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长廊下》 第一节 似乎开始自行呼吸了。 洼岛典之左手调整麻醉器气体流量计的氧气和笑气的转钮,一边则感受到右手持拿的黑色橡皮制麻醉袋微妙的起伏。 他让之前持续每分钟强压麻醉袋十五次的右手稍微休息,轻轻搁放在袋子上,右手指尖可以捕捉到袋子微微膨胀之后又凹缩下去的感觉。 刚当外科医生,学习麻醉的时候,还不太能掌握这种感觉。“轻一点!要轻一点触摸袋子!”被高两届的学长近田彻这么一吼,手反而紧张得直冒汗,指尖的感觉变得更加迟钝。冷漠的近田似乎并不讨厌教导比自己年轻的医师,尽管语气严厉,但就某种意义而言,反倒可以说他对麻醉教导心切。 不过,以技术为中心的外科医疗,有许多地方还是经验至上。两年半后的今天,洼岛对指尖的感觉已有相当自信。绝对没错!虽然只是微微起伏,但他的确可以感受到麻醉袋因手术患者自身的力量而振动着。遏止呼吸的肌肉松弛剂失去药效,这便是患者开始自发性呼吸的征候。 “最后打麻斯隆是什么时候?” 洼岛问站在手术台右侧负责护理患者、身材高挑的开刀房护士神田十和子。 患者被固定的右手边,自动血压计的红色文字随时在显示血压的变动,正对面摆放着比手术台略高的木制纪录台,神田十和子瞄瞄摊开在台上的麻醉纪录,确认之后,抬头回答: “四点十五分,0.25CC。” 麻斯隆是箭毒系(curare)肌肉松弛剂,全身麻醉的腹部手术几乎都使用它。所谓肌肉松弛剂,系指解除全身肌肉紧张,使其柔软的药物。腹部手术之所以使用肌肉松弛剂,是因为如果不使腹壁肌变柔软,便无法让手术切口扩张开来,而且小肠随时会涌出来,手术势必极为困难。使用麻斯隆能使呼吸肌肉松弛下来,因此手术患者便会停止自发性呼吸。这种药物在医药品分类上属于毒药,一安瓿才1CC,依患者体重决定剂量,静脉注射的话,1CC。大概有一小时左右的效力。 洼岛回头看壁钟,确认现在的时间,指针指着下午四点四十分。 他从麻醉用椅上站起来,视线越过悬挂在患者脸部上方的金属棒上的蓝色防覆布,盯住手术部位。开始缝合的时间为四点二十五分,先前从张开的手术切口夹杂着气味暴露出来的蜿蜒小肠团,已被粗粗的肌膜缝线挤进腹腔内。缝合手术就在上面进行,患者皱纹不多且富光泽的腹壁皮肤,尽可能地被缝得美观。皮肤缝合手术已经完成三分之二,近田屈着上身操作持针器,在手术切口两端的皮肤缝上针线,站在对面的西岭副院长则负责结线。近田的手术如同他的个性,严密而正确。在无影灯的柔和光线下逐步完成的缝合手术,其几何学的美丽,每次看都令洼岛叹为观止。只不过,堂堂如近田和副院长,也因长时间的手术而汗湿了整个蓝色手术衣的背部。 对三十五岁的并森行彦所施行的十二指肠溃疡手术,于一九九〇年九月二十五日星期一午后一点二十分起,在高宗综合医院开刀房第一手术室进行。执刀医师近田彻,指导医师西岭治郎副院长、麻醉医师洼岛典之。手术名称为“广范围胃切除术”,借田切除十二指肠的溃疡部分和胃的下方约三分之二部位,减少胃酸的分泌量,以防止溃疡再发,是很传统的手术。胃溃疡、十二指肠溃疡的手术最近比较少,主要是因为内科治疗的进步,大部分都能以药物治愈。但也因为如此,动手术的患者,大都已恶化到无可回天的地步,手术起来也挺麻烦的。并森行彦的情况也属十二指肠溃疡造成变形,肠壁严重沾粘、肿胀,以近田的技术也很难将它剥离,不过,这个部位处理完之后,手术便进行得很顺利。接下来切除三分之二的胃,然后依惯例接合剩下的胃和小肠。 应该可以打帕勒斯基鸣了吧? 洼岛再次轻触麻醉袋,确实可以感受到患者的自发性呼吸。 使用麻斯隆这种肌肉松弛剂,在麻醉最后必须静脉注射箭毒系解毒剂帕勒斯基鸣,以解除肌肉松弛,促进呼吸。这一点在学生时代学过,考试也考过,因此在当外科医师之前便知道了。问题是施打帕勒斯基鸣的时机,这部分近田可是千叮万嘱。近田教导洼岛的铁则是:“施打帕勒斯基呜一定要在确认患者有自发性呼吸之后。”洼岛一听再听,耳朵简直要长茧了。 “注射帕勒斯基鸣!”洼岛高声发出指示。 神田十和子离开纪录台,跑向手术室入口处角落的器械处理台。白色器械处理台上并列着注射器、针、点滴瓶、安瓿等。她以灵巧的手法陆续折断安瓿,再以一支玻璃注射器吸入安瓿内的药液,然后走回来,将注射器插入留在患者右腕处的点滴器三路活塞的侧管,接着扭转三路活塞的开关,让药液缓缓流入。 患者的自发性呼吸愈来愈明显,麻醉袋的起伏慢慢变快,已经无须人工呼吸了。洼岛将手抽离袋子。 手术已告结束,蓝色防覆布被移除。并森行彦赤裸的身体整个暴露在手术台上。从嘴巴插至气管的塑胶内插管被胶布层层裹住,紧紧固定在脸颊上,整个脸几乎要歪斜了,看来可怜兮兮的。不过,就是这条经由输送气体的软管连系麻醉器的内插管,在过去三个半小时中撑住了这名患者的生命。接下来,还有拔除这条管子的重大工作等着洼岛呢。 副院长已经离开手术室,近田却只脱下最外面的手术衣,抱着双腕站在手术台左侧,紧盯着洼岛。如果洼岛在步骤上稍有闪失,肯定立刻就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洼岛走到并森行彦的耳边,再三大声呼叫他。 “并森先生,张开眼睛!” 并森行彦一副拼命要撑开眼皮的样子,眯开眼睛两三次之后,才完全睁开眼睛。 眼睑的肌力恢复了,接着是手。洼岛握住并森行彦的左手。 “握手看看!” 洼岛的手被用力握了回来,虽然不至于疼痛,但手术后有这种握力已经很够了。麻斯隆已经失去效力。 洼岛拆掉固定气管内插管的胶布,仔细抽吸里面的分泌物之后,才将气管内插管从口中抽出。 “伸出舌头看看!” 舌头猛然伸出。这名患者几乎完全清醒了,至少不会发生舌根松落导致窒息的情况。麻醉至此大致结束,近田也带着满意的神情走出第一手术室。 护士们聚集在患者四周,一面做尿量、血压等的最后测量,一面收拾患者身上的系带和管子。洼岛坐在手术室的地板上,伸开双脚,略事休息。下一台的紧急手术马上就要开始,休息的时间很短暂。 “帮忙换床好吗?” 神田十和子大声叫唤,洼岛站起身来。神田十和子、石仓护理长和其他四名护士正准备扶起并森行彦的身体。洼岛把手伸至头部下方,在“一、二、三”的吆喝声中,并森行彦的躯体从手术台被移至推床上。外面套着白色床单的电毯盖住赤裸的身体,点滴瓶悬挂在患者右脚旁的架台上,电毯调整器的带子挂在点滴瓶旁边。 洼岛再次检查患者的状况。马上就要进行下一台手术,无法亲自把患者送回病房,所以必须再仔细检查看看。点滴顺利滴落,没有异样。并森行彦的嘴唇略微泛白,但仍有血色;呼吸稳定规律,呼叫他时还会清楚地回应一声“喔”。 好,大概没问题了。 洼岛离开第一手术室,为准备下一台菊地武史的手术,走向内侧的刷手槽。时间是四点五十七分。 “别担心,只是盲肠手术,很快就结束了。” 在里面第五手术室,做完腰椎麻醉和腹壁消毒之后,洼岛瞄了一下菊地武史的脸,安慰他说。菊地武史是年方二十的自由零工,今天上午身着花格衬衫、淡红色便裤,朝气十足地来到洼岛的门诊处。当时身体虽然疼痛,但仍精神奕奕,回话也铿锵有力。可是一旦上了手术台,眼神也难掩不安,脸颊绷得紧紧的。 “是,麻烦医师。”菊地武史小声回答。 洼岛走向执刀医师的位置,向指导医师近田致意之后,开始进行手术。 手术刀在右下腹划开小切口。近田伸出夹钩,分开皮下的黄色脂肪。年轻、富光泽的白色肌膜显露出来。 突然,第五手术室出入口的门开了。洼岛抬起头,护士的白色身影映入眼帘。 洼岛顿时知道有异常状况发生。手术室是干净的场所,除非有要事,否则护士不会衣服都不换,就身着白衣跑进来。一股莫名的凉意窜上洼岛的背部。 “医师,不好了,请赶快来。” 护士是外科病房的梶理绘,她神色苍白、紧张,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什么事?”近田吼道。 “并森先生在推往病房的途中,呼吸停止了。……请赶快过来!” 梶理绘以近乎哀叫的声音说。 近田露出迷惑的神情,但也仅仅一瞬之间,当即就下决断,再次吼道: “洼岛,快去!这台手术我来做。” 洼岛离开手术台,没换手术衣就尾随梶理绘出去,在光滑的开刀房地板上全力奔跑。 开刀房出入口的坚固铁门外,就是连接新大楼开刀房和外科病房大楼的白壁长廊。在没人往来的走廊中央一带,赫然停放着并森行彦的推床。一名护士就像整个人压在上头似地正在做心脏按摩。 虽然梶理绘的话让人对事态已有某种程度的了解,但亲眼看到这幅景象,洼岛仍觉得血液从头一直往下降。 怎么会这样呢? 来到推床旁边一看,并森行彦的呼吸已经完全停止。嘴唇和手脚的指甲都失去血色,变成暗紫色。只有摊伸开来的手脚随着心脏按摩的动作上下起伏,身体却一动也不动。显然已经到达再不苏醒就一命呜呼的状态,即使能够苏醒,脑部机能恐怕也无法复元。 不管怎么样,做人工呼吸要紧。 洼岛大口吸气,嘴唇直接贴在并森行彦紫色的嘴唇上吹气,根本没有时间嫌脏。 重复两次、三次。 “怎么样?” “不行,胸部一点动静也没有。” 施行心脏按摩的护士坂出圆摇头回答。 梶理绘从推床下面的置物箱取出手动的人工呼吸袋,递给洼岛。虽然改用这东西做人工呼吸,胸廓依然没有动静。会不会是舌根松落,或分泌物塞住气管?看来这个方法已经无效了。 再插入气管内插管吸出口中分泌物、注射强心剂及改善血液急速酸化的重碳酸钠……洼岛的脑海浮现各种可能的措施,但是,在走廊中什么也不能做,既无器具、药品,人手也不够。 洼岛要梶理绘跑去叫人、坂出圆继续做心脏按摩,自己则拉着推床,迅速拐弯进入外科病房。聚集在大厅的患者和探病的人投射出好奇的眼光,使他的焦虑加深。经梶理绘通知,四名护士从护理站赶过来。推床被护士们推到护理站对面的加护病房。 到这儿已经延迟了四分钟,停止呼吸大概已经超过十分钟了,还救得活吗? “插管!” 洼岛的声音听来僵硬。 他使用护士递过来的喉头镜,撑开患者的喉头,插入气管内插管,并立即接上人工呼吸器。人工呼吸器开始发出“咻、咻”的声音,患者的胸部总算膨胀起来。 “快打重碳酸钠!” 梶理绘卸下患者右臂的点滴回路的三路活塞侧管口盖子,插入装满药液的大支玻璃注射器。三路活塞的侧管口原本在“off”(关)的位置,点滴瓶和患者则处于接通的状态,梶理绘转动三路活塞的开关,以便注入药液。 这时候“波”一声,注射器的尖端折断了,似乎急着操作,右手一滑,用力过度了。 “对不起!” “快换三路活塞!这时候还搞这种飞机!”洼岛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说道。 另一位护士立即拿来新的三路活塞。点滴的接管一接上新的三路活塞后,便开始注入药液。 “换我来按摩!” 洼岛看不惯护士做心脏按摩时没劲儿的样子,索性自己动手。他以上半身的重量连压三次、停一次,并施加人工呼吸,期待患者胸廓膨胀起来。 心电图荧幕只显示出像草书般因心脏按摩而产生的不规则波纹,完全没有心脏自发性跳动的迹象。心脏仍然持续停止的状态。 “注射肾上腺素、正肾上腺素!”洼岛一边拼命压着并森行彦的胸口,一边叫道。 <hr /> 注释: 第二节 “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西岭副院长狭窄的额头浮出皱纹,神色不悦地用低哑的声音问道,温和圆胖的脸因为困惑而扭曲。面对突然发生的异常状况,或许是为了安定心绪,他取下茶色边框的眼镜,右手拿着拭镜布不断地擦拭镜片。 心脏按摩和人工呼吸持续施行了十五分钟,并森行彦的心脏总算恢复跳动,那一瞬间,洼岛的心情就像黑暗中有阳光射入一般。不久,患者开始有自发性呼吸,也可以卸下人工呼吸器,改换氧气管,而且也开始流出少量的尿液。但是,喜悦仅止于此——患者完全没有恢复意识。洼岛在并森行彦耳边几乎叫哑了,但他完全没有反应,而且手脚瘫软,不论怎么拍打、掐拧,他仍动也不动。 “心电图显示不是心肌梗塞,送到Ct室(电脑断层扫瞄室)做头部Ct扫瞄,也没发现脑出血或蜘蛛膜下出血。此外,没有贫血,不可能是开刀部位血管破裂,因为如果大出血的话,在没有输血的情况下,应该不会恢复心跳。最后的一个可能,是血栓堵住肺或脑的大血管。……也就是说,可能是肺梗塞或脑梗塞。”洼岛谨慎挑选字眼回答。 “大概不是吧。如果是会造成呼吸停止的肺梗塞,病患恐怕早就死了。另外,也没有看过这种情况的脑梗塞。”副院长轻叹一口气,然后说道。 “嗯,目前只知道,现在的状态大概是持续停止呼吸所引起的脑缺氧症。至于为什么会停止呼吸?……我也不得而知。” 在外科大楼最内侧的医师室中,副院长和近田坐在兼当床用的塑胶皮沙发上,洼岛隔着被墨水弄脏的桌子,坐在他们对面。 “事到如今,我们不能不检讨一个问题,那就是麻醉。这绝对不是在责怪你,只是在考虑出事的原因时,如果单单避开这一点,是说不通的。怎么样?在解除麻醉的步骤上有没有失误?” 副院长以糖衣包装严厉的质问内容,轻缓而平和地问道。 洼岛早有心理准备会受到这样的质问,虽然问心无愧,但毕竟是他负责麻醉的,被质疑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绝对没有。我一直都遵照近田医师的教导解除麻醉,今天也不例外。” “近田,你认为呢?” 正在翻阅并森行彦病历表的近田抬起头来。这是一张轮廓深而冰冷的脸,线条像机械般刚硬,欠缺柔和,不过算得上英俊。 “我一直在旁观看,他的苏醒法没有问题。在第一手术室最后看到患者时,患者已经会应答,肌肉也恢复了力量,也有充分的自发性呼吸。就常识而言,以当时的状态返回病房,不会有任何问题。” “是吗?”副院长点点头。 “只不过……” “只不过?只不过什么?” “我不想多说,有一件事我并未确认。” “什么事?你说。”副院长的音量略微变大。 “施打帕勒斯基鸣的时机。” 洼岛知道近田要说什么,背部顿时冒出汗来。他直想大叫一声“没这回事!” “怎么说呢?”副院长问。 “我并不知道洼岛指示开刀房护士做帕勒斯基鸣的静脉注射时,患者是不是会自行呼吸了,因为按麻醉袋的人并不是我。” 说完之后,近田调整坐姿,直盯着洼岛,视线尖锐,带着责备的意味。 近田把说话对象转到洼岛身上,继续说: “这种情况不太可能会偶发其他疾病,而且我确信这不是一般的麻醉事故。最有可能的是:你太早发出注射帕勒斯基鸣的指示。也就是说,解除麻醉时,没有清楚确认患者是否有自发性呼吸,就发出注射帕勒斯基鸣的指示。注射帕勒斯基鸣之后,一旦麻斯隆的肌肉松弛作用解除,患者就开始呼吸,意识也恢复过来。但是,事实上患者的血液中还残留着手术时注射的麻斯隆,因此离开开刀房,帕勒斯基鸣一失效,麻斯隆便又发挥作用,停止患者的呼吸。” “不对,我从麻醉袋确认患者有自发性呼吸之后,才指示注射帕勒斯基鸣的。当时麻斯隆的效力应该已经完全消失了。” 洼岛语气强烈,他自信在这一点上绝对没有失误。 “可是,万一你对麻醉袋的感觉出问题的话呢?事实上患者还没有自行呼吸,而是你感觉错误呢?” 近田的攻击严厉、尖锐,并非始于今日,这之前洼岛不知已被斥骂过几次了。不过,那些大体上都可以接受,洼岛几乎不曾顶撞过,然而今天近田的态度明显和平时不同,根本不是单纯的教育指导,而是含有恶意——手术明明顺利,患者却出了问题!洼岛觉得近田把对此事的愤慨完全投射在自己身上。就算近田是高两届的学长,这么重大的问题也不能要他背黑锅。他不能默默承受。 必须反击才行。 “我能掌握麻醉袋的情况。绝对没有错,患者已经开始自行呼吸了。” “别说了。”副院长粗声打断二人的争论。“这一点以后再说。现在最迫切的问题是,要怎么向患者的家属交代。患者是什么背景?好像是建设公司的职员吧。家属的背景呢?请主治医师详细说明一下。” 也许激动的人只有洼岛而已。近田已恢复平常冷静的表情,他把并森行彦的病历放在桌上,翻到入院当时的看护纪录栏。 “并森行彦是真中建设K分店营业第二课的股长。三十岁左右开始罹患十二指肠溃疡,到现在已经有五年了。原本在公司附近的诊所接受药物治疗,不过,因为工作太忙,经常出差,喝酒机会也多,导致最近病状恶化,X光片显示十二指肠狭窄状况更为严重。在自觉症状方面,稍微吃多一些便会呕吐,体重减轻。后来接受动手术的劝告,九月七号被介绍到副院长这儿来。最初由我诊察,接着我请副院长诊察,经副院长许可,由我主治。手术日期是患者本人决定的。患者有一点神经质倾向,不过,应该属于拼命工作,拼命喝酒的普通上班族。家属包括二十九岁的妻子、小学一年级的男孩,一家三口。住所在本市。患者父母都不在人世,只有一个弟弟,是精密机械公司的职员,目前在加拿大出差。手术前来听取说明,和现在来陪他动手术的,都是他太太,名叫良美。” “他太太现在情况怎么样?” “当然很激动。刚才已经在加护病房向她简单说明过病状,不过,我想最好请她到这儿来,再向她说明一下比较妥当。” “对于在走廊停止呼吸的原因,你怎么说?” “刚才我只说还在检查中。” “不能老说在检查中,而且也已经做过脑部电脑断层扫瞄了……” “要怎么说呢?” “嗯……”副院长双手按着额头思索。“大概只能说是脑血流障碍吧。脑部有一部分血液突然无法畅流,原因可能是血块堵住脑血管。这种情况X光不能马上照出来……” “我懂了。” 近田阖上病历,按着桌角站起来,走出房间。不久,他带着穿紫色上衣、茶色裙子的并森良美进来。 洼岛只在上午察诊时见过良美一面。她身高适中,体态轻盈,五官从细致的眉毛到紧绷的嘴线都很端正,是一位美丽的女子。不过,现在脸色极坏,嘴唇和脸颊苍白无血色,而且似乎因震惊而停止思考,眼睛失焦、光彩尽失。 副院长请她入座,良美不知是没看入眼里,还是没听入耳中,无意坐下。近田就站着,开始说明患者的病状。 良美头部低垂,既不质问也没反驳,只是静静地聆听。说明结束时,姿势依旧、沉默依旧。 紧迫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在房间中扩散开来。 终于,良美抬起头,以细弱的声音问道:“我先生会复元吗?” “嗯……我想大概会慢慢好转。”近田避开肯定的答复。 “能复元的话,以后的事怎么样都没关系。只要能复元……”良美在自言自语之际,情绪似乎激动起来。“真的会好吗?” “我想应该会。” 近田的声音失去了平常的气势。 “让他好起来,一定要让他好起来……可是,现在他的样子简直……像植物人。拜托!求你让我先生恢复原来的样子。” 声音慢慢升高,最后变成哀号,身体激烈晃动。洼岛急忙上前去,扶住眼看就要倒地的身躯。 护士们将并森良美推到空病房之后,良美的哀号声似乎仍在医师室中盘旋。副院长和近田都坐回原来的位置,静默不语。良美的反应超乎预料地激烈,连洼岛也受到强烈的冲击。 “事情严重了。” 副院长突然出声。 “嗯,看起来个性蛮强的,万一情况不妙,事情就麻烦了。” 近田难得地露出困窘的神情。 “而且时机很不恰当。” “的确。” 洼岛试着考量副院长的立场。现在的院长是内科医师,因为肝硬化而反复入院、出院,预定明年三月退休。健隆会的草角会长已内定西岭副院长继任,而且医院的实质营运也开始以副院长为中心了。现在发生这种麻烦,恐怕会危及他升任院长的宝座。副院长当然不愿多生事端。 “好吧。”副院长似乎心意已决。“往正面去想吧。患者还没死,应该还有可能恢复意识。问题是怎么做才好?” “所有必要的处置都做了。脑缺氧症的后续治疗,大概要靠高气压氧疗法了。” 近田回答。 “高气压氧疗法?那只能仰赖J医大或K中央医院了。” 副院长叹气道。 所谓高气压氧疗法,是将患者放置在高气压的氧气槽中一定时间的治疗法,每天重复施行。洼岛只听过,没有亲眼看过。 “据说,高气压氧除了潜水夫病和血管疾病之外,对脑缺氧症也有效。我还听说,上吊或一氧化碳中毒,只要一息尚存,就可以立即放进去抢救。并森行彦的情况也不妨一试。只不过,能否恢复意识和手脚的动作,就很难说了。” “如果真的要这么做,患者应该送到K中央医院。” K中央医院除了是大学医院之外,也是J县最大的医院,有许多M大的医师。 “患者太太的想法要考虑,如果匆忙将患者送到别的医院,她会不会对我们失去信任?将患者留置本院,我们尽力治疗,她的感觉会不会好一些?”洼岛对近田说。 “这不是情绪问题。该做的,我们就要做。如果怕被指说不负责任,那我们每天晚上到K中央医院去,不就得了吗?” “我不希望事情闹大。……要是K中央医院那边的人说了什么闲话,就麻烦了。” 副院长语气忡忡。 “应该不会。” “这种病症,高气压氧有效吗?” “其实希望不大,但是没有其他更好的疗法。” “是吗?”副院长浑圆的脸一时浮现迟疑的表情。“怎么说今天都太晚了,明天早上我打电话拜托K中央医院,如果在这之前意识恢复的话,就不用送去了。” “是的。” 近田虽然说出意见,但并不愿拂逆副院长的最后决定。 副院长撂下一句“我和草角会长有约”,迳自离开。 近田绕过桌子,走向洼岛。 “晚上不能完全交给护士。这样吧,我在病房待到十二点,之后由你负责值夜到早上。当然,明天还有工作,你假寐一下并无妨。” “我知道。” 近田正要走出房间,洼岛想起一件因这次的骚动而差点忘记的事。 “医师,‘阑尾’怎么样了?” “阑尾?”近田尖声回问。 “喔,我是指菊地武史的盲肠,发炎到什么程度?” 急性阑尾炎,也就是所谓的盲肠炎,并没有绝对的诊断方法,因此通常必须靠手术来验证自己的诊断能力。 “啊,是粘膜性阑尾炎。已经肿大,而且血管充血。白血球数多少?” “五千五百。不是很多,我才有点担心。” “那一定是阑尾炎没错。我也觉得应该动手术。” 这句话仿佛是混乱的一天中惟一的救命仙丹,一直在洼岛的耳际回荡。 深夜三点,洼岛巡视加护病房。 并森良美坐在病床右边的椅子上睡着了。 洼岛不想吵醒良美,刻意到并森行彦耳边叫他的名字。虽然可以自行呼吸了,但还看不出意识状态有改善的兆候。接上心电图导线和点滴的四肢,依然像棒子般瘫直在床上。 深夜的静寂中,只有心电图显示器响起传达行彦心跳状况的金属声,节奏有规则,波形也没有异常。 洼岛用听诊器贴着行彦的胸部,听到痰堵住的“喀嗒”声。必须把痰吸出来才行。 加护病房只有一张床,患者头部那一侧的床缘顶着墙壁。床的左侧摆了一张贴着墙的侧桌,上面放着装有清洗吸管用的消毒水塑胶罐、酒精泡棉、大钳子等。 抽吸器固定在墙上,垂下细管。洼岛将氧气管从行彦的气管内插管卸下,用钳子夹住细管,放进插在行彦口内的气管内插管中,抽吸气管内的分泌物。 行彦反射地作呕,脸痛苦地扭曲着,细瘦的身体激烈起伏,尽管对疼痛已无反应,但气管反射还在。 声音吵醒了良美。目睹这个景象,良美表情一惊,视线猛然朝下。 “太痛苦了,不能动很痛苦,可是,这样动也很痛苦。” 良美喃喃道。 “抱歉,因为并森先生没有意识,如果不帮他抽痰,会窒息。” 洼岛也很难受,他尽可能不让家属看到这种景象。 “发生这种情况,我到现在还不能相信,简直是恶梦。今天中午以前明明还好好的,他还说出院以后喝酒、吃饭都不用担心了,要比以前更卖力工作。可是……” 洼岛脑中在盘算该怎么回答,却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字眼,只好默默站着。 良美缓缓抬头看着洼岛,眼神交杂着怨恨和哀求。 “我们只有他可以依靠,如果他不能复元,我和小孩要怎么活下去?” 洼岛受不了面对良美的压迫感,逃难似地回到护理站。 检查护士对行彦的尿量、体温、血压等状况所做的观察表之后,洼岛交代两名值夜的护士还要去抽几次气管内的分泌物。 “我们会去,可是我们也很累唷!” 安抚护士的牢骚也是件累人的工作。走出护理站,返回医师室时,洼岛在精神上、肉体上都疲惫到极点。 有一小时可以休息,洼岛将沙发放平,没脱下白衣,盖上毛毯躺了下来。 睡魔立刻来袭。 “医师、医师!” 在护士摇晃下,洼岛醒过来。 “并森先生心跳停止了!” 洼岛跳起来,鞋子没穿就在病房大楼跑起来,直奔加护病房。 并森行彦的气管内插管的氧气管已经被取下,罩上手动人工呼吸袋,另一名值夜的护士右手按压人工呼吸袋,左手做心脏按摩。洼岛立刻接过袋子,开始按压。 良美似乎陷入恐慌状态,握住行彦的右手晃着,不停地大声呼叫他的名字。 “怎么回事?” 这句话是问护士的,回答的却是良美颤抖的声音。 “我睡了一下……醒来……我先生就停止呼吸……脸色发青,我就赶紧叫护士……” 护士按摩的手没停下来,以激动的口吻承接良美的话: “我发觉护理站的显示器心跳稍微加快,突然又变慢了,正想要过来看看,紧急铃就响了。过来一看,心跳已经停止。” “气管抽吸呢?” “马上就做了,抽出好多分泌物。” 是痰堵住气管吗? 洼岛怒从中来,可是这股怒气对谁都不能发,绝望如同波涛般涌过来。 是这么芝麻绿豆的事把患者给弄死了吗? “行彦,你醒来呀!”良美的叫声划破寂静,在深夜的病房中回响着。 第三节 上午五点十三分,在火速赶来的近田指示下,洼岛中止心脏按摩,这个时辰便成为并森行彦的死亡时刻。 “安息了。”近田向良美深深鞠躬,然后加了一句:“我们尽了力。”但这句话恐怕并未传进抱住行彦遗体大声哭喊的良美耳中。 护士们知道这时候不当的安慰只会招来反效果,便站在良美旁边静静看着。 洼岛觉得胸口闷得快要窒息,同时全身像针扎一般,陷入哀惜与恐惧交错的情绪中。良美的哭声像咒语似地紧勒住他的心。他束手无策,只是愣愣地站着,如同被牢牢绑住。 近田拍拍他的肩膀,以下颚暗示他出去,洼岛的脚才总算动了起来。 “必须告诉家属说要解剖。” 回到护理站,近田语气平静地说。 “解剖……?”洼岛吃了一惊,他作梦也没想到。 “没错,等他太太稍微平静之后,再劝她看看。” “不太可能,他太太不会答应的。” “不一定,平静之后也许心情会改变。而且,也要看我们这边怎么解说。她应该也想知道死因吧。还有,这种情况,她答不答应都不太成问题,重要的是我们应该劝她解剖。” “为什么这么说?” 洼岛不明白话中含意。 “想想看,这名患者……你不觉得搞不好会造成医事纠纷吗?” 洼岛点点头。昨天在走廊看到并森行彦停止呼吸的模样,就多少有这种预感。对良美的哭声会觉得害怕,也是因为担心这件事。 “正因为这样,不是更不应该去惹她反感吗?” “这方面我也没什么经验,不过,一般而言,日本的医事纠纷多半起因于医院方面和患者家属在情绪上的相左,例如该医师态度恶劣或语气傲慢之类的。据我听到的,有很多案例是,虽然过失明显在医院这边,但因为医师事后尽力照顾,尽管结果无力回天,家属还是能谅解,而没有酿成纷争。不过,一旦演变成医事纠纷,这时候就得逻辑优先了。如果没有解剖,人家也许会质疑当时为何不解剖。如果知道医师没有建议,恐怕会被非难说有所隐瞒。如果是患者方面拒绝,那么医院方面对这一点就没有责任。” 即使在这种时刻,近田还能保持近乎冷酷的理智,委实令人佩服,洼岛就没办法想到这么多。 洼岛坐在护理站入口处的椅子上,记录并森行彦最后的情况。突然,“医事纠纷”这四个字眼闪过脑海,心想说不定这个病历的记载会成为证据,弄得他每个字句都要推敲,反而无法下笔。最后,变成完全屏除自我见解、只罗列客观事实的纪录。 近田一直默默坐在旁边,看到护士返回护理站,便叫住她,命令她去请良美过来。 被护士带来护理站的良美,神情完全出乎洼岛的预料。 良美已经停止哭泣。细长的眼睛在哭过之后更加美丽,但她显然不像容易被击垮的柔弱女子,理智的光彩已重回眼神,嘴线紧绷,显现强烈的意志。似乎在短时间之内,她就恢复近田所谓的个性坚强的女性本质。 说不定她会答应解剖。洼岛有这种预感。这种感觉变成新的恐惧,令他打起冷颤。 良美轻轻点头,坐在近田对面的椅子上。近田以冷静的口吻,重复叙述并森行彦病故的经过。 良美没有质问,静静聆听近田的叙述,从表情无法窥知是生气还是谅解。 “死因是后来痰堵住气管内插管而导致窒息。这是在没有意识的状态下无可奈何的事。问题的关键是在走廊停止呼吸,而这一点就像前面所说明的,我们认为是因为有大血块堵住脑血管。” “是吗?”良美首次开口。 “不过,这纯粹是从患者的状态或检查所做的推断。如果要确实查出病因,就只有实际查看患者的内部才行。我们了解这时候您的心情必定很难受……” “要解剖吗?”良美打断近田的话。 “嗯,我们还是想确定病因。有时检视体内,会发现意外的疾病或家族性的先天疾病,这样对孩子也有帮助。……我们查看内部之后,遗体会缝合得很好,妥善交还给您的。” 良美沉默好一阵子没有答腔,然后轻轻扬起眉毛,露出疑惑的表情,并且将视线转离近田,低头沉思。 “这件事我从没想过。” 良美以细小的声音说。 “您觉得不妥吗?” “怎么做比较好?” 良美抬头反问。 “可能的话,最好……”近田以生硬、公事化的语气说。 “这件事……”良美叹口气。“我很难忍受我先生的身体再被切割,不过,这件事不只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我先生的弟弟目前人在加拿大,他一定会想知道我先生是怎么去世的;我儿子再大一点,我也必须告诉他死因。” 良美的答复似乎令近田感到意外,近田的脸有一瞬间微微扭曲,洼岛看在眼里。不过,近田很快就恢复原先冷静的表情。 “你愿意吗?” “嗯,只好这样了。”良美这一次语气坚决。 护士已经以电话通知副院长并森行彦死亡的事,洼岛又亲自打电话到副院长家。 “我正想要过去,事情麻烦啰。” “我能力有限,抱歉。” “哪里,我早先就认为他没救了。只不过,如果能拖一阵子就好了,至少一个星期。这样的话,他太太受到的刺激会缓和一些。” 洼岛告知决定解剖并森行彦的事。 “真的吗?” 副院长似乎相当震惊,电话那端一时缄默无声。 “您是说不应该建议解剖吗?”洼岛忧心地问。 “不,建议当然要建议,只不过我没想到对方会答应。算了,我现在过去。八点半我再打电话去K中央医院病理部。” 星期三早上本来是由洼岛和副院长负责门诊,近田负责巡房。洼岛也很想参与解剖,但这种情况理应由主治医师近田来做,因此,门诊全部交给副院长,洼岛则代替近田察诊住院患者。 洼岛略微提早结束巡房,跑着来到二楼的病理解剖室。 福马林的刺激气味突然迎面扑来。并森行彦赤裸的遗体横陈在狭窄房屋中央的不锈钢解剖台上。橡皮管的水不停地流泄,冲洗溢在台上的血液、尿粪及分泌物。 脏器似乎已经取出,身穿茶色工作服,前面还披上防水布的男性检查技师,在遗体腹中塞完棉花,正开始用大针缝合腹壁。近田和K中央医院的病理医师,在解剖台旁边的木制台子的砧板上面,用铗子和手术刀将取出的脏器一块块切开。 “辛苦了。怎么样?” 洼岛问病理医师,对方戴着大口罩,看不出容貌和年龄。 “脑部呈现典型的缺氧血症。” 病理医师指着被分割成几块切片、放在大型玻璃标本瓶内的脑子说道。 “不过,这应该是手术后在走廊呼吸和心跳停止的结果,至于原因……不清楚。” “脑部没有血栓吗?” 洼岛抱着些许的期待问道。 “大血管没有,小血管没有仔细检查不能断言,不过,应该没有严重到足以停止呼吸的症状。不管怎么说,年纪还轻,不足以引发脑梗塞。” 这一点洼岛也了解。三十五岁出现令呼吸突然停止的脑血障碍,通常动脉瘤破裂引发蜘蛛膜下出血的可能性,远高于脑梗塞。不过,这一点已被电脑断层扫瞄否定了。 “没有心肌梗塞或肺梗塞吗?” “没有。” 也就是说,病理解剖并没有找出在走廊停止呼吸的原因。 “最后的死因,可以归诸于‘窒息’吗?”洼岛沮丧地问。 “也许。”病理医师好像在确认自己的话是否妥当,停了一会儿,才轻轻点头。 “因为并没有痰残留着。急救措施做了吗?” “嗯,护士说从气管内插管中,抽出相当多的分泌物。” 病理医师似乎在等洼岛这句话,听完便重重点头。 “那么,虽没有痰残留,我也只好断定是气管内插管被分泌物堵住而导致窒息死亡。” 病理医师回去之后,副院长和近田对该如何转告并森良美解剖的结果,稍有争论。 “只能说脑部没有血块,造成在走廊停止呼吸的原因不明。” 呈露疲态的近田以略微轻率的口吻说。 “不行,事到如今,说一句原因不明根本无法收场。”副院长皱着眉反对。 “既然解剖,就留有纪录,总不能说谎吧。”近田说。 “我并没说要说谎,而是希望你这么解说:虽然解剖的结果并不能很清楚地下定论,不过,应该可以推测,并非像早先所说的有大血块,而可能是因为小血块堵住脑血管而导致呼吸停止。这么说,应该不算说谎吧。” 副院长的说法的确只是推论,不能算是说谎,和近田的说法在语气上有微妙的差异。洼岛也了解这种差异的目的何在,只不过,这多少有点像哄小孩,良美会接受这种说词吗? “好的。” 近田一如平常,并没有再违逆副院长的指示。 洼岛跟在近田后头走下楼,进入一楼的灵堂,这是一间水泥地和榻榻米地各占一半的房间,榻榻米上面铺着被子,刚运来的并森行彦的遗体就横躺在上头。良美神情恍惚地坐在旁边,护士以火柴点着线香。 近田在良美身边坐下,按照副院长的指示,说明解剖的结果。 良美表面看来像是态度沉着地在聆听,但内心怎么想就不得而知了。最后,她表情略微僵硬地点头致谢。 遗体运送车开抵,将并森行彦的遗体和良美载走。 第一节 随着时间的流逝,并森行彦的死亡对洼岛所产生的冲击日渐淡薄。 在三位医师之间,这个事件变成一种禁忌,副院长和近田已经绝口不提并森行彦的事。洼岛原本担心手术当晚患者亡故会影响到住院病患,但这个事故似乎没被当成一回事,预定的手术并没有被取消,洼岛忙碌如故。洼岛想借着埋首工作来淡忘这个事件。尽管对事件仍有不能释怀之处,但较诸弄清疑点,他更希望事件本身能云消雾散。 并森行彦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每次事件浮上心头,洼岛就在口中复诵这句话,使心情平静下来。他内心祈望良美也能如此想。 日子平顺地过了八天,洼岛开始认为,事件可能就会这样安然结束。 星期四晚上,洼岛正在外科大楼的护理站签署出院患者的文件,接到外面打来的电话。 “有空吗?” 是大学同学乾秀人的声音。好一阵子都没和他碰面了。 “忙死啦!” “那很好啊。能不能到外面来?聚一聚吧。” “到哪里?” 虽然医院有值班医师,不过却无法应付紧急手术或外科住院患者的突发事故,因此,外科设有待机制度。洼岛和近田分担待机。本周的一、三、六是洼岛待机;日、二、四、五是近田待机,下周则倒过来。今天不待机,原则上哪里都可以去,但因外科医师只有三位,万一有大的紧急手术,就会给近田和副院长添麻烦,所以如果对方要去远的地方,洼岛只有拒绝了。 “中央町,快点来哟。” 从医院往北走约三百公尺,就是K市的闹区中央町一段。小雨纷飞中,乾秀人在十字路口转角的邮局前等他。乾身穿乳白色夏季运动外衣,下面裹着运动锻炼成的结实躯体,上面则顶着被阳光晒黑的娃娃脸。 紧邻一段,就是简餐店、酒吧、俱乐部、餐厅、炭烤店等出租大楼林立的二段。眼前不断晃过琳琅满目、照亮阴暗夜空的招牌文字之后,洼岛被乾带到位于七层大楼的第六层,名为“雨”的简餐店。 柜台边坐着一名四十岁左右、戴眼镜的男子,似乎是经理,一名三十多岁的女子,长着瓜子脸,似乎是妈妈桑,以及两名年轻女子。乾好像是常客,先和经理、妈妈桑打过招呼,然后和端啤酒过来的女孩聊了一下。 乾和女孩闲扯的时候,洼岛默默地喝着啤酒。冰冷的感觉由喉咙顺着食道下降,酒精迅速在体内环绕,才喝了一小瓶,畅然的醉意已在疲惫的躯体里扩散开来。 洼岛在K市的邻市长大。每当有人问他为什么以念医学院为志向,他第一个列出的理由是:小学时父亲因肝癌去世。事实上,母亲对他的影响相当大,她在中学任教,在父亲死后一手将他养育成人。母亲希望他当医生,在K市或其周边的大医院任职。洼岛从小就十分努力,希望达成母亲的愿望。 据母亲听来的消息,J县大医院的医生,几乎不是K市的国立J医科大学,就是邻近M县的国立M大学医学院出身,而国立M大学医学院出身的又占压倒性优势。国立M大学是历史悠久的综合大学,不仅有医学院,还有文科、理科等一般科系,毕业生活跃于M县和J县的大企业和公家机构。另一方面,国立J医科大学则是只有医学院的大学,历史也比较短。 洼岛高中毕业和重考第一年都报考国立M大学医学院,但或许是入学考试的方式不适合他,两次都未能过关。重考第二年,事先从在念国立M大学医学院的高中同学那儿得到另一种管道的消息:可以先去念国内其他大学的医学院,毕业之后再转回国立M大学医学院。翌年,洼岛考进四国的国立大学医学院,在四国度过了六年,毕业之后,则如预定的,进入国立M大学医学院第一外科教室,并立刻被派至J县K市的高宗综合医院,赁屋居住在医院附近的公寓。 而乾则是家在K市,由于叔父的关系,第一年报考国立J医科大学,也是没考上;第二年和洼岛一样,考进四国的大学,毕业之后,透过叔父的关系,进入国立J医科大学腹部外科教室。 当了医师想在医院任职,哪个大学毕业几乎都不成问题,问题反而在目前或未来想进入哪个大学的哪个教室。大学的医局除了在大学医院从事诊疗、研究之外,还具备另一个重要机能,就是要供应医师给关系医院。拥有许多关系医院的国、公立大学的医局,为了维持这种机能,医局人员必须愈多愈好,一般而言,对其他大学出身者亦开启入局的门户。因此,洼岛毕业的大学虽然在四国,但J县出身、将来想进入国立M大学医学院或国立J医科大学医局的同班同学仍有三名。其中,洼岛和乾又在一起实习,因此两人特别亲近。 洼岛与乾性格截然不同,被乾戏称为“老阴”,他也认为自己是内向的人。至于乾则爱说话、擅长交际,对女人也很有一套。洼岛喜欢和自己特质不同的人在一起,至少气氛比较开朗。 由于乾的交际范围十分广阔,有时在一旁的洼岛会遭到冷落,这时候,洼岛总是默默地坐着。乾完全不在乎这种情况,也因此两人一直都处得来。 “怎么样?医院让你做了哪些手术?” 女孩走向其他客人之后,乾问道。 “我算算看,胆结石十五台、总胆管结石四台、十二指肠溃疡穿孔两台;另外胃切除一台、肠切除三台、胃肠绕道四台、盲肠炎和疝气记不清了。最近还做了两台早期胃癌。” 洼岛叫出脑中的档案回答道。修业中的外科医师,这些事都记得一清二楚。 “你运气不错。”乾羡慕的表情中带着微微的怒气。 “是吗?” “当然。我以前待的医院薪水虽然高,可是只让我开过三台胆结石,再加上一台溃疡。你这家医院手术多,薪水也不错。” “不过,可忙哪!” “呵,那不是很好吗?如果你认为没有手术、整天闲得发慌的医院很好,明天我就介绍给你。” 气氛有点僵,洼岛决定不落痕迹地改变话题。 “大学忙吗?” 洼岛所属的国立M大学医学院第一外科,和乾所属的国立J医科大学腹部外科,医局员的研修系统不一样。洼岛入局后被派到现在的高宗综合医院,预计五六年之后返回大学;但是,乾只在J县北端的城镇医院待了两年,今年春天起又返回大学了。 “说忙也忙,说闲也闲。因为不用负太多责任,全视个人的意愿和心态而定。我不太积极,所以很闲。” 乾歪着被太阳晒黑的娃娃脸,口气别扭地说道。 “没让你做手术吗?” “哈!只让我在旁边拉着钩子。其实也根本没有我会做的手术,就连狗的手术也不让我做,只有在一旁帮忙的份儿。” “最近应该会被派到其他医院吧?” “大概吧。这一次如果不派我到手术稍微多一点的医院,就说不过去了。不过,我们医局没有比较像样的关系医院,就算有,也是派别的家伙去。说起来都该怪你们大学,你们明明在隔壁的县,却吃下K市和周边的许多大医院。我们只有捞剩下的,和J县四个角落的医院。” 所谓关系医院,就是大学医局派遣医师去的医院。日本中型规模以上的医院,几乎都依不同的科别签有负责派遣医师去的大学医局。像内科这种细分化的科,有时依消化器官、血液等不同的脏器,派遣医师去的医局也会有不同。但是其他科,一个科的医师通常来自同一所大学的医局。例如,甲大学耳鼻喉科教室的医师,想在乙大学耳鼻喉科教室的关系医院任职,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一定要去该医院任职,只有和甲大学断绝关系,再进入乙大学的耳鼻喉科教室一途。这种制度的优点,是让医院方面可以确保稳定的医师来源,不用为人事问题伤脑筋;另一方面,大学的医局可以借由拥有许多关系医院,确保医局员的饭碗,是医局发展的重要基石。 “说到关系医院,还是M大学的家伙运气比较好。” 又回到原来的话题。 另一名女孩端着一杯搀水威士忌和一块葡萄奶油走过来,想和乾聊天,乾却二反常态把她打发走了,似乎想和洼岛继续这个话题。 “你知道各大学掌控J县各医院外科的比率吗?” 干喝了一口搀水威士忌,嘴角浮起挖苦的笑意问道。 洼岛回说不知道。其实,洼岛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是M大学医学院第一外科的医局员。在高宗综合任职这段期间,他只想到自己是高宗综合医院的职员,光是费心和副院长、近田融洽相处,就已经够他累的了,根本没有余裕想到办入局手续时才去过一次的大学医局的事。 “我告诉你,掌控J县各医院外科的比率,国立M大学医学院在第一外科和第二外科占40%;国立J医科大学在胸腔外科和腹部外科占35%;私立关东医科大学在心脏外科和消化器外科占10%,东京的大学占15%。还是你们大学最够力。” “是吗?” “最早以前,你们大学医局甚至掌控了50%以上,我们大学医局的情况比现在还惨,现在能有这个局面,还得拜以前学园纷争之赐呢。” “学园纷争?” “对,就是所谓的‘全共斗’之类的。在这之前,M大学的医师们只要教授或医局长一声令下,什么地方的医院都得去。但是,那个时期谁都可以表示意见,说他不愿意去J县偏远地区的医院。而医院方面若没有被分派到医师,就算M大学再了不起,他们也没有必要买帐。我们J医大的前辈们对学园纷争多少觉得失望,而且也不是首届一指的学校,去乡下医院又有何妨?这当儿,关东医大也成立了,开始有医生出来执业。这些因素相加之下,势力版图便起了变化。” “原来如此。” 对于学园绿争或全共斗,洼岛没什么认识,虽然曾经在电视的旧纪录影片上看过警察机动队和戴钢盔的学生互殴的画面,但和实际的大学联想不起来。虽说M大学以前有过这么一段,他还是挤不出什么概念来。 “现在M大学当然不愿再减低关系医院的数量,而我们医局又必须从M大学那边抢夺好的关系医院。这是一场战争,你们和我们的医局长都很头大。” 乾一边说一边喝酒。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是似乎已经有相当的醉意。 洼岛想起办入局手续时见过一次面的医局长吴竹的模样。他个头矮小、目光温柔,态度也很和蔼。他告知洼岛被分发到高宗综合医院的方式,不像在命令而像在拜托,所以,乾说“战争”,洼岛实在没有那种感觉。 “政治的事还是少碰为妙,而且这也不太像你。上面的人有上面的事,我们只要做好份内的工作,好好用功,学会外科医师的必要技术就够了。” 洼岛有感而言。 “是啊,遵命。”乾露出自嘲的笑容。“大学时代每次摸鱼,这种话就听不完。” 洼岛望着柜台上附着水滴的杯盘,喝起酒来。突然,乾的手伸至眼前,压住他的头,并用力将他的脸转向自己。洼岛的眼睛正好对准乾的醉眼。 “不过,你可别忘了,你之所以能说这种大话,是因为你运气好,可以充分学习。” “我知道,这点我承认。” 乾不知是满意了,还是没劲儿了,视线移开洼岛,投向柜台内侧架上一排排的酒瓶,接着他取出香烟,点火。 “从农村转向都市,从边境转向中央。这是谁说的话,知道吗?”乾视线朝向远方问道。 “不知道。”洼岛回答。 “听说可能是毛泽东。这是我们医局长最喜欢的口号。” “什么意思?” “原来的意思我也不太明白。医局长把它解释为:虽然我们医局现在掌控的医院主要都在J县边境,但今后我们会朝K市进攻,最后推翻M大学在K市的掌控权。” “有那么容易吗?” 洼岛的语气就像事不关己,听起来怪怪的。 “这个嘛,恐怕没什么指望吧。” 乾呼叫柜台里的女孩,开始表演吐烟圈的特技。 翌日,十月五日,星期五下午。洼岛预定执刀动胆结石手术,正在刷手槽用刷子沾消毒水刷洗手部,只见副院长表情阴沉,口罩也没戴就来到他身边。 “那位太太午休的时候来过。” 副院长细声说,如同呢喃。 “哪位太太?”洼岛不解,反问道。 “死掉的并森行彦的太太,良美。” “什么事?”洼岛停下手中的刷子,胸底一股闷重感扩散开来。 “说是丧礼已经结束,特地过来打声招呼。这倒还好,不过……” “有什么问题?” “她说行彦到加拿大出差的弟弟突然回国,想直接询问有关哥哥去世的事,另外还有话要说。她明天下午会带他过来。” “真麻烦。” “的确。如果只有他太太还好,但是,当时不在场的男性家属事后才插进来,问题就麻烦了。但愿事情不要变得太复杂……真让人担忧。” 当晚,洼岛陷入葜名的不安中,久久不能人眠。 <hr /> 注释: 第二节 翌日,星期六下午,洼岛和副院长、近田一起在门诊大楼三楼的副院长室,等待并森行彦的遗族来访。 六张榻榻米宽的房间,收拾得井然有序,反映出副院长喜欢干净的性格。附抽屉的办公桌、金属柜和深茶色的合板书架之外,还摆了一张有靠背的弹簧扶手椅、两张备用圆椅、一张附茶几的访客用黑白格子纹的长椅。副院长坐在扶手椅上,近田和洼岛则坐在硬圆椅上。 下午两点,正是约定的时间,穿黑色套装的并森良美和穿深蓝色西装,看来年过三十的男子敲门进来。良美介绍同伴男子,说是小叔并森拓磨。两人应副院长之请在长椅入座。 乍看之下,洼岛觉得并森拓磨是一个强悍的对手,他和哥哥行彦不太像,光是大块头的身材和宽阔的肩膀,就足够慑人了,再加上浓眉、尖颚、凸起的泛红脸颊和鹫一般锐利的眼神,散发出好斗的气势。看来这名男子是不会默不吭声接受哥哥病死的事实。 副院长表达遗憾之意,并询问一些有关丧礼的事。在良美回答之际,拓磨显露出为什么不赶快进入主题的焦急神情。他双脚交叠,右手指尖敲着茶几,以审视的眼光轮流盯着三名医师。 “丧礼的事可以不用谈了吧?反倒是,我想请你用我比较容易了解的方式,说明家兄为什么会死。嫂嫂说的话我可一点儿也不明白。” 拓磨迳自打断良美的话,粗壮的上半身往前一倾,逼近副院长。 副院长话被打断,似乎有点慌乱,露出困惑的表情命令近田说明。近田反而显得不为所动的样子,不失冷静地说明并森行彦的病情经过,从最早的门诊开始,一直到死亡、解剖,叙述详尽。 这次的说明比那时候对良美说的还详细,提到检查结果,还出示照片、列举数字,显得具体多了。但是,最后的结论还是和解剖后向良美说的一样。 在近田说明的时候,拓磨虽然时而点头,时而绷脸、咬唇,但始终静默听着。说明结束之后,他仿佛要将近田窥探他反应的视线弹开一般,回瞪了近田一眼,并以威吓力十足的大嗓门提出反论: “关于手术,我也听说了,我没什么意见。至于被痰哽住致死,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只有一件事我无法理解,而且是绝对无法理解——为什么家兄会在走廊上停止呼吸?说是脑梗塞,家兄才三十五岁耶。如果真是脑梗塞,也应该让我们看看血块之类的东西。” “所以,我们并没有说解剖证明了这一点。而是因为推断不出其他病因,才判断脑梗塞是最有可能的。” 近田的声音略微颤抖。 “不,你们应该往别的方向去想,只是你们不愿去想罢了。” “你是指什么?” “麻醉意外。” 尽管对拓磨的态度已事先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句话从拓磨口中说出来的那一刹那,洼岛仍然一度屏息。 近田没有回答,副院长则僵着脸,良美依然垂着视线,屋中流动着冷凝般的沉默。 近田像交出答辩责任似地将眼光投向副院长。 “绝对没有这回事。” 副院长提高声调,坚决地说。 “是吗?”拓磨略微泛红的脸颊浮现浅笑。“你别以为我们是外行人,就把我们当傻瓜看待。现在外行人也有调查方法喔。报章杂志经常刊登麻醉意外的报道,也有这方面的书籍可查。” “那是较早以前的事。最近设备、器械均已改善,几乎已经很少发生麻醉意外了。本院的麻醉器具也都已采用最新型的安全装置。” “这种报道可多着呢。像麻醉医师没转对氧气和麻醉气体的转盘,没输入氧气,而只输入麻醉气体……” “本院的麻醉器具设有装置,除非氧气达到一定的流量,否则不会流出麻醉气体。” 副院长对这个质问似乎有所准备,回答得相当迅速。 “人工呼吸器的回路没有松脱吗?” “这时候就会大声响起警报。” “听说有些医院在装修天花板时,将麻醉气体和氧气的配管弄错了。” “最近本院没有装修天花板。而且,如果真有这回事,那么先前被麻醉的患者也应该会出状况才对。总括一句话,令兄推出手术室的时候,麻醉已经退了,绝对没有麻醉意外这回事。” 副院长因为过度激动,声音逐渐沙哑,狭窄的额头也渗出汗来。 “好吧。今天就这样吧。”拓磨竟然干脆地撤退了。“我还会再来,希望你不要避不见面。我也认识一些医生,总会弄个水落石出。” “我随时都会出面见你,不厌其烦为你说明。我们并没有过失。” 站直身子的拓磨,就像一根要顶到天花板的粗大柱子,更增强了压迫感。 “可不要小看我。”拓磨的语气转硬。“我可不是娘娘腔的男人。男人的每一天都在作战,何时何地丧命,都是命中注定。对于家兄死在医院,我不想啰嗦什么,不过,随便找个死因就想骗我,我可不吃这一套。还有……” 拓磨瞄了一直低着头的良美那细致的颈部一眼,然后以可怕的眼神向下瞪着副院长。 “是你们这干人将她和儿子弄得孤苦伶仃的,这一点要给我记住。” 拓磨话说完,招呼也不打就走出房间。脸色发青的良美向洼岛等人点点头,匆匆从后追赶而去。 “麻烦了。”拓磨响亮的脚步声消失之后,近田这才开口。 “唉,麻烦啰!”副院长有气无力地叹道。 “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个……现在对方并没有提出任何要求,那个男的也只是一个人在嚷嚷,倒是那位太太心里怎么想,我们还搞不清楚。而且,照那个男人刚才的口气,只要我们好好说个明白,他或许也会罢休的。” 怎么可能?洼岛心想,副院长未免太天真了。 突然,副院长椅子一转,眼镜内侧的瞳孔狠狠盯住洼岛,接着视线一缓,圆弧型的嘴角浮出哄小孩般的微笑。 “我看哪,洼岛,会不会就像近田所说的,你太早发出注射帕勒斯基鸣的指示?如果是这样,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洼岛感受到如同从高处被推落的冲击,急着抗辩使他身体紧绷,指尖颤抖。 “绝对没有的事,请相信我。” 声音就像在求救一般。 “我知道,我并没说你说谎。只是,如果不是这样……呼吸为什么会停止呢?” 副院长将双手弄成三角形,抵住额头做出深思状。 近田移开视线,仿佛事不关己似地一直静默不语。 当晚,洼岛在床上辗转难眠——呼吸为什么会停止?这个问题一直在脑海中打转。 解剖仍找不出令呼吸停止的疾病。患者是正值三十五岁年富力强的男性,用“脑梗塞”要遗族接受,实在有点不合理,难怪人家会怀疑是麻醉过失。但是,竟然连副院长都说出那种话…… 洼岛再一次回忆解除麻醉时自己所做的每个动作:确认最后注射的麻斯隆、注意麻醉袋的起伏、指示注射帕勒斯基鸣的时机……都没有错误。发出注射帕勒斯基鸣的指示时,患者确实已经开始自行呼吸了。 那么,为什么会这样? 之前曾经闪过脑海但却又试图遗忘的模糊念头,慢慢形成疑惑,从心底浮上来。 麻斯隆在血中的浓度下降,明明开始出现自发性呼吸了,却又再度停止……难道我离开第一手术室之后,谁又注射了麻斯隆? 面对这个清晰成形的疑惑,他觉得这个想法实在太荒唐无稽。开刀房或病房护士,有谁会为了什么缘故做这种事吗? 但是,洼岛转念一想,尽管这是百思莫解的推论,只要不能否定它的可能性,就应该彻底追查。认识并森行彦的人当中会不会有谁暗地含恨?又或许有人故意要陷害我、近田,或副院长? 他又想起白天副院长的态度。副院长明显就是要把责任推给他。和并森良美、拓磨的交涉倘若顺利还好,万一不顺利,该怎么办? 副院长是一位和蔼的手术指导者,总是对他谆谆教诲,但是,身为医院管理者,他却缺乏虚张声势、讨价还价、不屈不挠的交际手腕和交涉力,并不太靠得住。他之所以被草角会长指定为下一任院长,据说并非因为赏识他的管理能力或交际手腕,而是因为在内科主任、小儿科主任和副院长这三名院长候选人当中,五十二岁的副院长年龄最大,在医院的年资也最长。 然而,不管有没有管理能力,副院长本人是有当院长的企图心的。如今院长的宝座就在眼前,他岂能让这次的事件牵绊住?一旦麻醉过失成立,他就可以推掉所有责任。这是有可能的。如果想从中脱身……只有靠自己的手去查明真相。 非查明不可。在滔滔涌出的不安当中,洼岛这么想着。 第三节 “我到开刀房的麻醉后恢复室准备迎接患者的时间,是在五点五分左右,当时并森行彦还没有被送过来。” 梶理绘坐在外科大楼医师室的沙发上,心神不定地拨弄着交叉的手指头,声调紧张地回答。趁值夜快结束之际,洼岛拜托她午休的时候抽点空过来。她就住在医院建地内的护士宿舍,抽点空到病房大楼来,并不太麻烦。她一副家居打扮:黄绿色薄运动衫配蓝色牛仔裤。不过,在平常难得进来的医师室和洼岛二人独处,已令她不知所措,再加上洼岛又要求她尽量正确地回想当天的细节,使个性原本老实的她更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梶理绘,二十四岁,短发,属于娇小、丰满型。两年半前洼岛来这家医院时,她已经在外科病房工作,在这栋病房大楼的护士中,算是资深的了。 “大约两、三分钟后,开刀房的神田十和子小姐和石仓护理长就推着并森行彦的推床过来,石仓护理长将推床留下,先行回去,神田小姐留下来交班。神田小姐交班大概花了七八分钟。交班快结束的时候,坂出小姐从外科大楼过来接患者,所以,坂出小姐和我就拉着推床,走出恢复室,离开开刀房。” 恢复室位于开刀房出入口旁,里面除了交班用的小桌子和椅子之外,空间只够摆一张推床。麻醉苏醒的手术患者就在这个房间内,由开刀房护士移交给病房护士。 “在恢复室的时候,患者有没有任何异常?你觉得情况不对是什么时候?” “进入恢复室时由神田小姐确认,离开时由我确认,患者的确是醒着的。可是,推出恢复室以后,因为顾着推推床,可能多少疏忽了患者。不过,一直到离开开刀房之前,应该没有异状。觉得情况不对,是在走廊,我发觉患者唇色很差,仔细一看,呼吸已经停止了。” “从离开恢复室到在走廊发现呼吸停止,大概经过几分钟?” “嗯……我想不会超过五分钟。” 洼岛在脑中快速计算,从注射麻斯隆之后,到呼吸实际停止为止,通常需要五六分钟的时间。而交班花了七八分钟,倘若有谁要对并森行彦注射麻斯隆,地点应该是在开刀房的麻醉后恢复室。在那里只有神田十和子和这位梶理绘,以及后来才来的坂出圆三人而已。犯人就在这三人之中。 “患者在恢复室的时候……神田小姐或坂出小姐有没有注射什么东西?” “没有啊,怎么回事?” 梶理绘露出讶异的表情反问。 “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当时是不是有必要打什么药物。” “什么都没打。一来她们俩都没有拿注射器,二来坂出小姐只在房间待了一下。” “怎么交班的?” “就跟平常一样。我们先到推床旁边看患者的状况,然后面对桌子,打开病历,神田小姐说明手术过程,结束之后,我们再走到患者旁边。” “在恢复室的时候,你和神田小姐一直都在一起啰?” “嗯,当然。” 由于下午的手术时间到了,洼岛结束谈话。 近田执刀的横行结肠癌手术患者麻醉苏醒之后,被送到外科大楼病房时,已经超过药局五点的下班时间,洼岛急忙跑到门诊大楼药局内侧的药局长室。药局长还没走,正站着和穿白衣的年轻女子说话。 药局长朝洼岛的方向看,年轻女子也回过头来,是一个双眼皮很深的美丽女子。洼岛不曾私下和她交谈过,但看过她几次,知道她叫山岸智鹤,是入职才一年多的药剂师。听病房护士说,她是医院第一美人。 山岸智鹤向洼岛微笑,略低着头走出房间。 “有事吗?” 药局长看来四十五岁以上,有点胖,颈短脸大,整个人呈圆筒状。 “我想知道麻斯隆的管制情况。” “麻斯隆吗?因为是毒药,管制非常严格。” 药局长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严格到什么程度?” “当然不会像麻药那样。像麻药那种东西,除了使用时间之外,必须锁在药局的保险库里。麻斯隆的话,保管场所在开刀房和药局,摆在有锁的架子里。钥匙白天由我和开刀房的石仓护理长保管,晚上则交给值班的药剂师。不过,开刀房那边的钥匙,如果有紧急手术,就交给值班的开刀房护士。大概就是这样。” “麻斯隆的数量有点过吗?” “当然啰。药局的数量和开刀房的数量是吻合的,并没有安瓿被偷或遗失的情形。如果你是问这个的话。” “用剩的药水有没有可能被拿走?” 药局长似乎不太高兴,略微扬起粗浓的眉毛。 “没有。不过可别传出去,以前是有过这种事。有人用麻斯隆让生病的宠物安乐死,详细情况我不便说,总之,被发现以后,就把剩下的药水全都还回药局了。开刀房使用的剂量和交回来的剩余剂量的报告,每天都会交到我手边,计算都吻合。” “我懂了。” “你怎么会问这些呢?出了什么不好的状况吗?” 药局长一脸好奇地问。 “没有,只是有点担心而已。” 洼岛特意拜托药局长,事关某些人的名誉,请不要让人家知道他来问过这件事。 刚从高中卫生护理科毕业的十八岁准护士坂出圆,正在外科大楼值夜班。 趁和她一起值夜班的资深护士去巡视病房之际,洼岛向留在护理站的坂出圆询问并森行彦手术后的情况。 “我是后来才去接他的,在那房间只待了一下。” 坂出圆正在填写病历表的观察事项,回答时并没有停下手来,长了几粒青春痘的脸上明显地浮现害怕的表情。 “你只要说你注意到的事就可以了。” “因为我只负责去推推床,所以没特别注意什么。” 坂出圆放下原子笔,逃避似地走到护理站内侧。 “有没有什么异状?” 洼岛从后面追来,在柜子和柜子之间露出脸问道。 “没有。就像梶小姐说的一样。请不要问像我这么低职等的人好吗?” 坂出圆低头用手帕擦拭眼泪。 洼岛后悔自己太不会问话,可是已经太迟了,巡房回来的资深护士已经投出指责和轻蔑的眼神,站在洼岛背后。 开刀房并没有可以避开其他职员耳目,供两人独自交谈的场所,对于神田十和子,除了叫她到外面问话,别无他法。 洼岛根据职员通讯录,打电话到神田十和子的公寓,电话那头传来慵懒的答录机声音,只好留言要她回来立即回电。 回电已是半夜。 翌日,十月九日,星期二。下班之后,洼岛在医际前面那栋大楼的地下咖啡店和神田十和子会面。 洼岛单独和医院护士在外头会面的经验只有两三次,而且都是刚来医院任职的时候。任职之前,对这个女性较多的上班场所多少有些期待,但很快就了解情况并非那么美好。虽然只是刚毕业的菜鸟医师,但毕竟处在对护士下指令的立场,态度如果轻浮,就很难获得她们的配合。倘若做出逾矩的事,马上就会反弹到工作上,弄得工作窒碍难行。何况年长的近田似乎过着严谨的禁欲生活,他更不能显得轻浮。 不过,在办公室还是有机会和病房护士私下交谈,也大略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然而,对于开刀房的护士,自己要上刀已经紧张兮兮了,那有余裕跟她们闲聊,更何况工作时一直戴着口罩,根本没多少机会看到整个容貌。对神田十和子,也只有“个子高挑”的印象。 没想到脱下口罩的她,绮丽的容貌还真令洼岛惊艳呢。 眼睛大大的,泛着略微锐利的光芒,鼻子高挺,唇形漂亮,和艳红色口红非常相配。肌肤呈褐色,轮廓很深,有一种堪称异国风味的美。紫色洋装紧紧裹住腰部,曲线动人。 “简直变了一个人。” 洼岛坦率说出感觉。 “真的?”神田十和子露出微笑,褪除眼中锐利的光芒。 看不出她的年龄,但大概和二十九岁的洼岛差不多。到高宗综合医院就职的时间,也和洼岛一样,是在两年半前,这之前似乎是在郊外的市立医院上班。洼岛对这名女子的认识就仅限于此。 洼岛请她详细说明换床之后并森行彦的情形。 “为什么问这些?” 神田十和子反问。 “因为和患者家属之间发生了一些纠纷。请不要说出去。” “什么样的纠纷?” “详细情形不便说。” “我记得那名患者死掉了。” “嗯,很不幸的。” “我先确认患者的呼吸状态,也摸过脉搏。看过尿道的导管之后,也仔细检查过点滴的导管,全部都没问题。所以,我填写病历纪录,准备好交班资料,马上叫护理长一起拉推床走出第一手术室。我在前面脚的那一侧,护理长在后面头的那一侧。进入恢复室,外科大楼的棍小姐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神田十和子一边轻轻抚弄卷烫过的长发,一边说道。然后歇口气,啜饮咖啡。 “这当中完全没有异状?” “嗯,我做梦也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种事。” 有一瞬间,她以箭般锐利的目光看着洼岛,但很快就移开视线,开始说起在恢复室的经过。她所说的,和昨天午休时后梶理绘那儿听来的,没有不符之处。洼岛以问过梶理绘的问题问她。也就是,梶理绘或坂出圆在恢复室有没有对患者注射什么东西? “怎么会?”她苦笑否认。 洼岛取出在医院影印的麻醉纪录,放在桌上。 “我可以确认一下麻斯隆的使用情况吗?” 神田十和子点头。 “最早是一点十分2CC,接下来两点十五分1CC、三点十五分1CC、四点十五分0.25CC,对不对?” “详细时间不记得,不过,既然纪录这么写,应该就是那样。” 洼岛再一闪扫瞄麻醉纪录。高宗综合医院的麻醉纪录,由管理患者的开刀房护士填写,因此,这份纪录正是神田十和子写的。而麻斯隆静脉注射是由洼岛指示的,他对照自己的记忆,这份纪录找不出可疑之处。 “我记得很清楚,使用的量是四安瓿又0.25CC,剩下的0.75CC护理长还给药局了。” 她露出夹杂轻微愤慨和挖苦的笑容,皱着鼻子,侧身向前。 “难道你认为我或梶理绘会胡乱注射麻斯隆?” “不、不。”洼岛急忙否认。 “麻斯隆可是有药局和护理长严格管制的喔,连拿出一安瓿他们都一清二楚。折断安瓿后,即使剩下一滴也都会交回去。” 这一点,白天洼岛已经向石仓护理长确认过了。护理长肯定当天做全身麻醉的,只有并森行彦一个人,使用的麻斯隆是四安瓿又0.25CC。 护理长同时明白表示,将并森行彦由第一手术室推到恢复室的过程中,她自己和神田十和子绝对没有搞乱点滴管路,而且点滴也没有异常。 “我只是遵照医师的指示注射麻斯隆,如果发生事故,那是你们医师的责任,和我可没关系。” 神田十和子表情严肃地声明,洼岛只能呆呆地望着她。 结果,没有任何人可以在麻醉苏醒之后,对并森行彦注射麻斯隆。 这是这两天轮流询问护士们所得到的结论。 “我还有事。”神田十和子告辞,留下洼岛一人在咖啡店。 第四节 间隔一天体育节,两天后的星期四,午休时洼岛被电话叫去副院长室。 在三楼走廊,洼岛遇到同样被传唤的近田。 打开副院长室的门,看到身穿黑色洋装的并森良美带着念小学的男孩坐在长椅上,副院长则坐在有扶手的椅子上,和她面对面。 良美的态度与上次同拓磨一起来时明显不同,洼岛面对的是像刺猬般武装的紧绷表情和充满憎恶的视线。洼岛怀着强烈的戒心走到房间角落,拿起一把圆凳子,在副院长身旁坐了下来。 “今天并森先生的弟弟没空,并森太太带小孩一起来。并森太太还是怀疑会不会是麻醉失误,所以要求和施行麻醉的洼岛医师直接面谈。” 副院长似乎按捺不住,先起话头:“不,我绝对没有失误。” 态度必须坚决,洼岛心想。 “我无法理解,事情发生以后,我问过认识的医师,也在图书馆查过书。像这种手术后在走廊停止呼吸的情况,似乎以麻醉没有完全苏醒的可能性最高。” 并森良美压抑着情绪,以沉静的语调插嘴说道。 “麻醉已经苏醒了,我和护士都确认过。” “不过,我听说麻醉时要使用肌肉松弛剂,有时候麻醉苏醒了,这种药还残留在体内。太专业的东西我不懂,但是听说使用解毒剂时,即使还残留有肌肉松弛剂,外观上也看不出来,是吗?在这种状态下,如果解毒剂先失去药效,就会停止呼吸。这就是解毒剂的使用方式有失误。” 良美仿佛在背诵台词,缓缓有序地说道,而且偶尔还瞄一瞄洼岛的表情,仿佛在确定这番话是否能发挥功效。 “这种说法不能用在并森先生身上,我事先确认过肌肉松弛剂业已失去药效。” 洼岛开始对良美搜集资料的能力感到害怕,直觉她不是可以轻易说服的对手,声调因而不自觉地提高了。 “但是,这件事只有施行麻醉的人才知道,不是吗?” 良美的反论是对的。 “嗯,没错。” “我也很想相信医师的话,可是,我无法相信。解剖的结果不是原因不明吗?我也问过律师,律师说既然患者死因不明,医院就有义务证明没有过失,如果无法证明,就可以认定是有过失。” “这太离谱了。” “我认为并不离谱。” 洼岛察觉自己处于劣势。虽然他不清楚法律的细节,但很清楚对方处于有利的立场。 “我想,”副院长忧心忡忡地打断话。“这样下去恐怕会吵起来,并森太太到底希望怎么样呢?” 良美抱住坐在她身边、和她神似的男孩,先前的紧张顿然松开,悲伤的神情如同细浪般在她白皙端秀的脸庞扩散开来。 “我们只有我先生可以倚靠,我真的很想带着孩子跟他一起死算了。可是,不活下去又不行。如果我先生有投保还好,偏偏因为有十二指肠溃疡,不能用普通的保费加保,结果什么险都没保。而且,他才三十五岁,虽然拼命工作,也没什么存款。我先生是有个弟弟在,但他为生活已自顾不暇,我哪忍心向他求助。我在超级市场只是计时兼职,光靠这份收入,我们的生活很快就会成问题。” “你是说要赔偿?” 副院长似乎已预料她会这么说,微微叹口气。 “我和不少人商量过,也有人要我打官司,说只要向法院控告,就会保存证据,我们便能看到病历之类的东西。不过,大部分的人都劝我,在控告之前先和医院好好谈一谈再说。我也这么认为。而且,真要打起官司,我们也挺麻烦的。” 良美的决心表露在脸上,她咬着唇环视副院长和洼岛。 “如果我们说我们没有任何责任,你还要打官司吗?” 副院长用手帕擦拭浮现在狭窄额头上的汗水,问道。 “我别无选择。” 良美的话声音虽小但很清楚。 “你的情况我们了解了。”副院长似乎为掩饰内心的动摇,假咳了一两声。 “现在我不能同意。不过,我们会好好商量,所以请你暂时不要打官司。你的意见,我们会详加检讨。” “那就拜托你了。”良美牵着男孩的手站起来,副院长也站起来。 “告辞了。”良美点个头,拉着小孩的手走出房间。 副院长筋疲力尽地瘫坐在椅子上,手按前额,头后仰。 “怎么办?”洼岛问副院长。 “你说怎么办?”副院长望着洼岛,皱着眉头,嘟起嘴,不悦地问道。“这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得和会长、院长商量才行。我想谁都不愿闹到法院,一定要想办法和解。万一打起官司被媒体一渲染,那问题就严重了。” “副院长,医事纠纷在今天并不稀奇。虽然这在本院是头一遭,但大医院或多或少都发生过。” 一直保持沉默的近田首度开口。 “我知道。但是,现在的情况可不是被热水袋烫伤,或从医院的病床摔下来折断骨头之类的小问题,而是三十五岁好端端的大男人接受平常的手术,却在一夜间暴毙了。而且,遗族还是这种态度,二十年前也许还可以哄一哄,现在这个时代人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还有,本院既非大学医院,也不是大医院,像我们这种规模的医院,只要稍被渲染,就会受到很大的影响,到时候恐怕没有人敢上门来动手术了。” “要花钱消灾吗?” 近田不以为然地问道。 “我们不能马上答应给钱,不过,大概只能往这个方向走吧。院方为应付这种情况也投了医事纠纷的保险,健隆会那边在必要时也会支应钱给本院。问题在于,对方会开口要多少钱。不过,不是对方要多少就给多少,这就要看我们怎么交涉了。” 洼岛听说有保险,松了一口气。即使碰到最恶劣的情况,也已安排好了退路。 “可是,付了钱,不就承认是我们的过失吗?” 洼岛一直在意这点。 “不,不对。我们这边手术和麻醉都做得很好,没有过失。这一点要坚持到底。只是结果毕竟令人遗憾,我们是针对遗憾的结果付钱的,对方只要愿意收钱,应该就没问题了。” 副院长一口气把话说完,激动得脸都红了,虽然一副很有自信的样子,反倒令洼岛觉得不安。保险方面还好,很难想像健隆会,也就是草角会长,会不吭一声就拿出钱来。或许应该说,很难相信副院长有足够的手腕,可以让草角会长为这件事拿出钱来。 事情会这么顺利吗? 话已经来到喉头,却说不出口。 回到自己的公寓,洼岛仍然没法平静下来,想翻开书看,但集中不了精神,马上又放下了。肚子也不觉得饿,索性不出去吃晚饭。尽管身体极为疲惫,脑子却意外地清醒,思绪很快又回到并森行彦的事件上。 对于处理和良美的纠纷,洼岛明白自己什么也做不了,而副院长虽然靠不住,但除了靠他之外,也别无其他方法。事实上,洼岛并不反对副院长的处理方式。如果院方坚持没有过失能被认可,保险公司付了钱之后,良美肯罢休,事情就此收场也还算好。良美的确可怜,受到相当的补偿也无可厚非。 但是,就算能够这样收场,问题仍然存在,那就是自己身为外科医师的名誉又当如何?良美摆明就是把责任指向他,副院长显然心里也认为过失在洼岛。 “没办法证明没有过失,就表示有过失。”并森良美的话或许没错。难道我没办法证明自己没有过失,就得扛着这个罪名活下去吗? 洼岛很想大叫“我没有犯错!”只是,该怎么做副院长和近田才会相信呢? 洼岛交叠双手当枕头,仰躺在榻榻米上,望着纹路像抓痕的奶油色天花板,陷入沉思。 想要证明过失不在自己,就必须证明麻醉苏醒后有人打了麻斯隆。 可是,前天听梶理绘和神田十和子的说法,这种可能性完全被否定了。想让患者在走廊停止呼吸,必须在麻醉后恢复室注射麻斯隆才行,但没有人这么做。 没有出口…… 洼岛觉得自己就像在路上行走时撞到一面大墙,却又找不到门,只能干焦急。 话又说回来,人的记忆不是绝对的,她们也可能看漏了什么。 难道没有其他路可走吗? 洼岛拼命思索,答案却始终没有浮现。 第一节 医院的气氛变了。 并不是由于昨天和并森良美的谈话内容在医院同仁间传了开来,因为变化从昨天早上就开始了。 外科大楼和开刀房尤其明显:护士们没在闲聊,更别说开玩笑,对洼岛的态度极为公事化,绝口不提工作以外的事。他一走进护理站,原本聚在一起的护士们马上就停止交谈。 原因在于我不应该问药局长和护士们那些话,洼岛自我反省道。她们大概觉得,并森行彦的死本来只是医师们的问题,现在似乎连护士都要追究,而开始有了戒心吧。自己实在太过焦躁,事情还没有明确的根据,又欠缺充分的考虑,就做出这么大的动作,的确太过轻率了。 洼岛平常都在门诊大楼的员工餐厅吃中饭,今天预料将会笼罩在冷漠的视线下,便选择到外头用餐。 医院再过去两三栋,有一家护士们经常叫外送的日式大众餐馆。狭窄的店内几乎客满,靠近料理台最里面的桌子,只摆了一张椅子,很幸运地居然还是空的。 他从张贴在微脏的墙壁上的菜单中,点了猪肉盖饭。不到两分钟,饭就送来了。原本肚子就饿,洼岛囫囵吃了起来。 放眼望去,马路上到处都是穿制服的女性职员,但这家店的客人却都是一些穿宽松衬衫和作业服的男性职员。离这条街稍微往北的街道,有许多衣料批发店,因此,这家店看不到肯花时间在吃饭上面的人,每个人都大口大口扒饭吃。坐在旁边的男子也很快就吃完了,起身离席而去。 突然,眼前出现橙色百褶裙和苔绿色夏季毛衣,洼岛抬头一看,吓了一跳,药剂师山岸智鹤正对着他微笑。 “医师,这位子有人坐吗?” 山岸智鹤指着隔壁的座位。 “喔?请坐。” 洼岛急忙将自己的椅子往前拉,好让她通过。山岸智鹤将红色小皮包放在桌上,拉直裙子在硬椅上坐下,然后向店员点了蛋花面。 “你常来这家店吗?” 店内仿佛突然明亮起来,其他桌的客人纷纷将视线往这边投射过来。这种脏兮兮的店和这种美女全然不相配。 “嗯,我喜欢吃面。其实可以带回去吃,不过我讨厌整天泡在医院的消毒水气味中。” “你可以去更像样一点的店嘛。” “自己一个人,这样的店就可以了。” “是吗?” 山岸智鹤的蛋花面送来了。洼岛已经吃完了自己的猪肉盖饭,餐馆入口已经有人在等待空位,如果想继续和她交谈,就得再点些东西才行。 “咖啡。”洼岛点了写在菜单最末一行的东西。 “只有即溶的喔。”店员以一副道歉的口吻说道。 “没关系,即溶的就即溶的。”山岸智鹤嗤嗤地笑了。 “还是医师愿意带我去比较像样的店?” 洼岛再度吃惊,不敢相信地盯着山岸智鹤。她的双眼皮诱人心魂,黑眼珠大得出奇,鼻子高挺动人,微微内缩的浅桃色嘴唇,以及发梢略微卷曲的黑亮直发,实在令人心动。这种美女不可能没有情人,不过,却又让人觉得她不是那种随便和男人玩玩的女子。 “开玩笑最好挑年轻一点的。” “我没开玩笑,是真的要你带我去。” 山岸智鹤表情严肃地说。 对面两个人像看好戏似地望着这边,洼岛难为情得脸都涨红了。 “好啊,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 “不行吗?” 今晚很不巧,正好轮他待机,就算外出也不能喝酒,而且既然带她出去,可不能随便找个店,洼岛并不知道哪里有适合的店。 “也不是不行。……约一个礼拜之后好吗?” “这么久的事我没办法答应。今晚最好。” 她似乎是个很随兴的女子,被这种女人搞得晕头转向、弄死一大堆细胞,他可是敬谢不敏。尽管脑子这么想,洼岛察觉自己仍想和她约会,而且他也恨不得能摆脱这一周来的沉闷气氛。 啜了一口难喝的热咖啡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 “好吧,就今晚吧。” K市美丽的夜景在眼下展开。 从这家饭店附近的中央町二段的欢乐街,到远方黑团簇簇的山峦,其间灯光串连成群。 在街灯照射下看来像暗灰色水道的道路上,缓缓移动的汽车如同彩色的昆虫。 右边是JR的K站,在发光的大楼群包围下,仿佛飘浮在空中。从车站开出的电车发出低沉的声音,横过薄暗的街道。 这是一幅任何人都会受感动的景象,难怪山岸智鹤手肘倚着窗框,俯视得出了神。餐厅的照明微暗,桌上的烛光照着她的侧脸。她涂着令女人显得更成熟的紫珍珠色口红和茶色眼影,身穿翡翠绿连身裙,胸口别着大大的缎带花,装扮较白天更有女人味。 洼岛的感觉颇为复杂。能和她一起度过夜晚的确很棒,这种梦幻般的时刻,人生难得几回,而且还是对方自己送上门的。只不过,问题就在对方自己送上门。在这之前,自己的人生可有这种好事?这股模糊的疑惑,打从白天起就在心底盘旋不去。她真的来到饭店赴约,反倒使这股疑惑更加膨胀起来。 “我能不能先问你一件事。” 他不能让疑惑就这样搁着。 “可以呀,什么事?” “为什么要约我?” “因为我想要医师带我来这么棒的地方。” 她的回答,就像小学模范生回答远足的感想一般。 服务生悄声走过来,将写在大木片上的菜单和列印酒名的酒单放在桌上。 位于K市国际饭店十八楼的这家夜间餐厅,副院长曾经带他来过一次,是药商招待的,当时就想消费一定非常贵,只是万万没想到以后还会花自己的钱来消费。 菜单上列了三种晚餐,如同原先料想的,任何一种的价位,和洼岛平常吃饭的费用相比较,都贵得令人瞠目结舌。今天算是没有办法,因为不愿意显得小气,只好点了中间价位的那种。酒的种类,洼岛可就一窍不通,只好由山岸智鹤作主,点了名叫“Sauternes”的法国白葡萄酒。不久,服务生将酒盛装在银色冰桶中送来。尝了一口,才知道是一种相当甜的葡萄酒。 “我不太相信你刚才说的话。”洼岛转回话题。“因为不符现实。就我所知,凡事都应该符合现实。” “现实?” “医院正在起各种变化,如果将你和我来这儿也看成变化的一环,就可以理解了。” “我不懂,这怎么说呢?” 她微微倾着头。 “最近,你和我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只有一件事:四天前,我走进药局长室时,你正好错身走出来。倘若当时你一直站在药局长室外的话……” 山岸智鹤扑哧一声笑出来,脸趴在桌面上。抬起脸时,露出恶作剧的眼神。 “好听,我招了。今天午休时,我是跟在医师后面。那家餐馆我从未一个人去过。” 洼岛又喝了一口酒。酒很顺口,味道香醇,虽然甜,但似乎酒精含量颇高。眼前这名女子也是如此,脸孔虽甜美,行为却很大胆。不过,挺有趣的。 “四天前,你在药局长室外面偷听我们的谈话?” “情况和你说的有点不同。当时我奉药局长指示,正在整理药品说明书,恰好听到你们的谈话。” 山岸智鹤抗议似地挺起洋装下隆起的胸部。 “哦?” “抱歉,我用了不太高雅的手段。不过,请发挥点想像力:有一位好奇心很强的年轻女孩,平时热爱推理小说,她的办公室最近发生了异常的事件,她正好听到事件的重要关系人和上司说了非常有意思的话。于是,她便希望利用两人独处的时候,向这位关系人多挖一点消息,这应该不算大恶不赦吧。” 重要关系人?说得也是。洼岛苦笑。 上了汤之后,菜肴一道道送上来,由菜名来看,似乎是法国料理。每道菜都请究视觉效果,味道方面也是难得一尝的可口美味,肉和鱼都非常柔软,简直是入口即化,不知不觉就在口中消失了。 山岸智鹤的酒量似乎很好,连喝了几杯,酒瓶一下就空了,但一点也看不出醉意。 “接下来要点什么酒?” 洼岛将空瓶放在桌上,问山岸智鹤。 “Oppenheim。” 服务生送来智鹤所点的酒,那是德国白葡萄酒,在甜度方面和Sauternes差不多,但还带点酸味。 虽然弄清楚是这么回事,但洼岛并没有多沮丧,毕竟此时此刻正和她共进晚餐是不可否认的事实。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不用道歉,只要告诉我现在医院同仁怎么说这件事。” “有些人说,并森行彦的病故似乎是意外造成的,家属因此到医院质问副院长;其他不了解详情的人,多少也感受到有不好的状况发生,而事情和那名患者有关。” “是吗?” 虽然是预料中的答案,但真正听到耳里,还是挺难受的。 从洼岛的表情,山岸智鹤似乎察觉了他的心情,安慰似地瞅了他一眼。 “别担心,大家都是医院的忠实员工,不会到外面多嘴的。” “或许吧。” “是啊。大家嘴巴都很紧,即使工会也不会对医师的问题多说什么。” “工会?” 听说高宗综合医院的工会组织相当活跃,春斗时,护士们曾在胸口别上以改善待遇为诉求的标志,差一点就酿成罢工。 “不用担心。现在这个阶段,工会还不至于对这件事有什么动作。” “我和药局长说的话有没有传出去?” 这是他最在意的事。 “药局长也是嘴巴很紧的人。” “没传到副院长那边吧?” “绝对没有。药局长和副院长处不好,而且他也讨厌草角会长。” “他讨厌草角会长?” “讨厌会长的人多得是呢。我也讨厌死他了,工会那些人当然更讨厌他。” 草角会长因为患有高血压和糖尿病,每星期都会到门诊来找副院长一次。草角会长相当肥胖,后颈有一块大肿瘤,很容易化脓,副院长劝他最好割掉,但他一直拒绝。草角会长双眼细长,简直就像快睡着一般,但是嗓门却很大,每次大谈高尔夫球经时,洼岛在隔壁的诊察室也听得到。尽管对洼岛来说,他是属于难缠的那一类型,但还不至于到讨厌的程度。 “药局长和草角会长处不好,那不是对他很不利吗?” 医师的聘用契约与其说是个人契约,倒不如说是大学医局和医院间的契约,因此,只要不是主任级的医师,尽管让草角会长看不顺眼,也不会有直接的影响。一般的职员就算说了草角会长的坏话,大概也还不至于影响到升迁。但是,药局长可是医院的大主管,如果不得老板草角会长的欢心,岂不会遭到降级? “一点都不会。药局长很优秀,而且工作负责。医院的收益大部分是靠药局长对药品价格的交涉手腕。辞掉药局长,医院只有损失而已,草角会长不会做这种傻事。” “副院长还受同仁欢迎吗?” 洼岛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嗯,大家并不讨厌副院长,虽然他和草角会长走得很近,但是他当院长,我想应该不会有人反对。” “你消息倒挺灵通的嘛。” “这是医院同仁的常识,只有医师你们这种人才不知道。” 洼岛知道副院长和草角会长的关系,其他的事都是第一次听说。以前他对这种事一点也不关心,总认为它反正和外科医师的研修没什么关系。但是,现在不能不关心了,万一并森行彦死亡的纠纷不能妥善解决,往后或许得倚赖自己在医院内的人脉了。 酒又喝完,问她接下来要点什么酒时,山岸智鹤摇摇头。 “再喝一瓶就站不起来了。除非在自己家里,否则不喝了。” 她还笑着附加一句:要把我送回去,可要大费周章呢。 洼岛问山岸智鹤的家庭背景。这对她似乎不是愉快的话题。她毕业于东京私立大学药学系,目前和母亲住在K市东区山手的新兴住宅区。她倾着头,淡淡提到父亲在她小时候就亡故了。 有关身家的事就此打住。 “现在轮到我发问了吗?” 洼岛有点失措,他还没决定要和她谈到什么程度。 “你想问什么?” “我听到医师和药局长的谈话,稍微推理了一下。医师怀疑有人注射麻斯隆而将患者杀死,对不对?” 洼岛看了山岸智鹤一眼,然后转向玻璃窗。窗上隐约映出自己的脸和她的侧面。如果顺着她的问题回答,恐怕不全部回答是没法罢休的。现在是决断的时刻:是要向她全盘托出,或是扯个谎就此回家? 他受不了就这样自己一个人面对这些问题,真想和她一起讨论。她知道很多医院内部的事情,而从今天的举动来看,她似乎也很有行动力。她应该不会有伤害他的意图,而且,倘若扯个谎就此回家,那么和她的交往,大概就到今天为止了。 洼岛觉得自己简直有点婆婆妈妈,但脑子偏偏就只能想到这些。 总括一句,只要她不对任何人泄露这件事就可以了。 “你是嘴巴紧的那种人吗?” “我算是多嘴的人,不过,只要有人要求我不要说出去,我就绝对不会说。” 她的回答让洼岛下定了决心。 洼岛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山岸智鹤。 她睁亮黑眸仔细聆听。 “总而言之,现在医师调查不下去了,是吗?” 她重重的点了两三次头之后,问道。 “没错。” “我整理看看,现在问题大概可分成两个:首先,并没有证据证明有人在麻醉苏醒后注射麻斯隆;其次,根据调查的结果,谁都不可能注射麻斯隆。” “后面的问题,还可以再分成三部分:对方是用什么方法取得麻斯隆;在假定患者被注射麻斯隆的那一刻,有三个或两个护士和患者在同一个房间内,但三个护士都否认曾注射什么东西;另外,不管是三个人之中哪一个人做的,动机都不明。” “嗯,有道理。不过,眼前最重要的,应该是找出有人在麻醉苏醒之后注射麻斯隆的证据。这一点如果做不到,恕我失礼,那么只能说医师你的想法是妄想,就算后面的问题解决了,也只是空中楼阁而已。” 洼岛开始觉得告诉她这件事是对的,她很能把握事情的重点,而且,这样的交谈让思考更有趣,也不会让自己一个人钻人牛角尖。 “你所谓的证据是什么?” “证据有两种:人证和物证。人证在现阶段大概没办法吧,除非是证词改变了。现在要找的是物证。” “物证?” “就是指附着有麻斯隆的‘物’,在这个事件上,大概只有这种东西吧?我就职以来,一直在内服药部门调来调去,对点滴那方面不太懂,但我知道麻斯隆应该属于除非用静脉注射,否则几乎没有效用的药物吧?问题在于,到底是用针筒直接注射静脉的,还是利用点滴的管路注射的?” 洼岛打断山岸智鹤的话:“刚动完手术,很难直接注射患者的静脉,因为血管收缩变细了,勉强注射可能会因尝试错误而浪费相当多的时间,最后只搞出一大堆针孔。” “对,我也认为是用点滴管路注射的。患者当时打了几瓶点滴?” “一瓶。打在右手腕。” “那么,何不找找那组点滴呢?” 洼岛脑中浮现医院后院的废物处理场。真的要去翻找那么肮脏、危险的地方吗? “没有用。手术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七天,不是被烧毁,就是被运到外面去了。” “这个你放心。医疗废弃物只有纸和布才会烧毁。塑胶类通常原封不动,玻璃类则弄成碎片,交给垃圾处理公司。而垃圾处理公司的卡车,通常在垃圾堆满时才会来,大概两个星期或三个星期来一趟,几乎都是星期二。上一趟是上个月二十五号来的,也就是手术出事的那一天。这星期没来,因为我昨天去丢药局的垃圾,所以知道。这一趟应该是下星期二来。有问题的那组点滴,应该还埋在废物处理场的某个角落。” “是吗?” 他从没想过医院的废弃物是怎么处理的。 “我们再进一步研究看看。对不起,能不能请你画一张点滴管路图?” “图?” “对,我不太记得点滴的结构,如果不分解点滴,就没办法研究,不是吗?也许还有一部分留着也说不定。” 洼岛向服务生要了一张餐厅的广告单,在反面就记忆所及画出点滴的管路图。 “点滴液从点滴瓶流入点滴管。点滴瓶和点滴管之间用针连接,滴落点滴液的点滴筒大概在针下方约十公分的地方。点滴液流出点滴筒之后,再流进点滴管中,经过三路活塞,进入连接管,再从插置在患者血管内的塑胶留置针,流入患者的血液中。点滴管附有可以压迫管子的滑轮,滑轮转紧,点滴的速度变慢,转到最紧,点滴便停止。滑轮一松,压迫解除,点滴的速度就回快,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静脉注射的药液,是从三路活塞打进去吗?”山岸智鹤盯着图问道。 “噢,以前好像是将注射的针插入橡皮管,不过,那比较麻烦,又花时候,有时间太慌张,甚至会把针扎到自己手上。现在稍微大一点的手术都使用三路活塞了。” “转动这个开关,就可以调整点滴液的流向吗?”她指着图上的三路活塞问道。 “对,装上三路活塞,管路就可有三个流向:往点滴瓶、往患者和往三路活塞侧管口。这个开关的设计是,当这三个方向有一个方向关闭时,剩下两个方向便打开。开关的反方向是关闭的。” 洼岛把纸拉到眼前,在空白处又画了更仔细的三路活塞图。 “平常就如图A所画,侧管口是关闭的,点滴瓶和患者相通,点滴在滴落状态。如果要注射药液,就将装了药液的注射器插入三路活塞的侧管口,然后转动开关,如图B所画,点滴瓶那一方关闭,患者和侧管口相通。在这种状态下推压注射器注入药液,药液便流进患者的静脉中。一旦注射结束,再将三路活塞转回图A的位置,让点滴滴落。留存在连接管中的药液,会被点滴液推进患者的静脉中。” 洼岛顺着图,尽可能地向她解说。器具虽然简单,用言语表达却很困难。 “总括一句,三叉路中有一条禁止通行,以便让车子走剩下的路。你不妨把管理三叉路的交通警察,当做是三路活塞。” 或许听懂了,她不再发问。 “那么,我们按顺序研究,首先是点滴瓶。” “这不可能。就算将麻斯隆混入点滴瓶的点滴液中滴落,也因为浓度太低,不会造成呼吸停止。” A、点滴和患者相通(点滴在滴落状态)。 B、三路活塞的侧管口和患者相通(由注射器注入药物)。 “点滴管呢?” “这就有可能。也许麻斯隆阻塞在点滴管中。问题是,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它阻塞在点滴管中。而且,即使麻斯隆阻塞在那儿,状况发生的时候点滴一直在滴,麻斯隆也会跟着流下来。何况真要调查起来也很困难。虽然点滴瓶上写有患者的名字,但是点滴管并没有写名字,也没有任何特征。这一点其他部分也一样。” 山岸智鹤倾靠着椅背,打了一个大呵欠,似乎连她也灰心了。可是,她又突然把那张画了图的纸拿过来,罩在脸前。 接着,好像想到什么似的,她把纸拉向一旁,露出脸来。 “我们遗漏了注射器。注射器应该残留有麻斯隆,注射器如果是那种用完就丢的塑胶制品,上面应该会留下犯人的指纹。” 这可是完全判断错误,洼岛不觉想笑。 “塑胶制、用完就丢的注射器,只用在采血样。注射用的东西,因为考虑成本,全部以玻璃制注射器消毒后反复使用。我想犯人所使用的注射器必定附着有麻斯隆,但是已经被清洗、消毒过了。” 洼岛觉得再研究点滴管路也无济于事。 “再想想看嘛!”山岸智鹤露出白皙的牙齿微笑,看来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 “好啊。”洼岛只能这么回答。 “犯人注射麻斯隆,应该是从三路活塞的侧管口吧?” “应该是吧。”声音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无精打采。 “也就是说,将点滴瓶那一方关闭,从侧管口向患者方向注射。如此的话,麻斯隆应该会残留在注射器、三路活塞侧管口和连接管中吧。但是,点滴很快又恢复原状,在连接管中的药液就被点滴液推挤进患者体内。所以,麻斯隆最后只残留在注射器和三路活塞侧管口中?。注射器因为刚刚所说的理由已经不成证据了,但是,三路活塞……三路活塞的侧管口应该还残留有麻斯隆!” 山岸智鹤的说法是正确的。一瞬之间,洼岛几乎要相信了,但随即察觉到这个理论的致命缺陷,从一开始他们思索的全都白费了。 “三路活塞侧管口也许残留有麻斯隆,但是它不能成为犯人在麻醉苏醒之后注射麻斯隆的证据。为什么呢?因为在手术当中侧管口已经被注射很多次麻斯隆了,那个部位当然会残留有麻斯隆。” “不对!”山岸智鹤语气强得令洼岛吓了一跳。 “医师你完全忘记刚才为我解说的事了。”她前后挥动着因焦急而紧握的双手。 “忘了什么?” “医师你说在麻醉的最后注射帕勒斯基鸣,完全解除了麻斯隆的药效。如此一来,三路活塞的侧管口中应该残留有帕勒斯基鸣,而没有麻斯隆才对,如果残留有麻斯隆,那一定是后来犯人注射的。残留有麻斯隆的三路活塞便成了犯罪的重大证据。” 洼岛冷静地思考这个问题。山岸智鹤的说法实在很吸引人。静心思索起来,这个理论是正确的,不过—— “很遗憾,事情没那么单纯。” “为什么?” “三路活塞并没有因为麻醉结束就卸下来了,在病房还用它来做静脉注射。尤其,当时因为心脏停止,从三路活塞的侧管口打入了各种药物,像肾上腺素和正肾上腺素,犯人注射的麻斯隆都被这些药冲走了。如果说三路活塞中有什么东西残留,也应该是那些药吧。” “是吗?”山岸智鹤很不甘心地咬着嘴唇。 突然,洼岛遭到一股强烈的不安侵袭,自己说的这番话听来有些愚蠢。奇怪,自己莫非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三路活塞!那天在病房的情景在洼岛的脑海中苏活过来。 洼岛发出注射重碳酸钠的指示,梶理绘将玻璃注射器插入三路活塞的侧管口,正要把药打进去。 但是,药还没打进去时,她手一滑,把注射器的尖端折断了。三路活塞马上换上新的。 梶理绘到底怎么处理那个三路活塞? 那个三路活塞,在离开开刀房之后,还没注入新的药物就被换下来了。三路活塞里面应该维持使用当时的状况。因此,就如山岸智鹤所说,倘若有人注射多余的麻斯隆的话,就残留有麻斯隆;如果没有人注射,就应该残留着帕勒斯基鸣。 不马上确定的话…… 在细细长长并列着三排桌子的餐厅入口附近,微暗的台子上摆了一支绿色电话。洼岛快步走过暗红色地毯,拿起电话,按下医院的号码,接通内线的护士宿舍,叫出梶理绘。 “请你不要打电话到宿舍来。” 梶理绘一开口就冷言相待。 虽然遭到冷漠对待,洼岛并没有退缩,坚持询问那个三路活塞的去向。 “那东西当时就丢啦。” 语气冰冷依旧,但明确地回答了问题。 “丢到哪里去?” “垃圾箱。” “是装塑胶的垃圾箱?” “不是,因为上面插着注射器前端的玻璃,所以我把它丢到装玻璃的垃圾箱去了。” <hr /> 注释: 第二节 高宗综合医院盖在东西向贯穿中央町的大道,再往南三百公尺的街道北侧。废物处理场位于医院最里侧的后院西北角。 洼岛从壁柜衣物箱中取出遭虫咬过的白色运动衣裤穿上,再拿着粗白棉线手套和雨伞外出。他平常只路过这附近,从未进入这栋建筑。星期六下午,后院没有人迹,一片静寂。天空阴沉沉的,眼看雨水就要降落在水泥地上了。 有点乌黑,看来像大型工寮的废物库,很突兀地矗立在清扫得很干净的院子当中,简直像个异物。屋檐的遮阳板为防雨伸得长长的。由于有人口和出口,所以没有做门,为了让垃圾可以从外面丢进来,有一面墙只盖了一半高,里面的垃圾箱、垃圾袋、垃圾筒,从外头就看得一清二楚,有种脏兮兮的感觉。 洼岛经过焚化炉旁,从入口进入屋中,内部用墙隔成六个房间,一落落捆好的报纸和表皮破损的杂志,靠墙堆放着,脏得泛黑的病房用床垫,从房间突出到通路。洼岛穿越潮湿垃圾所发出的刺鼻腐臭,来到最里面的两个房间。这时候气味已被医院的消毒药水味所取代,这是放医疗器具和药品废弃物的房间。有一间专门堆放塑胶制品,有点滴袋、点滴管、尿袋等,全都塞在纸箱中;另一间是堆放玻璃制品的房间。点滴瓶等经过放在屋外的机械压碎处理后,已经看不出原状,粘着破碎标签的碎玻璃,装塞在大塑胶篮中。篮子的大小和家庭使用的衣物箱差不多,但是底比较深,整整堆了四层三排。 这下可累了。 手够不到最上层的篮子,洼岛走回入口处,搬来几落报纸,做成不会摇晃的脚垫。 为了翻寻篮内,必须要有个箱子盛装翻查过的玻璃。他到隔壁房间寻找,不巧每个箱子都装了东西。洼岛把东西集中倾倒在一个箱子内,总算弄出两个空箱子,完成准备工作。 洼岛戴上粗手套,踏上报纸做的脚垫,双手握住篮子的把手。篮子相当沉重,洼岛小心翼翼地以免失去平衡,以浑身的力量抬起篮子,将它拉出来,慢慢放在脚垫上,再从脚垫上抬下来。如此将最上面的三个篮子抬下来,拖到屋外的水泥地上。 他坐在水泥地上,从装得满满的碎玻璃片中,展开搜寻三路活塞的工作。戴着粗手套的左手一把抓起玻璃碎片,确定没有三路活塞之后,便丢人纸箱中。玻璃碎片有大有小,大的戳人手套的棉线缝中,几乎要刺伤皮肤…由于动作战战兢兢,因此进行得很缓慢,过了三十分钟才搜完第一篮。洼岛把纸箱内的玻璃倒回原来的篮子里。 按照这样的进度,恐怕要弄到晚上。洼岛决定从第二篮起改变作法,他又去弄来两个纸箱,然后抬起篮子,倾倒相当数量的玻璃碎片到纸箱中,再伸手到纸箱中寻找三路活塞。翻查过的玻璃就倒入另一个纸箱中,然后再将还没翻查的玻璃倒入空纸箱中。 改变方法以后,工作的速度加快许多,不过,由于久站,腰开始酸痛,翻查相当于半数的第六个篮子时,洼岛坐下来略事休息。太阳即将西沉,慢慢进入黄昏。 玻璃垃圾的数量多得惊人,原先贴上漂亮标签的点滴瓶、装满各色药水的安瓿,现在都变成有点脏的碎片,被丢弃在这儿。洼岛仿佛窥伺到自己工作的内幕一般,突然有种空虚的感觉。 他又开始工作,第七、八个篮子都找不到三路活塞。 洼岛的内心涌起疑问:莫非智鹤的话有错,东西其实已经被业者运走了? 从手术当天算起,已经过了十八天,这当中业者来运走垃圾,一点也不足为奇。果真如此,那现在做的事全都白费了。 不过,洼岛还是继续工作,第九个篮子也查完了,他以半死心的心情倾倒第十个篮子。篮子内的玻璃翻查到大约一半的时候,他发现玻璃碎片当中,似乎有不同于玻璃、像塑胶的奶油色东西。洼岛放下篮子,用手套拨开玻璃碎片,果然露出塑胶制品,那是宽四公分、长三公分左右,呈t字形的器具,在三个方向的管子上装有t字形的开关,正是三路活塞! 洼岛松口气坐了下来。他将三路活塞放在戴着手套的手掌上,左看右看,有种满足感。 突然,洼岛想起自己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梶理绘丢弃的三路活塞,侧管上插着注射器前端的破片。 这个三路活塞的侧管却什么也没有,这不是洼岛要找的东西,大概是哪个部门的护士弄错了,丢到玻璃制品垃圾箱的吧。 洼岛起身又开始工作,此刻的心情更沉重了,觉得篮子也比先前沉重了许多。太阳已下山,天色阴暗,东西也愈来愈难辨认。 凉凉的东西“扑、扑”地滴湿额头和脸颊,天竟然下起雨来了。洼岛用力抱起第十一个篮子,走回昏暗的废物库中。 他到最近的汽锅房,擅自拿了手电筒来。这时候已经没办法像先前那样,在狭窄的废物库通道上倾倒篮子了。他决定恢复原来用双手捧起碎玻璃的方法,利用吊在柱子上的手电筒的光线,确认有无三路活塞。 他无精打采地做这个动作,有好几次都想停下来,但还是翻查完第十一个篮子,仍然没发现三路活塞。 第十二个,最后一个!心情反而有点轻松,他已经不期待会找到,只是机械似地将手伸入篮中,继续捧起玻璃碎片的动作。 手套的指尖突然触摸到类似短棒的东西,它不是玻璃碎片。 洼岛顺势捧上来,将双手伸至手电筒的光圈中,灯光照在玻璃碎片上,闪闪发亮,在这当中赫然出现没有发亮的三路活塞。 他捏起三路活塞,凑近手电筒。侧管的确插着类似钢笔尖的注射器破片。对,就是这东西!没错。 一股强烈的疲惫感侵袭而来,洼岛跌坐在通道的水泥地上。 接电话的是智鹤的母亲,她叫智鹤来听电话。没想到周末她会在家。 “太好了,我说得没错吧!” “我看过里面,液状的东西我看不懂,应该可以检验吧?” “当然可以,最近药物的检验大有进步,只要透过高速液体色层分析,即使量再少也能检验出来。” “要拜托谁才好?” “那种仪器我念的那家大学的研究室有,可是太远了,我看拜托制药公司比较快。” 他脑中闪过约智鹤出来的念头,但又打消了。再怎么说,他们的关系都还没到周末晚上相偕外出的程度。 第三节 一大早,洼岛就被小孩的哭声吵得好烦。 星期日的患者几乎都是小儿科,医院大门口旁的急诊室里,妈妈带来的小儿病患接连不断。 发烧、下痢、脱水、腹痛、疑似髓膜炎、疑似风疹或麻疹的发疹、荨麻疹……其中以发烧和下痢占绝大多数。难道K市所有发烧的小孩都集中到这儿来了?洼岛简直要恨起小儿科主任野野村了。 不过,小儿科却是高宗综合医院的金字招牌。高宗综合医院能够拥有一点全国性的知名度,可以说是拜野野村主任之赐。一方面是因为他专攻受媒体注目的小儿心身医学,但最主要的是,他写过报纸的育儿专栏,也出过书,所以门诊经常客满,有的患者甚至从东京迢迢而来。 星期日野野村主任当然不看诊,但这些妈妈们知道,状况紧急时他一定会赶来。 看到桌上堆得高高的病历,洼岛真想逃之夭夭,但仍然尽可能地静下心来诊察。他的平静在一点钟的时候被打乱。 救护车送来一个十一个月大的婴儿,因为痉挛而全身不断颤抖,眼球上翻,失去意识,头部烫得跟火一样。 据脸色苍白的年轻母亲说,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五分钟以上。 如属热性痉挛,只要放入退烧的塞剂,并由肌肉注射抗痉挛剂,应该会停止。但是,完全没有用,还好点滴很快就能打进去,接着缓缓从静脉注射一毫克的镇静剂基阿哲帕姆。 痉挛还是没有停止。婴儿的眼睛依然上翻,口吐白沫,手脚一直轻轻抽动。 洼岛心里担忧,痉挛若长时间持续下去,可能会造成脑部伤害。不断呼叫婴儿名字的母亲,流露出不信任的眼神。 洼岛请护士打电话给野野村主任,得到的指示是再打一剂基阿哲帕姆,量略微增加。 基阿哲帕姆的剂量太多,有时会导致呼吸停止,洼岛一边怀着不安,一边缓缓注射。 痉挛持续着。 “请叫野野村医师来。”母亲终于忍耐不住。 “马上就来了。”护士安慰道。 一点用都没有,这样下去,难道只有送到手术室注射麻斯隆,让全身肌肉松弛,再做人工呼吸吗?可是,还没有听过采取这种治疗方法的。 汗水不断从洼岛的额头渗出来,背部也早已害怕得整个发凉。 这时候门打开了,身穿白衣、头发黑白交杂的野野村主任走了进来,如同神降临一般。 野野村主任走近病床,凝视痉挛中的婴儿。 “没关系了,什么都不用再做,痉挛很快就会停下来了。”野野村主任回过头对洼岛说。 洼岛不敢相信地看着婴儿,可能是心理作用,他发觉痉挛次数有减少的迹象。突然,痉挛骤然停止,婴儿安稳地睡着了。 “让宝宝留在医院一个晚上吧。接下来由我诊疗。” 母亲抱起婴儿,护士拿着点滴走向病房,野野村主任跟在后面。 其实,就结果来说,并不需要叫野野村主任来。只要照书本所写的,仔细观察呼吸,反复静脉注射基阿哲帕姆,痉挛应当会停止。尽管治疗方法正确,洼岛却没有把握。 洼岛叹口气,望着野野村主任的背影。 过了三点,患者总算停止上门了。 门诊大楼内侧的地下室有职员餐厅。洼岛走下通往餐厅入口的楼梯。 有两间六个榻榻米房间大的职员餐厅,摆放着四排细长桌子。由于不希望外人注意到,院方刻意抑制照明,即使天花板的日光灯全部打开,仍然显得有点暗。平常午餐时间,这儿总是挤满人,有时还得站着等位置。不过,周日只准备值班人员的饭菜,显得空荡荡的。 洼岛从里侧的架子拿出塑胶的食器盘,菜肴是炸丸子、菠菜拌豆腐和清汤,菜色和住院患者一样,热量对工作一整天的人略嫌不足。不过,能够在这里悠哉地用餐,可是值班者的特权。洼岛将托盘摆在桌上,然后摊开从左侧架上拿来的一周份的报纸,边看报边吃饭。 离开的时候,洼岛在出入口处停住脚步。 出入口旁边的墙上挂着工会专用的小告示牌,上面贴着油印的工会传单。平常他总是视而不见地走过,今天却不由自主地对传单的内容感兴趣,这是听山岸智鹤谈起工会的事所受的影响吧。 传单主要宣称护士工作量过重,还举出其他医院的护士因为连续值夜班而操劳致死的例子,并提出护士流产、腰痛比例颇高等的数据。此外,还登出匿名的护士札记,写说累得连休假都只能在家里睡觉。最后提出要求事项:减少护士值夜班,以及除医师之外,值班者应免除翌日下午的勤务。 对于并森行彦的事件,完全没有提及。不过,有个地方引起洼岛的注意。 “长期持续过重的工作量,可能会导致医疗事故。” 虽然字体很小,但清楚写着“医疗事故”四个字。工会干部是基于什么心理,将这个字眼纳入传单中?就文章内容来看,它只是单纯在表达护士工作量过重的问题,但洼岛把它当作是在讽刺并森行彦的事件,心里觉得不太愉快。 传单的角落上写着:工会将于明日下午五点半与院方进行团体交涉,交涉对象是草角会长和副院长。 急诊室没有新的患者上门,洼岛向护士打声招呼,离开急诊室来到外科大楼门诊处,在最里面平时副院长专用的诊察室长椅上坐了下来。 三天前,并森良美提出赔偿请求,这之后副院长应该和草角会长商量过因应之道才对,但是他一直没有被知会。事情会不会已经解决了?或许草角会长也不喜欢和并森行彦的遗族弄得不愉快,因此,说服草角会长付钱或许没有那么困难。他们想必会商讨如何在不伤害医院的情况下,让保险公司付钱吧。如果医院没有过失,保险公司又肯付钱,那对草角会长和医院都是最好不过的事。 洼岛也同意这个方针。他何尝愿意在医院举起反抗的旗帜,危害到一直很照顾他的副院长。之所以要查明事情的真相,只是想让副院长和近田了解,他无须对此事负任何责任。这之外的事,他想都不愿意去想。 副院长的门诊桌上,摆着因脑梗塞和肺梗塞死亡的文献,大概是想借此说服遗族和保险公司双方吧。看来只能期盼副院长的努力有成效了。 经过昨天在废物处理场的奋战,加上从早到现在诊察的疲惫,睡意油然而起。打从成为外科医师以来,洼岛就养成在任何地方都能入睡的功夫。他在长椅上一躺,马上就睡着了。 似乎没睡多久,眼睛自然地张开,映入眼帘的是笑容满面的黝黑娃娃脸。 “你看来累毙了。”乾秀人窥视他的脸孔道。 “吓我一跳,怎么来啦?”洼岛慢慢起身。 “听说你在值班,我特地来慰问。护士说你在这儿。” “真难得啊!星期日吔!” 高尔夫、网球、兜风、约会……喜欢社交、兴趣广泛的乾,星期日再怎么样应该都有节目。 “昨天老大为狗做手术,我负责手术后管理,每六小时就要换点滴,不能跑远。” “真辛苦。” “当然?,狗死了可是我的责任。” 乾走近副院长使用的诊疗椅,坐下来。 “你好像也很辛苦喔。” 他用力往弹簧椅背一靠,说道。 “是啊,忙死了。” “不是,我不是指这个。这家医院有事情发生了吧?” 突然被这么一问,洼岛心头一惊。莫非乾知道并森行彦的事?尽管是好友,洼岛还是起了戒心。 “你说什么?” “别装了,事情我大概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在走廊停止呼吸的那件事,对方要求赔偿吧?” “如果你说的跟我想的是同一个患者的话,那么,死者家属那边并没发生什么问题。” “是吗?你还真嘴硬。” 洼岛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乾是受到国立J医科大学腹部外科医局长的指示而来? 洼岛试探道: “你是奉大学高层的指示来探查我?” “你胡说什么?别看扁人!我可是担心你才来的。……我真要翻脸了!” 乾气得说话口沫横飞。 “抱歉。不过,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时候通路的布帘晃动起来,从空隙间露出头发斑白的野野村主任的脸孔。四十八岁的他,宽腮,气质高雅,属于中等身材,最近有发胖的倾向。 “我回去了。那婴儿没问题了。” “抱歉,麻烦您了。”洼岛赶紧站起来点头。 “我一直在说,医师用的药量太少了。没有必要因为是小孩子就害怕,大可放心使用必要的量。” “是。” 洼岛剐到这家医院任职时,野野村主任说话不是这个样子,仍然保有刚从大学研究室出来的学者特有的洁癖,总是毫不客气地指摘处置哪里有问题。可是,一直在这家医院扮演温厚、微笑不断的中年小儿科医师,他的性格似乎也跟着改变了。 “他是野野村医师?” 布帘闭阖之后,乾问道。 “你知道他?” “他是名人,而且是J医大出身,我们医局每个人都知道他。” “是吗?” 野野村主任原先是国立J医科大学小儿科副教授,因为和教授处不好,才离开大学。 “他是个优秀的医生,是属于少数不用大学支撑也可以一夫当关的人。” “大概吧。” “我看我该回去了。” 乾站起来,打了一个大呵欠。 “刚才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 洼岛向乾道歉。 “原谅你啦,不过,你要请我喝一杯。” “没问题。” “但愿事情能圆满解决。” 乾恢复年轻人的开朗神采,挥挥手走出去。 第四节 星期一早上,洼岛委托“东西制药”大药厂的业务员替他检验三路活塞侧管口残留物。业务员三十多岁,人斯斯文文的。 “检验药物如果不知道药名,就得尝试各种column,为节省时间,如果能告诉我可能残留的药物名称,那就感激不尽了。” 业务员还说,其他的事他一概不过问。 “可能不是帕勒斯基鸣,就是麻斯隆。” “只要判定残留的是帕勒斯基鸣或麻斯隆,就够了吗?如果是那样的话,简单。” 业务员把用塑胶袋包着的三路活塞放人手提袋中,特别加了这句话。 “什么时候可以好?” “星期四一定可以。” “绝对不能说出去。” “当然。” 傍晚,洼岛行经工会用做交涉会场的门诊大楼大厅:上完班的护士、技师们陆续开门进入会场。洼岛很想一窥究竟,但医师毕竟不是工会会员,进去的话太引人注目。这时候正好看到工会的交涉对象副院长,带着忧郁的神情从外科门诊处走过来,洼岛只好死心离去。 还要三天才星期四,洼岛焦急地等待检验的结果。 星期四早上,洼岛在巡房之前先到门诊处露一下脸,却被副院长一把抓住,带到里面的诊察室去。 “昨天又来了。” “两个人吗?” “只有太太一个人。或许她认为有小叔在,没办法冷静商谈。我想我们这边大概也只要一个人就够了,所以就单独见她。我想以后也尽量用这种方式。” “这一次她怎么说?” “她提出具体的金额。你猜多少钱?” “嗯,我没有概念。” “一亿三千万元。”副院长喃喃地说。 “一亿三千万!”洼岛像胸口被勒住般震惊,真想大声叫嚷。 “一亿三千万是买不到患者的生命,不过,这是另外的问题,做为赔偿金额就太大了。我不知道这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受到别人的怂恿。或许只是想叫我们吃惊,看看我们惊慌的模样。” 副院长气得狭窄的额头挤满皱纹。 “您怎么回答?” “我断然拒绝,告诉她这种金额没得谈,除非合理的金额才有得谈。” 洼岛这才安下心。 “对方怎么说?” “说要和小叔商量,就走了。” “副院长心里的数目是——?” “九千万,顶多让到一亿。” “还维持原来的方针?” “是的。我和会长谈过了,虽然还没得到正式的答复,不过,他一定会答应的。保险方面,我叫庶务处去查了,我们不会有事的,别担心。” 副院长露出微笑,拍拍他的肩膀。 副院长没有归咎于麻醉过失,洼岛心里总算比较舒坦了。 巡房结束之后,洼岛来到放射线部,因为近田要他替一位住院患者做出院前的胃部X光检查。患者是七十岁的男性,罹患早期胃癌,由近田动过手术。 洼岛坐在X光室外的操作盘前等待。放射线技师中山带领穿上蓝色检查服的患者到X光室内,让他站在透视台的脚台上,并递给他盛装显影剂的杯子。 中山从X光室跑过来。 “请喝下去。” 洼岛用麦克风指挥患者,然后踩下放射X光的踏板。患者喝下去的显影剂,在X光荧幕上变成白色阴影,从食道流向只剩五分之一的胃。 数秒后,显影剂越过胃和十二指肠的缝合部位,流向十二指肠。 洼岛拍下几张这个部位的照片。 “怎么样?”洼岛一走到里面,走下脚台等着的患者忧心忡忡地问道。 “流动良好,也没有旁漏,很理想。” 洼岛一边将方才所见的记在病历上,一边回答。患者浮现满足的微笑,走回病房。 “照片呢?” 洼岛问在角落刷手槽洗杯子的中山。中山比洼岛大三四岁,一脸胡子,看来不怎么容易亲近,其实人很和蔼。 “再五分钟就可以显像了。” “那么,我待会儿再来。” 洼岛拿着病历正要走出X光室。 “医师,”中山把他叫住。“你现在很忙吗?” 洼岛讶异地回过头来,因为时机、场所和对象都不太寻常。在这之前,他不曾和这位技师私下谈过话。 “是很忙。……有什么事吗?” “有空的话,可否请医师到我家坐坐?”中山将杯子摆在滤水盒中,郑重地说。 “谢谢,为什么这么客气?”洼岛莫名所以。 “我有话想和医师说。”中山的视线似乎隐含着什么。 “关于什么事?” “只是聊聊,想了解一下医师们的辛劳之类的。” 这句话说得未免太不真实了。 “府上还有谁?” “内人和小孩,还有我妈。小房子啦。” 洼岛突然想起来,内科门诊部有一位名叫中山的强悍护士,洼岛曾经和她一起值过班。她动作利落,但对内科治疗意见很多,如果发出的指示不合她的意,还会顶一两句。不知听谁说过,她是很活跃的工会会员。 洼岛顺口问中山技师。 “噢,她就是我老婆。” 中山长满胡子的脸上露出腼腆的微笑。 “你也是工会会员?” “四月开始当委员长。” 洼岛终于明白技师的意图。 “工会委员长阁下有何指教?” 他以讽刺的口吻问道。 “别这么说嘛,只是聊聊而已。肯赏光吗?” 洼岛愈来愈好奇了,他们大概想问我有关并森行彦的事吧。不确定他们的目的,心里难免有些不安。不过,拜访工会干部夫妇的家,打听一下医院的现况,也挺有趣的。对于他们的质问随便敷衍一下就可以了,难道他们会把我这种普通医师吊起来拷问? “好啊。只要有空的话。” 中山似乎想起自己的工作,抱起底片盒往显像机的方向走去。 有关三路活塞侧管口残留物的检验结果,午休时洼岛在医师室接到电话通知。 “是麻斯隆。” “真的吗?” 洼岛不觉大声反问。 “只有微量,不过错不了。要不要我把检验的资料带过去?” “不用了,请你帮我保管。” “三路活塞怎么办?” “那个也帮我保管。” 洼岛以复杂的心情放下话筒。 这是谋杀!证明过失不在自己,是件痛快的事,但那也只是刹那之间而已,洼岛随即对那不知名的凶手冒起强烈怒火。 谁会做这种事……? 并排着两列桌子的医师室,午休时间一片悄然,只有一位妇产科女医师在另一头打文书处理机。洼岛对着自己那张堆满书和杂志的桌子沉思。 从在走廊停止呼吸的时间来判断,麻斯隆一定是在开刀房的手术后恢复室注射的。方法不得而知,但确定是从三路活塞的侧管口注入的。 那时候在手术后恢复室的人只有三个:开刀房的神田十和子、外科病房的梶理绘以及后来才到的坂出圆。凶手是三个中的哪一个? 洼岛列举问题点:为何杀人?如何注射麻斯隆而不被其他人察觉?如何取得麻斯隆? 先将如何取得做为第一个问题。麻斯隆是毒药,只放在药局和开刀房,两者都受到严格管制。 洼岛先思考梶理绘和坂出圆可以用什么方法取得麻斯隆。她们俩都是外科病房的护士。外科大楼并没有存放麻斯隆。要取得,必须先拿到玻璃柜的钥匙,然后再偷偷溜进开刀房或药局。这并非不可能,但最大的问题是,麻斯隆的安瓿数量一向严格清点,即使只偷一瓶,也会被发觉。事实上,并没有安瓿遭窃。 那么,神田十和子呢?她值夜班时,如果有紧急手术便会负责保管玻璃柜的钥匙。在这种情况下,她有可能从玻璃柜中窃取麻斯隆,但是,除此之外,她和梶理绘二人相同,实际上安瓿没有少,证明她并未偷麻斯隆的安瓿。 不对。还有一点她和她们不同,她在手术当天担任并森行彦的患者管理护士,因而得以在第一手术室直接处理麻斯隆。她会不会趁机动手脚? 不对,当天开刀房使用的麻斯隆为四安瓿又0.25CC,和她申报的吻合。 洼岛从白衣口袋里掏出记事簿,拿出折好夹在里头的麻醉记录影本,摊放在桌上。 一点十分麻斯隆2CC 两点十五分麻斯隆1CC 三点十五分麻斯隆1CC 四点十五分麻斯隆0.25CC 这是神田十和子依洼岛指示,静脉注解麻斯隆的所有纪录,总计4.25CC,也就是四安瓿加0.25CC。 1CC的麻斯隆大约可以使呼吸停止一小时,不过,第一次必须注射两倍的量。从停止呼吸的时间来看,神田十和子完全遵照洼岛的指示,按时注射麻斯隆。这张麻醉记录没有可疑之处。 洼岛的思考在这里陷入僵局。 这天晚上,山岸智鹤很爽快地答应洼岛的邀约。 “不好意思老让你破费。”智鹤这么说。 她指定在中央町二段某大楼地下室的全国连锁平价酒店碰面,洼岛抵达时,她已经在最里面的座位上微笑以待。 墙、地板、柱子和天花板都漆成红色,可以说是这家店的特色,只有木制的桌子是黑褐色。店内飘着烤鸡和鱼的味道,算不上是高雅的店。座位接近全满,几乎都是年轻族群或情侣。总之,这是以低价提供清酒、啤酒、煮食和烤食的店。 智鹤上身着黄、灰直条纹短袖衬衫,下身着粉红色裤裙,露出白皙的双腿。她轻松地坐着,倒和周遭的气氛很谐调。 “我来这家店好几次了。在这儿讨论不想让别人听到的话,最方便不过了。” 或许没错,喇叭播放的音乐,不论东西洋的都很吵,年轻小伙子们肆无忌惮地喧闹着;后座的客人,一看就知道是大学情侣,女生偶尔发出尖锐的笑声。说话要是不提高嗓门,就听不太清楚,虽然有这种缺点,却也没必要介意隔墙有耳。 听完洼岛的话,智鹤很专心地看着摊在桌上的麻醉记录。 “这份麻醉记录是谁写的?” “神田十和子。就我记忆所及,记录内容和我的指示相同。特别是麻斯隆,完全遵照我的指示。我指示的量、她申报的量、麻醉记录的量和实际使用的量,四者完全一致,没有造假的余地。” “神田小姐前一天也在开刀房处理麻斯隆吗?” 智鹤手按着麻醉记录问道。 “没有。开刀房的护士每隔一周就会换地方。手术那天是星期二,星期一没有全身麻醉的手术。前一周她负责耳鼻喉科和眼科的患者管理,局部麻醉当然不用麻斯隆。再前一周,她负责传递妇科手术的器械,并没有直接参与手术,所以不会接触麻斯隆。” 关于这一点,洼岛在傍晚已经确认过开刀房的手术登记簿。 “那么,只有手术当天可能在麻斯隆上动手脚?。麻斯隆是怎么注射的?” “一安瓿是1CC。手术的时候,安瓿是放在手术室人口附近的桌上。麻醉医师一发出指示,负责管理的护士立即到桌边,以印有详细刻度的注射器,从安瓿抽取指示的量,然后拿着注射器走到患者身边,打进三路话塞中。” “这样子啊?”智鹤直盯着洼岛,大幅点头,“你有什么发现吗?” “嗯,有一点。” “说说看。” “在这种情况下,我想神田小姐申报的量和麻醉记录的量是相同的,因为麻醉记录是她写的嘛。另外,我想医师你指示的量和她申报的量也应该相同,因为她一定会坚持说,她是根据你的指示注射的。所以,现在的问题只剩下你指示的量和实际使用的量是否相同,也就是说,她是否在手术中真的注射了四安瓿又0.25CC?还有,你怎么知道她注射了你所指示的量?” 这时,酒店里“干杯”的劝酒声压过全场,智鹤提高嗓门说道。 “1CC的麻斯隆大概可以停止呼吸一小时,不过,第一次必须使用两倍的量。用这个观点看麻醉记录,只要我指示的量和实际呼吸停止的时间没有矛盾的话,就可心推断麻斯隆确实依照指示的量注射了。” “如果指示注射1CC,实际却只注射0.5CC,那会怎么样?” “呼吸只停止三十分钟。呼吸恢复的时候,麻醉医师当然会指示注射下一剂麻斯隆。在这种情况下,任何麻醉医师都会起疑心。” “那么,如果指示为1CC,却只注射0.9CC,又会怎么样?呼吸会停止多久?” 问题出乎意料,洼岛回答得有点迟疑。 “按照计算是五十四分钟,不过,事实上并没有那么准确,体重也会有影响。” “可不可能停止一小时?” “可能。”洼岛总算明白智鹤想说的话。莫非真是这样? “并森行彦长得胖吗?” “不,因溃疡把消化系统弄窄了,所以很瘦。” “如果人瘦的话,药量少了一点,应该还是有效吧?”这是严厉的指控。 “应该是。” “你想,她实际上注射了多少呢?”智鹤递还麻醉记录,问道。 洼岛在脑中快速计算。 “或许是这样:一点十分我指示2CC,实际只注射1.8CC;两点十五分我指示1CC。实际只注射0.9CC;三点十五分我指示1CC,实际只注射0.9CC。这样下来,就可以省下0.4CC。” “0.4CC可以使呼吸停止多久?” “二十四分钟。如果不做人工呼吸,人不是死亡,就是无法恢复意识。” “神田十和子小姐用另一支注射器,将省下来的0.4CC麻斯隆抽取出来。” “没错。她趁在恢复室梶理绘没看到的时候,再将那些麻斯隆从三路活塞的侧管口注射进去。可惜我们不知道她是怎么动手脚的。” 洼岛觉得总算掌握了凶手的模样。 由于太专注于解迷,点的菜不知什么时候已摆在桌上。洼岛喝下啤酒,开始吃烤鸡、蛤蜊、生鱼片和铁板豆腐。 智鹤也启动小嘴,默默吃着。她那张没怎么化妆的脸更显得楚楚动人。洼岛盯着盯着,胸口感觉愈来愈紧。她不但丽质天生,而且也是个脑筋清晰的女孩。 “神田小姐是怎样的人?” 智鹤停止用餐问道。 “不知道,几乎没什么印象,你听到什么传言吗?” “没有。我不太知道护士的事,如果是药局长爱人的事,我就知道。” 智鹤一副若无其事的口吻。 “她是谁?” “近在眼前,就是我。” 洼岛霎时之间无法呼吸,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表情僵掉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洼岛不由问道。 “开玩笑的,对不起。”智鹤伏下脸,肩头微微颤动,尽量忍住不笑。 她用手捂着嘴抬起脸来,眼睛仍然笑着。 “对不起。” “玩笑开得真恶劣。”洼岛为自己的窘态觉得不好意思。 “对不起,真心向你赔罪。我不太知道神田小姐的事,我调查看看。” “调查?” “如果神田小姐是凶手,那么她一定怨恨并森行彦。并森行彦以前来过我们医院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 “那么,她很可能以前在什么地方跟并森行彦接触过。” “大概吧。” “要调查并森行彦和神田小姐的过节,我想先要尽快取得神田小姐当初被医院录用时的履历表。这件事交给我,我找个借口去拜托事务小姐。” “那就拜托你了。” “还有一件事。” 智鹤说到一半又打住了。 “什么事?”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很重要,不过,我暂时不说。” “说说看嘛。” “时候到了,我自然就会说。我拿到履历表后,就放在你橱柜的邮件盒中,请你留意一下。” 等计程车的时候,智鹤一直道歉。洼岛表示要送她到家,但智鹤说不想让邻居看到,断然拒绝。 <hr /> 注释: 第五节 四天后的十月二十二日星期一,午休时间洼岛在邮件盒中看到神田十和子被录用时的履历表,立即拿到医师室去看。 履历表 神田十和子昭和三十七年(一九六二年)五月三日生,二十五岁 住址K市南町二段四十八号之三恒和庄五号室 电话(〇×××)三××—八三×× 学经历 昭和五十五年三月绿铭学园卫生护理科毕业 昭和五十五年四月任职慈爱会K医院 昭和五十八年三月离职 昭和五十八年四月任职h市民医院 昭和六十三年一月离职 特长珠算三级兴趣音乐鉴赏 家属 神田基道父五十六岁h市丰风町四段八号 经营神田工务店自宅(〇×××) 二××—二五××公司(〇×××)二××—二六×× 神田晶子母五十五岁同上主妇 神田毅兄二十九岁同上橘食品工业员工 以上无误 昭和六十三年三月二十日 神田十和子印 履历表的记载引起洼岛注意的是:神田十和子曾在慈爱会K医院任职,以及父亲经营工务店。倘若神田十和子是凶手,那么就如同智鹤所说,不妨认为她怨恨并森行彦,那么她的履历应该有某个地方和并森行彦有交集。神田十和子在慈爱会K医院那段期间是否认识并森行彦?神田工务店和并森行彦任职的真中建设是否有关系?先要确认这两件事才行。 洼岛下楼到医院的前厅,拨通履历表上记载的神田工务店的电话。他假装是要装潢的客户,询问对方和真中建设公司是否有关系。完全无关,接电话的男子回答。 接下来他打电话给慈爱会K医院,报出自己的姓名、职称,宣称在这边病故的患者并森行彦,昭和五十五年至五十八年间应当曾在该医院住院,能否调出病历查看病名。 一小时后,对方打电话至开刀房来,以客气的口吻说:该名患者不曾在本院住院。 两条线都行不通。 下午的手术只有割盲肠和切除痔核,约两个小时就结束。洼岛回到外科大楼找梶理绘。他查看护理站的勤务表,梶理绘在大夜班之后休息两天,今天下午应该会来上班。 梶理绘不在护理站。问资深护士,知道她去X光室接患者。约五分钟之后,她推着乘载患者的轮椅回来。 洼岛请梶理绘过来一下,她露出为难的表情。 “拜托,不要老是找我,大家都在说我的闲话。” “对不起,这是最后一次。” 洼岛打开厕所隔壁污物室的门,走进里面,梶理绘默默跟进来。 尿骚味顿时扑鼻而来。约三张榻榻米大的狭窄房间,有一面墙并排吊着住院患者的蓄尿袋,对面的墙壁贴放着橱柜,里面杂乱摆着便盆、尿壶。突出墙面的晾物架上挂着潮湿的橡皮手套,地面零乱放着塑胶水桶。房内臭味熏天。然而,在病房大楼想避入耳目,这个房间最适合不过。万一被发现,大可笑着回一句:“在这种地方还能干什么?” “那天神田十和子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譬如交班的时候有没有做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事?什么都可以。” “她怎么了?” “我只是受人之托,想了解一下而已。” 梶理绘低着头,一边用右脚的护士鞋底磨擦地板的石砖,一边思索。房间角落,橡皮圈坏掉的水龙头正滴答滴答地滴水在流理台上。 没多久,她抬起眼来看着洼岛说: “什么都没有,和平常一样。” 洼岛一脸沮丧,想法又碰壁了。 “谢谢。”他说着就要走出尿味熏人的房间。 “医师,”梶理绘把他叫住。“有件事不是神田十和小姐做的,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什么事?” “点滴的事。” “点滴?你说说看。” “点滴管不是有个会滴答滴答的点滴筒吗?并森先生被送到恢复室时,点滴筒的药水满满的。” “也就是说,不知道点滴是不是在滴啰?” “如果压住点滴筒再放开,让它吸入药水,吸进过多时,就会变成那个样子。不过,就算是那样也不碍事,不过,我还是问了神田小姐,她说点滴有在滴。” “你没有确认吗?” “我确认了。点滴如果停了,调节滴数的滑轮不是完全转紧,就是三路活塞没有切到点滴瓶或患者那一边。结果,滑轮是松的;三路活塞被塞有电毯的白床单盖住,不过,交班之后,神田小姐有掀开床单给我看。三路活塞的开关的确是切向点滴瓶和患者那边,侧管口那边是关着的。所以,点滴应该有在滴。就是这件事。” 洼岛觉得胸口咚咚作响,从这情形可以察觉神田十和子的确动了手脚。点滴可能没有在滴,为了掩饰,故意将点滴筒弄满。滑轮应该是松动的,只不过三路活塞的点滴管其实是关闭的。神田十和子在梶理绘确认的时候,利用瞬间的操作瞒过了她。 那么,麻斯隆又是怎么注射进去的呢? 洼岛站着沉思,很快就找到答案。 “医师在调查神田十和子小姐?”梶理绘的声音把他带回现实中。 “是啊。她是什么样的人?你了解她吗?” “不太了解。只是见面打个招呼而已。不过,我听过谣言。” “什么谣言?” “不太方便说。” “说说看。” “不怎么好的谣言。听说她在闹区勾年轻男人。” “是吗?” 可惜并森行彦不算是年轻男人。 “不过,听说是有缘故的。” “什么缘故?” “我不能说。” “拜托,这件事很重要。” “和并森行彦的事有关?” “也许。” “我还蛮喜欢那位患者的,他很会说笑,不过那是为了消除对手术的焦虑。医师大概不知道吧,我曾向他保证,动完手术就可以百分之百恢复健康,没想到会变成那个样子。……大家都说是洼岛医师的过失。真的吗?” 梶理绘露出先前没有的严厉眼光盯着洼岛。 “绝对不是,那是胡说八道。” “神田小姐做了什么事?” “这个……” 洼岛欲言又止。 “算了,我告诉医师好了,以后就不要再来找我问话了。去年十月,我有个朋友和男友到车站前的旅馆过夜,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神田小姐要出来,当然,她是跟男人在一起,对方……就是近田医师。这事非同小可,我一直守口如瓶,也真的不应该告诉你……” “真的吗?没看错人?” 近田怎么会出入那种场所?他应该过的是研习与工作至上的禁欲生活。 “是真的,医师不相信,我也无所谓。顺便告诉医师,在那之后没多久,我和开刀房护士聊起来,她说神田小姐快结婚了。不过,一直到现在神田小姐都没结婚,看来结婚的传言已经不攻自破了。至于当时要结婚的对象是谁,医院谁也不知道。” 听梶理绘这么说,洼岛不得不相信。如果被目击的人是其他年轻医师,洼岛也许只会想“怎么可能?”但是,一听说对方是近田,他不禁火冒三丈。难道近田也是一丘之貉?他一直被近田那机械般无情的嘴脸给骗了。 “能不能再告诉我一件事?我问石仓护理长时,她说点滴没有异常,这又怎么说?” “并森行彦被用推床推到恢复室时,神田小姐走在前头,护理长走在后面。也就是说,神田小姐在患者脚部那一方,护理长在患者头部那一方。吊点滴瓶的金属架立在患者的右脚侧。这个架子除了点滴瓶之外,还挂着电毯调整器,大概是被调整器遮住了,从护理长的位置看不到点滴筒。” 这应该也是神田十和子动的手脚。神田十和子为了不让护理长发现点滴筒满满的,故意将电毯调节器挂在点滴筒后面。 这时候门开了,露出中年助理看护的脸,瞪大眼睛看着他们两人之后,说: “医师怎么在这种地方?副院长打电话找您呢。” 洼岛走出污物室,跑到护理站,拿起话筒。 “赔偿并森行彦的那件事,出了一点问题。” “什么问题?” “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上次我不是说要用‘无过失’申请保险金吗?后来庶务处查询的结果,说是行不通。如果是无过失,顶多只能补偿小额的慰问金。若要申请大额的保险金,我们必须承认有某种程度的过失才行。” 和话中的内容相比,副院长的语气显得轻浮,欠缺严肃。 “要我承认过失?” “我知道我们没有过失,不过,如果我们不多少承担一些,恐怕也不行,因为申请不到钱嘛。” 副院长换成说服的口吻。 “什么叫‘多少’?” “我会想一想,没问题的,你不要担心。” 这句话就像空洞不实的保证,在洼岛的耳际回荡。 第六节 智鹤约的这家热带鸡尾酒屋,光线微暗,装潢有点杂乱。十二张桌子用白色的隔板区分开来,里侧有个小舞台。墙上贴满浮在蔚蓝海上的岛屿鸟瞰图、野鸟、褐色胴体的女人照片等;从天花板上镂刻成星形的孔洞中泄下黄色的光芒,此外还悬吊着几个用途不明的木头器具;走道中央摆着岛屿模型,不时传出人工的鸟叫声。这家店名叫“岛屿”。 智鹤的装扮,似乎每见一次就愈轻便,也许这是她卸下心理防卫,逐渐亲和的表现。今天她穿着黄色t恤,外加印有“aikiki”字样的白色无袖水兵服,下身则是及膝的蓝色牛仔裤。 洼岛从星星般琳琅满目的鸡尾酒单中,随便点了紫罗兰费斯(VioletFizz),智鹤点了迈台(Mai-tai)。不久,服务生送来盛装碎冰块和鸡尾酒的大脚架玻璃杯。杯上装饰着凤梨、橘子和艳红色的木槿花。智鹤以手掌探探玻璃杯的凉度,嗅嗅花香之后,用吸管啜了一口。 “好喝。”智鹤赞赏道。洼岛也喝了一口紫罗兰费斯。 “嘿,告诉我点滴是怎么动手脚的?” 智鹤以撒娇的口吻说道。来这儿之前,她已经问过好几次了,但是仍然说画图比较容易了解,硬要洼岛到这儿来。 “这也是简易的伎俩,不过,想来就有气。在第一手术室换床之后,我便离开那房间,因为我心想这房间还有护士在,就去做一些善后的工作,当时推床旁边应该只有神田十和子在,她说已经检查过点滴管,其实那时她已经压放点滴筒,让里面充满药水,变成看不出点滴是否在滴的状态。然后,她偷偷将装有.04CC麻斯隆的注射器伸进患者的床单内,用手摸索打入三路活塞的侧管内。” A、三路活塞的侧管口和点滴瓶相通(患者那方关闭,往点滴瓶方向打进去)。 B、三路活塞的侧管口和患者相通(点滴瓶那方关闭)。 C、点滴瓶和患者相通(点滴正在滴着)。 “有问题,如果那么早注射麻斯隆,在开刀房的时候就应该会停止呼吸。” 智鹤立即提出异议。 洼岛把预先画好图的纸摊放在桌上。 “如果切向患者那边注射的话,就会像你说的那样。不过,神田并没有那么做,她将三路活塞的开关转成图A,患者那方是关闭状态,而往点滴瓶的方向打进去,然后再将开关转一圈,这次就像图B,点滴瓶那方是关闭的。这么一来,麻斯隆就在三路活塞这边堵住,而留存在三路活塞上方的点滴管中。” “我懂了。” “在这种状态下,点滴并没有真的在滴,不过由于点滴筒是满满的,有谁问的话,大可以说点滴有在滴,事实上,谁也不会那么多事去帮别人的忙,而推床旁边只有神田在。她就在这种状态下,叫护理长来,一起将推床推到恢复室。为了不让护理长看到点滴筒是满的,她用电毯的调整器遮住点滴筒,就算被发现也无妨,而且很走运,她没有被发现。” 洼岛一口气将紫罗兰费斯喝干。口感很好,马上就吞了下去。照这种情况下去,很快就会醉的。接着他点了威士忌酸酒(hiskySour),又继续解说。 “在恢复室她才真的恶劣。梶理绘当然会发觉点滴筒是满的,神田利用这一点,让梶理绘产生错觉,以为点滴一直在滴,正好可以当她的证人。离开患者进行交班之后,神田带着梶理绘回到患者身边,这时候她伸手到床单下面,快速将三路活塞开关转动半圈,结果就像图C,三路活塞侧管口呈关闭状态,点滴瓶和患者相通。点滴便在这瞬间开始滴落,原先留存在点滴管内的麻斯隆也开始流入患者体内。神田若无其事地卷起床单,让梶理绘确定三路活塞开关的位置是正确的,以为点滴一直在滴着。因为神田将三路活塞转了半圈,而开始流入并森行彦体内的麻斯隆,五分钟后在走廊上使他停止呼吸。” 正在用吸管吸乳白色奶油的智鹤皱起眉头。 “真狠啊。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大概是怨恨近田医师吧。被他抛弃后想报复,而干下这种令人想像不到的事。” “只因为被男人抛弃,就杀害无辜的患者?” “这并不希奇,国外就有为让敌对医师的手术失败,而在麻醉器上动手脚杀害患者的案例。报纸也报导过想放火杀男方全家人的新闻。” “我想情况有点不一样。怨恨近田医师,就应该杀近田医师,何必采取这么迂回而残忍的手段呢?” “杀人都是很残忍的。她怨恨的可能不止近田医师,大概连带地将医院、副院长和我都怨恨在内,索性将大家都拖下水。结果,受害最深的是无辜的患者和我。” “或许吧。” 智鹤又向服务生点了名叫彩虹酒(PousseCafe)的鸡尾酒,似乎还想喝个畅快。或许觉得热,水兵服也脱掉了。 “没事吧?会站不起来哟。” “噢,你指这个啊?”智鹤恶作剧地眨了一下左眼。“这才喝到防卫线而已,我还不曾喝酒喝输过呢。” 看到服务生以缓慢的脚步端来的鸡尾酒,洼岛吃了一惊。高脚玻璃杯中的液体,从上到下分成橙、绿、紫、白、豆沙红、红六层颜色,简直像彩虹一般。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重叠不同比重的利口酒(Liqueur),漂亮吧?” “要怎么喝?” “就这么喝。” 智鹤用吸管轻轻插入绿色那一层,慢慢吸起,然后用舌尖抵住吸管口,抽出吸管。鸡尾酒变成五层。 “医师你再喝呀,今天我请客。” 听智鹤这么说,洼岛也点了莫名其妙的鸡尾酒莫斯科风暴(Moscoorm)。结果送来一个上面浮着大冰块、不怎么起眼的石杯,里面的液体微带黄色。 喝下一口,吓坏了,喉咙烫得仿佛要烧起来,洼岛急忙含了一口水。 智鹤眯着眼睛,憋起嘴,盯着他看,似乎就要喷笑出来。 “这家店早先靠这东西起家的,里面几乎都是伏特加,只掺一点利口酒,最好小口小口慢慢喝。” “原来如此。” 洼岛嘴巴凑近杯子,小小啜一口。这一次冲击没那么强了,甚至还觉得有点甜。 “刚刚你说的话我还是搞不懂。我想不会只是因为被近田医师抛弃吧。” 智鹤还不死心。 “你还想得出其他理由吗?难不成神田十和子曾经是并森行彦的情人?” “我可没这么说,不过……我查过一件事。” “上次你说了一半的那件事?” “是啊。” “那就请说吧。” “我还不能说,除非事情如同我所料想的,我才会说。到时候,你要记住我现在可是反对你的说法哟。” 洼岛好不容易将莫斯科风暴喝完。 “比起伏特加,这个可好喝多了。” 智鹤又点了大苹果(BigApple),又要了两支吸管。 “等等,这不也是烈酒吗?我会醉倒耶。” “没什么吧,很好喝哟,我替你喝一半。” 气氛很微妙,似乎在智鹤的引领下,他们彼此试探对方的极限。 不过,双方快速拉近距离,倒也没有什么不安的感觉。 洼岛脸红心跳加速,也不全是酒精的缘故。 “接下来怎么办?” “先和近田医师谈谈。” “最好不要,没有这个必要嘛,他又不是凶手。” “不,我不能原谅他。” “为什么?” “我一直在跟他见习,他竟然做出研修医师不该做的事,我饶不得他。” “近田医师有说‘在医院之外也要向我见习’吗?” “他是没这么说。” 近田是彻底的个人主义者,完全不干涉洼岛在医院之外的隐私。 “既然这样,就不要管他嘛。近田医师的风评很好呢,没有当班的星期日,他也会到医院露个脸,半夜用呼叫器一叫,马上就赶来了。” “可是,到旅馆……” “那不行吗?” “反正我要跟他谈一下,也许还可以知道一些神田十和子的事也说不定。” 为缓和兴奋而喝下的鸡尾酒,发出苹果汁的味道,爽口的酸味和甜味直往喉咙降。 “对神田小姐要怎么办?” “我要好好跟她谈谈。” 神田十和子现在还若无其事地在开刀房上班。虽然她最近没有轮到外科手术,但偶尔会在刷手槽和别科的手术室看到她高挑的身影。 “她会承认吗?” “不知道。目前我们的证据还很薄弱,就只有三路活塞而已,其他全部都是推论,她如果要狡辩很容易。” “打算什么时候跟副院长说?” “还没决定,要说也要在和神田十和子谈过之后,不过……很难。” 原先是为了让副院长相信不是自己的过失而开始追查这件事,一旦面对这个真相,要说医院有杀人凶手,副院长及草角会长会有什么反应,洼岛实在没法预料。 “喂,先不要跟神田小姐谈,也许我可以帮得上忙。” 洼岛突然想吐,一阵钝钝的恶心感从肚脐四周冲上来,莫非鸡尾酒喝过量了? 他一站起来又想吐。 厕所在店的里侧。洼岛蹲在地上,对着马桶想吐,可是,喝下去的东西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尽管如此,光吐出空气也觉得舒服多了。只不过,睡意紧接着侵袭而来,头部仿佛被雾笼罩一般,整个松垮下来,他用头敲马桶,才清醒过来,但是,重复两三次之后,就失去了意识。 敲门声把洼岛吵醒,只见智鹤探头进来,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 “回去吧?” 洼岛靠在智鹤的肩头撑着走到电梯口,倒也不是自己没力气走,而是靠着智鹤的肩膀挺舒服的,干脆就保持这样的姿势。 大楼前面的道路商家林立,路被两边的违规停车弄得窄窄的,车子只能慢速行进。路过的计程车全部坐满了人,智鹤焦急地往回走五十公尺左右,总算拦到空计程车。智鹤将洼岛扶人计程车内,自己也理所当然地坐了进去。 洼岛被智鹤扶着走上公寓的楼梯,只觉两脚无力,浓浓的困意再度袭来。 “谢谢,你回家小心。”在门口,洼岛松开智鹤的肩头。 “你不请我进去?”智鹤表情讶异地问道。 “里面乱七八糟的,下次收拾好了再请你来。” 他有股拥抱智鹤的冲动,虽然气氛已经形成,但身体状况并不允许,恐怕一躺下去就会睡着。 “我也醉得差不多了,你叫我就这样回去?太过分了,总得让我休息一下呀。” 智鹤以不悦的口气说完一长串句子。 这间屋子除了母亲约三个月来一次之外,还没有任何女性造访过。靠墙的单人床床单已经两周没换了,皱巴巴的,而且泛黄得厉害。桌子和榻榻米上面散落着书籍和小册子,书架反倒空空的,特别显眼。六张榻榻米和四张半榻榻米上面,还零乱地摆着果汁空罐、药物样品、即溶咖啡瓶、留有残渣的咖啡杯、听诊器、电话,以及新买的手提文书处理机。 洼岛费劲地将书本和小册子堆到墙边,好不容易弄出可供两人落坐的空间。 “一目了然噢,没有女人料理。” 智鹤频频扫瞄屋内,身上的t恤被汗濡湿,紧贴着背部,显得很妖媚。 “你呢?” “我?我不行啊。我既任性又随兴,刚开始男人还会在乎我,最后恐怕就受不了了。” “的确有这种感觉” “哟,真过分。不过,我喜欢你,我可以一个星期帮你把这屋子清理一次。” “这样又何妨?太干净反而怪不自在的。” 困意又转强了,洼岛很自然地打了个大呵欠。 “我来泡个咖啡吧。”智鹤站起来。 “好哇。”洼岛的记忆就到这儿打住了。 天花板的日光灯没有亮,黄色的夜灯在薄暗中渗着光。 洼岛看看左侧,智鹤就躺在身旁,她没有睡着,双眼皮的大眼睛紧盯着洼岛的脸。 洼岛缓缓凑脸过去,含住薄薄的嘴唇,伸入舌头,智鹤“嗯”地呓语出声,轻轻扭动上身。 沸腾的血液迅速流至下半身。 洼岛温柔不起来,恨不得将心底的抑郁狠狠地塞人智鹤的躯体内。这是一场无暇喘息的粗暴性爱,洼岛疲惫至极,抱着智鹤的肩头,再度坠入梦中。 早上醒来时,身上盖着毛毯,收缩的血管在头内鸣钟作响。智鹤已不见踪影,原本应该摆在衣橱内的睡裤,不知什么时候裹住自己的身体。房间也变了样,空罐和肮脏的咖啡杯不见了,书本回到书架上,各式资料整整齐齐地叠在房间角落。 桌面也被收拾了,文书处理机被搬到桌上,印上字的纸吐露在印表机外: 自己和近田有什么两样? 洼岛抱着发疼的头呆想着。 第一节 两天后,星期三。 由于决定和近田摊牌,洼岛的心情从早上就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 在同科的年轻医师之间,毕业学年的先后有绝对的影响。尤其在外科方面,像洼岛晚了近田两年,就得变成军队阶级般的从属关系。当外科医生两年半,洼岛在手术和管理患者方面,都将近田的教诲奉为金科玉律,不曾违抗过。 今天他非攻击近田不可。 攻击会有何反应?能够说服他吗?洼岛笼罩在从未经历过的不安中。 草角会长早上就来到副院长的诊察室,悄声地交谈着。因此,原本该由副院长诊察的患者,都陆续转到洼岛的诊察室来。门诊总算在十二点半结束。 幸好今天下午没有排手术,近田结束巡房,到门诊部看X光片,洼岛趁机邀他吃午饭。 两人并肩走在商业区的人行道上,随处可见身穿深蓝色或茶色制服的女性上班族。本来除了工作之外就绝少开口的近田,现在更是沉默不语,洼岛也畏怯地不敢开口。 走了大约一百公尺,看到一家外观白净的家庭餐厅连锁店,宽敞的店内才坐了六分满,洼岛将近田带到最里侧的座位。 “什么事?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近田神情疑惑地看着洼岛。 洼岛决定单刀直入:“听说你曾经和开刀房的神田十和子交往过,真的吗?” “真的或假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近田不动声色地反问,洼岛原本以为会遭来一顿怒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现在这个样子反倒使他有点乱了阵脚。 “这对我很重要,请你告诉我。” 洼岛不甘示弱地瞪着近田深沉的眼睛。没多久,近田似乎瞪输了,移走目光,视线游走在虚空中。 “是啊,是交往过。大概交往了一年半,半年前分手了。” “没有动过结婚的念头?” “一点也没有。她应该也知道。这件事本来就是她主动的。”近田以傲慢的语气啐道。 “最后是你抛弃了她?” “分手不是谁抛弃谁吧?只是要好聚好散并不是那么容易。为什么这对你很重要呢?” “因为她是杀并森行彦的凶手。” 洼岛吸了一大口气,然后屏息说道。 近田似乎一时之间无法体会话中的意义,露出不解的表情,接着叹了一口气,以责备的眼神看着洼岛。 “你说什么?那是个意外!” “不是,那是谋杀!” 洼岛为了让近田明白,拼命说明这一阵子的情况:在废弃物处理场发现三路活塞、检验的结果、对麻醉记录的怀疑……近田一边吃着女服务生送来的咖哩饭,一边静默地听着,不过,在洼岛喘息之际,他却抬起头来,脸上浮现冷笑。 “哼,你又想出一些天方夜谭的事。按照你的说法,她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注入麻斯隆的?” 洼岛依照他对智鹤所说的,详细说明凶手如何玩弄三路活塞和点滴筒的把戏。 “这样啊?能够牵强附会到这个程度,倒也挺厉害的。” 近田一点也不相信。 “你要天马行空乱想,那是你的自由,只不过你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为什么她非得干出这种事不可?” “你不明白吗?这是她对你的报复,你是并森行彦的主治医师,她想陷害你,所以设下这个陷阱。” “混蛋!” 这一次近田真的火了,额头浮出青筋,脸颊微微抽搐,接着身子前倾,一副要揪住洼岛的模样。 “我没做什么值得她憎恨至此的事,你给我适可而止吧!” “不,这件事你有责任,我需要你的力量来跟她对决。” 洼岛的脸颊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疼痛——近田徒手揍了他一拳。 “听好,洼岛,那是意外,而且是你搞出来的意外,还把大家都拖下水。你知道现在副院长和草角会长为了处理这件事,有多伤脑筋吗?如果再让我听到这种胡言乱语,我可不放过你。” 近田踢开椅子,站起身,抓了帐单离开座位。 洼岛摸着脸颊,承受挫败的滋味。 洼岛回到外科门诊部时,副院长的指示已经等着他。护士转交一张纸条,要他到副院长室一趟。 副院长正在看着摊放在桌上的三本书,每一本似乎都和医事纠纷有关。 “真是烦人,年纪大了就是这样。为什么外科医生非得搞这种事不可?动手术比处理这种事好太多了。” “交涉不顺利吗?” “倒也不是。患者的太太后来又来了,气氛还算不错。” “要求多少钱?” “已经降到一亿元。我告诉她绝对不可能超过这个价钱。本来还可以再杀一千万的,不过,考虑患者的年龄,也许就现在的行情来说,一亿元是合理的金额。” “这一亿元是由保险出吗?” “希望是这样,大概也是这样吧。不过,就像我跟你提过的,中间有一点问题。保险是根据过失给付的,所以我们必须多少承认一点过失才行。” “我的过失吗?” “不,三个人的过失。你、近田和我。我不会把责任推给你一个人。” 洼岛有一股冲动,恨不得就在这儿将一切事情告诉副院长。那不是意外,而是神田十和子一手主导的谋杀事件,没有必要让我们三个人去承担责任。 话并没有说出口。近田愤怒的脸孔和脸颊挨揍的疼痛记忆,令洼岛踌躇不前。如果告诉副院长,近田恐怕会怒上加怒。而且,现阶段副院长会不会相信他,恐怕也是问题。 副院长嘴唇一松,浮出造作的笑容。 “怎么样?愿意让我全权处理吗?我会考虑保险申请书的内容,绝不会说是你的错。” 洼岛心情很乱,明明没有过失,就算只是“多少”承认一些,也不甘心。可是,另一方面,却也有干脆让副院长去搞定一切的念头。 到底该怎么办? 他考量如果宣称神田十和子是凶手,并森良美恐怕会控告院方。对院方来说,谋杀比过失还要严重,保险更不会给付。为了避免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院方大概会堵住我的嘴吧。而这股压力会来自何处?来自副院长,还是直接来自会长?抑或透过大学的医局? 烦人的事堆积如山。 “让我考虑考虑。”洼岛说完,走出副院长室。 当晚,他正在电话前迟疑着,反倒是智鹤那边打了过来。 “你看,我不是说没必要和近田医师谈吗?” 耳际响起开朗的声音,令洼岛心情大为宽慰。 “我很头大,接下来该怎么办?” “继续努力呀。你大可说你完全没有过失。如果院方硬要你承认,你就说你要辞职。” “要说得这么绝吗?” 事情并不像智鹤说的那么单纯。他是国立M大学医学院第一外科医局派来这家医院的。副院长和近田属于同一个医局,背叛他们二人和院方,就形同背叛大学医局。真的这么做,自己的未来将会如何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再想一想。对了,我想跟你谈一件有趣的事,明天晚上能不能在车站前面碰面?” 第二节 小雨纷飞的夜晚,洼岛遵循交通号志穿越车站前面宽敞的马路。拿手提包的智鹤和戴蜻蜓眼镜的年轻女孩,在站前大楼的电子看板下等他。 他们搭上电梯,进入八楼的咖啡店。这是一家照明很亮、显得过度空旷的店。 “她是美纪子。” 智鹤介绍年轻女孩。她比智鹤年轻,约二十岁上下,身穿海蓝色大领罩衫、葡萄酒色窄裙,就像街上常看得到的大学女生或年轻上班族。头发染成淡红色,眼睛、鼻和嘴唇都小小的,五官很可爱,配上蜻蜓眼镜挺适合的。 “你好。”美纪子点头致意,涂上粉红色指甲油的手指从手提包里掏出香烟,开始抽起来。三人份的蛋糕、红茶送到桌上来。 “美纪子是我朋友的朋友,反正就是朋友啦。她一直在侦探社打工。” “侦探社?” 这女孩还真不像侦探。 “嗯,我工作的时候,绝对看不出来。从千金小姐到风尘女郎,我样样都可以装扮。” 美纪子吐一口烟,说道。 “我可是特别拜托美纪子向公司请个假,替我们调查的哟。” 智鹤红着脸说明。 “调查什么?” 洼岛的声调有点尖,心想莫非智鹤把我们的推论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这个女孩? 智鹤没有回答。 “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请不要介意,我很快就告退了。” 美纪子突然插嘴,然后快速地吃完蛋糕、喝光红茶。 “智鹤姐,谢谢招待,欢迎再惠顾,我会严守秘密的。” 美纪子站起来,扭动屁股走出咖啡店。 “你要告诉我什么事?” 洼岛改口问。 “上次在酒店你向我解说神田十和子注射麻斯隆的手法,我不是说了吗?你说是因为她怨恨并森行彦,不过,当时我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她杀害并森行彦能获得什么好处?所以,我决定找人调查这件事。那时候我不是说有一件事吗?” 洼岛终于明白了。难道最近智鹤故作神秘的,就是这件事? “首先,我对你有抱歉也有请求。那是有关于钱的事。因为我是私下拜托她的,所以调查费很便宜,不过,如果用一般物价来衡量,也许还是贵了一些。我擅做主张,实在是说不出口。” “多少?” 二十万?三十万?洼岛猜想。如果三十万以上,智鹤就太过分了。 “六万。我出三万,你出三万,怎么样?” “哇塞!怎么这么便宜?” “特别服务嘛,朋友呀!” 智鹤从手提包中取出一个白色的档案夹。 “这就是调查报告?查出什么有关神田十和子的事了吗?” “不是。”智鹤摇头。 “不是?那是什么?” “我不是调查神田十和子。” “那你调查什么?” “计划性的犯罪,是不是一定有人会从中得到好处?在确定这个事件是谋杀时,我就觉得应该先查出谁获利最多。” “是谁?” “还用说吗?当然是并森行彦的太太并森良美呀!” “怎么会?”洼岛吃惊道。 他回想良美肃穆的表情和无懈可击的态度,实在很难想像。 “我一开始就觉得她不太对劲,这是女人的直觉。” “你是说她拜托神田十和子杀人?你想太多啦。她没理由这么做,她真心爱她先生,而且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孩。” “你太天真了。先不要说这些,看看这份报告再说吧。” 洼岛接过智鹤手上的小册子,开始阅读。报告是将文书处理机列印出来的纸,用订书机订缀而成,看来有点廉价,想必是刚才那位打工的女侦探节省费用的结果。 然而,内容却多达三十页,蛮充实的。上面记载了并森良美的简历,和跟踪一周的详细情况,甚至包括并森行彦生前的经历。 内容委实令人吃惊。 上星期五晚上,并森良美在郊外的地下铁车站下车,走进站前咖啡店喝咖啡。小叔并森拓磨随后也来了。良美坐进拓磨的车。车子开了约五分钟,进入名叫“海豚”的汽车旅馆。两个小时后,车子离开汽车旅馆,往车站的方向驶去。 这星期四晚上,重复同样的事。 上面还贴有四张照片为证。一张是拓磨和良美走出咖啡店,背景是地下铁车站;一张是良美正好坐进拓磨的车,脸孔正确无误;一张是汽车开出汽车旅馆,两人的脸孔看不清楚,但拍下了汽车旅馆的名字和车号;最后一张是车内特写,很清楚地拍下良美倚偎在开车的拓磨身上。和前面几张照片相对照,可以印证两人在汽车旅馆幽会的事实。 并森行彦因为十二指肠溃疡而无法加入一般寿险,这和良美所说的一样,但是,行彦在二十五岁以后已经贷款购买公寓,这时候十二指肠溃疡并未发病,因此得以加入保证支付贷款的寿险,行彦一死,公寓就归良美所有,以后也无须再偿还贷款。 并森行彦和拓磨两兄弟从小就处不好。拓磨到行彦家走动,是在行彦和良美结婚之后。 行彦和良美的婚姻似乎不太美满。超级市场的同事曾听良美抱怨丈夫外面有女人。关于行彦的异性关系,除了出差时逢场作戏之外,和公司女同事之间也传出谣言。不过,真伪尚待查证。 并森拓磨目前单身,除了良美之外,并没有特定交往的女友。 “有什么感想?”智鹤问。 洼岛想起事件发生当天良美的反应。难道在医师室内哭喊、昏倒,和在夜间加护病房内充满憎恨和哀求的眼神,以及行彦死亡时所表现的恐慌,全都是在演戏? 洼岛很后悔自己那么容易上当,不但心里同情她,甚至还付出敬意。 “真令人难以想像。” “我早就这么怀疑了。他们俩大概打算从院方拿到赔偿金之后,等到事情平静了,再结婚吧。” “不过,这并不能证明两人的婚外情和事件有关。也许完全无关,只是偶然受益吧?” “这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偶然,是他们俩托神田十和子杀人的。” “不过……没有证据。非但没有,甚至找不到她们之间的交集点。” “有呀。你再仔细看看报告。” 洼岛又将调查报告看过一遍。还是没有。对于神田十和子什么也没提到。 “这里呀。” 智鹤似乎按捺不住,一手抢过调查报告,打开最前面那一页,指着记载并森良美简历的那一行: ‘昭和五十四年三月绿铭学园普通科毕业’ 绿铭学园、绿铭学园?洼岛马上想起来,那正是神田十和子的履历表上所写的高中。 ‘照和五十五年三月绿铭学园卫生护理科毕业’ 并森良美和神田十和子毕业自同一所高中! “真没想到……”洼岛受到一股莫名的虚脱感侵袭。 “就是这么回事,了解了吧?” “可是,她们俩的学科不同,学年也差了一年。要她们俩坦承这个事实,就必须证明她们在高中时代就有往来。” “没错。不过,这件事我们俩就可以调查了。” “绿铭学园在哪里?” “世田谷区呀,在东京。那是所私立高中,只有普通科和卫生护理科。” “我们医院好像没有其他该校的毕业生吧?” “我昨天拿到调查报告,今天稍微调查了一下,我们医院只有神田十和子一个人。” “看来只有直接去学校调查啰?” “直接去学校不知道有没有用?现在的职员谁还会记得十年前的学生?就算记得,也不知道肯不肯告诉我们。要不要先打电话看看?然后再去找必要的人。” “好吧,明天午休时我打电话看看。” 洼岛再看一次调查报告。侦探报告书他可是头一遭看到,不过,他还是看得出这份报告写得非常好。必要的东西写得很周详,不是特别重要的东西就轻描淡写地提过。文字应该相当专业,非专业的人恐怕得再三推敲才行。而这些照片,想必花了一番苦心才拍到。 看来是改了又改,最后才键入文书处理机印出来的。女侦探似乎花太多时间在文章的写作和推敲上,因此没有余裕校对文书处理机打出来的东西,而出现了几个错字,可谓美中不足。例如:“监察良美的情况”的“监察”,应该是“观察”;“保障支付贷款的寿险”的“保障”,显然是“保证”之误。 “你的朋友真不是盖的。这才值六万元,太可怜了。不过,如果超过这个金额,我也会吃不消。” 洼岛把调查报告还给智鹤。 “无所谓啦。她做侦探一半是为了兴趣,她好奇心很强,跟我一样。” 智鹤将调查报告收入手提包,起身正要离开,眼睛顺势往入口方向望去。 突然间,就像见鬼似的,她整个脸僵住,并且发青。她快速坐回位置,把脸趴在桌上。 “怎么啦?” “拜托,往墙壁方向看,不要看入口处。” 洼岛照她的话做了一阵子。 “可以了。”视线转回时,智鹤已经抬起脸。 “那边。” 智鹤指的是最靠近入口那一排,从入口算来第五个座位。两名男子相对坐着,脸都看得很清楚。其中一位正是头发斑白、气质良好的小儿科主任野野村,另一位大约五十五岁到六十岁间,全往后梳的头发乌亮有光泽,个子似乎高而结实,一副绅士模样,鼻梁高耸的侧脸看来不像日本人,那是一张活力充沛的强韧脸孔。与其说“端正”,不如用“充满野性”来形容更为贴切。 洼岛看过这张脸。 “刚刚我还以为他们要走过来,急死我了。”智鹤有点羞怯。 “我无所谓,就算被看到又怎么样?”洼岛悠哉地说道。 “那要不要去打个招呼?”智鹤怒冲冲地做势欲起。 “好啦、好啦。”洼岛急忙拉住智鹤的手。 “我也无所谓啊。只不过,不要被看到比较好。” 智鹤胀着脸坐回原位。 “野野村主任对面那个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智鹤冷漠地回道。 野野村主任和高鼻子绅士边喝红茶、吃奶油蛋糕,边交谈。高鼻子男人手势不断,似乎在说明什么事。野野村主任则一味听着,偶尔点点头。从这个位置听不到谈话的内容。 “真讨厌,这种场所就是会有欧吉桑来吃蛋糕、喝红茶。”智鹤皱着眉头说道。 “野野村主任不喝酒嘛。” 医院举办宴会时,野野村主任只在一开始喝一口啤酒,接下来就用可乐或乌龙茶蒙混。 “干嘛不去西餐厅呢?” 大概是因为下雨吧,洼岛想。也许他们本来打算去吃饭的,因为雨下大了,才就近跑到这儿来。 同时走出去不太好,洼岛让智鹤先走,稍后才结帐走出去。野野村主任只顾说话,视线不曾望向洼岛。 智鹤在回旋门前方的屋檐下等着。正如洼岛推测的,外面的雨变大了。街灯和霓虹灯照射下的马路雨滴四溅,行道树也水滴如注。 “我很想送你回去,不过,我今天待机。” “没关系。我还没跟我妈提过你,下次我在房间招待你。” 智鹤撑着伞转过身,迳自跑向公车站牌。 洼岛觉得斗志恢复了。他已经没有必要同情并森良美,一旦查出并森良美和神田十和子过去有来往,就可以连同证物三路活塞要求两人承认杀人的事实,到时候并森良美恐怕不得不撤回赔偿的要求了。 想来想去,这才是解决这个事件的最好方法。顺利的话,就不会拖累医院和大学医局。 洼岛紧握双手,穿过大雨滂沱的站前大马路。 第三节 医院附近能避入耳目独占电话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洼岛所住的公寓,地点在医院南方,走路约十来分钟。 昨晚开始下的雨,在中午门诊结束的时候,已大致停了。洼岛换上便服往外跑,将原本必须花十分钟的路程缩短为五分钟。智鹤因为工作较早结束,先到门口等着。和上次一样,运动衣背部整个汗湿了。 智鹤坚称打电话的工作女性比较适合。为了让洼岛听得到对话的内容,她打开电话扩音器,对着电话机说话。 她首先找到绿铭学园的事务人员。 “我姓岸田。能不能帮我查看昭和五十五年卫生护理科的毕业纪念册?我想找人。” “我们通常都不提供名册的,以免遭人恶用。如果您一定要看,请您去拜托有纪念册的毕业生,好吗?” “毕业生我一个也不认识,能不能帮个忙?” “这很麻烦。” “如果您能提供任何线索,我可以自己去查。” “好吧,我去问一下主管。”声音暂时中断。 “喂,我告诉您当年导师的联络电话。请您不要太麻烦人家。对了,能不能告诉我您的地址、大名和电话号码?” 智鹤胡诌了地址和姓名,只有电话号码是洼岛的。 五十五年一共有三班。一班导师现在是主妇,联络电话是自宅;二班导师联络电话是大田区的高中;三班导师联络电话则是关东医科大学高等护理学院。 智鹤打电话给三位导师,以婚前调查为借口,查询神田十和子的事。 姓井川的三班导师有了回应。 “神田十和子是我班上的学生没错。不过,其他我就无可奉告了。” 井川一副拒人千里的语气。 “你知道神田小姐跟谁比较亲近吗?” “我当然知道,只不过,我没有必要透露。” “可是……”智鹤叹一口气。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其实家兄和神田小姐在交往,已经打算要结婚了,可是,因为听到她以前一些不好的谣言,有点担心。” 智鹤把事先想好的说法照本宣科。 “我不想牵扯到这一类的问题。” “能不能……帮个忙?” “我拒绝。” “明天下午,您在学校吗?” “我在,不过,你来也没用。” 电话中,井川的声音变得更为冷漠,声音中还夹杂远处传来的细微讲话声。 “我会向您说明详细的情形。” “没有用的。”电话咔嚓切断了。 “讨厌!”智鹤骂了一句,做出不悦的样子。 “唉,侦探可真不好当。” “明天再打打看,这次换我来打。” 如果因此就气馁,那事情就没办法进行了。 “你星期六待机吗?” 智鹤伸了一个大懒腰之后问道。 “不,这个星期轮到近田医师。” “那么,我们明天下午直接去关东医科大学。只要能从井川老师那边问出结果,星期天就可以去找神田十和子以前的朋友。” “难?,听她刚刚那种口气,就算我们找上门,也不会告诉我们的。恐怕肯不肯见我们都是问题。” “试试看,水来土掩,看着办。” “关东医科大学我不太熟。” “我去过。有一次开药品研究会,药局长带我去的。” “怎么去?” 洼岛听说关东医科大学在K市的郊外,交通不太方便,心想开车去最快,不过,即使开车,那地方离K市市中心似乎还有一段距离。洼岛有驾照,可是却没有车子,而且,毕业之后也不曾开过。 “开我的车子好了。虽然很小巧,不过还是涡轮引擎的。” 傍晚,洼岛经过门诊大楼走廊时,肩膀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放射线技师中山正对着他微笑。 “上次我们谈过了。今天怎么样?” 八天前中山曾邀请他到家里去,他已经忘了这回事。 “我今天待机……” “只要不到很远的地方就行了,不是吗?我家离医师住的地方不远喔。” 情况已经和八天前不同,洼岛对工会的动向已不太感兴趣,不过,中山的盛情难却。 晚上八点左右,中山先回家一趟,再开车到医院接他。 中山的家就从洼岛住处一直往南去。离开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之后,爬上略微倾斜的道路约一百公尺,就可以看到一栋五层楼高的白色公寓耸立在夜空中。 通过别致的门廊之后,往公寓大楼的出人口分成三个。中山进入最左边的出入口。金属制的邮箱有两排五列,计算一下,这栋大楼可以住三十户,至少这边的十户已经全部住满。从墙壁的污损情况来看,似乎算是比较新的公寓。楼梯的照明很亮,连走道的水泥地都扫得很干净,给人良好的印象。 中山的住家在二楼最后一间。中山才打开门,一个头发长长、约两三岁的男孩便跑到脱鞋间抱住中山。中山的太太穿着围裙从后面探出头来。 “欢迎。家里很乱喔。” 洼岛被带到六张榻榻米宽的西式房间内,这儿似乎是用来当客厅的,里面铺着奶油色地毯,摆着被炉、大型电视机、录影机、组合音响和玩具柜,以及大概是其他房间摆不下的两个橱柜,把四周的空间都填满了,显得相当狭窄。 “全部只有二LDK(二房一厅一厨),家母住一间,我们和小孩住一间,再加上这个房间。我们很想再多一个房间,但是,现在这个房子就够受了,我们夫妻为了高额贷款可真打拼呢。” 中山把长得很像他的小孩放在膝上,笑着说。 “这一带的地价很贵吧?” “是啊,虽然离市中心有点距离,但还是算市区,一直在增值,以后想在郊区买间稍微大一点的公寓。” 中山太太在厨房里招呼,洼岛便往那边走去。只见餐桌上摆了铁板,旁边还有烤肉的材料。中山太太轮流倒佐料到三个小碟子上,主妇的架势十足。 “谢谢。” “请用,今天你是客人,你最大。” 如果不是因为卷入并森行彦的事件,大概也不会受到这家人招待吧。想到这儿,洼岛看着中山太太的主妇模样,和中山的好爸爸模样,觉得有点可笑。 中山把小孩托给祖母之后再过来。中山太太将肉片放在铁板上,“嗞”地一声,冒出带着香味的白烟。 “可以谈谈医院的事吗?”吃得差不多时,中山问道。 “可以呀。”终于来了,洼岛在心里做好准备。 “现在工会的目标是同仁的过度劳动,其中最严重的是护士;技师和一般医院比起来,工作量也超过负荷,我们打算以这一点为诉求,争取改善劳动条件。不过,毕竟医院比较特殊,要达成相当困难,希望医师们能鼎力相助。” 中山看着洼岛的眼睛,缓缓说明。长满胡子的脸颊因为啤酒的关系微微发红。 “你是说导致过度劳动的是医师吗?” 洼岛语带挖苦地问道。他只喝可乐,没有醉意。 “一开始就说得这么白,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呢。” 导致护士、技师们过度劳动的因素,不外住院患者太多、需费心照料的重病患者太多、门诊患者太多、检验太多、手术太多。而制造这些因素的人,追根究底,应该是草角会长,不过,就各个情况而言,则是医师。 “但是,医师不工作行吗?医院马上就会活力尽失。” “我没这么说。谁愿意待在没有病人的医院瞎混?我们当然也希望医院生意兴隆。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和工作量相比,工作的人太少了。每个人的工作量异常地多。这一点我们已经向院方反应过N次了,但是,院方都没听进去。总而言之,不增加人事费用,只想提高医疗收入,这算是哪门子的经营方针?每次我们对工作内容表达苦衷时,院方都用‘为患者多忍耐’之类的话搪塞。如果说是为患者着想,那就应该让患者接受人员充足、有余裕的医疗,这才是真正为患者着想。” 洼岛不太喜欢听到“为患者着想”这句话。就理念而言,“为患者着想”当然很正确,但从事医疗的人,既不是圣人,也不是天使,国家也不可能提供无限制的医疗补助。医疗既然不是不求获利的公益事业,要完全实现“为患者着想”的理念,是不太可能的。这一点从事医疗的人都一清二楚。不能因为对方说出这句话,听的人就得叩首拜听。“为患者着想”往往只是“为自己着想”的另一种说法罢了。 其实,“为患者着想”是院方美丽的谎言,医院用“为患者着想”为理由,向医师要求二十四小时体制的勤务;而医师也用“为患者着想”为理由,向护士和技师要求严密监护与紧急检验。而工会也以“为患者着想”为理由,向院方要求适量的劳动。任何一方的主张都是正当的,但是,要全部满足,可就困难至极。 “如果说过度劳动,我们也是过度劳动,可是,不做不行也只好做了,不是吗?” 洼岛有点动气。 “这有点不一样。医师们可以有选择性的工作,我们就不行了。医师说一句,我们再怎么忙也得做。容我抱怨一句,有些检验真的非今天做不可吗?但是如果我们这样质疑,一定会被责骂是想谋杀病患,或是不配在医院任职。” 中山似乎想把心中积压的东西一口气都吐个精光。 “那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 “对于每位医师,我们的希望是:能够仔细思考他发出一个指示需要动用医院多少人。例如,医师决定在晚上动盲肠手术,就有两名在家休息的护士要被叫来。护士白天工作了一天,明天也还要工作,而且加班费更是杯水车薪。希望医师决定动手术之前,这一点也能考虑考虑。” “什么话?开了洞变成腹膜炎,责任谁负?” “责任当然是医生负。不过,这是极端的说法,请你不要误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在决定手术或检验的当儿,能考虑是否真的有必要。真的有必要,谁都乐意协助。只不过,我认为医师们所发出的指示,并不是每一个都需要紧急处理。如果有多余的人力,我也不愿意说这种讨厌的话。” 洼岛压住脾气不愿争吵,争吵也不会改变对方的想法。中山只是希望医师在发出指示时心理上能踩一下煞车,此外并无他图,倘若大声回他一句:医师没有必要一一告诉你这是经过小心判断,认定是必要才做的。这么说只会引起他的反感,没有什么意义。况且,中山不是洼岛的部属,在工作上,洼岛必须请他帮忙。 “是吗?”洼岛回答得很暖昧。 “那就拜托医师了。”中山也不再进逼。 剩下的烤肉材料全部放入铁板之后,中山太太帮洼岛倒了可乐。 “要跟我说的话,就是这些吗?” 洼岛望着中山和中山太太,然后问道。 中山太太将翻动烤肉的任务交给中山。 “这一次我们决定轮流请年轻医师到家里来,说明工会的活动。第一位请的就是洼岛医师。”中山太太托着下巴说。 “这是我的荣幸啰。” “刚刚医师说你们也过度劳动。以前我们一直没注意到医师的劳动条件,这是不对的。医师们处在什么状况,跟我们有很密切的关系。” 我说错话了,洼岛懊悔地想着。 “我们一直向院方警告:长期过度劳动,会导致医疗事故。我们听到那件事故时,心想果然发生了。我们因此自省,应该也要关心医师们过度劳动的问题。” 中山太太盯着洼岛说道。她三十出头,眼角细长,单眼皮的眼睛流露出知性,但脸颊至下颚的生硬线条却显得有点冷峻。 “事故?什么事故?” “就是那个名叫并森行彦的患者亡故的事件。” “他是脑梗塞呀!不是事故。” 这个时候非坚持不可。 “大家都说是事故。” “那是谣言。” “大家都很同情医师,说原因明明是过度劳动,但是草角会长和副院长却把所有责任都推给医师。” “没有这回事。” “我们打算以这件事做为过度劳动的诉求重点,和院方展开交涉。医师能不能帮忙?” “乱来!那只是脑梗塞。” “脑梗塞致死,为什么会弄得要付赔偿金?” 中山太太语气带着嘲讽。 “没这回事,我没有听说。” 洼岛处于劣势,但仍然嘴硬。 “是吗?那太遗憾了。” “难道我这么说了,还要再讨论下去吗?” “我了解了,那就不谈吧。” 中山边吃着烤蔬菜边看着二人唇枪舌剑,最后他露出苦笑说: “不过,医师请你想一想,听草角会长的说法,事情可不那么简单哦。他开口闭口都是为了患者,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并不是医师出身,而是搞不动产的,搞不动产的人哪懂什么医疗、看护?” “这是偏见。他经营医院也有十五年了,确实有成绩,而且医院的风评也不错。” 为什么会替自己并不喜欢的草角会长辩护呢?洼岛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你太天真了。草角会长脑中只有赚钱而已。” “如果要赚钱,大可做别的事业,经营医院赚不了什么大钱。” 从副院长偶尔透露的一些口风听来,这家医院似乎并没有那么高的利润。医疗收入是增加了,但是健保的计算一年比一年严格,人事费用和医疗材料费也不断提升。何况,既然是私立医院,就不能出现赤字。而且,毕竟也闯出了名号,非保持一定的医疗水准不可。副院长不知什么时候说过:“医院经营已经进入严冬时期。”不是医师出身的草角会长,之所以没有抽身而退,应该是基于时势所趋,和使命感、名誉心吧?就这一点而言,洼岛算是比较站在草角会长这一边。 “医师们迟早要返回大学医局,我们可不能啊。只有在这医院工作一辈子,和草角会长拼斗到底。”中山说出了斗志昂扬的话。 “不过,那件事真的是脑梗塞。”洼岛重复道。 “好吧。医师既然这么说,就姑且这么认为吧。不过,情况需要的时候,我们或许会搬出这件事和草角会长拼一拼。” “最好不要。” “搬出这件事之前,我们会和医师好好商量的。” 洼岛对中山的说法非常不安。 “难道你们打算把这件事闹到外面去?” “怎么会呢?”中山大声否认。“我们怎么会做这种事?那岂不是自己掐自己的脖子?这只是我们和医院之间的事。” 中山太太为他们倒茶,有意催促休战。 她以黄汤下肚不分你我的语气说: “看来医师误会我们了。我们并不是一味在主张自己的权利,如果是为我们自己,那放假的时候就不制作工会的海报或传单,痛快去玩了。我们大可换到待遇更好、像饭店一样漂亮的医院。事实上,有办法的年轻人也都这么做了。我们是喜欢现在的医院才待下来,为了医院好才推展活动。用草角会长那套作法,医院没办法再经营下去。我们要让他了解这点。如果不改善员工的待遇,恐怕谁都不愿意干了。” 回程中山开车送洼岛回住处。 “抱歉,本来是要好好款待客人的,没想到太过激动了。” 中山在车内点头致歉。 “铁板烧很好吃呀。” “欢迎再来,我们好好谈谈。” 中山开车离去。虽然作客时如坐针毡,但却获知工会的动向,目前似乎还不用担心工会会把事情闹大。 翌日星期六下午,智鹤开艳红小汽车来接洼岛。车子刚打过蜡,光亮美丽,仿佛新车,后座只摆了填充玩具熊和录音带盒,对年轻女孩来说,显得太干净利落。 由于时间有限,他们随即出发,行经医院前方,横过中央町一段的大马路,直往北走。过了宽阔的商店街后,路略微变窄,一分为二。他们弯入左侧的那条路,两旁住家密集。 这条路和另一条双线道的国道交叉。智鹤超车切人车道,车速理所当然地提高至七十公里。小车就像被风吹般地晃动着,洼岛有点紧张。不久,来到K市边郊,看得到“欢迎光临I市”的看板。 进入变成单线道的道路,穿过I市中心之后,道路变成微陡的坡路,车子越过小丘,住家逐渐减少,零星矗立着咖啡店、餐馆和小型超市,悠闲的田园风景在道路两侧伸展开来。上方是白色云朵片片点缀的青空,柔和的阳光洒落在稻子已收割完毕的田圃上。 仿佛建造在田圃中的小都会似的,关东医科大学和附属医院的白色建物出现在左侧。巴士站牌旁边立着标示道路的小看板。智鹤依照看板指示,往前开了五十公尺之后转向左侧。 对自己所属的国立M大学医学院,洼岛只去过三次:两次入学考试和入医局时。不过,他对建物倒留下很强烈的印象。这家私立关东医科大学和国立M大学医学院相比,占地似乎窄了一点,但在建筑的美观上却遥遥领先。M大学医学院不断在空地上盖新建物,新的附属医院紧靠着已盖了十年的老旧医学院,眼看就要崩塌的建物,被用来当动物实验室,整个建筑谈不上任何结构美学。而关东医科大学在建筑上显然是有计划性的,建物群保持适当的间隔和美好的平衡。树木和草坪的翠绿,与连绵的白色建物呈鲜明的对比,看来很洁净,具有安定心灵的效果。以现代医科大学而言,她明显占了上风。 关东医科大学是由东京著名的开业医师新乡理事长在十几年前创建的。由于学费高、国家医师考试及格率欠佳,大学本身的评价并不好,但是附属医院因为拔擢在全国各大学医学院坐冷板凳的优秀人材,虽然只是J县下的高等医疗机构,却能和国立J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并驾齐驱。新乡理事长本人目前六十岁出头,东京的事业已交给儿子,自己专心经营大学和附属医院。 洼岛和智鹤将车子停在正门进来没多远的停车场,再走回正门附近的附属医院大厅。虽说占地不广,但既然是医科大学,总有一般大公园的面积。在类似的建物群中,要找到高等护理学院并不容易,还好附属医院前面立有大型的指示板。洼岛和智鹤依照指示板,走过七层楼高的附属医院门诊大楼和病房大楼旁,沿着衔接成く字形的医学院研究大楼和教室大楼走。和煦的阳光令人舒畅,教室大楼前面有水池,清澄的水面映着天空的白云。 三栋五层高的雄伟建物面向水池并排而立,由四周围着铁丝网看来,想必是护士宿舍。铁丝网附近,立着一栋外形可爱的二层楼高的细长建物,像是一栋迷你医学院。入口处聚集了三名身穿粉红色制服的护理学生。这儿似乎就是他们所要寻找的高等护理学院。 看来这儿是男性禁地,而且预料会受到相当不友善的待遇,因此洼岛有点怯场,暗骂自己没用,只有跟在智鹤后头的份儿。 走入玻璃门,宽敞的大厅入口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肖像。 肖像中的男子约五十五岁左右,头发全往后梳,额头很宽。最大的特征是不太像日本人的高耸鼻梁,轮廓刚强、充满活力。眼睛很大,视线略微向上,显得有点傲慢。 一瞬间,洼岛想起两件事。 一件是,这人想必是大学创办人新乡理事长,以前他曾在报章杂志上看到不同的照片。 另一件是,前天在K车站前的大楼咖啡店内,和小儿科主任野野村说话的绅士,正是新乡理事长。 “看清楚了吗?”洼岛问智鹤。 “什么?”智鹤反问。洼岛向她说明。 “我还没看出来。他和野野村主任谈什么来着?”智鹤看着肖像问道。 “谁知道?”洼岛也充满疑问。 “挖角吗?”智鹤冒出这么一句。 “挖角?挖到哪里去?” “那就不知道了。野野村主任是名人,所以我才会这么想。” “不对。如果在美国就另当别论,但日本可是讲年资辈份的,更何况关东医科大学并没有好到足以将野野村主任挖角过去的关系医院。” “那这里呢?” “大学医院?不可能。” 据说关东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一直从全国各大学医学院网罗人材,但是,就算野野村医师再怎么有名,院方也不至于要挖这位年近五十、在市区医院有相当待遇的医师。 “这么说,是我想太多?。” “就是啊,也许他们以前就认识,偶然在车站相遇吧。” 洼岛想起好友乾,打从两周前答应请他喝一杯之后,一直都没有再联络。有关这种事,乾应该很清楚才对。最近再找他出来问看看。 暗褐的木造走廊从大厅向微暗的里侧延伸。最近的房间贴着“教官室”的标示。 智鹤敲了教官室的门。 “请进。”里面回应。 这个房间形同高中教职员室的缩影,采光明亮,收拾得整洁有序,插在花瓶里的木犀花散发着香味。 房间内有五名女性。中央处桌子两两并排,坐了四位年龄不一的女性,里面的窗边摆了一张较大的桌子,坐了另外一位女性,看来职位较高,已经有相当年纪,体胖而有威严,很适合那个位置。 智鹤和里侧的女性视线相逢。 “有什么事?我是教务主任。”对方以问话代替招呼。 “我姓岸田,想找井川老师。” “你是昨天打电话来的那位小姐?井川老师,这位小姐找你。” 教务主任叫唤四人中年纪最大、四十开外戴眼镜的纤瘦女性。 “是。”井川抬起头,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 “请往这边走。” 教务主任指着右手边的空处。那儿是房间略微突出的地方,摆有小型接待用桌椅。 智鹤和洼岛走向里侧,坐在接待椅上。 洼岛心想还真走运。如果没有这位教务主任,恐怕问不出所以然,就被井川赶出来了。 井川走过来,在智鹤的对面坐下。颊肉凹陷、颧骨突起的脸上,有个小鼻子和略尖的嘴巴,长得有点像鸟,鼻梁上挂着袖珍的银框眼镜。 “昨天电话中失礼了,事后我觉得自己话说得太重了。” 看来是昨天讲完电话被教务主任训了,从眼镜内侧可以看出井川不太甘心。 年轻教官端来三杯咖啡。 智鹤先介绍洼岛,说是较小的哥哥,接着说他们的哥哥正在和神田十和予交往,准备结婚。她把昨天的话再做细部修饰,胡诌一番。 井川显得不是很用心在听的样子,一副与我何干的态度。 “怎么办呢?我一直遵循着保守学生隐私的信条。” “您只要告诉我神田十和子小姐朋友的名字就好,我们直接去问她。” “那还不是一样?我仍然造成学生的困扰。” “没关系,你说出来无妨。人家大老远跑来这里,而且,说不说可以让那位学生自己决定。” 教务主任在座位上听见他们的交谈,以清楚的声音插嘴道。 “可是,主任……” “这样好吗?你先问问那位学生,告诉她有这么回事,人家想去做婚前访查,可不可以说出她的名字?” “好吧。” 井川终于弃守,站了起来。 “我去打电话,请稍待一下。” 房内摆了一支普通电话和两支内线电话,但井川似乎不想让智鹤听到电话内容,开门走到外面去。 智鹤和洼岛喝咖啡等待。 “不知变通的人,真伤脑筋。” 教务主任和洼岛搭讪。 “哪里,不会啊。” 洼岛本人倒不讨厌井川老师固执的态度,姑且不谈他们来的目的,井川因教务主任横加干涉而被迫违背信念,总令人觉得有点可怜。 约十分钟后,井川回来了。 “她说见面谈谈也无妨,”井川说话时有点喘。“不过,她不希望你们去她家或上班的地方。” “能请她来这里吗?”智鹤以充满期待的语气问道。 “不行,如果这么说,她会生气,这个人蛮可怕的。” “那怎么办?” “只能去她指定的场所?。她说平常都很晚才回家,不太想再和人接触。” “她在哪里上班?” “东京一家大型家电厂的医务室。” “今天休假吧?” “她说周末想运动或休息,不想会客。” “星期天呢?” “她喜欢慢跑,这个季节每个星期天四处都有慢跑比赛,也许你们可以去那边找她。” 井川递给智鹤一张便条纸。上面以潦草的字迹写着十月和十一月的马拉松比赛日期。每个星期天都排满了。地点大多在J县及其周边,不过,也有在官城和长野的。 明天的集合地点在J县西方的L市运动公园。 “麻烦告诉我她的姓名,还有脸部特征。可能的话,可不可以借我一张照片?” “她不想说姓名。毕业纪念册放在我家仓库,不过,上面也有其他学生的照片,所以不方便借你。她的特征……快三十岁,身材良好。” “这、这怎么找嘛?” 智鹤似乎觉得被耍弄了,啐口回道。 “这很简单,你看看那张纸条,上面应该有号码吧。” 的确,每场比赛的集合地点后面都写有二位数到四位数的号码。明天的比赛是68号。 “那是运动选手的编号,你们到会场找这个号码的选手就可以了。” 井川闭起嘴,微微笑着。 洼岛和智鹤客气地向井川、教务主任道谢后离去。 在回程中,他们顺便到路边的书店看看。洼岛以前看过住院患者在看慢跑月刊。书店人口处的杂志专柜有那本杂志,封面是穿短裤的年轻女性跑者。 比赛日程洋洋洒洒地占了二十五页。大概是流行吧,比赛最多的日子,光一天在全国就多达二十场。 明天在L市的比赛,八点开始受理报名,十点开跑。 “有多少人跑?”在回到K市的车上,智鹤问。 “还不知道,去年同样的比赛,有三千七百六十人参加。” “三千七百六十人中的一人?简直像在沙漠中找隐形眼镜嘛。” 智鹤叹着气,喃喃自语道。 “太夸张了吧。一定找得到的,虽说有三千七百六十人,女性可能只占其中的几分之一而已。” “不过,好像是说不要我们去找她一样。” “哪里,应该是说如果我们到那儿找她,她就会告诉我们。” 智鹤让洼岛在住处下车之后,迳行离去。 第四节 智鹤想将车子停在公园内,就在周边道路上打转,但是公园内的三个停车场的车辆,似乎都已塞到入口处,她只好将红色小汽车停在离公园不远的收费停车场。 洼岛和智鹤沿着挂满赞助比赛的报社小旗帜的道路走去,在运动公园入口观看指示图。这是东西向延伸、相当宽广的公园,地点在L市尾端略高的位置,里面有田径场、网球场、游泳池、棒球场等设施,却仍显得很空旷。当中还有草坪、游乐场、花圃、水池和小树林等等。 两旁榉树并排的微暗道路,从入口往里延伸。穿着各色运动衫、运动夹克、运动外套、长裤、短裤等服装的人群陆陆续续经过洼岛二人身边,进入公园内。二人跟在他们后面,时间是八点半。一群身穿浅灰色运动服的年轻人喊着口令从前方跑过来;树荫下有一名穿短裤裸着黝黑双腿的中年男子,正专注地做伸展操;草坪上有一家人铺着报纸席地而坐,嘴巴塞满三明治,很有野餐的气氛。 实际来到这座公园,洼岛才发觉要凭选手编号找出目标,远比昨天想像得还要困难。首先,来这儿的人不只选手而已,参加人数虽说有三千七百人,但加上随行的家人、朋友、老师等,人数便增加了好几成;其次,穿夹克外衣的选手把号码盖住了;有许多选手脱下夹克只穿运动衣,却没有别上号码,大概觉得不好看,比赛开始前才打算别上去吧。 果汁自动贩卖机前面,聚集了四五名年轻女性跑者,全都穿着颜色鲜丽的三原色赛跑装。有人下半身穿着开V字型的粉红色连身裙;有人穿肚脐隐约可见的横条运动衫;也有人穿着透明得几乎可以看到胸部的黄色薄背心,大家仿佛是从海水浴场直接过来,很显眼、刺激,每个人都没有别号码。 大会在田径场看台入口处前面搭帐篷受理报名。今天的项目分成半马拉松、十公里和五公里三种,报名也依项目分别受理。洼岛查看贴在横向长方桌上的布告,发现编号到三百号左右,是属于女子十公里的跑者。 选手们在报名处交出通知单,并向高中女生般的办事员领取大型信封,里面想必装着号码和赛程表。 洼岛向报名处要赛程表,高中女生露出一副被邀请喝咖啡似的困惑表情,走到里面去,一位穿白色衣服的中年男子随即走出,一口回绝道: “抱歉,赛程表只发给选手。” 智鹤穿红紫色罩衫、琥珀色宽裤,到处东张西望,最后把视线停在穿白色短裤、露出强壮大腿,正在看赛程表的卷发中年男子身上。她走近男子,和他攀谈,男子随即查看自己的赛程表。 “知道了,68号名叫城崎舞。”智鹤走回来,对洼岛说。 “地址呢?” “只刊载J县而已。” “十公里的有多少人跑?” “女子十公里大概有三百八十人左右。起跑时间是十点十分,和男子十公里一起跑。男子、女子合计大概一千八百人。一千八百分之一,机率多少提高了一些。” 登上水泥阶梯,来到田径场的看台,看台上已经人声鼎沸。全员出动的家族、高中生、穿公司制服的一票人……五颜六色的衣服将灰色的水泥看台染成醒目的鲜丽色彩。 洼岛和智鹤搜寻编号68的女性,从横长的看台这端走到那端。女性虽然很多,但看得清号码的却很少,始终找不到目标。这时候有一名女子正要将罩衫从头部脱下,洼岛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她,罩衫下面显现出来的运动背心编号并不是68。 洼岛坐在板凳上,望着运动场的对面,明亮的阳光投射在绿色草地、红色小树林和浮着小船的水池上。网球场有高中女生在比赛,球拍击中球的轻快声响和激动的加油声,从远处遥遥传来。 来到宽阔户外的开放感,在洼岛的心中扩散开来。他深深吸口气,只觉郁积的压力已被新鲜空气给慢慢纾解了。 十点,跑五公里的选手出发之后,播音员呼叫跑十公里的选手集合。原本在跑道外围热身的人,陆续往看台对面跑道的起跑线集合。看台上面的人也纷纷脱下夹克,走了下来。 洼岛二人也跑下阶梯,来到起跑线。 本来在起跑线就排了二十五公尺以上的长列,加上后来的选手,又更加延伸。洼岛拼命注视,但是,从外面不可能看遍所有的号码。 起跑的枪声一响,行列仿佛手风琴被拉开似的,缓缓往起跑线的前方伸展,一直重视伸到跑道的半周,不久即消失在田径场外。 在起跑线后方的跑道上已无选手踪影,只剩下智鹤一个人。 “怎么样?” 洼岛不抱期望地问道。 “没有用。我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 智鹤一副不甘心的表情。 “没关系,还有终点。只要对方没有恶意的话,在终点一定可以找到人。” “多久会回来?” “照昨天那本杂志上的说法,女性的话,快一点四十分钟不到,慢一点要一个钟头以上会回来。” 播报员呼叫跑半马拉松的选手集合,这已经无关紧要了,洼岛和智鹤走出田径场,坐在自动贩卖机旁边的板凳上消磨时间。 约过了三十分钟,广播报告男子十公里的领先跑者已经抵达。二人经看台,直接穿越跑道,来到田径场中。一名跑五公里殿后的中年女性跑者,喘着气有点摇晃地跑进最后的跑道。她的后面紧跑着高举膝盖、摆出短跑姿态的男子十公里的领先跑者,很轻易地追过她,跑到终点线。 终点线设在看台下方的主席台前面跑道的右侧。十公里的终点线分成五个跑道,每个跑道上分别配置了一名穿着白色衣服的男性裁判员,和一名穿缝有学校名称的绿色制服的高中女生。 “真担心,我们两个人正在做十人份的事。” “他们是在计时,我们只是确认号码而已。” 洼岛和智鹤在跑道的终点线外围,等待选手抵达。 不久,继男性跑者之后,女子十公里的领先跑者以约三十八分的时间抵达终点。跑者将长发束在背后,小麦色的双腿闪闪发光,长得很漂亮。她轻快地通过终点线,奔入先抵达的男性跑者怀中。 超过四十分钟后,抵达的跑者突然增加起来。男女人数相当,纷纷涌入五个跑道。 洼岛拼命确认女子的号码。只是,被裁判员或其他跑者挡住,退到角落后,号码便看不到了。视线才要扫过去,下一群人又跑来了。 一过四十五分钟,情况更为严重,选手鱼贯而至,洼岛如果不回转身体,有太多号码根本看不到,他已经没有自信是否能确认所有的号码,不觉后悔应该和智鹤分担的,可是为时已晚。漏掉了一个人。 “有没有看到刚才那个人的号码?穿黑色运动背心的那一个。”洼岛问智鹤。 “我不知道!”智鹤一脸怒色。 “我去追那个人。” 洼岛跟在黑色运动背心后头。那名女子在终点线里侧的帐篷旁坐下来,喝着领到的罐装果汁。号码不是68。 洼岛回到智鹤身边,终点线依然拥挤。 “我漏掉两个人,穿紫色连身泳装式运动服的,和蓝色格子的。拜托。” 智鹤的声音像要哭出来了。 很快就发现紫色连身运动衣,但找不到蓝色格子。洼岛在帐篷四周和看台前面转了一圈后,走回来。 “不行,走掉了。” “又漏掉三个。戴白帽子的、浅绿色有字母的,还有一个看不清楚。” 智鹤已经气馁了,没有要洼岛去找人。 “算啦,我们被城崎小姐给耍了。我看去说服井川老师,问出她上班的地点或家里,还比较快。” “等一下,再看看。” 人都到这儿来了,要就此放弃,洼岛可不甘心,而且,抵达终点线的选手人数也逐渐减少了。 “有一个六十几号的跑过去!”智鹤视线盯住终点线叫道。 “什么颜色?” “上身是白色,下身不知道。” 洼岛往跑过终点线的选手后头追去,很不巧的,白色上衣是最多人穿的运动衣。在跑道上悠哉走着的人、累得蹲在运动场上的人、在帐篷前排队领果汁的人……就是找不到68号选手。 洼岛跑到看台下方的主席台前面,这儿立有白色告示板,上面贴着印表机列印出的田径纪录,包括女子十公里前十名的成绩。 有一名穿天蓝色短裤的选手蹲在告示板前面。上身披着白色夹克,脸色惨绿,正盯着纪录看。侧脸很像男人,但胸部丰满,是如假包换的女人。夹克拉链没拉,里面的运动衣是白色的,但看不到号码。 “怎么了?不舒服吗?” 洼岛以平常对门诊患者的开朗语气和这名女子攀谈。 女子以惊慌的眼神看着洼岛,轻轻叹气,撒掉手上的沙子,然后站起来。 终于看到拉链之间的号码,正是68。 “不舒服透了。真想勒死那些人,要是能跑人前十名一次,我死也甘愿。” 女子的体格像男人身材魁梧,肩膀很宽,黄褐色的腿又粗又长,脸部的肉也很厚,而且泛红,粗犷得像男人,头发剪短,完全没有脂粉气。 “城崎小姐吗?我是岸田的哥哥。”洼岛怯怯地打招呼。 “咦?”城崎倒抽一大口气。 “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你不想见我们吗?” “这是当然的?。什么别人的婚前调查嘛!若是我自己的婚前调查,我就乐意奉陪。” 城崎放松丰腴的脸颊,笑了起来。亲切的皱纹从嘴角拉到耳边。 “能不能等我一下?” “可以呀。我不会逃的。” 洼岛很高兴地带智鹤过来。由于告示板前面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便走上阶梯,把谈话的地点改到看台最里侧、人较少的通路上。 “好吧,你们想问什么?” 城崎靠着栏杆,以沙哑、低沉的声音问道。 “你在高中的时候和神田十和子很熟吗?” “还算熟吧。在卫生护理科,从J县来的只有十和子和我而已,想不熟也不行。” “你认识并森良美吗?” “并森?我不认得姓并森的人。” “应该是结婚改姓了。我不知道她原来的姓。那你认不认识名叫良美的人?普通科,比你高一个学年。” “良美、良美……有啦,片田良美!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真令人怀念。” “你知道这个人吗?” “我知道,就是‘ice’嘛!” “ice?什么意思?” “随你怎么想喽。ice怎么了?” “神田也认识良美吗?” 城崎突然表情一沉。 “等一下,这不是婚前调查嘛。十和子做了什么事?” “的确是婚前调查呀。” “别骗人了。你不知道十和子和ice以前的关系,也不知道片田良美叫做ice的事。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嘛。看来你只知道ice和十和子是同一所高中毕业而已。为什么婚前调查要知道十年前的事?难道十和子要嫁给亿万富翁吗?” “倒也不是。” 洼岛有点被城崎的气势慑住了。 “我看哪,八成是十和子又做了什么坏事,ice也牵扯在里面,你们大概是被害者。你们只查到十和子和ice是同一所高中毕业的,其他就一无所知,对不对?” “能不能告诉我ice是什么意思?”洼岛不理会城崎的话。 “少啰嗦,回答我的话!”城崎一副就要开打的模样。 “没错,你说得没错。”洼岛让步了。 “她做了什么事?” “我不便说。请告诉我ice的含意。” “就是冰女嘛。冷静、残酷、漂亮,很容易被她温柔的外表给唬住。” 城崎以不屑的语气说。 智鹤对并森良美的判断是正确的。不过,尽管是已经知道的事,现在被说得这么明白,听起来还是觉得震撼。 看来自己还是没有识人的眼光。 “能不能告诉我神田和良美的关系?” 智鹤从沮丧的洼岛背后冒出这句话。 “真啰嗦,要不要我打电话通知十和子?” “请便。”智鹤脸色铁青地回道。 要是打电话去就糟了。现在还不想让神田十和子知道。洼岛急忙再拜托城崎。 “别这么做,请告诉我们,我们需要帮忙。” “你们可真会缠人,我看你们说是兄妹也是骗人的,光看脸孔就知道,而且,你们身上有相同的味道,医院的味道。” “你说得没错。很抱歉,我们说谎,不过,我们需要帮忙,这绝不是说谎。请你告诉我们。” “十和子那家伙到底做了什么事?” “现在还不能说。” “骗婚吗?还是比这个还严重?” “还要严重。” “如果那么严重,我大嘴巴说了,不就牵扯到里面去了?” 城崎表情忧郁,语气低沉。 “你的话不会被传出去。不管在任何情况,我们都不会提到你的名字。” “你保证?” “我保证。就算被逼供也绝对不说。” 不知是否洼岛的保证生效了,城崎片片断断地说出神田十和子和片田良美在高中时代的关系。 内容远超乎洼岛的想像。 片田良美当时是绿铭学园不良帮派的领袖。偷窃、恐吓、私刑、吸胶……那一帮人什么都干。他们很会挑对象下手,且手法高明,即使被举发也不至于遭受毁灭性的打击,一直能苟延残喘。良美高明的地方是,即使用剃刀或棍棒恐吓对方也尽量避免伤害到对方的身体。如果有必要,就拜托查不出彼此关系的男生帮派,彻底修理对方。万一有谁被抓到了,一切罪过由那个人承担,不会查到良美身上来。 帮派的成员几乎都是普通科的学生或毕业生,卫生护理科的学生中只有神田十和子一人参加。依城崎的看法,十和子虽然脑筋不错,但情绪不稳定,有时容易被人牵着走。神田十和子很佩服片田良美。 “良美毕业之后,两人变成什么样?” “ice是东京人,毕业之后去念设计学校,不过仍然暗地操纵那帮人。后来,报应终于来了,她爸爸把身体弄坏了,要回北陆的乡下休养。她爸爸是卡车司机,妈妈已经过世。ice没有办法,只好跟爸爸回去。这是我们毕业前的事。” “那神田呢?” “十和子毕业后,就回J县,到医院上班了。我也是两年前才回到J县的。毕业之后,我都没遇过十和子。” “我知道了。谢谢你。”洼岛深深点头。 目前可以确定,并森良美和神田十和子是并森行彦事件的共犯,很可惜不能证明最近她们两人有串连。这件事城崎也没办法帮忙。 “ice也到J县来了吗?”城崎边拉拉链边问道。 “嗯。” “别管十和子,最好多注意ice,那个人……是戴着温柔面具的冷酷魔鬼。” 城崎离去时,留下一句刺耳的话。 洼岛很满意调查的结果。并森行彦事件背后的真相已完全查明。人证和物证都齐全了。和神田十和子摊牌、展开对决的时刻终于来临。 第五节 被叫到大楼楼顶的神田十和子,默默地俯瞰眼下的街景。星期一午休时刻,太阳高挂,人行道上穿茶色和深蓝色制服的女性特别醒目。挂在楼顶晒衣架上的白色内裤和尿布随风飘扬。 在阳光下,洼岛发觉神田十和子的肤色竟然有点脏。二十天前在咖啡店所看到的褐色性感肌肤,其实黑黑的,看来有些粗糙。尽管装扮和服饰很整齐,总觉得非常不协调。 洼岛走近她身边。 “你认识并森良美吧。” 神田十和子脸颊骤然绷紧,接着慢慢转过头来,以锐利的眼神凝视着洼岛的脸。 “认识呀,她不是死去的患者的太太吗?” “我不是指这个,而是指你个人的关系。” “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是你高中的学长吧?” “喔,那个啊,是呀,不过不同科。” “你事先知道她先生要动手术吧。” “正确地说,应该是手术前五天。我已经好几年没看到良美了。并森行彦要在我们这儿动手术,我做梦也没想到他是良美的先生。我到病房做手术前患者查访时,看到良美在他身边,我才知道的。” “不对吧。你应该更早之前就见过她了。以前,医生就建议并森行彦动手术,良美是不是和你商量之后,才决定在我们医院动手术,然后再说服并森行彦?” “你说什么?我完全搞不懂。” “你和良美见了面,哪里都没去吗?” “去吃饭呀。我们叙叙旧,顺便商量事情。” “商量什么?” “这是我们的私事。”神田十和子不客气地说。 洼岛觉得呼吸有点困难,但仍追问道:“你们是不是商量手术的时候,弄成事故的样子,把她先生给杀了?” 神田十和子突然笑起来,而且身体前后摇晃。那是会扰乱神经、令人不快的笑声。 “太荒唐了。我还以为要跟我说什么呢,原来这次是说这些啊?” “这次?”她背靠着铁栏杆,双手抱胸,露出挖苦的笑容。 “前几天,近田医师打电话给我,我想我跟他还有什么好谈的,原来是谈那件事。你说我因为怨恨近田医师而杀害患者,是不是?” 这句话把洼岛击垮了。没想到近田那么多嘴,洼岛把对近田的怒气当做引线,将积压的愤怒了一口气爆发出来。 “这也是原因吧?不过,良美直接请托,才是这件事的起头。良美和先生处不好,先生工作至上,一点也不在乎她,良美便在外面有了男人。这人就是并森行彦的弟弟拓磨。提出分手对良美不利,先生恐怕不会答应,而且搞不好,还会孑然一身被赶出门。良美想必很焦急,这时候刚好碰到你。你们两人在交谈当中,决定弄成事故的样子将并森行彦害死,对不对?” 洼岛为了让她屈服,故意提高嗓门,但声音逐渐沙哑,听来干干的。 “你是不是疯了?还是想把自己的过失推到别人身上?真是蠢得可以!良美找我谈的是在我们医院动手术安不安全。” 神田十和子把手伸向铁栏杆,傲然挺出白衣底下的胸部,卷曲的侧发迎风飘动。 “噢?那你怎么说?” “我当然说安全,我毕竟是医院的员工呀。不过,我可大错特错了。要是不在这里动手术,她丈夫也不会死。” “不对吧?是你杀死他的。你受良美拜托,结果想出使用麻斯隆的方法。良美一定说服并森行彦在你负责管理患者的那天接受手术。” “你这也算是医生吗?你冷静想想,你说我打麻斯隆杀害患者,就算是吧,那你也是共犯。麻斯隆只是会遏止呼吸的药,只要做人工呼吸,就能救活。如果医生好好跟着便能将患者救活。患者变成植物人,是你急救技术太差;半夜死亡,则是你术后管理低能。我从不认为洼岛医师是庸医,所以不曾想过要用麻斯隆来杀人。我跟这件事毫无关系,全都是你的过失,知道吗?” “我尽全力了。” “哦,是吗?那你就把大家都叫来对质吧。我无所谓,反正我只干到这个月底。” “想逃呀?” “烦不烦啊?我三个月前就向护理长提出辞呈了。有什么事就到我家找我。我走啦。” “等一下。” 一股恐怖的疑惑从洼岛心底窜起:不会吧?不,这票人可能干得出来,更何况,当中还有并森良美……那个戴着温柔面具的魔鬼。 “我懂了,不是我的过失,最后杀死并森行彦的人,是并森良美。” “你胡说什么?你和病房护士抽痰不当,才让痰堵住气管内插管的,光是这一点,你也有责任。” “本来我也是这么认为。不,应该说本来我也被误导这么认为,用这种方法让我们产生罪恶感,实在卑劣至极。当时,护士们和我都注意不让痰堵住,而且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堵住的,不过对良美来说,并森行彦非死不可,所以实际的情况是,良美趁护士不在的空当,用手指堵住气管内插管的出口,什么痕迹都没留下来,这是最简单的窒息手段。并森行彦就这样死了。” “诬蔑别人罪可不轻喔。你根本扭曲事实,病房护士明明说从患者的气管内插管抽出很多痰的……” “那是被良美骗了。护士一定没有抽出痰,在患者心跳停止的紧急关头,根本没有余裕去观察抽出来的液体是什么样子。当时护士拼命抽出来的东西,一定是水而已。病床旁的小桌子摆有装着清洗用杀菌水的瓶子。良美将那里面的水倒进气管内插管,然后用手指堵住。这方法大概是你教她的吧?患者本来应该白天就死的,不过被我救活了。良美不知该如何是好,便打电话问你该怎办,对不对?” “真会想像,这样子就把责任推给别人。你有什么证据吗?” “物证被抽吸器吸掉了,也没有人证。病理解剖也只知道是窒息,的确是完美无瑕的犯罪。” “没有什么犯罪,有的只是你的过失。” “手术后你应该和良美见过面了吧?” “只有一次。我跟她说:如果想向医院请求赔偿,就放手去做。” “那当然嘛。这对你是切身的问题。一亿元里头你拿多少?五千万?六千万?” “你真可恶!谁会相信你的话?有证据就拿出来!” 神田十和子满脸轻蔑地辱骂洼岛。 “我有你犯罪的证据:三路活塞。” “三路活塞?”她以不屑的语气说。“那请你拿去交给警察吧。我不在乎。” 说完便离开铁栏杆,一副谈话到此为止的样子。洼岛抓住她的手想制止她,但被她用力甩开了。 神田十和子快步走到顶楼出口,却又回过头来。 “那是你的过失。你平常那么威风地在下指令,这时候就应该负责任,把责任推到我身上,这是最没品的作法!” 声调充满令人毛骨悚然的愤恨。 第六节 翌日,十月三十日星期二早上,副院长在巡房之前,特意到门诊大楼洼岛的诊察室。“傍晚看完诊后,到我房间来,有重要的事情。会长也会来。” 该来的终于来了,洼岛想。 “我也有重要的事要说。” “是吗?到时候好好谈吧。” 副院长拍拍洼岛的肩膀之后走出去,原来温和的容貌才一周就显得苍老许多。 草角会长坐在长椅上,副院长则坐在有扶手的椅子上等着洼岛。 “我马上就走了。”草角会长将肥胖的躯体往内侧挪,空出位置让洼岛坐。 “听副院长说,他有话要跟你说。你们是相同大学医局的前后辈,所以这是属于副院长和你之间的谈话,跟我没有关系。不过,我个人也想跟你稍微谈一下。” 草角会长用那对和肥胖的脸不甚协调的细小眼睛看着洼岛。 “我经营这家医院十五年了,我把医院的员工都看成自己的家人。而这家医院也的确是像大家庭般的好医院,我希望你也能以家庭一份子的立场做些事情。” “做什么事?” “家有家规,要考虑全家的和谐。我希望你能遵守家规,不要破坏和谐。服从长辈也是重要的家规之一。如果大家都随便乱说,便会破坏和谐,医院的气氛将会变得很凝重,这时候受害最大的就是患者。懂吗?” “嗯,我懂。” 草角会长并没有搬出“为患者着想”那句老掉牙的论调,他说的这番话基本上是对的,而洼岛也一直忠实地信守这个家规。 “我绝对不是说不可以说出自己的意见。每个单位都可以充分发表议论,只不过,我希望最后要遵循长辈的决定,这是组织的原则。一旦有人破坏这个原则,导致医院受到伤害,这就不是他个人的问题而已,也是分发这个人的大学的问题。身为上司的人,领导能力也会受到质疑。我希望事情不要演变成这样。” 洼岛视线向下,默默地听着。这不仅是威吓,也是最后通牒。 该怎么办? “就是这些啦,接下来,你们俩好好谈谈。” 草角会长摇晃着肥胖的身躯,走出房间。 “怎么样?先听听你的话吧。” 副院长把刚才一直在擦拭的眼镜重新戴上,然后说道。 洼岛还在犹豫。将真相告诉副院长到底有什么意义,他已经搞不清楚了。 副院长听到这个真相,想必是不会高兴的。 但是,这些日子他和智鹤拼命追查真相,又是所为何来?如今走到这个地步……已经不能撤退了。 洼岛下定决心。 “这个事件的犯人,是神田十和子和并森良美。”洼岛毅然说道。 “事件?你所谓的事件是指那件医疗事故?”副院长反问。 “那不是事故,而是巧妙设计的杀人事件。” “怎么可能?那是事故!” 副院长露出仿佛突然被卷入意外灾难的困扰表情,摇头否定。 “不是,是谋杀。” 洼岛滔滔说明自己怎么发现神田十和子和并森良美的罪行,以及两人的关系。不过,有关智鹤的事和城崎的名字,则隐讳不说。 “是吗?”副院长深叹一口气。 “其实我已经听近田说过你怀疑神田小姐的事了。光是这一点我就很不以为然。现在,你竟然连患者的太太都说成犯人,这就太严重了。” “这是真的。” “我没说是假的。真实也有各种形式,在你的主观世界中,它大概是真实的吧。你自己要怎么信,都没关系。但是,大声喧嚷就不行了。你说的都只是想像,完全没有证据。” “良美方面的推论正如副院长所说的,但是,神田十和子的罪行却有证据,就是三路活塞。” 事到如今,无论如何都得说服副院长相信。 “这有什么用?”副院长一副反弹的口吻。 “检验的结果姑且相信,毕竟那是专家做的。问题是,那个三路活塞真的是并森行彦手术的时候用的那个吗?凭什么说你在垃圾场捡到的就是那个三路活塞?有写名字吗?注射器的破片,那东西又能有什么作用?注射器的针头断掉,这在医院是稀松平常的事。” 洼岛被问到自己没料到的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脱口说: “指纹,上面应该会留下神田的指纹。” 副院长夸张地摊开双手,做出慨叹的模样: “指纹?你想那个三路活塞有多少人摸过?要不要赌一赌?上面大概也有你的和做检验的‘东西制药’那批人的指纹。” 洼岛的热劲逐渐冷却,他明白副院长根本就不相信。 “是吗?不过,我调查的事中也有可以确认的,例如并森良美和并森拓磨的婚外情。在付钱之前,请副院长务必确认这件事。” “我已经确认过了。” “哦?” “这种事用不着你自己花大钱去请侦探社调查,会长早就叫人调查了,我们都很清楚这件事。” 副院长不悦地扭曲脸颊,啐口说道。 “为什么不拿这个理由拒绝对方的要求呢?” “我想过了,但是,没有用。夫妻关系再怎么样,事故就是事故,没办法改变丈夫死在我们医院这个事实。交涉金额时,可以拿出来杀价,但也只能这样。如果全面拒绝要求,揭发患者太太的丑闻,那就成了互揭疮疤,最后输的还是我们这一边。”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或许有用,但是,就算我们赢了,形象也大受损伤,我们不能冒这种险。行不通的,我们只能忍耐吞下对方的要求。” 一种撞到铁板似的无力感,在洼岛体内漫开。洼岛没有出口,一筹莫展。洼岛连话都懒得说了。 副院长突然用强硬的语气追击洼岛:“我明白你的话,不过,那几乎都是幻想,没办法采信。我倒希望你考虑别的事情。” “要我考虑什么事?” “和并森良美的交涉基本上已经了结了,就是一亿元。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这当中保险公司愿意付多少。我当然希望它付越多越好,所以特意费心写了这份申请书,就剩你的签名而已,你看看。” 秋天的太阳已经西沉,副院长室内变得相当阴暗,副院长站起来打开日光灯,然后把桌上的提袋拉过来,取出一张文件递给洼岛。 洼岛打开文件,阅读内容。 并森行彦的手术于九月二十五日,在本院开刀房第一手术室进行。全身麻醉自午后一时起,由洼岛医师施行。气管内插管在一时八分插入。手术由近田医师执刀,从一时二十分开始。手术内容为针对十二指肠溃疡做广范围胃切除术。过程顺利,麻醉为GDE,肌肉松弛剂使用麻斯隆。手术中的麻醉,血压、心电图、尿量都很正常,没有明显异状。然而,四时四十分手术结束后,麻醉苏醒之际,洼岛医师未确认患者是否恢复自发性呼吸,即指示注射麻斯隆解毒剂帕勒斯基鸣。由于麻斯隆仍残存在血液中,患者仅是暂时性恢复呼吸,洼岛医师未察觉此事,便命令护士送患者回病房。结果,在推送途中,因帕勒斯基鸣失效,残留的麻斯隆导致并森行彦停止呼吸,接着陷入心跳停止状态。虽施行急救,心脉一度恢复,但终于在重度脑缺氧状态下,于翌日上午五时十三分因呼吸衰竭而死亡。 洼岛震惊,一瞬间还无法相信上面的内容,话也说不出口,简直就像脑袋瓜被铁槌敲了一般。但很快的,怒火升上来。 胡扯!什么叫多少承认一点过失?这根本是要我承担所有的责任! “要我承认这个?”洼岛声音颤抖地问。 “没错,你只要在空白的地方签名就可以了。”副院长绷着圆胖的脸,点头说。 “这东西,我绝对不承认。”洼岛用手把文件推回去。由于太过气愤,手脚都微微发抖。 “喏,洼岛。”副院长想微笑,却又办不到,只见他把扭曲得怪模怪样的胖脸探到洼岛眼前。 “我尽力了。可是,保险金是按照过失的程度支付的,冠冕堂皇的文词根本行不通。轻微的过失,理赔金额当然就少,不想打官司争取,就只能靠自己付。要保险公司付钱,必须有客观上可以被接受的过失才行。这么写绝对行得通,你就不要再多说了。” 冰冷的恐惧紧紧勒住洼岛的胸口。这是陷阱!副院长、近田、草角会长要把责任全推给我,自己则逃之夭夭。 “我的立场呢?我怎么办?” “你不会怎么样。或许会被纷争排解委员会叫去斥骂一顿,不过,也只是那么一次。你完全不用担心会被吊销医师执照。因为是和解,所以不用担心审查的文件会被公开。你不必辞职,就算辞职也对经历无伤。愈早摆脱这件麻烦事愈好,可以专心工作,不是吗?” “这可是谋杀呀!竟然还要付钱给凶手!”洼岛不觉嚷叫起来。 “闭嘴!”副院长拍桌怒骂。“这只是你想推卸责任而产生的妄想,这种蠢话不要再提了。说什么医院的同仁杀人,你想把这家医院搞垮是不是?” 洼岛使出最后的力量抵抗。 “如果医院的形象那么重要,干脆就把这张纸撕掉,请医院,不,请草角会长自己付钱好了。他应该有一亿元吧?如果草角会长肯付钱,我就不提谋杀这种话。” 洼岛似乎攻击到副院长的要害,严厉、紧绷的表情随即变成似哭非笑的模样,恢复本来老好人的神态。 “你什么都没搞清楚。的确,要是保险公司不付钱,会长应该筹得出这笔钱,但是,光是这样,事情还不能了。如果造成会长损失一亿元,我就必须负责任,非但当不了院长,恐怕连副院长都当不下去。这还不打紧,接下来,因为会长的意向,M大学医学院第一外科将会失去一家重要的关系医院。把你教育成可以独当一面的外科医师的,是我;而分发你到这家医院的,是大学医院。我流落街头、大学陷入窘境,你都无所谓吗?” 空虚感慢慢在洼岛体内扩散。结果真的没有出口吗?洼岛眼前是副院长凝重的表情,脑海则浮现近田愤怒的脸孔、良美严肃的面容和神田充满憎恨的脸庞。他们的爱恨情仇往洼岛身上笼罩下来,重得让他承受不住。 “拜托,洼岛,你就签名吧。这样一切就圆满结束了。” 副院长拿着文件,绕过桌子,来到洼岛身边,低下头来。 一瞬间,符咒解开了。 如此凄惨、如此悲哀,这就是自己的未来? “不要这样,副院长。我是绝对不会签名的,那个事件是不是谋杀都无所谓,副院长和草角会长想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只不过,我不签名,绝对不签名。” 洼岛脑子一片混乱,像念咒文般地重复这句话,随即冲出副院长室。 “你可真坚持,值得尊敬。”在小酒馆内,智鹤安慰道。 “我不需要尊敬,我只觉得悲哀。” 从开始到现在,洼岛不知喝了多少啤酒,只见他面孔通红,血管快速起伏。他的神智一点也没醉,副院长低头的模样一直萦回脑海。 “手段真卑鄙!”智鹤想到什么似地突然愤怒起来。 “以后该怎么办?” “别担心,你大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照常上班,照常做你该做的事,副院长如果强迫你签名,你就拒绝。副院长和草角会长自然会想其他的方法。” “没办法,我的脑子可不是那么容易调适的。” 突然,腰带上的呼叫器响起。 “怎么?今天不是不待机吗?”智鹤的语气带着抗议。 “大概是紧急手术,糟糕,我喝太多了。” 这家店太吵,电话听不清楚。 洼岛走到外面,跑进前方数公尺的电话亭内。拨了医院的号码,是值班的事务员接的。 “有您的电话,是M大学医学院第一外科的吴竹医局长打来的。他要我转告您,明天到大学一趟,已经知会副院长了。就是这件事。” 第一节 上一次洼岛到M县国立M大学医学院第一外科教室,已经是两年半以前的事了。 从正门进去,穿过装潢现代的附属医院打磨过的石砌走廊,周围的景象迥然一变。像沾染污物的泥色铺装道路一直延伸,远远的深处,一座古老干枯的灰黑色水泥建物,像挤在狭小角落般地矗立着,背景是一片阴霾的天空。 一楼便是第一外科教室。 走廊只能用“肮脏”来形容。两侧摆着寄物柜,寄物柜之间堆放着旧杂志、广告单、球箱、用途不明的布条等等,不像通道,反倒更像置物间。墙壁已经风化到眼看就要剥落的程度,旧书和消毒水的气味之外,内侧的动物实验室还流泄出类似腐肉的气味。 在另一方面,约十块榻榻米大的医局长室内部却井然有序,和走廊的模样简直有天壤之别。地板磨得很干净,墙壁重漆成灰褐色,没有明显的污痕。中央摆着乍看很豪华的接待用六人座沙发组;窗边有书柜和大桌子,小个子的吴竹医局长面对它们坐着。 医局长回过头来招呼洼岛,请他在椅垫柔软的沙发上就座。 对面墙上的木头名牌,就像柔道场的名牌一样,挂了四排。那是所有医局员的名牌,按医院分别挂着。在高宗综合医院部分,当然挂有四岭副院长、近田和洼岛的名牌。 名牌旁边贴着M县和J县的略图,略图上画有M县和J县中等规模以上的医院,分别涂上红、蓝、黄、黑四种颜色。洼岛不太清楚颜色的意义。 “红色是本校,蓝色是J医科大学,黄色是关东医科大学,黑色是东京的大学。”医局长视线投向地图,解释道。 “红色占优势喔。” M县红色占压倒性多数,其余是黑色。J县则红、黄、蓝交杂。红色大多在K市及其周边。 “蓝色扩展很快,黄色也不容忽视。” “就像战争?”看到这张地图,可以切实感受到以前乾所说的话。 “那也太夸张了,这就是制度嘛。从明治时代延续下来的制度,不,甚至从江户时代,医生就被人依诊所区分成各种颜色了。本来这个制度的用意,是希望透过各大学医局的相互竞争来提升医疗品质,绝不是要让同一票人共享好处的。” 医局长以平和的语气,像教诲般地说明。 “说得是。” “只不过,因为有这一套制度,不努力的话就会变成斗输的狗,这也是事实。我认为竞争应该在可以提升医疗品质和收益,以及提供患者充分服务的情况下进行才对。” “是的。” 医局长约四十岁出头,个子小,没有赘肉,可以让人感受到潜伏在体内的斗志。虽然眼神温柔,但不像悠哉自如的研究人员,有着一张身经百战的资深临床医师的脸孔。 “只要医局制度存在,医局为了扩展,就需要关系医院。没有关系医院,医局员的生活就没有保障。生活没有保障就招揽不到医局员;招揽不到医局员,医局就无法存续。如何在这种现实之下从事好的医疗,便成了我们的课题。” “是的,我了解。” 医局长翘起腿,双臂抱胸,上身微微挺出,表情变得有点严肃。 “是这样子,昨天西岭副院长打电话来,说你不愿配合解决医院的医事纠纷,他很伤脑筋,拜托大学这边帮帮忙。那纠纷我们这边也听说了。之前,西岭先生一直说不会让大学受影响,但看来这一次事情相当棘手。你不能帮忙吗?” “如果副院长用别的方法解决的话,我很愿意帮忙。” 洼岛向医局长说明并森行彦手术后的经过、和并森良美交涉的经过,以及副院长强迫在他签名的文件内容,还有自己麻醉并无过失。不过,他并没有提到自己和智鹤的调查内容和谋杀之类的话。他心想,现阶段还不适合让医院外头的人知道。 副院长似乎也没有对医局长说,洼岛认为这是谋杀事件。 医局长听完,伸伸懒腰,发出类似呻吟的声音。 “是这么回事啊,挺麻烦的。” “我不能签名。” “嗯,我了解你的心情。不过,这牵连很多问题喔,尤其现在正是西岭先生就要坐上院长宝座的时候。草角会长也有他的立场。而最坏的状况是,问题会牵连到大学的人事。这已经不是你个人的问题了。” “我认为这从头到尾都是我个人的问题。因为我没有过失,所以我不能签名。” 洼岛心里早有底,昨天既然对副院长那么说了,事情绝不会就此了结的。但是,就算被医院开除、被医局除名,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他绝对不签名! “你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这是解决事件的权宜之计。我想西岭先生也说过了,虽然你在文件上承认过失,但并不会蒙受实际的伤害,你就不能妥协一下吗?” “不能。” 工作方面的事,副院长怎么说,洼岛就怎么做。可是,这次另当别论。 “你不认为自己很任性吗?高宗综合医院是我们医局很重要的关系医院,如果断了这层关系该怎么办?你可就剥夺了后辈们宝贵的研修机会。” “抱歉,我办不到。” 洼岛明白再怎么争论都赢不了,他低下头,咬着嘴唇。 “真伤脑筋。” 医局长有气无力地说,紧绷的气氛也随之松懈下来。 “没办法了。”医局长一副死了心的口气。“我就跟西岭先生说没办法说服你。你可以回去了?” “可以回去了?”洼岛心有疑惑。 “我很忙,没办法再招呼你。既然你拒绝了,再谈下去也没用,只好考虑其他办法。” “我会怎么样?” “我提个案子,明天起你回大学,那边我再派个人去顶替你,看看草角会长愿不愿意。不过,我想不怎么乐观。” “我……可以不用离开医局吗?” “离开医局?怎么会?我还要你明天开始每天都到医局来上班呢。你可以暂时不用去高宗综合医院,等适当的时候我再带你去辞职,打声招呼。” 事情意外的发展,令洼岛脑子一片混乱,没办法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医局长坐回桌前的座位,把椅子转了过去,背对着洼岛说:回去吧。 当晚,智鹤又约他到小酒馆去。听到医局长这么说,智鹤毋宁是高兴的。 “这不是很好吗?辞掉小气巴拉的医院,大学也没有不要你。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怎么说呢?我想我现在已经变成有待观察的人物,要被带回大学冰冻起来了。” “那么,干脆大学那边也辞掉,换个地方工作,不是很好吗?” 智鹤一副不在乎的表情。 “也不是不行,只不过现在要换到J医大,恐怕没办法……J县的大医院很难进去。” “那么,就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我跟你走。” “你开玩笑的吧?” “我是正经的。” “谢谢。我会考虑。” 洼岛觉得,现在到哪一个县市的哪个医院都无所谓。再怎么为医院或大学卖命,如果在前面等着的,是像副院长那样的未来,那么他宁愿和智鹤一起悠哉地过日子。只不过,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母亲。母亲绝对不会想离开现在这个留有父亲回忆的家。想到这一点,他就希望能在J县的医院工作,毕竟这是洼岛当医师的大前提。 倘若跟母亲说要和智鹤去远方,母亲大概会生气。要是邀她一起去,母亲一定会说“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而一口回绝。对母亲来说,这是严重的背叛。母亲希望洼岛留在身边照料自己年老后的生活,才让他去念医学院的。 “谋杀事件要怎么处理呢?”智鹤改变话题。 “我已经全部跟副院长说了,接下来就看副院长怎么做。” “这样好吗?”智鹤语中带刺。 “那你说该怎么办?” “把事情揭发出来,不能放过凶手。” “你以前可没这么说。” “那是因为顾及你的立场,现在可没什么好顾虑的了。杀人者应该受到惩罚,否则你的罪名也没办法完全洗清。” 智鹤以充满热情的眼神看着洼岛。 “我现在也没什么兴致了。而且,事情也不像嘴巴说得那么简单。和副院长谈过之后,我多少了解一些事情。副院长的说法也没有错。在现阶段,就算告发那干人,也不能判他们有罪,反而可能被告诽谤。总而言之,就是没有证据。” “证据应该去找呀。如果不制伏那干人,你以后还会受害。” “没办法呀,哪里还找得到证据?” “我不知道,可是,我想任何犯罪都有弱点,这个案子乍看天衣无缝,但注射器的针头折断,更换了三路活塞,就是‘偶然’在恶作剧,如果没有它的话,甚至不能证明有犯罪。不过,为了达到天衣无缝,我想某些地方一定会做得不尽合理,只要能知道是哪些地方……或许证据就落在那里。” “有道理,再想想看吧。” 事实上,洼岛想不出任何犯罪的弱点。 高宗综合医院的外科,接下来会怎么样?自己接下来又会怎么样?洼岛满脑子想的只有这些。 第二节 翌日清晨,洼岛正准备前往大学,却意外地接到电话。 “我是吴竹。昨天谈的事取消,你还是照常去高宗综合医院上班。” 虽然不知发生什么状况,洼岛还是遵照指示前往高宗综合医院。 穿过外科门诊室前面狭长的通道,可以听到里侧副院长诊察室那边传来东西被搬动的声音。 自从前天和副院长谈话破裂之后,就没再见过面,洼岛紧张地撩起布帘。 “哟,这么快呀?” 洼岛吃了一惊,正在收拾副院长诊察桌上书籍的人,竟然是昨天才在大学见面的吴竹医局长。 “怎么了,副院长呢?” “昨天你回去之后,发生了一些事。我才说没办法说服你,西岭先生便说要辞职。这一次轮到要说服西岭先生了。看来我没什么说服力,最后,你和西岭副院长都说服不动。这家医院的外科医师净是一些顽固份子。” 吴竹医局长小一号的脸上浮出苦笑,接着一屁股坐到诊疗床上。 “他主动辞职的?” “是啊。看来老早就有这个打算。那件事似乎搞得他相当疲惫,真可怜。他本来就不太懂得管理和交涉。这一阵子,更是因此而心力交瘁。” “副院长今后怎么办?” “听说要停止临床。” “真的吗?” “难啊,这种年纪要找到合适的医院。比起处理一些繁杂的事务,他宁愿整天待在开刀房。不过,他也没什么特别优异的业绩,他人生的意义在于教导年轻人做手术。你也受过他的教导,不是吗?只不过,这种功绩很难去评估。今后,要他在没有手术的医院晒太阳,他恐怕宁愿洗手不干。” “停止临床,那要做什么?” “听说要去当寿险公司的审查医师。” “怎么会呢?” 洼岛内心很不好受,先前他也知道自己这么做对副院长很残酷。但是,前天和昨天面对那么不合理的要求,洼岛也弄得筋疲力尽。只是,万万没想到最后副院长竟然如此决定。 “在没被草角会长辞退之前,自己先辞职,或许比较明智。西岭先生的事情不要管了,你就做自己的事吧。” 不知是否不耐烦再谈下去,医局长挥手赶洼岛离去。 “对不起,请问您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又为什么不用辞职了?” “这个嘛,”医局长带着感慨的眼神,抬头看着洼岛。“我来这里代理副院长。大学没有适当的人选,我只好自己来。我打算在医院住一阵子。我向草角会长建议调离你,他回答随便我。不过,这似乎已经无关紧要了。” “可是……” “还有一个理由。副院长表面上是以生病为由请辞,如果连你也用生病为由请辞,患者大概会觉得很奇怪。一次换两个医生,工作上也会混乱,所以我希望你再做一阵子。” “医院的人事体制怎么办呢?” “院长业务大概会暂时回到院长身上,一直到事态稳定下来。副院长可能由内科或小儿科甄选吧。至于之后谁会当院长,我就不清楚了。” “您就这样转任到这家医院吗?” 医局长再度苦笑:“不,我算是临时上阵处理败局的投手。草角会长相当生气,我怎么说明,他都无法谅解。我想,我们撤出这家医院的可能性很大。” “我们之后换谁来呢?” 医局长突然站起来,以训斥的口吻说:“不知道!不要想这些。话就说到这儿,去工作吧。虽然是处理败局,我也不容许诊疗马虎,诊疗的责任我来负,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谈。” “我再问最后一件事,和解的事情决定怎么处理?” “听说草角会长要亲自处理,好像放弃保险那方面,而由健隆会付钱吧?你解放了。不过相对的,愤怒的矛头转向大学来了。” “是吗?” “唉!这是最坏的结果。” “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不是说过了吗?你就照常工作,手术也按照预定的进行。不要去想多余的事,你这边的事已经结束了。” 这时传来护士用广播呼叫轮到诊察的患者名字,以及患者走到通道的声音。洼岛走出诊察室,到病房大楼巡房。 洼岛为事情演变成这么严重,心头纷乱至极,但他依然认为没有签名是对的。 晚上,洼岛打电话约乾出来,乾很爽快地指定在中央町二段的大楼碰面。 这是家看来高级很有点奢华的酒馆,有光亮的木桌和质地良好的布面座椅,隔间宽敞。调酒柜台则相当狭窄,只容得下两个人。照明投射的墙壁,挂着意大利画家莫迪里阿尼的复制画。 洼岛点了炒面先填肚子。 “你们医院那件纠纷怎么样了?”乾以不太在乎的表情问道。 “变得很复杂,伤脑筋。”洼岛老实回答。 “真可怜。” “这件事你从哪里听来的?” “我们医局长呀。先前我不是受托去探你口风的,纯粹是去慰问你,真的。” 自己这边一旦撤出高宗综合医院,接下来一定会由其他大学的外科医局派医师来。就常理判断,乾所属的J医科大学的腹部外科,是K市的国立大学中实力最强的,而在它的医局员当中,大概一心想离开大学的乾,会是就任的第一候补吧?不过,从干什么都没提来看,可能还没决定。 “对不起?。”洼岛姑且相信乾,向他致歉。 乾轻啜了一口波旁(Bourbon)威士忌中的在岩石上(On the Rock),然后靠着椅背,放松手脚,闭起眼睛。店内的现代爵士乐,仿佛从地板深处响起。 “能不能问你一件事?”过一会儿,洼岛问道。 “可以呀。”乾无精打采地说,慢慢挺起身子。 洼岛提起在站前大楼的咖啡店内,看到小儿科主任野野村和关东医科大学新乡理事长交谈的事。 “哦?”乾的眼睛散发出好奇的光芒。 “你想是挖角吗?” “没错。”乾答得很干脆。 “不是单纯的老友聚餐吗?” “不是。新乡理事长是个大忙人,行事历排得密密麻麻的。那一定是在挖角。”乾自信满满地说。 “挖去哪里?大学医院吗?” “不对,不会是大学医院。那里有和野野村医师才差两届的教授。谣传新乡理事长计划在K市盖新的医院,我想是挖去当新医院的主管。” “新医院?为什么?” “关东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地点在郊外,就招揽病患这一点而言,地理条件并不好,所以打算在K市内盖第二医院。第二医院可以做一般的医疗,需要高度技术的治疗再送到大学医院去。说好听一点,是确立机能性强、效率高的诊疗系统;说难听一点,就是把患者一网打尽。” 乾消息可真灵通,洼岛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关新医院的消息。 “不过,野野村医师不是属于你们大学的小儿科医局吗?” “对新乡理事长来说,那没有任何意义。他要的是有名气、有实力的医师。只要符合这个条件,管他属于哪个医局,都会用尽手段挖走。反过来说,窝在医局制度下孵蛋的医师,他大概会嗤之以鼻。总之,第二医院是接收患者的重要管道,没有可以招揽患者的医师还像话吗?野野村主任正是这种医师。” “是这么回事啊?” 洼岛心里总觉得不舒服。野野村主任或许是个很优秀的医师,但是,撒手不管高宗综合医院的患者,跳槽到别家医院,总是不负责任。如果将患者全部带走,这更有违身为医院科主任的道义。 乾倒酒到玻璃杯内。 “你也应该成为其他医局想挖角的一流外科医师。” “那你呢?” “我?我也决定洗心革面,不再混了,从早到晚,都要窝在病房、手术室和实验室。怎么样?我们来比赛,看谁先出国留学。” 洼岛被乾的气势镇住,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对现在的自己来说,留学根本属于遥不可及的事。 第三节 翌日的门诊颇为忙碌。 近田的门诊以癌症手术后的定期检查患者居多,一个一个诊察相当费时,外伤和腹痛等急救的新病患全都转到洼岛这边来。 十一点过后,有一名持着内科转诊函的老妇人,由女儿带来就诊。 洼岛先看转诊函。 ‘七十岁女病患,昨日起有腹痛、呕吐症状,X光显示应为肠阻塞。烦请高诊。’ 老妇人个子瘦小,洼岛请她躺在床上,只见腹壁微微隆起,用手按压,老妇人表情没什么变化。 “现在还痛吗?”洼岛在老妇人耳边问道。 “有点闷痛。” “会恶心吗?” “想吐。” “昨天就吐个不停,麻烦医师想想办法。” 女儿低头看着老妇人,表情不安地说道。 洼岛观察X光片,肿胀的小肠影像显示,小肠已经完全堵塞,当然会吐个不停。内科方面的血液检查,并没有发现什么重大的异常现象。 “以前没动过手术吧?” 虽然看腹部就知道,但小心起见还是问一下。 “没有,这之前没生过什么病。” 那到底是哪里不对呢?洼岛想起近田教导的名言:“原因不明的肠阻塞就脱裤子。” 洼岛要老妇人裸露下半身,仔细观察,果然发现预想的东西。左边胯下部分肿起,大小像一个乒乓球,这是小肠窜出大腿疝气孔,被紧压住没办法收回去所造成的。这个部位食物和水都通不过去。问题不止这样,如果不尽快动手术让它复原,窜出来的小肠就会腐烂。 今天下午排了由洼岛执刀的胆结石手术。洼岛去隔壁近田的诊察室商量。 “必须动紧急手术,应该腰椎麻醉就可以了。我会帮忙。不过,胆结石的术后移送比较麻烦,你去跟医局长商量看看。” 如果全身麻醉和腰椎麻醉撞在一起,近田和洼岛就都不能送全身麻醉后的患者到病房。那个事件发生以来,洼岛和近田都做了检讨,尽可能在全身麻醉的手术结束后,不立刻做其他手术。不过,现在跑出这么一个必须紧急手术的患者,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洼岛走上三楼病房,找到正带着护士们巡房的吴竹医局长。 “胆结石由你执刀,我帮忙,近田负责麻醉。大腿疝气手术在胆结石手术之后再做,不就行了?你们俩一起做。” 医局长用对患者或护士的轻松语气下指示,显然并不了解洼岛找他商量的用意。 “是可以呀,只不过,手术后的胆结石患者没有人跟去的话……” 当着护士的面,洼岛难以启齿,说到一半就打住了。 医局长表情转为严肃,将洼岛带到走廊。 “怎么了?” “或许我太多虑了,万一患者又在走廊停止呼吸的话……” 医局长微笑道:“这件事啊?好吧,我会跟去。你交代护士,患者出开刀房之前来叫我。” “这样没关系吗?” “没关系。有事尽管说。” 胆结石手术顺利结束。推床被推出第一手术室。 洼岛来到刷手槽,右手从盒内抽出刷子,沾上消毒水,仔细刷洗左手。然后换手持拿刷子,刷洗右手。 旁边的近田也在做同样的动作。 洼岛脑子还在想刚刚被推走的胆结石手术患者,对医局长愿意跟着去,心存感激。 总算什么事都没发生。有过那次可怕的经验,就变成杯弓蛇影了。 悔恨升至洼岛的胸口。那天跟着并森行彦去就好了。倘若跟着推床走,患者在走廊停止呼吸时,就可以更迅速地处理。 梶理绘到手术室叫他,他再从手术室跑到走廊的推床旁边,中间着实浪费了六分钟。而在走廊紧急做人工呼吸,又浪费了四分钟。 倘若呼吸停止时他在旁边,一定不会在走廊磨蹭,而立即将推床推到病房或手术室。如此的话,停止呼吸并没有超过五分钟,人工呼吸便可发挥效用。停止呼吸五分钟之内,大部分的人都可以复原,并森行彦也应当可以立即恢复意识,这样就用不着气管内插管,也不会有半夜内插管被堵住而遭杀害的事情发生了。 但是,当时也实在没办法,上午跑来一名急性阑尾炎的紧急患者,不能放着不动手术。他和近田根本没办法离开手术室。 也许当时应该拜托副院长跟着到病房的。……现在才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只不过,有关麻醉苏醒的事,以前只有他和近田两个人,也都没发生过什么问题。 洼岛走进第五手术室。老妇人赤身侧躺在手术台上,护士按住她的头脚,呈虾子姿势。 洼岛换上手术服,将腰椎麻醉针刺人老妇人背部,老女人肌肉一紧,身体大幅弯曲。 虽然反应过度,但还算正常,想必不习惯这种手术,心里非常恐惧吧。 第二次,针正确命中。透明的脊髓液汩汩流出。他推压注射器,注入麻醉剂。 洼岛想起当天的急性阑尾炎患者。 对于急性阑尾炎患者,通常在出院一周之后,洼岛几乎都不记得了,不过,这名患者他仍然记得。那是一名自由零工,手术的时候也是这么紧张。 护士掐掐老妇人的下半身,确定已经失去痛觉,再慢慢使老妇人仰躺。 如果当天那名男子不跑来应诊,并森行彦就不会死了。那名男子可说是在无意之间,在那个事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这么说有点离谱,洼岛随即一想。那名男子并没有任何责任,犯罪的人是神田十和子和并森良美。 神田十和子的声音在洼岛脑海中回荡。 “变成植物人,是你急救技术太差;半夜死亡,则是你术后管理低能。” 这番话真是厚颜无耻。说话的人在上个月就辞职走掉了。三十一日她应该有到外科门诊处和病房来辞行,那天洼岛正好被大学医局找去,失去讥讽她两句的机会。 洼岛用消毒棉球来回擦拭老妇人的下腹至大腿部分。 变成植物人,不是我的急救技术差劲,是因为正好碰上阑尾炎手术。这个偶然因素帮了神田那干人的忙。 设计如此周密的谋杀行动,惟独这一点却必须仰赖偶然。 偶然……?一股可怕的疑惑像火花般在洼岛体内爆开。 真的是偶然吗? 急性阑尾炎,亦即所谓的盲肠炎,在手术之前并没有绝对确实的诊断方法,不像胃溃疡和癌症,可以用X光和断层扫瞄来确认。虽然可以参考白血球数,但基本上,还是必须仰赖患者自诉疼痛,和外科医师按压患者腹部时手指的感觉。 只要患者伪称右下腹疼痛,和被按压时绷紧该部分肌肉,就有可能骗过外科医师。纵使白血球没有增加,但多得是白血球数不多却被外科医师认定为阑尾炎的病例。那名打零工的患者也是自诉疼痛,但白血球数并不多。 洼岛盖上手术覆布,仅露出手术部位。 不对,我想得太多了。 洼岛发觉自己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就算诊断时被骗,手术结果也不会骗人。近田说切除的阑尾有肿大、血管充血的现象,这是黏膜性阑尾炎的症状。那名男子的阑尾确实有发炎,不可能是诈病。 老妇人肿胀的疝气呈现在眼前,近田在对面正以讶异的神情盯着他。 “怎么啦?快点切除啊。”洼岛暂时忘掉一切,全神贯注在手术上。 他拿着手术刀割开疝气表面的皮肤。 八点前,洼岛为了做手术后的患者管理,一直待在护理站。 正要回的时候,又想起那名阑尾炎患者,便翻阅病房的住院名册,找到姓名:菊地武史,二十岁。 门诊办公室里侧的桌上,堆放着住院病历,洼岛从中翻找菊地武史的病历。由于不到两个月,很快就找到了。 他反复阅读病历,上面记载极普通的阑尾炎术后经过。病理组织检查的结果,也是黏膜性阑尾炎。不论使用何种方法,都不可能蒙混过利用显微镜所做的组织检查。 尽管如此,洼岛还是记下菊地武史的住址和家属的联络电话,心想智鹤大概会感兴趣。住址在K市,家属则远在岐阜县。 智鹤开车来到洼岛住处:“没错,这个打零工的也是犯人的同伙。” 打从洼岛在电话中告诉她这件事,她就这么认为。 “就算骗得过外科医师,也骗不过病理医师,他是阑尾炎,错不了。” “阑尾炎不能‘制造’吗?” “胃溃疡可以制造,只要将老鼠泡在水中,让它累积压力,就会出现溃疡。不过,阑尾炎就不行了。” “一定有办法的。无论如何,先打电话给那个男的看看。” 智鹤拿起榻榻米上的电话,用扩音键拨电话到菊地武史的住所。 已经停话!扩音器发出电信局刺耳的声音。 智鹤决定再打电话到家属的住所。 “明天再打吧,已经九点多了。” 明天是周末,而且是文化节。 “还不到十一点嘛。” 智鹤迳自伸手按键。电话铃声响起,但没有人接。 “人家已经睡了。” 智鹤不理洼岛,抱住牛仔裤裹着的双膝,憋起嘴直盯着电话。 对方突然拿起话筒:“喂,这边是菊地……”说话的是上了年纪的女性。 “你好,我姓岸田,请问武史先生现在人在哪里?” “武史……武史吗?”声音似乎有点慌张、困惑。 “他有没有回去府上?” “你是哪一位?” “我是跟他在医院认识的,有事情要找他。” “武史已经死了。” 一股冰凉感窜过洼岛的背脊,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被丢进恐怖电影的世界中。 他曾有过打电话到患者家里,被告知对方已经亡故的经验,但是,这名小伙子应当不是病死的。 连他都感觉得到自己的表情僵掉了。 “咦?”智鹤也整个人都乱了。 “真的?”好不容易才脱口说出这两个字。 “真的。二十三天前,十月十日星期三死的。” 十月十日是体育节。翌日良美带儿子到医院来,指责洼岛麻醉失误。菊地武史在手术一周后的十月二日出院,十月四日又来门诊,已经痊愈。 “可是,出院的时候还那么健康……” 智鹤恢复平静。 “谢谢,是交通事故,他自己闯的,没办法。” “您是伯母吗?” “是的。” “抱歉,实在很冒昧,我想请教一下有关武史先生的事,方便到府上叨扰吗?” “你人在哪里?” “在K市。明天方便吗?” “从这么远来吗?我是没关系啦。” “谢谢。”智鹤重复道谢几次,才挂断电话。 “我不能去,待机。”洼岛先发制人。 “拜托,一起去嘛。这可是谋杀耶。他一定是被那些凶手灭口了。” 洼岛也这么认为。交通事故太过巧合了。交通事故和阑尾炎恐怕都动了手脚。情况愈来愈可疑,可能的话他也想一起去。 “待机就得待机,没办法,上礼拜我已经溜过一次。” 上次硬被智鹤约出去,他并不怎么愉快。 “想想办法嘛。”智鹤用眼神和言词哀求。 “别为难我——” “为什么要对医院和近田医师那么讲义气呢?你总有一天会被炒鱿鱼,不是吗?院方又对你做了什么?就连近田医师也没有为你付出过什么。” 这番话听来颇为刺耳。 “好啦,我去拜托近田看看。” 以前他不曾拜托过这种事。不过,自从在家庭餐厅脸上被揍了一拳之后,近田对自己的态度有点改变,不知是变温柔,还是变谦逊了,总觉得整个人亲和多了。现在拜托他,或许会答应。 洼岛拿起话筒,按下近田住处的电话号码。 第四节 翌日,文化节。 洼岛和智鹤从K车站来到东京车站,搭上九点四分发车的“光”号。一号车厢比较空,中央附近有可以并排坐的座位。 列车开动之后,智鹤打开放在膝上的紫色布包。 布包里有两个手巾包的东西、筷子和蓝色小水壶。打开手巾,里头有保鲜膜包着的三明治,以及装有荷包蛋、沙拉等东西的塑胶盒。 “我做的哟,吃吧!”智鹤把三明治递到洼岛眼前。 没想到三明治、荷包蛋和沙拉都很好吃。洼岛心想,或许智鹤是那种家庭型的女孩呢。 过了新横滨,“光”号就过站不停了。窗外持续着相同的风景。 想不到近田马上就答应接替周末待机的事,而且还说星期天也没关系。洼岛可不好再麻烦人家。 坐着坐着竟然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山崖、平原、街道不断流过车窗。光看外面的景象,无法确定车子行经何处。 “还没到名古屋吗?” “大概再三十分钟。” 智鹤正在看用A4尺寸稿纸装订而成的东西,上面似乎是用文书处理机列印的文章。 “这是什么?” 洼岛望着智鹤的侧脸问道。 “药局长要我念一念。下星期五以前要在研究会上发表,这是朗读用的原稿。” “我看看。”封面上写着标题和作者的名字。 “汉方提炼剂应用于幼儿时的安全保存方法山岸智鹤” 洼岛大略看了一页,文字生硬,不像出于智鹤之手。 “汉方提炼剂的适用领域日益扩大,有效医疗报告逐日有加,因此,不乏使用于幼儿之例子。然而,汉方提炼剂一般为成人用剂量,以铝箔袋密封发售,使用于幼儿时,必须撕开铝箔袋,减少剂量,剩下的再另外保存。而汉方提炼剂忌湿气及细菌感染,因此,有必要详加检讨保存方法。我们曾长期监察各种保存方法的潮湿和细菌感染状况……” 要言之,就是用几种方法保存开封后的汉方药丸,看哪一种最不容易受潮、最不会附着细菌。 “这是了不起的研究,是你做的?”洼岛将原稿递还给智鹤。 “是药局长做的实验,我只负责整合资料和发表。不过,这也是件大工程呢。” 洼岛觉得自己仿佛被淘汰了,有种不安的感觉。打从卷入这个事件以来,他已经失去研究的习惯,最近连杂志和文献都不看了。 智鹤露出奇怪的表情,来回看着报告。 “喂,有没有慢性的盲肠炎?”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通常是没有,慢性阑尾炎这种病名,医学上也很少人会使用。盲肠炎是属于急性的疾病。” 好一个念头,洼岛心想。 “到底有还是没有?” “有些人右下腹疼了好几年,找不到其他病因,动手术一看,有的人是盲肠炎,有的人不是。也有医生把这种盲肠炎叫做慢性阑尾炎。” “菊地武史也属于这种吗?” “我想不是。这种人很少见,不是要找就找得到的。就算有,是不是阑尾发炎,没动手术也不得而知,不是的可能性比较高。” 十一点抵达名古屋车站,再换普通电车来到岐阜车站。或许在举行什么大会,车站内挤满拿着运动袋、穿各色运动服的高中生,热闹非凡。智鹤利用售票口旁边的电话和菊地武史的母亲联络。 他们搭计程车到长良川,沿河川行走,再过桥。河川对面小商店街角落的化妆品店,便是菊地武史的老家。在贴满化妆品模特儿海报的店内,身穿藏青色服装的女店员在看店,他们表明来意之后,被引进店内。 他们跟在女店员后面,进入另外一间屋子。 菊地武史的母亲表情阴沉,似乎有点神经质,虽然不属于骨瘦如柴型,但脸颊和眼睛憔悴而且下陷。 “大老远赶来,辛苦了。” 洼岛和智鹤被带进一间榻榻米房间,房中摆着雕刻细致的焦茶色桌子。武史的母亲移开屏风,可以看到隔壁房间内侧的佛坛。 “那是武史的?”智鹤问武史的母亲。 “嗯。” 佛坛上,戒名的旁边立着写上“俗名武史”字样的牌位。洼岛和智鹤向牌位点香致意。 智鹤自称是和武史在医院认识的朋友;洼岛则表明自己是智鹤的朋友,以及为武史动手术的医师。 “恕我冒昧地问,是什么样的事故?”智鹤没伸手去端送上来的茶,直接问道。 “武史的车从滨松交流道进入东名高速公路,往西边行驶。那时候是早上八点,他变换车道要超车,可是后面有辆车子快速逼过来,武史突然将方向盘切向右边,猛撞上中央安全岛,头部遭受强烈撞击,似乎当场就死了。” 武史的母亲淡淡地说,语调仿佛念书一般。 “后面的车有没有怎么样?” “后面的车立刻把方向盘切向左边,逃过一劫。” “车上是什么人?” “关西方面的人,和武史没什么关系。也来过这里,一再地道歉。” 突然,武史的母亲露出讶异的表情。 “你们也认为这件事故有问题吗?如果你们知道什么武史的事,请告诉我。” “没有,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是不相信那么健康的人怎么会突然就走了。可能的话,我们很愿意帮忙。伯母认为这件事故有什么不对劲吗?” 智鹤穿着奶油色的朴素上衣和灰色长裙,化妆也淡淡的,显得很素净。 “这件事嘛……”武史的母亲将悲伤的视线投向佛坛。 “这孩子不太学好,我还有一个儿子在关西,人就比较老实。我好不容易把武史送进大学,他却擅自辍学。他一直向着爸爸,或许怨恨我跟先生分开。可是,我很疼这孩子。” 说到这里,武史的母亲将视线转向智鹤。 “我觉得不对劲的是,这孩子和不正经的女人交往。” “什么样的女人?” “不太清楚。这孩子动盲肠手术的时候,我店里忙没办法去看他。不过,他出院后,我马上去他住的地方看他。他屋里有女人的气味,浴室有女人掉的头发,床下还有耳环和保险套的盒子掉在那里。这孩子不承认,但我知道一定有女人呆过。昨天接到电话,我还以为你就是那女人。见了面才知道不是,我看得出来。” “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 “后来,这孩子说最近会收到一笔钱,但他并没有告诉我是怎样的一笔钱。” “武史这样突然过世,所以伯母觉得奇怪?” “我听到事故时,最先想到的是那女人会不会也跟他在一起。这孩子很少回来。他在滨松那边应该没什么事才对,早上八点这个时间也很奇怪。我想会不会是他和那个女人在什么地方过夜,所以才从滨松交流道开车进高速公路。但是,那孩子死的时候,车上只有他一个人。” “伯母跟警察提过那女人的事吗?” “当然提了。我拜托他们详细调查,也请他们解剖遗体。” “解剖了吗?” “嗯,警方最初不肯,说是没有必要。如果属于自己造成的事故,那样就算结案了;如果是谋杀,承办人员不同,他们不愿多此一举。后来我大儿子一再坚持,他们才说要调查看看。他们大概认为我大儿子和我不太正常吧。” “查出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有。煞车器并没有被动过手脚。死因是脑挫伤,血液也没有检验出导致昏睡的药物。案子就这么了结,断定为普通事故。” “浴室里掉的头发是长的,还是短的?” “长的,还烫过。” 智鹤对旁边的洼岛露出“神田”的发音嘴形。洼岛想起梶理绘说过,神田十和子常在闹区约年轻男子玩。 “伯母有武史的遗物吗?有的话,能不能让我们看看?” 洼岛这么拜托,武史的母亲立即到佛坛旁的榻榻米上拿了一个小纸箱过来。 “这是摆在武史车内和口袋里的东西。像衣服、书之类的大物件都丢掉了。” 洼岛征求武史母亲的同意,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名牌太阳眼镜、罗马数字的高级手表、市售的维他命剂药罐、放有五万元的黑色皮夹、携带型的梳子、瓶装口服液、原子笔、手帕、随身听、即溶咖啡包、便利商店的发票。 “没有记事簿吗?” “我也觉得有点奇怪。” “过世之后,伯母去收拾过他住的地方吗?” “去了。这一次那地方收拾得很干净,连一根头发都没有。手册、便条纸什么都没有。一开始我还以为谁先来过了,后来想想,距离我上次来收拾才过没几天,而且,或许那孩子在旅行之前收拾过了。对了,还有这个……” 武史的母亲站起来,走出房间。她拿了方形的白色纸包回来,在桌上打开纸包,露出一叠照片。 武史的母亲将大约二十张照片递给洼岛,洼岛分成两半,一半递给智鹤。 洼岛把照片排在桌上。 “大儿子买了拍立得相机拼命照,因为他也觉得事故很可疑。丧礼结束后,他对着这些照片又看又想,最后还是放弃了,把照片留在这里。我看了就难过,几乎没怎么看。” 这些是人被拾走之后的事故车各个角度的照片。红色的车头完全凹陷,显示出撞击有多强烈。挡风玻璃粉碎无遗,后面则几乎没什么异状。 洼岛和智鹤交换照片,这是一些车内的照片。驾驶座、方向盘、仪表板和放下来的遮阳板,都溅满带黑的血液。挡风玻璃破了,驾驶座的门整个扭曲。 “这些照片能不能暂时借我一下,我会用挂号寄回来。” “拿去吧。如果你们愿意帮忙调查,我会很感激的。” “关于武史的女朋友,您还知道些什么吗?” 洼岛把智鹤那边的照片一起整理放进提包,然后问道。 “什么也不知道。我和大儿子找过滨松交流道附近的汽车旅馆。从收据可以确定,他是从滨松交流道进去的,我们拿出武史的照片到处问,都问不出什么。武史并没有在滨松交流道附近过夜。” 神田十和子如果打算谋杀,应当不会在滨松交流道附近过夜。这件事不难想像。他们可能在远处过夜,也可能在车内过夜。 “伯母没有再调查吗?” “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这才知道当侦探还真辛苦。我要大儿子请征信社调查,不过,大儿子不太有兴致,一方面要花很多时间和金钱,另一方面,可能媳妇也提醒他,万一武史卷入什么坏事,还是不要挖出来才不会被人家说闲话。这一点我倒无所谓,不过,大儿子因此退缩了……” “是这样子啊?”智鹤开始将零散的遗物整理到纸箱内。洼岛发觉忘了问重要的事。 “在这之前,武史有没有提过他有慢性盲肠炎之类的话?请伯母仔细回想看看。” “所谓慢性,应该不是最近的事情?” “对,他右下腹从以前就常会疼痛吗?” “到两三年前,应该都不会。只是,最近他完全不提自己的事。” 很不幸的,智鹤所谓的“慢性盲肠炎”的假设似乎无法成立。 “谢谢,我们可能还会再打电话来请教。”在坐进计程车之前,洼岛和武史的母亲握手。 “只要我能够,我很愿意帮忙。如果查出什么来,也请告诉我。”武史的母亲好不容易绽出笑容说道。 “现在有两个问题:菊地武史为什么那么凑巧发生阑尾炎?交通事故到底被动了什么手脚?现在这两个问题都无解。” 在回程的新干线上,智鹤说。 “是呀。” “不过,这桩罪行是额外的,神田十和子一定会在什么地方留下尾巴,我去拜托美纪子查查看。叫她查一查武史的生活状况,一定可以查到神田十和子的蛛丝马迹。交通事故也请她查查看。” 智鹤头往后仰,轻轻甩一甩头发。 “我看没用。连警察都查不出事故动了什么手脚,就算美纪子看了照片,也没什么用。而且,神田十和子在闹区钓上武史,这种事我也猜得出来,问题是为什么选上武史?” 洼岛无意再去拜托女侦探,这已不是什么婚外情调查,事情一说开来,女侦探就会察觉牵扯到谋杀事件。 “那该怎么办?” “再想想看,想清楚以后再拜托美纪子也不迟。” 第五节 抵达K车站已经入夜。他们搭计程车前往东边的山手区新兴住宅街。相同的白壁、洋式砖瓦的组合式住宅,在薄暗的街道中并列如林。智鹤的家在斜坡上方,是有人字形屋顶的二楼建筑,附有小阳台,包括庭院在内,占地约四十坪,算是小住宅。 智鹤的母亲正好不在,智鹤说她还没下班。 他们登上陡斜的楼梯,进入二楼智鹤的房间。房间是标准的年轻女子房间。入口挂着蓝色布帘,墙边的床铺上有粉红色的棉被和个性十足的枕头;榻榻米上有几个布娃娃;纵长型的柜子摆了小电视和录影机。墙上贴着汤姆·克鲁斯的海报。书架上的药学书,和堆在书桌上的文书处理机两边的汉方药小册子,可以看出智鹤的职业。 智鹤在隔壁房间换了不知是睡衣还是休闲服的红色衣服。 “红茶?咖啡?”她以服务生的口吻问道。 洼岛回说:红茶、两匙糖,智鹤便走下楼。 洼岛从提包中拿出那二十余张照片,全部摊排在红色地毯上。 他一张张筛检。怎么看都是一般事故的照片。虽然看起来令人不舒服,但没有什么特别奇怪之处。 不久,智鹤用托盘端来红茶。 洼岛坐在智鹤递给他的坐垫上,品尝刚泡好的红茶。 智鹤一手端着红茶,一面在地毯上这边蹲蹲那边爬爬地看着照片。 “真不甘心,一定在什么地方动了手脚。” 看完之后,智鹤念念有词。 “不过,车子检查过,遗体也解剖了,还是查不出所以然。” “照片交给我,我每天拿出来研究。你负责研究阑尾炎。” “好啊。”智鹤把照片集中起来,放在书桌抽屉里。 “好累喔。”智鹤横躺在地毯上。 “你还有其他要求吗?客倌?”智鹤看着天花板问道。 “可以让我看相簿吗?”洼岛说出临时想到的念头。 “什么时候的?” “从出生到现在。” 智鹤反射似地站起来,往楼下走去。这一次迟迟没回来。后来总算抱着三大本相簿走上来,而且又从书架上抽出两本,摆在上面。 “我妈把这些收在衣柜最里侧。喏,这就是我到现在全部的人生。” 封面陈旧的相簿中,贴着智鹤从要儿时期以来的照片,三岁左右,脸型就和现在几乎一样,从小就看得出是个美人胚。 果然如预想的,大学时代的照片和毕业以后的照片,都夹杂着和男人合拍的双人照,显然是在旅行中的旅馆内拍的。 “这些都是你的男朋友?” “嗯。不过,现在只有你而已,我发誓。”智鹤红着脸回答。 和母亲一起拍的照片也很多。母亲的眼神酷似智鹤,也是美女,很适合穿和服。 智鹤的父亲有点瘦,眼睛凹陷,给人阴郁、不健康的印象,和笑容可掬的智鹤,以及看来健康的母亲,正好成对比。智鹤读小学以后的照片,就看不到父亲了。 “你爸爸什么时候过世的?” “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是胃癌。” “你还记得他吗?” “不太记得。只记得他去世时的事,不过,记得的也不是爸爸,而是妈妈哭泣的脸。” “有没有动手术?” “第二年又复发,住院一年后去世。” “哪一家医院?” “不记得了,不过是在东京,那时我家住在东京。” “你爸爸的工作也和医疗有关?” “没有。他是大饭店的厨师。你爸爸呢?” “高中老师。” 洼岛想起自己的父亲。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父亲离开人世。洼岛长大以后昕母亲说,父亲年轻的时候受重伤,因输血感染肝炎,经过十多年,变成肝硬化,最后导致肝癌。对父亲的记忆,几乎都是后来听母亲说的。 记忆鲜明的事屈指可数。小学入学典礼之前的报到日,是由父亲带着他去的。那天学校玩到对面线内抓回气球的游戏,洼岛在一大堆人中怎么找也找不到父亲,就在快哭出来的时候,有人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看到父亲带着恶作剧的表情。这是到现在他仍记忆鲜明,也是惟一记得的父亲的面容。 父亲临终时洼岛不在身边。婶婶带他赶到时,父亲脸上已经覆盖了手巾。亲戚们硬要他看手巾下面的脸,洼岛害怕得几乎一直闭着眼睛。当时的年龄还不太能理解死亡的意义,对父亲的病逝也不觉得有什么难过。尽管决定念医学院的动机,也包括对父亲病死的伤痛,但是,这种伤痛与其说是自己体认出来的,倒不如说大部分都是母亲塞给他的。 “你母亲在文化节的晚上还加班?” “她做的也是医疗事务呀。她做保险请求明细,共有三家私人医院,一个月只要工作十天就可以了,应该算是不错的工作,可是从月底到月初最忙碌,今天大概不回来了。” “这个工作做很久了吗?” “很久啰。我爸爸住院的时候她学会的,她是那种跌倒也要抓些东西再爬起来的人。” 翻到智鹤中学以后的相簿,洼岛发觉有五六张照片被抽走了。 莫非智鹤在楼下找相簿找那么久,是因为要抽掉不愿意让我看到的男朋友照片?洼岛这样怀疑。 “这边的照片呢?”洼岛指着被抽走的痕迹。 “露出马脚了。害我还手忙脚乱的。” 在后面探头看的智鹤,吐了吐舌头。 “你的男朋友吗?” “对啊,是药局长。” “别唬我啦,我可不会上第二次当。” “是唬你的,不过拍得满那个的,不想让你看。” 洼岛右肩感受到智鹤下颚的重量,智鹤的呼吸刺激着他的耳垂。 “算啦。”洼岛有点粗暴地阖上相簿。不管是真是假,都令他不舒服。 智鹤为讨洼岛欢心,从后面环住洼岛的胸口。 “对不起,我说真的,那是妈妈恋人的照片。我没有权利让妈妈的恋人曝光。” “不太合理。” “真的呀,如果是说谎,我大可编更好的谎。” “就信你一次吧。” 从抽掉的位置来看,照片不是最近才照的。就算是智鹤和以前男朋友的亲密照片,现在也应该没有往来了。洼岛不想理会这件事。 智鹤的下颚越过洼岛的肩膀,脸探到洼岛眼前,环住洼岛的那只手轻轻松开,慢慢滑到洼岛胸口,然后手一抽,枕着洼岛的膝盖,泛出微笑。 洼岛放下手,将脚伸直。怀中智鹤的躯体柔柔的、暖暖的。 “今天没喝醉喔。”智鹤在洼岛怀里喃喃说道。 “是啊。”洼岛托起智鹤的脸,想亲她的嘴唇。 “不要。”智鹤摇摇头,指着床铺说,“今天要慢慢来……” 洼岛的身体和心情都是放松的,他从耳垂顺着智鹤的躯体温柔地爱抚。智鹤发出呓语,扭动柔软的躯体大胆地反应。洼岛顺利地进人满溢的蜜汁中。他变换各种姿势,品尝飞翔的愉悦之后,随着通达脑顶的刺激,体液放射而出。智鹤的躯体呈现波浪般的痉挛。 洼岛紧抱着智鹤,在舒爽的疲惫中,任由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想去哪里?”智鹤抬起脸,问道。 “哪里?什么哪里?” “如果辞去高宗综合医院的工作,你要去哪里?” “还没决定,因为草角会长还没做决定。” “但是,你会被迫辞职吧?” “大概吧。一切顺其自然了。未来的事,等草角会长做出决定以后再去想还不迟。” “如果你要去很远的地方,你会带我走吗?” “我很乐意。” “我好喜欢你喔。”智鹤又吻他。 第六节 “果然是处理败局的投手。” 星期一早上,已经在等着的吴竹医局长,把洼岛带到门诊处内侧的诊察室。 “人事已经决定了吗?” “决定了。我们三个人,一个星期后的十一月十二日,也就是下星期一自动请辞。草角会长直接通知教授,完全不容答辩,看来愤怒到了极点。” 医局长并没有生气,反倒是兴味盎然的样子。 “谁来接手?” “国立J医科大学的腹部外科,你没听说吗?” “没有。” “是吗?里面有个你的同学,姓乾吧?头头是派讲师来,其他则是姓乾的、姓平的,之外还有一个。他们似乎想来四个,但是,草角会长还是只答应三个。” 洼岛想起乾那兴致勃勃的表情。他被骗惨了,不过却不怎么气愤。 “但是,处置还是太快了。” “这是有原因的,现在说开也无妨。草角会长以前就认识J医大腹部外科的教授。会长也是K市有名望的人,在K市的一些场合和事业上的关系,自然和教授有接触的机会。也因此,对方的医局长就硬缠着会长,拜托他用自己的医局员。大约半年前,会长就曾向我们提起这件事,还说给他们来一个看看。这怎么行呢?编制才三个,给他们插一个进来,那么,那一个岂不成为J医大的固定席了?接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就全部给占去了。所以,我和西岭副院长都断然拒绝。可是,没想到最后演变成这个结局,真是讽刺。” “和解的事怎么样了?” “好像解决了。听说钱全部由健隆会,也就是草角会长付,至于最后付了多少,那就不知道了。” “就这样吗?”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洼岛心里很感慨,但自己总算逃出了陷阱。 “我曾对你说了些不尽合理的话,很抱歉。现在说来无妨,我认为纠纷一开始就处理不当,这才是问题所在。日本也和美国一样,医疗纠纷已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医院的形象是很重要,但是该争的地方还是要争。今后如果关系医院发生同样的事,我会这么跟他们说。”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一周内收拾完毕。除了紧急手术,以外的一概不傲。辞职之后,近田会回大学去。本来他就预定明年四月回去的,现在是早了一点,不过,也没什么大碍。而你就早了一些,暂时也只有先回大学去,我会尽快帮你在J县找到医院。” 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可以说变成对洼岛最有利的结果。如果就此回大学,然后再被分发到J县的其他医院,还是可以回到母亲所希望的道路上。 不过,这个事件也因此不得不放弃追究了。 但是,就这样放弃,对自己说得过去吗?智鹤肯就此罢休吗? “事情这么处理,太卑鄙了。”在车站前的咖啡店内,智鹤果然发火了。 “我知道。可是,如果把真相揭发出来,我就在大学待不下去了。” “为什么?大学的医局和高宗综合医院不是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吗?” “问题不在这里。一旦警察开始调查,草角会长和西岭副会长息事宁人的处理方式也会被揭发出来,会长和副院长又会弄得灰头土脸。而大学的医师,我只认识近田和医局长。这么一来,也会拖累他们两人。医局内恐怕没有人会夸我一句‘干得好!’或许也不会有人要求我辞职,但是,我的神经可没有迟钝到在这种状态下还待得下去的程度。” “可是,有两个人被杀了。并森行彦和菊地武史就活该被杀吗?就这样让她们一直逍遥法外,我可办不到。” “没错。” “那怎么办?” “继续追查,然后到警察局揭发她们。我把大学辞掉吧。” 洼岛从早上一直在考虑,最后做了如此的决定。并森行彦的死和事件有切身关系,但连不相干的菊地武史也杀害,并森良美和神田十和子实在无可原谅。不管自己处在什么立场,洼岛已经没办法视而不见,他要让她们承担后果。 “这样好吗?” “我打算走远一点,你愿意跟我去吗?” “当然愿意。可以的话,去南部温暖的地方。” 洼岛心想,就到没有寒冬的南方土地,和智鹤两个人一起生活吧。辞去M大学,申请加入那个地方的大学外科教室,应该可以在大学待个一年吧。之后,再到乡下医院任职,做一些阑尾炎、疝气手术,每周动两次全身麻醉的手术。没有全身麻醉手术的日子,应该五点就能回到有智鹤等着的家。晚上和智鹤听听音乐。星期日两人就去游泳…… 母亲呢?母亲一定会生气,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之前一直依照母亲的意愿在过日子,现在也应该选择自己的道路了。母亲终究会谅解吧? “关于阑尾炎,查出什么了吗?”智鹤的声音打破了洼岛的幻想。 “没有。你呢?” “有一些眉目。” “查出怎么动手脚了?” “不是。昨天我看了一整天的照片,发觉不对劲的地方。我还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 “什么地方不对劲?” “再等一下。我查出所以然来再告诉你。我想快了。” 回家之后,洼岛打电话给乾。 “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呢。”乾先发制人,为自己辩解。 “别胡扯,你明明就要来顶替我了。”洼岛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来充满恶意。 “我没胡扯,我没说是我不对。因为是内定的人事,还不能对外说。” “随便你怎么说。” “我也没办法呀,事情就是这么发展的,我可没当什么间谍。我只是奉命去医局长要我去的医院罢了。别生气嘛。” “我当然生气。” “真伤脑筋。” “你也有伤脑筋的时候呀。” “那我该怎么做,你才会舒服?” “你就让我说出我想说的话。对于这件事,我怎么骂你,你都没有权利生气。骂够了,我自然会原谅你。” “OK,一个星期以后我就得接收你那边的患者,我们赶快和解吧。” “这种事也可以谈交情吧?我可不许你胡乱治疗。” “好、好。你们医局是大军阀,撤出高宗综合医院也没什么大不了嘛。” 乾留下这么一句话,就把电话挂了。 第七节 星期五,洼岛和近田联手负责最后的门诊。 挂号处已经贴出洼岛等人离职的公告。许多定期检诊的患者看到公告,一面为洼岛的离职表示惋惜,一面为更换医师表达强烈的不安。 洼岛安抚患者,并对他们说明:以后替他们诊疗的乾医师是他的同学,很优秀,也很负责、体贴。 患者们似乎比较安心了,但洼岛反而有些不安。洼岛能耐心听患者说话,乾则非常粗枝大叶,就怕长期往来的患者神经质地述说一些微末的症状时,乾会敷衍地说些“没关系,不用担心”之类的话,硬不让患者说下去。这种作法恐怕会引起患者的疑虑。 我太多虑了,洼岛对自己说。毕竟他已经和这家医院没有关系了。 原本以为没有手术了,却出乎意料地在门诊最忙的时候,一名女中学生在母亲陪伴下来到洼岛的诊疗室,还带着开业医师的转诊函。 “患者前天开始腹痛,白血球一八、〇〇〇,应属典型的急性阑尾炎。虽建议动手术,但患者及家属都拒绝,最后接受建议愿至贵院求诊,请关照。” 少女有一张像洋娃娃般可爱的脸孔,和发育良好的身体不太相符。母亲则身材娇小,也是娃娃脸,看来三十出头。 “昨天痛得很厉害,今天稍微好一点。我不要开刀。”少女语气不悦地躺在诊察床上。 洼岛用手按少女的腹部做诊察。右下腹硬硬的,肌肉强烈抗拒。不论按压、放开或用手指敲,少女都叫痛。没错,正是相当严重的阑尾炎。阑尾不是快破了,就是已经破了。 “只有开刀了。”洼岛回头对母亲说。 “我们不想开刀,麻烦医师用药物压制。” 母亲以通红的眼睛盯着洼岛的脸。 “用药物没办法,情况很危险,必须紧急开刀。” “这孩子的朋友也是盲肠炎,就是用药物治好的。” “那要看病情。这孩子的盲肠炎已经过了可以用药物压制的程度,说不定已经破了。” “不能用药物压制吗?我不想让这孩子开刀。可以吗?” 母亲不理会洼岛的话,对站在旁边的门诊护士说道。接着再看看四周,是不是有其他的医师在。 口头似乎说不动,尽管外面有一堆患者在等着,洼岛还是决定花时间说服对方。他要少女的母亲坐下来,然后在桌面的纸上画阑尾的图,很殷切地说明:这种情况的阑尾炎不动手术好不了,一旦破裂,脓溢流出来,可能导致腹膜炎;相反地,如果脓留在里面形成肿块,也会引起高烧或肠阻塞。 “能不能压制两天就好,因为后天是星期天,她有芭蕾表演会。”母亲哀求道。 “这么说好了,盲肠破裂之后,手术伤口复原和住院天数都要多花上两倍时间,而且不止这样,万一溢流出来的脓跑进输卵管,将来恐怕就没办法生育了。” 最后的威吓似乎生效了,母亲在女儿床边坐下,泫然欲泣地一边抚摸女儿的脸颊,一边点头。 少女的心意转得很快。护士们一看患者决定动手术,马上很热切地帮忙。少女依指示在手术室的床上躺下来,摆好姿势。 洼岛在高宗综合医院的最后手术,进行得极为顺利。他尽可能把皮肤割开小一点,很幸运的,阑尾就在切口的正下方,一打开腹膜,就看到阑尾肿得像香肠,上面还粘附着麦芽糖色的脓。 “可怕吧。”洼岛把阑尾拿给侧着脸躺在手术台上的少女看。 “这很大吗?”少女很讶异地看着。 “大概是平常人的五倍大。” “那用药物是压制不住的吗?” “绝对没办法。如果病况轻一点,也许还可以勉强压制得住,但是,通常盲肠炎还是会复发。” 对少女说完之后,洼岛突然想起一件事,莫非…… 在病房和少女的母亲说完手术的结果,洼岛来到医师室的储物柜前,打开锁,拿出摆在里面的神田十和子的履历表影本。 洼岛心里有一个假设,有部分和智鹤的想法相似,但基本上是不同的。依他的假设,神田十和子并不是在闹区钓上菊地武史的。 武史不是那种满街都是,只要有钱什么都愿意干的年轻人。他是神田十和子为了完成这件周密的杀人计划而费尽功夫去找来的、具备重要条件的人。这种人并非在闹区随找随有,只有在一个场所才找得到,那就是医院。 菊地武史一定在某家医院看过病。他既然住在K市,应该是在K市周边的医院看病吧。 那么,神田十和子又是从哪里取得必要的资讯呢? 从以前的同学吗?神田十和子的高中同学,应该广布于东京及其周边的医院或诊所。不过,依城崎舞的说法,J县出身的只有她和神田十和子两人。那么,到底有多少人来到J县的医院呢? 洼岛下楼到大厅,打电话给关东医科大学高等护理学院的井川老师。井川老师的声调就像狮吼一般,不过还是回答了只有一名。所谓一名,就是说除了神田十和子之外,没有别人在此地。或许神田十和子找了其他同学也说不定,但要探听出有关菊地武史的消息,可能性恐怕很低。 剩下的就只有神田十和子以前工作的医院的同事了。履历表上写了两家医院。 慈爱会K医院 h市民医院 洼岛打电话到这两家医院的办公室,询问今年可有名叫菊地武史的二十岁男性住院。洼岛在医师室等侯,没多久,对方透过内线电话回复。菊地武史没有在任何一家医院住过。 也有可能住在家里往返治疗,不过,要从堆积如山的病历表中寻找门诊病患,可是大工程一件,拜托医院方面查,恐怕不会很快就有回音。 看起来,武史在K市的慈爱会K医院看病的可能性较高。慈爱会K医院的外科是国立J医科大学的关系医院,洼岛上那儿去,就算被认出来也无妨。 洼岛打电话找该院的外科医师。 “我姓洼岛,是高宗综合医院的外科医师。一位在本院动手术的患者,他的哥哥想询问贵院一些事情,可以接见他吗?” “什么事?是做什么手术的?”对方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 “阑尾炎。并不是对治疗有什么不满,而是患者因交通事故死亡,患者兄弟想了解患者生前的生活状况。” “曾在本院治疗过吗?” “好像。能不能帮我查查看。” 约三十分钟后,一位自称姓犬饲的外科医师打电话来回复: “那名患者七月间确实曾来诊疗,病名是急性阑尾炎,并没有切除。” 洼岛心跳加速。他的假设果然是正确的。他一边抑制兴奋,一边与对方约定明天会面。 第八节 慈爱会K医院位于K市西端,规模和高宗综合医院相当,属于社会福利体系的医院。从地理条件欠佳和老旧微脏的建筑物看来,生意应该不会太兴隆。不过,由于离市区较远,占地广阔,没有高宗综合医院那种窘迫感。 由于是周末下午,门诊候诊室空荡荡的。有一群换上运动服的员工从走廊经过,似乎是要去打网球之类的。 门诊时间已过,洼岛到急诊柜台,自称菊地,请柜台帮忙传唤犬饲医师。年轻的女事务员按了三通内线电话,终于找到犬饲医师。短暂的对谈之后,洼岛被带到门诊处内侧的小会议室内。 很快地,犬饲医师带着薄薄的病历表出现。此人理小平头,体型臃肿,表情僵硬,年纪可能和洼岛相同或小一点。 洼岛自称是菊地武史的哥哥,请他说明武史在这儿接受过何种治疗。 “他罹患盲肠炎,病况已有相当程度,我建议他最好开刀,他要求用药物压制。我告诉他勉强压制还会再发,他却说到时候再说。我们也不能强押他去手术室,最后只好尊重他本人的意思。” 可以看得出犬饲医师在用字遣词上很费心,毕竟自己没动手术的患者后来到别家医院动手术,对外科医师来说是件困窘的事,洼岛很能理解这种心情。 “没有动手术,也没有住院吗?” “他也拒绝了。这当然不行,所以我要他每天来打抗生素点滴,没想到居然治好了。不过,据高宗综合医院那边的医师说,后来还是复发了。” “好像是。” 事实上,菊地武史的病并没有复发,事件当天的症状是诈病,纯粹是演戏。已经发作的阑尾炎,用药物勉强压制,却使症状消失了,阑尾往往会以某种形式留下发炎的症状。菊地武史的阑尾事实上七月的时候已经发过炎了,难怪组织检查会有发炎的症状。 这种知识是近田教洼岛的。或许近田和神田十和子交往的时候也告诉过她,而神田十和子利用这种知识来杀人。洼岛只能如此推想。 “谢谢,我还想跟护士问一下有关武史的事,方便吗?” “护士?还有什么疑问吗?” 犬饲医师表情变得很严肃,不过,语气仍保持平稳。 “不,我只想了解一下,当作对武史的回忆。” “外科门诊有三名护士。” “有在贵院服务八年以上的吗?” 神田十和子离开这家医院,已是七年半以前的事。 “八年?八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犬饲医师露出讶异的表情。 “我想资深一点的比较好。” “有没有八年,我不知道,不过有一位资深护士,我帮你联络看看。” 洼岛顺着病房大楼旁边的院内通路向里走,四层楼的护士宿舍就在尽头。这座老旧的建物似乎在改建中,有一部分架着鹰架,上面还挂着床单。 他二按正门旁的电铃,一名似乎是在宿舍当班的年轻护士马上穿着宽睡衣跑出来。她大概以为洼岛是哪位护士的朋友,用好奇的眼光从头到脚打量他。或许在这儿按门铃的男子,有许多是人家不愿意见他,却还跑来按门铃的吧。 洼岛说他事先约好了,请她叫外科的护理主任出来。 有一名穿蓝色牛仔裤的三十多岁女性,赶到大厅来。 “抱歉,让你跑这一趟。这里不太方便——” 护理主任走出宿舍,在前头引路,将洼岛带到医院门诊大楼里面的咖啡厅。大概是空地利用,店内呈长条状,感觉有点奇怪。最里侧有一名绑着绷带的年轻男子正在看漫画。 他们点的咖啡很快就送到。咖啡没什么味道,和自动贩卖机的即溶咖啡没两样。洼岛只喝了一半,便开始重复说起有关武史的事。 “你想知道什么呢?”护理主任先说了一些惋惜的话之后问道。 洼岛对护理主任留短发的清爽面孔和干脆的态度,一见就有好感。 “武史好像和高宗综合医院的护士有来往,这件事你知道吗?” “咦?”护理主任的表情突然一变。先是一惊,继而一笑,然后赶紧收敛表情。 “那护士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神田十和子。” “是她呀?”护理主任露出夹杂着困惑的微笑。 “看来我好像做错事了,如果带给你们什么困扰,实在很抱歉。” “你认得神田十和子小姐吗?” 护理主任放下交叉的双腿,将手摆在桌上,上颚略微扬起,凝视着洼岛。 “认识。她以前在本院任职,也住过宿舍。我和她并不是很熟。不过,今年八月她突然来宿舍找我,还住了一晚,跟我聊了许多事。那时候,我提起武史的事。” “你们是在什么情况下谈到武史的?” “神田十和子问我,最近有没有用药物压制住阑尾炎的患者,她正在搜集这类患者的病例,做研究发表。我觉得有点奇怪,她的构想很特别,但是,那种研究题材护士恐怕做不来吧。不过,因为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就告诉她武史先生的事。” “也告诉她地址和电话吗?”护理主任的脸上浮现懊悔的神色。 “投有,她拜托我给她看病历,说只是参考而已。我有点迟疑,不过心想只要没有记人发表内容就好。所以,她要回去的时候,我就让她来外科门诊处看。她大略翻阅了一下,就还给我了。我做梦也没想到她打算直接跟武史先生联络。病历表的封面上写有患者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神田十和子可能向几名认识的护士说同样的话,最后在这家医院觅到理想的独居、年轻男病患,也就是菊地武史。她可能是打电话,或伺机跟他认识,再发展成亲密关系。她卖弄医学知识,说服武史尽快去切除阑尾,否则复发就不得了,并且要他谎称症状,在当天接受手术。或许多少给他一点钱,结果诡计终于得逞。 然而,菊地武史不是傻瓜,他察觉当天并森行彦的事件和自己的阑尾炎手术不无关系,心想自己有权分到更多的钱。在他把这个想法付诸实行时,神田十和子接受并森良美的冷酷指示,让他从世上消失。 神田十和子的阴谋,洼岛几乎都弄清楚了,除了交通事故的诡计之外。 智鹤白天参加中央町文化会馆举办的药剂师研讨会,六点以后,她来洼岛的住处接他。 “我也弄清楚交通事故是怎么动手脚的。”智鹤说出令人吃惊的话。 “真的?” “真的。我和那些照片奋战了一个礼拜,还对照地图呢。我现在就实验给你看。” 智鹤在进门的脱鞋间喊母亲。一位酷似智鹤的美女,几乎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从里面的厨房走出来。 智鹤爽快地介绍说,洼岛是她的男朋友。洼岛腼腆地和智鹤的母亲打招呼,然后登上二楼。 和一周前来的时候不同的是,桌上除了文书处理机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研究发表会结束了,汉方药的小册子似乎也被收了起来。 “发表会怎么样?” “大丰收。” “有没有人发问?” “没有。” “那好呀。” “有什么好?我本来想有问必答的。”智鹤语气威风地说。 母亲静静走上楼梯,端来红茶和点心。 “这孩子很任性,一定给医师添麻烦了吧?”母亲倾头微笑,很高雅。 智鹤和母亲的外貌给人的印象略有不同。虽然同样都很端正,但智鹤较开朗、华丽,富现代感;母亲则显得质朴,略带忧郁。 “搬出去住的事,你跟妈妈说了吗?”母亲走后,洼岛问智鹤。 “说了。OK哟。” “你妈真干脆。” “没关系的,我妈一个人也可以过。我搬出去,她反而高兴呢。” 智鹤站起来,拿着一叠照片和道路地图过来。 “我们开始吧。你先回答我,看到遗物,你觉得武史是什么样的人?” 洼岛的脑海中浮现武史母亲小心翼翼收着的各种遗物:名牌太阳眼镜、罗马数字的高级手表、市售的维他命剂、放有五万元的黑色皮夹、携带型的梳子、瓶装口服液、随身听、即溶咖啡包…… “爱漂亮,还有喜欢吃药。” “对,武史喜欢吃药。昨天我打电话去岐阜确认,果然没错。” “不过,血液中并没有检验出安眠药。” “接下来,你仔细看看这张照片。” 智鹤递到洼岛眼前的,是一张车内的照片,他已经看过好几遍。驾驶座、方向盘、仪表板和放下来的遮阳板上面都溅了带黑的血;挡风玻璃碎裂,驾驶座的车门扭曲。 “你看出什么?” “有一个地方很奇怪。” 奇怪?看起来不就是一张普通的事故照片吗?有什么奇怪之处? “我看不出来。” “有遮阳板呀。遮阳板不是放下来了吗?” “有什么奇怪?前面有阳光照进来,谁都会把遮阳板放下来。” 智鹤似乎急得发火了,用力挪转地图,将滨松附近的道路地图摊在洼岛眼前。 “武史是从滨松交流道进入高速公路,开往西边的。十月十日上午八点,这个时刻阳光会从车子前方照射进去吗?” “嗯,太阳应该在东南东的位置。为什么呢?” “好啦,你躺着,眼睛闭起来。” 洼岛依照智鹤的指示躺下。 右眼睑被拨开,从上方落下凉凉的水滴,水滴溢出眼眶,流向耳朵。 是眼药水。 “知道了吗?” “知道了。” 这种眼药……是散瞳剂,可以扩散瞳孔。 大约五分钟后,右眼变得很怕光,没办法睁开。 “把灯关掉。” 洼岛忍不住叫道。 智鹤关掉天花板的日光灯,只开小灯,屋内薄暗笼罩。 “如果点了药水再上高速公路,途中眼睛怕光睁不开,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因为一睁开眼睛,光线就会跑进瞳孔里,就算放下遮阳板也无济于事。而死掉的人瞳孔扩散是很正常的事,所以从尸体找不出犯罪的痕迹,而眼药也很难从血液中检验出来。” “她怎么弄的?” “大概是这样吧。神田十和子在上交流道之前,说她要下车,捏造类似家人有急事之类的借口,要花点时间处理。所以,她要武史先走,自己随后搭电车赶上。如果连会面的地点都约好了,武史应该会很安心。下车前她假装关心武史睡眠不足,劝他点一些自己带来的消除疲劳用眼药水。喜欢用药的武史没有拒绝,两眼各点了一滴。这种药水点了不会有任何立即的症状。武史毫不起疑地开上高速公路。五分钟后,眼睛就变成了‘光海’。” 智鹤在洼岛身边躺下。 “结束了,完全水落石出了。”她盯着天花板,喃喃说道。 “是啊。”在薄暗之中,沉默的时光流逝着。 智鹤将手伸向洼岛…… “还刺眼吗?” “应该没事了。” “眼睛看那边。” 智鹤迅速穿上内衣裤,背对着洼岛,把洼岛脱下来的衣服递给他。等洼岛穿好衣服,她才打开天花板的日光灯。 “什么时候去报警?” “后天星期一,我离职;星期二去报警。” 警方能不能定良美等人的罪,洼岛不得而知,但是,为了告发这个罪行,他已经做过充分的调查,接下来就让警方去搜查吧。 “你没问题吧?” 一旦报警,医院一定会起轩然大波。 “我从后天起休假两个星期,我想就这样辞职,接下来就跟你走。” 楼下传来母亲的叫声,是智鹤的电话。 电话似乎要谈一阵子,整装下去的智鹤久久没有回来。 洼岛闲着无聊,靠近桌上的文书处理机看了看。它和洼岛的文书处理机不同厂牌,没有逆光照明,但可以充电,是属于旧的机种。 洼岛打开盖子,立起荧幕。 这个机种,在切断电源之后,可以保存最后输入的文章。就在洼岛犹豫该不该打开电源之际,智鹤跑了上来。 “对不起。” “谁打来的?” “药局长。他大概听说我要辞职,有点担心,所以打电话来,我明白跟他说要辞职。” “可以看看你的文书处理机吗?” “可以呀,我可没打什么见不得人的信哟。” 打开电源,黄绿色的荧幕浮现段落很少的文章。这是最后输入的文章,正是智鹤在白天发表的汉方药保存研究的朗读原稿。 “和我在新干线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嘛,你没有再斟酌吗?”在回去的车上,洼岛问道。 “是啊,我念给药局长听,他说OK,所以我就没有更动。这几个礼拜看参考文献,忙死我了。当然,还包括那些照片。” 智鹤坐在驾驶座上无精打采地回道。 洼岛发现文章有错误。用耳朵听不出来,但写成论文就不通了。上面的汉字用法不对,他在新干线上看的时候没有察觉。 “不过无所谓,这种麻烦事没有下次了。” 洼岛被一股奇怪的感觉笼罩,就像脚下的地面突然龟裂开似的。某种不太具体的不舒服感从心底窜升上来。 有问题…… 车子来到洼岛住处:“明天怎么样?” “我会在这里。” “那我晚上过来,煮晚饭给你吃。” 智鹤从助手座的窗口探出身子,挥手微笑。 第一节 洼岛靠着公寓的墙壁,双手抱住膝盖,额头低着膝头,等待智鹤到来。 一夕之间,他周围的世界迥然变样。 胸口悸动、欢谈不休、飞翔般的亲密感……智鹤所给予的种种快乐已荡然无存,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丢人阴森、无底、冰冷的地狱中。 想起来,自己二十九年的人生中,从未被年轻、聪明又雍容华贵的美女诱惑过。智鹤之所以接近他,不是因为喜欢推理小说之类的非现实因素,而是有更现实、确切的理由,其实也不足为奇。自己以前居然没想过这件事,不,或许自己心里有数,只是不愿去想而已。 外面传来智鹤缓缓走上楼梯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门前停住,继而晌起踢门的声音。 “开门!我手没空。”智鹤双手提着大纸袋伫立在门口。 袋中装了各式各样的东西;除了绞肉、洋葱、马铃薯、胡萝卜、番茄等烹调材料之外,还有橘子、苹果等水果、罐装果汁、纸巾、浴厕芳香剂、脚垫、围裙…… 智鹤最后还拿出印有文字的黄色睡衣。 “以后你就穿这个睡觉,应该会很合身。” 由于母亲会来,洼岛在橱柜里摆了两人份的餐具。智鹤将它们全部拿出来,洗干净之后又摆回去。然后,她开始做汉堡和生菜沙拉。 厨房内不时传出哼歌的声音,和在砧板上切菜的声音。 “好了。”洼岛赶紧把做好的菜,摆在刚从橱柜里取出来的暖炉桌上。 菜弄得很好吃,洼岛却郁闷得吃不下。不过,智鹤的手艺比母亲还好。 “我可以当好老婆吗?”智鹤含着沙拉问道。 “可以呀。” 收拾完餐具,智鹤回到洼岛身边。她看看零乱的屋子。 “今天恐怕不行,以后我再慢慢收拾。” “喂。”洼岛手搁在智鹤肩上,看着她的眼睛。 “什么事?”智鹤一脸微笑。 洼岛话说不出口。 “医院你找了吗?”智鹤反倒先问了。 “你可能会骂我,我看了一些求职杂志,要医生的医院多得是。我到哪里都无所谓,没有医生的村子或岛屿也无妨。” “这样真的好吗?你妈怎么办?我也要考虑我妈。” “我不是说过我妈答应了,我们以后再接你妈过来。” “事情没那么简单。” “怎么会呢?我要跟你结婚、生小孩,白头偕老,也要孝敬你妈。这很简单呀。” 智鹤嘟起嘴,似乎生气了。 “不行!没办法!”洼岛几乎是用吼的。 “为什么?”智鹤的语气一变。 “为什么不带我走?”智鹤稍微挪开身子,重新坐正,以责备的眼神直盯着洼岛。 洼岛横了心,往日的温柔体贴已不复可见,原始而粗暴的情绪像滚烫的岩浆般喷出来、流泄着,将自己的心完全覆盖了。 “你为什么接近我?为什么对并森行彦的事件这么感兴趣?”洼岛大声质问。 “我说过了,我好奇心很强。”智鹤露出不安的眼神。 “只是玩侦探游戏吗?” “不是。起先的确是,我推理推得很有趣。但是,我慢慢喜欢上你,想帮助你。” “我不相信。” “为什么这么说?” 洼岛深感虚空。他调整呼吸之后,对智鹤说:“你那个打工朋友的报告书,就是并森良美和拓磨的婚外情调查报告,可真是怪异。很像菜鸟做的,用文书处理机打,还到处出现错字,看来的确像是业余侦探赶出来的东西。不过,内容可不含糊。仔细想想,这种工作可不是打工的女孩一个人办得到的。” “美纪子是很优秀的侦探。”智鹤拼命辩解。 “还有,我虽然孤陋寡闻,但是,我想那不是六万元就做得到的工作。就算再便宜,也应该要付好几倍的费用才行,不是吗?” “她是朋友,所以才算那么便宜。” “或许吧。一直到昨天我按你那台文书处理机的电源开关前,我都没有察觉。不过,我现在已经察觉了。你那份汉方药报告的汉字转换有错字,‘观察’的‘观’,打的不是‘观光’的‘观’,而是‘监督’的‘监’。同样的错误也出现在那份调查报告上。文书处理机一旦转换错误,下一次也会出现同样的错字。那份调查报告和汉方药报告,是用同一台文书处理机打的。打字的大概是同一个人……就是你。” “为什么我非得用文书处理机打调查报告呢?”智鹤的语气意外地冷静。 “原因是这样。那个工作本来就是侦探社做的,而且一定花了相当多的钱。报告书也写得好好的,封面大概印有侦探社的名字,甚至盖有橡皮章。你不想让我知道,所以自己用文书处理机重打,再假装是那位女侦探私下兼差做的。你可真花了不少工夫。” “你是说钱是我出的?” “我不知道。我去过你家,你家应该不是只因好奇心就花大把钞票的有钱人家。钱大概是别人出的。如果是你出的,就有你要出的理由。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明白,请你赐教。” “我和美纪子都被你羞辱了。我告诉你美纪子的电话,你打电话问她,就知道是美纪子自己调查的。” “这么做没什么意义,你一定跟她串通好了。” “我只出了三万,也没受谁之托。相信我!” “我今天整天窝在这个屋子里,思索你真正的意图。如果以平常心来考虑,你一心一意想揭发并森良美和神田十和子的罪行。倘若这是你的意图,你一定很恨她们其中的某个人。她们两个人在高中时代坏事做绝,或许你是被害人之一,但是,这又有点儿奇怪,因为她们高中的时候,你才十岁,太小了,而且也没有姐姐。或许是谁受了害,拜托你展开正义的复仇。我想了一天,还是想不出所以然来。请你告诉我,否则我不能带你到任何地方。” “我没有什么意图。这那么重要吗?我现在人已经随时都愿意跟你走了。” “这的确没什么。就算你背叛我,只要告诉我真相,我会满心欢喜地原谅你。但在被蒙骗的情况下,我不能带你走。你要不要向我坦白,是非常重要的事,不是吗?” 智鹤靠过来,抱住洼岛的脖子,在他耳边撒娇: “没什么真相嘛,你误会人家了。明天你从医院回来,我们就去旅行。” “不行,我要你现在就告诉我真相。”洼岛用言语冷冷地拒绝。 智鹤放开洼岛,别过脸去,明亮的双眸噙着泪水,随即流至脸颊。 “为什么你那么在乎这件事?我、我也有苦衷,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智鹤伏趴着身子,抽泣起来。 洼岛一直忍耐着,原本打算紧紧封闭的心扉,也逐渐被智鹤的泪水溶化了。离开智鹤的孤独、恐惧动摇了他的心,那时他真的一无所有了。 他在乎的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很想走到智鹤身旁,抚摸她的背,紧紧抱住她的身体,这样他们又可以恢复原来的关系。但是…… “我付出的感情呢?……我是爱你的……我不是在玩爱情游戏……我不会为爱情游戏献身……” “我不知道。神田十和子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和菊地武史上床。至于你所为何来,我不知道。” 洼岛很清楚这句话的严重性。 智鹤突然停止哭泣,站了起来,静静地用手帕擦拭泪水濡湿的脸。 “我走了。” “再见。”智鹤没有回头,迳自走出门。她走下楼梯的声音,在洼岛脑中回荡,久久不散。 <hr /> 注释: 第二节 度过无法入眠的夜晚,离职的日子继之来到。 国立J医科大学腹部外科的三名人员,一齐来到门诊大楼原来的副院长诊察室。乾向洼岛挥手,“喂”地打了一声招呼。 吴竹医局长把病房的指示图摊在桌上,向J医科大学的讲师大略说明病房的配置。讲师似乎想讨败战者的欢心,数度点头称是。 工作交接得很顺利。 洼岛在报章杂志看过医院整个科全部换人的消息,做梦也没想到真的给自己碰上了。在这种情况下,彼此争夺患者的纠纷时有所闻。就这点而言,吴竹医局长和对方的讲师表面上都能维持绅士风度,算是难能可贵。 洼岛受命将自己的患者转移给乾。他带乾到外科病房,介绍给病房护理长认识。 “敝姓乾,以后麻烦你了。” “别客气。” “你随时都可以传唤我。我抱着电话和B.B.Call睡觉。” 旁边的护士嗤嗤地笑。洼岛把患者的病历排在桌上,逐一向乾说明。 “谢谢。才听这么一次,脑筋记不起来。” “慢慢就习惯了。”洼岛陪乾一起去巡房。 “我说过,我和这次的人事安排毫无关系,我可什么都没做,只是恰好轮到我派离大学而已。”乾频频解释。 “别再费口舌了。你们打赢了,把胸膛挺高一点,好不好?” 洼岛将郁闷一股脑儿宣泄出来。 “好、好,我知道。”乾依约定不反驳。 由于吴竹医局长的指示,这一周除紧急手术外,其他手术一概不接,另外,也受到副院长辞职的影响,病床比平常空出许多。 这一周内,胃切除和胆结石的患者略微提早出院,剩下的多半是短期内不太可能出院的长期住院患者。 才介绍一两句话,乾就像什么都知道似的,兴致勃勃地跟患者攀谈起来,而且,对每个人都如法炮制,洼岛终于忍不住把他叫到走廊来。 “你稍微节制点好吗?你明明知道他们患什么病的。” “我知道呀,生病有一半可以靠打气治好。以后,我要按我的方式做。像你那样板着一张脸,本来会好的病也好不起来了。” 他们来到重病的患者房间。患者是六十八岁的男性,罹患已经无法切除的胃癌,两个月前,洼岛替他做分流术,本来预定手术后两周出院的,但因为癌症导致腹水积存,所以暂时还不能出院。 洼岛轻轻叫唤因注射麻药而昏昏欲睡的患者。患者的腹壁因腹水积存而鼓起。 “喂,洼岛医师来啦。”陪伴在一旁的患者妻子摇摇患者的肩膀。 “哦。”患者慢慢张开眼睛。 “对不起,我今天就要离开医院了。”虽然洼岛已经说过两次,但患者马上就忘了。 “这样子啊?那我的腹水谁帮我抽呢?”患者睁大眼睛,不安地看着洼岛。 “这位是乾医师,从今天起由他来诊治。” “敝姓乾,好好加油。”乾在稍远的位置打招呼。 “一周针刺抽水两次。不过,很快又会积水。”洼岛向乾说明。 “是吗?”乾淡淡地回答。 洼岛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出病房。其他患者不谈,这名患者显然不可能再见面了。 来到走廊,乾抱怨道:“没必要一周抽两次水吧。我们对这种患者就不怎么抽水。” “积水很难受的。” “用利尿剂让他排尿就好了嘛,那反而比较不消耗体力。” “利尿剂没有效。” “有效啊。只要增加剂量,或换不同种类的药就可以了。” “你不帮他抽吗?” “没有必要,你的作法不对。” 洼岛怒火上升,就算大学再怎么不同,也犯不着说这种屁话。 “如果你不愿意帮他抽,我回来帮他抽。”洼岛大声吼道。 “好、好。这个患者就照你的方式做。”乾不耐烦地说。 洼岛打开护理站的房门,看到意外的景象。 护士们在桌子后面排成两列等着他,里面还有穿便服没有上班的护士。从后列走了一名捧着花束的护士,是穿着工作服的梶理绘。 “事情太突然,来不及举办送别会。请保重。” 梶理绘递给他花束,还和他握手。 “谢谢。”辞职的惆怅在这一瞬间才浮升至洼岛的胸口。 洼岛带着乾到医师室休息。洼岛坐木椅,乾坐沙发。一个半月前,他才在这屋子和副院长、近田三人讨论并森行彦停止呼吸的事。这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下一次要接收哪家医院啊?”洼岛调侃乾。 “真尖酸。你到底要欺负我到什么时候?” “到今天为止。” “真的吗?” “我们朋友一场,你竟然欺骗我。我相信你是无可奈何的,不过,我暂时不想再和你碰面。” “真固执。你反正会回大学吧。刚开始大概没什么事做,来这儿找我玩嘛。” “我不回大学。” “那要去哪儿?” “还没决定。” “怎么会这样呢?”乾一副困惑的表情。 下午,洼岛轮流到各科告别。小儿科主任野野村正在主任室看英文杂志。 “听说你们全部撤出了,明天就是自由身啦。”头发斑白的主任微笑道。 洼岛以前就想直接询问主任有关挖角的事,现在既然辞职了,问什么都不用顾忌。 “听说主任最近也要辞职?” “听谁说的?我并没有这种想法。”主任微微皱起眉头。 “听说您要去关东医科大学的第二医院?” “关东医科大学的第二医院?” 主任的表情僵了一下,但随即露出愉快的表情,摇头笑道: “这玩笑开得真妙,这家医院到底在什么地方?” 洼岛决定还是到药局长室走一趟。 “可惜留不住你。”药局长面向桌子,像木偶般圆筒状的躯体站了起来。 “山岸小姐请假吗?”洼岛客套一番之后,问道。 “智鹤啊,她休假。你对她有兴趣吗?”药局长的大脸浮现好奇的神色,用揶揄的口吻问。 “是个美人嘛。” “智鹤去九州亲戚那儿,两个礼拜后才会回来。” “你对山岸小姐很了解吗?” “当然不是什么都知道,不过,知道个大概,我待她就像爸爸一样。如果不是什么太特别的事,我可以告诉你。” “您知道她的就职保证人是谁吗?” “是我啊,介绍她来这儿的也是我。很可惜我不是她的男朋友,我和她妈妈是老友。” 洼岛想起智鹤的母亲从事医疗事务。 吴竹医局长带着洼岛和近田,来到医院前面大楼的地下咖啡厅。 洼岛向医局长表明要辞离医局。 “你看上哪个医局了?”医局长以警戒的眼神观察洼岛的脸色。 “没有。” “那你以后怎么办?” “在家休息一阵子,然后再看看有哪儿可以去。” “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还是你打算到哪家癌症中心应征,当研修医师?” “我现在没有这个念头。” “你不想当外科医生了?” “或许。”近田一语不发,静静看着他们两人应答。 “喏,洼岛,谁都难免有内疚的时候,但是,这样才会成长。这世上没有完美的医生,我不知道你到底什么地方过意不去?” 医局长试图说服他。 “没有。以后医局长就会知道原因了。请让我辞职。” “还是那么固执。”医局长叹一口气。 “随你便吧。你不到大学来也无妨。不过,你不用辞职,就好好休息吧。” 第三节 翌日,洼岛去中央署。 他向受理的年轻刑警说明自己所调查的有关并森行彦和菊地武史事件的种种。刑警答应会仔细调查。 次日,轮到刑警拜托洼岛去一趟。刑警变成两个,年长的刑警问话尖锐,对于西岭副院长和草角会长的因应办法,和智鹤也参与调查等前日保留没说的事,也都提出质疑。面对专业老手,耍小聪明很难不露出破绽,结果能够保留姓名的只有跑长跑的城崎舞一个人,其他全部都吐露出来。 有关调查报告,洼岛推说是美纪子做的,当场蒙混过去。 隔日年轻刑警到住处找洼岛,问一些和前日相同的话。看来美纪子已经背叛智鹤,向刑警坦承那份调查报告不是她做的,她只是受智鹤之托做做戏而已。洼岛宣称不知道这件事。 之后,刑警就没有再来了。 洼岛突然闲得发慌。本来就是个没什么嗜好的人,很少有事情能引起他的兴致。虽然以前在高宗综合医院工作很忙时,曾经想过要一个人去旅行或看电影之类的,但是,真正空闲下来,却全然提不起劲。而整天窝在家里,随时都会想起智鹤的事。 洼岛决定搭电车到M大学医学院的图书馆。 他翻阅医学书籍、医学杂志,和以医师为对象的就职情报杂志,打发时间。 智鹤说得没错,有很多招募医师的广告。 招募外科医师的广告,虽然不如内科医师的多,但为数也不少。医院的地点未必都是乡下地方,东京近郊和大阪近郊也触目可见。每家医院都无须透过大学医局就可以就职,待遇也不错。有的还刊出颇吸引人的设备和诊疗项目。 晚上,他打电话给近田。 警察来过了,近田仍然以缺乏感情的声调说道,似乎并没有很生气。 洼岛向近田提到他在杂志上看到的广告。 “你要怎么做随你,我是绝对不会去。”近田断然地说。 “现在不会有患者去那种医院动大手术,医院也不会做。如果广告的条件全都是真的,手术也那么多的话,大学没理由不派医师去。” “可是,上面说有手术。” “有啊,只不过是割疣、切除脂肪瘤之类的。外科医师一旦离开大医院,就等于失业。充其量只能做整形或泌尿外科的事,例如骨折、腰痛,或小便解不出来。没有规定挂外科医院的招牌,就不能诊治高血压和糖尿病。你知道这种医院录用医师的年龄限制是几岁吗?” “六十岁以下。” “你如果录用五十九岁的外科医师,你会要他做什么事?你想一想。” 过了一星期,洼岛又去中央署。年轻的刑警对于搜查的进展丝毫不肯透露,反而只是质问他一些事情。洼岛死缠活赖,总算问出有关调查报告的查证结果。 刑警打电话给在九州的智鹤。调查报告的原版果然是专业的侦探社做的。雇用侦探社的是智鹤,钱也是智鹤付的。不过,智鹤坚持那是自己的钱,之所以假借美纪子的名字,是不愿让洼岛担心。 之后,他又去找了刑警两次。 每天看就职杂志也看腻了,洼岛逐渐有到远处去找新工作的念头。现在他能体会副院长去当寿险公司审查医师的心情了。 十二月七日,神田十和子和并森良美以涉嫌杀害并森行彦和菊地武史而遭逮捕。并森拓磨则没有被逮捕。这些消息是年轻刑警打电话告诉洼岛的,以前他就说过,没有理由可以逮捕并森拓磨。 智鹤的意图何在,依旧毫无头绪。 四周突然骚动起来。报社记者和电视台记者都来了。他们远比想像的还要烦人,洼岛恨不得马上逃离K市。 重复翻阅就职杂志,终于得出结论,就是到中部地方的离岛诊疗所去。理由只有一个:那种工作一个人就可以做。到医院就职,里面有院长、副院长,还有同事,想安安稳稳地跟这些人共事而不触及该事件,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而诊疗所只有一名护士,应该没有人会在那种地方对他穷追猛打。 和地方公所的助理面谈的结果,两天后开始上班。洼岛随即搬家。 第四节 干根岛位于持濑町南方约十五公里处的太平洋上,总面积约六平方公里,属于纵长型的岛屿。行政区属于持濑町,居民有八百人。岛屿中央以东是森林,面积占全岛的百分之三十五。因此,住家密集盖在北部和南部港口附近的狭窄平地上。岛屿东部断崖连绵,西部有海岸道路蜿蜒连接北部和南部。诊疗所就在海岸道路沿线上,面对海水浴场。 洼岛在十二月二十一日就职,没想到当天晚上就立刻在旅馆开欢迎宴会,令洼岛张惶失措。不仅如此,岛上的有力人士接连为他举行夜宴,整整持续一周。洼岛很难拒绝好意的劝酒,落得每隔一天都烂醉一次,还得让渔民们抬回诊疗所。 洼岛对相当于岛屿首长的北部和南部区长表示,不愿再谈那个事件,也获得了对方的谅解。而对于喜欢追根究底的居民,洼岛从出身谈到喜欢的女性类型,毫不保留,但惟独不谈有关事件的任何事。 宴会停止,岁末紧接而至。学校放假之后,母亲渡船来到岛上。母亲稍有抱怨,但似乎并未生气。洼岛一直以为母亲绝对不会让他离开,或许是多虑了。母亲春节也在诊疗所度过,再三叮咛洼岛注意身体之后,才返回J县。 诊疗所惟一的职员是位中年的护士,因为丈夫的工作关系,每天从本土搭渡船上下班。晚上诊疗所就只剩下洼岛一人。 或许这时候来岛屿,在季节上并不太适合。短暂的冬阳一下山,岛上便骤然变冷。海上吹来的海风很刺人,走在海岸道路上,手和脸颊简直要冻僵了。暗澜拍击着没有人迹的海水浴场,观看这幅光景,并不能慰藉心灵。 洼岛白天在诊疗所大约诊治二十名患者,有时徒步出诊两三人,晚上就窝在自己的房间里。洼岛没来之前,只是由本土公立医院轮派医师来诊疗所,每周三次,都在白天,岛上的居民因此养成没什么大病晚上不到诊疗所来的习惯。这让洼岛既感谢,却又寂寞。 为排解寂寞而订阅的十几本医学杂志陆续寄来。邮购的古典小品CD全集也寄来了。时间多得是,坐在桌前看杂志,腻了便躺下来听CD,生活过得很悠闲。近田曾教导他当医师必须经常走动,找事情做。以前如果坐着发呆,就会被近田骂,自己也觉得不安。现在就算焦急也没什么意义。不过,倒也没像原先所担心的,会坠入孤独的地狱。 岛上也是每天都有报纸送来。对于已经褪色的事件,也点点滴滴有后续的报导。并森良美和神田十和子二人都完全否认有任何犯行。洼岛原本期待警方能从菊地武史的事件着手,使杀害并森行彦的手段曝光。相较于谋杀并森行彦的周密计划,谋杀菊地武史则几近于临时起意,破绽很多。关于神田十和子和菊地武史交往的事,有武史公寓的邻居作证,警方也查出事件发生前一天晚上二人投宿的汽车旅馆。洼岛原本以为神田十和子找不到遁词证明她没有杀武史。 没想到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嫌犯们也竭尽所能地设法脱罪。神田十和子并未否认和菊地武史的关系,但顽强地否认用眼药杀人,坚持那是在她下车之后才发生的意外事故。她个人对治疗阑尾炎感兴趣,菊地武史是她研究这个题目的过程中认识的。武史接受手术,是真的复发而非诈病。和并森行彦在同一天动手术,纯粹是偶然。去滨松是为了庆祝武史出院,后来自己有急事,才在上交流道之前分手。她听说发生交通事故,之所以没有出面,是怕卷入麻烦中。全都是狡辩!洼岛十分气愤,但也无可奈何。 并森良美则又更难缠。除了承认和并森拓磨有婚外情,以及在行彦住院时曾和旧友神田十和子商量过之外,其他一概否认。对于并森行彦的死,依然坚持是医院的过失。 证据不够充分。不祥的言词在洼岛脑中盘旋。 春天来临,菜圃阳光灿烂,蒲公英花上有白蝶飞舞。原本足不出户的老人也在海岸道路上出现,堤防上处处可见穿着五颜六色夹克的钓客。 洼岛每周一次到本土公立医院内科研修。他和通学的高中生,以及到本土眼科或耳鼻喉科治疗的老人们一起搭船,成为星期四最早班和回程最晚班渡船的常客。医院令人怀念,不过,研修的内容没有令人耳目一新之处。反倒是高中生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谈,夹杂在渡船的引擎声中,听来新鲜、有趣。 两个事件开始审判。洼岛被传唤回J县作证。辩护律师的反向质询很强烈,要求洼岛对医学用语下正确的定义,洼岛一时无法应答。平常诊疗时使用这些用语,并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定义正不正确。他既不是学者,必要的时候也只要查查字典就知道了。辩护律师蓄意让法官以为洼岛的证言只是推测,而且充满恶意和偏见。不仅如此,辩护律师的辩词大大暗示洼岛是个菜鸟医师。好不容易结束时,洼岛再也不想出庭了。 海水浴场一开放,岛屿迥然一变。旅馆和民宿因为年轻人充斥而喧闹不已;海边到处看得到色彩缤纷、大胆刺激的泳装。诊疗所也受到波及,缝割伤的工作增多,患急性膀胱炎、荨麻疹、下痢的年轻人,毫无时间观念地来诊疗所就诊。 洼岛有点疲惫,海滨游客是岛屿的财源,居民尽可能热情接待,但是游客当中不乏粗鄙无礼的年轻人。有的半夜把人吵起来,看完病不说一声谢就走人,有的在候诊室大声喧哗,洼岛气得直想痛骂他们几句。 由于住在岛上,星期日也无处可逃。所幸八月初大阪的饭店召开日本胃肠病学会,洼岛决定以参加学会的正当理由休三天假。休假的期间,他拜托本土公立医院代劳。这是他来岛屿之后头一次休假。 第五节 下午的座谈会结束,洼岛走出会场大厅。 随着听众的离席,会场的热气流泄到通道上。大学或医院的医师们三五成群地走着。旧友重逢的欢谈景象、坐在长椅上讨论座谈会内容的景象,在宽敞的通道上随处可见。 落单的洼岛走向打工女孩在服务的饮料供应处,要了杯果汁。洼岛并没有想见的医师,相反的,倒有几个不想见的医师,尤其不想见到吴竹医局长。 离上本町车站很近的这家饭店,自今天早上起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医师,显得热闹非凡。医师们身着西装,手拿学会提袋,胸前口袋配戴写着所属单位和姓名的参加证,身份一目了然。 在通道上,洼岛发现M大学医学院第一外科的医局员,大概有六名聚集在手扶梯附近的长椅旁,还好没看到吴竹医局长。由于没有认识的,洼岛便在不远处听他们交谈。其中一人注意到洼岛,以尖锐的视线投向洼岛胸前的参加证。 洼岛转过身,离开现场。 吴竹医局长在洼岛还没离开K市前,曾经来过一通电话,严厉斥责他妄作主张之后,叹说事先为什么不来商量。虽然没说要给洼岛什么处分,但也没有表示要洼岛回来。 洼岛搭手扶梯下楼,在空荡的咖啡厅内伸伸脚、喝红茶,略事休息。他随手翻阅学会简介,看看接下来听什么好。会场有八处,可以任选。从早上开始已经听不少,去逛逛书店也无妨。 “喂,洼岛。”耳边有声音响起。乾身穿笔挺灰色西装,手拿着学会提袋伫立在旁。 “还好吗?”乾在对面坐下来,探头说道。 “还好。” “还在生气吗?” “不气了。” 他还不想见到眼前这个人,但是突然碰面,倒也蛮高兴看到这张许久未见的古铜色娃娃脸。 “我想也是。你这样大干一场,气大概也消了吧?” “我不想再提那件事。如果你要谈那件事,就到别的地方去。” “好、好。你说不谈,我就不谈。”乾也点了红茶,翻开简介浏览。 乾一语不发,洼岛反而不大自在,瞥了乾几眼。乾故作不知,继续翻阅简介。 洼岛从一开始就觉得乾的外表有点怪,现在明白原因了。 “你的名牌写错了。” 乾别在西装胸口的参加证,用奇异笔大刺剌地写着“J医大腹部外科乾秀人”。 “你不算J医大的嘛,应该写高宗综合医院外科才对。” “不,这样没错。”乾笑着说。 “你回大学啦?” “嗯。” “相当快嘛。” “是呀。” “怎么会这样子?” “想听吗?” “你说。”洼岛焦躁起来。 “回大学的,不只是我。讲师和另外那个家伙也都回去了。” “怎么会呢?那高宗综合医院外科怎么办?” “不见了。” “不见了?胡扯!” “你逃到小岛上,悠哉悠哉的。高宗综合医院可是整个不见了。消失啦!现在变成关东医科K医院,也就是关东医科大学第二医院。” 洼岛震惊之余,一时说不出话来。 “什么时候的事?”他好不容易发出声音。 “一个月前。内部运作则在更早以前。”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可能?你不是说新乡理事长要盖新医院吗?” “你想一想,现在怎么可能在市中心盖新的大医院?光是找土地就够瞧的了,要在短期内聘任足够数量的护士,更是难上加难。” “但是,为什么会是高宗综合医院呢?” “或许你不相信,草角会长终究是个理想主义者,有时太忽略高宗综合医院的盈亏。当然,在结余上是黑字,不过,草角会长投资相当多的钱在设备上,却没有充分回收。这也还好,让医院和自己的名字连在一起,博得社会的好评,是草角会长的生命意义所在,而且在这方面一切还算顺利,虽然曾和工会发生摩擦,也都能协商解决。但是,不幸却发生那个事件。关于那个事件,现在可以确认的是,应该在查出神田十和子牵连在内时立刻付给那干人适当的赔偿,把事情解决掉。之所以没这么做,说起来算是中小生意人的悲哀。因为吝惜区区的一亿元,希望由保险公司来付,结果让你这个替罪羔羊给脱了身,揭发出事情的真相。真悲惨。” “关东医大呢?它又有什么关系?” “听说新乡理事长早先就曾向几家医院喊话。比起盖新医院,收购现有的医院当然更实际,因为光是招募足够的人员就是一件大事,能够让原班人马为自己效劳是最好不过了。高宗综合医院用来当作第二医院,尤其理想。它的规模不大不小,地点又在K市中心,占尽地利之便。可能新乡理事长以前就一再要求草角会长让售,草角会长完全不予理会,直到发生这次的医疗事故。” “不是事故,是谋杀。” “是、是谋杀。姑且先说是事件吧。事件弄拧了,草角会长心想把你们赶出去,付钱给并森行彦的遗族,事情就解决了。关于你,既然已经回大学去,而且也没什么证据,应该不会多说什么,没想到你竟然去报警。刑警马上就到医院来,草角会长差点疯掉。你反正都要告发,如果早一点就好了,草角会长或许就会中止跟遗族交涉吧。你告发的时间,正好在和遗族谈好条件、付了钱之后。这是最糟糕的事。草角会长变成明知对方杀人,却又付赔偿金的恶徒兼小丑。这还不打紧,高宗综合医院也弄得灰头土脸,毕竟医院出了罪犯,被害人是患者。事情又不是意外,而是谋杀,患者马上大减。我们每天都没有手术,无所事事,而且不断有护士辞职,最后弄得健隆会没有办法再继续经营高宗综合医院,只好把医院让售给一直喊着要买的新乡理事长。”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譬如把医院停掉,改做别的事业?” “话是没错,关掉医院,再改建饭店之类的,可以赚得更轻松,可以不用为医事纠纷或护士不够伤脑筋。但是,关掉医院可是很严重的事,你别忘了健隆会还经营其他三家医院,拆是可以拆,却要受到舆论指责‘罔顾患者’,而且,关掉医院也要花钱,你把职员全部解雇看看,这么一来,他也没办法再当‘正派’的企业家了。更何况,医院的职员也不能转聘到饭店来用吧?而精密的医疗仪器如果没有需要它的医院,形同垃圾。全部转卖给其他医院经营者最划算了。” “这么说,逮到犯人,得到最多好处的是新乡理事长啰?” “是呀,正是大好时机。他很有一套,或许从什么地方得到了情报。” 洼岛相信这个说法。智鹤背后的人,正是新乡理事长。智鹤的相簿抽掉的照片必定是新乡理事长的。 莫非智鹤是新乡理事长的情人? 从这个观点来思考,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那时候去关东医科大学的高等护理学院,教务主任竟然强迫井川老师协助他们。现在想起来有点奇怪。对初次造访者会热心到这种程度吗?可能是智鹤在电话中被井川严峻拒绝之后,拜托新乡理事长去跟教务主任打过招呼吧。 洼岛冷静地接受了这些事实。智鹤已经成为过去式。所谓不相见是遗忘的良药,诚然不假。 “医院卖了多少钱?”洼岛问乾。 “我又不是千里眼,哪会知道这种事?不过,价码不高是可以想像的。草角会长再怎么会做生意,医院因谋杀案闹到那种程度,也卖不到好价钱。新乡理事长抓到对方的短处,一定买到便宜货。就算土地的价格杀不下来,其他东西大概可以压得很低吧。” 这就是智鹤的意图,洼岛总算明白了。智鹤为了迫使草角会长陷入不得不卖掉医院的窘况,甚至非低价出售不可,才接近洼岛,帮他调查,让他在最适当的时间向警方告发。 洼岛忽然想起一件事。 “小儿科主任野野村呢?” “不用担心。他现在是副院长。看他那么卖力,大概想当院长吧。” 难怪那时野野村主任会笑。他不用走出房间一步,就从高宗综合医院跳槽到关东医大第二医院。 “其他科呢?” “小儿科不变;耳鼻喉科本来就属于关东医大;剩下的科全部撤回自己的大学去,由关东医大派人接替。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医师们愤恨的神情浮现在眼前,洼岛心想,幸好自己离开了。 “不过,最可笑的还是我们医局。我们医局长真是傻瓜,只能说他自作自受。” 乾用拳头敲自己的额头。 “算啦,彼此彼此。” 当晚,洼岛和乾在酒馆里喝个烂醉。 隔天早上,洼岛没去参加学会,直接去K市。 暌违九个月的医院,门厅前挂着“关东医科K医院”的大招牌,除此之外,外观没有什么改变。 洼岛看着招牌,有一股说不出的感慨,自己在毫无警觉的情况下帮忙换上这块招牌。 洼岛通过自动玻璃门,进到里面。光看柜台附近,就知道这是一家充满活力的医院。候诊处挤了一大堆等着领药的患者,前方摆了大型电视,正在播放高血压的教育录相带。事务员和护士穿梭于患者之间,快步在走廊上来来往往。 员工的制服也改了,护士由白色改为粉红色,事务员由深蓝色改为水蓝色。光是这些改变,医院内部显得开朗多了。 走廊的墙壁上挂着名画复制品:雷诺瓦、梵谷、尤特里罗…… 医院就像饭店…… 洼岛想起以前中山太太所说的话。如果照明再华丽一点,椅子换成更高级一点的,这家医院的候诊处,就很接近饭店的大厅了。 洼岛低着头,稍微加快脚步。 X光室柜台有位认识的中年女事务员,她看到洼岛,惊叫了一声,随即去叫中山技师。 里面的年轻技师正忙着转动底片匣,“暂停呼吸!”的熟悉声音从两个方向传过来。 满脸胡子的中山技师跑出来,像旧友重逢般握住洼岛的手。 “对不起,现在正忙,麻烦等我到午休的时候。” 十二点半过后,中山才来到医院前面大楼的地下咖啡店。 “医院看来很兴隆嘛。”谈了一会儿岛屿的事之后,洼岛挖苦地说。 “说‘托你的福’好像不太适当。新乡理事长或许很满意,但同仁们可一肚子不满。” 中山一边搅拌咖哩饭一边回答,然后用纸巾擦嘴。 “你没有反对让售医院吗?” “我当然非常反对,因为这实在很不负责任。不过,我们才刚要展开活动,却一下子瓦解了。大家说,如果会变成更好的医院,为什么要反对?另一个则是经济上的理由:新乡理事长答应除医师之外,所有员工全部续用,而且要加薪。这可难反对了。护士还没问题,一传出倒闭的谣言,就有人来我这儿询问有没有缺。但是,其他职种就不行了,尤其是年长的事务人员。我也很烦恼,和老婆商量的结果,决定接受让售,改变方针争取条件。” “似乎真的变成好医院了。” “哪儿的话。表面看来兴隆就是好医院,这种说法有待商榷。别忘了它是建立在员工的牺牲上。我们的工作越来越忙,说不定哪一天就有人倒下去。” “是吗?” “我说的是实话,我们也有权利像大企业的员工那样,能够从容不迫地工作,并享有休闲生活。日本不是经济大国吗?总有一天我会让新乡理事长大吃一惊。” 中山一副意气昂扬的模样,一点也没有改变。信念之坚强和精力之充沛,令洼岛羡慕。 在中山匆忙离去之后,洼岛仍留下来打发时间。一直到两点左右,他又返回医院。他登上门诊大楼的阶梯,擅自进入他所熟悉的医师室。 果然如同预先料想的,医师们下午都出去工作,室内空无一人。洼岛以怀念和懊悔交织的复杂心情,环视一如往常的桌子和储物柜。以前洼岛使用的桌子,现在堆满不知名医师的杂志和书。储物柜名牌上的医师名字,也有许多不认识的。 洼岛在墙壁上看到他预料的东西。 新乡理事长的大幅肖像正俯视着他。 头发全部往后梳,额头宽广,眼睛大而傲慢,鼻子比一般日本人高。 这是一张精力充沛、信心十足的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