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止境的杀人》 第一节 我在深夜被吵醒了! 首先,我听到脚步声——是主人沉重的脚步声,踩着客厅的榻榻米走了过来。 主人这阵子体重剧增,所以我不会听错。虽然以前有时我会把主人的脚步声跟瞒着主人偷偷来看我的太太的脚步声弄错。 主人拿起外套,穿上袖子,响起一阵“沙沙”声,我稍微晃了一下,便理所当然地安坐在主人的胸膛。 这里是我的老位置,比我更接近主人心脏的只有主人的警察手册,我从未与他有过什么交谊。他比我年长许多,总是很忙,或是装做很忙的样子,出于职业的关系,喜好沉默。 “要去哪里?” 传来太太的声音。 主人只回了一句“都内”。这对夫妻的对话总是这样。这是某种仪式吗? “钱够吗?” “暂时还够,不够的话再领就好了。” 太太没有说话。正如主人说的,不过,他甚至没有掏出我来确定一下。 我,是主人的钱包。 “路上小心。” 听着太太的这句话,主人和我走出家门。外头吹着十二月的风,风穿透主人的大衣。虽然我看不到,但是照这么看来,主人的大衣可能已经相当陈旧了。 主人缓步走着。他总是这样,或许是提不起劲,或许是筋疲力尽。 据说主人为了养胖我,从事逮捕犯人的工作。若是有人问起,主人都是这么回答的。 尽管这是主人独树一格的自我解嘲,我还是忍不住同情一下。 我从来没有被养胖过。 我和主人认识很久了。我没仔细算过有多久,而且这也非我能力所及,但似乎是快七年了。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就在刚才主人与太太有这么一段对话。 “这个钱包已经很久了呢。” “是吗?” 当时主人正把我拿在手上,似乎打算确认我在怀里,旋即又准备收进老位置,太太一走过来就把我从主人手中拿走了。 “角的地方都磨破了。都褪成淡褐色了。” “还可以用很久的。” “你记得这是什么时候送你的礼物吗?是孩子的爸四十岁生日的时候呢!” 太太都称主人为“孩子的爸”。 “是吗?我一直以为是父亲节的时候。” 太太笑出声来,“那一年我跟凉子商量,把你的生日礼物跟父亲节礼物一并送,因为这个钱包蛮贵的。” 凉子是主人的女儿。主人的女儿一脸认真地盯着陈列我和同伴的展示柜,那张脸我记得非常清楚。 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如今这位凉子小姐,明年春天就要上大学了。 “那一年花了笔大钱哪!”主人低声说。 太太回应:“嗯,这倒是真的。” 买了我之后没多久,主人买了房子。房屋贷款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现在,支出有困难,已经到了难以应付的地步。或许这个家原本就是靠主人的力量无法支撑的昂贵商品。 服侍在主人的心脏一侧,逐一看着金钱进出的我,非常了解这个状况。所以我很清楚这段对话对主人夫妻俩而言有多沉重。 主人两夫妻在这一个月里频频商量是否卖掉这房子。 主人说没有必要防守,夫人则说卖掉。 “趁还来得及的时候。”太太说道。这件事不管他们怎么谈都没有谈出结果,因为往往都是主人要出门上班而不了了之。 七年来,我有些耗损了。主人以及主人的家计也耗损了。 “今年的生日就送你钱包吧!真皮的、很好的那种。这个都用了七年,很够了。” 太太把我放回主人的手里。 “这个还能用。”主人说道。“还是说用旧钱包很丢脸,你不喜欢?” 太太什么也没说。 “买了房子之后,穷得连钱包都买不起,实在叫人笑不出来哪!” 片刻之后,太太悄声地说: “何必说的那么尖酸?” 太太不止担心钱而已。她也担心主人,担心主人身负繁重的工作,担心主人的健康每况愈下。即使不担心钱,刑警本来就是个令人心力交瘁的职业。 她想,那样的话,至少卖掉这个房子,多少可以让主人轻松一点。 我想主人应该也了解她的心意。 我同时也感受到主人的害怕,他在害怕自己,这个时候主人总会轻轻地抚着摆放我的位置一带,也就是心脏的地方。 然后叹息。 今晚,主人坐在计程车上也做了好几次这样的动作。就在我想着主人日渐耗损的心脏时,主人下车了。 第二节 “刑事组长。” 一个年轻的叫唤声。主人停下脚步。 “啊,我来晚了。辛苦你了。” “在这里。很惨唷!” 主人加快了脚步,风也更加强劲地扑面而来。 传来喧嚷的人声——人很多。警车的无线通讯也被风扯断似地断断续续传来。 “肇事逃逸吗?” 主人蹲了下来。我在胸袋里大大地倾斜。 “……这还真惨。” “不是被撞飞了开来,好像是被拖行呢。” 主人站起来。他可能是在环视四周。 “身份呢?”主人问到,并取出笔记本。 “森元隆一,三十三岁,住址是……” 主人记了下来,他的手腕不停动着。 “他的钱包掉在后方十公尺左右的地方,里面有驾照。钱没有掉,有两万多元。” “和驾照的照片对比,确定是他吗?” 主人停顿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嗳,别露出那种表情。也有可能是事故之前,不相干的人掉落的钱包啊!” “有那么巧的事吗?” “不能说绝对没有。” 年轻的声音变得有点沙哑,他很明显地不太高兴: “早就和照片比对过了,确定是本人。” “不好意思,是我来晚了。我家不比你们的值班宿舍,是离都心单程一个半小时的地方啊。” “反正也有人说拿死者生前的照片来对比也没用,都撞得烂成一团了。” 主人随即说:“不许这么说。” 年轻的声音沉默了。 “家属呢?” “打电话到驾照上的住址,但是没人接。” “不是电话答录机吧?” “不是。” “没有通讯录之类的呢?” “没有。” “钱包里有名片吗?” “有。” “是本人的吗?” “对。他是东洋工程公司的职员。” “那就打电话去哪里,应该会有警卫之类的吧。叫对方告诉我们紧急联络电话,找到同事或上司的话,就找得到家属了。” 接着主人四处徘徊,偶尔和别人交谈。 主人的脚步声在途中的某个地方变得不一样了,是一种“沙沙”的声音。可能是未经铺设、像草皮的地方。 传来分派、查问工作的说话声。来来往往、靠近又远去的众多脚步声:远方传来的机械杂音是摄影组的拍摄声。因为和主人朝夕相处,这些声音我都听惯了。 “好,抬出去。”粗嘎的声音下达命令。主人开始和那个粗嘎的声音交谈。 “你的看法?”粗嘎的声音问。 “还不能说什么——询问过发现的人了吗?” “不,还没有。是名路过的女性。因为醉得蛮厉害的,通报110后,就——” 粗嘎的声音似乎用手比划着什么。从主人说“哎呀哎呀”的样子看来,可能是在比呕吐的动作。 “她在休息。我想也差不多该询问她事情的经过了。” “是年轻女孩吗?” “二十二、三岁左右吧。” “喝得烂醉,而且在这种时间一个人走夜路?” “听说是和同行的男伴吵架了。” “真是个狠角色。” “时下的女孩子啊!” 主人抚了一下我所在的胸口。我想他应该是下意识的动作,可能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接着主人把手放在腹部一带,停顿了一下,他这么说: “被害人没有别领带夹呢!” 粗嘎的声音回道:“嘎?是吗?” “嗯,我没看到。那种东西,就算被车撞了,也不可能会掉到哪去,可能是本来就没有吧……” “你很在意吗?” “有点。”主人语带笑意地说。“不过,我想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意义。” 粗嘎的声音及没有表示反对也没有表示赞同,只是发出呻吟的声音说: “这一带的话,可能没办法期待有目击者吧。” 看样子这里似乎是个杳无人迹的寂寥之地。 “正是适合杀人的地点呢。”主人若无其事地说。 “你觉得是预谋的?” “还不能断定。” “因为被拖行吗?” “我不认为是单纯的意外。头部遭到殴打,有给予致命一击的迹象。” 粗嘎的声音沉默的半晌之后说: “来了。就是她。” 我相当惬意地听着那名女子的声音。虽然有些低沉,却非常清晰、嘹亮。是个狠角色。 她自称是三津田幸惠,在百货公司上班。 “已经好多了吗?”主人问到。 “看了那么恐怖的东西,没那么快平复的。而且,好冷。” 主人说:“要不要戴上那个帽子?会很暖和的。” “我一直以为连帽外套的帽子不是拿来戴的。”幸惠小姐惊讶地说。“是装饰用的吧?不过,你说的也是。” 她好像戴上了帽子。 主人问道:“你是怎么发现那个尸体的?” “在我甩掉男人时。” 主人和粗嘎的声音都沉默了。幸惠小姐的笑声有些干涩。 “对不起,我从头开始说。” 幸惠小姐所说的“男人”,是她今晚在常去的小酒店里刚认识的一个上班族。他想送她回家,当然这并非出于骑士精神。 “我不是那么随便的女人。我想有技巧地甩掉他,于是说自己喝醉了,在中途下了车。这条路是回我住处的捷径。” “你可以告诉我们下车后到这里的路线吗?” 主人在幸惠小姐的带领下走着。我似乎又听到了“沙沙”的脚步声。 回到现场的时候,声音粗嘎的那个人似乎又被谁叫去了,只剩主人和幸惠小姐两个人。主人马上问起她去的小酒店的店名,以及“男人”的名字。幸惠小姐说她不记得“男人”的名字。 “或许他还在那一带徘徊也说不定。”她一脸不悦地说。 “你发现尸体的时候是单独一个人吗?” “对。吓死我了。” “有没有听到尖叫或什么声音?” “没有。我想我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当然也没有看见车子或什么人影吧?” “嗯,什么都没看见。除了那具可怜的尸体。” “一个人走在这种地方,你不怕吗?” “比和意图露骨的男人走在一起要安心多了,而且当时我满脑子只想甩掉他。愈是这种时候就愈偏是看不到警察的影子。”幸惠小姐严肃地说。“我也不喜欢走这条路,而且我也跟这起意外无关。你们想知道的就是这个吧?” 传来我的主人合上笔记本的声音,接着他以平板的声音问道: “你为什么说谎?” 一阵漫长的沉默。 “你说我说谎?”幸惠小姐的声音颤抖着。 “没错。” “你怎么知道我说谎——” 幸惠小姐说到一半,突然闭嘴。一会儿之后,传来走近主人的脚步声。 “我现在不能说,拜托你,请你谅解。”幸惠小姐走近一步。“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请给我一些时间。我不会逃走的。” 她更压低了声音,“我不会亏待你的,真的。” 我感到忧虑,因为主人的心跳加快了。 “是真的,我跟你约定。” 幸惠小姐再次低声地说时,声音粗嘎的那个人一边说着什么一边走了回来。主人连忙开口: “谢谢你的协助。我想今后可能还会麻烦你,但是今晚这样就行了。我派人送你回家吧!” 这天晚上,终究没能和被害人的家属联络上。森元隆一的上司赶到现场确认尸体。 “据那个上司说,死者已婚。”这是刚才那个年轻声音的报告。“他老婆去哪里鬼混了?老公都被杀了。” 我的主人没有回答,他静静地抚着胸口。 第三节 翌日,直到快中午时,才终于见到被害人森元隆一的妻子森元法子。 主人一直和那个年轻的声音在一起。他们两人在森元家前面等森元太太等了一个晚上。在某种意义上,或许说他们在监视她是否会回家也无妨,因为丈夫陈尸在外,而且时值深夜,妻子却行踪不明。 法子终于回家了,但并不是单独一个人。她和女性友人在一起,听说她昨晚就住在那名朋友家。 主人与部下在例行的自我介绍之后,表明来意。那当然是通知隆一已经死亡的噩耗。 “啊!”一声惊叫之后,便许久没有听到法子的声音,接下来引发了一场骚动,好像是她昏倒了。 我听到的只有“太过分了”、“怎么会这样”、“振作一点”等等,断断续续的对话而已。 主人几乎没有插手,完全交给森元太太的朋友以及那个声音年轻的部下。因此我也落得在一旁清闲。 不久之后,状况稳定下来,传来主人及部下与法子的朋友交谈的声音。 “我想她休息一下就会恢复了。认尸时,我可以一起过去吗?看她那样子,实在令人担心。” 主人允诺用警车送她们过去。 这名友人自报姓名,她叫美浓安江。 “我和法子以前在同一个地方上班。” 她说那是一家位在工商城的保险代理公司。法子——当时叫山冈法子——因结婚而离职,安江小姐也换了工作。 “恕我失礼,你结婚了吗?”主人问道。 “不,我是单身。这一点都不失礼。” “法子女士到你家住,是常有的事吗?” “嗯。除了我和别人同居的时期之外,这是常有的事。”安江小姐爽快地说道。 我感到不对劲,我觉得安江小姐太过爽快了。主人是否也感觉到了呢? 过了一阵子,法子醒转过来,走了出来。所有人都坐上车子,前往警署。 侦讯法子总共花了两个小时左右。 主人与部下再次诚恳地致哀之后,便利落地问起讯来。法子也简洁地回答:是的,外子昨晚预定晚回家。他说突然有了内部稽察……外子是会计课的主任。所以我就去美浓小姐那里玩。嗯,这件事外子也知道。他说就算他回家也只是换个衣服,马上又会回到公司,我不在也没关系…… “你知道有谁对你先生怀恨在心吗?” 主人这么问时,法子大感意外地笑出声来。 “怎么会?不可能的。这只是一起意外吧?” 被害人的父母以及法子的母亲也抵达警署了,此时法子才痛哭失声。 之后美浓安江小姐靠近我的主人这么说道:“唉,刑警先生,法子真的是和我在一起的。” 主人沉默不语。他可能是看着安江小姐的脸吧。 “你在意这件事吗?”主人问。 “嗯。因为法子好像被怀疑了嘛!” 我想,安江小姐会故作爽快,是不是为了自以为被冠上杀夫嫌疑而害怕不已的朋友着想,所以才想让她看看有利的一面? 主人没有对安江小姐说什么,但是事后他对那个声音年轻的部下这么说: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什么奇怪?” “被害人的老婆。她接获通知后,一次也没问过我们。” “问什么?” “撞了她老公的人呢?抓到了吗?还是逃走了?我们什么都还没查到吗?她竟然对这些都毫不在乎……” 第二天下午,森元隆一的死因查明了。是头盖骨骨折以及大范围的脑出血。森元应该是被车子撞倒并拖行,在濒死的状态下,遭人猛烈殴打头部而断气——侦查会议上如此报告。 他是惨死的。 森元在三家保险公司各有投保,总额高达八千万元的人寿险,受益人是法子。 我又感觉到主人的心跳加快了。主人在会议中想站起来却不支倒地时,心跳的速度依然没有变,直跳个不停。 第四节 “再这样下去,你会因公殉职的。” 是太太的声音。我现在在衣架上的外套口袋里。主人好像躺在床上。 这里是医院。 “男人都是这样,就只会耍帅。” 太太心情很不好,这是理所当然的。 “医生说最好检查一下循环功能。” “哪有那种闲工夫?” “等到化成骨灰就来不及了。” “与其卧病在床,倒不如爽快地死了才是为你跟凉子好。”主人粗鲁地说完后,奇怪地笑了。“这么说来,要是我死了,房贷就可以付清了。因为有保险嘛!” 一阵沉默之后,太太说:“我说,还是把房子卖了吧。” 这次换成主人沉默了。 “有什么关系?一生租房子住的人不也多得是吗?” “……” “稍微休息一下吧!拜托你。” “不要说这种话。我明知刑警的薪水微薄,还是选择和你在一起。” “那是……” “我没有任何不满。你不要勉强自己。” “我不要紧的。” “你再这么说,你真的会没命的,老公。” 太太只有说教的时候,才会叫主人“老公”。 “我老早以前就一直在担心了。你老是一副胸口难受的表情。” 主人抚着我所在的位置时都露出那种模样吗——我心想。 “警察又不是靠你一个人独撑的。就算休息……不,就算辞职也没关系啊!” “你要奉公无私也没关系,但是老公,你也得为你自己想想啊!” “我有啊。” “那把房子卖了吧!让自己轻松一下,好不好?” “轻松下来,日子就不过下去了。” “我会去工作。” 主人突然笑了出来。 “你能做什么工作?别说养这个家了,能赚点零用钱就该偷笑了。” “所以把房子卖了吧!” 太太以前所未有的顽固穷追不舍。 “反正凉子迟早会嫁人,你和我两个人用不着住那么大的房子啊!” “别说傻话了。那还是很久以后的事。” 为了就此打住话题,主人似乎坐了起来。 “把钱包拿来,我要去打电话。” 太太走过来将我取出。然后就像她总是背着主人这么做的时候一样,偷瞄我的怀里。 我的内侧有两个夹层。其中一个装着主人的提款卡等物品,另一个装着像厚纸般的东西。自从我来到主人的身边,它就一直放在里面。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对我来说,长久以来一直都是个谜。因为主人从未将它取出,也没有去触碰。 但是现在太太将它拿了出来。 “老公,你一直很宝贝地带着这个吧?” 主人的声音有些狼狈: “你怎么知道?” “我有时候会偷看你的钱包。如果没什么钱的话,就放一些进去。你都没发现吗?” 主人粗鲁地说:“把钱包拿来。” 太太把我交了过去,她说:“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所以——” 这后半句话一起被门关上了,没法听见。 数日之后,主人回到了工作岗位。 第五节 一旦有案子,我的主人就得四处奔波。这次也不例外。 沙、沙、沙。是在现场附近走动吧?然后静静地思考。 我想,主人在想什么呢?会不会是幸惠小姐的事?和她约定的事,后来怎么样了? 主人不想事情的时候,是和声音年轻的部下在一起。部下以一种报告的语调说: “法子在邻居之间的风评不太好。说她很招摇,爱寻欢作乐……” “听说没有争吵。被害人好像是个很疼太太的老公。” “他太太的交友情况如何?” “有绯闻。” 主人抚着我所在的一带。 “附近的主妇曾经在森元家附近的路上,两次看到森元法子从白色轿车下车。当然那不是她丈夫的车,听说驾驶座上坐的好像是个男的。” “当然那不是她丈夫。” “当然了。” 主人拍了拍外套。 “可是,有不在场证明。” “无懈可击。” 不用说,这指的当然是森元法子。但是现在我比较挂意的事三津田幸惠。 “关于死者的衣着,”主人问道。“已经请东洋工程的人确认了吗?” 年轻的声音立刻回答:“噢,领带夹的事吗?嗯,我问过了。听说案发当晚,他离开公司之前都还夹着。是银色的领带夹。” “这样。有别啊……”主人重复道。 “现场没找到呢。” “怎么会不见了呢?” 年轻的声音满不在乎地说:“那是小东西,会不会掉到别的地方了?像是车子撞击时弹道草丛里之类的。” 主人缓慢、慎重地问:“有可能吗?” “什么?” “我是说别得好好的领带夹,会轻易被弹开了吗?纽扣的话还说得过去,可是那个领带夹,有可能吗?” 年轻的声音沉默了。不久,他以不满的口吻说:“天晓得,我也不知道。可是,那种东西不管怎样都没关系吧?我觉得这跟案情应该无关。” 尽管那狂妄的口气让人不敢领教,但是我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该在意的不是什么领带夹,而是一副另有隐情的三津田幸惠才对。 接着主人与她交谈的机会终于来了。 这里是咖啡厅,可是我不晓得是哪里,也不晓得她和主人是什么时候约好的。 但是我觉得我知道主人的心里在想什么。主人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主人打算让她收买吗? “你为什么说谎?”主人好不客套地直接问。 “当时我和别人在一起,”幸惠小姐低声回答。“我和他的关系是不能曝光的。” “不,不是那样的,不是那种单纯的外遇。” 幸惠小姐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生气。 “我们考虑结婚。可是他有老婆……要是不能顺利离婚就糟了。不能被他老婆知道我,要不然就——” “对方有意思要和你结婚不就好了?用不着躲躲藏藏的。” “要是他老婆知道我,就会意气用事,不肯离婚。那样我会很为难的。” “我不是很清楚,不过不是有审判或调停等方法吗?” “有责配偶是不能申请离婚的。这样就得登上几十年——” “所以你当时才会隐瞒有两个人在场?” “是的。” 不久之后,幸惠小姐战战兢兢地问:“刑警先生,你怎么知道我说谎?” “当时你的鞋子一点都不脏。” 我想像幸惠小姐纳闷不解的样子。 “如果你走过你所说的那条路,鞋子应该沾上污泥才对。” 沙、沙、沙——那是一条会发出那种脚步声的路。 “但是你的鞋子就像刚擦过一样。不过,你因为发现尸体,人不舒服而呕吐了,所以你的鞋子上有污渍。不过,我认为你被卷入事件之前是处于不会弄脏鞋子的状况,所以应该是坐车子来的。” “然后,你认为女人宁愿说谎也要隐瞒的事大都是为了男人。”幸惠小姐低声说。 “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主人直接问道。 “我什么都没看到。请你当作我没看到。” 主人没有回答。 “我们商量过,要支付你一笔钱。所以我才请你给我时间。我们做个交易吧!我说我不会亏待你,指的就是这件事。我想你应该也明白。” 主人的心跳加快了。 “就是因为明白,你当时才没有告诉别人我说谎的事吧?对吧?” 主人缓缓地回答:“是啊。” 我想起了太太的话(把房子卖了吧……) “这里有一百万。不够的话,我可以再出一百万。他很有钱。他有自己的事业,而且很成功。” 响起了“卡沙卡沙”的声音。 “你会收下吧?这样一来,我们就什么也没看见,他人也不再那里,对吧?” “你看见什么了吗?” “如果你愿意收下钱,我就不能说了。因为我什么也没看见啊!” “我会保密的。” “我不信任你。要是我说出我看到的事,你就会呈报上去吧?说你取得了这样的目击证词。你们会根据证词展开调查,而且也不可能只有你一个人单独去调查吧?这么一来,我们是目击证人的这件事就会曝光。” 幸惠小姐的这番话确实碰到了主人的痛处。 “我们并没有好心到愿意与他人扯上关系而葬送自己的幸福。就算是再小的危险,我们也不想冒险,只要能够避开危险就会不择手段。所以即使是这么一大笔钱,也在所不惜……你是要收下钱接受我的谎言,还是当作没这回事?哪一个?” 我在心中默念。尽管觉得不可能传达得到,却依然默念。 主人啊,不可以收下那笔钱。不能用那笔钱养胖我。 森元隆一或许是因为保险金而被杀的。幸惠所目击的或许是破案的线索。 不能为了钱就视而不见。 主人站了起来,可能是因为这样吧,幸惠小姐“呵呵”地笑了。主人在原地站了一会,不久便跨步走了出去。 两人来到外头。 “那么,就这样。”幸惠小姐说道。声音里带着共犯的笑意。 主人依旧无言。 我被背叛了。我能做的就只有希望主人不要让我抱着那笔钱。 主人默默地站在原地。 一会儿之后,远方传来幸惠小姐的叫声。 “可恶!” 她的的确确是这么说的。主人笑了出来。 他笑了。 “我改变心意了。”他大声说。 幸惠小姐跑了回来。主人静静地说: “我或许明天会前往拜访侦讯。你没有试图收买我,我也没有听到这样的提议,对吧?这件事我们互不相欠,忘了它吧!” 我感到莫名其妙。但是,主人以轻快的脚步离开了。然后那天晚上主人回家了。 主人是在演戏吗?为了确定幸惠小姐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吗? 但是,他不是收下钱了吗? 主人脱下放着我的外套,挂在衣架上,然后他对太太这么说: “金天我差点被收买了。” “收买?” “我是抱着这个打算出门的。” 我听见太太的叹息声。 “最后关头,我改变主意了。” 明明收了钱啊? “幸好,对方穿的是连帽外套。” 听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幸惠小姐以为事情说妥了,安心地与主人分手,待她转过身去,主人将整个钞票偷偷丢进她的外套帽子里。 发现这件事的她大叫“可恶”……。 “把房子卖了吧!”主人说。“我开始害怕我自己。不晓得自己在想些什么。” “你是说真的吗?” “我这个人没办法为家人做什么,所以想至少给你们一个家。” “我不是说过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吗?” 太太的话听起来很令人窝心。 “我告诉凉子你把买这个房子时三个人在玄关拍得照片宝贝地收在钱包里带着,结果凉子说‘爸爸真是纯情’呢!” 收在我的夹层里,像厚纸般的东西,原来是张照片。 数日之后,三津田幸惠小姐在侦讯时说出了一切。当然,同行的男性也和她一起。 他们两人目击到一辆轿车从森元隆一倒卧的现场逃逸。 是一辆白色轿车。 “可是,白色轿车到处都是啊!” 主人的同事呻吟地说道。 没错,尽管这不是决定性的证据,却是一个开端。侦查将朝这个方向展开。侦查本部决定约谈森元法子,将她列为重要关系人。 不过,我的主人应该不会侦讯她了。主人现在人在车站,他和为他作好住院准备的太太约在这里。 但是,我没有忘记主人离开侦查课办公室听见的那个年轻声音,主任应该也不会忘记。那个声音说: “组长,请好好休养,但是请你早日回来。我总是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这个案子不会就此结束——” 第一节 我老是抽到下下签。 可是刚被买走的时候,我也是新颖得光亮动人,非常漂亮的。 “我捡到这个钱包时里面有十二万元,所以我到现在都很珍惜它,因为很吉利嘛!”她这么说。明明从那次以后,她就再没遇到半点好事。 但是,她老公已经不在身边了。只撑了半年,我的主人就逃走了。 那家伙啊,其实是个老花眼镜盒。我前任主人是小酒店的妈妈桑,年龄整整短报了十岁。虽然是没有被拆穿啦。 我似乎是个非常花俏的钱包:外面装饰了许多闪闪发光的亮片,还有个巨大的金属扣。每次我一进去手提包或口袋里,其它家伙就会抱怨“挤死了、挤死了”。例如,我前任主人那里的一个眼镜盒,那家伙还说:“你啊,太占空间啦!明明肚里空空,外表却夸张地跟什么似的。”老是欺负我。哼!我是不晓得这么说的他以为自己算老几啦。 “小纪”虽然厌倦了我,却也没有把我丢掉。她把我给了认识的人,那个人就是我刚才说的小酒店的妈妈桑。 我得声明一下,她们可不是在笑我唷!是在笑和我陈列在一起的什么东西。 我去不了百货公司,而皮革制品的专卖店也看不上我。 所以啊,愿意陈列新品的我的,我忘也忘不了,那是一家叫“一夜情”的店。 我当时就有不好的预感,从看店的女孩讲话的口气,还有店长接电话给人的感觉等等。那个时候,我还没这么刁滑,却也觉得“有些粗鄙耶”。 唉!讨厌啦,我的口才实在很差呢!要是不好好从头说起,大家是不会了解我是个多么不走运的钱包的。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会这样。要是我能够说话的话,真想在她结婚之前这么告诉她: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并不晓得,只知道是在室外,有很多行人。 “好下流唷!” 真是个粗心大意的女人。我被人捡到,送去了派出所,但是她始终没有来领我回家。她现在怎么样了呢?有时候我会想起她来…… “小纪”用我用不到三个月,当然大叔可能也步上了相同的命运。真是大快人心。 不久之后我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因为我是和那家伙一起被买走的——被一个喝醉了的大叔。 他们说我“没品”,可是那不是我的责任吧?是制作我的人缺乏“品味”吧?虽然我是不晓得是不是这样啦。 说起来,打从我出厂就是个落伍的钱包了。 不过,那是个错误的开始。 “买多一点也没关系唷!要是不够就伤脑筋了!” 接着两个人咯咯地笑了起来。 “哎唷!” “小纪”到底买了什么,大家都了解吧! 我陷入绝望。我竟然和那种东西摆在一起!这就是我沉沦的开始。 我终于了解自己身处的立场——这种时候,说是立场也可以吧?当然,我是没办法站立啦——是三个像是国中生的女孩站在陈列我的展示柜前哈哈大笑的时候。 做那种生意,似乎不怎么轻松呢!妈妈桑一个人独力打理整个店,手头却总是很紧……。所以就算是人家用过的钱包,她也会收下。那个妈妈桑啊,不管别人给她什么东西,她都收,但是就算是流出来的鼻血,她也不会给人。 “竟然叫一夜情耶!” 他们说那天是圣诞节,要交换礼物。然后买了什么东西的“小纪”把自己当成礼物送给大叔。 她被客人带去洗温泉,奢侈了一番。“太幸运了!”她可能是兴奋过头,在途中把我弄丢了。 她们红着脸,一边笑闹一边跑开了。 所以老花眼镜盒那家伙是见不了人的,绝对不会在人前被拿出来。他的性格乖僻得要命,一张嘴巴啰嗦得要死。终于可以和那家伙分道扬镳,我真是爽死了。可是啊,这次的主人总是带个大得过火的化妆包,而这家伙的态度就跟她的身材一样,嚣张得要命,老是找我碴…… 大叔带着一个走路异常大声地女人。她可能穿着三寸高跟鞋吧?偶尔也会传来锵啷锵啷的声音。 当时捡到我的人就是我现在的主人。她在那个温泉町当“女佣”,大家都叫她“路子”。 她非常珍惜我。这是当然的,因为托我的福,她平白得了十二万元呢!她叫我“万宝槌” 可是“一夜情”这个店名,我也不觉得它有那么糟啊。如果问我的话,我是蛮喜欢的。不过,我也实在笨透了。 她当上我的主人没多久就结婚了,之后她改名叫葛西路子。 她是和店里的客人结婚的,他是个大嗓门的男人。结婚以后,两人立刻搬到“东京”这个城市去了。 ①日本民间故事里,只要敲打或晃动,就会变出想要的东西的小槌子。 妈妈桑可能也不知道她是在哪里把我弄丢的吧。或许她回到家才发现钱包不见了。 “喂,等一下啊,为了你自己好,要重新考虑唷!会趁你不在的时候从我这里偷钱的男人不可能是什么好东西。” 但是她是个滥好人,在被吼着“把钱拿来”、被打断两颗门牙之前,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她哭哭啼啼地去看牙医,也把存款提了出来。两颗假牙花了她三十万。我怀抱着要付给牙医的那些钱待在她的怀里时,觉得她有那么一点点可怜。 恢复单身的她,在一家不怎么高级的小酒店工作,拼命想把我养胖。 “这个送给小纪。”大叔肉麻地说,然后买下了我。 “哦,让人眼睛为之一亮的颜色呢!”也有人这么称赞我,让我心花怒放。 “喂,你看到刚才那个客人了吗?” “简直就像把全家的饰品都戴出来了!” “你看她戴了几条项链!简直就是从印度来当亲善大使、盛装打扮得大象印蒂拉嘛!” 看样子,我似乎和全身挂得丁丁当当、水往低处流一般的女人特别有缘呢…… 第二节 虽然过着不怎么风光却也还算平静的日子的我们,有一天却突然和警察扯上了关系。 事情的起因是,我的主人为数不多的客人之一,似乎死于车祸,而且不是单纯的肇事逃逸案,好像是“杀人案”。 警方怀疑死者的太太可能就是凶手。因为,她老公保了八千万的人寿险。 很惊人吧!一生只要有那么一次也就够了,我真想抱抱看那么多的钞票呢!就算开口撑坏了也没关系。 被撞死的人叫森元隆一,三十三岁。他太太叫法子,二十八岁。法子婚前在保险代理公司上班,似乎对保险很熟悉。加上老公纵容她,听说她相当招摇地在外头游玩,好像有别的男人。 这不是很可疑吗?哪,如果我是刑警的话,也会起疑的。 可是,很遗憾,她有不在场证明这种玩意儿。老公被杀的时候,她和女性友人在一起。 于是警方认为法子可能是请人——和我的主人谈话的刑警说是“共谋”——杀害了自己的老公。警察脑筋真好。 我会知道得这么详细,是因为刑警先生约谈我的主人。 我的主人可能推说她在上班,不方便,结果刑警先生特地等她下班,在深夜营业的店里一边吃拉面一边谈。所以我也能够听到他们的对话。 因为我是私人物品,所以主人在店里工作的时候,我都被放在她的皮包里,收在上了锁的寄物柜。 所以我并不认识,只是透过主人的谈话知道这么一个人而已。这不就更令人感兴趣了吗? 而且刑警本人的声音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听得到的。 “森元先生到店里来的时候,有没有提过他太太的事?像是怀疑他太太外遇,或是提起具体的人名之类的。” 换句话说,警察正在到处寻访法子和隆一共同认识的人——不管是怎么样的交情——想办法查出和法子感情好到愿意为她杀害丈夫的男人。 哎呀,“清查”这个词感觉有点专门,对吧?来找主人的刑警先生,声音听起来非常年轻,但是我的主人问他问题时,他尽是用一堆艰涩的字眼回答。 这件案子电视什么的也报道了很多,法子以“重要关系人”的身份被警方约谈——这件事我的主人也知道。 “我还以为警方已经查出那个太太就是凶手了呢!”主人用一种莫名客气的口吻说道。 “所谓关系人既不是嫌疑犯也不是凶手。” “只是关系人的话,或许是这样吧!可是那个太太前面不是还多加了‘重要’两个字吗?”我的主人说。“而且,我记得八卦节目上嚷嚷着,发现了共犯男子的白色轿车。那件事怎么样了?” 我觉得好像看见了声音年轻的刑警吃不消的表情。说到我的主人啊,是个超级好奇宝宝,而且她还是那种“你不告诉我想知道的事,我也不告诉你”的人。 刑警先生好像死了心,向她说明: “那是有人说‘以前曾经看见森元太太搭乘不是自己先生车子的白色轿车’,同时又有人说‘在隆一先生被杀害的现场看到一辆白色轿车逃逸’——只是这样而已。” 刑警不甚愉快地从鼻子里哼了哼气。 “这种事很可能只是单纯的巧合。光是东京都内,白色轿车就多的数不清。会为这种事吵翻天的只有媒体而已。” 虽然说得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但那应该不是真心话。其实白色轿车的这个发现也让警方觉得“不得了喽”,但是一实际调查,却成不了证据或线索——应该是这样吧! 谁要是说了不服输的逞强话,我马上就会发现。因为那种话我听太多了。 我得主人沉默了一会儿。 好稀奇……我正这么想的时候,她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然后这么问: “哎呀,那么,那个太太会被释放喽?” 刑警先生叹了口气。 “你听好了,森元法子女士并不是被逮捕,没有什么释放不释放的问题。所以侦讯结束,她只是回家而已。” “那,她现在闲闲地待在家里喽?” “这我就不晓得了。” 刑警到后来变成了恳求的口吻。 “唉,森元隆一先生有没有告诉你什么呢?不管什么事都行。听说他很照顾你,每次到店里一定指名你赔酒,不是吗?” 我的主人笑了一下。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森元先生本来就不是个会随便提自家事的人。案发之前,我连他太太的事,还有他没有小孩这件事都不知道呢!” 接着她自言自语地说: “他会特别照顾我,八成是因为我和他太太不同,又笨又俗气,是个不起眼的女人。一定是这样的。” 那天晚上,我的主人回家之后,开始忙起什么事来了。 我听到“啪沙啪沙”的声音,或许是在翻报纸吧。我也听到“啪啦啪啦”的声音,所以或许是在看其他的——对,像是相簿之类的东西。 平常她一吃完夜宵马上就去睡。我在这里的老位置是门边勾子上的手提包里,不过,不管她在哪里,我都听得到说话声和走动的声音。因为这个房间很小。 她“啪沙啪沙”、“啪啦啪啦”地弄了好久,终于钻进被窝。可是她一次又一次地翻身。 然后,她这么呢喃: “八千万元啊……” 第三节 “是,敝姓葛西。是、是,没错。之前承蒙您先生多方照顾了。……请您节哀顺变。” 翌日,我的主人还不到中午就起床,打了这通电话。 实在令人惊讶。平常这个时间,就算有人来找她,她也会假装不在,继续倒头大睡——我这么想着,然后明白了。 她说:之前承蒙您先生多方照顾了。 对方是森元法子!我的主人昨晚翻阅报纸,挖出名片夹,就是在找森元家的电话号码。 “晚了几天,真不好意思,不过,我能不能去上个香?我也有些话想跟太太说……” 法子好像答应了。我的主人比平时花了更多时间打扮,出门的时候,意气风发地抓起装着我的皮包。 她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 森元法子的声音非常甜美。 该说是娇滴滴吗?让我有点想起了“小纪”。 我的主人发出夸张的难过声音,上了香之后,敲了敲小钟,大声地擤鼻涕。我待在她放在膝盖旁边的皮包里,听着这些声音。 法子夫人一直很安静。她几乎没有说话——直到话题变得奇怪为止。 我的主人突然说: “那八千万,你要怎么用?” 我吓了一跳。这个人在说什么啊? 法子没有马上回答。这是当然的。 “我还没有想到这些。比起保险金,我更希望早日将杀害外子的凶手逮捕归案——” “哎呀,真的假的?” 听见主人如此过分的质问,法子依然很冷静。 “什么真的假的,当然是真的。如果你是我,也一定是这么想吧?” “这可难说喽!” 我的主人用假音笑道。我以为她脑袋短路了——在听到她下面这句话之前。 “我从你先生那里听说了。” “听说什么?” “这阵子,老婆看我的眼神很奇怪,是不是勾搭上别的男人,开始觉得我碍眼了……” 沉默,沉默耶! “那是什么意思?” 法子冷冷地说。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啊?他这么说,大概是一年前了吧。对了,他还说:‘最近胃老是不舒服。我从学生时代脑袋就不好,只有肠胃是唯一可以傲人的地方……’” “那又怎么样?” “所以我就这样跟他说:‘很危险唷!或许你老婆开始给你下毒了。’” 有一次主人把一个很大的别针装进我的零钱袋里,我又痛又难过,觉得全身都快被撑破了。 我想起了那个时候的感觉:当时我待在主人的皮包里,如果可以的话,真想浑身颤抖一番。 “无聊。” 法子似乎突然站了起来。 “请你回去。”她说。接着传来走出房间的脚步声。 我的主人像要追上去似的扯开嗓门,那时她自从被前任老公殴打之后,就再也没有发出过的巨大嗓门。 “少装模作样了!老公死了,你明明心里爽得要命!” 这次两人在沉默中喘着气。 “是你杀的吧?跟男人联手的。” 我的主人说出了心里的话。 “可疑得要命。警察是不会漏掉一点点蛛丝马迹的,他们连我这种只是你老公常去的小酒家的酒女也跑来查问了。他们在寻找揪出你马脚的东西。太太,要是你露出一点狐狸尾巴,那可就完了。” “你的意思是你抓到了我的把柄?” 法子的声音自始至终都是那么甜美。 “天晓得?是不是把柄,警方自己会决定吧!” “你刚才说的只是转述外子的话,不过是状况证据。你知道吗?” 她瞧不起我的主人。正因为她的声音是如此甜美,所以更令人觉得格外恐怖。 “哼,不是也有人因为那个什么状况证据被逮捕、送上法庭的吗?就是那个——” 我的主人说的是之前在电视上闹得沸沸扬扬的保险金杀人案。 “太太,你知道‘积沙成塔’这个成语吗?警方正在作这个事,堆成够高的山之后,你就会在上面被吊死。明白吗?” “太可笑了。你说的根本就是不足取的玩笑话罢了。” “你不认为我除了刚才告诉你的之外,还知道别的事吗?哪,太太,或许我已经掐着你的脖子了唷!” 我以为我要爆开了。 传来法子跌坐在榻榻米上的声音。 “你知道什么?外子跟你说了什么?” 我也想知道。 “没有人会笨到在拿到钱之前就把货交出去的。” 我的主人成了勒索的人了。 “……你要多少?” “我想想,”我的主人咯咯笑着,“多少才好呢?太太,保险金什么时候会下来?” “告诉我你知道什么的话,我就告诉你。” 法子这么说完,也和我的主人一样咯咯地笑。 两个人一起笑着,简直就像看着“一夜情”的展示柜捧腹大笑的女孩子们一样。人愈是束手无策就愈会放声大笑。 “我不奢求太多。” 我的主人诡异地放下身段。 “我不勉强你。就算不一次给也没关系。” “我们是命运共同体。” “我们用的是同一个钱包。” 我不想变成法子的钱包,也开始不想再当这个主人的钱包了。 “为了钱谋害亲夫——只要有这个嫌疑,我就拿不到保险金。我手边没有钱的话,也没办法给你钱,事情就是这样。” 法子压低声音地说。 “所以,彼此谨言慎行吧!不能再加重我的嫌疑了。” 我当然没看到,但是我觉得法子好像在嘴巴前竖起了一根手指。 “就算抓不到凶手,只要我没有嫌疑就行了。” “就算抓不到凶手啊……” 我的主人声调平平地这么重复之后,思索了一下,然后说: “太太,就算你想让我大意,再图谋不轨,也是没用的。” “哎呀——” “要是我有什么事,警方是不会坐视不管的。我可是个熟知你先生的人啊!”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法子声音甜美地说。气氛缓和下来之后,我的主人试探般地说: “唉,太太,我今天不想空手而回呢!” “可是,我刚才不也说了吗?钱还没有下来啊!要是存款够多的话,我也不会想要保……” 法子闭上了嘴巴。我的主人在喉间低笑: “不是钱也没关系。” 法子沉默了。 “我从刚才就一直想着,你那条项链真是漂亮。那是绿宝石吧?是不是也有钻石呀?” “……嗯,是啊。” “我很喜欢项链,可是太太。我赚的钱,只买的起假货。” 就这样,我的主人得到了那条项链。 临走之前,她想起来似的问: “太太,和你联手的男人到底是谁?” 法子不慌不忙地回答: “我说啊,守住秘密本身就是件难事。我认为你光是不把现在知道的事说出去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何必再增加非保密不可的事自找麻烦呢?” 她说这些话的声音也非常甜美。 回家的计程车上,我的主人吹着口哨。她心情很好,一直跟司机搭讪。 “我说啊,司机先生,人啊,有时候还是得豪赌一把呢!” “你是中了赛马的大冷门吗?” “是啊,没错。” 你问我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我在努力回想捡到我和十二万元时那个感激涕零的女人的声音。那个女人消失到哪里去了呢? 第四节 一成不变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 我的主人到店里上班,然后回家,吃完茶泡饭后泡面的宵夜之后,便钻进被窝。 我还是一样瘦巴巴的,一点都胖不起来。变胖的只有主人的梦,而且还是肮脏的梦。 至于案情的发展,我完全不晓得。新闻已经不报道了,刑警也不再来了。我想法子是否就快要如愿以偿地拿到八千万元了? 不会这样的。警察加油啊! 我的主人偶尔会打电话给发自,有时候也会跟她要东西。 “什么不要太常过去——我知道要是被警方盯上就麻烦了,可是,太太,我的日子真的很难过啊!瓦斯费已经迟缴好几个月了,这个月再不缴,就要被停了。三万——五万的话,你应该拿得出来吧?拜托啦,我们都说好了……” 哪!明白了吧!我的主人在拿到巨款之前,似乎就是靠这样一点一点的敲诈来“度过”。虽然我没看到,不过她八成是戴着那条项链。 因为那是战利品嘛! 我的主人把敲诈来的钱装进我的怀里。 我逐渐变得漆黑。 就在翌日,发生了恐怖的事。 我的主人被袭击了。她被车子追杀。 那天是酒家公休。我的主人打扫完房间去买东西,然后去了柏青哥店。 她一去柏青哥店,通常都会玩到打烊才走。那天晚上也是这样。 她离开柏青哥店,走路回家。四周非常安静。我的主人住的那一带一到夜里就非常安静。 我待在她穿的大衣口袋里。她跑起来的时候,我便开始摇晃、摇晃、摇晃。 她跑啊跑,不停地跑。她跑得气喘如牛,途中差点跌倒,却仍拼命地跑,可是车子的声音却愈来愈近了。 轮胎发出倾轧声冲了过来。 已经不行了!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她奔上道路左侧的住家楼梯,我“咚”地摇晃了一下,听见车子擦身而过的声音。 “那个女人——是那个女人。” 我的主人一开口就是这么说的。 “你想谋杀我对不对!” “我谋杀你?” “被装蒜了,你想开车撞死我,不是吗?” “哎呀,发生这种事啊?有没有受伤?” “装疯卖傻……” “哎呀,可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昨天晚上。后来我一直打电话给你,你都没接,因为你接不了,是吧?” “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我昨天晚上在朋友家唷!我可是有不在场证明的。” “哼,八成又是叫男人干的吧?我告诉你,要是我现在死了,警方马上就会起疑。所以——” “那辆车子是白色的吗?白色的车子到处都是,晚上飙车也不稀奇。” “……你!” “哪,我来告诉你一件好事吧。我和你之间有圆满的协定,我已经很满足了,所以不可能杀害你。可是,要是你因为交通意外或是瓦斯爆炸死了,不能怪到我头上吧?” “你这个女人——” “生什么气啊?莫名其妙。我不可能‘谋杀’你的,只是叫你小心意外而已!” “你的意思是,和对付你老公的手段不同,要布置成意外死亡,是吧?” “这很难的,非常的难。要是别人有一点点怀疑的话,那就完了,所以要耐着性子,一次又一次地挑战,直到成功——” 法子笑了出来。 “我说啊,你想从我这里勒索巨款,可是有风险这种利息的。是你活着拿到了钱,还是我赢了,在不被任何人怀疑的情况下除掉你——就是这个风险。” “……” “要是怕了,就去请警方保护,如何啊?我是无所谓的。如果你打算放弃这笔钱,并且愿意被问罪的话,请便。你明知道凶手是谁,却默不作声,而且还想勒索凶手,这也是不折不扣的犯罪吧?” “我……你这种……” “就我个人的看法,我认为你继续和我们之间的这场竞赛比较好。放弃的话太可惜了。” 叫出法子,想与她对决,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 我的主人当晚便收拾行李,搬家了,不,是逃走了。 逃到法子和那个她不晓得是谁的情夫的魔爪所伸不到的地方。 没错。我的主人因为利欲熏心,展开了一场赌上性命的捉迷藏。 第五节 我的主人首先会到以前居住的小镇,拜访以前的朋友,借了一些钱,然后搬到完全陌生的小镇。 但是她有时候会回去东京,打探法子的情形。她会把法子叫到外头,偷偷会面,然后又一点一点地跟她勒索金钱,然后再小心地留意不被跟踪,偷偷摸摸地回来。 简直就像白痴嘛!根本就是在逃亡。 她不能让法子寄钱来,也不能要她汇过来。以我主人的头脑,根本想不出其他的方法,所以只能亲自出马。尽管如此,无论她再怎么小心,都无法摆脱不安,只好又搬家。 不仅如此,她还雇人(用假名雇的。我的主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种人了?)调查法子的生活,这当然是为了知道保险金有没有下来。 警方似乎还没有排除法子的嫌疑,保险公司也比照警方,所以保险金似乎还有得等。 她的这些调查费用也是从法子那里敲诈来的,这是不是就叫做恶性循环? “在我还没拿到保险金之前,努力别死掉喽!” 法子说完便笑了…… 真是段冗长的话,大家一定听累了吧?没办法,我口才不好,可是,马上就要说完了。 这种情况不可能持续太久。我心想,捉迷藏总有一天会结束的,而我的想法是正确的。 现在,我待在主人外套的口袋里,随时都有可能掉落。 若问为什么,因为我的主人正在被扛在肩上。 她被鬼抓到了。她终于被找到,游戏结束了。 那个鬼是个男的。我想他就是和法子联手作案的男人。 我的主人现在的住处没有浴室,她都去澡堂洗澡。事情就是发生在她回家的途中。可能是被跟踪了。她才注意到有一辆车子突然靠近,人就被拖进里面了。然后很快地……。 车子开了一会儿,停了下来,男人抬出我的主人的尸体。 男人走着,而我随时都可能滑落出来。 我的主人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的: “等一下!等一——” 就这样,短促地可怜—— 啊! 我掉到地上了。男人逐渐远去。我的主人披散的头发从男人的肩膀上倒垂下来。 这是个荒凉的地方。放眼望去,一片黑暗。这样的话,谁都找不到我和我的主人了。 我的主人会被怎样丢弃呢?会被怎样布置成意外死亡呢? 第二天,我被捡走了。 捡到我的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女孩。不晓得是不是近视眼的关系,她拿起我之后,把脸凑近仔细端详。她的脸颊有着细细的毛。 她好像正在慢跑。在锻炼身体耶! 她是个巴士导游,还是个新人,和许多同期生、学姐住在宿舍。 真是可爱呢。这个女孩子一点都不风骚招摇。我马上就决定了,我要叫这个女孩“我的乖女孩”。 可是,她没有把我送到派出所。和她一道的朋友要她不必送去。 “可是,这是钱包——”我的乖女孩很担心地说。 “反正里面才两千元而已嘛!而且是这么俗的便宜货,又是合成皮,钱拿了,钱包就丢了吧!这种东西送去派出所,警察也会嫌麻烦的。” 我那遇害的主人,为了继续捉迷藏,这阵子一直都很穷困。 我的乖女孩开始搜我的怀里。 然后,她找到了。 “喂,钱包的口袋里有一条项链耶!” 没错,我的主人戴着项链去澡堂,在更衣室取下之后,装进我的怀里。 是那条绿宝石项链。 “哎呀,好漂亮……” “拿了吧!”朋友说,“反正会装在这种皮包里的八成是假的!” 我的乖女孩照朋友说的(一定是不想跟那个朋友起冲突吧)把我带回宿舍。 “把钱包丢了啦!” “我不想就这样丢在这里耶。” 所以,之后我就待在我的乖女孩的房间里。我在她的房间里留神听着新闻,却没有听见我的主人意外死亡的尸体被发现的消息。 是被掩埋了吗?想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 我的主人为了捉迷藏四处躲,所以就算她突然不见了,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所以法子和那个男人已经没有必要将我的主人布置成意外死亡。只要让她突然消失就够了。 所谓中了圈套,是不是就是这样呢? 话说回来,我的乖女孩非常高兴。听说她请熟知宝石的人鉴定之后,发现那条项链是真的。 一开始她还说:“这个值三十万吗?那还是送去派出所——”但是朋友忠告她:“现在才送去,你想私吞的事不就曝光了!”于是她改变了主意。 “把它当成我们共同的饰品吧!”她这么对朋友说。 然后她笑着对我说: “这个钱包要是丢了,也很可怜呢!或许会有人喜欢它,先留着好了。” “它是带来三十万元的万宝槌嘛!” 万宝槌。 没错!我的乖女孩。我正是个万宝槌。一敲我,就会蹦出女人的尸体来…… 什么时候才会有人来敲我呢? 我正等着呢。 第一节 这一阵子,我的主人得了忧郁症。 他每天看起来都有些闷闷不乐,既不会拿着我跑到附近的书店,也不会和朋友去买零食吃。因此我变得愈来愈胖了。现在我怀里有四千多元多一点,等于主人两个月份的零用钱全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里面。 “雅树,你这阵子很没精神呢,怎么了?” 主人的妈妈担心地问。主人的妈妈从事室内设计的工作,总是很忙,有时甚至一个星期以上都没办法和小孩好好聊一聊。但她不愧是做母亲的,看得一清二楚。 “饭也吃得不多……在学校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雅树答道。“没什么事啦,妈。” 我的主人叫小宫雅树,是小学六年级生,担任班长,成绩优秀,跑步也很快。平常根本没有任何需要爸妈担心的问题……除了偶尔沉迷打电动之外。 所以,雅树最近消沉的模样让我也很在意。 (你是怎么啦?)我从提在他手中的书包里对他问道。 (从我怀里拿出钱来,买点漫画什么的再回家嘛!或是去车站前买三球31冰淇淋吃吧!) 可是,他直接回家去了。然后马上关进房里,把装着我的书包一丢,开始打电动。但是他玩得不是很起劲,好几次都只发出泄气般的声音,接着就听见GAME OVER的音乐。以前根本不会有这种情形。 (雅树,你到底在烦恼什么啊?) 我徒然地唤道。我的声音传不进他的耳里,因为我是雅树的钱包。我只能想像他现在一定是茫然地望着窗户或天花板的脸,悄悄地干焦急而已。 我和雅树是在他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认识的。 因为从那一年起,雅树的妈妈去上班了。那是雅树还小的时候便中断了的工作。 “孩子已经四年级了,应该可以处理自己的事情了。与其等雅树到了二十岁之后,我才来后悔没办法放开孩子,倒不如趁现在就让他独立。尤其雅树是独生子,要培养他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孩子,一直陪在他身边反而会有反效果。我认为母亲有自己的动作,倒不一定就是件坏事。”妈妈用这一番话说服了爸爸。 “嗯,你原来就说结婚之后也想继续工作的嘛。”爸爸死心地说。“只是,这件事你要好好跟雅树说。我不想让那个孩子难过。” “这样的话,你也得一起跟他说才行啊!”妈妈斩钉截铁地说。“这种事全推到我身上,太不公平了。” “可是,问题出在你身上啊!你无论如何都想去上班的话,就得跨越这道关才行。” “你这个人总是这样,每次都只会说跟你无关。” 气氛变得有点不好的时候,爸爸夸张地打了个哈欠,起身说:“我要去睡了。” “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妈妈“砰”地拍了一下桌子。 我会听到这段对话,是因为当时我待在那张桌子上。我似乎是被装在盒子里,外面包装了一番,还绑上了缎带。 我是妈妈送给雅树的礼物。到了隔天下午,我才被送到他的手上。 “妈妈觉得雅树自己已经可以有自己的钱包了。” 妈妈和雅树面对面坐在桌前这么说。雅树目不转睛,观察似地盯着从盒子里被取出来的我。 “从今以后,零用钱不是每个星期给,而是一个月给你一次。你要好好规划之后再用唷!要自己记帐也可以——” “妈妈,你要去上班了吗?” 雅树若无其事地说。我在这一瞬就喜欢上他了。我喜欢聪明的小孩。 妈妈被攻其不备,为了扳回做母亲的威严,她停顿了一下。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这阵子,你和爸爸老是在讲这件事,不是吗?” “嗯……可是,那都是深夜以后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我去尿尿的时候听到的。” 雅树打开我附拉链的口袋,窥看里面。 “妈妈说,想要让我自己做自己的事。第一个步骤就是让我拥有自己的钱包,让我了解我已经大到可以管理自己的钱了,然后再找机会告诉我妈妈要去上班的事。” 完全没错。 妈妈叹了一口气。这种时候,做母亲的大概也只能这样吧。 “既然你都知道这么多了,好吧!就像你说的。所以妈妈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直陪着雅树了。” 雅树把我放在桌上,点了点头。 “就算妈妈去上班,我也不要紧的。” 如此这般,我成了雅树的东西,之后便一直在他身边。 我的怀里装了许多雅树重要的东西。朋友给的卡片、纪念邮票,早苗阿姨去国外旅行带回来的法国钱币,电话卡,当然每个月的零用钱也都好好地收在里面。 另外,不同于零用钱的是最里面的口袋里放着两千元,这是妈妈交给雅树的。 “听好了,这和零用钱不一样,平常不可以拿来用唷。” 这两千元是万一有什么急事,雅树想要赶到妈妈上班的地方时,用来付计程车钱的。所以妈妈的名片也和钱放在一起。 “坐上计程车之后,就把这张名片给司机看,他就会载你过来了。” 我觉得好笑。就算不这样,雅树也可以一个人去到妈妈上班的地方的。 我是个塑胶钱包,听说是妈妈考虑到防水效果才选的,颜色是天空蓝,旁边大大地印着“hAVE A NICE DAY”几个字。平常我总是被放在雅树的书包里。 “好可爱的钱包呢!” 第一个这么称赞我的是早苗。 她是小妈妈五岁的妹妹,所以是雅树的阿姨。听说雅树妈妈的父母早逝,一直和妹妹两人相依为命。所以姊妹俩感情很好,早苗也经常到小宫家来。 就连才认识她不久的我,都非常明白早苗很疼爱雅树,而雅树也很喜欢这个阿姨。 妈妈也注意到这件事了。她还经常这么说: “说到早苗,雅树还是婴儿的时候,她还帮忙洗过有便便的尿布呢!连我这个做母亲的都提不起劲洗呢。” 早苗开朗地笑了。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她都是一身健康的褐色肌肤,以及有着和她肤色相称的嗓音,整个人年轻活泼得让人觉得叫她阿姨对她有些可怜。 “我也没想到自己并不介意呢!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外甥有这么可爱吗?” “这样吗?唉,为了让我体验和了解那种感觉,你得赶快定下来才行啊!” “说得也是,我会努力让姐姐如愿的。” 早苗虽然这么说,却迟迟不结婚。她在一家大贸易公司上班,每年固定出国一次,总是买一堆小礼物送小宫他们。 今年,她过年休假的时候去了中国,买了精致的刺绣桌巾回来。 “还有,这个给小树。” 早苗都叫雅树“小树”。 “什么东西?” “打开来看看。”刚从学校回来的雅树,也不先去洗手、漱口,就打开阿姨给他们的礼物。 “啊,好漂亮!”妈妈赞叹地说。 “是铃铛!”雅树说。他可能是摇了它一下,放在一旁椅子上的书包里的我听见“铃铃”的声音。 “很漂亮的蓝色吧?虽然是陶器,可是声音很悦耳吧?” “雅树,挂在钱包上怎么样?”妈妈说。 “钱包上挂个有声音的东西比较好唷!” 雅树从书包里把我拿出来,在扣子的地方绑上铃铛。虽然有点重,但是雅树一拿起我来,就会发出清脆的声音。 “阿姨,谢谢你!” “不客气。这趟旅行真的很棒,希望我的礼物可以让大家分享一点幸福的感觉。” 她的声音透露出一股幸福之情。 妈妈很敏感。 “什么?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早苗“呵呵”地笑。 “不要卖关子,快点说啦!” 妈妈催促着,早苗反问她: “姐,你遇到姐夫的时候,有没有一种触电的感觉?” “嘎?什么意思?” “也就是,‘啊,我将来会成为他的太太’的那种感觉。” 妈妈停顿了一下,笑了出来。 “讨厌啦,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雅树还在这里呢!” “哎呀,有什么关系!反正小树已经不是小孩了,对不对?” 我没听见雅树的回答。我在想他现在会是什么表情呢? “我说早苗……”妈妈缓缓地说。她一定是盯着早苗的脸。“难道你——” 早苗又难为情地笑着说: “是啊。姐,我遇到那样的人了。我一看到他的脸,马上就知道了。” “是旅行团里的人?” “嗯,是啊。快乐得像梦一样。”早苗高声地说:“我会和那个人结婚的,一定会的。” 早苗的直觉是正确的。两人的婚事很快就谈妥了。到了春天,婚期确定了。早苗就像太阳一般光辉闪耀,无论怎么看,她的身上都没有半点阴霾。 婚礼在六月举行,早苗将是六月新娘。妈妈也对妹妹的婚事高兴地欢欣鼓舞。 但是,雅树得了忧郁症。 第二节 距离早苗的婚礼只剩一个星期的星期六下午,雅树生病的原因终于大白了。 梅雨放晴时,微弱的阳光普照大地。放学的路上,我在书包里听见雅树和朋友的对话。 “好久不见的太阳,好刺眼呢!” “好闷,好热唷。” “真希望暑假快点来啊!” 我心想,要是早苗的婚礼当天也是这种天气就好了。接着,我发现到目前为止,雅树就连对要好的朋友都没有提“我阿姨要结婚了”。因为是男生,所以不会聊这种话题吗? “我回来了。” 雅树一开门,妈妈的声音就迎了上来。 “你回来了。有客人唷!” 紧接着传来了另一个声音,是一种世故、利落的声音。 “午安。打扰了。才一阵子没见,雅树又长大了呢!” 谁啊?我这么想,不晓得雅树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他停下脚步,没有回答。妈妈笑着说: “哎呀,你不记得了吗?是远山先生啊!保险公司的。他是来办理火险续保的事。” “一年只见一次面,很快就忘了吧!” 叫远山的保险员接着妈妈的话说道,但雅树一言不发地走向房间。 “你不吃午餐吗?”妈妈追问道。 “现在不想吃。”雅树爬着楼梯,悄声回答。 他就这样走进房间,丢下书包。传来弹簧床倾轧的声音,他可能是在床上躺下了。 好一会儿之后,响起了敲门声。 “雅树,是妈妈。可以进去吗?” 门开了。 “你在睡觉吗?” 没听见雅树的声音。传来妈妈走进房间,在雅树的椅子上坐下来的声音。 “我说啊,雅树。” 妈妈可能是往床的方向探出身子,椅子发出“叽”的声音。 “要不要和妈妈聊一聊?你这阵子都无精打采呢!” 雅树不吭一声。 “妈妈想跟你谈谈这件事。我刚才和远山先生聊天,说到你这阵子怪怪的——远山先生就跟妈妈说起了。他已经当爷爷了,对这种事或许很清楚吧。” 妈妈在说什么呀? “哪,雅树。你是不是因为早苗阿姨要嫁人了,所以觉得寂寞?你觉得阿姨被抢走了,对不对?所以才无精打采的,是吗?” 一会儿之后,传来雅树起身的声音。 “远山先生这么说吗?” “嗯。他说小孩子常会吃这种醋。这种事,妈妈连想都没想到……” 雅树一直保持沉默。 “是这样吗?小树觉得早苗阿姨被塚田先生抢走了,所以很难过吗?” 塚田——塚田和彦——是早苗的结婚对象。 到目前为止,他也来拜访过好几次。对早苗来说,雅树的爸爸和妈妈就等于是她的父母亲,所以来拜访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惜我没看过他的长相,但是塚田的口齿清晰,是个声音很有男子气概的人。 “妈。” “什么?” “妈妈喜欢塚田先生吗?” 妈妈沉默了一下。她在想该怎么回答。 “我觉得他人不错。为什么这么问?” 雅树用一种仿佛说“妈妈,我尿床了”的心情,难为情地说道: “我无论如何就是没办法喜欢那个人。” “哦……”妈妈应道。椅子又叽叽作响。 “为什么没办法喜欢他?” 这次也隔了好久,才听到雅树的回答。 “总觉得那个人很恐怖。我觉得那个人好像在计划着什么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例如怎样的事?” 雅树好像又躺回床上去了。不晓得他是不是蒙上被子,接下来的话听起来模模糊糊的。 “我不知道。虽然不知道,可是我觉得早苗阿姨不能跟那个人结婚,绝对不可以。我就是知道。我好怕。” 我好怕。我知道这句话不是骗人的。 雅树很怕狗。他曾经跟朋友说,他小时候被附近人家养的狼狗咬过,后来只要一看到狗就忍不住想跑。 他用严肃的声音对朋友说——我就是怕,真的很怕。 而他刚才说“我好怕”的语调和音色,就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难道雅树的内心某处有着大人所没有的敏感雷达,让他在塚田和彦这个人身上感受到一种如同被狗追咬的恐怖吗? “我说,雅树,”妈妈静静地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既悲伤又难过。“妈妈觉得,这就是吃醋呢……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莫名其妙怕一个人,不太好唷!” “我知道。可是,我就是不由自主,我只要一见到那个人就害怕得不得了。” “这件事你告诉早苗阿姨了吗?” 没听见回答,但雅树应该是摇头吧。妈妈说: “这样,太好了。要是阿姨听到你这么说,一定会非常难过得。雅树,关于塚田先生,爸爸和妈妈已经好好调查过了。” 这件事我是第一次听到。 “因为是自己的宝贝妹妹要出嫁,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爸爸和妈妈都很担心。调查之后,我们发现塚田先生是个很正派的人。他从好大学毕业之后,在大公司工作,存了钱之后,再用那笔钱当资金——你知道什么是资金吧——现在和朋友两个人一起经营一家大餐厅。他的双亲也是很正派的人,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所以不要再这么想了,好吗?” 雅树没有回答,但是妈妈离开了房间。 那天晚上夜深之后,爸爸和妈妈一起跑到雅树的房间偷看。雅树睡得很熟。 “真叫人吃惊。”爸爸低声说。“这小子在为这种事烦恼啊?” “快青春期了吗?” “是吗?是不是前青春期啊?不过,这也难怪,早苗一直很疼他嘛!” “你觉得他是在嫉妒塚田先生吗?” “嗯。这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我以前也有类似的经验唷!那时在大我七岁的堂姐出嫁的时候。” “哦!”妈妈调侃地说。爸爸急忙打断她: “不要发出那种怪声啦,把雅树吵醒怎么办?” “那个时候你怎么办?有找谁商量吗?”<strike>http://w</strike> “没有。时间到了,自然就好了。” “我在想,要不要拜托早苗,叫她跟雅树谈一谈……” “谈?叫她跟雅树说‘早苗阿姨结婚之后,也永远是雅树的阿姨唷’,这样吗?” “嗯。” “免了吧!”爸爸当下断言。“那样只会让早苗担心,不会有任何帮助的。只能让雅树自己解决了。别管他,就是最好的做法。不久他就会跟塚田先生混熟,忘掉这件事了。” “是吗?” 两人悄声关上门。我和雅树被留在黑暗之中。 话虽这么说,爸爸也是担心雅树的。 第二天他便约雅树:“喂,咱们俩偶尔一起去看棒球吧!” “你们去外头吃点好吃的吧!妈妈要一个人在家里悠哉一下。” 就这样,爸爸和雅树一起出门,搭乘吵杂的地下铁,来到一个叫神宫球场的地方。我待在雅树的裤袋里。 看完夜间球赛,雅树让爸爸买了有锦旗的帽子给他。“我自己有零用钱。”“今天比较特别,爸爸送你。”接着两个人一起进了餐厅。 “比赛很精彩呢!”爸爸点了牛排套餐,如此说道。“怎么样?心情有没有舒畅一点?” 自己明明叫妈妈“别管他”,爸爸真是个爱偷跑的人。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左右,爸爸以自己的例子恳切地劝雅树。 “爸爸非常明白你的心情。可是啊,早苗阿姨不是你一个人的阿姨啊!她以后会变得很幸福,所以就算会有些寂寞,你也得忍耐才行。” “我……不是因为觉得寂寞才那样说的……我真的很怕塚田先生。我觉得早苗阿姨跟那个人结婚根本就是错的。” “嗯,这就是我很难解释的地方。爸爸以前也有过和你现在一样的心情,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只有我知道,堂姐跟那种人结婚是不会幸福的,大家都不了解,只有我知道。”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雅树,人啊,只会相信自己所相信的。” 爸爸的声音很温柔。 “塚田先生不是什么可以的人,他是早苗阿姨喜欢上的人,是个很棒的人。你不用担心。” 许久的一段时间,我待在雅树的口袋里听着餐厅里播放的音乐,之后雅树小声地说: “嗯……我会试着这么想的。” 雅树遵守了这个约定。虽然夜里他有时会辗转难眠,但是我明白,他正一点一点地努力转换心情。 爸爸和妈妈似乎也感受到了。他们尽可能聊比较开朗的话题,不去提周末的婚礼。 星期三,早苗来了。 “今天没有跟塚田先生一起?” “他有很多事要忙。老板嘛。” “蜜月旅行的事怎么样了?” 她们在聊塚田先生因为行程排不开,可能暂时无法去蜜月旅行的事。 “马上去是不可能了,但是下个月初的话,或许可以。他有朋友在旅行社上班,要请那个人帮忙安排。” “要去哪里?”爸爸问。 “塞班。我们两个现在都迷上了潜水,所以要去尽情玩一趟。” 这个时候,雅树已经准备好去上补习班,正提着书包坐在客厅一角,而大人也都在客厅。就在他要出门的时候,早苗来了,结果他就这么踌躇着不走。 “雅树,再不出门就要吃到喽!” 妈妈催促他,雅树终于站了起来,然后他说: “早苗阿姨。” “嗯?” “你要变得幸福唷!” 接着雅树跑了出去。之后小宫家有什么对话,我并不晓得。但是我猜,早苗阿姨或许哭了。这点要我打赌也行。 雅树自己似乎也就这么看开了。 第三节 今天就要举行结婚典礼了。 唯一令人担心的天气,在今天是个大晴天,在休息室的亲戚们都高兴地说:“天气这么晴朗,真是太好了。”不久之后,准备好的新娘似乎走了出来,掀起一阵盖过那些对话的欢呼声。 妈妈今天让雅树穿得很正式,然而他却把我藏进裤袋里。正确地说,雅树应该是想带我身上的铃铛来参加婚礼而不是我。 我待在柔软的口袋里,倾听婚礼和喜筵的情况。塚田的经历基本上和妈妈说的一样,但是司仪却夸张地说他是“难得一见的秀才”、“年轻的经营天才”。听说他第一次创业是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所以说他有商业头脑也不为过吧! 相较之下,现在和塚田共同经营“洁娜维芙”餐厅的合伙人畠中的祝贺词一点都不起眼。他好像比塚田年长许多,声音却毫无威严,口齿不清又小声,与其说他是在祝贺发言,倒不如说是坐霸王车被逮时向车站人员辩解的乘客。 不过新娘很美,近乎完美。我听见好几次“哇,好美!”的赞叹声。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司仪拉高声音。新郎的朋友羡慕地发言:“塚田,等到三十六岁是对的!” 一种叫做点蜡烛的仪式结束之后,雅树离开座位。 “怎么了?”妈妈问。 “去厕所。” 雅树毫不迟疑地走着。可能是地毯很厚,我没听见脚步声。来到洗手间时,我终于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他穿着外出拜访时穿的皮鞋。 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有人从背后叫住他。 “喂,小朋友。” 一个压低的声音,是个女的。雅树转过头去。 “你好。”那个声音说。不晓得是不是对方靠过来,雅树稍微退后了一下。 “小朋友,你是来参加塚田先生的结婚典礼的吧?” 雅树没有回答。对方的声音带着笑意。 “用不着那么害怕。我是新郎的朋友。哪,我可不可以请你跑个腿?我想请你把这个交给塚田先生。乖孩子,你可以的,对吧?” 接着她好像迅速地塞了什么东西到雅树手里。雅树吃惊地说不出话来,呆立在原地。 那个女的走远了。虽然铺着地毯,我仍然听得见她的脚步声,高跟鞋发出“登、登、登”的声音。 雅树一动也不动,之后他就像藏起女孩子亲手交给他的情人节巧克力似的将手中的东西塞进裤袋。那个东西滑到我的旁边。 看样子,那似乎是张名片。 那个女的是谁?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觉得莫名其妙,雅树或许也和我一样。他顿时变得垂头丧气,直到喜筵结束,都一言不发。 结果,雅树没有把那个奇怪的女人托他的疑似名片的东西交给塚田。 他不是忘了。因为他有时候会把手伸进口袋,确定东西是不是还在,然而他却没有交出去。 好奇怪!为什么呢? 回家之前,雅树又去了厕所,将那张像是名片的东西放进我的怀里:那是个既不能丢也不能掉的东西,因此它一直收在我的怀里。像名片般的奇怪东西,似有隐情的高跟鞋女——她说她是塚田先生的朋友,那么为什么不直接向他道贺呢? 仿佛被那个奇怪的东西给染上怪病似的,雅树又闷闷不乐了,和成了新婚夫妇,喜气洋洋地拜访小宫家的塚田以及早苗迥然不同。 “又觉得寂寞了吗?”妈妈对爸爸小声地说。 “再看看情况吧!他很快就会打起精神的。” 在爸爸和妈妈没有发现的最深沉的黑暗里,雅树又开始辗转反侧地度过无法成眠的夜晚…… 第四节 “保险?” “嗯。他说,去蜜月旅行之前先投保比较好。” 结婚典礼一个星期之后,早苗到小宫家和妈妈聊天。 雅树刚从学校回来。他一看到早苗,也不先将书包放到房间,就直接坐在两人旁边。他现在的表情如何呢? 想投保的是早苗。听说塚田提议趁着结婚,一起投人寿险。 “就算塚田本来就该投保,你应该不用吧?而且你都已经辞掉工作了,保费可不是笔小数目呢!” 妈妈这么说,我也这么认为。可是早苗笑着说: “不用担心保费,我付得起。既然要保就保多一点也比较放心。哪,就是那种不是只有单纯的人寿险,还包含住院给付跟其他一些别的。不管怎么说,他是个老板,万一生病倒下来就麻烦了,而且我也不想在自己万一有什么的时候,给他添麻烦。” “可是,怎么这么急?” “因为想赶在蜜月旅行之前啊!姐,这是买安心的。” 妈妈好像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她可能是不想扫早苗的兴,于是用一种像是说“天气真好呢”的语气喃喃地说: “刚结婚就提保险,这我不太喜欢呢!” 早苗咯咯地笑。她原本就是个很少生气或闹别扭、粗声粗气的人。 “姐,讨厌啦,你电视剧看太多了。说要投保的不是塚田,是我啊!” “你?” “啊,对啊。他啊,对这种事一点都不熟悉。畠中先生也笑他,说他从不投保。他这个人甚至还说只要有健保就够了。” 真的吗?听到这里,我开始怀疑早苗的话。我不认为塚田对生命态度是那么随意的人,而且从早苗热衷的样子看来,与其说她是在做自己想到的事,倒更像是无意中被人煽动而有了这种念头。小孩子对这种事很敏感的。因为小孩子都是在大人的掌握之中,所以小孩子会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他说他跟保险公司也没有往来,契约什么的就交给我处理,所以我想到了姐姐家的那位,就是——” “远山先生?” “对,对,远山先生。我想拜托他,可以介绍我们认识吗?” 妈妈一副“唉,就是拿早苗没辙”的样子,她笑着说: “可以啊!我会联络他。他也是个大忙人,不过大概下星期三应该可以请他过来吧。” “谢谢,帮了我大忙。” 早苗说完,便跟雅树说话: “小树,你怎么啦?肚子痛吗?阿姨买的蛋糕不好吃吗?” 雅树从刚刚就好像忘了说话似得闷不吭声。即使是这个时候,也没听见他回答。气氛变得有点尴尬。 可能是妈妈对早苗使眼色吧,早苗温柔地说:“小树别这样嘛。” 虽然爸爸说“不要告诉早苗”,不过妈妈或许已经偷偷跟早苗说明雅树复杂的心境了。 可是她们两个人都不晓得出现在结婚典礼会场的那个奇怪的女人。这才是问题所在啊! 对吧?雅树。你会这么闷闷不乐,都是因为结婚典礼上那个女人交给你的那张仍然藏在我怀里的疑似名片的东西吧? 当然,我是得不到雅树回答的,但是这个谜团以更离奇、更令人意外的形式解开了。 第五节 这个星期六下午,雅树出门去了新宿。今天是新的电玩游戏软体的首卖日。 话虽如此,他本人并没有什么劲,可能是觉得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吧。但是那款游戏非常抢手,没有号码牌时买不到的,要放弃又觉得可惜,妈妈也说: “雅树,你不去买吗?你不是一直存钱想买它吗?你不是期待很久了吗?所以妈妈才那么努力排队帮你拿到号码牌的啊!真是个怪孩子。”被这么酸了一下,雅树决定出门了。 因为有号码牌,所以雅树轻松地穿越周围的人群,买到了游戏软体。离开店之后,他没有像平常一样去逛其他卖场,而是直接回到车站。虽然我看不到,不过他是不是低垂着头呢? 他从新宿搭乘电车,在离家最近的车站下车。穿过检票口之后,雅树犹豫了一下,便往传来音乐的热闹地方走去。那是车站大楼,他好像要去上厕所。 接着他就在厕所里被一群可怕的人给捉住了。 她们可能是从新宿一路跟踪过来的,目标当然是刚刚买的游戏软体。 真的有这种人。我吓了一跳。是拿不到号码牌,还是打从一开始就打算抢别人的?总之,那群人把雅树围住,他们好像有三个人。他们把雅树按在厕所的墙上,一声“拿来”就把游戏软体抢走了。虽然语带威胁,但声音还是小孩子,顶多是国中生吧! “喂,钱包拿出来!” 怎么这么过分!还来不及愤慨,我已经到了其中一个人的手里。 “不要!游戏软体给你们,钱包还我!” 他们不理会雅树的叫喊,抢走我的家伙愈跑愈远。我听到那家伙一边跑一边大声地笑着说: “活该!” 那家伙在回到家之前都把我放在裤袋里——口袋的角落黏着零食的碎屑,脏得要命。 这家伙的妈妈不像雅树的妈妈爱干净,而且这家伙回到家也不会说“我回来了”。他马上就跟朋友关在房里,开始玩游戏。他们用我怀里的钱买了些什么,狼吞虎咽地吃着。 你问我在什么地方?我在那个房间的垃圾桶里。 那些人只拿了钱,其他东西都没碰。所以我揣着雅树妈妈的名片、那个怪女人给雅树的疑似名片的东西,还有纪念邮票、电话卡等等被垃圾淹没了。 直到星期一早上我才从里头被救了出来。大概是把我抢走的那家伙的母亲走了过来,把垃圾桶里的东西倒进塑胶袋。 只是这样的话,小小的我一定会被混在纸屑里,但是我身上挂着早苗送的铃铛。 “铃铃”的声音让母亲注意到我。 之后便引发了一场大骚动——是一阵对骂。 “我问你,这是什么东西?你又干了是吧?” “啰嗦啦!不干你的事,死老太婆!” “妈不记得是把你养成小偷!” 啊!啊!这是什么家庭啊! 那家伙的母亲只要从那家伙口中问出实情的经过,调查我的怀里,然后打妈妈名片上的电话不就好了——我正这么想的时候,她把我塞进手提包里,出门去了。 一时之间,我不晓得她到了哪里。那个地方有“欢迎光临”的声音,还播放着轻柔的音乐。 “请问,这里有一位塚田先生吗?” 那家伙的母亲这么一开口,我便吓了一跳。原来这里是塚田经营的餐厅——“洁娜维芙”。 可是,为什么来找他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塚田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八成是他的办公室吧——和那家伙的母亲谈过之后,很快地说:“令公子偷走的这个钱包,的确是我外甥的东西。” “哎呀,不是偷的啦!”那家伙的母亲厚脸皮地说。“小孩子嘛,只是玩的过火了些。哪,游戏软体也一并奉还了。所以,这件事——” “我知道,我不会张扬的。” 那家伙的母亲发出令人恶心的笑声。 “来拜访你这边,真是太好了。因为有两张名片,害我犹豫着到底该去哪边呢!” 有两张名片?一张是雅树的妈妈,另一张呢? 当然是那个女人拜托雅树交给塚田的东西。原来那是塚田的名片! 那家伙的木器发出犹如指甲抓过玻璃窗般的声音——她在笑。 “哪……上面写着‘我没有忘记约定 我爱你 N’对吧?这到底是什么呢?可是我一看就明白了——‘哦,这要是被名片上的太太知道就不得了了’。我啊,对这种事最机灵了。” “这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塚田生硬地说。 “哎呀,是吗?是我太鸡婆了吗?对了,说到钱,我不晓得带着这个钱包的小朋友在里面放了多少钱。” “不用,不劳费心了。我会处理的。” “哎呀,真不好意思呢!” 好过分。那家伙的母亲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意思要归还自己的儿子从雅树哪里抢走的钱。 不,不止是这样。特地跑来通知不说就没人知道的事,也是奢想把握——正确的说,是装在我怀里的那张名片——送回来的话,搞不好还可以捞一笔谢礼。 有这种母亲,才会有那种儿子。 塚田保证绝对不会把这件事张扬出去,然后将那家伙缠人的母亲赶出办公室。剩他一个人时,他“砰”地拍了桌子,我跳了起来。 接着他拨打电话,但是没人接,好像是电话答录机接的。塚田吼也似地留话: “喂,你干吗做那种事?那张名片是怎么回事?差点就把事情搞砸了!听好了,我现在可是新婚。按计划行事,你不要在我身边碍事,知道了吗?” 他砸也似地挂上话筒。接着他调整呼吸,又打了一通电话。 “喂?雅树吗?” 大约三十分钟之后,塚田说:“欢迎,欢迎。” 雅树是被刚刚那通电话叫来这里的。我因为能与他再见的喜悦,以及不晓得事情会如何演变的不安,整个身体变得又塌又扁。 “这是你的钱包,还有游戏软体。真是难为你了。” 雅树保持沉默,就像喉咙深处塞了铅锤一般地沉默着。一会儿之后,他低声问道: “为什么这些东西会在你这里?” “有人看到装在里面的我的名片,才把它送来的——是从你那里抢走钱包的人的母亲。她来道过歉了。” 雅树用整个手掌拿起在塚田办公桌上的我。 “你没告诉爸妈钱包跟游戏软体被抢走的事吗?” 雅树点头。 “不想让他们担心吗?你真是个乖孩子。” 雅树就像原本沉睡的看门犬突然抬起头似的尖锐反驳: “才不是!” “怎么不是?” “我没有说出钱包被抢,是因为担心万一钱包被送去警察局,或是坏人被抓到了,放在钱包里的你的名片会被大家知道——特别是被早苗阿姨知道。” 塚田用猫被摸头时发出的讨好声音说: “你是在为我担心吗?” “我只是不想让早苗阿姨伤心。爸爸跟妈妈都说你是好人,早苗阿姨很幸福,我也想这么想,不想破坏这一切。可是才刚结婚,就有别的女写那种东西给你——” “你是什么时候拿到的?是谁交给你的?” 雅树说明事情经过。塚田夸张地叹息: “我想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结婚是一场大事业,非常辛苦的。” 塚田绕过桌子,走到雅树身边,雅树退开了。 “我认为早苗是我的妻子的最佳人选,我非常感谢上天让我与她邂逅。可是在这之前,我并不是光坐着等待,我也曾经与其它的女性交往,这你应该明白吧?而那些人当中,有人妒嫉我和早苗的幸福。而把这个交给你的就是那样的人。” 少骗人了!我想大叫。“N”是谁?约定又是什么? “可是,不要紧的,相信我吧!我和那个女人已经没有关系了,我只爱早苗一个人。当然,我不会让任何人碰早苗一根寒毛的,我发誓。我和你约定,所以可以请你忘了这件事吗?我也会把这张名片烧掉。可以吗?” 雅树没有回答,但是他点了点头。我了解他的意思,那表示:“装出一副明白的样子,但不是真心的。” 证据就是,雅树离开房间之后,就这样屏息站在走廊上好一阵子。我在他外套的胸袋里听着他的心跳声。 结果塚田房里的电话响了,雅树迅速转过身子,藏到什么东西的后面。 塚田办公室的门打开了,听了几秒之后,“砰”地关上。他一定是在确定走廊上有没有人。 雅树悄声折回。他可能是把耳朵贴在门上,整个身体紧贴在门板上,所以他能听到的我也能听到。 “你到底在想什么?那个小鬼可是早苗的外甥啊!要是他到处乱说,那怎么办!” 接着是沉默——电话的另一方可能也不服输地顶回来了。 对方就是“N”,那个女人。 “听好了,一切都很顺利。早苗被我迷得死死的,她的姐姐和姐夫对我也很满意。所以你不要随便插手。我并没有忘记约定——别胡说了,我怎么可能爱上她?我的女人只有你一个。”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法都。雅树开始浑身颤抖。 “那你那边怎么样?保险金啊!下来了吗?这样啊,好,很好——不,我这边还没。才刚结婚就出事,再怎么说都太冒险了。可是——” 这样就够了。雅树往大门跑去。 第六节 雅树把一切都说出来,然后皆大欢喜。 你想听这种话吗?那样的话,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雅树说出了一切。从头到尾——结婚典礼的女人、塚田的名片、写在名片上面的字、装著名片的钱包——也就是我被抢的事、钱包失而复得的经过,以及塚田在电话里跟“N”说的事。 可是,没有人相信。 当然,一开始爸爸跟妈妈也吓了一跳。因为内容太过具体,刚听到的时候,他们甚至还说“如果是编的,不可能这么详细”。 但是,他们最后还是不相信。塚田和彦一出现,大家就被骗了。这个黑心的骗子,就像呼吸般自然地信口开河。 “对,雅树是到了我店里玩。他说他买了新的电玩软体,要让我看看。怎么可能会遇到小偷呢?他怎么会说那种话呢?” 情势顿时变得不利了。 没有证据。虽然雅树可以辩解,却无法证明任何事。所以—— “这阵子雅树的情绪很不安定嘛!” “而且电视的悬疑剧场什么的,常有为了保险金而杀人的剧情!这么说来,他的游戏软体里也有那种刑警破解杀人事件的喽。得要他节制一点才行哪!” 最后,结论只有一个——在雅树提起精神来之前,就随他去吧! 早苗签订保险契约的那天,雅树请假了。这是最后的手段,他要直接和早苗说。 可是,他的企图被防堵了。早苗到家里之前,妈妈就把雅树带去看医生了——是牙医。 “说起来,早就应该去了。今天妈妈已经帮你预约好了。” 这是世上没有一个小孩可以逃得过看牙医。 我被留在家里,待在雅树的房间,将注意力集中在偶尔传来的女性间的交谈声。 “这样就可以放心去旅行了。” “可是,你要小心啊!外国的水很脏的。”妈妈说。 “保险这种东西,只要保了,就不会发生用的着它的意外。”远山先生笑道。 这个周末,早苗就要去蜜月旅行了。在她两周后平安归来之前,雅树没有一天睡得好。 (才刚结婚就出事,太冒险了。可是——) 迎接两人归国时,雅树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塚田,而塚田又是如何回应他,我无从得知。 我害怕知道。 现在的雅树完全被一个信念所驱使:我要采取行动,一定要找到。绝对要找到——这样的信念。 就是找出从雅树那里抢走游戏软体的人。他们还只是国中生,应该不太可能从太远的地方过来。既然会做出那种事,或许还会再犯。总有一天,一定会落网的。 只要找到他们,就有了证据,证明有“N”的署名的名片。这样一来,认为雅树是凭空捏造出那些话的大人们,多少会重新考虑一下吧! 现在想想,雅树的直觉是正确的——塚田是个恐怖的人。 小孩子的眼光很敏锐,连皮肤底下的头骨盖都能够看穿——特别当它是全黑的时候。 加油,雅树。你要加油,趁还来得及之前。 趁早苗还没有被杀掉之前…… 第一节 “征信调查?”我的侦探问。 “我想委托你。”我的侦探的委托人回答。 这是我听惯了的对话。 这名委托人是名女性。从声音推测,应该只有二十多岁。如果她是个美女,那么她待在这个房间里的这一段时间,我的侦探的事务所里至少就存在着一个美丽的事物。 我的侦探今天的声音有点沙哑。他昨晚在事务所待到深夜,好像在调查什么。或许他是累了也说不定。 “你怎么知道这里?是谁介绍的吗?” 委托人没有马上回答。她想说谎吗?还是犹豫着说了实话就会给谁添麻烦吗?或者…… “是临时起意的。”委托人回答道:“我在路上看到招牌,突然起了这个念头,才进来的。” 我的侦探轻轻地咳了几声。 “真勇敢。” 委托人没有回答。 “或是说冲动?” 我的侦探说道,他似乎站了起来。老旧的旋转椅发出“叽”的倾轧声,这张椅子大约是半年前他承办某家破产公司的债权回收工作时,从破产管理人手中以近乎免费的价格买回来的。不过,听说它原本是那家破产公司的经营者的东西,所以也不是什么吉利的玩意儿。 但是我的侦探不吃那一套——侦探是不迷信的。因为他所面对的委托人都有着迷信、占卜、宗教无法解决的问题。 “请你回去。”我的侦探说。“知道怎么走吧?” “可是——” “请你回去。” 然而委托人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你不肯接吗?” 声音很微弱。她的声音从刚才就很细微,有时甚至听不清楚。或许她是对自己所说的话感到难为情吧。 “那你为什么要听我说这些呢?” 我的侦探苦笑着说:“可是,我没有问你的名字。” 这是我的侦探的作风。他信任先报上姓名,再说明来意的委托人。反过来说,即使先说明委托的内容,却在签约之前都不肯透露姓名的委托人,他则不予理会。 话虽如此,这阵子——过去两年来——不管哪一类型的委托人,他经常都是回绝的。 我的侦探说: “你委托的内容非常司空见惯。看到那边墙壁的柜子了吧,我自己没有数过,但是我可以跟你打赌,里头放的档案有一半的内容和你委托的一样。” 我的侦探穿过狭小的事务所,似乎打开了窗户,三楼底下马路的喧嚣传进房里。 “你走出这家事务所的同时,我就会忘了你的事,你的脸、声音、还有你的穿着——包括你所说的话。所以,你可以放心地回去。” 委托人依然没有起身。 “但是,把你对你先生的怀疑化为言语,告诉我这个侦探的内疚感,得由你自己承担才行。” 委托人似乎站了起来。访客用的沙发弹簧发出声音。 “你说话真尖酸。” “侦探都是尖酸的。” “就算是骗人的也好,既然都要拒绝了,你就不能说些‘说出来就舒坦多了吧’、还是‘有这种烦恼的太太不少,但大多数都只是本人的误会或胡思乱想,没有调查的必要’之类的话吗?” “我没有安慰你的义务,我也不是你的朋友。” 委托人踩着脚步,走远了。传来开门的声音。这间事务所的门,每当开关就会发出金属摩擦般的声响。 委托人的脚步声停了,传来声音: “你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吗?” 我的侦探回答: “只是路过看到侦探事务所的招牌就想到要调查先生,这种女性我无法信任。” 委托人又将门弄出叽叽声。她似乎没有走出去的样子,可能是靠在门上,停在那里。 “如果考虑一天之后,我的心意依然没变的话呢?那样子你肯接吗?” 我的侦探保持沉默,但是委托人说:“那么,我会再打电话来。”换句话说,我的侦探刚才点头了。 “不能用电话。” “为什么?” “因为太简单了。如果连再跑一趟都不肯,以为像叫外送披萨,打通电话就可以解决,那么不到三天,你就会后悔雇佣我了。” 委托人微微颤抖着说: “你这人怎么这么尖酸?” 然后她便走了。 即使只剩下他一个人,我的侦探许久都没有回到座位上。一会儿之后,他踩着沉重的脚步走来,打开放着我的抽屉。 我的侦探就这样好一阵子不动,接着他取出我来,掏出几枚零钱,再将我放回原来的地方,关上抽屉。 我在暗无天日的抽屉里,与侦探总是跟我放在一起的大拆信刀、旧手册并排,听着他离开房间的声音。 我的侦探八成是为了打破自从我来到他身边后,正确来说是第二次的戒烟,前往楼下的自动贩卖机。我的侦探每当遇到心神不宁的事就会依赖香烟。 我的侦探第一次戒烟失败是他的妻子过世时。我心想,他这次遇到什么事了? 我并不知道我的侦探的实际年龄。 从他的声音和容貌看来,他大概正值四十大关,而且他在二、三十岁时应该过得相当辛苦。 他看起来总像大病初愈,嘴角老是微微下垂,就连正式场合,他松垮的领带也从来没有好好地系紧过。 把我买来、带到他身边的是他的妻子。她买下我之后不久,就因为一场意外而过世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侦探就一直一个人生活,独自经营事务所。 一个人若是身边没人,也就任凭年龄的增长,而不会去记自己的年龄。因为没有人帮他记得生日。人是不会对自己妄加岁数的。所以,我的侦探忘了自己的岁数,而我也没有机会知道。 我的侦探计算的是死亡之后的年岁。他在妻子过世时,自己也死了——他已经死了两年,今后也打算继续这么死下去。我是怀抱着死人财物的钱包,神采奕奕地挥霍金钱这种事,与我无缘。 我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上侦探的,我不知道他的过去。他的过去,或许也和他的妻子一起埋葬了。 他没有孩子,也不曾见过像兄弟姐妹的人。我的侦探就和他那孤独地躺在棺材里的妻子一样,孤独地活着。 我的侦探——我这么称呼他——似乎单纯地认为我是他的东西,但是事实上,他才是我的东西。 他的妻子过世时,他把能够想起她的一切东西都处理掉了,却唯独没有丢掉我。我是生前的她唯一触摸过的遗物。我不认为我这么做是娘娘腔,我只是像他妻子以前叫他的那样称呼他而已——我的侦探。 第二节 到了黄昏,有客人来了。 他是我的侦探的少数朋友之一。我的侦探叫他“佐佐木”。佐佐木则称我的侦探“河野”。 他们两个交情有多好?我无法推测。他们有时候会一起喝酒,也会聊天,但大都是佐佐木说话,他是新闻记者。这是个情报出入频繁的工作,沉默寡言的人是无法胜任的。 佐佐木在我的侦探死了妻子的时候,在他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之前都没有离开他身边;在他还说着“我一个人不要紧”的时候,一步也没有离开他。所以我很信赖佐佐木。 “好清闲呐!”佐佐木一开门进来就这么说。“这样竟然还开得起事务所呢!” “没有开,只是撑着。” “勉勉强强哪!” “没办法跟大报社比的。” 佐佐木在访客用的沙发上坐下来。 “那件事你考虑过了吗?” 我的侦探没有回答。 “我觉得不坏。对方也很有意愿,他们想要一个能干的调查员。” “叽”地弄响座椅之后,我的侦探回答:“到今天还要看人脸色的话,当时就不会独立了。” 停顿了一下之后,佐佐木说:“当时和现在的情况不一样。” “现在景气比以前更好,景气好的时候,这种生意就会兴隆。” “这我也知道。”佐佐木笑道。“但是,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却变了,不是吗?那个时候有薙子,但是现在她已经不在了。” 薙子是我的侦探的妻子。 椅子又响了。 “喂,你差不多该振作了。”佐佐木说。“她的死不是你的错。” “我明白。” “你不明白。只会嘴巴上说。你简直就像个僵尸。但是最近啊,僵尸却只能当笑柄!” 佐佐木说完之后,一片沉默。 大约半个月之前,他对我的侦探提起上班的事,一家相当大的保险调查事务所正需要人手。我无法确定,但是从佐佐木的话看来,我的侦探好像以前曾经在那一类事务所工作,之后在某个时期离开,自己开了这家事务所。 “喂!”佐佐木说。 “干嘛!” “失物。” 传来起身后往这边走来的脚步声。 “掉在沙发脚边,是耳环。” 佐佐木的声音稍稍柔和了些。 “女人吗?” 我的侦探冷淡地回答:“委托人。” “把耳环掉在沙发旁的委托人啊?” “是啊。她很激动,连耳环掉了都没发现吧。” “很激动?” “是生气的激动,因为我拒绝她的委托。” “又拒绝了?”佐佐木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你根本没有工作的意愿嘛。” 佐佐木可能是走回沙发那里了,响起脚步声。 “再拒绝,不用多久你就等着喝西北风喽。所以我才叫你去上班,拿人薪水的话,不愿意也得工作。” “就像你一样?” “随你怎么说。”佐佐木笑道。“为什么拒绝?女人委托的事,应该不怎么棘手吧?” 许久一段时间,我的侦探都闭口不语。佐佐木可能习以为常吧,静静地等待回答。 “她长得很像薙子。”我的侦探回答。 佐佐木叹息。 “我吓了一跳,长的非常像。当然,是像年轻时的薙子。” 佐佐木稍微改变语气地说:“她会回来拿耳环吗?这不是便宜货喔。” “看那样子,不会来吧。她的衣着高级,像是穿惯那种衣服的样子,不是那种挖出唯一一件好衣服出门的,是有钱人。和这个耳环一样的东西,至少还有一打吧。” “两只耳环都掉了的话,就会死心,只掉了一边的话,会四处找,这就是女人。” 佐佐木说完站了起来。 “一起去喝一杯吧!我发现一家好店。”然后他接着说:“那个收起来吧。她会来拿的。” 我的侦探笑了:“跟你打赌也行,她不会来的。” 但是她来了。 第三节 那是隔天下午的事。 响起敲门声,我的侦探说“请进”,门发出倾轧声,接着传来她的声音。 “可以请你接受我的委托吗?” 我的侦探有好一会儿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可能是正注视着她吧。我在抽屉的黑暗之中,回想起过世的薙子的长相,想要想像出一个年轻时她肖似的女性,为了不输给我的侦探,我一副收起下巴、紧抿嘴唇站在那里的模样。 我的侦探把椅子轻轻弄响了,然后咳了几声。 “你感冒了。”她说。“昨天声音也哑哑的。” “现在应该不是感冒的季节。” “不,现在正流行。重感冒,从喉咙开始发病,要是放着不管,会发高烧。我外甥就读的学校,有些班级甚至因此停课。” 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她接着问:“我可以进去吗?” 我的侦探死了心似地叹了一口气说: “请。但是——” “但是?” “或许会把感冒传染给你唷。” 委托人叫塚田早苗,二十七岁。丈夫塚田和彦,三十六岁,是餐厅的老板。 两人才刚结婚两个月,住在邻近都心的住宅区大厦。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你丈夫有异状?” 我的侦探可能坐在早苗对面,声音变得有点——事务所很小,所以只有一点点——遥远。 “说是异状……” “那,我换个说法好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有别的女人?” 早苗无力地笑:“好尖酸的说法。” “是你昨天这么说的。” 传来叹息的声音。“我知道了。没关系。我发现他有别的女人是在结婚典礼的三天后。” 我的侦探保持沉默。 “你不惊讶吗?” 早苗似乎有些不满。我的侦探之所以沉默,并不是因为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而是可能在记录的关系。 “三天后还算好的。我经手的委托案里,也有在喜宴的时候,让情妇在同一家饭店的客房等着的。然后呢?你之所以发现是因为什么具体的证据吗?” 早苗的声音变小了。 “他打电话——给女人。” “结婚典礼的三天后?” “对。六月——二十七日。” “从家里?” “不,从他开的餐厅办公室。” 那家餐厅叫“洁娜维芙”,位于麻布。那天早苗和朋友约好见面,去了南青山,心想顺路到丈夫上班的地方,给他一个惊喜。 “虽然很幼稚——我蹑手蹑脚来到办公室门前,结果听到他的声音……。我想他是在打电话,于是在走廊上等他讲完。” “然后你听到电话的内容了?” “嗯。” 我的侦探又咳嗽了。 “办公室是他专用的吗?” “是的。” “他一个人开的吗?” “不,是共同经营,和一个叫畠中先生的人——不,是外子跟我说是共同经营。” “什么意思?” “其实外子完全没有出资。从这一点来说,‘洁娜维芙’是畠中先生一个人的,外子只是口头上说的‘我们是共同经营’而已。” “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土地和建筑物的登记誊本了,全都是畠中先生一个人的名字。他们是用这个抵押贷款的,所以上面也列了一排抵押权人的名字,但是全都是金融机构,没有外子的名字。” “‘洁娜维芙’是采用公司组织的吗?” “是的。” “你先生是经理?” “对。” “你呢?” “不,跟我没有关系。” 我的侦探像在思考,沉默了一下之后说: “只看土地和建筑物的名字,无法做判断。他或许是以别的形式出资的,或者说的极端一点,他只是贡献他的能力,当畠中先生的智囊。” “这我知道。” 早苗说道,又露出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的侦探也像在等她继续往下说。 “可是,我不认为畠中先生信任外子。” 我的侦探在咳嗽,是干咳。 “回到正题吧!关于你先生的电话,他说了些什么?” 早苗似乎难以启齿。 “他说:我爱的只有你,你明白吧?” “然后呢?” “还说:我会找时间去见你的。” “还有呢?” 这种事,像服务生接菜单一样事务性地询问比较好。 “他说:早苗没有发现,不过还是小心点。” “只有这样?” “挂电话的时候,他又说:我爱你。” 一会儿之后,我的侦探用有一点轻佻的口吻说: “但是,不能证明对方是女性吧!” 早苗似乎也了解这个问题的言外之意。 “外子是正常的。我们之前有夫妻生活。而且——” “而且?” “挂电话的时候,正确的说,他是这么说的:‘我爱你,法子。’” 我的侦探声音变得尖锐: “‘法子’这个名字,你心里有数吗?” “没有。” “一个都没有?这还算是个常见的名字。” “我的朋友里也有一个叫法子,但是她上个月才刚结婚。店里的女服务生,以及外子的朋友里,就我所知道的,没有叫‘法子’的女性。” 除此之外,早苗补充说明一些事,像是家里频繁地接到无声电话、塚田和彦一星期大约会晚归一次、和彦的衬衫衣领曾经有和早苗使用的颜色不同的口红印。 “就在最近,有女人打电话问;‘和彦在吗?’” 早苗的声音开始显得疲惫。 “因为是白天,我告诉她他在店里,那个女人就说:‘这样。那,你就是早苗?’” “然后呢?” “我问她是谁,她说:‘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便挂电话。” 我的侦探语气转强,“她的确是说‘你就是早苗’吗?不是‘早苗女士’或‘太太’?” “没错,她直呼我的名字。那是前天的事。所以我才跑来这里——” 早苗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低声开口: “其实,我是想回娘家才出门的。可是……又不想让家人担心。我连站名看都没看就下车了,四处徘徊,回过神时,就站在这栋大楼前,所以才看到了招牌……。虽说是偶然,但是我觉得在这里看到侦探事务所的招牌,一定有什么意义……” 我的侦探声音有着未曾有过的柔和,几乎可以说是温柔,他说: “到目前为止的事,你告诉过谁吗?像是家人或朋友。” 早苗似乎摇头。我的侦探问:“一个都没有?” “是的,我没有对任何人说。” “你竟然能够一个人承受这些!” 早苗意外地说:“我很怕。” 相当久的一段时间,事务所静悄悄的,只有空调偶尔会一边喘息一边吐出冷气。 “我很怕,”早苗重复着。“我怕外子。” 语尾微微地颤抖。 “一开始,我不愿意相信这种事,努力想要忘记。明明都那么清楚地听到他在电话里那样说了,可是我还是不想相信,实在是很蠢。” 我的侦探静静地说:“我不认为这有什么愚蠢。” “可是……已经没办法这么想了……” “是什么原因?” 早苗打起精神,继续往下说。“是蜜月旅行。上个月初,我们去了塞班岛十天。他说刚结婚时没办法休假,所以才晚了一些。” “这种事常有。” “在塞班岛,我们一起去水肺潜水。他是个老手,而且可以指导别人。可是,我才刚开始玩潜水,很不擅于耳压平衡——你知道耳压平衡吗?” “我自己没经验过,但知道是怎么回事。是防止水压压迫耳膜吧?闭上嘴巴呼吸。” “对,没错。要是不那样做,水会流进耳朵,扰乱方向感,以为自己是在往上浮,实际上却不断往深处潜去——” 不擅于耳压平衡的早苗,在塞班岛潜水时就遇上那种情况了。 “我陷入恐慌,脑袋一片晕眩,不晓得该怎么办,完全无法控制身体。所以我向就在旁边潜水的他打手势,要他救我。我一次又一次地打手势,可是——” 这次我的侦探没有催促早苗。她不规则的喘息声,连我都听得见。回想和陈述,让她再度恐慌。 “他明明看着我,却不肯帮我,完全没有救我的意思,只是一直盯着我看,目不转睛地,简直就像在观察一样。” 结果,在附近的潜水员救了早苗,将她引导到船上。然后,跟着上船的和彦说他完全没有发现早苗陷入那种状态。 “他一次又一次地说‘对不起’,抱着我,抚着我的身体。可是,我无法相信他的话,我忘不了他在海底注视着我就快死掉的样子。” 早苗一定全身发颤。 “我也好几天想是自己太多心了,可是,还是没办法。” 我的侦探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他问: “你先生在塞班岛想要杀害你——故意见死不救——你这么认为,是吗?” 心中的不安被他人明白地说出来之后,早苗似乎开始哭泣了。 “对,就是这样。而且不止是那个时候,从那以后,我一直——一直觉得被监视。我觉得他在等待机会。我一回头,总是发现他一脸凶恶地望着我,但一两眼相对,他就急忙露出笑容。” 她深吸一口气地说: “后来,他还好几次找我去潜水。结婚前,我们两个人常常到处去潜水,但是现在我实在没那个兴致。” “可是,除了塞班岛的事之外,你没有遇到其他具体的危险吧?除了潜水之外,平日里的生活呢?” 早苗吐出发颤的叹息。 “嗯,现在还没有。但是,我一直提心吊胆的。前天那个女人打来的电话,似乎让我忍无可忍了。” 我的侦探沉默以对。事情似乎变得不止是单纯的征信调查了。 “可以吗?我们来整理一下。”我的侦探说。“你怀疑你先生有情妇,对吧?” “嗯,没错。” “然后,你认为他曾经想对你见死不救。” “是见死不救。如果没有其他的潜水员,我早就死了。” 我的侦探并没有被早苗激动的语气影响。 “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看,你这么想;丈夫有了别的女人,所以你成了绊脚石,他想要杀掉你,是吗?” 早苗斩钉截铁地回答:“没错。” “那,他为什么要跟你结婚?才新婚两个月不是吗?” 早苗轻声抽噎着说: “我一结婚就保了人寿险。” 一片沉默。 “病故的话是五千万,意外死亡的话加倍,是一亿。受益人是外子。” 我的侦探很慎重地问:“他叫你投保的吗?” 早苗以哭声回答:“不是。” “那,是你主动投保的?” 早苗尽是抽噎,没有回答。我的侦探稍微加重了语气: “是你主动投保的吗?” “对!” 那是爆发般的叫声,早苗明显地乱了分寸,话语有如洪水般倾泻而出。 “是他设计让我那样做的!一切都是!全都是!不管是谁,所有人都被他笼络了!就连我的亲人也全都被他骗了!不管我说什么,他们也一定不会相信的!外子只要煞有其事地说‘早苗累了’,所有人就都这么认为,根本不会有人愿意听我说!” 她最后的那句话已经接近尖叫了。 早苗开始痛哭失声,事务所里尽是她痛苦的哭泣声。我的侦探既没有出声,似乎也没有任何举动。 早苗恢复了平静,等她安静下来之后,我的侦探慢慢地说: “你说没有和任何人商量,是骗人的吧?” 早苗可能是点头了。 “因为没有人相信你,所以你才想找侦探。” 早苗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鼻塞,她说: “因为我想,如果是侦探的话,听完我的话之后就不会说我是因为压力而神经衰弱,要我去看医生。” “在仔细调查、明白你的怀疑是无中生有之前,我不会那样说。” 早苗微弱地说:“谢谢。”然后,她以哀求般的声音——令我许久难忘的声音——补了这么一句: “求求你,不要让他杀了我……” 第四节 我的侦探紧紧地盯了塚田和彦一个星期。 理所当然的,我和我的侦探形影不离。话虽如此,他看到了什么、写了些什么样的报告,我无从得知,因为跟踪是无言的行动,我听到的,只有马路上的声音,以及车子引擎的低吼声而已。 除此之外,我的侦探所采取的行动,只有拜托佐佐木靠关系调查塚田和彦有无前科。 “嗳,小事一椿。”佐佐木说。“不过,上班的事考虑的怎么样了?” “敬谢不敏。”我的侦探回答。不是以暧昧的说辞蒙混过去,而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但是在我看来,佐佐木似乎对这个回答感到高兴。 “怎么啦?感觉好像有点恢复生机了。膝盖以下的血液又开始活络起来了,是吗?” 我的侦探笑了,“你说呢?不晓得,我自己也不晓得。或许我只是被一个有被害妄想的委托人牵着鼻子走也说不定。” “但是,也有可能不是吧?” “一半一半吧。” 然而,从我的侦探在深夜时分一个人在事务所独处时的模样看来,我不认为他觉得是“一半一半”。 他在房里来回走动,偶尔也传来翻阅纸张的声音。好久不见他这样神经紧绷的模样了。 在给早苗第一次报告的前天晚上,我的侦探与佐佐木碰面。 “塚田和彦,没有前科呢!”佐佐木说,“不过,三年前曾经被吊销驾驶执照,是酒后驾车,超速。” 我的侦探可能是在读文件之类的东西,传来翻页的声音。 “塚田和早苗结婚之前,早苗的姐姐和姐夫曾经委托征信社,主要是调查‘洁娜维芙’的经营状况,以及塚田个人的经济状况。” “有查出什么吗?” “不,这方面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那份调查报告,早苗也看过。她也拿给我看了……” 根据那份报告,就如同早苗所说的,塚田和彦完全没有投资“洁娜维芙”。一如字面所示,他只是人头而已。 “畠中原本是塚田以前任职的公关公司的客户。这似乎是家颇可疑的公司,不过暂且不管这个,待在那家公司的时候,塚田顺利地笼络畠中,成了他的合伙人。” “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佐佐木绷起脸来。“八成很伶牙俐齿吧。” “确实,他脑袋很聪明。现在塚田也把畠中哄得死死的。实际上,塚田开始参与‘洁娜维芙’的经营后,店的形象似乎就变得冼练脱俗了。营业额也蒸蒸日上。” 我的侦探苦笑了一下。 “只是,塚田似乎不打算终其一生都屈就在这种规模的餐厅的老板。他可能想扩展范围,做更大的事业吧!他好像老是对洁娜维芙的那些职员这么吹嘘。” 佐佐木的眼神变得锐利,“这需要一大笔资金。” 为了这个目的,杀害妻子取得保险金并非不可能。但是我的侦探没有回答佐佐木,他发出翻阅什么的声音,这么说: “我也得到早苗的许可,重新调查了塚田的亲属关系。” “然后呢?” “虽然他曾经迁移户口,有点复杂,但是那家伙不是第一次结婚。” “你说什么?” 我的侦探抬起头来,慢慢地说:“那家伙曾经结过一次婚,不到一年就离婚了。” “早苗她——” “不知道这件事。” “可是,之前的调查,不可能没有查到吧?” “我一查就查到了,之前的调查员应该也是。” “那……”佐佐木的声音变得凝重。“是被压下来了?” “恐怕是。”我的侦探说。“可能是被塚田给收买了吧?” “曾经离过婚……。这是非常根本的欺骗,不过……”佐佐木吹了一声口哨。“我开始觉得早苗夫人的预感是对的了。” “凭这一点还不能说什么。” “然后呢?跟踪的事呢?” “什么都没有。才一星期而已。到目前位置,和彦是只传信鸽:品行端正,也没有打电话给女人。” “外遇什么的,真的只是早苗的妄想吗?” “不晓得。”我的侦探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只是,从塚田的反应看来,我觉得他好像发现有人在盯他。他有时候走在路上会突然回过头来。” “是你的跟踪技巧太逊了吗?” “不,或许是早苗委托调查的事被他发现了。” 佐佐木发出“哈哈”的声音。 “那也难怪塚田会自重了。本来想直接监听,不过对方有所防备的话,就毫无意义了。我想先把他摆一边,等一段时间再看看。对了,我想找塚田的前妻谈一谈。” “这样早苗不要紧吗?万一并非全都是她的妄想,岂不危险?” 我的侦探低喃:“说的也是……” “你先生是不是发现了?” 早苗来访的时候,我的侦探劈头就这么问。 “雇佣你的事吗?” 她在回答“对”之前,大概说了两次“那个……”。 “我告诉他,我找人商量关于我们两个人的事。” 以她的个性来看,这种说法格外显得不干脆。 我的侦探虽然失望,却没有把心里的感受说出来。 “那,你先生怎么说?” “他想知道我找谁商量,但是我没有告诉他。结果他说:‘你这阵子似乎很累,好像有些烦躁,找人聊一聊,或许会舒服一些。’之后,他明显地变得温柔许多。” 早苗的口吻变得有些辛辣。 “尤其是有人在的时候,更是温柔到了极点。” 我的侦探告诉她这一星期的“成果”,并说明和彦离过婚的事。早苗似乎受到了打击,但是没有乱了分寸。 “我得事先声明,这并不是你先生外遇的证据。只能说对于这件事,他对你有所隐瞒。而且他会说谎,或许是害怕万一告诉你事实的话,你会离他而去。他可能只是因为不想失去你而说谎的。了解吗?” “我明白。”早苗回答。“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我打算去见他的前妻。不过,这份除籍誊本上登陆她结婚前的户籍是北海道。要从那里追查他现在的住址,或许得花一番工夫。” 我的侦探弄响椅子,似乎探出了身子。 “你先生目前似乎还颇自重,至少他不会去见那个女人。可能是因为你告诉他你已经找人商量的缘故。” “嗯,我明白。” 我的侦探慎选措词:“如同你说的,他想谋害你的可能性也不能完全排除,请你小心。暂时回娘家去怎么样?你说想回老家的话,应该不会奇怪吧?” “我会的。其实,上周末我也在娘家住了一晚。不过我的双亲都已经过世,说是娘家,其实是姐姐跟姐夫的家。” 此时,早苗想起来似地说:“其实——”,接着她开始说: “我外甥——姐姐的小孩——似乎也和我一样的感觉。” “觉得塚田先生很危险?” “嗯。我没有明确地问过他,不过每次我去过夜,他就一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等我要回去时,他总是用一种好像再也见不到面的难过眼神看着我。有时候,他会很不自然地说‘早苗阿姨,过马路的时候要小心车子’之类的话……” “你外甥多大?” “十二岁,小学六年级。” 我的侦探似乎在沉思。早苗仿佛察觉到了,补了一句: “不过,或许是我的妄想感染了那孩子。” 我的侦探苦笑地说:“既然你自己都这么说了,我就不再说了。” 然后他收起笑容:“接下来大约一个星期左右,如果有急事找你的话,要打到哪里呢?” “请打到我娘家。你可以说是相马牙科打来的吗?那是我固定去看的牙医,负责预约挂号是个男的,以前也打过电话。”早苗说道,告诉他号码。 “嗳,不要想太多,泰然处之吧。” 听到我的侦探这么说,早苗低声地说: “我姐姐也这么说。” “如果异地而处,你不也会这么说吗?” 早苗终于轻轻笑了一下。“说的也是。还没有找到任何具体的证据嘛。外子打电话给女人,还有潜水的事,或许都是我想太多,或是幻觉罢了。” “对,这也不无可能。”我的侦探说,“只是,也有可能不是幻觉或妄想,所以请尽量避免一个人独处。” 早苗临走时,我的侦探说:“对了,我都忘了。” “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掉了一个耳环。” 那的确是早苗的东西,但是她不肯收下。 “能不能麻烦你保管?” “为什么?” “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迷信罢了。等事情解决了,我的内心重新获得平静时,再请你还我。我期待着可以笑着拿回那只耳环的结果。” 我的侦探答应了。 “家母她,”早苗自言自语地说道。“曾经在结婚十周年的时候,要家父买耳环送她。那个耳环比这个便宜许多,不过也是镶钻的。第一次戴那副耳环出门的时候,家母拜托一起去的我和姐姐看着,不要让耳环掉了。当时我才四岁,姐姐九岁。” 我的侦探静静地听着。 “姐姐对我说;‘早苗,你看着下面,姐姐看上面。’我们姐妹俩为了看好妈妈的耳环,外出的时候,一直像两个笨蛋一样,紧紧地贴靠着走路。” 停顿了一下,她微微地笑了。 “很好笑吧?但是,因为知道家母非常珍惜那副耳环,我们都非常认真。” “真温馨呢。” “对我来说,丈夫送给我的东西里,没有任何一样可以让我如此珍惜。” 我的侦探平静地说:“毕竟也才结婚两个月嘛!” “应该是‘明明才刚新婚两个月’,不是吗?” 我的侦探没有回答。早苗说: “请看看我的打扮。丈夫很舍得装扮我。虽然他不肯告诉我他真正的经济状况,但是看起来相当有钱的样子。我明明没说要,他却什么都愿意买给我。” 早苗打开门,门发出倾轧声。 “请你看看,我左手的无名指上不是戴了戒指吗?” 早苗似乎伸出了左手。 “但是这不是外子送的婚戒。在这次的事还没有结果之前,我不想穿戴他送我的东西,可是如果不戴婚戒,他会啰嗦地追问为什么不戴……所以,我找出以前用上班的第一笔薪水买的旧戒指来取代,假装还戴着,和彦……他根本没有发现戒指不一样了。” 我的侦探一边送她一边关心地说: “在令姐身边,放松身心,好好休息。” 早苗离开之后,我的侦探坐进椅子里一动也不动。他只是偶尔交换重叠的双腿,有好长的一段时间里陷入沉思。 第五节 一到了下个星期,我的侦探便前往北海道。当然我也和他同行。 回溯一个人的过去,这种工作靠的全是耐性,而找出塚田和彦的前妻的住处正是这种差事。 我的侦探走得很勤,他与许多人交谈,口吻有时候像是在拜托,但也有强硬的时候。他似乎有朋友在北海道的侦探社和调查事务所,他也拜托他们为他送资料来。 大约到了星期三,他暂时回到东京,打电话给早苗。 早苗说她平安无事,过得很好。丈夫没有什么动静。我的侦探劝她最好继续待在娘家,便挂了电话。 就在这一周的星期五,找到了塚田和彦前妻的住处,但是我的侦探无法见到她本人。 若问为什么,因为她已经死了。 她叫太田逸子。“太田”是她与塚田结婚之前的本姓,换句话说,她和塚田离婚之后没有再婚。 我的侦探见到了她的父亲,那是格声音听起来既沙哑又消沉的老人。或许孩子早死的人都会变成这样吧。 “令嫒和塚田结婚不到一年就分手了,是吗?” 逸子和塚田和彦也是在东京结婚,婚后就住在那里。逸子与他离婚之后回到了北海道。 “因为和彦有别的女人。” 逸子的父亲唾弃地说。从我的侦探一开始便告知“我是来调查有关塚田和彦的事”时,他就非常配合。但是一提到和彦的名字,他就仿佛觉得脏似的,语气变得充满攻击性。 “和彦好像察觉到有人在调查他的事。” “你的意思是?” “昨天他打电话来,用肉麻的声音说:我想有人会去问我的事,不要跟人家说些有的没的。” 我的侦探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我也吃了一惊。但是也不是不能理解——又是早苗,八成是她说出去的。 这种委托人也是有的——真是败给了这种一时忍不住说出口的冲动型的人。 (我已经在好好调查了,我都知道了。我也找人去见你前妻了,就算你想隐瞒也没用,想骗也骗不成了。) 我的侦探勉强打起精神,他问道: “你知道塚田的女人是谁吗?” “我不知道她详细的身份,不过,当时和彦叫那个女人‘法子’。” 我的侦探肩膀一震,待在衬衫口袋里的我也感觉到了。 “你认得她吗?” “认得。我到东京找逸子谈的时候,她让我看了那女人的照片。逸子跟那女人以前在同一个地方上班。那个女人让我女儿不行,我不会忘记她的脸。而且——” 逸子的父亲语气变得更加激动。 “令人生气的是,去年十一月,小女去世的时候,她竟然跑来参加葬礼,还装模作样地包了奠仪。” “逸子女士是怎么死的?” “是意外。”孤伶伶的老父如此回答。他语调急促,仿佛想尽可能减少说出那句话所带来的痛苦似的。“不,是杀人——肇事逃逸。晚上逸子在路上走着就被车子撞死了。” “肇事者——” “没有抓到。”接着他愤恨地说:“太过分了。逸子被撞得血肉模糊,连大衣的口子都掉了。” 我的侦探思忖了一会儿,然后有些难以启齿地说: “你的手边——有那位叫做‘法子’的照片吗?” 父亲当下回到:“照片没有,不过有录影带。” “什么?” “我请业者拍摄逸子的丧礼,也拍到‘法子’了。” 第六节 由于逸子父亲的好意,我的侦探得以当场看到录影带。 “就是这个女人。”父亲用手指出“法子”。 “奇怪,”我的侦探说,“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认识她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在电视或杂志照片里之类的见过她。你最近有没有在什么媒体上看过她?” 父亲说:“我不怎么看电视或报纸杂志,从逸子过世之后就这样了。坏消息光是自己的就够多了。” 我的则很难谈向逸子的父亲借了录影带,离开之后,他立刻搭上计程车。 “这附近有没有大的图书馆?” “有,在车站附近。” 我的侦探在前往图书馆的途中,计程车的收音机传来机场发生飞往东京的飞机起飞失败,二十多名乘客收到轻重伤的新闻。 我的侦探在图书馆翻阅了许多报纸、杂志。大约三十分钟后,他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接着他快步离开去打电话。可能是对方没接,他用力甩下话筒,紧接着又打。 这次接通了。 “佐佐木吗?把你手边的事放下来,照我说的做。我告诉你住址,拜托你跑一趟塚田早苗的娘家。她没接电话。拜托你确定她是否平安,直到我回去之前你都看着她。嘎?” 佐佐木说了什么。我的侦探好像打断他的话说: “我知道塚田和彦的情妇‘法子’是谁了,确有其人。你挺好了,那个人就是森元法子!” 佐佐木又说了什么。 “没错,就是那个森元法子。去年年底,她的丈夫森元隆一遇害,她也被侦讯,就是那个法子。死了老公,领了八千万元保险金的女人。我在电视里看过她太多次了,这才记得她的长相。那个案子,凶手还没抓到吧?传说森元法子有情夫,是这样没错吧?” 佐佐木在话筒另一头吼叫的声音,连我都听见了。 “你赶快回来!” 但是,我的侦探回到东京之后,等着他的确实塚田早苗失踪的消息。 第三天晚上,早苗被人发现弃尸在羽田机场附近的仓库停车场。是殴打致死。据说她是遭人以疑似钝器的东西猛烈殴打头部。手表及手提包里的东西都完好无损,很明显的并非抢匪所为。然而奇妙的是,她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依据早苗告诉我的侦探,那只是冒充婚戒的戒指——被拿走了。 根据她姐姐的说法,早苗前天——也就是我的侦探发现“法子”的真面目那天——就在我的侦探联络她之前,被别人用电话叫出去了。 “家妹说,她有事拜托的人遇上了北海道机场发生的意外,受了重伤。” (那个人好像得住院一阵子,可是他说有资料想马上交给我——) (早苗,你打算怎么办?) (打电话来的是那个人的同事,他说会帮那个人拿给我,叫我去羽田拿。) “然后就完全没有消息了。” 被骗了。她中了人家的圈套……。 “被摆了一道。”佐佐木说。 这里是我的侦探的事务所。我似乎可以看见他们两个人抱着头懊恼不已的模样。 “被利用了。你的行动似乎都被看穿了。”佐佐木说道。他语调变得柔和地说:“你没想到早苗竟然会那样大嘴巴吧?” “我应该要料想得到的。”我的侦探低声地说。 “可是,敌人手脚够快,毫无破绽。就算知道你去了北海道,竟然能够利用机场的突发事故把早苗叫出来……” 关于我的侦探,早苗到底告诉了和彦多少?搞不好她一雇佣就马上告诉他了。 这样的话,和彦反过来跟踪早苗——要法子跟踪早苗——找出这家事务所,也是易如反掌的事。一定是这样。 不能责备早苗。她非常害怕。她可能忍不住要告诉丈夫:我也是有同伴的,我是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就被你杀掉的。 但是,和彦和法子比她棋高一着。 “不过,这也太铤而走险了。” “对方也急了。” “早苗被杀的时候,和彦有不在场证明。他跟畠中去了伊豆。两天一夜。”佐佐木说道,接着他以安抚的语气说:“但是,这次警方不会那么轻易罢手。虽然只是状况证据,但是他和森元法子外遇——两人有共犯关系,这一点曝光了。” “森元隆一遇害是怎么查都查不到的法子的‘情夫’,现在知道是和彦了。” “没错。会继续侦办下去的。” “但是,没有确切的证据。就算他们两个人有关系,却没有半点他们杀害彼此的丈夫与妻子的证据。” “目前是没有。” 一片沉默。 “你呢?要收手吗?” 我的侦探啐了一声:“开玩笑。” 剩他一个人时,我的侦探站起身来,以惊人的力道踢飞了自己的椅子。 接着他拉开抽屉,沉思了一会儿之后,将早苗留下来的耳环放进我怀里的小口袋。 它由我保管了。我的侦探—— 早苗的侦探。 第一节 我不知道姐妹是什么意思,但是,不知道也不会有什么困扰。因为我没有那种东西。 不过,这阵子我的主人经常把“姐妹”这个词挂在嘴边。 像是“我们以前明明感情好得像姐妹”、或是“我一直以为我们就像亲姐妹一样”。主人说完之后,又难过地叹气。 我的主人今年才刚满十九岁。她的鼻子四周长满了雀斑,脸颊圆润,非常可爱。宿舍周年庆的时候,她和同室的女孩两人穿着水手服唱歌,大受好评。 我的主人是个巴士导游。虽然不是东京出生的,现在却是以介绍东京为业。她穿着非常合身的迷你裙套装,头上戴了可爱的帽子,拿着旗子,带队到东京铁塔、浅草雷门、皇居的二重桥。 还有,她的脚底长满了硬茧,,不过她没有让任何人看见,因为到目前位置,都还没有出现过一个喜欢她到连她脚底的茧都觉得可爱的男性。 只有一次——对,大约是两个月前吧——曾经有个男性有机会和她发展到那样的关系,却好像并不顺利。 她曾经一边听音乐一边哭泣。那是一个带着点鼻音唱歌的女歌手的歌,是同室的女孩说“失恋的话,这个最适合当背景音乐了”,介绍给她的。 人类的年轻女孩真不可思议!为了哭泣,竟然需要音乐。总之,“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是自己变得空空的?所以需要用音乐来填补吗? 那一阵子,我的主人好几次从我的怀里拿出钱来,去买那个歌手的“CD”。买衣服的时候,她总是慎重地考虑再三,却只有那个时侯乱花一通。她如果不是太伤心,那就是对那个歌手的歌中毒太深了吧! 到了口来,她早就忘了失恋这回事,可是却变得一听到那首歌,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涌上眼眶。实在有点好笑。 可是我没有笑她,因为我是她的同伴。她只身在东京这个地方过活最重要的东西可是由我负责保管的。 没错,我就是她的钱包。我知道发薪日前夕,她不安地察看我的眼神;我知道在百货公司或精品店看到喜欢的套装或上衣的标价后,在洗手间偷偷地数着我怀里的数目时,那柔软的手指触感。接着,她考虑未来的生活,盘算着可以花多少钱时,那细微的呢喃声,也听在我的耳里。 我是她的钱包——从想要掠倒年轻女孩的世间寒风里守护着她的、微渺的城塞。 但是,以我的力量无法守护到底的事,似乎即将要发生了……。 “人家说女人的友情不可靠,是真的呢!” 我的主人说道。现在是晚上,她在宿舍里休息。她刚洗完澡,正在为脚上的硬茧抹上乳液。 同室的女孩在脸上涂抹着什么白色的东西。那个东西好像叫做“面膜”,她每次弄成这样,都会把我吓一跳。 “你是说你那个朋友吗?叫美咲吗?” “对,小咲。我们之前明明感情好得像姐妹。” “没办法呀,”同室的女孩以平板的声音说。敷面膜的时候,脸好像不能动。“人家有男人了吧?那样的话,哪有时间去管女的朋友啊?” “可是我都跟她说我很烦恼,想找她商量。” “你在烦恼什么啊?” “就是那个啊……” 同室的女孩像变魔术一样,脸又变回原来的样子。应该是把面膜剥掉了吧。 “啊,真舒服。”她把像白皮一样的东西扔进垃圾桶,“啊,那个啊!你说的是那个奇怪的男人吧?” 我的主人点头,白皙的圆脸笼罩着不安。 “我又看到他了。我好怕。” 同室的女孩用一种有些吃不消的表情望向我的主人说:“我说小雅,那件事的话,我们不是都已经谈论过很多次了吗?不是已经说好了不要在意了吗?用不着再去找别人商量什么了吧?” 大家都叫我的主人“小雅”。小雅望着手指甲,喃喃地说:“嗯,可是……” “不要紧的啦,那个男的不可能会做什么的啦!” “可是那个人一定在找那条项链。”小雅一脸正经地在床上重新坐好。“我想他也发现到是被我们捡走的,所以才会在着附近出现,想让我们把项链还他。” “那种事哪有可能?”同室的女孩笑出声来。“小雅,你想太多了。你真的有够胆小耶!” 小雅沉默了。 她的确不算是坚强的人。在研修期间,她是同期女孩子里最爱哭的一个。连我都担心得要命,怀疑她真的能够当上导游吗? 可是她绝对不是笨女孩(能够有计划地使用金钱这一点,就是最好的证明)。而且,特别实在这件事上面,小雅的不安应验了。所以我才感到害怕,也才觉得只靠我一个人是无法完全保护她的。 事情大约发生在半个月前,小雅在每天早上的慢跑途中捡到了一个钱包。 小雅把那个钱包带回来的时候,一开始我还一位自己的缝线要绽开了。那个钱包既俗气又庞大,刺眼的鲜红色,上面缝满了琳琅满目的装饰,一看就知道是便宜货,不用说,一定是合成皮。虽然我也不是多昂贵的钱包,不过也是真皮的唷! 那个钱包里也没什么钱,不过两千多元而已。即使是这样,小雅还是想把它送去派出所,但是室友阻止了她。 (这种东西送去派出所,警察也会嫌麻烦的。拿走里头的东西之后就丢了吧!) 软弱的小雅拗不过室友,便照着她的话做了。换句话说,她将它据为己有。我也觉得无妨,只是希望可以尽早远离那个钱包。 然而,那个鲜红的钱包里还装着钱以外的东西,是一条项链。 小雅她们一开始也认为那八成是仿冒品。但是、但是,那竟然是真品!十八K金再加上绿宝石和镶钻,据说相当于时价三十万元呢! (这么贵的东西,还是送去派出所比较——)<dfn>http://</dfn> (事到如今,太迟了啦。装作不知道就好了嘛。) 就这样,绿宝石项链成了小雅和室友的共同财产,是她们盛装打扮时才会戴在身上的珍贵宝物。 (这是为我们带来美丽项链的钱包,还是别丢吧!) 个性单纯的小雅这么说,将钱包收进抽屉。我担心极了,深怕她哪一天会一时兴起,用那个钱包取代我呢! 可是,认识之后才知道,那个钱包其实也不是坏家伙。虽然确实有些没品的地方,不过却比我成熟得多,不久后,我们就变得很熟络了,好得就像交心挚友一般。 然后,她——没错,那个钱包也是个“女的”——告诉我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她上一任的女主人遭人杀害,被埋在这里宿舍的附近。 第二节 她说起因是一宗保险金谋杀案。被杀的人是“森元隆一”,凶手是他的太太“法子”。当然,不是她一个人干的,有男人涉案。一定是情夫吧。他们两个人共谋,不但收拾了碍事的丈夫,还计划海捞一笔保险金。 而这个花俏钱包的主人就是被杀害的“隆一”常去的酒店的小姐,她手上似乎握有这个案件关键的“什么”——至少她是声称“我知道什么”,跑去威胁“法子”的。换句话说,就是勒索。 (就是干这种蠢事才会被杀的。)花俏的钱包说。 (我啊,是在她的尸体被搬到某处的途中掉下来的。) (“法子”和共犯还没有被捕吧?) (当然喽!有一段时间,警方好像也非常怀疑她,拼命地查,却好像找不到决定性的证据。) 光是这样就已经够恐怖了,但是还有下文。 (我怀里的项链啊,是我上一任主人从“法子”那里勒索来的。) 听到这件事,我吓得几乎连拉链都要错开了。我的小雅竟然戴着那种东西。 花俏的钱包似乎也打从心底为这件事忧心。她很喜欢小雅。 (她好可爱呢!我啊,到目前为止,从没有让这么乖巧的女孩给拥有过。) 你问她现在怎么了?她已经不在这里了。同室的女孩说没必要一直留着,在上星期的垃圾回收日,擅自把她给丢了。 最后的最后,她这么说了: “你啊,要多留心点,别让恐怖的事情发生在你那可爱的女孩身上喽!拜托你了。” 可是,我到底能够做什么?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了许多。例如,只要一次就好,只要小雅解下那条项链收进我的怀里的话——虽然和小雅分开,我会很寂寞,但是在这个节骨眼,我就咬牙忍耐吧!我会忍耐,努力从她的包包里跳出来,掉到路边。 但是到目前为止,一直没有这种机会,而且花俏钱包所担心的事也逐渐发生了。 那是前天早上的事。慢跑回来的小雅和朋友们聊起这件事。 “怎么办?我对人家说谎了。” “有什么关系!不会被拆穿的啦!” 看样子,她们似乎在慢跑途中——就是捡到那个钱包的地方——被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搭讪了……大概两个星期以前,有没有人在这附近见到钱包?或是听说有人捡到钱包? 他一定是在说那个花俏钱包。我浑身颤抖,连装在怀里的零钱都锵锵地响了起来。 既然在找那个钱包,那么这个男的一定就是杀害她上一任主人的凶手,而他八成也在找那条项链——“法子”的项链。 听说那个男人外表颇为潇洒,身上的衣服似乎很昂贵。可是,他戴着全黑的墨镜,虽然讲话彬彬有礼,却像个可疑的推销员,给人一种不能大意的印象。 这是当然的了,小雅,那家伙可是个杀人犯耶! 解决掉勒索自己的女人之后,“法子”和她的情夫为了拿回交给勒索者的项链,可能已经翻遍了女人的家,可是找不到项链,也找不到钱包。所以,他们猜八成是搬运尸体的时候掉了,才会回到现场的吧。 啊!大事不妙了。 小雅是个谨慎的女孩,就算被男人搭讪,也不会轻易敞开心房,可是她很不擅于说谎,要是被问:“你有没有捡到钱包?”我实在不认为她能够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一定会狼狈不堪,露出马脚。 我的直觉应验了。从那天早上到今天位置,她已经在宿舍附近看到那个男人两次了。 被监视了——小雅这么想。 所以她很烦恼,很害怕。同室的女孩笑着不当一回事,但是小雅感到害怕是正确的。 隔天早上,出勤的短暂时刻,小雅又打了电话给小咲。小咲是她“情如姐妹”的好朋友。 “我有事想找你商量。嗯,我昨天也说过了呀!这样吗——” 可是,对方的回答似乎相当冷淡。小雅一脸失望地说:“这样,那就没办法了。”放下话筒。她拿起装着我的皮包,出门开始一天的工作。 小雅,这种时候是不能依靠小咲那种人的,去找更可靠的人商量吧!我在皮包里祈祷,因为我别无他法…… 第三节 这天黄昏,我也小雅来到一个吵得要命的地方。 我待在皮包里,没办法看到四周,完全不晓得这是什么地方,感觉上是从未经验过的气氛。 人的脚步声、电话铃声、利落应对的声音;就在一旁,有人客气地询问:“请问……我接到电话说车子找到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此时,另一个声音说:“小姐,有什么事吗?” 小雅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啊!没有、没事!” 她就这样飞奔出去了。知道接近车站的喧嚣声之前,她都快步疾走。 到了夜里,有人打电话到宿舍。是小咲打来的。 “现在吗?你现在在哪里?” 小雅回答“我马上过去”,便忙着准备出门。她连皮包都没带,就这样拿着我跑了过去。 那里是一家位在宿舍附近的咖啡厅,小雅有时候会去吃蛋糕。 小咲坐在里面的包厢。她的表情看起来不太高兴,但是打扮的相当时髦:鲜红色的迷你裙配上短外套,硕大的耳环衬托出她的小脸。 “约会泡汤了。”她鼓着腮帮子说。“真不该交什么忙碌的男朋友。” 所以才有时间和小雅见面,是吧? 小咲和小雅是同乡。她们直到高中都在一起,但是之后就分开了。小雅就职,而小咲现在是短期大学的学生。因为没有聊过大学的事,所以小咲在念些什么,小雅似乎也不是很清楚。 “哪,你说要找我商量,是什么事?” 小咲嘴上这么说,却好像心不在焉——一副都是小雅太罗嗦,才心不甘情不愿来见她的样子。 大约两个月前,她开始有此转变。 小雅的室友断定那单纯是“因为有了男人”,但是我不认为只是这样而已。到目前为止,小咲已经交往过好几个男朋友,她都会把他们的事告诉小雅——小雅知道,跟别人炫耀男朋友是小咲的乐趣之一。 但是,只有这次不一样。小咲虽然说她“交了男朋友”,却不肯把那个人的事告诉小雅,也不像以前那样把男朋友介绍给小雅认识,或向她吹嘘。 更不可思议的是,小咲明知道小雅失恋,却不闻不问。 我并不清楚谁让小雅失恋。 他们两人是在小咲的公寓里认识的,可以说是双对约会吗?小咲招待男朋友吃饭,结果对方说要带朋友去,所以小咲也找来小雅,来个二对二。 在那里,装着我的皮包被放在别的房间,我只听到偶尔传来的愉快笑声,至少小雅是如何与他变得亲近的,我一点都不晓得。只是,后来有两三次打来宿舍的电话,那个时候的小雅真的非常开心,我心想:喔,很顺利嘛! 然而两人却突然吹了,我完全不晓得原因。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对我而言是个谜。我只知道那个时侯小雅似乎也找小咲商量而已。两个人讲了很久的电话。 言归正传。对,现在小雅正坐在最近变了个人似的小咲对面。 小雅用战战兢兢的语气向小雅详情说明整个事情的经过。小咲抽着细长的烟,静静听着。 然后她开口说:“是你想太多了吧?” “是吗?” “是啊。一个大男人不可能执意要那种便宜的钱包。” 我心想,一般而言是这样没错——可是那个男的是个杀人犯,一点都不寻常。 “可是,项链……” “三十万的绿宝石,不算什么。用不着在意。” 我心想,哎呀!小咲是有钱人呢! 结果,最后变得不晓得为什么要找她商量,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虽然我早就料到会这样,但是小雅似乎打从心底感到失望。 “对不起唷,找你说这种事。” “不会啦。说出来就舒服多了吧?” “嗯,是啊。” 这可不是那么悠哉的事!我有一种想喊叫的冲动。 “小咲和男朋友好像很顺利呢。” “还好啦。”小咲回答地很暧昧。 “你们……考虑结婚吗?” 这时小咲才难为情地笑了出来,“嗯,我觉得跟他的话,可以考虑。” “不觉得太年轻吗?” “一点都不。我可不想等到变成没人要的老姑婆。” “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做什么的?” 小咲以快得很不自然的口气回答,“这怎样都好吧?跟你无关。” 小雅吃了一惊,我则惊慌失措地近乎可怜。 “是啊……说没关系的话,是没关系啦……对不起唷。下次你想的话,再介绍我认识吧。” 小咲没有回答。 回宿舍的路上,小雅踩着轻快的脚步。 四周一片漆黑。小雅上班的观光巴士公司的宿舍和车库都离都内有点远,这里还有着不少平缓山丘和树林。 就算在这里弃尸也不易被发现。 我开始感到不安,很想催促她:小雅,走快一点啦! 该不是我们心意相通吧,但是她的脚步愈来愈快。没错,是小雅自己开始觉得恐怖了。 快点、快点。 没多久,小雅跑了起来。她气喘吁吁。我满脑子尽想着怎么还没看到宿舍的灯光? 小雅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我注意到,慢了她一些的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也停了。 林子里枝叶摇曳,响起沙沙声。也听得到小雅的喘气声。 她在发抖,拿着我的手全是汗水。 远处传来什么东西“啪”地折断的声音。小雅弹也似地飞奔出去,速度愈来愈快,她拼命地跑,一路不停地跑。在她冲进宿舍的正面玄关,在背后关上门之前,她完全没有停下脚步。 她好不容易回过头去,隔着玻璃门凝视外面。黑暗而寂静的夜幕里,一盏路灯眨着眼睛。梳子状的月亮勾在树梢上似的浮在半空。 当然没有人追上来,但是小雅是不会再出去确认一番的。 第四节 第二天黄昏,小雅又去了那个嘈杂的地方。 这次她不再犹豫了。不过,这似乎更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当她走近好像有许多人的地方时,她的声音比第一次独自为客人导览时更沙哑。 “那个……对不起,请问保安课的泽井先生在吗?” “泽井吗?”对方确认道。那是一名女性,但声音非常利落。 “有约吗?” “不,没有。只是,有件事想找他商量……” 对方似乎犹豫了一下,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她问:“请问你的大名是?” “我叫佐藤雅子。以前见过泽井先生。” 小雅在那里等了一会儿,这段期间,我听着经过旁边的人们的谈话,吃了一惊。 “真糟糕哪,好不容易缓刑了事,下次再被抓的话,可就免不了要坐牢了吧?” “那个刑警也觉得受不了了吧!” 这里是警察局。 “很抱歉,让你久等了。”泽井刑警说道。他是个年轻男子,不晓得是不是有做什么运动锻炼,声音很洪亮。 小雅把装着我的皮包放在膝上,所以,她打开皮包拿手帕的时候,我可以瞄到他们的脸。 小雅很紧张,可是看起来很漂亮。小雅的长相平凡,但是现在脸颊有些泛红,眼睛熠熠发光。 咦?我感到诧异。 “突然来访,给你添麻烦了。” 小雅可能是低头鞠躬,膝盖晃了一下。 “没关系,不要客气。怎么了吗?” 泽井刑警以平静的口吻问道。感觉温柔得像是一边摸着对方的头一边说话。能够用这种声音说话的年轻男人,除了他之外,我只知道一个。那是以前小雅同室的女孩胃痉挛,半夜坐计程车去急诊医院时,为她看诊的医生。 小雅说明事情原为。她说着又打开皮包,拿出另一条手帕。 “这就是那条项链。” 她把项链用手帕包着带来了。 “抱歉,让我看一下。” “我……做了丢脸的事。”小雅泫然欲泣地说。“我偷了人家的东西。” 停顿了一下之后,泽井刑警说:“确实,捡到东西没有送来警局,是触犯法律的,不过……”他咳了一声,压低声音说:“虽然不能大声张扬,但这是常有的事。” “可是,这是犯法的吧?” “还不能断定。”泽井刑警笑道。“搞不好是不值钱的假货也说不定。” “我请人鉴定过,说是真货……” “嘘!”泽井刑警说。他一定是将手指竖在嘴巴前。 “这件事你现在不必想起来。因为我不是以职务上的立场,而是以朋友的身份听你说话的。” 小雅的膝盖可能放松下来,皮包稍微晃动了一下。 “先不管这个。请告诉我疑似在监视你的男人的事。” 小雅原原本本地尽可能详细说明。 “如果再看到他,你认得出来吗?” “嗯,应该可以。” “这样……”泽井刑警好像想了一下,他说:“今后如果你再看到那个男人,请留意他的服装、开什么车,在哪里看到他的也记下来,然后立刻通知我。但是不可以跟对方搭讪,要装作没发现、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知道吗?” “我知道了。” “还有,夜里不要一个人外出。你住的宿舍附近,不是很热闹的地方吧?” 咦?真清楚呢!这个人是小雅什么样的“朋友”呢? 想到这里,我赫然一惊,难道这个泽井刑警就是让小雅失恋的人? 可是,我实在不认为内向的小雅会特地跑来见甩掉自己的男人…… “这条项链上有刻印呢!”泽井刑警说。“哪,在这个扣子的地方。上面有号码,还有某种记号。” “是店家的记号吗?” “或许。有的珠宝店会在商品上打上流水号,作为顾客管理之用。” “这会是找出失主的线索吗?” “有可能。” 我开始兴奋起来。这个刑警似乎相当聪明。如果他查出这条项链的主人是“森元法子”的话…… 功劳一件!“森元法子”有杀害丈夫的嫌疑,而那个案子到现在还没破案。一定会掀起一阵大骚动的。搞不好因此发现了被埋在宿舍附近的那个勒索法子的女人的尸体。 “这个暂时由我保管,我会写张个人的保管收据给你。这完全是私人的,还不会当做案件处理。我会抽空调查,看能不能找出失主。” 泽井刑警要对方安心地说道。他会不会想的太简单了一点?虽然我有点这么觉得,不过既然他对我的小雅这么温柔,就原谅他好了。 “没想到你竟然会想到我。”他有些腼腆地说。“我以为你早就把我忘了。” 小雅沉默。哎呦,这种时候得说点机灵的话呀! “大家在美咲小姐家见面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已经是很久以前了呢。” 咦!我真的吃了一惊。他就是当时双对约会的那个人吗? 那么,他就是甩掉小雅的人喽?还是小咲的男朋友? 如果他是甩掉小雅的人,刚才的话就太没神经了。可是,如果他是小咲的男朋友,小雅来这里之前,不是应该会跟小咲说一声“我想去找泽井先生商量看看”吗? 我完全搞不懂了。 “自己要小心,知道吗?不可以一个人走夜路唷,慢跑也和朋友一起比较好。可以的话,最好暂时别跑了。” 泽井刑警说完之后,让小雅回去了。 小雅走在回家路上的脚步并不怎么轻盈,她仿佛沉浸在思绪里,偶尔会停下脚步。 小雅,你到底怎么了…… 第五节 两、三天之后。 我就像平常一样被收进皮包里,和小雅一起去上班。她的精神似乎好一些了。 观光巴士导游的工作是从出发前迎接客人开始的,导游要站在车门边,开朗地招呼“早安”。 这一天的旅程是东京名胜一日游,但是对象并不是来自乡下的旅游团。今天的团是凑合了个人报名的客人所组成的。 愈是住在东京的人就愈不了解东京,这是常有的事。东京这个城市就像一头巨象,住在背上的话就没有机会好好了解耳朵和鼻子或脚和尾巴的模样,所以才会兴起“来个东京观光吧”的念头。 “早安!”小雅以悦耳的声音跟客人打招呼。我愉快地听着。 然而,到了某个地方,她的声音突然变调了,就像倒抽一口气似的,招呼声冷不防地中断了。 怎么了?我感到诧异,传来客人踩着阶梯上车的脚步声,重新振作的小雅,又开始打招呼。 可是,她的声音失去了光彩。 不仅如此,她这天的工作表现惨不忍睹。她一再出错,结巴忘词。她将众议院和参议院的介绍搞混了,还被客人纠正。真是令人难以想象。 但是,那天的工作一结束,她便迫不及待地跑去打电话给泽井刑警,而我也终于明白她今天为什么会这样了。 “那个男人出现了!”小雅语带哽咽。“他装成客人,搭上巴士了!” 泽井刑警特地赶到宿舍。 “那,他对你做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可是,他一直盯着我看。我好怕。” “他跟你说话了吗?” “没有,只是一直看着我而已。” “你有旅游申请书的副本吗?” 刑警收下副本,从大厅的公共电话拨打上面填写的电话号码。 “没有这个号码。”他说,放下话筒,“语音说这是空号。” 我打从心底感到恐怖。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不,我知道他是谁。我知道的。 他是个杀人犯,是杀害“森元法子”的丈夫的那个情夫。 “名字也是假的吧……” 泽井刑警的声音变得有些严肃。 “明天可以麻烦你再跑一趟警署吗?可以的话,请一天假。事情的发展让人觉得有些不安。我也会向上司报告,商量看看。我们一起想想,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第二天,小雅依照泽井刑警的吩咐前往警署。泽井刑警的上司是个上了年纪、声音干哑的人。 对于捡到钱包却没有送交警局的事,他略略斥责了一下,但没有啰嗦地挖苦个没完。 他们拿了许多照片给小雅看,这是为了找出那个男人。在这好几个小时里,我一直听着翻阅纸张的声音。可是,最后还是没能听到小雅说:“啊,就是这个人!” “目前不能采取任何行动。”泽井刑警的上司用干哑的声音说。 “可是,不觉得很奇怪吗?”泽井刑警说。“如果那么在意那个遗失的钱包,根本不需要监视,只要直接问她就行了。何况那个钱包又是个花俏的女用钱包。” “嗳,用不着这么激动。”上司笑着说道。“也不是现在立刻就会发生什么事吧?而且,小姐住宿舍,这一点很让人放心。” 总之,下次再看到那个男人,立刻通知警方,还有不要单独外出。被叮咛这两件事之后,小雅离开了警署。 “如果能够从那个刻印查出项链的主人那是最好不过了。” (就是啊!)听到泽井刑警的话,我这么叫道。(那条项链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大案子啊!) 小雅开始了只能够等待的日子,但是泽井刑警几乎每天都会打电话来。有一次,他和上司一起过来,要小雅带他们到捡到钱包的现场。虽然我没有跟去,不过听见回到宿舍的泽井刑警说: “那个地方很荒凉,暂时别再去唷!” 小雅顺从地答应。“那个,或许是我神经过敏……” “怎么了吗?” “今天去那里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有人在看?” 两名刑警都说没有那种感觉。 “不要太钻牛角尖比较好唷。” 自己被卷入这个事件,小雅只告诉室友,但是那个女孩是个超级长舌妇,又对这种事特别敏感,泽井刑警对小雅超出“公务”的关照,立刻成了话题。 “刑警啊,蛮不错的啊!” “而且是本地的警察,也不会调到别的地方吧?” “小雅,干的太好了!” 就算听到朋友们这么说,小雅的回应也依然显得无精打采。 表面上平静的日子就这样过了几天。台风的余波带来大雨,预定的旅程临时取消,小雅也得以好好休息。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这天夜里,突然变得寒冷了许多。许久没有联络的小咲打电话来。她说她在那家咖啡厅,问小雅能不能马上过去。 小雅没有把后来的事告诉她。我认为没有告诉小咲的必要,然而小雅以前不管什么芝麻小事都会告诉小咲,所以小雅现在的态度让人感到不可思议。而且对她也有些疏离,这点也颇令人在意。 “对不起唷,我现在要洗澡,今天就不出去了。” 小雅只说了这些,找时机挂了电话。她谨守着夜里不要出门的忠告。而且,她说要去洗澡也是真的。 然而就在她去浴室的时候,房间的电话又响了。室友接了电话,不过从她讲电话的样子来看,似乎是泽井刑警打来的。 她对走回来的小雅说:“泽井先生说有急事,想马上见你。” 她说就约在那家咖啡厅。这一带夜里还营业的就只有那家咖啡厅,所以这并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但是从泽井之前一再叮咛小雅不要在夜里外出看来,倒是令人觉得讶异。 小雅似乎也在犹豫。 “不好意思,你可不可以跟我一起去?” 她拜托室友,却被笑了。“才不要哩,我才不想去当电灯泡。” 明明不是计较这种问题的时候,这个女孩真是一点都不能依靠。 “你一个人去啦。不要紧的。这一阵子都没见到你说的那个男人了,不是吗?不会有事的啦!” 结果,小雅一个人出门了,带着装着我的一个小提袋。 然而,咖啡厅里却不见泽井刑警的人影。 小雅等了一会儿。她喝了一杯咖啡,泽井刑警仍然没有出现,她只好离开咖啡厅。 我被不好的预感折腾着。虽然已经太迟了,但是我到现在才发现同室的女孩根本不知道泽井刑警的声音。 所以只要电话里的人自称“我是泽井”,她就会信以为真了…… 小雅快步走着,偶尔停下脚步。虽然没有尾随的脚步声,或慢了半拍才停下来的动静,但是她的脚步还是愈来愈快。 小雅,用跑的,用跑的比较好。 转个弯,笔直走去,再转个弯,爬上坡道,就可以看到宿舍的灯光了。我感觉她的脚步,数着她的脚步。 然而转过下一个转角时,小雅发出短促的尖叫,猛地扑倒似的停了下来。手提袋摇晃地很厉害,我知道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 小雅!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喃喃地说:“小咲……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不是回去了吗?” 在那里的是小咲?是小咲抓住了小雅的手臂吗? 不久传来小咲的声音——冰冷而尖锐。 “你被他叫出来的是吧?” 他?她在说谁? “什么意思?” “少装蒜了,明明就瞒着我偷偷跟泽井见面。” 我吃了一惊。 小咲的男朋友,那个忙碌的男朋友就是泽井吗? “这阵子他老是推说没时间约会,我觉得奇怪,才留意他。结果,他竟然跟你这种……跟你这种——” “小咲……” 令人惊讶的是小雅道歉了。 “对不起。可是,我并不是无视于你的忠告。你说泽井先生有女朋友,所以我当时放弃了,现在也是。我这阵子和他见面完全是因为别的事。” 小咲什么也没说。不,我察觉到她是没办法说。 “泽井先生的女朋友是小咲的朋友,如果我去抢人家的男朋友,小咲会觉得很为难吧?我考虑到这些——” “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白痴的人。” 小咲嘲讽道。小雅,就是啊,你实在太单纯了! “我就是他的女朋友!知道了吗?他的女朋友就是我。刚才叫你出来的电话,是我拜托店里的客人打的。” 小雅哑口无言,只是呆站着。 “可是……你不是有别的男朋友……带泽井先生来的那个人……” 小雅好不容易这么反问,小咲拉高音调说: “比起哪种人,泽井要好得多了。我也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见到泽井的。我马上就喜欢上他了。可是,没想到比起我,他竟然对你更有兴趣。所以我才骗你——对,跟你说泽井已经有女朋友了。然后我跟泽井说,你已经有男朋友了,打电话给你会造成你的麻烦,叫他还是跟我交往比较好。” “好过分……”小雅喃喃地说。 “哪里过分了?你这种人,捡我用剩的就够了!你这种垃圾,没有抢先在我前面的权利!” 响起清脆的“啪”的声音之后,小雅逃走了。发现是小雅被打时,我因为恐惧和愤怒都快寒毛直竖了。 小雅逃开了,小咲似乎也追了上来。小雅之所以逃走,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醒悟到她一直被背叛;发现到小咲虽然装出一副好朋友的模样,但是她和小雅做朋友,只是为了沉浸在优越感当中、以取笑小雅为乐——只是这样而已。 小咲跑得很快,好几次差点抓到小雅。逃跑的小雅离回宿舍的路愈来愈远了。那样更危险啊!小雅,你要去哪里! 小雅被推倒,跌落坡道。她在林子里站起来,拼命逃。现在连我都觉得小咲可怕了。浑身充满了骄傲与自满的她,因为不想承认自己输给小雅,很有可能让小雅遭殃——甚至杀了她!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小雅被按倒,就这样往下滚落。是斜坡,危险!就在我这么想的同室,手提袋可能是弹了出去,我转呀转地,“咚”地摔落到地面。 就在这个时候,小雅突然疯了似的,发出凄厉的尖叫。 我从手提袋里弹了出去,掉落在枯草上。远处传来车子驶近的声音,接着车灯刺眼地照射过来,照亮在我上方的广大树林。一道又一道的光。在这些车灯中,浮现出小咲跌坐在地上的身影。 几个人的声音呼喊着小雅的名字。里头也有泽井刑警的声音。我才这么想,他的鞋子就掠过我身边,跑向小雅掉下去的地方。 啊,太好了。小雅停止尖叫,然而这次怎么换成泽井先生在大喊“组长”呢? “手露出来了!” 谁的手啊?正这么纳闷时,我便想到了。小雅就是在这片斜坡附近捡到钱包的。 这次她看到的是那个钱包的前任主人的尸体! “地盘因为大雨松动,这才露了出来吧。” 成了临时侦查本部的宿舍接待室里,那个声音干哑的刑警为一脸苍白的小雅如此说明。 “可是,真是吓了我一跳呢!来宿舍找你,却说你被泽井叫出去了。一时之间还真不晓得会变的怎样呢!” “对不起。” “不会、不会。不过,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泽井的寿命可能也被吓短了几年吧!” 泽井被派去外面勘察,暂时逃过了脸红的场面。 “可是,警方为什么会来找我呢?” 刑警严肃地回答: “我们从项链的刻印查出在珠宝店的买主身份了。” 查到了森元法子,对吧! 刑警扼要地告诉小雅经过,说明法子与什么案子有关。 “现在,不止是森元隆一的案子,她还牵涉到另一起杀人案。疑似他的情夫的妻子被杀害了。目前虽然只有状况证据,但是杀人诈领保险金的嫌疑很大。” 小雅双手掩面。 “这些人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我们研判最好立刻保护你。没想到竟然是从完全不同的人手中救出你。” 那样狰狞的小咲,被注射镇静剂后,睡着了。 “而且也发现了尸体。” “这也和保险金谋杀案有关吗?” “应该错不了的。那个疑似法子的情夫、共犯的男子名叫塚田和彦。等一下麻烦你指认照片。他应该就是那个寻找钱包、监视你的人。” 此时,一名制服裤脚沾满泥泞的警车走了过来。 “我们在搜索现场时发现了一个钱包,这个——” 他们问那是不是小雅的钱包,但是我明明就在这里啊。 可是那个钱包长得和我一模一样。 “那个是小咲的。是她掉的。”小雅悲伤地摇着头说。“我们一起到东京时,买了一样的钱包。” 没错,就是这样。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光呢,小雅。 我注视着我的双胞胎钱包,小雅挚友的钱包。浑身泥泞的她,看起来和我一点都不像。 第一节 我现在还会想起——那激烈的撞毁声,以及骨头的碎裂声。 我不想再听第二次了。可是,当时发生的一切,一如字面,浸染了我的全身。 意外发生时,我在仪表板的置物箱里。由于冲撞,我弹了出来,猛烈地撞上了副驾驶座,掉到底下去了。 事后,根据我从那些警官那里听来的,整个车子的引擎盖都撞扁了,活像漫画里的猪鼻子。 车子是马自达的FAMILIA,一如我的住热门的人品,朴素实在,是辆很容易上手的车子,主人也很爱惜它。他不是那种见异思迁,动不动就想换新车种的人。 一年前,他死在成了他的棺材的车子里,而且是不偏不倚地正面撞上立体停车场的水泥墙。 他开车时打瞌睡。事情发生在深夜,他正从女友住处回家的途中。 (是不是在女人那里奋战太久,太累了?) 我记得一个中年警官一边勘察现场,一边这么说。 没错,他的确是奋战了,但是并非警官所说的那样。他在女朋友的住处时,一直费尽口舌安抚她。 (你已经不喜欢我了对不对?我就知道。最近,你变了……) 她泪流满面地说着这些话,无论我的主人怎么否认、发誓,她似乎都听不进去。 (你想太多了。真的啦,我没有别的女人,我只有你一个啊!) 我的主人一副快和她一起哭出来的样子,拼命地说服她。 不知道是否终于奏效了,他的女朋友总算止住泪水,擦干脸,与他四目相对。但是,对于我的主人“我今晚住这里好吗”的要求,却不肯允诺。 (我想拿你的话当赌注。今晚让我一个人静静,我会好好想一想的。) 接着她说“外头好像很冷”,要他喝了一杯热咖啡,让他回去了。 以老式的说法来说,这成了今生的永别。 我记得在撞上水泥墙的瞬间,我的主人用睡昏头的声音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 我记得在四周围变得一片空白的冲击瞬间过后,我掉在座椅时,他的手就垂在我旁边,而那只手以人类不可能有的角度从肩膀突了出来。 接着,从我贴着座椅的那一侧,温热的液体一点一滴地浸染上来。 那是我主人的血。 如今我的身上依然残留着他的血迹。血迹在红褐色的绒革上形成一个醒目的形状。我也记得有人看到它时曾说:“哎呀,这个痕迹好像心脏。” 而现在我在他的女朋友手中,她把我带在身边。我想,是我会先变得破烂,还是她对他的回忆会先变得淡薄? 她叫雨宫杏子。 而我是她过去的男朋友——死者——的钱包。 第二节 “是你多心了吧?” 秋山课长首先这么说。 这里是公司附近的咖啡厅。杏子有时候会来这里吃午餐。 但是现在不是午餐时间,而是已经下班的六点过后,杏子特地和直属上司一起来这家店。 她有事找上司商量。 我现在待在她膝盖旁的手提包里,也是头一次听到商量的内容——真教人瞠目结舌。 秋山课长是个五十多岁、个性温和的一般人,绝不是那种对属下女职员送秋波的人。他与一脸想不开的杏子两人相对而坐,似乎令他感到相当抗拒。“是不能在公司里谈的事吗?”他这么确认之后,才不甚情愿地一起过来。 正因为如此,听到杏子的话,似乎让他打从心底惊讶不已。不晓得是不是把喝到一半的冷饮泼到膝盖上了,他好像连忙拿出了手帕。 然后,他说了前面那句话——是你多心了吧? 我也想跟杏子这么说。唉,是你想太多了。别这样,忘了这件事吧! 但是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不,这不是我多心。” “你有证据吗?”秋山课长问。他的语气转为担心。“相模跟那个——叫什么来着——” “塚田。塚田和彦。” “对、对,没错。你说他和那个塚田和彦认识,可是马上做这样的联想,是不是太唐突了?” 相模佳夫是我已过世的前任主人。他和杏子是在公司里认识、相恋的,两个人的关系,身为上司的秋山课长也非常清楚。 “我整夜没睡,想了很久,可是就是无法释怀,觉得不能就这么丢着不管。” 杏子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坚定无比。 确实,她这阵子晚上都没怎么睡。我知道她总是翻来覆去,床单上老是发出摩擦的声音。 但是我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在想这样的事。 塚田和彦是现今社会上最热门的话题人物。他上八卦节目的次数,搞不好比某个时期的松田圣子还频繁。 他才三十六岁,便已经是一家高级餐厅的老板:身材高大,属于运动员体格,一张脸被太阳晒得黝黑。他的爱车是丰田CELSIOR,尽管喜好流行,却不会跟着一窝蜂地追求外国车,这一点似乎是他与时下赶时髦的年轻人做区隔的特点。 但是他之所以成名,并不是因为善行,也不是因为遭逢什么悲剧。他是传闻中的嫌疑犯。 塚田和彦疑似有和情妇森元法子共谋,为了保险金杀害彼此的配偶。由于缺乏证据,所以目前仅只是“有嫌疑”而已,不过最近社会上到处都在谈论这件事。 这里稍微说明一下一连串事情的经过。整个时间宫分为四个部分——或者说躺了四具尸体比较恰当。 1、塚田和彦的前妻 太田逸子案 逸子在去年十一月,于当时居住的札幌市市郊马路遭人驾车撞死,肇事者逃逸,尚未逮捕到案。这起车祸原本被当成不相干的独立案件处理,但是从逸子丧礼的录影带里发现森元法子的身影之后,立即受到瞩目。另外,逸子意外身亡一个月后,森元法子的丈夫遭人杀害,这一点也启人疑窦。有一说,认为逸子发现已离异的丈夫企图诈领保险金杀人而遭到灭口。逸子死亡当时,塚田和彦与森元法子并没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2、森元法子的丈夫 森元隆一案 去年十二月十五日深夜,于东京都足立区的公园预定地外的马路上,同样遭人开车撞死,肇事者逃逸。推定死亡时间为十五日晚上十一点到十六日凌晨两点左右。这期间法子在朋友家,不在场证明成立。总天的不在场证明尚未确立,本人也交代不清。 由于隆一的死亡,法子获得八千万元的保险金理赔。 3、塚田和彦的妻子 塚田早苗案 今年八月二十六日晚间,早苗被人发现陈尸在羽田机场附近的仓库停车场,死因为被殴打致死。早苗于前天晚上被人用电话叫出之后,似乎就遇害了。推定死亡时间为二十五日傍晚六点至晚上十点左右。 塚田和彦在二十五日早上到二十六日晚间,直到接获发现妻子的尸体通报为止,正与“洁娜维芙”的另一名老板畠中一起到伊豆钓鱼。不在场证明成立。法子的不在场证明则不明确。 4、森元隆一常去的那家酒店的小姐 葛西路子案 今年九月底,路子被人发现陈尸于都内的树林里。死因为勒死。据推测,应为今年四月中旬左右遇害。由于无法得知正确的死亡时间,所以在这个案子里,调查不在场证明并没有意义。 此外,警方掌握到葛西路子手上有应该是属于森元法子的绿宝石项链。 她为什么遇害? 媒体如此断定——这个女人握有重要的线索,她想藉此勒索法子等人,结果遭到杀害。而绿宝石项链是她从法子那里拿来的战利品。 如果可以的话,警方也想这么断定吧!但是找不到证据证明这一点。 “嗯,那个小姐我认识。她曾经到家里给外子上香。项链吗?那是我请她买下来的,杀害外子的凶手一直没抓到,我又蒙上不白之冤,保险金迟迟不下来,我穷得发慌,才试着拜托她,没想到她爽快地买了下来。” 森元法子这么回答,还温顺地低头作态。至于塚田和彦,他召集一窝蜂前来采访的媒体,发表了什么“愤怒的辩白”之后,甚至热列地发表起媒体论来。这让侦办当局颜面尽失。 以上的说明冗长了些。总之,塚田和彦这个名字,现在充满了负面的意思。 那个塚田和我已逝的主人认识——光听到这件事就让我大为吃惊了。据说他们在大学时代是青年漂鸟社的学长学弟关系。 杏子在相模佳夫死后,从他的双亲手中分得了一些他的遗物——我也是其中之一,当中还包括了一本他大学时代的相簿。 杏子现在也会翻阅那本相簿。有一次,她在漂鸟社成员的合照里发现了塚田和彦。 秋山课长啜饮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响起笨拙的“喀呛”声。 “可是大学毕业之后,他们就没有往来了吧?你见过那个叫塚田的人吗?” 杏子说:“不,没有。” 也是吧。我怀抱着相模佳夫的军饷,与他共同行动,所以也相当明确地掌握了他的交友关系。连我都不记得有这回事。 “所以,是你太多心了吧?雨宫,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相模是死于意外的。如果不接受事实,你永远都没办法重新振作的。” 杏子沉默以对。我想象她的手指在膝盖上一开一合的模样。 这是她的老毛病。责问生前的佳夫根本不存在的“别的女人”时,她也总是这样,就好像这样动着手指,从那里拉扯着看不见的丝线,好紧紧地绑住佳夫一样。 “我——觉得他不是死于意外。” 又来了,我心想。他死后的这一年里,这句话我不晓得听过多少次了。 “他非常小心谨慎,不可能在开车的时候东张西望或打瞌睡。而且他在离开我的住处之前,还喝了一杯浓浓的黑咖啡,不可能睡着的。” “所以呢?”秋山课长以安慰的口吻说。“你的意思是——那不是意外,相模是被人杀害的,是吗?而且杀他的人是塚田和彦。” “对,没错。” “为什么会扯上塚田和彦呢?的确,他现在嫌疑重大,但是那是和保险金有关的谋杀案,与相模的情况不同。塚田杀害大学时代的学弟有什么好处?他根本没必要这么做啊!” 就是啊,杏子。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回家去吧,好吗? 分配遗物时,她把我拿走的时候,我不安极了。因为我觉得她的精神已经失衡了。 我沾染了相模佳夫的血,他化成了永不消失的痕迹存留在我身上。 说实在的,尽管是男朋友的遗物,但沾了血的钱包真的不是什么让人觉得舒服的东西。我是绒革制的,不能防水,吸了相当多的血。老实说,刚开始的时候,我身上应该散发出有些讨人厌的味道才对。 但是,她想要那样的我。 我很不愿意。我心想:杏子,不可以这么做。你最好还是把我丢了吧。我是已经不在人间的佳夫的碎片——只是碎片而已。这个碎片再也不会孕育出任何东西了。 若是要当做回忆保存,吸收了他的血的我,又太过于活生生、血淋淋了。 但是她没有将我丢掉。虽然没有当做钱包使用,但是她总是随身携带,片刻不离。 “课长,”杏子低声唤道。“我们公司是汽车零件的制造商吧。” 秋山课长耐着性子回答:“是啊。怎么了吗?” “他死的时候,正好是塚田和彦第一任妻子被撞死的时候——是去年十一月。” 课长沉默不语。 “我是这么想的,佳夫对车子的车种或年代之类的虽然不是那么清楚,但是他对机械方面很行。若是有人向他请教,他都能对答如流,不明白的地方,也会立刻查,非常尽责。他就是那样的人。” “你想说什么?” 杏子幽幽地继续说:“听说肇事逃逸的破案率相当高。现在的鉴识技术非常发达,从一块小小的涂料碎片就能锁定车种……可是,也有因应之道吧?像是把保险杆换成别的车种的,或是重新涂装……” 课长大大地咳了一声。 “你是想说,相模建议塚田和彦要怎么做才能够伪装成太太被人开车撞死,并且不被警方逮捕吗?” 杏子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我认为佳夫并不晓得塚田的目的——至少那个时候不晓得。要是知道的话,他不可能告诉塚田。他被利用了,一定是这样。” 塚田的前妻遭到杀害之后,相模终于恍然大悟,因此被灭口了——杏子想这么说。 佳夫浸染在我体内的血,让我觉得沉重难受。喂,你为什么留下她一个人,死掉了! 秋山课长静静地告诫似地说: “我说啊,雨宫,你还是休假一阵子吧!你所说的话,我觉得只是妄想。你太想不开了,开始搞不清楚幻想和显示之间了。我不说难听的话。你请个假,去好好旅行什么的吧!” 杏子默不作声。直到束手无策的课长站了起来,她才打开皮包,轻轻地触摸着我。 她的手指冰冷,冰得像死人一样。 第三节 杏子在墓地待得比平时更久。我待在她挂在肩上的皮包里,听着呼啸而过的北风声。或许那是冰冷地蜷缩在杏子体内的哭泣声。 那应该是佳夫过世前两、三天的事。他因为外务,经过工商区,走进地下铁人形町站附近的咖啡厅。 吃醋,是因为对自己没有自信,同时也是因为不安。杏子这个女人仿佛只在体内培养不安,成天都在瞎操心。她在意佳夫的一举一动,佳夫只是在走道上和其他女职员稍稍谈笑,她就会哭号指责。 虽然杏子的嫉妒没有恶意,但她却非常死心眼。她总是担心“我会被抛弃”,幻想佳夫或许会被别的女人抢走,老是神经兮兮的,就像充满了静电的门把一样,一触碰就会迸出青色的火花。 休假的第一天,她去了相模佳夫的坟前扫墓。在他每个月的忌日,她都不忘去扫墓,这也让我感到不安。 她说“警察”。 他这么说着,将捡到的东西收进我装钞票的地方。 “怎么说——有点那种,一触即发的感觉。” 佳夫和同事们一起喝酒时曾经聊起杏子: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工作也很认真——虽然同事们嘴巴上这么说,但是他们似乎对杏子抱着不怎么正面的看法。 我没有办法看见自己怀里的东西,虽然能够感觉到,但是它只是个薄薄小小的四角形的东西。我完全猜不出它会是什么。佳夫说“下次再找时间拿去奉还好了”,是借来的吗…… 接着他又想了一下。他似乎是停下动作,俯视着桌子。 第二天杏子请了一个星期的有薪休假,这无异于是被课长的强力劝说给说动了。 即使是小事,她也总是很注意。例如,她经常头痛,有习惯服用的止痛药,然而她已得知佳夫不适合那个牌子,就准备了他说不错的牌子的止痛药。 现在想想,佳夫说起这些迷信的事时,应该相当乐在其中吧,杏子对这种事一无所知,所以佳夫可以享受到教导他人的乐趣。而且对方是杏子,不但不会嘲笑他“像老头子”,还会正儿八经地聆听,依照吩咐。 “警察……” 现在,在黑暗种杏子又翻了个身。她在做梦吗?还是睡不着呢? “你喜欢上别人了,对不对?”这是她的口头禅,接下来是:“你已经不在乎我了,对不对?”她每回这样,就只能让她尽情倾吐(虽然说的话都一样)直到发泄完毕,否则根本无法说任何有建设性的话。 佳夫真的非常有耐性地陪着那样的她。佳夫也是个不起眼的男人,我不认为他有什么强烈吸引异性的魅力。正因为如此,被杏子需要,对他而言或许也是一种快感。 那个东西包着一张白纸,感觉像是钞票摺小再用纸包住。但是我无法确定那是什么。 “嗯,怎么办呢?”他甚至这么喃喃自语。 佳夫也是,明明还年轻,却有老古板的一面。 有一次,杏子在晚上要剪指甲,却被他委婉地劝阻了。他说这样不吉利。 我是个沾染了相模佳夫的血的钱包,但是怀里还放着别的东西,不过我不晓得那到底是什么,那一直是个谜。 当天晚上,她回到公寓,又在被子里辗转反侧的时候,重复说了一次。 真是不可思议。那到底是什么? 只是传票上忘了盖章这种小时,她都会脸色大变,甚至还说“你是故意不盖章,想妨碍我的工作是吧”这样的话。尽管她不是大哭大叫地说,而且嗓门也小,但很明显地是气愤难耐,却又要硬压抑着,弄得浑身颤抖。 而那天晚上,佳夫从杏子的住处回家途中死了。 还有许多其他的例子。例如,在墙上钉图钉或钉子,要先说“如果这里是鬼门,请多包涵”;加水时不可以顺序颠倒(不能用热水加冷水来调整温度);茶壶不可以没盖盖子就倒茶…… 我认为温柔的心是很棒的,但是他已经死了,而她还活着,她应该尽快寻找新的人生,然而她却蹲在坟前,对着不可能回应的死人说话,一点一点地消耗自己。 不过,他好像把捡到的东西放在桌角,并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动作,然后静静地喝咖啡。此时,呼叫器响了。他急忙去打电话,很快就回来了,然后匆忙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可能是有急事找他吧。 记得是接近半夜的时候,她又开始了司空见惯的牢骚(你喜欢上别人了——),那阵子两人只要一见面就吵这件事。佳夫可能也受不了了,有时也会演变成快吵起来的局面。 在座位坐下时,佳夫好像在那里捡到了上一个客人遗忘了的东西。我只能说是“好像”,那是因为我被放在他的外套内袋里无法看见的关系。 我不晓得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但是和佳夫成为男女朋友之前,她在职场里就是出了名的既神经质又有洁癖,而且很容易激动。 杏子原本就有爱钻牛角尖的毛病。 其实相模佳夫对杏子而言,更像是她的监护人。杏子完全依赖佳夫,而且能够在他的羽翼之下,她也就不再那么容易激动了。 我就这样一直带着这个莫名奇妙的东西。发生意外的那晚,佳夫去杏子的公寓时也是这样。看来佳夫似乎忘记他把那个东西放进我怀里了。 这对他而言,也是个意外且遗憾的死吧!佳夫应该牵挂着杏子,死不瞑目才对。她需要他。 “不一会儿,又没事一样笑嘻嘻的。唉,平常是很温和啦。我不讨厌。可是,那一型的总教人觉得难搞啊!” “算了,下次再找时间拿去奉还好了。” 杏子,要找警察也好,总之今晚先睡了吧! 他去洗澡的时候,杏子用刷子清理外套,顺便检查了一下我的怀里。又不是夫妻,这样似乎稍嫌太过了一些,但是杏子并没有恶意。她应该是想到,如果清楚佳夫的手头情况,就不会勉强到他了。 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妒忌。 而且,只要杏子不钻牛角尖地胡乱说话,她其实是个深情的奉献型女性。她很会做菜,而且似乎很快就记住了佳夫的喜好。 她发现了收在我怀里的那个失物。她没有拿出来,只是默默地盯着它一会儿,然后将我合上,放回原位。只是这样而已。 ①有古语说晚上剪指甲,就会和双亲永别。 对了,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一件事。 佳夫捡起它,想了一下。 我被交到杏子的手中之后,装钞票的地方依然放着那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她既没有将它拿出来,也没有把它丢掉。话说回来,却也没有珍惜的样子,或许她已经把它给忘了。 第四节 令人吃惊的是,警方的侦办负责人竟然愿意抽空见杏子。 这是第二天的事。杏子特地出门,来到侦查塚田早苗命案本部的警察署。她到底打算怎么说明?我担心得不得了,意外的是警方却很快就明白了。 不,或许他们已经焦急到连一根稻草都不放过的地步了。 她被带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在逸子上坐下。又被放进皮包里的我无法得知周围的情况,但是这里该不会是侦讯室吧…… 里面有两名刑警,其中一个上了年纪,另一个似乎还年轻。主要是由上了年纪的那位问话,年轻的那位只是偶尔插嘴发问而已。 感觉上这两个人都不凶悍。我为杏子感到高兴。她非常敏感,全身上下充满了许多失眠的夜晚所产生出来的许多不幸的静电,若是不温柔地对待,就会把彼此搞得两败俱伤。 “我明白你说的话了。” 年长的刑警说。真的吗?我怀疑。 一个正常的刑警应该不会把杏子的话当真。说起来佳夫生前和塚田和彦是否有来往——杏子连这一点都不清楚。一切都是她的揣测,这跟妄想没什么两样。 “雨宫小姐,”刑警说。可能是点了烟,传来打火机的声音,是百来块的打火机吧?火迟迟点不着,谈话因此中断了一会儿。 杏子很安静。我一想到她现在的心情,就觉得难受。 “你刚才告诉我们的事,是你自己想到的吗?” 杏子回答“是”,语尾有些发抖。 “嗯。”刑警说道。他好像在抽烟。 年轻的刑警插嘴说:“你不觉得是你多心了吗?” “我不晓得。”杏子声音微弱。“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这次换刑警们沉默了。 “只是,佳夫不是个会开车打瞌睡的人。” “人总是会有大意的时候——”年轻的刑警说到一半,好像就被年长的那位制止了。杏子继续说道: “他是个非常一丝不苟、小心谨慎的人。他是跑外务的,白天都在开车,所以就算感冒,他甚至也不吃药——因为会想睡。” 确实如此。佳夫这个人一直很注意这些事,几乎到了有些胆小的地步。 “而且他也非常清楚车祸现场那里的视野很差,非常危险。他来我的住处时,一定会经过那里,我也曾经坐在他的副驾驶座路过那里,我们经过时总是说;‘这个停车场的位置好危险啊!’” “可是,就算塚田和彦杀了你的男朋友,”年轻的刑警说,“他又怎么办到的呢?相模佳夫并不是被人刺杀,也不是从高处被推落,而是开车时有所闪失。你说塚田要如何才能让他开车闪失呢?” “我不知道……” 杏子的声音开始透露出只有平常听惯她声音的人才能察觉的烦躁。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那方面的专家。我只知道他是被塚田和彦杀害的,因为佳夫不是个会开车打瞌睡的人啊!” 仿佛祈祷一般,同样的话一再重复。年长的刑警似乎相当懂得拿捏时机,他稳重地说: “我们非常明白。” 我松了一口气。这个刑警或许很习惯应付像杏子这样的女人——不是用那种故意讨好的口气,而是始终保持认真、诚恳的态度。 “我们会调查看看的。这或许会是什么线索也不一定。” 杏子道谢之后,将佳夫的几张照片交给刑警。那是和塚田和彦合照的照片。 回去公寓的路上,杏子走的非常慢,屡次停下脚步。她好像不是在看精品店的橱窗,也不是站着翻阅书本。她是心不在焉地边想边走吧。 来到某个十字路口,她突然喃喃地说:“被杀了。” 我想像着周围的人一定对她投以好奇的眼光,而感到不忍卒睹。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知道,自从佳夫死后,她就一直站在正常与疯狂之间的临界点,有时趔趄,有时脚踩空。 大约两个月前,她在车站等电车时,突然坐倒在月台上嚎啕大哭;由于经常恍惚,她曾经有两次在百货公司和超市被怀疑顺手牵羊,因为她的手里拿着商品,忘了去收银台结账,人就这么晃走了。 总算回到了公寓,杏子连衣服也没换,把装着我的皮包放在桌上,好像就这么倒在床上。不久之后,我听见睡着的呼吸声。 尽管那似乎并不是多么安稳的睡眠。 第五节 “我们有个提议。不,应该说是请求比较恰当。” 几天后,那两名刑警来到杏子的公寓这么说道。 今天负责问话的仍然是年长的刑警,年轻的刑警也不帮腔,只是坐在一旁而已。 “我们想请你和塚田和彦见面,可以吗?” 令人意外的发展。 “我去见那个人,然后呢?” “我们想看看他的反应。”刑警直率地说。“他很会演戏。唉,你看过电视,这点应该也很清楚,他就是那种人。如果只是一点小事,他是不会轻易露出马脚的,不过,这次是个机会。可以请你务必和他见一次面吗?我们会安排的。” 杏子虚弱地说:“可是,要用什么理由去见他?” “不需要理由。”刑警安抚地说。“他和森元法子现在是两个案子的关系人,正被我们侦讯。只要下次侦讯他们时,你也在场就行了,可以吗?” 很长的一段时间,杏子都没有回话。我担心她是不是又陷入恍惚了。 此时传来她站起来的声音。 “对不起,失陪一下。” 她去了洗手间。这阵子她经常这样。心灵的失衡,似乎也影响了身体。 她离开之后,年轻的刑警用一种仿佛只用单边嘴巴说话的含糊声音说: “组长,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年长的一方点燃香烟。 “可是,你也不是全盘相信她的话吧?怎么想都没道理啊!不管再怎么查都无法证明相模佳夫和塚田和彦大学毕业后还有来往啊!” “什么不管再怎么查,你太夸张了,不是才这两、三天的事而已吗?” 年轻的刑警心虚了,“你不是已经戒烟了吗?到时候又得住院喽!” 年长的刑警故意“呼”地一声,吐出烟来。看样子是个不好惹的人。 杏子回来了,她拉开逸椅子,轻轻坐下。 “你还好吗?” “还好,对不起,我有时候会有点头晕……” 那是因为晚上都没有睡好。 “我试试看。”杏子回答。“虽然害怕,不过我想和他直接面对面。” 刑警很高兴。他们用哄小孩般的口吻,感谢杏子的协助。 “详细情形,我们会再联络。啊,对了,雨宫小姐,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我从刚才就有点头痛,如果你有止痛药的话,能不能给我一颗?” 杏子答应,走进里面放急救箱的房间。年轻的刑警又低声地说: “骗人。组长除了宿醉,从来就不会头痛,不是吗?” “还有你不听话的时候哪!” 杏子似乎把整个急救箱都拿来了。我听到箱子放在桌上的声音。她打开盖子。 “我也常常头痛,买了很多种止痛药。你要哪一种?” 年长的刑警选了百服宁。杏子为他端来温水。 “吃药的时候,配一大杯温水最好了。” 说这话的时候,杏子似乎又回府了一些勤快地照顾生前的佳夫时的模样。 那天傍晚,杏子外出了。我诧异着她要去哪里,结果她坐上电车,似乎在前往都心。 怎么这么吵?我正这么想的时候,听见了似乎人满为患的周围的一些断断续续的对话。 “洁娜维芙因祸得福,声音意外兴隆呢!” 没错,这里是塚田和彦的店。 讽刺的是,他因为涉嫌杀人,反倒使得店里人山人海,生意异常兴隆。围绕在餐厅四周的,似乎是前来采访的记者以及摄影师、电视导播员等。 “洁娜维芙”并不是塚田一个人的店,而是有合伙人。本一位这个人也会跟着喜上眉梢,结果却出乎意料。大概有两次,我听见他大叫“这样会妨碍声音,请不要聚在店门口”的吼声。 杏子等了约三十分钟,才在窗边的位置坐下,点了咖啡和简单的餐点。餐点送来时,店门口传来格外刺耳的骚动声。 好像是塚田和彦来了。 “我自己完全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比任何人都想知道是谁杀害早苗,难道不是吗?” 声音不错,口齿也很清晰。这种机灵的男性最近很少见了,光是这一点,或许就可以吸引不少女性。 “我并不想要什么保险金。我会和早苗一起投保,是因为要去蜜月旅行,觉得这么做比较放心。只是这样而已。” 拜托你们回去吧!你们到底要把人折磨到什么地步才甘心——塚田这么吼道,然后效果十足地关上店门。那批采访人的叫嚷声变得模糊。 此时,可能是汤匙还是叉子从杏子的手里掉了下来,传出碰击到桌子之类的声音。 她低声呢喃:“是被杀的。” 坐在附近的客人似乎频频注意着杏子。我听见一名女客低声地说“搞什么,好诡异唷”。 杏子突然站了起来,她把放着我的皮包留在座位,脚步声逐渐远去。我吃了一惊,但杏子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小姐?” 低沉的男人嗓音唤道。几秒之后,我感觉到我置身的皮包被拿起,送了过去。 “你忘了东西。” 是刚才的男人的声音。他似乎拿着皮包去追杏子。 但是杏子没有回答,或许她只是呆呆地站着。 “你不舒服吗?” 声音低沉的男人这么问。杏子又喃喃地说: “他是被杀的……” 不管男人说什么,也不管走近的店员要求付账,杏子只是反复说着同一句话,不肯从男人手中结过皮包。 后来,搭讪的男人亲切地代为付账,将杏子带出店外。即使他问:“你住哪里?”杏子依然没有回答。因为我无法看到,所以不能确定,但是杏子似乎是半靠在这名陌生男子的身上走着。 “振作一点,走的动吗?”男人偶尔出声说话。不久之后,男人让她在户外某处的长椅坐了下来。 “你住哪里?你好像不太舒服,我送你回去。” 即使声音低沉的男人这么说,杏子依然沉默。不晓得是否因为束手无策,男人说了声“失礼一下”,打开她的皮包。 他探索皮包里的动作给人一种非常熟练的感觉。他没有过分地翻找,很快就找到内袋里的杏子的职员证和驾照。 他的手停了一下,好像发现了其他东西。 “你家在椎名町吧?”男人合上皮包,然后温柔地劝说:“请你在这里等,我去叫车。知道吗?不可以离开唷!” 男人叫计程车送杏子回公寓。将她安置在房里,等男人离开之后,我也才终于放下心来。虽然那个人看起来很亲切,但是也不能断言他没有别的企图。 杏子瘫坐在房里,一动也不动。到了晚上,那个刑警打电话来,她这才终于想到要站起来。 第六节 和刑警约好的那一天,杏子从一大早就很不对劲。 首先,她抵达警署时,差点忘了付计程车钱。进到建筑物里,她踩空楼梯,差点摔下来,被站岗的警官及时抱住。经过漫长的走廊时,她的手不自觉地松开,皮包掉到了地上,却也不捡就这么往前走,被经过的女警给叫住。 即使如此,杏子还是在约定的下午两点多时来到指定的走廊尽头。 远处传来开门的声音,三、四个人的脚步声凌乱地走近,说话声也传了过来。 “真的,拜托你们适可而止。你们说,我到底做了什么?” 是塚田和彦的声音。 “唉,火气别那么大。”笑着这么说的是那个上了年纪的刑警。 “咦?雨宫小姐,你好。笔录做好了吗?” 杏子只是杵在原地。刑警爽朗地继续说: “对了,塚田先生,这位小姐叫雨宫,曾经是你朋友的未婚妻唷!” “我的朋友?”塚田的声音变得不友善。“谁啊?” “你的大学学弟,”刑警继续说。“叫相模佳夫,记得吗?” 我在皮包里等待塚田的回答,我觉得我的绒革都要倒竖起来了。 我感觉渗透在我身上的佳夫的血依然带着体温一般地灼热。 塚田回答:“这……我不记得耶。有这个学弟吗?” 他的语调听起来没有任何不自然,反而是困惑。我带着一种仿佛松了一口气、又像失望一般的不可思议的心情,想象他的表情。 此时杏子又喃喃地说: “是被杀的。” 上了年纪的刑警说:“抱歉把你叫住。喂,送塚田先生到楼下。”他这么命令部下,慢慢走近杏子。 “小姐,”他用初见面时的称呼叫杏子。“塚田好像连相模先生都不记得了。” 杏子的身体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开始摇晃。 “塚田与相模先生的死无关。那是你的妄想。但是,雨宫小姐,为什么你会有这种妄想?为什么你在塚田因为涉嫌杀人被议论纷纷的时候一副机不可失的样子,急着捏造出他就是凶手的假象?” 我感觉到有其他刑警靠近。 “雨宫小姐,是你杀了相模先生,对吧?” 皮包从杏子的手中掉落。 “她说了吗?” 这么发问的是杏子在“洁娜维芙”遇到的那个声音低沉的男人。 实在令人惊讶,原来他跟那个上了年纪的刑警认识。不只如此,声音低沉的男人正是发现塚田和彦与森元法子两人关系的唯一证据——那支录影带——的私家侦探。 “像说梦话一样,说了很多。” 上了年纪的刑警一边吐出烟雾一边低声说道。他的呼气甚至传到被放在桌上的我的身上来了。 “她为什么杀人?” “那个女的原本精神就不太稳定,这在职场上也是出了名的。相模佳夫也明白这一点,才跟她交往的。或许是激起了他的保护本能吧?” 侦探“哦”地应了一声。 “重新调查相模那个案子,很快就可以发现,如果那个意外是经过安排的,方法只有一个,而且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只有那个女人。” “怎么办到的?” “很简单,让他吞下止痛药就行了。只要选那种吃了就会想睡的牌子就行了。那种药的包装,还在她的急救箱里。” 我吃了一惊,原来如此。 “他不吃那个牌子的止痛药的事,同事都知道,她不可能不晓得。八成是混在咖啡里让他喝了吧!” “我不认为她有明确的杀意,”侦探说。“是偶发的犯罪。” 没错,就是这样。那天晚上,杏子和佳夫争执之后说“我想拿你的话当赌注”,就是这个意思吧!如果你没有因为这样而死掉的话,我就再相信你一次。 “明明是自己杀了他,却无法忍受没有他的日子。杀他的不是自己,他是被别人给杀了——在不知不觉中,她开始这么相信,靠着逃进这样的妄想,在现实里求取平衡。” “就在这个时候,塚田出现了。”侦探苦涩地笑着。“拿他当凶手是再适合不过的了。原来如此。一开始,我在雨宫杏子的皮包里找到你的名片时,还觉得奇怪呢!” “关于相模的案子,就是这样,和塚田没有关系。不过,那家伙自己的案子另当别论。” “你很有自信呢!” “只能这么干了。” “你的意思是,只要搜查就能找到决定性的物证?” 侦探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揶揄,那不是针对刑警,倒像是针对这整个事件。 “不晓得。”刑警老实地说。“我也觉得这个案子光靠一成不变的调查是破不了的。老实说,有件事让我非常在意。” “什么事?” “失物。” “失物。” “没错。四名被害人的身上都各少了一样东西。你没注意到吗?” “这么说来,刑事组长你非常在意森元隆一的领带夹呢……” “是啊,那是个开端。领带夹这种东西不是那么轻易掉落不见的。” 侦探用背诵般的语调说:“塚田早苗的戒指被拿走了呢……” “太田逸子的大衣纽扣被拔了下来。” “葛西路子呢?” 对于侦探的这个疑问,刑警悄声回答:“这个情报没有透露给媒体——她的头发被割下来了。” “头发被——” “很怪吧?” 侦探什么也没说,缩起下巴沉思起来。两个男人的表情奇妙地肖似,而那种认真的眼神,忽地让我想起了杏子的脸——老是像那样,一脸严肃的杏子。 侦探呢喃似地说:“这表示这个案子比表面上看到的更复杂吗?” 刑警耸耸穿着老旧西装的肩膀,“不晓得。尽是些不晓得的事。” “只是暂时而已。”侦探说。 两个男人默默地抽着烟。半晌之后,声音低沉的侦探一边按熄烟蒂一边站起来,出声问道: “话说回来,这次杀人的动机是什么?杏子想杀相模,应该有什么原因才对。” 年长的刑警拿起我来,从钞票夹里取出那个神秘的纸包,并打开来。 看到那个东西之后,我也明白了。 佳夫这个人是没办法丢掉这种东西的。因为他很虔诚,也太迷信了。 破旧的护身符、捡到的护身符、最好是附上一点香油钱,拿到神社的香油钱箱“奉还”——他曾经这么说过。 “看到这个,杏子怀疑相模另有新欢的妄想等于得到了铁证一样。”刑警说。 杏子,可怜的杏子。 那天佳夫在咖啡厅捡到的是水天宫的祈求顺利生产的护身符。 第一节 “我没有偷。” 三室直美说道。她已经说第四次了,她的说法依旧没变。 “真是顽固的小鬼。”不悦的声音说道。他是这里的便衣警察,听声音大约五十岁左右。虽然他没有特别激动的样子,不过,说话时却掺杂着粗重的鼻息,不知道是心脏不好还是有鼻炎。 仿佛碎纸被风卷起一般忽来忽去,偶尔会传来超市里播放的轻快的背景音乐。 “我说,三室,”我的主人以稍微低于平常的声音说。“不要低着头,看着老师。” 直美好像照做了。虽然花了点时间。 我的主人微微挺胸,故作威严。比起在学校收到通知,急忙穿上外套冲出来的时候,要冷静多了。 “你没有顺手牵羊吧?” “没有,”直美紧接着回答。“绝对没有。是那个人把我跟偷的人搞错了。” 被称作“那个人”的警卫发出巨大的擤鼻涕声音。嗯,鼻炎的可能性更高了。 “听不下去哪,”他用鼻音说。“真是个不知羞耻的小鬼。老师,你是怎么教的?” 我的主人站了起来,“不知羞耻是什么意思?话可不能这样随便说。” “事实就是这样,我只是照实说而已。喂,老师,你别忘了自己的立场。我可是亲眼看到这个女孩手里拿着偷走的东西,所以才追她,把她逮住的。的确就是这个小鬼。我也是靠这一行吃饭的,不可能搞错人。” “可是明明就搞错了!”直美拉高嗓门,“太过分了!根本就打定注意要诬赖我嘛!” 警卫也厉声反驳:“才不是诬赖,我亲眼看到了!你打算装傻到底,是吧?” 我的主人迅速采取行动,挡到两人中间。想扑向对方或抓住对方,或是伸手揍人的,似乎是直美。她被我的主人按住,“哇”地放声大哭。 “她还是个小孩,怎么可以这样吓她?” “对这种小鬼啊,就是要吓一吓比较好。” 我的主人双臂不住地颤抖。就算待在他的外套内袋里,我也感觉得到。他的心跳很快。 “你有证据吗?”我的主人字字分明地说。“你说这孩子偷东西,东西呢?在这孩子手里吗?” 警卫马上转为防守。 “这——现在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我的主人大声地说。“不在这里,那在哪里?” “八成是这小鬼在逃跑时,藏到哪里去了吧。这小鬼手脚比我快多了。” 我的主人气的咬牙切齿。 “胡来!无凭无据,怎么可以随便怀疑小孩子?” 警卫尖声回答:“很简单,因为我这双眼睛、这两颗眼珠子,的的确确看到了这小鬼偷东西。所以我可以怀疑她——不,别说是怀疑了,根本就是事实。” 警卫字字强调地说完后,刺耳地吸了吸鼻子,“而且,我一出声,她就逃跑了。”他没什么劲地接着说:“我先声明,我只是说了声‘喂’而已,可不是劈头就喊她‘小偷’,可是这小鬼却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的主人温柔地对抽抽搭搭地哭泣的直美问: “三室,人家出声叫你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跑?” 直美哽咽地回答:“因为……很可怕嘛……” “什么很可怕?” “我以为……会被那个人怎样……” 警卫“哈”了一声。 “因为……我最近也遇到了类似的事。我在车站被一个不认识的人叫住,我以为他要问路,走过去一看,结果那个人说了好下流的事。” 我待在内袋里,感觉到身体被稍微往左拉扯,可能是直美拉住了我的主人的右边袖子。 “所以我觉得很恶心……” 听完直美的低喃,我的主人静静地甩着头转向警卫。 “怎么样?或许是冒失造成了误会,这也不无可能啊!” “事后要怎么办都行!” “你只会这样看事情吗?” “我说的才是事实!” “拿出证据来啊!”直美叫道。 “你说什么?你这——” “住手!” 什么东西“咚”地撞在我的主人的左肩上。或许是警卫的手。我正错愕的时候,一个没听过的声音惊慌失措地插了进来。 “怎么了?在吵什么?” 好像是另一名警卫。在他的调停下,双方的争吵似乎平息了下来,但是鼻炎警卫的鼻息却激动地足以吹熄小火。 插话进来的那个警卫,谈起事情远比原先的那一个理性。根据他的说法,鼻炎警卫是新手,这是他第二次在这家大型超市“桂冠”的卖场逮到现行犯。 “你的意思是我搞错了吗?” 鼻炎警卫向前辈抗议,但是对方很冷静。 “我的意思是,处理事情的时候,你现在这种态度不适宜。” 鼻炎警卫嘴里咕哝着什么 ,然后沉默下来。我的主人夸张地叹气: “得救了。这位先生一点都不肯理会我们的说法。” 前辈警卫慎重地道歉,确认是什么事情之后,询问鼻炎警卫。 “你在现场看到什么东西被偷了?” “迷你情境。” 他说那是摆在四楼的玩具卖场,类似精巧模型的东西。在前辈警卫的指示下,鼻炎警卫拿了一个过来。 “这东西很贵吗?”我的主人问。 “这一组要五千八百元。与其说是小孩子的玩具,倒不如说是一种嗜好的收藏品。收藏的大半是大人。” “这东西放在随手就拿得到的地方吗?连陈列柜都没有吗?” “是的。确实,展示的方式可能有点问题。” 直美歇斯底里地说:“那无关紧要吧!老师,我没有偷!这跟怎么展示没有关系!” 我的主人安抚她:“没有人说是你偷的啊!” 我的主人恢复了在讲台上教授微积分时那种清晰明亮的声调,他对两名警卫说: “站在老师的立场,我们是不能任意断定学生说谎。既然她说不是,就必须查清事实——” “我们可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鼻炎警卫插嘴。 “在查清楚之前,是可以暂时不予处理的。”前辈厉声遏止。 “麻烦你们了。那么,我的联络方式是——” 我的主人从胸口的内袋取出我来,从夹层抽出名片。此时我才得以看到他们的脸。 鼻炎警卫长了一副得了鼻炎的拳师狗的脸。三室直美红肿着一双眼睛,右手紧握着手帕。 她没有穿制服。格子条纹的外套下面是一件露出膝盖的裙子,外套上的口袋有盖子,用可爱的花朵形状的扣子扣住。那应该是装饰用的吧。 听说被头的商品叫做“迷你情境”,是有如小型的庭园式盆景般的东西。根据前辈警卫的说法,好像还有其他种类,不过眼前的是仿造美国电影里的郊外住宅区的街景模型:上面有四栋三角屋顶的房子,有庭院、草皮,半圆型的私人车道横越其中,车棚上覆盖着线条优美的顶盖,马路上有个骑脚踏车的长发女孩,一个老人坐在屋子门廊上的摇椅,也有牵狗散步的小孩。这些全都集中在约一张明信片大小的盘面上。 模型的制作非常精细。屋子的墙壁就像贴了石板一样,草皮上铺着像人工草皮的东西,而不是只涂成绿色的而已。停在左边蓝色屋顶前的红色脚踏车,虽然只有十元硬币大小,金属的部分却也折射出天花板的日光灯,发出亮光。若是拿在手上,一定也有相当的重量。 “既然钱包都拿出来了,”鼻炎警卫刻薄地说。“老师,你就付了五千八百,怎么样?这样不就都解决了?” 前辈警卫用可怕的声音说:“你坚称‘被偷了’的东西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结果,我的主人把我收进内袋里,斩钉截铁地说: “要是我照你说的付了钱,就等于我无条件地承认我的学生偷窃,我不能这么做。” “我是不晓得怎样啦,可是老师啊,你太单纯了。我的确看见了。” 我的主人背向警卫。 “三室,我们走吧!” 第二节 “很被信赖嘛!” 那天晚上,我的主人一边吃晚餐一边说明事情的经过,邦子姐听了之后的第一个感想就是这句话。 邦子姐是我的主人的太太。我会对她表示敬意,以“姐字辈”尊称,正因为她是从与同伴们一同陈列的展示柜中挑中我的人。 当时她是这么说的: “到了某个年纪,就不能再用便宜的皮制品喽!”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当时他们才刚新婚。这对新婚夫妇分别都已经是三十三与三十岁了,虽然不会像年轻人那样打情骂俏,但是说起话时却也相当亲昵。 我的主人也一直称自己的太太“邦子姐”。邦子则叫他“喂”、“欸”,有时候也会叫他“小优”。彼此的称呼似乎反映了夫妻俩的权力关系。 介绍得迟了,我的主人叫宫崎优作,是公立高中的数学老师。他现在是一年A班的导师,得看管男女共三十二名的学生。 而我则如你所知的,是他的钱包。换句话说,我是一家之长的钱包,但是无法断言“我是宫崎家的钱包”,那是因为掌管家计的人是邦子姐。她也是当地进修部高中的老师,不过现在请了假。邦子姐的肚子里,怀着他们夫妻俩第一个即将诞生的小婴儿。 “被信赖……你说谁?” 我的主人一边把盘子和饭碗收到流理台一边问。邦子姐在厨房的椅子坐下,挺起身子靠在椅背上,摸着圆滚滚的肚子。 “还用说吗?当然是小优啊。一个偷窃被辅导的学生,不是叫家长来而是要求级任导师来,这是很稀罕的。而且那个学生甚至还说在你来之前什么都不说,不是吗?” 我的主人袖子卷起,拿着满是泡沫的海棉,摇了摇头说: “那不是因为我受到特别信赖,而是三室的家庭有些不寻常。” “是双亲不和之类的——” “不。要说的话,正好相反。她的父亲是银行行员,三室考上我们学校之后,她父亲也升任札幌的分行长。可是三室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念东京的高中,不想去北海道。她母亲说怎么可以要父亲一个人去商人,小孩子应该跟着一起去才是,试着说服她,但是她就是不肯。” “所以她没有和父母住一起?” “对。她现在住在姑姑家。所以,她被怀疑偷窃时,也不好联络亲人吧!” 邦子姐摸着肚子“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可是我了解她母亲的心情,换成是我,比起任性的女儿,我也会选择丈夫的。绝对。” 我的主人笑着说:“看到婴儿的脸之后,你还会这么说吗?我会不会变得可有可无啊?” “现在有时候也会啊!谁叫你那么安静。以为你不在,猛一回头,却突然看见你。” “把人家说的像幽灵一样。” 洗好碗之后,我的主人煮沸茶壶里的水,重新泡好热茶。这是为邦子姐泡的。真是个体贴的老公。 “喂,”邦子姐嘟起嘴吧吹着热气,她说:“说真的,你觉得呢?你觉得那个叫三室的学生是清白的吗?” 我的主人想了一下。 “我想相信她是清白的。” “也就是希望喽?不是肯定。” “因为没有证据啊。” 邦子姐慢慢地点头。 “我觉得那个警卫非常失礼,岂有此理,可是也不能认定他是误认而把事情闹大。” “这种事情要怎么查出真相?” “超市那边说他们会在店里找找那个掉了的东西。如果找到了,或许会成为线索。我会和三室再好好谈一次。今天那孩子也很激动,一时也没办法知道整个状况。” 邦子姐看着天花板喃喃地说: “或许她真的偷了。” “嗯。” “或许根本没偷,只是被诬赖了。” “对。” “又或者是,本来想偷,真要下手的时候,又退缩了。” “唔……这有点……” “又或者是,她没有偷,但是做了什么让人起疑的举动。” “嗯,这有可能……” “小优,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又想吃蜜豆了?” 邦子姐大笑,“那是害喜的时候吧?” 有一次她突然在半夜从床上坐起来说:“小优,我想吃蜜豆。” 邦子姐收起脸上的笑容。“我在想塚田的事。” 我的主人默默地望着太太。邦子姐挺着大肚子尽可能探出身体将脸朝着他。 “小优,我听了你刚才的话,非常高兴。你很冷静,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斥责三室,也没有一味地护着她。我觉得你的态度非常了不起。身为同业,我也觉得你很伟大。” “谢谢。” “但是这样的你,为什么一提到塚田的事,就会变得感情用事呢?” 我的主人从邦子姐身上别开视线,望向没有画面的电视。 “塚田的案子——不,那不是他的案子,是发生在他太太身上的案子,他是最伤心的人。” “我不是在说这个。” “我知道。”我的主人有些烦躁地说。他只有在谈论这件事时,才会那样对邦子姐。 邦子姐欲言又止。她不是不高兴,而是没办法狠下心来,即使搅乱丈夫的情绪都要把话说出来。 半晌之后,我的主人低声说: “只有状况证据而已。只靠那些就判定是塚田犯的罪,这是不对的。” 又过了一会儿,这次是邦子姐说: “是啊。” 我的主人似乎为了动气的事感到难为情,嘴角露出些许微笑: “你真的不想吃蜜豆吗?” 第三节 翌日。 我的主人丢下我上班去了。吃力地打扫屋子的邦子姐,到了近中午时分,才在晾衣服的棚架上发现被扔在一边的我。 “哎呀,真是的。”邦子姐笑道,对着肚子里的胎儿说:“你爸爸真是粗心大意。忘了钱包,不晓得他现在怎么样了?” 嗯,总会有办法的吧。 下午一点左右,邦子姐的母亲带着一大堆东西来了。邦子姐请产假之后,她的母亲每个星期都会像这样过来一次,两个人一起吃午餐,这已经成了习惯。 拌寿司、豆馅麻糬、香蕉、牛奶、大阪烧——母女俩把这些毫无章法,但似乎会很撑的午餐一扫而空,一边吃饭一边兴高采烈地谈天说地。 两人饭后喝着无咖啡因的咖啡时,八卦节目开始了。今天的话题应该仍是塚田和彦吧。我在棚架上面听着。 “首先是连日来为给各位追踪报道的涉嫌诈领保险金而交换杀人的最新消息——” 虽然装模作样地说是“涉嫌”,但电视台早就认定塚田和彦是凶手了。不论哪一个播报员,口气上都像是在责怪警方还在拖拖拉拉些什么似的。 “咦,邦子,你又在录节目啦?”母亲问。 “嗯。” “优作要看的吗?” “对啊。”邦子姐说完轻叹一声。“看得正经八百的。” “他非常关心呢。” “简直就像自己的事一样。他还生气地说:这种夸大嫌疑的报道,不可原谅!” 关于塚田和彦这个人,以及他受到什么样的怀疑,这里可能需要说明一下。 这不是什么复杂的案子。塚田和彦这个三十六岁的男子和森元法子这个女人,被怀疑共谋杀害彼此的丈夫与妻子,并且杀害了发现此事的塚田的前妻,以及森元隆一熟识的酒店小姐,以获取保险金。关于这个案子已经有太多的报道了。 塚田和彦和森元法子承认彼此是情夫与情妇的关系。这一点非常明确。 “你明明和法子外遇,为什么还和早苗结婚?”面对这个质问,和彦这么回答: “我不想背叛早苗,我本来想,和她结婚的话,可以忘掉法子。” 虽然自私,但是那种心理也不是不能理解。 据说和彦和法子两人是和彦与前妻逸子刚结婚时相识的。当时法子在工商区的保险代理处上班,和彦则是客户。他当时也才刚成为“洁娜维芙”的合伙人。 “我立刻就爱上他了。可是他是个有妇之夫……尽管如此,我还是和他交往,但是只持续半年左右,最后还是分手了。之后我和隆一结婚,可是我和隆一结婚没多久,和彦就和太太离婚了……” 和彦前妻的父亲说,他们离婚的原因是和彦有情妇,并且断言那个人就是法子。 和彦和法子一样老实,即使是对自己不利的事,也毫不害臊地直言不讳。他们难道不晓得就是因为这样,才会遭到媒体的抨击吗? 说到法子,她甚至说出这种话来: “隆一被杀的时候,我很伤心,可是我也闪过这样的念头:啊,这样以来,我就自由了,或许这次我真的可以跟和彦结婚了。但是那个时候,和彦已经和早苗小姐订婚,不管我怎么求他,他就是坚持‘我们还是分手比较好’。” 她轻轻一笑,“我们两个人,好像总是彼此错过呢。” 再加上最近发现了另一件事:法子偷偷跑到塚田和早苗的婚礼上,想见塚田一面。她在名片背面写下“我没有忘记约定 N”等字句,想透过早苗的外甥交给塚田。据少年说,得知这件事的塚田惊慌失措,打电话对法子怒吼,还叫她“在计划顺利进行之前不要接近我”。他说,塚田确实说了“计划”两个字。 少年说,发生这件事之前,他便对早苗与塚田的婚事感到不安。这孩子真敏感呢!可是他身边的大人都不相信他的话,而且,不幸的是,最关键的名片被不良少年抢走了,少年因而无法证明确有其事。 但是他没有放弃,他一直努力想要找出抢走自己钱包的不良少年,要他们作证。这不是很了不起吗? 他的努力有了回报,他终于找到那些不良少年。虽然他因此被围殴,而且右手骨折,却完美地达成目的。那些不良少年的说辞证实了法子当天的行动,因此她与塚田共谋的旁证又多了一项。 只是最早苗的外甥来说,遗憾的是,当他这样的坚持得到回报时,他最喜欢的阿姨早已遇害了。这也让我打从心底感到同情。每当八卦节目提到这个话题,画面出现谈这件事的少年裹着石膏的手臂时,邦子姐也会露出一脸难过的表情。 另一方面,法子对这个新的旁证如此说明: “我说我没有忘记的‘约定’,是他说不管和谁结婚共组家庭,也会在内心的一角永远爱着我。” 法子一副温顺地用手抵在嘴边这么声称。 “塚田和早苗小姐结婚之后,虽然我已经放弃了,可是仍觉得不甘心,曾经打电话骚扰早苗小姐。” 塚田也承认法子来参加婚礼,以及他打电话给法子,和她吵架的事,然而他却表示并没有早苗的外甥所告发的那些事。 “小孩子那受了伤的心灵急着想要找个人为阿姨的死负责。为了那孩子,我也很希望警方能够尽早将凶手逮捕归案。” 是太过于愚昧还是天真无邪?因为过于清白所以不管说什么都不怕?还是对自己的杀人计划有着绝对的自信,所以毫不在乎——究竟是哪一种呢? 这两个人的情况让人摸不着头绪,再没有比这个更令人摸不着头绪的了。而且也没有半点确凿的证据(拜八卦节目之赐,这个名词已经很稀松平常了),有的只是旁人不断地瞎起哄。身陷漩涡中的那两个人,由于群众的看法各异,倒像是勇敢地承受这场风暴。 今天的八卦节目又再次谈到和彦的车牌。由于没有戏剧性的新发展,因此每隔三天,话题就会重复一次。 这件事与酒店小姐的尸体被发现有关。一名十九岁的巴士导游小姐发现了那名酒店小姐的尸体,而且这名导游曾在发现尸体的现场看过“疑似塚田的人”。不仅如此,塚田还曾经以乘客的身份搭乘她执勤的观光巴士。 但是那只是“疑似塚田”,她无法确定那人“就是塚田”。因为那名乘客总是戴着墨镜,有时候好像也戴假发——导游小姐不是很确定地说。 即使如此,警方还是找到了另一条活路。他们找到了导游小姐看到“疑似塚田”时在现场附近目击可疑车辆的老人。老人的记忆无误,他所说的车种以及车子的颜色,和塚田和彦的车子完全吻合! 然而车号不同。那部可疑车辆的车号,老人记得很清楚。之后电视上也报道过好几次这个车号。那是同样居住在东京的某家公司干部的车牌号码,而且已经向警方报失,正确地说,他是告诉警方“只有车牌被偷了”。 车牌的确可以更换,但是也不能就此断定是塚田和彦干的,因为和彦那种车子,全日本不止一台。 而且那个关键的车牌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邦子姐对没什么兴趣地盯着电视的母亲说: “小优他啊,彻头彻尾相信塚田这个人呢!” “真的吗?” “嗯。他说:塚田是我的朋友,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没错。这个棘手而血腥的案子,与平静的宫崎家有所关联的就仅只是这样而已:塚田和彦是我的主人宫崎优作国中一年级的朋友…… 第四节 这天夜里,我的主人迟迟没有回家,也没有任何电话联络。当时钟的指针快要走到晚上九点的时候,就连刚强的邦子姐也开始不安了起来,到处打电话。 时间刚过十点,主人才回到家里。玄关的门发出沉重的声响打开了。 “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 邦子姐的声音突然停住,接着透着些许害怕地说: “小优,你的脸好苍白。” 我的而主人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厨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三室她——失踪了。” “你说什么?” 邦子姐大吃一惊,我的主人抓住她的手臂,要她坐下,接着他继续说: “不要紧的。已经找到了,她现在在医院,睡着了。” “她受伤了吗?” “她割腕自杀。在她家附近的大楼楼顶上。” 主人说她是在中午过后不见的。 “我也吓了一大跳……到学校一看,一年级教室楼层的公布栏上贴出校内新闻的号外。” 所谓校内新闻,是指新闻社每个月发行一次的壁报新闻。 “上面写了三室偷窃的事。到底怎么会……昨天我接到电话赶去超市时,也顾虑到不让学生们起疑的……” 呃……。我心想,他的顾虑实在不能说是成功。 邦子姐紧握丈夫的手。 “其他学生也会去桂冠超市吧!或许是谁看到了当时的情况。一定是这样。”我的主人垂着头。邦子姐继续说:“那她被当成小偷了吗?” “没有。反而是很愤怒地说她是被冤枉的,而且上面也没有把三室的名字写出来。” “那新闻社不就是站在三室这一边吗?”邦子姐松了一口气地说。 “是啊,新闻社是这样啊。但是看到新闻的学生,反应并没有这么单纯。就算没有写出名字,小孩子对这种事最敏感了,他们马上就知道上面说的是三室。结果有人说专业警卫不可能犯那种可笑的失误,他们一定是有根据才怀疑三室的。” 邦子姐眨着眼睛。 “啊?那叫什么来着?邦子姐,你知道吗?是叫反宣传吗?这么说来她手脚不太干净,她曾经有过什么事——如此一传十、十传百。暑假里音乐教室不是丢了一支长笛,闹得很大吗?甚至有学生说,连那件事都是她干的。那根本就无凭无据。” 好一阵子,邦子姐就这样握着丈夫的手,默默不语。我的主人低垂着头。 “所以,她再也待不下去,跑出学校,寻找自杀的地点吗?” “一定是这样的。幸好抢救得快。听说伤口很浅。” “联络家长了吗?” “联络了。他们应该会立刻赶来。” 唉,累死我了——我的主人呻吟着,伸了个懒腰。 “都是我害了她。” “这不是你的错。” “就算只有我一个人好了,也应该一开始就相信三室是清白的。那样的话,就算她看了壁报的新闻,或许就不会受到那么大的打击,到了寻死的地步。” 邦子姐没有说话。一会儿之后,她悄声问:“那你现在相信她是清白的喽?” “当然啦,她都想死了。” 邦子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微笑地说:“看你的脸色,先去洗个澡比较好吧!” 直到了半夜,两个人都还醒着。尽管三室直美已经获救,我的主人的心情可能仍无法平复,没办法立刻安眠。两个人在被窝里仰望着天花板聊了许久。 “并不是因为昨天跟你聊了那些事,不过今天到处找三室的时候,我一直想着塚田的事。” “什么事?” “他——一定很难受吧。你想想,他每天都面临和今天的三室一样的情况,而且全日本都指责他是个卑鄙的凶手。明明没有半点证据,有的只是臆测和状况证据而已。” 邦子姐没有立刻回话。我的主人继续说: “塚田他——我所知道的塚田,不是会执迷于金钱的人。他不是一个会为了保险金而杀人的人,他才不会为了钱——” 邦子姐终于低声地说: “小优,那是因为你自己是这样的人,你用你的标准去看塚田,所以才会觉得他是那样的人吧?” 没错……我也这么想。 他是个薪水微薄的老师,不久孩子就要出世了。钱再多都不够用,却不会自动送上门来。我的主人总是让我饿肚子,他偶尔探看我的怀里,轻声地叹息,因为我总是干瘪瘪的,让他觉得有些凄凉。大约半个月前,他带着担任顾问的绘画社学生到学校附近的神社写生,在贩售窗口买了“金运护身符”,放进我的怀里。我再珍惜不过地把它怀抱在有拉链的内袋。 说是护身符,其实不过像我的主人的小指甲那么大的东西,是个小青蛙造型的陶器。据说将它放进钱包,钱就会“回来”(日文的“青蛙”与“回来”同音)。与其说这是迷信,听起来倒更像是冷笑话。即使如此,我的主人仍然很珍惜这个小青蛙。 我的主人就是这种人。就算穷的发慌,就算有时会为此感到有些凄惨,但是他想到的也只是将招财的小青蛙放进钱包而已。这再普通不过了,既胆小,又平凡。对这样的人来说,即使是老友,他对那样一个除了妻子之外另有情妇,并且为生意兴隆的餐厅的合伙人、奢华度日的男人的价值观,真的能够理解、想象吗? 目前尚无法认定塚田和彦与森元法子有罪。不,不能这么认定,这点邦子姐应该也非常清楚。因为她每天录下八卦节目,就是为了听丈夫一边观看,一边一一指出节目中煞有其事地叙述的“推理”、“推测”、“假设”、“证词”、“告白”是如何地充满先入为主的偏见和成见。 (蜜月旅行去潜水时,塚田对溺水的早苗见死不救这种事谁会知道?事后用异样的眼光看事情,什么事都能挑出毛病来。) (塚田会跟女孩子搭讪骗钱,我从来不知道有这种事。我们从国中、高中就在一起、连放假时也都一起行动,如果连我都不晓得的话,那就根本不可能。那一定是骗人的。) “你真的很喜欢塚田呢。” 邦子姐静静地说。我的主人也静静地回答: “嗯,是啊。” “为什么?” “因为他让我成为一个男人。”我的主人轻笑。“当然这没什么别的奇怪意思。是啊,或许该说,是他让我成为一个‘人’才对。” “你本来就是个人啊!非常温柔的人。” 谢谢——我的主人说,然后沉默了半晌。邦子姐的嫁妆钟摆挂钟敲了一下。 “邦子姐,我啊,一直到十四岁之前都有非常严重的口吃。” 邦子姐可能是吃了一惊,突然抬起头来。 “真的?” “嗯,真的。只是去面包店买条吐司,都可以搞得天翻地覆。可能因为我是独生子又懦弱的关系吧……身体也不是很健康。” 所以我的主人一直都没有朋友。 “当时我家养了一条狗,虽然是杂种狗,但是聪明又可爱,从小狗的时候,就由我照顾。它叫小铁。我当时觉得,只要有小铁,我就不会寂寞了,而且不管我的口吃有多严重,小铁都不会笑我、糗我。” 但是,在我的主人国中一年级的秋天,小铁突然失踪了。 “我苍白着一张脸,到处找它。当时下着雨,可是我连要撑伞都忘了,拼命地找。” 那个时侯出声问他“怎么了”,帮他一起找的就是塚田和彦。 “我家和他家离得很近,可是不同班——而且塚田非常受欢迎。他长得帅,运动细胞又好,脑筋也不差。他很受女孩子欢迎,却不会因为这样而骄傲。他很有耐心地从焦急且口吃得说不出话来的我口中问出详情,和我一起被雨淋的湿淋淋的,寻找小铁。” “找到了吗?” 即使是现在,我的主人一想起这件事好像还是非常难过,他慢慢地回答: “找到了。在附近废工厂的垃圾堆里。它身上没有伤,或许是吃了毒野狗的毒饵也说不定。都已经是二十三年前的往事了。” 我的主人不忍丢着小铁的尸体不管,可是随便掩埋的话,或许会被挖出来,长出虫子,这也很让人难过。 “后来,塚田说他知道一个好地方。他到那个是很迷摄影,好像时常和他爸爸去旅行摄影。他说离镇上不远的地方,有个自然保育森林。他说那里风景很美,适合当墓地。那天是星期六,第二天我们就把小铁装进旅行箱,两个人一起搭电车出发了。那是个有轮子的旅行箱,当时是很稀罕的东西,而那也是塚田借我的。他家是有钱人。” 两人一起在小山丘埋葬了小铁,并且在上面堆了石塚,石塚附近有一棵树龄百年的大樟木,所以很容易记住位置。 “之后我开始和他做朋友。他拿我当正常人看,不会笑我,也不会戏弄我。塚田一直陪着失去了小铁、手足无措的我。” “你曾为他做过什么事吗?” “有啊。只有一件。他脑筋很好,不过数学不太行。相反的,我只擅长数学,所以可以教他。想到像我这种人也有赢过他的地方,光是这样,就觉得有自信了。” “他是那么优秀的小孩吗?” “这样说或许会被现在的学生笑,不过他当时真的是班上的偶像。和他在一起,被他说是朋友,别人看你的眼光也就不一样了。” 主人的口吃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愈来愈轻微,等到注意到时,已经完全好了。两个人的交往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塚田和彦应届考上大学,而我的主人落榜重考,才逐渐疏远。即使如此,两人一直到接近三十岁大关之前,一年至少都会见一次面。 “是塚田让我变成一个‘人’的。像他那样温柔善良的人,不可能会为了保险金杀人的。” 对于主人斩钉截铁的结论,邦子姐没有反驳。她反而是问: “小优,你最近见到塚田是什么时候?” “不晓得耶……什么时候呢?我们两个的结婚典礼上吧?” “是啊。那个时候他也已经结婚了。不是跟早苗,而是跟前任的太太。” “嗯。” “但是他并没有告诉过你吧?” “可能有什么原因吧!” “他的朋友之中曾经接受电视采访的,没有人知道他在早苗之前就已经结婚、离婚了,每个人对这一点都很惊讶,大家都以为他是第一次结婚,连早苗的家属也是。” 一阵不悦的静默之后,我的主人问:“邦子姐,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塚田和彦并不是完全没有缺点的人,连结婚这种人生大事也会对朋友有所隐瞒。” 我的主人没有回答,于是邦子姐坐了起来。 “哪,老公,我不是连你的回忆都要破坏,可是,人是会变的。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很担心。你一副热衷得好像要为塚田发起募款活动似的,如果事情是往好的方面发展那还好,如果不是的话——如果他真的杀了自己的太太,我一想到你会受到多大的伤害……” 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的主人终于说: “我知道。可是,不要紧的。不会变成那样的。晚安,邦子姐。” 回答“晚安”的邦子姐似乎迟迟无法入眠。 第五节 两天后,超市的那位前辈警卫联络我的主人,说那个“迷你情境”找到了。我的主人又前往警卫室去了。 “在准备焚烧的垃圾集中箱里找到的。” “这还真是——”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用了金属探测器。这个商品有很多地方是不锈钢材质,所以很容易有反应,而且旁边都是可燃垃圾,所以很快就找到了。” 放在桌子上的“迷你情境”脏兮兮的,而且少了红色的脚踏车。 “可是,它被扔在垃圾箱里,这是怎么回事?” 前辈警卫谨慎措词,慎重地说: “不管是谁,不过应该是偷了这个东西的人在被追赶时,把它扔进店里的垃圾回收员的笼子里的。那个追着她的警卫就会去定点的垃圾桶里找,也不会想到要去查看那位垃圾回收员收走的垃圾。” 接着他咳了一声。 “宫崎老师,听说那个学生自杀未遂,是吗?” “是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认为三室是清白的。” 前辈警卫似乎相当困窘。 “我也没有要狠心伤害青春期的孩子的意思。学校打算怎么处理?” “我和校长以及学年主任的老师商量之后,决定由我全权处理。三室的父母也同意。” “哦,她的父母也是啊!” “这太奇怪了。”鼻音插话了——是那个鼻炎警卫。 “父母来到这里,声称女儿是无辜的,这还可以理解。可是他们就这样善罢甘休了?搞不好做父母的也很清楚女儿的手脚不干净,才觉得这么遮羞了事,是吗?” 我的主人几乎弄翻椅子地猛然站起,但是对方也很固执,他好像挡住我的主人说: “老师,我得事先声明,我可是亲眼看到的。那个女孩子你可不能大意,马上就抽抽搭搭哭,装出一副柔弱的样子,其实是不好对付的。” “那是因为你用那种角度看孩子,才会这么觉得。” “这个老师真是令人同情。”鼻炎警卫不屑地离开了。 一会儿之后,前辈警卫说: “虽然有点棘手,不过这里由我负责,老师,我就相信你好了。这次就当做是我们误判,非常抱歉。” 我的主人和前辈警卫握手。 这个周末,我的主人要去北海道,那是为了将三室直美送回她父母身边。 直美只在医院待了两天,之后便回到姑姑家疗养。赶到东京的母亲要她一起回北海道,当时她不肯答应,可是到了周末,她突然说想回父母身边,而且还要熟悉这整个事情经过的宫崎老师陪她一起回去,也好跟她的父母好好谈一谈——她这么“请求”。级任导师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吗?我的主人似乎相当由于,更何况邦子姐即将临盆,他很担心太太的情况,搞不好今天或明天就会生了。 结果做这个决定的是他挂虑的邦子姐。 “你去吧!和三室的父母好好谈一谈也好。”然后她用有些讽刺的口吻追了一句:“要是因为你没跟去,她又自杀未遂的话就糟了。” 于是我的主人前往羽田机场。 从声音听来,三室直美似乎已经恢复了。她甚至有些兴奋。两人办完登记手续,我的主人带头走在前面。 经过金属探测器时,有了麻烦。我的主人顺利通过,但是三室直美一通过探测器便响了起来。 试了两次之后,工作人员半带苦笑地说: “真奇怪呢。不好意思,你是不是带了随声听之类的东西?” “没有啊。”直美也笑着回答。 由于是女高中生,工作人员的态度很温和。工作人员称赞“好漂亮的格子外套”,似乎是正在检查直美。 “好奇怪呢,没有东西啊。” 但是探测器仍然响起。 “可以请你脱一下外套吗?” 直美好像照做了。工作人员翻过外套,然后——有什么东西掉到通道的地板发出“锵”的声音。 我就像平常一样,被放在主人的西装内袋里,因此我马上就察觉了,他的心脏猛地一跳。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不久,我听到不了解内情的工作人员开朗的声音: “哎呀,好可爱。好小的红色脚踏车喔!是这个让探测器响的!” 直美被怀疑偷窃时所穿的那件格子外套上面的口袋有盖子,而且还扣着扣子。 直美开始放声大哭。 这次我的主人似乎没有立刻安慰她。 “是想引人注意吧?”邦子姐说。“她可能是希望你注意她吧。虽然我觉得她很可怜,不过她行为偏差是事实。” “总觉得失去了当老师的自信……” 我的主人很沮丧。 “没想到三室竟然说谎……甚至闹到自杀未遂的地步……” 邦子姐安慰他:“我说啊,人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有时候是会不惜牺牲以骗取别人的信任的。我听到她的伤口很浅的时候就发现了。” 我的主人好像胡乱地抓抓头发。 “可是,你别忘了,我最喜欢你的这种纯真了,而且我认为这件事对学生绝不会造成不好的影响。宫崎老师被骗了——我想不会有学生这么笑你的。大家应该都各有所感吧。” 难就难在要如何看到相信人这件事。即使被骗也要相信——如果学生能体会其中的意义就好了。 我的主人似乎被这件事影响了好一阵子,真是太纯情了。 几天之后,我的主人和平常一样,看着邦子姐录的录影带时,发出叫声: “邦子姐,这个——” “什么?” “这个,这张照片。” 我在棚架上看着电视——是一张照片的特写画面——一个大约是国中生的男孩,穿着牛仔裤和t恤,双手比出胜利的手势。 那是儿童时代的塚田和彦。 “这怎么了吗?” 我的主人将录影带暂停,指着画面说: “这张照片的背景是堆着石头的石塚,对吧?那就是小铁的墓。” 邦子大为吃惊,“真的?认得出来?” “当然认得出来,我怎么可能忘记?我和塚田两个人堆着石头——我哭得稀里哗啦,塚田也哭了。我们没有拍什么照片,就算要拍,也不可能像这样笑眯眯地比什么胜利手势。” 主人继续放录影带,传来电视里的声音: “这是我跟和彦一起去野餐的时候拍的。小犬当时才国中二年级,却比我更清楚山路——” 国中二年级,这么说来,那已经是替小铁立好墓之后的事了。照片后面的石塚一定是小铁的墓。 说话的是塚田和彦的父亲。他极力地强调儿子是个多么可爱、多么活泼的少年。 “这里是小犬最喜欢的地方,风景非常棒。我记得小犬说这个石塚也是他做的,他自豪地说;‘做的很棒吧?’从照片上也看的出来他那高兴的模样吧?” 我的主人瞠目结舌。 “为什么?” 没错。为什么? “为什么塚田会在小铁的墓前笑的那么得意?” 之后,盘踞在我的主人脑海中的想法,我并不知道,可是尽管如此,我也想象得出来。 口吃、孤独且不起眼的少年,只与狗为伴。这样的少年,在失去了重要的狗朋友时,我便来助他一臂之力,然后让他对我心悦诚服…… 这样一定很爽吧!应该很爽的。这与三室直美从我的主人身上赢得了同情与呵护时的兴奋心情是一样的。 没有比能够任意操纵人心更有趣的游戏了。 所以塚田和彦才会笑得那么得意,不是吗?因为,小铁的墓就等同于是和彦赢得了那个卑微朋友醉心于他的纪念碑。 再进一步想,从孤独的少年身边夺走他唯一的朋友小铁的会不会就是和彦? 是他为了博得赞美而下的毒手。 安葬小铁的地方正是和彦所中意的,是他个人的秘密场所。 亦即他收藏战利品的场所。 我不晓得我的主人是否和我想的一样。唯一确定的是,那个周末,他把邦子姐送回娘家,自己回到故乡的小镇。 他出门前对邦子姐说: “这实在很蠢,也毫无根据,可是俗话说本性难移,总之它就是在我的脑海里徘徊不去。” 他登上山丘——小铁长眠的山丘。经过了二十四年的岁月,地形变了,路也改了,我的主人无从判断,最后并没有找到小铁的墓。 然而到了傍晚,在车站附近的餐厅休息的他,却听见了惊人的消息。 可能是到塚田和彦故乡采访的某家民营电视台小组也在餐厅休息吧,此时在外面搜集情报的一名成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 “喂!发现车牌了!” 众人一阵紧张。 “在哪里?” “北侧山丘上的开发地。是工人发现的。上上下下一片大骚动呢!” 开发地——我的主人喃喃地说。那个山丘被开发了。 “车牌果然也在那里……”我的主人说。听到这句话我便明白了——他怀疑车牌或许就埋在石塚旁,所以今天才过来。 俗话说本性难移。 “不好意思,”我的主人梦呓般地向其中一名组员询问。“发现车牌的附近应该有一个石头堆成的石塚吧?应该有的,对吧?” 在一阵困惑的沉默之后,一开始带回消息的声音说: “嗯,对。听说是挖开石塚的时候,发现车牌的。” 那里是塚田和彦最喜欢的地方。 收藏战利品的地点。 说着“太成功了”,开怀大笑的地点。 我的主人离开餐厅,慢慢走向车站。 (人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有时候是会不惜牺牲以骗取别人的信任。) 二十四年前,被雨淋了一身帮忙寻找小铁的塚田和彦……。 全身湿透了。 仿佛要重现那一幕似的,下起雨来了。 第一节 Persona non grata——意指“不受欢迎的人物”。打开门时,候诊室里正播放这首曲子。 惠梨子的未婚夫叫高井信雄,比惠梨子年长七岁,今年三十岁。很传统的,他们是相亲认识,是所谓“先相亲后恋爱”的类型,他们只要两人独处,就火热得跟什么似的。我替惠梨子感到万分欣慰。 我的主人习惯看诊的这家牙医,对这点似乎特别讲究,在不同的时间带,选曲也跟着不同。下午一点到五点左右,是小朋友常来的时间带,播放的是《小狗圆舞曲》或《土耳其进行曲》等轻快的古典音乐。有时候也会播放“大家的歌曲” 而早上主妇及老人较多的时间带,则播放有线广播。在这里歌谣和流行乐穿插播放,与其说是牙医候诊室,感觉更像美容院,蛮有意思的。 让现在的惠梨子烦恼的事——或许会破坏她的幸福——发生在去年年底十二月十五日。不过,当时她完全没料到那样一件小事竟会演变成这等骇人的大事,其实那也是在今年的夏天才发展成大事的。 惠梨子之所以买了我,是因为母亲的劝说: 总之,先回到十二月十五日发生的事吧!那是个寒风刺骨的冬夜。 从订婚到举行婚礼,中间隔了一年以上的时间,这是因为高井先生非常忙碌,迟迟腾不出时间的缘故。而且十一月底举行婚礼时,万一发生了什么大事件,最坏的情况,可能是在新郎缺席的情况下举行也说不定。高井先生为了“小梨”,极力避免那种情况,但是唯独这一点他无法保证。 我感到诧异。我被放在主人爱用的哥白林织品的袋子里,看不到四周。 就这样,在温柔的双亲以及尽管忙碌、但对她全心全意的未婚夫的呵护下,惠梨子真的无比幸福,所以我也非常幸福。但是教人难过的是,我不得不用过去时来叙述这件事。 “真的啊……医生人真好呢!” 傍晚到夜里的这段时间,则以上班族居多,选曲也顿时变得时髦起来。所以现在才会播放《Persona non grata》。此时刚过傍晚六点,候诊室除了我的主人,没有其他病人。 “晚安,我要挂号。”她对柜台小姐说道,接着说:“候诊室放了电视呢!” 真的,好有意思呢——我的主人虽然轻松地这么回应,但是她应该是一点都不觉得好玩。 结果,柜台小姐苦笑地说: ①“大家的歌曲”是NhK于1961年开始播映的音乐节目,焦点在于播放歌曲。早期以儿童为观众,但也广受大人喜爱。 柜台小姐口中的“那个案子”,我马上就想到了,我的主人应该也是知道的。她吓了一跳,心头的一颤透过细瘦的手腕传了过来。 “那个叫塚田的是不是真的杀了老婆,老人家跟太太们碰在一起尽是讨论这件事,活像大家不是刑警就是侦探呢。” “是药商送的液晶电视啦,免费的,免费的。” 我,是我的主人——木田惠梨子——的钱包。 高井先生对比他小的惠梨子似乎疼爱到了极点。都已经三十岁了,多少应该也知道分寸,何况他也不是个愚笨的人,然而令人讶异的是,愈是这种男人,对惠梨子这样的女性似乎愈着迷。要是惠梨子生了一个和她惟妙惟肖的小宝宝的话,高井先生一定会变成一个疯狂爱家的人。 “你就要当家庭主妇了,买个好用的钱包,怎么样啊?外观不好看,但是坚固耐用,可以放很多零钱,容易拿取的那种。不要再用什么名牌了。” 没错,惠梨子是因为结婚才辞掉工作。婚礼预定在今年十一月底举行,大约只剩两个星期的时间了。新娘子以及新生活的准备等,花费颇多:到目前为止,惠梨子一直从我怀里将这些钱拿进拿出的。而我则一一看着她花用,因此我有把握,她一定是个好太太。 “可是,为什么这里需要摆电视呢?回到自己家里,想看多久都行,不是吗?” 如果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高井先生是新闻记者,而且是身任一家大报社的社会部、一个叫“机动部队”的职位。像我这样的一个钱包,虽然不了解那是什么样的工作,不过异常忙碌是错不了的。想要知道他的工作情形,和他的钱包接触是最好的方法,但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这个机会。 我认为这是非常中肯的建议。乖巧的惠梨子听从母亲的话买了我——我与其说是钱包,形状倒更像是在大大的双珠扣式钱包上附的钞票夹。 诊疗室传来清喉咙的咳嗽声,柜台小姐和我的主人一起笑了出来。 这其中的原因,只有我知道。虽然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是我就是知道。 我和惠梨子认识不过一年左右,她是在去年秋天时买了我。当时她刚辞掉工作了三年的旅行社工作,领了一笔微薄的离职金。 这阵子有这类服务的医院增加了。为了有助于舒适地度过漫长的候诊时间,以及让患者放松而播放音乐,我觉得这点蛮贴心的。 第二节 接着在医院的朋友的先生打电话来。 惠梨子将捡到的东西放进手提包的内袋。那是一张像提款卡的东西。当时她可能是打算送去派出所。 直到夏季来临,那个男人的脸和名字被电视的八卦节目一再地报道为止。 另外,那张卡片的正面用罗马拼音刻上会员的名字。 只因婴儿出生时的一阵忙乱,她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她回到东京一阵子之后,翻找手提包里的记事本时才想起。 高井先生一听便笑着说:“不用拿到A级执照 ①即赛车执照。 当惠梨子走近她停在朋友家门前的车子时,捡到了事后成为瞩目焦点的“证据”。 “很抱歉,我帮朋友看家,不能擅自借你电话。不过,这家人很快就会回来了,或许你可以晚点再过来看看。” 当然,她不可能回答“好,请进”。当然不能让陌生人进家里来。惠梨子聪明地回答: 当时惠梨子和我完全不晓得这个名字背后的意义。 惠梨子是个行事谨慎的人,而且这里是她不熟悉的城镇,再加上她是替朋友看家,所以她应该是上着门链回应的。 那是某家俱乐部的会员卡,上面写着“维京俱乐部”,可能是健身俱乐部之类的地方。从惠梨子的话听来,她好像知道这家俱乐部。 “不好意思,我捡到这个东西。” 第二天早上大约七点,婴儿出生了。接到电话的惠梨子高兴地直拍手——是个女孩。之后一时之间,频频电话来往,到了八点左右,朋友的母亲来了。她向惠梨子道谢之后说: 塚田和彦——现在全日本人都想知道他的事,注意他的事,甚至连牙医候诊室里都可以听到他的名字。 和高井先生订婚之后,她便告诉他这个想法,并补了这么一句: “车子突然没汽油了,我被困在这附近,动弹不得。我是从东京来的,对这一带完全不熟,很伤脑筋。能不能跟你借一下电话?” 事情就只是这样而已。虽然有点惊险,但毕竟没事。 “或许你也会调到乡下的分社,到时候车子也是不可少的吧。我得要成为一个好驾驶才行。” “抱歉,深夜打扰。”那个声音说。说话彬彬有礼,声音听起来落落大方。 我一直被收在她的手提包里,没能看到那个男人的脸。我只听见玄关的门铃响起,以及惠梨子以为是朋友夫妻俩的双亲赶到,急忙去应门的脚步声。接着我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 “咦?”她喃喃地说,蹲在地上,捡起了什么。她拿着那个东西想了一会儿,然后环顾四周。我记得她说:“是昨晚那个人吧。”意思是要求借电话的那个人掉了什么东西。 之后她完全忘了这件事。不管是那张卡片、刻在卡片上的名字、还是深夜来借电话的男人的长相。 柜台小姐向惠梨子道谢,但是惠梨子打断她的话,很快转身离开了。她还得去买很多东西,再加上捡到卡片的经过,让她不太想有什么牵扯吧。 “啊,这样的话,可以直接拿去还。” 然而朋友却突然在这个时候觉得要生了。 惠梨子吃惊地喃喃自语。她侧着头,取出卡片,里里外外仔细地看了看。卡片的背面挤满了细小的文字。 “哎呀,我把它带回来了。” 惠梨子一早就离开东京,在上午抵达朋友家。快临盆的女人与即将结婚的女人有聊不完的话题。朋友的先生跟惠梨子也熟识,而且彼此又有深交,所以惠梨子一开始就打算在那里住一晚。事实上,他们越聊越起劲,三个人一直聊到晚上是一点过后。 这个人涉嫌与森元法子共谋,为了保险金杀害了包括彼此配偶在内的四个人。 比预产期早了将近三个星期。朋友的先生急忙让她坐上车,连夜赶往固定产检的甲府市妇产科医院。惠梨子则留下来负责看家。 自己是帮人看家,但是这家人很快就回来了,我不是一个人唷——她这么应付对方。当然,这个人或许真的是遇到困难的旅人,但也可能是利用这种借口接近,心怀不轨。 这其中有个教人感动的原因。惠梨子从很久以前就这么想:将来结婚,在都内买房子恐怕是不可能的,或许会在近郊,而且是离车站有些远的地方,如果考虑到接送通勤的丈夫、购物,以及将来孩子通学等等,还是得熟悉开车才好。我要累计经验,熟悉开车技巧。 如此这般,似乎直到深夜灯都还亮着。不知是否因为这样,那个男人才会来拜访惠梨子留守的这个家。 “还没有进去分娩室吗?要等到早上?真辛苦……现在才刚过一点呢!”我记得惠梨子是这样说的。换句话说,那个男人大约是凌晨一点的时候来的。 数日之后,去银座买东西的惠梨子从四丁目的十字路口往昭和大道走了一段路,进入一家新落成的大楼,里头有个宽敞的大厅,播放着悦耳的音乐。惠梨子从皮包里拿出我,走进柜台,从我的夹层里取出那张捡到的卡片,交给柜台小姐。 “可以请你去医院看看吗?去看看婴儿!” 结果,男人放弃了,“这样啊,那就算了。抱歉,深夜里打扰了。” 她对自己的开车技术原本就很有自信。惠梨子事事都依赖人,唯独开车这件事能让她变得积极。 惠梨子曾来拜访过好几次,彼此又是熟识的朋友,所以惠梨子毫无畏惧地接下深夜看家的任务。抵达医院的朋友的先生、以及接到朋友先生联络的双方家长打电话来,她都应对有方,担任联络的工作。虽然担心第一次生产的朋友,不过可能是想到即将出生的婴儿,惠梨子的声音闲的既开朗又兴奋。她一定是想到了自己的未来吧! “KAZUUKADA” 第三节 “唉,惠梨子,又有无声电话。” 惠梨子看完牙医回家之后,母亲这么对她说道,口气显得有点担心。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心里真的没谱吗?” 惠梨子也无精打采地回答:“没有啊!一定是恶作剧啦。现在的电话不是连乱打的电话号码都会记录下来吗,所以才会连着打好几次。” “是吗?”母亲似乎在想什么事。“真的是这样吗?牙齿还要多久才会好?” “好像还要很多次。医生说智齿也拔掉比较好。” 母亲劝她最好在婚前检查有没有蛀牙,如果有的话,就先治疗。她说:“要是怀孕了,牙齿就会变差!” “太急了吧?”惠梨子虽然笑着说道,却马上去看牙医。我就是喜欢惠梨子这种乖巧的地方。 “你好像没什么精神,怎么了吗?” 被母亲这样问,惠梨子笑了一下说: “被牙医钻了牙齿,没有人还会活蹦乱跳的吧?” “哎呀,可是也有人喜欢那种叽、叽的声音呢。” 惠梨子脱下外套,连同放着我的皮包一起挂在客厅的衣帽架。惠梨子和母亲喝了一杯茶,然后一起准备晚餐,聊了许多事,像是料理的调味、今后得买齐的东西、当天天气的预测……。 “不去蜜月旅行真的没关系吗?” 高井先生和惠梨子不去蜜月旅行,而是利用年底年初的假期去高井先生的故乡福冈。惠梨子点点头说: “高井不晓得会被调派到哪里。他希望趁现在和双方家长密切来往。” “他也常来我们家呢,”母亲高兴地说。“干脆入赘好了。” 这是真心话吧。因为惠梨子是独生女。 两个人开心地一边聊天一边做晚餐。不久,惠梨子的父亲回来,开始吃晚餐,愉快的谈话不断。知道惠梨子内心忧郁的我听起来,她那有些过高的音调,让人觉得她似乎在勉强自己,不过就算担忧也没用,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傍晚的新闻出现塚田和彦的名字时,惠梨子好像吃了一惊。 “有关连日报道的涉嫌保险金交换杀人——” “怎么又是这件事啊!”父亲说。“我们的事务所也是,那些女孩子跟定时工的欧巴桑一聚在一起就是聊这件事。” “实在是心狠手辣啊!”母亲的声音有些严厉。“为什么警方不赶快逮捕他们?怎么能让这种人逍遥法外呢?” 惠梨子轻声说:“没有证据啊。” “哎呀,应该有吧!前阵子不是吵着说发现车牌了吗?” 惠梨子的母亲说的“车牌”,与第四名死者有关。发现酒店小姐葛西路子的尸体的树林附近,好几次有人目击到可疑的车子,那部车子虽然与塚田和彦的爱车极为相似,但车牌号码却不同。目击者所看到的车牌是从别的车子偷来的,并非和彦的车牌。 然而那个关键的车牌,于十月底在和彦故乡的山里被发现了。在警方的追问下,和彦坦承是他埋的,但是关于这其中的理由,他却是这么说的: “大概是十月中旬左右,有人在树林里目击到车子的事成为话题时,那个车牌被人丢进我家的车库。我当时如果立刻报警就好了,可是我想绝对不会有人相信我,才偷偷把它埋了。请相信我!我是无辜的。我是被陷害的,那个人不但杀了我的妻子,还想嫁祸给我!” 根据警方的公布,被发现的车牌上没有留下指纹。因此,塚田和彦与森元法子虽然以重要关系人的身份遭到严厉的侦讯,却依然未被逮捕。 但是媒体和世人没有人相信他们的说辞,大家都认为这两个人共谋杀害了四个人。 不,是大家都这么期待。 “随便怎样都好,赶快把他们抓起来,之后再慢慢调查不就好了?” 连惠梨子那还算明理的母亲都会说出这种话。大家打从一开始就认定塚田和彦和森元法子是凶手。 他们两人的确有太多可疑的地方。我也这么认为。但是这两个人被世人如此厌恶的一大原因,应该是他们人性上的缺点吧?塚田风度翩翩又潇洒,而且是个有钱人,而法子年轻貌美,但是他们却给人一种少了什么的感觉。他们蛮不在乎地承认格子结了婚却彼此外遇的态度,与其说是老实,似乎更给人一种厚颜无耻的感觉。 可是,不管他们多么厚颜无耻、多么不讨人喜欢,也不能因此认定他们杀人,这是绝对不行的,然而世人却忘了这一点。 所以惠梨子很痛苦。 如果这一连串的杀人案真的是和彦与法子所策划,一旦这四起杀人案里有一件他们两人都有不在场证明,证明两人都不可能杀人的话,那么所有的情况都会被推翻。再怎么不相干的人也不至于说出“只有那一件他们是买凶杀人”的话来。 对,这就是问题所在。 这一切均起因于森元隆一的命案,命案于去年十二月十五日深夜发生: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两点之间,他在东京被杀害了。由于塚田和彦的不在场证明无法确认,所以被认为是他干的。 但是就在同一天夜里——凌晨一点的时候——向当时人在甲府市郊拜访朋友继而替朋友看家的惠梨子借电话的就是塚田和彦——尽管他本人好像忘了这件事。 惠梨子在周刊杂志看到他的照片便立刻想起这件事来,她想起他的脸,以及他掉落的会员卡。 可是已经太迟了。对这类社会新闻不感兴趣的惠梨子,直到今年夏天快结束时才终于听闻塚田与法子的案件,当时舆论已经一面倒——两人是凶手。 每一个人都这么说,这么呐喊,这么相信。 惠梨子能够证明塚田和彦的不在场。人在甲府的他,不可能杀害在东京的森元隆一,以时间上来说,也绝不可能。可是惠梨子也非常明白,事到如今才说出来,不晓得会被卷入多么大的风波。她会被媒体追逐、追查、苛责,世人也会以好奇的眼光看她吧! 而且惠梨子即将和身为新闻记者的高井先生结婚,大报社对这起保险金杀人疑云的报道原本一直很克制,但是找到车牌之后,也开始一股脑地报道有关塚田与法子的种种嫌疑了。高井先生就是特别采访小组的一员。 在这种情况下,惠梨子怎能说出口呢? 对于正嚷着要制裁塚田与法子罪行的世人来说,惠梨子正是个Persona non grata——不受欢迎的人物。 第四节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惠梨子的右脸颊肿了起来。 蛀牙并不严重,治疗也快结束了。右脸颊之所以肿起来,是刚长出智齿的缘故,牙医老早就在注意它了。 惠梨子从半夜开始牙疼,害得她几乎无法入睡,更惨的是,深夜两点左右又有无声电话,这让惠梨子变得更加暴躁。对她而言,这是个难熬的一晚。 天一亮,惠梨子丢下一切,直奔牙医诊所。当她听到牙医说肿没消之前不能拔牙,她泫然欲泣地说: “婚礼时也肿着一张脸的话,人家都不敢穿新娘礼服了啦!” 牙医笑了,“不要紧的,还有两个星期吧?在那之前会治好的。” “可是,像昨晚那样睡不着的话,我会很困扰的。接下来还有很多预约,很忙的……” 牙医想了一下说:“那我开特别的止痛药,可是这种药效非常强,一吃马上就会想睡,和安眠药一样,要小心服用唷。” 回到家之后,母亲一脸担心地等着她。 “哎呀,竟然肿的这么大。” “怎么办?我今天原本要去区公所的。” 她要去拿户籍誊本,这是要连同结婚证书一起附上去的。 “这点小事,妈帮你去,惠梨子在家睡觉吧!这阵子一直很忙,你也累了吧?” 惠梨子躲进房间,母亲出门了。我被收在平常的皮包里,挂在老位置的衣帽架上。 三点左右,惠梨子起床去打开冰箱。可能是拿喝的吧。然后她顺便打开电视,八卦节目正好开始。 她果然还是很在意塚田和彦的事。惠梨子偶尔切换频道,追着塚田事件的话题。 目前的情况没有不同。但是塚田的嫌疑愈来愈大,被逼到了绝路,森元法子似乎也因为连日的侦讯而筋疲力竭。 “作奸犯科终究是不划算。” 一名主持人以教训的口吻说道。 接着画面上出现两个人过去的朋友、附近邻居、公司同事、亲戚——每个人的说辞都不利于他们。森元隆一遇害的那天晚上和法子在一起的朋友,一开始好像还包庇她,但是现在却完全翻脸不认人,说出“我被她利用了,被拿来证明她的不在场”这种话来。 只有一个人站在和彦那一边,那就是“洁娜维芙”餐厅的合伙人畠中。他是个口齿不清、说话含糊的中年男子,但是对于采访记者失礼的地方却没有动怒,非常沉稳。 “塚田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说。“我一开始是聘他担当副经理,但是他把店里管理得相当好,待人也很不错。洁娜维芙能有现在的规模,都是他的功劳。请没有出资的他担任合伙人,也是为了不想让他这样的人才被挖角。” 畠中请没有资金的塚田和彦担当合伙人,这件事也招致世人的怀疑,也就是他是不是被塚田抓到什么把柄?或是被蒙骗了?他与塚田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塚田是个绯闻颇多的人,我也知道法子的事,所以他要跟早苗结婚时,老实说,我很不安,可是尽管这样,塚田也不可能杀害早苗。就算万一他做了这种无法无天的事,也不会用这种马上就令人起疑的方法,因为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有这么多令人不解的地方,不就等于证明了塚田的清白。” 那么你觉得凶手是谁——面对记者的质问,畠中这么回答。 “我不知道。或许就像塚田所说的,是对他怀恨在心的人要陷害他吧。” 记者说:“如果塚田是个恶毒到会找来他人如此怨恨的人,也很有可能杀人吧?” 畠中瞪大眼睛说:“这不是在抬杠吗?” “你很护着他呢!难道这次的事件,你也牵涉其中吗?” 畠中没有回答这么太过于无礼的质问。 画面似乎切换到摄影棚,传来女主持人的声音,“畠中共犯说啊,想都没想过,很新鲜呢!” 看来情况是愈演愈烈了。惠梨子关掉电视。 她每天祈求、等待的就是有人出面证明塚田和彦的清白。惠梨子对于自己没有说出塚田的不在场证明感到非常内疚。这一点我很了解。要是我能够说话的话,早就替她把我的皮包口弄得震天响了,因为我曾经收着他掉落的会员卡啊。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惠梨子立刻接起电话。 “喂?” 噢,好像又是无声电话。 惠梨子静静放下话筒之后,紧接着开口说: “啊,你回来了。怎么了?怎么那种表情?” 是她母亲回来了。静悄悄的,连个脚步声也没有。怎么了呢? “惠梨子,”母亲说,“你认识三上行雄这个人吗?” “三上行雄?不认识。谁啊?” 母亲吞了一口口水,她说:“户籍上写着你今年春天跟那个人结婚了。” 第五节 在之后的数日里,惠梨子的世界充满了巨大的震荡,简直就像天塌了下来似的。 最沉着的是高井先生。 “这种事并不稀奇。” 他以冷静的声音,对着惠梨子激动的双亲,以及自己满是困惑的双亲(从福冈飞来的)和说不出半句话的媒人说明。 “背地里被送缴结婚证书,与陌生人结婚的这种例子,以前也曾有过。当然,这是无妄之灾,不过没关系,可以更正的。” 擅自送缴结婚证书,当然违法。辖区的警局来了两名刑警,问了许多问题,而查出“三上行雄”的也是他们。不愧是专家。 “他好像是小姐以前上班的旅行社的客户。你记得吗?他好像去要过好几次旅行行程的宣传册子,柜台其他的女职员记得他。” 三上行雄,二十六岁。他已经不住在结婚证书上所登记的地址,目前行踪不明。本籍地住的是双亲,但是他们说儿子已经两、三年没消息了。 “也不好好工作,却老爱吹牛的样子。成天妄想,唉,算是一种偏执狂吧。在老家的时候也是这样,他高中的时候,曾经用雕刻刀割伤拒绝和他交往的女孩子,对方受了轻伤。” 惠梨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在旅行社的柜台工作时也经常有人邀约,三上行雄会对她一见钟情,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可是,从爱意到一厢情愿地妄想结婚,甚至送缴结婚证书,这已经是超出常人的行为了。 惠梨子也说出这几个月来经常接到无声电话的事,警察“唔……”地沉吟。 “搞不好那也是三上搞的鬼。我们会保护小姐的安全的。” 原以为这样就可以放心了,高井先生却丝毫不敢大意。 “这种情况,警方的保护也有限。不要单独外出唷!” 最关键的高井先生始终温柔,而且理性,让我真的好放心。因为,不是每个人都会像高井先生这么想的。 惠梨子的双亲当然相信自己的女儿,但是难免会有一些不安。正因为两人都是平凡人,所以很难接受“被擅自送缴结婚证书”的事。他们的心情也并非不能理解。 “唉,惠梨子,你和那个叫三上的人没有关系吧?” 惠梨子被这么问,似乎再也忍不住地勃然大怒了。 “你们不相信我吗?” “当然相信啊!相信是相信,可是……” “是那个叫三上的人脑筋有问题。” “真的是这样吗……” 连惠梨子的双亲都这么说,就更别说高井先生的双亲心里怎么想了。希望举行婚礼的日子赶快来——我只能这么祈求了。 新婚当天,受到老天爷的眷顾,是个好天气。那是个空气冷冽而清澈的晚秋早晨。 新娘惠梨子为了事前的准备,比家人更早出门。我被放在手提包里,放在坐上计程车的她的膝上,因着能够与她共同行动而高兴。 到了结婚会场,在下计程车之前,司机问打开我付钱的惠梨子: “您今天结婚吗?” “是的。” “今天是很适合结婚的好天气呢!祝您幸福。” 多么好的司机!我心想。惠梨子也回答“谢谢”,下了车之后,她一边走一边轻轻哼着歌。 可是,就在下一秒——才听到迅速接近的脚步声,惠梨子的身体便剧烈地一晃,接着整个人僵直了。我听见了陌生男子的声音。 “我一直在等你呢!怎么可以从我身边逃走呢?” 我马上知道他是谁,是三上行雄! “你是……三上先生?” 惠梨子声音颤抖地问道。对方笑了。 “你在说什么啊?你不记得我了吗?我可是你的丈夫啊!” 他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快活,但却让人有种变调的感觉。那是调错了音律的钢琴所演奏的结婚进行曲。 “过来,我们两个一起远走高飞吧!逃离这里吧!” “逃离这里?” “是啊。你那顽固的双亲想要拆散我们,还强逼你跟别人结婚。我们快逃吧!” 三上抓住惠梨子,好像是强行将她带走。惠梨子没有喊话,一定是被他拿着什么东西威胁了。 “那可不可以把刀子收起来?我好怕。” 果然没错。她说刀子! “不行。我一收起来,你父母就会派人从我身边把你抢走,不是吗?我一直一直在监视你,你都没发现吗?我监视你,计划着要和你一起逃亡。” 三上准备了车子,搞不好是偷来的。虽然我没办法看见,但是感觉得到惠梨子是被逼着上了那部车的。传来座椅放下的声音。怎么办?那一定是双门车,惠梨子被塞进没有退路的后车座了…… 车子开动时,惠梨子突然大声求救。或许是有人路过吧。可是她这么做却得到反效果,车子往前冲似地猛然开了出去,接着传来三上安抚的声音。 “吵闹也没有用的。你要和我一起远走高飞。” 这个男人疯了。惠梨子根本逃不掉。车子不停地开,即使叫累了的惠梨子开始哭泣,车速依然没有减慢。 三上打开收音机。随着摇滚乐,他偶尔发出干哑的笑声。 到底经过了多久呢?我无从得知。惠梨子紧紧地握着放着我的手提包,仿佛那是她的救命绳一样。 “我们要去哪里?” 惠梨子声音沙哑地问。三上只发出“嘿、嘿”的声音。 “我不会逃走的,可不可以让我坐在副驾驶座?这里好挤。” “不行!”三上突然吼道。惠梨子吓得缩成一团。 “你想骗我,然后从我身边逃走,那是不可能的!” 这个男人或许想强迫惠梨子和他一起殉情。这么一项,我的开口几乎要咯咯地发起抖来。半疯半狂的他,认为自己与惠梨子是两情相悦,然而他正常的一面却明白这是自欺欺人。为了强将惠梨子变成他的人,他不能交出她,只有杀了她。 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惠梨子又开始哭泣。为了擦泪,她打开手提包。我看见她苍白的脸。她翻找手帕时碰触到我身边的小纸袋,吃了一惊。 此时,我也明白她在想什么。 不久,惠梨子开始低声和三上说话,像是“这里是哪里”、“我想看海”。她压抑恐惧,装出逐渐对他敞开心房的样子。 三上一开始不怎么理她,可是,当他执迷与惠梨子的那个部分被她温柔的声音驯服之后,便开始回话了。 “惠梨子,把窗户打开,让风吹进来吧!”他甚至这么说,一副男朋友的姿态,然后又开始哼起歌来。 不久,惠梨子喊他,“我口渴了。” 三上停止哼歌。 “我想喝点东西。自动贩卖机的就好,可以买给我吗?不下车也可以买吧?” “你不会逃走吧?” “不会。” 三上又开了一会儿,然后停下车子。惠梨子警戒地坐好,等他回来。 三上很快就回来了。 “拿去。你要果汁还是咖啡?” “果汁。” 车子又开动了。我听见惠梨子拉开易拉罐果汁的声音,同样的声音接着响起,可能三上也打开了易拉罐咖啡。 车子又开动了。 惠梨子好像在喝果汁,接着她谨慎地转动身体,避开三上的视线,右手滑进手提包,摸到刚才的纸袋,拿出里面的东西。 就是这样,加油啊!惠梨子! 纸带上印着惠梨子固定看诊的牙医名字。没错,里面有牙医给她的强效止痛药。她的智齿肿得厉害的那一天吃剩的药丸一直放在手提包里。 惠梨子把药丸丢进了罐装果汁。 有好一阵子静悄悄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可能是假装喝果汁,等药丸融化吧。 不久,她出声喊三上,“哎,我也想喝咖啡,可不可以和我换?” 车子摇晃了一下,三上很吃惊。 “你说什么?” “你的咖啡给我喝嘛,我的果汁给你。” 这个白痴男,快点照着她的话做! 三上这个时候的表情,我还真想看看的。是下流地笑着?还是多少还有些许正常,对惠梨子的话感到惊讶? 总之,他似乎把咖啡给了惠梨子,接下了果汁。 “谢谢。”惠梨子说。“你也喝喝看果汁吧?虽然蛮好喝的,只是有点太甜。” 三上好像照做了。 从车子的晃动,可以感觉得到药效发挥作用了。晃呀……晃呀……车头摇着,车屁股晃着。 “惠梨子……这个……好奇怪……” 传来断断续续的困倦声时,我感觉到惠梨子猛地探出身体。我听见三上“砰”地倒向旁边的声音。惠梨子时不时地尖叫,我想象着她拼命用脚踢蹬,越过座椅爬到驾驶座的情景,在心里替她加油。激烈的晃动、对向来车的喇叭声、冲撞!接着惠梨子“啊”地大叫,回过神时,车子已经停了。 惠梨子,你为老公和孩子练就了一身驾驶技术,真是太好了。 第六节 惠梨子睡得很沉。 这里是安静的病房。虽然是个人房,但是旁边有高井先生和他的双亲,以及惠梨子的母亲。 我待在惠梨子的枕边。因为还待在手提包里,所以只能用听的,从谈话内容来看,惠梨子的伤势似乎并不严重。 “总之,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这是惠梨子的母亲在说话。“外子现在正在跟刑警们说话。三上因为倒在车上睡着了,好像也没有受伤。” 此时,那名刑警似乎来了,母亲被叫到了走廊。高井先生的母亲迫不及待地说: “在婚礼会场前把人掳走,应该不是正常人做得出来的吧。” “真是的。”高井先生说。他的声音非常低沉、稳重。 “信雄,你明白妈说的意思吗?” “什么意思?” “孩子的妈,别说了。” “我偏要说。信雄,这个婚事,是不是再考虑一下比较好?” “妈——” “因为,可不是吗?一般人才不会这样。惠梨子和那个叫三上的一定有什么关系,要不然那个男人也不会这么想不开吧?” “是三上的脑袋有问题啦。” “会变成那样,也不晓得是谁搞成的。” 高井先生的双亲边吵边离开病房。四周静了下来。 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听见细小的啜泣声。是惠梨子。 “你醒着啊。”高井先生说。“你听到了吗?” 惠梨子沉默不语,但是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或许是她点了点头,然后用棉被蒙住头。 “妈说的那些话,不是真心的,只是一时激动罢了。”高井先生平静地说。“而且,我不会当真。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过了一会儿,传来惠梨子的哽咽声。 “你相信我吗?” “当然。” “就一般的想法,妈刚才说的或许还比较有道理,我被怀疑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是吗?可是我很清楚你的为人。” 之后惠梨子哭了快一个小时。我非常了解她为什么哭,所以当她哭完之后,以坚定的声音对高井先生说以下的话时,我一点也不惊讶。 “有些事情非得亲身经历了,才会真正了解。” “什么?” “我有话想跟你说,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不过一样重要。这或许可以洗清一个人——或许是两个人的冤屈。” 惠梨子说出了塚田和彦的不在场证明。 首先,高井先生慎重地寻找可以证明她所言不假的事来。 “维京俱乐部”的柜台小姐记得惠梨子送还会员卡的事——尽管她已经不太记得惠梨子的长相。 “一个很漂亮的小姐拿着‘主妇’用的钱包,从里面拿出会员卡,让我印象深刻。” 据说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也以自己为荣。 惠梨子不久即将被卷入巨大的风暴!但是不要紧,因为有高井先生在,而且我也陪在她身边。 “Persona non grata”——她即将成为不受欢迎的人物。但是我最喜欢惠梨子了,不管她去哪里,我都会陪着她。 第一节 一回到家就被管理员叫住,说是宅配送到。 我的主人一声“嘿咻”搬起签收的货件,在他西装内袋里的我,被箱子的一侧给压着了。 “这是什么啊?” 他讶异地说着,将东西搬进了房间,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 “喂?喔……嗯,刚回来。” 主人的声音不再那么紧张,而我也和他一样,“喔”地明白了——是白井舞子,他的女朋友。 “喂,东西刚刚送来了,那是什么?” 喔,宅配的寄件人是她啊! “嘎?衣物箱?那是什么——放到衣柜里?喔,装衣服的箱子啊,干嘛寄这种东西来?” 现在换成舞子在电话那头讲了一大串。 “什么……怎么决定得这么突然?” 舞子又说话了,我的主人短促地一笑。 “这样,那不要一点一点地寄,一次搬过来嘛!咦?” 他又笑了。 “知道了啦。随你高兴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得意,真受不了。 “我不在的话,管理员会代为保管,只是东西太大的话,管理员会不高兴。嘎?这样啊,那就不会麻烦了吧!” 又聊了一会儿行李的事之后,主人说: “唉,你现在可不可以出来?嘎?有什么关系,反正都要搬来了。整理什么的晚点再弄,出来嘛!” 看样子有机会演变成约会了。今晚主人搭档的巡查组长说“我们休息一晚,让脑袋空一下”便放他回家了,所以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只是我怀里的钞票并不多,所以他才频频邀她“过来这里”吧。在房里约会,就不用多花钱了。 “那我等你。”他说完挂上电话,接着“咻”地吹了声口哨。 这个兴高采烈的男人今年二十九岁,叫寺岛裕之。他是隶属于东京谋警察署搜查课的便衣刑警,而我是负责掌管他钱财的钱包。 大约一个小时后,舞子来了。她买了晚餐的食材,我的主人一听到菜单便拿着我到附近买酒。 两年前主人成为便衣刑警、隶属于搜查课时,我才为他所有。把我当做贺礼买下来送他的,是他的姐姐。她是个像工蜂般忙碌、如鞋底般坚强、如母牛般温柔的女性。 姐姐比他大八岁,他对姐姐十分敬畏,所以很多时候我就像主人的姐姐那样,直呼我的主人“裕之”,因为我是她的代理人。 今晚裕之会这么兴奋,是因为舞子终于决定和他同居。两人一起吃晚餐,聊的尽是这件事。我待在隔壁,被放在吊在衣柜把手的衣架上的外套内袋里,听着两个人的交谈。 “明明一直说不要,怎么突然愿意了?” 裕之又嘻嘻地笑个不停——我仿佛看到了他整个松开的脸——这么问道。 “理由并不重要吧!” 舞子笑着说道。她说会将自己的东西慢慢地整理好,然后装箱寄到这里,还说大型家具和家电用品会送给朋友或贱卖、回收,全部处理掉。 “生活必需品你这里都有,也都比我的新,所以没关系吧?我只想就这样一个人带着衣服和碗筷过来。” 所以不用搬家也行——刚才舞子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 原来决定这样啦!我这么想道,接着又想,舞子和裕之同居,我也可以落得轻松一些。 裕之在我装零钱的地方放了舞子房间的备份钥匙。那是支非常坚固的钥匙,对于不算大型钱包的我来说,是有些吃力。钥匙应该跟钥匙圈串一起,可是主人的钥匙圈已经挂满了自己屋子的钥匙和车钥匙等等,可能是放不下了吧。 而且裕之可能是想将舞子住处的备份钥匙另外收着吧。遗憾的是,因为工作忙,他还没有机会使用到这把钥匙,只是这是有象征意义的东西,不能草率。他没有将它串在钥匙圈挂在腰上,或许是想藉有收在钱包里好贴近心脏吧。 总之,舞子搬过来,这把备份钥匙也就用不着了。对我而言,真是一种解脱。 话说回来,舞子竟然下定决心了! 是有什么原因让她决定这么做吗? 几个月钱,裕之向她求婚,舞子说还不想结婚而拒绝他。她说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去接受只是提出一张证明就随之而来的麻烦姻亲关系。 当时裕之提议:“那同居呢?”舞子对这个提议也不甚赞同,之后他们就一直为这件事争个不休。 “有什么关系嘛!” “我就是不要。”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简直就像小孩子吵架,但是我可以了解舞子不愿允诺的心情。 她是个很自由的人。我一路看着舞子轻松地完成许多事:她是人才派遣公司的一员,在各家企业上班,期间并且安排假期,于国内外各地旅行。她也上许多才艺课,兴趣广,朋友多。和裕之认识时,身边围绕着许多男友。 裕之第一次见到舞子大约是一年前。他在前往办案的外商银行柜台看到一个“脱俗出众”的完美女人,她就是舞子。 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数日之后,他们第一次约会便顺利地共度春宵,第二天裕之连衬衫、领带也没换就去署里,被刑事组长问:“昨晚外宿?”还开心地笑。当天他没做什么像样的事,夜里回到住处,便发生了森元隆一的命案。 这么说来,那已是十二月的事了。命案现场是一片寒冬的枯寂原野,有如死人般苍白的月光照着尸体。之后春季来临,那片原野也绽放着新绿,夏季艳阳高照,秋天芒草茂密,接着冬天再度降临,今晚又将洒下阴森的月光吧。当时才刚认识不久的裕之与舞子,两人的感情稳定发展,案子却毫无头绪,一点破案的迹象都没有。 塚田和彦现在怎么了呢?即使和舞子打情骂俏,然而想必这个疑惑也石塚挥之不去地在裕之的内心隐隐作痛吧。 塚田和彦是东京青山一家名为“洁娜维芙”餐厅的老板,今年三十六岁,同时他也是森元隆一这名三十三岁男子于去年十二月遭到杀害所引发的一连串诈领保险金命案的嫌疑犯。不,现在或许该称他为“前嫌疑犯”才对,因为他的嫌疑已经渐渐获得洗刷了,有几家报社媒体,甚至已视他为清白之身,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但是事态非常严重。在这个事件里,有四个人遇害,每一个都是毋庸置疑的他杀。 我待在裕之的外套口袋,在侦查会议上听过好几次报告此一事件的经过,都快要会背了。这两个人的配偶死亡,两人都可以领到高额保险金,即使是粗略地看,连小学生都看得出来塚田与法子相当可疑——大有蹊跷。此外,关于不在场证明,逸子被杀的时候是两个人都有、森元隆一被杀时只有和彦、早苗被杀时只有法子、而葛西路子被杀时又是两个人没有不在场证明,这实在是启人疑窦,简直就像事先说好,故意令人起疑似的。可是像这样缺乏物证,只有状况证据多得可以塞成福袋大拍卖的案子,最是棘手。裕之的上司巡查部长,虽然坚持逮捕塚田和法子,但是他也很清楚,依照目前的情况,根本不可能逮捕他们,所以他每天抱头苦思。 没错,就像舞子刚才说的,就在最近有一名证人挺身而出,证明森元隆一案发时塚田和彦的不在场证明,使得案子又变得更加错综复杂了。根据证人的说辞,案发时,塚田和彦在山梨县甲府市市郊,因汽油没了而动弹不得。 这个证词似乎也让塚田想起当时的事。在这之前,被问道森元案案发当天的行踪时,只是抱着头说“我不记得了,都快一年前的事了”的和彦,说他想起来了。 “那一天我休假。圣诞节之前总是会忙的不可开交,所以在那之前的一两天,我和畠中轮流休假。” 畠中是和塚田一起经营“洁娜维芙”的搭档。 “所以我也没有特别的目的地,只是开着车出去。我本来一开始想去滨松找朋友,不过,正好几天前我在杂志的专辑上看到甲府市郊外有一家拥有全国最大酒窖的餐厅开幕,便临时起意过去看看。” 因此他一个人前往甲府。虽然塚田所说的餐厅无法证实他确实来过,不过当晚看到他的证人的证词非常有力,再加上证人数日之后将塚田当时掉落的健身俱乐部会员卡送到那家健身房归还,这个证词可以说是颠扑不破。 请看看事件的经过。 塚田和彦与森元法子共谋保险金交换杀人案——对于相信这个说法的人来说,塚田与法子只要在这四起命案里有一件不在场证明,证实他们两个人都无法下手杀人的话,那些人可就哑口无言了。因为两人共谋的这个说法将被全盘推翻。 “那么是不是有另一名共犯?”不能轻易地这么猜想。“另一个人”是谁?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帮他们?为了报酬吗?但是根据警方截止目前的调查,塚田和法子的身边并没有这种愿意与他们一起去冒这个险的人。调查两个人的财务状况,案发前后也没有大笔资金流动的情形。 说起来,要是有第三名共犯的话,塚田和法子应该就不会惹来这么多怀疑。如果他们雇佣“杀手”,说难听一点,就可以更高明、更利落地不遭到任何怀疑地完成计划。 如今侦查陷入胶着。陷进特大号的堆肥坑里——裕之的上司这么说。当可以抱怨这是个只有状况证据的棘手案件时,情况算是好的……。 媒体的报道一致转了矛头,现在塚田和法子成了与之前意义完全不同的“话题人物”。据说各家电视台为了请他们上节目,祭出了堆积如山的钞票。他们的知名度与冲击性远超过一般的偶像明星,何况塚田和法子都是都会型的时髦俊男美女。虽然他们是彼此的外遇对象,不过只要不扯上杀人,外遇根本算不了什么,反倒是一种刺激和魅力。据说塚田接到担任星期日晨间行文秀固定班底的邀请,而法子则被两、三家制片公司挖角当女星。 另一方面,我的主人寺岛裕之,以及以他的上司为首的侦查人员,却是处境困窘、六神无主。 就让裕之暂时和舞子卿卿我我,纾解一下疲惫也好吧,看样子两个人的气氛就要发展到聊天以上的情况了。 第二节 第二天,裕之一副身心爽快的模样来到侦查课,但是搭档的巡查组长还没到。 好笑的是,我不晓得这个巡查组长叫什么名字,因为每个人都只叫他“大块头刑警”。 “咦?大块头刑警请假吗?” “医院啦,去医院。排好今天检查的。”有人这么告诉他。“喔,这样啊。”裕之点点头。 大块头刑警的心脏里有颗炸弹。森元案发生之后没多久,他曾在侦查会议时突然病倒,被送进医院。这天裕之重新阅读笔记、手边的搜查资料,直到下午两点左右他伸着懒腰站起来,走到楼下准备去吃午餐时,被人叫住了。 “大块头刑警呢?”那个人接着这么问。听到声音,我知道是谁了。那是一个叫河野的私家侦探,他也叫裕之的上司“大块头刑警”。 “这里有很多大块头刑警,你是说谁呀?” 侦探没有理会他的挑衅。 “又不舒服了吗?” 他的声音低沉,有时听起来非常苍老。或许仅止于这个案子吧,这名侦探似乎和大块头刑警有一些合作的地方,因此他会在意大块头刑警的身体状况。虽然裕之没有说什么,但是他对丢下部下不管而与私家侦探密切往来的大块头刑警感到不满。 “生龙活虎的。”裕之怠慢地回答。“不过,为了一星期后也能够继续生龙活虎,他今天去了医院。” “嗯。” 侦探似乎松了一口气。 “如果你要去吃午饭,那正好,要不要一起去?我有东西让你听听。” 侦探带来的是一个小型录音机。 如果是大块头刑警应该会毫不犹豫地请他到署里,但是裕之却顽固地不这么做。由于侦探说不便在咖啡厅里,于是两人来到警署附近的公园,在空无一人的广场长椅坐下。天气明明那么冷,裕之也实在倔强。 “差不多有两个星期了吧。就在塚田的不在场证明被大肆地报道,舆论渐渐对他有利的时候,开始有人常常打电话到我的事务所。” 唉,你听听看吧——侦探按下播放键。录音几乎没有杂音,非常清晰。 “是我。又打来了。” 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不,应该是个少年。 “我想跟你聊聊。警察那边怎么样了?” 此时,传来侦探低沉的声音:“好像还没有到可以找出你的阶段。你呢?” 一阵仿佛羽毛刷颤动般的轻音响起。看样子似乎是讲电话的青年在笑。 “我每天都去补习班上课,班上没有人知道我就是杀了那些人的凶手。他们经常在聊塚田和彦跟那个叫法子的女人,可是都没有发现我才是真正的凶手。” 侦探在这里暂停。一会儿之后,裕之发出仿佛喉咙僵掉一般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 “这是什么?” 侦探很冷静地说:“自称是诈领保险金连续杀人案的‘真凶’的声音。” “胡说的吧?” “我大概然是这么想的。”侦探回答。“八成是有妄想症的寂寞重考生吧,暗地里把自己当成是这个大案子的凶手,以此为乐。” “可是他为什么打电话给你?” “他本人说是在电视上看到我。” 河野是塚田早苗生前委托他调查她丈夫的私家侦探。她遇害之后,消息灵通的电视台记者立刻找上他,穷追不舍。河野觉得与其耗费精力躲着他们,倒不如答应他们只接受一次采访要来的更有效,浴室大约是在两个月前,他上了电视。 他没有发表任何具体的一件,他避开了所有问题,只是没有私家侦探会笨到在全国播映的电视节目上露脸,所以这段访谈是透过电话采访,不过事务所的招牌——虽然打了马赛克——却还是出现在画面上了。 “打电话的人说,他清除了画面上的马赛克,知道了事务所的名牌。他好像对机械方面很行。” 裕之打了个喷嚏,其实他原本想冷冷地哼一声嘲笑侦探的吧? “他说打给警方只会被忽略,可是打到我这里的话,应该会好一点。托他的福,我常常接到有趣的电话呢!” “这种事常有。”裕之不屑地说。“不用理会这种人吧?他不久就会玩腻,找别的目标了。” 几个小孩子唱着歌经过。侦探等他们的歌声远去,才开口说: “打电话的人,说要来我的事务所。” 裕之沉默了一下,然后他奚落地说:“然后呢?你怕了,要我们保护你,是吗?” 侦探没有理会,他用一样平静的口气说: “我觉得让大块头刑警和你去见他比较好。你们现身的话,他或许会有所警戒,不过你们只要躲在隔壁房间就行了。我认为有必要好好听一下这号人物说的话。” 这个时候侦探才首次语带笑意地说: “反正警方好像也还没找到可以突破瓶颈的地方嘛!” 裕之又打了个喷嚏。他可能是想反驳什么,但是我觉得他打喷嚏是对的。 大块头刑警很感兴趣。 “那种人怎么能相信?” 裕之不平地说道。大块头刑警用一种老师训学生为迟到辩解的口气说: “谁不能相信?那个重考生吗?还是侦探?” “两个都是。” “很好。怀疑别人是件好事,我们干的工作就是以怀疑所有人为信条。早上起床发现金牙不见了,就先怀疑睡在旁边的老婆。”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啦!” 看到愤愤不平的裕之,连我都想替他姐姐臭骂他一顿。我的皮革是上等货,用它一巴掌甩上去的话,应该顶痛的才对。 “你对那个侦探有偏见。” “是啊。不止是他,所有私家侦探跟骗子根本就只有一线之隔。” 大块头刑警就像是站在X光照射台上被吩咐“深呼吸”时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叹着气说: “的确,就一般来说,是有这种可能。不过那个叫河野的不太一样,他是个老手,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裕之沉默了下来,大块头刑警继续往下说。 “而且,他觉得有责任。” “责任?” “没错。他对塚田早苗的遇害,自己没有保护好她的事,非常自责。这等于是伤了他身为老手的自尊,所以他是来真的。搞不好比你还认真。” “我也是很正经啊!” “是啊,可是正经跟认真是不一样的。” 大块头刑警说得真好。 “如果河野建议我们去看看那个脑袋有问题的重考生,那就去比较好。不是说那个重考生一定有问题,而是或许可以透过他有什么发现也说不定。” 河野说那个重考生在昨天的电话里说“我会在这两、三天去拜访,出门前会先打电话。”大块头刑警和裕之讨论后,决定等侦探的进一步联络。 这天晚上裕之赶在百货公司打烊之前冲了进去,为舞子买戒指。从我的怀里拿出信用卡时,他的手有些颤抖。 舞子是四月出生的,诞生石是钻石——非常昂贵的宝石。 裕之很清楚她的指围。店员推荐的戒指指围比她的无名指大,得送去修改,因此他在“谢谢惠顾”的送行下离开时,我怀抱着百货公司的收据。裕之在电车上抓着拉环时,我感觉到他像是要确认那张收据确实还在似地,一次又一次隔着外套摸着我。不用担心,我会好好帮你保管的。 回到住处,又有宅配的东西送来。这次是纸箱,里面塞着尽是鞋子、装饰的小容器等杂物。裕之打电话告诉她东西收到时,舞子没有立刻接电话,好像是说在洗头发还是什么的。 “我打开来看了,没关系吧?” 裕之用喉声笑着,就像猫高兴的时候那样。 “舞子,我送给你的东西,你都很珍惜呢。” 昨天的衣物箱,还有今天送到的纸箱里,也放了许多裕之送给舞子的礼物。 “我很高兴唷!” 此时话题转到后天晚上两个人要一起去听音乐会的事。舞子先去拿票,之后再将裕之的票送过来。这样一来,即使裕之因为工作迟到了,舞子也可以先在会场等他。 “嘎?不要紧的啦。现在案子也完全没进展嘛。” 舞子可能是担心他到时候又不能来了。遗憾的是,以前的确有过好几次这种情况。遇到那种情况,裕之会先打电话通知她,再将票寄放在警署附近那家他们经常用来会合的咖啡厅经理那里。这样一来,舞子就可以在下班后先到咖啡厅拿裕之的票,和有空的朋友一起去听音乐会。 “绝对没问题,一定可以一起去的。话说回来,你什么时候才要搬过来?下周末?有那么多东西要整理吗?喔……这样,那我等你。” 挂上电话,裕之喜滋滋地笑了好一会儿。即使那天晚上他在电视的谈话节目里看到塚田和彦穿着潇洒的进口西装,和偶像艺人、受年轻人欢迎的小说家一起谈论现代社会,他的心情似乎也不受影响。 第三节 第二天下午三点左右,河野联络说那名重考生打电话来了。在署里等着的大块头刑警和裕之搭计程车前往车程大约大约十分钟的河野的事务所。 裕之和我都是第一次来他的事务所。不出所料,那是一栋老旧的大楼,但是室内收拾得很整齐,墙边有两个可能是用来塞档案、看起来沉甸甸的柜子,接待用的椅子频频发出倾轧声。 “你叫我们躲在隔壁房间,可是根本没别的房间嘛!” 裕之这么抗议,侦探不当一回事地说: “有小厨房跟厕所,可以拉上隔间用的门,里面有椅子。” 大块头刑警什么也没说,可能是在抽烟吧。明明心脏不好,就是戒不了烟。 三个人各就各位——大概等了两个小时左右。我在裕之的内袋里,感觉着他的心跳,他好像不怎么紧张。 电话响起,侦探拿起话筒——是那个重考生打来的。电话很快就挂断了。 “他说不舒服,改明天。” 侦探没有特别失望地这么说道。大块头刑警走出狭小的厨房,似乎打了个哈欠——我听见呻吟般的声音。 “那明天也要这样吗?”裕之夸大悲惨地说道。 “是啊。” “直到那家伙过来?” “没错。” “我跟女朋友约好了要去听音乐会耶!” 大块头刑警说:“是舞子小姐吧?你不是说她有很多朋友吗?那很容易就可以找到人陪了。” 椅子的倾轧声,大块头刑警好像坐了下来,接着传来侦探起身到厨房的脚步声,或许是去泡咖啡吧。 “放心吧。不能随心所欲地约会是干这一行的宿命。就算是这样,就我所知,同事里还没有人‘忙的没办法结婚’的。” “这么说是没错啦……” “和她不顺利吗?” “才没那种事……” 大块头刑警果然非常擅于问话,于是裕之把即将和舞子同居的事招出来,说到一半他却欲言又止,大块头刑警说: “喂,侦探,你也有过像他那样的时代吧?” 侦探很干脆地回答“是啊”。 “我当然也有过。听到这些话就让人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这就是裕之单纯的地方(就男人来说,也太多嘴了),他连买戒指的事都说出来之后,心情变好了。 “这样的话,就算不能去听音乐会,舞子小姐也会饶过你吧。把票让给她的朋友吧!” 裕之说出他们平常处理这种情况的方法,顺从地说:“好吧。”虽然只有一点点,不过还是觉得他蛮可怜的。 接着原本一直沉默不语的侦探,冷不防地提出问题。 “她是做什么的?在什么大公司上班吗?” 裕之回答:“是人才派遣公司。好像比待在同一个企业更灵活、有趣的样子。” “老家呢?” 这个问题让裕之不太高兴了。“你问这个做什么?那是我女朋友,跟你没关系吧?” “说的也是。失礼了。”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侦探为什么问这种问题?但这也提醒我了,舞子的老家在哪里呢? 然后,我这才发现,我从来没听她提起过家人或故乡,难道这就是她“结婚是两个家庭之间的事,我只想和你在一起”的这种独特冷漠想法的原因吗? 没错——裕之应该也不清楚她的老家在哪里。我都没听说了,他应该也没听过。我揣着他的活动资金,连宾馆都一起去了,这一点我很确定。 “喂,你要我们见有妄想症的重考生,目的是什么?” 大块头刑警喝着不知是茶还是咖啡这么问道。侦探回答: “我有个异想天开的假设。” “喂!” “为了让你们接受我的假设,作为参考,我觉得先让你们实际看看打电话给我的那个重考生比较好。” 但是这件事只能留到明天了。 回到署里,裕之打电话到舞子上班的地方,为明天可能没办法去的事跟她道歉,并且会把票寄放在那家咖啡厅。从裕之的声音听来,舞子好像没有生气。 第四节 第二天也是过了下午三天,侦探来了联络。大块头刑警和裕之急忙赶了过去。 接着又是等待,不过这次的等待有了回报。大约一个小时后,侦探的事务所门口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大块头刑警和裕之躲在厨房,所以我也在那里。裕之的肩膀好像变得有点僵硬。 “你就是河野?” 一个温和、可爱地令人意外的声音这么问,是个乳臭未干的大孩子。 “没错。”侦探回答。 “你知道我是谁吗?” “打电话给我的人,对吧?” “是啊。我可以进去吗?你有照预定,没叫警察吧?” “你可以自己看看。” 传来轻巧的脚步声。重考生走进室内了。要是他打开厨房的拉门,侦探该怎么办? 但是事情没有那样发展。重考生好像坐了下来,样子发出倾轧声。 这个年轻人很开朗又饶舌。他说他想和河野“面对面”好好谈一次,还说目前他还没有被列为侦查的对象,以后应该也不用担心会被抓到。 “因为塚田和法子,还有被杀的四个人,都和我毫无瓜葛嘛!” “在这里说出这种事好吗?” 对于侦探的问题,他一副听到笑话似地开心大笑。 “只是自白,并不能成为证据吧?而且我才没笨到留下物证呢!” “你为什么要杀害那些人再嫁祸给塚田和法子呢?” 重考生可爱的声音顿时充满了热情。 “因为很有趣啊!超刺激的呢!” 第一次看到塚田是去“洁娜维芙”用餐的时候——他这么开始叙述。 “看到那个人的时候,觉得他超自大的,一副装酷的样子……让人有一种根本不会把我这种人看在眼里的感觉。他长得很帅,身材又好,所以我对他产生了兴趣。那种一脸‘我是世界第一’的人,我最有兴趣了。” 他说他委托征信社调查塚田。 “所以他的事我一清二楚,不管什么事我都知道,真的。” “你还真有钱呢!” “当然了。钱,我多的是。我爸跟我妈一心只想要我考上大学,不管什么学校都好,所以只要我开口,他们马上就会给我钱。他们帮我租公寓,也让我买车。我已经是个大人物了,只是不像塚田那么不要脸,没有到处宣传而已。” 杀害塚田身边的人,再嫁祸给他和他的情妇,是要“告诉塚田谁才是老大。我就是老大。开餐厅、有漂亮的太太和情妇什么的,根本不算什么。只要我缜密地计划,想要引发什么样的风暴的哦没问题。” “那么塚田有不在场证明,对你来说是个重大的失误吧?” “也不会啊!因为这一点我早就计算进去了。我知道要不了多久,他就不会有嫌疑了,因为他根本什么也没做嘛!现在警方很窘吧?我比警方聪明多了。” 这个大块头刑警像鲸鱼喘气一样叹了一声。 “可是塚田和法子成了明星,你默默无闻,他们却成了名人,这不是很不公平吗?” 重考生“呵呵”地笑。 “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啊!差不多该把塚田他们拉下台了。他们不过是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罢了。我想该是发表犯罪声明的时候了。” “嗯……” “所以我想请你帮忙。可以帮我跟媒体传个话吗?警方对这种事总是笨手笨脚的,一点用都没有。你的话——哪,你可以直接联络上采访你的电视台吧?告诉他们,可是直接采访我——采访真凶。好吗?” “这样应该可以拿到一大笔演出费吧?” 重考生发出“呸”的声音。 “我才不要什么钱,钱不是问题,对吧?我才不是那种小角色。我只是觉得应该是告诉愚蠢的世人的时候了,我想让世人知道真正了不起的人是谁罢了。” “听到了吧?” 重考生走了之后,侦探可能是重新坐回椅子上,声音有些模糊地说道。 “怪人哪!”大块头刑警说。“不就是个弱不禁风的年轻人吗?了不起的只有妄想。” 侦探建议重考生:“先准备亲笔的自白书,带着它到电视台去吧!”明天同一时间,重考生将带着那份自白书再回到这里。 “你叫他写上地址、本名和带印章?”大块头刑警纳闷地说。 “那家伙真的会再来,把他抓起来吧!通知他的家长,带去看医生比较好。与其丢着他不管,倒不如这样比较好。” 裕之从外套口袋里取出手帕,频频擦汗。 “那嫁祸疯了。”他说。“这根本是在浪费时间。河野,你让我们看那种东西,到底是想怎样?” 侦探慢慢地说: “坦白说,我认为协助塚田和彦与森元法子的共犯就是像重考生那样的人。” 在一片静默中,只有椅子抗议大块头刑警的体重似的倾轧声。 “那样的人既悲惨又渺小,不被世人理睬又落魄——就是这样的人才是本次事件的凶手吧。” 我感到裕之的心跳变快了。 “你的意思是塚田操控了那样的人?” 对于大块头刑警的问题,侦探大概是点头了吧,大块头刑警沉吟地说“这样啊”。 “这种想法太突兀了。”裕之总算说话了。他想笑,却被两个人严肃的模样给吓住了,只发出不成声的怪笑。 “是吗?但是现实世界的确存在这种妄想的人,认为自己不同凡响,比起电视、杂志争相报道的那些人,自己才是更伟大几千万倍。” 大块头刑警说:“像那样只耽溺在自己妄想的世界里还算好的。幼稚得可爱。” “我也这么认为。”侦探说。“但是和这次事件牵扯上的,却是已经无法满足与只在自己的世界里妄想的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也就不会做出杀人这种事了。” “你说的那是什么样的人嘛!” 对于裕之的诘问,侦探反问: “你觉得塚田和彦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 “他最明显的特征是什么?仔细想想,是什么?” 裕之答不出来。 “擅于掌握人心,将其玩弄于股掌之间——”大块头刑警喃喃地说。“措词有些过于激烈,不过就是这样吧?” 侦探说:“操控他人——我认为就是这样。他非常善于此道。塚田确实很聪明,也有才能,‘洁娜维芙’的畠中相当倚重他,或许是看中了他的生意头脑。只是,大块头刑警,像塚田这样有生意头脑的人多得不胜数,塚田能够紧抓住畠中的心,不管从好的意义或坏的意义来说,都是因为他善于掌握人心。” “嗯。”大块头刑警回答。 “塚田早苗来这里找我时曾说,她怀疑丈夫的那些地方,家人没有一个肯相信的,每个人都被和彦笼络了。说这个话的她,在察觉到自身的危险之前,也一样一直是他的俘虏。” 侦探的声音混杂着无奈与焦躁。 “有个少年,是早苗的外甥,早苗遇害之后,我和他谈过几次。他也很早就看穿塚田的真面目,但是没有人肯把他的话当一回事。‘每个人都会喜欢上塚田。虽然这很奇怪,可是每个人都只相信他说的话’。他只是个小学生,眼光却很敏锐。” “这么一说。”大块头刑警说,“我想到有个叫宫崎的,是塚田小时候的玩伴。这个人以前有口吃的毛病。除了塚田,没有其他朋友。他小时候也是受塚田的深深吸引,对他唯命是从。” 侦探好像站了起来,响起脚步声。 “塚田对那名共犯也用了同样的手法,像那样操纵他。” 裕之摇头地说:“可是,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了钱吗?为了保险金雇用杀人魔吗?” “不是吧。”侦探回答。“看到现在一副英雄的模样受到媒体吹捧的塚田和法子,我觉得我好像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他们不过也是单纯地想引人注目罢了,只是这样而已。比别人聪明一些、漂亮一些,但是仅只是这样的话,就想要在挤了一亿几千万人口的这个国家受到大家的阿谀奉承,根本就不可能。像塚田那种程度的人不足为奇,法子也不过是比一般人漂亮一点罢了。但是——” 大块头刑警在倒抽一口气之后,接下去说: “如果他们是在日本引起轩然大波的事件的关系人,那情况就不同了。” 裕之忍不住地大叫说: “怎么可能!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不是为了钱?” “是啊。”侦探冷静地回答。“塚田自己有钱,‘洁娜维芙’的业绩也顺利地成长。他完全没有理由不惜杀人诈领保险金。法子也一样,森元隆一原本就是高收入的族群,她的生活无忧无虑,为妻儿她也可以跟塚田要钱吧。” 侦探毫无凭据,却自信满满地说: “他们的目的不在于钱,而是为了得到现在这样的地位——只是这样而已。就这点来说,他们成功了,而保险金只是附加价值罢了。就算没有保险金,只要成为名人,钱很快就会跟着进来。其实,照这样下去,光是上节目的车马费,以及他们日后打算出版的手记版税等,很快就会超过保险金了。而且只要成了名人,塚田就能够活用他的才能——掌握人心。而法子靠那样的外表,只要成为名人,到哪里都管用。她应该有办法让自己成为评论女性问题的专家吧?或艺人?” “太可笑了。”裕之语带怒意地抗议。“怎么可能?为了成名而杀人?那万一被逮捕怎么办?” 大块头刑警耐着性子地说:“所以说,他们有不弄脏自己双手的胜算。” “胜算?” “没错。行凶的另有其人,而且塚田和法子与实际行凶的人的关系,是只会循前例调查金钱或感情上的利害关系的警方所料想不到的。” 那个行凶的人必然是受了塚田的引诱。尽管落魄,却抱持着“我要告诉世人,谁才是最伟大的人”这种扭曲的想法。 想要让世人、警方、媒体为之震撼的人。 塚田巧妙地利用了某个人的那种心理,而这样的人,为的也不是钱。 “所以,大家都可以全身而退。塚田和法子虽然受到很大的怀疑,但是在物证第一的情况下,他们深信自己不会被当成凶手。讽刺的是,他们两个人比任何人——比喧嚷不休的电视记者等人——都更相信我们警方的搜查能力。” 大块头刑警大大地咳了一声,气愤地说: “我们没有做,我们没有动手,所以不会有证据,也就不会被逮捕、审判。总有一天,警方会证明我们不可能杀人——所以,他们反而希望媒体吵得越凶越好。成为话题,正好中了他们的下怀。” “他们希望引起物议。”侦探接着说。“大块头刑警没跟你说吗?四名被害人身上各少了一样东西所代表的意义。” 我没听见裕之的声音,他一定是正用可怕的眼神瞪着大块头刑警。 “怎么回事?”他终于喃喃地出声问时,那声音既低沉又沙哑。 大块头刑警似乎难以启齿,“我一直很在意,可是又不能随便说出来。森元隆一的领带夹、塚田早苗的戒指、葛西路子的头发、太田逸子的大衣纽扣不见了,这一直让我耿耿于怀。所以——我想到了,这些东西会不会是凶手的战利品?” “战利品?” “对啊!纪念品,自己犯下杀人案的证据。偷偷地收着,偶尔拿出来看看,就能感到满足——” “虽然这听起来令人不舒服,”侦探说。“但是我也认为这是纽扣、领带夹从现场消失最令人信服的理由。会想要这类战利品的,不是为了钱而犯罪,而是那种会在杀人行为上附加某些意义的所谓异常杀人的人。” “我无法相信。”裕之猛然起身这么说道。“这样的动机也令人难以置信,而且你们还说有个被利用的杀手?这种事——除了有利害关系之外,我无法相信有人能够被另一个人操控到这种地步。有谁会被别人那样操控?” 一时之间,三个人都沉默了。只听到裕之的喘息声。 “我认为你也被操控了。”侦探突然平静地说。“你迟早会知道,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只要被抓住弱点,就会轻易地被人操控。你亲自去确定这件事吧!” “什么意思?” “他是叫舞子小姐吗?你的女朋友。你偷偷去和她约好的音乐会会场看看就知道了。然后顺便去一趟她说她现在住的公寓或大厦吧!” “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扯到我的私生活!”裕之吼道。 可是,大概是因为愤怒与不安吧,他照做了。 结果,他看到了——舞子和裕之完全不认识的男人手挽着手、打情骂俏地走进音乐会会场。而舞子住的大厦——说要和他同居、准备搬离的那个大厦——早已人去楼空。 管理员说她一个星期前就搬走了,不晓得搬去哪了。 “听说她也辞掉了工作。老家?不晓得耶。签约时,我们收取保证金,不会过问父母的住址。” 裕之向管理员告辞之后,悄悄地来到舞子的门前。他打开我,从我怀里取出舞子交给他的备份钥匙。 她以前住的这间屋子,现在是空着的。裕之把要是插进锁孔。 钥匙不合。 难道舞子把住处的备份要是交给裕之也只是做做样子吗?这只是表示自己对他——只对他一个人敞开心扉。她早就看穿、算计到就算把钥匙交给他,忙碌的裕之也不可能有机会使用。 裕之在原地呆立了好一会儿。我在他的心脏旁,变得和他的心脏一样,又冷又僵。 就在这个时候,“锵”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到地上了。 备份钥匙从裕之的手中滑落。 他没有捡起钥匙,他迈开脚步,走向楼梯,头也不回地走了。 都已经过了晚上十二点,但是裕之回到侦探的事务所时,大块头刑警也还在。 “虽然令人同情,不过那种自私的女人,还是早点分了好。”大块头刑警说道。 “你为什么知道?” 裕之低声地问。侦探回答: “她寄去你那里的尽是你送她的东西,不是吗?撇开同居不说,一般只有想要分手的时候才会这么做。” 没错……。礼物被退回来了。 “她好像连老家的地址也没有告诉你,又说是在人才派遣公司上班,她可以轻松地换工作。她想从你面前消失,根本是轻而易举的事。” 原来如此。所以他才会问舞子的职业。 “她不单纯只是为了分手而已,而是刻意用这种方法,我猜八成是有了别的男人了。要避开你和那个男人约会,你取消的音乐会会场是最好的地点吧?那里比东京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安全,因为她知道你绝对不会过去。她不可能错过这个机会。不止今晚,或许过去也是这样……” 大约有三十分钟,裕之不吭半声,而大块头刑警和侦探也任由他去。不久,裕之从内袋取出我,抽出那张戒指的收据,慢慢地撕成碎片。 如果可以的话,他一定想把收据连我一起扔了。如果我不是姐姐送的话,他一定会这么做吧。 “接下来要怎么做?” 听到裕之的话,侦探仿佛刚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地接着说:“找出那名共犯。” “像那名重考生一样,有着扭曲的自我要实现梦想的人,而且比那名重考生有着更危险的行动力的人。我认为,他在受到塚田引诱‘一起进行完美的犯罪,吓破世人的胆’之前,就应该已经有偏差的行为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不可能突然变本加厉到杀人的地步。” 裕之玩味这句话似地点点头之后,他说: “但是要如何揪出那个人?” “很简单。”大块头刑警说。“回到原点。” “原点?” “北海道——逸子被撞死的地方,而且那里也是后续案件的起点。” 北海道。逸子事件发生时,塚田并没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假设当时他远赴北海道,而逸子遇害时,他恰巧因为某个理由在场。这有可能吗? 而就在那个时候,塚田认识了那名共犯,也就是实际行凶的人……。 “花了我一番工夫呢。”侦探说着,把什么东西“砰”地丢到桌上。好像是档案。 “这是札幌市近郊去年至今年发生的未侦破的伤害案件的档案。里面记录了十件驾驶轿车袭击年轻女性、情侣并持刀伤人的案子。从前年夏天起,断断续续地持续到去年十二月初,之后突然无声无息。” 而去年十二月十五日,森元隆一在东京都内被杀了。 “你不在的时候,这份档案我都读了五次了。”大块头刑警说。 “就从这里开始吧!” 第一节 他不是一个会做坏事的孩子,绝不是个会做坏事的孩子。这一点我知道,我非常清楚。 第一次遇见三木一也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替他打理一切的母亲,为了大学毕业即将就职的他,备齐了从衣物、鞋子、皮包到日常生活必需品的每一项杂物,其中也包括了我。 我是个真皮的钱包。 同时我恐怕也是全世界最危险的钱包——揣着危险物证的钱包。在我的怀里,一也犯下的四起杀人的证据,每一样都仔细地擦拭、折叠好,有些用布包着以防刮伤,好好地保存在里面。 没错——我的主人,我的小少爷,我的三木一也,是个夺走四条人命的凶手。 可是他不是个会做坏事的孩子,绝不是个会做坏事的孩子。这一点我知道,我非常清楚。 拜托,请听我说,请听听我的一也的所作所为。 第二节 现在我还是这么认为,带着无尽的悔恨这么想,如果那个时候——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一也没有在那里遇到塚田和彦这个人的话。 那个时候,一也辞掉工作,离开从大学时代开始住了八年的东京的大厦,暂时回到老家——位在北海道札幌市,有着弧度优美的红屋顶,以及真正的壁炉的双亲的家。 我当然不晓得一也的孩提时代。我是在一也的母亲挑选我保管他的生活费时,以及她拨空上东京,到一也的住处边打扫、做饭边聊天的时候,间接听到的。 一也在学校的成绩非常好,是个很受老师疼爱的学生。他从来不会顶撞老师,也不会回嘴;他会主动整理教师、清理板擦、浇花。 这应该是双亲教得好吧。一也的父亲连高中都没有毕业,但是凭着聪明和生意头脑,再加上深具洞悉时代的眼光,从一家小干货店发迹,逐渐成功,现在他已经是在北海道的主要都市拥有分店的大型超市董事长了。父亲在札幌成立第一家大型商店的时候,母亲是提供他资金的地方银行总经理的女儿,是个出了名的美女;相较于丈夫,她有着良好的教养,现在也依然年轻漂亮,完全看不出来已经有个二十七岁的儿子了。夫妻之间也非常恩爱。一也是独生子,在成长的过程中独享双亲完全的爱。 而一也是个符合双亲期待,优秀且乖巧、聪明的孩子。考大学的时候,也不见他有多努力用功,一考就考上了第一志愿东京名校的法律系,很厉害吧!一也真的是为人父母心中的理想儿子。 一也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流的贸易公司上班。这是一家几乎无人不知的著名企业。父亲非常高兴。儿子——自己的儿子被对国家经济成长有举足轻重的大企业、只任用精英的企业录用,让他感到无上的欢喜。因为这等于是除了成功的事业之外,又以另一种形式证明了父亲的人生是正确的。 也因此,一也不到半年就辞职离开那家公司时,父亲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就算一也被殴打,他或许都还不至于那么错愕。 为什么辞职?关于辞职的原因,无论对父亲或母亲一也都不肯说清楚。 “没什么啊。只是觉得我不适合那种工作。爸不是也说,趁年轻的时候多经历一些比较好吗?我还不想就这样成了上班族。” 不知道是否双亲接受了这样的说法,后来便没有再追问。有一段时期,一也在东京的大厦平静地生活,每天尽是读书。不,正确地说,或许该说他买了许多书才对。他几乎每天都带着我去书店,从我怀里随手抽出万元钞票,换来沉甸甸的书本。 在他东京的大厦里,我总是被放在固定的位置,那个位置是一也的母亲说“钱包跟存折要放在这里”而决定的——那是寝室衣柜旁的置物箱。所以一也回到房间,把我收进置物箱之后,我就无从得知他在做什么了,只能偶尔听到脚步声跟说话声而已。 现在想想,从没有女性来他住处找过他,就连他的女朋友也不曾来过。这与他之后的所作所为,或许有很大的关联…… 一也不让女性接近他的原因——和辞掉第一份工作的原因是一样的,这一点我觉得我能理解;因为一也爱着母亲,他太爱自己的母亲了。 他认为如果对方不像母亲那么完美,就没有资格爱他。如果不是那样的女性,就没有交往的必要。 这样的想法一点一滴地扩大,逐渐地侵蚀他、消耗他的内心。接下来的一年半的时间里,一也三番两次地换工作,而且辞掉时所引起的骚动——与上司吵架、和同事争执——一次比一次严重。这些我都看在眼里,然后我发现了他心里的想法。 一也想顶撞全世界,至少他是这么想的。但是如果问他为什么 ,他一定会这么说: “世人全都是些笨蛋。我哪有工夫理会?” 然后,他会嗤之以鼻,一副“我才没有那种闲工夫去理会低等人”的表情。 一也,你是对什么没有时间? 一也,你在急什么? 一也,你为什么没办法与人好好相处? 在他的外套胸袋里、在他的牛仔裤后袋里,我常常这么问。 他没有回答。但是,我听着他的心跳,感觉到答案从他的体内呼之欲出。 世人全都是些笨蛋。我不一样。没有人了解我的价值,因为我太伟大了,那些卑微的人根本看不到这一点。 一也,你不是小学生了,就算你主动去浇花,也不会有人称赞你。有人盯着你做事,但并不是为了等着褒奖你。 在这个广大的世界里,和你同样能力、智力的人到处都是,而且人数远超过你的想象。这个社会不会像你的父母那样地称赞你,并以你为傲。 这个时期的一也,让我想起以前的一个同伴。他是个合成皮的钞票夹,却自以为是真皮的,而他也以真皮自居:我的价格被标错了,我被误标成低价了——他总是这么声称。 可是,我曾经闪过一个念头:那个钞票夹会不会根本就很清楚自己是个合成皮?因为害怕承认这个事实,才不去认清周遭的一切,才不敢正视自己真正的价值。 一也的情况,在本质上与那个钞票夹有共通之处。 那个时期,一也有时候会看老电影。虽然我只能听到声音,不过那是一部描写“希特勒”独裁者的电影。像这样的电影很多,在大部分的电影里,那个叫“希特勒”的都是坏人。 一也反复地看这类的电影,连我有时候都会听到群众对“希特勒”的欢呼声。 独裁者——据说他是被这么称呼的。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因为我不太了解人类的事。 可是,他却如此深深地吸引了一也,是有什么与他相似的地方吗? 就像合成皮钱包,却自以为是真皮。 不愿认清自己真正价格的钱包。 一也是不是早就发现其实自己并不是父母口中的优秀人才?他只要更进一步,或许就能了解自己其实与众人无异,虽然未必杰出,但也自有其意义、价值与乐趣。 可是,一也却转过身去,将自己的标价撕碎丢弃。 一也二十五岁时,不再三天两头换工作了,而是向担心地问东问西的父母说:“我要念书,准备司法考试。” 我听了很高兴,高兴得不得了。一也就像带着我那样随身携带六法全书,研读论文。我听着一也有时候与目标相同的朋友彻夜长谈,心里真的好高兴。 可是,那个时期非常短。一也在二十五岁和二十六岁的时候,各挑战里一次司法考试,每次都在复试的时候落榜了。 听说司法考试很难考,根本就是“把考生刷下来的考试”。只要稍一不小心或误解,就会被刷下来。根据比一也落榜更多次的朋友说,复试时会将两万多名的考生刷到只剩四千人左右,考题也变得更加艰深刁钻。 一也一位自己绝不会落榜,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因为当一起落榜的朋友鼓励他“明年再加油吧,有志者事竟成嘛”,一也却这么反驳: “开什么玩笑,不要把我和你混为一谈!” 自己被刷下来了,被淘汰了。一也第一次尝到失败。 到目前位置,再怎么换工作都不顺利,也是一也自己出了问题的关系,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等于是被淘汰。可是当时他仍是用“是我辞职不干”来自欺欺人。 但是这次不同,他被淘汰了,吃了闭门羹,而且是在考试上。一也在学校时,曾是模范生。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考试中被刷下来。 支撑一也的那个东西——尽管那是跟异常扭曲的柱子,但毕竟是支撑他的东西——在这个时候断成两半了。我听见了它断裂的声音。 在父母半恳求、半命令下,一也回到了北海道,回到老家,回到父母的羽翼。可是一也感受到父母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以他为傲了。 而他开始伤人了。 第三节 此时的一也过着白天睡觉、夜里漫无目的地开车出去的生活,他的父母——尤其是母亲,并非全然不感到奇怪,只是她没有逼问一也,她觉得不能再逼迫挫败疲累的儿子,而改以温柔的对待。 一也对这样的母亲视若无睹。这也难怪,因为他并不想要别人对他好。 他要的是尊敬和崇拜,他希望别人承认他果然不是泛泛之辈。只是这样而已。 他一开始袭击的是沉浸在深夜约会的情侣。这让我觉得可悲极了。当男性身边有着不得不保护的女性时,虽然心理上会变得勇敢坚强,但实际上却处于非常不利的以防,而一也只敢攻击这样的人。 相较之下,开车冲撞静止的车子,或用铁撬打破车窗,趁对方回神开门出来之前逃之夭夭——干这种小混混的勾当时,还算是好的。一也藉由这种暴力,发泄内心积累的支配欲和君临的欲望,也还算是好的。可是,就像服用药物一样,不逐渐增加剂量便无法发挥药效,一也开始追求更刺激、更强烈的,满足感,同时也学会了袭击的技巧,他开始了将盯上的目标引出车外,再开车追逐的游戏。他曾经把人从马路上撞弹出去,导致对方受重伤,也曾经假装汽油用完了,欺骗半夜独自开车回家的女性停下车子,再突然亮出刀子伤人。不管哪一种情况,一也只要看到被害人吓得哭叫,或惊恐地无法动弹,心中就有莫大的满足感。 而且他从没有失手。他在袭击对方时,头上会套上丝袜,并且用污泥涂抹车牌,让被害人无从辨认。他一离开现场,再将车牌弄干净,以免被警察拦下盘问。 他攻击人,致使对方感到惊恐,满足自己的支配欲,现在更加上了即使犯罪也不会被逮捕、把警方玩弄在股掌之间的快感。 这一连串的事件也上了当地的报纸,报道中并且呼吁民众小心。 一也让毫不知情的愚昧世人为之骚动,成为话题。 所以白天时他的心情总是很愉快,甚至让父母感到放心,说他仿佛恢复了学生时代的开朗。他们要他再休息一阵子,慢慢思考今后的出路。 可是,我知道当时的一也正处于失控的边缘,因为他追求更强烈的刺激,甚至想要弄到枪支。 他干脆就这样失控好了,这么一来,他一定会被警察逮捕,而他身边的人就会发现他生病了,需要接受治疗和救助。 但是事情却不是如此。 因为那天晚上,雪停了的深夜,在郊外的牧场附近,那个干枯的树林里瘦骨嶙峋的枝干朝夜空突出的地方,他和塚田和彦这个人相遇了。 第四节 我事后才知道,那天晚上,塚田和彦——当然,当时他和一也并不晓得彼此的名字——正为了自己的杀人计划,前来勘察现场。 就在这个时候,一也出现了。他看到和彦只有一个人,以为和平常的上好猎物没什么两样,于是他驶近车子。 塚田和彦将车子停在树林外,在附近走动。他看到一个头上罩着丝袜的男人开车冲了过来,立刻跑回自己的车子。就在塚田跳进驾驶座、关上车门的那一刻,一也因为车速过猛,颠簸着撞上了塚田的车子侧边。 目测有误,错过踩刹车的时机,这是一也第一次失手。因为轻微的脑震荡而无法动弹的一也,被眉间插着碎玻璃、流着血从车内爬出来的塚田和彦给抓住了,将他拖出了驾驶座。他在一也的身上摸找一番,拿出我之后,找到驾照,确定一也的身份。接着他检查车内,找到了一也“袭击”时使用的刀子。 塚田当时的表情——查看我的时候的表情——由于惊愕,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目的是什么?” 恢复意识的一也自暴自弃地说:“去叫警察啊!” “做这种事,好玩吗?” 一也没有回答。塚田蹲下来,一把揪起一也的领子: “那,我去叫警察好了。你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吧?今天早上我在饭店看到报纸了。有人开车袭击并砍伤情侣和女人——” 此时,塚田和彦笑了,亲切地对着一也笑,那是那种立志要将全世界的昆虫都做成标本的人,发现了从未被捕捉的珍贵而丑恶的毒虫所露出的高兴、愉悦的笑容。 “走吧!”他说。“我放你一马。你这人很有意思,交给警察太可惜了。” 他的话让一也十分吃惊,一时之间,一也不知所措。 “什么意思?” “你可能会派得上用场。” 我会再联络——塚田说道,将一也的驾照放了回去,然后把我丢到一也的膝上。 过了半个月,塚田真的联络了。塚田和彦告诉一也他的名字,以及他正在筹划的事——远大的计划。 “怎么样?要不要协助我?”塚田邀他。“话说回来,你要是拒绝的话,我就把你的事告诉警方,这样咱们彼此不都损失了吗?” 我认为,就一也来说,与其说他不想被送去警局,倒不如说他是被塚田和彦的计划所吸引,这才继续听他说。 当时塚田和彦早已计划好日后的一连串诈领保险金杀人案。 他的目标是情妇森元法子的丈夫森元隆一,以及他打算结婚的对象早苗。早苗是他为了投保之后加以杀害而挑选的结婚对象。塚田对她没有丝毫的感情,她只是投保时所需要的一个名字罢了。 定下这种计划,塚田却完全没有一点心痛或良心不安的感觉。 “我有很多事想做,需要钱,不过也不止如此而已。我相信自己的脑袋,想要淋漓尽致地发挥。” 塚田和一也或许有相似之处,就像黑夜与黑暗有相似之处一样。如果说一也是个没能当上独裁者的人,那么塚田和彦就是个亲切的诱惑者。他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更进一步想将世人、社会操纵在自己手里。 “我已经拟定好计划了。但是依照目前的计划,无论如何,我都会被怀疑。所以,我正在考虑,实际动手的必须是别人才行。” 怎么样?要不要协助我——塚田这么说。 “一定会很爽的。引起社会轩然大波的案件的真凶是你、我,那些愚民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你也真是的,老是袭击情侣,做那种骚扰的事,很无聊吧?不想干更有计划、规模更大的案子吗……当然,还可以大捞一笔。” “我不要钱。”一也立刻说道。“钱的话,我有。钱不是问题。” 听到这些话时,塚田和彦的脸——对,就像月亮在微笑似的;自己不会发光的、苍白的没有生命的星球。 他们就这样一起联手了。 第一个遇害的是塚田已经离婚的前妻,名叫逸子。塚田遇到一也时正在策划怎么杀害她。 “老实说,杀她是多余的。逸子那家伙莫名其妙地憎恨我。她之前住东京,或许会从东京的一些朋友口中听到我与早苗结婚的消息。但是逸子知道我有个女人叫森元法子,我因为和法子搞上,才和逸子分手。所以逸子那家伙可能会跟早苗告密,这点非常碍事。” 所以塚田想收拾掉她。 “而且我觉得这会是个不错的预习。” 就这样,从逸子遇害开始,连续发生了四起命案。关于命案的经过,我想许多人都已经知道了。 尽管塚田和森元法子被警方怀疑、媒体大肆报道,成为焦点话题,但是这两个人都没有动手杀人,行凶的是一也,开始按照计划进行之后,他们并没有轻率地相互联络。 塚田和法子刻意营造出理当会被怀疑的情境,并为各自准备了其中一方的不在场证明。这些不在场证明,会在警方侦办时浮现,或另有证人主动出面,无论如何,迟早都能还他们清白。 这样一来,塚田和法子就会变成话题人物,生活将变得刺激又有趣。而且,法子还能从无聊的婚姻中解脱。 何况还有保险金呢! 现在塚田和法子成了媒体的宠儿,电视和杂志争相采访。想必他们一定感到很幸福、很满足吧! 而一也看着四条人命的大案破不了,以致受到媒体与世人抨击的警方,而独自耽溺在支配者的喜悦当中——那种握有没有人知道的真相的快感。 如果要更就此事着墨,或许可以寄信给警方或媒体——就在最近,塚田打电话给一也,两人谈起这件事。 一也将寄出犯罪声明。如此一来,整件事又会被炒热,“真凶”上场,又会让塚田与法子成为焦点。 实在太刺激、太愉快了,而且又有实惠。媒体争相追逐塚田和法子,两人拿到的签约金和车马费直线上升。再加上两人计划出版各自的手记,如此又会有版税收入。据说出版社很感兴趣,认为绝对会热卖。 这些我都是透过电话间接听到的,详细情形不得而知,但是似乎他们会将这些收入分给一也。 比起这些实质的好处,一也将会闯出名号。虽然是秘密,却也不是完全无法张扬。如果是利用匿名信,或是只透过声音,四起保险金杀人案的真凶一样随时都能上场,成为话题。 一也终于要让世人知道他真正的价值了。 而我怀抱着他杀人的证据——战利品。 每犯下一起杀人案,一也就拿走受害者的一个东西当成纪念品;在太田逸子身上,他拿走大衣纽扣,森元隆一则是领带夹,而仿佛是为了被杀害而结婚的不幸的塚田早苗则是戒指,另一个人,森元隆一熟识的酒店小姐葛西路子则被剪去一撮头发。 这个酒店小姐是个不幸的女人,也是个没有分寸的女人。森元隆一遇害,未亡人法子将领到一笔保险金时,她鲁莽地搭上媒体煽动“法子很可疑”的便车,被欲望冲昏了头,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装出一副握有法子的把柄,向她勒索,因而被杀。 法子偷偷和一也见面,举杯庆祝时,她曾经这么说: “我完全不晓得那个酒店小姐知道些什么。我想她八成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虚张声势,不过不要紧,反正只要请一也收拾掉她就好了嘛!而且收拾掉她,骚动会更大,也会更愉快不是吗?所以我稍微威胁了那个酒店小姐,让她明白我才是老大。” 在掩埋酒店小姐的尸体是,一也发现在搬运尸体的途中,她的钱包不知掉到哪去了,再加上在酒店小姐的身上遍寻不着法子拜托帮她拿回来的项链,因而让情况变得有些麻烦,不过现在想想,这些意外有助于让案情变得更错综复杂,其实也是颇有趣的——法子这么说。 而被留下来的仅仅是四名死者的四样遗物——一也的战利品。 一也将这些东西慎重地交由我保管。我揣着这些东西,随侍在他身旁。那些遗物正是能证明他才是背后的胜利者、比警方和媒体棋高一着的证据。 我变得有如皮制的墓碑。 他不是个会做坏事的孩子,一也绝不是个会做坏事的孩子。我知道,这一点我很清楚。 可是他杀了四个人,因为不认为那是坏事,所以便做的出来。 一切就如他的——塚田的、法子的、一也的计划,直到他们心满意足为止。 第五节 尽管不严重,但是大约半个月前,事情的发展开始令人担忧了。 当时塚田和一也偷偷会面,考虑要以何种形式,向世人发表犯罪声明。就在这个时候,与这些案子完全无关的人却自报姓名,宣称自己才是凶手。 这名冒充凶手的人,一开始并不是和警方接触,而是与某个私家侦探。塚田早苗遇害之前,曾经委托这名侦探调查自己的丈夫,因此侦探才会与这一连串的案子扯上关系,也好几次接受媒体的采访,也因此才会被那名冒充凶手的人挑上作为宣传的媒介! 警方也侦讯了这名自称“凶手”的人。然而在尚未确定他是否涉案之前,媒体便已经蜂拥而至了。 当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一也几乎每天盯着电视看新闻和八卦节目。自称“凶手”的人一现身,塚田和法子便又备受瞩目,但是一也一定很不痛快,我听见他暴躁地踢飞垃圾桶的声音。 自称“凶手”的人一开始接触的侦探,慎重地回避他是否为真凶的问题,不过侦探也说不排除这种可能性,这话或许又惹恼了一也。 凶手的现身,使得塚田比以前更加忙碌了,一也迟迟无法和他联络上。由于无论如何都不能单独行动,这一点让一也更加暴躁。自称“凶手”的人现身大约一个星期后,一也终于和塚田通上电话,他劈头就大吼大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塚田好像极力地安抚他。一也喘气地说: “这样吧!我向三大报社、联播网的新闻节目寄出犯罪声明。然后,说的也是……就把森元隆一的领带夹当做证据一起寄过去,怎么样?那样就可以证明我才是真正的凶手,就可以一口气赶走那个冒牌货了吧?” 塚田好像也赞成。因此从下个星期起,又将引发另一个风暴。领带夹的效果非同凡响。 某家电视台在黄金时段开了特别节目,并且在摄影棚配置了五十条电话线,征求观众打电话进来,发表对事件的看法,同时呼吁凶手“务必打电话到节目来”。 节目尾声主持人说在不到两个小时里一共获了约二十名“凶手”的来电,一也一听便捧腹大笑。 他当然不会打电话去的。 一也以没有曝光的凶手身份受到媒体瞩目,爽的几乎要疯了。 他一直没有工作。担心他状况的父母偶尔会打电话关心他,他讲电话的声音充满了生气,仿佛找到一生志业的人似的。一想到他的父母对此刻的他感到欣慰,我就觉得无地自容。 然后,我想到被藏在我怀里的其他三名死者的纪念品。 有时候一也会从我怀里取出它们端详一番,这时他的表情就像刚完成自己的代表作的画家——一副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此似的。 然而,领带夹的冲击开始退烧时,仿佛算准了时机似的,应该早就被赶到舞台角落的那个自称“凶手”的人又成了焦点人物。 这似乎是一开始与他接触的那名私家侦探安排的。侦探也成了这一波漩涡的核心人物,他是对受到媒体追逐的快感食髓知味了吗?他说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自称是“凶手”的那个人是不是知道真凶的身份? 警方对此完全不理会,但是媒体乐不可支。侦探与自称“凶手”的人开始为各家媒体大肆报道。 侦探碍于职业的关系,脸部不能曝光,而自称“凶手”的人,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也不能公开露面。不过,经过处理之后的画面两个人朦胧的身影,还是透过电波播送到全国。无数观众盯着这两个人,听他们发言。 自称“凶手”的是在都内公寓独居的二十岁重考生。说话的口气显得稚气,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可爱。他受到严密的保护,但是一些热衷揭秘、不守行规的媒体,执意查到他的个人资料,并加以报道。于是,虽然是一点一滴地,但是关于他的身份的情报逐渐被披露了。 自称“凶手”的人不可能认识一也。他所说的事,以及侦探对他的发言煞有其事的解释,全都错得离谱。一也写了好几封匿名信给媒体,指摘这一点。一也受不了他真凶的“名声”,被这种方式抢走了。 结果,骚动愈演愈烈,塚田和法子又藉此捞了一笔;被真凶嫁祸、饱受冤屈的这两个人所说的话,现在世人愿意倾听了。 这场骚动没完没了地持续着,但是一个月后,也开始慢慢平息了。一也趁这个时候联络塚田。 “那个重考生的身份查不查的出来?是你的话,媒体应该会透露口风吧?” 问那个干嘛?塚田一定这么反问。一也急躁地回答: “杀了他啊!” 我在平常待的置物箱里听着他的声音,在内心玩味他的话——杀了他啊! “那家伙把我搞得很不爽,还有那个侦探也是。那家伙把我跟那个重考两年的白痴相提并论,竟然以为这事件是那个重考生的笨脑袋做得出来的,那个侦探的智商也够低了。” 塚田可能说了什么,而且是极力在劝说,一也有好几次都插不上嘴,最后他吼了出来: “你也真是笨,我怎么可能会出那种纰漏?杀了那个重考生,我会立刻寄出犯罪声明。我会说,电视报道那个家伙时,虽然画面经过处理、用匿名,不过我还是靠那些线索查出他的身份。谁会想到是由你口中问出真凶那家伙的身份的?” 塚田又在说什么吧。一也笑了,他说: “你太爱操心了,跟你说不要紧的。而且这阵子我们的事也有点退烧了吧?那个重考生是个不错的猎物,这样可以再让它烧旺一点。” 虽然一也搬出一大堆理由,但是我不相信他所说的。他只是生气,想要泄恨罢了。他无法原谅那个想要抢走自己“名声”的重考生。 大约十天之后,塚田有了联络,他说他从熟识的杂志记者那里问出了自称“凶手”的重考生的身份。 “你果然跟媒体混的很熟。”一也笑道。“哎,等着瞧吧!愤怒的真凶将会制裁假凶手的。等我杀了他之后,你跟法子又要忙翻天了,最好有心理准备啊!” 第六节 一也很聪明,也很冷静,他花了许多时间,好好地准备。 当媒体不再关心,而自称“凶手”的重考生也脱离了这个漩涡,回到父母的身边——那是距离东京搭电车两个小时、深夜开车不到一个小时的城镇。一也很快找到了那里,耐心地计划着。 神总是眷顾珍惜时间的人。一也终于逮到机会了。距离最早的逸子谋杀案已过了一年半,此时是五月已近尾声、连夜晚的空气都带着绿叶气味的季节。 这一阵子就连媒体也不再盯着重考生了,而一也从塚田那里得知警方并没有特别加以保护他。 根据塚田的说法,被警方与媒体解放之后,这名重考生似乎去看精神科医生了。信口开河、自白明明没做的杀人罪行的他,必定被身边的人认为有严重的妄想症吧。 即使如此,他的日常生活似乎没有受到特别的限制。这样的话,干脆佯装媒体记者,打电话给他,以采访为由把他叫出来吗——一也也和塚田讨论这件事。 但是一也观察重考生之后,发现了更简单的方法;重考生有偶尔在深夜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东西的习惯。 没有理由放过这个机会。 现在,一也在等着——等着重考生出门。今晚他或许不会出门,也或许会出门,到底是会还是不会呢?着实令人期待。至于时间,那多的是。今晚不行的话,明天再来就好了。他小心翼翼地更换停车的地点,留意不让附近的居民起疑:不要紧的,在机会来临之前,要等上几个晚上都可以。 我待在一也的外套内袋里,感受他兴奋的心跳。 我祈祷着——神啊,请让一也失手吧!我不想再揣着新的牺牲者的纪念品了。请阻止他,请就此结束吧! 可是,我的祈祷似乎只是徒劳。 重考生可能出现了——一也蹑手蹑脚地走出车子。 又是用刀子吗?还是其他的凶器? 一也的脚步愈来愈快,呼吸变得急促。他逐渐地靠近对方,他的手移动着,从外套的外侧口袋拿出了什么…… 啊,是刀子,一定是刀子。他又要用刀子了。 但是这个时候,一也突然停住了,很突然地。 然后他转身,这个动作也非常突然,接着他想跑,却又停了下来。 “你果然出现了。”一个非常低沉的嗓音说道。 是男人的声音。这个声音我听过,曾经在哪里听过。 是那个侦探的声音。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虽然这是第一次见到你,我却觉得我们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把刀子丢掉。”另一个男人命令道。 一也的手慢慢地放下,我用全身感觉着。 “让假凶手那样现身,必然会激怒高傲的你,接着你一定会在假凶手面前现身。警方不能展开这种诱捕行动,不过我是一般老百姓,设下这样的陷阱,守株待兔并无不可。我得先声明,你挥着刀子想要袭击的那个人,是我认识的征信社的职员。他和重考生的年纪、外表相似,所以请他当替身。而自称是‘凶手’的重考生,现在人在家里……”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一也被包围了,他动弹不得——不管是前后还是左右。 一旦一也被捕,塚田和法子迟早也会被捕吧!他们走投无路了。 “警方不能采取诱捕的行动,但是可以监视。” 刚才听到的另一个男的声音这么说。 “你反抗也没有用。听到了吗?我现在要过去了。” 语音甫落,一也便跑了出去。他一言不发地跑了出去。但是,他没跑几步,就被四面八方扑上来的人给粗暴地按倒在地上。他的手被扭到背后,拷上手铐。 锵的金属撞击声在黑暗中响起。 “确认他的身份。” 有人这么指示,接着一只粗壮的手开始搜一也的外套和裤子。直到了这个地步,一也才回过神似的开始大叫。 他一定是想到我了,想到了藏在我怀里的那些从无辜牺牲的人身上取得的战利品。 粗壮的手找到我,将我从口袋里拿出来。暴露在路灯和手电筒刺眼光芒下的我,看到了朝着我看的无数张脸、脸、脸。拿着我的是个穿着制服的巡查。 一个男人有些疲倦、有些绝望地眉头深缩,在他旁边有个个子比他小、上了年纪、表情同样严肃的男人。 “这是……” 一开始听到的那个男人望着我的怀里这么低声说道。是那个侦探的声音。 “是逸子的大衣纽扣。”一旁的男人说。他的声音都快哑了。 “这个头发是……” “应该是葛西路子的,”侦探回答。他的脸似乎一下苍白了。“是她的头发。” “这个呢?”戒指被光线照射着。 “是塚田早苗的戒指。” 没错——我一直揣着这些证据。 我从穿着制服的警官手中俯视一也,他跪在地上,头顶着一旁的车门,背过脸去。 他不是个会做坏事的孩子,这一点我很清楚。 我变得就像个挖好的墓穴一般,空荡荡的,凝视着一也。 整起事件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