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童话》 眼之记忆·上 <er top">1 那只乌鸦之所以会说人类的语言,是因为它们的巢穴恰恰就搭建在电影院的屋梁之上。当它还很小的时候,就边吃着双亲找来的虫子,边观看墙壁小洞中的电影屏幕。与其他兄弟不一样,那只乌鸦很喜欢看电影。由于觉得挺有意思,它会悄悄把台词记住并默读起来,日积月累,它就变得会说人类的语言了。 乌鸦与少女的相遇,正是在电影院被拆除,不得不离开住惯的的故乡的时候。那时的它已经长大成为一只出色的乌鸦了。它的双亲与兄弟都纷纷离开了那个地方,只剩下它独自在那小镇上忽悠忽悠地打转。 山里头有一座很大的屋邸。气派的大门围着绿色墙壁的屋子,除此之外还有一大片广阔的庭院。屋邸被高大的树木所包围。枝叶伸展的形状正好适合用来歇脚,于是那一天,乌鸦决定降落到那里稍作休息。 从乌鸦落脚的枝叶处展开双翼的话,正好可以碰得着二楼的窗户。而乌鸦是在过了一阵子之后,才发现窗边原来坐着一名少女。毕竟一般的人类,如果发现身边不远处出现了乌鸦的话,一定会惊讶得叫出声来吧?但是那名少女却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乌鸦的存在。 乌鸦观察了少女好一阵子。 它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眺望人类:那个孩子脸蛋很小,长有草莓一般的嘴唇。女孩什么都没干,仅仅只是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发呆。 乌鸦原本打算故意摆动双翼,好引起少女的注意,但它最终并没有这么干,因为他知道一种更加能够引起别人注意的好方法。 “呜哦、咳”乌鸦故意清了清喉咙。 “谁?”少女吓了一跳,以掺杂着不安与困惑的情绪小声叫出来。 这时候乌鸦才终于了解到,自己无法引起面前那小女孩注意的原因了。一般来说如果和人靠得这么近,自己那乌黑的身体便会映照在对方的瞳孔当中。但是很可惜,少女的眼窝是空的,并没有类似瞳孔的东西,由于小巧的脸上只有两个空穴,因此什么都看不见。 乌鸦心想,既然她见不到我的样子,那不就正好可以成为我的聊天对象了吗? 自从学会人类的语言之后,它还没有尝试过与人类沟通呢。虽然很想实际运用一下自己所学会的话语,但一想到那些变成炸鸦的同族的悲惨命运,它就只能望人类而却步了。 但是,只要那名少女看不到东西,便一定不会认为自己正在和乌鸦讲话吧。 “那边那位小小姐,你好吗?”乌鸦发出声音吸引少女的注意。 “谁?谁在这里?” “不要紧,我并不是奇怪的人。我只是希望能够与你聊聊天而已。” 少女站了起来,她一边伸出自己的小手往空中摸索,一边往房间当中走去。看来她正试图寻找声音主人的所在方位。 “哪里?你在哪里?” 由于窗户是开着的,所以乌鸦只是随意挥动两三下翅膀,便进到房间里头去了。那是一间摆满漂亮人偶娃娃装饰的可爱房间,花色墙纸配上舒适柔软的睡床。房间中央还放置了一张圆形的小桌子。乌鸦轻轻地降落在椅子的靠背上。 “你不用到处找了,我来这里只是希望能够和你聊天而已。” 少女大概是放弃了摸索,她双手垂下,坐到了床边。 “你的声音非常不可思议,和我至今听到过的人声完全不同。但你是怎么办得到的呢?还有,进房前一定要好好敲门才行哟” “那真是失礼了。由于本人身体状况的关系,导致连刀叉的使用方法都不知道,因此也就忘记礼仪方面的学习了。” “哎,那你吃饭的时候怎么办?” “当然是不用手,直接往嘴里送了” “你呀,真是一位奇怪的人呢” 少女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小酒窝。 “不知名的先生,一直以来都没人与我聊天,所以你能陪我真的很感谢你。” 自那以后,只要一有时间,乌鸦便会去找少女。 一开始,乌鸦只是为了锻炼自己的语言能力,不过相处一周之后,它发现自己只要能够与女孩聊天就会非常开心。 同时在与她相处之后,乌鸦越发觉得少女的某些地方与其他人类是不一样的。其他的人类总会成群结党地向乌鸦扔石头。 只有少女,她总是独自一人坐在窗边,享受着微风划过自己脸颊、缓缓吹入房间时的乐趣。乌鸦一直在树上注视着她。 终于,它还是忍受不了少女那落寞的神情而开口说道:“小姐”这声呼唤仿如隆冬吹来的一阵暖风,少女脸上顿时露出灿烂的笑容。 “哎,真学不乖,你又忘记敲门了呢” 话语中没有任何怒意,感觉倒像一声亲热的招呼。乌鸦听了这话后感到非常高兴。老实说,自从破壳以来还没有过能够让它如此愉快的事情。原因无他,自己的母亲只知道给它们喂食,又不会偶尔唱唱歌,而那群兄弟更是毫无个性,除了鸟类的本性之外啥都不懂,根本无法和它沟通。 乌鸦一边回想着自己曾在电影院看过的大量电影情节,一边说些虚构的故事来娱乐少女。它对少女说的话全部都是编造出来的。乌鸦在一开始便已经作了决定,绝对不会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她。它隐瞒了自己其实只是区区一只鸟类的身份。乌鸦把自己建立在一个虚构的人生当中,而这个人生则是由各种东拼西凑的情节所产生出来的。 “小姐,为什么你的脸上没有眼睛呢?”乌鸦有一天这么问道。 少女装得毫无所谓,像说笑话一般回答。 “那是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有个周日被父母带到一个教会去。那个教会的窗是由非常漂亮的彩色玻璃拼凑起来的。由于真的很好看,所以我当时双眼睁得大大的,一直眺望着它。突然,彩色玻璃‘砰’的一声就碎了。至于为什么会突然碎了呢,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有人扔了一块石头过去,也许是一颗小陨石砸了上去……不过,那个时候的我什么都来不及思考,只是感慨着突然落下的彩色玻璃是多么的漂亮。” 乌鸦想起黑暗的电影院当中所见到的那道光束,当光束中突然出现尘埃时的情景。 “下一秒钟,我的双眼便被玻璃刺中了。右眼是绿色的玻璃,左眼则是红色的玻璃。虽然立刻被送到医院抢救,但似乎是除了把眼球取出来再止血之外,就别无他法了。头上降下大量闪烁着漂亮光芒的彩色玻璃便是我失明前看到的最后一道光景,那真是非常漂亮的景色哟。”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房间的门。 “小姐,谢谢你和我聊天,但我现在必须得走了。” 无视少女的挽留,乌鸦迅速拍打翅膀往窗外飞去。但是它并没有飞远,而是降落到屋邸一旁的大树之上。待在那里既不必担心房间中的人会发现乌鸦的存在,同时又能清楚听到房间当中的所有对话。 门打开了,听到有人进去的声音。 “有谁在这里吗?我怎么听到说话声呢?”说话的人应该是少女的母亲吧。 虽然乌鸦看不到房间的情况,但它能够感觉到少女困惑的心情。自己是一个能够悄然无声地进到房间里、一有谁来便会凭空消失的,只有声音的存在。那个孩子对于自己——一只鸟类,到底抱着何种形象呢? 乌鸦展开双翼往高处飞去。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它见到蒙上一层灰色的城市。 我要让少女再次看到东西!乌鸦的心中不知何时,已经容不下少女以外的任何事情了。 虽然少女在谈到自己失明的事情时表现得非常平静,而且也总是把不能看东西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乌鸦知道,当它说着各种编造的故事,或谈到辽阔宽广的草原、或针对某些奇妙生物的说明时,少女的脸上总会浮现出“很想亲眼看看”的陶醉神情。 “最近,连我做的梦都是一片黑色的”乌鸦想起少女某一次哀叹时说的话。 只是当时她刻意漠视了那种伤心的气氛,还立刻换上兴高采烈的语气对乌鸦说起自己最近摸到的东西当中感觉最舒服的东西。对于她来说,或把葡萄酒含在嘴里细细品味、或者触摸各种物体带给她的不同感觉,便是她所有乐趣的来源。 “小姐,黑暗很恐怖吗?” 少女考虑了一会儿,才轻轻的点了点头。 乌鸦往乌云密布,像是随时会下雨的天空一边飞翔一边如此想着。只要能够再一次让少女感受到光与色彩,就算要它把世界染成血色也在所不惜。 为了能够看到东西,眼球是必需的。乌鸦拍打着那富有光泽的黑色翅膀飞出少女的房屋,朝着充满眼球的城市飞去。 <er h3">02 乌鸦降落到面包屋的屋梁上,它从那里观察着下面的情况。 面包屋的后院种植了许多茂盛的树木。树枝粗壮得就像一个充满肌肉的人的手臂。其中一条树枝上悬挂了绳索。绳索的另一端,一个轮胎被悬空吊了起来。这是面包店主人为了庆祝儿子五岁生日,在某个周日为他而设的轮胎秋千。小主人是一个脸颊红通通、长有一头卷毛的可爱孩子。 那孩子坐在轮胎秋千上,用一只脚蹭着地面玩耍着。乌鸦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这时,从店铺的方向传来那孩子母亲的声音。 “午睡时间到了哟,别玩游戏了,到二楼去吧” 只见面包店小主人跳下秋千,进到了家里。乌鸦飞离屋檐,往悬挂着轮胎的树枝飞过去。从树枝上正好能够看到二楼的窗户,也能完全掌握房内的情况。就连面包店的小主人进了房间,然后躺到床上的情景都一一落入乌鸦的视线当中。 好,就取那孩子的眼睛吧。为了保证孩子已经睡着,乌鸦还好生等了一段时间。 终于,熟睡后孩子稳定上下起伏的胸口映射到乌鸦眼中。 乌鸦滑翔一般从开着的窗户飞进房间。房间当中充满了烤面包的香味,小主人并没有察觉到枕边逐渐靠近的黑色鸟类,只是静静的继续睡着。 乌鸦用嘴巴把那孩子的右眼从紧闭的眼帘当中夹了出来。因为是要送给少女的,所以乌鸦很小心地叼着,尽量注意不去弄坏它。 那时候,面包店小主人醒了。他用仅剩的左眼望向乌鸦,于是发出了惊讶的呼喊。 “妈妈!乌鸦把我的眼睛叼走了!” 听到了儿子的叫唤,乌鸦知道母亲正在往二楼上来了。另一方面,小主人好像很生气地想要抓住乌鸦。 乌鸦振翅飞翔,在还没被抓之前慌忙从窗户逃跑了。 乌鸦黑色的嘴就这样一直衔着孩子的眼球,它径直往少女待着的屋邸飞去。 乌鸦飞入敞开的窗户时,少女正伏在桌子上哭泣着。 乌鸦想要开口说话,才突然想起嘴里叼着的眼球。于是它把全是血的眼球放到了房间中央的圆形小桌上。 “小姐,你为什么哭泣呢?” 少女颤抖着肩膀抬起头,往乌鸦所在的方向转过头去。单靠声音判断,还是能够知道大概位置的。 “真丢脸,竟然被人看到我哭了” 少女脸上两个洞穴当中涌出了大量美丽的泪水。少女仅仅是晃动一下脸部,眼窝中漫溢的泪水就会不断撒落,就像注满水的玻璃杯一般,乌鸦觉得那真是非常漂亮。 “我遇到伤心事了。房间中央不是有一张圆形小桌吗?” 乌鸦往刚刚放下血迹斑斑的圆球物体所在的桌子望去。 “那张桌子上有个花瓶,瓶里还插着些花对吧?我一直以为花瓶当中的花,一定是水灵灵的绿色花朵” 于是乌鸦顺势过去,发现花瓶里只有早已枯萎的红色花朵。 “妈妈欺骗了我。我一直以为那是绿色的花朵,因为母亲是那样告诉我的。” “小姐喜欢绿色的花吗?” 少女点点头。 “既然是红色,不要撒谎直接告诉我就好了呀。要不是刚才父亲进来说‘那些红色的花都枯萎了呢’,我都没有发觉到……” 乌鸦此刻发觉自己并不希望看到少女哭泣的样子。 “请别哭了。今天,我给小姐带了礼物哟” “礼物?” “就放在圆形小桌上面” 少女擦拭着泪水,往房间中央的圆桌走过去。看来她都记住房间当中家具的位置了,所以不多不少地,她在放置着枯萎了的花朵、以及满是血迹的眼球的圆形小桌跟前止住了脚步。 少女伸手往桌面摸索,于是发现了面包店小主人的一部分。 “这是什么?” “你觉得呢?感觉到它的形状了吗?” 少女用手指头感觉掌心的眼球,回答道:“圆形的,而且还很柔软” “试着把它镶到其中一边的洞穴里去吧” 少女战战兢兢地想要把那柔软的圆球形物体往眼窝当中放去,但是突然之间又止住了。 “右边?还是左边呢?” “哪边都没关系的,来!” 于是少女试着把它镶入左边打开的洞穴里去。由于是随便塞的,所以瞳孔部分的方向非常奇怪。尽管如此,眼球还是完美地陷入少女的脸蛋中。 “呐,感觉如何?” “不知为什么,你给的礼物让我感觉很舒服呀。感觉就像是专门的‘填塞物’一样……” “你不可以对任何人说这是我给的礼物,要保守秘密哟。即使是父母也不可以说,而且不能被别人发现,在与人会面的时候一定要拿出来藏到床下去。对了,小姐,你到床上躺着歇一会儿吧。苦累之后一定要休息才行哟。” 少女点点头,打了哈欠,再用手擦了擦眼。于是方才放进去的眼球便咕噜咕噜地转了半个圈。 “晚安,不知名的先生。谢谢你给的礼物。” 少女一躺到床上,便迅速堕入了梦乡当中。 “晚安!”乌鸦说着,为了寻找另外一边的眼球,随即再度飞往城市去。 第二天,乌鸦衔着新的礼物飞往少女的家。它先降落到树枝上,确认房间当中只有少女之后,再悄悄从窗口钻进去。 乌鸦把新的眼球放到圆桌上后,对少女开了口:“小姐!” “不知名的先生,你听我说!”少女兴奋的对乌鸦说。 “昨天我做了个梦!是色彩缤纷的梦境哟!脑海当中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色彩这种东西了。那真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梦呀!” 连细节也不放过,少女开始向乌鸦说明自己梦到的所有光景。 “在梦里,我成了面包店的小孩。”少女闭上眼帘,像在回忆美好梦境般说道。虽然她已经把眼球取了出来,但映像似乎还留在少女的脑海当中。 “我是一个小男孩,父亲正在揉搓着小麦粉,而母亲则把它们制成面包的形状。客人们向正在店内玩耍的我微笑,然后我跑到内院荡秋千。那是吊在树枝下面的车轮秋千哟!” 由于少女长期活在只有声音与黑暗的世界当中,所以这个富有色彩的梦境让她异常兴奋,连乌鸦也感染到她的愉悦而心情大好。 “梦境实在太棒了,因此醒来之后我都没有把‘填塞物’取出来。但是请放心,我一感觉有脚步声便立刻把‘填塞物’取出藏起来。我会把它取出来放到玻璃瓶中,然后再藏到床下去。但是当房间没有别人的时候,我都会利用‘填塞物’作梦境的练习。最初我只在睡觉的时候才能看到那美好的面包店的世界。但是到了后来,渐渐的,变得就算清醒着也可以看到那梦境了。也许是开始习惯了吧?” “小姐,我今天又给你带礼物来了哟!” “真的?” 乌鸦告诉少女,全新的‘饱含梦境的填塞物’已经准备好放到那圆桌上了。少女充满期待地走过去,她捧起那布满鲜血的东西,把它放到空荡荡的眼窝中去。 “看到了、我看到了!不知名的先生!我感到世界就像被色彩的海洋给淹没一般!” 把眼球放入了一边眼窝的少女双手环扣于胸前,就像感谢神明一般喃喃道:“简直就像色彩的洪水!从‘填塞物’当中涌出来的颜色,直接灌入我的脑海当中了!” 那天乌鸦所带来的眼球,其实是在山丘上被花田所环绕的住家当中,一位老婆婆的东西。听到少女说喜欢绿色的花朵,于是乌鸦如此想着:一定要让少女饱览她所喜欢的事物。为此,它一定要寻找一个每天都能眺望到绿色花朵的人类。 它在空中飞翔的时候,偶然发现到这么一个绿色的花田。花田当中有一个小住家,在那里,居住着一名编织毛衣的的老婆婆。 也许老婆婆有许多小孙子,她正在为他们一件一件地亲手编织衣服呢。 乌鸦从能够清楚看到屋内情况的树枝上仔细观察。窗户一旁有个鸟笼,当中饲养了一只金丝雀。老婆婆戴着眼镜,坐在摇椅上编织着。突然,她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把眼镜摘下来放到身边的桌子上。也许是眼睛用累了吧,她开始用手在双目之间揉搓着。直到老婆婆终于开始歇息了,乌鸦才飞入窗户,降落到老婆婆摇椅的把手之上。突然增加的重量使摇椅晃动起来,但是老婆婆睡得正熟,就连金丝雀开始骚动也没有注意到。乌鸦的嘴悄然无声地靠近老婆婆眼前。 “真是一片非常漂亮的花田呀!”少女这么说着。 “而且在这个‘填塞物’的世界里面,明明不懂编织的我竟然也能够打毛线衣服了!” 更多眼球!我需要更多眼球!乌鸦这么想着。 我要收集更多的眼球,让少女看到更多世间的景物!就用我的嘴,把全世界人类的眼球收集回来吧。这么做的话,她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我要让少女用来保存眼球的玻璃瓶都装得满满的。望着落下感激之泪的少女,乌鸦立下了这样一个誓言。 第一章 <er top">1 一切都是后来听别人告诉我的,我完全不记得那天发生的事。 那天,灰蒙蒙的天空从一早就不停下着雪,雪花从高耸的大楼间悄悄落下,往来行人撑着伞快步走着。 汹涌的人潮中,唯有我跪在地上。我拱着身子,将脸凑近人行道寻找某样东西。我的双手撑地,雨伞则被我抛在一旁。 这条路上的往来行人相当多,但每个人都只是快速地瞥了我一眼,便将视线移往远方。没人想和我扯上关系。 终于,一名好心的男子看不下去靠了过来。他一副刚下班的模样,一手提着黑色公文包,另一手撑着黑色的伞。男子开口问我在找什么。 据说当时的我好像听不见他的卢音,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是隐形眼镜掉了吧?我帮你一起找吧。男了义再问了我一次。 不,不是。不是隐形眼镜。我一边拼命继续找一边回答他,快哭出来的声音里满是无助。 好像直到这时,他才察觉我的样子不对劲。 我没戴手套,手掌直接撑在地面的积雪上,指头都冻红了,但我却似乎丝毫不担心会冻伤。 而且,我维持这个姿势不知道已经多久了,背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周遭所有事物仿佛都不存在我的意识里,只是一味执拗地寻找某样东西。男了感到些许恐惧。 怎么搞的,到底掉到哪里去了?我焦急不已,不觉提高了嗓音。 男子忽然发现一件事。在我身边的雪地上,有一点一点红色的斑点。是血。 你还好吗?听到男子的声音,我抬起头来望着他。听说当时我的表情一脸茫然。 为什么怎么找都找不到,我的左眼应该就掉在这附近啊……从眼球原本应该在的位置一直到下巴,鲜血顺着我的脸颊流下。下一秒钟我已经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后来我的左眼球在稍远一点的路上被人发现,成了一团混着泥泞与积雪的奇怪块状物,再加上来往行人的践踏,原形已不复见。 那天,因为连下了两大的雪,整个街道白皑皑的一片,路上满是撑伞的行人,我也是当中的一人。但不幸的足,不知谁的伞撞上了我的脸,伞的尖端恰恰刺进我的左眼皮和眼球之间,硬生生切断了视觉神经,眼球就这么掉了出来滚落地面。根据警方事后的调查,当时我正慌忙地想找回那东西。 我马上被送进医院治疗,而我身上钱包里的学生证上,写着白木菜深这个名字。 ……这就是在一月中旬,让我丧失记忆的那个事故的整个来龙去脉。 睁开双眼,好一阵子只见一片迷蒙。白色天花板,白色墙壁。我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毯子。 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位女士,正在看杂志,我于是静静注视她。除了睁着眼睛,我一动也不动,也没打算吭声。 终于,女士翻页的时候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她仆地站起身,手上的杂志应声掉到地上,只听她大喊:“快来人啊!菜深醒了!” 医生来到我面前,问了我几个问题。刚才通知医护人员过来的女士也在旁一起听我们的对话。 “菜深你怎么了?怎么在发呆呢?”女士说,“不要东张西望了,好好回答医生的话呀。”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整只手连指尖都缠上了绷带。还有,我的脸上也斜缠着绷带。左眼看不见东西。我想扯下绷带,医生和护士连忙制止了我。 “……菜深?”女士一脸疑惑地望着我。 原来菜深是人名。我告诉他们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菜深是你的名字喔。”医生指着紧靠在我身边的女士问我,“你认得这个人吗?” 我仔细端详她的脸,不认得。我摇了摇头。 “这位是你的妈妈喔。”医生说。 我再次认真地看着那位女士。她手掩着嘴,像要逃离我似的往后退了几步。 医生告诉我,我的左眼受伤了。而由于无法承受事发当时的打击,我失去了记忆。 我坐上了车,让他们带我回家。车内,我旁边坐的是妈妈,驾驶席有一位男士开着车,妈妈跟我说那个人是我的爸爸。 妈妈不停地对我说话,满脸期待我有所反应,但我因为无法理解她说话的内容,一路上只是沉默不语,结果妈妈似乎非常失望。 “怎么变得不爱说话了呢。”爸爸说。 我不认得我家的模样。门牌上写着白木,让我再次确认了那是我的姓氏。我脱了鞋走进玄关,接下来只能站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 妈妈拉起我的手,带我去客厅和厨房绕了一圈。 “都还认得吧?”妈妈问。我摇了摇头。 我被带到二楼的房间。房里有一台钢琴,应该是女孩子的房间。 “觉得如何?”妈妈问。 我同答说,这个房间很漂亮。妈妈告诉我,这是我的房间,从很久很久之前就一直是我的房间。我因为累了,便问妈妈我可不可以在床上坐一下。 “这是你的房间,你想做什么都行呀。”妈妈说,我才发现她哭了。 爸爸拿着相簿和奖杯走进房间,奖杯底座上镶着钏琴比赛优胜的金属牌子。 “这些你都没印象吗?” 我点点头。爸爸带来的相簿里有一张照片,照片中央的小女孩含着泪坐在沙堆里,手上拿着一支玩具铲子。我指着照片,问爸爸我小时候是不是常被欺负。 “菜深你现在指着的是你小时候常玩存一起的小妹妹,后面那个在笑的孩子才是你喔。”爸爸说。 他们继续拿出许多东西要我看,但没有一样是我有印象的。 有一个他们说是我自己做的花瓶,但我却足第一次见到这东西。妈妈买给我的布偶的名字、我喜欢的电影的片名,我全部不记得了。 在家里的生活,刚开始,我大小细节都得询问父母,因为我连什么东西摆在哪里都不知道。做任何一件事情,我都会一样一样征得他们的同意。但是爸爸告诉我,我不必什么都问过他们。 每件事都令我不知所措。夜里,上楼梯时因为太暗了,我想开灯却又不知道开关在哪里。好不容易找着了,开关上头的按钮又有好几个,我不知道按哪一个才对。我探头问人在客厅的妈妈哪个才是楼梯电灯的按钮。 “真是的!不就是那个嘛!”妈妈的语气有点不耐烦。 对不起。我说。 为了帮我恢复记忆,妈妈比爸爸更加卖力。每天她都告诉我失忆以前的事情,内容大部分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回忆。 “还记得又一次你重感冒,整天都在昏睡吗?” 不记得了。 “妈妈一直在旁边照顾你啊,还磨苹果泥给你吃,记得吗?”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为什么想不起来呢?” 我不知道,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莱深应该是更开朗的孩子啊。幼儿园的时候还常和妈妈去买东西,你每次都会帮妈妈拿土司面包,记得吗?” 我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为什么哭呢!有什么好哭的!” 要是我没规矩或是做错事,妈妈总会喃喃的说:“莱深以前不是这样的,莱深以前很乖巧的。” 有好一阵子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后来才慢慢试着到外面走动,有时也会遇到邻居向我打招呼。 有天吃饭的时候,爸爸说:“听齐藤家的妈妈说昨天在路上遇到你。跟你打招呼,但你没理人家?” 我一直在回想他的长相。 “附近邻居都在传,说你总是面无表情盯着人家看,让人很不舒服。你至少该跟人家点个头吧。” “真是丢脸。”妈妈很不高兴地说,“附近邻居都知道你出事丧失了记忆,所以还说得过去。但就是因为大家都关心你,所以才更要好好表现才对啊。你脸上又包着纱布,特别引人注意,你要是赶快恢复记忆就好了。不过在那之前,你的言行举止得快点恢复到以前的莱深呀。” 夜里,我听到爸爸和妈妈谈话。 “你最近对莱深说话好像太重了点。” “因为她变成这样实在太夸张了啊。那孩子现在根本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妈妈呜咽着说。 后来我开始上学。 晚餐后,爸爸对我说:“你之前念的是县立高中,你应该不记得同学们的长相了吧。” 我点点头。 “我给老师打过电话了,老师说可以让你回原来的班级就读,还说随时欢迎你回学校。” 两天后的星期一我就要开始上学了,听说我的班级是二年一班。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试穿制服,也翻开学生手册和教科书看,还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教科书里密密麻麻写满注解,是以前的我写的,但我却没留下任何记忆,只觉得像是别人写的东西。 房间里有个白色手提包,于是我把教科书装进去打算带去学校,但是,妈妈一看到我手上的提包便皱起眉头。 “莱深以前上学时,都背黑色背包的,你也去换过来。” 我道着歉。妈妈从我手上拿走了手提包。 因为我不知道学校在哪里,那天由爸爸送我上学。 学校的校园很大,爸爸送我到教职员办公室。我必须加快脚步才跟得上走在前头的爸爸。 办公室里,我们和班主任岩田老师打了招呼。 “好久不见了。”这么说完,老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顿了一下,“对喔,虽然我说好久不见,你也不记得了吧。” 爸爸向岩田老师点个头致意之后,便上班去了。办公室里其他老师都转过头来看着我。 “你或许会觉得不自在,不过别放在心上。你丧失记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的。” 岩田老师不时瞄向我的左眼。从那件事故之后,我的左眼窝一直是个空洞,现在戴了眼罩遮着。 我问老师以前我是怎么样的学生。 “你一向很认真,读书和运动都非常优秀,是班上的领导人物喔,不用这么紧张,走吧,早自习快开始咯。” 岩田老师催促我,带我走出办公室。走在走廊上,我必须紧跟在他身后,不然很可能会迷路。到了二年一班的教室前,老师回过身来问我。 “还好吗?” 我摇摇头。 一走进教室,原本闹哄哄的教室瞬间鸦雀无声,所有视线全集中到我身上。老师指了指教室正中央的一个座位,我走过去坐了下来。 老师把我的事情告诉大家,包括意外的经过和我现在的状况,不过大家似乎早就知道了。 早自习结束后是休息时间,大家马上靠过来将我团团围住,虽然都是我从没见过的生面孔,但大家都非常自然地开口跟我说话。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们却比我还要了解我的一切。 “菜深!我们都担心死了!” “你还好吗?” 我答不上来,一径紧闭着嘴,没多久,气氛开始有点尴尬。 “菜深,以前像这种时候你都会和我们开玩笑闹着玩的不是吗?怎么了,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对不起。 坐我前面位置的女生对我说:“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嗯。 “那就由我来告诉你吧,包在我身上,谁叫菜菜你以前都借我抄作业啰。你怎么了?表情好怪。”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不会吧!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对不起。 “好啦没关系,我是桂由里。不过你呀,拜托早点恢复记忆喔。” 谢谢你。 她告诉我许多从前的我的事情。她口中的我,根本一点也不像我。她似乎很崇拜从前的我,不断告诉我从前的我有多棒。 “你以前是班上的领导人物喔,只要你一笑,大家也都跟着开朗了起来。你记得镰田吗?就是那个很讨人厌的英文老师啊!” 我摇摇头。 “你不是用英文讲赢他了吗?那次真的是帮大家出了一口气呢!” 虽然回到学校上课,但老师讲的内容我完全听不懂。老师们对着我微笑,跟我说以前的我是多么聪明的学生,然后要我解题目,可是我答不出来。 “这种简单的问题也答不出来了呀。”老师们失望地说。 那天我照纸条上的说明搭电车回家。我连离家最近的站名和家里的住址都不记得了。 我有外公,听说是某家大公司里举足轻重的人,在各界他的面子都非常大。 听说外公比任何人都疼爱我,所以他非常心疼我现在变成这样。 “菜深,外公说他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左眼。”爸爸握着无线电话说,他正和外公讲电话,“外公说会找到眼球让你移植的。” 爸爸说只要取得眼球,我的外表就能恢复从前的样子了。而且只要动手术将视觉神经接上,连视力都能够恢复。 “菜深,你变得好闷喔,多说些话嘛。” 在学校里,每个人都这么对我说。班上愿意和我说话的同学,一天比一天少了。 有个同学想过来跟我聊昨天的电视节目,别的同学却硬是把他拉走了。 “菜深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菜深了,无聊死了。” 我听见他们这么窃窃私语。 只有桂由里还愿意和我说话,她总是很怀念地聊着从前的我,不过当然那都不是我,而是我所不认识的某人。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我。 而且不只由里,每当我连简单的问题也答不出来的时候,老师也总是望着我缅怀从前的优等生白木菜深。 “和现在的你比起来,从前的菜深真的是什么都很棒喔。” 真的吗? “而且真的好可爱呢,嗯,虽然长相没变,不过现在的你,总觉得表情没什么变化,好像不管跟你说什么都不感兴趣,像在跟空气讲话似的。” 对不起。我跟由里道了歉。 在大家心目中,现在劣等生的“我”,和从前优等生的“菜深”已然划分开来,宛如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我发现妈妈看我的眼神愈来愈冷淡。听爸爸说,没丧失记忆之前,我和妈妈的感情就像亲姐妹那么好。 我在自己房里念书的时候,爸爸进来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你这么认真读书。以前从没看你碰过书,成绩却总是那么好。” 我问爸爸,如果我变得像从前那么会读书,如果变回从前的我,妈妈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了。 “唉,这我也不知道呀。好了眼泪擦一擦吧。”爸爸一脸为难地说。 手术前一天,外公到家里来看我。 “菜深,可以弹钢琴给我听吗?就算丧失了记忆,身体还是记得怎么弹吧?” 他们要我坐到钢琴前。所有的人围着我,爸爸妈妈、外公、舅妈、舅舅、还有表哥,所有的视线全集中在我身上,大家的脸上写满了期待。 但是,即使琴键就在面前,我的身体里仍然涌不出任何音乐。我一动也不动只是呆坐在那儿,最后大家失望极了。 外公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好丢脸,脸都涨红了,好想逃离那里。 大家开始聊起从前的“菜深”是多么令他们引以为傲,“菜深”从不让大家失望,还弹得一手好琴。说给我听之外,大家也互相讨论现在的我和从前的我有什么不同,妈妈于是举了几个现在的我的缺点。 我只想钻个地洞,头都抬不起来,就跟我平常在学校里是一样的感受。大家一直想见到的都是丧失记忆之前的我,现在的我却无处可去。就算有人找我聊天,那些人也不是我的朋友,大家都是“菜深”的朋友。 隔天我被带到医院,上完麻醉,动了左眼移植手术。 我问外公为什么不是在平常那家医院。 “这次移植给你的眼球,不是透过正常管道取得的,所以必须在这间小医院开刀。不过这里的医生相当优秀,你不必担心。” 手术即将开始前,我看着装在玻璃瓶里的眼球。眼球浮在透明的液体里,视线穿过容器正望着我。 手术一下子就结束了。 <er h3">02 别人的眼球放进我脸上的空洞,透过细细的线将两边的视神经连接了起来。医生说,手术后三天内不准触摸左眼,就算隔着纱布也不行,也不可以随便转动眼球。 手术以后,好一阵子左脸感觉非常怪,像是一直被按压着似的,而且相当沉重,整个头甚至会不自觉地往左倾。 手术后第四天,住院中的我终于获准拆绷带。这几天下来,新左眼的不适应感也几乎消退了。 “绷带拆掉以后,可能刚开始一阵子还是不大看得见,那是因为视神经才接合没多久的关系,不过神经很快就会适应,到时候就看得很清楚了。这段期间千万不可以揉眼睛喔。”医生说。 左眼看到的景象,一开始像是隔着雾面玻璃看出去似的,白茫茫的。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还无法调节进入眼中光量的关系,四周非常明亮。 病房的墙上挂着一幅月里。月历的下半部是日期表,上半部则是照片。照片拍摄的是阳光灿烂的公园里,一个空荡荡的秋千。 因为阅历就挂在病床正前方,我几乎总是望着这幅月历。刚开始我用左眼看月历,只能隐约看到模糊的轮廓。不过,拆掉绷带后过了两天,就连秋千的铁链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手术后一星期,今天是我出院的日子。 妈妈来医院接我,在这之前她一次也没来医院看过我。来探过病的,只有外公曾露过一次脸,而且因为和我聊不起来,外公觉得无趣,待一下子就走了。 “左眼看得见了吗?”妈妈问,“之前你少了一只眼睛,看上去总不像以前的菜深。现在你两只眼都有了,感觉一定又不同了。” 我看着镜子,发现左右眼的瞳孔颜色有些微不同。仔细看的话,新的左眼是茶色的,非常清澈的眼瞳。 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有了两个眼睛的脸,满意地点点头:“外表已经是从前的菜深了,真好。”妈妈环起手臂,用告诫的语气对我说,“你赶快想起以前的事喔,因为现在的你根本就不是菜深嘛。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连跟妈妈之间的事你都不记得,真的好过分。”说完妈妈便走出病房办理出院手续。 而我仍坐在病床上,继续盯着墙上的月历看。感觉左眼的神经很顺利地连系眼球与大脑,应该已经相当适应了。不过因为在哭的关系,眼里月历的照片有点晕染开来。我抽出一张身旁的面纸,因为不能直接揉到眼球,我把面纸贴着眼角吸干了眼泪。 我心里满满的歉疚仿佛溃了堤,想起妈妈及班上同学说过的话。大家都深深喜爱着从前的我,至于现在的我,则是个什么都做不好的人。不管谁对我说了什么,总是让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响应。当我吞吞吐吐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我知道大家心里都在拿现在的我和丧失记忆前的我比较。即使要我自己别在意,这种感受依然挥之不去。我不禁想,如果现在在这儿的不是劣等生的我,而是优等生菜深,大家一定很开心吧。 我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将视线移往月历那张坐着女孩的秋千照片上。 我想,得趁妈妈回来之前先把行李整理好,于是打算将视线从月历移开。 就在这时,脑中突地闪过一个疑惑。刚开始只是稍微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等到我终于察觉症结所在,一阵恐怖涌了上来。 我面前墙上的月历,上面的照片应该是空无一人的秋千,但是不知何时上头却坐着一个女孩。 我忍不住轻呼出声。摸了摸左脸,脸颊发烫,刚移植的新眼球也热热的,虽然不至于烫伤的热度,但视神经似乎正在痉挛。 总觉得照片里女孩坐着的秋千好像摇啊摇的。我告诉自己一定是哪里搞错了,秋千却又荡了一下。 脑袋一团混乱的我闭上双眼。原本以为眼前会陷入一片黑暗,但我错了。即使闭上了眼,女孩也没消失,反而形影更加鲜明。这时我才发现摇动的秋千与女孩都是半透明的,而且是只有左眼才看得到的影像。即使我闭上右眼,影像仍然非常清晰。 我勉强说服了自己这一定是梦。这一定是白日梦。 照片渐渐愈变愈大将我团团包围,左眼看到的景象扩大到我整个眼前,病房于是成了一个陌生的公园。 看着眼前的景象,我只能用手紧紧抓着床单,好确认自己现在仍在病房的病床上。 小女孩下了秋千。她的年纪看上去还没上小学,一头长发随着她的举手投足跃动着。 秋千的铁链已经生锈,背景是一片森林。 突然间,左眼看到的梦境开始剧烈摇晃。实际上眼前不应该会晃动的,但我却连身体都几乎随之动摇。女孩慢慢走近我,脸上露出了微笑。 就在那一瞬,梦里的景象宛如潮水远远退去,静悄悄地消失了。左眼中映着原本的月历,还是那个没有任何人的静止的秋千。 我有点想吐。刚刚那个究竟是什么?梦?错觉?幻觉?可能是我以为照片突然动了起来,但其实是左眼在不知不觉间做了一场梦吧。 我再次仔细端详这张照片,发现一些细部与刚才的梦境有出入。月历上秋千的铁链并没有生锈,而且背景是海。 病房门打开,妈妈进来了。 于是我带着这股不可思议的感觉出院。虽然很想带走那幅月历,最后还是开不了口。 左眼的一场梦,唯有女孩的那抹微笑不停在我脑海浮现,那是一个肯定了我的一切、完完全全接纳我的微笑。那股温暖在我心里蔓延开来,自从丧失记忆以后,我再也不曾从任何人那里得到这种幸福感。 离开医院的时候,妈妈看到我在哭,一脸不解地问:“怎么在哭呢?” 我答不上来。会哭是因为我突然察觉了一件事。由于梦中女孩的微笑让我这么地安心,我才察觉自己先前是多么地紧张、不安与痛苦…… 出院之后,我再度回到平常的生活。到学校去,上课听讲,几乎没和人说话。我是孤独的。 当我眼睛睁开,被告知自己丧失了记忆,一开始我根本毫无头绪。我发现自己只是一味聆听着周遭发生的对话,顶多随之点点头应和,没有任何想法或感受。 但现在,我慢慢地能够察觉到自己在每个瞬间是怎么样的心情。 我坐在教室座位上,听大家聊着曾经是优等生的我的事情。即使我移植了新的左眼、拆掉了绷带,我的立场却没有任何改善。 “以前的菜菜跟现在的你完全不一样,她都会和大家聊天,逗大家开心喔。” 听起来好像不是我…… “真的耶,根本就判若两人。而且以前的你也比现在优秀啊,上次体育课比赛排球,都是你害大家输的。如果是以前的菜深,一定两三下就杀球杀得对方跪地求饶了。” 我在排球场上尝到被大家冷落的滋味。因为我一直出错,后来大家根本不把球传给我,队友们纷纷露出嫌恶的眼光,这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下课的时间,教室里喧闹成一团,到处都是欢乐的声音。我一个人坐在座位前,静静等待下一堂课的开始。最难捱的是下课时间,总是最让我感到自己的可悲。 我闭上眼睛,回想在病房看见的梦境。想到那个对我微笑的小女孩,心里安定多了。即使漆黑中涌现的不安包围着我,她仍轻轻握住我的手。感到寂寞的时候,我便回想那个梦来维持内心的平静。 那个女孩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只是梦吗?自从在医院睁开眼,变成现在这个什么都不会的我之后,我在睡觉的时候从没做过梦。如果梦是由记忆重组而成,说不定这个女孩也是自己回忆的一部分。 于是我问妈妈,是不是对一个留着长发的女孩子和一座森林中的秋千有印象? “没印象啊。”妈妈摇摇头。 真是遗憾。要是我的记忆恢复过来,就不会这么悲伤了。我还以为现在的我可以消失,能够重新变回那个受大家喜爱的菜深。 放学回家的时候,我在车站突然看见了第二个梦。 当时我一个人在站台上,一边用脚尖踢着黄色止滑地砖上的小突起,一边望着两列铁轨,周围许多下了课的学生。一群高中生谈笑着经过我身边,笑声传进耳里,我甚至怀疑他们取笑的对象是不是自己。 电车还要一会儿才来。 左眼隐隐有点温热,本来以为是自己多心,但那股热感却愈见明显。眼球的血管脉动着,仿佛嵌在左眼窝里的不是眼球,而是一颗心脏。 我于是站定了不动,将所有精神集中在眼前看到的东西上。我的视线还停留在铁轨,一直到刚才铁轨的顶面还闪耀着银灰的光芒,不知什么时候却覆满了茶色铁锈。 是梦。我很确定这件事,于是闭上了双眼。按照上次在医院的经验,这样能够更清楚地看见梦里的景象。 铁轨的影像往下滑动,又仿佛是我自己缓缓抬起眼似的。但眼前的风景并非夕阳余晖中的对面站台,占据我视野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绿色森林。 地面整个被覆绿草,一节电车车厢被弃置草地中,大半的车体像是被森林的树木掩埋了似的。从外貌推测,应该是许久前已经停用的报废车种。窗框扭曲,车窗玻璃也不知去向,车顶长满了草,静止的车厢宛如与森林融为一体。植物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应该是夏天吧。 这景象美得令人无法呼吸。我既没有见过森林深处的记忆,也没有眺望过无垠地平线的记忆。我这十七年来看过的所有事物全都想不起来,所以这样的景象对我来说新鲜极了,深深印在我白纸般的脑海中。 梦境是半透明的。我睁开右眼看了看四周,其它人好像真的都看不到生锈电车。我的右眼看到的是翻阅着报纸的上班族。 我上下左右移动着视线,左眼看到的电车影像却如影随形。不管我往上看或往后看,电车都一直在我眼前。右眼和左眼仿佛处在不同的空间。 突然我看到电车窗户后面有几个小孩,他们好像把电车当做游戏场,也有孩子拿着树枝不停敲打车厢。画面都是无声的,但总觉得似乎听得见风声和虫鸣。 左眼的白日梦突然开始大幅晃动,以固定的节奏上下摇晃着。虽然我一直站在站台上,却像自己正在走动似的。我小心地维持平衡以免掉下站台去。 梦里的电车离我愈来愈近,愈来愈大。孩子们望向我,而我的视线也很低,我察觉自己在梦中也是小孩子。 我走到电车旁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车窗。对还是个孩子的我来说,车厢非常巨大,车体表面没锈的部分只勉强残留着少许尚未剥落的漆。 一个看上去很好强的孩子探出车窗低头看着我,梦境的右下角伸出一只小手臂,我想那是左眼所看到的我自己的手臂。那是只小小的,孩子的手臂。我将手伸往电车车窗,但车窗很高,当然是碰不到的。 原本出现在窗户的脸孔突然缩回车厢内,过一会儿他又再出现,却是拿着小石子丢我。 我站在车站站台上,忍不住“啊”地叫了出声。一旁的男子吓了一跳,看了我一眼。 梦境里,用树枝敲打车厢的男孩将手中的树枝朝我丢了过来,梦里那个小孩子的我当下伸出手来护住自己的脸。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在站台上正做着相同的动作。 电车沿着铁轨缓缓滑进站台。梦结束了,左眼又恢复了平静。 回到家,我把在车站看到的梦境写到活页纸上,并附上简单的图示,把场景以及孩子们的模样都整理好,看到梦境的时间和地点也一并记录下来。 我有预感,以后应该还会看到类似的梦。 第一次是坐在秋千上的女孩,第二次是和森林融为一体的电车。我不知道这些到底是什么,或许是我丧失记忆前曾经见过的景象,也或许是从前看过的电影画面。 不过,我发现这些梦有一个奇妙的规则。好比看到梦境的时候,我都刚好看着与梦境内容相符的事物。第一次是秋千,第二次则是铁轨。当这些半透明的景象和实际事物相吻合的那一刹那,我的左眼就像放映电影胶卷似的瞬间开始运转。 然而看得见梦境的只有左眼,总是在移植到我身上的这个眼球里才会上映。我甚至觉得这颗新的眼球像个装满梦境的小盒子,而盒子是上了锁的。平常左眼就像一般的眼球正常运作,但只要一插队钥匙,梦境便会一涌而出。这个钥匙,一次是秋千,另一次则是铁轨。 我把写下梦境的A4活页纸装进活页夹里。 我一直想起在车站看到的梦境。在梦里还是小孩子的我,向车窗那头的孩子伸出了手,但他们却拿石子和树枝丢向我…… 虽然只是猜测,但梦里的我,会不会是想加入大伙儿一起玩,却遭到了排挤? 车站看到的景象撩拨着我内心深处,简直就像许久以前孩提时代的记忆渗进心头。每每回想起梦里的景色,苦闷的情绪便油然而生。无论是废弃车厢的游戏场,或是大家不愿意和我一起玩的情景,我都是初次看见。对丧失记忆的我来说,这些都是全新的。 我极度渴望着回忆。除了最近病房里的景象之外,再之前的事我完全没有记忆,像是空虚而干枯的沙地似的。没有回忆的我,仿佛踩在一个随时会崩塌的地方。 然后,不可思议的梦境出现在我眼前,那是我从没见过的景色和体验。它们沉潜进我心深处,让我觉得安心,宛如水渗开来一般,透进了我心里每一个角落。 自从在车站看到那个梦,过了一个星期,记录梦境的活页纸已经增加到二十张了。如同当初所预测,之后我又看到了好几次梦境。 我发现梦境出现的规则,用钥匙和盒子来比喻是正确的。成为钥匙的东西,都是我无意间看着的事物,像是在电视或是书里看到的东西,而这钥匙将引出左眼的影像。 譬如横倒的牛奶盒,或是受惊吓的小猫。这些影像一旦进入视线,左眼便开始发热,而且不拘时间地点,只要关键的某样事物映入左眼,热度便瞬间产生。 接着左眼球满载梦境的盒子打开,而盒子里的影像胶卷同样没有脉络可循。我一个人站在破碎的玻璃窗旁,看着脚下玻璃碎片的场景;被狗追的场景;校园般的广场上,只剩自己一人伫立的寂寞光景…… 随着时光流逝,看见梦的频率愈来愈高了。 有一天,我在教室座位上,一个人呆呆望着橡皮擦,突然左眼一阵温热,我知道梦境又将开启。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满心期待、心跳加速。这么说或许很怪,但那种感觉就像即将首次看见旧相簿里的自己一样迫不及待。 橡皮擦宛如扳机,揭开了梦境的序幕,左右两眼展开各异的半透明视界。我闭上双眼,于是眼前只剩左眼的梦境上映着。 梦中的我在教室里,因为身旁的人看起来都是国中生,我应该也和他们一样吧。在梦境里,我每次出场的年纪都不大一样。 好像马上要考试了,一个像是监考老师的男人将考卷分发到每个人桌上。 梦境里,我的右手握着铅笔,从黑色学生服的袖子看得出来是男生的手。每次我在梦里出现的时候都是男生。我拿着削尖的铅笔,开始填姓名栏,写下歪歪扭扭的“冬月和弥”几个字。姓名栏的旁边印有“入学考试试题”的字样和某所高中的校名。 突然场景随视线缓缓移动。座位旁边就是玻璃窗,外头在下雨,天阴阴的,玻璃窗面因此映出了脸孔。那是一张年轻男孩的脸。虽然是我从没见过的人,不过我马上就明白那是我自己在梦中的模样。 梦境到这里便消失了。 和弥。趁记忆还没消失,我把这个名字写进A4纸里,再记下看到梦境的日期以及考卷上的高中校名,然后收进活页夹。 那天晚上,我在客厅看电视,一边想着眼球看到的梦境。 爸爸还没下班,家里只有我和妈妈两人。我们之间没有亲密的气氛,妈妈总是用看着陌生孩子的眼神看我,叫我的时候只用“你”来称呼,而丧失记忆之前的我则唤作“菜深”来区别。 晚餐后,我本来想回自己的房间去,但这样似乎太过疏远,后来还是决定和妈妈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如果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和她相处,实在太对不起她了。虽然我不是妈妈期望的“菜深”,还是希望尽可能和她待在一起。 电视正在播寻找失踪人口的特别节目,画面下方打出电话号码,希望观众协助提供线索。 我对所有电视节目都没印象,就连从我很小的时候就持续播出的长寿节目,也都从我的记忆里删去了。 电视上出现一张几个月前失踪的男子的照片。看到这个,我想起在学校时左眼见到的梦。 名叫和弥的男孩子,这就是出现在梦中的我。梦境都是以和弥的观点上映,没有声音,只有影像,故事都以他眼中所看到的方式发生。仔细想想,确实之前看到的梦境也都是某人眼中看出去的景物。梦里的景象会摇晃,就像自己正在走路似的;也经常有极短的瞬间会变暗,像在眨眼睛一般。 所有影像都不是由空中俯瞰自己的第三人观点。 我心里激动不已。虽然之前也曾看过和别人对话的梦境,不过因为梦里没有声音,无法听见别人怎么称呼我,现在被冠上和弥这个名字,突然间,所有的梦都具体了起来。 “妈妈要收拾碗盘了,你还要看电视吗?”妈妈站了起身。 不,不看了。 电视上出现一张小女孩的照片,年纪大约国小到国中左右。照片背景像是正在露营,好几个孩子一起在户外野炊。除了小女孩,其他孩子的脸孔都打上了马赛克。 这时左眼突然开始发热,像要迸裂开来似的。虽然每次梦境开启前都会发生这种现象,却从没这么强烈过。左眼剧烈脉动着,仿佛全力奔跑后的心脏,连接眼球与大脑的视神经宛如发出悲鸣。 我吓住了,脑中一片混乱,眼睛也无法闭上,视线死命盯着电视画面中的小女孩,我的身体无法动弹。 眼球里的盒子打开了。汗水沿着我的背流下,一直存在左眼里头某个不好的东西眼看就要冲了出来。我有预感,这会是一场恶梦。 然后画面却突然变暗,女孩的照片消失了。左眼的发热旋即平静了下来,我也从动惮不得的束缚着解脱。我松了口气,望向手拿遥控器的妈妈。 “电视我关了喔?” 我点点头。 <er h3">03 砂织和店长正在说话,而我……应该说是和弥,坐在吧台前,手托腮望着两人。吧台旁有个花瓶,插着白色的花。一个转身,砂织弄倒了花瓶,水无声地在吧台上流动。 左眼的梦到这里就结束了。我睁开双眼,阖上杂志,从背包中拿出A4纸,当下将看到的梦境记录下来。 开启梦境的状况:在房间里看杂志。看见广告照片中的白花,左眼有了反应。 梦的内容:砂织正和店长说话。砂织在咖啡店打工中,却打翻了花瓶,她非常紧张。花散落一地,花瓶溢出的水流了一吧台,连我面前咖啡杯的四周也积了一滩水…… 这个梦是和弥在“忧郁森林”咖啡店里发生的情景。 我把写好的纸收进活页夹。开始记录梦的内容已经两个星期了,活页本愈来愈厚,也慢慢重到不大方便携带。 砂织是和弥的姐姐,在咖啡店打工。 左眼的白日梦里,相同人物出现的比例蛮高的,不过因为听不见对话,他们的名字我几乎都不知道。之所以知道砂织的名字,是因为梦中家门口挂的名牌上写有全家人的姓名。 砂织经常出现在左眼的梦境里,我慢慢察觉到她与我……也就是她与和弥是一对姐弟。 在左眼的梦里,她出场的年龄有时是小孩子,有时又是成人,而我的视线高度也配合她的年龄大小时高时低,因为梦里的我们不会一直都是孩子。只不过她的容貌几乎没什么变化,总是以关爱的眼神看着我。我最初看到坐在秋千上的女孩,就是砂织。 砂织的发型和服装随着年龄的改变也有所变化,有时绑着长长的辫子,有时则是齐肩的短发。不过她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非常好认,只要看到这点就知道一定是砂织。她鼻子总是红红的。不知道是天生的疾病,还是花粉症太严重了,鼻子常会流出透明的鼻水,她又拿面纸去擦,鼻子就变得红红的了。 在我的左眼里,经常出现砂织擤着鼻子的模样。我见过埋在一大堆用过的面纸团里的她,也见过她抱着面纸盒一边购物,甚至是一面擤鼻子一面接待咖啡店客人的光景。 如果撇开这一点,她真的是个美女。虽然她有时候还会将面纸搓一搓塞进鼻孔里,丝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 在梦中我和姐姐并肩走着,也曾两人眼瞪眼玩着扑克牌。我也曾经和她起争执,两个孩子哭着打闹成一团,当时的砂织脸上满是泪水和鼻水,非常夸张。 虽然大部分的时候砂织都比我高,不过我也曾梦到弟弟和弥的身高超过姐姐的时候。从那么高的位置看周围,是现实中的我从没体验过的视线高度。 梦里的世界总是有条理的。既不会没来由地爆发战争,也不会出现飞去外层空间的场景,都只是再平常不过的生活,然而我却拼了命地吸收梦的内容。对于失去记忆的我来说,这些梦就如同我的人生足迹或是过往回忆的替代品。 开启梦境的状况:看见放在架子上的掏耳棒,左眼对棒子前端的棉花球突然有了反应。 梦的内容:孩提时期的和弥与砂织(大约是上小学前的年纪)把头枕在妈妈的大腿上,让妈妈掏耳朵。轮到砂织,我在一旁边玩边望着她,手上还拿着玩具火车。砂织好像很不喜欢掏耳朵,一直僵着脸,她的鼻水弄脏了妈妈的膝盖,而画面里爸爸正好经过她们身后。 开启梦境的状况:看着等红灯的卡车,左眼有了反应,结果还因此错过绿灯没能来得及过斑马线。 梦的内容:爸爸手上戴着粗棉手套,在制材厂上班。从视线的高度判断,和弥应该还是小孩子。爸爸的工作服上到处都是机油,正在把刚砍伐下来的树干搬上大卡车,身旁还有一名年轻男子一起作业,因为他穿着和爸爸一样的工作服,应该是同事。我正想过去爸爸那边,爸爸立刻举起手制止我,他的意思是“太危险了,不要过来”(?)。 开启梦境的状况:看见爸爸抽剩的烟蒂,左眼有了反应。 梦的内容:我和砂织在舅舅家。喝醉的舅舅手一挥,打翻了舅妈拿过来的端盘,餐具散落一地。砂织僵着脸。 冬月和弥和砂织居住的世界在深山之中。梦中的场景多半是高峭的山岭,或是护栏外侧便是断崖的山路。 冬月家除了和弥和砂织,还有爸爸妈妈,所以应该是一家四口。我还不曾在梦中见过祖父母。而且,和弥的视线一旦超过某个高度,父母亲便不再出现于梦里,可能是后来跟父母分开住在不同地方吧。 我收集着梦境里无数的设定,这是一项非常有趣的作业。 梦中的父母总是温柔地包容我,感觉非常窝心,但我对现实生活中的妈妈却怀有罪恶感。梦境里的父母比亲生的妈妈更能给我安全感,我也知道这是不正常的。 不管在家或是学校,我总是感到不安。但是只要回想起梦里的事情,这种不安便能冲淡。我发现自己总是这样逃离现实生活躲进梦里,不禁悲从中来。 每次妈妈或朋友提起从前的“菜深”,我都觉得心好痛。和班主任岩田老师或是菜深的朋友说话的时候,我总是无法直视他们的眼睛,因为我很担心要是又搞砸了该怎么办,于是双脚开始发抖,只想逃离现场。 “菜深,你今天是值日生,记得擦黑板。” 啊,嗯,好…… 就连朋友之间这种简单的对话,也让我紧张到心脏快要裂开来。刚才的发音是不是很奇怪?刚刚笑得很自然吗?是不是让对方感觉不舒服了?我总是忍不住担心这种事,成天都活在紧张与恐惧之中。 而且到现在我只要看到钢琴,之前那次失败的经验便浮上脑海让我开始想哭。一切的一切都令我感到恐惧,全身无法动弹。 这种时候,我都好希望自己不是现实中的人,而是左眼上映的和弥世界里的居民。虽然我知道这么想是不应该的。 失去记忆的我,根本没办法成为“菜深”。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像她一样弹得一手好琴,或是变成老师喜爱的好学生。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理所当然地认定自己不是“菜深”了。 而且不只如此。现在的我,和刚丧失记忆当时的我也已然不同。本来应该是重返一无所知、一切从零开始的状态,但我却怀抱着各种各样的情景活着,而这些情景,都不可能是生长于大都市的独生女“菜深”所拥有的记忆。 现在的我很怕狗。看到狗的时候总是躲得远远的,担心会被咬到。刚开始我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反应。 “以前的菜深明明很喜欢狗的……”妈妈说。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改变的原因,在于左眼的记忆。 记录梦境的活页本里,出现过这样的事。 开启梦境的状况:上学途中,看到有人带狗散步时,左眼有了反应。 梦的内容:狗追着我,而我拼命地逃。最后就在我被狗咬到的那一瞬间,梦结束了。 我想应该是因为这个梦,我才会对狗有戒心。我发现,以和弥的身份看到的画面,在现实生活中也影响着我的精神状态。 “我觉得你好像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教室里,桂由里对我说,“不过还是什么都做不好嘛。拜托你赶快恢复记忆,再这样下去,会跟不上进度的。” 我点头。我真的是个什么都不会又没用的小孩。大家都把“菜深”的影子重叠在我身上,只会让我很想死。要我学她,我根本学不来。 妈妈放录像带给我看,里面拍的是丧失记忆前的我,也就是“菜深”。妈妈原本希望能够帮我唤回一些记忆,终究还是以失败收场。 录像带开始播放。“菜深”穿得很漂亮站在舞台上,首先向观众一鞠躬,然后坐到钢琴前开始弹奏。好美的旋律。我的耳膜感受着乐音,闭上眼,脑海便浮现一个透明的世界,“菜深”的手指宛如奇迹一般,流畅无比地弹奏着。 另一卷录像带里,记录了菜深小学时庆生的景象。地点是家里的客厅,许多朋友围绕着菜深,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话。现在的我在学校里一整个星期所说的话的分量,她十分钟内就说完了。菜深和朋友打打闹闹,笑得好灿烂,还不时鼓起双颊逗周围的人开心。 录像带里的女孩全身散发着迷人的光芒。虽然面孔和我一模一样,但录像带拍摄到的却是另一个人。 我觉得自己被囚禁在黑暗之中。 开启梦境的状况:在家居生活卖场里看见电锯时,左眼有了反应。 梦的内容:爸爸妈妈遭到意外。 我到家居生活卖场买学校要用的圆规,却在里面迷了路,来到与文具完全无关的工具区。 架上陈列的众多工具中,有一台圆形锯刃的小型电锯。电锯映入眼帘的那一刹那,左眼突然开始发热。我于是停下脚步,凝目注视着电锯。 明明无人碰触的电锯,不知什么时候锯刃开始无声地转动。右眼中的实物影像和左眼里的影像以此电锯为中心渐渐重叠。我知道左眼的白日梦又要开始了,我于是闭上双眼。 梦里,电锯不断喷出木屑,圆形的锯刃正以高速运转,将白色的木板吸进、切开。那里是爸爸上班的制材厂。 虽然只看得见影像,我却仿佛听见木头被锯断的声音,鼻子也嗅得到浓郁逼人的木材香气。 制材厂的人用电动圆锯锯着木头,我一直在旁边看他们作业。我站在厂房旁边,眼前是大到可以开进整台卡车的厂房入口。从视线的高度判断,我应该还是少年。 突然视线开始移动,我看到了并肩站在一起的爸爸和妈妈。爸爸在制材厂上班,而妈妈常会带着我去探班。 爸爸妈妈站在一台超大型的卡车旁边。卡车的车台上堆着许多粗树干,以绳索固定着。 爸爸对我挥挥手,我正要走近他们。 这时,卡车车台上捆着的树干突然崩塌,正正落在卡车旁的爸妈身上。 我在家居生活卖场里面放声尖叫。 左眼还映着被压在树干下的两人。我想让梦立刻终止,但这不是我能操控的。无论我的眼睛是睁开或是闭上,这个白日梦都继续放映,我连想移开视线都没办法。 梦里,我呆站在原地,一直到制材厂的大批人员涌上之前,我完全无法动弹,只能静静地在一旁望着被压在树干下的父母亲。压着两人的树干很快就被搬开了,但是我知道他们并没有逃过这一劫。和弥长大后的梦境里都没有父母亲的出现,原因恐怕正是这场意外。 从倒地的父亲头部,大量的鲜血淌出来。 左眼的记忆到这里突地结束,眼前景物回到了现实世界。我瘫坐在家居生活卖场的陈列架之间。店员听到我的惨叫立刻赶了过来。 三月底,我回到先前接受眼球移植手术的医院做定期检查。刚出院那段时间我时常回医院复检,进入三月后这却是第一次回医院。去医院的路线我已经记住了,所以后来都不再麻烦父母陪同,我自己一个人搭公交车过去。 在医院外头,我重新仔细端详这栋建筑物。这是镇上一家隐密的小医院,之前我没留意,但其实这是一栋散发着奇怪气息的建筑物。首先,这家医院没有招牌,入口还被树丛遮住,大部分的人经过这里,应该都不会注意到这里有间医院吧。 我在入口处换上绿色拖鞋。我想找一双没破的,没有。 除了我,门诊似乎没有其它的病患,只有一位已经称得上是婆婆的老护士,面无表情地坐在挂号处。不只候诊室,整栋医院里都是灰灰暗暗的。 之前我在二楼住院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但现在突然发现这里很可疑。搞不好是因为我自己内心有所改变的关系吧。 挂号处的护士叫了我的名字,于是我走进诊疗室。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屏风、病床、桌子和椅子。 医生坐在桌前不知道在写什么文件。他是一位留着短髭、五十岁上下的医生。我向医生点头打了招呼。 “请在那边躺下。” 医生说完,视线又移回手边的数据。我躺在病床上等待诊察。 我望着天花板好一会儿,转头看了看身旁,墙上挂着一面很大的镜子,刚好映着躺在病床上的自己。 我回想起眼球移植手术的时候。我在手术室里,也是躺在一张像这样的病床上。那个时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现在左脸上的眼球。 在那之前,我少了一只眼睛,脸上有一个窟窿。动过手术之后,外表已经恢复为记忆丧失前的“菜深”,但一切的状况却还是老样子。移植手术除了修复外表以外什么也改变不了,这一点真的很遗憾。 刚开始妈妈看到我又恢复了两个眼睛,心情似乎很好。 “这是菜深的脸呢!” 她开心地迎面端详着我,笑眯眯地捏了捏我的脸颊,我吓到差点没跳起来,接着涌上一股幸福的感觉。妈妈这么开心,真是太好了。 只是,没过多久她就明白我并不是“菜深”了。每当我做出从前的“菜深”不会犯的错或是举止,妈妈总是很不高兴。或许正因为我们的面容一模一样,她才更难原谅我吧。 医生整理手上的文件,检查马上要开始了。 我望着墙上的镜子,左眼感到一股温热,是梦境将开启的征兆。镜子里映出的影像应该就是那把钥匙,即将引出左眼的梦境。 但是,左等右等白日梦都没出现。不管是少年时期的和弥、砂织或是梦里的森林,我都没看见。左眼只看见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的自己。 不,不对。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不大对劲。下一秒钟,我明白了自己所看到的景象其实是很不自然的。 镜子里面,躺在病床上的我怎么可能望着天花板?既然我正在看镜子,那我应该会看到自己的正面才对。看到自己的侧脸简直太奇怪了。 想到这儿,我又陆续察觉到其它不自然的地方。总觉得画面模模糊糊的,像在水里面似的,而且画面的四周还是扭曲的。 冷不防地,我明白了。这个场景并不是诊疗室,而是手术室。这是我在这家医院的移植手术正要开始之前,躺在病床上的自己的模样。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于是试着闭上双眼。刚才那种失焦的感觉立刻消失,只剩下左眼释出的手术室景象清楚地在我眼皮内侧上演。为什么眼球的梦境会是这个景象?这儿明明不是和弥他们的世界。 我拼了命地回想手术即将开始之前的事。对了,没错,那时应该有一个装着眼球的玻璃容器放在我旁边。如果将现在看到的景象,解释成那颗眼球所看到的景象,那么当时的我的确正是这副模样。 我完全懂了。画面四周之所以扭曲,是因为从玻璃容器内测看出去的关系。画面看起来之所以朦胧不清,是因为眼球当时正泡在溶液里。 原来这都不是梦。我现在所看到的,就是左眼球从前见过的景象。我一直以来看到的那些画面,既不是幻觉也不是白日梦,不折不扣正是眼球的记忆。眼球盒子里面装的东西,都是曾经映在视网膜上的过去的景象啊。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们开始检查好吗?”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我身边了。我摇了摇头,从病床上坐起身。 即使如此,左眼还是陆续上映我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景象。那张望着天花板、充满不安与恐惧的脸孔,突然转了过来。 我发现我刚才我看到的侧脸原来是右脸。因为那个脸孔的正面,左眼窝的地方只是一个黑幽幽的窟窿。 <er h3">04 惊觉到左眼看到景象的实体为何,接下来在医院接受检查的过程里,我完全无法思考。医生好象问了我一些问题,但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不知不觉检查结束了,我步出医院。 回家途中我绕去书店,寻找高中入学考数据区的书柜。我拿起厚厚的一本全国高中介绍,试着从中找出和弥报考入学那间高中的名字。一下子就找到了,因为左眼见过的景象里,和弥的考卷上印着的那所高中是真实存在的。 在那之前,我从没听说过这所高中。原本我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一间不存在的高中,没想到,同样在这个国家里,真有这么一所学校存在。 如果说左眼看见的景象,全都是我自己凭想象编出来的梦境,那这所学校存在的事又该如何解释?难道是我无意识间曾经听说过这所高中,而导致这个校名在梦中出现?不,我想不是这样。这个结果,正证明了左眼所看到的景象都是过去实际发生过的情景。 因为这个左眼原本是和弥的眼球,而和弥是确实存在的人。这样的眼睛,辗转嵌进了我的眼窝。所以我一直以来看到的景象,正是和弥曾见过而记忆下来的事物。这么一来,那本活页本就不能叫做“梦的记录”了,严格来说,应该称为“眼球过去所见景象的记录”才对。 我的心情很复杂。自己曾经萌生的这些情感,甚至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个我一直以为不存在的世界。我在这个奇妙地自成一个家庭的梦想世界里,变身成一个叫做冬月和弥的虚构人物。我吸取左眼的影象,一点一滴存放进心里以填补我丧失的记忆。我想让我那如同白纸的脑子里,填满和弥所见过的景象,好似追随着和弥的足迹体验他的人生一般。这让我觉得自己并不是菜深,反而几乎成了和弥。 然而,和弥并不是想象中的人物。包括砂织以及其他种种景象全都不是我脑子里的假想国度,他们都是实际存在的。正是这点令我觉得不知所措。我忽然觉得很害怕,如果这些都只是梦,砂织就相当于电影里的一名出场角色而已;但如果这些都只是过去事件的记录,这些看过的景色也好人物也好,全都令我沉重不已。 不过其实除了不安,我心中也相对涌出一股近似期待的情绪。 这些影象为丧失记忆的我带来勇气,只要想到影象里头所见到的人和景象都确实存在于某个遥远的地方,我的心情便完全平静不下来。 自己现在踏着的这块土地,和我一直以为是梦境的景物其实是相连的。我抬头仰望的这片天空,也和在某处生活着的砂织头顶上是同一片天空,而且说不定她现在正和我一样凝望着天空的同一个位置。 从片断的左眼记忆里,我得知了和弥念的学校、每天通勤的车站与地名。影象里在小地方出现的文字,我全都记录下来了。 上医院的隔天,我开始逐项展开调查。这并不是什么艰难的作业,我只花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锁定了和弥与砂织居住的地区位于国土的何处。 他们住的地方,从我家搭新干线大约需要半天的时间。我查了一下地图本,发现在左眼影象中曾经一闪而过的市名,被小小地印在地图上。那是离海边有段距离、一个靠山的市镇。我的视线停在那一页好一阵子。 究竟是什么样的因缘际会,和弥的眼球会被送到医院来?我很介意这点,想向外公问个清楚。 我决定打电话给外公。拨着外公家的电话号码,因为害怕,中途好几次挂了电话。上次住院时外公曾来看我,之后我们就没说过话了。我不大记得当时和他说了什么,只记得我没能好好和他聊聊,心里对外公很过意不去。 电话响了数声,终于外公接起电话。 “左眼状况如何?记忆都恢复了吗?”外公听起来心情不错,他开朗的语气适时减缓了我的紧张。 记忆还没有恢复,不过眼睛状况没问题。大概聊了一下父母的事情之后,我切入正题。 我问外公眼球的来历。 “你想知道眼球从哪来的?”外公的声音听起按理有所保留。 “菜深,这种事情,我们不一定要知道的……” 外公虽然没有说得很清楚,不过和弥的眼球似乎并不是经由正常管道取得再移植到我脸上。 眼球捐赠者必须在生前向特定的机构提出申请,登记表明愿意提供器官。然后在死后,必须获得家属同意,才能取出死者的器官,再交由相关机构接收,移植到需要的人身上。 因为外公是那个机构的高层,当初其实是非法取得眼球。需要眼球的人很多,如果按正常程序排队等候,可能必须等上好几年。而且一般都是双眼失明的人优先考虑,而不是像我这种单眼失明的人。如果没有采取不法手段,我是不可能取得这颗眼球的。 需要移植这颗眼球的人,原本不应该是我。我觉得很罪恶,这是耍手段从真正需要视力的人那里抢过来的。 “你生气了吗?”外公试探性地问。 怎么会呢……只是,我觉得这么做是不对的。在我的内心,有着与和弥眼球相遇的感激,也有着做了违法行为的自我苛责。 我的脑中闪过一个好主意。我对着话筒,战战兢兢地试着跟外公提提看。我还有一件事情想拜托外公,就当作是赎罪。 “只要是我办得到的当然没问题。” 我很担心外公会拒绝我,不过,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 我想下次由我们捐赠器官出去好不好。我们提出申请表,死了以后就能够将眼球捐给需要的人了…… 电话的那一头瞬间陷入沉默。我真后悔说了这些话。 这时,传来外公的笑声:“有意思。我会认真考虑的。” 我惊讶得脸都涨红了,接着心底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 挂上电话后,这种幸福的感觉仍持续了好一阵子。谢谢您陪我聊天,我在心里不停地对外公说。 和弥已经死了,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而想要捐赠器官的他,应该曾经提出死后愿意捐出眼球的申请文件。后来不幸地意外发生,和弥失去了生命,于是他的眼球被取出来,移植到了我的脸上。 看着和弥孩提时期的记忆,我吸取着他或悲或喜的经验。我就在他身旁,陪伴他走过他想体验的各种事物。或许可以说,我们是共同拥有这些情感的。 虽然只有影象,但我总是能够明白和弥的感受。快乐的也好,悲伤的也好,全都成了我的一部分。 我喜欢和弥。我喜欢以他的身份来看这个世界。所以知道他已经过世,我心里好悲伤。 失去了父母和弟弟的砂织,现在又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过活呢?我打开地图本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数不清已经是第几次了,我总是静静望着那个地点发呆。 好想见她。虽然不知道见到了面要说些什么,但是至少让我看看她也好。想到这,我的心里就难受得不得了。 自从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之后,左眼的影象每天还是会上映个一、两次,次数多的时候一天甚至会多达五次。左眼发热,然后小盒子里的影象开始播放,将一个人在一辈子里所看到的影象,随机挑出片断全部播一遍。 不过可惜的是,相同的影象不会出现第二次。播映的机会只有一次,如果错过,就不会有下一次了。所以我总是非常专注地看,并将所有细节记录下来。 我完全不觉得厌倦,反而是渴望知道更多、更多。我对和弥跟砂织的爱,随时间的流逝愈来愈强烈。 但相对于此,自己对父母以及学校的感觉却是愈来愈薄弱。 “你啊,最近怎么了?学校打电话来说你没去上学,是真的吗?” 我一直都待在咖啡店里看书,要不然就是在图书馆打盹,也曾经在公园池塘的桥上,望着鸭子一整天。 我心里满是罪恶感。即使如此,我更害怕的是上学。走到校门口,我的双脚便无法再踏出一步,动也动不了。 如果是“菜深”的话,一定会踩着轻快的脚步走进校门,开心地与班上同学会合吧。但是,现在的我却完全没有容身之处。 “为什么不去学校呢?以前不是很喜欢上学的吗?”妈妈继续追问。 逃课的事情被发现,我好愧疚,背叛了妈妈让我觉得很难受。 妈妈一直忘不了“菜深”,所以才会责备现在的我。她一直觉得如果认真接受了我的话,那么“菜深”就真的会消失无踪了。 “你就那么讨厌上学吗?头抬起来,回答我!” 我的心像被揪住了似的。 “对不起,没有去上学的事,我不应该瞒着你的。” 我下了决心,直视着妈妈的双眼说。心中涌出了悲伤、不安,我无法克制自己颤抖的声音。 我很努力读书,也练了钢琴,可是就是没办法像以前那样优秀。我也努力练习微笑,但是不管我做什么都跟不上大家,我也知道大家都很失望。现在的我,真的是个没用的家伙。 可是,我会帮忙做家事,而且我最喜欢妈妈了,所以我希望妈妈也能喜欢现在的我……我这么告诉了妈妈。 妈妈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便走出了房间。从那天起,她不再跟我说话了。妈妈和我彻底地决裂。 隔天,我决定改造自己的房间。我把家具摆到自己喜欢的位置,移动了床和电视的位置,窗帘也换上新买的花色,撕下房间原本贴着的各式海报。我改造了“菜深”一手打造出来的房间,再也看不出“菜深”房间的影子。 改造房间发出很大的声响,爸爸过来探究竟。 “原本放这里的‘好时光’呢?”爸爸指着房间柜子问,“好时光”是一只小猪布偶的名字。 “我把它收到壁橱里去了……” “真是不敢相信!你居然会把那个玩偶收起来!”爸爸疑惑地看着我,摇了摇头说,“真是搞不懂你,总觉得,这样好象太……”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觉得很不安,甚至想是不是该把房间弄回原本“菜深”布置的样子。 我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爸爸拿起桌上的活页本。 “这是什么?”他一边说,一边翻开了活页本。是那本记录了和弥人生的活页本。 “那个……是学校的作业。”我慌张地回答。 “是吗?”爸爸一脸无趣地将活页本递还给我。 手上活页本的重量给了我勇气,我一边回想左眼之前看到的记忆,对爸爸说:“爸爸,我想把房间改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因为即使是从前很宝贝的东西,对现在的我来说也没感觉了啊。” 爸爸虽然面有难色,但还是点了点头说:“这样可能也好吧……” 下午我到图书馆去,想从旧报纸找出和弥死亡的事故报导。 关于和弥的死,我没有任何头绪。我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状况下咽下最后一口气。虽然知道从旧报纸找到和弥死亡报导的可能性很低,但我却无法不采取任何行动。 这间市立图书馆保存了最近三年内的报纸实物供人借阅。只是,虽然知道要找旧报纸,我却不知道该找多早以前的报纸。我站在堆积着大量报纸的书架前,不知从何下手。和弥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呢?我开始思考。 听说器官取出之后,必须尽早完成移植手术,所以眼球应该不可能保管好几个月才对。这样的话,我只要查接受眼球移植手术前一阵子的报纸应该就够了。和弥不可能在好几年前过世,一定是不久前才刚离开这世界。 我接受手术的日期是2月15日。于是我从那天往回推,仔细地查看报纸内容。 我一边留意事故罹难者的姓名,尤其是交通事故的报道,一边翻着报纸。视线追逐着纸面的印刷小字,我不禁在意起人名下方括号里的数字。当然那标示的是罹难者的年龄。 和弥是几岁的时候过世的?左眼的记忆中,从未出现过满脸皱纹的砂织,表示眼球并没见过砂织中年或老年的时期。很可能因为和弥没能活到那时候,年纪轻轻地便失去了生命。 到目前为止左眼上映过的记忆中,和弥年龄最大的时候,砂织看起来也顶多二十七、八岁,这么说来,和弥死亡的时候应该是二十多岁的年纪。 我在图书馆查了两个小时的报纸,把符合推估时间范围的报纸整叠从书架上取下抱到阅览桌上,一份份查阅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这个作业很伤眼睛,所以我中途暂停了几次让眼睛休息。要是以左眼球的立场,这个作业根本就是要它找出自己所属身体死亡的报导,想来更是异常严酷的一项任务。 我找了很久,还是看不到冬月和弥的名字。虽然也想过搞不好只是我看漏了,说不定他的名字就在刚才翻过的报纸里,不过应该是不可能了。本来我和他们住的地方就有点距离,或许是我们这地区的报纸没有刊登吧。虽然很遗憾,我还是决定放弃了。 我打算把抱来翻阅的报纸放回原处,不过因为这些报纸都是依照日期收藏的,我必须先找出原本放置这区报纸的书架。 事情就发生在那个时候。我的视线突然定在书架上某叠打开的报纸上。那个书架放置的是大约一年前的旧报纸,成叠的报纸里,最上面的那份有张照片,突地映入我眼帘。 那是一篇关于失踪女孩的报导,附有女孩长相的照片。报导的篇幅并不大,但这个发现对我来说,简直像是命运般的巧合。 大标题写着:“14岁国中女生行踪不明” “昨日,相泽瞳(14)和朋友外出后即下落不明……” 我看着她的照片。望着镜头的相泽瞳,以彩色印刷出现在报纸上。这张照片大概是从学校班级合照之类的地方撷取下来的。她的脸,我好象在哪里见过。 突然我的左眼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剧痛,眼球仿佛变成一团热块,在我脸上蠢动着,左眼痛得要爆炸开来。 之前也曾经在看电视的时候,发生过类似的状况。记得当时电视正在播放寻找失踪者的节目。 我想起来了。报纸上的照片,就是那时在电视上看到的女孩。我的视线无法从女孩望着镜头的照片上移开。 左眼不停地痉挛,我感觉到微血管的收缩,血液仿佛开始逆流。 有什么不祥之物在眼球的小盒子里,而那个记忆即将被开启。不行。我得把视线从照片上移开。 但我的左眼视线仿佛被强大的磁力吸住,直勾勾盯着相泽瞳的照片一动也不能动。 她是个大眼睛的女孩。突然,她的眼睛眨了一下。 不,并不是照片中的她动了。而是又开始了。记忆的盒子打了开来,左眼开始播放影片。相泽瞳的照片成了那把钥匙,引出重叠在照片上的半透明影象。而这一连串的影象一旦开始播放,我的视线便无法移开直到放映完毕为止<u>http://www?99lib?net</u>。 我闭上眼睛,左眼的影象开始蔓延,淹没了我的脑海。我被抛进和弥见过的过往记忆中。 离和弥有点距离的地方,出现了女孩的脸庞。我认出那就是相泽瞳本人。女孩躺在地上,就在玻璃窗的另一头。女孩面无表情地看向这边,又眨了一次眼睛。 整个画面开始滑动,映出四周的景象。那儿位于森林深处一栋很大的屋子旁,屋子的外壁由蓝色的砖砌成,是一栋西式风格的屋子。和弥就站在屋子的侧边或是后方。 视线再次回到看得见相泽瞳的窗户上。窗户位于脚边接近地面的位置,里头应该是地下室吧。这是一个横长型的小窗户,玻璃很脏。透过窗户探望里面,看得见女孩躺在地下室的地上。室内很昏暗,视线不是很清楚,不过借着窗户透进的光芒却能清楚辩识女孩的面容。 我在图书馆里,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景象。为什么失踪的少女会出现在地下室? 为什么和弥会看着这一切? 我一片混乱。然而,脑海却浮现一种假设:相泽瞳有可能是被人软禁在地下室。若真是如此,那和弥这个发现显然非同小可。 我惊惧不已,呆立在图书馆一隅,全身动弹不得。 左眼的画面离开窗户,视线转向周围茂密的草丛。感觉得出和弥神经质地留意着周遭动静,连他的呼吸都仿佛清晰可闻,或许他很害怕被这栋屋子的屋主发现吧。 这栋屋子的屋主,就是把相泽瞳关在里面的人吗? 屋子和草丛间有一条窄窄的小路。这栋建筑物有两层楼,四周都是森林,树叶都掉光了,整片森林尽是剩下枝桠的林木。应该是寒季吧。 和弥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握着一支大型的一字起子,大概是带在棒球外套的口袋里。他跪到地上,把脸凑近看得见相泽瞳的那个地下室窗户,仔细地检查窗框四周。 我知道和弥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他一定是想救出女孩。 窗户整个是嵌进墙里的,找不到卸下窗户的螺丝。和弥再次确认过四下之后,将起子插进墙壁和窗框间的缝隙,看来他想用蛮力撬开窗户。 但和弥却突然停下来,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下一瞬间,我也看到了。 躺在地下室深处的相泽瞳,她的头部侧贴着地面望向这边,身上的服装看上去很怪。不,那不是一件衣服,只是一个布缝的袋子。她整个人被装进布袋里,只有头的部分露了出来,在脖子一带还像束住袋口似的系着细绳。 布袋的大小也很诡异,我的心中满是不好的预感。刚才因为房间太暗没注意,其实装着相泽瞳的布袋,很明显地尺寸过小,怎么看都不像足够装进一个人的大小。我想她是不是屈起脚蜷在布袋里?但如果这样,布袋应该会鼓得更大才对。映在左眼里那个装着女孩的布袋,几乎就只有装进身躯部分那么大。 难道……但,我否决了这个假设。如果她没有手脚的话,就能够如同画面那样被收进袋子里了。我好恨自己竟闪过这样的猜测。我捂住了嘴。 就在这时,左眼的画面开始剧烈上下晃动,原本在窗边的和弥跑了起来。他绕过屋子的转角,躲在那儿。他靠在蓝砖砌成的墙上,留意着四周的风吹草动。当然我听不见任何声音,不过我很肯定和弥一定是听到了谁的脚步声,才会逃开来。 屋子的蓝砖占据了大半的画面。眼前是这栋建筑外墙的转角。再过去一点就是和弥刚才所在的地方。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影子。有人。 我惊恐得完全无法呼吸。 和弥像要躲避人影似的往后退了一步。接着画面移动,他朝下看,想把手上的一字起子收进棒球外套口袋里。 不幸就是这一刻降临到和弥身上。他手上的大起子钩到衣角,从手中滑落。起子在视线前方一路往下坠落。 沿着屋子外墙有一道水泥砌的侧沟,没有加盖,落叶层层堆积在里面,逐渐腐烂。如果是掉进那里面,说不定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然而,一字起子却先撞上水沟的水泥边缘,再掉进沟里。我只看得见影象,听不见任何声音,但在我的脑中,却响起金属与水泥相互撞击的声响。 视线激烈地晃动,和弥拔腿就跑,往身后的森林逃去。那是一个长满树木的斜坡,地面积着落叶。他跑进这片斜坡。 只有一瞬间,和弥回头看后方。激烈晃动的画面中,有个人影追了上来。虽然看不清楚他的长相和身高,但确实有人紧跟在后。 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紧紧抓住堆放报纸的书架。 和弥穿过盘根错节的树木,低下头避开树枝,跳过地面的树根。小树枝纠缠着他疾奔的身躯,他必须一边拨开细枝一边逃。整片森林仿佛没有尽头,避开了眼前的树,马上又有其他树木出现,一切似乎永无止尽地重复再重复。 终于树种变了,一路跑来林子里低矮的枯木消失,眼前开始出现柱子般直立高耸的树木,是针叶树林。和弥在林木间穿梭奔跑。 左眼的影象反转了过来,整个画面上下颠倒,斜坡的角度突然变陡,和弥似乎滑倒了。他滚下斜坡,落叶四散,接着身边突然一下子完全不见树的踪影,和弥站了起身。地面是柏油路面,这里是马路。视线前方、就近在眼前的是一辆白色车子,车子的保险杆迎面逼近。 我在图书馆里放声尖叫,左眼球剧烈地抽动。 和弥被车子撞了。从影象我无法判断他受到多大的撞击,不过,他倒地之后,影象就不动了。前一秒钟还在剧烈摇晃的影象,这时却仿佛力气用尽似的静止了下来,而他的眼睛还是睁开的…… 左眼的热度逐渐消退,影象也愈来愈模糊,然后宛如雾散一般,和弥的记忆缓缓落幕。那个时候,在斜坡上和弥冲出来的那一带,我隐约见到一个人影。不知道是不是怕被撞到和弥的司机发现,那个人一直躲在树后。 然后左眼的影象播放完毕,我的泪不停地流。刚才这一幕,就是和弥死亡的瞬间。他被车子撞死了,但是,那是一个极不寻常的状况。 因为和弥看见了,他看见一个被诱拐软禁起来的女孩。如果我没有看错,相泽瞳可能没有手脚,但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照片,当时的她还是健全的四肢啊…… 和弥发现了女孩被软禁的地点,他想救出女孩,却被凶手发现…… 我恨凶手,和弥根本就是被杀害的。但他的死亡很可能只被当作交通意外处理掉了,这让我难以接受。 砂织一定非常地悲伤。那么多的回忆,却这么轻易地滑下句点。 我茫然伫立图书馆里。左眼在记忆播完之后,曾有的发热也仿佛从未发生似的。现在的左眼只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想,我一定得去一趟他死亡的地点。 因为在离意外现场不远的地方,相泽瞳一定到现在还被软禁在那栋屋子里。 眼之记忆·下 <er top">03 倚窗而坐的少女在某一天如此说道:“好可怕……” 少女的两个洞穴中分别塞入了乌鸦所送的‘填塞物’,虽然眼球的走向非常怪异,但少女似乎能够准确地捕捉到当中的景色。她全身颤抖着。 “小姐你怎么了?”乌鸦把沾满血的新礼物从嘴里放下。 “只要把从您那里得到的‘填塞物’放进去,我每次都能看到非常美丽的梦境,对于失明的我来说真是非常宝贵的经验啊。只是,我最近发现您给的‘填塞物’当中,都会有一个可怕的东西出现。” “可怕的东西?”少女刚一点头,其中一边眼窝中的眼球便噗咚、地掉了下来。少女把它捡起来,放入用来保存眼球的玻璃瓶中。眼球多到快要从瓶子当中滑出来了。 乌鸦讯问少女“可怕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少女只是不断地摇头。 “我不知道。只是一瞬之间捕捉到的影像而已。就像怪物一般的身姿,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能感觉到那是一个可怕的东西。但是……” 不安的表情一转,少女对乌鸦露出了一脸微笑。 “请不要在意。您给我带来的礼物每个都非常棒。光明与色彩对于一直处于黑暗当中的我来说,是多么令人安心的救赎。” 少女向着停留在圆形桌子上的乌鸦伸出了双手。乌鸦认为少女应该是希望和它握手吧。在它很喜欢的电影当中就有类似的一幕。只是少女的脸与双手都稍稍抬得比较高。如果乌鸦不是鸟类而是人类的话,大概早就去亲吻少女的掌心了。 “连姓名都不愿意透露的不知名的先生,您真的存在么?我连您的手都没碰到过……” 乌鸦的胸口想要被撕裂一般。它不能与她碰触,因为它不是人类。如果这件事情暴露了,少女一定会非常伤心。 “对不起,小姐,我不能与你握手。几年前我到外国旅行的时候感染到一种非常严重的传染病。只要有身体接触,就会被那种很严重的疾病所感染。在你接触到我身体的一瞬间,大概会立即抽噎不止吧。” 说完话后,乌鸦便飞出窗外。尾巴所朝着的方向能够听到少女的回答,但乌鸦却毫不犹豫的摆动着自己的双翼。它那发达的鸟类胸肌当中有种连它自己都不明所以的、像要被撕开一样的悲哀。 它就那样往城市飞去,为的是寻找新的礼物。 那是一件必须得慎重行事的工作。要说原因,其实是由于最近人类对乌鸦的警备加深了。 在此之前,乌鸦袭击人类时偶尔也会被其他人目击到。因此,黑色的鸟类会袭击人们眼球的事情就在城市当中流传开来了。 大人会用枪射击城市当中出现的乌鸦,而孩子们则因为害怕被袭击而总是用双手挡住眼睛跑回学校。 乌鸦也曾被抢射击过,幸好没有瞄准才逃过一劫。不过也因此,乌鸦每次在城市的上空飞行时,都必须飞到下方察觉不到的高度才行。而为了安全地把礼物交到少女手上,乌鸦只好不辞劳苦地飞到传言没有到达的远方城市去。 同时,乌鸦也想到了好些夺取人类眼球的方法。 偶然之下,乌鸦在一处民家密集的地域中发现到一个有小洞的墙壁。洞穴是正好足够一个人用眼睛窥视的大小。乌鸦就躲在墙壁后边,当外面道路有人通过的时候,它便假装人类发出声音。 “喂——,那边那位,请稍稍止步。然后无论如何请来看看这个小洞。这么做的话,就能看到墙壁里面非常棒、非常漂亮的东西哟” 乌鸦会屏息静气等待所有被这句话骗到的人类,他们的眼球与洞穴交合的一瞬间,乌鸦就会在里侧用嘴快速地刺过去。黑色洞口的彼端,只要有人把头伸到洞口,一个小时之后,便绝对可以见到少女充满愉悦的表情。 不管是被手持木棒的人类殴打猎杀,还是被沉重结识的石头驱除赶走,乌鸦仍旧一如既往的靠近人类,把自己的嘴巴染成鲜红。 它会躲在树枝或者屋顶上方悄悄观察人类,一见空隙便箭一般飞下来。 面对突然出现的、大到足以挡住视线的黑色翅膀,人类都会因惊吓而睁大双眼,而就是那一瞬间,乌鸦便夺取到对方的眼球。 由于长时间与人类抗衡,有时候它甚至是在意识模糊的情况下夺取到眼球的。 在被殴打的时候有不小心弄破眼球的情况,也有含在嘴里时不慎吞下肚子的情况。 某日,得到新眼球的少女对乌鸦说了许多从那‘填塞物’当中见到的有趣光景。看来那眼球的主人经常到外国旅游的样子,少女对得到这么好的礼物而感到喜出望外。 离开少女家后,乌鸦偶然飞过一片墓地。墓地位于小丘之上,四周并无任何民家。入夜之后,只有列队整齐的石碑被月光照得发白发亮。 似乎有人将要被埋葬入土。乌鸦降落到枯木上眺望,只见一个男人正用铁揪挖着土。 洞穴一旁有具全身被布包起平放着的尸体。 布头所露出来的一角恰好能看到死人的衣服。乌鸦对那衣服有印象,看来那是先前被乌鸦叼走了眼球,受到太大打击而死去的人类吧。 观赏完埋葬尸体的过程后,乌鸦拍打起那乌黑的羽翼离开了墓地。不一会儿四周便暗了下来,只有月亮孤独地散发淡淡光明。 日复一日的作业,使人们对乌鸦的警戒加深了。 <er h3">04 “您听我说哦,我已经决定要接受手术了。”某一天,少女说了这么一句话。 目前为止的技术要治疗少女的眼睛并不太可能,但是医学的进步在飞速发展却是有目共睹的。 “只要我能医好,就可以看到您了呢!”少女高兴的说。 “小姐,能顺利治疗就太好了,恭喜你。”乌鸦嘴里这么说,其实心里却正在犯愁。 要是少女恢复了视力,铁定会惊讶于它这个“不知名的先生”的真实身份,同时也会发现到一直以来被她称为‘填塞物’的东西,其实便是从其他人类身上抢夺回来的眼球。 只要是为了少女,乌鸦并不在乎到底会害谁死掉。虽则它也知道自己所干的事并不正确,可惜鸟类的心并不会为它产生任何罪恶感。 但眼前这个温柔的少女,如果知道有人因为她而死掉,一定会非常悲伤,然后责备乌鸦的所作所为吧?它不要让事情变成那样。 一定会被她所讨厌的。乌鸦越想越害怕,导致整夜无法成眠。 啊啊,自己要是人类的话该有多好呀! 乌鸦独自思考的同时,眼前的少女也正在用‘填塞物’眺望着映像。 突然,少女发出一声尖锐的哀鸣。 “小姐你怎么了? ”在乌鸦惊讶的质问下,少女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黑暗的怪物。只要它一出现,映像就会被截断……它是宣告终结的怪物。在梦的最后,黑色怪物都会抓住我往天上飞去。那真是一只骇人的怪物。” 少女缩起小小的肩膀,脸色一片苍白。原本像草莓般漂亮的嘴唇也变得象雪一般白。 乌鸦终于注意到少女由心恐惧的黑色怪物正是自己!这孩子见到的魔鬼,正是被记录在眼球当中的自己的身姿! 怎么办?少女很快就会就医,视力即将复明了。到时候,她一定会发现说话对象的它,就是让她衷心惧怕的黑色怪物! 干脆别做手术吧。乌鸦虽然心里这么想,但面对为即将看到光明而高兴的少女,它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怕做手术……”少女说道。 “但是为了能够见到您,我一定要忍耐!” 少女努力酝酿勇气,并且决心做手术的动机,仅仅是为了能够用眼睛确认那每天出现的不可思议的声音。 “明天晚上,为了动手术我不得不到远方的城市去。所以在那之前请您一定要过来哟,我想和您聊天” 听着少女的话,乌鸦飞出了窗口。 终于还是来了。乌鸦细小的脑海当中,一直围绕着少女思考。曾经几度想跟她道别然后飞向南方国家去,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的消失不再回来。 但是乌鸦做不到。突然失踪了,少女一定会很伤心,而更重要的是,乌鸦自身也会感到非常痛苦。 即使知道动手术的事情,乌鸦仍旧一如既往地为她送去礼物。 只是如今要得到眼球已经不太可能了。人类会慎重的隐藏双目,市面上也出现了佩戴特制坚固护目镜的人。 人没无法分辨乌鸦,因此一些无罪的黑色鸟类便遭到枪支的无差别射击。也许在那当中,就有自己的双亲与兄弟吧。 反复的恐怖袭击唤醒了人们的警戒心,要获得眼球的机会几乎等于零。 少女动手术的前一天,乌鸦为了得到眼球而不间断的飞着。结果飞到一处从没到过的远方都市去。 四周暗了下来,黑夜结束之后便迎来了少女离开的日子。但至此时,乌鸦仍没寻觅到获得眼球的机会。 动完手术之后,礼物就不具任何意义了,但是乌鸦除了眼球之外便没有能为少女干的事。 除了送眼球给少女讨好她之外,乌鸦什么都做不了。乌鸦希望至少在动手术之前,能够再让少女高兴一回。可以的话就算让它死也愿意。乌鸦强烈地的如此祈求着。 乌鸦中了人类投掷的石头,嘴巴裂开一条缝隙。实在不行了休息一下,却被人抓住了翅膀。虽然最终挣扎逃命了,羽毛却全被扯落掉。被棒子狠狠地打了一顿之后,一向引以为傲的脚爪没了。尽管如此,它仍努力寻找着眼球,只可惜怎样都无法顺利进行。 乌鸦拍打残缺不全的翅膀飞起来,却东倒西歪的像要掉下去一般。 至此还没能为少女取得眼球。乌鸦想着想着,对如此不济的自己感到难过,眼泪不知不觉便涌了出来。 太阳下山了,少女出行的时间即将到来。天空昏暗起来,月亮白色的光芒开始照射大地。 在月亮的映照之下,乌鸦发现了那东西。那是墓地当中一具将要被埋葬的尸体。乌鸦飞过墓地的时候,掘墓人正在埋头挖土。 乌鸦见到一线希望。 “喂——这边还有其他尸体!”乌鸦飞到稍微远的地方去,对着掘墓人用人类的语言开口说到。 掘墓人惊讶的放下铁揪,往音源方向望去。之后一脸孤疑地离开尸体,往乌鸦所在的方向靠近。 确认对方的行动之后,乌鸦从那人看不到的地方飞起来。它掠过掘墓人头顶,降落到横卧在土坑边上的尸体身上。 乌鸦用嘴把披在尸体身上的布叼走。那是一具女性的尸体。乌鸦并不在乎她到底是怎么死的:那具尸体的脸蛋与身体布满了无数的伤痕,鼻子与嘴巴已经剖落,其中一边眼球更被打烂了。幸好,另一边眼球似乎安然无恙。 乌鸦用那一直以来犯下无数罪孽,已经充满人类血腥味道的利嘴插入尸体的脸。 “不知名的先生,我还以为您今天不会来呢?”一到她家,已经整装待发的少女便如是说到。似乎为了动手术,现在就得立刻动身的样子。 “短时间内是回不来了。但是,终有一天我一定会回来的哟!” 圆形小桌上,放了那颗从尸体身上挖出来的眼球。 桌子上除了花瓶之外,还摆着一个玻璃瓶。那个保存了至今为止所有眼球的瓶子。少女似乎打算把那作为纪念带走。 “小姐,愿你手术成功。请一定要加油。” 少女脸上露出可爱的小酒窝:“谢谢您” “来,我为你准备了最后一份礼物。已经放到桌子上了,请你戴上,体验新的梦境吧。” 乌鸦的胸口难受得透不过气来。然后,它下了决心。在今天,离开的时候,一定要对她说的话。 小姐,我已经不会再到这里来了。同时他暗自立誓,今后也不许再想起少女的事情了。 少女从桌子上取下眼球,放入脸上的小袋子。乌鸦背向少女,准备从窗户离开了。 “小姐……”正要说出离别话语的乌鸦,所有声音却被少女的哀号所掩盖。 一阵尖锐而漫长的绝叫过后,少女疯狂地用手指抓脸,并且开始呕吐。她倒在地上手舞足蹈、使劲地挣扎起来。少女抓起凌乱的头发,似乎已经忍无可忍地把发丝扯了下来。 满载着眼球的玻璃瓶被打翻,人类的眼球往四周滚了开来。已经变得霉烂而柔软的眼球,混杂着全新有弹力的眼球,把少女包围了起来。 伴随着一阵像怪兽般撕碎人心的绝命尖号,少女瘫在地上,不再动了。 乌鸦把耳朵压到少女胸口,没有听到心脏的跳动,看来她已经死了。少女的表情就像遇到什么可怕东西一样扭曲着。原本光泽柔亮的乌黑头发,与草莓一般的漂亮嘴唇,都变成死灰一样的苍白。 乌鸦并不知道。那具被它挖出眼球的尸体是在濒死之前一直遭遇着人间伤痛一面、被敲诈、被伤害,借由双眼把世界的黑暗烙印下来的可悲人类。 少女看到了。她体验了眼球主人经历过的地狱,以及她死的瞬间。 乌鸦的头就这么紧靠着少女胸部。第一次接触到的少女的身体,却已经变冷了。 为了通知少女即将启程的事而踏入她房间的母亲,见到了被无数眼球包围着、已经死去的女儿的尸体,以及胸前紧挨着她的,已经冷掉的乌鸦的残骸。 第三章 <er top">1 三木做了一个梦,梦见人变成球的形状。 梦的起头是这样的,某个狭小的房间,大概只有三坪大,里面放着一台小小的电视和壁橱。三木在房间的正中央,跟一个人面对面站着。 那个人的手臂受了伤,上头有一道数公分长的伤痕。 三木抬起他的手臂,抚摸着伤痕,结果被他摸过的皮肤就像黏土一样变了形,手臂表面变得光滑无比,伤痕就这样被抚平似的消失了。 三木缓缓审视那个人的指纹。一抚触到那些凹凸细纹,表面就变得像用刮勺整平过一样。 就这样,三木像在玩黏土似的,一点一点去除那个人身上凹凸不平的地方。 用力握紧手指,五根手指就压黏成了一团。三木使力反复地揉捏,那个人的身体便慢慢地愈变愈圆。 而这个人始终没有丧失意识,虽然不发一语,眼睛总是意味深长地望着三木。 到最后,这个人的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任何突起的部位,只剩下光滑、圆球状的上半身;一个白色的、几近恐怖的球形。仿佛为了证明这物体曾经是个人类,球面上许多地方长有黑色的毛。而且在这个光滑的球面上,唯独剩下一颗没被揉进去的眼睛。 这个眼睛会眨眼,视线也会追着三木移动。 完全成了球的这个人无法移动身子。当三木走出这个三坪大的房间时,他也只是用小小的眼睛直望着他看。 “又睡着了呀。” 睁开眼,传来的是相泽瞳的声音。她躺在书房的沙发上,腹部使力弯曲布袋里的上半身来打发时间,沙发反弹着她小小的身躯,她好像很喜欢这个游戏。 三木收拾写到一半的稿子,望向窗外。天空阴阴的,快下雪了吧。三木将暖炉转强,拿起冒着热气的水壶冲了杯咖啡。 “那杯咖啡看起来很好喝。”相泽瞳说,“我问你喔,为什么要开暖炉呢?应该没那么冷呀?” 三木跟少女解释,被他弄伤之后伤口还没愈合的人,是不大会感受到寒冷的。 “我的伤口还没愈合吗?”三木告诉少女,她的伤口仍旧维持手脚刚切断时的状态,一直是没愈合的鲜红色。 拿着咖啡杯走到窗前,三木瞄了一眼埋金田尸体的地方,枯木遮住了树林的地面。从二楼窗户可以看见整片森林,这栋屋子四周有许多枯木,不过再远一点就慢慢换成杉树林了。 隔壁山上也有一栋和这屋子很像的砖造屋,屋顶外形也都一个样,唯一不同的地方只有颜色。 “又觉得有人了吗?”相泽瞳问。把金田正埋进后院,已经四天了。 三木离开窗边,打开书桌抽屉,里面放着那个在屋旁捡到的东西。 “有人在调查你吧,这个东西就是最好的证明,不然哪有可能不知道是谁的东西突然从天上掉下来呢。” 但是,他并没有亲眼看见那个人。他必须查清到底是谁对自己起了疑心在这栋屋子附近进行调查。 三木看着抽屉,思考这会是谁的物品。是自己认识的人的东西吗? “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嗳,我好想妈妈,我好想回家喔。” 瞳仍躺卧在沙发上,转过头对三木说。长发遮住了她整张脸孔。 “我觉得你可以自首喔,警察先生一定会原谅你的。”他告诉瞳,他并不打算自首。 “那就表示,我还不能回家啰……”少女沮丧地说。 三木问少女,说故事给她听好不好。 “什么样的故事?” 三木从书架上随手抓了几本书,其中一本是他自己写的。 “那本是你的《暗黑童话集》吧。那个故事我已经听过了,我记得是一个很像真一哥哥和幸惠姐姐的故事。” 那是一篇名为《人体九连环》的童话故事。故事里,好几个人被一股脑儿放到盘子上站好,然后一个巨大的恶魔将双手从两侧往中间用力一拢,这些人便全挤到一块儿了。 被恶魔挤烂的人们纠结成一团,手脚歪扭,身体扯得长长的,脖子或脚后跟勾在一块儿,成了一个庞大的聚合物,这些人就在挣扎着解开交缠的手脚中度过余生。 瞳似乎觉得这情景很像地下室里的久本真一和持永幸惠。 “我想听别的故事。旁边的文库本,不对,我是说你右手拿的那一本。” 瞳希望三木念给她听的,是一本从前的科幻小说短篇集。三木坐到沙发上,念了一篇和书名同名的短篇给瞳听。 短篇没花多少时间就念完了。 “结局好可怜喔。”瞳看来受了打击,苍白着一张脸。故事最后并不是幸福的结局。 “如果换做你是这个短篇的主角,你会怎么做?”瞳问。 故事主角所面临的是下述的条件与问题。 你独自一人在一艘小型宇宙飞船中。 你正在运送货物到某星球的途中,这项货物是血清,不尽快送到的话,许多人便会因此死亡。 为了尽可能多运一点货物,宇宙飞船只加了最低限度的燃料。也就是说,只有足以供应途中加速及降落时刹车所需的燃料。 一旦宇宙飞船内发现偷渡者,一定得将其驱逐到外层空间。因为偷渡者的体重将增加宇宙飞船的重量,如此一来便无法以最低限度的燃料进行刹车降落。你既不能将等同偷渡者体重的货物丢弃,也不能破坏宇宙飞船。 如果宇宙飞船里出现的偷渡者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你会将这个小女孩驱逐到外层空间吗? “宇宙飞船不能折返喔,因为星球上许多人正等着这批货物。如果不将偷渡的女孩子驱逐到外层空间的话,宇宙飞船就没有足以减缓速度的燃料,也就无法顺利着陆了。就如同这个短篇一样是吧。难道没办法解救这个小女孩吗?” 瞳闭起了眼,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三木也想了一下之后说,真要救她,也不是没有办法。瞳的眼睛亮了起来,迫不及待地说: “真的可以吗?小女孩和星球上等待血清的人们都能够获救吗?” 如果宇宙飞船装载的装备、驾驶方法、偷渡小女孩的体重以及驾驶员自己的体重,各方状况配合良好的话,就有获救的可能。三木如是说。 首先,必须有工具好切断小女孩的手脚。总之,有进行切割的必要。 “宇宙飞船里是没有斧头的喔。”瞳说。 将女孩的手脚切断,尽可能减轻总重,再将切下的手脚丢出外层空间。这时,刚好有效运用到偷渡者只是个小孩的这个条件。体型小、体重轻的偷渡者,搭配体型大、体重重的驾驶员本身正是再好不过。 小女孩只剩头与身体,因此驾驶员只要从自己身上切下等同女孩现在重量的肉体扔出宇宙飞船即可。这么一来,最后宇宙飞船的总重就能够压在原本预估可顺利着陆的重量之内了。 “可是,切下自己身体的话,就没办法顺利驾驶宇宙飞船了呀。就算驾驶员切掉自己的双脚抵女孩子的体重,减轻了宇宙飞船的负担,却也无法踩刹车了吧。” 虽然嘴里这么说,瞳脸上的表情却是认同三木的。 “而且呢,你还忘了一件事。一定要上麻醉呀。如果直接把小女孩的手脚切断,她可能会因为打击过大而死。我想你应该控制不了疼痛。对,没错,不要以为每个女孩子手脚被切断都还可以这么镇定喔。”瞳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加了一句:“嗯,除了我以外吧。” 三木把睡着的相泽瞳抱进地下室。屋子的底层幽暗且潮湿,砖砌成的墙面布满水滴,反射着微弱的电灯光线。 地下室的一个角落,从天花板垂吊下几十条钓鱼线,钓线顶端的钓钩上黏着红通通的肉片。那是金田正内脏的一部分,差不多也该开始腐烂了吧。 把瞳放到床上,包裹着她身体的布袋蠕动了一下。瞳说了梦话:“妈妈……” 三木转过身背对少女打算离去。 这时,从某个置物架的另一侧传来久本真一的声音。 “你听瞳提起过她的家人吗?” 地下室里,好几个置物架将空间隔成一区一区的,真一和幸惠总是藏身其间某个角落。 三木来到他们跟前,正好面对真一的头部,幸惠的头部则在后方看不大清楚,不过似乎是在睡觉。 “瞳常在置物架那头聊起一些回忆。像是跟家人一块儿去露营、体育课跑马拉松总是最后一名、妈妈总是把她最讨厌的热狗装进远足便当里这样。” 瞳经常提起过去,她似乎非常怀念过去有手有脚的日常生活。早上起床后自己拿梳子把乱发梳直、自己用手拿杯子喝牛奶、和学校朋友用脚互相踢着桌脚玩。 每当瞳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总会摆动着已经不存在的手脚,尝试做出当时的举止。 “猜猜我现在在做什么。” 有一次,相泽瞳躺在沙发上对三木说。她的视线朝着自己的身前,布袋里的左肩忙碌地上下摆动。 “看不出来吗?很明显是在做蛋包嘛。” 她用看不见的左手拿着平底锅,有韵律地摇晃,好容易才看出原来她是在翻动蛋包。 “瞳是备受宠爱长大的。”久本真一说,“而你,曾经喜欢过谁吗?” 三木回答说他不知道。 “你曾经跟我提过你小时候有一个好朋友,我想,你应该是喜欢那个人的吧?”三木偏了偏头不置可否。 久本真一露出非常寂寞的表情,压低声音接近耳语地低喃着: “真的好难受。一想到她,我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无法为她做任何事,真想死了一了百了。” 他爱着持永幸惠,但只能永远隐瞒下去。只有在持永幸惠的头部睡着的时候,他才能够小声地对三木说出自己的心声。 久本动了一下巨大的身体。这个胴体比一般人类的长,将近有一公尺半,两端分别连着久本真一的头部和持永幸惠的头部。是三木动手术把他们变成这样的。 他们俩的身体是共享的,虽然本来各有单独的个体。 “都是你为了试验自己体内那种不可思议的能力,把我跟她搞成这副模样。真不知道我是该感谢你,还是诅咒你。”真一发出悲恸的呐喊。 如果把不同的两个人弄到一起不知道会怎么样?为了得出答案,三木于是进行了手术。 首先,他把真一的右手臂从手肘切断,幸惠的左手臂也如法炮制,然后将两个手臂切面接到一起。骨头的部分用金属零件固定住,血管和肌肉则用线连接起来。三木几乎毫无医学知识,只读过爸爸的藏书,但没过多久,切面便开始愈合,两人的手臂就接在一起了。血管部分似乎也复原得很好,真一体内的血液透过心脏压缩流出,流往右手肘,再经由相连的手肘切面流进幸惠的血管,他们两人成了共享血液的生命共同体。三木并没想过是不是刚好由于两人的血型相同,结果才会如此顺遂。搞不好就算他们的血型不同,还是会得到跟现在差不多的结果吧。 而且,肌肉和神经也开始一点一点从切面生长出来,渗入彼此的身体里。两人之间的界线已经愈来愈模糊。 两人都还有意识,知道彼此的存在,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他们是在这个地下室里初次见到对方的,一位是三木在屋子附近发现的,另一位则是因为寄来一封透露自杀念头的读者来信,而被三木叫来的。 三木将两人身体各个部位不断地切断再贴合。 最后真一和幸惠的身体成了一个诡异的大肉块。两人的身体部位各被切成两、三块再接合起来,而肚子就像是一个把两人内脏装进里头的袋子,看上去鼓鼓的,手跟脚则是缝合到非原本的位置上去。 相泽瞳被取下的手脚也移植到他们两人身上。刚开始骨头和肌肉都接不大上去,只有主血管顺利连上两人的体内,还能维持血行的畅通。 虽然一直以来,被三木弄伤的人似乎都能逃过腐坏的命运,但被切除掉的部分却没办法,因为这些都是从头部或心脏这种三木认为具备生命意识的地方被切离开来的,这些切除物终将开始腐烂,最后与常人无异地化为黄土。 相泽瞳的手脚本来也会这样的,但是因为与真一及幸惠的身体相连,血液得以循环,一直不见开始腐坏的样子。刚开始这些移植过去的肢体并无法动弹,后来凭着真一或是幸惠的意志开始能够稍加控制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两人的体内慢慢长出像骨头般的坚硬物质,支撑住本来属于瞳的手脚。这个坚硬物的形式虽然像一般的关节,却是全新的形状。而且,肌肉与神经也伸入彼此身体,宛若植物的根一般相互交缠增生,衔接上去的手脚终于和肉块完全融为一体。 一开始他们的行为几乎只有睡眠,但没多久,就连指尖部分都能够清楚地用自己的意识来控制了。 三木问两人,是由谁的大脑来控制瞳的手脚。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他。我现在脑子一片混沌,已经搞不清楚了。” 幸惠一脸仿佛在日照下打盹的昏沉表情。 看来这个同时具备了真一和幸惠两个大脑的肉块,并没有清楚划分由哪一方的意识来控制行动,而且奇妙的是,这件事似乎并不会造成困扰。 “我们经常在聊,当我们还没连在一起的时候,各自独立的内心是多么害怕、多么寂寞。”真一说。 真一是孤儿,没有亲人,长伴身畔的幸惠刚好给了他温暖;而原本对生命感到绝望、打算自杀的幸惠,真一也得以就近鼓励她。 “可是,你怎么这么残酷,”真一忍住泪水说,“至少将我们两个人的头部缝再近一点也好……” 两人的头部以正相反的角度连在胴体的两端。 在三木的面前,两人组成的巨大聚合物蠢蠢移动着身躯,灯光映出他们的影子,在地下室墙上剧烈地晃动。 “你醒着呀?我还以为你睡了。” 靠近三木这边的真一头部这么说,于是从庞大的身躯另一端、胴体的背光面传出了声音。 “唉,我们还没找出来啊。”持永幸惠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难道就没有比较舒服的姿势吗?” 他们俩一直在尝试找出比较轻松的姿势。 真一的脸朝上的时候,幸惠的脸颊就会贴到地面;而如果采取对幸惠来说比较轻松的姿势,真一就得用突出的手肘支撑两个人的体重,让他痛苦不堪。所以两人总是不时地蠕动躯体,想找出双方都觉得舒适的姿势。即使如此,似乎还是一定有一方得牺牲肉体承担压迫。 可能就是这样,相泽瞳才会说他们跟《人体九连环》里面的人很像吧。 “你所拥有的力量,究竟是怎么回事?”真一继续质问三木,“照道理,我们俩应该早就死了。你一定是神的孩子啊。被你弄伤的东西,在那一瞬间便逃过了死亡,从伤口甚至感受得到奔流而出的生命力。多么可怕的矛盾。你总是能让某个人继续生存下去,超脱人类死亡的自然法则……” 三木转过身,把真一和幸惠抛在身后。走出地下室前,他望向堆在深处的木材和砖块。 或许得将地下室入口封起来了,材料又是现成的。那些似乎是当初盖这栋屋子用剩的砖块,还多得是。 如果抓不到调查这屋子的访客,就不得不这么做了。而有客人前来拜访三木,是在几天后…… <er h3">02 虽然确定了潮崎就是凶手,我却没有指控他的证据。好几次,我都想打电话报警,却总是拿起电话又挂上。我想即使把我亲身经历并推断出的结论告诉警方,他们也不会相信的。我没有任何足以说服众人的证据。 一整个星期,我都在收集关于潮崎的情报。话虽如此,总不能明目张胆地打听,我想尽量避免引人注意的行为。要是他察觉的我在怀疑他,相泽瞳就危险了。 “那个人曾说他结婚了喔。” 有天,在咖啡店“忧郁森林”里,住田这么告诉我。他跟往常一样坐在吧台的位置,对着煮咖啡的砂织投以热情的眼神。 “住田,你不用去学校吗?”砂织好像在哄小孩似的。 “你觉得我来这里和去学校,哪一个重要呢?” 住田一脸很受伤的样子回砂织。虽然我总是在一旁看而已,每次住田这么说,店长木村就会发脾气拿银色圆盘打住田的头。不过当然不是真的生气,那时的木村脸上总是一脸闹着玩的笑容。 “潮崎先生有太太?”我们惊讶得一时简直不知说什么好。 住田指着挂在墙上的画。 “你仔细看,湖边是不是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红点吗?” 我把脸凑到画前面。潮崎这幅画里,真的有一个看起来很不自然的小红点,我之前一直没发现。 “我老觉得那个小点看上去很像一个眺望湖景的女性身影,后来我跟潮崎先生提起,才知道那就是和他结婚的女子。” 那个红点在整幅画里不成比例地小,不贴近根本看不出来。看着看着,我也突然觉得很像一名站在湖边的女子。女子身穿红色的衣服,高度大概只有指甲那么大。 于是一瞬间,画里的森林和湖泊都消失了。我的视线无法从红点女子移开,周遭的背景简直就像为了衬托她而存在。森林、湖泊一切宛如广大的庭院,只为献给被封闭在画里的她。 “只是我也不是很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结婚了啦。”住田耸了耸肩。 关于潮崎的家人和过去等等,我都查不出有力的情报。是谁把那栋屋子介绍给他的?他为什么要大老远搬到这个镇来?谁也不知道。 调查潮崎的这段时日,我一直住在舅舅家。每天和砂织或舅舅一起吃早饭,在走廊上擦身而过,在暖桌里踢到彼此的脚。我一方面觉得打扰了他们,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仿佛接替和弥住进这个家里,厚着脸皮像自家人似的继续住下去。 我每天都会打电话给爸妈,道歉兼反省自己的离家之罪。 “从前的你从没离家出走过。” 电话里的爸爸总是十分为难;而我跟妈妈之间,即使透过电话也说不上话来,两人总在电话的两端沉默不语,最后妈妈就会把话筒转给爸爸。 “早点回来吧,你还得定期回医院复诊哪。”爸爸说。 有时候我会暂时放下潮崎的事,转换心情和砂织一起洗碗盘。在咖啡店里或是在舅舅家,我们俩穿着围裙并着肩,一边无谓地闲扯,一边把碗盘和杯子抹满泡泡。 有一次她两手正抱着一大摞餐具。 “啊,要滴下来了滴下来了……!”砂织打搅。 鼻水从她鼻子流了出来,但她却空不出手来擤鼻子。 “来,这样可以吗?” 我拿面纸凑上去,帮她擦了擦。她带着小孩子般浓浓的鼻音向我道谢。 那天晚上风很大,外头风呼呼地吹,我们两个窝在家里玩扑克牌。单靠暖桌和暖炉还是抵挡不了寒冷,于是我们两个都穿上厚棉外套,面对面缩起了背。四下只听得见风声,世界仿佛只剩我们俩。 砂织打出一张黑桃A,一边问起和弥跟我的事,她似乎一直很想知道自己所不了解的和弥。每次我都努力把话题岔开,然后和弥就会突然笑出来,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我想起来了,和弥又一次还吃扑克牌呢。”她一边发着牌说。 “那时候他还很小,我因为是姐姐,总觉得自己得好好照顾他才行。” 看到和弥开始嚼扑克牌,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砂织满脸幸福地回忆当时的事。 我边笑边点头,胸口塞满着对和弥与砂织的爱,强烈到我几乎哭了出来。 “砂织,你记得你爸妈葬礼吗?”轮到我切牌,我一边问她,“和弥曾经告诉我一件奇怪的事。丧礼那时候,和弥和你并肩站在家附近的山丘上,从那里往下看,可以看到很多穿黑色丧服的人……” 那是我在左眼里看到的影像。 一名穿着丧服的年轻人,来到伫立山丘的姐弟身旁。他对两人说了一些话,砂织听完眼眶湿了,而年轻人的眼神也十分哀伤。 我一直很想知道那时年轻人到底说了什么,因为左眼球里的影像是没有声音的。 年纪尚小的砂织流着泪,那名年轻人将她紧紧抱住。 “有过这回事?是好像有那么点印象。”砂织双手撑住下巴,闭上了眼,“那个男生,我没记错的话,就是爸妈意外的肇事者,那个没把堆高的木材用绳索绑牢的男孩子……” 砂织说那个年轻人非常可怜,其实仔细想想,那时候他也只是个高中毕业的孩子。他不断地向砂织跟和弥道歉,把自己离开家乡来到这个镇打工、还有家中父母亲的事等等全告诉了两人。 “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么多事?” “他一定是,很想说给什么人听吧。” 年轻人在丧礼结束两星期后上吊自杀了,遗书里写着他以死谢罪的心意。砂织平静地述说着。 调查潮崎资料的空当,我会带着记录左眼记忆的活页本在镇里四处走。活页本很重,背着它走在路上,不禁觉得自己像个苦行僧似的。 我应该尽快找出潮崎诱拐及软禁相泽瞳的证据才对,去无法停止自己像这样追寻和弥的过往足迹。 走在镇上,伫立在和弥曾见过的风景里,拜访和弥上过的小学,任怀念不已的往事在脑中驰骋。 贯穿整个镇的国道旁有一家超市,超市后方墙壁和铁丝网之间有一道狭小的空隙,少年时的和弥经常钻过这里,而我,也跑进去那个地点。因为我的视线比当年的和弥要高得多,无法看到和左眼影响力一摸一样的景色。即使如此,我仍感觉自己仿佛成了少年时代的和弥,内心激动不已。 在电线杆成排树立的路上漫步,在无人的公园里静静聆听。 这是一个以林业生产为主的小镇。链锯声中,我见到了伐木的景象。身穿工作服的男子手持告诉运转的链锯,锯刃慢慢深入树干,木屑不断往两旁飞散。本来想靠过去看个仔细,但男子说太危险了要退远一点。好一会儿,终于传来了树干折断2的吱吱咯咯声响,树木砰然倒地。 我从背包拿出活页本,边走边看,它就像我的导览书一样。 我单手捧着梦境记录,用另一手翻页。因为戴着手套,翻页变得很吃力,手臂也因为活页本的重量而酸痛不已。 就真冒着冷风边看边走,在离开住宅区一段路程的地方,我发现一段已经停止营运的生锈铁道。满是枯草的小丘上铺着整条碎石路,上头锈红的两道铁轨无止尽地往远方延伸。 我把活页本收进背包,跳上其中一条铁轨,小心翼翼地走着,听说丧失记忆之前的我运动细胞超强,然而现在却走没几公尺,便摇摇晃晃地从铁轨上掉下来。 站在这个废弃铁道的小丘上,位于山间的枫町一览无遗。这个镇与和弥见到时的样貌已经不同了。少了一些道路,多了一些新房子,有时候就算发现左眼见过的景象,背景也会出现活页本里不曾出现的房舍。 一些现在已经看不见的景象,却留在左眼的记忆里。从和弥身上移植过来的左眼宛如一整块过去的聚合物,像颗糖果般慢慢地融解,朝视神经流去。 废弃的铁道一路延伸到接近森林的地方终于中断,那儿是我曾在车站站台上见过的地点。季节不同的关系吧,背景成了一整片枯木,即使如此,那节废弃的车厢仍然留在原处。冷风吹拂,少了小孩的嬉闹声。静寂中,巨大的生锈铁块躺在左眼记忆里一摸一样的位置。 我吐着白色的气息往车厢跑去,钻进了车厢,冷风被阻挡在外,稍微觉得暖和了些,不过车厢里却出乎意料的空空荡荡,连座位都拆掉了。左眼的影像里没能看到,原来这节车厢一直只剩个空壳被丢弃在这里,突然觉得有点寂寥。 对了,和弥就是在这里受到其他小朋友排挤的。大家不肯跟他一起玩,我想起来了。 左眼记忆里的他,经常都是孤单一个人。虽然他也有过和朋友玩的影像吗,但是最常看到的还是他独自一人走着的画面。还是说,其实每个人烙印在瞳孔里的影像都是这么回事? 然后我前往制材厂。因为我由于要不要进去,我站在厂房签看着和弥爸爸从前工作与丧命的地方。整个厂区有铁丝网围住,但浓到几乎呛鼻的木材香气仍弥漫四下。我将砂织借我的围巾围住口鼻,双脚不停地原地踏步以抵挡寒冷,一边想象着厂内的景象,里头应该到处都是木屑吧。 真的很凑巧,我还望着大概是制材厂办公室的门口,竟然出现一个熟识的女子身影,是砂织。我挥手出声唤她,她满脸惊讶。 “其实很少过来这里了,只是偶尔有些爸妈的事情想请教他们。” 砂织说之前和父母一起工作的伙伴还在这里上班,所以会来找他们聊聊从前的事。 于是我们一道走回咖啡店“忧郁森林”。一路上砂织非常安静,大概是想起了过世的双亲和因为事故而内疚自杀的青年吧。 推开“忧郁森林”的大门走进店内,先看到的是木村,还有好几位从没见过的客人。 虽然算不上生意兴隆,听说店里有时候还是会像这样突然涌入一些客人。 正打算过去吧台坐下,一瞬间我僵立在原地。暖气房里温暖的空气、柔和的黄色光线,一切仿佛瞬间消失。 店深处阴暗的座位上,坐着潮崎。他交握着十指、双肘撑在桌面一动也不动,不禁觉得他是不是感觉不到店里进进出出的其他客人。 我紧张死了,真想干脆离开这里,但才刚走进来,那样的举动太不自然了,我只好静静坐过去吧台前。 “莱深?” 我一时间还没发现砂织在叫我,她一边系上围裙带子问我说:“吃过午餐了吗?要不要点些什么?” 我说我想吃。 明明叫自己不要看潮崎那边,视线还是忍不住移了过去。 我的午餐快吃完的时候,眼角余光看到潮崎站起身来。他的鞋子踩着木头地板发出声响,脚步声经过我背后的那一瞬间,我不禁屏住气息。 正要通过我的身后,他的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 “白木小姐,好久不见了。” 我使劲猛点头,脑中却浮现被软禁的相泽瞳和死去的和弥。我心中虽然愤怒,有的却是更多的恐惧。我简直就像一只只能紧闭双眼、静待怪物从身后走过的小动物。 潮崎终于步出店门,我叹了口气,为自己的没出息感到悲哀。 京子刚好和潮崎错身走进店里,她手里拿着一本精装书,看到我便挥手向我打招呼。 她坐过去平常的位置,对吧台里的砂织说:“砂织,给我综合咖啡喔。” “好的……” 总觉得砂织的声音没什么精神。 窗边的座位上,京子打开了书本。 砂织沉默不语的时候,逝去亲者的身影正在她脑中苏醒。当然她不曾清楚提过这件事,但看在我眼里总不由得这么觉得。 像是她常常会呆呆望着客厅窗外。舅舅家因为盖在斜坡上,可以俯瞰家门前的道路。即使路上没有任何人经过,纱织的视线却总是看着出门上学的和弥、或是外出上班的爸爸。 她也一直会站在洗衣机前盯着发出嗡嗡低鸣的洗衣机直看,砂织的意识一定正望着洗衣机另一头的妈妈的身影。虽然现在住的舅舅家和他们父母家是两个不同的地方,她的眼神却挥不去这种感觉。 这种时候,我都没办法出声唤她。砂织的背影因为悲伤,更显纤细和疲惫。 我从左眼里看着过去,而砂织则是在脑海中拥有过去的影像胶卷。或许就如同我渴望和弥曾今见过的影像,砂织也仍旧深深思念着已经逝去的人吧。 “都已经过去两个多月,和弥的死对我来说还是没有真实感。为什么呢?是因为我没那么难过吗?” 某天在舅舅家里,用过晚餐后砂织这么说,那天舅舅比较晚回来,晚餐时只有我们两个。没有电视的声音,悄然寂静的黄昏中,砂织的话语与吸着鼻子的声音显得更加清晰。 和弥生前常用的杯子放在暖桌上,我们俩一直望着这个杯子。 “你说反了吧。应该是因为没有真实感,所以才不难过的不是吗?” “莱深,你真的很不可思议耶,”砂织惊讶地转过头说,“怎么跟弟弟一直在我身边一样。” 说完她旋即摇了摇手,像在说:“算了,当我没说吧。” “对了,你晓不晓得,和弥的眼球现在应该已经移植到某人身上了。” 这是我感兴趣的话题。 “他的一只眼睛在意外发生后被取出来,送到某个地方去了。这是和弥生前的愿望。” “他一直这么期望着吗?” “大约在一年前,那孩子因为长针眼去眼科报道,结果一边眼睛戴了一阵子眼罩,大概三天左右吧。” 听说和弥在医院里看了眼球一直的简介小册子,便决定成为眼球捐赠者。 “和弥的眼睛非常漂亮,总是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东西看。”砂织像是一边回想喃喃地说,“不知道那孩子这辈子都看了些什么东西哪?” 砂织总是不停追忆逝去人们的身影。 在咖啡店里,每当住田用充满朝气的声音向她打招呼,砂织总会回以笑脸。刚开始我并没有特别的感觉,但一直在身旁观察她,慢慢地我觉得砂织的心似乎总是倾听着逝者的声音。因为有时候话说到一半,砂织的眼神还会望向和弥从前常坐的座位上。 过往逐渐流逝,死去,消失无影。如同道路或铁道渐渐从镇上消失,人们也逐渐凋零,然后成为一个和以往有些许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但砂织的时间却仿佛停了下来,脑中不断萦绕着那些已经不存在的人们。 砂织心中那个时间停止的世界,不禁让我想起和弥的遗物,那只撞坏的金色手表。 而舅舅也一样。 我现在住的客房隔了一扇纸门的隔壁房间里摆着佛坛,佛坛上供着和弥、和弥的父母和舅妈的照片。 一个寒冷的早晨,我还赖在棉被里享受暖烘烘的幸福,隔壁房间里传出了声音,我起床爬上前将纸门拉开来一探。舅舅挣扎在整理佛坛,只见他虔诚地双手合十。 “把你吵醒啦?”舅舅看到我说。 我摇摇头,慢慢挪过去舅舅身边,跪坐合上双手。舅舅好像觉得我还没睡醒。 “老婆在世的时候,我曾经动手打她。”舅舅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原因我已经忘记了。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我动不动就发脾气。” 我望着舅妈的遗照,她是伤风过世的。 后来我也不时见到舅舅在打扫佛坛,又不好出声唤他,只能静静看着舅舅瘦小的背影。 舅舅内心一直很后悔。 有一天,我帮忙咖啡店顾店。因为砂织刚好外出,木村便临时抓了我进吧台代班。不过说是顾店,那天“忧郁森林”几乎没客人上门,所以我的工作只是听木村发牢骚,还有阻止木村欺负住田而已。 过了一会,木村也不见了。 “住田帮我看一下店。” 我把围裙脱下来交给住田,想去找木村回来。 “啊?等一下呀!那我要做什么?”住田睁圆了眼,一副很伤脑筋的模样。 木村在店后面不知道忙些什么,靠近一看才发现他竟然在晒鞋子,而且是很多双,全是穿旧了的鞋,总数应该超过三十双。木村把鞋子摊在阳光下排成一列,从小学生穿的小号鞋到尺寸大一点的鞋,各式各样的。 “这些是什么?” “我朋友留下来的鞋。我有个朋友,他的怪癖是保留所有自己穿过的鞋子。那家伙已经死了,倒是这些鞋都还留着。” 木村说他有空的时候,就会把这些鞋子拿出来排在地上晒太阳。外表长得像熊一样粗壮的木村,没想到心思却是这么纤细。 “这是按照他穿过的顺序排列的,靠左边是小时候穿的鞋,最右边则是死前穿过的鞋子。你看,我们两个是在他穿这双皮鞋的时候认识的。” 木村指着靠近左边的一双小鞋子,接着他又指往右边隔了好几双距离的另一双鞋说,“他常穿这双鞋的那阵子,这家咖啡店开张了。不过那时候我还不是店长,这间店是我一个叔叔开的。” 这一整排的鞋子里藏着历史,简直像年表一样。 木村指着右边那双看起来最新的鞋子。 “我朋友脱下这双鞋,从铁桥跳下去自杀了,鞋子还留在家里的玄关。那家伙自杀的那天晚上很冷,还光着脚从家里走到铁桥去。” 听到这段往事,我回店里抽出活页本。木村这一席话,让我想起曾经在左眼里见过一段奇怪的影像。 “你在干嘛?” 织田瘦弱的身形系着围裙,兴致勃勃看着我。他出乎意外地很适合穿围裙,应该能够当个好主夫吧。 “这本是秘密,不能给你看的。” 我把活页本拿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翻开来确认内容。 本来还以为我记错了,没想到是真的。那个晚上,和弥的眼球真的看到了。 当时和弥下了课,推着脚踏车走在微暗的路上。他骑脚踏车上学是在初中的时候。 街灯下,他和一个迎面走来的男子擦身而过。那个人边走边抬头看天空,和弥还有身旁的事物似乎都没有映入他的眼帘。 奇怪的是,那名男子是光着脚的。 我知道其实在和弥身上,曾经发生一些人们称为开端或是前兆的事。 那是在我犹豫要不要再去潮崎家进行调查的时候。我走在通往潮崎家的蜿蜒斜坡上,走过和弥丧身的地点,还看到通往京子家的岔路。两侧一片寂静的杉树林,无止尽延伸的林木仿佛吸走四下一切的声响。 一辆车子从后方接近。该不会是潮崎吧,我不由得僵直了身子。结果是一辆我没见过的轻自行车。 车子在我前方停下,男子从驾驶座车窗探出头问说:“不好意思,想跟你问个路……” 我正打算走上前,左眼却忽然开始发热。朝向停在杉树林旁的车子走去的这幅光景,正好与隐藏左眼中的影像重叠。 我来到这个镇子之后,体验过无数次左眼的记忆的复苏,已经很习惯眼中影像的突然出现了,于是我不动声色走近驾驶的男子。 “不好意思,这附近的路我也不太熟,真是抱歉。”我对着右眼看到的男子说。 而左眼里,和弥正走在杉树林夹道的马路上,我猜想搞不好就是我现在身处的这条路。前方停着一辆车,刚好和我现在眼前的画面一样。他继续走,逐渐接近那辆车,经过车旁。 每当右眼和左眼的画面有所出入,我常会失去平衡而脚步不稳,所以只要左眼的记忆开始出现,我都会闭上双眼。但那次因为还有外人在,我无法这么做。 “是吗……那,这条路一直下去,应该会通到邻县吧?” 正想点头,一瞬间我的心脏都快停了。 左眼里,那辆和弥眼中映着的车子。和弥走过车旁的时候,视线不经意扫过后座车窗。一个女孩平躺在后座,虽然眼睛闭着,但那正是我见过无数次照片、长相牢牢印在脑海的相泽瞳的面孔。 和弥却没特别留意,视线很快便从车窗转移至前方,既没有望向驾驶座,也没看车牌。 左眼的记忆到这里结束。 我听不见问路男子的声音,惊慌之中脑袋一片空表,无法理解他问了什么。最后他终于放弃,开车走了。 和弥在偶然间曾经目睹搭载相泽瞳的车子,当时他应该还没听过相泽瞳这个名字吧。刚才的影像里,她的手脚还在吗?我没能进一步确定。 和弥一定是后来才在新闻还是报纸上看到相泽瞳的照片,不知道是在她刚被诱拐的时候,还是才在两个月前发现的事,不过不管如何,和弥因此想起了躺在轿车后座的少女。 和弥原本就知道那辆车是潮崎的吗?刚才在影像里看到的车跟潮崎现在开的车并不是同一辆。他有可能换了车,或者是他有两辆车吧。 这么说来,说不定目睹那辆车的地点真是通往潮崎家的路上,这样便能够解释和弥何以推测出那栋蓝砖屋就是凶手的家了。 我打算着手调查通往潮崎家的这条马路,说不定可以找到刚才影像里的同一个地点。然而整段路尽是杉树林夹道,看起来全部很像,很难确定是哪个路段。结果我终究毫无所获,只好打道回“忧郁森林”。 会咖啡店途中,在通往京子小姐家的岔路口竟然遇见砂织。我出声叫她,她也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今天又该出来外送了呢。”她说道。 有一天,潮崎把大衣外套忘在咖啡店里,木村发现他的外套还披在椅背上。 犹豫了一会儿,我终于鼓起勇气对木村说:“我送去潮崎先生家好了。” “不用啦,反正他明天还回来。”木村说。 但我却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拜访他家的正当理由可是千载难逢。帮他送失物过去,说不定就能顺利进去他家调查而不会引他起疑。 最后还是决定由我把外套送去潮崎家。 而在一旁听到整段对话的住田则负责载我去蓝砖屋。住田的车穿过潮崎家大门,开进围墙内。虽然心里明白不必担心受到质疑,但随着车子愈来愈接近屋子,我还是不安得不得了。 屋子前方是一大片铺着细石子的空地,潮崎的黑色轿车就停在上面。车子只有这么一辆。住田将车停在潮崎的车旁。 我下了车,从屋子正面抬头仰望外观。整栋屋子不及城堡那么大,应该说屋子四周密集的枯树林还要来的高一点。树叶落尽的枯树树枝非常细,宛如根根倒竖的发丝,而屋子就盖在这些枯树环绕之中。 因为太阳的角度,正好在屋子正面形成阴影。蓝色的墙染上黑影,整间屋子成了一块巨大的阴影,仿佛空间在那个位置开了一个大洞。深邃的黑影让我深深体会到,如果世界破了一个大洞,洞里头一定正是这般无垠又空虚的黑暗吧。 而相泽瞳就在这栋屋子的地下室里。一想到这点,我忍不住全身颤抖。 “只是拿给他而已,很快就好了吧?”住田说。 看来住田并没打算离开驾驶座,他显然一点也不想走出开了暖气的车子。 但有他在身边多少能帮忙壮壮胆。 “住田你也一起去嘛!” 他假装没听见。 没办法我只好自己抱着大衣外套走近屋子。我偷偷探了一下大衣口袋,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紧张不已,站到玄关前。门是黑色的木材制成,门把则是金色的。 按下门铃,屋里响起一阵澄澈的铃声,连站在外头玄关都听得见。 没多久潮崎出现了。他戴着一副细边眼镜,镜片后边锐利的眼神俯视着我。 我的心跳加快,口非常干,支支吾吾地告诉他我是帮他送外套来的。 “谢谢你。”说完他望向我身后的车子,“那是住田的车吧,他也来啦。” 这是我第一次感觉有人陪在身旁是多么令人安心的一件事。这么一来,他应该不可能对我出手了。 “都特地来一趟了,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 我答应了潮崎的提议。回到车旁,我告诉住田潮崎的邀约,他一脸睡眼惺忪地下了车子。 我们进了屋子。因为是西式建筑,入内好像不必脱鞋。 这是我第一次参观屋子的内部,墙壁和地板都很朴素,既没有水晶灯,也没有红地毯,反而散发着一股修道院还是旧学校的冷冽感。 建筑的古意有着挥之不去的阴郁。室内的光源并不是亮白色的日光灯,而是昏黄的灯泡。整个屋子内部触动我心底深处某根不安的弦,它微微颤动着。 我和住田被带进客厅,中央摆着沙发和矮茶几,靠墙有一座低矮的书架,架上满满全是外文书籍。 墙上挂着一幅裱着黑框的画,一问之下原来是潮崎自己画的,画里是一名老者抱着装有苹果的袋子。 潮崎端起了咖啡。 我张望屋内各个角落,一边确认是否有引起左眼发热的地方。然而,记忆的箱子并没有打开。是因为和弥不曾踏进这栋屋子吗? “很旧的家具啊。”住田抚着客厅那座都快塌陷的沙发说,“这个,尺寸这么大,我家里应该放不下吧。” “这里几乎所有家具都是之前住这里的人留下来的。”潮崎说。 “那以前住在这里的人,也是从上一个住户那里接手的家具的吗?” 听我这么问,潮崎偏着头想了一下说:“因为没见过他,我也不是很清楚。” 潮崎大约是半年前搬进这栋屋子的,而相泽瞳失踪的时间是一年前,所以他是把相泽瞳一道来这里的吧。 住田和潮崎聊得正起劲,我若无其事地佯称要去洗手间。向潮崎问了厕所的位置后,便走出客厅。 我心想,要刻意忘掉厕所的位置简直轻而易举,而且以此为由不小心打开别的房间门,也完全不会启人疑窦。 我走在走廊上,一面确认四下无人,一面打开每个房间门。我很想走进房间里好好调查,但又担心被潮崎发现,还是算了。我打开每个房门都只大略看一下,确认房间里没有东西就立刻把门关上。有些房间看起来像画室,有些则空无一物连家具都没有。 整栋屋子的内部非常大,走廊像是动物的消化器官弯弯曲曲的,建筑结构应该不是太复杂,但我却几乎在交错的走廊间迷了路。蹋在黑色地板上,甚至有种走廊也将懒洋洋地像肠子蠕动似的动起来的错觉。 相泽瞳说不定就在屋子某处,想到这儿,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明明就离她那么近,却无法救她出来。我心中焦急不已。 屋子中央有一座楼梯,天花板是挑高的,二楼的走廊设有扶手。上面有什么东西呢?不过我毕竟没有走上楼的胆子,如果好死不死被潮崎发现我在二楼,不起疑心才怪。 我又打开另一扇房间门。没有时间了,我一边焦急着必须尽快回到潮崎他们所在的客厅。 在这间房里,我看到了一样东西。 墙上挂着一套应该是女性的衣服,朴素的绿色上衣,黑色的裙子。会是谁的呢? 正当这么想的时候,突然感觉背后有人。一回过头,是潮崎。 “这里放的是我太太的东西。” 虽然人已经死了,东西却舍不得丢掉。他说。 “对不起,我迷路了……” 我急着跟他解释,恐惧得不敢看他的眼睛。 “莱深,该回去了喔。”住田出声叫我。 在潮崎的目送下,我坐上住田的车,离开了蓝砖屋。车子驶下杉树林夹道的坡路。 “可是,潮崎上次说屋子的墙坏了要修补,还去店里买了一些工具……” 我低头自言自语着。没错,他之前确实说过墙壁在地震时震坏了。 “修补?”住田边开车边问我,我试着问他镇上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地震。 “是有过地震没错,不过只是很轻微的啦。” 至少就我们两人刚才的视线所及,那栋屋子里应该是没有任何损坏的墙壁。 <er h3">03 三木目送客人的身影离去,然后关上大门,把门锁上,走上楼梯来到二楼书房。 “客人回去了吗?”瞳在沙发上说,“是那个最近在屋子附近进行调查的访客吗?” 不知道。三木摇摇头说。 “是怎么样的人?” 要解释又觉得麻烦,三木于是什么也没说。 “嗳,我刚刚没有出声求救,不是为了要救你喔,你可不要误会了。如果我刚才大叫的话,你现在应该已经在杀那个客人了吧。” 才刚说完,瞳又改口说:“我说错了,你并不会杀他的。因为对你来说,应该很难把什么东西给杀死吧。” 三木对她说其实也没那么难,头切下来就好了。 “可是,那种死状的尸体被人发现的话不是很麻烦吗?” 那就伪装成意外。三木说。 把人从高处推下,或是用机器切断,都无法夺走性命。即使三木是间接下的手,对方还是死不成。三木自己开车把人碾过去也是一样。 不过如果先把对方灌醉或是喂他安眠药,让他自己冲到奔驰的车子前面,或是带到海边等他自己失足落海,状况就不一样了。 前者的话,凶手不是三木,而是车子的驾驶;而后者则是自杀。只要三木不是亲自动手,那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就不会生效。 “你试过了吗?” 一直不见三木的回答,瞳于是一脸那我明白了的表情。 三木回想刚才和客人的对话。前几天接近屋子的访客,就是刚才登门的人吗?谈话的内容都只是再平常不过的闲话家常,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受到怀疑了。 最糟的状况,搞不好必须放弃这栋屋子,又再搬到新的地方去。 能够锁定这次这位访客,封住他的嘴吗?成功的话,就没有搬家的必要了。 我决定回家一趟。一方面是爸爸要我回医院接受检查,再者我要是再不回去,总觉得拖愈久似乎会愈难踏进家门。 其实我的心里很沉重。自从在医院睁开眼睛到在那个家生活,几乎没有快乐的回忆,盘踞我脑海的净是和弥生前见过的风景、砂织和这个城镇的过去。 我告诉砂织我要回家一趟的时候,她一脸落寞地说:“这样也好,你毕竟是有父母的啊。” “我可以再来找你们吗?” “什么时候?” “四天后。” 砂织非常讶异。“你就那么讨厌那个家吗?” 我是真的打算马上再回这里来。还有非常重要的工作没完成,我非救出相泽瞳不可。只是现在关于问题的进一步处理,我还没理出头绪,正在思考该如何找出证据证明潮崎就是凶手。 “菜深……”砂织认真地说,“你从没跟我讲过你家里的事,我很担心你是不是和家里的人处不好,才逃家跑到这里来的。但是这样不行呀。”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你的意思是叫我不要再来了?” “不是的,我是希望你能和父母好好谈谈,谈过之后再回来这里。” 住田开车送我到车站。和第一次来这里那天一样,我坐在前座一路浏览这个镇的风景。杉树林、铁塔、山与山之间的桥梁,景色在车窗外快速地移动,没多久就到了车站前一带。大学、市民医院、各式各样的商店一间接一间。 “菜深,你还会回来吧?”住田将车停在站前的角落,“到时候打电话给我,我会来接你的。你不在砂织一定会很寂寞。因为只要你在店里,一切就好像和弥还活着的时候一样美好。” “美好?” “总觉得,你似乎完美地填补了和弥从前的位置。” 我试着问住田关于和弥的事。他是在和弥过世前一年左右跟和弥成为朋友的。 “距今正好一年前,有天晚上我扶喝得烂醉的和弥回那家咖啡店去。” “这个我听说了。那一天是你初次认识和弥跟砂织,对吧?” “嗯,不过和弥醒来以后完全不记得这件事,连我是谁都忘了。” 他失声笑了笑。 “后来,我们常会约出来车站附近玩,或是一起看电影。” 闷热的夏日里,两人跑去遍地青草的山丘。住田逃课没去大学上课,和弥那阵子也是大学休学,每天只在家附近闲晃。两个人凑在一起也没特别做些什么,不过是用石头丢着空罐玩儿而已。 “……这么说来,我们两个还真没干过什么正经事,了不起丢一丢石头。真像废物啊。” 住田喃喃自语,看上去有点落寞。 “没那回事,那样很令人羡慕的。” 我觉得住田口中那种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时光非常棒。单纯地享受夏日的阳光、感受着时间的流逝,是很棒的一件事。 “谢谢你跟和弥成为好朋友。” 下了住田的车,我朝他挥挥手,往车站入口走去。 住田车上挂的乌鸦钥匙圈,突然让我想起咖啡店里的童话故事书,书里乌鸦叼着小孩眼球的插画令人印象深刻。下次回来的时候,来读那本书吧。 搭上新干线几个钟头后。 我回到离家最近的车站,已经是黄昏了。通过检票口走出车站,西方的天空红通通的一片,仿佛用染了色的灯光映照整条商店林列的街道。 我踏着沉重的步履走在回家的路上。砂织虽然谆谆叮咛过,我还是不知道该和父母亲说些什么。好几次我停下脚步,甚至想是不是假装我已经回过家,直接回枫町去好了。 不过,已经跟爸爸讲好我今天会回家了,我不想改变预定的计划。 我回到挂着“白木”门牌的家门口。抬头看了看屋子的外观,感觉有点陌生,有点新奇,虽然我们家和一般住宅区里的屋子没什么两样。 我按下玄关的门铃,妈妈出来应门。一见到是我,她脸上的笑容霎时消失,表情很复杂。 “……我回来了。” 妈妈别开视线,默默地点了点头,让我进屋。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跟在妈妈身后走在走廊上,拼命忍住想哭的冲动。 并不是我讨厌妈妈,但我一直都知道妈妈很讨厌我。我知道自己必须开口说些什么,却害怕着说不出话。妈妈是不是会假装没听见我说的话?我忍不住这么想。 “回来啦。”在客厅的爸爸对我说。 “……对不起,我不应该擅自离家的。” 爸爸的表情看起来五味杂陈,只是说了句:“真拿你没办法。” 三个人的用餐时间。刚开始妈妈完全不发一语,而爸爸则是找些话来缓和气氛,我也偶尔搭腔个几句。对爸爸,我有种说不上来的歉疚。 “你这段时间都去了哪里?”爸爸问。 之前打回家的电话,我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没告诉他们。 “我借住在朋友家,他们家在山边。” 接着我把砂织、咖啡店“忧郁森林”、木村跟住田的事告诉爸爸。 我还把我和砂织一起玩扑克牌、还有住田常常被木村用圆盘子打头的事告诉爸爸。说着说着,我脸上不禁盈满了笑意。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说到和大家相处时发生的事情、感受到的事情,我的话就停不下来。 我发现整段时间,爸爸一直把手肘撑在桌上,托着下巴专注地看着我。 “太好了,看你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虽然你并不是以前的你,不过看到你能够像以前一样开心地笑,爸爸很欣慰。” 妈妈似乎坐立难安,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盘。 夜里,我走出自己的房间,听到一楼传来爸妈吵架的声音。虽然听不清楚他们在吵什么,不过似乎是为了我,对话中隐约可以听到“菜深”和“那孩子”几个词。 一片漆黑之中,我坐在楼梯上,好一段时间只是听着两人的争论。我还没弄懂两人吵架内容的来龙去脉,争吵就结束了,楼下的灯也关了,整个家被全然的黑暗与静寂笼罩。 很冷,但我还是继续坐在楼梯上,思考着自己是有父母的这件理所当然的事。 就在刚刚之前,我还一直觉得这个家里的爸爸妈妈其实不是我真正的父母。或许因为我丧失了记忆,会这么想也不奇怪吧。但是当砂织要我好好跟父母谈的时候,我心里还是很怀疑父母亲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 但是,他们俩却为了我的事吵架,为我想了许多许多。虽然我不清楚他们的争论内容对我来说是幸还是不幸,不过发生争吵这件事情本身,对我来说就是重要的。之前我也曾幻想他们是关心我的,但那总像是别人家的事。然而现在,虽然我不记得了,我想我终究是他们俩的孩子。 记忆是很不可思议的喔。医生说。 我回医院接受眼球检查,就是之前外公透过非正式管道为我安排手术的那家医院。我带着怀念的心情,和留着短髭的老医生面对面。 医生用大拇指拉下我的左下眼睑,弄得我像在扮鬼脸似的,然后要我上下左右移动眼球。移植过来的左眼虽然被我用在非一般用途上操得很凶,看样子是没什么大碍。 “应该不会突然眼睛疼吧?” 医生所有这一类的问题,我的回答全都是点头。 “那记忆恢复了吗?” “……还没。” “是吗。说不定过一阵子,就会一点一点恢复了喔。” 我吓了一大跳,因为之前从没想过恢复记忆这件事。 “因为人的大脑是很善变的。” 医生告诉我他一位脑外科医生朋友所治疗的患者的事。 那名患者因为摩托车车祸而产生记忆障碍,完全忘记过去十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事情,而就在他展开新生活的两年后,丧失的记忆却慢慢开始回复。 “有些人是突然一口气回想起所有的事情,有些人则是慢慢片断地恢复记忆。当然,也有人无法恢复,曾经就有病例因为不记得爱人而以分手收场的。不过你还年轻,搞不好哪天就会想起以前的事情也说不定。” 我认真地思考自己恢复记忆的模样。我会回复成以前的“菜深”,真是难以想象。 我想起在录像带里见过那个还没丧失记忆的我。影片里的我流畅地弹着钢琴,移动手指轻抚琴键,弹奏出美妙的音符。实在难以相信这么笨拙的我,有可能会做出这些事。 我觉得很不安。变回那样的话,那现在这个存在的我会到哪里去?难道在我回想起过去的那一瞬间,现在的我就立刻消失了?我担心地问医生。 “这很难讲。”医生抚着嘴上的短髭,一脸为难地说。 照医生的说法,随着记忆的恢复,也会逐渐变回从前的自己,而与此同时,失去记忆期间所经历的回忆似乎并不会消失。听医生这么说,我稍微安心了些,即使我逐渐恢复记忆,并不会忘掉砂织跟和弥的。 “那如果丧失记忆前的我,和丧失记忆后的我,两者的思考模式完全不一样呢?” “这件事也是我听来的。”医生以这句话开场,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听说有一名男子,丧失记忆前是个很积极的人,丧失记忆后却变得非常消极。 不过,等他终于恢复记忆,就又恢复到原本积极的个性了。那时,男子说了一句话:“好像做了一场梦。” 那名男子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一度活得那么地消极,并且能够理解自己当时的想法,但即便如此,整件事在他还是觉得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丧失记忆后的时间,相较从出生到丧失记忆前的时间,其实是非常短暂的。就好比在庞大的记忆上面长出了结痂,等到结痂掉了,记忆恢复了,现在思考的所有事情,应该就像是一场做了很久的梦吧。”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我满脑子想着这件事。 记忆恢复的话,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等我恢复成以前那个受欢迎、成绩优秀、弹得一手好琴的自己,现在这个心中满是不安的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以前的我,是会品尝独自一人走在冷风中的孤独女孩子吗?曾经因为什么都做不好而厌恶自己到很想死吗?会不会羡慕甚至是嫉妒受欢迎的人呢? “菜深”拥有大约十七年的过去,而现在的我,却只有两个半月的过去。如果记忆恢复了,现在这个陷入思考的“自己”大概就像梦中的主角一样微不足道且不懂世事吧。 刚开始,我睡觉都不做梦的,不过最近却开始做梦了。梦里会有砂织和住田,还有一次甚至梦见被车撞。我在一片漆黑中睁开眼睛,突然一路滚下斜坡冲出马路,那是一个写实到恐怖的梦,被深蓝色轿车碾过去的梦清晰地烙印在眼球上,害我接下来几天一直想着这件事。 不过,大部分的梦我都醒来就忘了。那如果恢复了记忆,我也会像这样逐渐忘却现在的自己吗?我会慢慢淡忘曾经如此烦恼的自己吗? 我一直把“菜深”当成另一个人,但我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我抱着不安的心情过了两天。 这期间,我回想着自己体验过的种种事物。 弹不好钢琴的悲哀。这是最令我难受的一件事,我不禁叹了口气。 这么说来,班上坐我前面的桂由里现在还好吗?她总是把从前没丧失记忆的我挂在嘴上,每次听她述说那些往事的时候,我是多么伤心啊。现在想起来还真是令人怀念。 左眼突然产生的热度:和弥见过的风景。 我的回忆,绝大部分都是和弥给予我的。我爱着他生前所看到的每一样东西,我喜欢他的过去,我喜欢看着自己过往的和弥。 鸟儿展翅的瞬间,烙印在和弥的眼球上;鱼儿浮上水面、张开大口讨饲料吃的模样,和弥都看进了眼里;枯叶掉落的瞬间、翻到牛奶的瞬间,他都让我看见了。对我而言,和弥是比任何人都要贴近我的存在。 只要回想起这两个半月来自己的所见所想,总是忍不住悲伤了起来。再怎么开心的回忆,也令我难受得喘不过气。 有天晚上,只剩我和妈妈两人在家,爸爸加班还没回来。我们之间气氛很尴尬,两个人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且,妈妈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就算她真的不喜欢我好了,我想要相信,其实是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们彼此都感到不安,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一直望着妈妈做饭的背影,发现这是我出院以来第一次看着这样的画面。 妈妈的背景看起来好小,头发夹杂了白发。她穿着毛衣,咚咚咚地切着红萝卜。 只是这样的光景,我的胸口已经一阵翻搅。 “妈妈……”我唤了她。她停下手,双肩微颤。 “……妈。妈妈是因为很喜欢很喜欢以前的我,所以很讨厌现在这个丧失记忆、什么都做不好的我对吧。” 她什么也没说。即使这样也没关系,我想。 “上次啊,医生说,我的记忆也有可能恢复喔。那位医生虽然是眼科,却知道好几个记忆障碍患者在数年后治好的病例呢。他说,我也有可能变回从前的自己的。” 不过,唯独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够听我说:和从前的我相比,现在的我什么都不会、总是跟不上别人,但是我也看了许许多多的事物、思考了很多事情。 等我恢复记忆,说不定不会在意自己曾经这么烦恼、这么痛苦过,但是对我来说,现在的自己就是我的全部。 刚开始我很厌恶什么都不会的自己,厌恶到极点。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即使恢复了记忆,我也绝不想忘记现在的我,我想永远记住这个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受伤、而不安的自己。 因为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也希望妈妈能够接纳现在的我。 “对不起,我明天又要离开了。真的很抱歉。” 我只说了这句话,便上楼回自己房间去了。 隔天一大清早,还没跟任何人打到照面,我走出了家门。 我在车站打电话给住田,请他开车来接我。 “这么快就回来了呀。” “因为我在这里还有一些事没处理完。砂织还好吗?” “总觉得,她最近没什么精神。”住田一边开着车,不经意说了出口。 结果那天,我又听住田讲了一些关于和弥生前开心的事情。像这样巨细靡遗地收集关于和弥的事,几乎成了我的生存意义。听他讲到和弥的事,是在车子开进枫町之前,因为住田忘了设定录像机的预约录像,我们先绕去他家一下。他住的公寓离车站很近,是一栋两层楼的建筑,还蛮新的,听他说盖好还不到一年。住田今年大三,念的学校离车站开车大概二十分钟。他说升大二之前原本住在另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因为开车上学要花很多时间,一年前才搬过来这里。 住田上楼去设定录像机的时候,我在车里等着。他回车里一坐上驾驶座,便抬头望向建筑物的窗户说:“这间公寓,以前和弥也常来玩呢。” “真的?他常来这里住吗?” “被砂织赶出门的时候就会来啰。”住田耸了耸肩半开玩笑说。 “我很想听整件事的经过。”我谨慎地挑着用词说,但似乎还是难掩心中热切的期待,住田忍不住笑了。于是我们在没发动的车子里,听他娓娓道来关于和弥的回忆。 听说和弥上高中前是个头脑很好的小孩,但是进了高中,课业难度一下子提高,成绩便开始下滑。住田跟和弥是上大学之后才认识的,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些过往,所以这些事都是住田从和弥那儿听来的。 后来和弥好不容易进了大学,却对念书完全提不起兴趣。顺带一提,他们两人念的并不是同一所大学。 “那家伙休学后,突然觉得什么事都无所谓了。” 但即使如此,奇怪的是和弥似乎并不觉得不安。自从不再去学校,每天的时间都仿佛静止了一般,他只是做做想做的事度日。但其实说是做想做的事,他也没特别做了什么。而且休学之后好像和朋友们也完全断了联络,在认识住田之前,不会有人打电话给他,也没有同年的友人来找他玩。和弥只是随兴想到“好,今天去山丘上看看风景吧”、或是“今天就去小学爬立体方格架吧”,就这样一个人在枫町里头四处闲晃。 “他那阵子的表情简直像个仙人似的。”住田感慨地说。 无所事事悠哉度日的和弥每次被砂织骂的时候,就会逃去住田的公寓。 一阵晕眩朝我袭来。 往枫町的路上,在车里我满脑子都是和弥的事。住田边开车边跟我说话,我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过一会儿他似乎也明白了,耸了耸肩便静静地开着车。 我在脑海里想象着。地上所有生物都闪耀着光芒的夏天的枫町,我描绘和弥漫步其中的风景;他走在草地上,边走边轻触着几乎和他一样高的草;他望着屋檐下啼叫的鸟儿,一走近便会吓走鸟儿的光景。我想或许,只是这样走着、看着、感受着风的吹拂,就是和弥与世界一对一的沟通方式吧。 车子照后镜里映着我的脸,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镜子里的左眼。 我喜欢和弥,但我已经决定不去思考这属于哪一种情感。或许就像对待身边亲近的人一样的爱吧,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因为不这么想的话,太痛苦了。毕竟和弥已经死了。 但除了这份情感,不可思议的是我还有一种“和弥=我”的想法,有时甚至觉得他的灵魂是不是附身到像个空壳子的我身上了。当然这是因为我吸收了太多和弥见过的影像,但我并不觉得这样是不好的。只是每次想到关于自己这个人,心情总是很复杂。 我到底是什么?因为没有记忆,所以我并不是“菜深”;虽然很像“和弥”,但我也不是他。 像这样远赴枫町为和弥报仇而奔走的我,到底还能做自己做多久呢? 车子终于进入枫町。天色已暗,从我早上离开家门,已经在外头跋涉一整天了。 回到咖啡店“忧郁森林”,我再次眺望整间店。长得像熊一样的店长木村;总是在吧台后面擤着鼻子的鼻炎工读生。 “回来啦。”砂织微笑迎接我。 我好想哭。就算恢复了记忆,我也不想忘记现在的心情。 “菜深,你跟父母好好谈过了吗?” “嗯,谈了一下。”我模糊地回答。 “学校快开学了吧,你还跑来这里没关系吗?” “嗯,大概有关系吧。不过别管它就好了。” 砂织把手撑在吧台上,托住下巴盯着我看。 “你该不会打算不去上学了吧?” 我慌了,连忙拿手遮住胸口心脏一带。 “你会读心啊!” 愈是这样和大家闲扯,想到有一天这些事情都会消失,我心里就愈难受。 不对,应该不能说是消失,本来就不确定我能不能恢复记忆,而且就算恢复了,我也绝不会忘记和砂织他们之间的回忆的。 只不过,哪天我变回了从前的“菜深”,说不定现在跟大家这么深厚的情感也会有所改变。这是我最害怕的。 在舅舅家用过晚餐后,我把我常请假没去学校、还有跟妈妈处不好的事情都告诉了砂织,只是没提变成这样的原因。 “总有一天一定会和好的。”砂织像在安慰我似的平静地说,“不是有句话说‘时间是最好的名医’吗?” “名医可能刚好休诊吧……” 其实我很想连自己丧失记忆的事都告诉砂织,但是,因为之前已经谎称自己是和弥的朋友了,现在反而没办法坦白说出口。 等一切都结束之后,再告诉砂织吧。到时候再跟她解释为什么我会到这里来。 夜晚,睡前正在刷牙的时候,突然听见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我漱掉口中的泡沫,走过去玄关一探究竟,发现舅舅那双穿旧的鞋子不见了。玄关门是格子框嵌上雾面玻璃的拉门,可以看见舅舅门外的身影。 我想跟舅舅道声晚安就去睡,没想太多便拉开了玄关门。 玄关到大门之间是一道阶梯,舅舅就坐在上头。他的背影看起来很小,还驼着背,完全不同于和弥左眼见到的模样。现在的舅舅看上去很无力,仿佛泄了气似的。 舅舅发现开门出来的是我,露出虚弱的微笑对我点了点头。 “是你啊。” “舅舅,我先去睡啰。晚安。”进屋前,我随口问了一声,“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舅舅似乎有点难以启齿,我不禁担心自己的问题是不是太冒失了。 “我在想我太太。” 他的视线投向屋旁的晾衣架,从他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那一带,舅妈就是在那儿倒下、过世的。 “对不起,我问了不该问的话……”我忍着泪水说。 “没事的,我只是刚好在想一些事……” 外头很冷,很安静。夜的黑暗夺走体温等等一切的温度。 但他却似乎打算一直坐在那儿,仿佛将某种惩罚加诸自己身上。 舅舅正在对妻子忏悔。他在妻子生前曾对她施暴,而我想是那份后悔让他现在采取这样的方式。 舅舅就这么坐在酷寒的夜里继续沉思,我觉得我不应该打扰这神圣的仪式。 但我的双脚仍钉在原地,于是我对着舅舅背对玄关的背影说:“我听和弥提过舅妈的事。” 那是一段曾经在左眼里见到的影像。 那天晚上舅舅喝醉了睡在客厅里,舅妈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一边帮舅舅盖上了毯子。只是这么一小段、平淡无奇的光景。 但是那时候舅妈的表情,却满溢着对舅舅的温柔。我不懂为什么舅妈能够有这样的表情。 我佯称是听和弥说的,将舅妈所流露的爱情告诉了舅舅。 “舅妈一定不曾怨过舅舅,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不幸的。和弥他……是这么说的。” 舅舅只是沉默。 我转身正要进屋。 “谢谢你……”舅舅仍没回头,静静地对我说。 钻进被窝里,我想着刚才的事。舅妈一定早就知道了。她知道自己死后舅舅很可能会变成现在这样,所以才能够有那样的表情吧。或许是因为她摸透了丈夫的性格,才能够付出那样的温柔。 连未来都看得透的舅妈。这样的功力,是在用心对待多少人之后才能拥有的啊。 而和弥并没有视而不见。在他看过的众多景象中,这一幕能够深深烙印在眼球上只是偶然吗?我不这么认为,和弥一定是察觉到这幅景象的美,才会将它收入眼底的。 我仍然没有找到足以咬定潮崎就是凶手的证据。相泽瞳应该还在他住的蓝砖屋里,明知如此,我却无法告发他。 “最近很少看到你,听说你回家一趟去了?”咖啡店里,潮崎跟我打招呼。 “嗯。”我在内心却是一边惨叫着。 他就是害和弥发生意外的人。我好紧张,又好不甘心;一面强忍着恐惧,一面担心自己的响应会不会很奇怪。 他若无其事地从我身旁擦肩而过,等他在店后方的座位坐下,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有时候,我会在“忧郁森林”里待到天黑打烊,然后和砂织一起走夜路回家。回舅舅家途中得经过一条森林夹道的暗路,虽然砂织老是说不用怕,但我还是很怕那条路。 那天我也打算等砂织下班,只好在咖啡店里和大家聊天、看书杀时间。 在摆了杂志和漫画的书柜里,我发现一本先前见过的童话,就是那本叫做《眼的记忆》的书,印象中书里的插画给人一种很不祥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像是受人操控般地不由自主,察觉的时候,手上已经拿着那本书了。 我坐到吧台前开始读那本书。翻开封面,一股气流随之掠过鼻头,我突然有个奇怪的直觉——自己即将读到的可能会是一些不愉快的东西。 读了开头。这本童话的主角,是一只会说人话的乌鸦。 愈往下读,发现这个故事的内容很类似我自己的经验。失去双眼的少女将乌鸦送来的眼球放进眼窝,于是少女便能在梦中看到眼球曾经见到的景象。 乌鸦为了少女而取出人类眼球的描述非常残酷,我一点也不想让小孩子读这种童话。 不过读完之后,我的脑中却清楚地映出乌鸦衔着眼球在夜空中滑翔的身影,那影像非常强烈,几乎连乌鸦振翅的声音都听得见。 乌鸦一直不想让少女发现自己的罪行,不想让少女知道自己其实不是人类,它为此苦恼着,然后,迎向最后的结局。 “就算不是喜剧收尾,这个结局也太残酷了。这样少女的父母太可怜了吧。”我对砂织说。 她在吧台里正等我发表那本童话的读后心得。 砂织对我比出手枪的手势说:“同感。” “这本书,是因为木村店长爱看?” “那好像不是店长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直放在书柜里了。” 我又再翻了一下,无意间发现一件事。好比在前面部分提到“面包店的小男孩”眼球被乌鸦调走,“面包店的小男孩”看到把他眼球叼走的乌鸦,先是吃惊,接着是愤怒。这里很怪,一般来说应该是会觉得痛吧?里头却缺了“痛觉”的认知。 我看了作者的姓名,署名“三木俊”,看来写下这个故事的似乎是名男性。 我和砂织在寒冷中打着哆嗦走在回家的路上。平常总会一边和我聊天的砂织,今天却像在思考什么事情似的一路沉默。是有什么心事吗?我想起住田之前也提过砂织最近好像没什么精神。 “你在想什么?” “嗯……在想京子小姐的事情。”砂织沉吟着。出乎意料的答案,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烦恼京子的事。 “对喔,上次还在通往京子小姐家的岔路口遇到你……” “那天是去她家找她,有点话想跟她说。” 问她们谈了些什么,砂织只是含糊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两人继续沉默着走了一会儿,舅舅家就在眼前了。 “和弥说他要把眼球捐出来的时候,你没有反对吗?” “只有一点点。不过,其实我不大介意。” “为什么呢?” “因为是那孩子自己这么希望的呀。而且,想到那孩子的眼球现在正在某个地方活着,不是蛮有趣的吗?”砂织笑了。 她告诉我填写捐赠同意书那时候的事。 “之前跟你提过和弥一年前常上眼科报到对吧,那时候他从医院拿了一份关于移植的简介回来。” 和弥便在砂织面前,填写那张死后希望将眼球捐赠出来的资料表。 由于器官捐赠需要家人的同意,这表示砂织也是同意的。我不禁感慨万千。 如果不是他们两人当初这么做,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模样?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我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我不会拥有这些美好的回忆,也不会因为自己哪天就算恢复记忆也绝对不想忘记他们的内心纠葛而伤心了。 我想象着和弥填写数据的景象。和弥跟砂织应该是在舅舅家的客厅里写下同意书的吧。 可惜的是,左眼的记忆里一直不曾出现这段重要瞬间的影像,说不定过不久就会看到了。我在心里热切地期盼。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对了,和弥在填数据的时候,是戴着眼罩的吗?” “为什么问这个?”砂织讶异地看着我,一面回答说,“他戴眼罩大概只戴了三天,不过那时候好像是有戴吧。” “是右眼?还是左眼?” “记得是左眼。” 后来移植到我脸上的这颗眼球,在当时是戴着眼罩的。这么说来,我应该永远也等不到和弥签署同意书的影像了,因为那时眼球一直被眼罩遮住,什么都看不见。 就在这时,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可能性。因为戴眼罩,阻碍了影像烙印到左眼里……根据这个逻辑,说不定正好可以解释从车祸现场到潮崎屋子的这段路为什么会有所出入了。 假设,透过地下室窗户看到相泽瞳之后,在逃离屋子的途中,有什么东西遮住了眼睛,或者是当时眼睛一直是闭着的,然后就在左眼无法视物的这段时间里,横越一条马路,翻过护栏,掉落水泥墙下。接着视线再度复活,继续在杉树林里狂奔,滑倒摔下斜坡,最后发生车祸。 左眼被遮住的这段时间里,影像也会呈现一片黑暗吗?在图书馆看到那段影像的时候,我当下太过震惊,很有可能没留意到那个漆黑的片段。因为只是横越马路,到摔下水泥墙,前后时间肯定不到五秒钟。 一直无法解开的迷消失了。 相泽瞳就在潮崎家,不会错的。和弥见到的那栋蓝砖屋,千真万确正是潮崎家。 虽然有些犹豫,我还是借了舅舅家里的电话报警。因为是无线的话机,可以拿到砂织和舅舅听不到的地方讲电话,要是被他们听见电话内容就麻烦了,而他们两人也一直以为我应该是打电话回家。 110,我按下了这三个重要的数字。我必须不停跟自己说,我做的没错,才能鼓起勇气按下按键。之前一直觉得报警恐怕也没用,但现在我决定试看看。 电话那头传来一名中年男子的声音,这声音代表线路已经连系上警方。 开头我先请教他有关一名叫做相泽瞳的失踪少女的事。 “呃……请问您听过这个女孩子吗?” 他不是很清楚。 “是一年多前失踪的一个女孩子……” 接着,我说出她现在很可能被软禁在某人家中。 电话那头传来“喔……”一声敷衍的响应。 “那么,关于这件事我们会在调查之后,再与你联络。请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他说。 我瞬间噤了口。我的电话号码,指的是舅舅家的电话号码吗?要是警方打来的电话被舅舅还是砂织接到的话,他们会怎么想?说不定我骗他们自己是和弥朋友的这些谎言,都必须在最难堪的情况下给拆穿了。我不要这样。 “请问……我一定得留电话吗?”电话那头,旋即转为怀疑的语气。 我这才警觉,无法留下电话号码是会引起对方不信任的,但已经太迟了。 他怀疑我刚才讲的内容都是恶作剧,虽然我拼命解释,到最后这通电话还是不了了之。 隔天,我下了一个决心,前往“忧郁森林”。 潮崎都是在下午一点出现,在他到之前,我先和京子聊聊。 她好像很关心砂织的事。 “不知道砂织小姐已经走出弟弟过世的伤痛了没?”聊天之间,京子不经意说了出口。 砂织根本还无法接受和弥已经过世的事实啊。虽然我这么觉得,却无法直截了当说出口。 “她好像还是经常想起和弥。” 我告诉京子,砂织一直把和弥车祸时戴的金色手表,视同遗物带在身边。 “手表?” “那只表已经坏了,指针一直停在和弥出车祸的时间上。” 我脑中浮现昨天回家路上砂织说的话。砂织和京子,究竟谈了些什么呢?我很想知道,却犹豫着该怎么开口问。 店里的时钟指向下午一点,店门打开了,通知客人上门的清澈铃声响起。 潮崎仍然一身黑大衣,轻盈地踩着规律的步伐,经过吧台前,走进店后方那个微暗的角落。 我先把头低下,鼓足全部的勇气。我害怕极了,但警方已经认定我是在恶作剧,除了这么做,我想不出其它的方法。 “怎么了?”京子一脸困惑。 “没事。没什么事。”我淡淡笑了笑站起身,往潮崎的位子走去。 从口袋里,我拿出一张旧报纸剪报,上面登了相泽瞳的照片。 “潮崎先生。”我站到他桌前,潮崎用他细长清秀的眼睛望着我。 “午安。”他说。 我发现自己在发抖。现在还来得及踩刹车吧,但我除了这一步棋,已经无计可施了。 “我想向您打听一件事。”我把相泽瞳的照片拿到他面前说,“我在找这个女孩子,不知道您是不是见过?” 我拼了命压抑自己颤抖的声音。潮崎从我手上接过剪报,那一瞬间,我们手指相触,那彻骨的冰冷仿佛冰封我的全身。 潮崎望着瞳的照片好一会儿,终于抬起眼来看着我。 “没见过。”说完便把剪报递还给我。 那一天,我在店里与他的对话仅止于此。 我已经预料到潮崎会有这样的反应,然后,如果他是诱拐相泽瞳的绑匪,看了照片后,内心应该无法保持冷静吧。 为什么我在找相泽瞳?为什么我会问他这件事?他心里应该觉得很毛吧。于是他为了要找出答案,或者是为了封住我的嘴好隐瞒瞳的事,搞不好会使出激烈残暴的手段。 那就,放马过来吧。我已经有觉悟了。因为那一刻,将会是拆穿他真面目的唯一机会。 第四章 <er top">1 “你打算见机行事对吗?”相泽瞳在沙发上说,“还是说你觉得把访客掳走、弄伤或是杀掉,都太冒险了?” 三木正在收拾行李,打包身边所有的物品。搬来这栋屋子的时候,并没带什么东西过来,所以需要带走的,也只有极少量的衣服和书而已。不过,因为必须配合一些其它的准备,还是花了几天的时间。 “有一次我说想去外面逛逛,你不是开车带我出去吗?那时候我的样子被人看到了吧。” 至于车子的处理,瞳继续说:“就算你把车子换掉了,一样没救的。你的长相已经被人记住了,名字也是,绝对不可能逃得掉,你会在这儿被抓走的。” 相泽瞳说完,眯细了眼睛静静地露出微笑。沙发上头,没有手脚脸上带着笑的少女,宛如一尊人造玩偶。 三木没理会瞳,独自走去地下室。几乎所有的房间都收拾好了,再来只剩地下室。 一进地下室,便传来持永幸惠的歌声,是那首她常唱的悲伤英文歌。歌声从昏暗照明造成的黑暗深处传来,在砖墙裸露的室内缭绕,充满整个地下室。 三木开始动手将地下室角落堆积如山的砖块搬往入口阶梯的正下方,来回一点一点地搬运。 幸惠的歌声戛然而止。 “你打算做什么?” 幸惠的问话从黑暗角落传来,接着传出一阵痛苦的呻吟。 “刚才我的脚踝压着地上硬硬的石头,好痛。” “对不起。”久本真一道了歉,然后是两人移动巨大躯体的声响。 三木告诉两人,他计划离开这栋屋子。 “喔,这样啊。”黑暗深处,真一似乎点了点头,“那,就要分开了吧。” “什么意思?”幸惠问道。 “等一下我解释给你听。”真一回答。 走出地下室,三木往二楼相泽瞳所在的书房走去。包裹在袋子里的少女见到三木,露出非常悲伤的神情。 “我想你并没打算把我一起带走。也就是说,要不就是在这里杀了我,要不就是把我藏到别人永远找不到我的地方去对吧。而你正在考虑执行后者。嗳,那答应我最后一个愿望,我想再好好看一看阳光。” 他抱起瞳,只有身体和头部的少女抱起来完全不费力,她黑亮的长发随着三木的移动柔顺摆动着。 “你被逮捕的时候,我会作证说你对我很好的。” 三木让瞳躺在窗边。 <er h3">02 给潮崎看过相泽瞳的照片之后,我每天都活在与恐惧的奋战中。就算我突然被袭击也不意外,这一切原本就在我的计划里。 咖啡店的厨房里,大致的武器都有,从大菜刀到小菜刀,算一算尺寸超过五种,但这里头却没有一把是我想带在身上的。要是每天藏把菜刀在衣服里,想也知道很不方便,而且要是突然被他从后面架住,我也没自信能拔出菜刀刺他。 最后,我决定借用一把在柜子最里面找到的水果刀,那是一把折叠式的小刀,也不知道实际派不派得上用场,但我需要一把让自己安心的刀子。 我留了信给砂织跟舅舅。万一我出了什么意外,他们应该会查看我的行李吧,等他们看了这封信,就会明白我为什么会到枫町来,又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了。 如果我真的消失,警方势必会采取行动,于是我也在信里写下潮崎的事。只要他袭击我,就代表了我的胜利。 每天早上一睁开眼,我都先确认自己还活着。外出走在路上、或是自己一人在家的时候,我总是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留心四周的动静。心脏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即使一丁点奇怪声响,都几乎让我大叫出声。 不过,潮崎并没来找我。而且不只这样,他也不再出现在“忧郁森林”了。 所有的事情,都有个所谓最终的到达点,但那是不是个幸福的结局却很难讲。 我给潮崎看过照片之后,这是第三天。 而这也成了我与这个事件纠葛的最后一天。 那天早上非常冷,在被窝里醒来的时候,手脚都是冰的,脚趾尖甚至微微发麻。我在棉被里缩起身子用手包住脚掌,等脚渐渐变暖。不可思议的是,这么做的时候心里非常安详,对我来说真是极为珍贵的一段时间。 这时,我的心跳突然悄悄地加速。我睁开眼睛,一股预感窜过全身,虽然隐约而模糊,却是关于这个事件的预感。事件一定会有结束的一天,而到时候,应该也是像今天这种寒冷的天气吧。不知为什么,我几乎可以确定这一点。 想到和弥,想起相泽瞳,我爬出了被窝。 “明明都四月了……” 舅舅嘟囔着,一边发抖一边套上皱巴巴的运动外套出门上班了。送舅舅出门后,我和砂织也准备到咖啡店去。 两人一道走在路上,我一直担心万一潮崎突然出现怎么办,这么一来,就会牵连到无辜的砂织了,而且其实,前两天我都尽量不和砂织一起行动。 可是,等了三天潮崎都毫无动静,我的种种疑虑也逐渐变淡,虽然仍挂心早上那个预感,不过,只是走在一起应该没问题吧。 “春假也快结束了呀。”砂织对我说。 她的呼吸化成纯白的雾,鼻子也红通通的,不停吸着鼻子。 “新学期好像是后天开始。” “那菜深就是准考生了。” 我会出席开学典礼吗?我并不想事情没解决就这样回家去。 “可是我还想再多待一阵子。” 砂织一脸为难地看着我。 咖啡店里有一台大型暖炉,我大剌剌地坐过去离暖炉最近的座位,重读《眼的记忆》。时针指向正午的位置,店里却依然没有半个客人。 砂织是在快中午的时候离开咖啡店的。当时我正想着潮崎的事,她脱下围裙,过来暖炉前对我说: “我去一下京子小姐家马上回来,帮我跟店长说一声。” 我点了点头,当时木村在厨房里。砂织外出后,我转告了木村。 “可是今天不是送货的日子啊。”木村抚着嘴上的胡子说。 潮崎平常总是在下午一点踏进“忧郁森林”,但是都过了一点,还是连个影子都没有。我的心情交缠着安心与不安,非常复杂。 真的很恐怖。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人现在在哪里。说不定他早已经逃走了呢? 愈往那方向想,愈觉得一定是这样没错。 “少了一个常客呀,那家伙到底怎么了?” 察觉潮崎不再出现,木村惋惜地说,语气里还带着一些担心。 “也没听他说要外出旅行吧。”住田衔着吸管搭腔说,他面前那杯柳橙汁已经喝到只剩冰块了。 住田在砂织离开咖啡店后一个小时左右突然出现,不用说当然是来堵砂织的,所以听到砂织不在,就成了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我继续思考潮崎可能已经逃跑的猜测。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的屋子现在会变成什么模样?他会先湮灭所有证据再离开吗?而所谓的证据,又是指什么?是用来软禁相泽瞳的道具吗? 首先是衣服,瞳所穿的衣服。我在潮崎家曾经见过女性的服装,不过,在和弥左眼看到的瞳却是没有手脚的,身子只装在布袋里。这样的瞳,应该是没办法帮她穿上一般的衣服。 说不定我在那间屋子里看到的服装,是相泽瞳被诱拐时穿在身上的。 想到这里,我突然想到软禁还有一样必需品,那就是场所。如果潮崎先湮灭所有证据才离开,那么那间地下室也被除去了吗?地下室的窗户在两个月前已经用砖砌花坛堵住了,接着只要将地下室的入口封住,谁也不会察觉那间地下室的存在。 其它还有什么会成为证据的东西呢?还有什么是万一被发现,就能够直指自己正是凶嫌的东西? 我突地站了起来,对自己的愚蠢感到气愤,紧接着一股恐惧涌上。我竟然遗漏了那个最重要、万万不能被发现的东西! 相泽瞳,最大的证据。要是她还活着,而且被救出来的话,对潮崎来说将是最致命的。那么,潮崎会怎么做呢? 带着她逃走?还是只好让她永远开不了口? 我惊觉必须立刻前往潮崎家。 “快去把车开出来!” “啊?要上哪去?”住田见我一脸焦急的模样,弄得他也莫名其妙地紧张。 “别管了,快点起来!”我拼命扯住田的毛衣袖子,硬是拉他站了起来,“上车再告诉你!” 木村在吧台里,一脸好笑地望着我和住田。 “你就送她去吧。” 木村对住田下了指示,语气则是优哉悠哉的。虽然反而刺激了我的焦躁,还是很感谢他帮我说话。 终于站起身的住田伸了个懒腰,我从身后一路推着他出了咖啡店。我们还没付账,不过不能浪费时间了,之后再付就好。 外面应该很冷,但因为内心非常激动,我几乎不觉得寒冷。 我一看到住田停在咖啡店外的轻自动车,立刻打开车门坐进了前座。 “你先冷静一下。”住田坐在驾驶座,试着让我平静下来,“你看你这样拉,袖子都拉坏了。” “对不起。”我深呼吸了一下,“可是真的很急。住田,快点载我去潮崎家。” 住田惊讶地张大了嘴。 “为什么?” “你先开车,路上我再告诉你。求求你快开车。” 住田于是默默发动引擎,车子离开“忧郁森林”的停车场,往潮崎家驶去。 “现在可以告诉我理由了吧?为什么我们要去潮崎家?” 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相泽瞳的事情,是不是不应该把住田也牵连进来?我稍微冷静下来思考这件事。 但,我决定把潮崎可能诱拐了少女的事情告诉住田。 “我希望你冷静地听我说。”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这么可怕的表情,已经没什么事会吓到我了。” “认真听我说。” “……嗯。” 住田点了点头,他的眼睛一本正经地凝视车子前方,我突然觉得好安心,比起一个人单枪匹马,还是拉他作陪好多了。 我把相泽瞳的事情告诉了他。还有,潮崎那栋蓝砖屋有一间地下室,据我的推测相泽瞳就是被藏在那里面。不过我没提潮崎害死和弥的事,还要解释我移植眼球的事,故事就太长了。 “三天前,我拿了报纸剪报给潮崎看,那上面有相泽瞳的照片……” 我跟住田说,我一直在等潮崎现身突袭我,不过直到刚刚我才猛然惊觉,他很可能已经封住相泽瞳的口,自己逃掉了。 住田一直严肃地听我说话。 “但是,那个潮崎会……”他铁青着脸,幽幽地说,“简直难以相信……” “请你相信我!” “可是……” 车子驶进蜿蜒的山路往潮崎家前进,路面是上坡,两旁杉树林夹道,我们通过了和弥出车祸的地点。 “好。你不相信我也没关系,我自己一个人进去,住田你留在车子里。潮崎很有可能还在屋子里,一定很危险,我自己进去。如果我没出来,住田你就去帮我报警。” 我决定了。虽然很害怕,但我不想强迫他。 “很危险吗?” “应该吧……不过我有带武器喔。一把水果刀。” 住田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但是,这样的话,我更不能让你一个人去了。” 听到住田这么说,我感动得几乎掉下泪来。 车子转过弯道,经过通往京子家的岔路。 车窗外抬头可见的斜坡开始进入寒冷杉树林和低矮枯木交错的地带,严寒仿佛封住一切的生命。完全不见任何活的生物,所有树木仿佛都由石头雕刻而成。 低沉的乌云遮住太阳,四下完全笼罩在阴郁的灰暗中。 终于看到斜坡那头的蓝砖屋了,一股恶寒爬上我的脊背。 “不要开进院子。我们把车停外面,用走的进去。”我提议说。 “为什么?” “如果潮崎还在家,说不定会被他发现。” 打开屋子大门之前,我想再绕一圈看一下屋子四周。 住田的车子在倾斜的道路上行驶着。我闭上眼睛,赶走袭来的恐惧。我全身不停地颤抖,却不是因为寒冷,我环起双臂紧抱自己的身体忍耐着。 和弥为了救出相泽瞳而接近这栋屋子的时候,是强忍着多大的恐惧啊。 请给我勇气。 这时,车子停了下来,我们在离屋子大门稍远的路旁。 “准备好了吗?”住田铁青着脸说。 我点点头,走下了车。 <er h3">03 两座几乎和我一样高的石柱,立在潮崎家庭院入口两侧,生锈的铁门一径敞开,我和住田稍稍低下头穿过了大门。 走过两旁长满植物的细长小径,我们来到蓝砖屋面前。这栋屋子只有两层楼,随便都找得到比这高的建筑物,然而我却不由得觉得它大得足以覆盖整个天空,三角形的屋顶笔直刺进低沉的乌云。 我联想到孕育暗黑的巨大魔物。一直望着这栋屋子,内心最底层仓皇不安的部分颤动着被引了出来。不管是多么地幸福、多么地凛然,站到这栋屋子面前,都将醒悟到自己终究只是一介孤独的人类。 蓝色是灰暗与寂寞的颜色。蓝色的大海往下沉入,最终将会成为进入光线无法到达的深海暗黑。海面的蓝与深海的暗黑其实没两样,而在我眼前这栋屋子的蓝,正冷冽而透澈地诉说着这个真相。 虽然还是大白天,太阳被云遮蔽,四下一片昏暗,室内应该需要开灯了吧,但从屋子正面看到的每扇窗户都满溢着静谧的黑暗,完全不像有人在里面的样子。 屋前院子有一块停车用的细石子地,停着潮崎的黑色轿车,他的车就只有这一辆。 “潮崎不知道还在不在里面。”我问住田。 因为紧张,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生硬。 “搞不好他把车留这里,人不知道逃哪儿去了。”住田回答。 我们稍稍压低身子躲在围绕庭院的林子里,四周安静到几乎引起耳鸣,远处偶尔传来鸟儿振翅声,成了唯一听得见的声音。 一片寂静中,我看见屋顶停了一只乌鸦。一个黑色的小点,宛如用针尖在空间里刺开一个小洞。乌鸦警觉地环视四周,像在监视有无入侵者似的转动着黑色的头。 “住田你往右边,我抄左边。” 我决定两人朝相反方向分头调查屋子外围。 “要是有什么状况,你就叫我喔。” 他神情紧张地吩咐我之后,便藏进林子里开始朝屋子移动。而我则在环绕庭院的森林中,朝屋子左侧前进。 和住田分头行动之后,我突然不安了起来。虽然他一点也算不上可靠,细瘦的肩背跟手臂甚至给人纤弱的印象,即使如此,我发现只要有人陪在身边,精神上便能安定不少。 蓝色的砖墙笔直耸立于地面,每接近一步,全身都感受到它那股压迫感。终于抵达屋侧,我仰头透过枯枝间隙往上看,视野大半的天空都被墙给遮住了。 静静地一直凝望这面墙,我的眼睛终于无法聚焦,几乎晕眩。整面规则排列、往上堆栈的砖头深深埋进我的脑中,从墙的另一侧传来人类的惨叫、尖叫、苦闷的呜咽。 我叹了口气,不安的情绪随之袭来。我用手撑住树干,闭起眼睛平复情绪。胸口几乎喘不过气来,极度渴望氧气。 我全身都感受到眼前的森林与这栋屋子的气息,刺骨的寒冷空气拂过我的双颊,因为紧张而紧绷的肌肤,默默承受着寒冷与孤独。 和弥也承受过这些吗?当他为了救出相泽瞳而前来屋子四周调查的时候,是否也感受着这股恐惧? 在他发现了相泽瞳,并企图破窗而入的前一天,是否也像我这样进行了调查?我想应该是吧,所以他才会藏了工具在口袋里,想必是要拿来打破窗户的。 而我现在正在做和他相同的事情。我继承了他的心意,重整之后再次演出这出拯救相泽瞳的戏码。 调整好呼吸,我睁开眼睛。 我闭眼凝视的时间大概只有十秒而已,但这短短的时间已足以让我重新鼓起些许勇气踏出脚步。 我走出树林,把身子贴上屋子外墙,小心翼翼不发出任何声响,沿着墙壁慢慢移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觉到我的接近,我听见屋顶上那只黑鸟振翅飞入空中。 <er h3">04 三木在书房里,行李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只剩封住地下室,然后离开这里。这栋屋子应该会托朋友转手给他人吧。 书桌、椅子、时钟和窗帘都留着,屋子几乎恢复到三木刚搬进来时的状态,消失无踪的只有三木带进来的东西。 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打开书桌抽屉,拿出收在里面的东西,望了好一会儿。这是不久前来调查屋子四周的访客遗落的东西。 那时候,他似乎听见外头传来鸟儿振翅的声音。 平常他是不会注意这些的。但是,就要离开这个地方的现在,那个声音特别令他心烦气躁。 他将一直收在抽屉里的那样东西放进口袋。 从书房窗户望了望外头,没有异样。 出了房间,走在二楼的走廊。由于一楼天花板是挑高到二楼顶,从二楼便能眺望一楼走廊。环绕天花板下方是一个L型的走廊,尽头是一扇窗户。 三木走近那扇窗户,把脸贴近玻璃。那儿是屋子的南侧,因为他不能弄出声响,所以无法打开窗户,因此也无法探看窗户的正下方。 但是,虽然只有一瞬间,窗子下方视线勉强没被挡住的地方,他瞄到了一个人的肩膀,那人正往屋子后方移动。 三木之前就知道这名访客的存在了,恐怕这个人现在正把身子紧贴砖墙,沿着屋子的侧面移动进行调查吧。 三木开始行动。他静静地下了楼梯。 楼梯下方放着一个袋子,里头装了砖块和砌墙用的灰泥,是他一点一点从地下室搬出来的。 三木是在偶然间取得这支铁锤的。打算封掉地下室的时候,他发现楼梯下方一直放着一个工具箱,或许是之前的人为了不时之需而准备的,而这支铁锤就在工具箱里。榔头的部分已经锈掉大半了,不过铁块够重,拿来破坏东西应该很足够。 三木握紧铁锤的木柄,朝访客的方向走去。 <er h3">05 我贴着屋子外墙前进。我想,紧贴住墙壁的话,从二楼窗户应该是看不到我的。我把肩膀和手掌贴着砖墙慢慢移动身子。墙壁很冷、很干燥。我呼出的气息化成白雾,轻抚过一块接一块的长方砖消失无踪。 这栋屋子的形状并非单纯方方正正的四角箱子,屋内房间突出的部分造成屋子的外墙有棱有角。每到转角的地方,我都屏住气息,深怕眼前突然冒出潮崎的身影。 我小心翼翼探视每扇窗户,但几乎所有的房间都拉上了窗帘。看样子潮崎果然已经不在了,整栋屋子散发出无人居住的屋子特有的空虚气息。 屋子的侧面有好几个砖砌的花坛,里面几乎什么也没种,只有一些已经枯成浅褐色的杂草。几根细长、已经干掉的木棒还插在花坛里,显示花坛里曾经种过小树,但现在只剩树叶落尽、毫无生气的树干。 西南侧的角落是与左眼记忆里最相似的地点,上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确认这里应该就是和弥来到的位置了。 再次站在这个地点,但是,还是不见和弥当时发现的地下室窗户。墙与地面想接的地方并没有窗户,而是一座花坛。 我试着挖了一下花坛里的土,土壤冻得硬邦邦的,手指挖不大进去,坛座又是用砖块填灰泥砌成,移也移不开。 花坛应该是在这两个月内赶工做好的,说不定有什么不牢固的地方,但我光用肉眼并无法找出破绽。 我决定放弃,还是不要一直停留在这个地方比较好。 绕到屋子后方,那儿有一个仓库,是我上次来也看到过的,应该是这栋屋子刚盖好的时候就有了吧。外部搭盖的木板看起来很旧,都开始腐蛀了,上头原有的白色油漆也已剥落,留下许多雨水渗入的痕迹。 搭盖的木板多处破损,仓库漆黑的内部若隐若现。我拉了拉门想确认仓库里面,门却拉不开,我再使劲一拉才开了门,然而里面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 我注意到那一扇窗户,就是在那个时候。 在仓库旁边,视线稍微往上看的外墙上有一个四边形的凹陷处,那儿的窗帘似乎没拉上。不过并不是没装窗帘,而是拉好固定在窗户两侧。如果是从那个窗户,一定就能够看清楚屋里的状况了。 我张望四周,确认四下无人。 窗户的位置有点高,可能因为屋子盖在山坡上的关系,所以即使在屋内位于同楼层的窗户,从屋外看,有的还是有高度落差。 我打算攀着仓库够上那扇窗,再透过那扇窗观察屋内。我先用脚尖踩住仓库侧面木板的缝隙,双手勾住窗缘后,把身体整个往上抬拉。 我的鼻尖刚好抬至窗台下缘一带。 于是我望向窗内。 <er h3">06 三木走出玄关,贴着屋子外墙移动。刚才在二楼隐约瞄到的人影,似乎往屋子的南侧走去,三木正好追随他的脚步。 三木思索着这些访客,之前也有其它访客来过,他们都不知从何嗅出三木不为人知的秘密。 不过其实对于自己的罪行,三木并没特别掩饰得多周到。 把一位跟自己问路的女性,完全没来由地推下断崖。连自己第一次下手杀人都是这样。后来回想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做,也没想过要是被抓到会吃上刑罚。即使受刑也无所谓吧,他想。 不过,如果逃得掉的话,就逃。如果封得住这些访客的嘴,就封。 三木紧紧握住铁锤,静静地走着,终于在绕过数个壁面转角之后,他停下脚步。 这次的访客就在那儿,在转角另一侧隐约可见那人的衣服。 而那名访客似乎还没察觉自己已经被屋主发现。三木继续藏在墙角这头,屏住气息。 每次都是这样。他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名访客了。 搬来这之前,上次住的地方也是一样。三木想起了那时候的事。那时的访客是一名家庭主妇,她见到在外头走动的三木,一脸看到可疑人物的表情,可能是因为三木完全不和邻居来往,所以特别显得诡异。住那里的那段时间,他已经埋了两个人在山里面,三木也想过该不会是东窗事发怀疑到他头上来吧。他大可杀了那个家庭主妇的,不过他没这么做。如果她突然失踪,她的家人应该会引发一阵大骚动。最后,他决定在关键证据被发现之前搬离那个地方,这样简单多了。 于是,三木来到了枫町。 他的头与肩膀紧紧贴着砖墙,再次确认访客的身影。 那个人呼着白雾,把脸凑近窗户想窥视屋里的动静。 三木在记忆中搜索着,从那扇窗户可以看见屋里的什么。他马上想起来那里摆着什么东西。 然后,他很确定是该搬离开这里的时候了。 相泽瞳说,她想看看外面的光线。 如果少女不曾这么说,可能他就没必要封住这名访客的口。因为三木只剩把地下室封住之后撤离这栋屋子而已。 那扇窗的深处,应该看得到瞳。刚刚三木的这双手才把她抱过去平放在那儿的。 访客应该是看见了。耳边传来访客强压着还是低声发出的惊呼。 <er h3">07 看进去窗户那头几乎没有任何东西,只有一个书架,上面摆了成排厚厚的书籍,应该是画册吧。书架旁边地上,立放着好几幅画,潮崎应该是把这个房间当仓库使用。 该说是安心还是困惑,我爬下了仓库。潮崎好像真的已经离开这栋屋子了。 突然间,前方出现一个人影,我差点没大叫出来。等我弄清楚原来是住田,全身都快虚脱了。 “发现什么了吗?”住田问。 我摇摇头。 我们决定进屋去。 我们试着打开玄关,但前门锁住了。不过住田刚才调查的北侧有一个后门,那里没上锁,一转门把,门就静静地开了。 屋里非常暗,阴霾的天空再加上位于日照不足的北侧,能见度相当差。我很犹豫要不要打开电灯,因为要是潮崎还在屋子里就糟了,然而住田却想也没想,啪地开了灯。 “没问题的啦,这里肯定没半个人。” “还是谨慎点好。” 我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觉得有人陪在身边真是打了一针强心剂。 后门通往厨房。 微弱的电灯照明下,厨房摆着旧冰箱和餐具橱柜,静寂中,只听见冰箱发出的细微马达声。 流理台里没有任何厨余,看不出最近有开伙的迹象。但与其说是清理得很干净,倒不如说是没人使用过的感觉。 我们打开每个房间确认,全都不见半个人影。 有一间像是当画室使用的房间,里面有一幅画到一半的画,画的是这栋屋子的庭院。沾到许多颜料的桌子上放了一个玻璃杯,里面插着几枝画笔。 那件潮崎说是他妻子的衣服,也原封不动地放在这里。半透明的收纳箱里收着许多女性的衣物,全都折得整整齐齐的。 这些衣服对相泽瞳来说太大件了,而且都是些成年女性的衣服。 看过空荡荡的浴室后,住田对我说:“没人在嘛。” 从他身上已经看不到一丝丝的紧张,不仅如此,住田似乎开始怀疑相泽瞳是不是真的被软禁起来,以及潮崎就是凶手这件事。虽然他没明说,但他的语气已经很明显了。 我们走在昏暗的走廊上,继续探访还没打开的房间。地下室的入口应该就在屋内某处,我却完全找不到像是入口的门。 “菜深,我们回去吧。你刚说的那些事,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住田站在走廊正中央说。 我好难过,不应该是这样的,但我却完全无法反驳,心中满是困惑。 “可是,二楼还没看啊。” “我不去。”他手叉腰上,不打算移动他的脚了。 于是我一个人上了楼梯。楼梯上方是挑高的天花板,环绕周围的是二楼的走廊,走廊上并列着好几扇门。 其中一间很像是潮崎的寝室,另一间房里则放着老旧的木制书桌。 站在摆了书桌的房间里,我开始感到不安。不管我怎么找,都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刚才,住田开始怀疑我的时候,我是生气的,但一方面我也觉得他会这么想一点也不意外。 一间又一间检查每个房间,原本对这栋屋子所持有的恐惧已渐渐淡去。从外观看这栋屋子,就像是一个内藏怪物的大魔窟,但看到潮崎画的一幅在草原上奔跑的小狗、安置在客厅里的电视、贴了卷标贴纸的录像带等等物品,这股无以名状的恐惧已层层褪去。 为什么没有通往地下室的入口?为什么找不出任何证据?我困惑不已,在房里来回踱步。 无意间,我的视线停在窗户上。要不是这扇窗的窗帘是开着的,我可能就不会发现那栋建筑物的存在了。 窗外是一片森林,然后稍微过去一些的山坡上,矗立着另一栋外观跟潮崎家非常相近的建筑物。 这两栋屋子应该是用相同的砖块盖成,连屋顶的造型也一样,只不过,墙壁的颜色不同。潮崎的屋子是蓝砖,而对面那栋屋子则是红色的。 那里想必是京子的家了。我记得木村说过,京子也是住在砖造屋里…… 位置也差不多正是那一带。我一直没过去京子家那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屋子的外观。 我的心中浮上了一种假设,那是我从未想过的。 如果,和弥打算救出相泽瞳的那天,正好戴了一副蓝色的太阳眼镜呢? 这样即使屋子的墙壁不是蓝色,映在左眼里的影像也会是蓝的了。 不,不可能,仔细回想左眼看到的影像应该不是透过太阳眼镜所见。我否定了这个想法。 然而,我心里却无法完全无视这个假设,只是涌上更大的不安。 对了,和弥的记忆里有地下室的窗户,但现在这栋屋子却没有那扇窗户,有的只是一个花坛。 之前我一直认为这个花坛一定是这两个月里赶工砌起来的,但是,这么短的时间里真的能够长出里头那些枯草吗?这两个月都是冬天,这样植物还能在空无一物的土壤里成长、而后干枯吗?比较合理的假设应该是这个花坛是在更早之前就存在了。 我呆立在二楼房间里。如果,和弥当初看到的窗户是京子家的地下室,我显然做了相当严重的误判。 我跑出房间,焦急地想立刻冲下漫长的楼梯。我把大半个身子探出环绕天花板下方的走廊扶手,望向一楼的走廊。 “住田!” 听到我的叫声,住田走了出来,一脸不解地抬头看我。 “终于放弃了吗?” “快开车!我们去京子小姐家!” 他惊讶地瞪大了眼。 “等一下再告诉你为什么!” 住田一脸纳闷,不过还是立刻跑出了玄关。 我一边冲下楼梯一边思考着。 和弥当初看到的屋子并不是这里,而是另一栋砖造屋。这样的话,砂织就危险了,她今天中午说要去京子家的。 不快点不行。我一口气跃下最后的几阶阶梯。 <er h3">08 窗内深处,相泽瞳的脸上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呢?三木心想。 那名访客应该已经注意到少女没有手脚了,毕竟装在布袋里蠕动着身躯的瞳实在太诡异了。 那声刻意压低的惊叫之后,旋即恢复了寂静。显然是怕被发现,所以硬生生将自己的声音压了下来。 三木朝那边踏出了脚步,就在这时,口袋里发出细微的金属碰撞声响。 口袋里装的是车钥匙,还有一只金色的手表。就是访客上次来的时候,不小心遗落的那只手表。 虽然只是非常微弱的声响,看来却足以通报访客这边有人了。 传来访客拔腿就跑的声音。 三木从隐身的墙角走了出来。 他得追上这个人,封住他的嘴。 <er h3">09 冲下楼梯,我打算朝玄关的方向跑去。住田应该正在发动车子,我得尽快坐上车才行。 然而就在下一瞬间,发生了一件完全意料之外的事。 如果当时在那个地方,我的耳朵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就不会停下脚步了吧。 我好像听见了歌声。 我在楼梯前停了下来。歌声非常小声,小声到几乎快听不见。微微颤抖的女声,歌词似乎是英文。 说不定是哪间房里的收音机还是电视传出来的,我应该别管这些,快点赶去京子家才对,但我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寻歌声的源头走去。 原来是这么回事。等我了冷静下来终于想到。 就算戴着蓝色太阳眼镜,红色的砖墙看上去也不会是蓝色的呀,这么单纯的道理…… 愈远离楼梯下方,歌声变得愈小声,我马上就找到声音的出处了。在楼梯的内侧有一个壁橱,站在壁橱前方听到的歌声是最清楚的。 唯有楼梯内侧的墙壁凹了进去,摆放着这个老旧的木制壁橱。我把耳朵贴到壁橱门上,闭上了眼。 歌声是从壁橱深处传来的。 我几乎可以确定,壁橱的后方还有东西,而这个壁橱正是为了遮掩那样东西才被摆在这里的。 我的体内窜过一股骚动,赶往京子家的事已经完全被我抛到脑后。 比处理没有放任何东西,我怀疑是为了挪动方便才刻意不摆任何东西进去。 壁橱非常轻,连我都只要稍微用点力就能够把它移到旁边。搬开壁橱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面墙壁,墙上有个凿开的洞。 这面墙原本好像贴了和旁边相同的乳白色壁纸,不过绝大部分都被撕掉了。洞口几乎和人一样大,洞缘裸露着遭到破坏的砖块。 这里原本应该有一扇入口的门存在才对,砖层像是后来为了遮住入口才砌上去的,在里面的砖层边缘还看得见门板的合叶。 越过洞口是一道细长的阶梯通往下方,从天花板垂下一盏非常昏暗的灯,照着这个仿佛某个生物的喉咙般的细长空间。 歌声就是从下面传出来的。我很肯定那不是收音机的声音,而是人的歌声。 这是地下室。这栋屋子果然有地下室。 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下阶梯。我紧张不已,呼吸紊乱,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鼓动。 阶梯两侧是裸露的砖墙,我扶着墙壁一边当心脚下往下走。 愈往下,空气的湿气愈重,连同压力缠附上我的身体。这种黏着性的空气,混浊到几乎令我喘不过气,简直就像黑暗化成了液体充塞整个空间。 走下最后一阶,眼前是一个阴暗的房间。数根支撑一楼地面的梁柱在天花板上纵横交错,唯一的一盏灯是开着的,发出微弱的灯光从天花板垂下,大概寿命已经差不多了,偶尔还会闪烁几下。微弱的灯光无法照亮整个房间,在阶梯的对面几乎是一片漆黑,使得整间地下室看起来仿佛无限深入不见尽头。昏暗光线照出几根柱子,或可说这些柱子的大半没入了黑暗,宛若一个个幽灵伫立地下室中。地面是泥土地,不过压得非常结实,已经接近石头质地了。 眼前有一块宽敞的空间,摆着一张很大的木制书桌。再后方则是林立的置物架,全部集中在地下室的一区,像是图书馆的书架一般整齐排列着。 那个木制书桌很像是作业台,锯子、铁锤等工具散放桌面,比较不协调的是,有一把全新的大槌子也摆在一旁。 另外还有很像是手术刀的东西也放在作业台上,忽明忽灭的灯光下,反射着黯淡的银色光芒。作业台的台面,覆着一层黑色的污迹。 我连忙挥去脑中的想象。这污迹简直像是染上了人类的血、变色之后所留下的痕迹。不是,我告诉自己,这些只是油渍罢了。 置物架的前方摆着木箱等等杂乱的物品,仿佛这栋屋子里老旧又不堪使用的各种物品全收到这儿来了,说不定,都是这栋屋子刚建好当时的东西。有个缺了数字盘的挂钟,还有个盖着褪色毛毯的婴儿车。 那个女性的歌声仍持续传入耳里,她的声音从地下室无垠幽暗的最深处,悄悄地传出。虽然我听不懂英文歌词,却感受得到歌声中仿佛随时都将幻灭的空虚,听得苦闷不已,好似充塞这整间地下室的黑暗浑沌本身正流着泪呜咽泣诉。 我想出声,却发不出来。喉咙深处干干的,声音一直卡在里面。努力许久,终于发出微弱而颤抖的声音。 “有……人在吗?” 我的声音被黑暗吞噬,歌声停止了。地下室瞬间被寂静包围。 “……谁?” 地下室深处,从置物架一带传出一名女子的声音。是刚才唱歌的人的声音,她的声音里含有些许的恐惧。 “你是相泽瞳小姐吧?” 我一边说一边朝声音的方向移动,经过作业台旁边,打算走近置物架。在地下室里头走动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前方是自己全然不熟悉的世界,看不见太阳,这里没有白天也没有夜晚。微冥幽暗的世界里,那盏微弱的光源就是一切。 “她不是瞳喔。” 我在柱子旁停下了脚步。那是一名年轻男子的声音,同样从那个置物架后方传出来。 “我是久本真一,刚才和你说话的是持永幸惠。”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两个名字都是我从没听过的,而且我一直以为只有相泽瞳一个人在地下室里。 “那……瞳呢?” “好像在睡觉。我们讲话小声点,别吵醒她了。”自称久本真一的男子压低了声音说。 置物架后方传来他们两人悄声的交谈。黑暗中,像是揉擦纸张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细细撩拨着我的听觉神经。他们藏身黑暗里,而我可以感受到他们盯着我瞧的视线。 非常不舒服的感觉,我无法再往前踏出一步,因为我一点也不想靠近那个灯光几乎照不到的阴暗角落。想到地下室里居然有两个有意识的人藏身其中,我的思路几乎中断。 “难道,你是潮崎的朋友?”名叫持永幸惠的女子问。我脑中乱成一团,为什么潮崎的名字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因为听到你的声音,潮崎好像有一点反应。” “他……在这里吗?” “就在我旁边,”久本真一说,“可是没办法说话。不过他听到你的声音,稍微哼了几声。” 潮崎在这里,而且,他们说他没办法说话。简直像什么玩笑话似的。 低矮的天花板压迫着我的心,它化为巨大的暗黑手掌,眼看就要将我压垮。我手扶住柱子,强忍住孤寂,凝神注视他们所隐身的黑暗。 那里面有人,我感觉得出来。笼罩四下的漆黑似乎轻晃了晃,终究还是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在我身旁,有些东西从天花板垂吊下来,那是几十根细线,细线的下方系着钓钩。仔细一看,似乎有什么干掉的东西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地黏在钓钩上。 “潮崎他……为什么没办法说话呢?”我问。 短暂的停顿后,传来久本的声音。 “他现在是抱膝坐在地上的姿势,全身都打了木桩,所以没办法动,也无法说话,可是是肺部被贯穿的关系吧。当然他还活着就是了。” “都变这样了,怎么可能还能活着……” 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只是这样,却马上引起潜藏地下室中的巨大黑暗强烈地震动。 “可是,这是事实喔。虽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知所措,但试着想安抚我让我冷静下来。 “你先平静一点。”传来持永幸惠诚挚的请求。 这个时候,遮住他们的置物架突然剧烈地摇动,大概是被谁的身体撞到了。虽然架子没倒,不过放在上面的箱子却掉了一个下来,落在地上发出巨响。 我捂住嘴巴,往后退了几步。 在置物架摇摇晃晃之际,电灯微弱的灯光隐约照出藏身黑暗中两人的身影。那宛如幻影,一瞬闪过暗黑之中,旋即消失踪影。 一定是我看错,还是我已经神志不清了。 “不要这种表情哪,从我们这边可是看你看得很清楚喔。”持永幸惠说。 她的声音里满是悲伤。 “为什么……” 我想问她,但是呼吸困难,光是让自己好好站着都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刚才看到的他们的身影,已经夺走我脑子里仅存的一点冷静,我之所以没有放声尖叫逃离那里,单纯是因为我的双脚已经不听使唤,想动也动不了。 “我们是被人动过手术的。” “手术?” “对啊,来这里的每个人,都要接受手术。那是一种幸福的手术,最后再关进这里。不可思议的是,手术一点也不痛苦,就像时间静止了似的,从此得到完全的解放。”久本顿了一顿,继续说,“这么说来,你也是新来的地下室住民吗?” 地下室住民?那是什么意思?是指像他们一样被带进地下室的人吗?是这意思的话,那我不是。 “我是来救人的……”我面对眼前的黑暗深处说,“相泽瞳在哪里?” 总之先带她离开地下室,愈快愈好。继续待在这里,我一定会发疯。粘糊糊缠住我四肢的暗黑,已经将触手伸往我的大脑,逐步侵蚀。我想赶快回到地面的阳光下,然后,找人回来帮忙。 我必须尽快将久本和持永的身体恢复原状才行。 “瞳在婴儿车里,那是她的床。”久本真一说。 我一边留意着他们隐身的黑暗角落,一边走近婴儿车。婴儿车很小、很旧,车面的布已经破损,握把上还结着蜘蛛网,车轮原本银色的金属部分长满了铁锈,已经坏掉变形了。婴儿车上盖着一条毛毯,看不见车内的模样。 我好想哭。瞳被诱拐的时候是十四岁,现在应该十五岁了。这个年纪的她,就算屈起双脚,也绝对不可能塞得进眼前这台小小的婴儿车里的。 我掀开那条老旧的毛毯。不用说,我的眼睛立刻盈满了泪水。 毛毯下是少女的脸庞,小到几乎用双手便能捧起,双颊像病人似的苍白纤细,肌肤里层的青色血管也清晰可见。她的长发凌乱,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洗头了。 灯光照在她的脸上,一时间仿佛光亮太过刺眼,她呻吟了一下,微微睁开双眼。发现了身旁的我,她一脸尚未从睡梦醒来似的微张着口。 “唔……”她发出了声音。 我的胸口一紧。她被装在袋子里。袋子的尺寸只够装下她的上半身,但她却整个人都装进了袋子里。靠近脖子的地方,有一条红色的领带系住袋口。 “是谁?”瞳发出轻柔而楚楚可怜的声音,“你是谁?是被带来这里的吗?” 不是。我摇了摇头。我想跟她说我是来救她出去的,但是,一时间我却说不出任何话语。 我还没能开口,瞳又继续问:“你也是坐上车子被带来这里的吗?嗳,你也看到乌鸦了吗?一直到现在,那只乌鸦都还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喔。” 她的声音清脆动人,像只活泼的小白兔。暗黑之中,这声音仿佛是我唯一的救赎。 “乌鸦?有啊,刚刚一直停在这栋屋子的屋顶上呢。”我这么回答她。 “不是啦,我说的不是那个,是摇晃的乌鸦。” 摇晃的? “啊,那个人是不是一直说他要换车?不过他很喜欢那个钥匙圈,就算换了新车应该还是会继续挂着吧。” 瞳就先留在婴儿车里,总之我得马上离开地下室。我正准备冲上阶梯的时候,有人从上面走了下来。是住田。 “菜深,原来你在这里呀。”他说。 我走到他面前,伸出右手一个巴掌便朝他脸颊挥去,刺耳的声音响彻地下室。 “都是你干的,对吧!” 然而他的表情却毫无畏怯,只是一径望着我。摇晃的乌鸦护身符。瞳之前就是一直望着那个钥匙圈呀!就在瞳被他的车子载来这里的时候,那个钥匙圈的模样已经深深烙印在她的眼里了。 <er h3">10 三木紧随访客身后,在森林里狂奔。离自家屋子愈远,原本多是枯木的林子逐渐出现针叶树。 突然,前方的访客消失了踪影,好像滑下斜坡滚到下面去了。下面那边应该是一条马路。 传来车子紧急刹车的声音,访客撞上车了,三木躲在树干后面静静看着。 开车的人下车来探视。那是一名中年男子,他张望四周不见半辆车,便又回到车上。访客被留在原地,那辆白色车子旋即逃离了现场。 <er h3">11 住田的视线依然盯着我看,一面往婴儿车走去。他的步履像猫行一样从容不迫。 我慑于他的气势让了开来。 他把手放在婴儿车边上,低头看向里面的相泽瞳。 “感觉如何?”住田问她。 “还好啰。”瞳睡意甚浓地回答。 “凶手不是潮崎,对吧?” 对于住田,比起被他背叛而心生怒意,我反而是涌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并不是我能够理解他的行径,只是,我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在我们刚闯进这栋屋子时的事情。 “你早就知道开关的位置了。” 站在别人家昏暗的后门门口,他却马上摸到了电灯的开关。现在回想起来,那绝不是偶然,他一定非常熟悉这栋屋子的一切。 “我是在前几天才又回到这个久违的地下室。” 住田的手还放在婴儿车边上,望着我说。他的表情、声音,都和我在咖啡店里认识的住田没什么两样。 “上次和你一起送外套回来给潮崎对吧,你还记得在回去的车上跟我说了什么吗?” 听潮崎书他家墙壁坏了,可是我却没看到那面墙。我在回程车上,把这件事告诉了住田。 “听到的时候我就在猜了,果不其然。坏掉的那面墙,就是被我埋起来的地下室入口。我们来找他的时候,他已经发现墙上的裂痕了,只是一直用壁橱遮着。” “壁橱?” 住田点点头。 “很久以前我用砖块封好那面墙之后,便摆了一个壁橱挡在前面。潮崎搬来以后还是一直不知道这里有间地下室,可是,后来这面墙因为地震震出裂痕,潮崎便开始听见幸惠的歌声,这是潮崎自己亲口跟我说的。幸惠你也聊过了吧?” 他的手指向地下室深处。从黑暗深处,似乎有数道视线正盯着我跟住田。 “那么,潮崎也发现这间地下室了吗?” “上次我自己来找他的时候,他还不是很确定,大概一直以为歌声是从收音机还是什么地方发出来的。” 但是后来,住田继续说,潮崎好像打算敲开那道墙看看。而为了敲开墙所买的大槌子,就是他之前骗我说买来补墙用的工具。 “然后因为地下室快被发现了,你就把潮崎给……” 他瞥了一眼地下室深处。我一直没望向那边,但我知道在那片黑暗里,在久本真一和持永幸惠的身边,潮崎也和他们一道。 “潮崎是谁?”婴儿车里的瞳天真地问。 “就是在我之后搬来屋子住的人。上次,我不是带他下来了吗?”住田说。 少女于是恍然大悟。 “喔,就是那个被串起来的人哪。” 我发现,在这个地下室里是以一种迥异于地面上的法则运作着。我拼命强忍几乎让我站不住的晕眩,低矮的天花板与稠密的黑暗从四面八方袭来,压迫着我柔软的脑袋。 “三天前的夜里,我亲手将自己一年前封住的墙敲了开来。” 结果我却发现这个洞穴,进到了这里。住田简直像在昭告神谕似的缓缓述说。 住田离开婴儿车旁,举步朝我走来。 “不要过来!”我的哭喊在地下室里回荡。 他倏地停下脚步。 “你以前住这栋屋子?” 他点头。住田把他一直到一年前都住在这儿,还有当时在地下室把瞳的手脚切下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搬离这里的时候,我把地下室的入口跟窗户都用砖块封起来了。” 窗户…… “你在外头用砖块砌了花坛对吧?为了遮住地下室的窗……” “那边本来就有好几个花坛了,我只是再加盖了一个而已。” 花坛里那么多的枯草,并不是从别的地方连土带草一起移种过去的,而是在花坛砌好后的这一年内长出来、又枯掉之后所留下来的。 但我还是不懂。在左眼的记忆里,地下室的窗户并没有封起来。而且两个月前和弥车祸过世的时候,住这栋屋子的人应该是潮崎才对啊。 这时,我赫然发现自己一直都误会了。真正的事实应该是一个我之前完全不曾考虑过、需要凑巧再凑巧才可能成立的结论。 “你先前都说跟和弥认识是在一年前,是真的吗?” “他是访客。” “访客?” “就是那些察觉到我的罪行,而跑来调查我的人。他们会在我家外头东探西看,或是直接找上门来。地下室的久本从前也是访客,他是在屋旁被我发现的。” “和弥也是跑来探查地下室窗户,结果被你发现?” 住田点了点头,正是这么回事。 “刚好是一年前。” 我捂住嘴忍不住呜咽起来。 我的推论是事实。左眼上映的那段车祸影像,不是两个月前和弥身亡的画面,而是一年前出过的车祸。 我在图书馆看到的左眼影像里,最后和弥撞上了车子。当时说不定驾驶马上踩了刹车,只是因为看着重现影像的我听不见声音,也就理所当然认为和弥当场撞死了,但其实我并无法断言当时确切的状况。 和弥那时候,其实没死。这么一来,和弥咽气的事故现场和左眼影像的车祸现场当然会有出入了,因为根本就是在不同地点发生的两场车祸。 住田再走近我一步,我却连尖叫都叫不出声,摇着头往后退一步。 “一年前,和弥跑来地下室的窗户附近偷窥。在我看到和弥之前大概一个星期,我就一直觉得有人在监视这里。你今天会来这栋屋子找相泽瞳,也是从和弥那儿听来的吧?” 我双手捂住耳朵,但他的声音仍不停传进我耳里。 “和弥从窗户偷窥地下室,惊觉我走出来了,拔腿就逃。逃到后来却被车撞到昏过去,那辆车很快就驶离现场了。那是场肇事逃逸的车祸。” 他再走近一步。 “接下来才是重点。你一定不相信,不过真的很凑巧,和弥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不记得我,也不记得这栋屋子的事,过去整整一个星期之间所有事情全忘得一干二净……” 丧失记忆。啊,原来如此。我极度恐惧而几乎无法思考的大脑,唯独这件事不可思议地完全能够理解。 “我没杀他,也没把他带进这间地下室。” “为什么……?” 他也有点困惑,沉思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很自然就变这样了吧。”然后补充说明似的继续说:“只是想试试看在凑巧之上再加上凑巧会怎么样。” “然后这个热哪,就把那名访客带去咖啡店了。”瞳说。 “是和弥自己恍惚中要我送他回忧郁森林的。” 记得砂织说过,她第一次见到住田,是在距今刚好一年前,住田扶着喝得烂醉的和弥回咖啡店的时候。 和弥当时并不是喝醉,而是被车子撞晕,才会显得意识恍惚。但住田却撒了谎,说自己跟和弥是在镇上结识的。 后来,他们两人便成了朋友。 住田在离我数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的体格瘦弱,甚至有点女性化,即使如此,要抓住我让我安静闭嘴,仍是绰绰有余。 地下室滞浊的空气弥漫着紧张,我拼命呼吸还是一直觉得吸不到氧气。 住田好可怕。他的眼神既不凶狠,也不狰狞,也不空洞,他只是以一种观察东西的眼神看着我。实验人员、医生、研究员……他的脸上一直是这类人物的表现。 “把和弥送回去以后,我马上离开这栋屋子搬到车站前的公寓去了。当然,是在封完地下室之后。” 搞不好这些对话结束的时候,就是我命运揭晓的时刻。我试着稍微动一动紧绷的四肢,确认自己还有逃离这里的最后一丝力气。 “这太奇怪了……如果像你所说,那瞳他们被留在地下室里就将近一年了,照理来说,他们不可能还活着呀……” “事实就是如此,他们树森上的伤口都一直没愈合,所以能继续活下去,能够在这个时间已经停止、不见天日的房间里歌唱谈天。这盏灯是我在封住地下室纤,换上全新灯泡的,之后就一直开着了。” 他抬头望向天花板的电灯。这盏灯的寿命已经差不多了,灯光忽明忽灭。 “他们好无聊哦。”瞳悄悄地说。 是放手一搏的时候了。我往斜后方退一步,暗暗向上天祷告。 “那……砂织呢?你搬家以后还是常跑到忧郁森林,是为了砂织?” 他用那双安静的眼瞳直直望着我。没有听到回答,我却明白了他的心意。 住田再靠近我一步。要动手唯有现在了,虽然我怕得不得了,但或许这份恐惧正是驱使我逃脱的动力。 我的双脚使劲全身力气一蹬,肩膀朝住田迎面撞过去。 地下室深处的黑暗中,似乎传来好几声咽口水的声音。 一股强力的冲击窜过全身,我无法呼吸,反作用力把我整个人弹了回来。 住田受到这股意外的撞击,身体直接往后倒。他的身后是从天花板垂下无数的钓钩,住田就这样倒进钓钩之中。 他痛苦挣扎着,钓钩勾住了衣服吗,细线像要将他五花大绑似的缠上了全身。 我拔腿就跑,心里很清楚他很快就会追上来的。 我冲上通往一楼的阶梯,阶梯其实不长。但抬头望见前方走廊的光亮,却好像怎么跑也到不了,整个人仿佛在水中挣扎,完全感觉不到自己正爬着阶梯往一楼前进。 当然宛如过了好几个世纪,其实只是很短的时间吧,我终于爬完阶梯来到一楼走廊,新鲜的空气袭来,我不禁一阵晕眩。 我目标玄关,蹬着地板在走廊上狂奔。 通往外面世界的黑色大门就在我面前,我握住金色的门把一转。 我陷入了混乱。门只开了一条缝,勉强能够伸出去一只手而已。不管我怎么用力都打不开,仔细一看,才发现把手上缠着家用延长线,不把电线解开的话是打不开门的,要解开电线又得花很多时间。 我马上明白这是住田干的好事。焦急中,我想起这栋屋子的后门。 于是我立刻转身,往走廊另一头跑去。 就在我通过楼梯旁的那一瞬间,脚下绊到一个东西摔了出去。倒地之后,我才发现那是从地下室入口伸出来的住田的腿。 不会痛。我正全力奔跑的时候被绊倒、动作极大地撞上了一扇没关的房门,却只觉得像是掉在柔软的靠垫上,完全不觉得痛苦。 而且我还能跑。正当我打算站起身来继续跑的时候,我看见了。 我看见我的右脚扭成一个非常不自然的角度。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觉得痛,反而觉得那一带温温热热的很舒服。 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事,可能是恐惧和焦急让我忘了疼痛吧。 住田站在我面前。他脸颊上有一些伤痕,应该是被钓钩弄伤了,衣服也到处都是钩破的洞,上头还留着几个钓钩,他一定是拼了命才抽身出来的。 我从口袋里拿出水果刀,手不停地颤抖。虽然我隐约知道这么小的一把刀,应该威胁不到他,也很难让自己成功脱身,但我别无选择。 就在我抽出折叠水果刀那一刹那,住田一脚踢上我的左手。我的手夹在他的鞋子和墙壁之间,压的扁扁的,却一点也不痛,好似一阵强风刮来而已。 小刀掉到走廊上,他弯腰拾起那把刀。我的脑中警报响起,身体却无法动弹。 一时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拿刀的手用力压进我的肚子,我只感到些微的压迫感。 “这下不能用了啊。”他说完,望着手上的小刀,不知什么时候小刀只剩刀柄,刀刃大概是折断了。 他按住我的头不让我挣扎乱动,伸出手透过衣服摸着我肚子的部位。 我挣扎着从他手中逃了出来。刀刃刚才可能是卡在我的衣服上吧,断掉的刀刃掉到地上,发出尖锐的声响。 我全身上下一点也不痛。只是刚才被踢到的左手好像不能动了,使劲动动看,也只是像打嗝似的抽动几下。 我望向住田,他的视线则是一直停留在我的肚子上。 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我的衣服裂了开来,刚才应该是被他刺到了。伤口一带已经染红,但并没有流太多血。 有一样诡异的东西从肚子的伤口垂了下来,穿过衣服裂开的洞,露在外头晃呀晃的。 刚开始我还以为那是脐带。 我看了一眼住田的手,手指红红的。我想他刚刚应该是为了掏出那个东西,而把手指伸进我的肚子里。 我并没有当场疯掉,或许是因为我完全无法承认那是自己的东西。我用双手捧着,感觉热热的。 伤口传出宛如脑子酥酥麻麻的陶醉,一股不可思议的幸福感拥抱着我。 然后,我似乎明白为什么地下室的住民都不惧怕住田的原因了。 你逃不掉了。 我的脑子仿佛漂浮在温暖的水中,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住田的声音。 从伤口不断涌现的强韧生命力,满溢我的全身,从指尖一直到脑袋的最核心。 但我却痛恶这种感觉。在我体内深处不由任何人亵渎的部分,坚决拒绝了这股不自然的感受。 住田对我伸出手,我用力挥了开来。他非常惊讶。 我逃进身边最近的一个房间关上门。我想锁门,门却没装锁,我只好放弃躲在房间的念头,往房间的窗户移动。有一只脚已经完全不能动了,只能拖着走。 身后的门打开来,住田跟上来了。他很清楚我逃不掉,只是用观察者冷静的眼神看着我的动向。 这扇窗户是上推式的吗,本来我还想窗户要是锁住了就用蛮力撞破,幸好是连虚弱的我也推的开的程度。我把身体塞进推开窗后出现的长方形空隙里。 我摔出窗户,背部先着地,撞击的那一瞬间我几乎无法呼吸,不过这股疼痛马上被腹部伤口所涌出的温暖掩过消失无踪。 我就真一直倒在地上站不起来,然后发现,自己正躺在那座花坛旁边。老天爷还真爱捉弄人,我差点没笑了出声。挡住和弥窥探地下室窗户的就是这座花坛,而它现在就在我面前。 住田也钻出窗户过来了。他纤弱的身躯穿过窗隙,敏捷地跃下窗户站到我面前。 “你……为什么要杀人?” 我已经没有力气站起身了,整个人倒在地上仰头看他。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住田看上去比你高不怎么苦恼的样子,好像这又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他觉得根本没有回答问题的必要。 “我并没有打算杀他们,只是得把嘴封住。” 我在地面爬行,想离他愈远愈好。左手的手指虽然无法动弹,手臂部分还可以动,于是我用左手肘和右手撑起上半身,让左腿侧面蹭着地面前进,动弹不得的右脚则是拖行着。 地面应该很冰,我却完全感受不到,只是很讨厌腹、部在地上磨来磨去。我叫自己不要去想从伤口垂挂出来的那样东西。 住田走过我身旁,我感受到他低头看着我的视线。 我没抬头看那表情,出声问他说:“……和弥在两个月前过世,死因真的是单纯的车祸吗?” 我在心里偷偷期待问他话能拖延一点时间。只要我继续讲,一定不会被杀的。 手臂支撑了我全身的重量,开始因为疲惫而不停颤抖。终于手一软,我的脸撞上地面,一些小石子跑进了嘴里。 “是我布置成死亡车祸的。” 住田的脚踩住我肚子拖着那串细细长长的东西。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向前爬行。咕嘟咕嘟,那样东西慢慢从肚里滑出来的触感,那不成声音的声音,通过体内窜上我的脑袋。我的肚子好像变得扁扁的了。 “先蒙住他的眼睛,把手脚弄骨折,然后把人拖到斜坡去。看准有车经过,便把他推下去。”住田说,他是在推下和弥的那一刻,才将和弥脸上的眼罩取下来的。所以和弥应该一直到临死之前,都不知道自己的手脚为什么无法动弹。 眼前就是这栋屋子外墙的墙角,我伸出右手,用手指扳住墙角。 人的肠子,究竟有多长呢?我手臂使劲将身子往前带,身体在地上拖行,不断滑出的肠子,另一头还在住田脚下。 终于挣扎到了墙角,爬到这里就够了,我撑起上半身,把背靠在墙角坐了起来。我的脸上满是泪水和泥巴,视线望向住田。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因为和弥的记忆开始恢复了,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他开始想起这栋屋子的事,还有自己曾经戴着眼罩前来拜访的事……虽然和弥自己也理不出头绪,总之他已经开始跟我聊起这些事了。” 迟早他会想起所有的事。担心和弥恢复记忆的住田,不得不封住他的嘴…… 住田站在我面前。低头望着我的住田看起来好高,或许是因为我坐在地上的关系吧。他的背后是灰色的天空。住田用教小孩的口吻对我说:“好啰,已经玩够了吧。没想到连你都会变成访客,你的运气真的太差了。” 他弯下腰,双手环上了我的脖子,住田消瘦的脸靠我好近。 “不会痛的。而且,扭断颈骨我已经做得很顺手了。” 我的右手在住田看不见的地点摸索着,手指游移在屋子外墙的侧沟里,终于在烂泥和腐叶中找到了那样东西。 “我想你误会了。”我哭着说,“我才没有运气差。费尽千辛万苦揪出你,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 我挤出全身仅存的最后一点力气向住田刺去,手中握着的是已经放在那里超过一年和弥掉落的一字起子。 <er h3">12 三木过去扶住那名倒在地上的男子,他还没死,看来只是昏了过去,身上也不见有什么伤。 杀了他,或是把他带回屋子封住他的嘴。三木必须二选一。 这时,男子在三木的怀里发出呻吟,眼疾已经痊愈了呀?前几天他假扮客人登门拜访的时候,脸上还戴着白色的眼罩,今天却不见眼罩的踪影。 男子微微睁开了眼,不过眼神很恍惚,视线迟迟没聚焦到三木身上。 不过,他似乎感觉得到自己身旁有人。 “……是谁?” 必须在有人来之前,封住这个男子的嘴。就在三木下定决心的那一刻,男子又说话了。 “这里是哪里……?” 三木把男子拖到路旁问话。男子最后的记忆是在咖啡店点了咖啡,之后的事全不记得了,连三木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 “你是谁?” 这不重要,三木说,男子像是漂浮在梦里无力地点点头。 三木手里还握着那把铁锤,只要举起铁锤敲坏脑部,男子就能死了。 男子又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就在三木举起铁锤的瞬间,男子又开口了:“可以麻烦你送我回一家叫做忧郁森林额店吗……?” 三木没有夺走男子的性命,完全是凑巧。既然他已经丧失记忆,就没有下手的必要了,感觉反倒是挥下铁锤以后的善后比较伤脑筋。不管把尸体留在原地,或是带回家里,都是件麻烦的大工程。 三木把铁锤随手抛进一旁的草丛,一肩扶起男子,往他说的那家咖啡店走去。虽然没进去过,三木知道地点在哪,平常开车常会经过那家店门口。 到达忧郁森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一带路灯很少,唯有打亮照明的咖啡店仿佛漂浮在黑暗中。 徒步走来咖啡店的途中,男子又昏了过去,三木于是背着男子,推开咖啡店的门。 “和弥!” 吧台里的女子一看到三木背上的男子便叫了出声。 三木把男子放到餐桌旁的长椅上。 “不好意思,我弟弟给你添麻烦了……” 女子一边照顾男子,一边低头向三木道谢。三木扯个谎说男子醉倒了,虽然男子身上并没有酒气,女子却不疑有他。 “糟了!这里肿起来了!”女子抚着男子的头说。 三木解释说,因为来这里的途中男子摔了一跤。 环视店里,没半个客人。刚才在吧台里的这名女子就是店长吗?不过,看起来太年轻了,大概只是工读生吧。 三木心想该回去了,便走出咖啡店。身后女子追了出来唤他,三木决定当作没听见。 离开咖啡店,往家的方向走去。黑暗中,三木一路想着咖啡店里的装潢和那名昏过去的男子。 然后是那名照顾男子的女子。她长得很像小时候在医院认识的少女们就是那个没了前臂的女孩,如果她长大成人,脸蛋应该就是长这模样吧。 三木察觉自己插在口袋里的手无意识地把玩着一个金属物,是那个男子在屋子四周调查的时候掉落的金色手表,还一直在三木的口袋里。 三木停下脚步,思考了一下,没必要把表还回去。 不过几分钟后,三木还是再次推开了咖啡店的大门。 “谢谢你专程送回来。这个,是非常重要的手表。” 女子感谢不已地双手捧着手表。三木没想到她会这么感动。 “请问你的大名是?”女子带着几分熟地问道。 太像了。 三木报上了本名。 “那,就叫你住田先生啰。” 女子把手表放到吧台上,发出金属冷硬的声响。 三木转身正打算离去,女子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请喝杯咖啡再走。”女子露出一口贝齿微笑着,几乎半强迫地让三木在吧台前坐了下来。 眼前吧台上手表的秒针,正以一定的速度移动着。 第五章 <er top">1 医生允许我会客,是在入院后的第三天。 那天,我躺在床上恍惚地回想从前的事。不过虽说是从前,在我大脑里最旧的回忆,也不过是两个半月前的事情而已。 当我同时失去左眼和记忆的时候,也是在这样的白色房间里醒来。我混沌了好一阵子,到现在还是想不起来那几天里我都在想些什么,一定是脑中一片空白吧。我既没有余力思考,也不知从何思考起。 我只记得,一直有一股非常非常不安的感觉。 病房门打开了。在这之前,走进病房探视我的不是医生护士,就是警方的人。不过这次不一样,谢绝会面的禁令已经取消,这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 房间的门口,站着一位很面熟的女性。 “你是特地来看我的吗?”我仍躺在床上说。 妈妈听了马上红了双眼,点点头。 妈妈来看我的前一天,来病床边找我的是警方的人。 他们一行三个人,全都身穿西装。我请他们坐,他们却坚持站着,在床边低头对着病床上的我谈事情。我因为伤口在腹部无法坐起身,只能躺着和他们说话。 他们说,希望我答应尽可能不向任何人提起这次的事件。因为整件事太怪诞了,他们不希望被报纸或电视报导出来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请不要把这件事情的经过告诉任何人。我答应了。 但结果,我还是没说出左眼球的事。 我全身上下接受了许许多多的检查,让我明白到自己在那栋屋子所体验到的事情是多么地不寻常。为什么我在受了那么重的伤之后还有办法活动,连医生都感到不可思议。我跟医生说我并不觉得痛,医生更是大惑不解,只能一再地检查我的身体。 我想,瞳他们应该也接受了和我一样多、甚至是更多的检查吧。不过,自从在那栋屋子被警方接走之后,我一直没再见到他们。 三名男子事情交代完后,正打算离开病房,我叫住了他们。 “请问,相泽瞳现在在哪里?” 其中一人回答了我的问题。 男子说,瞳现在正在别家医院接受检查,等治疗结束,她就会回父母身边去。 “那潮崎先生呢?” 短暂的沉默之后,男子说出了潮崎的死讯。潮崎在检查过程中,像是睡着似的停止了呼吸,据说是因为他身上的木桩刺伤了心脏的关系。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事实,也无从求证。 “谢谢你们告诉我。” 我向他们道谢。 那名男子转身正要离去,又停下脚步。最后他再问了一次那个问过我无数次的问题。 在那个地下室里,除了被警方带回来的我们之外,还发现有其它人受伤的迹象,所以他们想知道,除了被救出来的人以外,是不是还有其它人在里面。 “我不知道。”每次被问到这个问题,我都摇摇头这么回答,“我在地下室里发现的,只有相泽瞳和潮崎先生……” 那个时候…… 确认住田已经断气之后,我把垂落在肚子外面细细长长的东西用手拢一拢收在一起。我并没有发狂尖叫,只是专心一意把沾了泥巴的那样东西塞回我肚子的伤口里。现在回想起来,这个举止简直异常极了。不过当时的我,一直深信这样才是最妥当的处置。 我不觉得痛。腹部、左手还有扭曲的右脚,都被一股幸福的温暖包覆,脑袋也因而开始朦朦胧胧了起来。 身体很重,懒懒地提不起劲。虽然已经耗掉大半的体力,我还是勉强倚着墙站了起来。靠着没受伤的左脚,花了很大工夫终于回到刚才逃出来的窗户前,我再度钻过窗子回到屋子里。因为我想既然玄关的大门绑了电线无法打开,后门极有可能也是相同的状况。但我必须打电话求救,而这也成了支撑我站起身子、爬进窗里的唯一动力。 联络好警方和救护车之后,我再度往地下室走去。一时之间我甚至忘了右脚的伤,还打算用双脚走路。 即使住田已经不在了,地下室里还是充满浓浓的阴郁。我告诉瞳和在深处蠕动的人们,住田已经死了。 “唉,还是发生了。”瞳在婴儿车里轻声低喃,“求求你,可不可以带我去找那个人?” 我犹豫了,最后还是决定抱她回去刚才住田倒下的地方。左手的手指虽然无法动弹,抱她倒是没妨碍。瞳很轻,很小,很温暖,就像是个有着体温的小小块状物。 我抱着她,缓缓地上楼。只靠一条腿爬阶梯相当辛苦,我解开玄关大门上的电线,绕着屋子外墙往西南方的墙角走去。做完这一连串的事,我仅剩的一点力气也几乎用尽了。 住田仍然倒在地上,眼睛插着起子,应该是插到脑子里了吧,我想。虽然我几乎没有任何医学知识。 瞳在我怀里低头望着住田,无声地哭了起来。她所流下的泪水,即使是在事后回想起来,我仍不觉得那是为了曾经伤害自己的人流的泪。但是,她对住田究竟抱持着什么样的情感,我无从得知。 我已经没有体力再返回地下室了,只好和瞳在玄关旁边等待警方到来。 我坐在地上,背靠着玄关旁的柱子,怀里抱着瞳娇小的身躯。 “谢谢你来救我。”她说,“我终于可以回家了对吧?” 我点点头,意识已经开始朦胧,但不是因为疼痛,全身的疲惫就像一件温暖的毛毯,将我的意识紧紧包裹。 “我可以睡一下吗?” 我话声刚落,在听到回答之前已经闭上了眼睛。 警方的警笛将我从梦中唤醒,冲过来的警察看到瞳吓得瞪大了双眼。 “地下室里还有三个人……”我说。 警察铁青着脸,进屋子里去了。但是,过一会儿回来玄关的警察却捂着嘴说,地下室里只有一个人。 “没关系啦,一定是这个大姐姐记错了。” 听到瞳这么说,警察一脸像是看到什么恐怖东西的神色,轮流望着我们两个,转身便冲回警车叫后援了。 “这样就好。”相泽瞳抬起头看着我,眨了一只眼睛。虽然意识朦胧,我知道这并不是梦。 在玄关旁,我仍闭着眼,听见了开门的声音。接着似乎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从我身旁经过,脸颊感觉得到那股空气的压力。 我微微睁开眼,那是一个有人体交错组合而成的诡异聚合物,接在胴体上的两个头,正和瞳互道珍重,好几只手的其中一只伸了出来,怜爱地摸了摸瞳,那只手臂非常细,感觉像是小孩子的。 接着他们便像蜘蛛似的蠕动着手脚,消失在森林中。 “他们俩的事情,是秘密喔。”瞳说。 我也望向瞳,闭上了左眼。让她知道我不会留下这段记忆的。 <er h3">02 这个事件最后被当作诱拐监禁案件处理,凶嫌名叫住田道雄。报纸报导说,他在大学就读的同时,也以童话作家的身份进行写作。 砂织常来看我。这家医院位于市中心的繁荣地带,不会开车的她每次都请木村或是京子开车带她来。 她担心我住院无聊,带了很多漫画和小说来给我。 砂织绝口不问我在那栋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她知道这件事对我来说就像一场恶梦,体贴地不让我再回想起来。 虽然与事实有些许出入,不过整件事情的经过大概就如同砂织带来的报纸上报导的一样。那栋屋子的前一个房客是住田,他把相泽瞳一直藏在地下室里,发现了这件事的潮崎于是遭到毒手,我也因为潮崎而被卷入事件受了伤。 所有报纸或杂志里,都没提到瞳没了手脚的事,还有她这一年多来是怎么生存下来的。杂志上刊载着住田的详细介绍,还将他以笔名三木俊发表的童话故事做特辑发表。 他是某家医院院长的独生子,念高中的时候便以童话作家的身份出道,为了上学方便,租屋在学校附近的公寓,之后便一直是离家一个人过生活。 住田高中毕业进了大学,仍继续写作童话,而大学时所租的屋子就是枫町的那栋蓝砖屋。大学一开学他就搬进去,住了两年。后来,也就是距今一年前他退掉蓝砖屋,搬到大学附近新盖的公寓里。 住田搬离蓝砖屋之后,接着住进去的就是潮崎。 持永和久本两人的事情仍然没人发现。虽然警方可能有察觉到什么,不过杂志上完全没有他们的相关报导。他们俩是什么时候开始被关进地下室的呢? 瞳在一年前被诱拐,而和弥搞不好在诱拐案一发生后,马上就追到那栋屋子去了。我想持永和久本一定是在瞳变成那副模样之前,就已经在地下室了。 住田的确说了,和弥曾经拜访过那栋蓝砖屋。这样的话,为什么我第一次踏进那栋屋子的时候,左眼并没有唤起当时的记忆呢?是因为我刚好没看到可以成为关键钥匙的事物?运气还真差。要是和弥当初到过屋子的记忆复苏,说不定我马上就能够确认凶手是住田了。 等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没错,既然时间是一年前,正好就是和弥戴着眼罩的时候,而且刚好遮的是左眼……如果和弥是在那种状态下前往蓝砖屋,左眼当然不会留下任何记忆。 周刊杂志和电视新闻的报导中,很多人提出各种论点推测为什么住田会做出伤害杀人的行为。 譬如说,藉由伤害他人能够获得快感,或是他心中一直压抑着对人类的厌恶,或是想模仿国外杀人犯等等各式各样的臆测。不过,我总觉得住田不属于那里面的任何一种。 我眼中的住田,还要更冷静,感觉像是科学家。我开始回想,当时对于拖着内脏在地上匍匐爬行的我,住田只是低下头静静地看着。在那段恶梦般的记忆里,不知为什么,他总是一身医生的白袍,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一直有个什么让我对他有着这样的印象。或许他并不是在杀人。他只是把人分解,只是想要一直凝视所谓的生命究竟是什么。 然后,我不知道那是神的祝福,抑或是恶魔的诅咒,他刚好拥有那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成了他凝视生命的手术刀。至于那种力量到底是什么,大概就算我想破头,也不会有一个说服得了自己的答案。当我的肉体被他弄伤、拖着内脏在地上爬行的时候,感受到的却是全身被柔和光芒所包围、身体仿佛变成羽毛般的幸福感受。那种感觉并不是超能力,也不是药物幻觉之类的东西。我想,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一定只是一部投射在屏幕上的电影,其实是单薄而毫无厚度的。而住田所拥有的那种力量,就仿佛将屏幕弄开一个小小的洞,相当于那股力量的暗黑便从那个小洞缓缓爬出,将电影一点一点侵蚀。 我查了一下,听说他之前也有过好几次犯罪记录。对,是周刊杂志上写的,听说杂志是从他以前住的公寓一带采访到好几则这类消息,但我其实无法求证这些报导的真实性。 我在病房里要是翻着这些杂志报导,砂织总是露出一脸悲伤的神情。虽然她什么都没说,我想她是想起了住田吧。所以后来,我再也不在砂织面前翻阅关于事件的报导了。 结果我还是没把和弥其实是被住田害死的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因为砂织一直以为和弥是车祸死的,如果知道了事实,只会让她更难过。 “砂织,那天你去京子小姐家做什么呀?” 当时,砂织正在削苹果。 “也没什么重要事情啦。”砂织说。 她告诉我之前送咖啡豆去京子家时发生的事。 “我偶然间看见京子小姐和她小孩的合照……” 砂织总觉得曾经见过那个小孩。虽然照片里的脸还未脱稚气,不过砂织几乎当场就确定了。 “那个小孩就是在我父母丧礼时,过来向我跟和弥道歉的那个年轻人。” 太意外了。 “就是在制材厂上班的……” 砂织点了点头。 和弥与砂织的父母丧命的那个意外,肇事者便是这名年轻人,之后他因为深感罪恶,在枫町自杀身亡。 后来砂织去跟制材厂的人询问这名年轻人的姓名。 “京子小姐她先生也过世了。” 从父母同事那里打听到年轻人的姓氏,和京子在先生过世前冠的夫姓是一样的。 京子会搬到这个镇上来,一定是因为那个孩子的关系。 “见到照片的时候,我没能当场跟京子小姐确认这件事。不过过了几天,我还是上她家去求证了。” 一开始京子否认了,不过后来砂织又登门拜访了好几次,京子才终于证实砂织的猜测。 说完后,砂织一直凝视着我的眼睛。我腹部的伤口虽然已经开始愈合,还是不能坐起身,我只好躺在病床上承受着她的视线。 砂织自顾自地把苹果放进我的嘴里,我也乖乖地一口一口咀嚼着。阳光从窗外撒进来,病房里非常安静,只听得到咬苹果的清脆声响。 “姐,其实我有一件事情瞒着你……”我很自然地脱口这么唤她,而砂织也完全不觉得怪。 “其实我跟和弥并不是朋友的关系。” “嗯。” 虽然不知道砂织会不会相信,我开始向她述说发生在我左眼那些不可思议的事,只隐瞒了和弥的车祸等等跟这次事件有关的部分。 <er h3">03 在腹部的伤口愈合、手脚的骨折痊愈之前,我的身体状况一直很奇怪。我对于疼痛及气温变化的感觉变得非常迟钝,也没有食欲,觉得好像不必吃东西也活得下去。 被住田切断手脚的瞳在地下室生活了一年之久,推论都说她之所以没有饿死,是因为整段时间都靠地下室的罐头维生。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我觉得真正的原因并不是那样,或许该说,是我身体所感受到的那股力量,把她从人都会死的自然法则中切离开来了吧。 身上的伤痊愈之后,我的身体感知便恢复原状了。 出院后,我回到家里展开新生活,也顺着砂织和妈妈的意思回学校上课,虽然其实我很不想去。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念书和运动都很糟。 只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我,居然也交到可以聊天的朋友了,也因为这样,上学渐渐变得有趣了起来。 一有连续假期,我就会回枫町找砂织他们。虽然有点担心这样会不会给大家带来困扰,不过舅舅总是开心地留我住下来。砂织没有把我眼球的事情告诉大家,所以舅舅对于我与和弥的关系,还是继续有那么点误会。 第一次和砂织、舅舅一起吃饭的时候,我记得那天两人都静静吃着自己的饭,仿佛不觉彼此的存在。不过,这样的状况也有了变化,虽然不是很明显,不过现在的用餐时间已经有一点温暖的幸福感,我在想或许是因为砂织和舅舅已经渐渐从逝者的阴影中走出来,如果真是这样就太好了,我在心里祈祷着。 我再度造访和弥的墓。因为是瞒着砂织自己去的,花了很多时间寻找和弥的安眠之地。就在我走到全身无力,心想要是再找不到可能就要累死路边的时候,终于发现了冬月家的墓。 我把整个事件已经落幕的消息,告诉了和弥。不过,我想他应该早就知道了,因为他自己的左眼已经目睹了整个事件结束的瞬间。 那一天,天空飘着薄云,太阳透过云层撒下光芒。我站在林立的墓碑间,向和弥致上最深的谢意。 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看到你的记忆。因为你一直在我身边,我才没有在中途退缩,才能够一直努力到最后。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这么对和弥说。又怜又爱的情绪涌上心头,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咸咸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下。 只要去咖啡店“忧郁森林”,都遇得到木村和京子。他们两人似乎都觉得我到店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一阵子没看到我甚至会担心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每当坐上和弥坐吧台的老位置,木村送上咖啡欧蕾(罐装咖啡),总是让我回想起第一次踏进这间店的背景。我环视店内,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摆设。 我望向那幅潮崎的画。 “听说是从他留下的遗物里得知的……” 木村说,潮崎爱着的那位女性,就是在这个镇出生长大的。 “你是说画里的那个人?” 他点点头。 我把脸贴近画定眼凝视,不靠这么近几乎看不见画上的一个小点。那是一位伫立在湖畔、身穿红色衣服的人。 “问了名字,才知道是我也认识的人。她从前也是这家店的常客。” 后来她在外地过世,潮崎便搬来妻子的故乡枫町。原来潮崎并不是一时兴起把这幅画送给咖啡店的。 我终于了解,大家都在这个城镇中,望着逝者的身影。 “菜深,你好像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隔了好一阵子不见,京子和砂织居然异口同声这么对我说。 “哪里不一样?” 我问她们,两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想想,或许是我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有所改变,而他们也在潜意识里察觉到了吧。 砂织和京子看起来就像母女一样。听说砂织只要一有空,就会跑去京子家聊天,两人不只聊逝去的人们,也聊些无关紧要的生活琐事。 有时候,砂织会把弟弟遗留的手表拿在手上把玩,悲伤地望着再也不会动的秒针。不过我知道,砂织心里那个停在和弥死亡时间的手表,已经开始一点一点地动了起来。 我在店里重读住田写的书,就是那本叫做《眼的记忆》,描述少女将眼球放进眼窝中便能见到梦境的童话故事。 和弥的眼球渐渐看不到过去的影像了。常常一整天到了临睡前,才发现今天好像都没看见和弥的记忆。 说不定我已经将眼球里烙印的影像全部看完了,也有可能因为这个眼球已经完全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所以以后再也看不见了。 我隐约觉得,或许后者才是正确答案。眼球让我看见的过去,一定得是自己以外的别人才行,要是全是我自己看过的景象不断重复播映,它应该也会忙不过来吧。 刚开始看不到和弥的影像,有点寂寞,但过一阵子,终于也习惯了。 左眼最后一次播放的影像里,出现了住田。那是在灿烂的阳光下,和住田并肩坐在一起,拿小石子朝空罐扔的画面,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出现住田的记忆。 之前在图书馆里看到的,并不是和弥丧命的瞬间。事实上和弥是在住田给他戴上眼罩带到路边后,推向驶来的车辆时,才遇害身亡的。我并没有看见和弥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刻。 虽然我一直这么认为,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错了。我应该是看过那一刻的。 之前,我曾经做过一次被车碾过、非常逼真的恶梦。 犯案当时,住田给和弥戴上了眼罩。一定是眼罩下的漆黑一片,和我闭上眼睛时的漆黑重叠在一起,而引出了那段记忆,那时我可能睡着了或是正在打瞌睡,于是看见了那个冲到车子前方的影像,之前我还一直误会那只是普通的做梦。不过当然我并无法断言那正是那场死亡车祸,说不定全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不过,我还是这么相信着。因为,那辆肇事的车辆虽然在恶梦里只是一闪而过,但车身是蓝色的。 我是在后来才知道,撞到和弥的车子是蓝色的。而我在图书馆里看到的影像,车体却是白色的。在我看到那个逼真的恶梦的时候,还不知道撞到和弥的车子是什么颜色,但我却见到了蓝色的车,由此可证明那并不只是单纯的梦而已。 我阖上书,叫住了砂织,正打算点饮料的时候,视线瞥见吧台上摆着的花瓶。我想起之前曾经看过砂织弄倒那个花瓶的影像,但不可思议的是,花瓶里的花居然和影像里一模一样。 是假花吗?我伸手摸了一下,是真的。该不会是因为砂织还是木村坚持要一直插上同一款的花吧? “那些花,是以前住田摘来送给砂织的。”木村说,“到现在都没枯呢,很不可思议吧?” 越过白色花朵的那一侧,砂织擤了擤鼻子。 <er h3">04 夏天。我在房里吹着电风扇,突然忆起了某件事情。 我没办法很具体地说明,因为那并不是一个明确的回忆,也没有具体的形式。 只是,在我的脑子里出现一股奇异的违和感,就像喉咙里卡了什么东西吞不进去,我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之间产生了不协调,很像是即将从梦里醒来的前一刻,察觉到自己似乎还在梦中似的那种不舒服的感觉。 我预感这大概是记忆恢复的前兆,而我猜的没错。 我的记忆一点一点地恢复了。之前我一直很害怕这一刻的到来,但实际上却来得非常自然而顺畅,我并没有产生任何抗拒。 我很自然地回想起小学导师的姓名,也记起了全家人一起出去旅行的情景,现在的我,反而觉得前阵子一直不会弹钢琴简直就是不可思议,学校的成绩也突飞猛进,我不用说当然很开心。 “你真的是菜深?”砂织偏着头,一手拉着我的耳朵问。 哎呀放开我啦,就说我没变装嘛。我笑着躲开了她的手。 “觉得你看上去稳重多了。” 她将一边手肘撑在吧台上,神情有点落寞。事后回想起来,或许对她来说,这正是她和弟弟的别离。 我一直认为我就是我,从没变过。然而遗忘却像头怪物,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灵巧地把我从身上抽离走。然后,只剩下出生到这世上便存在至今的这个我了。为避免误解,这里提到的“我”与“记忆”是两码子事。 在枫町时的记忆都还留着,我也记得自己在枫町做了些什么。只不过,思考事情的自己,却完全像是不同的人。 丧失记忆时的我,像是匆忙搭建在不稳地基上的一栋建筑物。现在回想起那时候的自己,根本就是跟自己毫不相干的别人,无论是接人待物的行为或是思考模式,全都跟现在的我不一样。 就像妈妈说的,连我的举动都完全像是陌生人。 “我从没看过你那么畏畏缩缩的样子。” 本来我的个性就擅于与人交谈,勇于表达自己的意见,所以突然间变成一个几乎不开口跟任何人说话的人,真的把妈妈吓坏了。 我凝望着镜中自己的左眼。已经很久没看到和弥见过的影像了。不管我看到了什么,都无法成为那把开启记忆盒子的钥匙。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那个事件真的发生过吗? 我收到警方送来的信,就是在那个时候。 夏天结束,马上就是大学的入学考试了,我每天都上补习班。那天我很晚才回到家,爸爸交给我一个信封。 那是一个浅蓝色很可爱的信封。一看到这个信封,脑中立刻浮上相泽瞳的身影。我在地下室发现她的时候,包裹她身体的布袋就是用这种浅蓝色的、触感很好的布料缝制成的。 看了看信封,寄件人的地方写着相泽瞳的名字。 我回到自己房间,坐到书桌前打开这封信。里面的信似乎是瞳托她妈妈代笔的,因为不知道我的地址,所以请警方转交。 信上写了一些感谢的话语,还说有机会希望再跟我见个面聊聊。 我反复读了好几遍。那段非现实的、恶梦般的记忆再度涌现,却仿佛已是他人的记忆。 我想起了婴儿车里相泽瞳娇小的身躯。 还有久本真一和持永幸惠。 到目前为止,仍没听说他们两人被发现的消息。他们是不是还在山里?还是,他们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我想象着他们庞大的身躯静静地潜藏在树林间,下雨时就躲进岩壁里的山洞,两人一起望着滴落的雨水。伸向不同方向的手脚慢慢蠕动着,两人缓缓往不被人发现的黑暗深处移动…… 我拿起桌上很久没翻开的活页本,那个写满了左眼影像的记录本。 才在不久之前,自己还抱着这本沉重的活页本在枫町里头四处走动。因为翻阅得很频繁,内页都破破烂烂的了,上头写满了字,却完全不像是我所写下的东西。 活页本里填满了少年时期的和弥见过的景色、砂织的表情、左眼让我看见的许许多多影像。 我一页一页翻阅着。 开始遗忘的感觉,竟然在这一刻苏醒。从和弥继承而来的左眼唐突地涌上一股温热。 我既讶异又困惑。因为自从记忆恢复之后,眼球一直都是沉默的。 眼里的活页纸页面开始出现叠影,右眼和左眼看到的影像渐渐错了开来。我于是静静闭上双眼,右眼的影像消失了,眼前的影像慢慢定焦在左眼的画面里。 我的视线离开A4活页本,抬起头来看到的,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枫町。 眼前是荒废的铁道向前延伸到远方,铁道的一侧是一座座长满针叶林的高山耸立,微弱的日照下针叶林几乎一片漆黑。铁道的另一侧则是萧条的街景,高耸的铁塔成排林立。左眼里,我正走在遍地枯草的山丘上,一边翻阅手上的活页本。 我马上就察觉这并不是和弥的记忆。 原来左眼都记得。记得我四下寻找相泽瞳、追查凶手;记得我寻找蓝砖屋、在镇里到处探访;记得我耐住寂寞、走在风中;记得我不知所措、既恐惧又不安。这些都确确实实地烙印在眼球里。 我一直看着,那道延伸到遥远森林的生锈铁轨,还有自己站在铁轨上的双脚,摇摇晃晃仍执意踩在铁轨上蹒跚前行。 那时候的记忆还留在我的脑海里,我也一直记得当时的我在想些什么。但现在的我的思考模式,却和那时候不一样了。感兴趣的事物不同,对于临时状况的反应也相去甚远。 因此我想,恐怕,她并不是我。就如同失去了记忆而感到不安的她,也只意识着她自己一样,现在的我对她而言一定也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有学识或是冷静的人,或许会主张“她”事实上是不存在的,或者说,那只是“失去记忆时的我”。 我面对书桌上打开的活页本,静静地闭上眼默祷。“她”的消失,正等同一个人的死亡。我不想听到任何人说“她”是不存在的,或说那只不过是记忆发生障碍时所生的结痂。因为这个与“我”截然不同、远比我更没用的“她”,确确实实存在过。 更何况,“她”的眼球所看着的景物,一定都是她自己以外某个人的记忆…… 她在这个世界上只存在了非常短暂的时间,遭遇了许多的困难,每每因此痛苦不已。她的内心有多难受,我完全明白。 在学校里大家不断提起我的事情,她总是被拿来和我比较,连自己的存在都觉得是可悲的;她四处徘徊找不到自己的归属之地,在心中不停哭喊;她什么事都做不好,深深地感到自卑。 但是,她却从不认输。不管眼前的事物多么令人恐惧,她都勇于面对,从不放弃。 我仍闭着双眼趴到桌上。她帮我重新布置过的房间还维持原样,静谧的夜色从窗户悄悄地进到屋内,那是挥别了夏天的沁凉空气。距离她踏入枫町,已经半年了。 看着记忆中,在阴郁的天空下抱着沉重行李走在铁轨上的她,我在心里立下誓约—— 我绝对不会忘记你的。你比我所认识的任何人都要来得坚强。我会把你放在心中,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