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尼丘奇谈》 第一章 唧唧唧……这是刚开始我听到的声音——至少我是这样觉得。 唧唧唧、唧、唧唧……的,好像是什么奇怪的虫鸣,但是再继续听,好像不是唧唧唧,而是咕咕咕,还是咭咭咭,有时又好像是嘎,或卡或嘶,让我十分困惑。 到底是什么呀?这个唧、唧唧……的奇妙声音。 不像是昆虫之类的声音。是鸟吗?应该是其他更小的动物发出来的声音吧?或者是……人的声音?脑子里一旦出现这样的念头,马上就觉得这个声音很像人的呻吟声,或是在哭泣,也很像是强忍着笑时所发出来的声音。 如果是人所发出来的声音,那么到底是什么人的声音呢?又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呢?……唧唧、唧唧唧唧。 昏昏沉沉的脑子似想非想地思考着,然后,我突然张开了眼睛。 房间里很暗,我独自躺在冰冷的床上。这里是…… 这里是病房,我很快就想起来了。 深泥丘医院是一栋老旧的大楼,我躺在这栋大楼四楼的某个单人病房里。 虽然我已经从睡眠中醒来了,但是那个怪声音并没有因此消失。 唧唧唧……和刚开始听到时的声音一样,但是,用这个拟声字来记载这个声音,是否足够贴切呢?老实说,我一点把握也没有。我觉得那不太像是虫的叫声,不是昆虫类的虫鸣声,也不是鸟的啼叫声,更不是其他小动物的……啊!这果然是从人类的嘴巴里发出来的声音吧!虽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的这个想法,但我很强烈地这么认为。 唧唧唧……不知道是什么发出来的声音。 完全不能成为语言的声音……唧唧、唧唧唧……和咂嘴或磨牙的声音也不一样,因为好像是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花了一点时间,我才找到电灯的开关,在寻找开关的时候,那个声音仍然继续着,可是电灯一亮,声音好像被光线消除了般,突然就停止了。 这个房间里除了我以外,没有别人了。 这是一间狭窄的单人病房,根本不存在可以躲藏一个人的隐蔽空间,此时病房的门紧紧关闭着,窗户也很正常地关着,看不出有任何异状。…… 到底是什么声音? 我坐起来,扭动脖子左看右看。 声音是从隔壁的病房里传出来的吗?还是我睡糊涂了,那声音其实只是我的幻觉? 是因为我睡前吃了安眠药的关系吗?可是,不管我怎么摆动我的脑袋,还是甩不掉那种不够清醒的模糊感觉,好像只要一闭上眼睛,即使是在坐直上半身的情况下,也可以马上睡着。 已经是午夜两点多,病房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并不是因为得了什么重病,或受了严重的伤而入院的,而且我也知道等到今天早上,应该就可以出院回家了,但病房特有的封闭性,就是让人开朗不起来。 虽然觉得肚子饿和口渴,此刻的我却只能忍耐,因为天亮后我就要做胃部的检查,所以从昨天晚上起我就开始禁食了,不能饮食,当然更不能抽烟,这就让人更加郁闷了。 “好闷啊!”我小声地喃喃自语,然后伸了一个腰,叹了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我又听到声音了,唧、唧唧。 我屏住呼吸,再一次转头环视室内,仍然看不出病房里有什么奇怪之处。所以说……声音是隔壁的病房里传出来的吧?还是…… 从我的床底下吗?不会有这种事吧? 我一边想着:“不会有这种事吧?”一边挪动倦怠的身体,双手攀着床缘,俯身看着床底下。果然!床底下传来唧、唧唧唧的声音。 朦胧之中,我的视线里好像出现了“奇怪的东西”。 那是房间角落的墙面,墙面上贴着白色的壁纸,离地板约二、三十公分高的地方,有着和周围的亮度不一样的部分……唧唧唧、唧。那是什么呀? 附着在壁纸上面的斑点是什么呀?——不,那不是斑点,看起来好像是立体的东西耶! 我不敢有所行动,只是揉揉眼睛。这次看得更清楚些了…… 那不是斑点或污渍,白色的壁纸上,有一块淡褐色的部分,那一部分的形状很奇妙,看起来像是—— ……那不是人的脸吗? 话虽如此,其实那只是一张勉强可以说是脸的“五官”,而且非常难看,像被压扁的帽子一样,那张脸的轮廓扭曲了,扭曲的轮廓里面有两个小小的眼窝,还有一个像鼻子一样凸起的部分,而斜斜地横在凸起部位下面,像是新的伤痕的那条线……可以说是嘴巴吧?……唧唧,唧唧唧的声音又来了。 唧唧唧、唧唧、唧……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毫无疑问地,正是来自那张丑陋的脸上,那张像新伤口般的嘴巴——我觉得是这样。 我连忙闭起眼睛。 我一定是看到了不能看、也不该看的东西了,恐惧的感觉逐渐在我的心里扩散开来。 那是什么? 那到底是什么呀? 巨大的问号在我的脑子里横冲直撞,可是我就是不敢再张开眼睛确认刚才自己看到的东西。唧唧唧的声音就在我紧闭着眼睛时慢慢淡出,我除了感到害怕外,已经没有力量去想其他了。就这样,我又昏昏沉沉地陷入沉睡之中。 当我再次张开眼睛时,已经是早上七点多。这时不管我怎么寻找,再也找不到病房墙壁上的“脸”了。 所以我想:那一定是恶梦——对,一定是。 第二章 话说一个星期前。 那是已经过了四月中旬,某个星期四的黄昏,我从家里出来,沿着山边往南走。就在我漫无目的地独自散步途中,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 一点预兆也没有的晕眩,让我觉得强烈的天摇地动,吓得我连忙蹲在路旁。但是,尽管蹲下来了,那种天摇地动的感觉并没有因此停止,所以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前庭神经炎”这个病名。 这种突然而来的晕眩,大约十年以前也发生过一次。 有一天早上我起床时,突然感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只是从卧室走到盥洗室,就完全进入了晕船的状态中,猛烈地呕吐起来。后来到医院看医生,接受了种种的检查之后,被医生告知我得了前庭神经炎。医生说造成我晕眩的原因,就是负责掌管平衡感觉的内耳前庭神经,不知什么缘故发炎了。 虽然医生说前庭神经炎不是什么严重的大毛病,只要吃了药,安静休养几天就会没事,但我却觉得之后的那两个星期间,我的世界都在天旋地转之中。已经过了十年以上的时间了,难道前庭神经炎又发作了吗? 我的心里虽然这么想着,却觉得这次的晕眩没有上次那么严重,所以静静的蹲了一会儿后,便试着站起来看看,并且发现天地已经不再旋转转动,也可以稳定地走路了。我暂且放了心,不过还是觉得极度不安。 仔细想想,最近自己的身体状况基本上不是很理想。 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病痛,但是很容易感到疲倦,也很容易感冒,还经常因为头痛或失眠而烦恼。此外,有时还会视线模糊、忘东忘西、食欲时好时坏……等等的状况。对了,最近明明没有特别控制节食,但体重却明显地下降了。 因为职业的关系,我总是过着不太规律的生活,而且又不是正式的上班族,没有定期健康检查的机会。虽然心里也觉得这样下去不太好,曾经想过每年要自动去做健康检查,但最后总是因为太忙而不了了之。 “糟糕,”我边走、边不自觉地喃喃自语:“我可不想这么早死。” 突如其来的晕眩,让我感到非常害怕。我本来就是一个爱操心的人,心里一旦产生疑虑,就会陷入愈来愈不安的恶性循环当中。 为了让心情平静下来,我反复地做着深呼吸,但是一点效果也没有,走不了几公尺,我的心跳就开始加速跳动,明明不觉得热,额头却已开始冒汗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那家医院。 沿着平缓的坡道往上走,前方出现了泛着朦胧白色光芒的看板。 医疗法人再生会 深泥丘医院 一栋老旧的四层楼钢筋水泥建筑物,矗立在黄昏的天空下。 啊……!又开始觉得晕眩了。 我忍不住手贴着额头,喃喃念着:“糟了!” 强忍着想再蹲下来休息的念头,我再一次看着医院的看板,看板上陈列着外科、内科、脑神经外科、消化器官科、呼吸器官科……等等医疗项目,看来好像是一所设有病房的小型医院。 总之,就先在这里看个诊吧!做了这个决定后,我立刻朝着医院的入口走去。现在回想起来,好像那时就已经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唧唧唧……的声音了。不过,那一定只是我太过神经质的缘故。 第三章 “不用太紧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会晕眩吗?” “……不会了,已经没有晕眩的感觉了。” “你的情况不像是前庭性的晕眩,应该是自律神经系统的问题。如果是前庭神经炎的话,晕眩的症状会持续一段时间,而且你也没有耳鸣的现象,所以是梅尼尔氏症的可能性也很低。” “噢……” “不要太在意,先静下心来好好休息一阵子吧!我会开点镇定剂给你服用。” “好,可是……” “怎么了吗?” “是这样的,医生,最近我的身体状况……” 为我看诊的医生看起来四十多岁了,年龄可能和四十岁出头的我同年,也可能大我几岁,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性,好像姓石仓(因为他身上的白袍挂着“石仓(一)”的名牌)。他的左眼戴着茶绿色的眼罩,所以刚看到他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有些七上八下,不过,交谈几句后,我就放心了。他为我看诊时的态度很稳重,言谈举止也很得宜,并且细心地为我说明诊察的结果。 然而,我大概还是被不安的恶性循环束缚着,所以一直很担心自己的身体,所以虽然面对的是初次见面的医生,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最近所烦恼的身体状况,一股脑儿地向医生报告。 “……原来如此,看来你的压力都没有得到纾解喔!”石仓医生温和地说着自己的看法:“你说你的工作是写小说?” “唔,是的,可以这么说,我靠写小说过活。” “你写什么小说?” “可以说是推理之类的小说。” “啊!是吗?像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或牧野修写的那种小说吗?” 为什么会突然提到牧野修这个名字呢?——我的心里虽然觉得讶异,但表面仍然不动声色地回答他:“是的,就是那种小说。” “你用本名写小说吗?” “不、不是。” 我带着惶恐的心情,说出了自己的笔名。不知道医生到底知不知道这个名字? 只见医生“哦”了一声后,便接着问我:“写小说很忙吗?” “还好,还过得去。” “经常被追稿吗?” “说不上是经常,不过,有些时候确实会被催着赶稿。” “——我了解了。” 医生用没有被眼罩遮掩的右眼,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看。看了一会儿才说: “就像我刚才说过的,你的问题和你的工作应该有一点关系。既然你这么不放心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如趁这个机会做一次彻底的健康检查吧?那关于你今天晕眩的情形,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做一下脑部的检查。” “——唔。” “下个星期的后半周如何?那时医院里应该有空下来的病房,请你找一天的下午时间来办理住院,在医院里住一晚做检查。” 在医生的建议下,我终于决定住院做检查了。另外,我在杂志上连载了五年的长篇小说结束了,这也是我能够做这个决定的重要原因之一。 回家后,我对妻子说起这个决定时,妻子二话不说就表示赞成。但是,我觉得她听到“深泥丘医院”这个名字时,脸上的表情稍稍变僵硬了。 可是,当我问她: “怎么了?” 她却好像吓了一跳似的,面露不解的表情反问我: “什么?” 看到她的这种反应,我想应该是我自己太神经质了。 第四章 “半夜听到奇怪的声音?” 天亮以后,我忍不住问了来巡房的女护士——正式一点的说法是护理人员吧? “你听到的可能是隔壁病房里病人的声音吧?” “隔壁病房里的声音吗?” 年轻的女护士有点讶异地转动着眼珠子说: “我原本也是那样想啦,但是……隔壁病房现在空着呢。” “哦?是吗?” 女护士的白色护理服的胸口,挂着“咲谷”的名牌。 我记得上一个星期第一次来这间医院时也见到她,是一个个子娇小的可爱女生。我注意到她的左手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绷带,上星期我初次来这间医院的时候,她的手上也缠着相同的纱布绷带。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她手上的伤还没有好吗?还是她的皮肤有什么问题? “唔……那就奇怪了。” 因为没有得到答案,所以我继续问: “这间病房有什么‘传闻’吗?” “传闻?”女护士又露出惊讶的表情:“你指的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这间病房以前住过含恨而死的病人吗?或者住过久病不愈,受不了病痛而自杀的病人吗?” 我一边说、一边看着病房内的那个角落——半夜醒来时,看到浮现着丑陋人面的墙壁附近。 “因为医院的建筑物很老旧,以前一定住过很多人、发生过很多事情,所以我才会有这种想法。” 女护士不解地歪着头,顺着我的视线也往墙脚看,问道: “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啊,没有。” 我连忙摇摇头,然后说: “没有什么。只是昨天晚上听到怪声音的时候,就……” “就觉得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是吗?” “啊,不是、不是,就……” “真是的!你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不是啦!”我连忙说,而且更用力地摇着头。 真是的!我干嘛提出这么愚蠢的问题呀! 在半夜里看到的“那个”,一定是梦境,不然就是我在睡眼朦胧的情况下,把光在墙壁上造成的阴影,看成“那样的东西”了——对,一定只是这样而已。 “听说你是小说家?” 突然被她这么一问,我觉得很不好意思,视线也很自然地从她的脸上移开。 “你已经住院休息了,脑子里还会有那种奇怪的想像吗?” “不,不是那样的。” “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幽灵,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过那种东西。” “嗯!唔,是吧!”我用力点头给她看,并且说:“当然没有那种东西。是的。当然是那样。” 不管怎么说,好歹我是一个推理作家,并且以写“本格”的推理为主,没有理由相信幽灵这种东西。像我这种人相信的是:所有奇怪或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可以找出科学性的解释。如果我不相信这一点,就枉为一个推理作家了。 女护士一边抚摸着左手上的绷带,一边说: “是呀!”然后便从我的身边走开。 “到了检查的时间,我会再来通知你,请等一下吧!” 说完这句话,她的脸上露出微笑,转身离开病房。可是,就在她露出微笑的那一瞬间,我觉得她脸上的那抹笑意怪怪的,看起来有点邪恶。不过,这一定也是我太神经质了,才会有这种感觉吧! 第五章 大约三十分钟后,女护士来接我去做检查了。 我被带到和昨天做腹部超音波检查同一个楼层的检查室,此时我的心里产生了一个疑问:胃部的检查不是照X光吗?为什么会在和昨天相同的检查室做检查呢? 幽暗的房间中央有一座长长的受检床。 “请坐在那边等。” 那个叫咲谷的年轻护士面带微笑地对我说。 不久之后,一个看起来比她年长几岁的护士拿来一个小纸杯,并且把纸杯递给我。纸杯里有少许的透明液体。 “唔……请问这是……?” “是麻醉药,请含在嘴巴里,让药剂停留在喉咙的深处,不可以吞下去。” “那个……但是……” 照X光的检查需要麻醉吗?没听说过这种事。 “你第一次做内视镜的检查吗?” 年轻的护士察觉到我的疑惑了,便这样问我。 “内视镜?” 我吓了一跳,手中的纸杯差点就掉了。 “要做胃镜的检查吗?”我问。 “是呀!你以前没有做过吗?” “啊,不是的……以前做过一次胃镜检查。所以……现在要做胃镜检查吗?” “没有人告诉你要做胃镜检查吗?” “对,刚才说的是要我喝显影剂……我以为是要照X光。” 年轻的护士“噢”了一声,和另外一个护士互相望了一眼。这时我注意到年长的那名护士的手腕上,也缠着厚厚的纱布绷带。为什么她的手腕上也会缠着绷带呢?手上缠着绷带的意思是什么…… “请你先含着这个吧!” 在护士的催促下,我勉强把纸杯内的麻醉药含在口中。麻醉药又苦又甜,味道非常强烈,让人一含到嘴巴里就想要赶快吐出来。 “肠胃科的医生马上就来了,请稍等一下。” 护士的话才说完,医生就来了,看到医生的脸,我又产生了极大的疑惑。 唔?我忍不住歪着头,盯着医生看。 这不是戴着茶绿色眼罩、身材魁梧的石仓医生吗?他的专长是脑神经科,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处理内科或呼吸胸腔科的病人。但是,难道是人手不足,所以连肠胃科的问题他也……不,不对。 不对、不对。我再仔细地观察。 眼罩的位置左右相反了。现在来的这个医生的眼罩不在左眼上,而是在右眼上。而且…… 再看白袍上的名牌,名牌上的名字是“石仓(二)”。脑神经科的石仓医生是“石仓(一)”,现在这个医生是“石仓(二)”,所以他们两个人应该是兄弟吧?或许还是孪生兄弟。 “那个……医生。” 虽然因为麻醉药的关系,喉咙变得不太舒服,但我忍耐着那样的不舒服,问医生: “请问一下,今天的胃部检查,原本不是要我喝显影剂准备照X光吗?” “哎呀,是这样啊。” 医生一边这么回答,一边以若有深意的眼神看了年轻的护士一眼。 我紧张地问:“一定要做胃镜的检查吗?” “多做一项检查,就可以更清楚地了解你的身体状况,不是吗?更何况都已经来到这里了——你不喜欢做内视镜的检查吗?” 有人喜欢做内视镜的检查吗?我的内心里这么抱怨着,但是嘴上只能战战兢兢地说: “以前做过一次,那时觉得自己好像要死掉了。” “放心吧!做内视镜检查不会死人的。” “我知道,只是我没有做内视镜检查的心理准备。” “你害怕苦吗?” “那是当然的。” “哈哈。”医生的手谨慎地摸了摸戴着眼罩的右眼,说: “我明白了,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尽量用不会让你感到痛苦的方法来做检查吧!” “哦?你的意思是……?” “以点滴的方式注射镇定剂,让你在半昏迷的状况下进行检查,这样应该就不会感到不舒服了,可以吗?” “啊,这……好吧!” 没有时间让我多做思考,我同意了医生的提议。 “那就拜托医生了。” 第六章 “好了,请放轻松。” 身体左侧朝下地横躺在检查床后,医生还让我的嘴里咬着硬硬的护齿器,护齿器的正中央有一个直径约一公分的洞,内视镜的线好像就是从那个洞插入的。 “好,进去了。现在你大口地吞下去吧!” 既然医生如此命令,我也只好照做,把前端附着小型CCD摄影机的黑色管子吞下去。掌握好时间,咕噜,黑色的管子推进到喉咙的下面了。 呕呕呕呕呕呕……我无法控制地发出了这么可怕的声音。刚开始时所做的麻醉,应该能让我避开不舒服的感觉,但是管子通过喉咙时,还是会引起想要呕吐的反射性反应。 我伸出右手,点滴的针刺进我的肌肤,药剂从针头送进我的身体里,我的脑子渐渐变得模糊了,但是痛苦的感觉并没有完全消失。 “用鼻子慢慢地呼吸,放轻松,好,慢慢的。” 咕噜、咕噜……我知道管子通过食道了。 咕噜、咕噜……每次管子一动,呕、呕呕……的声音就会从我的嘴巴里冒出来,口水也同时不停地从嘴角流出来。 “好,没问题了。” 医生用哄小孩般的语气说: “药效开始发挥了,看,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吧?” 听到医生这么说后,果然觉得没有什么感觉了。 我微张着眼睛,看着放在受检床旁边的电视荧幕。以前做相同的检查时,根本没有这样的余力。 泪水模糊的眼睛注视着荧幕里内视镜所捕捉到的影像。 看起来湿湿的、有着淡淡粉红色的地方,是我的胃壁吗?还是食道? 咕、咕噜,管子进入更深的地方,可怕的呻吟声再度从我的嘴巴里冒出,呕呕呕呕呕、呃呃呃呃呃……的声音交互从嘴里吐出来。 唧、唧唧唧……我觉得——好像听到了别的声音。 唧唧唧、唧唧、唧、唧……这样的声音。啊!和半夜在病房里听到的声音一样,同样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入了我的耳朵。 这是什么呀!我的脑筋十分混乱,但是,横躺着的我只有眼球能动,所以只能靠着眼球的活动,观察周围的情形。 唧、唧唧唧唧的声音一直传进我的耳朵里,很显然的,那个声音就在附近。唧唧唧、唧。 啊!这个声音到底是打哪里来的呢? 我看着医生的脸,觉得他右眼的眼罩好像在幽暗之中随着唧、唧唧的声音,若有还无地微微震动着,再看看旁边的两位护士,缠绕在她们左手上的绷带,好像也唧唧、唧……唧唧唧地悄悄动着。 “很好,来到胃里面了。”医生不改语气地说:“因为要放点空气进去,请忍耐一下不要打嗝,我要看更里面的情形。” 咕、咕噜地,管子更加深入了。呃、呕呕呕……的声音外,还有唧……唧唧唧唧、唧的声音。 “好,很好。放心吧!状况很好。” 是吗?太好了!我在感到放心的同时,视线再度投向荧幕。但是,荧幕里出现了我意想不到的影像。 淡淡的粉红色胃壁的某一部分隆起,那个样子怪怪、扁扁的轮廓里,有两个小小眼窝般的洞,还有像鼻子一样的部分很丑陋地凸起,凸起的下方有一道像新伤口般的裂痕……唧、唧唧。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的声音,是从那个伤口里传出来的吗? “感觉长得很好喔,真的很好。” 医生以不变的语气平静地说着,而我却只是呆呆地看着荧幕上的影像,不知道是不是药的关系,我觉得我好像并不怎么在意我看到的影像。 我的胃里面长了一个人面疮。 和病房墙壁上的“那个”非常相似,面容十分丑陋的这个人面疮,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不。 不对,不对不对,这是药的副作用,一定是药的副作用,所以我产生幻觉了。对,一定是这样没错,绝对是这样的……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第一章 叩、叩叩、叩……那样的声音从远远的地方传入我的耳朵里——这是我的感觉。 叩叩、叩、叩叩叩叩……的声音,渐渐渐渐地靠近了——这也是我的感觉。 于是我停下脚步,竖起耳朵来听。和我并肩一起走的女人也在同一个时间停下脚步。 “听到了吧?”她看着我说:“愈来愈靠近了呢!” 越过山丘之后,下山的坡道相当平缓。 路的一侧是护栏,护栏之外是以混凝土固定起来的陡坡——可以说是悬崖了——陡坡的下面是电车通行的轨道。轨道与陡坡上的路面并行延伸,并且在远远的前方缓缓地向右转后消失了,转弯之后是通往徒原之里的隧道。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声音有点混浊,因此无法直接与电车行走的声音联想在一起。一定是还在隧道里,所以声音听起来比较闷,我这么想像着。 从这个地点所看到的电车轨道沿线风景,除了几间老旧民宅外,看不到比较像建筑物的建筑了。此外就是不知到底有没有在耕作、也不知道到底种植了什么的田地,及一丛丛长得老高的芒草,和叶子已经慢慢变成红色的杂木林。虽然说这里不是市区,但是我实在无法想像自己居住的“城市”里,竟然有这么“乡下”的风景。 当我的视线从远景回到近景时,看到沿着轨道的旁边竟然有不少人影。 全部大约有十人……不,应该有二十个人以上吧?那些人男女老少都有——话虽如此,但是那些男女老少里有一半以上是“老人”,而且几乎是男性,没几个女性。 其中有看起来像是学生的年轻人,也有穿着西装、看起来像上班族的男性,有的人穿着相当随意,也有几个看似小学生的孩子,更有个满头白发、头戴贝雷帽、脸上挂着太阳眼镜、手拄着拐杖,外型特别抢眼的老人。 在那些人之中,有许多人的手上拿着照相机——这副光景令人不得不去注意。从小型的照相机到装着大望远镜头的单眼相机,可说是各种机种都有。当然,也有人手里拿的是摄影机,也有人脖子上挂着望远镜。隔在单线轨道与道路中间的,是张着铁丝网的矮栅栏,此时有人靠在铁丝网上,有人正想越过栅栏,也有人在离铁丝网有点距离的地方,架起了三角架。 我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情景。 这几个月来,我已经看过数次人群聚集在这条电车轨道旁边了,不过,以前聚集的人群,每次大约都是五、六个人,所以我总是不以为意地走过,不会特意驻足观看是什么事情。他们是为了拍摄电车的照片,而特意聚集于此的吗?还是只是来看热闹的呢?这个世界上的好事者可真多呀!——每次我都这么想。 可是,今天是怎么了?可以看到什么特别的车厢吗?来了这么多人,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情形吧! 从远处传来的声音一直没有间断。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那声音在晴朗的秋空下,微微地震动着夕阳下的空气。 现在是十月中旬,应该还不是很冷,但是突然从正面吹过来的风,却让我感觉到一股寒意,我把手伸进防寒夹克的口袋里,缩了缩脖子。 “靠近去看吧!”女人说着,便小跑步地跑到斜坡上。 我眼睛不经意的看到缠绕在她左手手腕上的厚厚绷带,心里又起了些许波澜。 “都走到这里了……快过来看看啊!”她说。 第二章 半年前——四月的下旬,我因为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感到不安,所以到深泥丘医院做了检查。很幸运的,检查结果并没有发现什么严重的问题,所以检查结束后,我就出院了。 我的主治医师石仓医生告诉我,从检查出来的各项数据看来,你的身体绝不能用“非常健康”来形容,因为你的身体状况和你的工作形态脱不了关系,不过,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能不顾好自己身体,我希望你能正视自己的生活习惯,否则恐怕今后会有愈来愈多非吃不可的药。 造成让我去那个医院做检查的突然而来的晕眩,好像起源于自律神经失调,但服用了医生开的药后,症状便完全消失了,所以觉得还是应该听医生的话比较好。 要有规律而充足的睡眠,要有均衡而营养的饮食,要经常做适度的运动。 这些事情都是常识,不用医生叮咛也应该要遵守。当然了,医生最后还是再三交代: “少抽烟,最好是不要抽烟。” 对于医生的禁烟要求,我很难做到,所以便装作没有听到。总之,就先从改变日夜颠倒的作息开始吧!晚上好好的睡,白天一定要在中午以前起床;一天吃两餐,食物以蔬菜与鱼类为主;运动的话,因为觉得去运动中心很麻烦,所以决定增加散步的次数,也慢慢增加散步的距离。 以前散步的时候,我总是从自己家里出来后,便沿着山边往南走,通常只走到深泥丘医院附近。但被医生要求做适度的运动后,就决定要多走一些路,往上爬到深泥丘医院命名由来的深泥丘步道。 略微高起的小山丘上,是地势比较平坦的自然公园,通往小山丘那边的步道是特别铺设的,和普通的道路不一样,那条步道的中途另有一条分歧的小路,是通往人文字山的登山道路。 在试了好几次要爬到那一带后,我的兴致愈来愈高,终于正式把散步的距离延伸到那里。就这样,当我爬过小丘,顺着步道的坡道往下走之后,就会到达现在站的地方,就可以看到电车轨道了。 老实说,我真的觉得很讶异。这个地方竟然有电车的路线?我惊讶的原因,是因为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深泥丘的郊外电车路线。 不过,这已经是四个月前——大约是过了六月中旬的事情。 “那是Q电车铁道的如吕塚线吧!”回到家后,我把这个发现说给妻子听,但是她却一点讶异的表情也没有,只是淡淡的如此回答我。 “那是经过徒原之里,前往如吕塚的电车路线。” “如吕塚?” “如吕塚遗迹的如吕塚呀!你不知道吗?不会吧?” “唔……怎么可能不知道。” 对,没错,被妻子这么一说,我果然觉得不管是“徒原之里”还是“如吕塚”,都是我不可能不知道的地名。 “我们以前不是一起去过吗?我们曾经一起去看如吕塚的遗迹,不是吗?” “啊……唔。” 听了妻子的说法,我马上有几年前确实去过那里的记忆,但是—— “那时是坐巴士去的吧?” “好像是吧!好像不是搭电车去的。” “不是搭电车去的——我是这么记得的。” “算了,坐什么车去的不重要,但是……那条路线呀!因为泡沫经济之后,徒原的新城市开发计划受到重挫,利用这条路线的观光客也不见成长,所以现在正面临存废的危机。” “噢。” “因为是严重亏损的路线,所以电车公司的总公司已经在讨论废线的问题了。可是,因为沿线居民强烈反对废线,所以电车公司不敢贸然……你真的不知道如吕塚线的事吗?” “啊,嗯。” “你住在这里的时间比我久,竟然……真不敢相信。” “嗯,我真的不知道。” 我住在这个城市相当久了,但是搬到现在住的这间房子,才一年的事。 我原本就出生于这个城市的中心地区,读中学以前一直住在市中心,后来才跟着父母亲搬到别的城市,可是读大学的时候,我又独自回到这个城市,并且在这个城市读研究所的时候,认识了妻子,和她结婚……说起来我的户籍一直都在这个城市,虽然有一段时间搬离这里,也没有把户籍迁出去过。妻子生长的地方是别的县市,不过,大学时代搬来这里以后,就在这里住了下来。所以她说我住在这里的时间比她久,一点也没有错。不管怎么说,我都觉得很奇怪。 如内人所说,在这个城市已经住很久的我,竟然不知道有什么电车的路线通过这个城市,难怪她要说“真不敢相信”了。以常识的观点来思考的话,我确实不应该不知道——不是吗? 不是不知道,而是忘记吧!我想应该是这样的。但是,一般的事情可以忘记,这种与地域关系密切的交通工具存在与否,是会轻易忘记的事情吗?——不会吧! “年轻型失智症”这个病名掠过我的脑袋,我的心情突然忧郁了起来。 或许再去医院做做脑部的检查比较好吧!这个想法很自然地浮上来。 第三章 第一次看到有人拿着照相机聚集在如吕塚线电车的沿线轨道上,是七月上旬的某一天黄昏时刻,那天是星期六。 啊哈!那时我马上就想到—— 今天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列车要经过,所以聚集了那么多人。是新型车厢加入营运吗?还是老式的车厢要做告别的最后行驶呢?或许是要纪念这条电车路线开通数十周年,要做列车厢的展示? 总之,应该是这一类的活动吧!会为了观看这种活动,还特地来拍摄照片的人,一定都是铁道迷。 回到家里后,我告诉妻子这件事。 “因为行驶如吕塚线的车厢是比较特别的,而深泥丘对面的那个地方,好像正好是拍摄照片的好地点。”听了我的话后,妻子只是淡淡的回应。 “对内行人来说,如吕塚线的车厢好像很有名。” “你说的内行人,是指铁道迷吗?” “对,就是铁道迷。” “那你怎么知道呢?” 结果妻子却“咦”了一声,抬头对我说: “你不知道,我弟弟就是个铁道迷。不过,他不是摄影派的,他是搭乘派的。” “搭乘”当然就是“搭乘电车”的意思,相对于“摄影派”,用搭乘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铁道热爱的人,就叫作“搭乘派”的吧! 曾经听说这个世界上有不少的铁道迷,没想到小舅子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以前也是一个喜欢火车与铁道的男孩子。我记得小时候每次搭乘火车,总喜欢跑到最前面的车厢,偷看驾驶厢内的情形,还百般央求父母带我去蒸汽火车博物馆之类的地方参观。 今天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车厢在行驶,吸引了那么多的爱好者去观看。 我忽然想到自己喜欢铁道的时间很短暂,那是小孩子时候的事情,现在的我可以说对铁道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所以尽管在相同的地方,看到那么多次那个情景,却都只是路过而已,从来没有停下脚步去参与。 第四章 前天——星期四的下午,我去深泥丘医院做定期检查。 做了简单的问诊,然后进行了抽血和验尿后,我又和石仓医生谈了一会儿话。我说我很担心自己是否得了年轻型失智症,医生一边以指尖轻轻抚摸左眼上的茶绿色眼罩,一边回答我: “如果你这么担心的话,那就照一下MR吧!” 春天住院检查的那个时候,已经做过脑部的检查了,那时并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那么容易忘记事情吗?不过,人一旦年过四十,多多少少都会那样的……” “不是那样的,医生。” 于是,我说出和如吕塚线有关的记忆之事。 医生一边听,一边“唔唔唔”地点头,然后说:“因为疏忽而没有注意到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吧?毕竟那是一条不赚钱的路线。” 医生说得轻松。 “不过,那条路线在铁道迷的心中,是非常有名的路线。” “是呀!” “哦?你也知道这一点吗?” “我听妻子说的。而且,我也好几次看到有人拿着照相机,聚集在铁道沿线的附近。” “啊!你是说山丘对面的那个地方吗?有些人真的很热心。” 然后,石仓医生转头看着站在看诊室一角等候医生传唤的女护士——最近都要这样称呼的吧? 医生说:“对了,是后天的黄昏吧?” 那位正是春天时见过面、名叫咲谷的女护士。女护士听到石仓医生的问话后,面露愉快的表情,轻快地回答:“是的。” “医生要去看吗?” “不行,后天正好有其他预定的事情,赶不上黄昏的时间。” “太遗憾了,很久没有这种活动了。” 我带着意外的心情,交互看着他们两个人的脸。莫非石仓医生和这个叫作咲谷的女护士,也是铁道迷吗?因此…… 医生好像注意到我的视线了,他边轻轻地摸着眼罩,边对我说:“我的兴趣是时刻表。” 说着,他的脸上露出腼腆的微笑。 “我对拍照或是乘车都没有太大的兴趣,因为我觉得就算没有实际的搭乘列车,也能从阅读时刻表的动作中,靠着想像享受到处旅行的乐趣。怎么样?我的嗜好很省钱吧?” “是啊。” “甚至可以修改时刻表,改成只属于自己列车的时刻表哦!那是很有趣的事情。” “唔,的确。” “当然了,如果有时间的话,凡是和铁道有关系的活动,我也会认真地去参与……对了,你觉得怎么样呢?” 石仓医生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看着我的脸,说:“写一个铁道推理如何?” “什么?我写吗?” “我可以帮助你找资料哦!只要是和时刻表有关的问题,你都可以问我。对了,来一趟铁道之旅,搜集写作的资料,不仅可以消除你的压力,对你的健康也会有很大的帮助。” 第五章 于是今天—— 我在散步的时候又延长距离到“这里”。当我越过小山丘,从坡上往下走,眼前开始出现电车的轨道时,突然听到后面有叫唤我名字的声音。我讶异地回头看,看到数公尺后面的地方,有一个穿着红色的秋季外套,个子娇小的年轻女子。 她打招呼道:“你好。” 一时之间我愣住了,但很快就发现她是深泥丘医院里的女护士咲谷小姐,因为她穿的不是白色的护士制服,所以我没有马上认出来。 “你也来看呀!”她快步走到因为她的叫唤而停下脚步的我身边,眼角浮出些许恶作剧般的笑意,说道:“其实你也很喜欢吧?” “啊,不,算不上喜欢。” 可是她完全无视我否认的态度,径自低头看着戴在右手腕上的手表,她的左手腕上仍然缠着厚厚的绷带。 我忍不住想着:好像春天我住院的时候,她的左手就一直…… “再十分钟就要来了吧?走快一点!” 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加快了脚步,跟着她快步往前走。 第六章 “既然来了……好吧!” 我在被催促的情况下,小跑步地跟着走在前面的女人,然后和她并肩走过与轨道并行的路,然后越过铁道口,走到通往对面轨道的路。这个小小的道口没有拦路闸,也没有警报器,最初看到这个时,我觉得很诧异,现今还有这么缺乏安全性的设备吗? 她在道口的前面停下脚步,转头看了我一眼。“一定已经出隧道了。”她告诉我。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的声音不断传来,一定是愈来愈接近了,所以叩叩叩的声音渐渐变成朵、朵、朵,好像是从地表发出来的轰隆声。 “看,就是那个。”女人指着前方说。 直直往前延伸的轨道,在远远的前方向右转,当我的视线追随到轨道转弯的地方时,我“啊”了一声。因为我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是烟。 我看到了拖得长长的红紫色烟雾。 那是什么?那个烟是什么?我的心里浮起这样的疑问。 叽嗯——! 耳边传来刺耳而且尖锐的声音。 叽——嗯! 这是什么?是警笛的声音吧! 分散在轨道附近的人们嘴里,发出了“喔——”的欢呼声。 是蒸汽火车吗?我如此想着。 是蒸汽火车要来吗?那是蒸汽火车吐出来的烟吗?用蒸汽火车行驶赔钱的私人公司电车路线……不会吧! 我愣住了,呆站在原地。 烟雾蒙蒙、袅袅上升,扩散在黄昏的秋天天空里。是因为夕阳的缘故,所以烟雾是红紫色的吗?……不对,仔细想想,那边是东方的天空呀!会被夕阳染红的是西方的天空才对,这么说来,烟雾的颜色好像与夕阳无关,而是本身就是那个颜色……可是,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正觉得百思不解时,哇——!我眼前的景物突然剧烈地摇动起来了,好久不见的晕眩又来了! 我不由自主地手抚着额头,忐忑不安的心里渐渐浮现不可理喻的幻想。或许……现在不是黄昏的时刻,而是天快亮的时候,所以东方的天空被旭日染红了,从蒸汽火车里冒出来的烟,才会变成那种颜色…… 叩、叩叩叩叩……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 声音渐渐变成地底震动的声音,而且确确实实地正在接近我们这边。 到底是什么东西要来呢? 是什么东西要经过这条轨道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到强大的恐惧,忍不住离开站在铁道口前方的女人旁边,并且尽可能地离开轨道边,退到远远的马路旁。但是,其他的人怎么样了呢? 不管站在马路这边的人,还是站在轨道沿线的人,没有一个人的反应和我一样,他们都站在原来的位置上,动也不动地注视着远处的轨道那边。 不久—— “那个”终于现身在轨道转弯的地方了。 我只看了一眼,就全身发抖起来,意料之外的景象让我在瞬间的惊愕后,知觉缓缓地倒退到一片空白之中。 映入我眼中的“那个”是—— 啊!该怎么说才好呢?那是我从来没有看过,超乎我的想像之外,非常“惊人的东西”。 那个“惊人的东西”当然一点也不像是平常会在这里行驶的列车,更不是那种令人怀念的古老蒸汽火车。 那是列车吗?如果这样问我,我会怎么回答呢?……我想我的回答——不,那不是。那么,那是列车以外的东西吗?……不,也不是那样。——我想我会这么回答。 那个“惊人的东西”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生物,除了让地面产生震动的声音外,还一边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可是,若再问我那是生物吗?……要怎么说呢? 那个“惊人的东西”虽然怎么看都像是异形的昆虫,可是“它”不是有生命的物体,而是由纯黑的铁铸造而成的东西——看起来像是这样。 “它”有像是眼睛的部位。 “它”也有像是长长触角的部位。 “它”靠车轮的转动,才能在轨道上行走。但是,“它”长条形身体的侧腹部上,又伸出了无数像脚一样的东西,蠢蠢蠕动并行着。此外,漫漫的红紫色烟雾,不断地从相当于头的部位冒出来。 那是—— 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 是我太神经质了吗?“它”好像加快了速度,直直地朝这边飞驰而来了。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 强烈的恐惧感在我那知觉倒退到空白之中的心里复苏了,迎面而来的不知名“物体”,让我十分害怕。我无法忍耐地赶紧挪开视线,把视线投注到聚集在轨道的人们身上,偷偷地观察他们的表情。然而,他们的反应超乎了我能理解的范围。 面对那么“惊人的东西”,他们却一点惊恐的样子也没有。 不管是拿着照相机伸出上半身的人,还是握着摄影机或望远镜的人,或是空手而来的人们,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欢欣的神色,对着“那个”挥舞着手,不论是大人、年轻人,还是小孩子都一样。头戴贝雷帽,脸上挂着太阳眼镜的那个老人,还举起拐杖,一边挥舞,一边“哇、哗哗”地大声喊着,此时我才发现那支拐杖是白色的。啊!那个老人是盲人吗?眼睛看不见了,还那样……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他们是怎么了? 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行为……? 站在道口前面的深泥丘医院的女护士也和他们一样,高举着双手,露出红色外套的下摆,哗、哗、哗地不断发出欢呼声,如痴如醉般地狂舞着。 我一直倒退到马路的边缘,几乎是身体向后仰地看着这异样的场面。 就这样,“那个”终于来了。 “那个”像黑色的旋风般通过了,即使我集中了所有的神经,也无法描述出“它”的形状或构造的细节。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当“它”震动地壳,发出隆隆的声音经过时,有一股花香般的甜甜气味…… 另一方面…… 迎接“那个”的人们的热情,也达到最高点了。 拿着照相机或其他摄影器材的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东西,他们像着魔般高举双手,并且拼命挥舞着双手,手舞足蹈,还发出疯狂的欢呼声。 从“那个”的侧腹部凸出的黑色脚——像黑色的脚——在“那个”快速通过的同时,扫过了几个人的身体。 结果—— 血色的烟雾飞舞,那些人的头瞬间飞到天空,大量的鲜血从他们的伤口往上喷出,他们的双手却从高高举起的姿势,像在跳着奇怪的舞般,软软地颓然垂下来。 可是,即使这样,人们还是不为所动,也不害怕。往上喷出的血与冒出来的烟混在一起所形成的不祥颜色,覆盖了眼前的风景。人们的嘴里还是发出欢呼声,手还是疯狂地挥舞着。 第七章 “那个”经过的黄昏里,只留下热闹的祭典之后的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好不容易地从茫然的忘我之中醒过来,然后战战兢兢地靠近蹲在道口前的那个女人旁边。她的头还好好的与她的身体连接在一起,但是,她的脸上因为四处飞散的血,而有着红黑色的污渍。 “那个……咲谷小姐。”我小声地说。“刚才到底是……” 她不回答我,也不转头看我,只是满脸陶醉、目不转睛地看着半空中。我看看周围的情形,其他人的样子几乎都和她一样。 时间流动的速度比想像中的更快,高密度的黑暗包围了悚然伫立的我。那个变化让我完全无法好好地观察四周的情形,我只能一边努力让自己的身体不要发抖,一边认真地摆动脖子。 当然了—— 当然的,对,刚才发生的事一定是“搞错了什么”!我果然得了慢性的精神压力症吗?突然的异常状况引发我的神经质……一定是这样的!对,当然是这样的。 从嘴巴里吐出来的气息,像在寒冬的季节时一样,冻成了白色的烟雾。 第一章 整理书房的时候,发现了一张老照片,那张照片被放在橱子的抽屉里,夹在从前的一些文件与资料之中。 那是一张四乘三的黑白照片。 照片背面的四个角落上有浆糊的痕迹,这应该可以视为以前曾经黏贴在照片簿上的证据。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对那张照片的记忆非常模糊。 照片里有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子,应该就是我,所以说那是大约四十年前拍的。可是,我以前看过这张照片吗? 拍摄照片的人,是八年前过世的父亲吧! 父亲年轻时曾经梦想当摄影师,后来虽然不能如愿,却还是常常把玩照相机。在彩色照片成为照片主流前,他在自己的家里布置了暗房,自己冲洗底片、显像,那张照片一定是父亲在那个时期拍摄出来的东西。 因为是黑白照片,所以不清楚原始的颜色到底是什么。照片中的我穿着儿童雨衣与长筒雨鞋,手里还紧紧握着雨伞,独自站在画面的中央。地点是某一条河的河边,远处有一道架在河上、模模糊糊的桥。 是一张十分灰暗的照片。 恶劣的天气当然是造成画面灰暗的第一个理由,而站在那里的我的表情,也非常的阴沉,我的表情……看起来很悲伤,一副担心害怕的样子。 照片勾起了我的怀念之情,但在怀念之情中,还夹杂着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无奈情绪。——不过,关于照片的记忆,我仍然觉得很模糊。从照片上的年龄看来,我不记得被拍的时候是可以理解的事情,只是,为什么我总觉得以前没有见过这张照片呢? 盯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后,我才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照片远景的桥下面,好像有着奇怪的人影。 人影很小,而且很模糊,所以看不清楚人影的姿态,但很像是把什么东西从桥上垂吊下去的样子。或许那只是照片上的污点吧?也有可能是光的恶作剧,很凑巧地把什么东西的影子拍进去了,也很像是底片上有瑕疵或灰尘所形成的影子。 如果是平常的我,才不会在意这张照片,但是不知为什么,此时我却很在意,总觉得静不下心……因此,我翻来覆去把那张照片看了又看。 第二章 雨持续下了好几天。 因为是梅雨季节,所以也无可奈何,不过,雨竟然可以这样下个不停,让人不得不讶异大气层里竟然可以积蓄这么多的水气。 虽然为了健康而必须出门去散步,但遇到这样的天气,我也变得不想出门了。可是以写作为职业的人,搞不好就会因此陷入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听雨声的窘境,长久以后就会变得委靡不振了。不,不仅会委靡不振,好像还有莫名的不安和焦躁的情绪,不断地冒上心头。 今天也是从一早就开始下雨了。 打开带着湿气的报纸,一排雨伞整整齐齐地被印刷在天气预报栏的位置上——唉!不能给一个好天气吗? “不能给个好天气吗?” 妻子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喃喃地说着,她吐出来的气息里也有湿气。 “下这么多雨会不好呢!已经下好几天了。” “已经下两个星期以上了。”我看着墙壁上的月历说。“恐怕接近二十天了。” “会不好呢!” 妻子仍旧看着窗外,反复说着相同的话。 “真是的!就不能给个好天气吗?……很不好呢!真的会不好呢!” 到底是什么事情“会不好”呢?我的心里浮出这样的疑问,不过这个疑问只在我的脑子里一闪即逝。 “对了”我把刚才在书房里发现的照片递给妻子看。“你觉得这是什么?” 妻子接过照片,看着照片,然后稍微歪着头,说: “这是很久以前的照片吧!是爸爸拍的吗?” “——我想是的。” “这条河大概是黑鹭川吧。” “——是吗?” 黑鹭川是位于市东地区的河,它是一条南北流向的一级河川,离我现在住的房子,步行的距离大约是二、三十分钟。 “你不觉得吗?”妻子把照片拿到眼前端详,说:“这座桥也……看,现在也还在,不是吗?在猫大路通的北侧,是一座半圆形的拱桥。” “唔,听你这么一说……” 那是座行人专用的桥,现在也还在那一带。照片里桥的形状,确实好像是在画半圆形的弯曲形状,也就是所谓的“太鼓桥”。 “不过,照片上的你表情很郁闷呢!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我完全不记得拍照时的情形了。不过,我比较在意的是在我后面桥下的奇怪人影,你看到了吗?” “啊,真的有耶!” 妻子把照片放在桌子上,好像在俯视全体般,眯起眼睛看着。 “唔,怪怪的。好像是灵异照片。” 完全不相信“鬼神”或“超自然现象”的妻子,竟然会说出“灵异照片”这样的话,实在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因此我觉得她一定是在开玩笑。 “这张照片大概是四十年前拍的吧!说不定是……现在这个季节拍的。”妻子斜眼看着我的反应,一边说道:“搞不好是拍到‘那个’了。” “‘那个’?”我不解地问。“什么呀?你说的‘那个’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你住在这个城市的时间比我还久呢!” 啊?这句话的意思和前面的话不是一样吗?我还是不懂。 “唔,那个……” 因为不知道要怎么反应妻子的话,所以我移开了视线,妻子也不再说什么,仍旧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雨。我伸出手,想拿起桌子上的照片,就在这个时候—— 呜哇——世界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了,已经好几个月不曾有这么强烈的晕眩了。 我受不了地双手按着桌子,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接着是—— 叽、叽咿咿……外面的雨声里夹杂着陌生的鸟啼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我觉得是这样。 第三章 翌日、翌日的翌日,雨依旧是从早下到晚,我整天待在家里,一步也没有离开家门。接下来的翌日也是早上就开始下雨了。我心里想着:今天是连续下雨的第二十一天吧?可是今天下午有事情,我一定要外出了,因为我要去深泥丘医院。 前天和昨天也各发生一次晕眩的情况,严重的程度虽然不如三天前那么强烈,持续的时间也不像以前那么久,但是我觉得还是去医院,让医生了解一下我的状况比较好。 “一定不会有问题的啦。”我要出门的时候,妻子对我说:“一直在下雨,任何人都会心里不舒服,连带也会觉得身体不舒服,你的问题一定也是这样。” “是吗?” “最近我也觉得不太舒服,就不能给个好天气吗?……这样真的会不好呢!” 第四章 “这个雨……会不好呢!” “是呀!已经下了三个星期了,还在下……” 深泥丘医院不明亮的候诊室里,两名病患小声交谈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里。其中一个和我年纪相当,另外一个应该比我年长几岁吧!两个人好像都是住在附近的家庭主妇。 “……好像不认真考虑不行了。” “是呀!真是该……” “在为时已晚之前……” “今天晚上或是明天就必须决定呢!” “一定有很多人都是那么想的吧?” “我们家的情况是老爷爷和小孩子的问题。” “小孩子比较好讲话吧!” “是呀!可是,那样有点对不起小孩。” “说得也是呢!” “我家的老爷爷近来脑子愈来愈不清楚了,看来没有多少日子了……” 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来传唤和我年龄相仿的妇人进诊疗室,她们的谈话便就此中断,剩下来的那个年纪比较大的妇人眼睛滴溜地转了转,环视着周围,发现我好像听到她们的对话后,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第五章 “这个雨可真会下!” 石仓医生一开口就这么说。戴在左眼上的茶绿色眼罩今天好像特别痒似的,只见他频频搔动眼罩。 “雨一直下不停的话,情况会变得很糟糕吧!住在这边的人的情绪,一天比一天焦躁、不安了呢!你也一样吧? “嗯,是的。” 焦躁、不安……因为心中的感受一下子就被说中,所以我非常惊讶。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已经有四十年不曾下过这么长久的雨了。” 隔了四十年吗? 我突然想起三天前在书房里看到的那张照片——那张拍到奇怪影子的照片,也想起看到照片时的感觉。 “——怎么了?今天有什么事吗?” “嗯,是这样的,我又晕眩了……” 听我说完三天前的症状后,石仓医生“唔唔唔”地点点头,然后说: “唔,不用这么担心吧!” 医生很快地接着陈述自己的看法: “我认为你的情况基本上和上次一样,也是因为压力而引起的自律神经问题——你努力让自己过规律性的生活了吗?” “有,尽量让自己的作息正常了。” “有适度的做运动了吗?” “因为连续下雨的关系,所以最近连散步也没有……” “还在抽烟吗?” “是……因为戒不掉。” “我明白了。” 医生又一边抓抓眼罩、一边说: “下这样的雨,谁也没有办法吧?我开给你和上次相同的药,先吃两、三天看看,如果症状没有改变,还是一样的话,就再安排一次详细的检查吧!” “麻烦医生了。” 石仓医生把检查的结果写进病历表后,再次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 “你的工作很忙吗?”他问。 “是,托福,一直都有工作在忙。” “我常常看到你的名字,但是最近几乎找不出看小说的时间,所以……” “啊,没有关系,不要放在心上。” “我认为你做的是一种压力很大的工作,如果把健康问题摆在第一位的话,最好能够暂时停止写作的工作。” 不用医生说我也知道,而且还常常想要结束现在这种压力沉重的工作。可是,目前的情况实在不允许我说收手就收手。 大概是发现到我一脸为难的表情,医生露出温和的笑容,说:“没关系,不要想太多,想太多就不好了。或许雨停了以后,你这次的症状就会自动好转。” “雨停了就会好吗?” 听医生的口气,他好像知道些什么。 “那个……医生。” 换我提出问题了。 “为什么一直下雨会不好呢?最近老是听到‘一直下雨的话,会不好呢!’这样的话。” 医生听到我的问题,露出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说: “这一带如果下雨下太久的话,一定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那么说。” “到底会有什么不好的事?” “水灾呀!”医生理所当然地回答我。 “从以前的平安时代开始,这个地区就一再遭受到水灾之苦。黑鹭川曾经泛滥成灾,山手的山谷附近也发生过土石流的灾难,每次发生灾难时,都有人因此丧失生命——你,不知道这种情形吗?” “啊,唔?”我心虚了,便模棱两可地回应着:“不是的,那个,是……” “所幸这半个世纪以来没有发生什么特别大的水灾。不过,这次连续下了二十天以上的雨,一般人难免都会想起以前发生过的灾难,因而产生了恐惧的心理。大约有四十年不曾下过这么久的雨了,霪雨不止,潜藏在内心的不安与焦躁,就会一直膨胀起来,因此……” 我更加烦恼起来了。 医生所说的本地历史,我怎么都不知道呢?而且,在不知道那些历史的情况下,我的情况却真的如医生说的那样,因为下个不停的雨声,让心里的不安与焦躁就愈来愈膨胀。为什么会这样呢? “土地的记忆会渗透到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内心里。” 好像看透我心里的想法似的,石仓医生如此说了。 “至于会渗透到什么样的程度,那就因人而异了。” 第六章 当我向石仓医生道完谢,正要站起来的时候,那个叫咲谷的年轻女护士正好走进诊疗室。 她带着爽朗的笑容对我点点头,然后走到医生的身边,低声向医生报告道: “四一五号的小林先生刚刚过世了。” 医生脸上的表情一点变化也没有,回答了“噢”之后,问道: “他的家人呢?” “马上就会去通知他的家人。” “小林家是这附近的老居民了。” “是的,我想他们一定会了解的。” “昨天去世的那两个人怎么处理了?” “他们两个人的家人终于能够理解,也已经同意过几天后再把遗体送回去的处理方式了。” “那样就好。”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呀? 要解剖遗体吗?是某个大学医院要把病人的遗体,拿来当作解剖实习课的教材吗?或许是这类的事情。 “那么,请好好照顾自己了。” 医生对我说,然后好像在清喉咙般,轻轻咳了两声,我知道他是在暗示我该出去了,所以我连忙站起来—— “还有多少具……可能的话……从别的……调度……” “床单和绳子的……” “如果不够的话,看看可以从哪里……” “无论如何……明天晚上以前……” 在关上诊疗室的门,走出诊疗室之前,我断断续续地听到医生和护士的这些交谈。 第七章 那天晚上,我把在医院里医生说的话,说给妻子听。结果妻子皱皱眉头,一副“怎么还这样呀”的表情,说: “真是的!你住在这边的时间明明比我还久,却……什么都不记得。” 听到她的话,我也只能问自己是怎么了。 我是—— 我到底是原本就不知道那些事,还是原本是知道的,但是现在忘记了?或者是…… 我也很在意三天前找到的那张旧照片,我对那张照片的记忆也很模糊,会不会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对了,对了。”妻子换了一个语气说:“后面马路的转角处,就是明智家,那一家的主人好像昨天晚上自杀了。” “自杀?” 虽然是完全不认识的人,但因为是住在附近的人所发生的事情,所以还是忍不住地觉得很震惊。 “为什么呢?” “明智家的主人好像在气象局上班,还拥有预报天气的预报员执照,所以……听说是因为责任感,才上吊自杀的。” “责任感?” 我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感,便接着问道: “因为雨下个不停吗?” “或许吧。” 妻子随口回答后,目光投向已经开着的电视画面,此时正好在播报气象。根据气象预报,这个地区明天还是会下雨。 虽然服用了医生给的药,就寝前仍然感觉到轻微的晕眩,平躺在床上时,药也没有发挥作用,世界好像以我为中心似的,缓慢地转动着—— 我突然又从下个不停的雨声里,听到了叽咿咿……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是不曾听过的鸟叫声。 第八章 翌日的黄昏我有一个约会,要和某出版社的责任编辑吃饭和讨论工作的事情。天空的模样如昨天的气象预报,仍然是让人不想外出的天气,可是这个约会是早就约定好的,不能随随便便说取消就取消。 很奇妙的,在和许久没有见面的编辑交谈当中,我一直紧绷的心竟然渐渐放松了。我在心情放松的情况下喝了不少酒,很久没有喝这么多酒了。时间在说说闹闹中过去,我在醉得完全不省人事前上了计程车,这时已经是深夜两点了。 告诉司机先生目的地后,便把后脑勺靠在后座的椅背高处。很快地,眼前的景物愈来愈模糊,渐渐失去了轮廓——我觉得是这样。 我的意识深陷在黑夜的底层。 意识滑溜到最底层后,便开始反转急速往上浮起,一瞬间便飙到天空上,以猛烈的速度盘旋在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雨中。 不知何时我已经与一只巨鸟同化,拍动着融入黑暗夜色中的异形翅膀。 叽咿——!尖鋭的鸟叫声震撼了无数的雨滴,划破了黑夜。 叽咿、叽咿咿……! 巨鸟盘旋的速度缓慢下来,开始往深夜的市区里下降。 熟悉的建筑物影子渐渐逼近到眼前。那是盖在缓坡上的四层楼钢筋水泥建筑物——深泥丘医院。虽然是黑暗的夜里,还是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 巨鸟要降落在医院的屋顶上。 冷冷清清的水泥地屋顶。但是,在那样的屋顶的中央,却有一座纯日本式的木造阁楼,形状很像是神社的殿堂。而且—— 阁楼的屋顶顶端,悬挂着几个奇怪的东西。 “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呀?有什么意义吗?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思考这个问题。 叽咿咿咿——! 巨鸟发出更加尖锐的叫声,猛扑向“那些东西”中的一个。 像怪物般的黑色鸟嘴紧紧咬住从屋顶悬挂着“那个”的绳子,并且像锐利的刀刃般,瞬间割断了绳子,然后快速地咬住绳子的一端,“那个”便垂吊在绳子的下方,不停摇晃。巨鸟再度挥舞强而有力的翅膀,飞向夜空…… 巨鸟在持续不断的雨中朝着目的地飞去,至于目的地到底是哪里?这时我已经有大概的预感了。 是黑鹭川。 架在那条河上的半圆形拱桥,就是这只巨鸟的目的地,而且会在那里…… ……场景突然转换了。 意识回来了。 好像要坠入绝望般,我觉得自己在虚无之中一直往下坠落……啊!我突然张开眼睛,意识到自己还在计程车里面。 张望一下车内,双手摸摸身体,再看看手表,上车还不到十分钟。 刚才那是……? 那是什么呀?刚才那个奇怪的…… 不管是眼前的景物,还是脑子里的影像,都在缓慢而不规则地持续摇晃,不是喝醉的关系,也不是晕眩发作了。 “那个……对不起,我要改变去的地方。” 我结结巴巴地告诉计程车司机: “请你沿着黑鹭川的堤防,到猫大路通附近……拜托了。” 第九章 “到这里就可以了。” 我让计程车停在没有民房的堤防边上,雨一直下个不停,我竟然要在这样的地方下车,司机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 “在这里就好了,就是这里——谢谢。” 没有拿司机找给我的钱,我就下车了。 才一下车,斜斜的雨就迎面打来,我赶紧撑开雨伞,但是撑伞也没有用了,因为才十秒的短暂时间里,我已经半身全湿了。 就是这附近了。我如此想着。 从这里往北走一点点的地方,那里就是那座半圆形的拱桥…… 收起没有帮到忙的雨伞,我独自走在街灯光亮极为稀疏的路上,不知道从堤防下到河边的石阶在哪里,但是应该就在这附近。 果然,看到石阶了。但是—— 站在石阶上往下看河川时,我吓得呆住了。 水面…… 河水暴涨,平常附近居民休闲的场所,已经完全不见了。 只有黑漆漆的浊流,流势非常汹涌,水声与雨声融合的声音震撼着黑夜。 在我的记忆里,黑鹭川的水面从来没有涨到这样的高度。 如果水位继续上升的话,就会发生决堤的情况,一想到这点,我就不寒而栗。 我压抑着想要赶快离开这个地方的想法,沿着道路往北走。 不久之后,看到我的目的地了——桥。 架在黑鹭川浊流上的老旧半圆形拱桥。 四十年前拍的那张照片里的桥…… 我一边用手背拭去打在脸上的雨水,一边在黑暗中凝视桥的模样。 接着,我看到了—— 有几个奇怪的东西从桥的栏杆上往河面垂悬——啊!对了,四十年前拍照的那一天,这座桥上一定也悬挂着“那个”…… 我极尽目力的看着那里。 每一个都一样,大大的白色床单从头覆盖,脖子上缠绕着绳子…… ……正是“那个”。 那是尸体,人类的尸体。 好几具人类的尸体以相同的姿势,被吊在那座桥上。 不用多想,靠着视觉我就知道“那个”到底是什么,代表着什么意思了,我不得不知道。 为了让下个不停的雨停下来,几百年来这个地方一直持续着“那个”的事情…… 那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材料”或“尺寸”虽然有很大的差异,但是,只要是这个地方的人,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知道的“那个”…… 叽咿咿咿咿——! 我听到头上传来尖锐的鸟叫声。 可是抬头看却不见鸟的身影,只依稀感觉到融入黑暗中的巨大翅膀在挥动。 第十章 翌日,从早晨起,天空就一片晴朗了。 我带着好久没有的爽快心情,独自在午后出去散步,耀眼的初夏阳光下,到处都有人家在自家的阳台上晾起白色的床单,床单随风招展。那么—— 既然出来了,今天要不要多走一点路越过深泥丘,到可以看到如吕塚线轨道的地方走走呢? 第一章 这个世界上没有无法理解的事情——这句话大概是现今日本最有名的旧书店的口头禅。可是,真的是那样吗?最近我常常这样怀疑着。 真的是那样吗? 事实上,这个世界上不是有许多科学或理论无法解释清楚的事情吗?不,不应该是那样。——多年来以创作正统派推理小说为主业的我,绝对要否认那样的说法。可是,我最近却认真地怀疑起这个信念了。 真的是那样吗? 已经年过四十五的我,因为那一年——二〇〇X年秋末发生的那个事件,意外地撼动了我长期以来屹立不摇的世界观。 第二章 深荫川是流过我住的城市东区的河流,它是一级河川黑鹭川的支流。深荫川是非常小的河流,所以如果不是当地人,大概不会知道它的名字。 相对于南北流势、纵贯城市的黑鹭川,深荫川起源于东边的红叡山深处,流过山谷后穿入市区,再汇入主流。它的河面不宽,平常的水流量也不大,但是每次一遇到大雨,就会泛滥成灾,传出它给河的两岸带来灾难的消息。 十一月中旬的某个星期三早上,深荫川的河面上浮着一具尸体,那是人类的尸体,而且——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就是我。 早晨的散步活动,是我最近的习惯,这个习惯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那一天我心血来潮,散步的路线延伸到深荫川的上游,因此看到了“那个”。 二十几岁的后半成为了职业作家,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专门写与杀人有关的推理小说的我,在真实的生活里,从来没有遇过类似推理小说里的“事件”,也没有见过人类的“不自然尸体”。别说是他杀的尸体,我连自杀或交通等意外身亡的尸体也没有见过。在推理小说里登场的推理作家,往往也会被卷入凶恶的命案之中,不过,现实世界里的推理作家,其实就像我这样。 所以,看到深荫川上漂浮的尸体时,我真的非常吃惊。但是,老实说,最初看到那具尸体的时候,根本搞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 我从座落在山脚下的社区外围开始,沿着河边的路走,还走不到十分钟,就发现了那具尸体。 走到那边的路,是禁止车辆进入、没有铺设柏油路面的步道。走进步道不久,路就分岔成两条,一条是通往红叡山登山道路的路,另外一条路则沿着河,经过沿岸的山谷,最后到达盖在上游的拦砂坝。后者很有“山间溪流”的风景,是附近居民平日非常喜爱的散步路程。 天亮没多久,我就从家里出发,那时应该是早晨六点半左右吧!因为是黎明的时间,所以散步的路上只有我一个,没有别人了。 虽然是气候晴朗、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但是前一天午后下了一场雨,所以此时河水的水位比平日高,平常可以让人戏水的河岸,现在都被混浊的水流淹盖了。我停下脚步,让自己置身在比平日汹涌的水声,与从周围的森林飞降下来的野鸟啁啾声中,视线飘向河的那边。我突然发现自己视线范围内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东西。 那是什么……?那个东西和这个清爽的早晨非常不协调,感觉是十分杀风景的物品。那个……是什么呢?那是……? 浮在水面上的“那个”……看起来很像是一件浅褐色的外套或是什么的物品。水面上怎么会漂浮着那样的东西呢?那是被人丢到水里的东西吗?还是不小心掉到河里的?……当时我的脑子只能想到这一点。“那个”东西被河面上的浮木勾住了吗?“它”并没有继续往前流动,而是固定地停在灰暗的绿色水面上,不安定地摆动着。 因为觉得奇怪,所以我往前走了几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进而看到水面上有扩散开来,像黑色头发般的东西。 难道是……?一想到“那个可能性”,我惊慌失措地左右张望。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狗叫声,我回头一看,一位带着褐色中型犬的半老男人,已经走上了步道。 “怎么了吗?” 对方发声问我,并且发出“嘘”的声音,制止狗的吠叫,然后以不变的步伐,朝着我走来。 “那个。”我伸出手臂,指着河面说:“那边的水面上浮着一个东西,我正在想那是什么,该不会是……” “唔?”男人歪着头,眯起眼睛,顺着我的手指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一看之后,他的脸上露出惊讶和困惑的表情,说:“哎呀!这可不得了!” “是人体吗?那果然是人体吧?” 我隐藏了惊慌失措的神情,以连我自己都觉得满不在乎的口吻说着。 那人——从披散着的头发长度看来,大概是一名女性——身上穿着外套。在这样的时间里,浮在河面上。因为看不出那人有任何自主性的动作,所以只能认为她已经死了。但是,或许她有万分之一还活着的可能性,那么一定得救她才行。 然而,此时鲁莽地飞奔到河里救人,根本是一种自杀的行为,因为暴涨的河水水势汹涌,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再加上现在已经是秋末的季节,流经山间的河水水温很低,置身在那样的河水中,应该有生命的危险吧! “啊!喝!”男人突然大声怒喝。 一看,原本是一只大乌鸦从空中飞舞下来,停在那件在河面上摇摆、浮沉的浅褐色外套上面,羽毛黑得发亮的鸟,让人的脑子里不禁浮起鸟类“啄食尸肉”的画面。 “喂,别乱来。” 男人一边发出怒吼声,一边用小石头丢乌鸦。在他身旁的狗也狂吠不已。 第三章 我用我的手机打电话报警。 回想起来,以前我只在学生时代打过一次一一〇的电话号码,那时是因为骑机车发生了轻微的意外,所以打电话时非常紧张,不太能够把心里想说的话完整地说出来。不过虽然如此,不久之后警察还是来了。 警察来的时候,看守着那具尸体的人除了我与带着狗的男人外,还有后来散步到此的三个人。那三个人也都是附近的居民,其中有两个人是我认识的一对老夫妇。 水里的那个人还活着吗?不去救人没关系吗?谁也没有说出这些话,大概都认为没有那种可能性吧!我的心里如此认定着。因为从不管怎么赶也赶不走,一再飞近的乌鸦看来,事实应该就是那样。 警察们来了之后,好几个人合力,大约花费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才好不容易从河里捞起尸体。 警察在打捞尸体的时候,我们的情绪都很紧张,只能看着警方的行动,无法参与打捞的工作。我认识的那对老夫妇中的太太因为觉得身体不舒服,便先回去了。我和那个带着狗的男人在警察的指示下,把发现尸体的经过,详细地说了一次给警方听。晚秋的早晨天气冷得好像已经进入冬天,我把双手插进夹克的口袋里,双脚不停地原地踏步,忍不住懊恼出门的时候没有带着暖暖包。 还有—— 警察竟然叫我去确认被打捞上来,平躺在担架上的尸体,这让我感到十分困惑。 “看来是淹死的,应该是在上游的地方落水之后,再漂流到这里的。” 一名警官如此说明道。 “虽然身上并没有什么严重的外伤,但还是必须做详细的调查,但从尸体的现状看来,应该死没多久,只有几个小时而已。请仔细看看死者的脸,如果是你们认识的人,请告诉我们死者是谁。” 我怎么可能会认识死者呢?——开始的时候我是这么想的。但是几秒钟后,这个想法马上就被我自己推翻了。 正如刚刚发现尸体时的猜测,死者果然是一个女性。 湿透的浅褐色短外套下面,是同样湿透的黄色衬衫。警察一掀开盖在死者脸上的布后,我看到的是一张没有生气的苍白脸庞,湿湿的长发贴在失去血色的脸颊、额头上,半张开的嘴唇同样一点血色也没有。尸体的双眼紧闭,让我吃惊的是—— 尸体的整张脸上,画着好几条异样的线—— “……啊!” 我忍不住低声轻呼。 啊!这个是……这个女人是…… 站在我旁边的,是带着狗散步的中年男人和穿着慢跑装的年轻男子,他们和我一样注视着横躺在担架上的死者的脸。大概和我一样,他们也是被警察叫来确认死者身份的吧! 年轻的男子一看到尸体,就一面摇头、一面后退。 带着狗的男人则是张开嘴巴,发出“噢”的声音,然后说:“这个人是……” “你认识吗?” 警察问那个男人。 “是和我住在同一个街区的……” 男人一边频频抚摸下巴,一边回答: “住在下面的鸢寺町的老房子……姓什么来着呢?唔……好像是上田还是山口什么的……” 是井上。我没有出声,只在心里默默地这样说。 是井上,井上奈绪美。 这就是她——这个死掉的女人的全名。我知道这个人。 这个女人——井上奈绪美,三十四岁,和老母亲同住,两个人住在鸢寺町的一间独栋楼房里。没错,这具尸体——就是那个被*****附身的女人…… 昨天晚上的深夜,或许她是在被*****附身的疯狂情况下从家里跑出去,跑到前面拦砂坝旁边的那个洞穴里,最后自己跳进暴涨的河水中…… 这种情况并非不可能。 附身在她身上的*****开始发作,她就会失去自己,陷入疯狂的状况,做出超出常规的举动。她会深夜在外面徘徊,也会做出令人无法相信的事情。三天前我便亲眼看见她的奇怪行径,我确实地看见了。 宝月清比古所进行的驱除恶灵的行动,似乎没有发挥功效,所以她的身心一再受到*****的控制,以致于昨天晚上终于发生了让她失去生命的不幸结果吗?——我的这种说法或许会被指责为迷信的言论,但是,我也只能点头接受指责,因为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愈有人否定这种想法,认为这是愚蠢的言论,我就愈相信事情就是这样。 可是如此就算——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有这么恶劣的感觉呢? 为什么那个女人画在脸上的线条颜色不一样呢? 第四章 “*****”是恶灵的名字。用“妖魔”来称呼“恶灵”,应该也无不可吧! 但是,为什么我要用*****来代表恶灵呢?理由就是我不知道恶灵的正确名字。不过,就算我知道名字,也不可能把名字写在这里。其实最重要的问题是:我根本不认为可以用我们所能理解的表音文字或记号,来正确地表现恶灵的名字。 如果是“类似东西”的名字,那么以前应该不只听过一次,也曾经试着学习听到的内容,把“类似东西”的名字说出来。虽然不能完全正确地发出相同的音了,但是至少可以学得很“类似”。不过,我就是不知道要如何用手边的文字做表记。 所以,我才会在此使用“*****”这样的记号,来表示那个东西,虽然这不是聪明的办法,可是总还是一个办法。使用*****的用意就在此,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用意了。 第五章 “*****是水妖的一种,说是水的恶灵,应该比较容易懂吧!”深泥丘医院的石仓医生如此对我说明道。 “*****” 我学着医生,尝试用嘴巴发出相同的音,可是,就是发不出那样的音。那不像我所知道的任何国家的语言,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连结。至少医生所发出来的子音和母音,我觉得并不存在于我所知道的语言里。 “你不知道吗?” 石仓医生一边摸着左眼上的茶绿色眼罩,一边问我。我感觉到他语气里的微妙情感,好像很讶异我为什么会不知道。 “我今天才知道。”我很老实地说:“水的恶灵,是吗?唔……” “虽然说是*****其实这也不是正确的名字,只是为了方便说所使用的近似名字。我也不知道‘那个东西’的正确名字,而且即使知道了,也绝对不能说出来,因为‘那个就是那样存在的’,这样明白了吗?” “唔……是。” 我虽然点头,其实一点也不明白。 不管是“水妖”还是“水的恶灵”,听到那样的名字后,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就是河童。 “河童是妖怪,不是恶灵”,或许会有人这样纠正我,可是我马上联想到的就是这样,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接着想到的是人鱼或半鱼人。说到半鱼人,全世界最著名的大概就是环球影业公司拍摄的“大亚马逊的半鱼人”吧?不过,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印斯茅斯镇之影》,在很久以前就让我印象深刻了。再说到印斯茅斯,就是统治那个港口小镇的克苏鲁之神,就是父神达贡——就这样,我的想像力无边无际地扩展着。 “什么?”我反问医生:“你说有一个女人被那个恶灵附身了?” “是的。” 石仓医生皱着眉头回答,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一直以来我都把“附身的邪魔”或“恶灵附身”这种事情,视为迷信的产物。这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虽然古时候就有被“狐附身”或“狸附身”之类的传说,但我并不认为那是什么超自然的灵异现象,而认为是一种可以用精神医学来解释的“心理疾病”。即使是有名的电影“大法师”里的“恶魔附体”,最后还是用了基督教特有的宗教精神与风土习俗,来为那样的现象做解释。因此,不管是“恶灵附身”还是“恶魔附体”,基本上的结构都是一样的吧!所以—— 尽管医生的回答让我很困惑,但我认为医生虽然谈论著名叫“*****”,却不知道真目为何的东西,最后还是会把有那种状况的人,归类为特殊的精神病患者吧! 可是…… “那个女人原本是我的病人,今年春天做了消化器官的手术后,曾经短暂地住了几天医院。因为那只是一个简单的手术,手术顺利,术后的复原状况也很正常,所以很快就出院了。出院以后再来做定期检查时,也都很正常。但是,从夏天开始,她的情况突然变得很奇怪。” 医生说这些话时,仍然是皱着眉头的。 我插嘴问道:“‘变得很奇怪’是什么意思?像被恶灵附身那样的情况吗?” “就是那样。”医生毫不犹豫地点头说。 “我也从脑神经科的角度,帮她看诊好几次,可是一点帮助也没有,只好介绍我认识的精神科医生给她。因为在我为她看诊的过程中,我觉得她的情况可能是某种歇斯底里症,或者是精神分裂——最近的名称是统合失调症,应该去看专门治疗精神疾病的医生。” “唔,原来如此。” 医生所说的话,到目前为止都还在我能预料的范围内。但是—— “可是,负责帮她看诊与治疗的Q大学附属医院的真佐木教授,却治疗不到两个月就放弃了。真佐木教授说她的状况不在自己研究的领域内。” 石仓医生的手掌覆着眼罩,以非常认真的语气说着。 “她没有神经方面的毛病,也没有精神病,她的问题不是狐或狸附身,而是被如假包换的*****附身了。” <hr /> 注释: 第六章 我初次见到深泥丘医院的石仓医生,是去年春天、四月中旬的事。 正在散步中的我突然感到强烈的晕眩,于是连忙走进前面路上的医院。那时帮我做检查的,就是这位医生。他的年纪和我差不多,也可能大我几岁,是个身材健壮的男子,他有一个和他一样戴着眼罩,但是戴的位置左右相反的双胞胎哥哥或弟弟,他的兄弟也是深泥丘医院的医生,但是专长的科别不同。 从此以后,我一感到身体不舒服,就会来这家医院找他商量,并且做定期的检查。也就是说,他就是我现在在这家医院的主治医生。 一个星期前的那一天,我去深泥丘医院看诊的原因,并不是常常困扰着我的晕眩,而是最近我的睡眠状况不太好,失眠的毛病好像有恶化的倾向,所以想请医生开一些安眠药给我。 我想在夜间门诊结束前看诊,所以来到医院的候诊室时,候诊室里除了我以外,没有别的病患了。 医生对我进行了简单的问诊,量了血压什么的之后,就决定了药的处方。 “总之,压力就是你最大的敌人,我知道你的工作比较特殊,但是还是请你尽量让自己过着有规律的生活,并且做适度的运动。还有,最好不要抽烟……” 石仓医生重复说着已经说过好几次的劝告之言,但是,他突然话锋一转,说了这样的话: “你对恶灵附身的话题有兴趣吗?有一个女人被*****附身了,最近要进行驱除恶灵的行动。” 第七章 听到“恶灵附身”这种事情时,我应该只会一笑置之,并对那样的事情感到不以为然吧!至少去年春天以前我一定是那样的。可是,最近我的身边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我很难再抱持着不以为然的态度。 总之,就是最近——去年春天以来——我的周围连续发生了几件奇怪的事情,我个人觉得那些事情真的很奇怪……很奇妙、很不可思议,并且不能用这个世界的科学或理论来解释。 首先是去年四月,我因为突然发生了强烈晕眩现象,为了消除一直在心中膨胀的不安恶感,便听从石仓医生的建议入院做检查,结果经历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我觉得是那样的。 明明才一年半左右前的事情,不知为何我却已经记忆模糊,无法清楚地想起当时的情况了,只记得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很可怕,并且是非常识性的奇怪事情——我觉得是那样的。 接着,是去年十月发生的事情。 越过深泥丘医院所在的深泥丘后,有某个地方可以看到Q电铁如吕塚线的电车轨道。某一天的黄昏时刻,有许多铁道迷聚集在这条轨道的周围。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也走到那个地方去看看,结果在那里看到了非常奇怪的景象——我觉得是那样的。 虽然事过不满一年,但我对于这件事情的记忆,却已经相当模糊了。到底自己看到的是什么奇怪的景象呢?就算我努力地回想那到底是什么事,却怎么样也想不清楚。但我相信自己确实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常识所无法解释的“事情”——我觉得是那样的。 到了今年的梅雨季节,我再次碰到不同于之前的奇怪事情。我对这次的事情还有一些记忆,不过,虽然记忆不像前两次那么模糊,但我对那个现在能够想起来的事情,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感觉。仿佛是:长久以来居住的这个城市,突然无声无息地在自己站立的地方崩溃了。以前自己觉得很有把握的“现实”形状,竟然变成只是“虚有其表的东西”,我怎么可能不因此而烦恼呢……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物,你是这么想的吗?” 石仓医生发问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拉回现实。我在没有被眼罩遮住的医生右眼里,看到一点点笑意。 “虽然有点跟不上流行,但是最近也看了京极夏彦的小说。这次恶灵附身的事件,让我不得不重新思考这个问题。” “哦——” “这个世界没有不可思议的事物,真的可以这么想吗?真的能这样相信吗?” “啊,这个……” 我闪躲医生的视线,支支吾吾地回应。 “从事西洋医学工作的我,竟然会说这样的话,或许反而让人觉得很奇怪。” 石仓医生先做了这样的声明后,便直接地说了: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不可思议的事物,*****就是不可思议事物中的一个。她确实被‘那样的东西’附体了,所以发生了不管是精神医学或社会科学都无法解释的现象。能够拯救她的,不是京极夏彦小说中所说的那种驱除附身的行为,而是必须请真正具有灵能力的人,来进行正式的除灵行动。” 第八章 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宝月清比古”这个灵能者的名字。不,或许我以前曾经听过一、两次吧!不过,就算是听过,但这个灵能者和我平常会关心的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这个名字完全不存在我的记忆当中并不奇怪。 根据石仓医生的说法,宝月清比古是目前被这个国家的人认同的少数“真正具有灵能力的人”之一。 几年前,他身上的“特殊能力”苏醒后,便开始到各地去解决超乎自然、超乎科学的种种困难,拥有相当的评价。靠着“特殊能力”解决问题所累积下来的名声,如今他已成为大受欢迎的人物,想请他帮忙解决事情的人太多,所以好像不太容易请得到他。 这次驱除恶灵的行动,竟然能够意外顺利地请到他,完全是某位人士的居中斡旋之故。而这位人士就是在深泥丘医院工作的女护士咲谷。她是一位年轻的护士,去年春天起,我也认识了她。 “听说她和宝月氏的妹妹是高中同学。”石仓医生说明道。 “那位姓宝月的灵能者是本地人吗?” “不是,听说是东京人。咲谷在高中时代以前也住在东京,和宝月氏的妹妹是好朋友,至今都有往来,也认识那位宝月氏……” 所以,当她知道真佐木教授对那个病人也束手无策后,认为那个病人被“真正的恶灵附身”了,便居中帮忙联络,促成了请宝月氏为那个病人进行驱除恶灵的行动。 “那个被恶灵附身的病人的名字叫井上奈绪美。她三十四岁,未婚,和母亲同住在鸢寺町。” 这样泄漏病人的个人资料,不会有问题吗?不过,再想一想,如果是被“真正的恶灵附身”了,那么就不算是医学上的生病,既然不是生病,就不算是“病人”,因为不是病人,也就没有医生必须保守病人秘密的义务了——或许这样想就好了。 “这个星期天宝月氏要来这里。请他来的人就是井上奈绪美的母亲。宝月氏预定当天下午到井上奈绪美的家,为井上奈绪美举行驱除恶灵的行动……”石仓医生“唔”地停顿了一下,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 “怎么样?你有兴趣吗?” “啊……不,那个。”我模棱两可地回应着。 于是,医生再一次追问道: “你不想看看正式驱除恶灵的场面吗?” “啊,那个,不是……可是……” 为什么要问完全是局外人的我呢?——我很难不思考这样的问题。 “不知道这是宝月氏特有的作法,还是灵能者进行驱灵行动的一环。总之,宝月氏说驱灵的现场里,必须有完全没有利害关系的第三者在场。基于责任,我和真佐木教授也会在场,但是,严格说来,我和他都不是完全无关的第三者,所以……” “要我?” 我感到轻微的晕眩,不禁手抚着额头,问: “要我在场吗?” “就是这个意思。” 石仓医生马上点头回答。 “怎么样?不管你相不相信这种事,你都会看到难得一见的场面,不是吗?这种事情应该足以勾起作家的兴趣吧?” “——唔,确实是。” “星期天的下午有事吗?” “——没有。” “那么,就这么决定了。” 医生那只没有被眼罩遮住的右眼,又得意地笑了。 “鸢寺町离你住的地方不远吧?详细的情况我会在前一天再和你联络的……” 第九章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告诉妻子医生说的事情。 妻子对我说:“那是很难得的机会,你一定要去。” 根据妻子的说法,宝月清比古好像确实是一位相当被信任的灵能者,他不仅参加过电视谈论灵能的节目,还出过好几本书,也常常可以在杂志上看到他的名字。 “那个人还很年轻,才三十岁左右吧!我曾经在某本杂志上看过关于他的专访报导。感觉上他没有一般被称为是灵能者的习性,所以给人的印象相当好,穿着和打扮也很平实,和普通人无异,但却因此反而让人觉得他很有说服力,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妻子的语气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我刺探性地问妻子:“你觉得他是‘真的’吗?” 结果妻子歪着头,先说:“不知道耶。”然后又说:“听说四年前他发生了一件从大楼的楼梯摔下来的意外灾难,头部受到重创,但是这个意外却让潜伏在他身体里的‘能力’觉醒了。” “唔,好像常常能听到这类事情。” “他自己说了,在这之前,他没有固定的工作,也不明白自己存在的价值,老是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还说发生从楼梯摔下来的意外时,正是对自己感到失望,几乎生活在自暴自弃中的时期,现在回想起那个时期,情绪就会变得很低落。正因为有那么一段不振作的过去,所以他很想利用觉醒的‘能力’帮助别人,好像也不会收取额外的费用……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灵能者’,基本上他有想帮助别人的想法,就是一件好事情。” “嗯。”我心情复杂地回应着,并且斜眼偷窥妻子的表情。 我和妻子已经结婚数年了,但是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纪实文学的“心灵现象”或“灵能者”的态度,变得这么有弹性的?以前她对超自然现象的态度,一向比我更强硬,是一个绝对否定超自然现象的人。 “——不管怎么说,重点是*****吧?” 她接着说出来的这句话,也让我相当意外。我怎么样都发不出音的那个奇怪的名字,她竟然和石仓医生一样,很自然地就说出来了。 “你知道?你知道那个恶灵还是什么邪魔什么的?” 对于我的疑问,妻子张大了眼睛反问我: “你不知道吗?怎么可能!” “啊……嗯。”我不知所云地点了点头。 于是妻子歪着头问我:“你没事吧?”又说:“你住在这个城市这么久了,竟然不知道*****。” “那个很有名吗?” “不是有没有名的问题,那是常识呀!” “……” “我不敢说来驱除恶灵的灵能者是不是‘真正的’灵能者,但是,我觉得那个叫井上的女人被附体的事情,一定是事实。”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以前也发生过好几次了,不是吗?尤其是这个地区,从很久以前就……” 妻子虽然这么说,但是我仍然一点印象也没有,此时我又感觉到轻微的晕眩了。我忍不住甩甩头。 “*****的真正名字,一定是从那个人的嘴巴里说出来的,‘那个东西’的正确名字原本是不被知道的,那个人很偶然地正确发出一般发不出来的音,所以……” 妻子的眼睛看着房间里天花板与墙壁的交界处,嘴里仍然缓缓地继续述说我所不知道的“常识”。 “所以,她一定是被附体了。” 第十章 两天后的星期五,我收到石仓医生寄给我的电子邮件。 他在邮件里告诉我:星期天要先在深泥丘医院集合,然后再和宝月清比古等所有人员,一起前往目的地。信件里除了通知集合的时间外,还慎重地写上井上家的住址。 此外,医生还寄了一个附加档案,档案里面搜集了问题人物——井上奈绪美的详细个人资料。只是以观察员的身份被邀请去参加除灵活动的我,有权利知道那么多关于个人的事情吗?我虽然有点犹豫,但还是浏览了那份文件。 我的这个行为虽然可以用“作家的习性”来解释,但说穿了其实是“好事者的本性”在作怪。事已至此,我不再推三阻四,便认真地阅读了那份文件。那么—— 那份文件的大概内容如下: 井上奈绪美,三十四岁。 本地的公立高中毕业后,只身前往东京,进入与服装设计有关的专门学校就读。二十岁出头和一位比她年长的美容师结婚,但结婚不到两年就婚姻破裂,没有生小孩。 离婚后,她在一家经纪公司担任活动派遣员,也是六本木一带酒廊的红牌小姐,那几年做的都是使用花名的工作。 四年前她才从东京回到家乡,并且住在现在的房子。她在本地经营小公司的父亲正好在那个时候病逝了。她还有一个年长她五岁的姐姐,姐姐因为远嫁到九州的福冈,和娘家的往来并不密切,所以奈绪美只得负起责任,和母亲(现在六十六岁)生活在一起。 回到故乡后,她远离酒廊生意的工作,靠着父亲生前的关系,受雇于本地的一家小企业,处理行政方面的工作。因为父亲死后遗留下房子、土地及若千的财产,再加上母亲也有老年年金,所以她们的生活并没有因为父亲逝世而发生问题。 ——叙述完她上面的那些经历后,文件里便提到她今年春天到现在为止的一些“病况”。 奈绪美在深泥丘医院接受了切除胃部息肉的手术,如同石仓医生说的,手术很成功,细胞化验的结果是良性的,术后的复原情况也很顺利。可是,七月起,她开始有了奇怪的变化。 刚开始她在接受检查时,会无意识地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并且有情绪不稳定的现象和奇怪的言行。她会毫无原因地突然放声哭号,或突然闷不吭声一语不发,也会突然像疯了一样地狂笑不已,或突然跑到洗脸台洗头发……总之,随着时间的经过,她的行为也愈来愈奇怪。根据照顾她的母亲的说法,她在家里的时候也是那样,根本无法出去工作。 对她那种状况一筹莫展的石仓医生,只好将她介绍到Q大学医院精神科,请那里的真佐木教授治疗她的病情。但那位教授也因她的状况“不是自己的研究领域”而放弃治疗,这些和石仓医生之前说的一样。 无论如何,看完了上述的那些资料,我不得不开始沉思。 *****到底是何方神圣呢?是水妖?是水的恶灵?水的魔鬼?……被“它”附体的人,结果会如何呢?医生们认定那是“真正的恶灵附身”的理由,是什么呢? 我将在两天后——星期日的下午,借着亲眼目睹的经验,体会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第十一章 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三点。过了三点没多久,宝月清比古便出现在深泥丘医院的玄关前面。 说到能够驱除恶灵的灵能者,一般就会想到穿着法师装扮的人物吧?但是,这位宝月清比古的样子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穿着黑色毛衣、黒色牛仔裤和灰色军装外套,这些都是非常普通的服装。正如妻子说的,他的穿着与打扮很平实,而他的长相也很普通,并无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甚至看起来有点内向。不过,他那有点三白眼的眼光倒是颇锐利,如果用不好的用语来形容的话,他的眼光让人想到蛇。 人员到齐后是五个人。 这五个人分别是石仓医生、真佐木教授、宝月清比古、我,和那个女护士咲谷小姐。之前没有听说她也会来,所以看到她的时候,我有点吃惊。不过,再想想,她可以说是医生和宝月清比古的介绍人,那么理所当然地也会来吧! “咲谷小姐,好久不见了。” 果然,宝月一看到她,脸上的表情马上就变得柔和了。 “今天要麻烦你了。” “我们才要麻烦你呢!谢谢你大老远到这里来。” 慎重地道谢后,咲谷便一一介绍我们给宝月。按照顺序,她从真佐木教授开始介绍起,接着是石仓医生,然后才是我。 我和真佐木教授也是初次见面,在我的想像中,他可能是一个比较冷漠的人,但是见过面后,我发现他的言谈温和,是一位亲切的老绅士。听说他年近花甲,已经秃顶、像蛋一样的头型,看起来更像一位僧侣而不是精神科医生。 “对了,宝月大师。” 为我们做完彼此的介绍后,年轻的女护士嘴角带着一点点恶作剧的微笑说道。 “泉美有话要我转告喔。”咲谷的语气更加轻松地说:“知道你很忙,但是,偶尔该回家看看。还有,回信的时候请认真一点——这就是她叫我转告的事。” 宝月苦笑地回答:“是、是。”又说:“对不起啊!——请替我传达这句话。” “另外,”咲谷脸上恶作剧的笑意更深了。“她还说了:哥哥,你干嘛那么保护自己呀?请你忘记以前失恋的事情,我会介绍好的女生给你认识的——以上,泉美敬上,给弘哥。” 宝月一边偷偷地瞄着两位医生和我,一边尴尬地耸耸肩膀。 “泉美那个家伙……真是的!” 所谓的“泉美”一定是他妹妹的名字。但是,咲谷护士说的最后一个名字——“弘哥”是谁呢? 我的脑子有点混乱了。 如果直接在“泉美敬上,给弘哥。”的句子上做解释的话,“宝月”等于“弘”,如此说来,清比古并不是他的本名。是这样的吗? 经过后来的确认,果然明白他的本名不是“清比古”,而是“弘”。至于姓氏也不是“宝月”,而是“忠野”。他的名字是忠野弘,妹妹的名字是忠野泉美。 总之,“宝月清比古”是艺名——因为是灵能者,所以应该说是“灵名”吧!大概认为“忠野弘”这个名字,并不适合用在不世出的灵能者身上吧! 顺便一提,想出“宝月清比古”这个名字的人,据说就是他的妹妹泉美。从泉美托朋友传话给哥哥的内容看来,她是一个很会替哥哥着想的妹妹。但是,说得不好听一点,这个妹妹未免太爱管闲事了,不知道她哥哥是怎么想的,如果我的妹妹是那样的人,我一定会受不了的。想到这里,我不禁悄悄地同情起这位哥哥。 第十二章 我们坐着石仓医生开的宾士厢型车,从医院开往目的地。车子前进的途中,宝月清比古和真佐木教授做了一些交谈。 “宝月先生,你知道多少有关于*****的事?以前遇到过*****吗?”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教授如此发问。 于是,坐在后座的灵能者身体稍微向前倾,说道: “很遗憾,以前从来没有碰到*****有关的事情。”他说。“根据你们给我的情报,我已经在我所能的范围内,预先做过调查了,那好像是相当特殊的‘东西’。” “确实是特殊的‘东西’,我手边有相当数量的事例报告,而那些事例发生的地点几乎都在这个地区和附近,别的地方看不到相同的事例……” 我一边听,一边想起前几日和妻子谈论*****时,妻子所说的话:“尤其是这个地区,从很久以前就……”她的确这么说了。 如果不能用“风土病”来形容的话,或许可以说那东西是“风土灵”吧? “这个地区很久以前就有这样的事例了?” 宝月反问教授。 “对,不过,也不是太久远以前。第一个事例发生的时间是六十年前左右——大约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时候,这是最早的事例纪录。” “原来如此,听说被附体的原因是说出了‘那个东西’的正确名字,真的是那样吗?” “这个说法好像已经成为定论了。” 真佐木教授停顿了几秒后,头稍微向后转,问说: “对了,宝月先生,你知道如吕塚的遗迹吗?” “知道,那里是很有名的古代遗迹,不过我没有去过。” “那个遗迹被发现和被挖掘的时间,大约也是六十年前,这个地区出现*****的事例的时间,也正好是那个时候……” “你的意思是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我不知道,这种事很难判断。” 宝月好像有点讶异,我也同样感到惊讶。 如吕塚遗迹和恶灵附身的关系?——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不过,如果我把自己的这种想法告诉妻子,她一定会无法置信地反问我:“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我觉得她一定会这样。 “只是,这次的事件里有一个让我很在意的问题,我觉得我应该把我的问题说出来。” “什么问题?” “我是听井上奈绪美小姐!就是你等一下会看到的那位女性——的母亲说的。她说奈绪美小姐被*****附身后,经常有奇怪的举动,那些举动中最引人注意的,就是她在自己的脸上画线的行为。从这个行为,证明附着在她身上的东西就是*****。” “画在她脸上的线条,好像是被什么巨大的手竖起指甲抓出来的?” “嗯,她会使用蓝色的颜料或化妆品,在自己的脸画出那样的线条。很明显地,在那种状态时的她,不是真正的她,而是失去了自己,被附身的她。” “那是‘征兆’吧!是不知道真面目到底是什么的水之恶灵的征兆。” “我所在意的问题就是:在那样的时候,她有时会在半夜从家里逃脱出去,跑到‘某个地方’。” “某个地方?” “那里是深荫川上游的一个洞穴。上个月,她嫁到九州的姐姐回来了一个星期左右,她姐姐在母亲的指示下,悄悄地跟踪她的行动,发现她会藏在那个洞穴里。” “深荫川是……” “是黑鹫川的支流,深荫川的上游山谷间有拦砂坝,那个洞穴就在拦砂坝的旁边,入口的地方还拉着禁止进入的绳索。” “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绳索?” “这和地方上的传说有关,听说那个洞穴里有很复杂的分岔,分岔路还深入地底。还有一种说法,说是洞穴中的其中一条分岔路,可以通达数公里外的如吕塚下方。” 宝月的背深深陷入椅背中,“嗯”地轻声哼着。 “真的是很奇怪呀——唔,虽然我的经验还不是很多,但是今天要遇到的,好像真的是很特殊的‘东西’,总之我会尽心处理的。” “那就拜托你了。” “不管那是什么属性的‘东西’,驱除附着在人身上的恶魔的方法,基本上是一样的。” 宝月毅然地挺直背脊说。 “我的方法就是当场按照自己的感觉,用自己的力量把对手的力量推出去,一直一直往外推出……我觉得宗教性的种种仪式毫无用处。不过,大概也有人批评我,说我是行事没有计划,是一个只会做即兴表演的灵能者吧。” “但是,听说你驱除恶灵的成功率相当高啊!” “保守一点估计的话,我的成功率有七成吧!” “希望这次也能成功。” 第十三章 那是一栋没有什么奇特之处的木造两层楼房子。 房子看起来大概已经有三十年的屋龄了,简陋的门旁边是一块小小的停车空间,里面停着一辆覆盖着厚厚灰尘的红色小型车。那间房子的附近还有几栋大小和模样很类似的中规模住宅建筑。 确认过贴在门上的“井上”名牌后,石仓医生才按了门铃。过了好一会儿,玄关的门开了,出来开门的是一名白头发、身材痩削的老女人,这是奈绪美的母亲。 那一天的天气很好,气温上升到需要脱外套的程度,但是奈绪美的母亲却仍旧穿着寒冬时的铺棉外套,表情十分憔悴。 真佐木教授走到她面前,先介绍了宝月清比古后,才介绍我给她认识。 好像事先已经告知过今天的除灵活动“需要第三者当观察员”,奈绪美的母亲一副“明白了”的模样。 一脚才踏进那间房子的门,我就感觉到强烈的湿气与寒意。走在前面的宝月脱掉鞋子,走到玄关厅的正中央后,就站着不动了。他好像在观察动静般地环视四周,表情非常的严肃。 “你女儿在哪里?” 真佐木教授问。奈绪美的母亲惶恐不安地垂下眼睑,回答: “在她自己的房间。”又说:“请走这边。” 奈绪美的房间在一楼的深处,我们跟随奈绪美的母亲走过阴暗的走廊,我觉得笼罩着这间屋子的湿气与寒意愈来愈明显了。 “奈绪美。” 奈绪美的母亲敲了门后,出声叫道。 “医生们已经来了,开门吧。” 没有听到奈绪美回答的声音,只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水滴声——这时我突然有这样的感觉。 门一打开,湿气和寒意又更重、更强了,那是让人感觉到真正寒冬的湿冷。还有……有一股强烈的霉味。冷气机马达转动的声音,从窗帘紧闭的房间里传出来,这个季节还开着冷气,这是为什么呢?冷气机一直开着,难怪屋子里的寒意逼人。 “等一下,让我先进去。”奈绪美的母亲正要走进房间时,宝月制止了她。 “不管发生什么事,请你们只要安静地看着就好,可以吗?——真佐木教授和石仓医生,请你们站在现在站的地方,咲谷小姐,请你站在奈绪美妈妈旁边。” “而你——”宝月看着我,说:“请你和我一起进去里面,小心不要让我太靠近她……还有,请和我保持适当的距离站立,不要太近也不要太远。” 那是一间大约十张榻榻米大的西式房间,昏暗的房间深处,有一条模糊的人影。那是奈绪美吗? 宝月打开房间的电灯。 奈绪美穿着白色的睡衣,抱着膝盖,独自坐在房间里的沙发上。她把头埋进两脚的膝盖中,完全无视我们的存在,看得出她黑色长发是潮湿的。 “井上小姐。”宝月轻轻呼唤。“井上小姐,井上奈绪美小姐。” 可是,她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仍然把头埋进双膝之中,一动也不动。 “这几天她一直都是这样。” 奈绪美的母亲无力地说着。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就像现在这样……不管和她说什么话,她都没有反应,也几乎不吃东西,勉强她吃东西的时候,就会发生可怕的事……” ……可怕的事? 我的手臂起鸡皮疙瘩了,这并不是单纯地觉得冷的关系。我一边隔着衣服用双手手掌摩擦两手的手臂,一边观察着室内的情形。 杂乱无比——室内的情形只能用这几个字来形容。 只看这个房间的话,会觉得这个房子好像是已经被废弃了好几十年的废墟。肮脏的墙壁、乱七八糟的家具、潮湿的床罩、到处乱丢的衣服和化妆品之类的东西,以及被撕得破烂的报纸、杂志,满是烟蒂的烟灰缸、翻倒的垃圾桶、吃完的零食空袋子、空的宝特瓶…… 再仔细看,墙壁上的污点几乎都是像水渍般的斑点,再抬头看天花板,也到处是像下雨漏水所形成的痕迹——啊!这到底是…… 我的注意力回到宝月的动作上。 他站在房间的中央,目不转睛地看着沙发上的奈绪美,眼睛射出锐利的目光,右手的手掌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左手则是自从进入这个房子起,便一直插在上衣的口袋里。帮忙奈绪美驱除*****灵的法术已经开始了吗? 他刚才说过“宗教性的种种仪式毫无用处”的话,从他现在的动作看来,他确实没有使用任何仪式,就展开除灵的行动了。他没有念什么咒文或贴护身秘法的九字咒,也没有拿出圣经或十字架之类的道具。 他只是一直盯着奈绪美看。只是这样看着奈绪美,就可以为奈绪美驱除恶灵吗? 不久,我看到宝月的嘴唇动了。 我听到低沉而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他的嘴巴吐出来。我呆住了,因为那声音是异常至极的声音连结,完全不像我所知道的任何一个国家的语言。对了,那声音倒是有点像“那个东西”的名字*****的发声组合,是我非常陌生的母音与子音所组成的声音…… 宝月发出那样的声音后,奈绪美开始出现反应了。 她像喝醉了一样,先是全身大幅度地摇摆晃动,然后双手离开膝盖,推开湿漉漉的长头发,把头发往上拢,急躁地仰起一直低垂着的头。 虽然事先已经被告知了,但是亲眼目睹她显露出来的脸后,我还是忍不住地发抖了。 如真佐木教授说的,奈绪美的脸很不寻常,她的脸上画着好几条蓝色的粗线,线条从额头一直画到下巴。宝月曾经比喻这些线条像是被什么人的手指抓出来的抓痕。果真如他比喻的那样,那些被她自己画上去的奇怪线条,遮掩了她原来的容貌,让人看不出她的长相到底如何,也看不出来她现在的表情是什么。 宝月一边继续说着奇怪的话,一边左手慢慢地从外套的口袋里抽出来。他的手掌像在出掌般地,突然向前推出——就在这个时候,房间里的电灯闪烁起来,忽明忽暗,奈绪美也在这个时候从沙发上站起,发出短促的叫声。 很明显地,宝月的动作给她带来强大的冲击,连站在旁边看的其他人,也感到不寻常的冲击。接着,令人震惊的现象发生了。 好像在呼应宝月所说的话一样,从沙发上站起来的奈绪美也用相同种类的异样言语,开始和宝月对谈。不过,从她的嘴巴里发出来的声音枯燥而沙哑,完全不是三十四岁的女性应有的嗓音。 宝月的左手手掌再次向前推出。 奈绪美再度发出尖叫声,她的双手水平张开,并且向后退了一、两步,胡乱地甩动潮湿的长发,翻着白眼。下一瞬间—— 令人无法相信的情景,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了。奈绪美的身体开始慢慢往上浮起。 “不要!”奈绪美年迈的母亲大声地叫道。“不要那样!奈绪美,不要呀……” 但是,奈绪美的身体仍然在母亲的大叫声中继续往上浮,一直浮到脚底离地面大约五十公分的地方,才停下来。她乱舞头发,翻着白眼的样子非常可怕。此时从她的嘴巴里吐出来的言语已经和刚才完全不同了,她像在碎碎念一样,小声地不知道在说什么。接着不知从哪里传来水滴滴落的声音。 不过,很快就知道那里是哪里了。那就是我们的头上。 外面是从早上开始就很好的天气,此时当然也没有在下雨,但是水却从天花板滴下来。有些水滴直接滴到地板上,也有些水滴沿着墙壁流下,积在地板上。 我吓得全身发抖,但仍然努力要求自己冷静。 人体突然从地面上飘浮起来,天花板开始莫名其妙地滴水下来,这可能是人为的计划性行为吗? 我回头看门的那边,除了我和宝月,另外四个人都确实地站在那里,所以绝对不可能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在悄悄操纵某个机关,制造出那样的情况。如果那真的是人为的情况,那么一定是我们几个以外的其他人,偷偷地潜入这个房子里所为。不过,姑且不论水从天花板滴下来是怎么办到的,光是奈绪美的身体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飘浮起来的事,就让人无法理解。从房间的构造和灯光,及奈绪美前后的空间看来……根本不可能制造出这种奇幻的效果,完全不可能。 ——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不可思议的事情。 啊,果然如此吗?真的不能不承认吗?果真是那样的。 飘浮起来的奈绪美的身体,此时又发生了奇怪的现象。新的水滴从她蓬乱的头发发梢、水平张开的双手指尖、并拢的双脚脚尖,开始滴滴答答地滴出来了。 仍然是翻着白眼的她咧开了大嘴巴,文字难以表达、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生物所发出来的奇怪声音,从那张大嘴巴里蹦出来。 “不要!” 她年迈的母亲哀号了。 “宝月先生!” “宝月先生!” 真佐木教授和石仓医生同时叫道。 可是,宝月仍然动也不动。 他慢慢地调整呼吸,再一次盯着飘浮在半空中的奈绪美,并且说着我无法理解的语言。 接着,他突然朝着奈绪美,向前跨出一大步,他的左右两手配合向前跨出的动作,也同时“喝!”地用力向前推出,就这样—— 咚——!奈绪美的头垂下了。 她张开着的双手同时无力地往下垂,身体也放弃了对地心引力的抵抗。 随着重物落地的声音,奈绪美的身体颓然侧卧在地上。宝月安静地走到她的身旁,拉起她抛出来的右手,检查她的脉搏。 “咲谷小姐,过来一下。” 宝月转头呼唤站在奈绪美母亲身边的女护士。 “请你帮她擦掉脸上的污垢,她脸上的线条大概是用自己的眼影画上去的。” “啊……是。” “这些蓝色的线就是水恶灵附身的符号,最好趁着现在赶快擦掉。” “知道了,无论如何都会擦掉的。” 女护士从散乱的化妆品中找出卸妆油,然后跪在卧倒在地上的奈绪美旁边。“你没事吧?不要紧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卸妆油涂抹在奈绪美的脸上。 宝月走回到房间的中央,他双手抱胸,抬头看着天花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天花板已经不再滴水下来了。 奈绪美的母亲将准备好的湿毛巾交给女护士,毛巾同时擦掉了卸妆油和脸上的污垢。虽然不是完全擦干净了,但此时至少可以看清楚——就近地看——井上奈绪美的容貌了。 “呜、鸣——” 奈绪美发出呻吟的声音,慢慢张开了眼睛。 她恢复正常了吗?我正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听到宝月发出“唔?”的声音,好像对什么事情感到疑惑似的。我回头看宝月,只见他皱着眉头,注视着正要慢慢地站起来的奈绪美。 “啊!”这次发出呻吟声的人是宝月。 “怎么会——” 他好像无法置信似的,一边摇头,一边喃喃自语,好像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内心的惊讶,所以低声说着让人听不清楚的话语。 “怎么是……hIRUKO……” hIRUKO?——什么呀? hIRUKO……?是出现在《古事记》里的水蛭子吗?水蛭子是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所生的第一个孩子,后来这个孩子被放在苇舟上,让水冲走了,是一个可怜的异形之神。我以前看过诸星大二郎的漫画,他把这位异形之神描述成古代的魔物…… ……魔物? 被大家用*****这个名字来称呼的水之恶灵,难道就是“水蛭子”?这件事直到现在才被宝月发现吗?啊,但是…… 根本没有时间让我深思,因为房间里响起了尖叫声,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到尖叫声的来源,声音的主人正是被我们认为已经清醒的奈绪美。 “没事的,井上小姐,没事的。” 护士在她的身旁频频安慰,可是奈绪美完全无视她的安慰。奈绪美站起来,疯狂地揪开潮湿的头发,发出不寻常的尖锐声音。 “怎么是你!”她伸手指着站在房间中央的灵能者,尖声喊道:“你来做什么!” 宝月茫然地站着。 “井上小姐,这位是来帮助你的……” 护士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奈绪美的肩膀上,但是奈绪美甩掉她的手。 “回去!”奈绪美像在狂吠般叫道。她被强烈的愤怒与强烈的恐惧控制住了,这让她的脸扭曲起来,显得十分可怕。 “回去!不要来!不要再来了!” <hr /> 注释: 第十四章 这一天的驱灵活动到底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呢? 我们几乎是被赶出井上家的。离开井上家后,宝月面无表情地沉默着。不过,当我们坐着石仓医生的车,回到深泥丘医院后,他就自己主动开口说话了。 “成功率反正是七成……” “那是保守的估计,不是吗?”真佐木教授委婉地回应他。“可是,这次失败了吗?” 宝月缓缓地摇摇头,说:“不完全是那样,但是……” “你的意思是——没有赶走恶灵吗?” “唔……好像是的。” “我等一下会打电话给她的母亲,询问一下我们走了以后的情形。” “——那就拜托你们了。” “不过,最后她那种疯狂的模样,也很可怕。”石仓医生插嘴说:“宝月先生,你的能力真的很强,连*****都害怕,感到强大的威胁了,所以一定要那样……” 石仓医生虽然这么说,但是宝月脸上的表情却更加沮丧,好像想到什么严重的事情了。 于是真佐木教授问要不要改天再试一次。 “不,不要了。” 宝月如此回答,并且用力咬着下唇。大概是认为自己输了,感到懊恼吧! “刚才我已经尽了全力,能做的就是那样了,非常抱歉,我已经无能为力……” 第十五章 深荫川的浮尸井上奈绪美的死因,果然是溺死的。 水量变多、水流湍急、水温低……这些都是造成不幸的原因,再加上奈绪美不会游泳,落水而死是不难想像的事情。 “据说被*****附身的人,最后的下场大多是被*****拖到水里淹死的。” 当我把奈绪美死亡的事情说给妻子听时,妻子最初反应就是这样。 “那次驱除恶灵行动,果然是失败了呢!” “就是呀!” “不过,宝月先生确实是真有能力的吧?” “嗯,至少那时看起来确实是那样。” “因为*****实在太特殊了——” 妻子这么说着的时候,表情非常严肃,还一度闭上眼睛。 “虽然他的能力是真的,但是一般的灵能者或许还是无法对付*****吧!” 第十六章 两名自称是黑鹭署的刑警,在发现尸体两天后到访我家。五十岁左右的小个子刑警姓神屋,另一个年轻、大个子的刑警姓熊井。 确认被打捞上来的尸体是井上奈绪美后,他们从现场的警官处得知我认识井上奈绪美。所以,在拜访过奈绪美的母亲,见过两位医生和护士后,他们认为也有必要和我谈一谈。 “从夏天开始,已经死亡的井上奈绪美被*****附身了。这是Q大学的真佐木教授说的,这一点没错吧?” 年长的神屋刑警一开口便如此说。因为他突然说出“*****”这个名字,老实说我真的吓了一跳。 “因为我在这个地方已经工作了三十几年,所以尽管不愿意,过去还是碰到过几次和‘*****’有关的事件。” “哦……是吗?” 真的如妻子说的,*****存在这个地区已经是常识了吗?可是,不管我怎么想,我就是无法在自己的记忆里找到和*****有关的记忆。 我已在不知不觉中,抽起刑警给我的香烟了。 “那么,我就长话短说了。”我说。“她被不知真面貌为何的水之恶灵附身,失去了自我,所以上个星期天特地从东京找来能力高强的灵能者,来为她驱除恶灵。可惜那个行动没有成功,所以她自己跳河死了……” “不,事实上,这个案子不可能这么简单就结束了。” “为什么?”我不明白地问道。“虽然死于恶灵作祟,可是法律上她却是自杀的,事情就是这样,还会有什么疑问呢?” “颜色不对。”刑警插嘴说道。“因为颜色不对,所以不能简单就结案了。” “颜色……啊!” “画在尸体脸上的线条颜色,你也注意到这一点了吧?” ——是的。 从河里打捞起来的井上奈绪美脸上的线条颜色,并不是星期天看到的眼影蓝色,而是红色的。那是好像用口红画出来的线条——可是,那到底是…… “蓝色线条是*****的符号,如果画在尸体脸上的线条是蓝色的,那就什么问题也没有。表示她确实是因为被*****附身,而且在*****的作祟下跳到河里的。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几次,我还亲眼见过相同的溺死尸体。但是——” 年长的刑警摸着自己已经头发斑白的脑袋,接着说: “如果符号不是蓝色而是红色的,那么情况就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 “脸上画的是红色线条的话,就不是了。红色线条是*******的符号,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 虽然模仿着刑警的语音,但是我的发音还是发得不像。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那也是不知是来自什么国家的语言,是一连串异常声音的连结。不过,刚才刑警说“*******”的,其实和说时一样,不是“那个东西”的正确名字吧! “据说*******是火的恶灵,被*******附身的人的周围,会陆续发生和火有关的异常现象,‘因此这家伙非常讨厌水’。” “……” “你刚才说的有关驱除恶灵的事情,我也从其他人那里听到了,那个宝月清比古的能力相当高强,所以刚开始的时候你们都以为他成功了。但是,最后好像还是没能赶走恶灵。” “——是的。” “可是,在我的想法里,那一天的驱灵行动不能说是完全失败的,因为确实对付到*****了。只是*****被驱除的时候,*******趁着短暂的空白时间,占据了*****的位置。这种‘灵交替’的现象,是事前完全没有料到的事情。” “灵交替?——那么,她到底变成怎么样了?” “星期二的晚上,奈绪美好像又跑到深荫川上游的那个洞穴去了。她的母亲看着她出门,也看到她拿口红在自己的脸上画线,她的母亲虽然觉得害怕,却也不敢叫她不要出去。—总之,那天晚上的状况就是:奈绪美已经没有被*****附身了,她是在被*******附身的情况下外出的。” 刑警暂停发言,侧眼看了一下身旁的伙伴。 从刚才起,这位叫熊井的年轻刑警就没有开口过,一直面露困惑的表情。他和老经验的神屋刑警不一样,以前大概没有遇到过*****或*******的事件,这回是第一次吧! “我们已经仔细调查过前天你发现尸体的地方,和那个地方的上游一带。” 年长的刑警再度开口说话。 “那个洞穴的附近有许多脚印的痕迹,那应该是奈绪美的脚印。但是,那一路上找不到会因为不小心而造成失足滑落河中的地点,也就是说找不到有人因为脚滑而落水的痕迹。这代表什么意思呢?” 刑警递给我新的香烟,但是我摇头婉拒了。于是刑警继续说: “在被*******附身状态下的人,不可能自己跑到河边跳河,因为*******非常讨厌水,所以奈绪美不会自己跑到水量变多的河边。而要去那个洞穴时必须经过的河岸边,也找不到任何人跌到河里的痕迹,所以——” 我把咬在嘴里的香烟拿下来,喃喃地说着:“怎么会?” 刑警一脸严肃地点点头,说: “不是自杀,也不是意外,那么就是有人把她丢进河里。她可能是先被带到我们调查过的路线以外的某个地方,才掉到河里的,当然很可能是先被弄昏倒,才被丢到河里。目前我们正全力往这个方向调查。” “……” “我们认为她的死因与*****或*****无关,不是死于恶灵作祟,而是被人杀死的。” “……啊!” “星期二的晚上有月亮,但是不管是在月光下,还是利用手电筒的光,都很难看清楚画在脸上的线条颜色。凶手以为她脸上线条的颜色是蓝色,没有注意到那天晚上的颜色不一样,所以就那样把她丢到河里,让她淹死。制造‘她被*****附身,最后投河自杀’印象。凶手的目的一定就是这样——你觉得这个推理怎么样?” 刑警一边摸着斑白头发的脑袋,一边眯起眼睛偷窥我的反应。我没有提出异议,因为身为靠写推理小说为生计的我,听到刑警的这些话,竟然有一种松了一口气般的心情,还点着头,表示“原来如此呀”。<kbd></kbd> 刑警好像很满意我的反应似的,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后,接着说: “我想再一次请教你关于那天驱除恶灵的事情,听说那天你以公正的第三者的身份,参与了那次的驱灵活动。请你把那天看到的所有情况,详细地说给我们听。请尽可能正确地说出你记得的所有事情,拜托了。” 第十七章 宝月清比古以可能杀害了井上奈绪美的罪名被逮捕的时间,是发现尸体正好十天后的事情。接近十一月底的市街,已经开始准备迎接圣诞节的来临了。 第十八章 我从石仓医生寄给我的邮件,知道宝月被逮捕的事情。他是第一个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石仓医生的消息来源是女护士咲谷小姐,而咲谷小姐则是在电话里听宝月的妹妹讲的。 我原本以为宝月进行了驱灵的活动后,当天晚上或翌日早上就回东京了,然而事实的情况和我想的不一样。宝月在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情况下,继续住在附近的饭店,然后在星期二的深夜,进行了杀人的计划。杀人后的翌日早上——奈绪美的尸体被发现的星期三上午,他才回去东京。除了饭店的员工,还有不少人可以证明这件事情。他是一个有能力的灵能者,却犯下了那样的杀人行为,实在是太鲁莽了。 后来我有机会和黑鹭署的神屋刑警碰面,根据他所说的,宝月以顺从的态度接受了警方的调查,并且承认了杀人的罪行。 杀人的当天晚上,宝月跟踪自己走出家门的奈绪美。果然如他所料,奈绪美去的地方正是深荫川上游的那个洞穴。奈绪美的脸上仍旧画着线,一看就知道她还处于被*****附身(其实是被*******附身)的状态中,于是宝月乘机攻击她,让她昏倒(宝月说他会柔道的勒技),再把她从拦砂坝那边带到河边,寻找到适当的地点后,就把她丢到河里。这样的话,当她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应该会被认为是“因为*****附身而自杀了”。宝月当时的想法,果然如神屋刑警对我说的推理一样。 可是,宝月为什么会做出那么愚蠢的行为呢? 根据警方调查的结果,宝月杀人的动机,竟是为了再单纯不过的世俗情感。原因要追溯到四年前。 奈绪美结束东京的个人生活那年,也是宝月的灵能苏醒,成为灵能者的那一年,也就是四年前。 “如果要从头说起的话,其实宝月在那一年的前一年开始,就持续地纠缠着井上奈绪美,扮演一个骚扰者的角色了。” 头发斑白的干练刑警好像在说“一点也不有趣的故事”似的,做了这样的开场白,才接着说: “奈绪美当时在西麻布的‘DAGON’酒廊工作,宝月是那里的常客。年纪不小却不去工作,靠着父母的钱花天酒地,他迷恋上了奈绪美。不知道他们两个人的交情到底进展到何种程度,只是,奈绪美却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厌烦起宝月了。 “可是宝月不死心,开始上演男人纠缠女人的老套剧情。不过,对宝月而言,或许他认为那是轰轰烈烈的爱情吧?总之,双方的感情落差愈来愈大时,尽管一方认为是轰轰烈烈的爱情,另一方却觉得是天大的麻烦,这就是当时他们两个人的写照吧!宝月愈是固执地不放弃对奈绪美的感情,奈绪美就愈觉得烦,让她陷入半神经衰弱的情况。” 我带着不知如何是好的忧郁心情,想起驱灵那一天护士咲谷对宝月说的话——那是宝月的妹妹请咲谷传的话。 ——请你忘记以前失恋的事情。 “在那样的情况下,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当然愈来愈险恶,终于在四年前的某一天,发生了决定性的事情——奈绪美在楼梯上把宝月推下楼。‘DAGON’位于住办混合的大楼四楼,那个时期奈绪美对宝月维持着相当高的警戒态度,所以下楼时通常走后面的安全梯,避免遇到宝月。可是宝月早已料到她会从那里出入,所以那天晚上早早就埋伏在安全梯那边。奈绪美看到宝月后,既吃惊又愤怒,两个人发生冲突,互相推挤的结果,宝月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以上那些事情,全部是宝月接受警方调查时,他自己说的。” 当然了,现在无法从奈绪美口中问出什么了,除非有“货真价实的灵能者”,能够把她的灵魂叫出来。 “那一摔相当严重,宝月的头部因此受了重伤,所以他也记不住当时的详细情况,后来那次的事件便以他个人的疏失了结,而奈绪美也趁着发生这件事的机会离开‘DAGON’。真相如果就是宝月说的那样,那么,当宝月从楼梯上摔下去的时候,奈绪美并没有报警求援,而是扔下受伤的宝月,就离开现场了。她对宝月的感觉既有对他受伤后却弃之不顾的罪恶感,也有对他纠缠不已的行为的厌恶感与恐惧感,她一定是感到再也无法忍受宝月了。她在老家的父亲正好在那个时候过世,更加坚定了她想离开东京的决定。” 听着干练的老刑警叙述时,我心情忧郁地一边点着头,一边想起妻子说过的话。 ——发生从楼梯摔下来的意外时,正是对自己感到失望,几乎生活在自暴自弃中的时期,现在回想那个时期,情绪就会变得很低落。 那好像是宝月在接受某个采访时说过的话。“几乎生活在自暴自弃中”,应该是他后来对自己不断纠缠奈绪美的行为,所给予的评价吧? “而宝月——” 刑警继续说:“讽刺的是,没想到那个意外却唤醒了他体内的特异能力,让他开始以灵能者的身份,活跃在这个社会中。不过,成为灵能者后,他没有使用本名,而是使用了宝月清比古这个别名,所以即便他成为名人,奈绪美也不知道宝月清比古是曾经纠缠过她的人。在东京被男人骚扰的事情,回到故乡后,她或许有对母亲说过,不过,就算她说了,她口中的男人名字应该是忠野弘,而不是宝月清比古,所以决定请宝月清比古来为奈绪美驱除恶灵的时候,母亲完全地同意了。” “可是,宝月那边呢?”这是我从刚才就一直很在意的问题。“知道自己要帮忙驱除恶灵的女人的名字是井上奈绪美时,没有发现这个女人就是从前对自己不屑一顾的女人吗?” “井上这个姓氏并不特别稀奇吧?” “但是……啊!对了,她在酒廊工作的时候,用的是花名吧?” “没错。”刑警舔了一下嘴唇,继续说:“奈绪美似乎没有让宝月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店里的人当然也不会随便说出奈绪美的真实姓名,这些我们都查证过了。另外,奈绪美离开酒店后,宝月也完全没有再去那家酒店,应该是死心了吧!因此,宝月心中的那个女人的名字并不是井上奈绪美,他只知道奈绪美在店里的花名,那个名字是——” “hIRUKO?”我战战兢兢地说出这个名字。 刑警点头又说:“没错,”然后说:“白昼之子的‘昼子’。这个花名虽然有点奇怪,但是她本人好像很喜欢。” “啊……” 我继续和刑警交谈,但是脑子里开始重现当日在井上家进行驱除恶灵时的画面——最后的那一幕所表现出来的意思,似乎和我原先的想法截然不同。 <hr /> 注释: 第十九章 护士在宝月的指示下,擦拭奈绪美脸上的污垢时,奈绪美发出微微的呻吟声,慢慢地张开眼睛。那时—— “唔?”宝月发出感到疑惑的声音,而且深深地皱着眉头,注视着正在慢慢站起来的奈绪美。 “怎么会——” 他好像无法置信般地一边摇着头,一边低声喃喃自语: “怎么是……” 宝月和我一样,那时第一次看到脸上没有任何“化妆品”的奈绪美,此时他才发现这是一个令人无法相信的偶然——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井上奈绪美,竟然就是四年前弃自己而去的那个女人——“DAGON”的昼子,这真的是再巧合也不过的事情了。 当时他一定吓了一跳吧?也一定不知所措吧?四年前就是因为她,而从楼梯摔下去,头部受到重伤的记忆,或许那一瞬间在他的心里复苏了。 奈绪美这边也一样,她吃惊的程度一定不亚于宝月。 被*****附身而没有自我的时候,她应该无法分辨来为他驱除恶灵的人到底是谁吧?但是,接受了驱除恶灵的行动后,她不再受到恶灵的支配,脸上的“符号”也被擦拭掉,终于慢慢清醒过来,可以看清楚眼前的男人——忠野弘,那个她曾经厌恶和恐惧的骚扰者,那个男人四年前还被自己推落楼梯,受了重伤…… “怎么是你!” 她完全无法理解那个男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所以尖声喊道: “你来做什么!” 竟然跑到现在自己住的地方了!还对自己穷追不舍吗?或者,为了四年前的事情,来找自己报复的? “回去!” 她被强烈的愤怒与强烈的恐惧控制住了,于是像在狂吠般地叫道: “回去!不要来!不要再来了!” 第二十章 曾经是忠野弘的宝月清比古,四年后很偶然地与曾经是昼子的井上奈绪美重逢了,于是一股杀意自他的内心涌起,促使他犯下了杀人的罪行。事情是这样的吗?——这种不负责任的想像尽管有存在的可能性,但是这种事情够了吧!已经够了吧! 反正是从他自己的嘴巴说出来的事情,内容到底是真是假,就由处理这种事情的专家去分析吧!轮不到我来思考这个事情。总之,我已经没有太大的兴趣了。 那个*****和*******与什么不知真面目为何的恶灵或魔鬼也一样,“它们”在我心中的存在感,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慢慢地崩塌了。到了完全进入冬天的现在,“它们”已经退后到浓雾的后面,变得模糊而不存在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无法理解的事情。 ……是的,或许原本就应该如此。 不过……前几天我看到妻子对着家里饲养的两只猫说话了。这件事本身并不特别稀奇或古怪,只是,妻子当时说的话传入我的耳朵时,我觉得她说的话虽然和*****或*******不一样,但也是怪异的声音组合——我觉得是那样。明白到这个地步后,井上奈绪美死亡的真相,就变得太实际,现实感太强烈,让我觉得有点乏味。那天——进行驱除恶灵行动的那一天,我所看到的那些奇怪现象,现在突然变成是多余的奇怪事件。 第一章 ……呜、呜,好痛。 牙齿好痛。 一跳一跳地痛,咯吱咯吱地痛。 其实从过年前开始,我就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了,果然到过年的时候,才过了三天,牙齿就认真地痛起来,痛的位置是右下的臼齿——第二大臼齿。 这颗以前治疗过的牙齿并没有填塞物松脱、新的蛀牙洞,或牙龈肿胀等情况,但就是痛。因为刚开始的时候是微微的刺刺痒痒,痛得并不明显,后来才渐渐严重起来,所以便先自行服用了市售的止痛剂,但最后实在痛得受不了了,不得已只好上医院看医生。 回想起来,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看牙医了,上一次看牙医的时间好像是七年前。我记得当时治疗的就是右下的臼齿,那次的治疗留下了相当痛苦的记忆。 ……?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想不起当时的具体状况了。 那时是天气热的时候?还是天气冷的时候呢?是哪里的牙医师为我做治疗的?给的是什么样的治疗呢?又有什么痛苦的记忆呢?……种种细节都不清楚,而且,我愈是想要想起来,记忆就愈模糊。 我发现自己最近常常这样。不过,因为去年秋天才接受脑部的MR检查,所以应该不用担心什么重大的问题。 更何况现在有一个比想不起事情更重大的问题,那就是我的牙齿痛。 以前我常常因为牙齿的问题而烦恼,但是自从七年前接受过牙齿的治疗后,很不可思议的,这七年来竟然没有再因为牙齿的问题上过医院。我在这段期间内搬了家,所以从没有去过这附近的牙科看诊。 但是这附近有一家好像与我特别有缘的深泥丘医院,听说从今年开始起,深泥丘医院增加了牙科的门诊。 我以手掌按着脸颊,压抑脸颊下面一跳一跳、咯吱咯吱痛的右边臼齿,带着忧郁的心情离开家门。外面是随时可能下雪的寒冷冬季早晨。 “不要紧吗?要不要陪你去?” 正要出去时,妻子对我这么说。我又不是小孩子,所以拒绝了她。 “那么痛吗?是右边下面的臼齿吧?” 我皱着眉,点点头。 妻子“嗯”了一声,歪着头说: “已经变弱了吗?听说平常可以用一辈子的……是体质的关系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这个疑问掠过我的脑海,但是牙齿的疼痛让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这个问题。 第二章 深泥丘医院的牙科诊疗室在这栋四层楼钢筋水泥建筑物的地下一楼。 那天早上到医院看诊的牙科病人好像只有我一个,牙科的候诊室里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人。因为是新成立的门诊项目,所以病人不多吧?我没有事先预约就来了,而且不须等待就能立刻接受医生的检查,实在是太幸运了。但—— 当我被叫到名字进入诊疗室,看到穿着白袍的男人时,不禁吓了一跳,还不自觉地“啊”出声。 医生是一位年龄和我差不多,或者比我大一点点的大个子中年男性,今天应该是初次见面的这位医生,却有一张我熟悉的脸。他和我第一次来这家医院看诊时,负责为我做检查的脑神经科的石仓医生很像。 如果这个医生就是石仓(一)医生的话,那么他左眼上应该会戴着茶绿色的眼罩才对呀!另外,如果是石仓医生的双胞胎兄弟——消化器官科的石仓(二)医生的话,那么右眼上会戴着相同的眼罩。但是眼前这个和石仓医生长得很像的人的脸上,不管是左眼还是右眼,都没有戴眼罩,取而代之的——这个说法也不太正确——是一副茶绿色的方框眼镜。 “怎么了吗?” 看到我的反应后,牙医师皱着眉头,不解地问。我仔细地看着挂在他医生白袍上的名牌文字——“石仓(三)”。 “来,请坐吧!” 难道石仓医生是三胞胎吗?或者,他们只是凑巧同姓,脸又长得很像?——会有这么凑巧的事吗? 不过,我没有多余的心情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我的牙痛愈来愈强烈,一跳一跳地痛,咯吱咯吱地痛。 “呜……啊、痛啊……” 我按着脸颊,没出息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像昏倒了一样跌坐在诊疗椅上。 “那——”牙科的石仓医生放下诊疗椅的靠背,说:“是右边的臼齿痛吗?” “呜……是……呜……” “来吧!让我看看。来,手拿开,张开嘴巴……” 第三章 因为实在痛得不得了,只顾着痛,没有太多的力气去观察周围的环境,不过,这间设置在地下室的牙科诊疗室,是一间让人觉得有点怪异的地方。空间虽然大,但是里面空荡荡的,几乎没有装饰,不管是天花板、地板或墙壁,都是冰冷的水泥砌成的。因为在地下室,所以连一扇窗户也没有,看起来非常凄凉。 诊疗室像一间空旷的仓库,微暗的室内中央有三张诊疗椅,聚光灯从上面打下来,让诊疗椅的四周亮得像舞台一样。 这间诊疗室里除了牙医师外,还有一个年轻的女护士——这个时候应该称为牙医助理吧!因为注意力一直集中在第三个石仓医生上,所以没有马上注意到女护士的存在,但是,这个牙医助理竟然就是我所熟悉的女护士咲谷小姐。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或许是职务调动,被派到新设立的牙科帮忙吧! “唔,这样看起来,好像不是严重的蛀牙呀!” 医生一边说,一边对着疼痛的那颗臼齿喷气。咻——!听到这个尖锐的声音的同时,剧烈疼痛好像发出吓吓的叫声,直达到脑髓。 我张大嘴巴,“哇——”地叫出声。 “啊!那么痛吗?” “呜……痛!” “这颗牙齿以前治疗过了耶,什么时候治疗的?” 我张开右手的五根手指头表示“五”,接着再比食指和中指,表示加“二”的意思。我的手心早就冒汗了。 “七年前吗?————嗯,可是这个……” “呜……哇啊!” 因为无法好好的说话,我只好闭上嘴巴,以含泪的眼睛看着牙医。 “总、总之就是痛,只是痛……”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着急,着急也无济于事。” “可、可是……” “这个……我要先明白一件事。你说七年前治疗过了,那时是哪里的医生帮你治疗的?” “啊,唔,那是……” 真不想说话了。我忍着痛,努力去寻找模糊中的记忆。 “那个,是……啊!那是……” 一跳一跳的牙齿刺痛,伴随着心跳,传递到身体的每个角落,某些记忆的片段,在这一跳一跳的刺痛中被弹出来了。 “那好像是——七年前的春天,在南九州的某个岛……那里是内人的故乡,那个岛叫猫目岛。是猫目岛上的牙医帮我治疗的。” “南九州?猫目岛?啊,原来是那里。” 牙医一边喃喃说着,一边斜眼看着站在身边的助理一眼。 “咲谷小姐,你觉得如何?” “如果是九州的那里的话,搞不好是‘那个’。” 我听到她这么说。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多心了,总觉得她的语气好像有些幸灾乐祸。 “‘那个’吗?如果是的话,现在应该说是‘很稀奇’,还是很‘珍贵’呢?……SAMUZAMUSI……” SAMUZAMUSI?是说SAMUZAMUSII 茫然地想着这个的时候,我的心已经不受控制地,想起七年前那个春天的事情了。 <hr /> 注释: 第四章 那的确是……是妻子的曾祖父过世,我们回去猫目岛参加丧礼的时候…… 曾祖父享年九十八,听说他晚年时从不间断每天的散步活动,经常找附近的老人下围棋或日本象棋,脑筋一直很清楚,直到寿终正寝。 我和妻子在一起后,十年来只去过猫目岛两、三次,或许有人会因此批评我太无情了,没错,确实是有点太冷漠了,但问题是猫目岛实在太远了。 那个岛很小,有一半以上的人家姓相同的姓,要去那里必须搭乘新干线和在来线后,再换搭巴士,最后还要搭船……光是单程,就要花上半天的时间。当然,如果搭飞机的话,是可以缩短交通的时间,但麻烦的是我很讨厌搭飞机。 七年前的那个春天,我和妻子便是一大早就出发,陆上交通加上海上交通的前往猫目岛,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天黑了。我的牙痛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 其实那个时候我一直在接受蛀牙的治疗,经常去住家附近的牙医诊所接受医生的治疗。接到讣闻的前一天,我的第二颗臼齿正好取出旧的补牙物料,补进暂时性的药剂,所以我的牙疼发作了。 为了以防万一,医生开了几天份的消炎镇痛剂和抗生素给我,我连忙服用牙医开给我的药,果然不再痛到受不了了。可是,服完药后才两、三个小时,又开始痛了,我痛到吃不下东西,痛到连走路都觉得痛苦的地步,真的是太痛了。 为了控制疼痛,结果一个晚上就吃掉两天份的药。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吧!翌日进行丧礼的仪式时,我的头和身体都不受控制地摇摇晃晃。每次忍着不吃药,剧烈的牙痛就会马上袭来。亲人们因为悲伤死者而流泪,站在他们之中的我,脸上的泪痕也没有干过,但不是为了死者而掉眼泪,而是因为痛到无法忍受的牙疼。 丧礼结束后,我的脸色苍白到好像随时会昏倒一样。妻子看到我这种情形,终于忍不住地叫我去看当地的医生。虽然我并不想在旅途中,让陌生的牙医治疗我的牙齿,可是痛到这个地步,我实在说不出不想去的话。 就这样,我被带到岛上唯一靠海岸边的牙科诊所……啊!想起来了,我记得那时看到了诊所的招牌——有点脏的看板上,写着“咲谷牙科”——没错,就是那样,我终于想起来了。 已经是前年的春天了吧?我记得第一次到这间深泥丘医院,看到在这里值班的年轻女护士的姓氏时,有着惊讶的感觉——不,不对,与其说那种感觉是“惊讶”,还不如说是“觉得奇怪”还比较正确。 想起七年前猫目岛的牙医姓氏时,那种“觉得奇怪”的感觉在我的体内苏醒了。 第五章 因为实在太痛了,所以牙医马上帮我注射麻醉剂,于是疼痛的感觉渐渐变得松懈、麻痹,我的心情也比较稳定下来了。 可是,唔咿咿咿——嗡嗡嗡……钻孔机尖锐的声音开始在我的耳边响起时,我的身体反射性地僵硬起来,心脏怦怦怦地快速跳动,紧握着拳的手掌掌心因为汗水而湿透——啊!真是的!多么讨厌的声音呀!虽然为了治疗牙齿,已经听过很多次这样的声音了,但还是听不习惯。 我闭紧双眼,努力想一些和牙痛无关的事情。可是,很糟糕,出现在我脑海里的画面是:挥舞着链锯,面露凶相的大块头男人。啊!真是受不了…… 钻孔器伸入口腔里了,像杀人般尖叫的回转声,加上机器摩擦牙齿时令人不舒服的震动,从牙齿传达到下巴。 刚才的疼痛感觉只被短暂的遮盖而已,更剧烈的疼痛排山倒海地来了。真的很痛,无法形容的痛……我脑子只剩下牙痛的感觉,意识渐渐地离我愈来愈远,注射在牙齿与牙龈上的麻醉剂,好像也感染到脑子,因为我的意识也模糊起来了…… “噢。” 牙医停止手的动作,发出感慨很深似的声音。 “具有特征的牙肉颜色、有点发黏的分泌液……嗯,这个果然就是。” “SAMUZAMUSI……” 啊,又是冷飕飕,这间位于地下室的诊疗室确实冷飕飕的,今天早上的冬日天空也是冷飕飕的…… 第六章 位于海边的这栋建筑物,是岛上唯一的牙科医院。这栋建筑物虽然名为医院,其实更像是一栋寂寥的“寺院”。不过,虽然用寺院来形容,但它又不像一般的“庙”,而是像建筑在国境边缘,原本没有特定国家风味的建筑,却在岁月的过程中,混进了日本寺院的风采——就是这样的感觉。 挂着“咲谷牙科”招牌的老旧平房,有着非常平凡的挂号处,负责接受病患来挂号的人,是一名中年女性;坐在诊疗室里的医生穿的是正常的医师白袍,而不是什么怪怪的僧侣法衣。大约是六十多岁的医生虽然个子不高大,但是看起来相当结实、健壮。陪我来看病的妻子帮我说明我的痛苦,我自己本人则是痛得说不出话来。 “那真的很麻烦,一定非常痛吧!” 牙医生正经八百地说着,并且眯起眼睛,微微地笑了。 “不过,你来得正是时候。” 波涛起伏的海浪声,从面对着大海的窗户传进我的耳朵里。 “因为今天岛上有人举行丧礼。” “啊,那是我的曾祖父。”妻子说。 “我知道。”牙医生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据说岛上有人死亡后,‘那个’的活泼性就会变高。” “是呀!” 妻子非常正经地点点头,然后一边看着用手按着脸颊,愁眉苦脸的我,一边说:“他的牙齿一直很不好,又很害怕看牙医,总是痛到无法忍耐了,才愿意看医生。通常那个时候都很严重了……所以我早就想过,如果有机会的话,要来这里治疗。” 如果有机会的话?——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蛀牙都是一种很难缠的毛病,而且大部分的人都不是因为喜欢才去牙科看诊的,这是可以理解的事。” 牙医生好像法师在说法一样地说着: “一般治疗蛀牙的过程,说起来很像在做土木工程,没有人喜欢自己的嘴巴内部被人那样摆弄,而且,不管是何种工程,或多或少都会有缺失,也会有保固的期限,往往会遇到必须重整的困境。就算要应用最先进的技术,也要用在最重要的地方,并且以最基本的方式做起。这一点夫人你很清楚吧?” “是,当然。” “那、那个……” 我完全听不懂牙医生说的话,又觉得药效好像要快消失了,因此感到很害怕。 “那个……到底……”我很想发问。 看到我的反应后,牙医“啊”了一声,然后看着妻子说: “你还没有跟你先生说过吗?” “唔,没有。还没有机会告诉他。” “哦,总之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牙医的视线移到我这边,又说: “你放心,这是这个岛上的人都会做的事情,很久以前大家就知道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他说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不会是要帮我做什么民间疗法吧?——不会吧?不会吧? “放心。”妻子微笑地说。“我以前也让这位牙医治疗过,所以我的牙齿从来也没有什么病痛。” 啊!说得也是,确实没有听妻子说过牙齿痛的话,可是—— “可是,那到底是什么——” “好了,我们开始吧!” 牙医不由分说地让我坐在诊疗椅上,这是一张已经用了好几十年,相当有历史的诊疗椅。 “这个疗法虽然不是大家熟悉的方法,但是,在我知道的范围里,没有比这个疗法更有效的方法了。有不少专家听说过这种疗法后,还远道专门来了解,可是,这种疗法有一些基本条件的限制,所以不是任何地方都可以进行的疗法……” “请问,到底要怎么做?” 喳噗! 听起来好像是波浪的声音。 牙医离开内心忐忑不安的我的身边,走到位于房间内部的架子前,从架子上拿下一个像篮球般大小的红褐色罐子,再走回到我的身边。罐子口上盖着黑色的布,他把罐子放在诊疗椅旁边的桌子上后,拿掉盖子,再把木制的汤勺伸进罐子里,慢慢地搅动。搅动了一会儿后,他用勺子捞起罐子里的东西,把勺子里的东西移放在早就准备好的大烧杯中。 “要用这个。” 牙医指着那个东西对我说: “SAMUZAMUSI。” 第七章 不是SAMUZAMUSII。 是SAMUZAMUSI,不是冷飕飕——啊!终于明白了。 意识迷迷糊糊的,一直好像在做梦的我,突然沉浸在奇怪的安心感中。 第八章 “那是栖息在这个地方的银色鲎身上的寄生虫,把它移到在这附近的海域捉到的水母体内,到了某个阶段再从水母体内取出来,放在装着海水的罐子里,避免阳光照射,放上几个月……” 我一边听医生说明,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在烧杯里蠕动的“那个东西”。 细长的身体上有很多短短脚。 “它”的大小全长大约四或五毫米,形状像沙蚕,或蜈蚣、马陆,但是身体几乎是透明的,只有一点点淡淡的红。 好几百只那样的东西在有点混浊的水里蠕动着。这是…… 这就是SAMUZAMUSI吗?要拿这个东西做什么呢? “这个,就是治疗蛀牙时要用的虫。”牙医师说。 药效已经没有了,臼齿再度剧烈地痛起来。我强忍着痛,牵动脸上的神经,问: “蛀牙用的……虫?啊……等一下,呜……” 医生不由分说地用力撬开我痛苦的嘴巴,把钳子伸进我的嘴巴里,挑出暂时塞在造成痛苦的牙齿里的牙齿填塞物。 “呜啊!” 我发出惨叫,连手和脚都忍不住抽动起来。 “来,请再忍耐。总之把这个——” 医生说着拿起装着蛀牙虫的烧杯,靠近我的脸,说: “现在把这个全部含在嘴巴里,忍耐十五分钟,不会有害的。请小心,尽量不要吞进去。” “哇,不要,等一下,请等一下……” 可是我的嘴巴又被医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撬开,在一旁的妻子则是用力按住我胡乱挥舞的手。 “不要紧,一点也不可怕的,来、来……” 已经不是害怕不害怕的问题了,嘴巴要被放进从来没有听过的,而且还是来历不明的可怕生物,这…… 有点黏糊糊的冰冷东西,一下子就被倒入我的嘴巴里了,我忍不住地想要呕吐,可是我要吐出来之前,不知何时已经准备好的布制贴布已经贴到我的嘴巴上了。 “鸣、鸣鸣——” “我知道这样很不舒服,但是,你真的要忍耐一下。” 老实说,这种情况实在太可笑了。牙医师按着拼命想挣扎的我的双肩说着。 “刚刚放进去的蛀牙虫里最活泼的那一只,会从牙齿潜进到牙根的神经,然后寄居在那里。如果还有别的蛀牙,其他的个体也会一样潜入那颗蛀牙的牙根神经,并且住在那里。它们不会从各自寄居的地点移动到别的地方,一辈子都会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地方,它们不会做出任何不好的事情,也不会制造麻烦,会完全地与周围的环境相容。另外,它们还会分泌压抑疼痛的物质,所以……” 尽管他这么详细地说给我听了,我还是无法接受。 我一直想抵抗,可是一个人的力量怎么样也抗拒不了妻子和牙医两个人合起来的力量,更何况我的身体根本无法按照我的意志使出力量。 几百只讨厌的虫子们就在这个时间里,在我被封住的嘴巴里爬来爬去、动来动去,它们有时钻动有时蠕动,偶尔还叽叽咕咕、哔哔吧吧地互相刺激…… 这十五分钟像在接受严厉的拷问般,就在我觉得快要完全失去意识的那一刹那,嘴巴上的贴布被撕下来了。吐出嘴巴里的东西的同时,胃里的东西也一并吐出来了。 但刚才痛彻心肺的剧烈牙痛,此时很不可思议地竟然缓和了…… 第九章 “……乖乖!确实在耶!咲谷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要不要再用小钳子拉出来看看?医生。” “我试试看——唔?颜色是黑色的。” “好像很虚弱的样子,一般来说那是‘一辈子的东西’呢!” “当然也有例外的吧?这是体质的问题吧?否则就是过度疲劳造成的。” 我迷迷糊糊地听到他们两个人那么说着——我觉得应该是那样。 “没办法,已经变得这么虚弱了,只好我动手了。” “实在太可惜了,好不容易才……” “放弃吧!只好用普通的治疗方式了。” 接着,我感觉到被麻醉剂麻醉了的臼齿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咻咻咻地拉出去——我觉得应该是那样。 第十章 那一天的治疗结束,我终于完全恢复意识时,牙齿的痛已经大致平复了。 我一边小心地用舌头探索填入补牙物料的右下第二大臼齿,一边说道:“谢谢。”我低下头,很老实地向石仓医生和他的助手道谢。 “应该已经不那么痛了吧!”牙医师用手指推推茶绿色眼镜的镜框,微笑着说。“应该是你以前治疗的地方因为抽除神经,最近开始有空气跑进去,引起发炎造成的疼痛。现在只能先这样处理,暂时每个星期要来两次做治疗。” “唔,是……” “那么,就这样了。请小心。” 从诊疗椅下来后,才一走动,我就感到轻微的晕眩。年轻的牙医助理看我步履不稳的样子,帮我打开诊疗室的门。 “那个——”我慢慢地开口,试着问道:“我SAMUZAMUSI……” “什么?” 她张大眼睛,不解地歪着脖子想了一下,才“啊”了一声,说: “对不起,这间诊疗室还没有完全改装好,所以冷飕飕的。” “啊,不是的,是那个……” “请小心。” 她微笑地说着。从微微张开的淡红色嘴唇之间,可以看到她白色漂亮的牙齿,那样的牙齿一定没有蛀牙吧! 第一章 我常常想起父亲那边的祖父住的房子。 那是一栋基地相当宽阔的老式木造两层楼建筑物,位于我现在住的这个城市东区的相反方向——也就是西区的外围。 那栋房子盖好以后,听说经历过好几次欠缺计划的增建工程,所以房子的使用空间虽然变大了,没有计划的增建结果,让整栋房子的外貌变得很奇怪。那栋房子不仅阴暗、潮湿,里面还有许多宽度不一的走道……因为是一栋古老的房子,再加上盖的时候施工不良,所以房子里不仅有打不开的窗户,也有因为漏雨而不能使用的房间。 不过,我并没有在那栋房子里出生长大,我出生长大的房子位于城市的中心地带,那是一间租来的房子。 我的父亲是次子,因为祖父母已经与长子夫妇同住了,所以身为次子的父亲结婚后便搬出老家独立。不过,每年父亲或母亲都会带着我回祖父住的老家玩几次。 我记得读小学——应该是读小三以前吧!每年都会跟着父母回去祖父家好几次。每次去祖父家时,祖父总是独自待在最里面的日式客厅,他跪坐在挂着祖母遗像的大佛堂前,嘴里老是念隐有词地说个不停,不知道在说什么——我有这样的记忆。 老家的后院里,有一间与主屋没有相连的小屋。 小屋的建筑与主屋大不相同,是一间箱形的建筑,肮脏的灰泥墙壁上爬满了常春藤,高处有几扇徒具其表的小窗户,防雨的板窗永远都是关着的。入口处是一扇坚固的黑门,这扇门也一直都是关着的,门上的把手和钥匙孔周围的金属部分满是铁锈,所以一定是很长时间都没有被人打开过吧?——即使是小孩子,也很容易察觉到这一点。 这间小屋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呢?一直关着的黑门的后面,有些什么东西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在意那间小屋。可是,拿这个问题去问父母时,他们总是告诉我“那里很危险,不可以靠近那里”,却从来不明确地回答我那里有什么危险,为什么不能靠近——我觉得是那样。 有一次我去祖父家时,曾经试着想打开那扇门,大概是看到电视或漫画上面的某些画面的启发吧!我把铁丝缠绕在长钉子上,调整成钥匙的形状后,插进生锈的钥匙孔中。 “喂!不可以开!”祖父大声阻止我。“不可以开!不可以开!” 祖父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严厉过,脸上的表情也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但是,他的声音与表情里,也有着极度恐惧与害怕的成分——我觉得是那样。后院里的那间小屋到底是什么呢? 紧紧关着的那扇黑门的后面,有什么东西呢? 在我的疑问还没有获得解答前,祖父就仙逝了。我的伯父、伯母很快就卖掉那栋房子和土地,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后来我还曾经问过父母好几次关于小屋的事情,但他们总是露出让我觉得可疑的表情,然后把头转开,说:“不知道。” 第二章 妻子去如吕塚的古代遗迹玩了。 黄金周的后半段,朋友来我们家度假,她便陪朋友去那里观光。 那个朋友叫“小雅”,和妻子同样是来自猫目岛的女性,结婚以后住在冈山。他们夫妻和我们一样没有小孩,日子过得很自由,做丈夫的人很明理,所以做妻子的她经常可以一个人出去旅行。她已经来我们家玩过好几次,和我也颇聊得来。不过,当妻子问我要不要和她们一起去玩时,我拒绝了。 拒绝的第一个理由是:连休之后马上就会面临截稿的日子,但目前写稿的进度并不理想,所以……不过,一听到“如吕塚的遗迹”,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是不想去,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最近我总觉得如吕塚这个地名很不吉利,我想起去年秋天遇到的怪事——“恶灵附身”事件……还有——那是什么时候呢?我在通往深泥丘那边的Q电铁如吕塚线的沿线铁轨附近,看到了不知道是什么的怪景象,尽管那时的记忆已经模糊到想不起来的地步…… 因此,我让她们两个人去看古代的遗迹,然后整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面对着个人电脑奋战。 到了晚上,妻子独自回来,小雅搭乘当天最后一班新干线回冈山。这就是星期六发生的事情,翌日就是长长连休的最后一天了。 “如吕塚怎么样?”或许是我的心里有鬼,我问看来很疲倦的妻子。“没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为什么这么问?”妻子觉得奇怪地反问。 “啊,没事,没什么。”我含含糊糊地回答。 “虽然是连休的假日,但是没有什么人……其实根本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妻子一边走到客厅的沙发坐下,一边说着。 “那么安静是很好啦,但是……如果老是那样没有人潮的话,如吕塚线这条电车路线,或许会面临废线的危机。” “哦,那样啊!” “遗迹周围处处拉着禁止进入的绳子,只能远距离地看着遗迹……结果让人觉得干嘛大老远跑去那里呢?” “因为是很古老的遗迹,所以特别小心照顾吧!” “以前可以靠近看的,我还以为这次去可以看到很多古代的遗迹呢!以前可以看到的,对吧?” “——是吗?” 我记得曾经和妻子去过一次如吕塚,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很多事情已经想不起来了。那时是坐巴士去的?还是坐电车去的呢?我连这个都记不清楚了。 “对了,这是礼物。” 妻子说着,把她带回来的纸袋拿起来给我看。 “我买了一个有点奇怪的东西。” “在如吕塚买的吗?” “在遗迹附近一家餐厅兼礼品店买的。” “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也不是什么夸张的奇怪东西,只是有一点点怪。” 妻子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把手伸进纸袋子里。 她从纸袋子里拿出一个像廉价火柴盒般大小的褐色纸盒子,接着又拿出第二个,把两个盒子放在沙发前面的圆桌子上面。 “因为觉得很有趣,所以我就买了两个,你和我一人一个。小雅也觉得有趣,她也买了。” “嗯,这个——” 我伸手去拿两个中的一个,试着拿起来看看,意外地觉得还挺重的,再轻轻摇摇看,盒子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褐色纸盒正面包装的中央,有几个文字——“古代之梦”,那是以相当大的粗体空心字印刷上去的。看来这几个字就是这个商品的名字。 古代之梦 这几个字的下面是小号的隶书体文字,那是相当夸张的文案。 让上古的浪漫超越时空! 来吧!让时光机带你回到古代! 大发现!挖掘遗迹组合! 第三章 “什么?这是什么?”我拿着盒子,歪着头问。 “上面不是说了吗?‘挖掘遗迹组合’。”妻子微笑地回答我说。 “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呀?” “打开来看不就知道了吗?” 我翻弄盒子,看看盒子的侧面和盒底,但看不到说明书之类的文字,只有盒子正面有商品名称和文案,但没有制造厂商或销售公司的名称。虽说是当作礼物贩卖的东西,但是这样的作法也未免太粗糙了吧!好像是随随便便拼凑的假货。 妻子已经拿起一个盒子,先打开来看了。 首先出现在盒子里面的,是用塑胶袋密封起来的“砖块”,那是一个约两个香烟盒大小叠起来、红褐色的正方体。 除了这个之外,还有两件装在塑胶袋里的道具,一支小竹刀和一把小刷子。 挖掘遗迹的组合……这个就是吗? 盒子里还装着折叠起来的说明书。打开说明书,阅读之后,总算有点明白了。 红褐色的“砖块”是以砂子凝固而成的,而竹刀则是削砂子用的。也就是说:“遗迹”藏在砂子砖块里,用竹刀削下砂子,再用刷子扫掉上面的脏污,这就是所谓亲手完成“挖掘遗迹”的过程。 说明书上除了说明的文字外,还印有藏在“砖块”里的“遗迹”——物件的样本——的照片。遗物有七种,享受“挖掘”出何种“遗迹”,就是这个组合的乐趣吧?这很像最近相当流行的,在便利商店里卖的“食玩”。 我粗略地看了一下样品的照片。 扭动身体,像在跳舞一样的,是一般人所熟悉的人物土偶,人物土偶有两种,一种是男性,一种是女性。此外还有仿照狗和马做成的动物土偶,及“勾形玉佩”和“臼玉”各一种,最后的一种也是一般人熟悉的,以“邪恶的巨大傀儡”为形状的“遮光器土偶”——当然了,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古迹遗物,但是却制作得十分逼真。 全部挖掘,搜集齐全了吗?那么,你已经成为古代人了! 看到加注在照片后面的煽动性文字,我不自觉地自言自语说:“喂,不对吧?”因为应该是“考古学家”,而不是“古代人”吧?真想拿起红笔来改。 “耶,你不觉得很用心吗?”妻子征求我的同意似的问。 我点点,表示同意。 虽然我觉得应该把“古代人”修改为“考古学家”,但是不可否认的,这确实是相当用心的商品,可惜被包装在那么粗糙的盒子里。 “买的时候,店里的人有试给我们看过了,很有趣吧?” “啊,嗯。” “不知道这里藏了什么?我希望我的是人偶。” 妻子说着,很快把报纸摊开在桌子上,开始了她的“挖掘作业”。 <hr /> 注释: 第四章 约十分钟的作业时间后,妻子从砖块里削出了“勾形玉佩”。 刷去污垢,出现的竟然是相当漂亮的绿色玉佩,我忍不住想,或许这个“勾形玉佩”是用真正的翡翠做的呢!不过,妻子好像并不满意,所以嘟着嘴巴。因为削出来的不是她想要的东西吗? “你的是什么?如果是人偶的话,要给我哦。” 在她的央求下,我也开始了“挖掘作业”。 砖块的砂子软硬度凝固得刚刚好,用小小的竹刀子削,就可以刷刷刷地削下砂子。大约削了两、三分钟,我便觉得好像削到硬硬的东西了,即使削出来的是超级简单的商品,看到物件的那一瞬间,也会觉得很开心吧。来吧!到底会出现什么呢?是土偶?是玉佩?还是……? 我不时地瞄一眼摊开在旁边的说明书,并且继续手上的“挖掘作业”。但是—— 终于看到我削出来的东西后,我不禁感到惊讶与迷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东西和说明书上明载的七种物件截然不同。 那是一支长不到五公分的“棍子”,棍子上有着大约是十圆硬币大小的“头”——那是一把陈旧的钥匙。 第五章 我用组合里面的小刷子扫掉发黑的铁制钥匙上面的砂子,发现钥匙上到处都是生锈的痕迹。 奇怪了,这样的东西怎么会被埋藏在“古代之梦”的砖块里呢?——我实在想不通。 是在商品的生产过程中,不小心混进去的吗?——这是有可能的吧!不过,如果说这个东西是所谓的“神秘物件”呢?——这也是有可能的吧!但是,“古代之梦”的“神秘物件”是“生锈的钥匙”,这好像很奇怪。 “这是什么?好奇怪呀!” 妻子挪动身体,凑过来看那支钥匙。我看了妻子的脸一眼,并且在那一瞬间产生了一个怀疑,会吗?会是妻子的恶作剧吗?——不会、不会,不可能的。 以物理上的条件而言,这当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工作,但是,要完成这样的东西,绝对要花相当多的时间。而且,妻子有必要做这种事吗?——没有,完全没有。 “奇怪了。” “真的很奇怪。” “有什么问题吗?” “一定有什么问题吧?” 妻子和我百思不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于是,我从工具箱里找出砂纸,开始磨拭钥匙,钥匙上的锈有些被磨掉了。再仔细看—— 样式古老的棒状钥匙最上面,有着非常复杂的刻纹,圆扁的钥匙头的部分,刻着很多不知道是什么的细致图案。图案……不,不对,那不是图案,因为看起来更像是“文字”或是“记号”。可是,不管是文字还是记号,都是我以前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奇妙又古怪的…… “到底是什么呢?”我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偷看妻子的反应。只见她动了动嘴唇,好像想说什么,结果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摇摇头。 第六章 姑且不管这种东西为什么会放在砖块里,光是为什么会有这支不知道有什么作用的钥匙出现,就先大大地引起了我的注意。不过,这天晚上我尽量不去想这个问题,专心致力于交稿期限迫在眉睫的稿子上。 好久没有熬夜写稿子了,我努力到上午九点,觉得或许可以在明天完成稿子的同时,体力终于用尽了。最近一直过着正常的白天生活,所以偶尔一次的熬夜,还可以撑得过去。 变得轻飘飘的身体一摆平在床上后,我就马上陷入深沉的睡眠之中。在那样的睡眠里,我作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梦——我觉得是那样。 第七章 结束连续假日后的星期一晚上,我终于把完成的稿子的档案,传送到编辑部。 交稿之后,我觉得筋疲力尽,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醒来后便去散步,已经好久没有散步了。在散步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拿出放在上衣口袋里的钥匙,然后—— 我从没有注意过散步时会走过什么样的景物,但是现在那些景物一一跳进了我的眼睛里。例如:不知道是哪个大老板住的豪宅,圈住豪宅的高耸墙壁下的后门;例如:几个月以前就关门大吉,变得十分肮脏的老咖啡店大门;又例如:神社大殿前的栅门或赛钱箱;还有,大马路边的古董店橱窗里,沉重的装饰柜抽屉;远离住宅区,位于山脚下,占地广阔的Q药厂实验农场入口处的大铁门…… 我很想拿出口袋里的钥匙,把钥匙插进那些物件的钥匙孔里,即使看起来形状和大小与口袋里的钥匙明显不符合的,我也很想试试看。我莫名其妙地想着,那些钥匙孔中的某一个,会不会正好与我手上的钥匙吻合呢?所以……我努力地控制着那样的行动与妄想…… ……就是那天晚上。 我又作了可怕的梦。 我以前一定也做过相同的梦吧!以前从梦里醒来时,完全想不起来梦的内容,但是这次不一样了。 梦里的主角是小时候的我。 那是年纪大约七、八岁,还只是小学三年级左右的我,我去祖父住的房子玩的梦…… 我穿过错综复杂的阴暗走廊,跑到房子的后院,右手伸进短裤的口袋里,当我的右手从口袋里伸出来的时候,手里握着一支钥匙——是从“古代之梦”的砖块里削出来的那支生锈的老钥匙。 被藤蔓密密麻麻地包围起来的箱形建筑物就在我的眼前,建筑物的黑门紧紧关闭着,我独自站在黑门的前面,然后—— 我伸出左手,握住生锈的门把,并且试着把右手上的钥匙插进钥匙孔里。 钥匙与钥匙孔是吻合的。 我把力量放在捏着钥匙“头”的手指上。 叽哩、叽哩哩哩哩……开始转动钥匙后,钥匙孔发出沉重的声响。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 “不可以开!”祖父惊慌失措的声音从我的背后传来。 “不可以开!不可以开啊!” 可是,祖父的吓阻已经来不及了。 伸进去的钥匙已经无法停止转动,门的锁被开启的金属声,清清楚楚地传进我的耳朵里。 “不可以开!”祖父叫道。“不可以开啊!” 我的视线从祖父扭曲的脸上移开,重新看门的那边,看到了正在慢慢打开的门,于是——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 正如祖父警告的:不可以开那扇门,绝对不可以开那扇门。 “不可以开!”祖父疯狂地继续叫喊:“不行!不可以开!开了会有无法挽回的事——” ……是吗?我做了“无法挽回的事”了吗?我做了……啊,我做了可怕的事情了。 后悔也没有用,眼前的黑门持续在开启。 慢慢地开。 缓缓地往里面打开。 被封印在那里的“什么”的手…… ……尖锐可怕的叫声响起时,我从梦里醒来。 第八章 就这样,我每天晚上都作着相同的梦。而且,就算从梦里醒来后再睡着,也会再作相同的梦。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持续到天亮。 反复做梦的结果,让我变成害怕“睡觉”,于是好不容易有点改善的失眠症状,又回来了。 因为害怕睡觉而睡不着。这种情况持续下去的结果,就是陷入想睡却害怕睡不着,于是不敢睡觉的病态状况。 情况实在太糟糕了。 连着三天几乎完全没有睡觉后的天亮那天,我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极限,非去医院不可了,便去了深泥丘医院。 第九章 被叫到名字,一进入熟悉的诊疗室,我连详细的情形都来不及说,就表示: “总之我睡不着,请给我药。” 听到我的诉苦后,左眼戴着茶绿色眼罩的石仓医生“哦哦”了两声,眯着右眼,说: “你看起来确实很没有精神呢!工作很累吧?因为工作而睡不着吗?” “不是,是……是因为做恶梦,所以睡不着。” “恶梦?怎么样的恶梦?” “是……那个……” “多久没有睡了?” “已经三天没有睡觉了。” “呵呵,那很辛苦吧?” 医生一边点着头,一边身体靠近桌子,然后拿着笔埋头写病历表。 “当然会给你开药。不过,这种状况如果持续恶化的话,要不要考虑接受精神科的心理咨询?我虽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是可以介绍好的医生给你。对了,就是Q大的真佐木教授。” “啊!不……那个……不需要到那个地步吧!不要紧的。” “是吗?看起来不像不要紧呢!不过,既然你这么说,那就看看情况再说……” 医生说着,又继续埋首写病历表。我看着他写病历表的时候,忽然注意到“一个东西”,忍不住发出“啊”的声音。 “怎么了吗?” “啊,是有点事。那个——在那里的那个东西是……?”我指着桌子上面说。 放在台灯前面的茶绿色铅笔盒里,有一个我似曾相识的物件。 “那个东西……是不是……” “啊,你说这个吗?” 石仓医生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惊讶的表情。他拿起“那个”,说: “这是遮光器土偶,复制品,做得还不错吧。” “那是如吕塚遗迹的复制品吗?” “没错。” 医生笑着点头,又说: “上个月去了如吕塚的遗迹参观,买了好几个‘古代之梦’。你也买过那种东西吗?” “不是的,是……好吧,是那样的——” 我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边在上衣的口袋里找着,记得今天有把那支钥匙带出来……找到了。 “请你看看这个。” 我把在口袋里找到的钥匙拿出来给医生看,并且将得到这支钥匙的经过,大致说明了一遍。听到我的说明后,这回轮到医生发出“啊”的惊讶声了。还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医生已经从我手里拿走钥匙,以非常惊讶的眼光注视着钥匙,脸上的表情变得不一样了。 “那个——” 我才要开口说话,就听到医生感触良多似的,深深地长叹了一声。 “我想请你帮个忙。”医生一脸正经地表示:“现在可以和我去一个地方吗?” “现在?”我有些慌乱了。“请问,要去哪里?” “不必担心,要去的地方并不远。” 石仓医生握紧从我手里拿走的钥匙,压低了声音回答: “就在这里的下面。” 第十章 石仓医生带着我往前走,进入了前往这栋四层楼钢筋水泥建筑地下室的电梯中。电梯经过今年刚成立的牙科诊疗室的地下一楼,继续下降到地下二楼。在电梯里的时候,医生面容严肃,一直沉默不语,我也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出了电梯,我紧跟在医生的后面走着。不知道经过几个房间,只知道走道的两边有好几扇门。转了几个弯后,终于来到走道的尽头。那里有一条往下的狭窄阶梯。 这里有地下三楼吗? 不知道为什么,知道这里还有地下三楼后,我竟然有着不安的感觉。 “来,这边。”医生在前面催促我。 “有点暗,小心脚下。” 突然听到后面有女人的说话声。我吓了一跳,回头看,那位我所熟悉的咲谷护士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了。 “来,请走这边。” 医生再度催促,并且开始下楼梯。我的身体因为睡眠不足而觉得轻飘飘的,只好用手扶着墙壁,跟在医生的后面慢慢走。 终于到达地下三楼了。这里和上面的空间配置不一样,只有一条和阶梯一样狭窄的走道直直向前延伸,看不到房门之类的东西。天花板很低,不仅增添了空间的闭塞感,也让人感觉到强烈的湿气……一点都不像是在同一栋建筑物里。这里不像医院的地下楼层,倒觉得像是洞窟之类的地方。 石仓医生依旧一语不发,在阴暗的走道上继续往前走,我好像被走在后面的护士推着走一样,跟着医生往前走。就这样—— 直直往前走了相当久后,医生停下了脚步。 我战战兢兢地走到医生的身旁。 走道尽头的地方,有一扇黑色的门,怎么看都觉得那是一扇相当有历史的旧东西,门板脏兮兮的,门把和钥匙孔周围的金属部分已经完全生锈…… 我停止呼吸,身体僵硬了。 石仓医生斜眼看了看我的样子,然后右手举起刚才从我手中拿走的钥匙,向前跨一步靠近那扇门。 啊……不会吧?强烈的急切感和恐惧感,在我的心中快速膨胀。 不会吧……要用那支钥匙开这个门吗? “不,不行!”我好不容易才发出这样的声音,但是医生并没有因此停止动作,钥匙插入门上的钥匙孔了,正好吻合。医生慢慢转动钥匙了。 “不行——不可以!”我两手抱着头,一边后退、一边喃喃说着:“不可以,不可以开……”我拼命地想阻止,可是医生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似的。 “不可以开,不行,啊!不行呀!请不要开,不要开……不要开啊!不可以开啦!” 我叫着,叫声像在梦中听到的祖父的叫声一样疯狂,可是叽哩,叽哩哩哩哩……沉重的嗄吱声后,锁完全开了。 “呜、哇!” 喀嚓金属声传入耳中的同时,我发出了哀号般的叫喊声。 “呜哇!呜哇哇哇哇哇哇——” 因为害怕,我抱着头持续地惨叫着。站在我后面的护士频频说着“请冷静一点”之类的话,可是我的情绪就是无法平静下来。 “好了、好了,冷静一点。”石仓医生回头对我说。 “不会有事的,用不着这么害怕。” “可是——” “没事的,喏,这个还你。” 医生说着把手伸向我,在他的手里的,是从钥匙孔里拔出来的钥匙。 “托你的福,这扇门终于能好好关起来了,这样就可以放心了。” 第一章 和我共搭电梯的是三名男女——两名男士、一名女士,三个人的年纪看起来都比我大上几岁,身上都有某个部位的伤。 一个男人用三角巾吊着右手臂,另一个男人拄着拐杖,至于女人则是脖子上缠绕着纱布——都是这个医院的住院病人。 “正好还有十分钟。” “上面大概已经有很多人了吧?” “但是,今年好像没有往年那么多人。” “从今年开始,基本上只有和医院有关系的人才能来,玄关大门上贴了这样的告示。” “因为去年人太多,太混乱的关系吧!才会那样……” “啊,去年你也住院吗?” “不,没有,因为我家就在附近,所以以前每年都会来打扰。今年正好脚骨折了……” 他们三个人好像是熟人,在电梯里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 “发生骨折是倒霉的意外事故,但是却因此今年也可以在这里观赏。就这点而言,可以说是幸运吧!” “这上面的视野很好,可以看得很清楚。” “是啊……” 我看看自己手腕上的表,确定时间。 晚上七点五十一分——从刚刚还有十分钟变成只有九分钟了,按照惯例,这个活动开始的时间应该是八点。 “每年到了这一天,不知道怎么搞的,总是觉得很兴奋。” “好像没有看到,就觉得夏天还没有结束。” “唔,简直就像……” 确实是的,我也这么想。 我住在这个老城市很久了,这个城市有悠久的历史,有很多名胜古迹,当然也有许多众所周知的传统活动与节庆,为这个城市吸引了无数观光客。 因为我是本地人,经常看到这个那个的活动,而且从很久以前就觉得生活中的活动太多,所以对于节庆活动的事情并不特别感到兴趣。再加上我原本就不重视所谓的乡土情,基本上也觉得那根本不重要,更何况,混在一堆观光客中,总是会觉得很郁闷、不自在。不过,很奇怪的,我唯独对今天晚上的这个活动有兴趣。 这个城市的众多传统活动中,我只对这个活动感兴趣,唯有这个活动让我的心有蠢蠢欲动的兴奋感。我想不只我对这个活动有这种感觉,住在这个城市里的许多其他人,也多多少少有这种感觉吧! 八月十六日。 今天就是所谓“五山送火”的节日。 这一天,以我住的东区的人文字山为首,围绕这个城市的众多山中,共有五座山的山坡空地上,会用火排出巨大的文字或图案。排列在人文字山上的字是“人”,所以被称为“人文字的送火”、“人文字烧”,这个活动恐怕是这座城市在夏季时最有名的夏日风情。 电梯只能到达四楼,接下来就必须自己爬楼梯,才能上到屋顶。拄着拐杖爬楼梯一定很累,但是好像也不需要我帮忙。从电梯里出来后,我对着那三个人轻轻点头示意后,就率先往楼梯那边走去。 “对了——” 我听到背后女人说话的声音。 “听说今天晚上是六山唷。” “哦——”那两个男人如此反应着。 “真的吗?” “那就太好了,这一次骨折的意外,果然很幸运……” 今天晚上是六山……啊,是吗?果然是那样吗? 多么奇妙呀!——我缓缓地晃着脑袋想着。但是,话虽然这么说,其实我不是很明白自己心里的真正感受。 第二章 “有时间的话,十六日可以来这里,医院会配合送火的时间,开放屋顶让大家观赏送火的情形。” 一个星期以前,深泥丘医院的石仓医生如此邀请我。 “不是我说大话,从这里可以看到全部的五座山。” “真的吗?五山都可以看到?” “只有人文字山的‘人’因为角度的关系,看不太到‘人’的形状。” “即使是那样,从这一带可以看到五座山也很难得了,真的很难得。” “是吧?”我的反应让医生露出满意的微笑。 “登上深泥丘后,‘人’就变成在山的背面,完全看不见‘人’字了,但医院处在绝佳的位置,虽然看不到字,却还是可以看到送火情形。因为都市的发展,阻碍视线的建筑物一直在增加,因此不管是哪个地区,好的观赏点都一年年地减少了。” “是呀!” “请你太太一起来吧!” 医生这么说着,手指碰了碰覆盖在左眼上的茶绿色眼罩。接着说: “今年规定只有住院的病人和医院的员工及家属,可以到医院的屋顶观赏送火的情形。” “我可以去吗?我不是住院的病人呀!” “没有关系,没有人会检查谁是住院病人、谁不是,万一遇到有人问,你就说是我邀请你来的……” 今年夏天我的身体一直令人不太满意,老是觉得哪里不舒服。本来很想置之不理,把不舒服的感觉勉强拖过去就好了,可是来到七月中旬后,好像怎么样也拖不下去了。睡不着、头痛、身体微微发热……连着几天出现这种情形后,我终于还是到医院找医生了。这一天的前晚,因为又发生了许久不见的晕眩情况,让我对自己的健康状况感到很不安,所以决定隔天就去医院。 到了医院的时候,一些症状其实都已经不见了,不过为了小心起见,还是做了几项检查。很幸运地,检查的结果是一切正常,不管是脑部还是负责平衡感的内耳器官,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状况。于是,医生诊断我是“自律神经或压力过大的问题”吧,接着便下达指示,依然要我“过有规律的生活”、“适度的运动”、“最好戒烟”…… 接下来我们谈到一个星期以后的“五山送火”。不知道是谁先提起这个话题的,总之是在很自然的情况下,进入了这个话题,就这样—— “起源是一个谜呐!” 石仓医生好像很有研究似的,开心地谈起了这个传统的由来。 “自古以来进行‘送火’这个地方风俗活动的时间,就是盆会结束的八月十六日晚上。不过,真的是那样吗?最近大家似乎都在讨论这个问题。” “结论是什么呢?” “我想你应该知道,所谓的‘盆’,是中国的佛教盛典‘盂兰盆’的简称,在日本称为盂兰盆会。而盂兰盆的语源来自梵语的‘ULLAMBANA’,意思好像是‘倒悬之苦’。好了,先不说这个—— “现在在日本进行的盆会活动,首先是八月十三日焚烧‘迎火’,迎接祖先的灵魂回家,然后在十五日或十六日焚烧‘送火’,送祖先的灵魂回去黄泉之国,一般盆会的风俗就是这样。因为迎火和送火都是在家门口烧火的,所以合称为‘门火’,五山送火基本上就是‘门火’的一种。不过,如果结论只是这样而已,会不会太简单了呢?” “还有不同的说法吗?” “首先就有人提出‘既然有烧送火的活动,为什么没有烧迎火的活动呢?’的疑问,没有把火迎进门,怎么把火送出门呢?” “但是……”才张开嘴,我就马上闭嘴。 毕竟谈论宗教性的事情或作解释,对我来说最后都会变成无谓的言论,所以我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夏天的夜空里,短暂地浮现在黑暗中的巨大火文字,那是多么脱俗的光景啊!那是有如梦幻般的美景,是由一群火焰形成,只存在几十分钟的虚幻风景——对我而言,火文字有这样的“意义”就够了。考据火文字的来源之类的事情,反而让我觉得是破坏这个“意义”的障碍,是杀风景的事…… “每次看送火,我总是非常感动。”我说。 然后慢慢眨了眨眼又说: “可是,很久以前的人在山坡上烧火把,用火把排成文字,有些人会觉得这是毫无道理的事情吧?” “是呀!” 医生点头,摸摸滑溜的圆下巴,接着说: “据说迎火的活动已经有千年以上的历史了,不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并没有明确或正式的记载。至于这个活动是从谁开始、怎么开始的,当然更是众说纷耘,不清楚事实到底如何。而写在山坡上的火文字为什么是‘人’、是‘永’、是‘虫虫’,也同样有很多说法,没有定论……” 被写出来的文字当然是每座山不一样,人文字山以外的四座山,依次是—— 位于城市西边的水鱼山是“永”字。 位于城市西北边的龙见山是“乆”,这不是我们平常熟悉的文字,大家把那个字念成hI许原本就是“火”字吧?听说是“火”右边的短撇后来被拿走了,因此变成了“乆”这样的字。还有一说是:为了和人文字山的“人”做区别,所以才在“人”的左边加一画。 位于城市北边青头山的是“Θ”,这个图案一般称为“眼形”。因为很像猫的眼睛,所以地方上有许多人用“猫眼”来称呼这个图案。 另一个就是并列于城市东北边的耳山和刀山的“虫虫”。并列的两座山上各写了一个“虫”,虽然是两座山两个字,但是被合并为一山一字。 “对了,好像还有一个说法是:很久以前并不是五山,而是十山。” 我突然想到这件事,便随口说了。 “是有这个说法。”医生马上点头说:“江户时代快要结束前是十山,确实有这样的记载。但是明治维新后,十山慢慢减少,到了昭和时代剩下五山,从此不再减少,一直维持到现在。” “明治维新以后才开始减少的吗?那么不是很久以前嘛!” “是啊,不过十山的时候,一定很壮观吧!” “其他山上的文字是什么?” “根据我看过的文献,另外的字是日文平假名的‘み’、汉字的数字‘二’、‘天’及‘田’,还有一个字好像是‘鬼’字。不过,哪一座山是哪一个字,现在已经不清楚了,虽然说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是……” 这个脑神经科的石仓医生好像不仅是铁道的时刻表专家,也是乡土史的爱好者。 “总之,下个星期有空的话,请务必大驾光临。” 我要离开医院时,医生还一再邀请,最后还露出故弄玄虚般的笑容,说: “听说今年好像是六山之年唷。” <hr /> 注释: 第三章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是第一次踏入深泥丘医院的屋顶,却对这个地方有很强烈的似曾相识感。 这种感觉不是来自铺着水泥的肮脏地面、将屋顶围绕起来的铁条围栏,或是楼梯间和水塔,而是来自建筑在屋顶中央,那栋像阁楼的建筑物。那是纯日式的木造建筑,和周围冷清的风景非常不协调。不知为何,我觉得以前好像见过这个建筑…… 叽咿,叽咿咿! 不知是何种鸟的巨鸟尖锐叫声,从这个夜晚里的某个地方传过来。就在这种感觉中—— “啊,不行、不行,这样不行呀!”我喃喃说着,又慢慢地摇了摇头。 此时,屋顶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我大约算了一下,将近有二十个人吧!其中有一、两个是坐轮椅的病人,他们是在医院的工作人员协助下,被抬到屋顶的吧! 闷热的夜晚因为山丘那边吹过来的风而变得凉快,让人非常舒服,我仰头看着夜色愈来愈深的天空,和耸立在黑暗中的人文字山,从这里看的话,几乎是正南的方向。 “这个角度确实很难……”石仓医生也说过了,从这个位置看的话,无法看到人文字山上的送火文字。 晚上八点整。 第一支火炬一进入设在山坡上的火床,聚集在屋顶的人们便开始发出嘈杂的讨论声。虽然从这个屋顶上只能横着看到“人”字的左侧,但是从这个左侧去想像“人”字的全体,其实也很足够了。 “一个人来的吗?”背后有人跟我说话。 我一回头,马上就看到石仓医生了。今天晚上他没有穿医生的白袍,胸前当然也没有挂名牌。他到底是不是脑神经的石仓(一)医生呢?我只能从眼罩的位置来确认了。 “我太太也很想来,但是她娘家临时有事,所以不能来了。”我回答说。 “啊,那太遗憾了。” “真的很遗憾,我很想见见她呢!” 说这句话的人是站在医生斜后方的年轻女子,正是这家医院里的女护士咲谷小姐。她现在也没有穿着护士的制服,而是穿着即使在晚上,看起来仍然很鲜艳的红色衬衫。 “听说你太太是猫目岛的人,是吗?” “唔,是的。” “那么,哪一天一定要……” 护士话才说一半,就突然叫道:“啊!快看!”然后接着说:“要点燃‘永’字了。” 她的右手伸向右边的天空,并且往那个方向跨了一大步。 远远西边的水鱼山上,要写出“永”字的火炬已经亮了。 黑暗的屋顶上,人声逐渐沸腾,聚集在此的人影也开始移动了。晚上八点点燃“人”字的火之后,经过若干的时间差,其他山上的文字也会陆续点火。“永”字之后是“乆”,接着的“Θ”和“虫虫”几乎是同时点燃的,各山山上的火焰燃烧时间,会因为天候的情况而有不同,不过,通常都持续不到三十分钟。 “‘永’字原本应该是‘水’字。”站在我旁边的石仓医生低声地说着:“就像‘乆’原来是‘火’一样,变形了。” “听说过‘乆’是由‘火’变形来的,‘永’也是变形之后的字吗?” “你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样的吗?” “不知道。” “二次大战结束后不久……大约是五十几年前的事,那一年,两座山上的字同时变成现在这样。” “这么近期的事?” “没错。” 我偷瞄了医生的侧面,他的视线直直地看着“永”字的方向,身体一动也不动,完全不看我这边。 “你记得吗?”医生继续说:“如吕塚的古代遗迹被发现的时间,是六十年前,那时大战刚结束不久。就在那个时期,这个城市也发生了水的恶灵或火的恶灵作祟的事……” 在说什么呀?那一瞬间我感到强烈的疑惑。 水的恶灵?火的恶灵?这个医生到底想说什么…… 那是去年的……对,去年秋天快结束时发生的那件事,被恶灵附身的女人浮尸深荫川的事…… 还不到一年的时间,为什么我的记忆就变得这么模糊了?——这回是对我自己感到疑惑。 “那件事情和送火的活动有什么关系吗?” 我一边对自己感到疑惑,一边惶恐地问道:“因为忌讳、害怕恶灵,所以不敢使用‘水’和‘火’这两个字吗?”我自问自答地说着。 但石仓医生却一脸无辜的样子,非常随意而含糊地回答: “我不知道啊,只是觉得很巧合而已。” “对了,医生。” 我再度窥视医生的侧脸,问道: “上一个星期你说今年是六山之年——莫非‘那个’也是同一个时期开始的吗?” “不知道耶。”医生回答的态度还是很随意:“好像也有这样的说法,但是实际情形到底如何,就不知道了。” 他的答案很模糊。 第四章 “听说今年的送火有六山。” 上个星期从深泥丘医院回家后,我这么告诉了妻子。 她说:“真的吗?”又说:“好几年没有六山送火了,一定很有趣。” 我对她的反应感到十分困惑。 “喂……你知道?你知道有六山之年的事?” “你不知道吗?”妻子马上反问我,我却语塞了。 “你也真是的!连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吗?还是你原本就不知道?” 妻子一脸莫可奈何地接着说:“明明住在这个城市的时间比我还要久,却……” 这两、三年来,我已经有好几次被她这么说了,最近我好像已经习惯她这么说我,所以偶尔我会对自己说:“嗯,也会有那种情况吧!”却不去深入地思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 “听说直到江户时代都还是十山送火,是哪一座山恢复送火的活动吗?” 我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但妻子却露出更加无法理解我的表情。 “不是啦。”她说:“第六座山是保知谷的无无山。” “唔?有那样的山吗?” “无无山是红叡山的前峰之一。” 妻子很无奈似的,简单地为我做讲解: “城市东北边的郊外有一个地方叫保知谷,那里是连公共汽车也没有行驶到的偏僻地方。” “哦?第六座送火的山就在那里吗?” “那座山好几年才有一次送火的活动,有时候是四年,有时候是六年,到底间隔几年举行一次,并没有固定的规定。该年要举行‘送火’的活动时,也不会发布‘今年要举行’这类的消息……总是靠着大家的口耳相传。不过,口耳相传这种事有时是正确的,有时却不一定是正确的。” 虽然妻子如此说明着,但我还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只好暧昧地一边点头,一边又问道: “那,第六座山的山上写的是什么字?” “这也不一定了。” “什么?” “有的时候是文字,有的时候是记号,也有的时候是图案,没有一定。每一次都有变化,只有地方的保存会的人知道那一年会出现什么样的送火,而且在送火当天以前都要保密,不能让外人知道当天会出现什么样的送火。所以可以说,在还没有点燃送火以前,人们都不知道第六座山会出现什么样的送火。” “……” “说实在的,我一次也没有看过六山送火,总是因为时机不对而错过了,所以对六山送火很感兴趣,今年应该可以看到六山送火了吧?” “嗯。”我低声应着,手掌轻轻拍着自己的脸颊。 记忆还是很模糊。 我应该只是不记得,以前一定曾经看过“那个”吧?从小孩子的时候开始算起的话,应该不只一次或两次遇到“六山送火之年”……我努力地想要回想起来,可是……不行,还是…… “唉,你没事吧?”妻子问我,把我叫回到现实。 “你晕眩的症状已经好了吗?” “啊,是……嗯。” 因为这样—— 妻子当下兴致高昂地决定十六日的晚上要和我一起去深泥丘医院看送火的活动,但是前天下午,妻子猫目岛的娘家那边突然传来恶耗,让妻子临时又错过了这次的六山送火。 妻子家一直住在猫目岛的大伯母过世了,虽然是我没有见过面的人,但是妻子说她小的时候曾经受到那位伯母非常多的照顾。 “我一个人去就好了。”她这么说着,便开始为了出远门做准备。 “很遗憾这次我又看不到送火了,你要好好看,除了你自己那一份外,我的那一份也要看。” 第五章 点燃龙见山上的“乆”后不久,北边的“Θ”和“虫虫”的火炬刚刚点着时,聚集在屋顶上的人数比我刚到时多了一倍。 住院病患人数与外来人数的比例如何呢?因为不是可以好好观察的场合,所以无法正确地判断。不过,靠着放眼看过去的感觉,像和我一起搭电梯上来的那三个人一样的伤患相当多,手臂吊着三角巾、拄着拐杖、脖子上缠绕着纱布的……坐在轮椅上的人数也增加了。 避开混乱的人群,我走到屋顶的南端。从这里看,“人”字的火势已经衰微、变暗了。即使靠着围栏看,因为水塔的阻碍,只能看到“虫虫”的一半,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到“Θ”的全貌。远离了聚在屋顶上人群的脚步声与说话声后,我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很想抽支烟。但是,我也知道这里不是可以抽烟的场所,只好忍耐下来。 “那里——不要靠近那里哟!” 突然,我听到有人这样告诉我。说话的人是穿着红色衬衫的年轻女护士。 “你说这里吗?”原本背部倚着围栏的我,立刻挺直背,离开围栏,并且歪着头不解地问:“为什么?” “去年的同一天——八月十六日的这个时间,也就是去年的现在。” “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不知道吗?”这是石仓医生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来到我的身边,并且双手握着漆成乳白色的围栏铁管。 他把头伸到围栏外,一边低头看着地面,一边说道:“去年的这个时候,有一个小孩子从这里掉下去了。报纸和电视台的新闻都报导了那个意外的事件——你不知道吗?” “唔……我不知道。”我摇摇头,后退一步,离开围栏边,说:“因为工作的关系,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东京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原来如此,所以你不知道……”医生了解地点点头。 他也离开围栏边,看着我说: “有一对夫妻带着三个女儿来这里看送火的活动,最小的那个女儿——还不到五岁吧。当时就像现在这样,大家的注意力全在‘眼形’和‘虫虫’的送火上,小女孩就在这个时候不小心掉下去了,第一个发现小女孩掉下去的人,就是咲谷小姐。” “没错,我是第一个发现的人。”护士回答道。“我吓了一跳,立刻告诉医生出事了。” “我立刻跑下去看,发现女孩还有一点点的气息,于是决定马上进行紧急手术,负责手术执刀的人就是我。小女孩的头盖骨破裂,脑部严重受损,手和脚的骨头也断了……那种伤势估计是没救了,但是只要还没有放弃,就要全力抢救,我尽力了。” 医生一边说,一边伸出双手,手掌向上,高举到胸前的高度。看得出他张开的十根手指都在哆嗦。 “结果还是没有救活呀!”我感到很遗憾地用力吸了一口气。 “因为那个意外,所以今年起不开放给外面的人来屋顶看送火的活动吗?” “是的。” “可是,那个女孩子为什么会靠近围栏——” 我很自然地提出了这个问题,但是,就在这个时候—— “哗哗哗哗哗啊——!”欢呼声震动了屋顶上的夜色。 “啊,好像开始了呢!”护士说。 “第六座山……无无山开始送火了吗?” “是啊!” “站在这里的话,会被阁楼挡住视线,看不到的。” 医生委婉地催着我:“走吧,要不要去那边看看?” 叽咿、叽咿咿咿! 不知是何种鸟的巨鸟尖锐叫声,从这个夜晚里的某个地方传过——我觉得好像是那样。 第六章 我们绕到北侧的阁楼那边,屋顶上的人现在几乎全部集中在那里了,所有的人都抬起眼睛,看着同一个方向。但是—— 就是这个时候。 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强烈晕眩。 弯来扭去地,整个世界都扭曲了,在整个世界开始正常地转动的同时,我又听到了——叽咿——! 我听到了看不到身影的巨鸟的叫声。 叽咿咿咿咿! 是幻觉!一定是幻觉——我拼命地这样说服自己,可是强烈的晕眩已经让我无法站立,整个人非常狼狈地趴倒在地上。 “怎么了?” “你不要紧吧?” “你怎么了?” “不要紧吧?” 医生和护士的声音交互地在我的耳边响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声音很快就消失无踪…… 我努力转动身体,好不容易才变成仰躺的姿势,即使这样安静地躺着不动,世界还是旋转个不停,勉强想要站起来的话,就会非常不舒服、想吐。 不管我的惨状如何,周围—— 我的周围还是人声沸腾,声音震撼了夜晚的空气。 哗哗哗喔!这是音量大于刚才的欢呼声数倍的呼叫声,就某种意义来说,是异于平常的嘈杂声。几年才有一次的保知谷的无无山送火开始了,每个人都仰首眺望,反应也都一样。他们的眼睛现在看到了什么——以火焰描绘出来的形状呢? 躺在地板上的我,无法确认这件事情。 那是什么?是什么形状?为什么是那样的形状?为什么那样的……? 尚未消失的晕眩与疑问、不安,同时在我的脑子里乱舞。 我好不容易可以坐起上半身了,可是即便如此,我也只能看到黑暗的天空和模糊的乳白色围栏,以及聚集在这个屋顶上的人群。至于人群看到了什么,我仍然看不到。 人们嘈杂的声音此时突然停止了,一下子变得好安静,只听得到从对面的山丘吹过来的风声。 正在观赏第六山送火的人们,有了巨大的变化。 寂静转变成轰然巨响了,但那不是人们说话时的嘈杂声,而是像什么东西突然爆开的爆炸声,是要惊醒世界般的可怕叫喊声。如果用拟声字来表现的话,大概就是惊悚漫画书里常看到的,仿佛可以撕裂画面的“哇啊!” 我的身体因为这个声音而僵硬了,眼睛张得大大的,脸上的肌肉紧紧绷着—— 哇啊——! 所有人的嘴巴同时迸出相同的叫声,毫无疑问的,那是因为剧烈的恐惧,而发出的惨叫声。 哇啊啊啊! 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们害怕成这样?——是无无山上燃烧出来的送火吗?是那个火写出来的文字?或是记号?还是图形?是那个火制造出来的形状很可怕?还是那个形状所代表的事物很可怕?或是……<strike>http://wrike> 不看不知道呀!……不可以看!我想。 无论如何我也要看一下才会知道(不可以看),如果没有亲眼看到,就无法知道(……不可以看!)。 晕眩的情况仍然没有改善,人们开始在我眼中变形、扭曲,而且往不断旋转的世界里逃窜。有些人抱着头、有些人在哭叫、也有些人像古代的幽灵般,两手向前伸出……因为大家都急着想逃离这个地方,互相推挤的结果是,有人跌倒了,有人从跌倒的人身上踏过去,失去双脚的老人被抛出在翻倒的轮椅之外,手臂上打着石膏的年轻人用裹着石膏的手臂摩擦自己的脸,脖子缠着纱布的女人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拆开缠绕在脖子上的纱布,喘着气把纱布塞进自己的嘴巴里……啊!这个女人不就是我在电梯里遇到的女病患吗? 我死命地忍着晕眩的感觉,摇摇晃晃地要站起来。可是,才站起来不到一秒钟,就颓然地又跌倒在地面上…… ……死心吧!我的脸颊贴在冷飕飕的地面上,闭上了眼睛。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也可以把耳朵堵起来。 ……叽咿咿——! 巨鸟在夜空的某个地方叫着。 叽咿咿咿咿咿——! 巨鸟的叫声好像在呼应人们——我们被囚禁的感觉般,声音里竟然有着恐怖与绝望的音色——我觉得是那样。 原本融入黑夜的巨翼,红红地燃烧起来了。 呼吸也逐渐微弱地往下坠落了。 第一章 咚唔……声音传过来了——我觉得是那样。啊,不,不对,不是“觉得是”那样,而是“确实是”那样。 咚咚,咚咚咚唔…… 我的确听到了。 就是这个声音,没错,这是深泥森神社秋季祭典的热闹声音,神社境内的日本大鼓被敲得咚咚响的声音,即使是离神社有些距离的医院,在窗户紧闭的病房里,也听得到鼓声。 咚唔!随着这强而有力的一击,其他的声音都安静下来了。好像算准了这个时刻般: “各位来宾,让大家久等,我们马上就要开始了。”拿着无线麦克风的女性主持人如此说。 她是这家医院的护士——咲谷小姐,大概是为了配合今天晚上当“主持人”的身份吧!她穿着黑色的裤装,搭配没有领子的黑色衬衫……虽然她现在穿着和平常我所熟悉的白色护士服完全相反的颜色,但我并不觉得突兀或奇怪。 “首先,我要为大家介绍Q大学奇术研究会的现任会员乙骨先生,他要为大家带来华丽而精采的演出,请大家慢慢观赏。” 掌声响起后,一名带着方框眼镜、骨瘦如柴的年轻人在掌声中上台了,他走到舞台上的表演用桌子前,脸上露出生涩的微笑,对着台下的观众行了一个礼。太痩的身材再加上不太好的脸色,看起来健康状况并不好。 虽然只是面对规模大约是四十个观众的表演,但台下都是第一次见面的观众,无论如何还是会紧张吧!一想到这一点,连坐在观众席上的我,也紧张了起来。不过,我的紧张不久之后就解除了,因为表演者的技术与表演的态度都相当稳定,不像外表那样令人担心。这位表演者首先表演的是传统的扑克牌魔术。 表演者让坐在前排的一位来宾随意从一叠扑克牌中抽出一张牌,来宾将那张牌给在座的其他观众看过后,再在那一张牌的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才把抽出来的牌放回那叠牌中,被抽出来的牌是黑桃六。表演的乙骨君拿起整叠牌,很自然地做了洗牌、切牌的动作,接着弹了一下手指,“啪”一声之后,拿起整叠牌最上面的一张,赫然便是刚才那位来宾抽出来的牌,牌上还有刚才那位来宾的签名。 接着乙骨君自己把那张扑克牌放入整叠牌中,又弹了一下手指后,那张牌再度变回在整叠牌的最上面。这种表演反复了好几次。这招叫作“阴魂不散”,是最近电视综艺节目里经常出现的表演项目,现场近距离地看这项表演时,观众感受到的惊奇感更大,所以大家的反应十分热烈。 “那么——”乙骨君说着,把整叠扑克牌递给来宾,接着说:“请你随便洗牌——是,怎么切牌、洗牌都可以,随你高兴,洗到你满意为止。” 然后他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手帕,擦拭苍白的额头。他拿出手帕的时候,口袋里露出了一个扁平的小盒子。接着,他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拿出那个盒子。 “这是药房里卖的阿斯匹灵。”乙骨君说明道:“是这样的,今天早上我的头很痛,所以在来这里的途中,在药房里买了这盒药。可是,买了药后,想到今天我要去的地方就是医院,所以就忍着没有吃药,想说等一下再让医生帮我诊断——扑克牌现在怎么样了?已经洗好牌了吗?洗够了吗?好,那么请到这边来。” 乙骨君让来宾把手中的整叠扑克牌放在桌子的中央,然后若无其事地把阿斯匹灵的盒子放在扑克牌的上面。 啊哈——此时我已经知道他想变什么把戏了,原来如此呀! “好了。” 乙骨君问来宾道: “现在这个状态下,刚才那张牌如果还是在这叠扑克牌的最上面的话,那就太奇怪了吧?” 来宾用力地点了头。乙骨君把阿斯匹灵的盒子移到整叠扑克牌的旁边,请来宾翻开整叠扑克牌的第一张牌,结果—— 出现的并不是黑桃,而是红心六,而且牌上也没有签名。 乙骨君露出疑惑的表情,一手抚着额头,说:“嗯,忍着头痛表演魔术果然是错的,我还是先吃药吧!” 他一边难为情似的说着,一边拿起阿斯匹灵的盒子,打开封口。 “哎呀!” 他转头把药盒子递到来宾的面前,说:“这里面没有药呢!可以帮我确认一下吗?” 来宾拿了药盒之后,发出了惊叹的声音,并且从药盒里拿出一张折成四折的扑克牌。打开那张扑克牌看——毫无疑问的,就是那张来宾签过名的黑桃六。 “这张牌好像太会跑了吧!” 乙骨君说着,推推脸上的方形镜框的眼镜架。 观众发出笑声的同时,也爆出了响亮的鼓掌声。 <hr /> 注释: 第二章 十月已经过去一半后的某个星期日黄昏,住院的病人们也已经用完晚餐的时间—— 秋分这天是深泥森神社举行秋祭的日子,深泥丘医院也会在这一天按照惯例举办“奇术之夜”的活动。我是几天前才知道这件事的。那天我为了来拿已经慢性化的失眠症处方药,在已经变得很熟悉的诊疗室里,听说到有关“奇术之夜”的事。 “那是惯例吗?”第一次听说这家医院有魔术表演,我如此问道。 “是呀!不过,去年和前年都没有举办‘奇术之夜’。” 石仓医生摸摸左眼上的茶绿色眼罩,接着说: “因为会长医生的状况不太好,所以没有举办,隔了三年,今年终于再度举办了。” “会长医生?” 第一次听到深泥丘医院有会长医生。 “不是院长医生吗?” “因为本医院的经营团体是‘医疗法人再生会’,所以称为会长医生。他是本医院的创办人,做了很久的医院院长,但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所以当然无法再亲自照顾病人,连实务的行政工作也几乎不管了……” 所以“会长医生”完全是名誉职罗? 我“嗯”地回应着。 “魔术是会长医生的兴趣。”石仓医生接着说:“从前会在三楼的大房间举办‘奇术之夜’,邀请病患和附近的居民来观赏,表演者都是‘深泥丘魔术团’的成员。” “魔术团?”我感到相当讶异。“很慎重嘛!” “会长医生有点喜欢小题大作。”石仓医生苦笑地说。 “简单地说,那个魔术团是本地喜欢魔术的人的同好会,成员里有学生,有半职业的魔术表演者,有医院里的职员,也有社区内的老人家,可以说各种人都有。” “那位会长也是成员之一吗?” “对,他是最老的长老。” “医生,你也是会员吗?” “我?”听到我的问题,医生歪着头说:“我不是,我对魔术一点兴趣也没有,我的专长在铁道那一方面。” 接着他看了看在诊疗室的年轻女护士,说: “咲谷小姐也是‘深泥丘魔术团’的成员之一。” “哦。” “今年你有表演吗?” “没有,今年我的工作是主持人。” 女护士回答,看着我,又说:“您是推理小说家,一定很熟悉魔术这种把戏吧?” “啊……嗯,多少懂一点。” “那你会表演吗?” “年轻的时候曾经很着迷,练习过几个魔术的项目。”我不好意思地说着,轻轻搔搔头。 “不过,近十年来几乎完全没有碰魔术了,或许勉强还记得一点点扑克牌和硬币的把戏,但表演起来的话一定漏洞百出吧!已经好几年没有逛魔术用品店,也没有参加和魔术有关的活动了……” “请你务必来看这次的‘奇术之夜’。”护士笑容满面地说:“开演的时间是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六点三十分。你忙吗?” “啊……不忙。” 好久没有看现场的魔术表演了,就去看看吧!我这么想着。地方性同好会的表演水准虽然不值得期待,但是那一天正好有空,离交稿也还有一段相当的时间。 “那一天深泥森神社的附近很热闹,有很多摊子可以逛,请尊夫人也一起来吧!”石仓医生抚摸眼罩,脸上堆满了笑说。 护士又说:“今年应该可以看到会长医生的拿手表演吧?听说还有其他难得的大人物也准备了……” 第三章 因为说是“三楼的大房间”,所以我就把那个地方想像成特大的病房。不过,我来到所谓的大房间时,看到张贴着“奇术之夜”的海报的门上方,挂着“对策室”的牌子。 “对策”?那么,这个房间是为了某个人要研究什么对策,而存在的地方吗?既然想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就先进去再说吧!走进去一看,里面的情况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里面的空间十分宽敞,与其说这里是大房间,还不如说这里是一间大会堂。室内已经准备了四十张左右的折叠椅了,但空间很大,就算再多放上一倍的椅子数量,也不会有问题。前方有一张以黑色天鹅绒盖起来,用来表演近距离魔术的桌子,挂在桌子后面的布幕也是黑色天鹅绒质料。只听说用来当作表演空间的地方是医院里的一间大房间,没想到竟然是布置得这么正式的地方,大大的出乎我意料。 我和妻子决定坐在前面数来第二排的中央一带,因为坐第一排太引人注意了,坐后面的话又怕看得不够清楚。 “好久没有这样看表演了。” 表演开始前,妻子显得很兴奋。 “以前你常变魔术给我看,但是最近完全没有了。” 关于魔术,妻子虽然自己不玩,却很喜欢看别人表演。 “如果有时间和力气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表演给你看,可是在表演给你看之前,还必须先整理好道具,我现在根本没有时间做那些事。” “搬家的时候那些东西全塞进纸箱子里了,你的变魔术道具实在很多。” “啊哈,真是的……” 今年的“奇术之夜”在妻子和我的交谈之中开始了。 我粗略地看了一下在场的观众,大约有三分之一是住院的病人,其他则是来看病的病人、医院的职员,或住在附近的居民吧?整体而言,观众里可以说是男女老少都有。 第一位上场表演的乙骨君在表演了掀开序幕的阴魂不散扑克牌魔术后,又表演了一些满有趣的扑克牌魔术。真的是人不可貌相,他表演得很好,没有任何失误。 “耶,刚才表演的那个魔术啊!”坐在身旁的妻子小声地说着。 “就是从药盒子里拿出扑克牌的那个魔术,你也会吗?” “嗯,稍微练习一下,应该也会吧!” “噢,这样吗?” 像这样在表演的会场里说悄悄话,不是我喜欢的事情。我自己也懂一点魔术,如果能够看出表演者的企图时,我会以观众的立场协助表演者,提高演出的效果,这可以说是这个世界的成规,或者说是礼仪。 乙骨君最后的表演项目是传统的杯子和球的魔术,他的道具是三个金属杯子与三颗小球,这也是我相当熟悉的魔术。 乙骨君的表演从头到尾都很稳健,长时间的练习加上独特创意,使他的表演非常顺利,找不到漏洞。应该在第一个杯子里面的球消失了,跑到第二个杯子里去了,球逐一地通过每一个杯子,本来每一个杯子里都有一颗球的,却瞬间全部集中在一个杯子里了……他以不疾不徐的手法,让观众看到各种现象的变化。观众的反应一直都很热烈。 问题来了,他要如何结束他的魔术呢? 这个魔术的惯例是,最后出现在三个杯子里面的将不是球,而是让人想像不到的物体。例如是水晶球啦,或是柠檬,甚至是马铃薯。不知道乙骨君会变出什么“东西”来。 这就是我所期待的,我已经准备好了—— 最后,他拿起第一个杯子,一个圆圆的东西从杯子下面滚出来——那是一颗大大的“眼球”。正确地形容的话,那是像撞球那么大的眼球模型。 第二个杯子和第三个杯子的下面也同样滚出眼球时,场内先是安静了数秒钟,然后便传出议论纷纷的声音,这样的表演好像很适合出现在医院里,但医院里出现了这样的表演,好像也让人很不舒服。 “哦呵。” 这样低沉的感叹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我转过头看,发现发出声音的是一个我认识的人。 “这个很奇妙啊!” 没错。那个人不正是Q大医学部的真佐木教授吗?去年的秋末,因为“那个事件”而认识的精神科医生…… 可是…… “那个事件”是什么? 那时我到底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啊,不行呀!才一年前发生的事情,我怎么就记不清楚了呢…… 咚咚、咚咚咚唔! 已经停了一阵子的祭典鼓声,在那一瞬间又响起了。 第四章 “谢谢Q大学的乙骨先生。” 脸色不佳的学生魔术师退场的鼓掌声一停止,穿着黑色套装的护士便再度拿起麦克风对大家说:“接着,我们要进行今天的第二个节目了。” 此时有几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走出来,撤走了近距离魔术用的桌子。他们也是“深泥丘魔术团”的成员吧?接着,一直紧闭着的黑色天鹅绒帘子往左右拉开了。 咚咚唔。鼓声响起。 帘子的后面是一座约一公尺高的舞台,这个房间里原本就有那样的舞台吗?还是临时搭建起来的呢?无论如何,那都是一座相当华丽的舞台。 “各位期待已久了吧?我们的会长医生要出场了。” 护士声音缭绕地宣布道: “各位来宾,请鼓掌欢迎会长医生。” 传说中的“会长医生”就要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了,是什么时候准备好的呢?他坐在电动轮椅上,从舞台左侧的帘子后面现身—— 他自己操纵电动轮椅,往舞台的中央前进,来到担任主持人的护士身边。老实说,这位我第一次见面的会长医生的外貌很像“木乃伊”,石仓医生说他“年纪已经很大了”,以我保守的估计,我觉得他至少八十好几、接近九十岁了……不,应该超过九十岁、接近一百岁了吧? 他穿着淡紫色衬衫,搭配黑色蝴蝶领结,衬衫的上面是一件鲜红色背心,这样夸张的穿着要说漂亮也可以,但也让人觉得很怪异。此外,在他几乎是皮包骨的脸上,还挂着像法国明星尚·雷诺在银幕上戴的圆形黑色眼镜,更加让人觉得模样怪异。 坐在轮椅上,身体动也不动的会长医生嘴角微微抖动着,护士马上走过去,耳朵贴近他的嘴巴。台下的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嘴巴在动,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看情况好像是他的发音太过不清楚了,观众无法理解他说的话,所以担任主持人的护士先去了解他说了什么,再代替他传达意思吧! “欢迎各位大驾光临。”主持人转述了会长的开场白。 “基于健康的理由,去年和前年我错过了‘奇术之夜’。但是,今年我终于可以这样有精神的来到舞台上了。” 是吗?那样叫作“有精神”吗? 我一边凝视着舞台上像木乃伊一样的老人,一边双手抱胸,“嗯——”地沉思着。 “首先,我要感谢今天晚上来这里的来宾们。” 担任主持的护士声音缭绕地继续“转述”:“接下来,我要表演我最得意的独创魔术,希望你们喜欢。我的题目是‘猜送火’,这是二〇〇X年的改良版。” 护士说完后,暂且离开轮椅旁边,走到舞台左边早就准备好的一张小桌子前,从桌子上拿起几张大约是十六开大小的卡片。 “这里有六张卡片。” 大概是事先有排演过吧?护士单独做了这样的说明: “每一张卡片上都有一个各位熟悉的文字或图案,现在我一张、一张展示给各位看。” 护士一一展示了那几张卡片,果然是现场的人都很熟悉的“文字或图案”。五张卡片分别是: 一张卡片是“人”。 一张卡片是“永”。 一张卡片是“乆”。 一张卡片是“Θ”。 一张卡片是“虫虫”。 “五山送火”是个城市的夏季风情诗,也是全国有名的节庆活动,用火写在五座山坡上的文字或图案,现在以红色墨水写在白色卡片上。 “还有一张卡片,不过,这一张卡片是空白的,上面什么也没有写。”护士凑齐了六张卡片,如此说明着。 “那么,”她环顾着观众,接着说:“有哪位观众愿意上台帮忙吗?” 又说:“哪一位都可以,小朋友也没有关系。” “我。” 声音来自后面的观众席,是很有精神的男孩子声音。 “很好,那么就是你了。”护士指着声音的方向,说:“请到这边来。” 走上舞台的是一名大概读小学四年级的男孩,对现代的孩子来说,这个季节穿短裤是有点稀奇的。 “叫什么名字?”护士问。 “我是石仓。”男孩很爽快地回答。 “嗯,石仓君,是姓氏吧?下面的名字呢?” “宽太。”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周围。 脑神经科的石仓(一)医生坐在我的斜后方,消化科的石仓(二)医生隔着几个位置,坐在他的附近。分辨他们的方法除了胸前的名牌外,只有靠眼罩的左右位置了。 我悄悄地观察他们两个人的样子,觉得现在在舞台上的男孩似乎并不是他们家族的人。 该不会——我试着想像,姑且做了以下的解释: 该不会这附近也像九州猫目岛的“咲谷”一样,姓“石仓”的人特别多吧!或许就是这样,所以…… “那么,宽太君。” 我的视线回到舞台上,主持节目的护士以会长的代理人身份,继续进行着表演。 “请你心里默默地想着这六张卡片中的某一张,可以吗?哪一张都可以,随你喜欢。好了吗?想好了吗?” “——好了。” “把那一张卡片上的文字或图案记在心里,不可以告诉别人那是什么文字或图案,然后,在这里——” 护士从桌子上拿起一块八开纸大小的白板,把白板交给那个男孩。 “请你悄悄地在这块白板上,写下你心里想的那个文字或图案,用这枝红色的笔写。” “好。” 男孩石仓收下白板和尖头万能笔,按照护士的指示,写下了“那个”,没有人看得到他到底写了什么。 “现在,请你把白板盖在地板上——好了,谢谢。” 接着咲谷看看坐在轮椅上的会长一眼,才继续说:“宽太君,现在请你站在那边——那个黑色墙壁的前面。” 她说的那边,是指观众面对的舞台左侧,那里有一块约一张榻榻米大、像隔间用的黑色屏风。男孩带着提心吊胆的神色,走到黑色墙壁的前面。 “请你背贴着墙壁。”护士干净俐落地继续下达指示。 “然后两手向两边张开,好,握紧凸出的部分,脚稍微张开。对,就是那样,现在,请直视前方——很好,OK了。” 护士走到男孩身边,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黑色眼罩,遮住少年的眼睛。接着,她把刚才的六张卡片一张一张地贴在“墙壁”上的各个地方。靠近男孩左右手的地方贴了两张卡片。靠近男孩左右脚的地方也贴了两张卡片。剩下的两张贴在男孩脸的左右两边,非常靠近耳朵的地方—— “现在请你不要动,稍微忍耐一下,在我说‘好’以前,千万不可以动,明白了吗?” “——唔,明白。”男孩如此回答,但是他的声音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有精神了,或许此时他已经预感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好,准备好了。” 穿着黑色衣服的护士面对观众席如此宣布后,走回到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身边。 “会长医生,麻烦您了。” 第五章 叩,像机器人的动作般,老人点了点头,然后慢慢移动到舞台的左手边,轮椅的马达声和从神社那边传来的鼓声重叠在一起,增添了现场的紧张气氛。 ……要做什么呢? 我非常感兴趣地看着,但是我同时也感受到一种可疑、不平静的气氛,我屏息看着舞台上的举动。 从现在开始,那里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 “猜送火”的意思,就是老人要表演猜中男孩心里想的文字或图案吧!但是从眼前的情况看来…… 轮椅停止不动了。 背贴着“墙壁”的男孩和戴着圆形墨镜的老人之间,相距大约是三公尺,他们面对面地站在舞台上,主持兼表演助手的护士,已经退到一旁了。 “会长医生,麻烦您了。” 护士重复说着和刚才一样的台词。 叩,老人又是点了一个头,然后缓缓地打开背心,他从背心下面——我想像他背心下面的腹部上,应该卷着缠腰的腰巾——抽出了什么东西。 那是—— 我吓得瞪大了眼睛。 那不是玩投镖游戏用的飞镖吗?那是要…… 叽叽。这时我听到了像没有润滑油的机器发出的咯吱声——我觉得是那样。而且,我还注意到那声音来自老人咧开的嘴巴。 手指拿着飞镖的老人右手,慢慢地举高到肩膀的高度。 观众席发出了嘈杂的声音,现在任何人都很明白的看出老人要做什么事了。 “啊、啊……” 我注意到了,这是石仓医生的声音。 “啊、啊……啊呀……” 是脑神经科的石仓(一)还是石仓(二)呢?或者是两个都有? 叽叽叽。舞台上的老人又发出很奇怪、像机器一样的声音。 下一瞬间,飞镖从老人的右手飞出去了。 坐在我斜后方的石仓医生(们)像失控了一样,发出:“啊呀——!”的惨叫声。 毫无疑问的,那是极端害怕时才会发出来的声音——我觉得是那样。 飞镖射入墙壁时,也发出了沉重的声音。 再看,飞镖命中贴在男孩脸的左侧卡片上——几乎是掠过耳朵般地射入卡片,那张卡片是六张卡片中,什么文字或图案也没有的空白卡片。 好像拍子慢了一样,男孩突然发出了小小的惊呼声,虽然眼睛被蒙起来了,但是他应该感觉到什么奇怪的情况吧! “是成功的吧?”坐在我斜后方的一个石仓医生说。 “啊……幸好成功了。”另外一个石仓医生说。 我听到了他们放心下来的轻叹声。 可是,他们才刚放下心—— 舞台上的老人再度发出奇怪的声音,第二支、第三支飞镖又朝着男孩飞过去了。 咿呀!男孩这次惨叫出声了。 两支飞镖和第一支飞镖一样,都以同一张卡片为目标,但是,这次两支镖中的一支,贯穿了少年的右耳。 主持兼表演助手的黑衣护士连忙跑到男孩身边,她立刻拔起三支飞镖,转身面向发出嘈杂声音的观众,说:“请各位不要担心,这只是魔术表演。”她十分镇定地说着。 “请各位不必担心,这里是医院。” 蒙住男孩眼睛的眼罩被拿下来了,男孩按着染血的右耳,放声大哭。 护士弯腰蹲下,双手放在男孩的肩膀上,说:“好了,宽太君,已经没事了,已经结束了。”她柔声安抚着男孩。 不久,两个穿黑色衣服的男人从舞台左侧出来,抱起哭个不停的男孩,从舞台上消失了,一名看似男孩监护人的中年女性立刻从观众席里站起来,追了上去。 “好了,各位嘉宾,我们回归到主题吧!” 护士拿着麦克风,等观众席的嘈杂声安静下来后,才又接着说:“首先,请看这个。” 她一边说,一边展示被飞镖射中的卡片,原本上面什么也没有的空白卡片上,现在附着着红色的斑点,那应该是从男孩的耳朵飞溅出来的血迹。再仔细看,血迹好像在描绘什么…… “现在,我们来看看刚才的那块白板。” 于是,她拿起覆盖在地面上的白板,翻过来给观众看。白板上面——不是“人”,也不是“永”、“火”、“虫虫”或“Θ”,以红色的笔描绘在白板上的,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说不上是文字或图案,而是怎么说都觉得奇怪的纹样。 那个男孩到底想写什么呢?第六张原本是空白的卡片上,有着奇怪的纹样,这代表什么意思? “请比较这两者。”护士把卡片和白板排在一起地说。 “怎么样?是一样的吧?” 哗啊啊——!会场里响起异样的喊叫声。我在这样的喊叫声中,陷入了非常奇怪的气氛里。 啊……这是什么呀?好像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感觉。 努力的想了一会儿后,好不容易想到了。 那不是今天夏末的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吗?八月十六日,送火的晚上发生的事。难得一见的第六山送火开始点燃的那个时候,那时…… 咚咚唔! 鼓声突然大作,是我太神经质了吗?应该离这里有相当距离的神社鼓声,听起来却好像就在附近。 “怎么了?”坐在我旁边的妻子歪着头问:“觉得不舒服吗?” “啊,没事,我没事。” 在我回答妻子的时候,传入耳中的鼓声突然隆隆地乱响起来,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声音竟然变形成黑漆漆的大蛇,大蛇好像随时会从这个大房间的某处出现……我的意识逐渐模糊了。 啊,晕眩又…… 第六章 “今年‘奇术之夜’的第三个节目,马上就要开始了。” 穿黑色衣服的护士开始了以下的介绍: “现在要出场的,是十年前搬到徒原之里,平日专注于考古学研究,我们‘深泥丘魔术团’的学术研究代表,孤独而高傲的魔幻者——Mr.Sototo!” 坐轮椅的“会长医生”下台后,房间恢复到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此时在护士主持人的介绍下,场内再度响起嘈杂的声音。我第一次听到“Mr.Sototo”这个名字,不过,或许他是“知道的人便知道,不知道的人便不知道”的本地魔术师吧!后来我才知道Sototo写成汉字是“外户”,是这位魔术师的姓氏。 “今天他要在这个舞台上表演的,是首次在日本公开演出的特别节目。请各位以热烈鼓掌,欢迎他出场。” 紧接着,舞台上出现了一位外表相当与众不同的人物。 他很高,大概有一百九十公分吧!身上披着黑色斗篷,头戴黑色人字形头罩,头罩上有能够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的三个孔。如果他戴的是白色头罩,那么就很像是三K党的成员了。 配合他的出场,舞台的中央已经准备好新的表演道具了,那个道具的高度和一个大人的身高差不多,但是整个道具被红色的布盖起来,所以不知道布的下面到底是什么样的道具。那就是这位魔术师在日本首次公开这项表演时,要使用的道具吗? 跟着外户先生上场的助手有两名,他们都是穿着一身黑衣服的男性。仔细看,其中一人竟然是今天第一个出场表演魔术,脸色苍白的Q大学生魔术师乙骨君。 另一个助手的脸我也很熟悉,那是石仓医生。不过,并不是坐在我斜后方的脑神经科的石仓(一)医生,也不是消化器官科的石仓(二)医生,他是今年新开设的牙科的医生石仓(三)。因为他的脸上不管是左眼还是右眼上,都没有眼罩,倒是有一副茶绿色镜框的眼镜…… 外户的左手像在画弧形一样的举起。 这是信号吧?于是两个助手动手拿下盖着“某个东西”的红布。 “各位,请看。”外户说。他的声音低沉,像从地底深处涌上来的一样。 “这是二十年前,在如吕塚的外围最新挖掘到的古代遗物的仿造品。我花了很多年的时间,忠实地仿造原物,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东西。” “哗啊——!”观众席发出此起彼落的惊叹声。 红色的布被拉开后,出现的是一件看起来有点脏,不是黑色,也不是褐色或灰色,但像是这些颜色混合起来的物体。 从下面看那个东西,如果一定要说它像什么东西,那么,可以说它像“十字架”吧!只是,十字架的横棒是直的,而这个东西的横棒一边往上翘起,一边往下垂,像画曲线一样地曲折,它的平衡感和十字架截然不同。 不知道这个东西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但是外表凹凸不平,又处处闪烁着奇怪的光泽,怎么看都不像是人工产物,用极端一点的说法来形容的话,它让人觉得它是一个生物——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 至少在我的眼里,我看到的“它”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让人觉得不舒服的东西”。 我侧目偷看坐在旁边的妻子的表情,坐在椅子上的她上半身向前倾,目不转睛似的注视着舞台上的“那个”,嘴里还“哦——”、“啊——”地喃喃自语。 “哗,那个好棒呀!” 妻子发现了我在看她,便如此说着。 “没想到如吕塚竟然挖掘到那么棒的东西。” 听妻子的口气,好像知道那是什么似的。我对“如吕塚”这个地名,有着难以形容的复杂感觉,于是默默地把视线移回到舞台上。 “今天晚上我要利用‘这个’,带领大家完成了不起的魔幻之旅。”魔术师说。“但是,为了完成这个魔幻之旅,我需要在场的一位观众上台来帮忙我——” 魔术师缓缓地环视观众席。突然—— 从黑色头罩的孔洞窥视外界的视线,和我一直在注意他一举一动的视线,不期然地相遇了。 糟了!我反射性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我慌张地移开视线,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坐在那边的朋友,你可以上来吗?”外户说。 他伸出来的左手食指,直直地指着我这边。 “那边,坐在第二排的男士,就是你。” 我觉得很慌张,“唔、呜”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去吧!”妻子在我旁边小声地说。“这是很难得的机会呢!去呀,有什么好犹豫的。” “啊……唔。” “可以上来帮忙吗?” 外户嘴巴上虽然这么问,但却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可以上来帮忙吧!——来嘛,请上来。” 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在魔术师的催促下,我只好站起来,走向舞台。 咚咚咚,咚唔! 大鼓的声音响了,隆隆地乱响的鼓声,再次变形成黑漆漆的大蛇,在这个被命名为“对策室”的大房间的地板上,悄悄地四处爬行,并且不知何时会爬到我的脚边,把我的身体卷起来……虽然我被囚禁在这样的幻想里,但是我只好觉悟,走上舞台。 第七章 “很好、很好,请到这边来。” 外户先生夸张地摆动姿势,引导我走到舞台的中央。 两名助手把手放在那个“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让人觉得不舒服的东西”上面,然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打开了那个位于物体的正面,像“门”一样的盖子。 门里面有一个可以前进约数十公分的空间,大概可以容纳一个成人的身体……这是“箱子”吗?不,与其说是“箱子”,不如说是—— 虽然它的形状超出常人的理解,但它真的很像是“棺木”。 “现在,请你进去里面。”外户说。 我很惊讶地转头看着他,反问他:“进去里面?” “是的。” “嗯,但是——” 老实说,我还是觉得诡异,根本不想进去。 “你觉得不安吗?” “唔……是的。” “不用担心,因为这只是魔术。” “唔,可是……” 助手们拉住踌躇不前、想要倒退的我的手。既然我已经来到这里了,他们当然不会让我就此退缩。 “请吧!请向前走,就是这样,稍微再靠里面一点……好,就是这样。” “那个”的里面铺着一层好像触感还不错的褐色布,在近距离看的情况下,“那个”让人的感觉好多了,不再那么让人觉得不舒服。我按照指示,背贴着“那个”内部的墙壁,站在“那个”里面,“那个”仿佛是专门为我订做的一样,竟然非常“合身”。 “两手像这样往旁边伸出,放进去,可以吗?” 配合“那个”的十字架形状,我伸出双手,右手斜斜地往上,左手斜斜地往下,把左右手放进去。 “好,那样就OK了,接着——” 外户高举起左手,助手们看到这个信号,要把“箱子”的门关起来时—— 咚咚咚,咚咚咚咚唔! 深泥森神社的鼓声又响了,黑色的大蛇在我眼前的黑暗空间里诞生了,并且缠绕在我的身体上。我在感受到异样压迫感的同时,意识渐渐地模糊起来,但是很快地,我觉得有一道光射进来,停留在我的脸上——在已经关起来的门上,与我脸部差不多高的地方,好像有一个椭圆形小窗可以窥视外面的情况,那个小窗被打开了。 放在十字架横棒的左右两手的前端,也有相同的小窗。小窗开了。 我的头被从两侧夹紧、固定住,不能随心所欲的转动,但是用力的转动两颗眼球的话,就可以从各个小窗中,看到自己的手。稍微用一点力,我的每一根手指头也可以活动,靠着触觉,我觉得两脚的脚尖处,好像也是相同的情况。 唔,这是…… 我一边控制着内心的不安,一边思索着:这是什么魔术呢?接下来魔术师要怎么开始呢? 请观众上舞台,像这样地把观众装进“箱子”……这样的魔术表演顺序并不稀奇,借着这样的顺序,制造出“魔术现象”的模式也有好几种。是要让“箱子”里面的观众消失?还是要让“箱子”里面的人变成另外一个人?要不然就是…… 不管是哪一种模式的表演,都一定要做事前安排,才能达到魔术的效果,可是我完全没有得到任何安排的信息。魔术师到底要做什么呢? “觉得怎么样?还好吗?”外户走到我的附近问。 “唔……觉得有一点闷。”我据实回答。 “还有,觉得全身凉凉的,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变成死人了一样。” “你放心,这是魔术。”外户说着,离开了我的附近。 “好了,现在请各位嘉宾注意。” 他转而对着现场的观众说:“现在即将展现在各位眼前的,是首次在日本公开演出的奇幻魔术,请各位千万要……”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唔! 愈来愈激烈的鼓声与魔术师说话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声音进入我的耳朵后,变成像收音机的噪音般的奇怪声响,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过的经验。我的耳朵出现了剧烈而奇怪的耳鸣。才因耳鸣而感到惊慌的我,很快地又遭受前所未有的强烈晕眩攻击…… 我受不了地想诉说我的不舒服,却发不出声音,因为胸口与喉咙好像被缠卷在我身上的大蛇勒紧了。 但是很奇怪的,在这样的不舒服中,我的视觉却好像变成格外清晰、灵敏—— 周围人的姿态、动作,好像都被超慢速摄影机捕捉到的画面般,画面非常缓慢地前进,让我看得非常清楚。 我看到穿着黑色斗篷,戴着人形头罩,孤独高傲的魔幻师——外户先生的背影,也看到了站在“箱子”两旁的两名助手——乙骨君和石仓(三)医生的身影。 我还看到舞台的左边,站着一名身穿黑色衣服的女性,那名女性正以若无其事的表情看着我这边,她是今天负责主持节目的护士——咲谷小姐。 至于观众席上的情形……我当然也看到了。从前面数起的第二排中央,是一个空位子,那是我刚才坐的地方,坐在那个位子右边的是我的妻子,她正以有点担心的眼神,专心的盯着我这边。 空位的左边——隔了几个座位的椅子上,坐着Q大学的真佐木教授,戴着左眼罩的石仓(一)医生和戴着右眼罩的石仓(二)医生,坐在真佐木教授的后面一排。还有…… 咦?我注意到了。 最后面那一排的右端,坐着一位我意想不到的人物。 那个人的个子并不高大、穿着绉巴巴的风衣、头发斑白,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他是……他不正是黑鹭署的神屋刑警吗?去年秋末因为遇到那件事(啊……是什么事件呢?),因此认识了这位刑警。他…… 因为耳鸣的情况实在太严重,我已经听不清楚外面在说什么了,只见他张开双臂,好像说了什么“决定性的话”。 咚唔! 好像要赶走我耳朵里的耳鸣一样,一声格外有力的鼓声巨响响起。这声巨响也好像是“开始”的号令—— 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体上了。 第八章 助手中的那名乙骨君首先走到我的身边,把放着我右手的横棒从主体上拆下来,然后走到离我数步远的地方。接着,石仓(三)把放着我左手的横棒也从主体上拆下来,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观众席上的人们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右手在那边,左手在那边——也就是说我的两只手已经从我的身上被切走了。可是,为什么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我试着让我任何一只手的手指活动,不过,由于角度的关系,我无法从小窗中看到被拿走的部分,更不可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实际的状况。 被拿走的两只手的横棒安静地分别放在两边的地板上后,两名助手又回到我这边。这次,他们的手放在把我的身体包起来的箱子上面。 咚唔!鼓声再次响了。 不久,人们的脸上出现了更大的惊愕神情。 因为是我的眼球再怎么动也看不到的位置,所以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没有办法看到,可是我能想像,这次是我的身体或脚,发生像我的两只手一样的情形,也被拿走了吗?——对,一定是这样吧! 我的身体被拆散,并且被分别放在不同的地方了。可是,为什么我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也没有任何不舒适的感觉。 耳鸣和晕眩感依然继续存在于我的身体上,我宁可相信自己愈来愈不舒服的原因是这个—— 变得敏锐的视觉又可以捕捉到人们的样子了。 我不是一个、一个的看到人们的样子,而是几乎一眼就同时看到每一个人,我的眼睛变成和昆虫的复眼一样了吗? 舞台上,魔术师站在离我约两公尺地方看着我这边,两名助手则站在我看不到的死角上,应该站在舞台旁边的护士,现在却不见人影…… ……观众席上没有人坐的妻子左边的位子上,现在坐着一名穿着黑色衣服的女性。她是什么时候坐在那边的?为什么会坐在那边呢?她的嘴巴靠近妻子的耳朵,正在说着什么事情。为什么她——为什么咲谷和她……啊,是吗?是因为咲谷这个姓吗?啊,啊,是吗?是因为由伊这个名字(啊——什么时候了,我还在想这种事)…… 接着依序是Q大学的真佐木教授、左眼戴着眼罩的石仓(一)医生、右眼戴着眼罩的石仓(二)医生,还有黑鹭署的神屋刑警,在观众席的最后面,靠近房间入口处的是坐轮椅的老人——也就是“会长医生”。站在“会长医生”旁边的,是一个立姿谨慎的男孩……咦?那不是刚才“会长医生”表演“猜送火”时,耳朵受伤的男孩石仓吗?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孩子…… 不会吧?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脑子里浮出突如其来的疑问。 不会吧?……我的身体该不会现在已经四分五裂了吧?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方法,但是我一定是在不知不觉中被打了什么特别的麻醉剂,所以不管我的手臂或身体的其他部位被切除了,我也没有疼痛的感觉。是这样的吗?我无法出声,感到强烈的耳鸣与晕眩,都是因为那个药剂的关系吗?那么,等麻醉剂的药效结束后,我会突然遭受到可怕的、令人无法接受的强烈疼痛的袭击吗?所以…… ……不,不对。 不管怎么说,这是魔术,外户先生不是一再这样说了吗?一定是这个奇怪的“箱子”里,安装了什么我不知道的魔术新机关…… “……可以了吗?正如各位看到的一样。” 尽管耳鸣不断,外户对观众们说的以下这句话,不知为什么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就是这个,这就是****。” 他说的话里,包含着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异样声音组合,那是我所熟悉的本国文字无法表记的声音——所以,我只好写成“****”。那是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单语。 但是—— 听到了那个单语那一瞬间,观众席上的人们个个表情大变,从对舞台上的魔术表演感到惊愕的表情,一下子转换成对“我所不知道的什么”的强烈恐惧表情——在我眼中看起来,确实是那样。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唔,咚咚咚咚咚咚唔! 足以震动地面的轰隆鼓声传出来的一刹那,我的心里破了一个又深又大的洞,比黑更黑,比暗更暗,无限的黑暗在那个深洞里扩展,迅速地吞噬已经四分五裂的我。 <hr /> 注释: 第九章 从“奇术之夜”回家的路上,我们顺路去了深泥森神社。神社境内十分热闹,妻子在祭典音乐的伴奏声中,向摊贩买了一只银色的气球。 她很开心地笑着说: “喂,你告诉我嘛!‘最后的那个’表演,一定事先和你偷偷地安排过吧?” 我只有默默地摇摇头。 “什么!怎么可能?”妻子讶异地张大了眼睛。“真的吗?那么‘那个’是……” 接着,她降低声调所说的话,因为周围的喧哗声实在太大了,所以我没有听清楚她说了什么,但是,我猜想她说的话,大概就是那个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异样声音的组合吧?——我觉得是那样。 第一章 Q啊啊啊啊啊啊啊……的声音在窗外响着——我觉得是那样。 啊,又是那个声音吗? 最近经常一到了晚上,就会听到那个声音,那是尖锐中带着破裂音的可怕声音,不知道真正身份是“什么东西”,一直发出那种异样的声音,久久不停—— 我发呆的视线从电视画面上移开,投向隔着桌子、坐在沙发上的妻子,我们的视线不期然地四目相对了。 “听到了吗?”妻子先发问。 我看了一眼窗户那边,然后说:“感觉上是的,但——”我回答。 “是听到了吧!是常常听到的‘那个’。” “——我想是的。” 那不是人的叫声,也不是狗或猫发出来的声音,当然更不是昆虫类的声音,应该也不是鸟类的声音吧!是上述之外的动物的叫声……只能这么想了。但是,若问我那到底是何种动物呢?我也回答不出来。 妻子拿起遥控器,调整电视的音量。我手掌贴在发热的额头上,咳咳咳地咳嗽了,身体很疲倦,头很重——唔,果然身体的状况不太好。 电视荧幕上正在播出的,是地方上的超短波电台的节目,只有在本地电台才看得到的漂亮女主播走在快过年的街景中,正在做实况报导。总之,这是一个介绍地方“年节风情”的节目,我们并没有特意要看这个节目的意思,只是刚好转到这个频道……不过,或许可以说这是受不了其他民营电台的节目太夸张的结果。 现在时刻再过二十分钟就是新的一年了,我的视线回到没有什么特别有趣的电视画面上,和妻子沉默地看着电视。没一会儿—— Q啊啊啊啊啊啊啊…… 声音又来了,这回的声音比刚才的清楚。 和刚才的声音一样,是“不知道是什么”发出来的异样声音——声音来自我和妻子现在所在的起居室窗外,也就是说:声音来自外面的庭院。 “很近呢!”妻子说。 “——唔。” “就在附近而已吧?” “——是吗?” “或许就在院子里,不然就是在围墙的外面。”妻子低声说着的时候—— Q啊啊啊啊啊啊啊…… 又是相同的声音,而且更加清楚——没错,就如妻子说的,声音来自非常近的地方。 “那到底是什么呀?” 妻子说着,看也不看一下又开始咳咳咳地咳嗽的我。她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去看看,一定是猴子来了。” 第二章 大约三年前搬进来住的这间房子,大约位于这个城市东边偏北的山脚下,因为直接用“位于这个城市的东北边”来说明这间房子的位置,并不是很恰当,或许说这间房子位于“红叡山的山麓”还比较符合。 从公共汽车行驶的大马路开始,充其量走个十分钟吧,就可以走到山的外围,那里完全看不到市街的模样,风景中的人工建筑与大自然的比率与市区截然不同。 尤其是这个房子后面,有一间叫作“白蟹神社”的小小神社。神社虽小,守护着这个小神社的,却是一片苍翠茂密的广大森林,随着季节的变幻,会出现各种不同的野生生物,我们有时也看得到那些生物的身影,但大多数时候只听得到它们的叫声。 不管怎么说,听到最多的还是鸟类的叫声,不过市区里常见的麻雀或鸽子,在这里反而很少见。绿绣眼,伯劳、鹌、黄莺、小杜鹃、大斑啄木鸟……很多鸟都会飞到这一大片树林里,经常可以听到每种鸟不同的啼叫声。此外,从入夏到秋天时,叫声最吵闹的是青蛙们,那大概是雨蛙吧!不过,偶尔也可以在雨蛙的叫声里听到森林树蛙的叫声。至于虫的叫声,不管是什么季节都很丰富。夏天的早上一定可以听到茅蜩的声音,秋天不只有蟋蟀的叫声,还有金钟儿和瘠螽、纺织娘……等等的声音,昆虫们的叫声实在多到无法一一列举。 不过,Q啊啊啊啊啊啊啊……的叫声,是到了今年的冬天,才第一次听到的,而且还是最近这一个月的事情。每到了夜深的时候,那声音就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从森林那边传出来。最初我们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莫名其妙地听着那个不熟悉的声音,同时觉得那个声音让人不太舒服,那声音听起来很像是狰狞野兽的叫声。可能是这个缘故吧?我的脑海里很突兀地浮出“塔斯马尼亚恶魔”或“哥美斯”的模样。 那不是人的叫声,也不是狗或猫发出来的声音,当然更不是昆虫类的声音,应该也不是鸟类的声音吧!是上述之外的动物的叫声……那么,到底是什么的叫声呢? 是栖息在红叡山里的什么哺乳动物——例如狐、狸、鹿或者是猪跑下山来了吗?我也这样想过,但是应该不是我想的那样,那些动物不会发出那样的叫声吧?而且,最近并没有听说过这附近有那样的动物出没—— 既然想不出个所以然,就不要想了吧!反正不管是什么令人不舒服或狰狞的野兽,都不至于越过围墙来加害人类。但是—— “来路不明的声音”还是令人很不舒服,因为“来路不明”而“来路不明”地接受那个声音,是不容易办到的,那需要相当的意志力。 关于那个叫声的“主人”到底是谁,从某一个时间点开始,妻子就说:“是猴子,是猴子嘛!”我很清楚她这么说的心情。 红叡山里栖息着几群日本猴,它们偶尔会下山来捣蛋,破坏农人的田地。不过,这附近很少听说有农家被猴子破坏农地的事情。 妻子说:“叫个不停的那只猴子大概是一只离群的猴子吧?到了深夜的时候就会跑下山乱叫。” 尽管妻子这么说了,但是——猴子为什么会在晚上发出那样的叫声呢? 我很直接地冒出这样的疑问。 <hr /> 注释: 第三章 妻子打开面对院子的窗户,我也站起来,走向窗户那边一直蜷缩在沙发角落的两只猫也跟着起身,尾随着我,然后跃到凸窗的窗台上,完全不畏惧从窗户窜流进来的寒冬冷空气,还把鼻子靠到纱窗上。 “需要关灯吧!”妻子低声说着,离开了窗边,走去关掉电灯,室内暗下来了,只有电视的画面还有亮光。接着—— 我们并肩站在两只猫的后面,悄悄地看着窗户的外面。 院子里的灯光带着淡淡的橘色光,支配着眼前景物的基本上是夜色的黑暗。 树木的影子倒映在院子的地上,正面围墙边的白色冬季山茶花稀稀疏疏的——围墙的外面是黑漆漆的白蟹神社和广大森林,月光从天上缓慢流动的云之间洒下来。 我们就那样站了一会儿,等待视觉习惯那样的黑暗。但是,尽管习惯了黑暗,能够看到了若干事物的形状后,还是看不到可能发出那个声音的“主人”。 “我去拿手电筒。”我说。 可是,就在我要转身去拿手电筒时—— Q啊啊啊啊啊啊啊! 声音震撼了黑夜。 因为窗户开着,所以那声音听起来更清晰,也更加让人觉得恐怖——啊,那声音真的很接近,说是就在眼前也不为过…… 我们屏息站着,两只胆小的猫已经闻声飞快地逃跑了。 “我去拿手电筒。”我压低嗓子说,然后蹑手蹑脚地转身后退。从刚才起我就一直努力忍着不咳嗽,身体热烘烘的,脑子也有愈来愈不清楚的倾向。 第四章 十二月已经过了一半,出版界所谓的“年终进度”终于也告了一个段落。过了耶诞节后,我好不容易觉得终于可以定下心情、缓一口气了,但身体却早在不知不觉中累坏,所以陷入卧床不起的状况。 经常被晕眩和失眠干扰的我,平常就对自己的身体不太放心,但是,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次这样,因为发高烧而卧床不起了。 突然发烧、怕冷,剧烈的咳嗽和喉咙痛,这就是我的症状。我先给自己下了这样的判断:啊!是感冒了吧……不,不是单纯的感冒,或许是流行性感冒。于是我决定立刻去医院,去的医院当然是前文曾经提过的深泥丘医院。 平常帮我看诊的石仓(一)医生那天正好休假,于是由消化器官科的石仓(二)医生帮我做检查。和脑神经科的石仓(一)医生一样,有必要的时候,消化器官科的石仓(二)医生,也得支援内科的看诊工作。 听完我诉说的症状后,石仓医生便说:“要做检查。” 听到他这么说,我马上背脊发凉,因为他是右眼戴眼罩的消化器官科的石仓(二)医生,所以他这么说时,我会很自动地联想到那个苦不堪言的“胃部内视镜检查”。不过,他现在所说的检查,应该不是那个检查。 如今大部分的医院,都有只要从喉咙采取少量的黏液,就可以快速验出是否得了流行性感冒的检查措施了。所以,医生说的检查是这个——检查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很明确的阳性反应。”石仓医生一边抚着眼罩,一边说着:“是前天晚上开始发烧的吧?” “——是的。” “那么,开tAMAMIFURU给你好吗?” 医生不假思索地说出最近常听到的新药名,tAMAMIFURU是口服型的流行性感冒药。 “你的症状发作还在四十八个小时内,所以服用这种药应该是有效的。” “是,那个,但是tAMAMIFURU是——” 因为服用这种药,而出现危险副作用消息时有所闻,所以,这种药不是评语不太好吗? “没有问题啦。”医生态度轻松地回答。“你想说有未成年的人服用这个药后,出现举止异常的事情吧?有人突然莫名其妙地从家里跑到外面,有人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去,有人躲在阁楼里或佛龛中,有人会做出婴儿般的举动,有人会咯咯咯地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这些报导我都知道,不过,那些奇怪的举动和药之间的因果关系,目前还没有被证实。再说,莫非你还未成年?……不会吧!” 就算我的身体没有不舒服,我也不觉得这个玩笑好笑。 “因为我是大人,所以不用担心?”我如此问道。 医生有点认真地说:“不是,”然后说:“目前为止,医学上还没有可以完全不担心副作用的药吧?服药之后,如果你感觉到任何不舒服,请立刻停止继续服用,并且马上找我们商量。” “嗯,好吧。” “总之,首先你不会有未成年者从窗户跳下去或躲在阁楼里那样的情形,这点请你放心。” 不知道是不是发烧的关系,虽然医生已经这么说明了,但我对医生说的“首先你不会”的“首先”部分,还是感到有些不放心。我想一定要请妻子注意观察我服药后的情况才行。 “不过,”石仓医生一边在病历表上写着,一边说着:“你最好能再做一下消化器官系统的检查。上次做是前年春天的事吧?已经是两年半以前的事了。” “啊……是,不过……那个……”我胡乱地回应着。 如果要做“消化器官系统”的检查,那么这次一定还是会做那个让人非常不舒服的“胃部内视镜检查”。前年的春天……啊,是的,没错,我还没有忘记。我第一次来这家医院时,因为要做种种的检查而住院……啊…… 我慢慢地把记忆从热烘烘的脑袋里拉上来。 “上一次的检查结果虽然没有任何问题,不过,年过四十五的人了,千万大意不得。” 模模糊糊的脑子里,好像有个什么——不是很舒服的空白记忆里,有着唧唧唧的声音——我觉得是那样。 “说真的,最好每年都要做定期进度检查,我建议你最晚明年春天的时候,做一个详细的健康检查,可以吗?” 啊,那是什么?那个……唧唧,是什么呀?到底是什么呢? “可以吧?” “……啊!”我慌张地重新看着医生的脸。 “是。”我点头说。“是……啊,可不是吗?已经是四十几接近五十岁了。” “内视镜的技术进步很多,现在已经有从鼻孔插入型的检查器材了,检查起来比以前轻松很多。” “——唔。” “那么,请保重。” 这是三天前的事情。 服用了医生开的tAMAMIFURU后,所幸我并没有发生任何异状,并且从昨天开始慢慢退烧,身体不舒服的状况也大致消除了,不过目前还是没有痊愈。以往正月的时候,我一定会去探望住在邻县的母亲,那已经是惯例了。但是以目前的身体状况看来,今年似乎还是不要去的好。 第五章 我脚步轻飘飘地走到玄关,拿了手电筒,那是一个大型的手电筒,光线相当强。 一边确认手电筒的光线、一边走回客厅时,我想顺便关掉电视机。 已经接近午夜零时了,我的视线不经意的瞄了一眼电视画面,结果吓了一跳。因为出现在画面上的,是我所熟悉的深泥丘医院的建筑。 拿着电视遥控器的手不由自主地不动了。 那是医院正面入口的地方吧?那位女主播在画面的右边,在画面左边的是一名穿着红色外套的年轻女性。我认识那个年轻女性,她正是女护士咲谷小姐。 不知道前情是什么,但是看起来好像是女主播正在访问护士,而护士在作解说的样子。 “是呀!” 她好像有点难为情似的,左手抚弄着头发。她的左手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受伤了吗? “无论怎么说,今年最重大的问题和如吕塚有关。”就在她说了这句话的时候—— Q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可怕叫声再度响起,听起来比刚才更加清晰,好像就在窗户外面而已。我因为这个声音,一惊之下按到了电视遥控器的“OFF”,女护士的声音便因此中断了。 “喂,快一点。”妻子对我招手说。 “真的就在很近的地方呢!那里,围墙的那边,刚才的声音是从森林的那里……” 我照着妻子说的方向,把手电筒的光源指向那个方向。 “那边呀!那棵大朴树附近。” “唔,知道了。” 妻子所说的那棵树,笼罩在手电筒强大的白色光环下了。果然—— “啊!那个!”妻子压着嗓门说:“你看,在那边,就在那边。” “唔?在哪里?” “那边呀!……啊,还要再上面一点。你看你看,那根粗树枝的地方。” 我固定住光源,凝目看着,果然……确实有…… 那里确实有着“什么”。 “果真是猴子呢!”妻子声音急促地说。“耶,你看吧!猴子坐在树枝上。”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 那里确实有着“什么”——那个“什么”比我想像中的大,圆圆的、灰白色的身体看起来毛茸茸的……确实像妻子说的那样,好像有一只猴子坐在树枝上,可是—— “是猴子——吗?” “是猴子。” “那家伙”突然转头向着我们,看起来就像被恶魔附身的芮根·麦尼尔一样,只有头部做了一百八十度的回转……突然,我“啊”地叫出声。 不是猴子,那不是猴子,那是…… ……那是什么呢?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 那是什么啊?那张脸! 叽啊啊! 短暂的叫声震动了黑暗,也差点震掉了我手上的手电筒!我还没从惊魂之中回神,下一个情况就发生了。 那家伙的影子突然左右拉开,身体变成比原来大了一倍以上,但基本上不管是什么生物,身体都不会像那样突然膨胀成两倍大以上,所以是“那家伙展开翅膀”了。 站在我身旁的妻子轻呼道:“好厉害!” 我则是昏昏沉沉地,不断反复地想着:那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呀?张开了的翅膀震动了几下后,那家伙离开了树枝,我用手上的手电筒光亮,追着那家伙的行动。不知是哪里的寺院传出除夕的钟声,那家伙在钟声中飞上高空。朦胧的柠檬形月亮,出现在森林上空流动的浮云空隙中,那家伙在黑夜里画出奇怪的影子,并且在下一瞬间从高空急转而下—— 往这边飞来了。 它使劲地往前飞,横冲直撞地向这里靠近,眼看就要突破纱窗,飞进屋子里了。 “哇!”我叫了出来,整个人还向后仰。然后,就在这黑夜的某处…… 叽咿! 我听见和朝这边冲过来那家伙所不一样的另一个声音——我听起来是那样。 叽咿、叽咿咿! 热烘烘、昏沉沉的脑袋里,出现了不同类型的剧烈晕眩,我忍不住一手扶着凸窗的边缘,以此支撑着身体。即使是在强烈的晕眩攻击下,我仍然握紧手中的手电筒,那家伙并没有从手电筒的光亮中消失,它在即将撞上纱窗的那一秒,停止冲进来的举动。 它在窗外,张开翅膀,浮在约一、两公尺高的半空中。尽管突然而来晕眩严重地打击了我,但我还是再一次看着“那张脸”,我很清楚地看到了。 啊……果然没错。 但我的身体也到极限了。 只靠一只手已经无法支撑我的身体,我慢慢地靠着窗户蹲下去——记不清楚那是几分钟前的事情。 “……不要紧吧?”妻子摇摇我的肩膀,把我从无意识中叫醒时,强烈的晕眩已经消失了。“耶,你没事吧?怎么突然蹲下去了呢?” “不……啊,唔。”我缓慢地点头,站起来。 “呼——”妻子放心似的叹了一口气,说: “刚才的那个,我还以为是猴子呢!真是的!我吓了一大跳。” 她依旧看着窗外,非常感慨地说:“那是猫头鹰吧?我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猫头鹰。” <hr /> 注释: 第六章 “你看,你看,这里有写:‘雌猫头鹰有时的叫声是叽啊——叽啊——像野兽的声音’。” 除夕的钟声响完后,妻子拿出野鸟图鉴查看,给我看那样的记述文字。 “不知道耶!我一直以为猫头鹰的叫声是呵——呵——” “啊……嗯。”我心不在焉地一边回答,一边想着。 “刚才的那个”真的是猫头鹰吗? 昏沉沉的脑袋不停地想着。 刚才在那根树枝上回头看这边的那张脸!在窗户的外面张开翅膀的那张脸!——那不是猴子的脸,也不是猫头鹰的脸,那是、那是人类的脸呀!起码在我眼中是那样。 那个影像清清楚楚地烙印在我的眼睛里,直到现在还没有消失。 那是人类的脸……而且是不知在何时,不知在何地,我曾经看过的人类的脸。 可是,那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看到的呢?想不起来了。不过,那个……唧唧,那是令人害怕的脸——苍白的皮肤,小小的眼窝,非常丑陋而凸起的鼻子,像新鲜伤口般斜斜咧开的嘴巴。老实说,那真的非常丑,不过确实是人类的……唧唧唧唧、唧唧。 人面鸟。 我的脑子里浮起这样的字眼,可是内在的理性马上清醒,暗骂自己愚蠢。 “愚蠢!”我小声地说着。 愚蠢、愚蠢,愚蠢呀!这个世界上没有那种东西。不可能有那种东西吧? 觉得那是人类的脸,只是我自己个人太神经质的关系……唧、唧唧,实际上那应该是妻子所说的猫头鹰吧……唧唧唧唧唧,对,一定是的。或许是得了流行性感冒,而且还在发烧,对,一定是这样。而且,我还有吃新药tAMAMIFURU,唧唧唧,这种药说不定还有会产生幻觉这种不被人知的副作用。这样想比较……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