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魉之匣》 卷首 魍魉 摹画自《今昔续百鬼》卷之下·明 魍魉—— 形如三岁小儿,色赤黑。目赤,耳长,发润。好食亡者肝。 今昔续百鬼·卷之下 ——鸟山石燕/安永八年 (1779) 鬼仆之事—— 芝田某管帐差役,数年前承美浓建筑差役之请至该地,与一仆同行。该仆平日忠实值勤。某日,夜宿旅店,半夜醒觉,不知是梦是真,见该仆前来枕旁细语:“吾非人,乃魍魉之辈也。今不得已欲告假,请大人准之。”曰:“既为不得已,准之。顺闻详细。”。该仆云:“吾辈之责乃依序取死者亡骸,今当至旅宿下一里处取某百姓之死骸是也。”语毕,不知去向。或以为无稽之梦,遂忘之。翌朝闻该仆去向不明大惊,至一里下某百姓处问其母之事,问言“今日送葬,至野道时俄然黑云大作,棺中死骸失矣。”益觉惊奇。 耳囊·卷之四 ——根岸镇卫/天明·文化期 (1781~1817) 火车 摹画自《图画百鬼夜行》前编·阳 火车—— 西国云州萨摩边境或东国一带有异事。葬送之时,俄有大风雨,其烈足以吹倒往来行人,葬棺时被吹飞。若掷守护数珠则异事消。否则棺木飞走,失其尸。此即火车捉尸,乃甚为恐怖耻辱之事也。愚俗有言:生涯多为恶事,地狱火车来迎。火车抢走死尸后撕裂其身,挂于山中树枝岩头。火车之名,乃佛者先言(中略)。捉火车事,和汉多有事例。曰此乃魍魉之兽所为,魍魉或作罔两、方良。酉阳杂俎引周礼曰:“方相氏殴罔像。好食亡者肝。而畏虎与柏。墓上树柏。路口致石虎为此也。”。此兽常于送葬之时出来危害。故汉土圣人之世,方相氏披熊皮,作四目之形,大丧之时立于棺柩前,持戈入穴,击四隅,乃为殴此兽是也。此即险道神。或可见事物之源。 茅窗漫录·下之卷 ——茅原定/天保四年 (1833) 祖母去世,紧急返乡。 离开都会的返乡列车里空荡荡。 车厢中只坐了个疲惫不堪的老太婆。 或许是因为今天不是假日,没人想去乡下吧。 今天天气真好。 凉风从车窗溜进,吹拂在额上脸颊上令人舒服。带着些许故乡气息,多么令人舒服。 连日工作的疲惫令人沉沉入睡。 正当在恍然睡梦中梦见昔日时,一名男子悄然坐在前面的座位。 他的肤色苍白,看不出是年轻还是年老。有着一张睡眼惺忪、仿佛人偶般的脸。在这么空荡荡的车厢里,为何特意坐在前面呢。 细细地反复思考。 男子带着一个箱子。 非常宝贝地放在膝盖上。 有时他也会对箱子说话。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想看清箱子里究竟放了什么,但因睡意实在太浓而作罢。 或许里面放着壶或花瓶之类吧。 是个大小适中的箱子。 男子有时也会发笑。 “呵。” 从箱子里传出声音。 清澈如铃声般的女声。 “听见了吗?” 男子问。像是由留声机喇叭传出般的说话声。 没办法表达同意或者否认。因为仍在梦乡中。 “请勿对他人诉说此事。” 男子说完便掀开了盖子,展示箱子内部。 箱子里恰恰好装了个美丽的女孩。 女孩脸蛋仿佛日本人偶。那肯定是尊做工精细的人偶。箱子里装的,大概是人偶的胸部以上部分吧。 看着她天真无邪的脸蛋,不禁微笑起来。 见状,箱子里的女孩也跟着甜甜地笑了起来,“呵。”的一声。 啊,原来活着呢。 不知为何,非常羡慕起男子来了。 第一章 楠本赖子真的很喜欢柚木加菜子。 不管是加菜子脖子附近的细致肌肤、柔顺飘逸带着光泽的头发,或者游移不定的纤细手指,她都很喜欢。 赖子特别喜欢加菜子那双虹膜又大又黑的眼睛。 那双眼有时锐利得像要射穿人,却又总是湿润明亮。湛满仿佛能吸人入内的深邃色彩。每当加菜子闭上眼睛,入神地听着音乐时,赖子总是很想把嘴唇轻轻贴在她粉嫩红润的脸颊与眼皮之上。 不知被这股冲动折腾过多少次。 但,赖子绝不是同性恋者。 她所抱持的情感与同性恋者有点不同。 赖子从未对其他女性有过这类欲望,且对加菜子也不可能真的付诸行动。但是,在加菜子身旁时感受到的那股沉静的昂扬感,却比任何恋爱都更哀切;飘荡于她身旁的淡淡芬芳,也让赖子的心情不知悸动过多少回。 加菜子在各种层面的意义下都悖离自然而活。 赖子如此认为。 加菜子比班上任何人都还要聪明,比任何人都还要高洁、美丽。从不与他人为伍,独自散发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气息,宛如唯一的人类混入了兽群当中。她既没有做不到的事情,也从不感到痛苦与烦恼。 加菜子年仅十四岁就显得豁然达观。 所以赖子不禁觉得不可思议,为何她在班上之中就仅仅只与自己较好?不晓得这看在其他学生眼里究竟作何感受,自己也从未揣测过同学们的想法。总之,在大家面前加菜子只与自己亲密这件事是赖子唯一的骄傲。 赖子没有父亲,生活也绝称不上宽裕。能来这间学校上学虽是母亲辛苦筹措的成果,但对赖子而言却只是一种无以名状的痛苦。 班上同学全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所以在生性内向且不知世事的赖子耳里,同学间的对话全像是外国话,粘稠交错在一起,一句也听不懂。 在学校里学到的全是低人一等的感受,赖子每天为了去受伤而预习,又带着当天受到的伤痛回来复习。 所以加菜子第一次对她说话时,赖子吓得不知如何回话。 “楠本同学,一起回家吧。” 加菜子不管对谁都用这种男性口吻说话。 在加菜子面前,别说是男女的区别,就连师生间的上下关系你也变得毫无意义。 两个人漫步行走在长满了不知名花草的堤防上,赖子始终低着头,直到镇上的寂寥工厂前道别时仍不敢发出一语。 赖子回家后,仍在震撼之中而无法入眠。 自己并没有劣于他人。不,如果家里不穷、父亲还在的话。凭着赖子美丽的容貌,相信更胜其他女孩一筹。 事实上,赖子常见母亲带回的浑身酒臭男人们投以好色的眼光,是个容貌秀丽的美少女。 隔着一层水银薄膜,镜中的自己与加菜子的形象合而为一。 赖子的心中似乎有股莫名情感隐约地膨胀了起来。 赖子并不清楚加菜子的身世,加菜子也从未过问赖子私事。所以赖子才能在加菜子面前仅凭如花朵般明亮的表面来交谈,不必暴露出自己最讨厌的根部。 但是——加菜子一定知道赖子的一切,所以她才不会像其他女孩们说些只有表面、空空泛泛像听不懂的外国话。赖子非常了解她的话语,同时也开始觉得自己的话只有她才听得懂。 加菜子常邀赖子一起在夜间散步。 她们先在工厂前会合,然后漫无目的地在夜晚的小镇徘徊,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她们不会到闹区去,所以从未被抓去辅导。白天走过的地方、见惯了的街景,在加菜子的魔力下幻化成陌生的异都。小巷子里的黑暗与电线杆的黑影,一切都让赖子心跳加速。 “楠本,你要多多沐浴月光比较好。” 加菜子快活地说着,灵巧地转过身来,柔嫩的脖子在月光下辉映出苍白光芒。 “因为月光具有什么不可思议的魔力吗?” “哎,又不是在说童话故事,不过是因为月光是阳光的反射而已哪。所以说,虽然阳光能给予动物植物生命力,但月光已经是死过一次的光芒,因此不会带给生物任何助益。” “那岂不是没有意义吗?” “并不是有意义就是好事哪。你看,所谓的活着不就是不断变得衰弱最后迈向死亡?也就是越来越接近尸体啊。所以沐浴在阳光下的动物才会尽力露出一副幸福的脸孔,全力加快迈向死亡的脚步。因此我们要全身沐浴在经月亮反射后、已经死过一次的光线中,好停止活着的速度。就只有在月光中,生物才能逃离生命的诅咒。” 果然没错。加菜子果然是个违背自然而活的人。 赖子如此认为。 “我们要像猫一样地活着,因此我们得先训练出一对夜晚的眼睛。” “夜晚的眼睛——怎么做?” “简单啊,只要白天睡觉就行了,我们猫儿还有夜晚等着。” “是呢,还有夜晚呀。” 赖子这么回答之后,加菜子失声笑了起来。 “楠本,你真不赖。” 加菜子以波斯猫般的表情笑了。 加菜子总会在书包里塞几本文学杂志。 当然,那不是写给小孩子看的杂志。加菜子很愉快地读着大人阅读的、有点困难的文学作品。见她读得这么愉快,赖子也常借来翻看。但不管怎么假装成文学少女,对赖子而言,那并不是顶有趣的东西。 但,纵使这些仅是罗列着比教科书上更困难的汉字而已的——既无美丽色调,亦无可爱插画——味如嚼蜡的纸册,赖子也觉得那是能让自己与其他少女划清界限的重要法术,所以拼命地读着。 在这些书当中,她只觉得充满幻想与不可思议的故事还算不错。 加菜子也常学大人上咖啡店,边听外国音乐边喝红茶。赖子在喝不惯的红茶里加入满满的砂糖,学她欣赏听不惯的音乐。 上咖啡店是违反校规的行为,刚进入店内时赖子的心脏紧张得快停了。 可是与心情相反,赖子的身体却毫不迟疑走了进去。仿佛被妖艳花朵散发出的媚惑甘美香气所吸引的愚昧昆虫般,丝毫没有迟疑。 两人聊了许许多多的话题。 能与加菜子拥有共同的秘密是赖子无可取代的喜悦。 虽不像不良少年一起抽烟喝酒,只是一起渡过两人时间,共享微不足道的秘密,仍让赖子的个性更加鲜明。 就这样,赖子渐渐听懂了同学们的话语。 一旦听懂便知那没什么,她们所说的根本不是什么外国话,只因讲得有点粘稠交错在一起才变得难以理解。不,倒不如说,比起加菜子口中说出的那有如玻璃工艺般晶亮闪耀的言语,她们的言语是多么低级,其色调又是多么脏污而且下流啊。 赖子活了十四年,直到今天才觉得自己总算像个人。 但在喜悦的同时,另一个担忧也悄然发生。 那是一种害怕加菜子会嫌弃自己的隐然恐惧心。 毕竟自己与加菜子的关系并非自然发生的。全是加菜子单方面主动接近而造成的结果。因此这份关系即使被单方面解除也是无可奈何。 聪颖且高洁,仿佛女神一般的加菜子,究竟为什么会对自己这种不起眼的女孩有兴趣? 赖子左思右想都无法理解,只觉得这是她的一时兴起。 但不幸的是,笨拙的赖子却连该如何表现才能获得加菜子的欢心完全没半点头绪。 我不要被她厌恶,但是这样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一定会被嫌弃…… 女神因一时兴起才玩弄羊羔,厌烦时大概就会毫不在意地一手抛开,接着寻找下一个玩具,到时候……迷途的羔羊在伟大的女神面前实在是太卑微,也太无力了。 恐惧逐渐化为死心,不久绝望就会到来。赖子暗自决定,要在绝望来临前鼓起全身的勇气,向加菜子询问她内心的真正想法,就算两人的关系因而崩坏也无所谓。 与加菜子的关系变得亲密后的第二个月,六月的某一天里,赖子的担心终于到达极限。 咖啡店里播放着平常的音乐,加菜子也像平常一样闭眼聆听。 “加菜子,我问你喔,你为什么愿意跟我在一起呢?我的头脑既不好,出身也不高贵,而且又穷,甚至没有爸爸。像你这么优秀的人,怎么会——” 听不惯的音乐不管过多久也还是无法习惯。这首来自外国的壮阔音乐一如往常毫不留情地滑过赖子的心灵表层,堆积在脊椎附近。 “这是因为,你就是我啊,别人是无法取代的。” “咦?” “楠本,你就是我。同时我也就是你的转世啊。” “你说转世……” 多么出入意料的回答啊。 “——你跟我不都还活着吗?……所谓转世,不是人死后重新变成其他人而出生吗?……难道不是?” “没错,就是如此。就是我死后变成了你,你死后变成了我。只要一死就无关乎时间。就算乃木将死后转世成为加藤清正,千姬死后转世成为圣女贞德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我们只是恰巧出生于同一时代。妳是我的前世。同时我也是你的前世。我们死后转世,变成彼此,永远都会维持现在这样。” 加菜子的眼眸湛瞒了妖冶的笑意。 ——你就是我的,我就是你的转世。 “如何?很棒的想法吧。” 那么, “那么、其他人、换作其他人就不行了吧?对加菜子而言。我是无可取代的是吧?” “就说了,你的代替者就是我啊。” 这是赖子千思百想也想象不到的回答。居然会有这种事。赖子感到困惑。但是,既然是加菜子所言,当然只有相信。 “如果不信的话。楠本,就这么办吧。我们来做个约定。” 加菜子边说边从提包里拿出小包袱,再从里头取出白绳。 接着抓着赖子的手,用她纤细美丽的手指将绳索绑在手腕上。 心跳越来越剧烈。 “不准你拿下绳索。这是一种叫做结缘索的法术。这么一来,你就是我了。” “那么,我们永远都能在一起了吧。” 多么美妙的幻想啊。 虽不知自己的人生会持续到何时,但结束后赖子将会变成加菜子出生,以加菜子的身分渡过一生,还能与过去曾是加菜子的自己相遇。 整个脑子心旷神怡,感到无上幸福。 赖子当晚与加菜子道别后,仍觉得脚步虚浮,像在云端漫步似的。甚至觉得连最近逐渐疏远的母亲也能喜欢起来了。 赖子母亲是制作女儿节人偶头部的师傅,年轻时非常美丽。 赖子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父亲,有段时间母亲曾是赖子世界的一切。 那时从未见过比母亲更美的,也没有比母亲更温柔的人。 但随着成长,母亲的美貌开始变成投男人所好的淫荡容姿,温柔也转成了厚颜无耻硬送上门的爱情。然而在战时战后的艰困时代里,要靠女人的一己之力养大小孩,其辛劳非普通人所能想象,所以赖子也能谅解母亲的行为。但就算如此,她身旁男人的更替频率也早已超越了必要程度。 这也就罢了。最令赖子无法忍受的是母亲年华老去的事实。原本光滑细嫩的肌肤不知何时变得粗糙干燥,紧致的脸庞刻上了皱纹,柔软的手指变得蜷曲多节,头发也掺杂入白发。母亲的温暖再也胜不过酒臭男人们的体温,母亲一刻一刻地变得越来越丑陋。 因为她从干不沐浴月光的缘故吧。 跟违自然而活的加菜子大大不同。 自从赖子与加菜子越来越亲密后,母亲显得更遥远了。 ——但今晚不同。 一想到母亲孕育加菜子的来世,将她带到这个世界,就觉得似乎还能喜欢母亲。 母亲一脸厌烦地迎接深夜晚归的赖子。 刚开始还会被激烈地责骂,最近也不怎么挨骂了。 赖子对母亲述说加菜子有多么的美好。 这是第一次对母亲聊关于加菜子的事情。不管对象是谁都好,赖子实在按奈不住想对别人倾诉的欲望。但母亲对她的话毫不关心。 “小赖,如果被学校知道你晚上都出门闲晃的话不太好吧。这全是那个女孩害的,不准你继续跟那个不良少女来往了。就算她成绩很好,这种行为也太糟糕了。究竟是什么家庭才会养出那种女孩来,真想看看她父母长什么样子。” 母亲背着赖子,头也不回地说。 “太过分了!妈,你不可以那样批评柚木同学,就算是妈妈我也无法原谅。我永远都是柚木同学的朋友。不,除了加菜子以外我也不想交其他朋友了!因为加菜子是我的……”加菜子是我的前世啊——赖子的心情非常激动。 赖子鲜少这么激烈地反抗母亲。 过去未曾如此过。赖子左手紧握着右腕上的结缘索。 母亲回过头来面向自己,脸上的妆掉了一半,显得丑陋无比。 “你说什么傻话!你果然被那个怪女孩传染了。只要想到妈妈是多么辛苦,就不该学不良少女的行为吧。你明明知道妈妈费了多大心力才送你进那间学校!那种话居然也说得出口,如果你被学校退学,妈妈会成为大家的笑柄,一切辛劳也都白费了。” 每次都这样。赖子很感谢母亲为了自己费尽辛苦,但她可不愿看到母亲老是摆出施恩的脸孔。赖子也一直忍耐着。每当她半夜舔着在学校受伤的伤口时,母亲又为赖子做过什么? “加菜子不像妈妈这么污秽,不像你这么丑陋。她沐浴月光,永远都不会变老。妈妈什么都不懂。我不想像你那样继续变老!” 赖子边叫喊着边冲回房间。唰地一声关上拉门。母亲理所当然跟了过来。 “小赖,你刚刚说什么。” “我不想跟你说话,你走开。” “什么不会变老,你说什么梦话!不会变老的根本不是人,不是鬼怪就是魍魉啊!” “你走开啦!” 两人之间的鸿沟再也无法复合,自从发生这件事以来赖子几乎不跟母亲说话了。 而母亲也从那天开始不再积极阻止赖子的夜游,虽说那之前也不曾严厉禁止过。赖子心想,自己晚上不在家,对母亲而言或许还比较方便呢。 但话又说回来,所谓魍魉又是什么? 至少要问出那是什么意思,赖子想。 但实在不知该如何向母亲开口。 在这种状况下大约过了一个月。 夜间散步归来后,家里多了个名叫笹川的男人,听说是制作人偶身体部分的师傅。笹川一看到赖子不仅不觉惭愧,反而以厚颜无耻的高傲态度说: “小赖,别让你妈太悲伤,别每晚出去外面闲晃,稍微体谅体谅她的心情吧。” 母亲低头回避赖子的视线。 赖子不回话,而是盯住这个像是用酒烤过、仿佛一块浅黑色固体的男人。 “你那是什么态度!” 笹川的两眼布满血丝,丑恶的脸愤怒得涨红。 “那是听人说话的态度吗!”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得受这个丑男的叱责不可?赖子丝毫无法理解。母亲在旁不敢作声,只敢用态度与表情来劝阻男人。有点狼狈的母亲那张没化妆的险,依旧非常丑陋。那之后笹川就常来家里,而母亲也不再化妆了。 笹川不再像第一天晚上般怒吼,改以满腹牢骚的浑浊眼神紧盯着赖子。 家里变得比学校更讨人厌了。 对赖子而言不只笹川讨人厌,连不化妆的母亲也变成了可怕的怪人。 曾听过天人五衰这句话。住在天界里的天人不像凡人一般会痛苦或悲伤,但就算是天人也终有衰亡的一天。 首先头上的花饰会枯萎,接着美丽的衣服染上尘灰,腋下发汗,眼睛也变得盲昧不明。到最后变得感受不到喜悦,顶多如此。 但却只因如此,天人就不得不死。 赖子心想,那么人又如何呢?母亲又如何呢?而加菜子…… 加菜子应该连五衰都不会到来吧。 那么加菜子连天人也超越了。 相较之下母亲她,母亲她与其活着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第一学期结束了。赖子内心充满不安。学校放假,就代表着有段期间看不到加菜子,也代表必须一直待在讨厌的家里。 “楠本。” 加菜子说。 “要不要一起去看湖?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看湖。” “湖?” “搭上末班列车,能到多远就到多远,就算在野外露宿也无妨。到了晚上,再搭上末班列车,朝远方的湖出发。去湖边欣赏倒映在水面的月亮。” 多么美好的情景啊。 映着月影的夜湖,死亡支配下的静寂世界。海不行,海中有恶心又可怕的生物蠢动着,必须是山里的、无人的湖才行。与加菜子相配的必须是没有生物的,也没有波浪、聋音,仿佛冻结似地,一动也不动的静谧之一湖才行。 光是想象满脑子就心旷神怡。 幸好,赖子母亲这三星期来固定每周五晚上出门,当然笹川也不在。由于最近已不再与母亲交谈,所以他们去哪里做什么赖子并不清楚,只知一定到清晨左右才会回来。 因此,要实行计划最好趁星期五。毕竟就算每天都晚归,赖子过了深夜还没回来的话,母亲也会起疑心。搞不好还会叫笹川出来找人,中途被抓到就完了。想逃到远方,就必须利用星期五争取时间。 于是决定暑假第三个星期五为实行计划的日子。 那之前两个星期赖子一直关在房里。就算离开房间,也只会看到客厅堆了满地令人作呕的人偶头部与无头的身体。 当天终于来临。 六点过后,笹川前来迎接母亲出门。赖子确定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了之后才离开家。 她为不知该穿什么而烦恼了一下,最后决定穿制服,觉得那样比较合适。 加菜子早已先在车站前等候,果然她也穿着制服。 “嗨!” 加菜子似乎——有点疲累的样子。 而且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加菜子居然两眼红肿,很明显地,直到刚才——赖子到达之前——都还在哭泣。 不知该说什么好,赖子沉默不语。 “好,出发吧。” 加菜子用过分开朗的声音说,话中却带着哭音。 赖子困惑了,但还是跟着走。穿过剪票口,月台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加菜子发出喀喀作响的脚步走到月台的前端,在橘色灯光下停下来。 赖子莫名地觉得那是与加菜子非常不配的颜色。与清澄的月光不同,总觉得这种人工的混浊光芒会污染加菜子的灵魂。这种恐惧心紧紧地包缠着赖子不放。 赖子站在加菜子的斜后方。 “楠木。” 背后的树木沙沙作响。 赖子耳里隐隐约约地似乎听见了那首外国音乐。 那首积存在脊椎处的音乐。 “楠本,我、我可能即将……” 在加菜子的脖子下方发现了小片阴形。 那是痣吧。 还是瘀青,不是。 那是痘子。 痘子? 是痘子 “痘子。” “刚说过了。” “在加菜子的脖子上。” “所以说后来呢?我在问你那之后到底发生什么事咧,小妹妹。” 木场修太郎的耐性快到达临界点。 眼前这位少女的话里听不到重点,彻头彻尾不得要领。不,更重要的是她话里的诸多名词对木场而言也像是外国话般,无法明确理解。 木场后悔了,早知会卷进这种麻烦,就不该为了赶搭末班电车而放下做到一半的工作回家,干脆留下来熬夜处理文件还比较好。说不定在休息室坚硬的沙发上打个盹还远胜过现在必须面对的难堪状况。 少女有张美丽的脸庞。 扎着辫子,理所当然地脸上没化妆,光滑细致的肌肤令人联想到婴儿。像一种成熟艳丽与天真无邪气息并存的奇妙生物。再过五年,十年或许会变成大美人吧。这点就连木场也看得出来,不过就算看得出来也没什么意义。 从学生证得知少女叫做楠本赖子。十四岁。木场今年三十五岁。相隔二十年的世代,确实足以让彼此的言语产生隔阁。 不,事实上并非这个因案。 木场自己也知道。 其实是眼前叫这名女孩即将成长为女人的缘故。 木场生来不擅长与异性交谈。当然他并非得了所谓的女性恐惧症,所以还不至于对社交生活造成障碍。只不过对木场而言,这与女性恐惧症其实无甚差别。 不知何时变得如此。 一想到这些,更觉得少女的言语离自己越来越远,她究竟想诉说什么也变得全然无法理解。 “对你而言。被害人——叫做加菜子是嘛?那个女孩是非常重要的朋友,这我懂,而你们为何这个时间还在车站我也大致了解。但重要的是那之后究竟怎么了?” “你说了解,你真的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去看湖吗?” “呃,所以说——” 其实不太了解。 “这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嘛。” “才不是无关紧要的事呢!这根本不是无关紧要事。” 又害少女哭了。从刚刚就不知害她哭了几回,话题也不断在原地打转,一直无法问出重点。 现在,少女——楠本赖子又颤动着肩膀呜咽起来,她脑中也一团混乱吧。这也难怪。先让她休息一下或许较好。她家人过了这么久,别说是赶到现场,就连联络也联络不上,木场对此感到些许恼火。不只如此,就连受到濒死的重伤,正徘徊于生死之境的被害人——柚木加菜子的家人也还没联络上。 路灯的光芒朦胧地照映在低头哭泣的少女肩膀背后的窗子上。 这是事件——该说事故吗——发生的现场。 木场打从心底厌烦起来,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木场是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一课的刑警,从丰岛区的警署转调到本厅约过半年。上个月上旬,还在丰岛值勤时代参与调查过的悬案以难以想象的怪异形式结案,害得木场这个月整月都在处理善后。 那是让木场感到很不舒服的事件。 因为该抓的犯人已经死了——而且犯人也不是坏人。 对原本是职业军人的木场而言,终战代表的不过只是“失去敌人”罢了。 木场有此自觉。 木场并非皇国主义者,也无右派思想。亦从未以歌颂战争者自居——但在听到玉音放送(天皇透过广播宣布投降)的瞬间,失去明确“敌人”的木场,明显地感到了迷惘。当然,木场十分清楚战争这种行为有多么愚蠢,也知道和平时代有多么美妙,但就是无法拂拭这种尴尬感受。 从政治、伦理、哲学方面来说,纵使支持和平时代的理论有多么正确,也仍是复杂且微妙的。虽不是很明确地知道,但木场也还是了解这个道理。只是,虽说纵使了解了也无济于事。在木场的眼中,只存在着我方与敌方、善与恶构成的二元论单纯结构才是能让他感到自在的世界。所以在复员后木场选择了警察做为职业。 警察之职责乃负责取缔违法者与制度外的游离者,并予以指导或揭发。这就是木场所认为的警察。 在此没有暧昧不明的部分。对警官而言,捍卫法律、遵守法律就是正义。也就是善;同时只有违反法律才是恶,才是敌人。 警官的眼里就只有守法者与违法者的差别,非常清楚明了。而且,至少在这点上不至于发生像先前战争时,明明昨天之前还忌恨为鬼畜美英的敌人,仅隔一夜就变成了良善邻居的愚蠢事态。 总不可能下达——取消一切罪行从今以后与犯罪者和平共处——的命令吧。 木场如此判断。 但是木场却完全没想到这世上存在着无法憎恨的犯罪者与无法惩罚的恶人,而且实际上这类人还比较多。 木场上次参与搜查的事件非常复杂,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明清楚,就连木场本人也不十分了解,所以才会在善后处理上处处碰壁。 不管说明多少次上司也还是不能接受,该交给检察官的文件迟迟不肯批准。报告书或悔过书之类的也不知重写了几次。木场生来不擅写文,总是搞到加班。原本习惯操劳身体的木场,如今为了写文件,甚至连想出外活动筋骨也不成。 这样过了一个月,疲劳到达顶峰。 木场明显感到这股不知名的倦怠是在发现赫尔辛基奥运已在不知不觉间结束之时。亏木场先前还很期待奥运的到来。 木场连——日本最后究竟获得几个奖牌也不清楚。没时间听广播,不,甚至连看报纸的空闲也没有。 开始觉得不妙。 幸好辛劳有了代价,事情总算处理得差不多了。想说——今天回房间睡好了。所以木场才会将后续交代给同僚青木负责,赶忙搭上末班电车。公寓里像仙贝般硬邦邦的棉被是多么的令人怀念啊。 电车车轮嘎嘎作响,配上枕木与铁轨合奏出的轻妙律动仿佛安眠曲,诱人进入梦乡。 真舒服。 但是这股舒服感却突然地,且硬生生地被打断。 列车紧急刹车。车内乘客少,当时木场坐在五人座的座位中央打盹,突如其来的煞车让他翻起筋斗整个人栽了过去。 “怎么、搞什么鬼,混帐东西。” 一看窗外,恰好是木场要下一车的车站——中央线武藏小金井站——站内。怎么停的。怎会这么乱来。但如果没因此醒来大概也会坐过头,想到此就算了,木场静候车门打开。总之,与可爱的仙贝棉被之间也只剩下一点点距离。 然而一反期待,车门迟迟不开。只见到数名看似站员的男子脸色大变地朝向月台前方跑去。 ——或许发生事故了吧。 立刻传来发生事故的车内广播。幸好车体几乎已经完全进站。车门约一分后开启。木场朝事故现场走去。脑内闪过三鹰事件、下山事件等一连串发生的铁路相关犯罪事件。与其说是兴趣驱使,不如说是身为警察的本性作祟吧。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现场周遭约有七、八名看热闹的群众围观。亮着橘色灯的电线杆下有个穿着制服的少女蹲坐在地上。站员催促她快点站起,但少女似乎吓到腿软,无法起身。木场见过这件制服,但不知道是哪间学校的。 木场拨开看热闹的人墙靠近现场,拿出訾察手册给一脸讶异的站员看过后报上身分。 “意外?还是自杀?或是?” “这我们也不清楚——警察先生——怎么会……” “我只是恰好搭这班车而已。已经跟消防署和警察联络了吗?” “是的,现在正赶往这里吧。” 数名站员把放在担架上的被害人从铁轨上抬上来。 “喂,随便乱动好吗?” “呃……什么好不好——刑警先生,这女孩还有气啊,没道理放着不管吧。” “什么,原来不是尸体啊。” 没错,这不是杀人事件。只是杀人课的木场误会了,一心想着——在鉴识课的人来前必须保存现场完整。 “原来是自杀未遂。” “不,关于这点尚不清楚。目击者只有这个女孩,但你也看到了,吓成这样——喂,总之你先起来。到那进去吧。” 站员拉着少女的胳臂,但少女全身发软,站也站不起来。少女以空虚的眼神望着担架上的被害人——似乎也是个少女。 “她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少女说。 木场走向担架再度出示手册,探视被害人的状况。 “伤势如何,没大碍吧?” 脱下沾染血液的工作手套,站员擦起汗。额头上也沾到血和污泥。 “不,我想很危险吧。伤势非常严重,救护车若不快点来,我们也无计可施了。” “这么严重?” “没受伤的只有头部而已。还好电车进站时有减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通常的情形恐怕早就断手断脚了。幸好没有,不然事后处理很麻烦。” 木场看着躺在身旁的少女,她的手脚不自然地弯曲着,大概骨折了吧。只有鼻、口一带流血,此外都很干净。 ——搞不好还有救。 没来由地这么觉得。 这时,木场的背脊仿佛有道电流窜过。 这女孩—— 我认识这女孩,这对眼睛,这个鼻子、这张脸蛋,好像在哪儿看过。 在这股想法驱使下,木场再次探视被害人的脸。 多么美丽的容貌啊,木场不认识这么美丽的女孩。 但是——有印象。 不擅长与女性沟通的木场自然没有所谓的女性朋友。而木场认识的女性,不是像鬼一般恐怖的女警,就是恶魔一般的犯罪者,再不然就是成佛了的——也就是尸体而已。 但这女孩的脸就是有印象。 当然不是自己的母亲或妹妹。也不是熟人的妻子或家人。 ——或许是像朋友中禅寺的夫人? 不,说像也还不至于。 到底是在哪儿见过? 在木场想着这些事时,周围陡然间骚动起来。回过神来担架已经抬走,数名男子开始进行现场调查,也见到熟悉的警察制服。 “总算来了。” 毕竟是深夜时刻,警察似乎只来了一个,其他的大概都是站员或铁路公安职员吧。不久,木场见到一名男子不停望着自己。边与应是站长的人物说话,接着走近过来,自报姓名与铁路公安职员的身分,说: “唉,听说您是本厅的刑警,不好意思,能请您帮一下忙吗?善后处理与现场调查得花上不少时间。毕竟时间这么晚了,人手不大够。十分抱歉,能不能麻烦您在监护人来之前照顾一下那女孩?” “有什么可疑之处吗?刚刚听说好像是事故,不是吗?” 木场这么说了之后。男子略微缩了缩脖子,脸上肌肉频频抽搐,回答: “我也希望只是意外,但若不是可就麻烦了,毕竟目前唯一的目击证人还问不出话来。况且就算是这个时间段,车站也还是有很多人出入,必须确认现今车站内所有人员的身分才行。我也知道这很不好意思,还要恰巧碰上的您留下来帮忙,但您与我同属公仆,所以……” “知道了知道了。” 木场打断男子的话。所谓的笑里藏刀指的就是这种类型的人吧。事件发生也不知经过多久了,调查还留在现场的人有什么用?不过若这真是杀人事件——如果说一直留到现在现场上的看热闹群众中有犯人的话,木场倒还真想亲眼看看他长什么模样。只是,看守女孩子的话找谁都行吧! 但在立场上木场也说不得一个不字,结果就这样待在站长室里,与小女孩度过一段尴尬的时间。所以说他根本没必要问话,只要监视她就好。真是自作自受。木场深深地后悔了。 而楠本赖子则是又开始哭泣。 那个女孩——柚子加菜子不知能否获救。 那张脸,只是曾在哪儿看过而已吗?如果是,又是在哪儿?脑中像是笼罩着一层浓雾般蒙胧不清,粗枝大叶的记忆一直无法拼凑起来。时钟显示现在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两点,虽无睡意,但想躺着休息。 蛙鸣鼓噪。这一带向来如此。 “我母亲——我想我母亲不会来的。”赖子唐突地开口。 “为什么?” “因为根本不在家。也不知去哪里。” “这么重要的事怎不早说!你难道想跟我一直共处到早上吗?” “说过了。说过了啊我。” 这么说来——似乎有听到,好像说什么母亲有男人之类。 “总之,既然如此——那我继续待着也没用。我先走了。” “请问……” “别担心,我会拜托站员向学校联络的。请老师来带你回去吧。” 木场站起身,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学校现在暑假,没人在。” 暑假?听到这句话,害得木场的哈欠停在不上不下的地方。心情变得非常不愉快。 “加菜子——还活着吗?请让我见见加菜子。让我见她,让我见加菜子。” 赖子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走向木场。 “听好,我只是偶然碰上,这件事跟我无关,我要回去了。那女孩——” 究竟在哪儿见过? 木场想再看一次那女孩。 少女抓住木场不放。 木场一出房间,见到着卷尺四处徘徊的警官,立刻上前询问加菜子的情况。 “这个嘛……我想大概已经送到附近的医院了吧。” 废话,还没送去的肯定早就死了。 “废话,这点小事我当然知道。你是地方警署派来的,不会回答更清楚一点吗?” 警官吓得缩起脖子赶紧提振精神。木场凶人一向充满魄力,小混混光是被他瞪个一眼就会吓得发抖。特别是今晚,压力与睡眠不足使得他天生凶恶的脸孔更生可怕。 “属、属下是站前派出所的福本巡警。毕、毕竟关于铁路意外的处理属下也是第、第一次碰上,还是生手,同时也不知道该向哪位长官请示。所以……” “好了好了。” 木场也没参与过铁路意外的处理,来处理的既有站员也有国铁职员,加上消防员与警察,那之外还有几个铁路公安职员,到底是谁负责什么也不清楚。 特别这次是半夜发生事故,紧急联络不到人而人手不足,难有统整性的行动,也难怪指挥系统会一片混乱。 如果只是事故也罢,但若是犯罪行为,恐怕会对一开始的搜查工作造成影响。不,从刚刚的情况看来,根本说不上是象样的搜查吧。 “究竟是什么,是事故?是自杀?还是谋杀?” 木场开口问了才想起,只要背后的小姑娘开口,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 木场无法忍受这种进退两难的感觉,很想大声喊叫发泄。 “关于这点,属、属下也不甚明了。” 这样下去事情没完没了。 木场不得已先对他说明隋况。 “这女孩是目击证人,只不过她的监护人今晚似乎不会回家,目前还没办法联络到。但你也看到了,她受到惊吓,无法冷静回答——虽然话还蛮多的——总之陷入混乱状态,让她一个人先回去也不太好。所以我想先带她到医院去,不知能不能帮我通报一声,要问话恐怕改天进行会比较好。” “原、原来如此,您辛苦了。我、我立刻去帮您通报,请您稍候一下。” 福本巡警因太过紧张,转身时不小心跌了一跤,重新爬起后立刻飞奔而去。 可见木场刚刚的脸色真的很恐怖。 福本很快就回来。 “公安官说女孩身分已从学生证上得知,要先离开无妨。另外医院则是位于三鹰一带——” “别那么紧张。我是警官,跟你是一国的。对了,与被害的家属联络上了吗?” “咦?啊,是的,刚才已经联络上了,现在大概已经到医院——啊,这是听公安官说的。” “用不着一一说明。” 这么一来就安心了。这个女孩干脆一起交给对方父母照顾,之后就没自己的事。木场偷偷朝后方瞄了一眼,赖子好像要躲在木场背后般缩成一团。木场小心不让人看出他正注意着少女的举动,慢慢地将视线转回,福本巡警侧着头,小心观察木场的脸色,尽可能不惹怒充满威严的同行,以蚊子般的声音胆战心惊地发问: “请问。” “我叫木场,木场刑警。别怕。我的地位没那么伟大,我只是个巡查部长。” “呃,木场先生。刚刚支援的警员到了,现在人手不缺——况且现在是深夜。如果方便的话就由我送您一程。” “这是铁路公安官指示的吗?” 听他这么一说,木场仔细观察周遭,人数明显有所增加,警察也来了三四个。但总觉得无法释怀,既然人数都够了,碰巧在场的木场根本没必要继续帮忙。方才是以人手不足为由请木场出力协助,可说是木场好心才留下帮忙的。既然如此,干脆把这女孩委托福本巡警照顾直接回家也罢。从车站到仙贝棉距离徒步只需短短的十三分钟就到。 但是见到福本巡警表情的瞬间,木场原本的打算却说不出口。福本的脸像条拘。像条食物摆在眼前等候主人下令的狗,真没用。警官可不是打杂的,就算这里是车站的管辖范围。就算他只是穿制服的年轻巡警,木场觉得铁路局的家伙们根本就是把警官当成跑腿的来使唤,胸中一股莫名火烧了上来。 “辛苦了,万事拜托咧。” 听木场这么说,福本晃动着腰部,好像狗摇尾巴似地向前跑去。 木场在福本回来之前先打了通电话回搜查一课。他想,被塞了堆积加山的工作的年轻同僚——青木应该还在忙吧。 不出所料,年轻的同僚仍在奋战中。木场简要地交代事情经过。 “所以明天上班会晚点到,帮我跟课长说一下。” “前辈你真倒楣,虽说身为伙伴的我也一样倒楣。” 青木用无奈的声音说。 通过无人的剪票口,站前圆环随便停着两辆巡逻车与一辆吉普车,此外空无一物。赖子双手紧抱自己的肩膀微微发抖。现在是盛夏时分。木场身体热出一层薄汗,少女却在仲夏中发寒。 月亮的光辉皎洁明亮。 木场与赖子同时抬头,月光比路灯还明亮。赖子的表情透露出她似乎较安心了点。 听从福本的指示。木场带着复杂的心情坐进吉普的后座。赖子则是一言不发,一直低着头。福本面对这两个沉默不语难以应对的人似乎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街上的人们多半都睡着了,四周悄然无声。 只有蛙鸣鼓噪个不停。 “请问,可以出发了吗?” “你又不是计程车司机。表现还是像警官一点!” 周遭的宁静。让木场小声的忠告几近恫吓。胆小的年轻巡警等木场一说完立刻紧急发动车子。 木场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照这情形来看,今晚是见不到心爱的仙贝棉被了。明明是贪图睡眠才回来,但不知造了什么孽,现在还得跟差上二十几岁小女孩在深夜里兜风。 天气闷热,湿暖的空气夹带着蛙鸣,从副驾驶座旁的窗户侵入车内,窗外一片黑漆黑,这一带名义上虽属东京都内,实质上却与乡下无异,道路上也几乎没有路灯。 木场的老家在小石川经营石材行。目前双亲与妹妹夫妇住在那里。在丰岛署值勤的时代还住在家里,后来趁转调到本厅时搬了出来。 当然这只是顺便的借口,木场内心多半是不想叨扰妹妹夫妻俩吧。但年纪半大不小了。不好意思搬进警察宿舍,而且也还单身,所以决定找间公寓住。警官微薄的薪水容不得奢侈,正当找来找去找不到合适的房间而苦恼之际。传来询问是否愿意合居的讯息:一个远房亲戚的老妇人想出租二楼。妇人的老伴死于战祸,自己也因跌倒而脚受伤,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世间又不太安宁,想找个品行良好的人合居——总之理由大致如此。木场身为警官……论品行不在话下,自然很适合。 住进小金井后过了半年。 由这儿通车到樱田门上班并不方便,但木场还颇喜欢这空无一物的单纯小镇。说空无一物倒也不至于,有旧横田电机工厂改建成的庆应大学工学部,也有数年前与师范学校统合而成的东京学艺大学,故镇上学生不少。到了春天还会涌现前来观赏玉川上水樱花的大批赏花客,木场记得当时曾因异常热闹的光景吃了一惊。且镇上人口亦逐渐增加中。 不过木场喜欢这小镇其实有别的理由。 木场一向与带了个“女”字的事物无缘,但事实上他有一个朝思暮想的女性对象。不消说,是单恋。不,或许连单恋也算不上,因为对方是个电影女星。 一般认为,精神、性格等会对容貌造成影响——即俗话说的“相由心生”。 但是木场深深觉得相反的情形也是存在的。小时候的木场在男孩当中是少见喜欢画画又一个神经质的小孩,性格一板一眼,擅长珠算。 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自己长得更瘦弱点,稍微更可爱点的话,恐怕就与现在的形象完全不同了吧——木场心想。可惜木场顽健的体格与魁伟的容貌,改变了他的本质。 毛发像铁丝般粗硬,腮帮子异常突出,国字脸配上强健的身体。姑且不论自己是否期望如此,确实使得木场成长为与外表相配的男子漠。虽尚未失去细心与一板一眼的性格,但周遭的人却从未在他身上要求过这类软弱的特质。 加上——时代也有错。 木场想,时代确实造成了影响。必须在战时的不幸时代度过青春时代的年轻人们,事实上大部分都与木场有相同的错觉。即,对他们而言,一跟女性交谈便仿佛中了什么魔法,立刻哑口无言——木场不敢百分之百认定这是无稽之谈。 但上述这些其实都是借口。 问题还是出在木场的笨拙上。 看到朋友的例子便只能作此想。 例如说战友关口巽患有忧郁症与社交恐惧症,是个其貌不扬的小说家。但是连他这患有忧郁症与社交恐惧症的人也还是谈过恋爱,甚至还结了婚。另外,遗世独立的古书店主京极堂——中禅寺秋彦,也早在认识之初已有妻室。 这些不出众的朋友既非美男子亦不富有,究竟怎么跟能成为另一半的女性相遇的?同时他们之间又是如何相处的?木场欠缺的就是这种知识。 不知如何与女性相遇,不知如何与女性交往。 究竟他们当初与后来成为妻子的女性都聊些什么? 木场懂得玩笑,虽然跟外貌形象不符,他也算很擅长交涉。或许因为如此,没女人缘的木场在欢场女子间很受欢迎。 刑警在职业性质上常有机会跟这类女性来往。生来就擅长问话的木场能从她们难以称上幸福的半生里问出种种消息。在与她们接触时,木场有时带着同情,有时又带着说教的语气,有时又事关诸己似地为她们解决麻烦。所以不管对象是酒家女还是妓女,木场都非常吃得开。而她们吐出的酒臭气息也与硬汉木场分外相配。 但这与恋爱不大相同,这只是工作的延长线。 木场非木石之人,当然不可能像圣人君子般过活。他也曾有过密切交往的女性。虽说职业性质上不可能太放纵,但数年前他也曾频繁地上风化场所寻欢。不可思议地,对象一旦换成欢场女子,木场就好像突然诅咒解除似地能应对自如,可是一旦对象换回普通人又变得完全不行。不,就算是欢场女子,只要不在店里一样无法自在应对。对木场而言,这不过是出自酒家女妓女标签与刑警头衔之间的虚拟恋爱。 不,不只是恋爱,就算日常生活一样。 罪犯、被害人、女警、店员、朋友之妻、家人、他人——只要还贴上这类标签就完全没问题,一旦将之取下的瞬间,木场在女人面前立刻变成石头。 木场想,自己就像里面没放糖果的糖果盒。 盒子很坚固,强韧得足以对抗外来的刺激。表面上印刷着密密麻麻地给世人看的名称与宣传文句。一旦掀开来看却是空的。盒子就是为了装东西而存在的,木场不知空盒子究竟有何存在理由。 但就算有此自觉,木场却也不懂该如何生活才能填满内容。 木场自认三十五年来并未虚度光阴,但从结果看来,也只是不断增加纸盒厚度,在上头添加新的头街罢了。 这么一想,自己粗狭方正的脸更像盒子了。 害怕被人窥视盒子内部,女人这种生物老想一窥他人奥秘。不知为何,女人这类人种似乎无法满足于只看盒子表面的头街。木场一旦被人询问自己的内在便穷于回答,因此不带头衔的交往对木场而言是非常棘手且麻烦的事。 或许,木场在潜意识中就是在逃避着这类型的交往。 但,若能在第三者的强硬手段安排下让两人相遇的话,情况就会有所改变吧——木场想。实际上个几个同僚就是如此与相配的伴侣结婚,如今虽然牢骚发个不停倒也过着尚称幸福的生活。不幸的是,木场的家人或亲戚当中并无积极想帮过了适婚期的儿子撮合婚烟的人种,因此木场从未参加过相亲之类的活动。 但因而怨恨父母亲戚也是不合情理。 于是,不知不觉间,木场成了只能在绝对无法相遇或交往的前提下才能恋爱的男人。 ——性格扭曲。 益发这么觉得。不,木场并不认岛为自己很独特或不平凡,他相信任谁钻起牛角尖,性格都会扭曲到这种地步。况且木场东奔西跑追逐罪犯时也从未思考过这类问题。 就只有在这种日子、这种时刻才会想到这些。看着隔壁少女苍白的侧脸,越觉自己显得龌龊。而扭曲的程度也逐渐增加。 木场与那个女星——单恋对象的相遇,当然也就是在电影之中。 木场常看电影。 这两、三年来电影界显得朝气蓬勃。 韩战刚爆发时,因排红运动被逐出电影界的人士在去年前后一一独立创立起电影制作公司开拍电影。结果这也成了业界整体活性化的契机,大公司一一制作新片,票房也意外地好。 去年黑泽明的不知得到外面的什么奖,同时国产的全彩电影跟着登场。对外国片的输入管制解除,名作也一一放映。就迎原本专播三轮片的小电影院,虽良莠不齐,现在也总是播放着新片。电影从单纯的派遣时间行为晋升成大众娱乐之王。 许多朋友对木场喜好观看洋片一事感到讶异,他们以为木场是不折不扣的国粹主义者。多半是木场的箱型脸害他们有这种错觉吧。事实并非如此,木场今年春天看了两次《天堂的小孩》,也很期待九月即将上映的买利古柏的新西部片。反正不管是洋片还是国片,只要有趣哪种都好。 但当中木场最喜欢的,还是陈腐毫无变化、标榜劝善惩恶的古装电影。 木场喜欢古装片,自幼如此。当然,与当时的男孩同样,木场也憧憬着强壮伟大的军人与将军。但比起这些,骑哈蟆的儿雷也与剑豪宫本武藏等角色却更能打动他的心。或许是喜欢劝善惩恶作品的规则单纯明了,也可能是荒唐无稽的剧情能让人忘却现实烦忧。 古装片在纠葛不清又不畅快的现实世界中,大刺刺地標榜起善与恶的单纯结构。即使已经成年,木场仍能从中获得抚慰,所以反而当上警察后去看古装电影的次数增加了。 木场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也是电影装电影里,那是一片叫做《捕快姑娘、铁面组血风录》的三流娱乐古装动作片。 既然叫续集自然有其正篇。先前确实有部电影叫做《捕快姑娘》,木场也看过。故事叙述某藩家老的公主因故托给八丁堀的捕快扶养。但捕快后来被卷入政变阴谋之中遭到杀害。公主虽为女儿身仍挺身似仇杀敌,但仇敌却是其亲生父亲。总而言之本片算是一部赚人热泪的悲剧故事。原本就喜欢动人的悲剧故事的木场,很好奇一部已经完结的故事该如何接续,于是就去看了续集。结果根本没什么,除了年轻姑娘惩奸的基本设定相同外。根本就是毫无关联的全新故事。 而且连主演的女演员也换了人。出现在银幕上的是个没见过的新人。 后来听说是原本主演的女星因变得太有名,耍起性子拒演这类三流电影,不得已只好临时起用新人。这么来说,原主演《捕快姑娘》的女星最近的确常见到她在各处频频亮相。 不过这个大胆的决定却带来意外的好结果。新人脸蛋虽可爱,演技却很蹩脚,台词也念得平板欠缺感情,而剧情则更是荒唐到幼稚不堪的地步。电影本身虽是部烂作品,但是少女手持捕绳,口喊: “坏蛋,束手就擒吧——”时的场景却格外醒目,靠着这幕戏大受欢迎。 不知为何,这幕戏确实令人留下深刻印象。木场当时还想说或许是特写镜头让他联想到熟人之故。那时觉得有点像中禅寺的夫人,事后回想起来倒也没那么相像。女星嘴唇右下有颗痣,显得格外性感。 这就是木场与女星——美波绢子的相遇经过。 不,应该说是既不可能相遇也不可能交往而能放心谈的恋爱之——开端。 美波绢子因此片一举成名。 后来绢子继续出演了好几部娱乐片,木场全去看了。 还不顾羞耻地买了剧照。 现在仍夹在警察手册中。 或许合乎观众胃口吧,绢子的人气越来越高。不久。在短时间内窜升成文艺片主角。夏目漱石的《三四郎》决定拍成电影,绢子成功地获得里见美弥子的角色。制作公司、发片公司及导演都是一流之选。 美波绢子成了大明星了。 正当人气达到顶峰时,美波绢子却突然宣告息影。就在《三四郎》首映后——也就是去年夏天。木场虽不至于感到悲伤,既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失恋,心情非常复杂。一年后,木场在意想不到处又见到她的名字。在买来当作事件资料的糟粕杂志上,有篇报导刊载着美波绢子的消息。 ——失踪女明星夜夜欢纵情欲。 不似耸动标题,内容并不怎么淫糜,只写了美波绢子突然息影的真相是与自己的跟班私奔,以及她现在与原跟班一同隐居在武藏野附近。当然这则报导真实与否尚值得怀疑,但若仅由报导内容判断,她所居之处似乎就是木场目前的住处——小金井町。 听到思慕之人有了男人。正常人应该會感到失望吧,可是木场的心情反倒雀跃不已。反正本来就是渺无希望的爱慕,一想到现实中本人就在自己手眼可及之处,不由自主地欢乐起来,还有一点认真了起来。真是扭曲的性格。 那时也稍微如此想过。 所以木场喜欢小金井这地方。 塞在裤袋里的警察手册中,现在也仍夹着美波绢子的照片,年纪早过三十的男子对此该感到可耻才对。下知前方驾驶的年轻巡警若知此事会作何感想,肯定嗤之以鼻吧。万一被坐在身旁低头向下的十四岁少女得知,又该如何辩解?想到此,难堪的木场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就这样,车内空间持续为沉默所支配。 木场偷看了赖子一眼,接着装作毫不知情地回想绢子的照片。 美波绢子—— 绢子? 原来如此,她像绢子。 并非在哪儿见过。 柚木加菜子与美波绢子根本是同个模子打造出来的。 正当发现这事实时,车子也到达了医院。 车外一样闷热,但已听不见蛙鸣。木场将对绢子的扭曲思慕与加菜子的凄惨模样重叠起来。 脊背发凉。 不知加菜子是否还活着。 这家医院不是私人诊所,但也算不上大医院。虽然在黑夜里无法看清全部外观。但木场肯定这家医院的设施不可能对受重伤的患者进行紧急且最完善的处理。 勉强发亮的常夜灯,发出仿佛垂死萤火虫般不可靠的光明。模糊不清的“紧急进出口”字样浮现眼前。 木场毫不迟疑地朝那里前进,赖子紧跟其后。她一言不发,也感觉不到其气息,只传来些微的空气震动,或许仍在发抖吧。木场感觉到背后的裤袋,或者说塞在里面的警察手册,不,讲白点就是夹在里头的绢子照片仿佛正暴露在背后少女的视线之中。不由得闪避到右方,让赖子先行。 赖子带着祈祷般悲壮神情沉默地走过木场面前。她身后的福本则仍跟先前相同,带着一张狗脸呆立不动。 木场甩头示意福本先走,福本指着自己鼻头瞪大眼睛。或许他原本只打算送两人到此后就立刻回去吧。但见到充满威严的木场表情,一瞬间仿佛了悟一切似的,胆小的年轻巡警沉默地快步走过木场前方。 两人已走在前方,木场却仍无法摆脱屁股上的罪恶感。 一回头,见到辉映的月光。 感觉到的原来是月的视线。 走廊上空无一人。除了紧急照明外一片漆黑。走到转角处见到像是护士休息室的房间漏出光芒,或许是值夜室。敲门后打开一看,一个中年的瘦弱护士正在喝茶。 “是家属吗?” “不,是警察。” 木场没拿出手册。而是指了指一福本,福本点头致意。护士看也不看福本,视线朗向赖子说: “这位是?患者的姐姐?” “不,是朋友。” 听完木场之言,护士显露出些许讶异深情。 在护士的带领下三人上楼,来到后方像是候诊的地方。 房间里并排着五张八人座的椅子。右手边有个大门,护士指向那里说: “患者手术中,请在此稍候。家属如果来了我也会带他们来这里。” “现在怎样了,我是问,” 喊住打算回去的护士。 “该说是病情——吧?是否有救?” “没救的患者就不会动手术了,不过……” 护士缓缓地把头侧向一边。 “总之也只能先做紧急处理,凭这里的设备也只能做这么多。不赶紧转往大医院的话——恐怕没办法活到天亮吧。” 只能撑到天亮也称不上有救吧,木场想。 “况且我也只是在患者刚到时看过一下子而已,详细情形并不清楚。除了大腿骨与上腕骨骨折之外,脊椎、骨盘复杂骨折。以及——锁骨与肋骨似乎也断了。所以肺部或许有受损吧。腹部出血很严重,或许是内脏破裂——嗯,哪个脏器受损不开刀不得而知——幸好头部完好无损。哎呀,患者的朋友在场我居然说出这些话——真是抱歉呢。总之目前医生正全力抢救,别担心喔。” 听了这些话还能不担心才有鬼。听了刚刚这番话,再怎么没医学知识的人肯定也会惶隍不安。幸好赖子尚处于混乱之中,似乎无法好好理解护士的话。不,可能根本没把护士的话听进耳里,只定定地楞在一旁。 “总之,现在该做的都做了,目前正在寻找要转去哪家医院,家属如果来了就麻烦您请如此转达。等手术完毕后,医师应该会来做更正确的说明。” 像螳螂的护士讲了这些后便离去。 觉得更难堪了。 木场摸索胸前口袋想抽烟,不巧只剩空盒。 把盒子用力拧坏。瞄了一眼福本,迟钝的狗脸男不知如何是好地呆坐着。当然赖子身上也不可能带着香烟。赖子眼睛眨也不眨地抱着双肩,依旧沉默地坐着。 木场不得已只好伸手摸着裤袋。总觉得一切好不真实。自己为何在这里,在这里又该做什么,目的意识稀薄。仿佛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推动着,是的,就像是变成了电影角色般那么不具真实感。木场想着裤袋里的绢子。口袋里充满着一股非常不祥预感。 此时,喀喀地传来一阵格外响亮的脚步声。 木场朝着脚步声的方向一看,一名身材高挑、姿势端正的男子正朝这里走来。木场的非现实世界中又一个居民唐突登场。 脱离暗处后男子脸部逐渐变得清晰,是个眼鼻特别醒目的长脸男子。 戴着银边眼镜,整齐地穿着高级西装。 “你是?” 男子来到木场面前立刻发问,快速的发音中充满高压。木场闻言不悦,答: “我没必要对不报上名来的人说明身分。那你又是谁,受害者家属?” 要论凶恶的口气警察更拿手,闻此言大半的人都会心生胆怯。 但男子毫不动摇。 “因故无法表明姓名身分,我只能说——我是关系人士。那么。听说柚木加菜子遭到事故,这是事实吗?如果是事实。目前身体状况又如何?同时,那真是柚木加菜子本人吗?” “我没空对不表明身分的家伙一一说明。你那是问人的态度吗?” “我看你倒是闲得很,而且你的态度岂不更高傲,我猜你是警官吧。真是,警官这一类人怎么都一个样,不知天高地厚。你们是公仆。所谓公仆就是公众的仆人。你是我们民众的仆人,居然敢摆起架子。” 讲话速度非常快,但发音毫不迟延,十分清晰。再加上脸上表情一变也不变,机械式的口吻,更给予木场高压的印象。 不善于应付这种家伙。这男子多半是高级知识分子吧。在福本面前木场想尽量不吼人,尽力细心地来应对。 “的确,警官是公仆,但是不是你的仆人我可不清楚。没有何证据显示你是守法的普通善良市民。明知对象是警察还不报上名来,老子可不爽向这种身分可疑的家伙说明咧!” 木场说完连自己也觉得可笑。这哪是细心的应对,口中说出的话语仿佛不受控制似的。男子一样紧绷的面无表情。叹了口气,推了推眼镜。就在此时,另一名急忙赶到的男子从他背后现身。 “加、加菜子呢,加菜子呢,” 另一名男子一赶到立刻上气不接下气地向站着的男子询问。 脸色苍白。 眼睛男不满地说: “唉!这位刑警先生的性格太恶劣。什么也不肯说。” 说完紧盯着木场。 另一名男子带着快哭出来的神情,依序望向木场、福本与赖子。 他穿着皱皱的开襟衬衫和膝盖开洞的灯芯绒裤。两眼惺忪,白皮肤。难以判断年纪多大。 “那请问,加菜子怎么了?” “你又是谁,你也不肯说自己身分吗?” “我、我叫雨宫。雨宫典匡。我算是柚木加菜子的、监护人。” “监护人?你说监护人,但你们姓氏不一样嘛。你应该不是她的父亲吧,是兄弟还是?” “这个、关于这个恐怕……” “雨宫老弟。如果不明白说出你的身分,这位刑警先生连加菜子是生是死都不会告诉你的。他对我都不肯说了。像你这样无法证明自己身分的人就更不可能了。算了,不久医师就会出来,等到那时吧。” “增、增冈先生。您别这么说……” 叫做增冈的眼镜男留下充满揶揄的话后走到木场众人后方第三排的椅子上坐下。自称雨宫的男子则惶惶然看着四周,再次以快哭出来的声喊: “增冈先生。” 增冈挪动身体空出座位,催促雨宫坐下。但是雨宫似乎不了解他的行为的意思,两手不安地摸过自己身体各处,再次喊: “增冈先生。” 增冈不耐烦地看着他, “过来坐下吧。雨宫老弟。对了,阳子小姐在哪儿?” 增冈问。 “阳子小姐在、在入口跟那个、护士说话。” “原来有护士,太失败了,早知道问她就好。” 增冈很懊恼地咂一下舌,看来他没碰上刚才的护士就直接进到这里。 “赖子小妹,这些人。你知道吗?” 福本极小声地询问赖子,意思是问她是否认识刚才到达的这两人吧。赖子不发一语地摇两次头。 时钟声滴答作响。木场如今不可能为了问话去向那两人头,现场的尴尬气氛达到最高潮。今晚,真是糟糕的一夜。 正当墙上的立钟宣告着三点三十分的瞬间。 为了终结木场今晚的非现实世界,第一幕最后的角色悄悄登场。 “雨宫,加菜子她——” 传来女性的声音。 雨宫没有回答,不,是无法回答。 “增冈先生,请问——这几位是?” “是警方的人。” 增冈快速地回答。 女性走到木场们的面前。 “各位——辛苦您们了。”深深低头致歉。 “大半夜的,还给各位添这么大的麻烦,在此深深致歉。我是柚木加菜子的家人。如今造成、这么大的问魉——自觉责任重大。” 木场与福本,以及赖子一起朝向她看。 女子抬头,这副容貌是、这女子是、美波——是美波绢子——啊。 木场用粗大厚实的手指揉了揉眼。 “我叫做——呃——抽木、柚木阳子。” “你、美、美波——” 木场开不了口。 不可能认错,她是美波绢子。 心脏快要从嘴里蹦出来。 照片还在裤袋的手册里吗? 为什么,为什么美波绢子会出现在这里,完全无法理解,陷入混乱。 “啊。你不是电影明星美波绢子吗?” 神经大条的福本全无顾忌地开口,多半是用他狗一般的表情问的。 “我没认错人吧?啊,果然没错。” 真的吗?站在这里的,真的是那个美波绢子吗?不是自己的扭曲妄想吗?睡眠不足与压力交错作用,木场觉得自己快昏倒——是的,仿佛要昏倒似的,精神恍惚。 “我已经不再使用那个名字了。”绢子——阳子如此回答。 “我是柚木阳子,是加菜子的——”增冈紧盯着这名女性。 “是加菜子的——姐姐。” 增冈不怀好意地狞笑,站起身。 接着来到自称——柚木阳子的女性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说。 “刑警先生,你看,既然家人到了。这位自称是加菜子的——姐姐,现在能否请你详细为我们说明?患者是否真是加菜子?事故的发生经过是?现在的身体状况又是?” 增冈一脸得意的样子。 木场硬是把不知飘到何方的意识拉了回来,尽可能装出警官风范沉着地回答。对增冈的敌意使他恢复了冷静。 “她身上带有柚木加菜子的学生证,应该就是本人。而且同行的这个女孩也如此作证。小妹,没错吧?” 赖子这次确实地点点头。只是视线紧盯着加菜子的姐姐,在她眼里恐怕看不见其他事物,自方似乎便已浑然忘我。 “事件发生地点是中央线武藏小金井站的月台,加菜子——小姐在电车进站即将停止前一刻摔落。” “什么原因造成的?” “正调查中,不知是事故还是自杀,或者……” “你的意思是说也有他杀嫌疑吗?” 增冈用挑战性的口吻诘问木场。 “你的意思是有这种可能吧?喂,你说话啊!” 增冈情绪激动。 “刚说了,正在调查中。” “这名女孩不是也在现场?小姐,你看到了吧?事件发生时,你在现场吧?如果是那就告诉我们。加菜子是一个小心趺落的?还是自己跳下去的?你该不会真见到有人把她推下去了吧?” 增冈依旧以快速、因激动而多少显得高亢但依旧维持清晰的声音质问赖子。赖子紧闭双眼低头向下,开始啜泣起来。与在站长室时的反应相同。 “增冈先生。” 绢子,不,阳子劝阻增冈。眼里噙满泪水,声音发抖。 “刑警先生。我也想请教您。加菜子她——受人加害、之类的可能性——是否真的存在?” 绢子亲自对木场说话了。 意识再度慢慢远离。热悉的声音。没错,这个人就是美波绢子本人。既不是放映在银屏上的虚像,也不是冲印在相纸上的肖像。活生生的绢子远此想象中还要娇小、瘦弱。没错,失去了明星的头衔。所以显更娇小了。 木场——困惑了。 绝不可能到来的相遇,却毫无预兆地到来了。 自己为什么不更紧张一点?为何不更…… 箱子里头依旧空无一物,盖子却即将打开。 “在现场调查结束前我不敢妄下断语,如果这女孩能好好作证的话就另当别论。不过问我是否可能性——的确是有。” 木场结果还是选择了轻松的道路。 木场迅速地由性格扭曲的三十多岁男子变身成强悍的刑警。 没问题了,箱子的盖子已紧紧盖上——木场现在只是个顽强的法律守护者。 “也就是说,有可能是他杀事件对吧。” 增冈不带感情地说。 “是杀人未遂事件。你与受害者之间的关系如何我不清楚。但别在亲人面前说不吉利的话!” 木场以刑瞥的口吻牵制增冈后,再以刑警的视线看着阳子。 阳子看不出是半夜被临时唤出,打扮得很整齐,丝毫不像慌忙飞奔而来的样子。甚至还化了妆。难道原本女星的本性作祟,不肯邋遢地出现在人面前?大概就是因此才迟到的吧。 若真如此阳子恐怕是相当寡情的人。可是从刚刚到现在的样子看来,她虽极力保持平常心——仍不掩慌张模样。 那么说她因忙于打扮才迟到也实在难以想象。 “况且,诸位口口秆声认定这是犯罪事件,难道没老考虑过同样也有事故或自杀的可能性吗?难道——对了,难道没什么线索显示她有自杀动机吗?” 木场一说完,阳子立刻以右手捂住嘴,露出极为悲壮的神情。雨宫担心地看着她的脸。看了直挺挺站着的增冈一眼,说: “线索吗——也不能说——没有,但,加菜子并不是——这种孩子,自杀最不像她会做出的行为了。” “这不是像不像的问题。难道她都没什么烦恼还是什么、痛苦的吗?且女孩子半夜离家,你们都没注意到?真没注意到的话,你们根本称不上了解她吧?” “那是因为……” 雨宫出口打断阳子发言。 “不,这一切都是我的监督不周全。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表达我的歉意。如果加菜子有什么万一的话,我、我。” “雨宫。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这次换阳子打断雨宫的话。 搞不好,这三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就连身旁的赖子对木场而言一样不懂。全都不懂。 雨宫着哭音说: “刑警先生,更重要的是加菜子的状况如何了呢?那孩子还有救吗?那孩子,现在究竟——” 没错,本应先说明被害者状况的,木场有点后悔自己要起无聊的性子故意不把话说明白。家人现在最关心的当然是加菜子的身体状况吧。 木场尽可能忠实地传达刚刚从护士那听来的情况。 阳子一定刚刚已在一楼瘦弱护士那儿听过相同的话,双手捂住口直视墙壁。 雨宫每听木场说一句就喔喔地漏出呜咽声。 增冈斜眼遥望远方一一点头。嘴角略微上扬,或许因此,看来好像在笑。 赖子同样盯着阳子瞧,近乎恍惚状态。 福本爱困地揉着眼,大概与数小时前木场的心情相同,怀念起被窝了吧。更重要的是这里对他来说是很难熬。 “看来当作——没救了比较实际吧。” 增冈说话依旧毫无顾忌。 “你说什么!” 阳子瞪着他,鬼气森然的视线。 木场也觉得无法——继续保持沉默了。 “没错。你这家伙真是一举一动都叫人不爽。护士不也说了——或许还有救,不是吗!” 增冈脸上浮现冷笑——看起来像是如此。 “护士所说的是——会尽力抢救,而不是有救吧。我的立场重视的是对现实的正确了解,而非带着期待的预测。事实上有生命危险就是有生命危险。不管嘴上说什么,没救的人还是没救。若只论心情,任谁都想救她吧。毕竞看着可怜的年轻生命就此断送。没人高兴得起来的。” “你不就——很高兴!” 阳子说了。 ——高兴? 会高兴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我可不能当作没听到。这位女士刚才似乎是说,你认为加菜子死去比较好——是这个意思吧?” 增冈嗤之以鼻,不悦地说: “你说什么,我可没这意思。” “是吗,难道不就是你——不,你们害加菜子变成这样的吗?只要你们想干,这点小事有何困难?” “玩笑话适可而止吧。听清楚了,阳子小姐,你搞错状况了。我不知跟你说过多少次——” 增冈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转而看着木场。 “——在此多说无益,总之请别以无凭无据的揣测随口发言,这里有明明不知真相,却摩拳擦掌想揪出犯人的警察在——而且侮辱我就等于侮辱我的委托人,你懂吗?阳子小姐,这对你的——将来毫无帮助。” “你心中想的,难道不是——没有将来了,增冈先生。” 阳子视线朝向手术室,静静地说。 增冈颦眉,用食指推了推眼镜。 “没有将来——你什么意思。”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现在就把事情全盘托出叫给这位警察先生听!” 阳子的锐利视线紧捉住增冈。 木场在增冈的脸颊附近,见到了些许慌张神色。 “算了,急着提出结论也无济于事。我刚刚只是囫囵吞枣地根据这位刑警先生的话姑且作出判断罢了。由我贫乏的医学知识看来,加菜子小姐几乎可说没有得救的机会,我只是想先提醒你这点而已。毕竟加菜子小姐若有不测,就会有许多手续等善后事宜等着处理,必须先准备好才行。” 增冈依旧以快嘴与明了发音、再加上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喋喋不休地说着。 木场完全听不懂她们谈话的内容,就算想插话也无从插入。 “——放心吧,阳子小姐,到时候你该得的自然会给,我们绝不亏待你的。” 增冈如此作结。 这时,一直在一旁保持沉默的雨宫终于安奈不住喊了出来。 “增冈先生。你也——你也没必要在这种时刻说这种话吧!加菜子她,她现在还在这里,她还活着啊!难道不能体谅阳子小姐的心情吗?” “现在不说更待何时,我们这边也得争取时间,所以才会没日没夜一直讨论到现在不是吗?没人喜欢大半夜还得工作。是你们不知在坚持什么,事情才会变得这么复杂。我们打一开始就秉持好意来和你们交涉。总之,只要加菜子先死亡的话这件事就不算数了。所以说,先着手处理是为了你们好。” “但是……那个。” 看来雨宫也跟木场相同,不擅长与这种人打交道。 别说反驳,就连好好回答也作不到,雨宫懊恼得不知如何是好。 木场看不了了,开口帮腔。 “我不清楚你们之间有何纠纷,但是不管再怎么急,再过几个小时手术就会结束。只要手术没失败,加菜子就还活着。我是不懂医学,但我也亲眼看过被害人,那时的印象是觉得还有救。总之,手术后也会转院,不管有救没救都要到那时吧,这才是人之常情,不是吗?” 增冈感到不满,且毫不胆怯。 “你说转院——谁知道现在她接受的是什么治疗。真的还有机会吗?” 真是个彻头底尾讨人厌的家伙。木场想揍人了。 “刚刚——” 阳子说。 “刚刚我已经跟护士说过——转院的地点已经确定了。” 增冈张大眼望着阳子。 “——是与我有交情的——外科名医。” 雨宫、赖子、福本、以及木场全都看着阳子。 集观众人视线于一身,退休的美丽女星在聚光灯的替代品——手术室前有点散漫的告示灯光芒照耀下,孤高挺立。 木场想。唉,多么凄惨的夜晚啊,自己究在搞什么。 而这出真实感稀薄的闹剧又何时结束。 “我绝不会让——加菜子死掉的。” 美波绢子她,柚木阳子她毅然决然地说了。 (前半部略) 不知为何,非常羡慕起男子来了。 故乡的车站萧瑟无人。木造的车站建筑倾斜着,柱子歪成平行四边形。 那名男子在何处下车? 男子究竟在何处搭上车?又一起共乘了多久?对此毫无印象。好想要那个箱子。 祖母的丧礼办得很简朴。 这地方丧礼多采土葬。祖母的遗体折叠起来安放在棺桶。 看了很难受。棺桶与遗体之间的空隙让人看了很难受。应该塞得更紧一点。虽这么想,却没人愿意这么做。 这么一来讨厌的东西不就会钻进棺桶底部与臀部之间、钻进脊瘦的大腿与小腿之间了吗? 为何不处理一下脸部周遭与胸前之间令人不安的空隙? 不更紧密点令人无法安心啊。要塞满哪。明明用花,用数珠来塞都行的。 为何留下这么多空隙就盖上盖子了? 差点大声嘶喊出来。 首先挑圆形来当棺桶就不应该。 应该做成匣状。然后紧实地塞满。仔细塞到四周的角落都无法让空气跑进的空隙。这才能安心。 祖母好可怜。得在周遭充满空隙的情况下被埋进虚无、寂寥、又黑暗的土中。 父亲、母亲也是被这样埋葬后,在不安中化成了骷髅吧。变成骷髅后空隙又更多了。叔父叔母为何这么粗心呢? 相较之下那女孩真是完美。箱子的大小也恰恰好,无一丝浪费。 充实得令人激赏。胴体与箱子的紧密度真是完美。虽然肩口到头部与脸部之间还有空隙,但那也是不得已的。如果连那里都填满,就看不到美丽的容颜,也无法与她交谈。虽然有点可惜,还是请她忍耐一下吧。 啊……好羡慕那个男子。好像要他的箱子,好像要那个女孩。 萌发起强烈的恋爱情感,同时也觉得后悔,为何没追在那名男子身后呢? 鄙俗的诵经开始了。低头装出哭泣的样子后离开会场。 休假还剩四天。还有时间。应该还不算太迟吧? 连忙整理起行囊,离开家门。反正守灵夜的宴席上,这么多人来来去去,少了一个亲人多半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上行列车即将靠站。先在下一站下车。然后,开始寻找那个箱子的女孩吧。 (以下略) <hr /> 注释: 、《战地钟声》、《日正当中》等等)</a> 第二章 最早的部分——右腕被发现的日子。我想大概是八月二十九日吧。 两脚出土则是翌日,忘也忘不了的八月二十日。 若问健忘的我为何能这么清楚地记得日子,那是因为那一天对我来说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欲称之夏日尚欠朝气,却又丝毫不见秋意。 那天就是这样的日子,只记得天气十分炎热。 那时我仍处于七月初发生于杂司谷的妇产科医院里的悲伤事件的影响下,迟迟无法恢复。 事件发生后过了半个月左右,出版社向我邀稿。犹豫良久,最后还是决定接下。工作接是接下了。却写不出半点东西来,最初一整个星期就只是在发呆。加上天气炎热,令生性怕热的我更动不了笔。总算开始撰写时已进入八月,没想到一开始写就仿佛心魔被驱走般进展快速,向来慢动作的我很难得地在截稿前夕完成了作品。 我的负责编辑小泉女士似乎大为吃惊。 题名为《目眩》,是篇约莫百来张稿纸的作品。 刊载志——《近代文艺》为月刊,每月三十日发行。 也就是说八月三十日就是刊载我作品的《近代文艺》十月号之发行日。发行日与发售日严格说来并不相同,不过书本身当然在数天前就已经印好,通常以邮寄的方式,或者是责任编辑亲自送来,总之会提早送到执笔者的手中。 但是那时却音讯全无。 直到发行日的前一天,小泉才打电话来。 “关口老师。迟迟未能与您联络真抱歉。最近每天天气都很炎热,希望不要中暑才好?” 声音听来非常开朗。让原以为是要宣布取消刊载的我感到有点错愕。这通电话是来通知我有事商量,希望我亲自到出版社一趟。原本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我爽陕地答应了。 “于情于理应是我前去拜访才对,真是万分惶恐。” 小泉女士难得以很客气的语气说。 当天是晴空万里的大好天气。约定的时间是早上十一点,我比平常更早起,十点前就出门。走到车站——中央线中野站的途中,汗水仿佛瀑布般倾泄。全身像是泡过水似的。或许是前天众院被临时解散之故,站前一片烦嚣喧闹,真碍事。 发行《近代文艺》的是位于一家叫做稀谭舍的出版社。 稀谭社自战前以来持续稳定地发行《稀谭月报》,光听杂志名称或许会以为内容都是不正经的。但其实这是本内容非常严肃的杂志。该杂志销售量似乎还不错。战后又接连创办文艺杂志与妇女杂志。去年春天,我的朋友京极堂——中禅寺秋彦之妹敦子小姐就职于《稀谭月报》编辑部,恰巧那时我也下定决心辞去原本工作,专心以卖文为生,但平素在文坛、出版社毫无人脉,正当不知如何是好时,得知此事仿佛见到一线生机,便拜托她向《近代文艺》编辑部引荐我。回想起来,那时也正好是夏天。 当时敦子为我介绍了我现在的责任编辑小泉珠代,这为女编辑对初次见面的我净说着歌舞伎的事。可惜我一向与歌舞伎无缘,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好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心想多半没机会而悄然离去后,没想到两三天后却捎来了工作委托,着实大吃一惊。之后我就只在《近代文艺》发表作品,可说是该杂志的专属作家。 虽然——换句话讲,这也代表着其他文艺杂志对我不感兴趣,说穿了不过如此。 出版社的一楼约有一半空间堆得像仓库,而《近代文艺》的编辑部则位于二楼。 我早到了约十分钟左右,受不了外头的暑气先推门进房。打开一看,见到整个编辑部忙成一团,结果我就这样呆立于门口。当我正考虑若是否该出声唤人时,眼尖的小泉女士注意到我的来访,说: “老师,大热天的有劳您走这一趟真是辛苦了,请来这里稍后一下。” 我被带往窗边的接待室。 小泉女士端来冰冷冽齿的茶及刚印刷完成的杂志后,坐在我的身旁。 “老师,其他人很快就到,请您稍待一会儿。” “小泉小姐。你说有要事要谈是指什么?而且你说其他人,是谁要来?” 在小泉回答我的问题前。答案自己走近过来,原来是《近代文艺》的总编山崎孝鹰与另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山崎的身高超过六尺(约一八〇公分),一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老是见他在笑。 “唉,请坐请坐,别客气,尽管放轻松。”山崎制止原欲起身招呼的我。 “这位是敝社负责书籍事宜的寺内,这位是关口老师。” 寺内大概是习惯了吧,递名片的动作很俐落。而我则完全不习惯,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弄得像领取毕业证书般极其郑重地收下。当然,我也没名片可回敬,害得我更觉不好意思。 山崎与其说个子高不如说是身体庞大,被他一坐。大半的椅子都相形窘迫。当然招待用的沙发也不例外,看起来仿佛变小了很多。 “唉,我说老师啊,《目眩》写得可真是好,编辑部内的评价很高哪。” 山崎堆满笑容地说。 他平时就满脸笑容,现在几乎是开怀大笑。 而我则因作品甚少被人褒奖而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呃,承蒙您看得起。” “您别客气,阅毕大作仿佛观赏了一幅超现实绘画般,新颖至极啊。” “是——这样子吗?” 我更觉困惑了,这个评价作者本人想也想不到。望了身旁的小泉一眼,只见她满脸笑容,而寺内的脸上似乎也带着一抹微笑。我不由得怀疑是否被他们联合起来捉弄了。寺内恢复原本严肃表情,开口询问: “分类上该算是幻想小说……不,算前卫小说是吧?” “呃。” 这种事其实从没想过。 因为对我而言。我的小说全是私小说 。 “总编,看来关口老师一时之间还不了解状况,干脆开门见山说清楚比较快吧。” 小泉说。确实,我的领悟力不佳。听不懂拐弯抹角的话是出了名的,但这么直接地指摘反叫我无地自容。山崎点点头笑得更开怀地说: “说的也是,那就开门见山说吧。老师——您意下如何?把这几篇凑一凑出版单行本吧。” “哪几篇?” “哎,当然是说老师的作品哪。” 我总算了解状况。原来今天叫我前来,为的就是征求同意好发行我的短篇集。 “幸好老师的作品全在敝杂志上连载,省了不少麻烦!” 寺内说。 卖文为生以来,已过两年又几月。从处女作《嗤笑教师》到最新作《目眩》,算一算也写了八篇短篇小说。两年八篇表示一年有四篇,虽不算慢笔却也称不上快速。而且正如寺内所言。这八篇全在《近代文艺》上刊载,因此与其他流行作家不同,不会因版权等问题与其他出版社发生争执。 但是——由杂志刊载时的回应看来,我的作品并非全获好评。 当然也不至于毫无回响,只是多半足说我的作品难以理解、作风尚未完成等等,不知该算切中核心还是该算大大误解的评价。只不过我这个人虽然容易受伤,在内心深处却又隐藏着高傲的自尊心,在众多批评之下仍旧不屈不挠地持续写相同风格的作品。所以—— “我想——我的作品应该没人买吧。” 我真的如此认为。 事实上去年年底也曾提过出版单行本的事,但是在读者的回响参差不齐而编辑部内的评价也褒贬不一的情况下。最后大多数的意见一致认为时机尚早。当然对此我也毫无异议,因为的确如此。加上我这人虽然明明是靠写小说维生,但在编辑部提此事前却连想也没想过出书这档事,这种心态至今仍未改变。 山崎一瞬睁大了双眼。 “没这回事!我想十月号应该就会有回响了。哎。不瞒您说,我事先已请了几名大评论家看过,请他们无需客气自由评论,大体上获得的评价都很好,所以说没问题的。” 山崎说。 “您说那篇《目眩》——大获好评?” 心情很复杂。 “是呀。山崎总编他们可是爱得很呢,我自己也很喜欢。” 小泉说。 《目眩》的故事大致如下: 有一对男女体内各拥有两个灵魂,其中一对灵魂相互爱恋,另一对灵魂则畏惧彼此。男女在绘画中的海岸与书中的深海里幽会,之后又在多重结构的建筑物中逃避彼此。 不消说,这篇作品浓厚地反映了七月发生的那个悲惨事件的色彩,但却未能使之升华为真正的创作。若不是截稿日逼近恐怕早就不写了吧,但时间实在太短,尚来不及将事实酝酿成小说。 因此就算页数快用完了故事也全然无法收尾。 结果,只好让以朋友京极堂为原型创造出来的穿黑衣服戴护手自称杀手的男性登场,让他杀了女主角。不这么做就无法结束,所以这该算是劣作吧。现在却意外获得好评,我实在无法理解。或许说作者的意图本来就不可能传达给读者,但到这种地步似乎又太夸张了点。 “只要老师没意见的话,我想把书名就取作《目眩》。” 寺内说。看来在我想得入神时,讨论仍继续进行着。 “这、不,关于这点——” 我困惑了,毕竟死于那个事件的女性的脸庞至今仍鲜明地烙印在我脑中。 “能否——让我考虑一下?” “啊,当然当然。敞社的立场上自然是希望能收录您所有的作品,不过收录的顺序等等也得跟老师您商讨一下才能决定,装订也得考虑考虑,对对,还有增修或订正等等问题。” “不,我的意思不是这个。而是——” 我的意思其实是希望能让我考虑一下该不该出版,但对方似乎听不出这层意思,三人都笑瞇瞇的。正当拙于言辞不知如何说明之际,一名曾见过但不知其名的编辑小跑步过来。 编辑行个礼,凑近山崎的耳旁低声不知说了什么。 “啊,对对,好好。” 山崎说完转身朝后。 “不好意思,久保老师。” 入口处站了个年轻男子。 “刚刚好,关口老师,让我为您介绍介绍。寺内,这件事就这么决定吧。” 山崎唐突地结束掉讨论。 “那么关口老师。改天再联络,到时候还请您不吝赐教。” 寺内精神抖擞地说完后离席。 看来我单行本出版的事情在莫名其妙间已成定局。 寺内出去后,方才的编辑带着立于门口的男子进来。山崎与小泉起身欢迎,我也跟着起身。 山崎向男子打招呼。整个身体从腰部以上大幅度前倾,说是点头行礼恐怕更接近鞠躬。 “唉,您来的可好。这次您愿意接受敝社失礼的要求,真不知该如何答谢——” “不,请别放在心上。我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辈,这类小事请尽管吩咐,别客气。对了。总编,这位是?” “对对,让我来介绍一下。关口老师,这位是新一代幻想文学的旗手——久保竣公老师。这一位是关口巽老师。” “敞姓关口。” 我一如往常有气无力地回答。身为文士却与文坛保持疏远,至今还没半个有深交的小说家朋友,就算承蒙介绍也没办法持续来往。对自己以外的所有小说家而言,我都只是一个普通读者罢了。可是——我记忆中似乎没听过久保竣公这位作家之名。 “我想您也听说过。久保老师去年年底发表的处女作《搜集者之庭》获得文化艺术社主办的本朝幻想新人奖,是最近备受期待的新人。实不相瞒。下一期原本预定刊载荒川老师的新作,但老师前天不幸因脑中风病倒,只好紧急请来久保老师代打。” “只是凑人数用的。” 绝无此事——山崎夸张地否定。 “——先前早就希望老师能在敝杂志连载,恰好趁此机会。” “没关系。只要有幸在贵志刊载,不管是什么原因都行。” 久保笑着再次打断山崎的话。 看来是我不太喜欢的那种人。 细长的眉毛似乎用眉毛膏修整过,非常整齐分明。眼神锐利而带着冷漠。脸庞细长,算得上是美男子。头发打理得整齐干净,似乎宣扬着主人日日打扮的苦心,同时散发出整发剂的味道。打扮也予人绅士的印象,与满身汗水邋里邋遢的我大不相同。只有一点令我感到不可思议,这种大热天里,久保却仍戴着白色手套。当然,不是防寒用的而是摄影师戴的那种薄手套,说诡异仍旧十分诡异。 久保收起笑脸朝向我,说: “关口先生,今日在此相识也算是有缘。身为您的读者,我有一事想向您请教请教。” “呃。” “先问一下,请问您是否读过我的作品?” “很抱歉——因为……” “别在意,我还只是个新人,没看过也是当然,但是您的作品我则是全部读过。当然,如果说您在《近代文艺》以外的杂志刊载作品的话或许就有所遗漏。” “唔,谢谢。我没在其他杂志刊载过,所以你读过的应该就是全部了吧!” “原来如此。那么我想冒昧请教您。请问那种崩坏的文体是技巧?抑或是?” “咦?” “您的文章一方面令人感到有实力写出华美文体,但却又一一崩坏。您的作品净给人这般印象。这是可以的吗?还是真的稚拙呢?我最想知道的就是这点。当然了,既然您以卖文为职,总不可能是偶然写出来的吧,如果这么怀疑就您就真的太失礼了。” 眼角泛着嘲笑之意。 “不,这个嘛……” 真的是偶然写出来的——这句话实在说不出口。确实是有故意破坏的部分,但写着写着就自然崩坏了的部分也不少。老是拘泥于字面上或语句上的选择,结果造成文法上的破绽。总之会变成这般文体,各次情况与原因皆不同,无法一概而论。这么看来,与其说是技巧更接近偶然。若是根据眼前这位新进作家的论点,我应该算是稚拙吧。 “秘密,是吗?我想也是,被人问及这种问题我也不愿意回答吧。哼哼,或者是想答也答不出来?不。今日我会特意请教是因为,关口先生,您所写的幻想小说之所以能成为幻想小说的唯一因案,我认为不过就是凭着那种崩坏的文体罢了。若不是这种文体,您的小说不过就只是生手写的普通私小说而已。” “呃。我……” 我从不认为自己写的是幻想小说——原想这么回答,但还是硬生生地把到口的话语吞了回去。不管自己怎么认定,世人的评价似乎逐渐朝这方向凝聚,实在没必要特意去否定。况且,如果否定这种评价的话,我的作品——就如他所言只是生手写的私小说罢了,那么别解开这个误解也是为了自己好吧。 久保见我支支吾吾,眼神显得益加肆虐。 这时山崎插嘴说: “唉,久保老师,这次发行的,对对,就这本十月号,关口老师在这本上头刊载的新作可是一流的杰作,当然随后会赠送您一本,请务必一览哪。” 山崎指示刚刚就楞在一旁的编辑拿一本十月号过来,接着朝向我,说: “与其说是幻想,更接近前卫。没错吧。” 与刚才寺内的说法相同,多半是考虑到我的心情吧。 但是这样一想,前卫这种形容也不过是拙稚的另一种说法,反让我觉得有点生气,所以我故意用不同的话来反驳。 “我的作品、对了,我的作品是不合理小说。” “不合理,原水如此,的确是不合理。不傀是自己的作品,了解得真透彻。” 久保愉快地说,同时快速地翻着刚拿到的杂志。 我注意到他翻书的动作有点古怪,不久就了解原因何在。他的手指似乎有点问题。我猜多半是欠缺了几根手指吧,难怪会戴着手套来遮俺。 我的愤怒急速萎缩,对久保的厌恶感也些许缓和了。 真是奇妙,但久保不顾我的心境变化继续说了起来: “嗯,那么这篇新作我会当成您所谓的不合理小说来拜读的。另外,关口大师,这件事或许算我多管闲事。但这是想向您报备一声。” 这次他明显用揶揄的语气来称呼我。 “事情是这样的,我从以前就很注意大师的文章风格。只不过看来也有人跟我一样很崇拜您。最近冒出了个完全在模仿大师您风格的家伙。幸好他顶多只在无聊的糟粕杂志上写写不入流的文章,应该不至于闯进文坛核心来才对——” “模仿——我的风格?” “——没错。我想想,是个奇怪的笔名,记得是——杵木……对了。好像叫做楚木逸己。这家伙文章的崩坏风格与您真是十分相像,害我以为该不会是大师本人呢。当然凭您关口巽这等程度的大师总不至于在那种三流杂志上写文吧。所以说关口先生,最好小心点才好哪,免得文章的写法被人仿冒——” 我的脸突然一阵青一阵白,最后转成满脸通红。 我原本就有脸红症与社交恐惧症。 而且—— 若问接受他亲切忠告的我为何羞愧得满脸通红——乃是因为这名楚木逸己就是我本人,而久保似乎也早看出这点之故。 久保带着嘲笑斜瞥了完全陷入失语状态的我一眼,自行结束话题。 “对了总编,那么稿子的规定张数与截稿日期各是如何?” 小泉代替山崎回答: “嗯嗯,事实上原本预定请荒川老师于下个月与下下个月分前后篇各写一百张稿纸,下个月先不考虑的话……” “没问题,这两个月都由我来撰写吧。那截稿日是?” “真的吗,方便的话——一个星期能完成吗,或者十天内也——” “那就九月十日吧。” 看来久保这个人的人格特质总是不想听完对方的话。 但话说回来今天开始动笔,仅仅十天就能写出百张,而且还如此轻松地就答应下来。真是了不起,恐怕我一辈子也达不到这种境界。外表看来仅约二十二、三岁而已,不管是才能还是胆识,我这种二流作家实在难以望其项背。 我很没用地佩服起年轻的对手来了。 “只是不巧。我后天开始要去旅行。不用担心,旅途中也会写稿的。” 青年文士聊起这类话题。 而我则越显得局促不安。 “那么,我也差不乡该——” “好好,这次还请您多担待了,请慢走——至于刚刚商量之事。还请老师多多指教哪。” 山崎脸上堆满了再也无从增添的笑意——虽说,从刚才以来也一直笑着——反复点头致意。 “关口先生。后会有期。” 久保说完,眼睛与嘴角处流露出笑意。 来到走廊时,小泉从编辑室飞奔而出。 “关口老师,刚刚真是抱歉。” “呃,不。” “那个人——久保老师本来就是这种性格。请别太在意。” “唔,我没放在心上,没关系的。” 反倒是出版一事更令我心情沉重。 我正准备要告诉小泉我的想法时。一道人影快步冲下楼,忽然看向这里。喊道: “老师!” 原来是中禅寺敦子。 敦子像猫一般以轻盈的步伐转换方向,大踏步似地跳向我们这里,灵巧地鞠了一躬后,问说: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连小泉前辈也聚在走廊上。” “没什么啦。这次老师要出单行本,请他来编辑室商量相关事宜而已。” “哎呀,老师,恭喜您了!这可得好好庆祝一下才行呢。” “慢着,敦子,这件事还没正式决定啊。” “您又来了。哥哥知道这件事吗?他肯定会很高兴吧。” “京极堂哪可能为我高兴。你当他妹妹这么多年还不清楚吗?顶多被他抓去说教而已吧。” 敦子眼里闪动着恶作剧的眼神,嘿嘿地笑了。 “话说回来,小敦,你刚刚下楼冲得这么快又是为何?要去采访?” 小泉问完,敦子再次嘿嘿嘿地笑了之后,说: “因为分尸案的脚呀。” “分尸案……你是指昨天发现腕部的——?” 这事件我也知道,今早刚在报纸上看过。 据说好像是武藏野地方的某山顶上发现了年轻女性的上腕。 “没错。听说这次是两只脚浮在相模湖上,当地人发现的。刚接获报告说今天早上警察已经派出搜索队。” “原来如此,只不过——在谨慎的《稀谭月报》编辑部中算是数一数二有原则的中禅寺记者,见到这种骇人听闻的事件怎么会急得上气不接下气出马了?难道说编辑室的方针改变了?” “不是的——” 我关心的不是分尸宰本身——敦子回答。 “你的意思是?” “是这样的——小泉姐,你还记得五月发生的荒川杀人分尸案吗?” “嗯,记得是女教师杀死警察丈夫后,与母亲两人合作将尸体支解的案件——唉,真讨厌。不过我应该没记错吧!” “如果那时警察接获的发现尸体的报告全属事实,恐怕尸体都能凑出好几副来了吧。当中的确有很多是谎报或误会,但如果说全都斥为看走眼的话似乎又过分谨慎。传闻之类的消息有时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真实。也就是说,原本实际上不可能存在的手脚,目击者却误以为真的看到。所以说本次的主题我们想分析的就是。流言蜚语、假情报在什么经纬下流传,之后又如何变成了虚拟现实。我们打算将这次的事件当作实地考察,所以得赶在这个时期采访。” 原来如此。编辑部也是很用心呀。 “所以说我现在得赶去现场。老师,如果发售日决定了请通知我。让我为您庆祝一下。” 说完,中禅寺敦子又精神抖擞地冲下楼去。结果我还来不及向稀谭舍的人说明想慎重考虑是否该发行单行本之事,就这样踏上归途。时值正午,但觉得在外用餐乎有点浪费,便直接回家。 家里至少会准备点荞麦凉面吧。 一到家发现门前停了一辆奇怪的车子。光看形状还以为是最新型的达特桑跑车,但似乎又有所不同。靠近一看才发现是辆车体撞得到处凹陷的破车。看来是有人登门造访。 来访者是鸟口守彦。 “啊,您好,打扰了。啊,虽然我觉得在尊夫人独守空宅时前来拜访不妥当,但天气实在太热了。我可没作出什么坏事喔!” 讲起话来老爱装迷糊搞笑的来访者——鸟口青年说。 鸟口是在一家名为赤井书房的出版社担任编辑。 只不过虽同为出版社,赤井书房与稀谭舍的等级却差很多,是一家极小的出版社。员工包含鸟口只有三名,而唯一的出版刊物《月刊实录犯罪》虽号称月刊,顶多也只能两个月发行一期。 这本杂志算是所谓糟粕杂志中的幸存者。 所谓糟粕杂志指的是乘着战后的解放浪潮,如雨后春笋般大量创刊的三流杂志之统称。名称乃是由当时流行的劣酒而釆。俗话说糟粕劣酒三杯就醉,此名称暗示这类杂志顶多出个三期就会废刊。事实上当局对这类杂志的管制甚严,三期或许夸张了点,但确实大半在极短时间内就面临废刊的命运。而且除了取其谐音以外,印刷在粗制滥造纸张上之淫糜不道德的报导内容。也与喝下劣质烧酒后的烂醉感觉非常相像。 如同其他糟粕杂志一般《月刊实录犯罪》至今不知被检举过多少次,休休停停地撑了过来,也可算是一本经过大风大浪的糟粕杂志。从他们死撑至今仍未废刊这点看来,或许不同于其他赶流行创刊的糟粕杂志,也可算是有所坚持吧。 我不是人气作家,如前所述写作速度也不快。 光靠写小说实在难以维持生计,所以偶尔会隐姓埋名在糟粕杂志上写点内容胡来的文章来糊糊口,久保竣公看过的大概就是当中的几篇文章。 不——他看过的肯定是《月刊实录犯罪》。 我曾在《月刊实录犯罪》上写过三次文章。 能在三期就废刊的糟粕杂志上写上三回,已可说是该杂志的专栏作家。我之所以在这本杂志刊载这么多次有其来由。最近糟粕杂志流行像《山手大小姐之闺房》或《娇妻的秘密》这类所谓的性爱报导。虽说只要匿名要写什么都百无禁忌,但我实在写不出这种玩意儿来,因此最近常回绝掉这类工作。至于赤井书房的杂志则不知该说是有骨气还是玩不出新把戏,总之就是坚守犯罪路线,从不要求我写其他内容,因此这里的工作对我而言很轻松。 老实说,我老早就接下第四次的委托工作。 只不过后来忙进忙出的,完全忘了这回事。而且原定刊载我文章的那一期也早已发售。所以我擅自认为既然截稿日早就超过,工作目然也就告吹。不过看样子说不定工作只是顺延到下一期,并未失效——那么,鸟口大概是来催稿的吧。 “鸟口,先不说这些,门口那辆是什么,那叫什么车来着?” “那辆可是搭载了DC-3型四汽缸侧瓣式引擎、拥有二十匹马力的达特桑跑车呦——以上当然是骗人的,只是辆破车啦。我家老板凭兴趣改装的,算是改造车吧。原本好像是什么——算了我也忘了,总之是辆快报废的车子啦。” 对方彻底发挥装迷糊搞笑本色,这就是这名青年的特色。 这时恰好老婆雪绘端了荞麦冷面进来。 “鸟口先生可是等了很久了唷,几乎是你一出门就来了。” “那你不就等我将近三小时了!” 鸟口大口大口吃着荞麦凉面,说: “但我真的没作坏事喔,对吧夫人。” 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何吃这么清爽的食物还想狼吞虎咽,难道不能吃得更优雅点吗? “我当然知道你没作坏事,我想问的是干嘛等我那么久,今日来访的目的又是什么?” “又有新的尸体出现了喔。” 搞了半天还是不知他的真正意圆。 “我知道,刚听说了。据说这次是相模湖是吧?但分尸案跟我又有何关系了?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忙的。” “老师不愧是顺风耳,但是您少骗我了,还说什么很忙呢,看——” 鸟口从皮包拿出《近代文艺》。 “我去买回来了,虽然还没看过就是。” 我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别看我这样,我和经销商也是熟得很,在发售前就拿到手了。哎呀呀,这期果然有耶。所以说——既然这期刚刊载老师的作品,就表示下一期不会立刻要您交稿吧。以老师的个性看来,充电期一个月是跑不掉的。既然如此。您就当作是转换心情,帮我们写个一篇如何?” 果然是来催稿的。鸟口仍装作一脸迷糊说道: “——当然不是关口巽,而是楚木逸己的名义。” 实不相瞒,楚木逸己乃是写《实录犯罪》时专用的笔名。 所以说——毫无疑问地,久保看过的就是《实录犯罪》。 如今已被久保识破,不能继续写了。 鸟口笑眯眯地望着我,这样一来——我肯定又会半推半就地接下工作吧。刚才的短篇集也是如此,我一向不擅长应付强势作风。不过既然不愿意还是明白地说出较好,我皱着眉头,姑且表示出拒绝的意思。 “就算要我写,你说我该写啥。总不能写分尸案吧?” “为什么?” “因为——你们杂志的宗旨不就是报导已经完结的案件幕后的真相——像是没被报导出来的事实,或是犯人行凶前内心纠葛之类,再不然就是介绍足以颠覆案情的新证言等等,不是吗?分尸案昨天才被发现,也就是说算进行中的案子,连解决的线索都没个底呢,这要我怎么写?” “老师说的是没错啦,只不过最近的报纸不也学起糟粕杂志刊载出一些很耸动的报导了吗?例如之前荒川分尸杀人事件发生时,朝日新闻连犯人的亲口访谈录都刊载出来了,这样一来我们根本赢不了嘛。所以我们这次才要在案子进行中开始取材,不趁早挖点内幕不行。好运的话还能抢在警察前面分析出事情真相。这么一来杂志肯定会大卖啦。” “喂喂少妄想了,事情没那么简单吧。而且我也只是逼不得已才写犯罪报导,本职可是三流小说家耶。要我仅凭空想写得天花乱坠还行,要我分析出事情真相就超出能力之外了,你们杂志不也还有他高手?” “这回不靠老师就没希望啦。我可是很清楚的喔。前阵子的、那个什么杂司谷的案子,听说事情内幕跟新闻报导差了十万八千里嘛?听说老师在这事件中大大活跃了一番,还解决了连警察都管不了的难题。所以说老师别想装迷糊,这件事早就传开啦。” 为何——为何鸟口会知道! 真相应该只有相关者才知道,不过他所说的也与事实稍有不符。 我在那个事件里只是一股劲的东奔西跑而已。说我妨碍了事件的解决恐怕更正确。不,那个事件应该算是自行终止了才对,根本没有解决。 话说回来他这番话又是从哪里听来的?而且这一个月来也有其他两家糟柏杂志上门邀稿请我撰写关于这件事的报导。当然我全部回绝,只是觉得不可思议,秘密究竟是从哪里泄漏出去的?就连鸟口青年也知道近乎真相的传闻,事情或许如俗话所言——蛇道只有蛇知,因此出乎意料地广为流传吧。 不知是否察知我的复杂心境,青年完全不改原色,以亲昵的眼神说: “而且老师不是跟警察关系很好吗?” “你搞错了。确实我算得上是那事件的相关人士,但不代表我跟警察关系良好,顶多只是有个当警察的熟人而已。” “警视厅的木场刑警对吧,我知道,而且我也知道老师您也回绝了好几件关于这事件的工作。不是有句俗话说舌道只有什么来着嘛。” 不知他是真的搞错还是故意装迷糊。 “听说这个木场刑警这次也是坐镇现场指挥。另外,老师您认识青木这位年轻刑警吗?” 鸟口说的大概就是上次事件中木杨曾介绍认识的青木文藏吧。 “你说那个头有点大,长得像小芥子木偶的青年?” “对,就是小芥子。这个小芥子是木场刑警的伙伴,我接到情报说他今天一大早就出动到相模湖。伙伴都出马了,另一位没道理不去吧?所以木场刑警肯定也在现场。但木场刑警的上司大岛警部却还在樱田门,这就表示木场巡查部长是现场的负责人——总之简单推理一下就知道!” “你还真清楚耶,我连木场上司名字都不知道。况且我跟木场自上回的事件以来也差不多半个月没见面了。鸟口,我看你和警察还比较热吧?” 看来泄漏资料给他的是警察内部的人。 “不不,我只认识小人物而已,顶多是穿制服的巡警。只不过经常出入警局的扒手流氓等分子我认识的就多了。所以一些有的没的的消息根本是完全开放。但是真是假我就不知道。” 听完这番话,总算解开一些我心中的疑问。如果是警察内部的人——例如赶去帮忙处理事件的警官——的话,肯定知道一定程度的真相。更何况对这种业界的人而言,没下缄口令,只是大家心知肚明不说,根本称不上秘密。糟粕杂志闻风来向我邀稿一点也不算不可思议,甚至是理所当然的。 自从被传唤到警局作笔录以来,跟木场刑警就没见过面。 想必顽强的他,现在应该正如同往常用高亢声音充满活力地指挥着部下吧,一想到此突然觉得该去探望探望他了。 “对了鸟口,关于这件案子你要我写什么?我既不是刑警也不是犯人,什么也不知道。根本没什么好写的啊。” “喔,干劲总算来了吗?这个嘛,昨天掉手,清晨发现脚,整个早上相模湖一带已经展开大搜索了,当然警察是在找还没出土的部分。所以我想今天五脏六腑腰部之类的,还有头部胸部通通被发现也有可能啊,不趁这时采访要等何时啊。” 就算迷糊搞笑是这青年的特色,但这么残酷的内容居然也能讲得如此平淡,令人佩服。 “原来是采访——” 怀疑是否真能转换心情。 “对,就是采访。但是啊,我们这种杂志平常没干什么当局都已经盯得紧了,更别说去事件现场,肯定是会被撵出去。这时当然就有请名侦探兼现场主任的好朋友——关口巽大师出面,肯定一路顺畅啦。” “喂,就算我出马,禁止进入的区域也一样进不去哩。” “真进不去时再说,总之不安好心也是关心。” 这次完全讲错,不过我也懒得订正他的括。 “你计画得未免也太周到了吧。也就是说我不用写东西也妩妨,只要跟着你去就好是吧——到时候事情变怎样我可不管喔。但是鸟口啊,现在也过了中午,到那边也半夜了吧?搜索早结束了。” “听说今天会持续搜查到很晚喔,况且这里离现场又不远。” “不还吗?” “不远啊,今天我可是开公司用车——达特桑跑车型破烂车来的,飙一下很快,差不多两小时就到。” “两小时吗……” “怎样,愿不愿意一起去啊?回程请您一碗红豆汤圆当采访费,如果您还愿意写稿的话就更棒了。等到正式发行的那一天一定支付原本稿费的两倍,不三倍——” “你少吹牛了。这个嘛,雪绘你认为呢?” 虽然征求妻子意见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但总觉得就这样被这名青年煽动的话自己也太没用了点。 “你问我我也不知该回答什么。什么分尸事件,听起来呕心死了,我死也不想看这种东西——不过看你倒是还蛮喜欢这类玩意的样子——反正也让客人等很久,当作补偿,你就走这一趟如何?” 雪绘一脸意兴索然的样子。鸟口一听许可令下达,立刻起身用充满精神的语气说: “俗话说,‘吃红豆汤圆不落人后’。出发前往相模湖吧——” 这辆车乘坐起来绝称不上舒适,地面的凹凸不平直接变成震动传达到屁股。看了照驶座上的岛口,他手中的方向盘也震个不停。 “交通局居然准许这种车上路,要是我肯定连生产者一起送进废车场。” “老师,您别这么说喔,我们公司的妹尾兄对这辆车可是大大称赞呢。” 这位妹尾其实就是鸟口唯一的上司,《实录犯罪》的总编辑。 这辆车的改装者老板赤井先生只负责经营,从不插手编辑工作。 “那是他在拍老板马屁、呜。” 差点咬到舌头,赶紧闭嘴。 车内热度热得吓人,原以为上路温度就会降低些,看来是我想太多。打开敞篷该还蛮舒适的,只是我怕随便乱搞,这车会报废,结果自动吞回快说出口的提议。才刚风干的衬衫又开始冒出湿气来。 “很快对吧,已经到三鹰了。” 鸟口说。 我所认识的搞糟粕杂志的人性格都很阴沉。 至少上门来邀稿的那几个看起来都很阴郁黑暗,像是非常厌恶照到阳光似的。唯独个性洒脱的鸟口在这些人当中特别不同。不,不只是他,赤井书房的人一个比一个开朗,或许这就是这家出版社的风格也说不定,其开郎的程度由他们日常生活老在接触的阴惨题材看来实在难以想象。本来要分明暗的话我也算是阴暗性格的那型,不过我天生似乎很容易受到他们这种人的影响。 据说鸟口因想当摄影师而进入这行,现在杂志刊登的照片都是他拍的。或许正是如此,他充满了活力,搬运重物等难事对他而言算不了什么。鸟口的体格有如运动选手般健美,除了两眼之间的间隔有点近以外,算得上相当帅气的好男儿。大概是正值年轻吧,连续熬夜两三天也毫不在意,是个天生的糟粕杂志编辑。 但是,根据上司妹尾先生所言,鸟口有两个致命缺点。 第一个是睡眠。俗话说只有吃与睡不能囤积,但这句话恐怕不适用于这名青年。他很能熬夜,但一入睡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起不来。就算硬挖起来也会立刻回去睡回笼觉。不管是打雷还是空袭警报都唤不醒他,一睡睡上一天两天听说是常有的事。 至于另一个缺点——想到此我后悔了。 “鸟口。你认得路吧?” “咦?当然认得啊。我有带地图。” “那你拿地图出来,我帮你带路。” 鸟口的另一个缺点是老走错路。他并不是没方向感,很会认地方,距离感也没问题,但不知为何就是会走错路。一旦弯错一次就一直错下去,直到无法补救的地步。 “奇怪,又到三鹰了耶。” 看来太迟了。从中野到相模湖,中间根本用不着转几次弯,怎可能会经过两次三鹰?但是本人居然也不讶异,不,恐怕他一点也不觉自己走错了吧。 “关口老师,讲到三鹰我就想起来了,不知老师有没有听说过,我想想,记得叫‘封秽御筥神’之类的怪名字——。” “是什么?新兴宗教吗?” “不不,与其说是宗教,比较像帮人驱魔的法师之类的。听说很灵验,信徒很多,好像就在三鹰的样子。而且不只东京都内,连别的县市也有人来膜拜。信徒当中连政治家之类的名人都有喔,真的很流行。” “喔,还会帮人卜卦?” “说到这个就有趣。” 原本看着前方的鸟口转头看了我一眼,说: “一般不是都把恶灵鬼怪之类的驱走吗?他们那边不一样,听说是封进箱子里。” “箱子?那种四四方方的箱子?” “对。就是那种箱子。教祖好像是个作山伏打扮的中年男子,身上背着号称灵验无比的箱子,能准确地说中信徒的烦恼,然后作法将烦恼的原因封进背上的箱子里。” “哈哈哈,听起来好假。” “是啊,还收很多钱呢,检举他们岂不痛快?连名人跟政治家那是信徒耶。所以我其实蛮有兴趣的,要不是发生分尸案,现在早去采访了。” “话说,什么时候才会到发生分尸案的相模湖啊!” “咦咦,怎么又回到三鹰了,真拿这条路没办法。” 这叫鬼挡墙,我看去请御筥神来驱魔还比较快。 结果到相模湖时已是黄昏时刻,早过了五点。不过现场到处围着绳索,看来搜索仍持续进行中。 现场人数似乎有点少。有看到警察的影子,但总不可能直接上前问话。走上杂草丛生的小路,不久见到停放小艇的小屋。 “啊,那里人很多,肯定是那里没错。” 鸟口快步超越我。 “喂,慢着,跟你说直接去找警察也不可能让我们通行的。” 我小跑追上。 小码头附近蹲了个男子,见到我们立刻站起,我们两个反射性地停下,结果反而更惹他人注意。 “啊,这不是关口兄吗!好久不见,你怎么会来这里!” 原以为会挨骂,没想到是打招呼。鸟口小声说句“不愧是老师,面子好大”,高兴地笑起来。 男子原来是上次事件中认识的木下刑警。木下招呼在小屋附近踢石头的男子过来,小芥子人偶——青木刑警跑着来到这边。 “上次多谢你的帮忙。” “怎么了?发生事件了吗?” 这时除了彻底装傻以外别无选择。木下回答。 “咦?关口兄没听说吗?分尸案的脚——啊对,晚报才会报导脚的消息。今早在这一带,啊应该说,在这小屋附近发现分尸案的脚了。” 幸好没被怀疑的样子。 “原来发生分尸案啊?” 我打算彻底装儍。 “老师没看报纸吗?昨天早上,在国道二十号线大垂水山顶附近发现年轻女性的右豌,大约是上腕的一半以下部分吧。发现者是当地从事林业的男子,开轻卡车时发现的。然后今天早上,在这里——就是这个小码头,发现脚部,双脚都发现了。害我们累死了。我昨天整晚才去帮忙取缔红线强化月份工作,今天一早又发生这事件。” 木下手持长棒向前伸出。 “找不到,只找到垃圾。” “这里发现的是脚?怎么被发现的?” “发现者是钓客,在湖底——其实也就那里而已,在海岸线上。” “喂,木下,湖怎么会有海岸线。” 青木出言纠正。 “发现者是在那个码头的前端看到的,他原本好像是要开小艇出来,结果发现似乎有箱子类的东西沉在水底,还以为是宝箱。真愚蠢,不管它就没事,却还拿钓鱼杆去捅。” 青木抢走木下的棒子,站在码头前端把棒子插进水里。 “像这样,捅了几次后盖子坏了,于是里面的东西就——” “浮上来了?” 记得中禅寺敦子是说脚浮在水面。 “没浮上来,是钓上来的,听说用油纸包着。真是吓死人的宝物,想都没想过会是脚吧。” 案情已经如此错综复杂,可见传闻有多么不可靠。 “箱子上缠着重锤?” “不,箱子以坚固铁板做成,大约这么大。” 青木双手一比,约有二尺八寸(约八十五公分)左右。 “箱子的宽与高都很短,简直就是四角形的烟囱。脚就恰恰好收在里面,或者应该说塞在里面才对。所以当然浮不起来,毕竟箱子是用铁作的,而且还打造得很坚固,不容易坏。或许是丢进湖里时盖子撞到湖底的石头毁损了锁,所以才会被简单撬开——” 之后就发生大骚动了——年轻刑警说。木下接着青木的话。 “于是开始展开大规模搜查,但目前还没找到其他部分。本来差不多也该结束了,可是这里的搜查主任个性很执着。” “搜查主任是不是木场啊?” “嗯,毕竟搜查的主要单位是神奈川县本部嘛,我们只是来帮忙的。县本部申请了二十名左右的警力来支援,他们最近还在忙其他案子。” 我瞪了鸟口一眼。什么简单推理,场所既然在相模湖,当然是由神奈川县警出动。哪可能轮到木场这种下层警官当现场指挥啊,稍微想想也知道吧。鸟口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对了,怎不见木场?他性格暴躁,不会跟当地警察吵起来了吧?” 我一提到木场青木一脸困扰地与木下互望,然后无力地苦笑。 “木场前辈不在这儿,他最近实在很奇怪。” “奇怪?” “嗯,现在跑去插手管跟他完全无关……管辖不同的事件。因为是擅自行动,上头气得很呢。这几天我也没看到他人,今天原本该来的也是他而不是木下。大家都很生气呢,对吧?” 木下点头。 “完全无关?是什么事件?” “嗯,那也是神奈川县警管辖的事件——啊,这个就算是关口兄也不能说。上头下令要保密。就是所谓的搜查机密。” 木下制止原打算继续说的青木,用下巴指示小艇小屋方向,两三个穿制服的警官与一个穿开襟衬衫的刑警望着这里。 “啊,糟糕,那个神奈川的警部补可是凶得很。抱歉,该走了。” 木下轻轻点头致意后,似乎想避开警部补的视线,从我们来的方向走去。站在码头上的青木也一副奇妙表情地说: “唉,烦死了。我也先走一步——” 说完,快步跟在木下身后。临行前仿佛想到什么,又回头说: “——啊对了,关口兄,刚刚那个阴阳师的妹妹,当杂志记者的——脸蛋很可爱的——那个女孩去那边的民家采访了,现在或许还在吧。” 中禅寺蹲子也来了。 两人离开后,我跟鸟口除了呆望着倒映在湖面的夕阳外也没事可干,只好准备回家。不知今天究竟来这里干什么,当然这附近也没半家卖红豆汤圆的店。 正当无事可做准备回车上时,眼熟的娇小女性——方才提到的中禅寺敦子朝这儿走来。敦子认出是我后,失声惊讶地说: “哎呀!老师怎么会在这里?” “没什么,我来吃红豆汤圆的,对吧鸟口。” 我的话中带刺,但鸟口似乎丝毫没有察觉。 青年盯着敦子瞧,说: “关口兄,这位小姐是?” 看也不看我一眼,低声询问。 “喔,这位是在那本有名的《稀谭月报》里担任编辑记者的中禅寺敦子小姐。” “稀、《稀谭月报》!呜哇——” 青年从鼻孔喷出大量空气。我想,那大概是自卑感与尊敬与羡慕交织形成的气息。站在《实录犯罪》之流的糟粕杂志立场,《稀谭月报》与自己之间的差别就好像是天与地,等级全然不同。 加上中禅寺敦子是名女性,又很年轻。纵使实际年龄已超过二十岁,外表仍像个女学生。再加上她的容貌十分美丽,只要稍加打扮便是会变成个大美人。构成中禅寺敦子的所有要素仿佛都像在命令鸟口的鼻孔喷气。 我察觉出鸟口的心境,没安好心地替他介绍。 “敦子。为你介绍一下。这位青年叫做鸟口,或许你没听说过,他是《月刊实录犯罪》这本了不起杂志的编辑,希望你能跟他好好相处,我平时——很受到他的照顾。” 但是鸟口毫不害臊,以平常的态度说: “讨厌啦,就算我平常很照顾老师,在别人面前公开我身分很不好意思耶。” 哪有不好意思,根本是彻彻底底的厚脸皮,我不知道这青年身上究竟哪个部分含有害羞的成分。 敦子看起来有点疲倦,不过还是努力装出和蔼的笑容,说了句“你好”后恭敬地行礼致意,接着说: “我拜读过《实录犯罪》。追踪‘光’俱乐部的那篇报导很有意思。” 从记得报导内容这点看来,应该不是恭维话而是真的看过。鸟口闻言似乎颇感讶异,但没过几秒,立刻又恢复原本懒散的表情,以平常的滑稽声调说: “唔嘿,那篇的原稿,是我……” 停顿几秒后。接着说: “从袋子里拿出来的。” 看来打算搞笑搞底的样子。 敦子似乎很疲倦。当我问起采访的前后经过时,她回答: “嗯,似乎白跑了一趟。” 湖畔开始暗了下来。现在要搭电车回去多半很辛苦,反正也同方向,便邀她一起搭车,敦子非常高兴。看到那辆冒牌达特桑时也连呼好棒。鸟口很得意地说: “看,连敦子小姐都赞不绝口呢。批评这辆车的只有关口老师而已喔。” “坐上去就知道,等着瞧吧。” 我这次确实地拿着地图坐上前座。 “我有个疑问,犯人干嘛要切割尸体啊?肯定很花时间,找个地方埋起来不是比较快吗?” 鸟口握着依旧不断细微震动的方向盘说。 “大概是想埋也没地方埋,居住地点不方便吧。” 我随口回答。 “是吗?——有人会因为这种理由切割尸体吗?我猜大概是因为怨恨吧。死者多半是犯人杀上千刀也不厌倦的家伙。” “不。会杀人者神经基本上都不正常。犯罪时已失去平日的理性,那时的情感恐怕已超越憎恨变成了疯狂。对吧,敦子。” 我怕敦子一人孤单坐在后座无聊,把话题转到她身上。不过回头一看,似乎也不尽然,见她似乎很快乐,大概很喜欢兜风吧。 “这个话题我之前跟哥聊过喔。” “喔?京极堂怎么说?” 我想听听敦子的哥哥——京极堂的意见。 我这个乖僻的朋友具备大量与日常生活毫无关系的知识二,肯定对这类话题有异于常人的扭曲见解。跟平常一样啊——敦子笑着说。 “不过也说或许有可能是为了阻止死者复活的诅咒仪式行为,不然就是企图干扰身分调查。” “咒术的因素暂且不论,我想这么做也无法干扰身分调查吧?顶多造成一时性的干扰而已。最近科学办案发达。就算丢了头也还是瞒不住身分!” “嗯。哥哥也这么说。往后的时代大概仅凭身体组织的一部分就能确定个人身分吧。因此他说会分尸的决定性理由应该是不方便处理尸体、太重无法搬运——之类的物理性理由。到这部分为止跟老师的意见相同,只是——” “怎着,后面还说了什么?” 敦子凑向前座。 “关于切割尸体时的精神状态嘛,老师刚刚说那不是正常状态下做得出的事——对吧?” “理所当然吧?怎么可能正常。” “是,我也是这么想。” 敦子先同意我的意见,接着说: “可是,哥认为——切割尸体时的精神状态恐怕是非常正常的,应该说犯人就是想从杀人时的非日常状态回到平时的生活——日常世界,才会动手切割尸体的。他认为犯罪者应该是透过切割尸体来使原本异常的精神状态恢复正常。” “这怎么可能?为什么切割人类尸体的残酷行为能达到恢复正常精神的效果?相较之下,分尸反而还比杀人更异常不是吗?过失杀人还有可能,但绝无所谓过失分尸吧?这么考虑起来当然是分尸时比较异常啊,对吧鸟口。” 鸟口淡淡地回答: “可是要明确分别出正常与异常很难吧。例如冲动之下一刀捅死人的情形,这该算异常吗?还是正常啊?” “那一瞬间算异常吧,你是指一气之下失去自我的情形对吧?生气的瞬间是异常,不然不可可能会作出杀人这种划不来的事情。如果用得失损益来判断或社会的伦理规范的话,九成九不可能犯下杀人行为的。” “嗯,哥哥也这么说,杀人行为九成九是冲动造成——或者是像疾病般突然发作——” “不过也有计划杀人吧?例如为了计谋、怨恨、想要钱、或者守护地位与名誉等等因素。杀人肯定有动机呀,敦子小姐。要描写犯人心理关口老师最擅长了!” 鸟口如此说完看了我一眼。 “根据哥哥的说法——虽然我不太懂,他是说这类动机其实都是事后为了方便他人附加上去的。为了使犯罪得以成为犯罪,必须要有个社会共识上的动机等理由,算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吧。” “为什么?没听过这么愚蠢的说法,虽说很有京极堂风格。” 无论如何,当然是先有动机才有犯罪,说什么动机后来才附加的,开玩笑。 “不,只论动机的话任谁都有,只作计划的话大家都会,这些要素并不特殊。犯罪者与一般人的分界线在于是否碰上能将之付诸实行的环境这点而已——哥哥的意思似乎是如此。” “他是说不论是谁,如果偶遇能自由杀死对象情况都会下手吗?根本是歪理嘛。” “我也不太懂他的意思。只是根据哥哥所言,动机之类的心理因案、环境之类的社会因素,以及是否能实行犯罪的物理因素应该分开来考虑才对。创造出犯罪的不是个人而足社会与法律。” “啊哈哈,确实没有法律就没有所谓犯罪了,就跟没车就不可能有交通事故一样。” 鸟口不管任何话题都用相同语气回答。 我在想,当我和恨之入骨的对象对峙,对方处于无法抵抗的状态,而我手中又握有足以杀害对方的武器时—— 我会杀他吗? 不,多半不会杀吧,因为事后会被问罪。 但是若假设犯行绝不会被发现呢?或者如果这世界没有法律,杀人不会被问罪的话—— 或许会下手吧。 背脊发凉了起来。这种状况不可能到来,所以不必费神担忧。但是除去最后的条件后却不敢说绝不可能到来,那是有可能的。如果那时,我失去了最后的条件——社会性规制的话—— 很有可能动手吧。对犯人而言不管是动机还是计画性或许都不重要,跨越最后一道防线的扳机,说不定只是一些小事——动摇、误会、激动这类日常常发生的小事。 “话又说回来。” 鸟口打断了我危险的思绪。 “不管怎说,切割尸体还是很呕心吧,我还是觉得这不是正常人做得出来的。” “对啊,敦子。动机问题先放一旁,你说分尸是想从异常回到正常的行为实在难以理解。我怎么想都觉得这是杀人事件的当事人被逼入极限状态下,无法维持正常的精神活动时才会做出的异常行为。” 后照镜上映照出摩擦着双手,陷入思考的敦子。 大概正在回想哥哥的话吧。 “大家这记得——荒川事件吗?记得上个月的《实录犯罪》也有报导。” 荒川分尸杀人案发生于今年——昭和二十七年五月,一名小学女教师杀害任职巡警的丈夫,与母亲合力将尸体分割为头、腕、脚等部分抛入荒川丢弃,是一件轰动全国的离奇杀人案件。犯人为职业妇女,且还是教育者,带给社会很大的冲击。一开始女教师与情夫合作共谋的传闻臆测煞有介事地广为流传,结果发现原来是和母亲共同犯下的罪行。 “那案件连犯罪的手法都很奇怪呢。” 鸟口的表情透露出他似乎知道详情。我不清楚这案件,便向他询问手法有何独特之处。 鸟口以不变的迷糊口吻回答。 “首先用了警棒——这可说是丈夫的吃饭工具。在上头缠上绳子卡在雨窗上,绳子的一头先固定起来,接着趁丈夫睡着时缠在他脖子上用力拉扯另一头。” “这算很奇怪吗?” “恨奇怪啊。要说有计划,使用的道具未免太草率,感觉像随手拿身旁的物品充数;但要说是冲动,行动又太冗长,还意外地周到,所以真的很怪。” “但这也还好吧,又不是说没有勋机,栅不上街勋杀人吧。” 敦子一讲话说: “确实主嫌犯——妻子打从心底厌烦粗暴又花钱不知节制的丈夫,可说自平常就怀有动机。但一直到犯案当晚,收拾饭桌时才突然想要付诸实行。只不过那时还不敢动手,毕竟丈夫是个无赖,职业又是警察,贸然行事肯定会遭到反击。加上身为教育者的她也很清楚杀人是多么反社会、多么不为公理所容的行为。只是当晚丈夫睡着之后,那个突然来临了。” “来临?你说杀意吗?” “该说——杀意吗?或许该说是——好时机。” “好时机?” 也就是指——杀害条件具备的状况吧。 “现在杀得了,杀了也无妨,杀了就轻松了——想到这些,什么憎恨都已不再是问题了。成为问题的,就只有如何更有效率。不失败地完成杀人行为而已。因为最麻的问题此时已经解决,所以杀人行为的社会性意义也就失去。至于动机——也就是日常的怨恨又如何呢?由于她这时心中所想的是只要杀了丈夫就能一了百了,所以动机也不存在。这时只考虑如何把警棒牢牢固定在窗子上,或是如何绑牢绳索之类的问题而已。也就是说,能称为异常的就只有那个来临的瞬间,之后的状态便与平时无异。” “哈哈,除了对象是人、行动目的是杀害以外,其他不管是把棒子固定在窗子上或缠上绳索、拉扯绳索等行为的确都与平常做的事没两样耶。” “但我还是觉得这是诡辩,不愧是京极堂的意见。就算犯罪时的精神状态不算异常好了,之后的分尸行为他又如何解释?” “嗯——鸟口先生说的没错。这之间要画上分界线是很困难的——不过硬要分的话,精神最异常的时刻恐怕不是实行中而是行动刚结束的瞬间吧。在来临的那个完全退去之后——也就是完全杀害之后。” “是——这样吗?杀害完毕的状态比杀害时更异常?” “对——当那个来临的瞬间,姑且算不正常好了,但犯案中意外地仍能维持正常的判断。可是在犯行全部结束时——犯人就会领悟到自己处于一种极端非日常的状态下,身边躺着尸体,犯下罪行的是自己,大半的人都会精神错乱。于是犯人便会透过后悔、反省、或自首等行动来矫正这种非日常性。不过还有另一条路,那就是只要让社会放过自己就好。简单说,只要不被发现即可,亦即,犯人可以选择以掩盖犯罪事实的方式来回到正常。精神最动摇的时期大概就是从杀害完毕到决定掩盖罪行的这段时间。这段时间有长有垣,人人不同;有些人会立刻决定如此,也有人会犹疑不决,而做不到的人多半会遭到逮捕。” 敦子似乎完全想起老哥的话了。 连话语语气也多少有点京极堂味道。 “这边我还能理解,但就算如此,分尸行为又有什么意义?” 同样地,我也仿佛自己正面对京极堂般提出质疑。 “若以荒川事件的情形为例,听说提议分尸的是母亲。她的理由很简单,那样做较容易搬运也不易被发现。又大又重的东西分割了就能轻松清理——就这么一句极为日常性判断的建议将犯人从异常的精神状态拯救出来,这个理所当然的意见甚至颠覆了犯人心中‘杀人为重大的反社会行为’之价值观。因此接下来重要的只剩下如何有效率地切除肢体而已,其他问题在此时暂时被抛在脑后。听说母女俩只花了两个小时就将丈夫像条鱼般完全肢解掉。” “原来如此,这时她们考虑的是这条筋很难切割、被脂肪包住的菜刀要加热一下才好切等等问题而已。至于丈夫有多可恨之类的问题大概已抛诸脑后。嗯嗯,这一瞬间,她们变成肢解肉类的专家了。” 这些话从鸟口开朗的口中说出来更叫人恶心。 不过刚刚的敦子真像是京极堂附身,所说的话一点也不像是转述。 “回到刚才的问题。所谓透过分尸来恢复正常——你刚刚还说听不太懂你哥说的话,明明已经懂了嘛。而且多经过一层消化,还比从本人口中说出更容易懂。对吧。鸟口。” 没有回应。 在我们沉迷于谈话中时,天色已变得完全黑暗。开了好一段路,也该到中野了吧。 “嗯嗯,现在我们到哪儿了啊?” 糟了,但太迟了。 破车慢吞吞地减缓速度,晃动着车体在路旁停下。幸好后方与对面皆无来车,但路上也没街灯,只看见附近有几条类似阡陌的小路。 “喂,看你很有自信才放心教给你——结果居然连路都不认识就一直开吗?” “可是关口老师自己说要当向导的,地图您也拿去了。我想如果走错您应该会立刻指正才放心开的。” “啊!” 确实地圆集在我手中。 “姑且不论作家的实力,至少作为一个向导老师很无能。” 他竟然无视于自己作为驾驶的无能。 鸟口把车开上路肩,从我手中拿走地圆确认现在的位置。但是就算想确认也无从确认起,不是开玩笑的,这次真的迷路了。 “唉,这里到底是哪儿啊?是这里吗?还是这里?” “这条路应该是国道十六号线的样子。也就是说我们在途中、或说在很早以前就走错路了。” 眼尖的敦子发现标志。 “也就是说——” “我们现在应该来到横滨附近了吧。” 敦子十分冷静。 “横滨?” 好一趟漫长的兜风旅程,时间已超过八点。 “横滨也不算很远啦。说定错路其实也只是走错一条路后便笔直来到这里。所以只要回头就能回到原本路上了。” 敦子鼓励鸟口。原本担心的驾驶仿佛得到天启似地,立即打起精神。 “哈哈哈哈,确实如此,只要做一百八十度回转就好了嘛。关口老师,别用那么怨恨的眼神瞪我哩。” 鸟口愉快地说完后,便发动车子,但稍微一转却开进右方的小径里,究竟想去哪儿? “你干嘛进这条小路,不是要回去吗?” “咦?所以我转弯了啊?” “但是现在进到小路了。” 这条小路十分狭窄,两旁有树。随着进到深处,树与树的距离变得越来越窄,不久两旁的树木像是森林般茂密起来。怎么走都只有这条小路。 “我说你啊,这条路一直走可是没办法回到原路的。鸟口,你走错路了。” 有点,不祥的预感。 “似乎是死路。” 三人似乎都察觉到了。但是路幅太窄,也不好一直倒车,决定向前走到能转弯的地方。 讨厌的感觉。 前方好像没路了。 这时突然前方一片亮白,左右方强烈的灯光照射过来,亮得睁不开眼。鸟口突然减速,车体摇摇晃晃地震动着。 我因紧急煞车而向前摔出,跌坐而撞到屁殴。 从光的方向窜出数条人影,正前方也有好好几人。是警官。 示意要我们停车。 鸟口更用力地踩着煞车,而我则再一次撞到屁股。 “那、那是,那是什么——” 敦子指着前方。在强烈光线下我眯起眼睛看。然后在警察大队的背后,看见了难以相信世间竟有此物,且是充满压迫感的固体。 那是个巨大的箱子。 是一个高度超过三楼、不、四楼建筑的,非常巨大的箱子。 建筑物上——从大小看来肯定是建筑物——丝毫不见任何类似窗子的部分,只有正面入口上方有一条纵向封死的窗型缝隙,其余部分就全是清一色的黑色水泥固体。四角形、或说正方形,不——该说立方体才对。 巨大的、纯黑的立方体,在威吓性照明的照射下,耸立于夜空中。 不祥之光景。 箱子——建筑物前面有块像是广场的空地。停着四五辆车子。一辆似乎是卡车,其他多半是警车。 箱子后方有两根类似烟囱的管子。其中一根比澡堂的烟囱更大。 这究竟是什么? 不知不觉我们的破车已被警察团团围住。警察大概有十名左右,真的就是被包围的状态。警察探视玻璃后面的驾驶座,叩叩地敲了几下。不知是要我们开门?还是要我们下车?鸟口摇下车窗。 “你们是谁?要做什么?为什么来这里?” 对方口吻强硬,像在盘问犯人。 “呃、晤、我们迷路了——” “迷路了?迷路不可能开到这种小路来吧。太可疑了,总之你们先下车。” 遇上麻烦了。 我这边的窗子也有另一个医官叩叩地敲着,要我下车。我看了敦子,敦子沉默不语。 只不过,这里的警备未免也太森严了。对了,这栋建筑该不会是旧帝国陆军的秘密基地还什么的吧?不,不可能。战争中尚且不论。现在不可能有这种东西存在,就算有也不可能还继续在使用。 正当我要打开车门之际,从建筑物方向又跑来好几名男子,其中一个认出打开车门露出半身的我,慌忙跑过来,大喊: “喂!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木场。 在意想不到的紧张状况下,遇上意想不到的熟人,说真的安心了不少。但是木场依旧表隋严肃,默默地走到我身旁抓住我的胸口,再度问道。 “关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俗话说地狱亦有神佛来助,但此时木场看起来更像是地狱里的恶鬼。 “我、我们只是迷路而已啊。开车的是我朋友,他走错路才会跑到这儿来。” “他是谁?” 鸟口正被三个警察包围,吓得脸色大变不敢作声。 “他是杂志社的编辑,叫鸟口,是我的朋友。不是可疑人物。” “杂志社吗?” 木场发现坐在后座的敦子。 “——哼,连京极小妹也在——太可疑了。” “一点也不可疑啊。鸟口姑且不论,我跟敦子的身分大爷清楚得很吧。” 木场沉思了一会儿,他背后站了两个看似刑警的人物。 “木场,你在干什么?别忘了你在这里没有任何权限,别想擅自乱来,盘问是我们负责的,让开!” 木场露出更可怕的表情,狠很地瞪了发言的男子一眼。 “喂!关口,你们确实是迷路吗?不是为了杂志报导的题材才来这里四处打探的吧?”木场仿佛警告似地问。 “什、什么打探,我、我们才不是。” “好,我知道了。” 木场冷漠地说完,把我放了开来,转身向背后的警官说: “这些人是我的朋友,身分我能保证,事情闹大只会更麻烦而已,现在先放他们回去。” “放回去……你在说什么?你在这里没有任何权限你懂吗?可不可疑由我们判断,你已经妨碍到我们了,快让开。” “我的意思就是,盘查绝对无关的人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如果在浪费这些时间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的话又该怎么办,没必要浪费时间盘问他们。如果这些人跟事件有关的话——到时候我愿意负起责任。” 男子们——多半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刑警吧——的表情像喝了苦茶般苦涩。 “喂,木场。你不过只是个巡察部长而已,就算你不自量力想负全责也负不了,如果出事就来不及了!” “所以说万一在这里浪费时间的期间出事了你又该如何负责,巡察部长不够格的话,警部总成了吧?到时候就由你来负责吧。” 木场毫不退缩。 刑警们以审视犯人的眼神打量着我们。 我最不擅长面对这种情况,完全沉静不下来,无法保持泰然自若,所以看起来更加可疑。我尽量让自己心情平复,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来飘去。 警官的脸、刑警的脸、夜空、月亮已升起。 四角形的箱子正上方月亮辉映。我的视线由月亮移到建筑物上。沿着箱子的细缝缓缓下降,见到建筑物入口处有名女性一脸担心地探视这过,逆光下看不清脸庞。 突然耳鸣,不,这不是耳鸣,莫非是地鸣,近似在军方工厂听过的轰轰作响的动力声。 “你们打算僵持到什么时候?我是无妨,但你们时间很宝贵吧!” 失去耐心的木场怒吼。 “好吧,木场,我妥协了。不过至少让我册登记一下他们的身分资料。” 熬不过顽固的木场,刑警的态度总算软化。 鸟口拿出驾照,我与敦子也说出姓名地址。木场像个地狱的鬼吏般雄立一旁,他背后有强光照射,脸部一片黑,看起来真的就像金刚力士一样可怕。在他身后有座常理无法形容的巨大箱子耸立,箱子的入口处伫立着一名女性身影。 天空尚挂着月亮。 这一切景象都像是恶梦一般,越来越不真实。 木场走到我旁边,用难得的低沉嗓音威逼: “关口,听好,今晚的事情什么都别问,乖乖回家,然后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不管所见还是所闻都别说出口。答应我,也叫那个男的跟京极小妹闭嘴。如果你不遵守约定的话,我——我本人绝不饶你。” 木场的声音,听起来仿佛由背后的箱子发出。 我们宛如失去思考的力量,只能乖乖遵从箱子的命令。 于是,对我而言,印象非常深刻的八月三十日就这么结束了。 (前半部略) 然后,开始寻找那个女孩吧。 决定先留宿在站前的木造旅馆。安置好行李后立刻上街去。该问谁好没半点头绪。总之先进食堂好了。几乎没有食欲,只点了一瓶酒与烤鱼。 座位与桌子的数量不对称,令人心烦。一张桌子就该配四张椅子,却有些三张有些五张。为何人们不在意呢? 向送酒瓶来的中年女性询问女孩的事,果然不知道。 菜单上的文字写得很不整齐,歪七扭八的。而字也写得忽大忽小,留下一堆空白。 心情变得很糟,筷子动也没动就起身离去。 到闹区看看好了。 下流的看板跟穿着华丽衣服招呼着客人的男性映入眼帘,令人不快。 颜色的挑选毫无规律。不整齐的形状无统一美感。怎能做得这么乱七八糟的呢?每一家点都任性地主张着自己的店比别家好、胜过别家。缺乏协调感。不只外观,连精神也低劣。而看板就是其具体呈现。所以由看板所构成的闹区,干脆从这世上消失还比较好。 并不是反对资本主义或自由竞争社会,但发生于商业主义下的这种欠缺品性的现象却令人很困惑。若不赶紧建造具统一感、整齐划一的景观,人们恐怕会变得越来越愚昧吧。 穿着邋遢的街娼发出淫荡的声音招呼着。浓厚的化妆花了一角,非常丑恶。见人露出明显的厌恶感,她又说出“哎呀,小哥,心情不好吗。”之类多余的话。吐了口水叫她滚,骂了声“笨蛋、疯子。”走掉了。 (中略) 这世上的女人,都跟刚才的娼妇一样愚蠢吗? 思考缺乏一致性。心中充满空隙。 空隙里充满了鄙俗、可笑、又愚蠢的想法。 所以不管对她们说什么也无法理解。 女人都一样。天生是缺陷品。 只聊表面话还好。一旦稍微深入交往,她们缺乏理性与逻辑的特质便会浮现,关系也会瞬间瓦解。 听说女人是用子宫思考的。身为男人,不了解这种器官会对精神造成什么影响。若摘掉这器官女人是否就能变得理性又合逻辑吧? 那么那个箱子的女孩又如何呢? 过去认识的所有女性都讨厌那副完美的箱型寝具。明明没有任何寝具能超越它。 那么那个箱子的女孩又如何呢? 非得找出来不可。 需要那个女孩。 (以下略) <hr /> 注释: 第三章 没错,原来如此。 楠本赖子逐渐这么认为。 那天晚上以来,一直觉得不对劲的部分总算逐渐变得合理。 自从加菜子变成那样之后,赖子每天过若近乎隐居的生活。 并没被人监禁或软禁,只是自己也不想外出,故结果上说来是相同的。隔着一层纸门,客厅里有恶心的母亲二十四小时瘫坐着,光是想到母亲在那里就会发冷颤,更别说如果想离开自己房间出门的话,肯定与母亲碰上。 赖子思考。 如果,加菜子就这样死去的话…… 死去?加菜子会死? 无法想象。 加菜子是自己的来世,最后却落得这么凄惨的下场。不对,不该是如此。 那不就等同自杀了吗? 自杀?不对,不是这样的。 对了,不见得死了,或许加菜子现在也仍然活着, 还活着?如果还活着的话…… 不行,这样也无法圆满收场。 赖子的思考陷入矛盾之中。 不幸与幸福、强者与弱者、正与负,这些对立的要素,不是该以今世来世或前世今世的方式达到平衡吗?今世不幸者来世就该获得幸福。那么,现在绝对称不上幸福的赖子,应该在来世——也就是加菜子的人生中获得幸福才对。为什么? 为什么哭了? 无法理解。 那颗痘子又代表什么? 那是五衰,五衰来临了。所以,所以加菜子非死不可? 所以…… 对了,或许加菜子已经舍弃人生,变成天人了吧? 模糊的记忆中,中国传说里人死后能转世成仙人。好像叫做什么,尸解仙之类的。 衰亡是人之常理,而加菜子讨厌这个……所以为了这点小小理由,加菜子打破轮回的牢笼升天而去了…… 这或许是个好解释。 不,不行,这样也不行。因为这样一来,这样一来,加菜子的来世不就不再是自己……楠本赖子了吗? 不,不对。不应该如此。 想到好解释了。 非常好的解释。 但是,如果加菜子还以人的身分继续活着的话——还是无法圆满收场。 全都不对,不行,加菜子究竟变得怎样了? 赖子坐立不安,在无解的思考中翻来覆去。 脑中一片混乱,想先确认加菜子的生死,这是最重要的。 确认之后在来思考吧。 手脚扭曲,大量失血,像是坏掉人偶的加菜子。 那之后,加菜子究竞变得怎样了? 好不安。好担心。好可怕。 那天晚上…… 加菜子的美丽姊姊——阳子出现之后不久,赖子的母亲也赶到医院。母亲穿着污秽的衬衫与蒙尘的裙子,连凌乱的头发也没整理,而且还穿着肮脏的凉鞋出现。与平时相同没化妆,显得非常丑陋。跟同样慌忙中赶到现场的阳子之差异极为显著。 母亲以丑陋的样子在走廊上奔跑到赖子面前,晃动着肩膀大口喘气,以尖锐刺耳的聋音说: “小赖!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赖子觉得母亲很愚蠢,不想回话。头也不回地只盯着阳子瞧。阳子似乎有点吃惊。母亲停顿了一下后,又喊: “赖子!” 同时扬起手,大概要赏赖子巴掌。想打就打吧。但那只杨起的手却被壮硕的刑警……好像叫木场……的粗壮手臂抓住了。 真愉快。 “你是这女孩的母亲?” “你又是谁? 放、放开我!” “我是刑警。搞到现在才来,一来就想打人,你究竟在想什么?难道不能先听女儿的说法?总之先把手放下,大庭广众的,很难看!” 很难看——刑警也这么说,果然如赖子所想。 母亲的容姿、母亲的行为,真的难看到极点了,但包围母亲身旁的下流男子们却被母亲没品的媚眼所诱惑而毫无所觉。赖子从来没想过要倚靠男人,不过斥责母亲的硬汉刑警似乎有点不同。 ——如果有父亲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赖子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放、放开我。母亲要对孩子做什么外人管不着吧!这孩子,这孩子她……” “深夜出门连联络也联络不上的家伙有资格称作母亲吗? 你有资格骂半夜出游的孩子吗?” 刑警说。 母亲沉默,把手放下。 “我一点也没兴趣插手管别人的家务事,但你既然是母亲,就该先听孩子说什么。孩子如果做出坏事,你就该在责骂孩子之前先反省自己监管不周才对。这孩子的重要朋友就在她面前受重伤,现在她的思绪正处于混乱之中,难道你连这点小事也不懂吗?” 母亲像是要哭出来似的,真是活该。但是脸一皱,原本丑陋的脸更显得污秽。想到这么丑陋的母亲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中便觉非常羞耻,如果母亲没来迎接就好了。 赖子想。 在母亲很后方的柱子背后,见到了笹川的身影。连这种地方也跟来,多么讨厌的男人啊。 “总之你女儿是唯一的目击者,明天警察会上门问话,在那之前别乱跑。顺便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楠本君枝。” 母亲回答。 赖子羞愧得仿徘脸上要喷火似的。 加菜子的手术还没结束前,赖子被母亲强行带回家了。虽然加菜子的安危非常令人担心,但不知为何赖子却不想抵抗,乖乖跟着母亲回去。果然,笹川已先在黑暗的走廊等候,对母亲说了几句话之后,以像在怜悯人、既缺乏感性又令人作呕的视线上下打量着赖子。 三人挤了挤坐上笹川的卡车回家。流出汗的肌肤彼此紧密接触,那种湿粘粘的触感与酸味,令赖子不知想反胃多少次。 想着加菜子的事。 加菜子究竟怎么了? 到家的时间约早上五点半左右。 笹川送赖子她们到家后就不发一语地回去了。笹川离开后,母亲与赖子之间的距离。。佛又拉大,两人之间的言语似乎死灭殆尽。母亲沉默地铺上睡垫。 无法入眠。 第二天中午以前警察来了。 完全不想回想任何事,所以什么也没说。 母亲一反昨日变得十分低姿态,一直鞠躬哈腰的,令人看了反而一肚子火。母亲一边为赖子什么也不说的事情道歉,一边又回过头来责骂赖子。 说什么“这孩子不是不良少女,只是自小没爸爸。真对不起,请原谅她!” 这跟没爸爸又有什么关系了?况且没爸爸不是自己的母亲……你的责任吗?要道歉更应该向我道歉才对吧……赖子愤恨地想着这些事,但最后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连开口都赚麻烦了。 来的不是昨天的那个巡警。认真而又愚蠢的警官似乎很头痛,继续僵持下去他也很可怜,于是赖子哭了。警宫见到赖子哭泣,说: “啊。想必受到很大的打击吧,真可怜。”点点头,并对母亲说: “太太,你也别太责怪女儿了。想不出来也是没有办法。目前上头似乎也认为应该是自杀,等她想出什么再来附近警局报告就好。” 母亲闻言,又再度低头道歉。 还抓着赖子,强行要她低头道歉。 害得赖子忘了询问加菜子的状况。 加菜子是否还活着呢? “妈妈。” 赖子隔了不知几个月再度呼唤这个名字。 接着以听不清的小声说: “妈妈大笨蛋。” “妈妈死了算了。”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耳尖的母亲听见了,脸上浮现极为悲怆又不可思议的表情。 母亲明显变得奇怪是从那天的翌日开始,她冷静不下来,仿佛在害怕什么似地环视房间。一直坐立不安。 赖子本来就对母亲想做什么没兴趣所以并不关心,但有时出门前见到她的双眼……那不是母亲的眼睛。 混浊不清,却又带着一种鲜艳的锐利。眼神涣散,却又紧盯一处。眼白满布血丝,鲜红的色彩。 “赖子,你果然是魍魉。” “咦?” “都是你害的,害我……” “什么啦!” “滚出去!魍魉!” 母亲突然扑上来,就像装着发条人偶的玩具——对,就是吓人箱——的盖子打开时一样突然,她长满黑斑与皱纹的丑脸在赖子眼里变得清晰无比。与其说是恐怖,赖子更觉得恶心,反射性地躲开,同时推了母亲一把。失去目标还吃了一记反击的母亲,向前趴倒在地。之后就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 赖子在逃开的时候踩碎了几颗女儿节人偶跟武士人偶的头部。 母亲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不久,她开始呜呜地啜泣起来。赖子觉得母亲有一点点可怜。但同时也对她龌龊又丑陋的样子更加失望。 搞什么嘛。这女人。 加菜子——现在究竟怎么了? 那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下午,那男人来了。 带那男人来的是笹川还是母亲,赖子并不知道,或许是两人一起找来的。 男人穿着白神袍,头戴像是山伏的帽子——好像叫作兜巾? 最奇怪的是他背在背上的箱子——那似乎叫做笈? 赖子想看清突然造访者的样子,躲在纸门的细缝后面,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母亲始终低着头不断行礼。 而笹川也一副和顺表情。 男人快步走进客厅,用税务署员查缉似的锐利眼神环视房间。母亲每见男人转动头部就如同惊弓鸟般怯怯不安。 “请问这房子有什么问题吗?” 笹川问。 “不好。” 男人简短地回答。 母亲小声地发出悲鸣。 “什么时候开始的?” “喂,君枝——你说你从战时避难回来之后一直住在这里嘛?” 笹川代替母亲回答,母亲点点头,用小到快听不见的声音说: “都六年——七年了吧。” “够久了。” “果然有吗——?” “有。” “魍、魍魉。” 母亲仿佛起痉挛般发出短短的叫声。 而男人则以寻仇似的锐利眼神再度看了一遍房间内的所有东西,朝向母亲粗声大喊: “屋子房间也是一种箱子!箱子是种容器,不管造得再坚固里面空荡荡也无济于事,重点在于如何充实内容。人也同此理,不管表面粉饰得如何华美,内容充满空虚丑恶之物便是无用。听好!” 男人说出一连串唱戏台词,同时慢慢逼近母亲。母亲完全陷入慌乱状态,神色大变。笹川两眼骨碌碌地乱转,不停擦汗,全身沾满脏污的汗水。 “污秽不管怎么封印都封印不完,这样下去不行,继续留在这里的话——” “您的意思是要我们搬家?这太残酷了,对吧君枝。” 笹川同时询问男人与母亲双方。 “面相不好,因缘不好,这是因为你赚的是不义之财。” 母亲身体僵直。 “我想,多半是灵魂污浊的——男人的钱。是靠赌博赢来的吧——” 母亲抓着一头未经梳理的乱发,指尖发颤。 “是——是我第二任丈夫的房子——他是流氓。他赌博跟人家起纠纷——离婚时——留给我这间房子。” “那男人的本性腐败至极。原来是发生纠纷才离开的吗?总之这房子藏着相当不好的因缘。” “大师看得出来吗?” 笹川询问。男人大喝一声,闭起双眼。 “他的右边脸颊上有伤疤。眉毛细长,鼻梁笔挺,前齿缺了两齿,左手小指应该不是在战争中失去的。这房子——是从孤苦无依的老人那里靠赌博骗来的——他的名字叫荻……,不对,叫直山——” 母亲真是快晕倒了。 笹川有点慌忙地接着问: “不对吧?君枝,你之前的老公不是叫做荻原什么的?” “是的——去登记时才知道,那是假名——是化名。本名叫做——直山利一,刚刚大师说的全部——是事实。” 母亲不停发抖,听不清她的话。 赖子还记得那个男人——直山,也记得曾被他揍过好几次。是个浑身酒臭,非常讨厌的人。但是赖子却不晓得母亲曾与那名男子有过短暂婚姻。 那种人也算父亲吗? “求、求求您告诉我该怎么办!教主大人!” 母亲显得更慌乱了。男人锐利地盯着纸门——赖子的房间看。赖子以为男人看到她了而吓得跳了起来,不过似乎是没注意到。 “舍去不净之财是最好的方法。卖掉这间房子,把钱捐献出来作为净财,总有一天便能恢复。” “这太……” “做不到的话我也无能为力。” “教主大人!” “那么!” 男人又大喝一声。 “只有把窝藏家中的魍魉精鬼一一封进深秘的御筥神内,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求求您,不管花多少钱,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愚钝!这不是花钱就能解决的问题!” 男人发出更粗鲁的聋音。母亲简直吓软了腿,摇摇晃晃,快跌倒之际,笹川扶了她一把。 “君枝,在教主大人面前你可不能说这些失礼话。敦主大人帮人封印妖怪不是为了赚钱。你这么说,简直是说他在敛财——太龌龊了。你不也早就听过好几次教主大人的敦诲了吗?” “啊啊。” “隐好——魍魉不会栖息在清澄通透的场所,专门出现在停滞混浊之地。心中有所障壁,就会生出虚无,而邪恶之物就躲在虚无之中。魍魉就是生于心灵空隙之中的——” “心灵的——障壁。” “心之壁是邪念,是物欲,故魍魉好财气。所以必须舍尽污秽的财产,打通障壁,让心灵畅通才行。我只是暂时帮你们保管污秽的财产并将之洗净而已。” 男人朝厕所方向走去。 “建筑物也是相同道理。通风不良处会生出邪恶之物,会冒出魍魉。” 接着咚咚地敲了厕所的门,大喊: “鬼门方向不净之处!” 转回来面对母亲她们。 “不吉之物流入,坤角上有玄关!邪恶由大街流进这里,无处可去在此盘旋,是故鬼门生魍魉。” “呀啊啊。” 母亲惊声尖叫。 “好!” 男子做出夸张的动作踏响地板。 “天神御祖有诏曰:若有痛处者,令此苇之空穗之深秘御筥,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而布瑠,部,由良,由良,而布瑠,部。” 没听过的话,是外国话吗? 赖子心脏紧张得跳个不停。或许是有不知会发生何事的讨厌预感,也可能是男人的说话声太大了的缘故。 男人唱诵外国话,伴随着奇妙的动作在地板上用力踏了好几次。 接着打开背上笈的盖子。 “速请御筥降临此地,在此击退魍魉!” 男人顺势在厕所前单膝及地,再次以听不懂的外国话大声唱诵咒语。 之后又大喝一声,盖上笈的盖子。 赖子不想继续看下去,轻轻拉上纸门钻进被窝里。 是骗子。那男人肯定是骗子。母亲多半被笹川所骗才会去那个疯子家里吧。每周每周,每到星期五晚上都去做这些怪事,究竟能有什么帮助?母亲太笨了才会想依靠那个骗子。 根本就是大笨蛋。 赖子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听,把棉被紧紧盖着。同时——她也想象得到愚蠢的母亲她们接下来会说什么话题。或许那个疯狂的男人会打开纸门进来,管他什么魉魉,真希望那个男人快点回去。 心中的空隙会生出魉魉?记得刚刚他是这么说的。母亲说加菜子是魉魉。那么那个男人也会把赖子的加菜子收进背上的小箱子里吗? 不能让他收走。 反正这些怪人也对付不了加菜子。 但是—— 加菜子她。 加菜子她这活着吗? 不想听见的声音传进耳里。是母亲的声音。 “我女儿、也请收服我女儿的魍魉。” “君枝,冷静一点!” “我女儿、我女儿也是魍魉。那个女孩——” “别急,先清静这个房子要紧。现在这房子的魍魉精鬼已经被御筥神收服封来了。改天,等你改变生活后再来参拜。” “可、可是。” 她们说什么?赖子也是魍魉?魉魉究竟是什么? ——什么不会变老,你说什么梦话!不会变老的根本不是人! ——不是鬼怪就是魍魉啊。 魍魉不会变老。若真如母亲所言,赖子与加菜子真的是魍魉也说不定。 如果那时与加菜子不去看湖的话,现在不知会如何?而背箱子的男人待会儿会进房间来吗? 结果与猜想的不同,没人进赖子的房间。赖子想着这些事情,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翌日,玄关被牢牢封住了。不仅在生活上非常不方便,也让赖子觉得很丢脸,仿佛一家人漏夜逃跑了似的,也像是遭人查封了一般。 厕所里也设置了巨大的炉子与奇怪的箱子。而现在唯一出入口的后门上,明明不是新年却挂上注迎绳。 母亲说这样做就能变得幸福——根本相反,母亲比以前显得更惶惶不安,比以前更憔悴,其丑陋也达到巅峰。母亲几乎毫不工作。 除了准备三餐以外,呆坐着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多。只要稍微听见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吓得东张西望。如鬼魅般的可怕人偶头堆放在房间角落。 看到总是在害怕的母亲,赖子的厌恶感也达到最高点。 糟透了。 不管被她贵骂还是鼓励、哭泣还是吼叫都好。不,就算是被打也比现在的情况要好上太多了。母亲干脆死了算了,龊龊又愚蠢不堪,丑陋到极点了。 赖子不想看到这样的母亲,于是也不再出房间。想说出去走走也好,却想不出有哪里可去。白天的话外面有夏日发威。而晚上则又被母亲严厉禁止出门,即使想逃也逃不了,这种近乎软禁的日子就这样又过了几天。 赖子决定去咖啡店坐坐。 想再听一次那首外国音乐。 想读文学杂志。 赖子决定这么做的时候,恰好是那事件经过半个月,暑假的最后一天——八月三十一日。 进到空无一物的客厅,只见母亲一如往常孤单地瘫坐在房间正中央。一如往常用充满血丝的混浊双眼望着赖子。 “明天就开学了。” 赖子极力以不带情感的平板语气说。 “是嘛。” 母亲则是以毫不关心的语气回答,这就是无法沟通的母女对话吧。 “我要买笔记本跟铅笔,给我钱。” 赖子说。经过一段说短暂又嫌太长的沉默后,母亲回答: “嗯嗯,说的也是,你等等。” 此外没说半句话便摇摇晃晃地起身从后门出去了。 什么嘛,这女人。 约三十分钟左右,赖子在无人的家里以方才母亲的蹲坐姿势等候。这时茅发现,这个家原来这么宽敞。虽不寂寞,但令人感到不安。人偶的视线仿佛针刺般令人痛苦,于是赖子拿起布巾往堆在角落附近似乎已蒙上一层灰的恶心人偶头盖上。 也不知是从哪调度来的,母亲拿着些许钱回来了。或许是当铺,也可能是去预支来的,总之这个家里目前已经没有母亲能自由动用的现金。 全都交给那个背着箱子的奇妙男子了。 “赖子,这些拿去——)” 赖子从母亲手中夺走钱,快步从后门飞奔离去。后方似乎传来母亲抗议的悲伤呼喊,但赖子早就对母亲的心情毫不在意。这钱究竟哪来的,一点也不重要。 外面晴空万里,天气很热,久违的阳光很刺眼。加菜子说过,万物受到阳光照射,会加快死亡的脚步,她说的应该是对的。 来到书局,加菜子常看的杂志是哪本呢?总之先买了两本贴上“今日发售”、“好评发售中”宣传纸条的杂志。 装成大人进入咖啡店里,一如往常点了红茶。 店内播放的是听惯了的那首音乐。 赖子边喝红茶边随意翻阅杂志。隔了半个月,总算觉得自己又像个人了。只有这种时刻赖子才算得上是个人。管他什么魍魉,已经无所谓了。 啊,多么令人怀念。 我在前世经常做这些事呢。 还是说,这是来世会做这些事的预感呢? 欠缺的部分一一填满,多么充实,多么满足啊。 但情绪却突然反转。 快乐的背后聚满了不安与焦躁,以及绝望感。 无法平心静气。 这样下去不行,总之必须先去见加菜子。必须确认她的生死才行。 但是,不知道。 视线仅是逐着铅字跑,那首外国音乐传入耳朵里。 就只有表面与往日相同。 那时才总算懂了。 ——没错,原来如此。 楠本赖子逐渐这么认为。 那时候加菜子她——的背部。 使尽全力—— “她被人从背后推下去。” “可以请你再说一次吗?” 难以置信,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 “加菜子是被人推下去的,被那个男的!” “男人?” “是个男人。使尽全力,很粗鲁地。” “这是真的吗?” “咚地一声推了下去。好过分,真的太过分了。” “嗯嗯。” 福本巡警感到困惑。 眼前的少女开始哭泣了起来。 若被人误会是自己惹哭的话十分难堪。所以带着赖子到行人难以看到的角度,也就是派出所的角落去。姑且不论作证内容,眼前这名少女突然说了一大串话后,却又因自己的话而伤心地哭泣起来。人生经验尚浅的福本,面对目前状况不知该如何处理才好。 “赖子小妹。应该没叫错吧?你刚刚说的全都是真的吗?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我才、才没有说谎呢!” “我没说你说谎啊。可是都已经经过半个月了,怎么会现在才……” “可是、可是是真的嘛!加菜子真的被男人……” “是个怎样的男人?” “太暗了脸部看不清楚。穿着黑色的衣服,动作非常迅速。” “嗯嗯。” 福本捂住自己的嘴。 如果这是事实可不得了。 当上警察才刚满一年,福本从未遇过象样的事件。但是如果相信这名少女的证言。这毫无疑问地是一起杀人——未遂事件。 只是被害人现在—— 被害人现在似乎又被卷入别的事件。听说该事件的管辖单位是国警神奈川本部。 那天深夜,或者该说清晨。把她送到那间奇妙的医院——或者该说研究所——总之是那间怪异的建筑物后,福本就完全没听说柚木加菜子的状况了。那名少女究竟又被卷入什么事件里——已不再是福本的职权所能干涉。 那天回到派出所时已过了中午。 那之后福本还被上司狠狠地训了一顿。 记得是本月十六日的事,距今也有半个月了。 一方面不知不觉已过了半个月,同时也惊觉居然只过了半个月。好像昨天才刚发生,又觉得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大概是因为这次经验太过超乎现实的缘故吧。 十六日是星期六,是福本的休假日。不只熬了一整夜还放弃休假钱去帮忙。原以为会被嘉奖一番,作梦也没想到换来的居然是一顿训斥。只是被骂的话也罢,福本还被前辈揍了两拳。被揍的理由大概是插足无关的事情或四处乱跑却又毫无联络之类的吧,福本想。所以到现在被揍酌真正理由福本还是搞不清楚。而其实搞不清楚状况正是他被揍的理由,这点福本也还是搞不清楚。 福本回想起来。 那一天—— 现在站在眼前的少女被家人拖回去之后。 手术室朦胧不明的指示灯转暗,被包得像木乃伊的柚木加菜子从手术室里出来—— 美波绢子与雨宫——他应该就是传闻中绢子的那个跟班吧——熟悉演艺界消息的福本这么想——紧抱着加菜子。护士劝阻他。原本在一楼的那个螳螂般的护士不知何时现身了,朝顶上微秃的老医生跑了过去,小声地不知讨论了些什么。多半是关于转院的问题吧,可惜听不清楚,可能是那时太累的缘故。之后增冈也加入谈话之中。福本只听见一些支字片语。 “危险——不合常理——人道的——骨——输血——肾脏——脾脏——” 意见似乎还未一致,上面躺着加菜子的担架车就已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前进,鼻子口中等处还连着点滴管、输血管等随车赠品。 木场刑警跟着走。福本想,他真值得钦佩。听其他人说,木场不过是恰巧碰上事件而已。照理说根本不需要为本案负起什么责任。就算他中途回去,不,甚至打从一开始便回绝帮忙也没人有立场责备他的。福本想,这就是天生干警察的料子吧。福本现在只因为美波绢子是事件关系人就兴奋得昏头转向,而这位粗犷的同行却纹风不动。或许是没兴趣,也可能是压根儿不认识美波绢子。所谓的刑警,所谓的警察就该以他为榜样才对。 想到此,福本也决定跟在木场后面走。 在护士的联络下,救护车已在外面等侯。全身缠着绷带的加菜子在护士与救护队员敏捷的动作下被抬入车中。能与救护车同行的只有一人,而雨宫无论说什么也都要跟加菜子一起,不肯退让,绢子似乎感到非常困扰。于是福本便自告奋勇提议愿意载绢子到转院处。他想,身为警官就该如此。 “那么木场先生——您打算怎么办呢?” “当然也去。部到了这个节骨眼了还要我回去我才不愿意,回程顺便麻烦你载我到武藏小金井吧。” 听完这番话,福本对这名不亲切、一脸凶恶的刑警更有好感了。 究竟为何会如此福本自己也不清楚。 增冈向护士询问转院处的地址,护士似乎要他向绢子询问,於是增冈脚步发出喀喀巨声走向绢子,同了同样的问题。 “每码版进带衣学言就所。” 绢子究竟说了什么福本实在听不出来。 绢子坐进前座。不知是香水还是脂粉味,淡淡的香味刺激着福本的鼻腔。 木场则是坐镇在后方的座位上。 “真抱歉,给您添麻烦了,那间——每码版进带衣学研究所——位于国道十六号线的附近。” 名称是什么还是听不懂。不过目前事态紧急,总先发动车子再说。知道位置的似乎也只有绢子,因此由福本的车在前方引导,救护车跟在后方。 后照镜上,扭曲地映照出默默送行的医生、护士以及增冈的脸。 “你的工作没问题吧?” 木场问。 “今天我没值班。” “——原来是这样啊。真是抱歉了。” “人命关天,我认为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福本心情变得有点愉快,虽然这对被害人的家属很失礼,反正不说便没人知道。虽仍处于紧张的状况,福本手中的方同盘转动却是十分轻松。 穿通野猿街道应该就是十六号线了,接下来,在绢子下达新的指示之前,沿线走直即可。清晨车道很空,由窗口流入的凉风令人心情舒爽。 绢子与福本双双沉默着,但福本已经逐渐习惯这种沉默,毕竟从昨晚以来一直如此。 不知走了多久。 民家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树林森林等令人感到寂寥的景观。 “快到了,啊,请右转弯进那条路——” 绢子以电影里听到的声音说。 那是一条小径,没铺上柏油的小径。 继续前进一段时间后视界突然开阔起来,福本对眼前景象讶异地合不拢嘴。 广场上停了一台卡车,同时,眼前有座巨大的箱子。 “就是这里,这里就是每码版近代医学研究所。” 绢子说。福本略显狼狈神情,狼狈之下一直隐忍住的睡意终于冒出头来,不小心放松了方向盘,车子打滑了一大圈后紧急停车。 “糟糕。” 匡啷,一声巨响。 一直注意着箱子,不小心撞上卡车后方的载货台。 “喂,在搞什么!” 木场怒吼。 “后面有救护车,车上有患者啊!万一追撞上来该怎么办!” “对、对不起,请、请问是否有受伤……” “我浸事,请您继续。” “嗯嗯。” 幸亏救护车没事,正准备停在箱子入口前。箱子——不,应该说像箱子的建筑物入口打开,一个穿著白衣的矮个儿男人走出来,是个体型只比小孩大上一号,眼神凶恶的中年男子。救护车门一打开,救护队员与雨宫立刻急急忙忙跑出来,状况肯定很急迫吧。至於雨宫,用滚着出来形容他是再贴切也不过。 绢子也连忙跑过去,而木场则是带着可怕表情雄立背后。福本不知该做什么才好,还差 点忘记自己的警察身分,只一直在意着刚刚撞到的卡车的事情。 躺放着加菜子的担架被抬出来,上衣穿着工作眼的男子打开建筑物的正门好让伤患进入。大批人像是被箱子吸入般朝入口前进,木埸也追过福本跑去。 福本偷偷确认了一下卡车的载货台。锁扣的部分受损,稍微凹陷进去。伸手一摸,锁扣似乎松掉了,而开来的吉普车上也有凹陷。 怎么办,开车时心情还颇愉快,现在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白衣矮个儿把正门关上。 回过神来只剩自己被留在外面。 天色已经完全转亮。或许因为周遭都是树林,四处传来不知是麻雀还是云雀——对无法分辨鸟类啼声的福本而言,什么鸟都一样——的嘈杂啼声。 仔细一瞧——这栋建筑物真的很奇特。 正面呈现完全的正方形。从高度看来应该不可能只有一层楼高,应该有三层楼、不、四层楼以上。 入口是对开式的两扇大门,宽度较普通大门稍宽,两扇加起来约有一点七公尺长。外圈镶以牢固的金属框,上半部嵌入毛玻璃。正上方设有约五十公分的遮雨棚。奇特的是雨棚上方有一宽约三十公分,如沟般的细缝一直延伸到顶楼。细缝上镶嵌着与大门同样的毛玻璃,应该是嵌死的。 这栋建筑让人看来感到奇特的最主耍原因是,至少在正面能看见的范围内,除了这道细缝以外完全没有任何窗子类的开口。 靠近建筑,大门右边挂着一块招牌。 “美马版近代医学研究所” 原来如此,绢子所说的是这个啊。 福本走向侧边,侧面看起来也近乎正方形。 也就是说这栋建筑是个立方体。 侧面完全没有窗户。只有几个固定间隔设置的的排风扇。 另一边大概也差不了多少吧。 走到背面。背面有个类似院子的小广场,大型的焚化炉。焚化炉上有根令人无法相信是以砖块堆成的超巨大烟囱。当然背面也没有任何类似窗户或后门之类的开口,看来这栋建筑物只有一个出入口。是个完全的立方体,有如一颗骰子。 刚刚在正面时没注意到,原来屋顶上还有另一根烟囱。 目前两根都没冒烟。 究竞这栋建筑是什么,这颗骰子真的能拯救少女吗? 福本想说继续待在这里也没意义,便又怅然地回到正面广场。 来错地方了。睡眠不足的福本已经累得连里面正在进行什么也无法想像。或许该打开门进去看看,但不知为何却不想这么做。以金属和厚重玻璃制成的大门彷佛正抗拒着年轻巡警的进入,同时也觉得,像个愚蠢哨兵般傻傻地看守玄关似乎更合乎自己身为警察的身分。 但不管看守多久也没人到访,而箱子之中也没人出来。 福本担心卡车坏掉的载货物。保持沉默是犯罪,应该通知车主才对,但也不知道是谁的卡车。看起来像是军方转售民间的设备,相常老旧。若真是如此,搞不好卡榫原本就是坏的? 不,这是不可能的。 福本很确定。 广场两边竖立着原木制成的电线杆,电线杆沿着小径设置了一整排,电线由国道延伸过来。远方的电线描绘出柔软弯曲的曲线,连接到箱子底部。应该是电话线吧。 电话——该向派出所或管区警署报告现在状沉才封。但是别说是建筑物附近,就算出了国道,这一带也没有能发挥电话功能的东西。 就算福本现在的思考能力已经降到谷底,也还是知道这四周的状沉。但心情上又百般不愿去打开那道门。 程面应该有护士吧?或者—— 鸟的啼声停了下来。随著啪啦啪啦的振翅声,森林中的鸟儿一口气全部飞了起来。 视线朝空中一望,烟囱里冒出烟来。 突然听见彷佛地狱的油锅锅盖打开般的巨响。 隆隆隆隆—— 这是什么声音? 令人非常不愉快。 箱子震动起来了。 箱子 “送进箱子里了。” “箱子?” 赖子听见箱子这个词便想起那个到家里的怪男人。 真不可靠,这个狗脸巡察像个毛头小子一样。 同样是警察,那个巨汉——好像叫做木场吧,木场更值得信赖上好几倍。木场不在吗?如果是那个一脸凶恶的男子,大概就能拯救赖子吧。 照这样下去, 照这样下去赖子会, “加菜子现在被送进箱子里,巡警先生,你刚刚是这么说的吧?” “啊?呃,嗯,是这样没错。” “加菜子还活着吗?” “你真的不知道吗?家人没跟你说过吗?” 这个警察果然是狗,够愚钝。轻蔑他算了。赖子心想。 “嗯,我想应该还活着吧,没想到手术失败的消息,况且如果已经死了,也就不会有绑架——” “绑架?” “啊,关于这个……” 总之似乎还活着。 太悲惨了,照这样下去,赖子的未来就会变得一团糟了,没有来世还比较好呢。 “我想见她!我想见她!请带我去见加菜子吧!” “咦?可是,这个——” “加菜子是被人推下去的,被黑衣男子推下去!我知道真相,今天以前却一直想不起来。真的,这是真的!如果加菜子还活着,我一定要见她一面,求求你。封了,那个刑警先生。” 如果是木场应该会帮忙吧。 就算加菜子还活着,肯定也已经不在三鹰那家医院了。可是连对加菜子家的地点也不知道的赖子而言,如今只能靠警察帮忙。这只狗没用的话,只有靠木场了。箱子?他说送进箱子是怎么一回事? 听赖子提到木场,福本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下。接着又问了一次赖子,所说之事是否真实之后打起电话来。赖子觉得不该听对话内容,便尽量分心去死牢别的事情。 於是那首外国音乐有如耳鸣般在鼓膜内侧响了起来,赖子眼中的福本的嘴巴像是机器般不停地一张一合。 栏器狗放下话筒,暂时看着天花板,突然又好像发作似地立刻拿起话筒。於是支配了赖子鼓膜的那首音乐的不定型意象逐渐消退,狗的吠声再度恢复成人话。 “但是,就算您这么说。是的,所以说这时属下该怎么办——不,不是的。可是既然有可能是杀人事件,啊不,是被人未遂事件的嫌疑,是的,杀人未遂。如果她的证言属实的话——嗯嗯,所以说,嗯嗯。” “所以说属下该如何处理才好!” “真是的——这些家伙——照这样看来如果直接跟神奈川本部联络,肯定会被惩戒免职吧。” 福本说完放回受话筒,似乎被挂电话了。 福本用瞳孔又黑又大的小眼睛凝视赖子。 此时自己在对方眼里究竟是什磨摸样,赖子多半知道。 就算不那么悲伤,就算不那磨难过,也能让人相信自己是十二万分的悲伤、难过。只要流点眼泪大部分的人都会相信自己。 这招只对同年代的同学没用而已。 是否也能瞒骗过那对狗眼呢? 果然——福本一副对赖子担心的样子。 “小妹,听我税。柚木加菜子还活着,只是现在有坏家伙想伤害加菜子,警方正出动大批警力严密保护她,所以他们似乎没多余心思来管这件事。不过你所说的那个黑衣男子,如果真的是推加菜子下去的犯人,我相信肯定跟目前的事件有关。只是不管是警署还是本庭都没办法帮你,毕竟辖区不同,没办法让你去见她。只是肯定的是加菜子还活着。但由於事故是发生在我们的辖区内,由小金井署的刑警负责搜查。所以说,赖子小妹——应该没错嘛?刚刚说的你懂了?” “见不到加菜子吗?为什么不能见她呢?什么辖区的我不知道,可是、可是。” 哭给他看试试。 “好了好,听我说,赖、赖子小妹。嗯,该怎么办呢……” 太有效了,福本明颗露出很困扰的神情。 “木埸——先生的话——那个人会怎么做呢?” 福本说完,又看了一下赖子,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年纪老大不小的警察居然还向哭泣的十四小女孩征求意见,赖子觉得很可笑。 福本像是关在动物园里的熊一般,在狭窄的派出所里不安分地来回走动。不久,另一个警察骑脚踏车回来,是到过赖子家的那名警察。 福本看到同僚立刻抓住他不知商量些什么,另一个警察非常惊讶地看了看赖子与福本的脸。 “可是你,这么做的话,” 他说: “肯定会被骂咧。不,我说福本啊,这次搞不好会被免职咧,你自己也清楚吧。” “但总不能放着不管吧。你看她哭得好可怜,一心挂念朋友。这是杀人事件啊。” “就算如此,交给我们署的刑警调查不就得了?” “我觉得两者一定有关联,这是很重要的情报。可是神奈川跟我们又有奇妙的地盘意识,等到能好好跟对方说明都不知道是何时了!所以——” “想干就干吧,我不管了。我会装作没听过。” 警察说着,拿起警棒敲敲自己的肩膀。 福本干劲十足地转过头来,说: “我带你去见她吧,赖子小妹。” “我会带你去见加菜子的。加菜子小妹现在跟木场刑警在一起——应该还记得吧?就是你刚刚说的那个刑警先生,那个人现在应该在加菜子身边。木场先生一定能了解我们——” 那个人现在跟加菜子在一起? “我没错,这么做是对的。” 福本带著愉悦的表情,仿佛自我催眠般地说。 木场刑警真的跟加菜子在一起? 那个人正在保护加菜子? “我相信木场先生。” 福本好像正说着什么。 但他的话已经无法传达到赖子耳里。 “木场先生一定能了解我们的。” 木场—— 木场刑警—— “木场!木场修太郎!” 又在叫了。 木场厌烦地抬起脸。 这次又是什么事了?本厅来传唤了?如果是的话—— 可能就是最后通牒了。 木场无视上头命令单独行动已快一个星期,自己感觉到,这几天来的任性妄为已即将进入尾声。取缔红线或保护要人并非自己的工作,自己既非公安也非防范课,杀人案件才是自己的专门范畴——之前老是用这些话来说服自己,但听说最近发生了杀人分尸案,这么一来这些借口就再也说不通了。只不过分尸案发生地点是神奈川,自然是神奈川县本部的负责区域,轮不到隶属于东京警视厅的自己出马。 啊,这岂不是自我矛盾? 现在木场所在的位置是神奈川县而非东京都,而且针对绑架预告进行的警备工作——更是轮不到木场出马。 ——青木肯定很生气吧。 实际上生气的应该是上司大岛,性格温厚的青木也不可能真的发脾气。这些事情是早就知道的了,但木场此时先想到的还是青木。 而木场也开始考虑辞去警察工作后自己该何去何从。自己能做什么?自己不适合在组织里工作?所谓的组织又是什么? 有巡警,有巡查部长,还有警部补、警部、警视、警视正、警视长……阶级筒直像军队一样明了,却又让人觉得无法释怀,觉得不合情理。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民主主义?木场会这么想是因为他觉在占领时期结束后,组织的规模好像一口气膨胀松垮了起来。 如果这是军队的话—— 忽视命令任意行动的木场肯定会被关禁闭吧。不,忽视本部的命令,最惨的下场恐怕连 命都不保。 但是现在却容许木场大大方方地任意行动,而且目前还未有严重的的惩处下来。虽说不久应该就会有所处分,但顶多也只是惩戒免职,不会有更重的惩罚,送命之类的更是绝对不可能。如果受到的只是减薪训诫等不像样的惩罚,木场就打算干脆辞职。 不过就算辞掉警察的工作,木场也不知该找什么职业。 总之既然会处罚,木场希望干脆快点,警察机构真是个松垮的组织,这种组织不存在还比较好哪。 说归说,木场其实也不怎么了解警察机构的细节。警察机构组织的系统极为复杂且不断变化。木场刚当上警官不久就颁布了新的警察法,去年又经过一番修订,制度每变更一次组织也随之变化。去年修订后除一部分地区外,各地方自治团体的所属警察变成受到国家警察的管辖,组织上经过一番大规模的整合。但是随着合约成立,不久警察法会再有一番波动。 木场不认为这是无意义的行为,但不断变更的法令实在令人无所适从。何必在谁都搞不清楚的部分上面浪费那么多工夫?况且现在名称上是国家地方警察某县本部之类,表面上似乎很了不起,骨子里还不就是市警、镇警、村警的集合体。就算名称改变、上层的管辖改变,组成分子没变就没有用。组织里依旧充满着地盘意识,彼此之同毫无休戚与共之感。想到这些,木场不由得忧郁了起来。 既然那么在意彼此的地盘,就应该更确实地规定出内部的职权划分才对。连一个造反者都无法公正惩处,仅在意着面子问题,能粉饰太平就粉饰太平。 想到此,木场突然注意到一点。 ——啊,这不是和自己一样? 内容空空如也,只有外在很牢靠,就好像空的糖果盒。 不由得觉得可笑。 “木场!既然在就早点回应。我跟你不同,可是忙得很。” 国家地方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某某警部站在焚化炉旁,额头上冒着青筋。木场很清楚他嘴里说很忙,其实也只是一整天在那一带晃来晃去而已。所谓的警备就是这样。 “反正我是个不速之客,所以故意躲起来不去碍到你们的眼。” 木场一脸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警部则像是见到脏东西般厌恶地说: “你究竟为什么天天往这跑?为了来这睡午觉?东京警视厅可可真是个轻松的职场。可惜我们的管辖没那么闲,我现在恨不得有好几副身体可以用。” “那为何不把这么轻松的的工作交给部下负责,自己赶紧去办要紧事?听说最近不是发生分尸案了,那边还比较缺人手吧。” “杀人案件不是我负责范围。那才是你的专门吧?才刚听上头抱怨说向本厅申请支援,结果来的几个都中看不中用。像这种残酷的杀人案件才应该是你这种硬派刑警负责的吧?” “哈!说东说西,结果还不是眷恋这个轻松工作?就算你有好几副身体,我看也全专挑轻松的做吧!不过这样也好,像你这种软脚虾跑去杀人现场——只会添麻烦而已。” 警部气得额上青筋都快要爆开似地恶狠狠瞪着木场。他身材瘦不拉几的,怎看都像是个坐办公桌的官僚,与木场并列一起时难以相信这两人皆是警官,到了啥人现场多半会贫血晕倒吧。想像着那种状况,木场不禁微笑起来。 “哼、哼!木场,这些放肆的话想讲就趁现在,反正我已经向警视厅作严重抗议,处分很快就会下来了。” “那是当然的,我忽视上级命令,不遵守命令便是违反警察官服务规程。东京警视厅要对我下达什么处分,我都坦然接受。但是我不认为我有添到你们的麻烦,我不是只静静地待在这里而已?没道理被你们抗议吧?” “有你在这就会造成管辖混乱!总之不管出什么状况都是你害的啦!” 警部歇斯底里地以尖锐的嗓音吼叫。 出状况时,为什么就该把责任转嫁给什么也没作的人? 木场无法理解。 “管辖混乱不是因为有我在这,而是你的统率能力太差的缘故吧。这么多警官在这儿,却只能一整天呆呆地站著,就算是傻子也会厌烦吧。况且你说万一出什么状况,像现在这样才真的什么状况也出不来。这么夸张的警备状态,原本会发生的事件也发生不了了。我看神奈川本部才真的闲得不得了吧?为了保护一个小女孩,而且还是全身包满石膏绷带动弹不得的伤患,居然出动一整个中队。在这种随便丢颗石头都会砸到员警的状沉下,还论什么统率,别笑死人了!” 这里的员警人数确实不寻常。当初木场以为只会派两三个警官轮流看守,想说或许人手不够,有点担心才来这里的。结果没想到人数一天比一天多,现在已经有三十个警官配置在建筑物的里里外外,自然也就没有木场帮忙的余地。只是连续来个三天后也不好打退堂鼓,不知不觉间也快一个星期了。 见到木场依然故我的不逊态度,神经质的警部终于发飙。 “木、木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这些失礼的话是什么意思。警备没有所谓的完全准备!跟杀人事件不同,我们要保护的是活人,若有个什么万一就来不及了。要防范犯罪于未然,比解决已经发生的犯罪得更细心才行!跟你这种见一个抓一个的野蛮杀人课刑警的工作是不一样的!” 警部的话里已见不到理性,完全是冲动性发言。看到对方越兴奋,木场就变得越冷静。而这种时候,木场总是会不小心说出一两句多余的话。 “那我问你,就算对象是个普通的小女孩也会警备到这种地步?” “普通的——你什么意思!” “我想问的就是,如果柚木加菜子只是个普通的穷人家的女儿的话,你也会这么严密地保护?” 警部一时为之语塞。 没错,因为柚木加菜子并非一般普通的女孩子。所以若是像预告信般加菜子真的被绑架的话——这对警方而言自然是大大的失态。神奈川,不,恐怕全日本警察的脸都丢大了。 得知此事实是在绑架预告信送达的第二天。消息是怎么传进上头耳中的木场并不清楚,但明显地上级肯定承受到很大的压力,警备增加的原因当然也是基于此吧,木场想。 据说加菜子是拥有日本几分之一财富的财经界龙头之直系子孙。说“据说”是因为木场毕竟只是个局外人,县警们并没有向他告知详情。但得到此消息后,木场总算有点了解那天晚上的对话意义。那个叫做增冈的讨人厌家伙大概是律师之辈吧。也就是说,那天晚上他与加菜子的监护人阳子她们在讨论的应该就是财产的分配问题。 ——我的立场重视的是对现实的正确了解,而非带着期待的预测。 ——侮辱我就等于侮辱我的委托人。 ——只要加菜子先死亡的话这件事就不算数了。 先死亡?先死亡究竟是什么意思? 总之既然需要议论,就表示加菜子虽是直系,在立场上也没有正当继承权。或许是小妾的女儿,不然就是因其他理由在户籍上没被登录成嫡子。既然如此,对其他主张自己有正当继承权的人而言肯定很碍眼吧。但奇妙的是姐姐阳子好像没有继承权。阳子与加菜子很相像,血缘上有关系是毫无疑问的,或许是异父姐妹也说不定。 ——你不就——很高兴? 没错,加菜子死亡的话,肯定会有人高兴。 如果阳子的话属实——那个人肯定是增冈的雇主吧。 那么加菜子绑架计划的主谋者应该就是这派人马当中的一员了。 但如果这些都是事实,反而会产生矛盾。这么夸张且愚蠢的警备态势依木场的推论应是那个大人物的要求,不知是对公安、总监还是本部长,总之是直接对上层要求,所以眼前才会有这么森严的警备。 但如果增冈的雇主是那位大人物的话,事情岂不是很矛盾?绑架的主谋却要求加强警备,太不可思议了。 木场这几天的推理老是想到这里便陷入瓶颈。 木场本来就与财产继承之类的事情无缘,所以其实也不清楚实际情形如何,只知跟大笔金钱扯上关系的话三教九流什么的都会一个个冒出来,而财经界还不就是魑魅魍魉的巢穴,这些人各怀鬼胎,会做出什么木场料想不到的事情也没啥好惊讶的。 木场暂时沉默地思考着这些问题。 而这段时间,警部则不断微微颤抖地忍耐着愤怒,等待木场的回应。最后终于无法忍受,夸张地挥舞右手大喊:“喂,木场!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啊!” 木场闻言,不由得对眼前这名男子没用的样子怜悯了起来。 警部似乎敏感地感受到他视线里的怜悯之情,连忙装起威严来。 “总、总之,木场,有客人们上门来找你了。算是我求你,去把他们赶回去吧。当然,你也一起离开是最好不过了!” “客人?” 是谁?由警部刚刚的话推论,可以肯定不是东京警视厅的人。但——除此之外应该没人知道木场在这儿才对,不—— 木场想起昨晚的骚动。 ——关口知道。 再三要求他闭嘴,没想到他还是说出去了。 警部像个忍受被人欺负的幼儿般紧抓着裤子的口袋,再度以歇斯底里的尖锐声音说:“对,什么缘故我不知道,总之他们指名要你出面。他自称是小金井派出所的巡警,还带个女孩子。总之对我们已经造成困扰,有时间毁谤我不如快去见他们吧!” 木场一出来,便见到站在电线杆旁的福本。 “木场刑警!是、是我,福本。” 依旧是一副呆模呆样的狗脸。木场隐约地想起了半个月前的事情。 “怎么了?不用值班吗?还是说你今天也没班?” “不,我今天是为了公务而来。” “公务?” “呃,或许不该说是公务,对。赖子小妹,你解释一下。” 原来身旁的女孩是楠本赖子,躲在电线杆后面看不清楚。 木场因见到意想不到的访客而大大动摇。 不知为何,见到赖子秀丽容貌的瞬间,心脏便剧烈地跳动个不停。 “究竟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在赖子开口前福本大声地抢先回答。 “她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了,这是杀人未遂事件!” “你说什么!” “加菜子是被推下去的,被一个黑衣男子。” 赖子说完注视着木场的眼睛。 木场把头侧向旁边去。 “话说回来,这么森严的警备是——为了保护加菜子小妹吗?好厉害啊,简直像是在保护大人物一样啊。” 福本像个来观光的游客般不住地左顾右盼,说起话来还是老样子,不经大脑。木场想,这就是这个人最糟糕的地方了吧。接着视线回到赖子身上,与她一直注视着木场的视线相交,木场的视线仿佛被弹开似的又立刻跳往别处。 “加菜子呢?现在加菜子怎么了?加菜子还活着吗?” 赖子不客气地质问木场,木场则是如那天晚上般有点支吾其词。 “应该还活着吧,我想。” “应该?” 这次换福本询问。 “我这半个月来也只看过两三次那女孩的尊容,一直都是谢绝会面中。” “她、她现在能说话吗?” “谁知道,没听过她开口,只不过——似乎还有意识。” 木场原本想说“况且我出于自己的立场也没办法大大方方地跟她见面”,想想还是作罢。 不知赖子是感到心安还是反觉不安,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总之——把详情说来听听吧。” 木场邀请两人进入箱子里。 箱子——美马版近代医学研究所——的大门比起外表看起来还更坚固沉重得多,多半是特别订做的。材质不是用铝而是用钢铁制成,玻璃当中也嵌入密密麻麻的钢丝,又厚又重,就算有汽车撞上这道门大概也不会坏吧。简直是战车的装甲。 不,不只是大门,整栋建筑都坚固无比。这已超出防范或警戒的范围,摆出一副不容外人入侵的态势。这里与其说是研究所更像个坚固的要塞。没错,形状上看来根本是一座碉堡,一座防御阵地。在这么和平散漫的时代里,这箱子究竟想阻隔什么?保护什么? 刚进来时,木场的心中便如此质疑,但随着那道沉重大门关上的瞬间,木场似乎想通了一些事情。 想通了什么木场自己也不明了——或许是睡眠不足与持续忙碌的疲劳造成的幻想——但想通了之后,木场好像又找回了安定感与活力。 木场试着思考,最后想出的原因是箱子已被填满,名为木场修太郎的箱子如今已经被填满了。 而填满这股空虚的,大概就是柚木阳子。 木场想,自己就像一个箱子,那么不就与这栋奇妙且坚固的建筑物相同,是为了保护某物而存在吗?不知不觉间,内部的空虚已有了阳子的存在。当箱子不再空虚时,便产生了存在理由。换句话说,木场现在已成了保护阳子不受外敌侵害的箱子。 至于敌人到底是什么,目前尚不明确。但能从这个未知敌人的手中保护阳子的人,恐怕就只有自己。那正是自己来到此处的真正理由——木场产生了这种错觉。 对于已经搞不清楚何为正义何为邪恶,谁是敌人谁是同伴的木场而言,这样的错觉却能让他获得救赎。既然要在法律伦理之中划分善恶敌我界限很困难,而不划分却会让人痛苦不已的话,那条线就只好由自己来决定。 凡是不利于阳子的便是敌人,也就是邪恶——木场想通了的大概就是这个道理。纵使目前敌人的真面目还不明朗,但对木场而言,只要敌人确实存在便已足够。因此他才会再度感受到久违的安定感与活力吧。 只是,木场自己并未察觉到这种感受正是一般所谓的恋爱情感。 要塞只有在打开大门的那一瞬才容许外界入侵,当关上的瞬间来临,完全独立的小宇宙又形成。空间中充满了深沉安静的重低音与苍白的人工光辉,空气沉淀,充满紧张,不断震动着。在不容许一丝自然光线入侵的这个空间里,一切存在物均受到荧光灯的洗礼,有如电影片中的景物般失去现实性。要塞内部——箱子当中是个确实阻隔了外在世界的次世界。 木场感觉到,就连自己发出的声音也仿佛电讯般经过分解重组,变成了有如喇叭的声音——是的,就像电话里的声音。当然,木场知道这是因为长期待在这里,脑袋在受到不断传来的那股低沉机械音的影响下呆滞了的缘故。 内部的情况毫不输给外在,呈现同等的异常状况。 打开大门见到的是一条与大门约略等宽的笔直走廊。不管是地板、墙壁还是天花板皆以水泥造成,毫无装饰性,就像是隧道一般。 天花板上潜入纵一列的荧光灯,左右墙壁上设置了似乎同样是铁制的门,左三道,右两道。门上连一道窗户也无,仿佛弹药库的大门一样粗糙而牢固。 走廊尽头处也有一道铁门。那并非通往外界用的出口,而是巨大电梯的入口。当时躺在担架车上的加菜子便是一直线被吸入那座电梯之中。 木场心想,一楼应该是动力室之类的设施吧,这星期以来见到好几次类似燃料的东西搬进里头。收容加菜子后持续听到这股机械声肯定是由一楼房间,不然就是由底下——虽不确定是否有地下室——传来的。而这股低徊沉重的声音,毫无疑问地与战时被送往战地时,在运输船上动力室传出的那股声音属同一类。 放置于房间里的,肯定是发电机之类的机器。 走廊在电梯门口处往右拐弯。 位于拐弯尽头的是个透天直达三楼的空间,这里设置了一座铁制的旋转阶梯。 那一天,由于来不及搭上电梯,木场与阳子便是由此上去。 木场带领着充满好奇四处打量的福本,以及眼里闪烁着不安与害怕神色,一动也不动的赖子——如同那天一般——走上阶梯。 二楼与一楼的房间配置完全相同。 与一楼不同的部分只有靠近阶梯侧的两扇门为木制,以及出入口侧——建筑物的正面——的墙壁上,有一道纵一直线的细长窗户这两点而已。 木场打开阶梯附近的木门。 里头另有一条走廊。 走廊上有四道门,都是很普通的木门。走廊左边墙壁正中央有一道,右手边等间隔有两道,走廊尽头还有一道。尽头的房间是厕所兼小浴室。令人惊讶的是,这么大的建筑物却只与哦这里有厕所,因此警备的员警增加之后总是挤得水泄不通,毕竟警力人数有三十人以上。 神奈川本部最后还是决定设置起临时厕所。木场每次见到都会失声笑了起来。搞不清楚他们究竟是为了防范犯罪而待在这里,还是为了待在这里而待在这里。况且,警力配置多到必须配置临时厕所的地方真的还会发生犯罪吗?不过反过来想,或许厕所的设置也代表着这里具有足以遏制犯罪的能力。 但总觉得很滑稽,可笑至极,因为这样根本是本末倒置。 滑稽的不只临时厕所,这栋建筑物隔间的滑稽程度更超乎其上。 不论警察在不在此,这个箱子的隔间配置都完全超越了常理范围。例如正中央的走廊与这道走廊的交界处,一般而言是不需要设置门的。 木场一开始也觉得很奇怪,如今早已习惯。 右手边的两个房间供给住在这里的两名所员生活起居使用。当然,木场从未进去过。前面的是一个叫做须崎的矮个儿男子的房间。这名男子老见他穿着白衣,所以应该是医生或研究员吧。内侧,也就是靠近厕所的房间住的是一名叫做甲田的中年男子,总是穿着工作服。木场猜他应该是操作一楼动力室机器的技师。这不只是由衣服而来的猜想,不管是动作还是表情,都让他有这种印象,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木场的偏见。 这栋研究所里,除了所长以外就只有这两名所员而已。 所长的房间则是位于他们房间的另一边,也就是靠建筑物正面那边。 打开走廊左边的门,这里似乎是一间小型的接待室。说似乎,是因为这间房间丝毫无法令人感受到欢迎气氛,大小约有十坪,地板上贴着单调花样的瓷砖,随意摆设着简陋的桌子及十来张椅子,初次之外就只有堆着堆积如山纸卷的书架而已。 房间角落有座洗脸台,大小于厕所里的盥洗台相差无几,但墙壁上装设了镜子,因此可知这是洗脸用的而非盥洗台。对面角落里则放了写字用的桌子,上面也堆满了资料。这里就是这么个煞风景的房间。 打开房门立即见到阳子站在桌前。 “木场——先生。” 此情此景,与一星期前的那天一模一样。 木场有强烈的似曾相识感,当然这是错觉,自己也知道只不过是因为先前也有过相同的情景罢了。 那天阳子见到木场开门大大吃了一惊,同时从她手中滑落了加菜子的绑架预告信。 “请问有什么事?这位记得是——” “我是武藏小金井站前派出所的福本。” 福本抬头挺胸回答,但很明显地,位于阳子视野中心的并非福本,而是赖子。 “这位记得是——加菜子的朋友——” “我是楠本。” 赖子简短地回答。 “你今天来这儿是为了——木场先生,请问这是——” “加菜子据说好像是被人推下去的。对吧,福本。” “是,这位小妹作证说,这并不是事故,也不是自杀,而是很漂亮的杀人未遂事件。” “混账东西,杀人哪有分什么漂亮不漂亮,总之快把详情交待一下。” 此时木场才总算发现房间里有须崎在。须崎靠在书架旁的墙上望着木场众人,矮小的身躯恰好完全被书架挡住,完全没注意到。 须崎由书架旁露出略微浮肿的脸,然后“哼”地一声,满脸不高兴的表情。他头大手脚短,眼神却比常人凶恶一倍。 “抱歉,麻烦你先离席一下吧。” 木场稍嫌麻烦开门见山地便说了。他本能地讨厌这名男子,没有理由。 须崎大概也是同样想法,瞥了木场一眼,一语不发乖乖地离开房间。只不过在关上门前,须崎回头见到阳子,朝她微笑了一下。 木场调整桌子方向,让赖子和福本坐在对面,请阳子坐在自己身旁。阳子一动也不动,满面狐疑地看着赖子。 “阳子小姐,你也仔细听听比较好。” 听到木场的话,阳子小小地嗯地一声,坐了下来。但似乎还有点摸不清状况。 “好了,小妹妹。就请你告诉我们那天你一直不肯回答的事情吧。为什么直到今天才突然想说?” “我——总算想起来了。觉得很可怕,才——” “那之后已经过了半个月,为什么到现在才突然想起来?” “属下认为,或许是当时受到的刺激太强烈了才想不起来的吧?比方说——” “没人在问你的意见。” 木场并不认为福本是个糟糕的家伙,但屡屡不经大脑的发言还是让木场恼火起来。 “我不是问为什么想不起来,而是问为什么突然想起来了。” “我觉得很落寞——所以去了咖啡厅——就是常跟加菜子去的咖啡厅。然后看了加菜子常看的杂志,就突然——” “想起来了?然后呢?” “加菜子是被推下去的,被人从背后用力推下去。” “被谁?” “一个穿黑衣的男人。” “是不认识的人吗?” “不认识!我完全没见过他。突然从后面跑出来,碰地一声从背后推了她一把。” 真的吗?木场完全无法相信。 但是事到如今才撒这种谎,对这女孩一点好处也没有。 那么——目的是开玩笑吗?或是想嘲弄大人? 但她的眼神却又如此真挚。 “那、那是真的吗?” 阳子出声询问。 “——你真的看到了?” 赖子突然慌张起来,真挚的眼神中浮现动摇的色彩,连忙像是要藏匿眼神般低下头去,显得惶惶不安。 “是、是真的啦——才不是——说谎呢。” 语尾带着颤抖,眼中噙满泪水。在眼泪的满载下,赖子的真意扭曲变形,就算凭着刑警的锐利目光也无法分辨其真实性。 木场实在不了解这个女孩的本质。或许她并不是在说谎,但她一句句话里却见不着真实感,总觉得像是虚构一般。 木场只知道,这女孩的话绝不能照单全收。赖子的话对木场而言,没错,感觉上就像是在听电影中的台词般虚浮。内容设计得很完善,话语中也富有情感,但说穿了不过是照着剧本所写的台词念罢了。不管演员多么卖力地让演出更具真实性,所扮演的角色依旧是个虚构,所表现出来的永远不是演员本身的性格,与现实接触到的真实性不可相提并论。若真是如此,赖子恐怕是比阳子更优秀的名演员吧。 但这个建筑物的内部并非外在的现实世界,因此楠本赖子的话在进入这箱子之后反而变得真实了,同时这也打乱了木场的判断能力。 “可以麻烦你说的更详细一点吗?比如说,对了,站立的位置。把这里当作是月台好了,这里过去就是铁轨,这张椅子当作电线杆。当时加菜子应该是站在这里。” 木场设定起假想的现场状况,自己扮演加菜子的角色站在位置上。如果赖子说谎,详细追问应该会露出马脚。 “我——站在这一带。” 赖子倏地起身移动到木场右斜后方。距离约三尺至四尺(一公尺至一点二公尺)处。 “我包包放在这里,加菜子则是在这一带。” 动作一点也不迟疑。 “但这岂不是很奇怪?你们两个不是要一起去什么——湖?要去那地方所以才在这等车吧?一般而言朋友出游不是都肩并肩站在一起?总会谈天说笑的吧?” 或许这只是木场这种年过三十男子的刻板印象,搞不好年轻女孩子没这种习惯——木场脑袋的角落隐约地这么认为,但立刻否定了这股想法。 普通情况下,应该还是会肩并肩等候才是。 “因为加菜子她——哭了。我第一次看到加菜子哭,所以……” 阳子的表情笼罩上阴影。 “哭了?楠本同学,你说加菜子那天哭了吗?” “是的。所以我才会觉得不要看她的脸比较好。” 所以才站在她身后三尺(一公尺)的地方吧。 “然后呢?那个男人又是?” “我一直注意前面,不知道他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大概是那方向。” 赖子指了指自己的左后方。 “福本。” 木场指示福本,愚钝的年轻警官这次倒还挺机灵的。 “这样吗?” 福本从左后方绕过来推了木场的背。 “不是这样,还要更用力一点,碰地一声推下去。我吓得跌到地上。不、不对,那个男人顺着推倒加菜子的反作用力,也顺手从背后把我推倒在地。” “那么,就是这样咯?” 福本双手碰地推了木场一把后转身再推了赖子。 “不——我想大概是逃走的途中撞上我的。” “啊,原来如此。” 福本转身故意用身体冲撞的样子。 “而我则是这样。” 赖子身体旋转半圈后跌坐在地。确实,记得那时赖子是瘫坐在地上。 “我懂了,那你有看到他的脸吗?” “是一张很可怕的脸。” “更具体一点。说可怕,我的脸也很可怕咧。” 木场或许是开玩笑才这么说,但似乎没人这么觉得。 “眼神很锐利——可是见到他的脸只有一瞬间,没看到很清楚,只记得全身穿黑衣,手上还戴着手套的样子。” 描述地很具体。木场看了一下阳子。 “这女孩的话,你觉得如何?是真的吗?如果是的话——这确实是犯罪行为。对了,阳子小姐,加菜子现在能说话吗?一直都没机会问你这件事,如果能说话的话应该有听她说过什么吧?” “很遗憾的,加菜子还没办法说话。意识有时会恢复,但还是很朦胧。所以我也没听她说过事故——事件发生时的状况。” “刑警先生,你在怀疑我吗?” 赖子又再次朝木场放出他穷于应付的那种眼神。 “我、我才没有说谎——” “哭什么哭!” 木场大喝一声。 再也受不了了,不能老是被小姑娘的眼泪牵着鼻子跑。 现在的木场已经与跟赖子初次见到时的木场不同。 赖子似乎受到很大惊吓,眼泪也停了。 敌人的真面貌已经逐渐明朗,木场的脊椎似乎又再度涌出干涸了数年的能量。 “如果这女孩的证言属实,加菜子小姐便是差点被人杀害,而现在又有某人下预告信要来绑架,我不认为这之间毫无关联,很明显的,有敌人针对你们姐妹而来,我是局外人,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向你询问详情。阳子小姐,如果你方便,是不是能对我说——” “请等一下——” 阳子没看着木场,出声打断木场的话。 “——木场先生。为什么你那么执着地要卷进这件事情当中呢?就算楠本同学所言不虚,你只需向石井警部进言即可,不是吗?毕竟你只是个偶然碰上事件的、过路人。” 石井就是刚才那位神奈川本部派来的警部。 “如果跟石井报备事情就能获得进展,我早就退出这件事了。那家伙太没用了,官僚主义外加只会帮上头抬轿,唯唯诺诺察言观色,唯恐惹起风波。那种家伙就算来个几打也没办法打倒你的敌人。我看你的敌人,来头恐怕不小。” “木场先生,那您就能打倒——那个敌人吗?” 阳子双眼注视着木场。 “敌人,就是为了被打倒而存在。” “您说什么也不愿意放弃吗?” “恰好碰上杀人未遂现场的是我,恰好碰上恐吓信送达的也是我,我想这之间一定——有某种缘分存在吧。” 阳子忍耐着痛苦,带着悲壮的神情思考了一番,顿时陷入一片静默之中。 说话声停止的同时,机械声又再度充斥整个房间,建筑物本身持续着难以察觉的细微震动。 “能不能——见加菜子一面?” 打破沉默的是赖子。阳子反射性地吓了一跳,再次望着赖子。 赖子也凝视着阳子。 福本只能没用地在一旁观看这个局面。 木场心脏鼓动逐渐加快。 “楠本同学——你叫做赖子对吧?我听加菜子说过关于你的事,加菜子很喜欢你,今天你会来这里,或许并非偶然吧。我去向院长拜托看看,看能不能让你见加菜子一面。木场先生,刚刚的事情稍后再详谈好了。” 阳子说完起身。 “木场先生,呃。” 福本终于开口。 “关于这个事件,属下也觉得实在……” “我懂,你回去吧。别学我,会被开除的。” “可是,属下也对目前地盘意识过强的警察机构很……” “不用说这些大道理,我不是因为对现况不满才这么干的,我只是想这么干就这么干。” “可是……” 福本的发言到此被打断,因为雨宫进房间来了。 “我听阳子小姐说了。赖子小妹,谢谢你愿意跑这一趟。” 雨宫的打扮与半个月前一模一样。这半个月来,木场也见过他好几次,几乎都穿着同样的衣服。 “谢谢,也辛苦两位了。” 雨宫向木场和福本郑重地道谢。在雨宫眼里,警察大概都长得一个模样,对木场插手管闲事似乎丝毫不在意。至于穿着制服的福本,在他看来大概也跟外面守卫的员警差不了多少。也就是说,雨宫对警察丝毫不抱警戒。 雨宫依旧一脸睡眼惺忪,维持着看不出喜怒哀乐的表情,走近赖子身旁。 “能见到你,加菜子一定很高兴。我常听她诉说你的事哦。” “不知加菜子是否还——认得我?” “当然还认得啊,跟她说话也有反应呢。而且她还认得我跟阳子小姐。” 赖子的脸急速扭曲了起来。 “加菜子——” 赖子抱着自己的肩膀——就像那天晚上她在三鹰那家医院维持的姿势——摇摇晃晃地颤动起来。 “放心好了。加菜子不会死的。” 雨宫缓缓地说。 传来一声特别响亮的敲门声,一位穿着制服的警官进入房间。 “面会批准了,请来上面等候。” 警官说完这些便转身离去,木场缓缓起身。 依木场、赖子、雨宫、福本的顺序,众人排成一列走出房间,这或许是受到建筑物格局的影响吧。 快到螺旋阶梯面前时,赖子的脚步停下,不住发抖。雨宫温柔地拥着赖子的肩膀。 木场在背后看着雨宫熟练的动作,不知为何觉得有点讨厌。 只是——此时的木场想也没想过,那其实与名为嫉妒的情感非常相近。雨宫又以无机的声调温柔地说:“没关系的,尽管放心好了,去见见加菜子吧。不,求你至少看看她的脸,好吗?” “加菜子、加菜子她——对我——” “她说你是她最重要的朋友哦,而且她跟班上同学也处不来。” “处不来?” “嗯——因为加菜子的家庭环境复杂啊,她经常交不到朋友,从小就老是孤单一人,所以能交到你这么好的朋友她真的很高兴啊。” 虽只有短短一瞬间,赖子的脸恢复了她原本应有的表情——至少在木场眼里看来是如此。赖子的双肩在雨宫肩膀的包容下,仿佛踏在快崩坏的楼梯上似的,一步一步胆战心惊地走上楼。雨宫仍旧维持着非哭非笑的独特表情,有点兴奋地走过木场身旁。 “不、可、能。” 赖子以似乎无法判别的声音小声说了。纵使混杂在低沉嗓音般的机械震动声中,这道过于细微而难以相抗的空气震动却比迄今为止木场听过的任何赖子的话更直接地传达过来。 最上层——三楼与一楼、二楼的隔间有很大的差异。 螺旋阶梯走到底立刻见到一条走廊。一、二楼的走廊位于建筑物正中央,笔直地把建筑物切成两半,但三楼的走廊却沿右方墙壁朝正门方向延伸。因此靠右侧墙壁这边什么也没有,左侧墙壁上有两道门。 前面——靠阶梯侧的是木门,后面——也就是靠近建筑物正面的是铁门。因此三楼连那唯一类似窗户的那条细缝也见不到。那条细缝开在——这么说或许有语病,毕竟这条细缝已经嵌死,实际上也开不起来——铁门深锁的房间里。 更奇妙的是,三楼连电议出口也不在走廊上面是在房间里,也就是说,若搭电梯上三楼,一出门便已身处房间之中。 雨宫拥着赖子的肩膀,穿越木场来到电梯出口的那个房间——前面的房间,打开门。 机械声变得更响,仿佛进入军工厂。 “请进。” 雨宫先带着赖子进入,再出来引领木场与福本入内。木场要进入房间前,感到一丝踌躇。木场曾进过这房间三次,第四次——则受到石井警部阻扰。 这里是加护病房。 房间呈现巨大的L字形。这栋建筑的隔间均以方形构成,L字形的房间照理说是不可能存在的,理所当然地房间里另有一个小房间。小房间大概是处理室,不,应该是手术室吧。 打开房门,右手边是电梯门。门旁有一座垂直伸出的墙壁,壁上有道与电梯门大小相当的左右对开式门,样子很像电影院的大门。加菜子被抬进这里那天,由楼梯跑上来的木场与阳子见到了加菜子被送进这道电影院的大门里。 木场判断这是处理室的理由在此。 处理室还有另一道门,在角度上从入口处看不见这道门。当时不便在房间里乱逛,所以另一道门的样子如何木场不是很清楚,应该是与这道门很相近的门吧,因为加菜子是由那边出来的。 木场回想那天发生的事。 那天——送进处理室的加菜子。 尽完职责的急救队员准备打道回府。 只留下阳子和雨宫、以及木场三人—— 想到这,木场才发现一件事。 那个时候还没有机械声,机械声是在加菜子被送进处理室后才突然响起的,之后迄今半个月——至少木场留在这里的时间内——未曾间断过。 手术一直持续到下午。木场叫福本先回去,向甲田借了卡出去购买一些食物。回来后先到那个招待室小睡一下。这段期间内,阳子和雨宫似乎一直待在这个房间。 室内摆设着大大小小的机械与计量器,全是箱型的,仿佛乱立的墓碑。墓碑上装设了宛如战舰雷达的示波器及许许多多收音机上可见的按钮,这些墓碑之间则以各式各样的管线连结起来。 巨大箱子里面也仍然满是箱子。 在这些箱子围绕下,房间的中心架设了半圆形塑胶膜制的帐篷。正确的名称是否叫帐篷木场不得而知,这只是他从自己词汇中选出的较相近的暂称罢了。如果是以布料制成的话,木场或许就会改称它做蚊帐了吧。 垂挂在天花板上的帐篷分做好几层——或许由这层意义看来,称呼作蚊帐还比较合适——从外面的墓碑引进好几十条大大小小的管线入内。薄膜本身是半透明的,但经重叠后内部情形已模糊难辨,只能见到有些影子映在上头。影子如同墓碑一般四四方方,可见帐篷里也摆满了机械箱子。 加菜子就躺在里头。 木场记忆中的加菜子除了脸以外,全身包着绷带和石膏,宛如埃及的木乃伊。身体上插着好几条不知是点滴还是什么的管子。鼻孔里也插着细管,脸上戴着像是氧气罩的东西。第一次见到时在睡眠之中,第二次时看着木场,第三次则看着空中。 每次见到她木场便想,刚发生事故不久,关节扭曲出血不止时候的加菜子甚至比现在更富有生气,令木场觉得她还有得救的机会;但现在躺在床上的加菜子总是确实活着,却反叫人觉得恐怕没救了。这种感觉第二次来的比第一次强烈,第三次又比第二次更强烈。不知这次看过后会有何感想。 短短时间内木场把这些事回想过一遍后进入房间。 墓碑之间摆了几张椅子,阳子与石井、以及几名警官坐在那里,也有几名员警靠墙站着。 木场一进房,大家全都朝向他看。 这景象好像一群人在坟场赏樱,赏樱客石井走过来。 “我听说了,木场,这么重大的事情你怎么没告诉——” “别在这里说这些事,待会儿再谈吧。” 木场的性格比起方才在后院谈话的时候似乎又更凶恶了点。 石井警部被他的气势压倒,噤口不语。 “教授很快就会来看诊了,刚好加菜子现在醒着,去看看她吧。” 阳子说完起身,在墓碑与警官之间迂回前进,来到帐篷前停下,掀起帐篷的接缝。赖子避开杂乱的墓碑群到达那里,木场随之前往,福本也慢吞吞地跟在身后。墓碑与墓碑之间盘踞着仿佛蜷曲着身体进行冬眠的蛇般的电线管线堆,障碍难行莫过于此。 等到木场他们到达,阳子掀起了第二层的帐篷,接着掀起第三层、第四层——也就是说帐篷共有四层。 阳子突然踉跄地向前跌了一跤,原本掀起的帐篷又一层层盖了回去。 “哎呀,不好意思。” 雨宫迅速走近,伸手扶住她的肩膀,细心程度真是无懈可击。 “阳子小姐,千万别硬撑呀,大前天才刚抽出那么多血而已。况且你平时就有点贫血毛病呢。” “抽血?” “因为要输血啊。除了阳子小姐以外,没其他血型相合的人了。” 难怪脸色这么苍白。 这么一说才想起来,那天——加菜子手术结束后阳子走起路来也摇摇晃晃的,还以为是太过疲劳的缘故。那时候应该刚抽过血,多半是在木场外出购物的时候,不然就是小睡一下时进行的吧。 小睡醒来,原本房间里的大批人群已经不见。 那时只见到脸上毫无血色的阳子仿佛一个坏掉被抛弃了的赛璐璐娃娃般,四肢瘫痪地坐在椅子上。雨宫双手抱着头蹲在阳子身旁。 气氛非常凝重,一时之间还以为加菜子已经过世。 恰好须崎——那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穿着染血的白衣从处理室出来。由于无法从阳子他们的反应判断出加菜子生死与否,木场便趋前向须崎询问。须崎似乎很疲倦,而且心情还很不好。他回答: ——血管的选择啊,真的是辛苦得不得了,不过幸好主动脉弓跟胸部动脉的接合状况不错,应该没问题了。 木场听不懂他说的意思,只听得出加菜子应该是有救。须崎以下颚指示后面,木场回过头,那时才第一次注意到帐篷的存在。 阳子在雨宫的保护下,坐在石井警部的隔壁。 脸色一片苍白,唯有眼睛周边些许红肿。比那时更憔悴了。 “木场,大前天晚上你回去后加菜子又动过一次大手术。原本这种会面是要尽可能避免才对,念在阳子小姐向所长千拜托万拜托才答应让你们见面,麻烦你们可要尽量长话短说哪。” 石井警部快速地说。 木场掀起帐篷,轻轻地推着依然抱着肩膀不住发抖的赖子。指尖碰到了赖子肩膀时,紧张的感觉仿佛触电般传来,建筑物的细微震动与赖子的身体同调。原来如此,木场似乎能理解为何这女孩在这栋建筑物中反能维持真实感的理由了。接着自己也探头进去,而福本也跟着走到木场面前,弯下腰,探头守望内部的情形。 加菜子在里面。 全身插满无数的管子。 似乎又变小了点。 只靠点滴过活,变瘦也是理所当然。 见到从白色毯子下伸出的上了石膏的双脚,内心一阵刺痛。 仿佛窥视着蚕茧内部一般,帐篷里像是个异世界。在这异世界里也同样设置了各式各样的小箱子。 今天加菜子没戴上氧气罩,秀丽的容貌没有一丝伤痕。加菜子缓缓地将头转向木场众人的方向。或许是跟不上脖子转动的速度,眼神稍慢了一会儿才捕捉到大家的身影。那是一双仿佛会把人吸入般的深邃大眼。 同时,她露出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 与阳子一模一样,少了多余的部分,加菜子可说是个更纯粹的美女。啊,该说是美少女才对。 床上的美少女以几乎感觉不到的速度缓慢地移动视线,赖子进入视野之中。 嘴角扬起,她笑了。 “拉。” 嘴形看来似乎想发这个音。但没声音传出来。 木场想,应该是想说“赖子”吧。 “加菜子——加菜子!” 赖子挤出带着强烈金属质感的声音。 “加菜子!” “再继续下去会造成病人负担,到此为止吧。” 木场背后响起石井警部的声音。 警部像是要扒开木场跟福本般将他们拉开帐篷,抓住正想更靠近一步的赖子,“好了小妹妹,我还得向你问话呢。” 说出这句与现场气氛最不相称。最糟糕的台词后,随即将她带到外面。 但石井自己却有好一会儿维持着向后看的不自然姿势——一直凝视着加菜子。 警部回过头来——脸上表情充满了讶异。 木场见状火了起来,说:“怎么了警部,你该不会目前为止一次都没看过要保护的人吧?” “不,怎么可能——只是,我看她好像想说什么的样子——” “什么,加菜子说了什么吗?” 阳子问,她额头上满满是汗,看来身体状况真的很糟。 “不知道,我没听清楚。” 石井警部做出很愚蠢的回答。 听见机械声,深沉地,宁静地,由地底传上来。 电梯的门打开。 最后的主角搭着升降舞台出场了。 美马坂幸四郎—— 精悍的表情、严厉的眼神、紧闭的嘴角、宽广而聪明的额头,其容貌仿佛就像理性的集合体一般。年事虽高,一头后梳的直发却仍乌黑有光泽。穿着不带一丝褶皱的白衣的科学家。 年纪大约是五十过半。 须崎跟在身旁。 须崎手上抱着箱子。 是个宽三十公分,高四十五公分,长约有二十几公分的金属箱子。 大概是新的机器。 “看诊时间到了——” 须崎以百无聊赖的声音宣告。 美马坂无视木场与石井警部他们,笔直地走向帐篷入口,须崎从那附近的墓碑上拔起几根电线与管子,接在自己带来的箱子上,跟着抱起箱子拖着管线,进入帐篷。 美马坂站在入口前,似乎打算等待须崎先在里面准备就绪。 突然,慌张地传出咔咔嚓嚓的声音。 又发出咚、嗙的巨响,紧接着转变成惊叫。 “呀啊啊啊!” 须崎的声音。 “须崎,怎么了!” 美马坂问完,卷起帐篷。 “这是怎么一回事!在干什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美马坂回头瞪着石井。 石井连忙跌跌撞撞地起身。 “怎、怎么了?” “你自己看!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美马坂以宏亮的声音大声怒吼,用力地拉下帐篷,天花板上传出劈里啪啦的断裂声,半透明的薄膜一半被扯到地板上,内部的异世界呈现在众人面前。 须崎吓软了腿。 看到好几个小箱子,分不清哪个才是须崎刚刚带来的。 有张床。 床上有条堆成一团的毯子,同时, 除此之外,床上 什么也没有, 柚木加菜子,在众人环视下,忽然地,真的是忽然地消失了。 加菜子她—— 加菜子她升天了。 没错,果然如此,跟我想的一样。 赖子心想。 加菜子笑了,她了解我的想法。 我—— 我的未来,终于得救了。 (前半部略) 需要那个女孩。 回到旅馆。难以入眠。用棉被把自己抱在房间中央来度过漫漫长夜。 种种思绪来去脑海之间。 父亲的事,母亲的事,以及祖母的事。过去的回忆毫无窒碍连绵不断地一一想起,引人进入心急、焦躁与不安之中。 (中略) 想回自己的房间,在这栋充满空隙的房子里无法成眠。 仿佛要被空隙所压碎,夜晚在空隙中膨胀,夜晚伸出魔手,夜晚从鼻子入侵。 脑袋在压迫下变得愚蠢。 只能浅睡,做了个梦。 满月月光的照耀下,挖掘着祖母的坟墓。 潮湿的泥土味,混杂着苔藓、微生物尸体的有机臭味传来,快醉了。指甲里塞满泥土,这种感觉倒是颇舒服。不久见到冠盖。挖开盖子,拉出祖母的尸体。 祖母已开始腐化,零零落落的身体好难抱起。 用力一拉,胸骨断裂,腐烂了。这倒好,真是太刚好了。 先把上半身放到地上,挖出整个棺桶。 拆下外箍,将之分解。一片片木板仔细地捆好。 再把洞埋起来,拿出准备好的箱子将祖母塞入。 当然,塞不进去。 这不过只是小事一桩。 塞不下,把祖母分解就行。 从骨盘拆下脚部,扭转方向,与方才木板相同,用绳索捆起。手臂也如法炮制从肩膀拆下。因为尸体腐烂了,分解变得很简单,就像拧下蟋蟀脚一样简单。 手臂也漂亮地取下来了。 手臂也以绳索捆好,总算能塞入箱子里。经过分解能不留空隙地塞入。用力填满,剩余的空间以散落一地的五脏六腑填满。 箱子里,祖母紧密地充满着。 总算能安心了。再也没有讨厌的东西能入侵的空隙了。埋葬本该如此。 祖母安心地张开眼。 “啊。”地发出一声。 关上箱子前,天亮了。 原来如此,事情居然这么简单。那个箱子里的女孩肯定也是这般创造出来的。 这个梦,一定是神明的启示。 就算继续找下去也没人能保证找到的那个女孩。休假只剩三天。 那么就靠自己亲手创造吧。 得先准备好箱子才行。 (下期持续) <hr /> 注释: 第五章 房间烟雾弥漫,看起来一片朦胧。 木场起身开窗,窗框稍微歪斜,无法轻易打开。与其说是施工不良,不如说是房子本身太过老旧。木场每次开窗便想,用古意盎然这个成语来形容这个家再适合不过了。 窗外是一片煞风景的景色,只见空地、电线杆、斜对面的平房与晾晒的衣物、黑矮墙。 一到晚上蛙鸣嘈杂,最近还混着虫鸣。 打开窗户,风吹进来。虽说不开窗风也会从缝隙毫不留情地入侵,但通风性却不见得有多好,冬寒夏暑,这里就是如此糟糕的房间。 望望窗外,又回头看看室内,带着一丝秋意的风穿过房间,再由各个空隙窜逃出去,同时也将停滞于房内、即将腐败的日常一点一滴地带走。 室内的摆设比窗外更杀风景。 茶柜、从不收起的床铺、矮桌、斑驳片片的灰泥墙、没有灯罩的灯泡。 枕旁的烟灰缸里烟屁股堆积如山。堆不下了就产生崩落,烟灰与尘埃双双渗入蹋蹋米中。这样或许没烟灰缸还比较好。 烟吸太多了,喉咙是还不痛,但这感觉不太舒服。不,这两二天都没开过口,或许嗓子已经哑了。 太不健康了,令人想哭。 经过短暂的迟疑。木场最后还是决定躺回床铺。 木场本来是个勤勉的人。直到现在,就算床铺懒得收拾,好歹也从不懈于打扫整理房间。杂志新闻类的依大小分类捆绑,茶柜中的餐具也清洗得很干净。可是这二十天来,木场丝毫没发挥就三十多岁单身男子而言少有的一丝不苟性格。 一个月的闭门思过——这就是木场长达一星期的违抗命令单独行动得来的,东京警视厅赠送的礼物。 如果没被革职就主动辞职。 原本打算如此做。可是木场终究没辞职,因为他已经有了不辞职的理由。 要寻找加菜子。 要打倒阳子的敌人。 这些不是那批软脚虾办得到的事,可是一旦木场变成了普通老百姓,实在无法保证能 达成这些目的。木场仍需要刑警的头衔。现在的木场,是身为刑警才能成立的木场修太郎。 亦即,没有头衔的木场连木场修太郎都不是。道理很简单,因为箱子只有外在才具有存在价值,装不下内容使之外露的箱子只是个笑话。所以木场这个箱子必须接受惩罚,以保持作为箱子的体裁。 但现在,木场这只箱子跟这个房间相同,充满了空隙——内部却又混浊不堪。 处分下来的日子是九月五日。 事件发生到当天为止,木场一直被拘留在神奈川本部里。 处分是从东京警视厅赶来的上司大岛警部带回木场时,亲口对他宣告的。同在现场的石井警部对惩罚内容表达了强烈不满,他认为这只是东京警视厅对木场违反命令的处分而已,不是对他妨碍神奈川本部执行公务的惩罚。 石井从头到尾不断主张事件的发生责任在于木场身上。他指称木场身为外人却擅自干涉县警行事,造成统率混乱,扰乱警备态势;到最后,甚至主张起“木场犯人说”来。 木场完全不作辩解,只是默默地听着。石井看木场不反驳,便固执地重复相同主张。由于实在太执拗,连大岛也听不下去了,便挖苦地对他说。 “木场算是帮你的失败做了个台阶下,有力气攻击他还不如拨点出来感谢如何,石井兄。” 接菩转过头来面对木场,用同样的语气 说: “木场,我原本应该会更生气,可是看到这个人后我已经没心情责骂你了。我不再多说,你快点回去睡觉吧。” 听到大岛的话。石井闭上嘴。 大岛之后真的什么也没说。木场原本就无意辩解,但如果上司对他怒吼就打算反唇相讥。结果这么一来心情像是扑了个空,连带地害他失去了战意。 就这样过了将近三个星期。 什么也没达成,整天只窝在这个房间里,自然搜查也不可能有所进展。 坚持不辞职以保持箱子体裁的木场,现在却反而逐渐失去箱子的内容。什么也办不到的话,木场终究只是个空箱子罢了,空空如也的箱子。 那时,加菜子消失的时候——那是魔法?还是魔术,或是…… 木场嗅着床铺的霉味开始回想,追寻着这三个星期以来,不知反复过多少次、难以数计的那段记忆。 “你自己看!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美马坂怒吼的那时。 床上的加菜子消失的瞬间。 木场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看错,随即以刑 警的锐眼观察在场的所有人。 阳子她——阳子像个赛璐珞娃娃般,面无血色地缓缓看着病床,似乎还没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慢慢抬起下巴。不久露出恐惧的表情。似无法出声。 辐本像是气球泄气般,“啊”地叫了一声,全身凝结。 警员们晃来晃去,没人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在那堆有如墓碑般的计量器之间慌乱地来回走动。加上原本守在走廊上或底下的警员也闯进房间里,别说是维持现场,究竟有多少人在这栋建筑物里都不知道。况且身为指挥系统顶点的石井警部本身都半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地站在原地发呆了,自然也怪不得底下的警员们。 石井完全陷入茫然自失的状态。 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最后看到加菜子的就 石井本人,而那不过是加菜子消失几分钟前的事。且他与加菜子之间也只隔了四张半透明的塑料薄膜,两人的距离还不到一间半(三公尺), 至于赖子——赖子的表情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那副表情是木场所见过的赖子的表情当中,最能表现出赖子真实面貌的表情。 那副表情在木场看来像是在高兴。 更令人讶异的是,那直的是在高兴,木场后来听赖子亲口说了。 不过那时木场顶多觉得很奇特而已。 至于雨宫。 雨宫不见了。据守门警员的证言,他似乎与美马坂擦身而过离开房间。 早知道那时一注意到雨宫不在,就该立刻 确认他的所在位置才对。木场每想到这点就后悔得快疯掉。现场注意到雨宫不在的人大概只有木场而已,而且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雨官口的消息。 两宫也消失了。 可是面对这种状况。警员们最先采取的却是无比粗糙难以称之为搜查的行动。 那些家伙像是在寻找条小狗一般蹲下身子,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地——寻找。当中也有翻找起垃圾桶或药品柜抽屉的愚蠢家伙。加果他们在找的是犯人的遗留物或犯行的痕迹倒还说得过去,可是他们全体都是在——寻找加菜子。 又不是钱包掉了,这种找法能找到什么? 像是一堆人在坟场拔草。 木场冒着被骂的可能性靠近病床,试着搜寻现场痕迹。 他自认在这个要塞之中,自己大概是仅存的较为冷静沉着的人。 虽说实际上这时候连木场也像方才的赖子般,全身持续着细微的颤抖。 结果并没挨骂。 病床周边与木场刚剐看到时并无二致。计量器等器材仍继续运作着,与加菜子在时别无二致。须崎跌坐的位置似乎恰好是机器箱子之间的空隙,虽然跌倒时发出巨响,从痕迹看来并没撞到什么。 探头看病床下面。 木场也趴在地板上观察,大概是受到警员们的动作影响吧。 盖在加菜子身上的白毯子掉在地上。原本接在加菜子身上的软管、管线、电线失去了对象,以病床为中心呈现放射线状。抬头,见到点滴一滴滴地滴在地上。顺着点滴袋看到连接的软管,药液由注射针头中缓缓滴落地板。犯人连点滴也没碰倒。 但是,相较于小心拆下的点滴,犯人在其他部分上却明显地粗暴了许多。因为整个地板上到处散落着破碎的石膏。 ——有敲碎石膏的声音:不,连一丁点动静也没有。 那病床上的情况如何?木场起身。 与美马坂四目相交,他以类似爬虫类的双眼看着木场。 木场有点忍受不了那样的视线,把精神集中在观察病床上。 枕头上留下头形的凹陷,一摸之下,还残留着加菜子的体温,可见一直到刚刚事件发生为止加菜子人确实在这里。刚才木场见到的她既非幻觉也非错觉,这就是证据。 那么——这个病床是否暗藏机关,曾经在浅草的秀场上看过,切成两半的人、消失的少女。对了,这是魔术。既然是魔术那就一定有机关。 可是病床的构造极为简单,不可能在上面装设什么机关。 厚度的三寸(十公分)前后,人再怎么瘦也无法藏身其中。 床单几乎没有紊乱的痕迹,因为加菜子全身无法动弹的缘故吧。 只有手脚的部分在床铺上留下凹痕。 ——可是,有点儿奇怪。 说奇怪其实全部都很奇怪,但不知为何木场觉得这点特别奇怪。 几乎在木场抬头的同时,美马坂从木场身上移开视线。 美马坂对狼狈不堪的警察们投以最不屑的轻蔑视线,至于对石井连看也不看一眼,不说半句话走向电梯。令人联想到爬虫类的冷酷视线,在电梯门完全关上前,瞬间望了阳子一眼——至少给木场如此感觉。但是那一瞬间他是基于何种情感而有此行为,木场无法判读。 ——问题在须崎身上。 须崎不知何时离开房间的。 美马坂离开时须崎已经不在了。 ——那家伙吓软了腿。 吓软腿,用爬的逃开——可是这个房间里的舞台设定并不容许这样的行动。 地板上铺满了电线、软管,要走动嫌困难。再加上病床与出门之间没有直的道路,不可能慌忙跑却没碰倒地上的那些计量器。事实上连警员们都被绊倒好几次,丑态毕露。 可是须崎却比任何人都还更早从房间消失了。根据房间外的警官的证言。他抱着带来的 小箱子,喊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急急忙忙地从楼梯跑下楼。 那是何时,是在加菜子消失的几分钟后,不知道。没人知道加菜子消失——正确而言,应该是加菜子的消失被发现——的时间。 ——真愚蠢。 有二十个以上的警员,却没人确切知道。 唯一确定的只有美马坂搭乘电梯到达二楼的时间而已。那时恰好是在一楼及外面待命的警员听说发生紧急状况。大批人马由螺旋梯奔上楼的时刻。同一时刻一楼的走廊上,有二个警员正排队等候使用厕所,当中的一个人看了手表。 时间是六点十八分。 所以须崎离开房间的时刻是在这之前。 木场们进入接待室时是六点三十二分。木场的主观感觉是加菜子消失后整整在那个房间里待了二十分钟。如果感觉没错,那么消失的时间应是六点前后。 那么一来,须崎应该是在六点到六点十八分之间从螺旋梯下去的。一楼与外面的警贝据说就是听见须崎的喊叫才知道发生事情了。 石井对警员下的第一道指示是把木场一行四人带到接待室,石井在这三十分钟之间完全没发挥到功能。所以最先通知警员们的理所当然是须崎。可是—— 这就表示须崎——到过外面。 没错,须崎抱着机器的小箱子到外面了。 外面的警官压根也没想过建筑里面会有事发生,一直在外头守备,以为敌人一定是从外面入侵。所以当他们一听到里面发生事情况的时候都感到惊慌失措。须崎打开门,几个警员跑到门口附近,须崎一看到警官立刻慌乱地指着天花板喊“楼上!楼上!” 警员闻言立刻奔向螺旋梯,须崎应该就是 趁这个时机出去的。 ——他的行动怎么看都很可疑。 木场怀疑须崎。最早发现加菜子不在的空白病床的是须崎,所以说须崎的证百是最重要的,因为他是第一发现者。但是——警员永远失去听取这宝贵的第一发现者证言的机会了。 因为那之后须崎被人发现时,已成了一具尸体。 无能指挥官下的三十多名警员在这之后完全成了一群乌合之众,慌乱地反复做着一些无意义的行动,最后甚至不经大脑地让所有屋外的警员都进入建筑物之中。没有看人看守建筑物周边,如此不得当的情况居然持续了将近三 十分钟之久。 在这段时间内须崎被杀杀害了,这很明显地 是警察的过失,无从推诿。 因此目前嫌疑最深的是行踪不明的雨宫。 两天后,雨宫作为绑架杀人的嫌疑犯被全国通 缉。没一种何证据,连动机也不明确。但是对神奈川本部而言,除了怀疑现场消失的人以外 也无计可施。但就算假定雨宫是犯人好了。事 实上也没办法解释加菜子是如何消失的。况且加菜子消失时,雨宫并不在房里。 ——雨宫不可能是犯人。 木场如此认为。但是如果犯人当时在建筑物之中,除了雨宫以外也没其它适当人选。 ——对了,还有甲田。 当时没想到还有甲田这号人物。 混乱持续了数小时。 凭石井的智慧除了想到将外来人士聚集在一起以外似乎没别的对策了,他将木场众送往接待室后也没定出什么明确的搜查方针。 须崎的遗体被发现后,石井才总算了解到事态的严重性。警方恢复原有机能时,是在加菜子消失后经过两小时的晚上八点左右,而前来支持的鉴识人员到场则又是在那之后一小时,也就是九点过后的事了。在这段期间木场、福本、赖子、以及阳子一直被软禁接待室里,连个盘问也没有。而警员们像是从被捣坏的蚁巢中四处窜逃的蚂蚁般上上下下来回走动。 ——这也不能怪他们。 木场想,实在没道理发生这么混帐的事情。躺在由二十乡名警员守护的,只有一个出口的建筑物中,全身上满石膏动弹不得的重伤患者居然在警方的看守中怱然消失了,不可能,太超乎常理了。 发生于七月那个难以理解的事件也和密室消失事件有管,但是这次与当时的状况不同。 不可既会看错或误判。 ——超自然现象。 木场在上次的事件中学到这个名词,似乎是用来形容超乎人智的不可思议事件。木场认 为超自然现象或许存在,但实在不愿意承认在自己身边直的发生了这种事。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木场先生,木场刑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本不凝结楞住的福本一进入接待室后立刻解冻,接着表现出退化至幼儿般过度亢奋的行动。木场太过疲惫了,无法再忽视忍受,便对他大吼。: “烦死了!” 这一声怒吼令福本安静下来。 接着沉默占领了整个房间。 最早开口的是阳子。 “雨、雨宫呢!!雨宫他在哪,木场先生,雨、雨宫不在这里,您知道他在哪儿吗?” 阳子向着木场,但并没有看着他。失去血色的脸庞上近乎未施脂粉,但与化妆时的印象并没有太大差别。或许受荧光灯的影响,看起来犹如刚羽化的蝉的表皮般透明。唯一化了妆的地方是口红,显得格外朱红。 “刚刚问过警员,似乎在所长进来的同时离开房间了。如果出去了,当然也不知道这场骚动吧。” 木场尽可能压低音量。 “到底——去哪了——在这种——时刻……” 声音太小了,听不清楚语尾说了什么。 突然注意到那股低频的机械声又复活了。 原本应该一直响着,或许是因为耳朵已经习惯了,一直到刚刚都没意识到。 “阳子小姐,如此超乎常理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继续交给石井处理今后不知事态还会恶化到什么地步。拜托你了。诉我详情吧,我一定会把加菜子找回来……” “可是木场先生——” 福本又开始多嘴。 他根本不知道木场煞费多少苦心去选择较适当的语汇来对阳子说话。不过这也奇怪。不曾怎么细心选择,木场的语汇也还是只有这几种,选不选都没多大差别。 “我不清楚犯人的手法和医学上的问题,不过绑架重伤病患一具的很不合常理。就算要绑,也要人质活着才有意义吧。要是一绑架人质就死了的话,根本别想拿到赎金啊。如果是轻伤病患,迩能用来恐吓说。如不快点给钱小心病患的小命不保之类的,可是依加菜子小妹的状况看来……” “没听到我说你很烦吗—” 木场一肚子火,这么点小事他当然知道。 接到威胁信时木场早就不知想过多少次了,这是谎称绑架的杀人。想把全身上下包得紧紧的病患带出去,这种想法本身就充满杀意。连维持生命都得接上那么多机械、打点滴、供给氧气,装上石膏……加菜子就像个易碎物品般必须受到细心的照颐。 “加菜子——不会死的,不会那么简单就死的……” 阳子说。 “什么意思?加菜子的状况已经恢复到那种程度了吗?” 真是愚钝的家伙。木场抓住福本的领子将他扯过来。用最可怕的凶脸瞪他。 他看着木场,似乎无热法理解状况,说“既然恢复了就安心了。” 木场一语不发地揍了福本。 福本多半不知为何被揍吧,但木场才懒得管他那么多。辐本摇摇晃晃地趺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木场,接着又看着赖子,不过当然没有人去拉他一把。福本依然很钝感,大概才知道现在不该开口,便掩着左边脸颊退到房间角落去了。 赖子突如其来地发言了。 “加菜子不会死的,姊姊。” 语气很开朗。木场听到不合宜的“声音”不由得怀疑起耳朵来。因为令人无法相信那句话出自刚才才遣不住还不住发抖,宛如婴儿般纤细孱弱的少女口中。赖子的表情依旧令人费解。阳子感到很不可思议地望着她,赖子的脸上甚至浮现笑容,说“加菜子活着变成天人了啊,我听见了。从事故发生到今天为止,加菜子是蛹,今天总算算变成蝴蝶一般,化作天女升天了呀。这就叫做羽化登仙啊。” 木场觉得莫名奇妙,这女孩果然是是在木场所能理解的范畴之外。而且这个小姑娘还知道很多木场连听都没听过的词汇。“天人五衰”、“尸解仙”、“羽化登仙”——每次听到赖子那些分不清妄想遗是现实的话时,总会冒出这类词汇,木场连怎么写也不知道。 “所以我才很高兴呀。加菜子不会遇到不幸。,她不会老。也不会死。那个黑衣人只是个小丑,什么也不知道才会把她推下去。一时之间我还很担心呢,要是加菜子在完成化作天人的准备之前先以人类身分死了的话——” 木场记得听她说过,加菜子死了之后会变成赖子。可是这么一来少女们的幸福循环体系不就被切断了? “姐姐,所以加菜子不可能死的吧,对吧?” 阳子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小声地说“对,不会死的。” 赖子尽情说完想说的话后,朝向木场。 笑了。 ——她很高兴。 木场总算领悟了这女孩高兴的理由。简单说就是如此:赖于现在并不怎么幸福,相较之下——在赖子眼里——加菜子似乎很幸福。赖子死后会变成加菜子,这样很好。可是现在加加菜子遭到事故,这么一来会如何?不幸的赖子来世也依旧不幸,这样很糟。如果加菜子就这么死了的话,又会转世成赖子。那么原本幸福的的循环体系将置换成不幸的循环体系,这是最糟的结果。 所以她才会拼命用那些什么登仙、什么解仙的名词来解释。这么一来赖子死后变加菜子,加菜子没死化做天女。姑且不论天女是否会死——记得赖于以前好像说过会死——转世成为赖子的变成不是加菜子,而是天女。 这就是赖子高兴的理由。 木场感到有点混乱。对木场而言这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连信不信都不值得讨论。但是对于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而言,这一想法似乎就是现实。 这么说,与少女同调的这个箱子内部,这种事情会发生也不足以为奇了? ——岂有此理。 木场立刻打消这种想法。 “所以说,你们怎么找也没用的喔,刑警先生。” 赖子轻松说完,背向木场。 传来机械的声响。 “木场——先生。” 阳子呼唤木场。 “事情既然演变成这种状况——这么说或许有点失礼——已经不再是您一己之力能处理的事了,难道不是吗,木场先生——以及那位。” 阳子看了一眼福本。 “福本——先生是吗?也请您别再插手管我们的事了。” “意思是,造成妳的困扰了吗?” 阳子没回答。 “凭石井那种青葫芦般软弱的办公室头脑是找不到加菜子的喔。” 阳子不想看木场。而木场也不敢直视阳子,两人的视线永远没有相交之时。 “我知道——如果让您来找或许能找到。”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 木场看着倒映在洗脸台上镜子里的阳子。 就像在看电影一样。 “你的敌人——会干出这么不合常理的事的家伙——到底是谁?” “是——” 木场回头。 “就是您——” 阳子没发出声音。但她的嘴唇确实如此说。 ——什么意? 木场不懂。没有明确听见声音,或许在说别件事吧。 ——不对,她确实如此说了。 她对木场有什么误会吗?还是? 总之无法理解。 无法相信阳子一直的在怀疑自己。能毫不害臊地在众人面前说出木场是犯人说的。找遍日本也应该只有石井而已。 ——接着美马坂他 没错,那个冷酷的科学家进入房间。 向他们通知发现了须崎的遗体。 ——为什么美马坂要特意来通知此事,如果是警员来通知遗能理解。不对。那时在接待室的人只有当事者的家人——阳于,与三个外来人士而已。没有道理会特别来通知他们这件事。况且,木场怎么看也不觉得美马坂会做这种跑腿工作的人。 木场在这之前从未跟美马坂交谈过。 那时—— “须崎被杀了,死在焚化炉前面——” 那句话,是对谁说的, 当时美马坂的神色不同于平时,显得有点慌张。 而且他注视的对象——应该是阳子吧。 可是接下来的话很明显地是冲着木场而来。 “杀人事件应该就轮到你登场了吧?与其留在这里问无意义的问题何不赶紧去现场帮忙,我看那个蒙古种面相的警部好像快贫血了。还是说你办不到,辖区不同?” ——为何知道我的身分, 美马坂或许是为了告诉阳子须崎已死才来的吧,而且还想阻扰木场对阳子问话。感觉上就是如此。 完全搞不懂。 陨子突然显得很慌乱,语带哭声地问“教授,加菜子呢,加菜子没事吧?” 仿佛以为在这之前菜子都还平安无事一般—— 这点或许可以解释成她见到美马坂的瞬间,突然觉得不安,这么一想或许阳子的反应也不算很不自然。可是反复回想当时情况,还是觉得有点怪异。 难道是——阳子知道须崎死亡之后,才开始担心超加菜子的安危吗? 更难以理解了。 美马坂没有回答。 阳子像具断线的傀儡般倒在椅子上。 须崎的遗体在建筑物后的焚化炉前被发现。 发现者是美马坂。 不,正确而言应该是警员才对。 美马坂正要外出时。刚好被下楼梯来的几名警员发现。警员询问他要去哪里,美马坂回 答“须崎迟迟没回来。我要去找他。” 附带一提,在这之前美马坂一直都在二楼的自己房间里,这点有多数警员作证。 听他这么一说,警员们才想起须崎已走出了建筑物之外。一名警员忽然觉得很不安—— 这是他本人说的——木场亲自询问的——于是警员比美马坂更早定出建筑之外。他印象记 得美马坂似乎说: “没问题的,你待在室内就好。” 不过那时警员没听得很清楚。他绕到背面,发现有人倒在地上。 平时的话一定会先确认死者是谁。伹或许是因为碰上超乎寻常的发展而心情激动——不过木场认为单纯只是他胆子小——警员大声喊叫。 结果美马坂拨开警员来到现场,检查了遗体。 死因为脑部受到强烈撞击产生的脑挫锯。 凶器尚未发现,应该是有棱角的棍棒状的金属。可是木场不知该上哪儿找这么形状这么恰 好的东西。 须崎六点十八分以前就外出了。 木场进入接待室是六点三十二分。 发现遗体是七点三十分。这之间约经过一小时。警员全体进入建筑物内部应该是七点到发现遗体的三十分钟内。 美马坂来通知这件事是七点五十分前后。 不行,就算依顺序排列也整理不出所以然来,再怎么回放系统化的记忆也没有用。 ——此外阳子的态度更令人在意。 没错,木场最无法释怀的就是阳子当时的言行。 美马坂无言地站在门口,阳子以涣散的眼神看着他。很快地,隔子呛啸泪水的眼眶终于满溢,流出眼泪。美马坂开口, 以与刚来访时截然不同的、极为冷静的——不对,沉着的——错,是冷酷的声音说 “患者——不见了。托这些慢吞吞又无能的譬员的福,她真的被人带走了。我已经——无计可施了。加上须畸也被杀了。所以,无法挽回了。” 美马坂看着木场,以那双爬虫类的眼。 “做什么也没用了。” 这时。阳子的态度骤变。 阳子大口吸入箱子中持续细微震动的空气,发出极为近似电器声的悲鸣。像是气管快要炸裂般,不成声的叫声。 “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木场听起来像是如此。 她朝向木场。 “木场——先生!” 她在哭泣。 “木场先生,木场先生,求求您,帮我找回加菜子!刚刚对您说的话我全部收回。求求您。快一点,现在立刻,加菜子的性命,快点!” 福本和赖子惊讶地看着阳子。 视线集中在她身上的瞬间,阳子站了起来,哭着靠近,抓住木场不放。 接着以木场从未听过的尖锐声哭泣。 令人晕眩,木场的盖子快被开启了。木场姑且先让阳子坐回椅子,接下来却不知该怎么办。该继续抱着安抚她吗? 但是,木场实在做不到,且木场也不知这么做好不好。 阳子哭着不断地向木场拜托。求求您找回加菜子,求您现在立刻去找,只有您办得到!!可是不管木场怎么询问,阳子还是只重复这几句话。 木场回头,赖子以冷漠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人,就像在观看电影一样。 ——原来如此,跟那时的赖子一样。 木场经过半个月以上。总算想到这点。赖于在车站时的态度跟陷子当时的情况非常相像。 只不过知道这点又有什么意义。 保护阳子!! 打倒阳子的敌人! 突然自己的一头热,在此时瞬间化为现实。与原本不可能相遇的阳子之间的非现实的相遇,在拖拖拉拉的进展中也逐渐确实转变为现实的相遇。但是—— 到此为止了。 木场在鉴识人员及支持的刑警到达的同时,被护送到附近的派出所拘留。虽说早想到会被惩罚,但木场实在没想到居然会披当成犯人。那之后,再也没听过福本、赖子以及阳子她们的消息了。 他只听说雨宫遭到通缉。 所以在大岛来以前,木场是犯人。 ——就是您。 木场觉得有点可笑,躺在棉被里笑了。要是自己真的是犯人该有多愉快。 被释放的同时被罚闭门思过,必须暂时先缴回警察手册。 木场费了一番折腾才将夹进手册里的阳子阳子的照片抽出来。裤袋里只剩下阳子的照片。 那之后木场真的一直乖乖待在家里。 想跟阳子见面,独自展开搜查,找出加菜菜子—— 想象归想象,身体却一动也不动。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在吸烟。吸过量。 却又停不下来。房间的空气又变得混浊。 警铃响了。 不管听几次还是觉得声音惊人。 楼下的老妇人——房东在空袭时左小腿受伤,无法顺利走东。虽不是完全走不了,不过一天太部分时间还是只能躺着度过。睡觉的房间在门侧,她的耳朵不好,有人来也没办法立刻注意到,所以才让所有来客按警铃通知。 木场在时,听见警钤便由他到玄关迎接客人。木场经常想,普通应该装呼叫铃吧,后来听说警铃早在木场住进这里很久之前就装设好了,看来妇人的丈夫一点也不觉得不妥。不过使用警铃其实也有意义——当然。意义是后来才补上的!害怕木场会把跟老妇人万一身体有状况时用的呼叫铃搞混。呼叫铃的按钮设在老妇人的枕旁。 木场觉得麻烦!!但还是抬起超沉重的双脚。 走下狭窄的楼梯。对魁梧的木场而言太狭隘,踏板不停轧轧地发出声音。 青木站在门口。 “我来慰劳在阵中辛劳的前辈了。” 年轻刑警头有点大。彷佛会鸣叫的小芥子木偶,露出小孩子般的笑容。 “混帐家伙,我哪有布啥阵。” 木场咒骂,这表示他还蛮高兴。 “再一个星期就能复职了,要是在这之前你先暴毙的话我会很伤脑筋的。我想你多半没奸好吃顿饭吧。” 青木从捆包的报纸中拿出香蕉给木场,坐上干扁的坐垫。如青木所言,木场这几天并没有好好摄食过,确实很饿。但是煮过的食物也就算了,闻到青涩的香蕉味反而令他想吐。 可是剥了一根,勉强送入口后,果然还是很好吃。 “前辈脸色真的很糟耶,头发与胡须也长得这么长了,看来直的有乖乖待在房里闭门思过。只是老实也该有点限度吧。” “我可不想听你说教,你来找我干啥?” “我来找你商量案情的。” “那跟我无关,滚吧。” “不会让你做白工的前辈。我们来交换情报吧。我从神奈川那边得知那个柚木加菜子绑架事件的搜查状况了,我愿意告诉你,所以希望你也能提供我一点智慧。” “你知道这件事?” 木场很惊讶。 “前辈,我好歹也在鬼刑警木场修底下跟了两年耶,这点小事当然知道。” “自夸个屁,你这大头鬼。” 那么,该怎么办,木场有点迷惘。青木正在侦办的案件毫无疑问肯定是分尸杀人案,木场不怎么想费神在这种麻烦事件上。 可是也觉得继续反复回想同一情景!加菜子的消失——是没用的。那种假装成积极的消极,不会有什么成果。 “前辈在这个房间闷到烂掉的话太可惜了。我从没看过像前辈这般胆敢无视上司命令的公务员。那股气魄到哪去了!?” 木场自己也不知到哪儿去了。 这长达三星期的虚脱感又是起因于何处,自己也完全无法想象。 这意味着,对木场而言阳子终究只是虚构中的女性吗,这间脏乱又杀风景的房间才是木 场的现实。 青木见木场不说话似乎感到有点困惑。 “我不知道前辈为什么对那个事件这么执着——听大岛警部说原因是你恰好碰上事故现场的缘故。但,总之你并不打算就这样放弃吧?” 木场没回答。 “其实楠木赖子的证言又重新受到重视了。因为柚木阳子到最近才作证说事件当天见过黑衣男子。” “你说什么?” “神奈川本部认为这或许是为了包庇雨宫而作的伪证。但是也有人认为雨宫也被杀害了,这么一来不能放过黑衣男子的线索。” 阳子是何时——何时看到的,为什么过了半个月才作这种证言? ——过了半个月才作——的证言? “阳子在事件当天,也就是八月二十一日当日大约下午两点,因心情烦闷,所以到研究所后面的森林散心。她说,建筑物中满满的警员令她觉得压迫感很大。” “这也难怪。少说也有三十个以上。” “听说有三十六个。” 木场当天比平时还早出门。七点离家。到町田搭出租车。到研究所时大概是十点三十 分。明显不受欢迎的木场不想徒增风波,总是在国道上下车,沿着两侧树林的小径徒步到研究所。从第三天开始便是如此。 虽然其它警员早就认得木场的脸。但看到人依然连招呼也不打,可是却也没有打算撵走他。赶走他。大概是上级对他们下了这种指示吧。石井的态度一直优柔寡断。只不过话说回来,木场比警方早来,要求神亲川县警出动的也是他,照理说不该被当作妨碍者才封。 木场既是关系人。也是报案者。同时又是东京警视厅的刑警,所以第一天时受到了十分礼遇的对待。但随着第二天他违反命令单独行动的这一事实被发现。加上县警们得知加菜子的身分并不普通以后,木场逐渐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所以木场总是径自走向后门,见焚化炉似乎暂时不会使用,他就躺在上面休息上,前面堆置着木材,左手边则是警员用的临时厕所。自从开始受到排挤动,只要当成逮捕犯人前的埋伏行动就没什么好痛苦的。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无谓的行动。但是话说回来——阳子到后面的森林里散步,她去森林木场不可能没看见。 就算偷偷溜进森林,木场也不可能没注意到。 说谎,毫无疑问地这是说谎,不可能有这种事。 “阳子似乎说在森林里遇到了一个身穿黑衣、戴手套的可疑男子。” 唔——全身穿黑衣,手上还戴着手套的样子 “据说男子一见到阳子就逃进森林深处了。” 说谎,阳子在说谎。这是利用赖子的证言编造出来的谎话。木场不可能没注意到阳子。 而且如果真有此事,听到赖子的证言时阳子的态度应该更有所不同才对。但那时样子并无心情激动。 “她在说谎。” “对,我也认为她的证言是随口胡扯的。只不过神奈川县警那边似乎缺乏证据来加以否定。不知为何建筑物后面没半个警员。所以没办法明确推翻证言。那个神奈川的警部被追究责任时。上级要他画出警备调人员配置图。他想半天,费了一番工夫才画出来,一看,很明显地后面根本没有安排人员看守。杀人人也是在后面进行的吧?这问题可大了,所以才会没人知道阳于是不是真的到过森林。” 因为木场在场的缘故。为了避开木场,警员们几乎不到后面巡逻。 这大概就是石井所说的木场妨妨碍了公务执行吧,但在木场看来,这只能视为是他们自己故弃执行公务。 “所以说,如果黑衣人真的存在,是凶手的嫌疑非常大。” “是如此没错。” “然后我还拿到这个。” 青木递给木场一张用薄纸包起来的照片。 “我想前辈早看过实物——不过留着或许能派上用场,就交给你保管了。” 是绑架预告信的翻拍照片。 “说什么派上用场,喂,我还在闭门思过中咧,给我这种东西也——” “前辈,你也知道那个神亲川的胆小警部不可能解决这个困难事件。我以为前辈一定早就在单独进行搜查了,所以才会带这个过来。这张照片是——我向共同搜查分尸案的刑警千拜托万拜托才得来的,可是前辈的态度竟这么犹疑不决。实在是……” “别擅自帮我作决定——” 木场看着照片,原本想说“我不是那么顽强的人”,最后还是忍住不说。 “这张预告信是前辈发现的?” “不,我只是预告信送达的时怔恰好踫上而已。” 那是第三次去探病时的事。 小金井车站的事故——第一幕戏的开幕——之后。木场带着复杂心境度过五天。反复烦恼后,第六天还是决定去探望加菜子。说到探病。一般人首先会想到的当然足送花吧,可是粗犷的刑警没想到这么多,木场当时买了豆沙饼去慰问。 加菜子谢绝面会。没见到面,不过见到了阳子。阳子非常惊讶,郑重地向木场道谢。 木场在场的时间只有短短十五分钟,没说到什么足以称作对话的对话,但对木场而言,这十五分钟比其他任何时刻都还要浓厚。 木场隔两天后会再度来访。就是为了追求同样的时刻。当然他也担心加菜子的状况,只是为见不到的对象担再多心也是没用。 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的心中对阳子已萌发了一股特殊情感——为她打倒敌人。 当然,那时仍只是一种朦胧淡薄的莫名情感情。等到木场了解这股情感的真相时,已是一段时间之后的事了。 一楼不见人影。第一次雨宫在,第二次则有甲田在,两次木骣场在他们的引导下上楼。在一楼不管叫得多大声楼上也听不到。这个箱子里没有警铃也没呼叫铃。不过这已是第三次造访,木场也早就习惯了。他猜想——阳子应该在二楼的接待室,便贸然闯入建筑里,直接登上螺旋梯,打开接待室的门。 只有阳子在。 隔子在角落的书桌前。 她惊讶地回头,左手拿信封。 “——木场先生!” 信封里拿出来的信纸滑落。 她一脸惊慌样,事情似乎非比寻常。 “怎么了?阳子小姐!” 阳子彷佛贫血一般倒下在木场眼里像是如此,他奔跑向前。事到如今,仍不知阳子当时是真的昏倒,还是只是想捡起掉在地板上的信纸而已。 原想去扶住阳子的木场比阳子更快一把抓住那张纸。而原本想捡起信纸的阳子手指恰好 放在木场硕大的拳头上。 “啊。” 阳子的手收回。木场摊开手中的纸。 是一张由印刷字剪贴拼凑一股的信。 会/来带/走/加/菜/子 加/菜/于是/lla le diable au corps 爱惜性命就/把钱/准备/好 金额为/一千万/圆/是也 期限/为九/月/口口/是也 去/通知/口口 /恶魔 “那,那个是……” “这——是威胁——” 阳子的表情像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管木场怎么问依旧弄不清楚状况。雨宫不知不觉站 在背后,同样一脸狼狈。 这就第二幕戏开演的场面。 木场不知回想过几次这个场面了,但。 ——信是何时送达的, 真的是当时才送达的?木场至今未曾怀疑过。 青木说: “那排怪怪的洋文奸像是法文,意思似乎是_恶魔附身,现在神奈川那边正在为那封威胁信是从什么路径送达的争论不休。因为好像找不到信封。” 那时还在,木场有看到。 “信封正面好像做写了些什么,不过可以肯定不是邮寄的。” 因为根据那时雨宫的证词,信是夹在玄关门缝上的。听木场说完,青木说: “如果——那是送到被害者家中也就算了,但是那里是研究所,说明白点就是别人家,为何雨宫跟阳子会打开没写收信人姓名地址的书信,这很奇怪吧。所以一定会写着柚木小姐之类的字样吧。” 的确没错。可是木场的记忆没好到连信封上写的字都记得,接获木场联络赶到的刑警也光是在意内容,没注意到信封。雨宫一直重复说着这是恶作剧,是恶作剧,阳子则什么也没说。 “接着是空格部分的问题。后半的缺字,那是打一开始就如此,还是——” “那个打一开始就那样了。” 照片与木场当时看到的实物完全一样。 “这岂不是很不自然么?” 确实如此,当时神奈川的刑警也指出这点。木场想,或许是自己一把抓住的时候掉落了也说不定。但是当注意到这点,回去找时地板上什么也没有。 “好像有浆糊的痕迹。所以是脱落了或撕落了。可是这是何时发生的,如果是开封之后才撕下的,是谁为了什么而撕,如果不是被人撕下的,犯人不可能故意带着撕掉期限与结语的威胁信夹吧。” “这么说来的确是相当乱来,这种威胁一般只会当作恶作剧吧——” 为何一直到现在都没想过青木提出的问题,不管是信封、文面,遗是送达的方式。根本是乱七八糟。一直忽视这些问题。 ——难怪一直想不通。 “顺带一捷,浆糊是市面上贩卖的很普通的那种。难以费解的是,印刷字问题。这似乎都是从同一种类的印刷品上切割下来的,不是杂志,品质和油印品质差不多,所以应该是同人志之类的刊物,不过尚未确定。” 青木说到此,开始剥起香蕉来。 “就结论而言,神奈川本部认为这应该是一桩自导自演的绑架案。不管是开端还是道具都太粗糙了,任谁都这么认为吧。居然肯派那么多人,花那么长的时间,遗设置起临时厕所来保护被害人。要不是有上头的压力在,不然基本上这种威胁信的内容根本不会有人理睬,根本构成不了事件。” 青木说得没错,但是, “但是事件真的发生了前辈想说这个吧?的确没错。” 青木吃完香蕉,把皮扔掉。 精准地把皮丢进垃圾箱里。 “的确,有好几个部分令人难以相信是自导自演。如果是自导自演,表示犯人应该是阳子、雨宫共谋吧——可是一般而言会等绑架之后再对外宣言才对。先预告的话,在层层守护之下也就难以犯案。当然啦,如果像这次的情况一样。用了谁也想不到的机关的话就另当别论。另外。这事件一开始的偶然性实在太高了,前辈去那里是偶然,拿到预告信也是偶然,前辈联络警察也是偶然。接着最难以相信是作假的部分,就算搞出绑架事件她们两人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因为要准备金钱的是自己,且还会让加菜子的生命陷入危险之中。” “没错,说作假太不合常理。若加菜子没受伤的话还能理解——可是她是命在旦夕的重伤病患。再加上,” ——找回加菜子 ——现在立刻,加菜子的性命 那些话不是谎言,这点绝对能相信。 “那不是谎言。” “不过不管是真是假,神奈川本部似乎都没打算解决这个事件喔,虽说这只是我个人感觉。” 青木冷淡地说。 “没有打算解决?——你说什么,他们都肯部署大批警力守备了。怎么会现在又——而且上头不是受到压力吗,否则怎么可能排出这么大的阵仗?” 没错,一定有人指示警察要派人保护加菜子,且这个人有权力驱策整个神奈川本部。木场认为,如不找出这家伙的真正身分也无法得知敌人的真面目。 “施加压力的是神亲川本部的高层啊。” “什么?” “虽说,某财界要人跟柚木加菜子之间有某种血缘关系的确是事实。” “对了,那个耍人究竟是谁?” “这个要人是谁。我也打听过好几次,就是不知道。原本以为多半是下达保密令,不过似乎真的不知道。搜查人员中没半个知道的,这很奇怪吧,因为这样根本没办法搜查呀。不知道背后的人际关系,你说要怎么搜查,只看加菜子平时的生活状况根本没人想绑架嘛。能让人产生绑架动机一定与那位要人有关。以下是我个人的推测,那位要人应该是神奈川县内的有力人士,因为他似乎在东京警视厅就没什么势力。前辈就是最好的证据。” 这么说来的确没错。这人的影响另能让警察为了一个女孩子动员那么多警力,没道理无法排除一个妨碍警备——若以现场指挥官的看法来说的话——的巡察部长。依青木的看法,之所以做不到是因为木场不是神奈川本部的人。的确很有道理。 青木继续说: “不过那位要人肯定也很有权势,因为听说石井警部被降级了。” “石井,那个要人连内部人事都能干涉吗?” “当然不是。这是面子上的问题,是做给那个要人看的苦肉计。石井是替罪羊。简单说就是神奈川本部将石井降级,希望要人原谅他们。” “原谅,什么意思?” 青木故弄玄机地说: “前辈。这是神亲川本部的——说明白点,是包括石井在内的几个警界高层唱的独脚戏。” “独脚戏?” “根本没有外来的压力。就算是财界要人,毕竟不是政府要人,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驱动警察的。警察机构并没腐化到这种地步,腐化的是内在,也就是人本身。” “实在听不懂咧。” “请你思考一下。不管是不是绑架案,神奈川本部完全没努力抓犯人对吧,他们只是保护而已。调查威胁信的来源也是在事件发生后才开始的。这也难怪,因为他们一开始根本不认为事件会发生。” “嗯。” “总之,他们看到威胁信的时候便强烈怀疑那是自导自演。可是既前辈这个警视厅的刑警来通报了。也不能处理得太随便。而且刚刚也提到若说是自导自演,有些部分很难说得通。所以便依常理展开警备与搜查。由石井担任负责人人。这就是败笔。这时,发现一个很不得了的事实。那就是加菜子的身分与大人物有关,这个情报大概是阳子告诉石井的吧。石井慌忙地回到本部,确认真实与否。这个经过到现在好像这是警员们话家常的题材之一,说石井忙着自掘坟墓。不管如何,这应该是事实,只不过这么一来事情发展又觉得有点不同。” “哪里不同?” “那就是自导自演的可能性又复活了。阳子们或许是想从大人物身上拿钱,如此一千万超乎常理的偿码也就有可能了。但是——这么一来就演变成亲属之间的纠纷问题。若加菜子早就被人绑架了也就算了,可是加菜子仍然平安无事,而且还是处于——非常难绑架的状况。于是警方高层就想试图阻止这个愚蠢的计画,以为只要大规模活动起来,她们自然会放弃。毕竟是自家人之争。尽量不掀起风波对大人物也好。” “所以说那不是受到压力,而足警察自主性地——” “正是,对现场人员施加压力的是神亲川本部高曾。当然现场负责人的石井也跟行动策划大大地有关。他们想表现给那个大人物看县警们为了这件事有多么努力,所以才干得那么盛大。还搭起厕所,所以说,当然警备中会有人来视察了。” ——增冈。 增冈再次来访是发现威胁信的两天后,而临时厕所就是当天早上搭建的,对木场的态度更加恶化也是那时候开始的。 “总言之,表面上虽干得很盛大,实际上心里却放心认定这是他们内部的纠纷。不会发生什么大事,这就是失败的原因。结果加菜子真的只绑架了,县警们肯定很讶异吧。可是他们的脑中已经容不下别的可能性,因此他们怀疑的就是阳子,虽被拘留了所以不知道,阳子小姐也被拘留了。因为有可能眼你是共犯,所以把你们分开。” “她是犯人,怎么可能。” “不过根本是误判,仔细想想便知道,如果想从背后的大人物身上骗得金钱,威胁信就该送到大人物那边才对,可是却什么联络也没有。威胁信前前后后不过只有送到阳子手里那一而已。” “你说废话,就算阳子是犯人。拘留期间当然没办法寄吧。” “还有雨宫啊。总之犯人后来一点音信也没有。阳子被管了一个星期后被释放。听说这段期间被拷问得蛮惨的。算了,我们也没立场说别人,我们这些刑警打一开始就怀疑的的话一定会加以严刑拷打。然后,现在又冒出的新证言很难说是谎言了吧。” 一想到阳子遭到石井刑求木场就一肚子火。 “大人物是谁,与阳子与加菜子、雨宫之间又是什么关系,这些事上头对下级的搜查官都不说,这样一来当然无法进行搜查。如果受到恐吓的是大人物还另当别论,可是既然不是,那些家伙们当然想要尽可能快点摆脱事件。而且——他们也认为加菜子早就死了。” “这可说不定咧,又没发现尸体。” “表面上是如此。可是神奈川本部里没半个人相信加菜子存活的可能性。所以他们认为。既然死了也没必要再寻找吧。” “怯!” 自己这三个星期来到底为什么在拖拖拉拉的。木场悔不当初之前先愤怒了起来,有那么多人在,居然半个人,连半个愿意保护阳子的人都没有。不只如此,还把她当作嫌疑犯看待。胸中的怒气翻腾不已。 “总之。县警们的所作所为都只有得到反效果。被杀的须崎真不幸,他等于是被警察杀死的嘛。” 就算不知道内幕,一想到自己跟那些愚蠢的家伙们共同行动,却没注意到问题点——木 场觉得自己更是愚蠢。 “可是在这个情况下,阳子又作了新的证词。” “没错,这些家伙现在脑袋一片空白,什么正确判断也作不出来。负责指示的高层自己陷入错乱,而负责调查的下级又什么情报也不知道。顶多想到再拿着唯一的证据——威胁信把阳子塑造成犯人。不然就是毫无线索地寻早失踪的雨宫,如此而已。” “雨宫的行踪咧?” 《“没半点头绪,连他怎么离开那栋建筑的都不知道。雨宫在骚动发生前就出去外头了,所以他离开时才没人怀疑。可是他没去警官们聚集广场。所以应该是到警备疏忽的后方去了吧,但这也没有确实的证据。他没有使用车子的迹象,如果他是真的逃亡,应该是徒步走到最近的车站去的。可是这么一来,如果他是犯人就必带着濒死的加菜子还得不引起他人注意地离开。” 岂有此理,这绝不可能。 徒步走到一早站不是一个难题。但要带着加菜子的话实在办不到。 青木像个学生似地笑了。 “如何,所以说该轮到前辈登场了吧,放任不管的话百分之百会送入冷宫的。” “我——还在闭门思过中。而且管辖也不同。” “就算如此,这样放任下去真的好吗?” “可是我现在既没警察手册也没捕绳,你说我能干什么?” “前辈还有那群怪朋友啊。这事件与之前的怪事件相同。就算交给警察处理,打一开始就以正确方式进行也不会有成果的,更别说现在这种状况了——” 关口、夏木津、中禅寺,青木说的就是这群人。木场也不是没想过。但他们又能干什么? “青木。你听到的消息只只有这些?” “我还听到一些关于那间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的传闻,不过跟这件事儿没关系就是了。” “说来听听。” 木场心情相当浮动,不能放任不管,可是更不知道要怎么办。不管怎么整理怎么整理仍是一片混乱。现在总算了解——打从跟事件扯上关系开始,木场已失去了冷静判断的能力了。不过他也认为这个事件只靠冷静的判断是无法解决的。 青木歪着大头思考了一下后回答: “研究所孤独建立在森林里。所以很少人知道有这栋建筑物的存在。听说战争时是军方设施之一。不过建筑物本身似乎没什么密道之类的可疑机关。这点不管神奈川那群人一再怎么随便也还是知道要调查。我听到的传闻除了这些以外。还听说每隔几个月就会有兽类被送进那里。” “兽类?老虎犀牛那个?” “是的。不知从哪里带来的,像猿猴、狒狒之类的大型动物。被杀的叫作须崎嘛,他每星期会开卡车到镇上买一、两次东西。卡车有点脏,所以还蛮多人有印象的。听说有好几个人曾见过车的载货台上载着兽笼。有人说听到吱吱叫的声音。也有人说见到里面板着全身毛茸茸的小孩,总之都是些恶心的传闻。可是送进去的野兽似乎也没在饲养,而且只有搬进,从没出来过。” “哼,无聊。” “就说是毫无关系的传闻嘛。这已经演变成恐怖故事,还说他们去坟场抓了不知什么妖怪来,喂它吃人的尸体。” “尸体?” “不只野兽,那间研究所——当地人都称呼为箱子。大家都说,病患一送进那个箱子里,就再也回不来。会被杀掉,当作妖怪的饲料。” 是说加菜子也被吃了? 木场心情变得很不愉快,几乎快吐了。 “好了,我四处拼命打听来的加菜子绑架事件的消息只有这些。如果前辈有心要干,我绝对会帮忙。” 如果答应,就等于是中了青木的算计。 但听了这么乡,也不好叫他空手而回。 “你刚刚不是说有交换条件嘛。你那边怎样?” 青木的表情更像个学生了。 “好了,当然要找前辈商量。况且分尸杀人事件本来就是该前辈负责的吧——前辈知道事件的经过?” 木场并不清楚。事情发生是在加菜子被绑架的两天前,而事件扩大又是在木场被惩处闭门思过之后。这段期间没看报也没听广播。木场坦承不知情,青木便简要地交代了一下事件全貌。说完,立刻询问木场有何感想。 “如何,这是发表在报纸上的全貌,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吗?” 这个犯人真敢杀。木场的感想就只有如此。可是仅凭一个人。真的能在短时间内杀死这么多人。 “这真的是连续杀人?不可能是个别的事件吗?” “肯定是连续。” 青木说明第二个人与第三个人的手部一起被发现,切断第二个与第四个人肢体的凶器应该足同一把。 “那第一个呢?第一个搞不好是不同人干的吧?” “关于这点嘛,以下消息还没公开发表,不过在相模湖发现的最初桩害者的脚桩装在箱子里,而且第二个以后也全部装在箱子里。” “难道没有知道第一件事件后刻意模仿的可能性?” “刚才就说了嘛,警方刻意隐瞒发现于第一位受害者的脚被装在箱子里的事,而是发布成浮在湖上。” “为啥要这么做?” “警方判断这点太骇人听闻所以隐瞒起来了。除了警察以外知道这件事的人,顶多只有关口先生而已。不过关口先生应该不知道第二个人以后的手脚也收在箱子里,除非关口先生就是犯人。” 听到料想不到的名字,令木场觉得很错愕。 “关口,为什么会提到关口?” 青木看到木场错愕的样子。小声说了句“糟了”,抓着额头很不好意思地说: “其实我们在相模湖进行大规模搜索时在现场偶遇关口先生。那时没想到会隐瞒,所以我跟木下不小心说溜嘴了。” “那是啥时的事?” “三十日。” 这么说来关口跟中禅寺敦子与那个年轻人是在回程时误闯研究所的吗?正当木场要回想当时情景时,青木笑了。 “哈哈哈,我不是在怀疑关口先生。如果像前辈说的第二个犯人是模仿第一个行犯的话,当然会怀疑到警察关系者或关口先生头上。” 一点都不好笑。 “装尸体的箱子长怎样?” “第一个是铁制的,所以沉在湖底。如果钓客没去戳它大概不会被发现吧。像这么大。刚好能塞进两只脚的特制箱子,还上了锁。后来的都是差不多大小的箱子,只不过材质改成木头,桐木制的。手脚被塞进里面。空隙用棉花填满。中药的材料也常用这种方式包装对吧,就是那种感觉,用绳子绑好。如果硬要说相异之处,一个是铁一个是木,材质的确不同,不过一般不会想到要把尸体装进箱子里吧?” 这个事件确实很异常,两者之间不可能没关联。 “没放在箱子里的只有最初被发现的手臂而已,可是旦叫判断这应该与接着被发现的脚属于同一个被害人的。” “那是拿来装什么的箱子?不可能是专为了装尸体特制的吧?” “那个箱子市面上没有,是特制品,可是到现在还找不出是哪家制作的。” “那应该很简单吧?” “才没有。” 青木眼神疲惫地瞪着木场。 “手脚放进箱子再埋起来?” 木场不想听他说那些无聊的借口,抢在他之前开口。 “是埋了起来。不过更正确的说法是嵌起来吧,恰恰好地塞在民家的门檐,墙壁的接缝等大小刚好的空闸之中。犯人很奇怪,他一定是短了,很难相信他直的想藏。” “碰上这种事的家庭真甩咧。” “真的很衰啊,托此之福刚刚不是说到恐怖嘛,混在一起变得更奇怪了,真是一团乱。” 青木说到这里,又剥起香蕉。 看来是青木自己想吃才买的。 “传言说这不是人,而是火车干的好事。” “火车?” “就是火焰车。奸像是种妖怪。听说火车会在生前干尽坏事的人临终之际前来迎接,把他带走。然后尸体会桩拆成好几块丢在四处——” “怎么到处都是这种故事在传。都什么时代了。” 嘴上这么说,木场脑中也浮现出烧着熊熊烈火的车子抛洒死者手脚的景象。他像是为了打消这个念头,也像是要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仲手拿取了最后一根香蕉。不过木场只是拿在手上把玩,并没有剥皮的打算。 “因为没办法早日解决。所以居民都很不安。最近发现遗体的现场一到傍晚就变得很安静。” “就算真的是火车干的,这样乱丢手脚,车上不就堆一大堆头颅身体了?” “说的也是,可是其它部分就是找不到。只不过——这件事遗没发表过,第一个被害者的身体已经找到大约一半。” “大约是啥鬼?” “就是大约啊。大概。目前已经找到骨盘眼几块脊椎骨,打捞湖底发现的。不过没找到箱子,猜想是丢进湖底时就坏掉了。如果一样是用铁箱,当然浮不上来。” “骨盘?不是整个身体吗?连身体也分割了。” “似乎是,我只看过照片,只刺骨头。上面黏着一些肉片而已。” 青木说完似乎想起了照片,自己觉得恶心起来。 “那么被害者的身分还没找出来吗?” “不,身分几乎都知道了,只不过还没公布而已。” “真优秀。不过为啥不公布?” “因为只是几乎而已。只有第四个很确定。是位在川崎一家照相馆的女儿。她是个坏女孩,才十五岁。因为不学好。混在妓女之中卖春。取缔红线时被抓到。只有这样也就算了,还经常干些引诱男人、趁对方洗澡时偷钱的勾当。同时她还是个顺手牵羊、抢提包外加仙人跳的惯犯。所以在警局留有指纹纹,一比对马上就知道,所以很确定。第二个是崎玉的教师女儿。第三个是住在千住某上班族的女儿,这两个应该也没问题。只不过还没找到确证而已。” “第一个还不知道吗?” “有好几个候补,只不过每个都缺乏决定性关键,而且被告者之间也完全没有关联性,这点很让人头痛。照相馆的女儿跟教师的女儿住的地方离很远不说,连家庭环境与性格完全没相似点。加上她们之间也互不相识,所以目前判断杀害对象应该是随机决定的。只是被害者的母亲好像都信同宗教。这是唯一知道的共通点。不过我想这点跟案情应该没有联系。” “同宗教吗!!查过了没?” “现在正在调查。可是单单因母亲都信同宗教就被杀。那未来恐怕不知会被杀多少人吧。比起这个我现在更在意的其实是别的消息。” 青木身子凑了过来,木场则反而上半身退缩。 “照相馆的女儿——名字叫做柿崎芳美在失踪前有好几个人都作证说曾见到芳美跟穿黑衣戴手套的男人走在一起。” “你说什么?” “接着是千住的那个女孩子,名字叫做小泽敏江,这女孩的品行良好。父母认为她是被绑架的,先报案了。所以那边的警局先做过搜查,在循线搜查过程中浮现了一个人物,是个戴手套的年轻男子。” ——全身穿黑衣,手上还戴着手套—— “不会吧,青木,你,” “可是真的很奇怪吧,事件发生时是夏天耶,哪里来那么多戴手套的人啊,这是偶然吗?” 两个事件互相关联,木场不小心把香蕉拧碎了。 楠本赖子跟柚木阳子说的都是真话吗?木场以为两方都是说假话,现在仿佛又被抛回起点。感觉到无止境的忧虑。 “那这样,你是说——加菜子也被人绑架、杀害,并且分尸成好几块?” “我可没这么说。” “可是分尸事件不是在加菜子桩绑架前发生的,而且你不是遗说被害者已经有几个比较确定的候补了?” “也只是候补而已。” ——加菜子被分尸。 从没想过这种事,可是却又莫名觉得不对劲。 “上面的人也觉得这两个事件之间有关联。” “不,两边的消息都密切注意的人只有我。其它警察别说是联合搜查。连情报的交换都没有。” “尸体是谁鉴识的?” “发生地点非常分散,所以鉴识的法医也一堆——不过里村兄应该全部都看过。” “里村吗!” “反正我自己也不相信加菜子被人分尸了。因为有个几乎可以确定的候补者。只不过加菜子的去向依旧不明对吧,加上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两个事件之间有某种关联性的话。加菜子很可能也……” “别说了。” 木场不想听下去。要是阳子听到重伤的妹妹被绑架、杀害后,遗体被肢解成好几个部分丢弃于各处,不知会作何反应。 一想到那时悲伤的深度与冲击的强烈性。 ——不可能的。 这么不祥的想象。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可是。 “你想说——如果是今后发现的新尸体,那就有这个可能性?” “当然有啊,还是百分之一百二十有可能。” “哪有这种混蛋可能性!” 今后会发现被分尸的加菜子尸体吗,连续分尸杀人事件与加菜子杀害未遂。绑 架事件之间可能有关联,没这回事。 青木用学生般的清澈眼神看着木场。 木场有点穷于应付这名年轻部下的这种眼神。 “你!!认为这两个事件有关?” “没错,我是如此认为。” “理由是手套男?” “那也有联系——不过主要是直觉告诉我如此,前辈你不是常说,主观认定是有用的,证据会跟着出现。” 木场回避青木的视线。 “混蛋家伙。少自大了。凭你的经验想靠直觉,修炼个一千年再说吧。” ——等等。 或许这是个突破关卡。 必须更冷静点,从头检视加菜子的事件才行。只是回想个别的情景,不管回忆出多少细节,也无法掌握到整体的形象。 让头脑冷却,更客观点。 木场站起来,把捏烂的香蕉跟原本用来包裹的报纸揉在一起丢进垃圾桶。 ——真可惜。 然复他看着窗外。 自己被想帮忙阳子的心情给冲昏头了,没看出事件的真相。必须回到沉着冷静的刑警之眼。木场这个箱子的存在价值就在于此。 ——没错。 九月二十四日—— 就这样,刑警木场修太郎总算复活了。 尽虽爱理不理地打发青木走后,木场先去了趟澡堂。由于是不早不晚的时段,客人很少。 沉浸在热腾腾的浴缸之中。 接下来…… 木场不再进行统整思考、整理事实关系这没意义的行为,这对刑警一点帮助也没有,这点木场比谁都清楚。证据一定存在,有时间思考不如多走动,多看多嗅。碰到了证据身体自然会知道。 木场不知思考跟想象之间的区别。用头脑就是主观,靠身体就是客观。木场的基准就是这么简单。 所以要先确认自己的顽强肉体。 粗大的手臂,厚实的胸膛,有这些就够了。 ——内容怎样一点也不重要。 木场先确认箱子的坚固性,那将成为阳子的帮手。木场对阳子有什么情愫也不重要。 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成为一个坚固的箱子。不管内容空虚还是充足箱子只有作一个箱子的存在价值。 刮好胡须,清洁完身体木场出发了。 ——刑警有句格言“现场百回”,可是哪边是现场,武藏小金井站吗,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吗,还是相模湖? ——里村。 总之。目前想先确定已发现的手脚不是加菜子的。如果是加菜子的,那就必须改变搜查方向。 木场前往里村医院。 木场不是很清楚里村宏市在什么原委下才去担任法医,不过曾听过朋友望小津说他战时在海军中以手术技术高超闻名。木场是陆军,所以详细情形并不清楚。 里村平常在九段下开了一家小巧雅致的外科医院。他和蔼可亲的表情与爱说话的个性很受患者欢迎,医院生意很好。可是他只要一听到哪里又发现尸体,便会把活人甩在一旁立刻兴冲冲地跑去。 他好像真的很喜欢解剖。 里村比一般人更温厚老实,人格又出众,但就是喜欢解剖。木场实在无法理解这点。虽 说出于职责迫不得已,可是木场真的不懂,怎会有人这么喜欢切割人体。 特别是相较于他平常好好先生的个性,落差更大。 木场到达时恰好是休息时间,还没来得及跟护士说明来意,一听见木场的声音立刻满脸笑容的医生从后面的的房间登场了。 “木场老弟,这不是木场老弟吗?娃哈哈哈,闭门思过结束喔?你居然还被罚这个,真是笑死我了。起色看起来还不错,是吃坏肚子不成?要不要帮你剖腹看看啊?” “哼,你才该闭门思过一下咧。叫你们的护士帮你那张老是在傻笑的嘴缝起来算了?最好眼睛鼻子也顺便缝一缝。” “不成不成,就算缝起来我也会马上切开的。” 里村作出持手术刀的姿势。 彼此作出一番旁若无人的招呼后,木场跟着里村进入内部的诊疗室。 医院的规模不大,或许叫做诊所比较适合。不过房间倒是与小小规模不相符,打扫整 理得很完善。木场坐在患者看诊时的位子上。有如说明受伤病情般地说明来意。 木场一开始说,里村便在中途多次“木场老弟、木场老弟”地呼喊木场的名字,多半是他早就知道木场想说的内容,没耐性全部听完吧。但木场不理会他的急躁,且木场的谈话术也没那么简单只因对方叫个名字就会被打断。木场一直到最后都忽视里村的呼叫,说明完青木所暗示的绑架案与分尸案之间有所关联的可能性,并质问他加菜子是否有可能是被害者之一。 里村痉挛似地笑了。 “没这个可能喔!!” 总算获得发言机会的里村对于“加菜子被害者说”一笑置之。 “——事实上这个想法最早想到的并不是青木仔,而是大岛兄哩。” “课长?” “你想,他去把你领回来时不是也要碰这个案子嘛?所以多少有点知识,也注意到这点。因此,”里村打开桌子上的活页夹。翻出里面的文件给木场看。 “这是加菜子留在三鹰医院的病例。大岛兄准备很周全,不愧是个警部。” 木场从不知大岛原来是这么细心的人。 “别吊胃口,快说结论。” “所以嘛,人的血液有分血型,这么简单的常识你总该知道吧,分法有很多种,一般多采用ABO式分类,很好判别。加菜子是B型,而四个杀害者当中,同样是B型的只有第一个被发现的人!说人不太对,只有手脚,后来的手脚的血型都不同。但最早的手脚被发现时,加菜子还没被绑架,关于这点木场老弟,你也亲眼看到了吧?所以说绝对不可能。” 木场总算比较放心了,甚至感谢起细心准备资料的大岛来。至少——目前的情况下——不用担心必须向阳子报告最糟糕的事态。 “所以大岛兄早早就放弃追查这条线索了,可是我倒是满脑子不舒服。” “早就知道你脑子有问题啦,现在才说太慢了吧。” “谁脑子有问题啊,我是说我很生气。” “你不过只是个法医而已。又有啥好气的。” “我在气警察都不注意听我的见解,亏我还是日本技术最好的法医哩,这些愚蠢的警察居然没人肯倾听这些宝贵的意见。” “是愚蠢的意见吧。” “哪里愚蠢了。总之啊,有几个被害者至少有一只手是死后立刻,不,或许是一息尚存时被切下来的。我猜想应该是还活着时就被切断了吧。” “明——” 明明就是很愚蠢的意见嘛——原本想这么说,木场最后还是没说出口。若只论医学上的见解,里村的意见是相当值得信赖。 “手臂有活体反应。氧的活性化程度也有差异。如果这是死后才切断的,我愿意切腹给你看。不过同一个被害者的脚则确实是死后才切断的。” “那——你觉得这代表什么意义?” “我不是变态。所以不太能理解犯人的想法——” 里村似乎一口咬定犯人是变态,他的说法听起来仿佛没有其它可能性。不过木场没有插嘴。 “首先,一般而言,不管犯人是绞杀毒杀还是殴打头部。总之会先把被害人杀死对吧。接着,因为不好处理尸体所以才要分尸的话,通常会先把尸体藏起来。或者搬运到好处理的地方,或者至少会去准备切割工具,总会放置尸体一段时闻对吧。这段期间尸体就已经开始腐败了。可是感觉上这个犯人像是杀了人,连是否死了都没没确定之前就超迅速地砍下手臂。感觉上像是不管被害者者是假死状态还是心脏停止但尚未死亡,甚至只是失去意识而已都无妨,他就是急着想砍下来。”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 “这表示那一瞬间,他已经准备好切割工具了吧。所以我猜想,他不是因为杀了只好切割,而是为了切割所以杀害吧。” “为啥,有意义吗?” “我哪知道啊,该去思考这个问题的是警察吧,我只是以医生立场来判断而已。” ——为了切割而杀害? 这是多么颠覆的想法啊。可是,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吗,有什么理由能驱使犯人不惜杀人也要切割手脚? 木场提出疑问,里村将眼镜后面的硕大眼睛缩成弯月型,回答: “谁知道。或许要拿去作什么材料吧?” “材料 ……你该不会认为,犯人把被害者拿去烹了吧!” “要吃的话,我才不会丢掉大腿,手掌也不会。犯人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我可没说是拿去当食物的材料啊。不过话又说回来。肉食动物好像都吃比手脚更柔嫩的内脏。只不过野兽捕杀猎物之后会先放置一段时间,让尸体开始腐烂了之后才吃,据说那样比较美味。大概是氨基酸开始分解的缘故吧,我不是野兽不太清楚,大概真的很好吃。据说只有人类会吃生鲜活跳的生肉而已喔。只不过说是生鲜活跳,其实也已经死了。” 里村带着小孩般的表情笑了。 听他这番话,空腹的木场反胃得想吐。 “吃大概是不可能啦,不过我想或许是用在人体实验上吧。” “ 实验?” “没错没错,什么实验我不知道,可是不这么猜测实在无法说明为何找不到胴体、头颤等其它部位。我想胴体上雕头颤或许要用在某事之上吧。所以才必须在进行实验前平上砍下手脚。” ——人体实验。 有可能,这条线索有可能,木场的直觉如 此告诉自己。听起来虽很超乎常理,但刺激木场直觉的并非模糊的印象,而是极为具体的感触。不,与其说具体,木场心中早有了明确形象。 ——美马坂幸四郎。 当然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根据。只不过听完里村的话后,木场的主观认定毫无疑问地 逐渐对准了他。肯定有问题,那家伙与事件不可能毫无关系。那对冷澈的、仿佛爬虫类的科学家之眼。不需任何理由。对现在的木场而言,那对眼睛已经充分足以桩视作目标了。 ——伤患一送进那个箱子里,就再也回不来。 ——镇上的人们都这么说。 ——捕捉怪物,让它们吞食人的尸体。 ——送野兽进去。 “木场老弟,你怎么了,不过啊,就算说是要用在实验上,那个切法也太差劲了点。医生来切肯定高明得多。被害人的切口像足用柴刀或斧头劈砍下来的,切法一点也不细心。另外,就算是同一个被害者,脚被砍下来时也已经死了。脚的断面没有活体反应。也就是说,手被切断与脚被切断之间经过了一段相当久的时间,大概是切砍的途中被害人死去了吧,想必花了很多时间。但是犯人很热心于学习。看得出切砍的技术越来越高明。” “高明?” “到第四个时几乎是一刀两断。第一个我只看过照片而已不清仓,不过第二个的伤口就烂糊糊的。只不过在切第四个时似乎有点得意忘形,快切下去时还故意停一下。搞不好犯人是在练习切法,那么犯案动机应该就不是为了杀人或为了分尸,而是为了试刀。这个假说或许蛮有趣的。只不过没办法说明为何找不到胴体头颅就是了。” “试刀,又不是江户时代,哪有可能。” 想法再怎么颠覆,也还是无法接受试刀说,不过人体实验说的可能性似乎还颇高,木场也觉得这个假说跟加菜子事件比较有结合的空间。当然。得要有美马坂介入才行。 ——还早,还不够。 “打岔一下。里村,你听说过美马坂幸四郎这个医生吗,美丽的美,马匹的马,坂道的坂。” “当然啊,战前相当有名呢,人称天才外科医师。他的手术技巧出众。是真正的高手。被赞誉为神之手术刀,是个传奇人物。不过——记得他原本是在帝大专攻免疫学。也发表过很先进的论文。我也有读过,他的名字很特别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毕竟一般而言念‘mimasaka’的话会写成美作,美丽的美,作品的作。” “是吗——原来那么有名啊。” 如果是天才外科医师应该会切得更漂亮吧。 “只不过他因为做超过于反常的研究,被排挤出学界的中央,最役被逐出学界了——记得是十四、五年前的事了。战后去哪儿我就不太清楚了,只听说他潜心研究不死的方法。” “不死?” “如何使人不会死亡的研究。我没读过那篇论文,所以详细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不只手术高明,作为一个科学家在研究上也常发挥出天才的灵感。但是这种灵感对于盘据在学术界中央的人而言是不必要的。” 里村以食指敲了敲自己宽大的额头。 “越天才就越容易受人排挤。” “不死吗——” 没啥概念。人是很容易死亡的生物。木场不知亲眼见过多少阿兵哥轻易到令人感到可笑地在自己面前死去。 “又不是仙人,他头脑坏了吗?” ——尸解仙。 ——永远不会死的。 ——加菜子水远不会死的。 楠本赖子!! 怎么回事,这种令人不舒服的吻合,却又完全不知道是如何产生关联的。所以,这应该只是偶然吧。想勉强用头脑去凑合这些线索反而会造成混乱,不舒服就当作纯粹不舒服吧。 里村用纱布擦拭眼镜。说“总之嘛,如果他的主题选香港脚之类的就好了。” 接着问: “那,美马坂是怎么了?” 木场含糊不清地回避问题。 里村觉得讶异,又擦起眼镜。 “不过话说回来,警察不接纳我的意见,是打算怎么解决分尸杀人案啊。” 歪着头表现出疑惑。 “这还不简单,当然是从更具常识性的线索尝搜查啊。要是全听你的。犯人不是完完全全的变态,就是疯狂科学家,再不就是个试刀杀人魔了。警察的头脑里面才不存在这种人咧。” 木场原本想接着说“警察就是这样才不行的”,不过还是把话吞回去了。 “分尸杀人中有九成九都是为了方便处理尸体而造成的结果,遵循这条线索准没错,再不然就是怨恨,和不得把被害人碎尸万段。一调查就知道。不把问题复杂化。破案率也就高。怪异的想法只会白费时间而已。” “是吗,可是我说的都是事实喔。况且——如果是因为了方便处理尸体而分尸,反而令人费解哩。” “什么意思?” “如果真的有心想处理掉,干嘛用那么半调子的切法啊,不只这次而已,大部分的分尸案绝不只是切下四肢头颅就够。可是既然要切,干嘛不切更细一点。没有时间也就罢了,可是既砍有时间干到那种地步,再多努力一下不就好了,把肉剁成碎屑,骨头打碎,混在饲料里面或洒进田里当肥料都行,包准不会被发现。真被逼急了,不想被人抓到的话,我认为这么简单的小事没道理做不出来。反正做一半也一样恶心嘛。” 真是恶心,但里村似乎毫无所感。 木场想吐。但又觉得掩起嘴巴的动作太娘 娘腔,碰是把涌上来的唾液吞回肚内。 “你说是这么说,可是要把一整个人解体 也不是很简单的工作吧?” “没这回事,只是切手脚的话其实很简单。花不了一小时的。当然啦,还活着的话要砍就辛苦了点。不过只需花一整天就办得到。不这么做的人,我觉得都是内心藏着渴望被抓到的心情。” “那这次的也是?” “刚刚就说过了啊,这次的不一样,那不 是为了掩饰犯或方便处理才切的。伤口看起 来是被害者还活着时就切了,真的很奇怪。所以我说我的意见比较有道理嘛。” 里村噘起嘴表示不满。 这个人真像个小孩。他一脸无聊地合上加菜子的病历,说。 “不过今天是怎么来着,怎么都是来讲分尸案的啊。” “[都是]是啥意思? ” “刚刚关口老弟也来了,一样是来讲分尸杀人事件的。” “关口,为啥。” 他在四处打探什么线索,他到研究所来果然不是偶然吗。 “他是说,我想想,他说拿到一个叫什么封秽御莒神的宗教的信徒名册,发现其中有好几个信徒的女儿——好像是十个,说是失踪了。因为那个宗教很可疑。他猜想搞不好跟分尸案有开。可是要直接去报警又嫌证据太薄弱。就来我这了。虽说我觉得来我这似乎也有点怪——不过你也知道,他总是很认真的样子,对吧,不好意思应付了事,所以我就听他说完,打算明天把这条消息讲给大岛听——” 应该是青木说的那个宗教吧。 “——这是名册的抄本,正本在他手上。这本是认真抄写出来的,一看就知道。” 里村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交给木场。 “刚刚好,木场老弟,就靠你转交给青木仔了,有用的话就留着用吧。” “哼。” 这些情况大概警察早就知道了吧。不过是不是连名册都有,木场就不清楚了。木场没有多说,默默地收下来。什么也不说并非存么特殊的理由。只不过是刑臀的习性使然。 木场收下后立刻翻开来看。关口大概抄写得很急,字并不漂亮。木场先迅速地扫视一遍,这也是刑警的习性使然。沉默思考不会有任何好处,像这样多走多问,总会获得一些情报。不管是否有用。木场从里村这里获得了相当多的收获。 名册中的某处似乎有点问题。 ——嗯。 名册似乎五十音顺序排列。 桑野贞子、粟田隆、久保竣公——更上面一点。 “楠本君枝” 是赖子的母亲。 ——这也是偶然? 背脊发凉。 “怎么了,木场老弟,你的样子很怪喔,要不要帮你看诊一下,要我马上开刀也成。” 开什么玩笑。没那个时间了,必须立刻赶往下一个现场。 下次是哪里?去见阳子,还是去见赖子, ——关口。 去见关口吧。 木场非常冷漠地向里村告别后离开了里村医院,两条腿自然而然地朝中野方向前进。 这团谜似乎正逐渐在解开,虽然依旧是在五里雾中、四面楚歌的情况下,但逐渐看到线索了。 ——继续奋斗。 木场在九段的地道街驰而下,大步迈进,或许收获没木场所想的来得大,而状况当然也尚未好转。 但仅仅之是不胡思乱想,转而开始行动,就已让木场恢复了过去的自己。 ——混帐家伙,等着瞧吧。 木场漫无对象地出了口气。 前略关口老师,好久不见了,过得还好吗,最近晚风渐凉,令人感到夏天已逐渐 迷离了。 听寺内说,单行本的准备工作也进行得很顺利,真叫人期待呢。 闲话休提,有份作品想请老师读一下,所以送了一份排版稿给您。想必您很忙碌吧,不知您有空时是否能过目一下。 这是上次在编辑室里跟您介绍过的久保竣公老师的新作,《匣中少女》的前篇。 坦白说,我自己不知注如何评价这篇作品。 身为区区一名编辑,实在没立场对作家投稿的作品进行评论。可是身为一个负责人,这篇作品令我每天都觉得惶惶然。 我不知优点在哪儿。说更明白点,在看过之后,我感受到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安,不,应该说是厌恶感才对。或许这就是名作者的魄力吧,可是我实在不知这股感受由何而起。 或许这意味着久保竣公这名作家的深度,并非我能度量的吧。 写太多个人看法或许会害老师产生先入 为主的观念,以下不再多提。 总之不管我的意见如何,作品还是会刊登在下一期的杂志上。希望在那之前能整理好子己的心情,因此想向老师您请教一下感想如合。 您这么忙碌,我还作出如此厚颜的要求,真是抱歉。 季节即将转变,请务必照顾好身体。 衷心期待着单行本的出版。 九月二十日小泉珠代拜 附注 听寺内提起老师您正烦恼于作品的刊载顺序。身为杂志刊载时的贵任编辑,请容我说说一己之拙见。 我记得老师的作品完成的顺序与刊载于杂志上的顺序不同。 如果我没记错,去年夏天刊载于敝杂志的《怀着苍白之心》早在冬天就已完成,而前一篇刊载的新作《天女转生》脱稿的时间应该比较晚。另外,我拜托您撰写《天女转生》时,记得老师曾说过已经开始在进行下一篇作品《舞蹈仙境》的准备工作了。那时好像是说是因为页数的关系,所以才会在刊我的顺序上作了调整,供您作参考。 《匣中少女》前篇 久保竣公 (以下略) 第十一章 十月十四日,我的单行本《目眩》的样书完成了。我带着赠书爬上晕眩坡,拜访京极堂。 老实说这半个月来,我几乎成了废人。并不是事件影响,而是我自己的关系。我本来就是这种人。不过在这段期间,鸟口曾来访过几次,向我报告事件的后续消息。 技师甲田禄介知道一切内幕。 他知道自己造的是什么机械,也知道用在什么地方—— 甲田十分清楚美马坂的研究的重要性,他在人品上也很钦佩美马坂幸四郎,认为他是个天才。但是很意外的,他是个热心的净土宗信徒,所以对于美马坂的思想本身长期以来抱持着强烈的疑问。 他说,他在听到加菜子被如何处置后就对一切生厌了。甲田当然认识生前的绢子。也很快就察觉到阳子与加菜子的关系。 医学并非只靠理论存在。支持理论的技术也是不可或缺的。因此,那间研究所可说有一半是甲田的作品。他莫名的就是无法忍受这点。也不是说真的造了多邪恶的东西,但就是觉得难以忍受。 甲田在短时间内就跟雨宫亲近起来。 或许是因为雨宫跟甲田一样出身于技术领域吧。 然后,甲田完全厌恶起自己的工作了。 久保来访时,美马坂指示甲田再次激活匣子。 甲田讶异于美马坂要对没有受伤的男子做什么,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后感到十分烦闷。 “要是我没做这种东西的话,那个青年就不会变成那样了。这也是我的错。” 据说他是这么说的。 年老的技工面对多数的闯入者,预感到结局的来临,企图自杀。 那间研究所的加护病房也兼集中管理室。机械的本体分成一楼与二楼。铁门中全部都是人工脏器。甲田按照顺序一一将之破坏。我想那是美马坂在看过计量器的数值之后的事情。甲田最后破坏了动力室的配电盘,等燃料用尽的同时上吊了。 可笑的是,夏木津从头到尾观察着他的行动。等他全部破坏殆尽上吊了之后才出面阻止,修理好配电盘,确保由外部供电之后才上楼来。 他这次总共阻止了两个人的上吊。 木场如自己所说的一样,只受了轻伤,别说是入院,连医院也没去。反而青木还比较严重,听说肋骨的裂缝裂得比入院前还严重。不过这位青年不愧是前特攻队队员,十分强健,十天后就出院了,还与京极堂一起来拜访我家。 我刚好为了单行本的讨论而出门。听妻子说,他看来气色很好。 木场似乎没受到什么处分。看来我们在乘坐夏木津的疯狂飞车时,京极堂已经跟大岛警部疏通过了。 他还真是个不容小看的男人。 报章杂志完全没有关于这个事件的报导。只作了分尸杀人事件的犯人自杀——的虚假报导。幸亏,前天晚上发现的久保的手脚并没发表那是久保尸体的一部分,结果变得十分暧昧且不透明。而且在自杀的消息之后,关于久保的丑闻报导也嘎然停止。不知是背后受到压力,还是说媒体的关心也不过尔尔。 不知阳子受到了什么处置。 《实录犯罪》当然掌握了真实,可是等了又等,一点也感觉不到他们有心报导。别说是报导,现在连下一期的刊物都还没发售。附带一提,增冈说夏木津拿到的侦探费不必还,所以全数都归他所有,只不过右手进左手出,全都落入了赤井书房的口袋里。 当然,是当作那台冒牌达特桑跑车的修理费。听说社长赤井打算用这笔钱来改造成丰田汽车的轿车。 夏木津躺在京极堂的客厅里。 连鸟口也在。听说在事件之后他三天两头老往这里跑。 屋主则是十年如一日,摆着一张臭脸看着难懂的书。我坐到我的老位子上,从包袱里拿出两本刚印好的著作。京极堂很高兴地——或者说,大笑着呼叫夫人过来,说: “大家看哪,这是关口的书啊。” 不知是在褒奖我,还是在把我当傻子耍。 “装订很不错。虽然肯定会滞销,但真的是本好书。恭喜了。” 说完又笑了。看来应该是在把我当傻子耍吧。 夫人则真心诚意地为我高兴,泡了杯热红茶给我。接着也笑着说: “这下子得好好庆祝一番才行呢。” 夏木津躺着,看也不看一眼地说: “也给我一本吧。” 鸟口虽然客气地说要自己买,不过京极堂立刻接在他后面说: “那就在我的店里买吧,这本就卖你了。” 听到他的风凉话,鸟口立刻回答: “唔嘿,这样太过分了啦,那我不就真的得买了。” 鸟口果然还是想耍迷糊啊。 “对了对了,听说福本辞掉警察的工作了耶。” 鸟口突然想到似地说了。 “好象改行去牙刷公司上班了。” 消息还是一样灵通。 “然后楠本君枝把那间房子卖了。寺田兵卫把信徒喜舍的钱全部归还了,不够的部分就靠卖掉那间住了三代的道场充数。至于二阶堂寿美用掉的部分就不追究了。” 大家都卖了原本住的箱子吗? “兵卫似乎等侦讯结束就要出家喔。反正他也没犯罪,很快就没事了吧。而君枝女士则是打算等安定下来之后要搬到高圆寺的公寓住 。”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这是我赖以维生的技能嘛。” “哎,说的也是。喂,京极堂,那阳子小姐——结果怎么了?” 京极堂略扬起单边的眉毛,说: “应该有酌情量刑的余地吧。那种状况也适用于心神丧失状态。更何况为她辩护的是增冈先生,更是叫人放心。他很优秀,也很了解阳子小姐。只不过事件本身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木场大爷又得写一堆悔过书报告书的,肯定又会发牢骚说想活动筋骨吧。” “不知木场大爷——能不能打起精神。” 看过爱上的女人的内心黑暗,又亲手将她逮捕。 心里肯定很难受吧。 我是再清楚也不过了。 “大笨蛋,你一点也不懂木场修这条汉子!” 夏木津站起来。 “——那家伙像块顽强的豆腐,给他三天就又生龙活虎了,生龙活虎。个性执着却又不怕打击,而且还极端习惯失恋。” 虽然是莫名其妙的比喻,不过我好象懂他想表达的意思。 “夏兄,这么说来,那时你说的阳子深爱的人是——美马坂教授吗?还是……” 原来不是木场吗? 夏木津一口气喝干红茶, “大笨蛋,那种事谁还记得啊?” 他说。 天气已经完全进入秋天。这个家的猫似乎已经不再到檐廊上睡午觉,见不到牠的踪影。 我问京极堂一件那之后一直很在意的事情。 “喂,我说啊,魍魉到底是什么?你那时说什么魍魉是境界线之类的,那是什么意思?另外,你的驱魔最后算成功了吗?” 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看了我一眼。 “你这家伙理解力真差耶。魍魉这种东西啊,本来就不是会附在人身上的妖怪,所以本来就驱除不了。” “驱除不了?那不就……?” “魍魉啊,本来就是在泽川之地模仿人的声音来迷惑人的妖怪。有外型却无内在。什么事也不做。是人类本身变得迷惘。” “人类本身?” “那你驱除的是?” “没什么,我只不过是摇晃他们内心的中心部分,把多余的东西晃落而已。像这样缓缓地摇晃。” 那我多余的东西也被晃落了吗? “关口,没必要想得太复杂。比如说山就是异界,是他界,是另一侧的世界。海也亦然。但泽川不同。自古以来低地湿地泽川湖沼之类的地方都是境界线。所以魍魉才会站在境界线上迷惑人类。魍魉出于水,巡绕周边,但就是不到中央来。因此他不出于土。勉强由边际到中央露脸的话,就会害自己陷入只能从土中挖尸来吃的境地。” “那你对御筥神说的那些装神弄鬼的话又是什么?谎话吗?” “我不是早说过了?我只有两件事没做过——没说过谎跟没绑过和尚头” “你上次不是说是丸髻?” 京极堂连呼“好象是这样,好象是这样”,大声笑了。鸟口也跟着笑了。 “关口啊,总之,魍魉是属于境界线上的怪物,所以不属于任何一方。随便对他出手就会受到迷惑,小心一点比较好。你这种人特别容易受到另一侧的魅力所蛊惑。” 京极堂恢复认真的表情说。 过了不久,很难得地伊佐间屋来拜访京极堂。 他说这近一个月来都在山阴地方旅行。 还买了一堆很符合他作风的、不知在哪买到的珍奇民间工艺品当作礼物,我选了个河童倒立模样的玩意儿。 问他钓鱼之旅如何,他回答: “嗯,钓鱼很棒。” 问他钓到多少,他回答还过得去。然后勉强改变话题说: “这事先不管,我碰到一个怪人了。我们住同一旅馆,嗯,真的是个很怪的家伙。” 看来是没钓到了。 “我是在岛根的川合这地方住宿时碰到他的,那里有间叫做物部神社的神社,啊,中禅寺你应该听过吧?” “十月九日有庙会嘛?我记得那里的庙会好象会举行骑马射箭的表演?” 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肯定很清楚。 “对对,一堆插了旗子的马跑出来,然后还有巫女跳舞。我就是去看这个。庙会前一天,跟那家伙住同一间旅馆。那个人看起来一脸愉快的样子,嗯,看起来好象真的很幸福。只不过衣服脏了点就是了。天气已经蛮冷了,他还穿开襟的衬衫,没有外套,底下穿著皱巴巴的灯芯绒裤,满脸傻笑。然后……” 开襟配上灯芯绒? “还带着这么大的铁箱子。” 匣子——? “然后他一直很小心翼翼地抱着。连庙会也带箱子去看。偶尔还会打开盖子,对箱子里面说:‘看,是马喔’或‘巫女在跳舞了’之类的话。很奇怪对吧?就像是夜市的——” 伊佐间屋后来的话我都听不到了。明明他就在我眼前,却好象不断在远离。 带走加菜子的雨宫,在逃亡的最后到了岛根县。 没有换洗的衣物,身上的钱应该也用尽了。 到底是怎么去的。 而且—— 由伊佐间屋的话听来,他果然还是成功获得了幸福。 他适应了环境。 伊佐间屋还在说。 “——啊,很好笑吧。实在太可笑了,我就问他那个箱子里放了什么,结果——” 我浮现不可能的想象。 想象匣中的加菜子还活着,带着日本人偶股美丽的脸庞,恰恰好收在匣子里,以铃声般清澈悦耳的声音说: ——呵。 然后对我微笑了。 “——结果他说:‘被您注意到了吗’,并打开箱子给我看,里面是——” 里面是, “里面放了黑抹抹的像是鱼干的东西。” “这——” 鸟口说。 “——通知木场先生比较——啊,应该没用吧。” 雨宫是杀人犯。 但是就算知道此事,木场也不会去逮捕他。 雨宫他—— “雨宫他就算被逮捕送入监狱,也能适应环境获得幸福吧。” 对他而言,法律一点效力也没有。 “或许吧。” 京极堂说。 “美马坂费尽心思努力想得到,却得不到的事物,雨宫却早就得到了——” 他后面的话很难听清楚。 不过我想,他想说的是这样。 ——美马坂真笨哪。 “雨宫现在也很幸福吧。” “应该没错。要幸福其实还不简单?” 京极堂望着远处。 “只要别当人就成了。” 这家伙的性格真是扭曲。那么最远离幸福的就是你,第二则是我了。 夏木津又睡了。京极堂在看书。鸟口跟伊佐间屋聊天。 我想象着。 独自走在荒凉大地上的男子。 男子背上的匣子里装了个美丽的少女。 男子心满意足,不断、不断地走下去。 即使如此, 我还是,不知为何—— 非常羡慕起男子来了。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