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季节》 第一章 在这个房间里,根本听不到冬末时节还称得上凛冽的风声。窗户关得严严的,还拉着密不透风的厚窗帘。老式空调的噪音挺大,可房间里的温度就是上不去,在电脑前坐上半个小时就会冷得发抖。 这是D县警察局北楼二层警务科的一个房间。因为平时很少使用,所以被戏称为“别墅”。当然,只有隶属于警务科的人才这么称呼它,别的警察提到这个房间,都会意味深长地笑笑,或露出些许畏惧的神色。他们管这个房间叫“人事屋”。每当人事调动之前,他们就会说,瞧啊,警务科那些家伙又该钻“人事屋”了。 制作定期人事调动名单的工作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五天以后就要对内公布了。警务科负责将近三千个有官职和没官职的警察的调配工作,但每年的调动规模都是有限的。往年的这个时候,所谓的“人事拼图”早就完成了。 今年还没有完成的原因是今天下午监察科报告了一件麻烦事:辖区为本县北部的一大疗养地的S警察署署长,让他辖区内的园林队免费为他老婆的娘家修建庭院。 “混账!” 警务科的调査官二渡真治对着电脑画面上出现的S署长照片破口大骂。 从外表看来,圆脸的S署长是个挺不错的人。他去年春天才走马上任,虽然不属于今年的调动对象,但他让辖区内的园林队为他干私活儿的丑事既然已经暴露,就不能再让他在那里当署长了,这是全县警察的面子问题。警务部长命令要在明天早晨以前完成包括更换S署长在内的所有干部的调动事宜。 二渡在县警察局搞人事工作已经很多年了。警衔不断提升,前年升任警视,同时被任命为警务科调查官,负责全县警察组织运营的综合计划工作。人事股的人手少,只要人事股不升格为人事科并增加人手,上边就不会放过特别听使唤的二渡。 二渡也习惯了。 D县警察局的局长就知道提拔那些会溜须拍马的家伙。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那些人拍马屁的企图,可局长总是莫名其妙地上当受骗。号称“铁腕”的警务部部长呢,根本无视地方警察的特点和习惯,胡乱运用着人事调动的权力,却也连任两届了。这些把现任职务当做跳板的上司,把底下的人指挥得团团转。一会儿要他们这样,一会儿要他们那样,为了摆弄那个“人事拼图”,每年这个时期加班加点是家常便饭,有时甚至连着熬好几个通宵。碰上这样的上司,生气也没用,认倒霉吧。 但是,像今年这样局长已经拍板、人事调动名单就要送到管理科印刷了还要重新调整的情况还是第一次。而且这回不是因为上司的心血来潮,而是因为应该称为他们同伙的一个署长的胡作非为!二渡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还是把他调到驾照科或教养科打瞌睡去吧。二渡用鼠标来回穿越着电脑屏幕上的组织系统图,寻找可以收容S署长的地方。 在一线犯了错误的干部,调回局里安排一个不显眼的职位,窝上个四五年冷静冷静,是D县警察局一贯的做法。但是不会给他降职,因为那样做很危险。那些长年蹲在警察局的记者甚至比一般科员更了解警察局的内情,一旦被他们发现了调动的真相,给你捅出去,咱警察的脸往哪儿搁?内部人都知道是惩罚性人事调动,但对外却宣称是为了“强化XX部门”等等。这种含含糊糊、内幕重重的调动法,是人事部门的技巧。 那么,这回应该怎么办呢? 把他调到驾照科或教养科以后,S署长的位置就空了,就必须送一个称职的干部过去。如果只是简单的对调,就不用费什么事,可是,把现在的驾照科科长直接送过去当署长,未免提得太快了。教养科科长就更不行了,虽然他的年龄和经历都没问题,但他原来是S警察署辖区的。这是人事调动的大忌,要破除这个禁忌,没有相当充足理由是做不到的。 “混账!” 二渡忍不住又骂了起来。他气急败坏地打乱巳经弄好的“人事拼图”,决定从头再来。他机械地摆弄着一个个职务和名字,开始重新“拼图”。驾照科科长放到比S署低一级的G署当署长,G署的署长回到县警察局本部少年科当科长,少年科科长平调到生活保安科当科长,生活保安科科长…… “二渡,你来一下。” 满脸不高兴的二渡回头一看,是警务科科长白田。白田把门拉开一半,冲二渡招了招手。为了防止“拼图”工作受到外界的干扰,“别墅”里特意没有安装电话。就是县警察局里资格最老的白田,也要拐好几道弯,穿过长长的走廊,把铺着磁砖的地板踩得咔咔作响,从主楼的警务部办公室走到这边来。 二渡站起来向白田敬礼,顺便看了看墙上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有理会的挂钟:已经晚上9点多了。 “问题复杂了,跟我到部长室去一趟。”白田说。 虽然白田是站在阴暗的走廊里,二渡也能看见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问题复杂了,什么问题呢? “关于S署的问题,现在……”二渡刚说了一个开头,就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S署的问题白田比自己还要清楚,完全没有必要亲自到别墅跑一趟,而且这么晚了,平时早就在家里摇晃着白兰地酒杯的警务部长,还待在办公室里,一定是有什么更严重的问题。 二渡回到电脑前,关掉程序,拔出软盘放进保险柜锁好,小跑着追上了已经走在走廊上的挺着僵直的腰板的白田。在电脑前坐的时间太长了,二渡脸色苍白。 难道还有比S署的问题更严重的问题吗? 走进主楼,拐了两道弯,脚下的瓷砖地板变成了红色地毯。地毯一直铺到走廊深处的警务部部长办公室。 二渡挺直身子,跟着白田走进部长办公室。 部长办公室里的地毯比走廊里的厚多了,踩上去软绵绵的。靠在沙发上的警务部部长大黑只把头稍稍转过来一点,情绪很不好。 大黑挥了挥手,让白田和二渡坐在沙发上。还没等俩人坐稳,大黑就用他那特有的低沉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刚才白田说过的台词。 “问题复杂啦!” 刚刚落座的二渡向前欠了欠身子问道:“部长,又出什么问题了?” “尾阪部道夫说他坚决不退。” “啊?”二渡吃了一惊,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那小子,真他妈的别扭!”大黑看着瞪大了眼睛的二渡,狠狠地说。 怎么会有这种事! 尾阪部道夫是三年前从县警察局刑事部部长的位置上退下来的老前辈。退休的同时就任警务科为他预备好的“工业废弃物违法弃置监视协会”专任理事。按照惯例,尾阪部道夫今年应该配合县警察局的人事调动,把这个位置让给刚退下来的防犯部部长工藤,彻底退休回家,安度晚年。 一个小时以前,白田给尾阪部道夫打电话,请他准备好交接手续,确定交接日期。没想到尾阪部道夫毫不客气地说了句“没那个必要”就把电话挂了。尾阪部道夫的恋栈,给本来就碰到了麻烦的“人事拼图”增加了新的困难。 二渡心跳加快,暗想:尾阪部道夫要是坚决不退,继续留在那个位置上的话,工藤部长怎么安排呢? 部长级干部退休后到地方上再干几年,以缓冲一下突然从一线退下的失落感,是警务科最在意的事情。给退休干部斡旋一个相应的职位,是表现警务科的能力的地方。如果连防犯部长这么高的官位的人退休以后都没有为他准备一个好位置,人们就会骂警务科是吃干饭的,警务科就会威信扫地。 这件事可真不好对付! “他不退的理由是什么呢?”二渡极力使自己冷静,但说话的声音还是有些颤抖。 “要是知道这个就好办啦!”大黑好像在痛苦地呻吟。 大黑是一个害怕出现一点点工作上的失误的谨小慎微的人。他是南方人,曾在当地警察局任职多年,也有在派出所工作的经历。忽然有那么一年,大黑心血来潮,参加了公安系统的中层干部考试,居然通过了,后来被派到D县警察局当了警务部部长。他的年龄还不算大,还有机会升迁,他常想,即使当不上大官,至少也应该能离开这寒冷的山区,到温暖的南方去当个小县的警察局局长。 “你们知道不知道啊!混蛋!”二渡好像听到了大黑的怒骂声。 白田似乎也听到了大黑的怒骂声,他的眼睛里带着几分恳求对二渡说:“马上把人事工作交给上原股长处理,你去把尾阪部道夫不想完全退下的理由搞清楚!” 第二章 走在阴暗的走廊里,二渡觉得头痛得要命,他用双手抱住了脑袋。 上边让他去了解尾阪部道夫不想完全退下的理由,等于是让他往老虎的脖子上系铃铛。不管尾阪部道夫是为什么不想退,组织上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向尾阪部道夫下最后通牒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落在了二渡肩上。 那还要上边那些官老爷干什么! 刚才二渡很想对白田和大黑这么说来着。 当然,他就是这么说了也没用。什么事都怕引火烧身的白田科长肯定会说:“尾阪部道夫退休以后的来龙去脉你最清楚嘛,你不去谁去呢?” 尾阪部道夫退休前半年,建筑行业成立了社团法人“工业废弃物违法弃置监察协会”。当时,县建筑行业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很多贪污受贿的问题,成立废监协会的目的,除了转移警方视线以外,更重要的是疏通警方这条重要渠道。协会一成立,立刻献给县警察局一个协会专任理事的重要职位。 警务科马上接受了废监协会方面的所谓请求,因为他们太需要这样的职位了,退休干部的安排问题一直是他们伤脑筋的事,所以明知道协会专任理事是一副毒药,也要把它喝下去。一直到现在,警务科谁都不愿意提起这个话题。 按照警务科的计划,废监协会专任理事这个职位三年换一次,这样正好赶上当时的防犯部部长工藤退休。D县警察局的传统做法是,干部退休以后都到地方任闲职,享受三年到六年,然后再完全退下,回家养老。根据当时的情况,尾阪部道夫被归人享受三年的那一类,是任职时间最短的。但如果不这样的话,警务部手上掌握的闲职数就安排不下退休干部了。 尾阪部道夫是不是嫌三年时间太短,对他太不公平了呢? 二渡首先想到的是这一点。他当时担任人事股股长,做计划、打报告,都是他经手的。要不就是舍不得? 想到这里,二渡觉得心寒。舍不得是可以理解的,一个人一个大办公室,漂亮的女秘书、司机、专车,以及比当刑事部部长还要高的薪水,谁能舍得让给别人呢? 人哪,一旦被贪婪的欲望俘虏,就不好办了。当时虽然跟尾阪部道夫说好了在这个位子上坐三年,但那只不过是口头上这么一说,没有立任何字据,是所谓的君子协定。如果尾阪部道夫一翻脸,说“我不是君子”,二渡是一点儿辙都没有。 可是,二渡从事这项工作这么多年了,还没有碰到过一个翻脸不认账的。尾阪部道夫不至于那么不讲理吧? 警察这个组织,跟其他组织不一样,它是一个非常严密的群体社会。走进警察学校,标志着一个警察人呱呱坠地。从那一刻起,就与组织同生共死,一直到告别人世都切不断跟组织的关系。即便退休了,不再当警察了,警察人的身份也是改变不了的。因此,尽管没立任何字据,也是铁则,如果违反了,就等于背叛组织,就意味着尾阪部道夫这个警察人已经死了。一个干了一辈子的老刑警,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选择毁灭自己的道路呢? 回到“别墅”以后,二渡把重新摆布“人事拼图”的工作交给人事股股长上原以后,坐到了自己的电脑桌前。 他把写着“警友会”的软盘插进电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开了“尾阪部道夫”那个文件。 直到今天,尾阪部道夫的经历都可以让人叹服到瞠目结舌的程度。 他从一名普通警察干起,以破获摩托车连续盗窃案引起上级重视。先是专门负责侦破盗窃案,很快被提拔为股长,负责凶杀案的侦破,功勋卓著,先后担任副科长、科长、刑事部指导官、刑事部部长…… 迄今为止,尾阪部道夫经手的案件没有破获的只有两个。―个是他当科长时指挥侦破的持猎枪抢劫信用社的案子,一个是他当刑事部长以后负责侦破的强奸杀人案。但是,由他侦破的案子则是数不清的,用鼠标下拉很久都看不完。 二渡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更值得惊叹的是,尾阪部道夫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刑事案件,他把42年的警察生涯完全交给了刑事部。这样的刑事部长在公安系统是不多见的。 县警察局跟东京警视厅那类的大机关不同,是没有那么多部长好当的。县警察局总共分为警务、警备、刑事、防犯、交通五个部,而警务部长和警备部长都是从警察厅派来的,所以县警察局的警察能够升任部长的只有三个,其中刑事部长又是地位最高的。一般人认为,一直负责破案的刑警最容易升任刑事部长,其实不然。因为刑警的工作太忙了,没日没夜地忙着破案,根本就没有准备晋级考试的时间。而且在考试前夜,老刑警们总要把你叫出去灌得烂醉如泥,这并不是长满了青苔的古老传说。 所以,只有那些有一定的刑警经历,却在其他部门工作的人,才能通过晋级考试当上刑事部部长。有的甚至连一天刑警都没当过,只靠通过晋级考试坐上了刑事部部长的宝座。总而言之,谁最早通过晋级考试获得警视的警衔,谁就最有希望当官。 二渡就是40岁升任警视的,比其他同年当警察的人要早。虽然他看上去像一个银行的髙级职员,连手铐都不会用,但他很可能成为刑事部部长的最佳候选人,而不管他想不想当。关于这一点,搞了多年人事工作的二渡是非常清楚的。 正因为如此,占满了电脑屏幕的尾阪部道夫的经历,让二渡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甚至感到尾阪部道夫在嘲笑他,他不由得嫉妒起尾阪部道夫来。 只要当上了警察,谁都会做这样的梦:在经历一段有滋有味的刑警生活之后,最终就任刑事部部长,并在这个位置上为自己警察人的一生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当然,能够使这种梦想成为现实的,都可以说是奇迹。眼下虽然不再单纯靠考试决定升迁,也要看在当刑警的过程中取得的实绩,但从尾阪部道夫的经历来看,如果没有若干个偶然,他也是无法实现梦想,达到可以称之为奇迹的警察人最高境界的。 电脑屏幕上出现了尾阪部道夫端正的面庞。那是一张刑警的脸:微黑的、棱角分明的脸上,每一条肌肉都绷得很紧,陷在深眼窝里的,是一双可以洞穿一切的锐利的眼睹。 二渡天生就对这种长相的人有一种生理上的反感。尾阪部道夫没退休的时候,二渡就不喜欢他,所以在一个警察局里共事20多年,俩人打交道的次数是屈指可数的。加上刑事部在五楼,二渡所在的警务部在二楼,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在二渡的记忆里,只有电脑屏幕上这张绷得紧紧的脸。至于尾阪部道夫髙兴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生气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二渡根本就想不起来了——或许根本就没见过吧。 不管怎样,先去见他一面再说! 二渡一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一边把尾阪部道夫家的地址记在了自己的笔记本上。尾阪部道夫的房子是自己买的,贷款已经还清,家里有妻子和三个女儿,上边两个巳经结婚,最小的女儿在东京。 坐在另一台电脑前边的上原股长忙得满头大汗,二渡向他提了几条建议之后,离开了警察局大楼。已经是夜里12点多了。 一阵冷风吹过来,二渡用大衣裹紧了身子。 尾阪部道夫为什么不想完全退下呢?真是搞不懂!嫌三年时间太短了?舍不得专任理事的优厚待遇?二渡想来想去,觉得这两条理由都不成立。 电脑屏幕上尾阪部道夫的履历表依然鲜明地留在二渡的视网膜上。 抛弃自尊、背叛组织、彻底下海,当一个不干不净的企业协会的理事,会是他尾阪部道夫的选择吗? “绝对不可能!”二渡回头看看淹没在黑暗中的警察局大楼,自言自语地说。 离第一次内部公布人事调动的时间只有五天了。无论如何明天一大早就去尾阪部道夫家堵住他! 二渡觉得很紧张,这种紧张感跟以前为了工作上的事去尾阪部道夫的部长办公室的时候是完全不一样的。 二渡加快脚步向停车场走去。 第三章 第二天早晨不到6点,二渡就按照笔记本上的地址找到了尾阪部道夫的家。 那是位于旧住宅区的一座很普通的二层小楼,甚至可以说跟尾阪部道夫的身份不相适宜。门前的路很窄,如果把车停在门口,别的车就过不去了,而且堵着原部长的家门停车也是很不礼貌的。于是,二渡就把车开到附近河边一块空地上停好,然后步行回来。居然没有堵住尾阪部道夫! 二渡的计划是,先在尾阪部道夫家附近溜达溜达,估摸着他吃完早饭以后再去按门铃。 朝尾阪部道夫家走的时候,二渡看见一辆黑色高级轿车从身旁驶过。开车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上了年纪的人,穿着西装,却没有打领带,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 做梦也没想到那就是尾阪部道夫的专车! 二渡拐过一个路口,尾阪部道夫的家进入他的视野的时候,远远看见那辆黑色高级轿车就停在尾阪部道夫家门口,戴着白手套的手正在关后车门。二渡下意识地向前紧跑了几步,只看见了坐在后座上的尾阪部道夫的后脑勺。 早早来到警务科办公室,二渡一直为今天早晨的失败感到懊悔。 7点半以后,科员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到办公室,谁也没有为二渡这么早就到了感到奇怪,都以为他为了重组“人事拼图”在“别墅”里忙了一夜。 烦躁不安的二渡给尾阪部道夫的办公室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这个尾阪部道夫,跑到哪里去了呢? 那么早就坐上专车离开了家,却没有去办公室,莫非在深山里召开什么现场会? 二渡站起来,又摁了一次重拨键,还是没人接。这时,女科员齐藤给他端来一杯咖啡。他对齐藤说:“对不起,你先放这儿吧,我回头再喝。”说完离开警务科去“别墅”了。 这个时间正是部长大黑和科长白田来上班的时间,二渡不会傻子似的坐在这里等着他们问“怎么样了”。今天早晨起了个大早,结果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尾阪部道夫的后脑勺,这么丢人现眼的事情能向部长和科长汇报吗? 走进“别墅”一看,只见上原股长瞪着红肿的眼睛盯着电脑,人都发傻了。上原脸上的胡子茬告诉二渡,他昨天晚上根本就没回家。 二渡决定帮上原做一会儿“人事拼图”。他一边做一边想着如何堵住尾阪部道夫。索性不打电话跟他约时间,直接去废监协会他的办公室找他!如果他真的不想退的话,肯定千方百计地躲开警务科派来的“刺客”。 离第一次内部公布人事调动的时间还有四天,傻乎乎地打电话跟他约时间,万一他跟你玩儿捉迷藏,就会造成还没交战就先败北的尴尬局面。 我就不相信他尾阪部道夫能上天入地!去他的办公室堵他,堵不住就问废监协会的人他到哪儿去了,然后去那里找他!二渡一边琢磨着对付尾阪部道夫的办法,一边帮上原重组“人事拼图”。临近中午的时候,二渡丢下用乞求的眼神看着他的上原,离开了“别墅”。 从警察局到废监协会所在的写字楼走路只需要五分钟。那是一座很显眼的半官半民的现代化大楼,淡蓝色的玻璃幕墙映着飘动的白云,真是美极了。 二渡走进高速电梯,转眼之间就到了12层。按照墙上的牌子指示的方向,很快就找到了废监协会。 协会办公室很大,十几张办公桌填不满那么大的空间,就摆上了很多常青树之类的绿色植物,简直就是个小花园。 右边的墙上贴着一幅大得吓人的地图。在那幅巨大的全县地图上,用图钉钉着许多红色线条,猛地看上去很像非常前卫的现代派绘画作品。 二渡往里走了几步,四处张望。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远方的群山。这么大的办公室里怎么没有人呢?他刚要喊一声“有人吗”,一个漂亮得模特儿似的年轻女秘书出现在眼前,以非常得体的礼仪迎了上来,另一个一看就知道是个人物的60多岁的男人也从常青树后边钻了出来。 交换了名片,二渡知道了男人的名字叫宫城,是这里的办公室主任。宫城看看二渡的名片,又看看二渡的脸,似乎在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个警察,大概在他的眼里,只有尾阪部道夫那种长相的才是警察吧。 “真不巧,专任理事出去了。”宫城一边很抱歉地说着,一边流露出“您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话一定尽力”的眼神,伸出右手把二渡往沙发那边让。 二渡虽然是第一次见到宫城,但已经知道这个人的来历。他原来是县政府的职员,曾长期在环境卫生部当股长。废监协会送给县警察局一个专任理事的位置,为了平衡方方面面的关系,也送给县政府一个办公室主任的位置。 “你们专任理事去哪儿了?”二渡问。 宫城含含糊糊地回答说:“这个嘛……今天……”说着,把视线转向墙上的大地图,“大概是去视察县北的某个现场,具体是哪个,我也不太清楚……专任理事精力可充沛啦,经常亲自去现场!” “现场?” “对,违法弃置工业废弃物的现场。”噢,地图上那些用图钉钉着的红色线条,就是违法弃置工业废弃物的现场吧。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可是,作为专任理事,有必要亲自出马去现场吗? 二渡想起了三年前看过的工业废弃物违法弃置监察协会成立宗旨。协会的主要业务是进行宣传活动。指导企业不要利用那些有违法行为的废弃物处理公司,号召市民见到违法弃置废弃物的行为及时通报。当然,接到通报以后去现场视察也是协会的工作之一。 可是,难道协会里没有年轻人吗?不管人手有多么紧张,也不应该让一个已经63岁的,而且是协会的主要领导的尾阪部道夫亲临现场吧? “你们专任理事经常去现场?” “对……经常……”宫城显得有些尴尬,“几乎每天都去。” “每天?” “对,特别是最近一年来,每天都去。我跟他说过多少次了,让别人去吧,可他非亲自去不可……” 二渡点了点头,又问:“今天大概几点回来?” “这……5点以后吧……也许6点以后……也许直接回家。” “外出期间跟你们联系吗?” “一般不联系,今天就一次都没联系过。” 二渡觉得很失望,看来,眼前这位办公室主任,一直被独断专行的专任理事尾阪部道夫压制着,根本不可能了解尾阪部道夫的内心世界。从他这里是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的。 二渡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墙上那幅巨大的地图。尾阪部道夫就在那地图上的某个地方。 这幅三米见方的大地图非常详细,每一条小路都画在上面了。二渡发现:所有红色线条都是以协会为中心,向各个方向放射出去的。这些红色线条记录着尾阪部道夫的工作成绩,每个线条的另一端都是一个违法弃置点。看来,尾阪部道夫是把那些点当做犯人来看待的。 但让人感到奇怪的是,那些红色线条在离开市区之前,走的都是同一条路,有的时候分明是在绕远。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时,送外卖的旋风般进来,协会的人们该吃午饭了。 二渡赶紧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低声问为他送行的宫城:“专任理事的去留问题,您听说了吗?” “啊,我问过他,他说他决定留任。” 二渡抑制着愤怒的心情,离开废监协会回警察局。 这个宫城,尾阪部道夫留任不留任他都无所谓,他完全不理解如果尾阪部道夫留任的话会带来多大的麻烦!怒火在二渡的心里燃烧起来。 尾阪部道夫决定留任,他自己决定了自己的进退!这是目无组织,是对抗组织! 是自高自大?还是过于自信?尾阪部道夫到底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废监协会呢? 年轻的女秘书、现代化的大楼、舒适的工作环境、绝对服从的办公室主任、配有司机的专车……确实不错。 不过,二渡不认为促使尾阪部道夫留任的原因是这些。 改不了的刑警习性!二渡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接到市民的举报,立刻奔赴现场,这跟尾阪部道夫以前从事的刑警工作太相像了! 墙上贴着巨大的地图,红色箭头指向违法弃置现场,简直就是他当年指挥破案时的情形的再现! 尾阪部道夫得的是刑警病啊!当了一辈子刑警,把人都当傻了。昨天晚上在电脑上看过的尾阪部道夫的履历浮现在二渡眼前。尾阪部道夫神经有问题了吧? 想到这里,二渡感到脊背一阵阵发冷。不,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 刚回到警务科,白田科长就向他使了个眼色:走吧,部长办公室! 女科员齐藤送来的那杯咖啡还在桌子上放着,表面浮着薄薄的一层灰尘。二渡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已经放了五个多小时的咖啡,跟在白田身后向部长办公室走去。 没有任何值得汇报的东西。部长办公室的空气,恐怕比这杯咖啡还要苦。 第四章 傍晚,二渡再次来到尾阪部道夫的家。 尾阪部道夫还没回来,夫人也不在,整座房子静悄悄的。 二渡在附近的一个小公园里消磨时间。公园里只有两副秋千和一副滑梯,没有一个孩子在那里玩儿,太煞风景了。 大黑部长听说二渡还没跟尾阪部道夫接触上,气得直拍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盒名片,工藤的名宇前边写的头衔是废监协会专任理事。本来应该直接送到防犯部的,白田去印刷厂把它截了过来。工藤还不知道这边的暗斗呢。 听好了!今天无论如何要找到尾阪部道夫,劝他退下来!——这是大黑的命令。 二渡看了看手表,5点半。他站起身来向尾阪部道夫家走去。 天色暗下来了,可是尾阪部道夫家还没有亮灯。在公园里,二渡给废监协会打过好几次电话,问尾阪部道夫回协会了没有,宫城都有些害怕了。 要不再给协会打一次电话? “对不起……”就在这时,有人在身后向他打招呼。 回头一看,是一位60来岁的举止文雅的夫人,手里提着超市的购物袋走了过来。她那谦逊的表情立刻让二渡想起她是谁来了。很多女人在丈夫升官的同时渐渐变得趾高气扬,但尾阪部道夫的夫人从来都是那么谦虚谨慎,因此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评。 在欢送尾阪部道夫的宴会上,二渡向夫人敬过酒,夫人还记得二渡。 “您是警察局的吧?”夫人客气地问道,“到家里来吧,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不了,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我下次再来。” “您可一定要到家里来,不然我先生会骂我的。”夫人的态度很坚决,也许尾阪部道夫真的会骂她的。 去就去!我并没有理由逃走嘛! 二渡把自己的名字和所属科室向夫人说明,又深深地鞠了―个躬,然后就抱着进入敌人大本营的心情,跟着尾阪部道夫的夫人进了家。 日式客厅里有神龛,供奉着大明神。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墨迹尚新的匾额,上书“居安思危”四个大字。另一面墙上挂着“警察的信条”的大镜框。 “自豪感、使命感、服务于国家、服务于社会……” 尾阪部道夫是个地地道道的警察人,这一点是不用怀疑的。 靠墙的小桌上放着一台老式电话机,大概除了通话功能以外没有其他任何功能,但是,这部电话在尾阪部道夫破获各类案件中立过多少次功,恐怕谁都不记得了。 二渡轻轻地叹了口气。 夫人给二渡端过来一杯茶以后,就再也不露面了。这种看起来很冷淡的态度,对于心情苦闷的二渡来说简直是一种值得感谢的照顾。尾阪部道夫当刑警的时候,家里肯定来过各种类型的客人,夫人也许早就看出二渡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 见到尾阪部道夫以后,应该怎么切人正题呢?二渡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一边凝神静气地等着。大约等了半个小时左右,外边传来关车门的声音。 夫人立刻出现在客厅里,对二渡说:“好像是回来了。”说完又退了出去。 二渡端正了一下坐姿,把腰板挺得直直的,心想:“就是头破血流,我也要冲上去!” 可是,等了半天,进来的不是尾阪部道夫,又是夫人。她抱歉地对二渡说:“车好像是出毛病了,他在看司机修车呢。”说着往窗外看了看。 二渡也站起来往窗外看。 尾阪部道夫站在篱笆墙边看司机修车,二渡可以看到他的侧脸。棱角分明的四方脸,深眼窝,跟他当警官的时候一样,不笑不怒,脸上每一条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二渡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好像碰上了一个可以吃掉他的猛兽。 从二渡站的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司机花白的头发。尾阪部道夫正在向他发出指示,好像是在换轮胎。 见鬼! “不能再在客厅里等下去了。一家之主在外边修车,我怎么能坐在这里喝茶呢?”二渡想到这里,向夫人鞠了一个躬,向门外走去。他觉得他跟尾阪部道夫的心理战上先输了一个回合。 穿过短短的走廊的时候,二渡看见一个没有亮灯的房间里摆满了嫁妆。莫非尾阪部道夫的小女儿要结婚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得送礼,婚礼上得有各部部长的贺电,这些都是警务科的工作! 黑色轿车被千斤顶顶了起来,司机正在转动着扳手拧螺栓。一旁站着尾阪部道夫,像一块巨大的岩石。 威风凛凛!如今能够用这个词来形容的男人已经少之又少了。 “部长!好久不见了!”二渡立正,向尾阪部道夫敬礼。 部长两个字是脱口而出的。叫先生恐怕有些失礼,叫理事吧,也不合适,因为二渡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让他辞掉理事。 尾阪部道夫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把脸转过来看着二渡说:“果然是你小子啊!” 尾阪部道夫从来都是用“你小子”来称呼比他地位低的人。二渡第一次被尾阪部道夫称作“你小子”的时候已经30多岁、在警务科被人宠惯了,听到这种带有轻蔑意味的称呼,二渡受到的刺激不小,简直就像无辜被人臭揍了一顿。 但是,这么多年没打交道了,一见面还是被称作“你小子”,二渡简直不知道怎么继续跟尾阪部道夫谈下去了。 果然是你小子啊——尾阪部道夫如是说。 尾阪部道夫恐怕早就看透了,局里当官的怕他,不敢来劝他退下,所以就派了一个刚刚升任警视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毛头小伙子来。 尾阪部道夫只对二渡说了那么一句话就转过身去继续看司机换轮胎,好像二渡这边的事情已经了结了。尾阪部道夫对司机说,明天早晨6点出发,到还有很多积雪的深山里去,说是根据当地居民举报,那里有人违法弃置废品。 二渡听着尾阪部道夫跟司机的对话,觉得一时插不上嘴,就站在一旁百无聊赖地一会儿看看司机换轮,一会儿看看那辆黑色的高级轿车。 车的后座上放着一大堆地图,简直可以说是堆积如山,这使二渡想起了白天在废监协会看到的那幅巨大的地图。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吗?尾阪部道夫为什么对地图这么感兴趣呢?不管怎么说都是不太正常的。 司机换好轮胎以后,向尾阪部道夫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也向二渡点了点头,就开着车走了。尾阪部道夫转过身来,跟二渡面对面站着,根本没有请二渡进家的意思,只用眼神对二渡说:你小子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就站在路边说? 但是,二渡别无选择。他尴尬地咽了口唾沫,那声音恐怕连尾阪部道夫都听见了。 “部长,请您告诉我您到底是怎么想的。”二渡勉强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句话来。 尾阪部道夫沉默着,等着二渡说下去。 “您要是不退,工藤部长就没地方去了。”这话是二渡事先准备好的。因为他知道,尾阪部道夫在警察局当刑警部部长的时候,经常照顾比他小三岁的工藤。 尾阪部道夫还是不说话,深邃的眼睛盯着二渡,像是在观察他。 “我们这些做具体工作的,感到非常为难。” 尾阪部道夫继续保持沉默。 “组织上也会觉得很没面子的。”这话也是事先准备好的,在最关键的时候用。 尾阪部道夫终于开口了:“用不着担心。” “什么?” “不必担心。” 二渡虽然没有彻底弄懂尾阪部道夫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似乎在一瞬间看到了光明。 “什么麻烦事都不会发生。” “啊?” “我的意思是,你们别再磨磨唧唧地瞎折腾了,时间一过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尾阪部道夫说完转身就往家里走。 二渡呆住了,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的大脑只能意识到那在瞬间看到的光明已经消失,也许本来就没有过什么光明! 二渡慌忙追上去:“部长!为什么?请把您的想法告诉我,您为什么……” 面无表情的尾阪部道夫回过头来:“这件事跟你们没关系!” 尾阪部道夫说完,转身走进家门,砰地一声把二渡关在了门外。 二渡下意识地伸出去的右手抓挠了一下,只抓到一把空气。 这事情跟你们没关系!——尾阪部道夫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你们”指的是谁?警务科?还是整个组织?对于警察人来说,组织就是母亲,尾阪部道夫怎么能与母亲为敌呢? 门外的灯被里边的尾阪部道夫关了。 二渡把身上所有的勇气都收集起来,还是没能按响尾阪部道夫家的门铃。 第五章 不要再回家来了! 二渡想起小时候从父亲的钱包里偷了零钱以后被父亲赶出家门时的情景,那种多年不曾有的悲伤感又在心里复苏了。 现在的二渡觉得警务科似乎是一个距离自己非常遥远的存在。 简直是把我当跑腿的小孩子使唤嘛!尾阪部道夫那比佛经都难懂的回答,更是使他如坠五里雾中,根本分析不出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天巳经完全黑下来了,二渡驱车飞驰在公路上。他要去“公寓”,打算找警察学校的同学前岛泰雄了解一下情况。他认为前岛是很了解尾阪部道夫的。刚才给前岛打了一个电话,他正好在家。 只要是能够用来向尾阪部道夫进攻的,不管哪方面的信息都可以!二渡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非常浮躁,但心中的愤怒压倒了一切,顾不了那么多了。 “公寓”是一座四层楼,是双警察署的家属宿舍。以前是平房,只住四户。为了有效地利用土地,去年春天改建成楼房,住16户。 满面红光的前岛说了声“哟,来啦”,把二渡让进家里。 还不到7点,前岛已经洗完澡了。身上穿着睡衣,头上散发着洗发香波的香味儿。 前岛是警察署的刑事科科长,难得这么早回家。应该说二渡运气好,前岛说,不但他今天晚上不值班,老婆也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前岛老婆不在也好,因为前岛夫妇的媒人就是尾阪部道夫,谈论尾阪部道夫的事情,不便被前岛的老婆听到。 “进来吧,今天我家里可安静。” 二渡在客厅里落座以后,前岛去厨房拿来两瓶啤酒和两个杯子。 “你那边的事进展怎么样了?”前岛启开瓶盖,要往二渡面前的酒杯里倒酒。 二渡叹了口气:“没有任何进展,”说着把酒杯推到前岛那边,“今天不想喝酒,你想喝就喝吧,别管我。” 前岛一边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一边揶揄道:“这回黑白照片照虚了吧?” 黑白照片是警务部部长大黑和警务科科长白田的组合外号,只有刑警们才这么叫,警务部的人是没人敢这么叫的。 “对了,那个叫桔梗的酒吧的女老板说想你了,说你最近冷淡了她。”爱开玩笑的前岛话题又变了。他的话题可多了,对什么事情都愿意发表意见,还善于讽刺调侃,但从来不谈自己负责侦破的案件。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老刑警了。 在警察学校的时候,二渡跟前岛是同班同学,俩人亲如兄弟。他们曾同住一间宿舍,一起接受堪称残酷的严格训练,一起哭过,互相鼓励过,发誓为了这个国家的治安奉献自己的一生。现在,二渡在县警察局警务部,警衔已经升为警视,而前岛在警察署的刑事科,警衔是警部,比二渡低一级。不过这些并不影响俩人的感情,只要一见面,就好像立刻回到了弥漫着汗臭味儿的警察学校的宿舍。 但是,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在一起时,谁都不谈自己的工作,亲兄弟似乎变成了堂兄弟。 “部长最近怎么样?”前岛红着脸问道。在他眼里,他的媒人尾阪部道大永远是部长。 “哦,偶尔碰到,也说过话。”二渡正想把话题引向尾阪部道夫呢。 听二渡这么一说,前岛很高兴地向前探了探身子:“部长身体还好吧?” “挺好的,跟以前一样。” “去年他肝脏好像有点儿问题。” “你经常去看他吗?” “一般是过中元节和年末去。每次去都挨骂,用不着你来看我,办你的案子去吧!”前岛愉快地笑着,突然问道:“部长说他决定留任了吗?” 前岛这一问出乎二渡的意料,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嗯……你听谁说的?” “我老婆的表哥在废监协会工作,上个礼拜吧?也许是上上个礼拜,他对我说的。”前岛依然兴致勃勃地说着,恐怕他连做梦都想不到二渡正是为这事儿来找他的。防犯部长工藤要接替尾阪部道夫担任协会的专任理事的消息,还不至于传到警察署去。 二渡觉得自己有点儿对不起老朋友,但还是继续跟前岛谈论尾阪部道夫:“他的小女儿好像要结婚了?” “对,小惠6月结婚。” “6月?快了嘛!” 二渡已经从尾阪部道夫的档案里了解到,小惠毕业于一所私立大学,现在是东京某个旅行社的职员,今年30岁。二渡觉得30岁结婚够晚的,其实现在的女孩子都不想早结婚,30岁的新娘根本就不稀奇。 结婚时间定在6月,莫非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小女儿结婚,对尾阪部道夫来说可是一件大事。 “前岛,你参加小惠的婚礼吗?” “当然参加啦,我想看部长的眼泪。” “部长还会哭?” “我想会的。” “真想象不出部长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这次他肯定会哭的,因为他最疼小惠了。小惠生来身子弱,而且又发生过那种事……”前岛说到这里,轻松愉快的口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种事?什么事啊?” 听二渡这么一问,前岛知道自己说走了嘴,眨了眨眼睛: “啊?” “你所说的那种事指的是什么事?” “什么那种事这种事的?我说过吗?”前岛装傻充愣地反问道。 二渡注视着前岛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很快就把视线转移到面前的花生米上。他伸手抓了几个花生米慢慢吃起来。他知道,跟已经当了那么多年刑警的前岛斗智,是蠃不了的。 但是,二渡的大脑飞快地转动起来:问题的症结也许就在这里。尾阪部道夫的小女儿6月结婚,他是不是想以专任理事的头衔出现在结婚典礼上呢? 二渡觉得这是一个荒唐无稽的理由。就算是退下来,他也是原县警察局刑事部部长,原废监协会的专任理事嘛,完全可以挺着胸膛扮演新娘父亲的角色。不过,在二渡看来也许是这样,尾阪部道夫本人并不这样想,他也许是一个把工作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 二渡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父亲在日本经济高速成长时期,是一个就知道拼命工作的上班族。后来因为严重的胃病和肝病,丢掉工作以后,整天闷闷不乐地待在家里,人一天比一天衰老,但他每天早晨看报的时候,首先看的还是有招人广告那一版。 二渡参加完警察学校的毕业典礼,立刻飞奔回家,他想对父亲说,我毕业了,可以上班挣钱了,不用您为我担心了!不等他说话,母亲替他说了。 “他爸,儿子就要上班挣钱了!”可是,父亲连笑都没笑一下,却反问道:“那我呢?”混浊的眼球里流露着说不清是厌恶还是嫉妒的神色。 从那时起,二渡就知道男人是一种以工作为生命的动物。他一直对自己说,千万不要成为那样的动物。 二渡觉得尾阪部道夫跟已经死去的父亲属于一类人,所以虽然一直不喜欢他,但又觉得似乎能够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他。 二渡有一种直觉,那就是尾阪部道夫对专任理事这个头衔并不感兴趣。二渡总觉得尾阪部道夫在乎的,不是“现职”,而是“现役”。而小女儿小惠的结婚,使尾阪部道夫的内心世界变得更加复杂了。 就算不想迎合世俗,30岁结婚也是有点儿晚,晚的原因一定跟前岛所说的“那种事”有关系。对于一个就要出嫁的女孩子来说,“那种事”的意思是可以推断出来的。也就是说,在“那种事”里,一定有另一个男人登场,而小惠则扮演了流眼泪的角色。 尾阪部道夫对小惠一直宠爱有加,现在,受过伤害的小惠终于找到自己的幸福了。作为小惠的父亲,尾阪部道夫感慨万千,要把能够送给女儿的祝福毫无保留地送过去。所以,他希望能够戴着可以称之为生命的“现役”勋章,漂漂亮亮地送女儿出门。 二渡觉得喉咙干渴。 所有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二波的主观猜想。但是,就在两个小时以前,尾阪部道夫说过:“这件事跟你们没关系!” 跟组织没关系的事,是不是指尾阪部道夫家里人的事呢?具体地说,是不是指受过伤害的小惠的事呢? 想到这里,二渡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当一个警察的妻子是幸福的吗?他一直没有勇气问问跟他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的老婆,因为他知道,生活在内外视线严密监视之下的老婆,有时候憋闷得恨不得大声尖叫。所以,他不想让自己的女儿长大以后嫁给警察。二渡有一个被他视若掌上明珠的正在上小学五年级的女儿,现在大概巳经戴着牙齿矫正器睡着了。他希望女儿将来不要像父母那样在重压中生活,希望女儿飞到不受任何束缚的世界里去,自由自在地生活。这是他唯一的愿望。 “看来,部长也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啊!”二渡若有所思地说。他第一次感觉到尾阪部道夫并不是刑事部的妖怪,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那当然!”失言以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前岛像被解放了似的大声说。 “可是,他在一线当刑警的时候,根本就等于没有家吧?” 听二渡这么一说,前岛又说了一遍:“那当然!”不过这次显得心情沉重。 “喂,部长在第一线当刑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一句话,可厉害了!” “哪方面厉害?” “方方面面都厉害!” “这么说,部长是超人喽?” “可以这么说吧……”前岛本来想说:“你们警务部的人当然不知道啦!”但他把这句话咽了回去。“给你举个例子吧,部长有一句名言:凶手绝对不回作案现场!” “这是部长的名言?” “对!” “不一定吧?” “绝对不回!我当刑警十几年了,经手那么多案子,没有一个凶手回过作案现场。” “部长的名言让大家吓了一跳?” “部长并没有在大家面前公开讲过。”前岛认真起来,“喜欢看关于破案的电视剧的人,一般都认为凶手有回现场的习性。其实不然,我审问过那么多凶手,没有一个回过作案现场的,因为他们都下意识地认为一回现场就会被发现。懂了吗?” “部长是悄悄地把他的经验传授给每一个年轻警察的。他对我们说,在这个时代,警察的专业知识泄露到外边去的情况大大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其结果是,凶手的智慧甚至比警察还要高!要想当一个好警察,就必须抛掉‘我是警察’的自恋癖,否则永远别想当一名出色的警察!” 在酒精的作用下,前岛的舌头越来越变得轻飘飘的。关于尾阪部道夫的奇闻轶事,也越来越有意思。他崇拜尾阪部道夫,为有尾阪部道夫这样一个长辈感到骄傲。二渡见状不禁羡慕起他来。 二渡说了一句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有的“下次再聊”,离开了前岛的家。 顶着寒风走向停车场的时候,二渡心里涌动着一股暖流,离开尾阪部道夫家的时候的满腔愤怒消失了。本来是为了找到向尾阪部道夫发动进攻的突破口到前岛家来的,现在突然觉得到这里来只不过是为了会会警察学校时代的老同学。 穿过停车场的时候,二渡忽然看见一辆停着的厢型轿车里有一张熟悉的女人的脸,旁边还有两个孩子,是前岛的两个儿子。车子没有发动着,但他们并没有下车的意思。 二渡回头看了公寓一眼,心想:“前岛这小子,为了单独跟我在一起,把老婆孩子轰了出来,却骗我说回娘家了!” 这也不难理解,眼下正是人事调动的季节,谁不想早点儿知道自己动不动呢?前岛也不例外,也想从二渡这里打探消息,所以才把老婆孩子支出去了。 二渡一边为前岛一家祈祷着,一边发动了车子。他加大油门儿向自己的家疾驰而去。 第六章 尾阪部道夫的小女儿小惠的“那种事”很快就了解清楚了。 第二天一大早,二渡来到了北楼地下室的拘留所管理员办公室。办公室的佐佐木胜利正在往黑板上写各警察署报上来的拘留人数,这是他每天早晨必做的工作。桌子上散乱地放着一份某个人权团体寄来的信,质问拘留所的伙食是否具有充足的营养价值。佐佐木好像在负责处理这封来信。 二渡把佐佐木叫到后勤的小卖部里,在里边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兜着圈子问到尾阪部道夫的小女儿小惠的事的时候,佐佐木毫不避讳地大声说:“是插入!” 二渡愣住了。他虽然是警务科的人,也知道这句隐语的意思。 五年前,小惠跟当时的男朋友一起在本县北部山区露营的时候,被人强奸了。当时天色已晚,去森林里捡柴禾的小惠,遭到一个用丝袜罩着头的男人的袭击。事件发生以后,已经跟小惠订婚的男朋友离开了她一这就是前岛所说的“那种事”。 二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关于“那种事”,他想到过好几种,当然也包括被强奸,但是,当一听到真的是被强奸以后,心情还是铅块般沉重。 “罪犯抓到了吗?”二渡整理了一下纷乱的思绪,问道。 “凶手用丝袜罩着头,没看清面目。所知道的只有罪犯已经不太年轻,没留下任何物证,也没有射精。” 听佐佐木这么一说,二渡心情更坏了。没有留下体液,就无法知道罪犯的血型,也无法做鉴定。罪犯了解警察的破案方式,为了不被警察抓到,在强奸妇女的时候甚至控制自己不达到高潮,在不射精的情况下完成犯罪过程。 “部长当时怎么样?” 佐佐木没说话,只把头一歪,哼了一声,那意思是:那谁知道啊! 佐佐木原来是刑警队的。在警察这个庞大的组织中,刑警是最值得骄傲的。可是,四年以前,也就是惠子被强奸的事件发生后不久,他突然被调离刑警队,到拘留所当管理员。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被尾阪部道夫踢出刑警队的。 佐佐木默默地喝着咖啡,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每个部门都有这种人,他们对组织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在每年人事调动这个阴暗的季节里,他们一点儿都不浮躁,反正调到哪儿都无所谓。 一阵哈哈大笑的声音从小卖部外边传来,二渡往窗外一看,只见几个交通巡视员笑得浑身打颤地走过。 二渡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分析起尾阪部道夫当时的心理活动来。最宠爱的小女儿被人强奸了,却抓不到罪犯,而自己就是专门负责抓罪犯的最高指挥官! 二渡突然想起了尾阪部道夫的档案记录。尾阪部道夫是五年前当上刑事部部长的,也就是说,是小女儿被强奸那年当上的!还有,尾阪部道夫经手的没有破获的两个案件之一,就是他当刑事部长以后负责侦破的强奸杀人案! 佐佐木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站起来要走,二渡摆了摆手让他坐下:“一系列强奸案和强奸杀人案是发生在五年前吧?” “对,当时是前岛负责侦破那些案件。”“部长的小女儿的案子也是发生在那年吧?”“那年发生了七起类似案件。”“类似?” “对,特点都是没射精,前六件是强奸,第七件是强奸杀人。” “这么说凶手是同一个人?” “这我不知道,但是至少前六个受害者都证实说罪犯用丝袜罩着头,可惜没有留下任何物证。” “如果第七件,也就是最后一件是强奸杀人的话,是不是可以推断凶手因为脸被看到等原因杀死了受害者,后来由于害怕停止了作案呢?” “侦破这么大的案子哪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二渡与佐佐木在北楼门口分手。 佐佐木吊儿郎当地走向地下室。谈起过去的案件,还能看出他过去当刑警的时候那种机敏。但是作为一个刑警,第一个反应应该是二渡为什么要问这些吧。不过,从佐佐木的表情上来看,他并不想知道二渡问这些的理由。 二渡一边上楼,一边苦思冥想。他走得很慢,好像很快就要找到结论了。 尾阪部道夫没能侦破的强奸杀人案的凶手,很有可能就是强奸了他的爱女的罪犯!但是,在没有抓到凶手之前,他却不得不退出现役,结束40多年的刑警生涯! 退出现役之前,尾阪部道夫最想干什么呢? 毫无疑问,他最想干的事情就是抓到凶手! 可以肯定,尾阪部道夫还在追查凶手,他要在小惠结婚以前把凶手捉拿归案! 二渡终于找到尾阪部道夫坚持不退下的原因了,那就是:利用专任理事这个特殊职位,抓到那个曾经强奸了自己的爱女的罪犯! 尾阪部道夫家没有停车场,他根本就不开车,这个从旧时代过来的老刑警,一直利用自行车或摩托车,或许他连汽车驾照都没有。所以,他不能放弃那辆配有司机的专车。有了这辆专车,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四处追踪那个漏网的罪犯! 二渡想起了协会的墙上那幅巨大的地图。 毛细血管般的红线,不是表现协会的工作量的记录,而是尾阪部道夫追踪罪犯的足迹!不对! 二渡走到两层楼之间的平台的时候站了下来。那么,具休来说尾阪部道夫到底在干些什么呢?关于这一点,没有当过刑警的二渡就很难想象了。装作视察现场,到当年的作案现场去? 二渡听说过“现场百遍”这句名言,意思是说到现场去的次数越多,越有可能找到线索。可是,那个连续强奸最后强奸杀人的案件已经过去了五年了,不可能再得到什么新的线索了。要不就是利用视察以后回协会的路上,到处去査访? 再査访也是徒劳的。事件发生以后,动员了上百名警察,没日没夜地四处查访也没找到任何线索,而且当时破案的总指挥就是尾阪部道夫本人!五年前,他指挥着一百多人都没能破的案子,现在一个人能怎么样呢? 眼前浮现出站在昏暗的深山里的尾阪部道夫那孤独的身影。 二渡觉得自己已经了解了尾阪部道夫坚决不退的真正原因。如果真的是因为这个坚决不退的话,还真有点儿难办。在这种情况下硬劝尾阪部道夫退下,太不近人情了吧——二渡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继续爬楼梯。 第七章 “什么都不知道?”警务部部长大黑那巨大的身躯压得屁股底下的真皮座椅咯吱咯吱作响,“你这个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关于坚持继续坐在那个位置上的理由,他什么都不说。目前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不想退下来。” “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大黑把手上摆弄着的几张名片摔在桌子上,是废监协会和建设公司的头头脑脑的名片。 一个多小时以前,大黑把他们叫到这里来,让他们召开理事会逼尾阪部道夫辞职。可是,那些人面面相觑,低着头什么都不说。 谁都怕尾阪部道夫。三年前还在担任刑事部部长的人,谁不怕呀。当时,刑事部搜査二科掌握了建筑行业许多见不得阳光的事情,其中有不少都是可以立案的。如果惹急了尾阪部道夫,他的老部下们很有可能继续追査建筑行业贪污受贿问题,那可就是大麻烦了。 警务科科长白田下午要去一家大食品公司。万一劝说尾阪部道夫退下的方案失败了的话,得确保工藤从防犯部部长的位子上退休以后回地方去。白田要去跟食品公司商量,让工藤先在那里当一年顾问。可是,如果在泡沫经济年代还有可能,但在经济不景气的今天,企业方面恐怕就很难点头了。就算能把工藤安排在食品公司当顾问,也会碰到麻烦,因为记者们已经知道工藤要去废监协会接替尾阪部道夫当专任理事了,并且采访了他。突然变成食品公司的顾问,记者们肯定感到奇怪,非把这件事当做警察局里的内斗,追个水落石出不可。 “无论如何得想个办法,”大黑吐了一口气,他的心沉重得好像灌了铅,“只有两天时间了,要想办法威胁他,要抓住他的弱点,要死死缠住他,直到他同意退下为止!” 二渡没说话,他也想逼着尾阪部道夫辞职,可是……现在,巳经不想知道从警察学校毕业的时候评价如何,也不想知道到底是在谁的引导之下走上了警务工作这条道路的,今年42岁的二渡真治,作为警务科的一名调查官,早就是耕耘警务这块田的一把锹了,这一点连他自己都不表示怀疑。 警察局里不是只有刑警和公安。在这个组织里,需要有那么一些人,担负起管理和控制整个组织,并使这个组织保持体力并代代相传的任务,如果肩负着这些任务的警务科动摇了,整个组织就会发生动摇。其他部门的人大多看不起干警务的,认为他们不是只做一些事务性工作,这种看法是片面的。要使其他部门的人认识到警务工作的重要性,这是使整个组织坚如磐石的秘诀和必要条件。 人事则是完成上述任务的武器。尾阪部道夫不服从安排,就是削弱这个武器,这是绝对不能容许的!但是,二渡并不打算向大黑报告小惠的事。也许可以说这是武士式的同情吧。二渡也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他能够理解尾阪部道夫的心情。同时,这也是对从外边考进来的只知道明哲保身的大黑部长的反抗。尾阪部道夫的行为虽然会引起一些麻烦,但那是自家人的问题,没有必要对眼前这个只能算得上远房亲戚的大黑说那么清楚。 “这是我们自家人的问题。”二渡心里这样想着,离开了大黑的办公室。 二渡来到“别墅”里,只见上原股长还坐在电脑前忙活。 上原的表情显得轻松多了,因为一般干部的“人事拼图”已经得到局长的认可,就差中级干部这一块了。 “挺顺利的嘛!”二渡跟上原打招呼说。 上原高兴地点了点头,但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眉宇间拧成了一个疙瘩:“调查官,你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了?” 二渡嘴上没说什么,暗想:自己手上的工作那么忙,还能惦记着别人的事情,这种人将来肯定有出息! 二渡离开警察局大楼,匆匆向停车场走去。 一定要攻下尾阪部道夫这座堡垒! 要想攻陷这座城堡,就必须剥掉他的盔甲,把他的心脏拽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二渡决心已定,而且拟好了一个作战方案。 第八章 二渡把车停在尾阪部道夫家附近的河边空地上,在车里等着尾阪部道夫回家。 大约等了两个小时,他看见尾阪部道夫专用的那辆黑色轿车在暮色中缓缓驶来,闪着转向灯进了他家那条胡同。 二渡立刻下车,向胡同口走去。他要在胡同口堵尾阪部道夫的专车,向那个司机了解一下尾阪部道夫的情况。等了20分钟还不见专车的踪影,莫非又在换轮胎? 就在这时,专车过来了。二渡向司机摆了摆手,车停了下来。 司机昨天见过二渡,赶紧把车停下,降下窗玻璃问道: “怎么了?” 二渡装作发愁的样子指了指身后:“我的车坏了,麻烦您把我拉到县警察局去。” 司机朝二渡指的方向看了看说:“我帮您看看吧。” “不用了,我急着要回局里去,以后再找人修。” “那好吧。”司机点了点头,示意二渡上车。二渡坐在后座上,昨天看到的那一堆地图还在那里,种类繁多,足有20多册,既有都市住宅区的详细地图,也有林业管理所使用的山区地图。二渡随手翻阅了几本,发现到处都用红铅笔画满了红线,跟协会墙上那张大地图一样,不,比那张大地图还要详尽得多,连很多极细的小路都画上了。 二渡翻着翻着偶尔一抬头,正好跟后视镜里司机的眼神对上了。那眼神虽然说不上是责备,但至少可以说是为难。那是一种软弱的、没有底气的眼神。由于白头发很多,看起来岁数不小了,实际上大概也就50多岁吧。 这个司机肯定了解尾阪部道夫所有的行动,得抓紧时间套他的话。到县警察局只需要15分钟,想到这里,二渡主动跟司机聊了起来。 司机的名宇叫青木,一年前开始为尾阪部道夫开车。以前他一直开出租车,由于年纪大了,值夜班开始觉得吃不消了。这时,废监协会办公室主任宫城胳膊骨折,青木负责接送过一阵,宫城看青木人不错,就介绍他到协会为尾阪部道夫开专车。 “除了开车,我也没有别的本事,马上就答应了。”青木说到这里,勉强地笑了笑。 “不过,跟着理事到处跑,不是比开出租车还要辛苦吗?” “至少不上夜班,白天轻松多了。” “有时候得到深山老林里去吧?” “有时候去。” “理事除了视察现场不干别的吗?” “也经常去开会什么的。” “不是这个意思……”二渡觉得自己很笨,不会问,如果换上前岛会怎么问呢? 二渡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单刀直入地继续问起来,“我的意思是说,视察现场以后,会不会绕道去别的什么地方?” “什么?” “比如说去调査什么,或者去跟什么人见面。”这回青木没有回答二渡的问话。 二渡看不见青木的表情,此时的青木好像故意把脸躲到后视镜外边去了。 “你知道理事原来是警察吗?” “开始不知道,过了一段时间就知道了。” “他在地图上画的这些红线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去现场走过的路线……” “都是理事画上去的吗?” “是……” “他为什么要画这些红线呢?” 青木又不说话了。 “连城里的住宅区都画上了红线,这跟违法弃置现场有关系吗?” 青木还是不说话,掠过后视镜的脸变得苍白。 一定是尾阪部道夫不让他说!青木肯定隐瞒着什么!但二渡明知道青木隐瞒着什么,却没有把他的嘴撬开的技术。前岛那带着几分嘲笑的脸浮现在眼前。透过挡风玻璃,二渡看见了县警察局大楼的灯光。 第九章 “又来给您添麻烦了。”第二天一早,二渡在尾阪部道夫家门口把他堵住了。专车司机青木一看二渡又来了,表情显得有些僵硬。 尾阪部道夫就像没看见二渡似的,径直走向自己的专车。 青木利索地拉开了后车门,尾阪部道夫一弯腰坐了进去。 二渡赶紧跑过去,压低声音对尾阪部道夫说:“部长,我非常能理解您的心情。”二渡把宝全押在这句想了很久才想好的话上了。 本来二渡打算追问尾阪部道夫不退的理由是不是因为要调查小惠被害的事,但他并没有掌握确切的证据。尾阪部道夫就是为了这个,昨天从青木那里也没得到任何有用的情报。时间紧迫,不改变进攻方案是不行的。 拜托了,但愿新的进攻方案能够奏效! 尾阪部道夫听二渡这么一说,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盯着二渡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命令似的说道:“上车!” 二渡深深地向尾阪部道夫鞠了一个躬,迅速地坐在了前面的副驾驶座上。 “想说什么你就说吧!”车子开动不久,尾阪部道夫对二渡说。 二渡点了点头,回头看了尾阪部道夫一眼,又看了司机一眼,意思是:现在说方便吗? “没关系,说吧!” 二渡扭着身子,面向尾阪部道夫,谨慎地选择着词句:“我知道五年前的那件事让部长很伤心……但是……您就把那件事交给现在的刑警们……” “你指的是哪件事?”尾阪部道夫打断了二渡的话。 “就是五年前……” “别吞吞吐吐的,说清楚!” “就是五年前那起……强奸杀人案。”尾阪部道夫沉默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是,看得出他在思考。也许是想摸摸二渡的底,看他到底知道多少。 二渡想:如果现在就把小惠的事说出来,对尾阪部道夫应该是不小的打击。但究竟应不应该说呢?他拿不定主意,而且当着司机青木的面,也有些说不出口。 不料,尾阪部道夫突然说道:“那个案子嘛,马上就破!” “什么?” “我们手上有物证!” “物证?什么物证?” “一根头发!这就足够了,我们的鉴定技术水乎大大提高了,靠一根头发就能把凶手找到!”尾阪部道矢信心十足地说。 二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佐佐木不是说犯入役有留飞任何物证吗?对了,侦破这个案子是前岛他们负责,佐佐木也许真的不知道。可是,尾阪部道夫当着外人的面这么轻易地说出破案过程中的绝密情报,不是太粗心了吗?保密是警的命啊!尾阪部道夫说这种话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不是想证实一下自己并没有利用专任理事这个职位搞追踪调查呢? “你该上班了吧?”尾阪部道矢问了二渡一声,还没等二渡回答,就对青木命令道:“把他送到县螯察局去!” 二渡慌了神,赶紧对尾阪部道夫说:“部长!求求您了,请您为后辈的前途着想!”尾阪部道夫不作声。 “部长!” 尾阪部道夫还是不作声。 “我求求您了!”尾阪部道夫索性把眼睛闭上了。 二渡心头燃起怒火:“部长!您打算在协会待到哪年哪月?” 尾阪部道夫依然闭着眼睛。 “您女儿的……”二渡的话刚说出一半又咽了回去。不能说!这句话不能说! 尾阪部道夫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车里的空气紧张得要命,青木那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发抖。 不一会儿,尾阪部道夫的专车停在了县警察局大楼前面。二渡向后座上的尾阪部道夫探过身子去,恳求似的叫着:“部长……”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不用你们担心!” “可是……” “下车吧!我忙着哪!”尾阪部道夫的专车扔下二渡,一溜烟儿开走了。 败北的感觉袭上心头,二渡感到浑身疲惫不堪。 尾阪部道夫果然是块坚硬的岩石,永远不会崩溃。 今天晚上还有一次机会!二渡决定等尾阪部道夫下班的时候再去他家堵他,一定要撼动他!尽最大的努力,该做的都得做了。 二渡没有走进县警察局大楼,而是穿过马路,拉开了一个电话亭的门。 通过警察署的总机,二渡接通了刑事科科长前岛办公桌上的电话。 “哎?怎么是你?”前岛觉得有些奇怪。 “我想问问你五年前那起没有破获的强奸杀人案的事。” 前岛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在办公室?” “放心吧,在外边。” “你想知道什么吧?有的可以告诉你,有的不能告诉你。” “罪犯留在现场一根头发,真有这事吗?” 前岛咽了口唾沫:“……谁跟你说的?” “尾阪部道夫部长!”前岛吃了一惊:部长真的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吗?他愣了半天没说话。 “有这么回事吧?”二渡追问道。 “没有……” “没有?这么说部长是在骗人了?” “不是,有过……可是……已经没了。” “已经没了?什么意思?” “弄成粉末了。”部长的权威是至髙无上的,既然部长都不保密了,前岛也就不在乎了。他对二渡详细地讲了那根头发的事。说话的声音很小,但听得特别清楚,大概这也是刑警的技巧吧。 头发是从被奸杀的女性身上采集到的,只有一根。头发跟她自己和家里人的都不一样,很有可能是罪犯的。在立案侦查进行了一年多还没有进展的情况下,搜査一科决定用那根头发鉴定血型。鉴定的时候,必须把头发弄碎,实施化学处理,所以前岛说“弄成粉末了”。 鉴定血型以后,那根头发就等同垃圾了,唯一的物证就没有了,所以说风险是很大的。但是,侦查工作没有进展,找不到长着跟这根头发一样的头发的罪犯,唯一的物证拿在手上也没有什么意义。如果知道了罪犯的血型,就能缩小侦査范围,说不定还能够一举破案。正是基于这种考虑,搜查一科才下决心毁掉头发鉴定血型的。 当然,这只不过是表面上的理由,真正的理由则是尾阪部道夫就要告别40多年的刑警生涯了,要给他的刑警生涯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 每当刑事部的领导快退休的时候,刑警们总会以杀出一条血路的拼命精神去侦破遗留案件,给退休的领导锦上添花。这是刑事部的传统。那罪犯不但是强奸杀人的凶手,也可能是强奸了尾阪部道夫女儿的嫌犯。搜査一科也是出于对老部长的感情,才作出毁掉头发鉴定血型的决定的,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结果是惨败。鉴定结果是A型。日本人十个里边有四个是A型。罪犯的血型是知道了,但唯一的物证也永远失去了。虽然那根头发是自然脱落的,没有附带着做鉴定时必要的根部组织,但如果留在手上,说不定对将来破案还有一定的价值,可是…… “我没有指望它是Rh阴性,哪怕是AB型也好啊。”最后,前岛非常遗憾地对二渡说。 二渡挂上电话,一边朝警察局大楼走,一边琢磨着尾阪部道夫说过的话。那个已经不存在的物证,尾阪部道夫为什么硬说有呢?是不服输呢?还是他一贯搜长的施放烟雾以迷惑对方的战术呢?或是另有什么别的意图? 认真回想起来,尾阪部道夫说的都是一些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话。他是经过思考以后才说出来的呢,还是随口那么一说呢? 二渡连这个都判断不清了。 站岗的警卫向他敬礼,二渡只微微点了点头就走进了警察局的大门。 他的心情非常沉重,脚步也跟心情一样沉重。既然如此,今天晚上就跟他尾阪部道夫拼了! 二渡做好了听大黑怒骂的准备走进了警务科,出乎意料的是,科里很安静。 科长白田快步走过来对二渡耳语道:“工藤部长主动向局里提出,退休后不担任任何地方上的职务。”二渡惊奇地看着白田的脸。 白田笑着说:“他说他身体状况不太好……” “身体……不好?” “对,所以呢,咱们不用着急了。” “辛苦你了。”大黑那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回头一看,大黑也在笑。 二渡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掉进了一个黑暗的无底洞。 尾阪部道夫留任这出戏就这样演完了,简单得令人难以置信,而且是个大团圆的结局。不是的!二渡真想大叫一声。 一定是尾阪部道夫搞的鬼!一定是他让工藤那样说的! 从部长室里传出一阵笑声。 二渡攥紧了拳头。 这是他从来没有受到过的屈辱,他想把这种屈辱攥它个稀巴烂! 第十章 “不必担心……时间一过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尾阪部道夫这样对二渡说过。 事情的结局还真叫尾阪部道夫给说中了。 办公室恢复了平静,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尾阪部道夫要留任这件事一样。大黑部长也好白田部长也好,再也不提尾阪部道夫这几个字了。 上原股长改定的“人事拼图”发表了,人事调动这个阴暗的季节好像一貶眼就过去了。让辖区内的园林队免费为自己老婆的娘家修建庭院的S警察署署长,在驾照科科长的位置上软着陆,点头哈腰地到警务科转了一圈,而警务科也换上了几个新面孔。齐藤调到双警察署的刑事科去了,看上去她是个很随和的人,其实特别顽固,前岛可能会觉得她不好对付。 二渡也觉得尾阪部道夫留任这出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现在的他除了忙着拟定建一座新的县警察局大楼的具体计划,还要协调各部门之间的关系,跑县议会,尾阪部道夫的面容和声音都变得非常模糊了。 不过,偶尔也会想到:尾阪部道夫今天也坐着专车到处跑呢吧? 6月,尾阪部道夫的小女儿小惠结婚了。听说新娘子小惠打扮得特别漂亮。前岛喝得烂醉如泥,结果没能看到尾阪部道夫的眼泪。本来以为小惠结婚以后尾阪部道夫就会退下的,但一直没有听到这个消息。 时间又过去了三个月。现在的二渡有时候甚至觉得尾阪部道夫留任骚乱是一场梦。 这天,二渡的心情很不好。各部门为争楼层争空间闹得不亦乐乎,而新大楼的图纸迟迟不能落实。泡沫经济的后遗症使税收减少,新大楼能不能建都成了问题。 就在这时,主楼那边又有电话接二连三地打过来。“防犯部”要求改成“生活安全部”,“外勤科”要求改成“地域科”,都是无理要求!甚至“待机宿舍”也要改名,理由是这个名字不好听…… “待机宿舍”有什么不好听的嘛!本来就是待机警察睡觉的地方嘛! 二渡用下巴和肩膀夹着听筒,心情烦躁地做着记录。 忽然,眼角的余光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尾阪部道夫! 二渡不由得“啊”了一声。 尾阪部道夫警了二渡一眼,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跟白田科长一起进了部长办公室。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问题了吗? 二渡顿时觉得心跳加快,本来就很烦躁的心情更加烦躁了。 尾阪部道夫进去了不到五分钟就出来了,这回连看都没看二渡一眼就离开了警务部。大黑和白田恭恭敬敬地为他送行,他那特有的低沉而严肃的声音钻进了二渡的耳朵里。 “给大家添麻烦了,怎么也得过来打个招呼嘛!” 什么?尾阪部道夫要退了? 二渡嚯地站起来,冲出办公室,向尾阪部道夫的背影追过去。 为什么突然要退了? 二渡飞快地跑下楼梯。跑出大门的时候,只见尾阪部道夫刚刚坐进那辆他专用的黑色小轿车的后座。 “部长!”二渡冲上去拉住了车门。 “部长!请您告诉我,为什么又决定退下了?”尾阪部道夫看着二渡,什么都没说。他那深邃的眼睛里分明沉淀着几分抑郁。 “开车!”尾阪部道夫向司机发出了命令。 二渡向司机看了一眼,愣住了。司机不是青木,而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二渡同时注意到,后座收拾得干净利索,那堆地图一本都没有了。 黑色轿车疾驰而去。到底是年轻人开的车,没有靑木那种稳当劲儿。 二渡呆立在那里,耳膜周围在一鼓一鼓地跳动。 抑郁的眼神、年轻的司机、消失的地图…… 几道闪电在脑海里划过,就像一块磁铁吸附铁屑一样,散乱在脑细胞中的信息迅速集拢到一处,逐渐变成一个可以辨别出模样的形状。 难道是…… 二渡飞快地跑进办公大楼,旋风般地冲进阅览室,对当班的女警察说了声“对不起”,抄起报夹,翻到“讣告栏”査找起来。为了扩大报纸的发行量,各家报纸的“讣告栏”越扩越大,只要有人死了,就能在“讣告栏”里査到。 两天前……三天前……四天前……二渡瞪大了眼睛。 有了! 二渡放下报纸,奔出办公大楼,跑到马路对面的电话亭里,插电话卡的手在发抖。 “前岛!是我!” “在办公室?” “不,在外边。什么事?” “关于那起强奸杀人案,前岛,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抽什么疯哪?” “什么颜色?” “那根头发,是什么颜色的?” 第十一章 大地染上了浓浓的秋色。 二渡坐在尾阪部道夫家的客厅里,心平气和地向老部长提了一个问题。 “部长,您对这样的结果还算满意吗?” 身穿和服的尾阪部道夫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深邃的眼睛直视着二渡。 那天,前岛告诉二渡,那根头发是用染发剂染过的,也就是说,那是一根白头发! 青木是喝了过量的安眠药中毒死的。 应该说是自杀的。在他的女儿蜜月旅行回来以后不久。 “是部长让青木……不,也许是我跟部长一起干的。” 尾阪部道夫沉默着,表情没有发生一点变化。 二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一切都开始于偶然。 青木辞掉出租车公司的工作,到废监协会给尾阪部道夫当专车司机,本来就是非常偶然的,而尾阪部道夫原来是个刑警,更是他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青木对二渡说过,他是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才知道的。 当然,尾阪部道夫肯定注意上青木了。虽然花白头发的人到处都有,但出现在眼前的花白头发是不可能随意放过的一万一这个人就是凶手呢?这也许是刑警的思维习惯吧。不,也许青木成为尾阪部道夫的司机并不是偶然的。虽然劝青木辞掉出租车公司的工作到协会去开专车的是办公室主任宫城,但青木在送宫城上班的时候也许已经被尾阪部道夫注意到了,把青木调过来的动议也许正是尾阪部道夫作出的。 不管是怎么调过来的,观察青木的背影成了尾阪部道夫每天必做的事情。忽然有那么一天,尾阪部道夫发现青木故意避开某个场所绕道而行,或者发现他在通过某个场所的时候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个场所就是发生过连续强奸妇女案件的七个现场之一。 凶手绝对不回作案现场!尾阪部道夫的这句名言是从成百上千的案件中总结出来的。 宫城说,尾阪部道夫每天出去视察是从一年前开始的,也就是说,是从青木当了他的专车司机以后开始的。尾阪部道夫每天让青木开着车到处跑,山上、城里、县里的每个角落几乎都跑遍了。在这个过程中,尾阪部道夫在那辆黑色轿车狭窄的空间里,一刻不停地跟踪监视着青木。七个现场早就刻在脑子里了,青木选择哪条路,通过哪条路的那个地点时表情会发生微妙的变化,总之,对青木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甚至每一次呼吸,尾阪部道夫都做了非常细致的观察。 他把这些都记录在地图上,而且是当着青木的面记录的。 毫无疑问,他这是在一点一点地给青木施加心理压力。唯一的物证一那根头发,为了鉴定血型已经成了垃圾,除了摧毁青木的心理防线,逼迫他自首,没有别的方法可以破案了一尾阪部道夫一定是这么想的。 进人新的一年,到了人事调配的季节了,青木依然是“灰色”的,尾阪部道夫找不到青木的“黑色”证据,决心继续跟踪,继续监视下去,于是就赖在协会专任理事的位置上不走。 青木呢? 当上理事的专职司机以后不久,就知道了尾阪部道夫原来是个刑警,肯定是吓得心里直打哆嗦。不过,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尾阪部道夫就是负责侦破连续强奸乃至强奸杀人案的最高指挥官,也不知道他强奸了尾阪部道夫的爱女。也许他认为已经没问题了。四年过去了,在四年的时间里,警方一直没有注意到他,他觉得自己永远不会被抓到了。作案时没有射精,头上又罩着丝袜,头发也不会掉下来,警察找不到任何证据。得知尾阪部道夫以前是刑警以后,他害怕过,但舍不得放弃这份工作,毕竟比开出租车轻松多了,而且收人也不错。 但是,每当尾阪部道夫指示的目的地要通过他以前作案的现场的时候,他一般是绕道而行,实在绕不过去就屏住呼吸慢慢通过。他不知道尾阪部道夫为什么要在地图上画那么多记号,但凭直感他觉得尾阪部道夫在监视他,这种感觉使他坐立不安。他想过辞掉这份工作,但女儿9月要结婚,需要钱,于是在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情下还是决定继续干下去。 就在这时,前来劝说尾阪部道夫退下的二渡出现了。开始,尾阪部道夫认为二渡会防碍自己的作战方案,毫不客气地把他赶走了。但是,二渡不肯退却,甚至察觉到尾阪部道夫不肯退下的原因跟强奸杀人案有某种联系。这时的尾阪部道夫面临两种选择:一是不许二渡插手,自己继续用老办法跟踪监视青木;二是利用突然出现的二渡,一举将青木拿下。 尾阪部道夫选择了后者。 尾阪部道夫让二渡上车以后,见二渡觉得不便当着青木的面说起那件强奸杀人案,就说没关系,你尽管说,等二渡说出来之后,就立刻放出杀手锏,说凶手留下了一根头发,很快就能破案了一当然,这些都是说给青木听的。 被蒙在鼓里的二渡折腾得挺欢,结果帮了尾阪部道夫的大忙。 开车的青木吓得发抖,退役警察和现役警察当着自己的面议论自己五年前犯下的罪行,而且警察手上还掌握着自己不慎留下的一根头发,那可是铁证啊!世界上恐怕没有第二个嫌犯经历过这种考验,青木吓得魂飞魄散。二渡当时也看见青木握着方向盘的手发抖了,但他不知道青木为什么害怕。青木真想立刻辞掉协会的工作,但转念一想,现在辞职只能引起怀疑。逃亡?人间蒸发?都不行,那是不打自招。而且肯定被警察通缉,就算不被抓住,也得过一辈子提心吊胆的生活。老婆怎么办?女儿就要结婚了…… 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折磨得青木死去活来,安眠药越吃越多,还是不能安眠,一想起尾阪部道夫那双深邃的似乎能看穿一切的眼睛,他就吓得浑身哆嗦…… 现在,那双深邃的眼睛就在二渡面前。 尾阪部道夫这双可以射入人心的眼睛,在二渡放弃劝他、退下恢复正常工作以后,又盯了青木半年。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吗? 二渡有一个问题,无论如何都要问问尾阪部道夫。 夫人上完茶悄悄退下,大概直到二渡走再也不会露面了吧。 “部长,”二渡终于把问题提了出来,“您逼青木自首了吗?” 尾阪部道夫沉默不语。 “青木……承认了吗?” 尾阪部道夫闭上了眼睛,很久很久没有睁开。 二渡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烟灰缸里的水,把午后柔和的阳光反射到客厅的墒上,微微摇动着。 “部长,以后您打算怎么办?”二渡的问话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从协会专任理事的位置上退下来以后打算干什么,二是五年多一直没有破获的案件以这种形式结束,如何整理心绪。 “青木已经死了。”二渡说。 尾阪部道夫还是闭着眼睛不说话。 “凶手一死,谁也不能再做些什么了。” 尾阪部道夫睁开眼睛,轻轻地说:“这可是忌讳哟。” “忌讳?” “凶手是不是已经死在什么地方了呢?——一个警察产生了这种想法,他的警察生命就算结束了。” 这回轮到二渡沉默了。 “正是因为凶手可能还在某处悠然自得地活着,才需要警察!” 尾阪部道夫说完又闭上了眼睛,好像是睡着了,但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心里很不平静。 二渡心想:尾阪部道夫没有听到青木坦白交待自己的罪行。如此说来,青木仍然是“灰色”的,仍然活在尾阪部道夫的心里。 二渡起身向尾阪部道夫辞行。 送他出门的是夫人。夫人深深地弯腰鞠躬,一直到看不见二渡的身影了,才默默转身回家。 二渡走向河边空地的时候,忽然产生了一个感觉:尾阪部道夫一定在为青木的死感到懊悔。 尾阪部道夫虽然确信青木就是凶手,却没有通知现役警察去调査他。当然,这是为了爱女小惠的幸福,凶手被逮捕的消息一经公布,就会把终于得到幸福的新娘,重新拉回不堪回首的噩梦里去。 不逮捕他,而是把他逼向末路,逼死他,为女儿和众多受害者报仇一尾阪部道夫一定是这么想的。 但是,青木一死,尾阪部道夫又后悔了。 给凶手铐上手拷,才是一个刑警应该做的事。 蓝天白云,秋高气爽。 购买新型直升飞机的报价单应该巳经摆在警务科自己的办公桌上了,飞行员的岁数也不小了,这回是从年轻警察里培养一个呢,还是从自卫队调一个过来呢? 二渡仰望天空伸了个大懒腰。 “下了班应该去前岛那里看看。”想到这里,二渡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半年前,老婆交给他一份祝贺前岛的儿子上小学的礼金,还没送给前岛,大概还在公文包里放着呢。 二渡慌慌张张地跑到停车的地方,打开车门,拿起那个鼓胀得不像样子的公文包胡乱翻腾起来。 第一章 调频台的女播音员满有自信地说,眼下的晴朗天气持续不了多久,傍晚就会下雨。往远处一看,的确有厚厚的云层犹如巨大的卧佛,压在连绵的群山上,从山腰到山顶的红枫叶全都被遮挡住了。 紧握着方向盘的新堂隆义在一心赶路,不关心什么天气也不关心什么景色,他关心的是时间,他想在3点以前赶回县警察局。 没想到胃溃疡术后复诊用了那么多的时间。终于可以看见县警察局的大楼了,可是由于道路施工,车辆行驶非常缓慢。 时针指向3点的时候,新堂驾车驶进停车场。他停好车,小跑着穿过马路,从交通机动队的后门走进去的时候,大楼里的有线广播已经开始播送广播体操的音乐了。 每当这个时候,哪怕是表情最严肃的警察局职员也放松起来,有的懒散地靠在椅子上,有的往充血的眼睛里点眼药水,有的伴随着广播体操的音乐转动着长着厚厚的脂肪的腰身。攥着鲜红的小钱包去后勤的小卖部买甜食的女职员,在二层的走廊里碰上新堂,冲他莞尔一笑,高跟鞋嗒嗒地敲着楼梯下楼去了。 下午3点。新堂50岁以前也喜欢这个时间。今年春天,是新堂升任警视的第六个年头,顺当的话,应该能去一个哪怕小一点的警察署当署长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在办公室吐了血。住院、手术、疗养……调换工作的命令,是在家里的床上接到的。 他被任命为警务部监察科的监察官。 上任晚了一个月。自打上任那天起,下午3点这个时间就成了让新堂感到郁闷的时间了,因为骑摩托车的邮递员每天下午3点准时到达主楼门口,每天都要送来几封让人心里不痛快的检举信什么的。 在楼道里跟几个要出去活动活动的人打完招呼,新堂推开了监察科那扇红褐色的门。科长办公桌那边戴着白手套的手在动,看来今天写给监察科的信也不少。 “对不起,我来晚了!”新堂向科长打招呼。 科长竹上“啊”了一声,继续拆信看信。老花镜反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新堂向科长的办公桌上扫了一眼,五封。首先映人眼帘的是一个信封上“县警察局敬启”几个很熟悉的大字。那是一个肉铺的老板写来的。这位老板几乎每个星期都要给县警察局写一封建议信,什么交通警纠正违章时态度恶劣啦,商店街巡逻应该强化啦,不一而足。这种来信好对付,客客气气地写上“我们一定认真听取您的意见”之类的话,回一封信就可以打发了。至于另外四封,看来竹上科长还要琢磨一会儿。 那我就先干点儿别的——新堂心里这样想着,拉开文件柜,拿出一大摞表彰类文件。 全县所有警察的赏罚资料,都集中在监察科里。“赏”好办,比如对破案有功人员,给他一个局长奖或警察厅厅长奖什么的,对坚守在平凡的岗位上勤勤恳恳工作的,给他一个通令嘉奖,让长年驻守在深山老林里的派出所的夫妻警官坐在聚光灯下上一回电视……做这些工作的时候,心情总是很愉快的。 叫人心里不痛快的是“罚”。几乎所有的警察都认为,监察科的主要工作就是专门调査警员干了什么坏事,然后决定给予相应的处罚。“那些家伙都是间谍”一新堂在没有调到监察科之前,曾经这样揶揄过。没想到自己今天也成了“间谍”。 “新堂,你过来一下!”科长竹下摘下老花镜,招呼了一声。 又有谁干了什么坏事了吗? 新堂戴上白手套,走到科长的办公桌前。跟每天看到的情形一样,来信被分成三类:左边三封,中间一封,右边一封。 “这三封属于没事找事的,中间这一封状告警察署的警察欺负醉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让胜又君处理一下就可以了,麻烦的是这一封,”竹下用下巴指了指右边那一封,“你先看看吧。” 新堂拿起那封信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信封上写着:D县警察局鉴察科收。写字的时候好像是用了尺子,方方正正的,特别不自然。邮戳是P市中央邮局的,属于县南部Q警察局的管辖范围。 没有寄信人地址。 看来是一封告密信。新堂抽出信纸,只见在文字处理机专用的A4纸上,用文字处理机竖着打了三行字: 与梦梦酒吧的女老板有肉体关系 Q警察署生活安全科科长?新堂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来了。新堂原来在机动队干过,也曾在警备部门负责护卫要人,跟生活安全部门的人不太熟悉。 但很快也就想起来了。 不但想起了Q警察署生活安全科科长的名字叫曾根和男,还想起了他的长相和外号。他在回答别人的问题的时候,总是非常暧昧地说“是啊”。如果你问他,应该把嫌犯抓起来吧?他会说“是啊”,问他不应该抓吧?他也会说“是啊”,所以他的外号就叫“是啊”。 新堂当警备科科长的时候,曾根是防犯科科长,今年55岁了,比新堂大五岁。现在,他那个“是啊”的外号倒是不怎么被人提起了,人们经常议论的是他都当了17年警部了还没有被提升,因为迄今为止当警部年头最长的就是曾根。 “你怎么看?”竹上向这边伸着脖子问道。 当然,竹上不是问新堂对告密信的内容有什么看法,因为只靠这三行字谁也判断不出事情的真伪,从现在开始去调査才是监察官的工作。 竹上问的是对这封告密信的出处怎么看。大而言之,告密者是外部的人呢,还是内部的人呢? 如果是外部的人,是非常麻烦的。找到告密的人以后,需要对那个人实行适当的怀柔政策,而怀柔到什么程度是非常不好把握的。比如说这封告密信是一个跟梦梦酒吧的女老板相好的男人出于嫉妒用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就得介入那个三角关系,解开疙瘩。这事儿如果谈崩了说不定还会动刀子,真要伤了谁,想保密可就难了。事情一公开,就不是曾根个人的问题了,还会伤害到整个警察组织。 但是,从警察组织的自我防卫这个角度来说,如果告密者是内部的,问题就更严重了。要是出于对职务提升感到不公平产生的义愤,就得有认真听取意见的准备。但不管怎么说,用匿名方式在暗地向同事或上司放冷箭,也是卑劣的行为,监察科不能放任不管。这种放冷箭的家伙,比外部的人会利用媒体。他们静观监察科的行动,得不到满意的结果,就给你捅出去见报。警察组织里最可恨的就是这种“狮子身上的跳蚤”。 新堂反复看着那封密告信,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推翻他的直觉:密告信是内部人写的! 特别是只写了三行,更像是内部人。如果是外部的,一般都会写上一大堆骂人的话,直到骂痛快了为止。另外,这并不是一封恐吓信,用不着用尺子和文字处理机。至于把监察科写成“鉴察科”,分明是故意的。要是外部的,一般不知道警察局有监察科这个部门,想写的话得找地方查,查过之后就不可能写别字。 “我认为是内部的。”新堂肯定地说。 竹上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命令道:“你去调查一下!” 新堂把密告信复印了两份塞进抽屉里,把原件装进一个塑料袋里,拿着它走出监察科。出门的时候碰上了另一位监察官胜又政则。由于经常打高尔夫球,胜又的脸晒得黑黑的,一双大眼睛炳炯有神。 “今天有什么事吗?”胜又问。 “啊……没什么大事。”新堂含糊其辞地答了一句,就朝楼梯口走去。 不能让胜又知道,这人靠不住。 监察官一露面,不管是哪个科的都会有些紧张。也许看到人家紧张心里就痛快吧,胜又有事没事就在办公大楼里瞎逛。而且嘴很不严实,时时处处都爱炫耀自己,如果让他知道了,说不定哪天一高兴就会给你说出去。以前他就干过这种事,这种人本来不适合当监察官的。 曾根与酒吧女老板的问题不一定是事实。但谣言是能杀人的,新堂很担心一旦传出去就会杀了曾根。 新堂的脑海里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曾根那张红脸膛,穿着警服,表情有些紧张。 “至少不是个坏男人。”新堂想。 下午3点这个让大家放松的时间过去了,办公大楼又充满了严肃的空气。 第二章 新堂首先来到主楼五层的科学搜査研究所,把密告信交给副所长水谷,请他采集密告信上的指纹、判断文字处理机的型号。水谷用技术警官特有的冷淡的口气说,好的,试试看吧。 只要答应给试试就行了。科学搜査研究所是学者、研究者集中的地方,就算他们用显微镜把新堂带来的密告信看一个晚上,也不会对密告信的内容有一丝一毫的兴趣,他们是跟传言无缘的一类人。 从科学搜查研究所出来以后,新堂去了一趟鉴识科。本来,采集指纹的工作应该由鉴识科来做,但为了保密起见,新堂才委托科学搜查研究所做的。在此之前,他已经跟鉴识科科长森岛光男打过招呼了。森岛刚当警察的时候,新堂照顾过他。这个粗鲁但非常讲义气的森岛知恩图报,一直对新堂心怀感激,关于新堂绕过鉴识科的理由,当然不会多问。 新堂一边下楼一边想:谣传是很轻易地就能把人杀死的利刃。 明年春天,本县将主办大型运动会,届时天皇和皇后以及皇亲国戚都要前来观战。为了保证警卫工作万无一失,每年必有的人事调动和提升工作提前了很多。如果曾根乱搞男女关系的事情传出去,他恐怕一辈子都提升不了,在警部这个警衔上待到退休。 无论在警察小说里还是在描写警察破案的电影、电视剧里,主角的警衔一定是警部。这个警部总是一个大智大勇、精力充沛的人物,这是一般人心目中的警察形象。但实际生活中的警部并不是那个样子的,很多都是熬得白了头发,被人称为老大爷的时候才能当上警部。年纪轻轻就当上警部的,都想再往上爬一级,当上警视。因为只有当上警视,才有可能提升为某个警察署的署长或局机关的科长。 已经当了17年警部的曾根还在当警部,什么时候才能给漫长的警部生涯画上句号呢? D县警察局一直是根据以前的工作成绩和面试的结果来决定是否授予警视的警衔,工作年限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虽然原则上是论资排辈,但最终还是由上边决定。而且僧多粥少,等着升警视的要比警视瞥衔的名额多,于是就出现了不少类似曾根这样的不断被年轻人越过,等了十几年还听不到“天之声”的老警部。警部们把授予警视警衔的命令称为“天之声”。 这些老警部里边有因为犯了错误原地踏步的,但更多的是不会溜须拍马,不被上司赏识的。曾根迟迟提不上去的原因固然有工作能力不强等因素,然而,在警察局的中枢机关工作的许多警视,工作能力不如曾根的多得是,只因为他们厚颜无耻地讨好上司的本领比曾根大,就堂而皇之地提升为警视了。 总而言之,通过各种晋级考试终于当上了警部的人们,都希望再晋一级,戴上警视的警衔,不管等多久都不会放弃。很多老警部都等得焦躁不安了。 据说县警察局决定从后年开始,在升任警视的考试时除了面试还要加一项笔试。这对老警部们来说真是雪上加霜。他们整天忙着破案,笔试这东西少说也有十几年没有接触过了,怎么能考得过那些精力充沛而且野心勃勃的年轻警部呢? 对于曾根来说,能晋级当上警视的机会只有明年春天的人事调动这一次了,这是最后的“天之声”。当然,曾根连副署长都没当过,“天之声”降临的可能性很小,但“温情人事”这个词并没有死亡,人事科也许会照顾他一下,他还有可能晋升为警视。 “但是,有人企图把曾根晋升警视的可能性变成零!是谁呢?莫非是跟他疏远的某个部下?为什么要欺负这个老老实实的曾根呢?反正是玩儿阴招子杀人,就找个更坏的嘛!”想到这里,新堂用手撑住了胃部。手术以后剩下的半个胃告诉他,他对此感到非常愤怒。 曾根确实没有什么指挥能力,也不是当管理干部的材料,但是,在新堂的心目中,曾根是一个不会贬低别人的人。他每天都是第一个到办公室,又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而且在一般居民面前,从来没有警察的架子,哪怕是一个儿子离家出走的家庭妇女在他面前神经质地一个劲儿叨叨,他也会“是啊是啊”地帮着腔听上几个小时。新堂突然觉得,曾根不就是那种心地善良、工作热心的警官吗? 告密者也许正在暗地里嘲笑曾根,嘲笑他恐怕是在怀着祈祷的心情等待着最后的“天之声”的降临。新堂似乎听见了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告密者模仿着曾根说话的声音,不怀好意地哼哼着:是啊是啊,曾根警部! 不过,新堂转念又一想,如果曾根真的跟梦梦酒吧的女老板有一腿的话,自己对他的体贴就全都白费了。 事实也许是这样的:曾根已经对“天之声”心灰意冷,以前的善良和热心也己经荡然无存。生活安全科是负责给酒吧类行业发放营业许可证的,曾根顶着科长的头衔,去勾引梦梦酒吧的女老板。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新堂走出县警察局,走向附近的D县共济组合的办公楼。 这个共济组合是县警察局的外围机关,里边的职员很多都是从县警察局退休的。新堂找到一个熟人,请他帮忙查査曾根是否在这里借了钱。搞女人是需要钱的。 査的结果是:曾根三年前买车借过100万日元,已经还清了。 其实,曾根要想借钱的话,在哪儿借不了啊,干吗非到这个几乎可以称作县警察局下属单位的共济组合来借呢?曾根没到这里来借钱,并不能证明他没有搞女人。 尽管如此,新堂还是松了一口气。因为如果在这里就能发现疑点,就很难说曾根是清白无辜的了。 新堂回到监察科以后,看见自己的办公桌上有一张留言条,说是科学搜查研究所给他来过电话。趁胜又离开办公室的时间,新堂给科学搜査研究所打了电话。 “没有采集到指纹。”冷淡的口气,在电话里显得更加冷淡。 这个结果在新堂的预料之中,他并没有感到丧气。向对方表示感谢之后,又叮嘱了一下査明文字处理机的型号的问题,就把电话挂断了。 晚上再采取下一步行动吧。 新堂打开表彰类文件,一边翻阅,一边考虑派谁去调査曾根的问题。他打算找一个和曾根同在Q警察署工作的人去。 派谁去呢? 派谁去当这个“间谍”呢?一想到“间谍”这两个字,新堂心中就掠过一丝隐痛。 第三章 晚饭是在交通机动队那些骑白色摩托车的队员们经常叫外卖的那家荞麦面馆吃的。 人们都说,在那家荞麦面馆吃饭,不管吃多饱都不会使胃部下垂。这是那些整天被摩托车的引擎震得内脏都快掉出来的机动队队员们选择这家面馆的最重要的理由。对于动手术切掉了半个胃的新堂来说,唯一的希望就是关于这家面馆的传言不是骗人的。 从面馆里出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暗下来了,但是天晴得还很好,调频台的女播音员该着急了吧。 开车到警察局家属宿舍只需要五分钟。 新堂家在三楼八号。家里没人,所以没有亮着灯。他掏出钥匙开了门,刚走进去就听见有动静,赶紧停下脚步。侧耳一听,是传真机的声音。打开灯到传真机那边一看,是妻子那熟悉的字体。 今天一天又挺辛苦的吧?复诊的结果怎么样?咱们的明子学习非常努力。今天模拟考试的结果出来了,明子在1000人里达考了笫56名。 加奈子一心扑在独生女明子考大学的事情上,每个星期至少有一半的时间在东京的公寓里陪着正在上预备校的明子。 干吗非要学英语呢?新堂想来想去就是想不明白加奈子和明子为什么一定要上英语系。 传真机尖叫起来,传真传完了。新堂立刻拿起电话,拨到Q警察署柳一树的家里。这是他在局里就决定了的,决定派柳一树去调査曾根。 柳一树是Q警察署刑事科的警员,32岁,单身。新堂在机动队当副队长的时候,曾领导过他两年。执行任务一丝不苟,更重要的是嘴特别严,叫人联想到深海里的贝类。 接电话的是柳一树那个上短期大学的妹妹。柳一树双亲死得早,兄妹俩相依为命。 刚7点,时间还早,柳一树还没回家。新堂对他妹妹说,不管你哥哥几点回家,都要给我打电话。然后又问家里有没有传真机,回答是没有。 新堂马上给一个早就熟悉的电器商店的店长打电话,让他明天一大早就给柳一树安装一部传真机,并嘱咐道,不要被别人看到。店主不是第一次接新堂的活儿,心领神会地答应说,会把传真机装在一个吸尘器的盒子里拿过去的。 打完电话,新堂把从局里拿回来的地图和电话号码簿摊在桌子上。先査梦梦酒吧的电话号码,然后再根据电话号码下边的地址在地图上找梦梦酒吧的具体位置。有了!就在P市欢乐街的中部。 再査“69情人旅馆”。很快也找到了,离梦梦酒吧有5公里,已经不属于Q警察署的管区,而属于P警察署的管区。不管怎么说,告密信提供的这些信息都是真实存在的。 梦梦酒吧和69情人旅馆的真实存在,使新堂心情沉重起来。因为这给密告信增加了可信度。特别是69饭店在别的警察署的管辖范围,可以说明曾根是故意避开自己所厲警察署管区去跟女人幽会一乱搞女人的家伙都会这样做的吧。晚上10点多,柳一树来电话了。 “您好!好久不见了。”柳一树说话很有礼貌,也非常平板,丝毫没有对老领导的怀念之情,他猜不透以前的上司打电话找他干什么。 柳一树冷冰冰的口气比科学搜查研究所还要冷,冷得简直叫人无法接近。但是,新堂认为这种人最适合搞内部调查。 新堂简要地把密告曾根的事告诉了柳一树,并且直截了当地问:“怎么样?你认为谁会向曾根放冷箭呢?” “我认为有两个人,一个是……”新堂没想到柳一树这么快就开始谈他的看法,赶紧打断他的话,找来纸和笔,“好,你接着说吧。” “一个是佐贺敏夫……”新堂迅速的记录起来。 佐贺敏夫,43岁,Q警察署生活安全科少年股的警员。家里有病弱老母常年卧床不起,妻子离他而去,儿子判给了他。人事部门为了照顾他,20年没有调动,一直呆在Q警察署,这在全县警察系统是一个特例。他在Q警察署的所有科都干过,前年重新回到生活安全科。对科长曾根表现出露骨的厌恶,没有一件事满意过。在Q警察署,他的外号是“无期徒刑”,他是很有可能用这种办法把他不喜欢的上司赶走的。 “另一个是三井忠……” 三井忠,34岁,生活安全科生活安全股的警员。曾根命令他去把出租公寓的房东们组织起来,成立一个“房屋租赁犯罪防范协会”,目的是强化对管区内居民的管理。但是,房东们担心强化管理的结果是空房子租不出去,甚至租出去的也会退租,拒绝跟警察合作。三井因完不成曾根交给的任务感到烦恼,精神压力很大。这个三井本来就不适合当警察,被人们称为警察队伍里的“异己分子”。五年前,他甚至抱怨工作太忙,到一个革新派的律师事务所去咨询,打算告警察署一状,引起大家好一阵嘲笑…… 新堂忙不迭地做着记录,一股寒气爬上了后脊梁。 柳一树去年才调到警察署,而且是刑事科的,却对生活安全科的情况这么熟悉,不但能准确地说出他们的年龄,而且连工作内容和家庭情况也了解得一清二楚。 新堂受到很大的震动。这个柳一树,根本没有把心思放在刑事案件上,他的心恐怕还在县警察局警备部。 东欧剧变,柏林墙倒塌以后,县警察系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直神圣不可侵犯的警备部被消减,减下来的人员被安排到刑事部门,以缓解因凶杀案的增加刑事部门感到人手不足的压力。以前,刑事部跟警备部都是以“我才是真正的警察”自居的,这样一调动,就好像在两个部门之间的高墙上开了一个洞,对于县警察局来说,简直就是“柏林墙倒塌”。 柳一树就是这次“柏林墙倒塌”的调动中被调出警备部的。柳一树在新堂手下当了两年机动队队员以后,被提拔到堪称警备部的中枢部门的公安科。虽然新堂在警备部干过很长时间,但他当时是在警备科,对公安科的柳一树并不了解,甚至不知道他担任什么职务。警备科的工作是负责研究灾害对策、护卫政府要人,是“露脸”的工作。公安科则不同,他们是绝对不能“露脸”的。新堂总觉得公安科是被浓雾包裹着的,甚至觉得它有点儿诡秘。听说有这么一件事。 那年柳一树得到一个情报,说是企图在首都东京发动迫击炮游击战的嫌犯就潜伏在本县。他独自一人侦査了半年,终于掌握了那个嫌犯的藏身之处。但是,当他正要冲进去抓捕嫌犯的时候,突然出现了大批东京警视厅公安一科的,把嫌犯抓走了。 据说当时柳一树动手打了警视厅公安一科的人。虽然县警察局与警视厅之间通过调解解决了这个问题,但不能排除柳一树后来被调出警备部跟这个事件有关。 后来,柳一树在好几个警察署干过,专D抓小偷,工作热情很高。难道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给别人看的? 新堂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至于柳一树个人的事情就不用管他了,看来只要派他调查曾根的问题,很快就能弄清楚。 自己当初的选择没有错。 “佐贺敏夫……三井忠……这俩人用文字处理机吗?” “俩人都用。” “什么型号的?” “署里都是反型的。” “问题是家里还有没有。” “我去调査一下吧!”柳一树说话的口气里带着几分愉悦。 新堂立刻想到了柳一树那张苍白的脸,好像戴着面具。此刻的柳一树,薄薄的嘴唇也许在微笑着。看来柳一树很乐意调査曾根。 新堂很自然地加快了说话的速度。他指示道:立刻调査梦梦酒吧女老板的具体情况,并把她的照片摘到手,等等,并跟柳一树约好明天上午10点半用家里的电话通话。最后,又问柳一树知道不知道曾根哪天值夜班。 “曾根科长是30号值夜班。”柳一树马上回答说。 就像要把恐怖感封在电话机里似的,新堂谨慎地放下了话筒。 新堂想去Q警察署跟曾根见一面,柳一树肯定马上就看穿了他的想法。曾根和柳一树不是一个科的,但柳一树连他哪天值夜班都知道! 不安感弥漫在新堂心头。柳一树暗藏着残忍的爪子,不但要把告密者的内脏掏出来,连曾根的内脏也要掏出来。那残忍的场面超出了新堂的想象。 “我能控制得了柳一树吗?”新堂自问自地说。 外边终于下起雨来了。 至少有一个人为这场雨高兴,那就是调频台的女播音员。新堂在心里说给自己听的幽默,并没有赶走萦绕在耳畔的柳一树那令人感到恐怖的声音。 第四章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早晨。 新堂先在监察科露了一面,跟竹上科长打了个招呼,就回家等柳一树的电话去了。 10点半,柳一树准时把电话打过来了。 “传真机已经安好了。”柳一树说。 “嗯,我先给你发一份过去。”新堂说完就把告密信发了过去。 半个小时以后,柳一树给新堂回了一个传真。内容跟告密信完全一样,是柳一树用Q警察署的文字处理机打的,字号比原件大两倍。因为在现阶段还不能否认告密信是用公家的文字处理机打的,所以要请科学搜査研究所鉴定一下。 新堂站起来刚要离开传真机,忽然发现又有一张传真纸开始慢慢往外吐,那是一个女人的照片。 柳一树刚才在电话里说,照片已经通过速寄给新堂寄过来了。看来他是为了早些看到照片,顺便用传真发过来一张。 照片上的女人就是梦梦酒吧的女老板。好像是在她送客从门里探出头来的时候拍下来的。因为拍照时光线比较暗,又是用传真传过来的,不是特别清晰,但仍然可以看出浓妆艳抹的她长得很漂亮。 不过,新堂看着传真纸慢慢往外吐的时候,眼前浮现的不是这个女人的脸,而是传真机那头柳一树的脸。真不敢相信柳一树行动这么快!一定是昨天晚上跟新堂通话之后立刻去梦梦酒吧用红外线照相机偷拍下来的! “你去梦梦酒吧了?” “没进去。” “关于她的具体情况调査得怎么样了?” “今天傍晚向您汇报!”新堂说了声“拜托”,挂断电话离开了家。他有点儿后悔让柳一树去调査这件事了。在Q警察署里,就算调査能力不如柳一树,但值得信赖的人有的是。一开始就把告密信问题通知Q警察署署长,让他派人调査就好了。一般监察官都会这样事务性地处理问题的。 算了,事情已经这样了…… 新堂在那家不管吃多饱都不会使胃部下垂的荞麦面馆吃完午饭,没有回监査科,而是直接去了科学搜査研究所。 面无表情的副所长水谷正在例行公事似的吃盒饭。新堂告密信原件和柳一树用Q警察署的文字处理机打的告密信交给水谷,请他帮忙鉴定。水谷说了声“马上就得”,放下筷子和刚吃了一半的盒饭,拿起告密信就到里边的房间里去了。新堂本来以为通过传真发过来的东西是不容易鉴定的,看来水谷并不那么认为。 也不知道水谷所说的“马上”具体是多长时间,新堂等了一会儿就回监査科了。在科里等水谷的电话吧。 “嗬一够忙的呀!”胜又用打探情报的口气跟新堂打着招呼。新堂敷衍着应酬了一下,就又处理起那一大堆表彰类文件来。由于胜又在办公室里,科长竹上也不问新堂调查的怎么样了,他也担心胜又到处乱说,弄得满城风雨。 水谷的“马上”是两个小时。 “完全是两种型号的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文宇。”水谷在电话里对新堂说。 新堂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过,至少有一件事情落实了,那就是:告密信不是用Q警察署的文字处理机打的。 “无期徒刑”佐贺敏夫,“异己分子”三井忠,家里的文字处理机如果跟Q警察署的不一样的话…… 邮差的摩托车的轰鸣声,打断了新堂的思路。 竹上戴上老花镜,拉开抽屉,把白手套拿了出来。 第五章 “在酒吧里,她要人们叫她亚由美,真实姓名是加藤八重子……” 晚上,新堂在家里通过电话听取柳一树的汇报。 加藤八重子,35岁,离过两次婚,现在是单身,住在P市的“蓝高公寓”八层806号。曾在好几个酒吧当过陪酒女郎,三年前开了这家梦梦酒吧,自己当老板。资助者是一个经营地下银行的黑社会头子,叫大岛。 “那个叫大岛的资助者和曾根有什么关系吗?”新堂问。 “现在还不知道。” “好的。曾根和加藤八重子这边你就不用管了,由我来调查。佐贺跟三井就拜托你接着调查。”新堂再三叮嘱以后挂断了电话。 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找出告密者的工作只能交给柳一树,但关于曾根与加藤八重子的关系,新堂不愿意让柳一树插手。 柳一树开展的调查没有什么可挑剔的,正因为如此,当柳一树肯定地说出告密信上写的都是事实的时候,新堂就只能默不作声地点头认可了。新堂不希望结果是这样。曾根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这个资格最老的警部很可能因为告密信而失去晋升警视的最后一次机会。柳一树那种铁面无私的调查方法,很有可能把站在悬崖边上的曾根推下去,结束他的警官生涯。这是新堂所厌恶的。 是否把曾根推下悬崖,应该由我新堂来决定! 新堂看了一眼墙上的挂历,发现依然是9月,他站起来翻过一页去,出现在眼前的是挂历上方的一幅红叶满山的画儿。 视线落在了10月30日,离曾根值夜班的时间只有三天了。新堂决定那天见曾根一面。 “见了面,从表情上就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新堂自言自语地说。 就像要回答他似的,传真机动作起来。是妻子加奈子那熟悉的字体。 按时吃药了吗? 在关心这件事情之前,应该先把挂历翻过去嘛一新堂没好气地想。他使劲儿吐了一口闷气,把那张画着秋高气爽的高原牧场的9月份的日历狠狠地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 第六章 加藤八重子的美貌超出了新堂的想象。 第二天早晨,柳一树拍的几张加藤八重子的照片寄到了。虽然是用红外线照相机照的,但清晰得叫人吃惊。 这照片能用! 吃过午饭,新堂开上自己的车,沿着国道向南跑起来。调频台的女播音员今天嗓子大概不太好,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播放流行歌曲。 路上车不多。由于已经在地图上査好了69情人旅馆的具体位置,没费什么事就找到了。 新堂打了一把方向盘,从挂着花花绿绿的塑料条的“汽车入口”钻了进去。他很熟悉这种地方,年轻的时候,在他所在警察署的管区发生了男女之间纠纷的案子,经常奉命进行所谓拉网式调查,没少进情人旅馆。 下车以后走进大门,冲着没有人的柜台喊了一声,一个满脸胡子的50多岁的男人立刻从一个小窗口探出头来。 新堂掏出警察证件给他看了看,事先声明说:“我要调査的事情跟你没关系。” 生活在这个社会上的人,谁都有可能碰上一两件麻烦事被警察盘问,而且谁见了警察都会感到紧张。事先告诉对方与你无关,可以使对方精神放松。 果然,大胡子拉开旁门,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出来了。 “什么事啊?”大胡子漫不经心地问。 新堂拿出加藤八重子的照片:“你认识这个女的吗?” “啊。”大胡子好像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经常到这里来吗?” “嗯,有时候来……” “这个男的呢?”新堂又把曾根的照片拿了出来。那是一张在监察科存档的照片,不过,新堂把下巴以下的部分用剪子剪掉了,看不到警服。 大胡子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这个嘛……”那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 “这么说,跟这个女人一起来的是别的男人喽?” “是,不过,没有固定的……” “好几个?” “谁叫她长那么漂亮哪!对了,跟什么案子有关吗?” 大胡子转过闷儿来了,新堂该问的也问完了。如果是杀人案什么的,应该带搜查证来,而旦还要让旅馆方面提供客人的车牌号和客房电话的通话记录。这次调查用不着。 今天的调査应该是很有收获的。加藤八重子跟好几个男人来过这家情人旅馆,但是,没有跟曾根一起来过——至少在这个大胡子的记忆里没有曾根的红脸膛。如果再证实了曾根没有出人过梦梦酒吧,就可以写一份“此告密信纯属恶意中伤”的报告了。 回家的路上,新堂的心情轻松了一些。 剩下的事就是调査告密者了。 回到家里,新堂看见传真机吐出来两份传真。一份是加奈子来的,让他打电话过去,另一份是一张白纸,那是柳一树希望跟他取得联系的暗号。 接电话的是柳一树。 “曾根科长去过梦梦酒吧。”柳一树淡淡地说。 第七章 10月30日晚上。 新堂坐上股长开的车去Q警察署搞抽査。这种抽査的目的是为了使下属各警察署保持高度紧张状态,消灭懈怠现象。一线警员特别讨厌抽査,讥之为“随感”。 他对竹上科长说,去南部的五个警察署转转吧,竹上马上就同意了他的要求。竹上心里有数:新堂的目标是Q警察署。 摇晃着的车子,让新堂感觉到自己剩下的那半个胃的存在。虽然在电话里再三叮嘱过柳一树,曾根和加藤八重子这边不要管了,但他还是去调查了。既然是柳一树调查的,曾根去过梦梦酒吧的事情就很有可能是真的。想到这里,新堂心里很不平静。 见了面,从表情上就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一新堂相信自己的直觉。 Q警察署有警员200多名,在D县属于大规模的警察署。五层楼建筑显得很是古旧,外墙曾有很多明显的裂缝。好在去年修补了一下,又涂了奶白色涂料,乍看上去还能保住可以称之为D县南部核心警察署的面子。 晚上7点半左右,身穿警服、头戴警帽的新堂,在Q警察署大门前下了汽车。推开玻璃门走进大厅,两个年轻警员立刻起立向新堂敬礼。大厅里的长桌上摆着管区地图,防止暴徒侵入用的盾牌也摆在规定的位置上。合格! 一层是交通科、警务科和会计科。新堂到各科室都转了转,打扫得非常干净,可以说是一尘不染。办公桌排列得整整齐齐,枪柜里的手枪数、子弹数,跟新堂手上的资料完全一致。 新堂顺着楼梯上楼。二层、三层、四层的警员都下班回家了。巡视的结果,没有一盏灯亮着,没有一扇窗户忘了插插销。生活安全科也是井然有序,除了科长的办公桌以外,几乎每个办公桌上都摆着一台文字处理机。 特别认真地巡视了拘留所以后,新堂回到了一层。这时候,除了在无线电通信机上值班的警员以外,所有值夜班的警员都站得直挺挺地集合好了。 “立正!”发出口令的是今天晚上的值班长曾根和男。 曾根的红脸膛由于紧张和兴奋,变得更红了。 检査开始了。 “证件!” 随着曾根一声令下,十几个警员一齐把警察证件掏了出来。新堂挨个儿检査过之后,曾根又发出了“收起来”的命令。紧接着又检査了捕绳、手铐、警笛、手枪…… 新堂的视线一刻都没有离开那个高声发号施令的曾根警部的脸。 这才是曾根的本来面目吧?应该说他诚实正直呢,还是应该说他不够圆滑呢?那种僵硬而恭顺的表情,让人想到刚刚从警察学校毕业的学生。曾根都55岁了,还像一个参加工作不久的新警员,真叫人感到有些可悲。 “曾根科长去过梦梦酒吧。”柳一树的话在耳边响起。但是,在新堂的心目中,曾根无论如何也跟加藤八重子摆不到一起。 新堂甚至担心眼前这个55岁的警部会因为极度紧张而昏倒。这个极不起眼的中年男人,把堪称夜生活专家的美女老板俘虏过来,并带到情人旅馆里去贪婪的享受她那熟透了的肉体一这情景无论如何也无法在新堂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也许曾根真到梦梦酒吧去追求过加藤八重子,并且不惜倾家荡产为她花钱,但加藤八重子却没有理睬他。恐怕最多也就是这么个程度吧。 该检查的都检查完了。新堂看了曾根一眼说:“麻烦你拿一下警车的钥匙,我想再检査一下警车。”新堂觉得,要想找一间密室,最便捷的方法就是钻进一辆车里。 新堂和拿着一大串车钥匙的曾根一起来到Q警察署大楼后面的车库里。新堂指了指车号为“Q1”的警车,曾根立刻打开车门,钻进去发动了车子。 新堂坐在副驾驶座上:“请打开前大灯。” “是……是!”曾根有些紧张。 “请採一下刹车。” “是!”曾根的动作显得不那么灵活,但也没至于踩到油门上。 新堂回头看了看,看见车库的墙上反射出红光,就说:“好了!”然后看着曾根因出汗显得油光发亮的侧脸问道:“曾根,你最近身体好吗?” “是!我……身体很好!” 曾根连看都不看新堂一眼,笔直地坐在驾驶座上,凝视着黑乎乎的前方。 “曾根……” 新堂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了,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 的确,新堂现在的警衔比曾根高,但是,曾根提警部比他早,岁数也比他大,而且俩人也不是互不相识。如果是在办公室,曾根这么毕恭毕敬还可以说是做给别人看的,现在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曾根摆摆老资格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虽然警察系统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但总的来说日本还是一个尊重长者的社会,谁也不能说警察不是日本社会的一部分。 但是,曾根不管在哪儿都尊重比他的警衔高的新堂。就算表情松弛下来,也会一丝不苟地使用敬语。 这一点让新堂确信曾根是清白的。曾根没有变,他还是那个心地善良的曾根,还是那个工作热心的曾根,一点儿都没变。 新堂默默地离开了Q警察署。 他好像听到了值夜班的警员们长出了一口气的声音。不,他们一定是连口气都顾不上喘,正急急忙忙地给县南部各警察署打电话一监察官可能要去你们那里抽查!各警察署现在正忙着清扫房间呢吧。 回到县警察局的时候,已经晚上11点了。北楼二层角落上的一个房间,透过厚重的窗帘,露出朦胧的灯光。 干上啦?警务科的人们管那个房间叫“人事屋”,明年春天的人事调动,果然已经开始着手进行了。 新堂走进监察科,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正要把今天晚上的抽查情况写成报告的时候,有人敲了敲门进来了。 “打扰一下行吗?”是警务科的调査官二渡真治,“今天晚上的‘随感’怎么样?” “还可以吧,跟以往差不多。”新堂谨慎地回答说。 大概二渡是看见监察科亮了灯才过来的吧。当然,已经11点了,不会是来找新堂聊天儿的,一定是想趁竹上科长和胜又不在,来向新堂打探消息的。 人们在背后管二渡叫“黑桃尖”。三年前,二渡年仅40岁就被提拔为警视了,这是很少见的。当然,叫他“黑桃尖”的理由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还因为他掌握着人事大权。 使二渡名声大振的是前年的人事调动中发生的一件事。当时担任交通指挥科科长的胜又,经常跟一家弹子房的老板一起去打麻将赌博,他的部下实在看不过去,就向上边告了他。这样的人当然不能再当科长,但人事调动的命令发布以后,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本来应该被监察的胜又被调到监察科当了监察官!可以说这是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高难度动作。关于胜又的不检点,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的新闻媒体立刻鸣金收兵。谁都会这样想:如果胜又打麻将赌博的事是真的,怎么还能被任命为监察官呢?二渡巧妙地利用一般人的常识,保住了县詧察局的面子。 谨小慎微的警务科科长白田,绝对想不出这种高招儿。当人们知道这是二渡的主意以后,吃惊变为恐惧,并迅速在整个警察系统弥漫开来。 新堂承认二渡有手腕,但有必要用这种不正常手段来保住警察的面子吗?警察也是人,警察里边也会有坏人,把脓挖出去,才是真正保护肌体的健康嘛!新堂对二渡的做法并不能苟同。<kbd>http://www.99lib?net</kbd> 但是,当二渡坐在自己的对面的时候,年长七岁的新堂也不免有些紧张。 任何一个男人过了50岁,都会希望自己拥有一个跟自己的年龄相称的职位。新堂虽然不如二渡提升得快,但44岁也当上了警视,属于有希望担任高级领导职务的一类人。今年春天因为动手术没有当上警察署署长虽然非常遗憾,但眼下这个监察官属于养病期间的临时性工作,干上一年就能毕业。如果不发生什么意外,退休之前可以当上某个部的部长。但是,万一被安排到某个不怎么重要的部门干上一两年的话…… 据说局长和警务部部长都很信任二渡。作为一名已经获得警视警衔的警官,是坐到部长的位置上给自己的警察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呢,还是当个科长就到头了呢?说不定都在“黑桃尖”二渡一句话。 “喂,我说监察官……”二渡压低声音说,“Q署的曾根警部,出什么事了吗?” 新堂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打了一记耳光:“这个嘛……”新堂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好,支吾了一下才说:“有一封告他的匿名信,大概是诽谤中伤一类的东西。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曾根警部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是吗?”二渡甩下这样一句暧昧的台词,没有丝毫拖沓地站起来就走了。 脚步声远去,监察科恢复了寂静,新堂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 是谁泄漏出去的呢? 几张熟悉的面孔在眼前闪过:竹上?水谷?不对!柳一树?也不可能。鉴识科的森岛?不会。莫非我去共济组核查曾根是否有借款的事被胜又嗅出什么味道来了?也不至于吧。 要不就是二渡有他自己的渠道。可是,常年待在警务部的二渡,不会有太多的眼线。不,喜欢拍马屁的人哪儿都有,年轻有为的二渡将来很可能执D县警察局之牛耳,看出这个苗头而千方百计接近他的人肯定不止一个两个。 二渡的眼线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呢?不管怎么说,二渡已经盯上曾根了,同时,这也意味着监察科以外的人也在注视着新堂怎样处理这个问题。 人事调动工作已经开始启动了。 这回手术以后剩下的半个胃告诉新堂的,不是愤怒,而是其他。 第八章 “佐贺敏夫家里没有文字处理机。”几天以后,柳一树打电话向新堂报告说。 佐贺这个“无期徒刑”被排除了,剩下的就是“异己分子”三井忠了。 新堂向柳一树发出继续调查三井忠的命令以后,一种新的不安笼罩了他。 柳一树那么肯定地说佐贺家里没有文字处理机,他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是假装去佐贺家串门,趁佐贺不在查看了他的家?这么匆忙地査看一下就能断定没有吗? 新堂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令人厌恶的法律名词一非法进入他人住宅。 佐贺住的是自己的房子,如果他去上班了,家里就剩下一个卧病在床的老母亲,非法进人是很容易的,而且柳一树这家伙肯定是干得出来的。 让柳一树调查这件事看来是选错人了。直到现在为止,柳一树也没有放弃调査曾根和加藤八重子,如果他想深人调査的话,说不定还会把窃听器安装到加藤八重子家里去。 这就等于给监察科增加工作量!问题还没有那么简单,二渡已经知道曾根的事了,如果柳一树这样无休止地瞎折腾下去,新堂都会受到牵连。 新堂拿起话筒,打算嘱咐柳一树不要乱来,但接电话的是柳一树的妹妹,说她哥哥出去了,没说去什么地方。 新堂坐不住了,决定马上到梦梦酒吧去。 本来他的计划是过几天才去的,柳一树的行动使他坐立不安,决定提前采取行动。他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P市的梦梦酒吧。 半个小时以后,新堂走进了欢乐街。先后拒绝了几个拉客的小姐以后,他看见了梦梦酒吧那花枝招展的招牌。 虽然刚刚晚上8点,酒吧里已经快坐满了。三个穿着比基尼游泳衣的东南亚某国家的小姐贴在男客身上放荡地笑着,看来这里不是一个只陪酒的酒吧,说不定还陪睡。 “您好!第一次来?”一个体态丰满的穿和服的女人迎上来向新堂打招呼。女人45岁左右,显得富有而威严,如果不是看过加藤八重子的照片,肯定会以为这女人就是老板。 新堂被拉到柜台前的高脚凳上坐下,装作一个要在P市住上三天的推销健身器材的推销员,跟穿和眼的女人聊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穿着大红连衣裙的加藤八重子出现在柜台里。她冲新堂莞尔一笑,甜甜地说了一声“欢迎光临”。 加藤八重子长得就是漂亮,那些怀里搂着身穿比基尼的小姐的男人们,也不时贪婪地看她一眼。 穿和服的女人使了个眼色,新堂立刻就被两个褐色皮肤的小姐夹在了中间,生硬的日语带着热气从两侧吹在新堂的耳朵上。 加藤八重子正在面前搅动着加了水的威士忌,好机会!新堂对两个小姐说了声对不起,掏出手机拨了自己家里那个不可能有人接的电话号码。 “喂!是我呀!曾根给你打电话了吗?”新堂把响着长音的手机贴在耳朵上,一边大声说着,一边观察加藤八重子的表情是否有变化。 “不对,曾根嘛,曾根!曾根你都想不起来啦?”新堂煞有介事地重复着曾根的名字。 加藤八重子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丝毫没有。看来,告密信的内容是假的。 曾根出入过这家酒吧也许是事实,但加藤八重子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如果曾根用的是假名字,也没有亮出警察署科长的头衔,只以一个普通客人的身份追求加藤八重子的话,就凭他那个长相也不可能,他那红脸膛绝对不可能引起女人的兴趣,这样的话曾根倒得救了。 曾根会为了这个女人倾其所有吗?在新堂心里,没有肯定的答案。 “来!为了欢迎您到我们酒吧来做客,我先敬您一杯!”加藤八重子端起酒杯,轻轻地碰了一下新堂的酒杯。 “啊,请多关照!”新堂喝了一口威士忌加水,剩下的半个胃立刻敏感地起了反应,不过,新堂今天晚上愿意为了曾根的清白和无辜喝上几杯。 第九章 曾根并没有被加藤八重子迷住,也没有为她倾其所有。11月最后一个星期的星期一早晨,监察科收到了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情报。出乎意料的是,这情报来自县警察局宣传科向各新闻媒体的记者们提供的有关案件或事故的资料。 “新堂!你看看这个。”竹上科长把老花镜推到额头上,站起来把资料递给新堂。 “啊?”新堂接过来一看,原来是Q警察署生活安全科昨天深夜揭露了梦梦酒吧组织卖淫的犯罪问题。 新堂恍然大悟:曾根去梦梦酒吧的目的不是为了得到加藤八重子的“肉体”,而是为了她的罪证。他隐瞒了身份和名字,去梦梦酒吧暗中调査卖淫的犯罪事实。 “这算得上什么稀奇的案件吗?”胜又对新堂的吃惊感到不可思议。 新堂没理他,转身凑到竹上身边说,给他报个局长奖吧。 新堂认为Q警察署恐怕已经决定给曾根颁发署长奖了,对此他还想再确认一下。眼下干部的人事调整进人了关键时期,也许曾根这次能听到“天之声”。 下午,又来了一个新情报。 科学搜查研究所的副所长水谷来电话说,文字处理机的型号辨明了。口气还是那么冷淡,但可以听出些许兴奋和骄傲。 “这种36型文字处理机是两个月以前才生产出来的。”水谷说。 “是吗?査得这么准确,真了不起!” “是我运气好。我认识的一家公司正好是协助生产厂家设计font的。” “font是什么?” “通俗地说,就是字体。据说他们下了很大的工夫,即便比较小的平假名印出来也相当漂亮,就像用毛笔写的。” “您可帮了我的大忙了。”新堂道过谢,本来觉得通话应该结束了,没想到今天水谷的兴致很髙。 “还有一件事也许能为你提供参考。上次你给我的那封信,69两个数字是躺倒的吧?”“对啊,怎么了?” “那可能是使用文字处理机的人不懂竖排的时候怎么把半角数字竖过来。也许是因为不熟悉新型号的机器,也许本来就不怎么会使用文字处理机。” 大概是因为心情好吧,水谷今天的话特别多。 新堂跟竹上打了个招呼,驱车回家。他觉得神清气爽:曾根的清白无辜终于得到了证实,文字处理机的型号也查出来了,只要再查出“异己分子”三井忠有一台36型文字处理机,这个问题就算解决了。査这个并不难,商店为了搞好售后服务,文字处理机的买主都有记录,费不了多大事就能查出来。他想立刻告诉柳一树,不要再乱来了。 调频台的女播音员报道起梦梦酒吧违法组织卖淫的案件来。店里的小姐一到,日本护照就被老板没收,五个人睡在一个十平米大小的房间里……女播音员边播报边表示着愤怒。加藤八重子的名字也出现了,但主犯是一个叫“佐佐木”的女人。 果然是这样—— 新堂想起那天晚上去梦梦酒吧的时候见到的那个显得富有而威严的穿和服的女人,她就是佐佐木吧?谁见到她都会认为她是老板。这个真正的女老板,在背后操纵着加藤八重子违法组织卖淫活动。 真正的女老板一这个想法使新堂感到一种莫名的震动。 是的,谁见到佐佐木都会认为她是真正的老板,但是,有―个人却不这么认为。 新堂眼前一阵眩晕之后,马上感到豁然开朗。“异己分子”在脑海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陷害曾根的那个真正的告密者…… 新堂把车停好,慢慢地顺着楼梯上楼。剩下的那半个胃告诉他,愤怒达到了极点。 走进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是用传真机给柳一树发过去一张白纸。 第十章 新堂把柳一树约到D县与邻县边界处的一个游乐园里面谈,时间定在星期天下午两点。 身穿夹克衫、脸色苍白的柳一树穿过全家出游的拥挤的人群,出现在大型观览车前边。新堂也穿着厚厚的夹克衫,已经坐在长椅上等候多时了。俩人都显得很疲倦。 柳一树在新堂为他让出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新堂直视前方,看都没看柳一树一眼,直截了当地问道:“是你干的吧?” “……什么是我干的?”柳一树也直视前方,没看新堂。 “陷害曾根的……是你吧?” “……我?” “我已经看出来了,这是你自编自导自演的……你早就预料到了,如果D警察署有了麻烦,我这个监察官一定会委托你去调查。事情果然按照你的预想发展下去了。” 柳一树不说话。 “我早就应该觉得奇怪了。从一开始你就知道得太多了,佐贺的事、三井的事,连曾根值夜班的日子你都记得清清楚楚。” 柳一树还是不说话,但新堂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那张如同戴着面具的脸好像是在冷笑。 “你笑什么?” 柳一树仍然沉默。 “你在电话里对我说,你偷拍加藤八重子的照片时,没进梦梦酒吧,对吧?” “对呀。” “那你怎么知道加藤八重子就是老板?你调查加藤八重子的经历,应该是第二天的事。” “我以前去过那个酒吧。”新堂看了柳一树一眼:“这我可是第一次听说。” “我认为这个没有必要向你汇报。” “我索性替你说了吧。你知道三井忠买了36型文字处理机,于是你也弄来一台相同型号的,然后用它打了诬陷曾根的告密信。正如你所预料的,我派你去调査这件事。于是你给我送来一个又一个耸人听闻的情报。等到文字处理机的型号査明以后,你打算告诉我,三井忠有36型文字处理机!”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跟三井、跟曾根科长都没有仇。” 新堂仰望着天空说:“因为你……想回警备部公安科吧?” 如同戴着面具的脸这回可是真的笑了。 新堂接着说:“你被踢出警备部以后,一直想回去,但你没有可以跟上边沟通的渠道。你认定我总有一天会回警备部的,所以自编自导自演了这出戏,向我展示你的才能,盼着将来我把你调回警备部。” 柳一树站起来,直视着新堂:“我呀,从来就没有认为你是我的上司!” 第十一章 快到年底了。 新堂甩掉柳一树,又在Q警察署找了一个叫佐藤武的,对他说,柳一树和三井忠肯定都有36型文字处理机,让他把证据搞来,还嘱咐说,不要着急,慢慢查。 说是不着急,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新堂开始烦躁不安起来。 柳一树太阴险了,竟然利用已经站在悬崖边上的曾根来表现自己,实在难以叫人原谅。一定要找到柳一树陷害曾根的证据,没收他的警察证件,哪怕早一天也是好的!柳一树才是警察队伍的“异己分子”呢! 新堂在烦躁不安中度过了新年。 加奈子年底回来过一次,但除夕那天又回东京去了,说是明子有一个“三日特训”,她得回去照顾女儿。 要把梦想变成现实就得这样做吗?新堂说什么都理解不了。 正在翻看亲朋好友寄来的贺年片的时候,传真机动作起来了。他以为是加奈子通报明子的特训结果,就没有理它。过了一个多小时左右,过去一看,才发现是一张白纸一佐藤希望跟他联系的暗号。 新堂赶紧拨通了佐藤家的电话号码。今天是1月3号,肯定是佐藤利用拜年的机会搞到了确实的情报。 “是我!弄淸楚啦?” “是的,柳一树和三井忠好像都没有36型文字处理机。” “好像?” “至少没有摆在可以看得到的地方。” 新堂放下电话沉思起来。可不是嘛,佐藤就是到了柳一树和三井忠家里,也只能看看表面,如果真的要藏,谁也找不到,说不定已经给扔了…… 不对,三井忠如果有36型文字处理机的话,不会藏也不会扔,因为他并不知道柳一树嫁祸于他的事。佐藤应该在三井忠家里看到36型文字处理机。 三井忠真的没有36型文字处理机吗? 那就奇怪了。如果三井忠真的没有36型文字处理机,柳一树自编自导自演的戏剧就不能成立,因为按照新堂的推理,这是一个预先设计好了答案才付诸行动的计划。 这是怎么回事? 这天晚上,新堂辗转反侧,难以人睡。 天快亮的时候,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心海里掉进去一粒可疑的石子,开始只不过掀起些许涟漪,最后竟然卷起了狂涛巨浪。新堂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心海里一道闪电,照亮了那次在Q警察署抽査时的一个场面,水谷说过的一句话也反复地籐荡着鼓膜。 新堂在一种近乎绝望的心情中迎来了朝阳。 看到了!他终于看到了另一出戏剧。 第十二章 为了庆贺新年而装饰在门前的松枝刚刚撤去,新堂就开始行动了。 这天晚上,新堂按响了Q警察署家属宿舍一家门口的门铃。 头发胡乱扎在脑后、连妆都没化的主妇为新堂开了门。新堂报上自己的姓名和职务,主妇好像吃了一惊,赶紧小跑着回到里边,从客厅里抱出一个纸箱子到别的房间里去了。纸箱子里是摩托车方向指示灯的零件,这附近有一家摩托车工厂,警察的家属们经常去工厂领一些需要手工组装的零活儿来,以增加收人。 新堂等了没多一会儿,主人诚惶诚恐地出现,毕恭毕敬地把新堂让进屋里。 落座之后,新堂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往主任那边一推:“这个,还给你!” 那是一张文字处理机专用的从纸,上面是用文字处理机打的竖排的三行字: 与梦梦酒吧的女老板有肉体关系 曾根和男的红脸膛变得越来越红。新堂简直不敢正视那张脸。这出戏剧是曾根自编自导自演的。自己写告密信陷害自己,引起监察科注意并展开调査,使自己成为被注目的焦点,最后把梦梦酒吧违法组织卖淫的罪行揭露出来,使自己再次成为被注目的焦点。 曾根企图通过反面和正面两次被注目,催促“天之声”的降临。这简直就是鬼使神差,是一次把所有的本钱都压上的赌博。17年哪,当警部的时间太长了! 那天抽査Q警察署的时候,只有曾根的桌子上没有文字处理机。科学搜查研究所的水谷副所长说,那封告密信是一个不太会用文字处理机的人打的。新堂把这两条线连起来,结果连到了曾根身上。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新堂感到耻辱。 新堂曾怀疑柳一树,认为这出戏剧肯定是柳一树自编自导自演的。自己的推理能力只达到了这个水平。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资格最老的警部曾根也会这样干呢? 很多人超过曾根升为警视,新堂也是其中之一。超过了曾根以后就再也顾不上回头看曾根一眼,因为他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跑在前边的强势集团。 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曾根也在后边拼命地追,甚至背叛自己的良心,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出幼稚到可悲的程度的戏剧。 门楣上挂着浆得笔挺的警服,警部的警衔发出暗淡的光。推拉门脏乎乎的,说明曾根巳经在这里住了很久。只要拉开那扇门,真相就大白了。36型文字处理机将出现在新堂面前。 “曾根!” “不!”曾根叫了一声跪了下去,双手颤抖着,非常珍惜似的拿起那封告密信,额头顶在榻榻米上左右蹭着。 “不是……不是的……不是!新堂……不是的……”在新堂听来,那是“地之声”。 17年来,一直被“天之声”无视的,就是这“地之声”。 第十三章 两个星期以后,警部以上干部调整以后的名簿在内部公布了。 监察科里,新堂拿起一册名簿,首先翻到了最后的“提升为警视者”那一页。不找自己的名字先看别人的,对新堂来说还是第一次。 一共有七个人提升为警视,没有曾根和男这个名字。 曾根又没有听到“天之声”。 新堂喘了一口气,开始找自己的名字。 怎么? 来回翻了好几遍,找不到自己的名字。 这就是说,至少还要在监察科干一年。想到这里,新堂那半个胃又疼了起来。 “咱们还要在一起待一年!”胜又的脸上甚至带着微笑。他知道对他打麻将赌博的惩罚不会只有一年,所以非常坦然。新堂请假早退,离开了监察科。 走在楼道里的时候,只觉得愤怒在那半个胃里上下翻滚着,疼得他直不起腰来。 警务科的门开着,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二渡看见新堂从门口经过,很客气地冲他点了点头。二渡…… 新堂一下子全明白了。 曾根也给警务科寄了一封告密信,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只给监察科寄,很有可能传不到掌握着人事大权的警务科那边去,那样的话,从被诬告到立功的大逆转就达不到理想的效果。给监察科寄告密信只不过是为了制造紧张感。 二渡早就看透了曾根这出自编自导自演的戏剧,而且也看透了新堂打算放过曾根。 新堂距离部长的座椅一下子远了一大截。 我新堂不是为了部长的座椅才当警察的,放过曾根,也是基于自己的人生信念。 但是,会恨他一辈子的吧一那个心地善良、热心工作、红脸膛的曾根。 到最后,满腔的愤怒只能冲着自己的内心发泄。 新堂把车开出停车场,但他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柳一树那张好像戴着面具的苍白的脸、加奈子不安的脸、明子不愉快的脸,一个接一个地在脑海里闪现,但离得都很遥远。 只有调频台的女播音员离得近,她又在满有自信地说,今天傍晚一定下雪。 新堂“啪”地关掉收音机,又用关掉收音机的手狠狠地抓住了胃部一怎么只剩下半个还这么疼啊!? 一个邮递员骑着摩托车擦着新堂的车过去了。不用看表就知道,现在的时间是下午3点。 第一章 “无故缺勤?平野?” D县警察局警务科,女警管理股股长七尾友子冲着电话大声反问道。 “对,就是那个立了大功的平野瑞穗。”电话里传来鉴识科科长森岛光男失望的声音。 机动鉴识班的平野瑞穗还没来上班,而且从早晨到现在没有任何消息。 友子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10点半了。 “是不是得了急病?跟宿舍联系过了吗?” “打过电话了,宿舍管理员说,跟平时一样,7点半开车出来的。” “是吗……知道了,我去宿舍看看。” “拜托了,七号犬!” 15年前,七尾友子在机动鉴识班的时候,由于嗅觉特别灵敏,当时的班长森岛送给她一个外号一“七号犬”,意思是她的嗅觉都赶上警犬了。现在,友子已经42岁了,这个外号除了森岛以外没人再叫了。 放下电话以后,友子还是半信半疑。 平野瑞穗,22岁,今年是她当女警官的第五个年头。小脸盘,天生茶褐色的头发,茶褐色的眼睛,给人的总体印象是那种具有现代感的漂亮女孩。 她非常聪敏。从小就憧憬着当一名女警官的她,全身心地投人到自己喜爱的工作中,干什么事情都特别认真。为社会做一点有用的工作,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在警察队伍中,有了这种品格,不论男女都会成为难得的人才。 这样一个瑞穗会无故缺勤,无论如何不能叫人相信。她已经熟悉了鉴识科的工作,也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有价值的,工作热情特别高。尤其是今天,对于她来说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正如森岛所说,她立了大功,今天所有的报纸都报道了她的事迹。 “七尾股长,你过来一下。” 身后有人叫她,是调査官二渡真治。招呼了七尾一声以后,二渡的视线又落在了刊登着平野瑞穗的事迹的报纸上。他好像听见了七尾跟森岛通话的内容。 因为今天早上二渡毫不客气地否定了七尾提出的关于如何合理配置女警官的计划,七尾暂时不想理他。七尾心里是这样想的,但二渡比她官大,叫她过去,总不能不去吧。 二渡的办公桌上摊着一张本地的晨报,在社会版的正中央,引人注目的标题似乎在欢快地跳跃着。 “女警官立功”“肖像画画得非常逼真”“抢劫犯被抓获”…… 报道的内容如下: 昨天早晨,火车站附近的路上,一位70多岁的老太太拿在手上的包被一个骑摩托车的抢劫犯抢走。女警官平野瑞穗和她的同事们迅速赶到现场。根据老太太描述的抢劫犯的长相,平野瑞穗很快就画出一张罪犯的肖像画。警官们立刻拿着肖像画四处寻访,附近一个便利店的店主说,他知道一个暴走族的头目,跟肖像画上的人长得一样。结果花了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就把住在车站后边的嫌犯抓了起来…… 由于昨天没有发生比这个抢劫案更大的案件,报纸破例采用这种非常吸引人的报道方式来宣传警察的功绩。 “太像了,简直可以说是一模一样。”报道中反复强调了平野瑞穗画的肖像画在破案中所起的决定性作用,并且把嫌犯的照片跟肖像画并排放在一起,报道的下方,还刊登了平野瑞穗的一张穿警服的半身照片。昨天傍晚,森岛向各报社的记者们介绍了立了功的女警官平野瑞穗的情况,并提供了嫌犯的照片和肖像画等资料。 友子昨天中午就知道了瑞穗立功的消息,趁午休时间,友子跑到鉴识科去,向瑞穗表示祝贺。当时,瑞穗兴奋得像个女高中生,非常开心地向友子道谢。友子还跟她约好,周末请她吃饭呢。怎么今天竟然连假都不请就不上班呢? 二渡的视线离开报纸,抬起头来问七尾:“她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 “一次都没有过。连假都不请就不上班是绝对不可能的。” “那是为什么呢?”二渡直视着友子,目光非常锐利。 “想象不出来……”七尾嘴上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碰上什么麻烦事了?出交通事故了?被卷入什么案件了?等等。 二渡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沉默了一会儿,视线重新落在了报纸上。二渡也许跟友子想的一样。七尾早晨看报纸的时候,对报道中的一句话特别留意。 “被逮捕的抢劫犯以前是暴走族的头目……” 虽然暴走族一般不敢跟警察作对,但他们从来不把女警察当警察。由于瑞穗准确的画像,致使他们以前的头目被捕,气愤之下报复一下的家伙不能说绝对不存在。在发行数十万份的报纸上,瑞穗的名字和照片都公开了。 不管怎么说,对于瑞穗来说,今天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可就在今天,瑞穗奇怪地消失了。这事非同小可,七尾越来越觉得不安。 “我去她的宿舍看看。”七尾对二渡说。 “你把平野的车种和车号给我留下再去。” 听二渡这么一说,友子更紧张了。莫非二渡想通知各警察署一齐出动找瑞穗的车?也许真需要这么做,以防万一嘛。 七尾把瑞穗的车种和车号写在一张纸条上交给二渡,快步走出办公室。出门之前二渡冲着她的后背喊了一声:“知道是怎么回事以后,立刻给我打电话!” 二渡的表情非常严肃。看脸色就知道他也把问题想得很严重。二渡比友子大两岁,警视警衔,人被背地里称他为“手握人事大权的调査官”。但是,他在表面上从来显不出有权有势的样子。当然,他很固执己见,这跟他温和的外表不那么相称,同时,他也是对警察组织的危机管理最敏感的一个人。 七尾去更衣室换便服。到宿舍去过之后,说不定还要到别的什么地方转转去,穿着警服行动不太方便。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七尾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是一个中年妇女了。但她并不为此感到悲哀。细长的眼睛、雅致的嘴唇,现在也可以说很好看。她从18岁开始就照这面镜子,挂着泪痕的脸、开心的笑脸,都在这面镜子里出现过。皮肤开始变得衰老,眼角出现了皱纹,但她从来不遮不盖,堂堂面对镜子里的自己。 她是D县唯一的被授予警部警衔的女警官,统领着48名警花,她是她们的大姐,她们的母亲,她没有时间去修饰自己的脸。 友子走出螯察局大楼,直奔停车场。 没关系,没关系,不会卷入任何事件——友子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是她的习惯。她又开始用这种方法赶走缠绕在心头的不安了。投身堪称男人的世界的警察队伍25年,友子比谁都清楚,作为一名女警官,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内心的懦弱。 第二章 车开得飞快,15分钟以后,友子在女警官宿舍的停车场里拉起了手刹。 女警官宿舍最重视的事情就是不要让自己太显眼,所以这是一幢一般市民公寓式的建筑。D县警察局要求刚从警察学校毕业的女警官至少要在集体宿舍里住满五年再出去自己租房子住。严禁男子入内,晚上10点以前必须回宿舍休息。严格的管理是警察队伍的家传,不过要是像友子那样在这五年之中找到了男朋友要结婚的话,宿舍管理员是很乐意把她移交给她的丈夫去管理的。 友子站在大门口喊了一声,宿舍管理员初田敏江马上从里边跑了出来。 “七尾股长啊,瑞穗跟你联系过了吗?” “还没有。” “啊?这……这可怎么办……” 敏江比友子大一轮,今年54岁了,没生过孩子。她的丈夫是机动搜查队的,12年前抓强盗的时候,被突然凶相毕露的强盗捅了一刀,心脏被刺破,因公殉职。丈夫牺牲以后,敏江在警务科的斡旋之下当了女警官宿舍的管理员。 友子每次见到敏江都会感到胸口隐隐作痛。友子的丈夫也是警察,是搞警卫工作的,本来是个很有前途的警官,却不幸在三年前因病去世了。友子常想,要是按照现在的说法,应该属于过劳死吧。 经过餐厅的时候,餐厅的师傅已经在准备午饭了。“那孩子连早饭都没吃就出去了……”敏江开始向友子讲述瑞穗的情况。 早晨,瑞穗对敏江说,对不起,今天不吃早饭了,说完就出去了。那时候是7点半,一般瑞穗都是在这个时间离开宿舍。穿一件乳白色连衣裙,那是瑞穗上班常穿的衣服之一。妆化得比较淡,打扮得不是特别漂亮,好像也不是特别有精神。 “昨天的情况怎么样?” “回来得晚了点儿,不过,这是瑞穗的工作性质决定的。她经常深夜或一大早就被叫去执行紧急任务……” 友子点了点头。县里发生大案要案,肯定要求机动鉴识班赶赴现场。指纹啦,脚印啦,头发啦,纤维啦,都要采集,这是他们的主要工作,瑞穗当然要一同前往。至于根据受害者的描述画出嫌犯的肖像画,则是她的次要工作。 敏江说,瑞穗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也就是10点多,经过管理员值班室门前的时候,喊了一声:“我回来了!”还道了一声晚安。敏江答应了一声开门往外看时,没看见瑞穗的身影,她已经在爬楼梯了,脚步声似乎不如以往欢快。当时敏江心里想,大概是累了吧…… 友子不太相信敏江说的某些话。按照敏江的说法,瑞穗从昨天晚上开始情绪就不太好。可是,昨天中午友子去鉴识科看瑞穗,祝贺她立了大功的时候,她还高兴得像个孩子呢。那可是友子亲眼看见的。 如果敏江说的话是真的,那就是从中午休息到晚上10点这段时间里又发生了什么大事。什么大事能使那么兴奋的瑞穗心情变坏呢?怎么也得是相当大的精神上的打击…… 男人——友子首先想到是这个词。 “平野她……有男朋友了吗?” “男朋友?不,没有。瑞穗是个比谁都单纯的姑娘,不会这么早就找男朋友的。”敏江非常认真地否定了友子的猜测。 友子心里酸溜溜的,有些嫉妒敏江跟瑞穗亲近。她自认为她比谁都相信瑞穗的单纯,但是,在对瑞穗充满了母亲般的爱的敏江面前,自己太像一个公事公办的女警官管理股股长了。 她讨厌自己扮演了这样的角色。这种局面是敏江有意造成的,她曾经多次从敏江的眼神里看到这样的诉求:你不是有儿子吗?女警官宿舍的女孩子们就交给我吧! 食堂里的挂钟“当”地响了一声,11点半了。 也就是说,瑞穗离开宿舍已经四个小时了。在这四个小时里,没有得到关于瑞穗的任何消息。肯定不是发生了交通事故,否则早就得到通报了。虽然还不能完全否定卷入了事件的可能性,但友子开始担心的被暴走族的同伙报复的推测,听了敏江的话以后,迅速地淡下去了。瑞穗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发生变化,让她从立功后的喜悦一下子变得消沉的某件事,才是她失踪的真正原因。 失踪? 友子被自己突然想到的这个词吓了一跳。对!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无故缺勤,而是失踪!瑞穗不但今天不上班,明天后天也不上班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女警官失踪! 想到这里,友子腾地站了起来:“请您打开瑞穗的房间让我看看。” 敏江点点头,向值班室走去,刚走了几步又回来了,在围裙的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把挂着“6号”小牌子的钥匙。 “您已经到她的房间里看过了?”友子问。 “看过了。我想也许会有留言条什么的……结果什么都没有。” 友子刚才也想到了:会不会写个缺勤理由的条子放在房间里的桌子上呢?听敏江这么一说,觉得挺失望的。不过,也许能找到其他线索,既然来了,就索性进去看看一想到这里,她接过敏江递过来的钥匙,顺着楼梯上楼。 友子知道随便进别人的房间不太好,但现在也只能这样做了。姑娘们搬家的时候她肯定到场,而且定期到各个房间转转,问问大家工作和生活上有什么烦恼有什么意见。但是,自己尽到管理股长的责任了吗?就说这个瑞穗吧,连个招呼都不打就不上班了,而友子呢,连她不上班的理由都猜不到。 二层,六号房间,门上并排挂着写有“平野瑞穗”和“林纯子”的名字的小牌子。打开门走进房间,房间里的空气流动起来,一股香味钻进了友子的鼻孔。 香水? 如果换上别人,可能注意不到这淡淡的香水味,但对气味特别敏感的友子一下子就闻到了,而且,香水味是她厌恶的气味之一。 友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迎接她的竞是香水味,感到有些迷惑不解。因为无论是在这个房间里,还是在瑞穗或林纯子身上,从来都没有闻到过香水味。 这是个两室一厅的房间,厕所和洗澡间俩人共用。友子右手抓住瑞穗房间的门把手,心情烦躁地拧了一下,拉开了门。 香水味更浓了。不用说,香水的主人是瑞穗。 过家家儿似的摆满了化妆品的梳妆台上,有一个瓶子,上面写着“香奈尔19号”。友子虽然对香水不熟悉,但这个有名得不能再有名的法国香水名牌她还是知道的,而且还知道这是男人们送给他们喜欢的女人的时候经常选择的礼物。 果然是跟男人有关系…… 友子长长地吐了口气。为了调整一下心绪,她开始环视整个房间。 满墙都是肖像画。男演员、女演员、电视播音员、相声演员……凡是在电视上经常露面的,都被瑞穗画成肖像画贴在墙上。友子第一次看到这些肖像画的时候,不由得发出了由衷的赞叹。瑞穗的确非常努力。 根据被害者或目击者的描述,画出来的罪犯的肖像画,比从监控录像上剪辑下来的照片还要接近本人。所以现在各地警察局都采用这种方法破案。在D县警察局,瑞穗是第三代画肖像画的女警官,比前两代画得更好。鉴识科也刻意培养她,请著名画家收她为弟子,每周两次到绘画专门学校去上课。 瑞穗没有辜负组织的培养。 这次画的那个原暴走族头目的肖像画,谁看了都会觉得惊人的相似。鉴识科的期待得到了回报,瑞穗本人也得到了很高的评价。友子心里别提多痛快了一她领导下的女瞥官立了大功嘛。 可是—— 满墙的肖像画,梳妆台上的“香奈尔”,到底哪个真实地反映了瑞穗的心呢? 友子离开宿舍的时候,向敏江问道:“平野离开宿舍的时候,身上洒香水了吗?” “香水?没注意……不过,瑞穗是从来不洒香水的。”敏江向前探着身子,好像要向友子挑战似的,她的脸上倒是有一股淡淡的化过妆的味道。 友子在回警察局的路上,决定去交通规划科找林纯子问问情况。纯子跟瑞穗同屋,应该知道香水的来历乃至男人…… 不过…… 等红灯的时候,友子心里产生了一个疑问:瑞穗早晨出来的时候穿的是上班时常穿的衣服,妆也化得很淡,并没有打扮得很漂亮。这香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当然,也可以这么推论:为了不引起大家的注意,故意穿得不太显眼。一般来说,女人跟男人的关系越深,就越不需要精心打扮自己…… 绿灯亮了,友子不再疑问也不再推论,一踩油门向县警察局疾驰而去。已经12点多了,手表的时针,正在把瑞穗的无故缺勤变成确确实实的失踪。 第三章 林纯子见友子穿着一身便服,显得多少有点儿吃惊。 友子把林纯子从交通规划科叫出来,到院子里的长凳上坐下。虽然是并排坐着,但纯子却觉得友子居髙临下。其中有身材的原因:俩人身高差不多,但纯子腿特别长,一坐下就显得矮多了。当然主要还是心理上的原因,在大妈似的管理股长面前,总觉得自己矮半截。 纯子规规矩矩地双膝并拢坐在长凳上,那双叫男人们喜欢的双眼皮大眼睛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 纯子不知道瑞穗无故缺勤,听友子一说,很吃惊:“不可能啊,瑞穗换好了衣服,是上班的样子嘛!” “这我知道。你跟她是一起离开的宿舍吗?” “不是,我比她出来得早。” “你没发现她有什么变化吗?” “变化?没有。我觉得跟平常一样。” “昨天晚上呢?” “啊,我早早就睡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宿舍的。我睡得挺死的,什么都没听见,根本没注意她是什么时候……”纯子属于那种话一多就没了女警官的样儿了的那种类型的女孩子。友子觉得不耐烦起来。不是因为没有得到新情报而感到不耐烦,而是对纯子这种絮絮叨叨不耐烦。 友子在警察学校当助教的时候教过纯子。毕业的时候,友子叮嘱纯子说,千万别成为警察局的花瓶哟!因为她早就感觉到纯子具有这种“素质”了。 还真让友子给说中了。现在,纯子完全就是交通规划科的花瓶。平时每天端茶倒水,有个宴会什么的当司仪……工作中也时时露出她那引以为豪的洁白整齐的牙齿,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穿着一身警服。 这也算是一种活法吧。在警察这个男性占绝对多数的封闭的社会里,这种活法也许是很快乐的。不过,难道不是她自己选择了当女警官这条路的吗?既然如此,即便不能要求自己像个男警官似的,至少也得在这个组织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嘛!这样的话,既可以为以后的年轻女警官们做个榜样,又可以堵住那些“不用女警官论者”们的嘴。 一个少年科的女警官从不远处经过的时候,纯子偷偷地冲她摆了摆手,那表情分明是:倒霉!我被凶恶的老大妈抓住了! 友子抑制住心中的烦躁,切人正题:“瑞穗有香奈尔香水吧?” “啊?……这个嘛……”纯子显出很为难的样子。看来这个纯子掌握着相当重要的情报,如果等她进入了所谓少女互相袓护的世界,想拽都拽不出来了。想到这里,友子忍着呛人的洗发香波的气味,向纯子那边挪了挪。 “纯子,我想找到平野。要想找到她,需要一些线索,你明白吧?” “明……明白。” “那你告诉我,平野的香水,是她自己买的呢,还是别人送给她的呢?” “别人送给她的。” “谁送给她的?你放心,我替你保密,告诉我。”纯子叹了一口气,那意思是:我算是服了你了,然后非常勉强地说:“她说,是一个报社的记者送给她的。” “什么?”友子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记者跟女警官。这样一对男女组合在一起,是警察组织最头疼的,甚至可以说是可怕的。 友子小声问:“他们恋爱了?” “没有……不是……好像是那个记者在停车场等着她……”纯子又开始说不清道不明地叨叨起来。 虽然纯子说的话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友子还是以最快速度把事情的经纬弄明白了。 那个记者好像单恋着瑞穗,大约在一个月以前的一个晚上,在女警官宿舍的停车场里截住瑞穗,说是刚出国回来,给她带回来一瓶香水。当然,瑞穗拒绝接受,但那个记者把香水塞到瑞穗怀里就走了。瑞穗为这件事很伤脑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是留着自己用呢,还是还回去呢?曾经几次找纯子商量过。 友子吐了一口气问道:“那个记者叫什么名字?” “这个嘛……瑞穗说她不知道。”瑞穗对纯子说,她虽然知道那个记者是哪个报社的,但只知道他的姓,连名字都不知道。尽管警察都很讨厌记者,但在侦破案件的过程中总免不了同记者打交道。瑞穗跟那个记者只在工作中见过几次面,并不了解他。 “不过……也许她是在骗我。她一边说觉得很为难,一边又显得有些髙兴的样子。”纯子补充说。 友子在纯子的眼睛里,看到了几分恶作剧的神色。 为了给纯子上厕所和化妆的时间,在午休结束十分钟以前,友子放掉纯子,回主楼自己的办公室去。 香水、记者、无故缺勤。 互相之间似乎有关联,又似乎没有关联。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送香水的事才过去了一个月嘛。就算由于这瓶香水促使俩人迅速接近,也不至于无故缺勤呀。警察这个组织虽然讨厌警官跟记者结为夫妇,但是,不管在法律上还是在其他规则里,并没有禁止记者与女警官结婚的条文,只要瑞穗辞掉警察局的工作,一切就可以圆满地解决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恋爱都是很可怕的。男女关系有时候会产生远远超出周围所有人想象的麻烦。 友子已经不再认为瑞穗的失踪是卷人了某个案件。她心里明白,女警官失踪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但另一方面,她开始觉得瑞穗背叛了组织,她不希望自己被这种感觉弄得失去判断能力。 不管是什么理由,瑞穗都是经过她自己的头脑的思考以后,按照她自己的意志“失踪”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把她找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友子到更衣室去换警服。 第一次往警服里伸袖子的时候的欢喜,直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而且每次穿警服时的自豪感从来没有丝毫减退过。但是,她曾经感到迷茫,不是曾经,就是现在也感到迷茫。这套警服,是不是太土气太粗俗了?女警官的警服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自己难道没有比当警察更潇洒的活法吗……都是一些自己问自己却又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瑞穗逃出去了吧?从当警察这种活法中逃出去了吧? 友子走出更衣室的时候,左手的无名指感到了丈夫的存在。她警告自己说,已经没有可以依赖的人了。但是,在内心深处,友子却非常想对那枚戒指诉说自己的郁闷。 第四章 警务科里没有二渡的身影。 友子正在犹豫是否向二渡汇报香水问题,不在正好。不过,她又想跟二渡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不管她自己到底在多大程度上信任二渡,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个办公室里,能够坐下来跟她商量这个问题的,除了二渡以外没有别的干部。 科长的办公桌前面的沙发上,坐满了警务部各科的科长,每人抱着一大堆文件。下午的“谒见赤间”仪式就要开始了。 今年春天,人人害怕的强权部长大黑调离警务部,到外地去当警察局局长。继任警务部部长的叫赤间肇,一副绅士派头。警务部的人几乎都被大黑骂哭过,所以新部长一到任,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 但是,大家的高兴劲儿持续了没几天。赤间是个所谓的“资料迷”,警务部的大小事情,他都让你写成报告交给他审查,简直可以说是一种病态。连派出所的警棍的消耗程度和院子里有多少棵树,都要写成报告。结果警务部所有人的工作量都增加了三倍。不管是局长还是警察厅,问他任何一个问题,他都要在回答的同时附上一大堆资料。赤间追求的目标就是当一个这样的小公务员。 友子一边用眼角扫着科长们出入部长室的情景,一边拿起了电话。已经是下午1点半了,关于瑞穗无故缺勤的事,现在跟她的父母联系应该说是晚了点儿。 友子拨通了电话,正发愁不知如何开口,瑞穗的母亲先说话了:“真对不起,给你们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原来,鉴识科的森岛科长巳经给瑞穗家里打过电话了。 做母亲的,本来应该是很担心的,可是从她的口气里听到的首先不是担心,而是惶恐的抱歉。在瑞穗的在农村里养奶牛生产奶酪的父母看来,女儿已经“嫁”给警察了。当初,他们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把独生女儿送进警察学校的。 友子想过,要是瑞穗回家了,就当这回的无故缺勤是一场小小的骚乱,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谁知瑞穗不但没有回家,而且连个电话都没给家里打。她的母亲带着些许惊恐的口气对友子说,她完全想象不出瑞穗为什么会无故缺勤。 刚放下电话,警务科科长白田就过来了:“査出什么来了吗?” “没有,什么都还没……”友子含含糊糊地说。 她知道,不管说出什么来,白田都会去向赤间部长汇报。赤间除了是个“资料迷”以外,还是一个“不用女警官论者”的急先锋。 让友子感到奇怪的是,白田表现得很沉着也很冷静。一个女警官失踪了,难道还是什么小事一桩吗?都下午1点半了,白田还认为瑞穗只不过是无故缺勤吗?要不就是觉得反正瑞穗是鉴识科的人,鉴识科属于刑事部,让刑事部去操心吧一对!白田一定是这么想的。 “科长,二渡调査官去哪儿了?” “他出去的时候跟我打了个招呼,说是去银行。” 银行? 难道二渡是去银行调査瑞穗的存款?如果瑞穗取走了大量的现款,就肯定是失踪了! 友子甩开白田,离开了警务科。她想在二渡回来之前,先跟森岛交换一下各自掌握的情况。刑事部的各个科室都在五层,警务部的人都觉得那边的门槛高,敬而远之。但对于友子来说,鉴识科是她的老窝,对五层一点儿都不会神经过敏。 森岛那张虎头狗似的脸就在科长席上,正在跟机动鉴识班的班长汤浅谈话呢。看见友子进来,他举起手来打了个招呼。 三个人在屏风后面的沙发上落座以后,森岛发问了:“宿舍那边怎么样?” 森岛的发蜡和汤浅的生发剂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加上这俩家伙都是不怕死的烟鬼,再加上烟味儿,熏得对气味特别敏感的友子喘不过气来。 友子简单说了说在宿舍听敏江介绍的情况,但隐瞒了香水和记者的事。虽然香水是那个记者硬塞给瑞穗的,但友子担心万一传出去就会对瑞穗造成伤害。 “平野昨天的状况怎么样?”友子开始向森岛提问题了。 “挺高兴的。我说七号犬,你不是也看见了吗?” “看见了。所以呢,问题出在那以后。她在工作上碰到什么麻烦了吗?” “没有。平野这姑娘,一直都挺高兴的。是吧,汤浅班长?” 比起大大咧咧的森岛来,汤浅有些神经质。部下的突然失踪,使他情绪低落。汤浅说,昨天没有什么需要处理的案件,瑞穗离开鉴识科的时间是下午6点左右。 “她没说回家的路上顺便到哪儿去吗?” “没有,什么都没说。” 也就是说,一直到昨天下午6点左右,瑞穗的表现都没有什么异常,问题发生在下午6点到晚上10点这四个小时之内。在这四个小时之内发生的某件事情,使瑞穗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莫非跟那个记者见面去了? 要填补这四个小时的空白是很难的。如果机动鉴识科里有别的女警官还可以了解到一些情况,可是,鉴识科里只有瑞穗一个女的。以前有过两个或三个的时候,但是,二渡主张女警官分散配置,现在只剩瑞穗一个女的了。今天早晨她向二渡提出了关于怎样合理配置女警官的计划,就是希望二渡重新考虑这个问题,结果遭到了二渡的否定。 我不是已经决定暂时休战了吗?算了,不想这些了一友子把二渡从自己的脑子里赶了出去。 友子在一瞬间曾想到:瑞穗失踪的事也许可以成为跟二渡交涉的材料,但马上就自己斥责起自己来。自己要求女警官复数配置是有理由的,那就是:女警官一个人容易产生孤独感和孤立感,其结果就是成为纯子那样的花瓶。这才是自己想说的话。 友子把飞走了的心收回来,继续向汤浅问道:“班长,平野最近表现怎么样?” “怎么样?……工作很认真啊,跟班里的同事们关系处得也很好,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可是……不过嘛……”浅汤突然不往下说了。 友子知道浅汤想说的话是:女人的心嘛,咱摸不透。话到嘴边,才意识到友子是个女人,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友子下楼的时候,想着汤浅没有说出来的那半截话,觉得自己至少有一半表示同意。最近,这些女警官的心思确实叫人摸不透。加入警察队伍的这些姑娘基本上都是很稳重的,而且比社会上一般人的奉献精神要强得多。但是,随着时间的延长,她们内心深处那些外人看不到的东西越来越多。这是她的真实感受,并不想人为地把它抹掉。 友子想:我本人一定也发生了某些变化。我虽然只想当好一名女警官,但毕竟是管理着48名女警官的负责人。有时候会站在女警官的立场上来看问题,有时候则会站在组织的立场上来看问题。就拿这次瑞穗突然失踪的事来说吧,我既想理解瑞穗的心情,又不希望这件事对组织有任何伤害。 刚回到警务科,科长白田立刻站起来冲她摆摆手,又指了指部长办公室。 友子往部长办公室走的时候,似乎已经闻到了那股叫人窒息的花露水的味道。 第五章 “七尾,这回这事儿不会是卷入了什么案件吧?”警务部部长赤间用他那稳健而又温和的口气问。 “啊,至少现在可以这么认为……” “跟这个有没有关系?”赤间说着竖起了大拇指,他的“这个”指的是男人。 “没有,好像没有特定的某个人。”友子回答着,躲开了赤间的视线。她觉得恶心。面前这个人,戴着金边眼镜,穿着笔挺的西装,飘散着花露水的香味,扮演着警察局主楼里杰出人物的角色。其实,只要剥掉那层皮,就是一具令人厌恶的庸俗的躯壳。 部长办公室里除了友子以外,还有警务科科长白田、后勤科科长荻野、监察科科长竹上。赤间觉得跟一个女警官一对一地谈话有失自尊。 “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警察呢?”赤间问。 “工作非常认真,以前没有缺过一次勤。对自己的职业有自豪感,绝对诚实,绝对不会丢下工作不管。”友子认真地说。除了这次的无故缺勤,瑞穗在友子心里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样的女孩子最危险了,没有任何抵抗力!”赤间振振有词地说,似乎对自己的这个发现很得意。 女人一爱上男人就会发狂,甚至不惜抛弃自己的整个人生——赤间是相信这种鬼话的男人。的确,友子也觉得瑞穗的失踪和男人有关系,那个记者也好,别的男人也好,反正友子仍然怀疑是男人的问题。男人跟女人的关系,有时候会打破一切常识和理性。可是,并不单单是女人为男人发狂,反过来的例子也不少嘛! 但是,对赤间这种男人说什么都是白搭。赤间刚一走马上任,就看着有关女警官的资料对友子说:“48个,怎么这么多?我以前任职的警察局都是一位数,赶快让她们嫁人吧!” 每个县的警察的名额都是按照人口比例规定的,尽管犯罪率年年增加,上边却没有扩大编制的意思。警察的数量有限,工作量越来越大。当然,女警察不是规定名额之外的,她们也占名额,也就是说,多采用一个女警官,就得少采用一个男警官。 “女警察适合做细致的工作。”很多领导嘴上说着这种冠冕堂皇的套话,实际上一点儿都看不起女警察。什么女人不好管理啦,维护治安是男人的工作啦,说这种话的领导在哪个部门都有,友子在警察系统待了这么多年,听到的多了。 但是,像赤间这么露骨地表现出对女警察的厌恶的领导,友子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甚至认为赤间现在一定是这么想的:瑞穗的事最好别闹大了,万一闹大了,也就是开除一个女警察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他才满脸无所谓的态度。 “那就……再等等看吧。”赤间说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二渡敲了敲门进来,进门就说:“平野瑞穗的车找到了!” 大家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在哪儿?”友子的声音显得有些激动。 “M车站的停车场里。”友子惊呆了。M车站!就是原暴走族头目作案的那个车站!本来巳经被抹去了的卷入案件的可能性,又像箭一样飞回来了。 友子紧跟着二渡从部长办公室跑出来。她心里乱得很。瑞穗到底想了些什么,又干了些什么呢?难道真的被卷人什么案件了吗? 老天保佑,千万别出什么事啊! 这不是发自一个女警官的心声,也不是发自一个管理女警官的股长的心声,而是友子那天生的母性发出的心声。 第六章 “调查官,我开吧!” “不用。不远,马上就到。”二渡把方向盘握在手中,应该说是最好的回避危机的手段,因为他已经注意到,跑出警察局大楼的时候,友子的精神状态明显不适合开车。 “调查官……” “嗯?” “到底是跟暴走族有关吧?” “这我可不知道。” “我今天早晨看报纸的时候,就有一点儿不祥的预感。” “……是吗?” 友子本来以为二渡也会这么看,没想到他的回答是出乎意料的平淡,莫非他画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条推理线? 二渡打了一把方向盘,把车停在车站前边的交通环岛里边。友子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瑞穗那辆红色的轻型轿车和机动鉴识班的面包车,以及站在车旁的鉴识科科长森岛。 友子跳下车:“调査官,我先过去了!”说完撒腿就往森岛那边跑。 “科长!”友子气喘吁吁地叫了森岛一声。 “嘿!七号犬,好快呀!” 瑞穗的红色轻型轿车停在供送人接人的车辆专用的免费停车场的一角。 “什么时候停在这里的?”友子急切地问。“站前派出所的人说,两个小时以前还没有。”森岛说着朝30米开外的站前派出所努了努嘴。 机动鉴识班好像也是刚到。汤浅班长带着几个警员正在从面包车上往下卸器材。本来这点小事用不着县警察局鉴识科出动,但考虑到自己科里的人失踪,委托下边的警察署的话,嚷嚷出去太丢面子,就亲自出马了。 友子先拉开一段距离认真观察那辆红色轿车,她在鉴识科干过,是内行。 车子不是紧急刹车停下来的,而且停得很正,规规矩矩地停在白线里,前轮也是正的。外观没有明显的擦伤碰伤,两边的后视镜角度正常,窗玻璃没有裂缝,也没有肉眼可以看得见的血迹。 友子向前跨了一步,正要透过玻璃窗往里看,森岛大叫了一声:“喂!别碰!” 听森岛这么一叫,友子站直身子观察了一下周围。这里人来人往,不是谁也看不见的死角,在这里绑架一个大人是不可能的。 “开始吧!” 随着森岛一声令下,机动鉴识班的警员把红色轿车围了起来。汤浅用一把尺形薄铁板从门缝里插进去,很熟练地打开了车门锁。 友子赶紧挤进去:“先让我进去一下好吗?”友子担心那些发错和生发油的气味进到车里以后,她就闻不到可疑的气味了。 森岛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拉开车门,叮嘱道:“只许闻,不许动!” 友子把上半身探进车里。原以为会闻到“香奈尔”的味儿,出乎意料的是只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烟味儿。烟味儿是她最讨厌的气味之一,所以尽管很淡,还是被她闻到了。再闻,把鼻子凑到驾驶座上闻,还是没有闻到“香奈尔”的味儿。难道是时间长了消失了?要不就是被香烟味儿遮住了?不对,瑞穗很可能就没有用香水!虽然她的房间里有香水味儿,但没有谁证实过今天早晨瑞穗是抹了香水以后才出门的。 “怎么样?”森岛在后边问。 友子让他看看烟灰缸。 森岛伸手拉出烟灰缸,里边有两个“温柔七星”牌香烟的烟头。过滤嘴很干净,没有染上口红。 那个记者?友子的脑子全乱了。 森岛他们也顾不上友子了,惊得面面相觑,一个个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冰好。过了一会儿,才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喂!看哪!跟男人在一起来着!” 友子再次钻进车里。这次不是闻,而是看。 后视镜的角度,未见异常。遮阳板,规规矩矩的。坐垫,一点不凌乱。交通安全等小饰物,挂得好好的。肉眼可以看得见的血迹,没有。 “我说七号犬,看够了吧?”森岛有些不耐烦了。 驾驶座离方向盘很近,男人是坐不进去的,这说明是身材娇小的瑞穗开的车。 森岛抓住友子的肩膀把她拽了出来。友子觉得自己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可见刚才是多么紧张。 果然不是卷入了什么案件!有男人吸过的烟头,也就是说,有个男人在车里坐过。但是,车里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如果发生过什么,肯定会在车里看到痕迹的。没有任何痕迹,一点儿都没有! 总而言之,是瑞穗自己开着车来到这个停车场的,把车停在这里以后又去了什么地方。跟那个抽“温柔七星”的男人在一起,不,也许是先跟那个男人在别的地方见了面,然后一个人开车来这里的。 把车停在这里,一般应该认为她是去车站了。停车场是为乘坐火车的人提供的嘛。也许瑞穗现在已经坐上了火车。这是私营铁路,横贯本县东西,途中可以换乘日本铁路公司的火车,既可以往南走,也可以往北走,到别的县去…… 想到这里,友子感到一阵眩晕,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吃午饭呢。抬起手腕看看表,已经3点半了。 得吃点儿东西了! 友子抬起头来,看见附近有一家便利店,就走进去随便买了两个面包。走出便利店,看见路旁有公用电话,就匆忙拨了家里的电话号码。 几声长音之后,是自己录在电话里的说主人不在家的声音。友子很讨厌自己的声音。 “嘀——”的一声之后,友子对着话筒,用很快的速度说:“八千!今天妈妈可能回家晚,你把冰箱里冷冻的咖喱饭用微波炉热热吃了吧!” 放下电话一回头,发现二渡就在她身后站着,手里拿着一罐咖啡。 “你儿子?初中二年级了吧?” “不,三年级了。”友子红着脸回答说。 “该考髙中了,够紧张的吧?” “紧张什么呀,好像都放弃努力了。调査官的女儿怎么样?” “今年春天刚上初中。骄傲得很,真叫人伤脑筋。”二渡巳经听森岛说瑞穗不像是卷入了什么案件,就说要回局里了,问瑞穗怎么办?友子本来想在这里等着瑞穗回来,但穿着警服太引人注目,而且机动鉴识班的鉴识工作似乎还要继续一段时间,于是决定先跟二渡回局里去。 回去的路上是友子开车。 “调査官,银行那边怎么样?”友子突然想起二渡去过银行的事来。 “没动过,没有取过存款的迹象。” “恐怕是不准备去很远的地方吧?” “也许吧。不过,也许现在通过某个自动取款机取款。” “如果是跟男人在一起,也用不着她花钱。” “嗯……”二渡的反应又有点儿迟钝。 也许二渡认为瑞穗根本就没有跟男人在一起。这也不奇怪,二渡没有闻见瑞穗房间里的香水味儿,也不知道那香水是记者送给瑞穗的。二渡收集到的信息不多,判断失课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在瑞穗的车里发现了男人抽过的烟头,情况有了新的进展,而且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别的男人的名字出现,就很有必要调査一下那个记者了。 “调査官……”友子把香水和记者的事告诉了二渡。 二渡虽然有些吃惊,但说话的声音很平淡:“嗯,姑且调查一下吧。” 第七章 友子在更衣室换上便服回到警务科,看见报道官船木源一正在二渡的办公桌那边跟二渡咬耳朵,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还是伴随着应该被称为“船木臭”的浓重的体臭传到友子这边来了。 “可是,如果不是记者怎么办?莫名其妙地去打听,搞不好会弄出乱子来的。平野失踪的事情被记者们知道了怎么办?” 船木跟二渡是同一年进警察局的,俩人都拼命往上爬,同时被提升为警部,但二渡比船木早两年提升为警视。据说从那以后,俩人的关系就不怎么好了。所以,船木是担心调查记者的事应该慎重呢,还是对二渡比他升得快而感到嫉妒不想帮忙呢,友子一时分辨不清。 友子一边吃面包,一边拿出女警官的通信簿翻看起来。48个女警官分散在县警察局和下属的17个警察署里,通信簿里有一张电话联络网,友子决定通过这张网,收集关于瑞穗的所有信息。她一度非常犹豫,因为这样做的话很可能会使瑞穗失踪的消息张扬出去,但已经4点半了,不能干坐在这里等着瑞穗自己回来。 友子先拨通了联络网最上边的一个电话号码,那是识警察署刑事科的齐藤,一直到去年,她都在县警察局警务科友子手下工作。 “齐藤,我是七尾!瑞穗今天没请假就没来上班。你按照联络网通知所有女警,不管谁知道关于她的消息,立刻给我打电话,多么零碎的消息都行!我现在要去双火车站站前派出所,我要是不在局里,你就让她们把电话打到那边去。”友子对齐藤说。 放下电话回头一看,二渡跟船木还在小声争论。 “记者抽的是什么牌的香烟,你总知道吧?你不是报道官吗?” “正因为我是报道官才对你这么说呢!这样干太危险了!” 友子趁他们的争论暂停的时候厂对二渡说了一声“我回车站去”,就离开了警务科。她小跑着来到謦察局大楼外边,发现天色已经开始暗下去了。 回到M火车站时,机动鉴识班正准备打道回府呢。“我说七号犬,你打算在这里等啊?”森岛问。 “那太辛苦你了。”森岛说完就跟机动鉴识班回去了。友子跟站前派出所的警察打过招呼以后,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抬起手腕看了看表,5点半了。已经到了下班高峰时间,每过15分钟或20分钟,就从车站的出口吐出大群大群穿着深色西服的上班族来。瑞穗穿的是乳白色套装,肯定一眼就能看到。 这个瑞穗,跑到哪里去了呢? 7点多了,四周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免费停车场里的车陆续离开,只剩下瑞穗那辆红色轻型小轿车孤零零地停在角落里。 车站的出口已经没有旅客往外走了,友子站起来到便利店旁边的一个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 “喂!”已经变声的儿子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他死去的爸爸了。 “八千哪?是我,吃晚饭了吗?” 儿子生气了:“别这样叫我了好不好?” “好好好,八千雄!妈妈今天回去会很晚的。” 儿子不说话。 “你听见了吗?八千雄!” “啊。” “学习会儿,别老玩儿!”儿子什么话都没说就把电话挂了。 8点过了。9点过了。还是不见瑞穗的影子。 孤零零的一个人等人,时间过得好慢啊!八千雄一个人在家里等我的时候,也会觉得时间过得慢吗?那孩子是在等待中长大的,等人的耐性可能是最强的。 9点半的时候,从派出所里走出一个穿警服的警官,告诉友子说有她的电话。 来电话的是县警察局少年科的足立美津子,通过联络网得到了友子的指示。 “我是七尾!关于瑞穗,你都知道些什么?” “今天早晨我看见她的车了。” “什么?在哪儿?”美津子说,她是今天早晨8点以前在县警察局停车场看见瑞穗那辆红色轻型小轿车的。瑞穗总是把车停在那个车位,而且瑞穗的车很有特点,不会看错的——美津子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 友子感到吃惊,精神马上振作起来。 瑞穗去上班了,而且把车开到了县警察局的停车场!可是,她没有上楼进办公室,就又开着车到别处去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友子垂头丧气地一屁股坐在了派出所的钢管椅子上。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瑞穗突然失踪的原因是从昨天晚上开始的,因为昨天晚上她就没什么精神。但是,今天早晨她还是打算去上班的,只不过到达县警察局的停车场以后,由于某种特定的原因,她的心情发生了变化。 什么原因呢?抽“温柔七星”香烟的男人突然把她叫去了?不对,瑞穗没有手机!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啊! 突然,友子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恐怖一就像是站在一口深得看到底的古并前…… “股长!”身后有人叫她。 友子好像没有听见。 “七尾股长!”那人提高了声音。 友子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穿警服的警官举着话筒对她说:“听说平野瑞穗已经回她父母家去了。” 第八章 友子心里很乱。瑞穗找到了,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是满腹疑惑和恼怒,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她拼命地踩着油门,踩到底了还在一个劲儿地往下踩。明明知道瑞穗回家了,不用着急了,可还是心急如焚。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瑞穗的父母家在大山脚下。 为了家访,友子到瑞穗家去过几次,但夜里去还是第一次。这一带的农民都是养奶牛、生产奶酪的。各家的房子形状都是一样的,没有路灯,也没有门牌号码。友子转来转去转了半天,总算找到瑞穗家的时候,巳经半夜12点多了。 瑞穗家二楼的一个房间里亮着灯,大概那就是瑞穗的房间吧。 友子在门口喊了一声:“家里有人吗?” 瑞穗的母亲一边为友子开门,一边不住地鞠躬,说了一大堆道歉的话以后,才慢慢转过身去,带着怒气喊女儿的名字:“瑞穗!你给我过来!” 穿着乳白色连衣裙的瑞穗已经站在走廊的另一头了。身体是僵硬的,没有气息的,好像百货商店的橱窗里架衣服的塑料时装模特儿。 瑞穗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来,眼睛鼻子都是红的,看来哭得很厉害。 友子不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盯着瑞穗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地说:“这下可好了……”心里的荆棘消失了,剩下的都是安心感。 “股长……对不起……”瑞穗说话声音很小,鼻子堵得厉害,好像还在哭。 友子好不容易才忍住喷涌欲出的眼泪,但没有忍住从心底涌上来的兴奋,她向前跨了一步,紧紧地抱住了瑞穗,“你这个傻瓜!担心死我了!” “对不起……” “你跑到哪儿去了?”瑞穗没有回答友子的问话,把头埋在了友子怀里。 友子闻到了瑞穗身上新出的汗味儿。友子深深知道:哭是最繁重的体力劳动。 友子被瑞穗领到客厅里,看见了表情严肃的瑞穗的父亲和鉴识科科长森岛。友子已经在外边看见了森岛的车,知道他在这里。 瑞穗紧挨着母亲坐下来,就像依偎在母亲身上。 “这孩子,就是不说为什么跑回来!”母亲好像真的很生气,但她紧紧抓着瑞穗的手,一刻都不松开。 瑞穗垂着头,像一尊石像似的坐在那里。她紧紧地关闭着心灵的窗户。 “瑞穗!”父亲挥动着手上的香烟怒吼起来。 “伯父,今天晚上……” 友子想劝说几句,森岛也跟着帮腔:“对对对,今天晚上太晚了,先休息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我们也该走了。对吧,七尾?”森岛总算给友子面子,没有当着瑞稳父母的面叫她“七号犬”。 友子点点头。关于瑞穗,她希望了解的事情很多,不过今天晚上看来是了解不了了。只要瑞穗平安无事,就够值得高兴的了。 “平野,等有精神了给我打电话,别忘了啊I” 瑞穗没说话。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我还要请你吃饭呢。” “喂!”森岛在旁边低声吼了起来。他瞪了友子一眼:还不快走! 友子和森岛一起站了起来,瑞穗也慌忙站起来,向两位领导深深鞠躬。友子看见瑞穗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张装在镜框里的大照片。身穿警服的瑞穗站在派出所前面,正笑容满面地对着镜头敬礼。 瑞穗跟在父母身后为友子和森岛送行。友子在一瞬间,看到了瑞穗似乎在求助的眼神。 来到院子里,友子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的星星多得吓人。友子一边跟森岛往停车的地方走,一边小声问道:“平野是一个人回来的?” “一个人坐火车回来的?” “好像是吧。在M火车站上的火车,到了这边的火车站才给她母亲打电话。” “真够奇怪的……想回家的话,开车回来不是挺好的吗?” “是啊,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森岛敷衍了友子一句就上了车。 谜底一个都没揭开。 难道是失恋?看起来很像,从来没见过瑞穗无精打采到这种程度。 友子半个身子坐进车里的时候,回头看了看瑞穗家的房子。她总觉得在二楼那个亮着灯的房间里,瑞穗正在向外边看呢。 睡吧,好好睡一觉吧!友于在心里对瑞穗说。 回去的路上没有迷路,40分钟就到家了。 凌晨两点,友子开门进了家。跟往常一样,门口、走廊、客厅、厨房、洗澡间……家里所有的灯都开着,电视也开着。 友子蹑手蹑脚地走进儿子的房间里一看,只见八千雄连衣服都没脱就在床上睡着了。还是那么天真无邪的睡脸,跟幼儿时代睡脸比起来没有任何改变。小时候他说不清自己的名字,总把“八千雄”说成“八千”,越想把“雄”字说出来就越说不出来,逗得大家索性就叫他“八千”。他一听见人们这么叫就气得不得了。 考高中用的参考书扔在地板上,桌子上有收录机、电脑、电视,以及多得都可以开个音像店的CD和游戏软件…… 多少年来,友子一直在用物质填补儿子等待的时间,填补代沟,填补自己欠儿子的感情债。哪天我一定要做一个合格的母亲一友子天天这样想着,一晃15年过去了。 友子给儿子把被子盖好,回到客厅里。 热了一碗咖喱饭,把剩下的面包也吃了。 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她觉得自己的手碰不到儿子,也碰不到她管理下的女警官们。她满腔热情地伸出手去,却遭到拒绝。不是被反弹回来,就是被疏远。 她恨恨地看着无名指上的戒指。跟这个戒指什么都商量不了,它不会回答任何问题。 餐桌上是早晨摊开的报纸。“女警官立功”几个大字映人眼帘,穿着警服的瑞穗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瑞穗……告诉我…… 香水、香烟、记者……这几个单词在由于困倦而变得麻痹的大脑里,蹦来蹦去。 首先是,对了,是香水……瑞穗的房间里有香水味儿,可是,瑞穗的车里却没有香水味儿,刚才也没有,友子抱着瑞穗的时候,只闻到了汗味儿,没有闻到一丝香水味儿。 瑞穗没有往身上洒香水,却在房间里洒了香水。 这是为什么呢? 不!房间里的香水不一定是瑞穗洒的,很有可能是别人洒的! 那么,是谁洒的呢?那个人为什么要在瑞穗的房间里洒香水呢? 睡魔硬把友子往床上拽,友子决定不再抵抗。睡吧,不管怎么说,明天还要去见瑞穗。 友子站起来,收拾饭桌上的东西。收拾完碗筷,正要收报纸的时候,她的手停住了。 关于瑞穗立功的报道里有那么一行字引起了友子的注意,她忽然觉得那种说法有些奇怪。至于为什么觉得奇怪她一时还想不明白,于是再次认真地看起那篇报道来。 看过一遍以后,她盯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又看了起来。 忽然,友子瞪大了眼睛。 啊! 她的新发现与一个多小时以前瑞穗那求助似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友子的脑海里在一瞬间浮现出一个假设。她把所有的信息都填进这个假设,这些信息就像一个个的零部件,很快就完成了这个假设的图纸。最后剩下的是瑞穗房间里的香水味儿,这个零件也找到了合适的位置。 假设变成了结论。 竟然会有这种事! 友子盯着报纸上嫌犯的肖像画看着。一条条黑色线条,乌黑的线条,精细地描画出犯人的相貌。 友子的膝盖颤抖起来。她想用双手摁住那两个颤抖的膝盖,但是,双手也顫抖起来。友子吓得浑身哆嗦起来。 真叫人难以相信!但是,大脑深处的一个声音在叫:没错儿!就是这样的!这个极端残酷的结论,就是事情的真相! 第九章 不是夫妻也不是恋人的一男一女在外边某个地方见面是很困难的。如果这一男一女都是警察的话,就难上加难了。 考虑了很久,友子决定利用白天上班的时间,在鉴识科跟那个满头发蜡味儿的虎头狗单独“密会”。 “平野最初画的那张嫌犯的肖像画画得并不像,对吧?”友子冷静地问。 森岛沉默不语。 “于是,您命令平野照着嫌犯的照片重新画了一张。” “就算是这样又怎么了?”森岛说完懒散地靠在沙发上,一点儿都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对友子的问话表现出极端不耐烦。 友子早就有预感:森岛是绝对不会承认错误的。如果他能在这里道歉的话,就不会下达那么过分的命令。他根本就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友子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调査瑞穗到底为什么无故缺勤。那天夜里反复地看了“女警官立功”那篇报道,发现里边有一些令人感到惊讶的致命的错误。这是她展开调查的出发点。 不可能! 瑞穗不可能画出几乎跟嫌犯一模一样的肖像画来。那个抢劫犯骑着摩托车,被害者又是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她的包被抢走是在瞬间发生的事情,不可能把抢劫犯的长相看那么清楚。不管瑞穗多么会问,多么会画,也不可能画出跟嫌犯几乎一样的肖像画来。 但是,附近的一个便利店的店主说,他知道一个跟肖像画上画的那个人长得一样的人。很快,原暴走族的头目就被逮捕了一这也是一处错误。 店主不可能说出“长得一样”这种话来。 店主说,他早就觉得原暴走族的头目可疑。骑着经过改装的摩托车到处跑,大白天的也把油门轰得震天响,所以店主认为那小子早晚要犯事儿。当刑警拿着瑞穗第一次画的嫌犯的肖像画问店主的时候,店主看到脸的轮廓和发型大致接近,就说:“肯定是那小子!”结果在报纸上,这句话变成了“跟肖像画上的人长得一样”。其实,店主也不一定清楚抢劫犯的长相,因为他说了,抢劫犯到他的便利店来,除了色情杂志什么都没买过。既然如此,店主就不可能认真地看过抢劫犯的脸。为了体谅买色情杂志的男人们的心理,所有店铺都规定,不允许看他们的脸,这已经作为一种促销手段,是众所周知的。根本就不知道抢劫犯具体长什么样,何来“长得一样”呢? 报纸上那样报道,显然是系错扣眼儿了。 临近中午,靠瑞穗画的肖像画把抢劫犯抓住了的消息传到鉴识科,森岛特别高兴,认为这是宣传鉴识科的好机会,就要求报道官召集记者开新闻发布会。可是,当抢劫犯的照片送来以后,才发现瑞穗画的肖像画并不怎么像。森岛着急了,因为新闻发布会傍晚就要召开了。 于是,森岛把抢劫犯的照片交给瑞穗,命令她照着再画一张。瑞穗当场拒绝,一个劲儿地说,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这样做。森岛感到很扫兴,挖苦道:所以人们都说不能用女人,女人哪,就是没用! 这句话把瑞穗的防线摧垮了。 瑞穗到机动鉴识班工作以来,不管是三更半夜还是严寒酷暑,只要听说有任务,二话不说,扛起器材就出发。活儿拣脏的累的干,别人休息了,她还在那里往脚印里倒石裔。没发过一句牢骚,没说过一句不争气的话。可是,科长竞然说她女人就是没用。 瑞穗按照科长的指示重新画了一张肖像画。画的时候,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机械地画着那些熟悉的黑色线条。 跟照片一模一样的抢劫犯的肖像画画好了,森岛很满意。报社记者们好意采用,完成了一篇引人人胜的报道——“女警官立功”。 但是,瑞穗的精神完全崩溃了。是那种背叛了职业道德的悔恨使她崩溃的。第二天早上,虽然开车到了局里的停车场,但对于她来说巳经是到了极限,她没有勇气走进警察局的大楼。她觉得自己没脸再去更衣室换上那身警服,她觉得自己玷污了警察这个神圣的职业。 毁了瑞穗的森岛,就坐在友子面前。他没滋没味地抽着香烟,架起二郎腿哆嗦着,好像在向友子施加压力。 “瑞穗宿舍里的香水也是科长您洒的吧?” 瑞穗没来上班,森岛慌了。给宿舍打电话一问,说是上班去了。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来,森岛沉不住气了,直奔女警官宿舍。他想:要是瑞穗把这件事写下来留在宿舍里,被别人看到可就麻烦了。 瑞穗没写什么留言条,森岛放心了。可是,他忽然想到友子的嗅觉非常灵敏,为此管她叫“七号犬”一直叫了这么多年。友子是女警管理股股长,肯定要来宿舍看的,进门闻到我的发蜡味儿就会知道我来过,那可不妙。 森岛去女警官宿舍的时候是上午9点,还属于“迟到”的范围,科长亲自跑到禁止男子入内的女警官宿舍去,友子一定会怀疑的。于是他打开门窗,把发蜡味儿赶出去,之后还是不放心,就顺手拿起梳妆台上的一瓶香水洒了点儿,然后又叮嘱宿舍管理员敏江,不要对任何人说,否则传到瑞穗耳朵里不好,云云。 回到办公室以后,森岛拿起电话通知友子,说瑞穗今天也没请假就没来上班,那个时间可以说是不早也不晚。 “科长……” “行了!别说这种乳臭未干的孩子话了!” “什么?” “为了这么点儿小事就玩儿失踪,真叫人受不了,给我们添了多大麻烦哪!其实……” 啪! 非常干脆的一声响,友子的巴掌落在了森岛脸上。 森岛瞪起眼睛的时候,友子的右手已经放回膝盖上了。“科长大人,告辞了!”说完站起来就往外走。 友子早就算计好了,森岛就是挨了耳光也不敢对任何人说。被一个女人打了耳光,他是没脸对别人说的。 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森岛一眼,森岛还在屏风后边呆着呢。 虽然打了森岛一记耳光,友子并没有觉得出了气,心里还是阴沉沉的。这件事的主谋虽然是森岛,但机动鉴识班的班长汤浅,以及鉴识班所有成员,都知道肖像画是重新画过的。还不只他们,负责侦破这个案子、逮捕嫌犯的刑警们也知道。 但是,没有一个人把这件事说出来。从瑞穗无言的消失到在她父母家找到她这段时间里,没有一个人提起这件事。 太可怕了。 友子走在熟悉的楼道里,她突然觉得本来很宽敞的楼道变得很狭窄。她大踏步向前走着,皮鞋发出很大的声响。她把结婚戒指摘下来,紧紧攥在手里。一定要升任警视!不得到更高的警衔是不行的!——她是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 第十章 大概是因为每天都来的原因吧,瑞穗家养的鸡呀狗啊什么的,都不把友子当外人了,见了友子不叫也不咬。 “已经批准你休长假了。”友子摸着一头牛的鼻子对瑞穗说。 “可是……我已经……”瑞穗低着头站在一旁。她穿一套牛仔服,一双长统靴,人显得更精神更漂亮了。 “好了好了,先别急着下结论,再好好考虑考虑。” “是……” 那天,瑞穗离开警察局停车场以后,在街上徘徊了很长时间。先去咖啡馆喝咖啡,然后去书店里转,从书店出来,又去咖啡馆。生活态度一向严肃认真的瑞穗,消磨时间的地方也就这些了。 瑞穗后来的行动告诉我们,她到底还是一名女警官。 她想知道,为什么会有人作证说,她开始画的那张肖像画跟抢劫犯一模一样。听到抓住了抢劫犯的消息以后,瑞穗光顾着高兴了,也没留意证人是谁。报纸上只写着证人是“附近一家商店的店主”,为了防止暴走族报复,各报社都采取了这种说法。 瑞穗对自己无故缺勤感到内疚,所以不想去问任何一个警察。她想起了送她香水的那位记者,于是把电话打到报社,请那位记者帮她打听证人是哪家商店的店主。记者特意跑出来跟瑞穗见面,“温柔七星”的烟头就是记者留在瑞穗的车上的。 瑞穗从记者那里得知,“店主”就是车站附近一个便利店的店主,于是就开车到车站,把车停在免费停车场,走进了便利店。就在她跟店主对话的时候,发现机动鉴识班的面包车开过来了。 “股长在那家便利店买面包的时候,我就躲在货架子后边,吓得我直哆嗦。”瑞穗脸上露出些许笑容,这也许是无故缺勤以来,脸上第一次浮现笑容。 “傻瓜!你要是打个招呼,我至少请你喝杯果汁嘛!” 请瑞穗吃饭的日子总有一天会实现的一友子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向自己停车的地方走去。瑞穗的长假被批准了,友子心里轻松了许多。长假是那个看不起女警官的赤间部长批准的,也不知道二渡施用了什么魔法,让赤间在申请书上盖了章。 自从瑞穗回父母家以后,二渡没让友子写过一篇报告。瑞穗无故缺勤的那天早晨,二渡反复看了好几遍报纸上关于“瑞穗立功”的报道,也许他从一开始就怀疑肖像画是重新画过的,并在心里完成了对这件事的调查工作。 如果是这样的话,明年春天人事调动的时候就会知道二渡这位警务科调查官对这件事的态度了。他是要追究命令部下造假的森岛科长的责任呢,还是认为森岛这样做也是没办法的事,从而睁只眼闭只眼呢? 这个就用不着我操心了。与其操那个心,还不如先处理这个问题。 友子瞥了一眼放在副驾驶座上的一份文件。那是她修改过的关于如何合理配置女警官的计划。她打算回到警务科以后,再次向二渡提交这个计划。 友子打了一把方向,拐上县道,向着县警察局疾驰而去。 第一章 在这个房间里,大白天不开灯也看不了文件。D县警察局大楼的设计不合理是一个方面,特别是位于一层和二层的警务部,被旁边的器材仓库遮挡着,既见不到阳光,也看不到外边的景色。本来说再忍忍吧,等盖了新大楼就好了,可是由于近年来税收减少,县政府拿不出钱来,盖新大楼的计划已经搁浅三年了。 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的柘植正树走在地下通道里,皮鞋发出喀喀的声响。从县警察局大楼到县政府大楼,要么走过街天桥,要么走地下通道。 柘植历来选择潜人地下通道。这跟他的工作性质无关,他就是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天桥。他是警务部秘书科的副科长,警衔是警部,36岁。主要工作是跟县议会议员周旋,确保县警察局始终处于主动地位。 顺着台阶走出地下通道,庞大的县政府办公大楼出现在眼前。贴着漂亮的瓷砖的外墙在阳光下显得更加光彩照人。县政府大楼前边是一座很可能被误认为是音乐厅的造型新颖的现代化建筑,那就是县议会办公楼。县政府大楼和县议会办公楼都是五年前新建的。柘植每次站在这里都会感觉到县警察局被弃之不顾的现实,心里很不痛快。 算了,别生气了,早晚会搬到新办公楼去的一柘植自己对自己说。 柘植敏捷地穿过旋转门,走进县议会办公楼。进门右侧是事务局,柘植先在那里露了一面。平时很安静的事务局今天非常热闹,20多个县政府的职员在那里忙活。他们在为即将于9月召开的县议会例会做准备工作。 柘植很客气地跟大家打招呼。事务局的人都知道柘植来这里的目的,谈话很快就进入了正题。 “还有好几位议员没有定好质询什么问题呢。”一个职员一边向柘植介绍情况,一边把用订书机订在一起的五页纸递到柘植手上,大标题是:《9月县议会例会一般质询纲要》。 柘植在角落里的沙发上坐下来,开始翻阅《质询纲要》。 准备在县议会的例会上提出质询的议员的名字和质询内容都在这部纲要上。柘植想知道的是咨询内容,因为在例会上,县警察局局长必须列席,凡是有关警察方面的质询都需要他来答辩。为了做好答辩准备,就必须事先摸淸质询内容。 柘植看得很认真。 首先是大矶议员的“合法药物问题”。最近,一种新药引起了社会的关注,因为它虽然具有兴奋剂的效果,但在法律上还没有取缔它的依据。大矶议员的质询内容总是显得水平很高一对此柘植很是佩服。他掏出笔记本把这一条记了下来。 接下来是三崎议员。他的咨询内容栏里只写着“警察问题”几个字,太笼统了。也许是具体内容还没有定下来吧。如果是其他议员的话,柘植就不会深究了,三崎议员的质询经常给人一个措手不及,需要认真对付。 再下边是佐久间议员,他要质询的是“老年人问题”。从佐久间过去的质询倾向来看,他的主旨大概是关于老年人的生存意义。这种质询一般与老年人自杀件数和自杀原因有关,一般是先由县卫生部部长答辩,再由县警察局局长答辩。 柘植把涉及警察的一些质询内容记录下来,合上《质询纲要》,松了一口气。 没有把警察局局长吊起来拷问似的难以对付的质询。在野党议员这次好像准备休战。经济越来越不景气,企业破产、工人失业等严重社会问题堆积如山,谁也不会闲得没事儿找警察的麻烦吧。 那就先去长老级人物三崎那里摸摸底吧。 柘植从沙发上站起来,离开事务局,踩着厚厚的地毯向一层里边的大房间走去。那里是本县保守派最大的派系“新民自俱乐部”的议员休息室。 三崎议员不在。一问才知道三崎议员在三层。原来,凡是当过县议会的议长或副议长的,都在三层有各自的办公室。 “对不起,打扰您一下。”柘植进门后向三崎议员打招呼。 “哟!拓植君!你来得正好,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三崎那巨大的身躯深深地陷进沙发里,柱子似的双脚架在茶几上,腰带松开了,裤子的拉链也拉开了,腹部的肥肉完全解放出来。虽然巳经70岁了,但满面红光,眼睛亮得像一个20岁左右的年轻人。 “这就叫做心心相印,对吧?你有什么事?说吧!” “我想问问您,”柘植说着把笔记本掏出来,指了指“警察问题”那几个字。 三崎笑了,连连点头:“我正要打电话问你,关于警察问题,问些什么问题好呢?” “您想问什么样的问题呢?” “最好是有冲击力的,人们也乐意接受的。”9月的县议会例会结束以后,就该竞选下一届县议会议员了。三崎从现在开始就要为竞选铺路。四年前一个市民团体推出了一个新的候选人,三崎陷入苦战,差点儿落选,这回可不敢掉以轻心了。这位当过议长的长老级人物,要在县议会一般质询时亲自出马,可见他对这次的县议员换届选举是很有危机感的。 柘植很想让三崎说说县警察局大楼的改建工作进展迟缓的问题,但又觉得有些不妥。三崎这次亲自出马加入议员质询的行列,是为竞选造势,应该给他找个可以表现自己的题目。先给他点儿甜头,以后再让他提县警察局大楼的改建问题也不迟。 三崎忍不住又说话了:“要不就谈谈毒品问题?” “大肌议员准备谈这个问题,说是有一种新药,披着合法的外衣上市,那种新药说穿了就是毒品。” “是吗?那我再说这个问题就没意思了。你给我想一个好题目吧,你小子脑瓜好使。” 连质询内容都让别人给出主意的县议员,在县议会里恐怕只有三崎一个。可是,柘植并不因此而轻蔑他。三崎小时候家里很穷,连小学都没念完,但他硬是靠自己的努力,当上了一个大建筑公司的老板,并依靠雄厚的资金参加竞选,最后还坐在了议长的宝座上。三崎的人生道路,使柘植感到某种兴奋和共鸣。 给他提供点儿什么好呢一柘植穿过地下通道回县警察局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恐怕三崎是想动员所有的公交车,把他的支持者拉到县议会大厅来,把旁听席挤满。而他的质询内容,必须是支持他的选区的人们非常关切的问题,听了以后都会不约而同地竖起大拇指:“还是三崎先生,把咱选民放在心上!” 走出地下通道的时候,柘植忽然想到:在三崎的选区,两个星期以前发生了一起开车轧死人以后逃匿的事件,到现在还没抓到肇事者。 “也许用得上。”柘植高兴地想。 柘植走进北楼,顺着楼梯上到三层,来到了交通指导科,找到副科长吉川,让他提供有关事件的情况。 吉川说:“那个案子啊?肯定能抓到肇事者。已经通过涂膜片把车种分析出来了,是一辆白色的青鸟。这种车比较多,可能要花些时间,但超不过一个月就能破案。” “三崎议员要在县议会例会上质询关于警察的问题,局长答辩的时候把白色青鸟说出来有问题吗?” “那有什么问题呀!太欢迎了!车种在报纸上一公开,说不定肇事者马上就会来警察局自首。根据以往的经验,在这种情况下自首的情况很多。警察连车种都知道了,想跑也跑不了了,一般肇事者都是这种心理。” 柘植决定向三崎提供这个信息。 让三崎在县议会例会上提出质询,追究发生在他的选区的开车轧死人以后逃匿的事件。县警察局局长对这种质询的答辩一般只说“正在全力调查”,但这次不但要说“正在全力调査”,还要说出车种。这样答辩不但可以给三崎很大的面子,警方也没有任何损失。如果案犯看了报纸前来自首,那就赚了。而且,开车轧死人以后逃匿的事件,揭发检举率是100%,只要局长别把检举率说出来,等于在议会上为警察表功。 柘植向吉川把那个事件的资料要过来,回到了主楼二层的秘书科。柘植虽然是秘书科的人,但每次走进这个房间都很紧张,因为这个房间跟局长室就隔着一扇门。 局长室门楣上方“在室”的灯没亮着,从办公室里轻松的气氛就可以知道局长不在。问了问女秘书户田爱子,才知道局长陪着公安委员出去吃午饭去了。柘植看了看表,已经中午12点了。 趁局长不在,先替三崎写质询稿吧。 柘植在办公桌前坐下,先给拉面馆打电话叫了一份外卖,然后打开了文字处理机。 为了给三崎的质询增加分量,开头不是说发生在他的选区的那个事件,而是要谈谈全局性问题。 “近来,随着家庭轿车普及率的提高和鲁莽的驾驶员的增加,本县的交通事故越来越多,交通状况日趋恶化,本人对此感到万分担忧……” 利用中午休息时间,柘植完成了三崎的“作文”。打印出来以后读了一遍,又给所有的汉字用假名标上了读音——三崎文化不髙,万一有不认识的字就露怯了。 行!就这样了! 这时,爱子吃完午饭回来了,柘植请她复印了几份,然后拿起复印好的质询稿走出了秘书科。 柘植把三崎的质询稿交给交通指导科和交通规划科,让他们针对这份质询稿,写一份答辩稿,供局长在县议会例会上答辩用。 三崎看了这篇“作文”一定很高兴吧。柘植迈着轻松的步子回到秘书科的时候,正好三崎来电话了。 “柘植君,怎么样了?” “已经为您准备好了,明天就给您送过去。” “是吗?谢谢!” “您太客气了!” “你总是帮我的忙,这回呀,该我向你提供一个情报了。” “情报?……什么情报?” “你知道鹈饲这个人吧?” 鹈饲也是县议会议员,保守派另一个派系“县政新风会”的副会长。 “鹈饲先生,知道啊。” “听说这个鹈饲啊,手上有炸弹!” “炸弹?” “对!他要在县议会例会质询的时候投炸弹,向县警察局投炸弹!” 柘植吓得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第二章 柘植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穿过了地下通道。 跑进县议会事务局,柘植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把那份《质询纲要》翻开,翻到鹈饲议员那一页,只见咨询内容栏里写的是:1、性激素问题;2、支援中小企业的方针政策问题。只有这两个问题,没有关于警察局的质询。 难道鹈饲要搞突然袭击?他将向县警察局投掷一颗什么样的“炸弹”呢? 柘植的心在颤抖。站在县议会例会的会场上,被鹈饲问得张口结舌,一句话都答辩不出来的县警察局局长尴尬的样子浮现在柘植的脑海里。这意味着专门负责跟县议员周旋的柘植失职,夸张一点说,这意味着柘植犯了掉脑袋的罪。 鹈饲质询的内容是什么呢?为什么鹈饲要把县警察局当做进攻的目标呢? 报复,对!一定是报复! 拓植的直觉是有根据的。 鹈饲一郎,56岁,连任五届县议员并担任过副议长的重量级人物。不过,他也有过不光彩的记录。四年前的县议员选举过程中,他所在阵营的贿选问题曝光,15名助选员被捕。虽然是地方检察院主持的强制搜查,但执行人是县警察局搜査二科的刑警们。他们都是第一次冲进担任过副议长的大人物的阵营里,一个个趾高气扬、目空一切。作为“县政新风会”的副会长,鹈饲觉得这种强制搜査使他丢尽了面子,受到了巨大的侮辱,因此非常愤怒。 但是,报复并不是上策。 县警察局与保守派县议员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表面上关系和谐,但县警察局有搜查权,议员则有议会这个“武器”,彼此可以互相牵制。换句话说,是两种力量相互抗衡。由于谁也抑制不住谁,避免拔刀相向而维持现状,是双方所期待的。 如果某一方为了泄私愤而打破眼下的平衡,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呢? 县警察局会利用选举的机会向保守派议员复仇,而这种复仇并不能阻止所有的保守派议员当选,一旦当选,就会利用议会这个“武器”对县警察局展开报复。这将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战争,对谁都没有好处。双方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都遵守着双方默认的规则,谁都不想打破这个禁忌。 打破这个禁忌的,难道是鹈饲? 更重要的问题是“炸弹”的性能。鹈饲要丢一颗什么样的“炸弹”呢?他掌握了县警察局来历不明的收人的流向吗?他了解了县警察局跟外围团体暗中勾结的事实吗?还是得到了关于某个县警察局领导的丑闻的情报呢? 不管是什么,把质询内容问出来是当务之急。只有清楚了质询内容,才能决定是采取相应的对策,还是去收买鹈饲。 柘植走进“县政新风会”的休息室一看,鹈饲不在。 靠窗的沙发上,佐久间议员正在闭目养神。柘植快步走过去,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佐久间先生”。 “哟!是柘植警部啊,你好!” 佐久间现年40岁,今年是他当县议员的第二个年头。人非常聪明,但为人温厚,架子不大。柘植拉过一把折叠椅来坐下,跟佐久间谈起工作来。 “佐久间先生质询的内容是老年人问题,跟我们警察局有关吧?” “嗯,我打算通过你了解一下自杀人数的增减状况……” “这没问题。搜査一科检视股有统计资料。” “关于自杀原因也有统计吧?” “有。回头我帮您问问……对了,鹈饲先生呢?”柘植不动声色地把声音压低了一点。 “没看见他,在上边吧。” 柘植又把声音压低了一点:“听说鹈饲先生质询的内容有关于我们警察局的。” “啊,我也听说了,说是要放一炮。” “您也听说了?具体内容是什么?” “这倒不太清楚,好像是个十分尖锐的问题。”鹈饲手上果然有“炸弹”! “我要是碰上他就问问看。我对这件事有些担心,你也担心吧?” “是的,这事就拜托您了。” 柘植站起来,向佐久间鞠躬,说晚上给他打电话,说完又鞠了一个躬。 离开“县政新风会”的休息室,柘植走进了“新民自俱乐部”的休息室。在议会这个世界里,别的派系的人也许比本派系的人更了解情况。 结果是白进去了一趟。不过,他问过的人都听说过鹈饲在质询的时候要提出一个有关县警察局的问题。 索性直接去找鹈饲! 柘植迅速作出了决断。 柘植并不觉得鹈饲不好对付。五朝元老鹈饲说话虽然不那么中听,但并不是一个不容易接近的人。已经跟县议会打了半年交道的柘植,跟所有议员都能比较顺畅地交换意见。 如果鹈饲真的要“炸毁”县警察局的话,不是柘植反应太迟钝了,就是鹈饲太难对付了,二者必居其一。 柘植顺着楼梯爬上三楼,来到鹈饲的办公室门前。 敲了好几次门里边都没人答应。柘植一咬牙,说了声“打扰了”,抓住门把一拧,把门推开了。 鹈饲不在房间里。办公桌上放着他的公文包,看来只是暂时出去了,肯定就在县议会大楼里。 柘植正要转身把门关上的时候,桌子上的公文包把他的视线吸引过去了。 那是一个看上去已经使用了很多年的茶色真皮公文包。拉锁开着,里边的文件露了出来。那里边肯定有…… 柘植的呼吸紧张起来。他的眼睛盯着公文包,手伸到背后去关门。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在身后叫了一声:“有事吗?” 柘植猛地回过头去,看见鹈饲正一边用手绢擦手一边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自己,大概是上完厕所刚回来。 “实在对不起,我以为您在房间里,就推门进来了……” 鹈饲用黑边眼镜后面那双小眼睛使劲儿盯着柘植看,看得柘植心里直发毛,自己都能感觉到心跳加快了许多。 “有事就进来!”鹈饲说完径直往里走。 “是。” 柘植闪身让开,随即跟在肩宽体阔的鹈饲后边挪动了脚步。 鹈饲示意柘植坐在沙发上,但柘植浅浅地坐在一把折叠椅上。 整个身子都陷进沙发里的鹈饲抬起他那棱角分明的脸:“你有什么事?” “关于质询内容……”柘植谨慎地看了鹈饲一眼,“鹈饲先生,听说您打算质询关于我们警察局的问题……” “啊,打算提一个问题。”鹈饲没有遮遮掩掩,直截了当地承认了。表情虽然不那么温和,但他的表情历来如此。 “我想问问您具体内容是什么,我们得准备答辩。” “那可不能告诉你。”没想到鹈饲的态度这么强硬,柘植的脖子都僵住了。 “告诉你的话只会使你感到为难。”鹈饲接着说。 “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你们根本不可能写出像样的答辩书来!行了,转告你们局长,让他好好练练道歉和谢罪吧!” 拓植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鹈饲的目的果然是报复! “对不起!失陪了!”鹈饲说完提起公文包就往外走。 电梯间离鹈饲的办公室很近,柘植追出来的时候,鹈饲巳经走进了正好停下来的电梯。 柘植紧跑两步也上了电梯:“鹈饲先生,求求您了,告诉我质询的内容!” “你也要坐电梯吗?”鹈饲厉声喝道。 柘植知道,那是议员专用电梯,议员以外的人是不能坐的。 “下去!”柘植愣住了。 “我才有坐这电梯的权利,这还需要我教你吗?” “可是……鹈饲先生……” “下去!”鹈饲说着按下了关门的按钮。 柘植赶紧从电梯里退出来,眼睁睁地看着鹈饲和他的茶色真皮公文包被关在了电梯门里边。 第三章 秘书科办公室的气氛告诉柘植:局长回来了。 科长坂庭昭一在进门右侧的一个小套间里。这个小套间一般是用来接待那些不愿意让局长看见的客人的,被称为“暂时隔离间”。套间里茶几上的两个茶托还没有被收走,看来刚接待完不速之客。 “科长!”柘植精神紧张地叫了一声。 正在悠闲地翻看效率手册的坂庭一看柘植的脸色,表情马上就变了。 “出什么事了?” “糟了!大事不好了!”柘植关上套间的门,坐在沙发上,小声向坂庭汇报起来。 “炸弹?什么内容?” “不知道。” “阻挡得了吗?” “恐怕不那么容易,鹈饲好像是要动真格的。” 坂庭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眼睛看着天花板:“问题的关键是炸弹的内容……” “是不是哪个干部的事故被他掌握了?” 在县警察局,干部的所有丑闻都被称作“事故”。 坂庭也出过“事故”。 那是七年前的事。有一回,坂庭喝醉了酒,坐出租车的时候把司机给打了,伤得还不轻。巧的是那位司机是拓植髙中时代的同学,经过拓植从中说和,私了了这件足以使坂庭被开除的“事故”。监察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所以坂庭才得以继续往上爬。 今年春天,坂庭终于报了柘植的恩。 是他建议把柘植调到秘书科来的。人事权虽然在警务科,但每天在局长身边工作的秘书科属于“特区”,只要科长坂庭发了话,别人就会当成局长的意思。 柘植很兴奋。他是从警备科扎扎实实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爬上来的,如今进了局长直接管辖之下的秘书科,而且负责县议会方面的工作,这一切大大地激发了他的野心。跟县议会混熟,取得议员们的信任,在警察局就成了具有特殊才能的人。因为警察跟外部社会的联系比较少,有了这种特殊才能,就能里里外外都吃得开了。坂庭曾经长期负责县议会方面的工作,尽管人不怎么机灵,也还是坐上了秘书科科长的宝座。局里以局长为首的头头脑脑都想跟当地议会保持良好关系,当然要重用坂庭喽! 但是,县议会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可以帮助你青云直上,另一方面也可以斩断你所有向上爬的绳索。 “既然鹈饲不吐口,”坂庭想了想,看着柘植问道:“监察科有跟你关系比较好的吧?” “有。” 监察科的新堂既是柘植的媒人,又可以说是他的亲戚。柘植在警备科的时候,新堂把他远房亲戚的女儿介绍给柘植,俩人很快就热恋起来,不久就结婚了。 “你去监察科问问,看最近是否发生过事故。要是觉得不好开口,你就说是局长叫你问的,出了问题我顶着。” “明白了。” “另外,还要去县议会尽量收集情报……” 这时,短促的铃声响了。坂庭知道,这是局长在叫他。 “这事就拜托你了!”坂庭说完整理了一下领带,飞快地走出了小套间。 柘植拿起小套间角落里的电话,通过内线约新堂到楼顶上见面。从礼仪上讲,应该晚上去新堂家拜访,但事情紧急,顾不了那么多了。 柘植来到楼顶上的时候,新堂还没来。柘植在用水泥做的“故乡台”上坐了下来。所谓“故乡台”,是一个直径约两米的圆形水泥台,全县的市、町、村,都按照实际方位刻在上边。“故乡台”是仿照警察学校的“望乡台”做的。在警察学校学习的时候,碰到令人伤心或令人烦恼的事,就站在“望乡台”上怀念故乡。 柘植只在楼顶这个“故乡台”上站过一次。那是八年前的一天,他站在上边,不是看故乡那个方向,而是看东京那个方向。那天的天空湛蓝湛蓝的,没有一丝云彩。 “嗨!”新堂喊了柘植一声,站下来点燃一支烟。 “监察官,怎么又抽上了,抽烟伤胃呀!” “反正我的胃也没剩下多少,伤也伤不到哪儿去。” 新堂近来有些自暴自弃。由于严重的胃溃疡,新堂切掉了半个胃,被安排到监察科当了监察官,实际上就是让他养病。警备科时代的精英风貌荡然无存,好像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大概已经放弃向上爬的努力了吧。 “先别说我的胃了,你把我叫到这儿来干什么?”新堂问。 柘植把鹈饲要向县警察局扔“炸弹”的事简单地说了一下。 新堂感到惊讶:“他要扔什么炸弹?” “最近出过什么事故吗?” “没有。没有什么明显的事故……真的没有。”监察科没有掌握着什么事故,那么,鹈饲的“炸弹”就应该是县警察局组织构成方面的问题。但是,要在这方面找问题,是需要花相当大的力气调査的。如果他展开调査,警察局方面不可能听不到一点儿风声。新堂也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很有可能是警察局某些干部的丑闻了。有些丑闻,例如坂庭那样的丑闻,监察科并不掌握,但鹈饲可以通过种种关系搞到手。也不对,鹈饲并不是出于对违反社会公德的警察局干部的义愤才要丢“炸弹”的,他的行为纯属报复,所以他很可能把过去的陈谷子烂芝麻抖落出来当做发生在昨天的事情,在县议会的例会上大放厥词。 3点了,邮差每天都在这个时间把检举信送到监察科来。新堂站起来,忽然看着远处自言自语地说:“你也许应该到警务科去问问……” “啊?” “问问黑桃尖,他也许掌握着我们监察科没有掌握的情报。”新堂说完转身离去。 目送着新堂那消瘦的背影,拓植眼前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脸。 二渡真治,警务科调査官,外号“黑桃尖”,人事工作方面的强手,40岁升任警视警衔,创造了D县警察系统升任警视年龄最小的纪录。 柘植刚到警务部,没有跟二渡好好谈过。但是,每次听到二渡的名字,柘植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烦躁:为什么二渡就能在警察局受到那么高的评价呢? 二渡确实很强,但是,他只在警察系统内部强,在外边不一定强。他在县政府也好、县议会也好,谁都不认识。明摆着的一件事实就是:他主管的县警察局大楼的改建工程至今都没能开工,计划已经搁浅三年了。 拓植又坐在了“故乡台”上。 我要通过县议会的力量来启动巳经搁浅三年的改建工程!我可以动员以三崎为首的保守派议员,使受到了挫折的改建计划重上轨道!只要我办成了这件大事,就可以在40岁以前升任警视,打破二渡创造的纪录,进而上演一出由我来接替“黑桃尖”的戏剧。 柘植顺着楼梯下到二层,在二层的走廊里慢慢前行。 警务科办公室的门没关,靠里边的一张办公桌后边,肩上扛着警视警衔的二渡正在伏案工作。高高的鼻梁,文静的面庞,偶一抬头,目光正好跟柘植相撞。那是一双超出一般人想象的敏锐的眼睛。 柘植对新堂的忠告采取了无视的态度。 鹈饲的问题,我要靠自己的力量来处理!二渡那敏锐的眼睛,丝毫没有能够动摇拓植的决心。 第四章 柘植回到县警察局家属宿舍的时候,已经晚上7点多了。 四层顶头的一套房子,等着柘植的是铁门后边妻子美铃那张紧皱眉头的脸。 “我说老公……”美铃又要向他抱怨什么了。 “你的事等会儿再说!”柘植把美铃推到一边去,抄起电话的子机躲到里边的房间里,把自己反锁在里边。 美铃的牢骚话已经听腻了。最近这一个月的牢骚话是有关陶艺的。当上了家属委员会主任的警务科科长夫人迷上了陶艺,拉上其他警官太太一起去文化讲习班拜师学艺。美铃特别讨厌陶艺,因为她那漂亮的手指是她唯一的骄傲,用那么漂亮的手指弄陶土,简直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柘植对她说,那你就别去了嘛,可她说害怕遭到大家厌恶。那你就坚持坚持吧——拓植这么一说,她就沉默不语,过一会儿又突然撕扯自己的头发、摔东西。 刚认识的时候,柘植觉得美铃长得也漂亮,性格也温柔,第二次约会就向她求婚。柘植现在也不怀疑那时候自己完全被美铃迷住了。但是,结婚十年了,美铃不但面容僬悴了,而且动不动就抱怨这抱怨那,动不动就发无名火,越来越神经质。柘植的心情变得很复杂,常想:这个女人是个好女人吗?十年前是不是仅仅因为她是前途无量的上司新堂的远方亲戚,自己的野心被煽动起来,迷上她的呢?而今,新堂已经是江河日下,自己内心深处是不是有一种押错了宝以后的后悔呢? 警察局是警察局,家庭是家庭。结婚的时候,柘植是打定主意这样过日子的,可是,现在全都乱了套了,现实也好,感情也好,全乱套了。 还是先工作吧。 柘植斩断纷乱的思绪,找出县议员电话号码簿,查到佐久间的电话拨了过去。 “这么晚了还打电话打搅您,实在对不起!我是县警察局的柘植。” “哦,柘植啊……”佐久间的声音从一开始就有点儿抱歉的意思,“真不好意思,没打听出来。我直接找鹈饲先生问过了,他不但不告诉我,还瞪着眼睛反问我,问这个干什么?” “是吗……那……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不要这么客气嘛!不过,从鹈饲先生的表情上来看,好像的确有些不妙,说不定他真要丢什么重磅炸弹呢。” 给佐久间打完电话,柘植点燃一支烟抽了起来。不管心情多么烦躁,他在办公室里是绝对不抽烟的。因为局长戒烟了,于是,警务部部长、秘书科科长,以及在局长身边工作的人们一下子全都不在办公室里抽烟了。 柘植一个挨一个地给保守派县议员打电话,没有得到任何线索。他又给一些觉得能说上话的在野党议员打电话,还是没有得到任何线索。 柘植满脸愁容地走进客厅的时候,正在准备晚饭的美铃回过头来:“老公……” “嗯?”拓植有气无力地应付了一句。他觉得自己不想听美铃发牢骚的意思表达得已经够清楚的了,美铃还是凑了过来。 美铃把嘴巴凑近柘植的耳朵:“守夫在学校里好像被人欺负了。” “什么?” “那个欺负人的同学让他给背书包,还不让别的同学跟他玩儿……” 柘植全身都僵住了,瞪大眼睛看着儿子的房间。儿子没关门,弓着腰在那里玩游戏。 “守夫!”拓植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留着光头的守夫回过头来,怯生生地看着爸爸,也许是以为爸爸生气了吧。儿于守夫今年八岁,没有一点儿霸气,长着一张老老实实的脸。 柘植不知道跟儿子说些什么好。 世界真小啊!从小学到中学的九年间,柘植一直被一个长着毒蛇一样的眼睛的同学所控制,那种难以名状的胆怯和不安,跟眼前的守夫是一样的…… 把那些欺负人的坏蛋都杀了! 柘植想大声叫喊,但发不出声音来。他想对儿子说些什么,可是,面对跟自己同样软弱的儿子,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 第五章 早晨,是各科科长向局长请示汇报的时间,秘书科显得格外热闹。 在科长们来来往往的过程中,交通指导科的吉川满脸不情愿地走进来,把已经写好的针对开车轧死人以后逃匿的事件的答辩书交给柘植,二话没说就走了。这个在自己的科里滔滔不绝的雄辩家,一到秘书科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柘植把答辩书看了一遍,交给科长坂庭,请他拿给局长过目,然后拿起昨天为三崎写的质询书,离开了秘书科。 离9月的县议会例会只有五天了。柘植心急火燎地来到县议会大楼,打算再问问三崎。说过“炸弹”这个词的只有三崎,他又是听谁说的呢? 走进三崎的办公室的时候,三崎用跟昨天完全一样的姿势坐在沙发里,甚至使柘植产生了三崎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坐在那里的错觉。 “哟!真快呀!”三崎高兴地接过柘植帮他写的“作文”,连看都没看就塞进了公文包里,那意思是:你写的东西,我一百个放心! “三崎先生,关于鹈饲先生的质询内容……” “哦?你已经弄清楚了?” “没有,大家都说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三崎先生,还是您了解的情况比较多吧?” “不,我确实不知道具体内容。” “那么,您是听谁说的呢?” “本人哪!是鹈饲那小子亲口对我说的。要向县警察局丢炸弹,这是他的原话。” 柘植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虽然“新民自俱乐部”和“县政新风会”都属于保守派,但毕竟不是一个派系的,鹈饲有必要把自己打算在例会上质询的内容告诉另一个派系的长老级人物吗?而且质询的内容还是向县警察局投掷的“炸弹”,鹈饲有必要故意把事情弄得满城风雨吗? 不,也许这正是他的目的。 也许鹈饲正是为了把事情闹大,才故意向别人透露的。为什么呢?为了让县警察局知道自己手上有“炸弹”。也就是说,这是“爆破预告”。县警察局得到“爆破预告”以后,惶惶不可终日,而鹈饲则尽情享受复仇的快乐。 “爆破预告”使柘植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那就是所谓“交易”。鹈饲很有可能以“中止爆破”作为交换条件,向县警察局提出某种要求。先放出风去,给警察方面留一些时间前来跟他交涉。 昨天的鹈饲似乎没有这个意思。他的态度异常坚决,好像是非要把县警察局“炸”他个七零八落不可。但是,这也许是他故作姿态。事态搞得越紧张,越临近例会,交涉起来越对鹈饲有利,他得到的东西就越多。 “去他所在的选区问问,你看怎么样?”三崎躺在沙发上建议道。 “鹈饲先生所在的选区?” “对呀,鹈饲的后援会会长什么的也许了解情况,就算他们不知道,也可以利用他们来劝说他。只要后援会劝他不要乱丢炸弹,他小子不能不听吧?” 柘植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本来三崎应该向柘植道谢的,结果是柘植向三崎千恩万谢之后才离开了县议会大楼。 回到秘书科,向坂庭汇报了事情的进展情况以后,征得坂庭同意,开车直奔鹈饲的选举区K市。 开车到K市大约需要半个小时。出发前坂庭再三叮嘱过的话依然在柘植耳边回响:“一定要想办法击败他!”坂庭说,昨天晚上他在家里跟一些比较熟悉的议员打电话,本来很有自信把事情的经纬问出来的,结果也是一无所得,看来这件事的严重性远远超过咱们的想象。 进城以后,柘植利用等红灯的时间査了好几次地图,总算顺利地找到了鹈饲一郎的后援会事务所。 会长远山春男,年龄跟鹈饲不相上下,接过柘植的名片,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警察?” 远山对警察没有好感也是不难理解的。四年前强制搜查鹈饲一郎后援会事务所的时候,他虽然没有被逮捕,但肯定坐过审讯室的铁椅子,少说也掉过十斤肉。 满脸困惑的远山把柘植让进屋里。 谈这种事情也用不着兜圈子,柘植直截了当地问:“鹈饲先生说他要在县议会例会质询的时候,谈谈关于我们警察局的问题。您知道这件事吗?” “警察局的问题?” “对,似乎是要对我们的某些问题提出批评。” “嗯?”远山感到很意外也很吃惊,往前探了探身子反问道,“什么问题呀?” “正因为不知道是什么问题,才来打扰您的。” 远山明显有些慌张,连忙拿起电话,一个接一个地给后援会的干部们打电话。鹈饲暂且不论,看起来后援会受到过警察相当严厉的惩治。 打完最后一个电话,远山回过头来对柘植说:“大家都说不知道……” “麻烦你直接问问鹈饲先生行吗?” “好吧,今天晚上我就问问看。” 柘植拜托远山问出结果来以后给他打了个电话,就起身告辞了。 在跟远山的交谈中,柘植有一种始终占优势的感觉。 远山怕警察,这是明白无误的。不管“炸弹”的内容是什么,看来后援会肯定会说服鹈饲不要用这颗“炸弹”了。值得期待。没有选民就没有县议员,鹈饲在采取行动的时候,不能无视后援会的意见。 回去的路上,柘植车开得很慢,途中在一个餐馆吃了午饭,回到秘书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刚一进门,户田爱子就站起来告诉他说,鹈饲先生来了,就在小套间里。 什么?难道说远山等不到晚上就跟鹈饲联系了?鹈饲这么快就跑到秘书科来,看来是后援会对他的劝告没起作用,他来找柘植算账来了。想到这里,柘植有些害怕,在远山那里有过的占优势的感觉荡然无存,进那个小套间之前甚至忘了敲门。 鹈饲和坂庭并排坐在里边的沙发上,好像正在谈着什么。鹈饲看见柘植突然进来,历来非常严肃的面孔开始显得有些尴尬,但很快就布满了愤怒的皱纹。 “你要威胁我的后援会吗?”鹈饲生气地问。 “不,绝对没有……可是,您的质询内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怎么准备答辩书呢?” “住口!”鹈饲厉声喝道。 连坐在沙发上的坂庭都被吓得挺直了腰。 “如果你再干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我就向县知事提交抗议书!你希望看到这种结果呵?” “鹈饲先生,请您千万不要……”坂庭在一旁低声下气地哀求着,并站起来向鹈饲深深鞠躬,连后脖颈子都露出来了。柘植见状也赶紧鞠躬。向县知事提交抗议书,这可是最具有杀伤力的语言。 柘植和坂庭一直弯着腰鞠躬,直到鹈饲扬长而去。 “没想到越来越糟糕了……”坂庭咬着嘴唇说。 坂庭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看起来好像一种既没有什么欲望,也没有什么活力的生物。但是,这个人内心深处也隐藏着野心。柘植自己就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所以他能看透坂庭的内心世界。 坂庭巳经当了三年秘书科科长了,明年春天肯定调动。他要趁这个机会从挤成一堆的第一集团中脱颖而出是毫无疑问的。秘书科科长这个职位让他产生了这样的欲望。只要局长承认他的工作能力,就能被提拔上去担任要职。不,不用有什么工作能力,只要局长对他印象不错,就能被提拔到令众人大吃一惊的高位。过去就有过这样的人事科科长。 眼下是调动之前最重要的时期,在这种时候发生鹈饲的“炸弹”骚扰,坂庭的心情不可能平静。 “炸弹的内容是问题的关键,要是能把他的质询内容搞到手的话,或许可以找到击溃他的办法。” 拓植点点头,伹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把鸫饲的质询内容摘到手。找了他的后援会以后,反倒把他惹急了。看来他需要的不是“交易”,他的目的就是报复,而艮意志坚定得叫人害怕。 再去直接找他几次,恐怕也问不出什么结果来。该问的县议员都问过了,后援会也找过了,看来他根本不怕任何威胁…… 不,没有人不怕威胁,很可能是威胁得不够他才不怕的。要是能找到足以威胁到他的利益的材料,抓住了他的弱点,形成互相牵制的状态,就能够阻止他扔“炸弹”! 想到这里,柘植对坂庭说:“科长,我们能抓到鹈饲什么把柄吗?只要抓住了他的把柄,就不愁找不到击溃他的办法”。 坂庭吃惊地看着柘植:“这个嘛……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去査查看,不过……” 柘植忽然觉得坂庭是靠不住的,因为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对这种做法持怀疑态度。他的意思好像是:用这种手段对付一个县议员,合适吗?坂庭出人头地的欲望比别人强一倍以上,胆子却小得可怜。柘植看着坂庭的侧脸,真想给他一拳。 想往上爬的话,就得豁得出去! 不能跟坂庭一起毁灭!柘植离开小套间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毫不犹豫地拨通了搜查二科的内线号码。 第六章 爵士乐震耳欲聋。 晚上,柘植把跟他同一年进蕾察局的搜查二科的黛义之约到这家有爵士乐乐队伴奏的咖啡馆来。柘植并不喜欢爵士乐,但他需要一个能掩盖说话声音的环境。 柘植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一般来说,等待的时间越长,就说明等待的那个人跟自己越疏远。黛义之接到柘植的电话时是这样说的:如果去得了就去。黛义之是个老好人,说这话的时候并没带刺儿。俩人之间就是这种不远不近的关系。 八年前,柘植曾有机会调到警察厅去。当时,警察厅打算从地方上的警察局提拔一些有才能的警官,作为培养对象。当时柘植很犹豫。打个比方:一个棒球运动员,是在弱队当主力队员呢,还是到强队去当板凳队员呢?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再三考虑的结果,柘植选择了在弱队当主力队员。打那以后,柘植就再也不参加同一年进警察局的警察们的聚会了。既然选择了在弱队当主力,就得努力奋斗,不能让任何一个同年参加工作的人走在自己前头。 柘植没有白白付出努力。如今,跟他同一年进警察局的都已经不是他的竞争对手,他已经开始向那些早他好几年参加工作的人们挑战了。 叫第二杯咖啡的时候,黛义之来了。 柘植把手举起来,示意黛义之到这边来。黛义之小跑着过来,在柘植看来,这种跑步姿势简直可以说是一个男人的耻辱。 “拓植,好久不见了!” 柘植苦笑了一下。黛义之太实在了,虽然没有任何恶意,但每天都在一座大楼里上班的两个人之间,不应该用这句话打招呼吧。 黛义之已经在搜査二科干了很长时间了。从他那朴实的外表,谁也想不到他是专门负责侦破那些所谓的“智能犯”的。所谓“智能犯”,是指那些贪污、欺诈、违反选举法等不是靠暴力而是靠“智能”的犯罪分子。 柘植见黛义之还想叙叙旧,一摆手制止了他,直接切入正题:“四年前,你办过鹈饲他们违反选举法的案子吧?” “对,那回真是太棒了!” “义之,你知道鹈饲都做过哪些坏事吗?” 黛义之噗哧一声笑了:“正因为他做了坏事,我们才搜査他的嘛!” “那是他以前做的坏事。现在他有什么把柄在你们手上吗?” “你啊……”黛义之叹了一口气,“问别人什么事的时候,应该自己先说心里话。你为什么要抓鹈饲的把柄呢?” “这个嘛……”柘植不往下说了。这倒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不想让黛义之知道自己陷入了非常窘迫的境地。 爵士乐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好像是来填补这尴尬的沉默。 “最近,我常想,有时候甚至非常痛切地想……”黛义之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人一过30岁,就很难再交到知心朋友了。工作上的伙伴倒是有,也有值得信赖的,但那不是朋友。真正的朋友,是20岁以前,互相了解彼此的幼稚和弱点的。那样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 柘植总算明白了,黛义之肯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向自己说这些的。 在警察学校学习的时候,柘植逮捕犯人的技术很差,跟谁对打都赢不了。是黛义之把怎样找到对方的空当并加以制伏的窍门传授给他,还经常利用课余时间陪他练习,终于使柘植能够空手制伏手握匕首的“罪犯”了。柘植高兴地握着黛义之的手表示感谢,黛义之笑得脸上开了花…… 柘植站起来:“对不起,打电话把你叫出来,让你跑了一趟。”说完转身就走。 “嗨!柘植!” “我只想知道鹈饲有什么把抦,如果你非要问我为什么想知道,就不用告诉我了。” “你看你,用得着发那么大的脾气吗?告诉你不就得了嘛!坐下呀!”黛义之说着抽了一张餐巾纸,用圆珠笔在上面写了起来。写完以后,他把那张餐巾纸递给柘植,“你去找这个人问问看,说不定能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 “……对不起!”柘植说。 “跟我你还用得着说对不起吗?这可不像你应该说的话。”柘植在黛义之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值得可怜的悲哀。黛义之比拓植低两级,恐怕直到退休都得在弱队当板凳队员了。 柘植接过餐巾纸,抓起桌子上的账单,转身离去。他要尽早离开那震耳欲聋的爵士乐,离开身后那可怜的眼睛,哪怕早一秒钟也好。 第七章 黛义之写在餐巾纸上的名字拓植也听说过。 瀨岛达彦,50岁,以前当过刑警,负责侦破盗窃案。据说是一个热心助人的刑警。也许正是热心助人这一点害了他,当他把一个盗窃犯送进监狱以后,见那盗窃犯的老婆可怜,就热心帮助起来,帮来帮去帮到了床上,结果被县警察局开除了。这是13年前的事。 瀨岛被开除以后换了好几个工作,最后被聘到鹈饲的选举事务所当了所谓的“幕后参谋”。以前,相信原警官的神力,重金聘请过来当“幕后参谋”的候选人并不在少数。但是,四年前鹈饲违反选举法被警察整过之后,才知道原警官并不是护身符。瀨岛被鹈饲当做废品处理掉,现在在一家二手车专卖店当推销员。 把上述背景资料搞到手以后,柘植打算去住在I市的濑岛家里跟他见面。他在电话里对濑岛说,想问问有关鹈饲议员的事,濑岛说可以。 濑岛住的房子比柘植想象的要好得多。一位40岁左右容貌姣好的女人,很文静地给柘植端来一杯茶,不知道她是否就是抢劫犯的元配夫人。 柘植抱着很高的警惕性坐在沙发上。虽说濑岛原来当过警察,但现在可完全是外人。一不小心被对方看出自己是想抓鹈饲的把柄,传出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当时,我使劲儿劝他们不要那样做,他们不听。远山那家伙说,要是不那样做就得落选,结果他们就到处撒钱去了。”濑岛还以为柘植是来问四年前贿选的事情的,没等对方细问,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鹈饲知道远山他们要这样做吧?” “不知道,根本就不知道。”完全是庇护的口气。 柘植感到非常失望。本来以为被鹈饲的选举事务所炒了鱿鱼的瀨岛肯定痛恨鹈饲,结果并不是那么回事。 “鹈饲看上去威风凜凜的,其实是个胆小鬼。我们搜查二科的一来,他就吓得浑身哆嗦。您看我,还笑话人家呢,我的事被组织上发现以后,也是吓得直打哆嗦。”说到这里,濑岛自嘲地笑了笑。 “但是,一定恨警察吧?” “您是说鹈饲?不,不恨。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不过,至少我没听见他说过一句恨警察的话。” “是嘛……”柘植沉思起来。 见柘植没有什么可问的了,漱岛就向他打所起他以前的同事们的情况来:“您知道山根顺一吗?所说他现在调到一科去了,高升了……” 哦,柘植明白了,濑岛很想知道以前那些跟他在一起共同战斗的刑警们的情况,于是就耐心地陈他揪了起来。柘殖对刑警部的人不太熟悉,瀨岛提到的人名字,他想半天方能想起来是谁,但每一个微不足道的信急,都会使濑岛感到兴奋不已。 柘植的警惕性慢慢放松了。不管怎么说,濑岛当过警察,在他内心深处,至少认为自己是半个警察,虽然他已经离开警察队伍13年了。 “濑岛,请你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鹈饲有没有什么把柄可以被我们抓住?” “把柄?”濑岛非常认真地看着柘植的脸。 “我非常想知道,无论如何要知道。” “不可能!鹈饲根本没有向警察复仇的胆量。” “不,鹈饲巳经向警察局下战表了!” 听了这话,濑岛似乎动摇了。想了半天才说:“硬要找把柄嘛……他倒是有个女人……不过嘛……” 回家的路上,拓植不停的思索着。 大场绢江,陪酒女郎,两年前开始跟鹈饲交往,可是,鹈饲老婆三年前就病逝了。 太乏力了。 如果人家说是在恋爱,还有什么好说的?跟议员来往的女人是个陪酒女郎一这是唯一可以攻击鹈饲的材料,就凭这个能跟鹈饲掌握的“炸弹”对抗吗? 不知道为什么,拓植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鹈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性格的人呢?柘植跟他的来往大约有半年了,总的印象是:虽然不太容易相处,却也是一个正常的普通人。 但是,自从宣布向县警察局丢“炸弹”以来,鹈饲的表现给人印象是顽固而蛮横。 瀨岛对鹈饲的分析则是胆小怕事。 上述三方面怎么也捏不到一块儿,简直就是三个人格共存于一体。 的确,上次竞选期间,鹈饲被身边的人出卖,被警察整了一顿,但根据瀨岛的说法,鹈饲是一个胆小鬼,根本不敢跟警察作对。这与柘植的看法接近。在半年的接触中,鹈饲的言行对警察有什么反感,柘植一次也没有感觉到过。这样一个鹈饲,现在突然闹将起来,而且上次竞选之后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年…… 柘植点上烟,抽了一支又一支,车里的烟灰缸很快就满了。 县议会例会三天后开会,转眼就到,可鹈饲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炸弹”的内容到底是什么,柘植一点儿底都没有。 炸弹质询……局长谢罪…… 车里的数码式钟表就像是炸弹的定时装置,在一分一秒地接近爆炸时间。 第八章 在柘植的满腹焦躁和不安之中,县议会例会开幕了。明天是一般质询,鹈饲质询的时间是下午。 三天来,柘植天天到鹈饲家里去,但收获仅仅是记住了鹈饲家保姆的长相和说话的声音,连鹈饲是假装不在家还是真的不在家都没弄清楚。 这天,拓植跟坂庭在小套间里密谈了好几次。 “跟局长说过了吗?”柘植担心地问。 “还没有,什么都没说呢。”坂庭小声回答说。 事已至此,不得不放弃对鹈饲采取怀柔政策了。目前最好的手段就是把鹈饲的质询内容弄到手。 不管他的“炸弹”具有多大的破坏力,只要能够事先了解到“炸弹”的具体内容,至少可以为局长准备一份像样的答辩书。就算是让局长下不来台的质询,局长也能冷静对应,给议员们留下一个较好的印象。但是,局长如果遭到突然袭击,站在答辩席上哑口无言、满头冒汗的话,县警察局就会威信扫地。 柘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就在这种情况下,他办公桌上的文件也是越堆越多。局长用红笔把柘植为他写的答辩书修改得面目全非,不过可以看出局长是在尽量删除那些官僚主义的表达方式和故意兜圈子的说法,可谓用心良苦。可局长哪里知道,明天等待着他的并不是有良知的质询,而是一个要炸毁县警察局的“炸弹式恐怖袭击”。 傍晚,柘植和坂庭又碰头了。 “你到这里去看看能不能堵住他。”坂庭说着递给柘植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陪酒女郎大场绢江的名字和一个住址。原来,坂庭也在根据柘植提供的情报四处奔走。 “是大场绢江的家吗?” “不,房子名义上是鹈饲的,但大场绢江经常到那里去,可以说是俩人幽会的地方吧。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无论如何要把质询内容搞到手!”坂庭的话听起来简直就是一个被逼得走投无路想上吊自杀的人嘴里说出来的。 也不能说坂庭是在帮柘植的忙,因为他的处境跟柘植是一样的。如果这一仗被鹈饲打败了,坂庭跟柘植一起完蛋。 “柘植君,拜托了!胜败在此一举!”坂庭说着把一个装着高级洋酒的纸袋塞进了柘植的怀里。 晚上9点,柘植提着那个纸袋,按响了坂庭提供给他的那个住址的门铃。如果大场绢江在这里,就不好进去了,因此拓植选了这么一个时间。大场绡江要是来的话,怎么也得10点以后。 柘植按门铃的时候手指有些发抖。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身穿浴衣的鹈饲露出脸来。 “是你?”鹈饲好像很困惑,也很尴尬。尽管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被堵在跟陪酒女郎幽会的爱巢里,能够保持平静的人大概不是很多吧。 如果鹈饲立刻把门关上,一切计划就全都落空了,柘植不顾一切地恳求道:“鹈饲先生,就耽误您几分钟,绢江过来之前我肯定离开这里!” 鹈饲把小眼睛瞪得圆圆的,摘下眼镜,恶狠狠地看着柘植:“你想说什么就在这儿说吧!” “就十分钟,求求您了!” 鹈饲沉默起来。 “鹈饲先生!”拓植继续恳求着。 “进来吧。” 柘植向鹈饲深深地鞠躬,然后跟在他身后走进客厅。 落座以后,鹈饲毫不客气地说:“十分钟啊,你要是缠着不放我就给知事打电话,听明白了吗?”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一直拿在手上的无绳电话突然响了。他很不满意地咂了咂嘴,冲着电话说:“喂,啊,是我……什么?” 鹈饲看了柘植一眼,从沙发上站起来,继续对着电话说:“你等等,我换个地方。” 鹈饲好像不愿意让柘植听到电话的内容,用手捂着话筒对柘植说:“你要是想回去的话就回去吧,不用跟我打招呼了。”说完走进卧室,把自己关在了里边。 客厅里就剩下柘植一个人了,他心烦意乱地看着卧室的门:怎么说那么长时间哪?快出来啊!可是,他越是着急,鹈饲越是没完没了地在卧室里煲电话粥。 忽然,柘植一眼看见了鹈饲放在沙发旁边的公文包。他的心狂跳起来:那里边一定有鹈饲要向县警察局丢的“炸弹”! 柘植看了看卧室的门,视线很快又回到了公文包上,然后,又小心谨慎地看了看卧室的门。 行动的速度超过了下决心的速度。柘植猫着腰迅速移动到公文包旁边,然后竖起耳朵听了听卧室里的动静。隐约可以听见鹈饲打电话的声音,好像跟谁谈得很开心。 柘植单膝跪地,眼睛盯着卧室的门,手则伸向公文包,摸到了金属拉链的拉头。冰凉的感觉通过手指传人大脑,拓植轻轻地拉开了拉锁。 里边的文件露出来了,柘植的心跳得更厉害,甚至连气都喘不上来,手上汗也出来了。 柘植用他那汗湿的手指把公文包里的文件抽出来,从头看了起来。有关环境激素的资料,有关中小企业破产的数据,人寿保险的说明书、资料、笔记本、后援会名单、资料、校友会名单、资料、资料、资料…… 各种各样的资料都有,就是没有“炸弹”,甚至没有一个字是关于警察的。 他妈的! 柘植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把资料装进公文包,拉上了拉锁。 就在这时,卧室里有动静。柘植连滚带爬地回到原来坐的地方。 卧室的门开了,鹈饲走进客厅,发现柘植的样子有些奇怪,就问:“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柘植结结巴巴地回答说,他的后背冷汗直流。 “十分钟已经过了吧?你该走了!”鹈饲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您还没告诉我质询的具体内容,我不能回去。”像是为了赶走心中的愧疚似的,柘植用强硬的口气说,“请您告诉我,哪怕只是概要也行!” “明天你就知道了。” “我现在就想知道,请您无论如何要告诉我!” “那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没关系!” 柘植紧咬着嘴唇,恨不得冲上去把鹈饲从沙发上拽下来,拳打脚踢臭揍一顿,甚至想把他杀死。人起了杀意的时候,大概就是这种心情吧。 结果呢,从沙发上下来的不是鹈饲,而是柘植。柘植两手撑着地面,双膝跪地向鹈饲磕头。虽然在心里不住地对自己说,这不是真心下跪,这是演戏,但还是愤怒得浑身发抖。 “鹈饲先生!告诉晚生吧!求求您了!晚生求求您了!” 柘植的额头几乎碰在了地毯上,面颊好像在被火烧着,太阳穴附近的血管剧烈地跳动,似乎就要爆裂开来。额头与地毯之间的距离只有几毫米,这几毫米的距离可以说是柘植的尊严。最后,他连这几毫米的尊严也抛弃了。化纤地毯的臭味让他感到窒息,他的心逃走了,只剩下一副躯壳留在那里。逃走的心看见了小时候一直欺负他的那个眼睛像蛇一样的少年,也看见了儿子守夫那张可怜的脸,于是他的心继续奔逃,想看看蓝蓝的天,他想起了野心勃勃地站在“望乡台”的时候看到的蓝蓝的天…… “你要是喜欢下跪的话,去参加竞选怎么样?”鹈饲挖苦道。 柘植尴尬地抬起头来。 鹈饲把那个装着高级洋酒的纸口袋塞进柘植怀里:“明天会场上见!” 第九章 用大理石和各种名贵木材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县议会会场,笼罩在柔和的暖色灯光下。 会场后门旁边的职员专用休息室里,柘植身体僵直地坐在椅子上。一般质询开始了,通过墙上的喇叭,可以听见三崎议员正在一本正经地发言。 “……卑鄙至极的肇事逃匿,使广大市民感到悲伤和愤怒、惶恐和不安……” 柘植心不在焉地听着。周围挤满了县政府各部门的职员,他们手上都抱着大叠的资料,以应付预想之外的质询。柘植呢,连资料都没能准备好。 “鹈饲一郎,请上台发表质询!”议长沙哑的声音震得喇叭一个劲儿地颤抖。 “正如最近报纸和电视所报道的那样,环境激素问题……”鹈饲按照《质询纲要》,先是讲环境激素问题,然后是讲中小企业的支援对策问题,时间不长就讲完了。 鹈饲干咳一下,清清嗓子,来了一个短暂的停顿。 柘植闭上了眼睛,双手把膝盖抓得生疼,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鹈饲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柘植那已经变成真空的大脑,好不容易才接收到鹈饲说的每一个单词所传递的信息。 “我的质询到此结束,希望能听到有诚意的答辩。” 啊? 拓植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墙上的喇叭。 鹈饲的质询结束了? “关于环境激素问题,本县也非常重视……”县环境部部长开始答辩了。 柘植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跑到会场后门,轻轻拉开一条缝往里看。他看到了鹈饲的脸,还是那张严肃的难以接近的脸,身体微微前倾,一边认真地听环境部部长答辩,一边频频点头表示赞许。 鹈饲的质询真的结束了。 柘植无力地走在地下通道里。安心感、虚脱感、疑惑感,构成湍急的漩涡,柘植在漩涡中挣扎。 为什么? 鹈饲为什么没有向县警察局丢炸弹呢?是后援会给了他压力吗?是昨天晚上我在他那里的时候那个时间很长的电话起了作用吗?还是—— ―个从来没想到过的疑问突然出现在脑子里:鹈饲手上真的有“炸弹”吗? 根本就没有“炸弹”,却故意说有,会不会是这样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为了让县警察局着慌?不,着急的不是县警察局,只是秘书科,再说具体一点,只是柘植和坂庭。耍弄这两个人,是鹈饲真正的目的。 可是,让拓植和坂庭着慌,鹈饲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搞不懂! 回到秘书科的时候,柘植发现小套间的门开着。坂庭后背冲着门坐在沙发上,一位来过好几次的某公司经理面向门坐在沙发上。 柘植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突然,烟雾蒙蒙的脑海里闪过一道黑影。就像要确认一下这黑影是不是幽灵似的,拓植慢慢把目光转向小套间。 坂庭的背影。 这是很普通也很常见的情景。小套间的沙发就是那么摆的,坂庭接待客人的时候,总是让客人坐在里边的沙发上,面向门,而他自己呢,则是坐在外边的沙发上,背冲着门。 但是,那天不是这样的。 那天柘植去鹈饲的后援会跟远山见面以后回到秘书科,听户田爱子说鹈饲来了,连敲都没敲一下就推开了小套间的门。鹈饲和坂庭不是面对面,而是并排坐在里边的沙发上,面向门来着。柘植淸楚地记得,他同时看见了鹈饲和坂庭的脸。 当时鹈饲的表情很严肃,但他历来都是那副面孔。也就是说,在拓植进小套间之前,他并没有生气,没有跟坂庭生气。 莫非鹈饲与坂庭是勾结在一起的?——柘植开始试着这样推理。 这样推理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得知鹈饲要丢“炸弹”的消息之后,坂庭没有找过鹈饲,一次也没有找过。他把说服鹈饲的工作全部交给了柘植。坂庭以前跑议会跑过很长时间,当然跟鹈饲熟悉,但他在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的时候,竞然见都不见鹈饲一面,这正常吗? 坂庭跟鹈饲联合起来陷害我柘植! 不,也不能说是陷害。他们只不过让我跑了跑腿而已,并没有受到什么具体的伤害,而且我跟他们谁都没仇。 这么说,我的推理只不过是一种狂想症? “哟,柘植,辛苦了!”不知道坂庭什么时候从小套间里出来了,“柘植君,不管怎么说,结果还是不错的嘛!” “啊,可是……” “你先别可是呢,”坂庭压低声音说,“鹈饲向当地警察署报案了。” “嗯?”柘植觉得有些奇怪。 “说是他的公文包被人偷走了。”坂庭说完,意味深长地冲柘植微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柘植张了张嘴巴,什么都没说出来,就那样一直张着嘴巴看着坂庭的背影。 鹈饲的公文包被人偷走了? 柘植茫然地呆坐着,连户田爱子放在他眼前的咖啡都没有注意到。 公文包…… 令人颤栗的恐怖悄悄袭上心头,柘植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公文包、指纹、监控录像、陷阱……这些词句被串联起来,在柘植的脑子里编织成这样一个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不是柘植也不是鹈饲,而是他——县蝥察局秘书科科长坂庭昭一。 明年春天人事调动的时候,坂庭肯定升官,目标当然是部长。在升部长之前,他必须斩断唯一的一个祸根,那就是七年前的那次“事故”。 自从把柘植调到秘书科以后,坂庭的计划就开始实施了。不,应该说,把柘植调到秘书科来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于是,他一手策划了“炸弹”事件,把拓植逼上了绝境。他料定柘植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最终会向鹈饲的公文包下手。昨天晚上,把电话打到鹈饲房间的人就是坂庭。鹈饲到卧室里去跟坂庭通话,故意给拓植一个人面对公文包的机会。摄像头早就在客厅里安装好了,鹈饲在卧室里,一边打电话一边通过监视器观察柘植的动静,直到拓植下手以后才挂断电话回客厅…… 鹈饲的公文包并没有被人偷走,只不过被精心保管了起来。将来,万一柘植要用七年前的“事故”威胁坂庭的话,那个公文包就会在某个派出所附近被发现。要知道,那个公文包是县议员报过案的,肯定要送到鉴识科来鉴识。那里边的文件到处都是柘植的指纹,由此可以证明偷走议员的公文包的人就是柘植,柘植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就算不被公布于众,柘植的警察生命也将彻底结束,更不用说再提升了。 不,故事的结局不会是这样的,因为柘植绝对不会把坂庭七年前的“事故”说出来。现在,坂庭和柘植各有短处在对方手里,这对坂庭来说已经足够了。在坂庭掌握了柘植的“事故”的时候,这个故事就结束了。 在这个故事里,鹈饲只不过是个配角。濑岛早就把鹈饲看透了,那是个地地道道的胆小鬼。警察的强制搜查把他吓破了胆,在警察面前早就变得服服贴贴了。当每天都在局长身边的秘书科科长坂庭要求他助一臂之力的时候,他马上就答应了,也许他正想做点儿什么向警察效忠呢!但是,鹈饲愿意配合坂庭让柘植出“事故”的理由仅仅是为了效忠吗?他不是借此机会在柘植这个替罪羔羊身上发泄了积聚内心多年的对警察的仇恨吗? 没有谁能回答这些问题,因为这只不过是柘植心中的故事而已。 拓植看了一眼科长席上的坂庭。 一张平板而单调的煞风景的脸,从侧面看更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 不可思议的是,在柘植的心里,那种被称为愤怒的感情并没有涌上来。 如果自己处于坂庭的位置,恐怕也要这样做的吧。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不是也有一旦机会来了,就利用一下坂庭的“事故”的想法吗? 下午的秘书科总是很安静的,今天也不例外。无所事事的柘植向窗外望去,铺着茶褐色瓦片的器材仓库的屋脊上方,是一条细长的蓝天,叫人觉得憋屈得要命。 第十章 家里没亮着灯。 美铃带着儿子守夫回娘家去了。因为守夫在学校里被欺负的情况日趋严重,征得老师同意,暂时可以不去学校,可以说是紧急避难。 柘植泡了一包方便面吃,把衣服放进洗衣机里转起来,然后开始放洗澡水。但刚放了一会儿就把热水龙头关上,呈大字形躺在了床上。 墙上贴着守夫画的蜡笔画儿,画的是柘植的脸,一点儿都不像,画儿上的字写得也很难看,这些字是:“爸爸,好好工作,加油啊!” 柘植穿好衣服走出家门,发动车子直奔岳母家,因为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句马上就想对守夫说的话: “一定要交知心朋友,哪怕只交一个也好!” 这话到底是不是心里话,柘植自己也说不清楚。就像要控制住自己那动不动就会冷却的心似的,柘植拼命地踩着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