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祷安息》 第一章 这辆老爷车在满是裂缝和凸起的柏油马路上吱吱嘎嘎地颠簸行驶。他估计汽车开了几个小时的路程,可谁要是告诉他,车已经开了几天、甚至几个星期,他也会完全相信。他终于听到破旧的车闸发出尖叫,汽车急转弯,把他猛地掀到一边。随后,汽车开上了平稳之道,是州际公路,车速立即加快了。 ,身上沾染着尘土、粪便、血污和油腻。他扯起一把草来擦拭嘴和下巴。他察看着周围的地形。公路坐落在深深山谷中,宽阔柏油路面的两边是岩壁,刀削一般陡峭的山峰高耸入云。他的身后,朝西的方向——灵柩车就是从那边开过来的——那所医院消失在遥远的黑暗之中。他的前方,远处人家星星点点的灯光隐约可见。 一种被永远禁锢的恐惧感令他毛骨悚然。这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简直无法忍受。他伸长颈脖,翻起厚厚的嘴唇,龇出猫爪般的灰黄色长牙叼住拉链的背面,竭力把拉链弄开。拉开了一英寸,两英寸,再扩大一点。一阵带着引擎废气味道的冷空气拂面而来,钻进了整个口袋。他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冷空气缓解了那种被幽闭的恐惧感。他知道,那些搬死尸的人把装着他的这种口袋叫做“车祸袋”,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收尸队拉走的死人当中有谁是死于车祸。那些死鬼有的是从医院E区楼梯口顶端跳下来摔死的,有的是割断肥胳膊上的血管自尽的,有的是把头栽到抽水马桶里淹死的,还有像今天下午那个人的死法——用一段布条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但是,他想不起有谁是死于车祸。 两个殡葬工慢慢朝灵柩车走去。他们没关上车厢后门就跳上了车。汽车轰地开走,把石子尘土溅到胡鲁贝克身上。他没有感觉到砸过来的石子土块,麻木地侧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寒冷的空气里泛着尘土、粪便、血污和油腻的气味。他望着灵柩车消失在轮胎带起的一阵蓝雾里,心中庆幸殡葬工们终于走了,还带走了可怕的新泽西橡胶尸袋和那些冤魂。 他又翻起嘴唇,龇出牙齿去叼拉链。拉链再次被拉动,开口扩展到八英寸,十英寸。他那剃得精光的圆头从口袋的锯齿形开口露了出来,拉链的链齿紧嵌着他的面颊。他张唇露齿,脸庞肥实,活像一头光秃无毛的狗熊——不过是一头蓝色的熊,因为他的整个脑袋差不多都染成了蓝色。 “嘿,别闹了,你!”年轻的那个殡葬工说。 像一头逃出牢宠的野兽,这个迷路的青年小心翼翼地迈着笨拙的步子慢跑一圈,似乎不知该朝什么方向走。 “越折腾越糟糕!”另一个殡葬工高声说。既不像威吓,又不像劝告地补充道:“我们发现你了。老实待着吧,我们要把你送回去。” 美国制造 我恨这个口袋!他想。这玩意儿把我箍得太紧了。 胡鲁贝克扯起喉咙发出一阵尖嚎。仿佛是嚎叫声发出了威力,拉链被震开,金属链齿像子弹一样从尸袋上迸向四周。他哭泣着,喘息着,猛然跃起,翻过车尾挡板,滚落下来。他蜷缩在地上,赤裸着身子,只穿了一条白色拳击短裤。他根本没在意连蹦带跳地逃开的两个殡葬工,只是把头枕靠在灵柩车的后护板上。那凸凹不平的镀铬护板歪曲地映照出他的身影。 音乐停止了。有人困惑地嘀咕了几句什么。灵柩车倾斜了一阵,就像飞机碰上了侧风。 他忽然意识到,这儿不只他一个人。对了,这口袋里还装着好多冤魂——是在这口袋里待过的那些暴死者的冤魂——他们是跳楼摔死的、在便桶里淹死的、割血管自杀的…… 他的脸触碰到缝在口袋内侧的产品标签,那标签像缎子般光滑。黑暗中他看不见标签,可是他记得那黄布底子上用黑线绣出的漂亮文字。 “我操,他没死,”年轻点的殡葬工说。 “操,他没死?那就是逃出来的!咱们回去吧。” 胡鲁贝克又开始尖叫,一边发疯般地朝前扭动身子,染成蓝色的脑袋和脖颈上暴起青筋,凸起的肌腱抖动着,嘴角冒出血沫。两个殡葬工不约而同地猜想并且希望胡鲁贝克在犯羊癫疯。 迈克·胡鲁贝克尖声叫喊起来。 他相信,那些冤鬼们恨他,知道他是个冒牌货,希望把他紧裹在橡胶尸袋里活活憋死。这些想法使他在这个晚上初次感到真正的恐惧袭上了心头——一种残忍、实在、严酷的恐惧。他试着用别人教他的气功方法让自己放松,可是已经无济于事。他浑身冒汗,眼里涌出泪水。他使劲用头猛撞尸袋的开口处,两只手挣扎着往上挪,奋力捶打结实的橡胶袋壁。他用一双赤脚踢,又用鼻梁拱拉链。拉链啪地脱了轨,再也拉不动了。 “别胡来。”另一个殡葬工有些担心,可他的同伴没听他的劝告,像打棒球一样挥动树棍打在胡鲁贝克粗壮的裸肩上。树棍悄无声息地从他的肉肩上弹起,他却似乎一点也没感觉到树棍的打击。殡葬工重新操起树棍来:“这狗娘养的!” 另一个殡葬工挡住了同伴的武器。“别。咱们不是干这种活的。” 底,永劫不复…… 灵柩车像摇篮一样轻轻颠晃着他。 胡鲁贝克站起来,胸膛起伏,面对着两个殡葬工。那两人忙向后退,随时准备撒腿逃跑。可是这个巨人并没向前逼近。他好奇地盯着两个殡葬工看了一阵,疲惫地瘫软到地上,又连滚带爬地窜进路边的草丛,全然不顾寒秋的露水。从他浑厚的嗓子里似乎传出了啜泣声。 五分钟后他又冷静下来,振作精神重新对付那拉链。他的胳膊被束缚得不能动弹,气得他低声骂道“狗娘养的新泽西橡胶袋!”他把“车祸袋”又弄开了四英寸。 忽然,像是野兽嗅到了什么气息,他转过身来朝着东面灯光的方向奔去。他以优雅的姿态飞快地奔跑,带着某种不祥的征兆。 第二章 “天啊,尤其不能让董事会的人知道。” “斯图·洛尔。” “至于用药的时候……”助手倾身倚到桌前,拇指头撑在一摞书上,指尖因用力而涨红。 有时病人会产生幻听说,你刀子耍得真漂亮,到外边去试试吧。 “唔,那么董事会的人……” “还有,给我查出来他是怎么从E区逃出来的。” 波霞说:“除非做起来相当麻烦。” 阿达拉慢慢吐出一口气。“他多久没吃药了?” “不要。” 阿达拉想,胡鲁贝克还会失眠。那就是说,两三天之内都会处于完全清醒的状态——这时间足够他到处闯祸了。 恐惧感一发作,精神分裂病人就变得格外危险了。 坐在她身旁的男子动了一下身子,把玻璃酒杯搁在桌上。“不确定。” “那么他的脸色不会总是蓝的,我的朋友。绳索割断之后,他的脸就不会发青了。他妈的护理员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吗?” “没关系。我们在乡下都很随便。喝点酒吧。” 这幢房屋也很适合于闹鬼。这是一栋深色的方形建筑,面积之大,连十八世纪的一个子孙满堂的大家庭住进来都显得空荡荡的。房屋侧面贴着粗糙的鳞状棕色杉木板,已是饱经风霜的模样。门框、窗框等处的装饰面是深绿色。独立战争时期这里曾当过客栈,里面隔成了许多小房间,由狭窄的走道相连。天花板上横竖交叉着布满蛀虫眼孔的梁木。莉丝的父亲说,墙上和房柱上的几排指头粗的小洞是义军在房间里抗击英军时用滑膛枪射出的弹孔。 “还是迷信。” “我不行,我干不了,大夫。我怕。”他像小孩受了冤屈似的抱怨着。忽然间他又变得理智起来,用正常的语气说:“我最怕电动罐头刀。” 格里姆用两根长指甲敲出答答的声响。“是一部惊险片。好像是主角假装吃下了某种药——” 一个穿白衣,生着一头神经质的黑发和一张大嘴的年轻医生赶紧走到他身旁,凑到他耳边悄声说:“情况比我们估计的更糟。” “你们怎么发现他没吃药的?” 那么父亲?莉丝有些说不清了。老劳伯歇也许没有灵魂。他死在西思洛机场一间男厕所里,手纸供应器出了故障,他气得用力一拽,就这么断了气。 “操,”阿达拉轻声骂道。 所以,今晚当莉丝发现装着青绿色厚玻璃小格窗的厨房门大敞开着,她感到的不是担忧而是不快。她停下脚步,手里的酒瓶也不再摆动,静止下来。昏暗的琥珀色灯光从屋门口延伸到莉丝脚下的草坪上,照出一个菱形光块。 “那是什么?那边?”女人指着一处星座,位置在他们庄院尽头一片赤杨木、橡树,间或还有白桦组成的树林上方。 “听,”她说,“又响了一声。” “放过一场电影。” 他走在布满沙砾的车道上。每隔十五英尺就有一盏老式壁灯从凸凹不平的花岗岩墙壁上伸出,他从壁灯泻下的一束束灯光中穿行,脚步在路面上发出沙沙的响声。从上方高处传来一个女人凄惨的哀哭。他只知道那女人是223-81号病人,她在为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某桩祸事而哭泣。 大家沉默下来,莉丝把眼光从妹妹转向丈夫,又回过来望着妹妹。“不过……” 阿达拉朝年轻的医生一挥手:“跟我去办公室。你们都上这儿来干什么?叫他们滚!你到我办公室来,快。” 波霞像是笑了一声,又像是只吸了一下鼻子。在到达平台之前,两人再没有说话。 “哦,我们在湖边坐着呢。天气有些反常,是吧?已经十一月了,今晚还这么暖和。你吃饭了吗?” 停服氢化氯普马嗪之后,像胡鲁贝克这样的病人时而会愤怒狂躁,时而会杀人。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三克氢化氯普马嗪。” 从打开的窗子吹进来一阵微风,科勒不由得信步走到户外。已经十一月了,今晚天气却暖和得出奇。这使他想起在杜克大学医学院就读高年级时的一个秋夜,他从联合航空公司波音七三七客机上走下来。那一年他经常往返于拉瓜地亚机场和罗利—杜拉姆机场之间。那一夜他从纽约度完感恩节回来。假期中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曼哈顿的玛瑞山精神病院度过的。接下来是星期五。他在父亲的办公室,听他侃侃而谈。老先生坚持要儿子学内科——甚至说,如果年轻人不按他的设想选择专业,他就不出钱供他念书了。 “火车晚点,可总算是到了。” “没有。三点钟时候我吃了一餐。李昨晚上在我那儿过夜,我们今天起得很晚。” 她绕到了香树丛后边朝车道望去。没有汽车。 他起身引路,波霞朝姐姐瞥了一眼,跟着他走去。 进屋之后,她把酒瓶放在一张木案桌上,在一楼匆匆巡视了一遍,没有发现肥胖的野獾或是生性好奇的臭鼬。她站住不动,听屋里有什么声响。什么也没听见。莉丝把水壶摆到火炉上,弯下腰来在装咖啡和茶叶的橱柜中翻寻。刚摸到装蔷薇果茶的盒子,一个影子投到她身上。她站起身,惊讶地张着嘴,发现一双淡褐色眼睛正审慎地望着自己。 在罗尼把身体移开时,迪克·科勒医生能感觉到廉价的床垫弹簧在这个病人身下蹦蹦地弹起。病人一下子躲到床头,好像科勒要对他图谋不轨似的。罗尼闪动着眼睛,满腹狐疑地打量六个月来一直在为他治病的这位大夫——同时也是他的父亲、兄长、朋友和老师。他仔细观察着医生开始变得稀薄的卷发、棱角分明的面孔和瘦窄的腰身。他好像在努力记忆科勒医生的这些身体特征,将来好向警察报告。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了,”吓得心惊胆颤的助手急忙说。“我们了解的情况太少。我正在搜集资料,再作发表。” 剩下的时间他得照料另五名病人,他们有的没被雇作帮工,有的在休息——今天是星期天。科勒和这几个年轻的男女病人分别进行心理治疗谈话,然后分派他们进行日常家务事。他们分成小组去做对正常人来说极为简单的工作:削马铃薯,洗生菜,打扫门窗、洗手间,将垃圾分类处理,互相大声朗读。病人们有的低头皱眉一本正经地完成了任务,有的咬嘴唇、揪眉毛,哭着喊着不肯干。但是最后都把事情做完了。 “胡鲁贝克,好像——” “我搭人家的便车过来的。我想,何必麻烦你们接呢?” “没事。” 可是波霞没有坐。“不,谢谢。时候还早,咱们先处理那件事好不好?” 她们顺着小路一前一后往平台走去,两人都一声不吭。 “不,真的。我什么也不喝。” “快九点了。” 莉丝问起一路乘车的情形。 他们头顶上的天空从铁灰色转为黑色。 “也许吧。” “二个男的。我记得他儿子是我的中学同学。他老在说起鲍比,好像他不用说出鲍比的姓我就该知道他是谁。” “是仙后座,我敢肯定。”她把目光从星空移下来,遥望着那片广阔的国家公园。在他们的庄院和公园之间,隔着一块深色空间——那是隐约可见的新英格兰湖。 两人消失在通往城堡塔楼的狭小门厅,顺着昏暗的过道走去,只听得见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和一阵隐约的呜咽——那或许是223-81号病人在哀哭,或许是失修的墙壁缝里钻进来的风声,这幢建筑已经有百岁年纪了。阿达拉的办公室是用这座医院相同的赤色石料修成,因为他是院长,办公室安装了壁板。不过,因为这是一家州立医院,壁板上的木纹是假的,壁板也已弯曲变形。这房间看起来像是一个专靠不正当手段营利的蹩脚律师的办公室。 “好像是。”波霞心不在焉地望着黑黝黝的湖面。 是风把门吹开了,她想。 “嗯,临时有几件事,没抽出时间给你们打电话,抱歉。” 他走到装卸平台旁边一扇钉着铁条的木门前停了下来。这个中年男子将一张磁卡插进银色的塑料箱中——这颜色在这幢近乎中世纪的古建筑前显得很不协调。门打开了。门里面六七个身穿白衫或蓝工装的男女望了他一眼,又都神色紧张地把眼光转向别处。 “咱们好好想一想吧,”阿达拉思索着。“他现在一定在游荡……他在哪儿失踪的?” “他耍滑头,没吃药。” “没有,我好像……”他中断了话音,竖起一个手指,又点了点头。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姿态表明他忽然紧张起来。 岭上镇是个平安的村镇,从没有发生过有预谋的暴力犯罪事件。 “有时候,”她慢慢悠悠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母亲还在我们身边?” 欧文已经厌倦关于死者灵魂的话题,他呷了一口酒,对妻子说,星期三打算出差一趟,不知走之前她能不能帮他把西装拿去洗好。“我要在外面待到星期天,所以如果——” 阿达拉感到脸上一阵燥热。他压低嗓门说:“说。” 像是从车道向房屋走来的脚步声。 “她是搭厄夫·凯尔索的车过来的,”莉丝说。她指着一张草坪椅说:“坐吧。我再开一瓶酒,咱们好好叙一叙。” “什么都别作。” 莉丝叹了口气。整个夏天,这一带的兽类啃吃掉的花卉价值二百美元,就在上个星期,野兽啃死了一棵漂亮的日本枫树苗。她站起来,说:“我去吓唬吓唬它。” “他一直很老实,直到今天才出了这桩事情。”格里姆不断伸缩着嘴唇,像鱼吐水似的,露出小巧整齐的牙齿。阿达拉看着心烦,便低头去读案卷。年轻的医生继续说:“他把脑袋剃成卡拉汗那样的光头。事先偷了一把剃刀。后来他把脸染成了蓝色。撅断了一只笔,把墨水混在……”阿达拉转过脸来望着格里姆,带着既像气愤又像困惑的神情。年轻人连忙说:“后来他钻进冰库待了一个小时。换了别人早就冻死了。等殡葬工来抬卡拉汗的尸体。胡鲁贝克把尸首藏了起来,自己爬进了卡拉汗的尸袋。护理员们检查尸袋时看到一具冰冷的蓝色尸体,所以就……” 科勒医生伸腰打了一个大哈欠,他困得支持不住了。凌晨三点他就醒了,九点钟来到这所恢复治疗中心,一直待到现在。科勒带领病人们做早饭、洗碗碟。十点钟,他打发四个病人做些零工,和员工讨论病患,以及调解病人之间的小纠纷。 “刚才你们在哪儿?我上楼没找到你们。” 阿达拉打开电灯,把外套扔到有钮扣饰面的长沙发上。刚才助手去找他的时候,他正趴在结婚已经六年的妻子身上。他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慌忙穿衣。现在他注意到自己忘记系上裤带,裤子滑在不算肥胖的肚皮下边。他感到有些难堪,立即坐到办公桌旁的椅子上。他盯着电话看了一会,好像在琢磨电话铃为什么不响。 阿达拉吟哦一声,这声音在昏暗的办公室回响着。他用手托着腮,便又一次闻到妻子的体味。他真希望时光能倒转一个小时,希望他从没听说过关于迈克·胡鲁贝克这个人。 “是。” 欧文转向那年轻女人,他的脸在阴影中,莉丝看不见他的表情。“那好吧。咱们得去书房。” 她朝他看了一眼。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中,只看见他的灰白色头发和棕黄色便裤。(这正好使他带上了几分鬼气,她想。)“我知道世上没有鬼魂,我不是那个意思。”她举起那瓶加州最好的“雪多乃”葡萄酒,给自己斟了一点。她一失手,酒瓶的瓶颈撞得玻璃杯“当”地响了一声,他们俩都吓了一跳。 “说下去。”阿达拉扳弄着自己的手指头,格里姆把一个破旧的白色卷宗夹放到院长面前。 “欢迎,”欧文招呼一声,站立起来亲吻一下小姨子的脸颊。“我们都以为你不来了。” “哦,那好。听着,告诉洛尔,告诉他,再跟别人提起这件事,立刻就开除他。要绝对守口如瓶。等一等……”阿达拉想到一个令人担忧的问题,问道:“停尸间在医院的C区,胡鲁贝克怎么他妈的跑到那里去的?” “不,说做就做,”她笑着说。“像广告里说的那样。” 吃晚饭前,罗尼犯病了。他旁边的一个病人用电动罐头刀打开一个金枪鱼罐头,罗尼惊叫着逃出厨房,引起连锁反应——好几个病人都歇斯底里发作。科勒医生终于维持住秩序,让他们坐下来,跟他们一道吃饭。吃完饭,洗了碗碟,收拾好房间,做完游戏,又经过详细商量决定该看什么电视节目。最后病人就着果汁吃药片,或是喝下柑橘味道的氯普马嗪。这就该睡觉了。 科勒的公寓套房坐落在山上,窗外白天是一片片树林、田野,夜间是波里斯顿的万家灯火。这真是科勒在疯狂世界中的一座清醒的孤岛。 “谁发现的?” 他笑了。“你知道我对鬼魂有什么看法吗?我总认为鬼都光着身子,你说对吧?衣服是没有灵魂的。” 他们在石板铺成的平台上坐了一个钟头,葡萄酒和十一月里少有的好天气温暖了他们的身体。渔网支架上点着的一根蜡烛照亮了他们的脸庞,四周洋溢着树叶腐败时散出来成熟的甜丝丝气味。半英里之内都没有邻居,可他俩谈话时声音极轻,好像耳语似的。 “让我去吧?” 然而今晚他却又回到恢复疗养中心,爬上吱吱作响的楼梯,钻进一间10×20英尺的小屋,里面只有一张帆布床,一个梳妆台,和一面钉在墙上的铁框镜子。 阿达拉抬头看着他的助手:“从七所医院里逃跑过?”没等年轻医生的回答——这问题也无法回答——他又埋首卷宗。 里姆安静下来的手势,开始阅读关于迈克·胡鲁贝克的报告: “更糟吗,彼德?”罗纳德·阿达拉大夫望着一张轮床,冷冷地问。“不会吧。不要说得那么严重。” “‘目前用药物控制:氢化氯普马嗪,每日3200毫克,分几次口服。’真是按照这个处方处理的吗,彼德?” “没有。他们说,他们追着他,可是他不见了。” “我不说了。”她朝烛光点了点头,两人都笑了。“几点了?” 她丈夫的眼睛仍望着星空,问道:“怎么了?” “还有谁知道?谁知道他没吃药?” “他伤害运尸体的人了吗?”阿达拉问。今晚的某个时候他得好好计算一下,由于病人的脱逃,会有多少人控告州政府。 “电影?” 阿达拉对那个年轻人——他的助手说:“讲吧,大夫。别兜圈。坐下来说。” 正说到这里,天蓝色支架上的蜡烛光闪烁了一下。 “等等,那是什么声音?”莉丝骤然转过头来望着一丛丁香树,那茂密的树丛挡住了视线,使他们看不见房屋的后门。 “你问逃走的邢个病人?叫迈克·胡鲁贝克。458一94号。” 莉丝望着她的眼睛。“你有多久没上我这儿来了。” “洛尔是一个。我想还有弗兰克·杰苏普。” 两人又沉默了好一阵。莉丝说:“我以为,……我猜想你到达之后会从车站打电话给我们。我们都以为你不来了。我拨电话给你,只听到你的电话答录机声音。见到你真高兴。”她听见自己急冲冲地讲了这一堆话,就尬尴地沉默下来。 “罗尼,觉得好些没有?” “把他们叫来这儿来。”阿达拉忘记了不体面的裤子,起身走到满是污垢的窗前。窗子有半年没洗刷过了。“你的责任是保密,”阿达拉严厉地说,“绝不许任何人把消息泄露出去,懂吗?” “在斯汀森。” “我挺好,”矮胖的青年冷冰冰地说。“好不好又怎么样?你到底想干点什么?说实话。” “有一个护理员,”格里姆解释说,一边又像鱼吐水似的努着嘴。“他在胡鲁贝克的床铺下发现了氯普马嗪药片。半小时以前。” 她拿起空酒瓶朝屋里走去,距离只有五十英尺。通向房屋的小路蜿蜒穿过气味辛辣、修剪得整齐的黄杨木,和光秃的黑色丁香树丛。她走过一方小水塘,水面飘着几片睡莲叶子。她低头看见水中映出的自己,一层楼泻出的黄色灯光照亮了她的脸。莉丝偶尔听人形容她“相貌平常”,但她从来不认为这是贬义的评价。“平常”具有朴实和活力的含义,她认为那也是一种美。她对着水中映出的面庞再次整理了一下头发。一阵风吹乱了她的倒影,她继续朝房屋走去。 莉丝在平台上待了一会。她吹熄蜡烛,拿在手里,也朝房屋走去,鞋尖从草坪上带起晶莹露珠。在她头顶上的夜空中,仙后星座逐渐变得黯淡,然后隐没在一块乌云后边。 “到外边来吧,欧文在那儿。来喝点酒。” “他,我,你。护士长。洛尔告诉她的。” “放了一部惊险片。主角其实没吃药。是药片。他假装吃下去,后来又吐了出来。好像是哈里逊·福特主演的。电影放后好几天,病人都学他的样子搞鬼。我猜想谁都以为胡鲁贝克不会那么机灵,所以谁也没认真盯住他。那部片子也许是尼克·诺特主演的。” “给我查明白。” 她再也没听到什么神秘的响声,精神便松弛下来。岭上镇是本州最安全的市镇之一,是一座风景优美的村镇,四周是树木丛生的青山,田野一片翠绿,点缀着巨大的圆砾石,圈养着比赛用的良马,放牧着成群的牛羊,像一幅别致的风景画。这个村镇在最早的十三个州联合之前就已经形成。三百年来,岭上镇的发展不是受经济或思想因素的支配,而是靠满足镇民们生活的方便而自然地发展起来。你可以买到切成小块的披萨饼和冰冻优酪乳,可以租到旋转耕耘机和录影带。然而不管怎么说,岭上镇毕竟还是一个独立的村镇,男人们经营着土地——在土地上盖房屋,出卖和租赁土地——妇女们看管孩子,掌厨。 阿达拉厉声说:“不经过我同意不许泄露给任何人知道。” “布歇家的狗?已经关起来了。我跑步时看见的。也许是一只鹿。” “四天了。嗯,算五天吧。” “天哪!”阿达拉喊道。“你该不会给警察局打电话吧?” 第二天,年轻的迪克·科勒对父亲的盛情招待道了谢,就乘当晚的飞机回到学校。星期一学校开学,上午九点他到财务处申请了学生贷款,以资助自己继续学习精神病学。 “那算什么麻烦。” 科勒顺着一层楼的过道走去,跟还没睡觉的病人道晚安——他们正和在休息室看电视的夜班护理员聊天。 莉丝没说话,只是望着那年轻女子的脸,和她那用黑色束发带系向脑后的金发——跟莉丝头发的颜色完全一样。波霞皱了皱眉头,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 科勒又打了一个大哈欠,心里想着自己的家——离这里半小时路程的一套公寓。这儿是乡郊地区,他本可以买得起一间大宅第,但他宁肯为工作方便而牺牲住宅的宽敞。他不用修树剪草,不用粉刷装饰。他只希望有一块安然独处的小窝。 “是。”格里姆立即回答。 “你是说,在娱乐室?……到底怎么回事?” 阿达拉插嘴说:“他是……?” 阿达拉又读了病人住院时医生写的报告:他的身高、体重、体能、健康状况、攻击性。医生脸上仍带着冷漠表情,心跳却加快了。他感到恐惧,却又怀着某种冷静的佩服,在心里感叹道:这狗娘养的是一头凶残的野兽!主啊。 “那是鲍比·凯尔索。他跟你一样大。他父亲是个高个儿,秃头,对吧?” “你感到不舒服吗,罗尼?” “不不不,”他哀诉着。“罐头刀。我受不了。你怎么老是不懂呢?” 格里姆解释说,卡拉汗是自缢死的。“今天下午他们发现卡拉汗的时候,他的脸己经憋成了青蓝色。” “厨房里的?你不喜欢厨房里的干活?” “你说什么?” 院长的薄唇中发出一声干笑,他吃椋地感觉到唇上还带着妻子身体的味道,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蓝色?真古怪。为什么是蓝色?” 他撩了一下耷拉到眼前的沙灰色头发,低头俯视那具尸体,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摸了一下死者带棱角的肥下颚。死者身材高大,秃头,右臂上有一处多年前刺的花纹,已经不大清晰了。粗壮的脖颈上有一圈发红的浅色印痕。背部被凝固的血迹染成深色,面孔却苍白如纸。 “唔——”彼德·格里姆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说吧。全都说出来。” “你好,莉丝。” “是那个大个子?他好像不是爱闹事的。” 那女子大约三十五岁年纪,臂上搭着一件黑茄克,穿一身宽松的白缎罩衫,一条闪亮的短裙,脚下是一双系带的低跟皮靴,肩上背着背包。 “迷信。”欧文说。 莉丝又抬头望着星空,心想母亲倒适合当一个鬼魂。她去世才八个月,当时她坐在一把老式摇椅上,探头俯视下边的平台——就是莉丝和欧文现在坐的地方。老太太忽然把身体往前一探,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嘴里说:“哦,那当然,”说完就平静地死去了。 “没有,当然没有。”阿达拉走进医院的时候,他正打算打电话到警察局。格里姆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指一直抖个不停。担心自己会因焦虑造成迷走神经故障而晕厥。或是吓得尿在老板办公室的地板上。 “你搭谁的车回来的?” 第三章 他们各自签了十几个名,就都变成了百万富翁。 两个女人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叠文件,有一百来页纸,满是卷形古体字母和“特此”、“有鉴于”等字眼。有宣誓书、收据、报税单、转让证书、律师委托书等。欧文一本正经的样子俨然是个律师,将文书一件件传递给各人,每签署一份文件,他都要说一声“手续完备”。他十分用力地盖上自己的公证图章,用MontBlanc“勃朗峰”名牌笔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处理下一个项目。波霞觉得他那种认真的样子很好笑,总想取笑他。莉丝毕竟和他已经做了六年夫妻,对丈夫这种庄重拘谨的风格司空见惯。 尽管父亲从未与女儿们讨论过“劳伯歇父子公司”的事情——他没有儿子,“父子”公司不过是个名义——莉丝作为产业的女遗嘱执行人,知道她父亲是一个勤俭的生意人。小时候父亲经常不在家,一心惨淡经营。可她从不知道父亲辛苦一生到底赚到了多少钱,直到母亲去世,财产传给她和波霞——共有九百万美元,再加上这栋房子,还有纽约第五街的一栋公寓楼,和里斯本郊外的一幢避暑别墅。 欧文将文件收集起来,分别整理成整齐的小包,各贴上黄色利贴自黏性便条纸,用他的方形字体标上文件的类别。 “波霞,我会给你准备好复印件的。” “保存好,别丢了。”莉丝警告她。 听到这种教训的口吻,波霞不满地抿了抿嘴。莉丝道歉地望了她一眼,没等她开口,欧文已经在桌上开了一瓶香槟,倒满三杯。 “让我们为……”莉丝注意到他俩都期待地盯着自己,便随口说道:“为爸爸、妈妈干杯。” 三只酒杯碰到一起。 “实际上”欧文解释说,“遗产算是处理完了。转让手续、支付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我们还开一个户头,为了支付遗产执行费、律师事务所和会计师的费用。哦,还有一件小事。”他看了看莉丝:“你跟她说了吗?”莉丝摇摇头。 波霞望着欧文:“跟我说什么?” “星期五我们刚接到通知,有人要告你们。” “什么?” “关于财产遗赠的问题。” “不会吧,谁要告我们?” “是你父亲遗嘱中的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什么地方弄错了吗?”波霞疑心地望着欧文。 波霞摇摇头,欧文又解释说,老安德鲁·劳伯歇去世时他把全部财产都交给了他的妻子。等到她去世,财产移交给女儿们,其中一小笔赠款付给父亲的母校——麻省的一个私立学院。 “主,宽恕我吧,我有罪。”波霞讥讽地轻声说,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父亲以前经常虔敬地、滔滔不绝地谈起他在麻省肯辛顿学院上学的情形。 “这笔赠款有一千美元。” “那有什么呢,把钱给他们好了。” 欧文笑了。“哦,他们要的不是那一千块。他们要的是你父亲原先允诺他们的一百万美元。” “一百万?” “在他去世前一年,”莉丝说,“学院开始收女生。这就够糟的了。学校还通过了一项禁止性别歧视的决议。这些你一定都知道,波霞。”她转向丈夫问道:“你没把往来书信的复印件寄给她吗?” “莉丝,你对我该有起码的信任。她是遗产受益人,他们一定会把复印件寄给她的。” “也许我收到过,可是,律师寄来的信里边如果没有附上支票,你通常就会扔到一边,对吧?” 莉丝欲言又止。欧文说,“你父亲在遗嘱后面加了一条附录,把赠款降为一千元,以示抗议。” “这老顽固。” “波霞!” “他写信向院长通报赠款的变更,并解释说——引用他的原话——他并不反对妇女和喜欢标新立异的人,他这么做只是为了维护传统。” “我还得骂一遍:这个老顽固。” “学院对遗嘱的附录提出了起诉。” “我们该怎么办?” “一般来说,我们应当将相当于原赠款数的一笔钱保留在户头中,直到事情了结。你不用担忧,我们会胜诉。不过我们还得经过手续。” “不用担心?”波霞说,“这可是一百万呢!” “哦,他们肯定会输,”欧文有把握地说。“你父亲患病期间经常服用‘坡苛丹’,而且莉丝也时常待在家里。他的确正是在这个期间写下了遗嘱附录。这就是学院雇用的律师将要提出论据:你父亲处于能力失常的状况,并且是在另一方受益人之一的不当影响之下。” “那你为什么说他们打不赢这场官司呢?” 莉丝阴沉着脸嘬了一口香槟。“我不想听你再说这件事了。” 她丈夫笑了。 “我不是开玩笑,欧文。” 他对小姨说:“我调查了一下学院雇的那个律师,发现他正在代表学院与一家公司谈一项合同,他太太恰好在这家公司享有重要的股权。这是严重的‘利益抵触’,在法律上是一项重罪。我准备出四、五千美元跟他了结这桩案子。” 莉丝对波霞说:“他把这办法说得像是一种法律技巧,在我看来,这是讹诈。” “当然是讹诈,”波霞说。“你认为这个律师会说服学院庭外和解?” “他会……有办法说服校方的,我敢肯定,”欧文说。“除非他不想和那家公司再打交道。” “这么说来,他是输定了。”波霞笑着说。她举起酒杯:“干得漂亮,律师。”欧文和她碰了杯。波霞喝干了杯中酒,让欧文再续上一些。她对姐姐说:“我不会赞成这家伙干坏事的,莉丝。他怎么对付别人,就可能怎么对付你。” 欧文淡淡一笑。 莉丝说,“我觉得我受到了侮辱。我根本不知道遗嘱里有赠款学院这一条。你想,爸爸会跟我说这件事吗?什么‘不当影响’,依我看,就该跟他们对簿公堂。” “我看,还是让咱们的律师去办吧。”波霞用黑发带把短发绾到脑后,这样她看起来竟奇迹般地像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正是当她长到那个年纪的时候,姐妹俩开始显示出全然不同的秉性。从此两人的差异越来越大,即使在今晚莉丝都能感觉到这个分道扬镳的过程似乎仍然在继续。 欧文又倒了些墨艾特香槟酒。“当初你父亲如果没许诺赠款的事,也就不会有现在的麻烦。所以说,好心从来不会有好报。” “你收的律师费高吗,欧文?”波霞问。 “从来不高。至少为漂亮女人打官司是如此,我的受理协议里就这么写的。”莉丝站到两人中间——一个是血缘上的至亲骨肉,一个是法律上的终身伴侣——她搂着欧文的腰说:“看,他就是这么个神通广大的律师。” “如果不收钱,他就不会有多大神通。” “我没说过分文不取。”欧文看着波霞。“我只是说我收费不高。可是对高质量的服务,总要出大价钱。” 莉丝走到楼梯口说:“波霞,过来。让你看一样东西。” 留下欧文在那里整理文件,姐妹俩走上楼去。两人又沉默起来,莉丝意识到,只有丈夫在场时,她俩才有话说。 “到了。”她走到波霞前边,打开一扇门,里面是一间小卧室。莉丝拉亮了屋里的灯。“请看。” 波霞边点头,边观看着新近装修过的房间。莉丝花了一个月时间外出采购十几趟,买来布、壁纸、家具。她居然找到一张老式蓬顶床,和多年前波霞在这间房里用的床一模一样。她问波霞:“还记得‘噗噗熊’吗?”她的头摆向一个破旧的玩具熊,那熊的玻璃眼珠出神地望着房间角落:在莉丝二十四小时前打扫过的地方,新结出了一个亮晶晶的蜘蛛网。 波霞摸了一下玩具熊的鼻子,就退到门口,抱着两只胳膊。 “怎么啦?”莉丝问。 “我恐怕待不了多久。” “什么意思?” “我本没打算住在这儿。” “你说的是今天晚上?可是现在都九点了,要走可也太晚了。” “晚上还有好几趟火车。” 莉丝的脸色变了。“我以为你能待上几天呢。” “我们是商量过,我……我想我还是乘火车回去的好。我应当先告诉你一声。” “你既没有打电话来说你会晚来,也不告诉我们你要搭别人的便车。你说来就来,拿了钱就走?” “莉丝。” “你总不能坐两个小时火车跑来,然后转身就走吧?这太不近情理。”莉丝走到床前,伸手去拿熊,又改变了主意。她坐在绳绒花被单上。“波霞,我们五个月来没怎么说过话。今年夏天过后,我们差不多一直没能好好谈一谈。” 波霞喝完香槟,把杯子搁在梳妆台上,脸上显现迷惑的神情。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莉丝说。 “现在我不回去不合适。李和我正在闹别扭。” “什么时候才合适呢?” 波霞朝房间里一摊手,说:“很抱歉让你辛辛苦苦做这些准备。也许下个星期我再来。也许两个星期之后。我早点来,待一个白天。” 忽然间,欧文的喊声打破了沉寂。他在喊莉丝。她吃了一惊,望着门口,又回头看看自己的膝上,发现自己还是把那头玩具熊捧在了怀里。她骤然站起身,把熊放回枕头旁。 “莉丝,”欧文在急促地呼唤“快下来。” “来啦。”莉丝回头望着妹妹,说:“走的事再商量吧。”不等波霞开口表示反对,她就走出了房间。 “这好像是在处罚咱们呢。” “我也这么想。” 两个男子面前矗立着一座五十英尺高的坡谷,坡上黑色岩石林立,到处是纠缠的藤蔓和残枝败叶。树丛上的露水蛇鳞般闪着光,他们的工装都被露水沁出深蓝的印痕,就像他们在精神病院里干杂活时一样。 “你瞧这儿。我们怎么能知道这是他的脚印呢?” “因为这脚印有十四英寸长,他还光着脚。这脚印还能是别人的吗?别啰嗦了。” 月亮隐没在云层里,夜色更加黑暗,两人感到像是处在一部恐怖电影的场景中。 “我说,不过是问一问,你把萨尔茨臭骂了一顿,是吗?” “你问的是柯达拉的秘书?”斯图·洛尔窃笑着说。“那家伙该骂。我看以后咱们不能总那么好说话。咱俩都不该出来干这种差事。咱们又不是警察。” 两人都是大个子,又高又壮,都留着平头。洛尔是金发蓝眼,弗兰克·杰苏是个棕色皮肤的意大利人。他们都很随和,对他们照顾的男女病人既不恨,也不爱。他们做的好坏也只是一份工作,在这个工次普遍低微的地区,他们的收入算是不差了。 但是他们不喜欢今晚的这个差事。 “不小心出了个错,”洛尔抱怨说,“谁又想得到他会这样呢?” 杰苏普靠在一棵松树上,煽动鼻翼嗅着松节油的气味。“梦娜怎么样?你跟她睡了?” “谁?” “梦娜·卡布里尔。‘荡妇梦娜’,那个女护士。D区的。” “哦,知道。我没有。你呢?” “还没有,”杰苏普说。“我真想给她下点迷药,等她一睡着就把她给干了。” 洛尔厌烦地哼了一声。“别瞎扯了,弗兰克,做咱们的差事吧。” “我们会听到他的动静的。像他那样的大个子哪能不弄出点声响来?上星期梦娜没戴胸罩。是星期二。护士长让她回去取。可她已经光着奶子逛了好一阵。” 潮湿的空气里传来像是篝火又像是柴烟的气息。洛尔把肥厚的手掌按在眼窝上试试自己是不是吓得眼跳了。“我看这种活应该让警察来干。” “嘘——”杰苏普突然发了个信号。洛尔猛地跳起来,听到哈哈的笑声,他狠揍了杰苏普一拳。他们俩对打了一阵,样子很凶猛,其实是想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他们又朝坡谷上走去。两人都被这阴森森的环境吓得毛骨悚然,倒不是害怕那逃跑的精神病人。两人都认识迈克·胡鲁贝克。病人被关进马斯丹州立精神病院以来的四个月中,多数时候都由洛尔在监管。胡鲁贝克有时很难对付——阴阳怪气,挑挑拣拣,惹人生气,可他还不像是个打闹动武的人。即便如此,洛尔仍然说:“我想咱们还是别找了,去报警吧。” “把他找回去,我们就保住了饭碗。” “他们不能为这件事解雇我们。我们哪知道他会耍花招呢?” “不能解雇我们?”杰苏普不以为然地说。“别做梦了,老兄。你和我是四十岁以下的白人。只要对我们不满意,就可以叫我们卷铺盖。” 洛尔没再答话。他们默默地在寒冷的、令人窒息的坡谷中朝上又爬了三十码,忽然听到了什么动静。声音很清楚,也许只是风吹在一个废塑胶袋上发出的沙沙声。可是这儿没台风。也许是一只野鹿。可是野鹿不会在树林里边走边哼小曲。两个护理员互望了一眼,又都察看着他们的武器——各人带着一个毒气筒,一根橡皮警棍。他们紧握警棍,继续朝山坡上前进。 “他不会伤人,”洛尔说,“我常跟他在一道。” “那好,”杰苏普低声说。“你他妈别出声!” 洛尔是犹他州人,那声音使他想起郊狼被兽夹夹住后垂死的哀唤。“声音更大了,”他毫无必要地说。弗兰克·杰苏普吓得都不敢抱怨了。 “那也许是只狗。”洛尔说。 可那不是狗。那是迈克·胡鲁贝克浑厚的嗓音。通地一声巨响,他站在两个护理员前方二十英尺处的小路中央,一动不动,像一尊粗墩墩的雕像。 洛尔想到自己曾多次帮他洗澡,照顾他,开导他,顿时便感到应当由自己出头跟他打交道。他边朝前边说:“嘿,迈克,你好。” 迈克含糊不清地哼哼着什么。 杰苏普喊道:“嗨,迈克先生!我的好病友!你好吗?” 除了一条泥污的短裤,胡鲁贝克全身都光裸着。他的一张脸很古怪——脸色泛青,噘着嘴,眼光冷漠。“你冷吗?”洛尔沙哑着嗓子问。 “你们是平克顿侦探所的密探,狗东西。” “不,是我,弗兰克。你该记得我,迈克。我是医院的。这是斯图,你也认得。我们是E区的A组护理员。老伙计,你认识我们。”他哈哈一笑。“你怎么不穿衣服呢?” “你穿着衣服,是想捣鬼吧,混蛋?”胡鲁贝克嘲讽地反驳。 洛尔忽然意识到他们目前的处境。上帝啊,我们不是在医院里,同伴们都不在身边。没有电话,也没有准备好二百毫克苯巴比妥镇静剂的护士。洛尔害怕得双腿发软。胡鲁贝克突然大叫一声,向山坡上逃去,杰苏普紧随其后,洛尔却站在那里没动。 “弗兰克,等一等!”洛尔喊道。 杰苏普没等他,洛尔也只好跟着追赶在山路上跳蹦的那个巨大的蓝白色妖魔。潮湿的山谷里回荡着胡鲁贝克的声音,他喊的是——别开枪,别折磨我! 洛尔赶上了杰苏普,两人肩并肩跑着。他们用橡皮警棍当砍刀,在树丛中开路前进。杰苏普喘着气说:“老天,瞧这些石头!他怎么能在岩石上跑呢?”忽然间,洛尔想起胡鲁贝克把鞋挂在脖子上站在医院主楼后边的样子——他光着脚在沙石地上走来走去,嘴里嘟嘟囔嚷像是在跟他的脚说话。那就是上个星期的事情。 “弗兰克,”洛尔喘嘘嘘地说,“我看有点不对头,咱们应该——” 还没说完,两个人就都飞起来了。 他们在黑呼呼的空中飞行。树木岩石都倒着向上窜。他们俩一道尖叫着掉进了胡鲁贝克轻轻跳过的一道深沟。两个护理员在岩石和树干上碰撞着一路滚下去,重重地砸在沟底。洛尔感到大腿和胳膊一阵冰凉。他们一动不动地躺在一滩灰暗的湿泥里。 杰苏普嘴里尝到血的味道。洛尔察看着弯曲的手指,他抬手抹去胳膊上的泥,却惊骇地发现,那不是泥,而是足有一英尺长的一条蹭掉了皮的伤口。“这王八蛋,”他呜咽着,“我得教训那个王八蛋一顿。哎哟,我的血要流光了,我要死了……”他翻身坐起,轻按伤口,惊惧地触摸到自己发烫的、湿漉漉的血肉。杰苏普只能静躺在泛着沼气味道的污泥里,他胸口闷塞,小口喘着气。过了好一阵,他才轻声说道:“我想——” 洛尔再没听到杰苏普说出心里的想法,因为胡鲁贝克跑到沟底来了。他小心地弯 下腰,把斯图·洛尔推开,从他们俩腰里夺过瓦斯罐,扔到树丛深处。他突然转身看 着洛尔。洛尔抬眼望着胡鲁贝克那张不怀好意的脸,吓得惊叫起来。 “别叫!”胡鲁贝克高声叫道。“别瞎嚷嚷!” 洛尔停止喊叫,趁胡鲁贝克惊魂未定,赶紧爬爬跌跌地朝后退。杰苏普闭上眼 睛,嘴里断断续续地嘟嚷着什么。 洛尔举起警棍。 “你是平克顿侦探所派来的,”胡鲁贝克厉声说。“平—克—顿。A组护理员先 生,我是一个‘客’(克),你的胳膊也‘磕’(克)破了。干得好,可是你不应该追 我——我要去执行一柱死亡任务。” 洛尔手中的橡皮警棍举了一会,随后啪地一声掉在泥里。然后洛尔就只记得自已 穿过丛林没命地飞跑,他的勇气像脚下的杂草树枝一样被践踏得抬不起头来。 “哦,斯图,别把我丢下,”杰苏普在泥里喊着。“我不想一个人死在这儿。” 胡鲁贝克望着斯图·洛尔跑得没了踪影,便骑在杰苏普身上,把他的头捺进泥 里。护理员嘴里尝到泥和草的味道。他哭喊起来。 “你这个蠢货,”胡鲁贝克说。他又气愤地喊道:“我没法穿你的衣服。”他用 指头戳着杰苏普工装上缝的标记:马斯丹州立精神病院。“你有什么用?”他又开始 唱道:“晚安,女士们,晚安,女士们,我将看到你们哭出声……” “放了我,好吗,迈克?” “你发现我了,我要做一件让人吃惊的事。晚安,女士们,我将看到你们死!” “我绝不会跟别人说的,迈克。放了我吧。求求你。我家里还有个老婆。” “哦,她漂亮吗?你常干她吗?有没有把她弄疼?告诉我,她的地址是哪儿?” “求求你,迈克……” “对不起,”胡鲁贝克轻声说着,弯下腰来。 护理员发出一声尖锐、短暂的嚷叫。胡鲁贝克兴奋地看到,这叫声惊起了一头漂 亮的猫头鹰。在山沟一蓝光中,它奇异地闪着金黄色,从附近一棵橡树飞起,在这巨 人头顶上五英尺处掠过。 再播送一遍:国家气象局向马斯丹、库泊和马西肯县居民发出紧急风暴警告。风速将超过每小时八十英里,可能出现龙卷风,低洼地带可能发生水患。马斯丹河水位已超过警戒线,还将继续升高至少三英尺,洪峰将在凌晨一至两点到来。我们将随时报导最新情况…… 波霞发现他俩在书房里,倚在柚木立体声音响柜上收听,两人都带着忧郁的神情。电台重新播出古典音乐,欧文关掉了收音机。 波霞问出了什么事。 “要起风暴了,”他转头望着窗外。“马斯丹河——是通向这个湖的河流之一。” “我们本来就计划把湖边的坝筑高一些,”莉丝说,“可我们原以为开春以前不会发洪水。” 妹妹看看她忧愁的面孔,又转脸看着欧文。 “那座玻璃暖房没打地基,”他解释说。“你父母把暖房直接盖在了地面上。要是发了大水——” “最先受害的就是暖房,”莉丝说。她心想,暖房上方那棵五十英尺高的老橡树如果倒下来,更不知会把暖房的玻璃屋顶砸成什么样。她看着身旁的砖墙,心不在焉地用手扶着一个石雕怪兽。那石兽伸出打卷的长舌张嘴狞笑着。“见鬼,”她轻声骂道。 莉丝转向妹妹。“波霞,我们真的很需要你帮忙,可不可以请你……?” 欧文打量着这两姐妹,皱起了眉头。“你不打算待上几天吗?” “我今晚真的必须回去。” 必须?莉丝心里想。谁下的命令?那个闹别扭的男朋友?“明天我送你去车站,一早就送。你上班最多耽搁一个小时。” 波霞点点头,“好吧。” “波霞,”莉丝诚恳地说,“我感谢你。” 她匆忙走出门到车库去,一边默默祈祷,感谢天气变化使她妹妹至少可以在这里过夜。然而她忽又感到这是个坏兆头,于是赶忙收回了刚才的祷告。随后她开始在车库里寻找铁锹、胶带和麻包。 第四章 “两年跑了三个。”说话的高个男子穿一身笔挺的灰色警服,手摸着同样是灰色的小胡子,“都是从你这儿溜走的。” 罗纳德·阿达拉医生拨弄着自己的腰带。他长叹一声,想改变这种被动挨骂的局面:“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咱们现在是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道恩警长?” 这位州警察局的警长干笑了一声。“你怎么不报告呢?” “卡拉汗一死,嗯,我们就报告了,”阿达拉说。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大夫。” “我原以为可以悄悄把他找回来,不必闹得满城风雨。” “用什么办法找?一个护理员胳膊折了,另一个吓得到处乱窜,就这么找?” “他本不是一个危险的病人,”彼德·格里姆说。这倒提醒了阿达拉和警长,屋里还有他这么个人。 “我们这里稍有点能耐的就不会出他们那样的岔子。他们俩想逞英雄,结果掉到山沟里摔伤了。” “掉到山沟里?哼。你们还想遮遮掩掩,别跟我来这一套。” “我们没什么可遮掩的。病人出点小事就报警,那就太麻烦你们了。” “别光说好听的,阿达拉。” “我们差一点就抓到他了。” “可实际上没抓到。告诉我,他是什么长相?” “是个大个子。”格里姆战战兢兢地说,生怕讲错了话。 “怎么他妈的‘大’……说清楚点!我可没工夫在这里耗着。” 阿达拉形容了一番他的特征,又补充说:“他剃光头,把脸染成蓝色。别问为什么,他就这么个打扮。他的眼睛是棕色的,脸盘很宽,黄牙,今年二十七岁。” 道恩·海弗山警长——年纪是胡鲁贝克的两倍——以流利的笔触记下医生说的话。“好,我们准备几辆车,打算去斯汀森。我知道这么做不合你意,阿达拉,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你告诉我,他到底有多危险?他会从树上跳下来袭击我们的人吗?” “不会不会,”院长忙说,边望了一眼把手插在黑发中的格里姆,又说:“胡鲁贝克——怎么说呢——像是一只招人喜欢的大狗。他这次逃跑不过是在做游戏。” “唔——”警长说,“我好像记得他是‘印第安舍身崖案件’里的人物。那可不只是一条大狗,也不招人喜欢。” “警长你既然对胡鲁贝克一清二楚,何必还要问我?”阿达拉说。 “我想知道的是,你们这些杀人大夫整治他四个月了,他是不是还像原先那样危险。我猜他没有变,今晚已经死了一个。告诉我,那个胡鲁贝克是不是一直在按时吃药?” “是的,”阿达拉连忙说。“不过,我得说清楚,卡拉汗可能是自杀的。” “自杀?” 格里姆又望了一眼他的上司,心里琢磨着怎么说才不会出漏洞。 “验尸官肯定会证明他是自杀,”阿达拉说。 “没错,”海弗山警长笑笑说。“不过真够凑巧的,是吧?卡拉汗先自杀,然后你那只惹人爱的大狗胡鲁贝克就藏到卡拉汗的尸袋里溜走了。” 格里姆说:“事情是这样的……”两人转头看着他,他又不说了。 阿达拉接着说:“这个年轻人想说的是,胡鲁贝克过去几个月里是这儿的模范病员。他老是安安静静坐着,从不招惹谁。” “就像一棵白菜。” 海弗山噗地一声笑出来。他对格里姆说:“白菜?刚才还是狗呢。越变越乖了。你说,他究竟患的是哪一种精神病?” “妄想型精神分裂症。” “分裂?是不是人格分裂?我看过那部电影。” “不,不是多重人格,而是精神分裂。就是说,他常会幻想,无法应付精神上的焦虑和压力。” “他傻吗?是不是弱智?” 听到这样的外行话,阿达拉本想反驳,但还是冷静地解释说:“不。他的智商属于中上等。不过,他不能清醒地思考。” 警长反驳道:“他肯定能清醒地思考,要不然他怎么能从一所监禁犯罪型精神病人的医院里逃走?” 阿达拉紧抿着嘴唇思索,他又嗅到了妻子的体气,觉得底下开始发硬。他对海弗山说:“他逃跑是由于护理员们的疏忽,我们会处分他们的。” “他们好像已经吃了苦头,至少是那个断了胳膊的。” “嘿,道恩,这件事咱们不要张扬好吗?” 警长咧嘴一笑。“怎么,两年逃走三个,怕人知道?” 阿达拉沉默了一会,楼道里仍然回荡着那鬼哭般的哀号。他压低嗓门说:“听着,警官。别跟我过不去。我在这儿照看着将近一千名西北部最不幸的病人,可是给我的经费还不够三百个病人的开销。我可以——” “可以什么?” “——可以让有些病人的日子过得好一些,可以保护公众不受他们伤害。就靠这么一点点钱,我已经干得够他妈的不错了。你就没有因为经费不足而裁减警察吗?” “嗯,裁过。那是事实。” “病人逃跑的事如果宣扬出去,那些狗记者就会如获至宝,我们也许就得花更多钱,也许州政府甚至会考虑关闭这所医院。”阿达拉朝病房区手臂一挥——那里住满了他管辖下的不幸人们,有的睡了,有的在想心事,有的在号叫,有的在疯狂的噩梦中漫游,有的可能梦见自己成为清醒的人。“如果出现了那种情况,这些人就会到处流浪,他们就成了你的麻烦,跟我无关了。” “消消气,大夫,”海弗山警长说。像大多数高级警官一样,他们自我克制的能力磨练得超过了办理案件的本事。“跟我说实话。你刚才说我们要对付的那个逃走的病人挺老实,可现在又说他很危险,那可大不一样了。到底怎么回事?” 阿达拉提了提裤带。“胡鲁贝克正处于半麻木状态,”阿达拉盯着彼德·格里姆的眼睛说。年轻的助手机械地点点头补充说:“他像个醉汉,路都走不稳。” “好吧,”海弗山果断地说。“我发出一个病人走失的通知。就说你们有个病人走丢了,你们担心他的安全。这就不会引人注意。正好一场大风暴要来了,那些被人叫做记者的男女们根本不会留意这件事。” “谢谢你,道恩。” “还有一件事,你还有钱吗?” “什么意思?” “有个人也许能帮上忙。不过他收费不低。” “我们是州立医院,”阿达拉说,“没有钱。” “那我相信。不过你们可有一个逃跑在外的精神病人,他正好长得像匈奴王一般高大强壮。怎么样,接受我的建议吗?” “听你的,警长。” 迈克·胡鲁贝克觉得身上冷,他焦急地站在一方被践踏的草地中央,赤着一双大脚,短裤被露水浸湿,满是泥污。他紧揪着短裤的腰带,眼睛盯着前面一幢破败的房屋。 这是一家小店,卖的是制作动物标本的工具、捕捉动物的器具和打猎用品。小店四面围着架在锈铁桩上的铁丝网,好几处已经倒塌,被踩在泥地里,这景象不知为什么引起了胡鲁贝克的伤感。 从袭击医院护理员的山谷他一直跑到这个在雾里显得阴森森的地方。这里有几处灯光,是一个卡车停靠站,有这片小店、一家小饭馆、一个加油站、一家古玩店。胡鲁贝克可以肯定,秘密警察正在追捕他,他要不断移动。可是,他大声对自己说,一个赤身露体的男子太引人注目了。 他注意到那家露天商店的一扇窗户,便下定决心。 他来到刚才盯着打量了好几分钟的地方,望着小店里陈列的七个小小的动物头骨,经过水煮、漂白,头骨的颜色雪白。 哦,瞧啊,瞧啊! 在迈克·胡鲁贝克的宇宙观里,七是重要的数目。他朝前倾着身子数着那七颗头骨,陶醉在嘴里念出的数字中。 七个头骨;七个字母:M-I-C-h-A-E-L(迈克)。 他想,今晚是一个很特别的夜晚。 胡鲁贝克的思维常是隐喻式的,现在他心中的形象是:他正在觉醒。他喜欢睡觉。他爱睡觉。喜欢数小时躺在床上,最舒服的姿势是侧躺,蜷起双腿,直到膝盖紧紧地抵住宽厚的胸膛和肚皮。醒着的时间大部分还是等于在睡眠——杂乱无章的梦境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互不关联的事件和景象在眼前掠过。这是他错乱的精神和各种药物的产物。 觉醒! 他弯下腰,用短粗的手指在土地上:我醒了。今晚我醒了! 他在店外转了一圈,看到一个牌子上写着,店主已经休假。他踢开侧门,走进屋里。他在店里巡视一番,小心地避开一头高大的黑熊——一个制作成用后腿站立姿势的标本。他深吸了一口气,闻到麝香和煮兽肉的气味,兴奋得双手发抖。他看见陈列衣物的货架,在一堆堆衬衣和工作服中翻拣,找到了几件还算合身的衣服,又找到袜子,和一顶爱尔兰呢帽。他极喜欢那顶帽子,便戴在了头上。 “挺时髦,”他边照镜子边轻声说。 胡鲁贝克又找了一阵,终于找到一双工兵靴,费力地套到脚上。紧了一些,但脚还没有挤疼。“工人先生,”他边说边满意地用手抚摩身上的衣服:“工人先生。”他把洗涤剂倒在一块布上使劲擦脸,想擦掉脸盘和额头上染的蓝墨水。 他在店里找到一个绿色帆布背包,郑重地把七个头骨放了进去。他一边怀疑地盯着那头用后腿站立的黑熊,一边穿过店堂,走到柜台前,看见那里摆着好些塑胶袋包装的牛肉干。他用牙咬开塑胶袋,嚼着里边的咸肉,一口气吃了八袋。 正要离去时他低头看见柜台下边有一样东西,不由得咧嘴笑了。 “慈悲的耶稣基督赠送的礼物。” 那是一支科尔特式长管左轮手枪。胡鲁贝克举起枪嗅着,用脸颊摩挲着冷冰冰泛蓝光的枪身,高兴得像孩子拾到一张拾元钞票。他把枪放进背包,又警惕地打量了一眼那只狗熊,溜出了店门。 草地上忽然出现一方亮光,同时传来铝合金房门的响声。胡鲁贝克赶紧钻进商店背后一间敞开的棚屋,从背包里取出手枪。 一个男子声音打破夜晚的宁静:“你把它丢在那儿的,你就得把它拣回来。要是长锈了,小子,看我不揍你。” 说话声来自一间破旧但却灯火通明的平房,烟囱里冒着枯枝和垃圾燃出的烟。平房离商店约有三十码远。 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慢吞吞地从棚屋旁走过,没有朝棚里看一眼便消失在商店后面。过了一会他又朝平房的方向走去,于里拿着一把铁锤,凑在眼前端详着,一边徒劳地用指甲抠着锤子上的锈点。 附近发出什么响声,把胡鲁贝克吓了一跳。一只肥獾在棚屋的水泥地上奔窜。它没看见胡鲁贝克,自愿自窜到垃圾袋前嗅着。那男孩听到獾爪刨地声,便停下脚步。他把铁锤举在手里,走到棚屋门口,朝漆黑的屋里探望。 胡鲁贝克的心砰砰地跳,如果小孩进来,他真不知该怎么办。我跟他说什么?知道了——就对他说,我是威廉·泰尔。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要朝他头上射击。他恐惧得喘个不停,极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野獾听到男孩的脚步声,谨慎地停了下来。它一转头,看见胡鲁贝克,立即显出紧张的模样。它惊恐地龇出利齿,扑向那疯人的腿。转眼间胡鲁贝克冲过去一把掐住那野兽的脖子。野獾还没来得及伸出尖利的爪子,胡鲁贝克就啪地拧断了它的脖子。 干得好,他对自己说。别想占我的便宜。 野獾抖了一下,就断了气。 男孩走到门口竖起耳朵听着。什么都没听到,他又慢悠悠走回平房。院里的照明灯熄灭了。 胡鲁贝克平静下来,抚摩着野兽的毛皮,十分谨慎地将它摊在地上,让它肚皮朝下平躺着,前爪朝前,后爪和尾巴向后。胡鲁贝克从一张工作台上拿起一柄螺丝刀,带着贪馋的快意将螺丝刀从野獾的后脑戳进去,一直戳到底。随后他拔出螺丝刀,把软塌塌的獾尸甩到棚屋的角落。 正待离去时,他看见头顶上有一排夹野兽的钢夹,挂在小木桩上,一共六具。 瞧,又送礼物来了。这可以减慢他们追赶的速度。没错儿! 胡鲁贝克取下三具钢夹装进背包,走出屋门。他在屋后的土路上停下来,闻闻自己的手。手上是煤油与野獾的膻气。他把指头伸到鼻子跟前,嗅吸着这气味,同时吸进了弥漫着柴烟味的空气。他深深吸气,吸气,吸得胸肺都疼痛起来。似乎由于氧气流进下腹,他的阳物立刻挺起来。他把带着獾血的手伸了下去…… 胡鲁贝克在草地上蹭了蹭手,拉正了那顶爱尔兰呢帽。他钻进一个树丛,躺了下来。 欧文·艾奇森从玻璃暖房的一个架子上取下一大堆空麻袋。他们已经有了不少进展,在一处低洼草坪边上垒起数英尺高的沙袋。他累得肌肉酸疼,伸了个懒腰,心里惦记着明天的一个约会,本周晚些时候还要出一趟门。 他朝外一望,看见莉丝在湖边,正往麻袋里装沙子。 他顺着通道走去,经过各种不知名称的植物,他也不屑于知道那些名字。定时水阀自动打开,暖房里顿时漫起一阵水雾,使花木和砖墙上的石头浮雕显得灰蒙蒙的。 走到暖房另一端,他停下脚步。波霞抬起头,用一双灰褐色眸子望着他。 “我刚才就看见你在这儿,”他说。 “受了点伤。”她撩起裙子,转过身,露出大腿上离膝窝一英尺处的一点血痕。 “怎么啦?” “我跑来取胶带,一弯腰,一根刺扎到屁股上了。有一截还在肉里,我能感觉到。” “看起来不大要紧。” “是吗?可疼极了。”她转过身来,上下打量欧文,笑了一声。“知道吗,你看起来像个庄园主,中世纪的。” 她的话音中带着嘲讽,但随即又嫣然一笑,显得这不过是亲密的打趣。她苦着脸用一根指甲挑腿上的刺,指甲盖上涂的颜色和皮肤上染的血点一般红。 她的两只手上各戴着四个银戒指,一个耳垂吊着一枚造型复杂的螺旋耳环,另一个耳垂戴着四个银圈。波霞没有按莉丝的建议换上轻便的服装。她仍穿着那条闪着金银两色光辉的短裙和宽松罩衫。暖房里很冷,欧文看得很清楚,她那白缎罩衫内没戴乳罩。他打量了一眼波霞的身段,心里想,如果体型像男孩般苗条的妻子算得上端庄秀美,她妹妹简直就是个妖媚的情种。两人居然是同胞姐妹,他时常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我来看一看,”他说。 她又转过身去,撩起短裙。他打开了一盏台灯,照着她雪白的腿,跪下来察看她的伤口。 “会被大水冲走吗,”她问,“这间暖房?” “有可能。” 波霞笑了。“要是没有这些花了,莉丝可怎么办?你们买水灾保险了吗?” “没有。这幢房子在洪水线以下,人家不肯保险。” “再怎么说,人家也不可能为玫瑰花保险呀。” “得看保险条约怎么写,这都可以在谈条件时提出来。” “当一回律师就一辈子是律师,”波霞说,他抬起头来,弄不清楚她是否又在调侃。波霞又说:“莉丝不是提到院子里的门廊吗?我想她记错了。门廊不是被大水冲走的。爸拆掉门廊,给妈盖了这间玻璃暖房。”波霞朝一丛橘色玫瑰一扬头,说:“莉丝把这地方看得挺神圣,可是妈根本没把它当回事。” “你妈爱花如命。” “那是莉丝的说法。其实不对。是爸让妈养花的。我的看法是,爸想在自己出门做生意时,让妈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你妈是个本分人。”欧文搽去一小滴血,细看伤口。 “谁晓得呢,人心隔肚皮。你说我爸是不是个偏执狂?” “我不知道。我一直不大喜欢他。” “哟——疼,”她轻哼着低下头来。“小时候,每到星期天我们就聚在那个门廊底下吃饭。两点整开饭,爸一摇铃,我们就得准时聚齐。吃烤肉、洋芋、青豆。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听他谈论文学、生意、宇宙飞行。有时也谈政治。他最喜欢谈太空人的事。” “在这儿,那根刺。露出头了,我能看见。” “真疼。能挑出来吗?” “我有镊子。”他取出一把瑞士军用折刀。 她把手伸进衣袋,拿出一个打火机:“拿去。”见他露出疑惑的神情,她笑了,说:“消毒。住在纽约就得学会小心应付进入身体的东西。” 他接过打火机,用火苗燎镊子的尖端。 “瑞士军用折刀,”她望着他说。“上边有瓶塞起子、小剪刀、放大镜,应有尽有,对吧?” “波霞,我总弄不清你是不是在讽刺人。” “这也许是住在大城市养成的坏习气。有时会给我惹麻烦。别在意就是了。”波霞沉默了一会,低头凑到一丛玫瑰前,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你吸烟。”他把打火机还给她。 “我不吸。不吸香烟。吃完甜食之后,我们就该……” “我不知道。” “喝葡萄酒。” 欧文说他本该猜想得到。 “你喜欢葡萄酒吗,欧文?” “不喜欢。” “唔唷,天啊,疼。” “对不起。” 他的一只大手把在波霞大腿前边,另一只手用镊子的细尖挑刺。“把衣服边提起来,免得沾上血。”她把短裙又撩高了一点,他瞥见她的红色三角裤摆的花边。他把镊子又使劲往里探了一下。 她闭上眼,咬着牙,深吸一口气,问道:“欧文,我本可以不来这里,对吧?我可以在纽约签字,做公证,再把文件寄给你们,是吧?” 他停了一下,说:“是的,你完全可以这么做。” “那么,她把我叫来到底想干什么?” “你是她妹妹。” “那就说明我应该知道她叫我来干什么?说明她要我来和她做伴?” “她好久没见你了。” 波霞嗤地笑了一声。“你揪住那小玩意儿了吗?” “快出来了。”欧文朝门口瞥了一眼。如果他太太这时候走进暖房,他们可真有口难辩了。他用镊子再往深里探,觉得她抖了一下。她咬着嘴唇,没吭声。他终于镊出刺头,站立起来。 波霞转过身来,仍用手撩着半透明的短裙。欧文又瞥见她的内裤。他举起镊子,尖上还带着她的鲜血。“我还以为是多大的刺呢,”她说。“谢谢,你这个人什么都行。” “扎得不深,一根小刺。不过你应当抹点药,白可汀之类的过氧化物。” “你这里有吗?” “楼上洗手间里有,”他说。“就在我们卧室旁边。” 她用擦手纸在伤口上按了一下,然后拿起来看。“讨厌的玫瑰花,”波霞骂道。她放下裙边,朝楼梯走去。 第五章 他搂住她,用嘴贴住她的嘴。这不是一个轻吻。她的手指摸到他壮实的上臂,把他抱得更紧。她的双乳只隔着一层薄衫,擦在他裸露的胸膛上。 我把握不住自己了,欧文想。失控了。他闭上眼,又吻她。 他的舌头从她双唇间探进去,玩弄她的舌头。她用牙咬着他的下唇,往嘴里吸。后来她犹豫地转过头,显得不大自在。 “别,”他说。“吻我。” “要是让她看见——?” 欧文看出她是半推半就,便嘘了一声。冒点风险,似乎更能激起她的欲望。 他的手摸到她的罩衫。一个纽扣崩脱,掉到脚下时,她颤抖了一下,便没有再抗拒。罩衫敞开,他用手背轻抚她的乳房。 “你——”她正要往下说,他却又吻她,一边张开大手,大拇指和小指各触摸到她的一个乳头,另一只手搂着她白嫩的后背,把她拉向怀里。他撩起她的裙边,塞进她的腰带,露出洁白的肌肤。 他让她转过身,背对自己,用两手把着她的臀部,猛地插入,便完全失去自制了。他用身子撞她,用牙叼着她的后颈,尝到香汗的味道。她扭动着,身子紧向后贴,呻吟着。 这声音激他升入高潮。他抽了出来,一阵急剧的抖动,在她大腿的内侧留下晶亮的一行。他倚在她背上,喘着粗气。 随后他感到她的动作,知道她在抚摩自己。他又握住她的一对乳房,轻扯着乳头。过了一会,他觉得她绷紧了双腿,尖声吟唤着他的名字,身子颤动着。她静止了一会,朝前俯下去,又翻过身来仰脸躺着。他跪伏在她身边。 似乎不该说话。似乎说话就暴露了他们的秘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俯身亲她的脸。她摸着他的手。 然后,欧文拿起铁锹,顺着排水沟走了,留下他的妻子——她像一个与情人幽会的女大学生,躺在昏暗的湖边,身旁摞着一排整齐的沙袋。 莉丝·艾奇森望着头顶上暗淡的云彩,又怯怯地朝住宅那边瞥去,担心波霞看到了刚才他俩那一幕。 湖水轻拍着离她的头顶仅数英尺远处的岩岸,水位虽在升高,水面却显得宁静。 她做了几次深呼吸,闭上眼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想。欧文的情欲比她强烈,那是事实。可他也是个喜怒无常的人,情绪的波动往往最易使他失去对性的要求。三四个星期以来,他在床上一直与她井水不犯河水。 在厨房、汽车里,或是露天的浪漫场地作爱,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十分钟前他从暖房扛着一推麻袋来到她跟前。她背对他,正在弯着腰把一个沙袋塞进堤里,忽听到一堆空麻袋落地的声音,感觉到他的手触摸着自己的臀部。 “欧文,你干什么?”她笑着说。他把她拉向怀里,下面已经勃起了。 “不行,现在没时间。老天,波霞在楼上擦窗子,她会看见的!”。他默默地用双手捂在她乳房上,激动地亲吻她的后颈。 “欧文,不行!”她转过身来。 他只是嘘了一声,双手固执地插进她的裙子,往上移动。 “欧文,你疯了?现在别。” “就是现在,”他说。 而且是从背后。他通常是不喜欢这种姿势的。他喜欢让她仰卧,自己骑上去按住她的手脚,从上面观看她软弱无助的神态。 他到底是怎么了? 也许是阴云上面有蓝天? 也许…… 湖水以慢步舞曲的节奏拍打着湖岸。 也许是因为我穿的这双牛仔靴? 她望着住宅的黄色窗户——从那儿现在正可以看见自己,即使只是朦胧的身影。波霞看见了吗? 若是真看见了呢?她想。那就看见了吧。他毕竟是我的男人。 她阖上眼皮,惊异地发现一阵睡意袭来——尽管肾上腺素还在血液中循环,尽管堤坝要赶紧筑好。今晚出现了奇迹。哦,上帝,忘掉洪水,忘掉野合的快感……我要睡觉。 莉丝·艾奇森有失眠症。她有时二十四小时不能入睡。有时三十个小时、三十六个小时,一直清醒着。第一个失眠之夜是在今年五月,“印第安舍身崖”事件过后不久。入睡十五至二十分钟之后就开始做噩梦——梦见黑黝黝的大山洞,鲜血,无神的眼睛,哀求的眼睛,凶残的眼睛…… 于是像听到啪的一声响鞭,她惊醒了。 最后她的心跳慢下来,额头和颈脖沁出汗珠。她躺在床上,无法摆脱清醒的意识,被折磨得疲惫不堪,开始出现幻觉。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她盯着钟表上的蓝绿色显示数字不断增长。4:55是一道关,如果还睡不着,就会彻夜失眠。 她记得有关睡眠的各种知识:爱因斯坦每天要睡十个小时,拿破仑只睡五个小时。创造不睡眠最高记录的是一个加利福尼亚人,他四百五十三个小时没睡觉。正常人平均睡七个半到八个小时,一只雄猫得睡十六个小时。有一种致命的失眠症,是蛋白质感染性疫病,将毁坏人脑的的脑区。 然而今晚莉丝·艾奇森躺在屋外,袒着胸,裙子撩到大腿以上——觉得瞌睡难当。她眼望玻璃暖房,浑身愈来愈松懈,灯光呈现青蓝色。她听见欧文用铁锹拍打沙袋的声音,看见波霞在楼上一间卧室中的身影。她就这样睡着了。 也许只过了十秒钟,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像枪声般震耳。莉丝那双红润的手谨慎地抱在胸前,像一座古代圣徒的雕像。她坐起来,立即不可挽回地清醒过来。她掩上罩衫,放下裙子,眼睛盯着从一排铁杉树后走过来的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驾着那辆七九年出产的“雪佛兰”小货车,从一条岔道转上二三六号公路。他对付着那台哼哼唧唧的老爷引擎,将时速加到七十英里。从声音判断是轴承出了毛病,便不再去想它。 川顿·海克差不多是半躺半坐着,左脚踏着油门,右腿伸在长条座椅上,腿上卧着一条狗。这是一条四岁公狗,一副忧伤的神情。海克总是这么开车——伸着一条腿,腿上倒不一定总是卧着狗。主要是由于这种开车习惯,他买了一辆自动换挡,带长条座椅的车。 川顿·海克比那条狗正好大三十二岁,人们有时管他叫“哈蒙德河谷来的瘦子”。如果人们看见他脱去衬衣,就不会再叫他瘦子——在乡下打猎、捕鱼、干杂活练出他一副身材。他瘦,但是肌肉发达。上个月,他的肚子才稍许朝腰带上方腆出了一点。这也许因为活动太少,另外也可能啤酒喝太多,加上老吃双份盒式快餐。 今晚海克按摩着褪色牛仔裤下一个部位,那里有一块枪伤留下的亮疤,在右大腿上。四年前受的伤——又快到周年,他想——伤疤仍像皮筋一样紧扯着他的肌肉。小货车的后照镜上吊着一根塑料做成的骨头,看起来跟真的一样。海克买这根骨头来哄他的狗。那狗当然不会上当——爱米尔是一只纯种狗。 路边一块标示版闪过了运河,海克从油门上抬起脚,急踩刹车。那狗在聚乙烯长座椅上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滑,露出不高兴的样子。海克开到高速公路出口处,沿路面不平的乡间马路前进四分之一英里。他看到远处的灯光,和闪烁的星星,却有一种孤寂感。他找到那家废弃的小店铺——一个农民过去曾在那里卖奶酪和蜂蜜。他下了车,没关引擎,把神情焦躁的狗留在座位上。 除了天气极冷之外,海克总是今晚这身打扮:一件黑t恤衫,外边是一件工作衬衫,再外边是一件蓝色牛仔茄克。他不安地打量四周,在满是尘土的停车场上慢慢踱步。他瞥一眼停在一旁的小货车,觉得车灯亮得太显眼,便过去关掉引擎和灯,在一片漆黑中继续踱步。海克忽然听到附近一阵沙沙声,他立即辨认出那是野獾。这种动物并不危险,但他的手还是按着枪。他那把老式自动手枪的枪柄镶着电木,装在更老式的牛仔皮套里,枪套末端吊着生牛皮穗儿。 天上乌云密布。风暴早该来了。天啊,就下一场雨吧——他没有望天,只是悄声自言自语——几个小时之内不要刮风。那样就帮了我的忙,帮了我的大忙。 海克继续踱步。灯光照亮停车场,一辆车开过来,嘎吱一声煞住闸。穿一身灰警服的警长像训练营的新兵一样挺着身体朝海克走来。 “道恩。”海克敬了一个不太精神的礼。 “川顿。你能抽出空来,我很高兴。” “风暴要来了,”海克说。 “可我知道,你的爱米尔能在台风中嗅到目标。” “可能吧,”他对海弗山警长说,“不过他可不愿意被雷劈死。这回的逃犯是谁?” “去年在印第安舍身崖捉到的那个疯子,你还记得吗?” “谁能忘得了他呢。逃到这一带来啦?” “今晚上钻到别人的尸袋里逃走的。”海弗山解释逃跑的经过。 “疯是疯,可也挺会动脑筋的。” “他逃到了斯汀森附近。” “那么他是开车逃走的,那个疯子?” “是的。殡葬工开的车。那个开车的人在那儿等着呢。还有查理·费纳和几个州局警察。费纳带着他的几条母狗。” 警察局里的狗不是真正的追捕狗,而是猎狗——拉布拉多狗——偶尔也用它们追捕逃犯。它们的鼻子很灵,又都是切除卵巢的母狗,不容易迷路。但它们常会分散注意力。爱米尔是一只紧盯目标的狗,一旦嗅准了线索,它会紧追不舍,即便路上蹲着一只野兔,它也会一步跨过,不予理睬。在追踪途中,只听得到它咻咻的急促喘息。那些母狗则一上路就很兴奋,花很多时间嗅来嗅去,还汪汪叫个不停。不过,追捕危险的逃犯时,还是带上一群狗为妙。他问海弗山,让狗嗅什么实物。 “内衣。”警长递给他一个塑胶袋。海克知道海弗山警长懂得如何保存充当追踪线索的物件。内衣必须是没洗过的,谁也不能用手碰它。警长说:“据我们所知,他差不多是光着身子在跑。” 海克说,“警长你在说笑话吧。” “不,先生。他个子大,肉多。马斯丹医院的阿达拉大夫说,这些疯子不像正常人那样怕冷。他们好像都很麻木,也感觉不到疼痛。你打他们,他们都不知道挨了打。” “哦,这太重要了,道恩。那么,他们是不是都会飞?” 海弗山笑了一声,说:“他们说他挺老实。他老爱逃跑。阿达拉说他从七所医院逃跑过。每次都被找回来。他就跟闹着玩似的。他不是钻进一个尸袋逃跑的吗?尸袋里原来那个人是自杀死的。” “这人老实?他们没读过关于印第安舍身崖的报导吗?”海克反驳说,边把头朝马斯丹医院那边一摆:“那里边谁是疯子,谁不是疯子?”海克忽然避开了海弗山的目光。“你在电话里说,可以付给我五百块酬金。再加上奖金一万美元。是这样吗,道恩,是一万吗?” “是的。酬金从平常的辅助费里拨出。奖金由州政府支付,从阿达拉的经费提拨。他急着把那家伙找回来。” “他写字据了吗?” “阿达拉?没有。不过他真的想逮住那个疯子。你抓到他,钱就是你的,川顿。参加办案的人当中就你一个人不是警察局的。我手下的人一分钱也不拿。” “我们能抓到他。” 警长望着夜空,好像在心里盘算什么。他说;“川顿,我跟你说过他不危险,可是你得把那东西带好。”海弗山指着海克腰里的枪。“我得告诉你——据阿达拉说,胡鲁贝克也许不是故意的,但他可能攻击过两个护理员,扭断了其中一位的胳膊,就像掰一根牙刷把似的。要不是被人发现,那个护理员可能就死在那里了。” “那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危险的疯子?”海克问。 “我只是说,多加小心一点。你带的什么?” “是我的老式30口径枪。”海克拍了拍枪套,想起那一天他正是向这个人交还自己的“格劳克”警用自动手枪——退下弹夹,锁住保险,把枪柄朝着对方递去,眼睛一直没离开那杆枪。接着又交还警徽和证件。警服是海克自己花钱买的,他们允许他自己保存,但必须签字保证不在公共场合穿它。签字时他又气又羞,脸都红了。 “咱们该走了。趁线索还新鲜。”川顿·海克说。 “我刚接到报告,说马斯丹——那所医院——跑了个病人,叫胡鲁贝克。”斯坦利·威伯说。他是岭上镇民选的警察总监。惊醒莉丝的那个不速之客正是这位总监。他没打招呼就来了,波霞告诉他到欧文干活的水渠边来找他们。 总监带来的消息比他不礼貌的造访更使主人烦心。 “怎么会出这种事呢?”欧文嚷道。“他是个疯子。他不可能逃跑!难道混帐的医院敞着大门吗?” “天哪,斯坦利,”莉丝说,“这是一家专为犯罪型精神病人办的医院。他们没装上铁栏杆吗?” 她眼前浮现出一张喜怒无常的疯脸上的一双深陷的眼睛,满嘴黄牙。他号叫着:“暴君罪有应得……莉丝……你好,莉丝!” “这是不可原谅的。”欧文愤怒地走来走去。他身材高大,体格魁梧,脾气暴躁,有时连莉丝都害怕。警察总监自卫地抱着胳膊,静听他发火。“什么时候出的事?”欧文问。“他们知道他逃跑的方向吗?” “我已经用无线电和他们联络了两个小时。”他指着他的警备车,好像要把欧文的怒火引开似的。“我和道恩·海弗山通了话,他是州警察局的吧?” 一阵风刮过来,钻进她的罩衫。莉丝看见树叶从高大的枫树上纷纷落下,好像要在风暴到来之前找个地方躲藏。莉丝打了个冷颤,想到厨房的门半开着,便走过去关上。 忽然传来脚步声,莉丝朝通向客厅的走道望去。 波霞停下脚步,走进厨房。她依然穿着那身性感的薄衣,白缎罩衫清楚地衬托出她诱人的丰乳。总监朝波霞点头,她则回以淡淡一笑。总监的眼睛往她胸前扫了两次。波霞把一个袖珍收音机插在短裙口袋里,一只耳朵里塞着耳机,另一个耳机悬吊着,传出细微的崩嚓崩嚓乐曲声。 “胡鲁贝克逃跑了,”莉丝告诉她。 “啊,天哪。”她拔出耳机,把耳机线绕到颈脖上,像大夫挂听诊器一样。从两个耳机里传出的乐曲声更响了。 “哎,你把它关掉好吗?”莉丝说。波霞关上收音机,没说话。 莉丝、欧文和波霞站在与外边的水泥门廊同样冰冷的釉瓷地砖上,三人都把胳膊抱在胸前,莉丝觉得三人站成一排的样子有些滑稽,便去烧水。“喝咖啡还是茶,斯坦利?” “谢谢,都不要。他们说,他不过是转得迷了路。他是在斯汀森失踪的,离医院东面大约十英里。”在他们现在位置的东面五十英里处,莉丝想。像是在汽车油箱里加满了油,口袋里又放着两张二十美元钞票,心里觉得踏实——虽然并不保险,但总归是一种安慰。 “这么说,”波霞说,“他是朝离我们越来越远的方向走?” “好像是。” 莉丝眼前又浮现出那疯人的模样:手铐脚镣叮当地响,一双眼睛火辣辣地打量着审判庭的听众,尤其像是要用他邪恶的目光剥掉莉丝的衣服:“莉丝,莉丝……” 当时莉丝哭了——那是五个月前——他那狼嚎般的尖利笑声在法庭中回荡。她现在想起来还想哭。她咬紧牙关,转身到炉前烧一杯茶。欧文仍气汹汹地向总监提问:“他们派了多少人去追?带狗没有?带武器没有?”总监一一回答他的盘问,又说:“其实他们没有采取太多措施。他们只是发出消息通报,并没有正式提出协同追捕的要求。我猜想他们已经把这疯子治疗得挺老实的了,也许采取过休克治疗法之类,用那种电击设备。他在迷迷糊糊地乱转悠,他们会找到他的——” 欧文一挥手,正要说话,莉丝打断了他,说:“如果这只是小事一桩,斯坦利,那你来这儿干什么?” “唔,我来是想问一问,你是否还保存着那封信。也许能提供线索,帮他们确定他究竟想上哪儿去。” “信?”欧文问。 然而莉丝却十分清楚警察总监说的是哪封信。今晚总监刚提到“马斯丹”三个字,莉丝马上想到了那封信。 “信还在,”她说完立即去取。 第六章 “不。今天凌晨四点半他在这里。评估治疗进展之后他就直接去恢复中心。那时候他已经筋疲力尽。可以肯定现在他已经上床了。” 一个身材巨大的男子突然来到他面前,两条腿粗得像树干。司机停下脚步,惊讶地抬头打量那张容光焕发的圆脸,咧嘴露齿的笑容,和一双像孩子见到糖果一样兴奋的眼睛。 “叫洛尔接电话。我得再跟他谈谈。哦,科勒医生在哪儿?” 自己的卷发。 “斯坦利,我不是开玩笑。” “相信我,伙计们。保险没事。”他朝窗外的天空望了一眼,也许希望夜空里划过一道闪电,来证明他决策的英明。“放心,有我呢。”总监苦笑一下,走出门去。 “没有。他只能在这边的院子里活动。他在农场帮忙,好像是挤牛奶之类。”院长的助手往黑洞洞的窗外看去,那边是医院的非营利农场,干活的是志愿者和病人,有大约十英亩,一直延伸到山崖脚下。 “那么也许他没这么干,”阿达拉思忖着,“假如胡鲁贝克真是被‘悄悄弄进去’了,也许是别的什么人干的蠢事。” 莉丝眨了眨眼,极力显出冷淡的模样。只有她妹妹才会在总监面前劝她吸毒。(他的警备车上就贴着这样的口号:岭上镇严禁毒品。)这就是典型的波霞——玩世不恭,脑筋灵活、与众不同。哦,波霞,我的嬉皮士妹妹,老带着袖珍收音机,屁股后边跟着一串男朋友,今晚不得不到乡下来委屈一夜。 欧文在窗前踱步,眼望着外面的湖。他说:“我想就得这么办,去旅馆。到马斯丹旅店订两套房间。” 人员提供设备。” “没有。”格里姆说。 司机驾着一辆白色巨型牵引货车,将车速降到十三档中的最低一档。货车经过一家餐馆,开进停车场。他拉上车闸,关掉引擎,拿出一张地图来查看。明天下午四点他就可以到达班戈了。 “——风暴要来了。这回来势凶猛。弗莱德又病了,全家都感冒。就靠我一个人来抵挡了。” “他不是参加项目的人员,”阿达拉厉声说。 “看见那个路口的灯吗?那是一一八号公路。往左拐,就是往北。那条路通到州际公路,然后一直通到波士顿。” 彼德·格里姆回到医院院长办公室,坐到一张椅子上。阿达拉院长不经意地问:“他又干什么了?”像是重新提起刚被打断的话题。 只有莉丝向他道声再见。 “那是常有的事,真的。”司机想拔脚逃跑,可既怕遭司机同伴们嘲笑,又怕被这个巨人一脚踩扁。“嗯,先生,再见。”他边说边朝饭店那边挪移。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的,”不知为什么,警长一走,格里姆的胆子也大了。 “那不是个躲避疯子的好地方,你说对吗?” “我得先垒完堤再走。要填沙袋,要——” “也许有人愿意带你。” 她的名字和他的“签名”是红色的。 波霞读着那封信。她耸耸肩,对莉丝说:“我带来点东西。上我那儿去,也许能让你放松一下。” “科勒?今晚会在恢复治疗中心。他星期天住那儿。” 巨人穿过空地一颠一拐地慢跑。司机默祷一声,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也庆幸自己得到了跟伙伴们聚会时的话题——不用添油加醋也能得个满堂采。 格里姆不知他骂的是不是自己。 “假如……等一等。假如——”阿达拉打着手势,说不出或是不愿说出可能发生什么样的灾难。“假如出了问题……” “我要求你在这里派个警卫。” 莉丝都望着欧文——这里他的个头最大,神色最庄重,显得就像个拿主意的人。“要是他没往东面跑呢?” 他又抬眼望着外面的湖。莉丝从木案桌上拿起那封信,把它抚平,折起来。信纸发出的沙沙声在她听来像是干燥的皮肤发出的声音。她颤抖了一下,把信扔进一堆等待处理的函件当中。 “举起大拇指拦车?” 欧文从窗前转过身来,问她刚才谈了些什么。 “谢谢你,司机先生。上帝保佑你。举起大拇指拦车。” “啊,”阿达拉的语气像牛津大学一名脾气刁钻的老先生,“亲爱的格里姆,你用什么证据来支持你这种古怪的推理呢?” “老天,他该没进入那个恢复治疗中心吧?” “搭便车?”那人好奇地问。“给我搭便车?” “这是规定,真的。” “你说他今晚会来这里查病房?” 格里姆看了那张纸片。“欧文·艾奇森太太?不知道。她是谁?” “马斯丹附近没这么个地名,”她说。 “我要把事情的真相搞清楚,马上搞清楚。谁是E区的值班住院医生?” “对不起,欧文,这做不到。我们还要——” 总监挂上电话。他没听见波霞的提议,听了恐怕也不懂。他对欧文说:“嗯……总而言之,她不必害怕什么。” “好的。叫他回家?真的?” “彼德,你得去办这件事,”阿达拉严厉地说。“查一下谁是住院医生,今晚不值班了。” 总监盯着信看了一阵,问:“留下地址吗?” “是吗?”阿达拉转过他的发红的眼睛看着年轻医生。“好。那我就放心了。不过,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凭什么认为‘没事’了呢?” 莉丝回答说:“全是胡谄。” 警察总监从雪白的牙齿缝中往里吸气,发出刺耳的声音。“你们看得懂吗?”他问欧文。 “叫他对谁也别说……我得查一下这个女人是谁……”阿达拉找出一张纸片,递给格里姆。“胡鲁贝克提到过她吗?任何人提到过这女人吗?” “也许我们还短缺其他案卷。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真古怪。” “狗娘养的风暴,”欧文骂道。他很少在不熟悉的人面前说粗话,他认为那是没教养的表现。莉丝对他的失态感到震惊——不是因为他的咒骂,而是因为他竟会如此震怒。 阿达拉拍拍一个绿色卷宗夹。“护士的值班报告。胡鲁贝克被准许进入医院的C区。他可以到院子里去。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太平间。他就是这么进去的。他就是这么走进冷冻库的。哎,彼德,彼德……这可不妙。”阿达拉穿了一件哔叽羊毛衫,把小拇指插在最下边的钮扣孔里。 第七章 迪克·科勒医生没精打彩地缩在他那辆开了十五年的BM汽车里,疲惫地打了个哈欠,举起咖啡杯。他把车停在马斯丹州立精神病院设备处的员工停车场里。汽车半隐在树影里,车头指向医院主楼附近的一座小平房。 他抬头朝精神病院哥德式大楼的正面望去,有几处亮着灯。他猜想其中一处是阿达拉大夫的办公室。 医院的雇员们私下里说,阿达拉和科勒是死对头。不过,科勒对那位院长倒有几分同情。阿达拉在马斯丹任院长的五年中,医院在政治上和经费上都困难重重,他一直在为医院的生存而奋斗。大多数州立精神病院都关门了,代之以社区范围的小型治疗中心。但总得有收留这些犯罪型精神病人,还有那些贫穷的、无家可归的精神病患者。 马斯丹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阿达拉利用州政府提供的一点点经费努力使他管辖下的可怜病人们得到人道治疗,在有限的条件下尽力改善他们的处境。这是一份吃力不讨好的工作,科勒本人早知如此也许就会放弃行医的行业。 但科勒对他的同情仅止于此。他知道阿达拉每年收入十二万二千美元,其中包括州政府的津贴,而他每周最多只工作四十个小时。阿达拉不阅读最新的学术文献,不进修业务,很少和病人谈话,最多只是像当权的政治家那样假惺惺地跟病人打打招呼。 科勒最不满意的是阿达拉没有把马斯丹医院当作治病的场所,而是当作监牢与看管所的混合体。他的目标是管制病人,而不是改善他们的健康状况。阿达拉为自己辩护说,州立医院的职责不是治好病人,而只是看管他们,让他们不要伤害自己或伤害别人。 科勒反问:“那么治好病人是谁的职责呢,医生?” 阿达拉又会反驳:“你给我钱,先生,我就给他们治病。” 科勒初到马斯丹医院来时就与阿达拉很不融洽。科勒在马斯丹设立了“社交治疗项目”,让非犯罪型病人——主要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学习与其他人一道工作、交往,目的是在病情逐步好转后升入斯汀森附近的恢复治疗中心,最后使他们能在自己的公寓里独立生活或是回到家中。 阿达拉机警地意识到,他在马斯丹的肥缺一旦失去,在别处绝对再找不到,所以他绝不愿意让这个夸夸其谈的纽约大夫用那些新式疗法来哗众取宠。弄得不好会把马斯丹这艘破船折腾翻了。最近他曾想把科勒调走,理由是这年轻医生到马斯丹来没有通过本州申请职务的正当手续,但这个藉口站不住脚,因为科勒不从这里领取工资,算作外来约聘医生。另外,病人们听说他们的迪克医生要走,就吵嚷得不可开交。阿达拉不得不让步。科勒继续巩固他在医院的地位,竭力讨好医院的正式职工们,与实际的权力中心人物——护士、秘书、护理员——交朋友。科勒和阿达拉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了。 马斯丹的许多医生都觉得奇怪的是,科勒如果自己开业可以有很丰厚的收入,何必到这儿来拿这份低工资,受这份罪。然而迪克·科勒是个不断对自己提出挑战的人。他本是艺术史系成绩优秀的研究生,却突然在二十三岁时改行学医,进入纽约大学医学院。后来他克服官僚制度设置的重重障碍,获得了在马斯丹、福拉明顿等州立精神病院作访问医生的资格,他在这些地方每天工作十二至十五个小时。 压力是精神病人最可怕的敌人,但压力却激励科勒大夫上进。 今夜他坐在那辆旧车里,打开检查病人用的笔型小手电,阅读一份文件。是关于迈克·胡鲁贝克个人情况的极简单记载。因为他是个穷病人,关于他的入院和过去接受治疗的记录的材料极少。这倒不能怨阿达拉院长。胡鲁贝克常在街头流浪,住过那么多医院,用过不同的名字,从没有过连续完整的病历。他患的是一种特殊的精神病,使他对过去充满混乱的印象。妄想型精神病人讲出的话是谎话、真话、忏悔、希望、梦呓和幻想的混合。 然而科勒这样有经验的医生却能从他现有的材料中推断出胡鲁贝克某一段经历的一些细节。这是极有启发意义的。四个月前胡鲁贝克开始接受他的治疗时他得到了这份文件,但没怎么细看。现在科勒真希望当初能充分重视这份内容。他也希望现在能有更多时间研究。但看完一遍,他注意到停车场里的另一辆车开走了,便将那份卷宗放在车内的地板上。 他发动汽车,驶上潮湿的柏油路面,向他观察了半个小时的那幢平房开去。他把车开到平房背后,找到后门——在一个破垃圾箱旁边。他停下车来,寻思一会,先系上安全带,再将车朝门开过去,前挡板的右端撞进了门里。他自己觉得车速并不快,但这一冲击撞脱了两扇门,门板倒进黑漆漆的屋里。 他把车停在二三六号公路边上。那辆破旧的卡车斜向左边,一个空饮料罐滚到车门旁。川顿·海克推门下车。 “下来,”他对爱米尔说。那狗正滑向倾斜的座位低处,便一个劲干脆滑出门来,跳到地上。它伸了伸腰,被警车的闪光信号灯光晃得眨了眨眼。公路对面停着州警察的巡逻车。 亮着信号灯的巡逻车旁是另一辆黑白警车,再旁边是殡葬工的那辆深棕色运尸车。海克横过宽阔的柏油马路时,对面有四个人望着他。海克将爱米尔领到离汽车较远的位置——每到一个搜索场所,他总尽量让爱米尔避开汽车引擎,因为引擎发出的废气会妨碍追踪犬的嗅觉。 “坐下,”海克对爱米尔说。他把狗领到上风的位置。“坐下。”爱米尔听话地蹲下来,尽管它兴奋地注意到附近有好几位四条腿的小姐。 “嘿,川顿,”一个人跟他打招呼。那人是个大个子,不仅是肚子大,全身都粗大。肚子是被食物而不是啤酒撑圆的。他的身体把那身灰色警服的扣子和口袋都撑得紧绷绷的。他用力扯着两只年轻的拉布拉多母猎犬。两只狗满地嗅着气味。 “你好,查理。” “嗬,追踪犬之王来了。”说这话的是站在路边的两个年轻警察之一。海克把他叫做“小孩”,自然当面不会这么叫。他是个尖脸青年,比海克小六岁,可看起来却像比他小十五岁。警察局因为经费紧张而裁员时,海克以为会裁掉这个小伙子,留下他来。而局里只肯发给他四分之三的工资,事先又没征求海克的意见,于是“小孩”仍然留在警察的位置,而海克上个月只好去替人搬运垃圾,上个月总共挣得八十七块钱。 “你好,爱米尔,”“小孩”说。 海克朝他点点头,朝另一个警察挥挥手。那警察也跟他打招呼。 查理·费纳和海克一道朝深棕色灵柩车走去,车旁站着一个穿淡绿色工装的年轻人。 “派来的人并不多呀,”海克对费纳说。 费纳回答说,能派来这几个人已经不错了。“市里有个音乐会,夜里十二点散场。你听说了吗?” “是摇滚乐吧,”海克说。 “嗯。道恩派了一些人去维持秩序。上次开音乐会有个孩子被人开枪打死了。” “他们怎么不派保安警卫队去执行这种任务呢?” “开枪打死人的正是一个保安警卫。” “就这么花纳税人的钱!” 费纳又说,警长还往公路上派了好多人。“他说,风暴要来了,得加强公路巡逻。听说抓到那个疯子有一笔赏钱。” 海克眼望草地,不知说什么好。 “哎,”费纳轻声说,“我知道你的情况,川顿。我希望你能挣到那笔赏钱。我帮忙你。” “谢谢,查理。” 海克和查理·费纳有一种特殊关系。在海克右腿上留下星形亮疤的那颗子弹首先射穿了费纳弟弟的胸膛。费纳的弟弟伏在警车旁,当场就被打死了。海克认为那颗子弹使他和费纳有了某种“血缘”关系。 海克和费纳走到灵柩车旁。海克抬起头来吸了口气,秋夜潮湿的空气中,防腐剂的气味很浓。他又嗅了一下空气,费纳好奇地望着他。 “没有柴烟味,”海克说。 “好像没有。” “所以,胡鲁贝克的目标不是冒烟的人家。” “你是从爱米尔那里学到这一套的吗?” 海克问运尸工:“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年轻人侧脸望着费纳,意思是征求意见看可不可以把情况告诉给这个并非警察的生人。得到许可后,他讲了胡鲁贝克逃的经过,又补充说:“我们追了一阵。” “好了,咱们开始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尼龙颈圈和四分之一英寸粗的尼龙牵索。爱米尔立刻紧张起来,虽然它仍保持着蹲坐的姿势。海克给狗套上颈圈,将尼龙牵索的另一端绕在自己左手腕上,而不是像平常那样绕在右手。那身躯庞大的家伙也许被镇静剂麻醉得昏昏沉沉,但海克记得海弗山警长的劝告,所以先把开枪的右手空出来。他又从另一个衣袋里掏出一个口袋,打开口袋,扒开塑胶袋,露出一条棉布短裤。 “上帝呀,”小孩皱起眉头说,“脏裤头?” “气味最浓,”海克说。他把短裤递给小孩,小孩连蹦带跳地逃开。 “川顿,别!裤头上有疯子的精液!快拿走!” 查理·费纳哈哈大笑起来。海克忍住笑,对爱米尔说:“OK,”意思是让它站起来。 他们让爱米尔和那些雌犬互相嗅头嗅尾,以犬类的复杂方式互相打招呼。随后海克把裤衩拿低一点让狗们闻,留意不让裤衩触碰到狗的鼻子。对人来说,这种气味转眼就会消失,即便能嗅到,也根本记不住。 “找!”海克喊。“爱米尔,去找!” 三条狗抖着,跳跃着,来回奔跑着,鼻子凑在地上嗅,吸进灰尘和汽油烟气时喷着鼻息。就这样它们能从千万个人的体气中辨别出某一个人的气味散漫在空气中的蛛丝马迹。 “找,找!” 爱米尔在前,拉紧牵索,拽扯着海克往前走。另儿只狗跟在后面。费纳个头高大,但也被两只体重六十多磅的拉布拉多猎犬拖拽得踉踉跄跄,跟海克并排往前赶。没多久,两人都气喘嘘嘘的了。 雌犬们的鼻子不断有规律地点到二三六号公路的柏油地面上,它们是地面寻踪犬,胡鲁贝克的脚踏过的每一处地方它们都要嗅一下。爱米尔寻踪的方式就不同了。它先嗅上几秒钟,然后略微抬起头,鼻子离地再嗅。这叫做“线索追踪”,有经验的追踪犬才使用这种技巧。如果连续在地面一步一嗅,最多坚持一两个钟头就会筋疲力竭。 爱米尔忽然离开公路,转向南面,钻进一片满是树丛和杂草的野地,草长得很高,像胡鲁贝克那样高的人都可以藏得住。 “哦,天,”海克打量着追踪犬跳进的那片黑沉沉的草丛。“改道朝荒野里跑了。跟上。” 费纳招呼小孩和另一个警察:“你们继续在公路上搜索。需要的时候我会用对讲机呼叫的。听到呼叫,就带上机枪过来。” “他是条大汉,”运尸工说。“我说的可是真话。” 科勒驾着他的BM汽车离开马斯丹州立医院停车场,向二三六号公路开去。他友善地朝警卫人员摆摆手。警卫正匆忙朝报警铃响起的方向走去,没顾上回礼。 尽管科勒是有处方权的内科医生,但阿达拉作了一条规定:凡在一次剂量以上的控制药物——麻醉剂、镇静剂、止痛剂——必须经过他或格里姆批准方可取药。这是由于马斯丹有一名年轻的住院医生向当地中学生出售麻醉品时被抓获。科勒需要某种药品,但他发现,写申请报告远不如另一个办法有效:用BM汽车前部的钢挡板把库房门撞开。 快上高速公路时他停下车来查看窃取的成果。那个大注射器不是一般医院见得到的,直径足有一英寸,长度为五英寸,厚玻璃针管外包着不锈钢套。针头长两英寸,特别粗。虽然人们(尤其是制造商)不承认,但这确实是给牲畜用的注射器。广告上却把它说成是一种“强固型注射器,适用于处在过度亢奋状态下的病人”。 注射器旁边立着两大瓶“因诺瓦”。科勒选择了这种麻醉剂,因为只须注射到肌肉组织中就能见效,不必像大多数麻醉剂那样非得注射到血液中。科勒熟悉的是精神病科使用的麻醉剂,对于因诺瓦,他只知道患者体重与药剂量的比例以及哪些病症忌用,其他便一无所知。他还知道,他手里的麻醉药剂量足够杀死好几个人。 另一件事他没有把握却可以猜到,那就是窃盗二类管制药物是犯了一项重罪。他将药瓶和注射器装进了一个锈棕色背包。 科勒把车开上二三六号公路,望着黑暗的窗外,心里感到沮丧。他想,尽管他和阿达拉关系不和,但他是否应当用开诚布公的方法争取与阿达拉合作?不管怎么说,作为院长,阿达拉也生怕把胡鲁贝克逃跑的事声张出去,急于把他悄悄找回来。这两个医生头一次有了共同目标——尽管动机截然不同。然而科勒最后还是觉得这样做不妥当,也许会吃大亏,破坏自己在马斯丹医院的地位,甚至毁掉自己的整个前程。 第八章 爱米尔找到了胡鲁贝克与两个护理员相遇的地点,便又回到公路上。一会儿,它再次离开柏油马路,钻进灌木丛。那几条拉布拉多猎犬紧随其后。 搜捕者们在野地里急行数分钟,方向大致朝东,背离医院而去,与二三六号公路平行。 在一处草丛中搜索前进时,海克忽地扯住牵索,喝令:“坐下!”爱米尔立即停下。海克觉得自己颤抖着,好像那牵索通了电似的。“坐下!”爱米尔不情愿地卧了下来。几条雌犬却不听从查理·费纳的命令,仍用力扯着牵索往前走,费纳连拽带吆喝也不管用。海克希望费纳和他的猎犬都保持安静,便一声不吭地朝前走,没有评论那些不守规矩的母狗。他用一把长长的黑色手电筒照着路。 “瞧这是什么,”海克说。手电筒照着泥地上的一个新鲜的赤脚印。 “我的老天,”费纳轻声喊道。“足有十三英寸长。” “是啊,咱们原来就知道他个子挺大。”海克伸手摸了摸那只大脚留下的深深印记。“我看他是在大步跑呢。” “你说得对,他确实是在跑。可医院里那个阿达拉大夫说那只是迷迷糊糊地转悠。” “他好像挺急,没命地往前窜呢。快,要不就追不上了。爱米尔,找上!” 费纳放出他的猎犬,它们循着脚印走在前边。奇怪的是这回爱米尔没有领头,它站起来,但停在原地没动。它扬起鼻子,煽动鼻翼,转动着脑袋。 “走啊,”费纳呼唤着。 海克没说话。他看到爱米尔在左右观望,还回过头去。它朝正南方抬起头来。海克喊住费纳:“停下。把手电筒关上。” “什么?” “关上手电筒!” 咔地一声轻响,两个人和三条狗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海克忽然感到——费纳也一定会有同样的感觉——他们处在随时都可能受到攻击的危险境地。那疯人可能处在下风,手里握着一根上轮胎用的铁棍,或是一个破酒瓶。 “走吧,海克。” “别急。” 北面十五码处,警车和海克的小货车正缓缓行驶。爱米尔慢跑着,头转来转去。海克仔细观察它的举动。 “它这是干什么?”费纳轻声问。“线索在这边,难道它辨别不出来吗?” “它知道。一定还有什么情况。它大概是嗅到了空中的什么气味,不像地上的气味那样重,可还是有一种气味。” 海克想,胡鲁贝克那样的大个儿,又在出汗,可能会散发出很强的气味。那气味像烟一样聚在这里,在今夜这样潮湿的空气中气味能保持数小时。爱米尔也许正在嗅吸着空气中的这样一团气息。海克不愿将爱米尔拉开,他相信动物的智慧。他曾见到一只野獾灵巧地拧开一个果酱瓶的盖,还见过一头笨拙的灰熊用尖爪在一个“七喜”罐上戳了两个而不是一个小孔,把罐里的饮料喝得一滴不剩。经验丰富的海克知道,他的爱米尔比任何一头熊都至少要聪明十倍。 海克又等了一会,但没有昕到任何声音,看到任何迹象。 “来吧,爱米尔。”他转过身朝前走。 但爱米尔没跟上来。 海克抬头望天,乌云几乎完全遮住了月光。他在心里说,快,我们的赏钱正以每小时五英里的速度朝东边跑去。 但爱米尔埋头钻进了草丛。海克把手枪举到面前。他终于看到爱米尔发现的东西:塑胶袋里装的一团纸。 费纳慢慢挪过来。他背靠海克,紧张地查看着草丛,手枪从左面慢慢移到右面。“是诱饵吗?” 海克也有过这个念头。被狗追踪的逃犯有时会在半道上选好地点留下气味强烈的物件作诱饵,等追捕者和他的狗去查看,逃犯就从背后袭击。但海克打量着爱米尔说,“不像是诱饵。他若在附近,爱米尔还能嗅到他的踪迹。” 然而当海克捡起塑胶袋时眼睛没望那袋子,而是紧盯着四周的草丛,手指勾着手枪扳机。他把塑胶袋递给费纳,两人退到一块不容易遭受攻击的空地上。 “是一张剪报,”警察说。“撕下来的。……有一幅地图。波士顿市区图。是历史古迹观光图。” “波士顿?” “是的。咱们给公路巡逻队打电话吗?让他们把住所有通往麻省方向的主要公路,好吗?” 海克不甘心眼见宝贵的一万美元赏金从面前飞走。他说:“等等吧。也许他扔下这玩意是想迷惑我们。” “不,川顿。他要是想让我们找到这个口袋,为什么不把它扔到马路上,而是丢在一人高的草丛里呢?” “你说得也许有理,”海克失望地说。“不过我还是觉得——” 嘎…… 海克耳畔一声巨响,简直像枪声。他飕地一转身,举起手枪,心砰砰地跳。原来是费纳的对讲机发出的接收信号。对讲机开到了最高音量。费纳关掉信号的啸声,拧上音量,把对讲机握在手里。他轻声朝对讲机讲话。远处的公路上,“小孩”巡逻车上亮起了红蓝闪光信号灯。 “我是费纳。请讲话。” 他们这是干什么?海克纳闷。 费纳讲完话,将对讲机又挂到腰带上。他说,“走吧,他们找到他了。” 海克的心里一沉。“找到了?噢,完了。” “嗯,快找到了。他一直跑到水城的一个卡车站去了——” “水城?那离这儿有七英里。” “他想搭车去,你知道哪儿吗——波士顿。卡车司机不带他,所以胡鲁贝克步行着朝北方出发了。咱们开车过去再找。天哪,我希望他跑累了。要我跑半个小时可受不了。别那么垂头丧气,川顿,你就要发财了。他离咱们只有半小时的路程。” 听到那不慌不忙的沉重脚步从地下室楼梯走上来,伴随着金属碰撞的钝声,莉丝·艾奇丝立即明白,今夜的气氛变得严峻了。 欧文走进玻璃暖房的门廊,看见他妻子正从板条遮阳棚里往外搬运麻袋。 “噢,不行!”莉丝轻声说。她摇着头,在一条硬木凳上坐下。欧文站到她身旁,抚摩她的头发,这是他向莉丝解释什么事情时的惯常动作——向她解释生意、房产、法律方面的事情。然而今晚不需要解释什么,因为欧文脱去工作服。他穿了一件深绿衬衫,下边是宽肥的同色裤子,外面罩一件亮桔色雨衣——这是他出外打猎时的装扮。脚上套一双昂贵的防水皮靴。 他手里拿着一枝猎鹿步枪,一把手枪。 “欧文,你不能这样。” 他把枪放到一边。“我刚才又和总监通了话。他们派四个人去追他。才他妈的四个人!他己经逃到水城了。” “那是东面,他逃得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呀。” “那并不重要,莉丝。想想看,他跑得多快。水城离他最先逃走的地方有七、八英里,他全靠步行。他可不是在迷迷糊糊地转悠,而是有目标的。” “我不想让你去。” “我只想去看看他们到底用什么办法抓他。” “别去,”她说着,把他拉向怀里。她感到心里一阵骚动,这不仅是由于对刚才两人亲呢行为的回味。他的雄劲,他脸上显出的欲望,都极富诱惑力。她张开嘴热烈地吻他,不知自己真是出于情欲,还是只想把他揽在怀里,直到危险过去。 不管她的动机是什么,拥抱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他走到窗子跟前,她站到他身后。“你怎么不直接说出来,你是想亲自去收拾他?” 她打量着丈夫的背影,猜想此时他一定是满面怒容。但他却显得相当平静。“我不会做任何非法的事情。” “哦,那么杀人算是非法吗?” “杀人?”他压低嗓门厉声说,一边转过身来,朝楼上一扬头:“你乱说什么?她听见了怎么办?” “波霞不会告发你,那不要紧。我想说的是,你不应当抓到一个人就随便……” “你忘了印第安舍身崖案件了吗?”他反驳道。“有时候我觉得我比你受到更大的伤害。” 她像是挨了一耳光似的转过身去。 “莉丝……”,他很快冷静下来。“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瞧,他不是人,是个畜牲。你知道他会干什么。你比谁都清楚。” 他振振有词地陈述他的理由:“他这回能逃跑,下次还能逃跑。在格洛斯特他居然能跑出去给你发信。下次他逃出来可能就会找到咱们家来。” “他们今晚会抓到他。这次他们会把他关进监狱。” “如果他的精神病没治好,他还会回到医院。法律是这么规定的。莉丝,新闻里报导说,他们打算把医院里的病人都放出来。每天都有这样的报导。也许明年,后年,他们会把他放到大街上来。谁知道哪一天他就会找到这儿来,到院子里,到卧室里。” 她开始流泪,知道自己无法辩解。 “我希望你和波霞到旅馆过夜。咱们已经堆了不少沙袋。” 她摇摇头。 “去吧。” “不,欧文。雨还没下下来,水已经涨高两英尺。通向小河的码头那里还需要垒高一、两英尺。” “那边我已经垒好了,填了不少沙袋,现在已经有三英尺高了。小河的水要是涨过了那个高度,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莉丝冷冷地说:“那好。要走就走吧。当你的英雄去吧。可我不走。我还要在暖房里贴胶带。” “别管什么暖房了。咱们买了风灾保险。” “我不在乎钱。看在上帝份上,这些玫瑰花就是我的命。要是把花毁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不会出什么事的,最多打破几块玻璃。” “听到广播吗?风速是每小时八十英里。” 欧文坐到她身旁,抚摸着她的腿,胳膊肘触到她的胸脯。 “我不想跟你争辩,”他平静地说。“我对你不放心。你最好去旅馆。等他们一抓到他——” “你的意思是,等你一抓到他。” “他们一抓到他,我就给你打电话。你们俩回到这里,咱们再一起把工作做完。” 他的眼里冒着怒火。“你想否认事实吗?莉丝,他在四十分钟里跑了七英里。他是有目标的。想想看!你怎么这样不开窍呢?那是个杀手,一个疯狂杀手!他有你的姓名和住址。” 莉丝没说话,只是轻喘一口气。她似乎听见胡鲁贝克在喊:“莉丝,莉丝,背叛的夏娃,美丽的莉丝。” 屋里响起一个愉快的声音:“现在去钓鱼太晚了点,是吧,欧文?”波霞站在门廊内,打量着他的一身装束。“你们散场了?” 欧文抽身往外走,眼睛仍看着妻子。 “我去收拾点东西,”莉丝说。 “要上哪儿去?”妹妹问。 “去旅馆,”欧文说。 “这么早?我以为那是最后一个节目,要等到那位疯大爷逛到这儿来找乐子呢。唷,对不起,我这么说话是不是太不严肃啦?” “他比他们猜测的跑得更远。我要去问问总监他们采取什么措施去抓他。莉丝和你到附近一家小旅馆去住。” “天,他该不会跑到这里来吧?”波霞问。 “没有,他朝东跑。”莉丝望着她妹妹。“到旅馆过夜更保险一些。” “我不反对。”波霞耸耸肩,出去收拾她的背包。 莉丝站起来。欧文按了一下她的腿。这是什么意思?莉丝想。谢谢?我赢了。把枪递给我? “我不会去很久。最多几个小时,来,帮我关上门。” 他们走进厨房,他吻了她好半天,但她知道,他的心已飞到田野和公路上,飞向他追捕的猎物。他把手枪装到兜里,猎枪扛到肩上,走出门。 莉丝关上门,上了两道锁。她走到窗前,朝车库望去。黑色的Cherokee“切洛基”汽车倒出车库,停了一会。汽车后部一片漆黑,她不知他是否在向她打招呼。她举起手来。 欧文开上了车道。他当然是对的。他比警察、总监、医生更了解胡鲁贝克。莉丝也一样。她知道胡鲁贝克并不是一个老实无害的病人;他并不是像迷途的羔羊似的在傻呼呼地闲荡;他那混乱的头脑里有一个清楚的目标。莉丝的这些看法并非来自事实,而是来自直觉。 她把脸贴在窗上。汽车的尾灯消失了。她仍然望着那黑沉沉的车道。 这就是我,她想,一个开拓者的妻子,目送着丈夫走向荒野,他将在这黑暗的夜晚去追杀一个要杀害他妻子的人。 汽车扬起的尘土渐渐落定,尾灯消失在东方的远山背后。夜又沉静下来。西边刮来的乌云遮掩了那一弯月牙。看不到风暴来临的迹象。一丝风也没有。好一阵,这一段高速公路全然悄无声息。 迈克·胡鲁贝克拉了一下他心爱的爱尔兰呢帽,拨开野草,直接走到二三六号公路的当中。他把手枪放回背包裹。 “上镇” 这两个字在他心里一再打转。他知道这两个字很重要,可老抓不住它们的意思。 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站在柏油路面上,转着圈,努力在乱哄哄的脑子里搜寻答案。“上镇”是什么意思? 好好想一想。 上镇 可能是什么意思呢? 胡鲁贝克又朝东面公路的方向望去,警员们就消失在那个方向。密探!牵着又嗅又叫的狗。那些混蛋!一个穿灰,一个穿蓝。一个南部联邦警察,一个联邦政府警察——就是那个瘸腿。胡鲁贝克最恨那个瘸腿。 那人是一个密—探—,是他妈的联邦警察。 上镇 想到自己怎样耍弄了他们,胡鲁贝克的气消了一些。他离他们只有三十英尺远,手握张着机头的枪,躲在他们头顶上方高处一块凸出的山岩上,卧在一个泥潭里。他们走进草丛,发现了他有意留在那里的塑胶袋。听到他们异样的说话声,狗的咻咻声,野草的沙沙声,他惧怕得发抖。 胡鲁贝克记得警车上的彩色信号灯旋转起来。警察们回到汽车旁,瘸腿带着狗进了那辆货车。车开走了。 胡鲁贝克蹲下来把脸贴在潮湿的路面。 “再见了,小姐们……” 他眯眼看着公路,朝西面。他看到的不是黑色的柏油路面,而是那两个字: 上镇 那字渐渐停止翻动,终于立正站好,像规矩的士兵。 胡鲁贝克心里思绪万端,有各种复杂的念头,许多好主意。他开始朝前走去。“我要让你哭爹叫娘……” 上镇离此 对啦! 对了!他连忙走过运河。那些字都排好了位置: 岭上镇离此四十七英里 狗们走了,密探们走了。瘸腿坏蛋、迪克医生、医院、护理员……这些敌人都被他甩在了后边。他把他们都给耍了! 迈克·胡鲁贝克定下了神,不再感到慌乱。他要执行的使命像一颗晶莹透亮的宝石般清晰。他站下来,把一个小小动物头骨摆在木柱下的草中,祈告了一句。他走过了那个绿色路标牌,上面写着:岭上镇离此四十七英里。他走下公路,钻进草丛,匆匆朝西方赶去。 第一章 莉丝·艾奇森放下收拾好的提箱,穿过潮湿芳香的暖房,走出板条遮阳棚,来到石板平台,观望着湖面。 黑色的湖水不停地拍打着湖岸。 她不安地发现在过去二十分钟里湖水又上涨了好几英寸。她朝左面望去,车库后边是一片低地,欧文在那里摞上了一摞沙袋。一条小河从那里流入湖里,河岸是草丛和沼泽。她不知堤岸是否能挡得住洪水,但她不愿走过那条又窄又滑的小道去那边察看。欧文做事很认真,她猜想堤岸该是摞得很结实的。湖水升到她与欧文作爱后打过盹的那排沙袋的高度,离最高一排沙袋只有十八英寸。 莉丝穿过花园中的棚格拱道往住宅走去,听到厨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我准备好了,”波霞喊道。“你收拾好箱子了吗?” 莉丝走到屋前,望着泛黄光的窗子说:“喂,我得跟你说一声——我改变主意了。” “你怎么了?” 莉丝把箱子放到厨房门内。“我要把沙袋摞完。把暖房里的窗子用胶带贴好。大概还得花一个钟头。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帮我。不过你要走也没关系,我可以给你叫辆车。” 爱米尔嗅到烤汉堡包和洋葱的诱人香味,但它懂得自己的职责,稳稳地坐在地上没动。 川顿·海克朝货车站的餐厅望了一眼,但现在他最关心的是那笔奖金,所以他也没去理会奶酪汉堡包的香气。他继续和公路巡逻警谈话。 “他真像是要去波士顿的样子吗?”海克问。 “司机是这么说的。那家伙老说什么波士顿是我国的首都之类。” 费纳走过来,说:“他学的是历史专业。” 海克惊讶地抬起头来。 “是的。他们告诉我的。” “他上过大学?”只在预科念完十一个学分的川顿·海克觉得挺不舒服。 “只读了一年就犯病了。不过他得了好几个A。” 海克丢开个人的悔恨,询问巡逻警察,可不可以请那个司机出来谈谈。 “唔,他已经走了。” “他走啦?你没叫他等着吗?” 巡逻警耸耸肩,平静地望着这位非警方人员的眼睛。“这是寻人,不是追捕。我记下司机的姓名、住址,觉得不必叫他留下来作证。” 海克对费纳嘀咕说:“地址可以是假的。咱们怎么办?给他寄张明信片?” 巡逻警说,“我问了他几个问题。” 海克从爱米尔身上解下项圈。巡逻警比“小孩”的样子更年轻,所以在这群人中显得最没有权威。公路巡逻警察大队从另外的预算开工资,他们那里不裁员。海克当初本可以当一名公路巡警,但他的志向是当真正的刑事警察。 “他穿什么衣服?” “工装裤,皮靴,工作衫,呢帽。” “没穿外套?” “好像没有。” “他喝酒了吗?” “嗯,司机没说。他也没问。没想到有这个必要。” 海克又问:“他手里拿着东西吗?袋子?武器?拐杖?” 巡警不安地看着他的笔记,又看了看费纳。费纳点头示意他回答问题。“我不清楚。” “他的样子凶吗?” “不凶。司机说,他有些傻呵呵的。” 海克不满地嘀咕了一声,又问:“还有一个问题。他的个子究竟有多大?” “司机说,他身高大概有六英尺五六的样子,体重三百五十磅。腿粗得像半扇牛排骨。” “半扇牛排骨。”海克凝望着黑沉沉的东方。他重新给爱米尔套上项圈,拿出胡鲁贝克的短裤让狗嗅一嗅。“去,找!” 爱米尔顺着公路边跑去,海克放出牵索,直到摸着二十英尺长处的索节,然后也跟着往前走。费纳和猎犬们都跟了上去。走了不到五十英尺,爱米尔转身慢慢朝一间坍塌的破屋走去。屋里没点灯,院子里杂草丛生。窗子里的一块牌子上写着:“猎具。制作鹿标本。经营皮毛。” “他会在里面吗?”“小孩”紧张地望着黑洞洞的窗子。 “难说。有时候连爱米尔都会被这些动物制品搞糊涂。” 海克和费纳把狗栓在篱笆桩子上,掏出枪来,几乎同时推上子弹,打开保险。海克心想,我可不能再受伤了,这回没买健康保险。其实他最担心的不是医疗费,而是那灼热的枪弹会射进自己的肉体。 “川顿,你不必跟我们一道冒这个险。” “从那人介绍的情况看,咱们全都得上。” 费纳点点头,示意小孩去后门,他和海克悄悄走到门廊下。海克望着费纳,费纳耸耸肩,举手敲门。没有回答。海克倾身从一肩昏暗的窗子往里看。他嗖地朝后一蹦,尖声叫道:“哎呀,天啊!” 费纳举着枪凑到窗前一看,随即笑了起来。离那肮脏的窗子几英寸处有一只用后腿直立的黑熊标本,正瞪眼恶狠狠地望着窗外。 “狗娘养的,”海克说。“吓得我差点尿裤子。” 随后他们发现了胡鲁贝克闯入的那扇门。他们小心地进入屋内,互相掩护着。他们发现了那疯人在店里折腾的踪迹,但他显然已经离去。他们收起手枪。费纳让小孩向海弗山报告他们现在的方位,并告诉他,胡鲁贝克确实是朝波士顿方向去了。 正待上路,小孩忽然喊道:“等一等,查理。这里有样东西。” 海克和费纳命令狗们蹲下他们走到屋后那年轻人持枪站立的地方。“瞧。”他指着一间工棚。门口有血迹。 费纳的手电筒照到一具野獾的尸体。 “是他干的吗?为什么?” “妈的,”海克惊愕地嘀咕了一声。他没有看野獾的尸体,却望着天花板下一根细横梁上吊着的捕兽夹——是大号钢夹,可以轻易地钳断狐狸或野獾的脖子。 也可以钳断狗的腿。 海克感到惊愕的不是这些捕兽夹,而是横梁上的三个空着的小木桩。显然那里原来曾挂着三副钢夹,最近才被取走。三个小木桩的正下方有几个带血的巨大靴印。 他们走回公路,按照海克的建议缩短了狗的牵索。他把他那辆小货车交给另一个警察,那人留在货车站,以防胡鲁贝克又转悠回来。小孩开着警车配合海克和费纳搜索,警车关了前灯,只开着琥珀色信号灯。众犬嗅过胡鲁贝克的短裤,又上路了。 “走在他妈的马路当中,”费纳干笑了一声。“这家伙绝对是疯子。” 海克没有答话。最初的那阵兴奋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夜晚变得越来越严峻。他们的搜索对象不再是一个大个子傻瓜。川顿·海克又像四年前那样感到一种寒冷彻骨似的恐惧。那次他站在亮着霓虹灯的一家饮食店外面,只见眼前一闪,他以为是风吹树枝的晃动,哪知是枪弹的闪光。他只觉腿上猛地震了一下,柏油路面就朝自己的额头扑过来。 “他会下钢夹来对付狗吗?”费纳问。“谁也不会那样对付狗的。谁也不会那样伤天害理。” 海克弯腰扶起爱米尔的右耳,上面有一个圆洞,大小正同等于一枚零点三直径的枪弹。费纳憎恶地打了声惚哨,川顿·海克吆喝道:“爱米尔,找!” 莉丝在暖房里往玻璃上贴胶带,贴成很粗的×形。她还记得二十五年前往暖房安装这些玻璃的情景,她母亲站在工地,手臂交叉在胸前,眼睛严厉地盯着做活的工人。母亲常常皱起眉头,因为她相信,你越露出警惕的模样,别人就越不敢欺骗你。 莉丝边贴胶条,边在暖房里缓缓移动。她听到背后有响动,回身一看是波霞在地上的一个纸箱里搜寻东西。她终于脱去了纽约大都会的时髦服装,听从莉丝的建议,换上了牛仔裤和运动衣。莉丝不由得又向她道谢,感谢她留下来。可波霞只是抓起几卷胶带便匆匆离去,嘴里念叨着:“这房子的窗户真他妈的多。” 随即传来她上楼的脚步声,像一个小姑娘蹦跳着去接电话似的。 莉丝忽然意识到暖房里的顶棚灯还亮着,是欧文找麻袋时打开的。她关上灯。莉丝很尊重植物日常的生态循环——只要做得到,她自己从不愿让闹钟吵醒。她认为身体的节奏是与灵魂的节奏相协调的。植物也和人一样。她装了一排五百毫微米人造太阳灯,在阴天时补充光照;又装了一组蓝、绿色低瓦灯,供夜间照明。这组柔和的小灯既能为暖房照明,又不打扰她的花木睡觉——她相信花木们也需要睡眠。 这是一种园艺家所说的暖花房。母亲在暖房里到处装着旧式的暖气,可这种暖气老出故障。那女人似乎生来就对科技不感兴趣,情愿听凭自然和命运的安排,让她的玫瑰花自生自灭。莉丝可不满足于这种状况。毕竟已经到了电脑时代,于是她在暖房里装设了微电脑调温系统,即便在最寒冷的夜间暖房里也要保持在华氏62度以上。房顶上还装上自动换风扇,南面玻璃墙上装着滚轴式百叶窗。 暖房长35英尺,宽20英尺,一边是埋在沙中的插枝、树苗;另一边是种植成熟花木的花圃和育种花台。插枝区的地下铺设着土壤保温线、水管、自动控制喷头、毛细管沙台等向花木提供水分。与暖房相连的盆栽区和板条遮阳棚铺的是水泥地面;暖房里则是砾石地,中间贯穿着曲折的石板路,取代了原先的水泥地。这是一种深沉的蓝绿色石板,莉丝亲自挑选这种颜色来纪念将要诞生的“劳伯歇蓝玫瑰”。她的雄心是培育出一种野兔凫毛般的亮蓝色玫瑰,以她的名字命名,载入《全美玫瑰花品种录》中。 两只雌犬忽然激动地扯着牵索往前冲。追捕者同时拔比枪来,海克的枪张着机头。一只野物——吃乡村垃圾长肥的獾子——蹦起来逃走,环圈毛纹的尾巴隐没在树丛中。两人都舒了一口长气。 海克放下他那把老式德国枪的机头,叫爱米尔蹲下,等着查理·费纳咒骂他的雌犬,让它们再闻一次胡鲁贝克的短裤,恢复对气味的记忆。海克凝望着四周那似乎是没有尽头的田野。它们从胡鲁贝克偷兽夹的棚屋出来已经走了五英里路,几条狗却仍在柏油公路上追寻气味。海克追捕过的逃犯中从没有人像胡鲁贝克这样死心塌地沿着公路逃跑。这种做法似乎愚蠢透顶,但现在看来却是计高一筹:他采取了与人们的预想相反的行动,这就为自己争取不少时间。海克心里闪过了一个短暂的念头:他们似乎十分错误地估计了胡鲁贝克。这想法使他浑身打了一个冷颤。 费纳的猎犬们又回到路上,两个追踪者在旷无人迹的公路上赶路,头顶上是一片漆黑的夜空。 这条公路从一些零星小乡镇中穿过,是本县比较荒僻的地区。胡鲁贝克如果想去波士顿,他就绕了远路。不过,海克想,这条路线更高明,因为这一带人烟稀少,也难得碰上车辆和警察。 他们跟在狗的后边,把牵索收得很短,以防狗碰到兽夹。朝东走了才三英里,胡鲁贝克的足迹就转到北面,上了一条土路。一百英尺远处有一家简陋的路边餐馆。 爱米尔嗅到新的踪迹,领着他们沿着土路转向东北方。离那家餐馆不到二百码处,他们发现了胡鲁贝克转向田野的地点。“等等,”海克低声说。 费纳和海克把牵索收紧,这回他们再也用不着狗来帮忙——离他们不到五十码处的林子里传来了胡鲁贝克的喊声。 费纳揪住海克的胳膊,两人都站住了。“小孩”伏到地上。他们听见树林里传来胡鲁贝克凄厉的呻吟声。 找到了胡鲁贝克,海克高兴得忘记自己已经不是警察。他向费纳和小孩打手势,那是警察们接近攻击目标时使用的一套身体语言。他把一个手指按到唇上,指一指声音传出的方向,示意费纳和小孩向前进。海克弯腰低声对爱米尔说:“坐下。”狗卧了下来,但显出因为退出行动而不高兴的样子。海克把它拴在一棵树上。 “我从这儿插过去,”费纳轻声说,口气里带着指挥者的口吻。海克当然不想争夺指挥权,但他绝不肯失去亲自逮住猎物的机会。领取奖金时可不能有争议。他朝费纳一点头,拔出自己的德式手枪。 小孩眼里闪着光,手上举着枪,再也不像个小孩了。他按照费纳的指示包抄到树林北边,海克和费纳走到土路中间。他们移动得极慢,也不能打手电筒。茂密的铁杉像伞盖般把那片林子遮得黯然无比。 吟唤声更响了。凄厉得令人心颤。 海克看见一辆车——一辆长拖车,停在树荫里。忽然感到一阵不安,心想发出呻吟的可能不是胡鲁贝克,而是这辆车的司机,被那疯子打伤了。也许这正是胸部受了重伤的司机在痛苦呻吟。他与费纳默默地互望一眼,彼此都知道对方与自己想法相同。他们继续小心翼翼地前进。 海克看见他了,不远处一个模糊的身影。 是迈克·胡鲁贝克,腰身如此粗胖,样子都走形了。 他的吟唤声像一条发狂的狗。 他躺在地上,想爬起来。也许他跌了一跤,摔伤了。也许是被那辆大卡车撞伤了。 也许他听到雌犬的叫声,故意装作受伤的样子,想把追捕者引诱过去。 海克和费纳的对面,“小孩”匍匐着出现在空地的另一边。费纳举起三个指头。年轻的警察也做出同样的动作。费纳扣上扳机,另一只手举到头顶,用手指示意:一……二……三……三个人同时扑向空地,三枝枪指向前方,三把手电筒的强光一齐照射着面前这个庞大的猎物。 第二章 “不许动!” “待着,别动!” 我的老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川顿·海克惊骇得双腿发软。 那疯人躺在三个追捕者面前的地上,像野鸟般不停地尖叫。他的身躯忽然分成两半,一半嗖地跳向空中,白呼呼的像吊死鬼。 这是他妈的什么玩意?海克把手电筒瞄向地上躺着的那一半——正在摸索着找什么东西盖上自己的肥奶子。 “狗娘养的!”疯人的上半部用男高音骂道。“你们想干什么?” 小孩首先笑起来,费纳也跟着笑,海克如果不是惋惜那笔奖金,也会跟他们一起笑。 “别伤害我,”女人哀求说。 “操,”那年轻的男子急慌慌地穿裤子。 “行了,静一下。”费纳用手电筒照着自己的警徽。“我们是州局警察。” “别逗了。我不管你们是谁。是她要跟我干的。她从马路那边的餐馆里把我找出来的。这都是她的主意。” 那女人穿上的衣服越多,态度变得越镇静。“我的主意?我真得谢谢你对我这么尊重。” “我本来不想——” “那是你们的事,”费纳说,“可我们关心的是,你们的车上带着一个人跑了十英里。他是个逃犯。” 海克也猜到了这一点,他生气的是自己怎么早没想到呢?胡鲁贝克一直攀在卡车后护板或是装卸台上,所以他的气味很弱,而且一直没离开公路。 “天哪,就是水域货车站那个家伙?那个大个子?噢,主保佑我!” “你就是那个司机?”海克问。“他叫你载他去波士顿?” “操!也许他还在车上!” 然而小孩已经搜了一圈,查看过车顶和车底盘。“他不在车上。车厢上挂着锁。他一定是在停车时跳下去跑到野地上里了。” “啊,主耶稣,”司机虔敬地低声念叨。“他是个杀人凶手。主啊……” 费纳问他,他们来这里多久了。 “十五分钟吧,大概。” 费纳搜过货车周围的树丛。“他不在。” “这两个宝贝在此大呼小叫的,还不把他吓跑了?”海克笑着说。“说正经的吧,他离这里最多只有半英里。我们应该——” 小孩说:“哎,川顿,我看有个麻烦。” 川顿抬头看见年轻的警察指着一个小标牌,刚才搜索前进时他们没注意到。牌子的背面对着海克和费纳,他们走过去细看,上面写着: 欢迎您到麻省来 海克纳闷的是,谁这样多事,在如此偏僻的乡村小路上竖这么一块漆得漂亮的招牌。他叹了口气,望着费纳。 “对不起,川顿。” “帮帮忙吧,查理。” “那边超过了我们的管辖范围。” “嘿,他离这儿只有半英里了!也许离我们只有二百码远。操,他可能就藏在那棵树背后盯着我们哪。” “法律就是法律,川顿。我们得先跟麻省警察联系。” “依我看,咱们现在就可以抓到他。” “我们不能跨越州界。” “可以解释说,我们是在追捕通缉犯,”海克说。 “不行。他不是重罪犯。阿达拉医生说,胡鲁贝克没杀尸袋里那个人——那人是自杀的。” “帮帮忙,查理。” “你现在不戴警徽了,我知道你跟我们想得不一样。可我们的确不能跨过州界。” 盛怒中的海克猛地省悟过,查理·费纳和这个年轻警察的兴趣只是:履行他们的职责。 跨越管辖范围不是他们的职责。 “对不起,川顿。” “你们要是通知麻省警察局,”费纳说,“至少要过半小时他们的车才会赶到。也许他搭上了另一辆车,到那时早就远走高飞了。” “有这种可能,”费纳说。“那也没办法。……我知道你急需这笔钱。” “好吧,咱们别争了。”海克走到爱米尔跟前。“我带它去,再见。” “川顿,你带它去也不行。你不是警方人员,即使他是重罪犯,你也无权抓他。你越过州界抓人,他可以告你绑架罪,你的麻烦就大了。” “要是他杀了人呢?你就高兴让他到处祸害别人?” “别干傻事,川顿,”费纳好心地劝道。“好好想想。那个阿达拉大夫就不是个善人。你越过州界抓到他的病人,他就一定会付给你奖金?只要有可能,他就会赖帐。要是哪个缺德的民权律师告你绑架精神失常者,你可就吃不完兜着走!” 如果不是已经追到了跟前,海克想,若得到通知说,胡鲁贝克逃到了弗罗里达或是多伦多,也不至于让人感到这样惋惜。已经只差他妈的一步了…… 海克一言不发地解开爱米尔的追踪项圈,换上带身分卡的普通项圈。他说了一声“走吧,”便转身朝巡逻车走去,爱米尔跟在主人后边。 他们起初没注意到他,于是他便趁空打量着这间寒酸的办公室——廉价的写字台,闪忽不定的日光灯,颜色丑陋的地毯…… 欧文·艾奇森自己有房子,也常亲自动手做各种活计。他知道室内的壁板是便宜货,请廉价的工匠安装的。地毯和窗子都很脏,但装着医生证书的像框玻璃却擦得如宝石般光亮。 “对不起。” 他们转过身来。穿警服的那位——一定是海弗山,警长,那个好人——脚着一双短统靴。另一位——这间办公室的主人,五十来岁,生着一头沙褐色头发——像是只睡了两个小时的觉。但他的眼光仍然锐利,此时正盯着来访者。 欧文自我介绍后问道:“你是阿达拉医生吗?” “我是,”这位院长不冷不热地说。“你有什么事吗?” 警长的表情显示出他记得欧文这个名字。他打量着欧文的外表。 “我住在岭上镇,在西边,离这儿——” “我知道岭上镇的位置。” “我是为了迈克·胡鲁贝克的事。” 阿达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你怎么知道他走丢了?” “走丢了?”欧文讥讽地问。 “你究竟是谁?” 警长问:“你的妻子是……” “对。” 阿达拉点点头。“审判时作证的那个女人?那位总监刚才打电话来谈到她的情况。说胡鲁贝克寄过一封什么信。”医生侧目看着欧文,心里掂量着这个人在今晚的这出戏里会扮演一个什么角色。 “你们还没抓到他?” “还没有。不过你没什么可担心的。” “是吗?可是你的病人寄给我太太的那封信让人不能不担心。” “唔,正像我们解释过的那样,”他望着海弗山,意思是“我们”也包括他,“我们告诉你们的总监,胡鲁贝克是一个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患者。那种病人写的东西通常都是胡言乱语。你根本就用不着——” “通常是胡言乱语?那就不总是胡言乱语。我明白了。他在受审时威胁过我的妻子,几个月后写来这么一封信,现在又逃跑了,你们不认为这些事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阿达拉说:“这件事你用不着操心,艾奇森先生。我们现在很忙——” “我妻子的安全得我来操心。”欧文瞥了一眼医生的左手上的戒指。“保护妻子是男人的责任,你说不是吗?”他快意地发现阿达拉这么快就开始不喜欢他了。“告诉我,你们怎么才派了四个人去搜捕他?” 院长的牙颤抖了一下。“派去的人都是经验丰富的带追踪犬的警员,夜间追踪,他们四个人顶得上十几个人。” “他到了水城吧?” “他去过水城,现在好像正朝北方走。他确实是在朝北方走。” “他们究竟看见他没有?”欧文粗率地问,他发现医生对他的反感已经变成了仇恨。欧文是当律师的,对这一套已经习惯了。 “我想还没有,”阿达拉说。“不过他们离他已经很近了。” 欧文相信人的姿势态度是一种重要的标志。一个人不论一头秀发还是已经秃顶,不论衣冠楚楚还是蓬头垢面,不论高大魁梧还是矮小瘦弱,只要他挺身直立,就会得到别人的尊重。现在他挺直腰板,俯视着医生,心想你也许真相信胡鲁贝克不是个危险人物,可你为什么在星期天的深夜跑到这里,面容憔悴苍白,身旁还站着一个州警察局的警长? “他是从斯汀森逃走的吗?”欧文问。 阿达拉医生望着远处的天花板。他烦躁地朝海弗山警长点点头,警长走上前来,用盖着笔帽的圆珠笔指着地图上的一处地方。“追踪人员发现他到了这儿。所以你妻子用不着担心。”他指着二三六和一一八号公路交叉处的附近,说:“他逃到……”医生瞪了海弗山一眼,警长停顿了一会,改口说:“他溜达到了这儿,就在斯汀森旁边。” “他是怎么到斯汀森的?” 阿达拉医生想也不想地答道:“出了点小岔子。他上了交通车,坐在另一个病人的位置。” 海弗山朝院长不动声色的脸上望了一阵,接着说:“后来他从两名护理员的身边溜走。在水城,就是这里,他要一个司机载他去波士顿。唔,他在路上丢下一张波士顿地图。他现在上了一一八号公路。” “波士顿?他跑了多远?” “离我们的人有半小时路程。我们的人正在迅速赶上去,再过二十分钟就能追上他。” “对不起,”阿达拉说,“我们还有事要办。” 欧文又俯视一眼这个满脸不高兴的医生,心里感到一阵快意。他转脸对警长说:“为了我太太和我本人,请你随时把进展情况通知给岭上镇的总监。” “我会的,请放心。” 欧文对警长点点头,没理睬阿达拉就离开了办公室。他正沿着阴暗潮湿的过道往前走时,警长赶了上来。 “等等,先生,跟你说句话,好吗?” 海弗山的个子不小,但欧文的身材更加魁梧,所以警长后退了一步,避免抬头仰望欧文。“你正要出去野营吗?” “你说什么?” “看你这身打扮,像是去野营或是打猎的样子。” “我随便穿上衣服就开车过来了。” “你带武器了吗?” 欧文问海弗山是否想看他的持枪证。 “那没必要。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是律师。” “律师?”海弗山似乎感到高兴。“哪一方面的律师?” “主要是公司社团事务。” “那位医生对胡鲁贝克的评价很不好,我猜想你和你太太也有同感。这家伙可能是个犯罪型精神病人,但从法律角度看,他不是一条狗。他是个人,谁要是开枪打死他谁就犯了杀人罪,和开枪打死一个部长没什么区别。不过我用不着跟你讲这一套,你是律师。” “我问你一个问题吧,警长。你近看过胡鲁贝克的脸吗?你见过他吗?” “我同情你,先生。不过我得说,如果我们发现他被打死在什么地方,我就会跑去找你。即便你能把自己的罪名减轻到‘非预谋杀人’,你也别想再干律师这一行了。” 欧文直视着警长的眼睛。警长最后说:“我只是提醒你一下。” “我听到了,警长。再见。” 迈克·胡鲁贝克在深长的草丛中奔跑,他从眼角瞥见一辆汽车的前灯出现在与公路平行的一条辅助公路上。那辆车保持着与他相同的速度,他相信它是在跟踪自己。汽车蓦然停下,急转车头,朝他开过来。 “密探!”胡鲁贝克叫道。惊惧感像一群黄蜂包围着他,他一失足摔到路边,煤渣、碎石、草叶嵌进他的手掌,立刻沁出了血。他轻哼一声,爬起来跑了四十多英尺,钻进树林,撞倒一排矮树丛,扑跌在地上。过了一会,一辆绿色汽车缓缓开过,停了下来。 车门砰地关上,一个男子钻出车来。这密探绕着林子边上慢慢走了一圈。胡鲁贝克蜷起身子侧躺在地上,闭眼祈祷,希望自己马上睡着,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他了。 “迈克!”那人犹豫地呼唤,像是拿不定主意是该大喊还是该轻声耳语。“你在这儿吗?” 声音有些熟悉。 “迈克,是我。” 迪克医生!惊慌中的病人听出来了。这是马斯丹医院的迪克·科勒医生。 真是他吗?要小心。事情有些不对劲。 “迈克,我有话要跟你说。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胡鲁贝克睁开眼,从树缝里望出去。那人像是迪克医生。那些狗密探这么有能耐?胡鲁贝克紧张地思索。他上下打量着那个人:瘦瘦的,穿深蓝色套装,脚下是廉价的黑色平底鞋和袜子。他的背包是旧血色。对,很像迪克医生。一模一样!胡鲁贝克承认密探们化装真有一套。 这些狗东西真厉害,没得话说! “他们告诉我说你跑了。迈克,你在那儿吗?我刚才好像看见你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听得见踩在树叶上的响声。胡鲁贝克把自己的背包拉到身边。背包很沉,发出金属和铁链的铿锵声。他怔了一下,悄俏在包里摸索。他在背包底部找到了手枪。 “迈克,我知道你很害怕。我是来帮助你的。” 迈克把枪瞄向朝自己走过来的身影。他要射穿这个冒牌货的脑袋。不,那太便宜他了。我要射他的肚子,用0·五四口径子弹在他腹部穿个窟窿,让他慢慢地死,像士兵死在战场。 脚步声更近了。一只小手电筒的光照在他脚下二英尺远的野草上。胡鲁贝克把枪举到眼前,嗅到机油和金属的气味。他心里忽然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假若这人不是冒充的呢?也许他真是迪克医生。也许他也是一个密探!也许他一直就是一个骗子。从他们见面第一天起。欺骗了他四个月! 密探离他只有十英尺远了。胡鲁贝克举枪的右手开始抖动。 “我给你送药来了。我是最后来救你的人。那些人要伤害你……” 哼,我早就知道了。你以为这是新闻哪?你快要成为新闻人物了。CNN会登出你肚子穿窟窿的照片。他打开手枪的机头。咋地一声,很轻,可不知为什么,胡鲁贝克感到一阵慌乱,浑身颤抖起来。枪从手里滑落,人瘫软在地上。最后他眼前变成漆黑一团,脑子则成了一片空白。 几分钟后胡鲁贝克睁开眼来,又恢复知觉。密探和他的汽车都消失了。他拾起枪,关上机头,把武器放回背包。他站起来又开始奔跑,心里怀疑刚才的经历是不是一场梦。然而胡鲁贝克相信,即便是梦,也是上帝传来的信息:对谁也不能信任,即使他是——或者伪装成——你最亲密的朋友。 第三章 她把那道围桩叫做“柏林墙”。 那是由灰色雪松木构成的一道六英尺高的防护栅栏,把占地四英亩的劳伯歇庄园的大部分围了起来。莉丝顺着围桩的延伸部分朝水坝走去。修筑这道防护栅栏花费了安德鲁·劳伯歇一万八千美元(在一九六八年那可是一大笔钱)。尽管代价昂贵,老劳伯歇却始终认为修围墙大有必要。莉丝开玩笑地把它称作德国的柏林墙(她只在波霞和朋友们面前使用这个名称,从不敢让父亲知道),不过老劳伯歇并不担忧“红祸”蔓延,他怕的是恐怖分子绑票。 劳伯歇相信,像他这样成功的商人,又和好几家欧洲公司合伙做生意,一定是恐怖分子袭击的目标。他时常激愤地抱怨说:“那些该死的巴斯克恐怖分子,他们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还有什么民主学生联盟、什么黑豹党!“我被收进了《美国商界名人录》,全世界都知道我住在哪儿,知道我的孩子们叫什么!他们能查到你的名字,莉丝。记得吧,要是有人敲门,应该怎么办?看见有个黑人在大门外边晃荡,你该怎么办,说!” 连小小年纪的莉丝都知道,那道围桩并不牢靠。它挡不住坏人,却给自家人带来不便。他们得多走四分之三英里的路才能绕过围桩到雪松路另一边的森林去散步。然而跟修建真柏林墙的人一样,老劳伯歇的目的只有一半是为了防备敌人入侵;另一个目的是限制自己管辖的臣民:“我不能让孩子们由着性子乱跑。她们都是女孩呀,我的老天!” 今晚莉丝走在围栏旁边,心中不无讽刺地想:德国人的那堵墙已被夷为平地,可劳伯歇修建的这堵毫无用处的雪松木围墙却还是那么坚固。莉丝还注意到,如果湖水从坝顶漫出,这道围桩反而成了一道闸门,挡住已经泛入劳伯歇庄园里的湖水,不让它往外流入森林,只让它朝住宅的方向倒灌。 莉丝走到河滩前——那是一小片月牙形的深色沙滩。再往前是水坝,是本世纪初用石块和水泥筑起的一道二十英尺高的坝。水坝后边有一条不宽的溢洪道,平常是干的,今晚溢出的洪水竟汹涌奔流,注入了小路下方那条小河。莉丝朝水坝走了几步,便不安地停下脚步,呆望着溢洪翻着白色浪花泻入小河。 她止步不前的原因不是担心水坝不坚固,也不是溢洪的激流会带来危险。她心里只想着一件事:那次野餐。 那还是许多年前,劳伯歇一家出门郊游——这是少有的事情。 六月里的那一天,忽阴忽晴,气候也忽热忽凉。全家人步行到河滩去,刚走了不到十米远,父亲就开始责骂波霞:“别这么吵吵闹闹的!都给我安静点!”波霞才五岁,就已经爱说爱笑,谁也不怕。莉丝特别担心波霞这么吵闹下去,父亲会取消这次郊游。她朝妹妹嘘了一声,妹妹却抬脚踢她。父亲沉着脸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便举起扭着身子挣扎的妹妹,把她抱在怀里。 莉丝当时十一岁。她试着提起父亲打点的野餐篮,篮子里装的东西太多,她差点拉伤了肌肉。莉丝一点也不抱怨,父亲出门八个月——又是去欧洲做生意——好容易才把他盼回来。世上最大的乐事就是跟随在父亲身旁。父亲夸她力气大,她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这里怎么样?”父亲问。接着他自己又回答说:“我看就这里好。” 那天下午父亲望着母亲摆出野餐食品,在一旁吆三喝四地指挥。面点、菜肴都切成了几何图形,烧熟后封在食盒里,就像父亲最津津乐道的太空梭密封舱那样。母亲拿出昂贵的不锈钢餐具和奶白色瓷器盘碟。 母亲取出一瓶沃尔思葡萄酒,和父亲各喝了一杯。父亲问母亲味道如何。父亲说,母亲没受过职业训练,所以她的意见所具有的价值超过了十名法国调酒师的鉴定。莉丝从没听见母亲对父亲收藏的酒提出过任何否定意见。 莉丝出生的那天,安德鲁·劳伯歇正在葡萄牙,在他的生意合伙人的办公室。电话铃突然响起,吓得他把一瓶一八七九年产的泰勒名酒掉在地上——正好是丈母娘打来的电话,告诉他孩子出世,他做父亲了。据说他开玩笑地提到摔酒瓶的事故,并当场在电话里坚持说,孩子的名字得叫莉丝,为的是纪念里斯本——她毁掉了这座城市里价值七百美元的一瓶名酒。对这件事莉丝有两点感想。第一,父亲对这次损失表现十分慷慨的气魄。第二,在这样重要的时刻,他怎么不待在妻子身边? 在河滩野餐的那天,一家人坐在水坝旁边,父亲不顾母亲的反对,举起一把银勺,往莉丝嘴里喂了一小勺葡萄酒。 “味道怎么样,莉丝?这是一九五二年出产的,不是名酒,可也算是好酒。怎么样?” “安德鲁,她才十一岁,懂得什么!” “挺不错,爸爸,”莉丝说。那酒难喝极了,可为了讨好父亲,她又夸奖说酒的味道像“味佳”糖浆。“像那种咳嗽糖浆?”父亲厉声问。“你胡乱说吧?” “她还是个孩子。”母亲赶紧把莉丝拉到一边,让她和妹妹一道玩去,开饭时再回来。 波霞坐在草丛里采紫罗兰的时候,莉丝忽然注意到附近的国家公园里有什么动静,便走过去察看。一个约莫十八岁的少年和一个稍小几岁的姑娘站在一起。姑娘背靠着一棵树,男孩两手撑扶在姑娘两肩上方的树干上。男孩倾身向前亲吻一下女孩,见女孩假作嗔怪地皱起鼻子,便赶紧向后一缩。他忽然把手伸到女孩胸前。莉丝担忧地想,一定是一只野蜂落在女孩身上,男孩想用手提它。莉丝想大声制止男孩,因为野蜂受到惊吓就会蛰人。她差一点喊出声来,心里纳闷这个中学生怎么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呢。 男孩当然不是要捉黄蜂,而是要解那女孩的衬衫扣子。女孩又皱起鼻子,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他不情愿地缩回来,笑了笑,再去吻她。他的手又摸索着伸了进去,这回她没反抗。他俩先伸出舌头相触,又热吻起来。 一股奇异的热流通过了莉丝的全身。她弄不清这热流来自身体的什么部位——也许是膝盖?莉丝隐约地懂得了那一对恋人的举动,便将手伸向自己的罩衫。罩衫里面穿着游冰衣。她学那男孩的样,解开衣扣,把手伸进游冰衣里,像是那男孩把着手在教她似的。她用手摸索着,起初并没有什么感觉。随后,她感到从腿部升起一股热流,一直升到小腹中央。 “莉丝!”父亲在厉声呼叫。 她慌乱地跳了起来。 “莉丝,你在干什么?我叫你别走远了!”父亲就在附近,不过他显然没有看见她罪恶的举动——如果那算是罪恶的话。莉丝的心怦怦地跳,她哭起来,跪在地上。“我在挖印第安人的骨头,”她颤声回答。 “真可怕,”母亲喊道。“别挖啦!赶快来洗手。” 姐妹俩回到摆野餐的毛毯前,洗过手,坐下来吃饭。父亲则讲述着太空人在长期飞行中吃膏状食物的情景。他向波霞解释失重是什么意思,可怎么讲她也听不懂。莉丝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吃完后,莉丝假装寻找一把梳子,又跑回那片树林。两个恋人已经走了。 三十年前的往事,莉丝记忆犹新。就在这里。除了水涨了,树高了,这地方一点没变。连这黑沉沉的夜色也让她回想起六月里的那一天。尽管野餐时吃的是午饭,可她记不得那天出过太阳。在她的记忆里,这河滩笼罩在一片阴沉的色调中,就像那湖水的颜色。 今晚,莉丝竭力不去回想往事,踏着河滩的灰沙地,慢慢朝水坝走去。湖水已经从水坝较低的一处溢出——在离住宅最近的坝体上有一个缺口。溢出的湖水有一小部分汇入溢洪道,流进远处的小河,但大部分却聚在通向住宅方向的水沟里。她从溢出的水流上跳过,朝水坝中央的闸门操纵轮走去。 那是直径二英尺的一个铁舵轮,轮辐铸成萝藤状的优雅曲线,铸造厂的名字用哥特字体铸在显眼的位置。铁舵轮操纵着一道2×3英尺的闸门,现在关闭着。上涨的湖水从闸门上方流入溢洪道。若完全打开闸门,放出湖水,湖面将会下降几英尺。 莉丝双手握住舵轮柄,用力去扳。种玫瑰花的体力活使她练出了手劲。莉丝使出浑身力气,但机械锈住了,闸门纹丝不动。 她拾起一块岩石,砸在铁轴上,砸下一些漆皮,飞起数点小陨石般的火星。她再使劲扳舵轮,仍扳不动,便又用石头去砸铁轴。可石头触到泛着泡沫的水面,从她手中脱落,朝后窝了一下她的手指,跌落到下面的水沟里。她疼得喊出了声。 “莉丝,你怎么啦?” 她一回头,看见波霞小心翼翼地爬上溜滑的石灰岩水坝。那年轻女子走到闸门前。 “这是旧闸门。还在这儿。” “是的,”莉丝边揉着指头边说。她笑起来,又说:“难道闸门还会走路吗?来,帮我一把,行吗?” 她们一道用力扳,闸门依然不动。姐妹俩用石块砸那锈住的齿轮、机轴,忙了五分钟,却一点效果也没有。 “看起来,二十多年没人动过它,”波霞审视着闸门,一边摇着头。她凝视着湖面。在她们脚下,一大片幽暗的湖水延伸到远方。 “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莉丝问。 波霞盯视着湖水。“我忘记这片河滩了。好像我的一个洋娃娃从这儿掉进了湖里,是一只芭比娃娃,现在值好几百美元呢。那时我们常来。”她打了个水漂,可不成功。“那次野餐之后,就再没来过。” “那次野餐之后”莉丝轻声重复着妹妹的话,把手浸在深色的湖水里。“从那以后,我还是第一次来这儿。” 波霞惊讶地问:“第一次?” “是。” “已经有,算算看,二十年了吧?” “恐怕有三十年了。” 过了一阵,莉丝忽然说:“咱们得搬些沙袋过来。看样子再过半小时,湖水就要漫过坝顶了。” 第四章 欧文·艾奇森懂得困兽独斗的惨烈法则,懂得猎人和猎物的血液里都流着冷酷的直觉,他们都靠直觉来采取行动。 欧文会在冰冷的沼泽里站上几个小时,一动不动,一只野鸭会毫不警惕地在他头顶二十英尺处慢悠悠地拍着翅膀飞过,随着一声巨响,便被他的长管猎枪送了命。他会悄无声息地在山崖上一寸一寸地移动,从下风接近一头鹿,不必使用望远瞄准器就把一颗零点三零直径的子弹射入那只毫无警觉的鹿的肩膀,穿过它强有力的心脏。 小时候他常追寻狐狸的踪迹,把铁兽夹准确地放在这种灵巧的小动物必然经过的地方。他能嗅到狐狸的气味,能辨认出它们在草丛中的移动。他去拣拾被夹烂的动物尸体,如果一头动物咬断拴在桩子上的绳索,拖着兽夹逃走,他会追出数英里,不尽是为了找回兽夹,还为了杀死那半死的野物。他庄严地执行这个使命,因为在欧文看来,痛苦是一种软弱,而死亡则显示了力量。 他也杀过人。用他那支黑色M-16步枪,一枪撂倒一个。空子弹壳在空中翻着筋斗,落地时发出可怜的清脆响声。对他来说,子弹壳落地的叮铃声是最有特色的战争之声,比沉闷的枪炮声更能激发斗志。那些男男女女端着古老的旧枪冲过来,他一个一个地打,弹壳叮铃,叮铃,叮铃地落下来。 但迈克·胡鲁贝克不是靠直觉行动的野兽,也不是被好战的狂热,或是对祖国的热爱——或惧怕——所驱动的战士。 那么他是什么呢? 欧文·艾奇森回答不出。 他驾车在斯汀森附近沿着二三六号公路慢行,留意查看是否会有可以打电话的路边商店或加油站。他要给莉丝打个电话。但这是个十分荒凉的地区,只在数英里之外才有灯光。他又向前开了几百码,在一处较宽的路边停下。他取下猎枪的枪栓,装进衣袋,又从仪表板旁的小抽屉里拿出一个长把电筒。他锁上车门,在路边弯来拐去地走了一阵,终于寻到一处轮胎印——是一辆汽车突然煞车又突然启动留下的痕迹。 他打着手电筒又找到胡鲁贝克当初跳下运尸车的地方:踏倒的草,翻起的石子,赤脚印。欧文慢慢转了一圈。他心里纳闷的是,胡鲁贝克为什么要滚进草丛呢?为什么又扯起好几把草来?为了给伤口止血?想让自己呕吐?是一种诡计?伪装? 他心里想的是什么?离路边六英尺处有一堆脚印,有胡鲁贝克的脚印、追捕者的皮靴印和狗的爪印。共有三条狗。胡鲁贝克走了一会,然后开始穿过草地朝东跑。欧文沿这条路线走了约一百码,发现胡鲁贝克离开公路转向南面,朝着五十英尺外与公路平行的一个山岭跑去。 欧文顺着这线索追下去,走了一段,踪迹竟完全消消失了。他发现胡鲁贝克走了回头路——不再往南走,却转回了与公路平行的那条小路。 向东走了五十码,他发现胡鲁贝克故技重演:转向南面,走一段又转回来。哦,对了,他是在朝东走,但同时又不断被公路南面的什么东西所吸引。 欧文关上手电筒,停下来,闭上眼睛。他试图排除内心里那个坚毅、精明的、四十八岁的白人律师,竭力想像自己是疯癫的迈克·胡鲁贝克。他就这样在黑暗中站立了好几分钟。 什么效果也没有。 他琢磨不出胡鲁贝克的心思。 他正要返回他的“Cherokee切洛基”车,打算去水城货车站,心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他是不是把胡鲁贝克的疯癫估计得过于严重了?即便在那个疯人世界里,是否也存在着与正常人世界相同的某种逻辑?阿达拉把他说成是迷迷糊糊趁乱溜达出来的,可欧文现在得退一步想想。迈克·胡鲁贝克设想出从一家犯罪型精神院里脱逃的计划,顺利地实行了这个计划,并且已经逃过了职业追捕者的追踪。欧文认为,由这些事实看来,应当把胡鲁贝克的智力估计得更高一些。 欧文回到胡鲁贝克的踪迹消失的地方。有了新的看法之后,他抬头仰望着一座小岩丘的顶峰。他挖了一把湿泥抹在脸上,从背包里掏出一顶海军蓝线帽戴上,开始爬山。 五分钟后他找到了线索。岩丘顶上有断枝残草和靴印。那深陷的靴印是体重近三百磅的人留下的。脚印很新鲜。欧文还发现了钮扣留下的痕迹——疯人曾经匍匐在地,观望下面的公路,也许在等待追捕者和猎犬离去。湿泥地上有一个手掌印,下面有“复仇”两个字。胡鲁贝克离开这里还不到一个小时。他是朝东走的,没错,但可能是去找衣服,也可能是为了迷惑追捕者。他从另一条路返回西面,来到这个小丘,准备再朝东去。 这狗娘养的!欧文慢慢下山,满心欢喜却又小心翼翼,他现在可不能摔断一条腿。下到山脚,他打开手电筒,又发现了像丘顶那样的脚印,距离较大,脚尖印痕深沉。这说明他在跑步。脚印先向公路,又朝南转入野地里,然后转向了正西方。 欧文循着清楚的脚印在草丛里走了一小段。他决定一旦弄清胡鲁贝克真的在往西面跑,他就回到车里在公路上驾车追踪。他又往前走了十码,从一道低矮石墙的豁口爬过去,石墙背后是一大片野地。 正是在这个地方,他绊在暗藏的钢丝上,一跟头跌下去,直向那一具钢兽夹滑过去。 那加拿大出产的大号钢夹很巧妙地放置在一段陡坡的脚下:一迈出石墙就是陡坡,中计者来不及跨出另一只脚来站稳;陡坡上没有任何可以用手抓扯的东西,一旦摔下就会直滚坡底。 紧急中欧文迅疾丢掉手电筒,用左臂挡住脸,右手举枪朝钢夹的圆盘形机关猛射出四颗子弹,指望能在自己滑到坡底前先触发兽夹的机关。钢蓝色兽夹被强劲的子弹打得跳了起来。欧文扭动身躯,让自己的宽肩来承受下落时的冲力,石子、断枝、灼热的子弹壳飞扬到空中。 落地时他的头碰在已经合拢的兽夹上。他躺在地上,感觉到血从额头流下来。想到万一被兽夹的钢钳夹在脸上的情景,他不寒而栗。 欧文立即滚到一边,因为想到胡鲁贝克会像他自己那样,趁中埋伏者疼得动弹不得时,从后边进攻。欧文四处张望,没有发现埋伏,便退出弹夹,装上新子弹。 周围一片寂静。欧文慢慢站起来。看来钢夹是用来对付警犬的。欧文愤怒地将被子弹打得坑坑点点的兽夹扔到远处,拾起子弹壳埋进地里,又用手触摸着脸上和肩上的伤处。伤得并不重。 欧文渐渐消了气,忽然放声笑起来。不是庆幸没有受伤,完全是出于快意地笑。钢夹告诉他,迈克·胡鲁贝克是个值得斗的对手——既无情、又狡黠。只有碰上可以一试高下的强劲敌手,欧文才变得生龙活虎起来。他走回切洛基车,发动引擎,缓缓朝西开去,注视着左边的田野。他全神贯注地搜寻着猎物,一不留神汽车前挡板竟刮在一块路标牌的柱子上,巨大的响声把他吓了一跳。他瞥了一眼路标上的字。 欧文现在离家正好四十七英里。 迈克·胡鲁贝克离开“岭上镇离此四十英里”的路牌之后,一直沿着与二三六号公路平行的草丛和南瓜地朝西跑。他跑得很快,只停下来一次——往一道石墙旁放置兽夹。他往盖夹上撒了些树叶,便又匆匆上路了。胡鲁贝克抬头盯着那辆汽车,看到汽车周围没有人。但他还是藏在草丛里没动,手枪瞄着前方的树。他的鼻子嗅着野草的气味时,对往事的阴沉记忆忽然浮上心头。他努力想排除这一段回忆,但那一系列影像仍然顽强地浮现出来,挥之不去。 十五年前,迈克·胡鲁贝克是一个又胖又壮的孩子,脖颈长而粗,一双大脚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一天他正在一棵老柳树后边的草丛里玩耍,忽听喊声:“迈克!迈——克”他母亲在屋后门廊里喊他——他们住在宾州威斯贝利城一幢整洁的房屋里。“迈克!快来!”她戴一顶宽边红帽,那美丽的金发在风中像火焰般飘荡。“宝贝,来,我要你帮忙。”他慢悠悠地走到眼前。“我刚到家。刚才没工夫去买东西。你到杂货店走一趟。” “不,”孩子苦着脸说。 她知道他不愿意去,母亲说,可克里凡先生和太太马上就要来了,她需要牛奶和咖啡。 “不,我不会买。” “你会,你会。你是妈妈的小士兵,勇敢的小士兵,对吧?” 他哀求着说:“我不会买。我真的不会。” “别担心,宝贝。我把要买的东西写下来。”她安慰说。 “我不会。” “帮帮我的忙,好吗?快去。” “不。” “你都十二岁了。你可以的。”她态度很坚决。 “不,不……” “你只需要走进杂货店,”她笑着说,“告诉人家你要买——” 这时候克里凡先生和太太来了,母亲顾不上给他写下要买的东西,就催他上路了。迈克战战兢兢捏着一张五元钞票向附近的杂货店走去。 一个钟头过去了,母亲等得又急又气的时候,接到杂货店打来的电话。迈克十分钟前走进商店,在那里惹了一场祸。 “你儿子要买我们的杂货店,”商店经理说。 “买杂货店?”她听不明白。 “他说你让他来买杂货店。我差点报警了。他摸了我们一个女收款员的——嗯——胸脯。她正哭哪。” “哦,我的天哪!” 她赶到杂货店。 迈克吓得发抖,站在顾客付款处。他显然完成不了母亲交给他的“买杂货店”的任务,焦急中脑子变成一片空白,他猛地抓住女收款员的胖胳膊,把那张钞票硬往她上衣口袋里塞。女收款员用手护着身子,在哭。 “拿去!”他对她喊了又喊。“把钱拿去!” 母亲把他领回去,直接带到洗澡间。 “我害怕。” “是吗,宝贝?我的小士兵会害怕?怕什么?” “我刚才在哪儿?我什么也记不得了。” “好啦,把脏衣服脱下来。然后到客人们面前认错,认完错就去睡觉。” “睡觉?” “上床。”她狠狠地说。 好,他说,好吧。 妈妈是在安慰我还是处罚我吗?迈克坐在马桶上想。他面临着一个新的困难。妈妈把他的脏衣服都扔进了洗衣机。她要他光着身子去认错吗? 五分钟后,迈克走进客厅,穿着母亲的睡袍。“你们好,”他走到客人们跟前说。“我想买下那家破商店,我错了。”克里凡先生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克里凡太大呆呆地用手掩着嘴。可他的母亲却在笑!“哦,咱们的小士兵来啦,”她小声说,“迈克穿着多时髦呀!” “我在门背后找到这件睡衣。” 迈克笑了。时髦!他挺高兴地又认了一遍错,笑着说:“我要买那个破商店!” 客人们露出尴尬的模样,他们的杯子里盛的是茶或柠檬汁,不是咖啡,也不是牛奶。 母亲站起来,说:“我改变主意了。你穿得这么漂亮,怎么不出去玩呢?” “出去?”他的笑容消失了。 “出去吧。” “穿这件衣服多么——” “迈克,出去。滚出去。” 她拉着他的手,把他推出大门。他穿着浅蓝色女睡衣,站在门口。邻居的两个小女孩盯着他。她们笑了,可等他嘴里嘀咕着回望她们时,小女孩们害怕了,都回家关上了门。迈克听见自家的门咋地一声也上了锁。那一整个下午,他就独自缩在草丛里,就像今夜一样。 迈克·胡鲁贝克还记得那天的情形,但记忆已经不那么清晰了——那是他的精神第一次从现实分离出来,是第一次犯病。在后来的年月里,那几个小时的印象被埋在许多其他印象的底层——那些印象也同样是阴郁的,同样在折磨着他。 今夜他必须行动,不管有没有伏兵。他站起来,走到公路上。 那辆跑车准是故障。车前盖被掀开,车窗和车门都锁着。靠近汽车后挡板的马路上摆着一个红色圆锥体标记。胡鲁贝克猜测那是帮助伏击者找寻目标的。 胡鲁贝克迳直走到车后。瞧,上帝迭来一件礼物!一辆越野自行车锁在车后的铁架上。他两手握住自行车,一扯就取了下来。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彩色笔,在自己的胳膊上写:谢谢你,上帝。在旁边画了一条蛇,一个苹果,又写下“夏娃”。他添了一下“夏桂”两个字,退后一步,不安而又激动地打量着他的新交通工具。 科勒医生把他的“BM”车停在离此一英里处,他穿过田野来到这片树林。他在潮湿的岩石上滑倒过两次,差一点扭伤了手腕。 然而科勒知道,他还算是幸运的。那个向他透露病人逃跑消息的女护士告诉过他,病人在斯汀森逃走的,已经到了水城。 科勒顺着那个方向在二三六号公路上疾驶,他可以肯定在一片空地上看见了胡鲁贝克。科勒医生下车去找,不停地呼唤他的名字,但是没有回答。 科勒希望胡鲁贝克再次出现,便又走进野地,朝着胡鲁贝克前进的西方走去。 迈克,你在哪儿? 今晚你跑出来干什么?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来了解你的心炅,可它一片漆黑,就像这夜空。 他发现了那辆跑车。 这辆车没什么特别的。他绝不相信胡鲁贝克会打开车盖,设法发动引擎。他的病人太胆怯,没有胆量偷一辆车来开。科勒感兴趣的是汽车挡板旁边地上的一个小物件。 那小小的白色头骨与跑车的颜色相似,真有些讽刺意味。科勒走过去拾起头骨,仔钿审视。 头骨在他指尖上转动了一会,“当”地掉到汽车行李箱盖上,又该落到路边的尘土里,科勒一动不动地站着,一把手枪的枪管从他的太阳穴滑到耳旁,一只强壮有力的手牢牢抓住了他的肩膀。 第五章 川顿·海克把枪口指向乌云涌动的天空,轻轻收回手枪的机头,关上保险,把枪插进皮套。 他将钱夹还给那个瘦男子,钱夹里的医院身份证和驾驶执照都毫无问题。那可怜人的脸色不像被手枪指着脑门时那样苍白,却仍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迪克·科勒跪到地上打开背包。刚才海克在搜查他之前曾把他的背包扔进了草丛。 “对不起,先生,”海克说。“刚才我拿不准你是不是他。太黑了,看不清,你又一直弯着腰。” “你要是那样对付迈克·胡鲁贝克,会把他吓坏的,”科勒愤愤地说。他在背包里翻寻。里边有什么宝贝呢——两个瓶子,看起来没摔坏。海克疑心自己是不是碰上了一个酒鬼。 “我还告诉你,”医生转身盯着海克,“就算你朝他开了枪,他死以前也会转过身来先拧断你的脖子。”科勒打了个响指。 海克淡淡一笑,“头上中一枪还那么凶!这我可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多啦。”医生拉上背包拉链。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先生?”海克问。 科勒医生打量着海克的一身便服,“你是警察吗?” “我是特勤人员。”这不是实话,他像所有普通公民一样,没有任何执法权。但他感到需要在这个不大好对付的瘦人面前显示一点权威。海克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我是迈克·胡鲁贝克的医生。” “嗬,跑这么远出诊来了,”海克上下打量大夫的衣服、鞋子。“你挺能干,一直追到了这儿,又没有狗帮忙。” “我在路上看见他了,就朝这个方向在跑。可后来不见了。” “那么说,他就在附近?” “我是半小时前看见他的。他跑不远。” 海克朝爱米尔摆头。爱米尔正扬着脑袋。“不知什么原因,他的气味消失了。所以我在此发愁,爱米尔也挺着急。我们想在这儿再找一找。” 海克说话的口气和加快的脚步都表明他希望单独行动。但科勒医生还是紧跟在追捕者和狗后边,在公路和周围野地里搜索。 “现在看来,”海克说,“你不用狗帮忙也许更有好处。他骗得我们好苦,尽引着我们朝相反方向跑。” 科勒医生又看了一眼海克的德国枪——海克注意到,这是第四次了。医生问:“骗你们?你是什么意思?” 海克说了胡鲁贝克留下的假线索——故意扔下有波士顿地图的剪报。 医生皱起了眉头。“昨天我看见迈克在医院图书馆,从旧报纸上搜集剪报。他在那儿待了一个早晨,很专心的样子。” “真的吗?”海克问道。他又一次因为胡鲁贝克的机智而感到沮丧。他说:“后来他又耍了一个我只听说却没经历过的花招。他往一辆卡车上撒尿。” “他怎么?” “对着车轮撒尿。留下他的气味。卡车是往缅因州开的,猎犬们都放弃了他的脚印,顺着卡车开过的方向追起来。很少人知道这种诡计,更不用说疯子了。” “我们不用疯子这个词来称呼他,”科勒医生冷冷地说。 “那我得向他道歉了,”海克带着嘲笑的口吻说。“很奇怪,我刚睡着,一阵汽车喇叭声把我惊醒,这时我忽然想到,爱米尔的鼻子很灵,可是它能跟踪一个贴挂在车后边的人散发在空中的气味吗?而且一追就是好几英里?不对。我开车回到那个货车站,发现胡鲁贝克果然朝另一个方向跑了。这是职业罪犯才会运用的技巧。我真不敢相信,可这是事实。他机灵极了,以前一定用计策对付过追踪的警犬。” “不,那不可能。他从没有逃跑过。更不可能有计划地逃跑。” 海克盯着科勒,医生显得很真诚。海克说:“我听到可是另一种说法。” “谁对你说的?” “我过去的上司,在州警察司。道恩·海弗山警长说的。他让我参加追捕。他说你的病人从七家医院逃跑过。” 科勒笑了。“是啊,可你问问胡鲁贝克从哪些医院逃跑过,他会说那就是监狱医院,他骑着马逃出来,后边射来滑膛枪子弹。懂我的意思吧?” 海克不大懂。“什么滑膛枪,咱们应当穿过这片小树林。” 他们顺着一条土路下到坡底,科勒医生喘着气说:“你当然也拿不准他到底想不想去波士顿。” “什么意思?” “他要真是聪明的话,”医生说,“他既然能哄你相信他是在往东跑,也就能哄你相信他在往西跑。这叫兵不厌诈。” 这一点海克没想到过。对呀,胡鲁贝克也可能真要去波士顿,为什么不能用同样的办法骗人呢。然而他想了想,对科勒医生说:“有那种可能性,但我不能把美国东北部全都搜索一遍。我只能依靠这条狗的鼻子。” 不过他很清楚,现在他这条嗅觉极灵的狗也不知道猎物究竟在哪个方向。 “怎么就你一个人在搜索呢?”科勒医生问。 “就我自己。” “有奖金吗?” 海克玩弄了一下牵索。他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猜想这是你单独搜索的原因。” “那么,你来干什么,大夫?你要是看见了他,怎么不给警察打电话呢?” “他很容易受惊吓。我可以安全地把他带回去,免得伤人。他认识我。他信任我。” 爱米尔忽然警觉起来,转头望着树林。海克立即抽出手枪。树丛摇了一下。 “别!”科勒望着海克的枪喊道。他朝树丛走过去。 海克一把抓住他。一只母鹿纵身一跳,消失了。 海克收起了枪。“你得小心点。你太信任他了,明白我的意思吗?”他朝公路南端望了一眼,拿出装着胡鲁贝克短裤的塑胶袋要让爱米尔嗅,但科勒拦住了他。 “多少钱?”大夫问。 “你说什么?”海克站住了。 “奖金是多少钱?” 海克收起塑胶袋,对医生说:“那是我和付款人之间的事,先生。” “是阿达拉医生吗?” 海克慢慢地点点头。 “哦,他是我的同行。我们在一道工作。” “假如是同事,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我说的是奖金。” 科勒医生又问:“多少钱,海克先生?” “一万块。” “我付你一万二。” 海克盯着蠢蠢欲动的爱米尔看了片刻。“你开玩笑吧?” “哦,不。我完全是认真的。” 海克笑了一声,但他兴奋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真能给他开一张一万二千元的支票。也许还不只这些。“为什么?” “一万三,行吗?” “我不是跟你讨价还价。你给我那笔钱,要我干什么?” “回家。忘掉迈克·胡鲁贝克。” 海克环视四周。他看到西方远处的一道闪电,似乎划过了数百英里远的夜空。他望着黑沉沉的天底下一望无际的原野。他怎么从无垠的旷野里找到一个渺小的人呢?海克自嘲地想,上帝总在你最动摇的时刻送来诱惑物。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海克又问,为了拖延时间。 “我不愿意让他受到伤害。” “我不想伤害他。没这个必要。” “你打算用那把枪。” “嗯,非不得已的时候,我会用的。可我不会朝人背后开枪。那不是我的风格。我过去当警察,现在不当警察,都不会这么做。” “迈克不是个危险人物。他跟抢银行的盗匪不一样。” “可是,他下了钢夹来对付狗。我可不敢恭维这种人。” “他干了什么?”科勒问。 “下了兽夹。夹野兽的弹簧钢夹。” “不,迈克不会这么干。” “你可以这么说,可他的确……” “你亲眼看见了吗?” “我知道他带着兽夹。虽然一路上还没发现。” 医生沉默了一阵,说:“海克先生,我看你是被人利用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正要发火,这位心理医生却显出站在他一边、替他着想的语气和态度。 “阿达拉大夫知道狗会使精神分裂症患者作出激烈反应。对迈克·胡鲁贝克来说,最糟糕的事情就是被人追逐。把这种病人逼得走投无路时,他会吓坏,吓得狂性发作,谁也制不住,只能开枪打死他。阿达拉想把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我给你一万四。” 拿上这笔钱回家,海克想。给银行打电话,存进一大笔钱。一万四千元可以让他再支撑九到十个月。也许到那时警察局可以找到经费让近三年解雇的警察都恢复工作。也许海克提出求职申请的三十六家保安公司中有一家会空出一个职位来。 也许他心爱的女人姬艾会带着她在餐馆挣到的小费和绣了花边的睡衣回到家里来。 海克叹了口气。“先生,我知道你很关心你的病人,我很佩服。可你也应当考虑一下别人。我是个不坏的警察。爱米尔和我有可能抓到他。我看我们比你更有把握。所以,我决定不接受你的提议。请别见怪。” 科勒凝视着夜空。过了一阵,他对海克说:“帮我一个忙吧。如果你找到他,不要吓唬他,别逼他。无论如何,千万别唆使狗去咬他。” “我并不把这件任务看成像捕猎野兽一样,”海克心平气和地说。 科勒医生递给他一张名片。“找到他的时候请打这个电话,他们会用呼叫器跟我联系。我将非常感激你。” “只要有可能,我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海克说。“我最多只能这样说。” 阿达拉医生合上卷宗,望着天花板,对他的助手格里姆说:“你知道令人尊敬的科勒医生都做了些什么吗?” “他——” “你知道拜腾·威布利案例吗?威布利三世,或者四世,我记不清了。你们学校里的老师讲这些内幕吗?你在哪儿上的学?” “哥伦比亚大学,先生。我没听过这个案例。” “威布利三世或者四世,是纽约的一个病人。在哪所医院也记不得了。等一等,好像是一所私立医院,最棒的大夫,就像咱们的朋友弗洛依德·科勒一样棒。” “明白了。” “科勒认为我们精神病院里关的都是梵谷、诗人、艺术家,都是被埋没的天才。”看见格里姆呆望着自己,阿达拉接着说:“威布利是一个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患者。二十八岁。他的幻觉是关于自己家庭的。家里人要谋害他,等等。幻想他的父亲和姑母通奸。曾挥舞一把干草耙子要杀他姑母。于是他被强制送进了精神病院。最时兴的是胰岛素休克疗法,医生让他休克了一百七十次。” “主啊。” “后来,他的血糖含量高得可怕,于是又被送到电疗部进行了六个月的电休克治疗。这一来,你可以想像,他就给治的服服贴贴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不要紧。电疗结束后不久,一个高级精神病专家给他作新的诊断。威布利外表整洁,虽然服过那么多镇静药,却显得很机灵,也真是怪事。医生对他进行全面测试。威布利圆满回答了全部二十五个问题,通过了测试,创造了精神病治疗的奇迹。” “我能猜得到后来发生了什么。” “哦,是吗,格里姆?”阿达拉笑咪咪地望着他。“你猜得到吗,他一出院就乘出租车到姑母家,强奸了她,肢解了她的身体——寻找隐藏在体内的微型麦克风,目的是销毁证据。你猜得到吗,姑母的十五岁女儿走进屋时,正撞上他在搜寻麦克风。他用同样的方法强奸、杀害了那女孩。姑母八岁的儿子得救,是因为威布利躺在女孩的一堆内脏当中睡着了。我瞧你脸色已经苍白了,格里姆。 “我还没讲故事的结尾呢。可怕的是,所有这些行动都是事先计划好的。威布利的智商很高。他停服镇静药之后,溜进图书馆,背下了精神病测试的所有二十五个问题的答案,而且我猜想他的临场表现也一定相当逼真。” “你认为胡鲁贝克用同样的方法欺骗了科勒?” “当然。这就是我的看法!科勒医生要负全部责任。卡拉汗被杀,还有今晚任何其他人被杀,都要算在科勒的身上!” 爱米尔的鼻子忽然扬到空中,全身肌肉绷紧。这条警犬转向北边,朝二三六号公路小步跑去。海克跟在后面,感到牵索被拽紧,爱米尔加快了速度。 怎么回事? 吹来一阵凉风,爱米尔奔跑起来。 海克低头看着柏油地面,他闭上眼睛咒骂了一句:“该死的,难道会是自行车?” 海克命令爱米尔停下,检查路面,发现一道弯弯曲曲的自行车轮胎印痕从那辆跑车一直延伸到公路。轮胎印很宽,说明骑车者很可能有三百多磅重。 最可靠的证据是爱米尔的表现。它扬起了鼻子。警犬放弃地面线索,抬头嗅空中的气味,说明被追踪者多半骑在自行车或摩托车上。 海克和爱米尔都处于紧张状态。空中线索极难捕捉,一阵大风就会把它刮得无影无踪。海克右手握抢,把爱米尔的红牵索绕在左手腕上,对它说: “爱米尔,找,找!” 第六章 亚伯拉罕·林肯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浓密头发中有一个可怕的伤口。他挣扎了几个小时才死去。林肯死的那天晚上,美国东部天空中,云层里升出一轮血红色的月亮。 迈克·胡鲁贝克从书上读到,这奇异的现象被不同的来源所证实,证人之一是伊利诺斯州的一个农民。一八六五年四月十五日那天这农夫在刚播种的玉米地里一抬头,看见天上殷红色的月亮,便虔敬地脱下了草帽,因为他知道,一千英里之外有个伟大的人物去世了。 今晚看不到月亮,天上乌云翻滚着。胡鲁贝克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顺着二三六号公路西行。他慢慢学会了驾驭这辆越野车,现在显出信心十足的样子。然而只要马路前方或后方亮起了车灯,他就跳下车来,躺到树丛下,等汽车开走再跳上自行车。他的牛后腿般粗壮的双腿把车蹬得飞快。自行车的变速齿轮打在最低档,因为他不知道怎么换档。 一道车灯的闪光使他惊惧起来。他看到田野另一边有辆警车在缓缓地巡逻,车上的聚光灯照着一幢黑沉沉的农舍。灯光熄灭了,警车继续朝东走,离他越来越远。他放心了一点,边骑边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跟警察打交道的情景。 迈克·胡鲁贝克当时二十岁,因强奸罪被捕。 年轻人在纽约州北部一所私立大学读书。学校在一个小城镇里,盛夏时分这里风景优美,但一年中的大多数时候天气都像小镇衰败的经济一样死气沉沉。 第一学期迈克·胡鲁贝克常显得不安,也不怎么和人来往,但他成绩还不错,特别是美国历史方面的两门课,成绩尤为突出。然而到了感恩节和圣诞节之间,他变得越来越焦躁了。他很难集中思想,似乎对最简单的事情都作不出决定——比如先做哪门功课,什么时候去吃饭,先刷牙还是先撒尿等等。他坐在房里朝窗外呆望,一望就是几个小时。 他当时的个头已经像现在这样高大,生着一头卷发,猿人似的两道弯眉连在一起,一张圆盘脸,不笑的时候挺和蔼,笑起来,倒显得狰狞了。其实他多半是在感到尴尬时才笑,可在别人看来,那笑容里总透着恶意。他没有朋友。 所以,在三月里一个阴沉的星期天,当迈克听到有人敲自己的房门时,他觉得很惊讶。他好几个星期没洗澡,身上穿的衬衫和牛仔裤也有一个月没洗了。谁也记不得他什么时候打扫过房间。同房间的同学早就逃到女友宿舍里住了,这使迈克很高兴,因为他敢肯定这个同学趁他熟睡时悄悄给他拍过照。他在桌上趴了两个小时,阅读t·S·艾略特的诗《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味同嚼蜡。 “嘿,迈克。” “谁?” 来访者是住在学生宿舍的两位低年级同学。迈克站在门口,满腹狐疑地盯着他们。两位同学满脸堆笑地跟他寒暄,他直楞楞地瞪着他们,一言不发。 “迈克哥们,你太用功了。来吧,我们在娱乐室里举办联欢会。” “还准备了吃的,来吧!” “我得用功呀!”他诉苦地说。 “得了,来吧……来玩玩。你太辛苦了,哥们。来吃点什么吧。” 迈克好吃。他一天三顿都吃得很多,还时不时要来点零食。他通常总会答应人家的要求,如果他拒绝了别人,心里就会担忧得坐立不安:人家会怎么想?人家会说我什么? “去也行。” “喔,太好啦。下楼玩去喽!” 于是迈克不情愿地跟着那两位同学顺着走廊朝娱乐室走去,那里传来联欢会的喧闹声。经过一间黑暗的卧室时,两位低年级学生闪到一边,让迈克先走。他们蓦地转过身来把他推进卧室,砰地关上门,从外边上了锁。 迈克吓得拚命吼叫,用力拽门把手。他在屋里乱摸,找不着电灯。他冲到窗前,扯下窗帘,要砸破玻璃从离地四十英尺的窗口跳到下边的草坪上。这时他看到屋里还有一个人。他在另一两次聚会时见过她。这是一年级的一个胖女孩,圆脸,鬃发剪得极短,脚脖子很粗,肥手腕上戴着一堆手镯。女孩醉得不省人事,躺在床上,裙子撩到了腰际。她没穿内裤,手里还捏着一只酒杯。里面有喝剩的桔汁和伏特加酒。她显然曾经清醒过来,呕吐一阵之后又昏睡起来。 迈克凑到跟前去看她。看到她的下体(平生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这个部位),闻到酒和呕吐物的气味,他的惊恐发作了。他朝昏睡不醒的姑娘吼道:“你想干什么?”他一遍又一遍地撞门,响声震动着整栋宿舍楼。外边的走廊里传来哄笑声。迈克倒在床上,喘不过气来,一阵幽闭感使他恐惧得浑身每个毛孔都往外冒汗。过了一会,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后来他只记得两个警卫无情地抓住他的手腕,把他从床上拖起来。那女孩清醒过来,放下了裙子,在尖声号哭。迈克的裤子开着口,阳物软软地吊在外边,被裤子拉链蹭出了血。 迈克·胡鲁贝克什么也记不得了。女孩说她害感冒,刚躺到床上,一睁眼就看见迈克掰开她的腿,不顾她的反抗和挣扎对她施行强暴。叫来了警察,通知了家长。迈克当晚在监狱过夜,两个看守提心吊胆地盯着他。迈克瞪着他们,叫他们到他房间去取来历史书,不然就“宰了你们”。他们从没遇见过这样的犯人。 证据是互相矛盾的。女孩的阴部的确发现了三种不同的避孕套润滑剂,但迈克被警察抓获时并没戴避孕套,屋里也找不到任何避孕套。迈克的辩护律师说,女孩自己掏出了迈克的阳物,反诬他强奸,以掩盖她在半醉之后与好几个男生乱搞的事实。 然而另一方面,有好几个证人,包括女孩本人,声称愿为迈克的罪行作证。另外,迈克曾经威胁过,或者恶狠狠地盯过许多同学,尤其是女同学。 但最不利的证据是迈克·胡鲁贝克本人:一个高大、可怕的男子,比这女孩的个子大一倍——而且被抓获的时候裤子还没穿上——控方律师得意地指出这一点。事件过后迈克·胡鲁贝克变得语无伦次,嘴里嘀嘀咕咕地骂粗话。这就使迈克更没有胜诉的希望了。律师知道迈克这样出庭准会惹乱子,便承认他犯了性攻击罪,然后将他保释出来,条件是先退学,再住进他家附近的州立病院,接受为性暴力者设立的心理治疗。 六个月后他出了院,回到父母家中。 回家以后他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有一天,迈克对母亲说,他要回学校去念书,“只读历史,不读别的。” 母亲吃惊地笑道:“回学校?你说笑话吧?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你知道你对那个女孩干了什么吗?” 迈克不知道他对那女孩干过什么。他真不知道。他只知道有个女孩撒了谎,因为这个缘故,他上不成心爱的历史课了。“她是混蛋!她撒谎!我要回去读书,要当一个牧师。将来我要写一本关于牧师的历史书。他们经常操小男孩……” “滚回你的房间去!”母亲含泪怒喝道。这个二十岁的男子,比母亲的个子大一倍,竟像挨了打的小狗一样乖乖地回自己的房间。 他常会央求母亲:“求求你,让我回去上学吧!”他保证好好学习,当个牧师,让她高兴。母亲走了。母亲再也不把他叫做我的小士兵了。 痛苦的回忆使胡鲁贝克激动不已。在十一月里这个潮湿的夜晚,骑着自行车,以每小时二十英里的速度执着地沿着二三六号公路前进。胡鲁贝克沉浸在回忆中,因而没听见那黑色警车悄悄跟了上来。警车离自行车后轮只有十英尺时他才觉察。车灯亮了,警报器也响了。 “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胡鲁贝克惊呼,突发的恐惧感在他全身震荡。扩音器里传来刺耳的喊声:“你!停下自行车,下来!”聚光灯照在胡鲁贝克脑后。警察!他想。密探!联邦调查局!胡鲁贝克停下来,用脚支住车。警察们从巡逻车里走过来。 “下车,年轻人。” 胡鲁贝克艰难地迈腿下车。警察们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一个警察悄声说:“嗬,他高得像座山。” “喂,请出示你的证件。” 狗娘养的密探,胡鲁贝克想。他有礼貌地问:“你们是联邦政府的特务吗?” “特务?”一个警察笑了一声。“不是。我们只是警察。从甘德森来。” “请过来,先生,你有身份证吗?” 胡鲁贝克坐下来,背对警察们,低着头。 两个警察互望了一眼,不知该怎样对付这种局面。更糟的是,胡鲁贝克竟哭喊起来:“我真——倒楣呀,什么都被他拿走了。他用石头砸我的脑袋。看我的手!”他伸出擦伤的手掌。“谁能救救我呀?” 一名警察朝前走了几步,停在安全的距离之外。“你是说,有人打你了?你受伤了吗?让我们看看你的身份证,好吗?” “他是那个人吗?”警察问自己的同伴。 “先生,让我们看看证件。驾驶执照,什么证件都行。” “他抢走了我的钱包,把什么都抢走了。” “你被抢劫了?” “他们有一伙人,抢了我的钱包和手表。”胡鲁贝克郑重地解释说,“那个表是我母亲送绐我的。你们要是巡逻得认真一点,也不至于出了这种事。”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先生。请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和地址……” “我叫约翰·布思。” “好像不是这个名字,”一个警察对另一个小声说,好像在婴儿面前说话似的。 “记不清了。局里通知说,他不危险。” “也许吧,不过他的个头真不小。” 一个警察走到胡鲁贝克跟前。胡鲁贝克晃着身子,伤心地哭着。 “请你站起来,约翰。到警车这儿来。医院里的人都在为你担心。我们要把你送回去。”他又用哄小孩的语气说:“你不想回家吗?回去吃馅饼,喝牛奶?”警察站在胡鲁贝克身后,把手电光照到他空着的双手和泛着蓝光的秃头上。 “谢谢你,先生。你这么一说,我真想回去了。我挺想家的。”胡鲁贝克转过身来,友善地咧嘴一笑,一面慢慢伸过手去和警察握手。 警察也微笑着——对年轻人的友好姿态感到新奇——握住了胡鲁贝克厚厚的手掌,这时才意识到,那疯人可能会拧断他的手腕。但后悔己经太迟,只听卡嚓一声骨头断了,警察尖叫着跪倒在地,手电筒滚落在身旁。另一个警察伸手摸枪,但胡鲁贝克已经用偷来的那把柯尔特式手枪对准了他。 “漂亮,”他讽刺地一笑。“把枪扔掉,扔掉!” 警察扔下枪。“老天!” 胡鲁贝克从受伤警察的枪套里取出手枪,扔到远处。那警察蹲在地上,护着自已的手腕。 “听着,伙计,”另一个警察说,“这样做对你没好处。” 胡鲁贝克啃着手指,低头望着两个警察。“你们没法阻止我。我能成功。我要去做那件事,马上就去!”他像是在宣战,还把拳头举到了头顶。 “求求你,把枪放下,年轻人。”受伤的警察流着泪,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现在还好,没出什么大错,谁也没有真正受到伤害。” 胡鲁贝克以胜利者的姿态望着他说:“哦,说得好,警察先生。可你正好说错了。毎个人都受到伤害。每个人,每个人都受到了伤害!而且事情还没有完结。” 欧文·艾奇森把他的卡车停在二三六号公路旁边,他找到一个已经关门的加油站,从那里挂电话到马斯丹旅店。旅店管理员说,艾奇森太太和她妹妹去过电话,说她们要再耽搁一阵才去。现在还没到旅店。 “耽搁?她们说原因了吗?” “没有,先生。您要留什么话吗?” 欧文拿不定主意。他想给她们留下一句暗语,说客人正在朝西走,但先不要对任何人说这件事。……但是,这样说很可能会引起旅店管理员的疑心,他还可能会传错了话。 于是欧文说:“不留了,我直接给家里挂电话吧。” 但家里没人接电话。刚好错过,他想。等会再往旅店打电话吧。 夜已经非常黑了,天上布满乌云,空气也变得更加寒冷。他到十分必要时才使用手电筒,而且几乎贴着地面打开开关,以免光线射得太远,一旦发现线索,他便极慢极慢地前进,因为每个战士都懂得,在猎人和被追猎者之间,后者总占有更大的优势。 足迹消失了。欧文来到离二三六号公路二百码处的一块草地,通向一道岩石山岭的豁口处,从那里向南走可以很方便地到达铁路运输线。再往南是一个叫波里斯顿的城市,那里有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 欧文发现了那辆旧汽车,慢慢绕车察看了一圈。他踢开了一个头盖骨,立即认出那是雪貂的头骨。马路上和路边有一些脚印,有的看来是胡鲁贝克的脚印,但被后来人的脚印践踏得不清楚了。他也看到狗爪印,心里猜测追踪者是否也发现胡鲁贝克在朝西走。但只有一条狗的爪印,而不是当初的三条狗。 他在汽车周围没找到胡鲁贝克从这里向何方前进的任何踪迹。他终于注意到车后的自行车架,但立即排除了胡鲁贝克会偷一辆自行车逃跑的念头。在公路上大摇大摆地骑自行车逃跑,谁会这么傻呢?不过仔细想想看……迈克·胡鲁贝克有他自己的疯人逻辑。偷自行车?为什么不可能呢? 第七章 迪克·科勒医生从他的BM汽车里爬出来,走到那栋小屋前,在纱门上敲了几下。没有回答,但隐约听得见屋里电视机的响声。他敲得更重了一点。 门开了。他先闻到酒味,继而是柴烟味,很浓的柴烟味。 “你好,斯图。” 停了好半天,那人才说:“是你呀。想着你可能会来。下雨了吗?听说要来一场他妈的大风暴。” “我进去坐几分钟行吗?” “我女朋友,今晚上来了。”斯图·洛尔站在门口没动。 “我只待一会。” “好吧。” 科勒医生擦过护理员身边走进一个小客厅。一张长沙发上铺着两条毯子,看起来像病床似的。这是一件很古怪的家具——竹子床架,床垫上印着橘黄、棕色、黄色圆斑。这使科勒想起南太平洋的塔希堤岛,他曾在那里度蜜月。离婚之后他又去了塔希堤岛上,前后相差三十三个月。在塔希堤的两周是他在过去七年里唯一的假期。 科勒医生选了一张高背椅坐下。护理员斯图·洛尔穿的不再是那身蓝色工装,而是牛仔裤、t恤衫和一双白袜子。没穿鞋。他的胳膊上缠着绷带,左眼发青,额头和面颊的多处小擦伤涂着棕黄色碘酒。他坐在长沙发上,两眼盯着沙发上的毛毯,似乎在纳闷卧具怎么跑到客厅来了。 洛尔关上电视的音响开关。“他们抓到他了吗?”洛尔问,眼睛望着电话。其实要是抓到了人他早该从电话里知道了。 科勒说没有。“我想问你几个问题,”科勒说。 “我没什么可说的。” “我还是得问。”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阿达拉医生要求保密。” “有人给我通情报,”科勒说,脸上并没有笑容。“给我说说当时的情形。” “好吧。我们看见他了,就跟在后边追。可天往里黑。太他妈的黑了。他对那一带一定很熟悉,所以他跳过那道山沟,我们却掉进去了。” 洛尔闭上嘴,眼睛盯着电视。 “你感觉怎么样?” “没伤着骨头。不像弗兰克,他可倒了大楣。” “阿达拉医生跟你说什么了?” 洛尔转述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他问我感觉怎么样;胡鲁贝克朝哪个方向跑了。“说真的,他不大高兴。是我们最初出了岔子,那家伙才会溜走。” 电视荧幕下方显示出一长条文字新闻,说龙卷风到达莫里斯顿城,已有两人死亡。 “你今晚看到胡鲁贝克的时候,他说了些什么?” “记不起来了。好像说过我们穿着衣服他没有穿之类,也许还说了别的什么。我记不住了。我都吓傻了。” 科勒说:“弗兰克·杰苏普跟我说过胡鲁贝克吃药的事。” “弗兰克知道这件事?我还以为他不知道呐。噢,也许我跟他提过。” “弗兰克不清楚迈克·胡鲁贝克耍花招不吃药有多久。他说胡鲁贝克有两天没吃药。” “两天?”洛尔摇摇头。“他从哪儿听说的?总有五天。” “他们不想把这件事传出去。” “阿达拉医生就是这么对我说的。这不关我的事,我是说……”洛尔显得紧张起来,科勒注意到他的手揪着毛毯的缎子滚边。“我刚才又说漏了嘴,是吧?真该死。” “我必须知道这件事,斯图。我是他的医生。了解这件事是我的职责。” “说漏嘴我就得丢掉饭碗。操!你干嘛跟我过不去呢?” 科勒并不在意洛尔是否会丢掉饭碗。当他听到自己的猜想被证实后,震惊得毛骨悚然。昨天,在迈克·胡鲁贝克逃出前科勒曾去诊视。迈克望着科勒的眼睛撒谎说他服用了氯普马嗪。他说他把药全吃下去了,剂量合适,效果很好。三千毫克!病人已经有五天故意不吃药,还撒谎说吃过了。跟精神变态病人不同的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很少能用这样精明的方式骗人。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斯图。胡鲁贝克是一颗定时炸弹。我看阿达拉并不了解这一点。也许他知道却不当一回事。”科勒改用和缓的语气说:“你比马斯丹医院的许多大夫都更了解迈克。你得帮我的忙。” “我得保住自己的饭碗,这是最要紧的,我一年挣两万一,花两万一。我刚才对你说的话要叫阿达拉知道了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阿达拉又不是上帝。” “我再也不能说什么了。” “那好,斯图。要么你帮我一回忙;要么我给他们打几个电话?” “妈的!”他把一个啤酒罐扔到墙上,又跑去往壁炉里添了三根木柴。洛尔回到沙发上,咔地关了电视——科勒相信这是让步的信号。 “他把氯普马嗪药片藏起来了,还是扔到马桶里冲掉了?” “藏起来了。被我们发现了。” “有多少?” 洛尔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五天的药片。每天三千二百毫克。今天应该是第六天。” “今晚你们见到他时,他都说了些什么?我要知道他的原话。” “弗兰克不是都告诉你了吗?你不是已经找过他了吗?” 科勒医生只好说实话:“弗兰克做完手术正在恢复。他要到明天才能醒过来。” “我的天。” “迈克到底说了些什么?告诉我吧,斯图。” “他说到死呀什么的,说是要去执行什么死亡使命。我不懂。也许他说的是葬礼,或者是坟地。我当时吓坏了。” “告诉我,阿达拉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洛尔深吸了一口气,说:“要我别说吃药的事。对谁都不许说。他想知道胡鲁贝克有没有提起岭上镇那个女人。好像是胡鲁贝克给她写过一封信。” “什么女人?” “审判他时在场的一个女人。我清楚。阿达拉问胡鲁贝克有没有提起她。” “提起了吗?” “没有。” “那封信呢?” “我不知道。阿达拉也不让我们说信的事。” “他什么时候给她寄的信?” “我怎么会知道?” “那女人叫什么名字?” “你非得毁了我不可。我没找回来你的病人,你就跟我过不去,是吧?” “她叫什么名字,斯图?” “好像是莉丝什么。等一等。莉丝·艾奇森,我想。” “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 “没了。”洛尔答得太快,科勒便用冷静的、毫不让步的目光来填补这一段沉默,护理员终于泄气地说:“还有绊索的事。” “绊索?” “我对阿达拉和格里姆说了这件事,他们要我发誓对谁都不说。哦,耶稣……我怎么这么倒楣呐!” 科勒一动不动地用发红的眼睛盯着洛尔。 洛尔压低了嗓门,好像阿达拉也在场似的:“我们不是摔倒的。” “说呀,斯图,说。” “我们本来轻轻一跳就可以跳过那道山沟。可是胡鲁贝克预先拉了一根绊索。他知道我们会跟上来,就拉了根鱼线或者是拉钟绳,把我们绊倒了。” 科勒呆住了。“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洛尔气呼呼地说。“你没听见吗?我说,你的病人也许没吃药,也许得了精神病,可是他机灵极了,居然让我们中了埋伏。他差点把我们俩摔死。”护理员又打开电视,靠到沙发上,再也不说话了。 爱米尔在二三六号公路上嗅到胡鲁贝克的气味,大致沿着自行车走过的路线朝前小跑。海克不再缩短爱米尔的牵索,因为胡鲁贝克不会在一览无遗的公路上设置兽夹。确定那疯人真是沿着公路西行之后,海克把爱米尔叫回了卡车。胡鲁贝克骑着车每小时可以前进十五至二十英里,海克常停下车来让爱米尔确认他们没有离开胡鲁贝克逃跑的路线。爱米尔这样优秀的追踪犬可以嗅到骑自行车的人留下的气味——尤其在今夜这样潮湿的空气中。 川顿·海克一边留意着公路前方有没有自行车的后反光灯或是胡鲁贝克的背影,一边回想着他与迪克·科勒医生相遇的情景。他想起当自己拒绝医生给他那一笔钱的提议时,医生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这更使海克觉得自己可能作出了错误的选择。他常犯这种错误,不懂得选择人人都看好的东西。假若他选了那样东西,前妻姬艾和她父亲就都会夸奖说:“做得真对,小伙子。” 与拒绝科勒的提议这件事相比,使海克感到更不安的是另外的原因。如果他的真正目的是在胡鲁贝克可能伤害任何人之前先抓到他,那他为什么不直接给道恩·海弗山警长挂个电话,告诉他胡鲁贝克已经改变逃跑的方向?海克现在到了甘德森,再过十分钟就能到达克劳夫顿。这两座城镇里都有警察局,再怎么样也能派出几名警察到公路上拦截。给海弗山打电话是最稳妥的做法,最有利于公众的安全。 然而如果地方警察抓到胡鲁贝克,阿达拉当然就不会付给海克那一万块钱了。 在自责与不安的煎熬下,海克用左脚踩下油门,在夜色掩护下匆匆西行——正像他所追踪的迈克·胡鲁贝克一样。想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 他骑了半个小时,离岭上镇只有二十英里了。这时他忽然想到应该开一辆汽车。这想法一钻进脑子,就再也赶不走了。 汽车比自行车棒多了,也比自行车时髦多了。他骑得已经很熟练,但骑车旅行太费劲。车子每颠一下,背包里沉重的钢兽夹就撞在他腰上。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胡鲁贝克想要一辆车。他相信自己能驾驶汽车。他已经骗过了护理员,教训过了警察,甩掉了所有那些追赶他的狗密探们。 现在他得要一辆汽车。 他记起安妮医生曾开车带他和另几个病人去一家书店,他能背诵有关美国公路交通事故的死亡统计数字,所以本不情愿坐上车。那个女心理医生让他坐到前座。开到加油站时,她说:“迈克,帮我加上油,好吗?” “不。” “去吧。” “绝对不行。那不安全,也不时髦。” “咱们一起来。” “谁知道管子里会冒出来什么?” “来吧,迈克。下车来。” “想得美!” 但他还是帮她加了油。安妮医生谢了他。胡鲁贝克骄傲地爬进汽车,不用她提醒,自己扣上了安全带。下次出门,安妮医生让他开着那辆灰色梅西迪斯车穿过院停车场,引起病友们的嫉妒,以及一些医生、护士的兴趣——和担优。 是的,他下了决心,应该扔掉自行车。 他停在一段长长的上坡路底部,走到一个窗子上满是泥污的加油站前。他看到充气泵旁边停着一辆浅绿色旧车。车门没锁。胡鲁贝克坐到司机座上,闻到机油和发霉的味道。他练习了一下开车。起先很紧张,慢慢放松下来,也想起了开车的知识。他把变速杆放到D档——前进档,又练习踩油门和煞车。 他望了一眼驾驶盘的下方,看到车钥匙。他拧动钥匙。什么声音也没有。他想这辆车也许需要换电池,或是该加油了。他打开前盖,发现这辆车缺的原来是一台引擎。叫哪个混蛋偷走了,他忿忿地想,一边砰地关上了车盖。 他走到加油站的店门前,朝里观望。“机灵点,”他对自己耳语说。“走后门。”他希望里面会有一台引擎。他自己能把引擎装到那辆绿车里吗?也许直接把它插进引擎座里就行了。 他走到加油站后门,砸碎门上的玻璃,伸手拧开门锁。他走进店里,转了一圈,没找到可以直接安装到车里的引擎。他很失望,不过门口货架上放的甜甜圈使他得到补偿。他立刻吃了一整盒,又塞了一盒到背包裹。 外面的停车场发出银色亮光,又变成白色。胡鲁贝克走到油污的窗前往外看。一辆亮闪闪的蓝色货车开进了停车场。车门打开,驾车人走了出来。是个漂亮女人,一头柔软的金发。她在充气泵旁边的电话亭上贴了一张教会明晚举办拍卖的广告。 “他们拍卖纪念品吗?”胡鲁贝克轻声说。“他们卖纪念——屁股吗?牧师把手指戳进你的下边吗?”他望了一眼车内。前座上坐着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像是她女儿。“哟,你真俊。你的小奶头上是不是戴着胸罩?知道吗,百分之九十九的精神分裂症患者胯下都长着大东西?牧师会把他的那条蛇塞进你身子里吗?” 那女人回到车里。哦,她真美。胡鲁贝克不知自己更爱哪一个:母亲呢还是女儿。那辆四轮传动货车上了公路,一会儿又转到二三六号公路西边一百码处的一条马路上,消失了。 她们的马其诺防线有四英尺高,远处的一道闪电突然把它照得通亮。 两个女人都干得筋疲力尽。她们从亲手筑起的堤防后退一步,等待那雷声。雷声一直没响。 波霞说:“我们应当开一瓶香槟庆贺一下。”她把身子靠在铁锹上。 “也许挡不住水。” “比原来高多了。”排水渠里的水已经升到六英寸高。 “咱们把暖房里的玻璃窗贴完胶带就离开这儿。” 她们并肩朝住宅走去,像两个下班的石油工人。莉丝忽然想搂着妹妹的肩膀,但她犹豫了一下。她可以想像那动作,却拿不准会有怎样的后果,这就足以使她打消原来的念头了。莉丝回忆起假日里和亲戚们挨脸、握手等仪式,回忆起父亲的手掌打在屁股上的情景。 这就是劳伯歇家人之间肌肤相亲的方式。 莉丝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哗啦的响声。风把车库旁的一排铝制海滩椅掀倒了。她告诉妹妹她要去把椅子收起来,便朝坡下走去。波霞继续朝住宅里走。 走到车道上,她听见了汽车声。 轮胎滚压去年夏天她和欧文铺在车道的白色小碎石上,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车轮发出的声音像是在碾碎白骨。 汽车顺着两行松树之间蜿蜒的车道急急地开来。车开到停车场,停了一会,又朝她开过来。她被车灯晃花了眼,看不清停在十几码远处的是什么车。 莉丝架着胳膊,叉开双腿站着,像女学生玩“停停走走”的游戏。好长时间,她和开车的人都没动。她面对汽车,车灯亮着,引擎也响着。趁着尴尬的感觉还没变成恐惧,她清清嗓子,迎着雪亮的光柱走去。 <hr /> 注释: 第八章 “他们还没抓到他?” 莉丝朝后门一指,迪克·科勒在她前边,两人一道向厨房走去。 “恐怕还没有。”他走到长台桌前,把一个小背包放到大木案上。他好像把那个背包看得挺珍贵。他的脸色白得吓人。 “莉丝,我看见一辆汽车——” 波霞走进门来,停下脚步,打量着科勒。 莉丝作了介绍。 “我去给西面的窗子贴上胶带,在客厅里。风暴一来那边最容易出事。” “对。刚才忘记了。谢谢。” 她走后莉丝转向医生说:“我时间很紧。家里的事情一做完,我们就要去旅馆过夜。”她又补充说:“因为胡鲁贝克的缘故。” 他本该告诉她不要担心,本该笑一笑,说他的病人老实得像一条小狗,不会伤人的。但这些话他都没说。 他说的是:“这主意也许不错。” 但另一方面他也并没有露出紧张的神情,或是让她们马上撤离住宅,躲到外边去。 “他们找到他了吗?” “还没有。” “不过,他确实是越走越远,朝东去了吗?” “不久前我见到一个追踪他的人。他还在医院的东边,可看起来他也许是先朝东走,然后又改变了方向。” “他朝西边来了?” “我看,他更可能是在兜圈子。他并不像某些人说的那样迷糊,不过我觉得他也不可能跑那么远的路,上这儿来。” “我能帮你什么忙呢,大夫?再待二十分钟我就该走了。” “我很为迈克·胡鲁贝克担心。我想抢在警察之前找到他。很少有人懂得怎样跟他那样的病人打交道。假如他们像抓犯人似的逮捕胡鲁贝克,他就可能会伤害自己或是伤害别人。” “那我能做什么呢?” “我听说他不久前寄给你一封信。” “在九月间。” “跟夏天的那个……案件有关系吗?” “跟什么都没关系。全是胡言乱语。” 科勒没有抬头,却抬起眼来,直视着她:“艾奇森太太,我需要了解印第安舍身崖的情况。你能帮助我吗?” 洗碗池旁的长台桌上有六滴水迹,莉丝拿起海绵巾将它们擦净。 “我是迈克·胡鲁贝克的心理医生,可是说实话,我不知道他今晚心里想的是什么。夏天发生的那件事对他有很大的……影响。” “影响?”她重复着这个词,很有些震惊。 “我并不是有意低估那个悲惨的事件。” “那你究竟想从我这儿了解什么呢?” “我读过报纸上关于那个案件的报导,积累了一点材料。但是马斯丹医院穷极了,这方面的资料极少。我连审判记录的附本都没有。” “我没时间了。”她朝外边点点头。“我妹妹和我已经定了旅馆房间。风暴就要……” “不会占你大多时间。”莉丝似乎看到年轻时的迪克·科勒在邀请一个漂亮姑娘去跳舞。 “说真的,我不愿意谈那件事。” “那当然……”科勒犹豫了一会,好像在观察她。“不过,请你理解我的意思。我必须马上找到他。如果他跑到谁家里去……如果他受到惊吓,人们会受到无谓的伤害。” 莉丝默默地站着,眼望着红色的地板砖。 “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想在出……事情之前把他找回来。而且,我得告诉你,他的确有可能会朝你们家这个方向跑来。可能性很小,但还是有这种可能性。你要是能帮我的忙,也许我能阻止他上这儿来。” 等了好久,莉丝说:“加牛奶和糖吗?” 科勒眨了眨眼。 “你朝咖啡壶望过三次了。” 他笑了。“我在跟瞌睡虫奋斗呢。” “我给你二十分钟,大夫。就二十分钟。” “谢谢,”他诚恳地说。 她走到碗橱前。 “真麻烦你了。”他的眼睛贪婪地盯着咖啡罐。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请讲。” “你现在就能睡着吗?”莉丝问。 “你说什么?” “如果现在在家里,你能马上睡着吗?” “在家里?当然。在车里,在你家草坪上,在你们厨房的地板上,任何地方,任何时候,我都能睡着。” “不管今晚出什么事,到明天晚上十一点以前我都不可能入睡。” “你失眠?” 她是这方面的专家,她解释说。热牛奶、冷水浴、催眠术、机能反馈疗法……“随便你说什么方法,我都试过。” “我熟悉病人的梦境。从没医治过睡眠失调。” 她在自己的咖啡里加了牛奶。科勒什么也不加。“咱们上那边去谈,”她说。 他们端着冒热气的咖啡杯走进暖房尽头的一间休息室。科勒喝咖啡时发出很大响声。她知道他一定习惯于独自进餐,而且吃得很快。他放下杯子,从茄克兜里取出一个小本,一支金笔。 莉丝问:“这么说,你不知道他今晚要去哪儿?” “不知道。他也许哪儿也不去,没有固定目标。迈克就是这样的——你不能只听他说什么。一定要分析他话里的话,才可能了解他。比如他给你的那封信,有些字母是不是用的大写?” “是的。真是古怪得很。” “这是迈克习惯。他总把某些事情联系起来,而我们则认为这种联系并不存在。我能看看信吗?” 她从厨房找来信,回到暖房。 “你是个教授吗?”科勒问。 “我在中学教英语。你呢?”她问。“我听说医学常是家传的。” “哦,是的。我父亲是个医生。”科勒笑了。“他要我学习艺术史,那是他的梦想。后来他勉强同意我学医,但只让我学外科。” “可你不愿意?” “我想当精神病医生。” “为什么要选精神病呢?” “我愿意医治精神分裂症患者。” “我想,给富人治病可以赚更多钱。你为什么偏要当精神病医生呢?” 他又笑了。“其实是因为我母亲的病。哎,那就是他给你的信吗?” 他用女人似的细手指取过信,迅速地读着。她看不出他的任何反应。“迈克的世界里有多层含义。信里的‘复仇’、‘夏娃’这个名字。”他仔细查看那封信,“瞧,‘复仇’、‘夏娃’、‘背叛’。” 信中解读出来的信息使她浑身一阵冷颤。 科勒摇摇头,把信放到一边,转过脸来,冷冷地盯着她。莉丝忽然觉得不自在起来。当他提出“请谈谈印第安舍身崖”的要求时,她足有一分钟没讲话。 “印第安舍身崖”国家公园被一道“S”形的峡谷切割成两半。这峡谷从一一六号公路旁的停车场延伸到半英里外的“石岬海滩”——这名字听来堂而皇之,其实只不过是一英里宽两英里长的一座阴沉沉的人工湖边上的一道荒凉石头护墙。海滩附近的树林边上,有一座“山峰”——也是夸大其词,因为那只是六百英尺高的一座平顶山的。国家公园管理处就设在那里。 这一带山岩中有幽魂游荡。一七八五年,一小群莫希干人被皮柯特入围困在山上,他们不愿做俘虏,全部跳崖自尽。妇女们先扔下哭喊着的小孩,然后和男人们一道纵下悬崖。莉丝还记得小学五年级课本上那幅俗气而逼真的插图:莫希干联盟的一个公主把手伸向落下悬崖的孩子。十一岁时莉丝第一次到印第安舍身崖时,还是个苍白瘦削的小姑娘。她走在山路上,想到全家人跳下悬崖的情景,伤心得要哭出来。即便在三十年后的今夜,坐在科勒医生对面,她仍能感觉到那悲惨故事在她孩童时的心灵中引起的震撼。 六个月前,在五月一日,艾奇森夫妇和吉列斯皮夫妇计划去印第安舍身崖郊游——吉列斯皮夫妇是他们在城郊俱乐部里认识的。同去的还有波霞和莉丝先前的一个学生凯丽尔·苏瑟兰。 郊游那天是个星期天,一早事情就不大顺利。莉丝和欧文正要出门,欧文的事务所打来一个电话,他必须去处理一件事,得花几个小时。莉丝对丈夫的忙碌已经习以为常,但他今天也答应同事去上班,这使她很不高兴。早春以来,他差不多每个星期天都要工作。夫妇俩争执起来,越吵越生气。最后还是欧文得胜,不过他保证在一点半或两点钟前赶到公园来。 “后来我才意识到,幸亏他争赢了,”她告诉科勒。“假若他没去事务所……命运真是奇怪。” 莉丝继续讲述那天的经历。波霞、凯丽尔和莉丝上了朵蕾西和罗伯特·吉列斯皮的越野车,路上开了两个小时,一切顺利。可一到公园,莉丝就觉得有些不安,好像有人在监视他们。她到一家旅馆打电话,发现有人在远处的树丛后边望着她。她觉得那人面熟,是个男人。她忽然认为那人是欧文,他也许改变主意,决定不去事务所了。可是那张脸很快就消失了。她给欧文打电话,是他接的电话。 “你还没离开?”她有些失望地问。那时是中午,他要到两点钟才能赶到。 “再过十五分钟我就出发,”他说,“你们到了吗?” “刚到。我在礼品商店旁边。” “哦,”欧文笑了。“给我买一个松木做的小屋模型。我得送给查理,感谢他今天把我叫来加班。” 她挺不高兴,但还是答应买一个。莉丝到商店里买了那个纪念品。她走出来,到公园门口和他们会合。这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她觉得那人又在盯着他们五个人。她惊骇得把那小木屋掉在了地上。等她拾起来,再回头看,那人已经不见了。 科勒要她讲一讲参加郊游的其他几个人的情况。 “你问的是罗伯特和朵蕾西?我们是一年前在俱乐部认识他们的。” 两对夫妇正好坐在游冰池边两张相邻的桌子旁。他们因为有共同的情况而成了朋友,俱乐部里只有他们这两对三十岁以上的夫妇没有孩子。他们就这样熟悉起来。 欧文和莉丝跟这对夫妇的社会地位本不相等。当时他们还没有继承劳伯歇家的财产,住在岭上镇西面十英里处的一个小镇上。对艾奇森夫妇来说,这个城郊俱乐部的会员费过于昂贵,但欧文认为在这里能揽到好主顾。罗伯特却不一样,他靠推销旅馆通讯设备赚了大钱。欧文是一家收入微薄的小事务所的律师,在罗伯特面前欧文总用微笑小心地掩饰起自卑,然而每当那夫妇俩驾着罗伯特的“Jag美洲豹”英国车或是朵蕾西的“Merc宾士”德国车来到艾奇森家破旧的房屋前,莉丝都看得出欧文眼里闪烁的妒火。 罗伯特已经四十一岁,但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小十岁。跟他在一起总会受到他那种孩童般热情的感染。在罗伯特看来,全世界都是他的主顾,谁都情愿把钱送给他赚。欧文更有涵养一些,但他太沉默寡言,脾气也不好。他不愿屈居罗伯特之下,那家伙又漂亮,又有钱,长得有几分像甘遒迪,也像那位总统一样有魅力。 但是今年春天莉丝的母亲去世后,艾奇森夫妇变成了富人。这对莉丝没有多大影响,她毕竟从小就在富有的家庭里长大,对钱财已经司空见惯。但欧文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莉丝对他们与吉列斯皮夫妇的关系也持有保留态度。她主要是不大喜欢朵蕾西。 朵蕾西的嗓音像中学啦啦队长一样洪亮,身材很美——总能用服装把美的曲线充分凸显出来。一张圆脸,像中东妇女,黑亮的眼睛,眼妆从来都画得无可挑剔。 说实话,莉丝对她的反感多于妒嫉。她最不喜欢朵蕾西那副讨好丈夫的模样。不管在做什么,她都会忽然停下来给丈夫办这样那样的事情。这种过分的殷勤常使罗伯特显得尴尬,而莉丝则像女人们一样在心里默默地批评说,罗伯特需要的是一个生活伴侣,而不是低声下气的日本艺妓——即便她挺着世界一流的丰胸。 然而莉丝对那女人渐渐宽容起来,甚至向她询问化妆和衣着方面的问题。她们从未亲密得情同姐妹,但莉丝仍把朵蕾西当作知心朋友,可以向她吐露自己的——比如说——应当下第四层地狱的罪过。 莉丝回忆道,正是朵蕾西告诉她下个星期天的天气极好,并建议出去郊游。 “那么,凯丽尔是什么人呢?” 凯丽尔是个十八岁姑娘,二年级时莉丝教过她英语课。她十分腼腆,生着一张苍白的瓜子脸。“你会希望她不要出落得太漂亮,”莉丝解释说,“因为她似乎无法应付被众人注视的局面。” 但凯丽尔的确很漂亮。第一天上课,莉丝就注意到她的美貌:优雅的面容,清澈如水的眼睛,修长细嫩的手指。莉丝立即对她产生了好感。这女孩从初中升到高中,莉丝一直与她保持着联系。莉丝在课外一般不和学生交往,通常都与他们保持一定距离,因为她知道自己对这些年轻人具有多大权威。 但她对凯丽尔却例外。这女孩的母亲酗酒,母亲的男友曾因奸污养女而坐牢。了解凯丽尔的身世之后,莉丝便逐渐把她带进了自己的生活圈子,例如让她到暖房里来帮忙,或星期天来吃中饭。过去两年里她们交往很多,所以在那次郊游前的星期五,当凯丽尔面露愁容地说起母亲星期天要出门一整天时,莉丝就毫不犹豫地向她提出了邀请。 五月一日那天,他们在“石岬海滩”摆开野餐的阵势。波霞到那儿就离开了——临时想要沿着弯曲的峡谷跑上十公里。她常参加马拉松赛跑,莉丝向科勒医生解释说。 “我也跑马拉松,”医生说。 莉丝笑了,也感到惊奇,人们居然把这种运动当作消遣。 “我们在海滩坐了一阵:朵蕾西、罗伯特、凯丽尔和我。我们观看着湖上的游船,一边聊天,喝饮料。” 他们在那里待了大概半个小时,朵蕾西和罗伯特就争吵起来。 莉丝在正在为期未考试作准备,来时把一本读了不少遍、花了很多注释的《哈姆雷特》带在车里。下车时莉丝手里拿了许多野炊用品,所以朵蕾西说她来拿那本书。可后来她忘记拿了。莉丝告诉她不必担忧,因为自己也不想在这儿用功。但罗伯特蹦起来说,他可以去取。朵蕾西讽刺说,他从不放过向穿裙子的任何人献殷勤的机会。这本是开玩笑,但开得太过火,因为她同时讥讽了罗伯特和莉丝两个人。莉丝纳闷,这个一向讨好丈夫的朵蕾西今天是怎么啦? “罗伯特问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朵蕾西手一挥说,‘去拿书吧,啰嗦什么?’她又说,罗伯特应当一路跑到停车场去,‘耗掉一点身上的肥肉吧。瞧,他胖得胸部都鼓起来了。’” 因为凯丽尔在旁边,莉丝觉得挺尴尬。罗伯特气呼呼地跑走了,朵蕾西又读起她的杂志来。 莉丝脱去短裤,解开衬衫,里面穿着一件三点式游泳衣。她躺在一块暖和的岩石上,闭起眼睛。凯丽尔在来海滩的路上已经和罗伯特混得很熟,她好像比谁都更盼着罗伯特快回来。半小时之后,凯丽尔站起来说,她要去找罗伯特。莉丝看着姑娘朝那高耸的峭壁走去。 莉丝注意到凯丽尔站在峡谷口上,离海滩大约四分之一英里。随后她不见了。 “我忽然想到,”莉丝告诉科勒医生,“人们都上哪儿去了?出了什么事?我开始担忧了。我拿起手提包,朝凯丽尔消失的地方走去。”这时她看见前方闪过了一道颜色。是黄色,凯丽尔穿的短裤的颜色。莉丝把朵蕾西留在海滩,自己朝峡谷赶去。往谷里走了大概一百码时,她发现了血迹。 “血迹?” 血迹就在一个山洞外边。山洞的入口曾拦了一道铁链,但铁链的桩子已被拔出,扔在一边。她想,她可不敢进去。她跪下来朝洞里看。空气很冷,闻得到潮湿的石头、泥土、和发霉的气味。 这时她感到一个影子投在她身上。几步之外出现了一个巨人,站在她身后。 “是迈克·胡鲁贝克?”科勒问。 莉丝点点头。 胡鲁贝克像野兽般吼叫起来。他手里拿着一块带血的石头,直盯着她喊:“暴君罪有应得!” 迪克·科勒医生举起他的瘦手,示意她停一下。这是他今晚第一次作记录。 “你怎么没想到去找公园管理员呢?”科勒问。 莉丝忽然恼火起来。这是律师和警察们问过的问题。我为什么没想到去找管理员?是啊,谁都有糊涂的时候,事后大家都是聪明人。 “我的确这么想过,可不知怎么回事,我吓糊涂了。我跑进了山洞。” 洞里并不是一片漆黑。上方三四十英尺处有一道亮光泻下。 洞壁陡直,拱形的洞顶有许多钟乳石。莉丝惊恐地喘息着,靠在洞壁歇一口气。空中传来一个尖声的呻吟。像风吹芦苇的声音,又像什么人在模仿双簧管的吹奏声。真吓人! 她朝脚下的小路望了一眼,看到更多血迹。 后来胡鲁贝克从洞口走了进来。莉丝转身跑起来。她不知道该往哪儿跑,想也没想,只是跑。跑出主洞穴后,她转入一条八英尺高的长通道。胡鲁贝克在她身后的什么地方。她边跑边注意到通道在缩小,现在只有六英尺高,洞壁也更窄了。她的额头撞到一块石头上,至今还留下一道疤。通道变得只有五英尺高,她得弯着腰跑。后来只有四英尺高,她只好爬行了。胡鲁贝克就在后边不远处。 “想到就这样暴露在他面前——我是说,我还穿着游泳衣——我赶紧转到左边,从一个较大的开口爬进去。” 里边漆黑一片,但她感到有清凉的空气,猜想这里很大。回头望去,可以看到入口处的微弱亮光。入口慢慢变黑了,又变亮了一点——她听见他的丝丝喘气声。他和她一道待在这狭窄的小山洞里。她平躺到地上,咬住一个指头,压抑哭泣的声音。 “我担心我的心跳声或是耳里听到的血液流动声会暴露我的存在。我觉得能听见自己的眼泪滴在地下的响声。” 胡鲁贝克一直在她身旁溜达。他走到她前边五步远外,停下来,边嗅着空气,边嘀咕说:“这儿有个女人。我能闻到她的下体的气味。” 莉丝跑起来。“我匆忙摸到入口处,转进我来时走过的那条狭窄通道。我以为是那条道,其实我弄错了方向,走的是另一条道。” 这也算是一种幸运,这里更亮一点,洞顶也高一点。她看到地上扔的烟头和啤酒罐。她相信前边是洞口,便循着亮光朝前走。 “随后我感到一阵凉风拂来,再前边传来流水声。我奋力朝前跑去,拐了一个弯。就在那里,我看见了尸体。”她望着窗外的院子,大风起来了。“我起先没认出来。血太多了。” 第九章 罗伯特·吉列斯皮躺在山涧里的地上。 “他像布娃娃似的扭曲着身子,头上有个大窟窿。可他并没死。” 她握住罗伯特的手,俯下身去,叫他努力呼吸。她要去叫人来帮忙,她说。但她听到了脚步声。胡鲁贝克在十英尺以外盯着她。他嘲讽地微笑着,嘴里在嘟嚷什么。 “他在说话,”莉丝告诉科勒,“说的好像是什么密探。” 莉丝后退一步,踩到自己的手提包上,感觉到里面有一把刀。那是她为野餐准备的,她解释说。那把刀用纸餐巾包着,放在提包里,怕伤着人。她掏出刀来,扯去纸巾,这是一把九英寸长的很锋利的刀。她举刀对着胡鲁贝克,叫他不要过来。可他还是朝她走来,嘴里说:“暴君罪有应得!”说了一遍又一遍。她坚持不住了,扔下刀就跑起来。 “他用的就是那把刀?”科勒问。“我记得报上说,受害者被打过,戳了几刀,还被割了性器。” 停了一会,莉丝回答说:“罗伯特的伤很重,但他本可以活下来。审判时的证据表明,他是被刀戳死的。”过了一会她又说:“是的,胡鲁贝克朝罗伯特的下腹部戳了好几刀。” 莉丝在十五英尺以外找到出口,连滚带爬地出了山洞。她瘫软在地上,大口喘气。她走进峡谷,跑了十几步,腰部痉挛起来,便站住了。胡鲁贝克就在后边二十多英尺处。他对她说:“来呀。你是个漂亮女人,可你头上是什么?我不喜欢你头发的样式。你头上那是什么?”莉丝头上沾了罗伯特的血。胡鲁贝克看了不高兴。他显得很气愤。她想,胡鲁贝克一定担心那会成为证据。“你怎么回事?”他喊道。“那样不时髦。你不应当那样!” 他朝莉丝走来,莉丝跪坐下来,滚到一块突出的岩石底下。那岩石离地只有一英尺半高,里面有六英尺深。她缩在里面,冷得发抖,感到被幽禁的恐惧。她朝小路望去,他的脚出现了。巨大的脚。他肚皮贴地趴下来。 “‘干得好,’他不断地说。‘过来呀。你是夏娃,对吧?漂亮的女人。应当把那绺头发剃掉。’” 她尽量往里面缩,脸都贴到岩石上了。他伸手去扶她,她尖叫起来,那声音把她自己的耳朵都震聋了。他也在尖叫,让她别喊了。他又伸手来抓她,他的中指尖都触到了她的大腿。莉丝感觉到他冰冷的皮肤从她的腿移向膝盖。是一种被烧灼的感觉。直到胡鲁贝克站起来,离开了,那感觉还没有消失。 莉丝躺在那里啜泣。她是在哪儿?能逃走吗?她离开海滩已经半个小时了。她知道欧文还没来,但波霞和朵蕾西可能在找她。凯丽尔可能就在附近。 她听见外面雨点打在石路上的声音。 “我开始往外爬。这时我听到两种声音。一个是胡鲁贝克的说话声,他离我很近;另一个是雷声。” 雷声震动着大地。她担心头上的岩石会塌下来把她堵在里边,但很快又感觉到更大的恐怖——她可能被淹死。大股水流冲进岩缝,她躺的地方开始积水。 她努力朝开口处挪动。假若胡鲁贝克伸手进来,已经很容易抓住她。她侧着头,因为里面地方太窄。她咧着嘴吸气。脏水已经涌到她脸上,淹到嘴边。她呛了水,拼命朝岩缝开口处挪,但爬不上去。她迎着水流,终于把手伸出去,盲目地抓住一块岩石,往怀里拉。 “那块岩石移动了。不是岩石,是一只鞋。我赶紧往后缩,但一只巨手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拖了出去。”莉丝的眼睛从科勒面前移开。“我的游冰衣挂在岩石角上,扯破了。” 她半裸着身子。但她没办法。岩缝里再待不下去了。她记得当时真希望淹死,而不是被那疯子强奸、杀死。被拖出岩缝时,她哭了。 这时一个男子的声音说:“好了,太太。好了。刚才出了什么事?” 她瘫在了公园管理员的怀里。 在倾盆大雨中,莉丝靠在岩石上向管理员讲述罗伯特和胡鲁贝克的情况。他问了一些问题,但莉丝无法集中思想来回答。她只听到一个恐怖的哀号声。像是从地底下传来,在山岩间回荡,声音越来越弱,细如游丝,却缠绵不断。 那声音终于消失了,莉丝对科勒医生说。 后来,莉丝从另一名管理员那里得知,大雨中地下水泛滥,涌进莉丝发现罗伯特尸体的那个山洞。凯丽尔也一直在同一个山洞里。那哀号声是姑娘在呼救。水越涨越高,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就淹死了。 欧文·艾奇森猛地停下车来,关了车灯,观察这一段荒寂无人的公路。 他掏出手枪,下了车,用手电筒照着公路边沿的土路肩。胡鲁贝克的自行车曾倒在这里,周围有脚印。有几个脚印他认得出是疯子的,另外的脚印不熟悉。可以看出胡鲁贝克在路肩坐过的痕迹。 他猜不出这里出过什么事。他注意到自行车轮胎印继续沿二三六号公路西行,但他仍在仔细揣测胡鲁贝克的心思。 欧文看到一条很长的辅助公路蜿蜒穿过树林、草丛,消失在远处阴沉沉的森林里。那儿有辆汽车斜倒在灌木丛中。欧文用手电筒照过去,但距离太远,照不到。隐隐约约看到那是一辆两种颜色的车,底特律市早就不出产这种汽车了。他无心探究那辆被抛弃的旧车,又回到车里,慢慢朝西搜寻着自行车的痕迹。 欧文在心里思考着今晚最大的难题。 他面临的不是道德上的困境。任何道德上的原因都不能阻止欧文·艾奇森走到胡鲁贝克面前,朝他额头上开枪。不,欧文考虑的是现实问题,正像在阿达拉的医院里海弗山警长提醒过他的那样:如果欧文杀了迈克·胡鲁贝克,他不仅不能再当律师,还得进监狱。 如果胡鲁贝克是一个在逃犯,欧文的任务就会简单得多。从法律上说,追捕者可以从背后朝他开枪。他能清楚地背诵本州刑法的条文。但胡鲁贝克不是罪犯。尽管陪审团认为胡鲁贝克杀害了罗伯特·吉列斯皮,但他们却因为胡鲁贝克精神错乱而判定他无罪。 这就意味着,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可以合法地杀死胡鲁贝克。第一,欧文受到胡鲁贝克攻击而无法逃避:同在一间关上门的房间里;同被堵在地下通道里;同在一座桥上。第二,在艾奇森的住宅里抓到胡鲁贝克,欧文可以合法地开枪打死他,事后只须去警察局说明一下情况。也许连警察局都不用去。 欧文必须采用上述方法中的一种,但他的猎物离得太远,他还不知道怎么去实行自己的计划。不,现在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在这苍茫夜色中慢慢搜寻。他让自己只去思索那战斗的细节:射在什么部位最有效?应当用哪支枪?胡鲁贝克这样的大个子带着致命枪伤还能跑多远?胡鲁贝克是否会伏击追捕他的人?他现在是否正在放置另一具张着钢钳的兽夹?也许布下了更可怕的陷阱?欧文从当兵的经历中懂得用汽油、茶、肥料、铁钉、钢丝等,可以设置各种各样的陷阱。 欧文想着这些事情时,车子开过一家路边加油站,已经关了门,黑着灯。从自行车胎印迹判断,胡鲁贝克来过这里。欧文把车慢慢停在停车场,尽量不让潮湿的车闸发出响声。他从衣袋里掏出手枪,又核查一遍步枪的枪栓确实还在衣袋里,这才下了车。 欧文注意到加油站正门前的地上扔着一盒甜甜圈,已经吃掉了一半。这线索似乎太明显了,像是在故意诱人上钓。他走到后门。是的,窗子破了,门锁开了。他猛地打开门,跨进门去,闪到一边。 他大张着嘴——这是战场上学会的技巧,免得受到惊吓时发出太大响声。没有发现胡鲁贝克的踪迹。他从一条狭窄的过道朝前屋走去,从过道可以望到窗外的公路。一辆汽车驶过,灯光射进来,在他周围投下许多活动的阴影。他半闭上眼睛,以免被车灯晃花了眼。 就在这时,他看见,或者不如说是感觉到了什么动静。他慌忙睁开眼,直楞楞地看着那个阴影朝过道扑来。他往后一闪,不期然撞在一张桌子上,朝后翻倒,手枪甩了出去。他的头在桌子边撞了一下,人倒在水泥地上,惊呆了。伏击者的阴影遮住了过道,离欧文只有三步之遥。 胡鲁贝克从那个旧加油站骑车到长长的汽车路前,漂亮女人和她女儿乘坐的那辆蓝车就消失了。从那条路望过去,看不到任何灯光,他猜想她们的住处至少在公路以外半英里。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在车道旁的野地里走,把最后一个兽夹掏出来摆在一簇很高的草丛下。 胡鲁贝克停下来,两手握住自行车后轮,像掷铁饼那样旋转两圈将自行车甩出三十英尺以外。他顺着车道往前走,心里惦记着那个女人,尤其惦记她漂亮的头发。他想起自己的头发剃掉了。什么时候剃的?今晚上?不,去年。为什么剃?记不得了。也许是怕人藏进去窃听器。 胡鲁贝克走了半英里路,来到那栋房屋的车道前。“小心点,”他提醒自己。意思是,她有丈夫。头发这么柔软,脸这么漂亮的女人不会一人独居。他弯腰前进,藏在一棵落叶松下,露水打湿了他的工作服。他望着那栋三层楼的老式住宅。屋里亮着灯光,院子里满是长杆的印第安玉米和牵着藤蔓的大南瓜。 他转头望着车道上那辆亮闪闪的货车,旁边停着一辆黄色摩托车。他隐约记得上大学时骑过摩托车,当时的感觉是又新奇又害怕。胡鲁贝克走到侧院,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厨房。她在那儿!比在加油站时更漂亮。女儿稍胖一点,穿一件圆领运动衫,袖子长得盖住了手背。屋里还有第三个女人,黑黑的,样子挺凶。胡鲁贝克一点也不喜欢她。三个女人暂时从视线里消失。厨房门开了,母亲和女儿把一些纸箱搬出屋来。“最后一趟,”那女人说。“快去快回来。” 女孩尖声说:“妈,我累了。” “这是教堂举办的拍卖。你自己要来帮忙的。” 他听到一串钉铃声,忙闪到暗处。糟糕!汽车钥匙。那是他的汽车!她们要把车开走了。望着她们往货车上放纸箱,胡鲁贝克晃动着身体,希望自己能采取行动。 “再见,玛蒂。” “再见,”那黑女人说着走回了厨房。从窗子里望去,胡鲁贝克看见她拿起电话,漂亮女人和她女儿上了车。胡鲁贝克不能动。他一出来,打电话的女人就会用电话呼救。 货车从他身边驶过,他走出来望着远去的车,车里的母女俩都没听见胡鲁贝克怒气冲冲的喘息。 他咚地朝摩托车的护板踢了一脚。他走到住宅的后门,拉开纱门,从后门上方的窗子往里看。那黑女人还在打电话,连比划带摇头的。这使胡鲁贝克觉得她是个爱尖叫的女人。炉子上座着一壶水,火焰挺高,水快开了。胡鲁贝克拧动门柄,心里一边寻思——她要喝茶,也就是说,她不打算马上出门,别处也不会有人等着她。 胡鲁贝克很满意自己机智的推理,他还要采取机智的行动——他耐心地等着那女人放下电话,走到离电话很远的火炉前,这才推开门,走进了厨房。 欧文·艾奇森倒下时,耳朵在桌子边上撞麻木了。他挣扎着从过道往后退,找不到枪,便顺手摸起地上的一个汽水瓶。他磕破玻璃瓶,把刀口般锋利的破瓶子拿在手里。他弯下腰,作好搏斗的准备。 袭击者没动。 欧文又等了一会。他站起来,从地上拾起枪。没有呼吸声,没有动静。他打开灯。 百事可乐味道最佳 欧文气愤地一脚踢在百事可乐饮料自动贩卖机的门上,门关住了。门锁已被撬开,肯定是胡鲁贝克干的。刚才大卡车路过时震得贩卖机的门松开,朝过道甩过去。贩卖机门上贴的旧广告上画着个穿比基尼泳装的姑娘,欧文气得差一点举枪射向姑娘的肚脐眼。 欧文在西面几百英尺处发现胡鲁贝克的踪迹,通向了一栋私宅。他看不清那房屋,但从车道之长和房宅所占面积可以猜出那是个富有的家庭,也许是开养马场的。 欧文想包抄到胡鲁贝克前面去,便从车道向西插进杂草丛生的野地,再向南拐。从那里可以看到四分之一英里处的那幢宅第。虽然已是深夜,房里还亮着灯,显出家庭的温暖气氛。 然而这印象很快就消失了,因为欧文注意到一个异样的迹象——厨房的门大开着,一道雪白的亮光从屋里照射到车道上,好像曾经有人匆匆从屋里逃出。 不过,也许有人匆匆进了屋,现在还待在那里呢,欧文想。 第十章 科勒医生说:“你一下子失去了两个朋友,多么不幸。我先前不知道还死了那个女孩。”莉丝沉默了好久,才说:“报纸上没有报导。她的死被看作是偶然事故。”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莉丝询问地望着他。 “你听到什么人呼救的声音吗?” “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你后来有没有想过,凯丽尔,一个年轻姑娘被胡鲁贝克那样的巨人追赶,她总会叫喊吧?” “也许她喊过。也许我没听见。我并不——” “山洞离你找她的地方很近,是吧?”科勒追问道。“从你描述的情况看,我——” “是的,离我很近,不过……”她感到像是在法庭上受到盘问一样,便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不知道。也许我记不得了。有这种可能性,对吧?” “当然。精神创伤后遗症。很可能。” 莉丝曾为罗伯特而哀伤,但最令她伤心的是那年轻姑娘的死。她从不知道自己会对一个年轻人怀有如此深的感情。莉丝眼前又浮现出凯丽尔的面容,忽然意识到科勒在向她提问。他在问审判的情况。 “审判?”她轻声重复说。“嗯,我早早地去了法庭。” “就你一个人?” “我不让欧文陪我。我希望把印第安舍身崖案件和我的家庭分开。欧文和朵蕾西一起待了一天。不管怎么说,她已经成了寡妇。她比我更需要安慰。” 莉丝第一次在法庭里见到胡鲁贝克时,是在凶杀发生六周以后。胡鲁贝克不像她印象中那样高大。他眯眼看她,嘴角一咧,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莉丝坐在控告人——一个年轻女子身后,却正对着胡鲁贝克。他尽量把铐在胸前的双手往上抬,眼睛直盯着她,嘴唇在抽动。 “这叫机能障碍,”科勒解释说。“是抗精神病药物引起的。” “不管是什么,他的样子够可怕的。他开口说话时更吓人。他跳起来说:‘阴谋!’‘复仇!’好像是这样说的。我记不大清了。” 他先前显然已经发作过不止一次,因为所有的人,包括法官,都没有理睬他。她从胡鲁贝克身边走过时,他显得很冷静。他聊天似地问她,是否知道四月十四日晚上十点半钟他在什么地方。 “四月十四?” “是的。” “凶杀发生在五月一日,对吗?” “是的。” “你知道四月十四日出过什么事吗?” 她摇摇头。科勒记下几个字。“请继续讲。” “胡鲁贝克说,‘当时我杀了一个人……’也许我记得不完全准确。他好像是说,‘我杀了一个人。月亮是血红色的。从那一天开始,我就成了一场阴谋的受害者——’” “林肯总统被刺案!”科勒扬起眉毛看着她。 “你说什么?” “林肯是四月中旬遇刺的吧?” “好像是。” 科勒又作了一点笔记。 莉丝说:“胡鲁贝克说,‘我身上被装上了窃听、跟踪设备。他们折磨我。’他有时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有时口气像医生或律师。” 莉丝是主要的控方证人。“控诉人让我向法庭陈述事件的经过,我照她的话做了。” 她挺害怕被辩护律师盘问,但人家根本没盘问她。胡鲁贝克的律师只说了一句“没有问题”。后来的几个小时,她待在走廊里。 “审判的时间很长吗?”科勒问。 其实不长,她说。辩护律师对胡鲁贝克杀害了罗伯特这件事并没提出异议。他凭藉胡鲁贝克的精神失常来辩护——胡鲁贝克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并不知道自己在犯罪。辩护律师拿出医院的报告、作证书,由一名职员朗读。 那疯人一直坐在被告席,趴在桌上,有时笑,有时嘴里在嘀咕,还在纸上写写画画,写了一张又一张。她起初没有在意,以为胡鲁贝克只是在胡涂乱画。后来才知道胡鲁贝克并不像看起来那样疯——肯定就在那个时候,他记下了莉丝的姓名和住址。 法庭根据胡鲁贝克缺乏正常思考能力的理由判决他无罪。又根据《精神健康法》第四〇三条判定胡鲁贝克为具有危险性的精神病人,将被无限期监禁在一所州立医院,每年进行核查。 人们开始退场。胡鲁贝克突然大叫起来,盖过了观众和新闻记者们嗡嗡的谈话声。他把一名法警掀倒,跳到他的椅子上。他把手臂举过头顶,手铐铿锵地响着。他尖声叫唤起来。他的眼睛与莉丝相遇了一瞬,莉丝惊呆了。警卫制服了胡鲁贝克,一名法警护卫着莉丝离开法庭。 “他站在椅子上说什么话了吗?” “我记得他只是乱嚎,像一头野兽。” “报上的文章说,他当时喊道:‘你是背叛的夏娃。’” “有可能。” “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科勒摇了摇头。“我给迈克·胡鲁贝克治疗,每周一次。有—次他说:‘背叛,背叛。她自找倒楣。她自己到法庭来。她自找倒楣。那是一场背叛。夏娃是一个。’我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就显得很不安,好像泄露了重大机密似的,就再也不说话了。那以后他又有好几次提到背叛。你能猜出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吗?” “对不起,我猜不出。抱歉。” “后来呢?” “审判之后?”莉丝吸了一口浓咖啡。“我可是受了大罪。” 审判的轰动过去了,胡鲁贝克也住进了马斯丹精神病院,莉丝恢复了悲剧发生前的生活。起初她的日常生活看起来没什么变化——教暑期班,星期天和欧文一道上城郊俱乐部,在花园里干活。她也许是最后一个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乱了序。 有时她忘了洗澡。有时忘了她自己邀来聚会的客人的名字。在学校走廊里她一低头会发现自己穿着不配套的两只鞋。她本该讲坡普的作品,却讲起了德莱顿,还责备学生不预习功课。有时正讲着课,说着话,她忽然发现别人尴尬地望着自己,才意识到一定又说错了什么。 “我好像是在梦游似的。” 欧文起初还有耐心,后来也开始忍受不了她的麻木健忘。他们常争吵。欧文更经常地出差。除了上课,她总缩在家里不出门。失眠症越来越严重,经常是一连二十四个小时中片刻也不能入睡。 朵蕾西一夜间成了寡妇,她面容憔悴、苍白,两个月中没有笑容。但她挺住了。欧文好几次举她的例子做莉丝的榜样。“我跟她不一样,欧文。对不起。” 七月里,朵蕾西卖了房子,搬到泽西海边去住。告别时她没哭,莉丝倒哭了。 但她还是渐渐恢复过来。 “据我所知,迈克·胡鲁贝克的幻觉和美国历史有关,”科勒对莉丝说。“尤其是南北战争那段历史……‘暴君罪有应得’,那是布思枪杀林肯之后喊出的一句话。” “‘暴君罪有应得’也是维吉尼亚州的箴言,”当教师的莉丝补充说。 “四月十四日是行刺的那一天。” “林肯总统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科勒摇摇头。“迈克很不愿意跟我谈他的幻觉。偶尔露出一句半句。他不信任我。” “你是他的医生,他都不相信你吗?” “尤其不相信医生,这就是这种病的特点。他是妄想狂。总是指责我从他身上骗取情报交给联邦调查局或其他特务机构。他有一个核心幻觉,但我始终没弄清楚。我想是与内战、林肯遇刺、密谋集团等历史事件有关。或是其他一些他认为与谋刺林肯有关的事情。我就说不清了。” “他的幻觉有什么重要的呢?” “因为那是他的核心病因。能向他解释这一切苦痛的根源。”科勒说,“精神分裂症患者一生都在探索生活的意义。” 谁又不是这样呢?莉丝想。 “这仍是一个很有争议的问题,”医生说。他说别人认为他有些离经叛道。莉丝觉得他这样描述自己的时候很露出一丝得意。“精神分裂症是一种肉体疾病,就像癌症和盲肠炎一样,必须要用药物治疗。这一点没人反对。但我与同行们的分歧是,我认为可以用心理疗法非常有效地治疗精神分裂症。” “我无法想像胡鲁贝克会按你的要求,躺在病床上跟你谈他的童年。” “弗洛伊德也这么说。他说精神分裂病人不应用心理疗法来医治。多数精神病医生都赞成这个说法。目前流行的做法是让病人服镇静药,强迫他们接受现实,教他们到餐馆吃饭,自己洗衣服,然后就放他们出院。是的,对胡鲁贝克这样的病人,无法运用躺在病床上自述的方式进行分析治疗。但某些精神分析疗法也很有效。严重的病人也可以达到很高的自理水平。 “多数精神病医生总以为精神分裂病人在胡言乱语,以为他们的幻觉都毫无意义。我却认为他们说的几乎每一句话都是有意义的。我们越是用自己正常的思维方式来翻译他们的话,就越会觉得他们在胡说八道。可是,如果我们设法理解他们说的话里面的寓意,门就向我们敞开了。比如说,病人自称是拿破仑。这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常有的幻觉。我不会去说服他相信自己不是拿破仑,也不在见到他时用法语跟他打招呼。我要设法弄清楚,他为什么认为自己是法国皇帝。十次有九次都是有原因的。一旦找到原因,我就有了开门的钥匙。这方法收到过极好的效果——好些病人病得比胡鲁贝克更严重。”科勒沮丧地说:“我正要深入他的内心,都快要成功了……结果出了这桩事情。” “你这么一说,他倒像是个清白无辜的人了。” “他的确是清白无辜的。这四个字用得很准确。” 莉丝气愤地说:“你怎么能这样美化他?他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是一架失控的杀人机器。” “完全不是。迈克因为无法实现自己以为可以达到的目标而感到压抑。其结果就是我们所说的疯狂。对他来说,幻觉就是他对自己不如别人这个事实的安慰性的解释。” “你说他的疾病不是谁的过错。”莉丝朝天上的乌云一指。“风暴也不是谁的过错。但只要办得到,我们会设法阻止风暴的危害。我们也应当阻止胡鲁贝克害人。应当把他……关起来,扔掉钥匙。”她差点说出,应该抓住他,一枪打死他。“他只不过是一个精神变态者!” “不,他不是。精神变态和精神分裂是两码事。精神变态者可以过正常的社会生活。他们有工作,有家庭,但他们完全没有常人的道德和感情。他们是邪恶的人。精神变态者会因为你占了他停车的车位或是拒绝给他十块钱而杀了你,连眼都不眨。迈克·胡鲁贝克跟你我一样不会随便杀人,除非是,比如说,为了自卫。” 过了一会,莉丝说:“我们的看法不同。” “不早了。我已经用完了你允许的二十分钟。”他站起来走向厨房。走到后门口,他问:“有件事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说你背叛呢?‘背叛的夏娃’,‘复仇’,是什么意思?” “我想,因为我在法庭做了不利于他的证人。”她一摊手,表示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真是这样吗?” “好像是。我也不清楚。” 科勒点点头,沉默下来。过了一会他又不知冒出了什么新念头,问道:“镇外边有一个大停车场,是吗?” 她以为听错了。“你说什么?停车场?” “很大,亮着灯。卖福特汽车的。” “对,有个克里坡曼汽车行。” “那车行的位置在哪儿?” “镇外半英里。在二三六号公路上。翻过东边那座山就是。干什么?” “随便问问。” 她以为他会解释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看来这次访问,或者是审问就算是结束了。科勒站起来,向她道谢。莉丝心里有些纳闷,他究竟从自己这里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呢? 他是不是有什么话没讲出来? “大夫,”出门时莉丝碰了一下他的瘦胳膊,问道,“请告诉我,胡鲁贝克有多大可能性会跑到这里来?” 科勒眼望着天。“可能性?他们可能很快就找到他。即使找不到,他一个人也不可能跑这么远。不过假若你问我的意见,我看你最好是去你说过的那家旅馆。” 救护车和警车同时到达,车上的闪光信号灯从下边给树木镀上一层怪异的金属光泽。煞车发出尖厉的响声,院子里满是穿制服的男女,还有设备、担架、闪着灯的电子仪器。医务人员朝那老式住宅赶去。警察们边跑边把长柄电筒插进腰里。 欧文·艾奇森坐在厨房门旁的台阶上,门仍开着。他用手支着头,望着医务人员跑到门口。其中一个问他:“你打九一一报警电话说一个女人受伤了?” 欧文点点头。 “她在哪儿?” “在厨房,”欧文懒懒地说。“不过你们不用着急。” “怎么啦?” “我说你们别着急。她已经没救了。” 第一章 “是谁?不是玛丽·哈顿吧?天哪,不是她女儿吧?” “你看,不是她。” 可谁也不敢看。他们看过墙上的日历,看过地上打碎的茶杯,看过冰箱上用小磁铁块固定住的纸条。他们哪里都看过,就是不敢看被敲钟绳捆绑在椅上的那个可怜人。年长的医生小心翼翼地走进屋,绕过地板砖上的一大滩血。他弯下腰审视那一道道纠缠的绳结。那女人的喉咙被深深地割了一刀,头仰到后边,罩衫被扯开了。白里透青的胸脯上刻着醒目文字。 “真吓死人,”一个年轻的警察说。 “嘿,别在这儿乱说,行吗?”一个便衣侦探说。“搜搜这栋楼房。所有的卧室。” “我看乔和玛丽都在教堂。明天拍卖,他是主持人。我听说他们今天要工作到很晚。哦,我希望他们把女儿带在身边了。” “给他们要电话,或是开车去教堂。马上行动。” 一个警察走过来察看尸体。“上帝呀,这是玛丽·塞尔文!是哈顿的管家。我认识她兄弟。”他又说:“太糟了。那是什么,她膝头上那个白玩意?上帝,像是个骷髅。” 欧文站在门口朝尸体又望了一眼,摇了摇头。 “你给我们挂的电话吗,先生?”侦探用手拢着头发问。 欧文点点头,擦去脸上的汗。打过九一一电话之后,他趁警察没来先洗了个脸。他向侦探讲述了胡鲁贝克的逃跑,他跟踪自行车到了这儿。侦探说:“是的,我们接到了关于那个人的通知。不过我们以为他是向东跑。” “我跟他们说过他不是往东跑,”欧文激动地说。“我告诉过他们,他会转到西边来的。他们都不听。从一开始就不当一回事。现在你看……” “我们还听说他不是危险人物,”侦探望着尸体忿忿地说。他转身看着欧文:“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解释说他来看看州警察局采取了什么措施,那个逃跑者对他妻子怀恨在心。他知道自己这番话听起来很唐突。警探说:“我能看看你的证件吗?” 欧文递过他的驾驶执照和律师登记卡。 “我们核查一下行吗?” “请便。” 警探拿起电话打到他的办公室。过一会他走过来把证件还给欧文。“你带枪了吗?” “带了。” “有持枪证吧,艾奇森先生?” “有。我当过兵,在战场上待过四年。”欧文这样说是因为他看到警探跟他年纪相仿,在屠戮的惨相面前显得很平静,只有上过战场的人才会如此。 一名警察伸进头来对警探说:“发现了摩托车的车轮印。新留下的。” 警探问欧文:“你骑的摩托车?” “不是。” 警探问:“车轮印朝什么方向去了?” “从车库后边,上马路以后转到一○六号公路,向南去了。” 欧文问:“上了一〇六号公路?那条路通到波里斯顿。” “对。他骑着摩托上了一〇六,四、五十分钟就可以到达波里斯顿。” 警探点点头。“对。我们接到的通知说他要去麻省。他们以为他会步行。其实他可以搭火车。也许他故意迷惑我们。” “说得有理。” 警探命令一个警士把杀人的事通知给波里斯顿警察局,请他们派两辆警车从一○六号公路向南开。 欧文走出来察看踪迹。他凝视着起伏的牧场,马棚,和谷仓改建成的车库。 “发现什么了吗?”警探问。 “没有。” 警探摸出一张名片递给欧文。“你还得写一份书面资科。明早九点挂个电话给我,好吗?” 欧文答应了。 警探上下打量了一遍欧文。“我理解你的心情,先生。我要是你,大慨也会这样做。但我还是劝你,最好别搅进来。” 欧文随便点点头,朝南面波里斯顿的方向望去。医务人员抬着女人的尸体出来时他闪到了一边。尸体装在深绿色口袋里,但他似乎能看见女人胸膛上刀刻的黑血色文字: 永远 复仇 迈克·胡鲁贝克的父亲是一个忧心忡忡的人,几年来家庭生活的不幸使他不知所措。要是换了别的男人准会弃家不归,但他每天傍晚下班后仍然按时回家。他是一所服装店的礼服部经理。每个星期六上午他都会把迈克领到一家诊所去看病,那诊所在一个冰淇淋店的楼上。对那位医生,迈克只记得他每说一句话就要称呼一声“迈克”。 “迈克,今天我想让你回忆你童年时期最早记得的事情。能讲给我听吗,迈克?比如说,跟家里人一道过圣诞节的情形。圣诞节早晨,迈克,你第一次……” “我不知道,混蛋。我不记得,混蛋。圣诞节的事我全都不知道,混蛋。你干嘛老缠着我问这些?” 迈克说“混蛋”的次数超过了医生说“迈克”的次数。 为父亲保险的那家公司拒绝支付迈克的医疗费,从此迈克再也不去那个心理医生的诊所了。他更经常地待在家里,有时读历史书,有时试穿他母亲的衣服,有时从窗子里朝过路行人尖声怪叫。胡鲁贝克家那栋浅蓝色房子成了宾州威斯特伯里一带孩子们最害怕的地方。 这就是迈克被学院开除后的三年里的生活。四月里他过二十五岁生日,从那以后他就躲进房间谁也不理了。一个月后他因为受不了母亲卧房里传来的声音,就放火烧房子。下一个星期六,老胡鲁贝克让儿子穿上一身不合体的外套,带了三本书、换洗内衣、一把牙刷,来到纽约一家州立精神病院。父亲填了在本州的假住址,让迈克住进了医院。他办的是“非自愿托管”手续,有效期是七十二小时。 父亲拥抱迈克,告诉他医院会给他治疗,等他的状况稳定下来,就可以住在家里。“我得好好想一想,”迈克皱着眉头说。他哪里知道这是父子之间最后一次交谈。 回到威斯特伯里后,身心交瘁的老胡鲁贝克贱价变卖了房屋,搬到了中西部。几年前他们就是从那里搬来的。 六周以后,医院的“第三方付款会计室”放弃了寻找他父亲的努力,迈克的医疗费就只好由州政府负担了。经过六周治疗,医院对迈克·胡鲁贝克的诊断是:轻微精神分裂症,非暴力型,有妄想倾向。医院因为经费紧张而缩紧减编制,决定让八十七名病人出院,胡鲁贝克是其中之一。 由于“第三方付款会计室”从未通知出院部胡鲁贝克父亲的地址不详,出院通知寄往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地址。出院那天护理员让迈克在接待室等候家里人来接。四个小时后,迈克告诉值班护士,他要跟一个管理员告别,结果却溜出了医院大门,从此开始了漫长的旅程——从东海岸许多城市,到或好或坏的一些医院,到田园诗般的翠覆山精神病院和那位可亲的后来抛弃了他的安妮医生,到地狱般的库普斯顿精神病院,到印第安舍身崖惨案,到马斯丹州立医院,到科勒医生……最后——走了无数英里的路程,经过了几辈子的时间,今晚迈克·胡鲁贝克驾驶着这辆黑色的,有三十年历史的老凯迪拉克汽车,不是去波里斯顿车站,而是顺着二三六号公路向西朝岭上镇赶去。只剩下二十英里了。 迈克真想一头倒在车座上蒙头大睡,但他没有。他像值勤的士兵一样挺着腰板,眼望黑暗的前方,敌人的枪口在黑暗中等待着他。 胡鲁贝克的眼睛只有一次离开了柏油马路——望了一眼路牌: 岭上镇 十七英里 迈克到了一段长下坡路,感到引擎慢慢在加速。尽管汽车加速使他感到新奇,尽管他为自己能控制这机器而十分自豪,他却哭泣起来,哭得抽抽噎噎,嗓子都痛了。 我为什么哭?迈克想。他只知道自己在哭。 他说不出原因,但他内心深处藏着答案。他为人能造出这么精美的汽车而哭泣,为自己今晚跑了这么长路程而哭泣,还为了依稀记得的那个戴着不时髦的帽子的女人而哭泣。 为了已经死去,和即将死去的人们哭泣。 还为肯定藏在汽车上方浓密乌云后边的一轮血红的月亮。 第二章 风暴终于来临时,莉丝正在暖房里往最高一排窗子上贴胶带。 她从梯子上爬下来,想马上离开这里,但迎风的北窗还没有贴完。 再待十分钟,她想。 爬上梯子时她想起科勒曾劝她离开。她不觉得紧迫。他似乎并不特别为她担忧。另外,如果胡鲁贝克朝这里跑来,岭上镇的警察总监一定会给她打电话。 她的眼睛投向外面的湖和森林。再往远去,透过风雨,隐约可见一大片田野、树木、山岩,一直伸延到乌云翻滚的天际。这是一道极好的抵御迈克·胡鲁贝克的屏障,根本用不着担心他会到岭上镇来。这一片原野也能保护她的丈夫。这两个人在那广亵的天地里怎么可能相遇呢? 现在欧文在哪儿呢? 她心里希望他快些回来。也许她和波霞还没动身去旅店,他就回来了。无所作为,又恼又恨地归来——因为他失去一次当英雄的机会。 也因为他失去了一次赎罪的机会。 哦,莉丝一开始就明白。她知道欧文今晚的行动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目的。关系到他自己觉得对妻子欠下的一笔说不清的债。也许他就是我的债,莉丝想。因为欧文去年的大半年中都和另一个女人混在一起。 欧文是在一次法学研讨会上遇到她的。她是个委托财产和地产律师,三十七岁,离了婚,有两个孩子。他用这些事实来证明自己这场外遇的道德性:他爱的不是一个嚼口香糖的小妞儿。 她是耶鲁大学毕业的。 “你以为我会在乎她的文凭吗?”莉丝喊道。 她收到一张大西洋城一家旅馆的信用卡付款收据,上面注明的时间欧文本该在俄亥俄州出差。第一次看到这张收据,莉丝大为震惊。她从未感受过被丈夫背叛的滋味,她想不到通奸不仅是非法的肉欲发泄,还包含感情的叛责。她不知这两者哪个更刺伤了自己。莉丝痛楚地想到他和那女人在一起的情景:他们手挽着手在惊涛拍岸的泽西海滩情意绵绵地漫步,他们俩坐在一张椅子上,欧文向她倾诉衷肠。 这就是他那个脾气暴躁,沉默寡言的欧文! 这些细节当然多半都是莉丝的想象。欧文吸取教训,只说出那女人的学历,别的什么都没说。此后好几个星期,莉丝痛苦得发狂,她感到自己随时随地都会崩溃。 她和他闹起来的时候,外遇已经结束了,他说。欧文说,那女人要欧文离开莉丝,跟她结婚。他没答应,他们就不欢而散了。 经历了欧文坦白后几周里生活的异变,经历了整夜整夜的沉默,经历了举行葬礼的日子,经历了一个难以忍受的感恩节,他们终于决定考虑离婚,各奔前程。一这段时间里,莉丝总算认识到,欧文的外遇是有缘由的。但他和一个女律师私通,确实有些意外。他不善于和女强人相处。他说过,在莉丝之前他爱过一个越南女孩,是战争时期,在西贡。他很机智地没有吐露多少细节,但他用“敏感、娴静”来描绘那个越南女孩。莉丝猜测,这意味着那女孩很顺从,满足,不大会说英语。 莉丝想,丈夫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女人。但她总觉得欧文与那女孩的关系中有什么阴暗的成分。他不肯细说,她就只好猜测。也许他误伤了那女孩,出于善心跟她好:也许她父亲是被欧文打死的一名越共,欧文在补救自己的过失中爱上了她。 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欧文强悍的个性对莉丝的确有某种吸引力。她仍记得他们头次见面的情景。当时她三十五岁,有一次出席岭上镇的市镇会议。欧文代表一家建筑公司,站在讲台上面对市民们愤怒的责问从容不迫地应战,毫不退缩。她为他的冷静和雄辩所倾倒。后来她找机会与他在停车场相遇,提出跟他交换电话号码。“也许什么时候我会需要找一个好律师。” 一周以后他邀请她吃晚饭,她立刻接受了。 后来他们结婚了。在共同生活的六年里,莉丝常怀疑他们是否能长久相处下去,但她万想不到外遇会成为结束这场婚姻的理由。起初她想马上和他离婚,自己重新过日子。然而莉丝不是那种好记仇的女人,事情过去几周之后,欧文显得极为悔恨。自从他们结婚之后,她头一次有了一种奇怪的占上风的感觉。 另外还有一个现实原因:这段时间里母亲患了癌症,后来病故,两个女儿继承了一份复杂的产业。莉丝对财务毫无兴趣,便越来越倚赖欧文。生意、钱财毕竟是他熟悉的业务,在他着手处理遗产事务时,夫妇俩又接近了。他们的生活宽裕了。莉丝买了那辆四档轮传动汽车。根据姐妹俩与母亲的商议,莉丝和欧文搬进了岭上镇住宅,拥有了梦境般的暖房;波霞则拥有了那套公寓楼房。欧文买了名牌礼服和昂贵的猎枪。他去佛罗里达远海钓鱼,到加拿大狩猎。他又出差,常在外面过夜,但莉丝相信他的担保。她想,欧文显然喜欢过富裕的生活,而存款、证券、财产全都在莉丝的名下。 所以今晚得悉胡鲁贝克逃跑的消息后,欧文带着枪站在面前时,莉丝知道她的丈夫将要使用唯一可行的手段来赎罪,弥补被他自己的过失损害了的夫妻感情。 起风了,该走了吧。 “波霞,咱们走吧。” “我这儿还没完呐,”她在楼上说。 “别干了。” 过了一会,波霞下来了。 莉丝递给她一件黄色雨衣,同时穿上了自己的雨衣。她们走出门去,雨下得更大了。莉丝回头望着暖房,妹妹问一声:“那是什么?” 莉丝转过身来:“我的天!” 她们面前的地上满是浑浊的泥水,积水足有一英尺深,把车道淹了一大截,一直灌进了车库。 他们筑的堤决口了——是欧文向莉丝担保说垒得又高又结实的沙包堆被冲垮了。上涨的湖水倒灌入车库后边的那条小河。流水打着漩涡冲进院子里。 “咱们怎么办?”波霞焦急地问。水流很急,但却没多大响声。 “咱们什么都不能办,”莉丝说。决口有二十四英尺长,两个人堵不住这么宽的口子。更糟的是,车库处在低洼处。但如果湖水不再上涨,住宅和大部分车道还是安全的。 莉丝说:“算了,咱们走吧。” 她们淌着水走进车库,爬进那辆Acura汽车。莉丝把钥匙插上,望了波霞一眼,转动钥匙。引擎发动了,发出均匀的响声。莉丝谨慎地将车倒出车库,迎着积水朝车道的上坡开去。 正要开出围着车库的那一圈黑色积水时,汽车忽然抖动起来,前轮——传动轮在砾石车道上刨着,一直刨进下边的泥里,轮子打滑,如同静止在冰辙上,无法前进了。 迪克·科勒驾着他的BM拐过二三六公路上的弯道,冒雨驶离岭上镇。 他顺着下坡路朝正东开去。就在那儿,太好了!他把车开到停车场的后边,停了车,关掉引擎。他打开背包,掏出装着胡鲁贝克的材料的文件夹——今晚他曾读过一部分。 这份磨旧了的材料是六十五岁的安妮·穆乐医生写的。她是翠覆山精神病院的一名医生。翠覆山医院是本州南部有名的一家私立精神病院,迈克·胡鲁贝克接受安妮·穆乐医生的治疗仅有短短五个月,然而她对迈克病因的分析及迈克在她治疗下的好转情况都很令人鼓舞。科勒深感遗憾的是,没人知道安妮医生对胡鲁贝克的治疗会取得多大的成功。 像科勒一样,安妮·穆乐医生也是同时在好几家医院工作。她在一家小诊所治疗严重精神分裂病人时,偶然遇到迈克·胡鲁贝克。胡鲁贝克的智力和奇特的幻觉使她产生很大兴趣,她努力说服收费昂贵的翠覆山医院把胡鲁贝克当作“公益类病人”收留下来。医院主管人更乐意接受比胡鲁贝克更“正常”的病人(也就是有能力支付医疗费的病人),所以开始拒绝了安妮的要求,但最后又让步了,主要是考虑到安妮医生的名气和医术。也抵御不住她的软硬兼施。 科勒医生再次阅读安妮在胡鲁贝克人院第一周里写下的笔记: 病人有敌意,疑心重。怕挨打。(说,“你要是打我的头,你就别想活。”)没有明显的视觉幻象,有幻听迹象……动作失控,需要采取强制手段感情平淡,有时异常(看到美国历史书时哭泣;问及其外祖母时病人回答“他妈的死了”)……认知功能正常,但有时思维杂乱无序…… 迈克·胡鲁贝克住过的许多医院肯定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了一片阴郁的印象,但翠覆山医院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则很可能是愉快的。州立精神病院里很多男女病人头顶上都留有脑神经束叶切断手术的疤痕。他们经常被施行电惊厥或是胰岛素休克疗法。然而翠覆山医院却不同。那里医护士员与病员的比例比州立医庭高得多,图书馆里有大量书籍,病房阳光明媚,窗子上没钉铁条,户外活动场所像花园一样,休息室里有各种娱乐设施。偶尔也使用脑电休克法,但主要医疗手段是用药。 然而,跟医治所有精神分裂症患者一样,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为胡鲁贝克找到对症的药物和剂量。翠覆山的一个青年医生不经意地问迈克以前吃过什么药,病人竟像医学院的好学生一样流利地回答说:“哦,应当用锂化药物。一般说来,氯普马嗪是我的禁忌药。我的病是精神分裂症——别弄错了——但是我的一个主要症状是‘躁狂抑郁’,也叫‘两极抑郁’。所以我用的药一般都是锂化物。” 满心佩服的年轻医生给他开了锂化物,但吃药之后胡鲁贝克变得狂躁起来。他把病房的电视机从窗子里扔了出去,自己跳窗逃跑,在大门口被三个护理员制服了。 出了这件事之后,安妮·穆乐医生亲自主持医治胡鲁贝克。她让迈克服用大量的氟呱丁苯,目的是使他尽快稳定下来。胡鲁贝克立即好转了。随后安妮医生开始对他进行细微调整,既注意药效,又设法避免副作用,诸如体重增加、口干、嘴唇抽搐、恶心。 安妮最后找到了科勒自己也认为对胡鲁贝克最适用的药剂:高剂量的盐酸氯普马嗪。安妮每星期二和星期五为胡鲁贝克作心理治疗。和先前的许多医生迥然不同的是,安妮认真听他说的一切。 “你说过好几次,你担心‘前头’。你是不是在为自己的未来担心呢,迈克?” “我从来没说过,”他忿忿地回答。 “你是指走廊里有东西横在你面前吗?是不是有谁让你心烦呢?” “我从没说过那样的话。有人总在造我的谣言。政府是后台,那些臭当官的。我不想说这些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指‘头’,比如什么人的头,脑袋?” 他眨眨眼低声说:“别说这个。” “如果不是头,那么,是脸吗?谁的脸?” “别他妈说这些了!你得用坦白剂才能套出我的口供。你肯定已经用过了。坦白剂又叫做东莨若硷。”他不说话了,脸上挂着假笑。 她的心理治疗并没使用多么复杂的手法。像科勒样,安妮·穆乐从不说服迈克放弃他的幻觉。她认真地分析他的妄想,设法了解病人的内心。胡鲁贝克则像被捕的间谍一样守口如瓶。 然而四个月之后,胡鲁贝克的妄想和反抗情绪忽然消失了。安妮开始疑惑起来:她已经了解迈克是个爱用心计的人。他成天显得乐呵呵。安妮从护理员们那里得知,迈克从洗衣房里偷了衣服。她猜想他装出好脾气来是为了掩盖偷窃行为。 安妮还没来得及跟他谈这件事,他就开始把偷来的东西送给她。先是一双不配对的袜子。他像初恋的少年一样羞怯地把袜子递给她。她把袜子送回洗衣房,告诉迈克再不要偷东西。迈克神色严肃地说,他目前“还不能对这样重大的事情作出许诺”。 这是关系到重大原则的问题,他说。 下一个星期安妮又收到五件汗衫,几双袜子。“我把这些衣服送给你,”他耳语着说,然后匆勿离去,像是要赶火车似的。接连几个星期,他一直在向她送礼。安妮更关心的不是迈克的偷窃行为,而是这行为的深层含义。 有一天的凌晨三点,安妮躺在床上忽然醒悟。她坐起来,呆住了。 她想起白天时迈克曾经压低嗓门眼望别处对她说:“原因是,我要给你衣服。别告诉任何人。这非常危险。你不知道这要冒多大的险。” 衣服。给你衣服。我要“依附”于你。安妮从床上蹦起来,开车到办公室,写下一篇长报告,开头的引言流露着一个精神病医生抑制不住的喜悦: 昨天有突破性进展。病人以富有情感的方式表达出与医生建立感情联系的愿望。 随着治疗的进展,迈克·胡鲁贝克的妄想症状进一步减轻。他不偷东西了。他更愿意与人交往,性情更开朗,给他服用的药量也减少了。他喜欢参加笔体治疗活动;原先害怕外出,现在却参加了一次还盼下一次。他开始帮助图书馆和花园管理员干活。安妮·穆乐记载说,迈克甚至好几次驾驶她的那辆汽车。 科勒医生抬头朝铺着沙砾的停车场前方望去,西边亮起一道闪电。他继续读胡鲁贝克材料的最后部分,笔记不是安妮·穆乐的了。他可以清楚地想像到笔记中描述的情景: 医生进房间时,迈克躺在床上看一本历史书。医生坐在床边笑着问他看的什么书。迈克马上紧张起来。妄想症状又露头了。 “你是谁?你来干什么?” “我是凯雷因医生……迈克,我恐怕得告诉你,安妮医生病了。” “病了?安妮医生病啦?” “恐怕她不能来见你了。” 迈克不知该说什么。“明天呢?”他问,他不知道来的这个人对他的医生和朋友安妮做了些什么。 “她再也不来医院了。” “她扔下我走了?” “事实上,迈克她不是扔下了你,而是离开了我们所有的人。昨天晚上她去世了。你懂‘去世’的意思吗?” “我懂,就是说,有个混蛋朝她头上开了一枪,”他恶狠狠地低语说。“凶手是你吧?” “她的心脏病犯了。” 迈克眨着眼,最后苦笑起来。“她扔下我走了。”他点着头,好像终于听到等待了很久的坏消息似的。 “你的新大夫是斯坦利·威廉,”来人安慰去说。“他是个优秀的精神病医生。是哈佛大学毕业的,极能干。他会——” 医生躲过迈克扔过来的椅子,椅子砸到墙上发出开枪一样的巨响。迈克窜进走道。他十秒钟就砸开了厚厚的橡木门,闯进大厅,在整所医院里寻找他的安妮医生。一个护理员想拦住他,被他掰断了手臂。他们最后只好用一张网罩住他,像对付野兽一样把他抓了起来。自从翠覆山医院成立以来还是第一次使用这种十九世纪的野蛮方法。 替他说话的安妮医生已经死了,所以一周以后迈克·胡鲁贝克连同他仅有的财产——一把牙刷、几件衣服、几本美国历史书——都被送到一家州立精神病院。 胡鲁贝克本来又会开始精神病院里老一套单调的日子,但他在那家医院的候诊室里等了两个小时之后变得焦急起来。他独自走出医院大门,一去不复返。 迪克·科勒医生注意到,他失踪的那天正好是十四个月以前。下一个关于胡鲁贝克的文件是一份逮捕报告,那歪歪斜斜的文字是印第安舍身崖的一名警察在五月一日下午填写的。 科勒医生把文件夹放到一边,拿起他在莉丝·艾奇森家里作的笔记。他抬眼望着挡风玻璃窗上大滴的雨点,心里纳闷自己不知还要等待多久。 第三章 今晚她只打通了一个汽车修理行的电话,是卢思维尔镇的一家修理行,在二三六号公路以西十五英里。接电话的人说,他的确有一辆牵引拖车,但是要等至少四、五个钟头他才能派人到岭上镇。 “我们这边已经有三条路堵住了。我们的人正在普特曼山谷公路拖撞坏的车。还伤了人。今晚上真够呛。你愿意等着吗?” 莉丝说:“算了吧,”就挂上了电话。她又给岭上镇总监公署打电话。 “喂,是你呀,艾奇森太太,”女话务员有礼貌地回答。她女儿在莉丝班上读书,家长都跟孩子一样对她使用正式的称呼。“你们那边怎么样?这场风暴够吓人的。” “我们还好。马斯丹医院有消息吗?关于胡鲁贝克?” “谁?” “今晚逃跑的那个人。” “哦。州警察局的人说,他到了麻省。” “你说的是胡鲁贝克?他到了麻省?” “是的。” “你肯定吗?” “我们的人追到了州边界,不得不放弃追踪,把事情交给了麻省警察。” “他们……他们找到他了吗?” “不知道。风暴再过一个多小时就要到麻省了,所以我想他们不会把寻找一个服了镇静药的疯人摆在首位。不过这是我说的,不是他们的意思。艾奇森太太,我一直想跟你说说艾米考试不及格的事。” “咱们下星期再谈那件事好吗?” 她挂上电话,走出住宅,来到波霞身边。 “我听到了,”波霞说。“没叫到拖车?” “没有。” “咱们走去行吗?” “走两英里?冒着这样的暴风雨?” “那胡鲁贝克来了怎么办?” “听说他去了麻省。” “那咱们熬夜吧。点上火,讲鬼故事,好吗?” 再早二十分钟就好了……莉丝愤恨地想起科勒医生。他要是不来,现在她们就该待在旅馆里了。她惊恐地想,科勒似乎是胡鲁贝克派来阻拦她们逃跑的。 波霞问:“咱们待在这儿吗?” 头顶上,风飕飕地吹过树梢。雨点砸在地上。 “不,”莉丝果决地说,“咱们得走。拿铁锹把陷进泥里的汽车挖出来。” 起初海克·川顿没把那个旧加油站门前扔的面包盒当一回事。后来他注意到盒子不是空的。这说明盒子扔在那里不到半个钟头,否则野地动物早就会把它啃掉。 海克和爱米尔走到盒子旁边,爱米尔立刻兴奋起来。海克知道这不会是因为它喜欢糖和奶油的味道,便仔细在地上搜寻。看,胡鲁贝克的脚印!他庆幸自己的好运气。就在加油站西边,海克发现了高速公路旁的土路上的车轮印。海克带着爱米尔回到车内,只向前开了一百来码,就发现胡鲁贝克的车轮印忽然横过公路,转向一条私人车道。 海克停了车,又缩短爱米尔的牵索,以防落入胡鲁贝克的兽夹。往前奔跑时,海克想起他在得到爱米尔之前养的另一条爱犬萨里。 萨里比爱米尔更机灵,跑得也更快捷、轻盈。正因为善跑,萨里得了大体型专用犬最倒楣的病症:髋骨异常增生。海克让它提前退役,花费了他和姬艾两人积蓄的一大部分给萨里做手术。手术不成功。看到这条年轻的残疾狗眼巴巴望着它喜爱的田野,海克直觉得心酸。它常试图逃跑,海克每次把它追回来,捧在怀里,狗也伤心,他也伤心。病越来越重,疼痛也越来越剧烈。 最后一次带萨里去兽医院,海克从大夫手里拿过注射器,自己给狗注射了致命的一针。哦,海克真下不了手,但海克·川顿不能让一个生人送他的爱犬上路。 回家之后,姬艾挺不懂事地问:“如果我死了,你也会哭得这么伤心吗?”海克说会的。但他回答得慢了一拍,姬艾就生气了。她和女友们跑出去玩了个通宵。第二天早上七点,海克起来独自去饲犬师那里买狗。一周后他买下了纯种狗崽爱米尔。 爱米尔十二个月时,训练开始了。海克使用诱导训练——只奖励,不处罚。六个月后取消了奖品,只用表扬作为奖励手段。海克付出的代价比爱米尔高一千倍。爱米尔只须学会听从指令,学会按海克的口令来使用它的鼻子执行要求完成的任务。 海克则要设法使训练保持新鲜有趣。像爱米尔这样聪明的狗很快就会对一个项目感到厌倦,海克必须把任务设计得既新颖又可能完成。 当时海克有一份正式的警察工作和一个占去他很多时间的太太。他凌晨四点就起来训练爱米尔。他辛勤地训练着。他懂得驯犬者的谚语:“如果狗没驯好,是你的错。如果狗追不到线索,也是你的错。” 但爱米尔总能嗅到线索。它的鼻子极灵,少有的灵——兽医说,比人的鼻子敏感二、三百万倍。它学习得极快,充分发扬了自己的天分。海克的婚姻生活有许多麻烦,工作上前途黯淡,常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和雄心,不配当爱米尔的主人。 经过六个月的训练,爱米尔在一英里半追踪目标的项目中创造了最高记录,把警察局借来的德国优种狗比下去了。爱米尔两岁时获得美国饲犬俱乐部颁发的追踪犬证书。一个月后,爱米尔在一次测验中循着一个陌生人五小时前留下的嗅迹,连续追踪一千码顺利找到目标,根本不理睬路上布置的那些用来迷惑它的假线索。这样它又获得了优秀追踪大奖状。爱米尔还因找到一个落水儿童而获得全美警犬协会颁发的荣誉极高的“克里奥帕特拉奖”。那孩子掉进马斯丹河,被冲到下游,上岸后又迷迷糊糊跑进了一个国家公园。小孩落水、在沼泽地、树林中穿行,在一百五十八小时之后爱米尔仍然根据嗅迹找到了目标——为本州创造了一项记录。 在爱米尔的帮助下,不少罪犯被绳之以法。爱米尔的任务主要是从犯罪现场找寻线索,以及证明作案凶器或被窃物件与嫌疑犯之间的联系。由于有美国饲犬俱乐部颁发的证书,加上在追踪嫌犯中已经作出的突出成绩,爱米尔是得到法庭认可的一个“证人”,当然审判时得由他的代言人川顿·海克出庭作证。爱米尔参与的追踪活动多数都与寻找迈克·胡鲁贝克这样的潜逃者有关。 今晚在草丛中匆匆前进时,海克一心想着抓到疯人,赢得那笔奖金。他本不该光想心思而分散了注意力,但后悔已经太晚,因为等他发现那装着钢簧的兽夹时,爱米尔已经一脚踩了上去。 “糟了!”他大叫一声,猛拉牵索,把警犬拉得身子歪倒了。“完了,我真蠢!”但爱米尔已经横躺在那具大型钢夹上,痛苦地吠了一声。 “哦,主啊。爱米尔……”海克跪到警犬身旁,立即想到去找兽医院急救室。他恐慌地记起自已没有带绷带、胶布,无法为爱米尔止血。海克正伸手去摸警犬,职业的直觉使他忽然想到也许会中埋伏。胡鲁贝克会在这里伏击他。 海克拂去眼皮上落的雨水,举起德国枪四处张望,不知那疯人会从什么方向扑过来。停了一会,什么声音都没听到,他又回到爱米尔旁边。即便面临危险,他也不能扔下爱米尔不管。他把枪插进皮套,朝爱米尔俯下身去,在最初的惊吓过去之后,他的手发抖,心猛跳。但是,警犬忽然抖抖毛站立起来,一点也没受伤。 怎么回事?海克盯着爱米尔——它正站在钢兽夹闪亮的触发器平板上。 他明白了:爱米尔踏上兽夹之前,机关已经触发了。 “哦,老天。”他搂着警犬的脖子,紧紧拥抱它。爱米尔显出很尴尬的样子。 海克蹲下来查看那兽夹,和一一八号公路旁那家商店里的兽夹一样,显然是胡鲁贝克设置的。可是,机关怎么会触发呢?有两个可能性,海克想。第一,一个小动物触动了兽夹的机关,但因为个儿小,没被钢甜夹住。第二个可能是,有人来过,发现了兽夹,用树枝或是石头触发了机关。海克认为第二种情况更有可能,因为他发现兽夹旁有皮靴印。其中有胡鲁贝克的脚印,也有另一个人的脚印。他仔细查看那脚印,心砰砰地跳起来。 海克认得这皮靴印,是一种价格昂贵的猎人靴。今晚海克和爱米尔曾在一座石丘旁发现胡鲁贝克转向西去的踪迹,就在那个地方,他曾见过这种靴印。 看来海克有了一个竞争者。 他是谁?也许是一个便衣侦探,或者是警察。更可能——也更令人忧虑的——是,他也是像海克一样为那笔奖金来参加追踪的。是不是医院的阿达拉耍了个花招,又派出一个追踪者和海克竞争? 他握着枪审视那两个人的足迹。胡鲁贝克顺着那条私人车道继续住南,另一个人则是从南面来,又折回了二三六号公路。那个穿高统猎人靴的人一直跟踪着胡鲁贝克。那人上了一辆卡车,向西飞驰而去。从车轮印迹可以看出,他开的是一辆四轮传动越野车。 从公路上的踪迹看,迈克·胡鲁贝克也弄到了一辆汽车,与后边那个追踪者之间大概只隔着几分钟的路程。 海克思量了许久,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连爱米尔都不可能在行驶着的汽车里追踪猎物。海克只能顺着公路朝西开行,能否找到胡鲁贝克的踪迹,就只能凭运气了。 第四章 欧文行驶在二三六号公路上。在离克劳夫顿还有七英里时,他看到一丛冬青树旁停着一辆汽车。 嗬,这可恶的家伙,真鬼! 他从那辆旧凯迪拉克旁边开过,立即减速,把车开到路边,停在一丛落叶松里。 他赌了一次,赌赢了。该交一回好运了,他想。 在克劳夫顿发生的那桩凶杀事件的现场,欧文注意到住宅附近的两个小谷仓里存放着旧式骨董汽车,车外都罩着车套。只有一个车位空着,地上扔着空车套。欧文本觉得胡鲁贝克不可能偷这样一辆挺惹眼的骨董车当作逃跑工具,但想想他连自行车都用过,欧文就改变了想法。他在地上稍事搜寻,就发现一辆汽车留下的新印迹,从谷仓通向车道,又顺着二三六号公路往西去了。他什么也没对克劳夫顿警察说就离开住宅上了车。他没有去波里斯顿,而是循着那辆古董车的印迹追去。 欧文下了车,走到凯迪拉克车前。嘈杂的风雨声掩盖了他的脚步声。他停下来,眯眼朝前望去。六、七十英尺远处有个高大的人影,背对欧文,正朝一丛树撒尿。那人抬头望天时朝后仰着秃头。他好像在轻声哼唱着什么。 欧文弯下腰,轻轻拔出手枪,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胡鲁贝克如果去岭上镇,欧文本可以跟在他后边,然后抢先躲进住宅。疯人如果闯进来,欧文就可以当场把他击毙。也许最好是往他手里塞一把刀或是铁棍——在法庭上指控他时就更方便了。但现在胡鲁贝克有一辆汽车,欧文猜想岭上镇也许并不是他的最终目的地。也许他打算向南拐,去波里斯顿。也许他会沿着二三六号公路一直把汽车开到纽约,或是再往西开。 再说,欧文追捕的猎物就在眼前,毫无戒备,身无旁人——不管胡鲁贝克打算去哪儿,欧文再也碰不到这样好的机会。 他下了决心:现在就动手。 可是,那辆凯迪拉克车怎么办?他可以把自己的越野车留在这里,把尸体装进那辆古董车的行李箱,开到岭上镇去。然后把尸体拖进住宅—— 哦,不,当然不能这样做。血怎么办?零点三五七子弹杀伤力很强。法院的人员可能会检查凯迪拉克车的行李箱。 最好还是把古董车留下。胡鲁贝克是疯子,他开到一半路程时害怕了,就把车扔在了这儿,然后步行去岭上镇。他忽然想到不应该在这里杀胡鲁贝克,验尸官也许会发现,胡鲁贝克死去的时间比欧文说的要早一个来小时。 他决定现在先把胡鲁贝克打伤——射在他胳膊和腿上。把他拖进自己的切洛基车,开回岭上镇。 这样,身躯庞大的疯人就来到了艾奇森家的厨房。欧文喝令止步他不听,便朝他连开两枪,第三枪将他击毙了。 切洛基车里的血迹呢?这有点冒险。但他可以把车停在车库后边。他们不会看到那辆汽车,更没理由派人去检查。 欧文思前想后,觉得这计划虽有风险,却值得一试。 他扣上手枪的扳机,朝胡鲁贝克高大的身影移动。胡鲁贝克已经完事,正仰头望天,聆听着松树梢上呼啸的风声,任凭雨落在脸上。 欧文朝他的猎物前进了五步,只听见滑膛枪子弹上膛的砰砰两响,一个警察把枪口对准了他。 “不许动!”年轻警察的声音发颤。 “你想干什么?”欧文喊道。 “不许动!把枪扔到地下!扔!” 这时胡鲁贝克跑起来,高大的黑影朝那辆觊迪拉克车跑去。 “我最后一次命令你!”警察的喊声里带着惊惧。 “你这个蠢货!”欧文怒吼道。他朝警察走过去。 警察把枪举得更高。欧文站住,扔下了枪:“好了,好了。” 凯迪拉克车发动的声音传了过来。汽车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警察惊恐地扭头一望,欧文趁势把他的枪口拨到旁边,挥起右拳打在警察脸上。年轻的警察咚地倒在地上,欧文立刻扑上去,怀着满腔怒火狠揍他。欧文呼哧喘气,逐渐冷静下来,俯身查看警察满是血污的脸——他已经昏死过去。 “操,”他恨恨地骂了一句。 他身后几码远处传来“啪”的一声,像枪响。欧文蹲下身来,拣起手枪。除了风雨声,他什么都没听到。天边划过几道闪电。 他走回警察身边,把他的双手反铐在背后,又抽出警察的皮腰带捆住了他的双脚。他嫌恶地望着警察,寻思着他是否看清了自己。也许没看清,他想。天太黑。他自己也一点没看清警察的面孔。他也许会以为是胡鲁贝克打了他。 欧文跑回他的卡车前。他闭上眼睛朝车头上打了一拳。“完了!”他朝天喊道。 车子的左前轮瘪了。 他弯下腰,发现轮胎被一颗中型口径枪弹打穿。跑去取备用轮胎时,他想到在今晚的整个计划中,他从没考虑到胡鲁贝克会设法保卫自己。 用一支枪。 凯迪拉克车奔驰在柏油马路上,迈克·胡鲁贝克想着二十分钟前与密探们相遇的情景,仍然心有余悸。这些狗东西!他侥幸逃脱了,可手还在抖,心还在跳。他时常走神,想不起自己到了什么地方,要干什么事情。他还能听见那一声枪响,还能感到枪在手里的震动。 他高声唱道:“凯迪拉克,暴君罪有应得……医生安妮,几时回到这里?” 安妮·穆勒医生死后,胡鲁贝克就开始流浪,多半都在街上靠社会救济工作者施舍食物,或是从餐馆外的剩饭桶里拣吃的。 在东北部流浪几个月后,胡鲁贝克来到了首都华盛顿,打算为自己过去的罪行当面向安德鲁·约翰逊或现任总统道歉。他来到白宫,敲警卫室的门。 “警卫先生,我必须跟你谈谈谋杀总统的事。很紧急!” 他被秘密警察抓起来,关进了监狱。 警察没像胡鲁贝克以为的那样对他严刑逼供。他们只是问了他一些问题,两个小时后就把他放了。他相信审问时警察一定往他身体里放进了无线电跟踪器,所以他跳进华盛顿纪念碑前的水池里,使跟踪器的电池短路。 最后他在首都待腻了,又向北流浪,寻找他的父亲。一个月后在费城迈克认为他找到了自己的家。他走进大门,看家里有人没有。有人,但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一个警探的太太。 他又被抓起来,关进了监狱。 后来他又到了普林斯顿、纽约、哈特福德……。 这一年的一月,在离岭上镇五十英里的一个富裕小镇,他因为砸商店而被捕。他自称名叫迈克·布思。法庭认定他患有严重的精神病,把他送进了库普斯顿州立精神病院。 胡鲁贝克未经住院医生检查就被关进“重病房”。他身穿紧身衣,在一间又冷又黑的屋子里待了三个小时之后,进来了一个人。那人的个头竟比迈克还高大。 “你是谁?”迈克问道。“你是护理员吗?你是政府派来的吗?我去过华盛顿,我们伟大祖国的首都。你他妈的是——” “闭上你的臭嘴。”护理员先生一拳打得他贴到墙上,再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不许叫,不许吵,不许顶嘴。闭上嘴,全身放松。” 迈克闭上了嘴,可他放松不了。库普斯顿是个让人紧张的地方。病人进来就别抱什么指望,只能听凭自己的病情往坏处发展。迈克多半时间是独自坐着,眼望窗外,不停地抖动双腿,反复哼着同一支歌。只有夜间带来安息的希望,在这所可怕的医院,惟有睡眠的时间使他得到安宁。 在库普斯顿,护士们把两个女病人关在同一间病房,留下一个抹了油的可乐瓶,然后躲到门外去观察。 在库普斯顿,迈克·胡鲁贝克的意识离现实更远,更确信他生活在美国内战时期。在重病室的一个月里,迈克只读了一本书,是关于灵魂转世的。他读了十几遍,终于明白自己就是谋刺林肯总统的约翰·布思。谋刺者的灵魂附在了他身上。约翰·布思是个三流演员,却是个一流杀手。 那年三月,大个子护理员先生把迈克推进了苏茜的病房,关上门,用摄像机从窗子里对准了室内。苏茜二十四岁,脸盘很俊,只是在额头正中有一道疤痕。她仔细打量迈克,看到他是个男人,便立刻撩起裙子,褪下短裤,趴跪在地上。 迈克知道护理员先生就在门外,还知道自己应当像苏茜一样褪下裤子趴在地上。他和她光着屁股等在那里,一名医生突然来了,护理员一溜烟逃走了。医生朝房里望了一眼,开门进去,问病人在干什么。 迈克·胡鲁贝克回答:“等护理员来。我和她都准备好啦。护理员像所有的医务人员一样,长着一个大家伙。” “啊,我的上帝!” 调查的结果是,库普斯顿医院开除了五个护理员、两个护士、两个医生。迈克立即被转移到医院的普通病区。关于迈克·胡鲁贝克的报告上写着:“由于病情已经稳定,预计会好转。”其实胡鲁贝克的病情比入院时更为严重,医院当局这样做是为了防范无孔不入的新闻记者和州里派来的调查员。 丑闻过去一个月后胡鲁贝克仍住在普通病房。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他的焦躁感忽然剧烈起来,觉得四周的墙壁朝他逼近,挤得他透不过气来。迈克怀疑秘密警察又在捣鬼,其实这和联邦政府并不相干,他发病是由于医生用药的错误——四天没有让他服用氟呱啶醇。 最后迈克·胡鲁贝克想起只有一个人能帮他的忙。他曾指责安妮医生是一个密探,曾经好几百次地咒她该死。迈克认为,他得到解脱的唯一办法是收回自己无情的咒骂,当面向安妮医生道歉。当晚他策划了一个周密的潜逃方案,包括用纵火来转移视线,使用乔装改扮等手法。然而这周密的方案并没有必要,因为星期天早晨他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大摇大摆走出了医院大门,守卫不知道他是住在普通病区的一名重病患者。 迈克·胡鲁贝克不知道安妮医生在那里,但他知道翠覆山医院在本州南部,所以在那个春日的早晨他开始朝南方跑。他很快就在乡间小道中迷了路,变得越来越焦躁。他藏在路边的树丛中,等他认为的追踪者过去之后才出来。他鼓起勇气偷偷爬上一辆卡车的后车棚,卡车开行一小时后停在一家餐馆前,他赶紧跳下车,顺着乡间小路逃走。 中午时分迈克来到一个大停车场。他穿过停车场跑进一片树林,林子边上有一个大木牌,上面像是用大烙铁烙出了一行字: 欢迎您来印第安舍身崖国家公园 迈克·胡鲁贝克边想着六个月前的往事,边驾驶着黑色的凯迪拉克车来到二三六号公路上一段山路的坡顶。他眼前是一条平坦的下坡路,直通向闪烁着雷电的远方,通向一片隐约的灯光——那里也许就是岭上镇。 “背叛,”迈克恨恨地说。他重复着这个字眼,忽然觉得焦躁难忍。“背叛的夏娃!” 他的脉搏突地升至一七五下,浑身冒汗,牙齿打颤,脑子变成一片空白。他忘记了岭上镇,忘记了莉丝·艾奇森,忘记了夏娃、密探、安妮医生、迪克医生……忘记了一切,只感觉到冷冰冰的恐惧。 握方向盘的手在瑟瑟发抖,他瞪着凯迪拉克的车头,像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骑在一头狂奔的公牛背上。 我要撑住,他想。上帝,帮帮我。 在短暂的一瞬间迈克撑住了。他握紧方向盘,把车控制到正确的车道上。 这一瞬间迈克·胡鲁贝克不是一个无用的疯人,不是被旧日凶手附体的躯壳。林肯只是历史上一个伟大、悲惨的人物,他的头像刻在钱币上,而迈克自己只是一个高大强壮的年轻人,驾车行驶在公路上。 但这个幻像很快就消失了。 迈克再也支持不住了。他想煞车,却把一只大脚踏在右边的加速踏板上。他蒙上眼睛,高声呼救,脚却仍然紧踩着油门踏板。汽车飞起来,消失在一丛落叶松林背后,一路翻着筋斗朝坡下滚去。 第五章 欧文·艾奇森站在坡顶,望着下边那辆旧式凯迪拉克车。车顶棚撞扁了,车窗也裂出蛛网纹。欧文抽出枪,推上子弹,朝汽车移动。坡很陡,他得用一只手帮忙慢慢往下行进。 欧文紧握着枪,深吸一口气,以最快速度朝目标奔跑,随时准备在移动中射击。他拼命克制自己才没有发出当海军陆战队员时野蛮的吼声。 他弯腰前进,以行李箱为掩护,从车后窗朝里看。 没人。 他吸了几口气,把枪换到左手,用右手猛地拉开车门。 车里是空的。钥匙插着。 行李箱! 欧文拉开箱盖,向后一跳。 行李箱很宽敞,满可以藏下像胡鲁贝克那样高大的人。但他不在里面。 十分钟后他寻到了胡鲁贝克的足迹——通向了森林深处。他朝前走了约三十步时,忽听到一个响声,像是粗心的脚步声。 他把枪瞄向那声音。他举枪弓腰往前走,脚踩在松针上。 那人坐在一段倒下的树干上,按摩着自己的一条腿,像是在周日下午远足中小事休息的样子。 “我们好像又让他溜掉了,”那个瘦长个子说。他一点也没有显出惊奇的神色。“看来你也是为了那笔奖金来找他的。咱们得好好谈一谈。” 那女人三十六岁年纪,一直住在这栋整洁的平房里。几年前母亲去世,房子里就剩了她一个人。她生得娇弱,金发碧眼,面孔并不漂亮,身材却很苗条。她也曾交过几个男友,多数是在教堂认识的,但她跟他们交往并没得到多大乐趣,于是最近开始觉得,还是独身过一辈子更省心。 今晚她刚准备好睡前的点心,就听到院里的响动。她走到窗前,除了被风吹得飞舞的树叶和淅沥的夜雨,她什么也没看见。她又回到那张槭木桌边,作了祈祷,一边翻开《电视指南》,一边举起一勺“洁露牌”果冻往嘴里送。 前门传来的敲门声好像要把房子震塌似的。勺子掉到桌上,半透明的果冻滑下她的膝头,溜到地板上。她立即站起来大声问道:“谁?” “我受伤了。出了事故。帮帮忙吧。” 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她犹豫了一下,走到门前,又犹豫了一会,把门拉开一条缝,门上仍挂着保险链。外面的大个子男人弯着腰,捧着一只胳膊。看样子像个工人。 “你是谁?” “我开车从这儿经过,我的车翻了。哎哟,我受伤了。让我进去吧。” 那可不行。“你等着,我给你叫救护车。” 女人关门,落锁,走到桌前拿起电话。她拨了好几遍,电话里什么声音没有。她惊叹道:“糟了。” 这时她才意识到刚才从电话线引入处传来的是什么声音。这想法只在脑子里驻留了短暂的一瞬,因为迈克·胡鲁贝克在外边等得不耐烦,已经一脚踢开了门。这湿淋淋的巨人走进客厅,说:“你真行!不过电话打不出去了,我早该告诉你。” 在滂沱大雨中,他们躲在枝叶茂密的松树下。欧文问川顿·海克是怎样找到那辆凯迪拉克汽车的。 “我跟踪他到了克劳夫顿,在那里发现了你的脚印和车胎印。我看到你朝西走了。后来又看见停在那儿的越野汽车,猜想是你的车。我的狗在凯迪拉克车旁嗅到了胡鲁贝克的踪迹。” “那个警探发现什么新情况了吗?” “你说什么?” “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欧文拍了拍装在兜里的名片。“克劳夫顿那个警探。在那幢宅士里,胡鲁贝克杀了那个女人。” “什么?”海克惊异地问。 “你不知道?你没进那栋房子吗?” “我根本没看见什么房子。看到你的车轮印之后我马上就朝西边追过来了。” 欧文向川顿·海克讲述了发生在克劳夫顿的残杀,又提到谷仓里收藏的骨董汽车。“我猜想他开着那辆摩托车朝南走了几百码,把摩托车扔进了泥潭里,故意把我们引开。后来他换了那辆凯迪拉克开到这儿来了。那家伙太鬼了。” 海克问:“你为什么跑来追捕他呢?” 欧文弯腰系鞋带,那双鞋虽巳泥泞不堪,但海克一看就知道是十分昂贵的皮靴。高大的欧文站起来,说:“他在印第安舍身崖杀了我的朋友。我妻子亲眼看见他杀的。” 海克点点头,心想这样一来,今晚这出戏要唱出新花样了。爱米尔蹲坐在地上,烦躁地晃着身子。见主人过来,爱米尔安静下来。 欧文问:“纯种狗?” “纯种。我管它叫爱米尔。假如它和一只纯种母狗交配,我就把表明它血统的全名写到证书上。” 和海克一道走回林中空地时,欧文问:“如果他骑着自行车,怎么追踪他的气味呢?” “这对爱米尔并不是什么难题。你认为胡鲁贝克可能会去找你妻子吗?” “我也说不准。不过把这种事交给那帮无能的警察,我实在是不放心。” 这话海克听得不顺耳,便说:“负责追捕的可是州局警察。” “他们已经犯了不少错误,”欧文瞥了一眼海克的手枪。“你刚才说到奖金的事,你是专门干追踪这个行当的吗?” “我出租我的狗。” “奖金是多少钱?” 海克涨红了脸,眼望黝黑的森林说:“一万块。”他加重了语气,好像要让欧文明白,人家要出大价钱才雇得到他。 迈克仔细端详着那女人。她老哭,哭得他心烦意乱。这个金发女子一句话也没说,鼻子、下巴、颧骨都哭红了。迈克·胡鲁贝克边踱步边说:“我不得不拔掉你的电话线。别哭了。他们一定在这条线路上装了窃听器。” “你想把我怎么样?”她啜泣着说。 迈克的一双泥脚踩在客厅的地板上。“这地方挺好。别哭了!怎么来的?我问的是你这间房子。” “我妈妈去世,房子就归我了。我还有个妹妹,房子一半归她。” 迈克把手举到头上戴的爱尔兰呢帽旁朝她行了个礼,抬起帽子摸了摸秃头。在明亮的灯光下蓝墨水的痕迹依稀可见。他戴上帽子,发现她正望着它。迈克笑了:“挺时髦,对吧?” “你说什么?” 他皱起眉头。“我的帽子,挺时髦,是吧?” “哦,是,”她大声说。“很时髦。时髦极了。” “我的汽车一直往下滚呀滚呀滚。本来是辆好车。”他走到她跟前,上下打量着她。迈克感到奇怪,这是个女人,可自己并不害怕。也许因为她太娇嫩。迈克一只手就可以把她举起来,轻轻一下就可以拧断她的脖子,就像对付那头野獾似的。这是什么气味?噢,是女人的气味。这引起了他的一种模糊的、不愉快的记忆。他感到黑暗包围着他,一阵被幽闭的恐惧袭来。他记起了岩石、洪水、坏人。是怎么回事?焦虑感变得更强烈。他感到下边忽地硬了起来。他赶忙坐下,怕她看见。 暴雨更猛烈地敲打着窗子。是枪弹声,他想。枪弹射穿脑袋的声音……迈克用手捂住了耳朵。过了一会,他发现她正盯着自己。 “有人追我,”他说。 “你是逃犯吗?”她耳语着问。“是从哈穆林监狱逃出来的?” “你真行。别想套我的话。你知道得太多。” 迈克弯腰抚摸她细软的金发,她浑身一颤。“挺好,”他说。“你没戴那该死的帽子。好……好。” “请你别伤害我。我给你钱。要什么都行……” “给我一个一分钱硬币。” “我有一点积蓄,大概有三千块,可是存在银行了。明天早上九点到银行去,我一定——” 迈克吼道:“给我一个硬币!” 她慌忙在钱包里搜寻。迈克伸出他巨大的手掌,她让硬币落在他手中。他握住硬币,把手伸到她脑后,问道:“硬币上哪个词是由七个字母组成的?” “我不知道。” “猜,”他不耐烦地说。 她拧着自己的双手。“我们信仰上帝。美利坚合众国。不对。天,我想不起来!” “就在由七个字母组成的‘林肯’后边,”迈克看也不看那钱币,“那个字就在林肯背后,一共七个字母,像一把枪对着林肯的头。” 他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头。她闭上眼睛低声说:“我不知道。” 迈克说:“自由(liberty)。”他把硬币扔到了地上。“我饿了。有吃的吗?” 她不哭了。“你饿了吗?”她望着厨房。“我有烤牛肉、辣椒酱……请随便吃。” 他走到桌旁,坐在椅上,轻轻展开一张纸餐巾。餐巾只盖住他膝上很小一块地方。 她问:“我可以站起来吗?” “你不站起来怎么给我端饭呢?” 她跌跌撞撞走进厨房给他预备了一碟食物,迈克大声唱着歌。她把一个食盘放到他面前。迈克忽地停止唱歌,拿起叉子切下一片牛肉,加上一点果冻,放进一个粉红小碟里摆到她面前。 她望了一眼食物,疑惑地看着他。 “我要你先吃!”他说。“我已经……哦,你以为里面有毒?” 她吃了一口,朝他笑了笑,又立刻收起了笑容。他端详了她一阵,放下了叉子。“有牛奶吗?” “牛奶?我有低脂牛奶。行吗?” “来点牛奶!”他吼道。她蹦起来去取牛奶。回来时他已经开始吃了。“我在牛奶场干过。” “哦哦,”她礼貌地点着头。“在那地方干活一定很不错。” “很不错。迪克医生给我找的活。” “迪克医生是谁?” “他是我爸爸。” “你爸爸是医生?” “唔,”迈克嘲讽地一笑,“不是真爸爸。” “那当然,”见他脸上阴沉下来,她赶忙表示同意。他不吃了。她对他说,他的帽子挺好。迈克摸摸帽子笑着说:“我也喜欢这顶帽子。我原来有头发,后来剃掉了。” “剃它干什么?” “我不能说。” “对对,不能说就别说。” “我不想说,我就不会说,用不着你批准。” “我不是在批准你。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我当然知道。”迈克吃完盘子里的东西。 “够吃吗?” “再来点牛奶。”她走进厨房,他又加了一句“麻烦你了。” 迈克喝牛奶时,她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喝牛奶,”他生气地说。 “不,我是说,你今晚上出来干什么?听说马上要来一场多年不遇的大风暴。” 他低下头,眼神像手里的玻璃杯一样空虚,朦胧。 她打破这沉闷的气氛,问道:“你在牛奶场干什么?” 迈克的阳具还硬着,顶得挺疼。他心情烦躁起来。他伸手到裤兜里抚弄了一下,就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哪个有火车站的大城市离这里最近?” “嗯,我想是波里斯顿。在南边,大慨有四、五十英里。” “怎么走?” “朝西,上三一五公路,直通波里斯顿。进城后公路变成休伯特大街,那条街就从火车站经过。” “很容易找到?” “很容易,”她说。“你去那儿干什么?” “我讲过了,”他不耐烦地说。“我不能告诉你。” 迈克·胡鲁贝克在他的背包里翻寻着。“我很抱歉,很抱歉,”他对她说。他一再重复这句话,语气中另有含义,显然不是为自己的粗率无礼向她道歉,而是指另一桩事情——一桩他即将要做的事,比举止无礼要严重得多。迈克坐到她身旁,他的腿紧挨着那女子的腿。女人哭了,他把一个白色的小动物骷髅头放在她膝上,然后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金发。 天上乌云汹涌,像科幻电影里的特技镜头。波霞·劳伯歇呼吸着树叶腐朽时发出的气息和湖上飘来的气味。几步之外,她姐姐扬起铁锹,把一锹沙砾堆在陷入泥里的汽车前轮周围。 这年轻女子伸屈了一下手指,觉得套在湿呼呼的手套里的双手要起泡了。她感到浑身肌肉发酸,大雨砸得头疼。 然而使她感到不快的还有另一件事,一个模糊的记忆——不是这场风暴。起初她觉得是那个逃跑的人。但是她从不真正相信像迈克·胡鲁贝克这样的病人居然能从医院一直跑到岭上镇来,尤其是在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 波霞感到心里一怔,她忽然意识到,那不断泛起的朦胧记忆是印第安舍身崖。她本不打算跟姐姐、姐夫一道去那里野餐。她对郊游不感兴趣,对那个国家公园不感兴趣——尤其是印第安舍身崖公园。她曾多次在老师逼迫下去那里参加无聊透顶的野外考察,后来她又多次躺在男友身子底下,或是男友的男友身子底下,有时是陌生人的身子底下,呆望着头顶的树梢。 只是因为她对曼哈顿的单调生活厌烦得无法忍受了……。于是,在五月一日那天,波霞不情愿地带上了甜甜圈、醺鲑鱼、奶酪、杂志、比基尼泳装和遮阳眼镜。她容忍租车站的服务员无礼的态度,她容忍了混乱的交通,她打起精神与可怜的、神经质的凯丽尔相伴,她耐着性子在这乡郊度过了极无聊的一天。然而这趟旅行唯有一个人没让她心烦,那就是罗伯特·吉列斯皮。起初波霞并不认为罗伯特是个值得一交的男子。在去印第安舍身崖的路上,波霞和莉丝、凯丽尔一道坐在罗伯特那辆四档四轮传动车的后部。她在心里给罗伯特评分,多数项目都不及格:智力勉强过得去;过胖,超重十五磅;太油嘴滑舌;太傲慢;话大多;老婆是个庸俗不堪的女人。 波霞知道,从道理上讲,罗伯特没有任何诱人的地方。但罗伯特的确是个诱人的男子。莉丝在后边打瞌睡,无聊的朵蕾西专心地往手指上抹红色指甲油,罗伯特就不停地向波霞提问。她住在哪儿,喜不喜欢这个城镇,喜欢自己的工作吗……他好像对她很感兴趣,说话时眼里闪着激动的亮光。 到达印第安舍身崖公园时,波霞已经成了他随时可以猎取的对象。 他们俩一道从停车场朝汽车走去,罗伯特瞥了一眼波霞穿的跑鞋,便谨慎地问她可不可以一道去跑步。 波霞说:“也许吧。” 他认为这等于应允了。“让我先跑,”他压低嗓门说。“咱们在老山洞那儿会面。我跑出去十分钟之后你再出发。” “也许吧。” 到石岬海滩之后,波霞感到自己已经具有操纵罗伯特的力量,她决定好好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她做了几下准备活动,然后自顾自开始跑步,根本不和罗伯特打招呼。她跑了半英里,到了他提到的那个山沟。跑过老山洞之后有一片松林,松树下边的地上铺着柔软的松针,有的是青绿色,有的已经泛红。波霞坐在旁边一块石头上,寻思着罗伯特会不会来。也许他会留在妻子和莉丝身边,作为对她的报复。如果他那样做,波霞当然会更尊敬他。但波霞既无兴趣也无必要去尊敬男人,尤其是像罗伯特·吉列斯皮这样的男人。他应该来,不然波霞今天定会给他点颜色看看。她查看了一下这块林间空地,林子两边耸立的白色岩壁把这里遮挡得阴森森。天也阴了下来。 她从那块岩石跑到松树下铺着厚厚松针的“松床”上,一排灌木和铁杉树挡在了中间,从林间空地看不到“松床”。过了四十分钟,罗伯特跑步过来了。他喘着气,一点也没责怪波霞不与他合作。他撅着嘴查看自己的胸脯。 波霞笑着问:“怎么啦?” “我妻子说我胖得露出胸部来了。” 波霞脱去下恤衫和胸罩,说:“咱俩比一比。” 他们滚倒在松床上。罗伯特亲吻她边用手背触摸她裸露的奶头。她抚弄着自己,他则用舌尖舔她的肚脐,一直移往大腿和膝盖。她半睁着眼仰望涌动的乌云,张嘴喘息着。他翻到她身上,把她的双腿绕到自己身后,正要用力插入,忽听头顶上啪地响了一声。 凯丽尔从树丛后边走出来,呆住了,站在离他们只有六英尺的地方。她惊愕地用手捂着嘴。 “啊,上帝,”波霞叫道。 “凯丽尔,亲爱的……”罗伯特翻身跪起。 凯丽尔说不出话,眼盯着他的下腹。波霞记得当时曾想,凯丽尔已经十八岁了,不会是头一次看见那玩意儿。 罗伯特过了一阵才缓过神来,急匆匆地找衬衫和裤子。女孩盯着罗伯特,波霞望着女孩,有第三者观看更激起了她的情欲。凯丽尔啜泣了一声,转身跑过山洞口,跑回那条小路。 “哎,糟了,”罗伯特说。 “别担心。” “什么?” “没什么了不起的。年轻人开始都得经历这么一次。我会跟她谈的。” “她还小。” “别管她,”波霞轻声说,“到这儿来。” “老天,她要是告诉莉丝怎么办?” “来呀,”波霞喘息着跪到地上,用嘴含住他的下体。 罗伯特站在那里,仰着头,闭着眼,情不自禁地抖动着。这时莉丝来到了空地。 凯丽尔一定是迎头碰到了莉丝,莉丝要么是听她说了,要么是猜出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站在这一对男女身边,朝下俯视他们。“波霞!”她怒吼道。“你怎么干出这种事?”莉丝满脸惊愕,罗伯特也吓呆了。 年轻女人站起来,用胸罩擦擦脸。她转身面对姐姐,冷冷地望着她的喉头变红,下巴发抖。罗伯特拉上短裤,四处找寻衬衫,仍然说不出话来。波霞不愿意像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认错。“你怎么敢这样干?”莉丝抓住她的胳膊,可波霞挣脱了。她望着姐姐愤怒的眼睛,慢吞吞地穿上衣服,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把莉丝和罗伯特留在那里。 波霞走回石岬海滩,朵蕾西正在收拾东西。气温降了下来,肯定要下雨了。她望了波霞一眼,好像感觉到出了什么事,却什么也没说。起风了,两个女人收拾东西,拿到汽车那里去。她们又回海滩一趟,寻找那几个伙伴。这时下开了大雨。 过了一段时间,公园里响起警笛声,警察和医生都赶来了。在两个峡谷间一块淹了水的地方,波霞遇见了姐姐——她红着眼,满身泥泞,像个疯女人。两个管理员扶她走出一条水沟。 波霞朝她走过去。“莉丝,怎么了——?” 那一记耳光响声不大,却打得波霞跪在地上。她惊愕地喊了一声。两个女人都没动,互望着,莉丝的手还扬在空中。一个管理员把波霞扶起来,告诉她死人的事。 “啊,不可能!”波霞嚷道。 “啊,不可能!”莉丝恨恨地学着她的腔调,向前跨了一步,推开管理员,把嘴凑到妹妹耳边,压低声音说:“你杀了那个女孩,你这婊子。” 波霞盯着她姐姐,眼神像周围的岩石一样冰冷。“再见,莉丝。” 这次分别以后,除了打过极简短的几个电话,姐妹俩再没说过什么话,直到今晚。 印第安舍身崖。听到莉丝向她发出邀请,波霞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就印第安舍身崖。啊,莉丝,难道你还不明白?正是印第安舍身崖在操纵着劳伯歇家两姐妹的命运。不是那悲剧事件,不是死人,不是姐妹伺的口角和后来数月中互不来往,而是将我们引向那松床的往昔岁月在左右我们的命运,一再把我们领向苦难。 往昔的岁月,连同那些死者的灵魂。 波霞望着离她十英尺远的莉丝,见她正涉着水朝汽车驾驶室走去。 两姐妹的目光相遇了。 见到波霞的神情,莉丝感到困惑,便皱眉问道:“怎么啦?” 但正在这时汽车引擎发出一声喘息,换气扇的叶片拍打着积水,车身抖了几下,终于停了下来。只听得见外面的风雨声。 第六章 “我没法找人帮忙,只能一个人待在家里,因为离得最近的邻居也在半英里之外。再说,你要是听了广播,就会知道这场风暴有多可怕。” 那娇小的金发女人急匆匆说完这番话,给自己倒了一点白兰地,又对川顿·海克说:“他不许我出去找人。你要是亲眼见到他就知道了,哪敢反抗呀!哦,上帝。” 欧文·艾奇森从院子里回到海克和那女人站着谈话的小客厅。 “他只拉断了一根电话线,”欧文说。他拿起电话听筒。“我已经接上了。” “他开走了我的车。是一辆米色的客货车,一九八九年出产的。他向我道歉了至少十次。真古怪。他向我要车钥匙,我当然得给他。他坐到方向盘后边,把车开走了。一开始就没开上车道,后来总算上了公路。我那辆车算是毁了。” 海克又瞧了一眼女人垫着一张纸巾递给他的小骷髅。 “你们可以在三一五号公路上找到他,”女人说。 “为什么?” “他会顺着三一五公路去波里斯顿。” “是他说的?” “他问我离得最近的有火车站的城市在哪儿,我告诉他是波里斯顿。他问我怎么走,又向我要了五十块买火车票。” 海克望了电话一眼。再也没法不报告了,他想。胡鲁贝克已经杀了一个女人,另一个女人受过他威胁。海克意识到,如果当初他在猜出胡鲁贝克朝西跑的意图之后就立即给海弗山打电话,那么,胡鲁贝克在到达克劳夫顿那栋住宅之前可能就会被抓获。海克像所有的执法人员一样,如果自己的失误导致他人受伤害,那悔恨的感觉常会顽强地留在记忆中,使入夜不成寐。那被害的女人从此就会留在海克的记忆里。 现在他只有一个想法——抓到那个家伙。他给当地警察总监挂电话,报告了胡鲁贝克偷车的情况和他可能的去向。 海克打完电话,欧文打电话到马斯丹旅店,惊奇地发现莉丝和波霞还没到达旅馆。他皱着眉头,给家里挂了个电话。铃响三声之后,莉丝接了电话。 “莉丝,你在那儿干什么?” “是欧文?你在哪儿?” “我在福里德雷克。我给你打过电话,还以为你已经走了。一小时之前你就该住进旅馆了。”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他听见她大声说,“是欧文来的电话。”她们怎么啦?从电话里他听见滚滚雷声。莉丝在电话里说,她和波霞留下来垒沙袋。“湖坝里的水漫出来了。我们得保住房子。” “你们还好吧?” “我们挺好,可汽车陷在车道上开不动了。我们没法把车弄出来,也叫不到拖车。你在福里德雷克干什么?” “我一直跟踪着胡鲁贝克朝西走。” “朝西?他真的改变方向了!” “莉丝,我得告诉你……他杀了人。” “真的?” “克劳夫顿的一个女人。” “他正在朝我们家跑吗?” “不,好像不是。他要去波里斯顿,想乘火车离开,我猜想。” “我们该怎么办?” 他停顿了一下。“我不追他了,莉丝。我马上回家。” 他听见她舒了一口气。“谢谢,亲爱的。” “待在屋子里,锁上门。十五分钟之内我就能赶到……莉丝?” “什么?” 他又停顿了一会。“我马上就回去。” 海克和欧文向那女人道别,又回到风雨之中。他们顺着车道返回了公路。 欧文瞥了一眼海克,见他阴沉着脸,步履艰难地跋涉着。 “你在想那笔奖金吧?” “说实话,是的。他们很可能会在波里斯顿抓到他。可是刚才我不得不打电话跟他们通消息,不能再让谁受害了。” 欧文思索了一会。“依我看,那笔奖金还应该是你的。” “可医院的人肯定不会这么认为。” “海克,你顺着这条公路去波里斯顿。如果你先抓到他,那当然好。即使没抓到,我们还可以跟医院打官司讨回那笔钱。我来接这个案子。” “你是律师?” 欧文点点头。“不收你一分钱。” 欧文如此慷慨,海克倒觉得不好意思,只是紧握了一下欧文的手。 “好吧,我和爱米尔从这儿朝南边走。他开的是一辆米色客货两用车,对吧?” 海克和爱米尔爬上那辆破旧的Chevy雪弗兰车。海克发动汽车,冒着暴雨开上三一五号公路,脚踏油门,心里想着那笔数目不大的奖金。 霓虹灯广告在黑云翻滚的夜空中缓缓旋转。 望着西边天空的闪电,迪克·科勒医生产生了一个联想,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 闪电!玛丽·雪莱笔下的博士不正是在这种情景下使他创造的怪物具有了生命吗? 精神病医生科勒清楚地记起第一次遇到那位病人的情景。如果科勒是弗兰肯斯坦,那病人就要扮演弗兰肯斯坦创造的怪物。四个月前,也就是在印第安舍身崖案件审讯完毕,迈克·胡鲁贝克住进马斯丹医院后一个星期,科勒医生出于一种古怪的、也是职业的好奇心,走进马斯丹医院里阴森森的、戒备森严的E区病房,去看望那个身材高大、弓腰驼背的胡鲁贝克。病人抬眼透过浓黑的眉毛瞪着医生。 “迈克,你还好吗?”科勒问道。 “他们在偷听。有时候你心里什么都不要想,保持一片空白。你试过吗?你知道那有多难?这是静默修炼的第一步。静默修炼又叫静修。让脑子成为一片空白。大夫,你试试看。” “我做不到。” “我要是拿那把椅子砸你,你的脑子就会成为一片完全的空白。不过这样做的缺点是,你的小命也丢了。” 胡鲁贝克说完就闭上嘴,以后好几天再没开过口。 像库普斯顿医院一样,马斯丹也是一所州立医院,院里只有几间死气沉沉,毫无趣味的活动室。然而科勒却用偷梁换柱的手段,为参加自己医疗项目的病员弄到一个大套房。套房并不豪华,外边的风灌得进来,很冷,房间漆成了令人心绪不宁的奶绿色。然而,科勒医生将这个大套房取名为“社交治疗所”,他的目的是通过治疗让病人逐步返回正常社会。这是个特殊的所在,这里的病人是与医院里病情较严重的其他病人分开的,光是这种特殊待遇就使能够进入这个治疗所的病员有一种自豪感。治疗所还向他们提供开发智力的游艺器具、书籍、艺术活动设施和材料,甚至包括被医院明文禁止的危险品——铅笔。医生鼓励病人表现自己的艺术天赋,治疗所的墙壁上满是病员们创作的图画、诗歌。 七月下旬,迪克·科勒医生开始设法让迈克·胡鲁贝克进入社交治疗所。科勒医生选择了这个年轻的病人,是因为他聪明,因为他有上进的愿望,还因为他杀过人。能够使迈克·胡鲁贝克这样的病人“再社会化”(科勒不用“治愈”这个字眼),将为科勒的妄想症医疗术的成功提供最有力的证明。然而,除了争取得到宝贵的医疗拨款,除了获得本行业的荣誉,科勒还有一个动机:他看到了一个可以拯救这个受尽苦难的病人的机会。许多患精神分裂症的病人对自己的处境麻木不仁,但迈克·胡鲁贝克却不同,他的境况最悲惨。他还没有病到麻木的程度,所以他能想像正常人的生活应当怎样。他十分渴望过一种生活,但他实际上过着另一种生活——两者之间的差距每天都在折磨他。科勒医生正希望医治这种类型的病人。 迈克是妄想型病人,十分多疑。他不愿沾“社交治疗所”的边。他坐在自己房间的角落,嘴里自言自语,一边满腹狐疑地打量着医生和别的病人。科勒却毫不气馁。他紧紧缠住这个年轻人不放。头几个月里他们天天见面,总是吵架。迈克又吼又嚷,他认为科勒也像其他人一样,是个密探。医生则不断提出与迈克的幻想有关的问题,想用这个办法软化他。 最后,在科勒的持续进攻加上大剂量的镇静药的作用下,迈克顶不住了。他勉强同意加入科勒的治疗项目。科勒把他介绍给其他病人,先是一对一会面,后来又让他与各组病人集体见面。为了诱导迈克讲出他的过去和他的幻想,科勒就用历史书来贿赂他。马斯丹没有什么历史书,科勒得去福拉明顿医院图书馆把书偷出来。 “迈克,谁是夏娃?” “哦,唔,以为我会告诉你吗?别做梦。” “你说‘我要跑到蓝制服们前面’,那是什么意思?” “该睡觉了。熄灯。晚安,大夫。” 他们的对话总这样进行着。 两个月前的一天,又冷,又潮。迈克在马斯丹医院里一个封闭的操场上散步。他从铁栅栏望出去,看到医院拥有的那座荒凉、泥泞的农场。像多数精神分裂病人一样,迈克常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可那一天他忽然被那凄苍的景象所触动,竟哭泣起来。“我可怜那些牛,”后来他告诉科勒医生。“它们的眼变了。它们要受苦了。上帝应当拯救它们。” “眼变了?迈克,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可怜的牛,它们再不像原来那样了。这对它们有好处,也有坏处。它们的眼变了。你还听不懂吗?” 科勒医生像是遭到电击一般。“你的意思是,”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兴奋,轻声地说,“你正在演变?” 像当初对安妮医生表示亲近一样,迈克·胡鲁贝克又在用拐弯抹角的方式表达他内心深处的感情。这一次他想说的是,他的生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当着医生的面哭泣起来——不是害怕,而是伤心。“我真替它们难过。”等慢慢平静下来,他说:“当个农场工人大概很苦,不过也许对我很合适。” “你愿意去农场干活吗?”科勒激动得心直跳。 “去农场?” “参加劳动小组,医院组织的。” “你疯了?”迈克喊道。“我会被牛踢死的。别出馊主意了!” 科勒费了两个星期的时间苦口婆心地劝说迈克去农场干活——比炮制那些必要的报批文件还要费事。在马斯丹医院,迈克·胡鲁贝克是受到最严格控制的病人,因为他是根据精神健康法第四〇三条被送进来的。不过只须略施小计就可以骗过负责审批的官僚机构。科勒医生准备的一厚叠报批材料中把他称作“第458-94号病人”,而不是“迈克·胡鲁贝克”。再说,医院E区早就人满为患,那里的负责人巴不得多调走几个病员。于是,胡鲁贝克顺利地通过了审批,调到了医院农场。分配给他的都是简单活计。农场生产奶制品,供应医院,有剩余就送到附近市场上去卖。起初迈克对工头们存有疑心,但他从没因惊恐而犯病。他按时上班,常是最后一个下班。迈克逐渐习惯了自己的工作,唯一使人觉得他和别的农场工人不同的地方,是他常用刷栏杆的白漆涂改牛身上的白斑,因为他感到有的斑点不好看,甚至让人害怕。 不过,当工头告诉他不要用白漆涂牛的时候,他立即面带愧色地听从了。 迈克·胡鲁贝克一辈子没挣过一分钱,现在忽然赚到了工资,每小时三块八毛美元。他和朋友们一道在医院食堂用餐,然后帮忙洗碗碟。他正在写一首歌咏内战时期“布尔溪战役”的长诗。他是科勒的妄想症治疗小组中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病员。当然,在科勒呈送本州精神健康局的医疗方案申请报告中,迈克·胡鲁贝克被列举为最突出的例证。 然而,使科勒医生至为惋惜的是,胡鲁贝克现在成了一个危险的逃犯。 迈克,你这个“演变”了的病人,现在到底在哪里? 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迈克·胡鲁贝克正在朝岭上镇前进。访问莉丝·艾奇森使科勒医生得到双重收获。他更深入地探寻了迈克的妄想症的根源,也更多地了解了莉丝本人。莉丝显然没对他说实话。他极力推断莉丝叙述印第安舍身崖事件时在哪些地方偏离了事实。但莉丝看起来像是一个有不少隐私的女人,她深藏着心思,压抑着感情,所以科勒猜不出她究竟隐瞒了什么。不过,科勒认为莉丝对他隐瞒的事情是相当重要的——很可能重要到足以促使迈克放弃目前这种虚幻但却很安稳的生活,促使迈克深更半夜作如此艰险的旅行。 是的,迈克正在赶往岭上镇。 冒着滂沱大雨在等候他的是迪克·科勒医生。这位医生情愿花自己根本出不起的数千美元来收买追捕者;情愿费尽心思跟医院里的各色人物周旋;情愿不辞辛苦地追赶这个暴躁而又危险的病人,说服他回医院——科勒为的是挽救迈克,挽救他这一生希望挽救的千百名其他精神病人。 医生紧盯着宽敞的停车场,裹紧了黑色外衣,却抵挡不住那暴雨狂风。他打开背包,取出粗大的金属注射器,往针管里灌了大量麻醉剂。他轻弹针管壁,让小气泡浮动最上边,然后朝空中挤出一小注药水,将气泡排出。他伸直身躯,雨点打在他脸上。他又抬起头来仰望头顶上不停地旋转着的霓虹广告。 第七章 “瞧哇!” 迈克·胡鲁贝克拐过弯道朝前开了一英里后,忽然发出笑声。他记起了煞车踏板的位置,轻轻一踩,把车速降到每小时十英里。 “瞧!”他朝前倾身,脸快贴到挡风窗上,眼望着天。无数飞舞的雨水珠反射着红、白、蓝的缤纷色彩。 “啊,上帝,这是什么意思?”他激动得皮肤潮红,脸上绽开笑容。迈克把车停到路边。他下车走进雨里,像受到神明指点似的迳直朝停车场走去。他停在那圣物的下边,两手交握在胸前,虔敬地仰望天空。他把手伸进背包,发现还剩下两个头骨。他挑了其中的一个,放在广告牌脚下。 附近传来一个声音:“你好,迈克。” 年轻人一点也不吃惊。“你好,迪克医生。” 那瘦人坐在一辆白车的前盖上,那里一字儿并排停着五十辆汽车。他个头真小,身上也淋湿了,迈克想。他记起自己杀死的那头野獾。这些小东西——野獾,和这个人。 迪克·科勒医生走过来,迈克瞥了他一眼,目光却又被吸引到头顶上那旋转着的霓虹广告。 迈克不注意广告的中部,只盯视着顶端和底端的两行字,蓝色的,像政府军军服的颜色。顶端是“福特”。底端是“林肯”。(都是汽车牌名。) “你就是在这里杀死了他,对吗,迈克?在剧院里。” 这简直是奇迹。啊,万能的上帝…… “福特……林肯……福特剧院……是的,先生,是我杀了他。一八六五年四月十四日晚十点半,我溜进了总统包厢。我走到他背后,对准他脑袋开了一枪。当时总统没死,一直支撑到第二天。” “你喊了一声,‘暴君罪有应得’。” “从那以后,他们一直在追我。”迈克望着他的医生。他不是伪装的,是真的迪克医生,迈克想。我醒了,你还在睡。他又仰头观看那广告牌。 “我要帮你的忙。” 迈克嘿嘿一笑。 “跟我回医院去吧。” “我不干傻事,迪克医生。我刚从医院跑出来,凭什么要回去呢?” “因为回去更安全。有人在追你,他们想害你。” 迈克反驳说:“这是几个月以来,我一直在对你说的话。” “是,你说得对。”医生笑了。 迈克从兜里掏出手枪,迪克医生朝下瞥了一眼,立即又望着他的病人。“迈克,我给你帮过不少忙。我给你在农场找到了工作。你喜欢在那儿干活,对吧?你喜欢在乳牛旁边干活,我知道。” 枪在手里握热了,感觉挺舒服,也挺时髦,他想。“我在想,这件事太怪了,这会不会是我用过的那把枪。” “杀林肯的那把枪?” “就是那把枪。你喜欢血的气味吗,迪克医生?灵魂什么时候升天?灵魂会在地上留一阵吗?” 他为什么越走越近?迈克想。离得越近,他越容易看透我的心思。 “我不知道。” 迈克举枪嗅着金属的气味。 “你杀了林肯,是吗,迈克?” “当然。我有这个愿望和能力。” “我给你治病时怎么从没有听你说过?” 迈克焦躁得心里发慌。“因为……” “为什么?” 一种恐惧感袭上了迈克的心头,他喘着粗气说:“太可怕了。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他是那样一位伟人。看看我干了什么!我心里难受!别他妈的问了。” “什么事情那么可怕?”迪克·科勒轻声问。“有什么事不敢对我说呢?” “好多事。太多了。” “讲出一件来吧。” “不。” “随便讲其中的一件事,迈克。” “不。” “迈克,讲。”这个瘦子医生的眼神变得严峻起来。他命令道:“快,讲!” “月亮,”迈克脱口说了出来。“月……” “月亮怎么啦?” “月亮升起时红得像血。月亮是一张血毯。夏娃包在血毯里。” “谁是夏娃?” “好哇,你这坏蛋。别想套我的话。”迈克咽了一口唾沫,紧张地环视四周。 “哪儿来的血?” “月亮上来的。哈,我开玩笑呢。” “迈克,血是哪儿来的?哪儿?” 他压低声音说:“从……从头上。” “谁的头上,迈克?”迪克医生提高了嗓门:“说,谁的头?” 迈克正要说话,忽又冷笑起来。“别跟我玩这套了,混蛋。他的头。他的他的。林肯的头。第十六届美国总统的头。” “你是想说,有人头上受了伤,是吗,迈克?谁?除了林肯,还有谁受伤了?” “没有!” “想一想,迈克。回忆一下。你会讲给我听的。” “不!”迈克捂住耳朵。“不,不!” “血是从哪儿来的?到处都是血!”迪克医生低声说着,倾身向前。“那么多血,盖住了月亮,一层又一层。” 迈克嚷道:“那么多血。” “还有谁?还有谁被杀了,迈克?” “我告诉你,你就会给中央情报局发电报!” “就咱俩知道,迈克。我绝不会告诉第三个人。” “我……” “迈克,告诉我!你为什么哭了?”迪克医生抓住他的胳膊。“你在想什么?” 他在想:我走进屋,妈在卧室里,还穿着那件睡衣。很时髦。她手里握着枪,躺在床上。看见我,她坐了起来。她用枪指着她自己的金发。血一下子窜得老高,落在她头上,像一顶帽子,也流到了毯子上。后来他弯下腰,尴尬地握住她抖动的手。这是多年来母子之间第一次身体接触。 随后,好像按了一个电钮似的,记忆都消失了。迈克俯视着离自己仅有一步远的迪克医生。 医生闭了一会眼睛,叹了口气。“好吧,迈克。”他沉默了—会,说:“咱们一道回医院好吗?我有一辆BM汽车。我们说过要一起开车兜风的,你说过BM车挺不错。” “那是纳粹的车,”迈克说。 “咱们走吧。” “哦,不行,迪克医生。我要去看莉丝。嗯,那边出了事。我今晚上有事要办。” “去干什么?” “她是背叛的夏娃,”他满有把握地说。 迪克医生的脸松缓下来。迈克注意到他脸上的神情开朗起来,只有眼睛还阴沉着。 “瞧那边,”医生不经意地说,“瞧那一排汽车。都是林肯车。” “很有意思,迪克医生,”迈克表示赞同,他的眼睛没看汽车,却紧盯着医生的脸。“可是,更有意思的是,你为什么老把手藏在背后呢,你这混蛋?” “上帝,不!”迈克一把从医生纤细的手里夺过注射器,医生挥动左拳打在迈克宽厚的胸膛上,却一点效果也没有。 “这是什么?亮晶晶的,挺漂亮。是给我送来的礼物?哼,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诡计?你一个人跑来从背后给我一针,再把我交给密探。这样谁都不知道我的去向,谁都不知道迪克医生的秘密,等你编好了谎言再向外宣布,对吧?想从背后扎我一针,再把我塞进运尸袋,是吗,混蛋?” “哦,别这么干!” 迈克倾身向前,把尖端呈斜面的锋利针头举到医生眼睛的高度。针头越移越近,医生拚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求求你,别!” 针头直指医生,朝他的胸腔移去。 “别!” 随后,迈克运用多年来通过观察学到的技术,将针头深深插入医生的皮肉,推入了针剂。 迪克·科勒医生发出了一声呜咽,不像是疼痛的呻吟,更像是恼恨的哀叹——像是一个人临死前看见自己曾经喜爱的人背叛了自己。 欧文·奇森以七十英里的时速前进,上坡时仪表板上的指针己经接近红色警告区,引擎发出痛苦的啸音。汽车驶过一处住房开发区,又经过了一个福特汽车营销店,门前的红蓝两色霓虹广告像灯塔似的在夜空中闪动。 在岭上镇边上的山丘中,二三六号公路变得弯曲起来。这些山丘在地质结构上是印第安舍身崖髙耸的岩山的一部分。舍身崖离此地有两小时汽车路程,罗伯特·吉列斯皮就惨死在那里。 欧文减速拐过公路的弯道,又加速到五十英里,冲过与一一五号公路交叉处的红色信号灯。公路升上一条山坡的顶端,他瞥见右边脚下三十英尺处的深色河水。他减速转过一道急弯,然后松开煞车踏板,沿着通往岭上镇市中心的一条长长的下坡路加速驶去。 那辆米色客货车像是从它隐藏的树丛中缓缓地飘了出来。但欧文看见汽车后轮飞转,把泥水甩向车后,说明它正在疾驰。撞车之前欧文还以为能侥幸脱险,因为两车差一点就能擦身而过。但那辆车正撞到切洛基车的腰部,巨大的震力狠扭了一下欧文的脖子,他疼得扭歪了脸,眼前直冒金星。 米色客货车停在悬崖旁,切洛基车却越过了悬崖的边沿,在那里跷跷板似的晃荡了似乎很久很久,欧文·艾奇森有充裕的时间看到迈克·胡鲁贝克的脸。两人相隔只有六英尺之遥。他开怀大笑,敲打着方向盘,大声喊叫,像是要对欧文说什么。欧文瞪眼望着他,却猜不出他说的话。这时,那切洛基车往前一栽,开始朝下边的河水里翻跌下去。 第一章 波霞笑了一声,惊讶地问道:“你?婚外恋?” 姐姐的眼睛疾望着从窗上流下来的一大片灰色的雨水。 “我。你想不到吧?” 是的,莉丝想,我头次向人坦白了这件事。天上打着雷,可没劈死我。 “你从没提起过,”波霞显然觉得这件事很有趣。“我一点都看不出来。” “我想,我是害怕被欧文发现。你了解他,知道他的火暴脾气。” “我为什么要去告诉他呢?” “我并不认为你会告诉他,不过我感到知道的人越多,走漏风声的可能就越大。”她停了一下。“不过,还有一个原因……我觉得不好意思。怕你会看不起我。” “我?怎么会呢?” “私通总不是什么不什么光彩的事。” “你们只是睡觉呢,还是真的相爱?” 莉丝生气了,不过波霞这么说显然只是出于好奇。“不不,不仅仅是肉体方面的。我真不知道先前为什么不告诉你。本应当让你知道。咱们之间不该有那么多秘密。”她看了一眼波霞。“欧文也和人私通了。” 波霞会意地点点头。莉丝感到惊异,波霞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不,她只是从欧文的为人作出了这种猜测。 这也使莉丝觉得不快。“我只干过一次,”她为自己辩解说。 “说真的,莉丝,我真奇怪你怎么一直没找一个男朋友。” “你怎么这样说呢?”莉丝生气地说,“我不是那种……”她没有说下去。 “不像我,对吧?”波霞挖苦道。 “我是说,我并没打算找。欧文和我正在商量一个解决办法。他再不和那个女人来往了,我们正在努力——” “努力?” 莉丝没有从她的话音里听出嘲笑的口气,便接着说:“——努力弥补我们夫妻的关系。那件事……是偶然发生的。” 她那次婚外恋发生在一个尴尬的时候,就在去年冬天一连串意外事件当中:欧文与人私通;她母亲久病后去世;她的教学越来越不顺利;搬进这幢老宅…… 莉丝想,如果当初她把精神和肉体区分开,就不至于受那样痛苦的煎熬。然而她坠入了情网,她的情夫也一样。莉丝承认,起初她跟那男人相好是怀有报复意图的。这有些下作,但她要和欧文打个平手。另外,她也的确无法控制自己——完全陷进去了。 波霞问:“事情过去了吗?” “过去了。”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不,”莉丝正色说,“很值得一说。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 莉丝打算把一切都讲出来。她正要开口讲话,一辆车开来了。 波霞转过身,从厨房窗户朝车道上望去。 “是欧文!”莉丝望着窗外,一面为他回来而高兴,一面又为姐妹俩的谈话被打断而遗憾。 她们走进厨房,从被雨水冲刷的窗子往外看。 “不,我看不是他。”妹妹慢慢地说。她们望着汽车前灯沿着车道蜿蜒前行。波霞说得对,尽管被树丛挡住了视线,但莉丝还是看得出,开来的是一辆浅色车。欧文的切洛基越野车是枪管一样的黑色。 莉丝推开厨房门,透过雨帘往外看。 是一辆警车。一个年轻警察下了车。他朝陷在泥水中的Acura车看了一眼,就跑进了厨房。 “莉丝。”他脱下帽子。“我很抱歉,给你带来了不好的消息。我们刚刚在一条山沟里发现了欧文的汽车。” “噢,上帝!” “他是被撞下去的——被那个胡鲁贝克,好像是。那个疯子。像是预先埋伏好的。” “不对!胡鲁贝克去了波里斯顿。你弄错了!” “他去不了波里斯顿啦。他的车头都撞扁了。” 莉丝本能地转身朝放手提包的长台桌走去。“他伤得重吗?我得去看他。” “我们不知道。找不着他。也找不着胡鲁贝克。” “在哪儿撞的车?”波霞问。 “在老铁路桥旁边,靠近市中心。” “哪儿的市中心?”她气冲冲地问。 他怔了一下。也许他认为莉丝急糊涂了。他说:“岭上镇市中心。” 离这里不到三英里。 车撞得不太厉害,警察解释说。“我们猜测胡鲁贝克下了车,欧文正在追他。” “或许是欧文下了车,胡鲁贝克在追他。” “我们也认为有这种可能性。总监和汤姆·司卡伦都出发找他们去了。这一带的电话线路都不通了。斯坦利总监让我开车来通知你们。他说你们最好离开这里,等抓到他你们再回来。可你们的车好像开不动了。” 莉丝没说话,波霞告诉警察,她们叫不到托车。 “看样子你们这种汽车光用拖车还弄不出来,”他朝那辆Acura车一摆头。“我带你们走吧。把东西收拾一下。” “欧文呢……”莉丝朝四周打量,又往树丛里张望。 “我看,”警察说,“咱们该走了。” “找不到我丈夫我哪儿也不去。” 警察好言相劝道:“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看待在此地除了发愁什么也干不了。我想——” “我哪儿也不去,”她一字一顿地说。“你明白吗?” 他望着波霞,波霞没有说话。最后警察说:“听你的,莉丝。反正这是你的事。不过斯坦利让我来保护你的安全。我最好打电话告诉他你不打算离开这儿。”他走进雨里,到警车前座去打无线电话。 “莉丝,”波霞劝道,“咱们在这儿什么也干不了。” “你可以跟他一道待在警车里,或者让他开车送你去旅馆。很抱歉,我不打算走。” 波霞望着外边一棵被暴风吹弯了腰的树。“我打算留下来。” “你关上所有的窗子,我检查一下各个房门。” 欧文离开之前曾锁死了住宅大门,现在莉丝又挂上了保险链,心想和胡鲁贝克受审时戴的手铐相比,这铜制的保险链就显得太单薄了。她又锁上了通向杂物间的厨房门,挂上保险链。她不知欧文是否锁上了板条遮阳棚——那是从住宅楼外通往暖房的唯一入口。 莉丝朝板条遮阳棚入口走去,刚走了几步,她就看见外边有个模糊的人影在动。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一扇窗前,用袖子擦擦玻璃,惊异地看到一个高个子男人站在住宅楼近旁。他背着手,像是在寻找住宅大门。他不是那个年轻警察。也许跟他一道来的还有一个警察,莉丝想。但这人好像没穿警服。 他看到通向杂物门的一个侧门,便冒着雨走了过去。他很礼貌地敲敲门,像第一次拜访女朋友似的。莉丝谨慎地走到门旁,透过帘子往外看。尽管她不认识这人,但他的面容十分文雅正派,而且浑身淋得透湿。她把他放了进来。 “晚安,夫人。你就是艾奇森太太吧?”他在裤腿上擦擦手,其实跟不擦一样湿,把手伸向莉丝。“对不起打扰了。我叫——” 他没能作完自我介绍,因为一条大警犬没被邀请就钻进了暖房,用力一抖身子,把无数雨水珠洒到两个人身上。 欧文·艾奇森躺在小河中,一半身子浸在冰凉的水里。他慢慢苏醒后,坐了起来,心里祈祷着不要再晕过去。 切洛基车停止翻滚之后,欧文立刻爬出汽车,以防胡鲁贝克会从山坡上跳下来向他攻击。他检查自己的左肩,摸到一块本该有骨头却已经陷下去的地方。他摸摸衣袋,知道手枪和子弹的确在里边,便将猎枪的枪栓甩进小河。这样一个小动作竟使他疼得直吸凉气。 他站起来跑进两百码以外的树林里,停下来,倒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他咬住一段树枝,用右手抓住左臂。他慢慢调理骨头的位置,闭上眼,断续喘着粗气,牙齿深深咬进树棍。忽然啪地一声,肩骨复了位。他轻唤了一声,痛得呕吐起来,随即又晕厥过去,倒在了小河里。 现在他睁开眼,爬到河边,侧身躺着。 只歇息了五分钟他就站立起来,解下腰带,将左臂固定在腰侧,以免突然的摆动会使自己疼得再次晕倒。雨越下越急,风抽打着他的脸,他开始艰难地穿过树林,慢慢朝北面岭上镇的市中心走去。他当然不想让胡鲁贝克发现自己,但也不愿意让别的什么人看见,最怕碰到爱管闲事的总监或是警察。缓慢地行进一英里之后,他来到北街和雪松路交界处。他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拿起话筒——什么声音都没有。这并不使他吃惊。 开车去他家的唯一通道是沿雪松路北行。从相反方向也可以开到他家,但那样得绕过二百英亩的国家公园,经过另一个城镇,再往南开回来。胡鲁贝克撞得那样凶,他的米色客货车肯定也开不动了。那疯子定是在步行。他的目标假若是艾奇森家的住宅,就一定会走现在这条路。 尽管欧文停下来摆弄自己的胳膊耽搁了工夫,但他料想胡鲁贝克不可能超到他前边。胡鲁贝克对这一带不熟悉,首先得找一张地图,也许他会砸开一个加油站。他还得弄清方位,找到要找的街道。许多街道的位置地图上并没有标清楚。 欧文谨慎地走到两条街道的交会处——像一个打前锋的侦察兵,观察着敌方的埋伏工事和火力区。他看到一条排水沟和一根波纹钢管,管子有四英尺粗,是很好的掩体——他不知不觉中用起了战场的行话。他想像胡鲁贝克俏悄走到马路中间,他则无声无息地钻出钢管,举枪绕到胡鲁贝克身后。 莉丝·艾奇森把那人让进厨房,递给他一条毛巾。他站在那里,缩着一条发僵的腿,她猜想他大概摔伤了。 莉丝向他介绍了波霞,波霞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海克孩子气地笑了笑,想知道她为什么起了个异国风味的名字。波霞没回答,只向他伸出了手,脸上并无笑容。 年轻的警察在警车里,正打电话了解胡鲁贝克目前的去向。 “海克先生,”莉丝说,“你要喝点什么吗?” 他不要啤酒,却在不到半分钟时间里灌下去一瓶可乐,然后靠在厨房的木案桌上朝窗外打量。这使莉丝以为他是个便衣警察,可他解释说,他不是警察,而是来给警察局帮忙的。他告诉她胡鲁贝克怎样骗得追捕者误入歧途,自己却又绕回了原路,莉丝会意地摇摇头说:“他可精得很哪。” “当然。” “他不是疯了吗?”波霞抚摸着警犬的头,那警犬却显得并不欣赏她的热情。 “哦,他是疯子,但那家伙可聪明透顶。” 莉丝问他怎么会到了这儿。 “我在福里德雷克碰到你先生。我们找到那个女人。胡鲁贝克告诉她,他要去波里斯顿。所以我朝波里斯顿追去,你先生朝这边追来。警察告诉我,胡鲁贝克把你先生撞到山沟里去了。” “我们不知道他到了哪儿。这两个人都不知去向了。你怎么会改变主意到这边来呢?” 海克说他只是凭感觉。他朝波里斯顿方向走了一半路程时,意识到胡鲁贝克又在迷惑人。“他的目标是朝西走,他一直在有计划地甩掉我们,阻止我们。他竟然在路上放了捕兽夹来对付爱米尔。” “真的?” “当然。我想,他既然一直诡计多端,这次也不会突然老实起来。” “可你怎么不向警察局报告呢?” 他忽然尴尬起来,她猜想他脸红了。他眼望窗外,一口气说出了那笔奖金的事,以及自己如何被解雇,当了几乎十年但不到十年州局警察,现在生活如何艰难等等。 海克问起了欧文的情况。 “他们在找他。总监和一个警察都出动了。” “他不会出什么事,”海克说。“他看来挺在行的。我猜他一定当过兵。” “在海军陆战队干过两任,”莉丝望着窗外说。 警察回到屋里,用粗壮的手指抹去脸上的雨水。 “斯坦利说,他向警察们通报了欧文那辆越野车的情况。他们把消息转给了州警察局一个叫海弗山的警长——” “他负责指挥这次追捕行动,是我先前的上司,”川顿·海克说。他似乎不喜欢这个新消息。莉丝想,因为他不愿意失去或是与人分享那笔奖金。海克又说:“他也许会派来一支战斗行动队——” “什么?”警察问。 “你不知道?就是特种部队。” “真的?”警察显得很兴奋。 海克又说:“再过四十分钟他们就能到达,也许更久一点。” 天上闪过一道电光,响起一声巨雷。警察问莉丝什么她也没听见,自顾自朝楼上跑去。波霞跟在后边,惊异地问道:“莉丝,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莉丝已经两级一跳地奔上楼去。 她在卧室里找出欧文保存在床头的那支小巧的、二二口径自动手枪,把枪放进衣袋,慢慢走到窗前。闪电照亮了积满雨水的车道。她记起跟丈夫挥手告别的情景,不觉心中一震:那个招手的动作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的沟通信息,更糟的是,也许他根本没看见她招手。 她望着乌黑的窗外。欧文,你在哪儿?莉丝知道他就在附近。现在她终于明白,不管受伤没有,欧文正在赶回家来,想把胡鲁贝克引进他们住宅的范围内,以便完成他的使命——杀了他,然后摆出自我防卫的架势。他们两人离住宅也许只有一英里,也许只有五十码。他们迟早会来。 又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落在附近什么地方。滚雷震得那古老的窗框匡当乱响,惊得莉丝喘息着退了一步。风暴排山倒海般袭来,从湖上扫过,湖面发出奇异的亮光,好像无数雨滴撞击黑色的湖水时放出了亮光。 住宅上空滚过一道雷,发出抽鞭子般的响声。莉丝匆匆下楼,从架上取下雨衣,说:“我走了。我要去找我丈夫。” 第二章 一八六五年四月十五日,萨苗尔·马德医生给约翰·布思的腿上了石膏,让他躺在医生家一间充当医务室的小屋里。 马德医生知道这病人是什么人,也知道他头天夜里干了些什么事,但他没到镇上去举报布思,因为他妻子害怕独自和那个古怪暴躁的人待在家里。马德被捕,罪名是参与谋杀林肯总统。在审判中以一票之差逃脱了死刑。他后来获释出狱,但最后却潦倒而死。 迈克·胡鲁贝克回想着马德医生的不幸遭遇,他想:这事怨一个女人。 他还想,现在该找一个大夫。他的手腕在发烧。开车去撞那个密探的越野车时,他的手戳到了方向盘上。疼倒不太疼,但前臂肿得粗了几乎一倍,从手指头到手肘之间已经麻木。 在胡鲁贝克看来,岭上镇是个神秘的地方,也是他要到达的目的地。由于风暴的缘故,镇上一片黑暗,只有紧急出口的蓄电池灯还亮着。 胡鲁贝克走进一间电话亭,翻阅被雨水淋湿的电话簿,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他在心里默祷了一句,翻到电话簿前边的地图,找到雪松路的位置。 迈克回到雨地里,急急向北进发。他经过了一些灭了灯的店铺——酒店、玩具店、比萨饼店,还有一间基督教科学派图书室。“晚安,女士们,”他边唱边从水流湍急的明沟趟过,把水溅得哗哗地响。 街道尽头是一个三岔路口。迈克蓦地停下,惊惧地汗毛倒竖。 哦,老天,往哪儿走?向左,还是向右?一条是雪松路,另一条不是。到底左还是右? “往哪儿走?”他吼了一声。 迈克知道,走一条路可以到雪松路四十三号,走另一条路到不了。他望着路标牌,眨眨眼。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理智像消耗得过度发烫的汽车引擎一样,熄火了。 恐惧感阵阵袭来,强烈得可以用眼睛看见:一道道黑色或黄色火花在街面爆裂,撞上窗子,又射向湿淋淋的人行道。他发出哀惨的哭号,下颚抖动着。他跪到地下,耳里听到巨大的喊声——林肯的声音、士兵临死的呼喊、密探们的叫声…… “安妮医生,”他哀叫道:“你为什么扔下我不管了?安妮医生!我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该干什么?” 迈克抱着路标牌的柱子,好像那是给他输血、输氧气的管子。他惊恐地哭泣着,在衣袋里搜寻手枪。他要自杀。没有别的选择。他恐惧得无法忍受。往脑袋里射进一颗子弹,像老林肯那样,就永远解脱了。他再也顾不上今晚要追寻的目标,什么背叛,什么夏娃,什么莉丝,什么报仇,都顾不上了。他必须结束这恐惧的煎熬。枪还在,他能感到枪的重量,但他的手颤抖得伸不进口袋。 胡鲁贝克终于撕开衣服,从裂口里伸进手去,摸到手枪硬邦邦的枪柄。 “我……受不了啦!……求求你!” 他举起了枪。 一道强光照向他闭着的眼睛,他眼前变成一片血红。一个声音在说话,他听不见说的是什么。他松开捏枪的手,抬起头来。迈克觉察到有人在对他说话。不是安妮医生,不是死去的美国总统,不是密探,也不是那个好人马德医生。 说话的是一个五十多岁骨瘦如柴的男人,从车窗里伸出头来,离迈克只有三英尺远。他显然没看见那支枪,迈克忙把枪藏回衣袋。 “喂,你没事吧,年轻人?” “我……” “你受伤了?” “我的车,”他轻声说。“我的车……” 这灰白头发的瘦人驾的是一辆破旧的吉普,帆布车蓬上满是污点,车窗上蒙着维尼纶布。“出事故了?找不到可以打通的电话,是吧?我知道,电话线路都断了,因为这场风暴。你伤得重吗?” 迈克深吸了几口气,恐惧感减轻了。“伤得不重,可是我的车坏了。这辆车不好,不像那辆老凯迪拉克。” “来吧,我带你去医院。你得让医生瞧瞧。” “不,我还好。可是我迷路了。你知道雪松路在哪儿吗?” “当然知道。你住那儿吗?” “有人在那儿等我。我已经晚了,他们会担心的。” “我开车送你去吧?” “真的?” “我想我该送你去医院看急诊,瞧你的胳膊。” “不用。你只要把我送到我朋友那儿。那边有个大夫,马德医生。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他是个好医生。” “那就好。你的手腕一定骨折了。” “载我吧。”迈克缓慢地站起来——“我要做你的朋友,直到你死。” 那人尴尬地犹豫了一下,说:“嗯……进来吧。小心那扇车门。你是个大个子。” “欧文正往家里走,”莉丝说,“我敢肯定。我认为胡鲁贝克正在追他。” “他怎么不直接去警察局呢?”警察问。 “他一定是担心我们的安全,”莉丝说。她没提欧文不愿去警察局的真实原因。 “我不能,”警察说。“我是说,斯坦利要我——” “没什么可商量的,”莉丝说,“我要去找他。” 警察为难地说,“你看,莉丝……” 波霞说出了他心里的话:“莉丝,你去没用。” 海克去掉帽子搔搔头。他盯着莉丝说:“你在审判他的时候作证了?” 莉丝回望着他:“我是主要见证人。” 他缓缓地点头。然后说:“我抓过很多人,也在审判他们时作过证。从没有人在审判后来找我算帐。” 莉丝盯着海克的眼睛,他马上把眼光转向了一张旧康乐椅。她说:“那么,你很幸运,是不是?” “就算是吧。可是逃出来的人很少去追着报复谁。他们一般总是先溜出州界,逃到外州去。” 他似乎等待着莉丝作出回答,但莉丝只说:“迈克·胡鲁贝克恐怕不是你说的那种普通逃犯。” “这一点我同意。”海克没有再说下去。 莉丝从门旁的钩子上取下色彩鲜艳的雨衣,对妹妹说:“你留在这里。欧文要是回来了,就按喇叭。” 波霞点点头。 “嗯,太太!” 莉丝斜眼看着海克。 “你这样可能太显眼了,对吧?” “什么意思?” “雨衣是黄色的。” “哦,这我倒没想到。” 海克接过她的油布雨衣挂回原处。莉丝正要去取她的深色茄克,海克作了个制止的手势。“听我说。我想咱们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他是你的丈夫。不过作为对这种事富有经验的人,我要奉劝你几句。我以追踪逃跑者维生,让我一个人去找。别,你听我说完。我去找你丈夫,如果他在附近,我就有可能找到他。我的视力也许比你好一些。还有,假如你也在周围绕来绕去,反而会碍事。”他的语气很坚决,准备莉丝来反驳。 莉丝猜测他的真正目的是得到那笔奖金。不过他说的倒也有理。就算莉丝碰巧找到了丈夫,她也没把握能说服他放弃追杀胡鲁贝克,跟她回家。他以前就不听她的劝告,这次凭什么会听呢? “好吧,川顿,”莉丝说。 “我想,我到院门旁的树林里去守着。他当然可能从院墙上爬进来,这就只好冒一点险了。这么大的风,他是不可能从湖里游泳过来的。” 海克看了一眼那个警察。“你守在住宅附近,就像是第二道防线。就守在这一带。” 警察又来了精神。他已经费半天力气也没说动这个固执的女主人。现在有人给他撑腰,又有了立功的机会。“我把车倒进那边的树丛里,”他兴奋地说。“怎么样?从那里我能看见整个院子,他却看不见我。” 海克说这是个好主意,又对莉丝说:“我知道你丈夫是个猎手。也许你不喜欢带武器,不过是不是也准备上一把枪呢?” 莉丝笑了一声,从衣袋里取出手枪。她让枪管朝下,手指放在扳机护圈外边——正像欧文教她的那样。波霞吓了一跳。那警察哈哈地笑了。但川顿·海克只是满意地点点头,像是又按计划完成了一个项目。“我把爱米尔留给你。连它都受不了外面的风暴。带着它。它不是那种攻击型警犬,可它个子不小,生人来了它会大声叫的。” “我没有你能穿的深色雨衣,”莉丝朝那件油布雨衣一扬头。 “没事。我不怕水。不过我得要一个塑胶袋包住我的枪。是一把老式德国枪,老爱生锈。” 海克把手枪放进塑胶袋,扎紧袋口,再把枪放进皮套。他朝外面望了一眼,伸了伸腿,身子缩了一下。她想,不管他的腿有什么毛病,淋雨总是不好的。他像是疼得厉害。 警察把车倒进车库和住宅楼之间的树丛里。从那里打开车灯可以照亮整个院子。 海克转身小声对莉丝说:“你一定会用那把枪,不过我猜想你从来没用过它,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没等她回话,他又说:“你应当把屋子里的电灯全都关掉。别坐在窗前。我会尽力监视住宅和院子。需要我时闪一下电灯,我马上就会跑来。” 随后,他没跟两个女人及自己的狗打招呼就消失在雨帘中。 “天哪,莉丝,”波霞耳语说。使她震惊的事大多了,莉丝不知她现在指的是哪一桩。 罗纳德·阿达拉医生再也不去想他的老婆了。她身体的气味,她的大腿弯,她嫩滑的肌肤、香喷喷的秀发——曾一再浮现在记忆里的这些景象完全都消失了。 因为海弗山警长刚打来电话报告了消息。 “在克劳夫顿,”警长怒气冲冲地说,“胡鲁贝克刚杀了一个女人。事情已经败露了,大夫。” “哦,上帝!”阿达拉闭上眼睛。一个古怪的念头使他觉得血液都冷却了:胡鲁贝克杀人只是为了一个目的——毁掉他阿达拉的前程。他颤抖的双手握着听筒,听那位压不住怒火的警长叙述胡鲁贝克如何残杀了那个妇女,用刀戳烂了她,又偷了一辆摩托车挑到波里斯顿去了。 “用刀在她胸脯上刻了字。另外,甘德森的两个警察失踪了。他们在二三六号公路上巡逻,打电话报告说发现了胡鲁贝克。以后就没消息了。胡鲁贝克肯定是杀了那两个警察,然后把尸体扔到了什么地方。你们说他挺老实,是吧?说他没危险,是吧?我的老天。你脑子里转的是什么念头?半个小时间之内我到你办公室来。”电话挂了。 阿达拉医生朝办公室走去,海弗山警长正等着见他。然而医生却走得很慢。他知道海弗山等得不耐烦了,可他的胳膊和腿都发软,恐惧得僵在那里了。狂风的怒号代替了那个病人的哀哭。阿达拉朝前走了五步,又停下来,假装翻阅随身带着的一个卷宗。 直到此时他才忽然想到,迈克·胡鲁贝克没有必要杀他。胡鲁贝克甚至都不认识他。胡鲁贝克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返回医院,即使他的确打算把阿达拉大卸八块。 求求你,别杀我。 我不想死。 他听见了脚步声。不。好像是。谁来了? 一个女人和两个警察的鬼魂? 哈,是他自己的脚步声。 “听着,狗养的,”海弗山警长挂上电话之后对他们说。他们——阿达拉院长和那个目光呆滞的彼德·格里姆,两人怔怔地盯着他。大雨撒泼到阿达拉办公室的窗玻璃上,狂风在呼啸。 “我们刚得到消息,”海弗山说。“从岭上镇来的报告说,有人开车把一辆越野汽车撞到公路下边的山沟里了。两辆车里的人都不见了,跑进了树林。被撞的越野车,车主是欧文·艾奇森。” “欧文——?” “就是审判胡鲁贝克时出庭作证的那个女人的丈夫。他来过这儿。” 这么说来,可能已经死了四个人。 “他们知道是胡鲁贝克撞了那人的车。” “他们推测。他们并不知道。我们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 “哦,耶稣,”阿达拉嘀咕说。“死了四个。” “现在要听你的意见,大夫。我们得知道应当把人派到哪儿去。” 他说什么?派人? “别用废话哄我了。我要你实话实说。我们接到两个报告——一个说胡鲁贝克要到波里斯顿火车站去;一个说要他去岭上镇追那个出庭作证的女人。他到底要去哪儿?” 阿达拉呆望着他。 “我想他问的是该把警察派往哪儿,大夫,”格里姆解释说。 阿达拉看看他的助手,又看看高大的牛仔般的警长。“岭上镇的总监手下有可以调遣的人,是吗?” “是的。不过他们总共才有四个警察。他派了一个去保护那个女人。可我得知道怎样布置兵力。我们得抓住那家伙!我这儿有四名特别行动队员随时待命出发,其他人员再过一小时才能召集起来。我应当把人派到哪儿去呢?现在听你的。” “我?我不了解情况,”阿达拉说。“我需要了解情况。比如说,撞艾奇森的人确是胡鲁贝克吗?他从哪儿弄到的汽车?有人看见他骑摩托车了吗?在搞清这些事实之前我们没法作任何决定。而且——” “你们已经掌握了不少事实,”海弗山厉声说,眼睛逼视医生。“你们给那家伙治了四个月的病。你们了解的情况就可以当作依据。” “问迪克·科勒去吧,他是胡鲁贝克的大夫。” “我们会问他的。可是我们不知道他在哪儿,用呼叫器呼他也得不到回答。” 阿达拉抬头一望,那神情像是在说,“为什么偏要找我?” 波里斯顿…… 医生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地方,今晚早些时候他曾经指着同一个地点筹划如何抓到胡鲁贝克,如何让迪克·科勒医生一败涂地。 岭上镇…… 阿达拉医生脸上忽地一抖,对他来说这疯狂的世界上头等重要的大事就是逮住那个不辞而别的病人。如果可能就活捉,否则就把他的死尸放到床板上,肥脚趾上吊一个名牌,送到义冢去埋葬,让他冰冷发青的尸身静静地烂在土里。 啊,让这一夜快快地过去吧,他默祷着。让我回家,躺在老婆热烘烘的怀抱里;让我盖着厚被好好睡一觉;让这一晚平安过去,别再死人。 阿达拉扯开胡鲁贝克的卷宗,匆匆翻拣一页页材料。材料哗地摊了一桌,他开始阅读…… “不,不行!”阿达拉轻声喊起来,引得另两个人疑惑地望着他。他愤愤地自问,材料里写的是什么意思?胡鲁贝克在干什么?他的动机是什么? 迈克·胡鲁贝克是个什么? 阿达拉旋动座椅,凝望着雨水冲刷的玻璃窗。 第一,胡鲁贝克有幻听症状,他说的话往往辞不达意,像所有精神分裂症患者一样。他对那个司机说“波士顿”,心里想的也许是“波里斯顿”。 第二,胡鲁贝克去岭上镇的目的是复仇,这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患者常见的一种幻觉。 第三,波里斯顿有火车站,乘火车远不像坐飞机那样令人紧张,所以精神病患者更愿意乘火车。 第四,从今晚胡鲁贝克有意制造的假象和使用的各种计策来看,他表现出惊人的认知能力。他很可能会运用声东击西的策略,假装去岭上镇,其实却去了波里斯顿。 第五,也有另一种可能:他的认知能力极强,甚至会制造双重假象——作出去岭上镇的样子,实际上正是要去那儿。 第六,他有可能会无故杀人。 第七,他的某些妄想与美国历史、政治、政府机构有关。在接受治疗时他多次提及华盛顿——乘火车可以去那里。 第八,他恨女人,曾被判决犯有强奸罪。他几个月前曾威吓艾奇森太太。 第九,他耍花招不吃药,说明他早就计划好了今晚的行动。 第十……第十一…… 无数事实和可能性在阿达拉医生的脑海里闪过。他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忽然抬头望着海弗山警长那张满是皱纹、疲惫不堪的脸,对他说出自己真心相信的判断:“胡鲁贝克正在朝火车站前进。他要去华盛顿。马上派人去波里斯顿。快!” 姐妹俩仔细检查着住宅,关上每一盏电灯。她们悄悄地走路,响一声雷不会吓她们一跳,常把阴影当作不速之客的身影。最后屋里只剩下外面进来的亮光。还有暖房里的几盏蓝色朝天灯,莉丝有意留着没关,她估计从外面看不到这样微弱的灯光。她俩回到厨房,并肩坐在一条长椅上,面对着积满雨水的后院,院子尽头是一片松林和桦树。 五分钟静悄悄地过去,雨敲打着暖房。风呼啸着从老屋的缝隙里灌进来。莉丝再也沉默不下去。“波霞,刚才我正跟你谈起一件事。” “刚才?” “那场恋爱,”莉丝压低嗓门说,好象欧文就在隔壁似的。 “现在恐怕不该谈——” 莉丝摸了一下波霞的膝头。“咱们俩的这件事早就该谈谈了。我已经受不了啦。” “咱们俩?莉丝,现在不是谈这件事的时候,真的。” “我不得不跟你谈。” “以后吧。” “不,现在就得说!”莉丝激动起来。“现在不说,以后就再也不能说了。” “这件事就那么重要吗?” “因为你应当明白当时我为什么骂你。我也有问题要问你。看着我。” “好啦,你告诉我你爱上了一个人。那又有什么了不起呢?那和印第安舍身崖又有什么关系呢?” “哦,波霞……” 莉丝一定不自觉地吸了一大口气,她的胸口都涨痛起来,不得不低头弯腰减缓痛感。姐妹俩之间骚动着的沉默使莉丝感到疼痛逐渐减轻。她又抬起头来望着妹妹。她正要说话,一阵轻微的雷声滚过。波霞会意地眯了一下眼睛,说,“哦,不可能是他。” “不,”莉丝说,“就是他。我的情人是罗伯特·吉列斯皮。” 第三章 “你认识艾奇森夫妇多久了?” 开吉普车的人生着一张长脸,脖子上有几道赘肉。他把车挂到低档。爬上岭上镇北边的一段山路。旁边坐着的高大男子满有兴致地看着他换档,开车人觉得他那专注的模样有些古怪。 “我认识他们很多年了,”他说。“很多年。” “我认识欧文,”开车人说。“跟他聊过几回。在五金店碰到过几次。是个不错的律师。” “大概有一百年了,我想。” “你说什么?” “尤其是莉丝。” “你一定更了解他们。”吉普车在一段凹凸不平的路上颠簸了一下。“你幸亏碰上我。今晚上要起风暴,谁也不愿意出门。气象预报说将有特大风暴,可现在只不过下了这么一场雨。” 那大个子没说话。 吉普车开过雪松路与北街的交界处,开车人似乎看到有个人吓得猛一转身,跳到了排水沟旁的山坡背后。开车人加大油门,沿着蜿蜒崎岖的雪松路前进。“你的车怎么了?”开车人问。 “在一条滑溜的路上,汽车一下子就翻跟头,翻哪翻哪。” “找警察了吗?” “他们在别处忙着吗?有两个警察。两个年轻人。我挺抱歉。可怜的甘德森警察。我没有别的办法。” 再也不干这种傻事了,开车人想。绝对不干。不管下不下雨,不管人家摔断手腕没有。 大个子专注地望着路边的树,又认真地把靠近他的车门开关了七次。他问:“你当过兵吗?” 该怎么回答呢?开车人寻思着。“当兵去过海外一次。驻扎在——” “军事情报机构?” “不。我是普通陆军。” “普通陆军?你知道林肯被刺的情况吗?” “嗯哼。” “头上中了一枪。或者说:在看戏的时候遇刺。两个答案都对。” “我知道。”哦,天,我怎么干出这样的傻事?“风暴还是来了。我纠正刚才说的话。幸亏我这辆车是四轮传动。” “四轮传动?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开车人笑了一声:“人人都知道四轮传动是什么。”大个子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开车人用手背擦了一下没剃净胡须的脸,说:“我只是开个玩笑。” “说得好,”那人厉声说。他的上身越过变速杆,把一张圆脸凑到开车人跟前。“如果一个人到外国去了很久,他是不是有可能不知道什么是四轮传动呢?” “这么一说,太有可能了。” “比如说,假若一个生活在一八六五年的人忽然出现,会怎么样呢?你难道会否认,他可能不知道什么是四轮传动?” “太有可能了,”他无可奈何地又说了一遍。“哎,我看咱们真应当到医院去,给你看一下胳膊。” 大个子抹了一把脸,他的手指像农民一样短粗,手上的皮肤像他的牙齿一样发黄。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黑里透蓝的手枪。 “啊,”开车人轻唤了一声,心里一个劲地祷告上帝。 “送我去艾奇森家,”大个子喝道。“现在就送我去,用你这辆他妈的四轮传动车!” 吉普车沿马路又开了几英里之后,司机煞了车,吓得膀胱发紧,双手颤个不停,他想,做了这样对不起艾奇森夫妇的事,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就是那条车道。” “很好,可我没看见门牌。” “就是这儿,瞧,门牌在玫瑰花下边那个信箱上。看见上面写的姓名了吧?你会打死我吗?” “你下车。我要破坏这辆车,让它再也开不动。” “行。我帮你破坏这辆车,咱们都下车吧。只求你别杀我。” “你曾经打算过去华盛顿吗?” “你说的是首都华盛顿?” “当然是首都华盛顿!华盛顿算什么玩意?” “不,不,我绝对不想去首都华盛顿。” “好。教我怎样拆这辆车。” “你只消拧下配电盘的盖,把它扔掉,车就没法开了。” “行动吧。” 开车人打开汽车前盖,拧下配电盘盖抛进了树丛。大个子转身对他说:“你以为我是傻瓜吧?你在耍逆反心理的把戏。你说你不想去华盛顿,指望我会劝你去,对吧?” 开车人结结巴巴地说:“你说得对,先生。” “好,现在跑吧。一直跑到华盛顿去,告诉他们有人要在这儿报仇。” “你会朝我背后开枪吗?” “把我刚才的话讲给他们听。” “你会朝——” “滚!” 他跑了起来,不敢回头,心想跑不出十步就会被打死。二十步……五十步。他冒雨往前跑,从不敢回头,所以他没看见那大个子如何高举手枪蹑脚地在满是碎石和泥泞的车道上前进,像一名十九世纪的平克顿侦探。 莉丝注视着妹妹的脸。在黑暗中她只看得见两个银白色亮点,那是妹妹的眼睛反射出的光亮。莉丝真想打开厨房里所有的电灯,即使可能会把一百个胡鲁贝克都引到家里来,她也想看到妹妹此刻的表情,判断她是在说真话还是撒谎。 “告诉我,波霞,你知道罗伯特和我的事吗?我是说,在你……在你和罗伯特作爱之前?” 不管是哪种情况她都输了。要么是情人背叛了她,要么是情人和妹妹一道背叛了她。但莉丝还是想知道问题的答案。 “嗨,莉丝,当然,不知道啦。我绝不会跟你过不去。这一点你当时难道还不清楚吗?” “我当时怎么会清楚呢?你是我亲妹妹,不过……我当时的确拿不准。”莉丝擦了一把眼泪,低下头来。“我以为他可能已经告诉你了,你还是我行我素,根本不当回事。” “不,他当然没告诉我。” 自从在印第安舍身崖被疯人追赶之后,她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心慌意乱过。“我不知道。这几个月来,我一直不知道。” “相信我,莉丝。依照情理,罗伯特凭什么要对我说他和你的事?他想跟我睡觉。假如告诉我他是我姐姐的情人,不就把事情搞糟了吗?” “那次看见你和罗伯特在一起……”她闭上眼揉太阳穴。“今晚又看见你和欧文调情……” “莉丝!” “有这回事吗?” 波霞紧抿着嘴。她终于说:“是的,我和他调情了。这并不等于要跟他睡觉。如果罗伯特说了你们俩的事,我就会拒绝他。男人都喜欢我,我对他们有吸引力。有时候我想,除了这种吸引力,我就一无所有了。” “哦,波霞,我恨的当然是罗伯特,不是你。当时我想揍他,想杀了他……”她的声音低了下来。“我又气又恨。凯丽尔的死就要怨他。凯丽尔看见你们之后惊吓得跑进山洞迷了路。” “跟我好过的男人多数都是罗伯特那样的人。这种人满街都是。真的,莉丝,他跟你太不合适了。” “不!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我和他不是偶尔寻寻开心。罗伯特和我同病相怜。朵雷西想毁掉他。他们俩互相恨得跟仇人似的,一直在明争暗斗。至于欧文,他根本不像罗伯特那样爱我。我可以感觉到。和罗伯特相处就比出来了。去印第安舍身崖郊游前一天,那个星期六的夜晚,欧文去哈特福德加夜班,罗伯特来了。” “莉丝!” “听我说完。欧文来电话说,他要到凌晨两三点才能回家。罗伯特和我在暖房里作爱。我们在那儿待了几个小时。他扯下花瓣,用花瓣轻轻抚摸我——”莉丝合上眼睛,把头埋到膝上。“后来他向我求婚了。” “求婚?”波霞嗤地笑了一声。“他要你嫁给他?” “他和朵蕾西一直关系不好。几年来朵蕾西一直背着他勾搭别的男人。他要娶我。” “你拒绝了,对吧?” “我,”莉丝小声说,“拒绝了。” 波霞摇摇头。“所以他恨你。所以在车里我一送媚眼他就上钩了。哦,老天,是我坏了你的事,对吗?” “我并不打算跟他吹,我只是还不能跟欧文离婚。心理上没有准备。欧文和那女人断绝来往是为了我。我觉得应当设法跟他和好。” “错了,莉丝。你错了。你怎么不抓住这个机会呢?天哪,也许这是你甩掉家庭包袱的最后机会。” 莉丝困惑地摇摇头。“甩掉你?” “不,甩掉欧文。你早就该这样做了。” “你说家庭包袱是什么意思?” 波霞笑了。“欧文是不是有点像爸爸?” “噢,别瞎说。你通俗杂志读得太多。他们俩可不一样。看看今晚他在干什么。”她望窗外一指。“他出门去是为了保护我。” “欧文很霸道,莉丝,跟爸爸一样。” “不!他是个好人。他的确爱我,以他自己的方式。” “是的,爸爸供我们吃穿,可那就算是爱我们吗?”波霞越说越生气。“如果有人对你说,‘这个星期你身上没洗干净’,这是爱你吗?对你说,‘你怎么穿这样低领口的上装?’这是爱你吗?撩起你的裙子用柳条打得你满身鞭痕,这是爱你吗?那棵柳树还长在院子里,我看见了。我要是搬到这儿来住,第一件事就是把那棵他妈的柳树砍掉。” “告诉我,莉丝,上体育课的时候你怎么向同学解释的?你换衣服的时候大概是背对着衣柜。我对所有的人说,我先前有个情人,他跟我作爱时总喜欢把我捆起来,用鞭子打我。你听了别受不了。是你提起了‘爱’这个字。爱?说真的,假若我们俩在正常情况下长大,你怎么会隐居在这么个地方?我怎么会成为我们那条街上最放荡的女人?” 莉丝用手捂着脸,眼里涌出泪水。 妹妹说:“莉丝,对不起。”她又笑着说:“瞧我这一回来,尽干些莫名其妙的事。我承受不了宅子里这种沉重的负荷。我知道我原不该跑来参加那次郊游。今晚我也不该上你们这儿来。” 莉丝摸了一下妹妹的膝盖,发现波霞又戴上了那些华丽的银戒指,脖子上吊着一枚带斑点的水晶石,像一颗巨大的盐粒。过了一会,波霞把手放到姐姐又红又粗糙的手上,但只是轻轻碰了一下,随即又缩回去了。 莉丝也缩回了手,望着窗玻璃上蜿蜒爬下的雨水。最后她站起来,说:“还得干一件事,我马上回来。” “什么事?” “我马上回来。” “你要出去?”波霞显得既担忧,又疑惑。 “地下室门上的挂锁没锁上。我得去看看。” “别,莉丝。别去了。欧文肯定已经锁上了。” “恐怕没有。” 波霞摇摇头,望着姐姐从衣袋里掏出手枪,笨拙地拉动滑座,上了一颗子弹。 “莉丝……” “干什么?” “我……噢,没什么。” 欧文·艾奇森浑身透湿,伏在排水沟的泥堤边上。天上闪电一来,他就像孩子似的把身子一缩。雷声震得他牙齿发颤,左臂一阵阵疼痛难当。 到了这一步,他想,可别让雷把我劈死。 他望着雪松路,五分钟前一辆吉普开过,后边溅起一道扇形泥浆。他认出那是威尔·麦卡夫里的车。他想,那老家伙一定是加完夜班开车回家去了。 欧文又浸到冒着泡沫的脏水里。他不在乎这样恶劣的环境。打猎的时候他能忍受蚊子叮,蚂蝗咬,忍受摄氏四十三度的酷暑和零下三十四的严寒。今晚他只带了一枝手枪,二十发子弹。在其它情况下他不仅要带武器,还要背上八十磅重的背包,有好几次还得驮上一个垂死的同伴。 他不怕环境的艰苦。最让他烦心的是——他追寻的猎物在哪儿? 欧文已经将周围地形察看了十几遍。是的,他想,胡鲁贝克也许根本不走大路,而是穿过森林到住宅去。但这样他得有一个指南针,得花费好几个小时,得从湖里游过去,或是绕湖岸走过去——那里荆棘丛生,根本无法通行。另外,胡鲁贝克一直都喜欢走马路,他那失常的头脑似乎认为,人与人之间只能通过柏油或水泥马路建立联系。 马路,欧文想。汽车…… 那辆吉普车…… 他记得威尔·麦卡夫里并不住在城镇的北边。他家那栋平房在镇子西边。如果要回家,他没必要走雪松路。不住在这一带的人走这条路只有一个原因——抄近道去切尔顿那家商场。然而现在已经深更半夜,所有商店都关了门。欧文望了一会黑沉沉的、被雨淋湿的公路,从水里爬出,挣扎着朝他的妻子和家的方向跑去。 第四章 川顿·海克缓缓爬上把艾奇森家宅地一分为二的这座岩丘。 他边喘气,边揉腿,边观察着下面的车道和树林。休息片刻之后,他在丘顶部弯腰沿着车道的方向前进。他慢慢从住宅楼方向移往雪松路——是的,他在搜寻胡鲁贝克,但他更急于找到欧文。海克对欧文怀有亲切感。也许欧文丢了武器,也许受了伤。 海克一边行进,一边想起了莉丝·艾奇森。迈克·胡鲁贝克究竟为什么要追寻这个女人? 胡鲁贝克完全精神失常了,这一点海克承认,不过一定要有某种动机才能驱使他跑这么远的路——胡鲁贝克需要极大的勇气才敢这么做。他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呢? 因为莉丝充当了不利于他的证人?不,还应当有更充分的原因。正像他对莉丝说过的那样,犯人通常不会伤害证人而使自己罪上加罪。 只有一种情况会使犯人报复证人,那就是证人说了假话。可是她为什么要说假话呢? 又响了一声雷。 那是雷声吗?那是啪的一声脆响,不像雷声那样沉闷。仔细一想,那响声像是来自艾奇森家车道的方向。他警觉地朝住宅望去,莉丝并没有按照约定向他发出闪灯信号。 他紧张地握住裹着塑胶袋的德式手枪悄悄朝雪松路方向前进,一边查看着周围的树林。沮丧的心情使他忘记了那枪响般的雷声。 “哦,老天,”海克嘀咕了一声。他拒绝了科勒医生的贿赂,他的错误导致一个妇女被杀,现在他能听见那个阿达拉医生说:噢,对不起,海克先生,胡鲁贝克是特别行动队抓到的。给你这一百块钱,算是你的辛苦钱。“妈的!” 五分钟后,他在心里对前妻姬艾诉说起自己的难处。这时他的眼角忽地瞟见一道闪光,来自艾奇森住宅的方向。他加快脚步,起初以为那是莉丝召唤他的信号。但他停下脚步,透过雨帘惊奇地发现,一个染成蓝色的秃头居然能反射出如此显眼的亮光。 迈克·胡鲁贝克离他不到五十英尺远。 那疯人藏在车库上方的树丛里,没有注意到海克。 天哪,这可是个魔鬼,海克想。第一次亲眼看见自己追猎的对象,他激动得涨红了脸。他把包在塑胶袋里的德式手枪喵向那人的后背,打开保险,尽量放轻脚步,慢慢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相距三十英尺时,海克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胡鲁贝克!” 那大个子跳起来,发出一声惊恐的惨叫。他回头从雨中朝海克望来,眼睛在黑暗中搜寻。 “趴到地上。照我说的做。我举着枪呢。” 好,梅克想,他该跑了。我向他开枪吗?现在就得决定。不开枪就得追他。 胡鲁贝克的眼睛一瞥,伸出舌头舔舔张开的嘴唇,像一头受惊吓后用后腿站立起来的熊。 海克下了决心。开枪。打他的腿。 胡鲁贝克奔跑起来。 海克开了两枪。子弹把逃跑者身后的落叶打得飞了起来。他跑得飞快,像橄揽球队员一样灵巧地躲闪着树干,践踏着树枝,摔倒又爬起来。他惊惧地呼喊着。胡鲁贝克的体重是海克的两倍,但他跑得极快,把海克越甩越远。然而海克还是慢慢赶了上来。 可是他忽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呼叫。他受过伤的那条腿从小腿到臀部都痉挛起来。海克倒在地上,伸直了腿,肌肉硬得像一段木头。他扭动头,努力想找到一个可以减轻疼痛的姿态。最后疼得稍轻了一点,他感到到精疲力尽,喘不过气来,等他坐直来,胡鲁贝克已经失去踪影。 海克举枪急忙沿着胡鲁贝克逃走的小山坡追去。他辨出住宅的方位,在一百码之外。他拖着颤抖的腿尽力朝住宅楼奔去。海克听到背后不到十英尺处响起了枪声。与此同时,一颗枪弹钻进了他的背后,他感觉到更多是惊恐而不是疼痛。“啊,”他喘息着,踉跄地往前迈了几步,心想怎么从没人说过胡鲁贝克可能带着一把枪呢。他扔掉枪,低头看到衬衫上有一个洞,一个滚烫的金属片从那里钻出了他的身体。 “哦,妈的,完了。” 川顿·海克在想像中隐约看见了前妻姬艾穿着新熨过的工作服。像在真实的生活里那样,姬艾又匆匆地走了,好像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海克跑下来,扑倒在地上,开始滑下永无止尽的由树叶堆成的山丘。 “莉丝!”波霞喊着。她姐姐回到厨房,把茄克衫挂起来,抖去头发上的雨水珠。 她看了波霞一眼,锁上门,转身凝望着后院,在暴雨中那里是一片混沌。 “听到响声了吗?” “什么响声。” “你没听见?”妹妹在屋里踱步,扭拧着双手。“好像……我是说,不是打雷。我觉得像是枪声。我挺担心——你到哪儿去了?” “地下太湿,通到地下室门的路很难走。门已经锁上了,白忙一场。” 波霞说:“我们也许应当告诉警察一声。”一道炸雷打到附近,吓得波霞跳了起来。“妈的,我最恨打雷。” 警车在五、六十英以外,莉丝站在门口朝警车招手,可警察没有回答。波霞说:“他看不见你。咱们过去告诉他。雨这么大,他也许什么都没听见。行了,别这么瞧着我。我害怕。还等什么?我他妈的怕极了。” 莉丝犹豫片刻,才点了点头。她又穿上了那件茄克衫,戴上欧文的一顶黑色雨帽,主要是为了隐蔽,而不是挡雨。波霞戴上她的棒球帽,穿上湖蓝色风衣,虽挡不了雨,但不像雨衣那样显眼。莉丝拉开门,波霞走出去,莉丝跟在后边,握着衣袋里的手枪。她们顶着狂风暴雨艰难地朝警车挪去。走到半路,莉丝的帽子被风刮落,飞向汹涌的湖水。 正是从湖的方向,蓦地出现了一个人影。他抱住莉丝的肩膀,两人滚到玫瑰园的泥地里。她跌得憋住了气,一时喊不出声来。他压在他身上,把她紧按在地下。她试图掏枪,但枪机后边的突起挂在衣袋的布上,枪抽不出来。 波霞转身看见袭击者,她大叫一声,朝警察奔去。莉丝挣脱开来,顺着一条泥泞的排水沟滑出,坐到一株带刺的玫瑰上,动不了了。那个男子像兽类般低头爬过来,嘴里不断发现古怪的声音。莉丝把黑色的枪管顶到他头上,那人原来是川顿·海克。 “啊,我的天。” “我是……救救我,行吗?” “波霞!”她喊道,一面把手枪放回口袋。“是川顿。他受伤了,叫警察来。” 可波霞没有动。她从警车旁倒退了一步,哭喊着。莉丝皱着眉头谨慎地朝妹妹走去。警车的前座冒出烟来。波霞捂着脸跪到地上,呕吐起来。 警察中弹时——近距离对脸开的枪——他手上的香烟落到膝盖头,烧得制服冒烟了。 “无线电话!”波霞嚷道。她站起来,擦着嘴,连喊了几遍莉丝才听懂。可是仪表盘前只剩下一段弯曲的黑线,电话机已经被人扯下扔掉。莉丝俯身查看警察。知道已经没救了。莉丝退下来,朝自己那辆Acura车望去,积水已淹至车窗,电话也泡在了水里。 两个女人扶起川顿·海克,拽向住宅后门。波霞瘫倒在门口。 “不,别待在这儿,把他拖进去。” 两人把海克拖进客厅,放到长沙发上。 爱米尔也走了过来,但它显然对灾难没有第六感。他嗅嗅了主人的靴子,走回自己占据的角落,趴下身体,闭上眼睛。波霞关上门,打开客厅的一盏小灯。莉丝撕开了海克的衬衫。 “啊,上帝——子弹穿了个洞。”波霞惊惧地喊。“找点什么东西来。毛巾也行。” 莉丝走进厨房。她扯下一大把纸巾,抓在手里。这时她听见了外面的声音——开始很微弱,后来竟响得压过了风的呼啸。她心里一颤,因为这喊声使她想起凯丽尔从印第安舍身崖洞里发出的呼吸声。莉丝跌跌撞撞走到门口往外望去。只看见被风刮弯了腰的树木。直到这时,她才听出那不知从哪里传来,却又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方的来声音,原来是迈克·胡鲁贝克古怪的呼吸声:“莉丝,莉丝,莉丝……” 第五章 川顿·海克一时清醒,一时昏迷。莉丝把耳朵贴在他胸膛上可以听到砰砰心跳,却摸不到他的脉搏。 “听见我说话吗?”她大声朝他喊。 海克发出梦游般的呓语。他腹部有一个边沿发黑的洞,莉丝使劲挤压塞在那里的毛巾,海克本当疼痛难忍,此时却毫无反应。 波霞坐在客厅角落,双手抱膝,低着头。莉丝从她身边走过。她站在黑暗的厨房里朝院里张望,没有看见胡鲁贝克,也再没见他呼唤自己的名字。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声仍在她心中回荡。莉丝觉得受到了玷污。哦,她绝望地想,别缠着我,求求你。 莉丝在窗前站立了许多。她转身对妹妹说:“波霞。” 波霞望着她,随即摇了摇头:“不。” “穿上这个,”莉丝递给她那件茄克衫。 “不,莉丝,我不去。” “你去找人。” “我不想出门。” “你得去总监公署,就在——” “车困在泥里了。” “开那辆警车去。” 波霞紧张地说:“不。他还在里面。” “你去。” “不去。别说了。” “出车道后往左。顺着雪松路开一英里半,就到了北街,再向右,开大约六英里。总监公署在马路右边。雪松路上一定积了水。进城以前要开慢一点。” “不!”波霞满脸泪痕。 莉丝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手指上沾了受伤者的血。她抓着波霞的肩膀说:“我送你到车里,你开车去找总监。” 波霞瞥了一眼毛衣上的殷红色血迹。她失声嚷道:“你把他的——” “波霞。” “你把他的血弄到我身上了!不!” 莉丝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黑中透蓝的手枪,对着满脸惊讶的妹妹:“别罗嗦了。到车里去,马上出发!走!” 她抓着波霞的衣领,把她拖到雨地里。 姐妹俩相抱着肩,步履艰难地朝警车挪去。地下满是泥泞,她们足足花了五分钟才走到自己的Acura车跟前。车库周围浑浊的积水已有四英尺深。快漫至车道的坡顶,警车很快也会被淹没。 “我看不清,”波霞低声说。 莉丝把她留在车道边沿,独自朝警车走去。雨势依然很猛,但天空什么地方似乎发出很微弱的光亮——尽管还不到黎明时分。 伸手拉车门时她回头朝妹妹瞥了一眼。那是什么?她越过妹妹肩头望去。十几步之外,像是聚起了一团乌云,在朦胧的雨帘中,那乌云的颜色越来越深,跃动着慢慢朝她们游来。 那乌云终于显出清楚的形状:迈克·胡鲁贝克步履蹒跚地朝她们走来,向前伸着一只手,另一条胳膊耷拉着,显然是受伤了。受伤的手上握着枪,在他粗大的手掌里,手枪显得十分短小。 他直愣愣地盯着波霞。 “莉丝……莉丝……” 年轻女人一转头,吓得惊叫起来,仰面倒进泥地里。 莉丝僵住了。哦,上帝,他把波霞当成了我。 胡鲁贝克朝波霞伸手去。“夏娃……” 莉丝举起手枪,双手握枪,扣动扳机,一下,两下,也许还扣了好几下。她那样使劲,那锋利的扳机差点割破了她的手指。子弹飞向夜空,从胡鲁贝克身边几寸处擦过。 他嚎叫一声,捂住耳朵,逃进树林。莉丝跑到妹妹身旁。 波霞吓得全身瘫软,垂着头。莉丝把枪塞进她手里。她两手捧枪,望着莉丝走到警车前,抓住警察的肩膀,用力把他拖出来,颇不恭敬地扔在泥泞里,又伸手到车里,发动了汽车。她从波霞手里一把拿过那支手枪,波霞一步步朝后退。莉丝攥住妹妹的胳膊,把她推进车里的前座上。波霞缩着身子,好象那一滩血迹会灼伤她的大腿。她哭泣着,全身发颤。莉丝啪地关上车门。“走。” “我……会辗过他的腿……把他弄开!”波霞指着车下的警察,他的双腿正伸在后轮前方。 “走!”莉丝边喊边从车窗伸进手去,打亮前灯,把变速杆推至前进的位置。警车慢慢越过警察的身体,开上车道。波霞加大了油门。汽车向前冲去,扬起一片泥水和碎石。 莉丝被警车溅起的泥泞迷了眼,她仰脸让雨水冲洗面颊和眼睛。等到视线恢复,她看到迈克·胡鲁贝克又朝她奔来,小心地淌着泥水,已经来到院子中央。 莉丝在身旁摸了一把,枪不在了。刚才摔了一跤,手枪从破衣袋滑了出去。她跪到地上,在泥泞里摸索,可找不到手枪。“在哪儿?”她喊道。“哪儿去了?”胡鲁贝克离她只有三十英尺,正在穿过车库旁齐腰深的积水。她再也不能耽搁,便跑进住宅,砰地带上了大门。 莉丝锁上门,从木案桌上拿起一把长厨刀。她转身面对门。 可是他已经走了。 莉丝悄悄走到窗前,仔细查看后院。看不见他的踪影。她退到后边,担心他会突然出现。 你在哪儿?在哪儿? 他的失踪和他的出现同样可怕。 她从厨房急急走进客厅,跪下来查看川顿·海克的伤势。他仍旧昏迷不醒,但呼吸均匀起来。莉丝站起来,环视四周。外边传来砸破玻璃的声音。胡鲁贝克正绕着住宅寻找。一个人影从客厅的一扇窗子上一闪而过。过一会他的身影出现在一处窗帘上,又消失了。沉默了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忽然间有人在前门上狠踢了一脚。她屏住呼吸。又踢了一脚。一片木板发出破裂声。他再踢,木门挺住了。莉丝看见胡鲁贝克闪过了门旁的窄窗。 莉丝的头随着他前进的方向慢慢转动。她听见胡鲁贝克拧开了工具室的门,又把它关上了。 沉寂。 屋子另一端的客房那里传来拳头捶打在厚玻璃窗上的声音。玻璃碎了,但再没听到别的响声。她猜想窗子太高,窗棂也太结实,胡鲁贝克爬不上去。 又是一阵沉寂。 后来他又嚎叫着用手捶打墙室,剥下杉木护墙板。 莉丝检查各个房间,眼光落到地下室门上。上帝呀,她忽然想到——欧文的枪。他收藏的各类武器都在楼下的地下室里。她可以去取一把猎枪。 莉丝刚朝地下室迈了一步,就听到外边传来“嗵”的撞击声。接着又响了好几声——猛烈的撞击像是撼动了整幢住宅的地基。木头被劈开了。胡鲁贝克大喝一声踹破了地下室通到外边的门。门上的大锁只抵挡了三十秒钟就被踢落。他的脚步踏在地下室的水泥地上。过了一会儿传来楼梯的嘎吱声——楼梯正通向莉丝站立的地方。 啊,耶稣! 屋里通往地下室的门栓上了,但插锁是铜的,不粗,只是好看,没有防贼。莉丝想找一件家什来顶住门。就在门把手被拧动的时候,她挪过一把沉重的橡木椅斜顶住门。 门把手猛地一转,莉丝往后一跳,担心胡鲁贝克仍可以端开门跑进来。但他没有,摆弄了一阵门把手,他顺那段楼梯走了回去。屋里又静下来,随后又传来古怪的笑声和他的脚步声。莉丝听不清他在嘀咕些什么。五分钟后,这些声音都消失了。他还在那儿吗?他是不是会放火烧房子?他究竟在干什么? 楼下再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外边也一片沉寂,只有唰唰的雨声。迈克·胡鲁贝克又消失了。莉丝·艾奇林一手握刀,一手牵着海克的狗,走进暖房,坐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等候着。 暴雨像碎石一样砸在暖房的屋顶上,波霞已经走了二十分钟。去总监公署只有八英里的路程,可路不好走,她也许要花一个小时才赶得到。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再瞧没听见胡鲁贝克的声音,莉丝也就没那么紧张了。她甚至想,他是不是已经逃走了。 她开始为欧文担心。她不愿设想最坏的可能。不,他不会出事。雨下得这么大,他也许正躲在什么地方避雨,等风雨平息一些再回家,她望着黑沉沉的天,祈祷天亮——和她通常躺在床上无法入睡时祈祷的内容正好相反。 莉丝嗅着一朵玫瑰,再等二十分钟。或者十九分钟。或者十五分钟。救援的人就会赶到,迈克·胡鲁贝克一定是在森林里迷路了。他一定是摔断了腿。 莉丝挠着警犬的耳朵。“没关系,你的主人很快就会好的,”见警犬歪着头,她对它说。莉丝搂着它的肩膀。可怜的家伙,警犬和她一样紧张——它的耳朵发颤,脖颈僵直。莉丝朝后一仰,观看着它多皱褶的皮肤和带着厌倦神情的眼神。它扬起鼻子,鼻孔扇动着。莉丝笑了。“你也喜欢玫瑰花,小伙子?” 它站起来,肩部肌肉绷紧了。 它的喉头发出深沉的咆哮。 “哦,天哪,”莉丝喊道:“糟!” 警犬用力嗅着空气,它的腿蠢蠢欲动,头一会儿扬起,一会儿垂下。它开始在地板上来回走动。莉丝跳起来握住厨刀,查看着蒙上水气的暖房窗玻璃。他在哪儿? 在哪儿? “安静点,”莉丝对警犬道,它却仍在走动,嗅空气,显示越来越激动的样子。莉丝手心直冒冷汗,她擦擦汗,握紧厨刀。 “安静点!他走了!他已经不在这儿了。别乱叫!”她绕着圈寻找只有警犬能觉察到的那个敌人。警犬沉闷的呜咽变成吠声,又像报丧失女巫的尖啸,震动着暖房的每块窗玻璃。 “啊,求求你!”她说。“别叫了!” 警犬不叫了。 它默默地转了个身,直接朝遮阳棚的前门跑去——莉丝想起,她正在察看遮阳棚前门时海克来了。 后来她就忘了检查那道门。 那道门被撞开,警犬被拦腰撞倒,撞得蒙住了。迈克·胡鲁贝克走进暖房,站在水泥地中央,满身泥污的高大身躯往下滴着水。他转着头观望暖房里的兽形滴水嘴、各种花木、管子喷出的水雾——从容得像是观光团的一名成员。胡鲁贝克手里捏着一把沾着泥的手枪。看见莉丝,他惊异地低声叫出她的名字。他嘴角绽出一种微笑——既不是讽刺,又不是得意,也不是出于疯人的幽默感。这微笑却透出死者脸上才见得到的那种安详。 第六章 迈克·胡鲁贝克站在她前面,显得比记忆中的他高大得多。 在法庭上他显得很小,不过是一个罪恶的萎缩化身。现在他站在宽敞的暖房里,充斥着空间,扩张开来,触及四周墙壁、砾石地面和尖状屋顶。他擦去脸上的雨水。“莉丝,你还记得我吗?” “行行好……”她轻声说。她惧怕得浑身发软,舌头僵住了。 “我走了很远的路,莉丝。我骗得他们全都上了当。我的办法相当高明。真的。” 莉丝倒退了几步。 “你对他们说,是我杀了那个人。那个罗——伯——特。你撒谎……” “别伤害我,求求你。” 警犬凶猛地嚎叫了一声,在胡鲁贝克身后站立起来,作出攻击的姿势。它的嘴角肌肉后缩。露出尖利的黄牙。迈克低头一看,不经意地向警犬伸过手去,好象它只不过是一只玩具熊。警犬躲避着迈克的手,一口咬进他肿大的伤臂。莉丝以为迈克会疼得大叫,可那巨人竟像是毫无感觉。他举起胳膊,警犬吊在空中,被拖到一个大贮藏壁柜前。他掰开警犬淌着口水的嘴,解脱出胳膊,把狗扔进壁柜,砰地关上柜门。 迈克转向莉丝,根本不注意她手中寒光闪闪的利刃。是啊,他感觉不到疼痛,他身躯高大,手里还拿着把枪……但莉丝还是紧攥着那厨刀,刀尖正对他的心脏。 “莉丝,你也在法庭。你参与了那一次背叛。” “我不得不去。我自己也没办法,他们一定要我作证,你懂得,对吧?我并不想伤害你。” “伤害?”他恼怒地说。“伤害?到处都有人要伤害你,你躲得开吗?狗娘养的坏蛋到处都是!” 莉丝想引开他的注意力,便同情地说:“你一定很累了。” 胡鲁贝克毫不理会,自愿自地说:“我得跟你说件事——在我们办正事之前。” 办正事? 一阵冷颤从她的脖颈传到大腿。 “你仔细听着。我不能大声说话,因为这房间里肯定装了窃听器。你或许把这叫做监视,他们会从布帘后边,从面具背后,从电视荧幕背后观察你。你在听我说吗?好。” 他开始发表演说,言辞激烈,却并不太动感情。“法律能医治背叛,”他说。“我杀了人,我承认。杀人不是一件时髦的事情,我现在知道,我做了蠢事。”他眯着眼,像是在想台词。“是的,那不是你认为的那种杀人。不过我并不能因此而原谅自己。谁都不能原谅自己。所有的人!”他皱皱眉头,瞥了一眼用红墨水写在手上的字。 他继续独自讲演,论题是背叛与复仇。他边讲边在暖房中踱步,偶尔会背对着莉丝。有一瞬间莉丝差一点跳过去把锋刃插进他的脊背。但他迅即转过身来,像是对她不大放心,然后又接着讲下去。 迈克·胡鲁贝克谈到牛群,谈到基督教科学派。他为损失了一辆心爱的黑车而惋惜。他好几次提到某位安妮医生,又愤怒地谴责某个迪克医生。她想,是那位科勒医生吗? 随后,他转身对着莉丝。“我给你写过一封信。你一直没回信。” “你没有写上回信地址,也没签名。我怎能知道是谁写的信呢?” “说得好,”他嘲讽地说,“可你知道是我写的。” 他的眼光极其犀利,莉丝立即回答说:“是的,我知道。对不起。” “他们不让你给我写信,对不对?” “嗯——” “就是那些密探们。” 她点点头,他又继续讲下去。 “时候到了,”他在庄重地说。莉丝又吓得浑身颤抖起来。 胡鲁贝克卸下肩上的背包,放在身旁。脱下连衣工装裤,从粗壮的大腿上褪下来。他的拳击短裤前边的开口没拉上,她惊惧地看见他那硬起一半的黑色阳具。 啊,上帝……莉丝抓起厨刀,等待他放下手枪,暴露出他的阳具。他真这样做,她就跟他拼命。 但迈克一直没放下手枪。他受伤的左手深插在短裤里。过了一会,他拿出一个小塑胶袋,塑胶袋的开口用一根线索扎住了。他用没受伤的右手去解,神情专注得像个孩子。他停下来,重新套上工装裤,艰难地扣上搭扣。 他从塑胶袋里取出一张剪报,己经又潮又破。他像捧盘子一样捧托着那张剪报,上边虔敬地摆着从背包里取出的一个动物头骨。见莉丝没有伸手,他会意地一笑,把剪报和骷髅放在她身旁的桌子上。他打开剪报,抚平,推到她面前,自己退到一旁,像一条猎狗把打死的野鸡衔到主人脚下。 迈克·胡鲁贝克垂手而立,枪管朝下。莉丝打算进攻。她想悄悄靠近,用刀戳他的眼睛。多么可怕的想法!可她必须采取行动。现在正是时候。她握紧厨刀,朝剪报瞥了一眼。那是地方报纸对凶杀案审判的报导,空白处满是他手写的小字。有字,有画,还有五星、箭头,还画着一个总统的印玺。另外还有林肯总统的侧面像和美国国旗。所有这些文字、图画都环绕着一幅照片,莉丝认出是她自己的一幅黑白照,是宣判之后照的——她正沿着法院大楼的台阶走向停在下面的汽车。 莉丝和迈克相距仅有六英尺。她小心地挪过去,拿起剪报,歪着头装出细看的样子。其实她看的是迈克手里的枪。她嗅到他发出的难闻气味,听见他粗重的喘息。 莉丝攥紧厨刀。刺他的眼睛!瞄准眼睛。行动。行动!先刺左眼,再刺右眼。然后滚到桌子底下去。行劫!不能犹豫。她朝前倾身,准备攻击。 “严重的背叛,”他说,唾沫溅到她脸上。她没有退缩。迈克低头看着手枪,把它换到没受伤的右手。莉丝把厨刀攥得更紧。她现在无法祈祷,但许多念头涌出了心头:她想起父亲,和母亲。哦,欧文,我希望你安然无恙。我们的感情也许破裂了,但我们的确曾经相爱过。还有波霞,我也爱你——即便我们姐妹之间永远无法建立我所希望的那种亲密关系。 “好啦,”迈克·胡鲁贝克说。他把手枪托在掌上递过去,枪柄朝着她。“好啦,”他又轻声说。莉丝惊惧得两眼一直盯着那枝枪,等她朝迈克脸上瞥去时,看见眼泪滚下了他的面颊。“动手吧,”他哽咽着说,“动作快一点。” 莉丝没有动。 “拿去,”他把手枪塞进她手里。剪报从她手里落下,像一片树叶飘到地板上。迈克跪在她脚下,低垂了头,作出原始的祈求姿势。他指着自己的后脑,说:“这儿,朝这儿打。” 这是诡计!她紧张地想。一定是。 “快点!” 莉丝把厨刀放到桌上,轻轻拿起枪来。“迈克……”她说了这名字时,嘴里像是咬到沙子。“迈克,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用生命为背叛赎罪。动手吧。快。” 莉丝低声问:“你不是来杀我的?” “什么?我连那条狗都不杀,还会杀你?”他笑着朝贮藏柜一摆头。 莉丝不加思索地说:“可你安放了兽夹来夹狗!” 他苦笑了一下,说:“我的确曾经摆下兽夹来阻挡追赶我的密探们。那是我的一个妙计。可是兽夹并没有安上机关。弹簧都已经触发过了。我从不伤害狗。狗是上帝创造的生灵,它们没有罪。” 莉丝惊呆了。怎么回事?这一晚上他跑这么远的路却毫无意义。他杀人,却爱惜狗。迈克千辛万苦地跑来只是为了演出他幻想中的这出荒诞的死亡悲剧。 “你看,”他说,“人们对夏娃的看法是错误的。她是受害者,跟我一样。她受魔鬼的害,我受政府密探的害。你怎么可以责怪一个受了骗的人呢?当然不能。那不公平!夏娃受到了迫害,我也受到了迫害。我们很相像,你和我,对吧?这真是不可思议,是吗?莉丝?”他笑起来。 “迈克,”她的嗓音发颤,“你肯为我做一件事吗?” 他抬起头来,神色像那警犬一样忧郁。 “请你跟我一道上楼去。” “不,不……咱们不能等了。你得赶紧动手。马上!我到这儿来为的就是这个。”他哭泣起来。“太可怕,太艰难了。我从那么远跑来……求求你,我该安息了。”他朝手枪点点头。“我太累了。” “帮我一个忙。就一下下。” “不,不,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你不知道这有多危险。醒着太累,我没法忍受了。” “帮我忙,行吗?”她恳求道。 “不行。” “那里很安全。我向你保证。” 他们眼光相遇,对视了好一阵。莉丝从不知道迈克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怎样的神情。“可怜的夏娃,”他缓慢地说着,点了点头。“为了你,我去。”他朝手枪看了一眼,“然后你就动手了,快一点,好吗?” “好,如果你还要我动手的话。” “我跟你上楼,为了你,莉丝。” “跟我来,迈克。往这儿走。” 莉丝本不愿背对着他,然而她感到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脆弱的信任——这信任的基础十分荒诞,但对迈克却是真实可信的。她不愿冒险去破坏这信任感,便在前边引路,每个动作都很缓慢,一句话也不说。走上狭窄的楼梯。她领他去一间空闲的卧室。欧文在那间房里保存着秘密法律文件,房门上了一个很结实的保险锁。莉丝打开门,走进去。她扭开电灯,让迈克坐到一把摇椅上。那曾是母亲的椅子。实际上母亲就是坐在这把椅子上去世的。迈克走过去,坐在摇椅上。莉丝和悦地对他说:“我要锁上门锁,迈克。我马上就回来,你闭眼休息一会儿,好吗?” 迈克没说话,只是查看着摇椅,感到满意,就摇晃起来。随后,他按莉丝的要求阖上眼睛,头仰靠在椅背上铺的深绿色阿富汗软毛毯上。摇椅不动了。莉丝悄悄带上门,锁住,又回到暖房中。 “啊,上帝!”莉丝轻声说。“我的上帝……” 她跪到地上,啜泣起来。 十分钟后,莉丝在替川顿·海克擦洗汗淋淋的额头。在昏迷中他脑子里像是出现了各种幻象,她不知给他洗洗脸是否有益。她站起来打算再去蘸湿一下手中的海绵,却听见门外有声音。她走进厨房,奇怪自己怎么没听见总监派来的警车声,也没看见车灯的亮光。但警察们没来。莉丝叫了一声,跑去开门让欧文进来。他憔悴不堪,满身泥污,跌跌撞撞走进厨房,一条胳膊用皮带缚在腰侧。 “你受伤!”她喊着。 他们短暂地拥抱了一下。他转过身,边喘着粗气,边像战士般的观察着院子。欧文掏出枪来说:“我没事。只是肩膀摔了。可是,莉丝——那个警察!外边那个警察,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太可怕了!迈克开枪打死了他。” 欧文靠在门边的墙上,望着外边的黑夜。“我从北街一路跑来的。他从我身边溜走了。” “他在楼上。” “咱们不能靠窗户太近……你说什么。” “他在楼上,”她又说一遍,用手抚摸着丈夫沾了泥的面颊。 欧文直盯着妻子。“胡鲁贝克?” 她举起迈克那支支肮脏的手枪,递给他。欧文将眼光从莉丝疲惫的脸庞转向那枝枪。 “这是他的枪?……出了什么事?”他笑了一下,莉丝讲述事情的经过,他的笑容消失了。 “他不是来杀你的?那他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莉丝靠在欧文胸膛上,尽力不触碰他的肩膀。她说:“他完全疯了。我想,他是打算为我而牺牲,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看他自己也不明白。” “波霞呢?” “她去叫人了。她现在该回来了,我想一定是车子开不过来。” “城北的公路大部分都淹了。她恐怕得下车步行。” 莉丝对他讲了川顿·海克的情况。 “他的车停在外面。我最后见到他时他正要去波里斯顿。” “他当时要是去了倒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挺得过去。你帮他看看吧。” 欧文熟练地检查了一遍昏迷不醒的海克。从战斗经历中他学到不少关于外伤的知识。“他休克了。他需要输血,现在我毫无办法。”他朝四周望了一眼,“他在哪儿?我问的是胡鲁贝克?” “我把他锁在楼上小卧室里了,那间储藏室。” “他就这么乖乖地走到那儿去了?” “乖得像条小狗……啊!”她用手捂住嘴。莉丝到贮藏壁柜那里把川顿·海克的狗放了出来。它显然对受关押很不满意,不过它倒是一点也没受伤。 莉丝和欧文拥抱了一下,就走进暖房,拾起那张剪张。她读到: 背叛者事先藏在山崖,当地一声砸破脑瓜,我但求一死,为救可怜的夏娃。 疯人不吉利的言辞使她反感,她不以为然地舒一口气。“欧文,你来瞧瞧这个。”莉丝抬头,看见丈夫正在查看迈克的手枪。他打开旋转弹膛,数着膛内子弹的数目。随后他做的事情就很让莉丝不理解了:他戴上一副射击手套,用手套柔软的布面擦着手枪。 “欧文,你要干什么……亲爱的?” 他没说话,依旧不慌不忙地擦枪。 直到这里,莉丝才意识到,欧文还是要杀迈克·胡鲁贝克。 “不,你不能这样!哦,别……” 欧文没有抬头。他慢慢将旋转弹膛回原位。莉丝想,一颗子弹已经处于发射的位置,咔地一声,弹膛合上了。 莉丝哀求说:“他并不想伤害我。他跑到这儿来是为了保护我。他精神失常了。欧文,他疯了,你不能杀他!” 欧文直直地站立了好一阵,像是在沉思。 “别这么做!不让你杀他。欧文?……啊,上帝!” 他手上发出一团边沿参差不齐的白光……暖房里所有的窗玻璃都震得匡匡直响。莉丝慌忙伸手护脸,一颗子弹从她腮边擦过,离她的左耳不到一寸,撕去了她的一绺头发。 第七章 莉丝倒在地上,压倒了一株黄玫瑰,躺在暗蓝色地砖上,耳朵里仍在呜响,鼻子里闻到自己的头发烧焦的气味。 “你疯了?”她喊道。“欧文,是我!我!” 欧文再次举起枪。蓦地闪过一道黄光。猎犬的利齿咬进欧文受伤的胳膊,就像它当初咬胡鲁贝克一样。然而她丈夫却不是对疼痛麻木不仁。他疼得大叫一声,手枪从手里飞落到身后。 欧文狠命地踢狗,用未受伤的手猛击狗的肩膀。猎犬痛苦地噢一声,窜出了遮阳棚屋的前门。欧文关上了门。 莉丝扑向手枪,但欧文挡住了。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摔到砖地上。她打了几个滚,脸上手上擦破了好几处。莉丝躺了一会,喘着粗气,震惊得不会喊叫,也说不出来。她爬起来的时候,丈夫正缓缓朝手枪走去。 这就是我的丈夫!过去六年来我几乎夜夜和这个人相伴;如果换一个环境,我会与这个人生儿育女;我和这个人共享着许多秘密。 许多秘密,是的。 但不是一切秘密。 莉丝跑进客厅,走下地下室楼梯时,瞥见丈夫持枪站在那里,用冷峻自信的眼光望着她——他的猎物。 欧文眼露凶光。在莉丝看来,疯人胡鲁贝克的眼光比欧文眼里凶残的神色要柔和人道得多。 可怜的夏娃! 一点光线也没有。再过两个钟头或许墙上的大裂缝会透进黎明的曙光,但现在却是一团漆黑。 门外传来拖杳的脚步声。 他来了。莉丝把头埋在弓起的双膝,脸上和肘上的伤口疼得钻心。她更加缩紧身子,却暴露出先前没有觉察的伤口——在大腿上,踝骨上。 一只脚重重地踢在木门上。 她被震得啜泣了一声,那一脚像是踢在她心坎上。欧文在外面厅堂,沉默着。这一脚是为了撒气呢,还是为了找她?门锁着,但也许他不晓得这道门可以从里边上锁。或许他以为这房间是空的。或许他会离去。开着他的黑色越野汽车,趁夜逃往加拿大或是墨西哥…… 然而,他没有走。他似乎相信莉丝不在这小小的贮藏间里,便去查看这杂乱的地下室中的其他房间和地窖。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莉丝缩在角落待了十分钟,恨自己藏在这里,没有逃出住宅。刚才她已经朝地下室通向楼外的门走去——就是被胡鲁贝克踢开的那道门——走到半路停下来一想,不行,欧文会在院子里候着她。他会朝自己背后开枪……于是莉丝转身跑进地下室深处这小房间,带上门,用一把只有她一人知道的钥匙将门锁上。她有二十五年没动过这把钥匙了。 哦,欧文,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简直像是从胡鲁贝克那里感染了疯狂病,正在大犯疯病。 对面墙上又传来一声巨响,他在踢另一扇门。 她又听到他的脚步声。 贮藏室只有6乘4英尺大小,高度仅及胸部。这使她想起印第安舍身崖的山洞,在那黑色的洞里,迈克·胡鲁贝克说他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 什么金属器具匡当落到水泥地上。欧文拾起铁撬棍时哼了一声。莉丝悄声哭泣着。低下了头。她手里拿着那张剪报——迈克送的不吉利的礼物,比那动物骷髅还要古怪。她听到欧文出力的哼声,沉默了一阵——他拿着铁撬棍走了一段路——又传来一声巨响。木头破裂了。但她待的这个房间完好无损。欧文砸的是隔壁的锅炉间。那间房里有一扇一人高的窗子。欧文一定认为莉丝会藏进一个有出口的房间。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机智的莉利,继承了父亲的学者头脑的莉丝,出入意料地选择了一个没有出口的房间。 又是一声巨响,接连响了十几声。拔掉钉子时木板发出尖啸。轰地又响了一声。欧文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他查看了锅炉间,发现她不在里面,窗子上依旧蒙着落满灰尘的三合板。 莉丝再也没听到什么声音。但是她可以看见了。从与锅炉间相邻的那道薄墙的裂缝中透进了一小束光线。她听不见丈夫的声音,独自待在这小室中,与父亲的灵魂为伴,身边有一小堆旧日留下的无烟煤,还有那张剪报。现在她懂得,剪报上解释了为什么有人要杀她。 背叛者事先藏在山崖,当地一声砸破脑瓜,我但求一死,为救可怜的夏娃。 剪下的报纸已经又脏又破,但她仍能辨别出胡鲁贝克写下的大部分字迹。 “……藏在山崖,当地一声……” 这几个字被圈起来,几道类似血管的线条从被圈起的文字引向报导文章旁边所附的照片?然而线条并没指向莉丝,而是指向了为她打开车门的那个男子。 背叛者事先藏在山崖,当地一声砸破脑瓜,我但求一死…… 迈克画的线条圈住了欧文。 背叛者事崖当——背叛者是亚当。 迈克·胡鲁贝克今晚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吗?他是救命的天使,而不是复仇的杀手?她将剪报摊开,报纸上有一个印章:马斯丹州立精神病院图书室。 也许是在审判结束后很久,迈克·胡鲁贝克才看到这篇报告文章。也许在九月——在胡鲁贝克给她写信前不久。她努力回忆信上的话……也许他的意思是说,她不是背叛者,而是背叛者的牺牲品。 也许…… 对了!迈克·胡鲁贝克在印第安舍身崖事件中是一个见证人,而不是凶手。 “莉丝,”欧文镇静地说。“我知道你在这儿。躲是躲不住的,这你知道。” 莉丝叠起剪报,放在地板上。警察将来调查时或许会发现这张剪报。也许五十年后这幢住宅的主人会发现剪报,对文章的内容和照片上的人物产生好奇心,而不是随手将它扔掉。但更可能的是,欧文会仔细搜索住宅的每个角落,把剪报连同其他证据一道销毁。 不管怎么说,他是个办事一丝不苟的人。 再也不用为黎明祈祷了。风暴越来越猛烈,外边的夜空黑得像她躲藏的这间暗房。警车的彩色闪光信号灯也没有出现。欧文片刻之间就能完成他凶残的使命:用胡鲁贝克的手枪打死她,再用欧文自己的手枪打死胡鲁贝克……人们将发现欧文伏在莉丝的尸体上痛哭,悲愤地责骂警察们没有按照他的要求保护好他的妻子。 莉丝听见他的脚步走在外边走廊的沙石地上。 这时,莉丝像她父亲一样果断地站起来,毫不犹豫地打开门锁,吱哑一声拉开了门。 “我在这儿,”她像平常一样坦然地说。 欧文手握撬棍,站在十米之外。看到莉丝出现在这个方向,欧文有些吃惊,而且显得有点失望,因为让敌人绕到了自己背后。莉丝轻声对他说:“不管你想怎么样,欧文,别在这儿。咱们上暖房去。”不等他答话,莉丝转过身来,走上了台阶。 第八章 欧文压低嗓门说:“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吧?” 莉丝退到一丛玫瑰上,感到一根刺扎进大腿后部。她不觉得怎么痛,也没有注意暴风噼哩啪敲打玻璃屋顶的响声。 “你们真够浪漫的,莉丝。太浪漫了。在旅馆里幽会,去海滨散步……”他摇着头。“不要做出吃惊的样子。我当然知道,几乎是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莉丝紧张得喉头发干,眼睛发涩。“这就是你要这样对付我的原因吗?因为我和别人相爱?天哪,你自己——” “婊子!”他扑上来打了她一耳光。她倒在地上。“你是我老婆,我老婆!” “可是你也在跟别的女人来往。” “这样你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去偷情?天底下没有这样的法律。” 雷电又闪了起来,但已经是在东边。风暴的中心已经东移。 “我爱上了他,”莉丝喊道。“我并不是计划好要去找他。再说,你和我那几个月不是打算离婚吗?” “哦,当然啦,”他讥讽地说,“你有多好的借口呀。” “罗伯特爱我,你不爱。” “罗伯特见女人就爱。” “不对!” “他和岭上镇的一半女人睡过觉。恐怕还睡过几个男人!” “你撒谎!我爱他,不许你……” 然而,在争吵的同时,莉丝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她推算了一下时间。她想到欧文在那场婚外恋之后与她和解的时间——正是劳伯歇太太被诊断为不治之症的时候。她不再掉泪,冷冷地望着他:“你是为了别的原因,对不对?不只是因为我和罗伯特好。” 为了房产,当然。还有她继承的几百万遗产。 “你和罗伯特商量要结婚,”欧文说,“你说要跟我离婚,断绝我的财源,让我成为穷光蛋。” “听你的口气好象那笔财产是你挣下的。那是我父亲的财产。我对你够大方的了。我……等一等,你怎么知道我和罗伯特商量过结婚的事?” “我们知道。” 这打击比欧文刚才那一耳光还要厉害。我们知道——莉丝明白了:“你指的是朵蕾西?” 欧文爱的根本不是一个女律师,而是朵蕾西。朵蕾西曾经是,现在仍然是欧文的情人。这个对丈夫百依百顺的朵蕾西。她和欧文早就谋划着要害死莉丝。既为了维护欧文愚蠢的夫权尊严,也为了夺得那笔遗产。善良、粗心的罗伯特也许在自己家里留下了他们恋爱的什么证据,或许是他嘴没遮拦,随便说出了应当保守的秘密。 “去印第安舍身崖郊游那天是谁打电话让我去办公室的,你知道吗?那不是的我秘书。哼,莉丝,你真是个瞎子。” “你就在国家公园里,我当时是觉得好象看见你了。” “我到办公室去了一下,让他们凡是接到打给我的电话都转到Acura汽车的车中电话。我比你们提前十五分钟到达公园,一直跟踪你们到了石岬海滩。” 他就等在那儿。 朵蕾西故意把莉丝的那本《哈姆雷特》忘在了车里,以为莉丝会独自跑回去取书。欧文在那里等着她。 但是,跑去取书的不是莉丝,而是罗伯特——他想借机去会波霞。罗伯特一定是在半道被藏在山洞口的欧文袭击了。他受伤流血,跑进山洞,欧文追了进去。凯丽尔听见罗伯特呼救,便前去找寻。 莉丝掉在罗伯特身边的那把刀一定是被欧文拾起来了。 “你割了他的下身,你这个恶棍!” “他犯了什么罪就应当受什么处罚。” “胡鲁贝克从没有伤害过罗伯特?” “伤害?那家伙还想救他哪!他喊着说:‘我给你擦掉头上的血,别担心,别担心。’就是这一类疯话。” “你一直在等现在这样的机会……”莉丝笑了一声。朝四周一望。“你出门去不是为了杀他,而是想把他引到家里来!你想让他……让他帮你完成今晚的任务!” “起先我以为他逃出医院是要找你报仇。后来我追到克劳夫顿。他——” “那个女人……欧文……” “他没有伤害那个女人,只是把她捆了起来,让她够不着电话。他告诉那个女人,他要去岭上镇救一个叫莉丝的人,不然的话,亚当要杀她。” “你干的?”她轻声问。“你杀了她?” “我不是故意的。我本不打算这样做!我把一切布置得像是他干的。把那女人的摩托车扔进了河里。警察们以为他去了波里斯顿,可我知道他朝这儿跑来了。” 他当然知道。他心里一直很清楚,迈克·胡鲁贝克到岭上镇来的动机——寻找在法庭上诬告了他的那个女人。 “朝川顿·海克开枪的是你,打死外边那个警察的也是你!” 令人奇怪的是,欧文这时倒冷静了下来。“事情做过了头。一开始很简单,干着干着就走了样。” “欧文,请你听我说。”莉丝感到自己说话时带着半恳求,半开导的语气,就像半小时前跟胡鲁贝克谈话时一样。“如果你要钱,我可以给你。” 然而莉丝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现在要的可不是钱。莉丝想起与迪克·科勒的谈话。迈克的确是精神失常了,但在他那疯狂的世界里至少还有一种不可动摇的公正原则。 但她的丈夫却是一个精神变态者,他丝毫没有仁慈之心。 莉丝意识到,今晚从一开始欧文就在计划杀害她——从刚听到胡鲁贝克逃跑的消息时起,欧文就已经拿定了主意。大吵大闹要总监派警察到住宅来担任警卫;坚持让莉丝躲进旅馆——这些只是为了给人清白无辜的假象。欧文杀死胡鲁贝克之后,就会给旅馆里的莉丝打电话,叫她回来。没事了,亲爱的。回家吧。但他会在这里等着她,还有…… “哦,我的天,”她轻喊着。 还有波霞。 莉丝想到,欧文肯定打算连她一起杀掉。 “不!”她的怒号声响彻了整个暖房。 她从地下室的藏身之地走出来是为了干一件事。她祈求上苍给她力量来做这件事,从不相信自己会有这个胆量——然而现在,她转过身,从背后的桌子上拿起厨刀,拼力向他刺去。 她瞄的是欧文的膀颈,却刺到了他脸上。在钢刀的撞击下,他的头朝后一仰,枪从手里飞出去。他惊愕地眨着眼。 伤口立即开始出血。鲜血涌到脸上,像蒙了一块殷红的纱巾。 有一阵他们都站着不动,对望着,头脑和身休都僵住了。两人都没出声。 后来,欧文像在战场上一样发出一声狂吼,朝莉丝冲去。她摔倒了,厨刀脱手落地,她用双手护住脸,躲避着他疯狂的痛欧。她下巴挨了重重一拳,眼前一阵发黑。她用力朝欧文的左肩捣了一拳,欧文痛得发出兽类般的嚎叫,托着剧痛的肩关节退到了一边。 可是欧文迅速恢复过来,带着满腔怒火猛扑回来。莉丝的力气和体重都无法跟他抗衡——尽管欧文的脸和胳臂都受了伤。很快她又仰面倒在地上,肩膀和脖子被碎砾石割破。欧文用手紧掐着她的喉咙。她的肺里急需氧气,却一点也吸不着。在她眼里,暖房里昏暗的蓝绿色灯变得更加暗淡。她伸出两只手去打欧文那张满是血污的大脸,但胳膊伸到半空便又垂落到地下。她眼前发黑了。莉丝对欧文说了一句话,他没听见,莉丝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在莉丝即将失去知觉的一瞬间,视力所及的远处出现了一个小黑团——她的脑部组织正在死亡,她想。那小黑团扩张成一大片黑影,悬在空中,像一块乌云。就在他们头顶上,玻璃屋顶被撞成千万个小碎片。木板和玻璃的碎片伴随着飞坠下来的黑影,像跳水运动员入水后周身冒出的气泡。 巨大的身躯斜落下来,半压在欧文身上,半落到一棵优种玫瑰树上。玫瑰刺在胡鲁贝克的脸上手上划出平行的血道,像五线谱似的。从二十英尺高处跳下来,他惊恐地抽泣着——这样的高度会把正常人吓得魂不附体,对他来说更是难以名状的折磨。 一长条碎玻璃割破了莉丝的颈脖。她从两个缠斗着的男人身边滚开,用颤抖的双手护着伤口。 玻璃屋顶破了一个窟窿,一团薄雾飘了进来,几片树叶打着旋落下。外边又冷又潮的空气袭入之后,灯泡都破裂了,暖房忽然浸沉在一片透着蓝色的黑暗之中。一种声音蓦地响起,莉丝起初以为是风暴卷土重来的呼啸,然而不是。莉丝听出,这是被疯狂的野性扭曲的人的吼叫。发出这吼声的是胡鲁贝克,是欧文,或者竟是她自己——莉丝·艾奇森永远也无法知道了。 在被风暴袭击过的庄院里,总监手下那些警觉、严肃的警察们分散开来细致地搜索住宅楼和院子。 医护人员首先被带到面无血色的川顿·海克跟前,给他量了脉搏、血压等,确定他失血虽多,却尚未危及生命。医护人员给莉丝缝合了脖颈上的伤口,包扎起来。那伤口看起来挺吓人,其实并不严重,但伤愈之后,她想,那疤痕会伴随她过完后半辈子。 波霞扑到姐姐怀抱里,莉丝紧紧拥抱着她,闻到洗发精的气味,感到妹妹戴的银耳圈轻碰着自己的嘴唇,她们整整拥抱了一分钟,莉丝才放开手,这时却是妹妹在哭泣了。 一辆溅满泥水的州警察巡逻车到达了,车顶的扩音器已转到接收频道,正哇啦哇啦地报导着风暴后的收尾工作。一个高大的灰发男子走出警车。莉丝觉得他的样子像个牛仔。 “你是艾奇森太太吗?”他问。 莉丝望着他的眼睛。那人穿过泥泞的院子朝她走来,却停在半道,以毫不掩饰的惊异和关切的神情,紧盯着躺在轮床上的川顿·海克。海克刚刚苏醒过来。两人交谈了几句话,护士就把这个身材瘦长的追捕者推到了救护车跟前。 道恩·海弗山警长走到莉丝面前,问她是否可以回答几个问题。 “可以吧。” 他们正在交谈,救护车里下来了一名医生,往莉丝胳膊上的伤处贴了一个蝶形胶布。医生边往回走边说:“擦破一点皮。可以洗洗。” “不缝了?” “不用了。你头上那个包一两天就会消散,别担心。” 莉丝不知道头上有个包,她说她不担心。她转向海弗山,跟他谈了十几分钟。 “噢,有一件事,”她跟海弗山谈完之后,又说,“你能设法和马斯丹医院的科勒大夫取得联系吗?” “科勒?”海弗山警长眯眼想着。“他失踪了。我们一直在找他。” “哎,你们说的是迪克·科勒吗?”岭上镇的总监在一旁听到他们的谈话。 “是的,”莉丝说。 那位总监说:“一小时前我们找到一个叫迪克·科勒的人,喝醉了。在克里坡曼汽车行旁边。” “喝醉了?” “在一辆林肯牌豪华轿车的前盖上躺着,醉得不省人事。最古怪的是,他把一件雨衣当毛毯盖在身上,还在胸膛上摆了一个野獾的骷髅头。我说的可能真话,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怪人。” “醉了?”莉丝又问。 “他没事。他迷迷糊糊的,路都走不了,我们把他关在局里的临时看守间里了。幸亏他是躺在车盖上,要是在开车,他的小命恐怕早就没了。” 这可不像是迪克·科勒。可今晚出什么事她都不会感到意外。 莉丝把海弗山警长一名警察领进住宅,好言好语把迈克·胡鲁贝克劝得走出屋来,又一道陪他上了救护车。 “他的一只胳膊和一条小腿像是骨折了,”满脸惊讶的医生说。“也许还断了几根肋骨。可是他好象一点也不觉得疼。” 警察们恐惧地盯着这个病人,好象他是杀人分尸的“凶犯杰克”和刀劈亲娘的“悍妇莉翠”生下的后代。莉丝庄重地担保说针管里装的不是毒剧,迈克·胡鲁贝克这才答应注射镇静剂。也是在莉丝让大夫先往她手腕上抹过抗菌剂证明无毒之后,迈克才肯让人家给他清洗伤口。迈克坐在救护车后座上,握着双手,盯着地板,跟谁都没有道别。车门关上时,好象听见他独自在哼着歌。 欧文——憔悴不堪但神智却很清醒——被带走了。 那个可怜的年轻警察的软塌塌的尸体也被抬走了。 救护车开走了,然后是警车。莉丝和波霞并排站在厨房里。屋里终于只剩下这姐妹二人。波霞也许是受到了惊吓,莉丝想,更可能是受到了一种好奇病毒的感染——她忽然反常地向莉丝提出一连串问题。莉丝的眼睛尽管一直望着她,却一点没听见她说是什么。 她也没让波霞重复她的问题,只是含糊她微笑了一下,按了按妹妹的手臂,便独自走出大门,迎着色彩单纯的蔚蓝晨光,离开住宅朝湖畔的方向走去。那条纯种狗赶上来,跟在她身旁,走到石板平台的边沿,靠近姐妹俩垒起的沙袋湖堤,莉丝停下脚步,那狗躺在了泥地上。莉丝坐到堤上,凝望着铁灰色的湖水。 寒潮的前锋已经到达岭上镇,刚刚冻结的树枝发出嘎吱的响声。千万片落叶覆盖在地上,像一头巨兽的鳞。等太阳出来,落叶会发出闪光,那宝贵的太阳如果出来,就会照耀得金光灿烂。莉丝凝望着折断的树枝,打烂的窗户,以及从住宅那边甩过来的木片碎石。天上起过风暴,这是事实。但除了被积水淹泡了轿车之外,其他的损失并不算大。这一带的风暴一般不会带来巨大的破坏,只不过毁坏一些电灯,刮断树枝,淹泡草坪,让善良的公民们暂时感到自卑。以暖房为例:它经历了好几场大风暴,却从没遭到大破坏——直到今晚为止,即便是今晚这样的破坏,也是由一个疯狂的巨人造成的。 莉丝坐了十分钟,冷得发颤,呼出的空气挂在唇边,像一缕薄云。后来,她站立起来。那狗也站起来,期盼地望着她,那意思,她猜想,是要点吃的东西。她挠挠狗的脑袋,穿过潮湿的草地朝住宅走去,那狗跟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