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股票的梅花老K》 序章 无人电梯里的被害者,及其神秘的“梅花老K” 桑楚从临江归来的时候,我那部《女明星失踪之夜》刚好写完。他顾不上旅途之劳,一气看完了这部十五万字的手稿,认为写得还行。这说明他比较满意。 桑楚这人特真诚,不反对宣传他。他认为,这种宣传对罪犯来说也是一种威慑。 “这个‘梅花老K’更精彩。”他点上一支烟,“你一定感兴趣。” 我同意。他又说:“开头要从北京写起,因为案子最初发生在北京。跳蚤市场,从这儿写。” 这使我很费解,因为此案和跳蚤市场毫无关系。 “有关系。”他郑重其事地说,“你知道我那天在跳蚤市场发现了什么吗?我敢说,这个东西要比高教处的李大胡子那对龙凤鼻烟壶值钱得多。那是一块纯银的、欧洲中世纪后期的艺术品。长方形、上边的图案是一个手持短剑的国王侧像。这么说好了,它很像一张纸牌里的老K。” “老K!”我惊讶不已,“难道与这次的梅花老K有什么关系么?” 桑楚笑了:“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是我相信,从我看到这块银牌时,脑子里就已经被什么东西触动了。” 这话我绝对相信。桑楚的与众不同,就在于他有着异乎寻常的感受力。 桑楚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了全部办案经过。好像在破解一道错踪复杂的谜题。我敢说,这是我迄今为止听到的最为离奇的一个案例,真的。讲到最后,他摊开手说:“你看,此案和银牌毫不相干,也许是我有点儿唯心主义,要不就是所谓的第六感觉。反正在我看到那块银牌的时候,一下子就感到,下一个案子可能和老K有关。” 这大概就是通常所说的灵感。破案对桑楚来说,差不多已经接近于艺术了。 此刻,他的书桌上放着一张纸牌,一张平平常常的纸牌,梅花老K。 可我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块银牌。我甚至毫不犹豫地认为,那块银牌也一定和这张纸牌一样,沾有阴谋与罪恶的血腥。它很像我国古代腰牌一类的玩艺儿,代表着一种特殊的身份。它记载了一段发生在欧洲某国贵族阶层相互争斗和倾轧的历史。后来几经辗转,出现在两百多年后的中国跳蚤市场上,并且险些成为桑楚先生赖以炫耀的资本。 桑楚对收藏有一种近乎于痴迷的酷爱,在他的书房里,除了一些经典著作外,差不多都是瓶瓶罐罐,残砖断瓦一类的玩艺。据说最早的一件收藏可上溯到西汉末叶。上个月,高教处的李大胡子从跳蚤市场弄来一对龙凤鼻烟壶,这使桑楚异常眼热。所以,他那天很早就奔跳蚤市场去了。他知道,许多民间的好东西,往往会在这种地方出现,而且价格一般来说都不贵。 可就在他发现这块银牌的时候,公安局的小古找到了他。 九月五日,北京蓝鸟公司的无人电梯里,发现了一个被刺成重伤的人。 “等等,我再跟他商量商量。”桑楚推开小古,渴求般地望着那个摊主,“少一点儿,一千二行不行?” “两千,一个不少。”摊主寸土不让,“一千二你卖给我,有多少我收多少。” 桑楚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跳蚤市场。 “真货,我一眼就看出那是块真货。”他这样对我说。 赶到医院时,那人还没死,但够呛。 被害人叫马骐,四十四岁,某机器制造厂的会计师。九月五日上午八点多,他到蓝鸟公司办事,在电梯里遇见一个戴口罩的陌生人。 “戴口罩!”桑楚有了警觉,“这个季节用不着戴口罩。他说话了么?” 马骐有些捯不上气:“……他说,叫我死,死个明白。可……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请你回忆一下,他的声音有什么异常?” “嗡嗡的,好像……患了感冒。” 桑楚记下了这个细节。 被害者很快就不行了,在咽气前,断断续续地介绍了这个人的特征:约五十岁,中等个儿偏矮,体形略胖,宽脸…… “他死了。”医生遗憾地摇摇头,用白布单盖住了死者的脸。 “您看看这个。”走出急救室,小古拿出一张纸片,“这是从被害者口袋里发现的。” 那是一张印制得十分考究的扑克牌,一个手持短剑的国王侧像:梅花K。 “现在你明白了吧。”桑楚喝了口浓茶,“我为什么要你从跳蚤市场写起,预感,懂么,这就是预感。” 墙上的钟从容不迫地敲了十二下。 “不早了。”我站起身来,“今天夜里我肯定要失眠了。” “好好写,这个故事说不定能轰动。”桑楚送我出来的时候这样说,“股票,梅花老K,银牌,这还不够么!” 我激动无比,信心大增。 我敢说,这个“梅花老K案”绝对称得上是桑楚的杰作之一。它不仅仅离奇,而且还因为和临江市那场众所周知的股市风潮相关联,从而变得不同凡响。 回到家,我没敢开灯,悄悄地摸进了书房,关好门,在台灯下铺开稿纸。柔和的灯光映在那张纸牌上。我提起了笔—— “九月七日,临江,骄阳似火。桑楚携小古飞抵长桥机场。这一天,恰恰是股市风潮拉开序幕的日子。……” 第一章 第1节 杀错了,有关梅花党的传说,桑楚的高论。 临江市,骄阳似火。 桑楚一下飞机,就险些被热浪打倒。小古跟在后边,也热得大喘气。 “妈的,人呢?” 桑楚在接客处四处张望。他们要来的消息早已电告了临江市局,刑侦大队队长黎振刚答应亲自来。黎振刚是他早年的学生,业务上虽不出色,人却是个好人。 他不应该失约。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辆“公安”小面包,走过去一问,是来接他们的,但黎振刚不在。 “他干嘛去了?”桑楚坐进汽车,里边有空调,“每天都这么热么?” 司机点头道:“秋老虎,热得死人。这已经是第三天了,预报估计,高温天气要持续一周。” 这时,黎振刚满头大汗地跑来了:“有罪,有罪,叫老主任受苦了。” 他钻进汽车,擦着汗道:“开车,去二招。” “老主任,抽烟。”黎振刚递上一盒“三五。” 当初桑楚当过特训处主任,学生们都这么称呼他,但不带“老”字。 “你干什么去了?”桑楚把香烟插在他的大铜烟嘴上,点燃,吸了一口。 黎振刚笑道:“不好意思,碰上个交易所的朋友,了解了一下行情。” “你也玩股票?” “不玩,但手里有点儿。”黎振刚更不好意思了,“老主任好像挺懂行?” “什么话,我对此一窍不通。你也别不好意思,这不是什么坏事儿,发展国民经济的需要嘛。” 黎振刚这才坦然了:“说真的,接受这玩艺儿并不容易,当初是动员认购,像推销处理品似的。不像现在,没命的抢。哎,别走这条路,万丰交易所前头堵车。” 黎振刚告诉桑楚,从昨天起,三环的股票开始下跌,据刚才那位朋友说,到今天中午十一点,已下跌了七个百分点。 “我那四百股就是三环的,所以特别关心。不过我比较想得开,反正是原始股,现在仍在面值以上。” 桑楚道:“半年前好像自杀了一个?” “对,短期投资者,心理承受能力不行,亏了六千,就寻了短见。” “对一般股民来说,六千可不是个小数目。”小古插嘴道。 黎振刚同意:“那是,全市股民接近一百二十万,都是短期投资者,股市的起落对他们影响很大。不知道这次会持续多久?” 第二招待所到了。和一招比较起来,二招称得上贵族。 “小叔。” 一个银铃似的叫声传来,黎振刚回头一看,是侄女黎薇。 “臭丫头,别捣乱,我有要紧事。” 黎薇见了生人一点儿也不认生,大大咧咧地问:“这老头怎么这么瘦呀!” 桑楚非常喜欢这个又活泼、又大方的姑娘,长得也很漂亮。胸前别着一枚金闪闪的胸饰,一个金锚。 “你可别小看这老头儿,”黎振刚指指桑楚,“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那位大神探,记得‘洞庭湖上的灰帆’么?” “桑楚!”黎薇叫起来。 “二十四岁了,还屁事不懂,这两个字是你叫的么?”黎振刚嗔道,“找我有什么事么?” “没事了,现在没事了。”黎薇朝桑楚挤挤眼睛。骑上她的小春花跑掉了。 “我哥哥的女儿,大学刚毕业。” 黎振刚领着桑楚二人进了招待所。房间早就订好了,相当可以,有空调。 “是不是现在就谈?”桑楚和小古梳洗过后,坐进舒服的沙发里。 茶已经泡好了。 黎振刚道:“老主任要是不累,那就开始吧。” “不累是假的,”桑楚看了小古一眼,“可是,我对这个案子已经有了兴趣,这是实话。不信你们走着瞧,也许能捉住一个大老虎。” “嘿!”黎振刚兴奋了,“再不来个大的,我的脑子都要生锈了。” 桑楚嗯了一声,道:“小古,你把情况介绍一下。” 小古从皮夹里抽出一份卷宗,将几份材料和照片递给黎振刚,然后详细地介绍了发案经过。最后,将那张梅花老K放在茶几上。 “看,就是这个。” 黎振刚拈起那张牌,一捻,变成了两张,两张梅花老K。 “怎么回事?”他不解地抬起头。 小古道:“这就是我马上就要说的。当时,那个马骐只能提供凶手的一般特征,和那句话,这对破案来说简直是无从下手。再看那纸牌,是市面上随处可以买到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就在当天刚要下班的时候,刑侦大队来了一个人。” 黎振刚问:“什么人?” “马骐。”小古道,“至少我当时把他当成了受害者马骐。他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们都愣住了。因为我们已经接到了医院的报告,得知马骐已经死了。在我们眼皮底下死的。” “难道他又活了?” “别着急,听我说。”小古呷了口茶,“我当时好像骂了声‘见鬼’,然后请他落座。桑楚老师一言不发,可是我看出,他当时全明白了,尤其是当那人拿出一张梅花老K的时候,我发现桑楚老师笑了。” “又是一张!” “对,就是你手里拿着的那两张。‘我叫马骝’对方说,声音无比沉痛,‘我是马骐的哥哥,孪生兄弟。你们看,我们俩长得一模一样,其实,凶手要杀的是我,而不是他。’” “我明白了,误杀。”黎振刚点点头。 “不错,是一起误杀。接下去,他就向我们提供了如下情况:半个月前,他也收到这么一张梅花老K,邮寄地点是临江。没有信,也没有其他文字,只有一张牌。当时马骝并没有在意,随手就给塞在抽屉里了。” “他是干什么的?和临江有什么往来?” “他是蓝鸟公司的总经理,和临江市的有关单位有业务上的往来。当然,还有经济上的。但是这并不说明什么问题。做生意么,关系非常广泛。上个月,蓝鸟还和临江的大华进行了一笔交易。” “噢,大华,这个公司我知道。”黎振刚道,“请你接着说。” 小古道:“我们详细询问了他生意上的情况,道理很简单,对方既然要杀的是他,就一定是他伤害了什么人,或者是因为他的存在对什么人构成了威胁。而这种威胁十之八九是生意上的。” “他怎么说?” “他闪烁其词,好像很不愿意谈及业务。他总是强调那张梅花老K,说这是黑社会干的。” 黎振刚嗯了一声:“看来这个经理一点儿也不胡涂。据我们所掌握的情况,临江市的确已经出现了一个类似黑社会组织那样的帮伙,号称梅花党。他们受雇于人,专门进行黑暗中的勾当。割耳朵,断腿、绑票、贩毒等,以此获取高额酬金。虽然还没形成大气候,却已经引起了我们的高度重视。你接着说。” 桑楚把烟在烟缸里掐灭,插言道:“大都会,名不虚传。我提醒你们,不要掉以轻心,要设法把它们扼杀在萌芽状态。继续说吧。” 小古道:“马骝没有提供什么更多的线索,格外强调的是那天上午他恰好不在,让弟弟替他丢了性命。他走后,桑楚老师叫档案员去找一份一个半月前的案情通报,果然,在通报上发现了一个类似的情况,沈阳高科技集团也收到过一张神秘的梅花老K。” 黎振刚哦了一声,眼睛睁圆了。 小古继续道:“最关键的是,沈高集团的一个合作伙伴恰恰又是临江的大华公司。” 黎振刚沉吟道:“明白了,全明白了。你们前来临江就是因为两案的焦点在大华。” “姑且这么说。”桑楚咳嗽了一声,“我们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说明大华怎么样了,但是,注意,根子在临江,这一点基本可以肯定了。” 谁都知道,桑楚的每句话都是经过考虑才说的,绝不会信口开河。 黎振刚站了起来:“老主任,市局已经碰了头,责成我协助破案,怎么行动,请您吩咐。” “坐下坐下。”桑楚打了个手势,“不存在协助不协助。你是地头蛇,对情况更了解,主要还得靠你。晚饭前你给我找一张临江市的详细地图。现在,请你介绍一下梅花党的有关情况。我对此很感兴趣。” 黎振刚叹了口气,坐下了:“说老实话,有关这个组织的情况,我知道的一点也不比你们多,甚至怀疑是不是确有其事。今年上半年统计,全市共发生恶性案件一百七十九起,死亡十六人,破获一百零三起,没有发现什么梅花党,更没有见过这样的纸牌。” 他指指桌上的梅花K。 “所以,我怀疑这和老百姓的哄传有关,即便有那么一个组织,也不一定叫梅花党。可是,面对这两张纸牌,我有点拿不准了。” 桑楚又点上一家烟,望着窗外白辣辣的阳光发呆。忽然,他转过头,拿起了那两张扑克:“你们谁能告诉我,它象征着什么?” 这似乎不是什么太难解答的问题,如真有所谓的梅花党,这无疑是他们的一个标志,就像白莲教、三K党一样。 “好,”桑楚笑了笑,将纸牌扔在桌上,“别说你们回答不了,就连我也不知其所以然。如果是个替天行道的组织,他用不着这么诡秘。反之,如果是个庞大的可以和政府对抗的黑社会组织,也用不着如此。可这个梅花党,却做了一件有违常规的护动。如振刚所言,他们尚处于萌芽状态,这种时候,他们只能隐蔽行动,一切都在地下,可是……” 桑楚耸了耸肩。 一个是他的学生,一个是他的助手,他们当中当然是黎振刚更了解老师的习惯,他明白,这是桑楚不知所以的表示。 “可是,他们不但杀了人,而且公然打出了旗号。”桑楚把一根茶叶棍儿吐在地上。 “老师,我想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小古不太有把握地说,“这是一种逆向思维的表现。凶手,或者说某个组织的头目,在安排这起谋杀时,有意按照反思维的方式,故意留下这么一个标志,使我们误入歧途。” 桑楚摇摇头:“不,你说的那种做法还不能叫作逆向思维,顶多算嫁祸于人。真正的逆向思维是不会殃及第三者的,他们的特点是作案后故意留下特别明显的线索,使警方产生一种错觉,反倒不认为是他们干的。使用逆向思维的人,最突出的特点是,除去那最明显的线索外,不留任何痕迹。这个梅花党似乎不属于此列。” 他又转向黎振刚:“关于梅花党的情况真的就这么少?” “是的。”黎振刚挠着头皮,“我实在说不出更多的情况了。当然,民间的口头文学不少,有的甚至和解放前的青红帮联系在一起,可是你一听就知道是编的,经不住推敲。临江是个大都市,历史上的各种帮会也不少,人们很容易产生各种联想。” 桑楚笑了:“也就是说,梅花老K是民众创造的。” “大概是。” “好极了!”桑楚出乎意料地兴奋起来,“这也是一种象征一种民众想象的象征。要知道,凡是大众创造的东西,都可能被某些人很方便地加以利用,从而成为他们不花钱的广告,使这个梅花老K成为他们要挟对手的工具。” “借虎之威。”黎振刚表示赞同。 “在没有得到更多的证据之前,这是唯一说的通的。”桑楚往沙发上一靠,“小古,你的意见呢?” 小古犹豫了一下,道:“我不反对这种解释。不过,这么一来,咱们可真要大海里捞针了。” “是呀是呀。”桑楚道,“好啃的骨头你们能留给我么?我一早说过了,今年只办四件案子。提前完成了指标,却又被你们拉了差。我找谁诉苦去。” 小古知道这都是事实,从年初的“黎花山庄案”,到三月份的“偷渡者的黑色周末”,五月份的“紫薇别墅”,加上八月热季的那个“神秘的绿卡”,桑楚的确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尤其是“紫薇别墅”一案的结局,对他的打击实在不轻。但凡有办法,也不会拉他出马了。 可是,手上这个案子,看起来非要有块老姜。太嫩了不行。 小古朝黎振刚笑笑,又对桑楚道:“跑跑颠颠的事由我和振刚去,你老人家点拨点拨就行了,是吧,振刚。” “没错儿,就这么说定了。” 三个人都笑了。 桑楚伸了个懒腰:“我还没有这么娇气,讨厌的是这个鬼天气。别看我瘦,最怕热。” 第2节 一封信带来的麻烦,姑娘认为有阴谋,却又一无所知。 傍晚时分,懊热稍有下降。 桑楚叫小古到人多的地方去“收听”一些有关梅花党的传闻,便拿着那张地图离开了二招。 临江他经常来,道路并不陌生。但近一年临江市开发较猛,各种小区和新建筑变戏法儿似地往起冒,准备份儿地图有好处。 街上车水马龙,仍然那么拥挤。论繁华,比北京强,但交通实在不敢恭维。桑楚在闹市区呆了一会儿,望着满街的人,看不出什么名堂。只觉得那些女孩子们的超短裙太那个了一些,屁股一扭一扭的,十分招摇。 他按照地图上的方位往东南方向走,在一个小摊儿上买了个半尺多长的大雪糕,举在手里不知从何下嘴。穿过两条弄堂,望着躺在竹榻上的男女老少,替民众的居住条件抱了会儿一钱不值的委屈,很快就到了那条济南路。老远地,他看见了大华公司的招牌。 那是一座十一层高的建筑,临街一楼是商店,从第四层往上是住户,二、三楼便是大华公司了。这家公司的招牌很大,但十分古朴,也没有安装什么灯饰,但那几个大字却写得十分有气魄,并且出自当今书法界一名泰斗之手。看来,这个公司的主人相当有背景。 他没有上楼,没必要。 二、三楼的大多数窗口是黑的,只有两三个亮着灯光,估计有人在加班。 公司的门不怎么样,很小,竖着一个烧开水的锅炉,旁边是一个红砖砌的小平房,往里看,院子里停满了自行车,无疑是住户的。现在许多公司都喜欢租房,这样比较划算。 桑楚在公司前后徘徊了一圈,把实在吃不掉的大雪糕扔进了垃圾桶,便打道回府。一路上琢磨着大华和那张梅花老K,以及老百姓中关于梅花党的传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 在二招门口,又听见几个人在谈论股票生意,一个个灰头绿脸的,显然是赔了。他对此兴趣不大,便径自上了楼。路虽然走的不多,却已经汗湿衣衫,甚至连裤裆里都是湿的。他想洗个澡,舒服舒服。 小古还没回来,他自顾脱了衣裳走进洗澡间。忽然,他又伸出头来。 门下头有个信封。 也许振刚来过了,他这么想着,便走过去把信拿起来。果然是写给自己的,信封上只写了六个字,十分娟秀: “桑楚先生亲启” 没有落款。他光着脊背坐进沙发里,撕开了信封,抽出一张淡黄色的信笺: 请恕冒昧,我现在有一件事请您帮助。具体情况信上说不清,只能告诉您,安慧路二十四号那座带铁门的方宅可能要发生一件大事。请您务必来一趟,我在临江公园的门口等您。 桑楚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声,从皮箱里拣出一件真丝短袖衫穿好,便出了门。那群谈股票的人正在激愤得一塌糊涂。 他叫了辆车,直奔临江公园。这段路较长,他实在没勇气走了。他坚信,这是小姑娘的虚张声势,拿老头子开涮。但是他愿意赴约,这个姑娘给他的印象十分不错。 果然,车还没停稳,他就看见了门灯下那个娇小的身影。 “桑伯伯。”黎薇一阵小跑,到了跟前,十分大方地叫了一声。 桑楚觉得眼前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原来是黎薇胸前那枚金锚。 “我只听振刚讲他有个侄子,特别聪明。什么时候又冒出个侄女?”桑楚笑问。 他望着那张纯真的脸蛋,越发不相信她有什么大事。这样的小姑娘,母鸡下不出蛋来都可能觉得天要塌了。 黎薇一撅小嘴:“他说的是我哥哥,我在他眼里一钱不值。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她一笑,“他在我眼里也一钱不值。” “那真该让那位海员先生好好地教训教训你,至少要让他知道,黎振刚同志是个相当能干的刑警。” 黎薇害羞地摸一摸胸前的金锚:“你真鬼,连他是干什么的都知道了。” “当然知道。”桑楚笑道,“据我所知,你们黎家没有一个人和大海打交道。那么,这枚金锚的主人一定是黎家以外的人。而且和黎薇小姐不是一般的关系。能否问一句,你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 黎薇呀地一声,既害羞又惊讶。 “看来我真找对人了。今天中午一听是你,我就知道这事儿有门儿了。你既然猜出他是个海员,是否还能猜出他姓什么?” “姓方。” 黎薇蹦了个高儿:“嘿,真神了!” “这没什么,姑娘。”桑楚慢慢地朝前走着,“只有方家未来的儿媳妇,才会对方家的事那么关心。你那信中不是说到了方宅么?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这个方家一定有相当不错的经济状况和教养,说不定有人在国外,家中有保姆,有猫或狗一类的宠物,可以称得上是标准的布尔乔亚。” 黎薇站住了,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难道认得……” “不,我谁也不认得。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在临江这个地方,能拥有一座带铁门的私宅的人家,十之八九都是当年的有钱人,这样的人家是从来不会自己干活的,玩猫玩狗,雇用保姆是很正常的,而且大多有人在国外。总而言之,这是个养尊处优的家庭。” “你说的对,”黎薇那漂亮的脸蛋上拂过一片阴云,“可方澍不是那样的人,他很朴实,能吃苦。现在他是海洋学院三年级的学生,正在实习阶段。我敢肯定,你见了他以后,绝不会相信他是那种家庭的孩子。” “当然当然,我们的薇薇是相当有眼光的。不过,你这么晚把桑伯伯请出来,只是为了夸耀自己的男朋友么?要知道,我来临江是为了侦破一起大案。” 黎薇抓住了桑楚的胳膊:“不,桑伯伯,我绝不是想耽误您的正经事。我敢保证,像方家这样的事,您用不了一个晚上就会查清的,绝误不了您的公务。” 桑楚无奈地笑了:“你可能把我看得太高了。其实,破案是一种很费事的买卖。说多了你不一定懂。” “我懂。”黎薇十分固执地说,“我看过好几篇写您的报告文学,其中有一个说,您住院的时候,躺在病床上,一步没走就把案破了。” 桑楚笑了:“是有那么回事。可是,那篇文章里没说,为了取得证据,至少有四个人险些跑断了腿。” “可那个‘洞庭湖上的灰帆’呢?您只有一个人。” “薇薇,你再这么说我可要走了。你知道,我手里这个案子只能比洞庭湖上的灰帆更复杂。直到现在,我除了两张梅花老K,可以说没有任何线索。” “梅花老K?” “对,你好像听到了什么?” 黎薇忽闪着一对大眼睛:“是的,这是梅花党干的。” “你对梅花党有什么了解?” 黎薇狡滑地一笑:“哟,那可太多了。不过我现在不说,除非您帮我这个忙。” 桑楚无奈地晃晃头,道:“好吧,我答应你。谁让我这么想知道梅花党的事情呢!现在你说吧。” 黎薇得意地笑起来。 “好,您听着,我现在就说了——” “我洗耳恭听。”桑楚不以为然地说。 黎薇收敛了笑容,眉头微蹙,开始陈述:“我刚才已经说了,我的男朋友叫方澍,今年二十六岁。四年前,他毕业于一所文科大学,但是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决定当海员。通过考试,他以全市最高分进入了海洋学院,现在已是第三个年头了。这三年来,所有的假期他都是在外边度过的,我请假去陪他,玩了不少地方。要不是因为毕业实习,他今年仍然不会回来。我所以要说这些,您一定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吧?对,他不喜欢这个家庭,一点儿也不喜欢。我甚至觉得,他之所以要当海员,正是因为大海是广阔无边的,他渴望那样的生活。” 桑楚唔了一声,开始对事情感兴趣了:“方澍一定很内向,是么?” “是的,这个人话很少,不善交际,非常深沉,但意志坚强,顽强好学。也许他不属于让女孩子特别喜欢的那种,但你一旦喜欢上他,就会觉得这种选择是绝对正确的,绝不会后悔。您看,我光顾得说他了,您一定听烦了吧?” “没有。”桑楚笑道,“我可能会专门抽出时间来和你探讨一下爱情问题。不过,我现在非常想听你谈谈那个使你的男朋友不喜欢的家庭。先告诉我,你对这个家庭有什么看法?” “我无所谓。”黎薇淡淡一笑,“您看,我这个人很开朗,跟什么人都谈得来。方澍不在家的时候,我经常去他们家。当然,那个家的空气很沉闷。这可能和年龄有关,在那个宅子里,除了小保姆和那只猫,就剩下三个老人,一个比一个老。方澍的母亲五十八岁;父亲,六十一;最老的是他爷爷,八十四。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老爷子可能过不了这道鬼门关。桑伯伯,您知道为什么七十三和八十四这么可怕么?” 桑楚道:“我听说这和圣人的寿限有关,孔子活了七十三岁;孟子,八十四岁升天。可你说的那位老爷子,方澍他爷爷,真的快不行了么?” “这倒是真的,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还能自己走路,吃饭也还行。可自从今年七月底八月初,眼看着就不行了,一天不如一天,现在已经下不了床了,要是不说话,简直就像个植物人。您知道植物人么?” “知道。”桑楚点点头,“我说姑娘,咱们能不能简单点儿,他们家究竟有什么事?你把我叫出来,原来是想告诉我什么大事的。” “对对,”黎薇不好意思地笑笑,“事实上,我也说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都是我从方澍的脸上看出来的。过去,他只是不能忍受那个家庭的沉闷空气。可是最近,他的情绪变了,好像心事重重,很紧张,很焦虑,彷佛正面临着一种难以启齿的事情。这是我感觉出来的。我们相处了这么多年,有些话用不着明说,一个眼神就够了。” “对,我完全理解。可是说到底,你什么都不知道,是吗?” “嗯。”黎薇点点头。 桑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的好姑娘,你让我怎么说呢。叫我老头子大老远的跑来,就是为了听你这个莫名其妙的感觉?现在你听着,不要杞人忧天,什么事儿也不会发生。大凡有三个老人共同厮守的家庭,差不多都是这样,不仅仅是一个方家。” “不!”黎薇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别的家庭我不知道,但是方家,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与众不同。” “哦,说说看,不同在哪里?” “各怀鬼胎。” “天呀!你真的这么认为么?”桑楚叫起来。 黎薇垂下头,望着自己的鞋尖:“说真的,我很不愿意用这个字眼,可是,看来只有这个字眼最准确。” “行了,薇薇,咱们今天就说到这里。”桑楚看了看表,“现在已经不早了。我向你保证,这件事我一定抽空帮助你;好像前年,我也接手了一个类似的案子,举报人用了和你同样的字眼儿,各怀鬼胎。我们的老祖宗实在聪明,发明了这么一个词汇。薇薇,我相信你的感觉,绝对相信。” 黎薇笑了。 “现在咱们应该考虑一下回去的问题了。看起来叫车是不可能了。” “我带你。”黎薇指指远处树下停着的自行车,“警察早就下班了。” “不,我这把老骨头经不住一摔,还是我来带你吧。” 几分钟后,两个人已经晃晃悠悠上路了。 “薇薇,随便问一句。”桑楚用力掌握着龙头,“这样的事,你为什么不请你小叔帮忙,据我所知,他的业务水平还是不错的!” 黎薇咯咯地笑着:“他呀,不瞒你说,过去还行。可是这一年多光想着捣腾股票,心早不在工作上了。再说,他这人不属于高智商的,平平。” “好小子,他还说他没玩点儿股票。对了,薇薇,股票真的能赚大钱么?” “这我可不懂,不过,真有发了的。九头鸟,你听说过么,过去是个穷光蛋,现在已经成大款了,有人估计,他现在手里的资本不下一千二百万。” “我的妈,这是个能人。”桑楚大声道,“你小叔呢?他说他只有四百股,是什么三环的?” “这倒是事实。不过,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他这四百股就要变成水了。三环今年特惨,年初由于机械故障,停产四天,前不久又发生了一起火灾。企业出事,环股暴跌。” “看来我真该抽空去开开眼。”桑楚猛一拧车把,躲过一道石缝。 黎薇呀地一声,抱住了桑楚的腰。 “桑伯伯,咱们可说定了,我明天把方澍约出来,你好好跟他谈谈。” “看情况吧。” “那不行,咱们得说定了。” “行,就这么定了。我这是私人帮忙,不是公务。” 黎薇咯咯地笑起来,理了理头发。她发现桑楚的车技比自己还不如。 “好的,我现在应该向你谈谈梅花党的故事了。”她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 桑楚却笑了:“算了吧,薇薇。我敢肯定,你对梅花党的了解一点儿也不比我多。” 第3节 方澍发现,家里的每个人都心怀鬼胎,太可怕了! 回到二招的时候,小古已经坐在沙发里了,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一份小报。 桑楚冲了一个澡,披着浴巾走过去。 “看完了么?是不是给我过过瘾,那上面大概登着有关梅花党的故事吧?” 小古把报递给他:“无稽之谈,我劝你还是少浪费时间吧,都是街谈巷议的那些内容,没有干货。” “没有干货水货也行。”桑楚接过报,随意浏览了一遍道,“谁说没有干货,这不是干货么。” 他指的是作者的名字。 “这大概假不了。你明天就去这个小报的编辑部打听一下,想办法会见一下作者。虽然是一篇东拼西凑的文章,却总比我们两眼一抹黑强。是吧?” 他把小报扔在茶几上。 “谈谈吧,我相信你今天晚上满有收获。” 小古坐直了身子,往茶杯里续了些水,道:“的确收获不小,我接触了四个老头,一对正在谈恋爱的恋人和三个中学生。他们都好像是从梅花党里复员回来似的,讲了足可以编一本书的故事,而且还不重样。但是,非常遗憾,你只能当民间故事听,没有一件会在现实生活中发生。这张报,就是其中一个中学生慷慨赠送的,为了证实他的故事的真实性。说实话,这位作者的文化水平比那位中学生还不如。” “这个蝙蝠公寓是怎么回事?”桑楚指着一个小标题问。 “杜撰的,别信那个。”小古把一段文字念了一遍,道,“你看,这里在介绍所谓的一段历史,藉以拉长篇幅,并且非常生硬地把梅花党和旧时代的黑社会扯在一起,这样的文字还有好几处。” 这是一张完全为了迎合读者猎奇心理的小报,本不足以为凭。不过,根据中午的分析,有人借虎之威的可能性依然存在。 他依照这个思路,又和小古分析了一下其他可能,认为有必要查阅一些半年以内的刑事档案。有人借虎之威,就不会仅仅干这么一桩买卖。 “睡吧,”桑楚打了个哈欠,“我真有点困了。记住,明天你去报社,我去大华,再给振刚去个电话,请他查阅刑事档案。” 第二天,桑楚醒来的时候,小古已经走了。他把自己收拾了一番,随便吃了些东西,便奔大华而来。先蹚蹚水,不必公开身份。 今天比昨天还热。走进总裁室的时候,他不由打了个寒噤。内外温差很大。 “对不起,刚才门口的小姐是不是已经……” “是的,她已经告诉我了。” 总裁叫吴钩,很不招人喜欢的名字。他按了一下桌上的传呼器:“请给客人送杯饮料。” 然后笑了一下:“请您稍候,我处理完这份材料就跟您谈。” 温文尔雅,礼貌周全。 桑楚欠了欠身子。他现在已经适应了室内的温度,酷夏的临江,寻找到这么一块清凉之地是很不容易的。他希望能和吴钩多谈谈,外边的天气实在受不了。 饮料送来的时候,吴钩也刚好看完那份材料。他仔细地把东西放进抽屉,走过来和桑楚握手。这只手软得像女人。 “叫您久等了,请坐请坐。” 他在转椅上坐下来,认真地看了看桑楚递过去的名片,随手点燃一支很高级的雪茄。 “华阳公司?”他敲了敲额头,彷佛在思考。 桑楚笑道:“我们是一家新近注册的小公司,业务还没有开展起来。” “哦,这位先生很坦率。”吴钩笑了,光滑细腻的脸上堆满了心照倨傲。 桑楚暗想,这个总裁很老辣,相当老辣。一开始谈话就把自己放在了居高临下的位置上,跟他作生意的人很难占到便宜。 “所以,我们的经理才派我来,认认各路神仙的庙门,以便日后一合作。”桑楚十分得体地答道,“还请吴先生多多关照。” 接下来,两个人就海阔天空地谈了一些随时想到的话题,远到克林顿竞选,近到临江的股市。姓吴的很有口才,滔滔不绝,颇有纵横天下之感。他声音动听,内气充足,保养得很好的身体自如地向前趋近,又向后仰合,笑声充满了感染力。 这时,桑楚觉得该给他一下子了。 “吴先生,不知你同北京的蓝鸟公司有无业务往来?” 投石问路。 吴钩的笑容僵在了睑上,但是马上就恢复了正常。可桑楚相信,就那么一霎那,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当然,我们是老搭挡了。”吴钩把伸在眼前的五指张开,远远近近地欣赏着中指上那枚戒指:“这个公司是前年开业的,资本不算雄厚,靠的是国家贷款。那时候我给他介绍了一家外资,但他不要。现在看起来,他的决策是对的。这两年,他的业务开展得相当好,或者说好极了。贷款还清不算,注册资金也跳到了四位数。马骝这个人是个干才,噢,我指的是蓝鸟的经理。他天生是一个管理型人才,作起生意来,十个我也干不过他。” “可是,我听说这位马经理出事了。”桑楚盯着对方的眼睛。 吴钩怔了一下,突然笑了:“你在开玩笑,他也能出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不是开玩笑。”桑楚一本正经地说,这个套子是他离京前就安排好的,“他叫人杀死了。” 吴钩呼地站了起来;脸上的红润消失了,半天才道:“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桑楚也站了起来。 他觉得这一下子足够了,再谈下去已无必要。他踱了几步,望了望正墙上那幅钟馗打鬼图。忽然想起了什么,该死,黎薇还有约会,照那姑娘的脾气,八成早在二招等着了。 “吴先生,我该告辞了。”他拿起桌上的皮夹子,“还要拜会几个朋友,咱们抽空再谈。” 吴钩把他送到了楼梯口:“咱们后会有期。” “肯定的!”桑楚意味深长地说。 半个小时后,他赶回了二招。果然,黎薇和方澍已经在那里等了半天了。见他出现在门口,赶忙从门厅的长凳上站起来。 “桑伯伯,你好不守信用!”黎薇嘟着小嘴。又把方澍介绍给桑楚。 和自己的想象一模一样,方澍是个相当沉稳又相当内向的小伙子,皮肤黝黑,个子高大,两只忧郁的眼睛充满了深沉。跟桑楚握手的时候,那掌心上结满了老茧,典型的海员。他笑了一下,笑得很艰难。 “走走走,上楼!”桑楚招呼着,快步向楼上走去,“桑伯伯方才扮演了一个副经理,说老实话,商业上的玩艺儿我是外行,还好,尚能应付。你们看,我是不是够累的。” 这么一说,两个年轻人有些难为情了。 坐定,泡茶,水不热。 “凑和吧,反正你们也不是来做客的。”桑楚擦了把脑门子上的汗,“怎么样,开门见山?” 结果,两个年轻人反而不知道从何开口了,黎薇忽然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位重任在身的大侦探。相比之下,方澍那件事不一定算事。她笑了:“桑伯伯,我看我们还是走吧。” 她没站起来,方澍反而先站起来了。 小伙子显然是被强拉来的。 “那不行。”桑楚道,“你们就这么对待我老头子呀!既然来了,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至少我能给你们出出主意吧。” 方澍又坐了下来。 黎薇扑地一笑:“桑伯伯,您总是说您是老头子,我觉得您一点儿也不老。” “此话怎讲。” “好奇。有好奇心的人,心理肯定是年轻的。” “但愿我永远充满好奇心。好了,方澍,你就说说吧,看看究竟是件什么事。” 方澍迟疑了一会儿,又瞟瞟黎薇,终于开口了:“这事儿我本来对谁也不想说,连薇薇也没告诉,可她还是看出来了,既然如此,还是说出来吧。” 方澍抬起了头:“桑伯伯,我觉得我们家可能要出一件大事,人命关天的大事!” 本来还在晃悠腿的黎薇忽然被惊呆了,她没想到方澍会说出这么可怕的话,她的想象绝没有到这一步。 “人命关天!”她叫道。 “别打岔,薇薇,叫他说。” 方澍垂下头:“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就在上个星期六的夜里,有人翻后窗摸进爷爷的房间,朝他睡的床上打了一棒子。幸亏那天夜里他在医院输液,不然的话,那一棒子足能把他打死,连枕头都打烂了。” “喝口水,方澍,你别激动,慢慢说。”桑楚看出小伙子的话是真的,也就是说,他再也不能小看这件事了。 他发现黎薇的脸已经吓得煞白。 “是我母亲第一个发现这个情况的。她那天夜里陪着爷爷输液,早上七点多回来,原打算把爷爷送回他的房间。可是,刚一进门,她惊呆了,后窗大开着,地上扔着一根木棒,四棱的,是房后那张破桌子的一条腿。再看床上,被子依然铺展得很好,但枕头被打烂了,斜斜地裂开了一道口子,里面的荞麦皮溅出不少。我爷爷睡不惯现在这种软枕头,总要托人从乡下给他弄荞麦皮。我母亲大叫起来,父亲和小保姆闻声赶来,结果都吓坏了。那时我已去上班,情况是晚上回来才知道的。爷爷已被安排到另一个房间去了。我们家是单独的宅院,房子虽然很旧,但有许多间。爷爷不知道出了事,好像很不愿意搬走,因为那个房间比较凉快。我回来后,母亲把事情告诉了我,并领我到那个房间去看。她不打算报案,原因我等一会儿再说。烂枕头已经收拾掉了,后窗也用钉子钉死了,但还能看得出,有撬过的痕迹,特别是墙上,留着一只手印。” “手印!” “对,一看就知道是凶手留下的。他翻窗时手上沾了灰,而那堵墙又很白。母亲说将来一旦报案,这是个证据,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那个手印是个六指。” 桑楚哦了一声,屈指一算:“今天是星期二,上个星期六是九月五号。” “对,发现的时候是九月五号。” 五号。桑楚不由地想起北京那起案子。当然,这绝对是巧合。 “已经三天了,要是早报案的话,可能会抓住比现在多得多的线索。”桑楚惋惜地说。 “是的,您说的对。不过,母亲根本没有要报案的意思。她不许我们往外说,我今天的举动已经违背了她的意愿。可是没办法,再不说出来,我会憋死的。说实话,这个家我一天也不想多呆了。” 黎薇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这是一种无声的安慰。看得出,姑娘对他的话产生了共鸣。 桑楚道:“你是不是认为危险还没有过去,诸如此类的事情还会发生。” “是的,我的确是这么想的。”方澍抚摸着黎薇的小手。 “你做得对,孩子,你做得完全对。”桑楚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着,“现在,我想知道更多的情况。比如说,你的父亲。你好像不太想说他,对么?” 方澍默默地点点头:“你既然看出来了,我也就没有必要回避这个问题了。是的,我没兴趣谈他,可是今天我还是准备谈谈这个人。不过,在谈他之前,我想先谈谈我的爷爷。听薇薇讲,她已经告诉您了,我爷爷今年整八十四岁。不管别人怎么看待这个家庭,我仍然认为,在这个家庭里,唯一能使我动感情的,只有这个老人。这么说好了,他之所以能够活到今天,完全是因为有我这么个人存在。凭他的体质,活到八十四岁应该说是个奇迹。爷爷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年轻的时候,在临江这块地面上也曾经风云过几年。直到现在,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还记得当年有个方伯邨。怎么样,您也听说过这个名字吧?” 方伯邨,桑楚当然不会忘记这个名字,那件“翡翠麻将案”中的受害者,就曾经有过一张盖了方伯邨印章的银票。据说在当年,持有这样的银票,可以从包括香港在内的十九家钱庄里兑付现金。 “你继续说,关于你爷爷的过去,咱们找时间再聊,这个名字我的确听说过,他好像是个不小的金融家。可是,还是把着眼点放在现在。” “我是打算这么做,可是我们家的事似乎直接与他过去的历史有关。这样吧,我尽可能把话说得简单些。”方澍喝了口水,“爷爷到了临解放的时候,产业已经所剩不多了。当然,所谓不多是指他本人而言,和一般平民比较,他仍然是个巨富。听说他的钱全让我那到今没见过面的两个伯父挖走了。他们现在一个在美国,一个在巴西。公私合营以后,他成了一个本本分分的市民,对资本或产业看得很淡,而且很快就离开了金融界,赋闲在家。关于这段历史,他对我谈过,他说他最佩服荣老板,认为民族资本家中还是有不少很有骨气的人。我所以说这些,是想证明他的政治态度。从本质上讲,他仍然属于食利阶层,解放后这四十多年,他就是靠利息生活的。但是时至今日,他的存款已经不多了,那是在前年,他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告诉我,他已经开始动用老本儿了。我问他这个老本儿有多少,他伸出一个巴掌:‘五万。’这个数字,在我来说仍然是个不小的数目,我觉得他完全用不着悲观。他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再问时,他什么也不肯说了,只是拍拍我的头:‘你太年轻了,金融上的事你不懂。’” 方澍一口气把杯子里的水喝完。 “你看,我还是把话扯远了。”他抹抹嘴。 桑楚道:“顺便问一句,他既然食利为生,又行动不便,是谁替他办这些事呢?” “具体的我不知道,好像有那么一个人,姓屠,据说是个银行的职员。” “也就是说,他从不用你父亲或母亲?” “对,这就是我马上就要说的了。从我记事时起,就没见他对我的父母有过好脸色,但是也没见过他们争吵,永远是那么冷漠。我不应该在这里说我父母的坏话,而且我母亲对我也确实相当疼爱。可是,对一个孩子来说,除了疼爱以外,他还需要体验一种家庭的温暖与亲情,但是没有。这个家庭最缺少的就是这个。我不知怎么形容我的感觉,真的。就说我这孤僻的性格吧,无疑是因为家庭空气长久的压抑和沉闷造成的。我的父亲是个画家,是那种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管的人。对了,他还爱好金石。这个人生性冷漠,不善交际,在家中也很少说话。关于他与爷爷的关系,我多少知道一些,似乎和两个伯父的出走有关。他肯定在当中充当了一个极不光彩的角色,以至于爷爷至今不能原谅他。我问过爷爷,他起先不肯说,后来问急了,他才狠狠地说了一句:‘为虎作怅。’我估计,爷爷的资本八成是通过父亲的手而流入两个伯父的腰包的。不过,他并没有捞到什么便宜,去年,因为没有钱,他原计划出版的一本画册也告吹了。说实话,他的画画得很好,曾经得到过不少名家的称赞。但是,近一年多来,他的画风变了,甚至可以说堕落了,画出来的东西与其说是作品,不如说是商品,很流俗,似乎是为了迎合某种人的趣味。我看得出,他很痛苦,痛苦极了。但他仍然在画。” “打断你一下,”桑楚道,“你好像说是近一年来?” “对,确实是近一年左右。” “他和什么人有过来往么?” “这我可说不上。”方澍道,“我每天都要上班,回来时也不太去他那里。也许是从小受爷爷的影响,加上他那张水远无表情的脸,我们父子之间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以后知道了他那些不光彩的事,我就更不愿意接触他了。特别是那次他打了我母亲以后。” “哦,他打过你母亲?” “是的,在我的印象里就那么一次。从此以后,这两个人就分居了,直到现在。让我想想,嗯,差不多七年了。” 桑楚问:“为什么打,你是否知道一些?” “不知道,他们守口如瓶。假如让我猜的话,既不是因为女人,也不是因为钱。大概仅仅因为他们没有感情。是的,感情这东西是绝不能勉强的。” “他们是包办婚姻么?” “是的,爷爷说过。他说过这么二句话:‘我不该有这么一个儿子,更不该有这么一个儿媳妇,但最大的不该,是把这两个人搓合在一起。’这是他的原话。” “明白了。”桑楚点头道,“你母亲一定是个很要强的人。” “不错,她是那种独断专行的人。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她说了算。可惜的是,这个家庭并没有给她提供什么条件,因此她的脾气很古怪、看着什么都不顺眼。除了对我,她好像不爱任何人。有时我很可怜她,可是,有时我又很讨厌她,真的。尤其是她看我爷爷时的那种眼神,我敢说,绝不是善良的。” 冗长的讲述终于结束了。 讲的人终于垂下了头,心中的重负似乎放下了,但感情的创伤却是难以平复的。二十六年了,从沉沉巨石的缝隙间钻出来的细芽,终于长成了大树。不必怀疑它的生命力,大海的惊滔骇浪能使他变得更坚强。但是,他的感情仍然是脆弱的。 桑楚突然涌出一股慈父般的怜悯。 两个年轻人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 第4节 神秘的灰蝙蝠,是吉祥还是罪恶 “孩子,挺起腰来。”桑楚在他的肩上捏了一把,“记得托尔斯泰那句名言么:‘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家庭却各不相同。’我现在不想安慰你什么,你是个男人,是男人就得学会面对一切。走吧,现在就带我去参观参观府上,看看那个该死的行凶者是怎么作案的。不过,我还是要强调一句,这是私人帮忙,不是公务。” 方澍和黎薇站了起来。 下楼的时候,桑楚又问:“方澍,你真的认为凶手还会来么?” 方澍道:“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会不会是……我的意思是说,内部……” “我明白您的意思。”方澍道,“这个问题我已经想过了,说实话,有可能!” 黎薇吓着似地搂住了方澍的胳膊。 “话就说到这儿,咱们走吧。” 三个人下了楼。桑楚借了一辆自行车,跟在两个年轻人的后边,向西骑去。 “喂,你们慢一点儿,我快赶不上了。” 追上以后,他又问方澍:“至于我的身份,是不是应该……” “用不着隐瞒,我父亲今天不在,而我母亲是个油盐不进的人,又特别敏感,你瞒不了她。” 桑楚道:“也好,我就实话实说。不过咱们之间仅仅是个人关系。” 半个小时以后,他们踅进了一条窄窄的弄堂。这里很安静,两侧是二层小阁楼的后窗,不存在一般弄堂的那种拥挤与嘈杂,更没有人往路上泼脏水,因此也很干净。大约骑出一百多公尺,前头宽了一些,出现一排样式古老的灰色铁栅,中间是一扇比一般房门大一些的铁门。更使桑楚惊奇的是,小古居然站在门前,他背后站着一个瘦小而且相貌猥琐的男人。 “你……”桑楚跳下车。 小古走了过来,看了两个年轻人一眼,将桑楚拉到一边。黎薇见过小古,悄悄地对方澍说了句什么,二人开门进去了。 “那个家伙是谁?”桑楚向那瘦小的男人努努嘴。 “他就是那张小报上那篇狗屁文章的作者。”小古悄声说,“你不是要我找找他么,找到了。这个人外表不怎么样,可还比较老实。他承认那篇文章是根据民间口头文学拼凑的,但也并非完全是杜撰,比如蝙蝠公寓……” “蝙蝠公寓怎么了?” 小古朝前使了个眼色:“你看——”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桑楚的心呼地被撞了一下,原来那灰色的铁栅栏是由一个个张翼倒垂的蝙蝠图案联成的。没想到这种非禽非兽的东西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场,而且很好看。方才桑楚仅仅以为是什么花。 “把作者叫过来。”桑楚低声说。 小古向那男人勾勾手,对方走了过来。 “你就是那篇‘梅花党在行动’的作者么?” 对方躬了躬身子:“正是敝人。” “你的文章我看过了,写得挺有意思。” “先生过誉了。茶余饭后,信手涂鸦,让您见笑了。” “你知道多少梅花党的事情?” “有限,极为有限。”对方的样子很谦恭,“我已经向这位同志坦白了,所谓梅花党,只不过是民间风传。在写作之前,报社的先生们就已经和我取得了共识,既然是大众所热衷,不妨编撰个东西迎合一下群众口味,没有别的意思。” 桑楚郑重地说:“也就是说,可以不负责任地胡编乱造了?” 对方很尴尬。 桑楚解嘲地笑笑,又道:“这个蝙蝠公寓怎么解释?” 对方看看小古,显然他已经解释过了。 小古指着铁栅栏,道:“他承认,那一章基本是杜撰的,使用这个真实的环境是因为一时兴起。要说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地方,主要是因为这个宅院的主人曾经是个金融界的知名人物,解放前比较活跃。对了,过去人们都管这个宅院叫作蝙蝠公寓。” “我应该另取个名字就没事儿了,比方说,叫黑猫公寓。” 桑楚笑了:“我真不知道黑猫要是做成铁栅栏会是个什么样子。” 对方也嘿嘿地干笑起来。 “言归正传。”桑楚收住笑,“你写这个公寓,写那个神秘的驼背老人,是不是影射这个宅院和它的主人方伯邨?” “啊,不不不。”对方吓坏了,忙不迭地摆手,“误会误会,这完全是不沾边的事。我向上帝起誓,绝无此意。” “上帝?你莫非是基督教徒?” “是的。” “有工作么?” “有,在市文史办公室上班。” 桑楚嗯了一声:“所以你才写了些旧时代的东西。我请教一下,你所谓的梅花党是否像过去的黑社会帮会。” “从何说起呢?假如真有什么梅花党,说实话,我绝不敢写那篇文章。现在的临江,是有一些类似黑社会的帮伙,但还成不了气候,更不能和旧社会的帮会比。当年的帮会可不是这个样子,黄金荣、杜月笙,那是什么人物?能左右政局的。现在这些人,充其量是些打手罢了。共产党还能叫他们翻了天!” 桑楚叫这句话逗笑了。 “好了,今天咱们就聊到这儿。以后写东西,多想想自己的责任,不要贪图那几个稿费。现在你走吧,以后我们可能还会向你请教呢。” “不敢不敢,敝人随时恭候。” 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桑楚把方澍谈的情况简要地讲述给小古,最后说:“在不影响正事的前提下,我对方家这件事很感兴趣,就算搂草打兔子吧。你仍然在社会上摸鱼,下午咱们共同研究一下刑事档案,你把我的意思告诉振刚一下。这样行么?” “行。”小古赞成这个安排,然后骑上自行车走了。 桑楚又端详了一会铁栅栏上的蝙蝠,才跨进了那道铁门。 方宅很深幽,属于旧时代典型的资产阶级的公寓。地由青砖铺成,通向正前方那座二层小楼。石径两侧是如荫的藤蔓,开着黄白两色的小花,叫作金银花,可入药。向纵深望去,铁栅栏像树墙似地环抱着这个院落。只是除了正门两侧的涂了防锈漆,其余的没有照顾到,锈得可以。藤蔓后边各有一块不大的空地,有石桌和石凳,还生着一些杂树。一架紫红色的牵牛花缠绕在杂树上,形成了一个花团锦簇的小世界。小楼确实很旧了,样式却很不错。就如同北京的四合院一样,此种半欧式的建筑是临江的特色之一。墙皮斑驳不堪,换成别人,早就修葺一新了。临江是个寸土寸金之地,有这种宅院的人家绝不会很多。可惜这里的每个人都不是正经过日子的人。桑楚又想起黎薇的话:各怀鬼胎。 可惜了房子。 房子虽破旧,但绝对结实,从裸露的墙皮处,可以看见非常完整的澄浆青砖。防震七级是不成问题的。下边是花岗石的虎皮墙基。 楼梯是红木的。 桑楚走进了客厅。里边的三个人立刻站了起来。除了两个年轻人外,那个中年妇女无疑就是方澍的母亲了。他记得黎薇说过,方澍的母亲有五十八岁了。但此刻这妇人给他的印象顶多有四十八岁。 “我叫莫怀毓。”她轻轻地跟桑楚握了握手,又朝外边喊了一声,“金娣,看茶!” 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就来。” 莫怀毓做了个手势:“桑先生请坐。” 桑楚欠了欠身子,坐下了。他仔细打量着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年轻,实际上比自己还大两岁的妇人,觉得她很像某部国产片里的女主角,可惜一下子想不起来。 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是那种冷艳的女人。方才握手时,桑楚已经有所感觉,那手不但凉,似乎还比较有力。她的身材一点儿也没发胖,穿着一件短袖的墨绿女衫,下边是一条宽松的凉裤,脚踩白色牛皮凉鞋,手中握着一柄样式古老的鹅毛扇,扇柄上垂着个绿玉扇坠儿。她的头发绾成一束,盘在脑后,给人以干净利索又很符合年龄与身份的感觉。双眉淡淡地描过,非常自然。比街上那些追赶时髦的女孩子要高明的多。至于脸上的皱纹,经过分寸适度的修饰,竟也变得高雅起来。 总之,这是一个受过教育又一生不幸的女人,一个心高气傲同时又不相信任何人的女人。 在桑楚打量她的时候,她一言不发,表情自然。当桑楚把眼光移向正墙上那个镜框时,她说话了:“那是临江解放初期,工商界人士的合影。” “哦。”桑楚点点头,“请问方澍的爷爷是哪位?” “第三排左数第九个就是。” 桑楚走过去,认真地端详了一会儿,转过身道:“伯邨老先生当时很有名是吗?” “我想,这些事情方澍一定都对您说过了。”莫怀毓指指竹榻,“请坐,桑先生。我公公当时正可谓如日中天的时候,您看到了,他在那些人里属于相当年轻的一位。” “他本来应该对国家的金融事业多做些事情。可惜,”桑楚坐了下来,点燃一支烟,“可惜他激流勇退了。” “是的。”莫怀毓微然一笑,“看来方澍全都告诉您了,那咱们就开门见山好了。这件事我本来不准备对外人说,您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也用不着隐瞒什么了。说实话,我心里非常紧张。” 桑楚看不出她有什么紧张,她很冷静,非常冷静。 “对于方澍自作主张地把您请来,我不想更多地责备他。年轻人嘛,想问题总是比较简单。桑先生,您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个家族非常糟糕?” 桑楚笑道:“夫人为什么要这么说?” 莫怀毓也笑了笑:“我相信,关于我们这个家族的事,方澍都对您说了。您有足够的理由对我们表现出蔑视。说实话,有时我都对自己看不起。” “可我却不这么看。”桑楚道,“夫人,我不想更多地介入这个话题,咱们还是谈谈九月五日夜里发生的事情吧,也许我能帮些忙。” 桑楚知道,如果任由她把话说下去,一个上午也打不住,并且往往得不到自己想得的东西。这个女人很精明。 “那好,请跟我来。” 莫怀毓明白桑楚的意思,便站起身来,领着他出了房门,沿着窄窄的走廊,绕到了小楼的后边,原来那里还伸出去一截。显然不是原建筑的本体,是后来加盖的。 “什么时候盖出这么间房子?” 莫怀毓想了想:“十四年了,好像是七八年盖的。” “谁住在里边?” “方澍的爷爷。” “哦!”桑楚沉吟着点了点头。事情开始有趣了,不难理解,伯邨老人放着那么多上好的房间不住,偏偏自己弄出这么一间偏厦,绝不仅仅为了乘凉。 “能把房门打开么?” “当然。”莫怀毓掏出钥匙。 房门打开了,迎面扑出一股难闻的潮气,莫怀毓顺手拉亮电灯,又把后窗推开,桑楚这才喘过一口气。他此刻越发理解了方澍的话,这个家族的确很可恶。否则的话,绝不该把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逼”到这么一间潮湿而昏暗的房间里来住。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使用这个“逼”字。 房间显然已经收拾过了,那个被打烂的枕头放在沙发上,被子卷了起来,床头小几上放着一只保温瓶和一只白瓷茶杯,地上有一双拖鞋。靠里墙,有一只大柜子,很大,黑色的,使得室内的空气很沉闷。柜子旁边就是那扇后窗,窗旁边的粉墙上,果然印着个手掌印,六指。门后的地上,扔着一根四棱的桌子腿儿,也就是那件凶器。 桑楚拾起桌子腿,走到沙发前,在被打裂的枕头上比了比,毫无疑问,枕头上的口子正是这根东西所致。 桑楚把木棒立回门后,又走到粉墙前,仔细地端详那个手掌印。这个掌印在距地面一米五左右的高度,不太清晰。 “请问夫人,”桑楚回身道,“也许我问这句话有些冒昧,可是,我既然来帮忙,就不能不问,你能否告诉我,伯邨老先生是否有什么仇人?” 莫怀毓道:“干他这一行的,肯定会有仇人的,但那都是几十年以前的事了,他的后半生几乎不与任何人往来,自然谈不上仇人。” “准确地说,他有。” “是的,但我无法说明仇人是谁。”莫怀毓望着桑楚,“更不好解释的是,就算有什么仇人,为何几十年不动手,偏偏在这个时候动手?” 桑楚低声道:“夫人,我敢说,你提出了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 莫怀毓不明白他的意思,却又不好问。 桑楚又道:“夫人,伯邨老人最近和什么人来往过么?” “让我想想。”莫怀毓沉思了一会儿,道,“好像有,是的,有两个人来找过他,是什么人我不清楚,其中一个好像姓温。来干什么我不清楚。他们似乎不愿意让人知道谈话内容。” 桑楚道:“姓温。好,关于这个人的情况,夫人还知道些什么?” “就是这些。” “我听说临江市有个出名的九头鸟,是不是这个姓温的?” “我不敢说。不过,那个九头鸟是作股票生意的,与老人算是同行。” “这个人的外表你记得么?” “嗯,记得。他中等身材,略微有些发胖,头发很黑,有些卷,留着胡子,连鬓胡子。说话是苏北日音。” “好极了!”桑楚道,“这些情况很有用,那么,另一个人呢?” “另一个我没太注意,他是陪那姓温的来的,不太说话。” “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桑楚道,“听方澍说,这扇后窗好像是钉死的。现在我看见一些撬过的痕迹,是什么人撬的?” “插销处是凶手撬的。但那两颗钉子是我和小保姆撬开的,家里出了事,老人不住在这里了,我们打算给房间通通风。” “也就是说,凶手那次即便撬掉插销也进不来,是么?” “我想是的。”莫怀毓说完这话,略有些迟疑,她指着墙上的手掌印道,“这又作何解释呢?” 桑楚笑道:“这很好解释,凶手实际上是不可能从后窗进来的,所以不会在这里留下手掌印。另外,如果是越窗而入,不慎留下了掌印,指头应该是朝下的。可是夫人请看,这个掌印的指头朝上,因此可以断定,这个掌印是有人故意留在墙上的。” 望着莫怀毓那吃惊的样子,桑楚说道:“夫人,在我走进这道铁门的时候,我对贵府的事并没有看得很重,可是,现在我已经改变了自己的看法。” “很严重么?”莫怀毓真的紧张了。 “是的,很严重。”桑楚加重了语气,“或者说,相当严重。” 言毕,他走出了房间。 第5节 这个女人非同小可,老人暗示:“晚上再告诉你。” 莫怀毓无声地跟了出来。 桑楚绕到后窗外,低头在窗下搜寻了一会儿,直起腰时,他已经发现了一个烟头,一截踩断的鞋带,以及潮湿的地面上遗留下的许多杂乱的脚印。也就是说,这里的确来过人。 其中有一只脚印比较清晰。 “这是一种进口的旅游鞋留下的,鞋前掌严重磨损,尺寸是四十码。由此可以断定,此人身高在一米七二到一米七五之间,走过长路,而且习惯于身体前倾。” 他把目光停留在莫怀毓脸上:“夫人见过这样的人么?” 莫怀毓正要说话,一只猫从她的脚前窜了过去,这女人倏地转过头,朝墙角处叫了一声:“金娣!” 小保姆从墙角走了出来,脸上有些不自然。 莫怀毓指着金娣一通斥责,最后说:“方才让你送茶,你迟迟送不来,现在又跑到这儿来捣鬼,还不快滚!” 小保姆怏怏而去。 桑楚暗想:这个院子里的人,行为都很古怪。而且还有一只猫。 桑楚始终把猫视为不祥之物。此刻,那东西正蹲在不远的那棵樟树底下,闪动着一对绿色的眼睛望着他。距樟树一米左右的地方,就是铁栅栏,桑楚发现其中一根栅栏被拉得很弯,完全可以钻进一个人来。 桑楚收回了目光。 莫怀毓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才答道:“您说的那种样子的人,倒很像方澍的爸爸,他叫方仲达。是个画家。” “嗯,关于他的情况,方澍已经大体上告诉我了。听说你们的关系很紧张。” “谈不上紧张。”莫怀毓冷冷地说,“紧张的时期已经过去了,现在完全像是路人。方澍还向您说了些什么?” “也就是这些。”桑楚摸出烟叼在嘴上,“请问,方仲达吸烟么?” “不,他从不吸烟。” “可是这地上却有一个烟头。” 莫怀毓莫名其妙地摇摇头。 桑楚又指指那根拉弯的栅栏问道:“这是怎么弄的,夫人知道么?” “知道,那是去年一个骑摩托的年轻人撞弯的,因为后边那条路很黑,晚上很容易出事。” “哦,现在还那么黑么?” “是的,照旧。” 桑楚释然:“也就是说,晚上从这里进出不但很方便,而且不会被人发现。” 莫怀毓点了点头。 “好了,现在我想去见见那位险遭厄运的老人,不知行否。” “当然可以。”莫怀毓道,“不过,您可能会失望的,老人已经失语了。” “哦!”桑楚一怔,他记得方澍说,伯邨老人还能够说话。 往回走时,莫怀毓叮嘱道:“请您不要告诉他出过事,那样他可能受不了的。” “这一点夫人不必担心。”桑楚道,继而又问,“夫人对那个小保姆好像有什么看法?” “小金娣鬼得很,连我的猫都被她带坏了。” 桑楚只是笑笑。 方伯邨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中间隔着厨房和客厅。听说要去看爷爷,方澍和黎薇站了起来,莫怀毓解释说:“老人对我有成见,我就不去了。” 说罢,便独自上了楼。 两个年轻人把桑楚领进了伯邨老人的房间。门窗关得很严,房间里热得受不了,方澍说怕老人受凉,桑楚表示理解。 方伯邨躺在平板床上,身上盖了一条薄毯子,从毯子的外形不难看出,老人已经瘦得没什么肉了。和照片上那位风流倜傥的金融巨子相比,现在的方伯邨只是一具尚未断气的殭尸。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珠子木木地盯着天花板,彷佛在追忆早已是昨日黄花的过去。 两个年轻人的出现,多少使他动了动眼皮,看得出,老人对他们是很钟爱的。 房间的布置和那间偏厦大体相似,只是没有那黑色的柜子。 桑楚端详了老人一会儿,把方澍叫到旁边,小声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老人已经失语了?” “什么?失语?谁说他失语了?”方澍叫道。 “小声点儿,这是你母亲说的。” “她胡说!”方澍很冲动,“爷爷能说话!” 说着,他冲到床边,伏下身去,对着方伯邨的耳朵道:“爷爷,你听得到我说话么?” 老人一动不动,毫无表情。 方澍愣住了。看得出,他很惊诧。也就是说,在他的印象里,老人并没有失语。 “爷爷,你倒是说句话呀!” 方伯邨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 方澍傻了,呼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黎薇的手:“薇薇,太不可思议了,爷爷怎么突然说不出话了?” 黎薇也很茫然。 桑楚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看出来了,老人并没有失语。在侦破“神秘的绿卡”一案时,也曾碰到过类似的情景。处于一种特殊环境中的垂暮之人,存在着一种常人无法体验、更无法理解的奇特心理,他们可以突然地缄默,以此来躲避内心或外界的威胁,属于一种心理防卫。看来老人感受到了某种危险的存在。 他瞒过了莫怀毓、瞒过了方澍和黎薇,但他瞒不过桑楚。这一发现,使桑楚越发坚信,在这座蝙蝠公寓里,的确潜伏着某种非常隐蔽的危机。 “方澍,你过来。”他低声说道,“告诉他我的身份,告诉他九月五日夜间发生的事情,他完全听得到。” “这……”方澍不知所措,“他受得了么?” 桑楚道:“你们都太小看这个老人了,他实际上比你们想象得要坚强得多,能在旧社会立身的人,心理承受力是相当强的。说吧,没问题。” 方澍这才松了口气,并且有些兴奋,他伏在桑楚耳边小声道:“您是不是想说,他什么都知道?” “那不一定,他可能不知道什么。但我相信,他有某种感觉。这种感觉一定很准。” 方澍点点头,走回老人的床前,悄悄地对准老人的耳边嘀咕了一阵。果然,老人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随后,动了动嘴唇。 方澍急忙把耳朵凑上去。 他怔了一下。显然,老人对他说了一句什么。桑楚刚想问,他朝他作了个手势,随即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门后。 猛地拉开房门,门外站着个人。 小保姆金娣。 显然她一直在偷听,这突然的情况使她窘在那里,有些措手不及。 “你在偷听!”方澍的脸色变了。他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垂暮之人,耳朵会如此好用。 感觉,可能正是桑楚所说的那个感觉。 “没,没有,我在找猫。”金娣有些语无伦次,而后快步地离开了。 厨房的门砰地一声响。 房间里一片静默。 窗上闪动着细碎的光斑,已是正午时分。临江的酷热开始了。 莫怀毓从走廊那头走了过来,远远地站住了,朝黎薇勾了勾手。 黎薇走了出去。返回时,手里托着个白塑料药瓶盖,里面放着四片白色的药片。 她走到床前,伺候老人吃了药,又给他掖了掖毯子,回头对桑楚说:“老人只吃我和方澍送给他的药,其余的人无法让他服药。” “什么药?” “日本进口的,属于维生素一类的药。” “他主要是什么病?” 方澍道:“心脏不好,其他没什么病。加上年纪太大,体质不行了。” 桑楚道:“你告诉他,我想跟他谈谈。” 方澍伏在老人耳边说了几句,抬头对桑楚挤挤眼:“爷爷说,晚上再谈。” 桑楚笑了:“他很谨慎。” 说完这话,他站了起来:“不早了,我下午还有事情,晚上再来。” 两个年轻人留他吃午饭,他谢绝了。 送出门外,他小声问方澍:“晚上来方便么?” “放心吧,没问题。” 我算被你们粘上了。桑楚道:“听你母亲说,好像来过一个姓温的。” “温?温什么?” “温什么她也不知道,但是她说出了那个人的特征。”桑楚把莫怀毓的描述重复了一遍。 黎薇叫了起来:“九头鸟,如果真是连鬓胡子,那就是九头鸟!” 方澍也点头道:“对,电视里播过他的专访。他来找爷爷干什么?” 桑楚道:“假如真是九头鸟的话,我估计会和金融或股市有关系。好了,我晚上再来。” 告辞后,他依照地图上的方位,绕道万丰交易所逗留了一会儿,想发现个长连鬓胡子的人。后来有人告诉他:温老板今天没来。 温老板! 桑楚顺便了解到,三环的股票又跌了四个百分点儿。 回到二招,小古和黎振刚已经等在那里了。他在食堂随便吃了点儿,上楼,倒在沙发里就不想动了。 “振刚,我了解了一下股市,你那些股票又跌了。” “跌就跌吧,反正我也没有指着它发财。” “振刚,我在交易所了解到,军人不许买股票。不知包不包括警察?” “也包括。”黎振刚道,“所以我那点股票是以老婆的名义买的。” “你还挺鬼!”桑楚坐直了身子,“谈谈吧,刑事档案的检查结果怎么样?有否收获?” 黎振刚拉开皮夹,抽出几份材料,递给桑楚,道:“收获不大,据上半年资料统计,共有四起案子与本市犯罪团伙有关,已全部结案。其中三起牵扯到一个叫人猿的家伙,但拿不到此人的犯罪事实。” “有这个人的档案材料么?” “有,在这儿。” 桑楚接到手里,翻了翻:“太少了,只有两页。” “只掌握这些。”黎振刚摊摊手。 桑楚把材料看了一遍,扔在桌上,道:“不行啊,伙计!仅有的这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干货,你连拘留他的资格都没有。” 黎振刚道:“所以我们没有动他,但一直没有放松监视。你知道,老主任,现在我们警力严重不足,的确有点儿力不从心。您在合适的时候,还得替基层反映反映。” 桑楚半闭着眼睛,用手指轻轻地叩击着膝盖,没有什么表示。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正在动脑筋的习惯性动作。无疑,那个人猿触发了他的某些想法。 “你们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 桑楚终于睁开了眼睛。 “我想到了前年在东北破获的那个犯罪团伙。那一次,我们捕到了四十七名案犯。但是他们的头子,也就是那个有名的人魔却逍遥法外。在审理过程中,凡是伸向他的线索,全都奇怪地被掐断了,若不是最后在他的情妇枕头下边发现了一枚带血的戒指,我们说不定至今也拿他没办法。由人魔,我想到了现在这个人猿。你们不会说我老头子想入非非吧?” 小古和黎振刚对视了一眼,不知如何作答。 桑楚继续道:“我现在宁愿把事情想得严重点儿,因为我今天上午已经在这方面碰到过一个类似的情况。”他简略地把蝙蝠公寓的见闻叙述了一遍,而后提高了声音,“说实话,一开始我并不认为方家的事有多了不起,可事实却告诉我,那个宅院里的问题可能要比我设想的严重得多。由此我想,不管临江的地下犯罪团伙是否发展到了黑社会那样的程度,咱们也要拿出对付黑社会的姿态和他们较较劲儿。别小看了这些人。现在是九十年代,经济迅猛发展,社会结构异常复杂,已经具备了很多萌生大型犯罪集团的条件。不管是西西里的黑手党,还是美洲的黑社会组织,都是在社会经济高度发达的温床上产生的。临江,已经具备了这方面的条件,不可小视。” 说完这话,他的额头上已经冒汗了。 振刚把茶推到他面前:“老主任,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不过,就临江的现实而言,我们还没有发现具有大规模犯罪集团的迹象。仅仅,一个人猿,还不足以说明问题。” 桑楚吹开茶叶,喝了一口,道:“我指的是思考问题的出发点。说到人猿,当然不必把他拔得太高,多加些关注就行了。现在,咱们是否可似对目前的形势作个小结?以便制定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小古道:“从目前的情况看,首先可以排除所谓的梅花党这个组织。” “不,”桑楚语气坚定地说,“我和你的看法刚好相反,这个组织很可能是存在的,只是不叫梅花党而已。进一步说,他们现在说不定已经叫梅花党了。北京蓝鸟公司被杀的那个马骐就是一个证明。” “你认为那张梅花老K是有意义的?” “对,非常有意义。”桑楚果断地打了一个手势,“他们正在把一个公众编织出来的神话变成现实。此举可谓一箭双鵰,既可以在一开始就穿上一件虚幻而神秘的外衣,又可以利用这件外衣而使所有的行动变得扑朔迷离,真假难辨。” 小古道:“这个解释是不是主观色彩太浓了?” “乍看是这样。”桑楚笑道,“可是,一旦你把想象力真正发挥出来,就会发现,这个解释不但顺理成章,而且简直就是一种现实。咱们现在要做的,仅仅是通过多方面采证来证实它。” 小古一下子还想不到这个高度,便把话头拉回主题:“那么,大华公司呢?” 桑楚道:“我今天早上去大华,对那个叫吴钩的老板产生了兴趣。特别是当我说到蓝鸟公司的经理马骝被杀的时候,他的表情十分敏感。这证明,蹚这次水还是有收获的。” “那么,咱们下一步如何行动?”小古问。 桑楚胸有成竹地说:“继续了解大华公司的情况,必要时可以碰他一家伙,这件事由振刚去干。至于你,小古,你现在似乎应该帮我干点儿事。我现在已经对蝙蝠公寓的情况产生了兴趣,必要的时候可以立案。那位老爷子今天晚上约我去谈,也许会抓住某些关键性的线索。” 小古道:“对这个家族的事何必管得太多。” “非也。我现在差不多可以肯定,方家的事已经不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何以为证?” “第一,那个姓温的。不管方宅里的人如何心怀鬼胎,而真正出事却是在最近,这难道与那个姓温的无关么?第二,那位莫夫人说过这么一句话:方伯邨即便有仇人,为什么几十年不动却在最近动手了?诸位,请注意‘最近’二字,并且请你们想想,最近社会上有什么非常的动静?” “股市!”黎振刚叫起来。 “对。”桑楚道,“股市、姓温的、金融家方伯邨,这不是一条很符合逻辑的线索吗。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现在股市正在大跌。” 小古哦了一声,似乎看出了意思,眼中跃出一簇兴奋的光亮:“您吩咐吧,我应该做些什么?” “你调查一下那个姓温的,我估计他就是临江炒股大腕九头鸟,另外,了解一下那个三环。振刚,这个三环是不是一个大企业?” “是个企业,但不算很大。他们是临江较早出现的一个股份制企业,很有潜力。所以,从发行股票以后,环股一直看涨。不知为什么,最近一周狂泻不止。” “有人操纵。”桑楚道。 “对,十有八九就是那个九头鸟。” 黎振刚强调,临江股市尚处幼稚阶段,一有风吹草动,股民便有反映,九头鸟具备这方面的条件。 商议至此,该布置的都布置了。三个人休息了一会儿,便到了开晚饭的时间。晚饭后,小古随振刚去了解人猿的情况,桑楚又骑上那辆半旧的自行车奔蝙蝠公寓方宅面来。 “桑伯伯,我在这儿。”阴影处闪出了黎薇的身影。 桑楚跳下车,黎薇已奔到近前。 “桑伯伯,方澍叫我在这儿等您。快进来,我有话对您说。” 桑楚把车推到一个不易被发现的角落,锁好,随着黎薇进了铁门。黎薇把门关好,一把将桑楚拉进树影里,急切地说:“桑伯伯,情况有些不妙!” 桑楚的心陡地提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可能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我们觉得很奇怪,也很紧张。” “到底怎么了?”桑楚催促道。 “吃晚饭的时候,那个姓温的又来了。现在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他就是九头鸟。” “他来了也用不着紧张呀!”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黎薇朝桑楚凑近一步,“他走以后,老爷爷就开始昏睡。只是在临睡前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了什么?” “他说了三个字:‘我有罪’。” 桑楚的眼前彷佛闪过一道电光,虽然极其短暂,还是被他抓住了:毫无疑问,戏就在九头鸟身上。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对,随后他就昏睡过去,至今没有苏醒。” “走,领我去看看。” 二人快步穿过甬道,走进了方伯邨的卧房。一进门,便看见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从床前直起腰来。 黎薇尴尬地停住了步子:“是您?” 方澍不在屋里。 “这位是……”那男人上下打量着桑楚。 黎薇简单地介绍了桑楚的身份,对方伸过一只手:“方仲达。” 握手的时候,桑楚感到那只手十分绵软,手心中有汗。他暗想:这位画家最近一定很虚弱。方仲达很清瘦,穿了一件灰色的短袖衫,西服短裤,凡是露在外边的部分,无一不证明桑楚的判断,瘦而无力。他的头发呈灰白色,与年龄相仿,两只忧郁的小眼睛深嵌在眼窝里,不敢正面看人。 “方澍泥?”桑楚问。 “噢,他去接个电话,同学来的。”方仲达不自然地躬了躬身子。 “老人怎么样?”桑楚走到床边,捏住了老先生的脉搏。 方仲达道:“他好像睡得很好。” 不错,老先生的呼吸比较均匀,只是脉相有点儿细。桑楚望着那张颧骨高耸的老脸,愈发感到神秘。 我有罪。指的什么? 这时,方澍回来了。方仲达知趣地退出门外,朝桑楚点了点头,便沿着走廊去了。 第6节 “我有罪。”这是老人最后的话。他死在桑楚眼皮底下。他杀? “这是爷爷临睡前对我说的。” 坐定之后,方澍这样说。 桑楚把台灯捻暗些,沉吟了片刻,问道:“你不会听错么?” 方澍肯定地摇摇头:“不会,他这三个字说得格外清楚。我本想追问一句,可他竟睡着了。” “他当时的表情怎么样?” “没表情,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方澍迟疑了一下,“对,他多少有些激动,好像在向谁忏悔。” “这就对了。”桑楚道,“否则不符合这句话的内容。方澍,你母亲呢?” “看戏去了,黄梅戏,我母亲是安徽人。票是我叫朋友送来的,我是想把她支走。” “什么时候走的?” “吃过晚饭就走了。” “当时九头鸟来了没有?” “刚刚来。” “也就是说,他呆得并不太久。”桑楚看了看表,“现在是七点四十分,你们是几点钟吃晚饭的?” “六点。” “几点钟吃完?” “顶多半个小时。对,六点半。当时评书刚好开始。” 桑楚算了一下:“九头鸟六点半左右来的,大约呆了多长时间?” “最多四十分钟。”黎薇说。“我送他出去的时候是七点十分。回来给爷爷擦了脸,又说了会儿别的。这时,老人已经似睡非睡了,我们突然听见他嘀咕了一句什么,方澍忙凑上去,听清他说了三个字:‘我有罪’。” 桑楚嗯了一声,对方澍说:“看来,他不是对你说的。你领会错了。当时他已经进入了一种朦胧状态,很可能是呓语。” “呓语?” “对,呓语。”桑楚用指尖点着太阳穴,“我在想,这个老人平时是很清楚的,为什么会说出这种呓语呢?答案只有一个,他一直觉得自己有罪,清醒的时候不肯说出,却在朦胧状态下泄露了天机。” 两个年轻人听得傻了眼。有罪。老人在向什么人忏悔?难道是九头鸟? 桑楚刚好也在想这个问题:“他和九头鸟交谈的时候,你们谁在场?” “都不在场。”方澍答道,“凡是爷爷和这个人谈话的时候,我们都必须离开。” “这两个人是不是谈得很投机?” “是的,在和九头鸟交谈的时候,爷爷好像是变了一个人。”黎薇证实道,“这个人几次来,我都在,尽管我不能在场,但有这种感觉。老人好像突然年轻了几十岁。” “这就叫共鸣。”桑楚道,“老先生无疑是这方面的老手。” “叫您说对了!”方澍站了起来,“您等等,我去拿点东西给您看看。” 说着,方澍开门出去,噔噔噔地上了楼。不一会儿,捧着三、四本书回来了。 “您看,这是市文史办编的小册子,上边好几处都提到了爷爷,他当年可是股票方面的行家,风云人物。对,那些折了角的地方都有记载。” 桑楚把书理整齐:“我带回去看看行么?” “没问题。”方澍道。 桑楚又问:“关于他和姓温的,你们还知道些什么?” 黎薇想起一个细节:“对了,桑伯伯,就在他们交谈的时候,我曾经扒着门缝朝里看过。我看见九头鸟正在给爷爷擦嘴。” “擦嘴?难道他吃东西了?” “喝了些粥,吃了些清蒸鲶鱼。他只爱吃这两样东西。”黎薇有些紧张,“怎么,有什么问题么?桑伯伯。” 桑楚呼地站了起来,脸色骤变,半天才透出一口气:“但愿没有问题。” 他走到床前认真地端详着方伯邨的面容,许久没有说话。两个年轻人觉得快要窒息了。 桑楚终于回过了头:“好像没有什么问题。不过为了慎重起见,方澍,你还是给保健医院打个电话,他们有上门服务的业务。” 方澍快步走了出去。 桑楚重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双手托着额头,低声问道:“薇薇,晚饭是谁喂他吃的?” 黎薇道:“开始是我,后来九头鸟来了,我就退了出来。他走掉以后,我去收拾碗筷,发现碗里的东西已经吃完了。联系到他给老人擦嘴的动作,可以肯定地说,剩下的半碗是九头鸟喂他吃的。” “他不是只吃你们喂的东西么?” “九头鸟不在此列,他和老人的关系极为密切,感情上也似乎很投缘。” “当时,桑楚的母亲是不是已经走了?” “是的。” “那位画家呢?” “他是下午回来的,晚饭没有下来吃,如果不是方才看见他,我一直以为他还在楼上呢。” 这时,方澍打完电话回来了。 “他们答应来看看。问我有什么症状,我说没有,他们说没有还来什么。我左求右求,他们才答应来一趟。” “但愿不要出什么事。”桑楚低低地说了一句,便走出了房间。他的烟瘾上来了,迫不及待地点上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缕溶进浓浓的夜色里,不见了。 我有罪。 他在心里反复地念叨着这三个字。无疑,这三个字至少在“最近”这些日子,始终占据着老人的心。现在还无法确定这句话的所指,它很可能是有负于什么人,也可能是针对某一件事,它既可能指的是当今,也可能指的是过去了的一段历史。所有这一切,现在一概无法确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鉴于老人和九头鸟的特殊关系,这句话肯定和姓温的有关。 “方澍!”他叫了一声。 方澍应声而出。 “告诉我,老人平时都是什么时候入睡?” 方澍道:“不一定,他的睡眠很没有规律。” “像今天这么早入睡过去有过么?” “偶尔有过。但多数时间,这是他一天中比较清醒的时刻。” “多少有些反常,是么?” “是的,我也有些奇怪。但是……” 此话尚未说完,黎薇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快来呀,看他这是怎么啦!” 桑楚顿觉头皮一紧,狠狠地将烟蒂摔在地上,快步地跟着方澍冲进了房间。 老人痛苦的模样使他惊呆了,虽然动作的幅度不大,但对于一个风烛之人来说,也算到了极限。他大张着嘴,艰难地回着气,喉咙里发出令人难受的声音,露在毯子外边那只枯手,死死地抓住床单,毯子下边的腿也在颤动。 方澍把枕头旁边的氧器袋对准他的鼻孔,才稍微使他安静了一些。 桑楚捏住他的脉搏,吃惊地发现,脉很乱、很细,几乎没有了。 “薇薇,快到门外看看,医院的人来了没有?” 黎薇应声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方仲达和那个一直在看电视的小保姆金娣也赶来了。 可是晚了,就在保健医院的人奔进房间的同时,方伯邨停止了呼吸。 “电话是你打的么?”那个年轻的女医生从床前直起腰来,把目光投在方澍的脸上。 方澍悲伤地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说他没有症状?像这种心脏病急性发作的病人,绝对不会没有症状的。” “可他,确实没有症状,这里有三个人可以证明。” 医生不再解释,互相交换了一下意见,便开出了死亡证明书:猝死,心律紊乱,心功能衰竭。 “病人的心脏已经很脆弱了,年纪又这么大,你们家属应该密切关注。不过,也用不着太自责,死亡对他来说随时都可能发生。” 桑楚开口了:“请教一个问题,安眠药是否会导致这样的结果?” “量不大,不会有问题。” “谢谢。”桑楚不再问了。 房间里很静。医生走了。几个人默默地端详着床上的死者,然后无声地将其放正,用毯子盖住了全身。 桑楚发现,那位画家并没有太多的悲痛,相反给人一种解脱感。 他顺手把床头上那块白色的方块小毛巾揣进了口袋里。而后向金娣提出了一个问题:“他晚上吃饭用的餐具还在么?” “洗掉了。”金娣眨眨眼说,“要不要拿来。” “洗掉了还说什么?”桑楚挥了挥手。 这时,方澍开口问道:“您难道怀疑食物……” 桑楚道:“别多心,干我们这一行的,都有同样的职业习惯。顺便问一句,画家先生,你是怎么想的?” 方仲达叹了口气,道:“我同意医生的结论,心脏病猝死。这一天是早晚的事。临江市每天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走上这条路,请问桑先生是不是对每个人都这么关心。” 最后这句话已经有点儿变味儿了。 这样的态度桑楚见多了,并不在意。他又转向那两个年轻人:“你们俩说说看?” 方澍咬着嘴唇,不知如何作答。而黎薇则干脆地摇了摇头。 “那么您呢?夫人。”桑楚忽然提高了声音。 人们这才发现,莫怀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立在了门口。 她显然早已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表情依然是冷淡的。听了桑楚这句话,嘴角颤动了一下,随后走到床前,掀开毯子看了看死者的脸,又重新盖好,回身道:“我希望他这是正常死亡。” “希望!”桑楚很欣赏这句话,“也就是说,夫人并不完全相信他是正常死亡。” 莫怀毓离开床头,冷笑道:“桑先生很会挑毛病。是不是这具尸体还要摆在这里,不能拉去火化?” “你很会强词夺理,夫人。”桑楚提高了声音,“尸体你随时可以拉去火化。不过,我认为此事已经可以立案了,有关手续公安局很快就可以办妥。必要的查证工作必须要进行。诸位都知道,贵府在最近一段时间出了不少怪事,而且每件怪事都和死者有关。所以,我不认为方伯邨先生的死亡是正常的!” 每一个人都被他这句十分肯定的话吓了一跳,房间里的空气又凝固了。 桑楚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掠过,尤其是方仲达和莫怀毓。他明显地感到,这对夫妇虽然长期不和,却在老人死亡的问题上,表现得极其相似。 “我想提醒二位一句,老人今天说了一句很耐人寻味的话:‘我有罪’,不知你们做何感想。” 奇怪的是,这对夫妇并没有因此而吃惊。 “他果然这么说了?”莫怀毓问。 “他的确是这么说的。”桑楚道,“我还应该告诉你,夫人,他并没有失语。” 莫怀毓突然冷笑起来:“真没想到,真没想到,这么一个土埋半截的老东西,居然还这么精明。看见了么,姓方的,这就是你的父亲!” 从她那愤怒已极的脸上,桑楚彷佛看到了这个女人憋闷了几十年的仇恨,其中既有对死者的,也有对丈夫的。 “他说他有罪,”莫怀毓咆哮着,“说得太对了,他就是有罪!他早就该死了!” “住口!”方仲达终于暴发了,“你这个刁妇!” 骂完这句话,他一跺脚,愤愤地离开了房间。白光一闪,那只猫追了出去。 房间里死一般地沉寂。 方澍抬起头来,目光和桑楚的交织在一起,彷佛在说:看见了吧,这就是我的家庭。 随后默默地踱了出去,黎薇跟在他的后边。 小保姆金娣看来早就习惯了这种家庭空气,开始默默地收拾房间里的东西。收拾到床头柜时,桑楚挡住了她:“别动那只瓷杯,我还有用处。” 然后他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点燃吸了一口。透过薄薄的烟雾,他注视着莫怀毓那张苍白的脸。人,死在自己面前,刚刚摸到的线索被无精地斩断了。方老先生的忏悔反复在他耳边鸣响着,叫人急不可耐,又无计可施。他原打算今天晚上捞一些有用的东西,结果顷刻灰飞烟灭。老人把秘密带走了。而活着的人,比如莫怀毓,比如方仲达,比如九头鸟,他们是绝不会轻易吐口的。就算他们对事情一清二楚,可对他桑楚来说,除了困难,还会有什么?指望他们主动说出,简直是不可能。因为他们之间还有利害。 利害,这是人际关系的核心。 在他办过的几百桩案子中,没有一件不是出于利害。 尤其是在经济高速发展的商品社会里。 他拿起了那只白瓷杯,看见里边仅仅剩下一点残水,放在前边台灯下看看,无色,又闻了闻,无味。他用手帕将其包好,单指挑着离开了房间。 经过莫怀毓身边时,他停了一下,低声道:“夫人,我希望得到您的配合。” 院子里,一天的暑热业已过去,好像有些雨意。这多少使桑楚的情绪好了一些,懊热难耐的九月,很需要一场透雨。说话秋天就会来了。天上,星稀无月,浮着些鱼鳞状的云片。 他看见两个年轻人正立在雨道的一侧。他们就那么站着,都不曾说话。见他走了过来,身体稍微分开了一些。 “柔伯伯,老人真的是非正常死亡么?”黎薇小声问道。 桑楚拍拍她脑袋,叹了口气道:“我不想改变我的猜测,但也不想给你们造成不必要的心理压力。所有这一切,都等桑伯伯忙过这一阵再说,行么?现在唯一可以告诉你们的是,对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正常死亡与非正常死亡,很可能只有毫厘之差。” “哦,”黎薇沉吟道,“这对您来说可实在是太难了。” 桑楚笑了:“谢谢你对我的理解。桑伯伯至今没有碰到过容易的案子。这可能就是老百姓常说的,命不好。” 说完这话,他朝两个年轻人眨了眨眼睛,便快步地朝着门外走去。 经过铁栅栏时,他突然感到那排倒悬的蝙蝠是那样地触目惊心。 第三章 第1节 风云突变,杀人灭口,奇怪的药片和打黑枪。 最大的可能性当然是股票。桑楚走回房间时想。他坐回沙发里,望着九头鸟方才站过的地方出神。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应该给有关部门打个电话,请他们关注股市上的动静。最后还是决定算了。自己的职责是打击犯罪,不必插手太多。 三天?看来这只猫要向老鼠下手了。 九头鸟给他的印象十分不好表述。他喜欢这个人的性格,但讨厌他的傲慢与自信。当然,这只是初步印象。他的一来一去连十分钟都不到,对一个人的把握,这点时间显然不够。 现在,他最担心的还是九头鸟会不会发生意外。振刚说的固然有理,但什么事都有意想不到的时候。 他给刑警队打了个电话,叫他们转告黎振刚,一回来就到二招来一趟。 做完这些,他下楼匆匆地吃了午饭,就赶奔方宅而来。他要向方澍了解一下昨天屠世玺还说了些什么。年轻人没经验,很容易漏掉重要的线索。 莫怀毓不在家,方澍也正好要去上班。 见了桑楚,小伙子当下就给单位打了个电话,要求请半天假。 “您不来我今天晚上也要去呢。我越想越觉得这事情太怪。您想,姓屠的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儿别有用心?” “我就是来谈这件事的。你能不能把他昨天跟你谈话的情况再跟我讲一遍,越细越好,争取不要漏掉什么情况。” 方澍点头道:“行。” 他讲得很细,看得出已在心里头琢磨过许多遍了,凡是觉得重要的地方,都没有漏掉。可是,没有什么新情况。 屠世玺到底还是个老实人。 桑楚听完方澍的叙述,问道:“你怀疑这人别有用心,根据是什么?” 方澍一砸茶几,道:“根据就是他在千方百计地为姓温的开脱。” “他为什么不能为姓温的开脱?”桑楚反问道,“也许九头鸟是天字第一号大好人也说不定,你爷爷不是把你托付给这个人了么?” “他!”方澍怒目圆睁,“我就是饿死也不会求这个人。爷爷一定是老糊涂了,或是欠了姓温的什么还不清的帐。” “你觉得老人的死是否和这个人有关?” “肯定有关。”方澍毫不犹豫地说,“对了,爷爷的死因查到了么?” “方澍,这个问题我本来不该告诉你,看在你已经是个大人了,不妨说出来。是的,你爷爷的死因查到了,他误服了大量的洋地黄。” “洋地黄!”方澍蹭地一下站起来,“魔鬼,这个魔鬼,果然是他干的。” 桑楚急问:“别激动,坐下,你说的是谁?” “还有谁,当然是姓温的。” “他和洋地黄有什么关系?” 方澍这才坐下,道:“太有关系了!你不说我还给忘了,记得他第二次来看爷爷的时候,我去给老人服药,他问我是什么药,我告诉他是洋地黄。他听后说:‘这药可要少吃,服多了会出事。’你看,他很内行。毫无疑问,他一定在粥里放了这种药。” 这个情况对桑楚来说当然是有用的,他想了想,问道:“平时都是你和薇薇给老人服药,对么?” “对。” “药放在哪里?” “客厅的抽屉里。” “把药拿来。” “好。”方谢起身到抽屉里找了找,拿出一个淡绿色的塑料药瓶。 桑楚接到手里,旋开瓶盖,看到药还很满,便问:“这是一瓶新药。” “对。我想想,对了,这是九月五号母亲把爷爷从医院接出来那天带回来的,上一瓶刚好服完。” “九月五号。”桑楚算了算,“你爷爷是八号晚上死的,那么,五、六、七、八,你爷爷最多服了四天的药,每天服多少?” “早晚各一片。”方澍计算着,“五号早上没服,八号晚上也没服,也就是说,实际上只吃了六片。” 桑楚看了看药瓶:“这是一百片的,假如九头鸟动过这药瓶,这瓶里的药应该少于九十四片,对么?” “一百减六,九十四。对,他如果多给老人服过药,瓶里的药应该少于九十四片。” “那好,让我们来数一数。” 桑楚拿过一张报纸,铺在茶几上,然后小心地将药片倒出来,这是一种白色带糖衣的小药片,扁圆形。 两个人一五一十地数着,结果却非常意想不到,有九十五片。又数了两遍,没错,九十五。 “告诉我,这种药很好开么?”桑楚小心地把药片装回瓶子里,“也许有人换过药片,所以多了。” “不。”方澍停住手,“这种药需要红处方,要副主任以上的医生才能开得出。桑伯伯,我看这鬼就出在多出来这一片上。” “哦,”桑楚很感兴趣,“你的意思是……” “桑伯伯,我敢肯定,这瓶里的药片显然有几片是假的。你看,这种颜色大小的药片,实际上并不难找。无疑是姓温的偷换药片的时候,由于慌乱而多放了一颗。” “对,一个人在干这种事的时候很容易出错。客厅里那天没有人么?” “人倒是有,但是难免不出现空当。” “可能,完全可能。”桑楚同意这个说法。他又问,“也就是说,你确信是姓温的干的?” “准是他!” 桑楚没有再问。的确,九头鸟的疑点又多了一个。他曾经想到过莫怀毓,只是不好对方澍明说。但现在,这个怀疑发生了动摇。试想莫怀毓要是存心想害死公公,会有充分的准备时间,绝不会在数字上出现错误。不排除药片在生产过程中会多出一片,关键在于技术鉴定。 “这瓶药我要拿去鉴定。” “那当然,问题肯定出在这上边。” “不过,我把药拿走,你的家人发现了,会不会不高兴?”他仍然不能完全排除莫怀毓,只是不想点破。 没想到方澍却说:“那不是正好么?谁反常就说明他作贼心虚。” 原来,他并非没想到内部。 为了稳定他的情绪,桑楚换了一个话题:“方澍,你爷爷死后,你的家庭成员都有些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能否说一说?” 方澍想想道:“没有,还是老样子,只是我母亲不时地出去一下,不知道干什么?” “你父亲呢?” “还是整天关在屋子里画画。今天早上他出门了,他没说去哪里,我也懒得问。” 桑楚看看表,站起身来:“你还是去上班吧,我先走了,有什么事咱们再联系。” 方澍把桑楚送出门外。 回到招待所的时候,黎振刚已经等在那里了,正在焦虑地走来走去了,一见桑楚,大呼不好:“麻烦了,老主任,兔唇被杀!” “好、好,”桑楚气急败坏,猛然又大叫一声,“好--”然后重重地跌坐在沙发里,“我早就料到了,结果一定晕这样,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老要慢半拍?为什么?” 黎振刚知道,现在做什么解释也没用。他叹息着坐在桑楚对面,默默地摆弄着摩托车的钥匙。 桑楚的情绪半天才平复下来,坐直了身子:“是不是又有一张梅花老K?” “是的。”黎振刚把一张潮呼呼的扑克扔在桌上,“他是被勒死以后沉在郊外水库里的,发现的时候已经泡胀了。没发现任何凶手留下的痕迹。” “有没有目击者?” “没有,凶手作案一定是在晚上,而那个水库最近的居民点也在一公里以外。” “附近有公路么?” “有。因为昨夜下了雨,路面比较潮湿,留有各种车轮印迹,无法判断死者是用什么车运来的。但第一现场一定是另一个地方。” 桑楚沉思良久,道:“这样好了,此案暂时搁置,集中精力搜寻这个梅花党。” “是不是传训吴钩?” “先不动他,再看看。对了,你追踪的情况怎么样?” “没有新发现,两辆车在第二个路口就分道了。我跟踪了那辆桑塔纳,发现那女人在惠通路居民小区下了车。向附近的居民打听,得知这女人叫许丝丝,是这里的长期住户,过去是市仪表公司的验检员,两年前继承了马来西亚叔父的一笔遗产,后辞职。现在干什么无人知道。” “九头鸟是否经常到她那里去?” “这个我问了,据知情者说,过去她是乘坐一辆黑色轿车回家的,可最近一个月左右,换成了这辆紫红的桑塔纳,和她同来的是个大胡子,无疑就是姓温的了。但他从来没有上过楼。” “黑色的轿车?”桑楚喃喃道,忽然心里一激凌,“会不会是吴钩那辆车?” 振刚咦了一声,脑子里一闪:“莫非……” “这是个新情况,老弟。”桑楚的脸上呈现出悦色,“而且是一个很重要的新情况。” 黎振刚想:这个老头子真敏感!思维的速度快得出奇。 “老主任,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它能说明什么问题?” “有两种可能。”桑楚伸出两根手指,“一、她是吴钩派去的坐探,暗中刺探九头鸟的诡计;二、她是墙头草,哪边得势往哪边倒,现在九头鸟的势力显然比吴钩强大。” “说不定还可能由第一种演化到第二种,开始是坐探,后发现吴钩不行了,干脆倒向姓温的。” “是的,这种可能是存在的。”桑楚道。 “那,咱们现在是不是应该有些动作?” 桑楚沉思片刻,道:“可以,时机就要成熟了,不妨接触一下。” “谁去?” “我。”桑楚又接上一支烟,“权且作为投石问路,如果咱们判断无误,温、吴都会有动作。对了,今天中午九头鸟来了。” “来干什么?” “来见我,目的是想洗清自己。”他把九头鸟的来访和见到方澍后所了解到的关于药品的情况讲给了黎振刚,最后说,“九头鸟让我给他三天,我估计问题还是和股票有关。” “三天。”振刚嘀咕了一声,“是不是说,这三天之内股市上要出事?” “大有可能。”桑楚点头道,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振刚,你估计会出什么事?” “无非是涨和跌,最大的可能是跌。这么一来,吴钩可惨啦。” “嗯,所以我担心九头鸟还是有危险。” 桑楚递给他那个小药瓶,道:“请技术人员鉴定一下,看看这里边到底有什么名堂。至于九头鸟,应该采取相应的措施,以免生出意外。现在,吴钩恨他,方澍也恨他,出事的可能性很大。而且,他所谓的‘三天’一定和当前的股市风波有关,真有个三长两短,股价还会狂泻,一百二十万股民可就惨啦!” “是,我派人对他进行保护性监视。” “不,你自己去!而且要绝对隐蔽,不要让他有所察觉。” “好,我去。” 桑楚又道:“我想见见那个许丝丝,怎么才能见到她?” “不大容易。总的来说,她不会总是呆在家里,和九头鸟在一起的可能性很大。算了,这个事一并交给我办。只是……该不该动她?” “观察她的一切行动,但不要惊动她。兔唇之死就是因为过早地被他们察觉了,不能再第二次重复错误。” 商量已毕,桑楚还是决定亲自到公安局技术科去鉴定药物。他乘坐黎振刚的摩托在公安局下了车,对方再次赶奔股市。 药物鉴定很麻烦,需要一片一片地排除,一直干到天黑,才处理了六十几片。桑楚和技术人员商量,是不是吃过晚饭再干,对方同意了。二人关掉灯刚刚出门,黎振刚的电话来了: “老主任,又出事了,请你马上到临西分局来一趟。越快越好。” 来不及细说,桑楚迅速动身。 二十分钟后,他出现在分局雪亮刺眼的审讯室里。九头鸟左肩上缠着绷带,面色惨白地坐在角落里抽烟,许丝丝站在他旁边,一脸焦急和惊恐的模样。进门之前,桑楚已在院子里看到那辆紫红色的桑塔纳,它的后排座右侧的玻璃被打碎了。桌上的瓷盘里,放着一枚小口径步枪的子弹头。 “伤的厉害么?”桑楚走到九头鸟身边。 尽管此兄受了伤,但仍然不减今天中午那种傲慢和倨傲。 “没事儿,擦破了一点皮,要不是这位先生大惊小怪,我绝不会到这儿来。” 他指的是黎振刚。 桑楚转向黎振刚,问道:“在哪儿出的事?” “在他的寓所门前。” 九头鸟咆哮起来:“你他妈本来就用不着跟着我。没有你,这件事本来他妈不会怎么样,结果现在弄了个满城风雨,你得替临江市的股民负责。” “少废话!”黎振刚火了,“要不是你这么黑,何至于挨黑枪?你今天又抛了多少?” “这不关你的事!”九头鸟吼道,“我黑,还他妈有比我更黑的,你知道这次风潮我损失了多少么?七十四万!我黑?!” “我不懂股票交易,”桑楚道,“可是我知道,这次股价暴跌是你挑起来的,这么说大概不冤枉你吧?” “当然冤枉我了,环股暴跌的直接原因是那场火灾,并不是我!”九头鸟大叫,“我希望马上离开这该死的地方!” “行,你马上就可以走。不过,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所说的比你更黑的那个人,是不是有所指?” “无可奉告!”九头鸟站起身来,气冲冲地走向房门。 那位许丝丝抓起他的白手套跟了出去。 桑楚一直在观察这个女人,但看不出她的心思。这个女人留给他的印象总是那么不可琢磨。 “出事现场有人么?”桑楚问。 “放心吧,”黎振刚道,“在小口径步枪的有效射程之内,我全都安排了人。另外调集了所有持这种步枪的人员的名册和枪支号码。” 桑楚点点头:“好,马上带我去出事现场。” 出事现场位于临西区东南角,面临临江,日夜有小型轮船和趸船从此经过。现在政府的建设重点在江对面,这个角落看上去比较老旧,灰色的老房和错落的楼群挤在一处,显得比较拥塞和杂乱。 桑楚做梦也没想到150,腰缠万贯的九头鸟,竟然住在如此破旧的地方。 他们刚到不一会,姓温的也回来了。显然方才是去送许丝丝回家。见到桑楚等人,他没表示吃惊,但态度很冷淡。 “桑先生,家里很挤,不能请您进来喝茶了,再说,您还有公务。” “多谢,等我抓到行凶者,可能还要打扰你一下。现在你能回答找一个问题么?” “请问。” “你估计打枪的是什么人?” “一般来说,这是小股民干的。妈的,这些人太短视了。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我这么做是对他们有好处的。” “你不认为这是大股民干的么?”桑楚在暗指吴钩。 不料九头鸟却笑了:“肯定不会,真正的大股民,现在会像保护眼珠子似地保护我,绝不会向我打黑枪。” 说完,他便跨进了院门。 桑楚叫黎振刚带他看看现场。黎振刚指着那辆桑塔纳说:“车子就停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九头鸟好像是赶回家来办什么事,所以许丝丝也在车上。当他走出车门的时候,我听见哟的一声,同时听见车窗玻璃的碎裂声。赶上来时他已负了伤。” 说到这里,他朝不远处那幢灰色的小楼一指,继续道:“从九头鸟站的位置和中弹的角度看,子弹很可能是从那座小楼打来的。所以,我已派人把住了那幢楼的每一个出口,监视每一个进出的人员。” “突击搜查!”桑楚道,“你看,那楼只有六层,面向这边的窗口有两个,其中一、二两层由于有遮挡物,基本上可以排除,突击搜查上边的几户。” 黎振刚点收头,带着人去了。 桑楚围着那辆轿车转了几圈,着重看了看被子弹打中的地方。玻璃碎得很没有规律,可见子弹击中它的时候已没有了力量。不过,要是打在头上,结果还是非常不妙的。 他面对那扇大门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第2节 金老大枪击九头鸟,而方伯邨却是莫怀毓害死的。 九头鸟的住房还算宽绰,并且进行了些简单的装饰,整个感觉比较大方,但陈设绝不铺张,一应家具还是十多年前的样式,电器也都是平平常常的大路货。 温妻是那种贤淑型的人,话不多,很勤快,桑楚还没坐稳,茶已经送上来了。有个上高中的男孩,躲在自己的房间作功课。 九头鸟表现得友好了些,把桑楚让进那间堆满了各种书报,杂乱无章的房间。这里有一张木床,床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架计算机,和一些印制粗糙的《股市预测》一类的印刷品。 “还有什么话要说,桑先生?”他大咧咧地靠在床角,点上一支烟。肩上的绷带已经取掉了,穿着一件红色的背心。“您可是亲口答应过我,给我三天时间。” “我是答应过你,所以,这三天你随便干什么,我也不干涉。” “那你还来干嘛?” “聊聊,随便聊聊。”桑楚道,“比如说,你对现在的处境有什么准备没有?” “这话看怎么说了。”九头鸟道,“危险当然是存在的,但我不怕。出门,我有保镖,钱又没有放在家里,我怕什么?” “嗯,你是个很精细的人。”桑楚微笑道,“可以说,点水不漏。” 对方晃悠着脑袋:“我不傻,听得出来你这不是夸我。还是少兜圈子吧,你到底是不是怀疑我杀了方伯邨?” “你说呢?”桑楚反问道。 九头鸟嘿嘿笑起来:“这么说好了,你如果已经拿到了我的罪证,现在就不会在这里说话了。我相信,你永远拿不到我的证据。” “你好像很自信?” “那还用说,因为方伯邨根本就不是我杀的。”九头鸟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了,“至于说那张《民生报》上说的故事,我也许有时间专门向你解释,但不是现在。” “你拿走了方伯邨的某件东西。”桑楚点出了要害。 不成想,九头鸟不为所动,道:“这一定是那个姓莫的女人告诉你的。遗憾得很,根本没有那回事。” “别骗我,温先生。我不是三岁的小孩。你不愿意承认没关系,我也并不是现在就想知道。但是我敢肯定,那个东西是存在的。” 两个人的口气都很硬,空气开始紧张起来。桑楚喝了口茶,换了个话题。 “温先生,这个计算机是你用的么?” “是不是看不起我?”九头鸟口气很不友善,“别说计算机,就是给我一架飞机,我也敢开。” “别误会,我没有什么恶意。”桑楚解释道,“这计算机对你很重要么?” 对方没有回答,伸手在键盘上敲出几组数字,道:“看见没有,这是两个月前,也就是七月十三号的股市行情。我之所以发财,有一半功劳归功于它。” “另一半呢?” “另一半就是敝人的运气和别人的失误。” “比如说大华公司的吴钩。” 说这话时,桑楚发现九头鸟的表情明显地发生了变化。眉峰抖动了一下,脸上的笑纹消失了。 “桑先生,我现在有权利请你出去!” 桑楚笑着站了起来:“是的,不用你请,我是该出去了。你听外边,八成是拿枪打你的那个人逮着了。不想去看看么?” 说完这话,他开门走了出去。 九头鸟趿着拖鞋跟了出来。 突然,没待桑楚说话,背后的九头鸟蓦地惊叫起来:“不!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要抓他?” 桑楚定睛一看,也愣住了,被抓的那人竟是金氏兄弟的老大。 “核对枪身号码。”桑楚没有理睬九头鸟的叫声,快步走到金老大面前。 这是个很粗壮的汉子,年纪约在三十七、八,方脸浓眉,嘴唇很厚,显然属于那种不爱说话的内向性格。和今天上午一样,他还是那副十分冷静的模样,并未见他有什么害怕的表示。 “枪身号码准确无误。” 黎振刚把一支小口径步枪递给桑楚,而后指着登记簿上的一组数字给他看。 “你叫金大林么?”桑楚问。 “是我?”对方道。 “干什么工作?” “市体委射击队,教练。” “嗯,教练。看起来你的枪法不怎么样。”桑楚哼了一声,“而且由于眼下这件事,你很可能连饭碗都保不住了。” “他的饭碗已经丢了!”九头鸟叫道,“是我把他拉下的水,辞职出来跟我搞股票的。姓金的,我可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你为什么……” “别说了!”金大林吼了起来,“你他妈几十万赔掉,连眼皮也不眨。我呢?” “你的损失我来弥补,用不着来这手哇!” 金大林还想咆哮,让桑楚挡住了:“都别叫了,幸亏是教练用枪,幸亏只擦破了点皮,不然的话,可够你喝一壶的了。即便如此,你还是要跟我们走一趟,关几天的可能也有。” 他朝振刚使了眼色,金大林被押走了。 然后转向九头鸟,冷笑道:“看见没有,温先生,连你的心腹都反水了,可见你的黑手下得太重了。” “没想到,真没想到!”九头鸟气急败坏地说。 桑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向摩托车走去。 黎振刚轰着了油门。 九头鸟站在门口呆若木鸡。 回到二招,发现小古正在房间里坐着看报。一见桑楚和黎振刚,赶忙站起身来,笑着要作解释。桑楚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什么也别说了,你自我感觉怎么样?” “没问题!”小古把沙发上的遮阳帽往头上一扣,“你们看,屁事没有。” 桑楚坐下身子,疲劳地喘了会儿气,道:“出来就出来吧,现在事情越发复杂了,正需要人手。来,都坐下,咱们把情况综合一下。” 三人坐定,桑楚开口道:“经过几天的查证和了解,事情的确有所进展。比如说九头鸟操纵股市,已经确凿无疑。现在似乎连他自己也有些把持不住市场了,到令天为止,他损失了七十四万,闹得个焦头烂额,连同伙都朝他开黑枪。我估计,明天的股价还会暴跌。” “这是无疑的。”振刚插嘴道。 “还有吴钩,他是这次股市风潮中损失最惨的一个。这些我们姑且不论,目前最引人注意的是兔唇的事和那个许丝丝小姐。” “咦,哪儿又蹦出个许丝丝小姐?”小古道。方才说到打黑枪,他已经很惊奇了。 黎振刚简单地向他介绍了一下。 桑楚继续道:“这个女人应该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她假如真是吴钩派去的坐探,温、吴之间的关系就越发微妙了。” 振刚道:“我还是认为她是墙头草。她不是继承了一笔遗产么,很可能在温、吴之间选择投资对象。开始准备投资给大华,后发现大华每况愈下,便倒向姓温的,做起了股票生意。” “这么解释很符合逻缉。”桑楚道,“只是太简单了一些。这个女人给我的印象,不像个一般的角色。” “是否需要对她进行特别监视?” “应该。不,必须。”桑楚果断地说,然后点上一支烟,“现在咱们再来看看兔唇之死……” “什么?兔唇死了?”小古叫起来。 “是的,他被灭了口。而且又发现一张梅花老K。”桑楚的口气变得冷峻,“现在,事情已经刻不容缓了,这个所谓的梅花党一天比一天猖撅,不及早地将其破获,说不定还要死人。” “九头鸟的危险最大!” 通过打黑枪一事,黎振刚已基本改变了看法。 “这件事交给我,”小古道,“我亲自监视这个姓温的,绝不能让他再出事。” “对,他对这个案子的重要性是最大的,要绝对保证他的安全。”桑楚道,“不过,你的身体吃得消么?” “不成问题。” 桑楚点点头,面对天花板发了一会呆,沉吟道:“兔唇、大华……还有一个蓝鸟公司的马骝……妈的,脑子都快绕不过来了。” 黎振刚道:“老主任,我明天是不是再去见见吴钩,或者干脆将其收审!” “咱们没有证据呀,同志!”桑楚显得很烦躁,“光凭几张梅花老K是不够的,现在需要的是罪证!” 小古道,“能够抓到那个大个子,罪证不就有了。” 桑楚倏地把目光移向小古:“对,这是个重要情况!今天我在万丰交易所的大厅里,还看见吴钩身边有这么个人。不过,我们现在即便认定是他,也不能过早下手。权且作为鱼饵,把他背后那条大鱼钓出来。” “这个人一并交给我。”振刚道。 桑楚笑道:“你有几只眼睛几条腿?我看呀,吴钩你不必将其盯得太紧,侧重于这个大个子。对了,据那次你给我看过那份有关人猿的材料,倒是很符合这个大个子的特征。” “是的,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振刚道。 桑楚沉思片刻,道:“假如他就是人猿,就更不能轻易触动他,防止黑势力分子漏网。” “跑不了他们。”黎振刚满有把握地说,“眼下我那张网早张好了,只要是有疑点的人,一个也跳不出我的手心!” “说你胖你就喘上了。”小古笑起来。 “先别笑,还有事儿呢。”桑楚道,“那瓶药品的技术鉴定还没出来,但问题肯定是有的。” 他把方澍提供的情况介绍给小古,直说得小古目瞪口呆:“见鬼,方家这是怎么了!” “先不管它是怎么了,就说这药片的数字,就足以说明有鬼。理由有三,一、从数字上来看,显然多出一片,最好的解释,希望是生产单位的误差。那么,二、从我已插手鉴定的那六十多片看,尚未发现异常,也就是说,它全是洋地黄也可能。况且我和方澍反复数过几遍,药片被搞得很乱,如有假,六十多片也该发现问题了,可是没有。于是,第三,我初步认定,这瓶药都是真的。那么,鬼在哪里呢?你们谁说说看?” 小古道:“其一,有人从其他渠道搞来了洋地黄。其二,寄希望于那一片。” “有意思,说具体点儿。” “如果是有人从其他渠道搞来了洋地黄,那么,这个人就可能是外部的,说穿了就是那个九头鸟。如果……” “不,这种解释没有说服力,内部的人也可以照此办理。”桑楚否定了小古的说法,“下一个如果是什么?” “没有下一个如果了,”小古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想说,如果其中有一片是另一种药物,说不定就是被人换过了。不,显然不对,他不会只换一片。” 桑楚哈哈大笑:“天呀,你真是个聪明的小朋友,你已经接近真理了,可惜只差一步,让我这个老头子拣了个便宜。” 他笑得异常开心,是那种解开难题的开心:“说起来这是个非常困惑人的问题,难就难在内部人和外部人都可以做同样的手脚,很不好判断。现在小古这么一说,难题解开了。单数!二位,那个人给方伯邨下的药是单数,比如三颗、五颗、七颗,而且这药肯定是他带来的。做完手脚以后,他忽然发现不对了,也就是说,他担心将来被查出来,自然会怀疑到那瓶药。而一数药片发现与服用量相符,马上就会想到是携带来的药物,这就构成了谋害罪。于是,这个人在非常紧张的情况下,往药瓶里投放了一颗其他类药物,试图解释这个单数的现象。可是他忘了,不管他是否在药瓶里作文章,只要我们化验出粥里含了过量的洋地黄,都可以作出谋害罪的结论。此人的做法完全是画蛇添足,此地无银三百两。” 两个年轻人听得张口结舌。 桑楚大松一口气,道:“抛开这该死的药片问题吧,它本身毫无意义。” 振刚道:“那么,老主任为什么这么开心?” 桑楚更开心了:“这就在于,通过这毫无意义的问题,我看出点名堂。第一,此人很紧张;其二,此人很有心计。事实上,只有有心计的人,才会在万分紧张的情况下,做出这种自以为聪明,实际上很蠢的事情。” “莫怀毓和九头鸟都属于这一类人。” “不,九头鸟不像。他是个异常冷静的人。” 看来问题很明白了,只有那莫怀毓。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莫怀毓,这个神秘莫测的女人,突然像幽灵般地浮现在人们眼前。尽管小古和振刚都没有和其打过交道,可是,她在整个案件当中所扮演的角色,的确是耐人寻味的。 “这样吧,”桑楚开口道,“方家这边的问题可以暂时放一放,集中精力对付温、吴二人,他们是整台大戏的主角,先突破重点。” “老主任打算转移阵地了?”振刚笑道。 “不,我想去见见那个吴钩。他现在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工作起来主动些。并不证明我放弃了方家的案子。” “好吧。”黎振刚表示同意,“我重点监视那个许丝丝和临江犯罪集团的动静,小古对付九头鸟。” 三人议定,时间已经不早了。就在振刚准备告辞的时候,电话响了。是公安局技术科打来的。药片鉴定出来了,有一颗异物,是一种维生素类药品,是日本进口的。 桑楚马上想起那天莫怀毓委托黎薇给老人服的那四片药,方澍说那是一种日本进口的维生素类药品。 果然是她! 是什么力量驱使她向方伯邨下此毒手呢?换句话说,九头鸟究竟从方伯邨手里得到了什么东西?另外,还需要去问问小保姆金娣,假如药品真是莫怀毓偷放在粥里,她不会毫无察觉。 “早些休息吧,”桑楚伸了个懒腰,“我实在盯不住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是的,很快解开这些谜团,显然是不现实的。好在来日方长。 第3节 一幅暗藏诅咒的钟馗图。小保姆心机不小,桑楚发现了一件东西。 吴钩明显地瘦了一圈儿。 这是桑楚得到的第一印象。现在,他坐在大华公司总裁室那柔软的沙发里,抽着烟,喝着茶,满有兴致地端详着这位吴大老板。 看来他已经焦头烂额了。 吴钩那副儒雅的风度荡然无存了。方才已有消息传来,九头鸟昨晚挨了黑枪,险些丢了老命。今晨万丰交易所的开盘价非常可怕,而且随着股民们大量抛出,三环的股票一落千丈。吴钩气急败坏,竟当着桑楚的面,冲电话大叫:“抛:一点不剩,全抛出去!” 桑楚再外行也看得出,在这次股市风潮中,吴大老板败局已定了。 吴钩像一头受伤的豹子似地在偌大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苍白的脸上缀着两颗由于睡眠不好而显得略微泛红的眼睛。眼眶是青的,两腮有些凹陷,而且投下两块阴影。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透进来一些。 吴钩在窗前停住了,哗哗地拉上了窗帘。而后突然回过头来,用一种诧异的目光盯着桑楚。 “你怎么还没有走?” 桑楚站起来,走到吴钩面前:“吴先生,生意场上就是这么回事,何必拿身体下赌注?我相信,你还会东山再起。” “哦,你真是这么想的?”吴钩眼里闪动着渴求的光亮,“你说东山再起?” “当然。”桑楚十分肯定地说,“凭吴老板的才干,对付一个九头鸟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想进一步刺激刺激他。 吴钩听到九头鸟的名字,双眼蓦地冒出刻毒的火焰,腮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我,我……” 他没有再说下去,好像猛然间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他从台案上拿起一支雪茄,不住地在手心上叩着,又开始来回走动。 桑楚的激将法没有奏效。 “先生,”吴钩停在了桑楚面前,“您真是华阳公司的么?” “哦?什么意思?”桑楚故作吃惊。 “噢,没什么意思。”吴钩摆着手,“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如果贵公司能够融通给我……” 话没说完,自己又给否定了:“不不,我这是瞎想,这是不可能的。” “完全可能!”桑楚成心要引诱他一下,“您的意思我明白,是不是急需一笔资金?” 吴钩到底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没有马上显露出迫不及待的样子,而是很认真重新把桑楚打量了一遍。 他开始怀疑了。 桑楚不懂生意场上的规矩,生怕话多露馅,便微笑了一下,道:“吴先生好像信不过我们的诚意?” “诚意?”吴钩掠过一个冷笑,目光始终追着桑楚,“说实话,这两个字我已经听腻了。换句话说,如果贵公司放我一笔高利贷,或者干脆提出合作的动议,我倒可以考虑。” 桑楚坐回沙发里,懒懒地点上一支烟,吹出一串烟圈道:“吴先生所说的合作,是不是指的金穗大厦的投标?” 吴钩彷佛被烫了一下,随即便非常不自然地在桑楚对面坐了下来,道:“您好像什么事都知道了。” “生意人嘛,靠的不就是两只眼睛。” 吴钩迫不及待地说:“既然您已经知道了,我也不再隐瞒。是的,我现在很需要一笔资金,或者寻找一个合作伙伴,贵公司是否有意……” 桑楚把跷着的二郎腿放下来,凑近吴钩的脸,低声道:“这证明我没有看错,吴老板果然是个聪明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距离金穗大厦的投标,好像还有一段时间,这个话题是否可以先放一放?” 吴钩呼地变了脸:“什么?你原来在拿我寻开心?” “绝无此意。”桑楚道,“不管融资也好,还是放贷,都需要对贵公司有个了解,这是必要的,完全符合合作的程序。” 吴钩哑口无言,刚刚松弛了一些的神经又绷紧了。 桑楚暗自得意,没料到自己这个半吊子也能把一个老练的商人治住。理智告诉他,可以适可而止了。 “吴先生,希望我提出的要求不太过分。” “当然不过分。”吴钩说,“但多少有些乘人之危的意思。” 吴钩显然不想露底,可桑楚已经明白,他的经济实力显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站起身来,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用一种老于世故的目光看了吴钩一眼,倒背着双手踱到那幅国画的前面。 他完全想起来了,这幅“钟馗打鬼图”和小保姆金娣房里那幅废稿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感觉被证实了,画幅的落款果然是方仲达。 时间是八个月之前。 “吴先生,这位画家好像很有名?” 吴钩点头道:“不错,许多名家都很欣赏他的画。可是,您能不能坐下,咱们再谈谈。” 他对合作的事仍然不死心。 桑楚却没有想谈的意思,他担心深谈下去自己会“江郎才尽”,对于生意场,他毕竟是个门外汉。但字画方面,他倒是有些眼光的。此刻,他便看出了蹊跷,画幅上方那首题诗有些念不通,原因是少了个“德”字。 起先他以为是一首词,发现词也没有这样写的。是一首诗,七言绝句,只是第三句中缺少一个“德”字。 笔误么?乍看像是笔误。但认真研究一下全部书法的气势,又不像是笔误,每个字的上下衔接和整体感,分明是一气呵成的。 那个德字是有意缺少的。 缺德! 桑楚大悦,这个发现使他兴奋得几乎叫出来。方仲达,吴钩。又是一对关系,一对很不妙的关系。看来,这个吴钩并不像他表面那么儒雅,至少在古诗词方面是个白丁,不然的话,他早就该发现画上的问题了。遗憾的是,他不但没有发现,还把这幅暗藏咒骂的画堂而皇之地悬挂在总裁室里。 一个外强中干的家伙,和九头鸟正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后者看上去很粗,实际上很细。 人的确不可貌相。 基于这种认识,吴钩在他眼里迅速地贬植了。这种人在生意场上也顶多能得一时之逞,败给九头鸟是必然结果。最有意思的是,他们都和方家有关。这样,两条线索的交叉点就不再是一个,而变成了两个。 “吴先生,”桑楚提高了声音,“我还是那个意思,合作或者融资,我们都要求贵公司提供一份包括在册资金在内的详细材料,最好要有公证部门的签字。” 吴钩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只是还没有发作。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或者说非常合理。他没有理由发作。 “是不是你做不了主?”他望着桑楚。 “谁也做不了主。”桑楚道,“这要由公司理事会决定。”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吴钩挥了挥手。 “不要这样,吴先生。”桑楚道,“这并非过分的要求你都不能接受,还怎么寻找合作伙伴?况且,金穗大厦是一个很有油水的工程。” 吴钩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比哭还难听:“您走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那我就告辞了。”桑楚朝他点了点头,向门口走去,“对了,吴先生,问一句题外话,您和那位画家很熟么,我想求他一幅画。” 吴钩烦躁地说:“他现在已经不行了,其他我一无所知。” “对不起,我走了。有事您可以给我打电话。”桑楚退出门去。 他已经不行了。 往回走的路上,他反复玩味着吴钩的这句话。到目前为止,他最不了解故可能就是这个画家了。意外地发现了他和吴钩的关系,这是一个巨大的收获。从方仲达的“缺德”上可以断定,他很可能早就发现了吴钩的不轨行为,暗中用题诗诅咒,很符合一个文人的举动。 他不行了?什么不行呢? 很可能是艺术上不行了,他记得方澍说过,方仲达近一年来,画风有很大变化,似乎开始堕落了。这个现象很值得关注。 也许这个“不行了”和吴钩有关。 对,去见见那位画家。他说不定是打开这座迷宫的钥匙。 桑楚看看时间还早,断然决定再访蝙蝠公寓。他拦住一辆出租,叫人家快开。 十分钟后,他在安惠路的弄堂口下了车。 弄堂里依然很静,他踏着青石铺成的路向深处走去。当他看见方宅那深灰色的大门时,蓦地感到这里又出事了。 门开着,栅栏旁停着黎薇那辆红色的春花自行车,方澍站在门口发呆,黎薇正从院子里跑出来。雨道尽头站着神情冷漠的莫怀毓。手持锅铲的小保姆神色慌张地靠在台阶旁的石柱子上。 桑楚的出现,使两个年轻人大为激动。黎薇跑过来叫道:“桑伯伯,你可来了,是不是看到我给你留的纸条了?” “纸条?什么纸条?我根本没有回招待所。”桑楚对黎薇说,“快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方澍的父亲失踪了!” 天呀!怎么这么巧! 桑楚险些骂出来,他就是来找这位老兄的,可他……竟失踪了。 方澍道:“他昨天早上出去的,由于平时谁也不管谁,所以也没有引起什么注意。可直到现在,整整二十几个钟头了,他还没有回来。” 黎薇道:“方才方澍去画院询问,人家说不知道,他从来没有去过画院。我又给他的几个熟人打了电话,结果他没有去任何一家。” “过去他不是常出去么?”桑楚问。 “是的,可他至少会告诉金娣一声,可这次连金娣也不知道。” “别急别急,咱们进去说。”桑楚宽慰道,“不管怎么说,他总不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吧。” 几个人依次进了门。 桑楚向莫夫人点了点头,便走进了会客厅,经过门檐时,他对金娣说:“别走,你也进来。” 小保姆无声地走了进来。 众人落座。 先是一阵冷场,然后莫怀毓说话了:“桑先生,您其实也用不着管这件事,孩子们太沉不住气了,估计什么事也没有。” 桑楚厌恶地看了对方一眼,冷冰冰地回敬了一句:“不管怎么说,他们总在为父亲的失踪着急。” 谁都听得出他的话中话。 莫怀毓的表情变得十分难看,不再说话。 桑楚其实没有工夫谈论什么家庭感情一类的话题,他现在开始担心方仲达的安危了。假如他真知道吴钩的什么劣迹或隐私,便难免不再出现兔唇那样的结果。 一定又会出现一张梅花老K。 “金娣,”桑楚转向小保姆,“方先生昨天出门你看见没有?” 小保姆点点头:“嗯,看见了。当时我正在房后晾衣裳,见他提着个黑色的人造革提包走了出去,我还问了一句:‘先生,您出门么?’他回头看了一眼,没说话。” “他出门的时候,这位女主人是否已经出去了?”他朝莫怀毓看了一眼。对此位暗害公公的女人,他已经厌恶到了极点。 金娣点头道:“是的,夫人一早就出去了。” “那双旅游鞋他是否穿走了?” “没有。”金娣摇摇头,“他只有出远门时才穿旅游鞋。” “那倒不一定。”桑楚自语道,然后对所有的人说,“各位,你们是否发现他最近几天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来。 莫怀毓哼了一声,起身离开了房间。 等着瞧,总有你哭的那一天,桑楚望着那个背影暗想。 “要不要到他的房间里去看看?”方澍说,然后对金娣抬抬下巴,“去,把门打开。” “钥匙,我……”金娣骤然紧张起来,“我丢了。” “胡说!”方澍拍案而起,“我昨天晚上还看见你进过他的房间,我亲眼看见的。” 金娣颜色大变:“没有,我没有进过他的房间,你一定看错了。” “还在撤谎!”方澍火冒三丈。 “慢!”桑楚抬手制止住他,又转向金娣,“金娣,你说实话,真的没有进过方先生的房间?” 金娣吓着似地缩成一团,半天才说:“没、没有进过。” 方澍狠狠道:“贼!你是个贼!昨天我从外边回来,当时天很黑,楼上只有我母亲一个房间亮着灯。可是,就在我返身关门的时候,无意间看见了你的身影,像贼似地闪进了我父亲的房间,紧接着灯就亮了。你还敢说不是!” 金娣吓傻了,在方澍严厉的目光下,终于哭了起来。桑楚望着她,叹息地想:正可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连个小保姆也变得鬼气十足了。 “当”地一声,一枚房门钥匙从金娣的指缝间掉在地板上。 桑楚拣起铃匙,并没有急于上楼,而是直视着金娣那张泪迹斑斑的脸,问道:“金娣,现在你要说实话了,方先生离家时到底说没说过他去哪里?” 金娣摇摇头,道:“没有,他没说。” “假话,金娣,你还在撒谎!”桑楚的口气严厉起来,“如果你不知道他不会回来,怎么敢夜晚偷入他的房间?” “因为……因为那盆仙客来叫他抬进房间里去了。” “仙客来?什么仙客来?”桑楚不解地问。 金娣道:“这是我无意中发现的,他每次出门,都要把走廊上那盆仙客来抬进房间,回来后再抬出来。次次都是这样。所以……所以我知道他又出远门了,这才进了他的房间。” “金娣,”桑楚站起身来,“我现在不想问你为什么要到他的房间里去,你如果觉得可以告诉我,随时都可以来找我。现在,你带我去方仲达的房间。” 说着,他把钥匙还给了金娣。 推开房间的门,迎面扑来一股五味混杂的气息,有颜料昧儿、墨味儿、还有长年封闭的那种陈腐味儿。 方澍开亮了电灯。 出现在桑楚面前的是一个标准的画家的房间,迎面是一张宽大的画案,上边铺着墨迹斑斑的纯毛毡垫,笔架、砚台、胡乱扔成一堆的国画颜料,以及成捆的宣纸,墙上垂挂着几幅已经又黄又暗的古画,非名人之作,另有一条幅横挂在正面墙上,是当代书法界名人的,上书两个斗大狂草:墨缘。靠墙角,置一蓝花瓷缸,画轴竖在缸里。瓷缸旁边,就是那盆旺盛繁茂卫的仙客来。 里边一些,横置一张宽大的木床,硬板床,上边铺着一张蔑席,薄毯随便迭成方块扔在床角,床上还堆着一些书刊典籍。床头上边挂着帽子和一条灰色的围巾。 看来画家是一个生活十分简单的人。 对于艺术家,桑楚有一种本能的敬重心理,若不是在这奇特的环境和奇特的事件背景上认识方仲达,他仍然会莫名其妙地认为,艺术家都是些超凡脱俗的天之骄子。 看来,大凡是人,都有别人难以看到的另一面生活真实。 譬如方仲达,及其他这个一言难尽的家族。 最使桑楚惊奇的是,在一堆书籍上放着一大卷稀奇古怪的画,人、物、景,全都残缺不全、形状诡异,就是把所有的内行都请来,大概也说不清画的是什么玩艺儿。 新潮、变形、印象派和抽象派结合的产物。与方仲达的画风大相径庭,说他是堕落似乎有点过分,但不能不说它使人迷惑、使人费解。 这应该出自于当今时髦的青年人之手。 画一共有二十多张,可见近来方仲达一直在操作这类玩艺儿。桑楚把画卷好,放回原处。就在这时,他在枕头旁边发现了一块引起他注意的东西。 第4节 疑云丛生。股市疯狂了,两个失踪的人和一个心理变态者。 他把那件东西悄悄地藏进衣袋,又开始寻找其他的可疑物。 床边有一张很小的桌子,两个抽屉都没锁,方澍随手拉开一个,请桑楚看。桑楚发现里边堆满了各种石质、大小不一的印章。方澍好像说过他父亲喜爱金石。拿起一个看看,又放下了。桑楚对金石也小有研究,他看出,这抽屉里的石料都很一般,可能好东西没有藏在这里。又拉开另一个抽屉,看见一些信件和数目不算很多的钱。桑楚翻了翻那堆信,都是些画院或美术家协会的公函。他把信理好,重新关上抽屉。又四处打量了一圈,便出门下了楼。 “方澍,也不必太着急,我估计方先生不会有事。” 说这话时,他没有什么信心。但各种迹象表明,方仲达离家时并不慌乱,不像是外出躲避什么危险。 “他会不会去九华山了?”桑楚转向金娣。 金娣咬着嘴唇,克制着内心的恐慌,听了这句问话,赶忙说:“我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去哪里。” “哦,”桑楚点点头,又问,“他走之前是否安排你替他做一件事?” 金娣急忙否认:“没、没有!” “我还是那句话,”桑楚笑道,“你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说着,他站了起来。 “方澍,你父亲如果有了消息,请通知我一声,我这边也注意帮你打听一下,估计不会出事。” 两个年轻人把他送出了门外。 走到没人的地方,桑楚从口袋里掏出那团东西。东西是灰白色的一团纸,大概是洗衣服时忘在口袋里的经过揉洗和晾晒,已经干成了一疙瘩。他小心地把纸团剥开,生怕将其撕坏。还好。 那是一种很高级的卡纸,像是从记事簿上随手撕下来的。这团纸之所以引起了桑楚的注意,完全是一种本能。他发现方仲达的房间确实被人动过了,桌上、床上、抽屉上,都有一些常人无法察觉的痕迹。他在“码踪学”方面很有研究,这些疑点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基于对方仲达的怀疑,他相信这个从方仲达衣袋里落在床上的纸团可能会有名堂。 纸上的字迹没有洗掉,勉强可以辨认出是一些人名和地址,一共六个。最使他满意的是,他在这里发现了“沈高”和“蓝鸟”。 他将纸片塞进衣袋,快步地走出了弄堂。 街上很乱,出奇地乱。人们行迹匆匆,各处都在交头接耳,脸上的表情异常兴奋。桑楚拦了几次车,都没成功。他发现今天,或者说此刻,正个临江都好像在发烧。 “请问,好像出了什么事?” 他问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 对方白了他一眼,道:“股票上扬了,翻着跟头直线上升,还不快去。” 还想再问,人家已经走远了。 桑楚来不及细想,直奔万丰交易所而来。半个小时后,他来到了街口,再想进去已经不可能了。整条街都塞满了人。嘈杂的人声悬浮在人堆上空,不断地有交易单从里边传出来,传单似地满天飞,警察在抢险似地维持着秩序,但杯水车薪,起不到什么作用。有些被挤在外面的女人,急得直哭,但脸上的表情依然是那么兴奋。 和这些人比较起来,铁罐子里的沙丁鱼就像在广场上散步。 这个变化是一个小时之内发生的。桑楚很快就弄清了真相。今日开盘价他已经从吴钩那里知道了,加之九头鸟挨了黑枪,股价继续暴跌。可是,一个小时之前,三环集团宣布了复产后的生产进度数字,股价立刻稳住了。紧接着便发生了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情况,九头鸟的经纪人开始猛吃环股,吃得众人蒙头转向,环股迅速反弹,一部分胆小的人开始抛出手中的股票,想在盈亏临界点上打个平手。而更多的人开始学着九头鸟的样子,猛吃环股,价格牌上的数字不断翻新,环股被炒得火热,仅一个小时就上扬了九个百分点。内行估计,九头鸟在一个小时之内,就吃进两万多股,获利四十多万元。 好厉害的九头鸟! 这才开始看好,到晚上收盘,他将捞回自己所有的损失。看来,他对股价的走势早已了然于心。他这一拳,彻底把吴钩打趴下了。 马上找到九头鸟!桑楚想。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小古。小伙子泥鳅似地从人堆里挤了出来,看见桑楚,快步跑了过来,道:“九头鸟是个魔鬼!他不见了!” “什么?”桑楚急了。 小古道:“他今天一直在汽车里,手里拿着大哥大,操纵着里边的同伙。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这个人不见了。我以为他到交易厅里去了。可是,里边并没有这个人。” “股民们有什么说法?” “当然是一片欢呼,还有人合计着给他立匾呢!” “果然如此。”桑楚出了一脑门子汗,小古说得对,这个人是个魔鬼! 一个胆大、心细、高屋建瓴的魔鬼。 有人给魔鬼烧高香,此种怪现象只有在股市上可以见到。 “快,到街口去!说不定他还在车里!” 桑楚一拍小古的后背,快步向街口跑去。 可是,连那辆车也不见了。 “小古,咱们碰上了一个非常高明的对手。”桑楚说,“我甚至可以肯定,昨晚那一枪是九头鸟安排金大林打的。” “嗯,肯定如此!”小古表示赞同,“九头鸟借助那一枪,将三环的股票价格推到最低点,迫令吴钩挤出最后一滴油,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大量吃进,既解了小股民之危,又将吴钩口袋里的钱掏干净。” “鬼才!”桑楚赞道,“连当年的方伯邨也只能望尘莫及。” 说完这话,他的两只眼睛突然直了,脑海里奇异地闪现出那张《民生报》。天呀!现在的九头鸟和吴钩,与当年的方伯邨和温善举何其相似,简直如出一辙。 名堂就在这里,一定在这里。 “小古,我们无论如何要找到九头鸟!” 小古为难道:“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 “那个叫许丝丝的女人露面了么?” “这得问黎振刚。” “马上给刑警队打个电话!” 两个人很快找到了一部公用电话。可是,值班员说:黎振刚不在刑警队。 走出电话亭,桑楚说:“这样吧,我去他家看看,你直接去火车站,还有码头,防备他跑掉。立刻行动。” 小古应了一声,迅速地离开了万丰交易所。 临江站是个大站,在新车站没建成之前,这里仍是整个临江辐射全国的交通枢纽。站台外边的广场上,人如蚊,人如潮,包裹行囊占领了所有的空间,叫卖的小贩穿行在人缝当中兜售着食品和香烟。出租汽车如甲虫般整齐地等候在停车场上,票贩子,义务值勤的老太太,还有铁路警察,以及各种旅店的招徕顾客的女孩子,组成了一个特殊的集团网络,互相利用又互相防备着。 小古费了好大劲儿,才挤进候车室。厅里的空气污浊不堪。他像蓖头发似地把候车人篦了一遍,没有发现大胡子九头鸟。 当他往外挤的时候,站口开始放行了。这趟车是开往苏州方向的。剪票口井然有序,而后边的人却焦急异常地往前挤,生怕坐不上车。 小古突然想到,九头鸟那种大亨,绝不会在这种地方,就算候车,也一定在软席候车室。他在问询处问清了软席候车室的位置,便径直地向那里走去。 刚冲进候车室,他就看见了一个大胡子。九头鸟!他迟疑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处理眼前的情况。是拘押他,还是礼貌地请他留下。前者显然不行,没有任何证据能拘押对方,应该采取第二种方式,向他晓以利害,并明确告诉他,这是一种保护性监视。 九头鸟检票后快步向列车走去,经过一段地下通道,可以直接抵达站台。 小古终于挨到了检票口,却出了麻烦。检票员一定要他出示车票和身份证才肯放行。磨了一阵嘴皮子,又忙请来车站负责人,向他陈述了自己执行任务的重要性,这才汗流满面地进了站。 他直奔软席。 软席车厢一般都在列车的中部,可不知怎么搞的,这趟车竟给挂到了前部。这是一趟长线车,苏州是中间的一个停靠站;但多数人都是在这一站下车的,所以,江南的口音此起彼伏。小古最怵南方话,而软席车厢的检票员又恰恰是个南方姑娘,费了好大力气,才弄通了他的意思。 姑娘一个劲儿点头,意思是说,的确有个大胡子上了车。 小古看看表,距离开车时间只剩下两分多钟了。他快步上车,顺着软席车厢装有冷气设备的过道一间间地向前寻去。 一个身穿花格衬衫的大个子从洗脸间走出来,重重地在小古身上撞了一下,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句什么。 放在平时,小古绝不会受这种窝囊气。可是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他忍了。 第一个包厢里是几个年轻人,正在打牌,见他探头探脑的模样,毫不客气地撞上了门。 小古一下子恼了,猛地把门推开,掏出了自己的证件。 对方不再造次,朝过道指了指,道:“您要找的人可能在后边。” “早说几句人话,什么事也没有了。”小古揣好证件向后边找去。第二、第三个包厢都空着。第四个包厢就是那个穿花格子的家伙。 对方瞟了他一眼,很不客气地问:“你找谁?” 小古没理他,继续朝前找。花格子走了出来,问:“你是警察吧?要抓什么人,是么?” “不该问的最好少问!”小古不客气地说。 “这又何必?我可以帮你找。是不是找一个大胡子的家伙?” “是又怎么样?”小古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检查完了最后一个包厢。 没有。 花格子道:“你肯定是白费劲儿,那个大胡子在车上一晃就溜了。” 这句话引起了小古的注意:“你说什么,溜了?” “噢,你干嘛这么凶,又不是我放他跑的,只不过给你提个醒。” “你在哪里见过他?” “洗手间。” 小古迅速地冲进洗手间。里边没人,但衣帽钩上挂着的那件灰颜色的短袖衫却无疑是九头鸟的。 站台的铃声响了。 小古怏怏地跳下车,暗想:好鬼的家伙,金蝉脱壳,让他溜了!显然,他并不打算离开临江,现在正是临江股市你死我活的时候,他使用了这么个计法,做出一种外出的假像,以便对付某些想加害于他的人,再从暗处操纵交易场里的同伙。 那些加害他的人,显然就是吴钩之流。 火车缓缓地启动了,发出一声悠长的汽笛。一个个窗口在他眼前划过,像一格格影片的画面。突然,窗口处闪过一个熟悉的面容,一个他只需看一眼就能记住的面容。 那个袭击他的大个子:人猿! 他为什么在车上? 这似乎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吴钩派他来的,目的和自己一样,也是盯准了九头鸟才上车的。笨蛋!他不知是在骂人猿,还是在骂自己。两个人都被九头鸟涮了。 技高一筹!九头鸟就这么溜了下来,大海里捞针,找到他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回到招待所的时候,桑楚也刚刚回来,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咱们命中注定要碰上这么一个人。”桑楚自我解嘲地说,“九头鸟大获全胜,功成身退。现在的股市,完全用不着他操纵了,亢奋起来的股民能把十个大华公司吃掉。” “你的意思是说,九头鸟留在临江的目的不再是暗中操纵了。” “肯定不是。答案可能有两个,一、他暗藏在临江的某个地方,作壁上观。二、他确实走了,只是骗过了你而已。” “我更趋向于第一种可能。” 桑楚不再说话,瞇起眼睛陷入了沉思。他办案几十年,比此案更复杂、更离奇的案子也碰上过。但没有哪件案子这么叫他挠头。首先,看上去互不相关的两条线索,却不时地发生交叉;其次,搅在股票风潮里,处处都是新课题,叫人不知从何下嘴;最有意思的是,明明一个可疑人物,却理直气壮地要求三天期限,并在此期间内玩了个翻云覆雨的把戏,而后销声匿迹。 与此同时,大把的钞票潮水般地流进了他的腰包。 而这边,三个傻乎乎的警探,叫人耍了个开心,该杀的杀了,该跑的跑了。莫名其妙的梅花党仍然是那么莫名其妙。 “小古。”桑楚直起了身子,将那揉洗过的纸片递给小古。“你看这个,试想一下,可能会是个什么问题?” 小古接过纸片,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儿,摇头道:“不,我不懂。这是从哪里发现的?” “蝙蝠公寓,方仲达的房间里。” “他?”小古一怔,“他要这个干什么?” “我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桑楚道,“方仲达是个画家,身上不应该有这类东西。” “会不会是别人放在他床上的?” “不排除这种可能。事实上,昨天夜里方家的小保姆金娣就曾经溜进过方仲达的房间。对了,还忘了告诉你,方仲达失踪了。” “什么?失踪了!” “对,我想,你应该辛苦一趟了,去趟九华山。” 小古点点头:“你的意思我懂。可是你还没告诉我,那个小保姆溜进方仲达的房间干什么?” “因为我也不知道。” “拘审她!”小古道。 “不必,大可不必。实际上只要再吓唬她一下子,她就会说实话,但是,她的话不一定有用。”桑楚说着,摸出了一支烟叼在嘴上。 “这又是为什么?” 桑楚把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我敢肯定,她做了一件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的事。” “这说不过去,自己做的事怎么会不知道?”小古有些犯急。 桑楚道:“再说明白点儿,金娣是到方仲达房间偷钱的。我发现当方澍拉开第二个抽屉的时候,小保姆的神色大变。而那个抽屉里恰恰放着一些钱。” “小偷小摸?” “是的,小偷小摸。但这个小偷小摸是一个人有意安排的,这个人就是方仲达。” 小古完全胡涂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不明白,方仲达为什么要这么做。 “心理变态!”桑楚一针见血地说。 第5节 迷幻中的都市之夜,神秘的教堂中突然亮起了火光。 “此人看上去很平静,”桑楚继续道,“但是你只要多加注意,就会发现,他很神经质,很多疑、很敏感、内心并不平静,而且正在被某种不为人知的事物煎熬着。加之他过于内向的性格,与众不同的经历和特殊的生活环境。所以,说他心理变态一点儿也不过分。” “哦,我好像懂了。”小古说,“言下之意是不是说,我们所面对的诸多线索,不但要用正常的思维逻辑去解释,还要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去面对变态心理所导致的另外一些疑点?” “正是这个意思。”桑楚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将烟蒂掐灭在烟缸里,“这使我们的侦破工作增加了不少难度,因为你很难分辨哪些线索是在非正常心理状态下留下的。该死!这是我碰上的第四桩心理变态的案子。此类案最容易使人误入歧途。” 小古却一下子兴奋起来,因为他除了从理论上知道这类案例的特殊性外,还没有亲身尝试过,机会难得。 “我这就走。”他说,“去九华山的长途车一天有两趟,我能赶上下午这趟。” “坐下,”桑楚打了个手势,“时间还早,你现在对方仲达应该有一个相对完整的认识,否则,找到他也没用。” 小古重新坐下了。 “这个人不属于外露性格,所以,你很难窥透他的内心。应该学会在他笑的时候发现他心里在流泪,这是最起码的。” 桑楚从第一次见到方仲达时的情景谈起,介绍了后来和其有关的所有疑点,又不时地从心理学角度为这些疑点作出多种解释。最后,话题回到这次出走以及小保姆金娣所扮演的角色。 “初看上去,小保姆很可疑,但是你仔细回想一下就会发现,这个金娣实际上在无意之间充当了方仲达另一副面孔,比如他这次出走,我完全相信金娣的话,方仲达并没有说明他要出去。但是,他将仙客来抬回了屋里,这个习惯只有金娣知道。这样,她便在夜晚摸进房中行窃而不必担心方仲达突然回来。但是,作为小偷小摸,尤其是金娣这样的小姑娘,一般都是直奔目标,拿了就走,不可能留下许多动过的痕迹。那么结论只有一个,这些痕迹是方仲达有意留给咱们看的。因此,我相信你这次去寻找此人,还会不断发现各种疑点。注意,疑点就让它留在那里,不必认真。你的任务只有一个,把此人找回来。” “你莫非有什么担心?” “是的!”桑楚用力点了点头,“我担心他有危险,自杀和他杀的可能都明显地存在着。所谓自杀,是指他的变态心理。所谓他杀,当然指的是‘梅花党’,兔唇就是个先例。” 小古终于领会了桑楚的全部意思。他把这些向桑楚复述了一遍,桑楚很满意,这才叫小古去赶长途汽车。 他休息了一会儿,抓起话筒给刑警队拨了个电话:“喂,我是桑楚,对……现在你记一下……”他摸出那张洗皱了的纸,将上边的几个地址和人名念给了对方,最后道:“除沈高和蓝鸟两处外,其他几处都要查一查,请各省市局的同志协助,看看他们这几处是否收到过一张梅花老K。对,越快越好。” 放下电话,他舒了口气,靠在沙发上闭了会儿眼睛。再次睁开眼时,发现天色已经快黑了。急忙下楼去吃晚饭。 竟有一道菜是清蒸螃蟹,美中不足的是少了点儿,而且不是大闸蟹。 晚饭后,黎振刚仍然没有消息,桑楚便蹬上车,向刑警队赶去。 刑警队里,除了两个值班员,没有其他人。他们知道来者就是大名鼎鼎的桑楚,态度非常殷勤,一定要让桑楚谈谈警官大学高级刑警进修班的招生条件。因为桑楚是那个进修班的“教头”。桑楚告诉他们,那个进修班办到第四期就停了,也就是号称“黄埔四期”的那一帮人。以后是否办下去,还要等上边的意思。 他不想久留,告辞出来,骑着车漫无目的地乱转。夜的都市色彩丰富而绚丽,夜幕掩去了各种建筑的瑕疵,一任五彩霓虹竞放,车灯曳过一道道红色的弧线,如梦如幻。柔软的、奔放的,抑或是疯狂如兽的音乐声,从各个酒吧和歌厅里传将出来,使以往那十分单调的夜生活变得丰富多彩了。 当然,一切享受都需要钱,区别仅在于根据档次高低,收多收少的问题。眼下,城市职工的显性收入虽然有限,但隐性收入却不可小视,像他们当警察的这种人,已被无情地划入贫困阶层。 社会分配的确不公平。 听说上海已经出现了私人侦探所,桑楚恍然觉得,要想摆脱贫困,这不失为一条途径。妈的,到时候老子也“下海”试试。 转悠了一个多钟头,没有什么收获。口袋里的钱有限,他没有勇气进入歌厅,尽管那种地方对他的工作可能有帮助。 百无聊赖地返回二招,一开灯,竟发现黎振刚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四十多岁的入,竟淌出了口水。 这个家伙一定累得够呛,说不定连晚饭都没吃。桑楚搬了把椅子,坐在凉台上抽烟。 刚交八点半,黎振刚醒了,是叫腕子上那块电子表“闹”醒的。他在表上按了一下,的的声停了。他嘿哟一声坐起来,发现桑楚已经回来了,他抹了抹嘴角。 “干嘛不叫醒我?” “我看你睡得跟死过去一样,于心不忍。”桑楚把凳子搬回来,给杯子里的茶续了些水。问道,“吃了么?” “吃?”黎振刚撇撇嘴,“没有时间,也没有食欲。饿过了劲反倒不觉得饿了。” 桑楚从抽屉里掏出一包方便面,掰成小块给他泡在瓷杯里,盖上盖道:“对付一下,不吃不行。对了,你没胃病吧?” “干咱们这一行,谁没胃病?只不过我不说而已。”黎振刚活动着腰,“我先向你汇报一下今天下午的情况吧,呆会儿我还要走。” “发现情况了?” “对,很有用的情况。”黎振刚掀开瓷杯盖看了看,又盖上了,“你听说过五虎堂么?” “五虎堂?不,没听说过。” “五虎堂是个教堂。当然,那是旧社会的称呼,英国人盖的,就在临西区和环线铁路相接的那个地方,凡临江市人,大都知道这个地方。最早是英国人传播基督教用的,后来被日本人夺走了,解放初那会儿是座空宅,一九五七年以后改成了幼儿园,后来又荒了。现在,临西区把那片土地划成了经济开发区,已有四十七家企业准备在那里投资。现在的五虎堂属于待拆建筑。那块地方的位置很特别,属于城市和城郊的衔接点,平时人很少,中间有一条土路,是被人踩出来的。据说那条路晚上经常出事。据开发区有关人士说,他们不想马上拆除五虎堂,准备用来作为临时指挥部。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小楼上好像有人。” 桑楚道:“也是那位有关人士说的?” “对。” “他知道楼上是什么人么?” “他当然不知道。”黎振刚看看方便面泡好了,便从腰上取下一串钥匙,那上边有个多用刀,“但他提供了一些情况。据他介绍,那座空楼近来有些异常,晚上十点以后,经常有人走动,偶尔还有光亮一闪一闪的,像是有人在抽烟。我向附近的人了解了一下,也得到了同样的说法。” “所以,你准备今天晚上去一次?” 振刚点头道:“对,我想亲自去看看。” 桑楚道:“可是这和咱们手里的案子有什么关系?你是怎么注意上那座楼的?” “是这样,我今天主要是监视那个许丝丝和吴钩的关系,并且知道你见过了吴钩。事实证明,吴、许之间没有接触,但你不知道,吴钩手下人私下里见了许丝丝。” “哦!”桑楚一怔,这个情况很出乎意外。 振刚继续道:“我不是也见过吴钩么,面且那次是以经济警察的身份去的,所以,除了吴钩以外,我还见过一个姓苏的经济部主任。这个姓苏的在下午三点左右离开了大华公司,然后去了一趟西洋镜游乐场,又在敦化路路口的那个报亭处逗留了大约三分钟,而后在附近的电话亭打了一个电话,便乘出租奔五虎堂而去。起先我以为他要出城,可是他没出城,而是在开发区那条土路处下了车,向五虎堂走去,并且不时看表。大约四点十分左右,许丝丝来了,也是打的出租车,二人在五虎堂门口站了一会儿,便走了进去。我没有惊动他们。过了一刻钟,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五虎堂,分头走了。我跟踪了许丝丝,发现她直接回家了。我越想越觉得可疑,便重回开发区,了解到了以上情况。” 桑楚听罢,默默地点了点头,忽然问:“振刚,股价反弹的消息你一定听到了吧?” “那当然,我也是股民么。老主任,你是不是想说这事和股市风潮有关?” “不错,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我也一样。”黎振刚吃了几口面条,“这两者肯定有关。看来咱们过去的判断是对的,许丝丝曾经和大华公司有过经济上的关系,但是有意思的是,她这次为什么不和吴钩接触,而是一个经济部主任?” 桑楚道:“说不定他们本来就很密切。” “会不会是九头鸟放在大华的眼线?” 桑楚笑了:“有意思,大华派许丝丝作眼线盯着温老板,而温老板又派姓苏的作眼线盯着大华,不,这说不通。最大的可能是,许和苏自成体系,分别盯着温老板和大华。” 见黎振刚在思索,他进一步说:“我觉得咱们现在应该把视角调整一下看问题,不要再把许丝丝作为任何一方的人。她也许和哪一方都没有更深的关系,而是一股单独的势力。” “嗯。”振刚点头道,“这种解释很独到。那么,五虎堂究竟有没有意义?” “他们进了小楼本身就是意义,若说更深的意义,现在还下不了结论。你今晚几点钟走?” 振刚看看表,道:“现在就该走了。” “我也去。”桑楚道,“我的筋骨都闲腻了,需要活动活动。另外,我也有些情况需要告诉你。走吧。” 两个人下了楼,乘摩托向市郊赶去。 桑楚简要地把拜访吴钩,发现方仲达的字画,以及方仲达失踪及小古的任务介绍给振刚。讲到这里,开发区便到了。 他们把车停放在一个隐蔽的地方,然后顺着那条土路绕到五虎堂的后边,这里堆放着许多建筑用的预制板和水泥管子,很容易藏人。 看看表,差二十分钟十点。 两个人钻进一只巨大的管子,并排靠着管壁蹲了下来。周围有蟋蟀在叫,很荒僻。 振刚向桑楚要了支烟,装模作样地抽了几口便掐灭了,他怕咳嗽,被别人听到。 “老主任,你估计咱们会不会白等?” 桑楚嗯了一声:“这不好说,因为还没有更多的证据能说明许丝丝等人和这座五虎堂有什么直接关系。” “对,也许仅仅是个会面地点。” 桑楚歪过头,望着夜影笼罩下的那座俄式建筑。他认为这座教堂不该拆,这样的建筑物留下来,无论如何也算是个不错的景致,尤其是那锥形的尖顶和四座半圆形的偏楼,在临江市也是绝无仅有的。面且他相信,这座建筑物一定很结实。 “振刚,”他回头低声问道,“过去五虎堂周围是干什么用的?” 振刚回忆了一下说:“早年间有一个外国人造的跑马场,后来荒了。日寇占领期间,是他们的射击场和操场。解放后,开始陆续有人在这里盖了些非常简陋的小平房,没有规划。近些年,这里的居民陆续搬走,直到现在拆迁。” 桑楚没再问什么。 振刚却道:“老主任,我好像有一种预感,咱们手里这两个案子可能快破了。” 桑楚小声笑了,道:“愿闻其详,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股市风潮就要过去了。” “哈,你是这么看问题的!” “事实告诉我,这个案子里的每个人都多多少少地和这次股市风潮有关。且不说温和吴,就连死者方伯邨,还有许丝丝,姓苏的,都染指了这次股市风潮。” “你说得不准确。先不论许和苏,方伯邨压根儿就没离开床板,而且很快就死了,你有什么理由把他扯进去。” 振刚道:“我是这么想的,他既然那么相信九头鸟,甚至把方澍的未来托付给他,可见这两个人的关系不一般,会不会是他指点九头鸟操纵了这次风潮?” “振刚,你的进步令我吃惊。”桑楚拍拍他的腿,“记住,这个思路绝对正确。还记得那张《民生报》么,上边有这么一句话:‘……尤其对股战中所使用之策略手段三缄其口,致使股民们百思不得其解。……’它告诉了我们一个信息,半个世纪前,方伯邨曾用一种高明得让人看不透的手段击垮了温善举,而今天,九头鸟又从方伯邨那里取来了真经,一举打败了吴钩,事情肯定是这样!” 振刚低问:“我不明白的是,九头鸟的手段其实谈不上怎么高明……当然,吴钩的确败了。” “高明不高明岂是你我能看得出来的?就连屠世玺那样的老银行职员都看不懂。别忘了,大巧若拙,高明就隐藏在不露声色之中。时间、分寸、抛多少、吃多少,以及制造点恐慌,派人打上一枪,……这么说吧,除了九头鸟,谁也说不清楚这其中的奥妙。” 两个人都沉默了。 “老主任,你冷么?” 桑楚道:“有点儿,夜风还挺硬呢。” 荒野中,这样的夜晚,蹲在水泥管子里,光穿件短褂的确少点儿。和繁华的市区比起来,还多出一种鬼气。 就在这时,一条黑影出现了,两个人顿时誓觉起来。紧接着,又出现两个黑影。 桑楚脑袋贴着管壁,目不转睛地望着三条黑影消失在五虎堂的阴影里。没过一会,楼顶的梭形小窗闪出一道亮光,转瞬就熄灭了。 “是不是动手?”振刚低声问。 桑楚在他腿上捏了一把,做了个手势:“不要惊动他们,看,又亮了。” 果然,小窗里又闪出了光亮。这次长一些,大约持续了半分钟。 “跟我来!”桑楚敏捷地钻出管道,向振刚招了招手。 两人一前一后,借助成堆的板材作掩护,快速地绕到那条土路上,不远处有个黑影,是一辆出租车。 “你们……” 当他们突然出现时,那个正在抽烟的司机吓了一跳,直到看见玻璃窗外的证件,才稳住了心神。 “我们是公安局的。”振刚小声道,“告诉我们,方才有几个人是不是坐你的车来的?” “是。”司机承认,却强调说,“可我不认识他们,我只管开车挣钱。” “请你说说他们的特征。”桑楚道。 司机分别把印象里的三人特征述说了一遍,再次强调自己和此事无关。 “我们并不怀疑你,但是希望你协助我们。”桑楚说完这话,朝振刚使了个眼色,二人隐入了黑暗中。 大约过了二十几分钟,三条黑影又出现了,他们无声地钻进汽车,悄悄地开走了。 黑暗中的桑楚和黎振刚对视了一眼,这三个人都很面生。 第6节 百密一疏。假石背后听到的一场对话,桑楚失踪了。 这天晚上,黎振刚睡在二招。两个人聊到很晚,面对扑朔迷离的案情,他们有些拿不定主意。涉嫌者已经有了几个,但都没有拿到充分的罪证。过早动手,肯定会被动。 五虎堂的情况是新疑点,三个陌生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还不清楚,不知他们还会不会有新的动作。 最重要的是,他们和许丝丝或者大华那个姓苏的经济部主任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直到临睡前,桑楚才想起下午给刑警队打的那个电话,他叫振刚去电话问问。 对方说这事是老赵办的,又把电话打到赵家。老赵回答说,情况了解清楚了:宝鸡、成都、广州那三个单位都收到过一张梅花老K,什么意思,他们也说不清楚。但有个情况值得注意,这三个单位都和大华公司有过业务往来。 桑楚听罢,紧锁的眉头才舒展了一些。 “老主任,是不是有点儿意思了?”振刚问。 桑楚沉思了一会儿,突然脱去衣裳道:“什么意思也没有,睡觉。” 言毕,倒头便睡。 振刚嘀咕了一声:“老东西,还卖起关子来了!” “你说谁?”桑楚原来没睡着。 “没说你。”振刚慌忙解释,心中却想:老东西的耳朵比狗还灵! 第二天,两人各司其职,桑楚去了解九头鸟的下落,黎振刚继续监视许丝丝和吴钩。 温家的小院静悄悄,大门虚掩,桑楚用手指敲敲门,高声问:“家里有人吗?” 里边有了动静,门被打开了,开门的是九头鸟的妻子。 “我是公安局的,请问老温在家么?” 温妻摇摇头,忧心重重地说道:“他没回来,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桑楚望着那妇人,暗想:这个女人在撒谎,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能进去坐坐么?”桑楚边说边进了门。他必需在这里坐坐,九头鸟的下落除了这女人之外,谁也不可能知道。 温妻没有办法,只得把桑楚让进了客厅。 聊过几句,桑楚就发现这是个很内秀的女人。虽然话不多,但每句话都说得恰如其分,用词用字非常谨慎,想从她嘴里套出线索,纯粹是做梦。 “温夫人,”桑楚故意咳嗽了一声,“我不得不告诉你,温先生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有些祸,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他本以为这句话很够份量,对方会有所触动。不想,那女人依然如故,而且还笑了一下,虽然很短促,还是叫桑楚察觉了。 “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话?” “没有没有,您的话我当然相信。不过,我们老温好几年前就说过了,干这一行凶险很大,除了赔钱,还可能赔上老命。所以他一向很谨慎。再说了,不是有你们公安局在保护他么?” “可是,我们连他现在何处都不清楚,怎么谈得上保护?”桑楚摊开双手。 那女人道:“连公安局都找不到他,那些想算计他的人不是更找不到了么?” 那样子好像是万无一失,这和她开门时的表情判若两人。 桑楚不知如何把谈话继续下去,但他不想走,因为他感觉出,这女人再怎么平静,仍然隐隐地流露着一种急迫感,好像要做什么事,又无法说出口。她时不时地瞟一眼墙上的壁钟,显然她要做那件事和时间很有关系。 桑楚“不怀好意”地想:你越是着急我越不走! “温夫人,我还有一件事想向您请教一下……” “对不起,请您等一等,我先打个电话。” 说这话时,她脸上的急迫感突然消失了,变得非常自信。电话就放在墙角的花架子旁边,她走过去哒哒地按着键盘,少顷,电话通了:“是我……” 是我,跟谁都可以说是我。对方一定是和她很熟的人。 “嗯,很好。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口风很紧,当着你的面气你。桑楚想。 “好吧,我知道了,你尽管放心。老爷子见到了吧,问他好。行,没什么事了,给花浇水的时候再说吧,好,行,再见。” 电话挂断了。 温妻理了理头发,转过身来,微笑道:“您有什么事,请问吧——” “噢,对不起,我现在又不想问了。”桑楚也微笑起来,“不打搅了,告辞。” 温妻把他送出门外。 桑楚向对方点了点头,便快步向前走去。 好厉害的女人!他想,真沉得住气!电话打得够有水平,“给花浇水的时候”——亏她想得出来!百密还有一疏呢!这就是破绽,有谁能知道给花浇水的时候,当然是她丈夫。 除此之外,她可能做梦也没有意识到,她犯了一个完全可以原谅的错误! 桑楚快步走上大街,向迎面开来的一辆出租车扬起了一只手…… 整整一上午,吴钩没有什么动静。 许丝丝也没有露面。 黎振刚把夜间执行任务的伙计打发回去,便盯准了大华公司,坐在街对面的小酒馆里喝啤酒。他酒量还行,啤酒更不在话下,一盘卤花生,足足对付了三瓶啤酒。 人约在午饭过后不久,吴钩出现了。 今天的吴钩,整个精神状态都垮了,圆脸变成了长脸,一向很注意梳理的头发居然乱得可以。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左右没带任何人,苍白的脸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一种不健康的颜色。没一会儿,一辆黑色的轿车在他面前停住了,他躬身钻进汽车,砰地撞上了车门。 黎振刚立刻付了酒钱,赶到街对面跨上了自己的摩托。 轿车无声地向前开去,从车后玻璃处,可以看见吴钩的后脑勺。 黎振刚保持着这个距离,以那个后脑勺为目标。 汽车一直向前,穿过几个路口,很快便上了郊外的高速公路。黎振刚闹不懂他这是奔哪里去,只得默默地跟着。 郊外的车不多,那轿车开得很快。 两旁是高大笔直的按树,再往后,就是清一色的菜地。偶或有几个鱼塘,水平如镜。 生活的波澜在这里被冲得很淡很淡,大有一派田园诗的感觉。 然而,黎振刚知道,无论是前面的吴钩,还是后边的自己,此时此刻都不是来看风景的。前者一败涂地,后者重任在肩。风景在这个时候显然有些多余或者奢侈。 二十分钟后,前方出现了一个减速标志,一段红墙从蓊郁的树林间显露出来。 郊野公园。 黎振刚这才明白,吴钩是奔这个地方来的。这是个新僻的风景点,最初只有一座古庙和几个不大的荷塘。因地势有了些起伏,便扩塘堆山,重修庙宇,将其改造成一个风景点。整个园子虽说不上很大,却也绝对不小,现代化游乐设备和服务设施一应俱全。 轿车在园门口拐了个弯,退进停车场。 门外的小贩和出售工艺品的商亭一个挨一个,人不少。 黎振刚为了不使吴钩察觉,径直地将摩托开了过去,又在半公里的地方打了个回头,返回公园门口。这时,吴钩已经进去了。 园内很静。振刚把遮阳帽朝下拉了拉,便沿着左边的石径向前找去。很快,他看见了吴钩。对方自然不是来观景,所以走得很快。跨过一座小桥,他停下来点燃了一支雪茄,顺势看了看表。 他在等人。 桥下有几条红鲤鱼游弋在荷叶之间,红色的鳍不时地在水面上划出几道波纹。 吴钩继续向前走,速度放慢了些。 走到赏芳亭,他不走了。亭子里空无一人,周围掩以树木和山石。吴钩在亭前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表,便走进亭子坐了下来。 黎振刚在桥头伫立了一会,随后漫不经心地顺着小径消失在土山背后。 两点整,另一个人出现了,果然是许丝丝。今天,这女人换了一身天蓝色的连衣裙,上穿带网眼的白坎肩。头上戴着眼下十分流行的仿乞丐草帽,鼻梁上架着镀金框架的茶镜,戴着长长的黑色网纱手套,腕上挎着一只鳄皮小包,模样十分迷人。 她快步过了桥,向赏芳亭上看了一眼,伸手打了个招呼。 几分钟后,两个人已经结束了惯常的寒暄,双双落座。 “吴老板,你一定想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请你来吧?”许丝丝开口了,语气很不友好。 吴钩沉吟了片刻,声音低沉地答道:“其实大可不必。我现在已无任何秘密可言,何必跑这么远。” 许丝丝摸出一支“摩尔”叼在嘴上,忽然又拿了下来,情绪有几分激恼:“真看不出来,你就这么不堪一击!” “别用这种口气说话。”吴钩道,“你呢?你是干嘛吃的?” “你现在没有资格责备我!我早说过,这件事不一定行,可是你不听、你心高气傲、你孤注一掷,结果怎么样?一败涂地!” 吴钩吭哧了半天,终于没能找到话。 许丝丝愤愤地把烟点燃吸了一口:“废物!蠢猪!” 吴钩突然冷笑了一声:“可当初你却把我当成了摇钱树、聚宝盆。那些肉麻的话我还记得一清二楚。” 许丝丝咬牙切齿:“姓吴的,你居然敢说这样的话,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我无所谓。只不过我想奉劝你一句,有些事是瞒不过我的。” “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只不过随便说说。” 许丝丝走到亭子边上,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突然,她转身厉声道:“少说废话,你到底想怎么办?” “声音放低些好不好?”吴钩道,“你难道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么?” 这句话很管用,许丝丝喘着粗气不说话了。 吴钩走到她身边,伸手在她肩上摸了一把,晒笑道:“眼下我正在雪上加霜,希望得到你的帮助,但无论如何你也不该帮倒忙。” “混账话!什么叫帮倒忙?没有我暗中帮你,你说不定早垮了。” 吴钩道:“那个姓温的聪明过人,我怀疑他早就看出来了。” “不可能,绝不可能。”许丝丝又叫起来。 吴钩道:“信不信由你。其实,这个人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你,否则,你在她身边这么久,绝不会一点儿东西也捞不到。” 许丝丝道:“这点我承认,姓温的是个鬼,他没有信任任何人。这一点我从一开始就有所感觉。”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想知道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今后?”许丝丝莫名其妙地笑起来,“这正是我想问你的话。” 吴钩道:“老实说,我到现在也没想出办法,投标的事显然完了。手里头除了一把指甲,一无所有,连维持都很困难。” 许丝丝道:“这些我不感兴趣,重要的是我名下那一份儿怎么办?” “按协议办。” “什么?你再说一句!” “按协议办。” “叭”,许丝丝挥手抽了吴钩一个大嘴巴。大叫道:“你敢!” 吴钩不气、不急、不恼,声音显得异常平静:“面对现实吧,小姐,到了这一步,还你呀我的,有什么意思?说实在的,直到现在,咱们二人才真正算是有难同当。你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许丝丝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 吴钩在她背上拍了拍,摇头叹息,无话可说。 哭了一会儿,许丝丝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吴钩,忽然道:“你不是还有两套公寓房么,产权应该属于我。” 吴钩果断地拒绝道:“那不行,这两套房子是我最后的资本了,我正打算把它出手,准备着下一步的投资。” “那,我呢?” “还是那句话,按协议办!” “没有商量?” “当然没有。” 许丝丝彻底绝望了。 “我希望你再冷静地想一想。”她说。 吴钩没有作答。他望着那女人默默地顺着阶梯走去,很快就消失在花丛背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点燃一支雪茄,坐在了亭子前头的石坎儿上。 直到那支烟抽完,他才慢慢腾腾地站起来,向着归途走去。 黎振刚从假石背后走出来,微笑着摇摇头,跟了上去。 原来这二位是来扯皮算账的,他望着前头那个背影想。 看来桑楚也有杀偏的时候,他认为许丝丝不是某一伙的,而是一个独立存在的势力。实际上她确是吴钩一伙的,是派到九头鸟身边的坐探。遗憾的是,她一点儿有用的东西也没捞着,九头鸟压根就不相信她,说不定还像蒋干盗书那样给了这二位某个假象。因为吴钩强调许丝丝在帮倒忙。 除此之外,根据他们的谈话还可以证明两个事实,许丝丝的确在吴钩的大华公司投了资,这笔投资已因了吴钩的失利而打了水漂;其二,两个人曾有过某种协议,吴钩根据协议,不承担许丝丝那部分损失。 至于投标落空和什么两套公寓,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监视了这么久,得到这样的结果,黎振刚多少有些扫兴。但是毕竟澄清了几个事实。 他感到前头左侧的树丛摇晃了一下,以为是吴钩怎么了。抬头看时,没有什么异样,吴钩躬着背走得很快。 原路回到城里,他直奔二招去见桑楚,打算把今天听到的这番对话告诉他,同时打算取消对吴、许的监视,将视点转向五虎堂上来,不是还有个“梅花党”的问题没解决么? 桑楚不在,也没留下什么话。 黎振刚等了一阵子,发现傻等也不是办法,于是回到刑侦队,召集老赵等人开了个短会,布置了一些追查五虎堂阴谋的安排,强调不许打草惊蛇,以查明来路为目的。 吃过晚饭,他又往二招摇了个电话,没人接,他有些急了,即暗想:老东西到哪儿去了呢? 正想抽支烟,电话蓦地响起来。 他一把抓起听筒:“喂,是我!” 来电话的不是桑楚,是小古。 “嗯,集贤镇,噢……我知道。什么!” 黎振刚刷地变了脸,手里的烟掉在地上。 第一章 山谷中的发现 天气热得太邪乎了。 还没放暑假就让人预感到这个夏天将会多么恐怖、多么难熬。易拉明靠在石坎儿上鬼笑着,说魏佳怕热的样子很像狗怕热的样子,比狗还像狗。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歪在香山往上的青石板小径上歇气。魏佳张着大嘴,半截舌头吐着,脖子伸得老长。那模样的确挺可乐的。郝小雨嘿嘿地笑,说魏佳真是不经热。还说这样的人怎么能在未来全球温度越来越高的世界上生存呀!肯定属于提前灭绝的那种。接着易拉明就放屁似地说魏佳比狗还像狗。 郝小雨说什么话,魏佳基本上无所谓,甚至很乐意接受。因为郝小雨是女生,并且……挺漂亮。可易拉明就不一样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男人呀。 男人侮辱男人,岂能容忍! 于是,就听魏佳嗷的一声怪叫,果真像狗似的扑向易拉明。那姿势,说老实话,真的太难看了!易拉明朝旁边迅速闪开,脚下刷地横扫而过。魏佳又嗷地怪叫一声,已经倒在一丈开外。 他从来不是易拉明的对手。 魏佳站起来想往上扑,但易拉明那悠悠然的样子使他怯了,他愤愤地看了易拉明一眼,对郝小雨说:“郝小雨,我不玩儿了,我走了。你走么?” 郝小雨迟疑了一下,不知如何表态。结果魏佳就真的走了。 郝小雨发觉男生其实是世界上最没劲的动物,即不会说人话,心胸也相当不开阔。她狠狠地踢了易拉明一脚,大喊着:DOG!DOG!DOG!(狗狗狗),便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走去。易拉明慌慌张张去追魏佳,好话说了一车皮,结果魏佳还是走了。易拉明沮丧地回过头来再追郝小雨,郝小雨居然没影儿了。 这就是那天中午的情景。 他们仨是集体逃课出来玩儿的——这里所说的不是平常的正规课程,那种课程他们是不敢逃的。这是利用双休日搞的那种补习课,也就是增加负担那种。他们用逃课行动来反抗学校这种不人道的做法。原本的目的是想爬一爬山,彻底放松身心。结果呢,易拉明一句这浑蛋话就把事情搞糟了。 他估计自己的话恐怕真的伤了魏佳那高贵的的自尊心。魏佳原本就是个自尊心过于强的孩子,不像自己这么厚脸皮。可是现在后悔还有什么用呢,晚矣晚矣,那就随他去吧! 易拉明沿着小径往上走着,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郝小雨,喊得满山都是回声,一波一波的极其有意思。竖着耳朵听,没有郝小雨的回应。他拢住嘴打算喊第二声,却看见一对老得一塌糊涂的老人互相搀扶着从青石小径上走下来。老奶奶冲易拉明说:“别喊啦,宝贝儿,上边没人!” “有人,我同学上去啦。” “没有。”老奶奶摇着手,“我们顺山路下来的,根本没看见人。” “不可能。”易拉明莫名其妙的突然有些慌,“我同学刚刚上去!一个女孩儿。” 老奶奶笑得满脸都是折子:“你别逗我啦,什么女孩儿呀。连鸟儿都没上去一只。” 不苟言笑的那个老爷爷也搭茬儿道:“真的,她说的是真的。再往上走就没路了,这本不是浏览区呀!” 这倒是事实,他们走的这条山路本不是游览路线。来之前易拉明就宣布“不走正道”。他认为游览路线已经没有任何挑战性了,不但人多得像小锅下饺子,而且还处处要钱,黑得要死。他约郝小雨和魏佳选了山南麓。他们想由这里上到远处那座灰乎乎的峰顶上去,看看山的那边是什么。 结果呢,爬到半腰就变成了“三缺二”。 “前边真的没有路了么?”易拉明这回有些懵了,怎么可能没有路了呢?脚下这条小径,给人的感觉仿佛无限长似的呀。 两个老人嘿嘿笑着走了,意思好像在说:不信你自己去看吧,我们这么老了,难道会骗你不成。易拉明厥着屁股飞窜而上,奔跑间突然就收住了脚。刷的一层冷汗,是的,一头冷汗! 路,果然不见了,前头赫然出现一到笔直笔直的山涧,深不可测。小径就像被什么人一斧子砍下来给砍断了似的。对面的山同这边的一样陡峭,假如能飞过去的话,你没准儿能从草丛里找到小径的那一端。 易拉明足足在悬崖前伫立了半分钟,而后茫然地往后退了半步,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悬崖的边缘了。这一刻,他不由自主的有些紧张,不不,不是有些紧张,是紧张得要命! 见鬼了,好端端的,郝小雨怎么就没影儿了呢? 他哆嗦了一下,忙蹲下身看地——首先要确认郝小雨确实没有滑落下去。他当然不愿意这么想,但是这个想法不由自主就冲进了脑海。 此外,还有另外一种更恐怖的可能——郝小雨被人推下去了…… 被谁? 他眼前马上浮现出那两个老人。呀,这太……太可怕了!他们难道……这、这怎么可能——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 不过还好,凭他勉强还算够用的那点儿破案知识,他注意到悬崖前的草皮和石径没有被踩踏过的痕迹,绝对没有!爸爸讲过一些这方面的基本常识,不难懂。他立在原地看四周,看到除了自己的脚印以外,似乎没有别人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也就是说,那对老人以及郝小雨,确实都没有到达这里。 他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往后小心地退、退……退后约十公尺的地方,他看见了两个老人留下的痕迹,一口痰,还有些正在被蚂蚁搬运着的面包屑。无疑,两个老人在这儿歇息过,吃过东西,然后便返身下山了。 依然没有郝小雨的痕迹。 噢,太好了,小雨没上来!易拉明的神经彻底松弛了——可是不对呀,就这一眨眼的功夫,这个野丫头跑哪儿去了呢! 他开始往下找。 其实,郝小雨此刻就在离易拉明不远的山坡的那一端,中间有一片挺浓的枫树林。树叶正由绿转黄,秋天到来的时候,自是满山红叶了。 郝小雨当然听见了易拉明在喊她,但是她不能答应,因为她发现了一个人,一答应那个人就发现她了。 那是一个必须跟上去的人! 今年春节后的一天,姑奶奶家老宅子有人半夜潜入。保姆听见了动静,起身查看。那个贼迅速地闪进了姑奶奶贮藏越冬大白菜的小耳房——原先郝小雨还不知道老四合院的那个小房子叫“耳房”,出事后才从老姑奶奶和警察的对话中长了点儿知识。 保姆没发现人,便回去睡了。不料老姑奶奶却起来了。据说老年人的睡眠都很少。 老姑奶奶起来活动身子,就在那古老的四合院中央打太极拳。这样,便等于把那个贼的出路断了。贼当时急成什么样子可想而知。现在郝小雨分析,那个贼一定是担心天亮跑不掉,于是才冒险冲出来的。 后来老姑奶奶对郝小雨形容说:“哎哟喂,那人一头就窜出来了,吓得我半死!那人浑身全是土,像个庙里的泥胎。我光看见一张脸了。” 就因为老姑奶奶“光看见一张脸了”,这才使得郝小雨得以见识此人的尊容。警察说也正是因为老姑奶奶这句话,他们才决定找人画影图形——就是用较高的专业技术把报案者记忆中的人模样画下来。 后来易拉明告诉郝小雨,原始的画影图形完全是用纸笔,不像郝小雨所见识的电脑操作。 出事后保姆马上打电话通知了郝小雨的父母。爸爸不在家,妈妈带郝小雨迅速赶去。进院门的时候警察正在里里外外的勘查现场。老姑奶奶精神十足地指指点点跑东跑西。他说:“哎哟喂,那个土人儿哟。跟我在院子里兜圈子,从这个墙角窜到那个墙角,又从那个墙角窜到那个墙角。就看见一张脸了!” 半个小时后,老姑奶奶在孙女郝小雨的陪同下进入了公安局的技术室,新奇的不得了。随即,她们亲眼目睹了电脑“画影图形”的全部过程。这对郝小雨来说,比上课有意思一万倍。 技术人员先是向老姑奶奶询问那人的脸型,这一问反倒把老姑奶奶问懵了。她一会儿说是长圆脸,一会儿又说是长方脸,折腾得人家改了又改。最后老姑奶奶说是长方脸偏长圆脸——这真是很不好掌握的一种脸型。不过好在使用的是电脑,操作起来非常容易。 脸型出来以后人家开始问那人的眉毛,老姑奶奶一定是年纪大了,非要先说耳朵。那个年轻的技术员和郝小雨偷偷的笑。耳朵又弄了好半天,从大到小,又从小到大,最后确认了一对招风耳。耳朵出来以后就简单了,因为留给别人印象最深的往往是脸上的那些东西,比如眼睛、鼻子、嘴……这些零件老姑奶奶记得太清楚了,几乎没有改动。于是,在添加了一点点小胡茬子以后,那张图形便出来了。老姑奶奶指着电脑大叫:“没错儿,就是他!” 郝小雨惊愕地看到了一张男人的脸,特征十分突出,嘴巴往前噘着,有些像猩猩,眉毛很浓,颧骨突出。额头上有一撮头发耷拉下来,几乎使那张图像活了。郝小雨清楚的记得,自己面对着那幅图像居然呼吸急促、手心出汗。 真神,太神了! 那个“男人”看着她的样子至今依然历历在目。 而方才,她“又看见”他了! 确确实实,就在她往山上走的时候,她看见枫树林里有人影一闪,四目相对,郝小雨险些叫出声儿来。 是他! 而那一刻,易拉明正在鬼喊她的名字。想想看,那样的时刻谁敢回答呀! 无论如何,你面对的是一个在逃的坏蛋! 这样的时候你是没有选择的权利的,必须跟踪上去。在和易拉明相处的过程中,这一类知识即便不学都灌了一脑子。好在女孩子郝小雨也不是个等闲之辈,她没忘记在进入林子的土坎儿那儿狠狠蹬出一块新鲜土,这是给易拉明留的记号儿。为了加强他的印象,她又摸出口袋里的半包口香糖撒在地上——这再发现不了,易拉明,你就真是猪了! 做完这些,小姑娘便一路的跟了下去。居然一点儿没有害怕的意思。 第二章 目标跟丢了 这片山地很茂盛,这里指的是树。草有一些,但是不茂盛,稀稀拉拉的。于是郝小雨不用担心易拉明失去目标了,因为那个贼的脚印和她的脚印重复地留在了林子中。想忽略都难。 那个男的走得挺快,身子朝前倾着,模样确有几分像大猩猩。他手里攥着一件家伙,看上去像刨地的镐,但是又不全像。郝小雨说不出那是件什么东西。对方可能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后头有人跟着,埋头走得很踏实。这倒弄得郝小雨觉得自己像个贼了。她甚至对自己的判断生出几分怀疑——不会搞错吧?紧接着她便想起来一个细节,老姑奶奶说:那个人是个六指! 就是大拇哥上多长着一根指头那种人。 想起这个,她立刻兴奋起来。易拉明说过,分析判断虽说很重要,但是最最重要的是证据。那么确认这人的手指头绝对是一件特别要紧的事。因为毕竟不是很多人都多长一个手指头呀! 穿过那片不大的林子,坡度有些变化,开始朝下方蔓延而去。前边的视野豁然间开朗了。哇,好大的原始森林哟——其实郝小雨没闹明白什么叫原始森林,眼前的林子只不过是一片次生林。她朝远处望着,发觉北京跟前居然有这么好的树林,这在她的印象里的确是不曾有过的事情。这么想的时候,她突然发觉那男的站住了,好像警觉到了什么。郝小雨灵巧地闪身在树后,倾听,少顷探头看去,哈,原来那男的在解小便,于是她赶紧把头别开了。 哇,易拉明! 她别过头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猴子似的易拉明已经跟了上来。当然,易拉明早就看见她了。两个人同时举手比划了个“V”字,感觉十分开心。 那男的尿完,接着往下走。这时易拉明已经与郝小雨汇合了。 “魏佳真走啦?”郝小雨悄声问。 “滚啦。他太不吃逗啦,我只不过顺嘴说句笑话。嘿,他居然气成那样。呸,走就走吧,这种人不值得交往!”易拉明从口袋里摸出郝小雨留作记号儿的那些口香糖,分了一片给郝小雨吃。 郝小雨拧了他一下,压低声音愤愤道:“上个礼拜你还当着好多人的面宣布‘知我者魏佳也’呢!这个臭屁是不是你放的……别抵赖!” “这不是已经过了一个礼拜了么?快,跟着!”易拉明一边辩解一边指挥跟踪,因为这时那男的已经拐上了一条弯曲的山道,“不说他了,说说前边这个人吧。怎么回事?” 那口气很像他爸。 郝小雨的心思也便收了回来,悄声道:“你还记得我老姑奶奶院子溜进去的那个贼么?” 易拉明哦了一声:“噢,难道是他?” “猜对了,就是他没错儿!”郝小雨用力点头。 “你看见他的六指啦?”易拉明果然厉害,开口就点出了最要紧的那个特征。而且证明这家伙的记性极其好。 郝小雨沮丧地说:“你这个臭坏蛋,怎么专捡我的漏洞呀。实话说吧,我惟独没看见他的手指头。这么远的距离,你能看见么?” 易拉明一指郝小雨:“这就赖你啦,出门的时候我说没说过带一个望远镜,你嫌麻烦!魏佳狂拍你的马屁,认为还是不带好。怎么样,这要是带了……” 郝小雨一把堵住了他的嘴:“不许说了!” 两个人蹦蹦窜窜地紧跟着那个人,感觉上很老练的样子。很快就下到了山沟的底部,这时仰头往来路上望,你会觉得身后的大山真是雄伟无比。大森是那么厚,那么无边。 前头那个目标比较好跟,因为他穿的是一件色彩但比较旧的工装式的外衣,早先的颜色应该是粉红的。这在绿色的林子里十分醒目。 下到谷底,那人蹲在一条山溪前的石头上用力地撩水洗着脸,洗得很认真,很有耐心。两个孩子躲在不远处的树丛后边观察他的手指头。 遗憾得很,绝对看不清楚。 易拉明说这样是不行的,必须摸上去看看。可就在两个人分析谁上去更合适的时候,那个人已经站起来走了。只见他步履矫健地沿着山溪朝前快走,而这里的环境恰恰又使两个跟踪者无法快走。 这可是件很麻烦的事。 尤其不好办的是,下到山谷底部后,光线明显的暗了许多,这对他们的观察增加了很大的难度。于是他们与目标之间的距离很快就拉大了。 “跑,没关系!”郝小雨说。 “刷刷刷一跑,马上就会暴露。”易拉明嘴上反对,脚上却已经开始跑了。 但是完了,到底完了。 当他们终于再次跟上那个目标的时候,就见那人正弯着腰从一个红砖小房子里退出来,并且弄出一辆自行车。这时候他才发现两个孩子,但显然想不到他们是两个跟踪者。就见他朝他们瞟了几眼,然后嗨了一声。 “快下山吧,呆会儿天就黑了。”说完这话他脚下一蹬,便沿着小溪边上那一尺多宽的土路骑走了。技术好得令人咂舌。 “看见手指头了么?”郝小雨急问易拉明。 易拉明失望已极地摇摇头:“没戏。” 望着那很快就没影儿了的目标,两个小家伙终于明白世界上的事的确常常出乎意料之外。至少易拉明就没想到山下会有这样一个小屋,小屋里居然还放着一辆自行车。 “咱们沿着这条车轱辘印能找到他么?”郝小雨小声问道。 易拉明呸地吐掉嘴里的那块嚼得早已没味儿的口胶,悻悻然道:“如果你觉得行的话,就沿着这条车辙往山下找吧。你肯定能找到一条真正的马路,通往市区。那条马路上有无数辆自行车在奔驰着……” 郝小雨歪头看着他:“那不就完了么?” 易拉明坏笑道:“是呀小姐,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没戏’了么?我们的跟踪已经失败了!” “噢……就这么完啦?”郝小雨叫了起来。 易拉明使劲地掏着口袋,好歹掏出最后一片口香糖,他递给郝小姐吃,郝小姐不要,于是他自己塞嘴里吃了。 “要说彻底完了么,倒也不是。你看这座砖房,它总归还在吧。不是有一句成语么,叫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有这座‘庙’在,早晚还会等到他出现。来,看看,来呀,这房子里没鬼!” 男孩子拉着女孩子往那座小砖房走过去,莫名其妙的,郝小雨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易拉明见她那样子,故意发出一声拐弯儿的怪叫,把郝小雨吓得捂着脸蹲下了。他坏笑着摸近那房子,扒着门缝往里看。 “不行,看不清楚。有个手电就好了。我估计呀,这是个放工具的屋子。那个……” 话没说完,屁股上已经挨了郝小雨一脚。他嗷地一声跳起来呀呀怪叫:“哎哟……郝小雨,你踢我尾椎骨上啦!” 郝小雨指着他大喊:“你把我吓得心脏病都发作了知道不知道!尾椎骨重要还是心脏重要!” 然后两个人凑近那门缝继续往里瞧,黑糊糊的什么都瞧不见。易拉明不住地揉着屁股,说了一大堆很没意思的话,说得郝小雨很想再给他一脚。 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走了。他们没有沿着来路走,易拉明说顺着那个贼骑车的路线往前,估计能上公路。公路上会有长途车的。 结果,这个主意出得太馊了,竟上了一条远郊的公路,走到最近的一个站牌子的时候天便黑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捱到家。郝小雨说:“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即不是你,也不是我。你知道是谁吗,是魏佳。拜拜” 易拉明的小脸在小区的灯光下变得小妖怪一般,他努力作出不累的样子,道:“但是我记住了那个站牌,你记住了么?我记住了从哪个口上山你记住了么?我记住了山上的方位和记号,你记住了么?哈哈,一看就知道你没记住了!拜拜!” 郝小雨险些气死。但她真的挺服易拉明的,因为易拉明方才说的那些重要线索她整个给忘了。 也难怪易拉明常说,一个好侦探,必须每时每刻都在观察。 不过,在真正的好侦探面前。易拉明最终还是差点挨揍。易大海没想到儿子居然逃课去爬山,而且爬到天黑方才回来。易拉明指出他们几个是因为发现了至今没有抓到的那个贼才跟踪而去的——他知道爸爸接触过那个案子。 “小子,你说谎已经说到最低的档次了。莫非你在补习学校看见那个贼了么!不攻自破呀小兔崽子!” 老爸的大巴掌呼啸而来,易拉明一下子抬手架住:“爸,你还是出题算了。答不上来双倍挨打。” 父子俩最近订了一个规矩:凡易拉明犯了只须惩罚的错误时,有两个方案供选择。一是挨打。二是出智力题。答对了,免打。答错了,挨双份儿打。 这个规矩是刑警队长易大海想出来的,目前好像正在公安分局普及。 要说出题,易大海先生肚子里要多少有多少。他稍稍一想,伸出一根手指道:“听着。有一个富有经验的徒步旅行者,这一天清早被发现死在草原上的一棵大树的下边。帐篷口有一些吃剩下的汤。经过化验,发觉汤里有一种带毒的蘑菇。于是有人说这是误食了毒蘑菇所至。但是老刑警指出:‘不对,他是被谋杀的。’最后证明老刑警是对的。现在问你,老刑警为什么一下就认为是谋杀而不是吃了毒蘑菇呢?给你两分钟时间。” “爸,我今天尾椎骨被郝小雨给了一脚,你打的时候可轻一点儿啊。”易拉明作出思考状,其实这个题目爸爸刚说到一半儿的时候他就猜出来了,现在的可怜状是故意装的。 易大海摸摸儿子的屁股,最后指头停再尾椎骨上:“是不是这儿?” “对,就是这儿。” 易大海叹道:“完啦,你准备屙一辈子稀吧。听老人说,尾巴骨伤着,一辈子屙稀。给你三分钟。” 两分五十秒的时候易拉明喊起来:“爸,我知道了!” “说!”易大海厨房里弄吃的。 “死者是被人在别处毒死的,尸体被移到了那棵大树底下。因为凡是有经验的独身旅游者都知道,夜晚露宿是不能在大树下的。否则一旦有雷电,大树首先会被雷击。既然那是个有经验的旅游者,他不可能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行啊!”易大海懂的脸从厨房探出来,“今天暂且饶过。但是我必须告诉你,据南京方面说,你刚才提到的那个贼,最近在江苏的一个小县城露过头。因此你们发现的那个山里人十有八九是看错了。不要以为你们干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来,接一下,太烫了!” 父子俩一人端着一碗热乎乎的方便面坐下吃。 易大海又道:“还有三四天就期末考试了,你要是明白的话,就给我好好考。那个考试如果不及格,我就不给智力测验了——给什么你心里最清楚。” “给这个。”易拉明举了举手巴掌,“爸,你揍可以,但是别往尾椎骨上打。” 第三章 窗上的人影 由于易大海指出那人在南京,山上的见闻很快也就从孩子们的心中淡去了。加上考试确实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因此,最后那几天他们都成了刻苦努力的好学生。 易拉明最晚一次温习功课温到凌晨的三点多,缩在椅子底下就睡着了。 但是很惨,知识的积累靠突击是不行的,期末考试三个人都没考好。卷子出得极其难,连一向优秀的郝小雨都得到一盏“红灯”——语文。 魏佳也是一盏,同样是语文。 最惨的是易拉明,三盏——只有语文及格了。 易大海那些天为一个案子快累死了,根本没有时间打他。但那个案子告一段落的时候,易大海“新仇旧恨”累加在一起,还是结结实实的揍了他一顿。揍得易拉明闹着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 至少有四天,易拉明等三人谁也没敢见谁。 随即便放暑假了。 魏佳已经像记吃不记打的小狗一样与易拉明重归于好,郝小雨自然从中作了好多工作。但是倒霉的考试成绩使三位大侠不可能像平时那样来往自由了。特别是魏佳,对考试结果非常在意,几乎天天在家看书。 易拉明后来实在受不了啦,打电话约他出来,魏佳不敢。易拉明索性出去找他。结果魏佳依然不敢出来。而易拉明在回家的路上不幸把钥匙丢了。更不幸的是,回到家用铁丝捅门锁时,易大海竟意外回来了。易大海抓凶犯受了伤,想回家躺躺。见儿子在捅锁,顿时火冒三丈。忍着自身的疼痛再次把易拉明打了一顿。 当天的晚上,易拉明写了两份东西,一份和易大海断绝父子关系的声明,一份给国外妈妈的信。他在信中痛陈了易大海的种种可恨之处,问妈妈能不能在法律判决的时候“接收”他。 早上,那两份东西攥在了易大海的手里。 易大海肿着脸,歪着嘴,很真诚地向儿子道歉,希望儿子“再给他一次机会”。 于是,易拉明彻底地获得了人身自由。 易拉明打电话问魏佳功课复习得怎么样了,是不是可以考个博士硕士什么的。魏佳说再努力一下没准儿真行。易拉明问他能不能出来散散心。魏佳说目前还不行。于是易拉明只得去找郝小雨。 嘿,气人的事情居然在等着他。郝小雨走了,门上给他和魏佳留了一封信。信上说:“……我不是曾经说过我要去武夷山我舅舅家么,易拉明你找了个理由使我上次没去成。现在你和魏佳都失去了人身自由,我只得对不起啦,我走啦,回来一定给你们带好吃的……” 易拉明气得差点儿休克。 他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阻挠过郝小雨去她舅舅家,更想不起自己找过什么所谓的理由进行阻挠。至于郝小雨武夷山是不是有个舅舅,他打电话问魏佳,魏佳说好像有一个,但是不敢肯定。 无奈之中,易拉明在家看了几天书。 这天中午魏佳突然神色慌张地冲来找易拉明,说他在街上看见郝小雨了! 易拉明大叫:“胡说八道,他不是去武夷山了么?” “是呀,要不是因为这个现象无法解释,我来找你干嘛。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易拉明摆手道:“嗨嗨,这话你应该问郝小雨呀,你问我不是白问么?” 魏佳作出个几乎快哭了的样子,道:“关键是……关键是她说她不认识我!” 易拉明仿佛被风噎了一下,使劲儿地咽了口唾沫,道:“她……她有毛病呀,” 魏佳说:“起先我也觉得她有毛病,朝她发火。可是她挺惊奇的看着我说:‘嗨,你怎么啦?你是不是认错人啦,我从来没见过你!’她这么一说,我反倒傻眼了,不然我忙着找你干嘛!” 易拉明终于觉得事情开始有意思了,他让魏佳仔细把经过说说。魏佳便开始说。大致经过是:魏佳去书店买一本复习资料,经过学校前头那条街的街的街口时迎面看见一个女孩儿走了过来。他一看,咦,那不是郝小雨吗!怪啦,郝小雨不是去武夷山了么?怎么回在这儿出现呢?于是他追上去喊她。可是那女孩子不解地看着他,说他认错人了。魏佳还想问问,那女孩子已经匆匆地走了。 “经过就是这样。我绝没编。”魏佳发誓似的说。 易拉明的眼睛像他爸爸那样慢慢地眯了起来。易大海一向如此,思想一旦集中,眼睛就眯了起来。这个毛病恐怕也有遗传。易拉明眯缝着眼睛想了足有一分钟,然后慢慢地歪过头问魏佳:“你敢肯定你没看错么?” 魏佳想了想:“百分之百肯定我当然不敢了,但是我觉得我没看错。” “她和平时有没有什么不一样之处?” “别急,让我想想。”魏佳是个细致的人,“身高体重绝对一样。头发的形状似乎……” 易拉明打断他:“嗨嗨,恐怕不对吧,你能测出人家的身高,居然还能测出人家的体重?” “能,根据她的胖瘦当然能。你别打岔好不好,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头发的形状。” “对,使我拿不准的是她头发的形状,好像不是郝小雨平常那种。但颜色是。” “经过伪装了,一定经过伪装了!”易拉明跳了起来,“咱们大大地上当了,郝小雨根本就没走!什么武夷山六夷山,全都是骗咱们的!” 魏佳傻了。 易拉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仿佛一下子想起了好些事情:“信不信吧你,她肯定有事情瞒着咱们!这个郝小雨呀,不能小看了她,女的有时比男的还狡猾。来,我打个电话试试。” 易拉明说着便抓起了话筒。 魏佳道:“她既然有意躲着咱们,你打电话她能接么?傻呀你!” “不,只要她在家,准会接。她什么时候不是抢着抓电话呀。你忘啦。”易拉明哒哒地摁着键。 电话通了,却真的没人接。易拉明紧紧地攥着话筒,听着一声声盲音,直到绝望。 “喔,魏佳。她可能真的走啦!” 魏佳道:“是呀是呀,她真的走了,可我在街上碰上那个女孩又是谁呢!” 两个家伙像傻子似的互相盯着,然后又同时扭头看着窗户外头。外边,知了抽风似的叫着,天气感觉上仿佛突然热了十几度。 易拉明说:“嗨,咱们暗中侦察一下再说如何,只要她没走,绝对逃不出我老易的掌心!” “行。”魏佳同意了。 当天晚上,两个人吃过晚饭就出了门。 郝小雨家在前边那片居民区住,中间隔着一片绿地和一条小马路。俩人怕被人注意上,专拣暗处走。路上易拉明想起了那天上山的事,假惺惺地向魏佳道歉。 魏佳说:“不必道歉了,我倒是特希望知道那天的事儿,听说你们发现一个逃犯。是么?” 易拉明说:“郝小雨不是都告诉你了么。究竟是不是她老姑奶奶家窜进去那个人,根本无法落实。反正我爸说不是,他说那个人在南方出现过。” 魏佳噢了一声,不问了。 说话之间,郝小雨家的那栋楼就到了。他们往楼上瞧,见窗户黑着,确实感觉上无人。魏佳说郝小雨可能真的走了。易拉明也有同感,但嘴上却不这么说。 “别急,等等再说。” 两个人像贼似的在树影里缩着,坚持了不到一个小时,终于不行了。易拉明用胯骨拱拱魏佳的胯骨,脑袋一甩:“撤吧,没戏!” 魏佳垂头丧气地跟着易拉明往回走,说:“易拉明,你其实也是徒有臭名。还侦察呢,你知道我腿上让蚊子咬了少个包么。” 两个人就这么连抓带挠地回了老巢。 易大海那天晚上可能有任务,人影不见。易拉明逮着机会至少给一百个不疼不痒的同学打了一百个不疼不痒的电话,胡聊。最后他顺手拨了一个号码,是郝小雨家的。 嘿,万万想不到这回有人接!真有! 感觉上那个听筒一下子就被人抓起来了——易拉明几乎看见了郝小雨每次抢着接电话的那种样子。他的心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突如其来的紧张。 “喂。”那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很陌生。 易拉明觉得喉咙那儿非常干渴,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颤声问道:“请问你是谁?” “你找谁?” 那声音的确很陌生,不可能是郝小雨她爸。再说郝小雨她爸去西北搞一个项目据说要半年才能回来。 谁呢这是……贼? 易拉明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如果小雨和她妈妈真的去了武夷山,家里溜进蟊贼是很有可能的。可是……这个贼也太从容了吧,居然敢接主人家的电话? 易拉明的聪明劲儿出现了,他没说他要找郝小雨,他觉得不能暴露自己是谁。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个贼现在就在郝小雨家客厅电话机边的沙发里坐着呢,最好不要惊动他。 “我找看自行车的韩大爷。” “错啦,我是李大爷。”对方咔地把电话压了,声音挺横。 易拉明抬头看看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一刻了。他稍微想了想,迅速地蹬鞋出屋,像被狗追着似的疯跑到郝小雨家的楼下。抬头看去,哦的一下子愣住了。 楼上是黑的。 足有一分钟,他仰着脖子一动不动。他觉得自己恐怕搞错了,恐怕真的把电话拨到了一个姓李的人家。那人的声音虽说不像个大爷,但是顺着你的话说,你要是说找韩大哥,他也许就会说“你搞错了,我是李大哥”。 看来,郝小雨家没人是真的。 可就在他想到这儿的时候,一个极其意外的情景发生了,就见郝小雨家的灯突然亮了,变戏法一般。不但亮了,而且窗子上清清楚楚地映着一个人影——一个女孩子! 郝小雨……除了头发……头发是可以伪装的! 易拉明这时候的大脑真是复杂得理不清楚了,电话无论是不是打错,眼前的情景绝对不是假的。也就是说,由于那个打错了的电话,使自己意外地发现了郝小雨在家的这个事实。 呀,幸亏打错一个电话! 他望着窗上那个若隐若现的人影,不知要不要上去抓个现场。附近没有电话,否则还可以约魏佳出来合计一下。不,无论如何不可放弃这个机会,一个人也要上去!易拉明是个急性子,想到了就动了起来,蹭蹭一阵疾奔,很快就奔到了郝小雨家的门外。 他大口喘着气,抬手摁门铃儿。 夜静,音乐门铃的声音清晰地从里边传出来,一遍、两遍……门铃就这么响着,门没开,里边什么动静也没有。 易拉明不知怎么,突然便紧张了。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紧张,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心情,轻轻地贴近那房门叫了一声:“喂,郝小雨!” 楼道里飘出一个小小的回声。 他想再喊一声,可声音卡在嗓子眼儿那儿粘住似的出不来了。那一刻,他估计自己的样子绝对像个贼。很小心地退下楼,抬头再看那个窗口,黑黑的,什么都没有了。 湿湿的一层汗,把t裇衫贴在后脊梁上。让夜风吹得竟然有些凉意。 易拉明闹不清自己是不是见鬼了。他捡起一块石头子儿,朝郝小雨家玻璃窗瞄了瞄,扔掉然后沮丧地走了。 第四章 侦察 在后来相当长日子里,易拉明都无法忘不掉那个晚上的奇怪感受。那是一种非常说不清的感受,好像受了谁的欺骗,但又不完全是。或者就是一种愚弄……说不清,总之怪怪的。 他没有办法解释眼前发生的事情,如果仅仅是魏佳看错了人,倒也好办。但是事情仿佛不是这样,即便魏佳看错人了,楼上的灯光又怎么解释呢,难道自己也看错了么。 他觉得自己还不至于那么弱智。 回到家,爸爸还没回来。他想去卫生间冲个澡,刚脱下裤子电话就响了。他估计是爸爸打来的,这种事常有,于是便不予理睬,呼呼地把自己洗刷了一通。嗷嗷地蹦出卫生间。 电话猛地又一次响了起来,仿佛逼债的人突然敲上门来。 “我在洗澡呢!”他抓起话筒大喊。话刚出口,眼睛却一下子瞪圆了,不是爸爸。 电话的另一端分明是郝小雨。 “你洗什么澡呀,你不是从来不洗澡吗?我说你刚才干嘛不接电话呢。”郝小雨的声音是调侃的,“什么时候学得讲卫生了。” “你、你……”易拉明有些不知所措,随即大叫:“少废话,快说你现在在那儿?” “嘿,你怎么啦?我不是留言给你了么,我现在在福建呀,在我舅舅家!” “你……在福建?” “怎么啦?你装傻呀!” “你……难道……” 郝小雨嘿嘿的笑声传过来,听上去特开心:“你有病呀易拉明,你的声音哆嗦什么呀?难道你没看到我留的条子么——你绝对看见了,我可知道你多鬼。怎么样,大家都好么?……喂,你怎么不说话?” 易拉明不是不想说话,是说不出话了。他真弄不清郝小雨在闹什么鬼。今天晚上发生的每一件事儿,一古脑儿涌出来,弄得满脑子都是东西,就像无数的孙悟空和无数的哪吒在天上打架。乱成了一锅粥。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 “喂,郝小雨。”易拉明好歹把自己弄平静些,至少不能让对方再听出自己的声音在哆嗦,“我问你郝小雨,你爸是不是去大西北了?” “对呀。”郝小雨的声音无比天真。 “你和你妈现在在福建你舅舅家对不对?” “对呀!”郝小雨的声音越发天真,“你想问什么?” 易拉明提高了声音:“我什么都不想问,我只想告诉你,你们那个空空如也的家有人在里边!有灯光,有人影儿——而且是个女孩儿!” 话筒里传出哇的一声,险些把易拉明的耳朵搞聋。 “你疯了易拉明,你百分之百疯了!”郝小雨的声音完全像在面对一个小丑说话,“是不是精神受刺激了?我简直太同情你了……可怜的易拉明哟!” 易拉明面对这明显的装腔作势,心理反倒有了底,他说:“甭管疯没疯,我说的绝对是事实。你不信拉倒,我也不想跟你啰唆了。你们家被偷干净我才高兴呢!拜拜,祝你玩儿得高兴!” 他十分男人地压下了电话,确信郝小雨绝对就在北京没走。所谓的福建武夷山,百分之百是屁话! 魏佳被易拉明的叙述惊呆了,同时为错过了昨天晚上的精彩内容痛惜不已。他说易拉明一定是见鬼了,肯定是见鬼了。 “除非你眼睛看花了——这怎么可能呢!你是不是看到别人家的窗户上去了?” 易拉明发誓道:“绝不可能看花,我的眼睛是1。5。俩眼都是1。5。” 魏佳叫道:“可这也太怪了,郝小雨干嘛要这么做呢,如果是开玩笑也开得太大啦!” 易拉明满脸深沉地望着地面,然后又抬头望天:“魏佳,我觉得郝小雨不是开玩笑。真的,我这种感觉特强烈。你不是一向认为感觉很重要么?” 魏佳点点头,是的,他确实很相信感觉。 “那,你是说……郝小雨在成心和咱们……” “她是有意的!绝对是有意的!”易拉明加重了口吻,样子越发像他爸,“信不信由你,她肯定是有意的,这个家伙!” 魏佳叫起来:“可是……她干吗呀,疯啦!” 易拉明突然有些烦:“少罗嗦吧,现在瞎分析没什么意思。现在最重要的是确认我的猜测,找到郝小雨。我要当面戳穿她的鬼把戏!” 两个人互相看看,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便穿过马路朝着郝小雨家的那栋楼走去。这时正是上午九点多,外边的人很少,属于那种适合做点儿什么的时间段——做什么呢?易拉明态度坚定地指出,郝小雨就在家,最好来个瓮中捉鳖。 魏佳将信将疑地跟着,不知道如何表态。 说话之间就来到了楼下,俩人闪到一棵树后往上看,希望看到一些可疑的迹象。但是很可惜,从外表看,郝小雨家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就是那个窗户。”魏佳朝上指指,“你昨天晚上观察得没错吧?” 不知道什么,易拉明一下子反倒没了声儿。魏佳的话使他真的有些拿不准了。虽说只过了一夜,感觉上却十分不稳定了——错没错呢?看错的可能的确是存在的。 “我觉得没错?”他终于喏喏地说。 魏佳没有特别在意易拉明的表情,神情依然专注地望着那扇窗子,紧接着小声说:“嗨,可能你真的说对了,你看那窗帘儿,我上次注意的时候好像是合着的,拉得挺严挺严的!” 现在,窗帘儿裂了一条缝儿。 “要不要上去看看?”魏佳显得比易拉明还兴奋、还迫不及待。 “不,你去找个电话,打他们家去。我在这儿观察。拐过楼口就有一个公用电话,快去!”易拉明有模有样地吩咐道。 魏佳抬屁股跑了。 易拉明朝那棵树的后边闪了闪,双目死盯着那扇窗子。大约十分钟后,魏佳跑了回来,告诉易拉明:楼上没人接电话。 是的,窗户上那条帘子缝儿依旧。 很显然,楼上现在绝对没人。 “还有一个目标。”易拉明望着魏佳,“郝小雨不是有一个老姑奶奶么!” “哇,易拉明,我也刚好想到那个老太太!” 易拉明笑道:“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微不同!” “略同。”魏佳纠正他。 易拉明道:“略微不同——我比你先想到是不是!这就是略微不同。” 郝小雨的老姑奶奶在二环路以内住。 有人说,那座老宅子似乎是古代的一座王府。易拉明去过一次,大致位置还记得住。遗憾的是那天呆的时间太短,老宅子里的内容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而魏佳连去都没去过,只能跟着易拉明走。 事实上他们俩说不清为什么一定要把事儿弄清楚。也许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事儿——所有的一切都处于没有意义的瞎想。也许人家郝小雨此时此刻正在武夷山玩儿得开心无比呢,她做梦也想不到有两个居心不良的家伙在打她的主意。 恐怕是寻求刺激吧,易拉明迷迷糊糊地琢磨着。他想起了放假前在香山发生的那一幕,两相比照,有好多地方是共同的,盲目得很。 但是刺激是很有力量的,这一点不承认是不行的。出现了就挡不住。 不幸的是,接下来两个人差不多等了一整天,又困又累地等了一整天。别说郝小雨,就连郝小雨的人毛都没等着。 感觉上就像两个弱智青年在做一件比弱智青年更弱智青年的事儿。 那座老宅子静静地矗立在巷子的深处,在槐荫的遮蔽下显得古老而幽深。树荫下有黄色阳光射下来,照在那些斑驳的院子门上。给人的感觉,每一座院门里都藏着一段神秘的故事,像槐树叶般开始泛黄的老故事…… 两个家伙的劲头开始还是很足的,但是持续的时间实在太短了,中午吃了点东西俩人便比赛似地开始打哈欠。如果郝小雨真的在,没准儿也会被他们忽略。至于午后剩下那段时间,完全是在熬了。一头大象从眼前走过也不一定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没戏。”易拉明首先打了退堂鼓,“撤吧。” 魏佳说:“我的困劲儿已经过去了,你要是坚持不住了就先回去。我一个人照样行。” 易拉明海能说什么,只有咬牙切齿地坚持。 不久天便暗了下来,说话一天就过去了。那扇斑驳的大门依然静静的如同锈住似地。终于,魏佳也顶不住了。 “算了,走吧。” 大约就在话刚出口的时候,刷,一辆特高级的轿车静静地从巷口驶了进来,车上的光泛着幽幽暗蓝色。那车子无声地停在大宅门的门前,车身颤了颤。 车门开了,先下来一个头发乌黑的男人,屁股朝外退出来的,随即下来一个女孩子。 哇,那不是郝小雨么! 两个男孩子刹那间变成了傻瓜,大张着嘴不知如何是好,直到车上的人进了门,车子开走他们才猛醒。 “快,砸门!”魏佳急迫地说。 易拉明刷地抬手:“不可,笨蛋。你以为她能接见你么?你要是阿拉法特恐怕行。” 易拉明经常提起阿拉法特,不知道中了什么邪。 “那明明是郝小雨呀,你是不是拉稀啦?”魏佳搡了易拉明一把,“去你的阿拉法特吧!” 易拉明一把抓住魏佳的手腕子:“猪,你想打草惊蛇么,她现在已经暴露了,主动权已经掌握在咱们的手里。你怕什么?听我的,走!” 在回家的路上,易拉明告诉魏佳:好事儿不在乎急,想办法把郝小雨引出来,只要她露面,好戏就算开始了。 魏佳发现易拉明的眼睛贼亮贼亮的,分明是有了鬼主意。 没错儿,那个女孩儿的的确确是郝小雨。 这几天,郝小雨被卷在一个很像是阴谋的漩涡里,糊里糊涂地转来转去,转得晕头转向,东南西北不分。仿佛有一个巨大的谜团包围着她,把她弄得半晕半醒、亦真亦幻。 她从天上掉下个爷爷,谁都没提过的一个老头儿。 易拉明他们看见的那个头发乌黑的男人,就是老爷爷的贴身秘书。郝小雨最讨厌的就是此人。如果没有他的存在,小雨早就找易拉明他们去了,哪能憋到现在呢。 妈妈去西北看爸爸去了,走之前悄悄告诉郝小雨来了一个爷爷,是从美国来的。在此之前郝小雨从来没听说过自己美国还有亲戚。妈妈让她去老姑奶奶家住上些日子,并希望小雨向易拉明他们暂时隐瞒美国来人的事儿,因为这事儿有些复杂。 感觉上妈妈也不是很清楚。 小雨就这样住进了老姑奶奶家的大宅院,谎称去了福建。她若干天来忍着没有和易拉明他们联系。妈妈走了,把那个没有答案的谜留给了她。老姑奶奶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郝小雨是看不出来的,但是她能感到事情的神秘。 那个老爷爷住在西郊的龙泉宾馆,只来过大宅院一次,和老姑奶奶关在屋里嘀嘀咕咕的说话。余下的时间则是那个头发乌黑的秘书全权代表。小雨感觉上认为有一件异常的交易在暗中进行着,但仅仅是感觉而已。 昨天晚上这个男人跟她回“老家”取东西,这样才出现了易拉明看见的灯光、易拉明接到的那个男人的电话,以及郝小雨从所谓福建打来的长途。 她不得不说谎话蒙蔽易拉明,因为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必须悠着来——她实在想把事情弄清楚。 第五章 案发 一个西服革履的男人走进了龙泉宾馆的大门。他朝大厅的四周看了看,又抬腕看看胳膊上的表,随即从容地朝服务台走过去。 “小姐,请问郝先生住在几号房间?” 服务台小姐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疑虑。他笑笑,道:“噢,放心。我是郝先生请来的。我们有一笔生意要谈。” 于是小姐告诉了他一个房间号码。 那时候,大约是当天晚上的十点半。 同是当天晚上的那个时候,郝小雨送那个秘书出门。那秘书叫的车开走的时候,她听见了一串嘿嘿的笑声那笑声从暗处传来,听上去十分阴险。 易拉明! 他太熟悉这个笑声了。果然,当那轿车开出巷口的时候,易拉明大摇大摆地从暗处走了出来。 “对不起啦郝小姐,请问你是什么时候从武夷山回来的呀!”易拉明学着广东人那种怪怪的腔调拦住了她的去路,“事先打个招呼我们也好到飞机场迎接郝小姐呀!真是不好意西(思)!” 郝晓雨这时候终于算尝到了所谓尴尬是什么滋味,要不是因为天色暗,易拉明恐怕会被她那赤红的脸庞吓一跳。 这时候的郝小雨真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咬易拉明一口。不,两口! 她太无地自容啦。 “站住,你别过来!”她指着易拉明的脸,“你来这儿干嘛!” 易拉明觉得自己似乎得意地有些支持不住了,便收敛了一些,作出很绅士的样子望着她:“咱们能谈谈么?就谈几句也好。我实在……” 他想说“我实在不明白”,可是郝小雨出其不意地推开易拉明,小豹子似地窜进大门,咣的一声把门撞上了:“滚,一句也不谈!” 易拉明举起拳头要砸门,拳头悬在半空没砸下去。她知道郝小雨的脾气,这时候要是不忍耐住,接下来的事情可能就要僵住了。 “小雨,开门小雨,咱们谈谈行不行!” 他央告着,差不多要给门里边的郝小雨下跪了。而门里的郝小雨不为所动,别好门得得地走了。易拉明这才发现自己的计划眨眼之间就像肥皂泡似地破灭了,快得令人无法接受。 唉,自己把魏佳耍了。尚在得意之中,郝小雨霎那间又把自己耍了。这就是一物降一物吧!沮丧地走出巷口的时候,一个老头儿撞在他身上,老头儿手里的半导体正在报时——晚上十一点正。 易拉明绝对记住了这个时间,因为在那个晚上得差不多的时候,西郊龙泉宾馆出事了。 事情是在易大海算帐的时候降临的,当时易拉明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他那时候正在为郝小雨的不友好态度伤心不已,根本不可能想到他爸正在计算着和他有关的经济开支问题。 易拉明觉得自己又一次对不起魏佳老兄了,琢磨着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向魏佳道歉。原本是可以约上他老兄同来的,至于为啥没那么做,他心里自然是一清二楚。算了,说出来不好意思,不提它了! 郝小雨到底在搞什么鬼呢?他一路这么问着自己。 想得头疼仍旧百思不得其解。 而他爸爸易大海却正在考虑它下个学期的消费。易大海总是觉得经济上比较不够用,十分吃紧。那时候,易大海的部下们在另一个房间打牌打得正酣,吼吼叫叫的热闹非凡。刑警的生活就是这样,来了案子马上就得出动,没事儿的时候很少。 一笔帐怎么算,钱也不会因此而增加。易大海先生算的十分扫兴,合上计算器装进口袋里。就在这时电话响了。响得十分突然甚至十分吓人。 包括易大海在内至少四个人扑向电话,电脑上的电子地图开始闪烁。 电话报:西郊龙泉宾馆出事儿了! “说清楚,是那个老的还是年轻的!”易大海朝着电话里的小姐喊。 可是那个小姐恐怕已经吓昏了,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易大海急得满头是汗,迅速吩咐手下兵马出动,同时对着话筒大叫道:“保护好现场,通知当地派出所。我们马上赶到!” 十一点一刻,这是当时的时间。 警车奔驰在路上的时候,易大海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没人接。他骂了一句也就顾不上别的了,龙泉宾馆出了命案,这事比什么都重要。 小姐说一个男的被打死了,同时说现场有两个男的,一老一少。糟糕的是,那个小姐居然说不清被打死的是那个老的还是那个少的。 这不是活见鬼么! “吓昏了。”有人说,“估计尿裤子了。” “少废话!”易大海工作的时候一向是非常严厉的,不像平时那么嘻嘻哈哈,“车开快点儿!” 警车疯了似地直插西郊,一路警笛长鸣。 那同一个时候,易拉明已经掏出钥匙在开门了。他在楼下看了看窗户,知道爸爸还没回来。这使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要不要马上和魏佳联系呢?还是明天再说?他有些拿不定主意。 事实上,门边倒着的那个男子并没有死。 易大海愤怒地朝饭店的值班经理大叫,问他为什么不把伤者送医院抢救。吓得值班经理面如白纸。 警察当然希望破案,但是更希望不死人。 易大海知道饭店的人担心破坏现场,他们没有经验,不知道救人比现场重要的多。人被迅速地送往医院,现场只留下个白线画成的人形。 被击打者是那个年轻的男人,头发花白的郝老先生这时正歪在沙发里瑟瑟发抖。沙发边的落地灯照在那老人苍白的脸上,给人的感觉十分古怪。易大海实在弄不懂,这麽容易辨认的两个人,服务小姐居然分辨不出来。 此刻,那个小姐正如同一只受惊的小猫似地缩在门外的一角,等着警察询问。 技术人员进入紧张的勘察工作,易大海径直走到窗前往下看。这里是七楼,凶手绝对不可能从这儿跳下去。他的目光在窗台上停留了一会儿让技术员看看有没有线索痕迹,然后转身面对沙发上那个吓坏了的老人。 他姓郝。 “老先生,你能谈话么?”他低声问了一句。 郝老先生下着似地哆嗦了一下,目光惊恐地望着易大海。 “说说看,老先生。”易大海凑近一些,“当时的情景是怎么回事儿?我们的身份您一定知道。” 老人垂下头去,留给易大海一个后脑勺。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明白。那个先生是来找人的,他说他要找一个姓郝的老人,恰好我就姓郝。” 易大海凭经验断定凶手找的就是眼前这个老人,可是为什么差点儿被打死的是那个年轻男人呢? “当时受伤者不在房间,还是……” 郝老先生马上抬起头来:“对对,他刚刚进来,接着就……接着就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易大海在他旁边坐下,尽量把声音放和缓些:“别急,这里请你慢慢说,说细致一些。” 老先生可能是情绪松弛了一些,点点头开始回忆。 那个男人来得很有些莫名其妙,郝老先生至今觉得自己和这个人毫无关系。他说那人敲门的时候他以为是梁文回来了。 梁文就是那个被送往医院的年轻男子。 开门看时,敲门的不是梁文,是一个不认识的人。易大海让郝老先生回忆一下那个人的长相,老人想了好半天,才恍惚回忆出一点儿。 他说那人不胖不瘦中等身材,脸是长方脸。年龄感觉上有三十六、七岁的样子,模样有些阴。所以,老人始终悬着心不敢放下。 “他说他是一个生意人。”郝老先生说,“我问他找谁,他说就找我。我说我不认识你,也不是回国做生意的,你恐怕找错人了吧?他说没找错,我找的就是你。” 易大海瞟着郝老先生,本想问问他回国不是做生意是干什么来了,但是怕影响老人的思路,没有问。 老先生说,那个人坐下就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一些他不明白的东西,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易大海问他那人都说了些什么,老人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东一句西一句。”老人重复道,“我觉得他一定有问题,这里——” 郝老先生用指头敲敲自己的脑袋。 易大海心想:怎么会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呢,不应该这样啊。但他还是没问。 “后来呢?”他想抽支烟,手伸进口袋又抽了出来,“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梁文就回来了。梁文是我的秘书,这你们可能知道了。梁文一看见那个人,马上就警惕起来。他想问问他的来路,可是还没等他发问,那个人已经下手了,用的是那个东西——” 老人指着墙角的一只铜像。 是的,这就是凶器,无疑是凶手顺手抓起来用的。 “也就是说,很突然?” “是是,很突然。”郝老先生用力点着头。 易大海知道,事情的基本情况恐怕就是这些了。他站起身来,朝老人点点头,吩咐手下仔细一些,随即走出房间朝那个服务小姐招招手。 “过来,有些事需要落实一下。” 小姐所介绍的情况几乎没有任何价值。 她说那个男的只是向她打听郝老先生的房间号码,她告诉他了(这一点她承认自己做得不对),此后的情况就什么也谈不出来了。 易大海让她讲讲那男人的相貌特征,她讲的竟然比郝老先生还模糊。 “高矮胖瘦你总该说得出来吧?”易大海有些恼怒,但又不合适发,“怎么能一问三不知呢?” 小姐紧张得要命,往后缩了缩:“我一天接待好多好多客人,已经不习惯记人了。真的。” 看上去她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易大海叹了口气:“好啦,现在我问你——这个人离开大厅时你总该看的见吧?因为它必然要从你眼前经过呀!” 小姐还是摇头,索性不说话了。很显然,她确实没有注意那个人。 值班经理告诉易大海,关于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了,女孩子根本没留意出去的人。易大海不问了,他担心再说下去女孩子的饭碗难保。说被炒掉就被炒掉。 他让女孩子去认真回忆一下那男人的相貌,然后问值班经理:“请告诉我,你门这里还有什么的方可以出去人?” 经理想了想,道:“没有,要出去只能走大厅。估计凶手就是从这里出去的,没人注意就是了。当老先生打电话到前台的时候,那个人早跑了。” 易大海不放心,让值班经理领着他上上下下走了一圈儿,确信凶手的却没有本事飞走,这才罢了。重新回到案发现场,勘查工作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 “头儿,你来。”技术员小刘把他拉出门,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凶手有特征。嘿嘿,你猜怎么着,那个铜像上留着六个手指头印儿!” “六指儿?” “对,六指儿!” 第六章 偷听到的线索 爸爸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易拉明那时正赖在床上想入非非,爸爸进来的声音使他不安,因为每次这样的时候都是他最容易发脾气的时候,稍不留心就坏了。 熬夜的人没有好脾气。 但是随即他便松了口气,他听见爸爸直接进了卧室,行了,他肯定一头倒下就睡着了。 妈妈说爸爸每次都睡得像死猪一样。 易拉明正在思考昨天的事情,从睁眼就开始想。可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有。他知道今天肯定会见到魏佳,于是便开始思考如何向魏佳解释。他希望得到魏佳的谅解,同时希望魏佳能和他一起把眼前的怪事儿侦察下去,他知道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 郝小雨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朋友,冷静下来后易拉明觉得自己不能太过于谴责她,郝小雨一定是遇到了非那样做不可的情况。 易拉明的思路在这里走上了正轨。 赖床赖到九点一刻,易拉明终于不得不起床了,因为电话响得很急迫,就像谁家着了火似的。易拉明奔过去抓电话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魏佳。可传进耳朵里的声音确是郝小雨的。 “易拉明,坏了!” “对不起啦小姐,易拉明好好的,你怎么说他坏了呢?如果真的坏了,索性扔掉好啦!”易拉明学完广东话,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 电话的另一端,郝小雨似乎要哭了:“易拉明,你正经点儿好不好,我有大事要告诉你。易拉明,昨天夜里你一定看见那个从我老姑奶奶家出来的男人了吧,他出事儿啦!出大事啦!” 易拉明一下子不闹了,仿佛被电着似地浑身哆嗦了一下,他听出郝小雨确实声音颤抖情绪紧张。 “怎么啦?喂喂,你好像很害怕!” “那个人被杀啦!” 静默,空气在一瞬间突然凝固了。 被杀了,一夜之间竟出了这样的事。易拉明的脑子里无论如何没有这样的信息储备。他伸长脖子使劲儿地咽了一口唾沫,刚刚要细问一下,就见爸爸易大海哈欠连天地从屋里出来了,边走边系着裤腰带。 “让开让开,有人呼我。”他举着手里的BP机看。 易拉明握着听筒不放手:“爸,你用手机回吧,我这儿有要紧的事情。” “去,你再要紧有我的事情要紧么。”易大海很蛮横地抓过了话筒开始回电话。 易拉明愤怒得险些要上去和他厮打,但是爸爸毕竟不是一般的人,岂敢动手。随即他听出爸爸的确在交谈一件要紧的事情。 “还没醒过来呀,什么什么……植物人!你放屁,怎么会变成植物人呢……噢噢……苏医生这么说呀,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么?可惜了可惜了,他还很年轻呀,那头黑发真令人羡慕呀……什么,那是假发!” “那头黑发”几个字使易拉明心头不由得一震,脑海里无法控制的出现了昨天夜里看见的那个男人——郝小雨刚刚说他出事儿了。 哦,和爸爸说得似乎是一件事! 老爸终于打完了那个电话,他重新甩着胳膊打哈欠,然后歪头问儿子:“你补考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补考不及格我可饶不了你小子!” 原来他还什么都惦记着。 不过易拉明现在可没心思和他谈补考的事,他冲上去拦住要继续睡觉得老爸。 “爸,谁变成植物人了?是不是一个挺年轻的人,外表长的和林依轮差不多?” “长得像不像林什么论我说不清,不过告诉你,那家伙的一头黑发是假的!真是看不出来哟!我以为是真的呢。咦……你好像知道什么!” 到底是老警察,突然发现了问题。 父子俩的目光相对,细看他们长得真像呀! “爸爸,我觉得我得到的消息和你说的是一件事儿。真的!” 易大海的睡意彻底没了,警觉地盯住了儿子。 “怎么回事儿,你好像要告诉我什么事儿?” 易拉明本想有所保留地告诉爸爸一部分情况,可是话一出口就刹不住车了,这样,关于郝小雨搞的鬼把戏以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便一股脑儿地被易大海无偿地占有了。他一把抓住儿子的衣襟,就像抓住了一个小偷儿。 “啊,郝家。那个老头儿确实姓郝!你刚才说的那个男的是不是叫梁文?” 易拉明挣扎开爸爸地“魔爪”:“叫什么我怎么知道,这得问郝小雨——我们刚才正在说这件事情呢,你一上来就把话筒抢走了!看看,我现在找她都难了。” “给她家打电话呀!你这个猪脑子。” “我不知道郝小雨她老姑奶奶家的电话号码!” 还好,话音没落电话就响了起来,果然是好小雨。 小姑娘的声音好像在和谁吵架,又尖又响:“刚才是谁那么讨厌呀,太没有教养了。这样的人在21世纪肯定要被淘汰掉的。我刚才说的哪儿啦易拉明?” 易拉明告诉郝小雨:“那是我爸,一个弱智老青年。你接着说吧……不过算了,你先告诉我,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叫梁文?” “对,你怎么知道?”郝小雨的声音惊讶无比,几乎能看见她大张着的嘴。 “那个人并没有死,他目前正在医院抢救。”易拉明十分沉着地说,“不过估计可能要变成植物人——你知道植物人么?” “嗨,易拉明,你怎么……” “别问我怎么,你干脆和我们家弱智老青年直接谈吧。他就在我身边虎视眈眈地站着呢!” 易拉明把话筒交给了一大海。 易大海十分干脆,委婉地对着话筒说:“小雨,我希望见到你,现在就见到你。哦,不用不用,不用你来,我派车去接你。” 事情发展到眼前这个样子,绝对不是一个孩子所能考虑到的。所以接下来易大海并没有更多地追问易拉明什么,倒是易拉名不太识时务,追根问底的想知道西郊龙泉宾馆发生的那起案子,直到把老爸弄烦了。 “闭上你的臭嘴,我到现在为止和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呢!” 他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一个人被打成了植物人,另一个人又仿佛没把话说透。事情便不好办了。这里指的“另一个人”当然是指那个郝老先生,他留给易大海的感觉的确如此——有话没说完。 或者是故意保留。总之,当警察的具有一种职业的敏感。 “嗨,你知道郝小雨家从美国来了个老头儿么?”易大海到冰箱里去找吃的,忽然想起了这个事儿。 易拉明用更大的声音叫道:“嗨,为什么只能你问我而我不能问你,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滚吧你,在我面前不许谈公平二字。三门功课不及格的家伙还要什么公平。回答我的问题!” 易拉明差不多要气死了:“好,我的回答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事实上他确实不知道。 父子俩一边斗嘴一边弄早点吃,刚吃到一半儿,郝小雨到了。易大海让警察小顺子当笔录员,领着郝小雨去另一个屋谈话。易拉明想跟进去听听,马上被易大海拒之于门外。而郝小雨从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易拉明觉得她挺可怜的。 “小顺子,把门别上。”易大海听见易拉明在门上踢了一脚,“别好。来,小雨,坐过来点儿。顺子,出去把那小子给我轰走!他太猖狂了。” 因为易拉明又在门上踢了一脚。 一切就绪,接下来谈话就开始了。易大海先从那个梁文问起,因为郝小雨承认他认识梁文。郝小雨便一一把知道的说了。于是易大海知道那个郝老先生是小雨他姑奶奶的弟弟,亲的。 梁文的身份因为昨天就知道了,所以用不着郝小雨多说,他只让郝小雨将将梁文到老宅子里做了些什么细谈一下。而恰恰这一点郝小雨说不出任何东西。 “就像易拉明被关在门外一样。”郝小雨指着房门,“他们每一次谈话都把我关在门外边不许进。” 易大海嘿嘿地笑了。 突然间,就听轰然一声巨响,门外仿佛倒下了一座金字塔,把屋里的三个人统统吓了一跳。推门奔出,就见易拉明还有两张椅子一个凳子一并倒在地上。不用问,这小子方才在偷听,不幸没站稳。 “滚!” 易大海终于把屁滚尿流的易拉明赶跑了。 回到屋里他让郝小雨接着谈,好小雨很反感地说:“我不想谈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叔叔,你难道一向这样对待易拉明么?真的话易拉明就太可怜了。” 易大海说:“小丫头,现在咱们谈的可是大事情,不是想谈不想谈的问题,是如何谈得更彻底的问题。至于那小子,我现在对他的态度其实是客气的。接着说吧,每次都是梁文去和你老姑奶奶谈么?” 郝小雨理都不理易大海,扭脸望着窗外。 易大海嘿的一声站起来:“咦,小丫头还挺有性格。好,叔叔错了,叔叔认错,叔叔认错还不行吗。现在可以说了吧。” “绝对假惺惺。”郝小雨一眼识破。 “可这是工作呀!”易大海终于原形毕露,用力地敲着桌子。 郝小雨说:“事实上我确实什么都听不见。他们把门关得特严,我又没有易拉明这种爬高的本事。你要知道,梁文那人特鬼,我第一眼就对他没有好印象。你们知道么,他那一头又黑又亮的头发其实是假的。” 易大海本想提醒小姑娘言归正传,听到这里便说不出话了。他发现小孩子不一定比大人差,至少自己当时就没发现那头发是假的。于是他把声音放得极其温和,让小雨仔细想想,更多地提供一些破案线索。 “这事情我感觉挺神秘的,不知道背后还有什么更神秘的事情呢,说吧小丫头。你的话可能非常重要。” 郝小雨被这几句好听的话说笑了,绷着的小脸平缓下来,然后皱着眉头开始想。 依据郝小雨的介绍,易大海对梁文其人渐渐感觉清晰了—— 首先这是一个很精明的人,说话很能讨人喜欢,尤其对老年人而言。估计郝老先生当初请他跟随自己来,本身就是有目的的。真这样的话,可以初步认定一点,郝老先生回国的目标是他的亲姐姐,也就是郝小雨的老姑奶奶。 据郝小雨说,老爷爷只来过一次,剩下的谈判都是由梁文代替的。易大海心中一抖,警觉地抓住了“谈判”这两个字。 谈判和谈心可不是一回事儿。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说不定郝小雨无意中点到了事情要害——郝老先生回国,是来和她姐姐交涉一件要紧的事情。 谈判! “你老姑奶奶还没糊涂吧?她有七十几岁了?” “七十二。我老姑奶奶表面上看着傻乎乎的,其实一点也不糊涂,他脑子好着呢!”郝小雨往窗外看了一眼,然后坐得舒服些,“梁文以为他是谁呀,哼,它不一定是我老姑奶奶的对手。” 易大海探过身子:“小丫头,你好像有不少感觉呢,不像你说的什么都不知道呀。你感觉他们在……” “就是在谈判!” “谈判什么?” “这我真不知道,门那么关着,我费了不少劲儿,什么也没听见……噢,等一等……对啦,听见一点点儿,他们好像在说一种酒!” “酒?” “是,一种酒……咦,什么酒来着,我怎么一下子就想不起来了……” “不着急,慢慢想。”易大海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急得厉害,“茅台?五粮液?” 郝小雨想着,摇头。 “沱牌曲酒?” 郝小于点点头,但马上又要头:“不不,不是。怪了,我怎么一下子就想不起来了,当时听着挺熟悉的呀!” “燕京啤酒,还是二锅头?” “不,更不对了。好像是什么‘井’?” “古井,古井贡酒。” “哇,对对,就是它——古井!” 易大海和小顺子对视了一眼,长长舒出一口气。他胡撸着脑袋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上去既莫名其妙,有多少有些兴奋。 “古井贡、古井贡,古井……”他站住,“小雨,你不只听到这一句话吧?” 郝小雨叹了口气道:“叔叔,你怎么这么贪得无厌呀,我真的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就连这一句话我也不敢肯定真的听清了。” 易大海只得另换了一个角度,糊弄孩子他还是有一套的:“我听易拉明说你骗他和魏佳,说是去福建武夷山了,有这回事儿么?” 郝小雨马上入了圈套,将妈妈的感觉,走前的叮嘱等等,统统告诉给了易大海。易大海兴奋地想:“果然果然,确有名堂,看来大人是心中有数的。” 约摸谈了有一个钟头,感觉上再也谈不出什么新东西了,易大海这才意犹未尽地起身打哈欠。这时小顺子突然问:“郝小雨,你印象里有没有一个六指儿。” 他在手上比划了一个“树枝长杈”的样子。 郝小雨心头似乎动了一下,但是没有马上捕捉住这个感觉,便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就这样,谈话结束了。 第七章 六指蟊贼 楼上的窗户一关,易拉名就知道谈话结束了。 他让魏佳把身体隐蔽好些,目光紧紧地盯着自家的楼门洞。说话之间,郝小雨在易大海和小顺子的陪同下走了出来。 易拉明让魏佳注意:“看,他们都挺兴奋的,估计已经谈出意思来了。哦,别伸头,小雨正在往这边看那。” 其实郝小雨并没有看他们,她看见了一只巨大的蟋蟀正在不远处的地上蹦,那么大的蟋蟀她还从来没见过。她估计易拉明他们也没见过。 易大海提出送她回老姑奶奶家,郝小雨说不用了,她说她要回家去拿一点东西。于是易大海他们的警车就开走了。 郝小雨扑那只蟋蟀,最终没扑到。当四只脚停在她眼前的时候,小姑娘猛地抬起头来。 “很逍遥呀小姐。”易拉明双手抱在胸前,并排和魏佳站在眼前。 郝小雨站起来,脸红了一下又白了一下。随即突如其来的给了易拉明当胸一掌。然后拉着魏佳就走:“走,魏佳,我告诉你一件特重要特可怕的事儿!” 这一点很出乎易拉明的意外,看起来好小雨对他的态度远远不如对魏佳的态度好。 被轰出来以后他就去找魏佳,把已知的情况全都告诉了魏佳,然后约魏佳出来等郝小雨。两个男孩子被发生的事情搞得很激动,十分想插一手。 没想到郝小雨一上来就把他们分裂了,并且明目张胆地站在魏佳的一边。 “你发什么邪火呀,我又没招你惹你。”易拉明拦住俩人并祈求地望着魏佳。 魏佳便一迭连声地替易拉明说好话。郝小雨总算安抚下来了。三个人找了个阴凉的地方说话,易拉明让郝小雨把他被轰出来以后的事说说,郝小雨便把易大海一通臭骂:“易拉明,你们父子俩真是一模一样,都是特讨厌特讨厌那种!” 易拉明赔笑道:“哪能呢,我肯定比我爸好那么一点儿吧。别耽误时间了,快往下说——” 郝小雨便一五一十地把和易大海的谈话内容学说了一遍,易拉明嗷的一声叫了出来:“你说什么,小顺子提到六指啦!哇,六指儿!” 他这么一叫唤,关键的那个疑点蓦然间被叫醒了。郝小雨怔了一下,一时失控也跟着叫喊了一声。 六指儿——可不是嘛,六指儿! 这可是个要命的情节呀,郝小雨说小顺子提到六指儿的时候她心里确实颤动了一下。魏佳说:“颤动了你也没抓住呀,还是易拉明厉害。别耽误时间了,关键是现在怎么办?这应该是一个突破性的发现吧!” 易拉明说:“那当然啦,这个发现够我爸爸他们干一个礼拜的了。魏佳,这属于咱们的专利吧!” “你……你什么意思?”郝小雨一指他,“你难道想隐瞒情况呀!” “隐瞒怎么可能呢,我好歹也是个刑警的儿子对不对。”易拉明道,“我是想,咱们既然已经掌握了这个情况,就应该试着分析一下,看看能不能分析出名堂。郝小雨,小顺子就问了那么一句么?” 郝小雨点点头:“就一句,听上去象随便说的。” 易拉明看看四周,见没有人偷听,便说:“这个你们就不懂啦,警察问的问题没有随便问的,他们提到了六指儿,就说明六指儿已经是侦查线索了!走,到花池子那边去。我累了。” 易拉明就有这个本事,能在不知不觉之间把自己弄到领导的位置上。郝小雨和魏佳跟着他,在花池子边上坐了下来。易拉明马上进入了分析状态。 他认为小顺子提到了六指儿,一定是出事现场有了相应的线索。而愚蠢的警察们还没有把六指儿和老姑奶奶大宅院里进去过的那个蟊贼往一起想。 “哈哈,这一点咱们现在占了上风。”易拉明说得口吐白沫,兴奋的双眼放光,“郝小雨,你们家那个大院子真是个神秘的地方呀,蟊贼和你美国爷爷都看中那里啦!那里边是不是藏着金银财宝呀!” 郝小雨非常不乐意把自己的爷爷和蟊贼搁在一起说,但事实似乎又真的是这样。 “别阴阳怪气的,往下说!” 易拉明道:“我想事情可能是这样的,你老姑奶奶那个宅院里恐怕真的有东西被人盯上了——蟊贼是一个。你美国爷爷是另一个。噢,别生气吗,我不说你美国爷爷了还不行么。我用‘那老头儿’代替。蟊贼和那老头儿都看上了你老姑奶奶宅院里的一件东西……” 郝小雨说:“算了算了,呢还是用美国爷爷吧。不然我听着费劲儿。” 魏佳盯着郝小于问道:“关键是你老姑奶奶的院子里有没有宝贝呀!” 郝小雨道:“废话魏佳,要是有我早拿走了。” 说到这儿,三个孩子同时笑了。 易拉明认为老姑奶奶的院子里肯定是有东西的,这一点不用怀疑。想当初那个蟊贼显然听说了什么秘密,才半夜潜入那院子里行窃,遗憾的是没能成功。然后美国爷爷就来了,带来一个梁文帮忙。目的同样是那件东西。而这个时候那个知道内情的贼急了,潜入龙泉宾馆找美国爷爷打探情况。不幸的是,梁文在那个倒霉的时候出现了。贼为了保护自己,可能也为了那见东西,失手把梁文打成了植物人。而在作案过程中,蟊贼把自己六指的指纹留在了现场。小顺子就是从这里顺便提到六指的。也就是说,他并没有指望郝小雨真的有线索。 郝小雨听到这儿,双目发亮:“而事实上我们确实有线索!啊,易拉明,你果然有一套,我觉得你爸比起你来差远了。” 易拉明不好意思地说:“我顶多比我爸爸强那么一点点。别笑别笑,你们认为我分析的对不对嘛。” “对肯定是对的。”魏佳也兴奋得不行,“可现在的关键是,郝小雨她美国爷爷应该属于好人还是属于坏人?” 这个问题提得虽然很可笑,但是在场的三个孩子谁都笑不出来。因为它所指的目标太明确了——郝小雨的美国爷爷! 沉默了一会儿,郝小雨说:“你们看着我干吗,他是他我是我,该怎么办怎么办。魏佳,有时候你这个人比他还坏!” 他指着易拉名。 大家叹口气,抬头看看天,下一步似乎不好走了。要不要汇报给警察呢?汇报了就没他们什么事儿了,不汇报……又显然不行。 易拉明问郝小雨:“我能不能见见你美国爷爷?如果可以的话,我说不定能从他嘴里套出新的线索呢。” 郝小雨突然急了:“你以为你是谁呀,呸!” 易拉明已看郝小雨那张脸,马上不敢言语了。估计有些伤自尊。随后,他们默然无声地向公安局走去。 那天上午的城市不知为何显得比平常热,刑警队长易大海靠在车座上想心事,后背很快就出汗了。他告诉小顺子,说自己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但是一时想不起来。小顺子说:“不瞒你说队长,我也是。” 回到分局刑警队,关于那个梁文的病情材料已经摆在易大海的桌子上了,还有一叠现场勘察报告。易大海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坐下来看材料。看到一半的时候他便得出了明确的结论:那个郝老先生确实向警察隐瞒了一些应该说的东西。 难道不是么,现场的痕迹是经过处理的,凶手处理到一半的时候可能梁文回来了。所以才留下了一些,这些有谁比警察更懂呢,那现场确实是经过了处理。而老爷子隐瞒了这一点。 为什么要隐瞒,易大海马上得出结论:他不想让更重要的事情被警察知道。 “喂,顺子。”他喊了一声,顺子没听见,他又喊了一声,小顺子奔了过来,易大海说,“顺子,你觉不觉得这里有些地方说不通。老头子闪闪烁烁,梁文变成了植物人,而那个凶手至今在逃。我们的线索目前有用的好像只有两项,一是那个六指手印儿,二是郝小雨提供的那种酒——古井贡酒。” 小顺子道:“头儿,郝小雨提供的不是酒。是情况。” 就在他们议论到这儿的时候,外边有人喊:“头儿,你儿子带人来了。” 易大海收起桌上的东西让易拉明等人进来。易拉明没进来,先看见的是郝小雨红扑扑的那张脸。小姑娘哟了一声,告诉身后的魏佳:“嘿,公安局原来是这样儿喂。好多电脑呢!我还以为都是手枪呢!” 魏佳也鬼鬼祟祟地探进头来,新奇无比。 易大海招招手,易拉明同时在后边推了一把,三个人便进了屋。有人大声说:“现在的孩子全都是一帮一伙的,社会的不安定因素就是他们。” “少说废话!”易大海吼了一嗓子,然后让他们在沙发上坐了,“几位光临,有什么新东西需要提供吧?我已经看出来了。” 易拉明知道这个时候最适合自己说了,于是道:“头儿,我们想谈谈那个六指儿的事儿。你想不想听听。” 易大海给了儿子一耳勺:“屁话太多,说……噫,你刚才说什么,六指儿!” 他和小顺子同时跳了起来。 人们的思路在半秒钟之内闪电般的一致了,同时想到了一个点上:六指儿。 易拉明也站立起来:“爸,你们是不是有关于六指儿的线索?” “对,现场凶器上的指纹查明……”小顺子看了队长一眼,“凶器上的指纹是六指儿!” 易拉明朝他的同伴们兴奋地大叫:“我说什么来着,是不是被我说中了!本人料事如神,你们居然敢看不起我,现在让你们见识见识,这就是易拉明老干探的本事!魏佳你别不服气。” 他的话说了一大堆,说的大家个个想笑。 易大海双手抱在胸前欣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忘乎所以。而魏佳小脸苍白,十分受委屈的样子。 “我什么时候不服气啦,我一直特服你呀!” 易拉明目标一转:“至于你,郝小雨……” “到此打住!”没等他说完,易大海又给了他一下,“废话还是太多,就冲这个你也算不上什么好侦探。快说!” 易拉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说爸,那个六指儿进过他老姑奶奶的院子,你们忘啦,你们为什么不会联想呢?我觉得那是同一个人。当初的蟊贼就是昨天晚上那个凶手!” 事实上,这一点已经不用细说了,警察们的记忆力和联想力当然是一流的。但是让易拉明首先想到了这个,还是使老子非常的不自在。他拉了把椅子在孩子们面前坐下,点上一支烟用力的抽。 “就你能,你能上大天去了!说说看,你们是怎么想到他的。总得有道理服人吧?” 易拉明便侃侃而谈,重新表现了一下他的口才。易大海静静地听着,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儿子不但思惟清晰,表达能力的确也是一流的。 难怪他的语文能及格,他估计这和遗传有关。 “小顺子,咱们的那个电脑图像还在吧。就是郝小雨她老姑奶奶看见的那个蝥贼的图像。” 小顺子马上让人到电脑里找,很快就找到了。 所有的人面对着电脑屏幕上的那张脸,一时间静静的无人说话。 是他么?假如易拉明的分析正确,这个人昨天晚上应该被郝老先生亲眼目睹过,那么…… “马上打印出来!顺子,准备车!” 易大海认为郝老先生如果不糊涂的话,认出这个人是应该不成问题的。吩咐完毕,他面对三各孩子头一次露出笑脸。 “怎么样,想吃什么说话,今天的午饭钱我出。但是我不能奉陪了,你们去吃麦当劳吧!” 易拉明道:“你们是不是去西郊见人?” “这是我们内部的事情,你们最好不要打听。请吧伙计们——” 三个孩子就这样被无情的“请”了出来,从来不说别人坏话的魏佳也很少有的愤怒了。 “易拉明,你爸真他妈不是东西!他怎么这样儿啊!” 易拉明道:“是是,我随时准备和这个人断绝关系。可是在断绝之前,咱们应该狠狠地把它吃穷了再说。走,麦当劳!” 结果在麦当劳店里,他们想到了另一个事情。 第八章 神秘的老人与聪明的孩子 “郝老先生,您怎么样?没事儿吧?”易大海在老头儿的面前坐了下来。 那时候老人正坐在饭店的餐厅里等着上菜,孤独的一个人感觉上很不舒服。易大海等人的到来使老先生小小地吃了一惊。他似乎想掩饰,但是根本没发儿掩饰。因为面对的毕竟是老练而经验丰富的警察。 “我没有事,梁文听说不太好,是么?” “医生正在尽全力想办法,说不定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奇迹。”易大海既不想刺激老先生,又不想让他报太多的幻想。其实自己何尝不希望梁文醒过来呢,但是目前的情况显然很不乐观。 他不想过多地谈这个话题。 “老先生,您的菜来了。”小顺子往后让了让,服务员给老先生摆好了菜。 郝老先生请易大海等人一起吃,易大海假说吃过了,尔后道:“老先生,我们想问的问题有几个,咱们是在这儿谈还是等您吃完饭再说。” “没关系,现在就谈吧,这里没有别人。” 易大海点点头:“那好,我就开门见山了。老先生,您国内既然有个亲姐姐。而且那是一个挺大的院落,因此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不和自己的亲姐姐住呢?对不起,不合适的话请您原谅。” 郝老先生马上摆手:“不不不,没有关系。这个问题我相信所有的人都会觉得奇怪。其实谁家都有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你们要想听的话,我可以讲。” “我不是这个意思,别人的隐私我无权过问。我只想知道这事情的原因。一句话就可以说清的。” “我们姐弟俩有过介,这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 易大海抬抬手:“好了,可以了。下面我问第二个问题。老先生,您多年不回国,此次回来绝对不可能什么事情都没有,问这一点我想我没有过分吧?我很想知道您的回国目的。您的事情我不会干涉的,现在所以发问,是因为已经在您眼前发生里一起命案——属于我们管。” 他故意把“在您眼前”四个字说得很重。 老先生停住了手中的筷子,眼睛闭了闭,随即慢慢睁开:“警察先生,俗话说游子思归,我回来只是源于一种心情。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话,但是我只能这么回答你的提问。” 易大海明白,这句话绝对是假的,但是他不想马上戳穿他。 “我的下一个问题是,您听说过国内的一种名酒么——古井贡酒。” 老先生笑了笑:“酒,不不,您可能看出来了,我这个人滴酒不沾,所以……” 这句话回答得很自然,至少易大海看不出其中有任何掩饰的成分。这使他对郝小雨提供的线索产生了一定的怀疑——没准儿那女孩子挺岔了也难说。 古井贡…… “最后还有一件事。”他朝小顺子勾勾手指,“请您老看看这个——” 小顺子递上了刚刚从电脑里打印出来的那张图像。 郝老先生放下筷子,接过了图像。顿时,那对始终睁不开似的老眼睁开了。易大海偷偷舒出一口气。基本上用不着多问了,儿子分析得对极了——郝家确实有事儿。 行,臭小子脑子不笨! “老先生,昨天晚上来的那个人是他么?” 郝老先生用力点着头:“是是,就是他。是不是你们已经抓住他了?” “这是我们的职业机密,您暂时不知道也好。”易大海这里使了一手儿模棱两可的手段,让老先生摸不准底细,“老先生,我希望您再回忆一遍昨天夜里这个人和您交谈的内容,说不定能想出新东西呢。” 他那对厉害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老人的脸,无论如何他相信自己的感觉,老头子和这个凶手之间有过更重要的交谈。昨天晚上他没说,希望今天能吐出一言半语。 老先生的表情告诉他,此刻对方心里矛盾得很。易大海不急不躁,等着。但是很遗憾,等到的是摇头。 “对不起,我实在想不起来了。”郝老先生不敢看易大海的眼睛,“该说得我昨天晚上都说了,好像就是那些。容我再想想好么?” “可以。”易大海丝毫不勉强,他写了个数字的给老先生,“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您如果想起了什么新东西,如果觉得可以讲给我们听,清打这个电话,我随时恭候。” 说完,他领着部下起身告辞了。 小顺子走出门时愤愤然地叫道:“你干吗说我们吃过了,你知道吗,老头子吃东西的时候我的胃一直在叫唤不止!” 易大海哈哈大笑,答应请部下们吃一顿,但是一摸口袋,钱都给儿子了。 “谁借我点儿钱用用?”他朝每个人伸着手,“我一准还。” 但是没人答理他。 爸爸挨饿的时候儿子却在大吃大喝,易拉明要了好些草莓乃西,吃得脸上五彩缤纷十分滑稽。 “真像小丑儿。”郝小雨哧哧地笑。 郝小雨吃得倒是很斯文,不紧不慢的。一边吃一边用一对新奇的目光望着他。魏佳则埋着头猛干薯条儿。 “也就是说,咱们不告诉你爸,偷偷去一趟香山,是这个意思么?”郝小雨用餐巾纸抹着嘴角儿。 易拉明道:“对!你们都看见了,我爸就那么点儿本事,关键的时候差不多都是我在起作用。记得上次我告诉他咱们发现了一个可疑的人的结果吧——完全是对牛弹琴呀。他说那人在南方的一个城市呢!理都不理。所以说,对愚蠢的人来说,你跟他说多少高明的道理都是白搭。我想,这次咱们来个先斩后奏,抓到那个凶手再说!” 魏佳插嘴道:“关键是你敢上去抓么,嗯?那人可是凶手!” 易拉明又伸手抓郝小雨的草莓乃西,手背上挨了狠狠的一巴掌。 “你怎么这么贪婪呀,不怕撑死呀。说,你敢抓那个人么?如果不行的话,趁早还是向你爸报告。让警察去抓。” 郝小雨的话越发地刺激了易拉明,他转向魏佳:“嗨,魏佳,郝小雨显然不敢跟咱干了,你敢不敢?你要是也不敢的话,天下大事就只剩下我一个人管了。” 魏佳道:“我怕个屁呀,你爸爸又不是我爸爸。只不过小雨说得有道理,你能抓住那个人么。他毕竟是个凶手。他杀你还不跟杀只鸡似的。” “杀只没长大小公鸡!”郝小雨开始吃冰淇淋。 易拉明唉声叹气,两条腿伸的很长,懒懒地歪在椅子上。他象外国人那样依次摸着每一根手指,道:“跟你们商量的目的就是琢磨一个能收拾那人的办法,结果你们却这么令我失望。” “用酒灌醉!”郝小雨叫道。 魏佳也坐直了身子:“要不就用安眠药,我爸爸床头柜上有。” 易拉明说:“我在想电警棍,公安局有。关键是我没本事把那东西偷出来!” 这个主意把人说得哈哈大笑。 易拉明坐正了身子,道:“我想这样好不好,咱们把安眠药放在酒里,一并给那家伙喝下去,哈哈,保险烂醉如泥。到时候只用一根一尺长的线绳,那人很快就摆平了。” “一尺长的线绳?”郝小雨惊讶无比。 易拉明越发得意:“不懂了吧,把那根线绳一分为二,一半从背后把他的俩大拇哥勒在一起。另一半拴住他的俩大脚趾头,行了!优秀警察都这么干。” “我可没听说过。”魏佳道。 几个伙伴兴奋得要命,计划就这样敲定下来了。郝小雨问易拉明什么时候去,易拉明看看外边的天,认为只有明天了。 “魏佳,你来准备东西,拿瓶掺了安眠药的酒。你们家不会没有酒吧?” “有有,要红酒还是要白酒。” “白的。”易拉明扭头问郝小雨,“你说呢?” “嗯,白的吧。” 三个人吃饱喝足看看外边的天,易拉明问郝小雨:“郝小雨,你今天晚上住在哪儿?,还回那个大宅院儿么?” 郝小雨说:“当然得回去,这边的家没人陪我,我不敢一个人住。” 其实易拉明有他的注意,他问:“那……我们俩可不可以跟你去大宅院看看,魏佳还没去过呢。” 魏佳也对此很有兴趣,希冀地望着郝小雨。可是郝小雨最终还是摇摇头:“不行,恐怕不行。我老姑奶奶不认识你们。” “你一介绍不就认识了么。我特想认识认识你老姑奶奶。” “滚吧你,你以为我老姑奶奶多想认识你呀!” 话刚说到这儿,麦当劳店门那儿进来俩警察,其中一个是小顺子。易拉明赶紧站起来,知道可能是爸爸找他有事。 可小顺子并没有答理一拉明,直奔郝小雨而来。 他是来问郝小雨父母的联系方法的,郝小雨把妈妈的手机号码给了小顺子,小顺子什么都不说就匆匆走了。郝小雨问易拉明:“嗨,是不是又出事儿啦?这些人怎么都神道道的呀!” “素质太差。”易拉明觉得自己没被理睬很丢份儿,“这些人就是这样儿,别指望他们了,咱们接着说,是不是能让我们见见你老姑奶奶?” 郝小雨望着外边开走的警车,心思还没收回来:“易拉明,他们这是干什么呀?” 易拉明也往外看,想想,道:“我估计他们要和你父母取得联系,企图了解一些重要东西。你想想看嘛,你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却没人能说得清楚,我爸他们恐怕是急了。” “可是我妈也不太清楚哇,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 易拉明道:“大人都是傻子,让他们继续傻下去吧,咱们按照咱们的计划办就是了。小雨,我们到底能不能见见你老姑奶奶呀?” 郝小雨想了想,还是摇摇头:“不行,这事儿我有点儿害怕。” 易拉明长叹一声:“唉,那就再说吧。不过咱们明天的事儿可不能拉稀啊,这关系着……” 魏佳突然叫起来,因为他从草莓酱里吃出一只完整的蟑螂。 结果,因为这只完整的蟑螂加上易拉明不依不饶的那张嘴,三个人所有的费用统统免了。离开麦当劳的时候,易拉明几乎乐死了。 “真是天助我也地助我也,明天的车钱饭前都有啦!哈哈!” 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知道的人只有老姑奶奶一个。 保姆其实也看见了一点情况,但是老姑奶奶几句话就把事情模糊过去了。她指使走了保姆,沿着大院东墙的墙根儿往前走,走到东墙和厢房的交叉点那儿,她站住了,久久地望着墙的上方。 那时候,月亮半圆的洒下些银色的光,映照着老姑奶奶那张苍老的脸。这时候如果有人看见这张脸的话,一定会被老姑奶奶那对灼灼有光的眼睛吓一跳,真的,七十多岁的老人,能放出这样的眼光真是不多见的事情。 老姑奶奶凝视着东山墙,半天才原地转了个身,目光投向厢房高高的廊檐。 就在月亮刚升起的那时候,她借着月光,看见廊檐那儿有一团手电光闪动了一会儿。显然是外边有人用手点在照。 保姆开门泼水的时候,那手电光倏地不见了。 老姑奶奶的心里渐渐地升起了一团迷雾,很神秘地一团迷雾。但是她觉得自己能拨开这团迷雾,看清迷雾后边的事情。 她更相信人民警察的本事,所以心里并不害怕。美国回来的那个老弟弟毕竟几十年没见了,谁知道他心里打什么算盘呢? 老姑奶奶的心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几十年前…… 第九章 两路出击 与郝小雨妈妈的联系晚上八点多才成功,可能是手机电不足了,对方听不清易大海的声音。易大还赶紧换了一部手机重新打过去。 终于听见了郝小雨他妈妈的声音,易大海松了口气。他对郝小雨的妈妈并不很熟,只在几次家长会上见过,但是双方都知道对方,这恐怕是因为孩子是朋友。 “大姐,你听得清我的声音么?” “听得清听得清,你说吧我听得清!”郝小雨她妈妈永远是那种特着急的感觉。 易大海就把北京这边发生的事情细细地说了一遍,听得对方哑然无声。 “喂喂,大姐,你在听么?” “我在听我在听。可是天呀,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儿呀!”听得出,郝小雨她妈真急了,“老爷子要回来的事情我知道,但是他回来的目的我一点都不清楚。真的,我说的绝对是真话,他们郝家的事很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老易,那个秘书不要紧吧?” 易大海觉得郝小雨她妈这人很不错,这时候关心的依然是别人。他轻描淡写地搪塞过这个话题,问到了自己最关心的事情。 “大姐,容我问一句,郝小雨她老姑奶奶家到底有什么宝贝么,好像有贼光顾过?” 郝小雨妈妈停顿了一下,然后道:“对,这事儿报告过公安局。难道是……难道老爷子回国也是为了你说的……宝贝?” 易大海提高了声音:“关键是有没有所谓的宝贝。我觉得这太像小说里编的故事情节了——现在仅仅是个疑问。” “我没听说过。”郝小雨的妈妈回答得很干脆,“按说向他们郝家这样的大家族,有一些好东西是可能的。但那都是老辈人的事情了,能有什么宝贝留到现在呢?我记得他们家有过几年很困难的日子。” 易大海笑笑:“其实我也就是随口一说。现在比较要紧的是,那个从美国回来的郝老先生不太配合我们的工作。他昨天晚上绝对和那个凶手有过重要交谈,但是直到现在他仍然不肯承认这一点。那交谈的内容恐怕就是案子的关键所在!” “那你们可以去见老姑奶奶呀,她一定知道底细吧。”郝小雨的妈妈似乎比警察还急,“那老太太可是个明白人!” 易大海道:“我们当然会去的,现在是想从外围开始找线索,必要的时候我们当然要去见老太太。别的您完全不知道了么?” “我知道的只是这些,而且是我感觉出来的。真实的情况我和小雨他爸爸一点儿都不清楚,老人不说。” “那好吧,谢谢你的帮助。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事情您尽管说。小雨,放心,小雨我们会关心的。不会有问题。好,再见!” 易大海关了手机。 易拉明光着脚窜回床上用毛巾被盖住了肚子装睡。易大海把手机关了走了进来。 “最好最好滚起来,小子,你刚才忘了地上的影子,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偷听。另外看看你的脚底下,起来!” 易拉明这才明白老警察并不是白吃干饭的,于是爬起来,仰着脖子对爸爸说:“爸,你是不是陷入困境了,要不要我从中帮忙?” “不要影响我的思路。”易大海摆动着手指,“我在想什么来着……噢,阁下的三门补考准备得怎么样了?中国现在并不缺少警察,缺少的是科学知识。所以你现在干的一切我都不感兴趣。说呀,你三门补考能不能过!” 易拉明道:“爸,你喊什么喊,那是小菜一碟。你放心好了,我用半个脑子就能解决问题。爸,帮我打盆洗脚水好不好?” 易大海瞧着自己的儿子,心里头怪怪的。儿子的却聪明,思考问题的敏锐和准确也是相当突出的,在同龄的孩子中应该是佼佼者。但是易大海总觉得他应该更棒些才是,所以从来没给过儿子好脸儿。 “你怎么老是鬼鬼祟祟的呀,偷听什么!改不了啦还是不想改。” “习惯成自然,爸。”易拉明道,“爸,你方才是不是给郝小雨她妈打电话呢?她妈怎么说?” 易大海坐在床沿上望着天花板,想了想道:“她妈好像也不知道太多东西,她只是说郝家的事情挺复杂的。儿子,这种大门大户的人家都挺复杂的,这个你可能还不太懂。洗洗睡吧!” “你们方才说到了‘宝贝’,什么宝贝?” “咳,我也就是随便一问,无根无据的。”易大海起身出去了。 易拉明想了一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名堂,便去洗了脚上床睡觉。他觉得明天问问郝小雨,要是有宝贝的话她至少应该知道一点儿。 翌日醒来,精神焕发,三个孩子乘车直奔上次下山的地方。这是易拉明的主意,因为这次的目的不再是单纯的玩儿,而是找那个男人。至于进山的路线和路上的种种记号,易拉明说得一清二楚。所以非常顺利。 魏佳背着一个书包,里头装着一瓶绵竹大曲,自然是下了安眠药的。 路上易拉明把昨晚爸爸和小雨她妈联系的事情说了,同时问她:“你老姑奶奶的院子里好像真的有宝贝,我爸昨天问你妈来着。” 郝小雨兴奋地希望大宅院里真的有宝贝,但是她丝毫不知道有什么宝贝。这使得易拉明大失所望。 “你就一点儿都没听说么?” “没有。”郝小雨摇摇头,“不过我挺接受你爸爸的猜测,蟊贼和美国爷爷估计都是为了重要的东西来的。可是易拉明,美国爷爷知道内情我不怎么奇怪,那蟊贼却是如何知道的呢?” 这个问题易拉明绝对回答不出。 为了掩饰自己的无知,易拉明大声问魏佳关于酒的问题。魏佳说绝无问题,别说一个人,就是一头大象也能放到。易拉明很夸张地哈哈大笑,郝小雨也跟着笑,一点儿没觉得易拉明在躲避问题。 不过易拉明的记性确实好,很快就上了那条曾经演绎过半个故事的山道。魏佳因为没经历那件事情,所以更兴奋些。郝小雨告诉他,那个人绝对就是六指儿凶手,白天在这里看守林场,晚上干坏事。 “看!”他们的对话被易拉明的声音打断了。 顺着易拉明指的方向看去,远远的树丛间居然露出了那间小小的房子。这使他们很是意外,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三个人的心马上悬了起来,咚咚狂跳。 情况毕竟发生了变化,上次看见那个男人的时候仅仅是一种怪异与好奇,而这一次则不同了,因为中间发生了一起命案,一起险些死人的案子。 也就是说,马上面对的人是个外表人模狗样,心里却异常凶残的家伙。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步子,缩在一处紧张地朝前张望。由于有一段距离,那座房子静静的看不出什么。 那人在么? 据说那人进龙泉宾馆的时候,是西服革履的。谁能想到呢,西服革履的家伙实际上是一个护林员。他还会伪装成什么样子呢? 人,太可怕了! “没人。”易拉明终于开口了,“你们看,那里有一群鸟儿,如果有人的话,鸟儿会惊飞的。但是这个人恐怕已经来了。看地上,有新鲜的车轱辘印儿。” “那……他进山了?”郝小雨问道。 “可能。” 易拉明带头,三个人松弛了一下紧张的神经,向着那个小房子走过去。果然,房子锁得紧紧的,门前有车轮压出的痕迹,还有个新鲜的烟头儿。郝小雨神经兮兮地指着烟头儿问要不要带走。 “那当然。”易拉明很老练地用树枝把烟头儿拨拉进一张纸里包好,揣进了衣袋。 看的郝小雨再一次对他肃然起敬。 “你们看,他沿着这条路上山了。注意露水,那是他走过的痕迹。走吧,咱们也上山。” “我害怕。”郝小雨说。 “别怕,没事儿。”易拉明推了她一把,“他恐怕早把咱俩忘了。走哇,我保证你没事儿!” “另外还有我呢!”魏佳说。 易大海走进这座大宅院的时候,心里头忽悠一下明白了早年间常常挂在人们嘴上的那四个字:大户人家。 真是小老百姓不能比的,这就是大户人家呀! 确实气派! 院子绝对属于“很大”那种,进门一道影壁。上边的图文已经磨蚀了不少,但还是能看出是一头立在松树下的梅花鹿。绕过影壁,左右各有一间不大的耳房。然后是一座月亮门,就是公园里那种修得圆圆的月亮门。进了月亮门,才算进了这座宅院。 院子很宽阔,左右各有一排房子,就是所说的东厢房和西厢房。正面是一溜大北房,多少间易大海一下子数不清楚。东西和正北,三溜房子自然形成一个倒置的“凹”字。凹字中间的空地上有一条青石板铺成的甬道,甬道两侧各有一架生长茂盛的藤萝。东西厢房与大北房交叉的那两个角儿,有两条小小的过道儿,通向后院。过道儿两侧一边是房子的廊檐,一边是高高的院墙。这使得过道儿显得很狭窄。 易大海沿着过道儿走进后院看了看,看见一些生长得很好的向日葵,每个向日葵的脑袋都沉甸甸地垂着,十分饱满。他朝老姑奶奶笑笑,指着后院的院墙问道:“老人家,那院墙好像修缮过是吗?” 老姑奶奶点头道:“上次进来贼以后就修了,加高了一尺多!” 几个人掩着过道儿回到了正院儿。 易大海是刑事警察,平时不太走门串户,所以对这样的大宅院十分不熟悉。他感叹老式的建筑真是太“艺术”了。 但是他毕竟不是为了艺术而来的。 保姆已经给客人们泡好了茶。老姑奶奶让易大海和小顺子在藤萝架下的石墩子那儿坐了,然后空空地咳嗽着,进屋披了件衣服出来。 “说吧,你们有什么就说吧。”老人很豁达,跟易大海要了支烟点上抽,“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我兄弟告诉我出事儿了。” 易大海与小顺子交换了一个眼神,心想,老郝先生看上去话不多,其实嘴还挺快。 “他什么时候告诉您的?” “昨天下午打电话跟我讲的,他说你们又找过他了。他挺害怕的。” 易大海道:“我们只不过是正常的了解情况,因为毕竟出了案子,人差点儿死了。” 老姑奶奶嘿嘿地笑了:“他可能没碰上过这样的阵势。白在美国活了几十年了!” 易大海想告诉老人,美国并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处处杀人放火。想想没说。他发掘同是亲生姐弟,性格特征却是如此的不一样。郝老先生给他的感觉整个一个阴天不下雨。哪像老姑奶奶这样阳光明媚。 “老人家,我这个人不会绕弯子,我说不合适您老别在意——老人家,我想知道您这位老兄的回国的目的是什么。他说他是怀旧、想家。我觉得他说的不是心理话,装的感觉特突出。” 老人抽着烟,眼睛眯缝起来:“果然是警察呀,眼睛就是毒,你怎么看出来的?” 易大海道:“其实一点也不复杂,您想嘛,如果他真是念旧,干吗到了家门口反倒不回来住,看这大院子,决不会没他的地方住吧。” 老姑奶奶扭脸看着易大海:“这你就说错了,院子大是大,却真的没有他的地方住!” 易大海一下子怔住了,和小顺子面面相觑。 老姑奶奶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扶着腰站了起来:“照实说吧,他没脸回来,他作过辱没祖宗的事!他给外国机关当过特务!” 特务!易大海这回真的愣住了。 特务是当年的一种很流行的称呼,专指替国外间谍机构干事的人。近些年不太使用这个词儿了。老姑奶奶一说特务二字,以大海马上明白了一半。因为他是干公安的,接触的这种事情比较多。 “老人家,这是哪年的事儿?” “解放初期,他那时候还是个学生。”老姑奶奶重新坐下了,“刚刚被发觉他就跑掉了,如果不逃跑,可能早就枪毙了。他在国外一呆就是几十年!” “有些历史上的事情现在已经不算什么了。改革开放了嘛。”易大海说。 “是是,这我知道。其实三年前他已经回来过一回了,这是第二次。真想不到,惹出这么大事情——那个秘书能醒过来么?” 易大海心想:看来那位老弟把案子都说给他姐了。 他用简练的语言介绍了植物人的概念,尔后直入主题道:“老人家,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您兄弟这次回国到底为了什么目的?” 老姑奶奶沉默了一会儿,让小顺子拉他一把,然后领着易大海二人往正房走去,也就是老人住的那间大北房。进得门来扑鼻一股浓浓的中草药味儿。老人告诉他们自己闹咳嗽很久了,天天在喝药。 房间里的陈设差不多都是挺老的东西,现代化的设施可能只有一台电视机算。老人让小顺子把门关好,然后领着他们进到了自己住的侧间。屋中摆着好几个痰盂,看来老人的咳嗽真的挺厉害。 老人抬手指指前掉的那只柜子:“这是钥匙,你们把它开开。” “这……”易大海不敢接那串钥匙。 “没关系的,让你开开你就开开。见着东西我好讲事情。” 易大海点点头,上去抬下了那只箱子,不太重。箱子上挂着一把挺大的铜锁。易大海又看了老人家一眼,将钥匙插了进去。 咔,锁弹开了! 第十章 山中的意外发现 要想在无边的大山里找一个人,那简直是白日做梦。这一点三个孩子不用人说很快都明白,但是不找怎么行,那不是白来了么……白来甚至还不是最主要的,尤其主要的是那人毕竟是杀人凶手呀,抢在易大海之前找到甚至抓获凶手,那是易拉明的最大梦想。 但是,到哪儿去找呢? 三个孩子十分没有目标的乱走了一通,走到最后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这样走下去几乎是没有任何希望了。 这时候他们已经坐在了半山腰,往上不用多久就能走到当初易拉明气跑魏佳的那个老地方。 “嗨,估计不行了。”魏佳首先有了退缩之意。 郝小雨悄悄问易拉明:“易拉明,这叫不叫大海里捞针?叫吧?” “叫。”易拉明无奈地点头承认,可立刻又不服的喊道,“可是不捞怎么办,难道让那家伙逍遥法外么?魏佳,来点儿吃的。” 魏佳赶忙从书包里往外掏面包和火腿,还有几瓶矿泉水。看见那瓶绵竹大曲,三个人都笑了。易拉明说:“喂,咱们干脆把这瓶酒喝了算了。” 郝小雨哇的一声扑上去抢酒瓶子,易拉明哈哈大笑,说她不懂幽默。 “我怎么敢喝哟?我又不是傻瓜,我是为了逗你们一笑。你们耷拉着脸,弄的我都觉得这事儿完了。” 他一口咬掉了半根火腿,噎得几乎快不行了。郝小雨把水递给他,他指着夹馅面包表示要吃。郝小雨对魏佳说:“看见没有,人吗——没找着。饭量吗——见长。魏佳,不给他。” 三个人嘻嘻哈哈笑闹着,差不多把找人的事情给忘光了。闹了一会儿,易拉明忽然向想起什么把手一摆,神色变得诡秘:“等等啊,我这儿有点好东西,给你们提提神。” 说话间,从衣裳的内兜里变戏法似地掏出一包烟来,一包“555”牌香烟。 “魏佳,来一根儿?” 那烟盒是开了口的,里边的烟似乎被抽掉了一些,郝小雨向扑那瓶酒似地扑向香烟,但是这回被易拉明躲掉了。 “干吗呀郝小雨,至于这么大惊小怪么。告诉你说,咱班男生抽烟的太多了,不抽烟的寥寥无几,不信你问魏佳是不是。” 郝小雨刷地扭脸看魏佳,魏佳很诚实地点点头。易拉明又说:“我们也就是抽着玩玩儿,根本没有烟瘾。真是的,你怎么比我爸还那个呀!” 说着,他很有模样的抖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又把烟盒扔给魏佳,结果魏佳也抖出一支叼上了。易拉明摸出打火机啪啪地打燃,两个家伙头对着头地把烟抽着了。 郝小雨这才发现男生是多么的不可救药。她两头儿抓,两头都没抓着,她靠着树生气,说回去告诉易拉名他爸,让他爸剥他的皮。 正说着,突然听见两个男孩子同时哇哇地叫起来。 “不用他爸剥他的皮,我剥!”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干这个我太拿手了。” 来得过于突然,因此很恐怖。 郝小雨尖叫一声跳起来,马上被眼前这人惊住了。 天呀,不是别人,眼前站着的正是那个护林员。易拉明那一对小贼眼儿使劲儿地朝他挤,意思是分明是说“千万别暴露”。 显然,易拉明已经认出了这个人。 这时候两个小子的耳朵被那男人一手一只地揪着,易拉明的烟已经被对方踩灭了,可笑的是魏家,龇牙咧嘴的却还叼着烟不松口。 那人的手往高处举着,举的那两个家伙像跳舞似地作出一个平时绝对做不出来的姿势。 郝小雨彻底不知所措了。 那男人让郝小雨揪掉魏佳嘴上的烟,然后朝地上的那把随身工具努努嘴:“走吧,咱们找个地方谈谈吧。这可是危害森林的犯罪行为!走,姑娘。” 郝小雨看出,那工具好像是一把柄很长的斧子。 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人戴着一双手套,绝对看不见手指头有几根。 那男人真是很有力气,一路提着两个男孩子的耳朵一直提到那间小屋。郝小雨气急败坏地一路跟着,差不多要哭出来了。她甚至试着举了举那把斧子,想看看自己有没有勇气用斧子把这个凶手“干掉”。 结果她发觉自己根本没这个勇气。 是他,绝对不会错的,这张脸几乎就是那张图像上的脸。郝小雨假如说上次由于距离远些看不清晰的话,这回的距离可是近在咫尺了。 没错儿,就是他! 那个人在小屋前停住后,左右看看,似乎感到魏佳还老实些,于是他松开魏佳,把易拉明移到左手提着,右手去裤袋里掏出了钥匙,打开门上的锁,易拉明首先被搡了进去。 那男人朝郝小雨和魏佳一摆脑袋:“请进吧二位。” 噢,这可是凶手的老巢呀。 郝小雨迟疑着,紧张得要死。那男人接过她手里的安全斧,用袖子蹭了蹭斧子上的土。这个动作使郝小雨哆嗦了一下,赶忙进去了。 原来屋子并不是很小,两间。里头有一张床无疑是睡觉的,外头堆放杂物同时做饭。门敞开着,屋里并不很暗。那男人开始用一只煤油炉子热饭吃。 手套脱下来,易拉明和郝小雨同时看那只手,顿时傻了,好好的,对方的两只手都是五指,非常正常。 接着魏佳也反应过来。但是很遗憾,他看人家那手时,被对方发觉了。 “咦,看什么看?”他举起自己的手,仿佛不明所以似地翻来覆去看,“怎么了,发现什么了?” 易拉明不说话,郝小雨和魏佳自然不会说话。三个孩子的沉默使那人越发地警觉起来。他又连着问了好几个“怎么意思”。直到易拉明反打一耙地大叫起来:“你要把我们怎么样!” 这句话使那人的注意力转移了,他说:“你们在林子里抽烟,这是犯法的懂不懂。要是把林子烧着了怎么办?把你们全枪毙都不够弥补损失的!噢,其中不包括你。” 他指的是郝小雨。 “你还有脸问我怎么样,我现在倒想问问,你想怎么样?你觉得我应该对你们怎么样?” 几句话就把易拉明打哑巴了,他看看同伴,又看看那个男人。说来也怪,发现不是六指后,易拉明就象古代故事中那个那个丢了斧头看着邻居处处像贼的人一样——现在他看着这个人好像一点儿也不像凶手了。不但不像凶手,而且从对方的言谈中感觉出,他似乎是一个十分敬业,十分不错的护林员。 “我们不是没有点着任何东西么,其实我们只不过随便抽着玩儿的。不是真抽。” 那人的饭热好了,拉了把凳子坐下吃。边吃边说:“不管怎么样,我得把你们的姓名地址记下来,这是规定。还有学校,统统记录下来。” 易拉明现在最大的渴望就是离开这里,于是自告奋勇地在那人的本子上按要求写了。那人看看,又让他把电话号码写上。易拉明一一照办了。 那人又看看,随即向轰小鸡儿似地把他们轰了出来。 这时已经是午后了,挺累也挺烦的。他们原路下山,魏佳说易拉明不该写姓名和电话。易拉明鬼笑道:“放心吧,我不是猪。郝小雨我写成了胡小玉,魏佳我写成了魏群,和踢足球那个魏群一个名儿。” 郝小雨和魏佳大笑起来,问他给自己起了个什么名字。易拉明说:“我给自己起的名字比较高雅,叫易拉罐。” 郝小雨笑死了。又问电话,易拉明说:“电话中间的6统统让我改成了9。放心,本人不是那么好收拾的。” 郝小雨又笑:“喂,易拉明,你被那人揪着走的姿势特可笑喂,就像一只瘸了条腿的大鸵鸟!” 他们追追打打的出了山口,上了公路。随即话题转到眼前的现实上。易拉明沮丧地说着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魏佳却认为可能没有那么糟糕,反正也没损失什么,就算玩儿一次好了。 郝小雨退了魏佳一把,大叫道:“噢,说着简单,你知道那个人突然出现的时候我下得多厉害么,我都发抖了你知道么,这样的玩儿但愿永远别再有了。” 易拉明望着一辆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的大卡车,愤愤地骂了一句十分难听的话,很显然,他真的对今天的结果十分沮丧。 这时,郝小雨又说道:“可是我真的不明白,这个男的怎们和那图像上的逃犯长得那么像呢?你们俩听着,我是见过画图的全过程的,对图像上那个人的所有特征可以说了如指掌。真是太像了!世界上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么?” “有哇有哇——克隆人!”魏佳说。 一辆长途车开过来,三个人猛追一气。结果那车根本不停,呼地就开跑了。三个人觉得今天真是太倒霉了,事事不顺。找了个有阴凉的地方坐下,魏佳动员大家把剩下的东西全部吃掉,然后举着那瓶绵竹大曲道:“这瓶东西怎么处理?” 易拉明抓过瓶子分离的扔了出去,瓶子划出一道弧线,砰然摔碎在一堵红砖墙上。郝小雨和魏佳替他欢呼。易拉明却阴着脸道:“郝小雨,这步棋吹了,但是我又有了第二步棋。这步棋需要你的配合才成。魏佳,你也应该参加。” 郝小雨道:“说吧,怎么干。反正我会跟着你干的,哪怕上刀山……” 魏佳摆手道:“别别,千万别发誓,我最烦这个。易拉明,你说吧,你想怎么干?” “我觉得咱们应该深入到郝小雨她老姑奶奶的宅院里去。”易拉明的小眼睛习惯性地眯缝起来。 郝小雨马上警惕了:“你要干嘛?” “我要进行侦察!”易拉明道,“我要弄明白那个院子里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 “啊,原来你也想插一手儿!”郝小雨的眼睛瞪圆了,“那你不是和那个贼一样了么!” 易拉明马上声明:“绝对两回事,我恰恰和那个贼相反,我要抓贼。” “那也不能抓到我老姑奶奶身上去呀。” “废话,谁说抓你老姑奶奶啦?我是想侦察一些有用的线索出来,看看那个蟊贼和那个美国老头到底为着人么东西来的!反正问题肯定出在你老姑奶奶那个宅院里,你否认也否认不了!” 郝小雨怒了:“大笨蛋,你除了出馊主意还有什么本事,把我们骗到这儿来不就是你的主意么,如今又要钻到我老姑奶奶家捣乱去啦,没门儿!” 眼看着两个人就红了脸,魏佳赶紧上前劝架,这又来了了一辆长途车,他们的争吵才算告终。一路上谁也不理谁,郝小雨似乎很委屈的样子,眼睛使劲儿地眨巴着。易拉明挺后悔的,觉得自己太不够男人了,决定下车后向郝小雨赔礼道歉。 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下车时,郝小雨说:“易拉明,也许你是对的。住到那个院子里去,可能真是个不错的主意。你没准儿能发现我难以发现的情况,你有侦察经验。” “哇,我感动得都要哭了!”魏佳装出感动得要命的样子,“这就叫大义灭亲呀!” 话音未落,腿肚子上挨了重重的一脚。 易拉明感激地望着郝小雨,同时朝魏佳喊道:“谁要灭亲了,你懂不懂歇后语?喂,郝小雨。你真的同意啦?” “嗯。”郝小雨点点头,“我觉得你的提议是对的,这可能是唯一的办法了。只是我觉得真要这样的话,应该得到你爸爸的同意才成。另外……‘大义灭亲’是成语,不是歇后语。” 第十一章 来龙去脉 老姑奶奶那只檀木箱子的箱盖打开了,扑出一股浓烈的樟脑丸的味道。易大海下意识地朝后闪了闪,并和小顺子对视了一眼,屋里的光线不是特别好,老姑奶奶嘿嘿笑着说;“要开灯不?” 二人齐说不用。老姑奶奶探过身子,诡秘地望着木箱里那些普普通通的东西:“给你们看一件宝贝。” 说着话,老人把手伸进了箱中的那些衣物底下去了,那姿势看上去简直就是“瞎老太太摸鸡蛋”。摸着摸着,她笑了,手缓缓地抽了出来。易大海和小顺子居然有点紧张,也有点激动。 出现在老姑奶奶手里的,是一个黄绸子布的小包。老姑奶奶把包递给易大海,让他打开看看。易大海发现那布包居然挺有些分量,是个挺沉的东西。黄绸布一层层揭开,里边还有一层灰布。灰布再揭开,里边的东西露了出来,是个浑圆浑圆的铜饼。 “知道吗,这就是古代人用来当镜子照的东西——古镜。” 听到“古镜”二字,易大海禁不住“哦”了一声,他猛然想起郝小雨曾经说过的“古井贡酒”。啊,看来是大大地听错了,老姑奶奶和那个梁文的议论内容与“古井贡酒”毫不相干,他们说的是“古镜”——这面古镜! “盖上箱子,咱们出去聊。”老姑奶奶招呼道。 三个人很快又回到藤萝架下坐好,保姆送上茶,快步离去了。易大海把古镜举到眼前细看,发现那光洁的镜面已经被氧化得无法照人了,但摸上去真舒服。可以想见当初能照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小顺子也伸手摸了摸。 老姑奶奶说:“我们小的时候,两面古镜和玻璃镜子似地,照人可清楚啦!” “两面?”易大海十分惊讶地看着老姑奶奶。 老姑奶奶说,就是两面,后来战乱纷纷,现在就剩一面了。易大海仔细翻看着古镜,心里嘀咕着。古镜一面光洁微凸,另一面则是凹陷的,正中间有一个圆形的柱状凸起。在凸起的一侧,隐约有个印记,细看形状有点像……。 小顺子说:“着好像是八卦符号。” 老姑奶奶说:“这是坤卦,属阴。丢掉的那面古镜是乾卦,属阳,你们知道阳卦怎么表示吗?” 易大海说句我知道,便在地上写了个“”。 老姑奶奶点头道:“对对,这古镜原本是一对儿,这一对儿可是当年的宫中宝物哇。之可惜丢了一个。” 易大海再也等不了啦,迫不及待地对老姑奶奶说;“老人家,你海外来的兄弟是不是来要这个古镜?” 老姑奶奶站了起来,神情有些变化:“可不是吗,就是为了这个。他让那个梁文一次又一次地找我谈话,让我把两个镜子给他,他说这东西在国外值大钱呀!可是,我哪有两个,我只有一个呀!哼,就一个我也不给他!” 看来郝先生带著梁文回国的目的并不复杂,是为了古镜——进一步说,是为了钱。易大海探身问老姑奶奶:“老人家,你细说给我听听。” 于是,老姑奶奶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 老姑奶奶是旗人,也就是清朝的贵族。他们家有不少宫里的东西,比古镜更值钱的东西也有。那时候古镜在他们眼里不过就是俩大铜饼子而已。后来家道中落,好东西便被典当出去换钱了。 老姑奶奶的父亲是个有志人士,很早就留学欧洲去学习先进的科学知识。用老姑奶奶的话说,父亲学成回国的时候,他和弟弟,也就是如今的郝老先生,已经在念私塾了。她八岁,弟弟六岁。 父亲学的是物理,回国后在大学教书,平时闲暇就和他们姐弟俩玩耍嬉戏。讲到这儿的时候,老姑奶奶突然孩子似地笑起来:“哈,他可有意思啦,用这面镜子交给我们折光原理——你们知道折光原理吗?” “您是指若干面小镜子互相作用的折光原理吗?”小顺子问。 老姑奶奶挤着眼说:“我老了,怎么说我是记不清啦。大概就是你说的那意思。你们跟我来,我告诉你们我爸爸的折光原理。” 老姑奶奶领着两个警察往正房东侧的那条过道走去,边走边说她的老父亲多么有意思,走到那条过道边上,她指着上方的廊檐道:“我记得可清楚啦,你们看上头——那些檐子的缝你们看到了吗?想当初我们老父亲就跟我们一起上去掏鸟蛋呢。上边没有光,看不请东西,老父亲就教我们使用折光。” 易大海问:“是用那两面古镜吗?” 老姑奶奶道:“两面不够,我们用三面。” “三面?” “对,三面。两面古镜子,外加上一面玻璃镜子,三面。”老人指着廊檐上方说得很兴奋,“我弟弟顺着梯子爬上去,手里有一面镜子,我站这个地方,我老父亲站在那儿——就是房子拐角那儿。” 小顺子几步走过去,“是这儿吗?” 老姑奶奶点点头:“对,就是那儿。我的老父亲手里也有一面镜子。他让太阳光射在他手里的镜子上,然后他调整方向,让他镜子上的光对准了我手里的镜子,然后再让我调整方向,把光线投到我弟弟手里的镜子上。哈哈,这么一来,光线折了几道弯儿,就照到廊檐里去了,里边的东西看的一清二楚!” 真令人赞叹,这么大岁数的老人,居然能把科学原理记得那么清楚,并且能表达出来,两个警察真是很钦佩。 小顺子说:“老人家,你真行!折光原理确实如此。一般情况下,光线是不会拐弯儿的,但通过若干面镜子的折光,光线就能拐弯儿啦,而且能任由人的意思随便拐。” 易大海插嘴道:“好像潜水艇用的潜望镜也是这个道理吧?” “意思差不多。”小顺子道,“只不过潜望镜投射的不是光源,是影像。投射原理一样,属于物理学中光学的一个分支。” 易大海抬头看看那房檐,思绪又收了回来,于是道:“老人家,古镜子折光的道理我已经懂了,咱们说说案子吧。” 提到案子,老人哦了一声:“先别忙说案子,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儿!” 她告诉易大海二人,近几天好像有人在墙外边往檐子上打手电。 这情况马上使易大海和小顺子激动起来。易大海望着一侧的院墙,估计了一下是否可以射进手电光来,感觉上可以。 “老人家,真的是手电光吗?会不会是路过的车灯?” 老姑奶奶摆手道:“不是车灯,不是车灯,车灯一晃就过去了。那团黄光可没过去,照在檐子上黄乎乎一团,半天不动。” 这情况的确需要重视,易大海问老姑奶奶檐子里是不是藏着宝贝?老奶奶说:“屁,什么也没有。上百年的房子了,修过几次,有没有宝贝我能不知道么?” 三个人往回走,易大海脑子里翻腾着几天来的事情。现在大致知道些背景了:为了一对阴阳古镜,郝先生从美国回来要这东西;但老姑奶奶手里只有一面,即便只有一面,她也不会给那个弟弟。郝先生委派梁文来谈,未成。而与此同时,一个身份不明的贼人出现了。他与郝先生接触过,并且在关键时刻打伤了归来的梁文。贼逃了。老先生却在凶手问题上闪闪烁烁不肯合作,很显然,这案子的关键是古镜一对儿! 在藤萝架下又说了些闲话,听老姑奶奶说了些战乱纷纷的历史。原来这宅子有许多年被别人占了。告辞老姑奶奶出来,易大海说,咱们有必要再去见见郝先生。 这一次谈话完全是开门见山。易大海在郝先生尚未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啪啪啪将古镜的往事闪电般的亮出来,最后道:“老先生,如果不出人命案子,这是你们的家私事,不归我们管。可如今你的秘书还在昏迷中,那个凶手依然在逃,这情况就不一样了,我们必须听听事情的全部经过。上次谈话您有东西隐瞒了,肯定隐瞒了!” 郝老先生脸色灰白灰白的,精神极其不好。易大海的话对他很有震动,他沉默着,沉默着……终于“唉”地叹出一口气。 “好吧,既然你们见到了古镜,我也就不瞒你们了,事情是这样的……”,郝先生磕磕巴巴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他简要地述说了在海外几十年的人生风雨,说几十年中他完全把古镜的事忘了,真忘了。真正接触古镜这个话题是在四年前。据他说,那是无意间参加的一次艺术品拍卖会,拍卖会上的一对中国古镜蓦然间使他想起了自己家也有这样一对儿。那对阴阳古镜的成交价高得惊人。于是,他的神经一下子就被激活了。接下来,在离别大陆几十年之后他回到了中国,见到了离散的老姐姐。可他却突然发现自己根本张不开嘴,在国内住了些日子他就走了,没提古镜一个字。 说到这里,郝先生一下子抬起了沉重的头,眼光灼灼:“我本想把这些事统统忘掉,再也不提起了。可是……可是今年初的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小顺子急问。 “一条消息说,当年拍卖出天价的那对阴阳古镜是假的,是赝品。真品在中国!” 两个警察豁然明白了:郝先生的神经再次被激活了!是呀,假的卖出那么多钱,真的不就更值钱了么! 郝先生承认自己的贪欲,说:“唉,不好意思呀,不然我干吗要带一个梁文来呀,他几乎就是经纪人的身份,替我去谈!” 易大海很看不起的望着他:“结果你的老姐姐不给,对吗?” “她说古镜只有一面。” 易大海道:“古镜真的只有一面,我们刚刚见过了。” 郝老先生的眸子猛地亮了:“是坤镜还是乾镜?” “坤镜。只有坤镜。”易大海盯着对方的脸,“难道老先生您知道乾镜的下落么?” 郝先生望着两个警察,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不知道,但是有个人知道!” “谁?”小顺子探过头。 “那个凶手知道!” 第十二章 古镜在哪儿 易大海二人赶回刑警队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大门口一溜坐着三个孩子,其中的一个家伙已经睡着了,正是自己的儿子易拉明。 易大海这时正处于兴奋当中,看见自己这个缺少照顾的儿子,心头居然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小顺子,把他们带进去坐着,洗洗脸。郝小雨,看你这小脸儿脏的哟。” 他吩咐人,让食堂给大家弄点儿吃的。 易拉明被弄醒的第一句话就是:“爸,我们今天白玩儿了,必须想别的办法。” 易大海笑着给了儿子一下:“我们今天可没白玩儿,等着乐吧。” 易拉明和他的两个伙伴同时感到了异样。哇,是不是……破案了! 案子倒是暂时没破,但是线索真的出现了。一群人坐在餐厅里吃饭时,易大海把一卷皱巴巴的纸卷儿扔在儿子面前:“看看吧小子,看得懂这是什么吗?” 三个孩子的头立刻挤到了一起。郝小雨尖叫一声说魏佳踩她脚了。 那是一卷又破又旧的复印纸,黑乎乎地印着许多繁体字,好像是一本古书。 “这是一本老书,是不是?爸。”易拉明翻看着,“这是复印的,原书在哪儿?” 易大海说:“这本书并不太老。你们看看最后一页。书是台湾一家私人出版社出的,出版时间是民国三十九年。喂,你们谁知道民国三十九年等于公元多少年?” 郝小雨历史好,略一思索,道:“是咱们的一九五零年,因为民国是从一九一一年开始计算的。” 易大海拍拍女孩子的脑袋:“聪明,这书就是一九五零年台湾一家出版社出的,那时候连我还没出生呢。嗨,你们别笑,我还没说到关键之处呢。这样吧,让小顺子说给你们听听。” 小顺子拿过那卷复印纸说:“书是一九五零年台湾出的,台湾用繁体字,你们就以为是古书了,其实不是。我们估计这东西是从图书馆里借出来复印的。” 易拉明说;“既然你们也是估计,看来也不知道具体根源呀!” 小顺子说:“当然,我们又不是神仙。不过有一点你们可能会吃惊——这复印件是郝小雨的美国爷爷交给我们的。他全说了!” 小雨一惊:“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难道他从美国跑回来,就是为了复印这个?” “你误会了,宝贝儿。”易大海说,“这复印件不是老爷子自己印的。” 魏佳恍然:“我知道了,是那个梁文秘书去图书馆复印的!” 易大海摆动着手指:“NO,NO!你猜错了。这东西说出来吓你们一跳,它是那个贼卖给那位老爷子的!” 三个孩子同时惊住了,啊,贼出现了! 贼的确出现了,正是穿西装去龙泉宾馆并最终把梁文打成植物人的那个家伙。下午,郝先生把事情的全部经过统统招了,因为他知道纸里终归是包不住火的。 易大海没想到古镜居然有那么多故事,心中料定,那不轨的盗贼就是为了古镜而去的。但是当郝先生将那一卷复印的东西交出来时,他还是小吃了一惊:哦,居然印成书了! 郝老先生满头冷汗,一一说了那天晚上的事—— 他说那个贼白天就与他电话联系过了,要求晚上拜会他,但是他不希望有第三者在场。于是,郝先生早早地就把梁文指使出去了。那个贼说,有一件东西可以出手给郝老先生。那件东西就是手里这卷复印纸。为了得到它,郝老先生付了五千美元。 那个贼如约到来,自称对民国后的一些野史有所研究,而他出手的这份复印件,据说就是写得郝家。 “对不起,警察先生。”说到这里的时候,郝老先生的汗又下来了,“我头一天之所以没告诉你们,是因为我花了五千美元买来这份东西连一个字都没看呢!所以……” 易大海长叹:“也就是说,这两天你在看这份东西。” “是的,”郝先生点头道,“我看了两遍,细细地看了两遍。我敢说,书里写的正是我们家的故事。其中一大半写的是战乱期间大宅院易主的故事。我姐姐不是告诉你们了吗,有许多年,那个宅院被别人住了。” 易大海看着挺厚一叠复印纸,知道一下子读不完,便让郝老先生大略地讲讲。 郝老先生说,那书里写了郝家的历史,写了入北京城落脚前后的事,写了郝家曾有过的兴盛,直写到战乱到来,郝家的衰败。 “关键就在这里——”郝老先生哗哗地翻着,找到了他打了记号的那个地方,“你们看,这几页写的是战乱到来,我父亲带全家逃亡的事。这里……看,他们逃亡前担心家里的值钱东西被劫,便将东西藏了起来,但是藏在那儿他们不说,只留了四句顺口溜——” 易大海接过复印件,果然见那书上写了四句话。 “你们看,就是这四句话——”三个孩子被易大海的叙述弄得兴奋不已,听到这里恍然明白了许多东西。他们聚过头,看见了这样四句顺口溜—— 三双眼睛齐齐地投在易大海脸上,齐问:“这什么意思?” 易大海忙摆手:“别这么看我好不好,我们不是神仙,所以才让你们一起来猜一猜呢!” 易拉明道:“爸,帮忙可以,但你起码得让我们知道个前因后果吧,他们要找什么宝贝是不是!” “对,儿子,他们要找一面古镜。小雨,你偷听到的不是‘古井’而是‘古镜’——一对阴阳古镜。” 接下来易大海便把阴阳古镜的故事细细地说给了孩子们,听得他们眼睛都大了。魏佳叹道“哇,郝小雨,原来你们家藏着价值连城的宝贝呀!” 郝小雨推了魏佳一把:“我也是才知道的,可……古镜缺一面呀!” 易拉明道:“另一面一定藏在老姑奶奶的大院子里。一定和这四句顺口溜有关。” 魏佳道:“叔叔,是不是说,那个贼先知道了这个故事,曾经去找过没有成功,最后才把这卷破纸高价卖给了郝小雨她美国爷爷?” 易大海点头道:“估计是这样,但也不能排除这是一堆废纸。但是有一点是那个贼绝对逃脱不掉的——他把梁文打成了植物人!” “贪婪的人往往穷凶极恶。包括郝小雨的美国爷爷。”易拉明冒着挨打的危险说,“爸,我们也可以把失败的过程告诉你们了。”接下来,他便把进山找人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道:“爸,你们这里眼看着胜利在望了,我们却屁也没捞着一个。” 众人大笑,易拉明摆摆手道:“不过我们现在有了一个计划,郝小雨已经同意了。爸,我们要到那个院子住几天,帮你们侦察。我觉得小雨她爷爷也好,那个贼也好,都认定那面古镜在大宅院里。你们的任务是设法抓住那个贼,我们仨负责把古镜找到。” 易大海看看儿子,转头对小顺子道:“小顺子,你发现没有,这小子现在已经开始给我布置任务了。” 众人又笑了。 小顺子道:“我倒是觉得这个办法可以试一试。老奶奶是老派人,你一下子溜进许多警察去找东西,老太太肯定不乐意,不如让易拉明他们试一把。” 易大海其实已经同意了,但他仍旧假装犹豫,片刻才道:“那好,就试试吧!” 郝小雨和魏佳乐坏了,易拉明却有些得寸进尺:“爸,你能不能把那个复印件给我研究研究?” 老爸说:“绝对不行,这东西的研究权属于我们。不过嘛,我可以把那句顺口溜抄给你。” 这四句顺口溜,把三个孩子折腾得兴奋不已,把老奶奶却吓了一跳,她说她好像听人说过。孩子们让她回忆,她便拼命回忆,最后她说:“好像是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听说过。” 易拉明当即和爸爸取得联系,汇报了这个细节。易大海表示十分关注,并让孩子们把获得郝老先生这份复印件的事转告老太太。 老姑奶奶对易拉明和魏佳的到来十分高兴。而弟弟的目的一旦挑明了,老姑奶奶却又挺生气。说来也巧,让老姑奶奶生气的郝老先生竟破天荒地来看他老姐姐了。于是,易拉明第二个电话打给爸爸,汇报这个情况。 易大海说:“他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人都是有感情的,让他们两个老人聊聊吧。” 接下来,三个孩子便打着手电开始满院子转。四句顺口溜已经倒背如流了。看来在老奶奶十多岁的时候,一件秘密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四句顺口溜指示的无疑是藏宝地点。 开始寻找,方才知道这个宅院真大,尤其对初次进来的魏佳来说,引起的是一声又一声“哇”、“哇噻”的惊呼。 从前院的门洞照到后院的旮旯,一点儿感觉也没找到。只有魏佳收获颇大,他觉得老姑奶奶的后院很像鲁迅先生那篇中的百草园。 “别打岔儿,咱们必须分析分析每一句顺口溜的意思。”易拉明把同伴们叫到墙角蹲下,灭了手电。“‘皇上下旨三月三’什么意思?” 郝小雨和魏佳一致认为:这句话说明郝家和皇帝老儿关系不错。易拉明很响地放了一个屁。 “就算是吧,因为你们家祖宗是贵族。那么第二句呢——‘月上墙头一块砖’” 这句话比较令人费解,魏佳认为是藏宝贝的时间,说明当时“月上墙头”。郝小雨不同意,说:“哪有月上墙头的,一般都是月上梢头。” 易拉明却站在魏佳一边:“月上墙头或者月上梢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确实是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你们家的祖宗鬼鬼祟祟地开始藏宝了。”这句话惹的郝小雨险些把易拉明打出去。正闹着,保姆来叫他们,说老爷爷想见见他们。 易拉明小声说:“小雨的美国爷爷恐怕要承认错误了。” 魏佳纠正说:“西方人管那叫忏悔。” 郝小雨这回险些把两个男孩儿同时赶出去。 其实郝老先生根本没有忏悔的意思,该忏悔的恐怕已经向老姑奶奶忏悔了,老姑奶奶直到这时眼睛还红红的。老先生叫孩子们来,是想和他们一道研究那几句顺口溜。他说那面古镜一定是藏在一堵墙里,关键的关键在于,是哪堵墙,哪个位置。易拉明哇哇地叫起来:“是不是有人打过手电的那堵墙!老姑奶奶,我爸爸说您还爬上去掏过鸟窝呢!” 老姑奶奶笑了笑:“我没爬墙,是他爬墙。” 她指着老爷爷。 一帮人呼拉拉走出来,拐过正房和厢房的墙角,沿着那条窄窄的通道走到了那堵墙的跟前。老先生指着上边说;“我当初就是到那儿掏鸟窝的。” 老姑奶奶则指着另一侧的院墙说:“手电光就是从外边照进来的,时间比现在晚一些。” 易拉明用手电照着写有四句顺口溜的那张纸,念着后边那两句:“‘品字下边六道竖,八只蚂蚁往上攀’。你们看那,这砖头一层一层都是错着缝儿的。上边一块和下边两块不就是一个‘品’字吗!小雨,马上叫我爸来,告诉他东西找到了!” 不到一刻钟,易大海等人就冲来了,大声问东西在哪儿。众人十分尴尬的汇报说:品字下边六道竖似乎指的是的六层砖,但是,‘八只蚂蚁往上攀’就闹不懂了。 易大海生气地说:“既然没找到,为什么说找到了?” 郝小雨指着易拉明说:“是他让我这么说的。” 易大海说:“回家再收拾你,我们在连夜商量找凶手的事呢。” 易拉明好像没听见爸爸的斥责,神情专注地想着什么事儿,随即大叫道:“我知道啦!”所有的目光刷地聚集在他脸上,人们发现,这小子在眨眼之间突然变得双目熠熠,额头放光。天呀,难道他真“知道啦”——真如此的话,那绝对是天才呀! 天才易拉明指着檐子的顶端道:“手电照着,你们往下数,数六层停住。看见没有,就是颜色比较深的那一层。然后从底线往上数,数八层,哈哈,刚好也是那一层——明白了吧,那一层就是藏宝的地方。” 哦,分析的居然头头是道,空气一下子变得认真了。易大海抓过手电依着儿子的逻辑上下数了一遍,扭头对易拉明说:“嘿,臭小子,可真让你说准了,的确是那一层。而且你们看,其中有三块砖是比较新的。小顺子,上去看看!” 老姑奶奶尖着嗓子喊保姆,让她把梯子搬过来。小顺子慢慢地攀上去,在那几块略新一些的青砖上敲着,又比较旁边的“砖声”,最后朝下看着道:“这里边是空的。” 约一个小时后,一只小小的铁匣子被“请”了出来。铁匣子打开,人们的眼睛一下子被耀花了:珠宝哇,好多珠宝。在珠宝的下边,易大海摸出了那只“乾镜”。 人们沉浸在无以名状的兴奋里。这时易拉明突然朝天空大喊了一声:“我要看看那个砖窟窿!” 人们这才发现“天才”被冷落了。 易拉明顺着梯子爬上去,小顺子把手电递给他。他却不要。他说他要实践一下折光原理,希望拿几面小镜子来。镜子倒是不难找,但易大海为难地说:“好儿子,没有阳光呀,现在是晚上,你忘啦!” “你这人真是笨得可以!”易拉明说:“折光折光,没说一定要折太阳光呀,那把五节电池的大手电不也是光吗!” 一句话,众人大悟。马上组合成一组折光,老姑奶奶打亮手电,照在郝小雨手里的镜子上,小雨手里的光折到魏佳的镜子上,魏佳调整着角度,终于将“光源”送到了易拉明手里的镜子上。 易拉明哇地一声叫起来:“哇,好深喂!” 找到古镜的第九天,易大海带人在山林脚下的小屋里捉到了那个六指贼。原来,那是一对双胞胎,哥哥是好人,弟弟是坏蛋。真是见鬼了! 第一章 老欧欧光慈接到报案电话的时候,正在拼命地咳嗽。 他觉得自己快完了,五十来岁的人就咳嗽得像个八十多岁的垂垂老人,他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他抓起烟灰缸用力砸到刑警队那坑坑洼洼的门上,小郝和大马旋风般地出现了,一人手里攥着一把牌。欧光慈用手指着电话,咳嗽在继续。小郝傻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队长现在没法说话,于是箭似地冲向电话。一把椅子被撞翻了。 “喂,我是公安局刑警队,请说!”小郝朝大马比划了一下,意思是准备记录。 大马要开始记的时候,小郝尖叫出声儿:“什么,你本人就是路秘书长!” 就这一句话,欧光慈的咳嗽马上停了,比吃药还灵。 电话的另一端是一种垂死般的声音,虚弱而且含混不清。小郝使劲儿“喂”着,那边的声音依然断断续续。欧光慈摸出手机,通知车子马上到楼下等。 路秘书叫路大明,是市政府的要员。欧光慈认识他,甚至可以说相当熟,六年前他们在党校住一屋。现在人家上去了,自己还在干苦力。 车子鸣响的时候,小郝基本把事情弄清楚了:路秘书长在家休息,贼来了。和贼搏斗中,路秘书长挨了好几刀。不过还好,想杀他的贼反被他杀了。 “老欧在不在?让他……” 欧光慈居然听见了这句话。他抢过话筒喊:“路大人,你一定要挺住,我马上到!千万别动现场!” “咔”地压下电话,他朝部下们猛甩着头:“快,都傻啦!大马,快拨急救中心!” 他把手机扔给大马。 第二章 市府秘书长是个牛高马大的家伙,长得很像一个武打出身的当红明星。欧光慈路上想,能把老路弄成这半死状的盗贼,恐怕不是一般的贼,应该是一头“猛贼”。 可是吓人一跳的是,那个贼一点儿也不“猛”,是个很文弱的,并且很瘦小的家伙。进入现场的第一眼,欧光慈看见的是死者的一头颇漂亮的头发。因为它实在漂亮,所以触目。重伤的老路已处在半昏迷状态,血乎乎的手里攥着电话听筒。他和死去的贼相距几米,旁边是一把打劈了的椅子,椅子不远的角落里是那把导致一死一伤的刀——一尺多长的那把日式切菜刀。 路大明电话报案中说,贼先用刀刺了他几下,他夺过刀把贼刺死了,过程简单得要命。欧光慈布置大伙进入现场的时候,楼下驰来了救护车。他原本想过去摸摸路大明的脉,听到救护车来了,便也罢了念头。他弯腰看看路大明的血和伤以及沾了些土的脸,又用手背试试他的鼻息,感到对方确实还在喘气,估计问题不大。 当然,那个贼是彻底死了。 取了些必须于第一时间提取的体征线索后,路大明被小心地抬了出去。这时候,“市府三号”已经有不少人闻声而来了,外头很乱。 欧光慈指示:不管是谁,一概不准接近现场。 外头有人喊:“郭市长已经过来了。” 欧光慈纠正说:“郭副市长!” 夜晚正透出浓浓的秋意。从路大明客厅那宽阔的玻璃窗望出去,几乎可以看见半个城的璀璨灯光,繁华的跟巴黎似地。欧光慈望着敞开的大窗幔,不明白路秘书长为什么在晚上近十点的时候还敞着窗帘。他过去看了看,觉得那窗帘沉甸甸的,无疑是好质地。拉动窗帘绳子,滑道无声地将帘子合拢了。 他把窗帘重新打开。这时,听见外边喊:“郭市长来啦!” 往门外走的时候,欧光慈想,人们总是喜欢把副市长称之为“市长”,而决不会把“市长”称为“副市长”,他觉得自己想得挺荒诞。 “市府三号”就是市政府住宅区的一部分,都这么称呼。郭副市长住的是“市府一号”,仅仅是称呼,无级别概念。 欧光慈同样认识郭副市长,因为郭副市长分管政法,加上这么大的案子,寒暄便显得没必要了。 郭副市长表情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极严峻:“老欧,怎么样?” 欧光慈看看副市长后边站着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们,然后又看看自己的鞋尖儿,道:“刚开始调查,我说不出什么。但是,秘书长估计死不了。噢,您别过来,摄像机要照下这一块——” 郭副市长感觉上挺古怪的,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在额头上闪动着。欧光慈的话使他下意识地往后缩开,站在了暗影里。 “这应不应该属于那种所谓的突发事件?老欧,专业上我不太懂。” 欧光慈心想:是啊,不太懂……可是他却管着懂的。 “正在勘查,结论不好下。”欧光慈驱赶着凑上来的人,他知道人们的毛病,你一句话说走了嘴,不到半个时辰就能传成五花八门的各种版本。“郭副市长,现在是采集线索,用于技术分析和逻辑分析。接下来更多的是大量调查排查工作,所以我不想下任何结论。因为突发案件以外还有蓄谋案件呢,这您知道。” 最后这种半恭维的话,是为了让对方早些离开,他烦这个。 郭副市长倒是个明白人,叮嘱了几句就告退了。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欧光慈又追了上来:“郭副市长,慢走。做为办案程序我得向您调查一下——郭副市长,您和路秘书长一层楼办公,对他的各个方面有没有什么耳闻?我指的是最近这些日子。” 问这个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明白那是白费唾沫。当官儿的有当官儿的游戏规则,决不会轻易说什么。果然,郭副市长摆动着手指,声明他和路大明只是工作关系,个人的私事是互不打听的。然后就走了。欧光慈心想:屁!官场上最关注个人隐私! 这时候,他已经想起来了,路大明已经和生活在另一个小城市的原配妻子办了离婚,轻轻松松地把10岁的女儿给了对方——这都是人人有所耳闻的东西呀! 他心里真是很瞧不起这些当官儿的,活得太仔细了,累。 另外……他心里想——路大明关键是没死,如果死了,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到那时候,谁都会说出一大堆这样那样的传闻。 回到现场,勘察还在继续。一来二者的身份不同;二来路大明的新居确实很大,不费点时间是干不完的。估计局长很快就会赶来,自己得能说出些东西。他抬手看看表,发觉那块破表早停了,好在路大明客厅的墙上有个挺高级的壁钟,时间是夜晚10点45分。 小郝上来告诉他,这一架打得够激烈的,从卧室打到客厅,几乎打遍了客厅的每一个角落。后来其中一个冲进了厨房,刀于是就到手了——照路大明的说法,应该是死者先抓刀在手的。是的,可刀子最后被路抢过来自卫——那么,重叠的指纹就缺少了部分应有的价值。 “头儿,有意思的是这个——”小郝朝欧光慈勾勾手指,领着他绕过死者的尸体,过去按开了电视机和录像机,“咱们来的时候,大马摸了一下,两部机子还都是热的。” 说话间,屏幕上图像出来了——显赫的一个男人的屁股,光着。那动作一看就知道在干啥。接着是一个女子的面部特写,嘴张的挺大,在痛快的呻吟、半个乳房…… “关上吧!”欧光慈没多说什么,他什么都不想说。歪头朝左墙上看,一幅油画的斜上方,是路大明和少先队员在一起的一幅合影,路某很“纯洁”的系着红领巾,目视前方。 妈的,这是同一个人么? 欧光慈知道单身男人有单身男人的需要,因此不想把事情看得多么“可怕”。但是,小郝接下来让他看的两个线索,逼着他把思路往那上边“靠过去”。 两块口红印儿,一块在客厅的沙发扶手上,另一块在卧室的枕巾上。两块,绝对是口红。 欧光慈靠在卧室的墙边站着,眼睛有些迷离。他的鼻翼警犬般的搜索着,闻屋内的各种气味,随即他闻出了那种男人一般不用的香水味儿。 看来有戏了! 他问小郝闻到什么没有,小郝认真地点头,然后掀起枕头,指了指下边的半卷草纸。二人心照不宣。 妈的路大明! 欧光慈坚信,这个在此留下印记的女人绝不可能是路大明的前妻。人啊! 他又想起了客厅里那个挂在墙上的戴红领巾的家伙。 “客厅沙发上还有一块呢。”小郝提醒他。 欧光慈摆摆手,意思是不必看了。随即他听见了楼道里局长的大嗓门儿,局长好像在向什么人发脾气。 “卢局长来了,我去伺候伺候。”欧光慈第三次迈过死者的尸体朝门外走去。突然,他站住了。他突然发现,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死者的脸有几分眼熟。 见附近有人,欧光慈让卢局小声点儿:“卢局,这个情况我感觉上和今天的血案有关系,你现在让我说道理我说不出来,纯粹的个人感觉。” “是不是有想法了?说给老子听听。” 欧光慈摇摇头:“说不出来,现在就像便秘,拉不出来。但是肚子里绝对有屎。” 两个人就这样很粗放的交谈着,谈的基本上是路大明其人,卢局以往也和路大明熟络并且关系不错,但是搞女人这情况一出,就好比演员把脸上美丽的油彩抹掉,怎么看也不中看了。卢局一口一个妈妈的。 “有别的东西吗,比方……” 欧光慈知道指的是男女性事后的遗留物一类的东西,现在的技术,分析起来不难。但是今天的现场确实没有“那东西” “有没有必要和路某的前妻取得联系?”欧光慈看看卢局。 卢局想了想:“你看着办吧。老欧,你过来我有话说。” 欧光慈凑过脑袋,卢局嘴热乎乎的气扑了过来:“老欧,你可能知道,路大明是今天来这几位的红人儿,咱们办这案子不会太顺,你有个心理准备。”欧光慈笑笑,心领神会。卢局又问他人手够不够用,欧光慈想想,道:“还行,人不够我会跟你要!” 卢局走时又骂了句“妈的”。 欧光慈跟卢局下了楼,望着车子开走,然后便站在楼前的空地上想事儿。这片楼是市内比较好的一片,市府在这买下一批房子,给的是经济适用房的标准价,无形中等于少花一百多万。这些事情早已不是新闻了。所谓“市府3号”就指的是这批房子。路大明分了房子,原则上住的是级别面积。那么,至少在好处的占有上他是获益者——欧光慈想到这儿,发觉自己的思维已经飞远了。于是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返回楼上。 大马告诉他,这小子眼熟,但是一下子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了。欧光慈说:“你比我岁数小,忘性却比我还他妈大。你忘了你把人家的一桶浆糊扣在通缉犯头上了?” 大马噢了一声,哗地想起来了:“贴广告的!” “对了,看来咱俩想到一块儿了。大马,由小广告找找线索成不成……那个广告恐怕不在了。” 大马说:“肯定不在了,但是你放心,我记得是一种粉红色纸,专治疑难杂症阳萎早泄的小广告。那个地方的小广告不在了,别处说不定还有呢。上头有联系电话。” “好,这事儿归你干,一定要查明死者的身份和社会关系。大马,我有一想法你听听。你觉得死掉这小子有没有可能是干装修的?” “你觉得他给路秘书长家干过装修,然后……” “嗯,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 “我觉得没有。首先,路大明家并没有什么东西可偷,新家嘛。第二,要是干过装修的小工,这里的人应该认得他……”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认识。” 大马犹豫了一下,觉得队长说得有道理,于是道:“此外还有第三,他如果是贴小广告的,怎么会搞装修呢?” “我如果会两下子漆工、木工,我也可以跟包工头干装修呀,民工的随意性很大,不一定永远贴小广告。” 大马似乎被他说服了:“那,你觉得是么?” “明天拿死者照片了解一下。”欧光慈往楼上走去,“现在我想和他左边那家邻居谈谈。我想知道路大明家打得惊天动地,这家人为什么不来看看?” 二人朝楼上走去,欧光慈让大马弄点儿吃的准备着,估计要熬夜。 第三章 路大明的这位邻居在市府搞机要,是个40多岁的女同志。欧光慈一看见她就叫了声小沈。他们认识,虽不算熟,但谁都知道谁。小沈叫沈亚军,属于长得很平常性格内敛的那种。这样的女人往往朋友少,社交面窄,并且不怎么讨人喜欢,这恰恰比较适合她的工作性质。不过欧光慈对这人印象却不错。 “你怎么也住这儿?” 沈亚军把欧光慈和一个刚分来的小刑警让进屋,随即快速地关上房门。屋里有一股不太好闻的味儿,沈亚军说婆婆瘫在床上已经一年多了,并且十分少有的开了句玩笑:“欧队长也不知道关心关心你姐姐。” 这话有来由,因为欧光慈最早接触小沈时管她叫“大姐”。 话转至正题,沈亚军倒也回答得实实在在:“你看老方(沈的丈夫)出差在外,我加上一个11岁的女儿,还有一个瘫痪的老婆婆,谁能出去阻拦?谁敢呀。不瞒你说,我给楼下大冯打了个电话,电话通了可最后我没吭声。你想呀,人家大冯要真想管,早冲上来了!还有楼上的人,不止我一个……” 沈亚军说到这儿打住,留了个很有深意的沉默,让欧光慈慢慢琢磨。 欧光慈喝着茶,双手拢在茶杯上发呆。沈亚军是那种沉得住气的人,看着他的脸不出声儿。后来,欧光慈动了动身子,突然放松了自己。 “小沈,咱们不绕弯子,咱俩都不是绕弯子的人。你实说,路大明是不是很没人缘儿?” 沈亚军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原因是什么,这种人往往是左邻右舍拍马屁唯恐不及的对象,年富力强,前程似锦,混成市长也说不定呢!” 沈亚军看着欧光慈:“那你干吗不来拍他呢,顺道再看看大姐我。为什么?” “我是那种人么?” “你不是难道我是,楼上的邻居是?”小沈有些激动了,但极短暂,随即便平复了,“正直的人还是大多数,老欧!” 又沉默了少顷,心里似有一些感慨。欧光慈转动着茶杯说:“小沈,是。你说的不错。可我到底是吃这碗饭的。”他揪着警服抖了抖,“我需要多知道一些相关的情况,帮我如何?” “怎么帮?” “谈谈路大明这个人,我必须多了解一下此人。当然,你懂得保密,我也懂。所以你尽可以放心。” “老欧,别说这话。”沈亚军拍拍欧光慈的胳膊,“其实你了解路大明不难,社会上的三教九流他认识不少。不过你来问我也的确问对人了,我可知道这个人——这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沈亚军的眼睛里有一种压抑着的愤慨流露出来,是那种长久压抑不说的东西。 欧光慈觉得心里很沉闷。 小沈说:“你这人,谁会在单位……他在单位可是个正人君子,比正人君子还正人君子呢。你这人。” 欧光慈笑笑:“那,你觉得今晚上这事儿和他的丑行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小沈说:“这我不知道,我除了听见打斗声,对别的一无所知。” 欧光慈不合适把勘查的事往外说,于是转了话题问:“你听见打斗声儿了?” 小沈用力点头:“厉害,打得厉害,我们邻里间按说再不喜欢这个人也该去看看,可是不敢,当时的动静太可怕了!” 沈亚军形容了一番耳闻的内容,欧光慈也顺便落实了当时的时间。殴斗大约是9点左右开始的,而结束则在15分钟之后。沈亚军说得很肯定。欧光慈极其关注这一点,因为他记得路大明报案电话响起来的时候至少在9点半以后。那么,从“战斗结束”到报案,中间竟有10至20分钟的空白。 这个疑点太重要了! “时间不会错吧?”欧光慈注视着沈亚军。 沈亚军道:“决不会错,我是站在警察的角度记下这个时间的。我甚至猜出你要来!” 殴光慈追问:“直至我来这段时间里,路大明的房间里再也没有动静了吗?” “没有,巨大的动静再也没有了。至于微小的动静,我们邻居不可能听得见。此外,楼下楼上都有人摸过来观望,是谁,我就不说了。老欧,你去试试我那个猫眼儿。” 欧光慈到门前顺着猫眼儿往外看,果然很清晰。由于楼房较新,声控的楼道照明灯一有动静就亮了。欧光慈从猫眼儿里看见小郝正指挥人往外抬那个死人。他向小沈告辞了。 “没事儿来。”小沈把他们送出门。 第四章 死人抬走后的现场空荡荡的,战斗后的战场怎么形容也不过分。那把摔劈了的椅子恐怕是当时惊天动地的声源。而那把刀,则是导致了一死一伤的凶器无疑。 技术人员有些跟车回去了,欧光慈让摄像的留下,他想看看里边的细节。吩咐的时候,他旁边不远的地方就是留着口红印儿的那个沙发扶手,背后是大窗户。他瞟瞟那块残缺的口红印,随即站起来。 “你别乱摸!”回来的小郝朝他喊,“你刚才动什么东西了?” 欧光慈没有意识到小郝在喊自己,继续往窗户那儿走。小郝冲过来拉住了他:“你乱摸什么?还没完事儿呢!” 欧光慈一楞:“我什么也没摸呀,你他妈叫什么叫!” 小郝越发叫:“你……你没摸手上的血那儿来的?你肯定摸了。”欧光慈一怔,猛抬起右手,见鬼,右手上真的有血迹。他傻了,他无法解释自己的手上怎么沾了血。 小郝要说话,欧光慈倏地抬手制止。 他在回忆出现场后自己的完整行动轨迹。脑子不好使,乱乱的,抓不到清晰的印象。他让小郝打电话给市府办公厅值班室,要郭副市长电话。对方问小郝是谁,什么事?小郝把身份报了,对方让他“稍候”。 不一会儿,电话回来了,是郭副市长气力不足的声音,缓慢得像是患了流感。欧光慈抓过手机喂了一声。 “郭副市长,没别的事儿。我想问问您,您的右手上有没有血?……不不,别紧张!真的,别紧张。我记得咱俩好像握过手,是不是握过……” 郭副市长的声音突然变得颇为刺耳:“我还正想问你呢,这血是从哪儿来的,我的车座上印了好几块,裤子上也有。” “您摸过什么带血的东西?”欧光慈急问。 郭副市长也急了:“这正是我想问你的,你摸过什么呀?我不可能摸什么,因为我连那屋子都没进,就被你堵住了。” 欧光慈知道原因还是在自己身上,便说了声对不起,准备关手机。可是郭副市长叫他等等:“老欧同志……刚才我跟医院联系了,问了问。医院说路大明不会有太大问题。老欧同志,你说命保住了,大脑会不会受影响?” 欧光慈觉得这个问题提得奇怪,哦了一声不知如何作答。郭副市长诺诺地说是随便问问,出于关心。 咔,电话压了。 出于关心?关心什么?身上中刀和大脑有何相干?是随便问问吗?不,这时候提出这样的问题,恰恰说明不是“随便问问”。恐怕“大脑问题”始终在他心里装着吧。怕大脑出问题影响工作,还是…… 欧光慈心里“咯噔”了一下,乎地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莫非郭希望路“大脑出问题”——可能因为这个设想太大胆了,他脑门儿上刷地冒出一层冷汗。 摄像员问他什么时候看录像,他摆手。大家便噤了声。谁都知道,队长的这种表情往往说明他想到了“坎儿”上。 是的,欧光慈被自己的设想吓住了,这等于给案件背景暴露了一个无限的想象空间。一个单纯的窃贼入室案便很可能变得不再单纯。假如说不加入对路大明品性的憎恶,事情可能会单纯些。但是小沈提供的那些情况,以及路大明家巨响连连而无人搭理——这些内容已经像混合颜料般的把欧光慈心里那个路大明浸得面目全非了。中国老一些的人信奉一个说法:生活上不干净的人,政治上决不会干净。路大明显然是这种人。而如今除了政治上不干净,还有一个更普遍的不干净,那就是经济上。 在这个背景上思考郭副市长的提问,那意味就变得无比深长了——可能是出于此,郭副市长才忙不迭地挂了电话。他回过神来,把这个疑问存入脑海,而后抬手看上面的血迹。很显然,这血是在郭副市长到来之前在哪儿蹭上的,自己没注意,接着去和郭副市长握手。他的脸转向窗户。 窗外,依然是璀璨的夜,城市在宁静中仿佛有生命般在缓缓地呼吸,数不清的故事便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了。比如自己站立的这个位置。他朝右侧的窗帘声走过去,无声地凑近些,于是,他看见了窗帘绳上的血。 完全想起来了,自己出去见郭副市长之前的位置在这里,无意识地拉了拉这根窗帘绳子。它甚至还能想起窗帘在滑轨上运行时的手感,但是确实没想到这上面居然有血。 欧光慈明白,自己在这里犯了视觉经验的错误,窗帘的颜色是浅色调的,如果上面溅了血迹,肯定十分触目。事实上,窗帘上边的确没有血。于是,一般的人自然会顺理成章的以为包括窗户“这一带”都没有血——而恰恰深褐色的窗帘绳上有血。 猪,欧光慈,你真他妈是头猪!他心里骂自己,但感觉开始好了——他知道有意思的情况出现了! 看地上,画着两个“人形”。在其中一个人形的后面,是一条爬行留下的血迹,直到电话机边上。这自然是路大明的。不难分析,路大明在打电话之前曾抓过窗帘绳子,并且把窗帘大大地拉开了。这样,当自己带人进来的时候,面对的才是那扇“大开”的窗户。那么……为什么会这样呢? 一个濒死的人为什么要把窗帘拉开呢? 欧光慈是个老刑警,冲进来的一眼就看出那时的路大明不是装的,那时他真的昏迷了。此刻想来,一个随时都可能不行了的人,最后的动作居然是把窗帘拉开,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他脑海里出现一个电影里常见的镜头:一个垂死的人,在倒地死去之前抓着窗帘,缓缓倒下……可是,问题在于,盲目抓住窗帘倒下是很正常的,人死前的确抓住什么是什么。而眼前的事实是,路大明没有抓偌大面积的窗帘(注意,当时的窗帘是关着的,面积确实很大),他没有抓那面积很大的窗帘,而是去抓一条细细的、毫无“面积”可言的窗帘绳……多么有意思呀! “小郝你来。”欧光慈招呼小郝,这时大马提着些吃的出现在门口,他让大马也来。 他让他们看自己手上的血,然后把刚刚完成的分析对他们说了一遍:“所以我顺手一拉窗帘,手上就有血了。当时我毫无察觉,出门和郭副市长握手,弄得郭副市长也一手血。等一会儿我还要说郭副市长。现在,你们分析分析,路大明快完蛋了,干吗还要拉开窗帘呢?反常么?” “头儿”小郝道,“不会是他到窗口喊人吧?” 欧光慈眨眨眼,摇摇头:“不会,我跟隔壁小沈交谈中,她没提到路大明曾经呼救——她是个非常细心的人。喂,去个人把小沈请来!再说了,如果真是呼救,它恰恰不会拉绳子,反倒会不顾一切地抓窗帘呀!” 大马说:“对!这才符合逻辑!” 小沈来了,不敢进来。欧光慈出去了一分钟,回来对部下们说:“路大明的确没有呼救!” “莫非他想给屋里放进新鲜空气?”小郝耸耸肩。 “不,我以为他是想证明什么。”欧光慈让人把门关上,领着大家往唯一没有打斗过的那个房间走过去,“他确实想证明什么,以致于迫不及待的非要在报案前把窗帘拉开。” “他想证明什么?”小郝急问。 欧光慈停步回头:“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他想让人感觉他没有搞女人!” 大概由于光线的作用,欧光慈的眼睛突然变得贼亮贼亮。大家都站住了,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后来大马说:“嗯,对。我同意队长的分析,那是一种特殊状态下的特殊心理。搞女人的时候窗帘无疑是拉上的。当他决定报案的时候,马上想到把窗帘拉开。是一种很好理解的心理。” 几乎在第一时间,涉案者路大明就暴露出如此多的丑恶,这一点甚至连欧光慈都不太能接受。可这毕竟是摆在眼前的现实,想回避都回避不了。如果说,“窗帘问题”尚处于分析和推断阶段的话,口红印儿和淫秽录像则是极其过硬的事实了。加上小沈沈亚军的旁证,你欧光慈再不接受,便是自欺欺人了。 况且欧光慈也没有什么必要替路大明开脱。 “如果分析能成立的话,路大明家从打斗停息到打电话报案之间的那段时间就有了着落——他是挣扎着去拉开窗帘的。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欧光慈这里指的是沈亚军提供的情况。 大马让大家吃东西,同时点头道:“我觉得是,他这种人很在乎自己的名节。” “屁!”小郝嗤之以鼻,“干都干了,还奢谈什么名节。这叫当婊子立牌坊……呸,牌坊都说不上,他只不过想让人们一进屋便有一种‘敞开’之感,觉得他没搞女人!” 欧光慈一指小郝的鼻子:“小声点儿,这玩意儿你们喊了两三遍了……给我根火腿肠。要说现场么,你也拿不出他是否把某女人怎么样了的物证,但是,女人肯定有一个!” 技术员开始放摄像资料,并很快找到了要找的东西。 “头儿,你看,这是一只易拉罐儿饮料而这只咖啡杯无疑是路大明的我们初步认定有一个女人在这里坐过。”他指着显示器上的沙发,“留下的口红印儿就在扶手这儿。而正面,你们看,正前方就是电视机。” 小郝道:“当时正在放三级片。妈的!” 欧光慈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摄像资料。他可以想见,当时路大明无疑在沙发上和那女子有事儿,而后二人去了卧室……但是卧室里却没有发生随即应该发生的事情。 为什么,为什么没发生?一对男女在那样的激情状态下,十有八九“要有事”的——可是为什么没有? 结论是显而易见的:这时候来人了! “停!”欧光慈喊了一声。 这时,画面上刚好是那个盗贼的尸体——他,真是贼吗? 欧光慈第一次对这个似乎已经不是问题的问题提出了疑问。 是的,贼要是入室行窃,前提必须是在室内无人的状态下进行,而当时室内不但有人,而且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甚至可以想见,那时录像机的内容还在继续室内不可能没有动静……哦!这样的情况下,贼居然进来了! 六层楼,贼绝不会攀援入室。那他进来的路线只有一条——走门。可那时候路大明正欲与某女子进行“那事儿”,绝不会忽略了门的重要性。而贼却居然进来了,那么可能性几乎只有一个了:贼是路大明放进来的! 可是他妈的,放进来的还能成其为“贼”吗? 回忆一下,“贼”这个概念是路大明本人说出来的。仅仅是他说的。连沈亚军都没有提到这个字。 啪,欧光慈手里的打火机掉在地上。 他没去捡,目光灼灼地望着眼前的每一个部下,望得大家喘气都不匀了。他说:“我想问你们一句话,这人,是贼吗?” 大家无言,因为队长的表情像突然放晴的天,心里头绝对有了想法。 “人命关天,人命关天呀!”欧光慈弯腰捡起打火机,“这是迄今为止今年的最重大的一起案子,现在搁咱们肩上了,背后有好多眼睛盯着呢!有上层领导,有广大群众。我说伙计们,下一步棋怎么走,可就看咱们的了!现在我再问一句,你们觉得这人是贼吗?” 无人开口。 欧光慈点上烟抽着,随即哗哗地抛出了自己脑海里的那一串环环相扣的推论,最后突然收住口,慢慢地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我敢说,他绝不是盗贼!” 此话一出口,等于在几秒钟之内无可争议地扭转了案件的基本性质——盗贼入室行凶,路大明属于正当防卫或防卫过当。 否!如果死者排除了“盗贼”这个强加的身份,路大明的行为顿时就变了。 毕竟是他杀了来者! 房间里鸦雀无声,空气凝重得像夏天湿度极大的晚上,让人喘气困难。哪里有钟表在哒哒地走着,窗外的极远方似乎有夜间列车驶过。将近午夜了,一班刑警无一人犯困。欧光慈啪地摁着了打火机,把熄灭了的烟重新点燃,随即咳嗽了一声。 “我刚才的那些话有多严重,你们心里头有数儿,谁想拉稀也得给我憋回去。天塌不下来,我欧光慈敢说就敢兜着。闲话少说,咱们现在要做的事有这么几件,第一,尽快作出现场勘察报告,报局里。第……” 大马搭住他的话头:“队长,我必须插一句,你把我们弟兄看矮了,跟你干了多年了,你刚才那些废话说得多余。” 大家都说:“就是就是。” 大马又说:“你的分析无懈可击,队长,被杀的人肯定是路大明放进来的,你看他的衣裳,整个一出席晚会的打扮,我估计他是来拜访路大明的……” 小郝问:“就是说,当时那女的还在。” 大马肯定地说:“绝对在。头儿,这里头的关系很微妙呢!我同意你的意见,死者不是盗贼。” “不是盗贼,却比盗贼更有威胁!”欧光慈认真地盯着窗外,双眼习惯性地眯了起来,“其威胁甚至直接影响到了路大明的仕途。” “于是,他把他杀了!”有人搭茬儿。 欧光慈举起一根手指:“对,他把他杀了!现在你们看显示器,来访者这身装束的确不是来杀人的,而且凶器是路大明家的菜刀,不是来访者携带来的。这充分证明来者并无杀人之意。” 大马道:“接下来二人发生了剧烈的冲突,动了刀。他妈的,来访者不是一个天生的倒霉鬼吗?” “那个女的呢?”有人问。 欧光慈转身问技术员:“有关女人的痕迹似乎少得可怜?” 技术人员肯定了这一点,指出:现场有相当部分器物有人为擦拭过的痕迹,并认为这是路大明消灭“搞女人”迹象的笨招儿,和拉开窗帘是一个目的。 小郝插言道:“有没有可能是那个来访者把痕迹擦掉了呢?” 欧光慈吐出一个字:“有!” “请说说理由。”大马很急切,“我也有这种感觉!” 欧光慈道:“理由很简单,那女子是死者的女朋友,一切便都成立了!”有人禁不住啊了一声,因为这推断更加大胆了。 欧光慈说:“这一点仅仅是我的个人看法,大伙可以讨论。你们想想看,咱们来时,这房门是很好地关着的,谁关的,十有八九是那女子关上的。这样我就有了一个设想——路大明身上那几刀会不会是她刺的呢?” 鸦雀无声。 “会不会是这样:路大明和来访者的女朋友在这里幽会,女子是否情愿姑且不论。这时男子来了,随即冲突发生。请注意,男子是被路大明从后背上刺死的,他当时在干什么呢,会不会在消灭自己以及女友的痕迹呢?很可能的,弟兄们。由此再往下想,那时候路大明估计是被击昏了,请注意那把打劈了的椅子。那对男女在他不省人事的时候开始消灭痕迹,但是万万想不到,路大明醒了。随即出其不意地刺死了来访的男子。” 小郝眼睛大亮:“啊,照此说,路大明身上那几刀很有可能是那女子刺的!” “是的,这个可能性极大!”欧光慈又点上一支烟,“路大明那时已经不行了,女子可以从容地刺杀他。她刺杀了路大明,悄然离去,将房门关得很好。却不想,路大明依然没死,挣扎着拉开窗帘,而后打电话报案,因此,他当然不会供认有一个女子。所以说——”他提高了声音,“下一步的重点是寻找这个消失了的女子,可以从查明死者的身份入手!” 说到这儿,外边的壁钟突然敲响,大伙同时吓了一跳,午夜零点了。 第五章 潮江酒楼是本市美食区的代称,四周风味儿饭庄林立,生意自然火爆。潮江酒楼往北不远,就是外来务工人员集中的几个小区,有凤苑小区,梅岭小区,花都小区等等。这些小区的地下室几乎都租给了打工仔、打工妹。 欧光慈让大马带人到这一带找找看,死者的照片已经连夜弄出来了。他希望大马能有收获。 大马带人走了,欧光慈叫上小郝去医院。 根据现场线索连夜得出的那套初步结论,几个局头儿十分认可。那么,在消失的女人找到之前,路大明是受害者、杀人者、线索提供(真假姑且不论)者,三料集于一身,重要性不言而喻。卢局给院方打了电话,让他们一定保证路秘书长不再遭受意外伤害,弄得院方不明其所以。其实这里所说的意外伤害,指的就是那个消失的女子。试想:一个女人被侮辱了,男友被杀死了,她极有可能采取报复行为,否则就不正常了。卢局长谈到这儿的时候,指着欧光慈说:“我真他娘的希望你的分析是错的!” 欧光慈当然明白,卢局话里暗含的意思已经不仅仅是女子报复这一层了,他更暗示了背景的复杂性。 出门前,郭副市长又来了一个关心电话,大家心照不宣。 这时候,别说郭副市长担心路大明的脑子问题,连欧光慈都不得不重视他的大脑了。试想,脑袋真出个好歹,线索即便有也弄不出来了。 医院的胡院长好像很着急地在等着欧光慈,他把欧光慈和小郝拉进院长室,迅速关严房门,神情诡秘地问:“老欧老欧,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欧光慈看看窗外,道:“什么怎么回事儿,不就是路秘书长出事了么?胡院长,他现在怎么样了,醒了么?” “还没有,颅脑伤得很严重,还要些时候。” 欧光慈想起了那把砸劈了的椅子,也想起了郭副市长的几次特殊关怀。 他问:“绝对不能说话?” “跟石头似地。” 胡院长问他们喝不喝茶,欧光慈摆摆手,胡院长便给他们倒了两杯白开水,道:“老欧,路秘书长身高力大的,怎么让人弄成这副样子?” 欧光慈心想:二对一,姓路的没死已经够便宜的了。 “他会变成植物人么?” 胡院长不置可否的动了动脑袋:“不好说,还得观察。根据路大明的身体,我估计能醒过来。再说了,出事后,他不是撑着报了案吗?几乎不可思议。” 欧光慈问胡院长能不能看看路大明,胡院长就领着他们出了院长室。重病监护病房在住院部和门诊部的东边,绕过一个花圃才行。那时候秋季的花正旺盛的在开着,让人感到生活真是挺美好的。欧光慈想着路大明,想着此人的人生前景。感觉告诉他,此人的前景肯定不会太好了。倒不仅仅因为碰上了他欧光慈——欧光慈没本事把他送上断头台。但是法律能!如果有那一天的话,将他送上断头台的那个人恰恰就是他自己。啊!欧光慈感慨地想,到了要枪崩的那一刻,恐怕他宁愿去守厕所也不想死吧? 欧光慈觉得自己的思维太没边了。 路大明依然处于深度昏迷中。仅一夜的功夫,欧光慈就恍然觉得,对方已经不像印象里的路大明了。出来时他叮嘱胡院长,一定要保证路大明的生命安全,任何外人不得接近,无论男的还是女的! 最后一句他是有意强调的。 离开医院的路上,欧光慈把自己方才无边无际的想法说给了小郝。小郝低沉地说:“队长,很显然,你把问题想得特严重,是不是……” 欧光慈抬头道:“别问,什么也别问。你已经说了,我把问题想得特严重,恐怕问题真的特严重呢。如今的事情不怕你做不到,就怕你想不到。” “队长,你觉得路大明卷没卷进大事里?” 欧光慈捅了小郝一下:“这个问题不再讨论,倾力调查。” 二人回刑警队,听现场勘察报告。 大马带着新手肖克凡在潮江酒楼前边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因为大马突然肚子疼。肖克凡说:“不行你就躺会一儿。” 大马说:“放屁,我往那儿躺?” 肖克凡其实是好意,意思是说:不行的话去酒楼里找个地方躺会儿,酒楼的人总不至于不买警察的帐吧。大马一句骂,小肖也就不想搭理他了。说着话,一个扫地的扫了过来,扫得尘土飞扬,两个人便被扫走了。 潮江酒楼的茶色玻璃背后有两个人一直在注意他们,见他们走了,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滚蛋了。你知道么,我三年前就是被那个狗日的擒住的,他叫马什么,都叫他大马。” “我希望你别在我眼前提过去的事了,我是正经生意人。”另一位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他是朝江的老板,叫单涛。而那个劳改三年的家伙是他的小舅子尤四喜。 他们两人一直在观察大马二人,原因是大马在坏人堆里太有名气,除了欧光慈就数他了。如果悬赏他们的脑袋,欧光慈十万,大马至少八万。 尤四喜又说了些废话,就开着一辆二手车走了。单涛在门厅里坐了一会儿,上楼去打电话。电话占了一会儿线,终于通了,是郭副市长的老婆古月荣,单涛让古月荣告诉郭副市长:“警察开始进入潮江地面了。”古月荣说:“明白。” 单涛去财务室看帐目,看了不一会儿,手机响了。是郭副市长。 他对手机里低声说;“我去经理室给您打过去。” 回到经理室马上就拨通了郭副市长的电话。郭近来在玛蒂亚饭店弄了一间房,单涛和郭的联系,只是用玛蒂亚那部电话。 郭副市长的声音很嘶哑,像卡着痰:“单涛,古月荣在潮江的股份你给我去掉,他没告诉我一声就入了股,会给我带来麻烦的!” 单涛心想:什么入股,仅仅是吃空股,一分钱也没投入。但是他现在想说的不是这个,便嗯嗯地说:“没问题,我照您说的办就是了。郭副市长,我说的是警察……” “警察当然要行动了,这是我催促的!”郭有些打官腔的感觉。 单涛估计郭副市长不想细说,便挺知趣地罢去了细问的念头。但是他也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太好使唤,于是道:“郭副市长,听说路大明最近几个月和好几个女人往来挺密,它能保证嘴上不漏东西么?” “他漏东西是他的事,小了有行政纪律,大了有党纪国法。这你就别操心啦。” 单涛听着电话里咝咝的声音,心想:现在最紧张的恐怕就是你了,还跟我这儿装孙子。 嘴上却说:“噢,那就好,那就好,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郭某停了一会儿,低声叫了句“单涛”:“喂,你也不能完全大松心单涛,注意一下潮江那一片的动静,我很想知道路大明又和什么女人勾扯上了。对一个干部来说,这私生活问题也是政治。”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单涛慢慢压下听筒,心想:都什么时候了,还他妈的官话连篇。你分明想知道……或者说,想寻找那个利害相关的女人。可是……可是她是谁呢? 路大明的事说穿了,仅仅和单涛沾一点间接关系,而且还是小舅子尤四喜招引来的。单涛起先非常厌恶地拒绝了,因为那时候尤四喜并不清楚求单涛办事的那个包工头儿认识副秘书长路大明。单涛的拒绝使那个人抛出了路大明这张牌,这样,单涛和路秘书长的来往才算开始——他不好驳路秘书长的面子。路托单涛帮那个包工头物色点“养家糊口”的工程项目,并指出单涛的社会关系广泛是众所周知的。单觉得有一个上层背景也不坏,于是合作不错。 几个项目下来,包工头的钱袋子满了,单涛高兴,路大明也高兴。尤其好的是,合作过程中,在市百货大楼当书记的郭夫人,也就是古月荣也卷进了圈子,单涛很烦,尤四喜却高兴得要死。一来二往,郭副市长也常常到潮江来公务,“单涛单涛”叫得兄弟味儿挺足。古月荣借着这一层关系,与尤四喜作一些心照不宣的“双赢”的事,单涛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装看不见,因为他觉得郭副市长那人还行。弄到后来,单和郭比单和路显得还熟络。 再后来,那个包工头到外地发财去了,他们这个松散的合作关系感觉上差不多也就算“解体”了。加上郭和路都是官场里的重量级人物,相互有些什么事,单涛这样的大头百姓就无从得知了。总的感觉,那二位是一条线上的无疑,但是路很显然还有一块“自留地”,后来从尤四喜那儿得到证实,这块自留地便是原先那个包工头留给路大明的“好处”。恰恰这一块,郭弄不清楚,单涛同样也弄不清楚。尤其值得提一提的是,郭对路或者路对郭,都暗含着一种不可言喻的提防,这使单涛莫名其妙地感到后背生寒,知道了什么叫“人心叵测”。 他实在看不起这些人! 昨天晚上,古月荣挺晚了打电话告诉他,路大明出事了,伤的不轻,并且杀死了一个入室行窃的贼。具体的古月荣不说,显然是郭嘱咐的。但是她不停地问单涛关于路大明近来的行为,这使生性豪爽的单涛十分不快。听得出,郭副市长夫妇对路大明的事非常紧张。紧张什么呢?恐怕有什么攥在路大明的手里的东西吧。正常关系是不会这样的。总之,古月荣絮絮叨叨说了不少,单涛记住的不多。不是他不想记,是古月荣的话藏头露尾十分难懂。 而此刻,郭又要退掉古月荣的股份,又要他了解路大明和什么女人勾扯,着分明表现出了郭的内心不安。单涛心里可怜他,感到这样的官儿真是当得很是脆弱,日子过得未必多好。 挂了郭副市长的电话,他马上拨通了尤四喜的手机,让尤四喜马上滚回来。要摸路大明的枝蔓,尤四喜比自己路径熟,他们一直还有合作。 他静静地靠窗站着,望着外边的车流和人流。许许多多女子在大街上走着,飘飘逸逸风景一般。路大明勾上的女子在哪儿呢。说实话,单涛关心这个的心情不亚于郭副市长,尽管和郭副市长的关心有所不同。他已经和路大明没什么利害关系了,仅仅是出于好奇!正因为此,他觉得郭副市长还在把自己当枪使是那么可笑! 他始终认为郭这个人不坏。 尤四喜赶回的时间比预想的晚,说是路上碰了个骑车的,蚀了三百多块钱。单涛骂他是笨蛋,然后问他最近知不知道路大明和什么女人来往,尤四喜说你一早不就问过了么,我屁也不知道。 单涛说:“你设法给我打听打听,在你们那个圈子里问,无论有什么结果都给我个回话。” 尤四喜说:“你是正经生意人,关心这个干吗?” 单涛挥挥手:“滚!” 第六章 大马的肚子疼一直持续到近中午时方才缓解,他就这么“扛着”和七八个打工仔谈了话。死者的照片把每一个打工仔均吓得尖叫,同时,七八个打工仔都说不认识死者。大马是老刑警,看出这些人不像撒谎。 原先满墙的阳萎小广告早已被铲掉了,找线索没戏。有趣的是,七八个外来人中有两个帮人贴过小广告。他们看照片看得更仔细些,但最后还是摇头道:“没见过。” 大马让他们提供雇他们贴小广告者的线索,他们便说了三个地址。大马决定去这三个地方找找。 离开那些小区的时候,大马捂着肚子问小肖:“小肖,我肚子里会不会长了什么东西?疼坏我了。” 小肖说:“长什么东西?” 大马说:“比如癌!” 小肖吓得脸都白了。大马说他不配当警察:“你呀,应该去演那些烂电视剧,小白脸一张,绝对上镜。” 回到刑警队肚子也不疼了,找欧光慈汇报了情况,欧光慈也很关心他的肚子,让他下午别出去了,快去医院查查。 肖克凡问:“那我干什么?” 欧光慈说:“你先去食堂吃饭,吃完了咱们集中议一议。” 议的内容比较宽,因为技术鉴定已经出来了:昨天晚上路大明的室内的确有过一个女人,尽管痕迹被抹掉了许多,但还是留下了不少。尤其是刀柄上,格外清楚地留有指纹。饮料罐上有,靠沙发扶手最近的茶几边缘上也有,属同一人。与路大明和死者的指纹对比,初步认定是一个女子的。 路大明身上的钱一文也没有了,估计是被那女子掏走的。这样便可以初步判定此女子的基本社会地位。值得注意的是,死掉的男子身上的东西也空了,不仅没有了钱,甚至连纸片都没留一张。这样,不仅增加了确认死者的难度,而且朦朦胧胧地使人感觉到,那失踪的女人身上似有一层雾,包裹着让你看不分明——她是有意掩饰这男子的身份的,为的是……问号定格在这个地方。 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她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小肖很自信地说道,“她以为掩盖了那个死者的身份,自己的身份也可以同时掩盖了,但是她万万也不会想到,路大明没死!” 小郝道:“问题是,路大明尽管没死,也绝不会承认自己和什么女人有关系!” 小肖提高了声音:“你听清了,我这里说的是‘她以为路大明死了’!她当时一定是这么以为的。于是把死去那男子的身份掩盖了,以为她本人就没有麻烦了。” 欧光慈问:“她就不怕我们用别的方法查明死者的身份么?” 有人说:“等人查明,她早已远走高飞了。” 欧光慈道:“非也。她要是能明白我们的本事,恰恰不会远走高飞,恰恰会帮我们解开死者背后的故事,可是她却没有这样做,为什么?” 谁都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小郝道:“说吧头儿,你是怎么想的?” 欧光慈嘿嘿一笑:“孩儿们,听我说,这里头有个巨大的可能……”说到这儿,他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调大家的胃口,“她知道我们的本事,尤其知道我们有本事查明死者的身份,顺藤摸瓜地把她找到。所以,她从某种意义上讲,迟早都会现形的。可是知道这些,为何还要干这种欲盖弥彰的事呢,答案应该有了——她知道死者身边最引人注目的人不是她!” 一片哗声。 小肖问:“你是说,死者身边还有别的女人。” “对!一定是这样!”欧光慈说得很自信,“她知道即便咱们查明了死者的身份,也不会一下子找到她身上。因为死者还与其他女人有来往。那么我可不可以这么猜测,她把死者籍以证明身份的东西统统带走,目的是为了拖延我们查找的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她要干某件非干不可的事情?想想看,有没有这种可能?” 一时间大家都被问哑了,突然小肖叫喊起来:“耶,队长你太厉害了,我觉得就是你说的这样!” 是的,人们无法不佩服欧光慈的厉害,他能由十分细小,甚至算不得完整线索的某种现象上清晰地理出一条脉络,清晰无比。这可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真功夫,难怪能服人! 这一条分析脉络,整个的把消失那女子的一个细小行为解释清了。第一,她是为了拖时间“干一件事情”;第二,她并非不知道自己会被找到,这样作仅仅是为了让警察慢一些找到;第三,可能真如欧光慈所说,死者身边不只有她一个女子。 啊,这是个聪明女人! “楼道那儿有人摔倒了。”欧光慈耳朵灵,听见了动静。 大家跑出去,扶回了大马。欧光慈冲上去问大马检查结果如何。大马搓着脸:“没……我没去检查,我肚子不疼了!” “混蛋!你刚才分明栽倒了!”欧光慈骂。 大马笑笑:“怨我脚底下没长眼。队长,别耽误时间了,我打听出一串名单。”大马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破纸,“我把三个小广告主都找到了。妈的,是一伙儿的。他们给我提供了一堆名单,这些人都是从他们那儿领小广告去张贴,然后从他们那儿挣小钱的人。这些是领钱人的名单。” 欧光慈接过名单,看也没看就让人去打印一份儿,而后继续审问大马的肚子疼。 大马被问急了,用力拍着自己的肚子喊:“看看吗,真没事儿!” 于是大家都不关心他了。 小肖很详细地把欧队长关于那个女人的分析讲给了大马。 大马猛拍大腿:“对了,这就对了。我说队长,人家能把棋看出三步就是本事了,你老人家至少看出了五步。” 尽管案子没有出现实质性进展,但人们的思维空间显然打开了。能从现场勘察内容分析出如此多的东西,经验的确是决定性的。当然,沈亚军所提供的线索也非常关键。再就是郭副市长的关心……,哦,是的是的这个关心非常……欧光慈找不到词儿了。 总之,这个案子进行到现在,居然透出了一个十分清洗的轮廓。就像大雾的早晨,有一架挂着铜铃铛的牛车由远而近的走来,尽管你并没有看见它,但绝对知道那是一架牛车。 而眼前,可以设想那个女子和“路大明——郭副市长”这一组关系,由于某男子被杀,已经像雾中走来的那架牛车了。 想到这里,欧光慈竟很少有的激动起来。假若推论最终被证实的话,乖乖,这可能会成为本市历史上涉及人员层次最高的一个案子了。 预感,已有的那个预感在进一步加深! 第七章 郭副市长叫郭子豪,山西人,尽管多年工作在本市,口音多少有一些改变,但是稍微细听还是能听出他的原籍是山西。他老婆古月荣是地道的本地人,长得粗壮并且属于很敢管丈夫的那种女人。 这夫妇俩平时属于进不了人们议论中心的那种人,说老实本分也可以。但是近几年不一样了,郭子豪由市经委主任“上”了一格,成了市领导。而古月荣很快也由百货大楼五金组的一个小组长,噌噌地攀上了经理的宝座。于是,夫妇俩逐渐逐渐地开始引人注目了。 他们俩明白,这对他们并不一定好。但是光明白是没用的,人们的印象改变起来很难。 在这种情况下,路大明出事了! 当猛一听到路大明出事的消息时,郭子豪的脑袋轰的一下就大了——因为公安局报告说路没死。 关键就在这儿!郭子豪知道,自己是个心很软,胆子甚至也很小的人。但是面对这个突发事件,他不得不希望路大明死掉。 路大明早先的时候的确是他的人,这一点外界看的是很明白的。他一手把路大明弄上来,很大程度上是考虑自己的将来,考虑到自己退下来以后“上边”应该有人。但是现在回忆,路大明上来以后给他惹的麻烦实在是不少。要不是自己手里有权,把许多事儿“捂住”,路大明能干到如今,简直不可能。当然了,他之所以力保姓路的,关键的关键还在于中间夹着个古月荣。 昨天晚上出事以后他夜审了自己的老婆,古月荣也终于知道什么叫害怕了。她老实告诉丈夫,自己从路大明那里拿了总共一百一十多万——人民币。 郭子豪傻了,他是分管政法的,知道这个数目的利害程度。他抽了古月荣一个大嘴巴,接着自己就落泪了。 推说自己不知道么,当然不行。可以这么说,从古月荣下水的那一刻,他就有所感觉。他不必知道所有的细节,知道老婆“在做”就行了。他的默许,对古月荣,尤其对路大明,本身就是一颗定心丸。 结果,路大明他妈的把事情搞大了。 一百一十多万,不明不白就落在了古月荣头上。那臭女人居然说不清出处。如今显然是顶着一颗雷呀!郭子豪觉得自己处在了悬崖的边上。 路大明声称盗贼入室行窃导致了自己正当防卫,这仅仅是他自己说的,刑警队那帮子人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蒙得住的,尤其是他们有一个欧光慈。昨天与欧光慈接触了,第二天又打了电话给欧,欧的态度很暧昧,这其中难道不值得琢磨吗? 路大明处在昏迷中,无关的人绝对不可能接近他。而他妈的古月荣除了知道拿钱,基本上没本事抵挡眼前的态势,这才导致了郭子豪与单涛的通话。 单涛是个有份量的人,三教九流的人都比较服他。郭子豪在早先的接触中,从各方面对此人进行过了解,知道他的背景很干净,买卖的发达是靠本事搞起来的,社会上有钱人的那些坏毛病此人一概没有。单涛答应的事情一般是会办好的,他相信聪明的单涛已经理解了自己的意思,因为昨天晚上古月荣和他通话的时候,自己就坐在旁边。 这一天很难熬,到底熬过去了。上午在玛蒂亚那包房里处理了一些手头要紧的事儿。下午去市府参加一个科工贸联席会,会间议论的都是路大明一案。秘书处说是否要派人去医院轮流看护,被院方拒绝了。 郭子豪马上意识到:这绝对是欧光慈布置的。 对于欧光慈,他感情上极为复杂。作为一个分管政法的副市长,欧光慈给他带来的光彩与荣耀不可谓不多。那个瘦干巴猴子似的刑警队长,是他走到哪里都打得出去的一张“老王”。可是如今,“老王”在向着自己步步逼近…… 天将黑的时候,那个联席会好歹结束了。郭子豪疲惫地坐车回家。古月荣中午打电话给他,问她能不能动那些存款,他警告古月荣一分钱也不许动。这时候回家是要和老婆制定一些要紧的东西。 车子刚刚拐出市府大门的左街口,他就发现一辆墨蓝色的“本田”跟上了,他认出,那是单涛的车。 二车一前一后的行驶着,郭子豪估计单涛肯定要和自己谈事情。车到家门口,郭子豪让车子走了,在门边咳嗽了几声,单涛的车子无声地滑了过来。 叭,门开了,郭子豪一躬身子钻了进去。 第八章 大马弄回来的那份名单起了奇效,原来死者的名字就在名单上,叫胡克明,一个河南打工人员,出事之前在一家装修公司所属的分公司当油漆工,25岁。 获得这些东西并非一帆风顺,中间差点闹出人命来。 欧光慈有了这份名单,晚上领着他的几员干将再次去了潮江那一片。由当地派出所出头,以核对“暂住证”为由头,落实了名单上的那些人。其中一个小子不知为什么就挣扎着逃了,小郝和小肖狼扑羊似的猛追,结果那小子险些死在车轮之下。回来一审,原来买过“白粉”,这无疑是个意外的收获。欧光慈当场通知缉毒处来人。 那张死者的照片儿,在弄来这批人的手里传递着,传着传着就有人叫了起来:“这不是胡克明狗日的么,好像去深圳了呀。” 那人是个姓侯的家伙,长的也跟猴子差不多。他大喊大叫地说死去的胡克明去深圳了。细问之下,他说那是他听说的。姓侯的这小子也是河南人,初到本市混世界的时候,甚至和胡克明睡过上下铺。他们在小广告主手下张贴了一阵子阳萎小广告,然后就各奔东西了。姓侯的洗车,胡克明似乎成了装修游击队。 “似乎。”小郝揪住这个词,“也就是说,你并不敢保证。” 这时候大队人马已经坐在了派出所后边的一间小会议室里,灯不大亮,一个个人影跟鬼似的。 听了小郝的话,那个小子马上声明,不是“似乎”,是真的。他说胡克明当年在乡下给人漆过箱子柜子,水平不好总算是手艺,所以有人一张罗,他就跟着打游击去了,反正是骗钱呗。 “后来呢?你们还见过面么?” “见过两次,街上碰见的。” “别看我,往下说。”小郝用指关节假模假式地敲敲桌子。 那只猴子一眼瞟见了他胸口一侧的枪套带子,马上吓慌了。 “碰……碰见过两次。狗……狗日的混得不行,跟我诉苦,说老板太黑了,恨得他杀人的心都有了。不过我知道,他根本没本事杀人,他胆小。” “胆子会慢慢变大的!”欧光慈从门外走了进来。刚才他去给法医老王打了个电话,问他死者身上是否有油漆味儿。老王说没有。但是右手的指痕模糊不清,证实是一种很难弄干净的东西填充在里面,估计是油漆。可以解释为:胡克明确实干过漆工,但最近没做了。 那个姓侯的小子紧张地看着欧光慈,欧光慈给了他一棵烟,才算把他弄平复了。 “你看胡克明这身穿戴,混得挺不错嘛!”欧光慈指指照片。 姓侯的小子说:“有能耐的人后来都混出头了,胡克明算一个。可能有贵人相助。” “他有贵人相助吗?” “肯定有,听说他去深圳发展了。所以我今天一看见这张照片就哆嗦了。” 欧光慈追问:“你听谁说他去深圳发展了?” “魏庄。” “魏庄是谁,能找着吗?” “能,估计睡了。” “走,睡了更好找。”小郝等人带姓侯的走了。 结果那个魏庄还真睡了,但不是一个人睡,而是和俩女的睡,他妈的太不象话了。 小郝让魏庄提着裤子来见欧光慈。 结果欧光慈也睡了,趴在桌子上,居然在打呼噜。大马说队长太累了,让他睡会儿吧。话没说完,欧光慈揉揉眼睛站起来了。 “他就是魏庄吗?” “是。”小郝把魏庄推到椅子上坐下,“——嫖娼。” 欧光慈看着眼前这个粗粗壮壮的家伙,知道正是处在“活力”旺盛的“季节”,便也没接小郝的话茬儿。他用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像观看出土文物似地把魏庄看了半天,突然发问:“说,胡克明跟谁去深圳了?” 魏庄吓了一哆嗦,脱口而出:“尤四爷。” “再说一遍。”大马逼上来。 “尤四爷。” 大马拉欧光慈出屋,低声告诉他:“他说那人我认识,叫尤四喜!” “你抓过他,判了三年。”欧光慈记性奇好。他捏住下巴望着澄静的夜空,“冤家路窄呀!妈妈的。” 回到屋里,继续审魏庄。魏庄便把知道的事儿全说了。 他说尤四喜是搞工程的,包大活儿挣大钱。但是买卖好像做的不顺,一连蚀了好几笔。他的工程公司下头收罗了不少散兵游勇,也就是胡克明这种。有一次他碰上了胡克明,胡说要去深圳发展了,尤四爷在深圳联合了一家房产公司叫安达信公司,他说他要去那儿做,月薪初定两千,干得好还长钱。 “那以后好几个月没见到他,肯定是去了深圳。他……他怎么死了呢!”魏庄好像有点儿伤心似的。 欧光慈估计魏庄也就知道这些了,便让人通知治安处,把魏庄“收了”,毕竟嫖娼也不是光荣的事儿。 有了尤四喜这个人,事情等于大大地往前跨了一步。欧光慈带着“孩儿们”凯旋而归,让大家睡个好觉,以利再战。 第九章 “对不起,郭副市长。”单涛终于开口了,他像标准的日本人那样,目视着自己面前的桌沿,腰板挺得颇直,“我不得不这样做,我不放心咱们那儿的环境,人多眼杂,人心……” 他想说“人心叵测”,却最终没说。 郭子豪也不看单涛,点点头道:“不必作任何解释,单涛。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单涛咽了口唾沫,单刀直入:“那我就说了——郭副市长,您是一方父母官,阴沟里翻船太不划算。我想知道,您和路大明之间有没有……” “好了。”郭子豪打断单涛的话,完全心领神会。他佩服单涛的直率和胆大,同时也恼火他的毫不留情。 “单涛,你是个有侠肝义胆的人,那么我不妨告诉你,我是一清二白的,但你古阿姨她……” 单涛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面色灰白的郭子豪,马上移开了目光:“经济上的?” “对。” “数字大么?” “一百多万。” 沉默将近一分钟,双方的呼吸都很粗重。然后单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开始无声地吃东西。郭子豪吐了心头块垒,面色略微好看了一些,但是毫无食欲,便跟单涛要了支烟抽。 单涛说:“郭副市长,说句心里话,我这么对待您,本身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冒犯之处您就多包涵吧。我是您手下一小民,许多年来您给老百姓办了不少好事和实事。所以,我真的愿意帮您度过这一劫。” “谢谢你单涛。”郭子豪的声音有些感动。 单涛继续道:“昨天晚上古阿姨的电话一来,我就知道事情恐怕不好收拾了。说实话,我一夜没睡。今早上冒冒失失地和您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今天一白天我都在想,这么躲躲闪闪的不行,必须敞开来谈,想想这摊子事情怎么收拾。您知道,我的祖宗是水泊梁山那一带的人。” 郭子豪道:“你的为人我了解,现在正如你所说的,我既被动又无奈。” 单涛让郭子豪吃些东西,继续道:“我这个人别的本事平平,就是朋友多。在海里扑腾的年头儿长,留下个好人缘,两肋插刀的朋友也有那么几个。我真的想帮帮您,说句难听的,路大明那种人跪着求我我都不管。” 郭子豪挤出个艰难的笑:“咱俩变江湖中人了。” 单涛忙摆摆手:“别别,郭副市长,您千万别误会,我嘴上缺个站岗的。我的意思是……” 郭子豪摆摆手:“没关系,没关系,现在你希望我做些什么,你直说吧。” “阿姨的钱是不是从路大明那儿来的?” 郭子豪点点头。 “路大明怎么弄那么多钱古阿姨清楚么?” “绝对不清楚。路大明不会让水漏出来的。” “这在我预料当中。郭副市长,现在事儿已然出了,您必须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我心里很明白,您和阿姨都不会相信路大明那事儿是盗贼所为,背景肯定挺深。路大明能给阿姨一百多万,他自己有多少就可想而知了。所以咱们今天上午拿‘女人’说事儿纯粹是打哑谜。” 郭子豪抬起一只手:“不,这倒不完全是打哑谜,,路大明牵连的女人可不是一个两个,我担心这其中……” “哦,我懂了。”单涛觉得郭子豪的担心是有道理的,“那这样好不好,您首先一定要让阿姨稳住,帐上的钱万万不可轻动。我这里从调查路大明的情妇开始入手,想办法把锅盖掀开。您吃点儿东西,咱们呆会儿还要开回去呢。这事儿的根子在路大明,他的人品德行我也早有领教了,您不必护着他。” 郭子豪:“我现在自身都难保了。可是单涛,请你明确的告诉我,如果我不请你插手,你会怎样?” “作壁上观。当我的善良白姓。” “也就是说,你这么干完全是为了我?” “对,我至今认为您是个好官儿,不幸陷泥里了。我要帮您把腿拔出来。” 郭子豪十分感慨,道:“唉,我有负民心呀。不过单涛,路大明一旦醒过来,恐怕纸里就包不住火了。” 单涛说:“那没办法,谁让阿姨收了钱呢?千万别动一分钱!千万千万!” 郭子豪用力点点头。 两个人晚上九点多往回返,依然互不多语。单涛心里多少有些奇怪,闹不清自己哪根神经搭错了线,干吗要主动卷入这件事呢?怎么想都不正常,找不出道理。琢磨到最后,他把它归结到性格上。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性格难改的山东汉子呀! 再加上对路大明那种人打心眼儿里冒出来的憎恶。 第十章 市里头的高层领导恐怕也渐渐意识到了这案子的重大,几乎在同一时刻向公安局和卫生局打招呼,强调了抢救路大明的生命和挖掘血案背景的重要性。 估计是有人举报了什么重要内容。卢局被召去市里谈话,回来就喊欧光慈到他办公室去。那一刻,欧光慈正跟公安处商量是否搞一次夜间行动,抓一抓娼。他想从这些人中摸一摸胡克明的异性朋友,从中挖线索。 赶到局办公室,两位副局长已经在了,卢局长指着欧光慈的鼻子说:“老欧,你可能真的估计对了,这个案子上头真的重视起来了,可能会扯到更上边的什么人。” “什么人?”欧光慈急问。 卢局长说:“扯淡!要是知道我还不告诉你吗?叫你来就是为了提醒你这个,心里要有个数。” “我明白了。”欧光慈说,“正好几位领导都在,我把想法说说。” 他说了搞夜间行动的事,同时提议局里同意他派人去趟深圳,摸一摸安达信公司的底。至于这边的尤四喜,暂时不动,看看他有什么动作。 局头儿们没意见。 夜间行动安排在晚上10点半动手。在此之前,欧光慈带着大马和小肖在水利局借了间闲房,因为那个地方刚好能观察尤四喜的建筑公司。 从窗口看出去,几个“外线人员”正悠闲地在徘徊。据外线报告,尤四喜今天一整天没什么大动作,开着车去了几个类似于建材批发那样的地方,下午四点多就回公司了。外线强调:下午有甲A联赛。 大约晚7点多,外线报告:尤四喜出来了。大马冲到窗前看,果见那辆车开出门往北去了。大马问怎么办,欧光慈想想说:“让咱们的人盯着。”大约15分钟后,又得报告说:尤四喜和两三个人进了三星娱乐厅。 欧光慈说:“正好,三星的老板是咱们的人,很铁。” 大家下了楼,直驱三星。为了不惹人眼,车子在三星附近的一家酒楼的停车场熄了火,众人走去三星找了间房。欧光慈叮嘱老板蔡志成,随时报告尤四喜的行动。老蔡说:“这没问题,只求你们别在我这儿下手。” 欧光慈让他放心:“我们没带拘捕证。” 老蔡显然想问原委,但终于没问。大马问欧光慈:“这人是不是帮咱们端掉‘毒三儿’那人?” 欧光慈说:“就是他。” 大马放心地点点头:“挺棒的一个人,怎么干这个了?” 欧光慈道:“搞娱乐业政府是允许的,只要你不搞三陪一类的色情服务。” 正说到这儿,老蔡打来手机说:“来了俩女的。” “是三陪吗?”欧光慈看着大马问。 “老蔡说不像,是两个半老娘们儿,估计是拉皮条的。” 欧光慈让老蔡给尤四喜送个果盘去,老蔡说已经送了。欧光慈说:“再送一个。” 不一会儿,老蔡又打手机过来说:“送果盘的小姐被骂出来了,尤四喜和那两个女人在谈事情呢……噢,他们出来了。” 手机断了,欧光慈等人站了起来,跟出门时尤四喜已经上了车,欧光慈让最不显眼的肖克凡打出租跟上去,自己和大马开警车随后到。 出租车没跟出多远,就见尤四喜等人在玛蒂亚饭店停了。那一行人鱼贯进了饭店,从大堂左侧的门进入一防火通道,肖克凡不明所以的跟着,一拐过通道,赫一片哗声和舞乐传出,原来这是夜总会。肖克凡报告欧光慈。欧光慈说:“我们不进去了,你会蹦迪吗,如果会,就去蹦一阵子。” 于是,小肖买了票就进去了。迪厅里人不少,那些染黄毛涂绿眼儿的不少,尤四喜等人并没有跳,坐在角落里往歌台上看。歌台上是一帮疯狂的乐手,甩着头发在狂奏,是那种能把人震出心脏病的可怕节奏。肖克凡年轻,跳得挺油的,不久便引来几个小男小女围着他跳。其中一个塞了块口香糖给他,他便剥了大嚼。一曲终了,人像放了气似地散开。歌台上冒出一女的,要给大家唱一支粤语的《万水千山总是情》。小肖觉得那女的长得极美,属于妖娆那种。偷窥尤四喜等人,那几个人眼睛也直勾勾的看,两个拉皮条的女人对着尤四喜窃窃私语,尤轻轻地点着头。小肖把一切都存在了心里。 那女歌星叫丹娅,唱得的确很可以,几乎每一句都是欢声一片。肖克凡本来也是个时尚青年,便也跟着欢呼。一支《万水千山总是情》唱完,在紧接着起来的乐声中,丹娅又唱了一支老一些的校园歌曲。接下来人们再起哄,丹娅一路弯腰说着“谢谢”,下去后再也没露面。尤四喜等人像酒足饭饱似地起身离去,小肖便也乘机撤了。 回去的路上,欧光慈问大马有何想法,大马想想说:“根据小肖的观察,我估计尤四喜也在找人,两个拉皮条的恐怕相当于线索提供者。而那个丹娅……会不会是他们关注的对象呢?” 小肖道:“我觉得是!” 欧光慈歪着脑袋问他:“你还觉得什么?” 小肖想了想:“我个人感觉,他们的确关注她,但是……还有些拿不太准。” “嗯,这句话比较重要,观察较细。大马,你看……他们也在找人。” “而且同样是女人。” “他尤四喜似乎比咱们有目的一些。咱们是从胡克明这条线上找,尤四喜则不是。” 大马说:“假如我们和尤四喜同是从路大明一案展开行动的话,我可以肯定,尤四喜比咱们知道的内情多。但是现在这一点还不能肯定。” 欧光慈笑笑:“事实上,我们所作的一切也处在不能肯定的状态。总之都在找人就是了。记住:那女歌星叫丹娅!” 说到这,手机响了。警车速度减慢,欧光慈喂喂地叫。原来是胡院长来的电话,说路大明有动静了,估计有希望苏醒过来。 “我马上就来!”欧光慈关掉手机,让车子快开!警车鸣响了警笛,飞驶而去! 路大明确实有了变化。 隔着观察玻璃墙,胡院长向欧光慈等人讲解着监视器上的曲线和心电图纸上的记录,这些欧光慈似懂非懂。但他知道路大明的各项指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他更相信的是路大明的那张脸。在纱布的包裹中,五官是唯一一块完整的区域。而此刻,路大明的五官在很明显地动着,像做梦人才有的那种“表情”。而上次,用胡院长的话说:像石头。 “他似乎很痛苦。”欧光慈朝前倾着身子,鼻子差不多顶在玻璃墙上。 胡院长说:“这不代表感情,只是感觉上在复苏,生理上的反射而已。” “何时能开口说话?” “这你问老天爷去。”胡院长把他们推出了观察室。 一行人沿着长长的走廊往外走,脚步声声,挺恐怖的感觉。外边的夜空墨蓝墨蓝,秋虫在做着本年度告别似的绝唱。胡院长突然感慨起来:“咳,人的生命其实非常脆弱,干吗不好好活着呢?” 听话听音,欧光慈马上盯住胡院长:“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胡院长也盯住他,半晌才摇摇头:“我只管救人,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欧光慈抬起一只手,像交通警似地拦在胡院长面前:“胡院长,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 胡院长沉默着,最后轻轻拨开欧光慈的胳膊:“下午郭副市长的夫人来过。” 说完这话胡院长便兀自走了,身影在夜色中远去,感觉上很疲惫。 欧光慈一干人默默地离开了医院。心内仿佛不约而同地离开了案子本身,飘升到一个类似于人生哲学的高度。人生——这题目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其实就是胡院长那句话,干吗不好好地活着呢?大家各自想着,最后连交谈的心思也没有了。 一个问题似乎困扰每个人——欲望与贪婪! 能摆脱欲望与贪婪的人,是幸福的。因此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感到不幸。 后来欧光慈打了个哈欠,大叫一声:“不知抓住几只鸡?” 大家这才想起抓娼的事。 真他娘的不少,几组人马一晚上就弄回四十多只“鸡”。多得令欧光慈难以招架。不知为什么,他这晚上心里越来越烦,治安的人收拾那些卖淫者和嫖娼者的同时,派人来催问欧光慈,问他的事怎么办?因为人家治安处的人不合适把胡克明的死亡扯进去。欧光慈发脾气,不小心撞碎了个暖水瓶。他问大马怎么办,大马说:“我看了看那些女的,一个一个问太麻烦,而且我个人感觉一个都不是我们要找的。” 欧光慈问:“你是说感觉?” “对,感觉。”大马道,“路大明家从容消失的女人,感觉上素质上要高得多,不像眼前这些,给钱就脱裤子。另外,我估计路大明也不会看上眼前这些。” “那可不一定,公狗到了发情期,他妈一条癞皮母狗……”欧光慈骂着粗话起身去看,一肚子邪火儿。 其实理智上他已经完全接受了大马的说法,隔着窗子一一看罢,他完全接受了,火气降下来一些。他在大马的屁股上给了一巴掌,推门进去。卖淫那些女子刷地都埋下了脑袋。 “抬起头来!”治安处小王大喊。一嗓子,所有的脸全仰了起来。欧光慈像恶心什么味儿似地用一张晚报挡在鼻子上,不过他的目的是掩饰自己。 他问了一句:“谁认识胡克明?” 没人吭声儿。 治安处小王大喊:“聋啦!谁认识胡克明?” 噌地站起来两个,是被惊起来的。 欧光慈转身出门,低声对小王道:“送第三预审室去。” 认识胡克明这两个女孩子都是河南人,是胡克明的老乡。欧光慈给他们看胡克明的照片,引来两声吓死人的尖叫。至于他们与胡克明的关系,都说是老乡,互相认识,算不上多熟,绝对没发生过肉体关系。其中一个说:“人家看不上我们,人家腰壮,有钱,请我们下馆子一顿就花好几百。” 有用,这情况无疑是有用的,它至少说明胡克明已经不是当初贴小广告时的穷酸劲儿了。 “他有钱?”欧光慈追问一句。 刚才说话那女孩子使劲儿点头:“回家要盖小楼的主儿,钱海了!都说深圳挣钱容易。” 大马跟上一句:“连他去深圳你们都知道?” “听人说去了,后来再没见过他。” “听谁说的?” “姚什么……” 说话这个问不说话那个,不说话那个说:“姚红。” 欧光慈和大马迅速交换眼神。 “姚红是谁?”大马问。 “胡克明的女朋友。” 欧光慈凑上一步,声音压得很低,很阴险:“你们指的是胡克明第几个女朋友?” 两个女子紧张得要命,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好像在回忆。最后还是话多些那个开口道:“这真说不准,胡克明今天好上一个,明天好上一个,谁知道姚红是第几个。可是他最喜欢的肯定是姚红。” “为什么?”欧光慈口气依然阴恻恻的。 女孩子说:“姚红最好看,念了高中的人。” 这恐怕是今晚上最有用的收获了,欧光慈压着心里的兴奋,冷着脸说:“会写中国字么?” 女孩子说会。 欧光慈让他们把姚红的工作地点写下来。女孩子就在一张报表的背面写了几个字,然后就走了。欧光慈把那张报表凑近电灯,看到“电脑商城26号总经理”这样几个字。一时间有些犯懵,大马送人回来了,欧光慈把报表递给他看。大马看了一下,愣了一下,突然像中学生似地发出一声鸟儿语:“耶——” “队长,这姚红好找,电脑商城只有四十多个摊位,她在26号台。” “还是个‘老总’。” “这不值钱,是个人都敢叫老总,我估计也就是个买卖芯片器件的,不过档次还是比纯粹的‘鸡’要高得多。” “路大明会要这个档次的吗?” 大马鬼笑:“用您老的话说,公狗发情了……” “可她是人家胡克明的女朋友。”欧光慈低声咒骂了起来,对路大明那种货恨得牙根痒痒。 房间里静了,欧光慈的脸黑乎乎的,感觉上要咬人似的。大马不止一次地说他是“更年期综合症”,这个时候,他的情绪颇难把握。 是的,姚红是胡克明的女朋友,从关系上讲,这案子显然又回到了最初的原始状态。但大马依然不得不佩服队长的分析,队长说过,胡克明的女朋友可能挺多的,这一点分明得到了证实。 欧光慈点上一支烟默默地抽,偶尔咳嗽一两声。他在想过去的这一天:市头们越发重视这案子了;郭夫人按奈不住去医院了;死者最亲近的女朋友有目标了;雾里走来的那架牛车……逐渐逐渐清晰了…… 第十一章 尤四喜的车停在暗影里,跟他来的那个四川女子紧靠着他。他熄了火,很没心思地和那女子揉搓了一阵,低声并且挺烦地说:“我今天没心思,你自己打个车回去吧。” 女人搂紧他,哼哼着。他塞了两张票子在她手里,这才把女子请出了车。他默默地点上支烟抽着,,脸孔被烟头弄得一明一灭,形如厉鬼。 突然车玻璃被弹了几下,他抬起头。 他以为那女的嫌钱少,又来缠了,决定出去扇她几个耳光解气。可马上,他怔住了。 门外站着的是姐夫单涛。 他拉开车门想下车,单涛却推了他一把,自顾坐了进来。他被推到副驾驶的位置。车子轰然响着朝后退了退,吱一声拐出了花园小区。夜挺深了,路上的车辆不多,因此单涛把车开得极快。尤四喜颤声叫了好几声“姐夫”,单涛屁也不放一个。街灯闪烁在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给人以严峻甚至严酷的感觉。 尤四喜越发颤抖了,他早就听说过,自己这位姐夫在自卫反击战中曾经用枪把子和大石头劈死过敌人,不是一般的角色,今天晚上看这架势,是不是要把自己劈死呀。 车子开出郊外,四周渐渐开阔和疏朗起来。单涛把车开上一条不太宽的土路,颠簸着往前冲。尤四喜喊了一声“姐夫”,单涛抬手用手背给了他脸上一下,尤四喜马上禁声不语了。 车子终于吱的一声停住。单涛摸烟点上。 “刚才有车跟着,知道么?”单涛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尤四喜吓哆嗦了。 “什么,我们被盯上了!” “狗杂种,你他妈在我面前装老实,我还真信你了!”单涛又用手背扇了尤四喜一下,“现在我发现自己错了,你他妈的恐怕卷到案子里去了!” “没……没有!”尤四喜叫起来,“不可能有车盯着我呀姐夫!” 单涛抬起手吓唬了他一下:“老子当过六年侦察兵,还不明白这个,不然我干嘛把车开到荒地里来。” 尤四喜看看窗外黑色的旷野,终于接受了单涛的说法。是的,车子开到这里,跟踪者就无法靠近了。 单涛推门下车,蹲在土路边默默地抽烟,尤四喜迟疑了一下,也下了车。单涛让他过去些,他不敢。单涛又说了一遍,他才在距单涛一米多远的地方蹲下了。单涛扔给他烟盒儿。 “我不想绕弯子,四喜。你给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卷进路大明的案子里去了?” “路……路大明?他有什么案子?”尤四喜的声音像在打摆子。 单涛沉默了一会儿,像自语一般:“路大明家出事了,他杀了个所谓的贼,自己也伤的够惨。” “这我知道……” “闭嘴,我没问你!”单涛狠盯着他。 单涛叹了口气,道:“开始的时候我信任你,让你帮着了解一下路大明和什么女人来往多,因为你一直和他们没断了往来。别插嘴,听我说……你以为我不掺和你的生意就什么都不知道么?我他妈知道,我他妈甚至知道你在深圳搞的那个公司也有路大明的红股。王八蛋,你玩儿我还不是对手!” “姐夫……” “闭嘴,别叫我姐夫!”单涛站起来,在尤四喜面前快步的走动着,显然愤怒到了极点,“你干你的,我本来就没有兴趣管。我只不过让你帮我了解一下路大明和什么女人来往密切。两天了,你连半句回话也没给我!” 单涛在尤四喜的屁股上给了一脚,踢得尤四喜蹦了起来。两个人像两头公牛似地对视着,似乎马上就要打起来。但最后还是尤四喜不行,癞皮狗似地蹲下了。 “姐夫,我……我把这事儿忘了!” 单涛仰脸看着天上的星斗,长叹一口气:“又是假话!” 沉默,四野万籁无声。 “姐夫,我实说吧。”尤四喜站了起来,“我不是不想帮你,因为帮你就是帮我自己。可是……我没办法呀,因为、因为路大明那杂种和好多女人都有往来……” “那怕什么,你把所有和他来往的人都给我弄清楚,一张纸总写的下吧?”单涛走动着,看着尤四喜,“你是不是还有不能说的东西?是不是!” 面对着那对犀利的目光,尤四喜脑袋垂得很低。少顷,他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单涛没有再问他。 不料,尤四喜突然冲上一步:“可是姐夫,你……你让我说实话,你能不能也给我一句实话。你这么关心路大明的案子,你图的什么?” 一句话反倒把单涛打哑了。他看见尤四喜的俩眼珠子在夜色里闪着贼光,知道这个小舅子的确在琢磨和分析自己。是的,自己的行为的确太不好解释了。但是,他决不想把郭子豪的事说出来,至少现在不行。 远处,郊区公路上不时有车飞驰而过,天地亮一下,就迅速沉入黑暗。那些来来往往的车里,估计就有跟踪他们的车。很显然,公安局比自己更了解眼前这个小舅子,已经进入盯梢状态了。啊,这混蛋! 可是单涛脑子再好使,也无法一下子理清小舅子尤四喜如何进入了公安局的视野。作为社会人,路大明接触或者关系密切的对像一定不会只有一个尤四喜,甚至尤四喜在路大明的圈子里连根草都算不上。可他却被公安局盯住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单涛迅速得出了答案:经济上的事儿! 因为尤四喜不可能和经济以外的事儿沾边儿。难道不是么,路大明可以和社会上的种种名流往来结交。学者、艺术家、企业家、教授等等。跟什么人交往便有跟什么人交往的道理。而跟尤四喜这种人交往,关系单纯的真是一目了然了,一个字:钱! 想到这里,单涛冷着似的颤抖了一下。发觉自己尽管早就想到了种种可能,并且相当明确地提醒了郭子豪,却不成想:公安局的人丝毫没有慢于自己,思维的聚焦点已然瞄准了“这里”。 钱!毁人呀! 他的目光收回来,再次停留在小舅子的脸上:“你让我给你一句实话,那好,你听着,我不希望你再进去,三年大牢还没蹲够么!路大明这人很险恶呀笨蛋。” 他当然不可能把郭子豪拿出来说。 尤四喜没有听出姐夫已经躲开了主要问题,道:“当然知道,我比你还知道路大明有多险恶,可是他到底不是平头百姓,对我的经营有好处!” 单涛心想:果然就这样的层次,说深了他不会理解。于是道:“好处何在?你这一年亏多盈少,以为我不知道吗?” 尤四喜道:“经营不善,这是正常的,安达信公司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这里已经引到了很具体的问题上,单涛让尤四喜把安达信的基本经营情况说说。尤四喜居然说‘不清楚’。可他还辩解道:“路大明给我们撑着呢,大问题总不会有吧?” 单涛真想骂一声“猪”,他凝视着他:“事实上我只听说你在亏!而且亏得挺狠。” 尤四喜哑了。 又是一阵沉默,两个人都感到了一丝凉意。他们钻进汽车里,各自点上一支烟抽着。单涛把话题拉回最初那个问题上:“四喜,说吧,你这几天一直没给我回音,干嘛去了?” 尤四喜举到嘴边的烟停住了,表情犹豫不决,最后低声道:“我在盯一个人。一个女人。” “谁?” “叫丹娅,玛蒂亚夜总会一个歌星。” “这人和路大明……” “对,”尤四喜看着姐夫,“她和路大明来往密切!” 第十二章 “外线”向欧光慈汇报:昨天夜里,尤四喜和潮江酒楼经理单涛驱车在郊外密谈了近一个小时,谈话内容不详。 欧光慈从来不企望天上会有馅饼掉下来,好事从不眷顾于他。有这个线索本身就够了,这证明整体调查方向无误,尤四喜的确有事儿。不过中间怎么又插进一个单涛呢? 单涛有名,欧光慈当然不会不知道他。此人口碑极好,在业界的形象也相当不错。潮江那一带之所以搞得不错,和潮江酒楼的形象是有关系的。 他吩咐外线继续盯尤四喜,有情况立刻报告,随后便和大马去“电脑商城”去见那位“26号总经理”姚红。 路上,二人分析了调查至今所获得的全部情况,认为有如下几点必须重视:1,郭副市长的夫人古月荣去看过路大明一次。2,尤四喜似乎在注意某女人。3,安达信公司。4,姚红。5,单涛。 “单涛这个人一般是不会主动参与什么事的。”欧光慈对大马说,“有几次搞警民联欢活动,单涛出钱办事,但从来不出席场合。他不属于那种张扬型的人。” “听说他还是本市私企协会的副主席呢。”大马补充道:“我听人说单涛这人不错。要不要见见。” “没有名义呀。”欧光慈说“我愿意接触各色人等。” “想想办法,找个名义接触一下。”大马的手按在了肚子上。欧光慈眼尖,问他是不是肚子又开始不对劲儿了。大马说没事儿。欧光慈想把车直接开医院去,大马指指前头说:“算了,电脑商城马上就到了。” 电脑商城坐落在一条很不入时的街上。这条街即便现在看,也依然很普通,但由于云集了大大小小一百多家和电脑有关的公司,性质有些像中关村了,有人索性叫它“小硅谷”。电脑商城就座落在这条街的中段。 原先这座建筑是个大超市,后来不知有关部门怎么想的,给改成了专营的电脑大厦,因此便名声大噪了。欧光慈和大马走进去的时候,正是上午生意开始热闹的时候。26号柜台在一层。他们做成看客的样子,依次沿着柜台走过去,大马悄声附在欧光慈耳边说:“注意,26号台就一个男的。” 其实欧光慈已经看见了,26号柜台只有一个年轻男孩儿在那儿,再无他人。其他柜台也差不多都是一两个、两三个人在做生意。姚红显然不在。 “你肚子怎么样?”欧光慈看着大马,“去咱们所属医院看看,待会儿再来。” 大马想了想,又瞟了26号柜台里的那个男的一眼,小声问:“你不打算侧面问问他?” 欧光慈说:“我想免了这一环,直接和姚红见面。走,咱们呆会儿再来,我估计姚红进货去了。” 二人于是出了电脑商城,驱车赶往医院。大马检查了肚子,医生说可能是慢性胃炎,拿了些常用药。再次来到电脑商城的时候,姚红竟真的回来了。 欧光慈捅了大马一下:“如何,比傻等好吧!” 看过去姚红二十四五岁的样子,长得很不错,腰身尤其出色。她正忙着向一个客户介绍摆在柜台上的一堆盒子,手指熟练而优雅地比划着,脸上充满魅力地在笑。大马让欧光慈等等,走过去连看带听,少倾回来说:“那人好像对东西不太懂,姚红也不是很懂,外行对外行。” 欧光慈小声说:“这倒比较符合胡克明的文化水准,” “她比胡克明估计会强点儿,不是念过高中吗?” “可她究竟是不是姚红呀?”欧光慈诡笑着问。 大马聪明,从旁边的21号台上取了张“台主”的名片,便摸出手机给商城总机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扩音喇叭里传来了声音,要26号台姚红去接电话。那女子马上就抬起头来。 看来她确是姚红。 只见姚红向那客户笑着解释,然后把生意交给了那男子,便自顾朝调度室快步去了。欧光慈一甩脑袋:“走吧,伙计。” 二人向着调度室走去。大马把手机凑近耳朵听着,听到姚红的喂喂声时,他们已经来到了调度室的门外。大马对手机说:“对不起小姐,我们就在门外。” 门里的姚红倏地转过身来,她似乎感到了什么,好一阵才搁下电话。欧光慈看看表,对大马说:“我请你和她吃饭。” 20分钟后,姚红和两个警察已经坐在了一间颇安静的小餐馆儿里。隔着一层玻璃窗,街面上的景象像一部新潮导演拍的那种新写实主义的电影,未加剪裁。其中一块玻璃质量有问题,看出去感觉一切都变了些形。 姚红说:“你们找我是为胡克明的事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欧光慈翻着菜谱点菜,大马对姚红说:“你路上已经承认你是胡克明的朋友了,你没否认呀!” 姚红端起茶,慢慢地啜着:“我认识他不代表我什么都知道,真的,不骗你们。” 大马说:“据说你们关系很好。” “谁说的?撕她Χ嘴。”姚红很难听并且很不动声色地骂了一句,“我跟胡克明就是一般的朋友。我们睡过觉,但是感情非常一般——我们都这样儿。” 欧光慈真佩服现在的女孩子,什么话都敢说。他让服务生快点儿上菜,然后探过身问:“姚红,如果没有一条人命这个前提,你和我们可能一辈子都坐不到一块儿。但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死人了。胡克明死了。你路上说你听了也很惊讶。可现在你给我的印象是,你很无所谓。” 姚红沉默了一会儿,眼皮儿眨巴得很快。后来她抬起头来说:“我刚才说的是心里话,我是挺惊讶的,而且也挺难过的。但是人已经死了我还能怎么样。这正好证明我和胡克明的感情确实很一般。” 她的回答马上使俩警察没话了。 是的,感情深厚的人真的不会这么平静。回忆昨天那几个卖淫女的供词,其中恐怕是有水分的。那就不纠缠感情问题了。 欧光慈道:“那这样好不好,咱们换一种谈法,你作为胡克明的熟人,向我们警方提供一些你知道的情况,尽公民应尽的义务,好不好?” 姚红终于点头说可以,但是表情上有一些能够捕捉到的不自然。欧光慈让她谈谈与胡克明认识的经过,她便谈了谈,内容大致和昨晚那几个卖淫女的说法差不多,包括胡克明的女朋友比较多这一点姚红也说了。她说胡克明天生小白脸,挺招女人的,文化要是多一点儿,估计会有出息的。 “他好象比较能结交社会上的人。”大马有意拨了拨谈话的方向。 姚红让让身子,菜上来了。她很洒脱地吃着菜,很有模样地啜着饮料。对大马的话她表示认可,但谈得不多,其中有两句话引人注意,一句是“有人挺赏识他的”。另一句是“人家老板本来不愿意让他去深圳”。这两句话是分别在两个不同的前提下说的,因此欧光慈敏锐地感到了言语背后的潜台词——“挺赏识他的”那个人绝不会是“本来不愿意让他去深圳”的那位“老板”。 据已知线索:胡克明去深圳是“尤四爷”派的,那么,尤四爷原本不愿意让他去深圳,但迫于“赏识他那人”的压力,最终胡克明还是去了。 这样一组分析,姚红自然不可能知道得太细。但是能反映出一点:姚红确实比其他三教九流更了解胡克明。 可不可以把“赏识他那个人”理解为路大明呢? 欧光慈认为完全可以,至少一般打工仔是根本不可能进入路大明这种“高官”的宅邸的,但胡克明进去了,并且……死在了那里。 欧光慈让姚红慢慢吃,边吃边说。大马去门口接手机,回来说小肖也要来噌饭吃。欧光慈赶忙让人加两个菜。然后他让姚红谈谈胡克明最近的情况。姚红看来进入了“情境”,告诉他们:胡克明是前个月从深圳回来的,好像要办什么要紧事,具体什么事,不知。由于有了钱,人明显的“牛”了起来。出手阔绰,场合也敢大摇大摆地出入了——这里说的场合显然是高消费场所。说着说着姚红愤怒了,很突然。她说胡克明又有了新欢了。 “我请了人,把那臭Χ教训了一顿,臭Χ待不下去,坐火车滚成都去了,臭Χ!” 粗俗的语言令人皱眉头,但是欧光慈却笑笑:“我们了解的情况却不是这样,许多人都觉得胡克明最爱的是你。” 姚红被这句话一下子弄伤心了,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手背上:“这我当然知道了,我们两个人的感情挺好的,虽然他有时冒出点儿花花肠子,但他对我好倒是千真万确的。” “现在你才让我看到了真正的你,姚红。”欧光慈很真诚地望着她,“我希望咱们以诚相待。” 姚红抬起眼皮,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却帮不了你们,真的。胡克明从深圳回来办事儿,哪有说话的功夫。再说了,他干的是大事,不会轻易往外说的。” 姚红就这样无觉察的又“漏出”一句要紧的。 欧光慈让她吃菜,自己乘机点上支烟。他凝视着姚红很漂亮的侧脸,心想:她是那个消失的女人吗?根据路大明的德性,这个女子无疑“符合条件”。就在这么想的时候,姚红突然伤心地把勺子扔进碗里,失声又哭了:“那个畜生呀,他干吗要杀人呀!” 来得突然,附近有几双眼睛转过来。大马过来想掩饰气氛,恰好小肖肖克凡赶到了。他快步走过来,哦地一眼看见了姚红。他觉得自己懵了一下子,随即才反应过来,这是电脑商城那位“26号经理”。 “我还以为你是丹娅呢!”他朝姚红笑笑。 姚红没朝他笑,相反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拉开椅子,“再见”也没说一声就走了。 小肖不明所以地说:“咦,我怎么得罪她了?” 欧光慈双肘支在餐桌上,托腮笑道:“小肖,你他娘的来得太是时候了!” 小肖越发不解。四只眼睛一齐看着他那张瘦脸,欧光慈只是微笑,故意逗人似的。菜来了,他让小肖吃,然后朝服务员抬抬手:“给我拿个塑料袋。” 然后,他把姚红用过的那只杯子轻轻地拿起来:“回去对一对上边的指纹!” 大马和小肖同时醒悟:“你觉得是她?” 欧光慈未置可否:“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让你回去对对指纹。倒是她的几句话很值得深思。来,吃完再说。” 回刑警队的路上,欧光慈把姚红无意间漏出的几句话摆了出来;“赏识他的人”,“不愿让胡克明去深圳的老板”。他问二位部下,这两个不同口气说出的人可不可以理解为路大明和尤四喜,二人惊呼“当然可以。” 欧光慈很得意:“她最后又说了一句‘那个畜生干吗要杀他呀’。这等于暴露了她对路大明骨子里的恨。是不是?” “是!”肖克凡对欧光慈佩服透了,“是不是可以认定她就是那个女的。” “我没这么说。”欧光慈拍拍小肖的脸,“最重要的发现来自你,伙计!” “我……我怎么了?” “你第一眼把姚红错认为是那个叫丹娅的女歌星,孩子,这个错觉太重要了!” 小肖根本无心吃饭,叫道:“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欧光慈抬眼看着天花板:“别急,好事不在急上。现在咱们要盯住两个女人了,姚红和丹娅。” “尤四喜也在注意丹娅!”小肖突然想起。 歌星丹娅乘飞机去上海了,大家问欧光慈要不要采取行动,欧光慈说不要。与上海警方联系一下,让他们在机场认识认识丹娅,替咱们盯一下就可以了。 欧光慈的主意果然又省事又见效,三天里得到上海警方四个反馈,说丹娅是上海一家大型建筑集团的董事长的亲戚,那家集团叫“大建”。丹娅在沪期间行动不多,有两次应酬、一次购物,其他时间均呆在大建董事长余某的别墅里闭门不出。 第四天,丹娅飞回了本市。 三天来,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一是路大明的病情出现了一次险些要命的波动,经全力抢救方才稳住,但清醒过来的可能越发小了。二是单涛与郭副市长有过一次接触。时间不长,是利用郭宴请一个荷兰投资代表团,中间去“方便”的间隙。宴请地点自然是潮江饭店。三是姚红几天来不断去银行,不断要求查一个帐户。那个帐户的户主是个莫名其妙的名字(那时还没有实行“实名制”)。四是深圳外调的人员回来了。 调查安达信公司有了结果:安达信公司是家合资的建筑企业,一方是尤四喜,一方是大建集团派出的人,也就是上海那个“大建”。 如今结合丹娅的身份,事情所涵盖的人员便渐渐明朗起来。此外,技术分析初步认定,凶杀现场采集到的指纹不是姚红的,这使人们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丹娅身上。 欧光慈回忆整个侦查过程,感到事情到了丹娅这里,明显地出现了一个交叉点:尤四喜这头儿的胡克明认识女子姚红(注意,姚红已觉察胡克明在干一件很重要的事)。安达信的那一方,也就是大建集团董事长余某的亲戚,是本市的歌星丹娅。在这两组关系中,安达信公司看上去是焦点。而事实不然,真正的焦点不是安达信,而是本市。道理很简单,所有与此案有关的人都在本市。 这里的核心人物是谁呢?是尤四喜还是胡克明?是丹娅还是姚红?不,给人的感觉,他们都不是——这里的核心人物应该是路大明! 据间接证据,姚红所说的那个“赏识胡克明的人”很可能就是路某(这一点若请姚红明确说出估计不难)。至于接下来被姚红斥骂作“畜生”的那个杀了胡克明的人,所指则无他人了。必须重视的是,姚红这里骂的不是“凶手”、“坏蛋”、“恶棍”等词汇,他使用的是“畜生”二字。这二字从一个中国女子口中骂出,所含有的成分就非常明显了。 为了证实这一点,欧光慈特意派小郝领沈亚军去了一次电脑商城。小沈肯定地证实,那个26号台的女子,绝对是她从猫眼儿中看到过的“之一”——是个被路大明占有的女孩子。 证实了这一点,刑警队的人个个恨得牙根痒痒。如果初步设定路大明是全案的焦点人物,关系马上就清晰异常了:路不理会投资方之一的尤四喜的阻挠,把自己赏识(或利用)的胡克明派去深圳,与上海大建集团组建了安达信公司。这样,他等于操纵了那个公司的一半权利——也许还不止,因为另一半权力的所有者余某的亲戚丹娅亦在路大明的管辖区内(二人关系尚不明朗)。胡克明被派去后,胡的女友被路占有。而这期间,投资一方的尤四喜并没有挣到什么钱,似乎还蚀了一些本钱。随后,胡克明回来办一件大事(姚红语),此间被杀死在路大明的宅邸。路大明称:那是盗贼入室,以证明自己的行为纯属正当防卫。且不说它与所谓“盗贼”的关系多么的容易确认,且不说这个。仅就他垂死前对房间里有个女人(这女人从容地消失了)多么的欲盖弥彰,仅就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他对此人的重视程度。早些时候认为,路大明这些欲盖弥彰的举动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社会形象”,现在看来——不一定,也许这背后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因为那消失的女人并不是关系比较简单的女子姚红,而十分可能是关系较为复杂的歌星丹娅。 啊,如此分析的结果,案子的分量越发地大了。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必须重视的人:尤四喜、单涛、郭副市长,还有那个被姚红多次打听的帐户……这组人除尤四喜的位置与安达信这条线关系明确外,其他几人不容易硬往里扯。但是世界上人的关系中,“利害”二字是关系的核心。 这一点欧光慈懂,太懂了!所以,在没有完全明确案情之前,谁在案子中充当什么角色的可能怎么假想都是可以的。 丹娅自上海归来,欧光慈请卢局长与上海方面继续保持联系,自己则着手做以下几件事:一、对丹娅采取侦查(半保护性)措施,以扩大线索来源。二、盯住尤四喜的一举一动。三、了解银行里那个帐户的情况。 肖克凡负责采集丹娅的指纹样,因此他连续两个晚上去玛蒂亚夜总会。第一天丹娅没出场,白玩儿了一晚上。欧光慈说再这么“公款消费”不允许。小肖说:“你以为我愿意去呢,围着你猛跳的那些‘新新人类’十分可怕,居然问我有没有摇头丸。” “你说有。”小郝出馊主意,“咱们破案的同时抓两三个贩毒的也不错。” 大马说:“千万别,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咱们别打乱了稽查处的布署。小郝你接着刚才的说,银行为什么不配合?” 小郝跑银行两三趟了,晓之以理,要查那个帐户以及背景。但是银行不同意,说银行必须保证信誉,必须为储户保密,在没有铁的事实证明是犯罪之前,公安局来也不成。而小郝这时候确实给不出“铁的犯罪证据”。 刚才他们在说瑞士银行就这样。欧光慈说:“人家确实有行业的规矩。瑞士银行有多少来路不明的钱呀!” “这是中国,不是瑞士!”小郝居然叫嚷起来。 欧光慈也朝他嚷:“中国马上就加入tO了,要和世界接轨,懂吗笨蛋!” 于是,小肖赶紧用夜总会的话题打圆场。 小肖说:第二天去,丹娅倒是出场了。但是心情非常明显地不如以前,居然发生了忘词的情况,去上海之前可不这样。大家对这个情况非常重视,分析了种种可能。 没料到的是,这天晚上情况有变。 第十三章 单涛自那次与郭副市长去外地长谈了一次以后,基本明白了郭的处境。随即审了小舅子尤四喜,尤四喜说出了丹娅。他往深处问,尤四喜发誓赌咒说他只能说到这儿了,再深就只有问路大明了。 单涛咆哮道:“你他妈混蛋!路大明快成植物人了,我问的就是你。” 想不到的是,尤四喜居然哭了。说他真的再也说不明白了,明白的人恐怕只有丹娅。 单涛不好在风头上找丹娅,托朋友找尤其不放心。他有些举步维艰之感。那天郭副市长在潮江宴请荷兰人,他顺便问郭知不知道丹娅,郭说他知道。他想深问,郭说没时间,说荷兰人要在咱这儿搞一大型商业区,建筑10几个亿,谈了三年刚刚签下来。说完就匆匆走了。 后来他电话里又问郭副市长所知道的丹娅,郭却说不出太多,只说是个歌星,云云。单涛莫名其妙地感到郭副市长有些闪烁。恐怕有难言之隐吧。 丹娅绝对是要见的,必须谈谈。 这天晚上大约11点了,尤四喜从玛蒂亚夜总会打电话给外边,说:“姐夫,她喝完了,大多数时候她喝完以后要在后台喝一杯咖啡才出来。” 单涛在手机里告诉他,你认识我的车就行。 说完就关了手机。 大约在同一个时刻,肖克凡也正在打电话给外边蹲守的欧光慈:“队长,她今天晚上唱的还是不好,感觉不到位。另外,那个尤四爷又来了。” 欧光慈嗓子不舒服,让大马跟小肖说话。大马说:“小肖,你先别出来,注意姓尤的,注意他就成了。丹娅交给我。” 小肖耍贫嘴:“我倒愿意丹娅归我。” 说完嘿嘿诡笑的声音,紧接着大马听到一个嗲嗲的女声:“小帅哥,我陪陪你好吗?” 大马告诉欧光慈:“头儿,小肖被‘鸡’缠住了。”欧光慈说:“这事儿老天爷都没法子,看他扛不扛得住了。” 肖克凡的确被一个女子纠缠了一会儿,但是还好,最后由于“不开面儿”那女的呸了一声,走了。小肖坐在角落里,眼睛紧盯着尤四喜的一举一动。 今天尤四喜是一个人来的,和他一样坐在在角落里,小肖偶尔还去蹦几下,尤四喜只是坐在那里抽烟喝饮料,直至丹娅上场他才陡然来了精神。看来所有的判断都是有道理的,这两人都与路大明有交往,相互间却不一定有交往。小肖感到奇怪,既然和安达信都有关系,怎么互不往来呢?也许正如队长所说,丹娅并没有在安达信明确身份,是那种相互间心照不宣的关系。也许早些时候尤四喜并不知道丹娅是安达信的人,现在当然知道了。而丹娅,相信在一开始就知道尤四喜,上海那位余董事长不会不告诉她。 肖克凡盯了这些日子,渐渐明白了女人是怎样一种动物,如果不扯进案子里的话,说真的,他甚至挺欣赏丹娅的。这女人漂亮,气质也好……他这样胡思乱想着,同时注意着尤四喜的举动。丹娅刚才唱完依然是鞠躬就谢幕了。尤四喜往常在这个时候离开,但今天不,他依然坐在那里,仅仅打了个手机。 约莫过了10余分钟的样子,他见尤四喜站了起来。那时候正有一只激烈的曲子在狂奏,闪烁的人影间尤四喜躲躲闪闪地往外走。 小肖急忙起身跟上。 绕过几道弯子,尤四喜走出了那条经过改装的防火通道,奇怪的是,小肖发现他没往外走,而是推开了左手边的一道门进去了。小肖快步跟上。刚欲推门竟吓了一跳,原来尤四喜并没有往深处走,就在门的里侧。正不明所以的时候,传来了女人的咳嗽声。小肖急忙闪进了暗处。 门一闪。尤四喜退了出来,随即出来的果然是丹娅。 卸了妆的丹娅显得十分疲惫,她快步走着,仿佛要甩掉追随着的尤四喜:“我说过了,我不认识你。” 尤四喜快步跟着,声音压得很低:“你没说实话,小姐,我是安达信……”丹娅猛地刹住步子,盯着尤四喜:“我和安达信毫不相干!” 二人走出去,小肖低声报告:“大马,他们一起出去了。” 大马道:“OK,OK,你的任务完成了!” 小肖气得要死。快步跟出玛蒂亚。他看见丹娅被尤四喜连推带请地弄进一辆暗绿色的本田车里,快速地开下了饭店的半月形环道,向夜色里开去。整个感觉像黑社会绑架。 小肖紧赶几步,窜上了大马开来的车,跟进了黑夜。 也许因为丹娅是个久经沙场的人,她并不怕此刻的情景。当然,更重要的的原因是是因为她知道尤四喜其人——她不可能不知道。不过,她与尤四喜毕竟不是一路人,不认识也罢。安达信是大建的产业,不是她的。 车子开得很合适,不快不慢。尤四喜挨着丹娅坐在后面,前边开车的是单涛。单涛没和丹娅有过任何接触,估计对方不认识自己。不要紧,即便有耳闻也不怕,他并不想怎么样她。 丹娅又喊了一声:“你们要干嘛?” 这一喊竟把尤四喜吓慌了。他骂了一句他妈的,随后竟声称:“老子下了三年大狱,你恐怕知道吧!” 单涛心想:的确是头猪。 什么叫色厉内荏——这就是。他明白,丹娅的态度本身就是一种不怕吓唬的态度,和这种人说话必须得捏住致命之处。现在比较该死的是,尤四喜躲躲闪闪地不敢把话谈深入,好象极怕自己。单涛分析:不会是太深的原因,只可能是经营上的事——办了一个安达信公司,一分钱没挣,反倒亏了许多,名堂可能就在这里。甚至可以设想,这头笨猪亏了钱都不知道因为什么亏的,也处在胡乱分析手足无措的状态。至于为什么要和丹娅谈谈,单涛是觉出丹娅很可能就是小舅子尤四喜胡乱分析的主要对象,如果胡克明不死,路大明不昏迷,不见丹娅倒也罢。 单涛觉得自己肯定没分析错。 “丹娅小姐,别怕,我们不会怎么样你!”单涛头也不回地说话了,他可以从后视镜里看到丹娅朦胧的脸,“四喜把车窗摇下来一点儿,别不透气。” 这样的话语立刻使丹娅警觉起来,单涛从后视镜中看到了她快速仰起的脸,心想:这女人果然漂亮。 “你是什么人?”丹娅的口气透着警惕,同时也隐隐透出些畏怯。她似乎觉出开车这人比身边的尤四喜有分量。 “我叫单涛,四喜她姐姐是我夫人。”单涛简单地亮出关系。他听见丹娅哦了一声,知道她确实是听说过自己的。 “你好,单先生。”丹娅用好听的语调开口了,显出些大面上的友善,“原来你是这个人的姐夫。” 单涛笑笑:“小姐,我是直人。不会,也不想绕弯子。你还是明确一下吧,这个人你原来是了解的——尤四喜,他是与你有关的深圳安达信公司副老总。” 丹娅小小的迟疑了一下,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和安达信有关?” “因为我内弟是那个公司的副老总哇,此外还有个叫胡克明的小伙子,还有个叫路大明的市府秘书长……小姐,许多事情是不可以长久瞒下去的。” 这串话句句有所指,句句有分量,相信聪明的丹娅不会听不出来。没等丹娅开口,他补上一句:“我还知道我内弟的合作者是上海的大建集团。” 丹娅说:“看来你们侦察过了,是么?” 单涛说:“不得已也只好使用这一手。不过我们倒没侦察什么,搞清一些关系而已。小姐,我希望咱们开诚布公一些。这样谈起来大伙都轻松。” 此刻,车子已开上了通往郊外的高速路。路的北侧,便是本市与荷兰人共同投建的商贸区。那里有一些标志灯,表示着地皮的归属,未来的前景隐约可见。 丹娅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软软地靠在椅背上。尤四喜尽量使自己和她保持着距离。很有意思,关系着他赔钱费力最后闹出人命的一件事情,他现在看上去却像个局外人。他不得不佩服姐夫单涛,普普通通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感觉上就是不一样。 这时,丹娅说话了:“单先生,请简单说吧,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你跟路秘书长的关系。”单涛简洁明快。 “情人关系。”丹娅同样简洁明快。 “路秘书长是否插手了安达信的事情?” “你没问对人,单先生。” “为什么这么说?”单涛加快了车速。 “因为我不管安达信的事。” “安达信严重亏损你听说了吗?” “这是正常事儿,有盈就有亏,商业经营都是这样。” “可是我内弟居然连怎么亏得都不知道,怪不怪。” “不怪,这只能说他不是干大事的人。” 尤四喜无地自容的恨不得跳车摔死。 “痛快!”单涛喝了声彩,“那么请告诉我,你的情人路大明是否知道安达信亏损的事呢?他恐怕和这笔大亏损有关吧!” 丹娅不动声色的说:“这个问题我刚才好像回答了。” 谈话在这儿进入僵局,没有输赢。这时,尤四喜轻轻叫了声:“姐夫,有车跟着呢——后边。” 单涛说:“我早看见了,是辆警车。” 他发现,丹娅的脸再一次快速抬了起来。两辆车先后停下,单涛认为明人应该“不做暗事”——尽管他现在正在“做暗事”。 唉,人总有不得不虚伪的时候,他推门下车。 迎着他过来的是大马,后边站着一老一少两个警察。不知为什么,大马竟朝他笑了笑。 “怎么了?”先说话的是大马。 单涛大笑了:“我也正想问这么句话呢,我们怎么了?你们警车一直跟着。我觉得我再不停车就显得做贼心虚了。” 那个老些的故意学着他的腔调大笑两声:“其实我们就是在跟踪你们。但是我们没闪警灯也没拉警笛,更没有鸣枪示警,你们要是不心虚,自管走下去又有何妨。” 单涛心想:这老家伙厉害。 “您是欧队长吧?我听人说您厉害。我是单涛。” 二人居然握了握手。欧光慈弯着身子朝车里看,单涛朝车里说:“出来吧,你们。” 欧光慈朝天上看,笑道:“我打草惊蛇了。” 大家感觉上很友善,不像一些破电视剧里那样上来就剑拔弩张,紧张得要死。 单涛说:“欧队长觉得我们是‘蛇’吗?” 欧光慈指指单涛:“你口风很好,我早有耳闻——你倒更像条龙呢。” “您过奖。” 欧光慈转向尤四喜和丹娅:“他们俩就不好说了。特别是这位。”他朝尤四喜抬抬下巴,“你的人死了许多天了,你连头都不敢伸一伸,够意思么?你知道我指的是胡克明,死在路秘书长家的那个小子。” 尤四喜果然不是单涛,嘴巴跟不上:“胡克明不是我的人,他早不跟我干了。他在深圳打工。” “他在深圳安达信公司打工,而你则是那个公司的副老总。怎么能说不是你的人。”欧光慈缓缓转向丹娅,“而那个安达信公司的另一位合资者,是上海大建公司的余董事长。据了解,那位余先生是你的亲戚。” 丹娅顿时花容失色,好在情绪尚未乱。而欧光慈这时的眼角已经瞟在单涛脸上了。单涛绝对吃了一惊——装作无事谁都会,但眨眼间的吃惊还是被欧光慈捉住了。他心想:这位歌星的背景恐怕是眼前二位男子刚刚料到的。 他是有意要打草的,既然单涛插手进来,他就必须用点反常规手段了。因为调查迄今为止,单涛的小舅子给人的感觉依然在案件之外游离。通常案件之外的人,对于死了人的血案躲之唯恐不及呢,而“尤四喜——单涛”却正相反,给人以往案件里挤的感觉。那么,可能性就不难猜断了,绝对有利害关系存在着。加上他二位对关键人物丹娅的行动,致使欧光慈无比自信地得出一个结论:他们也在查某件事情。 如此看来,打这草惊的真“蛇”并不一定是单、尤二人,而是她——丹娅。 丹娅在一大堆男人的目光下,居然渐渐稳住了,到后来竟透出些适度的挑衅:“你们说的都对,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可能你们和他们一样,”他指指单涛和尤四喜,“可能你们和他们一样犯了个经验性错误,我是上海我舅舅的外甥女,仅仅如此呀!你们想从我身上了解血案的情况,是不是找错人啦。” 大马心里琢磨要不要抛出现场遗留痕迹的事,随即发现还没得到明确的技术结果,于是忍住没说,而欧光慈说了句话却很让他惊讶。 欧光慈说:“啊,说不定我们真的找错人了。” 与案子有关的话题就此打住,欧光慈蛮有兴致地和单涛聊了会儿共同关心的话题,不时发出一串挺开心地大笑。随后欧光慈就带着他的人走了。单涛意犹未尽地搓搓手,叹道:“这个人了不起,真他妈了不起。喂,上车吧二位,回家。” 车上尤四喜朝丹娅喊:“啊,原来你舅舅是大建的董事长呀!我居然没想到!” 丹娅哼了一声:“你盯我那么多天,原来什么都不知道!” 尤四喜叫道:“我猜你和大建什么人有关系,但真的没想到余先生是你舅舅。” “这种关系是隐藏不住的,警察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尤四喜喊道:“现在我不想管这些警察,我只想知道你和路大明……” 单涛摁了声车笛,低沉地吐出两个字:“闭上臭嘴!” 第十四章 市公安局把迄今为止的基本侦察收获向市领导进行了汇报,市里愈发重视了。吩咐以市局的名义向上海同行提出援助要求。要求内容很简单:希望对方从侧面向上海大建集团姓余的那位董事长给一些压力,暗示他们路大明有可能苏醒。最后这一点是欧光慈使的手段,目的是进行实质性试验。因为路大明如果与大建余某有共同“行为”的话,路的苏醒与否便是性命攸关的。谁都知道,丹娅回沪不会不说路大明的昏迷情况。可至今余某安之若素,一定是认为路大明不会苏醒了。 汇报的时候由于郭子豪也在场,所以欧光慈没有透露出一点儿关于郭的内容。而且除了“感觉”以外,郭的实际行为十分少。已知的只和单涛接触过一次,那一次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市政府有人提出可不可以进一步挖掘尤四喜。 欧光慈说:“我打草惊蛇那一下子差不多够了,他如果有行动不会跑出我们的视野。不过我估计他也处在懵头转向的状态。那个我们正在调查的核心问题,可能也正是他和他姐夫想搞清的。” 卢局插话说:“案子的核心部分就在路大明身上无疑。” 有人问:“路大明到底有没有希望醒过来?” 欧光慈说:“从医学角度讲,他醒过来的可能近乎于零。” 卢局向大家无奈一笑:“昏迷者什么都知道,清醒的一帮大警却在犯傻。” 汇报会散了。 那晚上惊了蛇以后,欧光慈把人马分配了一下,小郝、小肖盯丹娅,大马的人分别盯尤四喜和姚红。原考虑单涛是否应该派人盯,后来决定算了。尤四喜的行动往往是单涛帮着策划的,大致可以分析出来。 却不想,这天中午单涛驱车直奔市政府,很堂皇地找郭副市长,说是要反映私营企业的情况。当欧光慈得到信息的时候,长叹一声:单涛真人才也! 是的,单涛懂得心理学,因为他如此堂皇地找郭子豪,谁人能怀疑什么呢?而事实上,单涛找郭子豪商量的恰恰是一件非办不可的大事——关于那一百多万不义之财的走向问题。 事情发生在单、郭二人之间,别人是无法探知的。包括欧光慈在内。他只能把这作为一个“动静”记下来,其他无计可施。 下午,大马的人有反馈,说姚红又去银行了。外线人员汇报说自己跟进了银行,见到姚红很急地要和银行领导谈事情。保安往外轰她,这时领导出来了,把姚红拉到一边的沙发上解释了一通银行的规矩,无奈中姚红怏怏离去。外线说他要离去的时候保安拉住了他,掏出证件才没事儿了。外线最后说,他感觉银行已预感到了有事情发生,问是否可以使用政府行为介入调查。 欧光慈拿不准这事儿,报告给卢局长,卢局也挠头,认为不合适:“这就像银行的人要插手办杀人命案一样,铁路警察管错了地段儿了。” 欧光慈冒出一个自己都觉得有些“缺德”的主意:“卢局,把球踢给郭副市长如何?” 卢局朝他挤挤眼睛:“嘿,真有你的。我这就汇报。” 当时的时间是下午5点10分。 6点整,下班前的最后一刻,小郝来了情况:“头儿,有动静了。你能不能先别回家?” “有事儿快说,我什么时候把回家当事儿了。” “我听说,头儿,丹娅和姚红有接触了!” 欧光慈心里咯噔一下,因为这是个新情况,在此之前,她们似乎没有任何接触。 “继续盯,我的手机一直开着,有情况马上汇报。” 他关了办公室门准备走,技术处的人又找上门来说“有情况”。重新打开门进屋,技术员把几张指纹图型放大样一字摆在桌上,道:“欧队你看,事情有点麻烦了。上次我们不是汇报说现场的指纹没有姚红的吗,不对,有!有四分之三个!” “四分之三个?” “对,四分之三。你看,就是这个——”技术员指着很赫然的一块指纹。那指纹由于放大倍数之故,看上去跟皮鞋印儿似地,“你看这个部分,就是指纹外沿这一块。你再看这个——怎么样,完全是一个人的!” 欧光慈眯着眼睛仔细对比着,又将两张纸重叠着对准日光灯,啊,完全吻合。 “这……这难道是……” “后者是你们取来的姚红使过的那只杯子上的!” 欧光慈瞪着对方:“那你们第一次为什么没发现?” 技术员道:“第一次我们对比的结果不是汇报了吗,基本可以排除姚红,因为许多指纹纹样都与姚红不一致,绝对是另外一个人的!所以……” 欧光慈觉得心脏在往下沉,喃喃道:“莫非两个人……” “对,经技术鉴定,另外那些指纹是丹娅的,决不会错。由此可以肯定地说,两个女人当天晚上都去过路宅。” 房间里刹那间静得能听见银针落地的声音,欧光慈的脸有些失血样的惨白,并且有些冷。 他仿佛突然间感到了事情的恐惧,真的很恐惧。 路大明狗杂种,他那天晚上到底干了些什么?两个女人都去了,他到底干了些什么?胡克明又是什么时候去的呢?尤其重要的是,两个女人相互之间又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一串问号像子弹般击中了欧光慈,他木头似地站在那里,半天没动。手机再次响起的时候,欧光慈吓了一跳。 “喂,谁?” “我,小郝!”是小郝急切的声音,“队长你来,马上来,好像有戏了。你来吧,大马也在这儿。” 随即大马的声音传过来:“队长,丹娅和姚红先后到了‘鬼市’,你知道一家叫‘三六九’的饭馆吧,她们进去了。” 欧光慈手心有汗沁出来,急问:“你们在哪儿?” “我把人分开了,从各个角度盯着呢,但是无法靠近。” 欧光慈看看表,摸摸口袋里还有几块糖,于是说:“我马上过去,三六九的斜对面有一家红牛漆行,你在那儿等我。” 出门和技术员分了手,他急奔‘鬼市’。 怎么这么巧呢?刚刚在技术上有了新发现,这边就有动静了。结合姚红屡次去银行的情况,事情恐怕要有突破了。想到这里他习惯性地兴奋起来。 “鬼市”位于市西城乡结合部,很乱的一个地方,经常在这里发现黑交易,因而得名。两个年轻女子怎么偏选中那儿呢?欧光慈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赶到时,过来的是大马,小郝在街对面的一个烤肉摊儿转悠,脸上多了副眼镜。大马问他:“欧队,你看小郝是不是变了一个人?” “嗯。” “可我让他进三六九听听,他小子居然胆怯得要死。” 欧光慈倒是觉得小郝谨慎点没错:“两个人现在在干嘛?” 大马侧身望着路对面的三六九的大玻璃窗:“现在……当然是在吃饭了。” 两个人躲着来往的车辆,一前一后的过了马路。然后拉开些距离,信步走过三六九,一瞥之间,欧光慈看到了两个女子的侧脸。她们好像没在说话,互相看着。 不敢停下,他快步走了过去。大马和小郝先后跟上来,他们在较暗的一处停下抽烟。欧光慈问二人有何感觉,二人问欧光慈有何感觉,欧光慈说感觉饿。 “看上去相互在提防。”欧光慈摸出块糖塞进嘴里含着,“女孩子一块儿吃饭应该是有说有笑的。” “他们一人点了一瓶啤酒。”小郝说。 “对,在友好的情况下,喝些饮料似乎更合理。”大马道。 欧光慈眯着眼睛看天,看了一会儿说:“我现在比较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选在这地方?” 他的口气很特别,仿佛在担心什么。小郝让他说说感觉。欧光慈慢慢收回目光看着他们,道:“我觉得她们既不是为了谈判,也不是为了吃饭,很可能是要出更可怕的事。” 大马和小郝同时一惊。 “等着吧,准备今晚谁也别睡。”欧光慈踩灭烟蒂,“留一个蹲守,另一个跟我去弄点吃的。” 姚红和丹娅那顿饭吃得相当久,大约10点,才见两个人晃晃悠悠地出了玻璃门。蹲守人员互相传递着信息,欧光慈眯着双眼一言不发。远远看过去,两个女子似乎不胜酒力似的相扶着走,走出不到一百米,一辆切诺基缓缓开来,停在了路边。丹娅扶着姚红上了车,那车便迅速地开走了。 欧光慈打了个“跟上”的手势,两辆车开了过来…… 第十五章 单涛中午和郭子豪的谈话是失败的。 郭子豪的态度十分不好理解,一会儿感谢单涛对他的关心;一会儿又表示这种关心“大可不必”。弄的单涛觉得在和一个神经有毛病的人说话。 单涛的意思很明确,想帮郭子豪夫妇把那一百多万元转移走,别再使用那个假户名。这样可以在未动一分钱的情况下减少受贿者的精神压力。一旦真的败露了,承担法律责任时可能也会轻一些。 郭子豪摇头不语,意思是“你不懂法”。 单涛说:“郭副市长,你是不是怕我害你?还是担心我把那笔钱吞了?” “不不单涛,我绝对相信你。可是事情远远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我已经如你上次所说,把最坏的准备做好了。” “您……”单涛一惊,“您觉得会……” “家破人亡。”郭子豪说这话时面如死灰。 单涛很失望地走了。 郭子豪立在干部小食堂的窗前,默默地看着单涛的那辆车子开了出去。 那一下午他什么事也没干,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黯然垂泪。大约5点钟过一点儿,公安局卢局长来了电话,说有个情况需要汇报一下。汇报的就是有人在调查银行那一笔钱的事。郭子豪只得绝望地给单涛拨通了电话,要求“谈谈”。 “我马上过来!”单涛似乎听出了异常。 郭子豪说:“不用过来了,咱们就电话里说说吧。” 说这话时,他的心情平静如水,绝望得已经毫无感觉了。他告诉单涛,公安局已经与上海警方联手调查了,这个案子涉及到路大明和上海大建集团余董事长的一笔交易。“大建”希望路秘书长把郭子豪这条关系线打通,目的是希望在不久即将开始的荷兰人搞的那个商业区的建设上抢得先手。获取基础建设及商业区外围交通设施的施工权。路大明给古月荣的那一百多万元,就是为了打通自己这个关节。也就是说,自己很快便会进入公安局的侦查视野。最后他说:“单涛,你小舅子的确不知道这个阴谋,他亏损的钱恐怕就是行贿我这笔开支。” 单涛沉默良久,他真的惊愕了。终于他的声音传递过来:“什么都别说了,郭副市长。我说过帮您就一定要帮到底。您为咱们市干了那么多好事,不能一个跟头栽到底!” “算了单涛。” “不,那笔钱转过来。转我名下!我拿潮江酒楼的全部资产作价,转让给阿姨那个帐户‘户主’,先把你们的‘套儿’解开再说,也许这着有点儿险,但是不走就死定了。” 郭子豪泪流满面,只说了一句话,就说不下去了:“单涛,你……你这又是何必呢!” 单涛什么都没说就挂断了电话。 郭子豪在房间里呆到天黑,那时候,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在本市干了近二十年了,功绩不可谓不丰,问题和错误也不能说没有……但是此刻,这一切的一切都仿佛渐渐离他远去了…… 第十六章 当姚红像粽子似地被扔进水库的时候,所有的警察同时扑了出去。小肖因紧张与兴奋,失控似地朝天上放了一枪,欧光慈心想:果然是新手儿。 姚红被大马等人捞起来的时候,水库边的石子堤坝上已经一溜儿地跪了五个人,四男一女。小郝弄亮车灯,瞄准了这伙儿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家伙。欧光慈慢慢地走到丹娅面前,久久凝视着她。 后来他的目光抬起来些,投向波光粼粼的水面:“杀人灭口,小姐。我想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大马像记者采访似地把一个微型录音机伸向丹娅。丹娅的头发蓬乱,耷拉下来遮着脸,双手被铐在后面,跪姿却依然优雅。欧光慈的问话好象对她不起作用,回应的只是沉默。 被捞上来的姚红不久便醒了。可能因为喝多了酒的缘故,她居然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落汤鸡的。少顷,突然回忆起了一切,她大叫道往车外扑:“你们放开丹娅!” 一个女警扯住了她:“别出去,你没穿衣服!” 姚红捂着脸痛哭失声。 欧光慈摆摆手指:“走吧,带回去说话!” 半个小时后,丹娅被弄进预审室,她让欧光慈不要找那些兄弟的麻烦,他们是她花钱雇的,和案子没关系。欧光慈哀叹着想:亲爱的小姐,就你那个‘雇’字把这些人毁了!现在正在狂扫黑社会性质的团伙呢! 他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把那几个男的押送公安处。 让小肖拿走。而后抬头发问:“丹娅,你是不是想通了?” 丹娅点点头。 “那就说吧。”欧光慈示意书记员开始记录。 “从哪儿说起?”丹娅举起铐在一起的手理理额发,“还是你问我答吧。” 欧光慈点上支烟,深吸一口道:“你说过你和路大明是情人关系,就从这儿开始讲吧!” 丹娅的脸色马上变了,变得十分狰狞:“什么情人,那是我随便说给你们听的。路大明是一头公狗、色狼,是个玩弄女性的恶魔!我恨不得吃了他!” 由于激愤,丹娅的语速很快。欧光慈不想打断她的思路,任其发泄。 说实话,尽管欧光慈已经知道路大明是条淫棍,他还是被丹娅的陈述搞得动容了。他心想:那还是人吗?难怪姚红骂他是畜生。他让人给单娅拿了瓶矿泉水。 丹娅举着双手:“能不能把这个取掉?” 欧光慈摆摆脑袋:“给她去掉。” 这时,小肖带了份电传回来,欧光慈哗哗一看,知道案子已经“清楚”了——那是上海警方协助搞的,对丹娅的舅舅余某的询问笔录。他很惊愕:原来工程有那么大的油水可赚,拿下荷兰人搞的那片商业区,毛利约有三千多万,乖乖! 他把传真交给大马看,继续听丹娅斥骂。后来丹娅终于骂够了,问欧光慈还问什么? 欧光慈说:“你知道路大明和你舅舅之间的经济关系吗?” 丹娅说:“我知道他们有经济关系,但是我不关心这些。我舅舅和尤四喜搞的那个深圳安达信公司,其实就是给路大明设的一个私人小银行,他用钱据说张口就有。我舅舅讲给我时,我根本不想听——我了解路大明。” “也就是说,你舅舅也不喜欢这个人。” “岂只是不喜欢,我舅舅恨他恨得要死!我说既然如此,你干嘛还和他联手干事,我舅舅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比如要拿下荷兰人的那个大项目,就得把郭副市长的关节走通了。走通郭副市长,必须靠路大明。为这个我舅舅拿出了整整五百万!” 欧光慈大惊,毕竟五百万这个数字大得足以让他这种工资收入的人咂舌,贿赂郭子豪五百万!妈的。随即他想,不会,路大明要从中截留的! “得了钱还不够,他还要我!”丹娅又回到了原先的话题上。 欧光慈也认为是时候了,该说说那天晚上的事了:“丹娅,你显然是个受害者,现在我想请你谈谈发案那天晚上的情况,可以吗?” “我那天晚上是去杀他的!”丹娅语出惊人,“你们没有发现一把刀吗?那是我带去的!” 欧光慈的目光离开丹娅的脸,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丹娅说,最近安达信那儿好像泄漏了一些事情,从那里拨出来的几百万元的用途走漏了风声,和一个姓胡的人有关系。舅舅让她与路大明打声招呼,把事情“抹掉”。她就去告诉路大明。结果路大明再次把她强奸了。丹娅说发案那天她是去“了断”的。 欧光慈打断她:“他再次强奸你是什么时候?” 丹娅说了个日期,欧光慈算了算,正是胡克明从深圳回来的日子。也就是说,路大明与上海余某,使用安达信公司的资金行贿郭子豪,结果风声走漏了。在安达信公司工作的胡克明和走漏风声有关。胡回到本市的同时,上海大建集团的余某让外甥女丹娅告知路大明,把事情“抹掉”。结果路大明那天再次把丹娅强奸了。到了发案那天晚上,丹娅带了刀子去杀路大明。 欧光慈探身问:“丹娅,发案那天你的主要目的是什么,是因为路大明强奸你你要杀他,还是为了彻底掩盖行贿的事?” 丹娅的眼睛闪出亮来:“你真厉害,老警!你说对了,这两个目的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一开始我只想报被强奸之仇。结果事情在中间起了变化……” “来人了。是么?”欧光慈差不多全明白了。 “对,路大明正在放三级片的时候,那个姓胡的来了。当时我的刀子已经抽了出来,准备狠狠地戳进路大明的后背,姓胡的一来,我只得停手!” 在丹娅的叙述中,欧光慈几乎能想见当时的情景,因为他对路大明家的布局记得很清楚。他能想象出路大明如何把录像机关掉,如何侧耳倾听。然后如何走到门前往外窥视。随即,胡克明被迅速地放了进来。 是的,丹娅就是这样说的——“迅速地放了进来”。 欧光慈大致上已经猜出了路大明的心态,他是怕被人看见这个打工仔,换句话说,他那时已经非常明白了胡克明的危险性。 丹娅说胡克明被放进来以后,屋里的气氛感觉上很尴尬,因为谁都明白对方的身份与关系,只是不好说穿而已。随即路大明把胡克明拉进了厨房里,(没去卧房或书房,显然还是把胡克明当作下九流看)。二人在厨房里说事情,内容丹娅很快就听懂了——就是那笔行贿款的事。 丹娅说,她突然就紧张了,说不清为什么。 随后,路大明和胡克明声音渐高,路给了胡一个耳光,胡便疯了似地扑上去…… “他们打得太可怕了,很快都出了血。看得出,路大明那时已经起了杀机!”丹娅说到这儿的时候,声音突然颤抖了,“大概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同时看见了我手里的那把刀!同时!” 预审室里的空气凝重得近乎于压抑。丹娅咕咕地喝着水,胸口起伏着。 “他们同时扑过来夺我那把刀,结果路大明得手了!” 丹娅说,二人那时真的杀红了眼,相互都受了伤。她本想夺门而逃,却总是被扑打的那两个人挡住。当时她就动了报警的念头并抓起了电话。但是路大明朝他嘶叫:“别报警!”随着那声喊叫,刀子刺进了胡克明的后心…… 丹娅说到这儿,不知是因为回忆起了当时的惨景,还是心情过于投入,手里的矿泉水瓶咚地掉在地上。她突然惊了一下,目光转向欧光慈:“老警,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路大明非死不可!” “他杀害胡克明显然刺激了你。” 丹娅理理额发,用力咽了口唾沫:“对,如果说一开始我是因为他强奸我而想杀他的话,现在我已经想为民除害了。他杀胡克明是为了灭口,他太没人性了。我杀了他可以为胡克明报仇,为我雪耻,也可以把我舅舅行贿的事彻底捂住,一举三得!” 警察们相互交换着目光,共同发现丹娅的人格是多重的。 “你没想到杀人会犯法吗?”大马问。 丹娅像看傻瓜似地看着大马:“你问得怪,当时在场的人谁还有理智,路大明难道不比我懂法吗?” 欧光慈朝丹娅眯起了眼睛:“于是你就下手了。” “对,路大明当时也伤得快不行了,我捡起地上的刀狠狠地向他刺了下去!” “然后呢?”大马急问。因为丹娅始终没提到那把劈烂了的椅子。 丹娅道:“随后我就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丹娅说这话时竟涌出几分豪气,“等我快出大院的门时,才突然想起路大明的房门没关。我想回去关,又不敢,正犹犹豫豫,突然来了一个人。” “姚红。”欧光慈清楚地吐出两个字。 诸人走进招待所的房间时,姚红正在两个女警的陪伴下说话。欧光慈一进门,姚红就抹抹眼泪站了起来:“丹娅没事吧?” 欧光慈叹了口气,靠在桌子边儿上:“我说姚红,你好像一直在保丹娅。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人家要把你沉到水里淹死的!” 姚红眼泪又下来了:“淹死了我想说也说不了啦,这不是没淹死吗!” “你觉得自己没被淹死丹娅就没罪了,是么?” 姚红道:“她杀路大明没杀死,她要淹死我也没淹死!她没有人命官司呀!” 欧光慈叹息:唉,人性本善呀! 嘴上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同时也想让我们知道,你想把路大明砸死,结果路大明也还活着。” 姚红的眼睛睁大了,方才明白:“哦,是呀!我也用不着为那个畜生抵命了。” 啊,她并没有想到这一点!欧光慈不忍心面对这张单纯的脸,回想着姚红给自己留下的全部感觉:单纯却不失深邃,并有几分略显夹生的‘成熟感’。 姚红坐在床沿儿上,坦诚地叙说了她如何看见了溜走的丹娅,她说丹娅之所以要把自己淹死,其实就是想灭口。 “我说过我不会告诉警察的,没想到她居然不信。”姚红看上去很遗憾。 欧光慈让她继续说。 姚红便开始将后边的情景。讲她如何进入现场,如何发现了一死一活两个人。她说他眼睁睁地看着路大明挣扎似地抬起了上身:“姚红,给医院打电话,我快死了……” “他想活!”姑娘说到这儿的时候开始咬牙切齿,“我问他怎么回事儿,他告诉我胡克明是贼!” “哦,他不知道你跟胡克明……”大马吃惊不小。 姚红道:“她什么时候关心过别人的事,强暴了我多少次,他从未问过我有没有男朋友!” “禽兽!” 欧光慈斥骂了一声,随即发现自己有些情绪化了,“噢,姚红,你先告诉我,胡克明从深圳回来没向你透露一些事情吗?” “怎么可能不说呢?他就是因为担心自己被卷进去,才找路大明去的呀。上次你们问过我这个问题,我故意没告诉你们。” “为什么不告诉?” “因为我想知道他们要行贿什么人,我给他们来个一锅端,我不能让胡克明白死。” 原来如此! “你爱胡克明吗?”欧光慈把话题拉回来。 姚红迟疑了一下,摇头道:“不爱,我们俩是逢场作戏。要是不出事,我肯定不会和他好下去。可是他死在路大明手里了,这就不一样了。”她看着欧光慈,“当我看着路大明挣扎着抬起上身时,我就决定杀死他。我……我捡起了那把刀……他突然说:‘别……别,我疼……’” “哦。”欧光慈万万想不到路大明垂死前竟然怕疼。 姚红沉默少倾,继续道:“其实我这人怎么敢拿刀刺人呢,刀子铛的一声就掉到地上了。路大明可能以为我动了善心,再一次提出给医院打电话。我说‘好吧’。我走到电话前,没拿电话筒,拿起的是那把椅子。” 欧光慈几乎能想见那是多么精彩的一幕,当椅子劈在路大明脑袋上的时候,恐怕荡漾在姚红手心上的是一种撕裂般的快感。 姚红没再形容自己的感觉,只是有些激动,双眼放亮:“我一下子就把他劈死了。为了不被人发现,也为了替丹娅打掩护,我把所有的痕迹全抹掉了!你们搜查的时候是不是特别费劲儿?” 尽管不怎么费劲儿,欧光慈还是挺真实地点了点头。 姚红遗憾的说:“只可惜有一块儿口红印儿抹不掉,可怜的丹娅……” “丹娅要害你,可你却一直在掩护她,这到底为什么?”大马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姚红愤怒了:“单娅被害的那么惨,她有什么罪呀。要害我是她一时糊涂,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人家都说我和丹娅长得像姊妹俩!” 夜深人静,欧光慈带人离开了公安局招待所。 大马说毫无睡意,欧光慈说睡意毫无。两个人沿着长街走着,发现沉睡的城市竟比白天还美。仿佛一女子,醒着的时候,活泼、美丽却有几分招摇。睡着的时候就不一样了,青春、恬静,象诗一般美。 大马喃喃说说:“头儿,邪门儿的人这回我算领教了,你说这姚红……” 欧光慈道:“还有一个呢,单涛,这人更邪门儿。” “他,他怎么啦?” “等着吧,我的感觉准得很!”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叫起来。欧光慈骂了一声,掏出来。传来卢局长的声音:“老欧,刚刚接市府消息,副市长郭子豪在他的办公室自杀了。” 欧光慈什么话也没说,轻轻地关掉了手机。 第十七章 立案后的第十七天,路大明死了。单涛转移行贿款的行为因郭子豪的自杀而失去意义,这等于抬脚往悬崖上踩的时候,脚下的石头坠落了,老兄与犯罪擦肩而过。两个女子——姚红与丹娅的行为界定,在法律条文上争论颇大,历时数月而不能统一。 半年后的一天,欧光慈在荷兰人投资建设的商业区开工大典上碰见了单涛。两个人聊了一下午,没聊够,晚上接着聊,双双酩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