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脸人》 第一章 幽灵墓地 <er top">01 逃犯是在最后一霎那被击毙的。 那时候,雨下得正猛。借着天用闪过的电光,桑楚一眼就看见了对方那淡粉色的假臂,以及拧在假臂上的锃亮的螺丝。匕首就上在假肢的中部,利用某个机关,哧地声弹出来,直刺桑楚的左胸。这时候躲避已经不可能了,老头子仿佛听见了利器划破衣衫的声音。 与此同时,胖子的枪响了。 那一枪打得极准,准得叫桑楚的喘气儿都停了。不过,就这么一枪,他老先生的全部努力顷刻间变成了肥皂泡。老头子一直以为,那次行动原本能成为他最出色的案例之一,结果却被无可奈何地写进了失败的记录。尤其可惜的是,由于唯一证人被击毙,七名重要涉嫌分子眨眼同变成了清白无辜的好人。其中,业务员两名,经理一名,主管部门处及处以上人物四名,至于背后还有什么更不得了的主儿,不得而知。 “很可惜!太可惜了!”桑楚有好长一段时间,变得像祥林嫂那么絮絮叨叨。 枪声比炒豆大不了多少,逃犯那被雨水打湿的头发仿佛飘了一下,太阳穴处溅起一簇猩红……完了! 桑楚险些个坐在地上。 逃犯的身体挺了挺,假肢及匕首紧擦着他的耳鬓划过去,然后莫名其妙地扭转过来,倒向桑楚。老头子用脚尖一踮,让了过去。噗的一声,尸首重重地撞在了最近的那块石碑上。 胖子跳跃着从墓地的另一端跑过来,电光闪处,犹如在一片竖立的大麻将牌中冲过一头大马熊:“怎么样,没伤着吧?” “就差几公分。” “×!没想到狗日的还有暗器!” “我真得谢谢你。”桑楚快速地蹲下身来,甩手电照着尸首耳梢上方那个弹孔,“胖子,你不但是咱们警界最肥的家伙,而且是个了不起的神枪手!” “小意思,从小打东西就准。” “可是伙计,”桑楚试探性地摸摸死者的颈动脉,“我原打算带个活的回去呢,所有的重要线索全在这个人身上。” “那不成!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你捅死!” “王八蛋!”桑楚嘭嘭地捶着胸口,“是你给老子穿的护甲!” 是呀是呀,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桑楚对这种冲动型的人物最怵头,这种人能在马上就要成功的一瞬间,由于某种无法自控的下意识而导致全盘皆输,并且你连脾气都发不出来。 他胡噜着脸上的雨水:“胖子,这家伙背后有好几条大鱼被你这一枪给放走了!” 胖子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后果,傻不愣登地戳在雨地里发呆。突然,他扬手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桑楚擤了把鼻涕:“再来一个,狠点儿!” 胖子果然又扇了一个:“我是不是得写份检讨什么的?” “写个屌!现在该叫人收尸了。” “顺手儿……顺手儿烧了算啦。”胖子战战兢兢地望着坡顶,“上头就是火葬场。” 桑楚大张着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打出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我可能感冒了。” 胖子刚想说什么,忽见桑楚手电一闪: “谁!”不远处的墓碑后站起个人来。 <er h3">02 不少人以为,桑楚的转运正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尽管从严格意义上区分,后来所发生的那个奇案应该单独成立。但,这么巧、这么奇、甚至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并非人人都碰得上。谁会想到呢,在那个九月的雨夜里,桑楚会在阴森森的墓地,见到一位如此异乎寻常的人,一个女人。 雨丝在光线中拉成了水淋淋的纱幕,那女子就罩在迷蒙的雨雾里。她看上去很年轻,身穿白色或者乳黄色塑料雨衣(这一点桑楚当时没有把握),只露出一张苍白苍白的脸,胸前捧着一束洁白的马蹄莲。 显而易见,育才那一幕百分之百被这个女子看到了。老桑楚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胖子,随便开枪确实太他妈危险了!你做梦都想不到,即便在坟地里,也不全是死人!” 望着那幽灵似的女子,胖子已经吓傻了,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老兄简单不敢相信,这种只有聊斋故事里才看得到的场面,会实实在在出现在自己跟前。而且……他必须承认,那女子长得相当漂亮。 “跟我来!”桑楚捅了他一把。 两个落汤鸡似的警察向那女子走了过去。桑楚不像胖子那么紧张,但也够呛。尽管他从不相信什么幽灵,可这时间地点以及眼前发生的一切,又确实叫人不寒而栗。 对方一动不动地被站在原处,手电光中,那张脸白得有些不真实。嵌在眼窝深处那对忧郁而美丽的眸子,充溢着难以言表的惊恐,胸前的白花在悚悚地抖动着。 桑楚把手电光往下移了移,站住了。 “小组。”他试着叫了一声。 对方没反应,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儿。 桑楚等着她平静下来,手探进兜里,摸出半包被泡糟了的烟。 “小姐,你知道我此刻想到了什么吗?” “鬼。”女子好歹说出一个字。 “不,鬼没有你这么漂亮。”老桑楚调侃道,想试着把空气弄平和些。无论如何,他相信任何事情都是有原故的。 “那像什么?”女子暗示性很强,立刻平静了许多,甚至笑了一下。 老头子探过头,用耳语般的声音道:“像人。” 对方的笑容蓦地消失了,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桑楚料定这女人神经多少有些异常,便不敢再问什么。只见那女人的目光在坟茔间巡睃了一圈儿,而后慢慢地收了回来,倒退几步,忽然转身快步而去。深深的鞋跟敲击着石子地面,渐渐听不见了。 “见鬼!”胖子听见桑楚小声咕哝了一句,“她像不像飘走的?” “真像!”胖子掏出手枪,“要不要跟上去?” “跟个屁!你现在的任务是收拾那具毫无用处的死尸!” 接下来的三天,桑楚高烧39度多。一半是由于淋了雨,更多的则是因为案子的失败。但不排除其中有那神秘女人的作用。在老头子的探案生涯中,各种怪事见得多了,可哪一件也比不上墓地那场戏更叫他惊心。 胖子像王八似地蔫了两天,后来终于忍不住伸出了脑袋。他逢人便说:“喂,你们知道我当时吓成什幺德性了么?不…不是因为那场面,是因为老头子那句话。他说那女的‘像人’。” 像人!此话说得太有学问了! 不过,无论人们如何议论纷纷,毕竟没有谁把它当正经事儿看待,包括桑楚本人在内。此间,胖子到街上转悠了一天,说有个和那女人非常相似的娘儿们到保险公司去了。汇报给桑楚,老头子连理都没理。 那几天,他老先生正沉浸在前所未有的遗憾里,脾气极坏。用康局长的话说,桑楚那两天像疯狗似的,得谁咬谁。 <er h3">03 可事情往往在最想不到的时候发生转机。 就在桑楚先生发誓“撒尿也不冲着古城方向”的时候,老天爷来敲他的门了。由此,他再一次邂逅了墓地中的那个神秘女人,并且绝对不是巧合。 “天不亡我!”老头子后来作如是说。 事情出在第四天,准确日期是九月六日傍晚。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飞机票是七号的——他已经准备回北京述职了。 所谓述职,说穿了就是自己骂自己一顿。他绝不会把责任推到胖子身上。 自人秋后,这座要命的北方古城便开始没完没了地下雨,像个前列腺出了毛病而且久治不愈的病秧子。 桑楚声称,他的感冒之所以老是好不利落,肯定和这倒霉的天气有关系。烧退了,精神还是不行。和康局长说着说着话就睡了过去。睁开眼皮时,外头的雨还在下。天差不多全黑了,其实才下午四点多。 门外楼道里有人咋咋呼呼在骂娘,是古城那侉得掉渣儿的方言。内容好像是关于六斤饭票和几十块钱的破事儿。随后便听见了老康的吼:“小声点儿你们!老头子在我屋里打蔫儿呢,让他消停儿行不行!” 说着,门被屁股拱开了,老康拎着暖壶夹着报纸退了进来:“哟,醒啦!” 桑楚叭唧着嘴,道;“能不醒么,你这儿跟骡马交易大会似的,各种牲口都在叫唤。” “嘿,你这张臭嘴!”康局长好脾气,搁下暖壶开了灯,把胳肢窝里夹着的那沓请柬扔在茶几上,“看看吧老兄,你的面子已经大得叫我眼红了。十三封邀请书真有你的,走到哪儿都是热点!” “菜都黄了,还热个屁的热。”桑楚点上支烟,闭着眼睛吸着。灰色的烟雾顺着他灰色的鬓角弥散开去。他的头发该剃了。 “老康,把烟灰缸递过来。”他回忆着被瞌睡打断的话题,“刚才咱们说到哪儿了?” “不说了行不行?我的人已经怕你了。临走临走,你就不想留下点儿和蔼可亲的印象?” 桑楚的小眼睛咧开条缝:“那不成,该说的就得说!比方说胖子——他的枪打得好,我承认!你应该把他送到国家射击队去!还有那身膘儿,像警察么?脱了衣裳整个的日本相扑!最要命的是心理素质,怎么那么沉不住气呀呀!” “完了没有?我已经听你叨叨十八遍了!莫非所有的警察都应该长得像休这么瘦?”老康推过烟灰缸,在他旁边坐下来,把请柬一张一张地码在桑楚的肚皮上,“再者说了,你电话里很有把握,认定逃犯是个安了假肢的家伙,这种人不可能跑得很快!” “假肢并不局限于腿呀!我的意思分明是说……哦,对了!我的确忘记提醒你了,那人有一只胳膊是假的,并不是腿。”桑楚弹弹烟灰,“是呀是呀,老子一句话没跟上,你就给我弄来个相扑选手!” 老康笑道:“算了算了,我命令他减肥还不行。现在看看你的好事儿吧:大学学生会的,今天晚上。桥牌之友俱乐部——新鲜,你什么时候儿学会打桥牌了?” “我学会打桥牌的时候你还不会站着撒尿呢!”桑楚无味地挥挥手,“别念了,我没任何兴趣,只盼着早点儿回北京挨骂。” “还是去吧,人家把你奉若神明。” “我有脸去么我?”桑楚推开请柬,“而且,你分明是看错了,不是十三封,是十二封,那个蓝皮儿的是信!” “是信么?”老康对着灯看了看那信封,“哦,是信。没藏着危险品吧?你老兄要是牺牲在我的管区之内,同行们非得把我吃喽!” “也许真没安好心。”桑楚接过那信翻转着看,“我最烦这‘内详’二字,它容易让人往坏处想。这么说吧,我收到那些不署名的信,有一半是恫吓或漫骂。曾经有个孙子宣称,要把我的‘那个’剁下来喂狗;还有个浑蛋扬言在我屋里安了个定时炸弹,弄得一家老小睡觉都不敢脱鞋。” 老康大笑。 桑楚把信在沙发扶手上磕了磕,撕开。 于是,在稀里胡涂的情况下,在苦干了一周终于前功尽弃之后,桑楚却因了这封未署名的信,又在古城扳回了一分儿。 大大地玩儿了回心跳。 “什么事儿?”老康见桑楚蹭地坐了起来。 “凤凰山……让我想想,风凰山不就是那块埋死人的坟场么?”桑楚啪地将信按在茶几上。他绝不会记错,信里所说的这个地方正是自己翻了船的那片公共墓地。 他眼前不由自主地跃出了神秘女人那美丽而忧郁的脸。 老康看了他一眼,伸手把信抓过米,只见上边写着这么几行字…… 接信后请于七日上午九时至九时半,在凤凰山墓地正数第四排十三号位见面。情况复杂,亟需面告。 “见他娘的鬼!怎么跟特务似的?”老康又把信看了一遍,“这几个外文字母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写信人的名字。准确地说,是拼音缩写。”桑楚敲着脑壳,竭力回忆着来古城后所接触过的每一个人。他相信自己的记忆力,假如有谁的姓氏字头带Y,他绝不会漏掉。 八个,至少有八个人的字头带Y。但后两个字对不上。不行,这么想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他拿过信纸反复琢磨着,又对对信封上的笔体,确认这是个办事认真并且十分谨慎的人。但从字迹的力度上看,不像出自女人之手——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联想到女人。 信封和信纸都是商店出售的,信的内容不是一次而就,由纸面上的印痕看,前头少说写过两份草稿。如此字斟句酌,一般不会是恶作剧。 “会不会是外国人?”老康发觉桑楚对此信非常重视,“哪个老外撑多了干的?” “这不可能!”桑楚道,“我连中国人还认不全呢,哪来的外国哥儿们?你看伙计,这个人不是那种不敢署名的人,却署了个如此缺德的名字,你估计用意何在?” “他在成心绕你。” “正确!这个人肯定知道我有个什么事都想弄咀白的毛病,所以才耍了十中不中洋不洋的把戏。但是,他想见我的愿望确实是很迫切的。只是这个地点太他妈气人了,去哪儿不好,偏偏跑坟地去。进不起大酒店,找个小饭铺聊聊不是也行么?” “你真打算去呀?机票怎么办?” “退掉!”老桑楚抖然来了精神,“我想看看这主儿究竟憋着什么坏!” <er h3">04 秋雨好歹在后半夜停住了,清晨却刮起了溜溜的小风。桑楚借了辆破自行车往城北去,骑到半道儿就发觉穿少了。妈的,痱子还没退干净,说话就这么冷了。 凤凰山不远,出城就到。 这样的中型城市按说是比较适合生活的。不像北京那么大,更不像北京那样为了挤汽车、换地铁一天需要两三个钟头耗在路上。这儿好就好在大小适度。有精神的话,骑车跑完全城,一天全齐了。道路当然赶不上北京的宽阔,但足够用;高楼大厦也没有北京的气派,但看着挺舒服。尤其好的是,这儿的人口密度非常合适,不像北京那么拥挤,哪儿哪儿都跟下饺子似的。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古城的油条特像古城的人,实实在在。个儿有北京两个那么大,价钱才是北京的一半儿。 还有,你要是打听东,绝不会有人像北京的小痞子那样把你弄到西边去。 唯独这鬼天气叫人无法容忍,来了一个多礼拜了,没看见一缕阳光。阴气沉沉的叫你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忧郁之感。这天儿逛商场还成,逛坟地就是另一码事了。 尤其是那事儿之后。 桑楚埋头骑着,缩缩着肩,尽可能不让风打领口吹进去。车是二八的,他骑着显高,否则腾出一只手来护一护,或许还好受些。不多一会儿,越过环城马路,凤凰山就不远了。 凤凰山原则上还算不上山,顶多是广阔的地平线上稀里胡涂鼓起来的一个大土包。一出环城路就能看见了。土包是绿的,这证明树生得不赖。但不是陵园所惯有的松树或柏,而是清一色的白桦。在桑楚的印象里,不少拍电视的都喜欢摄取桦树干上那些大疤拉,说是像一只只人眼。无论你走到哪儿,都有目光在没完没了地盯着你,非把你盯得像贼似的异常心虚。 高明!把墓地设在这儿绝对高明!即便死者的亡灵埋在地下,也还有眼睛睁着看人,看那些外表一个赛一个哀伤肃穆而心里头并不是那么回事儿的活着的人。 只不过那眼睛如果能倒过来,就更像真的了。老桑楚试了一下,没有成功。破自行车推进树林子锁好,点上支烟,老头子蹚着潮漉漉的山草朝墓地走去。 出门时老康叫他带两个人,他说不能那样,即然是赴约,就应该守信用。现在来了,才发觉真是有些疹得慌,脑子里老是晃动着那个女人的模样。 一条正在铺筑却尚未完工的青石阶梯朝墓地方向蜿蜒着。走出一段儿,便可以看见山顶上的仿古式灵堂、骨灰厅以及焚化尸体的那根高高耸起的烟囱了。那是每个人都必定要经过的最后一段路程。 墓地在山腰上,是那种眼下比较时兴的序列形墓室。横竖整齐得叫所有的仪仗队相形见绌。每个墓穴占地不足一个平方米,竖了碑的证明有人了,没竖碑的空穴还在迎候着“新兵”的报到。在北京,听说购置这么一个穴位相当不便宜,不知古城的行市怎么样。老桑楚一直以为,人的后事最好不必太当回事儿,活好点儿比什么都强。死后随便烧烧,剩下的渣子住江河湖海里一倒,完事!绝对比这种埋个盒子在水泥洞里强! 设办法,现在兴这个。 前头有个红砖砌的小屋,很小。一个穿着旧线衣的独眼儿老头正蹶着屁股在抠着墙旮旯的什么东西。这是桑楚到目前为止所看见的唯一一个活人。他走上去和老头打了声招呼,对方啊了一声继续操作。原来,墙角儿正有一堆蚂蚁兵团在齐心协力地搬运一节少说有二两重的略有些变质的火腿肠。 “有人来过么?”桑楚看看表,快九点了。 老头没理他,继续用树棍儿驱赶着蚂蚁麇集向那条屎橛子似的战利品。桑楚赶紧递上烟,老头这才直起腰来:“没有,你是头一个。” 那只失去眼球的空眼窝儿居然—挤一挤的怪吓人。 桑楚帮他把烟点上,想了想,索性把半包烟全都赏给了这个守墓人:“不对吧,至少应该来过一个。” “没留神,你自己进去找吧。”守墓人把烟随手扔在窗台上,十分地看不上眼,“不过我得提醒你,前几天晚上,这儿才发生过枪战。” 桑楚想笑。才一枪就被说成枪战了,真要是发生枪战,还不得变成海湾战争了。 “进去不用登记吧?” “随便转悠,这儿不是机关。”老头进屋了。 桑楚缩缩肩膀,莫名其妙地朝前后左右看看,便向着碑石林立的墓地走去。在他的印象里,西方人的陵园,坚立的大多是十字架。 或许真的上当了。他越往里走越是犯嘀咕。墓地阴森可怖,别说人,就连个鬼也没有。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没开封的香烟,撕开口抽出一支点上。 由坡上数,直到坡底,总共有四十多排,横看就没数儿了。尚未竖碑的水泥坑里都积了不少水,边儿上搭着块四方形的“盖儿”。没有刻字的石碑胡乱摆着,叫人觉得有些打发人的意思。桑楚往坡上走,鞋底上很快就沾了好厚一层泥。打这儿到第四排,走起来还挺费劲。真不明白那天晚上胖子怎么跑得那么矫健自如,身轻如燕。 远处的白桦树,大睁着几百只眼睛在看着他。 没人,的确没人。看来是上当了。 他目测了一下石碑的高低,认为再小的个子也很难藏得住,除非躲在树林子里。 沿着第四排往左走,一路浏览着墓碑上的名字,其中居然有一个姓桑的。天依然阴得可以,四野苍白一片。桑楚的猎奇心早没了,剩下的只有无名的忧郁和由于衣裳没穿够而带来的凉意。这时候要是下起雨来可就惨了,非得烧到八十度。 看看表,九点二十。 他在第十三块墓碑前停住步,眼睛突然眯了起来。因为他看见墓室上放着一束鲜花,一束裹在满天星塑料纸里的白色马蹄莲。哦!大有文章! 现在是九月,清明节和七月半(鬼节)都过了,中秋还不到。事实上,这是个非常没有纪念意义的日子。 马蹄莲! 和雨夜中那女子手里的花一模一样!桑楚拿起那束鲜花,却见墓室上并无一丝潮痕。毫无疑问,花是今天一早才放的!假如是昨天,花束的下头无论如何都应该有水痕才对,因为昨天有雨。 难道和自己约会的人已经来过并离去了?他又数了一遍,不错,正是第十三号坑位。莫非对方想要自己从鲜花中得到某种暗示?还是……还是仅仅让自己注意这块墓碑? 石碑的正中镌刻着死者的名字:李邑。 生卒年月是1963-1990。再无其它文字,连立碑人姓名也没署。 是的,这墓确实与众不同。 估计死者为男性,死时二十七岁。这年龄本身就有琢磨头。四年前……不知是不是今天,这个人死了,眼下只有这些初步印象。 九点三十分正,背后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很慢,很从容,越走越近,终于在桑楚的背后停住丁。 这才是那个写信的人!桑楚放下花束,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先看见一身米黄色的风衣,然后是一角露在风表背后的中山装领口,终于,他的目光停在了来人的脸上。 方脸,高颧骨,脑门儿很窄(或许是被墨镜弄出的视觉差),头上扣了顶深蓝色的鸭舌帽。个头儿么……桑楚估计了一下,一米七五左右。 “是桑楚先生么?”对方先开口了,本地人。 “你来得太准时了!”桑楚上下打量着这个和他约会的主儿。不认识,绝对没见过,“假如不碍事的话,最好把墨镜摘下来。” 对方摘下了墨镜,露出一对很普通的眼睛。外表看,四十岁上下。他朝桑楚笑了一下,纯礼貌性的。 “哦,好了。”桑楚耸耸肩,“十分钟前,我还以为自己上当了,现在看来,那是多余的担心。对了,能告诉我么?你是姓杨还是姓严,或者……姓尤什么的……” “严,严学浩。” “阎锡山的阎么?” “不,严肃的严。” “你是不喜欢汉字,还是觉得外国字母好玩儿?”桑楚口气不太客气,“干嘛非得弄得神神鬼鬼的?” “对不起,对不起!”严学浩有点不好意思,“我是担心您不会来,才……” “咱们俩并不认识。” “是的是的。我是从胖子那儿听到了您的消息。至于您的大名,三岁小孩儿都知道。” 又是胖子!桑楚恨得牙根痒痒:“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直来直去不行么?” 对方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话,只是随手把墨镜戴上。这样,桑楚就很难看清他的眼神了。 桑楚朝那束马蹄莲呶呶嘴:“这是你送的么?” “不,不是我。” “真不是?” “当然,我干嘛要给这个人送花?”严学浩摊摊手,“我还以为那是您送的呢!” “越说越没谱了!严先生!”桑楚吸了口烟,突然问道:“你认识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年轻女人么。” “女人?什么女人?”对方作吃惊状。 “现在是我在问你!懂么?因为是你把我约到这儿来的!”桑楚凝视着对方的脸,“说吧,你究竟是干什么的的?” “一般干部。”姓严的也摸出支烟点上,口吻变得严肃了,“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向您提供个情况。” 桑楚摇摆手指:“不!别忘了,我不是古城的警探!” “可您是中国的大侦探!古城的我还看不上呢!”姓严的倒挺坦率。 “哦!这么说,你的事情很重要喽?” “准确地说,这不是我的事情,但确实很重要!”姓严的弹弹烟灰,用手扶住墓碑,“桑先生,我是慕您的大名,才有此冒犯之举的。” “谈不上冒犯,我只是不明白,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把我约到这儿来?换个地方谈谈不行么?” 严学浩笑了笑:“是的,让您说对了。此事只能在这么谈。您看见这块碑了么?” “当然。还有这束花。”桑楚努力地回忆着那天夜里的情景,确认那个女人所站的位置正是这里。 “这花我不清楚,我想说的是这墓穴里的死人。”严学浩抬脚蹬在墓室上。 “莫非你能把他叫出来?” “啊,有意思的就是这个。”严学浩抚摸着碑上的名字,“假如我告诉您,数天前我在街上见到了这个人,您作何感想?” 桑楚一怔:“他?” “对!李邑。” 第二章 觅迹寻踪 <er top">01 谈话进行得很顺利,同时也十分简单。归结严学浩的全部意思,其实就是一句话:李邑没死。 “你为什么如此肯定?”桑楚又拿起那束花翻看着,“就不兴是你看走了眼?” “这不可能!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经过银地大厦工地的时候,他正好从工棚里钻出来,一看见我,脸立刻变了颜色。我刚才说过,我们曾经作过四年邻居,绝不可能能认错人。” “他有什么习惯动作么,”桑楚问,“好好想一想,这比相貌更重要。” 严学浩无疑是想过这个问题了,遗憾的是,他干得不是侦探专业:“总之有眼熟的地方,但是我记不起来了。” “你后来……我的意思是说,你进行过核实么?”桑楚道。 “去过。”严学浩立刻点点头,“我又去过两次,可惜没见到人。不过我问过工地的民工,他们证实,老大确实姓李。” “老大,莫非是包工头儿?” “可能吧。总而言之,我相信我没认错!” 桑楚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沉吟了片刻,忽然转了个话题:“严先生,你为这事儿专门约请了我,现在我想知道,你想让我干什么?” “当然是抓这个人!”严学浩提高了声音,“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个!李邑是个罪犯!” “什么罪?” “具体的我不清楚,好像和一笔巨款有关。” “巨款?”桑楚注视着他,“数字大么?” “好像有两百多万,具体数字您可以去市政府监察部门核实。我在宣传处,不太了解具体情况。” “李邑,李邑过去是干什么的?” “保险公司的业务员。” “停!”桑楚忽地警觉起来,“你再说一遍!” “保险公司。”严学浩不解地望着他。 想起来了!桑楚把那束花举到眼前。是的,胖子确实说过,那个长相与墓地中所碰上的女子酷似的娘儿们进了保险公司。于是便出现了除“女子”、“马蹄莲”、“墓室位置”之外的第四个交叉点——保险公司! 或者说,正是“保险公司”这一点,使前头的东西变得有了意义。 “哦,严先生,容我说句不太中听的。你既然知道李邑是罪犯,并且发现了他,原则上讲,应该立即与有关部门取得联系!可是你没这么做,为什么?” 严学浩取下了墨镜,掏出手帕擦拭着镜片。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正是我为什么一听说您来到古城才开始行动的全部原因,我信不过当势这帮人!” “此话可说大了。” “不大!我是古城的干部,听到见到的东西比您多得多。这么说吧,我信不过任何人!” “过激了。” “宁可过激。” “什么意思?” “这还不明白么?”严学浩重新戴上墨镜,“我宁可不说这个事,也不愿意看着罪犯从网眼儿里漏掉。我相信背后有黑幕,不然的话,四年了,早该有结果了!”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桑楚道,“我想我已经明白了你的用意。你把我约来,并且告诉了我这件事,现在我想知道,你还有没有没向我透露的东西。” 严学浩不满地皱皱眉;“怎么?您怀疑我隐瞒了什么?” “不,你误会了。我只不过是从专业的角度说事儿,有的你认为无关的东西,很可能正是我所需要的。” “啊!这么说您愿意接手此事了?” “确实很感兴趣!因为…怎么说呢?围为我刚刚输了一盘棋!”他想起了北京那层已经无法揭开的黑幕。 “让我想想……”严学浩抄着手踱了几步,“事情的大致过程好像是这样的,四年前,老龙口地区发大水,李邑和保险公司的其他几个人前去考查并且发放保险,但在一个很意外的情况下,李邑被洪水卷走了,两百多万保险金就在他手里。出事后,经有关方面多方营救打捞,总算把李邑的尸首找到了,但保险金却全部失踪。这就是轰动全市的那件事。当时就有人认为其中有鬼,但人死无证,至今悬着。现在我再次见到了李邑,足见事情完全不是传闻的那么回事,可是又不敢髓便对外人说,一旦和本案有牵连的人物知道了这个情况,肯定会先走一步的,您明白我的意思么?” “当然。”桑楚捏着下巴,“所以你才找到了我。不过严先生,你是否发现这里有个不好解释的地方,既然李邑是个携巨款的在逃犯,他怎么会这么大着胆子重新回到了古城?” “不错,我为这事已经琢磨了好多天了。但是我敢肯定,我没认错人!” 桑楚“嗯”了一声,突然问“李邑有亲人么?” “有过,”严学浩道,“过占他和他母亲一起生活,出事后不久,他妈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世了。他要是活着,现在应该是一个人。” “他没结婚?” “没听说。” “会不会有女朋友?”桑楚把那束马蹄莲放在墓室上,“你看,这花一早就放在这儿。” 严学浩盯着那花出了会儿神,不解地摇摇头:“这不好解释。” 桑楚笑了:“不是不好解释,是太不好解释了。休想,假如这花是他的女友送的,就等于告诉我们,李邑确实死了!还能说明什么?” 他说这话的目的其实是想试一试对方的智商。其实,为了掩入耳目,李邑的女友(现在仍是假设)完全可以前来送花,而且会不断地送。 很可惜,严学浩确实转不过这个脑筋,点点头,道:“对,的确不太好解释。” “严先生,你尽可能不要太在乎我是谁。再想想,用你自己的逻辑想,会不会还有其它目的,我指的是这束花。” 严学浩果真思考了一会儿,仍旧不得要领。桑楚换了个角度,指着墓碑问道:“你知道这块碑是什么人立的么?” “大概是保险公司吧?” “大概、好像。”桑楚耸耸肩,笑了,“你今天早上使用这类字眼儿太多了。我看,咱们还是去问问那个守墓人吧。他或许会提供某些有价值的东西。” “这墓穴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是说,”严学浩望着那墓室,“您就没想过里边会是空的么?” 桑楚摇着头拿起那束花道:“相信我,这里绝不会是空的,但不排除是假的。” <er h3">02 一只眼的守墓老头正像鬼似地坐在床上,两膝盘得很端正,腰板挺直进行着吐纳。见门口进来人也没什么表示。一般地说,干他这种职业的人,感情大多比较冷漠,单身者居多。桑楚靠着门框,点上支烟自顾等待。这种时候他是非常有耐心的。 严学浩立在他背后,不错眼珠地盯着老头那只难看的独眼。 小屋里有一股又潮又臭的混合气息,陈设简陋得算不上陈设。靠墙一张单人木床,床对面是张桌子,旧得一塌胡涂。桌子上头堆放着酱油瓶子盐罐儿等等,还有些散乱的挂面,桌子下头是煤油炉子、电炉子和两只塑料桶。此外就是靠墙角放着的一摞大小不一的铝锅了。床下扔着双破球鞋。 房门正对着床,门侧便是小屋唯一的一扇窗户。窗台上摆着一盆叫“死不了”的花,这是此屋的唯一亮色。老头枕头旁边放着十来本武侠小说,这证明老头识字。 几分钟后,老头双掌搓着脸,总算结束了他的“功”。然后抠着脚趾头说话了:“干嘛?你不是早上给我烟那个人么?” “眼力不错。”桑楚道,“还有他。他也是来给你送烟的。” 桑楚捅捅严学浩。 严学浩无可奈何地把烟掏出来扔给了老头。 “火,”老头得寸进尺,“给个火。” 严学浩又把打火机扔了过去。老头子点上支烟抽了一口,又对着亮儿识别着牌子。 “不成,这烟抽得也太次了。” “你抽好的抽惯了!”桑楚迈进了门坎,“而且不用自己花钱买。” “不行不行,现在是淡季。清明节前后,我一天少说能敛上十盒八盒的。”老头倒也坦率,而后用大拇哥往后指指,“山头上那些狗×的,都是成条儿的要。酒,竹叶青以下的看都不看,黑着呢!” 桑楚知道,你要是这么和他聊,他能聊到天黑。于是朝严学浩勾勾手指,要过那束马蹄莲:“这东西你眼熟么?” “眼熟。来上坟的都带这个。”老头一日接一口地吸着烟,“道口那个花铺算是发了。” “哪个花铺?” “上路往左,靠铁道那个。” “最近呢?”桑楚接着老头坐在床沿上,“常有人来上坟么?” “不多,不多。” “有没有我是说?” “那我怎么知道?谁爱来谁来呗!这儿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你就不看着点儿?” “初来时还转转,时间长了才明白,转不转都一样。你打听这个干嘛?” 桑楚笑笑:“一个月多少钱?” “二百来块。” “惨了点儿。”桑楚道,“就不想长几个?” “做梦都想。” “我帮你反映反映,现在你告诉我,见没见过一个比较面熟的女人?挺年轻,总捧着这么一束花。” “你是民政的?” “差不多。反正我说话再还是挺管用的。看着你连个小黑白(电视机)都没有,我可能帮你要一台来。” 老头似乎开始重视桑楚,愤愤道:“你们民政太不是东西了!前年就答应给台电视,直到现在也没兑现,光发了这么个破半导体,还是单波段的。” 说着,从黑漆漆的枕头底下摸出个肥皂盒儿大小的半导体收音机扔过来。 桑楚发现这老头懂的玩艺儿还不少。 “放心,下个月我包你看上电视!”他又拍拍那束花,“现在你告诉我,有没有我说的那么个女人?这个人长得很俏。” 他必须强调这句话,因为大凡漂亮女人都比较惹跟。加之对方好歹是个男的。 老头的空眼窝揪揪得像个烧麦,琢磨了好一会儿,还是摇摇头,道:“我真没留神过谁,爱莫能助。” 咦?桑楚心里头怪叫一声,无奈地站起身来:“哦,看来你的电视机问题,我也爱莫能助了。‘沙哟那拉’!” 老头子蓦地愣住了。 桑楚拿起花往外走,迈过门坎又回头笑笑,道:“你!良心大大地不好!” 言毕,拉着严学浩快步离去。 “哎!”独眼儿老头扶着门框追出来。见桑楚回头,凶声恶气在骂道“我操你祖姥姥!” 两个人撒腿就跑。 严学浩喘着大气问:“喂,你这是玩儿的哪一出啊!” “你不懂。这个岁数的人,加上他那个口音,十有八九在日本占领区生活过,那时候,连驴都会说日本话。” “喂!桑先生!”严学浩快步跟着桑楚,“你懂的真不少。” 桑楚见守墓老头没追上来,便也放慢了步子,摸出烟来请对方抽:“实在抱歉,让你损失了个打火机。” “一次性的,无所谓。”严学浩道,“我不明白的是,李邑分明是个男的,您干嘛总是追问什么女人。” 桑楚到树林里推出那辆破自行车,发现汽门芯居然叫人拔了,邪门儿。严学浩说不碍事,前头有修车的。随即又提出了方才的问题。 桑楚扶着瘪了轮子的自行车往前走,心里琢磨着严学浩这个人。单从外表自然是看不出什么的,但提的问题多少有些叫人起疑。 “严先生,胖子大概不会忘了把那晚上见鬼的事告诉你吧?还用问么?” 严学浩点头承认:“是,他是说过。不过,您根据什么把那个女人和李邑的事儿扯在一起?” “我说过么?这可是你说的!我只是从职业的角度广泛收集线索而已。” 万马奔腾般地驶过一列客车,两个人禁了声。隐约看得见,铁道那边确实有个花店。桑楚觉得老板很精明,把花店开在陵园附近,颇有些创意。 “严先生,咱们该分手了。”桑楚拍拍对方的肩膀,“有些话只有警察才能问,明白么?你有什么事可以打电话找胖子,由他转告我。亲自来也行。” 严学浩显然有些失望,但又不好过分,便礼貌地点点头,走了。 桑楚决定,回去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把胖子的嘴撕了。这个该死的!嘴怎么那么快呀!当然当然,他的嘴要是不快,自己八成已经飞到北京去了。老百姓的话说,这叫“该着”。 眼下,他对这个案子已经舍不得撒手了,凭感觉,此案是那种一开始就扑朔迷离的类型,墓地中的神秘女人;一个死了四年的家伙又活了;巨额保险金以及严某所暗示的重重黑幕…太值得一干了! 此外,桑楚还有个特殊却很好理解的毛病,干了漂亮活儿,他最怕接手新案。而一但失利,劲头反而更足了。 根据已知线索,前方的突进目标有两个,一是保险公司,一是银地大厦工地;花店仅仅是个过度,落实一下那束马蹄莲及其买花人的情况。 <er h3">03 看守花店的是个六岁左右的小姑娘,很纯洁的样子。问她店主在不在,她说在里屋搓麻将牌呢。花店除了花也卖别的,油盐酱醋什么的,还有几只花圈立在柜台后头。桑楚把那束花递给小姑娘,说还能卖。然后有目的的提了几个问题。小姑娘起先不明所以,后来突然想了起来,说一大早是有个女的在这买走了一束花,和桑楚给她的那束一模一样。小姑娘所描述的那个女人也和雨夜中墓地里见到的那位大体相似。 “想一想,孩子。前几天……时间么,可能是下午或者晚上,那个女的是不是也在这儿买过一把同样的花?” 女孩子眨巴着眼皮,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就在这时,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从里屋晃悠出来:“干嘛,买什么?” “打听件事。”桑楚换了种口气,把意思说了一遍。 那汉子一拍脑门:“有!有那么个人!你指的是不是开枪那个晚上?这就对了,我记得很清楚,确实有个女的来买花!当时我已经上板关门了,那个女的忽悠一下就出现在我身后,把我吓了一大跳!高鼻梁,大眼睛,穿着件黄色的塑料雨衣,对不对?” “没错儿!像个鬼似的。”桑楚比划了一下。 “对!就是她,就是她!买了一束马蹄莲。这个女的真他妈邪了,隔三差五老要打我这儿买一束花儿走!” “隔三差五?” “没错儿,三天两头来。像他妈神经病似的。” “哦,谢谢。说不定她真的有毛病呢!”桑楚道,“哪有修车的?” <er h3">04 银地大厦工地。 推土机轰鸣着,将一大片灰白色的瓦砾推成了一座大山。铲土机高悬的巨臂一抓就是半卡车,可着劲儿地吞食着那座小山,十几辆大黄河排成一溜儿,如同排队打预防针似地等着装车。靠东一侧已经在下地基了,基础挖得很深,蚂蚁般的民工头顶着黄色的保险帽,在织成网的螺纹钢之间作着捆扎工作。桑楚蹲在大坑上方抽烟,很有兴趣地看着民工们用一根辘轳把儿似的工具将铁丝绞紧。挨着停车场方向,是一溜简易工棚。 他就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但工棚里没人,只有些形形色色的饭盒和五颜六色的花被窝。这类被面儿的被,眼下只有农村还在用。 李邑会在这些人中间么? 说实话,所谓李邑,而今在他眼里仅仅是个概念或者姓名符号。绝不可能像严学浩那样一眼就认出,但不排除严学浩认错人或者出于其它目的。不管出发点是否相同,他和严某之间有一点是相似的,那就是不会随便相信谁,包括严某本人。 严学浩究竟出于何种目的向他提供了这个情况?真如他宣称的那样,仅仅是出于强烈的责任感和对当势者的不信任么?难下结论。也没必要下什么结论。他现在更感兴趣的其实是那个送花的女人,因为这是他亲眼目睹并从花店店主处得到证实的东西。 尤其令人费解的是,那女人为什么“隔三差五”地要去给李邑送花? 还有就是保险公司。 他猛吸了一口抽到头的烟屁股,然后瞄准下头的一个黄帽子弹出去。烟头准准地打在帽盔上,溅起几颗火星。民工胡噜着脖子跳起来,见坡上蹲着个瘦老头,便破口大骂起来:“老不死的,你他妈是干什么的?” “我是你爸爸!”桑楚挑衅着。 又站起几个民工,两路迂回着冲丁上来。 “你是谁爸爸?” “我是你们老大他爸爸!” “放你妈的屁!我们老大没爸爸!” “各位,暂停暂停!”桑楚打丁个手势,“说正经的,我谁的爸爸也不是。我是建设指挥部的,找你们李头儿……对了,他叫他什么来着?” “李再兴。” “对!小李子。他人呢?” “泡小妞去了。他是头儿!” “你们干嘛不泡妞去。” 民工们面面相觑,又一齐把目光射在桑楚脸上。不知是谁喊丁一声:“老家伙是假的!上去打呀!” 桑楚早有准备,下坡推了自行车,紧跑几步跃上去,狼狈而逃。后边扔过几块土坷垃,打得他东倒西歪,有一块正打在尾椎骨上。 这一着儿玩儿得有点缺德,非常缺德。不过有一点基本证实了,包工头儿不叫李邑。 但不排除是化名。 <er h3">05 在保险公司就不能那么粗野了。桑楚文质彬彬地在里头转悠着。来上保险的人不多,干活的人也没几个。但他们却有一幢巍峨壮观的大厦,实在叫人纳闷儿。 在营业厅的两侧,各有个楼梯口,估计楼梯上方才是保险公司的心脏。他现在还没拿定主意上不上去。营业厅那几个办事员里没有他想找的人。 转悠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已经被注意上了。始终坐在墙角打蔫儿的那个穿灰制服的保安站了起来,倒背着手在他后头溜达,屁股后头挂着一根像驴尾巴似的“电棒”。这家伙可能觉得自个儿挺唬人的,桑楚想。其实他知道,有些“电棒”压根儿就放不出电来,他不是“老外”。 保安终于在他屁股后头站住了,不说话,就那么盯着他的脖梗子。桑楚回头朝他笑笑,摸出烟叼在嘴上,接茬看“保险须知”。 “这儿不许抽烟!”保安一开口就挺横。 桑楚再次回过头来,却没笑:“我抽了么?” 保安噎住了,很没趣地走开去。,不一会儿又转了回来,非常不客气地搡了他一把:“喂!你倒底是干什么的?” 桑楚一指地板:“听着,我要是就势倒下去,磕断几根肋巴骨的话,你往后就知道随便朝老年人动手动脚是多不上算的事了!” “这是我的职责!”保安不吃这一套,“我盯你半天了,觉着你来的目的不是上保险。” 桑楚一时间还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开门见山地问么,问什么?不知道问什么。李邑死去四年了,冷不丁问及此人,效果不一定好。还是问一个女人,不!更不妥。你首先得弄清那女的是不是保险公司的才对。而且即便证实是,也不一定使用正面突进的方式,除非万不得已,还是虚晃一枪得了。 “谁说我是上保险来了?我是来找人的。” “找什么人?” “姓李。” “我就姓李!”保安指指自己的鼻子,“此地有六个姓李的,你找的是哪一个?” 桑楚作为难状:“我没见过这个人,是别人介绍的。这人和你岁数差不多,叫李什么来着……俩字儿。” “李邑!”保安脱口面出。 “对对,就是这个人!” 保安沉默片刻,忽然伸手薅住了桑楚的脖领子,冲柜台里吆喝道:“喂!你们帮我盯着点儿,这儿来了个找李邑的!” 边说边把桑楚往楼梯口拽。柜台里的人全站了起来。看得出,这句话本身确实非同小可。桑楚假模假式地挣扎着,嘴里胡乱地发出几声怪叫。心里头却偷偷地笑,行了,总算可以接近“心脏”了。 拉拉扯扯地上了楼。桑楚一边打坠一边巡睃,一直被揪到了四楼。在三楼拐角处,那保安还成心在他小腿上拱了一家伙。看样子,李邑的形象已经不能拿臭不可闻来衡量了,谁和他有染谁倒霉。 有染?怎么冒出这么个恶心人的词儿。 一家伙搡进保安室,对方让桑楚老实坐着别动,立刻拨通了电话:“是我!晏经理,来了个找李邑的!让我弄到保安室来了……好,明白!您快点儿来。” 搁下电话,对方靠门站着,以防猎物鼠窜。桑楚伸脖子朝楼下看了看,被对方揪了回来。他发觉此楼间架很高,才四层就看着眼晕了。窗外正前方,是一幢样式古旧的旅馆。 楼道里很快传来了哔哩啪啦的脚步声,门开处,涌进四个人来,三男一女。桑楚快速看了一眼那女的,发现不是,这个女孩子虽说长得也挺漂亮,却矮些,鼻子也不够挺,是那种娃娃脸。至于其他三个男人,八成是负责人。 “是他么?”中间那个五十来岁面色浮肿的男人指指桑楚。 “对,他口口声声要找李邑!” 桑楚立刻分辩:“谁口口声声啦?我就问了一句!” “一句就够了。”对方叫人把门关上,“你知道李邑是什么人么?哦,老白、江宁,你们俩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和老苏来处理。” 后边那个男子和叫江宁的姑娘挺不情愿地出去了。桑楚看出,问话的这个人就是晏经理,另一位消瘦疲惫的姓苏。 “小李,你忙你的去吧。”晏经理朝保安挥挥手,然后请老苏在椅子上坐下,自己依然站着。 保安却非常尽职,说不能走,以防不测。 桑楚挺欣赏小伙子的负责精神,他不是那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人。否则自己就不会被弄到这来了。 “这是我们苏经理。”姓晏的向桑楚介绍道,态度还行。桑楚明白,这个姓苏的才是保险公司的大拿,晏经理顶多是个副的。 “敝姓桑。”桑楚欠了欠身。 “桑什么?”保安喝问了声,还是那么横。 “桑楚。” 保安一怔,却没说什么。可桑楚分明看出来了,小伙子知道自己。 “桑先生。”苏经理开口了,“我们的人把您叫到这儿来是有原因的,您能不能告诉我们,干嘛要找李邑?” 桑楚不打算把话说透,却不得不进行些暗示:“我其实并不认识李邑,是我的一个朋友提到过他,他该我朋友一笔钱。” “多长时间了?”苏经理喘息着同,胸口里发出咝咝的喘息声。 “大概有一年多了吧。”桑楚道。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老苏咳嗽起来,听声音肺上有毛病,“你一定是搞错了!李邑已经死了四年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桑楚假作吃惊,悄悄地把拿着烟的手放开了:“这就怪了,我朋友说,李邑去年才和他借了几千块钱,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你再回去问问你那位朋友,弄清楚是不是我们这个李邑。你们肯定是弄错了。” “那好那好!”桑楚站起来。 晏经理抬手拦住了他:“等等,先生还没说清问题呢!” “我?我有什么问题?”桑楚望着那张浮肿的脸,“我也是受人之托。” “你是干什么的。”晏经理咬紧不放。 “我是个教员,这怎么啦?”桑楚有意把概念弄得模胡些,没说出警官大学几个字。 “有证件么?” “证件没带。”桑楚觉得没必要把他们吓得太什么。其实证件就在身上,“不放心的话,你们可以打这个电话落实。” 他随手把老康的电话写在台历上。 晏某不追问了,苏经理挥挥手,没再说什么。保安一把抓住桑楚的胳膊,把他请了出去。一个身影快步从门后走开,是那个娃娃脸的女孩子。 “松手,小伙子!”桑楚低低地喝丁一声。 保安连忙松了手。 两个人快步下了楼,走出营业大厅,桑楚便站住了:“小伙子,你现在知道我的身份了吧?” 保安眨眼间现出些惶恐:“是的,您是桑楚先生!” “不觉得我是冒充的么?” “不!我认得出来。” “刚才为什么没认出来?” 小伙子十分不好意思:“刚才…刚才我没往那儿想。” “这不怨你,”桑楚道,“我这个人无论走到哪儿,都是可疑分子。不过,请你继续保持沉默,全当不认识我。” “行!”小伙子点点头,“您为什么要找李邑?难道有什么新情况么?” “眼下还说不准。”桑楚挠挠头皮,“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只要我插手某件事,那就一定有明堂。懂么?” “当然懂。” “那好,体现在告诉我,李邑死亡的前后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只听说些皮毛。” “皮毛也行。说吧。” 保安小李便把所知道的情况说了一遍,内容与严学浩的陈述基本一致,只是具体化一些。四年前被携走的巨款是二百一十四万,发放保险金的是李邑(办事员)、晏子昭(副经理)、白可夫(办公室主任)、宋凡(出纳员)。 “那个江宁是干什么的?”桑楚指的是那个神色不太对头的娃娃脸。 “江宁是李邑的女朋友。”小李道,“出事以后,是她去处理的后事。” “哦!”桑楚觉得有意思了,“其他几个人呢?” “李邑淹死了,钱丢了,其他几个找不到尸体,就先回来向市府述职了。” “骨灰也是江宁下的葬么?” “好像是。” “不要好像,是不是?” 小李恨恨地说:“是!除了她,谁还会给个罪犯送葬!起先江宁还不服,后来便没声儿了。李邑那浑蛋造成的后遗症至今还在。您看见我们苏经理了吧,肺癌晚期,刚从灾区回来,灾区群众至今还记着那笔账呢!” “处理结果怎么样?” “没有结果,罪犯死了,当事人写检查。晏经理停了八个月职,白可夫降成了一般办事员。” “还有一个宋凡。” “宋凡没怎么样,她只是个出纳。你看,她来了。”小李朝前头嗷嗷嘴。 桑楚迅速闪到门侧,仄头望去。只见马路上快步走来个年轻女人,很漂亮! 高鼻粱、大眼睛、皮肤很白。正是墓地中见到的那个神秘女子! “小李!封住口,我走了。” “明白。”年轻的保安用身子挡住了那女人的视线。 第三章 阴谋结出的毒果 <er top">01 宋凡躲闪着来往的车辆,好一阵儿才登上保险公司那马赛克阶梯。她朝保安小李点了点头,便快步进了门。小李的目光追着她,直到看不见了。那时候,桑楚正推着辆破自行车由存车站出来。老远地,他朝小李扬了扬手,又把手指竖在嘴上作了个姿势。随后就蹬着车走了。 小李突然有些激动。 说不清是由于旧事发生了变化,还是由于见到并折腾了一下他始终崇拜的那个人。反正一向十分平静的心开始不平静了。 他坚信这里头有戏。 自李邑死后,有关部门确实忙乱了一阵,没忙出结果,也就不了了之了。在接下来的几年中,由于巨款丢失而造成的恶果至今没有完全消除。尽管投保户的利益没有受到什么损失,但保险公司却被弄得元气大伤,一直没缓过劲儿来。每次发薪水时,大伙就会因为得不到奖金而把李邑诅咒得作鬼都作不成。唯一不吭气的只有两个人,宋凡和江宁。 江宁就不说了,值得一提的是宋凡。 在人们的印象里,宋凡是个文静,内向,不与任何人结盟也不与任何人结仇的人。工作从来是本本分分的。她或许有些孤傲,但并不让人烦。严格地说,应该是孤僻。没听说她有过对象。总而言之,保险公司的男性们普遍对她印象很好,包括小李在内。 出了那事后,宋凡大病了一场,先是往普通医院,后来转到了专科医院。结果除了躯体疾病得以痊愈外,心理上却无疑受了伤。她变得古怪、术讷、多疑而儿神经过敏。有人说她偷偷到精神病院挂过号。 久而久之,她成了那种随便上不上班都可以领工资的人,没人说什么,都觉得她挺可怜的。和晏子昭停职、白可夫免职比起来,她的结果应该说更不幸。 小李始终是同情她的。 如果没有桑楚的出现,那事儿早晚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淡化。有意思的是,四年之后竞有人来找李邑,而且不是别人,居然是大名鼎鼎的桑楚。这时候,你让小李不激动已经不可能了。 他回忆着自己怎么把那老头子弄得只哇乱叫,心里多少有些后悔。不过,从方才老桑楚对他的态度上看,自己好像赢得了信任和好感。唯一使他不解的是,当桑楚发现宋凡时,眼睛突然就亮了许多。 贼亮! <er h3">02 宋凡沿着静静的过道儿往前走,身上披着件米黄色的风衣。鞋跟敲击着地板,发出深悠清脆的声响。 这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姑娘,确实非常漂亮,是那种冷调子的美。个子高挑、匀称,去当个时装模特儿什么的再合适不过了。实在说,她曾有过若干次出头露脸的机会,假如混得好的话,大小也变成个名人了。可是,她性格不行,太内向也太拘谨。有人管这叫心理素质,有人管这叫人格特征。只有她自己最明白,那是由心理素质具象化了的人格特征,而命运就是由这两者决定的。 现在,心理和人格都发生了病态变化,所有该憧憬的东西都不属于她了。她自知是个有着心理疾病的人,也明白大伙都看了出来。无奈的是,她没有力气把陷入泥淖中的腿拔出来。负罪感像恶魔似地缠着她,而且随着日子的流逝,一天天递增着。 工作是干不成了,苏经理安排她去学电脑,其实没指望她掌握什么,仅仅是给她提供了个休息和安静的条伴。隐隐约约,好像还有点儿让她反思或者回忆什么的意味。 回忆什么呢? 理智告诉她,苏经理是个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好人,她的心里话是完全可以对这个人说的。但是理智对于她已经不管用了,没有人体会得到病态的心理是怎么残酷地折磨着一个外表什么都看不出来的人。她好几次想死! 却没死。因为她还渴望着病能治好。 遗憾的是,在疾病没治好之前,她对所有人,包括苏经理在内的所有人,都存在着一种可以说是不由自主的敌意。这敌意一旦再人为的不予表现的话,只能出现最可悲的一个结果,那就是对所有人的天然的防范。 她是个比任何人都弱的弱者。 拧开门,靠着冰凉的墙壁立了一会儿,脑海里有白色的东西在闪动着,一会儿是林立的墓碑,一会儿是雨夜中的闪电,最后,这一切都消失了,化作一束洁白无瑕的马蹄莲。 李邑死得好古怪好古怪!那座小木桥为什么偏偏在他走上去的时候坍塌下去呢!她一闭上跟就能看见李邑被洪水冲走的最后一霎那高扬起一只抓着黑色密码箱的手,一块竖起来的桥板碎片砸在那只手上。他的身躯随着一团滚动的树枝顷刻消失在浑浊的洪水里…… 但,这不是最后一幕。 最后一幕是白可夫那声可怕的怪叫,紧接着便有一梭子弹射进了阴霾重重的天空。老白当过兵,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老龙口武装部借给保险公司的那支手枪,这枪原本是为了防备打劫者用的,结果却变成了求救的信号枪,抑或是为李邑作最后的诀别。 凌厉的枪声淹没在轰鸣的洪水水中,由于木桥的坍塌,洪峰似乎更加肆虐了。谁也听不见这枪声。 她倒在老白的怀里,在昏厥的最后印象里,是晏子昭那可怕又惊心的号啕…… 二百多万呀!这对他们四个人来说,无论如何是个天大的数字! ……她激凌了一下,快步离开了墙壁。 假如这事情发生在昨天,或许还可以理解,但日复一日地熬过了四年,那痛苦就可想而知了。印象里,是自己走在最前头的,可不知怎么回事,李邑就上了桥。这小小的一个变化,转瞬间决定了一切!真是自己死了,充其量是一条性命,可李邑却除了性命外还有一只黑色的密码箱,这就大大地不一样了。 事出之后,各方人士进行了力所能及的打捞,一无所获。李邑就这么死了!可怕的事却没有结束。当江宁赶去找到了李邑的尸体并捧回一个骨灰盒的时候,李邑却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携款毙命的罪犯! 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她不能欺骗自己的眼睛,李邑提着钱上桥时,丝毫没有携款逃跑的表现,他只是说:“得赶在天黑之前到达乡政府,力争当天把保险金发放完。” 他好像还说:“谁抱着这么多钱也不会安生。” 是的,李邑不像是罪犯! 在上头找她谈话时,她战战兢兢地表述过这个意思。可是再怎么表达也无济于事,她亲手提取款项的单据以及经老白和晏经理签字的收条一并不见了,那本来是不该存在李邑手里的。预谋!这变成了无可改变的结论! 大概从那时起,她内心的最后一点儿平衡被粉碎了!她觉得是自己害了李邑。为什么不管好单据和收条,为什么让李邑先行上桥? 姑且不论李邑是不是预谋犯罪,单就这两点而言,就足可以叫自己负罪终生。 后来江宁悄悄地把骨灰葬了,再后来,她就不时地到李邑的墓碑前站一站。也许,那时候还算不上病态,仅仅是通常的自责和自罪。直到那个清明节的早上,江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墓碑上时,她才真的病了。 “小人!”江宁的两只眼睛像刀子似地刺在她心窝子上。 要不是那位独眼的守墓人上来阻拦,她八成早就磕死在李邑的墓前了。 再以后,病态的她,总会不时地被内心的悸动搅得坐卧不安,哪怕一串电话铃声也会把她吓得悚悚发抖。她好像走在深不见头的隧道里,有一种绝望感和窒息感在压迫着她,使她第一次走进了那家鲜花店。 说来也怪,只要把花放在李邑的墓前,她的心就平静了,这洁白的马蹄莲成了她医治心病的最管用的良药,连精神病院的医生都说过,这大概也是一种治疗手段。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如同那些为了镇痛而注射杜冷丁的病人,久之变成了一种类似于“瘾”的行为,这是多么可怕的瘾!健全者是不可能对墓地产生丝毫的愉快之感的,她却相反,非到那里去而不能得到安宁。 哪怕是在寒气袭人的雨夜…… 或许桑楚先生永远也不会想到,当他告诉胖子那女的“像人”的同时,宋凡则觉得那两个看不清面容的警察“特像鬼”! 坐正、深呼吸、打开电脑显示器,随着一阵哔叭的键盘敲击声,屏幕上出现一行蓝莹莹的方块字:李邑李邑李邑…… 抹掉重来。 李邑李邑李邑…… 又抹掉。 她收回手靠在椅背上,闭了双眼。那雨夜中的一幕再次浮上脑际。刺眼的手电光晃在她的脸上,四周漆黑一片,她仿佛又听见了雨落在塑料雨衣上的沙沙声。那时候,她正默默地蹲在李邑的墓碑前。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大概是二次或者四次,她把白天送花改在了晚上,像贼一样。其实白天的次数并没有真正减少。只是被她莫名奇妙地忽略了。严格地说,由送花的频率所代表的犯病周期在明显地缩短,关键在于她意识不到这一点。 行走路线也略有改变,以往是从石子路进去,经过守墓人的小屋。后来她发现,每当经过那小屋时,就有一只可怕的眼睛在窗后闪动,甚至连鼻尖儿都在玻璃上压出个小点儿。那守墓人的独眼儿使人感觉到比正常人的眼睛都厉害,仿佛透出一种类似于狼似的贪婪的光。 于是,她改由坡顶绕进去。 守墓人对她似乎格外注意,真的,她的感觉还是准的。那老头看她的时候透着垂涎,而且相当放肆。 记得头一次被这个独眼人扶进他的小屋时,两个膀子就曾经被那个人箍得隐约有些发麻。只是当时的她还沉浸在被江宁痛打后的惊悸里,不可能过多地注意到那独眼人的举止。 那小屋又黑又脏,而且臭不可闻、但是她在这里得到了类似于体贴的东西。老头告诉她,这种场面他见多了,有时候看着挺体面的一帮人,会莫名其妙地掐作一团,把各种各样的老底都抖落了出来。一个涂得花里胡哨的胖婆子,愣是把她男人头顶上的最后一撮头发薅了下来!人哪!最说不清,活着都那么费劲!至于埋在地里的么,也不一定都是好东西! 记得那一次,她险些把独眼人唯一的一只眼睛抓出来。 “李邑不是罪犯!我看得出来!” 独眼人被她的表情吓坏了,抓起个铝锅抵挡着,后背撞在桌上,瓶瓶罐罐全倒了。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使独眼人意识到了什么,从此噤若寒蝉。现在想起来,那实在是个满不错的小屋,守墓老人也是个善察人意的老人,比许多貌似关怀其实并非如此的人强得多。只是那独眼儿有点叫人不放心。事实上,除了那次把她扶走,老头子并没有碰过她一指头。 改由坡顶进人陵园后,她隐约还透出些失落感。有一次,当她由土坡往下走时,远远地看见独眼人正伸着头看她,也就是说,老头子早就有所察觉了。 不过,老头子绝不会知道她晚上也来过。 到雨夜见到两个警察那一次,她好像去过三次还是四次了。她认为两个警察是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宋凡睁开双眼,再次把手放在键盘上,敲出这样一行字:李邑是罪犯么…… 手指接不下去了,她不知后边应该敲什么字,抑或是个“?”号还是“!”号。似乎都不能说明问题。这实在是她无法得出结论的地方。一旦得出结论,她的病可能就好了。 或者是死掉! 房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江宁出现在门口。像个踏地无声的鬼魂。她的目光在屏幕上驻留了几秒钟,而后嘴角儿浮上个可怕的笑纹。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宋凡怔怔地望着她,好一阵才反映过来,顺手消掉了屏幕上的字。 “你怎么不去住院?”江宁不远不近地站着,“你应该做一回全面的检查。” 检查?检查什么? 宋凡的脑筋还没转过来。 “去精神病院看看。”江宁道,“真的,我完全是出于好意。” 宋凡站起来,把椅子推开一些,眼睛里透出些许惊恐。自车邑死后,她最怕的就是这个江宁。这倒不是因为她那一巴掌,至少不全是。更便她害怕的是对方打量她时的那种眼神,叫人不寒而栗。 “我…我没有病。”宋凡言不由衷地应付着。她只要在不是一个人的场合,就心神不宁,唯有独处才稍微好一些。 “讳疾忌医不行,那只会使你更糟糕。”江宁歪着头看她,一脸无所不知的表情。可是,她又从来不把话说透,留给人许多许多瞎想。 宋凡虽说时时表现得很木讷,但对江宁却总处于格外敏感的状态,因为江宁和别人不同。与李邑那层特殊的关系,使她,至少在某种意义上讲,站在了居高临下的位置。 “我能一个人呆会儿么?”宋凡的声音明显地带出乞求的味道。 江宁又笑了:“我本来就不想久留,只想告诉你一句话。” “不不……”宋凡慌了,“求求你什么也别说!” “是关于李邑的!” “哦!我不说了!你确实该去看看病,你看你那张脸!怎么会出这么多汗。” 江宁退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宋凡吃力地咽了口唾沫,脑袋有些发胀。她扶着椅子坐了下去,眼前一片白茫茫。许多日子了,江宁从不和她说什么,为啥今天突然又提到了李邑? 这个名字尽管一直萦绕于心,却是她最怕别人提起的。 发生什么事了?她努力稳定着心神。不会有什么事,不会的! 不会的! 房门轻微地动了一下,宋凡心惊肉跳地站了起来。 <er h3">03 “老白,到我这儿来一下。”晏子昭的脸在门缝处闪了—下,随即便消失了。 白可夫下意识地站起来,又稀里糊涂地坐回椅子上。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应该把季度报表放起来,他拉开了抽屉。 抽屉里放着一沓钱,崭新的一沓钱,那是面值一百元的一百张,整整一万。钱被一条窄窄的牛皮纸条捆扎着,纸条上印着出纳人员的名章。 钱的旁边,放着小学生作业本大小的一张破纸,是某茶叶店用来包茶叶的包袋纸。纸上歪歪扭扭地贴着些从书或撤上剪下束的汉字:“见字务必于九号下午六点将一万元现金放在老地方!李邑” “邑”字显然很不好找,是由“口”和“巴”叠成的,看着很不舒服。 信于今天早上收到,邮戳是昨天下午的,信封上的字迹依然如小学生般一笔一划,十分工整。半年之内,他收到了五封这样的信。现在,他已经不能准确地回忆起头一次收到这样的信时的情景了,那是很难形容的一种感觉,就好像……就好像……总之,那感觉非常非常可怕,就像被人突然推到井里,而后抬头面对井口上一张狞笑的脸一样,那张脸曾在好长一段时间里被他误以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李邑还活着! 白可夫事实上早在半年前就知道这个结果了!他沉默了些日子,终于在一天中午向晏子昭摊了牌,再沉默下去他会发疯的。 晏子昭比他沉着些,并且拿出了同样的五六封信:“你看,我的日子一点儿也不比你好过。” 白可夫惊呆了! “没办法,老弟!咱们只能照办。”晏子昭的口吻显得十分宿命,“不过不一定像你想象得那么可怕。李邑肯定是死了,我更怀疑的是江宁。” “她?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这不是明摆着么?除了李邑,谁也不知道那件事的内幕。” “千万别小看她!”晏子昭的脸浮肿得放亮,“那丫头比咱们俩加在一起还聪明!” “真是她搞讹诈的话,咱们应该拒绝付钱!” “晚了老白,暂且不说‘讹诈’这个词准不准,单就你我第一次都没沉住气这一点,就把老底儿亮给人家啦!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 白可夫无言以对。是的,心里没鬼,应该立刻把信交给有关部门,并且理直气壮地要求查清!可他,还有晏子昭,都没做到。 由此可见,晏子昭并不像他的外表那么沉着。至少不像设计阴谋的时候那么充满大将风度。白可夫设想过最可怕的结局,认为自己顶多是个胁从,主谋是姓晏的。 桥板是他“处理”的,钱箱是他调换的,自己最大的罪过是把有关单据从宋凡那里愉来,并塞进了李邑那只一钱不值的密码箱里。起先自己曾主张把单据销毁,可老练的晏子昭却主张塞进那只皮箱。这样,一旦皮箱被拾到,也可以证明李邑确实是存心要携款逃走的,因为单据理应由来宋凡保管。 不管这一招究竟有多大价值,总归是一步说得过去的棋。 那个阴谋实施得非常顺利,自己和晏子昭的表演也很到火候儿。宋凡丝毫没有查觉出任何不正常。二百多万元现钞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到手了,神鬼不知。 此后便是江宁前去收尸。 假如出问题,大概就出在这里。白可夫曾思索过好久,认为那是个不可知的空白点。江宁确实很聪明,她不会连自己的男朋友都认不出来。即便尸体走了形,衣裳也应该认得。会不会当时就被江宁识破了什么,真如此的话,她带回的应该是个空骨灰盒,李邑的墓室里不会有真东西。 归来后,江宁曾闹过几回,后来便偃旗息鼓了。此后三年多,可以说平安无事。这个现实支持了李邑还活着的说法。试想,江宁如果真的搞讹诈,何必到三年多以后才开始呢? 晏子昭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 对方的态度,曾使白可夫冒出过一个非常荒唐的想法:讹诈信是不是晏于昭寄的? 其实并不荒唐。 这个可能性绝对存在。 所以,自那事之后,他没有一天真正地相信过姓晏的。为此,他每次送出钱后,都曾暗中盯过晏子昭的梢,可惜没有结果。 总之,这讹诈信像百慕大三角般神秘难测,变成了白可夫的一块无法愈合的心病。他担心终有一天自己会变得像宋凡那么神神叨叨。 两个人曾经核对过李邑的笔迹,想证实信封上的字是不是李邑的。无奈他们谁也不具备这方面的知识,又不敢请专家帮忙,此事便搁下了。 五月份有个出差任务,他建议派江宁去,晏子昭领会了他的意思,便把江宁派了出去。结果,在江宁出差期间,他又收到同样的一封信。这使他更加坚信李邑还活着! 今天,这个猜测进一步得到了证实。 那个干茄子似的小老头居然大摇大摆地来找李邑!这里头肯定有文章!他很想知道谈话结果,却被晏子昭支了出来。会不会是姓晏的留了一手儿? 这个人太阴了,必须有所防范。 <er h3">04 晏子昭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前发呆,灰白色的面孔在窗外泻进的暗光中显出些青色。眼袋愈发明显了,看上去似乎比他的实际年龄大十岁。听见门响,他侧过头来,坐直了身子。 “坐。哦……把门别上再说。”他朝白可夫使了个眼色。 白可夫别好门,试了试,才走到对面那张桌前坐下。取出烟递出晏子昭。晏子昭摆摆手,拿出了自己的烟盒。 “怕我这个有毒么?”白可夫不阴不阳地说。随即打火吸燃。 晏子昭把烟横在鼻子前头闻着,不看对面这个人:“别说这些屁话了,赶快想办法吧!” 白可夫把肘支在桌上,使双方的距离拉近些,低声道:“我他妈屁也不知道,你让我想什么办法?” “就这么等死?” “好像是这么回事,你说呢?” 晏子昭对白可夫这种听天由命的口气十分憎恶,却又发不出火来。一根绳上栓两只蚂蚱,总之是套牢了。 “老白,你比我年轻不少,就没想过以后的事?”晏子昭转动着手里的一支签字笔。 “天天都在想。”白可夫实话实说,“可我想不出更好的结果。咱们俩现在和鬼子进村差不多,端着枪东张西望,什么也看不见。可暗处,人家的枪口早对准咱们的这儿了。” 他指指自已的脑门。 “老晏,你干嘛不让我留在保卫室?” “废话,你又不是什么负责干部,站在那儿只能给别人造成某种印象。” “那你也用不着把老苏叫上。” “不,应该叫上。”晏子昭摆摆手指,“老苏是一把手,这种事不能瞒他,那么干容易叫人起疑。” “江宁那丫头也跟来了。”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等等!”白可夫挡住了对方的话头,“说了半天,那个来找李邑的家伙倒底是干什么的?” “他说他是个教员,受朋友之托来找李邑。” “肯定么?” “说不准。” “你老是这样,什么都说不准!”白可夫有些丧气,“你应该搞清此人的身份!” “你错了!老苏在场我敢问那么多么?冷不丁那人冒出儿句要命的话,咱们全完。” “完就完。”白可夫道,“咱们俩总有一个大个儿的!” “你又来了!”晏子昭猛地折断了那支烟,“老白,现在不是咱们俩互相咬的时候,趁早把你那副鬼肠子收一收。眼下要一致起来!懂不懂你?” “好好好,你说,你说!” 晏子昭垂下眼皮,半天没有吭气。白可夫感到一股无名的恐怖,事情确实发生了变化……鬼子进村儿了,端着枪东张西望,假如这个比喻还恰当的话。那么,现在已有人朝天上放了一枪,无形中把空气搞得紧张了十倍。这感受姓晏的绝对比自己还强烈。 白瞟了对方一眼,见那双浮肿的眼窝里有可怕的光在闪烁,非常像一头饿慌了的老狼。 “老晏,你怎么不说了?” “你让我想想!”晏子昭抬起一只手,眉头锁得很紧。 白可夫不敢多嘴,只好等待着。 房间里沉默了下来。 突然,门被敲响丁。 两个人相视一眼,当过兵的白可夫悄然起身,躲到了门后,晏子昭过去把门拉开一条缝,半尺来宽的一条缝。 门外站着江宁。 那张娃娃脸放肆地望着副经理,又引颈朝屋里看了看,“老白在么?” “没……老白不在。有什么事?”晏子昭的声音听上去还行。 白可夫躲在门后,大气都不敢喘。平日里,他和江宁除了业务上的往来,基本没什么话说。两个人中间总有一层雾状的东西存在着。 江宁想干吗? “晏经理。”江宁的声音突然故低了,“他不在正好。我得提醒您一句,这个人特阴险,您得留神他!” “江宁!你这么说可不好!”晏子昭道。 白可夫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却又不敢动。他克制着情绪,想听听江宁接下来还会说什么。 可江宁却笑了,声音很轻:“防人这心不可无,晏经理,我这可是为您好。” “你就想和我说这个?” “对了。换成别人我还懒得说呢!至少您这人还不至于在背后搞什么,是吧!” “那当然。” “没事了,您心里有数就行。”江宁小声笑着走了,鞋跟声逐渐远去。 晏子昭在门前呆立了一会儿,轻轻地关上房门退了进来。 双方各自归位,心情却有了变化。于是又是好一阵沉默。白可夫四肢发凉,一口接一口地抽烟。江宁那话叫他不安,倒不是为自己和晏子昭的关系不安,而是她说这话本身的目的。叫人觉得深不可测。 “老白,咱们接着说。”晏子昭先开口了,好像没有发生方才那一幕,“你有没有什么具体打算?” “你指什么,”白可夫发觉晏子昭从不主动提议什么,“是指咱们那档子事,还是今天来的那个小老头儿?” “都是一回事,一回事。总而言之,事情好像不太妙。” “岂只是不太妙!”白可夫道,“是太不妙了。” “总得想想对策。” “我想不出来!”白可夫实话实说,“至少我连那老头儿是谁都不知道。” 晏子昭突然凑过身来:“会不会是江宁玩儿的把戏?” “哦……”白可夫愣住了。 晏子昭玩弄着签字笔:“我觉得大有可疑之处,江宁好像在使暗劲儿!” “你的意思是……” “我只提醒你这个现实!” 白可夫心里开始咬牙,暗自诅咒这个可怕又可恶的同谋。这现实还用提醒么!姓晏的总他妈说半句话,后半句猜得不错的话,应该是“要江宁永远闭上她那张嘴!” 晏子昭绝对是这个意思。 白可夫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你怎么了,老白?” “我?”白可夫笑笑,“我没事儿!说吧,头儿,你觉得该怎么办?” “具体办法谁也拿不出来。”晏子昭道,“事情怎么发展由不得咱们。眼下能作的只有这个,”他拿出一封和白可夫一样的信,“先找到这个敲诈者再说!” “第几封了?”白可夫惊惧地盯着那信。 “第七封。” “咱们迟早要被榨干的。” 晏子昭耸耸肩,双手撑住了桌沿:“所以,必须采取行动!” “那个小老头怎么对付。” “他?”晏子昭摇头叹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咱们的注意力还是要放在江宁身上,走一步看一步,九号你陪我去‘老地方’,设法把那个敲诈者找到!” 白可夫无奈地苦笑道:“什么陪不陪,咱们俩一样。我也得去那个‘老地方’。” 说完这话,他起身走了。 第四章 红衣女郎 <er top">01 康局长对桑楚带回来的情况颇感兴趣,因为他知道保险公司那档子事。四年前,他曾经征求过有关部门的意见,提议搞一次全面通缉,但随后就听说李邑找到并且烧了,那建议便取消了。桑楚讲到送花女人时,老康首先想到的便是李邑的女朋友,直到桑楚指出李邑的女朋友是另一个人时,才把关系基本理清楚。 “看样子你想插一腿?”老康笑道,“不过,眼下并没有出什么事,而且无人报案。你如何插手?” “这你就别管了。”桑楚道,“假如那个李邑真的还活着,任何人都可以并且应该帮忙把他找到!就当我没事撑的行不行,我的要求不高,给我个帮手。” “还是胖子吧。”老康道,“别不乐意,胖子虽说还不够成熟,可业务上仍然是把好手。至于他那张缺少把门儿的嘴,你可以抽空整治一下。要不要?没有第二个。” “凑和吧。”桑楚不想力争什么,“给我把胖子叫到这儿来。” 胖子自然挨了通臭骂。他说严学浩那人比较可靠,绝不会坏事。同时强调,发现那神秘女人进了保险公司,应该记在他的账上。 “是呀胖子,对漂亮女人一看一个准儿,这是未婚男子共有的优势。”桑楚抚摸着胖子那张全是肥肉的脸。“从今天下午到天黑,你要像条狗似地守住保险公司,务必把那女人盯死,记下她的住处,但不要惊动她!明白了么?” “没问题!”胖子道,“你干什么去?” “我还是要到银地大厦工地去看看。假如有一张李邑的照片就好了。” “找户籍警!”胖子在这方面比较灵,“到派出所查查!” “这个我派人办。”康局长态度比较积极。 桑楚的确想过把严学浩叫上,这样会使辨认工作更容易些。但后来他打消了这个主意,自己一个人去了。原因是担心李邑把姓严的认出来,那样将会很被动。 从目前掌握的情况分析,牵扯进保险公司那件事的主要人物还是比较清晰的:李邑、宋凡、晏经理、姓白的,或者再加上李邑的女朋友江宁,一共五个人。 在他没有闯入保险公司之前,李邑的生与死,顶多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江宁。现在不同了,树枝捅在了蚂蜂窝上,绝对有一番热闹。加上保安小李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于是乎,停了四年的老钟又被上了弦,开始按照它的规律走动。 桑楚需要的正是这个效果。 往银地大厦去的路上,他依次分析着与此事相关的五个人。由于掌握的线索有限,他还不可能把注意力落在晏子昭和白可夫身上,而且以侦破案件的一般规律,这也不太符合逻辑。使他感兴趣的是那两个年轻女子,宋凡和江宁,尤其是后者。 因此,当他赶到工地时,已基本上确定了下一步的方向:关注江宁。 如果情况真如严学浩所说,李邑不会不和江宁见面的。而江宁他恰恰见过,肯定认得出来。顺着江宁这条蔓,摸到李邑那个瓜,其实是件实习警员都能完成的事。老桑楚多少感到自己在干一件没有多大“油水”的事。 也得干!面子必须捞回来,捞回点儿是点儿。难保大头儿在不在后头。 雨没有再下,天依然阴得可以,气温降得非常厉害。桑楚裹了件两面式的军用雨衣,缩着脖子在工地周围瞎转悠。胖子给了他个BP机,说联系起来方便。于是他又想了会儿胖子,发觉这家伙留给自己的总印象竟挺可爱。 天渐渐便黑了下来。 工地上千活儿的人放羊似地从四处归来,集中在工栅前后洗脸、撒尿、抽烟。有送饭车由两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蹬着来,用那柄两尺多长的大饭勺,在一只特大号儿的铝桶里搅着,将乱七八糟汤汤水水的东西舀进一只只饭碗里,态度还挺横。后来由于某民工拿走了仨馒头而小小地爆发了一场争吵。 工棚里的灯泡儿亮了。 桑楚蹲在远处看着,觉得特有劲。要不是早上招惹了这些人,说不定会上前凄一把热闹。现在去当然不行,非被那些民工弟兄打出屎来不可。 突然,他发现不远处也有个人在溜溜达达不走,正是严学浩。对方没发现他,因为他蹲的地方比较隐蔽。可姓严的却太他娘的外行了,站在亮处不说,还没完没了地穷溜达,这不是成心让别人看见么? 桑楚往后闪了闪,把雨衣裹严实些。 这么说,姓严的较上真儿了,非要把李邑缉拿归案!他想起严学浩早上透出那意思,那不相信一切的劲儿。同样的感觉保安小李也有,只不过没过于表现出来而已。 看来,事情将比自己想象得要复杂呢! 他缩着脖子,顺雨衣的领口注视着严学浩的举动。这一刻,他想得很多。是的,不可轻信!这个想法始终盘绕在脑子里。 各种复杂的关系背后,都隐藏着不可知的利害,这个思维逻辑是绝不会错的! 严学浩为什么如此积极?甚至不惜把自己也拉进来?姑且存疑。 此外,有个事实不太容易把握,那就是李邑的身份。且不说那个李再兴是否是他的化名,单就这包工头的地位,八成也不会和这些民工一起住工棚。 如此说来,守株待兔不一定行。 想是这么想,桑楚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也许是一种很过时的毛病,可他相信,等待本身就需要足够的耐心,而且只有很小一部分成功的的可能。他现在只需捕捉到这“很小一部分”。 李再兴?李邑? 天完全黑了。 远处的严学浩在不断地看手表,显然呆不住了。果然,他最后看了一次手表,便扭头往一堆石子后头走,过了一会儿,严学浩推了辆自行车出现了。他往前边那条路上骑出一段,又扭转回来,沿着工棚慢慢悠悠往过骑。头始终没离开工棚的门洞。 这个外行! 终于,严学浩失望地翘了翘屁股,顺着滑溜溜的斜坡加速骑了过来。桑楚站起身子,吐掉嘴角儿那个早已熄灭的烟头,迎着那自行车走了过去,在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他抓住了车后的货架子。 “桑先生!”严学浩一眼就认出了他,吃惊不小,“你怎么在这儿?” “我本来就应该在这儿!”桑楚把严学浩叫到暗处,“倒是你……来干嘛?” “可能咱们俩是同一个目的。” “哦!你连我的目的都知道?” “你不是找李邑的?” “不!我找的是个女孩子。”桑楚朝他挤挤眼,“真的,找一个女孩子。” “我明白了,你等的是李邑的女朋友!” “说得对!”桑楚望着严学浩的脸,“你认识这个姑娘么?” “不认识。”严学浩道,“不过,我可以打听。” “用不着了!她叫江宁,保安公司的干部。” 严学浩说不出话来,显然被桑楚的效率征服了,好半天才问道:“我能帮您干点什么吗?” “别搞反了。”桑楚笑道;“其实我正在帮你。好了,说正事,你知不知道李邑还有—个名字?” “不,我只听说他叫李邑。” “好吧,就这么着吧!”桑楚抬抬手,“往后你不要再多此一举了,像你那样等人,十次有十次要失败!” “您呢!还要等么?”严学浩跨上车问道。 “当然!我可能有九次要失败,为那十分之一的希望,再等会儿!” 严学浩抬抬手,骑上车走了。 就在这时,桑楚口袋里的BP机响了起来。 <er h3">02 胖子发现了目标。但不是宋凡,而是江宁。依据桑楚的介绍,他认定这就是李邑那个女朋友。娃娃脸,个子不高,两只眼眯缝着,别具一番风韵。 那时候,江宁正快步走下保险公司的石阶,沿着一溜精品屋往西走,在两家铺面之间,有一条很窄的小巷。江宁踅进去就没再出来,胖子快步赶上时,江宁已拐出了另一端的巷口。他贴着墙壁稳了稳心神,双手插在口袋里快步跟了上去。 倒不是因为粗心,只是太专注了,致使他没有往后看看。否则的话,他会看见一个个头和他差小多,但仅有他一半“粗细”的中年人,也在后头跟着,此人便是白可夫。 到目前为止,胖子对此案的全部认识还停留在情况介绍阶段。按常规,他更应该重视那个叫宋凡的神秘女人。可是,人都有没准儿的时候,当他一眼看见那位娃娃脸,便“理所应当”地觉得需要盯住,两百多万元保险金、李邑,以及这位女朋友,从利害上讲,这个女孩子要比宋凡重要得多。 应该说,他的这个感觉是正确的。不足之处在于,没有更多的过脑子。 没过多久,江宁从巷子绕上了马路。胖子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他不担心什么,因为江宁那件红色的风衣很好认。小风迎面吹过来,他倒退着走了几步,险些撞在树上。 江宁左顾右盼地穿过马路,站在了对面的公共汽车站牌子下头。胖子竖起衣领,跟上了去。很快,他和江宁的距离只剩下了一米,扭头看的话,连女孩于的眼睫毛都能数得清楚。 马路对面的白可夫没有跟过来,背身靠住一棵梧桐树,斜睨着对面的动静。他没有太在意那个胖东西,全部精力都用在了江宁身上。他当然不是胖子,他知道江宁是有自行车的,这才是他盯住江宁的原因。有车不骑车,而且所等待的公共汽车也不是她的回家路线,光凭这两点就足够人琢磨了。 难办的是,他无法跟上去。江宁要是发现了他,将是非常不妙的,他有些抓瞎了。 车站上有七八个人,谁也不和谁说话。江宁双脚站在马路沿上,黑色的半高跟皮鞋并拢在一起,脚尖一翘一翘的,模样很是悠然。胖子立在她左侧偏后处,可以很方便地看清对方露在发梢下头那节毛茸茸的脖颈。 这小丫头不简单!敢于擅自作主把她的男朋友烧了并且抱回个骨灰盒,这是需要一些胆识的。就算是一切都是掩人耳目的把戏,也不应该由她来玩儿。不简单! 他不讨厌这个女孩子,直到现在仍然如此。就像他不讨厌宋凡一样,更吸引他的是两个女人身上所携带的那种神秘感。 一个雨夜去墓地送花,一个则参与着某项关系着两百多万元巨资的阴谋。老天爷!这一切从外表谁看得出来。满街跑的都是人,人人都这么神秘么,真如此的话,眼前这个世界可太他妈有意思了。 汽车进站了,江宁跨下路沿,迎着车门跟了上去。胖子随着她上了车,并且故意用胯骨拱了她一下,江宁白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马路对面的白可夫绕过树身,抬手拦住一辆出租。他舍不得放过这个机会,必须要弄个明白。 “去哪儿?”司机头也不回地问。 “跟着前头那辆公共汽车。” 司机打开了计程器:“耽误的时间要算钱。” 听口气,出租司机看出了乘车人的目的。 “没问题,走吧。” 一大一小两辆车,便以相同的速度驶上了马路。路灯已然亮了,马路上车流还不算拥挤。白可夫抓着前边的扶手,不错眼珠地盯着公共汽车的后窗。从这里是看不到江宁的,他这么作仅仅因为心情所致。 论斗心眼儿,他干不过晏子昭。为此,他必须多掌握一些情况,至于用处么,现在还管不了那么多,事情在发生变化,而且是非常可怕的变化。这个变化不是他有能力对付的,一个江宁,一个晏子昭,一个李邑,这是悬在他头上的三块大石头,哪一块掉下来都能把他砸成肉饼。要想彻底解决问题,唯一的办法是除掉这三个人,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相信,晏子昭心里也肯定动过这个念头。那个老畜生! 恨,往往是在厄运到来之际出现的,为虎作伥那一刻,他想到的只是钱。两百多万,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一笔横财,一旦变得可望可即或唾手可得,思维程序就全部被打乱、被简化了。晏子昭在分配上是很公平的,五五开,一半一半。那时候,他们满脑子只剩下四个字,死无对证。 要知道人并没死(他至今坚信李邑还活着),他砍了脑袋也不敢要那笔钱呀!晏子昭!这个恶魔。狗×的,他现在也知道钱烧手了! 真要干掉谁的话,他第一个就要干掉姓晏的。绝无二话! 几乎是隐约间,他感到李邑在采取一种零割碎剐的手段,一点儿一点儿地把他和晏子昭往绝路上逼。起初的三年半保持沉默,而后开始行动,每次要一万,文火炖肥羊,把你的油都熬出来。这一手太残酷也太高明了,把你活活熬死! 不过,他能理解李邑的作法,换个位置,自己也会这么干!落并下石,接着再捂上并盖,这个人一旦活出来,采取任何报复手段都不算过分! 现在李邑要杀他,白可夫会服服帖帖地把头伸过去,条件么……就是希望李邑放他先去把晏子昭弄死! 从道理上讲,白可夫早就把以上的各种关系理清楚了。可是人人都想活,死只是下下策。眼下的行为,恰恰是想活的念头使然。至少在可能的情况下,他要争取一把! 这是所有动物的共同本能。 何况还有那么多钱在刺激着他。 出租车缓缓地跟着前头的公共汽车,前后保持着二三十米的距离。司机什么都不问,只管开,由于内外温差的缘故,雨刷所刮出的扇状印痕有些模糊了。司机用抹布胡乱擦了一把。白可夫突然敲敲玻璃: “就这儿下!” 递上钱,他摆了摆手,悄悄地下了车。那时候,江宁正好从公共汽车上跳下来。他背过身,避免被对方认出束。可巧有个后背比门板还宽的胖子遮住了他的视线。 利用眼角的余光,他见那司机对着光线检查了一下钞票上的水印,然后掖好,拉上车门开走了。 前头是古城饭店。 好一阵儿,白可夫才敢转过身来。那扁“门板”在前头晃动着,迎着饭店大门处洒下的光亮,他看见江宁那轻盈的身影闪进了店门。 前头那胖家伙突然加快了步子,盯准江宁而去。白可夫心头呼地一沉,好像感到了什么。他没敢跟上去,只是在原地小小地踱了几个来回。这胖子从巷子中就没离开过他的视野,然后是汽车站,上车,直跟到这里。 不对头! 白可夫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在短短的几秒钟里,他犹豫了。天呀!江宁居然被盯上了!他不相信那是巧合。 进不进去? 毕竟是当过兵的,白可夫知道在紧要关头怎么办,假若不跟进去,这一趟无疑是没有意义的。他点上一支烟,往前后看了看,决然走向了饭店的大门。 胖子就靠在服务台前的电话机旁。门厅里人不少,白可夫在几只手提箱前转悠了一会儿,慢慢地靠拢过来。 有人想打电话,胖子抬手拦住了。从对方的手势上,他看到了一种比较熟悉的东西。是个警察。 电话铃响。 胖子一把攥住了听筒:“快来!占城饭店……对,就是城东那个古城饭店!” 不可久留!白可夫瞟了一眼红木楼梯,悄悄地溜了。 <er h3">03 桑楚赶到的时候,胖子还在门厅里转悠。他简单地介绍了情况,最后说:“所以我放弃了宋凡,盯住了这个江宁。” “是呀是呀,反正宋凡也跑不了。”桑楚对胖子擅自转移目标一点办法也没有,“你盯梢江宁的目的何在?” “没有目的。”胖子胡嘈着脑袋笑了,“或者说,我想搞清她的住处,把她和李邑堵在窝里。谁他娘的想到她跑到饭店来了。” “这说明…我是说,假如李邑真回到了古城的话,他是住在饭店里的。”桑楚扫视了一眼这座样式陈旧,并且不太卫生的大旅馆。对照今早民工的说法,那位包工头住在这种“级别”的公寓里倒是满对路的。不过,这种地方能用来泡小妞么?他相信,民工们所谓的“小妞”无疑就是江宁。“喂,胖子!她是从这儿上去的?” “就是这座楼梯!”胖子指着正面的楼梯说,“同样的楼梯还有一座,在后头。是不是咱们俩分头堵。” 桑楚摆摆手,向服务台走过去:“用不着堵,也无权堵!当然,李邑另当别论。” 在服务员的配合下,他们检索了住宿人员登记簿,根本没有叫李邑的,“李再兴”倒是有一个,但登记年龄65岁,并于上月初就走了。 桑楚把胖子叫到柱子后头,低声问道:“所乘这条公共汽车路线,沿线还有没有饭店或旅馆什么的?” 胖子屈指算算,说还有四五个,但都不大。 “伙计。”桑楚把胖子领出门外,“我怀疑你叫那个女孩子看出了什么,人家在这儿虚晃一枪,逗咱们玩儿玩儿。” “不会吧?”胖子望着店门,“怎么会呢?” “甭管会不会,你听我的好了。去把这一线的旅馆查查,落实一下总没坏处。注意,不要忽略‘李再兴’这个名字。” “江宁还在饭店里。”胖子指指店门。 “没关系,我留在这儿。” 胖子怏怏地去了。桑楚裹了裹雨衣,在饭店南侧的旮旯里蹲了下来。点上支烟,用雨衣的下摆挡着火头,一口一口地吸着。不吸不成,这个角落里有一股冲鼻子的臊臭味。 吸到第二支烟,江宁的身影在饭店门口出现了。那姑娘机警地朝左右看看,然后埋下头,快步朝来时的方向走回去。 桑楚顿时傻眼。 判断只对了一半儿,江宁对胖子起疑是肯定的,把他引到古城饭店也是明摆着的,错就错在自己把寻找方向寄托在前头的某个旅馆,而事实上,那女孩子比自己想象得要聪明十倍,人家往回走。 嘿!老奸巨猾的桑楚让个小丫头涮了。 让胖子慢慢找去吧,十有八九不会有收获。甚至包括现在,由自己来盯住那姑娘,也难保不再上一当。 他远远地盯着前头的红风衣,尽量地把头缩进领口。此刻用不着担心江宁会怀疑他,所谓印象存留还在起着作用,江宁脑海里的可疑对象是个胖子,那是纯粹的生理现象。 大约走出一站路左右,江宁踅进了一条小巷。巷口有一盏昏黄的路灯,映得那红风衣倏然一闪。桑楚继续前行,这时是不能停的,就冲自己这黑乎乎的小身量,非常容易引起人们那些不太美妙的联想。 经过巷口时,他斜眼往里瞟了一眼。见红风衣已经飘出了挺远,至少有两根电线杆的距离。长长的小身影映在地面上,巷子很深也很静。跟么?桑楚想。这样跟进去,立刻就会引起对方的警觉。而放弃了则太可惜。 不能放弃! 老桑楚的脑筋急速地旋转着,终于选准了双方关系的定位点:现在自己面对的是一位充满心计的女孩子,她所作的一切多数都原自背后名叫李邑的人。那么,李邑既然敢在消失四年之久后的今天重返古城,无疑是把各种可能都想进去了,包括他将面临的各种危险。面对这样一个对手,仅靠兜圈子是不行的,不如直接见面。况且,李邑归来一定要进行某项行动,时间上也搭不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生恶变!这时候亮明身份,至少还是个威慑。再说了,上午闯进保险公司,这个江宁也在场,她的警觉实际上早就有了。 应该亮相了! 老桑楚主意已定,疾速转过身来,朝着前面的红风表快步走去。 江宁朝身后望了一眼,步态依然不乱。两个人之同的距离在迅速拉近。少顷,江宁的步子放慢了,在桑楚走到距她四五米处,女孩子停下了,缓缓地转过身来。 毫无疑问,第一眼,她就认出了桑楚。 “你好。”江宁十分平静地打了个不太适宜的招呼。 桑楚摸出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我不太好,现在还饿着肚子呢!” 沉默。 两个人近在尺咫,相互间莫名其妙地出现了某种类似于默契的东西。桑楚捏着烟屁股,使劲儿地嘬了一口,扔在地上踩灭。 “小姐,我认为有必要和你谈谈。” 江宁越过他的肩膀,朝巷口望了一眼,道:“谈什么?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咱们俩是第二次见面了。” “这说明不了什么。”江宁耸耸肩,“见二十次和见一次没有什么不同。” “你至少应该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哦,错了!我对你不感兴趣。” 桑楚傲微一笑:“你也错了!我觉得你对我非常感兴趣。啊,不要否认!聪明人之间最好不要作傻瓜游戏。” “那好,你首先应该解释一下为什么盯我的梢?”江宁采取了攻势。 桑楚嗯了一声:“把你所有的疑问都提出来,我一并回答。” “请先回答这个。” “这个还用回答么?”桑楚歪歪头,“今天上午我已经在贵公司把目的说明了。你不会不清楚。需要更正的是,我的身份是警察。” 江宁咬咬嘴唇:“哦,看来我没猜错!” “是的,你非常聪明!”桑楚道,“所以,我根本用不着解释盯稍的目的。” “你找李邑干嘛?”江宁直插要害。 “好,很痛快!”桑楚由衷地感叹一声。江宁的话解释了所有的关系,看来这个女孩子不但聪明,而且非常自信,“我也明说吧,之所以找他,是因为我听说他还活着。” “先生!”江宁的眉峰跳动了一下,“我认为您在说疯话,不折不扣的疯话!李邑已经死去四年了!” 非常厉害!一开口就把门关死了。 桑楚摸出支烟点上,盘算着如何敲开这个缺口:“小姐,我再重复一遍,咱们不要玩儿那种毫无意义的傻瓜游戏!李邑没死,有人在最近看见过他。” “那我告诉你,说这话的人不是白痴就是别有用心!”江宁的脸色格外难看,“李邑淹死在老龙门灾区,是我亲手收的尸!他的骨灰就埋在公共墓地!” “第四排,十三号坑位。” 江宁一怔,转瞬又平复了:“坑位里有一只白楸木骨灰盒,里边用黄绸子裹着三块骨头,还有一包他生前必不可少的胃舒平。” “李邑有胃病?” “干这一行的胃都够呛。”江宁望着桑楚,“你还想知道什么?” “有没有二百一十四万元巨款?” 江宁突然爆出一声疹人的冷笑:“钱!又是钱!在你们眼里,钱比人命还重要么?” “别激动,小姐!”桑楚感到这冷笑里包含着非常复杂的感情,而且十分真实,“人命比钱重要得多。但前提必需是来路端正!否则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只能告诉你!”江宁正色到,“老龙口的保险户,是李邑跋山涉水争取来的。有时一天只能吃上一顿饭!” 一个兢兢业业的李邑! “姑娘。”桑楚换了个称呼,“咱们找个地方吃点儿东西怎么样?我很想更多地了解一下李邑。愿意赏脸么?” 江宁没有拒绝。 二人走出深巷,就近找了家不太大却比较干净的饭铺。桑楚让江宁点菜,江宁便毫不留情地让老头子出了一回血。但,关于李邑她却不肯多谈。直到分手,李邑在桑楚的脑海里仍然是一团谜。 楸木盒、黄绸子、三块骨头……还有那句耐人寻味的话:不是白痴就是别有用心。 红风衣在夜色中渐渐飘远了。 第五章 不平静的夜 <er top">01 楼道里的灯坏了,很黑。 白可夫扶着墙壁往里摸索。他嗓子发痒,一个劲儿地想咳嗽,却竭力忍着不敢闹出动静。背心贴在后脊梁上,早已被冷汗浸湿了,胸口有些憋闷。 门洞外的马路上,不时有汽车驶过,车灯亮处给楼道带来极为短暂的一闪。他的身影细长得如同一根麻秆。 《新闻联播>刚刚结束,正在播送天气预报:“明天多云转阴,风向南转北,风力二三级,局部地区有小到中雨…” 家家都在看电视,家家的电视里都住播送天气预报。 到家了。 他家没有天气预报。这是规矩,吃完晚饭,女儿做功课,老婆做活儿。厂里发不出工资了,每个月只领40%的基本生活费,不揽点活儿做就吃不了肉。 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丈夫手里头有一百多万。也幸亏不知道,否则的话,白可夫怀疑她会被吓出毛病的。 一百多万。 居然还得像个穷鬼似地苦熬,这算怎么回事呀!有好几次他都想取点出来用甩,但最终忍住了。老婆是个神经过敏的女人,莫名其妙地把钱拿回来,她非得问个底儿朝天,闹不好会捅出事儿来的。总而言之,那一百多万在他手里只是个理论上的数字,你说它是一堆纸也行。其实,他更像一颗定时炸弹。 白可夫没问过晏子昭是如何处理那笔钱的。人和人不一样,晏子昭老婆去世了,儿子分出去单过,他一个人的日子将有很高的自由度。那个老畜生,养个暗室也说不定。 不知为什么,他一想起姓晏的,就恨得双手打哆嗦。 白可夫自认为在此之前自己以及自己的全家,都属于老实巴交那类人。没有什么大出息,也不会捅什么大娄子。挣钱吃饭,挣多吃好点儿,挣少吃次点儿。攒不下几个,也拉不了亏空。应该属于社会上占绝对多数那类人。 “那类人”终于发了笔巨大的邪财。 将会如何? 这个问题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没钱的时候想有,多点儿更好。万万想不到,呼啦啦弄到这么多钱、他傻眼了! 他觉得自己眼下特像个出纳员,按时把钱取出来,按照敲诈信的吩嘱,准时地把款项送去,只是这么个角色。李邑——这个叫他心惊肉跳食不甘味夜不成眠每次都弄出一身冷汗的狗杂种!亏他想得出这么个折腾人的办法。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假如说晏子昭把这个人推到了井里,自己显然就是那个抛石头的人。 他经常冒出这样的念头,像什么来着……对,像不少电影里的镜头,濒死者声嘶力竭地朝他的仇人喊:“你杀了我吧……” 是的,一刀杀掉在这种时候变成了某种真实的渴望。 要人家偏不! 人家像胜利者那样,嘴角叼着烟卷,眯缝着眼,双手插在裤腰带上,用那只穿着大皮靴的脚,异常开心地把你的脑袋像皮球那样踩在水泥地上…这是比死还难受的折磨。 你要是还想活下去,就必需忍受。与电影不同的是,濒死者一旦不死,还有复仇的那一天!而他没有。在这里,复仇者的权力只属于李邑,他白可夫永远要像个鬼似地苟活着,一直熬到死! 他不知道晏子昭和他是否一样。 可以肯定的是,那个老畜生绝不可能好受!绝不可能。这里的区别在于,晏某比他沉着、老练、有耐性,或许……或许还有点主意! 晏子昭在古城有根底,这决定了他和他之间的不同。 羔羊除了叫狼吃掉,没有任何选择,而晏子昭不是羊,是只虎! 白可夫举手准备敲门,又缩了回来,随后取出打火机,找到了那把房门钥匙。火光中,他那张瘦长脸透着一层青绿。 咔,门开了。 屋里的灯光泻出来,晃得他下意识地抬起胳膊。老婆闻声夹了一摞丝棘子赶过来。她每天就干这个,把丝袜装进玻璃纸口袋,再连同商标一同粘在封口上,一双袜子只有两分钱。 “老婆,我有一百多万。” 这情景时常唤起他说这句话的渴望。 “怎么了你这是?”老婆看出了他的脸色,“犯毛病啦?吃了没有?饭在锅里热呢,洗把脸吃饭。” “让我歇会儿,饿了我自己会弄。”白可夫脱下夹克衫,在卫生间洗了洗脸,拿着烟到屋里躺着去了。 女儿伏在写字桌上做功课,头也不抬地说:“爸,明天要交冬天的校服钱。” “跟你妈要吧。”白可夫掩上了卧室门。 老婆跟进来,把两丸中药扔在炕上说:“你脸色不好,真不好。” “没事儿,真有病我会去看的。让我歇会儿。噢,丫头的校服需要多少钱?” “九十多块!这得我粘多少双袜子呀!” <er h3">02 一百多万…… 白可夫点上支烟,欠身从屁股后头的口袋里掏出钱包,数了几张票子扔给老婆:“让我歇会儿。” 房门轻轻地带上了。 卧室里静了下来,白可夫把窗户推开条缝,靠在被窝垛上默默地抽烟。大衣柜的立镜里映着他那张人不人鬼不鬼的青脸,两个颧骨下头又瘪下去好些。 他开始琢磨那个胖警察。 情况来得突然,甚至是毫无思想准备的。从各种迹象看,江宁是被警察盯上了。在所有的预计中,没有这一环。 这是非常不祥的兆头。 光是暗地里这一摊子就够糟心的了,凭空里又掉下个警察,事情看来要坏! 他看看床头柜上的电话。 要不要和晏子昭打个招呼?他权衡着,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不容置疑,这是个想不重视都不行的突变。事情到了警察手里,其结果就不堪设想了。他很想自欺欺人地把警察的出现归到与此事无关的其它方面。但他找不到任何根据。警察关注的毕竟是江宁而不是其它什么人。江宁呢,又恰恰和李邑存在着那样一层特殊的关系,警察盯上江宁,说明那警察不笨。 自己不是一直也在留心着李邑么。 不同的是,警察和自己的出发点不一样。 李邑至今仍然是有关部门花名册上的罪犯,被跟踪寻找是顺理成章的。可他一旦落网,结果就完全变了。 白可夫一个挺坐起来。 门被推开,老婆伸进头来:“他爸,吃碗热汤面么?” “不忙不忙,把门关上。”白可夫心绪烦乱地挥挥手。 老婆赶忙缩回头去。 “不行!”自可夫低吟了一声,抓起,电话。 应该告诉晏子昭,他办法多,路子广,上头有人。这么重大的变化没他还真不行!可是,他刚拨两个号儿就压下了。 有用么? 两百多万元的罪案,谁敢帮忙?晏子昭的社会关系里,还有不了这么管用的角色。至少白可夫没听说过。过早地让他知道了,天晓得那老狗会玩儿出什么鬼肠子,别闹到最后把自己卖了都不知道。 晏子昭绝对干得出来。 看看再说。 他把烟头在烟缸里按灭,重新靠回被垛子上。啊!还是家好。很少发感喟的白可夫终于明白家好了。一个小港湾,两大一小三只船,这绝对属于通常所说的那种等边三角形的稳定家庭。生活不富余,穷欢乐也成。丫头成绩不坏,将来是很有希望进大学的……他腾地坐了起来!老天爷,全完了! 他觉得心尖子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浑身哆嗦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电流般传遍全身。四肢发麻,脖颈僵直,喉咙处突然干渴得难以忍受。 可怕的巨浪排空而来,三只船说话就将倾覆…他终于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 “老晏么……我,老白。哦……是这样,咱们……咱们的事,对,九号那桩事情。老地方老地方!…我、我是说…” 对方的话突然停了,只剩下可怕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晏子昭沉郁而又缓慢的声音:“老白……你声音不太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白可夫下意识地叫起来,“什么事也没有!……好、好,明天见!” 电话挂断了。 一滴凉冰冰的汗珠子掉在手背上。 怕不是自己吓唬自己吧,他想。那个胖子真是警察么,不一定!难道不会是李邑的对头么?这种可能总归是存在的。今早上那小老头就口口声声来找李邑,换句话说,知道李邑活着的人绝不会是自己一个。不管他们是什么关系,只要不是警察就行。 是的,看看再说。 <er h3">03 宋凡在路边商亭里买了个果酱面包,缩在灯光照不见的暗影里情悄地吃了。然后抹抹嘴不知往哪儿去好。 自从得病以后,她便开始这么有一顿没一顿的胡对付,营养不良症状明显。母亲那儿她不爱去,哥哥嫂子那儿她更不爱去,因为任何亲人都会翻来覆去地问那些话,让她听了焦躁不安。她现在的全部希望就是安静。 有两个地方是安静的,一个是公共墓地,另一个是自己那只有八平米的小屋。那是一位好心的老同学借给她的,联系精神病专家的也是这个人。 宋凡沿着行道树的阴影往前走。晚风迎面吹过来,顺着鸡心领毛背心往里灌,她把风衣的帽子罩上,栓紧了脖颈下的丝带。这样的装束,从节气上看,多少让人就得有点不正常。 其实,她的不正常之处不仅仅是这些。用精神病专家的话说,她患的是强迫症和精神抑郁症。那老先生还提出要见见宋凡的“爱人”。估计是担心她有自杀企图。 “想开些,姑娘。”老专家说过一大堆极其专业的话后,终于冒出了这种老百姓的说法,“想开些!不要把那些本不属于你的过失强加在自己头上。事情并不一定是你想象的那么回事。” 哪么回事?她非常不理解,事实上,她什么也没对老专家讲过。那桥、那单据……没有!老专家什么都不知道。 可从对方的言语中,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真怪了! 迎面过来几个小伙子,嘻嘻哈哈声在她面前不约面同地停住了。所有的耳光都射在她那张俏丽的脸上。随后他们让开了身子,眼睛像舞台上的追光似地跟着她。 “好亮啊……”突然爆这么一声喝采,用的是半生不熟的广东话。 宋凡赶紧往更暗的地方躲了躲。 暗地里有一对相依相偎的男女让她惊跑了。她在人家接吻的地上站了一会儿,见不远处有一束雪白的亮光逶迤而来,大地开始颤抖。 哦,火车道。 这就是精神病专家所谓的强迫症么?她笼住双耳回忆着。是的,强迫症的条件全都符合。望着那列从关外开来的特快列车,她合上了眼睛。睫毛上有一颗好大的泪珠摇摇欲坠。的确,每次到这儿来都是身不由己的,犹如一只看不见的手牵着她在往前走,典型的强迫症。 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闪电般地划过道口,远去了。宋凡放开手,贴着低矮的灌木丛上了马路,然后快步地穿过锃亮的铁轨,走向那家业已关上了铺板的鲜花店。 正在里屋“独吊八筒”的店老板终于被外边那不屈不挠的敲门声“吊”了出来。 “你他妈……”骂出半句,他的嗓子眼儿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五大三粗的身子往后退了一步:“来、来啦……” 宋凡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突然间像见了鬼似地睁大了眼睛,过去他看自己的目光可不是这样。一向是色迷迷的不怀好意。 “我要一束马蹄莲。” “行行,别进来!我给你拿。”店主赶紧掩上了门。过了好一会儿,那门才拉开一条缝儿,“拿走吧,送给你!” 白花塞进了宋凡手里。 宋凡把花捧在胸前,毫无意义地叹了口气。她不懂,真不懂。那人究竟怎么了。 桦树林,深邃而幽静。淡淡的天光中,她看见许许多多只“眼睛”。那眼睛贴在树干上,呈现出某种规律。每一只眼睛都睁得很圆很圆。小径比较平缓,由于树干是浅色的,使得这路走起来并不费劲。甚至不用看,宋凡也知道怎么走。一条通往坡顶,另一条通向守墓老头儿的小屋,还有一条是蜿蜒在她意识里的。它通向李邑的墓碑。 仿佛捆束神经的绳索放开了,宋凡体验到一种的轻松感、那是十分特殊的欣悦,常人无法领受的欣悦。 目光越过独眼老人的小屋,投向那些灰白色的墓碑。她猜想独眼老人可能睡下了。这老头!很古怪,很好色,甚至有几分可怕。但真要说怕他,宋凡又不这么认为。正相反,独眼老人的心肠还是满好的。江宁那一掌打得好狠,是独眼老人把她扶走的。 宋凡沿着土坡走进了墓地。这一刻,她脑海里又浮出了江宁那张娃娃脸。 她对江宁的怕是刻骨的,对江宁的负罪感同样刻骨。有一度,她曾试图站在江宁的位置体会一下失去恋人的悲哀,可是没成功。因为她不曾和哪个异性产生过诸如此类的感情。最终她只能凭借想象来完成这次体验。毫无疑问,那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江宁今天十分少见地来过一次。对,是来过一次!说了几句很难琢磨的话,其中提到了李邑,确实提到了。 宋凡想不起当时自己的感觉了,总之很突然。在平时很少见面的情况下,即使见了面也是各走各的。江宁今天为什么要来这一手? 她好像还提议自己去看病。 宋凡在李邑的墓前停住了,弯腰将花束放在冰冷的墓室上。 那天,就是在这个角度,她看见了一个人在雨夜中被击毙的场面。 不下雨时这里其实还是挺亮的。 她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默默地呆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去了。走的依然是来路。 直到上了山坡,她才想起那花束没有放平,于是又折了回来,十分虔诚地把花整理了一下,小心地摆好。 花有些蔫,不像新进的。 做完这些,她才一无牵挂地走了。她没往别处看,否则,她一定能看到站在小屋墙下的那个独眼儿守墓人。 那老头在那儿站了半天了。 <er h3">04 “宋凡、宋凡……” 刚刚回到住处,门就被敲响了。宋凡把脱了一半儿的风衣重新穿好,过去开了门。 “哎哟!宋凡。已经三个电话了你!”传呼电话的大娘让开身子,“头两个你不在家。估摸着不会来了。嘿!你前脚到,电话后脚也到了。宋凡,你得多交两毛钱!” 宋凡带上门,嗯嗯地答应着,快步向摆放电话那个小窗口走。她多少有些不懂,自己平时既不往外打电话,也很少接到谁的电话。什么人这是…她惴惴地抓起了话筒:“喂!” “是宋凡吗?”一个可怕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这是那种故意压低的声调,“说话呀,你是不是宋凡?” “是是,我是。”宋凡觉得浑身的肉眨眼间变得铁紧铁紧。 传呼电话的老太太歪头看着她,她急忙用脊背挡住了对方的视线:“请问你是谁?” “果然变得那么厉害吗?”对方突然轻笑了一声,“不至于吧!” “对不起,我……我实在……实在听不出……” “我!李邑!” 宋凡犹如遭了雷击,伸手扶住了窗框,脑袋嗡地一声变大了,数不的金星在眼前乱舞。 “李邑?你……” “我没有死,宋凡。”对方的口吻中充满了敌意和嘲讽,似乎还有几分居高临下。 “不!”宋凡突然爆出一声绝望的厉叫,“你明明死了!那是我亲眼看见的!” “随你便,你这么认为也行。”那声音道,“可是宋凡,你相信世界上有鬼魂么?还有什么来着?对,因果报应!” 宋凡几乎吓瘫了,赶忙用后背靠住窗台。她嗓子发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宋凡!你听着,善恶有报,我就算死了,鬼魂也不会饶过你!咱们走着瞧好了!” 咔嗒,电话挂上了。 话筒从宋凡的手上滑落下去,在窗前一上一下地荡着。随后,她便离开了电话间,像个喝多了酒的醉汉似地走去了。传呼电话的老太太木在那里,连钱都不敢要了。她分明感到,宋凡接了个非同小可的电话。 是的,宋凡那句话说得再明显不过了:“你明明死了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老太太相信自己没听错。 宋凡的身影晃进了前边那幢筒子楼。 <er h3">05 “哎哟,妈呀!”胖子灰头灰脸一无所获地回到了康局长的“府上”。那时候,桑楚捧着杯酽茶吸溜吸溜地喝得给劲。 胖子没吃饭,走起路来一个劲儿打漂儿。康局长吩咐家人给胖子弄点儿吃的。桑楚扔给他一根儿烟:“怎么样,胖子,是不是白跑了?” “白跑白跑,那一线的旅馆全让我查遍了,压根儿就没有叫李邑的。” “李再兴呢?”桑楚帮他把烟点上。 胖子摇摆手:“屁!根本就没这个人!” “老康,像这种加班有补助么?”桑楚把茶杯递给胖子。 “给点儿,有限。”老康指指茶几上的一张照片,“胖子,你们要我的就是这个人,户籍部门搞到的。” 胖子拿起照片,对着灯光端详了一会儿,道:“完全是个小孩儿嘛。” “长得是不是挺秀气。”桑楚显然研究过那张照片儿。 “跟女的似的,他也敢卷走两百多万?” 桑楚朝康局长笑起来:“怎么样,老康?我猜得对不对?” 胖子摸不着头脑:“你们猜什么?” 老康笑道:“桑楚料定你会说那句话,刚才那句。” 胖子傻笑起来:“本来嘛。” “是呀,胖子。第一感觉不可忽视,我甚至有某种预感,咱们八成碰上了一件非常有干头的买卖。”桑楚摸出他那只大铜烟嘴儿吹了吹,“不过,印象也好,预感也罢,都不能代替实打实的工作。从这个意义上讲,你刚才的白跑其实很重要!” “那你干嘛不去呀!”胖子反唇相讥。 “啊!不识抬举了!”桑楚叹了口气,“老康,你这位部下经不起夸。” 两个馒头一碗汤,胖子的晚餐来了。 三个人慢慢地研究着。不错,单从照片上看,李邑无疑是那种单纯得一塌胡涂的人。这种人在复杂的社会环境中最容易吃亏。桑楚的假想便是由此产生的。 “诸位,我之所以这么说,并非凭空臆想,而是有一定的事实作为参照,其一,严学浩曾经明确地表示出对所有一切的不信任;其二,江宁的态度表达的也是同一个意思;其三,四年前的携款而走的大案,最终竟渐渐地偃旗息鼓,总让我感到有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这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对严学浩的‘怀疑主义’的注释。我这么说,不知你们能不能接受?” “严学浩并没有绝对不信任呀。”胖子道,“他拉你入伙本身就说明他信任你。” “伙计,你听着,”桑楚敲敲桌面,“那是因为我不是古城的人!” “也就是说……”老康的笑模样不见了,“严学浩对我们公安部门也不信任?” “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桑楚在烟缸上磕磕烟灰,“我想确实是这样。” “操他娘的严学浩,我倒要找他说道说道。”胖子火儿了。 “闭上你的猪嘴!”老康也火儿了,“桑楚,你接着说。” 看得出来,对桑楚的说法,老康还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 “这并不说明你们有什么……过失,或者官僚主义,但它可以反照出人们的某种自然心态,换句话说,严学浩所不信任的恰恰是相应的一个阶层。” “是不是上层?”老康明知故问。 “我认为是这样。”桑楚直言不讳,“于是,我想把话说得更透亮点儿。” “你说!” “我怀疑咱们现在所掌握的东西仅仅是外表,事实或许完全不是这样!” 老康和胖子听出了桑楚的潜台词,这使他们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从广义上讲,桑楚挑明了一个人人关心却又不是人人能插手的领域——上层。进一步说,这里指的是上层的腐败现象。从狭义上讲,桑楚明显地推翻了四年前那桩案子的核心部分,即李邑犯罪的事实。剩下的还有什么?只能是推倒重来。 “不错!”桑楚敲敲李邑的照片,“这是个单纯的小伙子,但那是许多年前。你们看,照片显然是很早就拍的。李邑死时是二十七岁,这照片上的年龄比那还要小,如今四年过去了,李邑的实际年龄已是三十一岁。三十一岁呀,伙计们,这可不再是单纯的年龄了,无论外表还是心理,绝不会再单纯了!” “桑楚,”老康托住下巴,提出了眼下最为迫切的那个问题,“你是否相信李邑还活着?” 这是眼下最关键的问题,又是桑楚作不出肯定答复的问题。 “在没有找到人之前,结论不能下,而且我认为,不管李邑是否还活着,总有人知道事实真相。” “能否再明确些?”老康追问。 “你先说说,我前头的分析能否成立?” “当然。” “那好!”桑楚提高了声音,“我只说三句话:一、李邑活着的可能性极大,从这点出发,可以演绎出一个遭人陷害又回来复仇的故事;二、李邑死了,但真相被什么人掌握,由此大作文章…” “你在怀疑严学浩!”胖子道。 “包括严学浩。”桑楚强化了一下措词,“我更怀疑的是比严某更有实权的人!” “第三呢。” “第三,就是当事人!千万别忽视了那几个当事人:晏经理、姓白的、宋凡、还有李邑的女朋友江宁!” 老康吟哦了一声:“这么说,四年前的悬案快要复活了?” “也许它本来就没熄灭!”桑楚道。 “是否暗藏着某种危机?” “绝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桑楚的口吻变得严峻,“关键是你,老康!你有没有信心把这件悬案搞清楚?” “信心不信心还是次要的。”老康道,“关键是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插手进去。” “先从外围迂回,把事发后的经过了解一下。同时关注那几个当事人,特别是江宁和宋凡。说老实话,宋凡说不定是咱们的一个突破口,我现在对她不断往墓地送花的举动非常感兴趣!” 老康有同感:“你是否认为…” “忏悔!”桑楚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房间里除了胖子那叭唧叭唧的咀嚼声,再没有其它动静了。老康那张一向和善得像外婆似的脸,渐渐渐渐变硬了。旧案重提照说不算新鲜事,不同的是,桑楚很有说服力地把事情和台上的人物挂起钩来,这就复杂了。尤其是桑楚对携款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处理结果存在一种极其敏锐的感觉,这个感觉怕就是全部同题的背景。 “伙计。”桑楚拍拍老康的膝头,“是不是有压力?” 老康直了直腰:“这个你甭管,把你肚子里的话都说出来。” “基本内容就是这些,不过有一点需要强调一下,那就是宋凡。从她不断往墓地送花的举动看,她无疑确信李邑死了。那么,我是否可能这么认为——宋凡并不知道事实真相。” “什么意思?”老康道。 “我的意思是说,宋凡接触的仅仅是假象!” “好大胆的推断。” “只是推断而已。”桑楚点上支烟,扭头对胖子道,“伙计,你估计李邑藏在哪儿?” “不知道。”胖子把最后一点儿汤倒进肚子里,放下了大海碗。 桑楚最不待见这样的回答,皱着眉头道:“老康,照他这种吃法,你们家的粮食将要告罄了。” “半饱!我刚吃了个半饱!”胖子强调道,而且十分坦诚地分辩到,“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嘛,莫非要我打肿脸充胖子!” “你不打就已经很胖了!”桑楚毫无办法,“现在你听着,李邑如果还活着,他的活动范围很可能在古城饭店往回走一站地的区域之内。” 桑楚把胖子走后发生的事陈述了一遍,说得胖子直想哭。 “他妈的!我怎么就把身份暴露了?” “那就不得而知了。”桑楚弹掉烟灰,“反正你引起了江宁的警惕。我呢,借坡下驴,索性亮了底,就算投石问路吧!” “老兄,你认为宋凡和江宁哪个更关键?”老康问道。 “若论关键,当然是江宁。”桑楚毫不犹豫地说,“这个女孩子很可能知道事实真相。” “先从她开刀!”胖子道。 “没用,胖子!你不知道那姑娘有多猾。她的老练程度与其年龄绝对不成正比!人家不说,你急出屎来也没用。” 胖子还想说什么,被老康挡住了:“桑楚,从宋凡入手行不行?” 桑楚点头道:“我原打算先找严学浩深谈一次。现在看来,有必要先和宋凡见面了。可惜胖子,你没了解到她的住处。” “这不难。”胖子道,“你明天只管去见严学浩,我负责把宋凡的住址弄到手。” 说到这儿,时间也不早了。老康把胖子轰走后,朝桑楚叹口气道:“你非要捅这个马蜂窝么?” “你觉得不合适?” 老康皱眉眯眼,发了半天呆,挥挥手道:“由你去吧。老东西!” 桑楚明白,作为—个外来者,自己永远体会不到老康那种压力。他在占城干了几十年了,对此地的社会关系及其利害了如指掌,想得多些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伙计,你看过那部电影么?名字叫《站直了,别趴下》。”桑楚挠着后脊梁问。 老康像被谁刺了一下,满脸不乐意地说:“我警告你,桑楚!不要以为只有你才是布尔什维克!” 第六章 奇特的谋杀 <er top">01 应该说,桑楚先生的不祥之感,在九月七日晚间尚处于相对膝胧的状态。他不会,也不可能预料到,在短短的一夜之间,事情会发生如此迅雷不及掩耳的剧变。 九月八日报:市保险公司女职员宋凡,死于其借来的那间八平米的小屋。 致死原因因为吞服了大剂量的安眠药。 室内无任何非常迹象。 死亡时间确认为七日夜十一点至八日凌晨一点之间,通常称为“子”时。 认定:自杀。 报案人是那位将房子借给宋凡住的老同学。报案时间是八日上午九点五十三分。 据称,这位姓桂的老同学早在三天前就约了宋凡去看专家门诊,久等不到才上门来找,不料见到的竟然是宋凡的尸体。 宋凡平身仰卧在床上,面色如蜡但表情安详。假如说服药后有某些痛苦的话,也被她在告别人世的最后时刻,从脸上抹去了。 <er h3">02 现场原封未动,这是康局长在电话里下的死命令。他要把一切保留给那位差不多快变成妖精的老同僚。桑楚哇桑楚,你他娘的走到哪儿哪儿就来戏。尽管桑楚最烦这个说法,可老康不能不承认事实。 此时此刻,不管你想不想捅这个马蜂窝,都必需承认这个事实:马蜂炸窝了。 桑楚先生料事如神,可惜的是慢了半拍。 刑侦二队护住了现场,只等桑楚到来。老康不知道桑楚有呼机,只好抠胖子的机号,结果呼到了桑楚。当时他刚刚找到严学浩准备谈话,得信后立刻赶往现场。 那一刻,守电话的老太太正在激动不安地向二队的人讲昨天晚上的事。 “我估摸着就要出事,一夜没睡好。宋凡的后背老在我眼前晃悠,看那模样肯定是受刺激了,走路都走不利落。” 警察们齐刷刷地朝老太太敬礼,老太太受宠若惊地抬手比划了一下。扭头才发现,看走眼了。后边过来个瘦猴似的小老头儿。 “能确认死者的身份么?”桑楚吐掉嘴角的烟头儿发问道,那张小脸儿十分严峻,耷拉着,仿佛谁该了他几百两银子不还。 “完全可以确认!”二队长答遭,“这位是死者的同学,房子的主人,姓桂。” “现场结果。” “尚未勘察,康局长说等你来。” “扯淡!都扔给我你们还想不想茁壮成长了?听着,立刻勘察现场。” “可……我们听谁的?”二队长为难了。 桑楚戳戳他的胸口:“现在听我的!我的警衔比你们局长高,行动。” 人们这才开始动手。 桑楚默默地点上一支烟,用力吸着。抬头看看阴森的天空他的心情比天空还阴。作为一个老警察,他每听到死人,就一股一股地窜火苗子。是的,警察是个被动的职业,但毕竟有了预感。唉!一步没赶上。 “你是宋凡的同学?”他在桂小姐面前站住了。 这是个瘦小却挺有精神的女孩子,长得不漂亮,看上去基本顺眼,那身深蓝色的运动服略微显大。此刻,她正被那种正常的恐惧和哀伤所笼罩着,现出些憔悴。听了桑楚的问话,地点头嗯了一声。 桑楚垂下眼皮,也嗯了一声,随即问:“房子是你的?是不是钥匙你也有一把?” “是。不然我怎么能进屋?” “发现出事后,你作了些什么?” “我吓傻了。后来想喊人。”姑娘咽了口唾沫,“但是没喊,觉得应该报案。” “用的就是那个电话?”桑楚朝不远处窗台公用电话看了一眼。 “是的。听守电话的大妈说,宋凡昨天晚上接到一个电话,过后就有点犯病。” 桑楚的心头咯登一紧:“犯病?宋凡有病?” “对,她的病比较不好说。原本我今天不会到这儿来的,就因为宋凡误了专家门诊,我才来找她。结果……” 女孩子说不下去了。 桑楚看了一眼守电话的老太太,继续问:“桂小姐,能告诉我宋凡得的是什么病么?” “往重了说,应该是精神病。” “哦!”桑楚若有所悟,“你说的那个专家门诊具体是哪家医院,哪个大夫?” “人民医院,专家姓邹。” “什么时候发现她有精神病的?” “准确时间不好说,总归有两一年了吧。可能还要早些。不过,那时候我们只把它当成神经衰弱什么的,加上心情一直不太好。要知道,她是受过刺激的人。” “受刺激?”桑楚作出吃惊的样子,“为什么事?” “工作,工作上的事。” 桑楚认为这不是个细谈的环境,便绕过了这个题目,把话拉了回来:“桂小姐,宋凡属于什么类型的精神病?” “邹大夫说,她患的是强迫型神经症和抑郁型神经症。”女孩子道。 从表情上看,她显然还不明白这两种病的危险程度。但老桑楚知道,尤其是抑郁症,导致自杀的情况不少。 好可怜的宋凡! 这两种病所带给人的精神痛苦是难以想象的。他决定找时间去见见那位姓邹的精神病专家,从社会学的角度了解一下宋凡的致病原因,现在能肯定的是,宋凡的送花行为与强迫症有关。而自杀(或他杀)在没有初步的法医鉴定结果之前,还不能下结论。 再说还有个“电话”问题。 这时,胖子骑了辆破自行车赶来了,显然是得了信儿。桑楚向桂小姐点点头,默默地站到了路边。胖子扔下车跑了过来。 “人真的死啦?” 桑楚嗯了一声:“假如你昨天把她找到,说不定可以避免这起悲剧。” “得!又是我的错!” “谁说你啦!”桑楚一下子就急了,好一会儿才稳住情绪。“谁也不怨,因为这个女人有病。走,跟我去见见那个老太太。” “和她有关?”胖子小声问。 桑楚朝窗台上的电话机呶呶嘴:“宋凡昨天晚上接到一个可疑电话。老太太当时好像在场。” 老太太盯着桑楚走过来,一脸的惶恐。好大一帮警察同时朝这个小老头行礼,可见不是一般的人。 “过来,老嫂子。把昨天晚上的事儿给我学学。”桑楚在墙角的一个水泥砣子上坐下来,强迫自己朝老太太挤出了略微慈祥的笑。 老太太站得离桑楚两米多远,还是不敢过来。桑楚掏出烟请老太太抽,老太太双手接了过去,就好像他是哪国元首似的。 “说说,没关系。”桑楚吸溜了一下鼻子。 老太太莫名其妙地变得结巴起来,好不容易才把昨晚上的事叨叨清楚,但准确时间她实在记不清丁。 这就是导致宋凡采取极端行为的直接原因。尽管言语不多,意思已经够了。 “宋凡说她认识那个打电话的人?”他帮老太太把熄灭的烟点上。 “错不了,那句话她差不多是喊出来的。把我吓得够呛,她说那个人‘明明死了’!这不跟闹鬼似的么!”老太太的结巴又莫名其妙地好了。 “她说那个人姓李?” “是姓李,是姓李,我的耳朵还好使。” “电话是您接的。”桑楚比划了一下,“那人的声音您还记得住么?” “大概。”老太太也比划起来,“是个男的,声音有些哑,听上去挺粗。” “带不带口音,” “当地口音。”老太太没犹豫,说得很肯定。 桑楚下意识地往周围扫了一眼,发现一向神神鬼鬼的严学浩居然没跟来。在场的这些人中又没有熟悉李邑的。他估计李邑不会伪装自己的口音,因为他的目的显然是为了进行一次奇特的报复,而且是第一次电话。 一次奏效,足见宋凡的神经已经到了何等不堪一击的地步。 他谢过老太太,叫上胖子朝现场走来。 时间的关系,围观者不多。见桑楚进了屋,除法医外,人们纷纷集中过来。勘察结果支持自杀的说法。毫内没有搏斗迹象,基本用具证明来凡除了烧点儿开水外,已多日没有开伙了。汽罐里的煤气还是满的。无指纹线索,门窗完好。 “是自杀。”法医也完成了体征勘验,“任何人也不可能强迫另一个人吞服这么大剂量的安眠药。看,药瓶刚开封。” 桑楚接过那只百片装的药瓶,又查看了一下死者的指甲。便把目光移向死者的脸。 宋凡永远地睡着了,相貌是姣好的,若不是丧失了生命的红润,这确确实实是个人见人爱的姑娘。当然,女人的可爱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气质和性格,宋凡在这方面是不行的。精神病症状会使她孤僻、古怪、离群索居,这就会使她失去许许多多的朋友以及同情。更重要的是,那件失款大案给她内心深处造成的刺激,在若干年后成为她走向极端的主体条件,可是……若非突如其来的外部刺激,她不一定走得这么快。按桂小姐的说法,她还是能够配合治疗的。这样的人,经过心理及药物双重的作用,一般能够痊愈,而且愈后情况大多很好。 “尸体可以运走了。”桑楚抬抬手,“请她那位老同学提供死者亲属的地址,顺便让她进来一下。” “是否通知死者单位?” “这个由我来办。对了,死者身上有没有什么有线索价值的东西?”桑楚打量着窗缝及插销。 有人送上几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尸体被抬了出去,很快,桂小姐走了进来。桑楚请也在床上坐下,然后摸出支烟点上,道:“桂小姐,关于她的病我还有几个问题需要落实一下。首先,你说她因为工作受过刺激,能谈得再具体些么?比方说,工作失误的详细情况?” 桂小姐摇摇头,遒:“这个问题您最好到保险公司去了解。平时,为了避免她受刺激,我从不敢问那件事。我想你们已经知道了,就是那笔巨额保险金的事。” “嗯。”桑楚理解地点点头,“那么在治疗过程中你也没听到什么吗?” “没有。为这个,邹大夫和我说过许多次,说宋凡不肯敞开说,希望我们做些工作。” “看来还是不太配合。” “她想治病的态度还是积极的。”桂小姐好像不太同意桑楚的说法,“主要是不说心里话。” 桑楚道:“这是最糟糕的。” “邹大夫也这么说。” 桑楚拉回话题道:“在你和她的接触中,听没听见她有什么人的名字挂在嘴上?” 桂小姐想了一阵儿:“是有一个。叫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好像姓李。” “李邑。” “啊!是的,就是这个人!”桂小姐倏地盯住了桑楚。 “关于这个李邑她都谈了些什么?”桑楚不动声色地问。 “这我就回答不了了。”桂小姐的眉头皱了起来。“邹大夫让我留意宋凡平时的言谈,我多次想把她的话引出来,可是没成功。除了那个姓李的,她似乎没有提到过其他人。至于姓李的是谁,两个人是什么关系,她一概不说。总的给我的感觉,宋凡好像对姓李的有一种负罪感。” “好吧,咱们暂时谈到这儿。”桑楚伸出手去,“你如果想起了什么,随时可以通知我们。” 桂小姐答应着退出门去,忽然又伸进头来:“我想问一句,你们是不是怀疑宋凡不是自杀的?” “恕不相告,这是我们的规矩。”桑楚耸耸肩。 “我看得出来。”桂小姐道,“一般自杀事件是用不着惊动这么多人的。宋凡的死八成和巨款一案有关。” 这怕是相当一部分知情者的共同感觉。桂小姐走后桑楚这么想。但是,所谓知情者无非是那些听说过巨款案的人。而他现在需要的是核心人物。这个圈子就很小很小了。 桑楚转回身,把胖子和二队的头儿叫过来,道:“抓紧时间清理遗物,同时完成立案程序。” 遗物清理是个细活儿,桑楚叮嘱了几句,便从屋里走了出来。他认为有必要将周围环境再过一遍。自杀与他杀之间,永远没有迥然分明的界限,尤其是这种服毒类型。说不清为什么,她总不愿意相信一个正值韶华之年的女子就这么轻飘飘地死去了。而这种情绪又恰恰来源于他对宋凡其人的全部感觉。是的,他至今不愿意把宋凡划入罪犯的行列里。 这自然是个十分细微的内心活动,但桑楚从不轻视这或许是纯感觉的东西。 宋凡是个弱者! 强者的最终逃避是自杀,弱者的最终逃避也是自杀。但自杀和自杀又有所不同,不同就不同在强者自杀之前很少有精神症状,而弱者大多都有。 宋凡的人格类型基本上接近清晰了,她对李邑的负罪感,她去墓地的忏悔行为,两条心理线索同指在一个点上,那就是她认为李邑的死和她有关。 认为。一切都出在这两个字上。 尽管这两个字在眼下尚无法作出任何定性的依据,但绝对重要。它至少说明了宋凡致病的心理因素与此有关。 有必要了解一下宋凡的家族病史,因为精神病有遗传因素。 绕了一圈儿又回到了出发点,从环境上看,宋凡的小屋除了那扇尘封了的窗户,只有门是唯一进出的通道。根据守电话那老太太的陈述,敲门叫人时宋凡确实是一个人在屋里,那么,真如果有人进行谋杀,他只可能在米凡出来接电话几分钟之内潜入小屋,前提还需要是宋凡忘了关房门、就现场勘察结果分析,这个可能不大。门外和室内,均无他人留下的痕迹,宋凡的确是自杀的。 一个电话解决问题。奶奶的!再没有比这一手儿更省事的了。 李邑果然是回来复仇的,宋凡成了第一个目标!接下去呢……看来,缉拿李邑已迫在眉睫。就算是遭人陷害,也不能容忍他用这样的方法来进行报复! 桑楚走回房间时,遗物清理已接近尾声了。胖子正捧着本硬壳日记本在看,见桑楚进了屋,扬起那个本子道:“所有遗物中,怕只有这个本子有点儿作用了。” “是日记么?” “是倒是。可精神病人的日记,看上去跟天书似的。” 桑楚接过日记本,翻了翻,揣进口袋里问:“其它东西呢?比方说遗书什么的?” “没有。根本没有遗书。”胖子摊摊手。 “留两个人继续寻找。”桑楚吩咐道,“胖子,咱们俩走。” “去哪儿?” “废话!当然是去保险公司。我们现在用不着偷偷摸摸的了。” <er h3">03 对这位小老头的二度光临,保险公司那几位见过面的人反应很不一样。保安小李像见着亲爸爸似的高兴,晏子昭正相反,给人以强作镇静又作得不像的感觉,苏经理到市政府汇报情况去了,人不在;江宁露了下头,并且格外欣赏胖子那身肥肉,弄得胖子反倒不自在起来。她想走,让桑楚叫住了,姓白的不在,据说是下企业去了。 桑楚大模大样地在昨天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来,让人把门关上。他的身份胖子已经介绍过了,老头子也就用不着继续装神弄鬼。 “之所以把几位找来,”桑楚咳嗽了一声,把本该一句说完的话切成两截,“是因为你们共同与一件数年前的悬案有关。我相信你们知道我的所指。” 谁都不言语。 “本来还应该有一位白先生和一位宋小姐,甚至还有个叫李邑的年轻人。”他看了江宁一眼,“但是,他们因为各种不同的原因无法到场,我深感遗憾。李邑,四年前被老龙口的洪水无情地卷走了。白先生去办公务。而宋凡,我不得不通知各位,她已于昨天夜里自杀身亡了。” 开门见山,直插主题,三言两语将前后两案及五个涉案人员统统圈住。 遗憾的是,只有两位在场。 房间里眨眼变得一片死寂。震惊,这是每个人的共同表情。 但同是震惊,三个人却各自相异。保安小李的震惊很单纯,晏子昭和江宁则掺有某种杂质,或者说某种隐忍的意味。不同之处在于,江宁没能掩饰住。 晏子晤是个人物!桑楚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对这样的人他一向刮目相看。 事实也是如此,在巨款大案中,晏子昭的份量绝不比李邑差。论地位,他是当事人中最高的;论年纪,他是当事人中最大的;论主观感觉,他给桑楚的印象最次。尤其重要的是,能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绝对不是一般办事员能作到的。 桑楚有足够的理由在此人名字下头打个大问号,不带个人感情的问号。他久久地望着那对浮肿的眼泡,以及眼泡里嵌着的两颗灰黄而浑浊的眼珠子。他承认,在过去的二十多个小时里,由严学浩而牵出的这桩旧案,以其外在的表现形式占据了他的大部分思维,以至于抽不出时间来琢磨眼前这个副经理。现在不同了,宋凡的自杀,或者说李邑复仇的成功,使旧案重新燃起了火苗儿。晏子昭的位置不可避免地上升到最前头。 是的,昨天晚上的推断极具价值,携巨款失踪的李邑,没有理由重返故地,除非他是猪! 除非他没有携走巨款! 啊!冰山好像露头儿了!桑楚心头突然痒痒起来。再突进一步……不行!暂时还不行!老头子克制了一下。由于无法证实李邑的存在,听电话的宋凡又自杀了,手里攥着的其实只是颗没有杀伤力的“空包弹”。 悠着点儿,老家伙!他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两下。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足有两分钟,身为副经理的晏子昭不得不说话了:“请问,她是怎么死的?” 桑楚盯着他没吭声,这是故意的。 晏子昭尴尬了一下,赶忙把目光游移开去。 桑楚又点上支烟,吸了几口,才说道:“事情你们已经知道了,现在我打算和你们二位单独谈淡。” 他看了看江宁。 “晏经理,请坐过来。”人们出去后,桑楚开口了,然后示意胖子作笔录。 晏子昭把凳子往前拉了拉,外表基本从容。 “请你先把四年前巨款失踪的情况谈谈。” 晏子昭咽了口唾沫,摸出烟盒又揣了回去,问道:“桑先生,我想知道宋凡的死和那件事有什么关系?” “哦,这属于我们的业务内容,你还是少问。”桑楚的口气较硬,“我之所以想了解巨款失踪案,是因为宋凡和那件事有关!” “不,您搞错了。”晏子昭道,“携走巨款的是李邑,而不是宋凡。” “但不能说她毫无关系,其中也包括你。”桑楚望着他的脸。 “说实话,我很不愿意谈那件事,它容易使人受刺激。再说,此事已作了结论,还有谈的必要么?” 姓晏的果然不好对付,桑楚想。他的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道:“你实在不愿意谈,我也不想勉强。但是我必须提醒你一句,公安部门在调查一起命案的时候,十分重视背景的作用。懂我的意思么?” “当然懂。”晏子昭显得很泰然,“可您不是说了么,宋凡是自杀身亡。” 桑楚轻声笑了:“我现在告诉你,她死前接过一个电话,这才是导致她自杀的真正原因。进一步说,宋凡的死也可以理解为他杀。” “什么电话?”晏子昭略惊了一下。 “啊,这对你我来说还都是个谜。”桑楚耸耸肩,“不同的是,我们的业务内容和你不同,尤其对这种界定不清的死亡事件格外感兴趣。” “界定不清?” “是的,我已经把意思说得很明白了,” “对不起,桑先生!我理解得不错的话,您要调查的是刑事案件,而不是保险上的事。这么说对么?” “对!”桑楚的回答是肯定的。“我只不过在提醒晏经理,死亡原因是我们调查的主要目标。” 晏子昭站了起来,道:“那您只管工作好了,属于您调查范围的东西,我将尽力协助。但牵扯到业务,就不太好办了。要知道,保险系统是垂直领导。省市政府只在组织人事和党务上领导我们。” “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桑楚也站了起来,“您要是觉得不便说的话,我们绝不勉强。对不起,告辞了!” 刚要开门,晏子昭抬起手来:“等一下!” 桑楚回过头来。 “请坐,桑先生。我可以把情况介绍给您,并希望对您的工作有所帮助。请……” 对于晏子昭态度的转变,桑楚报之一笑,重新坐回原位。 晏子昭也坐下点了支烟:“桑先生,恕我冒昧,能告诉我,您为什么要把宋凡的死和四年前的事联系起来么?” “这是很自然的。”桑楚道,“因为四年前的事并不是秘密。十个人里至少有八个会这么想。” “那好吧,我现在就把老龙口那件事告诉你。如果您有兴趣,还可以到市府击查一查我们的汇报材料。那上边写得更详细一些。因为四年过去了,我的介绍难免有什么疏漏。” “啊,既然如此,晏经理就不必说了。”桑楚打了个手势,果决地放弃了这场谈话,“咱们何必浪费时间呢,我现在应该和江小姐谈谈了。” 晏子昭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桑楚抬抬手:“晏经理忙去吧,顺便把江小姐通知一下。” 晏子昭想问什么,最终没问出口,满脸狐疑地出去了。 胖子凑过来小声问:“你怎么一阵儿一阵儿的,他马上就要说了!” “你也不看看几点了。”桑楚敲敲手表蒙子,“晏经理说得对,有材料嘛,何必要费口舌。别这么看着我,老子没耍什么手段。” “我不信。”胖子道,“你的鬼肠子,康局长曾经像老太婆那么叨叨过。” “真的,胖子!真没什么。你想么,晏经理所介绍的内容难道能超过汇报材料的范围么?取材料的事儿你去办,晚饭前我一定要看到。” 这时,门敲响了。 进来的不是江宁,依然是晏子昭:“桑先生,我想了一下,觉得没有必要和江宁谈什么了。” “为什么?”桑楚问。 “因为她谈得顶多和我一样,甚至还不如我的详细。”晏子昭道,“不知你们是否了解,去发放保险金时,并没有江宁,她是后来才去的,纯粹的处理后事。” 桑楚笑道:“我想了解的就是这个,因为我们听说她和李邑有一层特殊的关系。个人感情好像不是保险公司的业务。” 晏子昭嗯了一声,不再说什么。桑楚却提出一个和案件无关的问题:“晏经理,据我所知,自然灾害保险是桩赔本的买卖,是么?” “不错。”晏子昭道,“事实上我们并没有开展这项业务。” “可那场洪水……” “不,您可能误会了。”晏子昭望着桑楚,“我们保的是老龙口地区的烟草。那个地区是卷烟厂的烟草生产基地。” “哦!明白了。”桑楚觉得很长学问。 晏子昭退了出去。 “热那亚。”桑楚咕哝了一声,“好像是意大利西部的一座滨海小城。” “思想又跑马了。”胖子笑道。 “不,胖子。一千九百多年前,人类的第一张保险契约就诞生在这个地方,是书写在一张羊皮纸上的。” “羊皮纸?不对吧,应该是牛皮纸。” “你懂个卵子!羊皮纸就是羊皮。” 门又被敲响了。 第七章 猫头鹰和无脸人 <er top">01 “我不希望这个人在场!” 江宁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驱逐令。她非常尖锐地指出,胖子昨天晚上在汽车上,曾经两次用屁股拱她。胖子顿时跳起八丈高,肥嘟嘟的两腮气成了猪肝色。他不否认拱了江宁,但强调那是习惯性动作,对男的也同样。 “坐下,小姐!你太神经过敏了。”桑楚搞不清胖子哪儿来的这种倒霉的习惯动作。但他很明白,江宁这么做更多的是出自于心虚的反作用力,“咱们两个昨天共进晚餐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那时候你怎么叫唤我都没意见。现在不行,时间地点都不适合撒泼!” 江宁的气焰被镇住了。胖子反倒不依不饶,桑楚一怒之下把他轰了出去:“到楼下等着去!那个白什么夫一回来,立刻通知我!” 胖子临出门之前,愤概地对江宁道:“你对男人的屁股太敏感啦!小姐!” 江宁被弄了个大红脸,狠狠地踹上了房门。 桑楚一点儿也不同情她。 “言归正传,江小姐。”老头子敲敲桌面。对待江宁需要采取另一种策略,说正面进攻也可以,“昨天晚上咱们分手后,你到哪儿去了?” “干嘛?审问么?”江宁声音挺高,但明显的心虚,“我回家了!” “怕不怕我们调查?” “随便……凭什么?” 桑楚摆摆手指,用一种洞察一切的目光望着对方那闪烁的表情:“凭一条人命的分量!够不够?” 果然奏效,江宁立刻消停了。 “江小姐,我在昨天晚上的谈话中就暗示过你,或者你和你的男朋友,不要走得太远!结果你们不听,把事情弄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话本身的意思!你们都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我的所指。” “天呀!你说宋凡的死和……和我有关?” “不是‘你’,是‘你们’!”桑楚的目光突然犀利得吓人,“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已有证人证明,昨天晚上打电话给宋凡的那个男人姓李!” “电话?什么电话?”江宁的眼睛睁大了。 桑楚的心一抖,突然产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积多年探案之经验,他确认江宁那一瞬间的反应不是装出来的。 这是个既突然又可怕的发现。 莫非打电话的不是李邑? “江小姐!”老头子克制着内心深处的不安,继续循着方才的思路往下说,“我希望咱们能够坦诚地对待这个问题,也就是俗话所说的,敢作就要敢为!” “你简直在说梦话!”江宁愤怒地跳了起来,“我听出来了,你是说宋凡的死和一个电话有关,而打电话的那个人姓李?” “不错,正是这个意思!” “那么你听着!”女孩子的双手由于激动而剧烈的哆嗦着,“我连宋凡的电话号码是多少都不知道!既不可能,也没有必要给她打什么狗屁电话!” 又是个疑点:江宁指的好像是私人电话,挠句话说,她还不知道宋凡接的是个传呼电话。感觉得到了进一步的印证。 “坐下说。”桑楚作了个手势,“不要偷换概念,小姐!我到目前为止,从没说过打电话的是你。干这事的是个姓李的男人!” “姓李的男人不计其教!” “可证人听得很清楚,那个人的名字叫李邑!” “楚先生!”江宁敲敲脑袋,“你有毛病!” 桑楚把椅子推开站起身来。他认为没有必要再问了,李邑肯定还活着,但,电话不是他打的。欲致宋凡子死地的是另一个人。 “小姐,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李邑是什么地方的人?” “本地人。” “我想会会他。” “再说一遍,他死了!” “怎么死的?” “淹死的!”江宁厉声道,“你还要问多步遍?” “到此为止,小姐。我一遍也不问了,但有一句话我认为应该提醒你,即使是老生常谈,听听也是有用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江宁充满敌意地望着他,冷笑道:“你的天网是罩不住幽灵的。李邑早就不是物质了。” “我指的可能不是李邑。”老头子抛出了一个新的暗示。 连他自己都很惊讶。在十几分钟前,江宁走进房间时,他的天网对准的还是李邑,可现在,望着破门而去的女孩子,天网捕捉的目标模糊了。 <er h3">02 此刻已是正午,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桑楚经历了两个剧变。宋凡之死的余波尚未平息,电话线索又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变。莫非又要推倒重来了? 不不!还不至于。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有人比李邑更希望宋凡死。这个人需要具备如下条件:与四年前的巨款失踪案有关;知道宋凡在案件中的作用;了解宋凡的病情及近况。 他在窗前默默地吸着烟,吐出的烟雾贼也似地顺着窗缝溜出去,顷刻间消失在灰蒙蒙的空气里。 够以上条件的人至少有两个:晏子昭和白可夫。 不过,他突然间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严学浩。没有任何根据,纯主观的。古城的情况自己并不了解,接触的人也十分有限。假如真有一张看不见的网的话,眼下也顶多摸到个网边儿。从老康昨天晚上那为难的表情上不难看出,此地的名堂绝对不小。揪住这根线头儿,说不定会拉出一串儿鬼来。晏、白二人算不上大鬼。原先把李邑当成了一把急需打开的锁,现在看来,他更像一把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 必须把他找到? 桑楚看了看表,发现已过了吃饭的时间。他离开保安室,快步地下了楼。胖子果然老老实实地在门口等着,一脸苦相。桑楚和小李交待了几句,便叫上胖子到街上找饭吃。至于白可夫,只好再说了。 “胖子,你干嘛喜欢用屁股拱人?” “再说我跟你急!”胖子来了气,“那是我的策略。你拱她,她顶多觉得你这个人有点流气,自然就不会把你当成警察了。” “笨人有笨办法。”桑楚笑起来,“我想你大概不会拱我这个老头子!” 胖子越琢磨越觉得桑楚的话好像在骂他。 吃饭时,桑楚把谈话的情况和突破性的感觉对胖子讲了一遍,胖子的眼睛瞪圆了。 “妈的!戏越唱越热闹了!是不是需通缉李邑?” “用不着通缉。”桑楚摆摆手,“叫老康派人把古城的所有包工队筛一遍,力争把李邑或者李再兴找到。你去市里取那份汇报材料,我去人民医院见见邹大夫。” <er h3">03 对于宋凡的自杀身亡,邹大夫表现得极其震惊和惋惜,两只筋脉纵横的老手连茶杯都拿不住了。 “这个人并不坏,桑先生!请相信我的话。从医学的角度看,她的病是可以治好的!但绝不能受刺激!” “遗憾的是,”桑楚耸耸肩道,“她恰恰受了刺激,而且看来很强烈!” “我明白您的意思。” “是的,她接到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就要了一条人命!” “打电话的人是个刽子手!”老专家咳嗽起来,半天才止住,“刽子手!不折不扣的刽子手!桑先生,这个人是谁?” “难就难在这儿。假如知道他是谁,我可能就不会来麻烦您了。”桑楚为难地说,“邹大夫,您仔细回忆一下,在宋凡治疗期间,谈到过什么人和事么?” “是的,我正在想这个。”邹大夫皱着眉道,“宋凡很想把病治好,这种心理表现得相当明显。您也许知道,真正的重症病人一般是不承认自己有病的。宋凡和他们不一样,她不但承认自己有病,而且认为病得很厉害。我叫她不要那样想,可她不太听我的。” “知道,我知道。”桑楚怕老专家把话扯远了,抬手摆了摆,“我现在急需的是她治疗期间所吐露的东西。” “这一点是最糟糕的。”邹大夫道,“宋凡几乎没谈过任何情况。我试过各种各样的方法,均告失败。要知道,对她这样的病人,解除其心理误区,几乎是唯一的治疗方法。” “哦!她很倔!” “这不是倔,医学上管这叫逃避,属于一种不自觉的内心防御。” “她怕什么人?” “也许是。”邹大夫叹丁口气,“不过,我更认为那是某种内心冲突。她好像负罪于谁。” 桑楚心头一颤:“真的?” “错不了。我见过各种各样的病人,宋凡的特症比较明显。” “就是您说的某种负罪感?” “是的。很强烈的负罪感。” 桑楚站了起来,在诊室里来回踱着。他越来越相信自已的判断了,宋凡确实知道那件事,但肯定接触的是假象。在对人的看法上,他同意邹大夫的说法:宋凡这人不坏! <er h3">04 也恰恰因为她不坏,才导致了负罪感。但是,别人关心的并非她的负罪感,而是她不坏。看来,那个刽子手还是半个心理学家。 “邹大夫。”桑楚在老专家面前站住了,“您听说过保险公司那件巨款失踪案么?” 邹大夫点头道:“当然听说过。而且在宋凡前来就诊后,我专门向桂小姐落实过这件事。当桂小姐告诉我,宋凡和那件事有关时,我就有了底。没想到,宋凡那么固执,几乎不容我提及那件事。” “您是否认为宋凡和那件事真的有关?” “说不准。”邹大夫无奈地看了桑楚一眼,“仅从医生的角度,我认为是有关的。但我不相信宋凡是那种敢于向两百多万元巨款下手的人。她受的教育以及她的心理素质,都不是那种人。一句话,我不相信她会犯那种罪。” “那么,她的负罪感由何而来?” “假想!桑先生,宋凡是被自己的主观意识弄出毛病的。” 不谋而合。桑楚扶住桌沿:“我能不能把您所谓的假想,理解为‘假象’?” “这是一回事,仅仅是视角不同。” 桑楚站在老专家而前,嘴唇颤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坐下了:“邹大夫,您再认真想一想,她确实没有提到过什么人么?” 邹大夫这回没有急于回答,果真思考了一阵儿,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没有,的确没提到过谁。否则我会很重视的。” 桑楚晤了一声,从口袋里摸出那个硬壳日记本递过去,道:“邹大夫,这个日记本是宋凡的遗物,上头写了不少东西。说实话,我看不懂,您能不能帮我分析一下?” 邹大夫眼睛突然亮了:“天呀!你们……你们怎么……哦,对不起!对不起!” “您想说什么?尽管说。” “对不起!我糊涂了。”邹大夫如获至宝地捧着那个本子,“我想说‘你们为什么不早把它给我’。但我忘了,它属于个人隐私。” “不!它是物证,有助于破案的物证!” “自杀也需要立案么?”邹大夫问。 桑楚道:“别忘了,你说过打电话的那个人是个刽子手。” “嗯,我明白了。” 邹大夫翻开日记本。本子是那种普通的缎面加硬衬的中档记事本,几个角均已磨毛,显然是经常用的。扉页上的是宋凡抄的一段格言,蝇头小字显出些幼稚。估计是许多年前的东西了。开始的十余页,记了些琐事,由日期上推算,显然是出事以前写的。桑楚让邹大夫往后看,特别是那几个折了角的地方。 邹大夫带上老花镜,认真地看起来,一页一页翻得很慢,偶尔翻回来重看一下。 “桑先生,她多处提到的这个李邑是谁?” “您往后看就知道了。”桑楚不想提示任何东西,只想听听老专家的第一感觉。 “又提到了。”邹大夫敲敲本子。 桑楚摸出支烟叼在嘴上,但没有点。诊室门上贴着禁烟标志。 “您尽管抽好了。”邹大夫抬了抬手,目光却没离开日记本“桑先生,您为什么说看不懂?宋凡的思维很清楚嘛。” “等您看完咱们再交换意见。”桑楚忙不迭地点上烟,本子他已浏览了一遍,是在等待邹大夫时翻看的。那本子严格地说并不是日记,尤其是后半部分,日期、天气等都没注明,更像是一本随想。 胖子说它是天书,不是没有道理。至少后半部分读不懂。诸如此类的东西,桑楚接触过不少。那是精神病患者比较典型的内心活动。基于对宋凡的初步印象,他以为在近期内,宋凡的意识越发地混乱了。排除纯病理的因素,从心理学角度看,这个时期她的精神防线确实到了很危险的临界点。 意识清晰那部分,宋凡还可以大致地勾勒出事情经过的基本脉络。从而不难理出这样一条线索,老龙口的洪水、被大水冲毁的木桥、李邑在洪水中挣扎、白可夫放了几枪、江宁处理后事归来,墓碑。这一段的确是清楚的。但在此之后,思维开始混乱了。宋凡反复表达出这样一个意思:应该被大水冲走的是她! 于是,这里出现了一个重要问题:当时去发放保险金时,是四个人同行的。而李邑被大水卷走也是他们同时目睹的。 按照宋凡表达的意思,她的负罪感仅仅是因为当时走在最前面的是她而不是李邑,这并不能解释巨款失踪的根本原因。那么,她的负罪感是源于李邑的死,还是源于巨款失踪呢?抑或是二者兼有? 值得注意的是,宋凡的这些记录都是事后的追忆。从时间角度分析,当她在受到内心煎熬的同时,极有可能接受来自于外部的暗示或者干扰,这一点不能忽略。因为它不但反映在宋凡日异混乱的心理状态,更反映在她最终选择了自杀这个事实。 电话!那个可恶的电话! 假如这个猜想能够成立的话,宋凡应该在后半部分的记述中有所表露,糟糕的是,正是这部分像天书。 “桑先生,”邹大夫终于抬起头来,“宋凡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被某种恐怖感控制了。请看这段文字——” 老专家把第一个折了角儿的部分指给桑楚看。桑楚伸过头去。那段文字如下: “黑色的猫头鹰在半空中盘旋着,发出嘶哑的声音。有人往过走,走走停停,看不清他的脸。我对那张脸叫了好几声,他也不肯回答。直到他回过头来时,我才发现他根本没有脸……” 邹大夫又翻到第二个折角儿处:“看,她又提到了猫头鹰和无脸人。” “我闭着眼,像瞎子似地往前摸。这里黑得如同地狱。终于,我摸到了他的脸。这张脸上什么都没有,没有鼻子、嘴、眼睛。但是好像有耳朵,尖尖的,啊!猫头鹰的耳朵!我凑近那只尖耳朵,说了许多对不起的话,猫头鹰用力地甩着头,最后挣开我的手飞走了……” “还有这儿——”邹大夫抚平第三个折角儿。 “它蹲在窗台上,圆睁着两只猫眼,浑身的羽毛都被雨水浇湿了。我赶忙打开窗子,想放它进来。谁知它突然用尖嘴向我啄来,准准地啄在我的手背上。我告诉它没关系,是我不好。它扑腾着羽毛上的水,把头伸了进来。突然,窗下伸上来两只雪白雪白的手,猫头鹰飞走了……紧接着,没有脸的人把头伸了进来……” 邹大夫合上日记本,敲着桌面说:“您看到了吧,宋凡的恐惧来源于两个方面,猫头鹰和无脸人。假如说偶然性地出现某种幻觉的话,她不可能反复地出现这两种东西。换句话说,这两种东西始终像幽灵似地在地周围徘徊不去。不知我说清楚了没有?” “非常清楚。”桑楚重新打开日记本,“我在这三个地方折了角儿,原因恰恰在这儿。猫头鹰、无脸人。另外您看,这页纸上分明有水渍,这证明当时确实在下雨。” “哦!是的,我还以为那是眼泪呢!”邹大夫看了桑楚一眼,“您其实比我还内行!” “岂敢岂敢,您别折我的寿。”桑楚谦逊地缩了缩脖子,“邹大夫,我是否可以把这两种东西理解为某种现实?” “它本来就是现实,桑先生。” “对对,我应该用一个精神病人的目光来看待这本日记。这么一来,它就不是天书了。” “天书?不不……”邹大夫道,“正常人写出这种东西,那才叫天书呢?不过,桑先生已经发现了这三处的共同点,说明您捉住了要害。也说明您压根儿就没把它看作天书。” “不好意思!”桑楚真诚地说道,“在走进这道门之前,我还一点儿把握都没有呢。” 他掐灭烟,把本子揣回口袋里。邹大夫起身相选,桑楚却又提出一个问题:“邹大夫,您是否认为宋凡有家族病史?” 老专家遭:“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听到这方面的说法,即便有人家也不愿意承认。不过,这是纯医学的东西。落实到宋凡的身上,除了她的人格缺陷外,社会因素应该是第一位的。” “关于宋凡的病,您和她的工作单位讲过么?”桑楚不敢忽略这一点,但又不能说得太明白。 “一般地说,我只会对患者的亲属讲,以便配合治疗。”邹大夫答复课很明确,“我不曾对她单位的人讲过。” <er h3">05 桑楚谢过邹大夫,便告辞了,他知道老专家肚子里揣了好几个想问却没问的大疑点,比如李邑何许人;再比如猫头鹰和无脸人所代表的象征意义。这些是不适合向对方解释的,因为此刻的现实已不再是医学范畴里的内容了,它属于侦察学。 由宋凡对猪头鹰的态度分析,它象征的无疑是李邑。在文字中,死者使用了如“我凑近那只尖耳朵,说了许多对不起的话”、以及“我告诉它没关系,是我不好”一类的明显带有忏悔意味的语言。这正是宋凡内心不安的真实写照。此外,猫头鹰这一象征物本身,也带着浓厚的幽灵气息,说明在宋凡的意识里,李邑的确死去多年了。 剩下的则是那个无脸人,他是谁。 估计宋凡至死也没弄清他是谁,否则她就不会使用无脸人这一象征物了。但是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宋凡已经察觉出有这么个人存在了。对这个人,她于字里行间表述出一种很难形容的恐惧感。那双从窗台下伸出来的“雪白雪白的手”……桑楚想象得出,宋凡在那个下雨的夜晚,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写这段文字的。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宋凡当时开过窗户!落在本子上的雨点洇成了一片水渍…… 也就是说,那个无脸人不但存在,而且以某种方式向宋凡发出过居心不良的恫吓了。 桑楚穿过马路,躲闪着穿梭的人流往前走着。经过保险公司大楼时,他停住步,仰头朝大楼望去。在这一刻,他突然间对自己的职业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厌烦感。是的,你可以怀疑所有值得怀疑的人,你也可以守株待兔磐在任何一个角落蹲上三天三夜,甚至可以很明确地把谁谁谁划入罪犯或凶手的行列,但是,在没有拿到真凭实据之前,你连他的根汗毛都不能碰。 鬼,十有八九就在这幢大楼里! 晏子昭,白可夫、江宁,加上消失的李邑和已死的宋凡,…共五个人。这样的案子应该是好破的。可偏偏存在着一个不容争议的现实:李邑也好,无脸人也好,包括死去的宋凡,他们是在作了长期准备的情况下才变成自己的对手的。因而和以往的成功案倒相比较,就显得非常不同了。 假如在巨款失踪之后,自己马上进入情况,好多难点怕就不是难点了。遗憾的是,天底下最最不值钱的就是“假如”。而自己又偏偏对此案生出这般只有他自己才体会得到的……偏爱。妈的! 这样的案子,对每一个干警察的人来讲,都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干成了可以一炮打响,想不到它偏就落在了不太需要“打响”、已经够响的既倒霉又幸运的桑楚头上! 妈妈的! 桑楚怏快地离开大楼,顺着不太平整的方砖路面往前走。他现在需要静下心来重新把手里的这个日记本研究透。对晏子昭所说的那件汇报材料不必太重视,那里头不会有什么东西。即便有,其真实性也要大打折扣。尤其不能忘记,晏某是那次发放保险金的头,事后又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样的人及其背后的网,绝非一朝一夕可以织就的。他甚至怀疑,晏子昭就是那个无脸人。 此外还有个李邑,找到他怕也没那么容易。此人重回故地,背了个人见人恨的恶名,隐匿在某个角落伺机行事。该死的夜猫子,他究竟想干什么?虽说已张开了网,捞到他仍需要时间。所以说,现在最直接、最可靠的突破点,就剩下宋凡这本疯疯癫癫的日记了。 他往街心花园走,想找个椅子什么的坐下来读那本日记,大约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保险公司的苏经理骑了辆半旧的自行车从前头慢慢腾腾地过来了。或许是一种职业本能,迫使他离开便道,向对方扬起了一只手。 苏经理昨咋呼呼地迎着他直冲过来,桑楚闪了一下,伸手攥住了车笼头。苏经理吓出一脑门儿汗,说他光会上不会下,幸好没撞着谁。对面前这个小老头儿,他倒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你……” “谈谈行么?”桑楚开门见山。 “对不起,我现在正有急事。”苏经理推车想走,“改日行么?我的事很急。” “是关于宋凡自杀么?” “哦!你听说了?”苏经理一愣。 “就是我来通知的。具体情况咱们到那儿再说。”桑楚朝街心花园呶呶嘴。 “你不是教师么?”苏经理支好车,在冰凉的水磨石椅子上坐下来,脸色仍然蜡黄。 桑楚点上支烟,挨着他坐下,道:“我是警官大学的教师,平时没什么课,总爱捣鼓一两件案子,这么说您可能就全明白了。” “其实我昨天就有感觉了,只不过不敢太肯定。”苏经理道,“桑先生,有什么话您就说吧,但愿这次能有个结果。” “是呀,一条人命的代价不算小了。”桑楚道。他听得出来,苏经理话中有隐衷。他把宋凡自杀的基本情况讲了一遍,埋下了日记本的线索,格外强调了那个电话。 “苏经理,你有什么感觉,告诉我第一感觉。” “电话不是李邑打的。”苏经理毫不迟疑地说,两只疲惫的眼变得深不见底,“李邑早就死了,这我好像对您说过。” “看得出来,苏经理。你的话表达的是另一种意思。” 苏经理侧头看了桑楚一眼,沉默了。宋凡的自杀对他的打击是显而易见的,甚至给人以意料之中的感觉。自责和悲哀同时写在那张憔悴的脸上。 这是个好人,桑楚想。 苏经理忽然扶着膝盖站起来:“桑先生,别查了。咱们各自好自为之吧。” 不等桑楚再问,对方推上自行车步履沉重地走了。态度变化之快,使桑楚好半天才醒过神来。 第八章 刀尖上的跳舞者 <er top">01 白可夫一回来,就被晏子昭叫去了。 当他闪进晏子昭的办公室的时候,隐约觉得斜对面那扇房门动了动。他估计自己的行为被那个可怕的女孩子看见了。但是没办法,这个时候退出来,只会更加被动。 果然,白可夫刚进屋,斜对面的门缝处就出现了江宁那张娃娃脸。只见她警觉地向左右看了看,而后快步来到晏予昭的经理室门侧。 突然,一只手扶在了她的肩膀上。 江宁险些个叫出声,同头看时,竟是苏经理。那张灰扑扑的瘦脸离她很近,嵌在深眼窝里的目光锥子似地把她看慌了神儿。 “到我这儿来!”苏经理用不容分辩的口气小声命令了一句,扭头走了。 江宁没有任何选择,她回头望那扇紧闭的房门,贴着墙根跟上了前边的苏经理。苏经理一进屋就开始咳嗽,他让江宁把门别上,躬着身子挪到沙发前,好歹坐下了。江宁想帮他捶捶背,苏经理推开了她的手。 “给我茶杯里兑点儿热水。” 江宁提起水瓶晃了晃,要去水房打开水,苏经理说算了,你坐下。江宁老老实实地坐下了。苏经理把凉茶喝下去半杯,喘着大气抹了抹嘴。 “你刚才干嘛呢?” 那对锥子似的眼睛盯着她。 江宁现出些许慌乱:“没…没干什么。” “江宁!”苏经理无力地靠在沙发背上,枯瘦的手在眼前挥了挥,“别嘴硬了,我看得一清二楚。江宁,我们好长时间没有坐下来谈谈了。今天我豁出去什么也不干,定要和你说说。再不说可能就没机会了。” “苏经理,你……” “我肺上有东西,虽说还没确诊,仳我知道是什么!江宁,就冲我这病,你也要对我说几句实话。” “我……” 苏经理欠起身,声音里充满了哀伤:“宋凡死了!挺好挺好一个女孩子,就这么死了!江宁,你们俩可都是我一手拉扯起来的!对了,还有李邑。你们三个…让我怎么说呢?” 苏经理动了真感情,摇晃着脑袋说不下去了。江宁默默地望着这位慈祥的长者,不知如何是好,她又起身去提水瓶。 “坐下!”苏经理低喝道,“现在我问你!李邑是不是还活着?” 沉默。 两个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有一种很复杂的感情在目光中穿梭着。最后,江宁先招架不住了,愤愤地别过头去,恶狠狠地说:“不!他已经死了!” “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 “看着你就看着你!”江宁倏地转过脸来,“您倒底想知道什么?就准备问我这个么?那我再说一遍,他死了!” 一股无法克制的悲哀顷刻冷彻了苏经理的周身。他预感到这次谈话不会有什么结果了。四年来,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有关李邑的各种消息。他记得非常清楚,在噩耗传来的开始几天,江宁曾经闹得要死要活的,但是就像突然间拉闸断电,女孩子一下子就不闹了。这异常明显的变化,在苏经理心中留下了个巨大的疑问:“李邑真死了么?” 可以这么说,苏经理从那时开始,就对李邑的死作出了否定的猜测。只是不对任何人说而已。他认为,这个猜测一旦成立,就终有一天会闹出点儿事来。巨款失踪案发生后,他亲眼目睹了事情处理的全部经过,对最终的处理结果毫不奇怪。因为没有任何理由怀疑晏子昭呈送的那份汇报材料不是真的。 苏经理是个谨慎的人,很能沉得住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用沉默和搪塞对付着与此有关的各种反映。他明白,能说清这个案子的人只有李邑,江宁都不行,因为她不是当事人。那种近乎于幻想般的等待是相当折磨人的,而且其中还有个类似于肉中之骨般的东西存在着,即,不排除李邑真是罪犯的可能。 这个思维现象是相当理智的。假如从感情出发,他会毫不犹豫地说:宋凡、李邑、江宁三个年轻人都是好孩子! 江宁的平静一天天地在印证着他的猜测,尽管他不曾在收发室见到寄给江宁的信什么的,他仍然在等。 对宋凡,他采取了更为小心谨慎的态度。她的神经所受的打击太大了,不留神会把事情搞糟的。在仅有的几次谈话中,宋凡没有谈出什么新东西,差不多都是汇报材料里那些内容。这本身恰恰说明了宋凡的诚实与善良。 不容置疑,所有问题的核心,就集中在李邑是否犯罪上。晏子昭之流也有足够的理由证明李邑是罪犯。在这里,支撑着苏经理全部信念的,是他对李邑的基本认识。 对一个人,尤其是年轻人的基本认识,与其说是一个作领导者的工作方法,更不如说是对未来负责。因为,稍有偏差就可能断送对方的一生。 遗憾的是,年轻人很难体会到他的苦心。以江宁为例,她现在的处世态度就很让人担心。那种只相信自己和处处设防的行为,实在是非常令人痛心的。导致这一现状的因素很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最后说到晏子昭和白可夫,那很简单,他不喜欢这两个人,尤其是晏。此人永远喜怒不形于色,永远深潭似地摸不到底,而且极为自私。可就是这种人,因了一张上挂下联的关系网,竟然处处吃得开,玩得转。两百多万元的——姑且称其为失误,就像掸掉桌面上的灰尘似地,轻轻琳,就屁事没有了。 他不否认对晏子昭的怀疑含有私人感情的成份,但他知道如何把握自己。 只要李邑还活着。 也许多数人都把那两百多万元的失踪看作对李邑最不利的东西。但苏经理明白,比钱更不利的其实是那儿张单据。这是一把双刃剑,足以将李邑和宋凡同时致于死地! 这个推测久久地蛰伏在苏经理那不算十分有力的心里,倍受煎熬。李邑不活着回来,他这块心病就抹不去。 在这种状态下,可以想见桑楚带来的消息是何等的震撼人心。要不是终年养成的沉着,他或许会掉下泪来。尽管那瘦老头是来“找”李邑的,他所触动的征兆仍然像惊蛰的早雷那样动人。不知晏子昭是什么心情? 总而言之,好戏就要来了! 他相信,只要李邑肯“现身”,下头的形势将急转直下!万万想不到,李邑还没露头,宋凡却自杀了。 直到此时,缜密而沉着的苏经理才明白,自己少想了一步棋:今天的李邑和四年前的李邑完全不一样了,他不但不会抹去自己那块心病,反而会给他带来新的心病! 他是在最后一霎那封住自己的口的,照说他现在比准都需要支持。可是,当那位姓桑的老警察打算和他深谈时,他一下子犹豫了。“不信任症”在毫无觉察间,竟然把他也传染了。他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那个冒冒失失的年轻人才封住了口。 他必须先见到李邑!摸清底细再说其它的。要知道,李邑正在做着掉脑袋的游戏! 可是,江宁一开口就把话说死了。 “你听着!”苏经理觉得有必要将话点透一些了,“其实我有些话早就应该对你讲了,由于一些不便说的原因,这些话一直憋在我心里。现在宋凡死了,我的病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作。再不说可能就没机会了。江宁,你究竟相不相信我?” “当然相信。”江宁迟疑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那好,听我告诉你。”苏经理果断地把憋了多年那句话说了出来,“从四年前出事,到如今,我没有一天不在琢磨。坦白地说,我确实怀疑过李邑,但很快我就否定了这个想法。李邑的人品我知道,他决不是那种见财起意的人!换句话说,他不可能是携款失踪的罪犯!” 江宁的脸无法克制地变了颜色,双眼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位憔悴的老头子。 苏经理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 “江宁,你可能想象不出来,这个想法把我搅得有多苦!” “你……苏经理,这话你对其他人说过么?”江宁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没有,对谁也没说过。”苏经理摇头道,“在李邑归来之前,这话是不能对外人说的。不是我胆小,是因为说了也没用,甚至还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等等!”江宁道,“你为什么说‘在李邑归来之前’?” “因为我相信他还活着!” 房间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连双方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剩下的只有自己去想了。 江宁不吭气,苏经理也没有再催问,他知道,欲速则不达。稍微沉不住气,前头的话都等于白说。 “苏经理。”江宁终于开口了,“他如果真能回来的话,就不是罪犯了么?” “是的,他不仅可以洗清自己,而日可以指出真正的罪犯!” “您凭什么这么认为?” “凭我对李邑的了解。” “您不觉得这么想问题太简单了么?社会其实比您说得复杂得多!”江宁的口气听上去像个老于世故的人。 苏经理反倒被问住了。这霎那间的迟疑,使女孩子把刚刚萌生的震动收了回去,眨眼间重又变得冷漠下去。 “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 “相信怎么样?不相信又怎么样?”江宁在老头子面前踱来踱去,“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我一万个相信您,李邑还是死了!除非出现奇迹!” “那我就等着这个奇迹!”苏经理悲哀地说,“但愿不要太久!” 江宁被触动了,在苏经理面前停住步子,弯腰望着老头那蜡黄的瘦脸,最后拍拍他的膝盖,默默地走向房门。 “等等!”苏经理叫住她,“我还要提醒你们一句话:留神背后!” “谢谢!”江宁去了。 不行!得找人说说了。苏经理起身拿过了电话机。他不能再让宋凡的悲剧重演!那个姓桑的小老头跳进他的脑海。桑什么来着……对,桑楚! <er h3">02 “老白,你昨天晚上给没给宋凡打过电话,”晏子昭立在窗前,头也不回地问了这么一句。 白可夫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搞懵了;“打电话?我给她打电话干嘛?” 晏子昭猛地转回头,用那对阴鸷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白可夫的脸。白可夫一把扶住了身后的墙,周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老晏,你这是怎么了?” “别问我怎么了!应该问这个话的是我!”晏于昭抬手指着白可夫的鼻子,“昨天晚上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听你那声音就不大对头。你是不是吓破胆了?” 白可夫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话塞在嗓子眼儿里就是出不来。他无法否认,昨天晚上的情绪确实很紧张,可是,晏子昭问的显然是另一回事。什么宋凡?什么电话? “你别过来!有话坐下说。” 晏子昭没理他,几步来到跟前,一把薅住了白可夫的衣领:“浑蛋!你把事情搞砸了知不知道!” “我干什么了?”白可夫推开对方那只手,“你他妈疯了!劈头盖脸的说些什么鬼话!” 晏子昭甩甩两只手吭哧了两声,终于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抱住了脑袋。 白可夫怀疑这位先生真的疯了,他抻抻衣领,在对面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发现晏子昭在发抖,这可是从没见过的情景。 “老晏,究竟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这么说,你真没打过那个电话?”晏子昭瓮声瓮气地问。 “什么电话?你能不能说明白点儿?” “你没给宋凡打过电话?” “没有!当然没有!”白可夫拍拍人腿。 晏子昭缓缓地抬起脸来,那张脸比死人的脸还难看:“老白,这可是咱们俩的事,你要是干了就说干了,千万别懵我!” “我懵你于嘛?”白可夫也急了,“你至今没把话说清楚!倒底发生了什么事?” “宋凡自杀了,据说是接到了一个电话。” 白可夫险些没从椅子上出溜下去,顷刻问天旋地转。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连最起码的思想准备都没有。他用力抠住椅背,才把身子稳住。 “明白了,你以为那个电话是我打的,” “要是你打的就好了。不过,究竟是不是你打的?” “我没打!”白可夫恨不得上去把他掐死! “别叫!该死的。” “我真没打!你别想把宋凡的自杀扣在我头上!” “坏了!”晏子昭的脸色越发难看,“看来真坏了!你也没打,我也没打,可却有人打了,你想过这个后果么?” 这才是最可怕的! 白可夫渐渐地醒过神来,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晏子昭点上支烟,边吸边把桑楚的二度光临,桑楚的身份,以及宋凡自杀的情况转告给他,最后道:“明白吗?宋凡一死,公安部门就有了立案侦察的权力,这是其一。其二,也是最糟糕的,有人开始行动了,这个人很可能知道内情!” “会不会是李邑?”白可夫道。 晏子昭喉结滚动了一下,道“我一直不愿意相信这一点,可现在,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其占解释了。” 一个巨大的,甚至是致命的阴影,终于降临在两个罪犯的头上。在过去的几年里,事情毕竟像冰层下的暗流,以表面的平静在悄悄地运行着。如今,坚冰突然问破碎了,他们不可避免地要面对一种新的现实。 不幸的是,他们的同盟并不神圣,或者说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同盟,或者说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同盟,连接他们的那条纽带,只不过是由金钱拧成的一种奇特的利害关系。这种利害关系是最不可靠的。 大概也就在白可夫明白了这一铁的事实的同时,他心里升起了和晏子昭方才那种穷凶极恶十分类似的念头:电话难道是那个老浑蛋打的么? 简直妙不可言,以往是白可夫认定李邑还活着,晏子昭却不完全相信,至少表面上不完全相信。现在老杂种终于相信了,他白可夫却又把怀疑的焦点由虚无飘渺的李邑身上,转向了对面这位同谋。 电话为什么不能是他打的。 基于此种心理,在接下来的密淡中,白可夫便抱定了怀疑的态度说话。尽可能多听对方的分析,尽可能多地捕捉着对方每一个字的漏洞。他心里最明白,在那件要命的案子中,晏子昭的主犯地位是改变不了的。即使最终东窗事发,他也要多掌握些主动。 窗外的天色由灰白慢慢地变成了灰黑,最后全黑了。两个人谈得口干舌燥,渐渐没了力气。烟缸里的烟头儿堆成了小山,谈话的结果却和没谈差不多。 “李邑!一定是李邑!”晏子昭眯缝着两只凶恶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窗外。 天似乎又开始阴了,对面老旅馆的客房已逐渐亮起了灯光。在有限的视野内,墨色的天空被切割成大小差不多的两块多边形。 “是他,我早就说过这个话。”白可夫顺着对方的话嘟哝了一句。 “没法落实这一点!” “怎么落实?你说。” 晏子昭朝前倾了倾身子:“别忘了,明天就是九号。” “我懂了,体是说……到公墓去打埋伏?” 是的,讹诈信里所谓的“老地方”,就是北郊的那块公共墓地。具体说,指的就是李邑的墓碑和墓室之间的那条寸余宽的缝隙。白可夫每次把钱送去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心惊肉跳,仿佛那墓室里随时都会伸出一只手来,把他毫不留情地拉向地狱。 “这是个机会,你说呢,”晏子昭的脸上还剩下最后一线轮廓。 “就这么着吧。”白可夫道,“不过老晏,你发没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以往都是咱们俩分头去送钱,这回却有点儿不一样。” “带上家伙!”晏子昭也解释不了这个问题,而且他似乎更关心自身的安全,“带把刀什么的。” “不可!万万不可!”白可夫用力挥挥手,“咱们的目的不是干掉谁!” “不不,还是带上!一旦需要正当防卫,也好有件顺手的东西。”晏子昭有意在正当防卫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白可夫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回家吧。”晏子昭站了起来。 白可夫也站了起来,回声似地应了一声:“回家回家。” 两个人先后从两侧的楼梯下了楼。下班后的大厅空寂无人,正门已落了板。两个人绕过楼梯侧狭窄的通道,顺着后门出去了。保安小车正在收发室里百无聊赖地用纸牌给自己算命。待那二人出了门,才慢慢地站起身来。 “桑先生吗……对,他们出门了。”小伙子拨通电话,压低嗓音说道。 <er h3">03 这是一条古老的小河,据说元朝时候就有了。据史料记载,元代的古城比现在小,这条河似乎是当年的护城河。 不过,白可夫活了四十多年,这河一直是眼下这样子。元朝对于他来说毕竟太远了。依稀记得过去有半截子旧城墙,光秃秃的,没有什么意思。城墙拆掉后,路面拓宽了些,不久便林立起一溜在当年还算得上高级住宅的筒子楼。而今那些楼还灰不溜秋地立在那里,天放晴时,各家窗户外头全晾满了花花绿绿的东西,跟万国旗似的。 河与楼群中间隔着一条马路,走公共汽车。河的这一边,就是白可夫每天上下班必走的那条水泥小道了。清早的时候,这小道上是小贩聚集的早市,一过上午十点,小贩便鸟兽散,扔下一地的乌七八糟烂菜帮子。余下的时问,就顶多看得见几个捞鱼虫的老头儿了。晚上没人。 白可夫当过兵,又是大老爷儿们,平时从不怵这条路。可今天却反常了,一骑上那小道,腿肚子就不太听招呼了,上牙和下牙开始打架。他有心绕回去走河对面的马路,笼头刚转了一半,就连人带车翻在地上。手巴掌按在个烂西红柿卜,馊臭的汁液滋了他一脸。 膝盖好像磕破了。他扶起车,双腿夹住前轮子,正了正笼头。就在这时,背后河堤处传来了脚步声,竟是那见过一面的小老头,好像叫桑什么。 “哟!栽啦?” “是您?”白可夫明白装傻是没用的,用晏子昭的话说:那老家伙浑身上下都是眼睛。 “记性还行!”桑楚走上前来,扶住了他的车把,“你让我在这儿等了两个多钟头!是不是业务太忙了?” 他不想把小李捎出来,更不想让白可夫知道他在保险公司斜对面的咖啡馆里吃了三份儿火腿三明治。现在这肚子里还撑得慌呢,用对桌那小妞的话说:“这老头回家准拉稀!” 小妞的男朋友说他整个儿一个陈奂生。 桑楚心话说:“我在巴黎吃烧牛排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他绝对不是对那三明治有多少感情,而是等小李那个电话。坐那儿不能白坐,你嘴里总得吃点儿什么才成。不然老板就该轰人了。 他没想到晏子昭和白可夫会聊这么长时间。肯定是抓瞎了。 问题就出在这两个人身上,特别是晏子昭。起先他是想上楼去见白可夫的,后来想想又改了主意,还是来个冷不防为上。 苏经理那欲言又止的行为,使桑楚越发意识到了问题的复杂程度。还有老康。是的,面对这类牵扯到上头的案件,他一向是很谨慎的。过去的许多经验证明,此类案件非有铁一样的事实才能一举瓦解,靠通常那种对待青皮无赖的办法很难奏效。就算你认准了是谁都不行,这些人都是久经风霜的,非常他妈的不好对付!当然,要能找到李邑就不愁了。 可李邑至今还像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 “不用自我介绍了吧?”桑楚点上支烟,又给了白可夫一支,“事情全都知道了吧?” “是是!宋凡太想不开了。”白可夫机械地应着,连他自己都明白,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非常不自然。 “我想和你聊聊巨款失踪那件事。”桑楚直戳要害。他不指望白可夫能说什么实话,把对方堵在这儿的全部目的,无非是进一步印证一下那个感觉。看看此人心里的鬼倒底有多大。 “我想想行么?” “不用想!”桑楚果断地说,“我要是经了那么件大事,少说能记半辈子。” 白可夫被桑楚这咄咄逼人的架势镇住了。发觉这姓桑的确实厉害。你哪儿软他就捏哪儿,叫你没话可说。 “好,我这就说。”他稳定了一下情绪,便把出事的前前后后叙说了一遍。 桑楚静静地听着,什么话也不插。和预料的一样,白可夫的叙述毫无新意,你说他是照着词儿背下来的都成。 “我说什么来着,根本就不甩想。”桑楚又递给他一点烟,“现在你告诉我,宋凡的死是否和那件事有关系?” “这我可说不准。”白可夫道,“因为携款而逃的是李邑,不是宋凡。至于他们之间有没有什么交易就难说了。” “可你方才分明说李邑是被洪水冲走的。我想一般的犯罪分子是不会拿着性命作赌注的,宋凡真是他的同谋,大概也不会同意这么干。” “是的,您说的自然有道理。”白可夫犹豫了一下,“您是不是想说李邑不是罪犯?” 桑楚摆摆手:“不,这是上头定了性的,我没有理由推翻。但是,我刚才提出的问题是否也有道理?” “那是那是。” “好,咱们进一步说,李邑要是没淹死泥?”桑楚紧盯着对方的眼。 白可夫手里的烟掉在了地上。 对他来说,没有比这个问题再可怕的了。所以,尽管他使出了最大的努力,仍然没能控制住紧张情绪。 桑楚觉得这两拳打得别提多瓷实了,不偏不斜,全打在了对方要命的地方。适可而止吧,目的完全实现了。白可夫已成了惊弓之鸟,引而不发,这是下一步的策略。 “走吧,白先生!从对面的马路上走。”他拍拍自行车坐垫,自顾往前走去。04 白可夫机械地推着车跟在后边,脑袋里空空如也,连东南西北都忘了。一直走到路口,桑楚才站住,转同头来:“我所以问你这些情况,白先生,主要是考虑到你是巨款失踪案的当事人。而另一位当事人宋凡,莫名其妙地自杀了。为了弄清基本情况,我有必要请你谈谈,体可以把它看作例行公事。如果想起了什么新东西,随时可以和我们联系。” “我可以走了?”白可夫颤声说。 “当然可以,请吧——噢!顺便问一句,你听说过一个叫李再兴的人么?” “李什么?” “李再兴。” “没有,从没听说过。” 不像是装的,桑楚想。随即抬了抬手,快步穿过了马路。没走多远,就听见远处叭喳一声,白可夫又栽了! 第九章 斧子和杯子 <er top">01 “一碗刀削面,多放辣椒。”晏子昭在角落里那张桌前坐下来,对殷勤的饭铺伙计吩咐道。 “不要别的了?”伙计在手心儿上划划圆珠笔,将刀削面写在菜单上。 “来盘儿冷拼。”晏子昭把帽子扔在桌上。 “要酒么?” “二两,别多。” 伙计吆喝着进了后灶。可东西端出来的时候,那人没影了。帽子还趴在桌上。伙计把帽子往旁边拨拉拨拉,将酒菜放好。他估计那位常来却很少说话的老梆子大概是出去找厕所了。他不喜欢这样的主顾,钱不肯多花,一坐下就坐到关门儿,而且总他妈那么阴惨惨的,叫人看着不舒服。 “喂!”他朝里边叫,“面先不忙下锅!” 结果那老梆子再也没回来。 晏子昭是被一张脸引走的。 那张脸映在玻璃窗外头,脑门儿上缠了一圈白纱布,皮夹克的领口竖着,托起一簇马克思似的大胡子,头上顶着个武警士兵那种类型的长檐帽子。 不知为什么,一碰上那对幽深的眼珠子,晏子昭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他下意识地站起来,那人便离开了窗户,赏给他个后背。他赶出门时,那个人已经走出二三十米了。仿佛有一种力量拽着他往前走,却又不敢追上去。 对方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那眼神应该是熟悉的,那身坯也比较接近。宽了些,也厚宴了些,四年后应该是这个样子。 晏子昭的心脏出现了一种难忍的窒闷感,手脚冰凉。路灯不很亮,距离也似乎远了些。路灯和路灯之间,总有那么一段儿处于昏暗中。搞不清是不是错觉,晏子昭以为,每当走过那段昏暗时,对方的步子就会敢慢一些。可走到亮处,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仍然没变。 这现象通常被称之为“心理误差”。 它通常出现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客观地讲,晏子昭此刻的自我状态非常特别,两种相互排斥的情绪同时在发挥着作用,而且十分均衡。它的最突出表现就是事实上的无目的性。 他尾随的那个人同时又是他最想躲避的。 街不宽,也没有什么值得人们留连的铺面,加上气温的因素,这时候或许是一天中人最少的时候。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往前走着。那个人的两只手插在皮夹克兜里,肩膀晃动得很有节奏。一双大号的翻面皮靴子踩在路面上,发出吱吱的声响。 后来他停住步,在一个买烤红薯的大铁炉子前头站下,买了一个似乎挺烫手的烤红薯。只见他两手捧着那东西,边走边撕着皮。晏子昭尾随着,大大小小看到四块红薯皮。 他听见腹中滚过一串咕咕的肠鸣。 街的前方好像是东,再走就是工地了。记得不错的话,那片工地将竖起一座银地大厦。路面不太干净,是那种临近土木工程现场的碾了不少土楞子的路面,踩在上面有点脚。 路灯在街的尽头投下最后的一团光,往前便暗了许多。那人在路灯下舔完手里的红薯皮,就势贴在了电线杆上。 “喂!你跟了我三站路了,干嘛不过来?” 对方说完这话,自顾点了支烟。一团灰色的烟雾罩住了他的脸。晏子昭习惯性地摸摸头顶,这才发现帽子忘在饭铺里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 那人脚蹬着马路边的石坎,不紧不慢地抽着烟。目光尾随着一辆拉达轿车拐过了前边那条弯道,然后转了回来。 “喂!你这人怎么回事?吃错药啦?” “对不起、对不起!我可能认错人了。”晏子昭紧盯着那双眼睛,又往后退了一步。 “是不是因为这个?”对方摸了摸腮上那把大胡子,接着又指指脑门儿上的纱布,“还是因为这个?” “不不不,我的确认错人了。”晏子昭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 对方迎着他走了过来,脸上挂着莫名其妙的笑:“不一定,你再仔细看看。说不定我正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晏子昭发抖了,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从对方那明显的戏弄中,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要知道,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都不会这么说话。 “你……贵姓?” “免贵姓李。” “你是李邑!” “哦!看来你真的认错人了!”对方小声笑道,“我,李再兴。” 说着,那张毛茸茸的脸就凑了上来。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一起,鼻息相闻。晏于昭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恐怖的呻吟,下意识地抬起一只胳膊:“你……你干嘛呀?” “给你看清楚些呀,”对方朝他龇了龇牙,“是你要找的那个李什么邑吗?” 由于太近的缘故,这面容反倒不像了。晏子昭控制着窜到嗓子眼儿的心跳,不错眼珠地望着那对眼睛。除了这对眼睛,其它部位的确吃不准。 “你究竟是不是李邑?” “随你的便吧!我要是李邑又怎么样?” “……” “咦?怎么啦?干嘛不说话?” 晏于昭双手护着脸,往后退开几步。 对方把手抱在胸前,嘿嘿地笑了:“看你那一头汗,怎么啦这是?李邑究竟是你什么人?” 透过双臂的缝隙,晏于昭挡住了对方的脑门儿和下巴,这样,就只剩下那双眼睛了。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李邑。 “真可怕!那么大的洪水居然没把你淹死!”他阴恻恻地诅咒了一句。 “噗”,一泡口水准准地吐在晏子昭的脸上。 “小妈妈的!你我八杆子打不着一个枣,凭什么咒我?”随着话音,一只大手薅住了晏子昭的脖领于,硬是把他拖过了马路。背后就是黑呼呼的工地。 “你要干什么?”晏子昭吓傻了。 那人把他搡在一堆红砖下,顺手抄起一块板儿砖,抡起巴掌一下子将砖砍掉半截,然后将剩下的半块搁在晏子昭的头顶上。 “小妈妈的!老于凭白无故地被你跟了半条街,到了儿还挨你一顿咒。顶着!” 又是一块砖头码在脑袋上。 那人拍拍手,掏出支烟点上。打火机的火苗在晏子昭鼻子前头燃了将近半分钟,最后被关上了:“现在该我问你了,你是什么鸟人?” 晏子昭被压得眼珠子朝外鼓,两个太阳穴胀得生疼:“李邑!你下手好啦,别他妈这么不阴不阳的!” “看来还不够分量。”对方又加上块砖。 晏子昭一把推开头顶上的红砖,疯了似地扑过去。那人侧开身子,一脚踢在他裤档处,晏子昭哟地一声弯倒在地上。 对方冷笑着把他拖到砖堆后头,冲着他的脑袋冲了一泡尿。 等晏子昭从迷蒙中睁开眼皮时,那个人早就不知去向了。 不远处的工地亮着几星灯火。 <er h3">02 晏子昭不知怎么捱回的家。 他先在沙发上缓了会儿气,然后连头带脸地洗了三遍。这时候他已经不知道什么叫饿了。蜷在沙发里发呆,浑身一阵一阵地打着哆嗦,左颊上有一块擦伤。 他断定自己没有认错,那个杂种就是李邑。可恨的是,那该死的为什么不承认? 肯定是有意的,要把自己折磨得够了再_下手。这一招儿真毒! 他趿着拖鞋站起来,过去打开了橱柜的长抽屉,从里头翻出一沓子零散的照片。扔在桌上刨了半天,好歹找到一张劳动模范表彰大会的合影。 李邑站在后排右起第二位。 凑近台灯,戴上镜子,他把头够到合适的位置仔细辨认着。李邑在照片上冲他笑。 笑你姥姥! 可是,要拿照片上的李邑对照今晚见过的那个王八蛋,他更没谱了。不像,完全是两个人。他懊丧地把照片推开,明白这么做是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 无论如何,你必须以“李邑还活着”作为想问题的出发点,任何侥幸心理都不能有。于是他来到厨房,拉开餐具柜找刀。各种刀有六七把,还有一把用来砍排骨的小斧于。 明天下午六点,公共墓地……他抓起那把斧子在腰上比了比。明天要掖着这家伙去送钱。行么?揪出衣襟试试,斧子柄露出一大截。不行!得换把短的。可除了切菜刀,其它几把都没有什么杀伤力。 就带这把斧子! 他去阳台找出把生了红锈的锯,将斧柄横在灶台上锯下一截。锯完了他也后悔了,发现自己突然变得比猪还不如。何必锯?披件风衣不就得了! 回到客厅,在灯光下试了试斧子的刃。没问题,一家伙下去准能剁下半边脸来。他作了个劈砍的姿势。 巨大的黑影投在墙上,犹如一头张牙舞爪的怪兽。 蓦然间,怪兽僵住不到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起了白可夫。是的,自己曾吩咐他带上家伙!不不……问题并不是谁带不带家伙,而是这家伙究竟朝准确?晏子昭感到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不敢否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白可夫是作为对自己的一个潜在的威胁存在着的。由于李邑那厮的作怪,无形中冲淡了这个感觉。现在细想起来,这个威胁不但依然存在,而目比任何时候都可怕。 他甚至比李邑还清楚巨款案的始末。 没错,江宁曾提醒过自己,要防备白可夫。不管那女孩子出于何种用心,这个提醒客观上是对的。白可夫! 原先还有个宋凡。是的,宋凡要不是变得那么神癫癫的,她的危险也不小!这一点料定白可夫是清楚的,那个人并不傻。恐吓电话为什么不会是白可夫打的? 没过多久,他理出这样一条关系:李邑回来了,危险一步步逼近;姓白的担心掉脑袋,先行用恐吓电话把神经脆弱的宋凡干掉;下一个呢?只剩下了自己。这么说好了,只要自己一死,知情人便只剩下白可夫一个人,他既可以把所有的阴谋都推到自己头上,也可以和李邑作成某种交易。 晏子昭的脑门儿上出汗了。 望着手中的斧子,他后背上凉嗖嗖的。一股恶毒的浊液顷刻流遍了全身。白可夫能干得出来的!肯定能!那么,自己为什么不能?不就是那么一下子么?先下手为强! 先下手为强! 现在正是这个局面,李邑死里逃生回来了,他十有八九知道了某种真相。不!是百分之百知道了真相!否则他就不会分头向白可夫和自己发出那种敲信了。这里,你既可以说他是为了钱财,也可以说是为了报复,其实两者是一回事!白可夫无疑意识到了这点。他,还有李邑,二者之间有一个打了那个恐吓电话,迫宋凡自杀身亡。事情由此变得单纯了,要么是李邑死,要么是白可夫死,否则就只有自己死了。 摆在晏子昭面前的有两条路:其一,继续走监察部尚主任那条“官道”,把那个案子包下来。其二,亲自动手了结,干掉李邑或白可夫都行。相比之下,干掉姓白的要容易些。因为李邑在暗处,并且有个江宁。白可夫只有一个人。 要说不利么……就是白某当过兵,又比自己年轻。非得突然下手,而且要快! 晏子昭第二次回到厨房,弯腰从煤气灶后头摸出了那块磨刀石。往上头喷了点水,挽起衣袖,看了看小斧头的锋刃,选准一面哗哗地磨起来…… <er h3">03 日光灯的灯管闪了几下,忽然一下就暗了下来。老康嘟嘟哝哝站起来,到抽屉里去找蜡烛:“两个月之内,换了三根了。” “可能是跳泡有问题。”桑楚把正在一冲一冲地打瞌睡的胖子捅醒,目光仍然盯着苏经理,“老苏,你接着说。” 苏经理疲劳地缩在沙发角落里,闪动不休的日光灯弄得那张瘦脸更加不能看了。桑楚对这位浑身是病的人充满敬意,尤其是他对事业和对年轻人的态度。此外,这还是个明白人,能亲自上门反映情况,说明他终于选准了方向。唉,此人真不容易! 苏经理把胖子取回的那沓汇报材料的复印件扔在茶几上,道:“我认为,问题就出在监察部门的某些领导人身上!李邑绝对是无辜的。所有,对这份材料及其处理结果,我持保留态度。” “您应该早反映这些情况。”桑楚道,“当然,现在也不晚。” “问题是,找不到李邑,事情就无法突破。” “根据你所描述的李邑,我认为可以找到。”桑楚说这话时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而且他此刻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苏经理,您所说的监察部门的某些领导人,是否可以谈得具体些。” “具体说就是监察部的尚主任。些案由他经手全过程,最后作出这个结论。他所依据的全部事实就是晏子昭的汇报材料。虽说找过其他当事人进行过核实,但无非是个过场罢了。谁都知道他和晏子昭的关系,也都明白他背后有更重要的人物。” “老苏说得不错。”老康好歹翻出个半寸长的蜡烛头,“尚主任在古城可谓树大根深,不是谁都能碰的。更何况,几个当事人都拿不出有力的反证。” “压根就没有入提出反证!”老苏道,“宋凡是那副样子,白可夫又和晏子昭搅在一起。能说清问题的只有李邑!” 桑楚抬起一只手:“老苏,你是否相信李邑从未替自己申辩过?” “不错!”苏经理道,“你提出了一个非常致命的问题,他肯定替自己申辩过,但石沉大海!” “对,有人把申诉状扣压了!”桑楚终于摸到了真正的难点。这是导致李邑选择个人复仇的根本原因!他咬着大铜烟嘴,半天不说一句话,铁青的小瘦脸在灰暗的灯光下显出少有的冷酷和严峻。 三个人默默地望着他,谁也不敢吭气。墙上的挂钟节奏鲜明地走动着,时针和分针已同时指在了十二点上。 “咱们面对的是一颗没炸的炸弹!”桑楚把所有的情况综合成这样一句话,“一不留神就可能将其弄响喽,炸死谁很难说!” “已经死了个宋凡了。”老康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去点那个蜡烛头。 桑楚让他先省着,说自己呆会儿还有用。由于李邑的归来,触摸那颗弹的第一人八成是他。他有本事把炸弹给拆开么?会不会成为宋凡第二?这都是没准儿的事。特别要命的是,他的一意孤行,除了把自己置于一个十分可怕的位置,还可能会使本己露出头的冰山重新潜入海底,永久地封冻起来。 “老康!那个李再兴有线索了么?” 老康看看表:“和你调查的一样,叫李再兴的人确实是银地大厦的包工头。但最近十余天始终没有露面。” 桑楚向苏经理简单解释了李再兴其人的来由,道:“可以肯定,他就是李邑。啊!别激动,别激动!在没有找到此人之前,说什么都是白说。我现在担心的是,就算把他找到,他会不会配合我们。” “我相信能把他的工作做通!”苏经理有些亢奋,“不会有问题!” 桑楚让他不要把问题想得太简单,然后吩咐他留心晏、白二人的动向,便叫胖子送苏经理回家,苏经理说不用进。 出门时,桑楚强调了一句:“老苏,你千万不能贸然去银地大厦找人,这一点务必作到。” “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数。” 接下来,桑楚和老康、胖子共同研究了一下下一步的方案,决定再抽调两名警力协同办案,监视晏、白、江三名涉嫌人员。他本人明天去面见尚主任,探探此人的虚实。 终于躺下了。 桑楚将茶几移近长沙发,然后把杯子扣在茶几上,点燃蜡烛头在杯底上放稳,便取过那本硬壳日记细读。在找到李邑之前,这本日记可以说是唯一有可能发现线索的载体。无论是清晰的还是幻觉的,每个字都不能忽略。 蜡烛头静静地燃烧着,真想不到,屁大一点蜡烛,居然还挺经点。桑楚很快就看了小半本儿。昏黄的光映着那些蝇头小字,看起来挺累眼。更糟糕的是,宋凡的生活犹如蚕蛹般地封闭着,几乎找不到和谁交流过的记载,就连借她房住的那位姓桂的姑娘,也仅仅提到过两次。都是看医生的事。 整个一本“内心独白”。 就在蜡烛头行将燃尽的时候,终于有这么一行字映进桑楚的眼帘—— “我要完了,费了好大劲才忍住眼泪。闹钟突然间响起来,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小鸡在啄来,米总是吃不完。它要是能吃蘑菇多好!……” 没头没脑的一段文字,和前后那充满幻觉色彩的文字无甚二致。但有个重要的字眼撞在桑楚心上,激得他倏然坐起。 “我们”!宋凡在这里使用了一个复数! 尽管前头也有同样的“复数”出现,但所指不同,那都是有明确对象的。而这个却不一样,对象十分不明确,缺少前后的关联。由寥寥数十字所表达的意思看,她好像在对谁陈述什么。不留意的话,你很可能把它当戚譬如桂小姐、邹大夫或者宋凡的某位亲属。但,这里已是日记篇幅的一半左右,真对桂小姐或亲属陈述内心的话,也应该在前头。此外,邹大夫多次强调:宋凡什么也不说。这就不能不使桑楚想到除卜述诸人外的其他人。 “我要哭了……小闹钟……把我们吓了……鸡啄米……蘑菇……” 蜡烛头扑扑地跳着,说话就要灭掉的意思,桑楚伸手去拨那歪歪斜斜的蜡烛芯,被蜡滴烫得直吸溜儿。 又把那段文字看了一遍,蜡烛一闪,到了灭了。桑楚打亮打火机,反复嚼着眼前的每一个字,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味儿。打火机烫手,维持不了多长时间。他关掉打火机,摸黑把杯子上的蜡烛芯抠直,再去点,却怎么也点不着。只听咔的一声,玻璃杯叫火苗子烧炸了。一条裂纹从上到下,斜插而去,非常他娘的彻底。 老头子摸下沙发,用衣襟兜着那只倒霉的杯子,悄悄地摸到厨房门后头,轻轻地、杯口朝上放进了那只垃圾桶里。 明天老康问起来,必须装傻。 第十章 古怪的一局棋 <er top">01 尚主任拒绝和桑楚见面,并强调昨天拿走的材料今天务必送还归档。秘书很为难地告诉桑楚,尚主任这两天心情不大好,而且确实在开会。 “他总得吃饭和撒尿吧?”桑楚坐下抽烟,并希望对方能赏杯水喝,“我等!等到铁树开花也成。你告诉他,桑先生等到鳝鱼长毛,马生出犄角,公驴下出头小骆驼。” “唉,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呀!”秘书急了。 “不是我不讲理,是你们主任不讲理!”桑楚朝门外甩甩大拇哥,“我看得一清二楚,走道里的小黑板上写着:上午八点各部门负责人集中讨论老人防工事的改造和利用。这样的事下个月讨论也来得及!可我手里却攥着一条人命案!” 这话很有分量,秘书二话不说又进去了。桑楚心话说:我就不信! 今天仍然不晴,从窗户望出去,外头的天呈铅灰色。几株垂了头的老葵花,在不远处静静地伫立着,葵花盘足有洗脚盆那么大。市府大院里就数向日葵长得好。在几十米开外处,是市委那幢灰砖红顶办公楼,楼下头有个自行车棚,拐角处是掩在宣传栏后的收发室。桑楚记得,昨天上午就是在那个宣传栏前头和严学浩分手的。 这个人一天来没有动静。 和报告“李邑出现”时的态度相比,严某而今的安静多少显得有些不正常。尤其是中间发生了一起命案,这对随便什么人来说都是很惹眼的。有必要去见见他!桑楚这么想的时候,那位秘书从会议室里出来了。 “尚主任说了,人命案是你们的事,他确实抽不出时间来。” 桑楚倾过身:“你告诉他,我是从北京来的。” “稍等。”秘书又进去了。 桑楚把烟缸搁在腿上,拉开了架势,不等出人来誓不甘休。这种场面他见多了,到最后都是对方哭着闹着要见他。 秘书很快又出来了:“尚主任说了,您要是北京来的还可以考虑。” “嘿!”桑楚忍不住笑了,“我很想知道,你和你们主任究竟是谁在气我?” 秘书小小地笑了一声,坐在了桑楚对面:“我还以为桑大侦探从不会生气呢。” <er h3">02 “会,偶尔。”桑楚料定自己又碰上了一个稀里糊涂的崇拜者,“告诉我,你们主任是不是脾气一向古怪?左脚有些不利落?没事儿喜欢剔牙,此外,他可能在捣腾股票。” 秘书瞟了一眼会议室的门,眼睛突然间亮了:“桑先生,简直太绝了!” “你说我……” “对!太绝了!除了股票我不知道,其它几项都让您说中了。” “你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 “当然。” “当然个屁!我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他的尊容都见不到,还谈什么其它的!” 秘书仍不死心,怂恿桑楚谈谈。桑楚却胡噜着小脸站起来:“对领导人的个人形象,你当秘书的还是尽可能地维护。不过,我说这么多顶个屁用,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眼下要紧的是,我要见到他。” 秘书上下打量着桑楚,脸上挂满了敬畏的神色:“您别走,再坐会儿!” “谁说我要走了?公驴还没下出小骆驼呢!”桑楚晃晃悠悠出了门,“告诉你们主任,我在外头等他。这个大院子至少有上百年了吧?不包括市委办公大楼。” 秘书嗯嗯地点着头,似乎有些犯傻。 桑楚嘿嘿一笑,凑近他的耳朵道:“留神你们主任办公桌下那块垫子,右边磨得相当利害,而左边没事,这证明他的左脚有毛病。再看他的烟灰缸里,至少有四五根没划过的火柴,那是什么?牙签!懂么?代用的。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这个人有个爱抠桌角的毛病,凡有这毛病的人,性格多少都有些古怪。至于股票么……你看看他抠的是什么就明白了。有一个是‘沪’字,另一个抠得还不太清楚,可能是个‘深’,‘深圳的深’。” 秘书怔住了。 桑楚朝他挤挤眼睛,悠然地走向楼梯口。秘书退回办公室,贼似地来到尚主任的大办公桌前。眨眼间,他便找到了桑楚说的那几个“特征”,尤其是那个“深”字,抠得有点儿走样,不认真分辨,很容易让人误认为是“浑蛋”的“浑”。 哦,老桑楚! 顺着窗户望下去,他看见桑楚的身影进了市委办公大楼。真像个精灵! 忽听背后有动静。蓦然回首,他看见了尚主任那对毫无表情的眼睛。 “你干什么呢?” “哦!没……没干什么。”秘书莫名其妙地显出些慌乱,“我想开窗透透空气!” “那个警察走啦?” “没,他可能还会来。” 尚主任一踱一踱地走过来,察看了一下自己的抽屉和桌面。而后习惯性地摸出火柴盒,取了根火柴开始掏牙。 秘书的眼睛直了。 “看着我干嘛?” “噢噢。”年轻人手忙脚乱地打开了窗户,“桑楚先生抽烟很厉害。” “关上关上!”尚主任口气很硬,“那个姓桑的好像是个人物?” “是……是个人物。” “按说我应该见见他,是吧?”尚主任眯起双眼,自语般嘀咕了句。 可直到吃午饭,桑楚先生再也没露面。 <er h3">03 “你找谁?”宣传处的那个戴眼镜的姑娘歪过头来。镜片后那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这位小老头。 “严。严学浩。”小老头道。 “他没来。” “来了。”另一个不戴眼镜的姑娘插嘴道,“来了一会儿,又走了。” “知道他到哪儿去了么?” “不知道。他没说,我也没问。” “打扰了,多谢!”小老头一缩脖子,走了。 桑楚估计严学浩又去了银地大厦。他打消了和尚主任见面的念头,骑上车往城东而来。无论如何要找到这个人。该见的,或者说能见的,都见了。尽管收获甚微,也大致画清了案子的基本轮廓。现在需要寻找突破点了。宋凡不死,当然是最好的突破点。可惜,人家先走了一步。这时候,桑楚已发现了自己思维中的一个似是而非的环节,那就是宋凡的病,以及由此病所导致的精神状态。照邹大夫的说法,他没向无关人士透露过宋凡的病情,这只说明邹大夫站在医生的角度,把事情处理得很好。但精神病和其它病不一样,大凡时常见面或多加留意的人,都可以八九不离十地猜到宋凡是怎么回事。换言之,打那个恐吓电话的人其实范围相当大。他记得在和严学浩墓地见面那次,自己曾从侧面询问过对方,是否认得一位相当漂亮的年轻女人。严学浩当时表现出极大的疑惑不解。现在有必要把话说明了。一般来说,严学浩既然如此关心李邑的事,他是不可能不知道宋凡其人的。 但愿他能提供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工地说话就到了。 桑楚把车找地方停好,绕过那片正在施工的地基,往工棚方向走。他留意着各个角落,试图找到严学浩的身影。他不否认,这么来找一个人,多少有些盲目性,但感觉告诉他,严学浩不会去别的地方。 工棚一带依然看不见什么人。他迂回到地基现场排徊了一阵儿,还是没戏。此地比较空旷,真有人不会看不见。东和南,有马路所规定的范围,北边是居民住宅区,西边是料场,堆满了沙石、红砖和各种规格的预制件,耸立着两台悬臂式吊车。桑楚往这边溜达过来。 料场里没人,有些压在下边的预制件甚至生出了苔藓,可见堆放在这儿已有些日子了。他琢磨着那个失踪了的包工头,心里打上一个很大的问号。照常规,这么大酌建筑项目是不可能会部包给专业性不强的施工队的,从预制件上的苔藓看,八成是分期进行的,将譬如下地基这类的先期工程交给包工队,建筑主体由其它大公司完成,门窗及电线等再交给另一家。这很可能! 李再兴只是个小小的包工头。按照民工们的说法,这个人失踪有十余天了。也就是说,十多天前他还在这儿。嗯,胆子确实不小!事实上,敢于故地重来,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他想起了苏经理对李邑的看法及其评价,似乎能体会到这个九死一生的年轻人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重返古城的。苏经理还认为,李邑肯定申诉过,但石沉大海,这一点桑楚也同意。关键就卡在那个中间环节上。 尚主任? 李邑呀李邑!你并不是胡涂人,干嘛要干这种胡涂事呢,桑楚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不舒服。他在砖堆的缝隙间穿棱着。一行业已被推倒的由红砖码成的多米诺骨牌,蜿蜒而去。是新的,新码的。沿着“骨牌”倒去的方向前行,最后竟从另一头出来了。沿前方灰蒙蒙的马路,可以回到市里。老桑楚自然无法想到,李再兴,或者说李邑,昨天晚上就在这个地方,小小地惩治了晏子昭一顿,并且朝此人头上冲了一泡臊尿。他退身往回走,因为车子还停在工地附近。就在走到半路时,他看见了严学浩。 严学浩没看见他,那时正贴着砖堆往前摸索,神色看上去尤其专注。桑楚立刻感到有戏了。他没有急着向他打招呼,而是把身子往旁边侧了侧。 严学浩躬着脊背从他鼻子前头摸了过去。 他看不见严某的脸,只能见到他屁股一侧吊着一串钥匙。待对方拐过砖堆,他跳跃着跟了上去。 严学浩正贴着砖壁往前看,顺着他的目光寻找,桑楚并没看见什么。可能是角度不对,他摸了过去。 严学浩听见动静猛回头,被桑楚一把捂住了嘴。再看时,却见远处的砖堆上坐着个人,是侧位,别的特征很一般,唯独那把大胡子扎眼。桑楚凑近严学浩的耳朵,低声问道:“是他么?” 严学浩点点头。 桑楚往四周看看,作了包抄的手势。严学浩领会了。两个人迅速地分开了去。严学浩堵在原处,桑楚顺着西南方向抄了过去。 砖堆上的大胡子站了起来。 桑楚躬身顺着缝隙往过摸,这种姿势是看不见猎物的,但能听到声音。他知道对方溜下了砖堆,正沿着左手方向往前摸。估计是发现了事情的不妙。 桑楚紧贴着砖堆不敢动,用耳朵搜索着李邑遁去的方向。从声音上判断,他是朝西边,也就是通往市内那条马路上跑了。桑楚不敢耽搁,迅速抽身往后撤。可冲出料场的时候,见到的只有严学浩。 “人呢?” “跑了。”严学浩指指驶远了的那辆出租车。 “你干什么吃的!” “我不敢!桑先生!”严学浩倒也痛快,“我担心他怀里掖着刀子!” “你是怕他认出你!” “是是,我们当过四年邻居,他一眼就能认出我来!” “怕什么?他能把你咬了?” “桑先生,他可是个亡命徒!” “噢,原来如此!”桑楚连脾气都发不出来,“可你为什么还要到处找他?” “我这人心里存不住事,从发现他那天起,我就没睡过好觉!” “走吧走吧。”桑楚叫上严学浩,顺着砖垛往回走,“现在说这些个还有什么用?你既然知道自己不行,就应该换一种方式方法。” 严学浩有些不乐意:“别忘了,桑先生,我一开始就找到了您。” “是么?”桑楚站住了,“你忘性是不是太大了?当中有一次你好像单独来过一次!这次也没有通知我。说句不客气的话,我完全可以怀疑你想把李邑吓跑!” 严学浩不敢吭声了。 桑楚靠着砖垛点上支烟,想想又递给严学浩一支。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桑楚先开口了:“你听没听说过李再兴这个名字?” “我是听您说的。”严学浩道,“这是李邑的化名么?” “估计是。”桑楚叠起两块砖,吹了吹坐下了,“坐下,我有几句话需要问你。” 严学浩乖乖地坐下了。 桑楚弹去烟灰,歪眼瞟嘌旁边这个人,选择着问话的方式:“保险公司的事你听说了么?” “您指的是不是死人那件事?” “对。” “当然听说了,这种消息传得很快。” “都是怎么传的?” “说什么的都有。多数人认为,宋凡的死和四年前那笔保险金大案有关。” “是否都认为宋凡之死和李邑有某种关系?” “不是说宋凡是自杀的么?”严学浩似乎还不太清楚前因后果。 桑楚不想纠缠这个细节,便咳嗽了一声道:“你认识宋凡么?” “不认识,但我知道她。有关传达我也听过,我指的是四年前的处理结果。” “老严。”桑楚用了个独特的称呼,以表示对严学浩的尊重,“就李邑这件事而言,你是除当事人之外最热心的一位。而且直接找到我的原由你也陈述过。现在你着,李邑回来了,宋凡又突然自杀,这两者之间……你认为,有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我相信有!”严学浩毫不犹豫地说,“我甚至怀疑宋凡不是自杀!” “接着说!” “我认为宋凡是被李邑谋杀的。” 这话说的倒也不错。桑楚想。只不过那谋杀的手段有些别致而已。最要紧的是,凶手不是李邑。 “你有什么根据么?间接的也行?” 严学浩吭哧了半天,自然拿不出根据。 “老严,你对宋凡的印象如何?” “这怎么说呢?我和她没有直接接触过,仅仅就那件事而言,我怀疑她是个受害者。” “这话怎么解释?”桑楚追问道。 “直感!完全是直感。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会和李邑有什么关系。” “等等!”桑楚抬起一只手,“谁说她和李邑有关系了,此话从何说起?” 严学浩扭过头来:“您怎么忘了,我可是知道李邑还活着的!杀宋凡的人还能是谁?” “你不是凭直感认为他们之间没关系么?” “可这并不能说明宋凡不知道内情!她假如知道李邑的某件犯罪事实,一切就都有解释了。” “哦!原来你这么认为!”桑楚的眉头皱了起来,“理解得不错的话,你认为宋凡不但是无辜的,而且还掌握某种犯罪证据?” “是的!”严学浩道,“一切都集中在李邑身上,必须尽快速住这个人。” 此话说得同样不错,桑楚想。 “老严!”桑楚正色道,“你知道我来工地干什么吗?不,不是来找李邑。我是专程来找你的。”他没有扯到对方一天不打照面的问题上,“老严,我认为你确实有东西掖着没说。不要否认,我是干什么的你很清楚。从咱们第一次交谈,我就产生了这种感觉,你的话并没有说完。” 严学浩的头微微抬起些,沉默地望着远方铅灰色的天空。桑楚没催他,只是等待。这等待充溢着某种看不见的压力,迫使你不得不说。 “桑先生,我不是不想说。”严学浩嘘出一口长气,“而是说不说都一样。说句得罪的话,您也不一定行!这事情毕竟拖得时间太长了。人家有足够的时间堵死所有的漏洞。” “不!”桑楚有力地摆了一下手指,“漏洞能补上,裂纹却永远存在!何况李邑还活着。” 桑楚知道这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直露,但不能不说。这个矛盾是绕不过去的,相信严学浩听得出来。 果然,对方的目光倏地转过来“什么意思?桑先生!听你这话,李邑似乎是个好人?” “不不不,‘好人’和‘坏人’这种词只有小孩儿才用。我只是说,他还活着!” “活着也不能证明他无罪。”严学浩表情严峻了,“除非……” “除非什么?”桑楚紧迫一句,他知道,严学浩发现了那个矛盾。 “除非我的推断有问题!” “不错,你的推断确实有问题!一方面,你认为李邑有罪;另一方面,你又怀疑上头的某些人。这两者中间有一块空白!” “天呀!难道保险公司有人…有人搞了什么鬼?” “这就对了!没有这重要的一环,你的推断就无法成立!”桑楚拍拍他的膝盖,“冷静!咱们是在凑情况,事情已经接近真相了!” 严学浩的脸白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以这个逻辑,李邑应该是无辜的?” 桑楚微微一笑:“姑且这么认为。现在该谈谈你的发现了,我是指……上头。” 严学浩久久地盯着桑楚那张瘦脸,目光中充满了敬畏:“哦!果然是大神探!” 桑楚笑了:“一筹莫展的大神探。” “这已经很了不起了,桑先生!只有你这种人,才会用另一种眼光看待李邑!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人对李邑的犯罪行为提出质疑。” “那可不一定。”桑楚脑子里闪出苏经理的脸,但没说,“现在该你谈谈了。用这个角度重新审视你所知道的事实。” “是的,这么一来事情就全通了!”严学浩捶着手心,“听着,桑先生!你完全可以从监察部开始了!准确地说,从监察部尚主任那里开刀!所有的疙瘩全集中在这个人身上!” 桑楚真想告诉他:我已经走在你前边了。甚至可以这么说,无论是受害者李邑、宋凡,还是阴谋制造者晏子昭、白可夫,及其包庇者尚主任,还有这位一知半解的严学浩,此刻都像下军棋似地翻开在自己眼前。 可谓一目了然。 遗憾的是,他面对的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面是有血有肉各怀鬼胎的活人。这盘棋谁也没法儿下!只能观察,防备出现怪招儿。 他相信此间一定有几招儿是怪棋,是棋盘上这些人都不一定知道的怪棋。 “我有足够的时间听听你印象中的尚主任。” “这么说吧。”严学浩莫名其妙地比划着,“你可以随便拉住市府大院儿里的任何一个人,假如有一个人说他好,我甘愿把名字倒着写。” “看来此人够呛!”桑楚耸耸肩,“一个不折不扣的坏人!您别这么看着我,在这儿使用‘坏人’二字相当准确。”严学浩掰着指头开始历数尚某的‘坏’,听得桑楚直犯恶心。他简直不能想象,—个跛驴,居然还四处拈花惹草,妈的! “好了,打住!”桑楚摆摆手,制止住严学浩的冲动,“其它的‘坏’接下不表,你重点说说此人在处理巨额保险金一案中干了些什么?” “那我怎么知道!”严学浩一句话就让桑楚先生失望了,“这种事和捉奸一样,非得捉双才成,可恰恰在这方面,谁也无可奈何!” “扯淡!”桑楚骂道,“我需要的恰恰就是这些!那类搞破鞋的事和此案无关!” “巨款失踪案是他一手处理的,真正的内情他肯定一清二楚。” “问题是,老子不可能钻到他肚子里去呀!你把我当成什么啦?神仙?”桑楚用力搓着手,“狗屁!我屙出的屎照样是臭的!简直邪门儿了,是人都把我当成先知!这都是哪儿跟那儿呀!” 严学浩傻子似地大张着嘴,呆若木鸡。 老桑楚明白,折腾了半天还在原地踏步。 <er h3">04 在胖子的记忆里,白可夫是早晨八点出的门。由于保险公司附近已安排了眼线,他便钻到街对面的小铺吃了碗馄饨,抹嘴出来时,竟莫名其妙地发现白可夫第二次走出了楼梯口。 邪了!莫非这人又返回去一次? 不管怎么说,这回不能把人再跟丢了。他远远地注视着白可夫的举动,琢磨着方才可能是怎么回事。十有八九在自己吃东酉的时候,姓白的又回去了一趟。 龟孙子!玩的什么鬼? 由于不敢太靠近,他无法真切地察看对方的表情。但就神色而言,姓白的整个给人似弓中之鸟的感觉。一步三回头,两只眼睛就没有闲着过。 胖子坐在饭铺前的长条凳子上,留意着白某的一举一动。但见姓白的开了车锁,摁着车座试了试轮胎里的气,然后跨上车,慢慢悠悠地骑到马路边,在修车摊车前给轮胎打了些气,然后扭转车头,沿着与保险公司相反的方向骑了下去。 胖子站起来,推出自己的那辆车追随而上。他不敢太近,怕由于自己的大块头而暴露了形迹。在红绿灯处,白可夫拐上了右边那条道。胖子于是认定,此人不是去上班的。因为前头不是保险公司而是小商品批发市场。 姓白的到那儿去干嘛? 路上的人很多,车也不少,倒不必担心被对力看见。胖子慢慢地尾随着,途中还被一辆排子车挂了一下,人家还没道歉,胖子反倒先向人家赔不是。他担心把目标跟丢了。 二十分钟后,白可夫进了批发市场。只见他双手揣在口袋里,径直往五金摊位方向走去。胖子多了个心眼儿,沿着一溜塑料制品的通道往前蹭。他和白某之间是平行的。 白可夫来回在五金摊位前溜达着,眼睛在各种工具前扫来扫去。后来他蹲下了,拿起一把锃亮的杀猪刀在手里掂了掂。 胖子心里一哆嗦,感到了事情的不妙。这杂种,好像在挑选作案工具。这么想的时候,姓白的又把杀猪刀放下了,抓起了一柄榔头。 榔头举在眼眉前,铁是切削过的,黑的黑白的白。白可夫转动着那把榔头,好像没有拿定主意。胖子看得真切,心头涌动着一种很不吉利的感觉,他意识到,事情比预想的还严重,对方不但预见到了危险的存在,而且已经在作准备了。 这举动再明白不过了,姓白的确实产生了杀机。假如仅仅为了防备什么,可以使用其它办法。 白可夫没买那把榔头,拨弄了下杀猪刀便站了起来。只见他依然揣着手,围着各个摊位转。批发市场是个简易有大棚,卖什么的都有。大约二三十分钟的时间里,白可夫没再挑选什么顺手的东西,绕到北恻的铁门处,他转了出去。外头是个小广场,也在卖同样的东西。胖子跟出来,远远地盯着。只见姓白的往外走出去,不像要买什么的样子。 果然,白可夫离开了批发市场,打开了那根套着塑料管的钢丝锁,骑上车走了。这次他骑得很快,直奔保险公司而去。从这里出发,到保险公司,大约要横穿小半个城。胖子不敢大意,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远近的,可以看见保险公司的大楼了。 白可夫放慢了车速,东张西望地沿着路边往前蹬着。又是红绿灯,他下了车,笼头一提上了便道。 胖子有些抓瞎,这么跟上去很可能露自己。红转绿,他随着车流往前骑去,没敢回头。这是午十分糟糕的情况,胖子脑筋猛一阵思考,当下踅进了路边的一条小巷。 白可夫推着车走了过去。 “过来宝贝儿!”胖子叫住个五六岁的男孩子,从兜里掏出五毛钱,“看见没有,那个推车的,对。你跟着他!看看他想干什么?” “你是警察么?”男孩子朝白可夫的背影看了一跟。 “不!不是。别问了,快去!” “你得给我一块钱!” “嘿!你倒不吃亏!”胖子咬咬牙,又给丁男孩子五毛。他不明白,现在的孩子怎么这么敢张嘴!个个都懂市场经济。 男孩子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告诉胖子:“那人在修自行车。” 修车? “再去盯着!” 男孩子又去了一会儿,回来报告:“他修完车走了。” 胖子真想抽这孩子个大嘴巴!他娘的,这一块钱花得真不值。白可夫果然不见了。他把车推到车摊儿前让修车的看看车闸。那人弄了弄说车闸没事。胖子顺嘴问了句:“刚才那个人车子有什么毛病。” “车没毛病,人家只不过换了把锁。” “噢,换锁。”胖子恍然有所悟,谢过修车人直奔保险公司。 他的人还在盯着预定的目标,胖子问他们白可夫是不是来了。回答是肯定的。 胖子什么也没说,快步穿过马路,从保险公司的后门踅进了停车棚。立刻,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白可夫那辆车子,果然发现对方换了把新锁,瓦亮瓦亮的很显眼。而那条钢丝锁却不见了。 是的,钢丝锁用起来原本是很顺手的。 第十一章 陵园静悄悄 <er top">01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白可夫沿着寂静的过道朝前走着,在经过晏子昭的办公室时,他略微迟疑了一下,最终没有进去。 今天是九月九日,是个叫人提心吊胆的日子。和以往进钱不同,这次是在宋凡自杀之后,也是在公安局插手之后。依照眼下的形势,最好像死狗似地呆着别动。不知晏子昭是怎么想的,这钱还能去送么? 他轻轻地开了门,又轻轻地关上。靠着门喘息了一会儿,撩开衣襟看看别在腰带上的那把钢丝锁。黄铜锁的锁头硌着腰侧突出的那块骨头,他适当地调整了一下。 原打算不带什么东西的,他不愿意再次充当晏子昭的帮凶。可出了门又发现不妥,还是应该带件家伙,不防李邑还要防晏子昭呢!回家找东西,找了好几件都觉得不对劲儿。不!不能用家里的东西,一旦出事,这会成为线索。这样,他才决定去小商品市场看看。结果弄到最后,还是觉得这条钢丝软锁合适。 这个铜疙瘩砸在脑袋上,不像砸西瓜才怪呢!放下衣襟,他给自己泡了杯茶,坐在办公桌前发呆。 眼下是个焦头烂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乱了方寸,几乎连完整地想一件事情都做不到。首先,钱送不送?是放下就走,还是像晏子昭所说的,留在暗处观察一下再说?他没有主意。其次,发现李邑来拿钱又怎么办?真下手么?他觉得自己不尿裤子就是好的。 更要紧的是,警察已经开始行动了,谁敢保证没有尾巴跟着。 他越想越乱,真正的六神无主了。 拿起电话摁了几下键子,对面很快就传来晏子昭沉沉的声音。 “我,白可夫。”他觉得自己的手在打抖,“老晏,下午的事儿……” 没等他把话说完,晏子昭便打断了他的话:“现在不是时候!中午,隔壁酒馆儿再说。” 咔哒,电话挂了。 白可夫朝话筒骂了句“×你妈的”,无奈地搁下了电话。他试图从对方的声音里判断一下晏某此刻的心情,却又没有这方面的能耐。立起身,在房间里溜达了几个来回,抓起鸡毛掸子毫无目的的东一下西一下。最后他坐回桌前,开锁拉出了抽屉。一万块还在报表下头放着。他取出钱,贼似地躬着身数了一遍,然后抽掉两张塞进钱包,剩下的码齐,竖着塞入外衣的内兜。 笃笃笃,有人敲门。 他惊出一身鸡皮疙瘩。过去拧开门,竟是江宁。 “怎么啦?老白。”江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大白天的,干嘛锁着门?” “风,风撞上的。”白可夫舌头有些不听使唤。 江宁大模大样地摆摆手指:“不对吧,这屋根本就没开窗户。” “江宁,你有事么?” “没事我才不来呢!”江宁推门进来了。 白可夫赶忙把门关好,靠门站着,不安地问:“你有什么事?” 江宁没理他,慢慢地拉开小挎包。白可夫紧张地看着,却见江宁只不过拿出个小圆镜子。 “老白。”江宁对着小圆镜上下看,“你好像有心事?别摇头,我的眼睛贼着呢!” “没有,我有什么心事。” “废话,现在全公司都议论纷纷,你能坐得住?宋凡的死据说有点儿古怪!” “我……我听说她是服安眠药自杀的!” 江宁呼地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可她临死前接到一个恐吓电话!” 白可夫一抖,突然翻了脸:“什么电话不电话,你跟我扯这个干嘛?” 是的,一个恐吓的电话! 为了这个电话,他整整一夜都在翻烧饼。即便是猪,也明白那个电话在宋凡自杀问题上的重要性。可晏子昭一开口就表现出他对那个电话的一无所知,甚至还充满了紧张和不安。然而冷静下来一想,白可夫的怀疑焦点仍然集中在姓晏的身上。当然不排除李邑的可能,但仅仅是可能,李邑和宋凡的仇还没上升到非要致其干死地的份儿上。而晏子昭却干得出来,肯定干得出来! 这个电话对宋凡的威胁显然是很大的,要不是她患了精神病,说不定早让晏子昭除掉了。如今李邑的阴影越来越重,老狗于万般无奈中拔除这颗隐患,是完全符合逻辑的。甚至包括自己,何尝没这么想过。但仅仅是想过,绝没有付诸行动的念头。 自己和晏子昭最突出的不同之处就在这里。所以,在一夜之间,白可夫最终的结论是肯定的。此刻,江宁闪电般地提出了这个问题,他必须招架。 小有不解的是,从江宁眼睛里流溢出的不是宋凡自杀所带来的幸灾乐祸,而是彻头彻尾的激愤。是否可以这么认为,李邑原本是不想对宋凡怎么样的,打电话的确实不是他。 “老白,你喊呀!”江宁冷峻的面孔上掠过一个冷峻的笑,“用得着这么敏感么?莫非那个电话是你打的?” “你胡说!”白可夫更加控制不住自己,“你什么意思?” 江宁玩弄着小圆镜,态度渐渐平缓下来:“老白,宋凡已经死了,她当然不可能指认某某某,但是你记住我句话,是贼就跑不了。” 只差一层窗户纸了,她为什不把这层纸捅破?白可夫耳朵嗡嗡的,呼吸开始急促。不知怎地,他仿佛觉得江宁此刻的表情,和昨晚在河边碰上那个姓桑的小老头有几分相似的地方。这感觉如同在X光室照片子,你什么都看不见,而人家却能看清你的五脏六腑。 “江宁,你坐下说好不好?”白可夫觉得自己快招架不住了。 “说什么?”江宁歪歪头,把小镜子揣回挎包里,“我并不想听你说什么。我是来向你送句衷告的:提防姓晏的!就这句话。” 言毕,江宁同样大模大样地开门走了。 白可夫怔怔地望着门口,丢了魂一般,四肢僵硬得动弹不了。他记得一清二楚,两天前的这个时候,江宁用同样的语言“奉劝”过晏子昭。天呀!她究竟想干什么? 难以忍耐的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熬过去了。午休的铃声悠长地响着。白可夫在房间里多呆了一会儿,估计人们都去食堂了,这才起身下了楼。他没有直接奔酒馆,而是到食堂里晃了两圈。和几个人随便聊了几句,然后才在人们不留意的时候退了出去。 <er h3">02 小酒馆离保险公司不远,几步路就到了。 晏子昭已在靠里的那张桌前坐着,慢条斯理地抽着烟。见他进了门,什么话也没说。白可夫朝伙计勾勾手,然后便在晏子昭对面坐了了来。他发现晏子昭的脸上多了块伤,充满病容的样子。而且还很少见地穿了件挺新的风衣,头顶上的帽子相反倒不见了。 先上来两杯茶。 晏子昭往后让了让,把茶杯推开一些。眼睛顺便扫了一圈儿周围。酒馆不大,总共才摆了四张桌子,在他进门之前,四个桌上都有人了。因为是老主顾,伙计把一个五十多岁的外地人请到了另一张桌上,并且根认真地擦拭了桌面。由此分析,在场的人里没有盯梢的警察。柜台的桌上摆着台录音机,正在播送一支老掉牙的流行歌曲,这可以使他们的谈话稍微放心点儿。 伙计来点菜,晏子昭说还要以往那几样,酒么,白的,但度数不要太高。 “你的脸怎么搞的?”白可夫伏在桌上问。 “路灯坏了,撞在了树上。”晏子昭不敢说出李再兴那档子事。 白可夫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失眠了?”晏子昭瞟了他一眼。 “老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白可夫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怎么办?老晏。下午去不去?” 晏子昭重又扫了扫周围。 “废话!不去怎么行?但是要有防备。我让你带的家伙带了么?” “哟!坏了!我把这事儿忘了。”白可夫随即灵巧地撤了个谎。 “你要撑不住了,老兄!”晏子昭虎着脸说。 “你带了么?”白可夫关心的是这个。 “本来就没说我也带,只是让你准备一下。”晏子昭见菜来了,赶忙收住口。 几样小菜摆上桌,双方各满了一杯酒,晏子昭抬抬手:“吃吧!好歹不能垮了。” 白可夫平时酒量还行,但今天他不敢多喝。照现在的心态,一喝开了口子就会刹不住车,刹不住车事就坏了。 他小小地抿了一口,道:“你说的不错,我这几天是有点顶不住了,咱们得赶快想办法。” “顶不住也得顶!”晏子昭低声却很严厉地说,“办法不是没有,你还信不过我么?” “你能耐大,这我知道。可你为什么迟迟不动?上头不是有人么?” “你懂个屁!这种事首先得自己解决,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不能随便甩上头的人。” “现在还不够劲儿呀!” “看看再说。”晏子昭端起酒杯,“从眼下的情况看,李邑是想把咱们手里的钱挖走,先满足他这一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我看没这么简单。”白可夫道,“那个电话……那个电话已经把事儿弄严重了。” 在这儿,他使了个所指不明的词汇。 “是的,我担心的也是这个。”晏子昭的腮帮子抽动了一下,完全是不由自主的。 有人吃完东西站起来付帐,没进来新顾客。 两个人开始沉默了。白可夫真有些拿不准了,前后两次和姓晏的提到恐吓电话的事,对方都表现出相当的紧张和不安。你说那个电话一定是他打的,确实又很不像。 而且他看得出,晏某也在怀疑自己。 “老晏。”他抓过酒瓶给量子昭满上,“老晏,我想咱们……咱们应该落实—个问题。” “我知道,我知道。”晏子昭伸过头来凑近他,“你怀疑那个电话是我打的,是不是?现在你听着!我确实没打那个电话!你?我看得出来,你也没打,你我都没打,还能是谁?” “李邑!” “怕就怕他也投打!”晏子昭终于把话说到了极限,“别这么看着我,我只不过说出了那句非说不可的话!” “可是老晏,”白可夫感到有一股冷彻骨髓的凉气从头顶直灌脚底,“你凭什么认为不是李邑?” “我压根就没说不是李邑,我也和你一样希望是李邑干的。但是……老白,你应该注意一点,咱们至今没有办法证明是李邑。” 当然,这一点白可夫早想过八十遍了。 “这还用证明么,李邑只能把宋凡当成咱们的同谋,因为那收条和单据向来是掌握在宋凡手里的。” “这很可能!他如果真没有丢失那只密码箱,如果真发现了那两件证据,自然会把宋凡想成咱们的同伙。但是你别忘丁,事情已经过去四年了!一千多天啊!他有足够的时间把各种关系理出头绪来。这么一来,即便他没打消对宋凡的怀疑,也不会头一个向宋凡下手!” 太可怕了! 白可夫发现晏某的思路几乎和自己无二。 “老晏,你相信那两件证据还在么?” “我不敢说他不在。”晏子昭道,“不过那不是很要紧的。” “当然要紧!那上头有咱们俩的签字!” “是的是的!我是说,它和眼下的形势比起来不是最要紧的。现在关键是那个电话,如若不是李邑打的,又会是谁?” 谈话到这里,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傻瓜都明白,如果这个推测成立,他们就不得不面对比李邑归来、讹诈信、罪证单据等等都严峻得多的现实:还有一个知情人。 “我还是怀疑江宁。”晏子昭道,“她莫非真的和李邑裹在一起?你记不记得,李邑出事后,她闹过一阵后就不闹了,难道她不会想出了什么鬼点子?” “我不懂,你最好再说得明确点儿。” “我是说,她会不会伙同其他人一道诈取咱们手里的钱?” 白可夫突然想起了那个老警察提到过的一个人名:“老晏,你听说过一个叫李再兴的人么?” “什么?你说什么?”晏子昭失口出声,“李什么?” “李再兴!”白可夫紧张地望着那时浑浊的眼睛,“你怎么了?这个人你认识?” “对!”晏子昭微微颔首,“不但认识,而且昨天晚上我还见过他!” 白可夫感到对方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假如真是这样的话……”晏子昭举了举酒杯,“事情可能就好办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李再兴是谁?” “别急,我这就告诉你。”晏子昭抿了一口酒,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然后不紧不慢地把昨晚上的发现讲给了白可夫。听得白可夫眼睛都大了。 “懂了么?是江宁和那个李再兴搞的鬼。这个李再兴不会是李邑!” 白可夫似乎明白了晏子昭眉头展开的原因。不错,真是这样的话,事情就会变得很简单。钱,诈钱!钱诈光了也就就没事了。江宁如果再击告发的话,她等于白干了一场。可是……白可夫仍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头,比如那个阴谋,江宁除了从李邑那儿知道以外,还会有其它渠道么? “老晏,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打电话的那个人是李再兴?” “应该说是江宁主使辜再兴干的。” 白可夫无法接受这个说法,因为江宁在谈到宋凡之死时那愤怒的表情还历历在目。 “老晏,咱们不防把范围考虑得再宽点儿。”他犹豫了一下,“我还想起了一个人。” “谁?” “尚主任!” “混蛋!你胆子也太大了!”晏子昭手抖了。 “老晏,我知道这么想有点儿那个,可是你别忘了,尚主任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知情人。” 晏子昭没话了。其实他心里很明白,白可夫说的是事实。尚主任和李再兴都有可能是那个打恐吓电话的人。尚主任不怕,李再兴也不怕,怕就怕李再兴不是“李再兴”,而是李邑! 对白可夫可以说李再兴不是李邑,而事实上呢?别说白可夫不信服,就连他晏子昭自己,也同样吃不准。 不过既便是李邑又怎么样?他诈了钱,他害了宋凡……假如这个推断成立的话,相信他李邑不会,也用不着继续声张什么了。而尚主任原本就不必担心。眼下最危险的因素仍然是对面这个惊弓之鸟似的白可夫。 他隔着风衣摸到了腰间那把硬梆梆的斧头。 “吃吧,”晏子昭敲敲盘子,“把心揣回肚子里去,别他妈自己吓唬自己了。人都是被自己吓死的。” 白可夫点点头,抓起了桌上的筷子:“不过,您抽空还是应该见见尚主任,现在是用得着他的时候了。” “用不着你提醒,我心里有数。” 此后无话,两个人胡乱吃罢午饭,分头回到了保险公司。至于警察的事,竟被他们忘了。 <er h3">03 桑楚狐狸似地出现在胖子背后,一指头捅在对方的腰眼儿上:“莫哈莫哈!” 胖子险些吓趴下。桑楚大笑,得意地在胖子的肥屁股上扇了一巴掌。 胖子闹不懂,都这种时候了,老桑楚还有心穷逗。他把眼线叫过来,拉着桑楚绕到僻静的地方,讲了讲早上的所见。桑楚挠着腮帮子,寻找着感觉。 “瞧这意思,姓白的打算玩火了。” “他显然要杀谁。”胖子道。 “你觉得他要杀谁?”桑楚歪着头问,“是李邑么?” “不像,他连李邑在哪儿都不知道。我凭感觉以为,他要干掉的是晏子昭。” “行!胖子,我再也不能小看你了。”桑楚眉开眼笑地捶了他一拳,“这个分析绝对正确。晏子昭有什么动静?” 眼线把晏、白二人下酒馆的情况说了说,挠头的是,不知道这两个人合计了什么? “即相互勾结,又相互提防!”桑楚道。 胖子问:“你见到尚主任了么?” “人没见到,却打听出一些尚某搞破鞋的事。他妈的!我最恨这种人。” “我也是。”胖子在行道树上踢了一脚,“是不是可以抓人了?” “无凭无据,你抓谁?”桑楚摸出大铜烟嘴叼着,“对了,我刚才看见李再兴了。” “嘿!”胖子来了情绪,“人呢?” “没逮着。”桑楚耸耸肩,“不过他那把大胡子非常突出。胖子,还记得你盯梢江宁时下车那个站牌子么?” “古城饭店。” “往回走,路东第三条巷口。总而言之,那一带有必要安排人。先逮李再兴!” “他是不是李邑?”胖子问。 “听着,胖子!他要不是李邑,我就不会让人去逮了。可以这么说,日前够拘审资格的只有此人。” “没问题!”胖子捅捅眼线,“带几个人趴窝,留神一个大胡子。” “大胡子不一定是真的。”桑楚道,“还有个特征,此人西装的两肘上备有一块补丁,据说这种西装特他妈时髦。记住,深棕色,半旧,比较脏。” “听明白没有?”胖子问那眼线。 “明白。” “明白还不走!” “吃饭怎么办?” “自己看着办!我们不是也饿着呢么?” 眼线骂骂咧咧地走了。 “这种人,拨一拨转一转,最叫人头疼。”胖子拉桑楚往小酒馆儿走。 “你是不是觉得发号施令特过瘾?”桑楚问。 “我被别人吆喝惯了,偶尔宣泄宣泄。” “那好,我现在决定吆喝吆喝你,”桑楚道,“站着别走,注意保险公司进进出出的人,尤其是晏、白二人。我喂饱了肚子再来换你。” 言毕,小老头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胖于憋了半天,低声骂遭:“叫你生个孙子没屁眼儿!” <er h3">04 下午五点二十分,第一个目标出现了。是晏子昭。 只见他坦然地走下保险公司那几级台阶,裹了裹风衣,便沿着路边的行道树朝街口走去。桑楚叫胖子跟上去,后来不放心,自己也跟了上去。 晏子昭穿过马路,在商店的橱窗前站住了。来往的行人时不时遮住视线,桑楚叫胖子过马路去盯着。晏子昭双手拢在一起吸上支烟,目光垂得很低,仿佛在欣赏人们脚上的鞋。只偶尔尔侧眼朝来路上望望。 没过多久,白可夫的身影出现了。他不像姓晏的那么从容,躲闪着汽车过了马路。晏子昭等对方上了路沿,便踩灭烟蒂朝前走去。大约走了一二百米的样子,白可夫在路边追上了前边的人。 晏子昭挥挥手,不让白可夫说话,随即拦下一辆出租车,弯腰钻了进去。 白可夫钻进去前,引颈朝周围扫视了一圈儿。出租车无声地开走了。 桑楚转过身,示意胖子行动。很快,他们的车跟了上去。 两辆车,一前一后,直插北郊。 桑楚很快就明白了要去的地方。妈的,又是公墓!此案之所以鬼气森森,首先和这个因素有关。眼下没有功夫想那么多了,晏、白二人要去的这个地方,突出表现了他们的不安和恐慌,十有八九他们察觉了什么,或者冒出了某种新的阴谋。胖子告诉他,姓白的身上有家伙。 “晏子昭八成也有。”桑楚点上支烟,眯眼望着前头那辆车。 “要不要采取什么行动?”胖子伸手摸枪。 “把你的爪子收回来!”桑楚低声喝道,“狗怎么老是改不了吃屎?” 胖子被抢白得不敢说话。 不一会儿,前头的车在道口停下了。桑楚叫司机继续开,然后往右,在鲜花店处下了车。地理环境老头子已很熟悉,领着胖子钻进桦树林,猫着腰寻找藏身之处。大约在距离守墓人小屋百十米的地方,他们看见了默默走进墓地的那两个人。 由于是从高处俯视下方,那二人好像矬了点儿。晏子昭在前,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白可夫紧跟着他,不时地朝四周看。 守墓的那个独眼老头从墓地的另一端过来了,手里拎着把破铁锹。他站住步,远远地望着走进基地的那两个人,看了会儿觉得没味儿,便扭头回屋了。 桑楚叫胖子留神背后,然后勾勾手指,朝树林深处退出去。绕了四分之一个弧形,他们来到了墓地的尽头处。这里有些石料的毛坯,勉强可以蹲下个身量小的人,胖子够呛。 “你说,肥有什么好处?不但费粮食费布,还影响工作。”老桑楚叫胖子到不远处的茅房背后去,“不许摸枪!” 胖子也无所谓臭不臭了,他此时很兴奋。 下头的两个人没有什么大动作,头对头地各点上一支烟,而后装模作样地散开。徘徊了大约一刻钟,又聚在了一起。碰头的地方恰恰是李邑的墓碑前。 老桑楚飞快地转着脑筋,推测着那两个人的目的。只见白可夫指着墓室对晏子昭说了几句什么。晏子昭一动不动,毫无反映。白可夫弯着腰,试着去掀墓室上的盖。桑楚心里头一忽悠,大概其看出些意思。 墓室的盖很沉,盖得也严丝合缝,一个人是很难打开的。桑楚紧盯着晏子昭的动作,略微察觉出些不妙。至少他发现,晏子昭的眼睛没看墓室,而是死死地凝视着白可夫的后脑勺。老头子从脚底下摸了块土豆那么大的卵石。 白可夫没弄开石盖,直起腰来。晏子昭换了种表情,用脚蹬住石盖试了试,白可夫也跟着一起蹬,没用。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表。随后桑楚便发现,他们各自拿出个信封那么大个纸包,将其塞进了墓室和墓碑间的缝隙里。干完这个,两人便快步沿原路走出了墓地。桑楚的目光送他们走远,在经过守墓人的小屋时,见那独眼老人呆立在门前,受阅似地望着那两个人出去了。 背后一阵窸窣,胖子摸了过来:“他们把东西放进去了!” “没放进去,是塞在墓碑下头。”桑楚直起腰,伸脖子往下巡睃了一圈儿,从口袋里摸出烟闻着。 “要不要下去看看?”胖子也立起来。 桑楚摁住他的脑袋,重新把他摁蹲下:“你急个屁!戏还没演完呢,快趴下!” 说着自己也蹲下了:“别动,他们也上山了。” “谁?”胖子乖乖趴在地上,什么也看不见。 “还有谁!”桑楚尽量压低身子。 说实话,他没想到那两个人也会摸到坡上来。好在天色渐暗,还不至于暴露。 就见那两个人在不远处停住了,一人贴着一棵桦树,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桑楚估计了一下与晏子昭之间的距离,最多也就是二十多米,中间有几棵不算很粗的树干。 那两个人绝对想不到附近有人。何况他们现在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下头。 陵园里静悄悄的。 只有守墓人蹲在门口咳嗽。 桑楚什么都不想,只管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眼前所有的动静。他看出来了,晏子昭的手正悄悄地解着风衣的钮扣。但眼睛没离开下边的墓碑。 白可夫距晏子昭四五米,背对着这边。 光线的可分辨度不高,树林里比下头暗些。墓地在即将降临的夜晚前,显出一派莫名其妙的怆然。没有人,这两个家伙在等待什么? 守墓的独眼老头咳嗽着过来了,走走停停,将几个纸包装的饮料袋拣起来,捏扁攥着。坡上的两个人显得不安了,看得出,他们等的“鱼”非但没来,反而出现了个搅浑水的。 坏了!独眼老头停在了李邑的墓碑前,弯下腰,拉出了一个信封。他好奇地翻转着看看,又拉出了另一个…… 第十二章 我去也 <er top">01 此刻是很难看清那守墓人的表情的,只见他躬着的脊背一下子直了起来,先是茫然地捏捏信封袋,又举到眉前试图对着光照照,突然,那双枯瘦的手不可遏制地悚悚发抖了。天角的最后一缕微光,映出半张激动得无法自制的脸。一笔横财! 坡上的两个人完全傻眼了。白可夫想冲下去,被晏子昭一把揪了回来。二人僵尸般地木在那里。 完了!全完了!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守墓人撕开了信封。这时候,你骂出祖宗十八代都没用了。晏子昭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地难受。这个结果是做梦也没想到的。该来拿钱的人没来,实实在在的两万块,竟让个毫不相干的看坟老杂种给捡走了。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便宜的事么? 守墓人拉出票子看了看,又飞快地塞了回去。但见他撩起衣襟,往四下里看看,迅速地把钱掖进裤带上,拍拍。随即弯腰捡起地上的几个软包装袋,贼似地溜走了。 白可夫发出一声低沉的恶骂,用力攥开晏子昭的手,向坡下跑击。晏子昭一把没抓住,怔了一下,快步跟了下去。 他万万想不到,不远处正有一对犀利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他的右手。 那只右手早就攥在了斧柄上,汗津津的。晏子昭不敢再犹豫了,千掉李邑已成为不可能,而今,必须请白可夫先走一步!此人太他妈不顶事了,随时可能毁掉他人。先下手为强!灭了这个口,把事情“冻住”,反正是死无对证!是的,警察很容易就能查到李邑发出的敲诈信,叫姓白的死在这儿,头一个涉嫌人就是李邑!哦!不知这叫不叫一箭双雕? 斧头在皮带上卡住了。他拉了两下拉不出来。土坡不平整,他打了好几个趔趄,还崴了一下脚脖子。松开斧柄,抓住冰凉的斧头,从下边抽了出来。借着风衣的掩饰,他追到了白可夫跟前。 姓白的面无人色地呆立在墓前发傻,眼睛凝视着入口处的那间小屋。他忘记了最不该忘记的,比如李邑,比如晏子昭,比如警察!他脑子里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个念头:必须要设法叫那个老杂种把钱吐出来! ×他妈的!这钱也丢得太冤了! “老晏,不能这么便宜了那个独眼龙!” “对对,得想个办法!”晏子昭的声音在哆嗦,硬梆梆的斧头贴着大腿外侧提了上来。 白可夫吸溜了一下鼻子:“走,把钱要回来。” “当然当然……” 斧刃在衣襟上一荡,闪过一道微光。晏于昭觉得两条腿沉得快抬不动了。他很明白,杀人只不过是一下子的事,可这“一下子”竟然他妈这么难! 蓦然间,他喉咙里挤出一声古怪的呻吟,斧头高高地举了起来!白可夫猛地回过头,下意识地抬臂去挡,他突然醒了! 可是,显然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却见晏子昭“唉哟”一声拧歪了身子,紧接着膝盖一弯,单腿跪倒下去。斧子从手里飞出,重重地撞在了石碑上。 一块土豆大小的卵石打在他腿肚子上,滚到了白可夫脚下。 “啊哈!原来如此!” 土坡上走下两个人来,前边的正是昨天傍晚在河边见过的那个小老头。 “二位好啊!”桑楚把斧子踢开些,停在了两个人面前,“现在咱们可以重新谈谈了吧!” 胖子踩住斧头,拎出了手铐子。 白可夫下意识地退开一步,目光转到晏某那惨无人色的脸上。他当然明白方才发生了些什么。晏子昭那举过头顶的斧头,使他彻底看清了对方的凶残。是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在关键时刻救了他。可是,接下来呢? “不!”他被新的绝望慑住了。 “别慌别慌!”桑楚凝视着他那双惊恐万状的眼睛,试图从旁观者的角度体会一下此人的心理。他后悔没带个照相机什么的,否则,方才那个镜头倒是很有趣呢。 说实话,他等的就是那一刻。现在去摸那块卵石,上头肯定还沾着汗。当时,他几乎快把那块石头攥出水儿来了。紧张和激动交织的情绪,一生也不一定碰得上那么几次。当晏子昭举起斧头的时候,他明白:此案有门儿了! 最担心的是打不准。他瞄准的其实是晏某的后腚,结果却打在了腿肚子上。 按说应该让胖子开一枪,像姓晏的这种人,敲断他两条腿也不冤!妈的,想想真可怕,推到人前,姓白的也好,姓晏的也好,可都是些人五人六的角色。善良的老百姓,怕是做梦都想不到,他们会作出方才那种连野蛮人都会吓一跳的举动。 一斧子下去,不死也得断条胳膊。 “别他娘的跟拉屎似的!”胖子一脚踹在姓晏的屁股上,把对方踹得蹦了起来。 “太不礼貌了!”桑楚摆摆手指,摸出支烟吸燃,“来,老白!咱们聊聊。” 天更暗了,白可夫的表情变得十分模糊。整个坟地一片灰蒙蒙的,像罩了一层雾,唯有不远处那小屋的窗口,隐约泻出些昏黄的灯光。白可夫不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老白,怎么了?”桑楚摸出大铜烟嘴儿吹了吹,“现在还用我教你怎么说吗?” “不!你们误会了!”白可夫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桑先生!你们确实误会了!” 胖子一步窜上来:“你他妈的疯了!” “别忙!让他说!”桑楚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头,同时也体会到一些似乎可以理解的东西。 是的!白可夫发现事情并没有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斧头不是没砍下来么?自己不是还活着么?既然如此,认帐比不认帐更糟糕,至少会更快地把自己送上断头台。 “真的,你们确实搞错了。” “说下去!”桑楚道。 “这斧头是我让他带的。你们以为怎么了?难道他要杀我?不不!他根本不是那个意思!千万别误会!”白可夫的话越说越快,有唾沫星子溅到桑楚的脸上,“真是我让他带的,请相信我!” 桑楚心里诅咒着这个浑帐,也佩服对方的心计,脸上却含而不露:“接着说,你要他带斧子干嘛?” “我们……我们想撬开墓室看看!” 妙极了!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理由了!桑楚在这一刻简直想竖大拇哥!奶奶的的老子救了条白眼儿狼! “别忙!”他抬起只手,“你们他妈的是不是有病,好端端地撬人家的墓室干什么?” “是这样,桑先生!”白可夫一把拉住晏子昭,“我们俩觉得李邑有可能没死,但又拿不准!唯一的办法就是设法证实一下。” “所以,你们想出了这么个缺德的主意?”桑楚逼近一步,脸贴脸地望着对面这两个罪犯。他很清楚,由于白可夫的解释,自己这个救命菩萨转眼变成了多管闲事的人,“假如你们俩的妈死了,不能安安生生地在坟里躺着,时不时有人掀开坟盖儿看看她们睡得是不是踏实,你们乐意吗?” 胖子一把薅住白可夫的衣领,明白了刚才的一切都是白忙:“咦?你这个王八蛋!” “太粗野啦!胖子。松手松手!让这两个什么来着?就照你说的,让这两个王八下的蛋把原因说说,请吧,哪个王八蛋先说。” 晏子昭的情绪恢复了,抹了把嘴道:“老白说得对,我们只是为了证实这一点。李邑说不定没死!” “怎么证实?”桑楚道,“打开墓盖儿就能找到李邑么?那里头顶多是一把骨头!” “我们只是想证实一下有没有骨头。”晏子昭道,“事实上,从一开始我就怀疑他还活着。” “不对!”桑楚戳戳他的胸口,“你我头一次见面时,你就咬定他死了!” “是的是的!”晏子昭无法自圆其说,“也许我是那么认为的,可宋凡的自杀使我改变了这个想法!” “你呢?”桑楚盯住白可夫,“你也改变了么?” “不不,我一直认为李邑还活着!” 胖子想往上冲,叫桑楚挡住了,他暂时还不想提信口袋的事。这时他已经猜出了信口袋里装的是什么? “好吧,就算你们说的都是心里话。那么,我想问一句,一把骨头又能证明什么?” 晏子昭望了墓室一眼:“他要是真死了,也就算了。假如没死,我想……这事儿就不好办了。” “怎么个不好办?” “当然是抓他!”晏子昭一下子来了火,“我们能看着一个携巨款的在逃犯而不闻不问么?” “啊!好人!”桑楚耸耸肩,竖竖大拇哥,“你,还有你!统统是这个。不过晏经理,你刚才好像说‘他要是真死了,也就算了,’是不是说过?” “是说过。” 桑楚冷笑遭:“现在你听着,不管他死了还是没死,都不可能‘算了’!懂不懂我的意思?” “不太懂。他真死了,你有什么办法?” “哈,自然有办法!”桑楚狡黠地一笑,“想知道么?” “是的,很想知道。” “那好,听我告诉你。”他凑近晏子昭那张脸,“你他妈的给我滚蛋!” 晏子昭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指着桑楚,声音变了调:“太粗野了你!” “对你来说,这是最礼貌的!” 两个罪犯仓皇而去。胖子赶上几步,拎回一条钢丝软锁。 “你也是,怎么把他们放了?” 桑楚接过铜丝锁,抚弄着上头那个大铜锁头道:“以他们这种心态,你以为能问出什么吗?不可能!小伙子。这两块石头已经在茅坑里泡得太久了!你看那姓白的,连命都可以不要了,仍然要撒谎!” 胖子接受桑楚的观点,但还是不放心:“会不会出事?” “全天候监视,绝不能再死人!”桑楚甩甩那钢丝锁,“喂,胖子!这家伙砸在脑袋上一点儿也不比那斧头差!” “我觉得最好把他们拘起来。”胖子不放心。 “拘起来这案子就僵了。”桑楚捡起那斧子,“必须让水流动着,这才有希望推动其进一步发展。况且,他们背后还有个姓尚的主儿,别忘了这个事儿。” “两包钱!那两包钱怎么处理?” “走哇!咱们现在就去见那个发洋财的老东西,他可能正在点票子呢!” <er h3">02 灯光,照在独眼守墓人那只什么都没有的眼窝上,映出一块黑影。而那只好眼,被突然出现的这两个警察弄得溜圆,灌满了惊恐和不安。 胖子一把捏住对方那没有什么肉的腮,膝盖顶住小肚子,将独眼推进屋。桑楚朝门外吐了口痰,跟了进来。 “不认识了?咱们见过。”桑楚坐在床沿上,拿过本武侠小说翻了翻又扔开,“忘了么?我还答应帮你弄台电视机呢。” “认识认识。”守墓人再怎么点头哈腰,还是一脸的凶相,“你把我骗了,你不是民政的。” “电视机还要不要?” “屁!你根本就弄不到。”独眼忿忿然。 胖子在他胯骨上拱了一腿。桑楚摆摆手:“你现在有钱啦,一般的小黑白还看得上眼么?” 独眼人想发作,腮帮子马上被胖子捏住了,瘦长的脖子像鸡似地仰了起来。胖子撩起他的衣襟,发现信口袋不在。 “钱呢?”胖子手上用力,守墓人踮起了脚尖。 桑楚叫胖子松手。胖子刚松手,腿上就挨了一脚。 “我×你姥姥!”独眼人狰狞地骂道。 胖子想上,被桑楚拦住了。老头子叼着大铜烟嘴儿,翻着眼皮默视着这个发了横财还不认帐的老家伙,好一阵儿才发问:“还记得上次见面时我问过你的事儿么?” “什么事儿?” “你忘性也太大了!”桑楚跷起二郎腿,“我问你见没见过一个年轻女人,长得挺俏的一个女人,” “我说过,老子没留神过什么女人!” 桑楚朝胖子呶呶嘴:“胖子,给他吃个黑枣。” 胖子把指关节绷足了劲儿,对准独眼的天灵盖就是一下:“是不是再来一下?” “看他的态度!”桑楚点上烟抽了一口,“见没见过?” 独眼不敢乍刺儿了:“你指的是谁?” “不要明知故问!你的表情证明你知道我指的是谁。”桑楚凝视着他,“这个女人常来此地,手里总是捧着一束马蹄莲。甚至晚上也来!看,你果然想起来了!” “别忙,让我再想想!” “我提醒你一句,还记得发生‘枪战’的那夜里么?她当时就在坟地里!我这位胖伙计可以作证,因为那一枪就是他打的!” 老独眼赶忙缩了缩脖子:“别说了,我想起来了!你们问她干嘛?” “了解一些情况。”桑楚弹掉烟灰,“这两天她来过幺?” “前几天晚上来过一次,最近两天没来了。” 桑楚抠抠嘴角:“她再也来不了啦!她死了!” 独眼人哟地呻吟了一声,脸色骤变。 桑楚站起身,在屋里溜达了两圈儿,停在老家伙面前:“所以说,在钱的问题上还是应该慎重点儿,闹不好会烧到自己头上。明说吧,那两包钱,和这个女人的死有直接关系。” “我交我交!”独眼人烫着似地跳起来,躬着腰探手到绒衣领口里,从贴着扯皮的位置掏出了两个信口袋,“全在这儿。这里头可没我的事!” “刚才干嘛装傻?” 独眼人缩缩着,再也不敢犯横了:“包涵包涵!我再也不敢了!” 桑楚一跺脚,守墓人立刻站直了。 “你怎么知道那儿有钱?” “我……我一开始并不知道那是钱,只觉得那两个人不太对头。” “你以前见过他们么?” “让我想想。对,好像见过,好像见过。” 秉楚和胖子对视一眼,发现事情有意思了。桑楚递给守墓人一支烟,并替他点上:“也是来送钱的么?” “不知道!这我可不敢胡说。”守墓人望着桑楚,“说不定也是哩!” 桑楚用力吸着烟,没再发问。胖子把钱揣好,看了看外边的天色。天全黑了。 “有手电么?”桑楚突然问。 “手电没电池了,洋蜡行么?”守墓人问。 “凑和用吧,带上你那把铁锹。”说着,桑楚踩灭烟蒂,快步出了门。 三个人直奔李邑的墓穴。 老桑楚点上蜡,用手护着,吩咐胖子道:“把墓盖撬起来!” 胖子接过铁锹,插进墓盖的缝隙里。守墓人想说什幺,到底没敢言语。只听哗啷一声,盖子撬开条缝。胖子抠住石板,把铁锹靠在墓碑上,双手用力,把墓盖端了起来。 桑楚举着蜡烛趋身向前,就见墓穴里投下一团黄色的烛光,根本就没有骨灰盒。 “看,有张字条!”胖子颤着声道。 是的,墓穴里放着张白纸,上头写着几个很粗放的字。桑楚拿起那纸,凑近蜡烛,看清了这么行字:多谢开墓者,我去也! 老桑楚先是一愣,猛然间怪笑起来。 胖子伸头看去,也傻呵呵地跟着笑。守墓人想往上凑,叫胖子推了个屁股墩儿。 “没事儿,没事儿!叫这位先生看看。”桑楚把纸条伸到独服面前,“看看吧,你他娘的连死人都守不住,还想跟政府要一台电视机,亏你开得了口!” 守墓人也傻了,拿着那张纸横竖看不出名堂。嘴里咳咳地发出些不连贯的怪调儿。很显然,这种邪门的怪事他头一次碰上。 桑楚坐在地上,对着黑墨墨的夜空笑出了眼泪。这情景叫他想起了里那个神话。一个魔鬼从瓶子里幻化作一股青烟飘了出去,幸亏那渔夫聪明,有办法把魔鬼重新骗回瓶子里。可李邑呢,谁有本事把他骗回来?妈的!龟孙子看来存心要拿所有的人开涮了! “最近有人动过这个墓么?”他突然收住笑,逼近那独眼。 “没、没有!我天天都在,怎么会出这种事?”守墓人慌了。 “告诉我,当初这墓穴里放没放进东西?” “当然放……放了!” 桑楚扶着膝盖站起来,抛开那节熄灭了的蜡烛头,道:“那么,你所谓的‘天天都在’就他妈非常不可靠了!” <er h3">03 出租车在小河边慢慢地停住了。 晏子昭想解释什么,被白可夫一脚从车里踹了出来。接着,他也跳下车,胡乱塞给司机一张票子,一言不发地挥了挥手。 出租车飞快地开走了。 当过兵的人总归是有一把力气的,晏子昭的后脖领被一把薅住,死狗似的被拖到见不到人的暗影里。白可夫在他腰上狠狠地踹了一脚,又是—脚! 他现在太想杀人了! 那不是人,是畜生! 若不是那位姓桑的老警察相救,自己现在肯定死硬了。一路上他都在琢磨,这么活下去是不是有意思?太他妈没意思了!这不是人过的日子,甚至连鬼都不如。终日如履薄冰,还得防备前后左右,说不定什么时候,脑门儿上就会挨上一斧子! 姓晏的绝对干得出来! 这么想的时候,又是一脚踢出去。这回踢在了胯骨上。晏子昭绝望地呻吟了一声。由于脖颈被衣领勒着,那声呻吟很难听。 弄死他算了! 他放开手,单膝跪了下去。晏子昭蜷曲在地上,张大嘴喘息着,口中喷出一股很难闻的臭气。白可夫甩手抽了他个大嘴巴。 “姓晏的!没人味儿的老畜生!你的心太毒了!”白可夫突然哭起来,不知道哭谁,“我怎么对不起你了?你居然向我下毒手!” 晏子昭紧闭双眼,等待着末日降临。 白可夫无法克制地扼住了他的脖子:“我先掐死你,然后去自首!” “老……白,”晏子昭挣扎着,艰难地吐出了他早就准备好的那句话,“我和你……不一样,我无牵无…挂。可……可你有老婆孩子!” 他料定,这句话是唯一能使自己活下去的最后一招儿! 果不其然,白可夫蓦然间松开了双手。 “老白,我求求你!忘了刚才的事儿行不行?我那是一时糊涂!”晏子昭欠起身子,匍匐在白可夫面前。 白可夫一把提起他的脑袋,声泪俱下:“老杂种!我到死也忘不了!” 晏子昭觉得头皮快要被揪掉了。 “老杂种!”白可夫牙关紧咬,发疯似地晃着他的脑袋,“咱们俩的账到死也算不清!” 是的,到死也算不清! 可是现在,他的确不能死。老婆没工作,孩子尚未成年,他一死,这个家就全完了。直到现在他才算明白,世界上确实有比死还惨的事。而这一切的根源,都来自面前这个想杀都不能杀的老牲口! 害了李邑,埋下了祸种,如今这个种子发芽了,破土而出了! “现在你说实话!”他撵开晏子昭,哆嗉着双手摸出支烟点上,“说实话!宋凡是不是你害死的。” “宋凡不是!老白,宋凡真不是我……” “说半句假话,我马上就能让你死在这儿!” 晏子昭双手撑在地上,薄薄的一层头发搭在额头,惨然地摇着脑袋:“我说的都是实话,老白。凡是我的帐,我都认。可宋凡的死,的确和我无关!” “我要你拿出主意来!”白可夫嘶哑地咆哮,“事到如今,我什么都不管了!你必须拿出主意来!” 晏子昭直起了身子,一把抢过白可夫手里的烟,拼命地吸着。狰狞的脸随着火头的明灭忽亮忽暗。白可夫怔在那里。 “说得对,说得对!现在你不能杀我,只有我,只有我能救你,救你的全家!” 这倒也是事实! 白可夫知道,眼下自己已然走到了死胡同里。假如有什么活路的话,唯有晏子昭能想出办法。 “老白,幸亏你骗过了警察这一局,这证明你当时是冷静的。我对你没有其它要求,只希望你再坚持几天,我去想办法!” “去求求尚主任!” “不光是尚主任,他上头还有人!”晏子昭狠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摁灭在土地上,“把心揣回肚子里去,我包你没事!” “记住你那一斧子!”白可夫威胁道。 “我赎这个罪还不行么!”晏子昭切齿道,“我把事包下来,N咱们扯平行不行?” “就怕你包不下来。” “你别忘了,这四年全是我包的。” <er h3">04 “现在形势变了!” “啊,你怎么了么,再怎么变,李邑还是个罪犯!别的不说,仅就他诈钱这一手儿,就是铁证!” “还有个宋凡之死呢?” “宋凡是自杀的!” “那个电话?” 晏子昭终于卡住了,随即挥挥手道:“别太在乎那个电话,它十有八九和江宁或李邑有关。真是他们干的,自管高枕无忧。万一如你所说,是尚主任干的,咱们不正好可以拿他一把么?所以说,用不着担心。” 话说到这一步,也算差不多了。可白可夫仍然感觉不到轻松:“你别忘丁,还有警察呢!” “警察拿着什么了?你说!” “反正悬!” “要紧的是,你不能自己吓唬自己!”晏子昭道,“事实上他们什么也没拿着。知情人死了,李邑又是个戴罪之身。尚主任是咱们的人,你怕什么?” “你他妈不怕?以为我看不出来么?你比我还怕!否则你何必朝我亮家伙!” 晏子昭看了他一眼,道:“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咱们不妨挑明了。我怕的就是你顶不住。别否认!这是事实。更何况,你不是也带着家伙呢么?我指的是胖警察收走的那条软锁!” “我是防身用的!”白可夫调门儿低了下来。 “不对吧?”晏子昭进逼一步,“中午吃饭时我问过你,你说你忘了!” 一串阴笑荡开去。 “好了,不说这些了。”晏子昭吃力地站起来,“以后的事你一概别管,由我来!这些天不要搞任何动作,上班、吃饭、睡觉,和平时一样就行。” 两个人各自点上支烟,缓步走出了背阴地。站在河边把烟抽了,而后什么废话也不说,分头回家。晏子昭直到这时,才感到浑身好几块地方都在疼。狗×的!走着瞧吧。 拦下一辆车,好歹撑回了家。刚打开房间门,隔壁邻居开门出来了。 “晏经理,有人给你送来一箱腐竹。” “噢,谢谢!”晏子昭接过那纸箱,心头却一下子抖了起来,某种感觉告诉他,这里头绝不是腐竹,“来人什么样?” “中等个儿,三十来岁,男的。” “是不是大胡子?” “没有胡子。” “噢,谢谢!费心了。” 提着纸箱进屋,锁好房门。把箱子拎进客厅,开灯看时,确实是装腐竹的那种纸箱。他解开绳子,撕开塑料纸,刚要开箱,手指头突然不听使唤了。 什么人?为什么没留胡子…… 脑子太乱,想什么也想不进去。他望着那只纸箱,终于伸手掀开了箱盖。出现在面前的是个红纸包。摸摸四个角儿,他的心缩紧了。突然撕开纸包,就见冷白色的灯光下,现出一个黄楸木骨灰盒…… 第十三章 第三条线 <er top">01 骨灰盒是镂花的,打磨得十分光洁。正面的松鹤图案上方,留有一椭圆形镶嵌相片的位置。空的,没有相片。大约是由于潮气的缘故,或者在制作时木料就没有干透,盒盖有些变形。晏子昭试着推了推那盘盖,卡得很死,推不动。 他起身找来一把切菜刀,用刀背一磕,哗啦一声,盒盖被敲落在地上。 他惊恐地朝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 墙上的挂钟哒哒地走着,这是唯一听得见的动静了。他用手背抹了抹脑门上的汗,颤微微地朝骨灰盒里看去。里边有一块绸子,鼓囊囊的,他没敢揭开来看。 实际上也用不着看,几块骨头能说明什么呢?猪骨头、牛骨头,这时候对他来说全是人骨头。要命的是选骨灰盒这行为本身! 李邑的复仇行动开始了,这就是答案。 不紧不慢,从从容容,软刀子割肉,叫你一下子死不了,如同炼狱般尽受煎熬!李邑呀李邑,玩儿得太漂亮了!钱,钱拿走了,现在开始索命了。 我×你十八代祖宗!李邑! 办法?没有。至少对这个大劫不死的对手,他毫无办法。今天送来个骨灰盒,谁知道明天会送什么?说不定会送来块血淋淋的猪肉……不管什么,他总归要让你活不好。让你看着什么都害怕:最后,让你得癌。 他打了个哆嗦,飞快地捡起盒盖往回插。槽口对不上,最后索性胡乱地包起来,塞回纸箱。抱着那箱子,他四处寻找着藏匿之处。还是趁天黑把它扔喽?不行,外头八成被警察盯上了,不能冒这个险。 后腰和胯骨一动就疼,白可夫那几脚踹得太狠了,他吃力地蹲下身,把纸箱子塞进床底下,上边搁了两双鞋。 突然,电话铃骤响。险些个把他吓死。 一遍,又一遍,那电话不屈不挠地响着。他伸了几次手,终于抓起了话筒。 “喂……” 对方没有说话,只听见粗重的喘息声。 “喂!你是谁!” 喘息声在持续着,依然不说话。他把电话从耳畔移开,捂住话筒发呆。再听,还是没声儿。显然,对方并没有挂断。 “哪位?” 啪!对方把电话挂了。 晏子昭按下切断键,冲着天花板犯傻。不知为什么,他下意识地想起了宋凡死前接到的那个恐吓电话。莫非是李邑? 猛然间,电话第二次响起。或许是心理上的错觉,晏子昭感到这次来得更急。 “喂!” “嘿……”听筒的另一端传来一串古怪的笑声,笑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说话呀!” “哈……”阴笑变成了阳笑,放肆的笑。 “李邑!”晏子昭脱口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笑声还在持续着,移开话筒依然清晰可闻。戛然间,笑声突然停了,房间里变得死般沉寂。晏子昭慌乱地压下了话筒。 他往后退开些,像盯着什么恐怖之物似地盯着那台电话机。 电话机静静地伏在桌上。 退到沙发前,电话没响。退到门前,电话还没响。刚退进厨房,电话蓦地响了。 <er h3">02 晏子昭觉得胸口处猛然间揪紧了,飞扑上前抓起了话筒:“你是谁?” “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对方拉着长声道,有一种猫戏耗子的快意。 “我……我不知道。”晏子昭鬓角沁出了汗。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听出来了么?” “李邑!”晏子昭第二次叫出了这个可怕的名字,“你是李邑!” “你是不是搞错了?李邑不是早被你害死了么?说不定他的骨灰现在就在你那儿!” 晏子昭手脚冰凉,太阳穴上的血管蚯蚓般暴鼓起来:“听我说,你昕我说……” “说什么?我不是在听着呢么?” 是呀?说什么?晏子昭没词儿了。解释还是开脱?现在已经太晚了,或者说,从李邑死里逃生那一刻,就注定了今天的一切,所有的解释都没用了。 “李邑,你……” “再说一遍!我不是李邑。” “是的,你叫李再兴。好吧,李再兴,咱们能不能坐下来谈谈?” “还有必要么?你说?” “有必要!有必要!”晏子昭口干舌燥地说,“也许咱们能找到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式。” “你不怕我再朝你脑袋上撒一泡尿?”对方开心地笑道。 “李……李再兴,那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谁跟你解决问题了?”对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凶,“现在你只能按照我说的办。” “说……你说。” “把你如何害死李邑的经过讲出来。” 晏子昭明白,这话是不能说的。一旦被别人录了音,一万个尚主任也救不了自己了。 “李邑,不,李再兴!有话我会当面向你解释的!只要你愿意,什么时候都行!” “看来你还是没听懂我的意思,我要的不是解释,而是事实经过!” “怎么不吭气?”对方的声音压低了,“那好吧!看咱们谁熬得过谁!我迟早会叫你趴在地上求饶,否则,让你熬死!” “咔哒”,电话挂上了。 晏子昭死尸般地僵在那里,连脖子都不会转了。话筒里的忙音一迭连声地响着,好半天他才把它压住。 不能再等了,李邑选择的手段是他最最不能忍受的。必须想办法把事情解决掉,否则,自己撑不过三天。 他浑身颤抖地躺在床上,最后一丝力气也消失了。床板被压得嘎嘎作响,使他想起了下头那只骨灰盒。 翻身滚下床,他饿狗似地扑向电话机。飞速地接通了尚主任的电话,通了! 这是最后一棵救命稻草。姓尚的知道一切,姓尚的拿走了二十多万元的原始股票,现在该他出马了!他要是敢说个不字,大伙儿全完蛋!可是不对……晏子昭猛地哆嗦了一下。 不!不能打电话! 天知道有没有谁在窃听?他眼前浮现出老桑楚那对讳莫如深的小眼睛…… 电话被迅速掐断了。 <er h3">03 “昨天还是馒头呢,今天怎么降成窝头了?”桑楚对老康的伙食非常不满意,“我这两天特别需要营养,知道不知道?” “别跟我说这个!”老康端出碗营口大酱和几根切成段儿的葱,“棒子面最有营养,况且还不好买。对你这种破坏他人财产的主儿,窝头就是最好的款待了。胖子,锅里有俩馒头,归你。” 胖子乐不可支。 老康从凳子底下拿出那个烧炸了的杯子:“这是怎么回事?” “留神我今天晚上把你另外三个也弄炸喽!”桑楚抓起根大葱在酱碗里搅合着,“胖子,馒头。” 胖子老老实实地送上个馒头。 “这种人,简直就是个无赖!”老康只好自己吃窝头。 胖子又开始吧唧吧唧,吃什么都那么香。 就着营口大酱,桑楚把今天的情况说了。胖子时不时补充几句。老康赶忙去厨房端来一碗红烧肉,拣了几块瘦的放进桑楚碗里。 “这么说,人你给放了?” “其实也可以不放。”桑楚道,“不过,那么一来,此案就会拖延许多时间,我搭不起这个时间。除此之外,咱们还需要找到李邑,他是最关键的人物!” “古城饭店那一带已经调查过了。” “结果如何?” “找到了江宁的住址。” “好极了!”桑楚搓了搓手,开始享受红烧肉,“一下步要把晏、白二人盯住,以免发生意外。妈的,姓晏那老王八居然掖了把斧子!” “这两包钱该怎么解释?”老康比较关心这个,“照你们的说法,晏、白二人是非常听话地把钱送去的。” “听话倒不一定。”胖子把红烧肉拉到自己面前,“应该说无可奈何。” “是无可奈何。”桑楚又把红烧肉拉回来。 胖子急了:“我只吃肥的,瘦的全归你。” “我对肥的比对瘦的更感兴趣。汤,汤归你。” “这不公平!” “天下本无公平可言,是吧老康。” “让他吃,让他吃。”老康捅捅胖子,而后拉回话题,“他们到土坡上等谁?” “可能是等李邑,也可能是互相等。”桑楚把红烧肉还给胖子,“老康,把存货拿出来!” “什么存货?” “别装傻,刚才你们捅捅鼓鼓我全看见了。把存货拿出来。” “唉,胖子!你顶多配吃红烧肉。”老康笑着站起来,端来了一盘切得很漂亮的猪舌头,“吃吧老鬼,最好吃死。” “吃死总比饿死好。”桑楚乐得直拍屁股。 “接着说。”老康最关心的是案子,“互相等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说,晏、白之间也在互相敲诈。”桑楚敲敲盘子,“他们是最知底细的两个人,相互敲诈的可能完全存在。以此类推,凡是知道事实真相者,都有可能是那个取钱人。” “慢着,到目前为止,知道真相的按说只有晏、白、江宁和李邑,还会有其他人么?” “早先还有个宋凡。”胖子道。 “不错胖子。”桑楚拍拍他的腿,“但要有个前提,宋凡要像你我这么聪明。” “我要是有四年的思考,肯定能猜中原委。” 老康摆摆手:“别说那么多没用的?你们对诈钱人是谁究竟有没有谱儿?” “没有。”桑楚毫不讳言,“确实没谱儿。” “你不认为冲这两包钱也应该把那两个人弄来问问么?”老康最怕桑楚说这种话,“问问不就有谱儿了!” “你怎么也变得这么幼稚?” “不,我的意思是说,背靠背审问,总能找到什么破绽。” “哦!别说,真有可能!”桑楚把窝头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地摆在桌子上,拿起一块扔进嘴里,“只不过,可能性有限。我的意思是说,他俩不会没有攻守同盟,特别是在关键问题上。” 老康没话了。 桑楚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问:“监察部那个姓尚的你熟不熟?” “只能说认识。”老康道,“听你这意思,是不是想会会他?” “时机还不太成熟。”桑楚捏着下巴,“见肯定是要见的,关键是什么时候见。这种人必须一枪撂倒,一锥子出血。稍微打偏点儿咱们就被动了。此人有没有什么弱处?” “你要说他有什么好处,我倒要想想。弱处么……浑身上下全都是。” “对了,此人大概在炒股票。” “我相信!此人很贪。” 桑楚点点头:“大凡贪的人,一般都很小气。进一步说,这种人很难有什么真靠山。” “这一点我不敢肯定。”老康耸耸肩。 “我迟早能证实这一点。”桑楚往嘴里塞着窝头,“对了,把江宁那个地址给我。” 老康从衣袋里掏出那张条子递给桑楚。胖子凑上来看:“要不要动手?” “先不忙,看看再说。”老桑楚的眸子里流泻出无尽的同情,“你如果被什么人害得九死一生,我会让你把气出得够够的!那两个畜生应该有人收拾一下!” “伙计,这可够悬的!”老康十分担心,“你莫非不怕死一个?” “他们本来就该死!”桑楚嚼着窝头,“迟早的事!” “是呀是呀!老东西。这么一来,李邑也就成了杀人犯!” “错了伙计,李邑要想杀人,早把问题解决了!我相信他会作得很漂亮。不过你们俩可别把我的主意说出去!尤其是你,胖子!” “我绝对不说!”胖子捶着胸口。 收拾了残羹剩饭,桑楚取出了宋凡留下的那个日记本,把昨夜的发现指给老康和胖子看。他认定,宋凡这里使用的复数“我们”大有深意,三人达成了共识。难办的是,前后文均无法解释这个复数,只能看着发傻。 “老兄,你是不是有什么新想法?”老康见桑楚的小眼睛眯了起来。 “对!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昨天我想了半宿,试图把它理解为宋凡的笔误。可是,直到现在,我依然想不通。‘闹钟突然响了,把我们吓了一大跳。’‘我们’,从文理上讲,宋凡表达得十分清晰!一点儿也不糊涂!” “那么……你以为怎么解释才合理?” “我要是能解释,还用得着这么熬脑子么?”桑楚望着天花板,“我只不过有个比较朦胧的感觉,很朦胧。” 胖子一捶沙发;“你的感觉比事实还准!” “狗屁!这话也太业余了。”桑楚瞪了胖子一眼,“我真想抽你!” “别理他,先把你的感觉说说。”老康摆手道。 桑楚点上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自言自语道:“我觉得宋凡似乎对什么人说过。” “巨款失踪案?” “对!巨款失踪案。”烟雾笼罩了桑楚的脸。 感觉。 它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和所有的客观事物不同,它从一开始就以主观体验作为基础,而且大多是不明确的。但,真正的艺术恰恰萌发于此!有人赋予它一个更悠雅的名字,叫作“灵感”。 老桑楚相信灵感。无灵感的行为过程,表现为千篇一律的制造,而行为过程若以实现灵感为前提,那就是鲜活无比的独创了。 侦破,本身就是一门艺术。独特的艺术!它总是以被动行为开始,利用人脑和必不可少的专业手段推动事物的进程。但在进程的某一阶段上,感觉(或曰灵感)会使优秀的侦破专家化被动为主劝,把“制造”变为独创。 <er h3">04 九月九日夜,桑楚先生在十分没谱的情况下,宣布了这个感觉,从而使案件的侦破猛然跃前了一步。 他认为,思索问题的基础必须以宋凡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和心理障碍为前题,她很可能在全无正常意识的情况下,将巨款失踪案的关健部分对什么人说过。这个人必须是她认为十分可靠的,李邑?江宁?或者晏子昭、白可夫?不!绝不是他们! “姓尚的!”老康的声音有些跑调儿。 桑楚咬了咬嘴唇,眯眼望着袅袅升腾的烟缕,把思维跳过现已掌握的所有情况,点中了事物的要害:“此人为了掩盖知情人的身份,巧妙地打了那个恐吓电话,从而使宋凡永远地闭上丁嘴!” 无懈可击的推理! “我×!照这么说,事情的范围比咱们想象的还大!”胖子惊呆了。 “对!”桑楚自信地敲敲桌面,“你们现在明白了吧,我所以主张暂时不动李邑,是有原因的。你抓到李邑又怎么样?顶多解开四年前那个旧案,而无助于‘宋凡自杀案’的侦破。” “也就是说,”老康掐住两侧的太阳穴揉着,“也就是说,那个恐吓电话和晏、白、李无关?” “至少有这种可能!”桑楚看着他。 “听着,老伙计!由于你这个该死的感觉,也由于我推不翻这个感觉,迫使咱们要面对两条相互并行的线了。” “三条。”桑楚纠正道,“李邑复仇是第一条;晏、白二人的阴谋是第二条;那个知情人便是第三条。现在,一二两条初步明朗,第三条却毫无头绪可言。特别可恶的是,它完全可能穿插在前两条线中间!” “这就是你不准备抓人的理由?” “是的!我抓了人,破了巨款失踪案,宋凡自杀就会变成新的遗留案件,这不符合我的性格。更何况,我已经走过一次麦城了。” 他瞟了胖子一眼。 胖子傻不愣登地咧咧嘴道:“跟你办案过瘾是过瘾,就是太费脑筋。” “头脑的功夫和手脚的功夫同等重要,甚至更重要。” “是是,我认帐。”胖子比划着,“现在把话说回来,你认为打电话的是这个知情人?” “可能!” “那么,讹诈钱财的呢?”胖子拍拍那两包钱。 “同样可能!” “天呀!你让我先咬哪一个?” “哪个也别咬,静观!” 老康碰碰桑楚:“说真格的,我是否想办法安排你和姓尚的见上一面再说?” “先别忙,看看再说。”桑楚拍拍宋凡那本日记,“还有蜡烛么?” “免了免了,我赔不起那么多玻璃杯。”老康站起来,让胖子回家睡觉。 看看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er h3">05 依照桑楚的静观策略,在接下来的两天之内,警方没有采取任何动作。老桑楚在胖子的陪同下,暗中摸了摸江宁住处的外围环境。那是个两家共用的小院,房屋老旧,没什么特点。小院位于巷子的中部,左边是个皮件厂,右边是住户。据监视人讲,数日来江宁回来过两次,都没有在此过夜。至于李邑,压根儿就没露过面。 “看见没有,逮李邑并不像咱们想的那么容易。”桑楚对胖子说,口气中竟有几分赞许。 受桑楚的传染,胖子也开始对那位没见过面的包工头产生了同情。他恨李邑的不识抬举,这时出面把问题讲清楚,对双方都有好处,何必像贼似地东躲西藏? “信任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伙计。它一旦受到伤害,想扭转过来相当难。”小老头咬着铜烟嘴,瓮声瓮气地说。 然后他叫上胖子一道去宋凡家,打算再找点有用的东西。结果人家桂小姐已经打发民工在粉刷房间了,说是打算租出去。 胖子蹭了一脊梁石灰,桑楚差点儿在门坎处绊个大跟头。两个人绕过楼群,同时站住了。胖子兴奋地发现,老桑楚的神情有异。 “是她么?” 桑楚抬起只手,不让胖子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呆了一会儿。街上车来车往,一辆拉煤车一边儿走一边往下掉煤渣子,后边跟着个捡煤块儿的老太太,目空一切地在马路当间儿走,面对轰轰而来的大卡车,愣是不怵。 “不能忽视这个人!”胖子倒底忍不住了,“根据她和宋凡的关系,要了解那件事情的真相,简直太容易了!” “说得对,胖子!”桑楚的目光有些茫然,“确实太容易了。容易得叫人不好往她身上想。” “我不懂你的意思。” “是这样,照你那个说法,咱们的调查范围可就没边儿了。桂小姐、邹大夫——人民医院那个,甚至连宋凡的亲属也得算进去……好吧,你要是有志气,就把这些人一个一个排除它一遍,怎么样?” “成!”胖子答应得挺痛快,“我马上组织人开干。不就是这么几十人么?有一次我调查了八十多人,行程累计三千多公里,花了国家五万多块钱……” “行了行了,你要是花五块钱还值得吹吹,花了五万多最好闭嘴!”桑楚从兜里掏出嘟啷乱响的BP机,接出数字显示,招呼着胖子向那个公用电话窗口走去。 守电话的老太太认出了桑楚,赶忙把电话递了出来。 呼他的是保险公司的小李,他告诉桑楚,李邑出现了! “能确认么?” “没错!就是他。”小李的声音听上去很不安,年轻人的毛病。 “慢慢说,你在哪儿看见他的。” “保险公司旁边的小巷里!” “什么时间的事?” “刚才。” “他有什么动作?” “他把白可夫叫走了。” “好了小李,你忙你的去,我们安排了人!”桑楚挂了电话,拉着胖子离开了那窗口。 “接着说,胖子,花了五万块钱,有结果么?” 胖子觉得桑楚的思维跳跃性太大了,步步跟不上:“喂,咱们现在应该马上赶到保险公司!” “又沉不住气了,浑蛋!这是你的致命弱点!”桑楚拉长了脸,“我最恨这种慌手慌脚的毛病!” 老头子点上支烟,怎么也吸不动,结果从烟丝里揪出根半寸长的扫帚苗子。 “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懂吗?泰山,在你眼前一家伙炸了!你呢?脸不变色心不跳,这才成!” “我想问一句,”胖子哈着腰道,“你行么?” “我一直想试试。”老头子把扫帚苗子举在眼前端详着,“可惜泰山老是不炸。” 第十四章 求救信 <er top">01 小巷深处。 多日来的淫雨,使这很难见到阳光的角落愈发阴晦。那个男人就站在巷子尽头的路中间,灰色的光线涂在他的宽肩和耳廓上。大胡子取掉了,这使白可夫免去了辨认的麻烦。 时间在这里蓦然间浓缩成眨眼般的一瞬,洪峰排天而去,水花落处,那个略带几分稚气的小伙子永远地走了,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一条饱经沧桑的大汉。 四年,在有些人看来很短,在另一些人身上却如同一生。 他料到会有这一天的,甚至设想过各种各样的见面情景。但是,直到此刻他才体会到,想象毕竟是想象,真正的见面和单纯的想象完全是两码事。 它带给人的感受是极其不同的。 它不带任何戏剧性,因为它太真实了。至少白可夫没想到见面地点竟安排在与保险公司仪一步之遥的这条平平常常的小巷里。当江宁告诉他“有人找”时,他第一个想到的竟不是李邑,面是晏子昭。 这丫头又打算耍什么鬼肠子?他想的是这个。自打收拾了那老浑蛋后,他和晏子昭基本没说过什么话。只有一次利用上厕所的机会,他问晏某见没见尚主任。对方说近日风声太紧,不便随意走动,并告诉他,有人送去个骨灰盒。 “我说你这几天怎么瘦得跟个鬼似的!”白可夫竞有些幸灾乐祸,“抓紧时间!一定要和姓尚的打个招呼。” “我知道,我知道!合适的时候我自然会去。”晏子昭好像在闹肚子。 “先给他打个电话,讲清利害!他就算不为咱们,也不会不为他自己想想!几十万的股票为的就是现在!” “行行,你走吧。我解手的时候不习惯有人在跟前站着。” 白可夫离去时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等你进了监狱,哼!每次拉屎都有人站岗。” 两天就这么过去了,长得如同两年。 他知道,眼下的最后一步棋就是尚主任了,晏子昭有顾虑是可以理解的,但时间不等人,今天李邑给姓晏的送个骨灰盒去,明天呢?难道不会给自己送去个什么吗?保不准把晏子昭的人头送到家里去。 他觉得这两天脑袋都快炸了,晚上做梦一个比一个可怕!白天也一阵一阵地心悸出汗。后脊梁上老像有蚂蚁在爬,估计不死也要得个怪病什么的。 有些奇怪的是,他偏偏没想到李邑会约他出来见面。复仇毕竟和谈生意不一样。 “喂!老白。”李邑先开口了。是那种叫人摸不清深浅的语气,“四年不见,你看我是不是胖了?哎,眼睛往这儿看……” 一只手按在了肩膀上。 白可夫触电似地痉挛了一下,飞快地看了对方一眼:“啊啊,是胖了。” “你可瘦多了,而且看上去老了十多岁。”李邑摸出支烟点上,“是不是过得不太那个?” “还行还行。”白可夫不知所措地绞着手指。他也很想抽支烟,但是不敢。 和想象的太不一样了,叫谁说这也不像一对仇人。唯其如此,才更可怕! “你女儿该上中学了吧?” “明年明年。” “我印象里她才这么高。”李邑在腰间比了比,“时间过得真快,是吧?” “是是!可是李邑……”白可夫无法忍受这种莫名其妙的对话,这比一刀捅死他难受多了,“可是李邑,我是说……你怎么样?” “我,我怎么了?”李邑抬手让对方看看自己,“我这不是很好么?” “不!李邑,我是说……你不是叫洪水淹死了么?” “天哪!这是谁编出来的民间故事?谁说我叫洪水淹死了?简直是无稽之谈!” 白可夫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往下说。他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个活人,而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影子。 “老白,还有人说我什么?” “还有人说……说你携走了一笔巨款。” 李邑突然无声地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牙:“真的?说这话的人可太聪明了!” “是的是的,我至今不信。”白可夫下意识地说,连他自己都明白,这种话跟放屁似的。 “那你就错了,白老兄!巨款确实叫我带走了!两百多万,码起来一大堆!”李邑作了个夸张动作。 白可夫快要站不稳了,左胸上方隐隐在痛,那是心脏的位置。这一刻,他几乎找不到任何能说的话,因为李邑正在巧妙地……巧妙地装疯卖傻! 要命的是,他非但不傻,而且比所有的人都明白。明白人说糊涂话,能把另一个人也搞得全盘抓瞎。 “李邑,我知道,你在开玩笑。” “不开玩笑,不开玩笑。我真的把钱带走了!要不然我怎么不敢回来呢?”李邑把烟头在墙上按灭,然后攀住白可夫悚悚发抖的肩膀,“说老实话,老白!你可能以为我有了钱就该享福了吧?屁!说了你肯定不信,我这几年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整天在刀尖儿上跳舞。我东躲西藏,白天不敢出来!一有十风吹草动就像打摆子似地浑身发抖,老觉得后腰上戳着把手枪。唉,那种滋味儿是你这种清白之人体会不到的。你肯定不会做恶梦,我呢,天天做!你肯定用不着防备谁,我呢,必须时刻防备!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快疯了!真的老白,恍恍忽忽、心烦意乱、胡思乱想,站在阳台上老想往下跳。其实跳了也就跳了,我不像你,拖家带口的,我有什么负担?可是怪了!我居然到现在还活着!连我自己都想不通。哟,老白,你怎么啦?” 白可夫站不住了,要不是李邑托了他一把,现在一定躺在地上了。仿佛窒息似的感觉抽走了他所剩不多的那点力气,嘴大张着,费好大劲儿才喘得上一口气。至于脸色如何,不得而知。 一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耸着肩膀过来了,在他们面前捏了捏车闸:“嘿,怎么啦?” 白可夫强撑着把身子站直,有气无力地挥挥手道:“没事没事,颈性眩晕,老毛病了。” 年轻人看了李邑一眼,蹬上车走了。 李邑目送那人走出巷口,突然凑近白可夫耳边,压低声音说:“老白,我不能呆得太久,刚才那个骑车的八成是警察。” 白可夫脚下打了个滑,赶忙扶住了墙。 李邑爆出个不好意思的笑:“当然当然,也许是我胡猜。没办法,我现在特别神经过敏。” “可能真是警察!”白可夫木呆呆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巷口。 “坏了!你也被我传染了。”李邑上下打量着对方,“这个毛病可是很要命的,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没事。”白可夫终于摸出了一支烟。李邑赶忙拿出打火机,帮他点上。 “老白,听说宋凡死了,有这回事么?” 白可夫恨得牙根发痒,却不敢发作,便点点头道:“有,有这回事。” 他现在完全体会到报复的滋味了。李邑真聪明,他不动手,光动嘴;不伤你的皮内,意在摧垮你的精神,只有经过深思熟虑,才能想出这么厉害的手段。他觉得自己快支撑不住了。这一刻,他想起了宋凡的死,以及死前接到的那个电话。是的,一个大老爷儿们尚且如此,何况那位患有精神病的女子呢? 李邑半天没有说话,粗重的呼吸声传进白可夫的耳鼓。斜眼看时,就见那张宽脸盘子竟变得比生铁还冷。 “老白。” “哦……” 李邑蓦地凑上来:“老白,你告诉我,宋凡是怎么死的?” “李邑!那不是我干的。”白可夫脱口而出,想收也收不回去了,“她……她死于自杀!” “自杀?”李邑重重地咬着这个字眼儿,腮上鼓起两道肉棱子,“她为什么要自杀?” “她……她有精神病。” “不不不,”李邑翻起眼皮,望着灰蒙蒙的天,“有人害她!我敢断定,一定有人害她。” 白可夫指间的烟掉在地上。 “对了老白,”李邑收回目光,“晏经理怎么样。” “晏?你说晏子昭?” “是的,他还好吧?” 搞不清为什么,白可夫既想说说他,却又不敢说,最后只是点点头,“他还是老样子。” “那就好那就好!”李邑眯缝着眼道,“但愿他不要自杀!” 白可夫耳朵嗡嗡的,好像触到了回音壁,反复回响着那两个可怕的字眼儿:自杀、自杀、自杀…… 李邑抬腕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我还有事几要去办办。老白,咱们还是说正事儿吧,我请你出来,是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你说,只要我能办到。” “你肯定能办到。”李邑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是这样,我终日孤魂野鬼似的东躲西藏,终归不是个办法。我想到你家住些日子,想必你不会拒绝吧?” 白可夫险些栽倒。 李邑笑道:“别这样,别这样!我了解你,你这人心软,肯定会帮兄弟这个忙的。你的住房条件虽说一般了点儿,但还能容下我一张床。我去过你家。” “李邑,你听我说……”白可夫快吓死了,他简直不敢想象,这个瘟神一旦住到家里去,将会是什么感觉。 李邑不容他说,指尖捅捅他的胸口:“别客气,就这么说定了。我先走了。回见!” 前后二十多分钟,小巷重归于寂静。沉重的大皮鞋声消失在巷子尽头,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白可夫僵挺挺地靠着潮湿的墙壁,脑子全空了。他仿佛感到自己变成了背后那斑驳的墙皮,用手指轻轻一碰,就会一块一块地掉下来,碎成一堆垃圾。 <er h3">02 有人敲门。 晏子昭一走神,笔尖戳到信笺上。 “谁?”他站了起来,把信纸胡乱地揉成一团,扔进身边的纸篓里。那里已经有两三团同样的纸了。他要给尚主任写封信,可写了又揉了,他拿不定主意。电话不能打,亲自去更悬,只剩下写信了。不过,写信就一定保险么? 干了多年保险的他,突然发现,世界上压根就没有完全保险的买卖。 “谁?” 门上被踹了一脚:“是他妈我!” 他过去开了门,又赶忙关上:“老白!你这是……出什么事了。” 白可夫大口喘着粗气,脸色煞白。突然,他抓住晏子昭的衣领:“我要你马上去见姓尚的!马上!” 晏子昭吓傻了,发现情况有异:“小声点儿,坐下说!” “去你妈的!”白可夫失去理智地大叫,狠狠地把他推到柜子边,“你去不去?” “当然要去,可你……总得把话说清楚?怎么了这是?” “妈的!”白可夫一把将桌上的乱七八糟胡噜到地上,“老子见到李邑了!” “冷静冷静!”晏子昭嘴上这么说,双手却同样不听使唤,“你说的是真的?” “再说一遍,你立刻就给我去!”白可夫声音突然哑了,声带再也发不出音来。 “老白,你先别急,坐下喝口水。”晏子昭看出对方不是装的,他无疑说的是实话。 白可夫坐了一下,又围着房间转了会腰,最后端起晏子昭那磁化杯喝了通茶水,好歹恢复了语言功能:“你听着,咱们的事怕是要坏,李邑要到我家去住了!” “什么?你说什么?” “他要搬到我家去住!懂吗?” “天呀!”晏子昭懵了,“什么时候?” “那我怎么知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 晏子昭无话。这结果既出乎预料,又似乎在意中,李邑这么说就可能这么作,但更大的可能仍是精神战术,譬如给自己送去的那个骨灰盒!糟糕的是,白可夫显然已到了精神极限,必须把他先稳住! “老白,你一定要再挺几天,我马上和尚主任联系,马上!” 白可夫看着他,一言不发。直看了好半天,才默默地走了。脚下头一个劲儿地拌蒜。 晏子昭收拾了桌面,闷着头缩在沙发里抽烟。他现在不但能理解白可夫那疯子似的表现,而且完全体会得到那是什么滋味。 就好比看着谁划了根洋火,扔进装满毛料子的大衣橱里…就是那么一种感觉。 不行,确实刻不容缓了。他窜回桌前,呼哧带喘地给尚主任写了封十万火急的信,语气很强硬,一五一十地陈述了事态的严重性。姓尚的自己去掂量吧,他如果还想继续坐那把交椅,就得赶快在火苗子着起来之前拿出对策。不然,全得被烧死! 笔尖子唰唰地划过纸面,每个字都是硬梆梆的。有好几个地方,他竟然使出了近乎子威胁的语言。写信是眼下最好的方式了,除了稍微保险些外,更突出的好处是能把脸拉下来说话,这是亲自登门和打电话都没法比的。 九月……十二日。他落下了日期。 看看表,还能赶上下午那次收信,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中午就能到姓尚的手里。写好信封,装上粘好,翻出张邮票舔了舔,贴在信的右上角……突然,他想不起是否落名字了。 落了……还是没落。邪门儿了,刚写完的信就拿不准了。无奈之下,他撕开信口察看,妈妈的,不但落了,而且每个字儿都跟蚕豆那么大。重写重粘,然后把原来那个信封团了。刚要往纸篓里扔,蓦然间吓出一头冷汗。老天爷,这些个带字儿的东西要是被人捡到可就要命了! 于是,他蹲在痰盂前把信封信纸全烧了,又四处找了找,觉得那几页没写字的信纸也有危险,万一警察查出上头的笔痕呢……大意不得。直到自认为万无一失,他才揣好那封信出了门。骑上车往北,再转向东,找了个公共厕所蹲了几分钟,出来后奔南,在全市最大的那个邮电局把信发了。等吧,等着姓尚的拿主意。他重返公司。 <er h3">03 “小姐,请把这个邮筒打开!”胖子将工作证递进去。 邮局那姑娘看看证件又看看胖子,什么话也没说,起身过去打开了信筒。 那封信落进了胖子手里。 桑楚伸头欲看,叫那姑娘推开了:“这儿没你的事儿,贼眉鼠眼的看什么?” 桑楚捏捏自己的瘦脸,龇牙一笑。 “别别!”胖子赶忙把信递给桑楚,对那姑娘解释道;“这是我们领导!” “真的,姑娘。我确实是他的上级,只不过长得惨了点儿。”桑楚看看那体温犹在的信封,这才知道尚主任叫尚子豪。 “别忙,您等等!”姑娘突然发现了什么出土文物似地兴奋起来,一边走一边回头打量桑楚,随后冲柜台里边叫,“喂,你们谁看见我垫饭盒的那本杂志了,就是封面上印着个老警察那本儿?” 胖子胳肢了一下桑楚:“瞧这些人,居然拿你垫饭盒!” “没拿我擦屁股就谢天谢地了。”桑楚叫胖子把信投到信筒里去。 胖子急了:“我还没看呢!” “偷拆私人信件是犯法行为。投进去!” “这算不算罪证?” “当然算!”桑楚把信拿过来,弹了一下,“同时也是咱们的武器。” 说着,顺手扔进了信筒。 就在这时,柜台里有人喊:“那本杂志找不到了,很可能叫哪个小于拿去擦屁股了。” 胖子哇地一声笑起来。 老桑楚照准他后脖梗子就是一巴掌。 那姑娘满脸不过意地走回来,重又把桑楚打量了一番,小声问道:“喂!您是不是大神探桑楚?” 桑楚东张西望地打着哈哈:“不少人都说我长得像他,其实细心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我们俩的区别。是吧!他至少比我矮这么多。” 老头子比划着。 姑娘听着直犯嘀咕,似信非信。 “告诉我姑娘,”桑楚拍拍信筒,“这里头的信什么时候能到?” “外地还是本市?” “本市。” “本市的信明天中午之前送达。” “多谢!”桑楚弯了弯腰,拉着胖子朝外走去。 那姑娘快步跟了出来,叫住桑楚:“你等等,让我看看!不对不对,我觉得你就是桑楚!肯定没错!” “肯定错了,小姐。”桑楚摸着自己的小脸,“你看,我这张脸怎么像桑楚呢,整个儿一张擦嘴用的餐巾纸!” 这句话愣是叫那姑娘琢磨了好半天。 夜色温柔,几颗疏星轻飘飘地坠在天幕上,天气就这么放晴了。有些小风,不大。 江宁坐了几站公共汽车,随后只身拐进小巷。红色的风衣敞着,仍旧觉得热。她一路上都很留意,不时地回头张望。 小巷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江宁在皮件厂门前放慢了步子,然后侧身挪近那个小院,飞快地闪了进去。门枢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嘎声,虚掩上了。 老桑楚在皮件厂的传达室里喝着茶,膝盖上放着张《参考消息》。胖子在和门卫老头杀象棋,棋下得特臭,却十分投入。桑楚拍拍他的手背,朝外头嗷嗷嘴。 “来啦?”胖子手里举着“炮”,“一个还是两个?” “骂你耍流氓那个来了。” “公的来了再叫我。”胖子一炮吃掉了门卫老头的相。 桑楚蹬掉鞋,继续了解波黑的局势。传达室斜对面有一堵一人多高的墙,踩着凳子完全可以看到墙那面的动静。老桑楚原来打算在江宁的邻居家“坐会儿”的,无奈那家人胆小怕事,不太乐意的样子,桑楚便也没勉强。说到李邑,对方提供不出太多的东西,只说那男的经常是半夜来,而且有江宁那间房子的钥匙。对江宁,他们的印象还可以,但不太赞成她三更半夜往家里招男人。 “他们……我是说,他们‘勾勾搭搭’有多长时间了?”桑楚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儿。 男的说有一个多月了,女的说没有,顶多二十天。桑楚依据严学浩提供的情况,比较接受那女的的说法。 “不是说他们最近两三天没有接触么?”桑楚问,“还是来得过晚你们没发现。” “是没来。”那女的说得十分肯定,“要是来我不会不知道。” 桑楚告辞出来,心话说:这女的对他人隐私非常热衷。他特腻外这种人! 到目前为止,桑楚尚未决定是否应该和李邑正面接触。据眼线介绍,李邑在和白可夫见面的全过程中,没有任何过激行为。倒是姓白的本人不行,至少是快撑不住了。这么看来,事态的进展是按照李邑的运筹发展的。这小子很有一套哩!桑楚想。他对人心揣摸得很准,步步进逼,不温不火,一点儿一点儿地把对手逼入死胡同,思考得相当成熟。 胖子主张逮了再说。桑楚提醒他注意,眼下的侦破重点已不完全是巨款失踪案了,那个案子甚至可以在没有警方介入的情况下自行成熟,眼下困扰人的是宋凡自杀这档子事。而这档子事,怕是李邑也蒙在鼓里。说得再明确些,宋凡一案的制造者初步可以肯定,非前案的当事人所为。他之所以赞成盯住李邑,说穿了是想从李邑之处寻找一些线索。 于是胖子又提到桂小姐、邹大夫,及其宋凡的亲属。 “别忙,胖子。”老桑楚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个人,“你认为严学浩有没有可能?” 这个推断使胖子大惊失色:“太大胆了吧?严学浩是我表哥的老同学,为人一向不错。你怎么会想到他身上?” “你激动什么?”桑楚瞪了他一眼,“我只不过提出了一个疑问!就像你怀疑任何人一样。” “不!绝对不可能。老严这个人比较正直,我了解他。此外,他可是头一个向你提供线索的人,你千万别忽略了这一点。” “不不不!我既然产生了这种感觉,就不能不引起注意。胖子,我再提醒你注意,不要凭主观印象下结论!” “照你这意思,是不是要把老严逮起来?” “扯你妈的蛋!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个话了?”桑楚火了,“你听着,我现在正式把严学浩、桂小姐、邹大夫、宋凡的亲属等,列入调查对象的名单!你不是愿意干这个么?那好,从明天一早你就给我到市府大院盯着去,盯住那间收发室,看看晏子昭给姓尚的信落入谁的手里。只管盯住,不要惊动!” 桑楚知道胖子想不通,他现在不想解释,当然也解释不了。纯粹来自主观感觉的东西,无法服人。问题是,这个感觉毕竟出现了! 就如同桂小姐作用于胖子一样,他对严学浩的怀疑是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的。但有一点不容置疑,巨款失踪案已是盘子里的菜,说破就破。而宋凡自杀案以及敲诈取钱财、恐吓电话、宋凡日记中的复数“我们”,显然是第二个单独成立的案子,搞不好就破不了。 此非危言。 换句话说,他必须把“外围人物”排一排队了。对了,其中还包括一个尚子豪。李邑在早期大有可能给姓尚的写过申诉信,至此,姓尚的变成了最知内情的一个人,说他诈取钱财毫不为过。同时,作为有关部门的第一把手,他有足够的条件听取宋凡的陈述。因而,在事态发生变化时,他的阴暗心理会导致他迅速将宋凡通上绝路,导致其自杀。 排队的顺序应该是这样的:尚子豪、严学浩、桂小姐、宋凡的亲属、邹大夫。 上帝保佑,别再出现其他人了! 离开那小院儿,桑楚选中了皮件厂。门卫老头很好说话,而且一句多嘴的话也不说。仅仅在搬凳子踩时强调,胖子的分量太重,能不上就不上。 “联合国秘书长特使明时康抵达塞尔维亚,会见了穆、塞两族领导人。参加会见的有维和部队领导人。……双方初步达成了停火意向,特使对此此结果表示满意…” 桑楚看着看着脑袋便垂了下来。胖子把他推醒,指指外头。 门卫老头抽冷子吃了胖子一个车。 两个人要争,桑楚把另一个车沉底:“这不是赢了么!” 老头大大地傻眼。 “胖子,让我斩他几盘。来,换换位置。” 胖子不干,愣是让老门卫轰了起来。那老东西比驴还倔,说桑楚刚才那一手太不光明正大了。 “你来!跟他下棋连我都熏臭了,你来!” 胖子最受不了别人叫阵,还要和老门卫厮杀。桑楚朝门外指指:“不必争了,一个乌鸦一个猪,没哪个是白的。” 桑楚连斩老头两盘,弄得老头子直叫牙疼。 “看见没有,”桑楚开心透了,“我这半边一个子儿都没动。” 胖子突然用报纸挡住脸,低声对桑楚道:“别出声儿,公的来了!” 第十五章 爱与恨的变奏 <er top">01 一条黑色的身影快速摸近隔壁院落的小门。他在门前稍立片刻,而后用肩膀轻轻一拱,门开了,黑影闪了进去,轻轻地把门掩好,沿着墙壁从东厢屋檐下的阴影悄悄摸向正房。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急于进屋,而在阴影处蹲了下来。 那个角落很黑,桑楚这里也很黑,双方都看不清楚。老桑楚慢慢地缩下身子,凑近胖子的耳朵低声道:“他没进屋。” “你下来,让我看看。” 桑楚指指凳子,表示不行。然后叫胖子继续注意门外:“我怀疑那个人不是李邑。” “我懂了。”胖子开始亢奋,“有人要害江宁。” “不可大意!”桑楚朝外一指,“留神外头,听我的信号。” 胖子蹑手蹑脚地退走了。桑楚重又将身子缓缓直起。墙头上生着些枯草,掩蔽起来比较方便。他默默地凝视着那个黑暗的角落。人当然看不见,他也没企望看见。不管对方是谁,他无疑是有目的而来的。和胖子的理懈不同的是,桑楚认为此人要害的不一定是江宁,而是李邑! 白可夫?晏子昭? 但愿不是他们。他这么想着,侧目朝门房看了一眼。可以肯定,胖子要是知道他现在的心理活动,嘴一定又闭不上了。 墙下有动静,那个女邻居出现了,手里提着个钢精壶,朝亮着灯光那间正房呆望了一阵,才慢慢地靠近门侧的自来水笼头接水。水溢出来了,脸还朝着正房。终于浇湿了了脚背。 接水声停了。 有灯光那窗子上晃动了一下江宁的身影,旋即又消失了。黑影里没动静。 错不了,这个人就是冲着李邑来的! 桑楚测了测墙头的高低,估计凭眼下的体力还是能撑得上去的,但往下跳够呛。没有必要逞这个能,老命要紧。他关掉口袋里的BP机,以防它冷不防发出声音来。 等待是最枯燥的,除了要耐心地睁大眼睛外,最他娘难熬的是不能抽烟。桑楚把下巴支在墙头上,胸口贴着墙壁。有点想放屁,却使劲收腹强憋了回去。他大略将此案的前后发展梳理了一遍,强化了一下重点,最后还是将突破口落在了宋凡的日记上: “……小闹钟突然间响起来,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小鸡在啄米,米总是吃不完。它要是能吃蘑菇多好……” 我们、我们、我们……那个人是谁?老桑楚咬着嘴唇,调动着所有的脑细胞。可以想象,当时宋凡和那个人正处于一种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什么人能进行如此的交谈呢?首先不会是她认为有威胁的人!够这个条件的,在所有排列的人员名单中,尚子豪应该是第一位。他的年龄、身份,及其所处的重要位置,都可以使一位阅历尚浅的女孩子上当。从时间上看,那无疑是监察部门进行过调查以后,宋凡或许有什么需要解释或者强调的东西,迫使她与尚子豪见面。这样的推理显然是能够成立的。此外,这里透露了一件物证:鸡啄米的小闹钟。尚不明确的是,日记里提到的蘑菇,是闹钟上装饰着蘑菇?还是当时他们在吃饭,菜里头有蘑菇? 突然,一块瓦片砍在他腿上,是胖子扔过来的。老桑楚一激灵,知道是李邑出现了。 片刻,邻院的门裂开条缝,李邑像幽灵似地闪了进来,确实是李邑,因为他毫无躲避之意,径直地走向正房,哗啷掏出了钥匙。 桑楚跳下凳子,低声朝胖子招呼道:“胖子,上!” 此刻,墙那边已经有了动静。 二人急扑而入,就见廊檐下的两个男人已掐在了一起。两扇房门同时而开,江宁和邻居夫妇全冲了出来,但全不敢上。 桑楚怕胖子掏枪,急步上前,掐住了上头那人的锁骨。是李邑。好小子!浑身都是力气。地上那人随即跳了起来,原来是严学浩。 胖子傻了。江宁也傻了。 严学浩上前一步,撅住了李邑的胳膊:“来得正好,桑先生,这个人就是李邑。” “撒手撒手。”桑楚先松开了手,又把严学浩推开。他现在一点儿都不关心李邑了,因为严某更使他感兴趣。 江宁一把将李邑拉到身后,双目逼视着严学浩,最后终于认出来了:“是你!” 桑楚靠着廊柱,点上支烟深吸了一口。而后朝那对夫妇挥挥手:“二位请回,这儿没你们的事儿了。” 那两口子对视一眼,禁若寒蝉地退走了。 胖子的两只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严学浩的脸。一个可怕的,甚至使他无法接受的阴影罩住了他的心。×他姥姥,怎么会是他? “怎么是你?老严。”李邑仿佛不相信似地辨认着,“你来干嘛?” 严学浩向桑楚身后闪了闪,好像怕李邑扑上来:“桑先生,他就是李邑!” “李再兴。”桑楚纠正道,“这是他现在的名字,我没对你说过么?” “这不是主要的!”严学浩道,“关键在于他是个在逃犯!” “他已经落在咱们手里了,你急什么?”桑楚拍拍他的肩膀,“你这个人,典型的叶公好龙。动真格的你不是他的对手。刚才我们再慢一步,你这一百多斤就交待了。” “对对,我应该事先通知你们。” “你本来就甩不着多此一举。”桑楚低声道,“严先生,容我说句难听的,你从一开始就好像对我们不放心。这么说不过分吧?” 严某想解释,叫桑楚挡住了。他把目光转向江宁:“江小姐,我们能进屋说话么?” 江宁正欲开口,李邑先说话了:“用不着,你们现在就可以把我带走。” 江宁急了;“李邑,你……” 桑楚却笑了:“不!我偏要在这儿谈。请,进屋说话……” 一行人鱼贯而入。 胖子走在最后。不知为什么,他望着严学浩的后背,老有一种想扑上去的感觉。他无所谓交情不交情,何况与姓严的也谈不上什么交情。难办的是,他拿不准。从桑楚的态度上看,他似乎对严学浩并不怎么怀疑。当然,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不过,有一点胖子是看出来了,李邑对严学浩的出现显得十分意外。 妈的!为什么不是晏子昭或白可夫?胖子冲进院门时,脑子里想的仅仅是这两个人。 可是,老桑楚似乎并不意外。 这是两间正北房,外屋没灯,隐约能看见些胡乱摆放的什具,里屋却非常干净,有桌柜和一张旧式的大床。床头处竖着个十年前还算时髦的织锦罩落地灯,墙角靠着个小书架子,零星摆着些书和杂志。只有一把椅子,桑楚位过来坐下了。 “能抽烟么?” “不行!”江宁当即拒绝。 李邑说算了算了,带头先点上一支,然后坐在了大床上。江宁挨着他坐下来,目光转向严学浩。严学浩立在门口,面无表情。他旁边就是那个拿屁股拱过她的胖家伙。 桑楚点上烟,慢慢地吸着,眼睛停留在烟头上,谁也不看。 桌上放着个小闹钟,嘀哒嘀哒走得挺欢实,但不是鸡啄米。 “这屋子好像挺潮。”桑楚冒出这么一句话。 不知所云。 老头子咳嗽了一声,抬手挠了挠腮帮子,道:“李大包工,我刚才手下不重吧?伤没伤着你?” 李邑突然笑了:“我只佩服你的速度!” 桑楚也笑了:“光有速度还不行,关键是谁。” “不错,你出手确实很准!”李邑的声音很平静,“言归正传吧,你是否打算把我带走?” “那还用说。”桑楚直了直腰,“关系到两百多万元的案子,搁谁也不敢马虎。” 他看了严学浩一眼。胖子却在看他,那目光十分不解。 李邑耸耸肩:“那还等什么?” “不忙,我现在有几个问题想请你解释一下。至少得对老严有个交代,是吧,老严?” 严学浩点头嗯了一声:“应该彻底审查。” “啊!那你就听不着了。”桑楚笑道,“公安局不设旁听席。好了,李邑!你先告诉我,重返古城,你就没想过会落网么?” “想是想过,但我没想到老严会多管闲事。” 桑楚朝严学浩挤挤眼:“老严,听见了吧?” “这怎么是多管闲事?”严学浩急了。 “不说这个。”桑楚抬抬手,“李邑,还有你,江小姐。咱们的捉迷藏好歹玩够了,现在我想听你们说几句真话,行么?” “不一定。”李邑回答得挺干脆,“这世界上还有真话么?” “我认为有!”桑楚望着他,声音很有力。 伸向嘴唇的香烟在李邑手中停住了。 “告诉我,李邑!你是怎么死里逃牛的?”桑楚倾身上前。 李邑的脸沉了下来,快速而有力地吸着烟蒂。好一阵儿才恢复了常态,烟蒂被抛在地上,用脚尖碾碎了。 “那是因为我命不该死!” “怎么解释?” “没法儿解释。信不信由你,我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被冲上岸的。准确地说,那个岸其实只是一段被冲塌了的水坝。” “你手里还提着个密码箱。” “对!看来你知道的东西不少。”李邑望望桑楚,伸手攀住了江宁的肩。“当时我的手指头已经不会直了,那密码箱几乎是长在了我手上。” “我想象得出来,因为你不敢让它丢掉。” “是的,我知道那里头装着什么?” “好了!”桑楚摆摆手,扭转了话题,“这几年你是怎么生活的?” 胖子明白桑楚为什么把最要紧的部分跳过去,看来他确实对姓严的不太放心。 “我什么都干过,这重要么?”李邑道。 “随便谈谈,都干过些什么?” “我不想谈。”李邑拒绝了,“那是我心上的伤疤,我不愿让它再次流血。” “那好吧,我换一种问法。”桑楚托着下巴,“你是不是挣了许多钱?” “那还用说。” “银地大厦你负责哪部分工程?” “地基和门窗安装。” “大约有多少赚头?” “除去给工人的工资,估计有七十多万纯利。” “祝你发财!”桑楚竟结束了问话,站起身来,“用西方人的话说,叫‘祝你走运!’” 所有的人都意外地望着他,桑楚没理他们,径自走出门来。 李邑突然叫道:“等等!我还有话对你说!” 桑楚转回头,眯眼笑了:“看来你还是相信我的?” “是的!”李邑点头道,“我知道你是谁。” 桑楚摆摆手指:“我感谢你的信任,不过,你现在应该好好休息。咱们明天再谈,下午五点半怎么样?” “可以,我一定去!”李邑的音调有些激动。 “这屋子确实挺潮。”桑楚又没头没脑地嘀咕了一勺,快步离开了小院。 胖子跟上来想问什么,桑楚突然站住了。 “胖子,麻烦你回去一趟,告诉李邑,千万别把姑娘的肚子搞大喽!” “呸!这算什么事儿呀!”胖子扭头去了。 小巷里只剩下了桑楚和严学浩。严某一言不发,用力抽着烟,桑楚倒背着双手,仰头数着天上的星星。一对小眼睛里放着若有所思的光。胖子蔫叽叽地出来了。 桑楚扭回头:“说了么?” “说了。” “怎么说的?” “我他妈能像你那么赤裸棵么?”胖子突然发火了,“我自己还单干呢!” “究竟怎么说的?” 胖子突然又笑了:“我告诉他们,两口子睡觉一条扁担都嫌宽。” “哦!龟孙子!这比不说还要命。”老桑楚几乎笑岔了气,一个劲儿地捶严学浩。 “桑先生!”严学浩再也忍不住了,重重地推了桑楚一把,“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放掉李邑?” “走走走,老严。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桑楚停住笑,快步拉着严学浩往前走,“我说过要放掉他么?没说过吧!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放心好了,他绝对跑不掉!” “可是……关于他的犯罪事实你一句也没问。” “这是策略,懂么?策略。这么说吧,我不但要审问李邑,还要审问江宁,一般地说,他们俩不能同时在场。” 严学浩没话可说了。 三个人拐出巷口,各自找到自己的自行车。严学浩扶车立在路当间,好像还有话想说,但最终没说。 “老严,有事随时和我联系。”桑楚把车推下了马路沿,“干嘛这么看着我?还有事么?” 严学浩盯着桑楚,好一阵才道“别装了,桑先生,我不是傻瓜。看得出,你并不想抓李邑!” “哦!你真行!” “这么说我猜对了?” “是的。请猜猜我为什么不抓他?” “你不认为他是罪犯!”严学浩道。 “我为什么不认为他是罪犯?” “桑先生,你在考我。” “就算是吧。”桑楚笑了,“聪明人是考不住的。” 严学浩也笑了:“看来你已经摸清了谁是真正的罪犯!” “你看你看,聪明人确实考不住!”桑楚推了严学浩一把,“走吧,祝你睡个好觉!” 严学浩这才骑上车走了。 桑楚低声道:“胖子,注意此人的动作!” 严学浩慢慢地往前蹬着,速度先是很慢。两个肩膀耸着,脑袋缩进脖领子里。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好久才直起腰,缓缓加速。 桑楚捅捅胖子:“有什么感觉?” “不错,他一点儿也没放松。”胖子倏地转过脸来,“难道真是他?” 桑楚抬起右手,作刀状在脖子处一抹:“且听下回分解!” <er h3">02 “哦,李邑。” 江宁低声而快乐地呻吟着,光洁的手臂从男人那斑痕累累的脊背上无力地垂落下来。一颗大大的泪珠溢出眼角,沿着太阳穴和耳鬓流下来,浸湿了头下的枕巾。令人颤栗的幸福感在周身激荡着。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平川,一条小河、一抹迷蒙的云彩。苦难,像风化岩般烙在男人的脊背上,那条半尺多长的划伤是水泥棱角的杰作,其余的据说是树枝戳出来的,一共十三处。可她的男人毕竟活了下来,更有力,更棒! 确实棒极了! 她拉过枕巾的角叼在嘴里,尽量使呻吟声压得很低。李邑那宽厚的胸膛散发着灼人般的热度。这一刻,他把所有的激情化作疯狂尽情地释放着。死过一次的人,无疑会对生命有更深层次的理解。 “李邑!”她重新接住他的脖子,让他那垂落下来的头发摩娑着自己的而颊,“从明天起,你再也用不着东躲西藏了。” 李邑凑近她的耳朵,没说话。鼻孔中呼出的热气,将她撩拨得周身颤栗。接着便是一阵叫人天旋地转的狂吻,从耳侧直到前胸。 江宁的身躯无法克制地扭动起来,伸长手臂去够落地灯的灯绳。李邑拉回她的手,忽然撑起了身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女友那对迷人的眼睛。 “哦,你的眼角有皱纹了。” 江宁闭了闭眼睛,颀长的脖颈在粉色的灯光下泛出圣洁的光泽。她当然知道自己有皱纹了。过去的四年对她来说不亚于四十年,那冷隽、那孤傲、那叫人指指戳戳的不近人情,其实是内心脆弱的一种逆反。假如李邑真的死了,她以为自己顶多痛苦一段时间也就过去了。就像最初那种歇斯底里。但天公毕竟没叫她失去他,当那封未落地址的信寄到她手中的时候,江宁明白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了。 她没有看到那场惊心动魄的洪水,赶到老龙口时,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片天劫后的沼泽。地区有关部门告诉她,死于这场洪水的共计二十九人,其中包括李邑。她按照李邑信中的叮嘱,没有更正这个误差。两个人设法弄来几块骨头,把活着的李邑装进了那只楸木骨灰盒,从而开始了一场新的轮回。 四年,李邑经历了常人无法忍受的磨难,倔犟地站了起来。可和她的煎熬相比,李邑甚至是幸福的。她除了默默地忍受生离之苦外,还要向所有的,包括至亲在内的一切人关闭心扉,以免夭折了李邑的全盘计划。其间,最难熬的便是她要无事人般面对两个天底下最无人性的杀人凶手。这对随便一个人来讲,都是难以想象的。时间的利刃在她眼角刻下的这几道细小的皱纹,说起来几乎是正常的了。 终于熬到头了!明天,李邑将重新登上他阔别了四年的那座大厦,去向他的仇人实行最后一次报复。她,忽然开始不安了。 已经到手的幸福难道还要重新失去么? “叭,”她拉熄了灯。 两个人在黑暗中狂热地扭在了一起。她是个女人,她需要他和他的一切。直到这时,她才真切地体会到,人们为什么把女人形容成大海。是的,男人只是一条船,他们的刚强有时恰恰会变成他们的弱点。她要把自己的男人安放在安谧的大海深处,以免他再一次触礁。 他们化作了一体,心房以同样的节律搏动着。江宁舒展开四肢,迎接和承载着属于她的一切。天地在旋转,在升腾,枕巾从她嘴角滑落开去,她高扬起脖颈,发出一串欢快的尖叫……李邑在朦胧中蓦地化作一座凝然不动的山。 哦,钱塘潮! “李邑,我说算了吧。” “什么算了?” “你知道我指的什么,” “啊不!不不。”李邑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十分遥远,“这是最后一击了,那两个浑蛋的精神说话就要崩溃了!” “他们已经到了末路。” “这我知道。” “李邑,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脆弱,经受不了任何打击了。” “你别怕,我会把事情干得天衣无缝。”李邑充满了自信,“到明天五点半,我还有不到二十个小时的时间了。” 江宁眼前又浮现出姓桑那小老头精瘦的脸。这个老头心好,像个慈祥的老爸爸。 “李邑,为了那个老警察,你听我一次。真要是走到那一步,他想救都救不了你了。” 李邑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傻丫头,你不觉得恰恰是老桑楚给了我这么个机会么?” 江宁无语。 她隐约有同感,那老桑楚为什么把时间定在五点半?按眼下的形势,他就算当场把李邑铐走也是有权力的。看来李邑说得对,老头子知道真相了。那对胸有成竹的眼睛透露了一切。 “他为什么给你一次机会?” “傻了!你太傻了!”李邑捧住她的脸,轻轻地亲吻着,“喂,江宁!我发现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候并不在什么婚礼上。” “那在什么时候?” “你说呢?” “你坏!”江宁把头埋进男友的怀里,“为了我,你明天还是别去了。” “干嘛不去,老警察给我的机会!” “真的,他为什么要给你这个机会?” 李邑把女孩子紧紧搂住:“因为他和我一样恨这些狗屎,那些排泄物!” “我跟你一起去。” “那当然!药片儿准备好了么?” “就在我的挎包里。” “好极了,我要让他们把苦胆都吐出来!” 江宁笑了,忽然想起了那个胖警察:“喂,李邑,还真是哩!” “是什么?” “两口子睡觉,一条扁担都嫌宽。” 李邑捂住她的嘴:“别说了!再说我又冲动了!” <er h3">03 保安小车蓦地从椅子前站了起来,紧接着柜台里的男男女女也纷纷起身。营业厅里突然鸦雀无声。 玻璃门轻轻地闪动了几下。 门前出现一对微笑的男女,女的勾着男人的胳膊,可爱的娃娃脸紧贴着对方的肩膀。男的环视了一遭熟悉的大厅,双眼有光在闪动。只见他抬起粗糙的手掌,用力在嘴上抹了一下,神情有些不能自己。 小李向门口走了过来,悄悄地撒开了电棍的开关:“你好,李邑!”。 “你好!”李邑仰头深吸了口气,忽然扬了扬手,“各位好!” 声音在大厅里回旋着。 所有的人都在犯傻,竟无人应声。小李又悄悄地把开关揿上了,伸手和李邑握了握,小声道“兄弟,周围可有警察。” 李邑拍拍他的手背:“放心,他们不是来抓我的!苏经理在么?” “他去医院取会诊报告了。” “我去楼上等他。”李邑捅了小李一拳,“你比四年前高出半头。” 江宁挽着李邑走上了楼梯。 柜台里有人朝小李招手,声音是紧张的:“喂!好像要出事儿!” 小李朝楼梯上看了一眼,后背靠住了墙壁。伸手摸出支烟横在鼻子前头闻着:“没事没事,稍息吧你们!外头少说有四个便衣!” 众人都不言语了。 楼道里静悄悄的,有些虚掩的门射出些光,李邑在每扇门前都要停一下,在宋凡那扇门前停得时间要长些。他伸手推了推,门锁着。斜对面就是白可夫的办公室,他和江宁默视了一眼,便上前准备敲门。 江宁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李邑的手悬在半空没有敲下去。脸缓缓地旋转了九十度,停留在副经理室的木牌上。 江宁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抓得很紧。不祥的预感弄得她浑身僵硬。俗话说:困兽犹斗,面对那个陷入绝境的对手,李邑并不会因为年轻而占多少优势。可是,李邑果决地甩开了她的手,快步向那扇门前走了过去。 笃笃笃,敲门声是清脆的。 少顷,门裂开条缝。一束窄窄的白光映在李邑脚前的水磨石地板上。江宁听到声古怪的轻吟。李邑的脚尖慢慢地把门顶开,地上的白光顿时变宽了。 江宁抢步上前想护住李邑,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挡在了身后。她看见了晏子昭那张痉挛的脸,极度的惊恐使这张脸变了形。 她的手心出汗了。 “好啊,老总!”李邑跨进了办公室,示意江宁把门掩上。 晏子昭退到桌前,双手撑住了后面的桌沿,再也没处退了。桌子的另一边,是半开的窗户。窗外阳光挺好,不远处便是那幢样式古旧的旅馆。 “我没吓着你吧?”李邑伸头往楼下看看,使劲儿别上了窗子的插销。在电话机旁,放着晏子昭那只磁化杯。他伸手拿下杯盖儿,放出一阵茶香。 “茉莉三熏。” 晏子昭撑着桌沿的两只手在悚悚发抖。李邑似笑非笑地欣赏着那颤动的手腕子,摸出支烟来点上,狠吸一口,然后掉转烟屁股递了过去:“来,抽口烟。” 晏子昭陡然跳开,两只眼睛几乎吓得鼓出了眼眶,李邑耸耸肩,在沙发里坐下了。他揽住江宁的腰,让她坐沙发扶手上。 “你看咱们老总,这是怎么了?”李邑朝江宁笑笑,悠然地吸着烟。 江宁却无论怎样也笑不出来,她只希望这样的场面快些结束。连日来的心理攻势早使她烦透了。而此刻,除了烦还有恐惧。李邑把窗子关上是对的,不然姓晏的一旦跳下去,吃不了兜着走的还是他们俩。 她捅捅李邑,示意他快点儿。 晏子昭的目光十分敏感地射过来,身子也随之一颤。李邑怔了一下,突然爆出一串孩子似的笑声。 “好好好。”李邑拍着女友的手背,“为了不把他吓死,咱们还是换个日子吧。把东西给我。” 江宁递上了她的挎包。 “你去把老白叫来。”李邑拉开了挎包上的拉链。“我有话要对他说。” 江宁一步一回头的去了。 两颗绿色的胶丸出现在李邑手心里。他起身走到桌边,张开手掌道:“知道这是什么吗?老总。” 晏子昭缩到了墙角,不错眼珠地盯着李邑手里的东西。 “氰化钾。” 小伙子掌心一斜,药丸落进了磁化杯里。 晏子昭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喝了它!”李邑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没关系,一点儿痛苦也没有。这对你来说,是再好不过的出路了!对白可夫我可不会这么仁慈。” 江宁出现在门口:“老白马上就来。” 李邑点点头,猛一跺脚。晏子昭哇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白可夫晃了进来。 不知为什么,晏子昭觉得白可夫比自己要强些,他似乎并不怎么害怕。只见他晃了几步,跌坐在沙发里,闭目朝天一言不发。 李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老白,咱们商量好的,我今天晚上到你家去住。” 说罢,小伙子拉上他的女友扬长而去。 晏于昭望着白可夫那张死人似的脸,半晌没敢挪窝。猛地,他打了个激灵,悄悄地拿起了那只杯子。 “老白、老白!”他推醒白可夫,“别紧张,没事,我的信马上就到尚主任手里了。来来,喝口水。” 白可夫今天怪了,不骂、不闹,似乎还朝姓晏的投去感激的一瞥,顺从地接过茶杯…… “兄弟,上楼看看去。”李邑出门时突然站住了,回头对小李说,“也许没什么事。不过,我还是有点儿不放心,去看看老晏。” 说罢,扬扬手出去了。 小李嘀咕了一声,看看门外又看看楼梯,突然紧张了。他追出门,见李邑正挽着江宁穿过马路。他扶着玻璃门,怔怔地望着那二人比比划划地走远。 莫非出事了? 从他们的表情上看不出太明显的异样,李邑不是那种不计后果的人。更何况……白痴也不会如此大摇大摆地作案。 不过,他为什么强调“去看看老晏”? 不成,是得去看看! 他返身朝柜台里的人交待了一声,撒腿就往楼上跑。刚冲进晏子昭的办公室,就见白可夫从晏某的手中滑下去,面口袋似地仰倒在地板上。 “别动!怎么回事?” “他……他中毒了!”晏子昭面无人色,头发都竖了起来,“李邑……在茶里放了……” “别碰杯子!”小李一把抓起了电话。 第十六章 大侦探的桑巴舞 <er top">01 和通常一样,穿绿制服的邮差径直地把车子骑进了大门。卫兵望看他在冬青树花坛前打了个角度很小的弯,滑向收发室窗口。 老嘴老脸了,卫兵对这种比首长的“自由度”还高的作派早已睁只眼闭只眼。算了,都不容易!有一次下大雪,他眼睁睁地看着前一任邮差在大门口的水泥地上摔了个粉碎性骨折。 邮差单腿撑地,从脏兮兮的邮政袋里拎出一捆足有十斤重的报纸扔进了收发室的窗口。又拿出个蓝壳塑料夹子翻了一阵递进去叫收发室签收。 “齐了!”邮差收回签字夹扔进口袋里,腿一蹬出了门。可没骑多远又弯了回来,停在卫兵面前,“喂,伙计,眼睛差点儿会不会影响当兵?” “谁眼睛差点儿,你?”卫兵问。 “废话,我这把年纪了,只能当连以上干部。我说的是我侄子,他爸他妈想让他到部队锻炼几年。” “眼睛差到什么程度?” “左眼零点六,右眼零点四。” “够呛。” “他爸他妈准备使点儿钱。” “留着钱考大学不是更好么?” “你恶心我!他要是能考上大学我还问你干嘛?真是!” “反正我没使钱,别人使不使我不知道。” “跟没说一样。”邮差挠挠头皮,“算了,不问你了。一个破下士知道个屁!” 卫兵笑笑,让他快走:“听着!从明天起,进门必须下车!” 邮差屁股一翘一翘地骑远了。 卫兵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随即摆正了姿势。他看见,宣传部的老严正从阅报栏的后头绕进收发室。 收发室的老张正戴着老花镜在读一条关于物价方面的消息。见严学浩进来,指着报纸问道:“老严,这里说的通货膨胀,是不是老话说的钱‘毛’了。” “大概是吧,我不太懂这个。”严学浩翻着那沓子信,一封一封地扔在桌上。 尚子豪!他停了一下,迅速地把信塞进口袋里。 老张侧眼望过来:“你把什么装起来了?” “没、没装……” “不对,我看见你把什么塞进口袋里了。” “邮票,我喜欢这张邮票。”严学浩把信拿出来在老张面前晃了晃。 “有人反映好几次了,说邮票经常被人撕走。结果是你干的。”老张推推老花镜,继续研究通货膨胀问题。 严学浩顺势强调十几种副食品的价格可能要放开,巧妙地把话题扯远了。 “你说老严,这钱越来越毛了,存钱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抓紧时间把它花了。” “全花了大概也不成。”严学浩应付着。 “我这把岁数了,花了也就花了。你说先买个彩电呢还是先弄套家具?” “家具凑和用着,我说还是先买个彩电。” “嗯,我也是这么想。”老张显然赞成这个建议,“松下的和日立的哪个强点儿?” “差不多,一般人更喜欢松下。” “我闺女说日立的好。要不怎么一直没下决心呢,就因为我们爷俩老是分歧。她是受那个男的影响了。” “哪个男的。” “她的对象,二婚。” “你闺女多大了。” “三十六,老姑娘了。人家给她介绍了个小伙子,你猜她说什么,愣说人家牙还没长齐呢!拉开架势非那二婚的不嫁。” “这事儿不能勉强。”严学浩往门口走,“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随她便吧!”老头子开始分报。 严学浩漫不经心地出去了。 老张敲敲桌面,胖子从里间走了出来。 “拿走了么?” “拿走了。”老张有些激动,觉得自己做了件不得了,了不得的大事。 胖子竖竖大拇哥,快步走到门边朝严学浩走去的方向看,他现在已确信严某有事儿了,尽管昨夜老桑楚没有言明,但神色和举止基本说明了问题。尤其是抬手抹脖子的动作。真如此的话,严学浩后半辈子就差不多了。 严学浩快步往前走,却不是回办公楼,而是奔存车棚去了。他停在一堆自行车中间,掏出那信举在眼前看了看。胖子以为他会把信撕开,不承想对方并没那么作。只见他重又把信揣回后裤袋,系上了扣子,拍了拍便推出了自行车。胖子闪到宣传栏后,心里有些犯嘀咕。严学浩推着车从一板之隔的报栏对面走了过去,步履很是从容。 见严某出了大门,胖子快速推出自己的车跟了出去。他现在有些拿不准了,严学浩在全案当中倒底充当了个什么角色。一开始,他第一个跳出来,揭开了保险公司巨款失踪案的大幕,接着,便若干次查询李邑的行踪,对事情的背景他有倾向但比较闪烁;为了捉李邑他不惜冒险潜入小院;联系宋凡日记中的“我们”二字,桑楚对他的怀疑是有根据的。最值得一提的是现在这封信!老桑楚放出了这个钩,其目的当然不是指望抓住尚子豪的什么把柄,要那样就不必派人监视了。甚至可以在邮电局就把信劫下来,以事态的发展,警方有这个权力。换言之,之所以原封不动地发出,正是为了钩尚子豪以外的另一条鱼。 现在这条鱼咬钩了,但他却没拆信。邪门儿,他现在要去哪儿? 十五分钟后,胖子愣住了。见鬼,严学浩居然进了公安局。 <er h3">02 “啊!老严,请进请进!” 桑楚的目光越过严学浩的肩膀,冲胖子挤了挤。严学浩猛回头,才发现背后还有个人。 “胖子?” 胖子一言不发地关上了房门。 桑楚抬抬手,然后推过了茶杯:“坐下坐下,严先生!让我猜一猜,你大概是来给我送一封信的吧?你看,果然被我猜中了。” 严学浩怔怔地望着桑楚,好半天才说出话来:“真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别说姓严的不可思议,现在连胖子也有同感。他想过信会被别人拿走,也想过拿信那人很可能是严学浩,唯独没料到他会把信送到公安局,而老桑楚好像早有预见地等在这儿了! 桑楚接过信,笑道:“哪里哪里,我只不过比你老严想象的稍微狡猾那么一点儿。” 说着,他对着窗子看看那信,又在桌而上磕了磕,拿起了剪刀。 “剪么?”桑楚似乎拿不定主意。 严学浩迫不及特地敲敲桌面:“这还用说!” 胖子瞟了姓严的一眼:“不能剪!” “嗯,确实不能剪。”桑楚搁下剪子,“这属于别人的私信。” 严学浩跳了起来:“简直怪了!我白忙活了。原来,还是你们不希望我在场?” “老严,这话说到哪儿去了?”桑楚把他按回椅子上,“我像你相信我一样相信你,只是私拆他人信件不是我的习惯。其实,我现在比谁都想知道那里头写了些什么!” “这不得了!你完全可以以组织的名义……” “你来。”桑楚打断了他的话,将信和剪刀一并推到严学浩面前,“你来!” 严学浩傻眼了。 “看看,你只不过叫得凶,一动真格的就不行了!”桑楚扔给他支烟,“这么说好了,拆不拆都一样。我等一会儿就把信亲手送给姓尚的,告诉他这里头有罪证!怎么样?” “可是…”严学浩摊摊手,“咱们需要实际罪证。你把信交给他……” “不怕!”桑楚用力挥动着手指,“我更希望他能亲口坦白!相信我,老严!他肯定会来坦白的!” “你把他想得太软了!” “而你,却把他想得太硬了。”桑楚满脸的轻蔑,“其实,这种心里头有鬼的人最好收拾!信不信由你,只要他从我手里接过这封信,就绝不会相信我是原封未动的!” 一针见血,不容置疑。 房间里好一阵没有声音。桑楚揣摸人心的本事叫胖子服了。 “另外,”桑楚咳嗽了一声,“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个新情况,白可夫完了!” “咦……”胖子像牙神经过敏似地发出一声怪叫。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以至于使他无法接受,“谁干的?” “李邑。” “什么手段?” 桑楚掐着指尖儿比了比:“这么大两颗氰化钾!” 严学浩面色苍白地站起来,机械地摇着头往后退:“桑先生桑先生,你昨天晚上自认为李邑是清白无辜的。别人的话你一句也听不进去!对此我表示遗憾!” 桑楚淡淡一笑:“谁都有失蹄的时候,这回可能真被你老严说对了。看看这个……” 一封由剪字贴成的敲诈信出现在严学浩而前。 严学浩飞快地把都东西看了一遍,只是摇头:“桑先生,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最后提醒你一句,尚子豪那封信你还是应该拆开看看!” “多谢忠告。” 严学浩叹息着走了。 胖子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里。他本来想朝桑楚发火,可是,火拱到嗓子眼儿处,就是出不来。不知为什么,他竟联想到前一个叫自己搞糟了的案子。那回是自己失误,可这次……桑楚也会失误么? 突然,他听见桑楚噗哧一声笑出来。 胖子猛地抬起头。是的,桑楚不会失误。 “啊!老狐狸!白可夫压根就没中毒!” “中了中了!”桑楚笑得五官挪位。“他吞的是耗子药,想死在晏子昭面前。” “可你说的是氰化钾,这么大两颗。”胖子比划着,“这足能毒死一头大象!” “是晏子昭说那是氰化钾,他强调那是李邑放的。我只不过学给你听听。” “实际呢?” “实际上,恰恰是李邑这两颗药丸救了白可夫的命。姓白的险些个把肠子都吐出来!” 胖子出了一脑门子汗:“妈的,真把我吓坏了!白可夫一死,戏就砸了。” “白可夫不傻,他早写好了遗书。”桑楚从口袋里摸出挺厚一沓信纸,“全在这上头,和敲诈信一块揣在身上。” “哦!怪不得你不拆尚某那封信呢!” “对,我要治治姓尚的那个老狗日的。”桑楚愤愤地诅咒道。 “行,真行!”胖子竖起了大拇哥,“咱们这就去,叫辆车。” 两分钟后,车子开上了大道。 胖子咂着嘴,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真绝了!老桑楚,完全是一场精神战!” 桑楚眯缝着眼,默默地抽着烟。一圈灰白色的小胡茬儿,从他那尖削的腮帮子处拱了出来,给这其貌不扬的小老头平掭出几分威严。 胖子用屁股拱拱他。老桑楚突然急了:“龟孙子!你什么时候能改掉这流里流气的毛病?难怪女孩子都瞧不上你!” “嘿!谁又招你啦!破了案你倒愁上了,这算哪儿跟哪儿呀!” “问题是……我还有个案子没着落呢!”桑楚摸出大铜烟嘴吹了吹,叼上又拿下来,“告诉我,你对姓严的有什么感觉?” “我还指望你给我感觉呢!”胖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开始犯怵。他发现,桑楚满脸的茫然不像是装的。 “我的感觉告诉我,此人就是咱们要找的那个人!”桑楚直视着前头的马路,“绝不会错!” 胖子陡地来了精神:“快说,怎么回事?” 桑楚把香烟插在烟嘴上,慢慢地吸着:“胖子,你以为他真的不敢私拆信件么?不知你发现没有,当我让他把信拆开时,他的手哆嗦了。我绝对相信这样一个可能,他不但敢干,而且是老手了!李邑发出的所有申诉信,全落在了此人手里,由此,他知道了全部事实真相。你说他会怎么干?” 胖子觉得心头一沉:“敲诈!” “对!就是他干的!”桑楚咬牙道,“假如李邑不回来,他会一直干下去,直至将晏、白二人榨成穷鬼!” “哦!这就是他急于向我们报案的动机。” “不,他仅仅是想在咱们面前表现一下,以示其清白和正义。因为李邑无论捉不捉,他这笔买卖都无法继续下去了!应该说,他在这里走了一步自以为是的臭棋!尤其不该和我斗法。” “一直斗到刚才。”胖子服了,“什么时候捉人?” “捉了也没用。”桑楚闭上眼睛,“咱们不可能拿到任何证据。他不是傻瓜!” “继续搞精神战!” “没用!联合作案用这一手有用,单独作案就不一定行了。何况你没有证据,连人都没权抓!” “门儿也没有!莫非让他逍遥法外。” “别激动,别激动!”桑楚拍拍胖子的手,“我相信感觉马上就有了。给我点儿时间,哦!到了。” 胖子默默地望着桑楚上了车,随后跟了下来。他把车门轻轻地推上,生怕打搅了老桑楚的状态。谁都知道,桑楚的感觉预示着成功在即。两个人快步地上了楼,敲响了尚子豪办公室的门。 开门的是秘书。小伙子见是桑楚,顿时生出几分敬意。 老桑楚作了个踱脚的姿势:“还在开会?” 秘书点点头。 “请他出来一下,哦,算了算了!”桑楚掏出晏子昭那封信,“把这个交给他,就说是桑楚先生亲自送来的,千万别忘了这句话!” 秘书会意地眨眨眼睛。 <er h3">03 下午五点半,李邑和江宁准时地来到了公安局。桑楚歪在沙发里,朝他们作了个手势,什么话也没说。老康示意胖子去泡两杯茶。 自午休过后,桑楚就没离开过那个沙发,小脸灰扑扑的没有神采。胖子几次想问,都让老康阻止了。是的,老头子这时候只需要安静,任何外来干扰都可能破坏他那飞速运转的思路,使其精密度受到影响。 胖子试图揣摸一下他的思维走向,却感到无处下嘴。从一般意义上说,巨款失踪案应该承认是破了。晏子昭在押,白可夫也脱离了危险,只要得到李邑提供的事实笔录和尚子豪的坦白,此案便可画上句号。甚至没有尚子豪的坦白也可以正式定罪。白可夫的遗书中写得明明白白,那个擅长搞女人的跛子至少收受了二十万元的原始股票,兑换成现金绝不止这个数。眼下费心的是“宋凡自杀案”及其连带背景。 胖子设想过诸种可能性。由此案的核心严学浩向周围蔓延,指向显然太繁杂,也无意义。指望严某主动交待,其可能性又差不多等于零。尤其头疼的是衔接两案的宋凡已死,使本来可以并案的同一宗买卖,生是劈作了两半。后案不破,全案就不能说完美。 他重新将怀疑者的名单梳理了几遍,无结果。最他妈气人的是,你不得不把晏、白、尚、李四人划掉,剩下的只有桂小姐、邹大夫,以及宋凡的亲属。事实上他也明白,所谓“宋凡的亲属”,在这里已基本可以否定了。猜得不错的话,老桑楚的思路一定在这两个人身上徘徊。 可这么想的同时,胖子又被老桑楚曾经提醒过他的那句话弄得迟疑不决:的确,这两个人的位置太明显了!明显得让人无法相信会是真的。除此之外还有个前提必不可少,那就是他们要认识姓严的。没有这个前提,姓严的仍然会逍遥法外。 “你们俩。” 桑楚突然说话了,目光停留在那对年轻人身上。随后他唉哟一声坐直了身子,拿起了烟灰缸上早已熄灭了的半截烟。 “你们俩谁认识一个姓桂的姑娘?姓桂,桂花的桂。” 那对男女相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 “再想想,别急着摇头。”胖子插嘴道。他高兴地发现,自己摸到了桑楚的思路。 江宁眨巴着眼,又垂头沉思了一会儿:“噢,好像有印象,宋凡有个老同学姓桂!叫桂什么我不知道。” “邹呢?一位精神科专家?”桑楚探过头问。 “邹?”江宁嘀咕着,“这我可说不清了。” 桑楚没再发问,默默地把烟蒂嘬到头,用力按熄在烟灰缸里。 “好了,现在请李邑把四年前那档子事讲一遍,胖子作笔录。” “你呢?”胖子问。 “我去厕所蹲蹲。”桑楚把鞋提上,顺手拿了张报纸,“老头子三天没解大便了!” 江宁噗地一声笑了。 这一蹲就蹲了半个钟头,磨磨叽叽推门回来,却说还是没屙出来。 “谈完了么?” 胖子把笔录递过来:“就这些,完全可以和白可夫的遗书对上茬。” 桑楚飞快地把笔录看了一遍,叫李邑签字。 “李邑,也就是说,你直到醒过来,还一直认为那个密码箱里装着钱?” “是的。”李邑签了字,插上笔帽,“等我开箱时才明白它被掉换了,装钱那箱子的密码我清楚,手里这只不是我的。” “告诉我,密码箱好撬么?” “真想撬还怕撬不开。” “对对!”桑楚笑了,“于是,你便发现了这两张单据?” “应该说我发现了他们的阴谋!”李邑开始冲动,“太阴险了!” “幸亏你没死!”桑楚拧亮台灯,“还有这儿……你写了两封申诉信。” “对!直接写给尚主任的,可是石沉大海。” 桑楚发出一声沉吟,还想问什么,电话突然响了。 “喂!姓名?”桑楚抓起了电话筒。 “我姓尚。”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你是谁?” “我姓桑,”桑楚捂住话筒,冲众人笑笑,“姓尚的……喂,有话请说。” 姓尚的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桑先生,我们是不是见一面?” “这么说一样,我抽不出时间和你面谈了。说吧,什么事?……噢噢!巨款失踪的事?请说请说…不可能吧?我不信!绝对不信!……尚主任,你是不是糊涂了?材料我看过了,你处理得很彻底嘛!……不不,别这么说,谁都有麻痹的时候,你一定是被姓晏的骗了!……股票?你绝不会收对吧!……怎么可能呢?……噢噢,越说越没谱了。包庇罪犯的事绝不会出在你身上。顺便问一句,宋凡找过你么?找过。再问一句,你是不是很喜欢吃蘑菇?……不吃?不不,没别的意思……啊,还有一件事,你的腿是怎么跛的?别急别急,我只是随便问问。是这么回事,有人说你那腿是因为和别人的媳妇睡啦,让人打跛的……没错儿!打死我也不信!哪儿能呢?不会不会,你的年纪都一大把了……别别,别发火!哟,挂了!” 桑楚冲着话筒作了个怪脸:“老杂种!” 老康抠着眼角儿嘿嘿地笑起来,越笑越厉害,终于收不住了:“过瘾,伙计!太他娘的过瘾了!” 桑楚端起茶杯:“更恶心人的我还没说呢!” 江宁的娃娃脸绽开了花,莫名其妙地在李邑的后脑勺上给了一巴掌。 老桑楚突然伸过脑袋:“告诉我李邑,你觉得严学浩这人怎么样?” “问他于嘛?”李邑不解。 “自然有我的用意。” “这人不坏。”李邑道,“更多的我也说不出来。” “不坏。”桑楚感叹地摇摇头,站起身米,“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本身就太善良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李邑不安地站起身来。 桑楚抬腕看看表,扭头对老康道:“伙计,给我们准备点儿吃的,我要带这个小伙子去见一个朋友。” 说罢勾勾手,带着几个年轻人出门而去。 胖子浑身的劲头顿时上来了,快步追上前边的小老头:“啊!扣子解开啦?” 桑楚拍拍他,扭头问李邑:“喂,李邑,你往晏子昭的杯子里放了什么药?” “硫酸铜胶丸。” “多亏你这两颗药丸。”老头子叼上支烟,“多亏!不然白可夫一死,老桑楚真得写检查了!” 胖子仰头吹了声口哨:“耗子药吃不死人,不过老人家,你能不能告诉我,扣子是怎么解开的?” “上火,便秘,在茅坑上蹲几十分钟……不信你试试!”老桑楚对着黑墨墨的天空大出一口鸟气。 <er h3">04 公共墓地,沐在天光下的石碑透着阴森。 火车在不远处隆隆驶过,大地似乎在震颤。好一会儿,余波方逐渐远去,陵园里重归于沉寂。天上有儿颗星星。 一听说去北郊,胖子就傻了。他感到一种说不明白的恐惧。莫非是巧合?或者是某种内在的联系,这十来天居然和坟场干上了。 桑楚不作什么解释,上前敲开了守墓人的门。那独眼一触到桑楚的目光就不动唤了,背着光的脸仿佛有些走形。一只孤独的眼睛射出些贼光。 “胖子,下手吧!”桑楚向胖子甩了甩头。 不待那独眼挣扎,早已被胖子挟住,双脚离了地,一通乱蹬,叫桑楚给了个嘴巴。 “铐子!”桑楚捉住他一条细腿,咔地铐住,又使劲地拉过只胳膊,生是绕过脖子和腿铐在了一起。然后蹲下身,“抬头!” 独眼歪了歪脖子。 桑楚指指李邑:“认识这个小伙子么?” 独眼果真把李邑看了一遭:“没见过。” 桑楚拍拍手,去口袋里掏烟:“他就是十三号位那个户主。和你作了四年伴儿了,怎么会不认识!若不是因为你的疏忽,他现在还在里头躺着呢。” 守墓人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咕噜声,脖子上挣出一道青筋,有蚯蚓那么粗。加之那强拧出来的怪姿势,给人以透着恐怖的滑稽感。 “我……我没见过这个人!”独眼被口水呛住,咳嗽起来。 桑楚朝他脸上喷了口烟:“有手电么?” “放开我!你们要干嘛?”独眼脸红脖于粗地喊着,“我犯了什么法?” “要想舒服,先告诉我手电在哪儿?” “手电没电池,你不是知道么?” “哦,我忘了。那么蜡烛有吧?” “在抽屉里!” 桑楚站起来,吩咐胖子把独眼放开。然后朝松了口气的江宁招招手:“来!姑娘,你眼睛好使,看看这屋里是不是长着蘑菇。” “蘑菇?” “对!蘑菇。”桑楚从抽屉里翻出个蜡烛头儿点上,“找找看,凡是潮湿不见光的地方,往往会长这种东西。” 江宁恍惚记得昨天晚上桑楚曾两次说她那屋子潮。她接过蜡烛,小心地蹲下身去,沿着床脚一线慢慢地往前找。终于,烛光在桌子靠里的那条腿下头停住了,昏黄的光线中,簇生着几颗正在腐烂的黑蘑菇。 桑楚微然一笑,测试了一下角度:“也就是说,宋凡当时坐在床的这个位置。” 如此阐释大概只有胖子明白。李邑和江宁无疑全惊呆了。连那个该死的独眼都在发怔。 老桑楚吹灭蜡烛,眯着眼睛自语道:“闹钟突然响了,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小鸡在啄米,总也啄不完…啄不完。啊!那只鸡应该在那儿——” 他伸手从枕头里边拿出个拳头大小的小闹钟,可惜是坏的。表盘上那只啄米的小鸡大概吃饱了,一动不动。 “钟表最好别和半导体放在一起。”桑楚把闹钟扔给独限,“想起了么?在这个地方,曾经有个叫宋凡的姑娘,向你透露过一个对谁也没说过的秘密!别摇头,再想想。我相信你会想起来的。当时,那个闹钟突然响了,把你们俩吓了一大跳。” 独眼捧着小闹钟的手开始发抖,头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没、没有的事!” “胖子!”桑楚指措手铐子,“像我刚才那样,再给他跳回桑巴舞。” “别别!”独眼叫起来,“我承认!我承认!” “就是说,有这么件事?” “有、有。” “你利用这件事捞了不少钱是么?” “没有没有……” “胖子!桑巴舞!” 独眼咚地一声跪下了:“是是,是捞了几个钱,不多!直到最近这次才弄了两万块,可……可我已经如数上交了。” “嗯,态度基本老实。”桑楚扔给他支烟,“那么以前呢?” “以前和我无关,都是老严干的!” 桑楚快乐地打了个榧子,朝几个年轻人笑了:“别吃惊,伙计们!你们现在听见的才是事实真相。严学浩劫取了李邑的申诉信,从而知道了全部秘密。他没有声张,久久地观望着。直到认为万无一失了,才开始向晏子昭和白可夫发出敲诈信。他把送钱地点选在了李邑的墓室,算是用心良苦。这儿不是人们常来的地方,保险系数很高。而且……而且还有那么点神秘感。不过,他避得开所有人的眼睛,却很难长久地避过这位先生的独眼。加之这位先生也知道了部分内情,本身就对李邑那墓室格外留意。于是,终有那么一天,独眼抓住了严学浩,人赃俱获。” 三个年轻人一言不发,跟前的事实把他们惊呆了。彻底惊呆了! “严学浩这人不坏。”桑楚扶住李邑的肩膀,用力地摇了摇,“我喜欢你的善良,也欣赏你的精神战术。但我必须提醒你,小伙子!正是你的个人复仇计划,使严学浩及其他的这位同伙得到了可乘之机!我很想知道,你是不是也把公安局划入了你怀疑和不信任的范围?” 李邑咬咬嘴唇,没吭气。 桑楚不问了,重又把目光射在独眼那张丑脸上:“告诉我,你是在什么情况下逮住严学浩的?” “雨天,也是一个下雨的晚上。”独眼仰起头来,“和你们开枪那个晚上差不多。” “啊哈!”桑楚笑道,“那是个多么奇妙的情景啊!” 言毕,小老头倒背着双手踱出了门。抛下一句话:“李邑,带上床头那几本武侠小说,你可能会发现里头的许多字不见了。” <er h3">05 车子重又开上了马路。 由于多了个人,车里的空气有些不好闻。老桑楚摇下车窗,探出了半个脑袋。街灯向前延伸着,仿佛总也走不完。一个系着蓝头巾的姑娘,紧搂着男友的腰,坐在“大铃木”的后边,洒下一路欢笑。那位骑士歪头看着桑楚的脸,桑楚看着他的帽盔。小伙子行了个纳粹式军礼,加快了速度。 “哟嗬!来叫板的了。”桑楚碰碰司机,“放上警灯!拉个警笛给他听听。” “好嘞!”警车呼啸着超了过去。 桑楚往后瞧着,乐得哈喇子都出来了。江宁伸手碰了他一下,又赶紧缩了回去。 “干嘛?要下车?”老头子回头问。 “我们想去看看苏经理。”李邑道。 “没错儿,应该去看看!我和你们一块去。”桑楚吩咐车子停在了路边,撅着屁股跳下车来,“远么?” 江宁指指马路对面那条小巷:“不远。” “走走走,赶快去!但愿他是良性的。”老头子边走边系表扣,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返身拦住了警车。 “喂!”他捅捅独眼,“那个匿名电话是谁打的。” “本来想由我打,”独眼猥琐地答道,“可老严又改了主意,他自己干了。” “为什么改主意?” “他说我有口音。” “哦!”桑楚狡黠地笑了,随即朝对方挤挤眼,“沙哟那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