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去死》 第一人 “对于亚佐美的死我感到很震惊。”眼前这个不知道是名叫健还是叫健次的小子,依旧摆出一副让人不舒服的样子,把半张脸掩在他那松垮夹克的毛绒衣领里。 “唉……” 尾音上扬的语调,仿佛一个瞧不起大人的小屁孩。 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啊!?我心想。任谁都会这样想的吧,虽然我还不至于要教育对方要礼貌待人,要尊敬长辈,但面对这种人肯定也不会有好心情。说白了,我就是不高兴。面对这样一个人,看着就来气。尽管如此,如果我开口说出“你小子真让人火大”之类的话,那我岂不是和他一般见识了?这种情况下,作为长辈的我,只能把怒气往肚子里吞,用告诫提防的态度,理性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所以我以表情提醒他:我现在正纳闷呢,看不懂你要干吗。 但对方没有反应。没办法,我只好反复强调“我很震惊”。 也没别的话好说了,我只是回答了他的提问,但是没有得到回应,我只好一直重复。 “就这样?” 健次——大概是叫健次吧,反正就是叫差不多名字的小子这样问我。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作何回应。 我已经很明显地用表情提醒他“你这人真让人觉得很奇怪”,但对方的态度却一点儿没变,姿势也没变,语气听上去比之前更加不屑,总之,我刚刚的表达完全没起到作用。话说回来,健次根本没在看我的眼睛,也没看我的脸……不,应该说他根本没在看我,而是看着外面。 “就这样……什么叫‘就这样’?”隔了大约二十秒之后,我开口了。实在受不了了,我开始让我的语气带点尖锐的声调。 健次总算把脸转向我,并且还带着不满的表情和敌视的眼神。 他那眼神是什么意思?我豁然起身,抓起他的前襟,破口大骂。我想象着自己这样做。 但终归只是想象而已。我是不会做那种事的。那种像是老早前当老师的人会摆出的态度——我可不想学他们,一点儿也不。 其实当自己还是学生时,有不少教师会对学生这样说话,但没有效果。学生只会变得更加叛逆,或害怕退缩,或不当一回事。用这种威胁的言行并不会让人有所反省、改过自新,最多只是逼对方屈服于压力而已。 现在想想,这与那些嘴里叫着“没长眼啊你”,模仿黑社会的坏学生的言行其实性质相同。 不是我自夸,我算是个品行端正的人,从小就没做过不守规矩的事,对那些被称为“不良少年”的人也一直是敬而远之,虽然如此,我也曾对父母和教师这种专横的说话方式有过激烈的反抗。 就算长大了,就算地位提高了,难道自己就也要那样说话吗? 所以我保持着沉默。 “哎……”健次稍稍动了下靠在椅子上的身体,把嘴埋在衣领里,用极度含糊不清的声音叹了口气。 “喂,干吗?你这反应什么意思?” “是我的态度不好吗?”健次说。 我继续沉默,虽然明明回答“是”就好了。 因为确实如此。他对于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而且还是长辈,却没有一点儿该有的礼貌。 但是,不知道是觉得没意思,或是失望,还是懒得争论了——最终,我还是只能拼命摆出一副“我不明白你要干吗”的表情。健次把脸从衣领中抬起,又说道:“你要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没有,你好像有点不满意……” “什么不满意?” 我这么一说,健次歪了下嘴,一眨眼之后,似乎是不满地咂了下。 顿时我的血气一下子往上冲,拼命抑制住想拍桌子的冲动。 健次好像看透了我的不耐烦,看着我的手。 “你在搞什么?” “那个……” “什么啊?” “我是说……” “说什么?” “你别老是什么什么的,有事要问的人是我。”健次说。 我的怒气顿时瘪了。 的确是我一直在问“什么什么”的。 “不是——是因为你说我不满意。” “你看上去一脸不高兴……”我的话被打断了。 “你在生什么气?其实我也不爽。是我请你来的,却什么都没说就结束了?我从小就没受到什么好管教,也不太会说话,你是看我不顺眼所以才不肯回答我吧?” “我不是回答你了吗?”即使我并没有回答的必要。 下班回家时我被这个男人拉住,当下以为是酒吧在强拉客人,但如果是那样的话又有点不对劲。 对方问:“能耽误你一点儿时间吗?”说起来附近也没有那种店,离热闹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边上最多有几家小饭店,如果是商家强拉客的话这小子就太不专业了。 我又猜会不会是新兴宗教,或是拉拢人去传销之类的,但也不是。 重要的是,这个男人知道我的名字。他一双眼睛四下张望,举止可疑,嘴里问着:“你是山崎先生吧?”眼睛却没看着我。 “是,我是山崎。” 如果我是女人的话,也许是遇到跟踪狂被盯上了,但是很可惜,我只是个年过四十没精打采的老男人。总不会是被同性恋给缠上了吧?算了,这种想法就更不靠谱了。 “你是哪位?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很正常的第一反应。 对方自报说自己名叫健(还是健次来着)之后,就问我:“你认识亚佐美吧?” “亚佐美?是鹿岛吗?”如果是鹿岛亚佐美的话,我确实认识这个女人。 鹿岛亚佐美是曾在我公司工作过的派遣员工,而且刚好是在我的部门上班。 但是,亚佐美在三个月前死了,自杀还是他杀,不知道警察最后是如何判断。当时我也被警察问过话,说了不少,但也不知道最后是什么结果,也没听到什么消息,好像报纸和电视上也没有频繁报道——不,也可能是因为我不看电视,所以并不知道,但是我隐约觉得是自杀吧。 “是鹿岛亚佐美吗?”我向对方确认。 “没错,是鹿岛亚佐美。”健次回答。 那这么说……“那你是她家人?”我问。 “不是。”健也答道,“算是认识的吧。” 原来如此,认识的啊。是男朋友吧?我自顾自地下了判断。不过也许不是,随便了,反正和我没关系。 “我想打听一些关于亚佐美的事情。”他说。 “我没什么其他能说的了。” “就算你没话说了,我也有话要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坚持说。 “你总比我知道的多吧?!”他不死心地说。 “她死去的前一天还在上班,就在你眼皮底下……” 确实是这样,那又如何? “我……我不太了解亚佐美的事情。”健也说道。 才在一起没多久就死了吗? 反正管他怎么一回事,也不关我的事。 所以我也没特意问他。虽然不知道你什么情况,但我没兴趣和你说话。我得表明这一点。 “我说了好几遍了,我也不了解她的事。”我不客气地说道。 我又不是她的上司,准确地说,我只是她被派遣到的公司的一个普通员工而已,当然更不是她的亲戚朋友。 向和亚佐美交情这么浅的我能打听出什么来?问了又有什么用?是想知道她在工作时的一些情况吧,现在知道这些了又有什么用,她已经死了。也不是不明白对方伤心难过的心情,但我可没善解人意到那程度。 真没有。 我可没这闲工夫去沉浸在对一个只共事过三个月的派遣员工的追思之中,也没空去陪这个傻小子一起感伤,我很忙,非常忙,所以不会对一个人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 这时,我感觉到了周遭的一些目光。虽然我问心无愧,但还是介意路人的目光,真讨厌站在大马路上继续和这种人说话。 “我先走了。”我想甩开他时手却被拉住。“干什么?”我提高声调,更害怕路人的注意了。 “难道你想听她在公司令人感动落泪的伟大事迹?”我瞪着这个男人,语气粗暴,想要甩开手。 “那也行!随便什么都可以!”健次说。 斜对面的行人在往这边看着,后面的人也能看到我们。 周围的目光纷纷投到我的身上。 我讨厌在路上说话。 而且外面还很冷,结果,我还是和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一起进了这家通往车站的路上的一家小饭店。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没好心情。这也是正常的,因为我繁忙的时间被占用了。 不对…… 其实我一开始想的是,得先问清楚这个人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虽然稍微一想会明白,这和亚佐美被派遣到我们公司有关,但是公司外部人员也没那么容易知道我的名字和长相。就算找到我们公司,如果不向公司里的人打听的话也不会知道我。 是向谁打听了? 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还有可能影响到我的工作,就算还不至于那么夸张。 但是——不成! 没错,这样可不成!确实,之前我是想在街上闲逛。下班回家比上班更郁闷,我不想直接回家,想到处晃悠打发时间。从公司到车站的路上也没什么热闹的地方,想喝点酒都还要跑到其他区去,而且也没人能陪我去,一个人也懒得去。 虽然如此,那时我的心中依然充满着强烈的不愿回家的情绪。 不,其实那情绪现在还有,我就是不想回家。 离末班车来的时间还很久,我只是觉得和这个年轻人聊聊,打发打发时间也不错。但是,我讨厌被人察觉到自己的秘密,我不能做出什么举动,让这个初次见面,又像个小混混一样的小年轻看出我的弱点。我得摆出该有的姿态——是因为你这么苦苦哀求我才勉强和你说几句的。 由于这些原因,我的表情自然又更僵硬了几分,这种情况下没人能摆出一副特亲切的笑脸吧,除非是疯子。 小饭店里没有什么酒,如果有啤酒就好了——不,其实翻翻菜单也许还真有啤酒,但是就算有,在现在这种全身冷冰冰的状态下也没心情喝啤酒。 没办法,我只好点了杯热咖啡。 健次向服务员要了份自助续杯的饮料,原来这个也能单点的?那不是点菜时的附带优惠吗?能单点的话,要是客人就一直坐在那里续杯不肯走,店家不是赚不了钱吗? 还是说只是我无知? 健次没脱外套,大口大口地喝光后,沉默地站起来去取了杯类似绿色汽水一样的饮料后,又弯着身体陷入沙发里,开口道: “亚佐美死了……” 这时,我的咖啡也上了。 这种店总是太不懂得见机行事。我刚要开口,就被“您的热咖啡”这没头没脑的声音打断,刚要整理好重新开口,又被“请慢慢品尝”的口齿不清又鲁莽的服务性语句打断。 气氛很不好。 没办法,我只好喝了一口像是煮过头的咖啡,开口道: “对于亚佐美的死我感到很震惊。我不是回答了你的问题了吗?你说亚佐美死了,是吧?所以我回答你我很震惊,这不是很平常吗?很自然的对话发展啊。话不就是从这里起头才开始接着说的吗?但你倒奇怪,摆出一副不想继续的态度的不是你吗?” “震惊……吗?”健次说道。 “当然震惊了。虽然打交道的时间不长,但毕竟是认识的人死了,当然觉得震惊。有问题吗?” “你干吗一副要干架的样子?”年轻人说。 “因为你的态度不好。”我说。 “所以我这不是在道歉吗?” “你这是道歉的态度吗?” “抱歉了。”健次向前弯了一下身子,我往后退了一下。 “我并没有恶意,我平时就是这个样子。也不是要责备你,只是想问点事而已,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也不是……” “虽然你说不了解但也不是完全不了解吧?我说了你说什么都可以。是你叫我到这里来的,特意到店里来,一般都以为肯定会有什么要说的吧?结果你却满脸不高兴的样子,说句‘我很震惊’就没下文了,这算什么?亚佐美死了啊,所以我才会问你,‘只有这些?’” 健次用吸管吸了一口绿色液体。 “那你要我怎么样?那是不是我说了‘请节哀’,或者‘我感觉很难过’,这样你就满意了?!” “这样你就满意了?” 什么?这小子似乎觉得很无语。 这个与我没什么关系的男人觉得我很让人无语。 “说什么‘这样你就满意了’……”健次小声咕哝了一句,“不好意思,我这人脑子比较笨,不是太明白,这就是所谓成熟的成年人的一般态度吗?你们这样说话不会吵起来吗?” “动手……你!” “要我的话肯定要打起来了。开什么玩笑?就算不是自己的女朋友什么的,可对于已经死去的人摆出这样的态度未免太冷冰冰了吧!” “不是……”也许是这么一回事吧。 亚佐美确实死了。先不管我的感受还有现在这种怪异的状况,也许我的讲话方式的确不是谈论他人生死时该有的语气。 居然被这种人说教,不过我确实也有些不对。我想,该道歉的时候还是得道歉。 我又呷了一口难喝的咖啡。 只有苦味,煮过头了,温度也太高,不是刚泡之后该有的那种热度,肯定是热了又热的。香气散了,醇度也不够,只是一杯又苦又烫的黑色液体。 “我的说话方式不好,我道歉。”我说道。 但是,为什么我得道歉?向这种第一次见面的小混混低头认错的自己到底算什么?我在做什么?我明明…… 没有做错什么事啊!想到这个,我说:“虽然我向你道歉了,但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虽然我是认识鹿岛,但是我可不认识你。刚一见面就说要找我聊聊,就问我谁谁死了你怎么想什么的,我该怎么回答?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但是成年人做事要一步步来的,先一起聊聊,慢慢地才能放开来说话吧。不是应该有个这样的过程吗?” 健次又咂了下嘴。 “我说,你这种态度……” “我这人是不太礼貌,”健次挑衅般地说道,“所以我一开始就说清楚了,不好意思,我不懂什么敬请之类的。那你说我该怎么问才对?还是说,我应该先夸几句部长真了不起真聪明,这样才像话?” “什么?”我又说了一句“什么?”。 是啊,我怎么一直重复这句话! “我既没有什么了不起,也不聪明。虽然我不知道你了不了解我,但是我的公司很小,我的头衔是叫部长没错,但底下也就三个人。部门下面也没有课室,所以连课长也没有。其他就是派遣员工了,不过也全部都裁掉了,鹿岛现在就算还活着也不在我那里上班了。” “部长不是很了不起吗?” “这个世上并不是用这种标准来判断是不是了不起的。部长只能说是管理层,而且还只是中层。现在不是江户时代,头衔并不代表身份。” 健次哼了一声,也不知道那反应是表示敬佩还是轻蔑。 “那你呢?”我问道,“你也该说清楚你的来头吧,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们认识,”健次回答道,“而且我也没什么来头。我没头衔,没工作,不想做,也做不来,就算在便利店打工也会被开掉。” “那你怎么养活自己?” “实在没饭吃的时候再去赚点钱啦。” “你是学生吗?”他看上去也有可能是大学生。 “我讨厌上学,”健次说道,“我这人不会读书,考了大学,但没去。” “没考上?” “不知道,”健次回答道,“没去查成绩。” “那为什么还要去考?” “大概是不想上班吧。” 我叹了口气。虽然我不知道“啃老族”的定义,不好说什么,不过估计指的就是这种人吧。不工作,不学习,只是活着混口饭吃。 对这种男人,我居然向他低头认错了?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你这样真不是正经过日子的样子啊。”我说道。 “不。”健次说,“我不是开玩笑,我也是认真考虑过才决定的。像我这种人就算上了大学,脑子不聪明,又不会好好读书,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来最后还是要被学校开除,与其这样,不如把机会让给其他优秀的人。” “那就别去考了。”我说。 “一直到考前我还在犹豫,”他说道,“人笨的话工作也不好找啊。我就是这种笨蛋,最后工作也没找着,而且也没碰上想干的活……” “这世上没多少人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且,工作这种东西……” 现在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了吧?我心想。 “不对。”健次说。 “哪里不对?谁不是为了生活而辛苦工作,做些不愿意做的?” “不是没办法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是没有。”健次说,“是没有喜欢的事情。我不想出名,不想成为有钱人,也不想和别人比。” “你没有梦想吗?”我问道,虽然我心里对此并不感兴趣。 “梦想?我可不敢有什么梦想。”健次说,“我只有高中学历,没什么单位肯要,我也没什么工作能选的。硬着头皮上班又干不来事,也不想给别人添乱子,就算存了钱也没地方能花的,那不如就打打零工混口饭吃。” 或许说得不错吧,像我也没有什么梦想。就算曾经有过,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实现了,我的选择比这个小混混还少得多。至于前途,更是一片黑暗。 “我说……”健次的态度仍然惹人讨厌,“是不是如果没有这些学历或头衔,就没人愿意搭理了?因为你一无是处,所以就不可信?这么说有着部长或副部长头衔的人,还是挺了不起的嘛!” “不是的……”我觉得有点厌烦,“唉……随你便了。”随你便吧,真的,随便怎么样了。“反正我算不上了不起,也不厉害。”我补充说。 还不如说是个废物更恰当。 下属们都彻底把我当废物看待,都看不起我——我只能这么认为。说到底,那群人根本就是看不起公司。确实,我待的那家公司是所谓的中小企业,而且还是“小”企业,员工没几个,也看不到半点发展前途。 就算如此——他们不好好干活,只会天天抱怨工资低,公司业绩不好,没发展,工作环境不好,上班太累太辛苦……提醒他们一下就摆臭脸,责骂他们两句就直接辞职不干了。他们是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但最后受累的人却是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地位还不如他们。新人不干了,擦屁股的事就全堆到我这里来。不但留下来的杂事全部都叫我这个身为管理层的人来解决,而且上头还会因此而质疑我的管理能力。那些人也很清楚这种情况,所以全然不把公司放在眼里,顺带着也不把我这个死守着这家不知道何时就会关门大吉的弱小企业的人放在眼里。 善后的人永远都是我。 连我也觉得我们公司没什么前途,业务就那么几样,上面那些人根本没有经营理念,能撑着没有倒闭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这么一来,连想努力的心思也没有了。 我们的老板是搞投资的,这个公司就是靠老板把资产变卖了才得以维持的三流公司,却一直白白送给那些高管们高薪。每次都把“我从公司成立以来就为公司服务了……”挂在嘴边的常务,整日里就只会打高尔夫,却拿着我几十倍的工资,什么活都不干,倒很擅长挑毛病发牢骚。 部长级别以下的人,工资就只有一点点。然而普通员工还有加班费,稍微有点头衔的就一点儿也拿不到。我永远都在为公司“免费”加班,但是我不干又不行,而手下那些人,就只会抱怨着不要加班费了,早点儿回去吧。 真不想干了。 那些下属和这小子都是一路货色,嘴里说着“我对钱不感兴趣”,没钱的话怎么活?还说什么“反正日子也过得下去,还有父母在,也有存款,也不怎么花钱,因为我不需要把钱花在陪客户到银座喝酒或打高尔夫这些蠢事上……” 没错,这样是挺傻挺蠢的,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不能,我不能像你们一样,就算不想干,我也不得不干。 我有家庭。因为有家庭,就不得不去赚钱,就算只是生活费我也必须去赚钱。不,光有生活费还不够,完全不够。要维持一个家庭需要支出更多的钱,只有维持最低生活水平的钱是不够的,完全不够。 换来“丈夫”和“父亲”这两个名号而所付出的费用可不便宜。不不不,应该说是个无底洞才对。 所以我在干活。 心不甘情不愿地干活。 一边拼命压抑着忍耐着上着班。 那些人嘴上一边说着不稀罕加班费,一边又抱怨工资太低,说公司不重视自己。那公司又重视我了吗? 那来看看我的工资单吧!工作时间比你们多那么多,工资却不比你们高多少,你知道我有多可怜了吧?但是,我要是真这么说的话,就是自找难堪,会让别人越来越看不起自己。 我紧紧盯着手里的咖啡杯。 看着这杯黑色液体的表面,我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原本是想叹气,结果嘴里发出的却是类似呜咽般的声音。 “怎么?”健次问。 “她……算是个不错的女孩吧。不,不能用这种说法。” “哪种说法?” “不能称呼公司里的女员工为‘女孩’,不礼貌,又不是小孩子了。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说法是对她作为一个职业女性的人格的否定。” “亚佐美说的?” “亚佐美——鹿岛她没这么说过,而且,她还会给我冲咖啡。” “嗯?”健次睁圆了双眼,总算有了像正常人的反应,“是我的话也会啊,只要你说句话谁都会给你冲的。” “有人给我冲才见鬼了!”我故意用粗野的口气回他。 “没人冲吗?” “呵,他们会说‘我来上班不是为了来端茶倒水干杂事的’,如果非要他们那么做就变成滥用职权欺压下属了。不过,这种事也算正常,倒也没什么好说。” “但是,端茶倒水这种事谁都干得来吧,这不算工作吗?” “就是不算所以不做啊。” “谁都不做?” “谁都不做,基本是自己要喝什么就自己去倒。不过这样一来也挺浪费的,咖啡一直保温的话会煮过头,泡茶也不好一杯一杯泡,所以……” 是我,泡茶这事一直是我在干。 我作为部长,曾给他们分配了泡茶的任务。 “我认为不能强迫女员工端茶倒水,这种事是不分男女的,所以希望大家轮流来做,但不是每个人轮到自己泡茶的时候都在公司里,有时候正好出门办事,有时候正好在开会,所以……” 我对他们说那就灵活处理吧。 我告诉他们,如果自己要泡茶的时候顺便也给别人带一份好了,这又费不了多少工夫。不,应该说是举手之劳,考虑效率的话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这种办法,刚宣布之后,就没人泡茶了,也不能叫别人泡,结果变成还要我帮下属们泡茶。 “部长——干这种端茶倒水的事不觉得伤自尊吗?”有个人这样问我。 我真想冲上去给他一拳,但是,在我动手前,说出这句话的家伙就辞职了。 那是个连打招呼都不会的男人。我倒无所谓,但是那人连碰到高层领导都不会好好打招呼,说什么这种像军人一样的行为他干不来,说强迫别人做这种没意义的琐事是不合理的。我对他说,你这样是不会有出息的,上头不会把重要的工作交给你这种人的…… 结果他说我是摆官架子欺压下属。 我生气地斥责他几句,他就不来公司了,还写了封信给上头说我拿职权欺压他,害我不但挨骂还被减薪。而且因为我一直帮人泡茶,还被常务他们笑话我是个了不起的、值得学习的“茶水间部长”。 亚佐美她…… “亚佐美她什么也不说,却默默地帮我泡茶,帮我冲咖啡。虽然这算不上什么多大不了的事,但是……” 我很高兴。 虽然如此,我也从没夸过她机灵懂事。如果我这么做的话,就变成暗示其他员工不懂事了。 而且——“派遣员工的工作职责中也没有泡茶这一项,本来不能这样的。不过,既然不是强迫的……” “无聊。”健次说,“就这种事啊?是总经理泡茶还是派遣员工泡茶不都没差吗?” “是啊。” 虽然是这样,就算这种事很无聊,“就算觉得无聊又有什么办法呢?不管多无聊多没意义,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啊!”我提高了嗓门。 “你在发什么火?又是因为我哪里态度不好了?” “不,不是因为这个。” 这不是无可奈何吗? “你也不说谢谢的吗?”健次说。 “说句谢谢还是会的,这是基本礼貌啊。这事让我觉得很高兴。” “哦。” “所以,只有在她来我们公司上班的那三个月,我才不是茶水间部长。” “所以,她死了你很震惊吗?” “喂,你才是,没有像你这样说话的吧?!” “大概没有吧,刚才那是打算刺激你一下。” “刺激?” “你工作很累吧?”健次把话岔开。 “一直都很累。” “是吧,你好像有点烦躁,不太顺心的样子,虽然我不是太懂。” 公司的经营情况非常糟糕,但上面的人怎么也不会承认是自己的错,他们认为一切都是因为执行人的能力太差。就算那样也无所谓了,无所谓,要推卸责任的话随他们去了。 “亚佐美很认真吧?”健次说。 “认真?是啊,她是很认真,因为不认真的活不下去啊!” “那不是很好吗?不像我这样。” “是很好——的吧。” 如果成功,就是上司的功劳,而失败了就是我的错——每次都是我帮下属收拾烂摊子。事情成了的话,如果不表扬就会被说不合理对待下属。要不是我手把手地教,他们什么都不会做。不,如果不一件件地下指示,他们连垃圾也不会去倒。 “那些下属们,如果不吩咐办事真的是什么都不做。叫他们去复印文件,是会去复印,复印完了就扔在那里也不拿过来,也不会分好装订好,叫他复印就真的只复印。你觉得这样对吗?” “不知道。”健次耸耸肩,“不过说清楚复印完后要分好装订后再拿来的话,他们还是会照做的吧?” “是没错,要是这样跟他们说的话倒是会照做。但这种事情,不用说就该懂的吧?” “不知道。”健次又耸了耸肩,面无表情的脸一半掩在领子里,“说了会做的话说清楚不就好了?” “话——是没错。” “对脑袋不灵光的人说了也不会做的,也比碰到被说几句就叫着‘不要命令我’,然后冲上来打人的要强。” “想太多了,这不可能的,这种人根本就找不到工作。” “其实这种人很多的。”健次说。 “你也是吗?” “我是不会动手的。手疼啊,再说,我也没兴趣打人。” 也对。 这小子,也许没有我刚遇到他时想象的那么坏——我开始这么想。当然不是说印象变好了,大概只是习惯了吧。 “不过你估计不明白的吧,我过得很辛苦。” “辛苦?” 嗯,辛苦,苦得受不了了啊!所以,亚佐美非常平常的——我觉得是平常的——对待方式,让我非常高兴。 本来算不上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虽然我觉得这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但在亚佐美来公司上班的那三个月,我…… “鹿岛她知道工作是什么,知道做一件事的目的是什么。”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是我刚才说的。我确实是只叫他们去复印资料,他们听到了吩咐会去复印。但是,复印本身并不是工作,是为了准备开会时候用的资料,所以才要去复印,而复印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意义吗?” “也不是说没有意义,但是,把纸张放在复印机上,盖上盖子,按下复印键,这么简单的事连小学生都会做,公司雇他们来不是要他们做这种事的。” 健次没有作出回应。 “难道真的找小学生来做这些?”我开玩笑地说。 “那倒不是。不过,像我这样的也就小学生水平了。” “按开会的人数整理需要的资料,这样会议才能顺利进行——这才是意义所在不是吗?不,再把话说绝些,开会也不算工作。” “不算工作?” “是工作的准备。开会本身不会得到任何东西,会议是为了让工作顺利进行才开的,会议本身并不是工作吧,几个同事面对面地一起说话又赚不到一分钱。那些人中也有误以为开会本身才是工作的蠢蛋,这种人只不过是想玩‘公司’过家家游戏的蠢蛋罢了。如果不用开会也行的话不开更好,都是浪费时间。” “浪费……” “就是浪费时间。对已经有了结论的事情老调重弹,一会儿又推翻先前说的,一会儿又自吹自擂,开会要是只会重复这些事情,那这会议就是垃圾。” 但是健次却哼了句:“垃圾?” “就是垃圾。” “大概吧。” 亚佐美能很好地明白我的想法。她不但老老实实地做好本分工作,还会提出有用的建议,已经做出了超出派遣员工职责范围以外的事情,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我才这么说: “总之我觉得她是个工作上很不错的人。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什么?” “什么什么,你认得我的脸,知道我的名字吧?你怎么知道我是她的上司山崎?” “你不是山崎先生吗?” “我就是,所以才……” 是问了别人吧?是问了看不起我的下属吗?是问了瞧不起我的上司吗? 反正这个叫健次的男人肯定接触了认识我的人,不这样是不会知道我的事的。 这真让人不愉快。 这个男人…… 这个没工作的、连敬语也不会用的小混混…… 见了谁? 我脑子迅速闪过公司那些人的脸,下属、同事、上司,所有人的脸与声音一个个地浮现了出来,对他们每个人的讨厌的回忆也浮现了出来。 最重要的是——“你和谁讲了些什么?” “讲了些什么?” “不是,唉——我是说鹿岛。你小子没讲了什么会招来误会的话吧?喂!” “好凶。”健次说着身子向后仰,“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要是让人以为我和派遣员工有什么私交,那就麻烦大了!就算不被人误会我也……” 一直受人厌恶!一直遭人鄙视!一直被人疏远! “而,而且她人都已经死了。”我说。 “已经死了不是更好吗?” “你什么意思?”我狠狠地问道。 “什么意思?死了就不用担心了啊,我又没去你家,和你老婆什么都没说哦。” “你……”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家?你怎么会知道我家在哪里?公司谁告诉你的?你要知道,鹿岛不是只和我有交往,我们部门的所有人都和她一起工作过,所有人都认识她。还有我的领导,人事部的人也认识她。为什么偏偏找我?公司里谁和你说了什么吗?把我的事……” 暴露了吗? 我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 “谁?是谁?是谁叫你来找我?你为什么就只找我?喂,你说话啊!还是有人和你说鹿岛和我关系好吗?还,还是说……”不,难道—— “我问你到底是谁说的!” “是亚佐美。”健次回答道。 “开什么玩笑!你耍我是吧!她……” 不是已经死了吗?我把手伸向咖啡杯,陶器发出哗啦哗啦的碰撞声。我的手有点,颤抖。 我低头呷了一口,咖啡已经凉了,越发的苦,很难喝。 要冷静,冷静下来。我不断暗示自己。 “健次——你是叫这名字吧?” “啥?” “唉,像你这样过日子的人大概不明白的吧,一般说来,不,也许一般说来,反正差不多就是这样,要知道,这个社会啊……” 我在说些什么? 我想起了亚佐美,但现在并不是时候。 “总之,流言蜚语有时候会要人命的啊。如果有人瞎猜我和她有什么的话,或者——故意陷害我的话……对,如果有人想夺取我的社会地位的话……” “什么?” “不,不只是公司职位的问题啊,我的生活、我的人生都可能毁了!” 不是可能。不是已经是一团糟了吗? “如果连我的家庭也毁了那可怎么办?不是能不能出人头地或者升职加薪的问题啊!是更敏感的问题,所以那个对你胡说八道的人……” “我说了,”健次皱起眉头,“是亚佐美本人。” “你别太过分了!” “这话该我说才对吧!你不是和亚佐美睡过了吗?”他说。 眼前这个与社会脱节的、没地位没职位的、对我来说无关紧要的年轻人,这样对我说道。 “你,你说什么……” “你不是给她发过短信吗?数量还不少。” “没那回事。那是,是工作上的邮件。” “工作邮件?那会发到派遣员工的手机上吗?而且还吩咐她全部删除?” “不,不是。” 突然一下,我头脑冷静下来了。冲上来的血气,又退回去了。 “不过,你刚才也说过,虽然是那么吩咐的,但她做的要比吩咐的更多——她是全都删除了,也没有泄露秘密。但是,亚佐美确实是做了比吩咐多余的事情,她把短信都转到电脑里保存了。” “你说什么?”这样的话…… “我不是说了,你不用担心。”健次说,“警察并没有看到,我觉得留着不太好所以全删了。不过,虽然删了但是如果认真查还是能调出来的,但是警察也没做到那一步。你也有不在场证明,所以他们完全没有怀疑你。” “等等,你说什么不在场证明?什么凶手人……” “杀害亚佐美的凶手。” 是他杀吗? “你并不是凶手,却要向你问东问西的肯定会让你烦的,我原本只是觉得那样做比较好,如果给你造成麻烦的话我向你道歉。” “不,这个……” “一直到她死前,你们睡了五次吧?还是更多次?” “你!”这小子。 “你想敲诈我吗?” “什么?” “你是来敲诈我的吗?这就是你的目的,打算赚多少?你,你,为什么偏偏是我……” 为什么偏偏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非要碰到这种事? “你这人真奇怪。” “奇,奇怪吗?我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地工作很老土吗?” “果然很怪。”健次说,“我又没说过什么老土不老土的,你怎么总是自说自话?我不是说过我对钱什么的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吗,你刚刚没听到吗?又不听人说话,还动不动就发火,你把别人的话听进去啊!” “那……”那么是什么,是什么?“目的是什么?” “我——都——说——了——我只是想知道亚佐美的事情。”健次一副索然的样子,“你要我说多少次才明白,有没有耳朵啊?”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这种语气算什么?你小子算什么?” “我什么也不是。”健次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 “我是只个没地位没学历的笨蛋,这也没什么值得发火的吧?倒是你怎么回事?” “我?” “我从一开始就没说过一句假话,没隐瞒过什么,也没打算对付你,甚至可以说我做的事是为你好。我以为帮你删除了记录你好歹能让我问几句话,我哪里做得不好你直说就是了。”健次说道,“我这个人不机灵,不懂得察言观色,有些细微的东西我理解不了,让你心情不好了吗?” 不好,很不好,非常不好! “都说了你没必要发火。你不是想隐瞒这些事吗?与亚佐美睡了那么多次,亚佐美死了,你不是觉得正好吗?我真不明白你干吗这个样子。有必要因为我知道了这件事而大发脾气吗?我说错了吗?”健次问。 “没错。”我回答道。 “短信里写满了‘我喜欢你、你真可爱、想和你在一起’之类的甜言蜜语,像年轻人一样头靠头用手机拍照发彩信……居然说出什么‘她的死我很震惊’这种话。如果你听了不高兴了,我道歉。” “不……”道歉的话,也许没有必要,“你真的,不是另有目的吗?”我说。 “另有目的?什么表面一套里面一套的这么高级的东西我学不来。耍心机什么的我也玩不转,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她的事而已。像我这样小学生水平的人,只会直来直去的。” “我真能相信你?” “不知道!”健次摊开双手,“我没有什么……” 难道不是受谁的指使吗? 以我现在的地位,还不至于要让人做这种费尽心机的事情来让我难堪。我只有被人小瞧的份儿,没有人会羡慕我。倒不如说是反过来才对,那些让我这么难堪、侮辱嘲笑我的人们…… 我把视线投向周围。客人很少。 邻近的隔间都是空的,只有很远的位置有两个中年女性,靠门口有三个大学生模样的人,窗外只看到一片黑暗。 大片的玻璃上,映出我的模样。 那只是个不怎么样的中年男人,而且还露出一副死人般的表情,甚至冒着冷汗——真是无药可救了。 非常——滑稽。 映在玻璃上的健次和直接看到的健次没什么两样。 傲慢,让人不爽,对我而言无关紧要。 ——不,不是无关紧要了。 这小子,对我来说已经不是无关紧要,随便他怎样都和我没关系的男人了。 我把视线投向健次——他态度傲慢地靠在椅子上,呆滞的目光盯着桌上的汽水。 “你……” 开口的瞬间,从右后方传来“咖啡要续杯吗”的刺耳声音。难喝的咖啡不是还有三分之一没喝完吗?哪里需要添啊?怎么这么不懂看时候啊! 我瞪了女服务员一眼,打量了紧靠我那张面无表情的苍白的脸旁的咖啡器具之后,结果还是说了句“那麻烦你了”。 难喝的、烫嘴的、黑色的液体被倒进杯里。 “我不是逢场作戏。”等穿着工作服的女人走到远处的中年女人那边后,我说道。 “是不是逢场作戏,又有什么区别?” “这个,怎么说呢……” “反正做了,或是给钱的?” “那不就变成卖淫了吗?”我小声说。 “不是,我的意思是不是逢场作戏难道是工作吗?不是有人像牛郎一样在外面干这个赚钱吗?” “你是说我干这个赚钱?开什么玩笑啊。不是这回事……怎么说呢,是感觉的问题。” “感觉——是什么?” “我是说,某种程度上我是认真的。” “某种程度?我听不懂。” “算是类似不伦吧!” “是类似吗?” 不,就是不伦。 “我不懂什么是不伦,和出轨或脚踏两只船有什么区别吗?” “什么?” 不伦——“是不一样的。出轨是说有了伴侣却还和别的异性勾搭——也就是仅限于性的往来,是用于这种情况的吧。脚踏两只船是指同时和两名异性往来。” “不伦呢?” “不伦——是说违背人伦吧。” “违背人伦吗?所以说是认真的吗?认真地违背人伦?” “不是……” “也就是鬼畜了?”健次说。 “鬼畜?为什么这么说?” “认真地把人带向歪路,不就是鬼畜吗?” “不。”不是这样的,我喜欢亚佐美。 “我爱她。”我说。 健次第一次笑了。不,是嘲笑吧?或许是失笑? “连这个也说出来了。” “不然我能说什么?” “不就是出轨吗?山崎先生你不是有妻子的吗?是伴侣吧?那你和别的女人做了不就是出轨吗?我觉得这个说法最准确了。” 出轨吗?不想用这种说法来表达。 “我是认真的,”我重复道,“我喜欢亚佐美。如果我还是单身的……” 会向她求婚吗? “哼。”健次用鼻子哼了一声。 “那这么说,对山崎先生你来说,你老婆才是出轨的对象了?” “你说什么?” “因为你真爱的女人是亚佐美的话,不就变成那样了吗?” “你胡说些什么?我老婆……” 是我老婆啊。 “什么?我也不是特意要打听家务事之类的难搞的事情,不过,话说回来我还真搞不懂。” “搞不懂——吗?” 让我意外的是,这小子对这方面的道理倒是明白的,这男的也会认为结了婚的人和妻子以外的女性发生性关系是不好的吗? 这小子? 居然也会有这种道德思想吗? 这也就是说,相当于我自己承认,我自身是不道德的吗? “你觉得我不道德吗?” “道德不道德什么的我不懂。怎么说呢,你讨厌——你老婆吗?” “说讨厌……” 不讨厌吗? 心里不是一直很清楚的吗? “又不是中学生大学生了,不是说句喜欢或讨厌就能完事了,所谓夫妻啊……” “不是因为喜欢对方才结婚的吗?” “话是没错。” 妻子,对我,已经…… “怎么?难道你老婆也红杏出墙了,所以为了赌气才和亚佐美好上?” “你别说些有的没的,我老婆没有乱来。” 如果那样的话,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轻松多了。 妻子——没有做错。 说没错,就是没错。 完全没错。就算有,也没错。 那女人永远都是对的。 就算做错了也是对的,在家里她永远都是对的。 不管说什么都是对的,是对的,只要在我家里。 提出异议就要被指责,指出错误只会被疏远。 明明说的是相同的意见还要说我说的是错的,只是有点微妙差别,却说不对。特意去讨好她照着她喜欢的做,结果我还是要被责骂。 错了错了啊。 不是这样的啊。 你说什么? 说“你说什么”,我就是很正常地在说话啊!我到底算什么东西?在孩子面前我也没有什么威严。明明没说错什么,却对我说:“你说什么?”“你没长脑子吗?”“你这个没出息的!”“你知道个屁啊!” 什么东西都要合她的意才行是吗? 孩子不在家的时候也不做家务光会睡觉。 我却辛辛苦苦地工作。 还说孩子他爸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反正也不懂得体谅人的…… 反正什么? 我也在想办法,也在拼命想挤出时间来。我也想陪孩子玩,想照顾孩子,为孩子的事操心,提出自己的看法、意见,但是我只有一个身体啊! 我过得怎么样都无所谓吗? 根本不想着体谅体谅我。 她把我当什么了? 烦死了。为什么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后还要微笑着听她讲她的那些兴趣爱好啊?就是体谅她所以她想学什么不都让她去学了吗?她以为那些学费很便宜吗?为了让她过得舒坦,我在外面上班有多辛苦她知道吗? 她有问过我工作的事吗?结婚十八年来,她一次都没问过我的工作。我说了什么她也就会摆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态度,什么都没听进去。出差的时候也是一样,明明前几天都说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就别在出差前一天却说什么现在才说来不急准备,别到时候还问我去的是哪里。 连衬衫和内衣都还要到了外地再买。如果抱怨,只会让自己更累,所以我才一直忍耐着!她别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了! 她连我到底在做什么工作都不清楚。 虽然如此,我还是说,我老婆没有错。 “是我不好,肯定是。” “哦?”健次仍然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 “我真搞不明白。老婆没错,但对亚佐美是认真的,那是不伦,不是出轨?真是一点儿也搞不明白,我脑子有那么不好使吗?” “不……和我老婆处得不好是事实,我们正好因为儿子的升学问题在吵架。” “你儿子要考大学吗?” “是啊,明年考大学。我只是说随便孩子选择就好了,没有特别要求。我当时是想,孩子都快成大学生了,也懂得为未来做打算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了,不用父母再指手画脚地干涉了。不,就算现在我还是这么想。不过也不是说什么都随他,也不是说对孩子的事情无所谓,不想管,我本来只是想说,首先要尊重孩子自己的意见。” 开什么玩笑? 不负责任也要有个度吧? 你看过学校对我们儿子的调查书了吗? “是我的错吧。” “哪里错了?” “谁知道。只不过是表达方式不太好而已,她就是要闹别扭,大吵一架,然后连话也不肯和我说了。” “她不和你说话了吗?” “连露个脸都不肯。” “饭都不做了吗?不是家庭主妇吗?” “饭倒是会做,因为儿子也在。等会儿我回去之后——又得一个人吃剩下的冷饭冷菜了。” “他们已经睡了吗?” “没睡啊,老婆孩子都没睡。不知道是在看电视、打游戏还是上网,我也不能去问他们在做什么。回家时没人和我说‘欢迎回来’,出门时也没人和我说‘路上小心’。” 我做了什么? 为什么…… “这样山崎先生你也不生气啊?” “我也生气过的啊,但是生气又有什么用?只会让自己更累。” 喂……你以为…… 你到底是靠谁才不愁吃不愁穿的? 我说出了这句原本打死都不想说出口的话。 我曾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绝对不能说出这种话,我觉得这种自以为是的思想是最陈腐最没有意义的。 确实,赚钱养家的人是我。 但支撑着我生活的却是我的家人们,如果把家庭主妇所做的事换成钱的话就会明白这一点了。 不是谁靠谁的问题。 所谓生活,本来就是由所有生活在一起的人组成的。 我一点儿也没有自认为是我在工作赚钱养活妻子,养活家里。一开始就没这么想。我一直很理所当然地认为夫妻是平等的,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家庭是由夫妻二人,还有所有家庭成员一起建立的。 但是……我却说了那样的话。 “烂人。”她说。 确实是烂到底的结果。 她冲我破口大骂,大喊大叫,还泼了我一身咖啡,连一直都无视我的儿子也说爸爸太自大了。 说得有多了不起一样。 只不过是三流公司的中层员工罢了。 显摆个什么劲啊! 家里都被搞得乌烟瘴气的。 别回来了。 “儿子说,如果是为了回来吵架的话会妨碍他学习,叫我别回家了。我确实是个碍事的,被无视,被冷遇,闹别扭,摆架子,被人嫌——像一个傻子。” “看到父母吵架谁都会不开心的。”健次说。 “你说得没错,但在我家是只有我被看不起——不,是被人讨厌啊。” 我又看向玻璃窗。 玻璃窗里,一个卑微的、邋里邋遢的中年人驼着背坐在那里。 太丑陋了。而健次,这个让人讨厌的狂妄青年,不知为何看上去却是一副仪表堂堂的模样。 “那又如何,因为你老婆不和你做吗?” 健次说出的话非常粗俗。 一刹那我想起妻子的脸,还有妻子的身体。 已经是非常遥远的记忆了。 “你这人……太粗俗了。” “本来就是。” “算了,我装也没用。反正从好几年前起就已经没有过夫妻生活了,不是最近才这样的,是一直这样。” “是吗?” “我不知道别人家是怎样。或许在一起太久了脾气变得合不来了,但是事情没那么简单啊,不知道是总是错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些东西本不该和你说的。” 对。 不该和这种不相干的小年轻说这些东西。 “所以对亚佐美产生了欲望?” “不是的。” “不是吗?” 不是,不是这么回事。 “人不是只靠性欲而活的。虽然有不少厚脸皮的人,动不动就说搞婚外恋的人都是没出息的,都是好色之徒,如果人人都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我不一样。” “不一样吗?” “完全不一样。都说了好几次了,我是……” “认真——的吗?” “嗯,没错,是认真的。” “也就是说亚佐美也是喽?” “什么?” 亚佐美。 “当然也是了。” “你怎么知道?” “不是,因为……” 一开始提出来的是亚佐美。 “她也……” “问题就在这里。你都没想过,万一亚佐美是骗男人的坏女人的话怎么办?” “没想过。因为想想就知道了,我又不是有钱人之类的,长得也不帅,只是个邋遢的中年男人,她骗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虽然我和她往来,但是也没把太多钱花在她身上,最多请她吃吃拉面而已。” “我觉得没有关系。”健次说道。 “什么没有关系?” “你刚刚不是才说过人不是只靠性欲活着的吗?我也这么认为,但是人也不都是爱钱的,物欲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么说也没错。” “也许亚佐美只是觉得好玩呢?” “好玩?你说她是戏弄我吗?” “也许是戏弄,也许是觉得这种关系很有意思。” “不……”她不是这种女人。 “亚佐美也是认真的。” “哦?是吗?那为什么不离婚?与你讨厌的老婆离婚,和真心相爱的亚佐美结婚不就好了?” “哪有那么简单。” “就算我这么傻的人也明白不简单。” 这种小屁孩明白个什么。 “我明白的,”健次重复道,“抚养费啦,打官司抢小孩的抚养权啦,麻烦事一大堆吧?还有很多要做决定的事情也很烦人的吧?还要考虑到面子问题什么的。你们这些大人啊……话说我也不算小孩了,这种事还是能想象得出的。我爸妈也离婚了,所以对这种事我还是很清楚的,确实不简单啊。” “那……” “那什么?要离婚也许确实很麻烦,但是你一直说认真的认真的,却连这种事也说不出口?” “这种事——你是说离婚?” “不是。就算你不自己提起来,对方也不提吗?如果亚佐美也是认真的,她就不会提出要你离婚吗?” “亚佐美她,是有自知之明的女人。”我说。 健次突然“砰”的一声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吗?就是说她是有分寸的一个人。” “开什么玩笑?”健次说,“这只是你的借口吧!有分寸?有分寸所以让她只做你情人就行了吗?如果你说你觉得亚佐美是个厚颜无耻的女人,对她产生怀疑的话那倒还说得通。如果感觉被骗的话再讨厌你老婆也不会离婚的吧。但是你却说自己是认真的,是真心爱着她的。打算说一句我很震惊就混过去,谈什么爱着她?” “是,是觉得震惊啊,而且我和你是第一次见面。” “在知道我知道你秘密之前你不是一直在装吗?装出一副不知道的样子,有什么好装的啊?” “搞,搞什么啊!” “又说搞什么?你一边说着和她没有关系,你什么也不知道,一边又对我这个初次见面的人说亚佐美的死你感到很震惊。” “那又怎样?” “一般人会对只一起共事过三个月的派遣女员工直呼名字吗?鹿岛小姐去世了我真的很震惊啊——如果你这么说的话,我可能会想:是吗,这人没隐瞒啊。但是你却说‘亚佐美的死我感到很震惊’。亚佐美难道是你的所有物吗?”健次说,“你那种说法好像养的宠物死了一样。最近不是常常有人因为宠物死了而哭天喊地的吗?你倒是一边说自己是认真的认真的,结果连葬礼也不来。就算不来参加葬礼,你心里也不该这么平静才对啊!” “我是不平静啊,我是很难过啊!” “真的吗?” “你——你知道个屁啊!”我吼道。 我的声音回荡在店里,中年女性们望向这边,学生们转过身来。 顾不上那么多了。 “我也很想哭啊,我也想放下工作到亚佐美身边去啊。但是,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啊,我又有什么办法啊!” “为什么没办法?” “因为……” 为什么。为什么没办法? “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想办法吧?根本没想过什么要离婚,要和亚佐美结婚吧?” “不是你说的那样。” 我想过,虽然想过……虽然想是想过。 “你最多不过想想要是正好老婆死了就好了吧?碰到什么事故突然死了那就轻松了,最多想过这种白日梦吧?妄想罢了。你这也算认真的?” 是啊!我也这么想过,不知道想过多少次。 “听你说话,我打听不到半点儿关于亚佐美的东西。每天都和她见面,睡都睡了好几次,但是你对亚佐美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只会一个劲儿地说什么真心爱着她啊这种肉麻话,说的不全都是你自己的事吗?” 健次扬起下巴对着我。 “亚佐美在想些什么,过得快不快乐,想做些什么,从你说的话中什么也听不出来,只知道你曾经和她睡过,亚佐美简直就像你用来发泄欲望的充气娃娃一样。这样的话,你不如说说你们做的时候感觉如何,身体感受如何,怎么做才会爽,发出什么样的叫床声——这些床上的东西倒更值得一听,这方面你比较懂吧?” 健次站起来。 “了不起了?问我懂个屁?没错,我是什么都不懂,我只知道你是个在公司里被鄙视,在家里被小看,整日抱怨自己活得好累、过得好苦、日子过不下去的可怜虫。” 这种人……连这种人……连这种人也要来笑话我吗? 没工作、没学历、不思进取。 “我,我做了什么?我,我什么也没做错。我有什么不对!像你这种人凭什么笑话我?像你这种人有什么资格说我?像你这种……” 像你这种。 “因为我没地位没学历?因为我没礼貌?因为我不会说敬语?那当了什么干部当了什么官的人是不是就能小瞧你了?有学历的人就能笑话你了?” “不……”不是! 那些所谓的领导全都是一群乌合之众,都是一群无能的笨蛋。那些下属也都根本派不上用场,就算学历高,那些人也全部都只不过是垃圾。 “那你为什么要搞得自己这么贱?” “说我贱?” “不就是犯贱吗,你不是说自己什么也没做错吗?” “是没做错啊。” 我没有错。 没有不对。 我没有被称赞或贬低。 我没有被感谢或责备,什么都没有。 “那么就全是你身边的人的不对了?” “是啊,就是,什么都是……” “那你辞职不干不就成了?反正公司那么垃圾。离婚不就成了?反正老婆那么垃圾。为什么不那么做?嫌麻烦?” “我不是说过……” 说过什么?老是我说过我说过。 “我说过,这个社会——不是那么简单的。活着不容易啊,有很多事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不要以为看上去很有道理的东西到哪里都能行得通,那就大错特错了。” “我可没说什么道理不道理的。你又厉害又聪明,你说的话不就是有道理的吗?” “我……” 我说的。 “像你这种人能明白吗?你能懂得我有多辛苦吗?就算心里再不愿意也不能辞职啊,就算过得再累也不能离婚啊,就算咬着牙一忍再忍,就算快撑不下去了我也不能就丢下不管了啊!你他妈的懂吗!?” “为什么?” “所以我说了你这种人是不会明白的!” “既然如此……” ——不如去死吧。健次说道。 “去死?” “是啊。你不是说活着很痛苦,很难过,很失望,很受不了,不是说自己已经没办法了吗?如果真的没办法了,那活着也没意思了吧?” “这……” “所以就去死吧。”健次说,“你不想死吗?” “我……” 不想,大概。 “为什么不想死?既然活着只剩下痛苦,都走投无路了,为什么不死?” “你以为死是那么简单的事吗?” “你这个人啊,山崎先生,你所说的我也不是不懂,但是,没有什么没办法的事。这世上,没有所谓的没办法的事。没办法辞职是因为你不想辞职,没办法离婚是因为你不想离婚,就这么简单。” “你、你这是什么话,你又怎么明白?” “笨蛋都明白。你好歹也在公司里当一个部长吧,不是被人认可了吗?” “被,被人认可……” 才怪。 “不是因为想更向上爬才这么觉得吗?也就是说——因为想得到更多人的认可想得到更多的称赞却得不到,所以才觉得痛苦吧?就是因为想得到老婆的好感,所以她对你摆臭脸你才觉得难过吧?不是这样吗?” “这……” “如果你今天回家,你老婆对你说‘欢迎回来’‘辛苦了’你会怎么样?她说一句‘一直以来是我不对,对不起’的话你怕是马上就原谅她了吧?!虽然你嘴上总说她怎样怎样不好说有多讨厌她,不就是因为你想要自己的地位凌驾于她之上吗?公司也一样,如果明天到公司就被提拔晋升了你肯定很开心吧?马上心情就变好了吧?如果下属对你毕恭毕敬地拍马屁你的气就消了吧?就是因为想要别人捧你讨你开心所以才不能辞职不离婚吗,说白了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不管有多痛苦…… “不管有多痛苦多难过,有饭吃就觉得好吃,有女人抱就觉得爽——其实你一直是抱着这种想法的吧?要是你想这些东西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会怎么样?” “我活着不是只贪图这种享受的东西……” “也许不是。但要真是如你说的这样,你应该不会觉得苦的。你自己觉得自己那么苦,不就是贪图这些享受吗?” “什么?” “我觉得你说的那些所谓不幸的事情,充其量只能算是不是‘幸运’的罢了,那些都算不上是坏,人生什么的一般都是不好不坏的。不好不坏的事情不是很普通吗?你说的到底也不过是负负得正。因为没碰上好事就抱怨自己不幸,这不是很奇怪吗?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啊。”健次说道,“就算没有人认可没有人称赞,把该做的事做好不就得了吗?管别人说什么。你老婆也一样,不管她怎么对你,反正都赚钱让她有饭吃,再多赚点钱供小孩上学,哪里不行了?你不就只是因为她给你摆脸色不让你碰她,才闹别扭耍脾气的吗?亚佐美她……”健次继续说,“不过只是让你发泄欲求的工具罢了。说什么真心的什么爱她,你这是在自欺欺人。你不就只是把你的欲求不满射进她的两腿间吗?还装什么装啊!如果你真的是认真的,真有那么伤心难过那你干吗不干脆自杀追随她去?你不会这么做的。如果你心里非常庆幸死人不会告密,不会被人发现自己出轨了,不如直说了如何?” “我——死了更好吗?” “谁知道。不想死的话就继续活着好了。” “唉。” “你至少比我聪明,比我了不起,比我有钱,老天不是已经对你挺好了吗?” 健次说着站了起来。 “等一下。”我拦住他。 “亚,亚佐美她是怎么看我的?” “我不是说了,我不太了解亚佐美。”健次拿起了桌子上的账单,冷冷地说道,“倒是你,不是和她睡过那么多次吗?你自己不了解吗?” 是啊,我不了解啊。 “唉,我是不了解。不管是亚佐美,还是我老婆、儿子、下属、上司,我通通都不了解。” “不了解别人不是很正常吗?”健次说。“你连自己也不了解吧?!不要假装了解。我脑子不灵光,所以想至少了解下死人的事情,果然还是很难啊。”健次按下要站起来的我,说,“这顿我请客,这点钱我还是有的。” 之后,他留下了一句话:“还有,我不叫健次,叫健也。”便转身离去。只留下我,和映在玻璃上的山崎。 <hr /> 注释: 第二人 “你是亚佐美的男朋友吧?”我问。 “我才不是她的什么男朋友。”男人用一种这个问题很无聊的口气回答道。 不是。 也许真的不是。这男的我也就见过两三次,后来鹿岛亚佐美就死了。 也许应该说,被杀了? 不管这么说合不合适,亚佐美的确是被杀了。 不是她男朋友的话那是谁?兄弟?亲戚?不不,我不能轻易相信这个男人,不能他说什么就以为全是真的。 反正和我没关系。 “你有什么事?”我问道。 “你是筱宫小姐吧?”他说。 这个人知道我的名字。 “啊,”男人露出不安的表情,“如果搞错了的话那真是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没错。是没错,就是因为没错。 “不好意思,我看了名牌。”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我的戒心,男人言语中带着解释的感觉,一边做出好像乌龟缩脑袋般的动作——是想低头行礼吧。 然后男人的头朝我房间的方向歪了下。 名牌就在男人脸边上。 而名牌旁边的门——我现在正准备打开。我的手上还拿着钥匙,钥匙一半插进锁孔一半露在外面。 想糊弄过去也不可能了啊。 我在打量着这个男人的脸的时候,他也好像看了我好几眼。 “没错,我是筱宫。”我说。 只能这么回答。 “我就是筱宫……怎么?你来这里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啊,不是……” “没有贴黄色胶带啊。”男人说。 “胶带?” “不是有种黄色的胶带,上面还有黑色的英语的?” “哦。” 是说用来保护现场,表示禁止进入的胶带吗? “没看到有电视里那种胶带,倒是有建筑工地用的那种蓝色防水布。” “是吗?” 说着,男人又斜着眼往隔壁——亚佐美以前住的屋子看去。 “最近麻烦事很多吧?” “麻烦……” 是够麻烦的。我住的房子是302号,亚佐美住的303号在走廊的最里边,离楼梯最远。所以勉强还能通行,如果我们的号码是反过来的,估计连进出都麻烦了。 就算不管这些,公寓门口停着警车,警察啊刑警啊坐在里面,大街上还有不少看热闹的,出门买个东西都麻烦。 不过这种情况也就四五天的样子。 “刑警也来了吗?”男人问。 刑警可烦人了,同一件事能问上个二三十次。我都不知道被问过多少次亚佐美和别的男人的关系,又让我想起那些提都不愿提的回忆,还要一遍遍地回答。最后我终于烦了,有的没有的都随便说了。 也说过这个男人的事。 临死前有过瓜葛的男人。 “是来了……怎么?也去你那里了?” 因为是她的男友吧,最后的男友。 男人提高了声调说:“没有,也不会来的吧!” “没去找你吗?” “他们也不会来的吧?我和她又没那么深的关系。” “是吗?” 那你是什么人? “先不说这个。我也问了好几次了,你是谁?这里可是女性专用公寓,再这样我去叫管理员了——不,还是直接报警更好吗?” 虽然我不会做这种麻烦事。 不过这种台词用来威胁还是挺有效果的。 男人挠挠头。 “我打搅到你了吧,我叫渡来健也。”男人报上名字。 “度来——先生?” “轮渡的渡,过来的来。” “渡来先生吗?那么渡来先生,请问你来这里到底有什么事?那个房子是空的,前面没有房间了,也就是说如果不是找我有事,应该没人会来这里的。连警察都已经不来了,只有管理员或中介会来,还是说你想租那个房子?” 虽然男性是租不了的。 而且还没有重新整理装修过。 里面死了人,还是被杀的,那房子现在是发生过命案的房子了。 现在楼下的人已经搬家了,住在我左边的邻居也说想走。比起觉得恐怖,更重要的原因是这里住着不安全。 说是说女性专用公寓,除了只有女性可以入住这条规定,并没有别的特别措施,连自动锁都没有,管理员也经常找不到人。 不,就算找着了,这里的管理员根本就没用,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根本派不上一点儿用场。 那管理员是个连走路都颤巍巍的老头。 难怪会让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访客进来了。那个老头,如果别人不主动和他说话,他是不会先开口的,只是人在那里,仅此而已。充其量只能充当和保安公司签约后贴在门口的带有公司标志的胶带,或是一架山寨监视摄像头。不,还不如这些,连做做样子、虚张声势都办不到。 一眼就能看破。 就算看不破,来了一次之后第二次就能完全对他视而不见了。 不管是送快递的还是上门推销的,全是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闯进来。 只要稍加观察就会知道,这栋楼的访客没有一个会去管那个老头,也有不少人是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存在,就算已经混了脸熟了也没人会去和管理员打招呼——所有人都完全把他当空气。 那老头估计也更乐得没人理他。 一和他说话他便露出不快的表情,大概觉得应付别人很麻烦吧。 就算是住在这里的我找他时也一样。走廊的日光灯坏了要求换一个,垃圾堆太脏了要求打扫——像这些对住户来说理所应当的要求,他也显得特别不耐烦。 那眼神是万分不乐意。 日光灯坏了又不是我的错,是使用期限到了自己坏的吧,扫垃圾不是轮到谁就谁干吗,倒垃圾不是你们的事吗——他那张臭脸仿佛就是这个意思。 不是你的错难道是我的错了? 而且我又没责备他,只是说了句“自己该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 但那个老头觉得我是在责怪他吧。就是你的错所以灯才不亮了,就是你的错所以这栋楼才变脏了——他肯定是这样理解我的话。你怎么能刁难老人家?然后他就是一脸这种表情。 谁这样了?你给我换灯不就行了?你给我打扫不就行了?不就这么简单嘛!这不就是你的工作吗?你的工作不是一天到晚光坐在那里!但是你却摆出那么一副态度,好像说话的我是坏人一样。 被害妄想症,自以为是,玩忽职守。 是啊,我是委婉地指出来了,那之后我们见面连头也不点了,真是个过分的人。 明明什么正事都没干。 这个男人也是——肯定也是当作没看见给放进来的。 从来不为住户考虑。 “我没法租的吧。”渡来说道。 “什么?” “管理员和我说过了,这栋楼只住女的。” “你和那个管理员说过话了?” “说过啊。”渡来理所当然地说。 “说了什么?” “没什么,那个人不是挺像门卫吗?直接进来要是被拦住就不好了,而且我也想先向管理员打听打听。” 和管理员说过话啊。 “打听?打听什么?” “打听什么?刚刚不是说了,我向管理员打听亚佐美的事啊。” 为什么?为什么向那个人打听? 那个人哪里知道住户的事? 那个人…… “为什么向管理员打听?” “因为我觉得做管理员的应该对住户的情况很了解啊。” “那个人不知道吧?我看他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吧!不过,如果是亚佐美……对,那个人也被警察问得烦死了,电视里也播了新闻,至少名字的话还是记住了吧。” 等人死了以后才记住也太晚了,不过比起这个,关键是…… “为什么……要打听亚佐美的事?” “哦,因为我不太了解亚佐美,所以想打听打听,不过那个管理员也好像不太了解啊。”渡来露出失望的表情。 “我说了他不知道吧。” “是吗?签合同时没有了解个人信息吗?” “合同是和物业公司签的,那个人只是物业公司雇来的一条看门狗而已。不,还不如呢,狗的话还会叫……话说回来……” 是谁?这家伙是谁? 一直盯着脚说话的我抬起了头。 “是吗,这样啊。”渡来说道,“原来是雇来的啊。也是,那个人好像被警察训得够呛,警戒心超强的。还说挨了公司上头的人不少骂,郁闷得很,好像还差点被开掉了。” 那当然。 因为——鹿岛亚佐美,被杀了啊。 因为有住户被人杀死了啊。 不是遇到上门强卖东西的,也不是遭小偷了,那个没用的管理员可是把凶手给放进来了啊! 这可不是保安工作到不到位的问题了,简直是太不像话了。只能说,丢脸丢大了。 没发现任何从阳台或窗户非法入侵的痕迹,也就是说,凶手肯定就是在那个老头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的——肯定是这样。 尽管如此,那老头别说凶手的长相身材了,就连有人进来的印象都没有,也就是说完全没有形迹可疑的访客的任何记忆。 真是拜他所赐,在警察刚开始调查时,首先被怀疑的就是住在这栋楼里的人——也就是我们,简直就是被他害苦了。 不过,当他们查出案发前后有上门推销酱菜的、销售公墓的、两家快递公司的快递员陆续来过之后,调查形势便发生了360度大转变,因为他们发现管理员的证词根本就不能当回事。 送快递的也就算了,推销酱菜的一般都穿有印着店铺大字的夸张衣服,不知道有多显眼。就那样也没印象,真让人怀疑那老头当时真在那里。 这个老得快踏进棺材的管理员连检查人员进出的基本工作都没做好,居然还没被公司解雇,真是让人无法理解。 照理说就该被解雇的吧。 渡来又挠了挠脑袋。 “刚刚我还想什么开除,原来是说被物业公司开除啊,我才搞清楚。我这个人见识短,人也笨。那,那个大爷不可能是老板吧?” 这人是故意开玩笑吗? 并不是什么危险人物? 虽然看不穿他是什么身份。 “那你觉得他该是什么人?” “我不太想听那个大爷唠叨,应该说一点儿也不想听。不管怎么打听,怎么套他的话,他也不肯吐露一点儿关于亚佐美的情况给我,我只好放弃了。然后我就问他有没有认识亚佐美的人,他说那就找住隔壁的吧。” “什么?” 那个老头,叫他来找我? “等等,那这么说,你是听了那个管理员的话,才来这儿找我的?” “有什么不对吗?” “你不是他男朋友吗?” “别乱说了,都说了不是了。” 为什么叫他来找我? “那老头和你说了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哦,只说住在隔壁那肯定认识。” “他说筱宫应该认识?” “倒没说名字。”渡来说,“你是住在邻屋吧?” 渡来用食指指了指我房前的名牌。怪不得,所以渡来才要瞧名牌,开口前先确认邻居的姓名——原来如此。 邻居。 是吗? 只是这样而已。 不是特意叫他找我。 对那个管理员来说,我不是筱宫佳织,也不是任何人,是谁都无所谓。 没有名字,不需要名字,只不过是住在发生了杀人案的房间隔壁的人而已,并不是非要找我。 连那种没用的老头也…… 明明连条看门狗都不如。 我的胸口有一团怒火往上冒。 邻居? 我就是,亚佐美的邻居? 不,住我隔壁的人已经被杀了。 亚佐美不是早就死了吗?不知道是被掐断了脖子还是扭断了脖子,反正已经被人杀死了。 凭什么以死人为标准来作判断? 不管亚佐美是活了还是死了,我都是筱宫佳织,以前是,以后也是。 不是什么所谓的邻居。 血气往我的太阳穴上冲。 这时,我听到了一声“抱歉”。 渡来缩了缩脖子,“我这个人讲话也不会看场合,说错话了吧,看你好像很生气,我还是回去好了。” 他的视线飘移不定。 不,不是飘移不定,而是在躲着我的目光。 和人说话的时候要看对方的眼睛! 很早前,我刚进一家新公司的时候,培训讲师曾这么说过。当时就觉得简直无聊至极,没有什么比正对面地被人盯着眼睛看更让人不爽了。那种盯着别人眼睛说话的人绝对不值得相信,因为这样做的人肯定是蠢驴。 看上去愚蠢得要命。 就像狂热的宗教分子一样。 如果要一边观察对方的反应一边说话,只顾着看眼睛是没用的,有什么反应也是通过整个身体表现出来的。 表情,动作,呼吸,一举手一投足,人的感情是通过各种方式体现出来的。 所以,如果不努力让你的目光深入到细节,是无法推断出对方的状态的。 只会按教科书说的享受某件事,只会按教科书说的处理某件事的傻子,大多在与人说话的时候都只会死盯着对方的眼睛。 被人死盯着眼睛看,自己就像这傻子一样,心情只会越来越糟糕。 说起来,真的盯着别人眼睛看的人,他的视线并不会让人感觉是在看着别人的眼睛。人有两只眼睛,人的视觉一次捕捉到的范围是非常窄的。如果比作相机的话,人眼能对准焦距的范围也只有大拇指指头大小,把这些范围连续起来才构成了视觉影像。看着别人的眼睛,就是不断交互地看着左眼与右眼。 和个傻子一样。 对于被看的一方而言,对方看上去就只是个朝着别人不断细微地收缩、放大瞳孔的傻子一样,不想被这么认为的话就不要盯着别人的眼珠子。要想真正要看上去像是在看人的双眼,应该把视线投向对方的眉心到鼻头之间。实际上我也是被这么教的,这样一来就像是看着人的双眼一样——总之看上去像那么回事,所以不少人都这么做吧。 但是就算这么做又能怎么样? 到底为什么非得这么做不可? 盯着别人的鼻尖看到底有什么意义? 与这种人面对面,总觉得和面对那种目光找不着焦点,不知道看哪里的蠢驴没什么两样。 与变态跟踪犯的视线非常像,让人厌恶透顶!一动不动地盯着喜欢的异性瞧的那种赶不走的苍蝇似的热切目光也是一样的性质,不然就是新兴宗教的传教士的眼神。越是被那么认真地看,那种感觉就越发强烈。 看上去就是那么回事。 总之,总以为自己是正确的,或者连到底对不对的判断都已经放弃的家伙——是盯着人的眼睛说话的。 我是这么认为的。 不管是哪一种,都是蠢人的证据。 怕是不少人都这么想吧?尽管如此,却并不停止这种愚蠢的行为。 因为是被这么教育的吧?于是觉得不这么做的话就是败给了别人了吧? 看与不看,也可以说是一种胜负之争。 这就是所谓的会“瞪眼威吓对方”的人了。不是只有行为乖张的混混才这么做,商谈时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已经完全与所谓的“瞪眼威吓”一个性质了。这种情况下与其说是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还不如说是在互相蔑视对方。 这种行为,要说策略的话确实也是种策略,不过我觉得这种行为简直不该是文明人该做的,与野兽的威吓行为一样。 商谈理应是由条件决定的吧,干劲什么的不是只凭外表就能判断的,如果想从外表做判断就要观察得更仔细入微。 有的人表现得很紧张,但实际很认真,有的人表面上很冷淡,但实际上很会为他人着想。靠威吓来让人服从这样的行为真是荒唐透顶。 比如骗子的视线。 骗子们像催眠师一样盯着对方的眼睛说话,强调自己是有道理的,自己说的话不是假话,如果怀疑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时候移开目光你就认输了,就要被对方压倒了。 不是威吓就是欺骗,要不然就是变态或傻子。 看着人的眼睛说话的人全是这样的人。 令人无比厌恶! 这个男人……想移开视线。 “我听说啊,和人说话时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就是在说谎。”我说。 “是吗?没有,我没有说谎啊。” “做了什么亏心事吗?” “没有。不过,世上真有心中一点儿愧疚都没有的人吗?”渡来说,“我这人自己都不太了解自己,所以也不敢打包票,也许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做了什么不太好的事,而且,你都生气了。” 我并没有生气。 “我没生气哦!我只是觉得你很可疑。你不觉得自己很令人怀疑吗?” “我看上去是不太值得相信,虽然我并不是什么坏人,但也没法证明啊,那就是说我不是个好人了吧。” 渡来似乎不好意思般地笑了笑。 “那你为什么想了解那个女人——不,亚佐美的事呢?你想知道些什么?” “什么都可以。现在想打听已经很难了吧,人都已经死了。” “是吧……” 人都死了啊。 我把钥匙插了进去。 “虽然现在不那么冷了,我也没必要站在这种不进不退的地方和你这个可疑男人说话。” “我明白。” “你进来吧。” 我打开房门。 “进来?” “要是被人看到了……” 不太好吧? 已经到了邻居回家的时间了。 隔壁的女人几乎都和我同一时间回家,上班走的路线不一样所以搭的电车不一样,不过有时候会一起从车站回来。 隔壁的女人比我年纪大,也比我威风,好像是在哪家卖教材的公司当电话销售。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推测。 邻居——塙恭子,以为自己知道的事情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所以她从来不会和我说明、解释,她以为自己的常识就是全社会的常识,自己的水平就是全世界的标准,所以凡是对她而言理所当然的事情她什么也不会对我说。 只能从只字片语中拼凑信息。 而拼凑出的她的世界,其实非常小。 在那小小的世界里,她活得忽喜忽忧。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她也算个人畜无害的好人。但是,如果碰到超出她狭小世界的事就另当别论了。那时,她就会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真让人头疼。 现在这种情况,很可能会发展成让人头疼的局面。 刚才经过她家的时候,她屋里灯还没亮,估计是买东西去了吧。 这样的话…… 不想被她看到现在这个场景,要不不知道会被怎么歪曲。现在这样子,要消除误会也很难,更确切地说是解释起来很麻烦。 非常非常麻烦。 带这家伙出去也不安全。如果在楼梯正好与她擦肩而过,事态就更难以收拾了。现在这样子还能说些什么糊弄过去,如果被看到和他走在一起,那才真是说不清楚了。 邻居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人。 “进来吧。” 我扯着渡来的袖子。 “呃,不过,你是一个人住吧。” “是一个人住又怎样?” 半拖半拉地让他进来,看了眼楼梯那边之后,我关上了门。 玄关很窄,还摆了鞋子,这样一来我和这个男人便靠得很近。 “这样不太好吧?” “是不太好啊,但站在外面说话不是一样不太好?那是正门口哦。” “哎呀……”渡来咧了咧嘴,又挠挠头。 习惯性动作? 我把他的身体挡开了点儿,脱下单鞋。 鼻尖掠过男人的体臭味。 “我还是回去吧。” “你现在回去的话我有点为难啊,不只是为难,估计我接下来麻烦要大了。” 至少等到邻居回家,没什么动静以后…… “你不是有事想问吗?关于亚佐美——鹿岛小姐。” “你肯告诉我吗?” “不过我也没什么能说的。这之前你得先告诉我你和亚佐美的关系吧,不是男朋友的话是什么?你说你和她不熟,如果交情这么浅,又为什么她都死了好一段时间了,你还到处打听死人的事情?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唔……”他缩了缩脖子。 “我们只是认识而已,只见过四次。四次——吧。怎么办?” “是睡了四次吗?”我大胆地问出难听的话来,平时我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我没和她睡哦。” “那四次干了什么?” “我说了就是见面而已。”渡来说。 “就像很早以前情人约会一样,手牵手吃吃冰激凌看看电影?” “啥?” 渡来露出一副无语的表情。 “啥什么啥?” “约会要去看电影什么的吗?” “你几岁了啊你!” 我转身背对着渡来查看了下房间。 不乱,卧室的门也关着。 厨房也很干净,到处都很整洁。 从拖鞋架上取下一双拖鞋放在门垫上,我抬起头。 “二十四岁。”渡来回答道。 “哦?”比我小六岁。 “以前是这样的哦。” “是吗?”年轻的闯入者说道。不像在开玩笑,而是……好像是瞧不起我——他给我这种感觉。 “怎么?” “没有,我这人真的不太懂这些东西,女人什么的太麻烦了,我平时都躲得远远的,所以才知道有这么回事。”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吧?” 到了我这一代就已经不一样了。 我们不会和男人去电影院,在电影院还是约会必去之地的年代,我还是个孩子。 “渡来先生。” “叫我健也就好了。” “我可不喜欢叫得那么亲热。” 又不是情侣。 “你说你见过她四次,是什么事?是谈公事吗?” “我没啥公事要和人谈的,基本算是个无业游民吧。” “那你到底是她什么人啊!” “就是认识的啊。”渡来说道。 “认识?什么叫认识?” “认识就是认识啊,说起来筱宫和我也已经算是认识了吧。” “是吗?” 算吗?我认真地想了一下。 “我是觉得算是了吧。反正对我来说,只要见面了,互相都知道对方的名字,又说过话的话,基本就算是认识了。和亚佐美之间,这种情况有四次了。” 那么…… “也就是说还在深交之前的一个阶段了?” “深交?你是说上床吗?” “停停停。”虽然我说的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样的哦。你听好了,我对你是一无所知,最多知道名字,你对我也是一无所知,所以就算我们说过话也不算认识,就算什么也不知道也可以聊的吧。如果知道名字说过话就算认识的话,那能称得上认识的不知道有多少了。便利店的店员戴着胸卡,我们去交水电费的话对方不也知道我们的名字了吗?肯定也会说话吧?但是你能说自己交水电费时和正好在便利店的店员是认识的吗?” “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肯定不能这么说了。就算是常去那家便利店已经混了脸熟了,也只能算是混得脸熟的常客和店员的关系,不能算是认识。如果关系比这个更进一步,才能算是认识的。” “要更进一步吗?” “要更进一步啊。所谓更进一步那可就还有很多情况了,你们这些年轻人难道跳过这些步骤就直接上床了?” “我不年轻了,和你也差不多吧。” “你不用客套。” 是想说我看上去还年轻吗? “能称得上年轻的最多只能十来岁吧。” “十来岁?” “怎么说呢,就比如说,像我这年纪的想进娱乐圈也不可能了吧?就算出道了也不能说是新人了,中学生那样的才叫年轻。” “我不是艺人,你也不是。” 这人也和亚佐美说一样的话。 我很清楚自己已经不年轻了。 两个月前刚满三十岁,亚佐美还活着的时候我还能算是二十来岁的。 “过了二十来岁后,三十还是四十都没区别啦。”渡来说道。 是啊。那个女人也说过同样的话。 “无所谓了。你打算在那里站多久?拖鞋不是给你了吗?” “我能进来吗?” “这不就表示叫你进来吗,不然你以为是什么意思?” 我有点不耐烦了。 渡来看了看拖鞋,说道:“我还是就站这儿吧。” “如果只是问几句话,那就站在这里也没事。” “你什么意思?想让我难堪吗?” “让你难堪?” 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 我在说些什么啊。 这种话应该对别的男人说——不是对这种来历不明的毛头小子,而是对别的男人,不该对像他这种不知道从哪儿我冒出来的男人说这种话。 “你的意思是你从来没进过女人的房间?看上去像是这么回事。还是说是客气?因为……” 我年纪比你大。 不,这也不是该对这人说的话。 但是…… “你不是进去过隔壁的房间了吗,”我说,“四次?” “进是进去过——那是因为……” “因为你们认识?你要这么说,那按你的标准,不是和我也认识的吗?” 总觉得,自己变成了讨人厌的女人。 ——你啊。 ——为什么总这么冲呢? ——到底在争什么呢?我们是什么关系啊。 ——不用什么都抬杠吧。 ——真不可爱啊。 “反正……” “反正什么?”渡来问,“你果然生气了。你叫我进来,我其实是想进来,我不是客气,而是不想惹你生气,我不喜欢惹人发火。不过我也知道站在门口像跟踪犯一样谈这些东西挺奇怪的,但是也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办法,我本来打算如果不成的话就放弃回去算了,也不是想非得问到你发火。” “行了行了,进来吧。” 我放软了语气。 根本没什么好发火的。 “虽然你看上去还是很让人怀疑,不过要真危险的话你站在玄关还是站在客厅不都是一样的吗?” “是吗?” “本来站在那里就和切断我的退路没区别了。” 渡来“哦”了一声退到边上。 “那我事先说清楚,我……” “行了,我都说了没关系了。我也……” 不年轻了。 “看人的眼光我还是有的,你再这样磨磨蹭蹭反而变成性骚扰了哦。” “这也算是性骚扰吗?”渡来脱下鞋子,穿上了拖鞋,“搞不懂,我肯定是在无意中做了什么性骚扰的事了吧。” 不是的。 如果有意的话,什么都会变成性骚扰。 “顺便问下我哪里做了性骚扰的事了?”渡来还是站在原来放拖鞋的地方问道。 “你这人真麻烦啊。你不进我屋里是因为你是男的我是女的吧,而且还考虑到礼貌礼节什么的,会客气也是无可厚非。但是如果一直这样,就是做过头了。就像说女人可爱啊漂亮啊性感啊,算是赞美对方,但是对对方来说,如果说得太过头了就变成是一种歧视了,都一样的。那你不进来的原因不是因为我是女的,而是因为我……” 我的话突然堵在喉咙里。 “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因为我不是你想上床的对象——如果你是这么想的话,也是一种骚扰吧?” “什么?”渡来歪了歪脑袋,表示不解,“就是说如果我不想做也是骚扰了?这不是反了吗?” 不会说话的男人。 但是,就算很会说话也一样。 “也就是说,如果是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的房间的话做梦都想进,但是如果对方年纪比自己大——就像我这样的人的房间,还是敬而远之的好。这不是以年龄、性别、相貌为条件吗?不也算是一种侮辱吗?” “哦?不管想不想做都不行吗?”渡来又把脑袋偏向另一边,“麻烦的是你吧?真难懂。” “不难懂,反正你不能摆出那种让人多想的暗示的态度。不管什么——都有可能伤害到对方。我又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想什么,叫你进来你就爽快地进来不就行了?” “我进来是可以,但你不是不乐意我进来吗?我又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说我脸皮厚也好,害怕胆小也好,但是,这和什么男女关系啥的没什么关系吧?” “我是不乐意,但我也没办法。” 我穿过客厅,拉开阳台的窗帘。 不是想看外面,而是要确认邻居家灯亮了没。 邻居家还是一片漆黑。 我感觉到背后有动静,回头看到渡来在向客厅里走。 “我应该怎么做?” “坐下就行,没看到沙发吗?” 结果脱口而出的话还是带着刺。 渡来勉勉强强地坐了下来。 “啊——如果你觉得我不太情愿,确实是有一半说对了,因为你看着好像火气挺大的。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生气,但是看你那个样子,就算我这样的笨蛋也会觉得心里不舒服,这个我们就算是扯平了吧。” “那最好不过了。” 我的心情开始有点变好了。 因为我感觉到,这个来历不明的可疑年轻男人,至少比我认识的几个男人——要认真些。 “你觉得我火气大,那不是你害的,我本来心情就不好。” “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尽是些不顺心的事。”我走向厨房,“我去给你泡咖啡,稍等。” 男人好像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我当作没看见,进了厨房,同时注意着背后的动静。 别客气别客气——很难说得出口啊!先前对别人那样刁难,肯定说不出口了。 我趁泡咖啡的时候偷偷看了看他。不太自在地东张西望的渡来,似乎敏感地察觉到我的视线,吓了一跳似的赶紧垂下眼睑盯着地面。 去年分手的男人也比我小。 不过还是比这个男人大。比我小两岁,分手的时候27岁,虽然只差两岁…… ——只是个孩子。 做的事情也很幼稚。 那个人只会坐在那个沙发上,看足球,看棒球,每次来只会做这件事,碰上正好没什么比赛的时候就带游戏来玩。一来就一屁股窝进沙发里,对着电视,目光不离开屏幕半步。 他几乎不和我讲话,就算说上几句也都是心不在焉地应付。 不,和他说话的时候就算不是这样也无聊透顶。聊天时说多没趣有多没趣,他制造无聊的水平简直是一流的,只会不管别人地自说自话,而且又爱吹牛又爱抱怨,从来不听我说什么,也不会问我。他每次来就只是边盯着电视屏幕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我做的或我买回来的东西,吃完了之后就来索取我的身体,周而复始。 虽然谈了一年半,但他最后也只称赞过我的身体。 有这具身体就行了是吧? ——一年半的时间被浪费掉了。 虽然只有一年半,但在一个人的一生之中不算短了。也不知道以后还会活多久,这绝不算短,与那个人在一起的一年半是在浪费生命。 凝视着滴答滴答流下来的黑色液体,我回想起过往的一些事。 本来我想着要不要换套衣服,最后还是算了。 倒好咖啡,我回到客厅。渡来仍然面无表情地缩着双肩,带着几分僵硬地坐在那儿。 他的脸很小,虽然看去很瘦,但人还是比较强壮的。 头发不长不短的,也不管修成这种发型合不合适他——也许这发型是为了看上去更有存在感吧。 ——言谈举止没什么规矩,可以说是天真吗? 大概是吧!这个年轻人大概是被那个女人玩弄了吧,或者该说是被骗了?说没有发生过肉体关系大概是真的吧,这样的话——是被戏弄了吗? 就是这样的吧。这家伙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在这附近转来转去的毛头小子,不太可能有什么深交。 在大街上勾搭上,再卖弄风情来诱惑勾引,但是故意拖着不让他尝到甜头。男人被惹得心痒难耐时,这个故意挑战他忍耐力的女人——亚佐美——却死了。 想到这,我看他就越觉得像一只丢了肉骨头的狗。 “你喜欢亚佐美吧?” 端出咖啡,我不加掩饰地直接问道。 “什么?” 渡来无精打采的脸转了过来。 “我喜欢她?”他露出诧异的神情望着我,“应该说,没有讨厌的理由吧!” “哦?” “说了没那么深。”年轻人道。 “深?” “关系啊。关系很浅的,只是认识而已,谈不上女朋友什么的,我不是都说了很多遍了吗?” 是说了很多遍。 “你刚才自己不也讲了吗?是一样的哦。”渡来说。 “什么一样的?” 渡来指向我。 “我和——亚佐美?为什么?” “都算是认识的啊。”渡来的神情显得有几分不爽,“我和亚佐美认识后见过四次面,与佳织小姐你是今天才认识的,就这样而已,照我的标准来看没太大区别。” 确实刚刚也说过这样的话。 “你是说与我的关系——没什么区别?”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啦。”渡来端起咖啡杯说道。 “四次和一次是不一样的,所以我才会犹豫到初次见面的人家里去是不是不太好……虽然我不聪明,但笨蛋也有笨蛋的原则。我去亚佐美家也是第三次见面之后了,而且……” 亚佐美已经不在世上了。 是啊,我还活着。 “那么你再和我见三次之后会直接叫我‘佳织’吗?” “不知道。”渡来皱了皱眉。 话说回来…… “等等,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名牌上不是只写了姓吗?” 是管理员吗? 不,那个管理员连我的名字也…… “是从亚佐美那里知道的。”渡来说道。 “从那个女人——亚佐美那里听说的?” “她说住在隔壁的是佳织小姐。你不是住隔壁吗?所以全名就是筱宫佳织吧?” “话是没错。渡来先生,那女孩,和你说了什么和我有关的事吗?” “话说,有事情要问的人是我吧?!” 虽然是这样没错。 “还有,叫我渡来我还是听不惯,你还是叫我健也吧。”渡来——不,健也说道。 那个鹿岛亚佐美,居然把我的事告诉这种男人——这种认识没几天的人,拿我当作和这个男人说话的话题吗? “那么……” 说了什么?这个男人知道些什么? 我试着叫了一声“健也先生”,感觉自己有点不喜欢。 “你为什么这么想打听这种没几天交情的人的事呢?” “这个连我自己也搞不懂,就是有点在意,因为她就那样简简单单地死了吧,再也不能问她了。” “不过,”我说,“亚佐美她——也不是什么都好的哦。” 我在健也的正对面坐下。 “什么意思?” “当然,算是个好孩子。” “什么叫好孩子?”健也说,“亚佐美又不是孩子。” “怎么说呢——对了,那女孩和我碰巧在同一家派遣公司登记过。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后来有次寄来的信弄错了,我才知道的,也是从那之后我们才开始说话。” 是啊。 最初根本没想到。 “虽然说这些不太好,那女孩学历不太高,也没什么资格证书,工作经验也不算丰富,不过,算是挺能干的吧。” “你这个也知道吗?被派到同一家公司去了?” “没有。” “但是你很清楚啊。” “聊聊就知道了。那女孩很受欢迎哦,还被派到同一家公司好几次,条件也很不错。” “公司点名要她?” “不是。”我随便答道。 “她在很不错的单位干了很久。” “那里的条件比佳织小姐你那里的还好?” “我……”为什么说我。 “她混得挺好的。” 我是贷款买的这套房,她大概是全款买下的,还说什么实在觉得很不错就买了。 “是吗,我不清楚。” “所以我说她工作上挺能干的嘛。” “这算是讲她的优点吧,还有不好的事吧?” “想听吗?” “怎么说呢,我想了解的,不是这种客套话一样的东西。” “不过我不太想说。”我回道,“这不是说死人坏话吗?” “啊,这……” 健也的目光依然落在咖啡杯中,说道:“关于这个……我一直觉得没什么意义。就算人死了,错了的还是错的吧。不是有句话叫‘恨罪不恨人’吗?那么人就算死了,犯过的罪还是罪,如果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我觉得讨论这个和人是死是活没有关系。” “你说得也没错。不过死人是不会辩解的,所以你看,如果我是乱说的话,你也不知道,这不是不公平吗?所以我才那么说哦。” “因为人已经死了,所以乱说吗?” “真笨!就算不是乱说的,也有可能是误解或者搞错了。所以啊,我把看到的听到的东西说出来,也许在她本人看来未必是对的哦。你别误解我的意思,”我提醒他,“她不是坏孩子哦。” “那她就是好孩子了?” “是啊!我不是说她坏话哦,那女孩——亚佐美她啊,对男人有点……怎么说好呢……” 很轻浮。 水性杨花。 四处勾搭男人。 对谁都卖弄风情。 男女关系极度混乱。 用来形容她这方面的事情的说法要多少有多少,更粗俗的话我也说得出。 比这些更难听的话更适合她。 “她是个随随便便就和男人上床的女人吗?” “什么?” 之后健也又说出了好几句我脑子里已经浮现出来但不想说出口的难听话。 “我这么说没错吧?” “就是你说的那样。你也知道,那女孩长得不是挺讨人喜欢的吗?” “我觉得一般啦。”健也说着,喝光了咖啡,“没有长得很惊艳,打扮得不算妖艳,也不算很清纯,身材也不能说很好……” “是啊!” “不过也不算难看啦,在我看来就是那样。” “这世上的男人对这种不出彩的女人很没辙的哦。” “哦?”健也说着,身体向后仰去,“我也是男人哦,不过我算是和这个社会脱节的吧。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那个女孩,她好像就是靠这个过活,靠这个找到好工作……这个就是职场上说的,那个……” “潜规则?” 他知道这个词啊。 “与上司上床?”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有点辩解似的说道,“我不知道,不过我看到过好几次了。住在隔壁,好歹也会看到来她家的人长什么样的吧。我也见过你哦。” “我只来了两次。” “那我就见过两次了。” 虽然感觉好像不止见过两次,可能是别的男人吧。 “不是只有一次吗?”健也说道,“最后一次没有见到哦。” “哎呀,无所谓啦。反正,事到如今也没办法知道那女孩本人心里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有一副招男人爱的姿色,而且又是好对付的类型,很容易被男人搞定,于是到最后……” “就上床了吗?” “好像是哦。” 就会使媚功,明明又没文化又不上进。 烂透了!不单是道德节操的问题了。 如果用男人的话来说就是没有贞操观念。 如果用女人的话来说…… “淫荡?” “也不是啦。怎么说好呢,肯定是不懂得拒绝吧。” “哦,好像懂了。”健也说道。 “也许是她太迟钝了。就算她没有诱惑男人,但在男人眼里就是在诱惑,而且又不会拒绝人。” 我觉得这和自己去诱惑男人没什么两样。 “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也是,好像晚上都有中年大叔来她家过夜哦,而且还不是只一个,本来这事我没打算说的。” “不是还是说了吗?”健也说着放下杯子,“而且我说了多少次了,我没和她在一起过。话说回来,佳织小姐你不做这些事吗?” “什、什么?” 为什么又说我。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也是那种女人?我看上去像那种——淫荡的女人?开什么玩笑,真没礼貌!” “不用那么生气。佳织小姐刚才不是也说过,亚佐美并不是淫荡的女人吗?还说就算做那种事也不是坏孩子。” “是那样没错。” 不对,绝对不对。 “我……” “没工作啊。”健也突然唐突地冒出这么一句。 “什、什么?” “因为‘派遣中止’吗?你也挺不容易啊。” “干吗突然说这个。是啊,今天也是……” 被打发回来了。 ——打扫卫生我们还能分担。 ——所以,已经没有什么要你做的了。 那个部长在说什么鬼话。 “果然没工作啊……”健也说。 “不是今天才开始的哦。” 以前起——就没有工作了,就算有,薪水也很低,要不然就是短期的。工作性质也很没含金量,尽是些端茶倒水之类的差不多的工作。 好不容易拿到了学历和职业资格证书,却全都变成了废纸一张,我不知道能用在哪里。不管是派遣公司的负责人,还是派去的公司里的那些人,个个都是有眼无珠的废物。 为什么我要帮别人打扫办公室?我学经营学不是为了拿抹布的! “但是你很优秀啊!” “优秀?才没这回事呢。” “你身上有种知识分子的气息,工作上不是也挺能干的吗?其实你觉得自己比亚佐美更能干吧?” “没那回事。” 不!不管怎么想,我…… “不过,你没有工作,”健也说道,“而那个淫荡又无能的亚佐美靠潜规则成了人人抢的香饽饽。你觉得这很没意思吧?” 没意思吗? “你这么说听上去好像我很嫉妒亚佐美一样,没有那回事。只不过,我常常觉得人们对我的评价是不正确的。” “这就好比,其实自己能得一百分,但是别人只给五十分一样?” “或许——不,不是的,应该说是没有给我能发挥实力的环境。” “哦,是没有给你环境啊?”健也说道,“既然有那样的实力,干吗不直接找个单位上班?像我这种笨蛋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可佳织小姐你不是又有学历又有能力吗?” “找个单位上班?” 我失败了。 “以前我曾经认准了一家公司,拼了命想进去。就是为了进那家公司才努力读书,终于大学毕业……” 不断忍耐,忍耐,再忍耐。 从高考就已经定好了目标。从初中开始就为未来的人生画了规划图,不是懵懵懂懂,而是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而奋斗。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不断努力,努力,再努力。 我放弃了一切该放弃的东西。 “你真勤奋啊!”健也说。 “也不是。” “因为父母管得很严?” “我没有父母。” 其实是有的,但是那两人谈不上什么好父母。虽然人不坏,但是总把事情想得太乐观,为生活所迫,没有方向,就算有事向他们寻求意见也得不到什么好建议。作为父母却没有父母该有的样子,不能成为孩子的学习榜样。 虽然对我是好,但也只能称得上不严厉。 “有是有,但从来不骂我。” “那不是很好吗?家长不都爱骂小孩嘛。” “一点儿也不好,说白了连骂孩子的自信都没有。” “自信什么的又从何说起?对自己做的事假装看不见,对别人就爱说三道四。什么是发火,不是差不多就是这样吗?” “或许吧。我也知道人无完人,就算这样,骂不了人其实只不过是逃避而已。动不动就大吼大叫,那只能算是乱发脾气,但是,对于不对的事情,就要好好教育小孩,告诉他这是不对的,小孩犯了错就要好好纠正错误,这是在教导小孩,而不是责备。如果只是随便敷衍应付,那不是对孩子好。” “哦?”健也说。 “你想,就算大人没有自信,但是如果什么也不教育,不是只会害得孩子迷茫吗?” “迷茫啊……” “我不想变得迷茫,所以……” 我自己思考。 我自己学习。 我学会靠自己活下去。 “虽然我牺牲了许多东西,一路咬紧牙关过来的,但结果呢,却是现在这个样子,跟个笨蛋一样吧?” “什么叫‘却是现在这个样子’……”健也四下看了看我的房间,“我看你这里生活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啊,你不是生活得挺好的吗?” “我是生活在这里没错,但我想搬出这个地方啊!这房子隔壁可是出了命案的啊,一般哪有人想住这里?” 打出女性专用的名号就好像在拼命宣传:这里只有一群女人,不安全哦。 “觉得很恐怖吗?” “住得不放心啊。” “那就搬走嘛。” “走不了哦。你知道换房子得花多少钱吗?又不能换一个比现在更好的房子,连维持现状都不可能,只能一下子降低档次。” “不愿意降低档次吗?” “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 为什么只有我要这么的…… “我奋斗了这么久,不是为了过这样的日子啊。为什么我……” 是个派遣员工。 为什么我要给人端茶倒水,打扫卫生?为什么我要忍受性骚扰?虽然我不觉得做派遣员工有什么不好,但是为什么都不给我与能力相配的职位?为什么…… “健也,和你说过话的那个管理员……” “那个大爷?” “就是那个大爷。那人其实原来是在一家一流企业的人事部上班的哦,就是我一直想进的那家公司。” 健也第一次睁大眼睛。 “是吗?看不出来啊……” “当然看不出来,他本来就不是那块料。当时我去那家公司面试时,那人面试过我。” “强!”健也的反应似乎挺兴奋的,“还有这么一回事啊,看来你们挺有缘的嘛!” “有缘?” 开什么玩笑,我都恶心得快吐了。 “因为很巧啊。” “当然是碰巧没错。我说了,公寓的合同是和管理公司签的。我看房时来了好几趟,那时候他就已经在这里了,但我没注意到,搬进来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的。” “哦?肯定很惊讶吧!” “是啊,不过只有我惊讶。” 对方根本没发现,一直到现在都没有。 “不过,虽然当时我是非常在乎那次面试,把那次面试当成决定我一辈子的大事情,但是那些面试官一路下来不知道看过多少人,能记住我就怪了。” 反正只不过是例行公事。 “他不记得我哦,虽然就是他把我刷下来的。” “那个人把佳织小姐刷下来了?” “不是我自夸,笔试时我的成绩很靠前的。虽然不是最高分,但也进了前十了。但那个给我面试的男人向我提的问题非常过分,简直是性骚扰!” “又是性骚扰?”健也一副“真受不了你”的样子。 “什么又是?你知道他都问些什么吗?内衣穿什么颜色,三围多少,有没有男朋友,这些和工作有关系吗?而且那眼神……” 那种紧紧黏在身上的眼神,死死地缠着你,就像摸着你的身体一样。 盯着你的脖子、胸口、裙摆。 “说了半天他问的都是这种下流的问题。” “你回答了吗?”我回答不出来。 我说不出话来。为了能应付各种面试提问,我之前准备了很久,从企业理念到当前存在的问题,再到未来的展望……我花了很多工夫去准备,但是…… “然后呢?因为看上去没能力所以被刷下来了?” “不是哦。因为我说出来了,我问他讲这种性骚扰的话有什么意义,我都直说了,可以说是种抗议吧。” “哦,变成抱怨了?” “这是正当的主张,不是抱怨吧?我一点儿也没做错,但是这么做是不行的啊。这个世界,男人了不起,长辈了不起,上司了不起,违抗这些了不起的人是活不下去的哦!” “我一点儿也不了不起,虽然是男的。不过我年纪不大,也不是什么官。” “在那种传统老套的公司里就是这样的。” “你想进那种老套的公司?” “我是想进去改变那种情况,不过没能进去啊。” 当我说完之后,那个男人一脸慌张。 那仇恨的眼神就像在上司面前被人羞辱似的。 那个人绝对…… 但是…… “他可不记得我。” “因为是很早前的事吧。” “大概七年前吧。” 那个人估计是被公司裁掉的吧,在我四年前搬来这座公寓时,他就已经坐在那里了。 他只是坐在那里而已,见到人也当作没看见,就那么过了四年。也不和人打招呼,连视线都不与人相交。当时我只是提出了正当的主张,那个人,一点儿也没变。 “肯定不记得了。我不记得当时一共有多少人参加面试,反正竞争非常激烈。他每年都至少要面试几十人,我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而已。” 连名字也没有。谁也不是。 那家公司虽然在我去面试时还是所谓的一流企业,但后来因为经济不景气的影响,业绩也下滑了,特别是美国次贷危机引发全球金融危机后情况就更糟了。 没有闲钱再养那个男人了吧?不,虽然说解雇了那人算是英明决断,但是首先就没有挑人的眼光。居然还看漏了我这么有前途的人才。 “在这楼里也一样,我对那个男人来说只不过是个叫不出名的住户罢了。不过——亚佐美在这方面好像挺行的。” “挺行的?她也勾引那个管理员吗?” “没有,她只是很平常地和他说话,虽然我也是很平常地说话。所以说那女孩啊……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不过她好像天生就知道怎么讨男人欢心,不管她心里是不是喜欢。” “不管心里是不是喜欢——吗?” “因为我看到她似乎很亲密地和他一边笑一边聊天,后来就问了她,她说她其实心里是非常厌恶的。亚佐美本人似乎也不是很高兴——应该说非常不喜欢。不喜欢直接说出来就是了,你不觉得吗?” “不知道。如果不是在忍受的话,那倒无所谓吧。” “不是这个问题。不过,也许那就是她的处世之道吧,我不喜欢。” “不喜欢吗?” “不喜欢。” “你就是这样一路过来的吗?” “什么?” “难道你当学生时也是只顾着读书吗,所以才没交男朋友?” “什、什么?” 这种事,我可没时间玩恋爱游戏。 “我……你看我,就我这个样子,又不受欢迎。” “什么‘就我这个样子’。如果说亚佐美是可爱的话,佳织小姐就是漂亮了,人也很得体大方,这才是美女嘛。” “拍马屁啊?” “我人笨,不会拍马屁。”健也说道。 “而且我都三十岁了,让亚佐美说的话……” ——已经是欧巴桑了。 ——过了二十五岁后,就不情愿了。 “我已经是个老女人了。用以前的老话说,就是所谓的‘竞争社会的败者’了哦。” “现在不是说女人三十一枝花嘛,还有说女人四十正芬芳的呢。” “那说的都是些运气好的人。在现实生活中,过了三十就只不过是个欧巴桑了哦。” “我觉得和年龄没关系吧?” “你再经历多点儿就懂了。” 健也缩了缩脑袋。 “不过佳织小姐,你说的是现在,但你不也曾年轻过吗?” “干吗?你干吗问我的事?你不是来问亚佐美的事吗?” “因为你提到亚佐美就只说她多淫荡,然后就一直都在讲自己的事情啊。”健也说道。 “是吗?” “你对男人没兴趣吗?” “我没那闲工夫。就像你说的一样,我是个既不幽默也不好玩的无趣女人。我一直都是这副样子,不行吗?不像有的女人就会卖弄风骚讨男人欢心,把一群男人耍得团团转,那种事我可干不来。抱歉,我不是那种女人,我就是这么沉闷。” “所以——好不容易有了个男人,却被别的女人勾上了床?” “什……” 什么? 这男人在说些什么? “被亚佐美勾上了床,我有说错吗?” “你在讲什么鬼话!?是亚佐美她,那女人她跟你说这些的吗?” “不是,只不过亚佐美好像有点在意这事。那么就是说,那些恶心的邮件全是佳织小姐你干的好事了?” “恶心的邮件?” 她知道了? 亚佐美知道了吗?明明知道了,对我的态度还跟没事儿似的?后来我们也碰到过好几次,还一起吃饭…… “亚佐美好像没发现,”健也说,“她果然挺迟钝的。” “没发现?没发现什么?你在说什么?” “因为她还在我面前夸你,说她也想活得像你那样,把你当成榜样了吧。她还说很难做到像你这样,虽然我觉得她没必要学你。不过你也真厉害,每天发六十封写满脏话的邮件,做得太过分了吧。连我看了都觉得很不爽。什么水性杨花,卖弄风骚,狐狸精啊……亏你想得出这么多脏话来骂人啊。要是我连光想这些话都想不出来,更别说还打出来发给别人了。我光发邮件就搞不定了,得花多少时间和精力啊。而且不但发到她家和手机里,还发到她单位上去了吧。好像她在单位里也被你害得够呛的哦。” “那,那不是我……” “我把那些都删了。”健也说道。 “删了?” “亚佐美好像都不会去删这些东西,收到的邮件除了广告邮件以外全部都保存着,而且连手机短信都转到电脑里存着。我也看了,觉得好恐怖,没想到居然有个女人这么讨厌亚佐美。” “你,你怎么知道是不是女人,说不定是被亚佐美抛弃的哪个男人呢。” “不是男人。”健也说道,“其实我也不清楚。但是如果哪个纠缠不清的男人,应该更有一种缠着她不放的感觉吧,不会像那些邮件一样充满了愤怒。一字一句全是怨恨,好像恨亚佐美已经恨到骨子里一样。” “但是……” “如果那些邮件还留着,你肯定会被怀疑的。” “怀、怀疑?” “怀疑你是凶手啊。” “开、开什么玩笑啊你?怀疑我杀了那个女人?说什么蠢话!我怎么可能傻到为那种骚货断送我自己的前程?你以为我有那么蠢吗?” 脑中一片空白。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如果警察看了那些肯定会起疑心的。那种恨之入骨的邮件,发了上千封还不止,太不正常,太恐怖了。” “但是……” “那些发到她单位上的好像很快就被删了。不过问问就会有人作证告诉警察,有人对亚佐美怀恨在心的吧,一般哪会有人发那种邮件。” “我、我……” 我差点被警察怀疑了吗? 居然…… “你,你别说了。” 没错。 “没错,是我干的。但我哪里做错了?是骂得难听了点儿,但说的全都是事实!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像亚佐美那种装模作样的风骚女人那么受欢迎,我……” “亚佐美已经死了。”健也说。 “是死了啊,被人杀了啊。那是她自作自受!每天晚上勾搭不同的男人上床,寻欢作乐,所以才会碰上这种事吧!” “你说她那是活该吗?” “是啊!你以为我是还忘不了那个男人?谁稀罕啊,那女人要就送她呗!那种只会索取什么都不会做的男人,除了长相好了点儿全身上下都是垃圾!” “好像是那么回事。” “什么?” 他知道?连那人的事也知道? “为什么?我一直都很努力,很努力啊!但是为什么?我的身边全是些蠢货!通通都是好吃懒做,就希望什么也不干就能占便宜的蠢货!为什么我想搬出这种出了命案的破地方都做不到?连饭碗都丢了!你以为谁干得下去那种垃圾得要死的派遣工作!但是到了我这个年纪没单位要我了啊!为什么我只能对着那个讨人嫌的看门老头在这个破地方混日子?!” “没办法了吗?” “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发些邮件又不会遭报应。我没有办法了!我什么也做不了,做不了啊!!!” “既然如此……” ——不如去死吧。 健也说道。 “去死?” “对啊!” “凭什么叫我去死?你的意思是我必须去死吗?那种贱女人骂她几句又怎么了?那种女人活该就要被骂,那种……” 那种贱女人。 “死了活该吗?” “死、死了……” 我是没想到她会被人杀死,但是…… “够了,”健也轻轻笑了起来,“反正你就是讨厌亚佐美吧。讨厌的话直说讨厌不就好了?干吗说什么亚佐美是个好孩子?还装模作样说什么说死人的坏话不好。不是你自己说的,不喜欢就直说不喜欢吗?但一直遮遮掩掩的人不就是你自己吗?” “我没有故意遮遮掩掩啊。确实,你说得没错,我是很讨厌那女的,可这是我自己的私人感情,不能当成对那女人的评价……” “评价?你一直就只说她怎么怎么不好吧?” “她本来就是那种女人啊!” “那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这么说?” “我……” “你不是非常讨厌她吗?不是很看不起她吗?不是很鄙视她吗?不是就像你那些邮件里写的那样,觉得她是个水性杨花的狐狸精吗?我从一开始就一直向你打听这个狐狸精的事哦!” “那又怎么样?这样你就能叫我去死了?” 懂什么? 你懂什么? 一个女人要活下去,要在这个不公平的扭曲社会里活下去,很辛苦很辛苦很辛苦。 “对我来说……”健也看着我的眼睛,“你怎么样都和我没关系,我也不希望你去死。但现在你不是已经无路可走了吗?不是说就算到现在这地步也已经没办法改变现在的生活方式了吗?不是说这样下去要活不下去了吗?你觉得自己过得那么痛苦,所以骂骂那些蠢货也没什么关系吧?” “做了活该被人骂的事情的……” 是那个人,是那个人,是那个人是那个人! “佳织小姐,也许你说的是没错。我也知道你一直都很努力,可是那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以前在学校时用功读书,不是挺厉害的嘛,而且还考进了好学校,名牌大学出身,不也挺好的吗?” “才不好,那些……” 什么用也没有。 什么忙也帮不上。 那群蠢货害得这些东西变得什么用也没有。 “我是个笨蛋,所以真的觉得像你这样认真生活的人挺了不起的,但是光靠这些是不够的。说起来,亚佐美也说过这种话。” 亚佐美她…… “她说了什么了?说隔壁那个死板又无趣的丑老太婆怎样怎样吗?” “她可没说这些。”健也缩了缩脖子,摊开双手,“这种脏话也只有非常讨厌对方才讲得出口吧,就像你这样。”健也用手指向我。 “也许事实上你确实是又聪明又有能力,但是刚才听你一路说下来,工作不顺利好像都是别人的错啊?没有给你能施展才华的环境,没有遇到赏识你的人?这些是靠别人给的吗?没人赏识再聪明也没用是吗?” “这个,因为……” “也许人人都爱听别人赞美自己,听别人拍自己马屁,既然这样就直说好了。你对亚佐美这样也只是因为嫉妒吧?” 嫉妒? “为什么我……” “我认为亚佐美并没有抢你的男人。我第一次遇到亚佐美时,就碰上那个男的对她纠缠不放,那个男人——我想应该就是你的前男友。” “什么?” ——崇他? “那男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其实,他被你甩了,被你赶走之后……” “什么?” ——你给我滚! ——满嘴只会说想上床想做! 没错。 那天开始。 我在那天丢了工作。 我想向他寻求点儿安慰,结果他反而一来就说要做爱。 所以…… “那时候他不是站在玄关那边哭哭啼啼地不肯走,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吗?然后亚佐美觉得很吵就出来看是怎么回事,结果他就哭着缠上亚佐美了。” “缠上亚佐美?” “好像是哦。后来,亚佐美就那样——被他强行上了。” “你说什么?怎么可能?” “到底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健也说,“那个男的很想做那档子事,就是因为想做所以才哭哭啼啼的吧?” “怎么会……” “佳织小姐,那是你第一个男人吧?他好像还向亚佐美一直抱怨什么没经验的老女人不成事什么的。亚佐美非常讨厌他,说起来她一开始根本就对那个男的没有任何想法,何况还是被他给强奸了。所以她赶着他走,他还是纠缠不休,亚佐美似乎被烦得不行。” “我没听说过有这种事。” “讲不出口的吧。”健也说。 “那男的,尝到一次甜头以后,就以为亚佐美很好搞。好像偶尔想起来了就上门来骚扰亚佐美,让她非常烦,感觉是想要女人了就来找她,她家又不是妓院。那种行为已经算是跟踪狂了吧,他脑子已经进水了。那次在车站碰到亚佐美被那个男人纠缠,我被牵连进去了,我只是路过而已,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就把那男的给揍了一顿,实在不像我干的事,后来好像那男的就不敢再来骚扰她了。话说回来,虽然我是不知道你和他干了几次……但亚佐美只有一次,而且还是被强奸的。” “怎么可能……” 这是胡说八道。 “你和他分手是对的,”健也说道,“那男人是人渣,而且亚佐美也没抢你男人,所以你不该发那些恶心的邮件。” “因为……” 那男的好几次都经过我门前到隔壁去,这么说…… 和我一起,真的只是为了我的身体吗? “还有那个……管理员?你叫‘老头’的那人,他好像认识你。我一开始是没明白他干吗在那儿抱怨,但听了你的话后我总算懂了,那个人就是因为你在面试时投诉他才被公司开掉的。” “什么?” “他说了面试的事,说自己因为面试别人时太得意忘形了,犯了人生中的大错误,因为这事工作态度也出了问题,所以公司作为惩罚把他给开除了,而且他好像非常怕你。” “怕我?” “之前我不知道有这层关系,听得莫名其妙,现在总算明白了。管理员说住在亚佐美隔壁的是一个很正经的人,非常讨厌自己,所以不能带我去帮我介绍。我只好一个人去找你。” 那个人是有意回避我? “你觉得我当时抱怨得不对?” “不是。”健也说,“我的意思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认为自己是正确的,抬头挺胸光明正大地活着。人们或多或少都做过亏心事,都心怀愧疚,而笨蛋就算反省了也改不了。那个大爷肯定也是这种笨蛋,而且既然他是因为你才被公司开除的,我也能理解他面对你时那种害怕的心情,而且这次好像也差点被开除了。自从你搬到这里之后,那个人就一直提心吊胆着吧?!” “你是说,他还记得我?” “不知道,这些都是我的想象。” 我——很可怕吗? “你这个人啊……确实,我也觉得这世上到处都是笨蛋,也许你不是笨蛋。就算这样,你瞧不起别人,瞧不起别人没什么关系,但是这么做只会害得你自己不能自由地活着,这些全部是你自己想做的吧?既然你已经按照你自己的想法活着就别再抱怨。不管做什么工作住什么房子,能养活自己有个地方住不就行了吗?说什么能力、才能,你的能力其实配不上现在的生活吧?” 穿着名贵的衣服,住着符合身份的房子。 炫耀自己的学历,鄙视其他人。 一封又一封地发送写满污言秽语的邮件。 “如果这样还不行,那就只好去死了吧?如果不想死的话,管他是清洁工还是别的什么你都得去干。你不是长得漂亮又有学历吗?我是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不服气的。” “我回去了。”健也站了起来。 “听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打听到亚佐美的事,看来你也不了解亚佐美啊!不过倒是稍微了解了点儿你的事。不,应该还是不了解吧。算了,无所谓。” “等等!我……我是个很讨人厌的女人吧?”我问他。 健也在玄关回过头来。 “谁不都是这样的?”他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流不出来。 <hr /> 注释: 第三人 “亚佐美咋了?你给我说清楚!”我竭尽全力抑制住自己,问道。 对不是道上的小子就算大吼大叫也没用,越是和他叫越显得自己没素质,气度的不同就是在这种时候体现出来的。不动声色地唬住对方,让对方闭嘴。 眼前的不过是个毛头小子,一个受不起狠手段的小混混。没必要为这种人大吼大叫,随随便便瞪一眼就能唬住解决掉。 “不,我是说……” 说什么? “你这什么态度?” 小鬼并拢了打开的双膝,脸别到斜下方。 害怕了吧! “喂!” 这么一个字就能搞定了吧。 “我只是想向你打听点儿事。” 这小子还真是不知好歹啊。 “打听点儿事?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我说道。 当然,是压着感情,放低声调,用平静的口气说的。 “喂!我为什么要和你这种小朋友说话?” “因为我请你帮忙了啊!”小鬼说道。 “你请我帮忙我就非要帮啊?” “不肯的话——就算了,我只是你叫我进来才进来的。” “少说废话!” 我已经吼了起来,没救了。 这种急躁的性子,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 “让你这么不爽的话我还是回去好了。我这人不懂得怎么强迫别人干不乐意的事,也特别怕和人吵,这事儿挺可怕的。” “可怕?” “你是黑社会的人吧?”小鬼说道。 “喂!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 “佐久间——先生对吧?” “谁问你这个了!” 我开始心烦气躁起来了。 “说黑社会不行吗?”小鬼说道,“我这人比较笨,也没什么见识,所以对佐久间先生你们这类人是一点儿也不了解,希望你别生气。还是说,应该叫暴力团才对?” 我的忍耐到达了极限,一把抓起小鬼的前襟。 “你小子是在耍我玩吗?” “我不是拜托你不要发火了吗?” 拜托你不要发火?拜托? “你是小瞧我是吧!?” “我没有小瞧你!拜托你放开我!” 你干吗把脸撇开?我都这样找碴儿了你怎么还不敢直接看我?害怕吗?是吗,是害怕吗?什么意思啊! 我摇晃着小鬼。 小鬼的身体不停地晃动。 “别、别这样。” “你什么意思?你看不起我是吧?” “我没有看不起你哦。” “你就是看不起我吧?什么黑社会?什么暴力团?喂!” “那,那应该怎么称呼才对?” “怎么称呼?” 我应该算什么? 我一下子失去了劲头,无力地放开小鬼。小鬼扑通一声倒在沙发上,头晃了几下,像个丧家犬一样露出可怜兮兮的眼神抬起头来,慢慢地,终于把目光看向我。 “我对佐久间先生你们那一行一点儿也不了解,我只是个普通人。不,应该说还不如普通人吧,普通人知道的东西我未必知道。如果害你不高兴了,我向你道歉。不过,如果你不肯好好告诉我的话,我估计又会惹你生气的。只是缠着你告诉我那些事,确实也是挺厚脸皮的。”小鬼一边用手摸着脖子一边说道,“我也知道我很烦人。连常识都不懂的人是挺烦的,不想看到这种人也是正常的,所以,你发火的话,我也没话说。不过,我真的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说着,小鬼又看向我。 什么? 不害怕吗? “对不起。”小鬼一本正经地开口道歉。 很难看——不是说小鬼,而是说我的屋子。虽然模仿办公室的样子硬塞了一套会客用的家具,但明显并不是办公室。这里同时又是生活的地方,当然怎么折腾都不像样,还显得特掉价。 小鬼身上那件像二手衣一样的衣服看上去反而似乎更高级。 “随便怎么叫都可以。”我回答道,“我就是我,没什么头衔名号。” “什么?” “够了别说了。我在我们那里地位又不高,没什么后台让我可显摆的,我一直只是个小跟班而已……” “就是黑帮成员啦?” “我说你烦不烦啊?活得不耐烦了是吧!”我又再一次吓唬他,然后在他对面坐下,盯着他看。看不太出他的年龄,该不会和我差不多吧? “你到底有什么事?”我叼了根烟,“还有,先不管我的事,先得说说你自己吧,你到底是谁?” “渡来健也。”年轻人说道。 “啥?” “我什么也不是,没工作,只高中毕业,全身上下只有个名字叫得出。” “什么?” “我是说,我能说的只有名字。” “哦?” 原来是个废物吗? 我也——和他一样吧?不,不一样。至少我身上还背负着某些东西,虽然不是什么可以炫耀的,但却是沉甸甸的。 “你没工作吗?”我问道。 “偶尔打打零工。”他答道,“不过都干不了多久就会被辞退,因为我这人态度不好。” “你的态度确实不好。这么说你和我们道上的一样,不是普通市民咯?” “我是普通市民啊。”渡来健也立马否定了我的说法。 “你又没工作,整天游手好闲,也能说是普通市民?恐怕你平时没事只会一帮人聚在一起醉酒发疯,惹是生非吧?” 那种生活,我也曾经历过。 “没那种事。”健也说道,“我只是不爱和人打交道,喜欢待在家里而已。很正常啊,就是个普通人而已。” “common people?” “听不懂。”健也说道。 “就是说不是黑道中人。以前是那样说的,现在也有人说的吧?比如家里蹲什么的?” “没有人说。” 是吗? “至少我们不会。也不说什么啃老族。首先这种说法就只是那些不经大脑思考的大叔大妈们自做主张给人套的称呼,因为,我们很普通啊,只不过是有没有去上学、有没有去上班的区别而已,也没有多大区别啊,都无所谓啦。不过……”健也看向我,“佐久间先生你们就……” “哦?照你这么说的话我们也没多大不同,我们有参加经济活动,也没脱离社会。虽然做法多少有点不一样,但是总比你这种游手好闲的人要强吧。” “我不知道。”健也说。 居然没有迎合我啊。 没想到这家伙还可能是个硬骨头,似乎多少了解我的底细。我狠狠地恐吓他,甚至揪住他的前襟,如果是普通人的话,早就吓得浑身打抖,对我言听计从了。 他看上去并不怎么害怕。 “我这人很迟钝。”健也说道,“但其实我也害怕啊,非常害怕。只不过我人笨,所以傻傻地以为,表现得太害怕也是很失礼的。因为不知道怎么和你们这样的人打交道,就怕一不小心哪里不对就惹火你们。我身边几乎没有这种人,像我这个年纪的……” 健也低下头。 “不是同路人啊!” 可能算不上堕落,但却是一群没出息的家伙吗? 和我不同吗? 肯定不同了。 “算了。” 无所谓了。 “那你到底有什么事?你是亚佐美的什么人?” “只是认识的。” “她男人?” “她的男人——不是佐久间先生你吗?” 还挺会说的嘛。 “不是吗?哎呀,如果我猜错了,那真是非常抱歉,话说你们黑道的果然很有警惕心啊。” “没有什么警惕不警惕的。” 但是…… 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家伙是什么人? “认识的?哪种认识?” “这……” 怎么能在这种小鬼面前示弱。 “亚佐美的确是我的女人,不,应该说曾经是我女人,你知道这表示什么吗?” 健也把脑袋歪向一边,面露疑色。 “这表示,我要根据你的回答——根据你和亚佐美是什么关系——再来和你把账算清楚。” “算账?啥意思?”健也说。 我努力控制住自己,又再次忍耐不住了,三番两次忍耐不住,就起不到威胁作用。那样的话,我就和一个普通小混混没什么不同了。 不——我不也只是个普通小混混吗? “我和亚佐美之间什么也没有。” “你直接叫她名字?” 明明只是个小鬼。 “你今年多大?” “二十四。” 小我七岁吗?不,是只差七岁吗? “你对比你大的女人,而且是别人的女人直接叫名字吗?哦?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吗?” “啥?我不知道她几岁啊!”健也说道,“我觉得她好像和我差不多大吧。亚佐美——亚佐美小姐也直接叫我健也,我觉得没什么也就随便了。” “你没问她年龄?” “我和她的交情还没好到要问年龄的程度,”健也说道,“一般对刚认识不久的女性不是不好问年龄吗?反正我们是不问的——啊,说是‘我们’,其实就我是不问的啦,反正看长相就知道了吧。不过,好像对比自己大的人非得用敬语什么的,所以得一开始就问吗?” “问你个头啊!” 我要抓狂了。 “我就见过她四次。”健也继续说道。 “四次?” 我一把拍向桌子。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烟灰缸被弹起。 这种程度可以起到一些震慑作用了吧。 “只是见面而已,没上床哦。” “你说什么?” 什么玩意儿?胸口的一团火越烧越旺。这种感觉,这种燥热的感觉,快要将我击垮。 已经无法忍耐,像有一团火焰窜向四肢,脑中变得一片空白,肺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空气,气息越渐紊乱,就像要把这些都发泄出来一般,我开始变得暴力起来。 骂人打人都不是什么好事,但是,让我这么做的并不是我,而是对方。这个人怎么会这么的…… 愚钝!蠢货!满口胡言!逼人太甚!装逼!狗眼看人低!就是因为这种态度我才…… 我大口地喘着气。 “麻烦你别发火成吗?”健也说道。 他皱起眉头,露出困惑的模样。 “我这人,嗯,没啥胆识吧,不会说谎也不会拍马屁,只会直来直去,而且我也很怕和人吵架。”健也摊开双手。 突然一下,胸口的火气骤然下降。 “小鬼,你知道什么叫说话要有分寸吗?” “小鬼?”健也说道,“确实是小鬼,我也这么觉得,而且,我也改变不了现在这个模样。我这个人可能连中学生都不如,和小学生差不多吧。我就是这种人,所以……” “你是叫我不要发火吗?” 我的火气降了下来。 “你知道一个叫崇的男人吧?”他突然话锋一转。 “崇?仓田崇吗?” 那个人是个跟踪狂。 是对亚佐美死缠烂打的变态浑蛋。 “对。”听了我的话,健也说道,“我在葛原车站前,正好碰到这个叫崇的男人纠缠亚佐美——小姐。那男人真变态,居然在大马路上扯她的衣服。亚佐美拼命反抗,把他推开,他就直接撞到我身上了,连句道歉的话也没有,又继续缠着亚佐美不放,我一时就火大,冲昏了头脑就……” “我听说了。” 原来就是这家伙吗? “揍了仓田的家伙原来就是你?” “谈不上揍吧,就是混乱中一拳头挥过去就打到他了,然后他就不知道叫着什么跑掉了,只是这样而已。” “是吗,是你啊。” 亚佐美确实有被仓田缠得受不了。 我问她要不要我出手解决掉,但她说那人是邻居的前男友,让我再等等看。 确实,如果当时我插手的话,万一仓田和她邻居复合了,我和亚佐美的关系可能就会让她邻居知道了,所以后来我还是只先在一边等着看看情况。 “看来我还得向你道谢了。”我说。 然后我注意到自己还叼着根烟,于是将烟点上。 之前光叼着却忘记点了。 “道谢吗?虽然亚佐美也说过好几次谢谢,不过对我来说,我本来并不是为了帮她啦。” “不,因为你帮我揍了那男的,我们也省事多了,虽然也没什么不同……” 听说了那件事之后,我闯进仓田家里,称自己是来回礼的。 我声称那个偶然卷进来的小年轻是我帮里的兄弟,假装我来找他并不是为了亚佐美,然后我恐吓了他。 这理由确实编得有点乱来。被打的人是仓田,而且要不是因为有亚佐美这个因素在,这故事也不成立。 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反正我就是上门找碴儿的。 要找碴儿自然需要找个理由,准备好其他理由来掩盖真正的理由,如果准备不出来就编个理由,就这么简单。那家伙嚷嚷着你干吗故意找我麻烦我要报警了…… 我一拳揍上他的鼻梁。 估计鼻梁骨断了吧。 我放下狠话——如果你再敢踏入葛原地区半步,有你好受的。 之后我还找到了他单位,并没有硬来,而是很正常地做了预约,和他上司见面。 我并没有去威胁恐吓,只是好心地告诉他上司——你底下的员工品行不端,再让他这样在我们的地盘里乱来的话会让我们很为难的。 我先是声明,这些事情我们都是调查过的,然后再略有夸张地把仓田干的坏事告诉了不少给他上司听。 那个变态一张脸变得苍白无比,还全身发抖呢。 实际上,亚佐美被这男人强奸了,之后还死缠着她不放。 他是自作自受,根本无法辩解吧? ——这种人对其他员工影响不太好吧? 我恳切地对他的上司说道。 我只是好心提醒而已,既没有敲诈勒索,也没有施加暴力,甚至也没要求对方赔礼道歉,公司应该不至于报警。 ——再这么下去我们很难办啊! 我只是留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 还不到一周时间仓田就不见踪影,从住的公寓里搬走了,好像也被公司给开除了,估计是回老家了吧。 真爽! 不管怎么说,也有眼前这家伙的一分力。 “你还是帮了我们一些的。” 听到我这么说,健也露出了诡异的神色,“是佐久间先生赶走他的吧?” “什么?” “我是说,虽然亚佐美——亚佐美小姐她说是因为我打了那人之后他才不来找她了,但我想不可能的吧,因为那个叫崇的男人后来回佐贺去了哦。” “他的老家在佐贺吗?” “他怎么可能就因为被我的手挥了那么一下就辞职回老家了,太奇怪了吧。” “行了,你不用知道怎么回事。” “话说,佐久间先生你……” “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这家伙就是来找我打听这些事的吗? “你不伤心吗?” “啥?” 健也抬起头来,“佐久间先生是亚佐美的男朋友吧?男人也好情人也好,总之是恋人关系吧?” “没这回事。” 恋人…… “那么是什么?唉,估计又要让你不高兴了,我先说对不起啊。我只能算个小鬼,对这些不太懂,而且还是个脑子笨的小鬼。” “你干吗要知道这些事,体验社会吗?不然干吗?莫非你也想加入我们帮派?想成为你说的黑社会然后找个女人玩玩?” “没有啦。”健也说道。 让人火大。 “我一开始就说了,我只是想了解亚佐美的事。” “为什么?” 她已经死了。 “怎么说呢,因为她已经死了,我也没法向本人问了吧……” “你真像个小孩啊。” “没错。” “我……” 伤心吗? 听到亚佐美被杀害时,我是怎么想的? 是觉得伤心吧,还是说,比起伤心,更多的是吃惊吗,不不…… 第一反应该是“不好了”吧! 没错,她是死于非命,是死于杀人案,实打实的刑事案件,而我又是实打实的案件相关人。就算装傻也马上就会被拆穿的,就算蒙混了世人的耳目,也躲不过警察的调查。 我和亚佐美的关系要不了多久就会被人知道。 一旦被调查,就麻烦了。 麻烦的不是我,而是我们帮派。要是被警察盘问的话,帮里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肯定会暴露的。不,就算他们不查,我们从事的也本来就是个坏事干尽的行当。如果是我个人的问题的话,那没办法,事情再糟糕再难办,也是自作自受,也只能由自己收拾善后。 但是如果事情牵连到上头去就另当别论了。 不——无论如何都会发展成那样,因为我活在这个道上。 那时候,上头正好让我开始做一个小买卖。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买卖。 我是——处于最底层的。 加入帮派已经十年有余,如今已经年过三十,却仍然是最底层的小喽啰。 在这方面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就算你很努力,但如果得不到幸运女神的眷顾,也无法往上爬。与从前的江湖侠义不同,现在的帮派在表面上是企业的形式,仅仅靠胆量、靠武力、靠逞威风是无法生存,无法出人头地的。许多比我还要晚进来的人,靠着股票、It等知识,轻轻松松地就超越了我。 我什么成绩也没做出来。 所以——虽然我被允许成为帮派主体的企业员工——却不是任何一家企业的员工。 自从无法再收取保护费之后,暴力团除了变身伪装成企业之外,没有更好的生存办法,也就是表面上装扮成企业的模样。但是,在我当初上这条道时,情况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是一个小混混。 但是…… 无论怎么伪装成企业,黑社会就是黑社会。进行筹集资金的是低层组织,如履薄冰般冒着危险赚钱的,仍然是下面的兄弟,下面的兄弟们个人赚的钱依旧是公司的资金源。那些黑钱通过企业洗白之后,成为给上头的钱,一级一级地传上去,我们的内部结构就是样的。所以,像我这样只会干些不干净的事的小混混,无论过多久,仍然还只是最下面的跟班。 但是如果能负责军火或者兴奋剂有关的大买卖的活儿——如果干得好,很快就能向上爬了。但我没这个命,上面给我的一直都是些像江湖骗子或者追债之类的活儿,说白了就是流氓地痞都能干的无聊烂活儿。 但是,那时候,终于,第一次上头让我负责做买卖。 那个买卖是从相关方面搞些以学生为中心去流通的毒品,从渠道的保证到价格谈判都交给了我去做。 那个试水的市场空间并不大,从性质上说,要考虑到迅速收手。从表面上看赚不到什么钱,但是上轨道之后也会扩大,而且能找到更好的市场继续干,这样一来就会成为稳定的收入源。 那是个机会。 虽然是个机会,但犯罪就是犯罪。 我们不可能经得起警察调查来调查去,不,他们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放过你。就算是不相关的其他案件,或是被栽赃,但把自己暴露在警察的调查网内绝不是聪明之举。 所以…… 不好了——我当时应该是这么想的。 当听到亚佐美的死讯时,毫无疑问这是我的第一反应、第一念头。脑海中浮现出亚佐美的脸,虽然曾经也浮现出她的脸…… 什么伤心什么难过,这些感情不会立刻涌上心头。人在碰到意外状况时,第一反应会是吃惊。那时候——惊讶会直接导致预感到危险,不好了,这下不得了!——当时我的脑子里只有这些。 于是我急急忙忙、慌里慌张地去向我大哥高浪寻求帮助。 然后,被毫不犹豫地切断了关系。 从此我与生意一点儿边都沾不到,而且被他们赶了出去,只留给我一句话:自己的烂摊子自己收拾。 一时间,我被迫完全与帮里断绝了关系。 虽然说是断绝关系,但并不意味着就此金盆洗手脱离帮派了。即使这么做,也不可能隐瞒得了我曾经是帮派的准成员的既成事实,只要稍稍调查就马上会知道的。 所以断绝关系的处罚,也只是向我表示“现在不会给你好差事了”。也就是说,我的地位比从前更低了,只是如此而已。 躲躲藏藏反而更加引人怀疑——这是事实,所以,表面上当作因为办事不力而被降级,只被交代做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这样一来,就算我被抓了也不会造成他们太大的损失。他们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不,是被警察盘问到他们干的坏事,以致把那些事情招出来的危险性降低了,这就是上头打的如意算盘。 没有什么时间让我去伤心,葬礼我也没去参加。 在凶手被抓到之前,就只能这样了。 “怎么了?”健也问。 “烦不烦啊你!”我答道,“不是什么伤心不伤心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你懂个屁!” 你哪里会懂? “你不是喜欢她的吗?” “你个小样儿,不要总说些孩子气的话行不行!” 我喜欢——她吗? 不,我…… “你搞清楚了,亚佐美只是我的一个女人,不是你说的女朋友或恋人什么的。死了换一个就好了,她只是工具而已。” 健也露出佩服的神情,“果然还是这样啊。” “是啊!就像宠物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你刚刚不是还说要和我算账什么的?” “那是当然要的。她可是我的私人所有物,要是有人敢随便使用的话,我当然要找他算账了!怎么,不行吗?” “使用?”健也说,“那你对那个叫崇的人渣那样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是啊。我不知道你了解了多少,仓田可是把亚佐美给强奸了啊!而且以为做了一次之后就可以一直做,像个跟踪犯一样死缠着她不放,他娘的居然把别人的女人当妓女……” “那其他男人呢?” “其他?” “和亚佐美上过床的男人,可不止一个两个吧?”健也说道。 “亚佐美和你说的?” “不是直接听她说的。不过佐久间先生你肯定是知道的吧,那些老男人……” “哦。”我掐灭烟,身体向后仰,“这事我知道。” “你不会不爽吗?亚佐美不是你的所有物吗?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你的所有物可是轮着对不同的老男人投怀送抱啊!我也不懂你怎么想,一般来说都会不爽的吧,但你也没出手去找那些人麻烦吧?” “那个——是我让她做的。”我说道。 健也半张开了嘴。 “那不会是卖淫吧?” “不是。” “隔壁屋的女人说她这是故意被人潜规则。不过亚佐美只是个派遣员工,这么做工资也不见得涨得多高吧,当然方便办事这种程度的好处还是有的,但也就这么点儿好处而已,你居然叫她做这种事?说居然是你叫她做的,这一点我才真是不懂有什么意义。” “没有什么意义。” “那是你的兴趣了?这是一种游戏吗?” “我又不是变态,我只是——让亚佐美随她喜欢的做而已。” “随她喜欢?” “她是个——善良的女孩。” “什么?”健也露出更加不解的神色,“她出于可怜寂寞的大叔们,做援助交际吗?” “不是的!”亚佐美——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她应该不是个不懂得拒绝别人要求的女人。亚佐美对于不愿意的事情会直接说不,对仓田也是表现出极度的厌恶。 “不是援助交际。亚佐美基本上没有从那些人手上拿什么钱吧,不,应该说就是没拿钱,到底是为什么……” “不就是因为她水性杨花吗?”健也说道。 我挥手给了这小子一拳。健也的身子飞进沙发里。 “很痛啊!” “你说话再这么嚣张,下次我不会轻饶你!亚佐美才不是这种女人,她是我的……” 我的女人啊。 健也像一只虫子一样蜷缩起身体,不断地喊痛。 他用力地弯着腰,捂着肚子,弯起胳膊,夹着腋下,抱着膝盖,缩着脖子…… 就像曾经的我一样——每天每天。 好痛好痛! 痛吧? 我曾经比你还要痛得多,一直都这么痛。 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痛。为什么要被人拳打脚踢,为什么要过得像条狗一样,我不明白。 明明是自己的事,但我不明白。 而你应该很容易就明白为什么吧。 “你这是在看不起我的女人吗?” “‘你的’吗?” 健也站起身来。 先前我抡出的拳头打中了这小子的脸,没有出鼻血,从按住脸颊的手指缝间看到皮肤已经变成了青紫色。 “说到底还是‘你的’吗?” “是啊,是我的女人,我的东西啊!” “所有物吗?你把她当东西吗?你自己这么看不起她还这样说?看不起她的人……不是你吗?” 是吗? 不,不是! “小子,你别搞错了!”我怒吼道,“她是我的东西,你管我是瞧不起她还是打她骂她都随我的便,因为亚佐美是我的东西!能说她坏话的只有我!只我有才能数落她!我讲她的不是不需要别人来说三道四!” 一团怒火正腾腾升起。 我的头…… “我,我可以说她的不是,但是我不爱被你这种人说三道四,知道吗?怎么?我不爽有人说自己的东西的坏话很正常的吧?不行吗?” “亚佐美……是东西吗?”健也说道。 “都说了!是我的东西!”我回答道。 “但她并不是只属于你的东西吧?” “不,就是只属于我的东西。” “那为什么她会和单位领导上床?你怎么会允许她做这种事?” “因为这是她想要的。” 对。 ——我是你的东西。 ——只属于你的东西。 ——永远。 亚佐美希望“无论在谁的怀里我都只属于你”,她希望我也这样认为。亚佐美是这么说的。 所以…… 所以是我的东西。 “亚佐美是个好东西啊,只要是我想要的,她都会为我去做,不管是什么。所以我也一样,只要是她想做的我都让她做,只要是她想买的我都给她买。她说想和大叔上床我就随她去,然后——她不喜欢的就让我帮她赶走,她说讨厌的我就会去帮她解决掉,这样做的话……” 因为这样做了,我,亚佐美,不都很幸福吗? 所以…… “不用你这种小鬼来说三道四。” 健也用手摸着脸,又叫了一次好痛。 “我之前已经准备好会挨你一拳了,拜托别再来了,很痛的啊!”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既不屈服,也不反抗,不知道在想什么。 人总是爱编造理由,为了让事情合情合理而混淆事实,在编造的过程中好像事情就越像那么一回事了。 耍些小聪明小心机,人永远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歪曲事实,要让自己显得正当。 什么盗亦有道,什么一寸的虫也有五分的魂……虽然有各种辩解之言,但小偷就是小偷,无论有什么理由也是毫无疑问的犯罪者,只要偷了就没有什么借口。 而且,虫子就是虫子。 但是一寸的虫子确实有一寸的魂。不会只有半分的魂。魂的尺寸应该和身体的尺寸相符。 但是,也只有这么大了,不会再大了,不会拥有比自己更大的魂。一寸的虫子拥有一尺、两尺的魂?没这种道理! 轻易就会被击垮的小虫子,也只会拥有轻易就会被击垮的那一点点魂。 所以,我讨厌人强词夺理,讨厌人为自己找借口。 不满的话就反抗,不能接受就反击,不喜欢就破坏,不好就毁掉。 这世上的事大多都不尽如人意,全是让人不愿接受的事情,一切都那么让人讨厌,都不是什么好事。 我是这样的,所以大家都是这样的吧! 不是击垮别人,就是被别人击垮。 被咬了就反咬一口,但是如果被击垮,就只能顺从。 既然人人都觉得自己是对的,那就只有这条路了吧。 人与人的关系,并不是坐下来好好谈谈就能决定的。 头脑与心是不同的。 道理上讲得通的东西,感情上未必讲得通,你所思考的与内心想要的并不一样。 有时候明知是正确的,但是心里却在抗拒,有时候明知是错误的,却拼命想把其正当化。互相磨合,互相妥协,把不满敲成小碎片,让这些小小的不满镶嵌在平平淡淡的每一天中,唯唯诺诺地过日子——我不想要这种生活。 最后靠的还是身体。 就如字面意思一样,我是用我的身体实践而学到的。这不是什么道理——强者为胜。打败他人的肉体,就有能让他人屈服的强大灵魂。至于道理,之后要多少都有。 就和猴子一样。 威胁对方,撕咬对方,谁把对方踩在脚下,谁就是胜利者。 因为只有一寸的魂,所以虫子只有一寸长。如果不想被踩死,就只能长成五尺的人,五尺的身体里宿着五尺的魂。这样的话,对付虫子之类,动一根手指头就能将其击垮。 对被击垮的虫子来说,不管有多正大光明,也不占一分理。不去偷东西过日子,连小偷都不如。不管再正确、再美丽,被击垮的那一方仍不可能得到救赎。 只能屈服。 如果不想屈服就只有反抗,不断反抗,不断挑战,直到对方屈服。 曾经是虫子的我,明明只是一只虫子却向别人发起挑战,然后一次又一次被击垮,就算被击垮也仍然反抗,每次反抗又被击垮,没有其他选择,于是我体会到了…… 像我这样的人,只能生存在我们的世界里。 这小子…… 健也眨了好几下左眼说道:“别打了,一拳够了,我不想被打了。” “不想被打的话……” 就不应该是这种态度吧!不是应该哭着喊着说对不起我错了吗?不是应该磕头求饶吗?不是应该全身战抖着叫着请原谅我吗? 你小子不害怕吗? “道歉的话我一开始就说了。”他说道。 “你说什么?” 该说是有胆量吗? 还是只是太愚钝? “我不是一开始就说清楚了吗?”健也说道。 “说什么?” “我说,我这人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懂礼貌,人又笨,很可能会惹你生气。我不是早说过了吗?我明白佐久间先生气愤的心情,所以被打我也没办法,而且不管我再怎么道歉也不会变聪明的,我也知道自己的态度不讨人喜欢。” “哦?” “光嘴巴上说也没什么用吧,我又不精明,也不懂得装模作样。虽然不想被打,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不会被打,不是任性胡来,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所以除了求你别打我,我也没别的法子了,只是这么简单而已。”健也说道。 “你不害怕吗?” “害怕啊!” “那——被揍了不会不甘心吗?” “为什么会不甘心?我不懂。不甘心不是应该是比赛输了,或者被别人抢走了想要的东西时才会这么觉得吗?” 也许是吧。 “我又没有打算和佐久间先生比。” “比?” “我的确是挨打了,但也不觉得我输了。就算是输了吧,也没想过要赢。既没觉得自己输了,也没想要赢。因为我讲了些没营养的话,惹得你生气了,然后揍了我,这事情不就这么简单吗?我也知道我是笨蛋,也想过可能会挨打,应该说是意料之中吧,反正本来就没什么输赢。” 有输赢吧?! “不然还有什么?”我说道,“因为太弱了所以挨人打,这不就是输了吗?” “但是我还活着啊。”健也说道。 “什么?” “虽然痛是很痛,但我又没死,只是痛而已,但我和刚才也没有任何区别。又不会出现hP值,有伤害值吗?等级会下降吗?” “这又不是游戏!” “是游戏。”小鬼回答道。“如果游戏规则是被打的一方取胜,那胜利的就是我了。如果规定被打了就输了,那会怎么样呢?不是很无聊吗?” 我无法回答。 “你别生气。”健也又说了一遍,“我们——说是我们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反正我周围的人是不喜欢这种争胜负的关系的。和人竞争,和人比较,太傻了。” “很傻——吗?” “是啊,怎么说呢,我们互相保持距离,不怎么靠近别人。这世上的人不全是聪明人,也有不少不讲理的危险的家伙,他们明明不了解自己,却只会装作一副很了解的样子,和这种人接近肯定会闹矛盾的。我们不想惹人生气,也不想让自己生气,只会弄得自己又烦又累而已。” “或许你说得没错。” “我并不是讨厌别人。我觉得,和人保持距离,比较像是一种体谅或者防御。有些人无法很好地保持与他人的距离,就会变得在家里不出门,不去人多的地方,像是不肯去上学啊,家里蹲啊,他们只是用这种方式来妥协而已,太难的东西我是不懂的,但是这个我觉得很正常。” “或许吧。” 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不是不想见任何人,而是不想踏入那种互相比拼的烦人世界。” “烦人吗?” “烦人啊。”健也立马回道,“我比你了不起,我比你快,我比你强……我觉得那些嚷嚷着这些东西的人都很傻。速度慢的人没用?弱小的人没用?真是受不了!就因为这种无聊的东西而被逼着排出名次,如果认输的话,就是放弃比赛。明明一开始就没有要和人比的意思,却被迫走进赛场,一堆人呐喊助威喊加油,说实话真是受不了啊!自以为是也要有个限度!只是普普通通地生活就是没出息——这也太奇怪了吧?” “也许——是很奇怪。” “我觉得很正常,本来就是我自己找到佐久间先生,所以如果让你不爽的话挨打也是没办法的事,为这个不甘心那就太不对头了。” “你不想挨打吧?” “当然不想了。”健也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按着脸颊,“死也不想被打啊。” “那你不反击吗?” 健也摊开双手,摆出个像外国人吃惊时的姿势,“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吗?” 或许确实没有意义。 不管怎么挑战,结果都是输。 我跟的老大高浪是我高中的学长,比我大两岁,是个离家出走在外晃荡、神经质、无可救药的男人。我也一样,但是,我的身体更强壮,我的动作更快,我不想输给他。对这个让我厌恶的男人,我故意反抗他冲撞他,然后被打倒,一次又一次。 因为我想赢,像傻子一样地去找碴儿,然后被他打倒。 我想赢。 只是赢的意义——我不知道。 “我曾经想由一只虫子变成人。”我说,“变成人就能打人,而能够打人,至少让我觉得有点儿人的样子。” “虫子?” “虫子只有被踩扁的份儿。” “不靠近人的话就不会被踩扁啊。” “我讨厌那样。” 我也不聪明,和你一样。 不,也许比你还笨。 因为我都未注意到自己已经逃走了,已经输了。 我站起身来,撸起已经没弹性的运动服袖子,打开立在沙发边上又小又旧的冰箱。 真不像样。我想。 每次看到这个冰箱时我都会这么想。 不像样,真的很不像样。 我想起了我的父母。这东西是我开始一个人独自生活的时候父母买给我的,并没有说我堕落,没骂我荒唐,不知道是对我已经不关心还是已经懒得管我了的父母,在我没有给出理由而说要离开家时,给了我这台冰箱。 母亲在五年前去世,父亲也在去年走了。我记得他们的脸,却记不清他们的声音。或许是因为我没有注意听他们说话,或许是因为他们没有和我说话。 我拿出一罐碳酸烧酒:“喝吗?” “我不能喝。” “生病了?” “我不会喝酒。” “真没用。” “很正常啊。”健也回答道,“过了二十岁就要抽烟喝酒,那是很早以前的规矩了。” “你还真是个老实小子啊。” 还是个优等生吗? “因为讨厌醉酒吗?” “没想那么多啊,就只是不喜欢而已。虽然我不抽烟,但是很讨厌别人单方面地说什么厌烟权啊啥的,讨厌人把自己的东西强加于别人。” 这样吗?我打开罐子一口气喝了三分之一。 “很不像样吧。” “什么不像样?” “在这种小公寓里招待客人啊,连神龛都有,也没有保险箱,冰箱还这么脏,连亚佐美那里都有新的,丢不掉啊。” 我说着,健也看了看屋子。 “我觉得没什么奇怪的啊。” “那是因为你笨。”我说着,又把身体窝进沙发里。 心中的那一股火气已经消失了,我又一次冷静了下来,一冷静下来不由得为刚刚打人的事觉得有点尴尬。因为讨厌这种感觉,我侧过脸去。 我点了根烟,吸一口放在烟灰缸里,又喝了口碳酸烧酒。 总觉得有点受不了了。 “亚佐美也来过这里吧?”健也问。 “来过。不过在这里比较少,一般是在外面碰面。” 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和这种小鬼说这些? “这么说的话——就算亚佐美是东西,和佐久间先生处得还是挺不错的吧。” “什么叫处得不错?她可是……” 我的女人。 仅此而已。 “亚佐美常笑吗?” “不怎么笑吧。这个才——是正常的吧。” “正常吗?我就是想问这样的事。”健也继续说道。 “这样的事——是怎样的事?” “唔,因为谁都不告诉我亚佐美的事,不管问谁都是一个劲地只讲自己的事。虽然我觉得没人能了解别人,但也不能只顾着说自己的事吧。没有人注意到亚佐美,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亚佐美是有什么感受,是怎么想的,在想些什么。” 亚佐美有什么感受?是怎么想的?在想些什么? “就是说,亚佐美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是幸福的吧?”小鬼一手捂着脸颊一边,说道。 “什么?” “不是吗?” 不是幸福的吗?为什么无法回答?现在不是觉得曾经是幸福的吗?为什么无法肯定? “你为什么会问这个?”我反过来问他。 “我不知道。”健也回答道。 “不知道?” “我想知道,不过我也不太清楚我为什么想知道,我也不太了解我自己。” “哦。”我说道,“刚才打了你,对不起。” “没什么。不过,不管是所有物还是别的什么的,至少在我听来,佐久间先生不讨厌亚佐美吧?要是我说你喜欢她的话,你肯定又会说不是的,所以我才用这种说法。” 喜欢——的啊,但是…… “就算喜欢也不能说喜欢啊,懂吗?” “那就算伤心也不能说伤心了?”健也说道,“真麻烦啊,黑社会的规矩真多!” “这和黑社会没关系。” 亚佐美。 “她……” ——这个女人啊。 ——变得麻烦了。 ——佐久间,赏给你了。 ——玩腻了就卖到特殊浴场去吧。 ——虽然这女人也没啥姿色。 ——只有做起来感觉倒是不错。 高浪一边说着,右脸如抽筋一般笑着。 亚佐美是我的头儿用过的旧东西。 高浪是帮里的准成员,平时干黑钱买卖。 他并不是帮里的骨干成员,连企业员工都算不上,他处在帮派的底层。 而我的地位,比他还不如。 高浪虽然算是大哥,但很无能,连在不聪明的我看来都觉得无能,光有蛮力,脑子却空得不得了,绝对出不了头。 出不了头的家伙也无法培养下属,也不会有优秀人才肯加入。就算有人来了,在高浪手下也不可能有好前途的。只要不杀了他,就没有一点儿办法——高浪是个垃圾。 而我,只是因为从学生时代起就和他有来往这种理由,被分配到这个笨蛋手下。 我成了极度讨厌的高浪的小弟。 真是一团糟啊,糟糕透顶了。 但是,既然被派到他手下,就只能服从,我已经没办法再反抗或挑衅了。不管这个大哥再怎么无能,我也还是被迫要尊敬他,这就是规矩。 规矩必须遵守。我无法遵守白道上的规矩。不是咬人就是被咬,靠威吓干架来决定胜负——为了成为人而击败人——这就是我的作为人的存在方式。而这种方式,只有在这个世界里才行得通。既然如此,我就只能遵守这里的规矩才能活得下去。 所以,我遵守了。 ——才二十万哦。 高浪笑着说道。 ——她说还不起二十万。 ——我可是考虑过了,就算怎么逼她,也才二十万而已。 ——就算逼着那种老太婆也要不回来。 ——那房子都破破烂烂快散架了,那种家里也没什么财产吧。 ——所以就帮她垫了钱了。 ——谁?我啊。我借钱给她了。 ——这个是报答。为了报答我帮她把债给填了,就让她把女儿送给我了。 ——这女人值二十万哦。 亚佐美值二十万日元。 才过了不到一年,高浪就玩腻了亚佐美,说平时她太过听话很没意思,反抗起来又特别激烈,死活想不开,让人讨厌。 然后他把她强塞给我,还要走了我十万日元。 末了还补充一句:“本还没回来呢。” 开什么玩笑! 亚佐美就这样以半价成了我的东西。 亚佐美说我真好,说很庆幸成为我的东西。 她说——我永远都是只属于你的。 真傻!我一点儿也不好,只是因为高浪太人渣了。那个浑蛋到底对亚佐美做了些什么! 我让亚佐美远离高浪。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要回她。不,就算不会这样我也不爽她与前一个男人见面,一想到我疼爱的女人是高浪抱过的——我就满肚子的火。 也许是因为这个吧,我打了亚佐美好几次,对她拳打脚踢,恶语相向,我拿她来撒气。对于这样的一个我,亚佐美却说我好。 那女人真傻! 亚佐美是个工作勤快却不抱怨的女人。不管给她买了什么东西,都高兴得要命,然后还反过来给我更多的钱。 低能的高浪没能看明白,这世上再没有这么方便的女人了。不去管她也不会讲一句怨话,稍微关心一下,就很坦率地显得很高兴,还反而给你更多回报。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索取,也不嫉妒。 真是个方便的女人。 结果,这个以二十万被卖掉的女人,给我这个以半价十万买下她的男人带来了数百万有余的钱。这么一想,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开始她们会还不起那区区二十万了。为这事我还问过她,却被搪塞开了,大概亚佐美和她母亲感情不太好吧。 虽然这和我没什么关系。 反正她是个…… “她是个方便的女人。”我对健也说道。 “方便——吗?” “是啊。所以死了就麻烦了,现在上头都不给我活干了。因为亚佐美这事,我被晾在一边了,不但财路断了,还失业了,连女人也不来找我了。一下子啥都没了,现在真是太不方便了。” “你不可能会伤心了。” “喂,你这人有没有搞错啊,难道我说我很伤心,你就满意了吗?” “也不是。” “不过只要抓到凶手,我还是能东山再起的。那些臭警察查东查西烦死了,”我说,“真是让人头疼。” 健也一脸不满的神色瞧着我。 “干什么?” “你这个人……” “干吗?” “你会揍我,是因为我说了你所有物的坏话,对吧?” “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啊!” “我只说了她水性杨花罢了。” “那又怎么样?” “因为确实是水性杨花啊!如果我还说她淫荡你是不是还会再揍我一拳?其实我还想到了许多更难听的话,如果说出口了你是不是要杀了我?话说亚佐美既不是你的恋人也不是女朋友吧,她只是工具吧?”健也说,“如果她只不过是个工具的话……如果只是工具被人说了些不好听的,你的反应好像有点不太对吧?” “有什么不对?” “反应太激烈了啊!大概你对这个工具也是相当爱护的吧?” “你胡说些什么。” “不是说,你说什么她就做什么,所以不管她要什么你都随她的意吗?就算是这样,居然肯让她和那种肮脏的大叔上床也太过头了吧?既然是重要的工具就要好好爱护啊。还是说你对一个工具百依百顺?” “什么百依百顺!” “麻烦别动手好吗?”健也盯着我,“佐久间先生,我这个人又笨又没出息,和亚佐美也就见过四次,没和她上床,也没骚扰她,只是聊聊天说说话而已。虽然见的次数不多,却见过亚佐美哭也见过她笑。” “她哭了?” “哭了。”健也说道,“像我这种男人,不上不下,整天就是浑浑噩噩地混日子,没有什么能让我觉得可悲伤难过的,日子过得也很普通。所以她在我面前一哭,还真是把我吓一跳。你知道吗?这只是人生中短短的四天,如果换算成小时的话大概就十个钟头吧。而你把亚佐美当成自己的东西已经有好多年了,有四年了吧?这四年里亚佐美是属于你的吧?可是为什么,明明这么长时间里都拥有她,你眼里的亚佐美就像一具冷冰冰的木偶?因为她不是女朋友也不是恋人,所以她是哭是笑你都不清楚,是哭是笑都无所谓吗?” “这……” “我现在懂了,你这个人不是会把快乐或悲伤挂在嘴的人,也不会说什么喜欢或迷恋之类的话。不过亚佐美不一样,不管是道具还是什么别的也好,亚佐美是个很普通的人。在你面前,如果喜欢你就会说出喜欢的吧?” “呃……” 我说了…… “‘我永远都是属于你的’?” “是啊,那女人……” 对我…… 对这样的我说——你真好。 等下! “你怎么会知道的?” 这是……刚才他说的那句话是…… “你怎么会知道亚佐美说过的话?亚佐美对你说的?” “亚佐美什么都没说,”健也说道,“你的事她一句也没提过,只说过她有男朋友,所以我能找到你这里来也费了很长的时间。我不是警察也不是侦探,不知道怎么调查,也没有情报。” “那你是怎么……” “我读了日记。”健也说道。 “日记?” “说是日记也不是写在本子上的那种,只是电脑里还留着。她也没有天天写,只是随便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看保存日期就知道了,从买电脑起大概写了四年了吧。” 四年…… 那台电脑是我给她的。 为了让她远离高浪,我让她从原来住的公寓搬到其他街区的女性专用公寓,家具家电之类的也帮她配齐了,就是那时候我给她买了台笔记本电脑。 “就是写在里面的。” “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 亚佐美她写了什么关于我的事? “不用担心。”健也说。 “担心什么?” “我怕有什么被警察看到了就不好了,所以全删了,现在已经没有了哦。” “什么不好了?” “佐久间先生,你并不是凶手,所以如果被卷到案件里挺麻烦的吧?虽然就算没有这些日记,警察调查之后估计也能查到,但为了保险起见,先删了再说。” 不,警察…… “难道他们还没来找你?” 没来。 “没想到他们居然没发现啊。”健也偏了偏头,“我听说日本的警察还挺厉害的啊。” “亚佐美嘴很牢的,她……” “确实嘴很牢,不知道是为你着想,还是为了保护自己……”健也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挑衅,“连本应该不会被任何人看到的个人日记里一次也没提到你的名字。虽然从文章里知道不是正经上班的——不,应该说已经知道了是黑社会的,但要找到你还真没那么容易。” 怎么说的? 亚佐美是怎么说我的? “她写道,你是她的第二任主人。” “主人……” 我是…… “‘比起上一任,这次的主人人要好多了,真是太好了——我是属于你的东西,请永远饲养着我吧。’” “人好……” 主人。 “她是奴隶吗?”健也问道。 不是的。 “是狗吗?” “她才不是狗!” “你说你是虫子,那她就是虫子养的狗了?” “你小子……” 不行。 我使不上力气了。 “只有自己看的日记却要用那种写法,当时我还想,真不知道她遭了多大的罪。不过,与你实际见过面之后——虽然你一边说着她是你的东西,是你的宠物,但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我的心也放下了一些。不管怎么说,你对亚佐美似乎也还是挺在意的嘛,因为她说你挺好,挺普通的。所以我之前想,可能亚佐美和你处得还挺好的吧……不过……” “不过什么?” “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握紧了手中的饮料罐。 “你对亚佐美来说其实仍然还是个饲主。”健也说道,“你口中的亚佐美是工具,是宠物,没有感情,就像机器人一样,像漫画里那种很好使的机器人一样。” “她才不是什么机器人!她……” “我问你们幸福不幸福,你也说不出来吧。问你喜欢不喜欢她,你也回答不了吧,而且我也不明白你怎么允许她和大叔们上床,你这人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啊。” “你,你别……” 你别太放肆了——我想说但没能说出口。 “亚佐美好像过得很痛苦。” “痛苦?” “她好像不太想活了。” “她写了吗?” “她说了!”健也大声说道,“是她亲口对我说的。她是个人,会对别人说她的想法,也会哭也会笑,只要活着都会。怎么?亚佐美在你面前只会说你有多好?从来不提自己的事,只会讨你欢心?这样你就感觉良好了?” “你个小鬼你懂个屁啊!” “就是不懂所以才来问你的啊。” “你——” “你刚才不是说她用起来很方便,你叫她做啥她就做啥吗?难道你以为她给你的那些钱,和别人心甘情愿把钱花在情人身上是一个性质的吗?” “什么?” 健也掏出手机。 “我人笨,记不住数字——啊,是这个。佐久间先生,你听好了,亚佐美把从你那里拿到的东西全部都换算成了钱,然后自己赚钱把那些都还给你了,你不知道吧?” “还给我?” “公寓的押金、租金、酬谢金、家具一套、衣服、鞋子、装饰品……只要亚佐美开口要你什么都会给她买吧。而你买给她的这些东西,她好像都攒了钱,一分不少地还你了。” “傻,傻了吧?那干吗不自己花钱买?” “如果她自己花钱买,不是让你没面子了吗?这个好像还是她的前任饲主教的——从日记里看。” 高浪?那个浑蛋吗? “她的前任饲主教育她,给了她什么东西,她必须双倍还回去——这是基本的。而你却好像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所以,所以……” 她说,你人真好。 “亚佐美好像认为,至少你花在她身上的钱她都得还你,所以她从来不会开口要她自己买不起的东西吧?有时候你心血来潮买些贵东西给她时——她好像很头疼啊。” ——谢谢你。 ——你真好。 ——谢谢你。 ——我很开心。 ——你真好。 ——你真的很好。 这些全部——都是给我面子才…… “因为她只是东西啊。”健也说道,“既然你把她当东西,那这也没什么奇怪了吧。只是你好像一点儿也没感觉到——你借给她的,她欠你的,已经全清得一干二净了,你不知道吧?” “她没有欠我……” “那么就当是输赢吧,你喜欢的输赢?” “我……” “你是赢了,还是输了?其实你是喜欢亚佐美的吧?你不是很在乎她的吗?那你应该很不愿意她和别的男人上床吧?她想做什么你就随她便?怎么可能!你该阻止她的!一般都会阻止的!” “一般你个头啊小子!”我大声吼道。 虽然是怒吼,但声音却出卖了我,一点儿威慑力也没有。 “我,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坏事干尽了啊!你不是也说了吗,我是混黑道的啊!是暴力团的啊!是为社会所不容的啊!每天在刀口上过日子——我们这些在下面混的跟班干的事就是单纯的犯罪啊!犯罪!做着违法的事,自己为自己负责,然后赚钱给上面的人。我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啊!怎么可能一般,一般你个头啊!” “那又怎么样?” 健次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看着我。 “所以……” “那又怎么样呢?就算这样,就不敢对女人说喜欢吗?” “这……” “因为装酷所以说不出口吗?你比我还不如吗?你是小学生吗?” 这家伙搞什么? 这小鬼算什么东西啊! 明明只是个小鬼,明明只是个小鬼!明明只是个小鬼! “我没有装酷!你别胡说!我,我是以自己的方式保护亚佐美!从那个……” 从那个混账男人…… 从高浪手里保护她。 “哦?”健也鄙视的态度更加明显。 “从谁手里保护她?” “从……” “你没有保护她。”健也说,“亚佐美死了,被人杀了。你的女人,你的所有物,你的宠物,你很在乎的那个方便的女人,被人杀了啊!” “烦死了!” 我发狠地拍了下桌子,又踢上一脚。 烟灰四处飞溅,饮料罐翻倒在一边。 “我也不愿意过这种生活啊!只要那个混账还是我大哥我就没有一点儿办法!也没办法向上爬!那浑蛋又不懂得做买卖,收拾烂摊子的事都是我来做,肮脏的勾当全部都是我来干,收入全都被那浑蛋拿走。我真他妈想一刀捅死他!” 我真的想杀了他! “那混账东西把我开发的毒品的路子都给毁了,说是什么怕因为亚佐美的事引起警方注意,就这么把别人的辛苦功劳全部抢走!抢别人的东西倒挺在行,偏偏他又干不好,还说什么要是被发现了不是什么都要完蛋了!那蠢货简直是低能!那曾经是个好机会啊!”我愤愤地说,“我干好这个活儿,得到上头的赏识,超过那个浑蛋——成为正式的帮派成员,然后,然后就能把亚佐美……” 把高浪那个混账击垮。 咬死他,打败他。 然后,然后把亚佐美…… “把亚佐美……” “麻烦你说清楚。”健也说道。 “就能把亚佐美娶回家了啊!” 这是真的。 “和一个东西结婚吗?” “是啊!他妈的不行吗?!你这种小鬼怎么会懂!但是亚佐美就懂。不管我对她说多难听的话,不管我怎么打她骂她,她都不说什么。她,只有她才懂我!” “她只是在忍耐吧。” “什么……” “我觉得你的感情亚佐美并不懂,一点儿也不。你说的这些自以为是的话,没人听得懂,要是你自以为有人听得懂的话,那你就太蠢了。我虽然也不擅长让人领会我的意思,但至少比你强。” “我说的话……” 对方不懂吗? “因为不管嘴上说得再好,但你的心并没有和对方相通。虽然我不知道亚佐美对你说过什么,但亚佐美肯定是非常不愿意的。”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想亚佐美和大叔们上床,可能是想试探你。” “试探我?” “因为,佐久间先生,要是你是认真的,正常来说是会生气的,是会阻止她的。但是你却说什么?随她的便?亚佐美她可以说人挺好的吧,但我觉得她也不是只对那些大叔们好,亚佐美并没有对他们特别好,那些大叔们对她才好呢。她是抵挡不了那些大叔们对她那么好,不是说明她非常渴望别人对她好吗?” “但是……” “但是什么?你是用钱买了亚佐美的吧!亚佐美是被买下的啊!用钱来买女人的男人,能让人相信吗?就算想相信也没办法相信吧!所以你要是喜欢就直说喜欢啊,干吗要藏着?你不说,又想要别人猜测你的心思,这世界没那么天真!还说什么自己坏事干尽!只不过是个懦夫!”健也说道。 我喜欢她。 比任何人都喜欢她。 “我喜欢她,我喜欢她啊,我想保护亚佐美啊!” “太晚了。”健也站了起来,“亚佐美已经死了,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你说什么她也听不见了,你的感情还是别的什么,她通通都不能感受到了。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喜欢的女人被杀了,却连伤心都说不出口,这算什么?原来你就这么在乎她!” “那……” 那要怎么办才好! 我狠狠地踢了桌子一脚,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已经回不去了啊!已经无路可退了,就算想哭也不能哭!我是混黑帮的人,是活在刀口上的人,事到如今再哭又有什么用!她已经被杀了!你一个小屁孩别满口大道理,也站在我的角度想想啊!我什么都不能做啊!没用的大哥硬塞给我的被人用过的女人,还有帮派,哪个更重要啊?哪个啊?” 女人吧。 “但是……” 无路可退了啊。如果不能向上爬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啊!没办法让亚佐美幸福了!我只能活在这个世界,现在根本不可能再洗手不干了啊!我已经加入了黑道,已经将这条命都交给了帮派,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不如去死吧。 健也说道。 “去死?——你!” “你不适合混黑道。什么想脱身却没法脱身,什么只能活在这个世界,这些都只是你的借口!你把你的命交给帮派了?那就不要抱怨!要说这说那抱怨个不停,那不如死了算了,只是把你的命交到另一个地方罢了,简单得很!” 把命交到另一个地方…… “我不懂你的什么大哥什么老大,但你很讨厌他们吧?你把命交给自己讨厌的人,却轻易地让喜欢的女人死掉。而现在你非常不开心吧?很伤心吧?正常人谁会把命交给别人。虽然说什么生啊死的像傻子一样,但既然你已经把命交给别人了就简单了。” 去死? “不想死的话——那你的人生本来就是个谎言。这世上有许多人活得不是太像样,我也是其中之一,但是不会嚷什么死啊生啊,把命交给别人啊,这真是不正常。黑道的人难道就只做坏事赚钱吗?”健也说道,“我这人很简单,只会这么想。不是有句话说什么‘把手指切掉就能脱身了’?那你和亚佐美一起逃到远远的地方不就成了?” 再早一些。 “对我来说……” 曾想和你说的这么做。 是啊。但是,我没有自信啊。 “亚佐美——对我……” “并不讨厌吧。”健也说道,“应该说,亚佐美想喜欢上你。我搞不清,我这人感觉并不敏锐。” “我回去了。”健也转过身,我看到他脸上的淤青。 “你还是回打我一拳吧。” “不要,因为——打了你我自己手会痛。”健也回过头来说道。 我蹲下身去,只是,盯着那个难看的、又旧又小的冰箱。 是啊。 打人的话手会痛。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个理所当然的道理。 “砰”的一声,传来关门的声音。 <hr /> 注释: 第四人 亚佐美怎么了?这个没礼貌的男人是怎么回事…… 我心里异常火大。怎么可能有不疼爱自己孩子的父母?这小子在说些什么? 反正他心里肯定在想着这老太婆的家里真脏之类的吧。 那有什么办法?我很累!这么辛苦赚钱却过不上半点儿好日子。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好不容易长大了就离开家了,然后被人杀死了。 死了才回来。 葬礼花费也很荒唐,家里欠了这么多债,这么穷,真不明白为什么还非要帮小孩办葬礼。 这种事不是应该由国家来出面帮忙的吗?对杀人案的受害人家属居然连这种补偿都没有?就算什么也不做,家里死了人,花费也会一下子多好多,难道他们不知道这对穷人会造成很大的经济打击吗? “请问……”年轻人开口了。 这种表情,这种举止,肯定是靠父母养着整天混日子的啃老族吧! “干吗?” 我不想给他好脸色。 他肯定心里笑话着我这个寒酸的老太婆。给这种人好脸色看一点儿好处也没有,什么也得不到,真想让他快滚蛋。 “唔……这种时候——那个,我是不是应该向你要根香来上个香?” “什么?” 这家伙在说些什么东西! “不是,我是没有这种经验,觉得好像有点不太礼貌。” “经验?” 听不懂。 “什么经验?” “就是没有拜访死者家属的‘技巧’。”年轻人答道。 “你是笨蛋吗?”我说。 男人答道:“我是很多东西都不懂,真是抱歉了。” “我也……” 我也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技巧”!开什么玩笑! “你走吧!”说完这句话,我正要关门,男人却把半个身子探进来,卡住门要阻止我。 “你干吗?再这样我报警了!” “我让你生气了吗?” “还用说吗!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这人怎么回事?比起这个问题,更让人在意的是我为什么会这么生气,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啊。 不,不是。 我现在很累,精神状态应该不太平常,虽然装出很平常的样子,但其实并不平常。 因为,我的独生女被人杀了。 凶手也还没抓到。 都已经过了几个月了还没抓到。 不,不对,是“才”过了一年不到,说什么“都已经”比较奇怪吧。 我的心情好不容易才刚刚平复了一些,但只是刚刚才平复下来,并不是完全平复了。 “不是我说你,你这人说话太不知轻重了,你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吗?” “唔……我不是说了我不懂吗……”男人答道。 这是顺着我的话说吗? 我把男人往外推。 “等等,等下,喂……” “你给我出去!” “鹿岛女士。”年轻人的口气似乎有些不耐烦。 让人冒火。 “别叫得好像我和你很熟一样!” “这样都不行的话要怎么称呼才行?我没有直呼你的名字啊,还是应该叫阿姨才对?” 真是个没礼貌的男人! 火气直往我脑门上冲,我抓起堆在鞋柜上的成沓的电视杂志往年轻人身上打,应该说是砸过去更对。那些杂志在砸中的瞬间离开了我的手,掉在狭窄的玄关里,散落一地。 “太狠了,你等一下啊。我没打算惹你生气,因为怕被说性骚扰什么的,我都特别注意过叫法的,不太好称呼啊,那个,对年长的人的称呼……”年轻人说着。 二十五岁不到吧。 三十岁以下的男人在我看来都是孩子,怎么也没办法当成异性来看待,只能当孩子看待。 以前我并没有这么觉得,但是这种生活——这种悲惨的生活,让我的心变老了。 真恨啊! 而我也不想让这种男人看到我过的这种生活。 我遮挡住男人的视线,感觉男人想越过我的肩膀往房间里偷看。随着我身体的移动,年轻人的头也在动。 果然,这家伙想往房里看。 “你在干什么?我说了,请你离开。就像你说的,我女儿已经死了,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她不在了。” “你真的是在耍我玩吗?你觉得这样很好玩吗?明知道我女儿被杀了,说什么要上香就要进来,算什么?你是打算在背后笑话我这个老太婆看到年轻男人就笑眯眯地让人进屋吗?” “等等,”男人一直盯着我的脸,“你是不是误会了?” “没有误会!你快给我回去!” 我推他。 男人肩膀很硬。 “等等,等等……” 男人踉跄了一下,似乎想要站稳,伸出了手。我又推搡了他一下,把他往外赶。 男人想伸手碰我的肩膀。 “不!”我叫起来。 别碰我。 在被抓住前我甩掉他的手,男人一屁股摔在地上,坐在玄关上。虽然不是坐下去的,但看上去像是坐在那里。 “好凶啊……” 原本半开的门因为男人的背靠着,完全打开了。 “是啊,我就是凶老太婆!你快点儿给我滚出去!” 我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电视杂志往男人身上扔去。 男人护住脸,身子向后退去。 “我还有事呢。” “有什么事?你找我干吗?你是来做推销?” “我不是来推销东西的。” “那来干吗?报社的?传教的?我不会听你的劝说推销,也不会捐东西的。” “不,我是……” 外面传来了动静。 是邻居。 住在隔壁的是一个姓藤川的老人,名字我不知道。大概是60年代中期出生的,现在一个人住,是个人挺好挺会关心人的老妇人,对我也挺亲切的,但是我非常讨厌她,烦死人了,和她是一点儿办法也说不到一块去。 “鹿岛女士,怎么了?”果然是她。 外面传来尖细的老人的声音。 她人是很好,不,我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她总是摆出一副关心人的样子没礼貌地打扰别人的生活,是想带着好意吧,不,就是一番好意吧。 但是,却无比地让人厌恶。一和她说话心情就会变糟。真希望她一辈子都别来找我。 最讨厌看到那种老好人的脸,总是不害臊地发表着幼稚的大道理。 世间认为正确的事毫无疑问就是正确的,所有人想的都应该一样——这种人说话时都以这个为前提。但是,并不是谁都活得那么顺利,有些事情,明知道不对,但人却被逼得非要这么做——这种事情多得数不过来。 “没事!”我大声叫道,一边瞪着男人。 “真的吗?好像听到有人吵架啊?” 老太婆越走越近。要是被她看到现在这情形的话…… “没事没事,真的没事。” 说着,我小声叫男人快站起来,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强行拉起来。 “快走。” “但是……” “哎呀,这位是?” 别过来啊老太婆!邻居探出头来。 “没事没事,都说了没事了。” “真的?但是刚才声音很大……” “啊,我是亚佐美的……” “哎呀,原来是亚佐美的朋友啊。” 邻居说着,眉毛皱成了八字。这老太婆很自以为是,对她来说就没有其他可能性了。什么朋友?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这么乱说话。 不! 就是因为程度不同,我也一直把这男人当成小孩子对待。仔细想想——不,不用想也知道,比起这男人,我和邻居的年纪更相近。 我看着邻居的脸。 “唉,亚佐美真是可怜啊。” 干吗要摆出一副那么伤心的表情,你只不过是个外人吧! 邻居那张脸好像真的要哭一样。 烦死了,比这个男人还烦得多! 你和亚佐美还没熟到要为她哭的地步吧! 你和我女儿说过话吗? 连我都没和亚佐美说过太多话,没相处过太久。 “怎么?莫非你知道亚佐美的事?” “不好意思,事情有点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和这个人还有别的话要说……” 我说着准备把门关上。 邻居还在舍不得走一样叫着:“鹿岛女士,真的没事吗?”一边从门缝往里看,我没有回答,直接关上了门——非常粗暴地。 不是说了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吗,还不识趣点快走?怎么不懂礼貌啊?真是不懂察言观色!都说了我和别人还有话要说! 虽然这是说谎。 我关上门,用更凶狠的眼神瞪着男人。 男人露出“真无聊”的表情,也不看我的眼睛。 我的眼神已经这么明显表明我的立场了,一般人的话都会说“对不起”,然后回去的吧。 这个人不看别人的脸。 “行了,你回去吧!” “你不是说现在说不清楚,还要继续讲的吗?” “是啊,是说不清楚,就是你把事情搞复杂的!怎么,你是亚佐美的谁呀?” “我和她认识,”男人说道,“葬礼我也来了。” “葬礼?”我不记得了,虽然来参加葬礼的人也没几个。 唯一记得的只有警察的脸和声音,只有那些没礼貌的警察轻蔑的眼神。我是受害者的亲人,我比谁都伤心难过,但是那些可恶的警察却把我当成嫌疑犯——只有他们那让人无法忍受的傲慢态度我记得很清楚。 “你是亚佐美的男人吗?”我问。 “男人?”虽然我把他当小孩子看待,但他确实并不是小孩子,那就肯定是那么回事。不,正是这样…… 也就是说他是女儿的男朋友。 “我不是,”男人说道,“亚佐美的男朋友是黑道上的人。” “什么?”原来他知道吗? “那你是来要债的?” 不。我没欠那些人钱,应该说,我已经不再欠他们钱了。 “上周不是已经全还了吗?我已经没欠你们钱了,你们讨债讨得还不够吗?” 我依然很烦躁,每个清晨,每个夜晚,我都烦躁得几乎就要抓狂。 “就是你们这些人杀了亚佐美吧?那么嚣张地要钱,要不到就要我把女儿交出去。怎么?要到钱了还不够解气,还要把我女儿杀了?如你们所愿,我拿到保险赔款了,所以上星期……” “你误会了。” “什么误会了?难道是另一笔账?我不记得你们有要求我还啊!我不知道你是哪里的,但我肯定没有拖欠你们的。” “还有哪里的?你还欠那么多钱吗?” “什么?” 不对吗? “没有,我还以为你拿亚佐美的保险赔款都还清了。” “这……”虽然这家伙看上去这副模样,莫非……他们还对我…… “你、你是警察?” “我说了你搞错了。”男人斜着眼看我,并不正面对着我。 “你能听我好好说吗?我只是认识亚佐美,想打听她的事才来的。我不是黑帮的,也不是警察,我没那份聪明才智能当上公务员,也没那份胆量能入黑帮,我是个没啥出息的人。”男人说道,“而且,我也不是亚佐美的男朋友。唔,而且,我和亚佐美并不是,并不是那种关系。” “哪种关系?” “就是那种……” “我明白的。” 也就是说——没有发生肉体关系,对身为父母的我很难开口吧,不过我也不可能知道真假。 一想到这家伙可能曾经和我女儿上过床,我突然清醒了。 “这些都无所谓了。” “反正,就是,算是认识的吧。” “那么——你这个和她没多大关系的男人来这里到底有什么事?” 男人弯下腰捡起散落一地的电视杂志,在鞋柜上整齐地放好,一边放一边说:“请问,那个,上香……” 本应该平息下来的怒气又开始蠢蠢欲动地要蹿上来。 “没那种东西!” “没有?你们不是基督徒吧。葬礼是在寺庙里办的,不是信佛教的吗?” “你自己看!” 原本为了挡住房间不让他看的我,移开身体让他看清楚室内的情况,就算是恭维也没人开得了口说房间干净整齐。穿过的衣服,吃过的碗碟,散乱的杂志,胡乱晾着的衣服,乱七八糟的床…… 不能见人,糟透了! 电视画面里是眼熟的主持人与看上去很傻的艺人,发出白痴的笑声。 “上香上香,要往哪里上香?我们家可没地方放佛龛。我都说了没有了,连墓碑都没有,牌位和骨灰都寄在寺庙里像超市储物柜一样的地方!就连那个都要租金!想上坟的话就去那里啊,这里是我的家,不是亚佐美的家!” 要烧的话连骨头都烧掉就好了! 也不需要什么法名法号,就算做得再漂亮,已经死去的亚佐美也不会知道,那么牌位什么的都只是浪费而已!什么都贵得要命! “啊……”男人目瞪口呆。 “怎么?你看不起我了吧?看不起我这个穷人吧?还是说觉得我很冷酷无情?” 藤川已经对我说了很多次,不,现在也还在数落我。 ——去买个佛龛,去买个佛龛,好歹也做个小的祭坛摆个牌位,旁边摆盘花,给花浇浇水,去上炷香…… 真是多管闲事。已经死了的人会觉得孤单吗? 还活着的我,我这个做母亲的都不觉得孤单。 连在眼前的我的心情都不能理解,又怎么能了解已经死了火化了的亚佐美的心情? 像你这种人,你也一样。 明明什么都不懂。 “我没觉得你冷酷无情,不过……” “不过什么?” “你应该很伤心吧?”男人问道。 “废——话!”我怒吼起来。 “你怎么总说些废话啊!怎么会有人死了女儿还开心的啊?你什么意思啊?” 我拍打着男人的胸口。 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歇斯底里的欧巴桑,想起了从前靠男人过活的自己,我又清醒了一些。 男人张着嘴,用一副很吃惊似的表情看着我。 我现在的脸是什么样子的?连妆都没有化。虽然不是刚起床,但除了睁开了这双眼,其他的就几乎像是刚起床的样子。 出去应门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快递。 如果真的是快递就好了,只要把门开一条缝让东西进得来就行了,签收后快递马上就会走人。 这就够了。 人和人的关系,如果超出这个程度,就会变质。 男人非常坦率地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又很不礼貌地低下头。 “我来这里前真的是挺犹豫的,在门口晃荡了老半天。虽然可能会吓到你,但我想总是能想办法搞定的,所以就敲门了。嗯,虽然是没搞定。” “总有办法搞定?什么意思?” “不是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想太多也没用嘛,虽然我不相信‘心意相通’这种话。” “心意?” 什么心意…… “我知道心里的想法这种东西不是想让人理解就能理解的,因为一直以来从来没人能理解我的想法,一次也没有。但是如果什么都不想,又会招来许多人误会。” 误会? “他们总是自以为是。我这个人真的是很没自信,其实也不是想上香啥的。但是好像大家都会这么做,电视里不是也常演的吗?所以我还以为这么说的话会好些。话说如果在死人面前上印度香怎么样呢?” 谁知道。 “不会怎么样吧。”我答道,“人已经不在了,都已经死了,而且这屋里连骨灰都没有。” “是啊。”男人说道,“如果尸体还在,还要防臭呢。啊,别生气别生气。前面说过几次啦,我很笨的,常常会说些得罪人的话,在丧女之痛的母亲面前还不小心就满不在乎般地谈什么尸体,虽然我在开口前想过应该怎么说,但好像还是讲错话了。” “没什么。” 说实在话,我并没有那么难过。 如果说难过的话,她还活着的时候我更难过。 一直都很难过。 也不是说她死了我不难过,但还不如说,女儿死了,我的心情才平静下来,感觉肩膀上的重担放下来了。 突然,我的眼前浮现出亚佐美的脸,那是她还没上小学前的儿时的脸。就像什么东西划过一般,一瞬间,我的心刺痛了一下。 我开始觉得先前大吵大闹的自己像个傻子一样。 “我还是回去吧。”男人说道。 “你到底要打听什么?” “什么都可以。我和亚佐美交情不深,对她不太了解,但是她本人已经不在了,所以……” “问我这个做妈的又有什么用呢?你反正也上不了她了,就算你了解再多她以前的事——也再也抱不到她了。” “我和她真的不是那种关系,如果你不愿相信那就不相信好了。亚佐美她找我聊了很多,不过我也没厉害到能帮人出主意的地步,只是好几次都在听着她吐吐苦水而已。” 不管是真话还是谎言,现在都不要紧了。 我向屋里走去,没有开口叫他进来。 我不想做出主动邀请的举动。 我沉默着收拾散乱的衣服和杂志,但也只是在角落把它们堆起来而已,算不上是整理,只能说是空出个落脚的地方。我把桌子上的杯子碗碟拿到洗碗池,把空掉的瓶瓶罐罐放进塑料袋。 男人一言不发地站在玄关处。 大概是因为我什么话都没说吧。 想进又不能进,想走又不能走。我偶尔瞟了几眼,只看到男人在低着头盯着鞋柜。 大概是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吧。我就穿着一件旧t恤和休闲裤,连内衣都没穿。 我觉得自己这样很丢脸。 以前我是不会不化妆并且以现在这副模样见人的,更何况对方还是年轻男子,简直连想都不能想。我也绝对不会让人看到房间这种样子,估计门都不会开就打发人回去了。 我在某个地方,放弃了某个东西。 向前弯腰时我按住了开了大口的衣领。 虽然不论从角度还是位置上都是想看也看不到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看到了。 我的身体提不起力气。 感觉男人的视线落到我的腰上、腿上、胸部——我再次轻轻回头。 男人依然低着头不知道做什么。 这家伙,准备那个样子待多久。 “你打算怎样?” 我起身,背对着他问道。 “要走的话快点儿走行吗?” 我转过身来面对着男人。 他不再盯着地板,似乎在看着我的脚边。我一看,脚边掉落着一件内衣,大概是抱着一堆要洗的衣服走动时掉下去的。 “被你看到这些让我很困扰啊。”我边说着边捡起那件内衣,身子故意向前弯,特意让他不痛快。 然而,我看不懂对方的反应。 “我可以不用回去吗?呃,这个,是表示我可以进去吗?” “‘这个’是哪个?” “你不是在收拾屋子了吗?” “我是因为房间乱才收拾的,并不是为了让你进来才收拾的,而且我有说你可以进来吗?如果知道有人会来就不会这样了,看了就明白了吧,现在这个样子!”我的态度突然强硬起来,“但你一直站在那里真是让人头痛啊,莫非你喜欢看欧巴桑的内衣?” 我扬起手上的内衣。 我想我做得有点过火了。 已经不知道是故意惹人讨厌还是引诱了。 “这没啥关系吧。” “你这男人真啰唆。我只是问你打算怎么办,喂,快点儿决定吧。” “能由我决定吗?不,是应该由我来决定吗?” 男人终于把脸朝向我,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 “谁决定?不是你自己突然就跑来的吗?” “确实是这样没错啦……” “是亚佐美不要你了吧?你向她求爱被拒绝了?现在还放不下吗?看你那张脸!但是……” 我不会成为她的代替品。 不,是无法成为吧。 不,不是这么回事。 我似乎有些混乱了。 这家伙不是我的男人。 他是亚佐美的,是女儿的——男朋友。 然后,我发现,在我心中已经不知不觉把这个人从小孩升级为男人了吗?所以才变得这么奇怪,脑子不清楚了。 这家伙,是个小孩。 我的年龄都可以当他妈了! 这样的话,我只要命令他不就行了吗? “你进来吧。”我说道。 没关系,这家伙是个小孩。 “你进来是可以,不过好歹我这儿也是一个女人独居的房子,你还是得注意些的好。就算是我这样的阿姨也有廉耻心的,你礼貌点儿,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就当没看到,坐那里吧。” “那个……” 男人还待站在玄关处不动。 “干吗?”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好呢——鹿岛女士?” 不能叫阿姨吧。 也不能叫——鹿岛妈妈吧!要是这样叫,我早把他赶出去了。 “我叫——鹿岛尚子。”我说道。 我并不是作为亚佐美的母亲才活着的。亚佐美才是我的孩子啊,但不管是警官、刑警还是报社记者,他们都叫我鹿岛妈妈鹿岛妈妈。没错,我确实是受害者的妈妈,但是错了。 不是这样的。 我的女儿已经被杀了。 我不是尸体的母亲! “呃……我总不能叫你尚子女士吧,还是叫你鹿岛女士吧。我叫渡来健也。” 男人——健也报上他的名字。 “小健?” 我故意调侃他。 “这么叫也行。”健也说道,然后他终于脱下了看似很难脱的靴子,“入侵”了我这间有点脏的公寓房,坐在了我叫他坐的地方。 他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很滑稽。 “那么——要谈什么?” 我在床边坐下,不可能当着他的面换衣服,所以干脆将错就错了。 “亚佐美曾经在这里住过吗?” “没住过。我搬到这里的时候亚佐美已经开始一个人生活了,我只和她一起生活到高中,再说这么小的房子两个女人也没法过吧。” “是吗?”健也扫视了下房间,马上又低下头,大概是因为我之前说过叫他注意点儿的缘故吧。 “我经常搬家的,”我说道,“越搬房子越小。” “是吗?” “不换小的活不下去啊。一个女人过日子可辛苦了,真是过不下去啊。” “这不是过得下去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这个人找男人的运气不好。” “那个……” 健也一边正襟危坐着,一边耸了耸肩。 “怎么?” “不知道怎么说好……唔……” “你要说什么?” “就是亚佐美的,呃,应该称伯父吧——鹿岛女士的——丈夫,他……” “亚佐美的父亲?” “嗯。我一次都没听她提起过,但是她常常提到母亲。” “提到我?那孩子她讲了我的事?” “嗯,说就母亲一个女人辛辛苦苦把她带大。她的父亲,已经过世了吗?” “她没有父亲。” 亚佐美,没有父亲。 “一开始就没有?” “是啊,用以前的话说就是私生子吧,这种说法挺歧视人的。我是个单身母亲,十八岁就生了她,我都没有享受过所谓的青春年华。” “十八岁?真厉害啊……”健也喃喃道。 “厉害吗?厉害吧!像个白痴吧!” 我想他不是称赞我,但也没觉得带着责备或是轻蔑。 “那你结婚了吗?” ——结婚。 “结过好几次了,都没成,都长不了,大概是不合适吧。最长的也就两年,都维持不了多久。” “是因为带着亚佐美——带着小孩吗?” “和这个没关系。” 我并不是为了想给亚佐美找个父亲才结婚的,只不过我选择的对象必定要成为亚佐美的父亲而已。但是我挑的男人全都没出息,别说做个父亲了,连做个伴侣都配不上。 “我这个性子,就只会迷上没出息的男人。但没出息就是没出息,那种不像样的人是不会翻身过上好日子的。我先说明白,不是那些人抛弃我或者跑了,都是我先不要他们的。” “哦?”健也慢慢地把视线移了上来,“其实,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没想过和亚佐美的爸爸结婚吗?不是有奉子成婚这种说法吗?” “我才不会和那种男人结婚。” “也是没出息的男人?” “不是,是因为,对方——是父母决定的对象。” “什么?” 健也的表情像吃了大便一样难看。 “我以前不是什么不良少女,还算是个大小姐吧。我父母也挺有钱的,上高中的时候我就有未婚夫了,简直就像漫画里的情节一样。” 虽说是有钱人,但也不是非常有钱。 父亲开了公司,而且底下的公司好像还不止一家。 但就算是那样,我们家也称不上是名门望族,而且公司的经营也似乎不是那么顺利。 我的对象是合作企业的会长的儿子,虽然不是正式的未婚夫,但说好了我大学毕业就嫁给他们家,也就是所谓的企业联姻。 但是那也没多要紧。 和我没什么关系。 对方是大学毕业的所谓精英阶层,长相也不坏。而且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景气很好,我们每天就过着开着名贵的车子到处玩乐的生活。 对方很快就向我索取身体,我以为既然是父母许配的对象也没啥关系,刚刚考完高考的我沉醉在纸醉金迷的生活里。 “然后就怀上了。” “那样的话……” “不成啊,明明是自己决定的,脑子却顽固得像石头一样,说什么还没结婚就上床还怀孕,太不像话了——爸爸气得要命。” “爸爸吗?” “以前我是那么叫的,我也曾经是个小孩子啊,但也是我自己爱那么叫的。然后就在烦恼是打掉孩子还是不打掉的问题,对方就只是一个劲地道歉。我脑子清醒了,决定要打掉。” 但是却没有被允许。 大概这种处理方式是对对方有利的吧。 既然连小孩都有了,就不能简简单单地断绝关系了,对父亲来说相当于保住与对方公司关系的一根救命稻草。 如果那时候不上大学直接叫我们结婚的话也好。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没那么做。我以休学的形式推迟一年入学,生了孩子之后再重新上学。 “为什么要那么做?” “谁知道。他们太专制了,按自己的想法随便决定别人的人生。他们那是以恩人自居,想让人感激他们。” “感激?” 是啊。 父母说不管怎么样也要把大学读完,然后再结婚。 那四年里,把对方伤害了自己的女儿,还害女儿生孩子的事实当作筹码,想要以此对自己的生意起到帮助——他们肯定是把这个当作权宜之计来考虑。 但是,事情却并不顺利。 首先我已经完全没有了热情,对方好像也对我失去了兴趣。既然两个当事人都已经无所谓了,就算大人们说时候到了你们该结婚了,我们也不会乖乖地就去结婚的吧。 而且,父亲公司的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 最后变成得用金钱来解决。 那时候父亲一定非常需要钱。 对方赔了很多钱,但最终都在公司的资金运转中被吞得一干二净。 只留下了一个小孩子。 “很过分吧。”我说,“我都不明白那孩子到底是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的。那男的付了分手费后就自由了,我都还没毕业他就结婚了,所以亚佐美没有父亲。” 她没有父亲。 “所以在亚佐美上小学之前一直是我妈妈在带她。我就像个普通的大学生一样,亚佐美就像是我的妹妹,虽然她是我女儿。” “你没有自己照顾她吗?” “没有啊。不是我不想哦,是他们没让。但也是正常的,是他们自己非要我生的,所以我也没觉得有啥不对的,应该说我当时挺生气的。” 我觉得,还不到二十岁就有孩子,这算个什么事啊! 当时如果打掉的话,就只不过是犯了个错罢了。 但是既然生下来了就没办法了。 “亚佐美没有罪,不能因为她是个麻烦就把她杀了。很奇怪吧,在生下来之前杀掉不算杀人,生下来就是杀人了。” “这很残酷啊。”健也说道。 “是啊,很残酷,但是你们男人不懂。小孩子在我的肚子里一点点长大,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是人类了。但是,也是自己的一部分。所以我想,还是自己的一部分时,杀掉也没事。但是,一旦生下来之后就是别人了。” “别人?” “因为是别人所以不能杀。” “你曾经想杀了她吗?” “怎么可能!这就是你们男人不懂的地方了。谁不疼爱自己生的孩子啊?就算不是自己亲生的,小孩子都是那么惹人疼爱的,更何况如果曾经是自己的一部分,肯定非常宝贝啊!那孩子……” 非常可爱。 小小的手。 小小的嘴。 小小的眼眸。 那时候的亚佐美,真的是可爱极了,不管是走路、摔倒、睡觉、坐着、哭着、笑着,都可爱极了。 我还记得非常清楚。 “还有她那时候的照片呢,不过因为一直搬家,现在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但是过去真的非常可爱。” 是过去式。 人都死了,可以用过去式吧。 “因为我喊我妈妈为‘妈妈’,所以那孩子也喊她外婆‘妈妈’,却喊我‘母亲’。虽然有点反着来的感觉,但那种叫法也非常可爱啊。” 但是…… 当时应该让她把叫法反过来的。 “母亲”这种称呼本身就有点见外的感觉,那孩子不太黏人,是个对人有点见外的孩子。 “但是,怎么说……”光靠可爱也没法过日子啊。“我父母的公司很快就不行了,那时候亚佐美刚上小学。他们利用我们拿赔偿费,投到公司里用掉,最终公司还是倒闭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要和解,就每个月拿养育费也好。但是,我们家的傻瓜父母想要现钱。” “傻瓜?” 对,傻瓜。 父亲上吊自杀了。 母亲也随后跟着他去了。 “开什么玩笑!留下我和亚佐美,那么干脆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算什么啊!太自私了吧!你不觉得吗?” “哦……”健也的回应很无力。 “没必要去死啊。而且,过了免责期可以拿到父亲的保险赔款,母亲在死前都处理清算掉了,基本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欠债。既然这样——你说为什么还非要去死?” “我是不懂……” “如果留下点儿财产还好,但什么都没剩,而且我也拿不到母亲的保险赔款。欠债虽说是不多,但还是留了那么点儿。那两人把孩子丢下就这么走了。” 是不疼爱我这个女儿吗? 遗书上写着:对不起。真是的,既然知道道歉就不该去死! “那之后——就只有我和亚佐美两个人了,那时候我才二十四五岁啊!而且婚都没结,却带着个上小学的女儿,这种事你能想象吗?” “我不懂啊,我又没小孩……” “我那时候和你现在差不多大,真的很惨,很辛苦,为了女儿我不得不辛苦赚钱。” “就算没有女儿,一般人不也要赚钱吃饭吗?” “要辛苦好几倍啊!你有工作吗?” “就打打零工。” “哦?” 原来不是吃父母闲饭的吗? “不过都干不长就是。”健也说道。 “是吗?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那时候泡沫经济还没崩溃,日子还过得去,但是不久经济就恶化了,我找不到什么好工作,所以才结婚的。” “所以——才结婚的吗?” “是啊,不然日子过不下去啊。” 因为带着小孩。 “小孩很花钱的。初中、高中、大学……越来越花钱,还要花很多精力啊,所以那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怎么办呢?” “所以结婚了啊。唔……二十六岁时,还有二十九岁时,最后是三十三岁,现在单身已经超过十年了。” “这么说,亚佐美有三个父亲了?”健也说着,换了个随便的坐姿。 “看户口的话,可以这么说吧,怎么了?” “没怎么,原来我以为她父亲肯定已经死了,所以有些意外。” “为什么觉得意外?” “不知道。”健也摊开双手,“唔,这种情况挺稀奇,挺少见的吧。虽然现代人总是分分合合,这年头,结过两三次婚也没什么……不过像你这样从还没结婚就带着小孩的情况不太有的吧?” “或许吧。” “那么亚佐美——小学二年级有了一个父亲,上中学前又有了一个,上高中前又来一个?” 是这样的吧。 已经记不得找了男人时亚佐美是几岁了,因为我一直都很拼命。 我想着,总之为了生存,我要找到男人,如果找不到就无法活下去。所以当时真的很拼命,很着急,所以——找到的全是垃圾。 因为有亚佐美在,就不能有片刻喘息的闲工夫。 “一着急就成不了事,本来我自身就没有一点儿优势,太急于求成了,结果,我找到的男人——全都很没用。” “没用?什么意思” “没用就是没用的意思。”我说道。 “那我也很没用。”健也说道,“上班动不动就被炒,别人常说我没用。吵架吵不过别人,脑子又笨,大学也没上。” “和学历没关系,应该说是生活能力吧。就算头脑不聪明,但是有干劲,人也好的话那也凑合。我第一个老公还是东京大学毕业的呢,但是却赚不到什么钱。” 没有决断力,吊儿郎当的。 整天只会苦着张脸抱怨自己辛苦。 “没有酗酒、花心、爱赌什么的吗?” 不是这样。 “如果是那种男人,我一开始就看不上的。” “看不上啊……” “脚踏两只船,勾搭别的女人什么的,稍微相处相处就能看得出来吧?喝酒也是,只要不是很爱喝爱发酒疯那也没什么,发酒疯的话我也知道。至于赌博……倒无所谓。” 我也戒不了。 “赌博无所谓吗?” “小打小闹的无所谓了。” “那不就好了吗?” “才不好呢,一点儿也不好,问题不是在这些东西上。怎么说呢——是没有男人的魅力吧,怎么说来着……不可靠?” “不正经吗?” 不。 第一个老公的正经程度甚至让人吃惊,正经到让人喘不过气。 但是,也就那样了。 “没有梦想,什么也没有。比如说,我说想买套房子——虽然是不太可能的,但是他也不会说什么‘那就交给我吧’这种话,而是立马就说要节约要节约,说什么贷款买商品房都买不起,怎么可能买得起独门独栋的房子。” “这说得没错呀!” “是啊,但是,我这只是讲讲我的希望啊,然后他就开始抱怨了——啊呀,电话费太贵了,你别买衣服了,不上班就别买化妆品……我只不过说些将来的梦想而已,他就会说些现实又小心眼的话。我被他抱怨,被他责备,特没气量的一个人,而且孩子的事他一点儿都不管。” “不过,你老公有工作吧。” “在外企的贸易公司上班。” “那不是挺忙的吗?” “工作和生活要分开的啊。难道要上班就可以不照顾孩子了吗?夫妇是平等的,不是吗?并不是说他还要做家务,而是我要做家务,要带孩子,不能出去工作,这样不公平啊!” “你说得也没错。”健也说道。 “没办法顺利生活。” “是因为——亚佐美是障碍吗?” “那孩子很会讨大人喜欢,所以很受宠啊,哪一任老公都很喜欢她。她不会抱怨,又很会讨人欢心。” 眼神。 眼神让人讨厌。 那像在可怜父母的眼神。 如果反抗或是厌恶也还好,但亚佐美从不还嘴顶撞,无论什么时候都对我很温顺,这一点也很让人讨厌。 不是鄙视。 是可怜。 那孩子可怜我的愚蠢,可怜我作为女人的弱点。 “你们吵架吗?”健也问道。 “吵啊,心里不满,全是不满啊,我一直在忍耐。” “你丈夫没有在忍耐吗?” “不知道。如果他也在忍耐,不就说明我们合不来吗?双方又不是为了带着不满忍耐而结婚的,那太奇怪了。” 是啊。 男人和女人是为了得到幸福才结婚的,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没有谁特意想追求不幸。 “所以我找的第二个男人是拖拉机司机,然后这人都不怎么回家的。” “这也没办法吧。” “不是没办法。” 那个男人——说我很无趣。 “比起上一个,这个赚的钱要多一些,但还是个没用的男人,一到休息天就只会睡觉。我也知道他累,但是我也累啊,这一点我真是不明白。那人真的是什么事都不做,什么都不做。” 他不觉得我有什么魅力。 这是最让人讨厌的。 “和这个人也吵架?” “吵啊。明明自己什么事都不干,我说一句他就还嘴,还动手打人,所以两个人还会打起来。” 没错,亚佐美她在一旁冷漠地看着。 不,那不是冷漠。 那仍然是怜悯。 亚佐美对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我很好,那时候我还觉得高兴,觉得心里还有点儿底气,但是现在想想…… 真可气。 “我们一直吵架,所以最后我把他赶走了。亚佐美是我的孩子,养育费自然是拿不到了,但是抢来了赔偿金。” 这是当然的,我被他打了。 我的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甚至还流血了。 “但你不是就由着他打吧?”健也问。 “那肯定了,我会还手的。” “你不向对方道歉吗?” “我又没错,道什么歉?难道力气大的人就永远是正确的吗?就算是打不过也要还手。” “那么……”健也说道,“这不是扯平了吗?” 没那回事。 “先出手的人永远都是对方,我是被打了才还手的,本来力气就没他大,不能算我对他施暴吧?” “对方会不会也觉得嘴上说不过你?” “那样的话,当他说不过时就已经算输了吧,因为不肯承认自己输了才动手打人。我又不是动物,是会用语言交流的人,以为打我就能让我明白,这种想法不奇怪吗?他都没把我当人看。” 勃然大怒的男人兴奋地叫骂着。 双眼充血,对一个女人拼了命般拳打脚踢。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为了去不去孩子的课堂参观活动之类的鸡毛蒜皮小事就要青筋暴起大吼大叫,而我也会叫回去,我们就为了这些无聊得要命的事情闹得要死要活的。本来是为了能活下去才结婚,结果却遭遇到生不如死的对待。 当时我觉得真的没法再过下去了。 “我受够了暴力男人的苦头,觉得下次要找个为人温厚老实的了。后来那个男人是处得最久的,是一家超市的店长,离过婚,带着一个小孩。” “两年吗?” “我说了吗?是啊。那时候亚佐美也长大了,让她在店里打工,也做得挺好的。也有房子,虽然还是在还贷,但是……” 现在想想,这个人才是我最最讨厌的。 “怎么?又有其他问题出现了?除了前面说的,还有什么让人不满的地方吗?我可想不出来了……” “你那口气什么意思?” 不满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 “是因为小气?还是家庭暴力?” “都不是。我也算是交了学费,领教过了,怎么会再找那种男人。那个男人,非常擅长把自己放在没有任何错误的立场上。” “听不懂。”健也说道。 “从道理上说,他都是对的,不对的永远都是我。” “都是对的?” 并非都是对的。 “嗯,确实从道理上说,是我不对,他基本上都没有错。但这样怎么让人受得了?我也是有情绪的。夫妻之间不是应该互相谅解的吗?错了就完全不能原谅,对的就没关系,这样就没事了吗?多别扭多难受啊!” “但确实是你不对吧?” “是啊,所以我什么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那家伙永远都是对的,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正确的。而且他不吼也不叫,只是不停地和你讲道理,一套一套的。” “不是脾气挺好的吗?” “一点儿也不好。”只会摆出一副讽刺人的态度。 叫我反省,让我反思,讨厌我就直说好了,却非说什么“你的心情我能了解”……不管什么时候,坏人永远都是我当。 “一天到晚我都是坏人。就算自己是有不对的地方,但谁受得了这种折磨,更何况我也没犯多大的过错,全是些没啥了不起的小事。他偶尔也会有犯同样错误的时候,只不过我睁只眼闭只眼没去计较罢了。然而只有我单方面被说个不停,我也会有忍受不了,反过来说他的时候,这样一来,我又成坏人了。” “是吗?” “是啊。‘你数落我所以我也可以数落你’……” 这从道理上是说不通的。 “就和过马路时不能因为看到周围人都闯红灯所以我也可以闯红灯一个道理,等我说了他的不是之后,他就会说‘那我以后会改的’,到最后还是只有我的不对。这算什么?我也会受不了的,而且还非把管小孩的事硬塞给我。那是他自己的孩子吧?那个小孩还在上幼儿园,而且和我一点儿也不亲。” 那小孩很惹人嫌,特别不听话。 气人的是,他和亚佐美却很要好。 但是他不喜欢我,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管我再怎么努力,他就是不肯接受我。 “他把这事全怪在我头上,错全在我了。这本来不是双方都有责任吗?他不教育小孩,却光对我说这说那,叫我要有个做母亲的样子。” “意思是说你没有做母亲的样子吗?” “呵,那两年,我的确是那小孩母亲,户口本上的。” “不是有句话说什么——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如果是讨人喜欢的孩子当然我也会去疼爱,但是不讨人喜欢的孩子想疼也疼不起来。这很正常的吧,没办法的事。” 那孩子何止是和我不亲,简直对我充满敌意。 他学着他爸爸一起看不起我。 虽然我们夫妻是一天到晚吵个不停——不,那不能说是吵架,只能算是我被责骂,受不了才反抗而已。 也就是说,在那小孩的眼中,我不过就是被他爸爸骂了之后又喊又叫反抗他爸的疯婆娘一个。 他怎么可能喜欢我? 何况他本来就是个性格阴沉的孩子。 “他儿子连笑都不会笑。不爱笑难道是我的错吗?然后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居然问我:‘他在亚佐美面前不是会笑吗?’” “他会对她笑吗?” “谁知道!但是那又怎样?就算他会对亚佐美笑又怎么样?他那么说意思就是我做得不对所以他儿子不会笑,还是说亚佐美做得对所以他儿子才会笑?” “只是因为亚佐美比较讨小孩子喜欢吧?” “就算是那么一回事,但亚佐美不也是我一手带大的吗?既然亚佐美那么好,那干脆和亚佐美结婚算了!” 我终于受不了,开始自暴自弃了。 我开始不做家务,成天哭哭啼啼,吵吵闹闹,发泄心中的不满。不是谁不对的问题,我只是觉得那种日子过不下去了。 “最后他说,有这种母亲在对小孩不好,趁他还没长大早点儿离婚,不然会对小孩的成长造成不良影响,说以前的老婆还更好什么的。真不敢相信!这种人我才不要呢!” 健也看着我,不出声。 “我的男人运可真差。”我只能这么想。 “结了三次婚,没碰到一个好男人。一个个都只会考虑自己的事,就没遇到一个懂得尊重妻子的好男人。不过,我并没有放弃。” 很好笑吧?但是,健也连嘴角都没动一下。 “怎么?” “不是运气的问题。”健也说道。 “那是什么问题?明明……” “只是你喜欢所以在一起,不喜欢了所以分开了而已,都是自己选的。是你不要别人还是别人不要你我是不清楚,但选择分开的是你自己,这些不都是你自己的意思吗?” 这…… “我不是说过了,不是选择不选择的事,我根本没有什么能选的。因为有亚佐美,我必须想办法带着孩子把日子过下去。” “是亚佐美害的吗?”健也说道,“这和运气没关系吧?” “就是运气不好。如果运气好的话就不会都那么快就离婚的,又不是我想离所以才离的。” “哦?”健也把手撑在后头,伸出下巴,“不过,亚佐美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 “那三个人都是亚佐美的父亲吧,三个人都讨厌亚佐美吗?” 这个不重要吧。 “我说,那些人不是亚佐美的父亲,而是我的丈夫,只不过因为和我结婚了,才成了亚佐美的父亲。” “那就是说……”健也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满,“亚佐美怎么想的,都无所谓了?” 她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那孩子什么也没说。我想她明白这是夫妻间的问题,她对我决定的事情从来没有意见。本来就是,那是我的人生。” “但是……” 健也又把脚伸了出来。 “你不是说因为带着亚佐美所以才急着找人结婚吗?” “是这样没错。” “也就是说,非得结婚是亚佐美的错,婚姻不顺利是亚佐美和丈夫的错,闹得离婚也全部是丈夫的错?” “是啊。”至少并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原因也不在我。 “你说你一点儿错也没有?”健也语带惊讶地说道。 “我没有错,错的只是——男人运而已。” “运气吗?”男人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干吗?就是运气,我运气不好。” “那么,你是说你一点儿责任也没有了?真是了不起啊,太了不起了!” “什么了不起……?” “就是……”健也伸出手,指向我,“你很了不起啊。不过,我听了你的话之后,你的那三个——男人?丈夫?也没你说的那么混账啊。” 搞什么。 “为什么?怎么不混账了?至少混账的人不是我,所以我才要离婚的,因为那些人混账我才要离婚的。” “是吗?不是还能过得下去吗?而且你都没提到亚佐美讨厌或者被讨厌。一般带着一个那么大的孩子,这才是最大的问题吧?你自己不也是因为这个才急着要找个老公的吗?就算你着急,想怎么样,如果对方不乐意的话也不会娶你的吧。” “你烦不烦啊?讨厌那种婚姻的人是我。就算我被打被骂,被当成坏人,也不代表我被他们讨厌。是我讨厌那些人,不是我被他们讨厌。如果我是他们理想中的女人,如果我努力变成他们理想中的女人,那些人也不会有什么怨言了吧?但是,这种非要把别人按着理想模型套进去的做法不奇怪吗?” “半斤八两而已。”健也说道,“对方不也没变成你心中的理想男人吗?因为他们没办法变成你理想中的男人,所以都是混账男人——不就是这样吗?本来最容易成为问题的是亚佐美,却一点儿也不关她的事。一般说来,就他们可以接受亚佐美这一点来说,不但不能说他们混账,还可以说你运气好吧?” 和亚佐美没有关系。 是我,和我的伴侣们的问题。 “什么运气好?这不是很正常的吗?首先带着小孩就是我的条件,而且对方也有不好的地方,彼此彼此而已。只有我单方面要自认为不如人,要忍耐,那才不公平!” “可能你是这么想的吧。不过从男人的角度来看,这可算是接受了一大包袱。反正在我看来觉得很了不起了。何况他们自己明明没有小孩,却还得承担起养育的责任。”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他们又没有为亚佐美做任何事。亚佐美也是,只是一直都跟着我而已。” “她是你的附属品吗?”健也说道,“就算把她当成附属品,这个附属品也没有过怨言吧?带着个附属品也没被当成问题吧?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理解有问题,我听上去还觉得这附属品挺受欢迎的。” “受欢迎?” “亚佐美不是挺讨人喜欢的吗?” 是啊。 被他这么一说,那些男人确实从来都没有说过亚佐美的不是,也从来不打骂她。最后的那个男人甚至还说过一些话,意思是说“虽然我想和你离婚但是我觉得亚佐美很可怜,由我来照顾她,你一个人离开吧”。 开玩笑! “她是那种小孩。该说她是对人客气,还是不会撒娇任性呢——反正,外人看着觉得她很老实听话,像个乖孩子。” “不是外人,是父亲吧。” “就是外人。我都说了多少次了,那些人都只是我的丈夫,对那孩子来说只是外人,所以……” 我甚至觉得她是不是暗地里向他们卖弄风情。 “只不过是招老男人们喜欢而已吧。” “这个我明白。”健也说道。 “明白什么?” “这种,怎么说呢,讨好男人的做法……她其实是想靠这么做生存下去吧。因为,从亚佐美的处境看来,她是完完全全处于劣势的。她也知道是因为自己才让你过得这么辛苦,不能让你因为自己结婚,又因为自己离婚,所以,才一直努力讨好你的新老公吧?” “什么意思?向他们卖弄风情,勾引他们吗?” 健也沉默不语。 “什么意思啊?” “你这个人啊……” 什么意思?这家伙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孩子讨好父亲,和向男人卖弄风情会是一样的吗?向男人卖弄风情的人是你吧?我不知道对你来说他们是供你生活的提款机还是别的什么,但对亚佐美来说不就是新的父亲吗?不想让父亲讨厌的小孩会向父亲卖弄风情?你在搞笑吧?” “什么?” “不是吗?亚佐美当时还只是小学生、中学生,根本还只是个小孩子吧。” “但是,最后……” “就算她上了高中开始想找男人了,她自己也不会找不到吧,干吗还非得去碰自己老妈的二手男人?她讨好自己的父亲,不是因为希望对方能像父亲一样待她吗?” “她”——不是那种小孩。 而是一个更加冷静的,与人保持距离的,不像小孩的小孩。 所以…… “你这是嫉妒。”健也说道。 “嫉妒?不明白你说什么。” “你根本就没把亚佐美当自己的孩子看待吧?从一开始就没这么想吧?” “你在说些什么鬼话?她可是我亲生的,你知道生小孩有多不容易吗?” “我是不懂。”健也道,“我是男人,不会生小孩,所以只能想象,而且肯定也并非我想象的那样,我想是很不容易吧。但是就算再辛苦,只要生下来了就已经是另一个人了吧。” 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不是那样的。” “什么不一样?你不是说父亲们不是父亲而是‘外人’吗?” “那些人本来就是外人,但是对我来说不一样,我可是流着血生下她的。我是她的母亲,母亲——是不一样的!” “是吗?至少在小孩看来父母也是‘别人’。” 不一样的!对母亲来说…… “原来你说的不一样是这么一回事。那既然不一样,就得让她明白才行。” 要怎么做才…… “你养育过她吧?”健也问。 “当然养育过。” “养育她的不是亚佐美的‘妈妈’吗?” “我,我也有……” “你没养育过她。亚佐美不会撒娇任性,是因为你不让亚佐美撒娇任性吧。亚佐美不像个孩子,是你没有把她当孩子对待吧。” “当孩子对待?” “你没把她当孩子,而是当成一个女人看待,所以嫉妒她吧。” “你说什么?” “你觉得亚佐美抢了你的老公所以心里那么恨不是吗?看到亚佐美那么受到别人喜欢心里不爽就乱发脾气不是吗?” “你别太过分了!!”我伸手打了健也一巴掌。 虽然是想打他,但也只是手指头掠过他的脸而已,还想再打一次,健也站起身来向后退了一步。 “你不是说过,嘴上说不过别人的人就已经算输了吗?” “少废话!”我向健也猛扑过去,抡起拳头挥向他的肩膀和脖子。 “好痛啊,阿姨!” “你,你再说一次……” “再说一次?两次三次我也敢说!因为你本来就是个阿姨。不是我故意要这么说,到了四十多岁的女人还不觉得自己是个阿姨,真是搞笑!是阿姨又怎么样了?又不是歧视!又不是年轻就了不起了?别人一叫阿姨就发火的人,脑子装的是糨糊吧!” “和这个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一个劲地说什么母亲母亲,你觉得你是一个母亲吗?还是一个女人?你连这两种身份的区别都没搞清楚吧!就光听你说的,你除了只是把亚佐美生下来之外,从来就没有尽过做母亲的责任。” “你不要在那边说风凉话!” 我双手抓住健也的肩膀,年轻男人的脸就近在眼前。 “你觉得亚佐美很可爱——那也只是你父母在带亚佐美的时候的事情吧。你父母一死,亚佐美就只是你的负担而已,只是你的附属品罢了。” “不是这样的。” “怎么不是这样了?那我问你,亚佐美不在了之后你的人生有变得不一样吗?” “那……” 那当然了! 这句话我说不出口。 “养小孩当然很辛苦,我光一个人就觉得什么事都很麻烦了。小孩子又什么事都不会,又笨,又要花钱花力气照顾,真的是麻烦死,连不久前还是个小孩的我也这么觉得。我说得没错吧?” 我回答不上来。 我松开健也,靠在床上。 年轻男人的脸拉远了。 “你说什么很辛苦很辛苦——是没错,但就这点程度辛苦的人在这世上到处都是,阿姨。大家都很辛苦,你没什么特别的。” “但是……” “别但是。我明白人活着有很多烦人的事,所以你也有很多不如意,但是别把原因都推到自己的孩子身上,不要把任何事都强加在亚佐美身上。就算亚佐美现在不在了——你的人生也没有什么变化啊,阿姨!” “太过分了。” 愤怒、焦躁涌上了鼻头,不知不觉中,我的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不是因为难过,但是,也许是感情都涌上了鼻头,愤怒也消失了。 原本盘腿坐着的健也立起了一条腿。 “我已经找了好几个人打听亚佐美的事情,但没有一个靠谱的,不管和亚佐美的关系熟还是不熟,没有一个人了解亚佐美,一个个都只会讲自己的事情,我又没问他们那些。所以,我本以为你是亚佐美的母亲,至少比陌生人更了解亚佐美。但是,到最后,你所说的事情——是和亚佐美最没有关系的。” “没有关系?” “我倒觉得你那些离婚了的丈夫们和亚佐美的关系更深一些,亚佐美的心里没有你。” “亚佐美心里?” 没有我吗? “没有,亚佐美只是把你当成有血缘关系的恩人而已吧,就像救命恩人一样的感觉?虽然她常常说你养大了她,很辛苦什么的,不过想想看,父母养育子女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为了养育小孩而辛苦不也是天经地义的吗?” “什么天经地义……” “对天经地义的事情就不要嚷嚷着好累好辛苦,你所做的事情没有任何特别的。因为你心里没有亚佐美,所以亚佐美的心里也没有你——我总算是明白了。” 健也站起身来,从上往下俯视着我。 “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明白了什么啊!”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没错。我是不想养那么个女儿,但是又不能杀了她,又不能扔了她,所以没办法才照顾她而已!不行吗?我又没把她杀了把她扔了,就抱怨一两句不行吗?” “那就请你好好养育她之后再来抱怨,而且你的抱怨才一两句吗?” “我怎么没有好好养育她了?我还供她上学,拉扯她长大成人。” “然后就把长大成人的女儿给卖了?还不了债就把女儿卖给黑社会?搞笑,以为还是江户时代啊?” “那是……” 不。 “有什么不行?就那样而已有什么不行?辛辛苦苦养她到这么大,就让她回报点儿母亲的恩情又有什么不行!这是让她尽孝道!” “不是说了你不算她母亲吗?”健也说道,“做母亲的会二十万日元卖了自己的孩子?” “不是二十万卖了她,那件事是……” “你可真会狡辩啊。”健也用脚“咚咚”地踏了地板两下,“从头到尾都在给自己找理由,还真有你的!” “那,那是没办法的啊,又不是我自己想生才生的。是他们让我生的,是我父母为了自己方便非要我生的孩子,要说有错也是我父母的错!” “不!”健也俯视着我,“也许你的父母也蠢,但父母就是父母。你自己想想看,亚佐美性格和你一点儿也不像,她也从来没有怨过你。但是,你却怨你父母,怨亚佐美,把自己的不幸全怪在别人头上。你的不幸,完完全全——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健也说道。 “不!”我后背靠着床,站了起来,“我也是没办法啊!你别在一边说风凉话了!我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想生的,但还是生下来了。简直是笑话,那时候我才十八岁啊!我又不想生的!” “那你就别‘搞’出个小孩来!” “但是我怀孕了啊!” “不是怀孕了,是‘搞’出来的!是你和男人在没脑子的风流快活中‘搞’出来的孩子吧?你可别忘了这一回事。你脑子里装的是糨糊吗?都四十五六岁的人了,说出来的话还和小孩一样啊,阿姨,你这不是和我没什么不同了?” “是没什么不同啊!” “你还真是搞笑。我说你活的岁数都快是我两倍了吧。醒醒吧你!听你说你那些老公的事让我觉得很不爽啊。” “为、为什么?我又没有错!” “哦,也许是吧。对方有对方的不满,你也有你的不满吧。我讲了好几次了,这都是半斤八两,和双方都有关系。不过你想想,觉得不满也是你自己任性吧!” “为什么?不满意就直说有什么错?” “对方也一样啊。” “这,也许是这样没错。” 但是那些人…… “如果是因为做人小心眼或家庭暴力这些对方身上的缺点造成的,那还好说些。但是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对方永远都是正确的,错的全是我?这算什么话?就算完全没有可以指责对方的地方,你还是满心的不满吧?那么你一直以来的不满,并不是对方的错吧?” “就,就是对方的错!” “这只是把你心里随便产生的不满怪罪到对方的缺点上而已。所以如果在对方身上找不到理由,就去别的地方找理由。因为丈夫太认真了,所以怪到不和自己亲近的孩子身上……你其实是把自己的不满全都发泄到别人身上。” “但就是不满意,我有什么办法!” “对方心里也有不满意吧?” “就、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离婚了啊,和那种男人们怎么可能过得下去?你别在这里说三道四的!” “选了‘那种男人’的不是你自己吗?” “那是因为……” “什么男人运不好?开什么玩笑!那不是运气的问题。你换了一个又一个男人是不是觉得很骄傲啊?我周围也有几个爱嚷嚷自己男人运不好,男朋友没用什么的,其实是在显摆的女人。那种女人说白了就是一些明明自信过度又傲慢,却又拼命隐藏这一点的低能自恋狂而已,你也是她们的同类吗?” “别说得太过分了!” “我就是想说得这么过分看看。说什么是因为亚佐美,是为了亚佐美——你所谓的为亚佐美所做的事,只有勾搭男人这件事吧?然后又因为自己不满意和对方大吵特吵最后闹得离婚。说什么忍耐忍耐,忍耐没有忍到最后又有什么意义?到一半就放弃了就别提什么忍耐。你既谈不上忍耐也谈不上辛苦!我倒觉得亚佐美对你来说还真是个不错的负担。” “你、你够了!”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突然就指着我的鼻子骂起来了,嘲笑我的人生,鄙视我,这算什么这个男人! “你骂我又有什么用?我这一路不管被人家说得多难听还是拼命撑下来了,我也很爱亚佐美。没错,她被人杀了也不是我的错啊!我没有做错……”我大声叫起来。 眼泪一滴滴往下掉。 “我过得很辛苦啊,我的人生很辛苦啊!偷偷地生下小孩再去读大学,你知道我心里感觉有多羞耻吗?不管再怎么隐瞒还是纸包不住火,所有人看我时都带着异样的眼神,我真的很想逃啊!” “那你为什么不逃呢?” “怎么可能逃得掉?” “并不是因为疼爱孩子——吧?” 这个——不是。 “你说逃,但要怎么做才逃得掉呢?” “唔,也不用离家出走什么的,到一个地方重新开始不就行了吗?都十八岁了一个人也能活得下去吧。” “你别说得那么好听,太天真了,那是不可能的。” “你结了那么多次婚,说到底也是一回事吧?” “什么一回事?” “和亚佐美没有关系吧。你——尚子女士,尚子女士,你只不过是害怕一个人生活吧?如果不依赖谁,不从谁那里得到些什么,就没法活下去吧?” 自己什么都不想做。 这不就只是单纯的懒惰吗? 只是一味依靠父母、丈夫、孩子。 把什么都推给别人,自己什么都不做所以就没有错吗? 还是说…… “是啊!就是这样!这又有什么不对?我什么都不想做,也不想工作,麻烦死了,我想一天到晚都躺着不动,想别人讨好自己。这么想不行吗?这世上谁不是这样?不是吗?一个个就会嘴巴说漂亮话,其实谁都是一样的。” “那——这样能活下去吗?”健也问道。 “活不下去啊。但是,就是想那样做啊,想过那样的生活啊,如果过不了那样的生活,那是因为命不够好。都是蠢蛋父母、麻烦的女儿和没用的丈夫他们给害的啊!” 是啊是啊是啊。 如果不那样的话…… “如果不那样的话,我不会幸福的。” “既然如此……” ——不如去死吧。健也说道。 “你说——叫我去死?” “没错。” “叫我去死?你叫我去死?” “我觉得没有别的办法了。” “为、为什么?因为我已经是个大妈了?因为年纪大了变丑了?” “你已经够漂亮了,阿姨,这和年龄没有关系,何况你还轻轻松松勾上了两三个男人不是?但这也只是一直重复而已。想要不劳动又能过上幸福的日子,可是相当不容易的一件事啊,一般是做不到的。而且,你的不满——也不会凭空消失的。”健也说道。 “会消失的。” “当你这么想的时候,就绝对不会,只能去死了。” 不想死。 不想死。 我不想死啊。 “我才不想死。我,我活了这半辈子,从来就没有幸福过,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 “你不想死——吗?”健也背过身去,“亚佐美她……” “亚佐美怎么了?” “说她想死。” “什么?” “她对我这个不太熟的人说‘我想死’。” “想——死?” 那孩子。那孩子想死吗? “你不想生却又生下来的亚佐美,说她想死。我这人虽然不聪明,没什么出息,但是我活到现在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死。所以,我很想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说出想要去死这种话来,她的母亲可不想死……”健也说道。 “亚佐美……”那小小的手,小小的嘴,小小的眼眸。背着双肩书包,穿着小小的鞋子。扎着辫子,穿着校服。拿着自己装的便当。 突然咧嘴一笑。我和她相视而笑。 这样的、那样的亚佐美,在我的脑海中一一浮现出来。 那孩子,那个,可怜的孩子…… “她觉得那么不幸福吗……” “不。亚佐美说,虽然生活也有很多不顺利,但还是幸福的,她也没有怨恨过你。她老是说,你养育她长大,对她有恩情。” “恩情——吗……” 不是母亲吗? “这不是很好吗?没有被她讨厌,你不是幸福的吗?至少你在还是孩子的时候过的是千金大小姐的生活,而且也随你的意玩个够了。父母死了之后生活也还是勉强过得下去,还换过三个男人。而且因为亚佐美,还拿到了保险赔款,而且,还剩下不少吧?一下子把欠的债都还清了,你还觉得不满意吗?”健也问道。 “不满意啊。” “那么……” “不!我……” 我其实,想和亚佐美做一对好母女的。但是做不到。做不到了。 “已经——没有办法重来了。” “是啊,因为亚佐美——她已经死了。” “亚佐美……”我真正地哭了。 大概,是亚佐美死了之后的第一次,我甚至想不到自己会流下这么多眼泪。我哭着,大声地哭着。我想再见到亚佐美,但是…… 等我回过神来,健也已经不在了。 第五人 “能否请您就鹿岛亚佐美被害事件协助我们调查。”我问道。 然后,那个男人——渡来健也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看向我。 我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等了一小会儿,但渡来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光看着我的脸。 “有什么不对吗?”我带着一丝冷淡的口气说道。 掌握好这方面的分寸是很重要的。 “不是……”渡来发出傻里傻气的声音,摆出一张傻里傻气的脸,还没搞清楚状况。 这世上活着许许多多的人,其中基本上是善良的普通老百姓,让这些普通老百姓能够安全、健康地生活,是我的工作。 不,也许不是吧。 只是我的工作是建立在这些听上去很光鲜崇高的前提之下而已。在这种伟大的名义之下,我们的工作被正当化了,仅此而已。 实际上,只不过是在完成眼前的任务罢了。 所以……不对。 就算是普通老百姓,也有一部分不想保护的对象。那些犯了罪的人确实是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实际上也将受到制裁,但是,并不是不触犯法律就万事OK了——我是这么想的。 但是,也只是想想而已。 就算再热心再积极,也不能去举报遵纪守法的人。 这不是我的工作。 不,虽然不是工作…… 突然想到这一茬上,我摆出严厉的眼神,看向渡来,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向他显示我问心无愧,显示我光明正大。事实上并非如此,既非炫耀,也非轻视,只是先这么做,对双方都好。 我必须先摆明立场。 “有什么不对吗?”我又用了几乎完全相同的语气,不,我还故意在句尾加了一丝焦躁感。 虽然普通老百姓来协助调查是受欢迎的,但是…… 也不是什么都是受欢迎的。虽然这份心意是值得感谢,但是他们带来的有效信息很少,非常少。虽然也会出现成为案件突破口的极珍贵的信息,但这种情况极少。 常常只是单方面想错了或者是误会。恶作剧和让人不快的情况也不少,有时候甚至还会让人难以理解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才做出那样的行为。 曾经还出现一个案件来了三个人自首这种事。 居然真有做不出杀人这种事但是想成为杀人犯的人,在干这份工作之前,根本想都没想过世上还有这样的人。 真是烦人。 但就算烦人,只要没有触犯法律就不能对他们进行处罚。不,首先我们也不得对他们进行处罚。进行制裁的是法律,进行处罚的是…… 进行处罚的是什么呢? 我感觉异常烦躁。 “你说点儿什么呀。” “不是……搞错了。”健也吊儿郎当地说道。 “搞错什么了?还是说,你虽然来了警察局,但是又仔细想了之后发现是自己搞错了吗?还是说案件弄错了?你是要提供其他案件的线索?” “不是的。” “是有这种事的。以为自己目击到了凶手,但也可能是弄错了。但是如果真的看到了怎么办,如果是搞错了又怎么办……有不少人会这样思前想后的。不过那也是很正常的,因为自己的证词可能会让别人成为嫌疑犯,如果搞错了那可不得了,会这样想是很正常的。” 没错。 实际上也有人会在来警局之前多少考虑这些东西,也有不少人是什么也不想,一个劲地说自己看见了这个,看见了那个。当然,我们在调查案件时,无论什么线索都不愿意放过,也不敢说这些人是麻烦,但是有时候调查会因此变得混乱。 虽然信息是越多越好,但是这种误会和自以为是的垃圾信息如果太多的话,真的让人头痛。 渡来沉默不语。 是在思考,在回想吧。案件发生也有一段时日了,这也难怪。那些相当自以为是的信息提供人是不会有这样的反应的。 他们会显出更加兴奋的样子,一见到你就开始说个不停。同一件事反复地讲,兴奋而带着自豪感地下结论。就像是做了一件什么多了不得的事一样,话里尽是“还不快感谢我”的意思。 如果不是这种人,表情会更加凝重。凝重到好像自己是引发世界末日的关键人物一样,然后带着这种知晓事情底细的表情开始长篇大论起来。基本上就是按照报纸已经公布的内容和电视专题节目中愚蠢的文化人发表的意见,来对案件发表些歪曲的评论,根本就没带来什么真正有用的新信息。 但就算如此,我们也得忍耐着听对方讲完。 因为这是工作,还因为,他们是——必须保护的普通老百姓。 我的经验让我判断,这位名叫渡来的年轻人,至少不像是那些麻烦的家伙。 “你觉得不放心吗?”我问,“如果是没有信心的话——请你放心,警方也会很慎重地进行调查的,所以没关系的。说句不太好听的,我们也不会什么都不管就直接采纳你的证词的,而是会进行更详细的调查,如果证词有错我们一定会知道的,这样的话也就不会采用了。就算你的证词不对,也不会被追究责任的。” “不管是什么案件,都绝对不会对好心的信息提供人追究责任的,你放心吧。”我再次强调。 我观察着对方的神态。 对方没有反应。 “如果是做伪证那就另当别论了。”我补充了一句。 其中也有一些不礼貌的家伙,认为反正只是说说而已,随便说啥都没事。 就算只是说说而已,但故意操纵信息的行为还是会给调查带来干扰。就算只是恶作剧,这性质也很恶劣。刑事案件不是开玩笑,如果可以一笑了之的话,那就不叫刑事案件了。 所以恶作剧是不能容忍的,不过——这个人的态度看上去不像是这种人。 刑警已经这样向他施加压力了,如果是恶作剧的话,他就不会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 既然这样…… “我也不是认为你要作伪证。也有些人对自己的证词很确信,但正因为这样才会犹豫。比如,有不少人因为害怕别人怨恨而拒绝作证。他们害怕如果自己的证词成为决定性证据的话,犯人会怨恨自己,这也是很正常的。但我们是不会在调查中暴露协助人员的身份的。害怕对方怨恨的案例中,还是来报案的人更……” 虽然这种案例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目击者或证人被人盯上的情况。 既然如此,就更要让警方知道了。如果不知道的话警方就没办法保护他们,没办法保护的话,相当于引发新的犯罪,这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要阻止的——防范犯罪也是工作之一。 “当然,也有人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因为不想在审判的时候出庭作证。不过,关于这一点,还是希望你能忍一忍。这正是义务所在,虽然很麻烦。” “不,你搞错了。” 健也简短地说了一句。 “搞错了?你指的是什么?” “麻烦死了。” 渡来说着,身体稍微前屈了一点儿。 “麻烦?什么意思?” “你的开场白太长了,要先这样上了保险才能继续说吗?就像软件升级时的使用许可一样。如果不点击同意键就没办法安装,但是我也不会一行行去看完,直接就点‘OK’了。所以,你下面能不能说得简短一点儿?” “这并不是什么手续,只是因为你一直不肯说话我才这样做的。” “你搞错了。”渡来说道。 “那你给我说清楚。” “不是你不肯对我说吗?我来不是为了要讲案件的事啊。早说过了,我是来打听亚佐美的事的。我和接待处的人说过,我想向负责这事的刑警问点儿事。” “打听?”这家伙,“你是记者吗?”话还没问完,对方就回答说不是。 “我没那么聪明。” “没那么聪明?” “我不是什么记者。” “喂,我不清楚你的来历,可没法轻易相信你的话。不过,有些不怀好意的人通过不正规途径进行不合法的采访活动,其中也有些耍小聪明的人假装自己是普通人。虽然他们是想揭露些什么东西,不过说实在的我对这种人可不敢恭维。虽然谈不上破坏协定,但这种抢风头的报告会让调查……” “我说了我不是要写报道。”渡来说道。 虽然我显出一副被抢了话头的模样,但渡来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强。 “话说,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当上记者,这个很难吧?不过,我也没办法证明自己不是,也知道自己没法让人相信。我没带着什么证明身份的东西,我知道警察是不会相信我的。不过,没有像我这么不像样的记者吧?” 这个我什么也不好说。 渡来耸了下肩。 “而且,如果我是来采访的话我会说清楚的。我虽然学历低又没工作,也没什么见识,总之是个没用的人,不过因为我不想惹别人生气,或者是出于礼貌吧,我也会事先把话说清楚的。本以为我对传达室的人已经很礼貌郑重地说了,但对方好像没听明白啊!” “没明白?什么意思?” 有人找你说这起案件的事——当时别人是对我这样说的。 “他们说你有话要说。” “是这样没错。”渡来说道,“不,比起有话要说,更应该说是有话要问,我要问亚佐美的事。” “要问?”我越来越搞不明白了。 “那个,我是要找负责的刑警——唔,山科先生,你该不会不是刑警吧?”渡来皱起眉头,看着我给他的名片,“上面没写着‘刑警’啊。警部补是刑警吗?” “所谓刑警只是一般称呼,并不是头衔。” “这样啊……”渡来睁大眼睛。 “那警察中不包括刑警吗?” “有刑事部和刑事课,但没有刑警。我们都是公务员,只是部门不一样。虽然有巡警、警部这样的级别,但是没有刑警这一级别。我只是在公安职位上干活的国家公务员,只是分配在刑事部的职员而已。你想,学校的老师也不会在名片上写着老师吧。” “没收到过老师的名片。”渡来说道,“老师也有名片吗?就算不是校长?” “这个……”我不知道。 不过,搞不明白。这家伙看上去也不像在开玩笑,这一点还是知道的,我可是干这行的。 “你啊,还是搞不清楚状况吧,说什么要打听——什么叫你要打听?那是要我来说了?” “不行吗?” “不行?” 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记者,却要来采访吗?” “我说了不是来采访。前面我也说了,我这个人嘴巴笨不会说话,所以有时候可能会说出一些不礼貌、不好听的话来,但是我没有恶意的,如果惹你心里不高兴了你告诉我,我向你道歉。” “心里……” 确实是不高兴,不过怒气倒是消了。 “我说,我也是很忙的,案件也不只一个,没有时间和你这么……” “这我知道,”渡来说道,“所以我才希望你别讲那么多开场白。” “不,等等。” 要怎么讲他才明白啊? “我说你,你是叫渡来吧?你既不是媒体也不是警察,就是一个普通市民吧?” “我就是个无业游民,对不起了。”健也说着,弯了下身体。 “干吗道歉?” 这个动作算是道歉吧。 “唔,因为我对社会没有贡献吧。虽然做不了什么正经工作那是没办法的事,但作为一个人来说也是个没出息的人了。” “你没必要那么自卑。”我说。 “其实我也不想,不过这里可是警察局。” 健也看了看房间四周。 “和你有没有工作没关系。只要你不做触犯法律的事,不管是警察还是检察官都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只要履行好自己的义务,你就是拥有正当权利的优秀日本国民,所以根本没有必要觉得不好意思。不过……” 确实开场白有点长。 连我自己都这么觉得,但是没办法。 “就算你是善良的普通老百姓,也没有哪个国家规定说一定要把调查内容告诉你的。很遗憾,你并没有了解调查中的未解决案件详情的权利。” “没有吗?” 没有。如果我这么说的话,对方基本上会说人民是拥有知情权的。 一定会被这么说的。 “人民是拥有知情权的。有是有,但这又是另外一回事。虽然信息公开是个原则,但是只有判断公开之后没问题的信息才会被公开,有时候你行使了知情权却会给他人的权利造成侵害。” “权利吗?” 是权利吧。 “既然有知道的权利,自然也有不被知道的权利。” “是指隐私吗?” “没错,犯罪调查必然会涉及到隐私的问题。在调查时没办法判断信息到底与犯罪有没有关系,不,是不可以判断。判断要交给法院去做,我们所做的只是进行调查,找到真相,逮捕凶手。至于我们找到的真相如何,都还是要进行审议的。就算是和犯罪有关的信息,也不是什么都得让世人知道的。” “倒也对。” “你要知道,就是为了揭发犯罪,对犯罪防患于未然,才有了我们警察的出现。杀人案是非常凶恶的犯罪,不能让犯人逍遥法外,必须尽早解决。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想知道的心情,但就像医生和律师负有保密义务一样,我们警察也有的。” “唉,我说了……”健也伸出双手,“我并不是来问案件的事的。” “什么?” “虽然警官你讲了这么多,先给我打了预防针,但这没啥意义啊。我并不是抱怨,我没想过什么权利啊主张啊这些东西。我也知道警官你为了解决案件一直都很拼命,也知道你非常忙,没什么空去理我这样的小人物,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占用你太多时间。” “等等,你——想知道什么?” “就是亚佐美的事啊。”健也说道。 “是受害人——鹿岛亚佐美吧?那不就是指案件吗?” “我对案件没兴趣。”渡来说道。 “没兴趣?” “没兴趣,或者说……是因为我已经了解了,我不了解的是亚佐美啊,亚佐美。” 不知道这人在说什么。 “也就是说,你对受害者个人有兴趣了?” “是兴趣吗?” “受害者的个人信息就更不应该泄露了,就算你是她的故人也一样。人都是有尊严的,你这人到底怎么想的啊!” “那是个人信息——吗……” “是个人信息。你是想知道鹿岛亚佐美的事吧?那可不行。” “不行——吗?我还找了亚佐美的母亲、男友、朋友、上司他们打听过。” “你、你说什么?”我回问道。 “什么‘什么’,因为我想知道啊,我又不是去采访。” “不是去采访?那么只是出于单纯的兴趣所以你才这么干的?” “单纯的?还有不是出于单纯的兴趣吗?” “不是,我是说这不是因为你的工作吧?” “工作?我不是说了我没工作嘛。”渡来双手举过肩一摊,肩膀一耸,“现在我是个无业游民。” “你这个人太不像话了。” 这是个让人头疼的男人,可不能放着不管。 “你这是干什么?看了报纸或电视知道了受害人的事,所以就去干这种像狗仔队一样的工作吗?”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 善良的普通老百姓,虽然说是善良,但未必就正常。不,有时候也不能说得上善良。 例如有些人就是受害人狂热者,他们喜欢那些犯罪中的受害人或是遇到事故的人,并不是感到难过、同情或者是义愤什么的。 是喜欢。 还有会对受害人的照片产生性兴奋的不像话的家伙,这种人只能说是脑子坏掉了。就算对被杀掉的女性产生性欲,对方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有什么用,真是不正常。 真不正常。 我以前待过的另一家警局,曾经有个男人,专门收集管辖区内的遇到交通事故的少年的遗体照片和受伤的少年照片。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收集到的,居然收集了超过一千张的照片。 这可以说是——心理变态吧。但是就凭他持有这些照片,又不能对他怎么样。如果是公布到网络上的话还能去举报,但是如果只是自己偷偷看的话,又无法立案。散播未成年人淫秽物品也是不被允许的,但是这种做法更让人觉得恶心。 然而,既不能逮捕,也不能送交检察院。 就算他具有反社会性的性倾向,但只是具有的话是不会构成犯罪的——变态并不等于犯罪者。 这家伙也是这类人吧。 受害人鹿岛亚佐美确实算是个美女。 虽然我只看过遗体,没有什么实际感受,不过在报道中使用的照片都拍得很漂亮,而且都带着微笑,微笑的照片更显出一丝红颜薄命的凄凉感。 就算笑得多灿烂——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是的,她已经死了。 “鹿岛小姐已经被杀了。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感觉,我也没兴趣知道,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并不是只要不触犯法律就什么事都能做了。你有考虑过受害人的家属和朋友们的感受吗?” 我自己曾考虑过这些吗? ——我想着。我不是曾经被教导过,如果考虑这些东西的话就没办法向相关人员询问案件情况了吗?根本没法保证犯人并不在受害人的家人之中。如果在进行调查时带着同情心,就想着帮助他们,眼睛会被蒙蔽。我们需要的是事实,是正确地找出真相,戴着这种有色眼镜,会给调查造成干扰。 其实上周才发生了年幼的孩子被杀害的残忍案件,最后发现,其实呼天抢地地哭得快背过气去的母亲才是真正的凶手。 那副悲伤的模样让周围人看着都忍不住流下同情的泪水。我想,她大概并不是在演戏,应该是真的很悲伤吧,但她并没有后悔吧,那个女人已经忘记了人是自己杀的事实了。 所谓人类就是这样的。 但是…… “亲人离世是外人根本没法揣测的大事。你不是警察,居然就冒冒失失地跑到别人面前去。” ——搞什么。 ——请考虑考虑家属的感受。 ——那种公办公事的语气真让人来气。 ——居然问得出这种话,你还是人吗? 是人啊。 虽然是人,也是警察。 想要抓到杀了你亲人的凶手。 所以就算不愿意也要问不是吗? 这种事我也不想问啊。 很不想的。 真是的。 我都不想干了,甚至不想再干警察这行了。尽是这些事情,但是,却无可奈何。就算被人讨厌,被人鄙视,必须要问的事情如果不问的话,必须知道的事情如果不知道的话,就没法进行调查了,也没法逮捕犯人送交检察院了,所以…… ——你把我当成犯人吗?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受害人啊。 ——居然怀疑受害人的家属,太没礼貌了吧。 ——我要告你,根本不把人当人看。 ——别让我再想起来了,你这个…… ——畜生。 这是那个女人——受害人的母亲所说的话,那个女人对我说了这些话。 确实是这样。不仅是那个女人,有不少人都会这么想。 但是,那要怎么做才行? 这是无可奈何的。 我是警察,这是我的工作。 警察会遭人讨厌,遭人讨厌就是我的工作。不,这并不是遭人讨厌的职业。也有不遭人讨厌的警察吧,不,我想应该是大有人在。但是,如果想要忠实地履行职责,并迅速且切实地取得成效的话——首先就要遭人讨厌。 如果不被人讨厌的话就没法展开调查。 被加害人讨厌那是不用说的,还得受到受害人和相关人员的讨厌。 同一件事情要做无数次询问。 对方不愿意说的话也一定要让他说出来。 我们拥有被允许对他人隐私追根究底的特权。 我们鞋也不脱就贸贸然闯入别人的内心世界,翻箱倒柜地四处乱找,寻找对方不愿为人所知和已经遗忘的东西,一件一件地质问,并且不停地重复,不停不停地重复。 如果不这么做就没办法展开调查,就没办法找到罪犯,就没办法维护社会稳定。 因此,正因为是这样想的,才带着被人讨厌的觉悟开展工作。不允许有错误,不允许有虚假和不正当,必须慎之又慎。 所以——会被人讨厌。 说什么不近人情。 说什么不体谅别人。 说什么不考虑人权。 因为考虑了所以才慎重。追根穷底地,仔细地,详细地,一次又一次地进行确认。不得不这么做,这么做是尽早解决问题的唯一出路。 我是这么相信着的,也只能这么做。 找到犯罪者不才是对受害人的体谅关心吗? 然而…… 如果不能尽早找到罪犯就会被指责无能。 如果抓错了人就会被骂办案草率。 如果造成了冤案,就会被说警察才是这个社会的毒瘤。冤案是绝对不能存在的,没有任何一个警察会认为冤枉了人也没关系。如果得出了错误的结论,那只会是因为查证上有不足之处,只会是因为没有经过严谨的手续。就算被人讨厌,被人责骂,要做的事情还是必须得做。 就是为了不发生这些事,才有了那些烦琐的手续存在。 虽然警察是为了维护社会秩序而存在的,但并不是受到爱戴的正义英雄。警察局是政府机关,不,它必须是政府机关。不管我们是让人不耐烦还是啰唆,是无情还是冷淡,不认真做事就会出问题。 认真做事,就会被人讨厌——仅此而已。 这是当然的吧。 然而…… ——你这也算是个人吗? 为什么连警察内部的人都要这么说我? 为了找出背后的真相,必须要有证据,要有证词。 无论是证据还是证词,不经历他人的厌恶是无法收集到的。 特别是对于证词的处理一定要慎重。有对某事认准了就深信不疑的,也有搞错的和说谎的。还有听错的,或在解释上出现分歧的。我们不能进行诱导,也不能想当然地进行解释或者篡改,强迫之类的行为也不被允许。所以才必须要细心地、纠缠不休地、详细地、一次又一次地用各种方法来进行确认。 三次胜于两次,二十次胜于十次,千次胜于百次,无论多少次都要带着怀疑的态度。怀疑对方,也怀疑自己。值得相信的不是人,也不是感情,只是事实。 在这一点上,就算是作证的是受害人的亲人也一样。 所以会被人讨厌。 向受害人亲属询问杀人案件相关事宜的工作,不认认真真是干不成的。因为这是工作我才做,带着相应的觉悟去做。明明知道会被人厌恶,还是要忠实地履行职责。 只是,正因为我相信这是为了社会,也为了受害人亲属,所以甘愿扮演不受欢迎的角色。 然而…… 为什么连自己人都要指责我?和事业或者想升官什么的并没有关系。我本来就对出人头地没什么兴趣,戴着有色眼镜看人的不是你们这些人吗?说什么别带着官腔做事,什么了解在现场工作的辛苦吗,一开口就提现场现场什么的,这在相反的意义上不就是自认为是精英吗?实际上…… 并没有关系。 与这些并没有关系。 我看着渡来的脸。 他仍然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态度,也没有紧张感,一副不把全世界放在眼里的模样。 这种家伙,居然跑去找了那么多与案件相关人员问话去了? 他也见过亚佐美的母亲了吗? ——你这也算是个人吗? 那个女人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不知道这家伙有没有被这样说了?就算不是那个女人,谁都会反感的吧。这人不在乎吗?还是说他迟钝?就算是这样——居然跑来警局? 真是疯了。 “我难道不能去向他们打听吗?”渡来问道。 “先别说能不能……首先这很不礼貌吧?”我回答道,“这样做太鲁莽了。你一个陌生人跑到女儿被杀害的人家里,对别人被杀的女儿的事问七问八——别人肯定会发火。就算不发火,别人还在悲伤之中,这可是杀人案,而且还没找到凶手,能不生气吗?” “确实生气了。” “我就说了。” 连我都挨骂了。 为了解决案件,经过了正规的手续,而且带着最大限度的关怀之情去和她打交道的我,都被说得简直不是人。还因为粗暴部下的不考虑对方心情的冷淡态度,连我都要跟着被厌恶。因为我是负责人,正因为这样才没有办法。这还没什么要紧,但是,连那些部下们——都说我冷血无情。 我明明很认真地做自己的工作,却…… 这样的小混混肯定要被她讨厌的。 不——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 “你不但调查受害人亲属的住所,还贸贸然地跑到人家家里去,你这种行为,虽然不是犯罪,但也足可以说得上是带有犯罪性质的了。” “还是不能这么干吗?我不是为了工作也不行吗?” “因为不是为了工作,所以才不能这么做吧。” “但是你刚才不是问我是不是记者吗?是记者才不行吧。” 并非如此。 “如果你是记者,那就是说你在做着不顾规矩的最差劲的工作,所以我才会问你是不是。你听好了,渡来,我们警察拥有利用职务便利刺探普通百姓隐私的权限。这是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无法尽到我们的职责。这与情感无关,是我们必须要这么做。” 没错,就算觉得讨厌也必须这么做。 “但媒体是没有这种权限的。不过,他们身上有着‘采访报道’这种光明正大的理由。刚才也说过,这世上有知情权和新闻自由这两种东西,但这并不代表就拥有了可以侵害人民生活和权利的免罪符。所以,不管有什么附加条件,他们的采访报道都应该建立在采访对象态度友好的基础上才成立的。正因如此,才需要对伦理与规矩怀着十二分的敏感来对待。做得过头的采访报道是会引起大问题的,如果采访报道惹火了被采访人,那这工作也搞不下去了。” “这些道理我明白,但是我并不是为了工作才……” “你给我听好了。”我稍微提高了嗓门,“如果不是为了工作,那就更不可原谅了。” “不可原谅?是警察原谅不原谅的问题吗?” “作为一个人来说,这是不可原谅的。” 没错。 警方并不能对这个男人做什么。如果是对调查造成了干扰的话那还另当别论,但眼下这个男人只能说是个麻烦的男人,是一个不能体谅他人心情的浑蛋。就算这家伙的所作所为是多么不道德,只要是还属于民事范畴,警方就无法介入,不介入是原则。 “作为一个人不可原谅吗?” “是的。我是警官,但首先我更是一个人。看到一些过分的行为,我也会有愤怒的时候。这世上的事分为能做和不能做两种吧。” “不能做……吗?” “你还没明白吗?我是说……” 够了。 就算我在这里大声申斥他也没什么不可以吧。 因为,这已经不是有没有触犯法律,有没有构成犯罪的问题了。虽然量刑是法院的工作,原不原谅并不是警察的工作。 不对。 虽然原则上警察不介入民事,但这连民事案件都算不上,只是公众道德和社会规范的程度,也许更低。这样的话——就算是我也有插嘴的权利。 ——权利? 无所谓了。 我感到不愉快。 “喂,你有在听吗?和杀人案有关系的人,就算只是扯上一点点关系,也是很残酷的一件事。我们是经过正规的手续,是为了揪出凶手,为了伸张社会正义才去向他们问话的,就算这样,招来受害人亲属冷眼相待的情况也数不胜数,这也并非不能理解。” 我想这也并非不能理解。 这是没有办法的。 肯定是。 “你明不明白,家人被杀并不是件小事,死者的亲人受了非常深的伤害,而你却……” 却是因为个人兴趣就…… 这连我也…… 所以没有办法,就是这样的。我不得不逼自己这么想。 ——你这也算是个人吗? “我说了我很明白。” 渡来回看我一眼。 这人真疯了? 也许真的是。要不是这样,怎么会有这样的态度?既然如此,光靠说的也是白费力气,根本讲不通。 “你不明白吧?” “是吗?” “那我问你,你到底对死者有什么兴趣?性方面的兴趣?还是说……” 有些人对杀人这种行为本身有兴趣。如果是这样,就不仅只用变态这个词来形容了。 很明显,这种人是反社会的。 就算不是这样,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崇拜犯罪者,把杀人犯当成英雄,还是有这种荒唐的人存在。就算是曾经犯下罪行的人,我也不会说他们就已经完蛋了,也不会认为他们没有人权,没想要去歧视他们。警察抓捕罪犯的前提是让他们偿还罪过,让他们重新做人,重归社会。 恨罪不恨人——这个命题并没有脱离现实,也并非空有形式。如果不贯彻这一点,就不能胜任警察这一职,也干不下去,所以我丝毫也没有无理贬低犯罪者的意思。虽然如此,也不可能去称赞他们吧? 为什么……? “你和这个案件,和鹿岛亚佐美被杀的案件没有关系吧?那你到底是出于什么兴趣?你想知道些什么?虽然你这样不能说你犯了什么罪,但是你这种行为……” “等等,”渡来说道,“我也算是亚佐美的朋友。” “什么?” “我和她认识。”渡来说道。 “认识?你认识她?” 不可能。 我们已经将死者的交友关系网彻底调查过了,和鹿岛亚佐美有关的人应该全部都列出来了。不但如此,还对每一个人都问过话了。 先不作判断,而是不断细致、周到、实实在在地向每个人打听、询问,勾勒出案件的整体轮廓——这是我的方针。 虽然部下们一直抱怨这样做是白费工夫,说我太过谨慎,但在这一点上,我绝不让步。 身为搜查主任的我,手上有来自搜查员的所有情报。 有清单,也有文档,还做成了数据库。 但是,那里面——并没有这个男人。 我的脑子里没有关于这个人的记忆,像渡来这样特别的名字我不可能会忘记。更何况,案件相关人里并没有这么年轻的男人。 我瞪着渡来,这个男人没有表现出丝毫胆怯。 “不不,这个怎么说呢……” “什么怎么说?你不要想随便敷衍我,没用的,还是说……” 不。 没错,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的自以为是而已。 妄想着自己曾经是受害人的恋人、曾经私订终生、是通缉犯的情妇或亲友等上门来的人也不是没有。这种时候,基本上本人都显得很认真,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谎。大多数人说话都是前后矛盾,不合逻辑,所以一般很容易就被识破,但是有时候也会碰到讲得很有条理,有模有样,让人相信的人,当然,只是碰巧符合罢了。 调查了以后发现基本上都扯不上关系。 我再一次观察他,没感觉到他的行为有可疑之处。 “不,我没想敷衍你。”渡来抓了抓下颚,“不过,我们也不熟,你们不知道也正常。应该说不熟悉,只能算混个脸熟吧?” 真的吗? “你是说——比如你是她常出入的商店的店员,或者是曾进出她派遣单位的其他企业的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倒真有可能漏掉。 话刚出口,渡来便说:“我说了我没工作,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明白?我人不聪明,没礼貌,没知识,没学历,没职业资格证,也不爱学习,所以没有单位会雇我,就算真有也很快会被开除的,而且我也没啥耐心可以与客人混到脸熟吧……”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说了是朋友。我并没有特地去调查亚佐美老家的地址什么的,那些全部都是亚佐美自己告诉我的。” 也就是说他和亚佐美本人有过接触了? “就是说,你是她以前的朋友?比如小学同学之类的?” 不对。 年龄上不相符,这家伙更年轻。虽然年龄不是光从外表就能知道的,但至少他应该比鹿岛亚佐美小吧。而且受害人的母亲与受害人不住在一起,还搬家搬了很多次。如果只是很早以前的那么点儿交情,不可能把她母亲的住所告诉对方。 “你……” 这家伙到底…… “那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是远房亲戚什么的吗?” “没有,我们最近才认识的。” “最近?” “应该说是刚认识的,所以和亚佐美的交往不深,对她并不怎么了解。” “你是说,你们最近——才认识的?是个人交往吗?”我问。 “反正不是联谊会。”对方的回答就像在开玩笑。 “你在嘲笑我吗?” “没有啊,我只是没办法想象除了个人交往以外的关系。” “我指的是……” “我说了,警官你讲的东西我都懂。当然在她的父母或男友等人看来,我只是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但是对其他外人来说,我也算是……怎么说呢,也算是她的‘自己人’吧,所以我看到电视上面对亚佐美的事说三道四的就火大。那些人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自己乱说这个怎样那个怎样,而且装着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他们难道见过亚佐美吗?” “见过……你见过她吗?” “见过四次面。” “等等!”我站了起来,叫旁边的女同事帮忙拿文件过来。 不巧的是,和这个案件有关的搜查员都出去了,有的因为别的案件而去调查了。 我之前有个会要开,所以在警局里。 警局是政府机关,我是公务员。 而且…… 不。 我接过文件问有没有人回来了,得到的是不掺杂感情的机械性的回答——“还没”。算了,机械性的回答也好。渡来露出觉得奇怪的表情。 “女人比我想象的要多啊!刚才那人也是刑警吗?女警?” “你别到处乱看行不?” “哦,这是性骚扰吧。” 渡来把脸别开。 并不是这个问题…… “那么,你——”我翻开文件,“名叫渡来健也吗?” 虽然搜索数据库会更快,但我不想回到办公桌那边去。 没有的。 应该没有的。 “嗯……你真的是——”我卸下了戒心,“真的是——鹿岛的相关人员吗?” “嗯,是相关人员,相关人员这个词还真是个好词啊。”渡来似乎深表赞叹。 “好词?” “是啊。我见到的那些人一个个都问我和亚佐美是什么关系,真是烦人。我说是朋友吧,人家就问是不是她男友,我说我们认识吧,人家就问你们有多熟,虽然我们是没多熟。那么到底算什么关系——为什么?只是认识罢了,这种普通关系他们想象不来吗?” “因为并没有所谓的普通关系,没有。”我回答道,“每一个人都是特别的,关系也各不相同。单纯的友情关系,是因为当事人之间已经达成一致不进一步发展,没几个人这样的。” “听不太明白,总之我也是亚佐美的‘相关人员’吧。”渡来说道。 相关人员吗?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虽然你不想再被人问了,但我还是得问你,你和鹿岛是什么关系?” “唔……我说了,没有所谓的‘相关人员’。” 我直视着渡来。 渡来并没有移开视线,只半张着嘴看着我,看上去好像并没有在隐藏什么。 “不是,我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这人也不善于表达,所以觉得‘相关人员’这词很好用。” “那我就换个问题吧。”我说,也有真的觉得头疼的时候,“你和亚佐美在哪里认识的?” “这样好像在调查案情哦。” “不……” 也没错,这是在询问情况。 如果我们那样一个一个地调查却还有相关人员没被查出来——可能说明调查方法有问题。 现场执行的责任人是我。 有的只有责任,虽然——只有责任。 “葛原车站前。”渡来答道。 “车站前?你是……” “亚佐美被个男人纠缠。” “男人……”我翻着文件。 “嗯。” 鹿岛亚佐美曾经遇到过跟踪狂纠缠。 但是她没有向警方报案,也没有来向警方寻求帮助。 得知跟踪狂的情况——是在找了鹿岛亚佐美的特殊相关人佐久间淳一之后——其实也就是上周的事。 ——哎呀,这下解决了! 当时搜查总部炸开了锅。 认为杀害鹿岛亚佐美的人有性犯罪倾向的声音在搜查总部内很高。 虽然我认为把跟踪狂等同于性犯罪者的看法过于武断,但如果真是那样也不奇怪,也有人会做得过了头。以世人的眼光来看,仍然是变态行为。 但是,警察不能用世人的眼光来看待事情。 如果非要说的话,我的态度是消极的,也许这种态度刺激了一部分支持跟踪狂犯人观点之人。 不支持这一观点的我,不受人欢迎吧。 但是…… 至少不是抢劫——这个观点我是赞成的。 室内没有一点儿零乱,现金和贵重物品也都原封不动地留在原处,也没有非法入内的迹象,熟人犯案的可能性非常大。 原本是想威胁却不小心杀了人,心生害怕,什么都没拿就逃了——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但是就算如此,太过整洁的现场怎么看都不自然。因此,仇杀或情杀是最有可能的。 我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也不能排除性犯罪的可能性,不能断言说熟人就没有性犯罪倾向了,也有旧识突然态度改变的情况。 但是另一方面…… 遗体完全没有遭受性侵害的痕迹。 如果这是性犯罪的话,那就是未遂了。 这种情况下,一般是上门来访,进入玄关后,想施暴,于是突然勒住对方,却不小心把人弄死,害怕得赶紧逃走——只能是这种经过,所谓的强奸未遂,伤害致死。 如果不是这样,难道说还有一号人物有只通过勒人脖子就能得到性快感的特殊癖好? 就算如此…… 受害人的熟人中并没有符合这个条件的人。首先她没有男朋友,因此,跟踪狂的登场让搜查员们都兴奋起来。 不管怎么样没理由不去查。 但是,从结论上说,这条线索最后让人扑了个空。 被认为跟踪了鹿岛亚佐美的人物——仓田崇,在案发当天人在佐贺。 “是个跟踪狂。”渡来说道。 “那个纠缠鹿岛的人?” “嗯,虽然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那个时候并不知道情况,还以为是感情纠葛吵架或者耍酒疯什么的。我只是正好路过,那人突然向我撞来,所以我就这样挥手打到他脸上。” “是这个男人吗?” 我翻开文件,用手遮住写有个人信息的部分,只留出仓田的脸给渡来看。 “唔……好像是这种感觉的男人。” “不能确定?” “啊,我基本对所有东西都不能确定。照片和实物也是有差的不是?也有长得像的人,我记得也不是很清楚了。只有一面之缘,而且见面时间才一分钟不到。” 确实。 说得没错。大多数目击者都说什么绝对没错,让人忍不住想问:“你对自己真那么自信吗?”其实经常是搞错了。 “这么说,你就是在车站前帮助了鹿岛的男人了?” “说不上是帮助。” “有证词说是有这么个人物在,什么时候的事,日期呢?” “不记得了。”渡来说道。 也是,这没什么不对的。如果有人被问到是什么时候,就立刻回答说是某年某月某日几点几时几分,那才奇怪。除非是发生了和日期及时间有关的特别有印象的事,否则基本都记不清楚。 “有人作证说,见过被跟踪狂纠缠的鹿岛,被一个路过的男人介入将跟踪狂打跑了什么的,简直就像演电视剧一样,所以开始我们还以为是编出来的,现在看来确有此事啊。” 仓田本人也供述了,不过仓田一直以为那个人是暴力团伙的成员。佐久间也作证说,为了阻止仓田的跟踪行为曾威胁过仓田,让仓田以为那个人就是暴力团伙的,原来实际上只是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路人吗? 是这家伙? “也就是说,帮助了遇到骚扰的鹿岛亚佐美的第三方——不知名的正义之士,就是你了?” “没有,我只是感觉到被牵连了,说是感觉,其实就是事实。这话谁说的啊?” “鹿岛的相关人员。” “又是相关人员吗?是在车站看到那件事的人吗?这种也算是相关人员?” “很遗憾没有目击人,只是有这样的证词,而且也没有事实能证明这个证词,就是这样。” “证词?”渡来口气尖锐起来,“但是那件事,应该没人知道的,亚佐美好像没什么朋友。” 没错。 被认为与鹿岛亚佐美有朋友关系的人极少,可以说能被称为“朋友”的人一个也没有。也许是因为在复杂的家庭环境下长大的缘故,就连学生时代起有交往的人也屈指可数,而且也只不过是会互寄贺年卡的交情。 虽然据少见有来往的邻屋女性说,鹿岛亚佐美的异性关系很不检点,男女纠葛十分复杂…… 但这是假话。 不,也不能说全是假话,不过经过调查之后,只能判断这是被夸张数倍的信息。因为受害人的邻居——筱宫佳织明显对受害人怀着不友好的感情——可以说是怀着近乎憎恶的感情。 与受害人具有特别关系的异性——鹿岛亚佐美的男人很难锁定。 她没有男性朋友,甚至没有朋友。虽然筱宫佳织称受害人品行不端,男女关系混乱,但是鹿岛亚佐美的周围没有男人的影子。 不过,还是有数名被认为与鹿岛亚佐美有性关系的人物浮出水面,全部都是她派遣到的单位的员工。但是,每一个都是所谓的“不伦关系”,大多数都不承认和亚佐美的关系。虽然也有人是承认了,但关系都不长久,如果说得不好听点儿——也就是睡过一次两次的关系罢了。 邻居说的品行不端的证词未必是假话,但在感觉上只不过是被引诱、被玩弄了,也看不出受害人自己有希望关系继续维持的迹象,也没有向对方要求结婚或是索要金钱物质。 而男方中也没有人认为这种关系已经深到威胁他们生活的程度。虽然也有人已经明显沉溺于其中,但没有太严重,只是因为能够以轻松的心情保持着双方关系,进展又很顺利,而快活地沉迷其中而已。也就是说,那些全是不折不扣的“出轨”,作为杀人动机来说太薄弱了,而且还有不在场证明。 无法让我觉得和案件有关系。 最后,借由受害人母亲向暴力团地下钱庄借钱的线索,搜查总部在十分巧合的情况下发现了受害人的特殊相关人员——佐久间淳一。 佐久间是暴力团的准成员——一个混混。 鹿岛亚佐美是这个佐久间的情人。 不。 佐久间本人作证说是恋人。 “是与受害人有特殊关系的男人的证词。” 听到我这么说,渡来露出些许惊讶的神色。 “有特殊关系?莫非是她的男朋友?那是佐久间先生了?” “知道佐久间吗?那么……” 我无意识地盯着渡来。 这家伙…… “搞错了搞错了。”渡来摆着手,一副不正经的态度。 “什么搞错了?” 这家伙的态度,让人心生烦躁。 “我可不是黑社会的,那种金钱交易我死也玩不来的,这事是亚佐美告诉我的。” 又是本人说的? “她男朋友是黑社会的人,这可不太好搞。我又没钱,所以感觉挺害怕的,不过既然是她男友,我还是特别想去问问他。而且他家也确实难找,最近才终于弄清楚在哪里,就去找了他,还被他给揍了。” “你见了他?” “不是说过了吗?” 没错,这家伙已经好几次这么说了,我好像总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得平静一下情绪了,这个男人也许——会成为关键? “什么时候见的?” “就最近,大概半个月前吧。” 这么说,比警方更早。 这家伙比警方更早找到佐久间。 渡来两手交握,小声地嘟嚷了声什么。 “怎么?” “没什么。佐久间说过警方还没去找过他,我还以为你们没发现他。” “找过了。” 大概是在这家伙之后去的。 “不过,挺奇怪的。这么说佐久间并没有把我的事告诉警方吗?我有告诉他我的名字,事情也都和他讲了。” “他说名字他忘记了。” “他这么说?那不还是说了吗?” “佐久间淳一已被逮捕了。” “被抓了?” “还在拘留中,很快就要因为另一起案件被起诉了。” 没错,是另一起案件。 “他被——逮捕了?” “是的。佐久间的上头,还有再上头——都顺藤摸瓜地全部被捕了,规模很大,不过……” 他并不是犯人。 并不是作为杀人案的嫌疑犯被捕的。 是另一起案件,并非因为这起案件而发现了其他案件的证据,单纯的只是有别的疑点暴露出来了,与这起案件无关。 因此从结果上来说就成了现在这种情况。 而且,虽说是顺藤摸瓜,但并不是从佐久间开始向上把人一个个揪出来的,最先被发现的是名叫高浪的男人。 受害人的母亲——鹿岛尚子是多重债务人,高浪是向她催债的男人。高浪进行的小规模金融业务是暴力团为了赚钱而经营的企业业务,高浪得意地向他的混混同伙吹嘘说,他帮尚子还了部分债,作为回报,他收到了尚子的女儿——受害人。 不是个正经男人。 稍一调查肮脏的内幕就一件件被抖出来。 但是被抖出来的那些事没有一件与杀人案有关系。后来查到鹿岛亚佐美被高浪转给了他的手下佐久间。 于是佐久间便浮上水面。 佐久间他…… “佐久间和其他同伙不同,不知道为什么,他非常老实地把事情都供述出来了。托他的福,还真是帮了我们不少忙。” 组织犯罪对策课和搜查二课都获得了大丰收。 虽然这个案件仍旧是毫无进展。 “但是……”渡来稍微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小声说道,“我不明白啊,他为什么没说呢?” “没说?没说什么?” “没什么,可能我是不是打了那个男的都没啥要紧的吧,这种事要看是怎么想的。不过,因为那件事,我和亚佐美认识了,之后还见了四次面。先不说名字,我还把见了四次的事也和佐久间说过,他应该不会忘记的,那他应该会提到路过的男人之类的吧,这么说来……” “哦……” 这么说是隐瞒了这个青年的存在了? “所以说,那个人或许是忘记了我的名字没错,但是居然没向警察提到我,真搞不懂。” “哦,大概是不想牵连到你吧。” 那帮人有着奇怪的道德观,明明自己是以欺诈利用普通百姓为生的,却说什么不想牵连到普通百姓。不管有没有道理,总之先编造出听上去好像很有道理的理由,那理由看上去与这世间行得通的理由相似,但实际上只是似是而非,并不一样,那些人的道理只在他们自己之间才行得通。如果真有道理,首先麻烦你们遵守法律啊! “是因为他被我惹生气了吧。”渡来说道。 “那些人说话都只会那种德行。先不管这个,你去找佐久间——是想干什么?问了什么?” “想干什么?没想干什么。我只是去找他问亚佐美的事,所以只问了关于亚佐美的事。” “只有受害人的事?” “只有亚佐美的事,”渡来又说了一遍,“其他的什么都没问。我想他也不会和我这样的人说什么,而且,他已经被抓了。” 是的,大概从那个男人嘴里已经问不出关于案件的其他信息了。但是…… 莫非这家伙…… 可能持有警方也不知道的内幕。 既然如此…… “你找过谁,问了什么?” “真是的,你要我说多少次才明白,我只是想知道亚佐美的事,找了谁都只问了亚佐美的事。” “找过谁?” “这算审问吗?” “不是审问。” 虽然越来越像了,但并不是,绝不是。 “这算是非正式的会面,正式的讯问是需要相应的手续的。” 没办法在接待室一对一地进行讯问,说是没办法,更应该说这种性质的不会被认同为讯问。 “只是方便你们自己吧。” “方便我们自己?” “在我看来都一样。不管什么形式,被问的内容也是一样的。不过,我可没有隐瞒的意思,所以无所谓,只是……” “只是什么?” “我说。”渡来简短地回答了一句,然后露出一点儿感觉无趣的表情,“亚佐美注册的派遣公司的负责人、派遣到的单位的人,四五个吧,还有她的邻居,和佐久间,然后还有她母亲。” “这样啊。” 大致触及到重要的地方了。 受害人被派遣到的公司有三家,可以认为与受害人有特别关系的,包括中层管理人员在内的共有六名,其中三名承认和她发生过性关系。所有人在一开始都只字不提,不过其中一个人自己坦白了,受此影响又有两人动摇坦白了。 从命案的情况来看,感情纠纷这条线索一开始被认为是最有可能的,但缺少一个关键的男人,这条线很快就行不通了。 因此,我觉得这六人浮出水面是一个巨大进展。但不管怎么严厉盘问,最后却什么都问不出来,最后是白忙活一场。 佐久间带来的跟踪狂的线也断了。 不过…… 那个跟踪狂被查出是受害人邻屋的女人——筱宫佳织的前男友,这是三天前才发现的。 案发近五个月之后,筱宫佳织被记在了嫌疑人的名单里。 不。 应该说快被记进去了才对。只是之前被隐瞒的与受害人的关系浮上了水面,但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发现除此之外的其他真相。询问筱宫佳织的时候我也在场,感觉上,她是清白的。 “你见过筱宫佳织?” “嗯,因为她好像是唯一的朋友。” “朋友啊……” 邻居曾那样骂过受害人。 “是亚佐美说是朋友的。”渡来说道。 又是本人说的。 “这么说受害人对邻居并没有怀着不快的感情?” “我不太懂什么不快的感情。她说过一些好像尊敬对方的话,说是同为派遣员工对方是个出色的人什么的。亚佐美好像是相当喜欢那个人,虽然对方未必会同样喜欢。” “哦。” 这个男人是真的和受害人说过话。 我——只见过尸体。淤青的脸、半张的口、充血的眼、压坏的喉咙,以及变色的皮肤。 是尸体,鹿岛亚佐美已经是尸体了。我不知道她说话时发出什么样的声音,是什么样的情景,但是这个男人知道。 稍微感到有点嫉妒,只是有那么点觉得而已。 我们警察中没有一个知道活着的鹿岛亚佐美。搜查员有很多,包括管辖和没有直接到现场的人在内牵涉到的有超过一百人,谁也不知道鹿岛亚佐美这个人。 不知道才好。 如果知道的话,眼睛就看得不那么清楚了,看事实的双眼会被蒙上一层迷雾,在调查时会带上偏见。我们必须冷静、客观地找准事实真相,只能这样,必须这样。 ——你这也算是个人吗? 是人。虽然是人,也是警察。绝不能让冤假错案发生,也不容许抓错罪犯,但却还要尽可能快地解决案件。 然而那些人却…… 部下、案件相关人员、上司、受害人的亲属、目击者都一样。 唯一不讨厌我的只有已经死去的受害人了。 “你和受害人是……” “说了只见过四次哦。” “不是,我是问怎么会……照你的话说,你只是个路过的吧,那为什么会见了四次呢?” “是被她叫住的。我的拳头才刚打过去,那个纠缠她的男人就马上跑掉了,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想着还是不要牵扯进去的好,正打算要走,亚佐美就叫住我了。” “这故事编得太假了吧?” “你觉得假也没办法,事实就是这样,她说要请我喝茶表示感谢。” “于是你就屁颠屁颠地跟着她走了?” “什么屁颠屁颠的?反正我那时候正好很闲,口又渴,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 我暗地里想还是就那样扬长而去更酷些,认为这种禁欲式的做法更好的,只有我们这个年代的人吗? “你们说了什么?” “什么都有,就闲聊。我不大会聊天,基本上光是在听了。后来,大概是因为没有我这么笨的朋友吧,她向我要了手机号,我告诉她了。” “通话记录里可没有你的号码哦。” “是从派遣到的单位打的吧?” 这样啊。不,为什么? “她好像不怎么用手机吧,而且现在不是有电子邮件?” “也是。” 邮件全部被删干净了,电脑里空空的。去查手机的通话记录,也是查到被派遣去的公司的上司那里,线索就断了。那个人和亚佐美有不正当关系。她一次电话也没给佐久间打过,所以之前我们没发现他。 “我被她叫出去三次,反正我闲着无聊。在车站遇见的那天,我刚被电器店开除了。” “见面做什么?” “说话啊。嗯,我们可没有上床,亚佐美对年轻男人没兴趣吧?” “说什么了?” “基本上都是讲公司的事,还有些无关紧要的。” “再说详细一些,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你别太过分了。”渡来说道。 “怎么了你?” “你什么你啊!我是来问话的,不是来说话的,我是来向警官你问事情的。如果要让我说话,那就传唤我过来啊。你们不是可以传人来问话的吗?我不是把地址和电话都告诉你们了吗。要不然,如果不想说的话,就叫我回去啊!” “不是,这……” “如果你很忙的话就不要啰里啰唆地搞这些名堂,去干你的活去。什么规定啊这啊那啊,光是开场白那么长,如果要说那些东西的话干吗这么慢慢吞吞的?你自己还叫我考虑考虑那些被陌生人追问的人的心情,那我的心情就无所谓了?你是警察,有权限有权利,所以就能无视这个了,有这种规定吗?” “你……” 连这家伙都—— “给我闭嘴!”我怒吼起来。 几名同事往这边看过来,反正又是在嘲笑我了吧。我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的心情?那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说的话可能可以解决案件,所以我才会问你,你有回答问题的义务。” “但这不是正式的讯问。” “和这个没关系!”我又一次大声叫起来,“管、管他正式不正式,反正和解决案件有关系。” “解决解决的,太可笑了吧。” “什、什么?” “没什么。我明白警官你工作很努力,就算我再笨这个还是能看出来的。我也知道你非常认真,也知道你是伸张正义的人。” “我、我……” 并不是这种人。 “我说,如果你不肯和我说亚佐美的事,那我先回去了。我只个普通人,是个没工作的笨蛋,对社会的事不太了解。所以,这种事还是交给那些厉害的人吧。”渡来说道。 “厉害?” “警官你不是挺厉害的吗?不,如果我这么说,基本上别人都会说自己没什么厉害的。不过,确实是很厉害啊,读过书,顺利毕业,有一份正经工作,这样就很厉害了。虽然往上比的话没个完,但是往下比的话已经很厉害了。既然这样,你就挺起胸膛啊。” “我、我并没有自卑。” “你是主任吧?”渡来说道。 “所谓搜查主任并不代表……” ——你这也算是个人吗? “并不代表受人尊敬,也并不代表阶级高。” “身上担负着责任吧?” “有是有责任。” ——是主任的责任哦。 ——责任人是你吧? ——你在慢吞吞地搞什么? ——你有想解决案件吗? ——还真是官僚作风啊。 ——现场处理的东西都不懂吧? ——放着杀人犯不管却怀疑家属吗? ——管事的要是无能可成不了事啊。 “我有的只有责任。” 我…… “那种因为走投无路就胡乱抓人、严刑逼供、屈打成招的行为是不被允许的,正因为警察有特权,所以在行使特权时要求必须慎重,不能出错,出了错就不好办了,所以……” “可以的啊。”渡来说道。 “什么可以?” “所以,你这个人,程序又多开场白又长又十分谨慎,说实在的真挺烦人的,不过在这种地方,不就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那不就可以了?” 可以的。 可以的。 可以的——吗? “你既然这么想那就坚持做不就可以了吗?有什么关系?” “坚持?” “不是正需要这种人吗?不过……有点太着急了吧?”渡来说道。 “着急?” “因为你很急啊。是急着从我这里问出点儿什么,好抢在什么人的前头吧?要不是这样你不会做这种事。” “这种事?什么事?” “不按程序来啊。” 程序…… “你一开始不是慎重得烦死人吗?但是现在怎么好像一副巴不得我赶快说的样子,就好像把原先一长串的使用说明书全部省略了似的。” “没这回事。” 没这回事的吧。 “我一开始不是没在你们的调查范围内吗,所以你心里在想,啊呀!该不会这人身上有不少线索吧?” “这……” 没听你说之前并不知道,所以才要问。 “你在慌张吧。” “我怎么就慌张了?” “像是要抢在谁前头似的。” “抢在谁前头了?” “谁知道,部下之类的吧,看上去就是那样。你要是严肃倒没什么,但你却表现得不太从容的样子。” “从容?” 这个工作没有从容。不是为了要赶在谁的前头,只是为了解决案件而已。是这样的,所以,不,但是…… 渡来站起身来。 “我说,亚佐美的事你到最后还是什么都不和我说吗?” “这是因为……” “不对!你不说,其实并不是因为什么调查要保密,社会观念怎样,个人隐私又怎样,还有立场是什么这些理由吧?” “啥?” “其实你并不知道吧。”年轻人说道。 “不知道什么?” “我觉得你对亚佐美其实一无所知。知道却不说,和因为不知道才说不出来是不一样的,因为我一个难题都没问。我知道程序啊规定啊多的是,但是没被查出来的肯定还有一大堆。” “没被查出来的?” “她跑步快不快、唱歌好不好听这些和调查没关系吧?” “这种事……” “够了!不知道的话就说不知道得了。我原来以为警官你都查过这些事情,什么都知道,是我搞错了。只怪我笨,不是警官的责任。” 责任——吗? “我是不知道。” 也不可能知道吧。那女的一开始就死了啊,是死了才出现的啊,那我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我什么都不知道。” 渡来用一副可怜我的眼神轻蔑地看着我,我抬头仰视着他。 “你觉得很讨厌吧?” “讨厌?” “你为了一具陌生女人的尸体而累死累活地工作,还被背上了责任,对吗?当成为了受害人,警察就不会再对死人抱有什么想法和感想了。” “没错。” “而向这种人打听的我真是个笨蛋,所以,够了,不用说了。” 渡来转过身去。 “等等!” “干吗?我没别的地方可去,只是回家而已。” “不行,给我待在这里!” 我仍坐着,一只手越过桌子伸了过去,抓住了年轻人的裤子,看上去就像纠缠他似的。 “干什么?” “我要向你问的事还……” “我知道,不过你这样不太好吧。那女警和其他人从刚才就一直看着这边了。” 无所谓。 已经无所谓了。 只要案件能得到解决,无所谓。反正我已经被人讨厌透了,那就别管是被人笑话还是被人鄙视。 被这个男人…… “有什么让你那么讨厌的?”渡来问。 “讨厌?” “我也知道你的工作很辛苦。但你这样挺奇怪的,你嘴上说的和你心里的感情,怎么说呢,好像不太一致啊?” “感情?并没有那种东西。” 没有那种东西。 “不可能没有。”渡来说道,“你是人吧?” ——你这也算…… “是、是人啊,虽然是人……” 但是…… “我不能当自己是个人啊,我也很痛苦啊!看到哭泣的人也会觉得可怜,看到脑子不正常的也会觉得讨厌啊。也有让我看着火大想揍谁一顿的时候,被人讨厌,被人指责,我也要忍耐啊。我必须及时控制住自己,但是又怎么样?说我冷淡,说我冷血,说我只会机械处理,说我不会变通,说我只会照着教科书做事……那又怎么样?怎么就不行了?” “不是不行。” “那么……” 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大家都讨厌我?看不起我?到底为什么?你们知道我在这地方有多辛苦吗?知道我给底下那些人收拾过多少次烂摊子吗?知道我怎么向别人低头吗?你以为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什么吗?为了自己吗?错了。那是为了人民、为了社会才这么做的,所以我才一直忍耐着。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才要这样……” “不只是你,”渡来用低沉的嗓音说道,“每个人都是差不多的。” “也许是吧,也许你说得没错……” 不,不是的。 人人都只会自说自话。 不管是平民,罪犯,受害人,还是警察。 不管是部下还是上司,或是媒体。 甚至是站在那边看热闹的女警。 谁……谁不是人了? 是遵守规矩认真活着的我吗?那些不守规矩、不守法、无视道德、践踏伦理、任性妄为的人才更像人吗? “我也想一脚踢飞那些不干正经事的醉汉啊!讨厌透了!也想一枪毙了那些杀人犯啊!但是我不能。我不能哭不能笑不能生气,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啊!” “你想怎么办?” “没办法,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啊。” “既然如此……” ——不如去死吧。渡来说道。 “你说什么?” “既然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那要么忍,要么忍不了了那就去死啊。” “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这些人,还不只是你,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呢?只会叫着没办法没办法。根本没这回事,明明一定有办法,只不过自己什么都不做而已。” 不做? “讨厌的话辞职不就行了?不想辞职的话去改变不就行了?改变不了的话就妥协,不想妥协的话就反抗,不管怎么做都可以啊,如果什么都不想做的话那就宅在家里做个家里蹲也成。还是说,你是个连家里蹲都做不了的胆小鬼吗?”渡来说道,“不想被人小看,想要出人头地,想要钱……拿出这些理由一天到晚抱怨个不停的行为很幼稚。和这种人相比,做家里蹲的人心里要明白得多了。他们把这些东西全部都丢掉,付出的代价是待在家里远离社会。麻烦你们不要吃饭走路不管啥时候都嘴里嘟囔个不停。” 丢出这些话,渡来甩开了我的手。 “如果真的没有任何办法,又无法忍耐的话,那只有真的去死了,如果不想死的话就给我忍。要选哪个?” “去死——吗?” “没错,知道吗,亚佐美对我说‘我想死’。她并没有那么不幸,也没有被逼到走投无路,不可怜也不痛苦,却说要去死。亚佐美没有期望过任何东西,也不怎么抱怨,就我所听到的,亚佐美她比这几个月来我见到的那些人都不幸,但是她却并不抱怨,只不过说自己想死。” “想死?” “所以我开始想要了解亚佐美,但是其他人都只会不停地发泄着心中的不满,个个都把自己说得好像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一样,却谁也不提想死。如果真的那么不幸,不幸到了无法忍耐的程度了,那去死不就是了?” “你……” “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不过,已经够了。” ——因为杀死亚佐美的人是我。渡来健也说道。 <hr /> 注释: 第六人 “关于你和鹿岛亚佐美的关系……” 不管问多少次我都无法理解。不,说是无法理解,不如说是无法很好地翻译吧。并不是要翻译成外文,而是无法转换成用于可在世人间传播的、世人容易理解的语句。 所谓无法转换成普通人的语言,就是说没有可让世人接受的概念的框架。这样一来,就变得很难了。 将社会的宽松框架所规定的模糊概念进行缩小集中,转移到经过精心筛选的明确框架内,再进行进一步的精炼——这是最开始的步骤。 我认为这和精炼矿石、提炼金属的工作类似,从石块中提炼黄金的作业并不简单。有许多人认为,将金矿中挖出的金矿石直接熔化凝固后就能变成金条,其实并非如此。去除杂质的工艺是复杂而精细的,在这过程中还会采到银,但在提炼纯金的作业中,连银也是杂质。为了提炼出高纯度的黄金,就算是银也不得不去除掉。 经过这样的精心加工后,金矿石才成为纯金。 然后才终于诞生了可以称之为黄金的东西。 黄金产生了作为黄金的价值,则是那之后的事了。含金的矿石虽然具有作为矿石的价值,但没有作为黄金的价值。 因此要准确判断精炼前的矿石的价值是一件困难的事。 说是困难,用不明确来表达更好。因为准确地弄清楚具有多少价值是困难的,即便分析了之后仍然只能推测。 然而,提炼出的纯金的价值是明确的,是由纯度、量以及市场行情来决定的。不会高也不会低,没有争论的余地,也不需要推测,规则就是这样。 如果弃金选银的话,虽然价值依然明确,但却会产生很大的变化。选择其他的金属也同样,经过了选择,并提高纯度进行精炼后,价值自然而然地就明确了,如果不这样—— 不管含有多么多的金银,也只是石头。不,最多只是可能产生价值的石头。而如不进行开采,就连这种可能性都不会出现,矿石在深埋地下时只不过就是石头而已。 现实——也一样。 对于任何事情,不管是什么事情都是未经开采的矿石。经过人说话转换成语言后,才终于成为矿石。不过——这一阶段还无法确定其价值。作为矿石的事件,是相当不明确的。不管是事实还是真相,依旧只是模糊且不明确的东西。 因此必须进行精炼。 必须转换语言,选择,写成文字,推敲,提高精度,增加纯度,对名为事实的矿石进行精炼。 如果不这么做,事情的价值不会明确。 我认为,我的这份工作正是在进行这种作业。如果选择金就产生金的价值,选择银就产生银的价值。如果提取出无价值的成分,则价值就会失去。 我要提炼的,是犯罪。 罪依法而定,其标准很明确,这就是规则。 但是,如果精炼时不达到规则所定的程度,是无法得到明确性的。 就算是温暖人心、受人欢迎的事情,若触犯法律,仍是违法行为。 就算是让人厌恶的过分的事情,若还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就不构成犯罪。 必须区分开来,必须慎重地、仔细地、细致地区分开来。不是“别感情用事”或是“考虑别人的感受”这种粗略的区分方式,不能在入口处徘徊不前,这种东西应该在原石阶段就挑选区分好了。也就是说——是金?是银?还是铁?是金的话纯度多少? 如果不深究到这种程度,就无法依照规则行事,就算依照了规则也无法得到明确的解答。在精炼的过程中选择了什么?选择后的金属纯度能提升到什么程度? 这就是我——律师的工作。 是杀人,还是过失致死?是否怀有杀人动机?犯案时是否有判断能力?——无论哪种,已经发生的事情都不会改变,死去的人也不会复生,时间也不能倒流。 但是,必须选择一种。 如果不这么做,就无法量刑。 必须遵守原则。罪型法定主义是自由主义和民主主义的根本,规则必须时刻保持明确。为了遵守规则,就必须进行选择,必须选择并加以锤炼。 而对这种选择是否正确进行细查和判断的是审判这个步骤。 但是…… “我们认识。”渡来健也答道。 “等等,你这不是什么都没说吗?顺便说一句,我和你也算认识吧?” “是吗?” “不是吗?” “因为也有人不是那样的。”渡来说道。 “不是那样的?” “没什么,我以前觉得认得脸又知道名字的话就是认识了,但却被人反驳说‘那样的话常去的便利店店员不是也能算认识吗?’” “不能算认识的吗?” “不知道,人家说那种是混脸熟的顾客与店员。言外之意是——如果那样就算认识的话,那这个世界上大家都认识了。” “也许吧!所以我才要问你,是怎么个认识法?” 渡来陷入沉思。 “比如说,我和你是认识,是委托人与律师的关系。” “我是顾客?” “和顾客又不是一回事。”他并没有委托我,我是他的国选律师。 “不管怎么样,请你好好地和我说清楚。”渡来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你好像有点为难啊。”我说。 “是挺为难的。”渡来回答道。 “没什么好为难的,照实说就好了。” “照实说了又被说不对,所以才为难。” “你没有照实说啊。” 为难的是我才对。 不好办,非常不好办。 有的委托人什么都不说,有的说假话,有的为了能够轻判甚至胡扯瞎说,还有的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说的话,就逼到对方说。只要找到不肯说的原因,然后再排除掉这个原因,基本上都变得肯说了。 是谎言的话揭穿就行,如不能看穿谎言,那当时你就已经输了。 遇到冒失的人加以告诫就行,碰到忘记的那就只能让他想起来。 多数情况下,委托人与律师的利害关系一致。如果说“利害”这种表达方式有语病,那或许可以说是朝着相同的方向。不,是必须朝着相同的方向。 至少律师是站在委托人这一边的。 就算是在被告人一点儿也没期望减刑的情况下亦是如此,我们必须充分考虑委托人那样的辩解是否正当合理。就算已经认罪、悔过,也不能全盘接受检察方要求的判处。为了量刑正确,必须经过严正而详尽的审议。 不管怎么样,我是站在被告人的一方的。 但是,这个男人——很难办。 问他问题,他会回答,也没有说谎,也已经认罪。 原本渡来健也就是按自首处理的。他已经招供了罪行,还知道很多只有凶手才知道的真相,也有物证。他的供述既没有错误,也没有隐瞒,不像在包庇他人,也不像有所伪装。毫无疑问,渡来健也确实是凶手。他没有主张自己无罪,也没有希望减刑,非常的老实。 但是,让人难以理解。 比如说,动机。 渡来健也为什么要杀害鹿岛亚佐美? 这一点,我完全无法理解,检察官他们估计也无法理解。不过,既然本人都已经承认,也有物证,不管怎么样,他肯定就是凶手。正是因为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所以才会对他进行起诉,确实有罪这一点是不会错的。虽然不会错…… “希望你能配合我。” “哦,我要做什么?”渡来健也说道。 “做什么?再这样下去,就没有任何办法了,简单地说,就没法定罪了啊。” “不是杀人罪吗?” 虽然是这样没错。 “杀人也分很多种。有过失杀人的,有打群架死的,有想伤害他人但并没有想置人死地等正当防卫的案例。就算不是这样,还能酌情减刑,充分表现出反省的态度也会影响量刑,除此之外还有精神不正常等情况。” “麻烦死了。”渡来说道。 “你居然说麻烦?” “不,你别误会。我觉得五条先生的工作是非常了不起的,并没有想对这个说什么,我也知道这种事嘛,要走程序,是没办法的,不过既然我杀了亚佐美,就应该受到相应的惩罚吧,这样不就行了!” “不行哦。就是为了进行相应的量刑,才要问你问题的啊。” “杀人不是判死刑吗?” “我说……” “不是,我也知道是不会判死刑的吧。我这个人没什么知识,人也笨,是判终身监禁吗?” “没这么笼统。渡来先生,刚才我就说过,嘴上说是杀人,但也分很多种,必须根据不同情况来讨论相应的刑罚。法院审判就是为了这个,请你理解。” “杀人就是杀人,不是吗?” “杀人……” 就是杀人,没有错。 “是坏事吧?” “当……” 当然了。 “我自己知道自己做了坏事。虽然还不是很懂反省什么的,但至少自己做了无法挽回的事,这个还是理解的。怎么杀人的我也和警察都说了,什么也没隐瞒,所以,希望能快点决定。” “决定什么?” “罪行的轻重。” “你这个人啊……” 他的坐姿很没规矩。 如果在被告席上这种态度的话,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我得提醒他注意才行。虽然不管说什么,不想听的人就是不听,但这个男人并不是流氓混混,劝一劝的话也许会听得进去。 “因为如果不帮我决定的话,我也没办法反省啊。打破了盘子别人要你赔钱,但一千日元的盘子和一百万日元的盘子不一样吧?假设时薪二百日元,一千日元只要工作五小时就能还得起了,但一百万日元的话就算每天工作七小时,一整年都不休息也要花上两年时间。决定这个的并不是打破盘子的我吧?” “人命不是盘子!”我的口气略带严厉,“这本来就不是能换算成金钱的东西。” “我知道,”渡来健也摊开双手,“我只是打个比方。不过,不是有损失赔偿什么的吗?出人命时也有要出钱的。这个还要进行评定什么的吧?赚的钱更多的人更贵对吧?” “渡来先生。” 太不稳重了。 “你好歹搞清楚自己的立场。” “我是想搞清楚。”渡来说道,“你能告诉我怎么才能搞清楚吗?我是个罪犯。亚佐美不可能复活了,所以这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了。那对这个事实我应该有什么态度,这个我不太明白。我估计自己会受到相当重的惩罚,在我看来是死刑。” “我都说了,死刑是由……” “不,不是这个意思。”渡来边说边摆手,“我是说,在我看来,既然杀了一个人,那么等价交换的话应该是死刑吧。不过,估计会有人觉得像我这种没用的人的人生和亚佐美的人生并不等价。不过,我想不出再好的赎罪方法了,感觉可能是死刑加上赔款?” “我说了,不能用金钱……” 不,没有这回事吗? 所谓赎罪——具体地说是劳动,这是可以换算成金钱的东西。保释保证金、损失赔偿金、私了金——许多都换算成了金钱,也许这个男人的说法并没有非常奇怪。 “但是,”渡来露出不满的神色,“大家都说没有死刑,真的吗?那我应该怎么做才好呢?我不懂。又要表现出什么态度?我也不懂。” “这个你就要……” 要怎么样呢? “要表现出让人欣赏的态度,这样法官的印象才……” “啥?” “怎么?” “没啥,法官怎么样都无所谓啊,人又不在这里。莫非那边像警察的人会和法官说什么吗?说那家伙是个笨蛋给我判他死刑?” “不,不是那么回事,你,你可是杀了……” “杀了人嘛。”渡来说道。 “那你好歹也表现出反省的态度,给别人证明你是想赎罪吧。” “是对亚佐美吧?” “什么?” “还有对亚佐美的熟人吧?我想对因为亚佐美的死而难过的人们道歉、赎罪,让他们难过的人是我。不过,五条先生,你和亚佐美没有关系吧?亚佐美死了,你并不会难过吧?如果会的话你就不会为我辩护了。” “不,这不是难过不难过的问题。” “所以问题不就在这里吗?既然如此,我想我对五条先生低头道歉并没有意义。我做了什么必须对五条先生道歉的事吗?有的话请告诉我。我这个很粗心,很多事都不会注意到,应该没有给你带来麻烦吧?我把你为我辩护理解为是因为工作需要,没错吧?那么这个应该不算是添麻烦吧?” “不算麻烦。” 但快了。 虽说是国家委托的事,我也没想要区别对待,但再这样下去离麻烦不远了。 “那我不明白了,我为什么一定要在五条先生面前表现得老实客气呢?杀了人对不相干的人也要道歉吗?在谁都看不到的地方表现出让人满意的态度,在不相干的人面前显得消沉不开心,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意义?我说了,在审判时……” “所以说,这里不是拘留所也不是法庭,这只是会面吧。而且,我并不指望减刑。” “那个和这个……” 并没有不同——吗? “我知道我态度不好。不过,不是有伟人什么的说过,不能以貌取人嘛,那是骗人的?”渡来健也问道。 “不是骗人的吧,但是,那个是……”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并不知道。 “我是个没用的人,对怎么看透别人的心思一点儿也不在行,所以就只能从外表来判断了。不过,大家都说那样不行,所以我想也许正经人的话光看别人的外表也能知道内心吧。” 没有这种事。 没有的吧。正因为没有,我才强调态度、态度。 内心状态决定了态度和外表——这种想法太天真。 实际上人们并不知道他人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不管是律师还是法官都不知道。实际上,曾经有个男人按照我的指导,又是哭泣又是道歉,最后终于得以减刑后——他笑了起来,一切都只是演戏。不,也许并不是演戏,而是真的在那个瞬间高兴地笑了,即便如此…… 不,正因为这样,堆砌事实才如此重要,从堆砌的事实中提取某些东西才如此重要,让提取出的东西适用什么法律才如此重要,不是吗?从名为“事情”的矿山中,开采出名为“事实”的矿石,对其进行精炼,然后提炼出名为“犯罪”的金属。 是金,是银,还是铁? 而印象和感情等东西,就像是刻在这种金属块上的刻印。 但是,在这个案件中,正是这个刻印会发挥作用。 因为不管怎么样,只有“有罪”这件事是不会错的。 我应该说服他吗? “也许你说得没错,光靠外表是无法了解一个人的。即使不了解,也是为了了解而观察外表。虽然这么做并不一定正确,但可以成为判断材料之一。再说,态度也是发表意见的一种方式,和语言一样。希望别人怎么看自己,怎么想自己,如果把这个理解为表现自己的手段,你的态度——是不是不太受人欢迎呢?” “是吗?这样啊……”渡来健也似乎不相信,“就那样吧,就那样就行了。希望别人怎么看自己——把我看成杀人犯就是了,因为我是个凶手。” “就算是这样,也要表现出对自己的罪行的后悔……” “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是没错,但是作为一个人,或者道德上说……” “太难的东西我也不懂,而且我也没有信仰……” “就算没有信仰,但是有世人的眼睛看着你。” “如果别人叫我向亚佐美道歉我会做,但是如果有人叫我向世人道歉,有点奇怪吧?说什么世人……” 是谁? 是谁啊? “不是,世人听起来是挺冷漠的说法。但是既然是犯罪,产生的社会影响都不小吧!更何况,我觉得你并不会杀了人还满不在乎,你有在为你所犯的罪而自责。” 也许有在自责——以这个人自己的方式。 只是,难以理解? “渡来先生,你这个人真难懂。” “我这人其实超级简单哦,只不过因为人笨懂得又不多,所以才要这样一样一样地问你。” “是我在问你吧?” “这句话是我常说的。”渡来健也说道。 他好像有点开心似的。 “你说过?” “说过。因为我想知道自己做的事到了什么程度,想知道亚佐美这个女人曾经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向不少认识亚佐美的人打听了她的事。” 这在资料里也有记载。 “我请他们告诉我亚佐美的事,不管什么都好。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对我说了亚佐美的事,所有人都只会说自己的事,只会说自己怎么怎么了,还反过来问我问题。明明是我在问他们,亚佐美——到底是什么?”渡来说道。 “什么意思?” “亚佐美不是乖孩子,不是淫妇,不是包袱,不是所有物,不是狗,不是孩子,不是受害人,不是尸体……亚佐美是人啊!因为是人,所以我才是杀人犯吧?如果她是那些不好懂的东西,就算弄坏了杀死了也不会惹人生气吧?但是,谁也不和我说啊,不管是上司还是朋友还是恋人还是父母还是警察,没有一个人说亚佐美是个人,还问我问题。五条先生也在问我,不是吗?” “是——的。” 我之前想要问什么来着? 是吗? 我提问的方式不对。 “我不问你的事——可以问问亚佐美的事吗?不,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亚佐美就好。” “我所知道的——亚佐美?” “对。” 渡来健也与鹿岛亚佐美——是加害人与受害人的关系。 “我想先问问这个。”我说,“你在车站前帮助了被仓田崇纠缠的受害人——亚佐美,对吧?” “算帮助吗?” “这个不重要。不管你怎么想,亚佐美感觉自己得到了帮助,然后,你们去喝茶了吧?” “喝茶嘛……喝的是甜瓜汽水。” “这种事……” 不,有所谓。 “亚佐美点的是?” “好像是热饮。”渡来答道。 对,就按现在这个节奏。 “然后你们就熟悉起来了?” “熟悉起来嘛……那时我其实什么也没说。因为是初次见面,没什么话好聊的,再说我手又疼。我不是什么厉害的人,想到对方可能会来报复,心里挺担心的。纠缠她的男人好像不太正常,让我觉得有些不妙。所以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基本上都是亚佐美在说。主要说的都是那个纠缠她的男人——是叫仓田吧?讲的都是他的事,我还被吓了一跳。” “为什么?” “因为她说她被强奸了。第一次见面的女人和你说这个,不让人吓一跳吗?” “哦。” 这个男人还挺正经的,我想。 说是正经,不如说是普通更合适,肯定非常普通。被告人与辩护人——或者应该说犯罪者与守法者吗?反正,这种特殊的关系,将这份普通推翻了。不,在这种环境下普通的人才显得异常。如果不是像现在这样隔着拘留所的玻璃会面的话,也许是个可以很普通地进行交谈的男人。 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呢? 不,这样不对。这个男的依然是个杀人犯,我应该划清界限,不这样做是不行的。 “怎么了?”渡来很平常地问道。 “没什么!于是你就把你的手机号和邮件地址告诉她了?” “是她叫我告诉她的,要是没告诉她就好了。” “是啊。” 是吧。 “然后你被她叫出来?用电话吗?” “用电话。” “她叫你出来时说什么了?” “啊……”渡来耸耸肩,轻轻地咬着右手大拇指,“说什么来着?就很平常啊。之前我还接到过她四五次电话,不过,只出去了一两次,那时候我刚定下了打工的事。” “她是怎么称呼你的?” 只能从这里着手一步步来了。 检察院会以什么为根据,会要求什么样的刑罚,完全看不出来,所以才必须先要了解一切,否则就无法回击。事件的核心在哪里,光凭阅读资料完全摸不到边,随机性残杀路人那种犯罪倒是更容易让人理解得多了。 “健也君。”渡来回答道。 “这个——这样听起来这种叫法挺自然的,不过还是有点亲密的感觉,你们只见过一次不是?” “是吗?”渡来说着,稍微向后靠去,“没有,一开始我们进店的时候,她是叫我渡来先生的,是我叫她别这么叫,我不习惯。渡来先生什么的,听着别扭,好像很了不起似的,不适合我。我说叫我健也就行了,她就叫我健也君了。” 原来如此。 “为什么问这个?”渡来问道。 “因为……” 当然是为了理清关系。 渡来说和受害人认识。一直重复不是朋友,只是认识。那到底认识到什么程度,是什么样的认识法? 渡来说和受害人见过四次。对这一点,他从头到尾都这么说的。另外他还供述说他们不是所谓的恋爱关系,也没有任何肉体关系。受害人既然已经死亡,就没办法确认了。 就算完全信任渡来的自供——就算他们是没有肉体关系,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恋爱的感情成分。纵使渡来心里一点儿也没有这种感情,也不能推测受害人是怎么想的。 光从资料上看,鹿岛亚佐美的人生并不美好。不,应该说很明显是非常不幸的。比起不幸,更应该说是不讲理的。鹿岛亚佐美的一生,是一直被无法抵抗的外在压力所折磨,只能不受自己意志左右走向黑暗的——不讲理的人生。 自称是她恋人的佐久间淳一是暴力团的准成员,说得通俗点就是游手好闲的混混。 受害人被这个混混包养——不,应该说是受着他的威胁吗? 不可能幸福,不可能过得美好,这样的女人…… 就算她被这个路过的年轻人所吸引,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渡来这个男人看上去挺迟钝的,或许是没有察觉到她的这种感情。如果是这样,这里就产生了感情冲突,动机的萌芽也就由此而生。 “我是想问一些细节。”我回答道,“第一次被叫出去时——也去喝茶了,是去你们遇到时去的那家店吗?” 渡来点了点头。 “在那里你们说了——不,先问一下,点了什么?” “一样。我喝的那个好像是甜瓜汽水,亚佐美——好像是红茶吧,记不太清了。顺便说一下,六成都是闲聊,三成讲的是亚佐美的经历,我说的话一成都不到。就算有讲几句,也都是打工被开除之类的事。” “聊了经历?” 这个是关键。 “她说她被卖了。” “被卖了?” “听她说的时候我还没明白什么意思,以为是什么比喻,一般是开玩笑的吧。不过好像是真的,亚佐美的母亲……” “啊,那个……” 无情的女人。鹿岛尚子是受害人的亲生母亲——唯一的亲人,但是,虽然她是受害人的亲属,我却怎么都没办法同情她。说实在的,对她感到的气愤远远大于眼前的这个杀人犯。这个女人不止无情,还让人厌恶。 鹿岛尚子不工作,靠炒股、赌博,还有借钱维持生计。 好像受害人被当成这位母亲借款的抵押。 渡来所说的被卖掉,可以说与这个事实是相符的。 不过,被当成借款的抵押的说法不准确。据资料说,当时鹿岛尚子欠的钱包括利息在内有二十万日元。 二十万日元的面值是多是少——在这个情况下,并不是问题。 首先“人值多少钱”之类的说法本身就是错误的,一百万日元一亿日元什么的人口买卖本身就没有讨论价值。 就算如此——就算以把女儿当成金钱的抵押送人这种陋习为前提来考虑——二十万实在是太少了,实际上鹿岛尚子在那之后还重复进行着以数百万为单位的借贷。既然是重复,就说明她还得起,根本没有因为还不起区区二十万就用女儿来交换的道理。 确实有人替她还了二十万欠款。 替她还钱的是地下金融的催债人。 也就是说,鹿岛尚子并不是还不起那二十万,而是为了图以后借钱和还钱的方便,来讨好催债人而已,为了讨好他人而把自己的女儿给了流氓。 如果不这么想,其中的内情就让人想不通了。 不。 说到想不通,最让人想不通的是受害人表现出的态度。 为什么要对母亲言听计从?为什么甘心受到那样屈辱的对待?鹿岛亚佐美不是孩子,不可能判断不出那是多么不合理、多么吃亏的事情。 这不是说一句“为了母亲”就能解释得通的。 如果真的为了母亲着想的话,就应该阻止母亲这种自甘堕落的生活方式。就算不那么做,也没有哪条法律规定父母所说的话就一定要听。不管是父母还是长辈,做错了事就是错了,不行的事就是不行。 这应该是可以商量或者逃避的。 更何况,就那区区二十万日元,鹿岛亚佐美应该具有很轻松就能付得起的经济能力。她有存款。死亡时鹿岛亚佐美自己名下还有定期存款,金额超过了二百万。 那是解决得了的,但为什么却什么也不去做? 只能认为她们母女关系异常。 “事情我大致了解。”我说。 啊,也是。 “嗯。这么说——从一开始聊的内容就挺严肃的啊。” “严肃?” “不,你不是……” “我们聊的东西一点儿也不沉重哦。”渡来说道。 “不沉重?那是她在逞强,故意表现得很乐观吧?” “故意的吗?”渡来把两手交叉起来,“故意——的吗?我是没感觉到。” “想想你们聊的内容,说的可是被母亲卖掉的事啊,而且还是卖给黑社会。这种不符合这个时代的事情简直太稀奇了,而且对女性来说这还是很屈辱的经历,我想这可不是能平静地聊的事情。” “故意的吗?”渡来露出无法接受的神色。 “说这种事需要故意表现出很乐观的样子吗?” “什么?” “那时候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和我这种一看就知道既不成熟稳重也不聪明的男人,她干吗要对这样的我装作很乐观的样子说这些事情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 问题在于——为什么是这个男人。 “你觉得为什么?” “没为什么吧。” “一定有原因的,因为事实上她确实向你说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本来这种事怎么着也是会藏着不让人知道的吧?” 一般都会隐瞒的。 就算暴露了也会想办法蒙混过去。 对于这种经历来说是这样。 “会藏着吗?也是,我也觉得这不是那种可以大说特说的事情,在单位也不能说出去。不过,在单位里别的东西也不好聊吧,那种在公司这样的地方大讲别人八卦的人烦死人了。亚佐美不像个说话不会看场合的人,所以,反倒是因为亚佐美想说吧?” “不懂你的‘反倒’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她是想说却没有能说的地方。” “想说?” 无法理解。 “不是想隐瞒吗……” “如果想隐瞒就不会自己说出来了啊,我可半个字都没问过她,再说我对这种不太熟悉的女人的经历什么的也没兴趣。说实在的她说给我听,我也没回应。她说什么都无所谓,说什么我都是‘是吗,这样啊’地回应她。” 这个男人——他什么想法也没有吗? “听到那么悲惨的事情,你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发生这种事,我又不能怎么样。不过,五条先生……”渡来突然将后倾的身子向前俯来,“我是想,正是因为我是这副样子,所以亚佐美才想说的吧。” “这副样子是什么样子?” “就是说,我这个人不管听到了什么也都是这副样子。怎么说呢,就是心里没啥想法吧……我这个人,对什么事都觉得随便咋样都无所谓,因为我笨嘛。而亚佐美她呢,她也不想勉强别人听她讲那些遭遇,听她倒苦水,就算是想说却不能和任何人说。而对像我这样笨的人,不是正好能说吗?” “等等,你说的是有道理,但是,说到底……” 为什么想说? “这个就好像是——炫耀自己的不幸吗?” “没有炫耀哦。话说这也没什么好炫耀的。更何况,亚佐美并不算不幸。”渡来说道。 “不算不幸?你在说什么啊?你是怎么理解的才得出她不算不幸的结论来的?你要知道,鹿岛亚佐美小姐的母亲为了贪图方便借钱还钱,可是逼她做了暴力团的准成员的女人啊,而且还被人又转给了手下。你知道吗?她被当成了东西送来送去,她自己并没有欠债,也不是连带担保人。鹿岛亚佐美根本就没有理由要遭到这样的对待,但事情却怎么样?被那些反社会的人玩弄,送来送去,你还说这不算不幸吗?” “干吗?干吗这么激动?”渡来说道,“我知道五条先生很了不起,您是律师,您聪明,很多事情您是对的……但是,亚佐美自己没有说过自己是不幸的,也看不出在勉强自己,我不觉得她是故意表现得很乐观开朗。当然,我这个人不会看人,平时和别人说话也瞧不出对方的心思,所以也没法判断是不是真的。不过,因为亚佐美没说过那样的话,而我也没那么觉得,所以我就直说了。” “也许你说得没错,但是……” “我没有说谎。我人笨,还不懂怎么说谎。” “不,我没说你说谎,只是……” “如果我说‘五条先生说得没错’,那是不是这就变成真相了?” “变成真相?渡来先生,你可要搞清楚,真相并不是可以‘变成’的东西,真相本来就是真相。只有很难发现的真相,这是必须要去挖掘出来的。也许只是你没有发现而已,不是吗?你所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也许对你来说就是真相,但对别人来说也许并非如此。虽然你的主观想法应该得到尊重,但是其他人也有主观想法。去听多个人说的话,综合多个人的主观想法,仔细斟酌,然后才找出客观的事实,这才是真相。” 然后,走到这一步后,真相才终于成了摆到了案板之上,供人讨论,可以进入如何解释这一真相的阶段,因此…… 不。 也许从这种意义上说——真相是创造出来的东西。 摆在案板上的是鲤鱼,还是鲷鱼?根据不同的种类,处理的方法有所不同。 这条鱼是鲤鱼还是鲷鱼并不是事先就已经定了的,而是需要去确定的。所以,即使检察官说那是条鲷鱼,也是可以把它弄成鲤鱼的。只要出示是鲤鱼的证据,只要说得通,那鱼就会成为鲤鱼。 这就是真相。 “嗯……就会变成真相的。”我改口道。 “是吗?那我还是只能说‘不对’了。” “你是说,鹿岛亚佐美不算不幸?” “我是这么觉得啦。应该说,很普通,”渡来说道,“比较积极乐观,也很爱笑。就像是‘我其实被我妈给卖给别人了哦’这种感觉……所以我也没问什么‘你怎么样’之类的,就感觉没有啥需要哭哭啼啼的。” 这样啊。 难道不是只是因为没有察觉到吗? “一开始就只是这样了,”渡来说道,“然后我们就在店门口分开了,大概两个小时吧。” “最后你还是不知道她为什么叫你出来吗?” “为什么?不就是比较有空吗?” “有空?” “亚佐美好像没什么朋友,”渡来说道,“所以心中积了不少郁闷吧。” “所以她是想发发牢骚?不向谁吐吐苦水觉得不舒服?” “不……”渡来皱起眉头,“不过,五条先生,如果是想发泄心中不爽的话,应该会说些不愉快的事吧?但我们感觉更像是在瞎扯闲聊,有说有笑的,挺轻松的啊。” “但内容很沉重啊!” “是沉重还是轻松,也是因人而异的吧?就像有的事大男人觉得挺轻松愉快的,可老太婆们就不觉得了。内心坚强的人,意外地对什么都觉得轻松,亚佐美就是这样的人。所以聊到她的其他经历时也没什么太大差别,就是讲讲工作的事啦,派遣很辛苦啦什么的,后来还提到她的邻居很了不起。” “邻居是指筱宫?” “佳织小姐。” “筱宫好像非常讨厌受害人啊。” “但亚佐美似乎很尊敬她。” “尊敬?但是筱宫佳织不是对受害人做了很多性质相当恶劣的事情骚扰她吗?” 亚佐美很友好,但筱宫佳织却反而非常恨她,发了一大堆诽谤中伤的邮件给她,不论是性质还是数量上都远远超过了骚扰的程度了,如果告她的话怕是会受到处罚的吧。 “亚佐美好像并不知道是谁。” “那当然了。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会告她的。” “会告她吗?” “当然了,她可是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邮件都发到人家单位上去了啊,这是侮辱罪,是损害他人名誉和信用、妨碍业务的行为。想来她并不是不知道,只是还不能确信吧?” “你是说,她虽然感觉到了,但是由于没有证据所以才什么都不说?” “不是吗?” 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 筱宫佳织写的那些邮件内容相当不堪入目。 她对鹿岛亚佐美恨之入骨,恨到了扭曲的程度。就算表面上遮掩得再好,这种感情必然还是会显露出来。如果那么恨之入骨的话,掩饰都是多余的了。而且对筱宫来说并没有任何理由需要那么拼命地隐藏,就算有,也只是为了避免邻里纠纷罢了。 “她应该隐约感觉到了吧。” “没有吧。” “不,她感觉到了,却保持沉默罢了。” “亚佐美可没保持什么沉默哦。我都没问她,她自己就夸起别人来了,说邻居很厉害,佳织小姐很了不起,还说自己也想成为那样的人。就是因为这样,虽然我对她隔壁屋的女人没兴趣,也听她讲了不少。” “不不……” 特意讲这些给他听吗? 渡来是个陌生人,如果只是发发牢骚的话还能理解,但在这个男人面前赞美谁并没有任何好处。 “她说尊敬别人,其实是为了掩盖她那种微妙的心理吧!她一定是一直在忍耐。” “忍耐?我觉得那些都是真心话。”渡来似乎并不同意,“她是真心地在称赞对方。” “称赞?对你这样一个陌生人说这些有什么用?就算隔壁住着个很了不起的人,很崇拜那个人,这些东西对你说有什么用?这种事也没什么值得自豪的。如果是讲自己的话那还好说,但说这些话本身就没什么意义吧?” “就是因为没什么意义,所以除了我之外没法对别人说吧?” “对别人没法说的话为什么要对你说?” “唔,因为我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所以对我才能说,不是吗?说起来,亚佐美没什么朋友啊。” “或许是这样没错……” 或许并不是这样。 “这些是你的主观想法吧,你能断言说就没有其他可能性吗?” 渡来露出了头疼的表情。 “我想鹿岛当时是非常反感的。一般谁不断受到这种恶意中伤都会受不了的,我想她当时受到的精神打击是常人难以想象的。那些电子邮件的内容真的是不堪入目,让人看都看不下去。” “嗯,我看过。”渡来说道,“虽然没有全部看过,删除资料的时候看了。没有特意想去看,但是瞟几眼那些词就知道了。要是谁被人当面说这些估计得揍别人一顿,不会揍人估计也得哭的,要我真写不出那些句子。不是,是根本想不出那么过分的话。” 就是这里。 “是啊,我一直想问你这里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把受害人的电脑和手机的数据全删了?” 这并不是在消灭证据。 他们判断,一开始就没有渡来健也的资料。 受害人和渡来健也完全没有邮件往来,叫他出来也都用公司的电话,甚至没有留下记有渡来电话号码的纸条,应该因为号码好记所以背下来了吧。 “没什么,因为凶手是我……” “是你没错,那又如何?” “所以要是不相干的人被怀疑就不好了。实际上还有跟踪狂曾经纠缠过她,他男友的背景也不好,单位里又有色迷迷的老头,还有什么恶意邮件之类的……这些我都听她说过。如果这些记录留下来了,这些人肯定会被怀疑的吧?果然和我想的一样,留下了不少日记和邮件呢。” “也就是说——你完全没有刻意隐瞒自己是凶手,这样的话——我可以认为,你删除那些数据,相当于是留下了自己是凶手的信息吗?” 这样的话。 这可以认为是消极的自首——是赎罪意识的表现。 “不是你说的什么信息哦……” “是的吧?” “不是……那个我不懂。”渡来的神情看上去似乎更加困扰了,“我要是有工夫留下那样的信息,干吗不直接自首?干吗不去叫警察和救护车?实际上我没有叫。因为亚佐美死了,是我杀了她……我只是很庆幸自己没有被怀疑,所以还像平时一样,如果被通缉我可能会逃跑的。我是个胆小鬼,无耻的杀人犯。” “但你并没有试图隐瞒罪行,也没有做什么伪装工作啊。” “那是因为我笨,不懂得怎么隐瞒,仅此而已。” 不行。 这个男人真的是直得过了头。 “那只是你没注意到罢了。”我说,“就算你这么说,但人们一旦杀了人之后,不管怎么样也没办法做到和平常一样,人们会逃,会隐瞒,就算没有做什么隐瞒工作,但人首先会欺骗自己。” “欺骗自己?” “没错!已经没有办法再像平常一样生活了,就算表面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受影响,就算表面看上去还是与往常一样地过日子,但这只是表象。这世上不存在什么冷酷无比的杀人魔。不,反过来说……” 如果说,表现得和平常一样…… 表现得和平常一样本身就是欺瞒。 事情不可能对生活和心情不产生任何影响,不论是多小的事情,都必定会带来某种变化。 而杀人,一定不是小事情。 至少,一般来说不是小事情。杀人是要被判以重罪的,既然是重罪,就不是平常事了。 不会有人主张这些不平常的事情是平常事吧。如果真有,那在身为法治国家的日本,只能认为这是不平常的主张了,这只能是反社会的、不道德的、不人道的主张。 我认为,如果明明发生了不平常的事,日常生活中却没有一点儿变化——这只能是欺瞒。 无论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都只是“装作”和平常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才是不自然的。这只是不自然地伪装出的平常,是虚伪的平常。 因此…… “一定产生了某种负面影响。你的话——你走访了好几个受害人的相关人员吧,简直就是四处嚷嚷——我就是杀人犯,快来抓我。” “没……” “没这回事?”我打断了渡来的话,“不管你是怎么想的,都有这回事,这是一种与平常不同的赎罪情感的表现——这是不可否认的。” 如果不这么认为。 如果不选择这条路。 那就只剩下——杀了人却没有悔改之意还因为自己的爱好而去接触受害人亲属,悄悄观察别人反应的罪大恶极之人——这一条路了。一样的行为,一样的事实,会因为不同的解释而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 “请你这样认为。” “这样?是怎样?” “就是——你意识到自己有罪。” “这是当然了。只是我害怕被抓,或者是逃避说出口的时机……还有,不知道后面该怎么办,不知道犯了多大的罪……首先想的是这些而已。” “我说了,事情就是这么回事。”我说道。 “是吗?”渡来似乎并不赞同。 “你只是不了解你自己。” “哦……我是觉得我不了解自己。” “对吧?鹿岛不也是一样的吗?” “一样吗?不过也是,我想每个人其实都不了解自己吧。” “对吧?但是别忘了,大部分人明明不了解自己,却不认为自己不了解。她应该一直承受着精神上的痛苦,而且是相当大的痛苦,她——鹿岛亚佐美是痛苦的。” 一定是这样。 “听不懂。”渡来说道。 “正因为这样,你被她选为了诉苦的发泄对象,不是吗?” “我是没这感觉。” “要不然,我不懂她一次又一次特意叫你出来见面的意义是什么,不是找你有事吧?之后也一样……” “并不是找我有事,因为,我是个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废物,对社会没有一点儿贡献,现在已经给社会造成危害了,所以不会有人找我有事的。啊,我好像一次都没付过钱,全都是亚佐美请客。第二次见面时我们一起吃饭了,也是她埋的单。” “找你并没有什么事,对吧?” “没什么事,那时候也没聊什么重要的事。后来亚佐美叫我去她家,那时候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 “为什么叫你去她家?” “因为店没开门,”渡来答得很快,“是临时关门。我像个笨蛋一样在店门口站着,后来亚佐美迟到了,和我说对不起,然后就说到她那里吧。” “她引诱你了?” “引诱?没那么奇怪哦。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我可不喜欢沾染这种色情的东西。” “就算你没那想法,但对方怎么样呢?” “不是那样的。亚佐美好像对比她小的男人不感兴趣,而且亚佐美从来都没有说过自己痛苦可怜什么的,真的只是随便闲聊。” “只是为了闲聊,就一次又一次地叫你出来,请你吃饭,甚至邀请你去她家?如果是喜欢你——啊,不好意思,如果她对你怀着特别的感情,那就另当别论了。” “真是,都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你话说得很绝对啊。” “因为那位佐久间先生——虽然她没提名字,但她对她的男友感到相当自豪,说他什么都给她买,说虽然因为他的工作原因不能对他撒娇任性,他对她也不温柔体贴,但就是这样更好,适合她。现在想起来是因为他是黑社会的人,不过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听得挺起劲的。” “但那是黑社会哦。” 垃圾。 “你一直说自己是垃圾是没用的人——没错,你确实是犯了罪,但在此之前你只是善良的普通民众。从社会性质说,他们那些人才更是……” 不能说垃圾吗? “更差劲。本来佐久间不就是因为他的头儿把她给了自己才得到她的吗?还说花了十万日元,是买下来的哦,把人当东西对待,他是把人当东西对待的那种人。” 那种人才是垃圾。 “当这种男人的情人,怎么可能会幸福。” 如果没有想到的话,这就是问题了。 “她是用钱买来的,现在又不是未开化的奴隶制国家,当遭到这样的对待时,她的人权就遭到了践踏。不对——要这么说的话,她的母亲也一样,我说得没错吧?” “或许是没错吧。” “如果你是垃圾的话,她的母亲——也是垃圾。”我说道。 “五条先生也会用这种词语啊。” “什么词语?” “就是垃圾什么的……不过,亚佐美没有说过那个人的坏话哦。她说谢谢她母亲靠一个女人的力量辛苦把她拉扯大,因为自己的缘故害得母亲受了不少苦。那时也没说是因为离婚了还是父亲走了,不过我一直自顾自地认为是离婚了。我爸妈也离婚了,是我初中时的事,我爸家暴很严重,不过一开始的原因好像是因为我妈搞外遇,反正两个人都半斤八两。我讲了我的事后,亚佐美——哭了。”渡来说道。 “哭了?就是证明她当时情绪不稳定了?” “不,她是同情我。我并没有故意说得多感动多煽情——大概是哪里正好讲到关键了吧。” “关键?” “是哪里正好让她心里有所感触吧。我说到我妈被打时,她就显得非常悲伤,说到我妈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地哭时,亚佐美哭了。和别人说这些事,对方也只会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或者笑笑就过去了,但亚佐美好像很有感触。” 这个是…… “因为她也受到暴力对待了吧?被她母亲,或者佐久间。” 有这个可能。 如果是那个当妈的,虐待幼儿也不是不可能,那个男人估计也不是什么善茬儿。 “你想太多了。”渡来马上否定了,“佐久间先生不管怎么说还是喜欢亚佐美的,他很珍惜她。虽说他是黑社会的,动手打人的事可能也会有,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而亚佐美的母亲,唔,虽然是那个样子,但也肯定不会动手打孩子的。” 只是暴力行为并不等于虐待。 “她应该是不幸的。被那样的母亲抚养长大,还被卖给了别人,被黑社会的买下来玩弄,被邻居的前男友强奸,结果还被对方跟踪纠缠,遭受邻居种种可怕的恶意中伤,在单位还被性骚扰……” “等一下,五条先生。”渡来打断了我的话,“从刚刚的话听过来,似乎五条先生希望亚佐美是不幸的?总觉你得怎么着都要让亚佐美显得不幸一样。” “你说得没错。”现在坦白地回答更好,“她所遭受的不幸已经让她无法承受了——不对吗?” 没错。如果这个都看不出来,这个男人的眼力实在是不怎么样。这个名叫渡来健也的男人,只是太迟钝了吧? 只是因为太迟钝了所以要被问罪了。 不对吗? “是你弄错了吧?她其实是在向你寻求帮助。她对地狱般的人生绝望了,一直在等待着有人能伸出手把她从深渊中拯救出来。然后你出现了,而她选择了你。这样想的话事情就说得通了,能说通吧?”我说。 “为……什么?” “你和她第四次见面时,是直接被她叫到家里去?” “嗯,没错。” “以什么理由叫你出来的?” “没有什么理由,她打电话来了。” “电话里说什么了?” “唔……什么也没说啊。”渡来说道,“已经是第四次了,也没有特别想什么。最近几次都那样,已经挺习惯了吧。我就是觉得比起到店里,去她家更轻松,咖啡又能喝个够,挺不错的,非常自然地就一起到她家去了。不过冷静想想好像是不太好,满不在乎地就跑到一个有男友的一个人住的女孩家里是不行的吧。” “也不是不行,只是轻率了。” 没错。 轻率。 “我说,你,渡来先生,你其实是上当了吧?” “啥?” 没错。就算不是,也只能朝这个方向走。 “不管怎么想都不自然。” “你是指什么?” “鹿岛亚佐美的态度。就算你是她的恩人,但也不是有天大恩情的救命恩人。如果要答谢的话请你喝一杯也就可以了,如果要日后再感谢,最多是带上礼物或钱来,问题就在这里。又没什么别的事,对你一个陌生人一次又一次地邀请,这本身就不自然。见了面也只是闲聊,如果她是请你做保镖,或者为跟踪案件做证人证明她受害的话,那还能讲得通。但是她没这么做,她只是和你闲聊,在有空的时候把自己辛酸的人生、悲伤的过去,毫无保留地向你倾诉,而且还很不自然地装作很乐观开朗。尽管这样,她却会为了你的经历而伤心落泪,这只能认为她情绪上处在不稳定的状态。而且,喝茶、吃饭、自己家,一步步地更深地邀请你。” “邀请吗——也没错。” “第四次你去她家时,她的神情如何?” “神情如何?嗯……已经习惯的感觉,就很轻松啊,聊天的内容也没什么不同。” “不会没什么不同的。” “就算你这么说也……” “因为,你在那时候杀了她。” 杀人动机完全无处可寻。不论是警方还是检察官都没有找到动机。 “你杀了她吧?” “杀了。” “为什么?” “因为……” “据说她说她想死是吗?” “她说过。” “一个幸福的人会说自己想死吗?当然,当工作辛苦或者受到耻辱什么的时候,人们会说‘真想死啊’,但那都不是认真的。一般说想死,要么是痛苦的比喻,要么是玩笑,她也是开玩笑说想死吗?” “我不觉得是玩笑,”渡来回答,“我觉得她是认真的。” “她为什么说想死呢?” “这个我不知道,所以我才到处打听。我不懂,我从小到大从来就没想过自杀。不过……我人笨,也许是因为这样所以不会去想那些敏感细腻的东西吧,不过,就算是我,和那些生来有大把钱花的公子哥富二代相比,也碰到不少不爽的事情。但是我也从来没想过的,从没想过自杀,所以……” “没有想过自杀——这是正常的。有寻死的念头,一个是因为生病,这个必须要治病。另一个——是被逼到了接近生病的境地,精神上的,肉体上的,经济上的,社会上的……被种种原因逼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时,人会想到死,这已经是不正常的情况了。如果还有正常的判断力,就会明白死亡是绝对无法解决问题的,应该明白的。人也是生物,生物是为了生存而生存的,不能自己去寻死。但是,也有人会变得无法作出这样的判断,误解死亡才是最轻松、最快速的解决办法。” “误解——吗?” 是误解。 “比如,受到虐待是很痛苦的吧,家庭暴力也是很惨的,照顾病人和老人也很辛苦,欠了债也不好过。疾病、贫困、人际关系……这世上绝望的种类有许多。但是,必定有逃脱的路,并没有肯定得不到救赎这种事。人们一门心思地认为无路可逃——这就是问题。死了就轻松了,死了就解脱了——才怪。死了情况就能好转?根本不可能。” 但是…… “有时候人们会有一瞬间想到去死。抑郁症患者的话,会没有原因地出现那种想法,就算不是,人类也是脆弱的生物,有时候也会出现那种情况。” “嗯,是吧……”渡来说道。 “不过,我们没办法认为鹿岛小姐患上了抑郁症。从过去的记录来看,并没有找到相关病历,也没有常去看病的记录。从鹿岛小姐生前的言行和品行来看,我觉得这种可能性非常低。也就是说,突发地没有理由地想寻死——这个可能性很低。” 因此,正因为如此…… “她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被逼得甚至想一死寻求解脱,不是吗?”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方向可考虑。 “虽然你说不是,但她其实是在你面前掩饰吧?一边故意告诉你自己有多不幸,一边又显露出幸福的模样,从你的话中我听出是这样的。” “不……”原先声音懒洋洋的渡来提高了音量,“是这样吗?是的话——又怎样?” “她想死,至少她向你透露出想死的念头。” “是这样没错。” “也就是说,她有自杀意愿,而且还是很强烈的自杀意愿。从她的成长经历,还有现在的生活来看,认为她怀抱着这种眼界狭小的自杀意愿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但是……” “但是?” “她自己死不了。” “什么?” “所以她利用了你,不是这样吗?” “利用?听不懂你说什么。” “渡来先生,你被鹿岛亚佐美小姐的言语巧妙地诱导,成了她自杀的凶器的代替品——不是吗?也就是说,你所犯的罪既不是杀人罪也不是暴行致死,也不是过失致死,而是协助自杀——我说得没错吧?” “协——助?” “嗯,你协助她自杀,这个称为‘自杀干预’。这种情况下,由于受害人没有积极委托,不能认为是‘嘱托杀人’,同时也不是‘同意杀人’,说到底是‘自杀干预’,你帮助了鹿岛亚佐美自杀,不是吗?” “帮助?还是听不懂你说什么,我就是杀了她啊!” “没错,但是你没有动机。” “没有——吗?” “没有吧!那我换一种容易理解的说法吧。如果被杀的人不是她的话——这时候,怀有杀人念头的人是鹿岛亚佐美,而帮忙的人是你——渡来。虽然执行杀人行为的人是你,但计划杀人,并让你这么做的,是鹿岛小姐。也就是说你们俩是共犯关系,主犯是鹿岛小姐,从犯是你。” “一点儿也不好理解,这样又有什么不同吗?” “完全不同。” “到底有什么不同?” “罪的轻重不同。” 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还不明白吗?这家伙! “我是说,你的刑罚会变轻。” “我没拜托你这个啊!” “不管你有没有拜托,真相就是真相。” “这才不是真相吧。”渡来的语气粗暴起来。 “不,这只是你不这么认为而已。” “这也不是你能决定的吧!” “决定的不是我,是法官。我只是主张这种理解方式是正确的。” “为什么?” “为什么?” “我问你,你为什么做我的律师?我是个杀人犯,我干了坏事啊,不管从什么方面来看这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不管作什么努力怎么想办法都是改变不了的。时间无法倒流,亚佐美也不会复活。要减轻我的罪,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 “我讨厌你这种态度!”我提高了声调,“说什么罪犯罪犯,没错,罪犯是触犯了法律的人,所以要受到惩罚,这是没办法的。虽然没办法,但你犯的罪是多大就是多大,犯不着这么低三下四得过了头!好好反省、好好赎罪的话,并且不再犯错误的话,就堂堂正正地挺起胸膛来。真诚地忏悔自己的罪过,与一味地卑躬屈膝是不同的!” “我可没有低三下四。” “你怎么没有?你啊,再这么下去,就会被当成一个没有动机却杀害了与自己无关的女性的男人啊!那可是精神异常的‘变态杀手’。但是我所见到的你很正常,是个正经人。” “是正常还是异常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你能明白道理,你能理解我说的话,用自己的思想去理解体会,我们的对话能成立。你能很好地进行判断,可以没有任何阻碍地过社会生活。虽然你自己总说自己是笨蛋是垃圾废物,但你是个正经人,渡来先生。这不是知识和教养的问题,你……” “我不是什么正经人,”渡来说道,“也没过什么社会生活,我只是生活而已。” “你不是能生活吗?也许你认为自己不适应社会,但社会并没有排斥你啊。你听着,渡来先生,你是善良的。我因为工作的原因见过许多人,比你低级得多的人多得是,与学历、头衔没有关系,而是做人的等级。” “然后呢?” “什么然后?” “我是问你为什么要替我辩护哦,能赚钱?” “赚钱?我吗?我是国选律师,是国家为没有经济能力请律师或因为某些原因没法委托律师的被告而指派的律师。” 报酬——很低。我做这份工作并不是为了钱。 “我原来是涉外律师,专门搞企业法务的。虽然国内案件变多了,现在涉外这种说法也不怎么常见了,总之我就是主要负责企业的海外案件。现在已经完全没在做了,现在的收入是当时的百分之一哦,怎么可能赚钱?” “那为什么要做这个?” “你知道吗?不守法是不对的,不管任何人说什么都是如此。这是法治国家的基本所在。我们不能不遵守法律,绝对不能……虽然不能……” 但并不是遵守了法律就行了。 绝对不是。 “我第一个负责的刑事案件审判,也是杀人事件。不,我认为判断为业务过失致死是比较合理的,我这样主张的,到现在我也坚持这样认为。但是,当时舆论哗然了。” “舆论哗然?” “受害人是孩子。三岁和五岁的兄弟俩,而且还是很可爱的孩子。为杀害可爱孩子的大罪人辩护,想要减轻这种恶人的罪行……当时各种指责都往我身上飞来。我可是真的被人用石头扔过,还有恐吓电话打到我家来。” ——为了钱什么都肯做吗?这个坏人! ——要帮助坏人吗?还是个律师? ——这样你和杀人犯不是同罪吗? ——考虑考虑受害人家属的心情吧!狼心狗肺! “为了钱?大错特错!而且,那两个被杀死去的孩子生前都一直遭受着严酷的虐待。越是调查,就越发现,他们是在多么悲惨残酷的环境中长大的。父亲吃喝嫖赌,母亲对孩子不管不顾,在那之前一直没出什么事真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即使如此…… “这些事情与案件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受害人是怎样被养大的,与案件本身没有关系。孩子们的父母积极地在媒体上露面,扮演着失去孩子的悲哀夫妻的形象。那其实是在演戏,他们背地里却拿着保险赔款,到处玩乐去了。” ——受害人家属就不能去玩吗? ——不能给孩子投人寿保险吗? ——又不是我杀了孩子。 ——比起这些事情,你不要妨碍我为他们报仇才是实在的。 ——那个男人会被判死刑吧。 “拿了赔款后,那对夫妇立马分了钱离婚了。碍事的孩子不在了,一身轻松啊,可是世人不这么看。” 说什么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宝贝孩子,夫妻的联系也被切断了,就一直重复着这样的戏码。 舆论不管怎样都会把这两个人塑造成悲情人物,这样更容易获得别人的理解。 而当事人们,也选择随着这个势头走——这样对自己有利。 那些家伙沉迷在身为受害人家属的遭遇中。 “我帮忙辩护的那个人生活很苦,母亲卧床不起,妻子也是体弱多病。他自己也是没日没夜地工作,疲劳过度,他的公司也很明显违反了劳动基准法。” 但是…… “人们认为这些都不重要。那个人被迫长期连续劳动,已经到达极限了。到达了极限,结束工作后,在回家的途中发生了事故。没错,是事故,但是最后却成了不是事故。”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明白,是交通事故吗?” “对,是交通事故。虽然是回家路上,但也是工作上的过失致死。劳动负荷过大,雇用方也有责任。但是,他正好刚刚辞职了。” “什么?被辞了?” “不是。” 再多干点儿,提高效率,不满意的话就走人吧——这些话一直围绕在他耳边。似乎他体力上也承受不了了,错误也变多了,在单位上受到的指责也越来越多,于是,他最终崩溃了。 他自己判断再继续工作的话会出危险,在那种状态下没办法再开车了。作为一名驾驶员,这是正确的判断。 但是,公司不让他停职,不让他休假,甚至不让他休息,所以…… “那个男人是自己辞职的,就在事故发生的早晨。如果是解雇的话那就是不当解雇,但是他是自己辞职的,公司坚持事故和自己无关。那家运输公司,只不过是不想承担责任而已——如果这说得通的话,事情就会变成——至少不是在工作中发生的事故。” 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种愚蠢的说法根本行不通,但最终却不认为是事故,也没有追究雇用方的责任。 “影响结果的关键是他的证词。那个男人作证时说,当时人很迷糊,觉得随便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也无法判断红绿灯的颜色,明知道有孩子在还是冲上去轧过去。但是,这不是真的。他是因为自己犯了罪而备受良心折磨,十分痛苦,以至于神智都不清楚了,所以他才说是自己杀死的。” 和这家伙一样。 ——孩子们不能复生了。 ——不管怎么样都是我杀的。 ——不管怎么赎罪我都愿意。 ——请判我死刑吧。 “这件事被媒体歪曲报道,被说成是——因为被公司解雇而自暴自弃,于是拿无辜的孩子出气碾杀了他们。我没有办法,只能主张事故发生当时被告人处于精神错乱状态,失去判断能力,这样做之后……” 人们越发指责我。他们说我居然那样包庇杀人犯,每天都有喊着我去死要杀了我的恐吓信发来。 而那时,受害人的母亲正在享受海外旅行,父亲则整天沉迷在赌博中。 加害人的妻子自杀了,于是再没有人能照看卧病在床的老母亲。亲戚虽然有不少,但人人都觉得做杀人犯的亲戚很没面子,全都和他们家断了关系。 加害者越来越绝望,说随便怎么样都不管了。 他只会一个劲地说快点判我死刑。 判决结果是有罪,二十五年有期徒刑。 喊着“快点杀了我”的被告,他的发言并没有被认为是在反省,而是被认为只不过是一种自暴自弃杀了孩子们,到最后依然自暴自弃的表现罢了。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 “怎么可能好。我当时劝他上诉,但他没听我的。他服了十年刑,最后死在狱中。卧病不起的老母亲也没有人照顾,就那样死去了。” 在没有人知道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地…… “你怎么看?没错,他是夺走了天真孩子的生命,这是犯罪,是应该赎罪的行为。但是虐待呢?过量劳动呢?这些真的毫无关系吗?不,不对不对。这个案件是极端例子,就算多不服那个判决,这事是个例外。这种事很少见。但是,就算没有这种极端例子,在某种意义上把受害人家属神圣化的社会歪风也很严重。以这种歪风为保护伞,披着受害人家属外皮的怪物们横行霸道,大摇大摆,我觉得这很不公平。但是,不管是再混账的人,只要没有犯罪,就不能告他。不管那人有多蠢,多卑鄙,只要是受害人的家属……”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理、理所当然?” “不是就应该是这样吗?管他是受害人的家属还是加害人的家属,和这些都没关系。不管是谁,只要守法就不能处罚。只要是法律允许的,不是做啥都行吗?” “没这回事!你在说什么啊?” “就是这么回事。不触犯法律,不就是遵守法律吗?如果怀疑这一点那不是天下大乱了?” “不,我不是怀疑法律,法律是要认真遵守,要相信的。我只是觉得,在法律制定的标准中,被欺负的人……” “你说啥呀?”渡来瞪着我,“谁被欺负了?罪犯就是罪犯,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不是罪犯的人就不是罪犯。不,比这个还要简单。批评纠正那些法律无法制裁的人不是你的工作,当然,那种人横行霸道是很让人生气,但就算这样难道就能减轻罪犯的罪吗?这种情况下没办法,必须保持平衡啊。” “平衡?” “平衡。你的那个案件,没错,那个犯人是挺可怜的。而且受害人的父母,那个犯人的公司、亲戚,都不怎么样,应该说都很过分。但是最最可怜的,并不是杀了人的人,而是死去的孩子们吧?” 他们死去了。 “这么说也没错,但是……” “没什么好但是的。那个犯人虽然挺可怜的,但仍然应该接受法律制裁吧?不管是五年、十年还是终身监禁,都是没有办法的事,都是一样的。决定判几年的不是本人,像你们这些了不起的人才是审判官。而父母、公司、亲戚之类的,对他们发表意见不是你的工作吧?” “但是,人们……” “管他什么人们,你们不能审判那些没犯法的人吧?那么就不要这个那个唧唧歪歪的,把这一点好好地让人们知道才是你们的工作吧?如果你有认真打官司的话这个应该懂的吧?” “我——我是很认真的。” “是吧,不能什么事都只凭自己想法去决定。因为犯人以外的人在胡搞乱来,就要减轻犯人的罪,这也太不正常了吧?” “我没这么说,只是要公正,尽量公正地……” “你这个‘公正地’,其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偷偷地替换成了其他东西了吧?你其实只是不甘心打输了官司而已吧?法官也不是那种好忽悠的人,不会被媒体和那对恶心夫妇的演技什么的影响吧?判决也不会因为那些不了解情况的人们的行为随便更改的吧?难道审判我们的人都是这种不靠谱的吗?” “这……不是的,没有的事。” “既然这样,那打输了官司,要么是因为你的主张错误,要么就是因为你的辩护有问题不是吗?法官是很厉害,但也不是完美无缺的,也可能做错事,如果你是正确的话——那说明你打官司的水平不怎么样吧,你是因为这个才觉得火大的吧?”渡来健也说道,“把那些东西强加在人身上,真让人头疼啊。我说,虽然你说别人是垃圾,但是亚佐美的母亲没有讨厌亚佐美也没有虐待折磨她,她只是不懂疼爱她的方式。佐久间先生虽然只是黑社会的最底层成员,但他非常喜欢亚佐美,非常珍惜她。就算是那些和亚佐美上床的老男人,虽然好色又猥琐,也有很多不如意的事,他们也没有讨厌过亚佐美。佳织小姐虽然做了那种事,但也有很多自己的不容易和不顺心。每个人都不容易,人们很傻,所以会犯错,会跌倒,会堕落,有时候没用得连自己都会讨厌自己。我呢,因为想知道亚佐美的事,所以到处打听,但每个人都是一个劲地光说自己的事,所以我很明白的——大家其实没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吗?” “没什么不同,你也一样。调查我的警察、检察官,大家都没什么不同。你和五条先生是站在正义一方的吧?你们的心中有正义,这个我很明白。但是,我还是觉得你只是因为不甘心,因为对那场打输的官司不甘心,而被蒙蔽了双眼。” “是吗?” “你这样把相关人员都说成坏人,非说亚佐美是不幸的,到底有什么意义?亚佐美并没有不幸——直到我杀死她为止。” “但是为什么她说想死?这说不通啊!为什么你要杀了她,太奇怪了吧?” “为什么亚佐美说想死吗?” “没有遇到不幸的人会说这种话吗?” “这很简单啊。”渡来健也微微一笑,“亚佐美说过,就算她的人生这么曲折,但她还是幸福的。虽然男朋友有那么点儿靠不住,父母也有问题,工作和收入也不稳定,但她也没有觉得不幸。于是她问我,‘我希望以后也一直这么幸福,该怎么做才好呢?’我说,‘既然这么幸福,那就不如趁现在还幸福——去死就好了’。” ——不如去死吧。 “你说什么?” “我说,在不幸到来之前,不如去死吧。我这么说之后,亚佐美回答说——‘是啊,我想死呢’。那一瞬间,我不明白了。她的回答不应该是‘我不想死’吗?而且幸福的话更应该是这个回答啊,但是亚佐美,用非常认真的表情说……” ——是啊,我想死。 “她这样说的,所以,于是……” 这说明是真的很幸福吧? 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 就这样已经心满意足了。 “所、所以你就杀了她?怎么会有这、这么……” “就是有这种荒唐事。不,我一点儿也没想过就那样杀了她。我只是说了句‘那我就杀了你哦’,把手放在她脖子上,她沉默着闭上了眼,然后,那张脸……” 够了。够了。 “你、你……” “我这样也算是正经人?你说我是正经人,就是这样的吗?不对吧?我对每一个去打听的人都说过‘不如去死吧’,每个人都说‘不要’,这才是正常的。因为大家肯定都想活着啊,还有留恋啊,还有很多舍不得啊,大家都不满足。他们不是都摆出这样那样的理由,一直说自己有多不幸吗?那是很正常的啊,人类都是垃圾、废物,但就算这样也仍然活着。就像你说的那样,人们为了生存而生存,所以他们不会想去寻死。但是,亚佐美不一样啊,怎么会这样呢?我——开始害怕了。” “你——害怕了吗?” “她真的不讨厌死亡,这,简直已经不是人了。所以,我掐着她脖子,越来越害怕,非常非常害怕,感觉自己手里掐着的并不是人,而是什么更厉害的东西,然后……就算这样……” 亚佐美,是笑着的。 “怎么会有这种事?亚佐美到底是什么人?因为,再这么下去她真的就要死了。不,不是死了,而是我会杀了她。我很清醒地,想着杀了她,然后杀了她啊。所以不是什么精神失常或者协助自杀,就是杀人啊,所以希望你们判我杀人罪。不如去死的人,不应该是我吗?” “不……”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但……渡来健也盯着我…… 我只是脸朝下,我什么也,一点儿也,不明白啊。 “你是个杀人犯。”我说。然后,渡来健也终于放心了似的闭上了双眼。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