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代子》 第一节 并非沉浸在感伤里;也不是感到怀念;也不是忆起想见的脸孔。只是反反复覆地迎接没有任何活动的周末,又一再虚掷,如此持续了漫长得令人生厌的一段时期,遂萌生出了只要有地方可去,哪里都行、去做什么都行的念头罢了。 电话答录机里的讯息是从闹哄哄的地方打来的,而且对方为了压过噪音,把嗓门扯得极大,声音几乎无法辨认。即使如此,在对方还没有报上名字之前,我就已经听出那是阿靖——山埜靖了。那急匆匆的声调,跟小时候完全没有两样。 “欸,这是前田由香里家的电话吧?我没打错电话吧?电话是小真告诉我的——噢,宇部真子啦。那家伙现在已经是‘小真老师’了,不过谁晓得她其实是在干嘛唷。” 留言的背景插进人们的笑声和欢呼。看样子是酒家。 “真子应该跟你提了吧?我们念的真边小学因为裁减合并废校什么的,要废校了,所以想说在校舍拆掉之前,让咱们这四个不晓得因为什么孽缘,六年全部同班的朋友聚一下,喝个一杯怎么样?在我的店。” 阿靖精明地强调“我的店”这三个字。那么这通吵闹的电话,也是从“我的店”打来的吗?我隐约想起阿靖的老家应该是卖荞麦面的。 “详细情形小真会再打电话跟你说,要来哦!咱们好久没见了,我很期待大家聚一聚呢。拜啦!” 留言结束后,接着是合成人声: “留言,一,一月二十日,下午九点二十分。” 房间里冷透了。嵌在壁钟上的室温计显示为摄氏四度。加班回来,一发现电话答录机的灯号在闪,我连大衣也没脱、暖气也没开,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留雷来听——就是这样一个隆冬的星期五。 “留言结束。” “哔”的一声后,声音断了。答录机里只有阿靖的留言。 约莫快一个小时后,电话响了。这次是真子打来的。 “啊,你回家了,太好了。”真子以她一贯的开朗声音说。“我从傍晚就连打了好几通,可是都没人接。今天星期五嘛。” “我是在加班。” 我提起阿靖九点多打过电话来。 “没跟你说一声,就把你的电话告诉他,不好意思哦。那家伙一直缠着跟我要你的电话。” “没关系。反正这支电话没多久就要停了。” 有手机就够了。室内电话的基本费也不是好玩的。老家的爸妈两个人都一样重听,讨厌通讯状态不稳的手机,所以我才勉为其难地装了个室内电话。所以就算电话答录机的灯光总是熄的,也没必要为此认真沮丧。因为真的有事找我的人,都是打手机来的。他们都是打手机找我的。 “小前,怎么样?你不想四个人聚聚吗?” 真子就像小时候那样叫我“小前”。每次听到这个称呼,我就想起在与这些朋友断续但长久的交往中,一次也没有机会改掉这个称呼。我到现在都还是原本的姓。我没有像真子那样变成“老师”,也没有变成谁的母亲。我不是哪里的主管,也没有自己的名片和事业。 我的店。阿靖自豪的语调留在耳边。要不要到我的店喝一杯?连乘除都学不好,九九乘法重考了四次的阿靖都有了“我的店”。 我默不吭声,引得真子一次又一次地叫我。注意到时,我却已冲口说出压根儿也没想到的事来: “其实不是四个人,应该是五个人吧。如果雪子还在的话。” 听到自己的话,我自己都吓到了。可是真子似乎没有听出我的惊讶。她感伤地放低了语调说: “就是啊。我们本来是一伙五个人的。这样啊,原来小前也在想雪子的事啊。其实我也是。下个月一号就正好二十年了呢。自从雪子……雪子碰上那种事以后。” 自从雪子遇害以后。我在心底玩味着真子含糊带过的事实。雪子遭人勒毙,陈尸路边之后二十年。我们已经三十二了,但桥田雪子永远停留在十二岁。 这么说来,我一次也没去给雪子的墓上过香。我连她的墓在哪里都不晓得。命案之后过了几个月,警方的搜查迟迟没有进展,雪子的父母看着雪子的同学们换上圆中制服走在路上,承受不了那种伤痛,捧着独生女的遗照搬走了。没有人过问他们搬去哪儿了。坦白说,当他们的身影从生活圈中消失,每个人应该都松了一口气。像我母亲,那时候说得简直露骨极了。 ——每次买东西什么的在街上碰到桥田她妈,我都不晓得该摆什么表情,真够尴尬的。我还会特地拐进别条路好避开她呢。现在他们搬走了,这下子总算不必再顾虑那么多了。 比起杀害雪子的凶手仍逍遥法外的不安,应付生活圈子里因失去女儿而陷入愁云惨雾的父母更教人难熬。我从母亲身上学到,第三者的真心,顶多就是这点程度。 ——雪子是我的好朋友,妈怎么可以那样说! 然而我并不是个会如此顶撞母亲的孩子。我是个工于心计的孩子,知道在没人观看的家里作那种戏、与母亲冲突,实在太傻。 所以我才能是个模范生。 “那么,下个星期五你能来吗?银行有结算什么的,月底和月初应该都很忙碌吧?” 真子问道。我应道:“没问题,我会去。” “真的?太好了!如果小前你不能来,我就难过了。杉次也就罢了,阿靖还是老样子,野蛮人一个。” 杉次,这是杉山次郎的绰号。我们五人小组的另一个男生。跟雪子住同一个集合住宅的男生。跟雪子最要好的男生。 总是对我不屑一顾的男生。 “杉山也要去啊?好怀念哦。” 我一边抗拒着历历在目浮上心头的陈旧回忆,一边若无其事地应道。 “他现在在做什么?我除了小真你以外,跟其他同学都没有联络,完全不晓得其他人怎么了。” “你国中一毕业就搬家了嘛。杉次过得很好。他爸妈现在还是住在那个集合住宅,所以他有时候会回来这边。我也在路上碰过他哦。” “是回来给爸妈看孙子的吧?” “孙子……?哦,你说杉次的小孩?我不是很清楚,可是杉次好像离婚了哦。应该没生小孩吧。”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心中泛起一丝涟漪,让我觉得窝囊极了。那可是国中毕业以后,连一次都再也没有见过的对象啊。 “说到小孩,该说阿靖才是啊。他有一男一女一双孩子呢。他好像是个很顾家的好爸爸哦。”真子咯咯笑道。“那家伙这次会提议众一聚,我看也是想要炫耀他的店跟太太,还有两个可爱的小孩吧。” 我要真子告诉我阿靖的店在哪里,确认集合时间。真子笑说镇里样子变了很多,你搞不好会迷路。然后她以孩子气的口吻添了这么一段: “搞不好会下雪呢。如果下雪,那就是雪子的雪。你还记得吗?雪子的皮肤真的好白,曾经还有老师叫她雪姑娘雪子呢。” “是啊。”我应着,寻思起来。雪子的雪。没错,就像真子说的。不过我会这么联想,并不只是因为雪子的脸颊白皙无比。而是因为二十年前的那一天,她的尸体在前天降下的大雪所积成的雪堆下被人发现。真子怎么不会想到那件事呢?难道她不在乎吗?我正自想着,真子却已经轻快地向我道别,挂了电话。 第二节 当天真的下雪了。 早上下的还是冷冰冰的雨,但过了中午,就成了大片的鹅毛雪,接着化成细碎的粉雪,正式下了起来。东京可能出现暌违数年的十至十五公分积雪,通勤上学的民众请留意交通资讯,并留意脚步——天气预报员才刚这么亲切地忠告完,电视台开放摄影棚的隔音玻璃墙外就驶过一辆救护车。 我穿着雨鞋,所以不担心滑倒。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感觉心情沉重。雪子的雪,这让我想起讨厌的事。真子跟小时候完全一样,抒情的想像力,加上与之相对的没神经。 我走向车站,心中升起了一股诱惑:就这样直接回家吧,事后再打电话到阿靖的店赔罪就是了。小时候住的城镇与我现在的小住处中间夹着市中心,位在刚好相反的两端,搭电车的方向也相反。 走下地下铁的月台后,往阿靖家方向的电车先来了,能载我回家的电车好像才刚与我擦身而过。 结果我坐上了刚到站的电车。 我走出过去居住时还不存在的地下铁车站,看见应该感到怀念的街景却陌生而毫无印象,我四下张望寻找计程车,也不见半辆经过。无可奈何之下,只好靠着模糊的记忆踏上真子告诉我的路线。冰冷的细雪下个不停,让已经陈旧的地理印象变得混乱。唯一庆幸的是没有刮风,但还是得偶尔停步拂掉伞上和大衣肩上的积雪,并呼气吹暖双手。 走着走着,边缘整个锈红的工厂看板、卡车公司的停车场、公营集合住宅等见过的街景开始出现,我也渐渐发现自己似乎是走错路了。这条路是比通往阿靖家的路更西边的一条。接着我看到倾倒的校区标志掩埋在雪中,了解自己怎么会搞错路跑到这儿来了。 这里是过去上学的必经之路,是六年来我每天走去真边小学的路。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被这条路所吸引。 而雪子的尸体,也是在这条通学路的途中被发现的。 就在计程车的计费表轮行检定场的偌大建筑物后方,有大人那么高的积雪里。检定场的职员只是因为积雪会妨碍交通,想要把雪铲掉而已。他不是镇上的居民,所以不晓得就读真边小学六年级的桥田雪子从前天傍晚就没有回家,也不知道她的父母向警方报案协寻,更不知道当地町内会的人已经组成搜索队到处找人,他只是拿着铲子铲雪而已。结果积雪下方出现一个仰躺着的少女,身穿红夹克和红围巾,脚上套着红色橡皮长靴,书包掉在一旁。 ——那个人说他一开始还以为是洋娃娃。 母亲把详细打听来的消息也告诉了我。 ——一个大洋娃娃。眼睛圆滚滚的、皮肤白白的,和身上那件红夹克很相称。 尸体被警察搬走后,查明雪子是被人用她的围巾勒死的。据说红色的花呢格纹围巾因为勒得太紧,都陷进她的脖子里面,就那么冻结在肉里。 我听着雪花落在脸上的嘶嘶声,专注地走过这条路,即使与人擦身而过,肩膀相触,积雪从伞上滑落,我依然头也不抬一下。积雪完全盖住雨鞋的鞋尖了。有些地方甚至积到小腿肚那么高。今晚雪会下得更大,积得更高吧。直到那个地点积起雪来。因为这是雪子的雪。 计程车计费表轮行检定场的外墙是黯淡的灰。许多地方都已经龟裂,渗出污渍。完全没变,二十年前和现在都一样老旧。上了年纪的只有我,墙壁并没有老去。 那个时候,这栋建筑物的后方有一块称不上庭院或空地的狭窄草地,那里各个季节开着不同的花,有时候还可以抓到雨蛙。对我们来说,那里是最佳的秘密游乐场。要去到那里,得先穿过检定场建筑物与旁边四楼公寓之间的狭小隙缝,但那对小孩子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而且像是在暖春时期,穿越阴湿的建筑物缝隙去到遍布蒲公英与油菜花的草地,就如同前往另一个世界般地令人雀跃。 我在这里和小真还有雪子玩耍。有一次我们正在用油菜花编花圈时,阿靖跑来说这种花可以吃,大把大把地摘走,我们气得和他吵起来。我们也常在这里看书,小心不弄脏裙子地坐在草叶茂盛的柔软地面上,轮流朗读完一整本书。雪子成绩不是很好,可是很擅长朗读,困难的汉字也能毫不费劲地念出来。而小真连念平假名都会卡住,可是她朗读的声调很好笑,有时候听着听着,会与内容无关地让人爆笑出来。如果我们玩得太吵,会被检定场的叔叔们发现,从二楼窗户大声怒骂,可是这里有个喜欢小孩的警卫叔叔,经常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只要我们乖乖玩耍就可以。有时候他也会给我们一些用纸包起来的糖果和蜜柑。 ——要在天黑以前回家哦。这里五点就会关门了,要在那之前回家哦。 警卫叔叔总是口头禅似的这么叮嘱。 只有一次,警卫叔叔气到满脸通红。当时是五年级的夏天,杉次意气用事地坚持只要沿着建筑物墙上的藤蔓攀爬,就可以到达二楼,还真的爬到二楼的窗框底下,被警卫叔叔发现了。 ——你们的身体可不是你们自己的。你们在长大以前,都是属于爸爸妈妈的,不可以随便乱来,弄伤自己!懂了吗? 我们哭哭啼啼地垂下头。杉次一脸苍白,阿靖噘着嘴巴,小真则扯着自己的辫子,而雪子向警卫叔叔道歉。我们不会再做危险的事了。我们会好好珍惜爸爸妈妈给我们的身体。 然而这样发誓的雪子却不是死在别的地方,而是这里。 第三节 “小前!” 有人叫我,我赫然抬头。将沉浸在追忆往事中,变得模糊的视线焦点重新集中起来。 我站在一道冷冰冰的单扇铁门前。检定场的建筑物一如既往,但旁边的公寓已经改建了。而通往后面草地的缝隙被这道铁门封了起来。 “小前也来这里了啊。” 小真呼着白色的气息,沙沙踏过雪地跑来。她穿着高级的绒毛大衣,戴着看起来很温暖的手工毛线帽。长长的头发编成一条辫子,垂在一边屑上,许多小雪花沾在上面,就像发饰一样。 “这门是什么时候设的?” 我用指尖拂掉铁门栅栏上的积云间。 “你不记得了吗?命案之后马上就装了,免得又有小孩子跑进去。”小真说,眼睛怕冷似的直眨着,望向建筑物隙缝间的另一头。“还有防止危害小孩的变态跑进去。” “我都不晓得。” “因为命案以后,大家都一直避免经过这里嘛。可是听说这道门经常遭人破坏,修理过好几次。为什么呢?” 一段话直涌到喉边来。 ——如果有门,就等于是被关在这里面,雪子的幽灵不喜欢吧。 “小前,这里好冷。我们走吧。” 小真轻推我的背。我踏出脚步,走了两、三步后回头,雪从伞上滑落。我望向铁门。门栓确实紧扣着。 “怎么了?” 小真的问题化成白色的呼吸消失在空中。我只回了个微笑,领头走了出去。 第四节 阿靖在二十二岁继承父母的荞麦面店后,立刻把店重新装潢,改为白天是定食屋,晚上是居酒屋的经营形态。 “一开始我爸妈也大力反对,可是重新装潢后一年左右,地下铁开通,这一带也增加了不少公司跟大楼,生意火热。如果继续维持荞麦面店,八成拼不过那些立食荞麦面连锁店。哎唷,结果皆大欢喜啦。” 阿靖非常开心。或许是因为天候关系,店里没什么客人,就算有附近的常客来露脸,也只是聊了一下大雪就回去了,因此店里形同被我们包下来了。 店里有八人座位的柜台和三张四人座的桌子,是家小店,但弥漫着既温暖又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成排的当地酒里面,有其他地方从未看过的稀罕品类。 阿靖的妻子和我们一样是真边小学毕业的,小阿靖两岁。她以爽朗的声音说她以前是当地警察间赫赫有名的不良少女,并笑说她家是卖鱼的,论杀鱼的工夫,她比阿靖厉害多了,但炸东西和炖东西的本事就比不过阿靖了,跟一般夫妻完全相反。 我们很快地就热络地叙起旧来。 我和小真并坐在桌位角落,杉次坐在对面,他偶尔推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对阿靖的话和小真的玩笑展露一如既往的笑容。阿靖忙碌地往来于桌子和柜台之间,热闹地聒絮着,说着“这是我的推荐菜色”,劝吃这个劝喝那个,挪盘子送杯子,一刻也闲不下来。那张因骄傲而潮红的脸看起来很幸福。 到了八点左右,阿靖的妻子暂时回去住处,很快地带着两个小朋友回来了。 “这是我儿子阿守,女儿美加。” 母亲把手按在害羞扭捏地笑着的两人头上,要他们行礼。阿守读小学一年级,美加读幼稚园大班。 “小朋友已经刷完牙要睡觉了,可是他们拜托说无论如何都要在睡觉以前请小真老师签名。喏,跟老师问好,说拜托老师。” 孩子们被母亲推出去,但还是迟疑不决,真子主动靠过去说: “阿守跟美加你们好。你们两个都看了我的漫画吗?我好高兴哦,谢谢你们!” 真子从当地的商业高中毕业以后,立刻就工作了,但她出于兴趣而画的漫画受到肯定,现在已经在这一行画出名声来了。她画的是给小朋友看的漫画,有许多欢乐的动物登场,可爱的角色造型很受欢迎,也发售了许多周边产品。“小真老师”——小读者们都这么叫她。这就是现在的真子,真子现在的人生。大家要写信鼓励小真老师哦。小真老师,下次的连载贪吃鬼土拨鼠大嘴嘴还会登场吗?小真老师最喜欢哪个角色?小真老师要赠送圣诞节礼物给大家,是角色玩具跟签名板哦。 阿靖的两个孩子央求小真画下他们喜欢的漫画角色并和她握手,眼睛兴奋地闪闪发亮。他们在父母命令下道晚安后就回房去了,但应该有好一阵子都会兴奋得睡不着觉吧。 “小真,你看起来好幸福。” 之前顶多附和阿靖的话,几乎没有开口的杉次微笑着对真子说。那充满了深深憧憬的温柔语调,冰冷地刺穿了我的心。 “你从以前就在画漫画了吗?我怎么完全没印象?” 阿靖坐到包厢里来。孩子们已经睡了,今晚应该也不会再有客人上门了,他准备要开怀畅饮了吧。 “我开始迷上画漫画,是上高中以后的事。我是大器晚成型啦。大概是因为高中参加了漫画同好会吧。” “那是小真有才能啦。” “是吗?我是运气好。”小真大口地喝着当地酒,醉得舒畅。“我跟阿靖一样呢,挂上自己的招牌做生意。” “啧,少来了。我们店里的营收,才比不过你的年收呢。” 这是这种聚会怎么样都避免不了的,众人的近况报告。阿靖和杉次可能是从小真那里听来的,都知道我在银行工作。阿靖说如果他要在附近开分店,要我看在旧识的情谊上,在贷款方面多多帮忙。 “我不是负责贷款的,不能随便跟你保证。” “什么嘛,真没意思。那你就钓个贷款部门的长官当老公吧。那样快多了。” “那是什么话?” “杉次呢?我听说你辞掉工作了?” 杉次进了关西的大学,就这样留在当地就职了。他说他后来辞掉那里的工作,现在在东京的电脑软体开发公司工作。 “顺道问问,你怎么会离婚了?”阿靖喝得相当醉了。“你老婆不是很漂亮吗?” “就是啊。我们也包了不少红包给你们耶。”真子说。 杉次大方地笑着说:“我可是先包了红包给阿靖的,咱们互不相欠好吗?小真的份,等你结婚时我会好好地包回去的,在那之前就先欠着吧。” 我没有被邀请参加杉次的婚礼,也不知道小真和阿靖受邀了。单独来看,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但两件事凑在一块儿,就有了不同的意义。我默默地看杉次,但他连看都不看我。 “就是个性不合啦。”杉次说,摘下眼镜,用手帕擦起镜片来。“也不是谁不好,所以离婚离得还满顺的。” “你们本来是同事吧?”小真问。 “媒人是上司吧?那不太妙吧?”阿靖说。 “反正我都已经决定要辞职了。幸好老婆还能继续留在公司。离婚两年以后她又再婚,已经有孩子了。” “咦?你们现在还有联络吗?” “会互寄贺年卡。她好像过得不错。” 杉次总是这样。比起自己,更为朋友和伙伴着想。他为了自己的事意气用事,大力主张,从头到尾就只有那么一次,也就是坚称检定场的藤蔓可以爬的那一次。 “那么现在有孩子的就只有我一个人啊。”阿靖说。“这事还是有点不好启齿,所以之前我都没有提起……” “你是说雪子的事?”小真抢先说。 “嗯。还记得吗?” “当然了。我在漫画里也有一个角色,就是用雪子当模特儿呢。” “这样啊。” “今天的这场雪,我觉得也不是巧合。我们聚在这里,雪子的灵魂是不是也知道了?我和小前过来这里之前,去了计程车计费表轮行检定场看了一下。” 杉次没说什么,但他摘下眼镜,挂到衬衫胸前口袋上。小时候的他没有戴眼镜,雪子认识的杉次没有戴眼镜。所以我认为杉次是因为话题提到雪子,才拿下眼镜的。 “我自从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就常常想起雪子。”阿靖规矩地坐正说。“不只是想起雪子,我也会想到雪子的爸妈一定很痛苦吧……” “凶手最后还是没有抓到嘛。” “都已经二十年了不是吗?时效早就过了。一想到害死雪子的家伙在路上昂首阔步,有时候我真是气愤得无法忍受。” 杉次默默地替阿靖的杯子斟酒,阿靖一口气喝干。 “雪子如果还活着,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呢?”小真的语气变得温柔。 “会变成一个好妈妈,还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上班女郎?” “雪子功课不好嘛。”阿靖笑道。“我跟她一起看过彼此的联络簿,我们两个的成绩烂得有得拼呢。” 我们静静地笑。阿靖的脸醉红,杉次一直低垂着目光。 哄孩子睡觉的阿靖妻子从住家那里回来了。她抬起柜台的板子就要进厨房里,忽然“哎呀”了一声。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我们全都望向店门口。玻璃格子拉门打开了约二十公分,雪从门缝里吹进来,地板的一部分都变白了。 “这种时间居然有小朋友客人呢。”阿靖的妻子又抬起柜台木板走出来。 “穿红色长靴的……” 阿靖迅速从包厢翻身下去。小真用手摩擦手臂,悄声问:“红色长靴?” 阿靖拉开门,探出身子往外望,然后冷得“呜呜呜”地发抖。 “没有人……” 阿靖说到一半,吓了一跳似的背脊一挺,退了半步。“怎么了?”小真探出膝盖问。 “这……这是什么?” 阿靖的声音变低了。那声音就像看门犬察觉异常而在低吼。 阿靖的妻子、小真、杉次都跑到阿靖旁边。我在包厢边缘半跪起来,看着四人的背影。 “这是……脚印!”阿靖的妻子说。 “看,一直连到我们家前面!” 停了一拍,小真挤出微微颤抖的声音说:“是小孩子的脚印。小孩子的长靴脚印。” 一瞬间,众人全懂了。虽然谁说都一样,但阿靖怀着舍我其谁的激动语气开口了: “雪子来了。这是雪子的脚印。她来了,她来跟我们相聚了。” 众人都走出户外。虽然慌张,但都没有忘记避开雪上的脚印,免得踩坏了。 我慢慢地穿上鞋子,跟上四人。从门口往下看,吹进来的雪积成了一条白线。我望向门槛另一头。 我没看到什么小孩子的长靴脚印。我看到的全是大家的,大人的鞋印。众人小心避开不去踏到的地方,只积着纯白的新雪而已。 我走出外面。整座城镇浸淫在夜色之中,只有下个不停的雪在夜里宛如唯一的生物般若隐若现地动着、闪着、亮着。 “雪子!”小真呼唤。“没错,就是雪子!看,红外套!” 四人循着橡皮长靴的脚印不停地跑,就在下一个转角要转弯的时候,阿靖抓住妻子摇晃着问: “你看到了吧?你也看到了吧?对吧?对吧?那是雪子啊!” 阿靖的妻子反手抓住丈夫的手臂,用力点头,全身都在同意。小真率先跑了出去。杉次是最后一个。他在转角的路灯下回头,迎接慢慢走近的我。 “我也看到了。那是雪子。刚才闪过的身影,你也看到了吧?是穿红外套的女孩。就跟那天的雪子一样的打扮。” 杉次的语调平板,听起来也有那么一丝温柔。 “雪子是从那处积雪过来的。如果雪子来了,一定是从那里来的。趁着脚印还没有消失之前追上去的话,或许可以见到她。” 我默然不语。就算看地面,我还是一样什么都看不见。哪儿都不见橡皮靴的小脚印。 “杉次,你看到脚印了?”我问。 杉次没有回答,吐出白色的气息,望向三人跑掉的另一头,所以等于是用侧脸对着我。然后他背诵似的说: “雪子的爸妈找过灵媒。” 我用手拂开落到脸上的雪。 “他们说命案之后都过了十年,警方也不肯继续追查了,已经死心了吧。他们雇了灵媒,把灵媒带到命案现场,想要招来女儿的灵魂,问出凶手究竟是谁。他们想要问出是谁害死女儿的。” 杉次说是母亲告诉他的。“我们家跟雪子家的人都认识,所以我妈也很担心,说什么灵媒,不晓得是哪来的骗财神棍。所以我也回来这里,当时也一起在场。” 杉次顿了一下,双手紧紧地环抱在胸前。 “雪子的灵魂出来了吗?”我问。 “没有。”杉次答道。 “雪子的爸妈都憔悴得不成人形了。雪子死掉以后,他们一次也没有笑过吧。灵媒没有招到魂,两人都很失望:不过他们说,反正等他们死了,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见到雪子了,然后就回去了。” 杉次的头发和肩膀都被雪染得一片白。现在的他就和那天倒在雪地上的雪子一模一样,浑身是雪。 “我很同情他们……雪子的爸妈实在太可怜,我差点就要说出口了。说害死雪子的就是我。说我们吵架,我拉了她的围巾,我没想到会变成那样,对不起。如果那样就可以让雪子的爸妈宽慰些,我真想那么告诉他们。” 可是结果我还是没有说——杉次摇了摇头。下巴变得紧绷的线条,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对了,这张表情,是那时候的表情。爬上藤蔓时的表情。宣告他绝对要爬到二楼,紧攀在墙上时的表情。 我望向三人跑走的方向。还是看不到小孩子的脚印。就连三人的脚印都开始淡掉了。 “真的是你杀的?” 我问,杉次第一次正眼看我,直视我的眼睛答道: “不是我。” 短短的一、两秒之间,我们面对面站立。然后杉次身子一转,朝三人跑走的方向走了出去。我一个人留在路灯下。 二十年。为什么杉次要等待如此漫长的岁月?为什么他要为我保密?如果他早已察觉的话。如果他已经猜到的话。 他知道的。他一直在怀疑。他以幼童独有的,那近乎动物般的直觉识破了。识破了是我杀死雪子的。我用那条红色格纹围巾勒住雪子的脖子,雪子跌倒了还是继续勒,勒到她呼吸完全停止,然后我把她抛下,跑掉了。 我痛恨雪子。痛恨明明不像我这么努力,明明不像我这样乖巧,却总是笑脸迎人的雪子。我痛恨她白皙的脸蛋。痛恨她跟杉次一起回家。痛恨她可以毫无心机,噗哧说着“小真念得好好笑”,逗得小真开心不已。痛恨她明明每天被阿靖捉弄恶作剧,但只要有人欺侮她,阿靖就会第一个跑去救她。 雪子拥有的一切都教我痛恨。明明是不劳而获,雪子却理所当然地坐享那一切。如果她再更努力点,把我更放在眼里一点,更讨厌我一点,我就可以不必杀她了。 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我清楚只要维持模范生的脸孔,就不会有人怀疑我。再说那只是一桩意外。在那块巷中空地,只有我和雪子两个人。真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就是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才会发生那样的事。 我觉得痛快极了。我从来都不觉得我失去了什么。也丝毫不感到后悔。我相信这下子就再也没有任何东西碍着我、让我看了不爽,从今而后,我可以活得快快乐乐。我什么事都办得到,只要我想,什么样的梦想都能够实现,可以成为任何我想成为的人。 然而现实却不是如此。耗费了二十年,我只是沦为了一个连自己亲手杀害的人的幽灵都看不见的人。 明天雪停以后,挖开那处积雪,将会发现死在那里的十二岁的我吧。二十年前杀死雪子的时候,也跟雪子一起被杀死的我。冻得坚硬,身子蜷得小小的我。 无人凭吊,无人哀伤,就这么永远地停滞着。 第一节 商店街转角玩具店的二楼窗户,每到夜半就会出现一条上吊用的绳圈垂挂在那儿。 这件事到底是谁第一个说出来的?每个人都好似知道,却又一知半解。大家都不喜欢那种暧昧不明的感觉,所以会透过和别人谈论来确定“啊,我果然知道这件事”,然后流言又继续散播出去。 “户塚太太!户塚家的太太!” 星期六傍晚,就在久美子要跟母亲上超市的途中,后面传来一阵阵大嗓门声的呼唤。 “户塚太太,等一下嘛。” 吵吵闹闹地跑过来的,是住对面的笹谷家大婶。她是这一带出了名的长舌妇,久美子的母亲平常就很讨厌这个大婶,还说过幸好笹谷家的两个孩子都已经念国中了,不会在学校家长会上碰到面。 “欸欸欸,听说警察上你们家拜访,是真的吗?” 笹谷大婶就像高兴的猫咪那样喉咙呼噜作响地问道。久美子的母亲睁圆了单眼皮的眼睛说: “警察?上我们家?” “对啊对啊,有吧?喏,就是为了玩具店的老奶奶那件事……” 久美子的母亲应着“哦,那件事”,深深地点点头,露出客套的笑。 “来是来了,可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因为玩具店的老奶奶过世……我想想,都两个月以前的事了吧?” “是这样吗?可是我听说警察是最近来的呀?” 笹谷大婶用她又圆又肥的手揪住久美子母亲的手臂,然后压低了声音说: “听说要重新侦办呢,老奶奶的神秘命案。” “神秘命案?什么意思?死因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就是啊。哎唷,外头传得那么凶,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大家都说老奶奶可能其实是被老公杀掉的呢。像这样,被吊死在二楼窗户边……” 大婶摆出上吊的姿势说。 “说是那个老爷爷已经没有足够的臂力勒死老奶奶,所以才会像那样吊死她。当然,事后再把尸体收拾起来,装出没事人的模样。可是到现在窗口都还是看得到上吊的绳圈,所以大家都说一定是老奶奶死不瞑目,出来作祟呢。” 久美子的母亲瞄了久美子一眼。当然,她不是真的介意“不要在小孩面前聊这种事”。因为关于这个传闻的种种,久美子大致上都已经耳闻,而久美子知道的事,爸爸妈妈也都清楚得很。 可是这样的牵制对笹谷大婶完全没用。 “哎呀,久美子在学校应该也有听到吧?听说有六年级的男生半夜在玩具店前徘徊,被警察发现挨骂了?” 久美子的母亲插进久美子与大婶之间: “不清楚耶,久美子才三年级,不知道高年级生的事。” “咦,可是听说校长在朝会的时候为这件事训话训了好久呢。” 大婶似乎连学校里的情形也了若指掌。久美子发出“嗯”、“唔”之类的应声,垂下头去。 “听说户塚太太你们家跟玩具店是亲戚不是吗?”笹谷大婶还抓着久美子母亲的手臂不放。“所以警方才会来找你们问案,我是这么听人说的。” “嗯,是外子那边的亲戚,可是很久没有往来了,我们也是搬到这里之后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所以就算知道是亲戚以后,也没有什么联络。” “可是你们有参加老奶奶的丧礼吧?” “我们没有往来,所以没被请去……” 笹谷大婶更高兴地响着喉咙说:“咦,明明是亲戚,却没有请你们参加丧礼,这岂不是更有什么蹊跷了吗?” 久美子的母亲轻轻地扳开大婶的手,就像要逃离醉汉魔爪的女学生般,然后催促似的用掌心推推久美子的背。 “而且我们听说老奶奶是因为老衰而自然死亡,不是什么杀人命案。” “那警方怎么会重新侦办?” “我们连警方有没有重新侦办都不晓得……总之,刑警来我们家,已经是两个月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刑警完全没有提到这种事,而且待不到十分钟就走了,所以那些传闻都只是无稽之谈罢了。” 那么,不好意思——久美子的母亲留下万能的寒暄用语,走了出去。久美子也尽可能装出天真无邪的乖宝宝模样,随着母亲一起离开了。 第二节 听说玩具店的爷爷奶奶姓竹田,玩具店的店名也叫竹屋,但商店街里就只有那么一家玩具店,而且正好位在十字路口,所以大家都叫它“转角玩具店”。 久美子一家三口在三年前买了一栋小成屋,搬到了这座小镇。他们是因为中意房子才决定搬到这里的,所以在搬到这里之前,爸爸和妈妈对这座城镇都一无所知。 “吓我一跳,我跟三十年以上没见的叔叔在路上突然碰到,叔叔说他就住在附近呢。” 因此在搬来之后没多久,出门买东西的父亲一回来就这么说时,久美子和母亲都以为爸爸又在瞎掰什么趣事逗她们了。 然而这是真的。 久美子的祖父有许多兄弟姐妹,大部分感情都很好,却只有一个人跟任何一个兄弟姐妹都合不来,早早就离家而去。那就是祖父的弟弟,名叫光男。 “不过老爸结婚生下我之后,我想想,大概有十年吧,过年、做法事的时候,光男叔都还是会回老家。所以我依稀记得小时候光男叔陪我玩过。可是从那之后就……老爸不肯告诉我详情,所以我也不清楚,但应该是跟老家的谁起了相当严重的冲突,或是为钱起了纠纷吧。后来叔叔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杳无音讯,下落不明。老爸他们从此再也不提光男叔,就像叔叔已经死了,世上没这个人一样。” 而父亲说他在镇上碰到了光男叔。 “他说他在商店街开玩具店。他给人招了赘,所以不是原来的姓了。” 母亲也一样吃惊: “大家都说这世界很小,没想到真有这种巧合呢。可是那么久不见,你居然认得出你叔叔呢。” “噢,我吗?我就算看到叔叔也认不出来啦。毕竟我们已经那么久没见了,叔叔也完全老了。是他出声叫我的。叔叔说我长得就跟老爸小时候一个样,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一定很怀念吧。” “唔……”父亲点了点头,露出有些困窘的笑。“可是他确定我真是他侄子以后,忽然向我道起歉来。说他忍不住叫住我,对不起。” “为什么?” “我那个叔叔早就跟老家没了联络,或者说已经被断绝关系了。事到如今,他也不打算跟亲戚往来吧。我这边也是,爸跟妈都已经不在了。” “是啊……你叔叔几岁了?” “不晓得耶,比老爸小,所以大概七十五、六吧。” “不用去打声招呼吗?” “不用啦不用啦。他没叫我去家里坐,也没问我有没有成家、有没有孩子。你们就当作没这回事就好了。” “那样不会太冷淡吗?”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冷淡不冷淡的吧。要是到时候牵扯不清,岂不是更麻烦吗?对方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因为这样,久美子对父亲的叔叔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经过商店街时,她有时会想起那间玩具店的老爷爷是自己的叔公,不过也仅止于此了。 玩具店的老爷爷非常瘦小。背蜷得圆圆的,身体就像没用力拧干的抹布般稍微歪向一边。头顶几乎是一片光秃,可是不像校长那样油亮亮的,而是一种无精打采的秃法。 玩具店的店面很小,入口就跟一般人家的玄关一样,不是很大,可是店里的空间异样地细长。或许是因为这种构造使然,在大白天里也一片阴暗,让人觉得怪阴森的。老爷爷总是镇坐在最里面的旧木椅上。如果从商店街的大马路朝店里伸头望去,白天是在电视机荧幕的光前、夜里则是在昏黄的天花板日光灯底下,可以看到老爷爷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发愣出神的身影。 无论大人或小孩,店里几乎都没有客人上门。久美子也从来没听朋友提起在转角玩具店买过什么东西。没办法,那家店根本没有任何久美子这些孩子想要的商品。堆积如山、几乎要淹没店内细长通道的玩具,全都蒙上了一层薄灰,看起来就像十几二十年前就摆在那里,卖不出去的东西,而实际上也真是如此吧。 不过这也不只限于玩具店。整条商店街都因陈旧而灰蒙蒙的一片,弥漫着一种灰头土脸的氛围。虽然商店很多,但是在商店街里总是无法一次买齐想买的东西。久美子的母亲也是,平常都去城镇另一头的超市买东西。会到商店街的时候,顶多只有一个月两次的特卖日而已。 老奶奶很少出现在店里,所以没机会看到。 “光男叔说他在十二、三年前跟玩具店的大婶结了婚,搬进那里住。大婶——哦,现在是老奶奶了——是玩具店老板的女儿,所以叔叔也改姓竹田。” 若是没有听父亲这么说,久美子一定会以为那个老爷爷是一个人独居。 商店街不在上学路线当中,所以久美子只有在一星期两次去珠算补习班,还有去住在商店街对边公寓的朋友家玩时会经过而已。一年、两年过去,就算经过玩具店前面,久美子也鲜少想起“那是我叔公”了;等到过了三年左右,她几乎已经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警察找上门来,说要打听玩具店老爷爷老奶奶的事。那个时候久美子也真的吓了一跳。 当时是傍晚,但父亲还没有回家,家里只有母亲跟久美子两个人。来到玄关的是一个长相严肃的男人,虽然系着领带,穿的却不是西装外套而是蓝夹克。他出示的警察手帐比电视剧里看到的更要破旧。 “不好意思打扰了,小朋友。”严肃的刑警发出干哑的声音说。 “在你忙着准备晚饭的时候来访,真对不起啊,太太。” 他对母亲笑道,然后问: “听说户塚先生跟商店街玩具店竹屋的夫妻是亲戚,是吗?” 母亲把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内容告诉刑警。刑警打开手帐,“嗯、嗯”地应着声,然后说: “我也是听竹田先生这么说。不过老先生说不能给侄子添麻烦,叫我不要来找你们。” “出了什么事吗?” “其实是老奶奶过世了。昨天早上,老先生发现老奶奶死在被窝里。” 母亲发出惊叫,说:“久美子,面快煮烂了,你去关火。”意思是他们大人有事要谈,小孩子去别处。久美子应着“好”,退到厨房去,关了瓦斯炉的火后,躲在门后竖耳偷听。 “老奶奶怎么过世了呢?” “嗳,我想是自然死亡或是病死,是衰老过世的吧。老奶奶比老先生年纪更大,听说八十了吧。” “我都不晓得。” “没有犯罪的嫌疑,只是那个老奶奶好像没有什么宿疾,很久没看医生了。老先生也说直到前天人都好端端的。这种情况,有时候我们警方也得大概调查一下。虽然很少有这种情形,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外人侵入行窃并杀害老奶奶的可能性。” “这样啊,真是辛苦了。” “哪里。只是老先生似乎还是打击很大呢。整个人恍恍惚惚的,跟他说话也听不进去的样子。放着他一个人实在可怜,所以我们问他有没有亲戚,还是附近有没有比较熟的朋友,问东问西,好不容易才问出户塚先生的事。不过照刚才说的听来,太太甚至没有见过老先生是吗?” “是外子这样吩咐的……” “嗯,嗯,我懂,也是有这种情形的。竹屋的老先生也一直叫我们不要通知侄子,说和你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会来拜访府上,算是我多管闲事。老奶奶和前任丈夫之间好像有孩子,我们会联络那边。不过孩子住在远地……” “外子一回来,我会立刻转告他,叫他联络。请问要打电话到哪里才好?” “那么请打到这里。” 严肃的刑警留下名片回去了。 不一会儿,父亲回来,打了名片上的电话号码,讲了大概二十分钟。然后他说要去叔叔家看一下,匆匆出了门,迟迟没有回家。 结果久美子一直到隔天早上才见到父亲,父亲一脸困倦,呵欠连连。 久美子问:“我们要去参加玩具店老奶奶的丧礼吗?”父亲摇摇头说: “我们家不去。所以你照平常那样去学校吧。” 就这样而已。事情就这么结束,之后也没有发生任何事。 不过玩具店还是休息了大概半个月。后来铁门终于拉开,一如既往,阴暗的店面和满是灰尘的老玩具,老爷爷在店内深处孤零零地看着电视。老爷爷看起来并不特别寂寞或悲伤。就和之前一样,完全没变。 父亲和母亲也没有再提起玩具店的老爷爷。这一点也和过去一样。 久美子也渐渐地把玩具店给淡忘了…… 然而怎么会又在这时候提起它?是谁造谣说什么看到上吊的绳圈的?是谁到处散播谣言,说老奶奶其实是被老爷爷给杀死的? 第三节 可能是笹谷大婶的口气让母亲相当气恼吧。母亲找出那个严肃的刑警留下的名片,打了电话。然后过了几天,刑警上门了。 “嗨,太太,你碰上了什么麻烦是吗?” 刑警今天也穿着夹克。 “也不到麻烦的地步,只是我很担心竹田老爷爷。” “我想老爷爷本人并没有放在心上吧。搞不好本人根本没有听到那些。流言都是这样的。太太也不必太操心。” 刑警以干哑的声音强调玩具店的老奶奶之死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当然,也没有我们再继续侦办的必要。” “那怎么会传出那种不负责任的流言来?” “上吊的绳圈什么的,好像是附近的国中生传出来的。是去补习班回家的路上,把晚间晾晒的衣物错看成绳圈了吧。小孩子最喜欢这类鬼故事了嘛。” “然后它被渲染,愈传愈开是吗?” 刑警用力摸了摸下巴,微微侧起头说:“唔,也不光是这样而已。这事还有前因。嗳,我想户塚太太你们家应该是不用担心被牵扯进去,不过还是知道一下比较好吧。” 竹田先生那儿正为了争产起了一点争执呢——刑警压低了声音接着说。 “就是老奶奶的孩子跟老先生在争产。那块土地跟店面都是老奶奶的,所以照一般情况,应该是做丈夫的老先生可以继承一半。其他好像还有一点存款跟保险金。可是老奶奶跟上一任丈夫生了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也都一把年纪了,所以贪婪地想要多分得一些。也就是在那里闹说遗产全是他们这些孩子的,叫老头子快滚出去。” “怎么这么蛮横无理呢?” “老先生跟老奶奶结婚的时候,跟孩子之间好像也有过摩擦。喏,孩子们原本笃定绝对会分到老奶奶的遗产不是吗?然而半路却杀出了老先生这个程咬金来,眼看遗产要被抢走,他们闹得可凶了。他们还逼迫老先生签下契约,答应万一老奶奶先走了,他会放弃遗产,否则不让他们登记结婚呢,嗳,那时候好像闹出了不少让人几乎看不下去的骚动。那个老先生不是会主动提这些的人,我也是从商店街的老居民那边听来的消息。” “那么商店街的人都了解状况啰?他们应该会帮竹田老爷爷说话吧?” “这也有点困难呢。老奶奶的上一任丈夫也是入赘的女婿,但因为是当地人,跟街坊邻居都很熟。所以商店街的老居民对后来的那个老先生不一定都抱持着好感。” “怎么这样?” “这样说太太的亲戚是不太好听,但那个老先生怎么说,都是从外地流浪过来的,我也听说他过去有一些不是很好的事迹,所以更是如此了吧。” 母亲把手掩在口边,板起脸来说:“我也听外子提起光男叔被老家断绝关系,但也不晓得究竟出过什么事……” “嗳,追究过去也没用。”刑警说道,合拢夹克的前襟。“说老奶奶其实是被老先生杀害这种恶意的传闻,八成是老奶奶那几个孩子里头的谁散播的吧。可是既然流雷会传得这么广,我想商店街里也都是这样的氛围吧。” “真教人心寒。那种小店和土地,就算卖了也值不了多少钱吧。” 刑警搔着头笑道: “那当然了。可是不光是钱的问题而已。太太是外地来的,可能不知道,但那条商店街在十年、十五年以前,也是相当热闹、活力十足的。自从到处盖起超市以后,商店街就一点一点没落下去了,你看每一家店,看店的都是些老人对吧?是因为没有人继承。可是像那样从父母或砠父母辈就有往来,彼此比邻而居,就没法子随意一个人把店收了,拍拍屁股走路。那样一来,商店街就要东缺一角、西缺一块啦。” 母亲扬起眉毛说: “所以,如果玩具店被根本没意思回到这座镇上的孩子们继承,卖掉土地,对其他商店的人来说也正好方便——是个跟进卖掉土地的大好机会是吗?” “嗳,他们心底打的是这个算盘吧。若是立场无关紧要的人率先这么做,后续的人也有个借口。但这话是不能公然说出口的。” 当晚母亲把从刑警那里听来的话转述给父亲听。父亲非常不高兴,听完之后,整个人怒气冲冲地说“这我也知道”。 “居然还打电话跟警察确定,你干嘛那么多事?这种事当作不晓得,流言自己就会消失了。” “咦,我只是……” 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又吵起架来,久美子快快洗澡逃难去了。 隔天她去补珠算的时候,同学突然问她: “听说又有刑警去你家了?” 久美子吓了一大跳,到底是谁在监视她家?她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解释完整件事,心想父亲说得果然没错。 到处都有做坏事的人,也到处都有瞎起哄的人。后来过了两天,玩具店二楼的阳台被挂上一条绑成上吊绳圈的绳索。是有人趁夜干出来的恶作剧,所以天亮之后才被商店街的人发现,慌忙取下绳索,但是到了隔天早上,又有同样的绳索吊挂在那里,这次终于惊动了警察。 后来过了一阵子,这次有电视台来采访了。不知道是谁向电视台爆的料。听说是深夜的迷你节目。他们认为要拿来当成趣闻报导,这是个绝佳的题材吧。担任主持人的聒噪艺人来到了镇上。 母亲交代久美子不可以去凑热闹,可是每个朋友都想去,结果久美子也去了商店街。她一方面担心老爷爷怎么了,一方面也想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突击调查队!”担任主持人的艺人怪叫着,说了很多有的没的。 “也得听听老爷爷方面的说法才行!” “商店街应该要大家和睦相处才对!” “老爷爷真是玩具店的楷模!看他把这么有趣的欢乐散播给周围!” 艺人夸张地扯着喉咙鬼叫着,整个吵死人。老爷爷关起店门,不肯出来。可是一大堆来看热闹的人对艺人的每一句话都做出盛大的反应和回响,所以外头吵闹成一片。 大家看起来都很开心,说商店街好久没这么热闹了,还刺耳地哈哈大笑。渐渐地,久美子觉得恶心到几乎想吐,丢下朋友回家了。 采访还有第二次。听说这次是情报杂志什么的,拍了许多玩具店的照片回去了。自从电视台来过以后,老爷爷就一直把店关着,所以完全不晓得里面是什么情形。自称记者的年轻男子一次又一次敲打铁门呼唤,也无人回应。 “果然还是电视台比较有号召力呐。” 久美子有一次听见玩具店隔壁帽子行的叔叔这么说。 久美子的父亲和母亲对这些事都非常生气。两个人都宇宙无敌超级不高兴。 “居然每个人都拿老人家当笑话看!” 久美子偷偷听到父亲难得厉声怒骂。久美子不是很明白这话的意思,但觉得很伤心。 玩具店一直关着。情报杂志采访之后,又过了半个月左右,老爷爷过世了。路人一早发现老爷爷倒在玩具店的铁门前。 久美子的父亲这次一早就赶去,当晚一脸憔悴地回到家。 “我被赶回来了。”他对母亲说。“被老奶奶跟上任丈夫的孩子们赶回来了。那些家伙简直就是秃鹰。他们好像认定我是要去抢遗产的。” 所以久美子一家人也没有参加老爷爷的丧礼。老爷爷是生病过世的,却传出了上吊自杀的传闻。久美子听到商店街的人明明知道不是这样,却到处谈论着这个流言。 第四节 老爷爷一死,玩具店一眨眼就被拆掉了。在那之前,店里的商品一律以一百圆贱卖出去。当时负责卖东西的,好像是继承了遗产的孩子之一。 “久美子,就算朋友邀你,也不可以去哦。什么都不要买哦。” 用不着母亲叮咛,久美子也不再靠近商店街了。即使特卖结束、玩具店消失、夷为平地、流书消失,久美子也绝对、绝对不再靠近商店街了。当然,要去珠算补习班和朋友家时,她都绕路过去。 即使如此,又过了约两个月以后—— 父亲说要带久美子去商店街另一头新开的自行车行,所以久美子跟着一起去了。父亲没有绕路,他笔直地朝商店街走去。因为只要穿过商店街,就是自行车行了。 不晓得是父亲先发现,还是久美子发现以后,父亲才发现的,但是久美子先停下脚步的。不过久美子之所以会停下脚步,或许是因为父亲突然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过去原本是玩具店的地点,现在已经是一块空地的地方,站着竹田老爷爷。淡淡的、薄薄的,像半透明般,孤零零地站着。 老爷爷没有看这里。他仰望着隔壁帽店的窗户。 久美子心想,或许这是她第一次从头到脚看到老爷爷的全身。因为老爷爷总是坐在店里看电视。 可是表情一样,长相也一样。眼神和看电视的时候一样,呆愣愣的。 久美子用力回握父亲的手。父亲俯视久美子。然后他发现久美子也看到了他所看到的东西。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喉咙忽然一紧,久美子扑簌簌地掉下泪来。 父亲冷不防抱起久美子。他的眼周整个紧绷苍白,面无血色。久美子搂住父亲的脖子。一开始她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发抖,但抱紧父亲后,她才感觉到父亲也一样在发抖。 “久美子,不要哭。” 父亲安抚久美子似的摇晃着她说。他的眼睛直盯着竹田老爷爷看,像是在说什么秘密似的匆匆悄声呢喃: “光男叔公不是要吓你,所以你不要哭。没什么好哭的。” 即使如此,久美子还是止不住地流泪。久美子哇哇大哭。一些路人经过时讶异地回望杵在那里的父亲。也有人站在店前交头接耳。 没有人看到玩具店的老爷爷。 老爷爷仰望着帽店的窗户。 “叔叔。” 父亲小声呼唤。久美子抬头,望向父亲注视的方向。 “没能帮到你,对不起。” 然后父亲抱着久美子,慢慢地走过商店街。久美子紧紧地搂住父亲,把泪湿的脸颊贴在父亲的下巴上,看着随着父亲的脚步逐渐后退的光景。 老爷爷直到最后都没有看向久美子他们。久美子认为老爷爷不是没有注意到,而是故意不看他们。 为了不吓到久美子。 穿过商店街的时候,久美子说了: “不可怕呢。” 父亲看着久美子的脸,露出仿佛就快跟久美子一起哭出来的眼神笑了: “就是吧?” 第五节 后来没有多久,帽店就关门了。土地很快就夷为平地,和玩具店的土地一起被某家不动产公司买走了。 到了这个时候,久美子也已经可以满不在乎地自己一个人经过商店街了。后来她看到过玩具店的老爷爷好几次。老爷爷有时候站在玩具店的土地上,有时候站在商店街其他商家前。流雷开始传出,说被老爷爷站着瞧的店,没多久就会被卖掉,或是关门大吉。 玩具店的老爷爷、父亲的光男叔叔、久美子的叔公,一次也没有看过久美子。所以久美子也没有出声叫他,或停下脚步。 今天早上社区联络簿送来家里,上面写着“居民说明会通知”。据说商店街附近要设立一家大型复合零售店,规模比这个城镇所有的超市加起来还要大。就是要举行开店前的说明会。 母亲说她不要去。父亲也说没必要去。 “那跟我们没关系。是商店街的人要去的集会。” 可是久美子在前往珠算补习班的途中兴起去看一下、去看一下下就好的念头。叔公一定也会去吧。然后不被任何一个参加集会的商店街居民发现,一样用那张与生前看电视时相同的表情,站在最后面看着说明会吧。<u>http://www.99lib?net</u> 那么只要一下下、一下子就好,久美子想要向叔公挥个手,叫大叔公“看这边一下”。然后如果叔公看到久美子,露出“不好意思吓到你啊”的表情,她就摇摇头,对叔公说: “我也是,对不起。爸爸也跟你说对不起哦。” 然后跑掉。 第一节 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觉得这真是个超好赚的打工,但世上果然没那么便宜的事。 “这有点旧了,不过脸蛋还是很可爱对吧?颜色也很鲜艳。但是尺寸太小,其他店员穿不下,眼睛洞的位置会不合。” 你的个子很小,刚刚好——店长高兴地说。 “朋友跟我说是发气球给客人的工作……” “是啊。工作内容只有发气球而已,不过发气球的时候要穿上这个。阖家光临的客人看到一定会很开心的。” 会吗……? 吊挂在员工更衣室墙上的,是个一看就觉得破旧不堪的粉红色兔子布偶装。就像店长说的,它比主题游乐园常见的一般布偶装感觉更要小上一号。 “这是什么时候买的?” “唔……五年前吧。是举办创业五周年庆大特卖的时候,社长夫人不晓得从哪里弄来的。好像说是在浅草买的吧。” 据说当时也是由小个子的店员穿上它站在店门口分发气球和糖果。 “那个时候的活动很受好评,所以才决定今年十周年庆大特卖也要如法炮制。” 当时这个布偶装应该还很新颖,颜色也更鲜艳、更可爱吧。它应该大大地逗乐了许多被母亲带来买东西的孩子们。 可是,看看现在的它,这简直是面目全非嘛。 五年之间,它一直被塞在仓库里头吧。因为没晒到太阳,所以没怎么褪色,但取而代之的,到处都长了灰色的霉。两条长耳朵软塌场地垂着,像是右耳,即使把它拉直,也一下子就垂下去了。粉红色的身体上散布着许多白点,或许是打扫仓库的人在这个布偶装旁甩动浸了漂白剂的拖把而造成的也说不定。粉红色的身体只有沾到漂白剂的地方脱色了。这么说的话,这个布偶装甚至没有装箱,就这么直接搁置在仓库里吗? 塑胶制的两颗眼睛沾满油污和灰尘,整个雾蒙蒙的。 “有怪味。感觉有跳蚤。” 我说,店长豪迈地笑了: “今天放到太阳底下晒个一天就没事了。仔细拍一拍,灰尘就拍掉了嘛。” 伸手一摸,表面湿湿的。我摸索布偶装背后找到拉链,拉开一看,内侧似乎更湿。那种恶心的触感让我表情都歪了。 “就说晒一晒就没事了啦。” 店长先发制人地说,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么明天见啰。店十点开门,不过你要在九点前到办公室来。拜托啦。” 如果你要清理布偶装,去停车场那边弄吧。那边阳光也很充足——店长笑呵呵地说完,两、三下就开溜了。 我跟湿软的布偶装被一起抛下了。我觉得生气,戳了戳布偶的鼻子,然而光只是这点动作,就让内在空洞的兔子软绵绵地塌下,倒在墙边了。 真是的,怎么这样嘛。 对穷学生来说,打工收入是命脉。我有个不错的差事哦,一天一万圆,是帮忙超市的特卖会,是完全正派的工作哦——捎来这个情报的朋友当时看起来就像佛陀,可是我要撤回前言。那家伙是诈欺师三是人口贩子! 如果再多个一天,就可以把这肮脏的布偶装带回家整个洗过,但现在也来不及了。我禁不住叹息。 第二节 “咦?你是打工的吗?辛苦了。” 当我在更衣室里正要把脚套进布偶装时,有人从背后对我说话。 那里站着一个年纪跟我妈差不多的大婶,浑圆的脸庞正亲热地笑着。她头也不回地走到寄物柜前打开柜门。门上的名牌写着“田中”。 “是的。我只打工一天,请多关照。” “彼此彼此。” 田中大婶换上从置物柜里取出的淡蓝色制服,然后指着我的布偶装说: “那要一个人穿满难的,要不要我帮忙?” 我们又拉又扯的,就算两人联手,还是花了不少工夫。好不容易总算整个套上身体的时候,我已经出了薄薄的一身汗。因为还没有必要完全乔装成兔子,所以我让头的部分像帽子一样垂在背后。 “布偶装很闷热,而且满重的,会腰酸背痛哦。走路的时候要小心脚下呀。会变得比平常的自己大上两号,所以很容易不小心撞到东西哦。” 这番建议非常有过来人的味道。 “田中阿姨也穿过布偶装吗?” 大婶以响彻狭小更衣室的开朗笑声笑了。“是啊,五年前穿它的就是我啊。” 哇,原来是这样。这么说来,田中大婶个子也满娇小的。 “五年之间,看,我胖成这样了。” 田中大婶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就像她说的,肚子圆滚滚的。 “我胖了十二公斤呢。不过店长一开始还是叫我再穿一次,可是实在不可能啦。其他人更穿不进去了。但反正都已经决定要请工读生了,所以就决定叫打工的穿了。” 不好意思啊——大婶爽朗地道歉。我客套地傻笑着,心底却气愤地想着既然如此,至少也把这脏兔子洗一下吧!昨天我尽了全力清理它,但布偶装的内侧还是有股湿湿的触感。手臂和脚的皮肤直接接触到布偶装的内侧,我已经开始感觉发痒了。 “要把头套上去看看吗?趁现在练习一下怎么走路比较好哦。” 田中大婶帮我抬起布偶装的头,所以我扭动身体,把头钻进里面,整个戴上头套。 “怎么样?视野会变得很窄,所以一开始会觉得有点可怕呢。” 我将洞孔的位置调整到双眼处,看了看更衣室里面。我看到成排置物柜,还有嵌了铁丝网的窗玻璃。视野的确变窄了,但感觉影响不是很大。反倒呼吸困难更让人介意。通气孔只有开在下巴底下的一个洞而已。 “哎呀,好可爱!” 田中大婶很高兴。感觉得到她活动的气息,声音也从斜前方传来。可是我看不见她的人影。没看到淡蓝色的制服。 相反地,我看到一个古怪的东西。是一团灰色的、膨膨的毛球。毛球非常大,就跟田中大婶差不多大。那团毛球就站在我旁边。 仔细一看,那是熊的布偶装。 “田中阿姨?” “我在这里啊。果然看不清楚吗?” 灰色的熊布偶用田中大婶的声音回话,慢吞吞地移动着,来到我的正面。 田中大婶。这是田中大婶?她怎么会穿着布偶装?什么时候穿的? “呃……” 我忍不住伸手要摸那团灰色的毛,结果身体失去了平衡。 “没事吧?” 扶住我了。那头用田中大婶的声音说话的灰色大熊扶住我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喂,帮我拿下来!” 我仿佛身体着了火似的尖叫起来,把兔子头一把扯了下来。结果田中大婶就在眼前,是穿着淡蓝色制服、胖嘟嘟的大婶。她吓得瞪圆了眼睛,差点没跌坐下去。 我气喘吁吁。 “怎么了?布偶装里面有什么吗?有虫吗?” 我无视于田中大婶的问题,再一次套上兔子头。套上去的时候眼睛闭着,然后说: “田中阿姨,你不要动哦!” “咦?哦。” 睁开眼睛一看,站在眼前的果真是一头灰色的熊。 “你是怎么啦?” 田中大婶问话的声音都哑了。灰熊做出“干嘛啊?吓死人了”的动作。 我在布偶装里张口结舌。 “我……去附近绕一绕。” 我用手扶着墙壁,东倒西歪地走出更衣室。 第三节 所有的人都穿着布偶装。 不,正确地说,是看起来像穿着布偶装——穿上这粉红色的兔子布偶装,从眼洞往外看的话。 出勤的店员们在穿上布偶装的我眼中看来,就像一列布偶队伍。这个人是猫,这个人是狸猫,这个人是猴子,而且屁股还连着尾巴。店员压倒性的都是女生,所以这些布偶都用可爱的声音说话,用女生的声音笑着。当然动作也很女性化。所以这情景看起来也有点像那种不三不四的酒吧。那是叫扮装酒吧吗?不过那种地方穿的应该是水手服或护士服吧。总而言之,我和好几个布偶错身而过,一路来到超市前面。 店长人在那里。他正仰望着店铺正面的装饰。店长旁边有梯子,男人爬到梯子顶端,正在为“创业十周年感恩回馈特卖会”的横形招牌位置进行微调。 “再上去一点。啊,那样太上去了。水平,保持水平。” 声音是店长的。 “这样吗?这样怎么样?” 梯子上的人回答的声音也是男的,所以我知道他是男的。 两人都不是人类的模样,但也难说是布偶。因为他们都是塑胶做的。 店长变成了机器人。呃,那是钢弹吗?梯子上的男人是什么?好像是某种战队。是高速战队涡轮连者吗? “店长!”我大声叫道。 钢弹回头:“噢,很适合呢。” 我拔下兔子头。于是钢弹和涡轮连者消失,眼前出现店长和梯子上的男人。店长穿着白衬衫,打着直条纹领带;梯子上的人穿着工作服,是比我还要年轻的男生。 我再次戴上兔子头。噢噢,钢弹和涡轮连者复活了! “怎么了?穿起来不舒服吗?” “没有。”我呆板地答道,眨了眨眼皮,挤掉跑进眼睛的灰尘。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先失陪了。”我转过身去,就要折回更衣室。店长的声音追了上来: “你要去哪里?差不多要开始发气球啰!” 更衣室里有镜子。我想看镜子。我怎么样都想确定自己在镜中看起来是什么模样。 店员都已经去了店里,所以更衣室已经没人了。我戴上兔子头,慢慢地走到镜子前。 镜中是一尊兔子布偶。 可是颜色跟我身上穿的不一样。镜中的兔子是白兔。耳朵的形状也不一样。右耳从正中间折了下来。 而且我认得这个白兔。这……这兔子好怀念。 对了,是千代子。 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兔子布偶。我们总是睡在一起,去公园玩的时候我会背它一起去,全家出游的时候,我也抱着它一起。 又黑又圆的两颗眼睛。左眼是原本就有的塑胶眼睛,但右眼是父亲的大衣钮扣。我带千代子去朋友家玩,结果回家一看,眼睛掉了。当时我六岁。 “千代子的眼睛不见了……!” 我哇哇大哭,被母亲狠狠地骂了一顿。然后母亲帮我缝上钮扣代替眼睛。所以千代子的左右眼睛大小有些不一样。 镜中的白兔就连这些地方都和千代子一模一样。 我望向自己的双手。透过布偶看到的我的手,变成了千代子的手。白毛都被磨秃了。手腕的地方缝线迸开,露出里头的棉花。 这是千代子。错不了。 我把千代子忘掉多久了? 不再和千代子一起玩耍、不再抱着它睡觉以后,一直到小学五、六年级,它应该都还摆在我的房间里。可是上了国中、进了高中,随着成长,我便把千代子给遗忘了。我认为破旧的白兔布偶太幼稚,把它从房间里驱逐出去了。现在我连我把千代子给丢到哪儿都想不起来了。 妈妈那个人最舍不得丢东西了,一定还收着。千代子一定还收在某个地方,得确定一下才行! 好久不见了。把你忘掉了,真对不起。我抱住自己,就像小时候那样抱住千代子。这个时候我灵光一闪。 其他人是不是也跟我一样? 店里的人身上的布偶,就是那个人的千代子。一定是的。小时候最珍爱的玩具。爱不释手、一起玩到忘了时间的玩伴。相拥入睡,连在梦中也一起做伴、最珍贵的幻想朋友。对孩子们来说,是他们当下最棒的伙伴。 只要穿上这个粉红色的兔子装,就可以看到它。 我匆匆折回店里。顾收银台的田中大婶正在用键盘输入资料。 “田中阿姨!” “咦?怎么了?”田中大婶缩起了下巴。她一定觉得我这女生怪怪的。没办法,正好是个机会。 “田中阿姨,你小时候是不是有一个很宝贝的灰熊布偶?” 田中大婶这次整个人都倒退了。可是在旁边顾收银台的女店员这么回话: “咦?什么什么?新的占卜吗?” “嗯,类似。” “我以前很喜欢一个长耳朵的狗布偶呢。是五岁生日的时候爸妈买给我的。结婚的时候我还一起带去,我丈夫笑我,可是我现在还是很宝贝它。” 那个店员看上去是一个长耳朵、垂眼睛的狗布偶。长长的毛皮虽然稀疏了些,却没有破损或脏污。因为这个布偶是现在进行式地受到珍惜。 “有珍惜的布偶的人会碰到好事。” “那是什么幸运占卜吗?” “是的。” 我得意扬扬地去到店前。店长还在那里。果然还是钢弹。他正在测试招揽客人用的麦克风。 “店长喜欢钢弹对吧?” “咦?”店长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的年纪正好碰上初代钢弹,当然会迷得不得了啰。” “店长的脸上就写着你喜欢钢弹。” 是吗?——店长纳闷地歪头。钢弹歪头的模样非常可爱。不过就我所知,在初代钢弹世代当中,店长也算是年纪相当大的。这表示店长是个动画阿宅吗? 这一整天,我在发气球的过程中看到了许许多多的布偶。也看到一些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角色玩具。每个光临的客人都穿着不同的扮装。就和店长一样,那不一定都是布偶。也有忍者扮相的年轻女人,那是叫什么赤影的吗?我也看到芭比娃娃和莉卡娃娃走过,吃惊地脱下兔子头一看,本人居然是欧巴桑,把我吓了一跳!还有弯腰驼背的老爷爷是制服土气的棒球选手模样,但身影却非常单薄,没有厚度。我觉得奇怪,仔细一瞧,察觉原来是尪仔标,高兴极了。上了年纪的男人有很多都是尪仔标,我也看到很多相扑横纲的尪仔标。 小朋友则有很多是我不认识的角色。没办法,我又不看小朋友节目。可是超人力霸王果然还是很受欢迎。有个小男生不晓得做了什么恶作剧,被妈妈骂,还被打屁股,而他居然是蜘蛛人,真教人好笑。我看过蜘蛛人的电影,正义使者怎么可以不听妈妈的话呢? 布偶装——布偶当中,最受欢迎的似乎是熊猫。大人顾客的布偶几乎都有些破损肮脏,也有不少断手断脚或耳朵掉了。 只留下回忆,被人遗忘的玩具们。里头有些也已经被丢掉了吧。脏得乍看之下看不出是什么的布偶,一定就是那类被丢掉的玩具。 就像田中大婶说的,穿着布偶装动来动去,是件很累人的差事,所以我获准三不五时就去休息。我向办公人员要来接着剂。我想修理一下千代子缝线绽开的地方。其实我想用缝的,但穿着布偶装没法做针线活。 “布偶装没有破掉的地方啊?” 给我接着剂的办公人员一脸不可思议。我笑着蒙混过去,在更衣室为千代子做应急处置。 到了下午三点左右,我已经相当疲倦了。另一方面,我也完全习惯布偶和玩具的大游行了。不管什么样的东西走过,我都不会吃惊。我只会招呼道好,接着递出气球。 然而…… 我看到了一个普通的小朋友。那样应该才是自然的,我却惊讶极了。 那大概是国中一年级生吧。下巴有些戽斗,是个感觉桀惊不驯的少年。他穿着t恤和牛仔裤,脚下是名牌运动鞋。 这天是星期天,而且这家店也有卖文具之类的东西,就算国中生一个人来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目送少年混进顾客人潮之中,消失在店里。 那孩子小时候没有珍惜的玩具吗?现在也没有吗? 嗳,也有这种情形吧。我继续努力分发气球。 过了约一个小时,我就要回更衣室休息的时候,听到里面的办公室似乎在吵些什么。我脱下布偶的头,向路过的店员询问怎么了。 “抓到小偷了。” 店员板起脸说。 “才国中生,是惯犯呢。” 瞬间我想起刚才那个看不到布偶也看不到玩具的少年。 “报警了吗?” “不晓得耶,会先叫父母来吧。” 一会儿后,我喝完冷饮,浑身是汗地重新穿上布偶装,回到店门口前,看到一辆计程车停在路肩,一名女人走下车来。这个人也看不到布偶和玩具。计程车司机看起来像融岩大使,女人却从头到脚都是个普通人。 下巴形状跟那个少年很像。 一定是母亲。 女人消失在店里。不悦的表情与正在举办特卖会而一片欢腾的星期日超市格格不入。 随着傍晚接近,客人愈来愈多,气球发完以后,我还是继续发传单、跟小朋友握手,忙得晕头转向。不过打工时间只到六点,差不多快下班了——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那个女人和少年走了出来。 果然是母子。站在一起一看,就知道两人长得真的很像。 两人都像被什么给压垮了似的,表情扭曲着。这样会让下巴咬合愈来愈糟哦。 他们经过我旁边,目不斜视地大步走着,感觉好像会撞到我,于是我闪到一边去。 然后我看到了。两人的背上黏着东西。 那就像一团灰尘。不,是煤吗?黑黑的,松松软软的,感觉怪恐怖的。 我赫然一惊,脱下布偶的头,跑了几步,靠近快步远离的两人身后。 少年的t恤背上、母亲的衬衫背上都没有东西。 我再次套上兔子头。结果我又看到两人背上的黑色物体了。这次我清楚地看出那是一只手。是长着钩爪、瘦骨如柴的手。指尖从后面紧勾住少年和母亲的肩头,而且还微微地蠕动着,就像攀在背上的蜘蛛一样。 我一阵毛骨悚然,哆嗦起来。 那是什么?我觉得那是非常、非常不妙的东西。 穿着布偶和玩具的人都没有那种黑手勾着。没有人被那种恐怖的东西跟着。 <hr /> 注释: 第四节 我在更衣室脱下布偶装,靠放到墙边。绉巴巴的粉红色兔子一脸呆相地看着我。 “我说,那是什么呢?你让我看到了什么?” 当然,布偶装不会回话。 我沉思起来。想着紧贴在那对母子背上的恐怖黑色物体,想着弥漫在世问的坏东西。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被它附身的危险,然后做出坏事来。偷窃也是其中之一。 可是几乎所有的人都不会变成那样,是因为附在我们身上的布偶和玩具守护着我们吧。 珍惜过什么的回忆。 珍爱过什么的回忆。 人们被这些回忆守护着。如果没有这些回忆,就会一下子被坏东西给缠上,容易得近乎可悲。 这粉红色的布偶装让我看到了这些,告诉了我这些。 “你好厉害。”我对布偶装说。 被弃置在仓库里头的五年间,空洞的兔子装里面,有什么东西寄宿上去了。不是坏东西,而是……没错,是圣洁的东西。它一直栖息着,给了这个布偶装不可思议的力量。 我想要这个布偶装。 跟店长商量,请他卖给我吗?因为对于今后将在都市陌生丛林之中求生的我而雷,再也没有比这更可靠的武器了。因为只要穿上它,就可以分辨出谁是坏人了。 这个时候,靠在墙上的布偶装的头慢慢地倾倒下来了。我没有碰它,没有人动它。 ——打消这个念头吧。 布偶装朝着我摇了摇头。 我突然怕了起来,远离了布偶装一步。布偶装的兔子这次朝反方向摇了一下头,回到原本的位置。 这次也没有人碰它。 “说得也是呢。我放弃。” 我出声说。 “我有千代子嘛。” 我看见粉红色的兔子脸微微地笑了。 第五节 这天晚上我打电话给母亲。听到我吵着问千代子在哪,母亲好像吓了一跳。 “千代子的话,收在储藏室里面啊。” “把它拿出来!” 啊啊,太好了。母亲还帮我收藏着千代子。太好了。千代子,对不起,竟然把你一直丢在储藏室里。 完全把你给忘了,真对不起。 “喂?我拿来了。这东西你要干嘛?” “千代子还好吗?” “布偶哪有什么好不好的……变得满脏的。” “手的地方有没有破掉?” 母亲沉默了一下,答道:“破掉的地方用快干黏起来了。是你黏的吗?笨手笨脚的,都黏出来了。可是你是什么时候黏的?这快干看起来还很新。” 我高兴起来,对着小公寓的墙壁笑了。 “妈,我这个周末要回家,先帮我把千代子放到晒得到太阳的地方。一定哦!” “你在说什么啊?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笑着回答。 “我想起千代子了,我要去把它接过来!” 由于这桩不可思议的事,我得到了比丰厚的日薪更棒的收获。 那个粉红色的兔子布偶装又会被收回仓库里吧。它不晓得何时才能够再次大显身手。可是如果各位有机会在小镇的超市穿上布偶装打工,请想起这件事。 在你的镜中,倒映出来的会是什么呢? 第一节 “敬告海砂地区八町町内会各位居民” 感谢各位平素支持与协助八町町内会的各种活动。 今年四月上旬以来,我们八町地区开始出现无中生有的流书蜚语,对学童尤其造成了重大的不良影响。流言内容指称八町东北部的“大都水上公园”里有今年一月在命案中遇害的年轻女子的幽灵出没。由于电视台前来采访,更为流言推波助澜,学童们为了观看幽灵,深夜出入水上公园,并发生了以那些学童为目标的勒索、抢劫、性骚扰等行为横行,引发教育、治安上皆令人担忧的情况,八町儿童会联合会认为事态不容忽视。 国中小学暑假在即,希望各家长、各家庭能够更为确实地指导孩童,慎重地教育并监督他们,勿随流言起舞。 第二节 “爸,你回来了。” 回到家的石崎在厨房餐桌用晚餐时,麻子难得从楼上下来,拿起塞在客厅书报架里的社区联络簿,这么招呼说。 “哎呀。”不知为何,美弥子笑了。 “妈不要说话啦,我来说。”麻子也抿嘴笑着应道。石崎的警戒心涌了上来,匆匆把嘴里的饭吞下。 时间将近晚上十一点。妻子和女儿老早就已经用完晚饭了。平常吃完饭后,麻子都会关进二楼的房间里,就算石崎在这种时间回来,她也难得露脸。麻子是独生女,所以这总是让石崎这个做父亲的感到寂寞,但据美弥子的说法,就算还是小孩,上了国中以后也会想要有自己的世界,每个家庭都是大同小异的。 然而偶尔很难得地,麻子也会像这样等待父亲回家。这种时候推测麻子是有事相求,而且往往八九不离十。所以石崎才会特别提防。 上次麻子像这样特地下楼来,亲热地问候父亲,是央求说她怎么样都想养狗,而且还非是拉布拉多这种狗不可。石崎对宠物完全不了解,工作上也没有接触过那类书籍,所以哼哼嗯嗯地听着:但后来他听美弥子说纯种的拉布拉多,连幼犬一只都要好几十万圆,立刻打了回票,被麻子恨个半死,后来大概十天左右,就算在早餐时间一同用餐,女儿也不肯理他。 再更早一点,是麻子说她已经国中二年级了,想要有自己专用的电话。这个要求石崎也二话不说打了回票。接下来两个星期左右,麻子完全无视于石崎的存在,用看杀父仇人般的眼神看他。一样是据美弥子说,麻子的朋友大部分都有自己的电话。他们是现代小孩了,用的当然是手机,而且手机也不像以前那样昂贵了,但石崎还是觉得那不是小孩子该有的东西,坚持不肯答应。美弥子站在母亲的立场,似乎也持反对意见,但石崎总觉得美弥子似乎动不动就拿他来当挡箭牌——你爸说不行,所以不行——结果麻子的攻击火力一样全都集中在他身上。 也就是说,麻子的要求本身虽然容易处理,但接下来的报复才可怕。 麻子拿着社区联络簿走进厨房,在自己的位置坐下。她依然呵呵笑着。美弥子看起来也很高兴。石崎匆匆扒完饭,接下妻子递过来的茶杯。石崎酒量很差,一点酒就能把他灌醉,不过他是个日本茶痴。在俭朴的日常生活当中品尝最高级的玉露茶,是他唯一的奢侈。 可是今晚,他觉得就连玉露的芳香都减半了。石崎坐立难安。在这一年间变成父亲烫手山芋的独生女,今晚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来? “爸,你看过联络簿了吗?” 麻子递出社区联络簿说。联络簿老旧的灰色夹板上夹了一张薄薄的B4纸张。一瞥就知道是平常的町内会通知。 “联络簿怎么了吗?”石崎说,接了过来。 “总之你先读完。”美弥子说。 石崎还处在警戒状态,但读完内容之后大吃一惊,接着忍不住爆笑出来。他第一次听说发生了这种幽灵骚动,但联合会会长居然为了这种无聊小事特地印这种“敬告”,让他觉得滑稽极了。 “喂喂喂,这搞什么啊?” “才不是好笑的事呢。”就像麻子说的,她的表情很严肃。 “我们学校也有人半夜跑去水上公园,结果被人勒索,还被打伤了。那个人直到最近才出院耶。” “咦?这么严重吗?” 石崎收起笑容,再一次阅读内容。 八町町内会如同字面所示,是包括石崎家所在的岩田町在内的海砂地区八个町内会的联合会。会长三岛也兼隔壁石川町的町会长,是在当地广泛经营房仲业的实业家。出于职业关系,生活不规则的石崎几乎没有参加过町内会的活动,但他与三岛个人有一点私交。前年春天,三岛的父亲为了纪念米寿,出版了自传,制本与出版业务就是由石崎任职的原岛出版所承揽的。 原岛出版是家坚实低调的出版社,主要出版日本史相关的学术研究书籍与史料书籍。从编务、业务、行销到总务,员工全部加起来也只有二十二人。在大公司本来就不多的出版界里,也算是规模小的。尽管出版品的质与格调在业界中也颇有口碑,但受到进入平成立刻荡到谷底的不景气影响,光靠原本的出版品,怎么样都渐渐地难以维持了。因此约五年前开始,原岛出版也接受一般人稿件的自费出版,但讽刺的是,现在这个部门却成了收益最好的部门。尤其是自传、散文的出版委托更是源源不绝。自传多是上了年纪的人,而散文或杂文多是二、三十岁的人来委托出版;虽然送来稿件的人有年代差异,但现在似乎已经是一个透过谈论“自我”来获得快感的时代了。 三岛在准备制作父亲的自传时,真的只是凑巧听到有人提起住在邻町的石崎在出版社工作,于是他突然就找上石崎家来了。三岛说他对于如何出书完全没有概念,所以觉得询问专家是最好的。三岛比石崎年长许多,当时已经年过花甲了,但身材魁梧,个性热情,人也机敏,更重要的是那率真的人品让石崎很有好感。一开始见面的时候,三岛似乎完全不知道石崎工作的原岛出版也从事自费出版,石崎说明以后,三岛立刻请他介绍负责人。然后他还一本正经地说,这也是一种缘分,工作上最不能轻怱的就是缘分,最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后来石崎听三岛的部下说,这是三岛的座右铭。 因为三岛是这样一个人,所以对町内会的活动也非常投入。联合会的会长职务也是,石崎认识三岛时,三岛已经当了整整十年的会长了。他还听到传闻说,三岛会长比一些区议会议员更具发言的影响力。当然不是说三岛是什么可疑的政治黑手,而是因为他过去的实绩和人望,使得公家机关不得不重视他的意见。基本上三岛人很善良,热心助人,尤其特别喜欢小孩子,除了联合会会长以外,他也兼任儿童会联合会会长很久了。虽然三岛自己的孩子老早就已经成年了,但实在是找不到比三岛更适合的人选。 这份敬告是这样一个人物,以自己的名义发行的联络文宣。文章一定也是他自己拟的。嗯,这的确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吧。石崎重读了两、三次文章,想起三岛的脸,也开始这么觉得了。 “上面说的造成幽灵出没的杀人命案是指什么?” “哎唷爸,你居然不知道?”麻子露出轻蔑的眼神。 “你老是在忙室町时代、战国时代的东西,对现代发生的事还真是一窍不通呢。” 据麻子说明,那是个“震撼当地的大事件”。 命案发生在今年一月十六日,举办完成年礼的隔天早上六点左右。带狗到水上公园散步的主妇,在经过呈东西长条状的公园约中央处、俗称“涮涮池”的池子时,发现了一具长发女尸卡在横越水池的踏脚石上。女尸呈趴俯状,上半身攀在一块踏脚石上,下半身整个泡在池水里。女尸身穿驼色大衣、鲜红色迷你裙,鞋子已经掉了。 主妇吓得面无血色,拉起狗儿全力奔跑,冲进最近的派出所去。她说她没有靠近尸体,只是从池畔看到而已,但一眼就看出人已经死了。的确,没有哪个疯狂的女人会在隆冬一大清早穿着衣服泡在池子里吧。 警察赶到后,当天中午就查出尸体的身分了。死者是住在水上公园旁边的十七岁女高中生,她前天傍晚出门后就没有回家,家人也正在担心。验尸以后,发现死者身上有多处新的殴打痕迹,左肘骨折,头部也有挫伤,听说光是这些伤势,只要发现得太晚,就足以致死,但死因意外地是冻死。也就是说,少女被狠狠地痛揍了一顿以后,不晓得是摔落还是被推落池中,头部撞击到池底或边缘,失去意识,才会泡在隆冬冰冷的水中冻死了。是一起凄惨的命案。 回溯记忆一看,这阵子石崎为了一本预定在春季出版的资料书,成天陪在以迟笔闻名的作者身边,然后为了单行本前往印刷厂校正等等,每天都忙得团团转,因此回家几乎都只有睡觉而已。他没空看报也没看电视,所以完全不晓得命案的事。美弥子和麻子在家里应该会聊到,但当时石崎在家中与家人几乎没什么像样的互动,所以也无从耳闻吧。 “还有电视台跑来采访呢。”麻子笑道。 “爸爸太不知世事了。”美弥子也加入援护射击。 石崎搔搔头说:“八卦节目也有报导吗?” 才不只是报导呢——母女异口同声说。 “我在好近的地方看到主播真野阳子呢。只有短短两公尺的距离耶。” 石崎不知道真野阳子是谁,只能露出“好厉害”的表情催促她们继续说下去。 “大概整整三天,新闻每天都在报。电视台的摄影小组还跑到商店街跟学校附近,到处拍摄。还访问了很多人,佐子就被采访了哦。喏,她家就在水上公园旁边的公寓嘛。” 佐子是麻子的儿时玩伴。 “后来采访的人消失了一阵子,安静下来。可是尸体发现之后过了一星期,凶手落网,又热闹起来了。” 凶手是住在新宿区公寓的二十岁大学生。他是遇害女高中生的“男朋友”,和被害人交往了一年左右,但女学生要求分手,他愤而行凶。 “凶手一开始好像不打算杀她。他打了女学生,女学生掉进池子里,一动也不动地沉下去,凶手怕了起来,就逃走了,唔,他说就只是这样而已。” 什么叫只是这样而已?光是打人就够不得了了,如果真的没打算杀人,对方掉进水里昏迷的话,应该立刻跳进池子里把人拖上岸,这样才叫有良心吧。 凶手已经成年,所以名字和照片都在新闻上曝了光。凶手名叫浅井佑介,依麻子的标准来说,他似乎长得“土里土气,一副没大脑的笨相”。 警方会找到浅井佑介,就像绝大部分的情形,是透过被害人的手机通话纪录。此外,被害人想和浅井分手,这在她的朋友之间是众所皆知的事实。被害人的家人——父母和小她两岁的弟弟——虽然不清楚浅井的名字、身分、与被害人交往程度多深等细节,但也知道她被一名年轻男子“纠缠”,也好几次目击到疑似骚扰者的年轻男子深夜把车子停在家门外找她出去,或送她回家。不过家人对于她对那名年轻人实际上是抱持什么样的感情,似乎完全不清楚,也不想知道——麻子说明,并强调这是得自八卦节目的消息。 “好怪的亲子哦。”石崎说。“女儿还那么年轻,怎么能那么漠不关心呢?” 麻子别具深意地转了转眼珠子。“正因为是年轻女孩,才更难关心呀。”她小大人地这么说。 “哎唷,那无关紧要啦。麻子,你不是有事要拜托爸爸吗?不快点说,爸爸要睡着啰?” 这么说来,明天一早就得出门。 “所以说,遇害的女高中生完全是被害者。她只是想跟已经不喜欢的男朋友分手就被杀了嘛。然而……”麻子挥舞着拳头说。“然而凶手落网之后没多久,就开始传出不好的流言来。说什么那个女高中生在援交、是毒虫,还说她谎称年龄在风月场所工作什么的。” 石崎问什么是“援交”,麻子说是援助交际,是女学生跟成年男性交往,收取零用钱。石崎也知道毒虫是指吸毒者,但是听到自己的女儿流利地说出这些词汇来,还是深受打击。 麻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反倒是眼神熊熊燃烧着正义的光辉。 “那完全无凭无据,可是她是那种坏女孩的无稽之谈却散播开来。” “为什么?” “因为如果她是那样的女孩,大家就能放心了。谁叫她是那种不良少女,被男人那样杀掉也是活该——大家都想这么想。如果她是个无可挑剔的模范生,是邻居眼中的乖女孩,这样一个女生被死缠烂打的男朋友杀掉,不是很令人震惊、难受,而且很恐怖吗?因为这表示就算是自己、还是自己的女儿,只要不小心交错对象,就有可能碰上同样的惨剧啊。大家都怕这样,所以才会那样贬低她,想要把她归类为碰上那种惨剧也是活该的女生,从正常人的圈子排除出去。” 原来如此——石崎想着,慢慢地喝着茶。 “你说的‘大家’,是哪些‘大家’?街坊邻居?” “附近的人也都是这样。”麻子似乎愈说愈兴奋,噘起了嘴巴。“但学校里的人也是。” “哪个学校?跟被害者同一所学校的人?” “我不知道她念的高中怎么样。听说她念的是板桥那边的女校。” “怎么,原来你不晓得啊。” “我是说我们这边的学校啦。”麻子益发愤慨了。 “她是我们国中毕业的嘛。” 石崎总算了解了。也就是说,针对遇害的女高中生的恶意传闻日常性地渗透到了麻子身边。而那名女高中生在短短几年前,也还是个国中生而已,所以麻子对于她在国中毕业时的模样当然也还记忆犹新。 “她的级任导师也还在学校里……” “那个老师也是流言的源头吗?” “他是其中之一。”麻子的眼神更愤怒了。 “教数学的山埜老师,他是个中年大叔了,可是也负责学生的生活指导,本来就是个超——讨人厌的死老头。他居然满不在乎地到处散播说遇害女学生从以前就是个无可救药的不良少女,听了够教人生气的。可是教美术的小川老师,一样是认识遇害女学生的老师,她就没有说那种事。因为同样都是女生吗……” “可是啊,麻子——” 石崎察言观色地说。这阵子父女的权力关系总是这个样子。 “目前你还不晓得那些传闻是不是百分之百胡诌的吧?或许她其实真的是那样的女孩。你想过这样的可能性吗?” 石崎说这番话,早已有了会让麻子更加火冒三丈的心理准备,没想到麻子微微垂下了目光。 “看吧,麻子,”美弥子看女儿的脸说。 “妈就说爸一定会这么说吧?” 让石崎更加意外的是,麻子的脸微微泛红了。石崎看妻子。美弥子面露微笑。 “我说麻子,你就告诉爸了吧,这样默不吭声的,谁会知道呀?”美弥子催促。女儿抬着眼睛看母亲,异样地扭扭捏捏。 美弥子叹了一口气,一边为石崎添上新的茶水一边说了: “麻子她啊,最近交了男朋友。” 石崎人还笔直地坐在厨房椅子上,心中却整个人掀过来了。一方面是因为话题转得太突然,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晚了半拍才发现这乍看之下突然冒出来的话题,其实才是今晚的正题。 “男朋友?你……” 石崎光是要挤出这几个字,嘴巴就不晓得开合了多少次。 “对方不是什么坏孩子。”美弥子急忙说。“他也来过我们家,是个很有主见的好孩子。感觉很有自己的主张。最近很多娘娘腔的男生,那个孩子很难得。” 石崎几乎要咬住茶杯似的恶狠狠地灌了一大口新茶。虽然很烫,但他硬吞了下去。他觉得美弥子完全不懂。掌上明珠的十四岁独生女的男朋友,管他是大财阀的大少爷还是什么来头,对石崎来说都一样是“坏孩子”。因为“男朋友”这个属性本身就是邪恶的。 “他叫加山。”这次换成麻子对父亲察言观色地低声说。“加山英树。我们都是篮球队的。” 哦,这样啊,这样啊。石崎再次咬住茶杯。 “加山很清楚那个女高中生的事。他们家住在附近,从小就认识。” 石崎忍不住说了:“怎么可能?那女生不是十七岁吗?比你们还大吧?” “才差三岁而已,小时候年纪根本不是问题啊。”美弥子安抚说。“加山同学也是独生子,所以听说一直到小学四年级,那女生都把他当成弟弟一样照顾。” “你是从那个叫加山的那里听来的?” 美弥子畏缩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 “嗯,是啊。” 石崎益发觉得这个叫加山英树的少年邪恶无比了。才刚开始交往,就知道要收买对方的母亲,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加山同学说,遇害的女生根本不像流雷说的那样坏。她上了高中以后,的确是变得随便了一点,附近邻居好像也有人很为她担心,但那只是暂时的。” “听说是考试失利,进了不想进的高中才会那样。”麻子也帮腔说。“所以她不去学校,交了不好的朋友……可是升了二年级以后,她就完全振作起来,说要考大学,开始认真念书了。” 石崎把茶杯放到桌上,虽然没那个打算,但他发现到时,自己正又深又重地叹了一口大气。 “原来如此,麻子的消息来源是那个男朋友是吧?” 母女对望,等于是回答了石崎。 “所以你想怎么样?跟男朋友同心协力,为遇害的女生洗刷污名吗?嗯?” 说完之后,石崎立刻“啊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所以麻子应道“嗯”的时候,他也没有立刻把她的声音听进去。 “嗯,我打算这么做。”麻子再次说。 “我想把它当成暑假自由研究报告的主题,标题是那宗命案的后续发展。” 石崎的嘴巴以大笑的形状僵住了。 “你说什么?” 石崎就是觉得麻子不可能会那样做,才会说刚才那种话,才会大笑。然而女儿的表情却一本正经。 “我希望学校的人可以了解真相。”麻子热心地探出身体。“因为这样子不是太过分了吗?死人没办法辩白、解释,什么都办不到,只能承受那些子虚乌有的设骂,太惨了。” “听说命案发生以后,她的家人就搬走了。因为住家就在现场旁边,会触景生情吧。” “所以也没有人帮她辩护了。” 石崎大声说:“就算是这样,也没有麻子出面帮忙的道理吧?” “你也真是糊涂。主事的不是麻子,是加山同学啊。麻子是他的助手。” 不只是咬住茶杯,石崎几乎想捏碎茶杯了。可是不管他握得再怎么狠,茶杯都文风不动。 石崎握累了,把茶杯放回桌上。他真的是突然一下子累坏了。 “如果顺利,让大家看到这份报告,或许也可以解决幽灵骚动呢。所以我们查得很起劲。我们已经在学校里面到处探听了很多,也得到成果了。” 麻子一步也没有要退让的样子。特别是她理所当然地称呼“我们”,又深深地打击了父亲。 “然后我们已经差不多查到毁谤流雷和幽灵流雷的出处了。” 石崎赫然一惊。基本上他是个聪明人,所以只要发现暧昧之处,或是不合理的地方,就无法置之不理。 “关于那女生的负面传闻我了解了。”石崎鼓足了劲说。“可是麻子,那件事跟联络簿的幽灵骚动完全是两码子事啊。她会变成幽灵出现在命案现场,不是因为她生前素行不良吧?而是因为她是惨遭杀害,死于非命。所以这两件事完全不相关。但是听你刚才的说法,像是把这两件事搅在一起了。你这样子出发点就错了。” 麻子笑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不会说明了。” “这两件事是有关系的。”美弥子也笑道。 以顺序来说,是先有遇害女高中生的不好传闻散播开来,幽灵骚动是稍后才出现的。也就是幽灵的出没,是做为与死者有关的负面传闻的一部分登场。 “大家都说,出现在水上公园的死者幽灵会勾搭男人呢。” 麻子又露出愤愤不平的表情说。 “也就是幽灵传闻是建立在她生前曾经援交——也就是卖春的流言上。传闻说她是个不能没有男人的淫荡女人,想钱想得要命,所以死了以后还要变成鬼出没,如果有男人晚上经过那座公园,她的幽灵就会叫住男人说:叔叔,要不要跟我玩玩?” 而听说如果幽灵不小心现身在女路人面前,就会吐口水离开。石崎一瞬间纳闷起无关紧要的问题来—幽灵的口水是怎样的? “我在超市听到人家聊,说她的幽灵没穿胸罩也没穿内裤呢。”美弥子不当一回事地说出惊人之语。 石崎看出整件事的全体样貌后,这才总算了解联络簿上三岛的文章会那么正经八百的理由了。当地的小孩和年轻人不为其他,就是因为有没穿内裤的女高中生幽灵出没,才会一窝蜂地跑去水上公园一探究竟。 多么窝囊、多没出息啊。 “所以我想拜托爸一件事。” 麻子直盯着父亲的脸瞧。终于来了——石崎作好心理准备。 “我们查到的流雷出处总共有三个人。放暑假以后,我们去访问那三个人的时候,我想要爸跟我们一起去。” 虽说是为了暑假报告,但让两个孩子单独拜访太危险了,而且石崎是编辑,应该很擅长访问和整理要旨这些工作。 “可是那关键的部分交给爸爸的话,不就算不上你们的报告了吗?” “咦,可是动笔的人是我们啊。爸完全只是协助。好嘛,可以吧?万一对方生气起来,那就恐怖了。” 石崎好想抱住头。可恶的麻子,她对父亲的弱点了若指掌,专挑这些要害猛烈攻击。 “喏,好不好嘛?拜托把拔嘛!” 麻子投下致命的撒娇炸弹,父亲石崎最后还是沦陷了。 第三节 遇害的十七岁女高中生名叫八田亚由美。 麻子这小大人,居然还制作了概要给父亲看,说距离暑假只剩下五天,叫他在那之前好好预习。 “如果不把先前查到的事实好好记在脑里,到时候就麻烦了。” 你把你爸当成什么啦?石崎有点气恼,但结果还是读了那份概要。当时恰好工作不忙,他坐在编辑部的办公桌前,假装在读原稿的样子。 一读之下,他发现麻子的文章意外地像样,不禁沾沾自喜。龙生龙,凤生凤,不愧是我的孩子——石崎毕竟是个溺爱女儿的傻爸爸。 概要还附上了八田亚由美的彩色照片影本,据说是去年夏季祭典和街坊邻居一起拍的照片。这里的当地祭典以勇壮闻名,近年连女性也会英勇地参加抬神轿。这张照片也是,不同年龄层的女性头上绑着毛巾,穿着日式短外褂和白色短裤,脚踩胶底拇指鞋,扮相俏皮,朝着镜头咧嘴笑着。其中八田亚由美穿着花纹艳丽的夏季洋装,长发垂在两肩。或许是成见使然,石崎总觉得这女孩有些轻浮。 美女——可以算得上吧。是个五官端正的女孩。照片上的脸似乎有化妆,不过这点程度的妆,在现代女高中生里不算什么。一早就在通勤电车里跟浑身香水味的制服女高中生挤在一起,教人窒息的情况,这年头可说是家常便饭了。石崎的同事还说他曾经目击身旁抓吊环的女高中生脖子上大刺剌地印着吻痕。附带一提,那名同事没有女儿。他说他经常为没有女儿感到遗憾,唯独那个时候庆幸自己没有女儿。 麻子在概要的第一章简单整理了八田亚由美遇害命案的相关事实,第二章开始,总算进入流言的分类与分析。 首先是亚由美素行不良的流书。这可以大分为三种类。 1亚由美从事援助交际(卖春)。 2亚由美是吸毒者。 3亚由美就读国中时,曾经因为偷窃和不正当异性交往而多次受到辅导。 流言、的补充部分,还有亚由美与凶手浅井佑介其实是透过卖春认识的说法。亚由美会用手机利用所谓的“留言服务”,她第一次与浅井认识,也是透过这个方式。 关于流言3则遭到加山英树全面否定。如果亚由美真的曾经被警方辅导,绝对会成为当时街坊的话题,而加山也一定会耳闻,然而加山一次也没有听到那样的传闻。 就麻子和加山英树在学校里打听到的范围来看,这辅导的流言出处,似乎是麻子愤慨的对象——负责生活指导的山埜老师。麻子和加山访问的同学有二十六人,其中多达十八人证实他们是从山埜老师那里直接听到这件事的。而十八人中有十二个人,是山埜老师担任顾问的田径队队员。 石崎略微沉吟了一下。就算亚由美真的曾经受过辅导,也不得不说这个山埜老师身为一个教师,嘴巴太不牢靠了。但就算老师为人轻浮,也不足以做为判别流言真伪的依据。受到辅导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家人和本人当然不会到处宣扬。不过学校就不一样了。因为只要被警方辅导,学校就一定会接到联络。街坊和幼时玩伴不晓得的事,生活指导老师却了若指掌,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不过“多次受到辅导”这部分必须注意。或许实际上只受过一次辅导。也有可能流言在散播途中,次数被灌水了。 关于、与2的传闻,不像3那么容易调查:包括高年级生在内,麻子和加山访问了多达六十八人。每个人都把从朋友和家人那里听来的内容就这么又转速给朋友和家人听。 可是麻子和加山着眼在六十八名证人中,有十三名同学说“在周刊看到这样的报导”、“听家人说看到这样的报导”。于是他们去了图书馆,把命案当时的主要周刊全部读过一遍。结果他们发现,发行量最大的大出版社的两本周刊如此报导: ——被害人素行不良,周围怀疑她可能患有毒瘾。 ——被害人奢侈浪费,交友复杂,也利用留言服务等,和男性友人四处作乐。 看到这里,石崎不禁佩服。麻子这丫头还挺能干的嘛。 当时正好到了中午,石崎暂时阖起概要,离开公司。步行五分钟的地方有都立图书馆。他笔直朝图书馆去,找到了两本关键周刊的过去期数。麻子连期数都查好了,所以他很快就找到了要找的报导。 看过内容以后,石崎忍不住微微皱起眉头。 周刊上的确登载着麻子找到的报导,但麻子引用的部分并非报导的全文。两本周刊的文章前都附有麻子未在概要中引用的一句重要的话。也就是这些报导的记者消息来源。 ——据被害人就读的私立高中相关人士称。 ——据校方人员指出。 这就是最重要的关键部分。 石崎立刻折回公司。没空管什么午餐了。他回到座位,打开麻子写的概要。 即使继续读下去,概要里面也没有提到八田亚由美就读的高中。 这怎么行?石崎失望极了,但也恍然大悟,心想果然如此。 麻子——或者说最初提议要进行这场调查的主事者加山英树,无法忍受他青梅竹马的好姐姐的回忆遭到践踏吧。所以他开始四处打听调查,这都还好,但在调查过程中发现可能背叛他内心期望的事实,他就无法正视。麻子这部分的文章当中,没有访问、联络八田亚由美的高中级任导师,或是接触亚由美高中同学的内容。也没有预定这么做的记述。 如果实际见面询问,或许可以发现高中的老师和同学也都和国中的同学一样,只是被谎言和夸大的流言给蒙蔽了。可是究竟如何,不实际见面确认也无从知晓。最接近高中生八田亚由美生活实情的,是高中的相关人员。然而却舍弃这最重要的关键部分,一口咬定流言全是无中生有而义愤填膺,实在有些操之过急,而且幼稚。嗳,麻子和加山英树实际上也都还是孩子,没办法。 人是会变的。即使决心永不改变,还是会变。所以人才滑稽、可悲,耐人寻味。即使是疼爱自己的邻居好姐姐,也有可能在可爱的小弟弟不知道的地方走偏了路。麻子这种年纪的少年少女因为正处在这样的变化洪流之中,反而不会去注意到这件事吧。他们认为自己停在原地,而周围迅速变迁。但这是错觉,变化的其实是他们。 概要第二章调查八田亚由美负面传闻的部分,在找到两本周刊的报导后,做出耀武扬威的跳跃式结论结束了。不对的都是周刊!石崎比自己想像中的更要失望,得先抽根烟才能继续读下去。他顺道去公司附近的荞麦面店吃了午餐,但总觉得食不知味。 回到座位,开始读第二章的后绩时,石崎已经作了不少心理建设。麻子以她这年纪而言,文章写得不错,似乎也具备相当的调查能力,这让做爸爸的有些得意忘形了,他为此反省。阅读文章,找出缺失和必须补强之处,是石崎的工作之一。他应该尽可能冷静地看待这件事。毕竟他可是专业人士。 第二章后半是关于幽灵传闻出处的调查。幽灵传闻与素行的传闻相较之下,是琳琅满目,麻子也为分类煞费苦心,不过最后还是勉强分成了五类。 1女高中生的幽灵站在涮涮池的池边向人招手。 2穿制服的女高中生幽灵站在涮涮池里哭泣。不知道那是幽灵而出声叫她,幽灵就会追赶上来。幽灵跑得非常快。被追上就会被作祟。 3只穿内衣裤的女高中生幽灵会叫住经过水上公园的男性,问对方要不要玩玩。如果拒绝就会消失。如果路人是女的,幽灵就会吐口水然后消失。 4穿迷你裙的女高中生幽灵站在涮涮池旁边。幽灵没穿内衣裤,非常性感。 5没有脸的女高中生幽灵在水上公园里面徘徊,看到路人就会追赶上去。如果被追上就会溺死。 石崎苦笑。 引发骚动的应该还是3与4的传闻吧。1、2、5的传闻一看就知道是受到所谓的都市传说影响。幽灵会死命追人的部分,简直就跟以前流传过的“裂嘴女”传说一模一样。 五类流言都各有许多证人,编号底下写着证人的数目。不过旁边还补充了两种传闻,是无法归类到任何一类的内容。 6涮涮池旁有遇害女高中生的幽灵出没。幽灵一脸苍白,手提着缩口袋。 了穿迷你裙的女高中生幽灵在水上公园里徘徊。幽灵表情哀凄,希望路人祭拜她。 6的传闻只有一个人提到,连名字都写上去了。是住在水上公园另一头的公营住宅,名叫朝仓琢己的青年。而且这名青年异于其他证人,他说他不是听到的,而是亲眼看到了幽灵。 据说当时是五月下旬。他在深夜一点左右经过水上公园,碰到了幽灵。幽灵感觉并不会害人。 朝仓在海砂地区的补习班担任讲师。因此他第一次说出这场目击经验的对象是他的学生。当时幽灵的传闻已经散播得相当广了,朝仓讲师会说出他的体验,也是因为开始上课之前,补习班的学生都在议论纷纷这件事,问老师觉得如何,他才会说的。只听说过传闻的学生意外得知朝仓讲师亲眼看过幽灵,好像都非常兴奋。 不过只有一点,那个幽灵“拿着缩口袋”,这让众人都感到纳闷。事实上,女高中生幽灵手中拿着东西的传闻就只有这个朝仓版,独一无二。而且什么东西不好拿,拿的竟是“缩口袋”,更是没头没脑。所以这个版本的传闻虽然没有广为流传,但“朝仓老师看到拿缩口袋的幽灵”这件事本身有许多学生听说。老师本人对于“缩口袋”的记忆似乎也有些暧昧,一开始虽然说得正经八百,但很快就改口订正说或许是他看错了。此外,似乎也有一些学生认为老师看到幽灵的事只是瞎掰的。 了的“表情哀凄”的版本有三个证人。三个都不是亲身体验而是听说,但石崎认为这三个人都很善良,要不然就是父母信仰虔诚。 然后进入第三章,麻子终于说明了今后的计划。 “突击访谈”的对象锁定这三个人: ·洗衣店的石井阿姨 ·山埜老师 ·朝仓琢己先生 洗衣店的石井阿姨是美弥子也经常提到的那家店的老板娘吧。这名妇人在镇上也是出了名的“广播台”,成天到处说长道短,对自己不利的事则都忘个一干二净。 麻子和加山在调查中也查到,有关八田亚由美国中时代素行不良流言的中继放大地点,应该就是这个石井阿姨。麻子还在这里用惊叹号注明,强调石井阿姨甚至到处散播亚由美的母亲是个荡妇。看来麻子很生气。 虽然了解麻子的心情,但石崎总觉得这有点不妙。不管在什么样的共同体,都免不了会有一、两个这种“广播台”。想要一一扑灭是没完没了的,而且大多都是白费工夫。因此,除非引发了得告上诽谤才能解决的大问题,否则不去理会才是最好的对策。 石崎也曾蒙受其害,在石井老板娘的说法中,石崎是“在不晓得什么时候会倒掉的穷酸出版社工作,永无出头天的小职员”,“证据就是,石崎先生的西装全是些质料单薄的便宜货,内衬满是补钉”,但美弥子说她一次也不曾到石井洗衣店送洗过。她说那家店的洗衣技术烂透了,还说洗衣店老板娘讲的话根本没有人会当真。 第二个山埜老师,唔,如果怎么样都要突击访问的话,陪孩子们一起突击也行,但石崎觉得结果应该不怎么愉快。再说,如果是要调查八田亚由美是否曾被警方辅导,还有其他更直接的方法。石崎也不是没有门路。 第三个朝仓琢已是宣称亲眼看到幽灵的宝贵证人,去访问他应该会很有意思。他是个年轻人,麻子应该也比较容易问话。不过无法保证这名青年不是个为灵异世界、超常现象疯狂的怪咖。人会看到想看的东西。只要一心想见到话题中的幽灵,人就会真的看得一清二楚。 石崎阖上概要,揉了揉眼睛。既然排除掉周刊报导的消息来源,麻子——麻子和加山的这份报告就已经失去了价值。若说没有价值太严厉,改为“失去他们所追求的意义”也行。身为父亲,身为让写成文章的事物问世的编辑之一,他必须与麻子好好地谈谈这件事。 “看你这么认真,你在读些什么?” 有人从背后出声,泽野女士探头过来。她是比石崎资深八年的超级编辑。石崎刚进公司的时候,受教于泽野女士很多,很快地,不管是育儿方面还是解决夫妻吵架等问题,他都会向泽野女士求教了。对石崎而言,泽野女士是他成人以后比亲姐姐还要可靠的大姐头。 内心一隅有着麻子写出不错的文章的骄傲。石崎毋宁是想要吹嘘这件事,才会开始说了起来。泽野女士一开始靠在桌子上听,不久后便拉来附近的椅子坐下,认真听了起来。 “是小孩子弄好玩的。”石崎半是掩饰难为情地笑著作结说。“嗳,所以也破绽百出。” 但泽野女士一脸严肃地摇摇头:“没那回事。麻子真的很了不起。我听了好感动。” “太夸张了啦。” “你是她的爸爸,怎么会不了解?的确,周刊报导的部分算是美中不足。可是她不是充满了正义感吗?这年头很少有这么正直的小孩了。再说……” 泽野女士探出身体说: “我最佩服的是你问麻子为什么这种无聊的流言会四处横行时,她的回答。” ——大家都想放心。 ——所以才贬低她。 “真的就像她说的。可是这不是国中生随随便便就能想到的。了不起。” “是吗?”石崎害臊了。 “喏,我不是从去年就一直在编一部搜集江户时代民间传说的书吗?” 那是一部重量级著作。作者是一名民俗学者,听说他在完成这部全五册的著作之前,都没办法出门进行新的田野调查。 “其中有个故事叫《石枕》,故事形式很典型……” 旅人在山中迷路,一对好心的夫妇让他借宿一晚。然而这对夫妇其实是深山恶煞,他们让疲累的旅人用饭洗澡,待旅人放心熟睡以后,便加以杀害,抢夺财物。 “他们让旅人就寝的床铺,枕头是用石头做的。夫妇会用槌子狠砸旅人睡在石枕上的头部,加以杀害。” 石崎做出具体想像,毛骨悚然。 “然而这对夫妻有个女儿,女儿一直想让父母停止这种残忍无道的行为。于是有一次她偷偷和旅人交换床铺,自己睡在石枕上。夫妇没有发现,打死了自己的亲女儿。夫妇发现后悲叹不已,但已经后悔莫及了。” 也就是因果报应,如果做坏事,最后一定会还诸己身,是接近这类教训的传说故事。 “我和老师谈过,老师说,他原本认为这种观念一直深植在日本人的心中,不是轻易就会消失的,但看看近年的世道,他认为自己错了。老师说再过个十年,做坏事就会遭报应这种观念,可能连民间传说的故事书都找不到了。” 石崎也有同感。满不在乎地任意杀人、伤人的人,尤其是作奸犯科的年轻人,增加的速度令人心惊。 “可是很有趣呢。说有趣或许不太检点,不过相当耐人寻味。做坏事就一定会有报应的观念逐渐式微,取而代之的,碰到坏事的人,一定有什么碰上坏事也是活该的邪恶要素,这样的观念开始抬头了呢。因为你看,犯罪被害人的隐私根本就不受重视。大家明知道冒失,仍然想要知道细节、想要告诉别人细节,这也是因为人们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些跟自己不一样的‘邪恶’要素。行骗的宗教里头,也有些地方宣称—会碰到灾难的人,全是自己行为有不对之处,所以过上灾难都是报应。” 说完,泽野女士微微板起脸来又说: “反过来想,也是因为几乎毫无过错,却被杀害或伤害的人愈来愈多,我们都处在一种人人自危、无法幸免的不安当中呢。” “是啊……”石崎交环住手臂。 “在水上公园遇害的女孩很可怜,但凶手落网,是唯一令人庆幸的事。大概是今年连假结束的时候吧,我们家那里一样有个年轻女孩被杀。好像是短大生吧。那一带有很多小型大学和专门学校。” 泽野女士住在中野区边郊。 “当时三更半夜,好像是随机杀人,凶手到现在都还没有落网呢。听说那女生是被勒死的。现场一片混乱,非常凄惨的样子。女方应该也是拼了命抵抗吧。” 多可怕的社会啊——泽野女士说完后离开了。石崎也趁这个机会把概要收进皮包里。 这天的工作在下班时间就结束了,也不像昨晚那样有人邀请喝酒,于是石崎直接回家。夏季白昼很长,爬出地下铁的阶梯时,还是明亮的傍晚时分。忽然问,石崎兴起去水上公园的现场看看再回家的念头。反正也不是多远的距离。 涮涮池一带他已经很久没去了。如果像发现者的主妇那样养狗,或许也会养成散步的习惯,但毕竟他的工作是坐办公室的,忙的时候就忙得要死,连走路的机会都减少了。 东西长条状的水上公园有好几个入口。石崎依自己的感觉,从大概靠近涮涮池的地方进入公园。因为他觉得这个季节如果在公园里面晃上太久,可能会遭到蚊子大军围攻。 然而他进入公园,在草丛间的小径前进没有多久,就碰到穿制服的巡查和两、三名男子围成一圈在热烈谈论着什么。定睛一瞧,圈子里有三岛会长的脸孔。对方也注意到石崎,举手招呼:“噢噢。” 巡查旁边停着自行车。石崎一瞬间兴起不好的预感。 “又出了什么事吗?” 石崎边颔首致意边走近,大声问道。其余两名男子似乎也是町内会活动的干部,是见过的面孔。 “没事、没事,只是在讨论巡逻的事。”三岛会长一张圆脸渗满了汗珠子说。“今天晚上有祭典嘛。” “这样啊……辛苦了。” “真是拿那些小孩子没办法呢。”穿衬衫的男子说。 “什么幽灵,根本不可能有那种东西。”巡查旁边的男子也说。“人死了就完了,不可能再干什么坏事,可怕的是活人,不管我再怎么谆谆告诫,说得嘴皮子都酸了,还是没人要听。” 他们手里拿着地图。是水上公园的导览图。上面用红笔和蓝笔画了两条路线。 “小孩子好像也不是真的怕幽灵,是觉得好玩。”石崎说。男人们苦笑。 “你今天下班得真早,要去哪里吗?” 三岛会长问,石崎窘了。事到如今,他可不好招出他是来看命案现场的。 “因为太热了,我想说走公园或许会凉快一些。” “嗅,那可不行啊,会被蚊子叮惨的。”会长搔着粗壮的手臂说。 石崎决定快快离开。从进来的入口回去也很奇怪,因此他决定穿过众人旁边,从下一个出口出去。可是下一个出口意外地远,他一直没有找到。离家愈来愈远了。总算找到出口,回到马路时,他已经浑身大汗了。 ——咦? 水上公园是左右蜿蜒,所以有时只差一个出口,地址就完全不同了。石崎停下脚步,一边拿手帕擦汗,一边东张西望。 这里盖了许多老旧的小楼房,也有仓库。计时停车场的招牌反射着总算要西沉的太阳。 ——这么说来。 石崎忽然想了起来。 ——我记得应该是在这附近。不过应该已经没开了吧。 石崎沿着马路走着,寻找招牌。不,该说是寻找霓虹灯。不过天还亮着,应该不会开灯…… ——找到了。 他看到有些向右歪斜的霓虹灯。上面用狗啃般的字体写着“阿尔罕布拉宫”。那栋建筑物是三层楼,带有一丝中世纪城堡的意趣,但只要靠近一看,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粗制滥造的廉价建筑物,身价可想而知。 那是栋爱情宾馆。 石崎走到建筑物前。入口大门被堵住,用木条交叉钉起。上面好像原本有贴纸,但不晓得是脱落了还是被撕掉了,只剩下四角被撕破的纸张痕迹。 果然歇业了。还是倒闭了?不管怎么样,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是一栋被当地人视为蛇蝎的建筑物。事实上也根本不晓得怎么会选在这种地点孤零零地盖起这么一栋宾馆。即使如此,刚落成的时候似乎还是生意兴隆,每到周末,很快就会挂出“客满”的告示。 那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事了。当然,是麻子出生前好几年。当时石崎与美弥子才刚新婚,两人曾经一起来过这里。绝无仅有,就那么一次。 当时石崎和美弥子与石崎的父母同住。住家地点虽然一样是那里,但还没有改建,连现在的一半大小都没有。对新婚夫妇来说,自然而然就有许多拘束之处。 也是在那个时候,“阿尔罕布拉宫”在当地人的猛烈反对下诞生了。家里收到广告单,石崎的母亲暴跳如雷。可是美弥子看了传单,把它记起来了。她偷偷央求石崎,要他在结婚周年纪念日带她去那里。 我从来没去过宾馆耶。我一直想去一次。那里刚开幕,一定还很干净。而且还有开幕优惠。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其实就是想要两口子不受打扰的私密时间。但石崎薪水微薄,旅行对他们太奢求了。这一点美弥子是最清楚的。 结果他们向父母谎称要去看电影,一起出门了。电影院在附近的JR车站前,而且深夜没有放映。所以既然撒了这种谎,就非得在傍晚时分出门才行。 去JR车站时,他们总是骑自行车。所以为了圆谎,还是得骑自行车出门。两人一本正经地跨着自行车,随着离家愈来愈远,笑意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两人觉得好笑得不得了,笑得眼泪都快飘出来了,自行车也骑得东倒西歪。看在错身而过的路人眼里,一定觉得他们两个疯了吧。 石崎记得很清楚。现在变成水上公园的地方,当时还是一条运河。来到运河边的路,行人也突然变少了。两人停到路边,美弥子把自行车留在那里,坐上石崎的自行车,双载前往宾馆。是妻子说她想这样做的。 ——我好高兴,好高兴。 美弥子说着,紧抱住石崎的背。 石崎也很高兴。当时是秋老虎正烈的九月初旬,柏油路上还反射着红色的阳光。在这当中,两人哼着歌,朝着“阿尔罕布拉宫”骑去。美弥子的头发飘来洗发精的味道,当时两个人部还很年轻。 后来过了约一年,父母被大哥接去工作外派地点,把现在的家交给石崎和美弥子,与父母的同住结束了。与父母同住的时候两人没有孩子,石崎的母亲动辄为此酸媳妇,美弥子一直默默承受着;但同住一结束,美弥子立刻怀孕了,这令石崎心里很难受。他觉得他让美弥子吃了很多苦。 然后他们生下了麻子。现在麻子已经十四岁了。十四年过去,“阿尔罕布拉宫”成了废墟,只留下回忆。若非偶然来到这栋建筑物前,就连这些回忆,应该也会一直沉眠在石崎的心底吧。 石崎在“阿尔罕布拉宫”紧闭的门前抽了根烟,将烟蒂收进总是带在身上的携带型烟灰缸里,踏上归途。暮色总算渐渐深了。 <hr /> 注释: 第四节 石崎要麻子给他一星期的时间,他说:“爸爸要想一想,不过你写的文章很不错。” 麻子得到赞赏,非常高兴。她好像想问石崎要想什么,但并没有纠缠不休。 石崎会需要一个星期,是因为他要找的对象是个很难找到的人。当到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在凶恶案件频仍的现在,似乎连自己的家都难得回去一趟。 石崎要找的人叫北畠义美。正确年龄不清楚,不过应该比石崎大上五、六岁。名字虽然像女生一样可爱,但本人当然是个肌肉结实的中年大叔。 十年前,原岛出版社出过一本奇特的书,内容记录了从明治到昭和初期的知名猎奇案件。当时出于作者的希望,他们前往案发地点的几个辖区警署进行采访。北畠刑警当时任职于大崎警察署,石崎就是在那里与他认识的。北畠刑警很爱看书,热爱历史。为了感谢北畠的协助,石崎送书给他,从此以后,两人便有了私人往来。由于彼此都很忙碌,所以顶多也只是一年在新宿一带的居酒屋喝个几次酒;不过就连这样的联络,也在北畠刑警三年前调到警视厅后,变得相当困难了。 不出所料,石崎一直联络不到北畠。好不容易联络到他,是明天就是暑假的七月十九日了。距离与麻子说好的时间只剩下两天。 两人在常去的店里会合。北畠晚到了十分钟,他说出门的时候被电话绊住了。北畠的白发多了一些,北畠则说石崎胖了一点,然后问候太太和小麻好吗?北畠也有个女儿叫朝子,年纪比麻子大。石崎说麻子好到不能再好,也问候了小朝。北畠说其实他女儿最近就要出嫁了。朝子就快满二十了。我这人老成,所以很早婚,我女儿好像也遗传了我这一点呐——北畠频频害臊地说。 听北畠聊了一阵子嫁女儿的事,石崎趁着酒意未浓,切入正题。他从皮包底部取出麻子写的概要,开始说明。 北畠从事的工作就是从人口中问出线索。他真的非常善于聆听,然后飞快地浏览了麻子整理的概要。北畠的表情几乎不变,全部读完之后,又慢慢翻回概要中间部分,仔细地重读。石崎看过去,那像是第二章的部分。 北畠把概要放到桌上。石崎就要开口询问“我想知道八田亚由美是否真的素行不良”,却被北畠以相当凌厉的口吻抢先一步发问: “这可以借给我吗?” 石崎吓了一大跳:“上面写了什么不应该的内容吗?” 北畠挥挥厚实的手说:“没那回事。可是这很重要。如果能借给我,会很有帮助。” 然后他喝了一大口生啤酒,鼻子底下沾着泡泡胡须,一本正经地说了: “小麻真是了不得的女孩。” 后来过了三天,石崎从外面回来,泽野女士大声叫住他,说美弥子打电话有急事找他。 是什么事?石崎接起电话,美弥子说: “老公,编辑部有电视吧?” “咦?有啊。” “快开电视,快点看新闻!快点快点!” 石崎照着美弥子说的,打开编辑部破旧电视的开关,寻找新闻频道。泽野女士也靠了过来。 “怎么了吗?” 我老婆不晓得在说什么——石崎本来就要这么说,却拿着电视遥控器就这么僵住了。 画面上映出一张照片。脸很陌生,但底下的名字石崎知道。 朝仓琢己,二十五岁。 新闻说他被逮捕了。遭到警方逮捕的朝仓琢己,是今年五月初旬发生在中野的女短大生命案的嫌犯。 “这是我们家那里的命案。”泽野女士说。“太太叫你看这个?” 石崎飞快地折回电话旁边: “美弥子,那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晓得啊!”美弥子叫道。 “可是刚才北畠先生打电话来,说他打电话到编辑部找你,可是你不在,叫我帮他传话。好了吗?我要说啰?他说你听到就知道了。” “好,他说什么?” “朝仓落网,是小麻的功劳。她可以拿到警视总监奖。他叫我这么转告你。怎么样?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吗?” 石崎一头雾水。 四天后的晚上,北畠总算打电话来了。他说只有十分钟时间,语气匆促。 “关于中野命案的被害人资料,有一项是没有公开的。” 遇害的女短大生穿着夏季的迷你裙洋装、白色皮鞋,背着白色斜肩包,却带着一个与那身打扮格格不入的“缩口袋”。 “是用旧和服的剩布做成的缩口袋,是被害人的祖母亲手缝制的。那天晚上,她在遇害前去祖母的住处玩,在那里吃了晚饭。她祖母的兴趣是做手工袋,所以把最新作品中她最喜欢的一样送给了心爱的孙女。被害人把缩口袋和包包一起背在肩上带回家了。不知道是因为高兴还是想让祖母开心,唔,两者都有吧。而那个‘缩口袋’附有长长的肩带,可以做为斜肩包使用。” 被害者就是被缩口袋的肩带勒死的。 “会用被害者的物品做为凶器,可见是冲动下的犯罪。这是宗很棘手的案子。可是缩口袋很罕见,所以为了锁定真凶,警方没有把凶器的相关资讯透露出去。因此我看到小麻的概要,里面提到二十五岁的补习班讲师提起那边的被害人不应该持有的缩口袋,真是大吃一惊,纳闷这个叫朝仓的家伙看到的幽灵怎么会拿着不应该有的缩口袋?” 是罪恶感使然——石崎怀着毛骨悚然的心情想道。 警方调查后,发现朝仓琢己熟悉中野命案现场一带。大学毕业以后,他待了约两年的专门学校就在距离现场不到两百公尺的地方。他的好朋友也住在附近,他经常去找那个朋友。查出这些以后,接下来就简单了——北畠说。 “这些全拜小麻的调查所赐。石崎先生,你有个好女儿啊。” 石崎道谢之后挂了电话。可是他一时无法高兴起来。一种黑墨般的情绪淌过心中。 原来对朝仓琢己而言,出没在水上公园的年轻女幽灵不是跟男友分手闹翻遇害的八田亚由美,而是朝仓亲手杀害的中野短大生幽灵。 他看到了。他看到的幽灵确实拿着格格不入的“缩口袋”,而且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怨恨。 他告诉补习班学生的幽灵目击事件,或许其实是他编出来的。他可能想逗小孩子开心,所以配合他们编了这么一段鬼故事罢了。遭到杀害的年轻女孩对当时的他而言,应该是最感惊骇的话题,但是他不能逃避。他必须一脸平静,主动加入话题圈子才行。他必须把这件事当成故事拿来取乐才行。他必须主张他一点都不觉得幽灵可怕才行。 可是在他心底,其实无时无刻都盘据着一个真正的幽灵。他内在的良心形成了幽灵,镇坐在他的心底,并且威胁着他。所以在他编出来的故事当中登场的幽灵,才会提着对他来说无法忘记的、是被害人的控诉与他本身邪恶象征的“缩口袋”。不,那个幽灵非得提着缩口袋不可。 人只会想到想看的东西。即使自以为看着外界,结果看的,仍然只是自我的内在。 应该已经消灭的“石枕”的力量,或许转换成罪恶感的形式在世上苟延残喘着。石崎这么说,泽野女士也感慨良多地点点头说: “这样的力量,也残留在杀害八田亚由美的浅井佑介身上吗……?” 朝仓琢己遭到拘捕后没多久就自白了。他说他在朋友那里喝得烂醉,看到一个人走夜路的女孩,便起了不好的念头,但那是一时鬼迷心窍。自从杀害被害者以后,他几乎夜夜都受到恶梦折磨,被警方逮捕,他其实松了一口气——据说凶手这么表示。 海砂地区再次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变得有些吵嚷不安。石崎等待那些纷扰过去以后,带着麻子去散步。因为他觉得要谈论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水上公园还是最适合的地方。白天很热,所以他选择了傍晚。即使如此,麻子还是戴了麦秆帽去,说她不想晒黑。 麻子带了一小把花束。她把花束扔进涮涮池,父女一起默祷了一阵子。八田亚由美不名誉的流言,意外救赎了另一名被害者的冤屈。 谈话进入棘手的部分。石崎请北畠调查之后,发现八田亚由美生前似乎真的是个不良少女。她就读的高中甚至曾经考虑要将她停学或退学,但本人渐渐也有改过自新的样子,因此校方决定保留处分。她在国中时代也确实受过辅导,虽然不是“好几次”,但也有过两次。八田亚由美果然有两张面孔,只对加山英树展现其中的一面。 这表示像流书这样的着色画,虽然被填上的色彩是下流的,但并非连轮廓都是无中生有。 麻子抱怨被蚊子叮得很痒,两人在经过涮涮池之后就离开了公园。是“阿尔罕布拉宫”附近那个出口。带着女儿时想起那段回忆,总教人难为情。石崎自然变得寡言了。 此时麻子抬起帽檐,吃惊地叫道: “啊,加山!” 马路另一头走来一个身穿t恤与牛仔裤、体型高瘦的少年。他听到麻子叫唤,吓了一跳,停下脚步。他的手里也拿着一把小花束。 麻子跑过去,少年频频介意着石崎,扭扭捏捏地停了下来。麻子回望石崎,落落大方地介绍: “爸,这是加山同学。” 少年背对着夕阳站立,耀眼极了,简直无法逼视。所以石崎没有立刻看着少年。他眯起眼睛,视线别向马路另一边。 然后他倒抽了一口气。 盛夏西倾的金色夕阳下,两名年轻男女正骑着自行车双载,摇摇晃晃、一脸欢欣地骑了过去。正是往“阿尔罕布拉宫”的方向。迎着风,男子的白衬衫袖子鼓起,女子的头发在空中飘扬。 那是年轻时的石崎和美弥子。当时的自行车车轮那令人雀跃的旋转节奏、美弥子的发香、搂在腰上的年轻妻子的体温,活灵活现地在石崎的全身复苏。 石崎眨眨眼睛回神一看,那是完全不认识的年轻男女。是一瞬间眼花了。女方说了什么,男方笑了,自行车很快地骑进建筑物背后消失了。两人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只有残像烙印在石崎的眼底。 人会想到想看的东西。看到的全是内在。好事、坏事、美丽的事物、丑恶的事物,皆是。 “爸?” 听到声音,石崎转头望去,麻子正一脸担心地看着他。按住帽檐的动作十足是个少女,但从衬衫袖口露出的柔软手臂线条,显示出她正一点一滴地,确实地从少女蜕变成一个年轻女人了。 石崎稍微闭起眼睛,把刚才的残像珍惜地藏进心底。然后他睁眼,重新转向麻子的男朋友——第一个男朋友。 少年有些惊讶,用美弥子描述的好胜的眼神正面注视着石崎。然后以有点紧张沙哑,但意外坚定的声音开口: “叔叔好。” <hr /> 注释: 第一节 这是三月底一个雨雪夹杂的午后。 一早到现在,我总共和三个人说上话,三个都是熟悉的脸孔。这栋老大楼的管理员、他所雇用的打工青年,还有在隔壁单位开设手工艺教室的老妇人。话题全是今天的低温和大雪。五十多岁的管理员说三月的东京如果下雪,意外地都会是大雪;打工青年手里拿着拖把,演说了一段担忧地球温暖化与气候异常的自我观点;手工艺教室的老妇人则称赞我为了御寒而围在颈上的围巾。她爱用的手杖的橡皮止滑套上沾满了冻结的雪块。 就连电视主播也不愿错过谈论这场春雪的机会,然而下午来访的第四个人物却没有提起天气。来人手中半透明的塑胶伞尖端、灰色连帽雨衣的衣摆都滴着水,一手握着半掩门上的门把问道: “您是这家事务所的人吗?” 雨衣从双肩到胸口都贴有反光条,很像附近小学在上下学时间站在斑马线上指挥交通的交通安全指导员制服。如果是黄色的,我一定会以为就是那种制服。不过我完全想不到负责保护小学生通学交通安全的人,会有什么事,非得找上位在学生每天经过的老旧住商混合大楼一角的调查公司。 “是的。”我答道。 男子站在原地,环顾室内。他似乎期待找到什么可以保证我的姓名身分与工作信赖度的物品——比方说证书、警方表扬奖状、与权贵欢笑合照的裱框照片。男子年纪与我相仿,可能比我年长一些。 深深罩在头上的帽檐和雨衣衣摆不停地滴着水,男子以含糊的声音问了: “这样的地方,也接临时上门的个人委托吗?” 嵌在住商混合大楼正面的行号一览表上,老妇人经营的“向日葵手工艺教室”旁边,是“千川调查事务所”。灰雨衣男子用了“这样的地方”这种暧昧的指称,让我思忖了一下,是因为他难以判断我就是代表公司名称的“千川”,还是在暗指“这种可疑又落魄的事务所”? “不管怎么样,您看起来都不像临时上门的客人。” 雨衣男子敲门之后,只隔了一秒就开门了。看不出迷惘或退缩的样子。态度不像是没有预先调查,不晓得这家事务所从事何种业务。 “是桥元先生介绍我来的。” 男子惺忪的眼睛眨了一、两下。 “东进育英会的理事桥元。啊,不。”他急忙接着说。“在上星期的改选中,他成了副理事长。” 男子的头动了,雨帽跟着发出沙沙声。 我点点头,请男子到会客区的沙发去。“雨衣请挂在墙上钩子。伞架是那个备前烧的壶。” 男子似乎这才注意到脚边的瓷壶,吃惊得甚至微微后退。 “那是伪装成某个国宝陶艺家作品的赝品。” 壶底龟裂了,但拿来当伞架,还不至于有漏水之虞。 男子以小心翼翼的动作把伞插进备前烧的壶中,就要脱下雨衣,不过似乎此时才发现自己还戴着雨帽,慌忙摘下帽子。露出底下花白的五分头。不只是脸,整颗头都看得一清二楚后,我提高了对男子估计年龄的上限。 男子站在伞架旁,再次环顾阴暗的事务所内部。 “桥元先生说这里是个人经营的事务所,嘴巴很牢靠。” 我默默站在办公桌前。 “听说东进学园也委托这里解决了几桩棘手的案子。” 花白头发的男子,表情就像在恳求我作出什么反应,以证实他从桥元副理事长那里听到的传闻。 “我只是进行调查而已。” 我回答,花白头发男子摘下帽子后,原本看起来相当严肃的表情,似乎稍微放松了一点。他的眼周泛着淡淡的黑眼圈。 “桥元先生说这里很能干,可以信赖。” 男子慢吞吞地走近沙发,又停下脚步: “可是,我没想到会是女的。” 他朝着脚尖说道,仿佛这是个令人非常尴尬的误会。然后他就像要甩开自己制造出来的尴尬似的补充说: “不过调查孩子的事,女人或许比较适合。” 接着他试图向我露出客套的笑。我没有回笑也没有回话,再次催促他坐下。 “咖啡可以吗?” 我走近办公桌旁边的咖啡机问。不过就算他想喝别的,这里也没有。花白头发的男子点点头,想起来似的从怀里掏出白色手巾,抹了抹脸。 从他穿着灰色雨衣,我就猜到底下应该不会是西装。他的服装一看就是做餐饮的,而且不是外场,而是厨房人员的衣物。浆过的白色和式夹衣、白色长裤。围裙好像取下来了。男子把湿掉的手巾折好收进怀里时,我瞄见白色的手巾边缘用蓝色染了“tERAShIMA”四个平假名。 “tERAShIMA先生。” 我把咖啡杯放在碟子搁到桌上,这么唤道。 “汉字怎么写?寺岛还是寺嶋?” 花白头发的男子坐姿十分端正,愈看愈像个料理师傅,他仿佛看到了什么魔术似的,眼皮直眨。 “是桥元先生通知你的吗?” “不。” 是从你的手巾看到的——我揭穿谜底。男子望向怀里,“哦”了一声点点头。 “是我的店。” 他从沙发抬起屁股,从后裤袋抽出薄薄的皮夹。是用得相当陈旧的黑草皮夹。他从里面掏出一张名片,犹豫了一秒,没有直接递给我,而是放在桌上。 “和食处 寺嶋”。地点是神田明神下,扇大楼B1。上面有电话和传真号码,但没有网址之类。 “是山边的嶋,寺嶋。” 名片上印着“店长 寺嶋庚治郎”。 “是只有十个吧台座位的小店。我也担任厨师长。” 女儿、女婿在店里帮忙——他辩解似的匆匆补了一句。我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会是这种口气了。 “现在是下午休息时间。我说要去银行,溜出来了。” 从明神下到这间事务所,搭计程车只要十分钟吧。不过今天这种天气,或许花了更久的时间。 “你几点前得回去?” 寺嶋庚治郎反射性地找壁钟,然后看自己的手表,想了一下说,“两小时应该没问题。” 以问题严重到甚至让他长出黑眼圈的地步来说,这时间还真是仓卒。 “我不想让女儿、女婿知道。” 他注视着冒出蒸气的黑咖啡,低低地说道。 “他们强烈反对我跟他扯上关系。这也难怪。美春都出生了。” 我在询问“他”是指谁以前先确定:“美春是你的孙女吗?” 寺嶋又像看到魔术似的瞪大了眼睛。 “是女儿、女婿的孩子吧?” “嗯,现在八个月了。” “你和桥元先生,是透过你女儿的学校认识的吗?” “不,桥元先生本来是我们店里的客人。他已经惠顾我们小店十年左右了。” 口气突然变得像在招呼生意。 东进学园历史虽然不长,却是首都圈里的知名私校。除了小学、中学、高中以外,还有大学和家政短期大学。东进育英会是经营这些学校的财团法人。原本东进学园最早是昭和初期某个资产家设立的高等女校,现在则是男女合校,但男女比率约是四比六,女生比较多。在一般人的印象里,这是一所良家子女会选择的好学校。 为了维护这种“好学校”的形象,我曾经接受过几次桥元理事——现副理事长的委托。今后应该也会继续帮忙吧。但我并非他的专属调查员。获得桥元副理事长的信赖,我的确得到了可靠的人脉,但我的工作一向是自己选择。 没错,我是专门以孩子为对象的调查员。也是以学校、家庭为对象的调查员。 寺嶋庚治郎暍了咖啡。他把杯子放回碟子上,发出坚硬的敲击声。 “桥元先生人很正直。” 寺嶋的声音带着颤抖。 “但也是个能够清浊并蓄的人。他不只是个古板严肃的教育家。既然你也接受桥元先生的委托,应该就知道才对。” 我默默地与他面对面。从寺嶋那张苍白严肃的脸上,我难以窥知“正直”的桥元副理事长是否向他坦白了那些“你也知道”的委托内容,包括了过火的集团霸凌、未成年人持有大麻、更衣室里发生的强制猥亵事件。 “所以我也下定决心,既然是桥元先生挂保证的调查员,就可以说出‘他’的事。” 又是“他”。听起来并不像是指称家人。 “我已经明白寺嶋先生不是为了你女儿、女婿、或是孙女而来的了。” 就像刚才慌忙脱下帽子的时候一样,他仿佛这才发现自己的唐突似的缩起了脖子。 “对不起。” 他的手抖得很厉害,就算手里没有会弄出声响的东西也看得出来。寺嶋笨拙地动着那只手,从怀里抽出一只褐色信封。 “请你看看这个。” 然后他就这样放下手,垂下目光,就像不愿意去看。 “你一定看过。” 那口气听起来自暴自弃。 我打开信封。里面有折起来的信纸,以及一张黑白照。尺寸比一般相片要小,应该是从身分证之类的照片放大的。 那是一名十三至十五岁少年的大头照,脸部正对镜头,穿着深色的西装式外套,打着格纹领带,应该是制服。领带打得中规中矩,衬衫钮扣也乖乖扣到最上面一颗。 五官端正,但反而因此显得没有个性。眼角细长,是有些浮肿的单眼皮,鼻梁直挺。黑白照常会这样,整体平板无深度。右眉靠太阳穴的地方有一颗小痣,勉强算得上是特征。 我抬头,寺嶋也抬眼。他的眼神就像被抓到偷窃现行犯的国中生。 我微微侧起头说了:“我不明白寺嶋先生是出于什么根据,说我应该认得这名少年。” 寺嶋的眼神变得阴沉。 “十二年前,你也在这家事务所吗?” “就像寺嶋先生刚才说的,这里是私人经营的事务所。我就是老板,也是唯一一个调查员。” 我说,飞快地扫视了一下杀风景的事务所内部。 “十二年前还没有这家事务所。顺带一提,当时我也不是从事调查员的工作。” 寺嶋顿时垮下肩膀,那疑似料理长制服的白色夹衣衣领也跟着突然松垮下来。 “你不认得这个人吗?” 动作表现出失望,声音透出的力道,却像仿佛听到什么难以置信的大好消息似的沙哑着。 “这是从那个时候的周刊上剪下来的大头照。就连现在,只要花点时间搜寻,马上就可以看到这张照片。你是专门的儿童问题调查员,却对那样一宗大事件没兴趣吗?” 况且你自己应该也有孩子吧?——寺嶋说道。然后他看着我,又状似尴尬地垂下头。 “不,跟那无关呢。” 为了孩子的问题来访这里的委托人,千篇一律,比起我身为调查员的能力或可靠度,更介意我有没有孩子。他们全都深信大人——尤其是成年女性,如果没有孩子,就不可能理解孩子的心理或行动。即使没有明确说出口,他们也不讳于表现在态度上。这些人似乎都忘了:非得为了学生或孩子的问题,请第三者以“调查”的方式介入的事实,就显示了他们自己也是无法理解孩子的心理或行为的大人。 “这个少年是谁?” 我指着这张白皙而端正的脸问。这张脸与其说是面无表情,更像是积极地拒绝摆出适合拍摄这类大头照的表情。我想知道寺嶋的回答。 寺嶋庚治郎像是被我的手指吸引似的望向照片。然后他的表情忽然扭曲,就像是不小心跟他看过去应该是上下相反的少年四目相接似的。 “他是我儿子。” “我”的部分听起来模糊不清。不是口音,而是声音哑了。 “他叫和己。可是十二年前——发生那个案子以后,大家都叫他‘少年A’。” 寺嶋表情扭曲着,下定决心似的直视着我,接着说下去。 “他杀了父母,甚至意图杀害级任导师,据守在学校里。你对这件案子没印象吗?” 我没有回答,凝视着照片。 我知道他。 十二年前四月的一个早晨,用蓝波刀刺杀在埼玉市自家就寝中的生母与同居男友后,切断遗体头部,换上制服上学,挥舞同一把凶器刺伤级任女导师并掳为人质,与赶到现场的警察对峙,后来在教室里据守了两个小时以上的歹徒,就是这名十四岁的少年。 第二节 我的知识仅限于透过报导得知的资讯。而且那已经是十二年前的往事了。我坦白地这么说,寺嶋意外地露出有些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那么我最好从头开始说起吧。” 我不明白对他而言,“从头”的“头”是在哪里。 “和己是我租柴野直子之间生下的孩子。” 两人结婚之后过了几年就离婚,孩子交由柴野直子照顾,亲权也在她手中。 “后来他们就和我断绝了关系。我完全不晓得他们在哪里、过得怎么样。可是那起事件发生后,孩子的名字虽然没有被报导出来,但知道是十四岁的少年,而被杀的女人——那孩子的母亲,名字也被报导出来,所以我知道那是我的前妻。” 当时他无法向周围任何一个人坦白这件事。他不知道前妻与自己分手后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光凭凶手岁数与和己相同,不能断定凶手的少年就是和己。柴野直子再婚了,他认为直子的再婚对象或许有个与和己同年的孩子。 “与其说是认为,倒不如说我这么希望。” 没有几天,他的希望就破灭了。因为命案的搜查人员与媒体记者全都找上了凶手“少年A”的生父寺嶋。 在以这样的形式得知前妻与孩子的消息之前,还有过一段复杂的经纬。所以寺嶋对我说“从头开始说起”,是很正确的形容。 二十七年前,寺嶋庚治郎是个才刚取得调理师执照的见习调理师,他在六本木的和食料理店工作时,认识了柴野直子。寺嶋二十一岁,直子二十八岁,是那家料理店的职员。两人交往后没多久,直子就怀孕了,两人是所谓的奉子成婚。 “我的老家是福岛的果农,家业由哥哥继承了。家境算是富裕,就算待在老家帮忙也行,可是年轻时我干了不少坏事,在家乡待不下去。然后又有人劝我,所以我上了东京,进了调理师学校。” 寺嶋说的年轻时干的坏事,是偷机车无照驾驶、深夜和朋友一起聚在站前的闹区被警方辅导、在校内饮酒吸烟这类,乡下地方自以为豪放不羁的年轻人常见的行状。但这点程度的事就让他感觉在家乡待不下去,反而证明了他的老家家规十分严格。事实上,他也没有浪费了老家援助的资金,好好地从调理师学校毕业,取得了执照。 “劝我到东京发展的是我舅舅,他是个厨师。他一样曾在东京修业,那个时候已经回家乡开店了。那家店很有名,甚至上了观光旅游书。舅舅很疼我,我从国中就会在舅舅的店里帮忙洗碗,然后舅舅说我有天分,所以……” 而且我也喜欢做菜——他接着说。“我喜欢吃好吃的,虽然不太会喝酒。” 但他说直子很爱喝。 “比喝酒更糟糕的,是她喜欢打柏青哥。最近对于这类行为,好像叫做‘成瘾’吧。” 寺嶋说,两人交往时他没有看出来。 “我还年轻,被直子迷得神魂颠倒。直子是商业高中毕业的,她会簿记,所以到处当人家的职员,却从来都定不下来。因为她手脚不干净,每次没钱打柏青哥,就会从店里的保险柜或收银台拿钱。然而这个坏毛病,在结婚前我也完全没发现。” 我决定展现一点专业调查员的实力:“与其说是你在婚后发现直子女士的这些坏习惯,倒不如说是在决定结婚时,你老家有人告诉你的吧?” 寺嶋是否感到佩服姑且不论,但他的表情沉了下来。 “调查直子的,是我刚才提到的舅舅。舅舅在都市打滚过,见过世面,所以我第一次把直子带回老家,跟父母、亲戚见面时,他就看出来了吧。我爸妈还有哥哥都是那种没心机的人,完全不会去想到那种事。” “调查之后,是不是还发现了其他事?” 这次寺嶋似乎佩服我了,但好像不打算称赞我。 “查到直子离过婚,有小孩。孩子那时候已经十岁了,所以是直子十八岁时生的孩子。” 直子第一个结婚对象是她就读的商业高中的老师,比她大二十岁。两人等到柴野直子毕业后登记结婚,半年后生了小孩。 “前一段婚姻好像连一年都维持不到。” “孩子呢?” “是女孩。” 回答之后,寺嶋好像才发现我要问的不是性别。他用手摸了一把脸说: “直子的母亲接去扶养了。她的娘家在相模原,母亲在车站前经营一家小吃店。” 她的母亲用现代的词汇来说,就是单亲妈妈——寺嶋用一种对这个词汇不太有把握的表情说。 “直子女士跟她母亲关系怎么样?” “不太好。她把婴儿塞给母亲,就这么离家了,结婚的事跟孩子的事原本都瞒着她母亲。” 与其说是瞒着,或许是想要当作没有过。 “直子的母亲也老早就对这个无可救药的女儿死了心——或者说抛弃了她,好像也不想去找。即使如此,和己的事件以后,直子的母亲,还有跟和己同母异父的姐姐也都被记者挖出来了。直子的母亲把店关了,带着孙女跑掉了。就我知道的范围内,直子的母亲很能干,也把孙女养得不错。” 寺嶋又用手抹脸补充说:“说起来丢脸,我是听电视台记者告诉我两人搬到了名古屋的哪里的。我自己查不出来,也没有工夫去管她们两人的事。” “后来你和她们有联络吗?” “没有。对方应该也想和我们断绝关系吧。”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悄声说。 我起身重新倒满两杯咖啡,从办公桌抽屉取出玻璃烟灰缸摆到桌上。 寺嶋露出得救的表情。然而,他拍打胸前口袋却找不到香烟,我从同一个抽屉取出七星淡烟和抛弃式打火机,附到烟灰缸旁。一个老烟枪甚至忘了把烟塞进口袋就冲上计程车,这确实证明了他放下其他一切,也要火远赶来这里的事实。 “谢谢。” 寺嶋叼起烟,我替他点火,然后帮自己也点了一支。 “因为这些事实,我的家人全都反对这场婚姻。” 寺嶋长长地吁出深深吸入的烟,接着说道:“但我却感情用事起来了。家人说直子大我七岁,我就回说姐弟配才可靠—家人说直子喜欢打柏青哥,爱乱花钱,我就说等她和我结了婚,稳定下来,这些坏习惯自然就会改掉,我会要她改。” “乱花自己的钱,和把别人的钱当成自己的来花,两者天差地远。” 用不着我来教训,寺嶋应该也刻骨铭心。他没有回话,继续抽着烟。 “所以我也想要争口气,努力过了,可是还是……” 两年三个月后,夫妻决定离婚。 “听起来或许像在逞强,可是原因不是柏青哥。我发现直子在外头有男人……而且从她跟我结婚之前就没有断过,我心想已经不行了。” “你舅舅雇用的调查员遗漏了那名男子吗?” “这实在很难。” 是对谁很难?对那名调查员?还是对寺嶋? “他们不是一直亲密地持续在一起。男方也是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只有想到的时候才会回去找直子。” 这次我望向桌上的少年照片。 “那个人跟直子女士一起被杀了。” 柏崎纪夫。十二年前遇害时四十八岁,职业是自称放款业,实际上则是从地下钱庄业者那里承揽一些不大不小的讨债工作,借此鎺口。是个一次也无法正式踏入黑道,就这么上了年纪的小混混。 “是的。”寺嶋点点头。“他跟直子同居在一起。他们好像一直没有分过。直子和我结婚,和己出生的时候,柏崎人在监狱里。” “因伤害罪而服刑……我记得是三年左右的刑期是吗?” 寺嶋把一直吸到滤嘴边缘的烟仔细地捻熄,抬起头说:“你记得真清楚。” “那个时候只要打开电视,就是这宗案子的后续报导和深入追踪。” 少年本身的资讯无法报导,于是他遇害的父母成了绝佳的材料。 “在听你说的时候,我也渐渐想起来了。” “柏崎出狱以后又出现在直子面前,所以导致我们离婚,这件事电视也报了吗?” “嗯,大概。” 寺嶋把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开,又拿了一根烟。 “我们为了和己要怎么办,起了纠纷。” 声音依然冷静沉着,缺乏抑扬顿挫。 “我想要把和己留在身边。坦白说,我打算把他送回去给老家的母亲扶养。我一个男人,而且还不算是已出师的厨师,实在没有自信扶养两岁的孩子。可是别说是我母亲了,我父亲和哥哥也大力反对。” “你舅舅也是?”我问。 寺嶋慢慢点头。 “乡下人比都市人没心眼,可是一旦认定不行,就怎么样都不肯相让。当我母亲说‘和已是那女人的孩子,我从来没有把他当成我孙子’的时候,我真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应该不是你第一次这么怀疑吧。在那之前,你宣布说要和怀孕的直子女士结婚的时候,你父母、哥哥和舅舅应该都说过她肚里的孩子不晓得是不是真是你的种。” 寺嶋没有生气。他露出甚至令人意外的柔和苦笑。是一种熟于应付客人的苦笑。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就是因为知道即使他打算成为我的委托人,我也一辈子不会去光顾“寺嶋”,所以才能说得这么不客气。 “嗯,你说得没错。和己出生前跟那个时候,状况是一模一样。不过当时没有人——连做事一向万全的舅舅都没有想过亲子鉴定这种先进的事。” 我认为,寺嶋的舅舅其实是害怕鉴定出庚治郎与和己确实是拥有相同基因的亲生父子。不要鉴定,才是凡事滴水不漏的人处理危机的做法。 “所以和己归直子扶养了。为了不让赡养费什么的拖累,哥哥和舅舅四处奔走,凑了三百万圆给我。我把钱交给直子,要她签下切结书,保证今后与寺嶋家没有任何瓜葛,我恢复了单身。” 后来不到一年,寺嶋再婚了。对象是家乡高中的同学。 “又是你哥哥和舅舅安排的吗?” 这次寺嶋也没有生气。他又仔细地捻熄了香烟。 “不,我和内子是在离婚后半年左右,在夏季祭典返乡时再会的。她本来就住在我家附近,两家都认识。内子知道我是再婚,也知道我和前妻之间有孩子。这种事在乡下地方一下子就会传开了。” 都市也是一样的。只是谈论的方式不同。 “我说以前的事都已经处理干净了,内子没有怀疑我的话。也没有什么地方好让她怀疑的。我不知道直子与和己怎么了,当然也不打算去找他们。他们也没有来联络我。” 直到十二年前,柴野和己引发那起惨案以前,这对父子完全断绝了关系。 “不过我有时候会忽然想到和己不晓得怎么了。” 寺嶋说他总是立刻甩掉这个想法。 “那个时候我以为直子一定又把和己塞给她在相模原的母亲了。这样想很自然吧?因为那样……对直子来说也比较省事。” 那与其说是在征求我的同意,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发生那起案子,了解到和己是成长在什么样的环境以前,我真的都这么以为。” 成长在什么样的环境。 柴野直子与柏崎只是男女朋友,所以当时的报导中误称为“继父”的柏崎纪夫,对和己来说并不是父亲,只是母亲的同居男友。而且是不稳定不适切、危险的同居男友。 接受警方劝降,遭到拘捕之后,少年立刻主动向侦讯官表白。我在家里受到虐待。我会杀害母亲和柏崎,是因为我没有其他方法保护自己。和己在学校的成绩几乎可以用一塌糊涂来形容,但他记忆力很好,语言表现也是,虽然词汇不多,却很精准。 侦办开始后,警方一下子便查到了证明和己的供词并非妄想的事实。事证之多与明确,简直令人沮丧。 从上小学左右的年纪开始,和己就被两人逼迫当扒手和偷窃。对象不只是附近的商家,直子甚至为了行窃,还特地把和己带去远方。另一方面,和己在学校的教材费和午餐费都欠缴,直子对教职员倾诉他们是单亲家庭,而自己又体弱多病,生活贫苦。 ——我妈常说,如果小偷是小孩子,被偷的人就不会叫警察。还说学校跟学生要钱本来就没道理,所以没必要付钱。 家中生活不稳定,直子出门的时候,和己经常一个人被抛在家里,连吃的东西都没有,所以跟同年纪孩子的标准体型比起来,和己更要娇小虚弱。他小学三年级的级任导师看不下去,找柴野直子面谈,劝她去申请生活保护。申请通过了,但和己的生活环境并没有获得改善。因为直子依然柏青哥成瘾,柏崎也嗜赌成性,两人不断地向高利贷借钱。 由于生母与同居男友的关系,和己得不到正常的养育,并且遭到暴力“管教”。尤其是后者,当和己渐渐懂事,不愿意再偷窃当扒手以后,就愈来愈严重,开始变成了日常性的行为。小时候的和己还不会作出具体反应来违抗大人,对直子和柏崎来说,似乎是个方便的道具。 就确认到的范围内,和己过去曾经被指使故意撞车,碰到过两次车祸;两次虽然都只受了轻伤,但柴野直子向加害者勒索了一笔治疗费与车祸和解金。至于偷窃和扒手,次数多到连和己都记不清楚了。 随着搜查进行,还发现了柏崎利用好几个网路帐号和昵称,将和己只穿内裤或裸体的照片上传到儿童色情网站,与爱好少年的“客人”交易。这是和己十岁到十二岁之间的事,交易多次成立,让柏崎赚了八十万圆左右。关于这部分,和己虽然记得被柏崎拍了“丢脸”的照片,但无法确认母亲参与多少,还有柏崎是否考虑进行比卖照片更进一步的生意。不过由于和己作证,警方依违反禁止儿童色情法的嫌疑逮捕了几名男女。 由于案情重大,和己与成人一样,以刑事案件被告身分接受审判:而柴野和己在法庭上,就和向侦讯官坦承不讳的那样,平静地陈违自己的遭遇,以及自己的所作所为。和己冷静的态度,甚至让法庭及透过报导得知供违内容的社会大众怀疑起他的精神状态。 ——从案发半年以前,我妈和柏崎就打算杀掉我。 上了国中以后,和己虽然一样置身于两人的支配下,却已经不是幼儿或儿童了。他的成绩差到极点,体格瘦弱,在教室里经常遭到孤立,但还是结交了几个朋友。 和己好歹是长大了,能够以自己的意志与外界社会沟通了。这也代表了他能够把朋友和自己的生活环境做比较,注意到其中的落差,以及他所置身的环境之异常。若是再更往前一步,他也可以用自己的语言向外界社会倾诉困境并且求助。 这对直子和柏崎来说,是极为现实而且迫切的威胁。 必须在被告发之前,先堵住和己的嘴巴。搞不好还可以在最后顺带捞个一笔。和己供称,两人正这么密谋。 ——我好几次听见他们偷偷摸摸在商量帮我买保险,然后把我杀掉。 直子与柏崎不太可能毫不顾忌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和己,轻率地商量这种事。和己说他是偶然听到的,但这部分的供词令人存疑。可是和己升上国中一年级后没有多久,直子就打电话向多家保险公司要资料,或拜访分店、营业所,这是事实。 其中有一个直子热心拜访的寿险公司业务员出庭证实直子询问的内容,还提出业务日报做为证据。业务员指出,柴野直子对于学费保险和医疗保险不感兴趣,频频探问能不能为十三到十四岁的小孩投保钜额死亡保单,然后如果加保,每个月的保费会是多少。 这家保险公司认为可疑,委婉地拒绝让她投保。直子气呼呼地回去,后来柏崎(自称是柴野母子的朋友)打了好几次电话客诉,但公司态度不变,于是直子不再联络了。 案发后警方搜索住宅,从他们居住的公寓室内发现大量人寿保险及产物保险的广告手册。里面也参杂了一些只要填写文件邮寄申请就可以加入的互助式保险资料。他们碰过一次钉子,或许学到了教训。 ——如果是交通事故,就可以向对方要到钱,所以我一想到或许又会被逼着去跳车,就觉得害怕。 在车站月台时,不能站在边缘。跟直子或柏崎出门时,也不能走在靠马路的一侧。他随时随地小心谨慎——十四岁的少年这么供称。 —这样下去我会被杀,我觉得非想办法不可。 他想到的“办法”,就是向他就读的公立国中导师说出一切。他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人了。 自治团体的儿童保护机构一次也没有访问过这对母子。由于没有接获邻居或医疗机关的通报,所以无法察觉到危险吧。若要说这是保护机构的疏失,也的确如此,但也可以说直子与柏崎在这方面应付得非常巧妙。直子一直没有工作,没有稳定收入,是持续接受生活保护的状态,所以她会定期与市公所的负责人面谈,但那里也没有确实发挥审核功能。柏崎没有把户口放在两人同居的公寓,只是这样,就让他在制度上得以是个透明人。 和己会求助于导师,站在他的立场是再自然不过的。一开始是和己念一年级的第二学期尾声,即将进入寒假的时候。 可是学校并没有准备好要接纳这名少年的SOS。不久后被和己砍成重伤、当成人质,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这名导师是二十多岁的女性,还没有什么当老师的经验。学校里也没有辅导老师。 导师对和己陈述事实时的平淡态度,以及内容的异常性兴起了疑惑。就像案子被放到司法审判场面时,一般民众感觉到困惑那样,女老师也困惑了。 这不是一下子就可以相信的。内容关系重大,而且是对母亲的诋毁。女老师认为,即使柴野和己与母亲之间真有什么问题,他所说的犯罪小说般的情节应该也不是事实。与后来的法庭审判场面相同,她反倒担心起柴野和己的精神状态来了。当时她找学年主任商量这个问题,主任也忠告她对学生的话囫圃吞枣太危险,应当谨慎应对。 迫切地求救的柴野和己对老师的态度感到不满。而在进入第三学期后,导师以“谨慎应对”的原因,联络了柴野直子,在校内与她面谈,使和己的不满爆发成巨大的愤怒。 ——老师不相信我。还把我的话泄漏给我妈。 所以他才会想要连老师都杀了。 不过少年对于杀伤老师一事,在侦讯开始没多久就起了心境上的变化,在公审上也明确地道歉了。那是我误会了。我和警察还有律师好好谈过以后,渐渐地觉得是我错了。老师没办法立刻相信我的话也是难怪。我会对老师做出那种事,固然是因为我很气老师,可是那时候我想得不够多。我现在觉得自己做错了。 他的谢罪也一样平淡。 “你参加了公审?”我问。 寺嶋点点头。“我担任证人,说明和己出生时的情况,还有我和直子离婚的经纬。” 还有——声音转小了。 “我说,不管和己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当他回归社会的时候,我都会负起做父亲的责任,好好照顾他。” “你和他会面了吗?” “那个时候没有。我拜托过好几次,但和己不想见我。” 律师告诉他和己连寺嶋去旁听都非常不愿意,还说这样会影响和己,要求寺嶋不要去。 “和己一开始忘了我这个人。实际上他即使碰到那么惨的事,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逃到我这里,或是向我求救。” 我是个不存在的人——寺嶋说。 “不存在的人突然冒出来,就像鬼魅一样吧。和己很怕我。” “那么,你说要以父亲的身分,协助他回归社会,也不是确认过和己的意思……” “是的,是我的独断。” 寺嶋忽然不高兴似的尖声说:“身为父亲,这是当然的。” “可是你现在的家人反对吧?” 寺嶋沉默。 “因为媒体的采访争夺战,当时你的家人也蒙受了很多困扰吧?” “因为我想要一个人承担。而且也不光是只有困扰而已。” 媒体也会带来消息——寺嶋说。 “警方和检察官、和己的律师都不肯告诉我任何事。我想知道的事他们偏要瞒着我,说对和己不好,所以我反倒很欢迎那些记者。” “但是他们带来的消息并不一定总是正确的。” “总比什么都不知道要来得好。” 我想起搞不懂自己的孩子而拜访这家事务所的父母亲。从来没有人要求即使是不正确的资讯也好,什么细节都想知道。他们要的往往是确证,而且是“好的确证”。能够洗刷他们的疑虑的确证。 “和已有个大律师团呢。” “律师有十二个,都是不支薪的。我什么都没有做。这部分我当然是觉得很感激。” “精神鉴定……” “好像做了很多检查,最后说是发展障碍。深奥的事我不懂,只觉得不明白为什么要那么大费周章。” 因为和己从一开始就很正常——寺嶋斩钉截铁地说。 “他完全理解自己被逼着偷窃、撞车,做这些坏事。他说这样下去他会被杀,那也不是他的妄想。直子和柏崎暗中计划了很多。” 寺嶋说和己很聪明。 “检查之后,发现和己的智商很高。学校成绩不好,是因为那种生活让他完全无法念书。他现在都读一些我完全看不懂的深奥的书。关于案件也……” 寺嶋一口气说到这里,突然噤声了。我默默地看他的眼睛。 “你记得判决吗?” 我摇摇头:“请告诉我。” “和己……可以区别善恶,也能好好地与人交谈,但是他没有感情,或者说没了喜怒哀乐。” 平淡的,冷静的,甚至几乎就像个机器人的少年。 “一开始他被送进医疗少年院。他在那里待了两年。我是觉得没必要让医生治疗,只要正常生活,他马上就会变回普通的孩子了。” “事实上怎么样?” “他一下子就变好了。他开始会笑、会哭。想起那案子就说可怕,晚上睡不着觉。” 啊啊,所以——他用双手抹脸。 “让他进去医疗少年院果然是对的吧。让他们保护他。要不然他可能无法承受自己做的事,真的会精神出问题也说不定。” 从医疗少年院出院以后,柴野和己被移送到少年鉴别所。 “他在那里待了八年。毕竟他犯了罪,得赎罪才行。他对导师做的事不必说,对直子和柏崎做的事也……毕竟杀人就是杀人。” “他这么说吗?”我问。“不是你的解释?” 寺嶋没有愤慨,平静地答道:“是的。他接受这个结果,八年来一直很认真地服刑。和己总算得到像人的待遇,找回了原本的自己。” 寺嶋说,和己原本死寂的心活过来了。 “对我也是,他渐渐承认我是他的父亲了。一开始完全不行,他也不愿意跟我会面。所以我写信给他。要不要交给他,只能交给那里的医生和教官决定,但我为了让他想起我这个人,拼命地写信。过了一阵子以后,我收到了回信,说他愿意见我。” 寺嶋一口气说完后,声音哽住了。就像看不见眼前的烟一样,他用手摸索着抽出一根,点燃了火。 “每次会面我都向他道歉。有时候和己会变得很情绪化,大叫着责怪我为什么要抛弃他。我只能道歉。因为我无从辩解。” 香烟颤抖,升起的烟乱了。 “那是好漫长的一段时间。不过花上那么久的岁月慢慢来,或许是一件好事。现在的和己就像重生了一样。他甚至说出狱以后,想要立刻去向老师道歉。” “实现了吗?” “写信跟打电话,花了一段时间。不过幸好老师答应见他了。我很感谢那个老师。” “他出狱以后,你成了他的保证人?” “我是他的父亲啊。” 当场回答之后,寺嶋垂下了目光。 “虽然就住在附近,但我们没有住在一起。因为内子和女儿、女婿……” “他们到现在还是反对你把和己接回来。” 寺嶋垂着头,点了点头。 “他一直待在保护司那里。保护司是一家电气工程公司的社长。和己在职业训练里学了电气工的基本技术。” “那么他现在在那里工作啰?” “是的。我觉得这是很幸运的重新起步。社长和夫人都很照顾和己。” 然后寺嶋总算抬起眼睛说: “他现在还是叫柴野和己。我反对他用这个名字,说他改姓寺嶋比较好。可是和己他……” ——这样对爸的家人过意不去。 “他还说如果抛弃柴野的姓,对直子也很抱歉。” 他对虐待自己,甚至想杀了自己以诈欺保险金的母亲感到抱歉。对柴野和己来说,这是真正的更生吗? 这样的疑问掠过我的脑中。这是正确的善恶区别吗?他本身真的这样想吗? “当然,不是一切都皆大欢喜。” 寺嶋的声音让我眨了眨眼,恢复注意力。 “我跟和己即使到了现在,对彼此都还是有一种客气吧。我有家庭,和己害怕他会影响到我跟家人的关系。所以每次我去见他,他都很担心,叫我快点回去。” 离开店里,像这样慌张外出,对寺嶋来说应该不是罕见的事吧。或许今天没有确定去处就送父亲出门的女儿、女婿,以为寺嶋又去看和己了。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不是皆大欢喜的事。”我说。“所以你才会来这里。” 话题似乎总算进入他来访这家事务所的目的了。 窗外依然下着带雪的雨。在从旧式空调吐出来的暖风之中,寺嶋微微哆嗦了一下。 “和己他……说他想知道那个案子当时是怎么被报导的,于是在网路上查了很多。” 寺嶋颤抖不止。 “我不晓得是什么让他有了这种念头,不过是从去年年底开始的。我叫他不要这样,可是他本人似乎不管怎么样就是想要知道,保护司的社长也说勉强禁止只会得到反效果,与其让他瞒着我们查,倒不如让和己尽情查个够,然后我们在旁边好好支持他就是了。” 而且和己应该也必须面对过去的自己——他呢喃。 “那他找到了什么吗?” 寺嶋不知为何,突然退缩了似的逃避我的问题。 “该知道的,都在这个信封里了。” “是你不能亲口告诉我的事吗?” 寺嶋咬紧牙关,然后短促地说了什么。声音很小,而且那语感不像日常词汇,我听不出他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 “救世主。” 他答道,硬是勾起嘴角,试图要笑。 “那叫‘暗黑救世主’。不是人,是怪物。说它到处犯下其他案子,消灭虐待孩子的父母,或是残害小孩的犯罪者。” 柴野和己说他看到这样的怪物。 ——爸,是真的。 那个怪物,就是我。 第三节 我认为那是一种都市传说。 柴野和己发现的,是一个叫“暗黑救世主与黑色羔羊”的网站。 包罗万象的网路社会中,会出现对猎奇犯罪或凶恶事件感兴趣,并兴匆匆地讨论的网站,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从完全是瞎起哄性质的网站,到期望破案或防止类似事件发生的严肃网站,许多都是诞生在案件发生的媒体喧腾之中,而随着报导沉寂下来,也跟着萎缩消失。过去如此,今后也应该会不断反复。 可是少年A——柴野和己的事件情况有些不同。由于这个案件是十四岁少年的“自卫犯罪”,这一点让接触当时报导的一部分人士——恐怕是与案件当时的和己同年代的少年少女——不允许这个案子就这么被消费与遗忘。于是网站便在某个契机下成形了。 柴野和己发现的网站并没有多长的历史,是六年前才成立的网站。尽管站名夸大又骇人,有些人或许还会觉得可笑,但它意外地被经营得很好,案件的经纬也被整理得条理分明。 这一切是始于某个巨大留言版的一则留言。是网友“tERUMU”所写下的留言: “听说崎玉教室劫持案的少年A在鉴别所里自杀了。” 六年前的话,和己的确还在少年鉴别所里。不过那个时候他已经开始答应与寺嶋见面,渐渐恢复开朗,也开始将回归社会视为现实的问题去面对了。当然,他没有试过自杀。所以这只是误报、谣言,但留言的网友主张“是从确实的消息管道听到的”,不肯退让。 “人家都说想被判死刑了,还硬要他活着嘛。可是这下子他总算可以照着自己希望重新去投胎了,太好了。” 和己希望被判死刑、想要重生,这也并非事实。不过他在鉴别所自杀的说法,并非完全子虚乌有的谣言,而是有一定的根据。因为公审期间,确实有过这样的报导。 是某本周刊的“独家头条”。头条以“独家获得劫持教室的少年A笔录”为标题,大书特书,但两星期后就虎头蛇尾地告终了。因为那则独家头条的根据,那份所谓的笔录,被踢爆根本是捏造的。 这类事件的报导中,当事人或相关人士的笔录是贵重的消息来源。成人的案件是如此,少年事件更不必说,这类东西不可能轻易流入媒体手中。即便得到,正常的记者在把它做为消息来源使用时,也会慎重处理。 这篇独家头条在这部分,一开始就太明目张胆,十分可疑。报导出刊以后,立刻就有人发起查证工作。当然律师团也激烈抗议,指称报导中说是少年A供词的内容,从头到尾都是瞎掰的。 这则报导内容是约聘记者带来的,刊登的时候,编辑部里似乎也是慎重派占了上风。因为那名记者以前也捏造过报导,惹出问题,被业界一部分人士视为骗子。由于引发的风波太大,编辑部这才慌忙开始查证,结果落得撤销报导,公开道歉的下场。 而少年A对侦讯官说“我想被判死刑”云云的内容,就是这篇捏造报导中所提到的。 “黑色羔羊”网站中,刊登了应该在正式场合已经被抹消的报导全文。其中对于侦讯官问他认为今后会受到什么样的处分,少年A这么回答: ——我想被判死刑。我觉得只是因为我还未成年,就不会被判死刑,这太没道理了。 ——我会死掉重生。我会变成超越人类的存在,重新回到这个世界。然后我要消灭妈妈和柏崎那种坏人。我想要拯救像我一样境遇悲惨的小孩和女人。 此外,这篇独占新闻还附上煞有其事的解释,说这份笔录之所以并未被用在公审上,而被葬送在黑暗之中,是因为如果少年A耽溺于这种夸大妄想的事实曝了光,对于想要裁罚少年的检察单位,以及想要保护少年的律师团双方,都是一件“不利”的事。 简而言之,这彻头彻尾全是捏造出来的。不过一旦被当成“报导”问世的资讯,尤其是在当今这种网路社会,就不可能完全消失。也就是网友“tERUMU”接触了它的遗痕,相信了它。 留言版上立刻出现了热烈的回响。大部分是劝谏或揶揄“tERUMU”的意见。其中也有人说站在自己的立场,不应该在这种地方留雷,但他无法视而不见,呼吁众人: “劫持教室的少年A并没有自杀。他在鉴别所正努力要回归社会。为了他的名誉,请不要相信这种错误说法。” 可是即使碰到这样的回应,“tERUMU”也没有改变态度。他反倒是顽固地坚持自己的说法,不断地主张少年A自杀这个消息是确实的,少年A的自杀对于把他关进鉴别所的国家权力来说是一种挫败,因此国家绝对不会承认,真相总是像这样被掩盖起来。 不久之后,开始出现一个赞同“tERUMU”的集团。他们支持他,对他说的“少年A重生,变成超越人类的存在”的故事产生共鸣与赞同。 就算不熟悉网路社会,我也没有傻到会去相信在那里留言的人诉说的总是“真正的事”、“真正的自我”。尤其是也有不少人只是浏览各种话题,单纯因为发展有趣,想要凑热闹而参一脚罢了。不过即使排除这些因素,从赞同“tERUMU”主张的人的留言里,还是可以看出其中有什么驱策着他们这么做的、超越纯粹兴趣的某种事物。 他们当中,有些人主动表白“我也被父母虐待”、“我被丈夫家暴”、“我有个朋友家就跟少年A的家一模一样”。所以他们非常了解少年A的心情。他们为了无法像少年A那样毅然付诸行动而焦急…… 但这些内容究竟有多少真实性,无人知晓。实际上,他们的告白与告发也和“tERUMU”的主张一样受到众人劝谏或揶揄,或被毫不留情地设骂。 没有多久,“tERUMU”就为他的团体开了一个新的网站。网站名称叫做“牺牲的羔羊”。得到可以安心讨论的场所,成员们更加热切地诉说他们的故事。 “少年A受到处罚,这太没道理了。明明他才是牺牲者,是正义使者啊。” “透过自杀,他总算得到了自由。” “我被我爸虐待,每天都痛苦得想死。没有人会救我。如果少年A真的重生了,希望他来杀掉我爸。” “他现在在哪里呢?要怎么样才能见到他呢?” 好想见少年A。要怎么样才能接触到他的灵魂?重生之后的他是什么样子?我们也看得到他吗? “牺牲的羔羊”成立后约半年,网站中有人回应了这些问题。 那个人不是“tERUMU”那种实务性的统筹人员,而是教祖。他具有将幻想升华到宗教性的愿景、并把共享这个幻想的团体改造为“信徒”集团的力量,所以这么称他也无妨吧。 “我的名字是犹大·马加比。” 那个人如此自称,出现在“牺牲的羔羊”。这个奇特的名字,是西元前二世纪左右,在信奉犹太教的犹太地方,由于无法承受支配该地的异救国王的暴虐,发起独立战争的犹太人领导者的名字。在希伯来语中,为“铁鎚犹大”之意。在这里,犹大只是犹太人男性的名字,与新约圣经中登场的背叛者犹大并没有关系。 “铁鎚犹大”宣称“我是预言者”。说他是等待“受膏者”的到来,将羔羊引领到他身边的“引导者”。 “受膏者”也是希伯来语的直译,是“救世主”之意。“铁鎚犹大”运用这类宗教上的杂学以及正义、复仇与救赎的故事,一眨眼就把“牺牲的羔羊”哄得一愣一愣的,或者说掌控了他们。这种情况,两者是同义的。 看在正常的成人眼里,就混淆了现实与幻想(或者愿望)的界线这一点来说,比起原本的成员羔羊,“铁鎚犹大”看似迷失得更严重。犹大述说的故事是单纯的善恶二元论,他认为现今的世界受到恶魔支配,腐败至极。但时机一到,神就会降临世上,与恶魔军团进行最终战争。然后神将获得完全胜利,在地上筑起实现真正幸福的千年王国。有资格生活在那里的,只有加入神的军队,英勇作战的战士们,以及过去被恶魔及恶魔的爪牙所凌虐,尝尽苦楚之后获得救济的牺牲者…… 分布于故事中的各种装置,大部分都是从新约圣经《约翰启示录》里借来的。而且与其说是了解原典而引用,更像是运用从电影、小说和漫画中得到的,任意剪接过的二手知识。 然而即便如此——不,正因为如此,才能够更强烈地打动“牺牲的羔羊”们的心。他们(我们也是)即使没读过《圣经》,也知道《启示录》。即使不晓得罗马天主教的教义,也知道“第七个封印”、“白马骑士”、“大红龙”,还有“世界末日”。即使不是真正理解,但只要知道这些能够激发想像力的材料就行了。“铁鎚犹大”所说的话,比起话语本身具备的说服力,更是透过话语背后若隐若现的既有创作物那丰富的故事性及鲜明的意象打动了羔羊们的心。 犹大告诉羔羊们,“暗黑救世主”的出现,正是最后决战的预兆。降临地上,扫荡跋扈世间的恶魔爪牙,救赎牺牲的羔羊们,并召集加入神圣大军的正义战士,就是“暗黑救世主”的神圣任务。 这内容甚至荒唐无稽得了无新意、幼稚无比。对于为此兴奋的羔羊们,有时候会有来自外界的访客试图浇浇他们冷水。有个路人曾提出质疑,说“tERUMU”轻易允许“铁鎚犹大”君临此地,还照着他的吩咐更改网站名称,并身为虔诚信徒兼管理员,庄严地经营着网站,他可能就是把那篇捏造报导拿去投稿周刊的记者本人。说他正喜孜孜地看着自己捏造出来的故事以这种形式苟延残喘下去。 也有路人提问说,“tERUMU”会不会是在网路世界进行某种社会学实验的研究者?一切的肇始“少年A自杀”的消息,也有可能是他刻意散播出去的。所以“tERUMU”不管别人再怎么说“那是错误消息”、“说出你的消息来源”,他也不予理会,也不肯改变主张。 “一个人就好,你们当中有人去确定过柴野和己是不是真的死掉了吗?” 也有路人这么诘问。 每个问题都很尖锐。然而羔羊们毫不动摇。即使有些人动摇而离开了团体,但只要呼吁“冷静点”、“用自己的脑袋好好想一想”的路人受不了他们、或玩腻了离开,又会在不知不觉间回到团体里面来。 这五年之间,成员多少有些增减,也有热闹平静的时期相互更迭,但现在已经发展到羔羊将这独立的幻想视为“教义”信奉的阶段了。少年A自杀,还有他死后变成超越人类的存在重返这个世上,对他们来说都已经是事实了。他们立足在这样的事实上,写下他们的历史。 暗黑救世主复返了。做为锐不可当的力量与正义的体现者回到世上,与凌虐无力妇孺的恶魔爪牙抗战,并获得无数胜利。而黑色羔羊们可以亲眼看到他的战果。 很简单。因为不管是网路、电视还是报章杂志,今天也一样充斥着日本哪里发生案件或事故的新闻。 “铁鎚犹大”会从当中选出一个,向羔羊们宣告: “这是暗黑救世主的神迹。” 这样就行了。只要犹大如此指名,不需要任何根据与证据,那些虽然不幸但随处可见的骨肉相残悲剧、工地现场的死伤事故、随机强盗杀人事件、卧轨自杀、甚至是海难事故里,都有恶魔的爪牙和遭到凌虐的人,而这些事件就是暗黑救世主为了拯救弱小,挥下铁鎚的显应。这毫无疑问就是“圣战”。 黑色羔羊从犹大指示的案件和事故当中找出受虐者和恶魔的爪牙。就像过去的少年A那般,有时候受虐者会被社会视为加害者而被排挤,也有恶魔的爪牙被报导为被害者的情形。但羔羊们不会被这种表相所欺骗。因为他们的真实在报导不到的地方、司法和警方力量不及之处。他们了解那些真相。不须搜查也不必采访。他们就是了解。 然而另一方面,羔羊们看不到暗黑救世主。因为时机未到。现在能够看到暗黑救世主、追随他的足迹的,只有“铁鎚犹大”一个人而已。这种设定简直方便主义到家,羔羊们却丝毫不感到疑问。 “只要相信,我们总有一天也能得救。” 一个羔羊,自称遭到母亲男友性虐待的少女不断地如此重复。 “总有一天暗黑救世主会造访我身边,把我救出苦海。” 用自己的名字当关键字搜寻而发现这个网站时,柴野和己有多么震惊,我完全可以想像。再怎么说,他都被当成老早就已经死掉的人,还死而复生,与莫名其妙的邪恶对象对抗,加以扫荡。然后被奉为救世主崇拜。 “一开始和己似乎一个人烦恼着。”寺嶋说。 由于这事实在过于离奇,而且脱离现实,刚发现的时候,和己也不晓得该如何应对吧。 “后来他告诉我,他觉得这是某种恶质的玩笑。” ——可是居然会被写成这样,我应该还是死了比较好吧。 半个月前,和己一脸沉痛地向寺嶋坦白。 “我和保护司的社长也看了那个网站,整个吓坏了。我们都傻掉了,根本不晓得该跟和己说什么好。” 保护司不愧是保护司,他很快就振作起来,先是告诉和己会有这种东西,和己完全没有任何责任。你已经接受必要的治疗,并且赎罪,勇敢地回归社会了。这伙人跟你完全没有关系。 “然后我们也劝和己不要再上网了。跟他说总之暂时就是不可以上网,还没收了他的电脑。” 两人劝他珍惜自己的日常生活,和己似乎也听从了。 “可是他很害怕。这也难怪吧。既然都已经看到了,就没办法从脑袋里面删除了啊。” 寺嶋与柴野和己的父子关系现在仍在修复当中,或者说正在建构当中。他们对彼此都还很客气,无法深入干涉。至于原因,至少寺嶋这边很清楚。 “因为我不晓得和己的过去。他在犯下案子以前的生活,还有被警方调查的时候、审判当时,还有在医疗少年院、鉴别所,他过得怎么样,终究都是听人家说的。而且和己应该还有无法向我坦白的部分,我也不认为自己有勇气问出全部。自杀的事也是,搞不好和己真的动过一、两次寻死的念头,只是没有实行罢了。” 不过寺嶋说即使如此,他还是可以确定。 “虽然是杀了两个人,但和己因为犯下那宗案子,才总算得救了。律师、医疗少年院和鉴别所的工作人员及教官,还有现在的保护司社长,他们大家合力救了和己。所以现在的和己虽然打算一生背负着罪业走下去,但也能好好地面对自己遭遇过的各种苦难,还有自己做出来的事。他说如果时间能够复返,他想要回到案发以前,不要杀掉直子和柏崎,而是逃离那个环境,或是改变那个环境。他说杀人是不可以的,不管什么样的情况,杀人都是绝对不可以的。” 然而那群人…… “却自私地把和己拱成神明,又逼他杀人。还说他是救世主,简直混蛋。” 和己虽然寄住在保护司家中,但也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受到监视。当然也没有受到拘束。即使如此,离开鉴别所后大概一年左右,和己都无法一个人独自外出。他说一想到有人会认出他是谁,或在背地里说他什么,就怕得不敢出门。 “但社长和我把他带出家门,渐渐让他习惯了。” 虽然和己以这种形式找回自由,却反而在这件事上造成问题。不管寺嶋和保护司再怎么叫他“忘掉吧”,没收他的电脑,但只要离家几步,到处都有可以上网的地方。 寺嶋不安极了,在雇用我这种调查员之前,先迅速采取了行动。他亲自跟踪了外出的和己。 “我们两个出门逛逛,道别之后,我忽然想到他可能会去别的地方,就跟了上去,不过这样罢了,所以一点也不难。” 不出所料,和己进入闹区的网咖。 “这样的事发生过两次。第二次我下定决心出声叫他。” 和己没有生气。 “他果然在看那个网站,他一脸苍白地告诉我,网站又把新的案子说成‘圣战’,热烈讨论。” 然后和己还说他想要在这个网站上留雷。 “他说:只要我报上名字,说柴野和己没有自杀,我还活着,我就是本人,或许会有团员清醒过来。” 寺嶋大力反对,拼命劝阻他。就算那样做也不会有效果。那些人不会当真,只会伤到你自己。那种人的想法是不可能改变的。 “和己还在保护观察期间,如果涉入这种事,万一被卷入什么麻烦,又得回去鉴别所了。” 寺嶋更害怕的是这些轻率地谈论杀人、复仇的羔羊们,可能会破坏和己的心理平衡。 “那些家伙究竟是不是真的牺牲者,我不知道,也不关心。可是和己确实是牺牲者。他是好不容易重新振作起来、就要重新来过的牺牲者啊。” 与其说是被父亲说服,或许更是被父亲的恐惧与不安所传染,和己打消了留雷的念头。可是寺嶋提议透过保护司,向有关当局商量,要那些“黑色羔羊”停止拿柴野和己当材料任意妄想,却遭到和己大力反对。 ——要是那样做,反而会让事情闹大。弄个不好,又会被媒体发现,也会给爸的家人添麻烦。 和己说,不管是什么样的言论,都不该以权力去压制。 ——我觉得如果用权力去压制,只会让他们变得更加顽固。 确实,柴野和己具备的知性优于一般人。 父子商量之后,决定把这件事当成两个人的秘密。不要再把任何人卷入,也不泄漏给任何人。对于保护司,则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他这样对我说。” ——那些人如果觉得只要坐等就能得救,我也莫可奈何。 ——可是看看那些留言,也有些人不是那样。 并非只是等待援手的人。 “我每天晚上都在被窝里祷告。请让我也萌生出勇气。请让我也拥有打倒邪恶的力量。” “如果可以亲手打倒敌人,拯救自己,我就可以变成暗黑救世主的战士,而不只是单纯的信徒而已吧?” “我想快点得到暗黑救世主的肯定,加入神的军队。” 有人主动寻求敌人、打倒敌人。 “意思是这些人想要杀人对吧?当然,这跟和己无关。虽然无关,但和己变成了他们的范本。” ——我不能视而不见啊。 “和己说,万一因为这样而出了什么事,就是他的责任。” 寺嶋说他听了火冒三丈。 “即使如此,我还是叫他别管。虽然不应该说这种话,但我还是说了。我说,要是有人因为这样而被杀,反正他们本来就是坏人,你不必在意。” 看到失去理智的父亲,柴野和己冷静地反驳说: ——爸,不管再怎么坏的人,也不该被杀。我过去的行为是错的。 “不,你没有错。如果我也在场,为了保护你,我一定会亲手干掉直子跟柏崎——我甚至这样说了。可是和己他……” 不对,那样是不对的——和己不断重复说。过去心灵被扼杀,成了机器人般的少年,现在却成长为一个冷静沉着的年轻人,平静地安抚气昏了头的父亲。他不再是没有感情,而是学会了控制感情的方法。 ——而且爸,你想想看,还有更糟糕的可能性啊。写这些留言的人,也有可能一厢情愿地认定自己是被害者,而把周遭的人当成敌人、视为恶魔的爪牙,觉得杀掉他们也无所谓。 ——认为只有自己才知道真相、有资格行使正义的人,不知道为什么,都会走上这样的路。 杀人犯为志愿杀人的狂热信徒忧虑,如此具有说服力的话,难得一见。 “所以我拼命思考。思考到底该怎么办才好。讽刺的是,我因为没有跟他同住,这种时候,手机和电邮派上了很大的用场。可以私下亲密交谈,怎么说……” 即使是这种情形,我还是觉得很高兴——寺嶋说。 “和己提议,锁定他们认定是‘圣战’,热烈讨论的案子,仔细地调查看看怎么样?最好是最近发生的,不是杀人或强盗,而是不怎么引人注意的事故。因为没有被媒体详细报导的案子,犹大才能任意解释,信徒也才能尽情妄想。” 把调查到的详情,还有死者及家属的资料留言在网站,或许会有一些效果。 “就在这时候,幸运地——虽然不该这样说——发生了一起刚刚好的案子。” 事情发生在今年一月十九日。千代田区内的大楼立体停车场中,由于驾驶操作失误,车子暴冲,从四楼高的地方摔落而死。 “车子冲破栅栏落下,车子四脚朝天,压得扁扁的。” 司机是四十五岁的上班族,与妻子之间有个十二岁的女儿。在“暗黑救世主与黑色羔羊”的网站里,把这个案子“解释”为死者对女儿进行性方面的虐待,因此遭到了暗黑救世主的制裁。 “如果是你们这种专家,马上就知道要调查这种事故的时候,应该做什么才好吧。可是我跟和己是门外汉,所以决定先到现场看看再说,一起去了事故现场的立体停车场。” 那是上个星期日的下午。 “损毁的栅栏已经修理好,事故的痕迹也完全看不出来了。我们一起站在据说是车子掉下来的地点仰望。那个时候,我只想到要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肯定没救的。” 然而不经意地一看,柴野和己却脸色大变。他冻住似的僵立在原地,仰望着上方,眼睛一眨也不眨。 “怎么啦?——我拍他的肩膀,他这才一副大梦初醒的模样。” ——爸,你看到了吗? “我问他看到什么?那是个很大的立体停车场,栅栏只有汽车引擎盖那么高,但从底下仰望,看不见停在高处的车子。也看不到人。” 结果和己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当场瘫坐下去,抱住了头。 ——这样,爸看不到啊。 “他说:只有我看得到吗?” 寺嶋逼问他看到了什么。和己不回答。他蜷着身体发起抖来,说要回家。 ——不用再查了。没用的。没意义的。 和己说有。 ——真的有暗黑救世主。 和己说那是怪物。 “那不是人啊。可是爸——” ——它的脸就是我。 和己说他看到据说只有“铁鎚犹大”看得到的“暗黑救世主”。 “从此以后,和己就再也不提那群人的事了。只说够了,他已经明白了。” 所以寺嶋才会来拜访我的事务所。 “东进育英会的桥元先生不清楚详情。我对他说的都是谎言。其实我也没有告诉他是我本人要委托调查的,只说我们店里有客人为了孩子的问题正在烦恼,问他知不知道什么好的调查公司可以介绍。” 事故死亡的上班族真有个十二岁的女儿,所以网站的说法也不一定全是胡扯。 “你熟悉儿童问题的调查,而且小孩子经常说些荒诞无稽的事。桥元先生也夸你,说很难有什么事能吓得到你,而且嘴巴很牢靠。” 所以拜托你了——寺嶋向我低头行礼。 “请帮我调查。不管是事故还是和己说他看到的东西都行。什么都可以。我真的已经被搞糊涂了。” 事故真的是“圣战”、是制裁吗? 柴野和己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铁鎚犹大”谈论的、黑色羔羊信奉的“暗黑救世主”吗? 为什么他说那是“怪物”?还说那怪物的脸是他? 我也切实地想要知道。 第四节 我进行了必要的调查,把该搜集的资料都凑齐了。一月的汽车暴冲摔落事故没有任何神秘之处。从现象看来,那完全是一桩不幸的事故。 我到现场去拍摄照片,站在寺嶋与和己站立的位置,仰望立体停车场,也拍摄了那个方向。 连修缮的痕迹都已淡去的那个地方,看不到“暗黑救世主”伫立的身影。看不到有柴野和己的脸的怪物。洗出来的照片也看不出任何异状。 我和寺嶋频繁地联络。借由报告调查进度的名目,我想要得知柴野和己现在的状况。 寺嶋说他有些无精打采。现在和己在保护司那里似乎还是被禁止使用电脑,但他偶尔好像会去网咖,持续监视“暗黑救世主与黑色羔羊”网站。之所以说“好像”,是因为—— “就算我探问,和己也不提那群人。他会露出不想谈的样子,改变话题。” ——已经没事了,爸。 “所以我无法确定,但是我可以从他的态度看出来。就算跟我一起吃饭,有时候他也会沉思出神。” 和己的生活还是老样子,工作上也没有问题。五月的连休安排了两天一夜的员工旅行,社长非常起劲,提到这件事,和己也很期待的样子。 “只是我多事就好了。如果他说已经没事了是真心话,那就太感谢上苍了。” 不可能没事了。和己可是目击到了什么。 我想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么。所以我拖延时间,同时等待。等待在更适合的情况与柴野和己见面。 我没有等上太久。因为樱花开始在微阴的天空下绽放的时节,又发生了一起命案。 是发生在家庭内的弑亲血案。住在都内公共住宅一室的国中二年级少女用菜刀刺杀了母亲。少女自承杀人动机是在只有她与母亲的单亲家庭生活中,母亲动辄干涉她的起居与交友,让她感到厌烦,觉得如果没有母亲就爽快多了,因此动手杀人。少女应该没有柴野和己那么冷静,字汇也没有他那么丰富,但坦白与不在乎的部分,似乎是远胜于和己。 不久后,这名少女也会开口反省吧。她会后悔哭泣,向亡母道歉吧。一定会如此,而且在这个案子里,这样才是正确的。 “铁鎚犹大”并没有说这个案子是“暗黑救世主”的神迹。犹大保持沉默。然而一部分羔羊却起了反应。 “这不是救世主的奇迹吗?” “会不会是在测验我们能不能分辨出暗黑救世主的奇迹?” “可是这女生的人生不是被母亲掌控了吗?简直就像奴隶一样遭到束缚。就跟我一样。” 是神迹、神迹、神迹。耳语在网站内扩散开来。我看着。柴野和己一定也在看着。 ——认为只有自己才知道真相、有资格行使正义的人,不知道为什么,都会走上这样的路。 没错,这也是和己所说的路之一。即使犹大沉默,羔羊也不会默默放过拥有如此震撼情节的案子。盲从或妄想到了某个阶段,就会开始独立不受控制。狂热教团的教祖往往和信徒一起同归于尽,就是像这样被无法控制的信仰给吞噬了。 黑色羔羊已经不需要“铁鎚犹大”了。 我联络寺嶋,告诉他我想见柴野和己。 “他应该正为女国中生的案子动摇。现在见他才有效果。” 寺嶋同意,但我要求想和和己单独谈话,则被他强烈拒绝。 “我不能把他交给你一个人!” “有些事应该是做父亲的你不在,儿子比较好开口的。” “我要怎么跟和己说明你的事?” “据实以告就行了。” “和己不会想见你的。” 那么——我说。 “转告你儿子,说我知道他看到的东西是什么。我可以告诉他那是什么。” “你……” 查出来了吗?——寺嶋的声音哑了。 “应该第一个让你儿子知道才对。他有知道的权利和资格。” 柴野和己答应了和我见面的请求。 二十六岁的现在,和己从孱弱的少年长成了纤瘦的年轻人。 相貌端正,发型清爽,但显然不是去造型沙龙,而是在一般理发店理的。穿着朴素,没有戴耳环也没有戴项链。即使如此,他还是具备引人注目之处。看在不知道他的过去的人眼里,他或许就像个立志成为音乐家、画家或小说家这类创作家的纤细年轻人。 “只有两小时唷。”寺嶋说。 “我们向保护司报备说和己今天是跟我出门。两小时整我就会回来。” “不用担心,爸。” 柴野和己那看不出一丝粗犷的容貌应该是继承自母亲吧。相貌里没有寺嶋的影子。不过这对父子的声音很像。如果隔着电话,或许会分不出是父亲还是儿子。 “去看电影吧。到时候被社长问起感想,小心答不出来。” “等你们谈完了再一起去看就行了。” 年轻人苦笑:“可是这样爸要怎么打发时间?” “不用管我啦。” 寺嶋就像被儿子催赶似的,不放心地再三回头,离开了我的事务所。 柴野和己没有像父亲那样张望事务所内部,寻找可以证明我的人品事迹的物品。我一劝坐,他立刻在沙发坐下。看起来没有紧张或不安的样子。反倒像是刚离开的父亲有着满腔烦恼,而他是陪着父亲来的。 “女的调查员还是很少见吗?” 和己仰望拿着收有一叠文件的档案夹、站在办公桌前的我问。 “也不会。这个业界也受到男女雇用机会均等法的影响。” 和己也没有笑,一本正经地应着“这样啊”。 “你真的是调查员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其实是心理谘询师或医生吧?” 我没有回答,侧着头回看他,他眨了眨眼,垂下视线。 “看起来总有那种感觉。不像什么调查员。” “至今为止,你应该见过不少心理谘询师和医生。可是你应该是第一次见到什么调查员,怎么分辨得出来?” 年轻人老实地道歉: “我那样说太冒失了。” “没关系。不用介意。” 柴野和己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来,望向我和我手中的档案。 “其实是因为你对我父亲说你知道我看到什么,我才会那样想的。” “因为那像是心理谘询师或医生会说的话?” “是的。” “那么我问你,如果是谘询师或医生,他们会怎么说你看到的东西?” 他没有挪开视线,但瞳孔焦点错开了一下。是在注视自己的内在吧。 “是幻觉。” 语调很冷静。就如同过去十四岁时也是如此。 “我不想让父亲担心,所以我不敢说。” “所以你才对你父亲说不必再做任何事了吗?” 年轻人表情不变,静静地点头。 “以前有时候也会这样。我犯下案子的那时候。” “看到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明明不存在,我却一清二楚地看到东西就在那里。” “你看到什么?” “食物之类。” 和己当下回答。 “蛋糕或派。我想吃而伸手去拿,真的摸得到,可是没办法放进嘴里。所以我才会赫然惊觉,惊觉这不是现实。” 他过去是个处在慢性饥饿中的孩子。 “还有像是学校老师站在公寓玄关、我家前面有警车停下,一堆警察从车子下来。我会看到当时候的我希望发生的、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他过去是个向外界求救的孩子。 “我也看到过我自己。我浮在天花板的高度,俯视着母亲、那个人跟我。” “那个人指的是柏崎纪夫?” 和己没有回答,摇了摇头。 “就像只有灵魂脱离我的身体,飘浮在半空中。但不可能有那种事,所以那也是幻觉。” 他碰到这种体验的时候,他与母亲、柏崎正在做什么?或者是他被做了什么?我没有问。 灵魂出窍体验只要在一定的条件下,即使是健康正常的人也会经验到。不过柴野和己的情况,算是一种紧急避难,是轻度分离症状吧。考虑到他当时置身的凄惨状况,更是如此。 “你告诉过谁吗?”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 “我没有告诉警察。对律师只提了一些。” “你接受过精神鉴定吧?那个时候……” “我只说了一点。因为我觉得如果说得太详细,听起来像假的。” “你不想被人以为你在撒谎?” “那是我最不愿意的。” “当时的你可以好好地辨别真假是非呢。” “可是我并不正常。” 仿佛我在责备他,而他不服气似的,语调变厉了。 “待在医疗少年院的时候,我清楚地明白了。因为……那里帮了我很多。所以其实这次我也想去找那里的人商量。” “找医疗少年院的人?” “是的。” “瞒着你父亲和保护司?” “因为这是我的问题。” “去说你又看见幻觉了?” “是的。” 他的表情没有迷惘。 “你看见了,但你的父亲却没看见,所以你判断那是幻觉,是吗?” 年轻人点了两、三次头,性急地。 “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又看到幻觉了?你现在的生活明明很稳定,心情也很平静。” 柴野和已有些心虚地说: “你也知道吧?是那个网站害的。” “你也被暗黑救世主与黑色羔羊编出来的故事给影响了?” “该说是被感化,还是被传染了……” “为什么你会被感化?那只是无聊的妄想吧?聚集在那个网站的成员,全部里面也不晓得有几个人是认真的。” 他没有立刻回答。眼睛的焦点倏地摇晃了一下。然后他垮下肩膀呢喃:“我还没有完全正常,所以没资格去担心那些自称黑色羔羊的人。想要阻止他们、改变他们的观念,是自命不凡,太自大了。” “所以你才对你父亲说再查下去也没用是吗?” 我绕过桌子走近他,递出档案。 “你会晕车吗?” 柴野和己接过档案,露出讶异的样子。 “在车子里面读东西会想吐吗?” 他看看档案说:“应该不会。” “那我们走吧。” 我拿起搁在办公桌底下的皮包。 “是辆破丰田卡罗拉,不过在市区内慢吞吞地开,还没有问题。” 柴野和己跟着我站起来,问道:“我们要去哪里吗?” “去国二女生刺杀母亲的现场。现在的黑色羔羊们的热门话题。你不想去确定看看吗?看看是不是还会看到幻觉。” 我朝着门口走去,补充说道:“那份档案是调查报告。是关于一月十九日停车场暴冲事故死亡的男子和他的家人。” 那是栋四层楼公共住宅,看得出最近刚整修过。外墙的乳白色还很新,窗户铝框反射着银光。 总共十栋的公共住宅当中,有一条双线道马路穿过,发生命案的母女住处门口就正对着这条路。我把车子停在这里。 现在是星期天的白天,很多人出入。住宅用地里面似乎有儿童公园,孩童的声音乘风而来。阴晴不定的天候似乎也决定在这个周末安分守己,天空晴朗,也没有风。花圃里面种着郁金香和三色堇。 柴野和己一路上都在副驾驶座上看档案,但没有晕车。即使如此,他还是一脸苍白,应该是档案内容使然。 下车的时候他有点踉呛,手扶住了车体。脏兮兮的车体上留下淡淡的指痕。 现场勘验早已结束,封锁线也拆除了,不过母女的住处门上还贴着黄色胶带。外廊的扶手是水泥制的,因此遮蔽了来自正面的视野,但如果从户外楼梯那一侧望去,甚至可以看见黄色胶带上印刷的黑色文字。 阳光射进眼里,我把手遮到额头上。忘记把墨镜放进皮包带来了。 柴野和己双手空空地杵着。他刚才读的档案散落在副驾驶座上。 “……你看到什么吗?”我问。 和己的表情就像听到了什么粗鲁而下流的问题似的,一脸怒意,慢慢地转头看我。 “看到有你的脸的怪物吗?” 我注视着母女住处的门。侧脸感觉得到他责备的视线。 “在立体停车场那时候,你一抬头就看到了吧?这次呢?” 没看到——他低喃。声音微微颤抖。这对父子连声音颤抖的方式都很像,我这么想着。 “如果是幻觉的话,你应该还会看到才对。”我说。 “因为你也受到感化,认为这也是‘暗黑救世主’的神迹,所以应该看得到救世主的身影才对。” 柴野和己没有回答,就像我刚才做的那样,把手遮在额头上看母女住处的门。或许是一只手不够,他用了两手,凝目细看。 “看不到对吧?那样就对了。看不到才是正确的。” 我说,从皮包里取出另一份档案交给他。 “这是那宗弑母命案的调查报告。母亲的验尸报告也拿到了。” 和己的手颤抖着,无法立刻打开那份档案。 “不用读完全部。只要看第一页应该就够了。” 就像饿虎吞羊似的,和己的眼睛紧盯着列印出来的文字。 “在那个房间杀死生母的少女,是个不折不扣的不良少女。” 我凝视着柴野和己变得益发苍白的侧脸说。 “她被警察辅导过好几次,也曾被学校处以停课处分。若非犯下什么滔天大错,公立学校是很难做出这种处分的。” 柴野和己翻开纸页,看着遇害母亲的验尸报告。 “上面写得很清楚吧?母亲的身体有日常遭到殴打的痕迹。也有烫伤和骨折愈合的痕迹。那道门里面,受到虐待的不是女儿,而是母亲。想要设法阻止女儿的问题行动,拼命努力的是母亲。” 所以这宗案子不是“暗黑救世主”的神迹。 “铁鎚犹大知道事实。所以他没有向羔羊宣告,没有指示这个案子是神迹。” 然而黑色羔羊们却任意吵闹,把这个案子也奉为神迹。 这是冒渎。 “一月十九日的立体停车场的事故就不一样了。那个事故真的是神迹。是救世主的神迹。所以你看到了‘暗黑救世主’。你被召唤,被允许看到他的身影。” 说完之后,我用力摇头,否定自己的话: “不,这个说法不正确。因为你在那里看到的并不是救世主。因为救世主是你。你看到的……” 是神——我说。 “复仇之神、正义之神。爱怎么称呼都行。拯救遭凌虐的羔羊们,对邪恶之人做出制裁的存在。铁鎚犹大期盼到来的存在。” 柴野和己手中的档案掉下去了。他茫然注视散落一地的纸张,然后问我: “……你是谁?” 真是个聪明的年轻人。多聪慧啊。所以他才能够是救世主。 我深深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开口: “吾名为犹大·马加比。” 我就是“铁鎚犹大”。 我并没有欺骗寺嶋。柴野和己犯下命案时,我还没有从事这一行。我进入都内一家大征信社工作,是十年前的事。独立之后开设事务所,才过了七年左右。 我并没有欺骗寺嶋。 只是有些话没有告诉他而已。我不仅知道柴野和己的案子,还记得一清二楚。可以说是了若指掌。不过并不是案发当时就知道的。设立事务所,日复一日工作当中,我的内在有什么东西正逐渐被磨耗、消失,此时我偶然看到了“tERUMU”的留言。“tERUMU”召集与他共鸣的人,设立网站之后,我就一直观察着。 观察之中,我开始在那里看到了幻想。是比大部分的羔羊都要切实、我所亟需的幻想。 从事调查员后,我只累积了三年的经验,就有勇无谋地独立了。不是因为我有做得下去的确信,而是我感觉有太多案子如果自己没有权限,就无法获得正确的解决。 从担任受雇调查员的时代开始,我负责的就多是与儿童有关的案件。果然还是因为我是女人吧。当时的上司也判断我适任吧。 事实上我很能干。身为调查员,我也十分忠诚。正因为如此,我渐渐地感到不满、不耐。所以我不顾周围的忠告独立了。我会认识东进育英会的桥元副理事长,完全是幸运眷顾,并不是一开始就指望他能提供我案子。 与儿童有关的案子,大部分都发生在学校或家庭里。学校和家庭是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封闭的密室。在这种密室里,即使由第三者来看,被害者与加害者是历然可见的情况,通常也会被暧昧地掩盖掉。应该被拯救的人继续沉沦,伤口被弃置,加害者受到保障,也不会受到制裁。 这令我无法忍受。我认为只要独立,就不必听从上司的指示停止调查,或不去通报公家机关。 可是我错了。即使没有了啰嗦干涉的上司,即使我成了我唯一的头顶上司,我仍然只是一介调查员。如果委托我调查学生霸凌实态的学校决定隐瞒我调查出来的事实,我没有方法违抗。查出教师对学生施暴的情形也是一样。接到委托,调查学生是否受到父母虐待,即使从学生本人那里问出决定性的证词,如果孩子不同意,我也无法擅自告发。如果委托人主张孩子与父母双方都需要教育和保护,我就无法揭露虐待的真相。 那里没有正义。有的只有息事宁人主义。还有迷信血浓于水、亲子之爱的性善说。 邪恶在世间昂首阔步。正义比尘土更要不值。 当我感觉自己是个残废者时,这样其实还好。然而即使知道事实也无能为力的状况一再发生,我渐渐感觉自己也是共犯之一。这比什么都要糟糕。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tERUMU”的留言。我得知了“牺牲的羔羊”。 一开始我并不打算把他们怎么样。也不觉得我能怎么样。会自称“铁鎚犹大”出现在羔羊面前,只是一时兴起,想要安抚我走入死胡同的人生,还有一次也没有满足过的正义感。 “暗黑救世主”现身,实现我所追求的正义的故事。我只是借由陈述这个故事,抒发我无处排遗的愤怒罢了。 然而他们相信了。 他们的相信给了我力量。我继续述说,继续欺骗。我有欺骗的自觉。在述说与欺骗之中,这些故事并未在我的心中化为真实。我并没有傻到那种地步。我连短短一秒钟也没有相信过这种故事或许会变成现实。欺骗迟早得收手才行。我甚至考虑最近就是收手的时机了。理由很简单。就像柴野和己担忧并犀利指出的,我察觉到羔羊们试图脱离犹大的统制,有开始暴冲的迹象。 此时寺嶋现身了。 柴野和己现身了。 过去我不知道现实中的他,我只认识报导中的他。我不晓得他现在在哪里做什么,也不曾尝试去知道。 他在我的故事中是特别的存在,但这是因为他在现实中是牺牲者,因为他借由犯下命案,成了行使正义之人。至于在法庭接受审判、接受治疗和训练,重新被教育,回归社会的少年A,我不需要。尽管执行正义,却“悔改”、“更生”的前少年A,我不需要。 我认为我不需要。 可是柴野和己看到了“暗黑救世主”。 我的祈祷被聆听了。故事实现了。 “铁鎚犹大并不是有什么根据,才指称某些案子‘这是神迹’的。” 铁鎚犹大只是任意将受虐者与恶魔爪牙的故事套上现实的案件罢了。 “只是避开看起来不像的案子,随便挑选罢了。这是当然的吧?就算对自己调查的案子的发展感到不满,也不能随便公开到网路上去。我对那个网站并不要求现实的功能。我只是在那里违说幻想,发泄压力罢了。” 柴野和己的脸部被阴影笼罩。太阳在他身后。然而为何他眯起眼睛,就像在看什么刺眼的东西似的看着我? “然而一月十九日的立体停车场暴冲事故不一样。” 我蹲下身,捡起还掉在他脚边的档案,从车窗扔进副驾驶座。 “调查报告书,两个案子都记载得很详尽对吧?因为那不是这一、两天匆促赶出来的。” 弑母案那边,因为我想确定究竟是不是神迹,所以立刻调查了。既然柴野和己看到了“暗黑救世主”,已经不需要真正的神迹以外的案子了。所以查出女国中生的劣行后,我也没有向羔羊们宣示。 “立体停车场事故那边,家属——正确地说是死去的上班族的妻子,她是我的委托人。” 她拜访我的事务所,是去年盛夏的时候。 ——外子好像对女儿做出不该做的事。 女儿身心失去平衡,连学校也不能去了。她并发严重的进食障碍,无时无刻都在惧怕着什么。 ——上次她总算肯跟我说上一点话,结果她哭了出来,说外子……说爸爸对她做出恶心的事。 母亲说她难以置信。还说她怀疑女儿精神失常了。 ——这里也能调查这种事吗?我想知道我的女儿说的是不是真的。因为我无能为力。 我代替无能为力的她调查了。也见了身为被害者的女儿。我花了很久,竭尽所能,让她开口了。 即使如此,面对附上具有充分整合性的告白以及医疗机关诊断书的调查报告,女儿的母亲说了:我还是无法置信。 ——已经可以了。 这是家里头的事,我们会在家里头自己解决。或许性骚扰她的是其他人。或许我女儿编造出甚至骗过你这种专业调查员的漫天大谎,甚至骗过了她自己。 我提出反驳,委托人却生气了。她哭着叫我不要破坏她的家庭。还说我没有那种权利。 我只能收手。因为我只是个调查员。我是个被保密义务所束缚、靠调查工作餬口的调查员。即使无法死心,也只能收手。 “所以暴冲事故发生,那个男的死掉的时候。” “铁鎚犹大”几乎要相信了。这是不是就是神迹?我的欺骗是不是升华为真实了? “可是我也觉得这终究只是单纯的偶然。这世上也不全是坏事的。正义偶尔也会有获得伸张的时候。” 失常男子脑袋混乱到甚至对自己的女儿动手,他会偶然把油门误以为煞车而踩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可是寺嶋先生出现了。他来到这里,告诉我你的事。从此一切都改变了。” 我想对柴野和己微笑,却办不到。对神圣的事物露出笑容,岂非太不敬? “你知道为什么‘神迹’第一次在一月十九日的那座立体停车场执行了?” 因为你看到了那个网站。 “因为你知道了‘暗黑救世主’,知道了‘黑色羔羊’。” 因为故事完成了。 因为羔羊的声音传入救世主耳中了。 然后神诞生了。 “你真正成了救世主。” 而我成了预言者。 “你在那里看到的,是神。” 是你所创造出来的神——我对着柴野和己说。 “不对。”他说。一片阴暗的脸上,眼睛睁得老大。 “你才是脑袋有问题。” “为什么?你看到了吧?看到有你的脸的神。” 看到在救世主面前显现真身的神。 “太初有言。”我说。 “那么,语言也可以创造出神。” 过去的人相信,是神创造了世界。然而某个时候人宣言了。神死了。只剩下世界与人。 如果神会死,当然也会生。在没有神的世界,人创造了神。在以语言这样的“资讯”表相的世界里,以“资讯”创造出来的神。 契合活在世上的我所等身打造的,新的神明。 我朝他踏近一步,他往后退了一步。一步、两步、三步。踉呛似的,他扶住我的破卡罗拉,撑住身体说: “你这人不对劲,不可能有那种事。” “有的。”我说。 “有的。今后神迹也会继续发生。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一样会发生。” 救世主与预言者的使命已经结束了。既然神已显现地上,我们只要瞻仰祂就行了。 “告诉我。” 我朝柴野和己伸手。恳求似的伸手。 “你看到的神是什么模样?有着你的脸,用你的眼睛,怎么样地看着你?” 我是“铁鎚犹大”。我看得见救世主。但看得到神的,唯有救世主一个人。 “告诉我。” 柴野和己像刚才那样眯起眼睛。然后看着我的手。不是在看什么刺眼的东西,而像是在看什么骇人之物。 “你错了。” 他再一次说,把我的手拂开,然后背对我逃了出去。跑了出去。在温暖的阳光下,宁静的假日小镇,我的救世主从我身边逃离。 没有人能逃离神。 我充满了静谧的欢喜。 你会看到吗?何时会看到呢?看到新的神,选择我做为预言者的、有着柴野和己的脸的神。 昨天寺嶋来访事务所。他不是走过来的,也不是跑过来的。他几乎是狂乱地冲进事务所里来。 和己死了——他大叫。 “他去参加员工旅行,从车站月台跳下去撞车了!” 他留下遗书给父亲。 ——爸,不要伤心。 我看到它了。我无法否定。我看到那个怪物了。那不是幻觉——遗书写道。 后来又发生了一起家庭血案,和己去了现场。 ——我在那里也看到了。我果真看到它了。 我看到造访黑色羔羊身边的神了——柴野和己在遗书中这么告诉父亲。 是神迹。神迹执行了。 ——那是我。所以我下定决心了。我无论如何非做不可。我得与它合而为一才行。 如果我死了,就能与它合而为一了。只要抛弃这个肉体,就可以去到它那里。 ——如果我变成它,大家就一定能看到它了。因为它是我。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的全部。是我的罪,是我的正义。 ——那样一来,爸,大家就可以阻止它了。在它持续进行神迹之前。 “你到底对和己做了什么?你对我的儿子做了什么?你对他说了什么?让他看了什么?” 寺嶋扑抓上来。扭打当中,我们撞上事务所的墙壁,弄倒了椅子。代替伞架的备前烧壶也倒下,发出刺耳的声音破碎了。我倒在碎片上面。 那个时候我看到了。 寺嶋甚至忘了关门。壶的碎片飞出了走廊。 其中一块碎片,被一个幽幽闪烁、从深处散发出千变万化光辉的东西慢慢地踏住了。 无声无息。看起来也不像有重量。但它就在那里。它慢慢地,一步步地走进事务所里面。 显现在我面前。 无数的光团。它呈现人形,但不是人。既膨胀又收缩的轮廓也微微地反复着忽明忽灭。 那是由细碎的光片形成的人形。其中可以看到与乱舞的光芒碎片同样数不清的人脸。 或许是牺牲者。或许是加害者。或许是羔羊们。有大人,有小孩,有男有女。 他们的眼睛。他们的嘴巴。听不见声音。他们并未倾诉任何事。只是存在于那里蠕动着,浮现在表面又隐没,浮上又消失。 我在里面看到十四岁的柴野和己的脸。他在立体停车场仰望时发现的脸。他称为怪物的脸。 像要推开那张脸似的,我所知道的、我所否定的、成长为大人的柴野和己的脸出现了。 他在神里。 和己——寺嶋呻吟。瘫坐在地上的他朝着光辉闪烁的光团、朝着人们的脸伸出手去。就像要把它一把搂抱过来似的。 我也伸手。 神也朝我伸手。 手碰到了。神的手,与我这个人类的手相触了。 “和己!” 寺嶋大叫,冲进光团之中。他冲破了光团。百万光辉迸散四射。人脸倏怱消失了。 降临一瞬间就结束了。接下来只剩下不断呼喊着和己名字的寺嶋的呜咽。 你会看到吗?什么时候可以看到?看到新的神。看到那无数的光与人脸。 后来我在想。一直、一直在想。 我是犹大。铁鎚犹大。等待神的到来,受托神言的预雷者。 然而那个时候,神触碰我的手,对我宣告了。我听到神的声音了。 ——你错了。 我是预言者吗?我是罪人吗? 如果语言能创造神,人可以创造神,那么人也能打倒神吗? 救世主也能导正神的错误吗? 如果柴野和己否定那个神,我就必须保护选择我做为预言者的神。那么我就必须与神对抗。因为神与柴野和已是一体的。 我是铁鎚犹大。还是背叛者犹大? 触碰到神的我的掌心,留下了一个血色痕迹。 这是罪人的烙印吗? 不,不对。我相信。我是预言者。我是神的预言者。 神啊,我相信。我相信手中的这块血痕,是我的圣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