释。 “首先,这个‘ソウ’,可能是凶手的名字。例如名字里有想像的‘想’这个字的男人,‘想’的音就是‘ソウ’。当然也可以是姓。另外,宗教的‘宗’,也读成‘ソウ’。” “以前有一对姓‘宗’的马拉松选手兄弟。” “第二个解释是:‘ソウ’是未完成的一句话的起头字。死者原本想留下更长的信息,但是还没有写完就气绝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凶手的名字或许是什么‘宗一(ソウイチ;SOUIChI)’、‘宗司(ソウジ;SOUJI)’、‘宗助(ソウスケ;SOUSUKE)’……等等。如果是姓氏的话,那么可能是‘相井(ソウイ;SOUI)’、‘宗谷(ソウヤ;SOUYA)’……等等。” “照你这样说,线索就太多了。” “在我所知道的范围里,死亡的女子朋友亲人中,好像没有那样的名字或姓氏的人。” “如果无关姓氏或名字,那么会不会是在暗示什么属性?例如说职业?” “若暗示的是职业,那么,会是‘僧侣(ソウリョ;SOURYO)’的‘僧(ソウ)’吗?” “的确。如果暗示的职业,那大概只有这个吧?” “不是只有这个喔。例如‘殡葬业者’、‘熟食店’、‘职业小股东’等职业也是……” “还有‘总理大臣(ソウリダイジン;SOURIDAIJIN)’吗?” 医生一下子笑了。 “不是真的总理大臣,绰号叫‘总理’的也算。” “或许有个俱乐部叫‘灵魂音乐放克音乐’,而凶手是那里的服务生。另外,或者是在韩国的首尔认识的某个人。” “还有‘驾驶员’、‘装订设计师’、‘检查官’。” “‘仓库公司’、‘互助工会’、‘综合贸易公司’、‘综合警备保全公司’……” “还有宗教团体吧!从‘ソウ’开始的可真多。” “等等、等等、等等……一开始举例出来就没完没了。” “没错。” 我们面面相觑,各自耸耸肩。 医生清清喉咙,一边双手抱胸,一边说道: “回归正题吧。” 我们要继续讨论下去。但是,就是在这个时候…… 从我们所在位置的反方向——如果以方位来说的话,大约是南方——传来喧哗的声音。喧哗声音夹杂了笑声、叫声,像是很多年轻男子聚在一起喧嚣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呢?我转头看那个方向。 “好像是一群年轻人在公园里吵闹。” 医生说。 “医院的斜对面不是有座公园吗?最近经常有不知道是高中生还是国中生的年轻孩子在那里吵闹。有时已经很晚了,他们还会在公园里放烟火、放鞭炮。” “那真糟糕。” “住院的病人们不堪其扰而提出抱怨了。如果他们还继续吵闹的话,医院方面考虑要请警方干涉了。” “哦?需要我先向少年队的人打个招呼吗?” “可以吗?嗯,到时候看情形……” 不知道什么时候笼罩着夜晚的雾已经愈来愈浓,刚才还看得见的那栋楼房,现在完全被雾遮蔽,已经看不到了。 “回到刚才的话题吧!” 石仓医生说。 “即使上周末留在现场的‘ソウ’,就是所谓的死前留言,但要找出留言的正确解释,却很困难。就像我们刚才在这里做了那么多的讨论,也挤不出答案——我当然同意这一点。不过,刑警先生,你觉得如何呢?在用一般的、常识性的看法,来寻找答案之前,你应该还有什么别的想法吧?” “那个——” 果然这么问了。我老实回答: “有。” 如医生说的,如果我把我的猜测,拿去与同事或上司讨论,一定没有人会理我。因为连我自己也觉得这个猜测太离谱。不过,虽然如此,我还是无法舍弃那样的猜测。 有个女人企图自杀,却没有自杀成功。企图自杀=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而有人却特意杀死了想自杀的人。如果我把医生说的话当真,凶手使用了某种特殊的道具压破死者的身体,以残酷的方法杀死了受害者,而且—— 受害者濒死前留下的死前信息是“ソウ”。 “我当下马上想到了。啊!这是‘ソウ’。” 听到我的回答,医生很满意地点点头,说: “果然和我一样。正是‘ソウ’。” “是的。” 不用多说大家也明白吧!我和医生都连想到了某恐怖电影。 二〇〇四年出品,温子仁导演的“夺魂锯”,开启了“夺魂锯”电影的风潮,其后又有好几部系列作品……啊,话说回来,忘记那是什么时候了,石仓医生曾经对我说过“我是‘ソウ’系列的影迷”——我有这样的印象。做为“夺魂锯”迷的医生,对“ソウ”这个字眼,想必特别敏感。 “为了让对‘活’——也就是生命——感到厌恶的人,了解生命的可贵,于是一再进行残酷的杀人手段。这是拼图杀人魔的行动基础。” “所以,你的意思是上周末命案的凶手,是仿效拼图杀人魔的犯罪?” “受害者注意到这一点了,所以死前留下‘ソウ’(SA)的信息……” “也有可能是凶手在行凶时,戴着和拼图杀人魔一样的面具,所以……” “不过,那样的血书留言不一定是受害者写的,也有可能是凶手的‘签名’……” 我和医生之所以能够如此热络地对此事进行讨论,不外乎我们都是重度的恐怖电影爱好者。 不管对谁说出我们的想像,对方大概都会一笑置之,不予理睬。想到这里,我觉得还是应该把自己的这些猜测深藏在心里就好,但是…… 前天,也就是本周的星期三,发生了第二桩命案。 <hr /> 注释: 第四章 越过深泥丘的另外一边的景色,完全不像深泥丘的这一边,在一大片的稻田与杂木林的乡下风景中,有一问木造的小平房。所谓的“茅舍”,指的大概就是那间房子的样子吧?那是一间非常简陋的老房子。 住在那间房子里的五十五岁无业男子,突然死了。 男子有严重的酒瘾,没有家人与他同居,长期以来没有工作,一直过着自甘堕落的生活。这一天他也独自在家,大白天开始就喝得酩酊大醉,被不知是谁的凶手攻击致死。 他的情况和上星期的命案不一样,从现场的情形看来,他明显是遭受杀害的。 “那个样子实在太可怕了。” 石仓医生说,我老实地点点头: “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现场。我看到时,真的怀疑自己的眼睛所见。” 死者所住的房子也被严重破坏了。 因为没有火烧的痕迹,所以至少可以确定房子不是被什么爆炸物破坏的。从房子被破坏的情形来看,应该是使用了什么重机器,例如说是用大卡车之类的机械冲撞的结果。不仅房子的门破了,几乎所有的窗户都破了,甚至墙壁也破了,家具更是被摧毁成碎片……原本就已经老旧的房子,现在更是一片惨状,岌岌可危的模样让人担心随时都会倒塌。 男子就死在那样的房子里面。 他好像是被什么可怕的力量摔向墙壁,头部受到强大的撞击而致命。 “唉,那个样子实在太惨了。” “到底是谁,用什么方法,能够做出那样的杀人事件……” 如前面所说的,这个时候外面是倾盆大雨——所以大量的雨水从破碎的窗户、倒塌的墙壁、裂开的天花板渗入房子里,所以整间房子可以说是泡在水里面。恶劣的天候,再加上这房子是大片田地里的唯一一间,所以根本找不到任何目击者…… 基本上没有任何警方的搜查人员会把这个奇怪的命案,与上周的命案联想在一起……除了我以外。 “这个事件的死者手里,握着一个东西吧?” 石仓医生像在确认般地问我。理所当然的,我和他所注意的事情,几乎是一致的。 “没错。” 我边回答,边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香烟。早就想抽烟了,但因为这里没有烟灰缸,所以刚才一直忍耐着。现在终于忍不住了。 “死者的右手里,有一块拼图碎片。” “拼图……拼图玩具中的一块吗?” “嗯。” 死者的房子里,好像原本有一幅拼图做的装饰画(大约是一千片的),在遭到凶手破坏后,拼图散乱成一片片的碎片。受害者在气绝之前,捡了一片散落的拼图碎片,并且紧握在手中。 “死者濒死前的这个动作,可以视为是死前留言吧?” “所以说,凶手是拼图杀人魔。是吗?” “是的。” “也就是说,上个周末的命案凶手,与前天的凶手是同一人。” 我说着点燃了香烟,吐出来的烟很快就与夜色融为一体。 “两桩命案都是模仿拼图杀人魔的犯罪行为。” 医生说,并且摸摸左眼的眼罩。 “前天的受害者,是一个有严重酒瘾,过着自甘堕落生活的人,凶手因此认定他是不尊重上苍给予的宝贵生命的人。” “这个推论有道理——不过,医生……” 我提出了一点点的疑问: “即使是那样,我还是觉得有不吻合之处。” “你说的不吻合之处是哪里?” “电影中拼图杀人魔是有杀人原则的。尽管会以残暴的手段杀人,但是在杀人前会布下种种机关,让受害者选择‘要活’还是‘要死’,给受害者一丝机会。如果受害者遵照‘规则’,努力求活的话,也有活下来的可能性。但是这次命案的凶手,却没有任何规则,而是不留余地地杀害了受害者。” “的确。” 医生虽然如此回答了,却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 “不过,模仿的东西总是不如原来的东西有格调。” 第五章 拼图杀人魔的模仿犯,在深泥丘这一带肆无忌惮地横行。 就在我与医生在医院的屋顶上进行秘密讨论之时,我们的脑子里,已经模模糊糊地肯定仿效拼图杀人狂的凶手是存在的了。 那家伙会以不尊重生命的人为目标,进行攻击的行动。那家伙会用什么特别的方法,摧毁受害者的身体,破坏房子。那家伙还会…… ……在浓雾的日子里。 我突然想起医生刚开始时说的话。 那家伙……会在浓雾的日子里出现。 我战战兢兢地左看右看。 浓雾……对,就像现在的这个夜晚。 “不会吧?” 我喃喃自语。 不会吧?如果那家伙今天晚上又…… 我不自觉地拿下口中的香烟,丢到地上,用脚踩熄。 虽然一再被医生告诫我不要抽烟、不要抽烟、不要抽烟了,我却充耳不闻,仍然继续抽烟。我的这种行为,无异是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作一回事。如果被看作是那样,那么,我会不会成为那家伙的目标呢? 啊……我在想什么? 不要做无谓的胡思乱想了。 我偷窥了一下石仓医生的脸,露出想掩饰自己难为情的笑容。 但,就在这个时候—— “啊!” 医生皱着眉头,转身看背后的方向。 “刚才有奇怪的声音,你没有听到吗?” “哦?” “那边,声音从公园那边传来的。” “是那些年轻人的喧哗声吧?” “不是,那不像是……” 医生一边说,一边往反方向的围墙走去。我跟在他的后面走,那时—— 听到奇怪的声音了。 那是很奇怪的声音,很不一样的声音。 清楚地说,那是我们一般日常生活中不太会听到的声音……啊!那究竟是什么? 接着,又听到声音了。 仍然是异样的声音,但是,这次的声音很快就判别出来了。 那是人们的叫声,而且是很多人的叫声。恐怕是先前在公园里喧哗的年轻人发出来的叫声吧! “啧,雾太大了,看不到。” 石仓医生说。他把身体靠在面对公园那边的围墙上,正努力地想看清楚下面的情形。我也学他的样子,但是浓雾之下,几乎什么也看不到。 “下楼去看看吧!” “好。” 但是,当我们赶到现场时,年轻人喧哗的叫声已经消失了。 第六章 在连数公尺前也看不清楚的浓雾中,我们好不容易跑到心中认为的目的地,而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 散开在公园内的年轻人的样子,看来十分凄惨。 首先映入我眼中的,是一个头部倒栽在砂坑里的人。那是怎么被甩成那样的呢?他的头有一半埋在砂中,身体扭曲的角度很不自然……很明显的可以看出这个人的脖子已经断了。 第二个进入我眼中的人,位于公园的中央附近。雾蒙蒙中,那人靠着公园内的路灯,虽然有点距离,却也勉强能够看到他的样子。他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脖子以上的地方,是色彩非常刺眼、可怕的肉块——那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那个人或许还活着呢!我这么想着,还想走到第二个人的旁边去看看。但就在这时,我听到旁边传来“呜”的呻吟声。 在哪里呢?一阵东张西望后,终于在位于公园入口处附近的厕所旁边,看到了第三个人。我连忙改变方向,朝第三个人的位置跑去。 “呜……呜呕……” 倒趴在地上的年轻人口中,不断发出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声。我靠近他,想把他抱起来。 “不要随便动他。” 医生立刻出言阻止我。 “不可以动他。他的背部有骨折的情况,内脏恐怕也……” 我膝盖着地,就近观察年轻人的脸。但我立刻闻到一股异味,这是……稀释液的气味? 这几个年轻人聚在这里吸食强力胶吗?吸食稀释液已经不流行了吧?真是令人无法接受的行为。不过,他们的这种行为,确实已经足够成为拼图杀人魔(劣质化的模仿者)的目标了。 “你还好吗?” 年轻人在我的呼唤声下,无力地张开眼睛。 他的眼睛里充满惊恐、害怕的神色。嘴角满是血迹的嘴唇微微蠕动,他说话了。虽然是不成声的言语,但我从他的嘴唇动作,清楚地读出了他说的字。 他说的是: “SO……U……” 啊,果然是吗? “SOU”=“ソウ”。这就是他想要传达的吗? 他的嘴唇动作静止了,眼睛也闭起来,头垂到了地上。医生伸手去探他手腕上的脉搏,然后无力地摇摇头。 “医生。” 我说: “他刚才说了‘ソウ’……” “是吗?” “凶手或许还在附近。” “……” “我马上联络警署。” 我拿出手机,试着立刻与警署取得联络。 但…… “打不通。为什么会这样呢……” 从过去的经验看来,这附近的送讯、收讯应该都没有问题呀! “我的手机也不通。” 石仓医生一边看着自己的手机一边说。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回医院打电话。” “麻烦你了。我留在这里……” 但我这句话刚说完,马上感觉到不对劲。 为什么住在附近的人都没有出来呢?发生这样的惨剧时所产生的声音应该非常大,为什么没有人…… 呜哇! 忍着突如其来的晕眩,立刻—— 我摇摇晃晃地追上走出公园的石仓医生。石仓医生走到一半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对我说: “你看到了吗?” “——什么?” “脚印呀!” “啊?” “今天晚上没有下雨,和上周末与前天不一样,所以公园的地面上有清楚的脚印。你没有注意到那个脚印吗?” “那、那个……” 我觉得不安,眼神也变得犹豫不定。 突然一阵强风吹来。浓雾散去,我抬头仰望天,天边已经开始泛白……天就要亮了吗? 我更加混乱了。 刚才还是深夜呀!什么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这里也有。” 医生指着自己脚边说。 我靠过去看,被雾濡湿的柏油路面上,有带着公园的泥土走过来,像脚印一样的痕迹。那确实就是脚印,但…… 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说是脚印的话,也太奇怪了。 是这脚印的主人,杀死了公园里的那些年轻人吗? 这太—— 这太没有道理了。 突然又是一阵强风吹来。笼罩天地的浓雾再度散去,这个时候,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就是这个声音,和刚才在医院的屋顶上听到的声音一样。 那是…… “啊……” 我吓呆了。 先前在我的脑海里成立的许多错误猜测,此时一一被导正了。 漏掉了浊音点(因为被雨水冲洗掉了吗……)。只靠嘴唇的动作而读出来的话(因为听不到声音吗……) 被握在手中的拼图碎片。并不是在暗示凶手是“拼图杀人狂”,而是表示那幅拼图完成时的图案(那幅拼图的图案一定是——)…… ……没错。 那不是“ソウ”。不是“ソウ”,那是“象”(ゾウ)…… 逐渐接近的声音吸引我们的视线看向坡道的尽头。开始泛白的天空下,渐渐散去的雾中,我们看到了。 我们看到从深泥丘的坡道上往下走的那家伙的身影。 像这里这样的地方,绝对不应该,也不可能会有那么巨大的生物。 那样巨大的生物不必使用“任何特别的道具”。 用它本身的力量和重量,就足以压扁人类的身体,破坏人类的房舍, 它是…… 沉重而异于平常的脚步声响起,它猛然从坡道上面往下冲。朝着因为惊恐过度,连逃的力气也没有的我们冲过来。 做了这样的梦——觉得做了这样的梦,而心情沉重的我。 <hr /> 注释: 第一章 如吕塚在我住的城市的东地区——从位于红叡山的西侧山边看的话,可以说是东北的方位。从我家到如吕塚的车程时间不到一个小时,穿过徒原之里的山谷,就到了有名的古代遗迹——如吕塚。那里也是Q电铁如吕线的终点站。 二次大战结束后不久,人们发现了如吕塚的遗迹,那是距今大约六十年前的事了。关于这个遗迹的来历虽然众说纷纭,但是直到现在,人们还是不大清楚如吕塚遗迹属于哪个时代,或属于哪个系统。 因为先前发生过几次重大的意外,阻碍了挖掘遗迹的工作,所以……但这只是表面的说法,有些人暗中耳语说事实并非那样。其实如吕塚的历史早就被调查清楚,只是基于某种特殊的理由,因此不能对外公开。 我和妻子以前也一起去看过如吕塚的遗迹——好像是那样的。但是,不知为何,我对参观如吕塚的记忆非常模糊,虽然很想亿起当时的情形,却怎么样也回忆不起来。 我已经年近五十了,再加上诸多原因,记忆力恶化的现象明显。但过度在意这件事,也无助于我的记忆能力,所以最近总是尽量让自己不要想太多。 不过,前些日子,我突然梦见了如吕塚。 话虽如此,我的梦中并没有出现如吕塚的古代遗迹。我梦见自己独自在如吕塚附近小湖的河畔小路上散步。 从湖边要往森林里走时,因为没有路而必须推开阻挡行动的草木,才能继续往前行走。我就在那样必须自己开路的情况下前进……不久,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洞穴入口。 我虽然觉得害怕,但抗拒不了小孩子般的好奇心,还是往洞内走去。于是—— 走进洞内几公尺后,就听到奇怪的声音从洞内深处传出来。 嗯……嗯嗯嗯…… 很小声,很像是什么的声音。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眼前有几条窄窄的分岔路,一时的犹豫后,我选择了最大的那一条岔路,拿着手电筒往洞内走。走了一会儿后,又听到奇怪的声音了。但是这次的奇怪声音和刚才的奇怪声音不一样。 嗞……嗞嗞、嗞嗞嗞嗞嗞……嗞。 我听到那样的声音了——我是这样觉得的。 虽然如此,我还是勇敢地继续往里面走。就这样,不久后,我来到有点像广场的地方。那个地方有——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看起来怪怪的东西。不—— 嗞嗞……嗞、嗞嗞嗞嗞嗞嗞嗞……嗞。 是看起来怪怪的东西们。 当手电筒的光芒捕捉到他们时,我忍不住发出“呜呕”的呻吟。 什么呀!这是——这些家伙是什么呀! 在这样的地方,有这么多的嗯嗯嗯嗯嗯……嗯,这么多的……嗞嗞、嗞嗞嗞嗞嗞。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嗞嗞嗞嗞……嗯、嗯嗯嗯嗯嗯嗯的怪怪东西们,是住在这里的吗?啊,这些家伙们…… 我大大的不明白、大大的觉得奇怪,同时感觉到大大的恶心与厌恶,还有大大的恐惧与大大的发抖,甚至有想要大叫地逃跑的冲动。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我觉得我的脖子好像被人往上提起,我醒了。 我在黑暗的卧室里,躺在床上短暂地思索着。 刚才那是单纯的梦吗? 或者,是自己曾经体验过的事情,借用梦的形式,在脑海里重现? 一般人大概会认为是前者吧!但是,也不能否定后者存在的可能性——不知为什么,觉得是后者的心情特别强烈。但是—— 从这样的梦醒来后,我却想不起来最后看到的他们的具体模样,也想不起来那些“东西们”是哪里“奇怪”了。 第二章 我立刻把梦境的内容说给妻子听。那是十月下旬的某一天。 “我作了奇怪的梦……” 我一边说,一边注意妻子的反应。开始时,妻子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随着我说的内容附和般地点着头,一边眺望着窗户外面。 “啊,白脸山雀!” 她指着院子里的一棵树说: “看,在那边。嘿,这个季节院子里会有白脸山雀,很稀奇呢!” 我看到一只小鸟,它停在树枝上,非常忙碌地动来动去。 那是一只有白色胸部,黑色头,白色脸颊,青灰色翅膀的鸟。体型和麻雀差不多,看起来比麻雀更有气度……是吗?那只鸟叫做白脸山雀吗? 我对野鸟没有什么兴趣,所以只是随意附和一下妻子说的话。不过,妻子最近似乎对观察飞到院子里的鸟很感兴趣,因此针对这只鸟,对我做了以下的解说: “根据柳田国男的‘野鸟杂记’,白脸山雀的叫声听起像‘悉啾悉啾’,所以它的日本名字便叫做‘シジュウカラ’(音SIJUUKARA),而‘カラ’(KARA)是小鸟的总称。汉字则写成‘四十雀’,有一种说法是:一只白脸山雀有四十只麻雀的身价。你不觉得它很有价值吗?” “啊……嗯。” “你看,它胸前的直线像领带一样。很可爱呢!” “啊……是。确实很可爱。” 隔了一会儿,白脸山雀从院子里的树木飞走了,妻子的视线这才终于回到我的身上。 “你刚才说的如吕塚附近的小湖,那是如吕湖吧?” 妻子突然就把话题拉回到刚才。又说: “我知道如吕湖,但是,森林里的洞穴是……” “你不知道吗?以前我们一起去时,有进去洞穴探险吧?” “我不知道那个洞穴,当然也没有和你去探险。” “那么,那果然只是梦吗?” 我这么说服我自己。但妻子却带着不解的神情,轻轻歪着头说: “我没有和你一起去,但,不会是你自己一个人去的吗?” “没有,我不记得……” 没有——我是那样觉得的。 “会不会是很久以前,当你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去过了?” 小孩子的时候?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独自去过那个森林里的洞穴吗? 没有,还是没有那样的记忆。不过,既然是几十年前的事,若是忘记了,也很正常。 “——不过,你说的洞窟里的‘奇怪的东西们’,倒是让人很在意呀!” “嗯。但,算了,那终究只是梦。” “到底是什么‘奇怪的东西们’,你一点也想不起来吗?” “嗯,完全想不起来。” “那样呀!” 妻子不说话了,她再次把视线投向窗户外面的院子——过了一会儿,她好像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开口说: “说不一定呀!或许是******呢!” “唔?” 我不自觉地发出疑问声。 “我说是******吧?听说如吕塚的地底下,还是如吕湖的湖底,好像有******” 。 我的记忆里没有刚才从妻子的口中说出来的那串发音——“******”,是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的发音,所以我不知道可以用何种文字来表示。那是哪个国家的语言都不会使用到的一串发音。 “唔?那是什么?” 我歪着头问。妻子以有点吃惊的眼神看着我说: “咦?你不知道?” 明明你住在这个城镇的时间比我还长……我想像妻子接下来会说这样的话。这几年来,类似的情形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 我出生在这个城镇,人生有一大半的时间是在这里度过的。相对于我,妻子的故乡是南九州的猫目岛,她是为了读大学,才来到这个城镇,然后住下来的。所以我确实“住在这个城镇的时间比她更久”。然而—— 我的记忆力一年不如一年了。或许是这个缘故吧?许多我现在觉得不知道、想不起来的事情,却是妻子非常熟悉的“这个城镇的常识”。这几年来,真的经常发生这样的情形…… 啊,又来了吗。 我心里叹着气,无奈地摇摇头。 我已经习惯这样的情形了,既然过度介意也没有用,就尽量不要想太多吧!——只能这么想了。 第三章 一进入十一月,我很快就找了个时间,准备前往深泥丘医院去注射流感疫苗。 虽然我常有晕眩和失眠的困扰,但是很不可思议的,过了四十岁以后,我几乎没有因为感冒发烧,而让身体感到不舒服的情况。直到前年的年底,一场流行性感冒,让我的身体霎时崩溃,不得不过了一个悲惨的年节。医生开的处方药物流行性感冒病毒剂、克流感虽然有效地抑制了病毒,但那一次真的让我吃尽了流感之苦……说起来也算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吧!所以从那次以后,每当流感的季节来临前,我就会早早去医院接种流感疫苗。 例行的简单问诊后,我的主治医生石仓先生便帮我注射了流感疫苗。 “两个星期后疫苗生效,你就会有抗体了。” 医生从我的手臂拔出注射针,用脱脂棉按住注射过的部位,一边按揉那个部位,一边对我说: “今年的流行性感冒还没有开始,不过,基本的预防动作还是不可怠慢。” 左眼戴着茶绿色眼罩的石仓先生虽然是脑神经科的专门医生,但平常的时候也会接受内科的外来门诊。从我第一次进入这家医院以来,已经受到他四年半的照顾了。 不过,依我的了解,这家深泥丘医院共有三位石仓医生。 左眼戴着眼罩的石仓(一)医生是脑神经科的医生,右眼戴着眼罩的石仓(二)医生是消化器官科的医生,戴着茶绿色眼镜架的是牙科的石仓(三)医生。他们三个人同年龄,长相也十分相似,我虽然怀疑过他们是不是三胞胎,却从来没有问过。 ——这些是题外话。 因为后面没有别的患者在等待,所以我就留在诊疗室中,继续与医生聊天。 我们聊了许多,包括儿童克流感可能会产生的奇妙副作用的情形、不知道何时会发生的新型流感所带来的威胁与对付策略等等,然后—— “对了,医生,我前一阵子作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很自然地这么说。医生温和地笑着听我说,并问: “是奇怪的梦吗?人都会作奇怪的梦吧!不过——你的梦是怎么个奇怪法?” “那个梦和如吕塚……” “如吕塚?”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我看到医生皱了皱眉头。 “和如吕塚有关吗?是怎么样的梦?” “嗯。是……” 虽然觉得在这里说自己的梦境好像没有什么意义,但我还是把前些日子作的那个梦的内容,对医生说了一遍。不过,妻子说的“******”之事,我没有说出来。 “如吕塚的如吕湖边的森林里……是吗?” 听完我的叙迤后,石仓医生一边抚摸着茶绿色的眼罩,一边发出低低的“唔、唔”声沉思着。 “而且,森林的深处还有奇怪的洞穴……是吗?” “嗯。那个……是什么呢?” “你发现了那个洞穴,并且进入洞穴看——你以前真的没有那样的经验吗?” “唔……应该是没有的。” “其实有,但你忘了。有这种可能性吗?” “唔……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我老实的回答,然后重新看着医生问: “医生,我刚才说的事情有什么问题吗?假如我从前确实走进过那个洞穴,那……” “没事,没事。不是什么让人不安的事。” 医生又是态度温和地笑着说,但是,他却接着这么说: “只是,传说那一带有‘鬼洞’。” “鬼洞?” 好像到处都会有被称为鬼洞的地方。不过,自己身边就有鬼洞这种事,我倒是第一次遇到——我是这样觉得的。 “是怎么样的传说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这类的传说很多。不是吗?如字面上所表示的,鬼洞当然是‘鬼住的洞穴’。至于鬼洞的入口到底在哪里,大家也不是很清楚,只说是好像在如吕湖边的森林……” “——哦。” “整个日本到处都有关于鬼的传说,关于鬼洞的传说也一样多。所以这里的鬼洞传说,也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传说之一。” 石仓医生说到这里暂停下来,瞥了一眼一直默默坐在诊疗室角落等待医生嘱咐的护士——正是那位我熟悉的女护士咲谷小姐。 “但是,在那之后的这几十年间,有关鬼洞的传说,有了相当大的变化。” 好像在接医生的话一样,咲谷护士突然如此说。 “变化?”我很关心地问:“什么变化?” “就是说,住在鬼洞里的,其实不是鬼。” 咲谷一本正经地回答。 “住在那里的不是鬼,而是******……” 第四章 “******?” 和妻子说的一样,也是无法用文字表记的一串语音。我尽力去模仿那个发音了,但还是说得不顺。 “那到底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 石仓医生反问我。 “——嗄?” 听到我含糊其词的回答,医生鼓起一边的脸颊,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好像在说:怎么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呢? “你不记得三年前的事了吗?” 尽管被医生这么问了,我还是含糊其词地回答“嗄?” “好吧!就是你在深荫川发现尸体的那件事呀!遇害的女子被恶灵附身的那个事件。” “啊……啊,是有那件事。” 想了又想,终于把那个记忆从脑海里拉出来——没错,三年前确实发生过那样的事件。那时,我亲眼目睹了令人无法置信的“恶灵附身”与“驱除恶灵”的现场…… 啊!我怎么没有马上想起这个呢?我为什么会这样……我一边惊讶自己记性的不可靠,一边说道: “嗯。那时的确讨论过水的恶灵与火的恶灵……” 我说。于是医生满意地点点头,说: “水的恶灵是*****,火的恶灵是*******。” “啊,是,就是那样。” 因为要正确的表达那个发音实在太难,所以只能用记号来表示那个东西。医生们说出来的,也绝对不会是正确的发音——我是这样觉得的。 “那么,医生,在如吕塚鬼洞里的那个,叫做什么呢?也像恶灵一样吗?” “不,******和恶灵不是一样的东西。” “那么,那是妖怪或魔鬼吗?” 话说回来,我是写推理小说的人,是作品被冠上‘本格’派的小说家,基本上并不相信世上有那样的东西,也不愿意相信世上有那样的东西,更没有理由相信那样的事。但是,话说到这里时,却不得不提出那样的疑问。 “和妖怪、魔鬼……是不一样的呀!” 医生认真地回答我的疑问。 “不过,我并没有实际地看过******——咲谷小姐,你呢?” “我也没有看过。” 护士也很认真地回答。 “但是,我见过看过******的人。” “******和水或火的恶灵不一样,不是会做什么不好的事情的东西。所以……” 医生把手指放在眼罩上,好像在哄骗正在担心害怕的我般说: “假使你的梦的起因,是因为过去的经验,就算那个洞穴是传说中的鬼洞……放心吧!不需要害怕,也不用担心会生病。” 第五章 因为觉得待太久了,恐怕会耽误医生照顾别的患者。但我正要从诊疗室的椅子站起来时,医生好像要阻止我一样,开口说: “对了对了,关于上星期这附近发生的那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上星期?那件事?” 我对医生说的事一点概念也没有,所以只能露出“不知道”的表情。于是医生便说: “哎呀!你不知道吗?” 医生说着,又对那护士使了一个意味深远的眼色。 “难怪你不知道。因为报纸和电视都没有报导的关系吧!” 报纸和电视都没有报导的话——那一定不是什么大事情吧?我这么判断,然后再度想站起来,可是—— “你不想知道吗?” 医生又阻止了我。 “啊,不是的,那是……” “因为你从事的行业,我觉得你应该会对那件事感到兴趣。虽然新闻没有报导出来,但那确实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件。” “是吗?” 我又坐回椅子上,并且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因为从事那样的行业,我确实不得不表示感到兴趣。 “到底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一个星期前,深泥丘神社发现了被分尸的尸体。你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吗?” “真的吗?”我非常吃惊地反问。“那样的事件怎么……” 报纸和电视都没有报导那样的事件吗?——为什么呢? “凶手将尸体切割成五十个部分后,似乎想在神社内焚毁那些尸块,而犯案的时间好像是半夜到凌晨之间。目击者是一早去神社参拜的香客,因为觉得事情奇怪,便立刻报警了。” “——然后呢?”我小心翼翼地追问。“抓到凶手了吗?” “好像很轻松就捉到了。” 医生回答,并且又对护士便了一个意味深远的眼色。 “那么诡异的杀人分尸案,却偏偏发生在神社的境内……” 媒体为什么没有大肆报导这个事件呢?实在太奇怪了。然而医生接下来说的话,把我的思考引导到另一个疑问上。 “诡异的杀人分尸案吗……不,这件事实在太微妙了。” “怎么说?” “就是说:这件事是否是杀人事件呢?这个问题很微妙。” “尸体被分尸了,还被烧了,当然是杀人事件。” “不,那是……” 不是杀人事件吗?就算没有杀人,切割了自然死掉的人类尸体,并且想在绅社里焚毁尸块,也是很严重的犯罪行为呀! “医生,所以那是……” 咲谷插嘴说道: “那一定是******的……” 怎么?又和******扯上关系了吗?——为什么? 不管已经被搞糊涂的我,医生对咲谷护士说: “咲谷,不要轻易那么说比较好。” “是吗?可是我……” 医生和护士开始争论。 “这件事还在调查中,在什么都还在调查中的情况下,最好不要骤下定论。” “可是,医生,******是……” “不是你自己看到的吧?” “是那样没错,但……” “既然不是你自己看到的,还是谨慎发言吧……” ……啊啊啊,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被搞糊涂了。既然弄不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我也不想再听,还是回家吧!我这么想着,正要起身时,又被医生注意到了。 “怎么样?有兴趣了解吗?” 医生换了个口气问我。 “有,当然有。我是从事这个行业的人。” 我几乎是反射性的做了这样的回答。 “那么——” 医生又换了个口气: “我们去病房楼三楼的三〇三室吧!” “病房?” 还是不明白医生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膏药。于是我又问: “为什么要去病房?” “你认识黑鹭署的神屋先生吧?” “啊……认识呀。” 我之所以认识神屋先生,缘由三年前发生的那个事件。神屋先生是一位小个子的刑警,认识他以来,偶尔有机会碰面时,都会打个招呼。 “他现在正在三〇三号病房住院中,但就要出院了。你去看他,并且问问他上一个星期的事件,如何?因为他现在一定很无聊吧!” 第六章 就这样—— 不久之后,我来到病房楼三楼,拜访了三〇三号病房。 如石仓医生所说,因为急性盲肠炎手术而住院的神屋刑警,确实很无聊地在等待出院时间的到来。神屋先生看到突然来访的我,好像看到了老朋友般,表现出非常欢迎的态度。 “哎呀,你来了!” 穿着睡衣的刑警非常有精神地从床上坐起来,一边抓着斑白的头发,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一副现在就可以一起去喝酒畅谈的样子。 “突然在工作中觉得痛苦不堪,只好马上就医,诊断的结果只是单纯的盲肠炎。我实在太丢脸了。但当时的盲肠炎状况已经相当严重,不立即动手术的话会有危险,只好紧急入院接受手术。唉!到了这个年纪了还得盲肠炎,真是伤脑筋。幸好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你呢?有盲肠炎的经验吗?” “我运气好,盲肠还乖乖的待在肚子里。” “还是不要大意的好——唔?对了,推理小说的大作家怎么会突然来看我?一定有事吧?” 神屋刑警的眼神马上变得锐利,盯着我的脸开口: “该不会是为了那个事件吧?” “嗯,正是为了那个事件。” 我点头,老实地回答。 “我从脑神经科的石仓医生那里听说了那个事件。就是关于发生在深泥丘神社的分尸事件。” “你想了解和那个事件有关的事?” “嗯——正是。” “原来如此——那,请坐。” 病房并不宽敞。我谨慎地走到病床边,说了一声“不好意思”,然后坐在病床边的折叠椅子上。 “报纸和电视完全没有报导那个事件的原因是什么?是不是有违反新闻报导规范的情节?” 我首先提出这个疑问。但是刑警一脸严肃地先回答“不是”,然后才说: “是出自于媒体业者的自我约束。” “因为犯罪的行为太可怕、太诡异吗?” “不是,也不是那样——” 刑警抓抓自己斑白的头,又说: “焚烧已经被分尸的尸体是事实,但这是不是一起杀人事件,却是个问题。总之这个问题很微妙,所以……” 又是“微妙”吗?和刚才石仓医生的说法一样。但是…… “听说已经抓到凶手了?” “是。很快就抓到凶手了。” “那……凶手是怎么样的人物呢?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还有,听说尸体被切割成五十个部分?” “没错。” 刑警仍然是一脸的严肃,点头说: “他把切割成五十个部分的尸体,拿到神社境内的垃圾场焚烧时,被人发现了,因此很快就被逮捕。尸体虽然已经被烧成半熟的状态,但经过确认后,确实是五十个部分没错。” 只是这一部分的情节,就足以说明这个事件果然很诡异。 “凶手是——” 刑警继续说: “让人很惊讶。凶手竟然是那座神社的住持。他的名字是堂场正十。” “堂场?” “御堂筋的‘堂’,场所的‘场’——是一位还不到四十岁的年轻住持。几年前他的父亲突然去世后,他便继承了住持的职位。根据他周围的人的说法,他是一个非常敦厚又能辨别是非的好人。” “哦。” 凶手是神社住持之事固然令人意外,却让我有种期待落空的感觉。那么,******呢?和这个事件无关吗? “可是,那位堂场先生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让人烦恼的问题就在此了。” 刑警的眼神更加锐利了——我觉得是这样的。 “接获发现者的通报后,警方立刻派了最靠近现场的派出所员警前往了解。据说员警到达的时候,那位堂场先生的精神状态很不正常。” “不正常……你是说堂场先生的精神不正常?” “可以说他疯了。不知道能不能用这样一句话概括,总之,当时的他处于非常激动的状态中,听说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好不容易控制住他激动的情绪。” 或许是……对!他被******附身了。会是那样吗? 根据神屋刑警的描违,我很自然地朝着那个方向想。但我也很快的告诉自己“不是那样”。我想起石仓医生先前说的话,他说******和水或火的恶灵不是一样的东西,不是会做什么不好的事情的东西。 “警方当场要逮捕他时,因为他很激动,所以花了一些时间才让他平静。但他的情绪平复下来后,却没有人听懂他说的话。他不再反抗,情绪也不再那么激动,只是一再地说:无论如何自己非得把那个切割成五十个部分不可。他不断地那么说……” “知道死者的身分了吗?” 我试着问问看。 “死者的年龄和性别呢?” 结果刑警皱着眉,紧闭着嘴巴好一会儿,才开口这么回答: “不清楚——还在进行DNA的鉴定。” “五十个部分是怎么切割的呢?能具体地说清楚吗?” “你想听?” “——嗯,是的。” “听了之后你可能会觉得不舒服,不过,我就说吧!反正也没有不能说的理由。” <hr /> 注释: 第七章 神屋刑警说明的“切割尸体细节”如下。 为了方便叙述,就先从四肢的切割状态说起—— 四肢的两手两脚从根部的地方被切割下来后,两手的手肘和手腕的地方被切开,两脚的膝盖和脚踝处也被切开。手的上手臂和下手臂又各自被切割成两截,脚的大腿和小腿也各自被切割成两段。然后左右手的手指和左右脚的脚趾,也一一被切下来——在这样的切割方式下,四肢被切成四十个部分了。 然后是从身体切割下来的头部,首先是切开头颅和颈部,然后又从下巴关节处将头颅切成上下两个部分,然后再切下两耳——这样是五个部分了。 剩下的身体切成臀部、腹部、胸部三个部分后,再将左右乳房从胸部上切下来——这样切出来的五个部分再加上前面的各部分,合起来正好是五十个部分。 ——神屋刑警在叙述以上的细节时,特地在一张纸上,粗略地画出人体图后,然后再一边讲解:“切这里,这里是这样切的……”一边画点线,标示出切割的地方。 用来切割的器具有斧头、劈刀、菜刀、锯子、剪刀……等等,好像是依照切割部位的需要,而使用不同的切割道具。这些道具都是神社内原本就有的东西。 “确实总共切割成五十个部分。” 我抬起头,视线离开刑警画的图,深深叹了一口气。 想像被分尸的尸体,其实是很恶心的事情。虽然推理小说里常有分尸案的情节,身为推理小说家的我对于这样的情节,照理说应该习以为常才对。但是,小说毕竟是小说,现实生活里我一点也不想看到那种情景。 “刚才你说死者的性别还不清楚。但是,从切割乳房的这一点看来,死者应该是女人吧?” 我直率地指出我注意到的地方。刑警又是一脸严肃,回答道: “死者的身分还在鉴定中。我刚才已经说过这一点了。” “但是……” 我皱着眉说: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吗?用不着鉴定也可以明白的。对了,还有性器官呀!尸体上有男性的性器官吗?” “报告资料里并没有提到像男性性器官的部位,也没有男性性器官被切除的痕迹。” “那么,那果然是一具女性的尸体……” “我说了,还在DNA鉴定中。” 刑警很坚持这一点的态度,让我觉得奇怪,但我还是暂且先转移了讨论的方向。 “凶手焚烧尸体的用意是什么?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个推理小说家,得提出个与身分相当的问题。 一般而言,肢解尸体的目的,不外是为了不让人知道死者的身分,另外就是肢解后的尸体比较容易搬运或掩埋、隐藏。但是,以这个事件来说,先不说前者,可是后者又不符合上游的假设。因为凶手是神社的住持,就在自己的绅社内焚烧分尸后的尸块,这样的隐藏尸体方式,未免太不用脑筋了——那么,肢解尸体的目的是什么呢? “切割尸体的作业,是在室内进行的。神社的事务所内有进行肢解尸体时留下来的痕迹。” 刑警补充说明道。我表情严肃地双手抱胸说: “肢解尸体的目的既然不是为了隐藏,那么只能认为凶手的目的就是为了‘切割’尸体,和‘烧掉’切割完成后的人体部分。是这样吗?” 刑警没有回答我。我继续说: “我还很在意一点,那就是:凶手有必要把尸体切割得那么仔细吗?这也是一个很大的疑问。分尸的方式不是胡乱的切割,而是很仔细的按照部位切割。好像是为了切割成五十个部分,进行计算后,才动手的……” “不错,这点说得一点也没错。” 刑警开口说。 “为了达到切割成五十个部分的目的,堂场好像很仔细地一边数一边进行切割。” “一边数?” “为了害怕数错,还以‘正’做记号。他说他是那样认真的计数后,才终于正确地完成了五十次的切割。” “唔——这是他本人说的吗?” “是的。警方在他的事务所内,也发现了‘正’字的记号。” “喔——刚才您说过了,那位堂场先生一直在说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切割成五十个。是吗?” “是的。” “没有问为什么一定要那样吗?” “当然问了……但是,问不出让人可以理解的理由。” 刑警严肃地摇摇头。 “特别是坚持一定要切割成一块块再焚烧这一点。他一直叫嚷着:不那样做的话,对方就会醒过来。” “那……和‘尸变’很像呀!” “那是什么?” “啊,没……” 这个人不知道吗?‘尸变’是山姆·雷米(Samuel Raimi)导演的名作呀!——不过,我马上想到:或许只是我个人的嗜好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才会知道那部电影,联想到那部电影。 “无论如何都要切割成五十个……” 为什么要执著于这个数字呢?为什么非执著不可呢? “好像是听到‘声音’这么说的。” 刑警叹着气说。 “非五十不可。一定要五十,不是五十的话就不行——好像是这样。” 听到这里,我也忍不住叹气了。 “所谓的电波系吗?” 电波系……电波系住持。 这样的说法虽然有趣味性,但是,把这个当成“谜”的答案,就太说不过去了。这不是一般能不能理解的问题—— “关于堂场先生为什么坚持五十这个数字,我的同事们有一种猜测。” 刑警说。 “也就是说:堂场先生是不是太在意自己的名字了?” “名字?”我不解地问。 “堂场先生的名字?” “是的。就是他的名字。” 刚才听过他的名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的名字是…… “他的名字是正十,是吗?” “没错。”刑警皱着眉头的脸上露出苦笑。 “正月的‘正’,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的‘十’。这就是他的名字。” “正十……的确。十个‘正’字吗?刚好是五十个笔画。你的意思是,他以自己的名字做为犯罪的理由?” “要不然他为什么要坚持五十这个数字。” 刑警的苦笑更深刻了。 “现在看来,这个事件最后似乎只能以‘堂场先生疯了’,做为最终的结局了。很遗憾这里没有可以成为推理小说内容的点子。” “唔……好像是的。” 受刑警苦笑的影响,我也只能苦笑了。但是,总觉得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让我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不在于凶手执著“五十”,或执著“五十”的理由,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一边写“正”字做记号,一边进行五十次的切割。 被焚烧的五十个人体部分。 五十次的切割,五十个人体部分……啊!是吗?是那样吗? “这里有奇怪之处呀!刑警先生。” 我说着,并且站了起来。 <hr /> 注释: 第八章 “被切割后的人体部分,确实是五十个吗?” 我看着盘坐在床上的神屋刑警,再一次如此确认。 “堂场正十被逮捕的时候,确实是说对尸体进行了五十次的切割吧?” 刑警以“怎么了吗?”的眼神回看着我,然后点头说: “是的。” “没错吗?” “没错。” “如果是那样,那么,刑警先生,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说着,拿起刚才刑警解说凶手切割尸体时所画的人体图。 “这样的切割,的确能把尸体切成五十个部分。确实没有错。但是……” “你觉得奇怪吗?” “当然觉得奇怪。只要再想想,就会觉得奇怪。”我加强语气。 “直接说吧。要分成五十个部分的话,其实只要进行四十九次的切割动作就可以了,用不着切割五十次——不是吗?但是,堂场氏说他切割了五十次,而且是一边切割,一边做记录。这其中的矛盾,应该怎么解释呢?” 刑警“唔——”地陷入沉思,没有回答我。我则是继续说出我的想法: “如果堂场没有数错,那么,进行了五十次的切割后,应该会出现五十一个部分。警方在收取各个尸体部分时,没有任何遗漏吗?” “遗漏?” 刑警很严肃,而且很果断地摇摇头说: “没有遗漏。我亲眼确认过了。绝对没有错,是五十个尸块。基本上就是如图所显示的,照那个样子切割了。” “确实。” “确、实。” “没有遗漏的部分?” “五十个尸块虽然已经被烧成半熟的状态,但是形状并没有被破坏,所以可以很清楚地辨认出是身体的哪一个部位。总之,所有的部分都凑齐了。” “那……” 基于我的职业个性,当事件出现矛盾的情节时,就必须建立各种假设来解释矛盾的现象。于是我一边思考,一边说道: “换个想法吧!假设尸体还有一个不被知道的第五十一个部分。你觉得如何?” “呵,这个假设很惊人呀!” “就是假设罢了。假设被切割下来的第五十一个部分,是男性生殖器官,因为焚烧的关系,位于腹部下方的切割痕迹被忽略掉了。” “果然是有趣的假设。” 刑警这么回答,严肃的脸上露出了笑意又说: “你的意思是:假设死者同时具有男女两性的特征。或者,是一个做过丰胸手术的男子。是吗?” “或许呀!” “嗯。更或者可以想像:假设‘第五十一个部分’是男性器官以外的东西。那不是更有趣吗?” “例如是什么?” “例如是——尾巴。如何?” “尾巴?”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接受了这个假设。 “有吗?有那样的东西吗?” “啊,怎么会有呢?我是开玩笑的。” 刑警脸上的笑意消失,好像表示“玩笑到此为止”般。他调整了口气后,继续说道: “说真的,事件发生后,警方前往现场调查时,对现场的四周进行了彻底的搜索,不管室内还是室外,绝对没有遗漏任何可以搜索的地方。事实就是:没有发现任何多出来的部分。没有尾巴,没有男性器官,也没有第三只手,或第十一个手指头。” “……” “所以,我不得不说你的猜测是错误的。” “可是,为什么……” 我确实没有办法提出更有说服力的假设了,但或许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呀! 五十次的切割。 切割出五十个人体的部分。 怎么计算总也算不拢呀!不是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矛盾情形呢? 第九章 “DNA的鉴定结果迟早会出来。到时候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吧?” 神屋刑警对脑子里一片混乱而沉默的我说。 “或许堂场先生最后会被释放,但考虑到他的精神状态,他被送进精神科病房的可能性,是非常高的。” “释放……” 我的思考更加混乱了。 “为什么会那样呢?” “一开始我就说过了。” 刑警回答道: “我说—上星期的那个事件,是不是杀人事件,是个微妙的问题。” “你确实是那样说过了。但……” 刑警的确说过那样的话,连石仓医生也是那么说的。但是—— “因为死者不是死于被杀。是这个原因吗?堂场先生没有杀人,他只是做了切割尸体的动作。因为存在着这样的可能性,所以不是杀人事件吗?” 就算是这样,堂场还是会被追究破坏尸体与遗弃尸体的罪行呀!为什么DNA的鉴定结果后,堂场先生可能会被释放?被释放的理由何在? “我想你是全然误解了。” 刑警又是抓抓斑白的头发说: “我所说的‘微妙’,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死者毫无疑问是被堂场杀死的,而且还被堂场分尸。这些堂场都自己承认了。” 既然如此,那…… 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只能不解地歪着头想。 “那天深夜,他突然在神社境内看到了那个后,马上萌生强烈的恐惧感,于是不由自主地做了那样的事。他说他拿起手边的石头,不断地敲打对方的头,最后终于打死了对方。后来又把对方的尸体拖到神社的事务所,在事务所内进行切割……” “……” “这些都是我盲肠炎住院后,从同事们口中听来的,这些内容都是堂场的自白。后来检方进行了司法解剖,证明堂场的自白属实。所以,他是那个命案的凶手,是无庸置疑的事。” 刑警滔滔不绝地说着,但我却愈听愈不明白。 既然如此,为什么医生和刑警的说法还那么暧昧?说什么“是不是杀人事件,是微妙的问题”……为什么呢? 因为觉得非问清楚不可,所以我直接提出我的疑问。结果—— “暧昧的说法?是吗?或许吧!” 刑警点头表示同意,继续说道: “‘是是不是杀人事件,是个微妙的问题’……因为不知道被杀的算不算是‘人’。微妙之处就在这里。” “嗄?” 我忘了这里是医院,大声地喊了出来。刑警的意思难道是—— “受害者不是人类吗?” “还没有办法确定。不过,堂场本人倒是很坚持这一点。他说自己杀死的不是人,坚持自己杀死的是******。” “嗄啊?” 是******?被杀死的是******?——那个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刑警虽然这么说,我却无法有具体的感受。 “所以我才会说一切要等待DNA鉴定后的结果。这次负责鉴定的,不是警方鉴定单位,而是拜托Q大学医院的研究室单位进行的。因为这个事件不同于一般的犯罪,除了需要相当特殊的鉴定技术外,也比较花时间。” “可是,刑警先生。”我喘着大气般地说。 “那个……******那种东西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存在。你觉得不存在吗?” “啊……唔。” “过去几十年来,这个城镇已经发生过数起与******有关的事件了。看到那个的人,不仅会惊慌失措,还会感到极度害怕,以致于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动手杀害。这样的例子以前就发生过了。不过,像这次这样分尸、焚尸的情形,这倒是第一次。” 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这个城镇的我,却是今天才听说过这种事——我觉得是这样的。至少在我现在的脑海里,完全找不到与这种事有关的记忆——我觉得是这样的。 “关于******的DNA,Q大学的研究室里有相当多的资料,所以才会送去那里做鉴定。听说******的某一部分,是人类绝对没有的构造。所以,经过专门的鉴定之后,如果确定那些被切割成零碎小部分的尸块属于******所有,那么,上个星期发生的事件,就不算是杀人事件;尸体当然也不是人类的尸体,损坏尸体的罪名也就不成立了。如此一来——” “堂场先生就会被释放……原来是这样的。”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颓然坐在椅子上。实在无法相信刑警刚刚所说的话,只好无力地摇摆我那还是一团混乱的脑袋。 “是******吗?” 不管怎样,也发不精准那个东西的名称发音,我只是喃喃地念着: “是******吗?——刑警先生。” 我慢慢抬起眼睛,问道: “那个******,到底是什么?” “除了上星期看到被切割的尸体外,我没有见过******,所以也无法回答你。” 刑警回答,看得出他也感到为难。 “有手有脚,而且每只手、脚上也都各有五只手指、五只脚趾……就像刚才画在纸上的一样,******是拥有与女性的身体十分相似的东西。只是就算不提DNA或是什么身体基因的问题,光从外表也可以一眼就看出******与普通人类的差异。不论是谁,都可以马上看出来……” “但是,那个******……一开始是住在如吕塚那边的吧?” “是的。你也知道这一点呀?” “嗯,知道。不过,是最近才听说的……” “原本住在如吕塚的那个,不知道为什么偶尔也会突然出现在城镇里,虽然不会做什么可怕的事,看到那个的人,却会变得惊慌失措,而做出失常的行为。不过,像这次这样的事件,倒是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 “唔——” 我无力地点头表示了解,但是心里却想着: 这个城镇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想来,******的事件应该不是全日本都会有的问题,恐怕是只有这个城镇才会发生的特殊情况吧?是这个古老的城镇、住在这个古老城镇里的人,才会遇到的问题…… ……嗯……嗯嗯嗯……嗯嗯。 这个时候,我心的某个角落开始慢慢地传出声音。 嗯嗯嗯嗯……嗯嗯……嗯… ……啊!这是…… 是那个吗? 前几天在梦里听到的奇怪声音,正是“嗯嗯嗯嗯嗯”。那个梦的最后,我看到的……嗯嗯、嗯嗯嗯……那些异样的东西们发出来的……嗯。 我原本怎么样也想不起来的那些东西们的样子,突然就在这个时候浮现脑海了——我觉得是那样的。同时—— “呜呜呜……” 我不自觉地发出这样的呻吟声。不知道刑警看到那个样子时,会有何种想法。 当我想起那些东西们的样子时,刚才一直百思不解的疑问,也突然有了答案。 五十次的切割,形成五十个部分。 举例来说,要把一条法国面包切成两段的话,只要切一个地方就可以了。 但若要把一个甜甜圈切成两半,要怎么办呢?只切一处是不够的,要切两个地方才行。 情形就是如此。 借着五十次的切割形成五十个部分的问题重点,就在“原本的形状”。 那个东西的原本形状如果像甜甜圈一样,是“环状”(以相位几何学来解释的话,就是看起来“有一个洞”的形状)的,那么,要切成五十个部分的话,的确要做五十次的切割动作才行…… ……在那个洞穴的深处,发出嗯嗯、嗯嗯嗯嗯嗯的声音,样子古怪的东西们的外表虽然大致上很像人类,却是头与脚底相连的。形成“环状”的他们挤在一起,在那个洞穴内的广场上……嗞嗞、嗞嗞嗞嗞嗞地蠕动着,让人看了很不舒服。那个……嗯嗯嗯、嗯。 第十章 这一天回到家的时间是将近天黑的黄昏时候。 我决定暂且不告诉妻子医院的事。妻子坐在一楼的起居室,正透过望远镜观察院子。 我也站在窗户旁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围墙的后面,就是占地宽阔的白蟹神社的守护森林。林内某一棵高大的树木上,有一只看起来很眼熟的野鸟。 “啊,又是‘四十雀’吗?” 我问。妻子放下望远镜,摇摇头,回答说: “不是,那是‘五十雀’。” “‘五十雀’?有那种名字的鸟啊?” “五十雀因为和四十雀长得很像,所以被叫做五十雀……你看,它头朝下地停在树干上!这个动作是五十雀的特征。” “喔。” “如果说四十雀的意思是有四十只麻雀身价的鸟,那么,五十雀就是有五十只麻雀的身价吧?” “啊……是吧。” “可是呀……” 妻子重新拿好望远镜说: “你不觉得它应该更有身价吗?” 第一章 猫常常会注视着不可能有的东西——有这种感觉的人,应该不是只有我。家里养过猫的人,一定会点头同意我上面说的话吧!我们觉得是“不可能有的东西”,其实并不是真的“不可能有”。例如羽虱之类我们不会注意到的小生物,有时猫就是在看着那样的小生物,并且注意着它们的动作。 不过,也有不是那种情形的时候,有时猫确实是看着真正“不可能有的东西”——我觉得是那样的。它一直看着应该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沿着它的视线看去时,会发现那里真的是什么也没有,真的没有。 “怎么了?在看什么?” 这种时候,做为饲主的人,会忍不住地这么问吧?不过,猫儿当然什么也不会回答,所以有时我会有一些傻瓜般的想像。 或许,我说的是或许,猫可以看见人类看不见的什么东西。家里养过猫的人,一定也会点头同意这个说法吧! 只有猫看得见,而人类看不见……虽然试着想像了,却还是无法相信那个什么东西实际上是存在的、是有的。正好有那样的东西,存在着那样的东西——我尽量那样想,并且还想扩大自己的想像范围,却做不到。不知道别人怎么样,至少我是这样的。 我干脆停止思考,告诉自己“猫有时真的不可思议”。关于这一点,家里养过猫的人,一定也会点头同意吧?话说回来—— 我家现在就有两只猫。 这两只猫是十几年前妻子捡回来的,它们被丢弃在我们当时居住的住宅大楼的停车场。 那时它们是才生出来几周的虎纹猫兄弟。因为被遗弃的关系,它们瘦巴巴的,一副就要断气的模样,所以妻子立刻将它们送进动物医院,接受妥善的照顾,好不容易才把它们从鬼门关前抓回来,慢慢变成可以在屋子里绕来绕去的可爱猫咪,连我这种对猫并不感兴趣的人,竟然也爱上了它们。 后来,我们搬到现在住的独栋房舍,猫儿们会在现在的房子里昂首阔步,模样仍然很可爱。 二楼是我的书房,也是猫儿们的禁地。但是,每当我工作累了,便会悄悄下楼,在睡得正舒服的猫儿们背上抓一把。在充满压力的写作生活中,戏弄猫儿是我稍微可以消除压力的方法,但对被妨碍了睡眠的猫儿们来说,想必是极大的困扰吧!——话又说回来。 我家的猫儿们就是那样,偶尔会突然地看着不可能有的东西。 和它们共同生活十年以上的我,其实已经相当习惯它们那样的动作了,所以看到它们莫名地凝视着半空中时,通常我只是觉得“啊,又那样了”,然后就算了…… 第二章 “怎么了?在看什么?” 无意中看到猫儿的样子,我随口出声问了一句。 那是正月。是正月初三过后约一个星期的某一天半夜发生的事情。 地点是一楼的起居室。 我们夫妻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地方电视台的QtV正在播放周末的深夜节目,内容是以实事为背景的B级恐怖、不可思议剧。这种戏剧节目的预算偏低,并以悲情为诉求,制作虽然粗糙,但弥漫着奇妙气氛,所以妻子似乎还满喜欢看的,我偶尔也会陪她一起看。 三十分钟的戏剧分成前后两段播出,两段的中间是广告时间。我在广告时间时,看了那两只猫一眼。 它们仪态端正地并坐在离开电视有点距离的地方,我发现其中一只正在看着不可能有的东西。 “怎么了?” 我和平常一样,心情轻松地用甜腻的声音对猫儿说。 “在看什么呢?” 猫儿没有理会我,当然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甚至看也不看我一眼。猫儿动也不动地竖直耳朵,看着斜上方。 “怎么了吗?” 我又问了一次,叫了猫的名字。 “有什么东西吗?” 猫还是没有回答——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旁边的另外一只猫的视线也移往相同的斜上方,并且开始一直盯着那里看。 “咦?真的有什么东西吗?” 这个时候,我的想法还是停留在“反正又是在看不可能有的东西”,不过,就在我下意识地顺着猫的视线看去的那一瞬间后—— “哇啊!” 我忍不住发出不可能有的叫声。 第三章 起居室沙发上面的天花板上,有两盏排在一起的灯。猫儿们看着的,便是其中的一盏。 直径不到一公尺,压克力制的圆形半透明灯罩内,是两支环状的萤光灯,发出的是电灯泡色的光芒。 猫儿们看的,是那个灯罩的内侧。 平常应该不会出现在那样的地方的东西,现在却在那里。 啊啊啊,那是…… “……哇。呜哇!” 我突然惊叫,妻子觉得奇怪地转头问我: “怎么了?什么事?” “啊……那个,是那个……” 我竖起右手的食指,害怕地指着天花板上的灯。 “那个,在那样的地方里。” “什么?” “因为猫一直看着那里,我想那里有什么吗?也看了那里……看,在那里。” 圆形半透明的灯罩内侧里,现在正有一坨让人觉得可怕的黑影在蠢动。 那坨黑影有着细长的身体,身体的两侧有几十只短短的脚……那些短脚们正在蠕动,细长的身体也令人作呕地扭曲、运动着。呜呜,那是—— 是——蜈蚣。 除了蜈蚣外,不会是其他的东西了。 从看到的感觉来评估,那娱蚣的身长应该有十公分以上。是中国红头蜈蚣?还是日本蓝头蜈蚣?……总之是大型的、会令人害怕的蜈蚣。 “什么?你在说什么?” 妻子再度问我。我依旧指着天花板的灯说: “你看,你看,那个。在那里呀!好大的蜈蚣!” “蜈蚣?” 她也吓了一跳,眼睛张得老大。但是,很快又很惊讶地歪着头说: “在哪里?哪里有蜈蚣?” “嗄?” 这次换我感到惊讶了。 “就在那里呀!在那个灯罩的里面,还在动……” 可是,我已经这么说了,妻子的反应还是一样。她歪着头,说: “没有呀!哪里有你说的东西?” 她不仅这么说,还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你没事吧?” 她看不见吗?没有看见那只蜈蚣吗?还是我看错了? 我战战兢兢地又抬头看天花板。没错呀!那个确实还在那里。 像这样的灯罩内,有羽虱那样的小虫跑进去,其实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曾经因为不觉得灯罩有缝隙,不明白小虫们到底是怎么跑进去的,而向认识的建筑工人询问,工人给了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就是…… 外侧——也就是室内这一边的相反边,与天花板之间,会有装配电线用的空间,电线就是通过这样的空间,从开在天花板的孔洞连接安装在天花板上的灯具。天花板内部或外壁与内壁之间,通常都会有一些的空间,那是为了通风,并与外面的空气保持接触。木造建筑尤其常见这样的构造。总之,屋内和屋外并不是完全隔绝的,所以小虫之类的生物,其实可以自由地进出屋内外。 所以—— 蜈蚣经由同样的路线,进入了天花板的内部。这种情形当然可能存在。那个和羽虱一样地,从配线用的孔洞,钻进灯罩里了——我不愿太清楚地去想像那样的画面,但一定是那样没错。 这里位于山边,屋后又是神社的一大片森林,原本就是适合蜈蚣栖息的地方。在屋外看到蜈蚣的经验,以前我有好几次了。但是—— 拜托,我可不希望在屋子里看到蜈蚣呀!还偏偏在灯罩里面……啊,真受不了。真的是…… 可是…… 妻子的反应为什么是那样的呢? 我不得不觉得困惑。 蜈蚣明明就在那个灯罩里面,并且从刚才起就一直沿着圆形灯罩的内侧边缘在爬行。看着那可怕、恶心的动作,我好像冒冷汗了。我甚至听到了卡沙、卡沙沙沙……的声音——我觉得是那样的。 明明就有。 但妻子却很平淡的说: “没有呀!哪里有你说的东西。” 为什么会这样? 她看不到那个吗?真的没有看到吗? “你真的没有看到吗?” 我很认真地问她。 “什么也没有看到……不存在的东西当然看不到吧?” 妻子回答我,她的表情也很认真。 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明明就在眼前的事实,却无论如何也不想承认。这是什么样的心理因素?而且还要装着没有看见。或者,她陷入了“有看没有见”的异常认知状态呢? ——且先不管这个了。 应该如何处理这只蜈蚣呢?我很烦恼。 就这样明知道它在那里,却装作没看见,等它自己爬回天花板里面?或者,既然它找不到路回去,就让它饿死在灯罩内?还是干脆拆下灯罩,处理掉它呢? 左思右想后,我果断决定选择后者。 第四章 我找了理由,说服面露疑惑之色的妻子暂且离开起居室,然后到储藏室里拿出梯凳,放在灯罩下的适当位置上。接着又在储藏室里,找出喷雾杀虫剂“冷冻瞬杀·雪夹冰Q”,预备在必要的时候与蜈蚣大战一场。两只猫似乎感觉到气氛不正常,早早就识相地离开了起居室。 爬上梯凳,就近观察那个黑色蠢动的影子时,愈发觉得可怕与恶心……想与蜈蚣战斗的心意不禁有些退缩了。好歹重整一下决心—— 我拆下灯罩。 开始的时候,我右手拿着喷雾杀虫剂,想只靠左手拆下灯罩,可是怎么样都办不到,只好把喷雾杀虫剂放在脚边,使用两手进行拆卸的工作。因为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拆,所以先用手指轻轻去推灯罩的边缘,结果灯罩一动也不动,只好用力一点再推,结果…… 喀答! 突然,我眼前的灯罩滑出天花板上卡扣,向下松脱出来。 “糟了!”就在这么想的时候,灯罩往我的方向倾斜,灯罩内的娱蚣在重力的作用下,也滑向我这边。我一时无法冷静面对突发的状态,“啊!”地叫出声,双手暂时放开了灯罩。就某种意义来说,这可以说是最糟糕的动作。 “哇……” 失去支撑的灯罩以更大的倾斜度,像张开的大嘴巴一样,靠在我的身体上。之前一直找不到出口,只能在灯罩内蠢动着的蜈蚣,一定会往终于出现的这个出口爬来——糟糕! “哇哇哇哇哇!” 我连忙从脚凳上跳下来,马上调整为迎击的态势,准备拿起放在地上的喷雾杀虫剂“冷冻瞬杀·雪夹冰Q”。但是,在这之前—— 灯罩掉下来了。 蜈蚣也从灯罩里掉出来,而且—— 偏偏就掉落在我的肩膀上。 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光芒,蠕动着让人觉得恶心的数十只脚的生物,掉落在我身上的长袍了。我看着它从左边的肩口爬向左手的手臂。 “呜哇哇哇!”我一边大叫,一边不停地抖动包括左手在内的全身,试图挥掉身上的它。然而—— 蜈蚣紧紧地趴在我的长袍上,无法轻易挥掉它,并且还从我的手臂朝着手腕前进…… “哇啊!” 左手手背的强烈刺痛,让我大叫出声。 被攻击了! 被咬了! ——在我了解到这一点的瞬间,蜈蚣终于从我的身上掉下去,落在地板上。 “冷冻瞬杀·雪夹冰Q”——从这个商品的名称,就可以了解到这是可以瞬间让敌人冻僵的新型喷雾杀虫剂。虽然我才第一次使用,却马上就验证了使用说明书上所说的功能不假。 掉落在木质地板上,想要逃走的蜈蚣扭曲着身体,原本灵活的动作在喷雾杀虫剂的药效下,愈来愈显迟钝,才几秒钟的时间便停止了活动。我又继续喷了十几秒的“冷冻瞬杀·雪夹冰Q”,让敌人完全断气—— 我护着被咬的左手,慢慢蹲下来,仔细观察它。 被负数十度的冷气冻僵的蜈蚣的体长,感觉上比透过灯罩看时显得小。此刻它的身体已经完全披上一层白色的霜。我仔细观察,发现它的侧腹上,好像有着什么图案——我觉得是那样的。 啊,那图案很像是…… ……没错。那图案就是这个城市有名的夏日节庆活动“五山送火”中的一山——青头山的送火图案“眼形”——地方上称之为“猫眼”的“◎”图案。 第五章 “你是说:不久后,那只蜈蚣的尸体就不见了。是吗?” 深泥丘医院的石仓(一)医生微微歪着脑袋,重复地问了一次。 “嗯,是的。” 我点头回答。 “为了收拾冻僵的娱蚣,我把两个塑胶袋套在一起,并且拿来免洗筷,准备把蜈蚣的尸体夹入塑胶袋里丢掉,我去拿塑胶袋和免洗筷的时间不到三十秒钟。” “尸体就在那个时候消失了?” “——嗯。” 莫非它死而复活了?我这么想着,心里产生了极大的恐慌。妻子在这个时候过来,对我说:“你没事吧?”她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忧心。从没有见过她这么担心、不安的表情。 “真的没有事吗?老公。” “没事。没有事。” 我指着被冷气冻得发白的地板说: “你看这里。我刚才打死了蜈蚣。但是,它不见了……” “明明本来就没有的。” 妻子坚持自己的看法。她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这里没有蜈蚣,一开始就没有那样的东西。可是你却……” 原来妻子问“你没事吧?”是“你的脑筋没有问题吧?”的意思。 她一直远远地认真注意丈夫的举动,看到丈夫因为害怕她看不到,也觉得应该不存在的蜈蚣,并且与之对抗的模样,是不是会觉得丈夫的脑袋有问题呢? 了解到妻子的想法后,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冷静下来,努力地重新去掌握这不可解的状况。 如果,如果妻子所说的才是事实,那么,或许是我看到了“不可能有的东西”。我试着这么想。因为应该已经被“冷冻瞬杀”的蜈蚣,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这就是证据… ……不,也不对。 这一切应该不是我的多心引起的,因为我的左手手背还在痛,这就是证据。我确实被那只蜈蚣咬了,所以…… 总之,暂且保留到底有没有蜈蚣这件事的结论,还是先处理左手手背的疼痛问题吧!我先用冷水冲洗疼痛的部位,擦了家里现成的软膏,再以纱布包扎起来……我试着做了自己能处理的医疗行为。但是到了隔天的早上,手上的患部不仅没有好转的迹象,甚至还红肿、发热……我终于忍不住向这几年来一直照顾着我的身体健康,和我私交也很不错的深泥丘医院的石仓医生,发出求救的信号,拨了石仓医生的手机号码。 这一天是星期天,医院是休诊的。但是,医生听了我的描述后,却很快地答应要帮我处理,说今天正好轮到他值班,让我去医院找他。 “虽然每个人的体质不同,但是蜈蚣的毒是相当厉害的。一定很不舒服吧?不过,不用担心,并不是什么攸关性命的问题……” 第六章 ……事情就是这样。 到了深泥丘医院后,我在平常来医院接受诊疗时的诊疗室内,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详细地说给医生听。来医院的目的,当然是要治疗被蜈蚣咬伤的问题。但除了这个问题外,我还想知道第三者对晚上发生的奇怪事情,会有什么看法。 医生仔细端详又红又肿的我的左手,“唔”地沉吟了一下子。 “会痛吗?” “会。” 我用力皱着眉说。 “今天早上的那种痛要怎么说呢?或许我的形容有点夸张了,但那真的是剧痛,好像是被老虎钳搯住一样的痛。甚至比被老虎钳擂住还要痛。现在也还是很痛。” “是吗?——唔,这件事真的很奇妙呀!” “怎么说?” “确实肿得相当严重,而且也会疼痛吧?可是呢,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到有类似被蜈蚣咬到的伤痕呀!” “呃。” “如果被咬的话,一定会在皮肤上留下伤口。可是你的手背上却没有类似的伤口。时间只有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伤口不可能这么快就愈合了。” “这……” 我重新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左手 “这是为什么呢?” “那个——” 医生的手指摸着遮住左眼的茶绿色眼罩边缘,回头看坐在诊疗室角落的年轻女子。那是我很熟悉的咲谷护士。她好像也很巧的在假日时值班。 “咲谷,你有什么看法?” 医生问。 于是咲谷护士嘴角微微含着笑意说: “先生看到了,但是妻子却说没有看到;应该已经被杀死的蜈蚣,尸体却不见了……还有,明明被蜈蚣咬伤了,却不见伤口——不就是那么一回事。” 就是那么一回事? “我想,昨天晚上先生看到的,一定就是鬼吧!” “嗄?” 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量。 “你说——鬼?” “嗯。” 护士很平静地点头又说: “那是蜈蚣的鬼魂。最早发现的,应该是那两只猫……” “蜈蚣的鬼魂?” 突然这么说,是在开玩笑吧?我讶异地转头看医生问: “那个……医生的看法呢?” “我的看法和咲谷一致吧!” “嗄?” 我忍不住又发出这样的惊叹声。 “怎、怎么会有那种事?” “鬼呀幽灵这种东西就是这样的吧?虽然有人看见了,但是别人却看不见。有‘看得见的人’,也有‘看不见的人’。猫或者某些动物的感觉比人类敏感,所以……” “你们认为我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个,是鬼?” “不能否认那种可能性。” 医生一本正经地说,不像是在和病人开玩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但是,医生,我记得……上次医生也说过不相信有鬼魂这种东西的。去年春天的时候……” 去年春天,我在散步的途中,突然听到神社的铃声,没有人拉铃绪,铃却自己响了……那确实是去年春天的事情——因为觉得不可思议,所以和医生讨论,在说给医生听的时候,医生当时也确实那样表示了。 “这世界上确实有不可思议的事情,但不包括‘鬼’——没错,确实是那样。” 医生很干脆地如此回答了。 “那为什么……” “只是,那时我们讨论的是人的鬼。” “——嗄?” “我完全不相信人的鬼魂是存在的。但是鬼魂也有很多种吧?若是蜈蚣的鬼魂,我认为是存在的。眼下你所遇到的事情,就是有力的证明。” 没有人类的鬼魂,却有蜈蚣的鬼魂吗? ——怎么会有这种事? 医生看着愈发无法理解的我。 “啊,你不知道吗?” 医生讶异地瞪大了眼睛。我也瞪着双眼说: “那个……医生,您是说真的吗?” “当然。听说那个是很少出现的东西。” “所以,昨天晚上我看到那个了?” “或许你是看得见的体质。” 看得见鬼蜈蚣的体质?——有这种事? “这种事——还是算了吧!” “有好几件事都可以当作证据,所以你也不得不相信吧!” “……” “首先,冬天的这个时期,蜈蚣应该是停止活动的。其次,蜈蚣基本上喜欢暗而且狭窄的空间,一般不会像羽虱一样钻进光线明亮的灯罩里面。而且……” ……妻子甚至强调地说过“一开始就没有那样的东西”。明明在地板上的尸体却消失了。被咬之后却不见伤痕。啊……没错。的确有足够的证据。 但是,但是—— “那我的手痛、手肿,该怎么解释?” “我很不想说那是你的疑心所致。因为太自以为是的疼痛,而让身体产生发炎反应的现象,这种事并不能说是没有的。这就是所谓的伪药效果。” “唔——那手痛怎么办?” “你只要不在意,就会好了。” ——医生虽然这么说,但我很难接受这种说法。 “还有一个决定性的证据。” 医生继续说: “昨天晚上的蜈蚣肚子上有奇妙的图案。你刚才这么说过吧?” “啊……是。” “你说那图案像青头山送火的眼形,是吧?” “是的,是那个样子……” “那是猫眼蜈蚣的特征。” “猫眼蜈蚣?” 我又张大了双眼。 “有那种蜈蚣?” “你不知道猫眼蜈蚣?”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喔喔。” 医生像刚才的护士那样,嘴角微微含着笑意说: “也难怪啦,毕竟那不是现在存在的东西。” “现在不存在?” “猫眼蜈蚣是日本的这个地方才有的稀有品种蜈蚣,而且已经灭绝了。大约距今五十年前,在保知谷的竹林里捉到的那一只,据悉是最后的一只……” 猫眼蜈蚣已经绝种了?所以我看到的是鬼? 就算我想相信医生所说的,但是为什么偏偏是昨天晚上,偏偏出现在我家的那个灯罩里呢?又为什么偏偏一定要让我看到呢? 好像想太多、太烦恼也无济于事。于是我决定停止思考,不再去想这个问题。但是,就在我放下这个问题的瞬间,我觉得手上的疼痛感觉,似乎愈来愈模糊了—— 第七章 从医院回到家的时候,左手上的疼痛与红肿已经完全消失。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心悦诚服地相信医生说的那些话。 “今天晚上和对面的森月夫妇一起去外面吃吧!” 妻子对正在发呆的我说。 “已经和他们说好了。怎么样?可以吗?” “啊,好呀——要吃什么?” “这个季节当然是吃螃蟹罗。餐厅已经预约好了,是人文字町的‘螃蟹安乐’。” “啊……螃蟹呀?” 我不太愿意,但是妻子和对面的森月夫妇似乎都非常喜欢吃螃蟹。看来,我是非奉陪不可的。 去年……不对,是前年的十一月或是十二月吧?我们四人在刚刚入冬的时候,也一起去吃螃蟹。咪呜——确实是那样没错。 我突然想起来了。 那时也是去人文字町的“螃蟹安乐”……咪呜。话说回来,那时好像还有什么奇怪的事,那是咪呜……咪呜……但是。咪呜、咪呜咪呜咪呜的,那是什么? 那天晚上,在到了约定的时间时,我和妻子按了森月家的电铃。像以往一样的,森月太太负责开车,我们四人一起坐车前往餐厅。 隆冬的夜空万里无云,高挂在东边红散山上方的满月,发出清澈的光芒。 在上车前,妻子和森月太太——海子小姐抬头看着月亮,频频叹息地说: “好美的月亮呀!” 于是我也抬头看着东方天空上的满月月亮。 突然—— 我打了一个哆嗦,并且觉得毛骨悚然。 那是……啊! 又大又圆的满月挂在半空中。 这时我的眼睛捕捉到的是:一条不知道是什么的长长黑影,沿着满月的内圈,蠢蠢地蠕动着——我觉得是这样的。 传说月亮里有兔子,但那显然不是兔子的影子,那是……啊,和昨天晚上在灯罩里蠕动的东西是一样的…… 在我旁边的森月先生也转头看望东方的天空,还发出“哇!”的惊呼声。我吓了一跳,心想:莫非他也看到那个了? “森月先生也能看到那个吗?” 我提心吊胆地试着问。森月先生先是“唔?”了一下,但很快地歪着头回答说: “当然,当然能看到。” 他露出笑容又说: “很美的满月呀!” 第一章 天空。 黄昏时的天空怪异地扭曲着,整个空间有着奇妙的失真感——我觉得是这样的。 夏天,黄昏悄悄降临的时间,我散步来到途中的公园,独自坐在公园内的长凳子上,一手拿着携带型烟灰缸,抽着烟。 公园内有五、六个小朋友在嬉戏。他们没在玩球或其他的玩具,只是哗哇、哗哇地欢叫着跑来跑去。 看样子好像在玩踩影子游戏。我终于注意到这一点。想到现在的孩子竟然也会玩这种游戏,我的心情竟然不可思议地平静了。 我只是不经意地抬头看了天空。 除了几抹随风飘的淡淡的云外,天空非常晴朗。那样的天空将随风飘荡的云染成红色。那是含着一点点黑浊、让人不自觉地会心绪不宁的深红色。 那边明明是南方的天空,却……那时我这么想着。 我的视线转向右上方,正在西沉的太阳轮廓变得模糊了。起伏平缓的山峦逐渐变成黑色的翦影,天边的暗红色扩散着。我心里想着:好久没有看到色彩这么鲜艳的黄昏了。 那边,对,应该是西边的天空。 黄昏的时候,西边天空的夕阳……应该是这样的,但为什么方向不对的南边天空,会有那样的颜色呢? 我站起来,转动脖子看向天空。 夕阳的颜色还没有到达天空的中央,东边和北边的天空,还是泛着白色的暗青色。西边和南边之间的西南方天空一带,暗红色正在渐弱淡出。然而—— 有点距离之外的南边天空那一带,却是那么的红! 仿佛夕阳只为那个地方而燃烧,仿佛那个空间有着某种特殊的扭曲。 我觉得奇怪,但那也只是几秒间的情绪。因为依据温度、湿度与气压的不同状态,或许有时也会发生这样的现象吧! 从东边的山上往下吹的晚风,突然静止了。我一边在烟灰缸中揉熄已经变短的香烟,一边坐回长凳子上——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 小孩子们的声音不见了。 跑来跑去的脚步声也不见了。 “咦?” 我忍不住发出疑问声,然后东张西望地寻找他们的踪影。结果…… 找到了。 他们在公园的西南边角落。从我所在的北边看过去,虽然枝叶茂盛的树木妨碍了我的视线,但还是可以找到孩子们的身影。 不过,刚才孩子们那种嬉戏、欢叫的声音,却一点也听不到了。看起来,他们好像只是安静地聚集在那里,或是他们正用不会传达到这里的声音,小声地交谈着?还是…… 我离开长凳子,朝孩子们的方向走去。孩子们的模样,让我感到不放心。 当我慢慢接近那里时,一座矗立在公园的那个地方,看起来像塔一样的建筑,映入我的眼中。以前完全不知道那里有那样的建筑—— 那东西的高度大约有两公尺半。 是暗褐色的石造建筑。 乍看之下,它的形状让人觉得它像一个大灯笼,或是一座小小的时钟塔。那是个已经很老旧的建筑物。 夕阳已经消失,在逐渐变暗的天色中,我勉勉强强看清楚孩子们脸上的神情。他们—— 在笑。 没有笑声,只能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知道他们在笑。 他们默默地笑,偷偷地笑,痴痴地笑,好像…… 对,好像他们抬头仰望着的那座塔,正流放出什么令人愉悦的“声音”。 可是,我的耳朵听到的是—— 刚才静止的风声再起,公园内的树木们开始沙沙作响。我只听到这些声音。 仰望天空,南边天空还是被深红色渗透占领着。 第二章 回家后,我立刻对妻子说了公园里的事。 “你说的公园,是深泥丘医院旁边的那个儿童公园吗?” “是,是。听说那里叫做‘深泥丘第二公园’。” “这么说的话——” 妻子边抚着绑成马尾的头发边说: “应该是广播塔吧!” “广播塔?” “正确地说,是它的遗址——你不知道吗?” “唔……不知道。” “你看你看,最近Q新闻不是有报导吗?政府最近在调查各个公园内的旧设施,调查结果出炉,发现这个城镇现存的旧广播塔,全部共有八座。你没有看到这则报导吗?” “——没有。” “真拿你没办法。”妻子说着,轻轻瞪了我一眼。 “广播塔是昭和初期,日本放送协会在日本各地自治区的公园或广场设置的设施。如文字所形容的,它的外形是塔状的,塔内有无线电的接收机器和播音机器,可以对民众进行广播。在收音机还没有普及到一般家庭时,住在附近的人都会聚集到塔附近收听广播,例如收音机体操、棒球转播之类的。广播塔的功能,就像二次大战后的街头电视。” 妻子概要地解说,我很认真地点头听着。 “有那种东西?”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呀!你真的不知道吗?你以前应该听过,恐怕是你自己忘了吧?” “这个……” 总之,这几年来,我的记忆力急剧模糊化,所以对于妻子问我的话,老实说,我实在没有信心给妻子一个肯定的答覆。 妻子看了我的反应,微微歪着头“嗯”了一声后,低声说“算了”,才又接着说:“或许是受到战争的空袭、被烧毁的缘故,目前全日本所剩的广播塔已经不多了。” 她继续解说道: “不过,我们这个城镇几乎没有遭遇空袭的破坏,所以似乎还留下不少广播塔的遗迹。但是镇公所之前没有哪里有广播塔的纪录,所以才会在最近进行调查现存广播塔的事。” “原来如此。” “这些广播塔中最有名的,就是圆谷公园里的广播塔。你不会连这个也不知道吧?” “圆谷公园里的……唔。” 我的记忆慢慢醒了。听妻子这么说,我想到—— “从夜圾神社进去那个公园的附近,好像有那样的塔。” “对,就是那个。八〇年代初,曾经为了某场纪念活动而修复那里的广播塔,让播音器能播放出声音。” “其他的广播塔现在都不播音了吗?” “其他广播塔里的播音器不是被拆掉了,就是已经坏了,被弃置在原处。至少深泥丘公园这边的广播塔,我也觉得是不会再响了。” “是吗?” 但是,那时…… 那时,那些孩子们聚集在那个广播塔的周围,脸上带着愉悦的笑容…… 或许那时他们听到了从塔里播放出来的什么声音——我的耳朵听不到的什么声音。 什么到底是什么?而且,又是为什么? 妻子突然拍了自己的手臂。 “真讨厌,蚊子跑进来了。” “嗯,最近我连蚊子飞的声音也听不清楚了。” “蚊音!是吗?” “是啊。好无奈。” 步入中年以后,不管是谁,身体的感觉都会产生变化。例如听觉神经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衰退,某些周波数以上的高音,从前可以听到,现在却听不到了。 是因为这样吗?我心想着。 从深泥丘第二公园的那座广播塔放送出来的周波数的声音,是我听不到,但孩子们听得到的声音…… ……即使是那样没错,但是,那广播塔为什么还能放送出声音? 应该已经不会播放出声音的老旧广播塔,为什么还能播放出那样的声音?而且…… 听了那声音后,为什么孩子们会露出那么愉快的笑容? 第三章 这是七月下旬——七月第四周的星期四所发生的事情。 我在隔日的午后,再度前往深泥丘第二公园,并且就近仔仔细细地观察了那座建筑物的样子。 如妻子所说,那里确实是战前的广播塔遗迹。 暗褐色的石造建筑。 上窄下宽的四方塔形建筑—— 一支像天线般的黑色金属棒,竖立在平坦屋顶的中央。略微凸出建筑物的四边屋檐下面,各有一扇装着铁格子围栏的椭圆形窗户。我伸直了背,探看窗户里面的情形。每扇窗户内都是空空荡荡的。以前这些窗户里,应该都有广播用的机械设备吧! 绕到塔的后方看,在位置较低的地方有一扇纵长形的铁门。我试着用力握了一下门上的把手,不知道是被上锁了?还是生锈了?把手完全不动。 果然不会有广播的声音。可是……为什么那时那些孩子们会……? 我的心里虽然很在意这一点,但再怎么想也想不出答案。后来我还好几次在散步时顺便去公园看看,却再也没有遇到之前的那种情形,当初的疑虑也渐渐模糊。然而—— 进入八月,盂兰盆会的时期来到,惯例于晚上进行“五山送火”活动的前一天——那天是星期六。 第四章 这次是早上。 预计在盂阑盆会后交的稿子因为写稿的速度一直不顺利,所以这些日子我总是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老是觉得睡眠不足的我,在这一天的黎明将至时,放下让我一筹莫展的稿子,为了转换心情,决定在天将亮时出门散步。 虽然是炎热的盛夏八月中旬,但是黎明前室外的空气意外的凉爽,是非常舒服的天气。我一步一步地走在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的道路上,很努力的让自己的脑袋放空……不久,当东边红叡山上空鲜艳的朝霞开始扩散的时候,我正好走到深泥丘医院斜对面的那个公园前面。那里—— 我视线自然而然地停在那里。 广播塔就坐落在公园角落,此时塔的周围聚集着几条人影。 这么早!那些人到底是谁呢? 我怀着理所当然的疑问踏入公园内。靠近看后,我马上就理解了。聚集在塔周围的,是几位老人家。 他们的样子和我在七月下旬的那个黄昏看到小孩子们的样子,基本上非常相似。 看他们的年龄,好像都已经超过七十岁了;数一数,总共是六个人,有男也有女。他们每个人都安静地站着,默默地抬头看着塔,并且……啊!不一样! 他们没有回头看向已经靠近他们的我,但我却看到了他们脸上的表情。那是非常悲伤的表情。和孩子们挂着笑的表情恰恰相反,老人家们的脸上,是各种哭泣的表情。 他们都在流眼泪。 没有哭泣的声音,只有哭泣的脸。 仿佛……对,仿佛广播塔正在播放什么悲伤的“声音”。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更靠近塔,还竖起了耳朵来听,仍然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 “请问……” 我忍不住问其中的一位老人家。 “你们为什么这么悲伤呢?这个广播塔播放了什么……” 老人没有回答我。 老人只是抬头看着塔,表情扭曲地皱着眉,无声地哭着,脸颊上还有清楚的泪痕——我觉得是那样。 莫非是——我突然有种想法。 是和小孩子的耳朵听得到,而我的耳朵听不到的蚊音一样的“声音”吗?有些声音是只有某种年纪以上的老人家才听得到的特殊声音……不,不可能,从来没听说过有那样的事,理论上也不应该存在那样的声音。可是—— 既然是那样,却为何呢? 这些老人们为什么会这样的…… 想不出个所以然的我,抬头看装着铁格子的椭圆形窗户里面。 那里面明明已经没有会发出声音的任何机械装置了。 明明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空空荡荡的,却为什么…… “这么早就出来散步吗?” 突然有人在我的背后这么说,我吓了一跳地回头看。对我说话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 她穿着紧身牛仔裤,红色的t恤和乳白色的夏季开襟线衫,很一般的打扮。我马上就认出她是我所熟悉的深泥丘医院护士。咲谷……没错,她姓咲谷,而她的名字是……啊,是什么呢?我记得我听过的(或者是看过)她的名字,但又好像没有…… 她也是“这么早”,不是吗?我有点慌乱地回应了她的招呼。 “明天就是送火的日子了。” 护士停下脚步这么说。我连忙回答说“啊,是呀!”然后又说: “今年是五山吧?” 因为想起几年前的事,所以如此确认地问。护士听到我的问题后,微笑地点头说: “今年好像不是六山之年,而且……” 这个城市每年都会举办以人文字山为始的“五山送火”点灯活动,但是每隔数年会有一次“六山送火”,加入送火活动的第六座山是保知谷的无无山。如果我没有记错,三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在深泥丘医院的屋顶上,第一次看到第六座山的文字…… 叽咿咿! 尖锐的鸟叫声突然在心底的某个地方响起——我觉得是这样的。 叽咿咿咿咿咿咿! “明天送火的日子是十六号,今天是十五号。所以……” 咲谷护士一边说,一边看着围绕在广播塔周围的老人家们。我“唔”地含糊点着头说: “今天是十五号……” 我在自己说出这句话时,终于注意到了。 八月十五日!——原来如此吗? 六十多年前,日本这个国家在这个日子结束了漫长的战争……啊!然后呢?不—— 抬头仰望南方的天空,那里被染上让人心神不宁的暗红色,好像东方天空的朝霞只延烧到了那里。 呜哇哇哇! 之后,我感到晕眩了,是过去未曾有过的又急又猛的晕眩。结果—— 找悲惨地当场昏倒。听到咲谷护士“啊!”的叫声后,我失去了意识。 第五章 醒来时,我躺在床上。这里是熟悉的深泥丘医院的病房。 “你刚才睡得很熟。现在觉得怎么样?” 被护士请来的医生,以平稳的语气对我说。他是个子高大,左眼戴着茶绿色眼罩的脑神经科医生石仓(一);也是我这些年来的主治医生。 “不过,今天早上我也吓了一跳,因为听说你突然在公园里昏倒了。” “啊……是的。” 那时突然失去意识的时间其实很短暂,后来在咲谷护士的陪伴下,我很快就来到医院。虽然说我已经习惯晕眩这种事,失去意识的时间也很短,但像那样突然昏倒,却是第一次——大概是因为那样,所以值班的医生认为事态严重,立刻请石仓医生来了解我的情况。 “我到医院的时候,你已经睡得很沉了。因为值班的医生已经做了必要的处理,你也已经不是昏倒的状态,而是处于正常的睡眠状态,所以我就让你继续睡。” “不好意思,让大家虚惊一场了。” “幸好今天早上咲谷小姐也在那里。不过,话说回来,去年夏天好像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况吧?好像是地藏盆会的日子,也是在那个公园里。” “——是的。” 我点头回答,其实我对当时的记忆已经记不清楚了。去年夏天的地藏盆会那天…一 啊!是那样吗…… 在那个公园的地藏庙前面,那时确实…… “和平常一样的晕眩吗?” “是的。不过,我觉得比平常的晕眩来得更急更猛,所以……” “所以失去意识了?” “失去意识的情况好像只有几秒钟。后来咲谷小姐扶我起来,马上就来医院了。” “到了医院后,还有晕眩的感觉吗?” “没有了。到医院时,就已经不觉得晕眩了。” “现在会觉得头痛吗?除了头部以外,还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我觉得我已经没事了。” “有耳鸣的现象吗?” “唔……没事了。” 接受医生这样的问诊后,医生又为我做了胸部的听诊,还量了血压,调查血液的氧气浓度。 “慢性的精神压力与疲劳,再加上睡眠不足,一定会让人生病的。应该是急性贫血让你昏倒的吧!” “——是。” “我觉得不必太担心。不过,谨慎起见,今天晚上你还是在医院里住一晚。好吗?” 被医生这么说,我心里突然产生了问号。我到底在这张床上睡多久了呢? “那个——现在几点了?” “现在已经是晚上,晚上七点了。” “啊,那么久……” “你确实睡了很久。给你服用的镇定剂也有让你睡觉的作用……重点是,你的身体很需要睡眠吧?” 石仓医生的手指摸着左眼的眼罩,右眼眼神严厉地看着我。 “我了解你的工作情形,但是,也不能因此而不顾自己的身体。你明白吧?” 因为已经不再年轻了,所以——我非常清楚这样的现实面。看来盂兰盆会后交稿的事,只好让对方再等等了。我一边对自己这么说,一边乖乖地点头答应医生的要求。 “对了,还没有联络上尊夫人。” 医生又说: “试着打过好几次电话到府上,但她好像不在家。” “啊,她不在家。今年的盂兰盆会她必须回去娘家。” “她娘家在南九州的猫目岛。是吧?” “嗯。预定后天回来。” “要联络娘家那边吗?” 医生这么问,我稍微想了一下,摇摇头说: “不,用不着特地联络了,那样只会让她多担心。” 第六章 “不过……” 石仓医生转移话题道: “你今天早上在公园里昏倒时的情形,我已经问过咲谷了。她说你不知道为什么在抬头看天空后,就突然昏倒了。是那样吗?” “——是的。” 我手摸着额头,回想十几个小时前的情形。 “南方的天空……一片火红。我觉得天空好像扭曲了。” “南方的天空?不是东方吗?” “是南方。好像从东方天空的朝霞延烧过去一样……不过,那一定是一种自然的现象吧!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感到晕眩的。” “嗯嗯。”医生低声地如此回应,手指又去摸眼罩的边缘,接着便说了这样的话: “从那个公园看过去的南方的话——正好是苍马町一带吧。” “苍马町?” 我不自觉地重复了医生所说的地名。医生小声地说了声“不会”,然后摇摇头又说: “又怎么样呢?那样的事情当然是不会存在的。因为终战纪念日,所以才会忽然有那样的联想吧!” “你的意思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战争的时候,大家都说这个城市几乎没有遭受空袭,其实并不是那样。这个城市也遭受过好几次的轰炸,而最早遭受到战争灾害的,就是苍马町一带。” “啊……嗯。” 想起来了,很久以前曾经听父亲说过这件事。 十二年前,我的父亲因病而离开了人世。第二次大战的时候,父亲还是小学生。战争结束的那一年年初,父亲为了躲避战争,离开这个城市,疏散到邻县的乡下,住在离苍马町不远的地方…… ——那时真的很可怕呀! 父亲粗糙而响亮的声音,在我耳中苏醒了。 ——因为半夜里巨大的轰隆声和地震的声音,我连忙跑到外面看,发现苍马町那边着火了。 在刚刚之前,这声音还沉睡在内心最深处的记忆里。 ——直到现在也无法忘记那些逃出来的人们的喊叫声、房子被烧毁的气味、那附近的天空被染成红黑色的模样。 又怎么样呢?那样的事情当然是不会存在的。应该是不存在的,但是…… “对了。” 这次改变话题的人是我。 “公园里有一座以前留下来的广播塔。” “嗯,有的。” “那里的广播器材已经被拆除了,所以现在不会再传出声音了吧?” “是的。应该是那样。” 医生点头回答。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还是怎样,我觉得他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出现了僵硬的表情。 “是这样的,我看到了奇怪的情形。那座广播塔的旁边……” 于是我把上个月下旬的黄昏时刻,在那里看到小孩子的情形,与今天早上老人们的样子,说给医生听。医生听了后,缓缓的将双臂交抱在胸前说道: “孩子们在笑,老人们在哭……是吗?” 然后“唔”地低声沉吟。 “你什么也没有听到吧?” “是的。上个月和今天早上一样,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双臂交抱在胸前的医生又是一阵“唔嗯”地沉吟。我问: “医生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吗?” “没有。”医生先是这样否定,但很快又说:“但是——”接着才说道: “我听地方上的老人家说过,那座广播塔确实从以前就在那个公园里了。战前的时候,每天早上附近的居民都会在广播塔的前面排队,然后一起唱〈君之代〉和做收音机体操。但是——” “怎么样?” “好像还有一种说法,说是战后的某个时期里,那个曾经消失不见。” “消失不见?……说的是广播塔吗?不是在战争时不见了?是战争结束后不见的?” “嗯。是战后不久的事,发现如吕塚遗迹时,广播塔曾经消失过。” “如吕塚……” 完全感觉不到两者之间会有关联呀!我无语了。 “不过,几个月后,广播塔又恢复到原来的位置上。这些我也是听说来的。” “怎么会有那种事呢?”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但比起脑子里,我的情绪更加混乱。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谁知道呢?我也是听一位高龄的老人说的。因为实在无法判断事实到底如何,所以老人家说的话,也只能照单全收了。” 因为太过不可思议了,所以只好接受不可思议的说法吗? “但是,医生——” 我提出刚才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 “你听过那个广播塔播放出来的声音吗?怎么样?听过吗?” 医生的一边脸颊轻轻颤动了一下——我觉得是那样的。 “听过吗?” 我再问一次。医生稍微顿了顿说: “没有听过。一次也没有听过。” 医生大弧度地摆动头部,回答我的问题。这时他的表情、他的声音是—— 我感觉他的表情、他的声音,都带着强烈的困惑与恐惧的色彩——我是这样觉得的。 <hr /> 注释: 第七章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 或许是白天睡太多、太久了,晚上就变得很难入眠。吃了安眠药后,虽然短暂地睡着了,却又很快就醒来,处在睡睡醒醒的状态,并且每次醒来时,都觉得刚刚作了什么可怕的恶梦。 到了半夜,我决定不睡了。我离开病房,想去看看公园里的广播塔。 但去了那里后会怎么样?要去那里做什么呢?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些,脑袋还处在半朦胧的状态,只是顺着自己的下意识行动。 我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间,经过什么样的路线离开医院的,只记得当我的意识比较清楚时,我已经潜入深夜的公园,独自站在那座广播塔的前面了。 闷热夜晚。 白天好像下过雨了,所以我的脚底下有点泥泞,周围的地面上有些小水洼。 我靠近广播塔,抬头看椭圆形的窗户,并且竖起耳朵。然而,非常理所当然的,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再往前几步,我试着将手伸向塔的外墙,借着手掌确认带着湿气的石头的触感。接着,我把一边的耳朵贴在墙壁上。结果…… ……有声音。 透过墙壁传来的细微声音——那是什么声音呢? 叩、叩叩、叩…… ……般的声音。 好像是地面振动的声音,声音虽小,但听起来很沉重。 叩叩、叩、叩叩叩叩…… 那是什么? 我惊慌地连忙挪开贴在墙壁上的耳朵。 那是什么呢?刚才的…… 我不想再把耳朵贴在墙壁上了,心想:绕到塔的后面看看吧!于是—— 原本怎么用力握把手,也丝毫不动的铁门不知为何竟是打开着的。像张开嘴巴的黑色纵长形洞穴…… 我提心吊胆地慢慢靠近打开着的铁门。 然后,我弯着上半身,窥视门内的那一边。 奇妙的是,那个洞似乎不只通往塔内部的空间。我双手抓着门框,把头稍微再往洞里面伸。 理所当然的,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但是—— 这个洞一定是从这里延伸到地下的入口。我直觉地这么想。 持续凝目细看了一会儿后,渐渐能够看到黑暗洞穴的深处了,那里是比“黑暗”更加暗的浓密之暗。就在我有这样的感觉时— 呼——我感觉到从下面冲上来的空气振动。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此时我又听到了刚才耳朵贴在墙壁上时听到的沉重声音。 而且还—— Q~N! 尖锐而可怕的奇怪声音从黑暗的底层喷射出来。 Q~~~N! 我大叫“哇!”一声,马上跳离原地。我的身体因此失去平衡,惨兮兮地一屁股坐在泥泞的地面上。 啊……那是什么? 今天的那个,到底是什么? 在已经吓呆了的我的眼前——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随着剧烈的地面振动声,出现了让人无法相信的变化。 塔! 石造的那座塔——整座的塔,在我的眼前清清楚楚地开始往那里下沉。 我重新站好,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呆呆看着那样的情景。 不久之后,如文字所能形容的,塔被地面吞噬,消失不见了。地面上出现一个直径数公尺的大洞穴…… Q~N! 我又听到刚才那个异样声音。 Q~~~Z! 声音从张开大口般的黑暗洞穴里喷射出来。 啊,这是…… 我全身僵硬,强烈的恐惧占据了我的身心灵。 这个是……我记得以前好像曾经听过相同的声音——那是什么时候(……五年前的秋天)呢?那是什么地方(山丘的那一边的……)呢?那是什么事(火车向前猛冲……啊!多么可怕的情景!)呢?那是…… 那是能够想起一些,又没有办法完全想清楚的模糊记忆。我吓呆了,再次跌坐在泥泞的地面上。 叽咿! 我听到头上方有鸟叫声。在夜里振动黑色巨翼的大鸟的…… 叽咿咿! 我抬头看,但看不见已经融入同样黑色的暗夜里的那个。 只是,我确信那个确实存在,在这深夜的空中——这一瞬间我确实如此相信着。 我将自己视觉的几分之一投射到空中,跌坐在地上的我因此得到了大鸟的“眼”。 大鸟在空中缓缓地盘旋,不一会儿工夫,“眼”看到了地上的我的身体,也看到公园角落像张开大嘴巴的大洞,然后…… 大鸟长而尖锐的嘴巴朝着地面的方向,以旋转的动作开始快速下降。 那是一点迟疑也没有的超猛烈速度。 大鸟冲进黑暗的大洞内。 一直往深处去。 往深处去…… 叽咿! 巨鸟的叫声。 Q~N! 和地底的异样声音。 两种声音剧烈地碰撞、交缠在一起,然后合而为一地从大洞里喷射出来。我的视觉在这个时候从大鸟的“眼”里弹了出来…… “咻!”地,所有的声音都被黑暗吞噬了。 我屏息以待。 …… …… 不久…… 从大洞穴中缓缓出现的,是散发着来朦胧白光的巨大象形文字“鸟”。这个象形文字在我的眼前扭转变形,渐渐变成另外一个象形文字“马”。 不知从哪里传来和“鸟”的叫声截然不同的声音,那是飘散着悲壮感的马嘶声,声音强烈地震撼了夜晚的空气。马※那巨大的字体轻飘飘地浮到半空中了,然后朦胧白光渐渐褪去,马※也终于消散于盛夏的空中。(※录注:上文“”内与※标前均为象形文字。) 明明是深夜,为什么那一带——这个城镇的南方天空,会被染上奇怪的红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