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第一节 有人朝这儿跑来。 从大路穿过巷子,疾步奔来。发出阵阵凌乱匆促的脚步声。 出了什么事?有人病了吗?阿德掀开薄被,从寝榻坐起。竖耳细听,脚步声越过了后门。天还没亮,外头一片漆黑,即便挺直身子探望,也看不见掠过后面格子门的人影,但听得出来人身形轻巧。 难道是阿露家——想到这里,阿德起了身。富平兄终究还是不行了。阿德披上夹棉外衣,赤脚趿鞋,从后门走出小巷。此时,富冈八幡宫庄严悠远的钟声,在天明前的暮夜中响起。已经拂晓七刻了。 来到屋外站定,只见左手边前方二层楼楼房的后门亮着灯。那是这铁瓶杂院的管理人久兵卫的家。果然出事了。阿德忍着寒气,颤抖着快步走近。 久兵卫家的后门紧闭,但油灯在纸门上映出对影,也听得见低语传出。 “管理人在吗?”阿德悄声喊门。 纸门马上就开了。一身睡衣的久兵卫神色严厉,瞪人似地站在那里。 “谁啊——哦,是阿德啊。” “不好意思,我听到有人往这地方跑。” “你耳朵真灵。” “该不会是富平兄……” 久兵卫的视线从阿德脸上移开,望向纸门内另一个瑟缩的身影。阿德也上前一步,探头往里看。 果不其然,正是阿露。只见她垂着头,身上穿着当作睡衣、颜色几乎褪尽的条纹浴衣,凌乱的发髻杂毛丛出。阿露抬起瘦削的下巴,一见是阿德,眼神便游移不定地晃动。“阿德姨……” 骨瘦如柴的阿露平时便脸色苍白,现在更是惨自得吓人,活像绘双纸里的鬼魂。阿德身子不由得一缩。她想起五年前亡故的丈夫加吉的脸,那张因久病缠身,死前憔悴虚弱得不成人形的脸。 那是张不幸的脸,大难临头的脸。 “阿露,你爹不行了?”阿德轻声问道。 阿露嘴角颤动,却发不出声音。阿德壮着胆子靠近她,伸手想揽住她,却发现一件怪事。阿露单薄的浴衣上散布着点点黑色污渍,像洗东西时被水花溅了一身。 “阿露,这是……” 话还未完,阿德蓦地一惊。阿露浴衣袖口也沾上了黑色污渍。不像喷溅,而是明显地湿黏一片。 “你是怎么啦?” 阿德想拉阿露的袖子,阿露却把手抽回,但阿德手上已经留下湿濡的触感。不仅冰凉,还稠稠滑滑的,且有一股阿德熟悉的独特味道,有点铁锈味,有点腥—— 是血。阿露浴衣上沾了血。 久兵卫私语般地低声说道。 “死的不是富平兄,是太助。” “太助?” 太助是富平的长男,阿露的兄长。富平家位在面向大路三户连栋杂院的最北边,是卖菜的。自从一年前富平中风,终日卧床不起后,生意便都由太助和阿露两兄妹打理。兄妹俩互相扶持,也勤快周到地照顾父亲,富平却没有好转的迹象,大家都说恐怕撑不久了。所以阿德才会一发觉情况有异,便立刻想到富平。 可这会儿究竟——? “太助被杀了。”久兵卫说道。油灯自灶下另一头起居间照来,久兵卫背光的面孔一片黑。惊得说不出话来的阿德看着阿露,只见她失焦的眼神在泥土地上游移,像被操纵似地缓缓点头。 “哥哥被杀了。” “是谁杀的?” “杀手。”阿露以背书般平板的口吻说道。 “杀手跑来杀了哥哥。” 说完,身子颤抖起来,泪就这么从睁开的眼里潸然落下,阿德只能茫然呆望着她。 <hr /> 注释: 第二节 深川北町地处小名木川与大横川交会处,近新高桥。铁瓶杂院便位于其中一隅。北町南北狭长,铁瓶杂院偏南,沿小名木川畔而建。面向大横川边的大路,有两栋二层楼的三户连栋杂院,每户门面二间。三连栋杂院南边,即最接近新高桥处,是一栋二层楼的独栋楼房,管理人就住这里。后巷是一栋每户门面一间半的十户连栋杂院。这栋后杂院,西侧背藤堂和泉守宅邱而建,与宅邸间隔着一条引自小名木川的水道,一年到头总是湿风阵阵。但往来于小名木川贩卖熟食小吃的船只也能通过这里,自然有便利之处。 铁瓶杂院当然是泛称。这块地约于十年前盖成现在的杂院。落成之初称作北町杂院,是缘于当年后杂院公用井初次淘井时,不知为何,在不怎么深广的井底挖出两樽锈红的铁瓶。之后,众人便管这里叫铁瓶杂院。 铁瓶杂院的地主是筑地的凑屋总右卫门。凑屋是经手鲍鱼、海参、鱼翅的盘商,也在筑地有间店,总右卫门不但另有好几块地,在明石町也开了一家名字威风凛凛的料亭,叫“胜元”。总右卫门既不是世代家传的地主,究竟如何发迹的也不为人所知。传闻说他之所以能起家致富,主要是靠偷放高利贷。人们私下谈论,说铁瓶杂院这块地也是高利贷的抵押品。真要说起来,乃是由于身为筑地的地主却在远处的深川有块地,而使整件事显得有些内情;且在铁瓶杂院之前,原处是一家大灯笼铺,有段期间突然经营不善,把房子和店面都卖了,因而背地里相信这个传闻的人不在少数。 话说回来,地主是谁也好,背后有什么情由也罢,与镇日在此的铁瓶杂院房客几乎不相干。对这些人而言,比起名主、地主,平日接触最多的管理人才是重点所在。而管理人久兵卫在铁瓶杂院盖好之前,正是“胜元”的掌柜之一,多年来为胜元卖命,一把算盘打得飞快,待客身段柔软,用人手腕灵巧,被店里视为重宝。 江户城的町人自治组织有明确的阶级划分。位于顶点者为“町年寄”,这是东照神君家康公入国以来立下的制度,代代由樽屋、奈良屋、喜多村三家世袭担任。其工作极为重要,如传达町奉行所的命令,受奉行所之托进行种种调查,开拓、划分新地,征收并上缴租金、税金,可谓市政之钥。此职司无俸禄,主要收入来自出租、拜领土地所征收的租金。由于金额庞大,此三家富有殷实之处,非一般旗本能及,也允许冠姓。 町年寄三家之下设有“名主”。有家康入主江户当时便家名显赫的“草创名主”,其次为历史悠久的“古町名主”,再有资历最短、于江户城开拓发展之后才登场的“平名主”。资格虽有高低之分,协助町年寄管理市政的职务不变。即,为统治江户居民,光靠町奉行所人手不足,于是有町年寄制度;光靠町年寄人手不足,于是名主制度应运而生。名主并非由町年寄遴选任命,而是各地区自然而然地推选出适任人选,但定制后,便与町年寄同样成为世袭制。 名主为管束町之职,管束的是该町的地主与屋主阶级;而在这些人之下,还有向地主、屋主承租土地、店面、住屋的人们,因此地主与屋主便须协助名主管束、监督租户——形式如此,但随着江户城的扩大,人口增多,单凭地主屋主应顾不暇之处也大为增加。于是,便出现了代替地主屋主,担起收房租地租、监督承租人工作的人。这就是“管理人”。有时也称为“家主”、“家守”、“大家”。 因此,管理人本身并非屋主或地主,只是受雇于他们的人。一如地主、屋主并非制度,管理人的身分亦非由制度决定,更无世袭制。只不过,管理人的工作不仅止于照顾租户,代为组织本应由地主组成的五人小组自治制度,辅佐名主营运市政才是重点所在。说起来,管理人虽是位于以町年寄为顶点的自治三角形最底部,实则越过地主屋主阶级,与名主共称“町役人”。 管理人每月须于町办事处轮值,商讨该区之各种事务并加以处置。此为连带责任制,绝非一项轻松的工作。相对的,住处由地主免费提供,不仅可由町费领取定额报酬,亦拥有将辖区内的水肥售予附近农家的权利,相当有利可图。在租户们眼里,比起素未谋面的名主地主,直接君临其上的管理人要伟大得多,是困难时求助的对象,也是高高在上的当权者。就管理人而言,租户这样的心态是相当足以自得的,也因此管理人的地位严禁以金钱买卖。 话说,当铁瓶杂院完工时,要找一名适当的管理人着实让凑屋总右卫门伤透了脑筋。这毕竟是个重要的职位,可不能找个粗心大意的人。他找上深川的名主联会深谈。 要找管理人不是没有,不单北町,对整个深川了如指掌的管理人也不止一个。管理人并非跟随特定某个地主或屋主,许多管理人便兼管好几名不同的地主、屋主的产业,因此要解决铁瓶杂院的问题,最简便的方法就是委托邻近土地的管理人。然而总右卫门不愿意这么做。对这个善用人但不相信人,才有了今天身家的男人来说,把自己陌生的土地交给一个比自己清楚熟悉的人物,未免太危险了。 前思后想,最后由“胜元”的久兵卫雀屏中选。此时久兵卫已年近六句,对“胜元”忙碌的工作渐感吃力,便欢喜地接受了主人的命令。问题在于,深川的名主联会是否同意,以及其他管理人是否愿意接纳外来的久兵卫。前者爽快答应,后者或因吃了一辈子苦的久兵卫人品佳,一切顺当,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就这样,铁瓶杂院前六户加后十户,在久兵卫的管理下,平安地渡过了十个年头。然而—— <hr /> 注释: 第三节 自有铁瓶杂院以来,只发生过两、三次小火灾,从未出过什么大事。这回太助突然横死家中,整个杂院骚动得像打翻了一锅滚水似的。 一如星火燎原,案情梗概转眼间人尽皆知,但主角阿露被久兵卫带到町办事处后,就没有出来的样子。町奉行的公役赶来,不久后久兵卫一个人顶着张抽筋般苍白的脸,随同调查的公役勘验太助的尸体,介绍杂院内部,但大致停当之后,又随着公役们回到办事处。杂院的居民无法了解事情确切的来龙去脉,只能私下议论,或耸肩或皱眉。 阿德挂念卧病在床的富平。久兵卫出来时,阿德向他提议在公差们调查“八百富”的期间,把富平接回家照顾,但久兵卫只是摇头,表情阴郁地说还得问富平不少话,恐怕行不通。过了不久,太助的遗骸被担架抬到外面。上面盖了张草席,完全看不到人,围在一旁的杂院居民们此时也不敢作声,只能双手合十祷祝。太助是个精壮的大汉,抬着他的担架都弯了。 阿德住的是面大路靠南三连户杂院的中间那一户,做的是熟食生意。这铺子是她和加吉两人一起开的,加吉死后阿德便独力支撑,生意相当兴隆。一早就得开始准备,但真正忙的是中午到傍晚这段时间。在深川一带工作的工匠、船夫爱吃阿德的便当、饭团,里头有她最拿手的卤蒟蒻、蔬菜,还有刚炊好起锅的白米饭。到了傍晚,附近的主妇会来买卤菜为晚饭加菜。阿德的卤菜好就好在味道,几乎每日售磬。尽管杂院里出了命案,生意却不能不做。只是,今天毕竟有些心浮气躁,中午便当用的米饭就煮得比平常硬。 阿德北边的邻居是卖鱼的箕吉夫妇,南边是豆沙馅衣饼好吃有名的零嘴铺,掌店的是志麻婆婆和她女儿。这两家铺子今天大概也和阿德一样,定不下心来做生意。志麻婆婆和女儿两个人净聊传闻,一有客人更是拉着客人说个不停。而箕吉呢,说什么眼前才出了这种流血大事,哪还能搞这些又腥又臭的东西,便没开店,结果夫妇俩大吵一架。 日头高挂,阿德正在捏热饭的双手都烫红了,这时井筒大爷现身了。这位大爷是本所深川的“同心”,每两天会来北町的办事处巡视。他也是阿德的上客,每回经过都会吃阿德的便当或饭团当午饭。这习惯自阿德和加吉才开店没多久便有了,因为是公门中人,阿德压根儿没打算收钱,但大爷总是照付。阿德他们也曾因为不好意思,说不用钱,井筒大爷闻言哈哈大笑,回道他会找更有钱的人敲竹杠去,要他们别客气。 “喔,阿德,饭还没好啊。来点吃的吧!” 井筒大爷扯着他的破锣嗓子喊道,边撩起衣摆,往泥土地上并排的座位上落坐。他四十五岁左右的年纪,身形高瘦,尖尖的下巴,细细的眼睛,因胡子老没刮干净,像个病人似的,没点神采飞扬的气势。但阿德倒是听说他太太是个大美人。 井筒大爷身边,秤砣不离,总有町奉行所的“中间”小平次跟着。小巧的脸蛋和身体都圆滚滚的,稳重敦厚的脸总是笑容可掬。木棍般的井筒大爷与酱菜石般的小平次这对搭档,远远便认得出。小平次对井筒大爷的命令忠实如狗,为达使命,在所不惜。众人都说,要是井筒大爷叫小平次潜入粪池,小平次八成会应声就去,待上半天不出来。 “这可不得了啊。” 井筒大爷津津有味地喝着阿德泡的茶,一边叹息。 “头子一直在町办事处吗?” “嗯,听阿露说话。” “那——怎么样呢?”阿德不由得抬眼偷望。“阿露怎么说?” 井筒大爷眨巴着他那细细的眼睛,小平次喝着茶装憨。说起来,这个人从来没有主动开口,或是从旁插话过。 “阿德,听说阿露跑到久兵卫那儿去的时候,你也在啊?” “是的,因为我听到脚步声。” 阿德把事情约略说了一遍,也提了阿露说“杀手来杀了哥哥”那一段。 “杀手会是谁呀?太助是谁杀的呢?” 大爷摸摸下巴:“前年的事吧?这里上演了一出捉贼记,你还记得吗?” “捉贼记?” “是啊,挣扎得好厉害哪。有个年轻人不是跑到久兵卫那里去咆哮吗?” 阿德的手碰地一捶:“啊,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正次郎,原本‘胜元’的人,在厨房里工作。” 铁瓶杂院的人都知道久兵卫以前是“胜元”掌柜。 “似乎是这正次郎工作不好好做,管理人向上面说他的不是,而丢了饭碗,对吧?所以他对管理人怀恨在心,找上门来,嚷嚷着要杀了管理人……” “还拿杀鱼刀来要刺人呢!嘴上说得狠,却醉得连站都站不直了,无法出手。被你们这里的人结结实实修理了一顿,拉到门卫那里去了,记得吧?” 对对对,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时候,久兵卫毫发无伤,而正次郎也还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小毛头,井筒大爷便只狠狠训斥一番,要他不准再来,把他轰走了。 “阿露说,他又跑来杀了太助。” 阿德傻了,不明白其中的关联。 “那个恨管理人的人,杀了太助?” “是啊。说是半夜里潜进来,把太助刺死了。” 八百富里头,阿露和瘫痪的富平睡在二楼六帖的房间,太助则睡在一楼起居间。阿露因为要照顾富平,只能浅眠,所以今日天亮前听到楼下有说话声,察觉有骚动异状,便下楼来。一下来,有个男人从哥哥的起居间冲出,险些和她撞个满怀。一看,那人右手握着一柄满是血迹的杀鱼刀,阿露吓僵了。那人一把抓住她的前襟说: “知道厉害了吧!去告诉久兵卫,下一个就是他了。” 阿露问他和哥哥有什么怨仇,那人报上姓名,说他是以前在“胜元”的正次郎: “上次我来寻久兵卫晦气,你们却害我出了大丑,我绝不会忘记。我要这杂院的人好看,你们给我等着瞧!” 那人撂下这几句话,便从后门逃走。阿露回过神来,跑到倒在一旁的太助身边,只见哥哥身上挨了好几刀,已经没气了。阿露连忙跑出去通知久兵卫—— 原来如此,事情是这样子的啊。明白是明白了,但阿德还是想不通。 “可是,为什么找上太助?要报仇,应该先找管理人呀?” “那家伙前年来找久兵卫麻烦的时候,第一个赶来制伏他的,就是太助。这我也记得,因为太助相当得意。” “哦……这样子啊。” 那就是“杀手”的真面目吗? “可是,大半夜的,那人是怎么潜进八百富的?友兵卫怎么说?” 友兵卫是深川北町在新高桥那面的町大门的门卫。友兵卫夫妇俩住在门卫值班小屋里,友兵卫每晚会在町内巡逻。 “友兵卫说得很笃定,晚上照例定时巡逻过了,门关得好好的,没看到生面孔经过。更何况,前年正次郎来惹事的时候,他也有去帮忙,那家伙的长相他记得清清楚楚,要是来了,绝不会放他进来。” “这是一定的,友兵卫做事很周到。菊川町那边的町大门……” 深川北町是个小地方,只有南面有一个町大门。北边的门是菊川町的。换句话说,菊川町和深川北町两处加起来,前后各有一个町大门。不过,菊川町大得多,有三个丁目,二丁目和三丁目之间还设了一个小小的守卫处。 井筒大爷像是老早料到她会这么问,摇摇头道:“菊川的门卫、守卫处也说没有看到可疑的人进出。” 话说至此,井筒大爷大口把茶喝光,喃喃地说: “不过,阿露却说有杀手。阿露这么说……” 阿德悄悄窥视井筒大爷的表情。她很清楚大爷在想些什么。她想得到的事,大爷一定也早就知道了。不,只要头脑清楚的人都知道。 “那些喷溅的血迹啊……”大爷咕哝着。阿德心想,一定是在说阿露袖子上沾的血吧。大爷把那叫做喷溅的血迹。 “阿露没有理由那么做呀。”阿德忍不住脱口而出。“他们兄妹感情那么好。” 井筒大爷装傻:“那么做是指什么?” “大爷……” “阿德,你先弄饭团给我吃吧!我还有别的事要劳烦你。阿露暂时要留在町办事处,你能不能照看一下富平啊?听说他连小解都没办法,垫了尿布。还有吃的。” “好的好的,我知道。” “对不住呀。还有,杀死太助的那把刀,可能给扔在杂院里。待会大伙儿要一起来找,从水沟盖到井里都不能放过。你能不能召集杂院的人来帮忙?人多一个是一个。再怎么说,阿德在这里是主妇们的头头啊。” “大爷,用不着捧我,我也会帮忙的。”阿德嘴上不让人,心却沉重得很。杀死太助的刀。要是找到了……万一要是找到了…… 万一是八百富的菜刀的话…… “大爷……” “啥事?” “管理人……久兵卫怎么说?” 井筒大爷大口咬着饭团,口齿不清地道:“什么都还没说。” <hr /> 注释: 第四节 那天余下的时间,就在铁瓶杂院全体动员四处找刀子之中度过,甚至连茅厕都拿水桶一桶桶舀——这事当真由小平次一马当先——一伙人累得七荤八素,却连个刀影也没见到。 久兵卫指挥众人,敏捷迅速地来去。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却也不可怕,那表情好像累坏了,又好像哪里痛,话也不多。而且,教阿德吃惊的是,杂院里能找的人都找齐了,准备动手找刀子之前,久兵卫向众人道歉。阿德从井筒大爷那里听来的阿露的话,久兵卫也照样说了一遍,说太助会丧命,全是他和正次郎结怨,害太助受了无妄之灾。 管理人,你真的这么想吗?阿德心里暗忖。在阿德看来,听着这番话的杂院大伙儿,脸上也浮现了这些疑问。她也感觉到协寻刀子的这批人,暗地里期待着,巴不得那把从未见过、不是这里人家的、一看就知道是为了杀人拿来的锋利杀鱼刀,会从哪里突然冒出来。 每个人都看穿了阿露的谎言。说什么正次郎,这话无论正着看倒着看,处处都是破绽。 但是,阿露没有杀太助的理由。哥哥和妹妹向来互相扶持,管好生意、照顾父亲,旁人看了都感动。这样的阿露不可能会恨哥哥。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再不然,就是有什么非比寻常的情由—— 阿德觉得每个人都这么想。 阿德前去喂富平吃粥、换尿布。亲身照顾富平,阿德马上便明白,富平现在连阿露和阿德都分不清了。像盆盆栽似地任人摆布,向他说话也不会回答,没有任何反应。眼睛是睁开的,却什么都没在看。依他这个样子,不可能知道今天在同一间屋子里,黎明前的黑暗中,兄妹俩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阿德倒认为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蓦然间,阿德有种汗毛直竖之感,心想:要是被杀的不是太助而是富平,她倒是很能了解那种心情。 阿德的丈夫加吉死前也长期缠绵病榻。在这里开店两年就病了,熬了一年多才走。请大夫来看,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是肚子里长了不好的东西,就是这东西在折磨加吉。 和富平不同的是,加吉到死脑子都是清醒的,所以生病的痛楚、对拖累阿德的内疚压垮了他,他不止一次开口说“杀了我”。牢牢抓着阿德的袖子,说“求求你杀了我,让我解脱”,阿德不知道一个病到只剩一把骨头的人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而且,阿德也不止一次几乎被他说服,想答应他的请求。 加吉死后,阿德常想,那时为什么没有实现丈夫的愿望呢?因为害怕,因为悲伤,这的确是真的。然而,更重要的是,“加吉早死便能早解脱”的说法即便是对的,到头来也只是自己想解除负担的借口。这一点阿德比谁都清楚。所以若她真这么做了,就算轻松一时,终究会后悔一辈子——这是阿德最后得到的答案。就此而言,阿德非常胆小。若加吉真想一死以求解脱,那么阿德便是因为自己的胆小,让丈夫白白受苦。 所以,若阿露同情生不如死的富平,而对富平下手,那么,阿德能够理解那份心情。杂院其他人也能体谅吧。然而,被杀的却是太助,那相依为命唯一的哥哥。 阿露为什么要杀太助呢?任人怎么想也不明白,因而尽管阿露的话有多古怪、多不合理,大家还是装作相信那根本不存在的“杀手”的说法。 不仅如此,甚至还出现公然帮阿露说话的人。这是井筒大爷发牢骚似地说出来的。说是向杂院的人问太助遇害那天早上的事,他们供述的内容,在听到阿露的说法之前与之后都走了样。听到阿露的“杀手”说法之前,声称既没有见到可疑的人影,也没有听到异声,半点线索头绪都没有的人们,听了阿露的故事之后,什么话都来了:对了,大爷,那天早上我听到有人踩着水沟盖发出很大的脚步声;要不就是:我想起来了,两、三天前,有个眼神不善的年轻人在大门那里鬼鬼祟祟的。就连担任门卫的友兵卫也搔着头说:大概是年纪大了,最近常打盹,那段时间可能有人进了大门。 “也许真的有杀手。”井筒大爷悄悄地说。“阿德,你有没有看到什么?” 阿德只是默默地搅拌锅子。 第五节 就这样,案子完全没有解决的迹象,阿露只在町办事处待了两天,便平安回到八百富。她来找阿德,为代为照顾富平一事道谢,才两天的时间,阿露人显得更瘦了,虚弱得像轻轻一戳就会倒。 “阿露,你要振作点啊。”阿德说道。只是,尽管嘴上说着鼓励的话,却无法直视阿露的眼睛,也不敢伸手碰她。 八百富一直没开店,阿露也没有要开始做生意的样子。她拜托阿德,说东西会烂掉,如果有做卤菜能用的东西,看能不能捡回去用。于是阿德来到八百富,一边把南瓜、牛蒡、芋头放进篓子里,一边忍不住往铺子里乱瞄,找起菜刀来。太助和阿露会拿来对切萝卜、夏天剖西瓜、做酱瓜时切瓜的菜刀。 “等我卤好了再拿过来。” 阿德轻声对低头垂手杵在一旁的阿露这么说。 “给你和富平兄吃。阿露,饭一定要好好吃喔。” 阿露没有回答。 当天晚上,阿德赶在澡堂打烊前去洗澡,双臂环抱暖和的身子回到家,只见久兵卫双手揣在怀里,站在家后门口。这几天一连串的事情让久兵卫累坏了,变得人单影薄,简直像抹鬼魂,吓了阿德一跳。 “请进,我来泡茶。” 久兵卫没有上座的意思,在进门处坐了下来,低着头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才抬眼,平静地说道: “阿德,你是我们杂院里的领头,大大小小的事,你都管得动吧。” “没头没脑的,管理人,您到底想说什么呀?”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这次也烦你帮了不少忙。” “没帮上什么忙啦!” 久兵卫环视整理得一尘不染的室内,喃喃地道: “你很能干。” “被管理人夸奖,感觉怪可怕的。” “是吗?可怕吗?”久兵卫微微一笑。然后突然小声说道: “井筒大爷打算把阿露带走,向她逼供。” 阿德倒抽一口气。果然,大伙儿再怎么帮阿露圆谎,大爷还是知道阿露的话并不尽实。再说,阿露的袖子上溅了血。是啊,大爷毕竟是公家的人啊!但是,那正是大爷的职责—— 阿德什么话都没说,久兵卫接着道:“太助和一个女人私订终身,你知道吗?” 没听说过。记得太助是——二十二、三岁吧,有对象也不足为奇,只是阿德从来没去想过。 “有一次他来找我商量,说他想成家,问我怎么想。我没赞成。那女人在浅草茶水铺工作。大概是去烧香的时候认识的吧,偶尔会私下幽会。” “那女人怎么了吗?” “没怎么。”久兵卫发脾气似地简短回了一句。“只是有这么一个女人而已。” 谈话没有继续下去。久兵卫似乎有些依依不舍,望着阿德一眼便走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阿德才终于明白久兵卫当时是什么心情。卖鱼的箕吉冲进来,激动得口水都快喷出来了,说道: “不得了了!阿德,管理人跑了!” “你说什么?” “管理人连夜跑了!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跑到别的地方?” “他留了信,友兵卫要念给大伙儿听,叫大伙儿过去!” 不愧是“胜元”训练出来的掌柜,久兵卫写得一手好字。友兵卫断断续续地念出那写得太好而难以判读的笔迹,铁瓶杂院的居民们越听嘴巴张得越大,眨巴着眼,脚生根似地定在原处。 “若我再继续待在铁瓶杂院,正次郎一定会再来闹事。光是太助就已让我万分过意不去,不能再给大家添麻烦,我要离开这里。请大家把久兵卫已经不在这里的事传出去,好让正次郎不会再来。” 久兵卫留下了这些话。可能只带了几件随身物品,家具什物都原封不动地留着。 阿德情绪激荡,心痛得好像要裂开。 原来,管理人昨晚是来向我告别的,要我代为照管。 说什么正次郎,明明是骗人的!哪有什么杀手!那明明是阿露扯的谎! “井筒大爷打算把阿露带走。” 所以管理人才要走?就为护着阿露,让那些谎话更逼真? 管理人也太好心了! 阿德发狂似地转头张望,在人群里寻找阿露的面孔。阿露不在。阿德转身便往八百富跑。 前门关着,挡雨窗也是关着的,阿露独自坐在黑暗之中。阿德开了后门直冲进去,门也不关,上气不接下气地一屁股坐下,但阿露仍自顾自地低着头,动也不动。 “管理人走了。”阿德说道。 阿露一言不发。阿德往她脸一看,在后门射进来的光线里,阿露两眼紧闭,双手搁在膝头,手背上的骨头像骷髅似地突出来。 “管理人昨晚来向我打过招呼,是不是也来找过你?告诉你他要走了,你大可放心圆谎!” 阿露睁开眼,眨了眨。 “要是管理人在这里,正次郎却老是不来,那就太奇怪了。其实用不着等正次郎,大伙儿早就看穿了你的谎话,只是没有证据而已!” 阿德也不知道自己在发谁的脾气,只想把心里的怒火一股脑儿发泄出来。 “你为什么要杀你哥哥?” 阿露的肩颤了一下。 “没错吧?用肚脐眼想也知道!大伙儿嘴上不说,其实早就知道是你对你哥哥下的手了。不然还能是什么?可是为什么?你们感情那么好,为什么要杀你哥哥?算我求你,就告诉我吧!不然我……其他人怎么想我是不知道,但你不说,教我怎么帮忙圆谎?” 阿露无力地垂着头,垮着肩。还以为她哭了,她的眼睛却是干的。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哑声道。 “因为爹那个样子……新娘不肯来。” 昏暗之中,唯有后门射进来的阳光如刀般锐利。阿露毅然地坐着,让这阳光射穿了她。 “她说不要。爹瘫在床上,她就不肯进门。” “咦?”阿德重新坐好。“你是说太助有女人?” “嗯。” “那女人说富平兄在,她就不嫁?” “嗯……” “可是这……我懂了,所以太助说要离开八百富?就跟你吵架了?” 阿露缓缓摇头,喃喃说道:“哥哥说他不会走。” “说不能留我一个人。” “那为什么?” 话才出口,阿德顿时明白了。就像挨了当头一拳被打醒一样。富平在媳妇就不进门,可是又不肯丢下阿露离开,那么就只有…… 阿德一字一字从齿缝间挤出般,问道:“太助说要让富平兄——永远都不会醒来,是不是?” 阿露瘦弱的背脊,像被吊起来似地一下子僵直住,然后头一垂,哭了起来。 “哥哥说,这样爹也不会受苦,因为爹现在也跟死了没两样。可是我……” 阿露抽噎着说: “我们商量了好几回。我说不可以,但哥哥就是不听,说没别的办法了,说我也很可怜。爹会谅解的,爹也想要这样。我说那只是方便自己的借口,可是我再怎么说都没用。” 那天早上直到出事之前,兄妹俩还在谈这件事,但双方争执不下,没有结论。阿露睡不着,便下了楼,坐在睡在被窝里的哥哥枕边。 哥哥只知道听那女人的话。凭哥哥自己,绝不会兴起杀死爹的念头。哥哥着魔了。我这么拼命求哥哥,哥哥为什么就是不懂呢?为什么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呢—— “我实在没办法让哥哥杀死爹。”阿露喃喃说道。“既然这样,不如我来阻止哥哥。” 阿德双手紧握,注视着瘦弱的背脊、颈项,以及单薄如纸的肩头。 她想,杀手真的来过了。 只是,杀手不是去找太助,而是来到阿露身边,以阿露的长相、阿露的声音、阿露的手,握起菜刀。 那个杀手,也曾好几次来到阿德身边。当她坐在痛苦的加吉枕畔时,轻拍她的肩。 管理人都知道,都料到了。而我也是…… 我不能拿这姑娘去报官。 “菜刀呢?你藏在哪儿?”阿德低声问。 “洗了放在灶下。” “是吗。你要装作不知道,就这么放着。” “阿德姨……” 阿露抬起那张哭花了的脸,望着阿德。阿德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晃了晃。 “知道吗?你千万不能从这里逃走,刚才那些话要全部忘记。管理人一定也希望你这么做。谎话一旦说出口,就是一辈子的事,到死都不能松口,知道吗?” 阿露抽噎着,不断点头。阿德狠狠瞪视着破空而至的阳光,仿佛仇敌正潜伏其中。 第一节 井筒平四郎不是个迷信的人。 自孩提时代便是如此。他常一脚踩在门槛门轨上不当回事,每次都挨母亲一顿好骂。据说踩门槛门轨会为该户的当家带来灾难。平四郎的父亲是个难以取悦的人,给平四郎的脸色比疼爱多得多。尽管当时年纪小,也自觉没趣。大约十岁左右吧,他心想那种父亲不如死了算了,便使劲踩门轨,在上面又蹦又跳的,但那天以及往后,父亲硕大的额头顶上也没降下什么灾难。这令年幼的平四郎大为不满,同时也领悟到迷信之不可信。 如今年过四旬又半,这个信念依旧不变。即便一早临出门时竹皮草屐带子断了,也认为总比走在路上才断来得好。八丁堀的同心宿舍里,单单他一个人在仅有方寸大小的庭院里种茶花。井筒平四郎喜欢茶花,厌恶樱花 正因他是这样一个人,便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深川北町的铁瓶杂院大门上,含今天在内,连三天都停了一只乌鸦。这事他自然不忌讳,只是停的地方特别,便随口说道: “那只乌鸦昨天、前天也都在哪。” 小平次紧跟在他身后,圆脸上的小眼睛稍微睁大了些。 “大爷会说这种话,真稀奇。” “我可不是因为怕倒霉才说的。不过大白天的,町里会有乌鸦很稀奇吧?” 乌鸦什么都吃,脑筋也不差,知道“町”这个有人群聚集的地方就有吃食。然而,乌鸦分明半点坏事都没做,就因为身上被安了“不吉利”的迷信,便人见人厌,常遭石头伺候,棍棒追赶。长年下来,这聪明的鸟儿尽管不明缘由,却也知道自己被町上的人们讨厌,若不是大清早或傍晚,不会在人们看得到的矮枝上歇息、捕食。 小平次也抬头看铁瓶杂院的门楣。这个通往后杂院的小木门微微倾斜,门楣上一列木牌,写着住户姓名与其营生。乌鸦轻巧地停在最靠边的“木桶匠权吉”木牌上。 “我没注意到。原来昨天、前天都在啊?”小平次问道。 “在啊。” “同一只乌鸦?” “同一只。你瞧,”平四郎举手指着乌鸦,“右边翅膀上杂了一根红色的羽毛不是吗?好一只爱俏的乌鸦啊。” 没错。那只乌鸦漆黑的翅膀上一抹红线分外惹眼。被人指指点点也不为所动,黑色眼睛眨呀眨的,微偏着头看看平四郎又瞧瞧小平次的模样,自有其可爱之处。 平四郎心想,这乌鸦看来不怕人,但小平次的脸却沉了下来。 “大爷,这乌鸦该不会昨天、前天也停在同一块牌子上吧?” “这我可就不记得了。” 平四郎以筋骨分明的手搔抓着脖子,笑着低头看小平次。 “你要担心的话,反正都已经来了,就去瞧瞧木桶匠权吉吧!” 小平次没笑。“就这么办。看到乌鸦到处乱晃,感觉怪不舒服的。我记得权吉前些日子闹背痛,这里又没有管理人,要是病倒了,岂不可怜。” “哎,要真出了什么事,邻居会帮忙打理的。” 迷信的家伙——尽管内心苦笑,平四郎还是点点头,踩着水沟盖往杂院内走去。 正如小平次所言,这铁瓶杂院没有管理人。杂院里只会没有住户,不会没有管理人,但铁瓶杂院偏就是少了个管理人。当然,并不是打一开始就没有。 “久兵卫爷走了也整整一个月了。” 小平次低头走在水沟盖上说道。久兵卫便是不见踪影的管理人。他是在梅花初绽时节消失的,如今天气已相当暖和了。 “明明是出了事才走人的,可凑屋老爷却没再派人来,就这么置之不理,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凑屋是铁瓶杂院的地主,而聘请杂院的管理人是地主的份内工作,也难怪小平次会出言责备。 “大概是人手不够吧,没办法。” 尽管铁瓶杂院没有啰嗦的管理人,但无论何时前来,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这都要归功于在前杂院卖熟食卤菜的老板娘阿德,是她站出来领头的。阿德是个尽责又能干的人,平四郎对她相当信任。只要有阿德在,铁瓶杂院即使没了管理人,也不至于有什么大麻烦。他甚至考虑干脆说服阿德,由她来当管理人,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只不过这么一来,或许阿德的日子会好过些,但平四郎就吃不到她的好菜和便当,这倒是有些令人遗憾。 久兵卫刚走,凑屋的当家总右卫门便派人到平四郎这里打招呼。来人礼数周到,为这次的处理不周道歉,同时表示会尽速安排下一位管理人,这段期间还请多多关照。这番话听起来挺顺耳,且久兵卫失踪一事,背后有无法公开的内情,因此平四郎答应在选出后继人选之前,让铁瓶杂院维持原状;并养成习惯,每天在前往深川北町的町办事处路上,顺道去铁瓶杂院露个脸,问候住户。反正他也要到阿德店里去,花不了多少工夫。由于久兵卫不在,管理人每月轮值得多分担一人份的工作,这一点他也请其他杂院和租屋的管理人多担待些,别为此与铁瓶杂院起争执。因此尽管小平次的指责有理,但就平四郎感觉,眼下铁瓶杂院虽少了管理人,却也没多少不便与不安。 木桶匠权吉的住处,位在杂院最深处。小巷里,丈夫出门挣钱的主妇们也不甘示弱,趁着丈夫不在家的空档忙着做些零工,好补贴家用。平四郎一路穿过内巷,众女子纷纷出声招呼。人人额上冒出汗水,显得相当忙碌。孩子们则是又跑又走,身上的衣服几乎穿不住。然而,来到权吉家门前,这开朗的气氛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静得出奇。 “喔,打扰啦!权吉在吗?” 平四郎叫了门,拉开格子门,屋内比户外还暗。在一片昏暗中,东西杂乱堆置的房间一角,有人赫然惊醒般抬头往这边看。 “这不是阿律吗。”平四郎朝漆黑的人影说。“就你一个人?权吉怎么啦?” 阿律是权吉的独生女,本应在帮忙父亲工作。呃,有点儿事——阿律含糊地应了一声,来到门口。 做木桶是种枯燥无味的手工,少有工匠如权吉这般单独作业。绝大多数是自己当师傅雇人,或是受雇于人。如此不仅可分工,做出来的桶子也容易卖,总的来说,收入也更多。权吉十年前也是受雇于人,但和师傅处不来,到处换工作,最后以现在的形式安定下来。他是以包工的方式,从过去有来往的师傅那里拿材料,做多少便拿回多少,做好再交出去。光靠做木桶自然养不活父女俩,阿律便到茶馆里当女侍。这是平四郎从阿德那里听来的。 阿律直至走到平四郎跟前,才知道来人是谁。一认出平四郎,大吃一惊,满脸惶恐,连忙低头行礼。 “井筒大爷,对不起。” “怎么劈头就道歉呢。” 平四郎笑着回答,一瞧见从暗处走出来的阿律的面孔,这下换平四郎大吃一惊。上次见到阿律——约莫是一个月前吧?和那时相比,阿律的脸颊瘦得凹陷下去,眉毛稀疏,头发似乎也不再丰盈了。无论再穷的人家,年轻姑娘总有她们的青春俏丽,且阿律素有深川北町第一美女之称,平四郎对此也无异议。但阿律现在却活像一具骷髅。 “也没什么,就小平次啊——”平四郎稍微回头望小平次,“想起权吉背不舒服,便来看看他。” “是吗,谢谢您。”阿律又低头行礼。“我爹爹人很好。” “不好的是你吧。”平四郎直言。“你病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阿律的慌张。“是,我先前有些伤风。” “这可不太好啊。你好像还没好全,瘦了不少哪。” 阿律忸怩不安。 “要是有什么困难,找阿德就对了。久兵卫不在的时候,一切都由阿德管。” 阿律顺从地应声称是,整个人缩了起来,不敢直视平四郎。平四郎无奈,只好道别离开,才转身,背后的格子门就像躲避什么似地赶紧关上。 ——一定有问题。 平四郎这么想,但与其质问阿律,不如问阿德来得快。他加快脚步走回巷子。 “瘦得那么厉害,简直像半个死人。”小平次喃喃说道,边说边回头望。“乌鸦果然不吉利。” 那只乌鸦还停在杂院大门上。小平次嘘声赶它,它抗议似地回啼一声,翩然飞去。 <hr /> 注释: 第二节 “是赌啦。”阿德说道。“前不久,权吉兄迷上赌博。” 平四郎坐在阿德店头,吃着串蒟蒻,边吃边说道: “圆吉爱虎(权吉爱赌),又不是新闻。” 蒟蒻好烫。“和以前那要很虎吗(和以前那票人赌吗)?” 阿德双手插腰。“是从以前就爱赌没错,可这次好像不太一样。” “怎么和护一样华(怎么个不一样法)……”平四郎将蒟蒻吞下。“好吃。好吃,不过我舌头都快起火了。” “谁教大爷吃得那么急呢。要不要来点麦茶?小平次爷呢?” 小平次边吃蒟蒻边行礼。奇的是,小平次和平四郎单独一起时话很多,却从不当着平四郎的面和町里的人说话。他是跟在平四郎身边的“中间”,就身分而言是町奉行所的人,想摆架子是有得摆的,但他也不会,就是不废话。不过礼数从来不缺,对阿德尤其有礼。 “不一样?是跟更恶劣的人混?还是进出赌场?” “大爷,您说话就是这么直,真吓人。”阿德笑着将盛了麦茶的茶杯递过来。“要是我说‘是啊,权吉兄进出赌场’,大爷就会把权吉兄抓走吧?” “那可不一定。赌场到处都有,在里头赌的人很也多,只是我们管不了。” 赌单双的地下赌场,常利用武家宅邸内的随从住处,因为那里町奉行所管不着。 “是这样没错吧?权吉出入一些我们管不了的地方?” 阿德拿围裙擦了擦手,叹着气坐下来。 “何止是出入,根本是泡在里头。” “赢钱吗?” “赢了钱,谁还会住在那种又湿又闷的地方?” 井筒平四郎喝着麦茶皱起眉头,想起阿律憔悴的面孔。 “阿律就是为了这烦恼?” “可怜哪!糟蹋了她那张标致的脸蛋。我也是一逮着权吉兄,就臭骂他一顿。” “光挨骂是戒不了赌的。” “要是阿朋还在就好了,权吉兄也不会这么荒唐。” 阿朋是权吉的亡妻,过世三年了,生前和阿德很要好。 “就算老婆在,也戒不了赌的。” “不然,要怎么样才能戒呢?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平四郎瞄了小平次一眼。他想说的话,就写在小平次脸上:“没有”。 “你最好当赌博是种治不好的病。” “那阿律可怎么办?总不能丢下她爹不管吧?那孩子真的是个孝女。” 平四郎捏着下巴想,就算是女儿,也没有道理一定不能丢下父亲吧?小时候曾经在门轨上又蹦又跳,巴望老天打坏父亲脑袋的这个人,本就认为所谓的孝心实在不怎么可信。世上被称为孝子孝女的人,究竟有多少人是发自内心去孝顺长辈的?这一点平四郎相当怀疑。他认为绝大多数恐怕是阴错阳差,一度被冠上孝子孝女的名号,就摆脱不掉了。 但这话若不慎在阿德面前说溜嘴,后果不堪设想。一直以来,阿德服侍那对冥顽不灵的翁姑,细心看顾卧病不起的丈夫到送终,同时又辛动工作,没有半句怨言。至今,阿德仍然不明白,不是天底下的人都跟她一样。就拿平四郎自己来说吧,十年前父亲过世时,平四郎看着死者的脸,心想这老头收了那么多贿赂,只知道欺压弱小,最后不但寿终正寝,死前也没受什么苦楚,可见得世上根本没有神明——若他把这些话老实告诉阿德,她必定惊惧交加,哭丧着脸直嚷着不敢置信会听到这种话吧?谁会这样想自己的父母?这不是真话吧?非逼得平四郎说“是啊,是骗人的”不可。 见平四郎不作声,阿德便站起来拌卤锅。 “要是管理人在就好了。”阿德发牢骚似地说。“他定会常规劝权吉兄,想办法要他别再赌。” 既然权吉眼睁睁看着阿律消瘦憔悴,仍沉迷赌博,那么就算久兵卫在,也拿他没辄吧。但平四郎没说出口,因为阿德一有满腹牢骚,便难以应付。 “说到管理人,我倒想起来……”阿德换了话题,“凑屋有没有来说新管理人的事情?” “没有啊…” 阿德悄悄向四下张望一下,拿着汤杓,就往平四郎靠过来,压低声音说道: “这阵子有些‘胜元’的年轻人过来,收拾久兵卫爷的东西。” “几时开始的?” “就两、三天前。” “今天也来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去瞧瞧。” 平四郎站起身来。久兵卫住的三层楼房子,靠南紧邻前杂院。平四郎踱过去,反方向来了一辆大板车,正好就停在平四郎要去的那间屋子前。拉着大板车的年轻人,身上穿着“胜元”的短褂。 平四郎驻足观望,只见那年轻人卸下车上的行李、包袱,一一往屋里搬。东西不多,也不见家具。 “胜元”是凑屋开在明石町的料亭,久兵卫以前也在那里工作。平四郎拔着胡子想,看来是来了新的管理人了。这次也是“胜元”的人吗? 他还在一旁看,大板车上的东西已全数卸下,朝来时的方向去了。平四郎往久兵卫之前的住处靠近,小平次跟在他身后。 “一定是新来的管理人。”他也这么说。平四郎正要答话,正上方传来啪沙啪沙的扬翅声。他吃了一惊抬头望,乌鸦正展开黑色羽翼,从他们头顶飞过,然后翩然落在管理人家的屋檐上。 “是刚才那只乌鸦,”小平次生气地说道,“翅膀上红红的。可恶的家伙,显然打定主意要诅咒这座杂院。” 圆滚滚的小平次跑着越过平四郎,举起拳头在头顶上猛挥,想赶走乌鸦。这时,正巧有人从管理人家走出来,小平次的拳头险些打在这个人身上。 “噢!”对方叫了一声。是个年轻人,身上穿的不是轻便和服,而是工匠们穿的窄管裤,上下的衣服都是深色的,个子高瘦。他身子微往后仰,正好形成俯视小平次的样子。 小平次也吃了一惊,赶紧往后退。两人一脸傻相,彼此对望。或许是注意到平四郎靠近的身影,年轻人露出惊讶的神情。 尴尬之下,小平次先开口:“乌鸦……”说着松开握紧的拳头指着屋檐,“我想把乌鸦赶走。” 年轻人仰望屋檐,露出笑容。 “这不是官九郎吗!原来你在这里啊?” “官九郎?” “是的,那是我养的乌鸦。” “你养的?” “是的。从还是雏鸟的时候就开始养,和我很亲。” 他以客气的语气向小平次说完之后,朝着平四郎,不慌不忙地深深鞠躬行礼。 “您是井筒大爷吧。” “是啊。”平四郎随口回答。“你是‘胜元’的人吧?辛苦了。大致都整理妥当了?” “是,托您的福。” “新管理人要来了啊。”平四郎稍稍往敞开的拉门里探了探。屋内没有杂乱的样子,整理得很干净。 “久兵卫的东西寄放在‘胜元’吗?” “是的,先寄放在那里。一些小东西就直接借用了。” “那么,新管理人什么时候会来?” 平四郎这么一问,年轻人的表情又显得有些傻愣愣的。他虽不是什么美男子,但有一双澄澈的眼睛,似乎视力很好。 “啊啊,这真是失礼之至。” “怎么?” “还没有去拜会大爷,就已经见到大爷了。” 这回换平四郎傻了。小平次则是“欸?”了一声。 “其实,我就是新的管理人。”说着,年轻人又低头欠身。“我叫佐吉,还请多多指教。” <hr /> 注释: 第三节 佐吉年方二十七,连三十都还不到。当晚,凑屋匆匆派人赶来致意,平四郎问了佐吉的来历。 据说佐吉是凑屋主人的远亲,原本是花木匠,一直住在小石川,没有其他家人。 “凑屋总右卫门……” 凑屋的人将传话仔细交代完,留下一盒点心走了。平四郎自言自语道: “究竟有什么打算?” 佐吉太年轻了。这么年轻的管理人,不要说以前有过,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深川北町每月轮值的管理人有六人,最年轻的少说都有五十好几,有的甚至年过花甲。管理人这个工作,没有老人家的历练与智慧,是做不来的。 凑屋也自有道理,称说找不着其他的人手。其因出在前任管理人久兵卫消失的情由。他与人结怨,杂院的年轻人太助便是为此而遭池鱼之殃,被人刺死。久兵卫认为若他继续待下去,保不定会发生更可怕的惨事,为了自己与铁瓶杂院住户的安全,他突然出走,销声匿迹。有如此危险的背景,自然没人肯接下管理人的位子。而佐吉尽管是远亲,好歹是自己人,好不容易说动佐吉,看在自己人的情面上,答应接下这份工作。所幸,深川的名主们也很体谅,同意聘用佐吉,真是可喜可贺。 然而,事情没有这么单纯,这便是平四郎有苦难言之处。前面所述的“情由”,并非全然属实。杀死太助的是他的胞妹阿露,久兵卫为了包庇阿露,才编出这段故事。平四郎和阿德都知道,杂院里也有不少人隐约察觉。众人心知肚明,却假作不知。 而直到眼下此刻,平四郎都还深信凑屋也明白事情的内幕,认为久兵卫一定会一五一十向主人报告。他是伙计出身,向来尽忠职守,对总右卫门忠心耿耿。即便是为了包庇杂院房客,也不可能不向主人禀报真正的原因便一走了之。 但是,还有另一种可能。平四郎不了解凑屋总右卫门这个人的脾气,搞不好,他一听久兵卫的话便会破口大骂,认为不管有天大的理由,包庇一个杀了人的女子万万不可,要久兵卫立刻将阿露交给町办事处。久兵卫为包庇阿露到底,不敢禀报实情。因此,凑屋相信了表面上的故事,确实为找不到新管理人而伤透脑筋——又或者,总右卫门也了解真正的内幕,但不得不配合表面的说法,因而找不到新的管理人…… “看来事情可复杂了。”平四郎喃喃说道。 为了确认,他拿起点心盒来摇了摇。高级的木盒子发出轻轻的沙沙声。一看包装,是日本桥名点心铺的点心,不像有红包在内的样子。感谢您对我们租户的事情不予深究——要不是凑屋没这份心,要不便是一无所知,自然无从谢起;再不然就是心存感激,但为人小气,舍不得送红包…… “不想了!”平四郎说。喂的叫了一声,拍手呼唤妻子,要她一道来吃点心。 点心相当可口,味道并不复杂,有一股窝心的微甜。 第四节 咱们且回到铁瓶杂院。 来了一个不该来的年轻管理人,究竟会引起什么样的骚动?平四郎着实好奇。明明没事,每天也三番两头往阿德那里或深川北町的办事处跑。 北町的管理人们无不大感惊讶,惊讶过后,紧接着是怒发冲冠。那模样不免令平四郎忧心。上了年纪的人情绪急遽起伏相当伤身。 “要那种年轻小伙子来当管理人?我家那不肖子都比他管用!”说此话的管理人有之;“这样镇不住住户的。”面色凝重的管理人有之。话虽如此,既然名主们都同意了,众人如何反对,也无法阻止佐吉的出任。 但他们也不是省油的灯。除了佐吉之外的六位管理人,决定不让佐吉轮职,理由是他暂时还不熟悉工作。事情底定,佐吉这方只是被告知结论而已,没有反对的余地。 “不过,他好像也没表示什么不满。” 阿德向平四郎说明。 “佐吉这个人哪,我看他还不晓得管理人该做些什么吧?一天到晚只会拿着扫把扫地。” 哦——,平四郎抚着下巴。 “听你这么一说,巷子的确比平常来得干净。” 阿德狠狠瞪他一眼。“这里随时都干净得很。再说,扫地小孩子也会。” 阿德又继续抱怨,说那个人总是一身工匠打扮。 “要是出了什么事得穿外褂出门的话,他究竟打算怎么办?” 每当须排解纠纷或陪同居民诉讼时,管理人身穿“外褂”不仅意味着正装出席,同时也彰显了自己的公家身分,表明自己身为“町役人”的立场,令旁观者一目了然。然而明知如此,平四郎还是刻意开玩笑: “用不着你担心,佐吉总有那么一、两件外褂的。” 阿德大大哼了一声。平四郎故作轻松地笑了。 “火气别这么大。佐吉会来这里,说来说去,也是为了阿露。她怎样了?” 八百富的阿露收了店面,带着生病的父亲离开了铁瓶杂院。猿江町某位与久兵卫颇有交情的管理人出任保证人,照顾这对父女。由于生活相当拮据,阿德似乎出了不少力。 “阿露很好。”阿德的语气温和了些,但怒气随即卷土重来,气呼呼地说道:“说到这儿,八百富搬走,房子就空在那里。那个叫佐吉的,到底有什么打算?一直空着,说有多危险就有多危险!” “‘那个叫佐吉的’,这么长,亏你不会咬到舌头。” “那种孩子,我才不认他是管理人呢!不然怎么对得起久兵卫爷呀!” 哎,连“孩子”都出口了。佐吉也真倒霉。 按平四郎的立场,不该插手管铁瓶杂院内的大小事,即使同情佐吉,也无能为力。不过,他就官九郎的事给了佐吉一个忠告。 “官九郎于你,或许是只可爱的乌鸦,但乌鸦毕竟不吉利,讨厌的人也很多,不如送走吧?” 但佐吉却摇头。“多谢大爷为我担心,但都这么大了才送人,也未免太可怜了……” 不送,可怜的就是你了——平四郎在内心暗想。不过,应该不至于马上就出事吧。 然而,他料错了。偏就有人来闹事。 第五节 佐吉来到铁瓶杂院后约莫半个月,好几个无赖汉找上木桶匠权吉家,光天化日之下大吵大闹,踢门翻桌,弄得一片狼藉。不为别的,就是来讨债。 接到町办事处来的通报,井筒平四郎连忙赶到铁瓶杂院。人到时,无赖已经走了,权吉的住处前碎碗遍地,水缸翻了,地面湿成一片,阿律坐在那滩水里,拿袖子掩着脸哭。权吉在泥地上缩起身子,抱着头。 “说是十两。” 阿德大马金刀地站在阿律身边,横眉竖目地瞪着权吉,咬牙切齿地对平四郎这么说。 “欠的债吗?” “就是啊!都是赌钱赌输的。人家手里还有借据哩!我没说错吧,权吉兄?” 权吉一惊,身子缩得更小了。 “人家讨钱讨得凶,之前就被讨过好几次了。十两,这么一大笔钱,怎么生得出来呢!结果这个混帐父亲怎么着?” 阿德指头往权吉一指,高声起来。 “竟然答应人家把女儿卖了,来抵那十两!人家这才找上门来,要把阿律带走。” 这是极有可能的。 “既然这样,他们竟肯放人?” “那当然,有我在啊!”阿德举起右手持的顶门棍。“遇到这种事,怎么能装聋作哑?我告诉他们,如果一定要带人走,就带权吉兄走好了,钱横竖是他借的。” 但是,权吉就算涂了再厚的白粉,也没办法坐在“冈场所”后面招客,也没办法“磨抹茶”吧!平四郎不由得笑了。 “大爷,有什么好笑?” “没有啊,我没笑。”平四郎四处张望。“佐吉呢?” “他才不在呢!一定是吓破胆,躲起来了。”阿德举着棍子猛挥。“要是久兵卫爷就可靠得多了。真是的,没一个管用。” 的确不见佐吉人影。平四郎叹了一口气,心想,反正这种事一个刚上任的管理人也应付不来。 “权吉,你到办事处来一下。”说着,向那个缩成一团父亲呶呶下巴。 “把你进出的那家赌场讲来听听。” 小平次走向前,抓住权吉的手,拉他出来。权吉一脸不情愿,但小平次圆滚滚的手臂其实相当有力。稳稳抓住,硬是把人拖了出来,无视于那滩水,迳自往办事处走。 这会儿,阿德好言安慰阿律,扶她起身。聚在一旁的杂院大伙儿,也连声为她打气,说道有我们在不会有事的。 权吉整个人吓坏了,在办事处里对平四郎有问必答。但平四郎心里着实不痛快,因权吉始终把错怪在别人身上,说他沉迷赌博是某某人约他,又某某人耍老千等。 他也招出了赌场所在的旗本宅邱,但这并没有多大用处,因为他们并不会固定聚在同一处。权吉欠的钱也是从正当的钱庄借来的,无可挑毛病。而找上门来的无赖汉则是洲崎一家名叫“冈崎”妓院的人。据权吉的说法,他答应让阿律在那里做个几年,冈崎已扛下他的债务。冈崎这边则是因为付了钱却迟迟不见阿律来上工,才上门来理论。 这就无法可想了——这是平四郎的感想。 “权吉,你无路可逃啦。” 平四郎苦着一张脸说道。近看台吉的手指,已全然不是工匠长茧粗硬的手,这也令平四郎感到无力。 权吉久久不发一语,这时,小平次带着阿律来了。她已换下湿衣服,洗过脸,但双眼还是有些肿,嘴唇又干又涩。阿德紧跟在她身边,双手搭在她肩上以示安慰。 “阿律,你真命苦。” 让阿律坐下后,平四郎开口道。 “照我问出来的话,我实在帮不上忙,怎么会搞成这副德性啊。” “大爷,这也太无情了!”阿德挺身而出。“请把那些开赌场人的抓起来。” “没办法马上抓到。而且,就算逮住那些人,这和权吉借钱、冈崎代垫也是两回事。” “这么说,要是不设法筹到十两银子……” 阿律恐怕就得到冈场所去了。 “这还有天理吗!” 权吉害怕阿德动手打人,慢慢地往后退。但阿德似乎不想再理权吉,从阿律身后抱住她,红了眼眶。 这时候,脸上又多了一道新泪痕的阿律小声地说: “我要到冈崎去。” “阿律!” “阿德姨,没关系。” “可是你……” “之前,爹就求我到冈场所去,可我一直下不了决心……” “所以才瘦成这样?” “可是,我今天下定决心了。只要忍耐到期满就好,我不要紧的。总不能不管爹呀!如果我不去,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折磨爹。” 权吉不敢看憔悴消瘦的女儿。阿德大声说道: “阿律别去!凭什么要你去受这种苦?” “阿德姨不也是一个人吃了很多苦吗。” “我吃的苦可不是别人硬推给我的!”阿德举起粗壮的手臂,往权吉一指。“我吃的苦,没有半点是为了像你爹这种卖女儿来玩乐、还不当一回事的人!” 阿律哭出来,流下大滴大滴的眼泪。“可是,这样爹太可怜了。” 这时,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阿律姑娘说的没错,就让她去吧。” 在场的人一起回头。佐吉就站在那里,依旧是一身深色的工匠打扮,怀里挟着一个包袱,上面有“胜元”的名号。 “抱歉,老板召见,我到明石町去了一趟。”说着,佐吉向平四郎颔首。“事情我大致在外面听到了。” “这时候你还来做什么?”阿德对他不客气:“你这种人根本半点用都没有,给我出去!” “阿德。”平四郎厉声说。 但是,佐吉并没有畏缩的样子,眼睛看着阿律。 “你哭,是因为想到将来要去的地方吗?”他问道。“这样不好喔。要哭,最好等真的吃了苦再哭。” “你这人!”阿德冲上前要打佐吉,平四郎及时拦下。 “阿律姑娘。”佐吉对阿律说。“既然你不愿意到冈场所去,也认为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那就不要去,不必管你爹。就算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行事也要有分寸、讲道理。没有规矩说当女儿的就一定得为父母卖命。” 阿律双颊上泪痕犹在,望着佐吉,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阿律姑娘,如果你决定不去冈场所事后会后悔,那就另当别论。你最好是为了自己才去的。只有如此,最后你的心情才会好过些。” “为了……我自己?”阿律怔怔地重复他的话。 “是的,为了你自己。不要管你爹怎么样,你只要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就好了。你刚才说不能不管爹,所以要到冈崎去,不就是这样吗?撇下爹,你心里会过意不去,才决定要去的吧?既然这样那就该去。我是这么想的。” 被平四郎拦下而不断挣扎的阿德,吃惊得张大嘴巴,简直可以塞下一整个拳头。接着,她气得大骂: “你这混蛋!你不是人!说的这什么话!” “阿德,吵死了。”平四郎把阿德的头往下按。 胆小怕事而缩在一边的权吉,突然吃吃笑出声来。阿律回头看父亲。 “这样啊,阿律,原来是这样吗?”他抬眼看着女儿,说道:“原来是佐吉兄说的这样?你是因为自己想去,才要去的吧?不是爹强迫你去的吧?原来是这样啊。” 权吉嘿嘿、嘿嘿地笑着,边笑边偷看平四郎和阿德的脸色,但还是止不住一脸窃笑。 阿律张着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从定定望着父亲的双眼里落下。 “是呀,爹爹,”她说,“是这样没错。” <hr /> 注释: 第六节 阿律回家时,瘦削的双肩更加下垂了。望着她的背影,以及轻快地走在她之前的权吉,井筒平四郎走出町办事处。他深怕阿德一气之下要了佐吉的命,便送佐吉到家。 平四郎一路无言,佐吉也默默不语,但他也没有心情特别激动的样子。平四郎正想对他说,我认为你的话很有道理,又觉得要说这话还早,便没作声。 幸好没说。因为翌日一早,事情便有了结果——阿律留下父亲,离家出走了。 第七节 “你早料到事情会有这样的结果,昨天才对阿律说那番话的吧?” 接到通报,平四郎立刻去找佐吉。佐吉正为修一块坏掉的水沟盖,在泥土地上拿铁槌敲敲打打。 “这个……”他嘴里含着铁钉偏着头。“我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罢了。” 当时,听到佐吉那番话,权吉笑了,一派轻松地说:“不是爹的错,你要冈场所去,是为了你自己。”那一句话,让阿律这个孝顺的女儿下定决心,放下身上的重担。 她绝了望,寒了心。在那当头,即使是谎话也好、演戏也好,权吉都应该哭着向阿律赔不是。这么一来,阿律就会执起父亲的手,自愿到冈场所去吧。权吉的眼泪,能够为阿律带来勇气。 然而,权吉却不三不四地笑了,让阿律看傻了眼。 平四郎思忖,权吉的确是个无可救药的米虫,他那几句自私自利的话,结果却救了阿律。搞不好,这比哭着向女儿赔不是,却卖掉女儿的男人来得好些? 平四郎低头看把水沟盖敲得咚咚作响的佐吉,露出笑容。 “你这人真有意思,搞不好挺适合当管理人的。” 佐吉脸上没有半点笑容。“您怎么会这么说呢?我又赶走了一个房客。而且,权吉兄在这里待不久吧。” “没了要找的姑娘,怎么催讨都没有用。冈崎那些人总不会把权吉带去招客,他不会有事的。” “债务怎么办?” “没钱还能怎么办。” 平四郎说,也只有去向冈崎说情,每个月要权吉还一点。佐吉这才放了心,点点头,但又说: “阿律姑娘呢……” “这就真的随她高兴了。不用担心,看是要去帮佣也好,去端茶倒水也好,去住在人家家里当下女也好,工作多的是。不过,要是你有那姑娘的消息,也马上告诉我一声。” “我会的。” 留下佐吉,离开屋子,平四郎走向权吉的住处。敞开的油纸门后,权吉失了魂似地瘫坐在那里,呆望着阿律挂在厨房边的围裙。 “怎么样啊?权吉。”平四郎出声招呼。 权吉眼神呆滞地转头看平四郎,什么话都没说,又恍惚地转过头去。 “你要感谢佐吉。多亏有他,你才不必卖女儿。” 权吉咕哝道:“那种年轻小伙子,哪当得来管理人啊。” “是吗?或许他会是个很好的管理人喔。” 一听这话,弯腰缩背的权吉突然挺直了背脊,眼睛也有了光辉。 “既然这样,大爷,要不要赌一把?” “赌什么?” “赌佐吉在这里待不待得住,能不能好好干哪!” 这下平四郎也觉得有意思了。 “赌多少?” “当然是十两了。” 平四郎双手往胸前交抱,仰天而笑。 “好,就赌吧!我赌佐吉能继续干下去,你赌不能。只不过,”平四郎指着权吉,“要是你为了赢钱,私下搞鬼把佐吉赶出去,我可不饶你。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到牢里蹲,知道吗?” 平四郎心情大好,吹着口哨自小巷里走回来,见官九郎停在大门上。 “喂,官九郎!你多使点劲,去权吉头上拉几把屎吧!” 平四郎哈哈大笑,乌鸦不解地歪着头。 第一节 井筒平四郎有细君,但没有儿女。成家二十余年,始终没有喜信。如今四十好几的年纪,也早就不再指望了。 后继无人难免寂寞,但他本就不是个喜欢孩子的人。天下这么大,有些大男人不顾自己的年纪,一看到孩子爬树、拿树枝当剑耍,照样开心地凑过去,和孩子们打成一片,但平四郎完全不是这一路人。 然而,他却很有孩子缘。若去问平四郎的细君,她会说,这是因为他自己也是个孩子。不单是他,天底下不喜欢小孩却受孩子们欢迎的大男人很多;但凡这类人,自己本质上都是孩子,没有例外。也就是说,孩子们一找到同伴,便物以类聚地凑将过来。 我哪里是孩子了?平四郎噘嘴问细君。她呵呵笑着,举手细数:吃饭时专挑爱吃的菜;别人送的礼,当场就想打开;一看到柿子结了实,不管身边的人如何劝“那是涩柿子,别吃”,非得亲自去摘来尝过才罢休;看到猫狗就去逗弄;嗜甜,若有几样甜点甘味摆在眼前,一定选最大的拿。 “全跟吃脱不了干系嘛!那也只能说我贪吃啊。” 所以才说你是孩子!细君取笑他。 “对了还有,不管走到哪里,没带着小平次就不敢去,这也像是小孩子。” “胡扯。小平次是我的中间,我才不得不带着他走。” “早晨上澡堂,也一定得带他去不是。”细君也毫不退让。“人家我也希望你能像带小平次一样,带我去赏个花。” “那你就得跟小平次一样机伶哪。” 早饭桌上净聊着这些,使得井筒平四郎匆匆逃离同心宿舍。 ——赏花啊。 春天的天空是一片淡蓝,带着湿气的风送来一丝暖意。今年樱花盛开的季节又到了。 但是,他讨厌樱花。 樱花这种花啊,只要折一把树枝来瞧就知道,每一朵都是朝下开的。平四郎认为这花再丧气不过了。 还不止呢,连性情也差。百年来——不,何止百年,远古以来,这花便被文人墨客称颂不已,至今却仍低着头向下开,不明白过度谦虚反易招嫌恶。 “大爷真是小孩心性。” 说这话的是铁瓶杂院的阿德,平常眼睛便已经够大够灵活了,现在更是骨碌碌地转。她在前杂院开的一家小卤菜熟食铺,几乎形同平四郎的第二个家,他每天巡视途中,不止一次会到她铺子来,今天更是来得特别早。因为和细君争辩,早饭吃得太急,以至于口干舌燥。 平四郎没细问过,不过阿德年纪比平四郎来得大,身子像勤劳的作实人家一样又胖又壮,腕力也强。虽说她的铺子就像平四郎的别馆,但阿德就像她做的卤菜一样,形状完好,汤面上一丝菜屑都不见,没半点女人味。至少,平四郎感觉不到,也因此能放心把细君的事拿来说。 而阿德听完平四郎这一顿牢骚,说的却是:大爷真是小孩心性。 “天底下有哪个人会因为樱花被捧上了天还不向上开,就嫌弃樱花的?大爷,真亏你想得出。” “你不觉得那花很讨人厌吗?” “不会呀!我倒是担心大爷你的脑袋。” 阿德说话比细君更不客气。但平四郎不会生气,而无论他到哪都跟到哪——照阿德的说法,是“茅坑底也照去”——的中间小平次,也端坐在铺子一角,迳自喝着开水,不笑也不气。 阿德停下削芋头的手,刻意大叹了一口气。 “大爷的太太真了不起,能服侍大爷这么久。” “这是彼此互相,我也很了不起。” 平四郎抓抓后脑,小平次事不关己地在旁看着。平四郎知道小平次有妻有子,且相当疼爱。但每次向他提起这类话题,小平次一概三缄其口,平四郎也很清楚他不会吐露半个字。 “不过,大爷,你也真奇怪。” 似乎是绑衣袖的带子系得太紧,阿德活动肥壮的肩膀松了松带子,声音带着一种佩服。 “听说,太太是个大美人不是吗?美得只要看上一眼,就会痴了。有那么漂亮的太太,不会想要炫耀一番吗?” “有什么好炫耀的?美的又不是我。” “又说这种话……” “再说,又不是我千方百计去讨来的老婆,是老一辈的说年纪到了该娶亲,擅自安排的婚事。成亲前,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 “咦?当真?” 阿德不问平四郎反而问小平次: “小平次爷,你从大爷年轻时就跟着大爷了吧?大爷的太太真是这样嫁过去的?” 小平次的圆脸一派认真,慎重其事地回答: “大爷年轻的时候,是我父亲在伺候,所以我不知道。” 阿德噗哧一声笑出来。“哎呀,是吗。小平次爷每次不知道怎么回答,都会这么说。” 平四郎喝完开水,茶杯往旁边一放,拿着刀起身。 “阿德,削你的芋头吧!傍晚我回来之前,你可要煮好。” “我知道。还有,我做了点凉拌嫩菜,回头包了让大爷带回去,请太太尝尝。” 平四郎微微抬手,离开了阿德的铺子。一跨出门槛,就撞上一个猛冲过来的东西。那东西又小又瘦,动作又快,紧紧抓住平四郎的腰带不放。 “嗯?怎么了?” 那是个瘦巴巴的孩子,一个男孩。一身破旧的和服,赤着脚,脸上脏兮兮的。不知道在怕些什么,什么都不说,只是紧抓着平四郎。 “好了好了,快放手。” 小平次连忙来拉开孩子。 “有人在追你吗?不用怕,来,抓得这么紧,教大爷怎么动得了呢。” 好不容易拉开了他,细看他的长相,却眼生得很。凡是铁瓶杂院、附近杂院和商家的孩子,平四郎和小平次大多认得—— 从铺子里走出来的阿德也歪着头: “你是哪一家的孩子?过来,我给你洗把脸。” 连阿德都不认得,这孩子肯定是外来的。 “你跟家人走失啦?也没有戴走失牌。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来我们铁瓶杂院有什么事?” 阿德一面帮他擦脸、理衣服,一面不住地问。阿德帮他重新系好衣带,他就向右晃,帮他抹脸就往左闪,整个人毛毛躁躁的定不下来,只会不停地眨眼,问他话也不回答。 “这就伤脑筋了。”平四郎搔头。 “看来是吓坏了。” 阿德已是一脸慈母模样。 “吃饭好不好?你肚子饿了吧?” 孩子只是一个劲儿地眨眼。 阿德道先进来再说,便要牵孩子的手,平四郎阻住她,说道: “且慢,先带这孩子到管理人那儿去吧。” 阿德睁大了眼。“管理人?铁瓶杂院没有管理人啊?” “哎,有啊。”平四郎苦笑。“你也知道的,不就在那里吗,佐吉。” “那种乳臭未干的小鬼,是哪门子管理人呀!连自己都照顾不来了。” “就算这样,现在他就是这里的管理人。这是地主凑屋决定的,名主们也准了。” “天晓得凑屋老爷是怎么想的!”阿德一点也不客气。“没人知道他是何方神圣。” 的确,凑屋总右卫门名号响亮,见过他本人的人却少之又少,是个神秘人物。但无论如何,肯定是个有权有势的大商人,连身为同心的平四郎都不得不格外看重。 “佐吉人不错啊,脑筋也好。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看看他怎么处置这孩子,不是吗?” 平四郎正要点头,小平次已上前牵起孩子的手。阿德不满地双手往腰上一插: “凑屋老爷不要久兵卫爷,我们要!” 平四郎等人往佐吉住的屋子走去,阿德生气的声音赶了上来: “在我们心里,这里的管理人只有久兵卫爷一个!” 佐吉在家。 他坐在日照良好的窗边,摊开帐本似的册子,读得正专心。 “喂,做学问啊?” 听到平四郎取笑,一抬头,佐吉脸上笑容立现。 “大爷。” 这张面孔,要当管理人确实太年轻了。佐吉身材高挑,脸庞、手脚也瘦瘦长长的,体格看来不怎么结实。 佐吉在这里落脚当管理人之后,也一直作工匠打扮。这又惹得阿德骂“没气派、不像样”,但上一个管理人久兵卫也不是一年到头都穿外褂,所以平四郎认为这也无可厚非。 佐吉虽不是什么美男子,但一张脸生得讨人喜欢。注意到小平次牵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笑容便从脸上消失,站了起来。 “是走失的孩子吗?” “像是,又像不是。” 平四郎进了那狭小的起居间,把方才的情形告诉佐吉。佐吉不住点头,望着孩子,但那男孩却仍一语不发,只是毛毛躁躁,频频眨眼,手脚不断动来动去。 “不过,身上脏得真厉害啊。” 佐吉蹲下来,很快将孩子的身子检视一番,皱起眉头。 “你在外面露宿对吧。肚子饿不饿?” 孩子没有回答。一双黑色眼珠转来转去,像追逐四处乱飞的白蚁似的,不管是对佐吉也好,平四郎也好,小平次也好,都不肯定睛正视。无论问他名字、岁数,都不作声,只是惶惶不安。 “他什么都不说,所以我想最好还是寄放在管理人这里。” 佐吉点点头。“暂时由我来照顾。”然后苦笑,抬头看着平四郎说道:“阿德姐生气了吧?” “是啊。”平四郎也笑了。“辛苦你了。” 佐吉弯身配合孩子的视线高度,双手放在他瘦弱的肩上,对他说: “我是这里的管理人,名叫佐吉。你是哪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现在都无所谓,等你想说再告诉我。反正,从今天起你就住在这个家里,知道吗?不用再到别的地方,也不用睡在路边了,还有饭给你吃,所以你放心吧。” 平四郎很满意。虽然阿德那么瞧不起佐吉,佐吉毕竟相当值得信赖。 无名男孩虽对佐吉的话显得心不在焉,但当佐吉说要帮他准备衣服,叫他去井边冲水,他倒是乖乖听话出去了。 “小心,水不要乱泼喔!”佐吉朝着他背后喊。 一听这话,小平次说道:“不要紧的。刚才我们来的时候,阿缘正在井边洗衣服,应该会帮忙照看。” 阿缘住在后杂院口,是轿夫的老婆,年纪与佐吉差不多,却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而最要紧的是,她是少数几个对佐吉怀有善意的房客之一。 平四郎和小平次一直等着,直到阿缘带着光溜溜的无名男孩回来。阿缘已将男孩身上破烂不堪的衣服洗干净了。佐吉有礼地道了谢,接过衣服。 “孩子交给你,看来是没问题了。” “但愿他能早点开口说话。” 然而,无名男孩没有开口说话。平四郎每天来佐吉家,但无论来的是一天之中的哪个时刻,男孩总是在起居间一角抱着膝,呆愣仰望着天花板。 “他吃饭吗?” “会,可是……” 佐吉的担心似乎也与日俱增。 “他不太会拿筷子,手也会抖。” 佐吉表示,那孩子不太能处理自己日常生活的琐事。 “可能是生过什么重病。” 佐吉到各处的町办事处和商家铺子去,说铁瓶杂院有这么个男孩,拜托若有任何消息麻烦联络,也到附近的迷路石张贴告示。 但事情没有任何进展。过了十天,男孩依旧无名,也没有亲人前来找寻。 “会不会是弃儿啊?” 第十一天中午,平四郎拎着孩子爱吃的点心,来到佐吉家。孩子高兴地吃着点心,却还是不说话。而且,的确如佐吉所说,吃东西的模样动作着实令人担忧。那情景真教人感到不忍。 “您是说,父母亲把孩子丢在这里走了吗?” “嗯……” “可是,那孩子来这里时,样子不像才刚失去了家。大概一个人在町里过了有半个月吧。” 平四郎还记得佐吉第一眼见到这孩子时,说过“你在外面露宿对吧”的话。 “你对这种事很了解啊?” 他半开玩笑地问。不料佐吉毫不迟疑地点头。 “是的,我以前也常露宿在外。每当受不了师傅严厉的管教,逃出来就在外面露宿。偷跑进稻荷神社啦、庙里啦。那时候会偷东西,也偷过香油钱和供品。被带回去之后,又因为偷东西挨骂。” 说着,他笑了。 “招出这些,会被大爷抓走吗?”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町奉行所可没那么闲。” 但平四郎感到相当讶异。他虽不曾想过佐吉的孩提时代,但既然佐吉这个花木匠是凑屋的远亲,便一心以为他家里应该还过得去。 “……你也吃了不少苦啊。” “哪里,这很平常。” 平四郎心想,佐吉会对那男孩照顾有加,或许是因为想起了自己的孩提时代。 无论如何,佐吉把孩子照顾得很好。就连在一旁帮忙的阿缘,也称赞佐吉能干。 “一个单身汉要带孩子,真的不容易。” 平四郎听她对佐吉盛赞了一番,心想,既然这么佩服,至少也该喊他一声“管理人”,别再叫“佐吉”了。 “大爷,这也许是我们外行人的想法……” 听到有人叫唤,平四郎才回过神来。佐吉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什么事?说来听听。” “就是那孩子身上穿着的那件破衣服。” 阿缘洗好晾干之后,佐吉拿来细看。 “上面到处都是补钉,其中一块,用的是印了商号的手巾,不过只有一小块。” 平四郎也细看佐吉拿出来的破衣服。果然,补钉的布上印着店名。 “牛迂通下,风见屋,是吗。” 真远,平四郎心想。 “我想到这风见屋去瞧瞧。也许靠这块手巾,能查出一些关于这孩子出身的蛛丝马迹。” 小平次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平四郎抢先说了出来。 “这由我来吧。调查是我们的看家本领,也许可以找出什么线索。” 佐吉送平四郎和小平次出门,无名男孩就蹲在出入口旁,拿着一根小木棒专心画画。定睛一看,画的似乎是鸟。 “对了,官九郎怎么样了?” 官九郎是佐吉养的乌鸦。自雏鸟便开始饲养,因此与人非常亲近。 “自由自在地到处飞呢!”佐吉笑了。“对了,这孩子好像也很喜欢官九郎。官九郎要是停在附近,他会伸手想去摸。” “不会被啄吗?” “官九郎不会啄人的。” 走出杂院大门时,官九郎正好从高空俯冲而下,动作之灵敏,每次见到都不由得令人赞叹。它在木门正上方一个转向,轻巧着地。一见平四郎抬头望,便嘎的叫了一声。 <hr /> 注释: 第二节 下令搜查时并不抱太大期待,但风见屋的手巾竟意外成为有力线索,为无名孩童的身分提供了指引。托熟悉牛迂一带的同事派出手下一名捕吏着手调查,第三天便前来通报,说牛迂有个名叫卯兵卫的杂院管理人,正四处寻找一个行踪不明的房客小孩。 牛迂这个地方旧衣铺很多,风见屋也是其中一家。三年前初春时发生过一场小火灾,烧掉一部分铺子和少许商品。由于当时受到附近旧衣铺同行大力相助,事后便特地订制了手巾四处发送,做为谢礼。那孩子旧衣服上用来补钉的,肯定是那时的手巾——事情便是这么来的。 那捕吏不厌其烦,一家家探访牛迂的旧衣铺,终于打听到有个名叫阿红的女子,经常在旧衣铺出入,论件计酬为人修改衣服。她很早便与丈夫分手,独立养育一个小男孩,但她约在半年前死于流行病。无依无靠的男孩由杂院的管理人收养,不久小男孩自己也生了病,发高烧烧坏了脑袋。 据说,这小男孩十四、五天前从管理人卯兵卫家失踪了。他不是个会自己出远门的孩子,因此卯兵卫深怕他不是掉进河里,便是被人掳走,每晚都睡不安枕。 “这就错不了了。” 平四郎立刻将消息告诉佐吉。佐吉大喜,先将男孩寄放在阿缘那里,当天便到牛迂拜访卯兵卫。卯兵卫也非常高兴,随佐吉一同前往铁瓶杂院。 平四郎在阿德店里等卯兵卫。阿德仍旧满腹牢骚,但由于同情小男孩的身世,不得不承认佐吉的确为小男孩尽心尽力,因此臭着一张脸搅着卤锅。 日头已渐西沉。工作一整天回到杂院的男男女女,经过阿德的店,都出声问候在店里坐镇的平四郎。一方面平四郎已经和这杂院混熟了,再者可能是他为人随和,有些人打招呼便不够恭谨,这也挨了心情不佳的阿德的骂。 其中,只有一个人的问候毕恭毕敬,无可挑剔。他就是住在后杂院的善治郎。善治郎在富冈八幡门前町的梳妆铺“成美屋”当通勤掌柜,年纪已过半百。 “井筒大爷,您巡视辛苦了。” 这深深一礼,连平四郎也不觉有些难为情。 “喔,多谢。你今天回来得很早啊。” 听阿德说,善治郎极少在天黑之前回家。 “他勤快又老实,听说铺子也很器重呢!” 善治郎十岁初到成美屋工作以来,便一心以忠勤为本。他的努力有了结果,当上了掌柜。成美屋生意极为兴隆,本来应该会要求能干的掌柜长驻店内,但为了回报善治郎的勤奋,便让他成家,通勤工作。这不过是短短三年前的事。妻子名叫阿舜,有个今年两岁的女儿美代。阿德说,善治郎把她们两人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看到善治郎兄和阿舜、美代在一起,连我都觉得心头暖了起来。我可从来没见过有哪个男人,像他那么爱惜家人。” 平四郎身为同心,在武士当中身分低微,常教人瞧不起,但武士总是武士,不清楚商人的想法。但是,他想,对善治郎而言,这个家庭是奋力不懈为东家工作了四十多年,才终于获准得以建立的,会爱惜是当然的吧。何况阿舜才二十五、六岁,年轻得可以当善治郎的女儿,也难怪他会钟爱妻女。 听到平四郎这么说,善治郎开心而又忸怩地缩起了身子。年纪老大不小了,竟会出现这种态度,若在平常平四郎会拿来取笑,但一想到这是善治郎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便觉得不能在这时揶揄他。 “因为美代好像有些染上风寒的样子,老板给了我一些汤药。” “这样啊,那你一定很担心了,要保重哪。” 正说着,便看到佐吉穿过薄暮中的街角,快步走来。在他身边有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脚步也同样匆促。那应该就是卯兵卫吧。一身整齐的外褂布袜,怕赶不上年轻的佐吉的大步伐,拼命跟着。 “喔,这里、这里。” 平四郎站起来招呼。佐吉注意到了,碰碰身旁卯兵卫的手肘,对他说了几句话。卯兵卫的脸上立刻出现严谨管理人应有的表情,微微躬身行礼,一面向平四郎走近。 “你可能已经听佐吉说过了,孩子寄放在杂院主妇那里,健康愉快得很……” 说到这里,平四郎突然说不出话了。 卯兵卫是个脸形如蛋的小老人,几乎没有头发,发髻只是徒具形式。现在,即使在傍晚微暗的光线中,仍可清楚看见那光溜溜的大额头上,血气正急遽消退,表情也变得咬牙切齿般狰狞。 怎么回事?平四郎大吃一惊,佐吉也吓了一跳。然而,他看的不是卯兵卫,而是别的地方。平四郎顺着佐吉的视线望过去—— 是善治郎。而善治郎的脸色也变得惨白,和卯兵卫不相上下。 “啊啊、你——”卯兵卫开口说话了。“原来你住在这里?” 善治郎铁青着脸,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然后,头无力地虚顿了几下之后,说声“我——我失陪了”,声音低得像说给自己的脚听,一转身迈步便走。 “喂!等等!” 佐吉想喊住他,善治郎却没有回头,见鬼似地逃走。 井筒平四郎转头看卯兵卫,卯兵卫的脸上已经恢复血色,这回颜色变得和烫熟的章鱼没两样。 “这是怎么回事?”平四郎问道。 脑充血的卯兵卫,连管理人对奉行所公役应有的礼数都忘了,粗声粗气地说道: “哪有什么回事!那男人就是长助的父亲。就是那个不会说话、流浪街头、全身脏兮兮又饿得半死时,被你们捡到的长助,他的亲生父亲。” 第三节 在牛迂过世的阿红,曾在成美屋当下女。 “长助今年八岁,所以少说也是九年前的事了。” 在佐吉的住处,就着煤油灯的光,卯兵卫说道:“听说那时善治郎和阿红要好起来,约好两个人要成亲。偏偏成美屋的老板就是不许,说一个当掌柜的竟背着主人和下女私通,成何体统。” 成美屋老板的怒气无论如何都无法平息,最后是阿红被赶走了。 “善治郎被留了下来。想来成美屋要是少了他,也会很头痛吧。” 阿红独自来到牛迂,投靠以前也当过下女的朋友。卯兵卫就是在这时认识她的。在帮她找房子、兜揽论件计酬的工作期间,听说了她的身世,对她深感同情,却也帮不上忙。 “就在这当口,阿红发现自己怀孕了。” 当然,孩子是善治郎的。 “阿红似乎打算自己生养,但我的看法不同。我以阿红保人的身分前往成美屋,说明了情由。当然啦,我不是上门理论,我是去劝成美屋老板,希望他答应让善治郎和阿红成亲。” 然而成美屋却坚决不允。 “也不知是恨善治郎还是恨阿红,总之就是谈不下去。而且,善治郎也真是没骨气,对成美屋老板唯唯诺诺,半句话也不敢吭,只一味表示和阿红犯了错是自己不好,对不起铺子,万不敢奢望成家什么的。” 商家的伙计下女几乎毫无立场可言,日常生活的一切生杀大权都操在主人手里,无论有多不得已的理由,只要伤了或杀了主人,便不容分说地斩首示众。善治郎运气好得以成家,但他是例外;世上为店家奉献一生,没有丝毫自己的生活与幸福可言的掌柜、大掌柜,多不胜数。 然而,他们自觉幸福。牢牢绑住他们的“店家的恩惠”,便是如此强而有力。 “阿红很懂事,”卯兵卫叹着气继续道,“没有强求。善治郎的事,在得不到东家同意的那一刻起,她好像就放弃了。从此她便在我的杂院里勤勤恳恳地生活,把长助健康地养大。只是……” 阿红却病死了。 “长助也因为生病的关系,变得有些呆头呆脑的。我收养了他,打算一直照顾下去。我老伴也先走了,这把年纪要照顾孩子是不容易,但我可从没想过要长助来投靠善治郎。” “即使如此,长助还是来到这里了。” 佐吉以沉思般缓慢的口吻说道。 “这应该不是巧合吧。长助一定是知道亲生父亲就住在这铁瓶杂院里,所以才不怕吃苦,即使弄得混身是泥,也还是找到这里来了。” “会是阿红告诉他的吗?”卯兵卫喃喃说道。 油灯火光晃动,照得年老的管理人脸光影参半。 “每次我一提到善治郎,阿红都笑着打断我的话,说事情都过去了,她不恨他,他也很可怜。” “但是,既然长助来到这里,那就表示至少善治郎住在这里的事,阿红是知道的?” 平四郎说完,双手交抱搁在胸前。阿红是怎么知道的?是从成美屋的下人那里问出来的吗?她知道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知道后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善治郎在铁瓶杂院这里,并非孤身一人。阿红那时苦苦哀求都得不到许可,如今善治郎却在成美屋老板作主之下,有妻有女。 知道这件事之后,原本对善治郎早已放弃的感情——不,对当初或许能够抓住的幸福的憧憬,可能便在阿红心中油然而生,所以阿红才告诉儿子长助——你真正的爹,是大铺子里的掌柜,住在深川北町的铁瓶杂院里喔。 初遇长助时,他盲目地死命抓住平四郎不放。那孩子有些受伤的小脑袋,是不是一时分辨不了武士和商人,眼里有的只是父亲的身影? “长助在佐吉那儿住了将近半个月,但善治郎却没发现长助——管理人收留的迷路小男孩就是自己的儿子。” 平四郎一这么说,佐吉也点头。 “长助也没认出善治郎。” 卯兵卫的手抚着宽大的额头。眼角似乎红了,但看不清。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长助待在这里了。我带他回去。佐吉,受到这么多照顾,真是谢谢你了。回头我会再来道谢,麻烦向你爹打声招呼。” 佐吉扬起双眉,平四郎也看着卯兵卫。卯兵卫愣住了。 “铁瓶杂院的管理人不是佐吉的爹吗?” 佐吉笑了出来,平四郎也笑了。只有卯兵卫不明所以。 “我就是管理人。”佐吉正色说道。“我想和您商量一下,卯兵卫爷,若长助肯的话,可以让他留在我这儿吗?刚才您也说了,您要带孩子也不轻松吧。若您不嫌弃,请让我来照顾长助。” 卯兵卫眨巴着小眼睛:“这么做当然好……可是,善治郎不会有好脸色的。” 佐吉耸耸肩,很干脆地说道:“那一家人要找其他的住处容易得很。” 卯兵卫去看长助时,他在阿缘夫妇家睡着了。和阿缘的孩子们脸凑着脸,手脚挨着手脚取暖。 看到这样子,卯兵卫似乎放心了。阿缘上前打招呼,说长助真的是个老实的好孩子,和自己的孩子一样可爱,已答应帮忙佐吉照顾长助。 “长助也——哎,好不容易知道了名字,却和我家老大同名呢!真是——长助和佐吉很亲呢。而且和宫九郎也很要好。” “官九郎?” “乌鸦。”佐吉和平四郎异口同声地回答。 “长小弟很会画画,画了很多官九郎的图。翅膀张得大大的,像这样在飞的样子。” 卯兵卫的表情显得有些讶异。平四郎注意到了,但还没来得及问,卯兵卫便垂下眼睛,诚恳地说道: “我也会不时抽空过来。长助就拜托了。” 第四节 接下来几天,平四郎和佐吉找善治郎谈了几次。善治郎像挨打的狗似地垂头丧气,频频道歉,却绝口不提收养长助的话。不仅如此,几乎是哭着恳求千万不要让妻子女儿知道这件事。 佐吉没有在言语上为难善治郎。听着善治郎的话,频频点头应声地听善治郎说:铺子对我恩同再造——当年善治郎只是个孩子,险些就要成为路边尸,是成美屋把他捡了回来,栽培他成为独当一面的商人,因此成美屋交代的事,他怎么也无法忤逆。 “但是,你不是也有家室了吗。阿红不行,为什么现在的老婆就可以?” 成美屋行事也太随兴了——平四郎正要这么骂时,佐吉平静地说道: “那是因为善治郎现在的老婆,是成美屋老板的女人。” 善治郎的脸色立刻白得像刚洗好的白菜。 “还有,女儿也是成美屋老板的孩子。因为老板娘善妒,他没胆包养,于是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推给了善治郎。” 善治郎开始发抖,连放在膝头的手也抖得厉害。 “就算这样……我……我也很满足。” “那就好。谁也不会说你的不是。” 三天后,善治郎一家离开了铁瓶杂院。 但是,平四郎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那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种事是指?” “善治郎的老婆是成美屋老板的女人这件事。” “哦,”佐吉微笑,“是久兵卫爷。他把这件事情写下来,留在这里。” 平四郎想起带长助到佐吉家时,他好像正在看笔记类的东西。 管理人真可怕。 “简直就和间谍一样,大意不得。” “久兵卫爷的确很像。” “混帐东西,你也一样。” 第五节 长助的事,就此告一段落。只要让那孩子在铁瓶杂院日子好过就好——樱花盛开时,平四郎相当忙碌,除此之外并没有多想。 直到有一次,碰巧自成美屋前经过。 过去也曾路过几次,但若非有事,梳妆铺这种店家不会引起平四郎的注意,因此他也没留心过。这回是因为脑子里记着长助的事情,才会留意到。 “咦,这个……” 小平次也注意到了。 成美屋的招牌,在商号旁画了一只展翅的鸟。从鸟喙的形状看来,多半是老鹰吧。 平四郎晃进店里,对堆满笑脸的伙计说“没别的事,不过想请教一下”,问起招牌上老鹰的缘由。 “是这样的,上一代的老板梦见金色的老鹰,画出来后,店里生意突然兴旺起来。从此,为了讨好彩头,便画上去了。” 平四郎双手揣在袖子里回到路上。然后,再一次抬头看招牌。 长助经常画的鸟,原来不是官九郎。他这才明白卯兵卫当时为何会露出诧异之色了。 明白归明白,也无可奈何。 平四郎“哼”了一声。 告诉他老鹰由来的成美屋伙计,不知是机伶个什么劲儿,包了个红包递过来。就拿这买点心给长助吃吧!嗯,就这么办。 他喊小平次说“走吧”,小平次便回道: “就买长命寺的樱饼吧。” 平四郎一惊。小平次这家伙,也不能掉以轻心哪。 平四郎忙不迭抬起脚步,小平次快步跟在后头。只见樱花满枝桠。 第一节 井筒平四郎既不是呆头鹅,也不是柳下惠,但这辈子没有花钱买过女人。 为免误会,先把话说在前头。是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使得女人芳心荡漾,投怀送抱,用不着花钱买吗?没这回事。井筒平四郎的长相,活像一头劳累苦干之余打起呵欠的马。个子高却驼背,看来比实际年龄的四十六更显老态。“定町回同心”威风气派,帅劲十足,是人人称羡的江户风情之一,可这也得看人穿。平四郎的卷外褂总是垂在他清瘦的身体两旁,好比泄了气的旌旗。 公役通常成家得早,没必要花钱买女人——这说法也不太对。好女色的男人,管他是老婆生气发泼、孩子啼哭不休、老母卧病在床,对所好之道仍会义无反顾——拳脚加身不为所屈,以死相胁不为所动,鼻翼总无法克制地朝脂粉味飘来之处抽动。 平四郎认为,说来说去,就是因为自己懒。且不说寻欢,要和女人调笑,除了要银子,同样也少不了热情。这多麻烦。 不单是女人,自己对任何事都懒,这点自觉他是有的。实际上,连现下身为町奉行所同心的立场,也嫌麻烦得不得了。 他本就不想继承这个家业。同心、与力的职务形式上虽仅止于一代,实质上是世袭的。平四郎人如其名,为井筒家的四男,也是老么。按理,由他继承父亲成为同心的希望渺茫,而这可让他高兴极了。人常笑穷同心家小孩多,且继承人之外全都是米虫;因此他也以为,井筒家一定也想早早摆脱他这个麻烦。他老早盘算好了,满心期待着早日离家与町人混在一起,教他们习字练武,轻松度日。 偏偏天不从人愿,上面三个哥哥一个个要不是病弱、夭折,就是被别家收为养子,纷纷离去,眼见父亲的衣钵就要传到平四郎这儿来了——这是他即将元服时的事。 在此再次强调,平四郎并不想继承家业。他根本就讨厌同心这个职务,暗想着能否设法推到别人身上。 于是他有了主意。平四郎的父亲大人极好女色。这样一位父亲大人,说不定会让外面的女人生下孩子。找出那个孩子来,把家业推给他—— 平四郎开始热中地寻找。然而,一个浏海都还没剃掉的少年,专在父亲大人流连的花丛之中到处打探消息,不可能不引人侧目。事情马上就被父亲大人及其同僚上司得知,平四郎被拎着后领回家修理。 此时,父亲的上司与力之中,有个敏锐的人,从平四郎兴起寻找父亲私生子的念头,以及寻人的手法中,看出平四郎的“素质”。亦即身为同心的素质。如此一来,平四郎已无路可逃,家业这个从天而降的大饼,便落在他头上。 由于这一段波折,老实说,平四郎一度相当怨恨这名与力。然而,尽管心里想着有机会要加以报复,却连这也嫌麻烦。拖拖拉拉之中,对方已退休,不久便驾鹤西归了,家业则由嫡子继承,如今是奉行所的高官。平四郎曾向小平次发过牢骚,说这也是一种孽缘。小平次是跟随平四郎的中间,说起来,他首次为平四郎奔走,便是那次找父亲私生子时。这同样是种缘分。 井筒平四郎为人随和——不如说,这也是因为人懒,嫌端架子麻烦——但别人问起他的事,倒也不会不开口。因此,他身为四男却继承家业的来龙去脉,有不少人知道,铁瓶杂院的阿德便是其中之一。 阿德年纪较平四郎来得大,对平四郎几乎毫不忌惮,说起话来粗声粗气的,但阿德不知怎地,突然用她那天生不客气的态度问道——我说大爷,大爷的父亲喜欢寻花问柳,那么大爷,你有没有想过要去外面找女人? 事情便从这里开端。 那是个细雨绵绵的春日。长在铁瓶杂院茅草屋顶上的杂草也被春雨湿透,竖耳细听,后杂院的家家户户里,渗漏的雨水往摆在地板上、榻榻米上的碗盆滴落,叮咚有声。 井筒平四郎正坐在阿德卤菜铺店头,吃着味噌蒟蒻。涂满甜味味噌的这道蒟蒻是他最爱的吃食之一。他浑不理会时而滴在脸上的小雨,好整以暇地休息。 每日巡视途中,必定来这家铺子一回、吃点东西,这是他的乐趣。说他是为此而上街巡视也不为过。又吹又咬地吃着热腾腾的蒟蒻,真是幸福。就在此时,阿德问起找女人的事。 平四郎吐着蒟蒻的热气笑了出来,然后回道: “怎么,阿德,你这问题倒是问得挺妙的。该不会是在打哑谜吧?想来是孤枕难眠?对不住,找别人去吧。” 当然,他是在开玩笑。阿德寡居已久,平四郎只是稍微调侃一下而已。他想专心吃他的蒟蒻。 不料阿德竟突然发起脾气,而且还是大发脾气。 “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找大爷的!什么嘛,竟然拿我开玩笑!有些玩笑能开,有些玩笑不能开,你难道不知道吗!” 阿德翻脸了。平四郎慌了手脚,但已经太迟。 “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我也不是当真……” 连解释的空档都没有。 “给我出去!我最讨厌大爷了!” 阿德涨红了脸,把平四郎和他的跟班小平次赶出店头。动作若是慢了,恐有热卤汁泼顶之虞。平四郎连忙逃到对街去。只见阿德走进铺子里,留下卤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平四郎拿着味噌蒟蒻串愣在那里。 “她是怎么了?” 同样拿着蒟蒻串的小平次也瞠然不知所措。 “是怎么了?” 阿德的铺子位在三户连栋的前杂院正中央,北邻卖鱼的箕吉夫妇,和南邻豆沙馅衣饼好吃有名的零嘴铺,都开了门在做生意。两家铺子前都冒出了吃惊的脸,和平四郎与小平次一道眨巴着眼睛。 “大爷。”卖鱼的箕吉叫道。 “没事吧?” 平四郎嚼了嚼蒟蒻。“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阿德姐在生什么气?” 平四郎正想回答,一张嘴却发现这件事实在难以解释。既然不明白阿德为何会问起那种话,似乎就不好随便提起。 “我也搞不懂。” 箕吉撇撇嘴,身旁他老婆正在抱怨,说吓了好大一跳,打翻了装鱼冻的碗,真是赔钱啊。这对夫妇怨气冲天,铺子生意清淡就是这个缘故。牢骚多的鱼铺子,和火气大的米铺子一样难缠。 (——话说回来,这也太奇怪了。) 再怎么想,阿德的样子都不对劲。发生了什么事吗? 把吃完的蒟蒻串竹签往路旁随手一插,平四郎向小平次呶呶下巴。 “去找佐吉吧。要是出了什么不寻常的事,那家伙应该都知道。” <hr /> 注释: 第二节 佐吉人在他的住处,和长助两个就着木箱充当书桌,正在榻榻米上教写字。 “哦,好乖啊。要好好学写字喔!” 平四郎先摸摸长助的头,把佐吉叫到身边。佐吉知道平四郎有话要说,立刻结束习字,要长助到门卫小屋的店去买糖果,把长助支开了。 平四郎才一提话头,佐吉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阿德姐问了这种话呀。”说着,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 “怎么?原来阿德身边真有事?” 平四郎摸摸后颈,叹了几声。 “若在平常,她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谁知她会生那么大的气,差点没让我吓破胆。” “哦……原来被阿德姐一骂,连井筒大爷也会怕啊。” “这什么话,你说话还真有礼貌。” “这话,在我有点不太好说。”这回换佐吉抚着后脑勺。 “对阿德来说不太好吗?” “要说不好嘛……” “不过,也真是突然。我每天都会过来,昨天这时候,阿德可没半点异样。这么说来,有件对阿德而言不太好、对你来讲难以启齿的事,跟着今天的日头一起蹦出来了?” “是,您可以这么说。只不过,今天一早就下雨,日头没露脸就是了。” “别挑我的语病。” 佐吉哈哈一笑称是。然后收起笑容,低声说道: “南辻桥边,不是有个幸兵卫杂院吗?” “啊,我知道,在柳原町三丁目吧。” 每天离开这里之后,平四郎便会到那一带巡视。管理人名叫幸兵卫,杂院因而得名。那是座小杂院,户数比铁瓶杂院少。 “有人想从那里搬过来我们这儿。今天早上,幸兵卫带人过来看。您也知道,八百富还有善治郎掌柜那里,都一直空着。” “是什么样的人?” “那个……” 佐吉抚着后颈苦笑。 “这么说有损口德,不过幸兵卫爷有些心机。之前他很亲切地对我说,像铁瓶杂院这种大小的地方空着两间房,想必很头痛,所以一开始我也很高兴。” 佐吉来铁瓶杂院前后那阵子出了一些事,且初来乍到也还不习惯;但连续走了两户房客,又有一户出了离家出走的女儿,佐吉的确是对凑屋不好交代。有新房客要来,他想必很高兴。 “哈哈——!你且别说,我猜到了。”平四郎点点头。“幸兵卫会做的事,我料得到。那个老头,一定是想把他手里的烫手山芋丢给你吧?” “似乎正是如此。” 幸兵卫早已年过七十,外表又干又瘪,但脑袋显然还灵光得很。 “这老头真是大意不得。” 想搬来的房客,是个年约三十的女子,名叫久米。 “幸兵卫杂院的久米。”平四郎喃喃说着,往回忆里找。“该不会是那个青楼出身的女人?眼尾像这样吊起来,像狐狸一样。” 平四郎用两根指头提起眼尾,佐吉一看,双手碰地互击了一下。 “就是她。打扮得很朴素,却怎么都甩不掉脂粉味的一个女人。” “是吗……。我也不太记得名字,只是那张脸见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还有声音也是。那声音好像从头顶上发出来似的。” “嗯。幸兵卫杂院的人连成一气讨厌那女人,简直把她当粪坑里的蛆。” “只是,幸兵卫爷说,付房租的规矩倒是不坏。” “这个嘛……”平四郎皱起眉头。 “若是付钱爽快,再麻烦的房客,幸兵卫也不会轻易放手。那个老头的心脏长得跟算盘珠子一个样,走起路来还会答答作响。再说,幸兵卫杂院的人,可说是靠讨厌久米团结起来的。杂院就是会这样,有个共同讨厌的对象,其余的事反而好办。” “原来如此……这么说,我们这里那个讨厌鬼就是我了。” 平四郎失笑。“怎么,你今天倒是挺泄气的嘛。” “哪里,没这回事,只是学了点乖。” 佐吉说道,视线落在长助墨迹尚未干透的习字上。习字纸上写着“ちょうすけ”(长助的日文拼音)。想来是先教他学写自己的名字。 “你也尽力了。不久一定能跟大家打成一片的。” “但愿如此。” 据说久米刚见面便对佐吉态度亲昵,最后还甩着袖子,说他是深川长得最俊的管理人,明天就想搬进铁瓶杂院,非常起劲。 “危险哪!”平四郎皱起眉头。“刚才说到幸兵卫,他是头老狐狸,算盘精得很。久米搬家这事儿,我总觉得背后有文章。” “她是做什么营生的?” “表面上是在东两国的——店名叫什么来着?一家茶水铺工作。” “嗯,她本人也这么说,但实情呢?” “哎,说什么女侍、女仆的,只是表面话,其实是卖身的。” 茶水铺或小餐馆暗地里雇用女子来卖春——规模虽有大小之别,却不罕见。此举当然违法,一经发现脱不了罪责。 “她是青楼出身的,应该本来就知道门路吧。大概赚了不少,否则幸兵卫——不,就是这样,幸兵卫会赶久米出来才叫人想不透。不过,这件事和阿德大发脾气有什么关联?” 佐吉仰头,不住沉吟。他年纪虽轻,但个性相当稳重,至今也没见他露出过激动不安的样子。今天却偏偏显得为难。平四郎不禁感到奇怪。 “你怕不知怎么应付久米那种女人?” 平四郎本身是如此,便随口问问,而且也深信会听到肯定的回答。 然而,佐吉摇摇头。 “倒还好。我认为那位久米姐不是坏女人,也不怕。” 平四郎感到惊讶,但在泥土地口乖乖等候的小平次似乎是大吃一惊。他发出大声: “呜嘿。” “像她那种人其实很容易懂。”佐吉接着说,然后浅浅一笑。“有这么令人意外吗?” 小平次不是朝着屋内,而是看着外面。接着又说了声“呜嘿”,站了起来。 随后又说:“呜嘿——爷。” “啊?什么?” 平四郎转过头朝门口望,小平次拭着额头解释道:“刚才那几声不是惊呼。是牛迂的卯兵卫爷来了。” 话还没说完,卯兵卫便牵着长助的手露脸了。这位杂院管理人,以前照料过长助在牛迂故世的母亲。长助由佐吉收养之后,也经常像这样来探望。 “打扰了。”他的声音又粗又涩。 “我刚好到附近,就来瞧瞧长助。方便打扰一下吗——哦,这不是井筒大爷吗,您辛苦了。” 阿德与久米间的事,原本佐吉就“不方便说”,这么一来又更难打听了。平四郎无奈地站起身来。要问阿德是不可能的——有遭竹签刺眼的危险——因此平四郎往南辻桥方面去。他想,直接问久米也是个办法。 她若当真打算明天就搬到铁瓶杂院,这时候应该正忙着准备。即使是俭朴的杂院生活,女人家总会有些意想不到的行李。 他料中了。踩着幸兵卫杂院的水沟盖进去,便看见久米家门口的矮屏风敞开。她本人正在架高的木头地板上拿着粗绳绑一件大行李。 “久米,你一个人准备搬家啊?” 一听有人叫,女人眨着细小的眼睛回过头来。一认出来人是井筒平四郎,便尖声道: “哎呀,这可不得了。大爷,您有什么贵事?” 平四郎踏上泥土地,双手揣在袖里,低头看久米。 “我听说你要搬到铁瓶杂院。从这里到那里是不远,不过搬家可是件大工程。” “您要帮忙吗?哎呀!您人真好。” 久米向小平次抛去一个讨好的笑容,说道:“哎呀,多令人高兴呀!”扭了扭身子。 久米长得并不出色,身材也骨粗肉瘦的,就近一看,头发似乎也日渐稀薄,发髻小小的。也许是多年来不自然的生活,令她年华早逝。 话虽如此,她并未失去活力,也没有不健康的样子,轻手快脚地招呼平四郎与小平次入内,用相当高档的茶具款待他们喝茶。 她以自己的炭炉烧水。一般在杂院里,炭炉都是轮流使用,只要错开用餐时间,十户人家有个二只便绰绰有余,故平常都是好几户共同出资,买一只小心使用。而久米竟拥有自己的炭炉,可见得她在金钱上相当充裕。 “久米,听说你跟铁瓶杂院的阿德拌嘴?” 这茶真好喝——平四郎嘴上问话,心里暗赞。 “就是卖卤菜的阿德,嗓门很大的那个。” “哦,我知道了。”久米笑着点头。一笑,眼睛就眯得更小、吊得更高,和狐狸一模一样。 “就是今天一早的事,一下子而已。” “你们吵些什么?管理人很头痛哪。” “佐吉兄?那真是为难他了。我得向他赔不是才行。” 听她扭着身子说要“赔不是”,要怎么赔,不免令人往歪的方向想去。 “阿德是很要强,不过也很明理,肯听人解释,所以很少跟人吵架。你做了什么?” “我没跟她吵架呀。”久米态度坦然。“我只是说了声,‘啊,好怀念哪,’而已。” “你怀念什么?” “因为我认识阿德姐的丈夫加吉兄呀。他是个好客人呢!所以过去我有时候会装作不认识,跑去买卤菜,去看看加吉兄。” 久米害羞似地咬着袖子。平四郎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小平次又“呜嘿”了一声。 “你这话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加吉兄真是个好男人。” “你是说他去找你——那个,他去过你店里?” “对呀,好几次呢,大概一个月一次吧。在他病倒之前,他照顾了我好长一段时间。” 小平次“呜嘿”了一声,连忙又加上一句:“大爷,这次是真的惊讶了。” 平四郎大口喝茶。 “所以,你今天早上到铁瓶杂院去时,当着阿德的面说了这件事?” 久米的手扇了扇。“我可没有打一开始就说。只是,我叹了一声‘好怀念’,阿德就问‘你怀念什么’,脸上的表情好恐怖——” “所以你就说了?” “嗯,一五一十。”久米大大方方,没半点怯色。“加吉兄都死了嘛,有什么关系呢。人家加吉兄对我真的很好,还说‘要是铺子再大一点、能多赚一点,我就包养久米,让久米过轻松的日子’——” “你连这也讲了?” “对呀。” 这就难怪阿德不高兴了。 所以她才会问平四郎——会不会一时昏了头想花钱找女人,有没有想过在女人身上花大钱(想包养这个女人)。她想知道是不是每个男人都一样。这时,平四郎却给了一个不三不四的回答,于是内心早已波涛起伏的阿德翻脸了。 阿德和加吉是一对恩爱夫妻,两人吃了不少苦才开了那家铺子。生意好了起来,还以为日子总算可以好过一点,加吉却在这时候病倒,阿德一面照顾卧病在床的他,一面照顾生意。在他死后也独自奋斗,把店撑了下来。加吉的病很折磨人,走得并不平静,而阿德全部看在眼里,独自承受。她之所以办得到,是基于她对加吉的感情及信赖,也是深信他们俩之间强烈的羁绊无人能及吧。 然而,加吉死了五年之后—— “这样不行吗?”久米天真地摆弄着袖子低声说道。 “没什么行不行的——你这女人也真狠心,难怪会被讨厌。” 久米一脸找到久寻不获东西的表情。 “哎呀,原来我被讨厌了吗?怪不得我一说要搬家,大家都对我亲切了起来。” 她呵呵地笑着。平四郎与小平次对望一眼。 “我说,久米,你若就这样跑到铁瓶杂院去,也不会事事顺心的。我去跟幸兵卫谈,你仍旧待在这里如何?” 久米向大致整理妥当的室内环视一圈,摇摇头。这个动作,在她脖子上形成明显的皱纹。 “大爷,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为什么?房租你不是都照规矩付了吗?我听佐吉说,幸兵卫是这么说的。” “哎哟,讨厌啦大爷。我从来没付过房租。” 这次平次郎和小平次也顾不得发声表示惊讶,直瞅着久米看。 “幸兵卫爷从来没向我收过房租。”她继续说道。“但是,我也没向幸兵卫爷收过钱。” 平四郎重复她说的话:“没向幸兵卫爷收过钱……” “是啊,从来没有。” “你是说,幸兵卫和你……玩的时候?” “是的。” 久米露齿一笑。这时平四郎才发觉,她的齿列很美。一颗颗小巧的牙齿整齐地排在一起,简直像小孩子一样。只有不正经的女人才会留着一口白牙,但久米却给观者纯真无垢之感,令平四郎有种新鲜的惊奇。 “这十年来,我们就是这么办的。” 久米刺耳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内疚,用的是一派谈生意的口吻。 “可是,这一年来,幸兵卫爷越来越不行……那方面啦。所以,交易也就渐渐不成立了。我观望了一阵子,好像还是没办法。” “哦。”小平次应了一声。 “这么一来呀,照规矩,我应该要付房租对不对?可是我不想要这样。总觉得……对不起幸兵卫爷。他收了我的房租,每收一次,就会觉得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不是吗?这样岂不是有伤他的尊严吗?他也还有男人的面子要顾,一定也不想收我的房租吧。” 所以,她才会提出搬家这回事。幸兵卫也很赞成。 “铁瓶杂院是幸兵卫爷给选的。喏,那里的管理人很年轻嘛。比我还年轻吧?所以,幸兵卫爷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那个佐吉的话,可以撑很久喔。” 久米嘻嘻笑出声来,平四郎也差点跟着笑了。 “幸兵卫爷呀,也不想我到管理人跟他年纪差不多的杂院去。我在那里会不会用我的价钱来抵房租,幸兵卫爷不会知道;但毕竟还是不愿意吧,一定会东想西想的。可是,如果管理人像佐吉兄那么年轻的话,生的气也不一样吧。要说比较容易死心呢?就是会想说佐吉他现在再怎么年轻——” 平四郎接口道:“上了年纪也跟我一样。” “对对对,您说是不是?” 两人齐声笑了。小平次或许是谨守中间的角色,勉强保持正经神色。 “那,你会怎么做?打算把这里的规矩拿到铁瓶杂院去?拿房租跟你的那个……你的价钱来抵?” “这个就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吧?再说,佐吉兄看起来好像很正派。” “是啊。” 但是,佐吉并不讨厌你——平四郎本想这么说,却打住了。而且,我之前似乎误会你了。我好像也有些喜欢你了——这句话本想出口,也打住了。 “我可以搬家吧?” 久米第一次露出窥探平四郎脸色的表情,不是故意做作,而是真的想知道“大爷,我错了吗”。 “这个嘛,不是我该阻止的事。”平四郎这么说。 “那我就放心了。大爷,我好高兴喔。” “可是啊——”平四郎垂下眉毛。“这样阿德太可怜了。你可能不知道,她对加吉真的是尽心尽力。可是,加吉却背叛了她……” “讨厌啦,大爷,我又没有说加吉兄背叛了阿德姐呀。”久米惊讶地说道。“只是说加吉兄跟我一起玩而已。” 平四郎叹了一口气。“这种想法啊,久米,不是女人的想法。” “是吗?可是,身为女人的是我,大爷是男人,不是吗?怎么说我的想法不是女人的想法呢?” “嗯……” 平四郎想了想,想不出更好的说法,只好横了心随便应付。 “久米,你卖身卖了多久了?” 久米老老实实地歪着头想。“前前后后二十年了吧?从十三那年就开始了。” 那时候根本还是个孩子啊。 “你也吃了不少苦哪。” “大爷,您嘴巴真甜。” 久米碰地拍了平四郎一下。小平次移开目光。 平四郎干咳一声。“二十年啊。卖了这么久的身,身为女人的部分差不多都卖光了。所以,你已经不会用女人的想法来想了。” 久米露出佩服的神情。“哎呀大爷,您真会说话。说得好,很容易懂。” 然后,又吃吃笑了。 “照这么说,阿德姐还是很女人的女人了,大爷?” 平四郎想起阿德气鼓鼓的那张脸,着实惹人怜爱。 “是啊,阿德是女人。所以,你能不能去跟她说,你和加吉的事是骗人的,是你编出来的?否则阿德没法重新振作起来。” 久米微偏着头。“嗯,好呀。可是即使我跑去说对不起,我是骗人的,阿德姐也不会相信的。女人是很多疑的,如果说那是骗人的,那又为什么要说那种谎呢?一定得编个像样的理由。” “那该怎么办才好?” “交给我吧,大爷。”久米笑了,又露出白色的牙齿。“包在我身上,您放心好了。” 久米不知为何自信满满,平四郎心想就交给她吧。感觉肩上的重担好像卸下来了。说实话,像他这种懒人,实在无法自力平息和阿德之间的龃龉。 他们在幸兵卫杂院的入口,与幸兵卫本人擦身而过。 “这不是大爷吗,您有何贵干?” 幸兵卫停下仓促的脚步,殷勤地行礼,恭敬地问道。 “没什么大事,不值一提。” “这样啊。” 可能是出门办公事吧,幸兵卫穿着外褂。频频眨眼的模样显现出对银钱斤斤计较的气息,表面上礼数周到的说话方式也不讨人喜欢。但想起久米适才那番话,平四郎蓦地对这男人涌出了一股体恤之情。 ——他也还有男人的面子要顾。 ——那个佐吉的话,可以撑很久喔。 “幸兵卫。”平四郎叫他。 “是,什么事?” “你要长命百岁。” 说完,平四郎迈出脚步,小平次连忙跟上。被留下来的幸兵卫,一脸好似被狐仙偷拧一把——不,被久米偷拧一把的表情。 <hr /> 注释: 第三节 结果,久米三天后搬进铁瓶杂院,住进原本善治郎一家所住的空房。 平四郎每天都到铁瓶杂院去巡视,却不到阿德店里。最后总算去露面,因为久米搬来之后,见平四郎前来巡视,赶上来拉着他的袖子说道: “那件事,我已经顺利骗过阿德姐,没事了。您就照以往那样,去找阿德姐吧。” 于是平四郎便去了。距阿德大发脾气的那天,已过整整十天。 在卤菜铺前,阿德勤奋卖力一如往常。一见平四郎,便叫道: “哦,大爷。”一脸的难为情。“上次真是对不住。” “哪里,别放在心上。” 松了一口气的平四郎,还是感到在阿德那里的氛围不同以往。阿德似乎——莫名其妙地害臊。 这么一来,久米那句“没事了”就叫人费思量了。她是编造了什么故事,来向阿德解释她与加吉之事是谎话的? 一问,久米如此答道:“简单得很。我就说呀,我爱上大爷了。” “什么?” “我说,我久米姑娘真心喜欢上井筒大爷,可大爷眼里完全没有我。因为大爷中意的是阿德姐。” “什么?” “我打翻了醋坛子,起了想作弄阿德姐的心,让她难过。于是扯了谎,编派说我睡过她去世的丈夫。我跟她就是这么说的。” “什么?” 久米得意洋洋地搓搓人中,狐狸般的细眼闪闪发光。 “喏,大爷,人家我也不是完全不仅女人家的心思喔。” 小平次噗哧笑了出来。平四郎回头瞪了他一眼。“什么?” “大爷,您流汗了哟。真可爱。” “什么?” 就这样,铁瓶杂院少了一间空房,但似乎又埋下了另一纷争的种子。 第一节 井筒平四郎是个不信神佛的人。他不是讨厌信仰,也不是不虔诚。直截了当地说,就是不信。 若问他为何不信,定又会是一个直截了当的回答:因为既麻烦又没有效验。这一点他倒是答得信心十足。 会问这话的人,多半是信仰虔诚或是偏好信仰的人物,听到平四郎的回答,便一脸不满。信奉神佛还嫌麻烦,真不像话。平四郎也能了解对方如此出言责备的心情。 只是,的确就是麻烦,故也没别的说法。莫名其妙,什么早起、冬日里泼冷水、大费周章地走到离江户老远的地方、禁食的,就是得花工夫。因此,每当有人呵责他不信神佛,他不道歉、不说以后要洗心革面的话,反而这么道:我(或是小的)不会妨碍你(您)的信仰,所以你(请您)就别理会我(小的)的怕麻烦吧。 这不是借口,平四郎的确不曾嘲笑别人的信仰或加以阻挠。平四郎的中间小平次和他正好相反,信心坚强。他和老婆及年纪尚幼的孩子三人住在八丁堀的杂院里,这杂院之后就有个昏暗的稻荷神社。凡是神佛,小平次无不虔敬有加;其中信奉最深的,便是这稻荷神。每天早上必定洒扫参拜。 话说这稻荷神社为何昏暗,就因这小神社旁不知为何净长柿子树,五、六株枝繁叶茂地围住了神社。这些柿子树结实累累,偏又是涩柿子。由于是稻荷神的柿子,没人敢摘;再加上是涩柿子,别说人了,连鸟兽都不屑一顾,那些可怜的柿子就这么挂在枝头上发烂。 平四郎经常路过这稻荷神社。因此前年入秋,柿子转红成熟的季节,他曾经向小平次提议说:身边老是有结满柿子的枝砑沙沙作响,稻荷神也会被搞得心烦意乱吧;不如摘干净,树枝也给修剪修剪,不是很好吗。一听这话,小平次正色力辩,说那是稻荷神的供品,万万摘不得。但是啊,平四郎重申,那些全都是涩柿子,一颗颗熟透烂掉落在地上,味道实在难闻,稻荷神其实也嫌弃吧。 结果,小平次的表情好像出其不意地遭冷手巾捂脸一般,说“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没错,大爷您说的话有道理”,还毕恭毕敬向平四郎行礼。 平四郎这边,话说过就算,从此把柿子树的事抛在脑后。不想十天之后有事路过稻荷神社,见柿子树枝剪得干净清爽,吃了一惊。一问小平次,他说事后和杂院大伙儿商量过,一致认为大爷的话合情合理之至,便动手整理树枝,也摘了柿子。摘下来的柿子由杂院里的主妇分头拿回去做柿饼。待做好之后,先供过稻荷神,再拿一些来给大爷。说这话时,小平次又是异常恭敬。平四郎爱吃柿饼,感到很高兴。 事情至此,平淡无奇。然而第二年,也就是去年入秋,怪事发生了。稻荷神社那向来只结出涩柿子的树,今年竟全是甜柿子。 小平次兴奋极了,深信是稻荷神显灵,从此信仰更加虔诚。他像个孩子似地红通着脸颊来向平四郎报告,还说第一个想到整理柿子树枝的大爷,一定也会有福报。 平四郎搔着长出胡碴的下巴,随口应付。他在肚子里是这样想的:既然能显灵把涩柿子变甜,早这么做不就得了,何必劳师动众。 但他并没有把这想法说出来。当时,他没有揶揄勤于参拜稻荷的小平次,现在也不会。再说,稻荷神的规矩简单明了,许的愿若实现,只要照当初许诺的谢神即可。姑且不论灵验与否,没有那些莫名其妙的规矩,这样的神明,平四郎一旁看着也舒服。整个町上到处都有稻荷神,想拜的时候不必多花工夫,这一点也很不错。 偶尔会遇上一些仁兄,将井筒平四郎的不信神佛,与他身为八丁堀同心相提并论,做出了然于胸的神情——原来如此,井筒大爷的工作让他见多了世上的肮脏、罪孽、造业,才认为人间多惨事,神佛何在。有理有理——自顾自地做出结论。 就平四郎看来,这真是想太多了。平四郎的职务没那么凄惨。况且,会说这种话的人,根本不知道真正悲惨贫困的生活是怎么回事。老实说,平四郎讨厌好做这类解释的人。 在八丁堀家里的缘廊一面想着这些,一面大嚼别人送的莺饼。这时,先前才端饼过来的厨房小下女又走来,说有人来传话,是个小男孩。 他说不要紧,把人带来,小下女便规矩地带着孩子到庭院。那孩子有些眼熟,平四郎正想着是谁,孩子便报上名,说是铁瓶杂院豆腐铺的阿三。这下平四郎认出来了。 位于深川的铁瓶杂院,前杂院有两排三连户建筑。靠南的三户中间是勤劳的寡妇阿德独力经营的卤菜铺,两旁是牢骚多的鱼铺子和卖好吃豆沙馅衣饼的零嘴铺。这三户之后是后杂院,靠前杂院那一头都是卖吃的,其中一户是豆腐铺。当然,铺子靠里,所以没有开店,而去外面叫卖;但他们是在自己家里泡、蒸、磨、滤、煮豆子,是家十足十的豆腐铺。这里的老板夫妇年纪都三十好几,两人个头小,连平四郎的肩头都不到,且圆脸的脸颊就像微弯饱满的豆子,杂院的人都喊他们“豆子夫妇”。 这对豆子夫妇孩子很多。从十三岁的老大起,一连八个。孩子生得多,旁人也没资格说三道四。只是豆腐铺的工作得从大清早忙到深夜,否则做不来生意。忙得有首打油诗形容: 豆腐人家终日忙 才入罗帐就起床 第二节 真不知这两人是如何生下八个孩子的。也许,既然是豆子夫妇,孩子们也像豆荚里的豆子,一胎来上三个也未可知。实际上孩子们也都是豆子脸。 先撇开这些不谈,阿三是豆子夫妇的三男,故得了这个名。记得这孩子应该快十岁了。 “哦,怎么啦?”平四郎向阿三招手。“来,这边坐。你从深川跑来一定渴了吧。要喝水吗?还有莺饼喔。” 平四郎拍拍身旁的位子,阿三便老实靠过去坐下。眼睛直被饼吸引过去,但这孩子家教挺好,伸手拿吃食之前,先把大人吩咐的事做好。他一手往薄薄和服的领口里探,拿出一张纸。 “这个,是管理人要我拿来的。叫我送来给大爷。” 那是一张折起来的习字用纸。打开一看,上面是铁瓶杂院管理人佐吉的字迹。平四郎未看前先让阿三吃饼,孩子便猛啃起饼来。 佐吉差人到八丁堀平四郎家,这还是头一遭。况且,平四郎今天也才打铁瓶杂院巡视回来,也见过佐吉本人了。当时他正忙着清水沟,平四郎只打声招呼就回来了。 事后才特地差人过来,必定是当场不能谈的事。会是什么事?平四郎看了信,而后,扬起他那两道有如两片海苔贴成的眉毛。阿三已把莺饼吃个精光,不断打着甜甜的嗝。 第三节 “真教人头痛啊。”井筒平四郎说道。 “的确教人头痛。”佐吉附和。 两人并肩坐在新高桥附近,一家面向小名木川的串糯米丸子铺前。这附近有座大庙,风里掺着线香味。川里货船头破水而前,水色清凉。 平四郎大口咬着糯米丸子。佐吉叹了口气。 “这种事,总不能硬是阻止。可要依理劝告,我又没那种智慧。” 平四郎吞下糯米丸子。“没这回事,你很聪明。只不过啊,要劝退信仰,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铁瓶杂院的后方靠井的那户,住着一个名叫八助的男子,年纪已过五十又半,胡子鬓发也花白了,脸则皱得跟干柿有得比。他这人认真又勤快,只是有些懦弱,在待人处世上想必吃了不少亏。都这把年纪了,还在当按日计酬的木工,靠打零工过日子。他老婆名叫阿秀,也是个老实的女人,夫妇俩有个二十二岁的女儿叫阿伦。 阿秀阿伦母女俩都在给人帮佣。就方才听佐吉所说,客户少说也有三十户。她们和单身汉或夫妇皆出门工作的人家谈好,替他们洗衣打扫煮饭,收一点微薄的费用。每一户收的钱虽不多,加起来却也不少。 一家有三个大人认真工作,日子并不难过。因此在铁瓶杂院里,八助一家算是不用管理人操心的住户。 然而,这一家人不知怎地,竟拜起了一个怪东西。 “好像是八助兄起的头。一个月之前,”佐吉搔着头说,“不知从哪里带回一个壶,拜了起来。一开始听说是早晚膜拜,后来越来越热中,连工作都不做了。” 这么一来,家里自然不平静。然而,不知该说是信心之可敬或可怕,一家人吵了几场架之后,竟连阿秀和阿伦都一起拜起壶来了。 这是别人家门里的事,佐吉也管不着。且这三个人一头栽进拜壶信仰之后,生计也得兼顾,便又各自出门去工作,那就更碍不着别人了。若拜壶就在八助一家三口这儿打住,或许至今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但是,信仰往往是止不住的。 “我想您也知道,豆腐铺的豆子夫妇,本来就和八助一家很要好。”佐吉说道。“阿秀姐和豆腐铺的老板娘好像是远亲。” 一边是一家子大人全在赚钱,一边是带着八个孩子食指浩繁;因此豆子夫妇有困难时,不止一次得到八助家的援手。 “所以,人家找他们一起拜壶的时候,很难断然加以拒绝,是吗?” “是的。” 不仅豆子夫妇,八助他们似乎有心向整个铁瓶杂院传教;每日一到晚饭时刻,便相准一户人家去拜访,热心地传起教来。似乎也有二、三户人家在他们力劝之下开始相信。 “要是在大爷来巡视时提起这件事,再怎么说毕竟事关信仰,没弄好听起来就像告密,而且这也不是做坏事。我心想,要是大家把这当作是管理人出面阻挡,或是官爷来管,反而会火上加油。这才叫阿三去传话。” “嗯,你这么做很好。这件事的确麻烦。” 平四郎双手在胸前交抱,望着川面。一、两只鹈鹕滑过,一派怡然自得。偶尔倏地往水里栽,想来是去抓鱼。 “豆子夫妇还没起拜壶念头吧?” “还没有。他们说不想去碰那种骗人的东西。” “拜壶到底能干嘛?壶有什么了不起的?” 佐吉又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是很清楚……” 据豆子夫妇说,八助口沫横飞地宣称,将邪念封在壶里,求壶把邪念除得一干二净,就是这信仰最要紧之处。要将邪念封进壶里,只须将心里邪恶的愿望写在纸上放进去便成了。接下来的十天,每天诚心念咒拜壶;哎呀多神奇,壶里只剩下白纸,写的字不见了。也就是说,邪念跟着字消失了。 “‘邪’念消失会怎么样?变成直的吗?” “不,听说会有福气,会有好事。因为福神只会造访清心之人。” 平四郎大皱眉头。“因为拥有清净的心而受福神青睐,这种人我可连半个都没见过。通常都是相反。” “是……。但是,听说写在纸上的字真的会消失。” “那是种简单的把戏。写了字的纸放进壶里,出来的是张白纸,根本是变戏法嘛。我在两国的戏法棚就看过,人家的戏法还用不着十天哩。” “是吗。”这回,佐吉说话显得有些吞吞吐吐。 “该不会连你也开始信了?省省吧!为你自己好,真要信神也该找个正派点的来信。” “没这回事,我没被影响。”佐吉猛摇头,但仍是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平四郎突然想起一件事,便直接说出口了:“难不成是长助——” 佐吉看了平四郎一眼,眼神显得疲惫至极。他垂下眼睛,点了点头。“是的,好像是阿伦姑娘告诉他,他就信了。阿伦姑娘好像是对他说,只要诚心信壶,脑子里的坏东西就会不见,头脑就会变好,会有平常人的智慧。” 平四郎气得险些没将茶碗给扔出去。他最厌恶这种事。 “骗一个年纪还小、而且还是个智能发育得慢的孩子,真是不能原谅。” 长助脑筋虽不好,却也盼望自己能变得和其他孩子一样聪明。竟有人利用这一点,手段真是卑鄙。 “然后呢?反正又是那种老伎俩吧?说拜壶要捐钱是不?要消掉一个邪念,得花多少钱?” “这个……听说不收钱。” 对此,连平四郎都吃了一惊。 “免钱?” “是的。所以大家也才会一下子就被说动了。” 的确……仔细想想,在穷杂院里,高收费的信仰不可能盛行得起来。然而,完全免费倒也稀奇。 “搞不好有其他目的。” 佐吉望着川面不作声。平四郎初次见他如此忧郁。 “这时候……久兵卫爷会怎么做呢?”他突然低声说。 “怎么做?什么都没法做吧。一定也会为这件事头痛,来找我商量吧。” “会吗?如果是久兵卫爷,一定会巧妙地让事情平息吧?不,要是久兵卫爷在,这莫名其妙的拜壶之事,根本连渗进来的机会都不会有。” 平四郎直盯着佐吉看。 “你这回还真是怯懦啊。” 他刻意一笑。 “哈哈,我知道了。你为了这事挨阿德骂了吧?所以才垂头丧气的。也难怪,被她一骂,连我也会很懊恼。” 佐吉没有跟着笑,摇摇头。“没有,阿德姐和这次拜壶的事情没关系,我想她应该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这阵子,阿德姐精神好像不太好。” 平四郎一副没出息的样子地畏缩起来。“是为了久米那件事吗?” 久米是个茶水铺女侍,才刚搬到铁瓶杂院,与阿德可说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实则前阵子平四郎夹在这两个女人中间,弄得有点尴尬。 佐吉以足尖摆弄着脚下的杂草,蓦地冒出一句:“说来说去,阿德姐还是对大爷有意思。” 平四郎差点从凳子上掉下来。 “你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别闹了,会害我做恶梦。” “可是,这是实话。大爷也该注意到了吧。” 坦白说,平四郎早就发现阿德对自己有意,只是发现了也不能怎么样,也不想怎么样。至少,平四郎这方是如此。 “阿德也很寂寞吧。最好是再帮她找个对象。”他笑着说道。“孤家寡人的毕竟不太好,尤其是像阿德这样的女人。” “我也这么认为。” 说着,佐吉从凳子上站起来,信步走向河岸,从脚边拾起小石子,往河里一扔。那负气泄愤的样子,实在不像他。 小石子落进河里,激起圈圈涟漪。在附近游水的鹈鹕受了惊,转向远去。 井筒平四郎也站起身来,走到佐吉身畔。河风拂脸,清爽宜人。 “好了,别这么担心。拜壶的事就交给我。”平四郎挺起胸膛。 “这信仰来路不明,而且还使了哄骗人的小把戏,有它聪明的地方。照我看,不是八助自己想出来的,一定是去外头听来的。这么一来,拜壶这件事不单是铁瓶杂院,应该也会散布出去。这我会查查看的。” “好的。”佐吉低头行礼。“有劳大爷了——” 第四节 平四郎还以为这工作轻而易举。信仰跟瘟疫没两样——他这一比喻挨了小平次的骂——不会只在一处停留。好比滴落水中的墨汁,会缓缓扩散开来。铁瓶杂院的八助便是在那扩大的圈上,顺着向内一圈圈找下去,迟早能找出最初落入水里的那一滴墨!!平四郎如此相信,料想事情不会难到哪里去。 然而,无论他如何调查,甚至将调查范围扩大到深川本所之外,仍找不出拜壶信仰的起点。 “这话若是八助编派出来的,也未免编得太好了。一定是外头听来的。” 他也向奉行所里其他的定町回同心打听,但众人均初次听闻,同样也对不收钱感到不解。 “搞不好是很正派的信仰。再说,既然没有人受骗或遭人诈财,就没有我们公役插嘴的余地,最好是静观其变。” 同事如此安抚,平四郎反觉为难。心情上,他对长助受骗感到气愤,也感到不忍。因此无法静观其变。 然而,同事们又如此说道: “拜了壶,说不定那个叫长助的孩子脑筋真的会比现在灵光。一味认为信神无益也有欠考虑。心诚则灵苏。” 是吗?所以才会有所谓“信者为真”这种说法吗。 即使到铁瓶杂院巡视,也不见有何异常——所幸,并不是在杂院门口摆个大壶供众人跪拜——何况既然都对佐吉那么说了,平四郎也不能闯进八助家扣押那只壶。 “能不能趁八助他们不在家,瞧瞧那壶?” 他向佐吉提议,但佐吉立刻摇头说办不到。 “开始拜壶以来,他们一家三口就不会让屋子空着,总是会留一人在家看壶。” 无计可施之下,平四郎来到阿德处。阿德的确是有那么一点儿文静、少了点悍劲的样子。然而自从上回那件事之后,她对平四郎便总有些忸怩。因此这会儿平四郎并不觉得气氛有什么不对,享用了她拿手的卤菜。 有异于佐吉的推测,阿德对八助等人拜壶一事,所知颇为详尽。她认为八助他们不收钱,也不会硬拉不愿的人入伙,因此无可厚非。 “可佐吉是管理人啊,不能装作没事。眼前豆腐铺的豆子夫妇就被他们找上,头痛得很。” “可是,没有强逼他们吧。” 据阿德所见,铁瓶杂院前六户、后十户的住家之中,拜壶的除了八助一家之外,还另有两户。这两户都是一对夫妻加上孩子,再普通也不过的工匠人家,从未落入平四郎的网里。换句话说,都是很安分的人家。 “有段时间,还有另外两户,不过好像半路清醒了。” “阿德果然什么都清楚。你可晓得他们是怎么清醒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大概是只消邪心,眼前看得到的效验太小了吧?” “长助呢?” “信是信了,不过那孩子有佐吉照看,不会有事吧。” 平四郎瞧了阿德一眼,忍不住出口奚落: “没想到你会说佐吉好话。你对佐吉另眼相看啦?” 阿德哼了一声,使劲搅拌卤汁。 “谁对他另眼相看了。我们铁瓶杂院的管理人,就只有久兵卫爷一个。我只不过是觉得佐吉在照顾长小弟这件事上,做得还算不错。” 平四郎笑了——这女人真顽固。 然而,不到三天,便出了一起令人笑不出来的事。八助一家,连同被他们感化的那两家人——拜壶三户一同从铁瓶杂院消失了。 第五节 他们并非连夜潜逃。江户城夜里可是会关町大门,还有门卫巡逻,要连夜潜逃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三户人家八成是事先便各自将轻简的随身物品分批带出去了。然后,装作早上出门工作,离开杂院,到了晚上仍不回来——以这种方式离开。平四郎到各家去查看,只见里头都只剩棉被碗盘之类的东西。 “真搞不懂……” 平四郎双手揣在怀里,喃喃说道。他一听到消息,随即赶来,最担心的便是长助。得知他好端端地跟在佐吉身边,悬着的心放下,一种遭狐仙戏弄之感便油然而生。 拜壶的人走得不着痕迹,究竟到哪里去了? “既然是信仰,可能是擅离参拜。”小平次说道。 擅离参拜,即商家的佣工下人未经主人允许,便前往伊势神宫参拜。虽因未经许可而称为擅离参拜,但绝大多数都是数人成行,且背上插起擅离参拜的旗子,各自拿着水瓢,一望即知。他们以这水瓢沿途求布施,充当路费。若是擅离参拜,便无法加以苛责或阻止。因他们是受到神的感召,不远千里前去拜谒,不可因凡人细故加以阻碍。 平四郎也认为极有可能。虽不知壶神掌管之地位在何处,但也许他们是结伴前往了。 壶并未留在八助家,当然应该是他带走了。据唯一留下的长助所说,那是个小壶,大人单手便可取放。 “你怎么没跟着去呢?你信得很诚不是吗?” 平四郎蹲下来,眼睛配合长助的高度。一问,长助便哭丧着脸,但仍一个劲儿揉眼,想忍着不哭,断断续续地说道: “因——为、我怕。我,不跟哥哥、一起,好怕。” 长助嘴里的“哥哥”便是指佐吉。即使一心想变聪明,离开佐吉还是令他感到寂寞难耐吧。一听这话,佐吉拉过长助,摸摸他的头,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些人既是自行消失,也拿他们没奈何。佐吉先行前往凑屋,通报失去三户房客之事。长助留在杂院,由阿德带着看他吃饭。平四郎也留下来作陪。 平四郎打算等佐吉从凑屋回来,见上一面再走,所以一下午都在阿德处打混。其实是担心佐吉会不会因又失去房客,遭到主人狠狠斥责。甚至打定主意,若主人家追究申斥得过于严厉,便要介入仲裁。 果不其然,不过一个多时辰,佐吉便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怎么怎么,脸色跟草纸一样。”平四郎故意取笑。“别这么沮丧,你又不能拿绳子系在人家住户脖子上。” 佐吉一见平四郎,好像被陌生人叫住似的,一脸不明所以的傻相。然后才用力眨了几下眼睛,低头看看担心地望着他的长助,勉强挤出笑容,说道: “好好向阿德姨道谢,回家去吧,拿出习字本,复习昨天教的地方。” 长助听话地点头说道: “阿德姨,谢谢你。” “好乖,随时过来玩。” 长助跑回管理人的住屋。看他走了,佐吉便为代为照顾长助之事,有礼地向阿德道谢。瞧他那生硬的样子,平四郎和阿德也不知从何问起。 “怎么,好郑重啊。” 平四郎笑着,在他身旁的小平次也惊讶地睁圆了眼睛。佐吉的模样便是如此僵硬。 “你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阿德不客气地问道——然而,从她的语气里,可以感觉到一丝担心与同情——佐吉转过脸来看着三人。然后,再也憋不住似地叹了一口气,话和气一起吐了出来: “老爷说,八助大概不是信壶。” 平四郎、阿德和小平次三人齐“咦?”了一声。仿佛要压过这一声般,佐吉摇头说道: “我向凑屋老爷说明事情原委,心里早做好准备,要向老爷赔罪,但老爷却笑着叫我别放在心上,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 “那不是很好?” “才不好。” 佐吉难得变了脸色。 “老爷说,拜壶信壶是八助他们的借口,房客想搬家,又不想伤了颜面,才编了这种理由到处散播,所以不怕担心拜壶信仰会散播出去。还说,房客走就走了,要我不用理会。” 平四郎唔的沉吟一声。他倒是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 佐吉越说越激动:“可是,若是这样,不是反而更糟吗?如果八助他们真的是为了搬家,编出拜壶这套话来,那不正是因为我这个管理人不称职,更不能一笑置之了不是?可是,凑屋老爷却直说别在意别在意——” 平四郎喃喃地说:“会不会是在安慰你呢?” 佐吉伸手抱头。 “我都搞糊涂了。凑屋老爷是不是打一开始就认定我做不来管理人?既然这样,那我在这里究竟在做些什么?我待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说完,就好像追在长助之后,奔回管理人的住处。 接下来好一会儿,只有阿德店头的卤锅咕嘟作响。 “大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德总算低声挤出这句话。 平四郎也只能摇头。且这才发现,自己至今竟从未对佐吉被送来铁瓶杂院的意义——地主凑屋的打算——认真思忖过。 想起自因已淡忘 毋忘何需再想起 ——小调之一节 第一节 井筒平四郎的身分是南町奉行所的同心。虽只是年薪三十俵二人扶持的低阶武士,在江户城里也算是名威风八面的奉行所公役。 同样称为奉行所的同心,但光是外勤便分为各种职司。监视木材、商家货物是否乱堆的“高积见回”;火灾时须赶赴现场的“町火消人足检”;巡视检查城内桥墩的“定桥挂”;负责小石川养生所的“养生所见回”;监视全江户各物资物价者为“诸式调挂”;及平四郎眼下所出任的“本所深川方”,负责海埔新生地本所深川的治安。 见习同心于各职司均有所经历后,再依上司与力之命,出任其中一项。平四郎继承父亲之后,初时出任高积见回。要亲身体验江户城活力十足的动态,如江户的地理、人潮与商家的利害关系等,没有比这个职司更适合的了,对一名新手同心也不算太难。或许是拜粗枝大叶的个性之赐,平四郎颇受百姓亲近爱戴,没出过啥大差错便过了六年。细君也是这时候过门的。 高积见回再怎么看也称不上是个风光的职司,但平四郎很喜欢。这职司的工作得整天上街,要跷班睡午觉容易得很。事实上他本人认为当一辈子的高积见回也不错。 然而,恐怕是这等工作态度被看穿,接下来便被调任为町火消人足检。这职位的任务虽须赶赴火灾现场,却不是去灭火,灭火是打火队的工作。只不过,这些打火弟兄性子之烈有如油纸之易于着火,动不动就大打出手;而火灾场上围观群众又情绪高亢容易激动,绝不能掉以轻心。有时打火弟兄们闹事,加上凑热闹者引起的大乱斗,所造成的损失更甚于火灾本身。阻挡、劝架,外加闪躲,便是町火消人足检的工作,其实是要搏命上阵的。 平四郎才一年就叫苦了。这一年当中,他两度昏倒在火灾现场,落得被担架抬回来,因此上司与力也没有要他硬撑。只说,原来如此,人总有不适合之事。 接着他被调往诸式调挂。这职司比上一个好得多,虽是监视各物资的物价,但物价若非飙涨得太离谱,便不至于发生暴动。不但和百姓们走得近,也颇受大商家尊重,是个相当惬意的工作。 监视米价是北町奉行所的差事,因此刁钻的札差与大盘商也由他们对付,平四郎所属的南町奉行所只要监视蔬菜等一干菜类与鱼价即可,相当轻松。当时所学的事物如今虽已记忆模糊,但拿出来卖弄一番,也足以令卖卤菜的阿德惊讶。平四郎嗜吃,因此这个能增加食物知识的职司,可能是做得最开心的。 平四郎占了这个职司十五年。说到底,担任诸式调挂的同心以任期长者居多。因要习得正确判断的知识,少说也得对货物流通与价格高低观察个五年以上。只不过,这么一来便容易与商人挂勾,因此上司与力经常换人,而诸式调挂的工作愉快与否,便取决于这位与力的人品。 如此一路走来,年纪正值坐三望四之际,平四郎突然被任命为“临时回”。对此,他着实感到讶异,原以为自己要当一辈子诸式调挂了。 “临时回”这个职务,是由于江户大幅成长,随着居住其中的人口增加,人数固定的“定町回同心”不堪负荷,为弥补其不足而设。换句话说,是支援的临时部队。因职称不同感觉矮了一截,且实情也是如此,但任务与定町回同心几乎完全相同。 定町回在外勤公役中最为神气。但相对的,与町火消人足检同样有适不适合的问题,必须自年轻时便熟悉工作并累积经验,否则难以胜任。因此,这算是种提拔,平四郎为此大感困惑。 而且,进一步了解后,原来上司是要他以临时回的身分协助“本所深川方”。纳入江户仅数十年的本所深川,诸事均与德川幕府执政以来便在将军脚下的江户有所不同,甚至连灭火队也是自愿组成、自行管辖的。由于是新开辟的地区,自然活力十足,但名主与地主的历史也短。如此一来,奉行所内掌管该处的本所深川方,对这片土地上所发生的事物必然具有相当大的权力,不时要跨越职务的界线,如万事通般掌管一切。因此,这个职务虽工作繁重,但收入也多。 要平四郎到这种地方去,再怎么想都太便宜他了。 百思不解的平四郎,便老实地向上司请教。 “我想找一个像你一样深谙世情,有点随便又不至于太随便的人。”上司如此回答。 “可是尽管是临时回,要胜任定町回的工作,必须擅长搜查,我实在没这种本事。” 听到这话,上司哈哈一笑。 “真要查什么,有隐密回在。” 所谓的“隐密回”,便如字面所述,其任务为隐瞒同心的真实身分,暗中进行搜查。 “不是的,我指的不是那么慎重其事,是日常的搜查。像我这种蠢人,拔着鼻毛到各办事处巡视,难保不会被老百姓们看轻,错过一些料想不到的大事。” 上司不为所动。 “若在你这拔着鼻毛到处巡视的人眼里看来是大事,就真的是大事了吧。省得大惊小怪一场,这反倒好。那些年轻人就是太过紧张,闹得我应接不暇,实在烦得很。像你这样正好。” 既然上司都这么说了,平四郎也无法再推托。于是便连声承应,拜伏在地,领受了新职务。 “反正,无论实情如何,至少头衔是轻的。” 临时回终究是临时回,要说这身分轻松也不算错。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那便是平四郎是个不折不扣的旱鸭子。本所深川圳路水道多,舟船在平日交通与物资流通中地位重要,自然与水难脱不了关系。因此本所深川方的奉行所公役与町役人一有需要,便必须乘小型军船四处奔波。一个旱鸭子想必无法胜任。 然而,向本所深川方的公役们请教之后,才知道以前还有过怕水的公役。他们说,不会游泳完全没妨碍,没事的啦。万一要是淹了大水、出了翻船的大事,顶多也只是泼点水,不会怎么样的。不会游泳,用不着放在心上。 于是,平四郎便事职到现在。若有人问起他的职称,答一句“定町回”即可,小平次应该也是如此回答的吧。但是若要稍加详述即如下:每日于本所深川一带四处游走,既不怎么忙,亦不必为其他工作烦心,得以好好享受阿德的卤菜。这对平四郎这种怕麻烦的人来说,拜此职司之赐,真是好极了。 于是,六年便这么过去了。 截至目前,揭露大奸大恶、令不见天日之恶公诸于世等事,平四郎一次都没做过。但是,他也不会因此而感到有亏职守或抬不起头来。提拔平四郎的上司与力依然健在,愉快地当着他的“吟味方”,也不曾对平四郎有何怨言。 同样出任定町回的同心,确如上司所言,有些过于紧张、小题大作的倾向。或许是干劲使然,但看在平四郎眼里,往往有“连此等小事都要一一深究,铁打的身子也挺不住”之感。他常想开口劝道: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人是种必须群聚方可生活的生物,然而群众必起纷争。最理想的状况是,一一处理这些纷争,细听双方分说,再下达仲裁,想来公役理当如此。 然而,平四郎却认为,真的能够做到一年到头都没有任何遗漏、疏失吗?即使听了双方说词,总不可能每次都能明确判断是非黑白。 就连一把青菜的价钱,桥这头与那端便有所差异,而双方各执一词“我的菜叶多”、“不不,我的菜茎饱满”云云。究竟孰是孰非,若要一一追究,一盘凉拌菜还没做,就累得直不起腰来了。与其如此,不如掂掂自己的荷包,能买哪个便买哪个,速速过桥去。 身为江户自治组织最下端的管理人,之所以身负重责大任,便在于必须对终日不断的小纷争或仲裁、安抚或劝诫。一般而言,只要交给这些町役人,事情便可圆满收场。 无法收场而前来劳动定町回同心的,一是事关重大;另一则是当要平息纷争,光靠管理人、屋主的权威还不够“可怕”,即使是形式上,也需动用公家权威的“可怕”。其中又以后者的情况占绝大多数。 换言之,定町回同心的工作,与其说是查缉犯罪的蛛丝马迹,不如说是个监视者;成天在江户信步来去,威吓瞪视市井小民,警告他们要听町役人的话。若不止要威吓瞪视,还得一一出手解决,当真三头六臂也不够用。不仅如此,甚至有原本一瞪一吓间,对方便该害怕收手的事情,一经插手便演变成动刀见血、出奔、情死等。 “像你这种有点随便又不至于太随便的人。” 或许上司的话不是一味挖苦,而有几分事实在内——平四郎如此认为…… 不,应该说“过去”是如此认为,一直到前不久为止。 这阵子,平四郎一想起来就冒冷汗,好像突然有鬼朝他后颈吹凉气似的。 “我是不是错了?” 令他如此烦恼的,不消说,自然是铁瓶杂院里发生的一连串事情。 以八助为首的信壶三家人不声不响地离开铁瓶杂院,而前去向地主凑屋通报的管理人佐吉,回来时失魂落魄得简直像随时会上吊。平四郎见状,担心地上前询问,他却喃喃说: “我都搞糊涂了。我在这里究竟在做些什么?” 事情便是从这里起的头。 我都搞糊涂了——意思是指,先前自以为是明白的,但出了八助这档事,却搞糊涂了。那么,在八助等人拜壶之事发生前,佐吉这个年轻人,对于自己被派来铁瓶杂院,当起必须熟于世故人情、有威严的同时还得在必要时狠得下心来的管理人,是怎么“明白”的? 不,佐吉并非是自愿来当铁瓶杂院的管理人,而是奉地主凑屋总右卫门之命前来,因此问题应是凑屋总右卫门如何让佐吉“明白”的。 当然,在佐吉初来时,凑屋方面已有所说明。前一名管理人久兵卫的出走乃基于不得已的理由,后继人选难找,而佐吉身为凑屋的远亲,便说服他答应出任管理人——名主联会也听进这个说法,认为此乃情非得已的变通之道。 事情合情合理,当时连井筒平四郎也如此认为。久兵卫是个极受住户信赖的管理人,平四郎深知无论谁来继任都难以令住户满意。而佐吉也尽了全力,尽管吃了不少苦,仍将管理人当得有模有样——至少平四郎对他评价颇高——因此,并未深究凑屋派佐吉前来的理由。 用不着管。用不着管,不久自然便会事事顺利。平四郎一直如此认为,也告诉佐吉,要不了多久住户们就会接纳你的。 然而,暂且撇开平四郎一贯的悠哉,冷静地思考下,这件事果然打一开始就很奇怪。佐吉还不到而立之年,且原是个花木匠,压根无法胜任铁瓶杂院的管理人。他对待、照顾住户的方式,以及勤勉的模样,的确令人极为感佩,但结果又是如何?至今,佐吉已失去了四家住户,铁瓶杂院的空房是越来越显眼了。 “我在这里究竟在做些什么?” 八助等人出走后过了一阵子,佐吉心情已较平复,平四郎便问起这句话的意思。一问,他似乎有些狼狈,眨眼摇头答道: “我说过这种话?我倒是不记得。” “说过。一张脸苍白得好像白天在暗处见了鬼似的。” “大爷说话真有趣。鬼魂不会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吧?应该是说,只要还有日头,都不会出来。” 佐吉哈哈一笑,借着笑避开平四郎的视线。平四郎认为此种回答胜于任何雄辩,便没再追问。 佐吉与凑屋之间,究竟是怎么谈的? 打一开始,凑屋是怀着什么心思派佐吉来这铁瓶杂院的? “凑屋会不会是明知我这人不会去盯一些小事,便在背后搞鬼?” 我是不是该当个更紧张、更啰嗦的定町回啊……井筒平四郎之所以心生反省,便是源自于此。 八助等人出走后半个多月,八丁堀同心宿舍的井筒平四郎家,叫来了个收废纸的。自几天前,平四郎便与友人提起他整理置物间,整理出一大堆老旧废纸,得叫收废纸的来。 收废纸的头上绑着防尘的手巾,遮头盖脸的挑着两头挂着大竹篓的扁担现身了。平四郎好不性急,连连喊着“绕过院子、东西摆那里,先上来”、“啊,得先洗了脚再上来,否然我会挨老婆骂”等,吵得很。在户外打扫的小平次见邻家小下女边晾衣服,边举起袖子掩嘴笑,尽管难为情也跟着一起笑了。 平四郎将收废纸的带进置物间,总算让外面安静下来。小平次打扫完,蹲在后门抽烟,远方传来卖菖蒲的声音。这是晴空万里的一天。 井筒家最靠北的置物间,大小约为三帖。地上铺木板,只有一个小小的采光窗,出入口也不是格子门而是木门。绕过短廊便是茅厕,因此在这回暖的季节,无论细君和小平次如何用心打扫,仍是飘着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味道。 然而,平四郎与收废纸的进了置物间关了门,在采光窗笔直射进的明亮阳光下,细认彼此的脸,笑得好不爽朗。 “多少年没见了?” 取下头上的防尘罩,收废纸的终于露出满是灰尘的脸,问道。 “六年——,不,有七年了吧。”平四郎扳着指头算着。“哪,上次见面是在浅草观音堂旁,那时候我还在当诸式调挂。” “这么多年了啊。”收废纸的灿然一笑。炯炯有神的双眼,与那张脏兮兮的脸极不相衬。 “几岁啦?” “我吗?” “你,还有你那几个萝卜头。” “我三十五了。老大十二,老二八岁,最小的女儿快五岁了。” “女儿?我倒是不知道你有三个孩子了。那么,奈美也平安吧?” “是,就是身上肉变多了。” 收废纸的以原本盖在头上的手巾擦了擦脸。去掉灰尘,神情清爽多了。他在木板地上端正了姿势,向平四郎行再会之仪。 “别这么拘谨,我就怕这一套。”平四郎连忙挥手。“再说,我也不能留你在这里太久。赶快来谈吧。” 收废纸的点点头,抬起脸来。他伸手入怀取出一封信,这是平四郎三天前写的。 “来信我已拜读,也大致明白事情了。”收废纸的说着,将信递给平四郎。“这个先还给你。” 平四郎接过信。 “那么,你怎么想?” 收废纸的嘴角一紧,正面凝视着平四郎。平四郎很紧张。 但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收废纸的露出微笑。 “首先,不太需要烦恼。现在的平四郎兄,稍稍有些过虑了吧。”收废纸的平静地说。 “是吗?” “是的。”收废纸的深深颔首。 “筑地的凑屋和明石町的‘胜元’都是正派经营。这几年我专查日本桥札差,对鲍参翅盘商和料亭所知亦不甚多。但收到信后,我立刻找了两、三个精通于此的手下来问。据他们所言,若要指出凑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大概只有老板总右卫门好女色这一点了。” “好女色,是吗?” “是的。总右卫门的年纪应该是比平四郎兄长了十岁。”收废纸的又嘻嘻一笑。 在难得一脸正色的井筒平四郎前端坐的这名收废纸人,当然不是真的收废纸人。此人名叫辻井英之介,与平四郎同为南町奉行所同心。 英之介与平四郎相差十岁,但由于双方父亲是好友,自幼便情同兄弟。英之介为辻井家长男,是父母盼了许久才盼到的孩子,当然宠爱有加。但他天生就是个不听话的小淘气,一年到头晒得跟黑炭一般,再加上他儿时身材娇小,平四郎都叫他“黑豆”,对他相当疼爱。 与平四郎同样继承亡父之后的英之介,英明果敢不负其名,因此任职数年后便被任命为“隐密回”,现今依然任此职司。 隐密回同心不住八丁堀。虽同为同心,但担任其他职司的同心既不知其名,亦不知其人。平四郎是恰巧从小认识,但即使是这种例外,自对方被任命为隐密回起,便无法轻易上门拜访,且他们表面上从事何种职业、以什么名号生活也变换不定。 隐密回同心甚至不让家人知道自己当前的住处与所用的假名、职业,一旦离家,便可能大半年不归。而这个家的行当,表面上也与公家无关。英之介在杂院里的名牌上,写的应该是卖药小贩。 打从凑屋与佐吉的事开始悬在心里,平四郎便立刻想到借助英之介的力量。因“黑豆”比任何人都开诚布公,且身为隐密回,也能够为平四郎提供最确切的建言。 而这英之介正嘴角含笑,说平四郎杞人忧天。平四郎这半个月来,第一次感到肩上的重担卸了下来。 “是吗……是我多虑了啊。” 他搔着后颈喃喃说道。 “我认为,平四郎兄身为定町回同心,这一向的做法绝对没错。”英之介说道。“在铁瓶杂院这方面,正如平四郎兄所做的,安抚住户、鼓励年轻的管理人、静待风波平息,是最正确的做法。要说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因平四郎兄不在意,而正在眼前进行,我既不这么认为,也没有这种感觉。” 平四郎双手在胸前交抱,点头嗯了一声。 “平四郎兄会如此烦恼,是因为那位名叫佐吉的年轻人,自凑屋返回时,样子看来实在是太过颓丧,而且心神不宁,是吗?” “是没错……” 当时的佐吉,样子太不寻常了。即使因再次失去住户而遭凑屋痛骂,也不至于如此吧。再加上这句话: “我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就是这句话,令平四郎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 “所以我才会突然想到,佐吉会不会是在自己也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凑屋利用来进行什么不良企图。” “以铁瓶杂院为舞台的企图吗?” “应该是吧。” “以那个杂院为舞台,能够行什么奸计?” 平四郎想了想: “说的也是,那个杂院再平常也不过了。” 卖卤菜的阿德,子女成群的豆腐铺,妖娇的久米……,众人的面孔在脑海里浮现又消失。 “应该没办法吧。”英之介说道。“凑屋是大商人,若非事关大笔金钱出入,不会乱来的。” 这点道理我也懂啊……平四郎心想。即使如此,佐吉那六神无主的模样,实在令人挂心。他可能受骗,可能遭到利用,又或者对我们有所隐瞒。至少,依平四郎的感觉,一个心思单纯、花木匠出身的年轻人,受远亲地主所托,无奈之下答应了杂院管理人的工作,吃着苦头慢慢成长——此般情节恐怕不足以解释。 果然,英之介仿佛看穿了平四郎的心思,说道:“的确,幕后似乎有异。” 平四郎一下抬起头来。 “搞半天,不就是我想的那样嘛。” “不不不,请先别急。”英之介摇摇手。“我所说的幕后,应该不是与凑屋的买卖或是身家财产有关的大事。” 英之介说完,微偏着头,若有所思。 “幕后有异……有些内情。只是,我倒觉得其中牵扯到的,不是凑屋这块大招牌,而是凑屋家门里的事。” “家门里的事?” “是的。原本那个名叫佐吉的年轻人,就是凑屋的远亲吧?无论他是遭何人利用,或是隐瞒了些什么,应该都是与凑屋这个‘家’有关。仔细想想,凑屋一根手指便可号令上百上千人,却特地去找个年轻的远亲来,的确很奇怪。假使佐吉远亲这个身分是假的,又何必特地找借口把他带来这里?可见得这不是奸计阴谋,而是有什么内情或理由在内。” 平四郎缓缓点头。的确,英之介所言极是。尽管至今他从未如此想过。 “今后我也会帮忙平四郎兄调查。”英之介说道。“关于佐吉这名年轻人的身分,现今凑屋家里是否发生了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很多都最好调查一下。调查的结果,我会交给平四郎兄的。” “可是,我……” 平四郎才说了几个字,英之介便定睛凝神,准备细听。如此郑重其事,反倒让平四郎感到难以为继,而闭上嘴巴。 “我什么?”英之介催他说下去。 平四郎有些难为情,擦擦下巴。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既懒又无能,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佐吉忙。” 英之介付以一笑。“不试试看不知道吧?” “话是没错,要是失败了呢?对方可是凑屋啊。” “现在还不确定是不是凑屋,搞不好是佐吉。” “喂喂——” 英之介愉快地笑了。 “平四郎兄一点都没变,真教人高兴。” “我没变?” “是的,丝毫没变。” “无能如我,想变也难吧。” “这就很难说了。不过,是个大好人这一点完全没变。” 英之介拿起叠放在身旁的手巾,啪地展开来罩在头上。然后,再一次抬眼看着平四郎。 “平四郎兄,你可要小心,你必须表现如常。心里所想的,佐吉与凑屋间的关联、铁瓶杂院今后的发展等难题,以及拿我当手下东查西找的事情,千万不可写在脸上。” “‘黑豆’,我可没有拿你当手下!”狼狈之下,平四郎喊道。“那么不要脸的事,就算是我也做不出来!” 英之介莞尔一笑,迅速罩上手巾。手巾一上头,立刻变回来访时那张收废纸的人的脸。 “那么,我们该出去了吧。”说着,他站起身来。 当晚,菜肴里出现了初鲣。然而平四郎却不怎么动筷子,甚至连细君惊讶地察看他的脸色也没发现。 “凑屋家门里的事。” “不试试看不知道。” 这件事要由我这种人来管,会不会太过棘手了? “别管了。” 但是,这次实在不能不管。 “相公。”细君喊道。“相公。” 平四郎眨眨眼。 “嗯?” “看你都没动筷子,身体不舒服?” 平四郎看看晚饭,看看细君,然后视线又落在晚饭上。 “不,我没事。” 说着,又一次细细瞅着细君的脸。 “你也真有能耐,竟能嫁给我这种又懒又无能的人。” 细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突然这么说?” 接着,突然脸现光彩,膝行而前。 “既然相公这么体恤我,那么为我添件新衣吧?” 平四郎默默进食。 细君也默默伺候他吃饭。饭后喝茶时,收拾了残肴的细君,自厨房传来忍俊不禁地偷笑声。 于是,平四郎也笑了笑。细君是笑给平四郎听的。 “明天,到铁瓶杂院去露个脸吧。” 平四郎大口喝茶。 <hr /> 注释: 第二节 井筒平四郎收到“黑豆”那封厚实的信,是在与扮成收废纸的黑豆见面后,约莫二十天的事。此值月份早迭、梅雨纷纷,在平四郎的住处同心杂院,细碎的雨滴滑动般濡湿了薄薄的屋顶。 送信来的是平四郎的细君。细君持家之余兼了一份差事,这在同心妻子间并不罕见。她每三天便出门到日本桥小网町,一家名号挺气派的小学堂“樱明塾”,教导孩子们习字。今天也是习字的日子,细君午后回到家,解开包着习字范本、笔砚盒的包袱巾,发现里头藏着一封信,一见名字便赶忙送过来。 这一天,平四郎躺在自己的寝室里。他可不是躺着装派头,而是真的倒下了。实际上连自个儿小解都不成。 原来,是所谓“闪到腰”找上了他。 “相公,疼得好些了吗?” 来到枕畔的细君,脸上亦带着些许担忧的神情。她本来说今天不到学堂教课,平四郎回道有小平次在不要紧,挥着手要她去了。毕竟有几分怕羞好面子,不愿细君听见自己唔唔呻吟。 “比昨晚好多了。” 说完,平四郎边听细君说话边接过信。他人在榻上朝右横躺,双腿微缩,像个婴儿。因为这个姿势最舒服,他就这么躺着打开信。 “哦,是‘黑豆’写来的。” 平四郎说道,细君哎呀了一声。“是那位和你很要好的辻井爷吗?” “对。” “你委托他什么事?” 细君也知道“黑豆”辻井英之介现任隐密回同心。 “小事,没什么。” “不过,见包袱里有信,还真吓了我一跳。简直像变戏法一样。我收好东西回家时,包袱里头是没有信的。” “‘黑豆’真的会变戏法啊。”平四郎边摊开信纸边说。“说到信,他那个人没啥弱点,只是从小字就写得糟。” 细君瞄了文面一眼。 “笔致不差呀,就是有些个性而已。倒是相公,你躺成那样看信,看出来的字当然是歪的了。我扶你起来吧?” 平四郎连忙哀叫使不得,说着肚子饿了弄点东西来吃,便把细君赶到灶下去。昨天什么都不想吃,光是躺着就够他受的,现在有食欲便值得庆幸了。 信的开头简单扼要。前文没有几句,正文有三。首先便是关于铁瓶杂院的佐吉的身分。 佐吉为凑屋远亲的说法,看来并非造假或讹误。据“黑豆”打听来的消息,佐吉为凑屋主人总右卫门兄长的独生女之子,即侄女的儿子。 凑屋的身家,是总右卫门赤手空拳打出来的。他的前半生与出身来历有许多不为人知之处,因此总右卫门兄长其人,在何处以何营生又是何等人物、是否曾助凑屋发展,“黑豆”信中表示目前尚不明白。凑屋与“胜元”老一辈的佣工亦几乎无人见过总右卫门之兄。 这名兄长的女儿,名叫葵。这名字就一般小老百姓的女儿而言,是雅致了些。这女子据说是约二十年前出现在总右卫门眼前,当时她手上便牵着佐吉了。佐吉那时应该五、六岁左右。 说到二十年前,正值凑屋以成功鲍参翅盘商之姿,于筑地开起现今的店铺。总右卫门声威大振,也因此葵才会孑然一身地带着佐吉前来投靠。 葵在躲谁呢?再蠢笨的人也猜得出,定是她丈夫。据说逃到凑屋时,葵和佐吉的脸上、身上,处处是被殴打的伤痕。“黑豆”特地注明,这一点是凑屋现任的女佣领班向前几年过世的女佣领班打听来的。 总右卫门将葵和佐吉纳入翼下,待他们有如家人。此时,总右卫门自己才迎娶名叫阿藤的妻子不到一年,收留葵母子短短几个月后,长男便出生了。老一辈的佣工说道,那阵子是凑屋家里气氛最明朗、最热闹的时候。 佐吉在凑屋健康地长大。当然,他不是凑屋的继承人。主人有儿子,且继长男之后又过两年,次男也跟着诞生,更没有佐吉出头的余地。然而总右卫门似乎很中意这个孩子,视如己出,不时带他前往集会或盘商同行家,据说身边也有不少人误以为佐吉是凑屋的长男。 在此种状况之下常有的事:总右卫门越是疼爱佐吉,他的妻子阿藤与佐吉的母亲葵之间,关系便越是恶劣。 阿藤姿容出众,待字闺中时便是出了名的美女,娘家是颇具规模的料理铺。其实,她嫁给总右卫门之后,明石町才开起凑屋出资的料理铺“胜元”。“胜元”的厨师是自阿藤娘家出师的,经营的基础也全来自于阿藤娘家的教导。总右卫门即便是凭一己之力闯出一片天,仍非名门之后。会把这样一个女儿嫁给他,其中自然免不了儿女情爱,但关键在于阿藤的父亲看上总右卫门的才干,认为此人绝非泛泛之辈。此事在筑地一带据说相当有名:婚礼当时,阿藤的父亲还肆无忌惮地大发豪语,说他不是嫁女儿,而是买下总右卫门这男人的将来。因此当凑屋还是个年轻盘商时,他便大力予以援助,为他担保、当他的后盾。 换言之,阿藤是背负着父亲的光环,下嫁给总右卫门的。一名如此高傲的女子,对依恃自己丈夫保护而舒适度日的葵,以及受到等同于继承人待遇的佐吉,自然不会有好感,摩擦龃龉也在意料之中。 然而,恶劣的气氛并未持续太久。葵在投靠凑屋满四年、佐吉十岁的那年秋天,突然消失踪影,离家出走了。 据“黑豆”打听来的消息,葵留了一纸书信给总右卫门,内容是为至今的照抚表达谢意,托叔叔代为照顾留下来的佐吉。也就是说,葵独自离开了凑屋。于是,佐吉形同遭母亲遗弃。 对于葵的出走,凑屋内的看法至今仍分为两派:一是认为她被阿藤撵走,一是认为她有了别的男人,跟着那男人走了。只是,持前者同情葵看法者较为不利,原因自然在于若她真受不了夫人的阴损欺侮,不可能留下佐吉不顾。 平四郎卷着长长的纸卷,唔的沉吟了声。心想,原来佐吉从小就开始吃苦了。他这一声牵动了腰部,这次真的因腰痛而唔唔呻吟起来。 灶下有开伙的动静,大概是在烫青菜吧。小平次的话声不时传来。 至于凑屋总右卫门的两个儿子,平四郎倒也略有所闻。这两个年轻人的名字是从父亲的名字取了一个音,加上长男次男的区别,分别叫做宗一郎、宗次郎。宗一郎将来要继承父亲,届时应该也会继承总右卫门的名号。但据市井传闻,这两人才干平平,远远不及父亲,要说长处就只有生性老实,不会花天酒地狂嫖滥赌。不过平四郎倒认为第二代是这种安全牌反而好,众人大可不必为凑屋担心。 论年龄,佐吉也比他们来得年长,算是兄长。虽非直系,与总右卫门仍有血缘之亲。既然总右卫门会如此疼爱佐吉,由他来继承凑屋——当然,免不了会发生种种骚动——也未必说不过去。凑屋本就是总右卫门个人的功业,后继人选由他来决定似乎也无不可。 然而实际上佐吉仅被称为“凑屋的远亲”,派到铁瓶杂院来当管理人,众人皆认为凑屋的继承人仍非宗一郎莫属。 “母亲出走的影响毕竟不小。” 平四郎继续看信。“黑豆”个性分明的字绵延不绝。 葵离开凑屋不久,佐吉便被送到出入凑屋的花木匠那当学徒。这多半是阿藤作的主。一个十岁的孩子,失去了母亲这座靠山,要煎要煮但凭随心所欲。在家里,女人对这类事情的权限较强,也许总右卫门曾加以反对,但最后也只能让步吧。若被质问忘恩负义的侄女生的儿子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哪个重要,便无可反驳了。 从此,佐吉的人生便与凑屋无关。他被送到花木匠处当学徒,两年后他十二岁时,凑屋的第三个孩子出生了。这次是个女儿,取名为美铃。首次弄瓦,总右卫门喜出望外,于“胜元”大宴宾客,但即便此时,佐吉仍未受邀。 今年将满十五岁的美铃也是个艳名远播的美人,据说容貌更胜母亲阿藤当年。平四郎还无缘得见,但小平次曾经看过,兴奋地说她就像个女儿节人偶。她当然是阿藤引以为傲的女儿,有关她的谣言满天飞,说什么要到大奥去学习礼仪,某身分高贵的大名想迎她当侧室等。“黑豆”的信中并未有这方面的说明,但附注了这位受到母亲的薰陶、高傲无比的美铃小姐,与父亲和兄长们感情不睦,对他们没有丝毫敬意。 然而,这是因为父亲兄长这方有失威严之处。“黑豆”笑称凑屋总右卫门好女色,但家人恐怕无法一笑置之。眼见父亲女人一个换过一个,而兄长们对这个父亲不仅不敢有意见,连回嘴都不敢,也难怪美铃心生忿懑。 佐吉来到铁瓶杂院前,地主凑屋总右卫门的众多传闻,早已传进平四郎耳里。他专找身分比自己低的女人,这在发迹致富的人当中很少见。凑屋的确是殷实商家,但若以在吉原撒钱、拥花魁到天明的玩法,再殷实也会立刻玩垮。但总右卫门所挑的,总是小曲师父、荞麦面摊的寡妇、人老珠黄而恩客渐稀的辰巳艺妓等,令那些爱嚼舌根的人也嚼不出个所以然。 他不会将这些女人当成短暂的慰藉之后就予以抛弃。甚至有时同时来往与三名女子之间,分别出钱照顾她们的生活。分手时,总留给对方一笔资产:店面、房子、钱财不拘,令她们在分手后生活不虞匮乏,双方好聚好散。恐怕没有哪个女人跟了总右卫门,却对他抱恨而终。 不仅如此,一旦女人怀了胎,总右卫门二话不说即令生下。只不过,或许是在侄孙佐吉那时学了个乖,他从不将生下的孩子迎入凑屋。且为免这孩子将来上凑屋争家产,也命女人白纸黑字写明;女人们也由于总右卫门的照抚,自愿写下这纸切结,因而从无血缘继承之争。然而,这些孩子们自小听母亲教导“你父亲是凑屋总右卫门”——这也是无可隐瞒之事——因此对凑屋宗一郎、宗次郎兄弟与美铃而言,满江户到处是我不识人、人却识我的异母兄弟姐妹,心里自然不会舒服。 “黑豆”还写了今年初春美铃前往王子赏七瀑时发生之事。当时,美铃在不动堂门前町的茶屋休息,茶屋的小下女冲着她喊“姐姐”,美铃一气之下甩了那小下女一巴掌。据查,这名叫阿蜜的小下女十三岁,的确是总右卫门的孩子。其母二十岁那年在浅草的茶馆工作时被总右卫门看上,随即由他包养并生下阿蜜,但产后不久便过世。阿蜜由舅父母收养,生活虽不富裕却也衣食无缺,这似乎也是出于总右卫门的援助。 平四郎读着信,感到手肘渐麻。这才好不容易看完半卷。不过,也难怪凑屋会惹人非议。过去浑不在意听过就算的传闻,如此重新认知,平四郎不禁有些不快,凑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这事即便在身强体健时知道,也足以令人愤而掩耳,眼下闪了腰正感吃痛,不由得更加火气冲天。 卷动纸卷,继续读下去。才看了两、三行,平四郎便惊道:“哦?”原来“黑豆”前往王子的茶店确认阿蜜其人时,她正在店头工作,近处乌鸦啼叫不绝。抬头一看,乌鸦在上空盘旋。正觉不吉利,只见一只乌鸦翩然而下,停在茶屋的稻草屋顶上,阿蜜竟开心地凑过去,喊它官九郎。 “养乌鸦的小姑娘倒挺有意思。” “黑豆”只短短评了这么一句,平四郎却无法看过就算。 上回见面时,他曾对“黑豆”提起佐吉的人品、工作状况等,但不曾提到他养了一只名叫官九郎的乌鸦。并非他认为此事微不足道,而是他压根儿便没想起。因此,“黑豆”不可能知道有“官九郎”这么一只乌鸦,可见这真的是巧合。 名为官九郎且不怕人的乌鸦应该不多。阿蜜唤的那只乌鸦,一定是佐吉养的官九郎。而佐吉是凑屋总右卫门侄女的儿子,阿蜜则是总右卫门小老婆的女儿。 他们应该认识吧,再怎么想都是如此。官九郎来回于两人之间,这对形同年纪相差许多的兄妹之间。 平四郎想起过去读过的战记小说里,曾出现传信鸽一节。鸽子很聪明,即使被带到远方,放出笼后仍能确然无误地回到自己原先所在之处。利用鸽子的聪明,将书信绑在鸽脚上,自战场送往己方阵营或城里主公处。 乌鸦也能像鸽子一样?若官九郎只是飞来飞去,便无法传递讯;若它身上不带著书信便说不通。 佐吉与阿蜜一定是靠这个法子通信。正因如此,阿蜜看到官九郎才会高兴地喊它。失去母亲的寂寞少女,遇上一个有着同样背景的亲戚,定然感到很高兴吧。若要谈情说爱,年龄差距太大了些,但若说会产生近似于血亲的情感,便再自然也不过了。 “可这也实在太巧了。” 平四郎有些惊讶。“黑豆”做了结论,指出关于佐吉与凑屋家族,眼下明白的就只这些。平四郎决定吃过中饭再看第二段正文。耳里传来小平次边喊着大爷边走来的脚步声。 井筒平四郎为何会闪到腰呢? 小平次目睹了现场。但基于武士的道义,选择保持沉默。不,其实平四郎之所以会感到面目无光,无颜见细君,纯粹是因这“闪到腰的缘由”实在令人难堪。 事情发生在昨天下午。平四郎照例至铁瓶杂院巡视,照例在阿德的卤菜铺打混摸鱼。此刻回想起来,那天阿德打一开始就没什么精神。而他们谈的话题,是前杂院与阿德毗邻的零嘴铺一家人迁居森下町。阿德又开骂,说这全都是因佐吉那个年轻小伙子当管理人太不可靠,让房客住起来不安心。然而就连这些话里,也没了她平日的劲道。 零嘴铺搬家,平四郎也颇感痛心。这并不仅是为了吃不到她们可口的豆沙馅衣饼而感到遗憾。自八助一家拜壶、不告而别一事以来,佐吉便显得心神恍惚。这阵子神情是平静了,表面上举止也很平常,但平四郎仍看出他内心受到不小的震憾,满脑子胡思乱想。 “我待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事后问他,他却装傻不记得说过这句话,但平四郎确实亲耳听到了。佐吉无意间吐露的这句话,与他被破格送来当铁瓶杂院管理人幕后的内情,肯定有所关联。 平四郎想探出其中究竟,却不想为此而无谓地伤害佐吉。为佐吉着想,也不希望铁瓶杂院变得更加冷清。但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像梳子一掉齿儿便没完没了,接连又有人搬家,想必佐吉又更丧气了。 正因如此,当阿德脸朝炉灶背对着自己,拿杓子搅动锅里的卤汁,没劲儿地连挑佐吉的不是时,平四郎只随口附和安抚。然而,正当平四郎端着阿德泡的粗茶就口那刻,阿德手上的杓子就这么松开了。杓子往卤汁里掉,在又是芋头又是炸豆皮又是笋子的锅里缓缓陷没。 接着,阿德突然往旁边一倒。 像这种时候向来惯以“像棍子倒了似的”来形容,但阿德身材肥硕,那光景不如说是倒了根大原木。平四郎弹起来,千钧一发之际,在阿德的头快撞上泥土地前及时赶到。 然而阿德太重了。与其说平四郎抱住阿德,不如说是被阿德压倒,成了她的靠垫。不过就结果而言,阿德终究没有撞到头,因此是抱是压都无妨吧。 小平次赶上来,立刻抱起阿德。此时她已双目翻白,小平次吓坏了,大喊“她肚子痛、肚子痛”,肚子痛自然不可能是这副情景。平四郎身子有一半还压在阿德之下,扯起嗓子大喊谁去叫佐吉来,只见经过铺子的女人惊叫了一声跑走了。 在佐吉赶到之前,平四郎借小平次之力,总算自阿德底下脱身。阿德衣衫凌乱,胸膛半露,裙摆撩开露出了大腿内侧,令平四郎尴尬极了。若在平常,如此手忙脚乱之际他才不会去想这些,这都要怪佐吉,是他说: “阿德喜欢大爷。” 要不是他说了这种话,平四郎也不会在意。 佐吉赶来一瞧,便提议先把阿德搬进起居间再说。三人合力,应该不至于太吃重。 平四郎与小平次赞成这个意见,各自就位准备抬起阿德,接着低喝声“预备”。 那一瞬间,平四郎的腰爆出声响。 实在太痛,平四郎不由得松开支撑阿德身体的手,其余两个人顿时立足不稳。阿德的和服有一边袖子全落下,出奇雪白而丰美的乳房自衬衣间蹦出来。本人昏了过去,多半人事不知,但当下真是笑也不是、气也不是,道歉反而奇怪,更何况平四郎痛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结果平四郎便僵在当场,佐吉与小平次两人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将阿德移入起居间。接着,小平次连忙去找高桥的幸庵大夫。匆匆赶来的大夫豪快地笑了,对平四郎说道,等我先瞧了阿德再过来整治大爷,在那之前,大爷就窝在那儿好生呻吟吧。连小平次都跟着笑了。唯有佐吉同情平四郎,为他摩娑背部。但这也只是片刻之事,不一会儿卤菜铺便来了客人,佐吉不得不去招呼。于是曲着身子的平四郎便在泥土地一角动弹不得,挨了半个时辰。 据幸庵大夫说,阿德昏倒主要是积劳成疾,所幸不是大病。不久,本人也转醒过来,一问之下,原来自今年一月起,便不时感到头晕目眩,起卧间有时会昏沉恶心想吐。年长阿德十岁的幸庵大夫正色训诫,年纪也不小了,不可逞强。阿德老实听训。那低着头抓紧衬衣领口的侧脸,据小平次说,看来竟像个少女般。那时候,平四郎还在床上弓身成钩,不知详情。 幸庵大夫开始治疗平四郎的腰时,久米不知从何处听到风声,抱着包袱跑来,一脸认真地问佐吉,阿德姐还好吗?叫了大夫吗?哦,已经请大夫看过了?这时候男人帮不上忙,由我来照顾。这个?这是替换的衣服呀,得让她穿得舒服点。佐吉,你去烧水。咦?就算不是生孩子,有病人就得烧水,你真是不懂事。嘴上不停碎碎叨念着,脚一踏进泥土地,便问:哎呀,幸庵大夫,您蹲在这儿做什么?平四郎闭上眼睛。 幸亏闭上了眼睛,用不着看见久米大笑的模样。尽管还是得听声音。 “阿德姐,哎哟你醒啦。不用起来,我现在就帮你换衣服、擦身子。我以前也在家里昏倒过,那时候一身冷汗难过得要命。我帮你把发髻解开,这样会舒服点。我说,你命真是不错呢。井筒大爷为了救你,闪了腰哩!” 就平四郎而言,过去阿德把久米当粪坑里的蛆般厌恶,若能在此注意到久米善良体贴的心性,一改对她的观感,是再好也不过了。但阿德为久米那大剌剌的嘲笑羞得耳根子都红了的模样,倒免了吧。 平四郎感到难为情。小时候家里有个女管家,平四郎怕她更甚于怕母亲。有次这女管家就着水盆冲凉时,他偷看过一眼,那赤裸的身躯丰满美丽,娇艳得令人无法相信她和平日大骂平四郎的女人是同个人。事后有好一阵子,平四郎都不敢正眼看她——他忆起了这段过往。 因难为情,也不好意思向细君解释闪了腰的详情,支支吾吾地便撒了谎——在铁瓶杂院里,想抱起靠到脚边的孩子便闪了腰,运气不好连这种事都会遇到,啊哈哈。 小平次将膳食搬进寝室,让平四郎用迟来的午餐。痛的只有腰,细君准备的东西却都是软烂的,简直像是给坏肚子的人吃的。平四郎微感不快,至少吃东西想好好地吃。但是,一开始侧卧着吃饭,便发现躺着没办法好好地咀嚼,明白还是软烂的东西吃起来容易些。 用完饭,细君露脸了。她心下似乎明了,平四郎不太愿意让人看见他弓身成钩的模样。 “我到幸庵大夫那里去取药。”她说道。“有小平次在,应该没事吧?” 若在平常,应该是差小平次跑腿,细君留在身边才对,但现在平四郎宁愿倒过来。这一点,细君也看出来了。平四郎心想,老婆真是种既伟大又可怕的人物。 “回信……” “我还没写,先不用了。别说写,我连看都还没看完。” “哎呀。”细君莞尔一笑。“等写好了,还是交给我吧。连着笔砚盒一起包进包袱上樱明塾去,搞不好会在不知不觉间消失。” “‘黑豆’的话,是有可能这么做。” 细君出门后,小平次低声说道: “夫人打算去问幸庵大夫吗?” 她会去问真的是想抱孩子时闪到腰的吧。 平四郎躺着摇摇头。“她什么都不会问的。” 小平次默默地揉着平四郎的腰。 小平次着手整理灶下,平四郎回头读辻井英之介那封长长的信。 出乎意料,信里提到了让八助一家满头热的拜壶一事。根据“黑豆”的调查,这奇特信仰竟来自凑屋。 话虽如此,并非是凑屋里有人想出拜壶这回事。这信仰源自京都,据闻两年前曾在当地风行一时。随着物资流通进入江户,在凑屋这口港下了锚,亦一度于其他鲍参翅盘商与沿海货船间广为流传,有些商家因伙计佣工中亦出现信徒,一时间束手无策。 八助等人自铁瓶杂院出走,佐吉前往凑屋回来后,一脸既垂头丧气又困惑不已的神情说道: “老爷说,八助他们应该不是真的信了壶。” “黑豆”信里写着,现下即使在凑屋或“胜元”,要找一个清楚拜壶之事的人也很难。这与其说是一种信仰,倒更像一名过客,来了便去。但是,他接着又写道,八助这个打零工的木匠,正好在凑屋流行拜壶那阵子,因受雇于一件小工程而进出凑屋店内。因此,无论八助是当真信壶或是假装如此,其源头十之八九来自凑屋。 平四郎仍歪在榻上,抓抓瘦削的下颚。 “这究竟怎么回事?” 凑屋在佐吉前去报告八助等人之事前,便已得知何谓拜壶信仰。而且,也应有足够的线索,能够察觉这信仰可能便源于自家店里。 “但总右卫门却对佐吉说,那是房客编出来的借口,用不着在意。” 在凑屋里犹如一名过客般,闹了一阵又离去的拜壶之举,身为主人的总右卫门不可能一无所知。为何他不向佐吉提一句:我们这里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姑且不论八助等人的实情如何,告诉佐吉曾经有过这么一回事才是人之常情吧? “这岂不奇怪?” 平四郎认真起来,搔着下颚。 八助一家人,以及和他一同消失的两户人家,现下住在哪里?没有上一个住处的管理人所写的介绍信,要搬家很难。何人从事何职,在何处与何人生活?为维护治安,政府必须全盘掌握,町役人制度也是为此而生的。 若八助一家真是因信仰而离开铁瓶杂院,那么出路就多了,好比投靠同一信仰的信徒。然而,若拜壶是造假,应该不会没有去处便离开铁瓶杂院,否则定然会感到不安。若非得到一些保证,想来不至于说走就走。 “黑豆”信里表示正在追查八助的行踪。要找到他理应不难,若能从他那里打听出一些消息,应该就能解开拜壶与出走之谜。 正要读第三段正文时,平四郎忘了腰痛,猛地就要起身。一喊痛,小平次手里还拿着畚箕,便从后头飞奔而至。虽不知他正在打扫何处,但扫在畚箕里的灰尘差点就撒在平四郎头上,因而被平四郎轰了出去。 “黑豆”写了一长篇却不见疲累,字迹也丝毫不乱。然而,看着这封信的平四郎,心却大大地乱了。 信上写着,至今阿德仍敬为“只有他才是我们铁瓶杂院真正的管理人”,也就是佐吉之前的管理人久兵卫,有人才在半个月之前看到他,而且地点就在铁瓶杂院附近。 据说他就坐在卖菜小舟的船头,自紧临铁瓶杂院后方的小水道顺水滑过。看见久兵卫的,是另一个町与久兵卫相交许久的管理人;但当日天阴欲雨,他戴着斗笠,坐在小舟船头的人物也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而且,他是走在水道旁与小舟错身而过,因此无法确知那人是否真是久兵卫,凭空引起众人不安也不好,便将此事按下不说。 “话说回来,‘黑豆’那家伙,是去哪里查到这些的啊?” 隐密回真是了不起。蜷着身子斜斜仰望天花板的平四郎,一心钦佩起自己以外的所有人。 这封长信末尾,以此作结:关于此事尚有许多值得调查之处,小弟将见机行事。请平四郎兄一如以往从旁协助佐吉,方为眼下最佳处置之道。 平四郎一面卷起看完的纸卷,一面叹气。侧卧着要深深叹气还真难。 正当此时,平四郎背后的窗户,传来啪沙啪沙的鸟儿振翅声。声响很近,非常近。到铁瓶杂院去时,有时站在外面与佐吉谈话,官九郎会自高高的空中俯冲向下,分毫不差地停在佐吉肩头,令平四郎惊叹不已。这声音和那时像极了。 平四郎心下一惊。但悲哀的是,连翻个身向后这么简单的事,现在的他也办不到。本想喊小平次过来,又怕声音太大惊走了鸟儿,反而什么都不知道,便忍住了。 平四郎脚撑着地、背对着窗户,尽可能将头扭过去,对鸟儿说道: “你是官九郎?官九郎来了吗?” 振翅声再度响起,比刚才更近,几乎就在耳际了。平四郎看到漆黑的羽翼往身上落下。 官九郎停在平四郎的侧腹上。微微偏着头,漆黑的眼睛俯视着平四郎。平四郎发现,它的一条腿上系着一小张卷成筒状的纸条。 <hr /> 注释: 第三节 官九郎一仰脖,“嘎”地叫了一声。 “是吗是吗。”平四郎弓身侧躺着,只转动眼珠,对停在腰间的官九郎说道: “辛苦你了。” 他伸长了手,设法去取系在乌鸦腿上的那个小纸筒,但就差了那么一寸,构不着。 官九郎又“嘎”地叫了。 “好好好”平四郎安抚乌鸦。“可是我闪到腰了,动不了。” 官九郎头一偏,漆黑的眼睛望着平四郎。也许多心了,那视线像是瞧不起人。即使乌鸦在鸟类里算是聪明的,也没有腰这个部位,不能怪它不懂闪到腰的痛苦,不能生它的气。 “你能不能再靠过来些?”平四郎向乌鸦招手。“来,到我的头这边来,那就方便多了。” 官九郎的头往另一个方向一歪,看向平四郎的目光更冷漠了。 平四郎在脸上堆出笑容。 官九郎叫了声“啊厚(笨蛋)”,一飞而起。虽只是被乌鸦蹬了一脚,也痛得令人一时难以动弹,平四郎连叫都叫不出声。官九郎先飞上天花板,转了向,再落到平四郎的脸旁。 这下,平四郎总算拿到纸筒了。官九郎一副“你这人真难伺候”的模样,左右摇了摇头,从窗户飞走了。待乌鸦离开视线范围,全然不见踪影后,平四郎朝它消失的方向使劲扮了一个鬼脸。他老是这样,才会被细君当成小孩。 摊开纸筒,尺寸如同神社里的纸签。上面写着小巧工整的字,应该是佐吉的字吧。 “冈引仁平头子即刻前往” 就只这么一句。平四郎反复看了两次,心里只有两个感想:一是佐吉懂的汉字真不少,另一是就男人而言,他的字很圆润。 “我可不认识什么叫仁平的冈引。” 井筒平四郎本就讨厌冈引。无论任职何处,都极尽所能不与冈引来往。身边的人也都深知这一点。 话虽如此,什么冈引当中有许多人出身不良,或是无论表面上多么冠冕堂皇,终究只是些出卖同伙为公役走卒之人,或者是他们毕竟是明文规定之外的编制等,这些复杂的大道理,并不是他讨厌冈引的原因。他纯粹只是怕麻烦。 就连奉行所指派而不得不用的中间小平次,平四次有时也觉得麻烦。用人这件事本就不容易,既花心思又花钱。没事不会找事把麻烦往身上揽,这就是平四郎的本事。拜命为定町回之后,也决定偷懒到底,一概不碰调查工作,因此不须养冈引,这也助长了他这个本事。 同僚亦深知平四郎讨厌捕吏,至今从未有人向他求援: “我说井筒,你能不能派个手下,帮我查查这个?” 也亏得如此,少做了不少做白工。平四郎能够借给同僚的人便只小平次一人,而出借的状况,多半是临时帮忙煮饭、汲水、看小孩。小平次比平四郎更加不善于调查。 他从未因此而困扰过。况且如果真的有万一,“反正我有‘黑豆’。” 井筒平四郎便是如此乐天。人真是不能没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因此,他与冈引几乎无缘。只通知一句“仁平即刻前往”,完全不知所谓。佐吉那家伙真要写,就该连仁平要来做什么一并写上,纸上空白处多的是。 可以想见,这个名叫仁平的冈引,虽不知有何事,已经先到过铁瓶杂院了,且在那里见过佐吉。他们的对话大约是如此吧——一个问井筒大爷今天会不会往这里来巡视,一个回道大爷今天因病无法过来。接着,问的人说道,既然如此,我有急事,要前往大爷府邱拜访,于是佐吉便通知平四郎:仁平头子要过去了,请留意防范。没有像平常那样差豆腐铺的孩子带信过来,想必是料想由那些小豆子们咚咚咚地跑,不如让官九郎飞一趟比较快。佐吉便是如此急于通知平四郎——冈引仁平就要过去了。 然而,被通知的这一方却仍老神在在。从头到尾就一“愣”字。哎,真是抱歉得很。 “反正,”平四郎抓抓下颚,“待会儿本人一到就知道了。” 让佐吉的努力付诸流水虽然对不起他,不过,人世间便是如此。平四郎折起小纸片收进怀里,感到有些困倦。既然仁平要来,打瞌睡就不太好,可是好困,要来就早点来啊——想着想着,终究睡着了,被小平次唤醒。 “大爷,有客人。” 好,平四郎应着眼睛立时睁开。不是自夸,若说到要在醒来时仿佛从未打过瞌睡,平四郎可是天下第一。 “让我猜猜来客是谁吧。是冈引仁平?” 平四郎背对着小平次,瞧不见他的脸,但小平次声音都变调了:“大爷怎么知道的?” “你不知道吗?我是千里眼。” 小平次当真又惊又怕地叫了一声呜嘿。平素他虽不敢看轻平四郎,却也不怎么尊敬。因此让他敬畏的感觉真不错。 “不必客气,带他过来吧。”平四郎说道,边揉揉眼睛好让脑子清醒。 来者是个小个头的男人。 平四郎并非期待一个七尺大丈夫大剌剌登堂入室,然而事先收到了那样的通知,不免以为这不速之客会是个难应付的家伙。老实说,此时真是泄了气。 冈引仁平的体格与“黑豆”相仿,骨架小而略瘦,加上驼背,看起来比“黑豆”更娇小。年龄则应该比平四郎大上许多,发髻里有几丝白发,因光线照耀而闪现银光。一张小脸还算端正,年轻时或许颇获女子青睐。身上那件崭新的和服浆得笔挺,直纹细得须定睛看才分辨得出。 平四郎再怎么劝,仁平也不肯进房。殷勤有礼地说那样太失礼,还想跪在庭前的缘石上,平四郎忙笑着阻止。 “我是这副德性,还想歪着听你说话呢。你这么拘礼,我反倒过意不去。何况你又不是我的手下而是客人,至少坐在缘廊吧。” “那么,小的恭敬不如从命。”仁平便在缘廊坐了。“不过,大爷是怎么啦?” “也没什么,说来无聊得很。闪到腰了。” 一听这话,仁平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便动个不停,不住口地说着某处的膏药灵、某人的指压好、闪到腰的因头又是如何云云,话多得不得了。幸亏这当中来奉茶的小平次惊叹于他那源源不绝的话匣子,便留下来频频应和,平四郎乐得只在一旁作势倾听。 冈引这个名称,取自于在一旁协助同心、与力办事者之意。因此这个“冈”字就意义而言,与“冈目八目(旁观者清)”之“冈(旁)”相同。 早在平四郎尚未出世前,任此职者名为“目明”,而后有段时期遭政府严禁。但这道禁令终究未能持续,只有“目明”这个称呼消失,由“冈引”取而代之。此外,也有“手先”或“小者”这类称呼,但“小者”多用于指称冈引的手下。 尽管为时不长,但政府会明令禁止冈引,想必是认定此等人的存在所衍生的流弊太大。其中的确有些品性端正的冈引,好比平四郎所知的那位回向院茂七,众人尊为深川大头子,奉行所也极其信任。但这位头子算是例外,多数冈引自身都曾是罪犯,因此其中难免会出现一些不肖之徒,打着“我乃为公家做事”的名号欺负弱小,假公家之名行勒索敲诈之实。这种情况太过猖獗,干脆全部禁止——于是便下了这道禁令。 然而,江户这个地方人口实在增加太多,光靠南北两处总共不到数百人的与力同心来保护,也实在太大了。虽有町役人制度,但总不能每每要调查问话或逮捕犯人便将管理人或门卫一一找来。况且,有前科在身的冈引若驱使得当,甚至比良善的公役还管用。于是禁令有名无实,目明实质上依然存在。如此一来,禁令便毫无意义,最后反而是禁令消解,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处。 关于这方面的情形,平四郎是自父亲嘴里听到的。不是父亲亲自告诉他,是在说给被视为后继者的大哥听时,稍微听到几句。父亲对大哥是这么说的: “要用冈引很难。一有什么事,那些人的眼光比你厉害得多,市面上的消息也灵通,若不格外小心在意,冷不防便会遭暗算。能够真心信赖的人少之又少,所以你听清楚了,千万不能对冈引掉以轻心。” 谆谆教诲了一番。实则父亲也讨厌冈引——应是不知如何应付才是——终究没有找到一个亲信。终其一生在身边服侍的,只有身为中间的小平次之父。 大哥身体不好,未满二十岁,便先父亲一步得胸病死了。现下回想起来,大哥用了多少心思聆听父训倒是相当令人怀疑。他身子虽弱,头脑却极聪明,也许早知自己命不久长。他深知如何不招恼父亲,实则花了不少时间在自己的喜好上,其中之一便是绘画。 大哥的画笔相当出色。过世之后,他那些存放在家里的画作,诸如绿竹麻雀、福神钓鲷图、竹林贤人等,甚至有人欢欢喜喜地要走。平四郎完全没有绘画的慧根,也没有赏画的眼光,但他素知大哥自磨墨那一刻起便乐在其中。因此每看到他的遗作,总免不了会心痛一阵,哀悼一阵。 水墨画脱不了一些固定的题材,若画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也没人欣赏。其中,大哥很喜欢画不倒翁,从瞪大了眼睛的不倒翁,乃至于笑眯眯的女娃不倒翁,千姿百态无所不有。每张脸都与井筒家相关的某人神似,虽无法指名道姓,却总令人感到世上确有其人。许多作品都相当优秀,让人不禁忆起大哥的绘画长才。 然而,大哥临死前所画的不倒翁,表情却相当狰狞。那幅画,大概是在画一个不倒翁滚动的模样,计有六个不倒翁东倒西歪,面这向那,时正时反,个个眼神不善。 当时平四郎认为,那是大哥的病透过画笔跃然纸上。那不倒翁的表情便是如此令人厌恶,非比寻常。 正面凝视那不倒翁,不倒翁也回望观者。这么对看上一会儿,心下便渐渐感觉不快,仿佛那回望观者的两颗眼珠子只是个幌子,不倒翁真正的第三颗眼睛藏在它脸上某处。它看准了这方瞧不见,毫不掩饰赤裸裸的恶意,冷冷瞅着观者,令人背脊直发凉。 平四郎自己也疑惑,闪了腰歪在榻上、耳边响着冈引仁平絮絮不休的话声,此时此刻何以会想起亡兄所绘的不倒翁?但眨了两、三次眼,抬头望望连绵不绝的雨势,又将视线移回仁平没停过的嘴唇。蓦地,就像清掉了掉进眼里的脏东西,视野一片清明。 仁平的脸,和那讨人厌的不倒翁一个样。 “啊,原来如此。”平四郎不由得说道。 “就是,大爷。”仁平附和。当然,他全然不知平四郎的内心,而是顺着自己的话题,回应平四郎的话。 “所以闪到腰这种事,不会遇上的人一辈子都不必担心,但只要遇过一次就完啦。就好像被一个要不得的坏女人爱上了,三番两次地找上门来。” “那么我可得小心才是。”小平次当真了。“啊,糟糕。头子,您是有急事才特地赶来,我却在这儿碍事。” 按理,小平次是平四郎的中间,而仁平既非平四郎的手下也非亲非故,两者无尊卑可言,小平次毋需自贬身分。但这男人好像就喜欢别人矮他一截,小平次行礼退下似乎让他心情大好。哎,这也罢。 “对了,大爷”仁平单膝向前,移动一下位子。“小的不顾您身体不适,赶上门来,其实是有点急事。” 嗯,啥事?平四郎随口应道。 “不为别的,就是深川北町铁瓶杂院的事。” 平四郎想挖耳朵的手举了一半停下。“铁瓶杂院?” “是。大爷应该很熟吧?听说您经常到卤菜铺那女人那里去。” 他指的是阿德。然而,仁平这说法听起来,好像平四郎去阿德那里,除了大嚼她的卤芋头、卤蒟蒻之外还有其他目的。这误会可大了。 “你是说阿德吧。那里的东西很好吃。”平四郎说道。“而且,她很会照应街坊,就像铁瓶杂院的女管理人。” 仁平微微点头,一副无所不知貌。“从上一个管理人久兵卫逃走之后,已经四个月了。来接替他的却是一个没有用的年轻小伙子。” “佐吉绝不是没有用的人。” “即使如此,还是不够老道,小的刚才也去见过了。好吧,就算人不错,但小的实在不认为他是当管理人的料。” 平四郎拔着鼻毛问道:“你的地盘里没有年轻管理人?” “当然没有。老天爷不会允许的。” “是吗。你的地盘在哪儿?” “这个嘛,说是小的的地盘实在不敢当……” 分明敢当得很,嘴上却总爱说这种话。说谎的不知是仁平还是仁平的嘴。 “自佐贺町整个往南,到佃町那一带。不过,一查起案来,不好只顾自己这里。深川一带最北边有茂七这位大头子,但他年纪也大了;八幡神宫门前町那一带由富藏负责,小的也经常帮忙。” 平四郎对于那一带不熟,说声“噢,那真是辛苦你了”,拔了鼻毛。 “所以说,深川北町本来不在小的地盘里,但身为深川冈引,小的不能不管。” “那么你是说,铁瓶杂院出事了?” 仁平阴阴一笑,斜眼看了平四郎一眼,益发像大哥死前所画的那个不倒翁了。 “大爷也真爱为难小的,您明明就知道。” “知道什么?” “那里的房客就像倒了树的猢狲,一个个散了不是吗,那究竟怎么回事?” 原来是这件事啊。平四郎正要笑,一张嘴哈欠却冒将上来。反正是笑是哈欠,同样是对仁平那慎重其事的口吻泼冷水,便痛快地打了哈欠。 “没什么好说的。”平四郎拖着哈欠尾说道。“房客各有各的情由,都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恰巧碰在一起,显眼些罢了,那杂院啥事都没有。” 小的可不这么想——仁平说得斩钉截铁,像折断枯枝一样又干又脆。“小的也四处打探了不少消息,对这件事很清楚。” 他倒不是信口开河。打久兵卫不得不出逃走的情由起,孝女阿律的事、找上杂院来的长助与通勤掌柜善治郎一家的关联、拜壶的八助一家出走的缘由,以及最近本在阿德隔邻的零嘴铺一家人迁居,这些仁平都知之甚详。真行,对没半点好处的事竟如此用心调查。 “你说的没错,是走了这么些人。” “可不是吗?” “但是,也有像久米那样搬进来的人啊。” “那个贱货。”仁平不屑地说道。“大爷,那种人不算数的。” 平四郎拔了鼻毛,打了个喷涕。心想大哥画的那张不倒翁收到哪里去了,真想拿出来瞧瞧。啊,真是像极了。 仁平斜坐在缘廊,恨恨地瞪着自屋檐低落的雨滴。“小的实在放心不下。” “别担心,地主是凑屋。就算少了点房租也不痛不痒吧。” “就是这一点。”仁平挤眼望向平四郎。“问题就在凑屋总右卫门到底有什么企图。” “企图?” “难道不是吗?叫那种乳臭未干的人来当管理人,房客自然会住不下去而搬家,这点事情身为地主的人不用想都知道。换句话说,大爷,那家伙打一开始的目的就在这里。” 他说的那家伙,应该就是凑屋总右卫门吧。就算本人不在当场,这种叫法也相当大胆。 “在哪里?” “把铁瓶杂院的房客赶走啊。” 平四郎看看自己的腰,就是才不久前官九郎停的位置。因为他心想:我可能是中邪了,搞不好妖狐附在我腰上。在面前和我说话的这个人,我以为他是仁平,莫非其实是尊石头地藏? “大爷,您在看些什么?有苍蝇吗?” 平四郎看向啰嗦插话的仁平,发现他灵活的眼睛正如刺般盯着自己。这仁平果然是仁平,不是地藏。要是有这种地藏菩萨,只怕早就被人拿绳子捆起来扔进河里了。 “可是,”平四郎摩娑腰部。这时候应该要坐起身来,全盘反驳仁平那奇怪的说词才是,无奈动不了。“你这话会不会太奇了些?有哪个地主会自己把房客赶出去的?再说,如果这些出走搬家的房客全都是凑屋安排设计的,那可得花不少工夫哪。” 正说着,平四郎脑内一隅却突然想道。 八助等人的拜壶信壶似乎是假的。而且,拜壶信仰源自于凑屋。若套上眼前仁平的说法,八助等人便是受到凑屋或与凑屋的人调唆,假作拜壶信壶而离开铁瓶杂院。此时,为了让八助等人依计行事,凑屋那方想必会备好离开后的去处,一干人也用不着担心住的地方没着落。 这岂不是合情合理? 同样的道理,也可以套用在其他房客身上吧。可怜的阿律与负债累累的父亲权吉,拉权吉沉迷赌博的,若是凑屋的人的话—— 告诉长助他的亲生父亲善治郎人在铁瓶杂院的,若是凑屋的人的话—— 这次零嘴铺搬家,实则是为凑屋的人说服,答应供她们往后的住处的话—— 即使如此,疑问仍在。一个比日本桥白木屋正月里摆在店门口的那个镜饼还大的疑问。 千方百计赶走了房客,对凑屋有什么好处?目的何在? 啊,对嘛!平四郎往额头一拍。仁平也说他不明白。然而,即使在道理上说得通,相对于平四郎认为凑屋不可能做出如此目的不明之事,仁平却认为既然是凑屋干的,里头肯定有企图。 “你好像很讨厌凑屋啊。” 对于这句出乎意料的话,仁平着实睁大了双眼。“没有,没这回事。” “你和他有仇吗?” “哪、哪里的话。大爷,您说到哪里去了。” “地主想赶走房客,这种事我也不会说一定没有。的确有可能,好比说想把那片土地上的穷酸杂院,改建成能收更多房租的房子。” “可是当着公家的人,又不能随便赶人。” “对,所以要暗地里搞鬼。” “应该就是这样吧?” 平四郎笑了。“凑屋钱多是,与其花工夫搞鬼,不如包红包给房客,帮他们找房子,事情自然就解决了。” “如果舍不得这些钱呢?”仁平仍不肯让步。“所以才设法让房客自己离开。” 这样便与刚才平四郎脑袋里设想的脚本不合。无论是公开付钱,还是背地里运作,要说服八助等人和零嘴铺搬家,同样都必须花钱吧。 “凑屋会舍不得这一点钱吗?” “那么,就不是钱的问题。他就是想把房客赶走。”仁平口沬横飞地说道。“而且,不想让一般人知道凑屋想赶走房客。肯定是这样的,大爷,错不了。” 平四郎盯着仁平直看。由于自仁平进门以来便没换过姿势,有些累了。 “你太过虑了。” “可是大爷——” “凑屋没那么闲。你也一样,不是闲着没事干,就别乱追查了吧。” 最后,还刻意呻吟起“我的腰好痛”,仁平只好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 “那么,大爷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 但是,小的不能不管,一有什么线索,我会再来打扰——仁平留下这句话,总算走了。平四郎发了会儿呆,才喊小平次。 “什么事?” “我想翻个身,你来帮忙。” 小平次应声走过来。吆喝一声让身体转向时,平四郎问道: “小平次,你不觉得臭吗?” “啊?”这个圆脸中间像狗般朝半空抽了抽鼻子。“梅雨时节嘛,想来是茅厕的味道吧。” “是啊,怨苦掉进茅坑里发烂,臭得鼻子都快掉了。” “啊?” 平四郎开始思考仁平对凑屋会有什么旧恨。 过了三天,平四郎总算可以直起腰走路了,但仍依幸庵大夫的建议,暂时拄着拐杖走路。说实话,这样子好像突然老了好几岁,心里难免不愿;但有拐杖撑着,走起路来安心得多。所幸,梅雨暂歇、青空露脸,既不必撑伞且地面也干了。 因仁平来访,平四郎哪都不去,第一个就先到铁瓶杂院。佐吉正指挥着杂院大伙儿,埋头修理因连日下雨而损伤的屋顶。官九郎在他头顶上飞舞。 “大爷,您的腰都好了?” “好了。阿德怎么样?” “铺子暂时不做生意,不过身体似乎已经好多了。现在由久米姐照顾。”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老是不做生意,日子过得下去吗?” “依阿德姐的性子应该不必担心,一定有些积蓄以备不时之需吧。” 平四郎在佐吉家等的当儿,长助泡上茶来,手势相当平稳。平四郎喝着茶,在一旁看小平次帮着长助习字。修理屋顶这事,看来是由暂时没工作的丈夫们,以及一些力气不小的主妇们一起动手。想到佐吉其实也挺有人望的,平四郎便心情愉快。遇到修理修缮这类活儿,比起只会坐镇指挥的老头子,率先动手的年轻管理人理应更得房客信赖。 不久佐吉回来了,神清气爽地挥着汗。这阵子阴郁的脸色,今天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想来是为大家同心协力帮忙感到高兴吧。 平四郎提起仁平的事,佐吉开口就先道歉。 “对不起,我不该叫官九郎送那种信过去。” “官九郎倒是只挺有本事的乌鸦。” “很聪明吧。但是,后来我就后悔了,怕是自己太性急了。就算仁平头子的风评再差,既然要到大爷那里拜访,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我大概是有些想歪了。” 平四郎吃了一惊。“仁平风评很差?” 这回换佐吉吃惊了。“您不知道吗?” “我这人不用冈引的。不过,若说那人风评不好,我也大致料得到。他那眼神哪,就是除了自己,巴不得把全天下的人全送进传马町才甘愿。” 是啊,佐吉应着,蓦地脸色暗了下来。“那位头子,年轻时好像也吃了很多苦,却没有吃过苦的人那种宽容厚道,就是很刻薄……。稍稍犯了一点小错,或是几近于促狭之类的坏事,一旦发现绝不宽待。别说宽待了,简直就像在鸡蛋里找骨头,硬是要拿人当罪犯,风评极差。” “那个仁平来找你说什么?” 佐吉耸耸肩。“问我房客一直留不住是怎么回事。” “还问你是不是凑屋交代你,故意这么做的?” 不知是否是平四郎多心,佐吉看来似乎整个人都僵了,没有马上回答。 “他对我倒是这么说的:凑屋定是基于某种目的,想把房客赶出去。扬言一定要查出原因来。” 正好在这时候,长助的衣袖勾住砚台,把墨汁给洒了出来。小平次连忙去拿抹布。佐吉趁这一阵乱,离开平四郎身边。平四郎感觉出他不想再提刚才的话题,便决定别在这时硬逼他。 “不过,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他对抹着茶几的佐吉背影说了这句话,便来到屋外。绕到阿德那里,只见房门紧闭,久米看到平四郎便迎出来,告诉他阿德睡了。她双手满怀都是待洗衣物。 “阿德姐好会流汗呢。” “这可就不太好了。” “不过,现在已经能吃饭了,这就教人放心得多。大爷你的腰呢?” “已经没事了。” “那太好了。伤了腰,男人哪,该挺的都挺不起来了。” “你就是老爱说这些,阿德才讨厌你。” 久米也不害臊,放声笑了。平四郎转身往杂院大门走,她先是插着腰目送了一会儿,又回屋里再转出门,跑着追上来。 “我说大爷,你那拐杖好短呀。” 久米说的没错,这把拐杖是短了那么点。 “这个怎么样,这根比较好吧?” 平四郎撑着久米递过来的棒子走了几步,果然正合适。不过,这棒子有几分眼熟。 “这是啥?” “阿德姐家的顶门棍。” 因为这根棍子,平四郎所到之处都遭遇奇异的眼光。 “井筒大爷,您开始学杖法了吗?” 歪着头提问的,是深川大头子冈引茂七的一名手下,政五郎。茂七今年高寿八十八,脑筋灵活依旧,行动却大不如前。这十年来,凡事均由政五郎代为处理。 平四郎不识政五郎,对方却认得八丁堀的每一位大爷,客气地让进屋里。那是幢有院子而不小的房子,面朝大路的一楼开着一家荞麦面铺,由政五郎的老婆掌管。据小平次说,深川就数这家铺子的酱汁用料最舍得。 茂七的手下不下于十人,总不可能全部住这里。但光是有这么多人进出,便够热闹了。 店里应该很忙,政五郎的老婆却特地端茶水点心过来打招呼,八面玲珑地应酬,好一会儿才离开。政五郎苦着脸说老婆话多让他头痛,平四郎倒是真心羡慕,称赞她是个好女人。 “话说回来,大爷,真是难得。小的知道您向来不喜与我们有所接触,这回是为了什么事呢?” 政五郎切入正题。平四郎嗯的沉吟了声。“有件事想请教大头子。” “真是不巧。头子上个月便到箱根汤疗去了,因为头子的脚力已经大不如前了。” “我能不能帮上忙呢?”政五郎客气地问道。平四郎心下暗忖。 茂七所信任的人,奉行所里亦无人反对。他的风评平四郎向来有所耳闻,都说他像金座的大秤一样规矩。既然是那位大头子培育的后继者,同等视之应该无妨吧。他决定开诚布公。 “我在想,佐贺町的仁平与筑地的凑屋总右卫门之间,是不是从以前就有什么过节,你知道吗?” 哦——政五郎发出心领神会的声音,碰地捶了一下手。 “大爷,您要知道这类过往,有个最恰当的好帮手。” “现在就在这里?” “是的。”政五郎灵活站起,拉开唐纸门,向里头喊道:“喂——大额头,你来一下。” “大额头?” 政五郎回原位正坐笑道: “您请看吧。” 不一会儿便传来啪跶啪跶的脚步声。听见有人道扰之后,唐纸门滑开。一瞧,果真有个大额头在那里。 那是个年约十二岁左右,脸庞光滑可爱的男孩。五官面貌与身形均如伶人般端正秀美。 只不过,额头很宽,异样地宽。 “他就是大额头。” 在政五郎示意下,少年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还请大爷多关照。” 这情况大出意料之外,平四郎张着口愣住了。 “双亲取的名字是三太郎。”政五郎说道。 “因为我是老三。”少年接着说道。 “但大额头好叫得多。” “是。”少年笑着点头。 “那么,这位大额头老弟要做什么?”平四郎问道。 “就算我们大头子再健朗,终究不是神仙,总有寿终正寝的一刻。所以在那之前,趁脑筋还清楚,把该让后人知道的事故缘由、人名、发生过的案件等,全要他记住。” “是。”少年再次点头。“因为我记性好。” “大额头,大爷在问,大头子有没有提过佐贺町的仁平和筑地的凑屋老爷间的牵扯?” 大额头三太郎双眼兜在一起,想了会儿。接着,脸色忽地一亮。 “是,有的。” “有吗?”平四郎倾身向前。 “是,牵扯得可多了。” 于是,大额头开始讲述。 <hr /> 注释: 第四节 事情要追溯至三十年前。 凑屋总右卫门这个人,发迹致富前的人生不甚为人知,这一点平四郎也知道。话虽如此,他毕竟是个人,总无法一笔抹消。从他本人提起的,或过往相识的人说到的,尽管只是片鳞半爪,却也能窥知一二。 既然已经提到了,不妨顺带一提,他并非向来就叫做总右卫门。年轻时似乎每换地方便改名字。这在那些痴心妄想着有朝一日在哪里发笔横财的流动佣工当中并不稀奇。只不过,这些人里头,真的像总右卫门这样发了横财的人就很稀奇了。实则有关他曾被流放孤岛的传闻,或说他是个忘恩负义的佣工,杀光主人满门、卷产而逃的传闻,每隔一段时间便被拿出来流传一番的原因或许在此。 这总右卫门承认他年轻时用过一个名字,叫总一郎。将总字改为宗字便是他长男的名字,可见这传闻不假。而大额头三太郎所描述的,便是凑屋二十五六岁、叫做总一郎时的事。 “那时凑屋总一郎是在本乡三丁目一家叫万屋的铺子当佣工。” 大额头舌头虽有些不够灵巧,说起话来却有种讨人喜欢的音调。 “当时的老板是第二代。万屋原本是卖纸的盘商,到了这第二代老板,店里有一半便卖起了茶叶。同样都怕湿气,多个茶叶也无妨吧。第二代很会做买卖,茶叶生意很快就兴旺起来,万屋人手不够,于是新用了一批佣工,凑屋总一郎便是其中之一。由于急着找人帮忙,请人也不讲究保证人、介绍信等规矩,而总一郎似乎也不是头一次在铺子里干活,年纪虽轻,做起事来倒是驾轻就熟。而且工作学得快、算盘打得好,为人处事圆滑周到。第二代老板相当赏识总一郎,认为捡到了宝。从才进万屋半年便升他为伙计,让他紧跟在自上一代便在万屋的大掌柜身边做事,便可想见老板对他有多满意。” 平四郎点头嗯嗯附和,一副在书场听说书先生讲战记的模样。碰巧政五郎的老婆又来添热茶,越发觉得自己像个听书客。 “不久,万屋的茶叶生意做得有声有色,赚的钱多过上一代起家的纸类。这么一来,负责纸那边多是在万屋土生土长的佣工,与茶这边初来乍到的佣工们,便无可避免地形成对立之势。虽然如此,双方的掌柜都是吃过苦、历练过的,自然不会为这等无聊小事吵上台面。遇到这种情况,在暗地里较劲的,总是那些年轻人。” 这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这大额头说话时语调像唱歌般高低起伏,且本人也随着话声上下晃动,连听他说话的平四郎,忍不住也想跟着动起来。 看着政五郎,或许早就习惯了,只见他双手交抱在胸前,端坐着不动如山,相当有架势。 “发生这种人多相争的事情时,双方必定会出现一个领头的人物。”大额头三太郎抑扬顿挫地继续说道。“可想而知,茶方面带头的是总一郎。他是个聪明的年轻人,而且深受第二代老板赏识,算是众望所归。相对的,纸这方带头的则是长总一郎两岁、自小吃万屋饭长大的,名叫仁平的伙计。” “喂喂,慢着。”平四郎吃了一惊,打断大额头。“这仁平就是那个冈引仁平?” 大额头三太郎正换气要继续说唱,便这么停下来了。政五郎代为答道: “是的。但是大爷,麻烦您忍着点,先听完再说。” “最好别附和是吗?” “是的,真是过意不去,但还请大爷帮这个忙。” 政五郎先行个礼,再向三太郎点头。大额头调整气息,顺溜地又开始说唱起来。 “话说,这总一郎与仁平,倒是两个相像的年轻人,头脑灵光又是做生意的好手,双方才能不分轩轾,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然而,仁平有一点比不上总一郎,那就是人缘。不分男女都很喜欢总一郎,毕竟是因为他较聪明吧。换句话说,他善于展现他的贤能。即便如此受主人赏识,他仍不骄傲、不怠慢,率先奋不顾身地工作,也可说是他做人懂得体谅。他明白光有脑袋是无用的,红花还须绿叶扶持,脚不动便前进不了,手不做便没饭吃。” 这不单是凑屋总右卫门,凡是位居人上、能支使人者均是如此。平四郎也深知这个道理。正因如此,他更想避免这种麻烦事,只用上头不容分说指派的小平次一人,不求表现,懒散至今。 “然而,仁平却不懂得这个道理。”三太郎的话声忽地沉重起来。“这种错误,头脑好却不懂事的人经常会犯。仁平根本瞧不起手下的佣工。在他眼里,不仅店里的人,全天下的人看东西都没有他来得透澈;在他心里自己最了不起,因此他对任何人都毫不客气。再者,头脑好但人缘差的人,常专挑对方最不爱听的话来明讽暗损,得理不饶人,故实际上人人皆对他极为厌恶、畏惧。他之所以成为纸方佣工的首脑,原因之一虽是他的能力强,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众人怕了他,敢怒而不敢言。” 在此种状况下,茶与纸双方的对立也由最初的如野狗乱吠,逐渐走了样。 “纷争不断,使双方关系越演越烈,但在这你来我往之中,认识对方将领的机会也多了。换句话说,慢慢地纸方的佣工也开始渐渐折服于总一郎的商才与人品。” 万屋老板将此视为一举弭平纷争的良机。 “第二代老板竟将纸与茶的领头对调,让总一郎到纸这边,而仁平到茶那边。而这个主意确实奏效了。” 对调不到两个月,纸方原本坚决反对总一郎的佣工,也完全为他所收服,纷争化于无形。若事情就此解决,那真是再好也不过,但事情毕竟无法尽如人意。 “其他的火种都灭了,却还有一个麻烦没有解决。” 那便是如今被降格为讨厌鬼的仁平。 “讨人厌的人之所以会再三做出惹人嫌的事,其实都是因寂寞作祟。但是,原本该是很聪明的仁平,在这一点上脑筋就是转不过来。一开口就讨人厌,一出手更是惹人嫌。而总一郎此时最该做的,是挺身而出安抚一干佣工对仁平的厌恶;且他是个聪明人,理应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但他却置之不理。毕竟当时年轻气盛,心里对仁平有所不满,想作弄作弄他吧。” 这不难理解。站在众人顶端,底下的人全都站在自己这边,想欺负一下看不顺眼的人,也是人之常情。 “事情原本就不是发生在佣工有五十、一百人的大铺子里,因此与其分成两派明争暗斗,不如众人齐心讨厌一人,整个形势便会安定得多。对仁平而言,身在万屋便如坐针毡。然而,仁平也不肯服输,一有机会便设法反击。但这又会激怒其他佣工,结下梁子——” 有一次,总一郎等人想到一个好主意,利用仁平素来自认聪明,反咬他一口。若能让他狠狠栽个筋斗,就算仁平再狠再霸道,也会因丢不起这个脸而自行离去吧。 “万屋的钱财出入,由第二代老板与大掌柜两人包办。总一郎虽深受老板信赖,也有一本总帐是他不得过目的。” 事到如今,仁平也赌起气来,硬是想比总一郎先爬到得以看那本总帐的位置。只不过,连大掌柜也偏爱总一郎,因此这终究是无法成真的妄想。但越是无法成真,越是嘴硬要做到,这正是仁平——不,正是人的愚蠢之处。 “总一郎等人准备了一本空白的总帐本,里头什么都没写,只把封皮封底弄脏、沾上些手垢,做得像一本用旧了的帐册,假装这是店里的‘秘密总帐’——连大掌柜都不知,只有老板才晓得的重要帐册。而总一郎悄悄弄到手,暗中调查,像要设法刺探店里的内情和买卖的状况。” 一心憎恨总一郎的仁平简单地上钩了。一干人联手作弄一个人,虽有些缺德,但也是件有趣的事。佣工们共同演起戏,可怜的仁平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 “总一郎等人边小心不让仁平得到那本空白的总帐册,却又巧妙地让他知道他们将帐册藏在哪里。仁平一确认总帐册的所在,便兴冲冲地向第二代老板告密——” 有人告密,老板总不能不管。老板押着莫名其妙的总一郎等人,搜出那本总帐。 “翻开来,却是一本白纸。” 这也是当然,因为本来就是空白的。 “仁平当场脸都绿了,拼命解释。表示这太奇怪了,总一郎他们是那样鬼鬼祟祟,自己的怀疑并非无中生有。这说的也有道理,但总一郎是个聪明人,早为此备好答案。他事前便在这空白帐册的好几处上写了些字,并解释道他正在教家里的佣工们写字,只是不想搞得人尽皆知,好像自己多了不起,便暗中进行。” 平四郎唔了一声。 “万屋的第二代老板相信了总一郎的说辞。仁平只挨了顿骂,但不到十天,如同总一郎等人所料,他悄悄离开了万屋。被当做众人的笑柄,在店里难挨是当然的。可怜归可怜,但有一半是他自作自受。” 而总一郎更高明的,是在半年后也离开了万屋。 “说实话,其实是在万屋里该学的都已学会,是换到更大的商家的时候了。然而,他以这手法让仁平吃了鳖,当时众人虽都笑得直打跌,但没有一个是坏到骨子里的恶人,事后气氛便渐渐有些走调,总一郎的人望多少也受了些影响,于是认为这里非久居之地。真是聪明。” “是很聪明,但我不喜欢。”平四郎心想。他把心里的想法直截地说出,政五郎呵呵笑了。 “一点也没错,我也比较喜欢为人处世没那么圆滑周到的人。” “不过,被像我这种没好处也无碍的人喜欢或厌恶,对那些长袖善舞的人来说都一样。” “您这是什么话。”政五郎似乎很高兴。 “事情我明白了。”平四郎对大额头笑道。“不过,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也无关乎人的生死,不过就是场有些过了头的恶作剧。这么多年来还怀恨在心,这仁平也太会记恨了,真吓人。” 政五郎福泰的一张脸,陡然间暗了下来。 “大爷说的没错。若是一般人发生了这种事,稍微受了点挫折,应该会反省自己并引以为戒,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不巧的是,仁平并非这种气性的人。离开万屋之后,不但满肚子怨气,生活也跟着荒唐起来,接着便是一连串的不顺遂。本人暗自死心眼地认为,这都是因为出了那种事被赶出万屋之故,要是没有万屋,自己的人生也不至于如此。” 平四郎唔了声。“仁平会当上冈引,也就是那个,自己曾经也身为罪犯——这种常见的情形吗?” “是的。”政五郎将原本已稍稍放松的背脊挺得笔直,低声说道:“大爷不喜欢与我们这种人打交道,大头子早已提过。因此,仁平成为冈引的前因后果及之后他做了些什么,这一套长篇大论的赘述,我就不拿来烦大爷了。只不过,仁平为上头做事以来,许多作为是相当令人不以为然的。” “什么样的作为?收取贿赂或是……” 政五郎摇摇头。“要件件细说便没完没了。简单一句话,就是欺负弱者。” 平四郎皱起眉头,总觉得本应治好的腰又痛了起来。 “我们的工作是帮忙奉行所的大爷,本身没有任何权限。惩治罪人并非我们的本分——不仅如此,正如大爷才说的,我们这些人里头,也有不少是犯过律法者。找到做了坏事的人,说起来,就像见着同乡一样。” 听着政五郎语重心长的讲述,平四郎不禁想到他本身不知有着什么样的过往。 “当然,我们是公役大爷的手下,一举一动都须遵从大爷的号令。只是,若犯了法的人可怜,或是有什么不得已的情由才以身试法,那么我们会禀报大爷,请求从轻发落。因为有些时候,町里的一些芝麻小事,我们比大爷来得清楚。” “是啊,你说的对。” 回想起来,令铁瓶杂院前管理人久兵卫出走的那件事,便是如此。妹妹——疑似——对兄长下手,这种事并非出于憎恨,背后的情由令人同情。当然杀人的确不该,但不能逼得杀人者再去犯下另一桩凶杀案,这一点连平四郎这半调子的公役也懂。 “仁平却不明白这一点。”政五郎深深叹气,语气仿佛在提一个不长进的自己人。“不,即使心里明白,对那些因事迹败露而处于劣势的人,他就是无法给予一点温情。” “这就是他欺负弱者的缘由吗?” “是的。再没有一个冈引,像仁平对罪犯这般不留情了。我忽然想到,以前我曾经对我们大头子提过,这人似乎以发现罪犯、加以逮捕为乐。大头子听了只说很遗憾,世上就是有这种人,便没再应了。” 仁平一心认为,自己年轻时遭同伴联手欺骗,被迫离开店家,人生也才因此走上歧途。当年被捉弄、取笑之事,是否仍历历在目?所以把气出在无法公然反抗自己的软弱罪犯身上,既嚣张跋扈又冷酷无情? “也许是想借由欺凌罪犯,证明自己比所有人伟大,头脑比任何人聪明。” 平四郎内心想着,不由得脱口而出。“头脑聪明有什么好处?” “啊?”政五郎偏着头不解。 “说起来,头脑聪明和让别人以为他头脑聪明,是两回事吧?” “哦,的确是。”政五郎拍了一下膝头。 “无论头脑有多聪明,要是别人不知道,就不会说他聪明了。反过来,其实头脑驽钝,只要能让别人以为他头脑聪明,就是聪明了……啊,不过要让驽钝的头脑显得聪明,还是得聪明才做得到。” “用不着聪明,只要够奸巧就可以。”政五郎一本正经地回道。 “大爷说得很对。” “别说笑了,我这人嘴里长不出象牙的。”平四郎吊儿郎当地笑了。“被你这么像样的冈引一褒,浑身都不自在。不过……” 他收起笑容。 “我知道仁平是什么样的人了,倒是挺难缠的。不过,他对凑屋足以构成威胁吗?” 政五郎如刚吹熄的油灯般沉下脸色。“仁平忘不了过往的怨仇,多年来一直追查让他在万屋栽跟斗的那些人的消息。要是有人运气不好,让他有了可乘之机,便立刻出手毁了那人。” 平常人即使脚踏实地过日子,一辈子也免不了出点小错,好比借钱却还不起、沉迷于女色误入歧途、一时冲动因细故打架伤了人、一时大意害人受了伤等。只要被仁平逮到机会,便将小事化大,将他们以罪犯身分逮捕。 “在万屋跟着总一郎设计仁平的中心人物共有四人。其中三人,有的成为独当一面的商人离开万屋,凭一己之力开了小店铺;也有的去其他地方工作。剩下的一人,被万屋第二代老板看上招为女婿。但是,如今这四人下场都很凄惨:有人死在牢里;有人财产散尽,落魄到住在破杂院里;有人死了孩子,也有人跑了老婆。万屋本身自女婿那一代便没落,现在连个形影都没有了。” 平四郎睁大了眼睛。“这全都是仁平造的孽?” 政五郎不慌不忙地订正:“不,是仁平立的功。” “这实在是……” “我们大头子的地盘是在本所深川,之所以会知道仁平的这些作为,其实也是因被他整得生不如死的第四人,也就是万屋的女婿的缘故。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当时大头子住在相生町,这才得以明白事情的底蕴。大头子想尽办法别让事情闹大,但偏偏是喝酒打架伤人,实在压不下来。大头子直说可怜,懊恼了许久。” 眼前似乎可以看到茂七懊丧至极的面孔。 “眼下,对仁平来说,就只剩下带头的总一郎——凑屋总右卫门一个了。” “总右卫门本人知道这件事吗?” “应该知道吧。以前伙伴的消息应该会传进他耳里。他那个人向来行事谨慎,一般是找不到破绽的。” 平四郎感到一阵凉意,不由得将手揣入怀里。“谢谢你,让我知道了这许多消息,很值得参考。对了,之前相生町那第四人叫什么名字?还有没有人知道他当时那个案子?” 政五郎朝大额头三太郎看。大额头又把两眼往中间一挤,嘴里叽哩咕噜飞快地念念有词。看样子,是在“找寻”他记得的事情。 “哦?”平四郎大感惊异。“原来这大额头老弟不是把事情记住,而是把听到的话,原原本本依次背下来了?” “是的。”政五郎颔首。 “请您稍加忍耐,就快找到第四人的案子了。” 不久,三太郎止住了嘴里的叽哩咕噜,双眼回到原位,发出可爱的声音。 “那人名叫清助,在相生町卖烟草。由于吵架打伤了人,被判流放孤岛,两年后死在八丈岛。亲人共有妻与子两人,在清助获罪之后便离开了杂院,不知去向。声称遭清助打成重伤的人,不久也搬了家,没了消息。据说其实是因为伤根本不重,但在仁平头子的教唆下说了谎,在杂院里待不下去。” “那就没办法了。”平四郎叹了一口气。“不过,就算现在找到那个人,也莫可奈何吧。” “的确。” “可以再请教一件事吗?仁平是在谁的手下工作?” 这是在问使唤他的是哪一位同心。然而没想到,政五郎却摇头。 “不知道吗?” “不是的,是没有这么一位大爷。” “没有同心只有冈引?” “这个嘛,名目上应该算是听命于某一位吧。但仁平总是独来独往,并没有忠心跟随哪一位特定的大爷。要是他盯上了什么蛛丝马迹,认为可以立功,便去找可能会买帐的大爷——他向来都以这种办法行事。当然,并不是哪一位大爷都行,应该有几位相熟的吧。” 这人当真奇怪。只不过依刚才听到的话来推测,平四郎认为倒也不足为奇。仁平不当任何人的手下,永远自己作主。 回程路上,平四郎心想着凑屋总右卫门不会时常作恶梦睡不安枕吗?走路时不由得微微缩起脖子。 “要是我,有了仁平这种怨念深重的仇人,恐怕一个月都撑不过去。” 凑屋总右卫门果真是个大人物,平四郎由衷感到佩服。 几天之后。 一起床,平四郎感觉腰好得差不多了。弯着扭着也一点都不痛,心里也不再担心会再闪到腰。或许因为如此,觉得头脑极为清醒,想趁今天好好和佐吉正面谈谈。 佐吉的出身及母亲出走的内情,前几天才打听到想找凑屋麻烦的仁平的消息——要在心中独自盘算这些,还得假作不知情地与佐吉周旋,平四郎可没这么能干。这一点他本人最清楚。把话说开吧,把话说开。 带着小平次来到铁瓶杂院,先到阿德那里去瞧瞧。令人惊讶的是铺子开着。往里头一探,站在炉灶和卤锅前的,竟是久米。 “哎呀,大爷,”久米转动着长筷,娇声说道,“这几天都不见您的人影,怎么可以偷懒不巡视呢!” “我不是差小平次代我来了吗?对了,你在那里做什么?” “看就知道了吧?顾店呀。” 原来如此。锅里的食物正咕嘟咕嘟地滚着,冒出阿德卤菜才有的香味。 “阿德已经好了?” 里面隔间的屏风收起来了,也不见阿德那双破旧的鞋。 “她到幸庵大夫那里去了。” “那,她已经能下床了啊。” “早就可以了。只不过不好意思见大爷,躲起来罢了。”久米拿长筷往平四郎肩上碰地一敲。“大爷真是的,一点都不懂女人心。” 平四郎搔搔下巴。一想起阿德昏倒时的事,他也感到相当尴尬。 “所以她才托你看店?那你在她心里的地位提高了不少嘛。” 久米噘起嘴。“才没有呢。大爷,您能不能帮我说几句好话?阿德姐一点都不肯相信我。” “可是,她不是把锅子让给你管了吗?” “事前的准备调味,全都是阿德姐一手包办,连半——点都不给碰。我可是求她求到嘴都干了,才让我看店的。大爷,你相信吗?久米我竟然求人家让我看一口卤锅。” “阿德不答应?” “她说,要拿来卖的东西怎么能交给一个浑身脂粉味、无可救药的妓女。”如此伤人的话,久米竟说得若无其事。“可她呀,现在光准备就累坏了,等到锅子开始滚的时候,连站都站不稳。照她那个样子,开店做生意岂不是危险得紧?可偏又怎么样就是不想交给我。” 于是佐吉居中斡旋,总算在昨天把事情说定了。 “哦。”平四郎一笑。“阿德最讨厌你和佐吉两个,却被你们说得让步了?” 久米一双长筷戳进卤汁里,搅动着芋头,又噘起嘴。 “才没让步呢。她把我和佐吉兄呀,说得猪狗不如。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哎,别这么说。不过,你心地也真好,不生阿德的气?” 久米还在搅着芋头。平四郎生怕芋头给搅烂了。一烂,卤汁就会变浊;一浊,阿德肯定又要发火。平四郎从久米手里取走长筷。 “是啦,是很没趣。”久米甩着绑起来的袖子,做出小姑娘闹脾气的模样。“可是,我的确是妓女,她也没说错。” “也是啦……” “阿德姐呀,说我用不着去卖淫,应该也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过日子。好比像这样卖吃的、帮人缝衣服、挑菜去卖,什么都可以。我不做这些却去卖淫,都只因为我是个懒惰虫。” 啊哈哈,久米扬声爽朗地笑了。 “说的也是,像我这种卖淫的都是懒人。我本人都这么说了,一定错不了。可是,人家我讨厌搬重的东西,也讨厌没日没夜地工作,教我还能怎么办呢。” “所以你打算来阿德这里,让她治好你的懒病?” 久米一副平四郎问的好像是别人的事般歪着头,干脆地说“不知道”。 “可是大爷,这行生意我做了这么多年,就只有直觉最灵了。我说,要是没了我,阿德姐一定会很寂寞。所以我每天早上一起床,就往这里跑。看到阿德姐瞧见我就发脾气,不知怎地我就放心了。”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放心了。”平四郎说道。“要是全天下的人都像你一样,也用不着奉行所了。” 久米大笑,双手打了平四郎一下。“讨厌啦,大爷。要是全天下都是我这种女人,就什么事都干不成了,连将军大人的城都会被毁。像我这种人,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就好。大爷真是不懂哪。” 铺子里只留久米一人未免令人担心,平四郎便留下小平次,独自前往佐吉家。门开着,往里喊人,只见佐吉弓着身专心写东西。 平四郎进了房,关上门。因不见长助,一问之下,原来是跟豆腐铺的豆崽子们出去了。 “纪伊大人家要打掉板墙,他们去要木屑了。” “不会跟澡堂抢吗?” “就是把木柴运到那澡堂去,换木屑当工钱啊。” 佐吉刚才像是在记帐,一问之下,他回道向来都会将杂院每个月使出去的钱查清楚记明白。 “因为总有些小地方在修缮,而夏天之前也还得淘井。” “你倒挺认真的。” “我是个垫档的管理人,为后来的人着想,得好好干才是。” 后来的管理人——原来他是这么想的,平四郎不由得直瞅着他看。佐吉有些吃惊地缩起下巴。 “怎么了?” “没事。其实我今天来,是有话想和你谈谈。” 话虽如此,却也不是要质问他什么。平四郎只是想问问佐吉现下的心情,其实不说也无妨。 “对你是有些过意不去,不过我稍微查了一下你的事。” 平四郎将先前得知的事,及他的想法原原本本地告诉佐吉。平四郎开始怀疑佐吉的心绪,是八助等人因信壶出走之际,佐吉突然冒出的那句——我为什么会待在这里——以此事为开端,乃至他的身世与现在的立场,直说到仁平这个冈引盯上凑屋总右卫门的理由。说完,喉咙都干了。 佐吉一直默默地听着。见平四郎口渴了,便倒了开水递过来。他就只动了这么一下,其余时候始终垂着头,仿佛后颈上压了块酱菜石。 平四郎啜着开水,蓦地突然难为情起来,笑了笑。 “这还是头一次正经八百地和你深谈。不过,之前该和你正经商量的事可多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不过啊,佐吉……” 佐吉总算抬起头来。或许是多心,但看到他的眼神似乎放松了些,平四郎也跟着放心了。 “你啊,我倒是一点儿也不担心。我是说,你身上没半件需要深查追究的事,只是仁平让我放心不下。既然他盯上的凑屋是你的外叔公,就更令人担心了。” “谢谢大爷挂心。”佐吉深深低头行礼。“其实,我会要官九郎飞去向大爷传讯报告仁平头子的事,也是因为差我来这里当管理人时,凑屋老爷就千叮万嘱,要我小心一个叫仁平的冈引。” 佐吉自然认为平四郎不会不知道仁平这恶名在外的人,信才会写得语焉不详。 “原来,凑屋总右卫门早就知道仁平不好惹了。” “是的。以前在万屋吃同一锅饭的伙伴们被整得凄惨无比,老爷都知道。” “老爷,是吗。”平四郎双手往胸前一抱。 “刚才你也是叫‘凑屋老爷’吧。不嫌生分吗?那是你叔公呀,你小时候还跟着他住,关系不也挺好的吗?半像父亲一样。” 佐吉坚决地摇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你真古板。” “老爷对我们那么好,我娘却忘恩负义。”佐吉的眼神变得像围棋子一样。“那是不能原谅的。” “你用不着担那个责任啊。你也可以当作是你娘也因为相信总右卫门,才放心留下你离开。” 佐吉笑了出来。“这很像大爷会说的话。” “是吗?” “是啊。换成大爷,您不会生气吗?不会吗?收留遇到困难的侄女,供她生活,她却把孩子推过来,还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 “大爷的调查还差了那么一点,或许凑屋防得就是这么严密吧。” “差了什么?” “我娘离开凑屋的时候,还偷了钱。而且,她不是一个人走的,是跟店里最年轻的伙计一块儿私奔了。那可是凑屋老爷看好而一手提拔的人。” 平四郎嘴张得大大的。“真的吗?” “我不会拿这种丢脸的事来说谎。是真的,我娘是个忘恩负义、水性杨花的女人。” 这话就佐吉来说相当露骨。平四郎默默喝着开水。 “所以,那时候我就算被赶出凑屋,也不敢有半句怨言。老板娘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你是说总右卫门的妻子阿藤吧。” “是的。夫人对我很不客气,那也是当然的。就算没发生那件事,我娘和我都太过依赖凑屋老爷的好意了。” 最后,总右卫门安抚了阿藤,将佐吉送到素有往来的花木匠处。佐吉相当感激。 “让我成为独当一面的花木匠,能够养活自己,这全都要感谢凑屋。所以,当老爷派人前来告诉我铁瓶杂院的事,问我在风头过了、找到管理人之前,能不能先来帮忙,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这算是我的一点报恩。” 抱着这种心情前来,房客却一个接一个跑掉。我怎么这么没用呢——如此一想委实受不住,便不由得气馁了。 “可是,佐吉,”平四郎谨慎地开口,“八助他们信壶的事,看来是凑屋设计的。” 平四郎说了前因后果,佐吉不为所动地听完,一句那是大爷想太多便带过。 “不说别的,凑屋老爷没有任何赶走房客的理由。就算有,也没必要用这么费事的方法,不是吗?” 这话极有道理,平四郎也如此认为,所以才百思不得其解。 “我能做的,就是想法子不让房客再继续减少下去。我也会小心,不让仁平头子有机可乘,尤其现在是最要紧的时候。” 总右卫门的独生女美铃,亲事就快谈定了。对象不是商家,而是西国一个颇为殷实的大名继承人。 “美铃小姐将来要先到家世相当的旗本家当养女,再从那里出嫁。但即使如此,对凑屋而言仍是件名誉之事。” “对方看上的是凑屋的钱吧?这年头,没有哪个大名家是有余裕的。” 佐吉耸肩笑了,说这仍是出人头地。“凑屋老爷高兴极了。啊,不过这件事还请大爷保密。” “放心,我没有说这种消息的对象。” 事情大致谈完,平四郎却还没向佐吉问起美铃的异母妹妹阿蜜,以及他们两人之间的交流关系。他们似乎透过官九郎来传信。不过—— 应该不需要问吧。 那才真正是人家的私事。当前最麻烦的是仁平的怨恨,与传信这件事无关吧。 平四郎转换话题,问起阿德与久米。佐吉笑着说明自己夹在两造双方之间如何煞费苦心,平四郎大笑了一场。就算查清了佐吉的出身,就算知道了冈引仁平的目的有多危险,都算不了什么——他的心情又轻松愉快起来。回家路上下起滴滴答答的雨,也不以为苦了。 <hr /> 注释: 第五节 井筒平四郎之妻以貌美闻名。 平四郎本人倒是认为“年轻时美是美,现在可差多了”。 细君同样有个身为同心的父亲,也同样是在八丁堀宿舍出生长大的。只不过,双方的父亲虽似乎有所交流,但一个在北町一个在南町,两家人倒是没有往来,直到婚礼前,平四郎连见都没见过她一面。不过,听说是个美人,感觉自然不坏,心里也怀着期待;及至见到本人确实是个美女,心情就更好了。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细君是家里第三个女儿。上面两个姐姐也个个都是美人。不,都曾是美人。长女招赘以继承父亲的职位,次女嫁到商家。因此平四郎有个同为八丁堀同心的连襟,却仍是一个南町一个北町,再加上职务属性相异,平素也几乎见不着面。听说这位连襟长于算盘,所做的工作必须窝在町奉行所里,埋首帐册之中。借此追缉恶质的高利贷,或不时对那些靠借大名钱而大发利市的大商家泼泼冷水,好生修理一番,似乎相当能干。这时世刀剑无用武之地,算盘上的工夫倒趁势当道。平四郎拔着鼻毛频感佩服,心想往后或许像这类出人意料的公役才能名留青史也说不定。 说到算盘,小时候拿两把算盘翻过来绑在脚底下,在家里廊上飞滑冲撞时被父亲逮个正着,还以为铁定会劈头挨轰,不想耳垂突然被扯起,直接扔进仓房,这可是平四郎的切身之痛。因此,他对算盘没有好印象,事后也不想再靠近。光听到算盘珠子啪嗒作响,耳垂就会痛。 次女嫁到佐贺町一家名为河合屋的染料盘商,丈夫据说是个古板规矩的人物。他俩共生了五个孩子,平四郎还记得听细君说过,二姐一定忙得昏头转向,片刻也不得闲。不过,这也是四、五年前的事了。过了这些年,孩子们不用照管也会自然成长,到这时应该已能帮忙生意和家事,或许反倒落得轻松。这倒是挺令人羡慕的。 平四郎与细君之间没有孩子。因此,一提到井筒家后继应当如何,一族间的气氛便极为凝重。细君刚嫁来的那五年,立场似乎相当难堪。“与力同心的职位本就仅限一代,担心后继无人对上头反而是逾越之举。”当平四郎提出这个正论,却只换来一阵白眼。八丁堀向来重视约定成俗与惯例,会有这种反应也是当然的。 不久的将来,平四郎与细君必须收一名养子,且得在平四郎垂垂老矣之前安排妥当,否则这对井筒家来说就有些不妙了。因为即使是身为非世袭职的武士,也一样禁止临终前才收养子。于是,平四郎到了四十岁,这类事情便不时找上门来。至于是从哪儿找来?自然是远亲近戚之中。养子这码事可不能在街上看中意了就带回来,得从血亲当中挑选。 平四郎的两个兄长老早就离巢各自成家、有了孩子,有的甚至连孙子都有了。无论是哪户人家,继承人只要一个就足够,因此一般人家总是有孩子多出来。虽想着不必生那么多个,但要知道孩子夭折之事常有,没过七岁不算数。孩子得了风邪会死,得了痲疹会死,得了天花会死,泻个肚子也会死。不能没有继承人的武家连一刻都大意不得,须事事小心、步步提防。即便如此,阎罗王定要带走的也留不住,只好多生些预备起来。但若全都平安长大,这下反倒又嫌多。这话说得也太直了些,但这有什么,平四郎自己就是那平安长大多出来的人,并无意冒犯,不过就是说说自己罢了。 兄长们似乎也各自考虑着,想把多出来的儿孙送到井筒家当继承人。他们俩都一样,不是心机深重之人,但也不是什么好人。任谁都瞧得出,他们心里盘算着要把将来没啥指望的儿子孙子推过来。稍微有点骨干才气的儿孙,早从发现自己的多余起,便开始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了。卖剩的萝卜糠心多,这原是世间的常理。 不过,这时平四郎又想到自己。他自己也归在糠心那一伙,这些年来,公役不也这么当过来了吗。所以说,就算是兄长家卖剩的萝卜也是一样的道理。这么一转念,反正就是同样的事再来一回——如此,便做出了谁当养子都无妨的结论。 然而,细君却有异议。绕了这么大一圈,才又回到她往昔是个美人的话题上。 细君二姐的第五个孩子名叫弓之助,是个今年十二岁的男孩。 取个伶人似的名字是有来由的。母亲做了梦——竟梦到如那须与一般的强弓手,咻地向着朝阳放箭,以为那箭会被日头吞噬,却见灿烂金光包覆着箭落下,落在那白雾氤氲、长满香蒲穗的川边。梦中的母亲追着那箭,拨开香蒲花穗一瞧,那里竟有个襁褓中的婴儿。多么可爱的孩子啊——才抱起来母亲便醒了。接着就开始产痛,生下来的即是这个孩子。 这个带着美妙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佳话诞生的孩子,实在是漂亮得不像话。 而平四郎的细君,便是想要这孩子当养子。二姐那方面也没有异议。 如前所述,平四郎认为谁来当养子都无妨。细君的心情他不是不了解,比起那些话里带刺,说什么嫁来三年膝下空空就该求去,老是欺负自己的井筒家人,当然较想从自己娘家里找。细君那边也有八丁堀的血统,要继承同心家也没有妨碍,所以他全然没有反对的意思。 只是,细君执着于这弓之助的理由倒是有些特别。 “因为那孩子实在漂亮得像个人偶呀。”她忧心忡忡地说。“这样的孩子,真的一不小心就容易走偏,尤其男孩子更是危险。与其随便地把他摆在市场上,不如让他做奉行所公役这种规矩的工作,好好在八丁堀扎根,将来才会幸福。” 接着再加了句“姐姐也是这么想的”。平日温驯的细君这时却莫名坚持,倒让平四郎很感兴趣。 “原来如此,男孩子长得太漂亮,的确是桃花劫难逃。你说的话我也不是不懂。” 只不过,公役端视各人的处事良心,有时候是相当有甜头的。此时若又是个颠倒众生的美男子,岂不是更容易步入歧途? “所以我才说,你和我两个人好好地把他教养成材。” “我可没这本事。” “但你也没做坏事呀。” 细君向来足不出八丁堀,却对小官小吏的好坏了若指掌。听她笃定地说“你没做过坏事”,平四郎的耳朵不禁痒了起来。 “在河合屋里栽培成商人才是上策吧?” 细君猛摇头。 “那个人不行的。” 一句话便否决了二姐夫。 “他不是个老实的商人吗?” “好色贪花。” 平四郎下巴差点掉下来。他全然不知自己连襟的河合屋老板有这种毛病。 “世间的评价根本不足为信。既然姐姐这样说,自然没有比这更真确的吧?” 细君一脸的义愤填膺。 “待在那种素行不良的父亲身边,弓之助不会有出息的。要是将来学会到汤岛那一带的象姑馆出入,一辈子就完了。” 这回平四郎的下巴真要掉下来了。他万万没想到会从细君嘴里听到象姑什么的这种字眼。 “就算不这样,姿容出众也对做人没有帮助。”细君切切细诉。“我和姐姐们都深知这一点,才担心弓之助的将来。其他孩子都不像姐姐们,皆相貌普通,我们都很放心。可是,弓之助那张脸实在不寻常。” 这几乎形同诋毁了。 平四郎再次端详结褵多年的妻子。即便至今,那张容颜依然有着略显旧的女儿节人偶风情。 外貌出众的人,总是引以为傲,不可能会厌恶自己的容貌或为之悲伤,更何况是认定对自己没有帮助,平四郎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想过。妻子想必曾因那张脸占过便宜,但不可能蒙受过什么损失,至少就平四郎所知是如此。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细君先发制人。 “姐姐们和我,年轻时候都曾被称为八丁堀美人,真是羞人。” 平四郎搔搔下巴。“娶了八丁堀美人当老婆,我倒是很骄傲。” 细君别有深意地一笑。“就是这点。” 平四郎感到有些寒意。“哪一点?” “我还不怎么认识你就嫁过来了。当然,我知道井筒家,也知道有你这个人,毕竟住在同一个圈子里。可是,我一点都不了解你的为人就嫁过来了。你也一样吧?那时候应该完全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脾性。” 平四郎唔了一声,的确是如此。但是,武家的嫁娶,无论何处皆如此,只凭门当户对与年纪来决定。 “即使如此,你娶了我还是觉得骄傲。这全是因为我长得漂亮,对吧?” 细君嘟起嘴巴,以细细的双眼盯着平四郎看,一副受尽委屈的摸样。 “嗯,对啊。” “你不是为了我气质好才骄傲,”细君叹了一口气,“不是为了我把家管得好才骄傲,不是为了我性情好才骄傲。” “可是这……” “就算这样,当时我也感到很骄傲。”细君恨恨地说。“我也感觉得出你因为娶了我而感到骄傲,所以我也很自傲,得意得不得了。” “你吗?” “是的。丈夫以我为傲,所以我也很骄傲。但只不过就是长得好一点而已,你又不是真的认为我是个好妻子。只不过是长得好了一点才让丈夫引以为傲而已。” 平四郎脱口而出:“可是,这也是人之常情啊。” “所以才说不好。”细君正色说道。“没用半点心,没学会半点本事,光因为长得漂亮就被人家捧上天,这怎么成?更何况从反面来看,我和姐姐们作为人家的女儿、妻子,即使再怎么用心付出,也得不到相应的回报。身旁的人每个都只看到我们的外表,不肯正视我们的内在。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相公,这怎教人不气闷、不心烦。心里不免会冒出不该有的念头,想着干脆就仗着外表出色,轻松随性地过日子算了。” 平四郎想着“不见得吧”。但要反驳太麻烦,便没作声。 “连姑娘家都这样了,男孩子就更不用说了。” “噢。”平四郎认输了。 “为了让弓之助将来能长成一个正经人,绝不能让他留在市街上。相公,请把那孩子接到井筒家来吧。我和姐姐都求你——” 谈完这段话的隔天。 梅雨总算放晴了。天亮得早,阳光也强。平四郎在刺眼的阳光下眯起眼睛,在尘埃遍布的路上往铁瓶杂院走去。口渴得不得了,便在肚子里盘算,要绕到佐吉那里要杯茶喝。沿着小名木川晃过去,才过桥,便听到头顶上传来疑似官九郎的嘎嘎鸦啼。一抬头,只见町大门后、防火了望台上的警钟映着阳光闪闪发亮。夏天到了。 随着潮湿的梅雨过去,卤菜铺的阿德也已恢复精神,生意也同先前一般兴旺。只是仍老是一脸客气,说着真是给大爷添麻烦了。这反而使得平四郎也跟着客气起来,不好再像以往那样大剌剌地往她店里去,让他扼腕不已。 即使如此,阿德应该不寂寞,因为店里有久米在,两人一起做生意。 一下了床系起围裙,阿德便把久米叫到身边,单刀直入地这么说了: “这次着实受到你不少照顾。” 其实,要不是久米耐着性子听阿德满口“没有用的东西、妓女”的乱骂,还半点也不嫌弃地照顾她,阿德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是,我还是讨厌你这种女人。我讨厌你,所以不能欠你人情。” 自管理人佐吉起,连同铁瓶杂院的住户,听阿德这么口无遮拦地说狠话,无不提心吊瞻。就算久米人再好,这话也太过分了。 “久米,你总不能一辈子靠卖身来过日子吧?等你成了老太婆就完了。不管哪个男人都会说,久米阿婆不收钱都太贵。” 据说,被阿德说得这么难听,久米也只是低着头。 “所以呢,为了答谢你的照顾,从今天起,我要把怎么撑起一家卤菜铺如实从头教你。这卤菜可是铁瓶杂院阿德的不传之宝,还有客人特地过永代桥来买呢。我把其中的秘诀教给你,你可要知道好歹。” 就这样,阿德开始锻炼久米。 “阿德姐比之前更常骂人了。” 上回来巡视的时候,佐吉苦笑着说道。 “不管阿德姐说什么,久米姐都老实地应好,却还是如此。不过,她们俩这样倒也处得挺好的。” 久米也暗自盘算过将来了吧。用不着别人特地点明,久米自己也知道卖淫不是长久之计。再说,久米善体人意,一定也明白勤劳又刚强的阿德,只知道以那种说教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感谢之意吧。 “久米虽不聪明,却也不笨。” 平四郎相当看得起她。 “只不过,这下就有点为难了。” 若久米很快就开窍,得到卤菜铺的真传而能独当一面,接着势必会自立门户,那就不能再待在铁瓶杂院了。总不能跟师傅阿德抢生意。 如此一来,久米便得搬家,这意味着佐吉又要再失去一名房客。 “可是,别的也就罢了,偏偏这是不可抗拒的。” 就像梳子的齿儿一掉就没完没了,铁瓶杂院的房子也是一间空过一间。前不久,佐吉为了避免事态再恶化,才重振精神。这时或许该转个念头,盘算该去哪里找新房客才是上策……想着想着,眼睛便往佐吉所住的前杂院最靠边那幢整齐的小两层楼房瞟过去…… 平四郎停住脚。 佐吉的住处前挤着一群人。一眼望去,少说也有将近十人。每个人都巴着佐吉家门口,拱肩缩背、神情可疑。是在偷看些什么,还是在偷听? 心不在焉地跟在平四郎身后的小平次,撞上平四郎的背而停下脚步,“呜嘿”的叫了声。一听到这声音,站在人群最末端的男子回过头来,原来是豆腐铺的豆子老板。他的头一退开,平四郎便看到阿德和久米的后脑勺也杂在人群里。 平四郎撩起衣摆,大步往他们走去。豆腐铺的老板缩起身子。 “什么事?” 平四郎低声一问,挤在门口的众人不约而同回过头来,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嘴边。 “嘘——” 平四郎也学他们拿食指抵住嘴。看到平四郎,阿德好像这才回过神来,眨巴着眼。 “哎哟,这不是大爷吗。” “哎哟算招呼是吧。”平四郎蹲下来,与众人齐高。“这究竟是在做什么,佐吉怎么了?” “有客人哪!”阿德悄声说。在她身旁的久米,眼睛贴在开了个细缝的纸门上,接着说道: “佐吉兄这儿来了客人。” “什么客人?” “就是——” 阿德才开口,门口的格子门突然喀啦地开了。一干人“啊”地同声喊,如骨牌般倒下,扬起了一片尘土。位在最后头的平四郎与小平次眼看着杂院的众人东倒西歪,便迅速起身,恰巧与开门出来的人物正面相对。 “吵死了。”这个人说道。 “这么想看,进来不就好了吗。” 是个年纪才十四、五岁,脸蛋精致如人偶的姑娘。肌肤像刚捣好的年糕般雪白细致,头发有如丝绢理成的一般。身着的奢华友禅是清凉的水蓝底扇纹,黑领光泽亮丽。澄净的大眼睛灵活地转动,把平四郎从上到下都打量过了。 “哎呀,是八丁堀的大爷。”她的话好像是说给谁听的。其实,她是朝着屋内喊。 “佐吉,八丁堀的大爷来了,快出来吧。” 姑娘稍微往旁边一让,只见她打了千鸟结的腰带后头,佐吉急忙站了起来,惊慌失措地来到门口。两道浓眉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既困扰又难为情似地垂成八字。 年轻姑娘的嘴角像钩针似地一弯,望着脚边乱成一团的杂院众人,开心地笑了。 “既然你们想知道我是谁,我就告诉你们。”姑娘说着,左颊露出一个酒窝。 “我是美铃,凑屋的女儿。” 平四郎身后的小平次又“呜嘿”了声。这人在吃惊的时候就只会喊这一声。 近看美铃,平四郎不禁惊叹:真是个大美人。虽然从街头巷议中、从“黑豆”那儿听来的消息,早知凑屋总右卫门的独生女是个标致的姑娘,但本人比传闻更美。有那么一下,平四郎心里想起了细君的年轻时代,这一想不免有些红了脸。 美铃望着平四郎害臊的模样,酒窝更深了。“大爷,您是南町的井筒大爷吧?” 那眼神有着不像小姑娘家的艳丽风情,双眸水汪汪的。 “对,我是。”平四郎重振精神,极力正色回答。“对了,小姐,你是一个人来的?” 美铃身后仅佐吉一个人,只见他一反往常,周章狼狈地双手交握,并不见伴随的侍女或仆役。 “嗯,是呀。”美铃扬起那漂亮的鼻尖,做好准备。对这么一位大小姐来说,独自在街上乱晃实在太不像话了,肯定是要挨骂的,也许因为这样,她这时才会摆出“哼,要骂就骂呀”的脸色吧。 围着平四郎倒在地上的杂屋众人,也怀着期待地看看平四郎又望望美铃。但平四郎这么问,并无意责备人。 “哦,我可以进去吗?” 美铃的气势顿时萎顿,铁瓶杂院众人的紧张也应声溃散。 “没事,我是想跟佐吉讨杯水喝,总觉得口干得很。我没打扰姑娘的意思,喝了水就走人。” 阿德一脸无力地站起来。“我们这就走了。小姐,真是失礼了。”说着拍拍和服衣摆。久米也跟着站起来,突然回过神似地,匆匆说着:“啊,芋头会糊掉!”于是,铁瓶杂院的人便各自作鸟兽散。 “哎,真是群胆小的人。”美铃冒出这么一句,再次对平四郎露出酒窝。“来,大爷请进。” 平四郎不理依然一脸为难的佐吉,迳自领着小平次打美铃身边走过。话虽如此,因屋小地窄,一下便走到架高的木板地边缘。平四郎往那里一坐,小平次便在别人家里熟门熟路地往厨房汲水去。 佐吉背对着平四郎,正小心翼翼地关着门口的格子门。美铃伫在他与平四郎之间,甩着袖子望着佐吉的背。 “那么,小姐来找佐吉有什么事?”平四郎开门见山问道。 门早该关好了,佐吉却仍巴着那扇格子门。美铃微微瞥了他一眼,大方地笑着回答平四郎: “我只是来见他而已,大爷。因为我一直想见他一面。” 佐吉总算回过身来,以暗示的眼神看着平四郎。平四郎视而不见地笑道: “那佐吉的福气当真不小。” 小平次端着装满水的茶杯回来。平四郎大口喝水,美铃静静地看着。 佐吉双手往胸前交抱,深感无可奈何似地叹了老大一口气,对平四郎说道: “大爷,小姐是来捉弄我的。” 美铃扬声辩道:“哪有,我才没那个意思。” “又说这种话。”佐吉难得摆出可怕的神色。“小姐,骗人也要有个分寸。” “我没有骗人呀。” 美铃转个身,一下子来到平四郎身旁——不,应该是想过来,但却突然绊倒了,还以为她只是往前一颠,不料她竟猛地撞上架高的木板地。和服的裙摆掀开,内衬翻了出来,一只鞋子离脚飞上天,两条白净的小腿生生映入平四郎眼底。 好一幅惊人的光景。平四郎拿着茶杯看傻了眼。小平次仍蹲在泥土地上,也僵住了。佐吉背对着门口格子门,单手遮脸。 “好痛——” 美铃就这么伏在泥土地上,发出孩子般的叫声。实则她仍是个少女,也许该说是露出本性才对。 “啊啊,真讨厌。” 佐吉总算走近一屁股坐倒在地的美铃,扶她起来,让她坐在平四郎身边的木板地上。美铃揉着额头,大概是撞到了。 “我知道了。”平四郎解开谜底。“小姐,你有近视吧?” 原来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是这么来的。 “亏我还摆得架势十足。”少女鼓起了脸颊。“全都白费了。大爷你行行好,别笑得这么厉害。” 平四郎大笑不已,连小平次都笑了。但是,美铃并没有因此而不快,最后揉着额头,也一起啊哈哈地笑开了。 “所以呀,小姐您一个人乱走是很危险的。”只有佐吉沉着一张脸。“万一小姐受了伤,教我怎么对得起凑屋老爷。” “佐吉用不着跟我爹陪不是,是我自己跑来的。”美铃已脱下另一只鞋,愉快地晃动双脚。 “佐吉,你知道小姐近视?” 平四郎的问题,美铃本人抢先一步答道:“知道吧。不管是凑屋还是胜元,店里没人不知道。对吧,佐吉?” 佐吉一面拾起她的鞋摆好,一面答“是”。 “佐吉识得我,我对佐吉却几乎一无所知,所以才来的。”美铃说着,伸手入怀。“没这个还是不行。大爷,恕我失礼了。” 她从怀里取出来的,是一付圆滚滚的夹鼻眼镜。美铃把这东西挂在脸上,依序盯着佐吉、平四郎、小平次仔细观察。 有这么一会儿,谁都不敢开口。美铃观察完一轮,视线又回到佐吉身上时,平四郎总算说话了。“小姐,平常没了那个,你就认不得人?” “嗯,对呀。”美铃戴着眼镜,朝着平四郎点头。“可是,我一戴上这个,女人味就全没了,所以平常时候不能戴。从小大人就是这样教的。” “这么说,你从小就近视了?” “是的。第一副眼镜是八岁配的,还为了这个到长崎去呢。” 在小平次再次出声“呜嘿”前,平四郎便惊呼了声“呜嘿”。被抢话的小平次只能张嘴无言。 “做针线活的时候可就麻烦了。”美铃做出缝东西的模样说道。“这眼镜很重,我戴一下就累了。可是最累的是开始学琴的时候。我娘说,戴这么难看的东西弹琴不像话,我就只能用我这双近视眼来学琴。” “一定很难吧。” “是的。不过,现在我都学会了。”美铃显然有些得意。 “大爷,不能佩服小姐。”佐吉插进来。“这时候,凑屋恐怕铁青着脸到处在找小姐吧。不快点带小姐回去的话……” “哎呀,还不要紧啦。这会儿阿纹还以为我正在习舞。” 美铃蛮不在乎地解释。今天是她每五天一次的习舞日,午后便出门前往师傅位于越中桥畔的练习场。随行的侍女名叫阿纹。不单是习舞,凡是美铃学习技艺,必定由她随侍坐轿前往。当然,这是她那不寻常的近视之故,也是凑屋夫妇的一片父母心,深怕她跌倒破了相。 但将美铃送到练习场后,阿纹便到别处办事,离开练习场,只留轿子在外等候。于是,今天阿纹一走,美铃不进练习场却回到轿边,塞了银子给两个轿夫,便一路往铁瓶杂院来了。 “即使如此,习舞师傅一定也会觉得奇怪吧。还是趁早回去得好。” 佐吉仍不让步。平四郎碰地往膝头一拍: “好,这样吧。小平次,你跑一趟凑屋把事情交代一下。” 小平次着实不知如何是好。“可是大爷,该怎么交代?” “什么都好,随便编一个。就说小姐平安无事,虽然没去习舞,但就算回家晚了,不知道人此刻在哪里,也不必担心。” 真是乱来。美铃又呵呵笑着说道:“让他们知道我在铁瓶杂院我也不怕,就照实说吧。” “小姐!”佐吉语带怒意。 “有什么关系嘛。”美铃一个转身,嘟着嘴看着佐吉。与其说是脱略形迹——倒像个小女孩撒起娇来了。 平四郎反而给引出了一些兴趣,也有些欣赏起这位绝美的近视千金了。 先是支开了小平次,河边大路那边正好传来卖甜酒酿的小贩叫卖声。真是天助我也。 “佐吉,甜酒酿。”平四郎心情极佳。“我想喝甜酒酿。小姐也想喝吧?” 美铃大喜,应道想喝。 “可是大爷……” “你去就是了。天气热的时候还是来杯浓郁的甜酒酿最好。我请杂院里的大伙儿也都喝上一杯。” 平四郎从荷包里掏出钱来塞给佐吉,要他去追小贩。佐吉仰天长叹,还是经不起平四郎的连声催促,只好无奈地出去了。 平四郎竖起耳朵,确认卖甜酒酿的叫卖声中断,说起“是,谢谢光顾!要几份?”来招呼客人后,转向美铃问道: “好啦小姐,告诉大爷我吧。你来这里做什么?” 美铃透过眼镜看着平四郎。这名美少女光顶着那双近视眼时,只让人觉得娇艳欲滴;一旦隔着这杀风景的圆眼镜对峙,却能感到那双眼睛的慧黠灵动,炯炯有神。真是不可思议啊——平四郎暗自称奇。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真的是来会会佐吉的。”美铃以快活的声音回答。“因为爹娘在家里常提起佐吉。” 凑屋夫妇经常以佐吉为话题——这平四郎就不能不问了。 “你是说,在这里的前管理人久兵卫出走、佐吉来顶替之后,常提起这里的事吗?” “是呀。不过,以前就三不五时会提到了。”美铃望着远方,那神情像在回想些什么。“所以,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佐吉和我是亲戚,而且还曾经跟爹娘一起住在凑屋。” “哦,是啊。对佐吉来说,小姐的爹总右卫门老爷算是叔公吧。” “佐吉的娘是我爹的侄女,名字叫做葵。” “嗯。所以,小姐,你知道葵和佐吉来到凑屋,后来又离开的经过吗?” 美铃微微抿起嘴。不单是笑的时候,连做出这种表情的时候也会出现酒窝,真是赏心悦目。 “详细经过我不知道。”说着她摇摇头。“只知道葵姐姐和我娘处得不好,最后我娘把她赶出去了——” “哦,这是谁说的?” “我爹。不过,我不是听他直接说的。有时提到以前的事会讲上几句,把听到的话凑起来,就变成这样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凑屋总右卫门即使只是在自己家里话当年,仍为葵说好话。尽管葵实为跟凑屋的年轻伙计私奔。 ——不,不对。 平四郎心里暗自怀疑。 葵真的和伙计私奔了吗?想到这里,平四郎开始觉得要照单全收地接受这件事,有些不对劲。 若私奔属实——而且听说还偷了钱——即便总右卫门私心再怎么维护葵,在提起往事时还会包庇她的所作所为吗?顶多是承认她实是卷款私奔,但认为葵之所以会做出这种事,凑屋这方也有错——不,平四郎认为这才合常理。自己主动私奔,与被合不来的婶婶赶走,两种说法何止天差地远。 而这私奔的说法,目前只有佐吉一人提过。“黑豆”的调查中,并没有出现这样的情节。 对,佐吉深信自己的母亲是这么一个淫荡无耻、忘恩负义之人。他的口吻里没有丝毫虚假。然而,事情发生当时,他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他的这个信念,并非来自本身脑海里的记忆,而是建立于当时身边大人告诉他的话语上,这么想才合理。 葵并没有和男人私奔。 然而,基于某种原因,必须向佐吉如此说明。 葵之所以将佐吉留在凑屋独自离开,“葵与总右卫门的老婆阿藤关系恶劣”的说法才是事实吧?正因如此,凑屋夫妇至今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即使是片言断语,仍足以令女儿美铃察觉其中的内情。 ——事情越理越乱了。 平四郎双手在胸前交抱。 这时,美铃说话了,她声音笃定,却像个闹脾气的孩子般噘着嘴。“我最讨厌我爹和我娘了。” 平四郎将自己从脑中的混乱抽离,回过神来。“咦?小姐,你说什么?” “我最讨厌我爹娘。”美铃重复一次,狠狠地瞪着半空。 “我爹当我是个能拿去送礼讨好别人的人偶;我娘则因为我长得像葵姐姐而憎恨我。” 平四郎大吃一惊,差点就要跌倒。 “你长得很像葵?” 美铃点头。“爹这么说,久兵卫也这么说。” “久兵卫是之前在这里当管理人的那位?” “嗯,对呀。” 久兵卫过去在“胜元”工作,当管理人之后,想必也经常出入凑屋吧。他若曾见过美铃也不足为奇。只不过,美铃竟长得像葵—— 美铃不理会脑筋越发混乱的平四郎,以明快的口吻继续道: “亲生父母和女儿彼此厌恶,实在是很悲哀的一件事,不过我家就是这样。爹和娘的关系也早就冷却到如冰窖一般。我再也不想待在凑屋了。” “可是小姐,你不是不久就要出嫁了吗?”平四郎回想起来。“我听佐吉说的,好像要嫁到西国哪个很大的大名家……” 美铃用力按住鼻尖,做出美少女不该有的皱鼻子鬼脸。 “那是爹决定的,我才不想嫁呢。” “可是……” “娘也一样,只管说她自己的,说什么全都是为你好,一天到晚只会骂我,却一点都不肯让我做点喜欢的事,也不理会我的心情,真是可恨。” 美铃的眸色凝重起来。 “所以我就想,要让他们两个知道我的厉害。大爷,所以我才来找佐吉,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看了之后呢?”平四郎明知故问。 美铃也察觉平四郎是刻意这么问,露出好一会儿没见到的笑容,脸上出现了深深的酒窝。 “看了之后要是中意,我就嫁到这里来,请佐吉娶我当老婆。” <hr /> 注释: 第六节 结果,美铃在铁瓶杂院的佐吉家里度过了初夏漫长的午后。即使如此,她回家时仍一脸不舍,几乎是被小平次推着走的。 之前小平次到凑屋交代小姐擅自行动的借口,据他所说,小姐甩开陪同的侍女而不见人影,今天不是第一次,凑屋也不见慌张的模样。出来应对的掌柜——是个看来约莫四十来岁,态度庄重、仪表出众的人——小姐的淘气实在令人好生烦恼。叹着气问着“又去看戏了吗?还是又去买东西了?”却也没有紧抓着小平次、要他立即带路去找小姐的态度。不仅如此,甚至还说“哎,也只有现在能随意在町里到处玩了,不想管她太严”之类的话。小平次装傻,问起那是为什么,这位一表人材的掌柜抚胸答道,小姐已经谈成一桩极好的婚事了。 若亲事还没有个定论,不可能特地对小平次这样的外人提起。换句话说,即使美铃本人再怎么不愿,她嫁到大名家的事,几乎已经是拍板定案了。 从自己身边的琐事到习艺、对戏剧及伶人的好恶、吃食——美铃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平四郎细听她的话,度过了愉快的半日时光。因此午后便无法到其他地方巡视,但反正也不是每天都干劲十足地到处去看,也就无所谓了。即使如此,见美铃还是担心因陪她说话而在铁瓶杂院打混的自己,平四郎便如此劝道——如果是我去巡视,刚好在场便能阻止的争吵,即使我不在也有人会出来收场;若是当场谁都压不下来,吵闹到最后成了大骚动,那一开始即使我在场也一样压不下来,所以我在不在都一样。一听这话,美铃呵呵笑出声,大乐赞道“井筒大爷真是个有趣的公差大人”。 “今天下定决心来真是来对了。我早从我爹的话里,听出井筒大爷一直很照顾佐吉。能够见到大爷真是太好了。” 临走之际,美铃摘下近视眼镜,水汪汪的眼睛凝望着佐吉,说了这几句话: “我还会再来,因为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佐吉了。”竟连这种话都说了。 她一走,佐吉那简朴的家里突然冷清起来。那感觉就像一只鸣声悦耳、羽翼鲜丽的南国之鸟飞走了。 “那你呢,怎么办?” 平四郎问佐吉。当美铃还在屋内时,佐吉一脸彷徨失所地到处晃来晃去,而现在她走了,仍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什么怎么办?” “要娶那姑娘吗?” “大爷。”佐吉的眼神几乎像是怨恨。“不要取笑我。” “可是,那姑娘真有那个意思啊。她好像很中意你。” “小姐的亲事都已经定了。” “就是因为不喜欢那门亲事,才想和你私奔吧。我倒觉得这主意不错,她是个好姑娘喔。” “大爷一遇上不干己的事,便信口开河,连这种缘木求鱼的事都说得出来。” “那当然,每个公役都是这样的。” 平四郎大言不惭地说道。佐吉望着平四郎一会儿,望着望着,就好像堆叠的东西崩倒似的,突然笑了出来。 “凑屋的小姐对我来说,就像主人家的千金一样。” “你用不着这么贬低自己吧,你也有凑屋家的血统啊。” 佐吉默默摇头。 “凑屋夫妇可是经常提起你。”平四郎说着,摸摸长下巴。“频繁得让那姑娘兴起想见上你一面,瞧瞧令爹娘如此在意的佐吉是个什么样的人……哪。” “凑屋不是在意我,而是担心铁瓶杂院现下的样子。”佐吉以泄了气般的声音应道。“再不然可能是认为,把杂院交给我迟早会完蛋,觉得派我过来毕竟是失策。” “喂喂。”平四郎蹙起眉头。“这是什么意思,是说你会挟着收来的房租一走了之?” “即使我这么做,也不算出人意表吧?若说血统,我倒是继承了那种娘亲的血统。” “我从上次就一直想不通,我说佐吉,这件事到底是谁乱说的?” 佐吉露出了严峻的眼神。“乱说?这种说法真奇怪。” “对。因为照我对凑屋所做的调查,没听过这种说法。我告诉你,这可不是我亲自去调查的,要我来调查,连就在头顶上的东西我都瞧不见。其实,我是走了门路,请隐密回调查。” 这下,佐吉显然相当惊讶。“隐密回——” “没错。那些人,要他们去查,就连凑屋总右卫门用的草纸值多少钱都查得出,却没查到葵和伙计私奔的说法。偷钱的事也是。只打听到葵在你十岁的那年秋天,留下字条离开了凑屋。” “所以这是因为凑屋瞒得很紧啊。私奔这种事,本来就不是件体面的事。” “上回你也是这么说。的确,这也不是全然不可能。但是,佐吉,我委托的那个隐密回,也说过这样的话。葵出走当时,凑屋之中有两种传闻:一个是葵是被总右卫门的老婆阿藤撵出去的,另一个就是葵在外面有了男人,留下你去找那个人了。哪,你觉得呢?就葵出走这件事,如果凑屋真的瞒得很紧,应该不会出现这种传闻吧?这些一样也不怎么体面呀。” 佐吉仍顽固地把嘴一扁,以平板的声音说道:“可是,就算是这两种传闻,也比哄骗伙计私奔来得好些。我娘出走这件事,本就瞒不过店里的人,对佣工们编点小谎稍加掩盖,强过硬要全部隐瞒。这是很高明的做法。” “那么,美铃的话又怎么说?你也听到了吧?那姑娘也说她娘和葵之间处不好,不是吗?难道这也是捏造的?” “那是她自己从语意里拼凑臆测的吧?本来就不足为信。” 平四郎觉得很有意思,情绪有些高昂起来。这男人分明不笨,为何偏偏在这件事上加此坚持自己的说法? “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地说了。佐吉,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佐吉也有些动气。“哦,哪一点?” “如果你娘当真和店里的伙计私奔,店里其他人不可能没发现。因为,昨天明明还在的伙计,今天竟然不见了?这怎么都说不通。当时,你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对店里的事情大概不太明白,要骗你很容易。但是,佣工们可就没这么好骗。” 佐吉不肯让步。“只要说刚好休假就行了。” “和葵出走同一天?” “只要说伙计休假的日子是事先决定好的,而我娘出走是临时起意,刚好撞期,佣工们就会相信了。” 平四郎紧咬不放。“那是不可能的。如果葵和那个伙计亲密到会私奔,店里的佣工一定会有人事先察觉,很容易就能猜到。要堵住这些人的嘴,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对佣工来说,主人说的话全都是对的。” 应了“哦,是吗是吗”一句,平四郎便住了嘴。这样争辩下去没完没了。 相反的,他问道:“佐吉,那个伙计叫什么名字?” 佐吉像侧腹突然挨了一拳似的,气怯了。 “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们当然告诉过我……” “叫什么名字?是个什么样的人?” “叫松太郎……当时二十五岁……” “好。”平四郎往膝盖上一拍。“来查他一查。” “大爷,”佐吉认输了似地态度软了下来,“就算了吧。我和大爷为这种事争辩很奇怪,而且都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是怎么样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可不认为没关系。就算是过去的事,不说清楚讲明白,照样会影响眼下的日子。现在不就是如此吗?瞧你好好一个大男人,脑筋清楚,个性也耿直率真。可是,你却为了你娘的事,整个人变得畏畏缩缩、阴阴郁郁,不肯向前看。你自己也知道吧,凑屋总右卫门的两个儿子,风评绝称不上好,外头都说他们不是继承父亲的料。既然如此,不如你和美铃结为夫妇,继承凑屋不也很好吗。你或许忘了,但小时候总右卫门可是拿你当继承人看待。” “那种作梦般的事……” “不是梦。就连美铃那姑娘都看不过凑屋里的男人,特地跑来见你不是吗?你仔细想想。” “可是我!” 佐吉突然大声说道。对此,他本人似乎反而大吃一惊,霎时间脸色惨白。 “对不起……我竟大声吼大爷。” “别放在心上。”平四郎笑道。“我这人从不讲究礼数,你也知道的。” 佐吉无力地微笑,伸手抚额。 “可是我,他们一直告诉我,我娘是……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我这辈子心里想的,就是绝对不要变成像我娘那种随便的人,绝对不要成为一个恩将仇报的人,所以……” 如今要他质疑这个前提,当然没有那么容易,这一点平四郎也非常明白。 “但是,就因为如此,这事才这么讨人厌啊。” 平四郎在内心嘀咕。 无论是谁,那个让佐吉深信生母葵素行不良的人,目的是希望借由这种做法,让佐吉过着现在这样的日子——觉得亏欠凑屋,对凑屋百依百顺,唯唯诺诺地接受在凑屋恩惠下才得以享有的人生。不,或许这才是其主要目的。 世上多的是被父母的恶行恶状拖累的孩子。即使如此,这些孩子并非全都没有出息,也不是个个都对父母的行为不检而自卑。佐吉也一样,即使葵真的是个忘恩负义、贪财好色、无可救药的女人,只要早点和凑屋断绝关系,远离不时会被迫想起过去的生活,他的心态和想法多少会有些不同吧。 “我可不喜欢这样。” 对平四郎而言,很难得地,这份怒气久久不散。带着从凑屋回来的小平次,总算准备离开铁瓶杂院时,午后阵雨似乎算准时候般落下。当头顶着强劲的雨势,走得又快又猛的平四郎心想,搞不好打在头上的雨水会被热得冒烟。 翌日。 昨天因与美铃聊开而中断的巡视,今天平四郎认真地走完一遭,一脸严肃地到奉行所露面,光这样便累坏了。因为天气实在太热,艳阳高照,路上又尘沙遍布,水都给晒滚了,平四郎全身汗水又湿又黏,只想早点回到八丁堀的宿舍冲个凉。一回来,却听见灶下频频传来笑声。平四郎招呼道“我回来了”,似乎也被笑声淹没,没有人出来。小平次帮忙洗脚的当儿,平四郎把耳朵张得跟团扇一般大,使劲儿想听里头的对话——有小孩的声音。 老喊着“姨妈、姨妈”的。平四郎转念便想到,这家伙该不会就是那个叫弓之助的小鬼吧? 细君说,这孩子美得不平常。从里头传来欢乐的笑声当中,似乎也杂着厨房小下女的娇声,越听越是可疑。 平四郎故意加重脚步走进起居间,里头大概总算注意到了,细君匆匆自灶下来到走廊。嘴里说着“哎呀,你回来了”,脸上却还在笑。 “有人来了?” 细君更是笑开了。“是的,弓之助从佐贺町送泥鳅过来。天气突然热了起来,姐姐要他送过来,给我们消暑。所以,今晚已经备好泥鳅汤了。这是相公爱吃的吧?” 话倒真多。这几年可没见细君煮了什么,还开开心心地说这是平四郎爱吃的。 细君的二姐所嫁的佐贺町河合屋是个富有人家,之前也经常送些当季的吃食来,却从没差过河合屋的孩子做这跑腿的差事。一旦养成这个习惯,下回、再下一回,慢慢就熟了,要不了多久,即使没事也会在这里出入,而平四郎这人凡事不拘小节,到头来一定会觉得“哦,弓之助啊,把那家伙留在家里也不赖苏”。这阵子平四郎的心思全放在铁瓶杂院上,井筒家收养子的事,似乎就这么在细君经手之下,暗地里悄悄进行。 灶下又扬起笑声。平四郎横了细君一眼,她一笑置之。 “在笑什么?” “弓之助老说一些有趣的话。” “好好一个男孩子,竟这么轻浮。” “哎呀,不是那样的。我这就去带他过来打招呼。” 细君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起居间,旋即又带着细碎笑声回来。接着,对那个紧坐在她身后、在唐纸门前端正拜伏的小小人影说道: “来,向你姨爹问好。” “我是河合屋的弓之助。” 小小的人影手轻轻点在木板地上,头仍旧低着,说道:“姨爹今天也不畏酷暑巡视,当真辛苦。甥儿带来消暑的吃食,是河合屋的一点心意,还请姨爹赏用。” 口齿清晰地说完,人仍拜伏在地。平四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细君瞪了他一眼。 “相公,哪有人用哼回应的呢。” “你口条倒是挺清楚的。几岁了?” 天气热,平四郎不顾体面,拉开和服赤裸胸膛,扇着团扇问。 “不用趴在那里,过来。” “是,谢谢姨爹。” 弓之助抬起头来。平四郎扬团扇的手停下来。细君一脸期待地不时望望夫君,又瞧瞧弓之助。 果然,好一张漂亮端正的脸,细君的话不假:浑圆灵活的眼睛,光滑秀美的额头,尺画线拉般挺直的鼻梁。一身干干净净的打扮,不用开口便知是商家的孩子,浏海上的髻结得小小的像顶颗小丸子,即使如此,这孩子仍有着引人注目的光辉。 这该怎么说呢——平四郎思忖,不久便想到了。就像上好的精致糕点,给人一种咬下去肯定美味的感觉。 “你就是弓之助啊。”平四郎指着他道。 “是。”少年精神十足地应道。“上次见到姨爹,是我五岁那年的端午节。那是七年前,我现在十二岁了。” “是吗。”平四郎搔搔下巴。不知是否太过端正秀丽的脸庞都有相似之处,总觉弓之助的脸和美铃的脸看来是一个样。 “你近视吗?”平四郎不由得问。 “啊?我的眼睛看得很清楚。” “相公,你在说些什么?” 平四郎接着又问:“有没有人说你里面好像填满了豆沙馅?” 弓之助圆滚滚的眼珠子转了一下,想来是吃了一惊。细君笑出来。 “相公,你问的话真奇怪。” “可在我看来,弓之助好像包了满满了白豆沙馅。” “白豆沙馅是吗?”弓之助正色复述。“没有,至今没有人这么说过。” “咬下去好像会甜甜的。” “那是因为相公你爱吃甜的呀。喜欢的东西看起来都是相像的不是?” 细君,这可是诱导问话。 “八丁堀的公役每个都是刀子嘴。表面上是只限一代的,在公差当中身分最低,俸禄也少。加上整天在市井小民町场里打混,自然就会变成粗莽之辈。” “是。”弓之助应声点头。 “所以,你要是来井筒家当养子,继承我成为奉行所的公役的话,别人首先就会给你起浑名,像是豆沙助、井筒屋的白豆沙啦,这样你不觉得讨厌吗?” “相公,现在就说这些也未免……” 细君想插话,平四郎却扬起下巴只管望着弓之助。少年眼珠往右转,想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说:“我不觉得有那么讨厌。”他回答。“而且浑名的话,现在也有人帮我取了。” “哦,叫什么?” “鲸仔。” “啊?鲸仔?海里的那个鲸鱼吗?” “不是的,是鲸尺的鲸。鲸仔是简称。” 平四郎望着细君。细君高雅地掩着嘴忍住笑。 “弓之助说他见到什么都量。”她细声悄笑地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听说他很久以前就有这个癖好了,还说总是为此挨姐姐的骂。” “什么都量……” 平四郎才开口,弓之助便开心地以唱歌般的口吻应道: “姨爹的双眉之间正好是五分。右边眉毛长八分再多一根头发左右,左边的眉毛长九分。右下眼皮下三寸二分有颗黑痣,那颗黑痣的直径差一些些就是一分。” 见平四郎睁大了眼睛,便继续说道: “姨爹的眼珠子直径大约是七分。” 细君忍耐不住,弯身笑了出来。 “瞧,我们刚才就为这大笑不已呢。” 一起用过晚膳后,活生生的鲸尺弓之助,带着好奇的平四郎在家中走来走去,凭空量起各种东西:柜子的宽度、横梁的长度、门框的高度、小平次的身高、腿长,及细君的步幅。平四郎手里拿着鲸尺与曲尺,跟在少年身后,确认他所测量的数值。惊人的是,每一项都完全吻合。 “我走路一定都以一尺二寸的步伐走,这是基础。”弓之助抬起小脚解释。“一开始很难,但先生教过之后,现在无论在何处,我都能以同样的步幅来走了。为了有个参考,在鞋子的前后各钉了一根铆钉。这么一来,只要用走的,到哪里都能测量了。” 翻过鞋子一看,果如本人所言。 “先生是谁?学堂里的先生吗?” “不,是佐佐木道三郎先生。” 据说是住在佐贺町一座杂院里的浪人。年纪和平四郎相仿,自西国辗转流浪至江户,无妻无子,孤身一人。日子三餐不继,但喜爱测量,可以不吃饭却不能不量,是个相当奇特的人。 “测量……量地面能做什么?” “好用来做蓝图、平面图或地图啊,姨爹。” 很快便与平四郎熟络起来的弓之助,口吻已很亲昵。 城里的平面图或地图并非人人都能做。幕府设有“普请方”与“测量方”等官役。即使请学者制作,也必须在幕府监督下方可执行,亦不许做成的地图、平面围等擅自传出,只有幕府许可的出版处才能刻版印刷。换句话说,佐佐木道三郎这个浪人的所做所为,全都是非法的,而且还教给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这是为了自己研究学问,没有什么好心虚的。” “可是,要是被知道可不得了。” “只要如常生活,就不会被知道。” 尽管身在自己家里,平四郎仍压低声音说道:“你也帮忙做平面图、地图吗?” “是。”弓之助答得光明磊落。 “那有什么用处吗?” “不知道。”弓之助爽快地老实承认。 “但是姨爹,测量这个世界,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量了之后,就能知道东西与东西之间的距离。” “知道距离……能做什么?” “能知道东西的样子。” 回答之后,弓之助有些羞赧。 “佐佐木先生是这样说的。总有一天,天底下没有人量不出来的东西。借由测量,人们可以了解这朦胧的世界,不仅认识自己所知所在的这个小地方,更能想象天下国家是什么样子。” 平四郎听不太懂。然而,想象起迎弓之助当养子、成人之后,他穿着条纹和服与卷外褂,在江户市中昂首阔步,却一面以一尺二寸的步伐走到哪量到哪的模样,不禁好笑起来。 “你真是个怪人。” 弓之助没有半点不高兴的样子,也不害怕地回答“是的,现在是”。 “佐佐木先生也说,我们现在还只是一群怪人。” 对某件事感兴趣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天已全黑。为怕河合屋担心,平四郎差小平次送弓之助回家,与细君两人独处时,说道:“你现在还认为那个奇怪的孩子适合当咱们的养子吗?” 细君有些困惑。若只是一个什么东西都量的孩子也就罢了,但若正在学习制作地图、平面图这种一不小心就会受幕府惩罚的事,就没有那么简单了。所以细君也不便再像之前一样,只管连声说好了吧。 “姐姐、姐夫不晓得知不知道这件事。” “孩子那么多,照顾不到那里吧。” “我一直只知道担心弓之助长得太美,怕他以后会遭桃花劫而步入歧途,看样子从今天起,又有别的得担心了。” “我倒是很中意那孩子,没事常叫他来玩吧。” “哎呀……”细君叹口气。“相公也是个怪人呢。” 平四郎回到自己的房间,面缘廊的格子门本应是关上的,现在却打开了。今晚是个弯月之夜,没有点灯的室内被昏暗笼罩着。但平四郎平日几乎用不到的那张书桌——因而除了砚盒之外理应没有任何东西——之上,摆着一件细长的小东西,在透过格子门照进来的淡淡月光下,微微发着白光。 走近拿在手里一看,原来是封信。会做此风雅之事的,自然是“黑豆”。 ——那家伙打哪儿进来的? 他肯定是不久之前还在屋内,看着家里的情状。信封上什么字都没有,但一翻过来,一行字草草写着: “染料盘商有个青出于蓝的俊才。” 平四郎笑着把信打开。 “黑豆”说,找到拜壶的八助一家人了。 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已离开江户,一家人和乐融融地在川崎弁财天寺院门前开了一家茶店。八助仍继续当临时木匠,但日子显然比在铁瓶杂院时好过得多。“黑豆”找出他们的线索,据说是八助寄给昔日工作伙伴的信;八助不识字,应是请人代笔。想来是八助发挥了他懦弱守礼的本性,怕他们以形同连夜潜逃的方式离开铁瓶杂院,会让留下来的亲朋故旧担心吧。 那封信里,一五一十地说明了一家人为何在自己人生早已过半后,才突然移住别处、开始经商,乃至于得以过着富裕生活的经纬。 说穿了,关键便在于凑屋。正如同平四郎的猜测,劝八助假作拜壶,以此为借口离开铁瓶杂院的,果真就是凑屋。八助得意地表示,有个自称来自凑屋的人到了工地,当场给了他二两金子,悄声要他当晚五刻,到上野不忍池附近一家名叫“三轮”的幽会茶室,届时将有改变人生的幸运等候着他。 八助虽不聪明,好歹也懂得好事不会平白无故上门。于是他先回家,与妻子阿秀与女儿阿伦商量,结果三人同赴不忍池之约。一到那里,果然有个约四十来岁、相貌堂堂的男人在等着。他自称是凑屋的人,一副“既然一家人都来了,那就更省事”的模样,向他们提起拜壶之事。 四十来岁、相貌堂堂的男人,凑屋的人。平四郎心想,会是小平次昨天在凑屋见到的那个仪表出众的掌柜吗? 这人对八助一家人说,只要假作信壶离开杂院即可,往后的生活自有凑屋照应。阿秀与阿伦母女俩的梦想,便是自己开一家茶店,再小都好。她们提出这一点,对方即刻答应,说若在江户城外便不成问题。 就结果而言,八助不仅自己一家人离开了铁瓶杂院,还带走了其他两户人家。这两户人家不知八助一家人只是装模作样,真心信起壶来。八助深感为难,与凑屋那名男子商量,得到的答案是若那两家人也离开更好,凑屋保证不会亏待他们,命八助放心假装到底,直到离开。据八助所言,那两户人家被带到京都地方,各得了一笔钱,虽比不上自己,但尽可安定下来过不错的日子。 凑屋何必为赶走铁瓶杂院的住户动这种大费周章的手脚?八助自然也会起疑。于是凑屋那人解释,事关小姐的亲事,无法细说分明,但铁瓶杂院所在之地别有用处,希望能尽早悄悄让住户搬走。 “与美铃的亲事有关。” 这是种含混的说法。但也可视为一个方便的借口,因为对方不可能一问便回答真话。然而,至少凑屋想赶走铁瓶杂院的住户,且希望不至于引人注目,这两点是确然无疑的。 “即使花钱耗时费工夫也在所不惜。” 平四郎两手揣入怀里,想着久兵卫知道这一连串的事吗?当然是知道的吧。他是凑屋一手栽培提拔的底下人,做为一名管理人,也深得铁瓶杂院住户的信赖,没有他轧脚在内,这个计策是万万行不通的。这么说来,他出走失踪这件事本身,便是打一开始就计划好的? 久兵卫离开杂院,接着佐吉被送进来。像阿德这些死心塌地在杂院居住多年的住户,对各方面都不合“管理人”规矩的佐吉自然不会有好脸色,于是铁瓶杂院开始产生动摇。心生不满、欲离此杂院而去的风,便在住户间阵阵吹起—— 一切都在计算之中。 “这么一来,佐吉简直就是个小丑嘛。” 也难怪他会神色憔悴,暗叹“我在这里究竟在做些什么”。凑屋想必是对他好言相托,说久兵卫出那种事跑路去了,又没有人肯接手,请他务必帮忙。而佐吉深觉自己有亏于凑屋,根本不可能拒绝。 然而,他被分派的角色,打从一开始便是“当一个失败的管理人”。凑屋正是希望他与住户之间摩擦冲突不断,好让铁瓶杂院空屋一间多过一间。相反地,因佐吉的尽心尽力,像豆腐铺夫妇等安分的住户,以及久米这样的新房客,开始心生信赖,且最近阿德对他也稍加刮目相看,这样的演变对凑屋而言是失算了。 “久兵卫这人也真不厚道。” 想着想着,平四郎在淡淡的月光下皱起眉头。 久兵卫出走,肇因于八百富的太助之死。那桩命案,是妹妹阿露因哥哥想对卧病不起的父亲富平下手,想不开而杀了哥哥。不,平四郎原以为“应是如此”。 然而,如今已明白凑屋的意图,重新想来,那桩命案发生得会不会太巧了? 要为久兵卫离开铁瓶杂院找借口,那桩命案着实太完美了。更何况,没错,太助是死了,但富平因此捡回了一条命,而久兵卫把一切都揽在身上,说是自己招人怨恨才造成这样的结果,一走了之。因此抓着阿德哭倒在地、坦承杀了哥哥的阿露,没有受到任何罪责,至今仍照顾着父亲。两人搬到猿江町,住进久兵卫旧识任管理人的杂院,近来还听说富平的病情稍有起色。 换句话说,除了心起邪念、想杀死卧病父亲的不孝子太助之外,没有任何人蒙受损失。 “久兵卫不久前才在铁瓶杂院附近出没。” 之前“黑豆”的来信里,不正提过有人在铁瓶杂院旁的水道上,看见久兵卫的身影吗。 不能设法逮到那家伙吗?同时,也有必要将一切开端的那桩八百富太助命案,重新理过头绪。平四郎感觉脖子上起了鸡皮疙瘩,不由得伸手用力搓搓后颈。 “黑豆”的信还未完,继续看下去。只见他先声明,说不知此事与赶走铁瓶杂院住户有无关联,但凑屋的老板娘阿藤与独生女美铃之间,最近关系极为恶劣。 “我最讨厌爹和娘了。” 没错,那姑娘如此斩钉截铁地说。 据“黑豆”打听来的消息,母女俩并非一开始就不合。在美铃十岁之前,阿藤也像少女怀抱着心爱的人偶一般疼爱美铃,好比她早已与丈夫总右卫门分房,却仍一直陪着美铃安睡。 然而这几年来,却像年糕起了裂缝般,母女间感情越来越糟。这令凑屋的下人惊疑不已,同时也感到相当为难。无论事情大小,母女俩总是冲突不断,为数众多的下人们自然也不得不分为阿藤派与美铃派,使全店不得安宁,简直如同将军后宫女人争权一般。 资深的凑屋下人中,有些将此解释为是因美铃长大成人后,出落得越来越美,那张脸活脱就像葵,阿藤因此忍无可忍。如此推论应该是对的,连美铃本人也这么说:因为我长得像葵姐姐,娘就恨我恨得要命。 更令人好奇的是,阿藤与美铃的对立更形剧烈,是自美铃开始谈及婚事以来——这一段。 平四郎沉吟。此处也提到了美铃的亲事。向八助解释原委的凑屋男子,不也说要将铁瓶杂院清空,与小姐的亲事有关?“黑豆”虽特地事先慎重声明,不知两件事是否关联,但在平四郎看来两者肯定相关。 接着,“黑豆”写了一件令人心惊的事。阿藤有时会对跟在自己身边的下人说,像美铃这种女儿,最好一辈子都不嫁,让她关在家里等死。 “此等心绪思量,显非为人母者对亲生女儿之情。” “黑豆”所言甚是。平四郎认为,阿藤心神有些不正常,可能已无法分辨可恨的葵,及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儿美铃了。 “凑屋正临一场意料不到的花祸,众下人苦心孤诣,仍难免近邻皆知。” 两名当代一流的美女,确是堪称花祸。然而,平四郎却恍惚感到一阵微寒。 阿藤为何至今仍对葵怀有如此激烈深刻的执念,为何非如此憎恨葵不可? <hr /> 注释: 第七节 井筒平四郎记性不佳,最不会记人名和长相。若要他记住一件事情错综复杂的前因后果,更加不在行。这种人也不太适合当定町回同心吧。即使如此,遇到工作需要,多下点工夫总能应付。诸如做做笔记,说给小平次要他记住,实则他也这么应付过来了。至今,平四郎直接经手的复杂案件屈指可数——万幸万幸。 然而,在如此健忘的人眼里看来,对岂止几年前,根本是几十年前的怨苦仇恨念兹在兹,简直形同特技,非毅力过人者不可为。 凑屋的女主人阿藤,对一个十七年前自她面前消失后便音讯杳然的女子“葵”,至今仍深恶痛绝,“鲜活”一如当年。何以憎恨至此?平四郎起疑的同时,亦深感佩服。这阿藤的毅力真是非常人可比啊,难道不是吗—— 平四郎躺在起居间里,翻来覆去四处寻找凉爽之处,一面把事情讲给弓之助听。 弓之助这孩子,现在频繁地出入井筒家。当然,他的造访,是出自母亲的指使外加平四郎细君示意。说起初来时做了些什么,就是在起居间向平四郎问安之后,便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在这热得发晕的夏日里,即使平四郎打盹午睡,他仍乖乖坐着。问他不无聊吗?他答道目测屋里的种种,不会无聊。只问起下次能不能带曲尺、鲸尺来,点头答应他,他还当真兴兴头头地带来了。 好一阵子没开口的平四郎问细君,把那孩子放我这儿,要让他做什么?细君大感意外,不满似地嘟起嘴,曰道:哎,就教他些论语也好呀。平四郎这才发觉,细君自己分明也是八丁堀土生土长,竟仍对八丁堀同心这种人有着天大的误会,不禁大吃一惊。 ——不如帮他找个练剑的道场,还比较实在。 于是,平四郎重托擅于照应人的朋辈,找了一家风评颇佳、对一般百姓也肯悉心指导的直心影流道场,送弓之助去习武。每个月的束脩由平四郎支付。弓之助家河合屋是富裕的商家,平四郎认为这点儿学费大可由河合屋来付,但细君却坚持这笔钱该由井筒家出,说这是为栽培弓之助日后继承井筒家所花的钱,由井筒家出才是道理。这里头,似乎有着细君对弓之助之母,也就是她亲姐姐的那么一点儿似虚荣、似负气的感情在内。平日她们姐妹感情极好,因而更显得既微妙又不可思议。 另一方面,令人担忧不出三天便会逃出剑道场的弓之助,则出乎意料,习剑习得颇为快活。在道场里东量西测,吓坏了一干学徒;不仅如此,剑术的天分也不差,这才真教人惊讶。道场的练习两天一次,没有练习的日子便到井筒家。而令人欣慰的是,这孩子说姨爹姨妈出钱供他上道场,至少该帮着扫地汲水,便勤快地想动手干活。 细君首先制止了他,接着小平次也涨红了脸劝阻,说是让少爷做这种事,小平次便无事可做。 “可是,小平次叔的工作,是帮忙平四郎姨爹吧?” 被这聪明懂事的孩子反过来一问,小平次的脸越发红了。 “家里的事也是我的工作。更何况,少爷,将来要继承井筒家之后的男孩,不可以去擦地板、扫庭院。” 就这么着,弓之助便又闲下来了。他早在学堂里学过读书写字打算盘,平四郎没什么好教他的。虽如此,实在没事做,便叫他习个字来瞧瞧。只见他在文案前一坐,写出来的字端正漂亮,令大人汗颜。那字真是好,直教字迹出名拙劣的平四郎得倒退十步,诚惶诚恐才行。 ——这岂有不好好拿来用的道理。 于是,平四郎开始每两天一次,将平日巡视中该记下的事,要弓之助写下来。该提交给奉行所的文件,早已过了期限而不便委托书记的,也要弓之助写。不但交了差还可兼作训练,一举两得,平四郎心下大是惬意。原以为孩子只是种费事麻烦的东西,弓之助倒反过来了。认真考虑收为养子或许也不赖。 话说,到了今儿个早上。这天较前一日更热了,平四郎忽地兴起一念,是该将至今的梗概与自己目前的想法好生整理,回个信给“黑豆”了。说穿了,其实是一早见阳光刺眼逼人,便起心躲懒,想找个法子不必出门巡视,至少等日头斜了,午后阵雨下完、吹起凉风再说,且看能不能先找点事在家里做。为了偷这个懒,平四郎可也费了不少心思。 要叫弓之助给“黑豆”写回信,得由平四郎在心里打底稿,再出声说出来。待平四郎说完一回,便想问正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动笔的弓之助作何感想。也许该重查八百富那桩命案,该深思凑屋那难以理解的行动背后,是否隐藏着女主人阿藤对葵根深蒂固的怨恨,这些均为平四郎的想法。蓦地,他兴起一个念头,想知道在这个有些奇特而脑筋极为灵活的孩子看来,这些想法又是如何。于是,他便先提个话头问道,一个人竟能恨上另一个人十多年,这本事着实惊人,你觉得呢? “我娘——” 弓之助手里还握着笔,圆滚滚的黑眼珠往平四郎一转,说道: “直到现在,还会为我爹成亲才三天便在睡梦中喊别的女人的名字这事,大发脾气。” “呜嘿!”平四郎掠小平次之美,惊呼了一声。“这可真是个陈年大醋坛。不过,你怎么知道有这回事?” “因为爹娘会大声吵嘴。” 平四郎脑海里浮现细君姐姐河合屋老板娘文静秀气的面孔。哦——那样的人也会呀。 “每当一开始吵,大掌柜就会说蛇狮大战开打了,便逃之夭夭。” 平四郎躺在起居间,仰望天花板大笑。一骨碌翻个身,枕着手肘看弓之助。他也满面笑容。 “你不说我倒忘了,河合屋老板确实是一张狮子脸。鼻翼这儿张得开开的。” “是的,确实是张得开开的。” “你倒是像你娘。” “好像是。”弓之助细心将笔收入笔砚盒,微微蹙眉。 “我娘为此很是担心,说我不适合当商人。” “鼻翼和当不当得了商人有关吗?” “娘说,商人要像这样,鼻翼张开来才好。河合屋代代当家都长了一张狮子脸。所幸,我大哥三哥都是。” “都张得开开的吗?真可怜。你哥哥们一定很羡慕你。” “照姨爹这么说,只要哥哥们和我都还活着,这羡慕之情恐怕会一直持续下去吧。” 弓之助不经意地这么说,平四郎也不经意地听着,但一个呼吸过后,便发觉这句话回答了刚才那个问题。 “你是认为,怨恨、羡慕这类感情,终究不会因岁月而消失?” “一般似乎都是这么想的。” “唔——。” 平四郎抓抓鼻梁。好像是昨晚睡大觉时,蚊子趁隙在鼻子旁叮了一口。可能是蚊帐有了破洞。 “好吧。可是啊,若是当面锣、对面鼓地互相怨恨,我也还能理解,但那阿藤的情况可不是这样。葵这女人老早就从凑屋消失了踪影,都十七年前的事了。十七年,这么长的时间,连当时出生的小婴儿都长成十七岁的大姑娘了,不是吗?像我,要我十七年都记着一个女人的长相,根本办不到。” 弓之助歪着头,接着喃喃冒出一句: “葵……真的消失了吗?” “啊?” 平四郎抬起头来。现下弓之助俯视的那张脸,想必十分可笑,孩子啊哈哈地笑了。 “不是的,葵定是十七年前离开凑屋后,便没有再回来了。但即便如此,凑屋里头应该还留着一些足以令人想起葵的事物吧?” 平四郎思忖道:“你是说美铃随着年纪渐长,越来越像年轻时的葵吗……” “是的,而且铁瓶杂院还有佐吉在。” 葵所抛下的孩子。 “据美铃小姐所说,凑屋夫妇常提起佐吉。这教阿藤不想起葵也难吧。说起来,铁瓶杂院没了管理人、后继无人那时,总右卫门把佐吉叫来——这件事本身,定然令阿藤感到不是滋味。那可是有权有势的凑屋呢,纵使出过那种事,一时半刻找不到人接替久兵卫,但好好去找,不会没有其他人选的,大可不必去找佐吉。可这时却特地找他过来,总觉得太过刻意了。” 阿藤与葵的关系极差,因此葵消失时,周围众人议论纷纷,谣传葵是被阿藤给撵走了。这一切总右卫门应该都知道;明知道,却在十七年后,刻意将佐吉叫到近前—— “听说葵还在凑屋时,总右卫门拿她的儿子佐吉当接班人看待。” “那就是很喜欢他啰?” “那时候是吧,现在就难说了。久兵卫因为那样的内情出走,总右卫门却故意把铁瓶杂院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佐吉,而且一面让佐吉当管理人,一面却在背后搞鬼,暗地里提出条件让住户们离开铁瓶杂院?倘若他现在也把佐吉当儿子看待,相信他的人品,想借这机会让他学着成为能独当一面的管理人,就不会去做这种居心不良的事。我虽不是你,但打这儿估量,实在很难相信总右卫门对现在的佐吉怀有好意。不过,若说把佐吉叫来这件事,对阿藤也不算是个体贴的做法——啊,这是明摆着的,眼前这对夫妻便一天到晚在吵架——你倒说说看,总右卫门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打的是啥主意?” 平四郎一静下来,仿佛是在等待这一刻,油蝉一齐鸣声大作。起居间里立时充满了从天而降的蝉鸣声。 半晌,弓之助像听蝉鸣听得出神似的,微偏着头。然后,小声地说“真奇怪”。 “很奇怪吧。”平四郎也应道。好似在滂沱大雨中对谈,这对姨甥的话语声几乎要淹没在蝉鸣里。 弓之助提起笔,面向着纸,好像要写些什么,却又将笔尖停在半空中,直盯着纸看,最后却啪当一声,用力将笔放回笔砚盒。 这一声令油蝉一齐戛然而止。 “姨爹,可能是测量的基点不同。”弓之助说道。 “怎么说?” “阿藤为何如此痛恨葵?佐吉在凑屋总右卫门心里又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为何要安排佐吉当铁瓶杂院的管理人?凑屋总右卫门为何要偷偷将铁瓶杂院的住户赶走?阿藤过去对美铃宠爱有加,为何这几年却冲突不断?是因为美铃像葵吗?或者是有别的理由?” 弓之助一口气说完,眼睛闪闪发光。 平四郎不由得起身。虽不明所以,但他感觉得出弓之助这模样之中,有些什么令他不得不猛然起身。 “这一切,”弓之助灿然一笑,对平四郎说道,“或许全都必须以不同的基点来测量。” “你是说,这些事全都没有关联?” “不是的,根源必定是同一个。但是,开始测量的基点各自相异。” 平四郎抓抓头。唐纸门后传来细君的声音。拉门喀啦一声打开了。 “哎呀,你们姨甥俩正专心讲究学问呀。弓之助,要好好向你姨爹请教哦。” 瞧她心情好的。 “我做了冰凉的白玉丸子呢,好好尝一尝吧。相公,你也喜欢白玉丸子吧?” 当天临走之际,弓之助又说了句谜样的话——女儿阿律险些被抓去抵赌债的木桶匠权吉,值得调查一番。 “我觉得,知道是什么人找权吉去赌博很要紧。” “你是说,那件事或许也是凑屋设计的?” 权吉沉迷赌博,害阿律被带走,令他在杂院里住不下去—— 平四郎沉吟。“这我也想过。权吉确实好赌,有人相约一定马上陷进去。但是,只为了要赶走这对父女,便设计把阿律卖掉,未免太残酷了。这作风和八助他们拜壶那时相差太多了吧?” 弓之助笑了。“但是,如果当时阿律被妓院的人带走,之后会如何可就不知道了。也许一离开杂院,称是为凑屋办事的那个俊掌柜就赶上来说,阿律姑娘,真是对不住,其实我们有苦衷,不得不瞒着你们父女俩,请你们搬走,才演了这么一出乱来的戏。权吉的债务你不必担心,我会为你安排新的住处和工作;权吉把你卖了,阿德会让他怕得存不了身,迟早会离开铁瓶杂院的,要不了多久就能和你团聚了——” 平四郎睁大了眼睛。没错,弓之助说的对。剧情极可能是如此安排的。 “就结果而言,阿律因佐吉的话改变了心意,因此离开铁瓶杂院的就只有阿律一个,权吉现在还留在杂院里吧?” “是啊,还在。” “这么一来,凑屋便没有达到目的。姨爹,阿律在丢下权吉、逃离铁瓶杂院之后,在哪里做些什么呢?凑屋那个俊掌柜有没有去找她呢?阿律不挂念父亲吗?” 平四郎盯着弓之助人偶般的脸蛋瞧了一会儿。这张脸蛋精巧如匠人的杰作,但脑袋里的东西更不得了。 “来盯一盯权吉吧。”平四郎说道。 这时候最不方便的,便是平四郎除了小平次之外,没有别的手下。不用说,平四郎不能亲身到铁瓶杂院监视,因为结果不外乎是被佐吉发现,问起大爷在那里做些什么。小平次也一样,十成中有九成会被阿德喊住,说“你来得正好,帮忙清清水沟再走”,被狠狠使唤一顿后徒劳而返。 话虽如此,又不能差遣铁瓶杂院里的人。若是别的事也就罢了,这件事可不行。平四郎希望事情暗中进行,不让杂院众人察觉。 仅烦恼片刻,平四郎便又出门前往本所深川的大头子茂七家。破锣嗓子的老爷子已自汤疗回府,但用不着劳动他,找政五郎谈就行了。而所谈的话,其实平四郎并未详加解释,只说权吉的沉迷赌博与女儿离家出走,背后似乎有黑手。即使如此,大头子的心腹仍二话不说,爽快承应。 “我会先监视五天,调查这位权吉木桶匠的去处、见过哪些人。” “不好意思,若权吉和女儿阿律碰面,麻烦你顺便查查那姑娘现在住哪里、做些什么。” 平四郎有些客气地加上一句。 “权吉年纪也不小了,不可能自己出主意作主,搞出什么花样。赌博和女儿离家出走这两件事倘若真有内幕,定是阿律依那黑手的话,要父亲行动的。” “我明白了。”政五郎说着,严肃的脸上露出笑容。“不过,大爷肯来找我们帮忙,真教人高兴。大爷千万别那么客气,若不嫌弃,今后有机会也请多关照。” 平四郎笑了。“我看起来像在客气吗?” 听阿德说,阿律离家后,权吉虽嘴硬,但整个人无精打采,赌当然是不碰了,连酒也比较节制。 “我们也觉得该让他受点教训,所以打算先不管他,等到他真的有困难了再帮忙。”阿德是这么说的。 事实上,就之前平四郎不经意瞧见的,权吉确实神情黯然。木桶匠的工作需要熟练的技巧,但权吉多年来懒散的生活已使双手不再灵巧,承包的工作量也减少了。对打零工的工匠而言,没有工作便等于没有进帐。权吉也为此着急,似乎出门到处找工作,但信用与风评一旦跌落便不易挽回,因此权吉的日子应当过得相当苦。 政五郎言而有信,平四郎前去委托的翌日傍晚,随着日暮六刻的沉沉钟声,遣人送来最初的报告。来的是大额头,因此并不是送写在纸上的报告来,而是装在脑子里而来。这且不管,听了他的传话,平四郎大吃一惊。 第一天便大有斩获。权吉离开铁瓶杂院来到外面,便一路走过永代桥,过日本桥到北岸,往内神田的濑户物町去了。完全没有迷路或问路的样子。显然,这条路他走惯了。 后来,权吉进了一幢十户连栋杂院。那杂院不知是否最近发生过火灾,大门和屋子都有明显修缮的痕迹。权吉与主妇们打招呼,也没有生疏的模样;和在铁瓶杂院时比起来,态度可亲得多。接着,权吉又毫不迟疑地,打开杂院中间一户人家的油纸门,消失了身影。问过街坊的主妇,说权吉和年轻的女儿阿律两个人住在那里,权吉因工作之故,白天在家、晚上出门,而女儿就在前头马路转角那家陶瓷铺做事。 这对父女是这年春天时节在这幢杂院住下来的。阿律便是在那时离开铁瓶杂院,时间上接得正好。 “傍晚回来的女儿,长相大致是这个样子。” 大额头仔细描述。平四郎越听越笃定那就是阿律,错不了。 “谢啦。劳烦你也跟政五郎头子道谢。”接着,平四郎稍微想了想。“哪,大额头,我没用过冈引,实在没半点头绪。想来这时候该包点礼金,可是该包多少,你知道吗?” 大额头应声“是”,点点头。“头子有提到大爷定会这么问,要我到时候跟大爷收这几多钱。” “政五郎设想得真周到。” “是大头子交代的。” 大额头行礼道谢,回去了。平四郎也给了他一点跑腿费,他说这也要先给头子看过,不能擅自动用,慎重其事地收进怀里。好个乖孩子。 大额头一走,平四郎便朝唐纸门后叫道:“喂,写下了吗?” “是,都写下了。”说着,坐在文案前的弓之助现身了。 “姨爹,那可真是难得一见啊。” “很罕见的额头吧?” “不是的,额头确实也是,不过他记性之佳,真教人吃惊。” “你可不能为这点小事就吃惊。大额头那小子,把他大头子讲给他听的事都记住了,连二、三十年前的都记得一清二楚。不过,要是中途打断他就得从头来过。有趣得很,下次你也试试。” “姨爹,”弓之助睁大了眼,“这工作您做得很愉快吧?” “是啊。”平四郎搔搔下巴。 翌日,平四郎让弓之助歇了一天没去道场,带他一起外出。至于小平次,不仅没让他看家,反而不讲理地命他代为巡视,令他大为不满。 弓之助穿着做工精致但稍短的圆袖和服、趿着鞋,平四郎则脱掉同心外褂,只穿轻便和服。这一大一小的组合怎么看怎么怪,而且,错身而过的行人,个个都睁大了眼睛回头看这两人。不消说,自是惊异于弓之助的美貌。其中还有些年轻姑娘,本以为走过之后早已向右拐弯,结果竟跟在身后。见平四郎回头斜睨她们一眼,便慌慌张张地拿袖子遮脸,连忙逃走,还真是可爱。 平四郎的目的地当然是濑户物町。阿律工作的陶瓷铺,看来生意相当好,店头的货整整齐齐地排放着,打扫得极干净。两人在铺子前来回观望,不久,出来了一个头戴阿姐头巾,手持掸子,绑着袖带的姑娘,啪嗒啪嗒掸起一落落锅碗瓢盆。那侧脸是阿律没错。平四郎双手还揣在怀里,就这么往铺子晃过去。 “喂——店家。” 平四郎粗声粗气一叫,阿律应了声“来了”,堆着笑抬起头,便像个活生生的人偶般僵住了。 “这小鬼头老是尿床,能不能帮我选个便盆?最好是南天竹花样的。” “姨爹!”弓之助红了脸,横了平四郎一眼。接着转向阿律。 “你是春天时还住在铁瓶杂院的阿律姑娘,木桶匠权吉的女儿吧?我们有些事想请教才冒昧前来。可以商请铺子老板,占用点时间和你谈谈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平四郎说道。心想,带着弓之助,我的懒散大概会更上层楼吧。 或许是意外来访令人无法招架,阿律对平四郎与弓之助有问必答。听她所供述的一切,平四郎——虽有一半早已预料到——还是吃了一惊。因为内容和先前弓之助所推测的几乎完全一致。 “把我卖掉来抵赌债,可爹爹却一副没事人的样子,那张脸让我一时气不过……直到离家出走,都是我自己的主意。” 平四郎好歹是个货真价实的公役,陶瓷铺的老板客客气气地空出后头的起居间。三人在此坐定,喝着阿律亲手端来的清茶谈话。解开袖带、整理袖子,除下头巾的她,在短短一段时间里,神色举止忽然有了大人样。现在不像个姑娘家,倒像个稳重的女人。尽管是暂时的,但一旦下过完全抛下父亲的决心,反而令阿律成长许多,如此说来,这段亲子关系还真是蕴含了讽刺的趣味。 “要离家可以说走就走,但不能不跟那时工作的茶馆打声招呼,所以隔天我就去了。受了铺子那么多的照顾,却为了要离开爹爹,不得不辞掉那么好的工作,虽然可惜,却也没法子。” 结果,凑屋的人已经先在那里等她了。 “是个四十开外、仪表出众的男人吧?” 不知为何,阿律对平四郎这个问题红了耳朵。“他说他是掌柜,但不是专做店里的事情,是直接奉凑屋老爷的命做事。”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阿律一个劲儿摇头。“不知道。” 平四郎觉得这是谎话。原因他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她一定在说谎。 一如弓之助的推测,那个掌柜告诉阿律事情的原委“实是如此这般”。凑屋希望铁瓶杂院的住户搬走,但却不想让人认为是被赶走的,而权吉的事也是为此而安排—— “那掌柜好生有礼地向我道歉……也帮我安排了现在的住处和工作。他说,我在那种情况下丢下爹爹,暂时大概不会想和爹爹一起生活,要我先自己住;凑屋也会看爹爹怎么过日子,要是实在过不下去,会另外设法帮忙。” 阿律便依了他的话,独自生活了两个月。但待生活安顿下来,心里便无法不挂念权吉。 “我实在忍不住,便找掌柜商量。掌柜的说,由他先去跟爹爹说我在这里,很担心爹爹;然后,要是爹爹愿意,就带来这里瞧瞧。” 权吉来到濑户物町的杂院,一进门就大哭着向阿律道歉。 “爹爹说他再也不赌了,而我也觉得,事到如今,实在无法舍弃爹爹,所以,心里其实很想马上就接爹爹过来……” “但凑屋却阻止了?” 阿律点点头。“要我再多等一些日子,到入秋时再看看。掌柜说,要是立刻接爹爹过来,也许有人会对我离家时闹出的骚动感到奇怪。所以这件事,也要爹爹绝不能说出去。” 平四郎嗯的应了一声。弓之助则说了句“是吗”。 “那么,阿律。”平四郎忽地问道。 “什么事,大爷?” “凑屋给了你多少?” 这回阿律整张脸都红了。光如此便足以代替回答,平四郎便说“算了”。 “你在这里安顿好之后,凑屋的掌柜还是常来看你吧?”弓之助问道。阿律一脸为难地望着平四郎。 “一定的吧。”平四郎代她回答。“先别管这个,阿律,凑屋为何非赶走住户不可,那掌柜告诉过你理由吗?” 阿律毫不迟疑,立即答道: “因为想在那块地上盖新房子。” “什么样的房子?” “听说是凑屋要用的,所以应该是大宅吧。” 平四郎与弓之助对望一眼。这倒是初次耳闻,是新的收获。 阿律不解地望着两人。 “盖大宅这种事,大富人家常做呀,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是啊,既是凑屋,想在哪里盖座大宅住都没问题。” 但是,也不必特地挑深川北町这种粗鄙之地,而且还不惜暗中赶走现在的房客。 弓之助微微倾身向前。“有没有听说过凑屋的哪个人笃信什么神明?” 这话问的是阿律与平四郎两人,两人双双摇头。 “哦,这样啊。” “你怎么会想知道这个?” “我是想,要在一个不相干的地方盖房子,或许是为了方位。” 平四郎哦了一声,这才明白。这种联想是不会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再怎么说,他可是个出了名不信鬼神的人。 平四郎告诉阿律这段谈话是密谈,她与权吉都没有涉及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大可光明正大地继续目前的生活;只是,平四郎姨甥俩会经来此,并已知道凑屋正悄悄将铁瓶杂院的住户赶走之事,绝不能告诉凑屋那个俊掌柜——千叮万嘱后,离开了濑户物町。 顶着大日头,朝着大川边才一遇开脚步,弓之助便道:“她一定会说的。” “一定的吧。”平四郎也这么说,从怀里取出手巾擦汗。 “不过,说也无妨。我们就来瞧瞧,凑屋知道事情被发觉后有何对策。” “反正看这样子,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平四郎个子高,若不将头整个低下,便瞧不见并行的弓之助的脸。他稍稍停下脚步探头看,孩子似乎吓了一跳,立即停步。 “你今年十二吧?” “是的,姨爹。” “那心思还真机敏。”平四郎又迈开脚步。天气实在炎热,一停顿便觉烈日灼身,一走却是汗如雨下。 “会吗?” “你怎知阿律定会将我们的事告诉凑屋的掌柜?” 弓之助泰然答道:“因为她喜欢那个亲切又俊俏的凑屋掌柜。” “所以啊,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她看到我,一点都不惊讶。”弓之助愉快地说道。 “女人一见到我,大多会吃惊地直瞅着我。可是,偶尔也会遇上无视的人。这样的女人都有心上人;也就是说,她们的心眼里只有那心上人,瞧不见别的东西。” 在这沉闷炽热、文风不起的午后,平四郎却放声大笑,这笑声掀起了风,令正好经过的卖风铃小贩扛着的风铃,一齐叮当作响。 “哇啊,好好听哦!”弓之助很高兴。 “我很中意你,买一个给你。” “真的吗?哇啊!谢谢姨爹。那么,我想要那个金鱼的。” 瞧卖风铃的高兴的模样,那肯定是最贵的风铃。弓之助似乎也擅长这方面的测量之术。 “真是个不能大意的小鬼。” 虽做此想,平四郎仍非常愉快。早知有孩子会是如此有趣,便该早些叫他来。 弓之助一脸天真无邪地拎着那金鱼形状的风铃,不时高高举起,端详细看。 ——虽不能大意,毕竟也还是个小鬼。 铁瓶杂院这档事,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但是,何事不明,该往何处去寻,已有了眉目。过去不知是在玩些什么游戏却被迫参加,如今已知这游戏原来是场捉迷藏。 平四郎被蒙住了眼,带到各处去。由拍手声引导着,无知地跟随,虽不至于落入陷阱,但那个拍着手移动的真正的“鬼”,却将他步步引开,远离那个无论如何都不想令人看见的东西。 ——捉迷藏,正是小孩子的事儿。 找弓之助来帮忙,搞不好是正办。牵着弓之助的手,走在满是尘沙的夏日之中,平四郎哼哼地笑了。在偶然撞见的人眼里看来,或许是这男人最大无畏的表情,也或许只是在艳阳下眯起了眼睛。 <hr /> 注释: 第八节 井筒平四郎不怕热,且喜爱夏天。他就爱夏天天气的单纯明快。天晴时便天晴,午后阵雨又短又猛,来了就走。对这个凡事嫌麻烦的人来说,这种简单爽利合了他的脾性。 然而,世上就是有人怕热,视夏天如人间炼狱。平四郎的二哥便是其中之一,儿时一到盛夏,看着半死不活的兄长,平四郎既感同情又觉有趣。只见他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下,只是猛喝水,叫他回应好像也慢半拍。分明被同样的日头晒着,同样流着汗,却只有二哥独自受罪,在一旁看着,不知为何总会有些庆幸又有些窃喜,心情颇为复杂。 即便是盛夏,铁瓶杂院里阿德的卤菜铺当然也得升火做生意。然而多年来的持续锻炼,让阿德在炭火熊熊的炉灶前仍能行若无事。平四郎问她耐热是否有诀窍,阿德回答:“哪来什么诀窍,全靠习惯啦,习惯!一忙,身体自然就会挺过来!” 可悲的是,并非全天下的女人都同阿德一般健壮。眼前,梅雨时节起开始跟着阿德学做生意的久米,入夏后憔悴了不少。当天下午,井筒平四郎捡着日阴走在前往铁瓶杂院的路上,遇见瘦得下巴有些尖了的久米,颈项上贴着白色药布,像鬼魂般幽幽地走在路上。 “怎么,累到得风邪啦?” 听见平四郎搭话,久米吃力地转过身来。她那天生轻佻的举止,已完全收敛起来。 “哎呀。大爷。”说着,她难为情地摩娑着颈上的药布。“不是风邪啦。这个呀,是长、痱、子,痱子呢,很没情调吧。” 平四郎大笑,仰望着湛蓝无底的夏日晴空。小平次代替无情的他,担心地望着久米的颈项。她卷起衣袖、松开领口,让他们瞧身上各处的药布。 “我听说长命寺再过去一点儿,有个大夫给的膏药治痱子很有效,就上那儿去。真的跟人家说的一样有效,可是好贵呢。大爷,要卖卤菜可真不容易。” “你之前干的那一行,不也有花粉肿吗?不管是什么营生,都有它麻烦的地方。” 平四郎意在鼓励,开朗地这么说,但久米确实显得相当难受。 “阿德姐骂我,说我就是太散漫才会让痱子上身。”说着伤心地垂下头。 “哎,别这么泄气。不过,在这儿遇到你倒是省了我的事。既然是从大夫那里回来,稍微绕个路阿德也不会知道。我请你吃个洋菜冻吧!” “哇,好高兴!” 两人稍稍偏离了大路,到一家面水道摆着长凳的茶店去。小平次在水道旁蹲下,取出烟管。奇的是,一到夏天,这一板一眼的中间烟瘾似乎就大了起来。还有,小平次夏天几乎不会流汗。他只在惊惧时流冷汗,而这是不问季节的。 平四郎想问的是,最近阿德与八百富的阿露之间来往的情况。今年初春,八百富发生了不幸的命案,过后,阿露连同生病的父亲一同离开杂院,阿德有段时间频繁地造访他们新的落脚处,帮忙阿露。他们至今仍密切往来,或者阿露父女生活安定后,便少有接触了呢?照他想,现在久米与阿德走得最近,也许会知道些什么消息。 平四郎有意重新调查一切原点的那场八百富命案。因此,这阵子也想找机会去见阿露,但他必须慎重行事。阿德与阿露之间的来往,直接问阿德当然最真确,但若一个不慎,阿德不免起疑,很可能会质问他:“大爷,都这么久了,您还想找阿露问些什么?”因此还是旁敲侧击的好。 “八百富……”久米开心地拿筷子夹洋菜冻,一面喃喃说道。“那时候我还不在铁瓶杂院,事情是听人家片片断断提起的。” 平四郎将八百富这案子表面上是什么样貌,以及阿德等与命案有关的人所相信的“真相”大致做了说明。久米虽一脸疲累,听话时仍频频点头回应。 “阿德没跟你说过详情?” 半点儿也没有——久米说道。 “只说久兵卫爷遇到有些可怕的事所以走了,就这样。阿德姐不会多嘴的。”久米一面将洋菜冻吸进嘴里,一面说:“她呀,嘴巴虽坏,却不会在背后数落人家的不是,也不会说三道四的。所以呀,帮不上大爷的忙真是对不起,可她是不会对我这个跟阿露啥关系也没有的人提起的,所以阿露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阿德会不会单独出门?” “从我常到她那儿之后,都没有。”久米说着,笑了笑。 “可是,大爷,要是那个阿露和阿德姐现在也很亲的话,之前阿德姐病倒时,应该会提到吧?阿德姐那个样子,就没办法去找阿露了,应该会托我跟阿露说一声,要她别担心;或者阿露会觉得怎么这阵子都不见阿德姐,该过来瞧瞧才对。” “说的也是。”平四郎也吸着洋菜冻点头。“你真聪明。” “既这样,我就再表现一下吧?”久米得意地笑了,脸上似乎恢复了点生气。“要我是阿德姐呀,等阿露的生活不必再担心,就不会跟她来往了。命案已经是半年多前的事了吧?过了这么久,就不会再去管她了。” “为什么?” “因为,阿露那个姑娘其实杀了亲哥哥,阿德姐明知道,却又要她忘了、当没这回事,是吧?要忘掉最快也最简单的法子,就是离开铁瓶杂院,也就等于离开阿德姐。可是,要是阿德姐一直去嘘寒问暖的,阿露不就每次都得想起往事吗?” 久米的话越听越有道理。 “阿德姐也不是傻瓜,这道理她也懂。所以,她现在一定没跟那个阿露姑娘见面了。” “你很聪明,阿德也很聪明,就数我最笨了。” “那是因为大爷是男人呀!女人的聪明和男人的聪明走的是不同的路子。” 久米将盛洋菜冻的碗放回托盘,伸手拿凉麦茶。或许是被醋呛着,咳了几声。 茶店的长凳旁没有其他客人。头顶上蓝底白字的“洋菜冻”布条随风飘动。过路人形色匆匆地扬起尘埃,擦着额上、颈上的汗。久米确认般悄悄往四周张望一番,仿佛阳光很刺眼似地眯着眼转向平四郎。 “之前的管理人久兵卫爷,和阿德姐很熟吧?” “是啊。所以到现在阿德不也一直说,铁瓶杂院的管理人就只有久兵卫一个吗?” “嗯……”久米若有所思地轻抚着颈上的药布。“不说闲话的阿德姐,最近很难得地跟我说了一件事。” 平四郎哦的附和了一声。久米微微噘起嘴。 “大爷刚问起久兵卫爷离开那时的事,我这才想起来。跟您说喔,大爷,久兵卫爷打他自铁瓶杂院消失前,就不时会来找阿德姐发牢骚。” ——这话你别说出去。凑屋老爷想要让一个叫佐吉的年轻亲戚,来当我身后的管理人。 平四郎睁大了眼睛。嘴上叼着烟管昏昏欲睡的小平次见了他这神情似乎吃了一惊,差点就要站起来。 “那是在八百富命案之前吧?” “嗯,对呀。” “既然如此,什么事都还没发生,久兵卫怎么会对阿德说那种话?久兵卫怎么会知道佐吉这个人?” “大爷,这我怎么会知道呢。”久米摇摇头。 “你们怎么会讲起这个?说起来,这算是背地里讲佐吉的坏话吧?” 阿德至今仍对佐吉极为严厉,这点平四郎也很清楚。阿德对其他人都亲切和善,照顾有加,不知为何只对佐吉极为冷漠,简直可说是蓄意和他作对。近来情况稍稍有些改变,但依旧极其严厉。 “就在前天,卖鱼的箕吉兄夫妇吵了一架。好像是为了件芝麻蒜皮的小事,可箕吉嫂却说要和箕吉兄离婚搬出去。箕吉兄在气头上,也就回说‘好啊,快给我滚’。这时佐吉兄来了,好说歹说地劝架,总算没事。他干得实在漂亮,我就称赞佐吉兄,说他真了不起,明明还是个单身汉,竟能劝和人家夫妻。才称赞完,我就心想糟了,因为我知道阿德姐讨厌佐吉兄。岂知阿德姐竟没生气,脸上的表情好像啃了涩柿子,一直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 ——你说的对,佐吉是做得很好。 “我吓了一跳就说,真难得阿德姐竟会这样夸佐吉兄。结果阿德姐就正经八百的说,其实佐吉这么用心努力,她也不想说他的不是,只是久兵卫爷曾经怨叹过,便把刚才那番话告诉我了。” 阿德是这么说的: “久兵卫爷是因为出了不少事,才离开我们铁瓶杂院的,但在那之前,毕竟年纪也不小了,一直为自己身后谁来当铁瓶杂院的管理人发愁。那凑屋老爷就想把他一个亲戚叫佐吉的,因为有些缘故没办法继承凑屋,当花木匠也当不好的男人,安插在这个位置,可是久兵卫爷大大反对,有时候他会跟我提起这件事。他说,别的不提,光是年轻就不行了,更何况那个叫佐吉的人品又差。管理人这个工作,卖水肥的钱可是全数落入自己的荷包,很有油水的。可要是存心想偷懒,也简单得很。说到头,全是靠那个人的人品。久兵卫爷说,就算那是凑屋的亲戚,他也实在不想让老爷推荐的那个佐吉进这铁瓶杂院,说他那个人很不像话。这话他不知跟我说过多少次了……” 平四郎倒是闻所未闻。因太过惊讶,一个不小心又点了份洋菜冻。 “听说久兵卫爷这个人,不怎么会发牢骚?” “啊?哦,是啊,他本来话就不多。” “所以阿德姐就说,久兵卫爷会再三地跟她说起这件事,一定是很放心不下吧。所以……” ——久兵卫爷走了之后,佐吉一来,我心里就想,啊,就是他!一开始就对他恨得要命。 ——可是,我总觉得佐吉,怎么看都不像坏人呀?我最近越来越糊涂了。佐吉做得很好,越来越有管理人的样子。可是,我还是不想承认他,不然怎么对得起久兵卫爷! “她那神情难过得很呢。”久米也以消沉的口吻说道。“阿德姐会跟我吐苦水,一定是实在难过得挨不住了。” 平四郎等着追加的洋菜冻,握着筷子,心下大为不快。久米嗅嗅摸过药布的手,抱怨着味道难闻。 “原来是这样啊。”平四郎低声说。“原来是有过这么一段,阿德才会打一开始就对佐吉百般挑剔。现在要改变态度就难了。” “嗯,我是这么想的。”久米答道,声音像累坏了似的没精神。接着又补上一句:“总觉得好可怜喔。” “谁?佐吉还是阿德?” “两个都可怜。阿德姐会看人,要是没那回事的话,应该老早就站在佐吉兄那边了。大爷也这么想吧?可是,就为了久兵卫爷说过的那些话,便闹起意气来,跟久兵卫爷讲义气。” 可是,佐吉兄是个很好的管理人喔——久米小声说道。 “大爷,我先走一步了。我们一道回铁瓶杂院不太好吧。谢谢您的洋菜冻。” 久米说声嘿咻,站起来。 “大爷问我的话,我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 “嗅,拜托了。你说的话,我也会藏在心里的。” “嗯。”久米点点头,仰望刺眼的阳光,耸起瘦削的双肩。 “豆腐铺一家人呀,好像要搬家了,一早就在收拾东西。” 追加的洋菜冻来了,平四郎却不下箸,内心更是不快。 “这我倒是没听说。他们干嘛搬家?” “说是以前很照顾他们夫妇的豆腐铺老板病了,铺子开不下去,所以他们要去帮忙看店。” “知道那家铺子在哪里吗?” “不知道,好像不在本所深川。豆崽子们说要到很远的地方去。” 久米踩着和刚才见到时同样不稳的脚步回去了。望着她那瘦削的背与臀,平四郎吃起追加的洋菜冻,只觉一个劲儿的酸,没味道。 豆腐铺一家子搬家的理由,反正定是跟八助与阿律父女一样是编出来的吧。背后必有凑屋指使,当然凑屋肯定给了钱。这么说,他们并未改变计划,事情仍照旧进行。还是平四郎和弓之助料错了,阿律没向凑屋那个俊掌柜通报他们已查出许多眉目的消息? 纵是如此,仍令人不快。 久米听到阿德表白的那些话,照平四郎手上掌握的脉络,无论怎么看,那都是设计好的把戏。 久兵卫对凑屋极为死忠。据平四郎所知,他从未说过东家的不是,亦从未对主人总右卫门的判断有过任何异议,更不曾听阿德等杂院的住户们提起久兵卫曾经如此。这也就表示,他真的不曾这么做。对久兵卫而言,凑屋总右卫门便是一尊活神明。 正因熟知久兵卫平日的态度,他偶然间提到对“老爷的亲戚佐吉”的不利言语,才会深植于阿德心中。那个叫佐吉的年轻人,仗着有凑屋这座靠山,竟令久兵卫爷如此担忧、不安、困扰;不能原谅,绝对不能饶过他!依阿德的性子,也无怪乎会这么想。 自八百富的太助命案起,久兵卫出走,佐吉被提拔,枉费他如此奋力,住户仍接连搬走——这一连串的事情,全出自凑屋有目的的策划,而久兵卫必定也是其中一员,因他凡事以凑屋为重。如此一来,久兵卫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心知肚明:知道太助会死、会传出不愉快的流言、结果会迫使自己离去、其后佐吉将来到此处等,全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不仅如此,还对阿德灌输对佐吉莫须有的不平、不满与疑虑,以操纵阿德,好让佐吉这个管理人当得力不从心。 好让住户们弃铁瓶杂院而去——不,好让住户因“各有缘故”而纷纷离去的景况,在外人眼里看来顺理成章。哦,没法子啊,铁瓶杂院的管理人是个不对头的年轻人,跟那儿的老房客阿德怎么都处不来,也难怪人家住不下去。 这作法单纯却高明,简单却周密。只要摸清楚阿德的脾气便成了。但,久兵卫可曾察觉到,可曾料想到?当佐吉真的来到铁瓶杂院,老实而尽心尽力地当管理人,开始得到住户们的信赖时,阿德会夹在对久兵卫的义气与佐吉的勤勉当中进退不得?既然了解她的脾气,早该料到会如此了。 “久兵卫啊!”平四郎自言自语。 “铺子的人为了铺子会做的事,我这辈子都不会明白。” 匆匆结束巡视,平四郎再度造访深川大头子茂七家。政五郎在家,一如以往地郑重迎接。 最初,平四郎的打算是略过详情,仅托付政五郎欲办之事。然而,要如此委托本就不易,对苦于深思熟虑、细密策划的平四郎,更是难上加难。更何况,平四郎当时正怒火攻心。就他这人来说,心情难得如此欠佳。此时,人往往流于多话。一个人会拿“这话别说出去”当话头,大多是在心情激动之时。 因此,待平四郎回过神来,他已向政五郎原原本本地道出一切,包括铁瓶杂院中正在进行的诡异阴谋,以及他对此的想法。 政五郎很擅长倾听。只有一次,当平四郎正换气的时候,悄身离座旋即又回来,为平四郎奉上盛满冰凉麦茶的茶杯。那时机抓得着实巧妙。 平四郎总算把话讲完,喘了口气,政五郎便拍手唤人,立刻有人端上热煎茶与点心。端来的正是大额头。这孩子奉上茶点,便在政五郎身边端坐,待政五郎一示意,便顺溜溜地背诵起来,说的是平四郎方才叙述的事情经过。 平四郎一面吃水羊羹,一面听。听完后大感佩服: “没错,记得真清楚。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政五郎先表示惶恐。“大爷一到,我便要他候在唐纸门后了。” 一见大爷的神情,便知今日的谈话较先前来得复杂——政五郎是这么说的。 “你这人真可怕,幸好是跟我站在同一边。” “不敢当。那么,大爷要我们去盯这阿露姑娘的梢吗?” 不着痕迹地带入正题。 “对。不过,这次的猎物比上次的阿律难办得多。”平四郎解释。“阿露这姑娘应当知道自己是这案子的关键。因为,她哥哥太助被杀时,她应该就在现场。” 政五郎沉稳的眼神闪过一道光。“依您这说法,大爷,您认为杀死太助的不是阿露?” 平四郎垂下紧闭的嘴角两端,点点头。 “杀手来杀了哥哥——阿露这话该如何解释?” “那是说给阿德听的。”平四郎平静地说道。“我是从阿德那儿听来的。” “那么,说得更正确一点,您所听到的是阿德对于‘杀手’的推测,而阿德的臆测则来自于阿露的话?” “是这样没错。” “那么大爷,我想在这件事上头,阿德也是被操纵的。” 平四郎没有马上点头。他觉得阿德实在太可怜了。 “阿德是铁瓶杂院的中心人物,就像杂院的‘心’一样。”他说道。“这可要说清楚,不是杂院的头领,全然是心而已。因为她不是个能靠道理来思考的女人。” “女人都是这样的,”政五郎柔软地回应,“所以才可爱不是吗?” 平四郎不由得笑了,政五郎也笑了。平四郎心想,在这里,我的威严完全比不上人家。 平四郎脱下外褂,随意盘坐。政五郎与大额头则是规矩地端坐着,两人皆不见丝毫怕热的模样。茂七大头子的这幢宅子,或许是考虑到在屋内常有不便让旁人耳闻的对话,并未因夏天而撤除隔间,唐纸门与屏风仍在。但屋内通风极佳,像进了寺院般凉爽。 “久兵卫出走这场大戏,我想,剧本是相当难写的。”平四郎想了又想,开始解释。“在‘胜元’时,久兵卫与正次郎这男子之间曾有过不愉快,这话大概是真的。但是,正次郎是否至今仍为此深恨久兵卫,就不得而知了。首先,没有人知道正次郎的消息。换句话说,让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人当凶犯,怕他再次袭击,为众人添麻烦,因此久兵卫走了——这种情节,且不论道理说不说得通,感觉上就很难令人信服吧?起初,就连杂院里的人也认为这说法有些假。” 因此,不能光靠这个说法。这时便得安排另一个桥段,就说杀死太助的其实是阿露,她有着不得已的苦衷;久兵卫知道真相,却为了包庇阿露,编出“正次郎寻仇”的说法,离开铁瓶杂院——这套副剧本。 “而且从阿露或久兵卫嘴里听到——或说是被他们暗示这剧情的就是——” “阿德是吧。”政五郎抢先一步。“铁瓶杂院的心。” “没错。”平四郎深深点头。“控制了心,其余的就简单了。由阿德率先将这似巧实拙的双重剧本传开来。其实,政五郎,事到如今说来着实丢脸,我当时也一头栽进这陷阱里。久兵卫离开铁瓶杂院前夕,我正想好好质问阿露,要她说出八百富究竟出了什么事。可后来久兵卫和阿露走的走、哭的哭,阿德又跑来说什么实情内幕,结果就不了了之,什么事都没做就放手了。” 政五郎满面笑容。“正因心慈,大爷才之所以为大爷。我倒是认为一点都不丢脸。” 平四郎大口喝茶。水羊羹的盘子早就空了。 “阿德的丈夫死前在床上躺了一年多,是阿德独自照料他的。” 平四郎端着茶杯喃喃地说着,政五郎应道“是的”。 “阿德有过这段经历,所以阿露的那段假话,效果必是立竿见影。哥哥要对卧病在床的爹下手,我不能不管——” 平四郎沉声说道:“阿德真可怜。” 但政五郎却毅然回道:“不,大爷,我不认为阿德可怜。可怜的恐怕是说了谎的阿露。” “因为她不得不骗阿德?” “这也是原因之一。”政五郎说道,微微蹙眉。“即便阿露说的是假话,太助却真的被杀了。这么一来,大爷,太助定是有其他不得不被杀的理由吧?” 平四郎细细咀嚼政五郎的话,明白了其中涵义,身子不由得越坐越直。 “对……你说的没错。” “无论凑屋是何居心,他为要赶走住户,出手大方,用的法子也绝不粗暴。阿律那次,搬出的是讨赌债的戏码,不得不找几个莽汉,但那也只是表面上,实则阿律连一丁点细皮都没碰破。然而,只有太助一个人丢了性命,您不认为这待遇相差悬殊吗?” 的确。与其他住户被对待、被骗、被操纵的方式相较,唯独太助所受到的处置不合理而残酷。 “这件事,应该有其相应的理由才对。而这个理由与凑屋无论如何都想把铁瓶杂院清空的原因也有所关联吧?我觉得,若太助与此毫无关系,理当不至于会赔上一条性命。” 政五郎说完,向大额头瞄了一眼。这下平四郎才发觉,原来大额头的嘴唇一直不停地微微开合,似乎是靠口中复述来记忆眼前的对话。 “总之,我们会监视阿露。”政五郎承应。“她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与谁碰面、钱财出入与家计境况又是如何,我们详加调查后会通知大爷。还请大爷相信我们,放心将一切托付给我们。若大爷不嫌弃,这件事全盘解决前,请别像上次权吉与阿律那时仅关照一次,且让我们权充大爷的手下。不,是我们恳求大爷。” 平四郎并无异议。“可是,帮我做事,你们可没有多大的好处。这样你们也愿意?” 政五郎露出一种慑人的笑容,好像将他怀里深处最细密的缝分,刹那间翻出来让平四郎看了一眼。 “凑屋与那个仁平有所牵扯。” 那个冈引仁平,追跟究底地前来询问铁瓶杂院住户只减不增的理由,同时也深恨着凑屋。 “先前也对大爷说过,他是冈引中的败类。我们……” 若能借此一举令仁平失足,便是大功一件了。不等他说完,平四郎笑了。 “原来如此,那就万事拜托了。” 当天晚上,平四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地点是阿德的卤菜铺。锅子在店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平四郎最爱的芋头、蒟蒻已让汤头和酱油卤透,看起来好吃极了。 然而,梦中的平四郎并没有偷吃。那不是偷吃的时候。平四郎从高处望着梦里的自己。因此这虽是梦,但确实闻得到阿德卤菜的味道,也感觉得到锅子冒出来的热气。 阿德不在店里,也不见久米的身影。静得出奇。 平四郎打开通往后面狭小起居间的格子门,发出喀啦声。 只见阿德死去的丈夫端端正正地坐着。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对,叫加吉,记得是加吉没错。 加吉很瘦,身上穿着洗白了的浴衣,但领口敞开,瘦骨嶙岣的胸口整个露了出来,甚至可以根根细数他的肋骨。他端坐在一直铺在那里的薄铺盖上,不知为何频频向平四郎低头行礼。 “喂,加吉,你不能起来,得躺着才行。你是病人,不躺好会挨阿德骂的。” 虽然在梦中如此劝他,但做着这个梦的平四郎自己,却想着我没见过加吉,可不认得加吉的长相。 然而一回神,加吉已不见了。起居间里满是鲜血,太助的尸体便倒在那里,面朝上,胸膛和颈项上刀伤历历。 “太助怎么会死在阿德家里?这不是很奇怪吗。” 心里虽想着没法子,这是做梦,平四郎仍着手收拾太助的尸身。放着不管,阿德生意就甭做了。他脱了鞋,进了起居间,抓住太助摊在起了毛的榻榻米上的手,把他抬起来。 一抬,太助冷不防爬了起来,双手要抓平四郎。太助的眼睛望着另一个方向,嘴巴无力地大张,舌头掉了出来。 平四郎哇的一声逃出来。太助的手缠了上来,他拼命甩开。但甩了又甩,死人那冰冷软胀的指头仍抓住平四郎的手臂和肩膀,怎么都不肯放手。 “你早就已经死了,不要乱动!” 平四郎大叫着弹起身来。这回,换另一个人“呀”的叫了,碰咚一声翻了过去。平四郎在铺盖上坐起,胸口起伏不定猛喘气,一面环视周遭。 只见弓之助趴在铺盖的另一侧。 “你这是干嘛?” 弓之助仍趴着,发出“唔唔”呻吟。嘴里一面叫痛,好不容易才揉着头爬起来。 “姨爹还问呢!这不是太过分了吗。” “哪里过分?” 平四郎伸手擦掉脸上的汗。天已大亮,炎炎日光照在格子门上,小院子已听不到鸟叫声。显然是狠狠睡过头了。 “姨爹被梦魇住了,我是来叫醒姨爹的。” “被梦魇住了?我吗?” “是的。简直像妖怪猛兽一样。”弓之助恨恨地将嘴角往下一撇。“一叫,姨爹就把我摔了出去。姨爹,您究竟做的是什么梦?” 汗总算止住,平四郎的气息也调匀了。但一镇定下来,便见到件可笑的事,捧腹大笑。 “什么事这么好笑?” 平四郎指着他。 “你的脸,上面有榻榻米痕。还有,你眼睛上那一圈瘀青,一定是刚才撞得太猛了。” 弓之助伸手抚脸确认。“难怪觉得刺刺辣辣的,原来是擦破皮了。” “不过,你身手还真是有待加强。竟会被睡迷糊的我摔出去,还搞出那种瘀青。我看,你是不知道世上有‘受身’这回事。” 弓之助更加不高兴了。“这瘀青不是刚才摔出来的,是今天一早在道场弄的。” “练剑被打到脸了?你正面挨打啊?” 弓之助似乎想回嘴,但像是用力把话往肚里吞似的止住了。“我的脸不要紧。姨爹,我是来通知您一则消息的。” 平四郎磨蹭着离开铺盖。 “什么消息?” “阿律从濑户物町的杂院消失了。”说着,趁吃惊的平四郎插嘴前一路说下去。“我想到她可能会离开濑户物町逃往他处,昨天便去瞧瞧样子。果然被我料中了。” “什么时候跑的?” “前天。” “权吉知道吗?我昨天傍晚去探了下,那家伙还在铁瓶杂院哩。” “既然如此,那么阿律这次就是真的丢下没出息的父亲走了。权吉没吵嚷,一定是她给了什么借口,不然就是凑屋交代的。总而言之,现在不知道阿律的行踪。当然,她陶瓷铺的工作也辞了。” 平四郎拿睡衣领口擦脸。“会是凑屋把人藏起来了吗?” “也许。” “好吧,不要紧。昨儿我已经决定要与政五郎他们联手了。” 平四郎大略说明。“阿律的行踪,也请政五郎他们去探探。他们找得到的。” 弓之助又摸了摸脸,榻榻米的痕迹仍未褪去。“姨爹,您今天还会到铁瓶杂院巡视吗?” “会啊。昨儿豆腐铺一家搬走了,佐吉丧气得很。我想多去瞧瞧他。怎么?” “我想请姨爹带我一块儿去。”弓之助猛一鞠躬。“我不会碍事的。要是小平次叔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我可以偷偷跟在后面。可是,若没有姨爹帮忙,就没办法测量了。” “测量?量什么?” 弓之助眼珠一转,脸上的神情似乎略带着一点儿心机,答道:“量阿德的耳力有多好,以及八百富到管理人家的距离。” 接着,那张人偶脸盈盈一笑。“还有,如果能找到一位与阿露年纪相当的姑娘,就更好了。” 平四郎搓着下巴上冒出来的胡子。 “这么说,你是想找一个和阿露相似的年轻姑娘,量量她的脚步声会不会传进阿德耳里,是吗?” 弓之助就这么坐着直接弹起。“正是!” “可是,那又何必?阿德一定是听到阿露的脚步声了,不然也不会醒来。” 即使聪明如弓之助,脑袋大概也热坏了。平四郎大打哈欠,拾起扔在枕边的团扇,朝孩子的脸扇了扇。 “我说过好几次,阿德是铁瓶杂院的要穴,为了制住这要穴,就非得把阿德扯进来不可。所以久兵卫和阿露——也许心里头老大过意不去,至少我希望他们这么想——却也演了那出戏。可是,那种事我可干不出来。” 弓之助点点头。“我了解姨爹的心情。我也认为事情就像政五郎头子和姨爹想的一样。可是姨爹,若是这样,那天夜里阿德就算没听到脚步声,也一样会被卷入这场大戏,不是吗?” “嗯,是这样没错。” 原本剧情的安排,可能是八百富发生不幸之后,由久兵卫去唤醒阿德吧。由于阿德耳朵灵,省了这道工夫,但这应该是纯属偶然。 “就是这一点呀,姨爹。”弓之助眉毛直往上扬。“阿德是恰巧听到脚步声醒来,并不是阿露为了将阿德卷入,刻意发出脚步声在阿德住处前来回走动。” “那当然了。这么做,难保不吵醒其他人。” “那么,”弓之助膝行而前,“吵醒阿德的那阵脚步声的主人,也可能不是阿露吧?” 平四郎停住扇团扇的手,嘴巴张得老大。 “那你说是谁?”总算问了这一句。 “会是谁呢?”弓之助满面笑容。“阿德起身赶往久兵卫住处时,久兵卫和阿露都在那里。” “是啊,听说阿露跑到久兵卫家。” “卧床不起的富平则在八百富。” “他还能上哪儿去啊。” “太助也死在八百富。” “用不着担心他会起来吧。” 弓之助再度膝行而前。“我再重复一次,八百富的太助之死,也是凑屋为了赶走铁瓶杂院的住户而安排的剧情。” “是啊。” “若一切全依凑屋的意思发展,那么杀死太助的就不是阿露,而是凑屋的手下,也就是第三者——这是极有可能的。” 平四郎又扇起团扇。 “所以——”弓之助说道,“吵醒阿德的脚步声,我想应该是来自那第三者。” “你是说,他从八百富逃出时吗?” “是的。” 平四郎停了一拍,不由自主地发问: “逃到哪儿?” 弓之助一脸认真地偏着头。“阿德听到脚步声不久,便往久兵卫那儿去了,那人要逃离杂院,时间上恐怕来不及。再说,阿德听到的脚步声是朝久兵卫住处那个方向——” 平四郎低头凝视弓之助。 “你是说,久兵卫藏匿那人?” “是的。”弓之助笃定地点头。“时间应该不久,多半天亮前就让他走了。说藏匿太夸大了,那第三者可能只是先在久兵卫那儿换件衣服、洗个手而已。” 弓之助或许猜中了。第三者—— “你是为了查证这些,才要去量阿德听到的脚步声是怎么传进她耳里的?” “是的。视状况,也许能够推测出那脚步声的主人的体重或步幅。甚至身高也——” “别量了。”平四郎当下便说道。“我可不愿意,别量那些了。” 弓之助眼珠一转。“姨爹?” “用不着去量那些,你说的话就很有道理了。杀死太助的不是阿露。那姑娘身上会沾着血,想必是为了让剧情逼真而做的手脚。再不然,就是抓住死去哥哥的身躯时沾上的。无论如何,太助被杀时,阿露都在同一间屋子里。” “是……” “就像你说的,一定是有第三者在场,对太助下手。不管怎么样,我都得逮到他。那人有多高多重,步幅又是多少,知道了也没用。要到处去量全江户男人的身量、步幅,我可没那工夫。” “用不着找遍全江户,那人一定是凑屋的下人。”弓之助爽朗地说,但被平四郎狠狠一瞪,声音忽地变小。“也可能是那个俊掌柜——” 平四郎将团扇一扔,接着嘿咻一声站起来。 “姨爹?” “我要换衣服,来帮忙。” “姨爹,您的神情好悲伤啊。” 是的,不知为何,平四郎的心情忽地消沉郁闷起来。为什么铁瓶杂院又发生这种事呢?逮捕凶手、揭露秘密,都不是平四郎擅长的。不知道的事就让它不知道,没听到的事就让它没听到,不懂的事就让它不懂,这才是平四郎喜欢的。他不想和弓之助这样的孩子谈论凶手的真面目。 他更不想让阿德得知这些。若要照弓之助的话去做,势必得将实情告诉阿德。他不想让阿德对阿露与久兵卫起疑。倘若可以,他希望别让阿德知情。即使她受了骗、莫名成为这出戏的演员,但如果阿德不会因此而蒙受重大伤害,那么他宁愿不要去打扰她。 “我想帮姨爹的忙,可也许我是多管闲事了。”弓之助喃喃地说。“也许我说的那些,都是自作聪明。” “没这回事,你很聪明,事情看得很透澈。你只是把看到的、想到的直接说出来罢了。” “可是……” “别放在心上。我有点起床气,因为我作了个怪梦。” 平四郎低头对弓之助一笑。 “我带你去铁瓶杂院。小平次呢,就叫他去别处巡一巡。正好,我也想让你见见佐吉。” 弓之助双手伏地,低头行了一礼。“谢谢姨爹。” “甭多礼了。帮我去叫你姨妈来,我可得赶快洗把脸。” 弓之助垂着头不动。平四郎一时担心起来。他再聪明也只是个孩子,以为挨了骂,气馁了吗? “弓之助?” 低头一瞧,弓之助脸皱得像个包子。 “姨爹——” “啥事?你怎么了?” 弓之助满脸通红。 “姨爹,我的脚麻了。” 说着,咕咚跌倒。 小平次相当不服气。为什么是少爷跟着大爷,却派我巡视别处?大爷已经不需要我了吗?这阵子还用起以前那么讨厌的冈引,我真是不懂大爷的想法! “呜嘿!”平四郎掠他之美,惊呼一声。“别发这么大脾气。我只是带弓之助去认识佐吉而已。有什么关系,你就像井筒家的人呀。这孩子将来可能会继承我,你就别跟他计较了。再说,政五郎也是个人物,别这么反感。” 他自认已尽力安抚,但小平次出门时仍气得多肉浑圆的肩膀直抖。弓之助对此也显得颇无奈。 “难不成,我继承了井筒家,小平次叔的孩子就会当我的中间吗?” “小平次没有儿子,只有女儿。” “啊,太好了。” “但是女儿会招赘呀。不管怎么样,你还是死心,和他好好相处吧。” 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满身大汗地来到铁瓶杂院,只见佐吉正专心地清扫着豆腐铺搬家后的空屋。头上用来防尘的手巾遮住半张脸,但从中露出来的双眼,与大太阳相反,显得黯淡无光。 出入的格子门已拆下,上头糊的纸也撕掉,格子框的每一处都冲洗得干干净净。看来是为了待干后糊上新的纸。榻榻米也一帖不剩地翻起来,曝晒在日光下。 “现在不好叫他,回头再来吧。” 弓之助直盯着勤奋工作的佐吉看,没有回答。 “怎么样?要不要去阿德那里露个脸?” 弓之助专注地看着佐吉。 “久米也在那边。你一去,她们一定会聒噪得不得了,嚷着可爱什么的。” 弓之助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佐吉。 “喂。”平四郎往弓之助的头上一敲。“你要知道佐吉的身量,我会去问,别在这里目测。” 弓之助摸摸挨打的地方。“姨爹看出来了?” “我也已经习惯你了。” “我并没有怀疑佐吉,因为他没有义务非得帮凑屋杀了太助不可。” “那当然。” 弓之助嘴里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句。若平四郎的耳朵还灵光,他说的应该是: “太助为什么会被杀呢?” 不出所料,弓之助——正确地说,是弓之助那张漂亮的脸——令阿德与久米惊为天人。久米大喜,而阿德则是拿平四郎与弓之助相比,然后大笑。 卤菜铺店头很热,久米似乎仍为痱子所苦,憔悴依旧,也闻得到药布的味儿。然而弓之助似乎不以为意,有礼地寒暄问候,拿出乖巧伶俐的好孩子模样,讨两位大婶的欢心。平四郎则吃着阿德招待的热腾腾的蒟蒻和冰凉的麦茶,兴味盎然地瞧着弓之助规矩又开朗地回答女人们的问话。 “是哟,你是染料铺河合屋家的少爷呀。原来大爷有这么一个有钱有势的亲戚,我都不知道呢。” “那只是我老婆的姐姐嫁过去而已,与我无关。” “听说我娘当年是个野丫头,当不了同心的妻子,才被嫁到商家去的。” “你听听这口条!阿德姐,我可是第一次听到小孩子家这样讲话呢!”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去看锅子,别煮焦了。” “小少爷,你们河合屋里头,还有没有一个叫染太郎的伙计呢?个子高高的,鼻梁窄窄的,下巴长长的,肤色白白的。我跟他很熟……” 阿德打断了久米,含笑对弓之助说话,一面又往久米的腿一踹。 “小少爷,你一定很热吧。卖水的好像来了,你去帮我叫卖水的来好吗?顺便到外头透透气。不好意思呀,谢谢你了。” 弓之助一脸心领神会的表情,出去了。久米噘起嘴: “阿德姐真过分,怎么突然踢人家。” “笨蛋!怎么可以在小少爷面前提起你以前的相好!” “染太郎可是个好男人呢!情意最浓了。” “你现在已经是卖卤菜的了,要讲究浓淡,在调味上讲究就够了。” “这样人生多无趣呀。大爷你说是不是?” “吵你们的,别来问我。” 弓之助将卖水的带来了。趁阿德去招呼,平四郎悄悄问久米。 “豆腐铺搬走了,没人要搬来吗?” 久米摇摇头。“这会儿没听说呢。” “佐吉正埋头一个劲儿地打扫哪。” “真可怜。”久米唉声叹了口气。 “枉费他那么卖力。最近,连外头都有人说三道四了。说铁瓶杂院又是杀人又是久兵卫爷走人,开始倒霉,大概没救了。” “什么有救没救?杂院又不是人,哪来的寿命啊。” “才不呢大爷,就是有。” 阿德拿湿手往围裙上擦,一面走回来。弓之助在店头逗着狗玩。一头尾巴卷成一圈的小狗,最近开始在铁瓶杂院附近出没。虽然是野狗,长得倒挺讨喜的,众人会喂些残羹剩饭,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我可是住过不少杂院。年轻时比现在来得穷,连后杂院茅坑旁的房间都住过。我见过的杂院多着呢。” 阿德望着弓之助又跑又跳地与汪汪叫的小狗玩耍,一面这么说。 久米自店后头搬来酱油桶,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极有默契地往阿德身后放,阿德便往上面坐。过去,阿德做生意时从不会坐下,平四郎虽吃惊,另一方面却也宽心不少。阿德与久米,可不是一对好搭档吗! “不是说房子本身有寿命,但店家、杂院、租屋等,倒真是有相应的寿命。那是人聚集生活的地方吧?当然有气数尽了的时候。有些是再三有人连夜潜逃,房客越来越少;有些是出了火灾,把人全都烧死了。还有些是流行病让人病得一个都不剩,后来就再也没人搬进来。这不是头一遭,我遇过好几次了。” 阿德以粗壮的手臂环抱自己的身体,对平四郎露出略显疲态的笑容。 “久兵卫爷一走,铁瓶杂院就这么散了。这一下,大限就突然到来。这里已经没救了。不光是豆腐铺,卖鱼的阿箕好像也要离开了。” 平四郎眉毛一扬。“箕吉他们有地方去了?” 他心想,又是凑屋搞的鬼吗?却见阿德却毫不犹豫地摇头。 “没有啊。只是在商量,觉得搬家的时候到了。我也在考虑呢,大爷。只是,就算找到了新家,又不能找佐吉当保证人,得去找别的门路。” “我之前那里的管理人可能会愿意帮忙。”久米一点儿也不担心,搅动锅子。 “你的意思我懂。我平日也不是在路上白逛的。的确,有些房子杂院会因为出过事,变得不好住。”平四郎说着,看着阿德。 “但是,铁瓶杂院既没失火,也没染上瘟疫,更不曾出过一个那种不得不连夜潜逃的房客。不说别的,这杂院盖好也才十年,要说大限已到,也未免太早了点吧。” 阿德耸耸较病倒之前消瘦许多的双肩。“难说吧。也许该说是竟撑了十年才对,可能这块地原本就不吉利。” “这真不像你会说的话。” 阿德露齿一笑,但并不是愉悦的笑容。 “因为,这里原本是个不小的灯笼铺,生意相当好,房子漂亮得很。不仅有住家,还有工坊,还请了包吃住的工匠。可灯笼铺的老板一出事,一下就倒了。” 这件事平四郎也知道。灯笼铺生意走下坡,不断借钱,最后不得不卖掉房子土地,是凑屋买了下来,后来盖了铁瓶杂院——这是十年前的事了。 “这里打一开始,便留下那种不好的回忆,本来就不是能让我们待得愉快的土地啊,大爷。” 平四郎皱起眉头。往久米一看,她也一脸为难地眨巴着眼望着阿德。弓之助则正隔着狗儿与街坊的孩子说话。那是个可爱的女孩。手脚还真快。 “这都是阿德姐最近心情不好啦。”久米打圆场似地说道,然后看看阿德的脸色。“阿德姐,可以告诉大爷吧?” 阿德默默以围裙擦脸。 “什么事?”平四郎问久米。她稍微压低声音: “大概十天前起,阿德姐就常梦到死去的太助。” “八百富的太助?” “不然还有哪里的?”阿德口气有点冲。“对啦,就是那个满身是血死掉的太助。” “别这么凶啊。那么太助跟你说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说。只是恨恨地瞧着我。我拼命拜托他,要他赶快转世投胎去。我说,你是很可怜,但阿露也是千万个不得已……” 话没说完,阿德便吓然收口。表面上,太助是被正次郎这个曾在“胜元”厨房工作的人杀死。表面上,“杀手”的真面目已然以此为定论。 “我不想再待在这杂院里了。”阿德将围裙下摆揉成一团说道。“我也常跟阿箕他们这么说,阿缘他们也说想搬家。谁会想住这种有一户没一户,空荡荡的杂院啊!” 平四郎想起今天一早自己所做的梦。内心一角则思索着,阿德为何会梦见一脸怨恨的太助呢?是因为阿德虽然毫不知情,仍隐约感觉到太助之死不单纯吗?或者,正因为相信阿露杀了太助,对太助的悲悯之情演变为恶梦? “佐吉兄做得很好,”久米柔声说道,“所以,我们也觉得很可惜。不过,大爷,与其让佐吉兄在这里吃苦也得不到回报,还不如到别的地方去,或许更好些。” 简直有如听到这段对话般,官九郎自外面上头某处啼了一声。它一叫,阿德头也没抬,便骂人似地说道: “谁教他要带乌鸦来!” 与阿德她们告别之后,弓之助显得有些浮躁。平四郎心情欠佳,没立时发现。 “怎么?要小解吗?” “不是的,姨爹。” 弓之助内疚似地缩起脖子。 “我知道姨爹心情不好,可是,既然我已经知道一半了,铁瓶杂院发生的事没解决,我的心就静不下来……” “这我知道。所以呢?” “可以让我看看八百富的空屋吗?当然,别让佐吉知道。” 每一处空屋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但这简陋的建筑自不会上锁,可自由出入。游目四顾,并不见佐吉的身影,因此不需顾忌。 “这容易。但只能看一眼哦?” “好的,不要紧,现在只看一眼就够了。” 八百富一家三口在此生活时,屋里东西少归少,总也是有家具,有铺盖,墙上有月历,架上有花,而店头自然有当令的时蔬——这曾充满暖意的房子,如今却空无一物。唯有阳光毒辣辣地晒得燠热,反而令人不快。 弓之助在一楼的起居间、灶下、泥土地一带来回走动,只顾盯着脚边看。接着两手往腰上一放,嗯了一声,向平四郎问道: “姨爹,您知道这里盖成铁瓶杂院以前的那家灯笼铺,是什么来历吗?” “不是很清楚。” “他们的屋子一定很大吧?” “是啊。不光是住房,听说工坊也在这里头,想来也有庭院吧。再说,灯笼这东西,做的时候很占地方。” 弓之助嗯嗯有声,自顾自地点头。 “我之前曾跟姨爹提过向佐佐木先生学习测量的事吧?” “是啊,但我可没跟任何人提起喔。” 擅自进行测量与制作地图是违法的,搞不好还会遭到斩首示众。 “先生那里,也许有这灯笼铺还在那时的平面图。灯笼铺的蓝图,请当初盖房子的木匠找找,就要得到了。” “你在打什么主意?” 弓之助不答,在空洞的屋里压低声音。“我想,灯笼铺的老板或许与凑屋有什么渊源。” “嘿?” “或者,他也可能是与凑屋的妻子阿藤娘家那边的人。总之,应该跟他们有所关联,不会是全然无关的陌生人。” “你啊——”平四郎觉得他是热坏了。空屋的热气直击脑门。 “八百富的富平也是……”弓之助仰望着天花板继续说道,“搞不好,与凑屋有什么关系。可以设法调查吗?” “调查……” 平四郎慌了。看来,弓之助说这话,脑袋是很清楚的。 “倘若富平与凑屋有关系,用不着去查,阿德就应该知道。她是第一个住进铁瓶杂院的。” “不见得吧。”弓之助露出有些人小鬼大的眼神,摇摇手指。他定是刻意这么做态的,有演戏的味道。 “阿德姨不是神仙。别人刻意隐瞒的事她看不穿,别人说谎她一样会上当。阿德姨人很好,善良又肯照顾人。可是,正因为这样,即使她擅长把旧衣翻过来找出没缝好的接缝,但是要她将人心翻过来找破洞,恐怕不在行。” “瞧你讲得一副很懂的样子。” “对不起,天性如此。” 不用说,平四郎也很清楚。 “不能问本人吗?问问富平。他身体似乎好些了,应该能说话了……” 弓之助垂手望着平四郎。 “姨爹,搜索调查这种事,不就是因为问本人就一切泡汤,才要悄悄进行的吗?” “而且问本人,也不见得会说真话?” “正是。” 平四郎望向无人居住、任凭日晒的格子门。泛黄的颜色教人悲伤。屋子要有人住才叫屋子。 “要查可以查啊。”他搔着脖子回道。总觉得好像答应做什么坏事般,有股内疚感。 “一点也不费事。”托“黑豆”即可。 “谢谢姨爹。”弓之助行了深深一礼。接着,稚气突然重回脸上,拉着平四郎的袖子。 “我们赶快出去吧。好热,口好渴。” 离开八百富的空屋时,弓之助匆促莫名,但却像看到什么令人不忍的东西似的,以心酸的神色回头望,双手唰地拉上格子门。这时,平四郎听到他似乎喃喃说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平四郎心想,他终究还是在意出现在阿德梦里的太助吧。 来到佐吉住处,他在家;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和长助两个人。美铃来了。 而同样令人惊讶的是,她挂着那厚厚的夹鼻眼镜,绑起那有着华丽刺绣的和服袖子,站在灶前。烫青菜的味道飘散着,一旁可见三、四片蛋壳。放在通风阴凉处的提桶,盖子下露出竹叶,大概是生鱼片。 佐吉与长助一副被关进壁橱的模样,离美铃远远地偎在一起。她看来开朗至极,而佐吉则是为难至极。 “哎哟,自己跑来当现成老婆啦?” 听平四郎出声招呼,美铃一下子红了脸。 “哎呀,大爷就爱说笑,真讨厌。” 竟连说话都突然像个女人了,也难怪佐吉在后面头痛。 平四郎一面贼笑,一面为三人介绍弓之助。佐吉吃了一惊上前来,正想郑重行礼,平四郎还未阻止,弓之助本人便已打断他了。 “我是姨爹的外甥,却也是河合屋这微不足道的商人之子,还请别行如此大礼。” 佐吉一呆,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说的话也太郑重了,少爷。我是这里的管理人,一样微不足道。” “那么,我们就算扯平了。” 聊了一阵子闲话,弓之助便缓缓卷起袖子,说要帮美铃的忙。平四郎进了起居间,摸摸惊得瞪大眼睛的长助的头,喝了佐吉泡的茶,擦了汗。 “小姐是自己来的?” 佐吉无力地摇头。“今天是下女送来的,傍晚会来迎接。小姐说,在那之前要做好晚饭。” “那也不错,就让她去吧。长小弟也不会怕那个姐姐吧?” 长助抬头看佐吉,脸上的表情好像在笑。 “不过,明知小姐是来这里,凑屋还肯放人啊。” “听小姐说,她扬言若不让她来,就要在店头大闹。” “哈哈!要是让那爱说闲话的街坊,看到即将嫁人大名家的小姐,露出内衣飞腿踹掌柜的模样,事情反而更难收拾。” “大爷说得还真轻松。” “抱歉啦,我就是那喜欢看热闹的人嘛。”平四郎吊儿郎当地说,这当然不是真心话。他既为阿德担忧,也挂虑佐吉的内心。无论凑屋目的何在,恐怕他也是受了骗,遭人利用。 即使如此,平四郎在场或许仍让佐吉的情绪和缓了些,平四郎一问,他便将豆腐铺搬家后之事;北町的管理人联会因铁瓶杂院住户越来越少而出言讥讽之事;地主凑屋因此大为头痛,特地派大掌柜来了解情形之事,一一说出。 “依大掌柜的话,凑屋老爷说,看来铁瓶杂院气数已尽,干脆让住户迁到别处,或者索性在凑屋盖个宿舍供众人住。” 或许是心下自责,佐吉弓着背这么说。 然而,这话听在平四郎耳里,已不仅是可笑,简直荒谬绝伦。面对毫不知情的佐吉,竟然好意思厚着脸皮说出这种话。 “你这么劳心劳力,苦干实干,他们说得倒是简单。” 佐吉的背拱得更厉害了。“谢谢大爷为我说话,可是我……” “我知道。总右卫门是你敬畏有加的大恩人是吧?所以你要为他鞠躬尽瘁。” 佐吉不发一语。灶下,美铃与弓之助正叽叽呱呱地说话。 “万一——我是说万一,一切如总右卫门的打算,这杂院没了,你该怎么办?” “没怎么办呀,回头去当花木匠而已。” “能够过活吗?” “我想师傅会乐意用我的,所以不必发愁。” 平四郎朝美铃的背影呶呶下巴。“既然这样,就没什么好拖延的了。你现在就讨那小姐当老婆,回去当花木匠吧。” “大爷——”佐吉望着长助向他求助。不巧,这孩子正专心吃着茶点。 “那是个好姑娘,虽不知做菜的本事如何。” 美铃正嚷着蛋不知怎么了。 “那姑娘真的爱上你了。” “这种事谁知道呢。” “我知道。那弓之助呀,脸蛋漂亮得就像狐仙变的吧?实在不像人生的。” “大爷的比喻真夸张——不过,那瘀青确实吓人,听说是练剑受的伤?” 平四郎搬出弓之助的理论向佐吉说明。即看到他的脸没有出神痴望的女人,必有心上人。 “美铃见了他,一点儿也没出神,因为她满脑子都是你啊。” 佐吉撇着嘴角,垂下眼睛。平四郎忽地想起一个极单纯的问题。 “你有约定终身的对象了?” 此时,灶下传来有东西喷出来的声响。弓之助发出惨叫,美铃大喊: “对不起!” 弓之助雪白的脸上,满是黄色黏糊糊的蛋。加上一早上身的瘀青,雪白的脸变得五颜六色。 “蒸过头,一掀锅盖就喷出来了!” 佐吉一把抱住弓之助便往井边冲,长助又瞪大了眼睛。平四郎抚着他的头,心想:“啊,真是可惜了那些蛋。若做成厚煎蛋该有多好吃啊。” 当晚,弓之助在井筒家用晚饭。所幸脸上没有烫伤,弓之助当平四郎的细君面,泰然自若地说着“姨妈,上街巡视真有趣”。 用餐时,在灶下较低处动筷的小平次,显然神情愉悦,不时掩嘴偷笑,令平四郎好生在意。且他似乎斜眼窥见弓之助的脸便窃笑。 餐后,平四郎把弓之助叫到起居间。原是想问他是否做了什么令小平次嘲笑之事,但在那之前,弓之助先开口了。 “在井边洗脸时,美铃小姐告诉我一件有意思的事。” 是关于铁瓶杂院这特别名称的由来。 “这我也知道啊。淘井的时候,淘出两樽锈红的铁瓶吧。” 弓之助正色点头。 “那铁瓶,是凑屋在‘胜元’里用的。” 这就是新闻了。“当真?” “是的。听说上面有‘胜元’的商号。美铃小姐说这是从‘胜元’的下女领班那里听来的。” 这确实有点意思,但又如何?然而,弓之助的眼睛却闪闪发光。 “我想,这果然与一连串的事情有关。”他有力而笃定地说。 时候晚了,便住下来吧——平四郎与细君都如此留他,他却坚持无论如何都要回家。而河合犀似乎算准时间,遣人来接了。 “大概是换了枕头就睡不着吧。” 细君这么说,但平四郎却发现小平次目送弓之助时,拼命咬牙忍笑,便悄悄叫他来问。喂,你是怎么了? 小平次在爆笑中招出: “那个少爷,没法子到别处过夜!因为他会尿床!” 被平四郎硬派去巡视时,小平次对平日弓之助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心生好奇,便稍微绕到河合屋,却见屋后正在晒尿床后的铺盖。 “那也不见得是弓之助的吧。” “大爷巡视时,我可不是只会傻傻地跟在后头。我向正在洗衣服的下女问过了,那少爷确实有尿床的毛病。听说夜里不起来个一次,必定会出事。” 河合屋里,草木皆眠的深更半夜,廊下若未响起弓之助匆匆奔往茅房的脚步声,次晨必定得行晒铺盖之仪。 “话虽如此,小平次,”平四郎笑道,“你也别认真跟小孩子计较啊!” 深夜里,着枕就寝,却因天气闷热而睡不着。平四郎心想,脑筋再怎么好,孩子毕竟还是孩子啊……。 闻着熏蚊烟的味道,平四郎昏昏欲睡。心想着真不愿做梦,反而将梦招来。 漆黑的夜里传来脚步声。那是夺走太助性命的杀手,在黑暗里疾驰而过的脚步声。那杀手没有脸。睁大眼想瞧仔细,只望见一片黑。虽在梦里,平四郎却感觉臂上起了鸡皮疙瘩。昨晚的梦似乎也跟着苏醒,太助血淋淋的尸骸正在黑暗的另一端哭泣。杀手的脚步声不理会太助,迳往平四郎靠近——那紧迫的脚步声,往这里来——奔过廊下—— 便在此时。 “姨爹,茅房在哪里?” 弓之助急切的声音响起,一见他的脸,平四郎猛地睁眼。 又是梦。平四郎在蚊帐底下打从心里笑了,接着熟睡到天亮。心想,弓之助果然厉害。 <hr /> 注释: 第九节 井筒平四郎又给“黑豆”写了封信。 这次是封长信。关于铁瓶杂院所发生的事,他所知道与不知道的;想请“黑豆”调查先前位于铁瓶杂院这块地上的灯笼铺,及八百富老板富平的来历;还有委托调查乃是基于弓之助的希望;他与弓之助之间的对话等,东拉西扯,将整卷纸从头到尾填得密密麻麻。 依前例将信交给出门当习字先生的细君后,有好一阵子平四郎都在文案上支着肘,拔着鼻毛。不知是热力四射的夏天高潮已过,还是打算稍事休息,今日打一早天气便还算好过。他迎着越过小庭院吹来的风,出神发呆。 实情究竟如何,不请人调查不知道。但当弓之助说出“灯笼铺和八百富的富平,多半与凑屋或其夫人阿藤有渊源”时,即便是平四郎,也勾起了一些想法。将这些推测与凑屋的背景、铁瓶杂院发生的事拼凑起来,便如洋菜冻过喉般,滑溜顺当之极。 搞不好,真相便是如此——至少,他相信有部分是如此。 这令平四郎干劲大失。 他讨厌麻烦,也不喜见人哭闹。无奈因职务之故,常得向犯人说教,但他与不曾感到有趣。多数时候平四郎总认为,无论怎么说,事情做了都做了也没办法,而做了也总有做的理由。 以前,“黑豆”曾笑说平四郎兄这样就好。 “平四郎兄至今从未遇见光凭一句‘做了都做了’无法交代的恶事吧。” 他说这是件幸福的事,不必硬要舍弃这分幸运。 平四郎感到怀疑。真是如此?自己很幸运吗?这与“心不在焉”在意义上有相当部分重叠了吧。对此,他并不在意。要走世间路,与其凡事看得一清二楚,不如稍微眼花些还比较好走。 平四郎遇着案子,之所以会认为“做了都做了”,是因为听了犯人的申辩,弄清事情的前因后果后,绝大多数都会认为“要是让我待在同样的处境,我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懒人若想要钱,为了赚得多、赚得快,有时不免伤害别人。饱受虐待欺凌,忍无可忍而予以反击时,力道多少过了头也没法子。平日强忍不满一同工作,最后不满终于爆发,吵起架来失手杀了人,也是人之常情。 同样的道理,看来“正发生于铁瓶杂院里的事”的根源“凑屋所隐瞒之事”,亦应足以令平四郎谅解。当然,这得是他们的推论没错——平四郎觉得,虽然凑屋的人犯下那个案子引发后来的一连串是非,但他定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哎,顶多就是觉得难怪吧。” 平四郎拔了一根鼻毛。 “只是八百富的儿子太助倒霉了些。” 只不过,视他当初所扮演的角色,结论也可能会有所不同。 “姨爹,”话声自廊下响起,“方便打扰吗?” 平四郎背对着那声音说道: “哪,弓之助,活着却无用的人,和死了还比较有帮助的人,你觉得哪一种多?” 弓之助喀啦一声拉开唐纸门,不为所动地答道: “这个问题和‘世上幸福的人与不幸的人哪种较多?’一样难。” “没错。”平四郎朝着庭院笑了。 “小平次叔告诉我,姨妈出门去了。” “嗯,去教小鬼头们读书写字。”平四郎决定懒散到底,仍坐没坐相地靠着文案。 “姨爹。”弓之助稍微压低声音。 “小平次叔突然对我好起来。” “哦,那不是很好吗。” “是姨爹居中帮我说了好话吗?” “我什么都没做啊。” “可是……” “小平次对你好,是因为他手里有你的弱点。人都是这样的。不过……” 平四郎自己发了话,又迳自思忖: “照这说法,对谁都好的人,就是绝不能掉以轻心的可怕人物了。你不觉得吗?” 然而弓之助似乎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事。 “我的弱点……”他喃喃地说。 平四郎大剌剌地说:“你会尿床不是吗。” 一阵安静。隔了一拍,弓之助生硬地说: “大额头,这就不用记了。” 平四郎一回头,只见大额头端坐在弓之助身旁。 弓之助红了脸,而且今天在与前几日瘀青相反的另一只眼睛上,又是一大圈瘀青。 “大额头是奉政五郎头子之命来的。” 大额头中规中矩地双手扶地,行了一礼。 “问大爷的好。” “政五郎头子查出,八百富的阿露与一名意外之人碰面。”弓之助仍红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道。 “且慢,我来猜猜看。”平四郎对两人说道。“若我猜中了,你们俩就跑一趟,到大路上去买洋菜冻。当然,钱归你们付。” 外头正传来小贩“又凉又滑的洋菜冻哟——”的吆喝声。两个孩子面面相觑。 “苦我没猜中,就由我请客,一起到转角的三好屋,去尝尝那店里风评不错的‘葛粉条’,听说那点心是老板娘自京都学回来的。如何?” “好。”弓之助仍是一脸正经。“您认为阿露与谁碰面?” 平四郎立即答道:“凑屋的俊掌柜。” “不,”弓之助不见一丝笑容,说道,“是之前的管理人久兵卫。” “哇!有葛粉条吃了!”大额头高兴地说。 自调查以来,阿露与久兵卫碰过两次面。第一次是三天前,第二次是昨日午后。 “阿露搬家后,便包下附近多家单身汉、忙着做小生意的住户的家事,借此赚钱。她人聪明乖巧,赚的钱似乎比一些帮佣的下女来得多。” 将葛粉条一扫而空,连碗底的黑糖蜜都舔得干干净净之后,大额头开始说话。 “富平有段时间病情大有起色,但恐怕是一般所说的‘回光返照’,再加上天气热,这个夏天又虚弱了不少,所以阿露贴身照顾,片刻不离。” 三人背对着大路,并排坐在面水道的长凳上。平四郎只着轻便和服,不知在路过人眼里看来这三人是什么路数,多半像是闲来无事带孩子出门吧。 “你说虚弱,是说性命有危险吗?” “同一个杂院的人都说,恐怕拖不久了。” 阿露每两天都会到日本桥另一端的药店去抓大夫开的药。看来,久兵卫是相准了这个机会与她碰面。这两次,正巧都与现在平四郎三人一般,并排坐在点心铺前,趁着喝茶讲几句话而已,之后阿露便匆匆回到富平所在的猿江町杂院,而久兵卫则朝马喰町走去。 “久兵卫准备去旅行?” 马喰町有许多供流动商贩投宿的小客栈与简陋旅店。 大额头缓缓摇头。“他穿着素色条纹单衣,竹皮草屐。” “也许是在客栈换过衣服了。”弓之助插嘴道。“因为,久兵卫不太可能一直待在江户吧?难保不会遇见熟人。” 上次便有人看见久兵卫乘船经过铁瓶杂院附近的水道。当天下雨,久兵卫头戴斗笠遮脸,身穿蓑衣,但仍教熟人认了出来。 “可能躲在附近。无论如何,既然他穿着打扮得体,一定不缺钱用。” “他有给阿露包袱。” “两次都有吗?” “是的。但是第二次的包袱很大。” “这么说,先是给钱,第二次大概是吃食或衣物之类吧。”弓之助断言。“久兵卫定是也担心富平与阿露的生活。” “杂院管理人,化为白骨仍旧是,杂院管理人。”平四郎吟道。 “姨爹,久兵卫还活得好好的,应该是‘骨里髓里仍旧是’才对。” 接着,弓之助仰望平四郎问道: “久兵卫现身了,姨爹却不怎么惊讶呢。” “你不也一样吗。” 大额头有些毛躁不安,两颗黑眼珠往上翻,似乎是在“倒转”。平四郎与弓之助兴味盎然地看着他等候。 大额头的黑眼珠回到原位。“政五郎头子有位旧识,是在筑地那边的冈引,二十年前,见过当时还在筑地凑屋当掌柜的久兵卫。” 据说那位冈引年轻时,曾为追查专偷鲍参翅的一群窃贼而到凑屋问话。 “久兵卫在凑屋?不是‘胜元’?” 平四郎扬起乱糟糟的眉毛。 “那时候,阿藤嫁给总右卫门才一年……” 弓之助插进来。“这样啊,那时候还没有‘胜元’,难怪久兵卫在凑屋本店。” “而且也是葵带着六岁的佐吉,前去投靠总右卫门的时期。”平四郎说道。 “是的。”大额头用力点头。 “而‘胜元’是又过了两年才有的。久兵卫奉凑屋总右卫门之命,出任‘胜元’的掌柜。” 平四郎算了算。“在那里待了八年,灯笼铺倒了之后盖起铁瓶杂院,他便来当管理人,而这是十年前——时间顺序是这样吧?” “久兵卫这一生是怎么走的,我至今几乎从未想过。” 弓之助人小鬼大地在胸前交抱双手,喃喃说道。在外头一看,他眼周的瘀青显得更加鲜明。 “那阵子,凑屋也才刚在筑地开起现在的铺子吧?在那之前,久兵卫是在哪里呢?”弓之助问道。 “据当时听闻的消息,是在一家同样位于筑地的货船行工作。然而那船行却身家不保而倒闭,于是久兵卫失去了东家。当时他年纪已将近五十,走投无路之际,蒙凑屋收留,因此他对凑屋总右卫门感激万分。” “久兵卫没有成过家吧?” “没有。” 这在一心为东家做事的佣工当中并不罕见。对他们而言,店铺便是家,便是家人。平四郎蓦地想起成美屋那个娶了主人不要的女子,总算得以有妻有子的掌柜善治郎。 “政五郎的那位朋友,当时见到葵或阿藤了吗?” 大额头一脸过意不去地垂着大大的头。“没有。” “嗯,这也难怪。既是追查窃贼,自然不会调查到家里去。” “是的。因凑屋似乎没有被那帮窃贼盯上,纯粹是打听消息时顺道拜访……” 即便如此,做事一板一眼的久兵卫仍认真地问政五郎的那位冈引朋友,为避免成为窃贼的目标,该小心哪些地方,若眼见耳闻可疑之事,该向何处通报等,两人自然就聊了起来。 “哦。”平四郎摸摸下巴。上面似乎沾到了些黑糖蜜,有些黏黏的。 “不过,冈引们知道的事情还真多哪。” “他们是遍布全江户的‘冈引网’啊。”弓之助正色注释。 “政五郎头子想请问,接下来该怎么做。”大额头偏着头问。 “要跟踪久兵卫,找出他现在的落脚处吗?” 平四郎没有考虑太久,便道:“不了,不用吧。即使放着不管,他也会常来找阿露吧?阿露也可能知道他的住处。倒是……” 话还没说完,他看看大额头。只见他睁大了眼猛眨,显是已为记住交代的话做好万全的准备。 平四郎解释,他已走了点“门路”,托人追查那灯笼铺与八百富的来历。 “所以,想请政五郎查查灯笼铺的风评、富平他们的生活,以及这些人是否曾与什么案子扯上关系。再小、再无聊的事都不要紧,可以麻烦吗?” 大额头行了一礼。“明白了。是,我会转达的。” 平四郎站起来,弓之助也溜下长凳。 “姨爹,要往哪儿去?” “到铁瓶杂院走走吧!” 信步开始走,便发现天空一下变得又高又远。原来如此,秋天已自夏天的日头身后露脸了。仰望天空,云像用排刷刷上的,令平四郎的心情较平日更加开阔。 然而,弓之助却不太对劲。若在平时,他总寸步不离平四郎,今天不知为何有些落后。看来像是脚痛。 “怎么,受伤了?刚才去吃葛粉条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弓之助露出难为情的神色。“走久了就觉得不舒服,对不起。” “那也是练剑师父的处罚?” “这是练习,是锻炼。” 虽不明所以,但将孩子打得鼻青脸肿,不投平四郎所好。 “喂,我背你吧。” 弓之助猛地往后一弹。“那怎么可以!我怎么能让姨爹背,太放肆了!” 平四郎捏着下巴,捏出一条歪理。“你要拖着那只脚跟着我是吧。这么一来,路过的人一见,最初会想,井筒大爷带着的那个孩子大概做了什么坏事。然后就想瞧瞧被大爷逮到的那个作恶的孩子长什么模样,便留意细看。你可是长了一张漂亮又无辜的脸,再加上那一圈瘀青,只消看上一眼,没人不同情的。于是人们就会开始说,真过分,看不出井筒大爷是这么无情的人,虽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怎能修理一个一脸无辜的孩子,受了伤也不给治,还硬要拖着人家走,大伙儿以后别理大爷了。这么着,到头来吃亏的是我。” 弓之助“唉”的叹了一声。“请姨爹背,应该会觉得轻松一点。” 弓之助意外地轻。话虽如此,平四郎从未背过这个年纪的孩子,其实是作不得准的。 “请在杂院附近放我下来,不然阿德姨会担心。” “那我们就避开阿德的卤菜铺吧!反正我今天没穿黑外褂,不算在当差。我们是在散步。” “姨爹打算去找人吗?” “没有,只是想再去瞧瞧八百富那空屋。” 背上感觉得到弓之助有些紧张。“为什么呢?” “你出的谜题,我也稍微想过了。”平四郎哈哈一笑。“大白天的,鬼不会出来的。” 弓之助小声说道:“可是,很可怕啊。” “死人不会做坏事的。” 经过水道旁直接来到杂院井边,只见木桶匠权吉孤伶伶地坐在井边洗衣服。洗衣桶里似乎全是他自己的和服与兜裆布。 杂院生活虽无严格规范,但却有“守望相助”的不成文规定。权吉表面上是遭女儿阿律离弃、孤身生活,依常例,此时杂院的主妇们应会联手照顾权吉。然而,想必是他对阿律的作为大大激怒了杂院的妇女,且怒意仍持续燃烧。否则,他不会落到自己洗兜裆布的下场。 “哟,积了不少嘛。” 平四郎出声招呼,权吉吓了一跳,差点站起来。一瞧见平四郎背上的弓之助,更加诧异。 “大爷……来巡视吗?那少爷是?” “我外甥。你们没见过吧。这是木桶匠权吉,阿律的爹。” 弓之助自平四郎的头旁边探头出来,即使在他有“久闻其名”之感,仍照规矩打过招呼。 权吉正面和服因洗衣湿透了,就这么垂着双手站着,只见泪水立时泉涌而出。 “大爷……”叫了一声,便突然哭出来。 “喂喂,怎么啦,权吉?” 权吉泪汪汪地仰天而望。“大爷,我也想要儿子。” “弓之助不是我儿子。” 权吉无心听他解释,一面放声大哭一面诉怨,说女儿真没用。 “阿律那丫头,竟丢下我这个父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都五天了,连个影儿都不见,也没捎来半点消息。她丢下我了,大爷。女儿真是无情,一有了男人,就一心在男人身上,把孝顺父亲给抛到九霄云外。” 平四郎回头向弓之助悄声道:“有戏看了。” 弓之助很生气。“一个想卖女儿抵赌债的人,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幸亏你是男孩,万一河合屋倒了,至少不必担心会被卖到妓院。” “姨爹!” 平四郎一手抓住权吉后颈,将他拖往他的住处。 在形同垃圾场的屋里,平四郎先是让呼天抢地的权吉哭上一阵子。弓之助则是打一进门便不客气地捏着鼻子,一脸苦相。 看来,阿律逃离濑户物町后,一直未与权吉联络。她是个秉性温柔的姑娘,不会真的弃父亲于不顾。恐怕是那个照顾她的凑屋俊掌柜,劝她暂时别和父亲见面。想当然耳,这是对平四郎等人的行动有所警戒而做的处置。 喝醉酒的人翻来覆去说的都是那几句话,同样地,哭诉的人所说的话,也会自某处开始打转。当权吉如纺车般开始重复相同的牢骚时,平四郎便打断他。 “对了,权吉,你说阿律有男人,是真的吗?” “真的啊,大爷。”权吉吸着鼻涕点头。“她是这么说,还让我见过。” “哦,在哪里?” “在濑户物町那里,阿律的住处。她在那里找到工作。” 平四郎不怀好意地望着弓之助。悲怒交加之下,权吉压根儿把表面上阿律是离家出走后便未回到父亲身边、也断绝消息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完全没发觉自己正一股脑儿将该保密的事说了出来。 弓之助很不高兴。以戒备的眼神瞪着起毛的榻榻米。“姨爹,屋里有虫子乱爬。” “你到那边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去找找,可能还长了菇。”平四郎说完,掏出怀纸递给权吉。“好了,擤个鼻涕吧。阿律的男人是什么样的人?” “在铺子里工作的。”权吉擤鼻涕的声音惊天动地,令弓之助倒退一步。 “长得不错?” “那当然了,也很有钱。” “他在哪家铺子?” “这个嘛……”权吉总算露出想用点儿脑筋回想的表情,但随即摇头。“我不知道。是了,我没问过。” 弓之助毒辣地讥诮:“反正只要女儿逮到一个有钱的男人,肯照顾自己,又何必管那男人是什么来历,是不是?” “哎,火气别这么大。” 权吉总算止住泪的眼睛往弓之助瞧。“少爷在生什么气?” 平四郎倾身向前,挡在他们中间。“那男人对阿律很好吗?” 权吉将下巴一歪:“当然好了。所以阿律一颗心都在他身上,早忘了还有个爹。” “也才五天吧!阿律一定也忙,不能怪她。又不见得一定是把你给丢下了。” “哼!难讲。女人根本靠不住。” 弓之助翻起脏污的万年铺盖,发现下面真的长了菇,眼睛睁得斗大。平四郎继续说道:“权吉,到底是谁找你去赌的?” 权吉突然间气虚了。“大爷,都这么久了,何必问这事呢?” “没什么,我想,找你去赌的人可能是一开始就看上阿律,为了把她弄到手,才拉你去赌的。阿律毕竟是个美人儿哪。” “会吗?”权吉重新坐好。“阿律有那么美吗?” “有啊,我是这么认为的。” “早知道,就该早点送她到好赚的地方。大爷,女人只有年轻的时候才有赚头。” 权吉露出一副真心懊悔的模样。若让弓之助拿顶门棍打人就麻烦了,因此平四郎一手按住他的和服下摆。弓之助像狗一样,龇牙咧嘴,低声咆哮。 “吵死了,别咬牙切齿的。”小声喝斥后,平四郎又问道:“怎么样,权吉,记得是谁找你去的吗?” 权吉念念有辞地咕哝半晌,最后也只答得出好像是同样是打零工的年轻工匠,又好像是在荞麦面铺认识的那个一脸威严的武家仆从。 他想不起来,平四郎也认为无可厚非。无论找权吉去赌的是凑屋的什么人,都不会令人轻易想起他的面孔与名字。既然要设圈套,对方自然也会挑选合适的人。 “你年轻时就爱赌,你老婆也为此吃了不少苦吧。” 当着还在低声咆哮的弓之助,不说说教可能难以收场。平四郎是因此才开口的。 权吉非但没有歉疚之意,反而嘿嘿地笑开了。“不过大爷,中了就是一大票哪。我老婆也尝过甜头啊!我年轻时身体可健旺得很,还会到八王子那一带去赌。扣掉食宿,有时候不但有找还有赚哩!” 八王子赌场很多。自江户来游山玩水、拜神谒佛的人潮川流不息,更好的是位在奉行所辖区之外,管束查缉也较江户城内宽松得多。 “说到这——”权吉原本露出追忆往昔的眼神,这时碰地双手互击。“大爷,那个跟之前的管理人有仇,结果被八百富太助修理的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着?” “你是说,以前在‘胜元’厨房工作的正次郎?” “啊,对对对,就是那个正次郎。我呀,在八王子的赌场遇见他。” “你说什么?” 平四郎很惊讶,弓之助更是大吃一惊,连咆哮都忘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最近。我欠了钱,要把阿律……” “搞什么,原来你不是只有年轻的时候才大老远跑到八王子去赌?” 权吉缩起脖子。“因为,那边才是正统的啊!而且就像刚才说的,我以前在那里风光过,自然想再去重温旧梦嘛。” “好吧,算了。然后呢?” “然后……就只是看到他而已。” “你怎么会认得正次郎?” 弓之助气势汹汹地问,把权吉吓了一跳。“这少爷是怎么了?” “别放在心上。不过,我也想知道。你怎么会认得正次郎?” 权吉不可一世地点点头。“就是前年那次,那家伙跑来找久兵卫爷寻仇,太助跑去救人——哎,大爷,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哦,我懂了,出了那档事时,你也看到正次郎的长相了?” “何止看到。我可不是不服老,那时候还帮了太助一把呢。” “这么一来,正次郎认得权吉叔也就不奇怪了。”弓之助说道。 “你们在赌场碰面时,他有没有说你上次竟敢坏我的好事,找你麻烦?” 权吉摇摇头。“他根本不记得我。” 其实,权吉去帮忙太助的说法多半是夸大不实,他与那件事的关联,实际上大概只是在一旁凑热闹而已。因此,权吉认得正次郎,正次郎却全然没发现权吉是那铁瓶杂院的房客。 “正次郎看来怎么样?” “还蛮称头的哩!赌也赌得不大。真没种,亏他还是年轻人。他的赌法,就只是小玩玩。” 平四郎皱起眉头。“这么说,正次郎并不落魄了?” “他好像在八王子工作,不知是食堂还饭馆的。他是跟那里的人一起去的。” “姨爹,”吃惊到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的弓之助,拉拉平四郎的袖子,“这么要紧的事,这人怎么不早说?” “因为他不知道这很要紧啊。” “大爷,什么事很要紧?” 平四郎望着权吉,接着说道: “跟我打赌的事,你还记得吗?” “我跟大爷的赌?” “对。我不是跟你打了赌,看佐吉会不会成为一个好管理人,在这里安定下来吗?” 权吉脸色一亮。“是啊!是有这么一回事。” “这场赌是我输了。现在住户有出不进,这里整个空荡荡的。” 权吉高兴地搓着手。“卖鱼的箕吉,昨天也搬家了呢。” “果然搬了,我之前也听阿德说过。” “阿德姐也不知道会待多久,大爷。” 平四郎从怀里掏出荷包,取出一两金子。“这是我的私房钱。” 权吉嘿嘿地笑了。 “我跟你赌是赌十两,但没法子一次付清,所以今天先给一两……” “谢大爷。” 权吉伸出手,平四郎却视而不见,站起身来。 “我把这一两放阿德那里,请她来照顾你。这样对你也比较好吧?不必再睡在这垃圾场里,也不必自己洗兜裆布了。” “大爷太狠心了!” 平四郎不理会权吉的吵闹,来到屋外。 弓之助说身上痒,平四郎也觉得痒。两人一迳冲回八丁堀,直奔澡堂,好好冲洗了一番,感觉重获新生。一回到宿舍家里,弓之助便迫不及待地说道: “这会儿,前年正次郎攻击久兵卫的事也变了样。” 平四郎也扬着团扇点头。 “看样子,背后是有些关联。” 正次郎为何会对久兵卫“怀恨在心”呢?前年出事时—— “久兵卫虽仍会出入‘胜元’,但他当时已是铁瓶杂院的管理人,与‘胜元’应是无关的。但他却凭着自己深受凑屋总右卫门的信赖,连‘胜元’厨房里的人怎么做事都要挑剔,向总右卫门告状。结果,正次郎被开除了,他便是因此而怨恨久兵卫——之前说是这么一回事。” “这道理是说得通的。明明不是管事的人,却多嘴多舌,可恶的老头子——是这样没错吧。”弓之助说道。 “所以就拿着菜刀去找久兵卫。” 事情虽未闹上台面,但平四郎狠狠骂了正次郎一顿,警告他不得再接近久兵卫,将他赶走。 “可是,半年前他又回到铁瓶杂院,对太助下手……” “目前是这么一回事,”弓之助说道,“表面上。” 平四郎扔下团扇。 “但是,杀了太助,接下来应该伺机对付久兵卫的正次郎,却在八王子体面地过日子。” “这么一来,便会出现一个疑问:攻击太助的凶手,真的是正次郎吗?”弓之助搔搔头。“不过,这原本便是一个疑点了。” “哪,弓之助,”平四郎望着被扔下的团扇,喃喃地说:“人不管做什么,总会有失手的时候吧?” “啊?” “就是会有无法顺利按照计划进行的时候。” 弓之助端正坐好,偏着头。 “姨爹,您在想什么?” “前年,正次郎攻击久兵卫的那件事……” “是的。” “那会不会也是设计好的?” 平四郎双手在胸前交抱,弓之助也做出同样的姿势。 “换句话说,我是在想,现在发生在铁瓶杂院里的事,他们是不是前年已经试过一次了。” 弓之助睁大了眼睛。“啊,原来如此!” “然而,前年失败了。”平四郎抬脸看弓之助。“凑屋的人全都是串通好的,当然正次郎也只是按吩咐照做而已。一伙人商量、策划好,要正次郎去对久兵卫下手。也就是说,他们打算制造一个令久兵卫心生畏惧到无法继续在铁瓶杂院存身,想离去也不至于引人猜疑的情境。” “而要达成这个目的,正次郎便必须攻击久兵卫,让他受点伤,自己顺利逃脱……”弓之助接着说道:“但当真动手时,却来了太助这个意想不到的阻碍,于是正次郎被逮住了。” “没错。我也到场把正次郎骂得抬不起头来,并轰他走。所以,久兵卫也就说不出‘因为害怕而无法继续待在杂院’的借口。” 对呀——弓之助应道,眼睛闪闪发光。 “所以姨爹刚刚才说是失手吧。若当时一切依他们的计划进行,前年那时久兵卫便已离去,后来凑屋只好搬出找不到接手的管理人这个托词,要佐吉来到这里……” “令住户认为那种年轻人不可靠而心生不满。” “拜壶信壶、欠赌债等细节——也许这些小地方会有些出入,但照样会设下种种圈套逼住户离开。”弓之助说道。 “最后,铁瓶杂院一样会变得空荡荡的。” 平四郎的脑海里浮现了这样的景象——凑屋所落下的一道长长的影子上,有着铁瓶杂院与其中的住户——而那道影子不但长得不得了还极宽,一大群人中有些注意到了、有些没发觉,全都踩在那道影子上过日子。 弓之助拾起平四郎扔下的团扇,啪嗒啪嗒地朝着脸扇。“这么一来,正次郎杀死八百富的太助这件事,就益发不可能了。” “也许除了毫不知情的住户之外,所有与凑屋有关的人都是串通好的。” “佐吉也是吗?” 平四郎张开嘴,却不知如何回答。不会吧……不可能连佐吉都对我们演戏。 “你说呢?” 弓之助摇摇头。“我认为他什么都不知道。至少,在我写的剧情里是这样。” “我也这么认为。” 平四郎嗯嗯点头。 “走到这一步,真想赶快知道灯笼铺与八百富的来历。” 此时,廊下响起细君的声音,说我回来了。 “相公,又有信了。” 平四郎眨眨眼睛。定是“黑豆”的来信,但若说是回复平四郎送去的信,也未免太快了。想必是“黑豆”自己有所发现,便来信通知吧。 “是我的老朋友来的信,下次有机会也让你见见他。” 平四郎对弓之助一笑。 “他也长于调查,不过跟政五郎他们又有些不同。” 信果然是“黑豆”写的。仿佛要为惊讶连连的这天再添一笔,信里又记载着另一件令人意外的事实。 <hr /> 注释: 第十节 信不长,但一如往常,纸面密密麻麻布满“黑豆”独特的字迹。平四郎一面读,一面“哦”、“嗯”有声,令弓之助在一旁坐立难安,强自按捺着想偷看的心情。 “姨爹,信上怎么说?” 弓之助伸长了脖子问。平四郎不回答,将信卷至最后读完,吊人胃口般自顾自地笑了。 “有什么新发现吗?” 弓之助屏息以待。平四郎一手拿着卷成筒状的信,笑着拿纸筒往弓之助的额头上碰地一敲。 “凑屋的阿藤……” 弓之助倾身向前。“老板娘阿藤怎么样?” “有段时期极为迷信。” 弓之助双眼猛地大睁。“咦,果然?” “求神拜佛就不用说了,听说有段时间甚至一打听到哪里有出名的方士巫觋,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迎入家里奉拜。” 弓之助嗯嗯点头,轻抚着瘀青处思忖。“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最早是五、六年前,好像是迷上一个去唐土学会用算筹卜卦的算命师。这算命师以半贵客的身分在凑屋住了两年。” “五、六年前……”弓之助喃喃说道。“果然……是这么一回事。” “嗯。但是,不久阿藤便与这算命师失和——好像是算命师对凑屋的下女动手动脚——便把他赶走了。总右卫门本就反对让来路不明的算命师登堂入室,也为此与阿藤有过不小的争执。阿藤大概也学乖了,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只到处去参拜一些据说对消灾解厄灵验的神社。如此便不须担心引狼入室,所以总右卫门也没去理会。” 然而,距今约两年前,阿藤又遇到一位号称法力通神的巫女。 “也不能算是遇到吧。阿藤对这类人来说,形同待宰的肥羊,他们自然会找上门去。” “听姨妈说,姨爹是不信神佛的。”弓之助以略微拘谨的语气问道,“那是说姨爹不敬神佛吗?或者,凡是信奉神佛的人,一概不予信任呢?” “你问的问题挺难回答的。” 为争取时间思考答案,平四郎伸长了人中猛搓。 “我也不清楚究竟是哪一种。倒是你呢,你怎么想?” 弓之助立即回答:“我尊敬神佛。” “对嘛,你爹娘也都很虔诚。不过,生意人都是这样吧。” “姨爹,您认为生意人为什么会信仰虔诚呢?” “为什么……不都会拜财神吗?那是做生意的神明吧?” 答非所问。平四郎仔细窥看弓之助的神色。 “我不知道。” “河合屋有个从祖父那一代便在铺子里的大掌柜,”弓之助说道,“话是这大掌柜告诉我的,不是我自己的看法。” “那也不必客气,你说的话很少不是你自己的看法。” 弓之助突然脸红了。“姨爹的意思是——我很狂妄?” 平四郎完全没有绕圈子损人的意思,因而不由得笑了出来。 “嗯——你因为头脑好,遇事就会想太多。没有,我从不认为你狂妄,倒是常觉得你是个奇特的孩子。那,大掌柜说了什么?” 生意人之所以敬神佛、仰赖其力,是因为行商有些非人力可及之处——大掌柜这么说。 “非人力可及啊……”平四郎头一歪。“可是,生意是人在做的吧?所以有眼光、有商才的人能赚大钱,变成巨商富贾。这与神佛无关,不是吗?” 弓之助莞尔一笑。“可是,农作和渔获的价格会因当年的天候和海相而丕变。有些木材行因火灾或洪水而生意兴隆、大发利市;但也有木材行因同一场火灾或洪水烧掉了店铺或冲走了木材,反而血本无归。大赚与大赔,说穿了都是运气,非人力所能掌控,全凭神佛主宰。因此商人才重视神佛。” “也得要拜了敬了真能通神才行吧。”平四郎提出没有丝毫虔敬之心的证明,拔着鼻毛这么说。“可是不管是神还是佛,也无法实现每个人的愿望。总不能河内屋生意兴隆,近江屋也门庭若市吧。” “是啊。不过,这样就好。” “明明诚心礼拜,没有效验也好?” “是的,只要心灵能有个依靠就好。一切顺心时便当作是神明保佑,不如意时便当作心不够虔诚。这么一来,非人力可及的幸与不幸、走运与不走运,便有法子应对了。” “日子就会好过一些,是这样吗?” 弓之助点头称是。“凑屋是有商船的鲍参翅商,一定供着金比罗神。即使店里的人极为迷信,也丝毫不足为奇,阿藤的迷信也因此才难以劝阻吧。但问题是,阿藤迎进这些方士巫觋,究竟是在拜些什么、想驱除什么。” 没错。话怎么会扯到这里来呢?平四郎视线落在“黑豆”的来信上,回想了起来。 “这里是这样写的——详情尚未明了——不过,似乎与女儿美铃有关。” 弓之助双眸发亮。“哦,果然是这样吗。原来如此。” “别自个儿在那里心领神会,我可不懂。美铃曾生过大病、身体虚弱吗?” 弓之助又轻抚眼周瘀青,打谜似地说道:“姨爹,是长相啊,长相。美铃小姐长得像某人……” 这次换平四郎眨眼了。回想起写信给“黑豆”时的思路,脑海里浮现出美铃那张标致的脸,再对照现在弓之助说的话,事情轮廓便逐渐明朗。然而,的确,若这要不信神佛、毫无信仰之心的平四郎来想,想上一百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平四郎心想,“黑豆”大概是考虑到此,才捎这封信来通知的吧。他虽未对弓之助提起,但其实信开头处,“黑豆”还特地问起未来可能继承井筒家的小少爷可好。 平四郎再次将视线落在信上。 “‘黑豆’说,他找到一个曾经得阿藤欢心的巫女。” 这个巫女名字很奇特,叫做“吹雪”,此际被关在小传马町的女牢。她受托祭灶除秽时,在雇主家里偷钱,当场被活逮。据说这并非初犯,只要稍加逼供,定是前科累累。 “只要去找这巫女,不必费神推量,阿藤托她做什么,就一清二楚了。” “您要到小传马町去找她吗?” “当然。门路打点好就去。” “那真是不得了。” “别说得像个局外人,你也要一起去。怕什么,只要没做坏事,那里一点都不可怕,放心吧。” 即使如此,弓之助仍有些心惊胆跳的模样,平四郎便对他笑笑。“信最后,写了一件有意思的事。‘黑豆’大概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我也认为不必费劲调查。” 平四郎这么说,反而勾起弓之助的兴趣。“什么事呢?” 平四郎向他说明,佐吉利用官九郎与王子一家茶馆的小姑娘阿蜜通信,而这阿蜜正是凑屋总右卫门在外为数众多的私生子女之一。 “阿蜜的亲生母亲已经死了,这家茶馆是阿蜜的舅舅家。” “所以她是被收养了。” “对。而她舅舅、舅妈有个女儿,算是阿蜜的表姐,名叫阿惠,正好二十岁,十五岁就到江户的武家宅邱去当下女。本来说好是去学习礼仪,为期三年,但那里的夫人非常中意阿惠,便要她继续待下来。等找到接替的人选,总算才辞职回家。” 据说有人作主,要让这阿惠与佐吉成亲。 “不知‘黑豆’是从哪儿打听来的——再怎么说,这家伙的工作就是探听消息,一定是用了各种手法吧。不过听说这桩亲事,凑屋总右卫门也很赞成。其实半个月前,总右卫门曾亲自拜访王子的茶馆安排亲事,因此这件事应该不假。” “当事人又如何呢?”弓之助担心地低声说。“还有,美铃小姐又作何感想呢……” “对总右卫门来说,为了打消美铃对佐吉那份特殊的好感,也希望尽早让佐吉与别的女人成亲吧。” 平四郎双手在胸前一架,装出不善的脸色,翻起白眼盯着弓之助。 “而且……要是我们的推测属实……应该是八九不离十……让佐吉和美铃结为夫妇反而更残酷,不是吗?” 弓之助发起抖来。“姨爹,请不要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我会睡不着的。” “这样搞不好能治好尿床喔!”平四郎发出威胁般的声音,装出更可怕的表情。 “凑、凑、凑、”弓之助一面逃一面说,“凑屋多少也有考虑到佐吉的将来吧!姨爹,我这就告辞,明日再来拜访!” 听着弓之助落荒而逃的脚步声,平四郎深感有趣地笑了。因小平次听到笑声过来探看情况,便加油添醋地将弓之助害怕的模样说给他听,又一起笑了一阵子。不偶尔这样帮小平次做做面子,弓之助将来怕会不好过——这样想着,才发觉自己早已打算收他为养子了。 “哪,小平次。” “大爷,什么事?” “有小孩是件好事吗?” 小平次高兴地点点头。“好极了。” “要是孩子很多,一定很累吧。” “是的。但累归累,还是很好。” “和老婆哪个重要?” 小平次往圆圆的头上一抹,汗开始涔涔冒出。 “呜嘿!”来声他惯有的惊呼。“大爷的问题总是很难回答。” 平四郎笑了,摆摆手说自己问了无聊的问题,让他退下。即使如此,脑海里仍想象着将老婆与女儿放在天秤两端,而满面愁容的凑屋总右卫门,对墙望了良久。 小传马町的牢房,并非直接隶属于南北奉行所。寺社奉行、火付盗贼改方的犯人也会送来此处,而掌管牢房的牢屋奉行,代代均由继承石出带刀名号者世袭,不得由旁人出任,俨然自成天地。同时,小传马町牢房所囚的犯人,除了“过怠牢”等小部分外,并非是在此服刑,而是案件仍于调查中而遭拘留,或案情审讯已毕的等候裁决者。 平四郎至今亦曾数度出席牢内的审讯,所幸从未目睹严刑拷问。原因之一是平四郎经办的罪犯中,不曾出现穷凶极恶、桀骛不逊者,不需拷问;且负责审讯的公役均是个中好手,多半不须动用刑具便可使犯人招供。传言中骇人听闻的重压、灌水等拷问,实际上并不轻易执行。 即使如此,老实招认,平四郎并不想接近牢房。刚才虽说了那种话来逗弓之助,但纯粹是开玩笑。那不是孩子该去的场所,甚至也不是平四郎能愉快地哼着歌儿出入的地方。 至于原因,便是卫生极度恶劣。将大批人关在一处,却几乎无日照可言,密不通风、湿气逼人,形同疾病的温床。有些异想天开的人,一听到女牢便垂涎不止,但平四郎再好色,也不会想占女囚的便宜——想都不会去想——该不会想吧——这个,不到时候不知道,但有九成不会——若真的走投无路则另当别论——总之,权且当作不会吧。 真头痛。 吹雪这巫女是以窃盗罪名被捕,若有其他罪责,大概也是像这类偷窃,若非犯下什么重罪拖着未结,那么调查可能早已结束。这么一来,要提调她出来,必须有其他借口。这就得去低头拜托朋辈、看审吹雪案子的公役脸色、低声下气陪笑。真麻烦。 再说,另一个更现实的问题,便是危险,因为还有那个仁平在。那些当冈引的,随便什么人对牢房里的消息都比平四郎这些跑外勤的同心灵通,稍有行动,立刻会被看穿。仁平只上门过一次,认清平四郎是个不值得托付的大爷后,便没再来,但暗地里定是继续执拗地探查凑屋的破绽,因此平四郎想必已被纳入监看之下,这是无庸置疑的。因此,若草草布局便将吹雪叫出来,可能反而会令仁平起疑:哦,那个迷糊大爷在做些什么呢?就平四郎而言,与那阴险的冈引再度碰面的耗神之事,他无论如何都想避免。 于是,接下来两、三天,平四郎便在漫然筹策中度过。弓之助曾一度问起何时前往牢房,见平四郎又装出那副可怕的表情,便连忙说佐佐木先生要我去帮忙查点东西,逃回去了。看他脚似乎已经不痛了,但眼周又多了其他瘀青。看来,他的练剑师父似乎是个下手不留情的人。 见平四郎难得地动起脑筋来,小平次也担心起来,在一旁帮着出主意。虽不抱期待,但向小平次说起事情是如此这般,小平次竟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大爷怎么不早说呢。一问之下,原来牢房的仆役是和小平次一起长大的朋友。那人名叫作次,现仍偶尔会碰面喝酒,令平四郎大感惊讶。 “这世界巧合还真多啊。” 见平四郎惊叹不已,小平次笑得皱起了脸。 “大爷,不如说是我们生活的世界很小。” 而几乎所有的事情,在这小小世界中便能圆满解决——小平次说。否则,奉行所的公役和其中间的代代世袭便失去意义了。这段意味深长的话,令平四郎不由得再次端详小平次的脸,怀疑是否在不知不觉中换了一个人。 小平次随即去找那作次商量。一天后有了回音,牢里的确有个名叫吹雪的女人,因诈称巫女偷窃,正等候发落。她是个脾气拗、性子倔的女人,在女牢里遭到排挤,受其他女囚私刑虐待,身上伤痕不绝。平四郎听了有些泄气。 “犯人没有别的事可做,极善于彼此逼问,要是谁身上有那么一丁点风吹草动,立刻便会察觉而引起骚动。” “也就是说,要是我这个与吹雪干下的偷窃案全然无关的同心去传唤她,事后吹雪便可能因此倒大楣,是吗?” “是的。”小平次正色点头。“女囚尤其善妒,常因怀疑有人得了什么好处,便展开严厉的私刑。大爷,若吹雪能对大爷有所帮助,您便打算为她说情开脱,是吧?” “即使我没这个打算,她也会这么期待吧,否则也不肯开口了。” “那是当然的,过去多的是类似的例子。因此,若让其他女囚察觉了,便会引起众怒。” “吹雪现在也饱受折磨吧?要是一个没弄好,搞不好会被杀。”平四郎大感头痛。“干脆等吹雪的裁决出来再说吧?她顶多是被打个几十大板,赶出江户吧。到时候再问……” 小平次翻起白眼。“您这话是认真的吗?那种小案子,天知道何年何月才会裁决,也许得花上两、三年。” “说的也是……” “作次也帮忙想了许多法子,他说,若是这种情况,最稳当的作法便是称说要传唤的犯人患病,移到医牢再悄悄碰面。” 所谓的医牢,是收容牢房内的病人之处。绝大多数的囚犯或多或少都有病痛,因此这是个方便的借口。且吹雪也真的浑身是伤,作次保证若拜托牢房大夫,应该能帮忙设法。 “说的也是……看来就只有这个法子了。” 平四郎便要小平次去托作次帮忙安排,又过了一天,得到的回音却令平四郎更加头痛。 “作次问大爷认不认识一个叫仁平的冈引。”小平次一脸为难地说道。“我问他为什么这么问,他说,这几年仁平那家伙极力讨好牢房的同心大爷们,得以自由出入。他在牢房里权势大得很。” 平四郎吃了一惊,但仔细一想,仁平会做到这个地步,或许不足为奇。牢房这种地方,形同消息汇集之处,在别处难以打听到的事情,全都聚在这里。尤其是对仁平这种以制造罪犯为生存意义的冈引来说,从牢里那些任凭他宰割的囚犯嘴里搜罗到的消息,无论是中伤、是真正的告发还是纯属讹传,每一则都是宝。 “牢房大夫现在是由一个老大夫与一个年轻大夫两人轮值,老大夫早已被仁平拉拢,所以只要塞钱给仁平或是提供有力的密告,即使没生病,也可凭那位大夫的一句话移至医牢,在那里吃白米饭、享受种种好处。” 听到这话,一股厌恶的味道从平四郎的嘴里扩散开来。仁平在那边缘廊坐着时的模样——一双白多黑少的小眼睛、瞧不起人似地斜斜上吊的嘴唇——老人般的驼背、笑时喘气般的声音——一一浮现,身上皮肤都快发痒了。 “那家伙的门路倒是比我料想的来得多。” “是啊,真了不起。” 小平次的说法似是语带赞许,表情却显得无力。“所以作次才说,如果井筒大爷和仁平有交情,事情就简单多了……。那是一定的。” 平四郎摇摇头。“糟糕,事情反而更棘手了。” “是啊。”小平次也很失望。 “黑豆”辛苦调查出来的宝贵线索,要运用似乎很难……想着,平四郎双肘靠在文案上,望着小庭院。酷暑日渐趋缓,阳光也不再像盛夏那般咄咄逼人了。平四郎喜爱的柿子、栗子结实的秋天,不久即将到来。自铁瓶杂院发生那一连串的麻烦以来,已过了不少日子。 “牢房大夫里头,可靠的就只有那个年轻的了。” 平四郎喃喃说着。小平次应道正是。 “听说年轻大夫正气凛然,是号人物。如果他能出手相助,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是啊。无论如何,牢房我可是轻易去不得。” 一天不令凑屋总右卫门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仁平执拗的恨意恐怕便一天都无法消除。或许,当仁平出入牢房、贿赂公役、以甜言蜜语笼络老大夫、凌虐囚犯、勒索敲诈,扫视着这污秽黑暗有如人间炼狱的粪坑般处所,或许心里想的是要将总右卫门关进这黑牢里。不,必定是如此。 平四郎不欠凑屋总右卫门任何人情,也没有私心偏袒的理由。铁瓶杂院这一案背后之事——眼下于平四郎所推测的案情之中,虽不知凑屋总右卫门扮演了何种角色,无论如何他的所作所为绝非善行,必将受到应得的责罚。 然而,这责罚就平四郎所想的,与仁平毒蛇般的脑子里翻腾汹涌的相去甚远。他不愿草率行动,而生出令总右卫门落入仁平手中的机会。若演变至此,恐怕余生吃饭都会食不知味。 院子里树丛中,麻雀啾啾而鸣。它们也为丰收之秋的到来而欢欣不已吗?平四郎心想,便在此时,灵光一闪。 “对了!”他出声道,“还有动用官九郎这个法子!” 要骗佐吉并不容易。且不说骗佐吉,平四郎根本不善说谎,脸上藏不住事情。 “要送信给牢房的囚犯?” 佐吉显然大为惊讶。这也难怪。 “这会儿,牢房的门槛对我来说高了些。能助我一臂之力吗?啊,这时候,应该说是一翅之力?” 既然是公事,大爷也不方面透露吧——说着,佐吉最后是答应了,但也解释道,官九郎与人类孩子不同,不能说了地点,交代一声“好了,去跑一趟”便派出去办事。 “要由我带官九郎过去,告诉它地点才行。而且,若是未曾去过的地方,得要去上好几次才记得住,需要一点耐性。” 事情透过作次进行,数日之内,便疏通了年轻的牢房大夫,问清楚哪个是医牢的窗户、该朝何处递信。平四郎将这些告诉佐吉。 “详情我不能说,但牢房里有冈引仁平的耳目。派官九郎去,最好是趁深夜进行,以免被发现。至于出门的借口,由我来想办法。” 一听这话,佐吉好笑地说道:“大爷,官九郎是乌鸦,晚上瞧不见,不能飞的。既然如此,我趁清早带它去。” 佐吉虽露出许久不见的开怀笑容,却因听到仁平的名字,接下来便不发一语。多半是察觉平四郎手上进行之事多半与凑屋有关吧。 这段期间不巧遇上下雨,结果花了十天,一切才打点就绪。佐吉训练官九郎时,平四郎叫来弓之助,构思递送给年轻牢房大夫的信。 年轻大夫将吹雪移至医牢后,在该处依平四郎遣官九郎送去的信,向她问出必要事项,并趁待在牢房执勤的这段时间,写信给平四郎。待年轻大夫结束值夜工作,临走之际,亦即翌日早晨,再次遣官九郎飞往小传马町,年轻大夫将信绑在官九郎脚上后,再若无其事的照常打道回府——此为全般步骤。 年轻大夫的任务吃重。平四郎没见过他,心底难免对将他牵扯进此事是否妥当感到不安,但作次拍胸脯保证万事无虞,且暗中充当密使的小平次也说那位年轻大夫值得信赖,便决定将一切托付给他。一问之下,原来年轻大夫早对牢房内的腐败与仁平的专横愤慨不已。 于是,官九郎出动的早晨来临。月历刚好掀到九月一日那一页。平四郎虽觉得这事微不足道,但正好是个新的开始,倒也不赖。吹雪若肯吐露所知之事,平四郎便不需再深入追查此事。 再来——只要稍微费点劲查证即可。 平四郎虽然挺有干劲,但实际做的,只是在一旁看着佐吉放官九郎飞往空中。虽对官九郎说了声“万事拜托了”,但官九郎也不懂得要啼声“嘎”来回应。总觉得自己有点蠢,便搔着后颈找佐吉说话。他正凝望着官九郎消失的那一方天空。 “这阵子只顾着官九郎,没跟你聊上几句,杂院那边怎么样?” 佐吉垂下视线,同时也垮下双肩。“又有人搬家了,两户。” “那不是你的错。” “空出这么多屋子,住起来也不方便吧。没有左邻右舍,要借个米、味噌、炭炉什么的,也借不成。换作是我,我也不愿意……” “阿德和久米呢?好久没去了,上门去讨个蒟蒻吃吃吧!” “阿德姐很好,久米姐好像被痱子折磨得很厉害。” “还在长痱子?现在早晚天都凉了啊。” “大概是拖着没治好反而更严重,都肿起来了。她抱怨去瞧的那个大夫开的膏药,又臭又贵,要贴又费事,一点效用都没有。大爷要顺道去看看吗?” “也好,去露个脸吧。反正得枯等到明天早上。” 这一天在卤菜铺店头,大卤锅仍冒着热气干活。阿德举起手里的杓子,大声说道大爷来得正是时候。 “我想来个入味的蒟蒻。” “今天吃这个吧。” 阿德伸筷进卤锅,取出一颗像蛋的东西。那东西也像小芋头,看筷子夹起的模样,感觉比小芋头更加柔软有弹性。 “这是什么?” “拿鱼浆去煮的。里头加了蛋来塑形,很奢侈吧!” 阿德拿了个小碟子盛装,省得卤汁滴下来。平四郎本想用手抓着吃,反烫得抓不住,猛吹手。 “听说住户又变少了。” 阿德斜瞟了平四郎一眼。“大爷见过佐吉兄了吧。” “你也会叫佐吉‘佐吉兄’了啊,他也真是熬出头了。” 热腾腾的卤菜很美味。“这个好,客人一定会喜欢的。” “这是久米想出来的。”阿德得意地说道。“像我这种打骨子里穷出来的人,才想不出这么精巧的东西呢!她啊,有钱的时候可是阔绰得很。” 店里却不见久米人影。 “久米出门啦?” “又到大夫那里去了。我说,大爷,痱子会那么严重吗?” 阿德从锅子处转身正对平四郎,露出像小姑娘般百思不解的眼神。 “不知道……我没长过痱子。大夫怎么说?” “那种蒙古大夫,听他的咧!对像我们这种穷人,闭上眼睛摸一下,随便下个诊断就算了事。只有在收钱的时候才会把眼睛睁开。” “你这话还真不客气。” 但是,想起之前吃洋菜冻时久米那模样,看来确实是瘦弱了不少。现在比起当时,又更严重了吗? “大爷——我是觉得……” 阿德把难以启齿的话在嘴里咕哝了一会儿,才吐出来: “那个,真的是痱子吗?她会不会是染上别的不好的病?” “什么不好的病?” 阿德气急跺脚,震动了锅里的卤汁。 “就是下面的病呀,花柳病。” 阿德怀疑是久米卖春时,被客人传染的。 “这……我就不能说什么了。” “我以前见过。在同住的杂院里,有个‘夜鹰’出身的女人。她也一样,全身长满东西、越来越瘦,死的时候连脑子都病了,明明没半个人,还对着土墙说话。” 阿德一口气把话说完,粗壮的双手环抱着硕大的身躯,抖了一下。 “可是,在这个夏天之前,久米都还健朗得很呀?” “哎,大爷真是什么都不知道。那种病要过好几年才会冒出来的。在那之前,就躲在身体里,等到旁人都看得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太迟了。” 平四郎不知如何反应,便将空了的小碟子递给阿德。阿德接过碟子,往身后台面一放,叹了一口气。 “久米的病有这么严重?” “脚那边呀,长东西烂出来,都快可以看见骨头了。” 听得平四郎也直打个哆嗦。 “看得都想起我家那口子的褥疮。那绝不是痱子。大爷,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向平四郎求救,平四郎也无能为力,但内心却为阿德担心得变了脸而感动。 “你还挺喜欢久米的哪。” 这话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结果阿德忽地生起气来,涨红了脸,又用力跺了一脚。 “大爷人也真是太好了!竟以为我真为那种女人担心?我担心的是我的生意。那女人得的要真是下面的病,我可不能让她在店里工作。” 真是太不像话了——说着,一个人在那里装作气呼呼的。平四郎苦笑了一下,说他会向奉行所里熟悉那方面疾病的人请教。不说点什么安抚阿德,阿德的气多半不会消。 “真的吗?大爷,那就拜托了。” 让阿德送出了铺子,穿过铁瓶杂院的大门,只见如排刷刷出般美丽的云飘浮在蔚蓝的青空中,而不够格入画的小平次,以此为背景,以那不够格入画的模样急奔而来。 “大爷、大爷!不好了!” 小平次一面跑,一面喊平四郎。 “发、发、发、” 小平次势头太猛,眼见着就要冲过平四郎身旁,平四郎拉住他的后领。 “发现溺死尸了!” 这并不稀奇。平四郎一脸那又如何的表情,小平次口沬横飞地说道:“是那个正次郎的尸体!被草席卷起来扔进大川,一打开,全身都是烧伤、打伤的痕迹……” 正次郎。要平四郎的脑子将这个名字与其所代表的意义连结起来,费了两手碰地互捶的时间。他就是那个当过“胜元”佣工,攻击前管理人久兵卫,据传杀了八百富太助的人。 “大爷,不是那边,是一目桥那边!” 平四郎提腿就跑,小平次自他身后大喊。 尸体已打捞上一目桥畔,用草席盖着。看热闹的人站得远远的,议论纷纷。政五郎站在草席旁,一见平四郎,便弯腰行了一礼。在茂七大头子家碰面时,政五郎的气度不像冈引,反而更像个能干的商人,但现在则扎起衣摆、卷起袖子,十足是捕吏办案的摸样。 “听说是之前待过‘胜元’的正次郎?” 平四郎喘着气问道。政五郎默默点头,掀开草席一角让平四郎看。 草席下露出一个黑绿色西瓜般的东西,平四郎一时没认出那就是尸体的脸。多半是泡过水的缘故,扭曲膨胀,活像颗没长好的冬瓜,连眉目口鼻都难以分辨。 “好惨……” “胸腹积了水,”政五郎一面说,一面伸手放在尸体的肋骨上,“多半是溺水时吃了水。被绑住扔进河里前,虽已去了半条命,但应该还没死。” “那就更惨了。不过,这样竟能认得出是正次郎?” “尸身的兜裆布用的补缀,用的是‘胜元’以前印了名号的的手巾。还有,背后有纹身。现在不方便看……” 政五郎抬起尸体左肩。“这个地方,纹了一个天女图。遣人去‘胜元’一问,人人都立刻说那是正次郎。很多寿司师傅和厨师都喜欢纹身,常互相炫耀比较,因此谁有什么样的纹身都记得。身高也相近,所以我想应该不会错。” “关于正次郎,我最近才知道一个消息……那是什么?” 原本正想说出木桶匠权吉和八王子赌场的事,平四郎却不禁中断自己的话大喊。原来,弓之助正踏着河边湿润的泥土,往这里走来。大额头紧跟在后头,而弓之助不知正兴奋地向大额头说些什么。 “那是大爷的外甥啊,”政五郎一本正经地说道,“还有我们家的大额头。” “这我知道。”平四郎往两人奔去。“喂!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一见平四郎,弓之助的脸色整个亮了起来。“啊,姨爹,您总算来了。” “什么总不总算,你怎么会在这里?” “政五郎爷的人到八丁堀来通报时,我正好在宿舍打扰。于是便直接过来了。” 接着略带辩解意味地补充道,一听说是正次郎,便实在忍不住。 “我太僭越了吗……” “我倒想问你,不怕吗?” “怕什么?” “看到那种——尸体啊。” 弓之助向后瞥了大额头一眼,两人一齐耸耸稚气的眉毛。“我们没有看尸体,一直在这一带勘查。” 平四郎“呼——”的吐了一口气。“你姨妈竟然肯让你来。” “姨妈吩咐我要好好表现。” 细君显然已一心当弓之助是养子了。 “勘查之后,发现了什么?” 弓之助摇摇头。“正次郎似乎不是从这一带的河岸被扔进水里的。” “怎么说?” “因为没有留下类似的足迹。那人虽然全身被绑住,但身躯不小,何况他是个男人,一定会挣扎得很厉害。搬的时候,可能要两人合力,甚至三人。因为并非一般的行走,脚印应该会相当紊乱。可是,却没看见那样的痕迹。” “可能是被扔在很上游的地方,过了一整晚才被冲到这里。” “政五郎爷说,看尸体的样子,在河里的时间应该不到一晚,还说可能是今天一早被扔进去的。” 平四郎伸手抠起鼻翼,接着不慌不忙地问道:“那,你认为是谁下的手?” 两个孩子圆睁着两对眼仰望平四郎。 “我只是问问而已。”平四郎干咳一声。“看你们说话的样子,好像你们知道凶手是谁似的。” “依现在的状况,要紧的或许不是‘谁’,而是‘为什么’。” “怎么说?” 问了这句后,平四郎忽地说: “我怎么问起你来了。” 身后看热闹的人笑了。平四郎听而不闻,而弓之助也一脸的若无其事。 “正次郎被折磨得很惨吧?” “嗯,很惨。” “动手的人之所以会拷问正次郎,一定是想从他身上逼问出什么话来。” 平四郎双手在胸前交抱,定定地盯着弓之助的脸好一会儿。然后,以念书般的口吻说道:“正次郎知道什么吗?” 弓之助点点头。“八百富的阿露、富平,还有久兵卫都平安无事吧?” 平四郎连忙转身赶回政五郎处。两人商量不到几句,便决定好如何安排,刚才一直听政五郎指挥行事的、一名平四郎没见过的年轻手下,奔过桥消失了身影。 “富平他们本就有我们的人在监视,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但小心是没有过度的。”政五郎说道。 “权吉也就罢了,阿律不知如何?” “若是凑屋那个俊掌柜将她藏了起来,也就不必担心。” 尸体己决定移往邻近的办事处。小平次跑了好几趟奉行所后,决定由平四郎负责验尸,因此一行人围着抬着尸体的担架行动。一目桥一带的町役人们,看看弓之助又看看大额头,诧异地皱起眉头,但平四郎未做任何说明,弓之助他们也没作声。 在办事处里,再次仔细检验尸体。此时不须顾虑看热闹的人,便掀开草席让尸体整个露出来。平四郎与政五郎不时发话,都由担任书记的老人写下,只见大额头则在一旁翻着白眼,似乎也正忙着“写”进脑里。 弓之助看到尸体,脸色微微发青。听政五郎面不改色地说着左手小指指甲被拔掉、指尖遭炭火炙烧等,每听一次脸色便更惨白。 政五郎以熟练的手法打开尸体的嘴往里看。“牙齿并没有被拔掉……全都在。” “有那种拷问啊?” “在常出入赌场的人当中,并不罕见。” “真叫人头皮发麻。” 弓之助说了句话,却因声音颤抖,初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脏的。” “什么?” “牙齿。” “牙齿怎么了?说清楚点。” 弓之助咽了一口唾沫。“牙齿是脏的。” 政五郎以沉着的眼神望着弓之助,说道: “溺死的人,会喝进很多脏污的河水。” “就是这么一回事。”平四郎作结。 弓之助向前一步,走近尸体蹲下,指出正次郎从嘴唇间露出来的牙齿。 “可是,我想这里的脏污并不是河里来的。这是血吧?” 平四郎与政五郎重新细看尸体嘴内。一打开嘴臭味更浓,平四郎便屏住气,但政五郎却行若无事。平四郎心下不禁暗自佩服。 “也许是溺水的时候太痛苦,咬到舌头了。” 平四郎迳自喃喃说道,但政五郎和弓之助都没说话。政五郎微微皱起眉头。 弓之助突然回头对担任书记的老人说道:“不好意思,请问这附近有没有卖天妇罗的人?糯米丸子铺或乌龙面铺也可以。” 这话使在场所有人都吃惊地睁大了眼。老人没料到有此一问,墨汁自笔尖滴落。大额头的“记录”也中断了,黑眼珠回到正中央。 “怎么,你肚子饿了?”平四郎笑道。“看你的脸色倒不像有食欲。” “我想去要一点东西。”弓之助正色道。“有吗?” 老人说,做这些生意的人都住在附近杂院里,并告诉他所在地点。弓之助留下一句“失陪”,便跑出办事处,留下众人满脸错愕。 老人泡了茶,众人便坐下来歇口气。 “大家脸上尽是着了狐仙道的模样,也请狐仙喝杯茶吧?”平四郎轻松说笑。 弓之助跑了回来。平四郎嘲笑地问是买了天妇罗还是糯米丸呀?却见他带回来白色年糕状的东西,手里正不停揉捏着。 “那是什么?” “乌龙面面团。” 弓之助过意不去地耸耸肩。 “拿吃的东西做这种事,实在令人好生内疚。” 他一面说一面靠近尸体,将白色的面团往正次郎嘴里塞。仔细拓下他的齿形,先是上颚,接着是下颚。 “哈哈——原来如此。”政五郎感到佩服。平四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只顾张着嘴。 “这是啥咒术吗?” “不知道。”弓之助灿然一笑。“不知道帮不帮得上忙,不过这样我就满足了。” 弓之助细心地以怀纸包起面团,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免得压坏。平四郎半开玩笑,但半是真心地低声说道: “你很勇敢,连摸尸体都不怕,脑筋又聪明,为什么尿床的毛病会治不好呢?” 大额头不再翻白眼,缩起下巴困惑地望着弓之助。政五郎为了忍住笑而把头低下。担任书记的老人,笔尖又滴下墨来。 “回去吃烤焦的蜥蜴尾,”老人说道,“煎成药服下,包你马上不尿床。我孙子也是靠这法子治好的。” “谢谢您。”弓之助答谢,却向平四郎不满地嘟起嘴。 一夜过后,翌日天亮前平四郎被细君叫起,说“黑豆”送来一封信。 “就放在灶下炉旁,我想该早点让你看过。” 正次郎在八王子的住处、工作地点与他出入的赌场,已请政五郎的手下调查了。昨天为安排这些,后来便在政五郎邀约下,于茂七家用晚餐;边吃边喝,将至今铁瓶杂院相关的事情首尾,以及平四郎的想法、今后的计划等,详尽讨论了一番。心情因此清爽不少,脑袋却因宿醉而疼痛不已。然而,细君无情地打开了挡雨窗,弄得满室晶亮,也无法再睡回笼觉。 这次的信虽短,但“黑豆”的“妙笔”对这天早上平四郎金星乱闪的眼睛仍是个不小的负担,花了点时间才了解个中含意。 铁瓶杂院那块地上原有的灯笼铺,老板名叫藤太郎,长阿藤三岁,是阿藤母方的表兄。阿藤是独生女,儿时与藤太郎两小无猜,双方虽是表兄妹,也曾谈到将来结亲的事。 十年前灯笼铺之所以歇业,是由于藤太郎得了病,视力急远减弱,要从事精细的工作、指示工匠都有困难。且藤太郎个性难以相处,眼睛一出问题,之前遭他打压的弟子们便心生轻蔑,不是借机报复,便是私自带走客户自行开店或卷款潜逃,丑事不断。真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藤太郎有个结缟多年的妻子阿莲,孩子则是尚在襁褓中便夭折了。如今仍是夫妇两人,住在阿藤娘家的料理铺,半接受亲戚待遇,半过着佣工般的日子。 平四郎搔着头读信,想起昨晚政五郎的话。那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阿藤娘家的料理铺遭火灾波及,当时曾让无处可去的佣工们暂时借住藤太郎的灯笼铺。由于那场火灾有纵火的嫌疑,政五郎等人曾详加调查,因此印象深刻。 “亲戚啊,青梅竹马是吗。” 平四郎揉揉眼睛,打个哈欠。 “这么一来,若拜托什么事一定肯帮忙了。” 另一方面,八百富则看不出与凑屋、总右卫门或阿藤有何直接关联。这一点倒是猜错了。 “不过,问问本人就行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大可公开了。” 平四郎认为,既然昨天正次郎被杀,能从容办事的时期便已过了。这案子虽然原本就疑点重重,但追查陈年往事,与追查途中又出现新的牺牲者,就办案者而言,心情是全然不同的。眼下,是谁、为了什么缘故将正次郎拷问杀害,即便能做出种种推论,却也莫衷一是。但平四郎与政五郎都一致认为,必须尽早解决此案。 信末,“黑豆”才明白表示,凑屋总右卫门暗中与西国诸大名家往来——主要是放款予大名——而这些大名家无一不是“外样”名门,因此上面正密切监视他的金钱动向。此时所说的“上面”,便代表那是“黑豆”奉命调查的工作之一吧。因此他对美铃的婚事亦知之甚详,且附注一笔,说若凑屋方面若非发生非同小可的丑事或失职,婚事应可顺利进行。 “哦,原来如此。” “黑豆”在平四郎委托他调查这些小事之前,便因自己的职务对凑屋总右卫门及其左近展开调查——只是尚未明白平四郎针对凑屋要调查何事之前,不便掀开自己的底牌吧。 无论以何种身分从事何种工作,总免不了那份工作才有的烦心之事。当初次自平四郎口中听到“凑屋总右卫门”的名字,或许“黑豆”心下暗自吃惊,不知平四郎要做些什么。 然而,事到如今却特地如此表明,可见“黑豆”这家伙也认为平四郎的调查已到了最后关头。真有他的,脑筋怎能如此灵活?平四郎打了大大一个哈欠。朝阳耀眼,令人不禁要眯起眼睛。 伸了个懒腰站起来,仿佛正在等他这么做一般,庭院传来了啪沙啪沙的扇翅声。平四郎猛地拉开格子门。只见官九郎偏着头,停在最靠近自己的那株茶树枝头。 “哟,早啊,辛苦你了。”平四郎出声招呼。“下次也叫‘黑豆’使唤使唤你吧?” <hr /> 注释: 第十一节 年轻的牢房大夫写得一手好字。信一开始便声明,吹雪目不识丁,年轻大夫尽可能将她所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记下来。也因为如此,看不了多久,平四郎便读到年轻大夫端正的楷书写着“那个天杀的臭老太婆”。 这词是吹雪用来咒骂凑屋阿藤的。 人们请到家里祭灶的巫女,大概有一半是假冒的。这些巫女以此为由,登堂入室,陪酒卖春。江户是个男多女少的城市,多的是一家子只有男人的人家。十个大男人同住的商家里,女人就只有一个年过七十的煮饭婆——这种情形四处可见,也才会有她们这门生意。 这些冒牌巫女自然不会有真才实学,一字不识者也不少见。要冒充巫女所需的套语祝祷,若非同业前辈口耳相传,便是有样学样,不须有什么学问。当她们脱下伪装巫女的装束,露出卖春妇的本性时,即便还称得上貌美,也同样降格为粗野低俗的女人。满口粗言鄙语其实才是她们真实的样貌,不必讶异。 话虽如此,劈头便来个“天杀的臭老太婆”还真吓人。 据牢房的仆役作次说,吹雪在女牢里,大言不惭地炫耀自己当巫女时的风光,把女囚们都得罪光了。作次与小平次都认定她的话必是吹嘘,但平四郎倒不这么认为。吹雪有段时期定是优秀的巫女,只因改不了偷东西的毛病,才搞得年纪轻轻便惹得一身腥,否则也不至于进牢房。就算她真是个冒牌货,想必也曾以巫女的身分,让请她驱邪作法的人感激涕零、千恩万谢,收的是金包银包,吃的是山珍海味,过着顺心如意的日子。不说别的,至少凑屋的老板娘就曾耳闻她的风评,特地请她作法。 然而,蒙受垂青的人,却骂那个阿藤“天杀的臭老太婆”。 平四郎让官九郎带去的信上,写着几个直截了当、简洁明了的问题。凑屋阿藤对找巫女的原因作何解释?曾要她驱什么邪吗?曾要她祭拜什么吗?为此又付了多少钱?前后总共与阿藤见过几次面?后来不再见面,是阿藤要她不必再来了,还是另有原因?——依年轻大夫的来信,吹雪对这些问题,撇开混杂其中的咒骂不谈,倒是回答得有条有理。她说真的是很气凑屋阿藤,所以记得非常清楚。 距今约两年半前,吹雪首次被叫到凑屋,来到大宅深处阿藤的居室时,阿藤要她驱走附在这个家里作怪的恶女之灵。吹雪问起阿藤如何得知她这个人,阿藤提起日本桥通一丁目和服店的大老板娘。和服店有个十二岁便死于天花的孙女,魂魄在家里游荡,大老板娘说是请吹雪来安魂的。 吹雪说自己擅长安抚彷徨迷失的游魂,也因而受到不少人感谢。年轻大夫在此加注,说吹雪现下模样虽然凄惨,但其实是个聪颖机伶、个性爽朗,脸蛋也颇惹人怜爱的姑娘。若非误入歧途,应该不至于身陷牢房。这年轻大夫该不会爱上吹雪了吧?平四郎操起不必要的心,捏捏下巴。 吹雪只进出过阿藤的居室,没去过凑屋其他地方,但魂魄徘徊逗留之处,会有一种令足尖冰冷的独特寒意,吹雪却没有感觉到。因此当阿藤说有女人的恶灵,她也无法立时有所感应。于是她试图问出个中情由,但阿藤不愿说,只是倨傲地道,要你驱邪就驱邪,办不到就滚。 然而,吹雪也是个生意人,借口说要呼唤迷途的游魂需要一定的步骤,到凑屋走了两、三趟,并以各种手法笼络阿藤,虽只是只字片语,却也成功问出她为何烦心。她嘴里的恶女,看来是凑屋老板总右卫门的情妇,且那女子似乎死不瞑目。但这是许久之前的往事,并非近日才发生的。而且,这女子的灵魂要对凑屋报仇,也只是阿藤自己的说法。至少,处理过许多这类实例的吹雪一听到“鬼报仇”,当下会想到的病苦、接连有人死于非命、家道中落等实际损害均未发生。最后举出的这一点,尤其令吹雪感到可疑。 然而,第四度上门之际,一个小小的偶然解开了吹雪心中的疑惑。由于家中有巫女出入,凑屋的女儿美铃深感好奇,便趁吹雪在时来到母亲的居室。 说到当时阿藤的惊慌失措,即使说美铃是个死人,眼睁睁见她从棺材里爬出来,也不过如此。不要靠过来!不要靠近我!要说几次你才懂!尖叫着叱喝女儿,将她赶出居室,狠狠将唐纸门一关,一副要撒盐驱邪的模样——不,若非吹雪在场,她大概真的会撒盐。 美铃走了之后,阿藤铁青着脸颓然而坐,吹雪抓紧机会上前安慰。阿藤吓坏了,将之前坚决不肯透露的秘密和盘托出——死去女人的恶灵附在女儿身上,占据了女儿的身体,要对我加以报复,因为美铃的长相一年比一年像那女人…… 于是,阿藤再三坚称的“鬼报仇”是怎么回事,吹雪也懂了。她在别处也曾听说过类似的例子。 吹雪更进一步问起“那女人”是谁,然而这却是画蛇添足。阿藤差点要脱口回答,但发现吹雪那热切的神色,忽地回过神来,反咬一口问道,驱邪有必要知道女人的名字吗? 吹雪答道,驱邪当然要知道名字。既然夫人至今曾聘请算命师、灵媒,当时自然也问过名字吧。然而阿藤却再也听不进吹雪的话。她对自己因一时失态,不慎将极欲保密之事说溜了嘴感到切齿之悔,当真咬紧牙根开始吵嚷起来,叫着:“快给我滚!你滚!要钱就拿去!像你这种肮脏的女人,不准再踏进这个家一步!”据说骂得很凶。 阿藤也真的开了装金子的钱箱,拿小判扔吹雪。其中一枚打中吹雪的脸,正好碰到右眉与右眼间的柔软处,割破了皮,流了血。这使得阿藤更加如得失心疯般,又是踢打又是拉扯地动起手来,吹雪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在此,年轻大夫又下了个注解,写道吹雪脸上的这个伤痕仍相当清晰,一眼便看得出来。脸蛋可是重要的生财工具,吹雪之所以对阿藤忿恨难消,绝大部分是为此。 做吹雪这种生意的女人,通常都不是单独行动,她背后便跟着一个吃软饭身兼保镳的可怕“大哥”。吹雪对这男人并未详加描述(平四郎认为定是碍着年轻大夫在眼前的缘故)。若在平常,遇到这种事必定会向“大哥”哭诉,要他到凑屋大闹一场。吹雪当真心有不甘,也不是没考虑过此事。要知道,对方可不是一般小商人,而是凑屋。若手法得当,定可大敲一笔。 然而,吹雪并没有这么做,因为她害怕。能向凑屋要到一大笔钱自然开心,但她深怕会因此无法摆脱这个男人。这男人于合作当初倒是没什么问题,但一旦成为吹雪的入幕之宾,便立刻显露出本性,将吹雪赚的钱搜括得一干二净,若敢顶嘴便拳打脚踢,自己却沉溺于赌博喝酒,集窝囊废本质于一身。 这些“大哥”通常物以类聚,因此吹雪深怕若随便说出凑屋的事,事情将更不可收拾。那时她已两度因偷窃而与公役“结缘”,但罪行轻微,并未沾染过“恶事”。这里年轻大夫也亲切地加了注释,写着认为吹雪不是会做那种事的姑娘。 而且吹雪还说,虽只乍见一眼,但她深深同情凑屋的女儿美铃。只不过是长得像以前和总右卫门过从甚密的女人,便被自己的母亲视如妖怪。吹雪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但一心相信所有的母亲都是温柔的,自己的母亲也一定温柔有加。因此看见阿藤对美铃的态度,不禁感到心痛。 “那个天杀的臭老太婆,” 吹雪是这么说的。 “她一定是杀了凑屋老爷的情妇。因为是亲手杀的,才怕鬼魂作祟找她报仇。可是,她又不敢正视自己犯下的事,这样是没办法好好驱邪的。那种没良心的臭老太婆,死了最好!” 将吹雪移至医牢的行动相当顺利,作次也小心安抚了其他女囚,因此不须为吹雪担心。又,汇整此信时,冈引仁平也至牢房探视,与狱卒闲聊后便走了,应该没有注意到我方的举止——年轻大夫如此作结。 平四郎一面将纸卷卷回原状,一面自鼻子深深吸气,刻意发出鼻息声再将气呼出来。 有了这些佐证,已经无庸置疑了。 “恶女之灵吗。” 那是指葵。阿藤这样称葵。葵已经死了。她没有留下佐吉出走,也没有与别的男人私奔。她被阿藤杀了,尸体被藏了起来。 平四郎抚着后颈,闭上眼睛。一起床便读了封长信,觉得脖子好像僵了。一作此想,却又立刻失笑。因一旦做起接下来该做的事—— “可不是肩颈酸痛一下就能了事的。” 朝阳灿烂的秋日庭院中,好几只麻雀翩然飞落。 “因为,我可得去把一个在地底下沉睡了十七年的女人挖出来啊!” 麻雀啾啾鸣啭。有一只停在缘廊边,歪着头望着平四郎,似乎是不懂他在笑什么。 平四郎拍手喊细君。 待弓之助一到,平四郎便带着他前往政五郎处。 平四郎一反往常,沉着一张脸,机伶的弓之助想必也察觉到了,一路上保持沉默。但当一碧如洗的天空彼端,出现茂七大头子那结构气派但建材质朴的木板屋顶时,他似乎终于按捺不住地开口了。 “牢房有回信了对不对?” 平四郎嗯的应声。算不上回答,只能说是发出嗯的一声。事到如今,似乎已经太迟了,但他不愿再让弓之助更深入接触此事。然而,这奇特的孩子定然已充分推测出案情真相,叫他别跟仍旧会跟来吧。因此干脆别再多虑,让他早些体验这工作的精华之处,也就是揭开被隐藏的事实……虽未必是件愉快的事——才是上策吧。 然而,在脑子里东推西敲,与当场耳闻目睹,两者之间有道深深的河。至少平四郎是如此认为。而这条河,还是要等年纪到了,心上那层皮够老够硬了,否则是不该渡过的。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告诉弓之助“一切如你所推测”,不就好了吗? 只见大额头站在茂七大头子家后方矮树篱内,拿着杓子洒水。离落叶纷飞的季节还有一段时间,这精巧院落的一隅却笼着火。一看之下,烧着的尽是柴薪。有种略带焦味却又芬芳的味道,乘着淡紫色的烟,往平四郎等人所在的路旁飘来。 大额头向平四郎问好后,随即领两人入内。他端上茶边道歉说,政五郎正在盘每十日一结的帐,得知大爷来访,即刻便来会客,还请大爷稍候。 “你们那不是在烧落叶吧?是在烧什么?把盘帐盘出来一些不方便外泄的文件拿来烧吗?” 平四郎虽是说笑,大额头却正色行了一礼,说刚才挑水肥的才来过,便焚香木除臭。平四郎哦了一声。 “这倒是雅事一桩。下次也告诉我是什么香木。八丁堀每次挑过水肥,总是要臭上好一阵子。” 大额头应了两声是,便退下了。 平四郎虽不知茂七家平日有多少人出入居住,但考虑到他这大头子的身分实力,手下人数必定不少。十日挑一次水肥所卖得的钱,应是笔不小的收入。怪不得政五郎会配合着盘帐。 一般杂院或租屋,这笔收入归管理人所有,一毛钱都不必交给地主,这是长久以来的不成文规定。房客住户多,水肥卖得的钱也越多,照这个道理来看,应该是种对管理人的奖励吧。 佐吉来到铁瓶杂院之后,并没有什么好结果。如今虽已赢得阿德的信任,住户们也与他逐渐熟络、建立起感情,但铁瓶杂院却一天空过一天,现在只剩下阿德、久米与被阿律丢下的权吉三户。派他到杂院的人用意便是在此,任凭佐吉如何努力,然而串起算盘珠子的最后一档,早已被定在那里,莫能奈何。 即使如此,佐吉仍垂头丧气,只要看他最近的样子就知道。这是当然的。努力成为徒劳,任谁都会感到灰心。 然而佐吉手边应该有一笔钱,理当如此,因为有卖水肥的收入。平四郎没过问他如何处理这笔钱,但假使他拿去凑屋上缴,对方一句那是管理人的钱,拒而不收,他也只能把钱留着。他是个谨守分际的人,一定是存起来了。 然后,不久铁瓶杂院便不再需要管理人,佐吉将回头去当他的花木匠。届时,他所存的这笔钱,便会成为他新生活的本金吧。这笔钱应该不少,将来他与那个叫阿惠的姑娘成亲时,这笔钱就很有用处了。 这次让佐吉扮演这个角色的人,大概连这一点都盘算在内了。平四郎自挑水肥联想至此,越想越觉有理。拿佐吉当棋子摆布的人,想给他一小笔钱,也有义务这么做,但无法正面采取行动,便想出此策做为不得已的手段—— “大爷,让您久候了。” 在政五郎招呼之下,平四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身旁的弓之助乖乖坐着。政五郎放下亲自端来的栗子点心,潇洒地将和服下摆一撩,坐了下来。 平四郎说道:“我们得挖开铁瓶杂院底下的土地,找出葵的尸骨。” 政五郎略略停顿了一下,而且不知为何,趁机朝着弓之助微微一笑,才点点他那结实的下巴: “果然走到这一步了。” 平四郎开始说话时,唐纸门便悄悄地打开,大额头回来了,黑眼珠向上吊,照例执行着他的任务。 “二十一年前,总右卫门在筑地当起大老板,他的侄女葵前来投靠。这便是一切错误的开始。” 葵牵着当时五、六岁的佐吉,母子两人立时获得总右卫门喜爱。总右卫门爱上侄女,也疼爱侄女的独生子。佐吉简直被视为凑屋的继承人。 至此,假使——这是个虚无的假设,总右卫门此时仍单身,事情便极其简单。叔父与侄女的婚姻在重视血统的贵族与武家中并不罕见。尤其这对叔侄的情况,叔父总右卫门早年便离家闯天下,与父母兄弟绝缘已久,虽说葵是兄长的女儿,脑子里明白是明白,但要真心当她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侄女恐怕很难。总右卫门并非看着葵长大,她是在长大成人之后,才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容色绝美,充满女人的魅力,还带着可爱的孩子,全然是个成熟的女子。葵带着一个孩子——而非黄花闺女,也许反而成为祸因。 反过来从葵这方面来看,也是同样的道理。最初,她前来投靠时,心里多半是把总右卫门当叔父看待。而接下来,该说是郎有情妹有意吗,赤手空拳闯出一番名号的总右卫门在她眼里,想必也是个魅力十足的男人。况且,若能成为他的妻子,自己与佐吉便能得到莫大的幸福,足以弥补过去人生中的不幸,尚且绰绰有余。 然而,总右卫门有妻子。那个名叫阿藤,一年前才刚过门的正妻。总右门卫是因商人中地位崇高——当时仍远高于他的阿藤父亲作主,才得以破格迎娶阿藤。阿藤也深知这一点。从小备受呵护宠爱的阿藤,是富商家里高傲的千金小姐,出嫁后仍是个高傲的少奶奶。 于葵,阿藤是个障碍;于阿藤,葵是个眼中钉。 两个女人之间起了什么样的摩擦冲突,而这看在总右卫门眼里又做何感想,平四郎是无法了解的,连要想象都很困难。然而,葵失去踪影后,凑屋的下人间传出“葵是被老板娘撵走”的风评,至今仍或多或少留了下来,这倒是值得深究。由此可知,至少在众人面前,葵是采取守势的。她并未自恃总右卫门宠爱,就当着店里的人公然忤逆阿藤。然而,若少了他人的耳目就另当别论了。 即便并非如此,女人这种生物,无不精擅此道:不需开口、不需动一根指头,只要一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我讨厌你,我一定要把你赶出去,我比你更讨老爷欢心,你自己心知肚明—— 千金小姐出身的阿藤,应斗不过世故的葵吧。在店里的人面前责骂葵、殴打她、露骨地迫害她,反而惹恼了总右卫门。阿藤定是再三重蹈覆辙。她应该不是个蠢笨的女人,懂得从失败中记取教训,也发现到这么做等于自曝其短。但任性了一辈子的阿藤,即便心里明白,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明知会令总右卫门不悦,却无法不对付葵。不仅如此,可能还向总右卫门诉苦,说葵在你面前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私底下却是个可恶的女人,刁钻奸猾一如蛇蝎。 边想边说,平四郎不禁悲从中来,本应美味的栗子点心,吃在嘴里也索然无味。 “大爷,看来您似乎是认为阿藤比较可怜。” 政五郎一面倒茶,一面以平静的语气说道。 平四郎摇摇头。他自己也糊涂了。当然,命丧他人之手的葵也值得同情,被留下来的佐吉也很可怜。但是,阿藤也一样…… “十七年前,阿藤对葵下手。” 政五郎缓缓地,像要列出重点般地开始说道。 “这个秘密只有阿藤与她的亲信知道,总右卫门并不知情——大爷是这么想的吗?” 平四郎望着政五郎。“你认为呢?” “我也这么认为。”政五郎说道。“若十七年前那时,总右卫门便已得知实情,那么,要隐瞒世人的手法应该更高明才是。” 平四郎接着望向弓之助。孩子脸上出现一种悲壮的神情,脸色雪白如纸,唯有嘴唇是鲜红的。 “我可以说话吗?”弓之助仰望着平四郎问道。 “嗯,说说看。” “我认为……那场争执……是发生在那家灯笼铺里。” 他指的,是以前在铁瓶杂院那块地上的那家灯笼铺。 “灯笼铺的老板藤太郎是阿藤的表哥,两人情谊深厚,可说是阿藤的盟军。阿藤终于忍无可忍,想找葵当面谈判时,一定是认为在凑屋里谈不妥。就算屏退众人,但同一个屋檐底下仍有店里的人,毕竟隔墙有耳。再说,把葵叫到自己那里痛骂,岂不是正中葵下怀?要是葵走出门后嚎啕大哭,或是在灶下含泪啜泣,又将集众人的同情于一身。” 平四郎大口喝茶,政五郎两手放在双膝上,以略带鼓励的神情望着弓之助,大额头则是翻着白眼。 “于是,她悄悄向灯笼铺的藤太郎借了个房间……”说到这儿,喉咙好像哽住了,弓之助咳了一声。“把葵叫去谈,可是却闹僵了……” “便发生了不幸。”政五郎抢先说道。 “是的。”弓之助点头。 “失手之后,阿藤才回过神来,哭着向藤太郎求助: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并不能怎么办。”平四郎说道。“尸体比一般人的想象来得重。就算要弃尸,不出动担架、货车是搬不动的。白天耳目众多,夜里搬东西则会令门卫起疑。灯笼铺和阿藤都不是奸恶之徒,不懂得如何收拾善后,当时定然不知如何是好。” 但是,灯笼铺是座大屋,占地广大。 “在家里找个地方——大概是平日绝少有人出入的仓库或空房,掀起榻榻米、拆掉地板,先藏在那里。但尸体迟早会开始腐烂发臭,必须尽快挖开地板下的土地埋尸才行。” 平四郎思忖,即便是为了青梅竹马的美丽表妹,不得不在家中地板下藏个死人,对藤太郎来说也算是一场无妄之灾。要包庇阿藤到底,必须说服老婆阿莲。 对,藤太郎的老婆、灯笼铺的阿莲,她并没有义务与丈夫一起担这份风险。对于丈夫支持阿藤,也不可能无条件赞成。此时必然会打翻醋坛子。 “灯笼铺的阿莲,定是考虑到将来的好处吧。”政五郎又一次抢先低声说明。“想来不会单纯出自对阿藤的同情心。这种事,若非考虑到利益得失,没有人会去做。” 亦可能是阿藤主动表示,若肯帮忙收拾善后,不会亏待他们夫妇。 “这么一来,事情便暂时先压下来了。”平四郎继续说道。“阿藤回凑屋去,一脸去看戏或参拜后回家的模样。然而,到了深夜,同样出了门的葵却没回来。家里的人开始担心,阿藤也跟着一起担心,或刻意摆出‘那女人真是会替别人找麻烦’的态度。” 而总右卫门——凑屋总右卫门又如何? 假使——又是“假使”,此时总右卫门知道了真相,而曾逼问阿藤,那么事情的后续发展便会截然不同吧。即便是亡羊补牢,也应该以更高明的法子来掩饰。 杀人已是滔天大罪,再加上总右卫门有仁平这个对他恨之入骨、时时伺机而动的麻烦人物。这件事要是让仁平知道了,他定会善加利用,不仅阿藤,连总右卫门也一并打入牢房,凑屋的财产便会惨遭充公,他凭才干所累积的身家,将全数被剥夺,分文不剩。这番揣想是准得不能再准了。 假如总右卫门知情,为求慎重,后来对灯笼铺的处置应当更加谨慎。因为灯笼铺及其内埋藏葵尸身之处,不仅能致阿藤于死地,也已成为总右卫门的罩门。 然而,现实中事后又如何?七年后,灯笼铺因老板得眼病而生意不振,向阿藤求助,请凑屋买下了那里的地——到此为止尚可,到此为止仍安然无事,但坏就坏在接下来的发展。凑屋在那里盖了铁瓶杂院。他拆掉灯笼铺,盖了铁瓶杂院。倘若总右卫门知道葵就被埋在里面,绝不可能这么做——此乃第一点。 因此,事实上总右卫门一直不知情。或许阿藤隐瞒的手法极为高明。总右卫门——也许多少曾经起疑——就这么接受了葵失踪一事。一名年轻伙计几乎与她同时离开凑屋、告诉佐吉葵偷了钱等,可能都是阿藤耍的花招。平四郎认为,这些伎俩多半是奏效了。 “你们认为如何?”平四郎问道。这问题不是针对政五郎,也不是针对弓之助,而是朝着两人之间提出的。 弓之助还没开口,政五郎便呼的吐了一口气,说道:“若这当中总右卫门得知任何消息——就算会买下那块土地,也不会搭建杂院吧。好比兴建其他建筑或做作为防火空地主动捐给官府等,多的是其他手法。要捐,也不必捐出灯笼铺的整片地,只要能让葵埋身之处原封不动即可。” 平四郎默默点头,弓之助坐得端端正正,身子一直绷得紧紧的。 “土地的买卖,在交易之前,必须向政府提出申请,也必须经过地主联会的同意。换句话说,这属于公共事务。公役与地主联会都知道凑屋财力雄厚,因此对于买地之事定然不疑有他。即使如此,还是会问起用途,买这块地做什么用呢?搭建杂院招揽住户或许不光是凑屋的主意,也可能是来自町役人或地主联会的提议,认为这么做,对当地的发展有所助益。” “而总右卫门也没有异议,”平四郎说道,“如果他对葵的事毫不知情的话。” “是的,若毫不知情的话。因此,直到此时他应该仍是一无所知吧。” 接下来,正当总右卫门开始兴建杂院时,阿藤是否将葵的尸体埋藏于该处之事告诉他了呢?这点难以推测。即使招认了,当时的情况总右卫门也无力挽回,只能佯装不知,令工程继续进行吧。不过杂院的工程本就相当简陋,不会挖深地基。就算阿藤没有招认,也几乎不必担心工程作业会掘出尸体。换句话说,若阿藤不说,总右卫门便不得而知;且不管知不知情,总右卫门都无其他应对之道。因此关于这一点,只有询问当事人才知底蕴。 无论如何,秘密仍未见天日,继续沉睡。对于葵的失踪,亦无人投以怀疑的眼光。所幸,铁瓶杂院未经大火洪水洗礼,平平安安过了十个年头。 然而,破绽却自意外之处萌生。那便是,随着年龄增长而亭亭玉立的美铃,有如葵投胎转世。 美铃与葵,说起来是叔父的女儿与侄女的关系,也就是堂姐妹,血缘不算浓。然而,有些孩子不像父母亲,却像死去的舅舅,或是孙子像极了祖父等,血缘这东西,有时便是如此促狭。冷静想想,美铃与葵相像,一点也不奇怪。 然而,看在双手染了葵鲜血的阿藤眼里,便成了“诅咒”。巫女法师换了一个又一个,无论再怎么除魔驱邪,既然葵不可能饶恕阿藤,透过美铃降临在阿藤身上的诅咒就不会消失。看在阿藤眼里,出落为美人的女儿活脱是过往的恶梦,逼迫着她,让她对美铃没有好脸色,甚至说出“那种女儿,最好一辈子关在家里等死”这等惊世骇俗的言语—— 到了这个地步,总右卫门终于逼问情状有异的阿藤,这才得知事实;或者先前已然得知,见阿藤的情状已太过危险,明白无法再将葵的尸骨置之不理。真实情况是前者或后者亦无由得知,但无论是何者,总右卫门能做的极为有限。为安抚阿藤的情绪,让秘密始终是秘密,他必须仔细筹划。不仅如此,总右卫门身边还不时有仁平怨恨的眼光环伺。他的筹划定要迅速缜密,不能让任何人察觉,这是最要紧的。 “到现在才想叫铁瓶杂院的房客搬出去,照我想,恐怕是想挖出葵的尸体加以供奉吧。” “或者,也可能是想兴建凑屋的别邸,在其中设庙祭祀葵,用以镇魂。无论如何,我认为一切正如大爷所推测。” 政五郎说着,似乎要询问“少爷也这么认为吧?”般,望向弓之助。脸色已稍稍恢复的弓之助点点头。 “若将阿藤置之不理,不久之后,她可能会真的神智不清,说出不该说的话。此事若不慎防,将成为总右卫门的致命伤。” 平四郎轻啜着凉掉的茶,再次思忖凑屋总右卫门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十年,他是以何种心情度过?十七年前,葵一声不响便失踪时,他曾经怀疑过阿藤吗?或者他与葵之间早生嫌隙,她何时出走都不足为奇? 葵失踪之后,总右卫门非比寻常的风流,是为了追寻她的影子吗?或者,是对夺走葵的阿藤所施展的报复?或者,他本就是这种人?只因为他是个没有群芳簇拥便活不下去的男人? “他还真是不怕麻烦哪。” 本以为只是在内心低语,却好像真说出口了。政五郎与弓之助对望一眼,噗哧一笑。 平四郎摸着光溜溜的武士头头顶,刻意嘿嘿笑着蒙混。 “总之,由于这一段经过,事到如今,总右卫门不得不把铁瓶杂院里的住户赶走。这阵子发生的一连串怪事,像八助拜壶、权吉突然又沉迷起赌博,甚至一开始八百富的太助命案,全都是为此所做的安排。” “说到八百富的命案……” 弓之助眼睛发亮,平四郎便要他将先前两人的谈话说出来。太助命案发生的一年半前,正次郎“真的”前来袭击,却因意想不到的帮手太助赶到,复仇不成反挨打。这件事,会不会是与这次赶走住户具有相同意图的尝试? “原来如此,那是最早发生的吧,这样我明白了。恐怕正如大爷所说。” 政五郎大大点头之后,向大额头瞄了一眼,好确认他是否好好“在记”。大额头一副大车轮全力启动的模样,黑眼珠完全缩到眼皮里去了。若不让他喘口气,只怕会口吐白沫。 “原先的管理人久兵卫,打一开始——这话是难听了点——就是共犯。十年前,总右卫门向他表明了实情,在离开‘胜元’来到铁瓶杂院时,他定是全然知情。杂院里,就属管理人权限最大,要动工修房子、淘井,都不能没有久兵卫的许可。要监视葵的尸体会不会一个不小心被挖出来,他是不二人选。” 久兵卫工作多年的店铺倒了,年过半百却失去谋生之道时,由凑屋收留,他对总右卫门定是感激不尽。总右卫门也看准了这一点,认为久兵卫足以信赖,才命他担任管理人。 “一年半前,总右卫门绞尽脑汁,想出久兵卫因与正次郎结怨而遭袭击这一案。正次郎在‘胜元’厨房工作,同样是总右卫门手下的人马。他与久兵卫之间真正的关系,也许是相互照应才对。换句话说,正次郎也是一枚总兵卫能够动用的棋子。” 然而,八百富太助的闯入,使正次郎铩羽而归。总右卫门与久兵卫不得不重新来过。 “太助不是傻瓜,他人在现场看到来砍人的正次郎和被砍的久兵卫的模样,可能察觉有异——啊,这些全都是我的推测,要是太离谱就喊停吧。” 弓之助表示鼓励般地点点头。 “是的,我明白。不过姨爹,一点都不离谱。请继续说下去。” 平四郎对于外甥的激励感到有些羞赧,干咳了一声继续说道:“久兵卫也知道太助已看出事有蹊跷,与总右卫门商量之后,两人又动了一次脑筋。我想,大概是豁出去,对八百富的人吐实了。当然,葵的尸骨埋在杂院地底下这件事,是不会告诉他们的。多半只说,有些不得已的情由,想叫住户搬出去,才编造出这次的事情。” “当然,想必也给了钱,希望他们对此事守口如瓶。”政五郎补充说道,接着又做了更详尽的解释。“只是,八百富有没有收下这笔钱就不知道了。富平多半没有收吧。他定是认为这请求乃出自管理人,而不是别人,说不需要给钱,他们会保密。” “可是,太助却想要那笔钱。”弓之助说道,脸色又开始有些苍白。 “而且更糟的是,富平病倒了,八百富里太助说的话越来越有分量……” 政五郎忽地伸出手来,往大额头的额前碰地一敲。好像原本拴紧的环勾松脱了般,大额头的黑眼珠自眼皮后掉下来,变回黑白分明的模样。 “你可以休息一下。”政五郎说道。“大爷和少爷,再喝杯茶吧。” 大额头叹了一口气,累坏了似地垂下头。弓之助担心地望着他。政五郎利落地更换茶壶里的茶叶,倒进热水。茶香四溢,令平四郎也跟着放松下来。 几个人像是出席丧礼似的,在一片肃静中喝了茶,吃了栗子点心。不知不觉香木已燃尽,自庭院里飘来的轻烟也散了。 “今年春天,令久兵卫出走的那个案子……” 政五郎缓缓开口。一旦稍事休息后,要继续这种话题会令人心情沉重。他深自理解当场的气氛,自愿挺身担任这不讨喜的角色。 “想来应有两个目的。其一,是将久兵卫这个要角自铁瓶杂院弄走,送来佐吉这个格格不入的年轻人,好让铁瓶杂院住户日益减少也不至于让人起疑窦。其次,便是要收拾掉隐约察觉到凑屋总右卫门见不得人的秘密,将来可能成为麻烦的八百富太助。” 弓之助喉咙发出咕嘟一响。不知是吓到了,还是被栗子点心噎着了。 “阿露——果然是知情,且从旁协助吧。” 平四郎如此喃喃说道,政五郎强而有力地回答: “阿露的话并非全然说谎。太助嫌弃卧床不起的富平,想摆脱这个麻烦,只怕是事实。自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大好机会,让太助开始感觉到凑屋已成为一棵摇钱树,他的人可能就变了,一心想着要和茶水铺的女人一起享福。而妹妹阿露也许是站在一个分歧点上,看是要选父亲的性命,还是选见钱眼开的哥哥。” “而且,久兵卫说服了她,”弓之助接着说道,“富平……怎么说就不知道了……毕竟病得起不了床……” 杀手来了——当天夜里,阿露是这样告诉阿德的。杀手来了,杀了哥哥。 杀死太助的,终究是凑屋派出来的人手吗?还是阿露下的手?或者是久兵卫本人? “无论如何,她都骗了阿德。” 对平四郎来说,这一点才教人感觉最不舒服。话虽如此,事到如今若要把实情告诉阿德,感觉更糟。 “阿露也不愿意欺骗阿德吧。她内心想必是很过意不去的。” “那么,姨爹,”弓之助硬要转变话题似地,发出反常的活泼声调,“姨爹对于葵长眠于铁瓶杂院的哪一处,有想法吗?” “没有。”弓之助话声才落,平四郎便接着回答。“猜不胜猜。” “那么,您打算把杂院的土地全部翻遍?” “如果有必要的话。没办法啊。” “少爷有线索吗?”政五郎问道。 “佐佐木先生那里保管的平面图……” 弓之助冷不防就发话,平四郎连忙把他的头一按,解释说弓之助师事的那位佐佐木先生,是个可以不吃饭却不能不测量的测量师,本来要经过公家许可才得以进行的测量与平面图,这位仁兄都私下进行。 “兴趣嘛,我也就没追究。” 看着慌张的平四郎,政五郎呵呵笑了。“好的。那么那位测量的佐佐木先生的图,能够帮上忙吗?少爷?” 弓之助表示,距今十五年前所绘制的灯笼铺一带平面图,对灯笼铺内部的建筑物注记有附加说明。 “因为那是栋大房子,而且不仅是灯笼铺,所有商家的仓库、小屋的位置都记载在上头。” “然后呢?”平四郎探过身来。“你有什么想法?” “灯笼铺有个小屋。”弓之助的双颊上看似浮上红潮。“不知为何而建。图上没有记录,佐佐木先生的私塾里也没有记得当年之事的人。不过,那屋子的大小,是六帖房加四帖半……” “就跟阿德那里、八百富的大小差不多吧。不是连栋杂院,是前杂院那边。”政五郎说道。 “是的,正是。”弓之助点点头。“那个地方以现在铁瓶杂院来说,正好就是八百富家。” 平四郎脑里想着一些他平日不会思考的事。这——是因缘,是怨念。若葵真是埋在八百富底下,那么富平、太助兴阿露被牵连进残酷的命案,难道就是这个缘故?八百富这三人分明毫不知情,难道是葵残留于人世的一缕怨念操纵了三人,使他们形同与凑屋为敌,拖垮总右卫门极欲进行的计谋? “少爷,可以向先生借出平面图吗?” “我一人去可能很难,若政五郎爷能向先生说明是公事要用,先生也许会答应。” “那就走吧。”政五郎干劲十足地说。“几时动手挖掘、人手该如何分配,还必须与大爷商量,但是大爷,必要的工具我们会准备,请大爷放心交给我们。” 平四郎嗯了一声。连自己都觉得这一声好深沉。 “姨爹?”弓之助窥伺他的脸色。 “挖的时候,我不想让杂院里的人知道。权吉要不就是出外乱晃,要不就是喝了酒睡大觉,不必理他;但阿德和久米是个麻烦,要怎么把她们支开呢?” “尤其是阿德姨?”弓之助微笑道。“姨爹好体贴呀。” 平四郎在心底暗想——这算不算体贴我不知道,但就连你,我也觉得挖东西的时候最好是别让你看到。你也好阿德也好,我可不想要你们渡过这深深的河,去看那黑色的河水。 但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反倒说了另一件挂心之事。 “你们觉得拷问、杀害正次郎的人是谁?” 政五郎与弓之助对望一眼,接着不约而同地垂下眼睛。 “这件命案不可能与这次的事情无关吧?碰巧被赌徒们的争执波及——有这么巧的事吗?” 也许有。太阳底下终究没有新鲜事。 “不能再慢慢来了。”平四郎说道。“正次郎这个人,对事情也知道一小部分。应该还有其他人也一样,纵使不是全盘皆知,却窥见了一小部分。把这些人找出来,将他们所知道的一小部分拼凑起来,全貌就会显现出来了。” 再拖下去,也许这些人当中又会有谁被扔进河里。 “加速行动吧!”政五郎说道。与此同时,大额头哈啾一声,打了一个喷嚏。 “结束了吗?”他以略显疲惫的表情说道。“我的头快爆开了。” <hr /> 注释: 第十二节 井筒平四郎睡觉总是睡得很沉。只要有必要,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沉沉入睡——这其实是井筒家男子共同的一门“绝技”,平四郎的父亲、兄长都是如此。那种睡法,令人乍看之下分辨不出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死了。而井筒家男子又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血色差,也使得判别更加困难。 平四郎在青年时代,曾有一次因自道场回来有些倦了,再者也不敌那暖烘烘的阳光,忍不住倒头就睡,猛然睁眼醒来时,发觉有人伸手探他的鼻息。原来是打扫内室的下女,正一本正经地确认他是否还有气。她是个莽莽撞撞的小姑娘,帮不上什么忙,才半年便被辞退了,但长相甜美可人。当时平四郎还有那么一点儿喜欢她。不知她现下如何? 他之所以想起这些,是因与政五郎等人商量妥当、返家之后的当晚,又做了和上次一样清晰无比的梦,而在半夜里醒来的缘故。 那是个极为冰冷的梦。已记不清内容了,但有种在漆黑之中无法喘息的感觉。心脏有些悸动。平四郎仰望着天花板,大大的呼了一口气。 死者是怎么知道自己已死?——蓦地他思考起这一点。 死者之所以会作怪或成为游魂,一定是因为死后仍遗留着强烈的感情吧。但是在那之前,他们是如何了解到自己已成死人?是有人告诉他们吗?是阎罗王,还是地狱的狱卒?可是,死者那么多,要一个个通知,地狱里管事的人恐怕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还是死者本身在暗处看见有人哀恸他的逝去,才从中领悟的? 如此,若没有人为他而伤心,那么死者不就无法接受自己已死的事实了吗? 平四郎在铺盖上坐起,将双手往胸前一架。不知不觉间,夏天已悄然离去,夜里寒意袭人。屋里没点灯,什么都瞧不见。这一晚没有月亮,不会有月光自挡雨窗的缝隙照进来。入夜时起了云,想必星光也被掩没了。四周一片漆黑。 平四郎认为,刚才的梦多半是葵的梦。在梦里,我成了葵。然后,他摸摸双臂,感觉臂上的肉仍在,便在自己也未曾预期到的安心之下,再度钻进被窝。 翌日早晨,政五郎前来知会工具与人手均已备妥,并说已自手下里挑好了嘴巴特别紧、行事稳当的两人,要动用蛮力的工作尽管交给他们。 弓之助已自怪人佐佐木先生(平四郎一这么叫,便遭到抗议,说至少请称为奇人佐佐木先生)处,依约借来灯笼铺的地图,平四郎便带着他,再度前往政五郎处。过去从不和冈引打交道的平四郎竟三番两次与政五郎碰面,小平次似乎为此大起疑心,坚持要跟着去,平四郎花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劝住他。 “这会耽误到您巡视的工作。” “我不会在政五郎那里待太久,你先去等我。” “您要我在哪里等?” “这个嘛,铁炮洲渡口如何?” 好不容易摆脱小平次,起步出发,弓之助便笑着说:“小平次叔放过我了,却不肯放过政五郎爷他们呢。” “是啊,因为政五郎不会尿床啊。” 这政五郎,领平四郎姨甥俩进了昨天那处居室,今天立刻将唐纸门关上。大概是今儿个风向转了,从政五郎老婆在正门开的荞麦面店,传来阵阵酱汁味,令平四郎觉得有点可惜。不由得便想,待将这事了结后,定要将这有全深川酱汁用料最舍得之称的荞麦面好好吃上一顿。 “一早,我们的人到铁瓶杂院探过了。”政五郎开了话头。“住户终于只剩下权吉和卤菜铺阿德、久米了,冷清得很。” “佐吉不在吗?” “在打扫。不过没出声喊他,不知他情况如何。” 对了,大爷——说着,政五郎单膝向前。“照您昨儿个的意思,是希望挖八百富底下的时候,把佐吉、阿德等人自铁瓶杂院支开,您可有这方面的借口?” 平四郎笑着摇摇头。“没有,才一晚想不出来。你有吗?” 政五郎双眉之间形成一道浅浅的皱纹,两眼笔直地只望着平四郎,对坐在他身边的弓之助那张小脸,则是连眼角余光都没扫过去,说道:“那个叫久米的,病了吧。” 被政五郎直勾勾地瞧着,平四郎一时之间愣住了,但同时上次阿德忧心忡忡地向他提起的话,瞬间在脑海里苏醒。 ——那真的是痱子吗? ——我是说,下面的病啦,花柳病。 “啊,原来,”他不禁出声道,“是这么回事啊。你这么认为?” 政五郎点点头。“是,应该错不了,已经相当严重了。” 弓之助骨碌碌转着眼珠。然而,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似乎明白这语焉不详的对话,谈的是不愿令自己听闻的那类话题,也就乖乖地没有开口。 “你对这方面的病很熟?” “我是诊断不出来的。是这样子,今天一早派到铁瓶杂院的,是我们家大额头。我让他扮成卖蚬仔的过去。阿德说要煮味噌汤,便买了一盘,还多给了大额头一些零头。大额头说,看得出后面内室有人躺着。” “是吗,久米已经病倒了啊……” 平四郎相当后悔,阿德之前明明找他商量,他答应要帮忙打听却说过便忘。 “听了大额头的话——先前从大爷这儿听说久米从事哪一行,我有些放心不下,便算准了卤菜铺开始做生意的时候,派了一个年轻的过去。啊,他可不是对医学有什么心得的人,只是在被我们家大头子捡回来之前,在吉原当‘牛’,对那方面的病是不会看走眼的。” 所谓的“牛”,相当于吉原的保镳,负责监视妓女与前来寻欢的客人。当然,唯有可怕的“大哥”才能胜任。 听到这里,弓之助的表情,透露出他已明白现场对话中所说的“病”的意思。平四郎认为他听得懂也是个问题。还太早了。 “那么,你们那个年轻人怎么说?” “相当糟。”政五郎简洁地回答,摇摇头。“他说,不早点接受妥当的治疗就不妙了。” 所以,阿德的担心果然成真了。 “关于这件事,大爷,听说千驮谷那边,有个作风特异的大夫……” “住的地方也很偏僻啊。一定是个老头吧?” “是的,据说是个怪人。住在一个四周没有半户人家的地方——听说是租了以前大农户的房子,让患者住在里面治疗。这也是我们那个年轻人说的。” “跟养生所没关系?” “没有。养生所确实是一项德政,但是,那个……多半不会收容久米吧。” 一点也没错。平四郎点点头。弓之助一反常态,像只被带到陌生人家作客的猫似的,不作一声。 “让久米去给那个大夫诊治如何?把事情告诉阿德,请她带久米过去。” 平四郎望着政五郎。“好是好,可是那种大夫开价不低吧?” 阿德没那个钱。 “那种病是会传染的吧?”政五郎说道。他是个成熟稳重的人,依然笔直地只望着平四郎。但既不成熟也不稳重的平四郎,却忍不住望了弓之助一眼。传染是会传染,但你知道是怎么传染的吗?你不知道吧?还是你已经从喜欢寻欢作乐的父亲那里知道了? 弓之助低着头,玩弄着借来的地图的一角。 “身为保护杂院的管理人,不能放着身患传染病的房客不管,这是天经地义的。该是佐吉出面的时候了。由管理人出钱,让他陪着阿德和久米一起到千驮谷,您认为如何?否则,要阿德一个人带久米过去,她心里一定会感到不安吧。” 这真是个好主意——平四郎正要捶手时,弓之助幽幽地冒出一句话:“可是,佐吉那里有长小弟呀?” “是那个小孩吧?”至此,政五郎今天才第一次对弓之助说话。“这个嘛,将那孩子寄放在我这里可好?我们这里有大额头,应该不会让他感到寂寞。” 弓之助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这也是个好主意,姨爹,您说是不是?” 平四郎将手碰碰捶了两下。 接下来,众人花了半个时辰,摊开弓之助带来的地图详加商讨。惊人的是,弓之助不仅带来向佐佐木先生借的地图,还凭一己之力绘出了铁瓶杂院现在的地图。 “这是之前就做好的吧?” “因为我想可能会需要。” 听平四郎解释弓之助是个什么都要加以测量的高手,目测与步测都极为准确,政五郎大喜道: “难怪和大额头谈得来。说到专长,我们大额头的那个也是一绝。” 对照新旧地图后,众人得出一个结论:可疑的果然是灯笼铺的小屋——现在铁瓶杂院八百富的空房。摊开地图开始谈起步测,即使是当着这种案情,弓之助的表情依然耀眼生辉,平四郎不由得心下感佩。 “好,这么一来,等佐吉他们一出发,当天就动工。”平四郎说道。 “如果佐吉他们能在千驮谷待个几天,万一没猜中,不是八百富,也还可以去挖别处。” “不会猜错的,姨爹。”弓之助先前愉快的表情完全自脸上褪去,小声地说。“就是八百富。” “你还真有把握。” “我觉得八百富的人会被卷进那种事端……不是偶然,而是葵的灵魂使然。这样想……会很奇怪吗?” 不奇怪。平四郎本身也这么想。但在他开口之前,政五郎便说道: “这么一来,准备便万全了,但是大爷,要将事情告诉阿德,想来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找个人——要不要叫我刚才说的那个年轻人陪您一道去呢?” 的确,这么做和阿德也比较好说。平四郎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 “不了,我自个儿来。我觉得这样比较好。” 第二大、第三天,都降下了清冷的秋雨。平四郎曾一度来到冷冷清清的铁瓶杂院,绕到佐吉那儿去,只见杂院静得跟坟场一样,唯有阿德店头发出的卤菜热气是暖的。这反而令人备感凄切。 平四郎一反常态地畏缩起来,暗忖天气如此阴郁,实在不想提起久米的病。然而正次郎死得那么惨,若不早点将葵的尸骨挖出,难保又会有人遭殃,必须及早采取行动。但明知如此,他仍说不出口,甚至不敢到阿德处露脸。 说实话,他宁可找借口,只盼能拖一步是一步。继续佯作不知,就让一切顺着凑屋的计谋演变,又有何妨?反正没有人会因此而蒙受无妄之灾。过去的事又无法挽回,麻烦事可就敬谢不敏。 平四郎认为,自己就是这样,才会是个软弱的人。到头来,毕竟不是个当公役的料。 这天早上,雨总算停了。即使如此,天空仍是暗云低垂,气温骤降,仿佛冬天乍然降临。前不久才满头大汗,嚷着要吃洋菜冻、养金鱼、冲凉的,现在已恍然若梦。 平四郎带着小平次前往铁瓶杂院。佐吉不在,平四郎便穿过大门,踏着后杂院的水沟盖进去,只见佐吉正拿着扫把扫着后面茅厕一带,将雨湿的落叶集中在一处。 听说房客只剩下阿德等人,放心不下便过来瞧瞧——平四郎以此开头。佐吉一脸神清气爽的模样,说“我果然当不来杂院的管理人”。 “之前搬走的房客是怎么说的?” “说不想住这种跟坟场没两样的杂院。这是当然的啊,大爷。” 与佐吉一同回到他家,长小弟的手虽然还不稳,却也认真勤快地泡了茶送上来。平四郎相当讶异,称赞他才一阵子不见竟变得这么懂事。佐吉看着长助,着实感到开心。长助能得佐吉收养确实幸运,但事情演变至此,有长助在身边,佐吉也很幸运。因为佐吉可以引为心灵的依靠:至少帮助了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年幼而无依无靠的孩子。 “凑屋那边对杂院的事,有没有说什么?” 正因为这是个重要的问题,平四郎往茶杯里吹着气,单刀直入地问。不久,无可隐瞒的时候即将来到,但在那之前,平四郎不想告诉佐吉他被迫担任着什么样的角色,也绝不能让他有所察觉。 “凑屋老爷打算让阿德姐她们搬走,拆掉杂院。” 看吧,来了。 “这话,你是亲耳听凑屋说的?” 总右卫门啊,你是拿什么脸对佐吉说这些话的? “不是,是听掌柜的说的。” “你说的是个仪表堂堂的俊俏掌柜?” 佐吉睁大了眼睛。“咦?不是的,凑屋有三个掌柜,其中两个年事已高,另一个……说年轻虽是其中最年轻的……” “却不俊俏,是吗?” 佐吉笑了。“啊,可以这么说吧?” 平四郎想了想。这么说,在凑屋总右卫门手下四处奔走的那个“凑屋的俊掌柜”,恐怕不是真正的掌柜,而是“影子掌柜”。 “那,你要怎么办?” “我……回去当花木匠啊。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帮阿德姐她们找地方落脚。我自己怎么样倒是其次。” 瞧他说得若无其事,其实相当颓丧。也难怪,毕竟铁瓶杂院空了。对不知凑屋真正目的的佐吉而言,这就代表他是个失职的管理人,未能达成总右卫门的托付。 “凑屋老爷安慰我,说久兵卫在那种情况下出走,无论是谁来接管,结果都一样,要我别放在心上……” “嗯,我也这么认为。”平四郎大力表示同意。“你做得很好。” 不过,凑屋竟有脸说出这种话来安慰佐吉。 佐吉静静地露出微笑。“可是,我也太天真了。要是世故一点,当初也就不会答应。” “我说你啊,心太好了。” “因为大爷,我在这里学到好多东西。我很庆幸能来到这里。” “我说,佐吉。” 平四郎把茶杯放在身边,深觉自己也实在太漫不经心了,没来到这里亲眼见到,就把长助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 “你回去当花木匠,长助怎么办?你要独自继续扶养他?” “是的,不妥当吗?” 佐吉老实地直接反问。 “不会呀。可是你将来成家之后呢?你将来的老婆,可不见得会和你一样乐意扶养长助啊。” “哦,这件事我们已经商量过了,没问题……” 话说到这里,佐吉倒抽了一口气,嘴巴扁成一直线。 平四郎呵呵笑了。“她叫阿惠是不是?” 佐吉仍是闭着嘴,脸色渐渐转红。 “是王子那边阿蜜的表姐吧?收养了阿蜜的舅舅、舅妈的独生女。她在武家宅邱的工作已经期满了吗?” 佐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此刻已是满脸通红,连发际都红了。 “你和阿蜜是透过官九郎传信吧?一开始是怎么认识阿惠的?她休假省亲时,跟她碰过面吗?你跟阿惠也通信……” “大爷。”佐吉哑着嗓子出声。本在一旁专心玩耍的长助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佐吉。“大爷,您怎么知道的?” “很多事我都知道,因为我是深入百姓的小官差啊。” 平四郎吊儿郎当地笑了。听见蹲在门口抽烟的小平次,似乎刻意干咳了几声,便说道: “这些都是小平次去调查出来的。他可是密探小平次,在那一行里,他的外号‘顺风耳小平次’可是响叮当哪。” 听平四郎这么说,小平次照老样子“呜嘿”了一声。 “真可怕。”佐吉做了一个擦汗的动作。在这微寒的日子里,额头和鼻头却闪着亮光。 “阿蜜是凑屋总右卫门在外面生的孩子吧?” “是的,我把她当妹妹看待,凑屋老爷也交待我要这么做。” 据说,在佐吉还未成为独当一面的花木匠之前,便交代了——我有个女儿在王子,由她舅舅收养,不过,她自个儿一定很寂寞。她和你也算是亲戚,你好歹也偶尔带点孩子喜欢的点心,去瞧瞧她吧。 “其他还有别的私生子女吧?” “传闻是如此,但我只知道阿蜜一个。” 佐吉往长助一转头,吩咐他去阿德姨那里,问她今天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帮忙。孩子乖乖站起来,啪跶啪跶向外跑去。 “久米姐病倒了,”佐吉一面倒茶一面解释,“偶尔我会叫长助去帮忙。先前还替他担心,但阿德姐用人的手法实在高明。长助能有这么多的进步,实在是要感谢阿德姐。” 平四郎频频点头。佐吉也好、长助也好,都已不必担心。时机成熟,该是谈那桩要事的时候了。 “其实,佐吉,我今天之所以来打扰,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阿德和久米。” 听平四郎讲没几句,佐吉的脸色很快便恢复;还因恢复得过了头,变得有些苍白。放在膝上的手握成拳。 “这样啊……”他低着头,朝着拳头说道,“阿德姐的担心果然成真了。” “阿德已经跟你说过了?” “嗯,最近才说的,就在久米姐病倒之前。” 平四郎感觉到心底一块生了根的疙瘩掉了。阿德已经打从心底认同你了,你已经是个了不起的管理人——他真想这样告诉佐吉。甚至差一点就想告诉他,住户们离开并不是你的错。 “我明白了。既然我也能帮得上忙,就一块儿到千驮谷那位大夫那里去。去了,无论如何都要大夫帮久米姐看病。” “搞不好那大夫很贵。” “不要紧,我虽然穷,但杂院有钱。” 果然如平四郎所料,这半年来水肥卖得的钱,佐吉全数存了起来,一毛钱都没动过。 “你这人跟城墙一样方正,依我看,你都可以代替金座的大秤了。哟!人肉大秤来了——” 佐吉笑了出来。“大爷,您今天心情特别好,是怎么了?” 是啊,为何如此开心呢?因为就快见到佐吉的娘——那个名叫葵的女子了。因为那之后必须和凑屋总右卫门谈判,看一切该如何落幕。当然开心啊!不开心点,教人怎么干得下去。 “凑屋总右卫门是个什么样的人?” 蓦地,平四郎的脑袋全被自己的想法占据,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一句。佐吉一脸不解地望着平四郎。 “什么样的人……一个很了不起的商人啊。” “好女色,是吧?就一个将来要守着阿惠、成家立业的男人来看如何?你不觉得很气人吗?” 佐吉转移目光,不说话了。 “我倒是不觉得,真奇怪。” 分明话说到此便应打住,平四郎竟不假思索地继续道:“事到如今,总右卫门还在找谁呢?” “大爷?” 平四郎站起身来。“好了,到阿德那里去吧,得把事情告诉她才行。” 听说,久米脑筋已不太清楚,嘴里有时会冒出呓语。 将卤菜铺交给佐吉和长助看店,平四郎带着阿德,再度回到佐吉的住处。好好坐着谈——要面对久米的病,对阿德来说似乎是件难事,她不时伸手拨弄火盆的灰,或拔榻榻米上起毛的稻草。虽然如此,嘴上却连珠炮般说个不停,让平四郎想插嘴都不可能。 “我也仔细想过了,也问过她。结果,大爷,她的病不是最近才开始的。像之前那样,在看得到的地方长一些痱子般的疹子,是这个夏天开始的没错。可在那之前其实就已经长了东西,只是长在胳肢窝、大腿内侧、阴部等各处,长了又好,好了又长——真是的,这家的火盆这么早就拿出来啦,真奢侈。” “佐吉说长助偶尔还是会尿床,那时都会起个火。” “我很气她。” 阿德把火盆摆到一边,不满地说。 “我问她怎么不早点老实招,我这里可是做吃的呀!要是早知道,我连一步也不会让她进门。结果她怎么说?她说自己也没放在心上,没注意到是这么一回事,还一脸的为难!在那里装老实,说什么对不起。” 真是,只会给别人添麻烦!阿德咒骂似地说了这一句,又朝着天空,骂了好一阵子。什么妓女啦、不三不四的女人啦、自作自受啦、遭天谴啦,口沬横飞,不住口地说了一大堆造口业的话。 接着,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 “大爷,”阿德淌着眼泪问平四郎,“我到底哪里不对?” “什么不对……你是怎么了?” “只要和我一起过日子的人,每个都会生病,都会不得好死。是我做错了什么,所以老天爷才罚我?既然这样,要病让我病不就好了?可我总是好好的。我那口子生病的时候也是这样,他动也不能动只能躺着,我肚子却会饿、却要吃饭,连个伤风感冒都不上身。这次也一样,久米嘴里咕哝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却还削着我的芋头。就算被毒虫螫了,抹点盐,过一晚也就没事了。这不是很奇怪吗,大爷,很奇怪吧?” 阿德双手捂着脸哭,平四郎只能默默在一旁望着她。阿德健壮浑圆的双肩,随着她的啜泣上下起伏。眼泪鼻水留下来,连下巴都闪着水光。 即便如此,阿德终究止住了泪。像阿德这样的人,一定会收起泪水。这一点,连不知如何安慰女人的平四郎也看得出来,但他也懂得“你这种女人想哭也哭不久”这话算不上鼓励。 “你就带久米上千驮谷那位大夫那儿去吧。”平四郎说道。 “佐吉会陪你们一道去。尽管待在那里,等治疗有了眉目再回来。别担心钱,佐吉会张罗的。你们不在的这段期间,杂院就交给我。” 阿德正以手背擦脸,但仍故作姿态似地哼了一声。“什么?大爷要来管杂院?省省吧,大爷连佐吉兄的一半都做不来的。” 平四郎笑了。“没错。不过很不巧,现在的铁瓶杂院空空如也,要管个空杂院,我来就行了。” 平四郎告诉阿德,已托了深川茂七大头子手下第一能人冈引政五郎,请他派手下过来看门户。 阿德脸颊上还挂着泪水,用小姑娘般的眼神看平四郎。 “原来大爷也跟冈引来往啊?” “你不也跟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吗?” 阿德顶着一张涕泪纵横的脸笑了。“是啊。讨厌啦,真是半斤八两。” 翌日做好准备后,将长助交给政五郎照顾。政五郎相当细心,亲自带着大额头来铁瓶杂院接人。长助显得很不安,但只是等佐吉回来的这段期间而已,又知道可以将乌鸦官九郎一起带到政五郎头子家,好不容易才肯放开佐吉的手。 官九郎乖乖地收拢羽毛,蹲在细竹签做的鸟笼里。这样一来,看上去不像随处可见的乌鸦,却像只外国引渡来的高级禽鸟,反倒引人发笑。它“本人”似乎也深知这点,摆出一副高贵的姿态。 “大爷、大爷。” 大额头紧贴在官九郎的鸟笼旁,难得地开口叫平四郎。 “啥事?” “我若去碰这只鸟,长助会不会生气?” “这个嘛,长助大概不会生气,但官九郎可能会。这乌鸦就叫官九郎。你可要好好叫它的名字,它聪明得很,你若不好好地叫,可是会被耍得团团转。” 大额头心生畏惧,连声称是。 佐吉表示想将自己暂时离开杂院之事通报凑屋一声。当然,平四郎制止了。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万一去说了,若不许你去,不是麻烦吗?反正房子有人帮忙照看,你就去吧,用不着说了。又不是要离开江户,只不过是千驮谷,要是有需要,凭你的脚力不到半天就能来回了。放心吧!” 这么着,佐吉才总算让步了。 次晨听着黎明六刻的钟声,佐吉、阿德与久米向千驮谷出发。许久不曾正面瞧见久米的平四郎,为了让脸上不显露惊异之色,用掉了不少胆气。久米看来似乎还不到她往日身量的一半。即便如此,她一知道平四郎也在,仍想露出笑容,但眼睛似乎连东西都看不清了。 久米只能勉强走几步,因此路上泰半都要让佐吉背着走。他一口承应,保证没问题。 “那么,我们走了。” “大爷,这段日子,这里就劳您多关照了。” 目送三人之后,平四郎伫立原地吹了好一阵子的风。心里只想着,怎会有如我这般无用之人呢。秋日爽朗得令人生气。 既有了帮佐吉看守房子的名目,政五郎和手下进出铁瓶杂院时,便不须再顾虑他人耳目。 政五郎带着四、五个年轻手下过来,要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扫整个杂院。他本人则是趁这个当头,去拜访附近杂院的管理人、门卫、町办事处、商家老板等,发手巾一一问候——我和佐吉兄有缘结识,受他之托,带着年轻人来打扫。因铁瓶杂院的住户搬得差不多了,佐吉兄一个人忙不过来,不打扫又怕给左邻右舍添麻烦。我们会尽全力帮忙,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平四郎大为佩服。听了这番说词,任何人都不会想到佐吉不在。这才真叫口齿玲珑。 “你真的是冈引吗?” 听平四郎如此打趣他,政五郎啊哈哈地笑了。 年轻手下们干劲十足地卷起袖子打扫,从日头高挂忙到半偏西时,已经大致清理完毕。杂院空房的榻榻米都掀起来,也拆下壁橱的门。唐纸门和格子门该补的都补了,该重贴的也重贴了。水缸也清空,各自倒放在泥土地上。垃圾清干净,老鼠敢露脸的也顺便整治。 打扫完毕后,政五郎只留两个手下,要其他人回去。这两个人,大概就是那口风紧、做事牢靠的。政五郎对他们严厉指示,他们却也甘之如饴地领受。两人看来都才二十多岁,但似乎只要剃个光头就像个和尚,一脸洗净人世沧桑的摸样。 “那么大爷,我们走吧。工具已经放进八百富了。我们从后门进去吧。” 政五郎说着,领先走向八百富。平四郎默默踏出脚步,准备跟着走,却瞥见有人自水道上的小桥那头匆匆赶来,便转头过去瞧个仔细。 是弓之助,正迈开那双短短的小腿,拼命跑着。他那张脸精致如人偶,神色凛然跑来的模样还真有些吓人。 弓之助不是单独一人,还有个人跟着他一齐跑来。高个子——看来是个年轻人,却穿着窄袖和服、没有剃发,正拎着裤裙跑着。那身打扮看来是位大夫。 “姨爹——!” 弓之助一认出平四郎便喊道。政五郎退回来,看着平四郎。 “没有,我没告诉他今天开挖。我不想让他看到这场面。” 政五郎微一点头,望向奔来的两人。“那人——看来像位大夫。” “我也这么想。” 弓之助怎么会跟一个大夫比脚力呢? “姨爹,太好了,没错过。”弓之助气喘吁吁地说道。接着,抬头看一块来的年轻人。“这位是相马登先生。姨爹,就是牢房大夫。” 这下,平四郎的眼睛也亮起来了。“啊,是年轻大夫!” “井筒大爷。”长相端正的年轻大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我到宿舍拜访,得知井筒大爷在此,便冒昧前来相寻。” “幸好我正好在姨爹家打扰,可以帮大夫带路。”弓之助神情紧张。“姨爹,事情不好了。” 相马大夫向弓之助点点头,接着说道: “昨天,巫女吹雪遭到囚犯们围殴,受了重伤。” 平四郎的心从胸腔直沉到腰部。 “昨天,我值的是日落后的夜班,进了牢房才知道有这回事。听说是女牢里发生争吵,但反正这都是表面上的借口。除了吹雪之外,还有许多人受伤,因此确实是发生了扭打群架,但……” 平四郎简短地插进来:“有人发现了吹雪的事,是吗?” “恐怕是的。我自以为已经十分小心了,是我的责任。” 大夫的眼睛充血,想必是彻夜为众囚治疗吧。 “本想及早前来通知,但一时间找不到吹雪……” “找不到吹雪?” “她被沉在牢内茅厕的粪坑里。本人全然不省人事,似乎连声音都发不出,因此直到早上都找不到她的人。若再迟一点发现,便会淹死在秽物里。” 将她沉在坑里的人,当然是以此为目的。牢里会发生各种卑鄙下流的事情,而绝大多数都以茅厕为舞台。证明了人只要有必要,什么残酷无情的事都做得出。 “下手真狠。那么,吹雪有救吗?” 年轻大夫拭着额上的汗水,看样子他是一路跑来的。“是的,现在还躺在医牢里。性命是保住了,但还不能大意。我托作次小心看好她,而且事情闹得这么大,牢屋同心也无法掉以轻心,应该不至于立即又遭遇危险。只是……” 相马大夫年轻的脸突然暗了下来。 “我今天一早下班,直到明早换班之前,必须将吹雪交给另一位牢房大夫。我想井筒大爷也知道,现在牢房里暗无天日,我的同僚大夫已经完全被收买了。” “嗯,这我知道。” “我放心不下,便坚持说情况特殊,要继续留下来值勤,但上面不允许。我想在那里空焦急也不是办法,便往这里来找大爷。” 平四郎一咬牙。光是正次郎一个死人,就太多了。 “别这么内疚,年轻大夫。这不是大夫的错,都怪我拖拖拉拉……” 弓之助拉扯平四郎的袖子,打断他的话。“姨爹,现在先办事再说。我们不知道折磨吹雪的人逼问出了什么,可是,被仁平看出端倪的危险性大增却是事实。赶快动手吧!” 在一旁如佛像般沉稳地听着这番对话的政五郎,也简洁地发声:“少爷说的对。大爷,来吧。” 平四郎移动了。迈开短腿追上来的弓之助,又一次以他的小手用力拉扯平四郎的衣袖。 “姨爹,我知道您认为那不是我该看的东西。” 平四郎停下脚步,低下头正视弓之助。孩子的脸美得慑人心魄。那一瞬间,细君苦口婆心地劝说不能让这孩子当商人的理由,平四郎也懂了。 “姨爹是对的。”弓之助继续说道,“可是,我已经跟看到没有两样。这阵子,我一直作梦。姨爹,请让我也一起帮忙,让我把这一切结束。” 平四郎用力抓住孩子的后领。 “好,来吧。” 平四郎等人动手挖土,挖了又挖。一开始是两个手下,凭着年轻人的蛮力猛掘。他们似乎不知道什么叫做累。不久,他们卷起衣袖露出来的肩膀便冒出汗水,但他们仍旧不停地动作着。 自八百富的泥土地开始,到掀起了榻榻米的地板下,一寸寸挖过去。很快地,平四郎觉得光看着不行,也拿起政五郎准备的锄头。这么一来,政五郎也加入阵容,连因缘际会到场的年轻大夫也一起动手。弓之助也想帮忙,但工具不够。平四郎便派他担任检查掘出来的土壤这个差事。 一干人动手挖土,挖得忘了时间。不知不觉太阳已然西斜,夕阳透过八百富出口的格子门,射进橘黄色的阳光。每个人都半裸着上身。 然而,什么都没找到。 “这是怎么回事?” 平四郎蹲下来,拿黄八丈的袖子擦脸,汗水与尘土立即将布染成茶色。 “会不会是——不在这里呢?” 政五郎将鹤嘴锄往地上一放,撑着锄柄调匀气息。 “不可能的。”弓之助的鼻尖上沾了土。额上、颊上,还有拨开土壤的双手也都是黑的。“看地图也知道,只能是这里。” “可是,挖了这么久却什么都没有……” “灯笼铺可能挖得更深。不然,就是盖铁瓶杂院的时候,凑屋重新埋得更深。” 弓之助死命坚持。 “不然就是盖铁瓶杂院的时候,把葵的尸骨挖了出来……” 平四郎还没说完,弓之助便哭叫似地打断他。“姨爹,那么为何到了现在,还有必要将住户们赶出去?那说不通啊。葵在这里,她一定就在这里!” “可是……” 平四郎转向默默地拿锄头铲土的相马大夫。 “年轻大夫,过了十七年,骨头也很脆弱了吧,会不会碎得跟土一样?” 大夫停手,伸手肘擦擦下巴。“不会的。若是埋在土里,过了三、四十年,骨头也还是会保留原本的形状。” “一定要挖出来。” 弓之助已经哽咽了。要是这时候让他哭出来,搞不好又会露出刚才那慑人的表情。平四郎不想看到他那个样子,便急忙靠近,用力摸摸弓之助的头。 “好好好,姨爹知道了,你别急。” 这时,相马大夫出声了。 “咦,这是?” 一干人有如听见野兔足音的饿狼,一齐转向他。 年轻大夫单膝跪地,左手撑着锄柄,右手拿着一样东西。接着左手放开锄柄,锄头便啪嗒倒地。年轻大夫显然听而不闻,他正忙着用双手将那东西上的泥土拨掉。 “这是……” 话还没说完,平四郎便看见那样东西了。弓之助也看见了,政五郎几个也看见了。 下颚——是下颚。那是一个歪曲的半圆形,上面有牙齿。很小,但是—— “是下巴的骨头。”弓之助颤声说道。 突然间,后门喀啦一声开了。 “哟,真是辛苦啦。” 那下流的声音,绝不会让人听错。平四郎抬起头,在刺目的斜阳中眯起眼,认清声音的主人。 是仁平。他驼着背,站在门口。不动声色时,也算是美男子的那张脸上,堆满了邪恶的笑容。 “我急得很呢,就怕你们找不到。啊,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仁平长驱直入。有个体格雄壮,令人误以为是相扑力士的男子,紧跟在他身边走了进来。原来如此,手下便是反映其头子为人的镜子——平四郎此时此刻,脑袋里竟想着不相干的事。政五郎的手下便反映出政五郎,仁平的手下便反映出仁平,比看本人还清楚。 “这是什么?咦,这是骨头嘛,骨头。” 仁平喜不自胜地咕咕笑着,晃着身体走向年轻大夫。然后,一副这时候才注意到般,瞅着他的脸,故作惊讶。 “哦,这不是相马大夫嘛?真是巧遇啊!原来大夫是井筒大爷的旧识?分明又忙又累,还帮公役办案,真是位奇人哪。” 弓之助坐倒在土堆里,仿佛看到什么稀世怪物般望着仁平。他那身褪了色的直纹和服,原本多半是浅黄色或草绿色吧,但在夕阳之下,看来竟像红色。 “这骨头,是凑屋总右卫门的侄女——十七年前便不知去向的那个叫葵的女人的吧,大夫?不,井筒大爷?我该问谁才是?” 相马大夫平静地说道:“个中详情我是不太清楚……” 仁平又夸大地将双手一摊,打断大夫的话,惊道:“哦,你不知道?那么大夫,接下来可就有趣了。凑屋总右卫门和他老婆阿藤的罪行就要被揭露出来了,钜细靡遗、一项不漏,全部都要被摊在大太阳底下。” 相马大夫右手托着下颚骨,摇摇头。“但是……” “年轻大夫不要说话。”仁平无礼地以蔑视的态度说道。“井筒大爷倒是老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大爷?” 平四郎问道:“你知道多少?” 仁平脸上肌肉扭曲,不可一世地笑了。说谎的人嘴角总是弯的,这说法似乎是真的。 “和大爷知道的一样多。” “但是……”相马大夫又想插话进来,仁平急上前一步。 “我叫你闭嘴!年轻大夫!” 相马大夫却像是怀疑仁平是不是疯了般,正色直勾勾地盯着仁平的眼睛。 “我的确不知个中详情,但你似乎也断定得太早了。” 这样的态度,似乎让仁平有些慌张。“你、你在说什么?” “听你的话,似乎是把这东西当作那个叫葵的人的骨头。” “没错,这还用得着问吗!”仁平双手一挥,指向平四郎等人。 “井筒大爷会这么慎重其事,来挖这块烂地方,就是为了找出那女人的骨头!” 虽不愿承认,但事实确是如此。这家伙真是死缠不放,难不成头的另一侧也长了眼睛?平四郎心里这么想。凑屋也完了—— “可是……”相马大夫依然一脸正经,但嘴角却露出了一丝微笑,似乎觉得什么事情很可笑。 “可是啊,这不是人的骨头。” 这话花了两下心跳的时间,才传到仁平耳里。 “你、你说什么?”仁平的嘴朝着刚才奸笑时的反方向扭曲。“你睡昏头了吗?大夫。” “睡昏头的不是我,是你。”相马大夫将手上的颚骨拿到仁平眼前。 “看仔细了。这确实是下颚的骨头,但是,这个地方有獠牙。” 平四郎等人也站起身来,一齐靠近相马大夫。只有弓之助还站不起来,坐倒在地。 相马大夫拿指尖戳戳颚骨的一角。“看,就是这里。尖端折断了可能比较难看出来,不过这是獠牙,错不了的。再说,光看其他牙齿的排列方式和形状就知道,这不是人的下颚。” 不是人的骨头。 “是狗的骨头。”相马大夫说道。“虽然只是略看一下,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少说也是二十年前的东西了吧。有人把死掉的狗埋在这里。” 一干人鸦雀无声。 政五郎干咳了一声,接着说道:“真是惊人啊。” 于是,空气解冻。平四郎笑了出来,政五郎的两个手下也笑了。仁平则张着嘴说不出话,他的手下则眨巴着小小的眼睛。 “喂,大夫!”仁平情急之下威胁道,“你不要看我是个外行人,就自以为了不起,以为唬得了我。” “我没有唬人。”年轻大夫依然一本正经。“这是狗的骨头,我照实说了。” “少胡说八道!”仁平将右袖一翻,往年轻大夫逼近。 “我没有胡说。我是大夫,不会把人的骨头和狗的看错。不然,你可以去请教其他大夫。” “我听你在放屁……” 仁平正口沫横飞地鬼吼鬼叫,不知何时站起身来的弓之助却走近他,一双眼睛睁得斗大,血色从双颊消退,真的成了一尊活人偶。 “你、你、你做什么!” 仁平向后退。弓之助瞧也不瞧仁平的脸,只顾盯着他挽起袖子的右臂看。 “这是什么?”他如歌唱般地问道。“这是什么伤痕?” 平四郎大步走近仁平。弓之助没有说出来的话,如同打着灯笼就近照亮一般,明明白白、不言可喻。 仁平的右臂内侧柔嫩之处,有着一对齿痕。虽已开始愈合,但当初大概是被狠狠咬过,现在仍清晰可辨,连有几颗牙都数得出来。 “被咬这一口的时候想必很痛吧,仁平。”平四郎说着,用力抓住他的手腕。 “是谁咬的?看来不是狗。” 仁平的脸转眼间失去血色,嘴角忙着向左右扭曲。 “这、这、这……” “难不成是猫咬的?” “我……大爷,我这伤有什么好追究的。” “先前从一目桥那里打捞上来的溺死尸,”平四郎刻意仔细解释,“那情状显然是受到严刑拷打后被杀的,牙齿是脏的,而且还脏得厉害。所以,我们就想,他会不会是受折磨的时候,咬了下手的人一口呢?” “哦,是吗。”仁平眼发异光,笑道:“那可真是不得了,我也来帮忙办案吧?” “嗯,是要请你帮忙。”平四郎握紧仁平的手腕,劲道强得简直要压碎骨头。“所幸,我们留下了那尸体的齿印。你倒是让我跟这伤痕比对看看,这么一来,就不必再另外费事了。” 平四郎瞪着仁平,仅有嘴角露出得意的笑。政五郎与两个手下已在不知不觉间包围住仁平。 “我知道了,你是从正次郎那里问出来的是不是?你脑筋确实聪明,懂得去盯那个曾在‘胜元’工作,又到铁瓶杂院闹过事的人。” 仁平想逃,政五郎等人一齐扑过去。正当此时,弓之助发出姑娘般“呀”的一声尖叫。平四郎一回头,只见仁平带来的那个如相扑力士般的彪形大汉,从背后勒住弓之助的脖子,拿着一柄匕首指着弓之助的脸。 “放、开、头子。”魁梧的手下似乎不太会说话,面相残暴,却以稚拙的语气威胁道:“快点、放开。” 弓之助被勒住脖子,似乎随时都会断气。这个身躯过于庞大而使得血液送不到脑袋的手下,一副不懂得下手分寸的模样,仿佛当场就要勒死弓之助这个宝贵的人质。 一时之间,平四郎等人不敢妄动。政五郎大吼,你会勒死那孩子!然而魁梧的手下好似要证明他的愚蠢般,听了这话反而将弓之助的脖子勒得更紧,同时还一步步往后退。 “干得好!”仁平奔向门口。“大爷,真是可怜哪!” 这下,总右卫门完了——仁平的喉咙里发出直冲天花板的尖笑。智能不足的手下一瞬间为这笑声分了心,松开了手。 “呀!”弓之助又叫了声,边往那手下的手臂用力一咬。这次换对方大叫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推开了弓之助。弓之助往前逃,但那手下也有两把刷子,立刻伸长了手臂,整个人扑向弓之助,想压倒他。 弓之助不仅没逃,反而双手抓住那手下粗如树干的手臂。然后,嘿的一声,突然蹲下。本应手到擒来的弓之助这么一蹲,魁梧的手下便因势道过猛而站不住脚。弓之助只要乘势四两拨千金即可,那手下便自行腾空飞了出去。 当着平四郎等人的面,魁梧的手下背部着地,翻着白眼。 政五郎等人立刻动手。最后,仁平还是没能走出八百富一步。 “你很厉害啊。” 平四郎奔到弓之助身边,手搁在他头上。见那手下掉落的匕首滚落在脚边,便拾起来。 “竟能将这么一个大块头摔出去。” 弓之助喘着气,眼睛发光,瞪着仁平那个躺平的手下。 “我的剑术师父……”弓之助以有些走调的声音道,“说不该教普通百姓的孩子正派的剑术,该教的是防身术。师父很严厉,所以我总是浑身瘀青。” 这倒是。那些瘀青总算没有白挨。 “可是姨爹……” 被逮着、制伏住的仁平哇哇大叫,以致平四郎听不清弓之助的声音。平四郎弯下身来。 “什么?” “我——怕极了。” 平四郎看着弓之助脚边。不知为何,只有那里下起雨来。 他又看弓之助的脸,眼里汪着两泡泪。上面下雨,下面也下雨。 平四郎碰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哎,没办法。你就当是大白天里作梦尿了床吧。” “是,对不起。” 弓之助放声大哭。仁平大吼大叫,政五郎等人开怀大笑,年轻大夫则仔细查验着狗骨头。 <hr /> 注释: 第十三节 秋日品红柿,何家爱犬成白骨…… ——字数不足。 井筒平四郎正趴在缘廊。今儿一早就是阴天,连鸟叫声听来都闷。 他身边就一个碟子,上头只残留吃剩的柿子籽。那是河合屋差下女送来的,说是今年的第一批柿子。虽还只略有甜味,但清脆的橘红色果实,确实有着秋天的味道。 听那被打发来的河合屋下女说,弓之助昨晚发烧,下不了床。热度虽然不高,但本人觉得身体不爽快,没什么精神。才刚遇到那种事,疲累是当然的。平四郎觉得让河合屋的双亲知道他尿裤子未免可怜,便带他回来换了衣服,才让他回去,但可能是让身体受凉了。 平四郎躺在地上翻来覆去。该去巡视、该出勤找同僚商量、该处理成堆的文件,却打不起精神来。昨天做了一向少做的粗活,腰又有些刺痛。 向公家领得捕棍,自恃公家的加持庇护便作威作福,这些人一旦反过来被捕棍对付,都是同一副德性,实在不堪一击,仁平也不例外。被拉到町办事处,拿弓之助以乌龙面团拓下的齿印,与仁平手上留下的齿印对照,叱喝他一声“你看,根本一模一样”,便老实招认正次郎是他杀的。且作势要拉住平四郎求援般,以嘶哑的声音投诉,说正次郎确实是他杀的,但那是在拷问时不幸造成的结果,并不是一开始便蓄意杀人;而且之所以会拷问他,也是为了要揭发凑屋的坏事,这一点大爷也很清楚。 平四郎装傻。凑屋的坏事,什么坏事?我可不知道。总右卫门的侄女葵?那是谁啊?哦,十七年前从凑屋出走了啊,那可真是个多情的女人。不过,那种人多半是不守妇道的老太婆。咦?我为什么要去挖八百富的地?你没听政五郎说吗?那里的管理人佐吉,托政五郎他们看守房子,所以政五郎昨天才会领着手下去大扫除。一扫,发现到处都有蛀虫筑巢,再这样下去可能会把整座杂院的房子都给蛀掉。他们看准了那蛀虫的大本营就在八百富下面,才动手去挖。我嘛,也受了佐吉的重托,反正我也是闲得发慌,就当是活动活动筋骨,出手帮帮忙。什么,我扯谎?喂喂,我干嘛为这种无聊小事扯谎啊。你脑袋里是不是被蛀出洞来了?去找相马大夫给你瞧瞧如何? 仁平显然是想与平四郎谈条件。他的打算不言可喻,即便落到最惨的下场,被裁定为杀人犯,也要拖总右卫门下水。好一个执迷不悟的人。 他昨晚被绑在一目桥那里的町办事处柱子上,大概在这份偏执的煎熬下过了一整夜。平四郎托政五郎等人看守,不需担心。因仁平而立下功劳的奉行所公役不在少数,所以平四郎逮住他的消息一传出去,可以想见会有种种反应,诸如想知道内幕、来托他网开一面、说他是个有用的人于是施压要平四郎放他一马等。平四郎告诉政五郎,若有人来说情,要立刻通知他。 但是,目前没有任何动静。 一般而言,当冈引或其手下不幸被关进牢里,囚犯们会蜂拥而上,将他们整治得生不如死,最终走上大喊“让我死了吧”一途。然而,仁平的情况略为不同。他毕竟是个在牢房里吃得开的人物,如果一时大意,放进牢房,极可能反而是纵虎归山。若非如此,他也会多方疏通,还是关在町办事处才是上策。 但比起这些,最麻烦的是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凑屋总右卫门干的坏事”,若不先厘清个中真相,万不能令其他公役接近。因此对平四郎而言,解决葵的命案已成为当务之急,较之昨日与以往都更加迫切。 然而,却没有挖出骨头。至少,在八百富底下没有。一定是在别处。 “结果,还是得全部挖吗?” 果真如此,可是大事一件,而且也引人注目。待久米的治疗有了眉目,佐吉也会立刻回来吧。事情便会传进他的耳里,当然凑屋也是一样。 若不想搬上台面,便不能如此明目张瞻。 平四郎自问,有什么关系呢?凑屋总右卫门下场如何、阿藤下场如何,是他们家的事。只是自作自受罢了。 仁平的确是个讨厌的家伙,为了自己的功勋,便将大群做了亏心事的人踩在脚底下,当成自己的垫脚石。政五郎愤慨地形容他为“冈引中的败类”,平四郎很能理解那种心情。 然,若将凑屋能因此全身而退的责任全归咎于仁平——这样毕竟太不公平了。 即使如此,到了现在平四郎才仔细去想,自己之所以不愿将凑屋的葵命案公诸于世,并不是为了总右卫门与阿藤,而是牵连其中的人太多了。佐吉就不用说了,他们的女儿美铃,铁瓶杂院先前的房客们,尤其是阿露与富平,阿律,以及前任管理人久兵卫,阿德与久米,还有灯笼铺夫妇,凑屋与“胜元”两处的雇工。 把事情抖出来,没半个人有好处。这些人全免不了诧异、伤心、失业,或本身也要承受罪责。 就此而言,仁平便截然不同。孤独的人果真吃亏。 自己实在不该管这档事的。都怪当初不想想自己的能耐,便出手去管。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实在应付不下来了。正当他如此喃喃自语,又翻来覆去时,唐纸门打开,细君露脸。 “相公,有客人。” “谁啊?” “铁瓶杂院的管理人久兵卫爷。” 平四郎一骨碌爬起。 细君心情极佳。 “久兵卫爷说久疏问候,还带了好肥的秋刀鱼来呢!相公,你很爱吃秋刀鱼吧。” 久兵卫整个人显得小了一圈,但身上的行头倒不赖。和服与外褂看来都是新缝制的。 “做工不错哪,是谁的手工?” 一开口,平四郎便这么问。久兵卫拜伏在地,不肯抬头。 “之前听说有人在铁瓶杂院附近看到你,说你于雨中坐在小船船头。” 久兵卫仍低着头。 “你也和阿露、富平见过面吧?他们父女搬到猿江之后,我就没见过了,不过听说富平有一阵子不是很有起色吗,现在怎么样了?” 细君端茶点过来。久兵卫一度抬起头来,又拜伏下去。细君摆上茶点,说着“别这么拘谨,不过真是好久不见了呢,身体精神可都还好”,寒暄了好一会儿才总算走了。 “她对外头的闲话一概不知。”平四郎拿起茶杯说道。“不过,我也没料到她竟不知道你早已不是铁瓶杂院管理人了。也是啦,我不会在家提起那些。” “井筒大爷。”久兵卫总算抬起头来,脸上是毅然决然的表情。“井筒大爷,不用小的多说,井筒大爷想必已知情一切。小的一直以来内疚于心,深知应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郑重向大爷道歉,但今天小的是奉主人凑屋总右卫门之命前来。因此,小的才斗胆求见大爷,以转述主人的吩咐。” 即便是平民,因故必须穿上外褂之人自有其威严,现在平四郎首次亲眼见识到了。的确威严慑人。他心想,原来这才是久兵卫真正的模样,这本事佐吉终究比不上。 他本想随便哼一声以示回答,实在不敢,便不作声。他不发话,久兵卫也不作响,默默又拜伏下去。 “哎,”平四郎双手空着,便摸摸下巴。“你请说吧。” 久兵卫没有笑。平四郎所认识的铁瓶杂院管理人久兵卫已不复存在。斥责豆腐铺的豆子夫妇、在卤菜铺店头与阿德商量事情、拿着顶门棍在下头指挥修理屋顶的房客、抡起拳头敲欺负小狗的孩子们——那个久兵卫已经给收得小小、小小的,藏在眼前这个久兵卫身上的和服袖子一角了。 “凑屋老爷怎么说?” 平四郎发问。久兵卫说道:“敝上总右卫门说,想请井筒大爷赐见。” 平四郎用手指着鼻尖:“要见我?” “是。”久兵卫总算直视平四郎。 “不用说,是为了铁瓶杂院的事——没错吧?” “正是。”久兵卫清晰地回答。“您说的没错。” 平四郎连着刚才没说出口的份,加倍在内心“哼”了一声。 听他这么一提,倒觉得这才是最妥当的法子,自己怎么没想到呢。和凑屋总右卫门正面对质,这不是很好吗。 “我本来也想去见他的,只是没想到你们家老爷肯见我。” 平四郎不正经地笑着,久兵卫却没跟着笑。即使如此,平四郎却也觉得他双眉间稍微放松了些。 “今晚……不知大爷可否方便?” “可以。” “那么,小的派人来接。届时还要劳动您的大驾。” 久兵卫深深行了一礼之后,又说道: “小的深知这次的作为无可辩解,为井筒大爷增添无谓的麻烦了。” 一口气说完,紧接着说声“那么小的就此告辞”,便又拜伏在地。眼见他离去,平四郎终究连“那么你近来可好?”这句简单的话都问不出口。 日头偏西时,一如约定,凑屋遣人来接了。 见了来人的脸,平四郎又吃了一惊。他穿着凑屋的短褂,年约四十出头,仪表出众。 是那个“影子掌柜”。 “已于柳桥畔的船屋备好船,大爷请上轿。” 平四郎考虑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脱掉公役的外褂,穿着一身轻便和服,而这身打扮似乎无法与影子掌柜的短褂相抗衡,感觉很奇妙。 一路上,影子掌柜就走在平四郎所乘的轿子旁。好几次平四郎都想向他搭话,但要隔着轿子说话,就得扯开嗓门。结果,平四郎便默默地被轿子一路抬过去。 抵达柳桥畔时,日已西沉,长庚星在西方天空中闪耀。影子掌柜点着灯笼,为平四郎照路。灯笼上没有题商号,是一只素灯笼。 短短的栈桥尽头,泊着一艘屋形船。船夫头上缠着手巾,露出薄暮中仍引人注目的雄壮上臂,撑着篙站在船头。蹲在他身旁的人一见平四郎便站起身来,深深行礼。是久兵卫。 平四郎走上栈桥,忽地停步,回头转向影子掌柜,然后问道:“阿律还好吗?” 灯笼不见丝毫晃动,影子掌柜的表情也不见有何变化。平四郎接着问道: “你真的是掌柜吗?” 这次,影子掌柜的脸上微微露出笑容,却不答话,只将提着灯笼的手向前伸到近处,照亮平四郎立身之处。 “请小心脚下。” 离开柳桥时,屋形船内便只有平四郎与久兵卫两人。 船里备了酒肴,脱下外褂穿上凑屋短褂的久兵卫,不断劝平四郎喝酒吃菜,但嗜吃如平四郎,这时也没吃喝的心情。 与话不多的久兵卫两人独处,不免陷入沉默的尴尬。于是平四郎便有一句没一句地对他说,今晚与凑屋总右卫门碰面之事,已知会冈引政五郎,而与凑屋总右卫门的谈话无论是何内容,平四郎都有义务转告;同时,仁平正由政五郎看守,但仁平仍激动地大谈葵的命案,声称只要把这件事叫嚷出来,便足以抵销自己杀害正次郎的罪等。久兵卫无论听到什么,都一迳保持沉默,只是恭谨地待在一旁。先前见面时的那份威严,似乎没有带上船。是因为凑屋的短褂吗?同样一件短褂,给了影子掌柜足以压倒平四郎的力量,却带走了久兵卫的威严。 待热酒转凉时,船发出叽叽声响靠了岸。久兵卫向平四郎告了罪,拉开格子门走至船头。 船再度驶离埠头。即使坐着也感觉得到水的流动,与船夫使船逆水而前的力道。 格子门开了。一名个子较久兵卫高大许多的男子,弯着身走进屋形船。 他就是凑屋总右卫门。 面对面一看,那张脸较想象中年轻许多。年纪应当五十好几了,但嘴角仍有种不知该说是讨喜还是带笑的神情,平四郎不由得心下暗赞,这确实是张能讨女人欢心的脸。他忙着观察,连总右卫门的问候都听而不闻。 一如平四郎为穿不穿外褂而烦恼般,不知总右卫门是否曾细心挑选过和服,或者男人不太在穿着上费心思?商人又另当别论吗?不过,那真是一身上好的和服。一定是绉绸吧。在这个单衣、夹服难以抉择的季节,他身上这件是单是夹呢?要个剩下的一小块回去,老婆定会开心地缝成上等绸巾吧。不过,他头上那髻结得也未免太后面了吧?总右卫门是长脸,是因他本人在意这点吗? “井筒大爷。” 听到有人叫唤,平四郎才从自己的思绪中醒来。出声的是久兵卫。 平四郎回答了一声“喔”,还挺有气势的。“啊,抱歉,我有些晕了。” “您并没有喝酒……” “不,是晕船。”平四郎说着,重新坐正。不知凑屋总右卫门是否为刻意,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那么,大忙人凑屋老爷,特地找我说话,究竟要说什么?” 总右卫门微微垂下眼,在眼皮下转动眼珠。 “我正想着,若能直接请教是再方便不过,因此这倒是个好提议。只不过,倒是不必这么客气。”平四郎往酒肴一指,“我呢,还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公役,能领受的自然领受,领受得太多,就成了祸源了。” 啊哈哈——一笑之后,平四郎发现自己似乎有些紧张。器量毕竟太小了,应该带弓之助一起来的。 凑屋总右卫门轻咳一声后,开口了。“井筒大爷,过去我就听久兵卫说您说话不喜欢绕圈子,因此今晚便不揣冒昧,设下水酒陋宴。若令您不快,在下总右卫门在此谢过,请您见谅。” 话虽说得客气,听来却不太怎么有歉意。不过,这么一个富商巨贾,想必与道歉绝缘已久,这也难怪。只不过,嗓音听来倒是好声音哪!当和尚念念经肯定不错。 平四郎搔搔后颈。“你说的对,我就怕说话绕圈子。” 总右卫门不作声,凝视着平四郎。久兵卫则缩在一旁。 “所以,咱们就开门见山吧。凑屋老爷,你为何要特地派久兵卫,还遣了佐吉,不惜耗时费力又花钱,要把铁瓶杂院的住户赶走?说实话,我只要明白这一点,其余就简单了。” 总右卫门初次露出微笑。平四郎心想,这男人多半不会大笑吧。光是微微一笑,一切便足矣。 “井筒大爷,您怎么想呢?” 这是个平静的问题,平四郎嗯了一声。船缓缓向右倾,平四郎等人的身体也跟着倾斜。感觉着水流,平四郎总觉得腰部沉沉的。 “我不太会说话,要是哪里听不懂,就岔进来问吧。” 做了这点声明之后,便开始说。 若让弓之助来,定然比我高明。政五郎看来也惯于说话。但是,像这样将自己所想过、做过的事,有条有理地向他人说明的机会并不多,说得不好也无可奈何,毕竟这实在很难。 当平四郎的话前后不连贯时,总右卫门便相准时机提问,主导方向。每次都令平四郎心下佩服。说起话来喉咙自然感到干渴,于是便以冷了的酒润喉,但也暗自小心不让自己喝醉。 当平四郎将能说的讲完后,久兵卫人又小了一圈。他晃得尤其厉害的地方,是平四郎说到八百富太助命案,以及之前正次郎袭击久兵卫的那一段。久兵卫有两、三度闭上眼睛。而平四郎说明不知杀死太助的是何人,但阿露编出自己对兄长动手的一段话,并私底下告诉阿德,让身为铁瓶杂院中心人物的阿德相信这说法,以此相助久兵卫,也让凑屋所写的剧本得以继续下去。提到这一段时,久兵卫忽地抬起头来,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归沉默。 “能干的管理人久兵卫爷,你要离开铁瓶杂院,需要一个不容置疑的故事,也需要预作铺陈,好让后来的佐吉不管如何尽力,也无法轻易赢得以阿德为首的杂院主妇的信赖。前年,正次郎来袭时,那场戏若顺利上演,便不需要第二回,但就是那回失手了,以至于事后必须再编出更错综复杂的故事。要骗人,实在是件难事啊。” 平四郎累了。说话时,船晃动得厉害起来。腰好重。 “凑屋老爷,”平四郎问道,“葵到底埋在哪里?不知道的话,我们——你也一样——便束手无策了。” 船似乎正在掉头。转过船头,回栈桥去。 凑屋总右卫门静静地说道:“葵没有死,她还活着。所以,铁瓶杂院的地下什么都没有。” 格子门外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除了这一点外,皆如平四郎等人所推测。 总右卫门低头行礼,说道真是甘拜下风。尤其是弓之助的推断:葵与阿藤为当面谈判所选的地点为灯笼铺的小屋,且在该处发生争执,葵的遗骸应该被埋藏在此。对于这段经过,总右卫门以看戏法表演似的语气赞道,真精彩。 平四郎愣了好一会儿。连他自己都认为,这恐怕是他这辈子最错愕的一次。 “是吗,原来她没死啊。”他喃喃地重复总右卫门的话。“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好吗?” 怎么会好。既然葵仍活着,平四郎等人的推测便不成立。 “不,井筒大爷,确实如此。” 总右卫门全然不为所动,唯有脸上浮现笑容。 “葵并没有死。争执到最后,阿藤打了她的脸,趁她倒地时徒手勒她的脖子。但是女人的——尤其阿藤是千金之躯,一辈子没有拿过比筷子还重的东西,凭她这样一个女人的力道,想必是没有勒透吧。阿藤要灯笼铺的藤太郎与阿莲收拾残局,便逃回筑地家里。其后,在正愁着不知如何是好的藤太郎夫妇眼前,葵复活了。” 平四郎张开嘴。就这么张着,空虚地想说些什么,最后仍闭上嘴巴。 “葵——正如您的推测,与我关系深厚。她立即命灯笼铺的人来向我报信。” “你……”平四郎终于说出话来了。“那天,你知道葵要去灯笼铺和阿藤碰面吗?” “不,我不知道。阿藤也是当天早上才找葵出门的。”总右卫门似乎回想起过去,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葵一开始也想过要先知会我一声,但又认为与阿藤两人单独对质似乎也很有趣,便没告诉我。” 无论结果如何,只要抓住了总右卫门的心,状况绝不会对自己不利——葵定是有这样的把握。 “所以,听到通报我大吃一惊。不巧,当时有重要的聚会无法脱身,我便派店里的人先将葵藏起来。” “等一下。”平四郎举手打断。“你当时派的那个店里的人,便是今天来接我的那个掌柜吧?” 原只是凭直觉问问而已,却说中了。总右卫门点点头。 “佐吉说他不知道有这样一位掌柜。这么说,他不是真正的掌柜?” “正如您所推测。我需要只听命于我的心腹,依我自己的斟酌处置行事。而为了办事方便,我都让他自称为‘掌柜’。” 当时那个影子掌柜应该也才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年轻小伙子,为了总右卫门暗中卖命,苦干实干了十七年。平四郎心想,这不就跟密探一样吗? “对了,你可以告诉我吗?杀了八百富太助的,就是你那心腹?” 总右卫门的表情文风不动,亦不作声。久兵卫低着头。 “用‘杀’这个字眼太强烈了是吧?应该说让他住嘴、封住他的口吗?” 总右卫门吐了一口气。不是叹气,只是吐了一口气。 “当时……”久兵卫低头颤声说道,“并没有发生阿德他们以为的事情。” “嗯,我也料到了。” “不是阿露杀的,当然也不是富平。” 久兵卫像举起什么极沉重的事物般,吃力地抬起眼,但仍无法将视线移至能看到平四郎的脸。 “也不是我杀的,这样大爷能见谅吗?” 不要紧的——平四郎说道,心想着幸好没像弓之助说的那样,凭着脚步声去计算。 这时平四郎若板起面孔,咄咄逼人地坚持要查出是谁下的手,久兵卫为了总右卫门定会翻供,说对不住,对太助下手的就是我。接着,为了包庇久兵卫,就换阿露来向平四郎投诉说,不不不,哥哥是我杀的。再来,富平为了保住女儿,定会嚷着说求大爷绑我了送官。 到头来,只会换来一地心酸,事情却没个了结。不如这时卖个人情给总右卫门和他那个“影子掌柜”也罢。 片刻间,三人均不发一语,只闻船浆破水之声。 “当时我必须立即下决断,现今回想起来,也许做了错误的结论。” 总右卫门开口了,语气平平淡淡,与方才没有两样。 “总之,葵得救了,运气真的很好。但是否要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阿藤……我却踌躇再三。阿藤对葵的憎恨根深蒂固,若知道葵活转过来,她所感到的恐怕不是自己不必背负杀人罪行的喜悦,而是自己竟失手没杀死她的懊悔——我实在无法排除这个念头。” 平四郎不假思索地说道:“可是,说起来这都要怪你缺德啊。” 久兵卫代总右卫门缩起脖子。这反应太过老实,平四郎差点笑出来。 “不过,这也轮不到我来发脾气,倒是我多管闲事了。”平四郎说着,摸摸后颈。 凑屋总右卫门又微笑了。看不出这微笑的意思,是说“一点也没错,这不是像你这种三十俵二人扶持的小公差所能衡量的”,或者是“你说的对,确实是我无德”,但这话是不能出口的。 “结果,我决定当葵是个已死之人,”他以不变的口吻继续说道,“然后放过阿藤。我预备暂时先这么做:看阿藤的态度如何,若她对自己所作所为深感懊悔,便告诉她实情。” 然而,阿藤没有丝毫悔意。当葵一去不返,店内开始骚动时,她也随着众人假作担心,数落她的任性妄为;但看在知情的总右卫门眼里,这种态度已远远超越可憎,而成为可怕了。 “我觉得她真不是人。” 平四郎又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所以啊,追跟究底都要怪你。 “我已交代好灯笼铺,万一阿藤问起来,便说葵的尸身已埋在小屋地底下,向她保证一定会守口如瓶,要她别担心。当然,我答应绝不亏待他们。阿莲立即同意了,但藤太郎却很顽固……毕竟是阿藤的亲戚。他坚持还是该将实情告诉阿藤,劝她别再做出这种事,怎么也说不听。我一口回绝,说劝阿藤也是白劝。” 结果,是阿莲说动了藤太郎。想必是劝他这时候听凑屋老爷的话才是上策。 “我与藤太郎和阿莲在那个小屋里密谈了两、三次。阿藤毕竟暂时不敢接近灯笼铺。她曾打发小学徒送信来探消息,知道葵被埋在小屋底下也就放心了吧。” 于是,在谈话当中,阿莲说了这句话: “要是知道葵还活着,也许阿藤表妹还是会追过来,真的杀了她。” “这话对于阿莲,也许只是贪图我提出来的条件,为了说动丈夫而举出的借口之一而已,但这句话却提醒了我。对,一定的,她一定会这么做。葵还活着的事,绝不能让阿藤知道。” 让她知道了,葵就必死无疑—— 由于葵是以出走的形式消失,凑屋当中便产生了种种关于她的传闻。总右卫门在阿藤面前,必须为这些传闻故作不悦;对于葵为何突然离去,也必须表示不解。见传闻将葵说成淫奔无耻之人,阿藤心下大喜。葵是遭阿藤撵出去的说法或许也曾传进她耳里,但也许是可恨的仇敌已不在人世,自己亲手将她收拾掉的事反而给了她自信,她倒不曾为此翻脸生气。 “我从佐吉那里听说,他母亲出走时偷了凑屋的钱——而且他还深信私奔的对象是当时你相当看重,一个叫松太郎的年轻伙计。这也只是传闻吗?” 对于平四郎的问题,总右卫门大大摇头。“这些当然都不是真的。” “但佐吉却深信不疑。” “想来是阿藤这样告诉他的吧。只不过……”总右卫门微微蹙眉,“那时有个名叫松太郎的伙计,头脑相当聪明,而我也颇为赏识,这倒是真的。那松太郎趁家里店里都为了葵没有回来的事惶惶不安、开始吵嚷的时候,干下自钱箱里偷钱、私离凑屋的丑事。那正是——葵失踪两天后的事。” 总右卫门微微一笑。 “是我的疏忽,竟错看了底下人的素质。原来松太郎的聪明,只是狡猾而已。” 原来如此——平四郎解开了心里的谜团,这就能够解释为何连“黑豆”也没能查出私离伙计松太郎的事。店里的人即使会说些无伤大雅的风言风语,对于自己人里竟出了对不起主人的叛徒,却是三缄其口,不愿提起。 “所以,是阿藤将原本全然无关的松太郎一事,和葵失踪的事扯在一起,编成无中生有的故事,说给当时年纪幼小的佐吉听了。” “没错。她是极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而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做?” 平四郎问道。久兵卫垂下头。 “我很担心佐吉。”总右卫门说道。光凭他的语气,听不出他真正的心绪。想必他做生意时也是如此。 “佐吉失去了葵这座靠山,阿藤对他也就毫不客气。不巧的是,相信葵出走的人,即使可怜佐吉,但葵临走之际还忘恩负义,因此对于阿藤要拿佐吉来泄愤,也认为是情理中事,更助长了阿藤的气焰。” 所以才让佐吉离开凑屋,并送到花木匠师父那里。 “葵——不想见佐吉吗?” 对于这个问题,总右卫门嘴角微微扭曲,是被趁虚而入的表情。 “当然想,但是我不允许。佐吉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谁都不能保证他何时会说溜嘴‘其实我娘还活着’。因此尽管残忍,我还是告诉葵,在佐吉心里,你已经死了。” 这话听来与其说是深思熟虑后的做法,更像临时编出来的借口,平四郎心里暗想“真的吗?”他一心认为葵是个性格脱略的人。没有任何理由,就是有这种感觉。 “正如井筒大爷所料,后来有好几次向阿藤说明真相的机会。” 其中最大最好的一次,不用说自然是灯笼铺藤太郎眼睛有病,由凑屋收买那块地时。 “表面上,我对那里埋着葵的尸骨是全然不知的。因此,我便佯装不知情,进行土地的买卖。阿藤应该会找机会说,一定会的、她会来求我,说买地可以,但千万挖不得。我心想,等她一开口,之后就好办了。” 以总右卫门这方来看,这是互相揣测。 然而,阿藤一直忍到最后,直到买了地,得到搭建杂院的许可,且公诸于世时。 “她……” 总右卫门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那感觉不是难以启齿,而是认为什么话都不足以表明。听到接下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平四郎这么认为。 “真的是个可怕的女人。” 那块土地上埋着葵的尸身。对,是我杀了那个女人,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阿藤说这话时没有丝毫畏惧,如此告诉总右卫门。 我多想告诉你呀!简直快憋死我了。你那心爱的葵已经不在人世,是我亲手杀了她。葵已经到你碰不着看不到的地方,知道这件事,你会有什么表情呢?你可知我多想亲眼看见? “她料想我一定会很痛苦,一脸大是快意的表情,得意得很呢,井筒大爷。她杀了葵还不够,还痛恨我。” 所以呀,这还不都怪你,谁教你在这七年之间,和阿藤之间什么都没改变。平四郎在心底说道。这次要按捺不说就容易了,因为他知道说了也没用,这位仁兄是说不听的。 “另一方面,又有一个叫仁平的麻烦缠在我身边。”总右卫门继续说道,口吻渐渐圆滑起来。 “考虑到仁平这人,最好是趁这个机会告诉阿藤真相,让她知道葵并没有死。但看到阿藤那表情,我相信这么做是太危险了。若说出事实,阿藤定会想尽办法将葵找出来。而这次若让她找着,一定会真的杀了葵。对我来说,这比仁平更加可怕。” 这话的意思,是表示仁平对总右卫门的威胁,不如平四郎等人所料?不,应该说不到仁平自认的地步。搞半天,原来他也只是个小丑。 总右卫门听了阿藤的自白,告诉她将会把万事安排妥贴,盖起杂院,好让早应化为白骨的葵不至于被发现。也警告她“所以你也一样,不要乱说话,搞得自己身败名裂”。 于是,铁瓶杂院落成了。 “之后,便如井筒大爷所料。”总右卫门说着,看了久兵卫一眼。 “阿藤没有杀人,葵还活着。但是,我们必须当葵已经死了,必须让阿藤相信她杀了葵。对我而言,葵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于是我便贯彻了这个谎言。” 总右卫门的声音微微高了起来。或许他也注意到了,便一度中断自己的话,闭口不语。 然后,恢复了平静的语气才说道:“接下来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亭亭玉立的美铃,容貌越来越像葵,威胁到阿藤的心灵为止—— “待住户搬走后,我预备在那里盖起凑屋宅邸,让阿藤住进去。这么一来,她便能随心所欲地供奉葵,心灵也可获得平静。” “要让阿藤去为葵守墓?” “她本人如此希望。” “而让美铃小姐嫁到远方?” “离开,才是小女的幸福。” 平四郎双眼凝视着凑屋总右卫门。 “你不认为,这次可以将真相告诉阿藤吗?” 总右卫门毫不犹豫,以笃定的眼神回视平四郎。“想都没有想过。” 久兵卫缓缓摇头。 “井筒大爷若见到阿藤,一定能了解我的心情。她至今仍深恨葵,若知道葵还活着——那条她深信自己亲手断绝的生命仍残留在世上,她自以为亲手从葵身上夺走的那些岁月,葵依旧拥有,那么她必定会不顾一切。即使要同归于尽,也要置葵于死地。” 至今仍深恨葵——平四郎认为这种说法不对。正因为是现在,正因为过了十七年,才更恨她。 “葵还活着。” 平四郎喃喃说着,看着久兵卫。 “有证据吗?” 久兵卫看着总右卫门。总右卫门答道:“若井筒大爷坚持,要安排与葵见面一点也不费事。” 久兵卫总算开口,以极小极小的声音说道:“眼角眉梢与佐吉极为相似,大爷一见便知。” “换句话说,这十七年来,葵一直由你金屋藏娇。”平四郎问总右卫门。“你玩女人如此放肆,也是为了欺瞒阿藤耳目、掩护葵所放出的烟幕?” 总右卫门又是微微一笑。“任您想象。我没有使任何一名女子不幸。” “你有,”平四郎说道,“阿藤就很不幸。” 仿佛早料到平四郎会这么说,总右卫门的笑容不减,应道:“但是,她的不幸不是我一人造成的。是她陷自己于不幸。难道不是吗?井筒大爷。” 女人多肤浅啊!——他以感慨良多的语气说道。 “佐吉为了你们那些谎言,从小就相信自己的母亲是个淫奔无耻、忘恩负义的人。这又如何,难道不可怜吗?” “若佐吉是个女孩,我也许会有不同的想法。因为无论好坏,女儿都是以母亲为范本。” “儿子就不同?” “当然不同。” 凑屋总右卫门看似将身子挺直。 “井筒大爷,我凑屋总右卫门,本也是个无名小卒,父母都是微不足道的卑贱之人,但我仍凭一己之力,超越了这一切。男人就该如此。” “可是,佐吉也想知道真相吧。即使讨厌母亲,也会在内心深处暗想着‘或许那不尽然是真的’,这是人之常情啊!” 在这次谈话中,平四郎首度以强硬的声调质问。然而,平四郎仿佛能看见这些话在凑屋总右卫门面前,被捕鸟网拦住,还没传到他的心,就已纠结成团。 “真相,井筒大爷您是这么说的。”总右卫门说道。“这世上,有些什么真相?” 平四郎无法作答。 “若井筒大爷无论如何都执意要说,那么请尽管告诉佐吉吧。我想,就算他知道了,也一定会感谢我保护了他母亲的性命,不会有任何责难的言语。” 因为就是总右卫门把佐吉教养成这种人的。 平四郎试着想说点别的,但只觉得仿佛在洋菜冻里游动,冰冰冷冷、湿湿滑滑,抓也抓不住,全部从指缝中溜走。 “我没什么好说的。” 说着,重新坐好。 “葵没死。既然没发生命案,就没有公役的事。被当作棋子的正次郎死得很惨,但既然不是你们杀的,总不能怪罪你们。” 连平四郎自己都认为自己的声音很泄气。 “查办仁平一案的与力那边,我会去把这番经过交代清楚,这必是不可免的。他是个正派的公役,应该能够体谅而将事情压下来吧。这么一来,无论仁平如何吵嚷,就只剩他杀害正次郎一案。仁平白杀了,正次郎也白死了。” 平四郎看了总右卫门一眼,也看了久兵卫一眼。 “正次郎这次被安排的角色实在可怜。仁平自然免不了杀人罪,但这也是正次郎的一条命所换来。你们可要好好供奉他。” 最后,平四郎喃喃说声该告辞了。 总右卫门殷勤地说声恭送大爷。 “那么,可以当作井筒大爷答应不会将真相外泄,是吗?” 平四郎猛地抬起头来,看着总右卫门。 “真相?” 他刻意一笑。 “哪有什么真相?” 平四郎站起来。因为势头太猛,头撞上船顶的梁,发出好大的声响,但由于怒火攻心,什么感觉都没有。 打开格子门,来到狭窄的船头。 只见一片星空。唯有船头挂着的灯笼在水面上晃动,像个歪斜的满月。 船近岸边,似乎是回到原先的埠头了。只见那个影子掌柜背对着船屋的灯光,站在栈桥上。 而且,他身旁还有一个女人。 一开始,平四郎还以为是阿律,以为是凑屋或久兵卫叫她来为先前逃离濑户物町道歉。然而,当船嘎吱有声地往栈桥靠近,平四郎便发现那女子的身形是全然陌生的。 年纪不小了——那身和服仿佛映照着星空般,是深色底上散落着白色的花样。 啊,是阿藤——他总算想到了。 女人望向船,却不是在看平四郎,像是看着屋形船的灯光,也像凝望着水面。在有限的照明中,难以看清她细部的表情。也许是平四郎想在当时看到的东西,以他想看到的形式出现了而已。 即使如此,平四郎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些什么,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些什么。因此,阿藤理应仍是个大美人,却怎么也看不出。若跳进水里,一定会就这么变成水吧。 她定是来迎接总右卫门的。阿藤走到栈桥的最前端,等候屋形船停靠。船离岸还有三尺以上,平四郎却嘿的一声,从船上跳下来。阿藤向平四郎行礼,平四郎却快步离去。 然后,他才总算醒悟到,啊,原来凑屋总右卫门是要让我看看阿藤长什么样子,觉得一定得让我见上一面,好证实他自己的说法吧。 “相公。”耳里听到她喊总右卫门的声音。之后,又短短说了几句,却听不清。 是寒冷的河风吗?还是阿藤的声音触动了内心?骤然间,平四郎心想,在凑屋总右卫门冷硬的表情之后,确实隐藏了愧对阿藤的念头,或许就只有那么一丝丝、不仔细找寻便无法察觉。不惜沾惹那些麻烦,演那种愚蠢至极的戏,动用劳烦那么多人,花了大笔银子,就为了要在阿藤面前隐瞒事实,配合她所深信的误会。而总右卫门会这么做,不单单是为了保护葵,也是对阿藤有那么一点恻隐之心吧。 也许只是平四郎希望他有而已。 平四郎快步向前,身后却传来追赶的足音。他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我不坐轿子”。 “井筒大爷!” 是久兵卫喘着气追上来。 “该说的都说完了。” 久兵卫气喘吁吁地停下。平四郎放慢了脚步,却没有停。 “我走了。” 距离渐渐拉开。 “请大爷原谅。”久兵卫说道。 “没什么好原谅的啊。” 平四郎没有回头。 “那是你尊敬的主人不是吗。你理当为他效力,不必向我道歉。” 这倒是真的——他在心底说。 腰好痛。 过了两天,有个老人来访,说是为住在千驮谷小旅店的佐吉传信。老人的亲人在那位大夫那里看病,家住浅草。平四郎向老人道谢,要细君请他吃饭,并趁着这段时间看佐吉的来信。信很短。 大夫收留了久米,阿德陪着她,顺便也看顾其他女子,帮忙煮饭。患者实在太多,人手不足,因此佐吉也帮着做些砍柴的粗活,以致耽误了归期。 大夫诊察的结果,久米的日子大概不多了。阿德说至少要陪她到最后。佐吉则预备几天后要先回深川一趟,因为必须去找凑屋商量,帮阿德另觅住处。 望着那条理分明的文笔、工整的笔致,平四郎下了决心。 佐吉只要过他自己的日子就好。要让他过自己的日子,最好是别再翻旧帐。不久的将来,他会有自己的家室,待生下孩子,更会是独当一面的男人;这么一来,他的人生便完全属于他自己,没有必要此时还去搅乱。只愿那个叫阿惠的姑娘,是个如同上天恩赐的好姑娘。 老人明天便将再行前往千驮谷,平四郎便随手写了一句“这里一切如常”的短笺,交给老人。然后,带着小平次出门去。 傍晚,到奉行所办公后回宿舍的路上,平四郎稍微绊了一下。竹皮草屐不知踢到了什么,总之,真的只是微微颠了一下。 然而,这却让平四郎闪了腰。 “小平次,”平四郎流着油汗喊,“惨了!” “呜嘿!”小平次惊呼一声。“我去找担架吧?” “找辆拖车比较实在。” 在拖车上一路呻吟回家,细君满口“哎呀呀”,像小鸟般惊叫连连,要小平次去找幸庵大夫。 “哎呀,相公,”细君以鸟啭般悦耳的声音说道,“这次又是为了救谁闪了腰呢?” 整晚唔唔不住地呻吟,一夜无眠,弓之助却迫不及待似地跑来。他的感冒像是好了。 “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孩子顶着他那张光滑精致的脸蛋问道。 “没有。喂,弓之助,你搞不好也是会闪到腰的体质。长大之后,可别随便搭船。晃来晃去,真是要命。” 待细君与小平次忙进忙出结束静下来之后,平四郎将满脸尽是疑问的弓之助喊到枕边。 “好像要交代临终遗言喔。” “少触我楣头。事情政五郎都告诉你了?” 下了屋形船隔日,平四郎早早便上奉行所去向上司请愿,说要审讯仁平那种难以对付的角色,非他能力所及,希望委派他人。上司当下便答应了。 接着,他到政五郎处,把从凑屋总右卫门那里听来的话和盘托出。 “反正,由我这种奉行所的小角色来审,也扳不倒仁平。要给他颜色看,只能靠你们这些冈引,还有信赖你们的公差……” 政五郎承应了,拍胸脯保证绝不会让案子如仁平所愿,平四郎便安心下来。 “但是大爷,您这么说,是已决定将葵还活着的实情压在心底,不打算公开了?” “嗯。”平四郎毫不迟疑地点头。“都这么多年了,不必让葵再活过来。死了就死了。” “这样好吗?” “嗯。”平四郎点头。“这样就好,我觉得这样就好。我不知道佐吉想要如何,但总不能去问他。总之,这种事早了早好。” 政五郎咧嘴一笑。“也对。” 平四郎问道:“对了,凑屋给了你多少?” 政五郎悄悄竖起手指。平四郎见了,自己也竖起手指。 “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平四郎说着笑了。“花掉花掉!我也要大把大把花掉!” 该给谁多少钱才能将吹雪弄出牢房,让她的罪顶多是逐出江户——两人商量了一阵,没花多少时间。反正用的不是自己的钱。花掉花掉! “行情大概是这样吧。”政五郎说道。“大爷,时候差不多了,用点荞麦面如何?” 平四郎在政五郎老婆的店里大啖荞麦面,食量相当惊人,只差一盘就可以追上店里最会吃的大食客—— “姨爹大吃一顿的事情我听说了。”弓之助刻意插嘴。“政五郎爷的太太对姨爹称赞有加。” “那我可真有面子。对了,你还想继承这个家吗?” 弓之助灿然一笑。“姨爹,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你头脑好,一开始便看出葵被埋在那里;就算不继承我这个小公差,想做什么都成。” 弓之助皱起眉头。“姨爹,葵并没有被埋在那里啊。” “就埋在那里。”平四郎说道。“既然我们这么想,就是那样。” 我啊,还做了梦,梦到葵成了白骨被埋在地底下哩。那梦可是清晰恐怖得很,所以那是真的。 弓之助的眉头仍皱了半晌,然后,才像春阳融雪般地笑开了。 “我明白了。”他笑道。“继承的事,我会仔细考虑的。” “对,最好好生考虑考虑。” “可是……我开始觉得,像佐佐木先生那样,光是靠测量来过日子也蛮好的。” 是啊,平四郎也这么想。量些能量的东西来过日子,东西测量之后就能看得清楚,真是不错。 “要是现在起步还来得及,我也想去量。” “不行不行,测量器很重,姨爹拉不动的。” 弓之助碰地拍了平四郎的腰一下,平四郎大叫一声。细君闻声前来,见状与弓之助两人拍手大笑。平四郎一生气腰便会因使力而吃痛,便别过头去不作声。 他心想着,是谁把上回闪到腰时的事告诉细君?让我找到可饶不了他。 <hr /> 注释: 第一节 “有个很离谱的笑话。” 阿德一面重系松掉的袖带,一面回头这么说。她想起了一件旧事。 扭干抹布,正勤快地擦拭里面四帖半房的年轻姑娘,听她这么说便停下手边的事抬起头来。 “对我们卤菜铺来说,卤汁就是命根子,绝不会丢的。每天都要煮过,捞掉浮渣,过一阵子就得拿筛子滤掉杂质,同一锅卤汁用上十年、二十年,跟鳗鱼铺的酱汁是一样的。” 年轻姑娘跪着,微笑点头。和前些日子比起来,她脸色明朗多了,双颊也圆润了些,但眼神孤寂依旧。 她是阿露。听说阿德即将搬出铁瓶杂院,便自猿江町的杂院来帮忙。 “所以也有些人很偷懒,十天半个月没见过锅底,只是开火煮过就算,他要装个没事人样,外人也看不出来。实在很不应该。” 阿德一面说话,一面将洗得干干净净的空锅擦干。卤汁已移至大瓶里、加了盖,早一步运到新家了。 “然后,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猿子桥那边有家卤菜铺——那里是由一个皱纹比我还多的老婆婆独自看店。” 阿露微微一笑。“阿德姨哪里有什么皱纹呢。” “别拍我马屁啦!”阿德笑了。“这老婆婆不行了,没法子继续做生意,又舍不得丢掉卤汁,就分给街坊邻居,大家拿着锅子来盛。结果,之前老婆婆嚷着说不见了的黄杨木梳子,就从锅底给捞出来了。” “哎呀!”阿露睁圆了眼睛。 “用黄杨木梳子来熬卤汁的卤味铺,找遍全江户大概也只有这老婆婆的店吧。当时还成了新闻呢,真是的。” “不过,那家铺子的东西好吃吗?” “嗯,大概吧,不知情的话也就那么吃下去了。看不见的东西,谁又知道呢。” 阿德说着扬声笑了,阿露虽也跟着笑,眼神却暗了下来。为了不让阿德发现,便匆匆拿起抹布擦拭。 “好啦,这样东西就收拾好了。” 阿德擦完那口大锅,搬上停在门口的大板车。车上已堆了许多行李、木箱。阿德如今是孤身一人,但过去曾有丈夫加吉,前不久还和久米住在一起,因此家具什物有三人份。 拿粗绳将锅子绑好,阿德呼的吐了一口气,抬头看天空。天气晴朗宜人,真要感谢老天爷。 不过,今天一早寒气极重。时序已到了深秋,起床时喷嚏连连,好生麻烦。不久之前,早晚的凉意还算不上一回事,我果然是有年纪了,身子和脾性都虚了啊——阿德心想。 阿德是铁瓶杂院最后的住户。无论是前杂院还是后杂院,每间屋子都没有半个住户了。即使如此,处处都有扫把扫过的痕迹,干干净净的连一片落叶也无。多亏了那位名叫政五郎的冈引的手下,每天都来打扫。 空房的格子门都关得好好的。乍看之下,大概看不出是空屋。然而,一座杂院若听不见主妇们怒骂长舌,也听不见孩子们的欢声哭闹,毕竟是死绝了。夜里,守夜人深怕有不良份子入侵,频繁来巡视。光靠门卫友兵卫应付不来,所以政五郎的手下也来帮忙。阿德原本认为冈引这种人压根不能相信,因而对此有些惊讶,也有些感动,不得不另眼相看。 说到这里,昨天过午,卤锅还没熄火的当儿,井筒大爷来了,说在这儿吃蒟蒻是最后一次,混了一会儿才走。然后,也提起佐贺町有个叫仁平的冈引,因为杀人嫌疑被关在小传马町的牢房里,现在处境凄惨。那个叫仁平的听说是个狡诈吝啬又讨人厌的家伙,仗着向上头领了捕棍,不知欺负、凌虐了多少弱者。虽然如此,大爷还是满嘴蒟蒻地咕哝着,看到他现在凄惨的模样,还是会觉得可怜。 “那个冈引手铐脚镣加身之前,和牢房挺有交情,在那里很吃得开,所以我也没想到他会被整得这么惨。我本来还担心让他进了牢,反而是送他进去享福呢!” 阿德一笑,心想大爷也太天真了。做人没有那么容易。卖弄小聪明到处占便宜、欺负弱小之辈,终究会没有人望,落了单、失了势,也就完了。 “那个仁平杀了谁啊?” 阿德一问,井筒大爷正色说,是个年轻人,为了店家担起别人不愿担的角色,卖力工作。哦,既是如此,那个仁平在牢房里被欺负,正好可以给他一个教训嘛——听阿德这么讲,大爷想了想便笑着说,是吗,既然你这么想,那我就当是这样吧。 “阿德姨,这边已经好了。” 阿露擦拭好起居间,正在冲洗抹布。阿德向她行了一礼说道,谢谢,多亏你来帮忙。 “这怎么可以!让阿德姨道谢,我会遭天谴的。” 阿露连忙这么说,眼睛望向放在居室一角有些陈旧的加吉的牌位,以及另一个小了一号的崭新白木牌位。 “我把这个包起来好了。阿德姨,这你要亲手拿过去的吧?” “是啊。就挂在身上带过去吧。”阿德走近两座牌位,说道:“老头子,要搬家了。这次要去的地方比这里还小一点,不要紧吧?” 阿露望着阿德,见她又对白木牌位说道: “久米,你很幸福吧,我们要搬到幸兵卫杂院呢。你又可以在幸兵卫爷那里过日子了。不过,我可是会好好付房租的,可别当我跟你一样。” “这位久米姐姐,就是之前住幸兵卫杂院的那位吗?”阿露问道。 “嗯,是啊。是个无可救药的妓女,最后也死在这上头。” 阿德本想为久米取个体面的戒名,但不仅井筒大爷、幸庵大夫,连佐吉都一道劝说久米不认得字,取了很难的戒名也看不懂,不如直接将名字写上就好,阿德也就照办了。白木牌位后方,只以平假名写了“久米”两个字。如今,阿德也觉得挺好的。将来每逢忌日,再给她好好焚些味道好的线香。 “是我们搬到猿江之后才来的喔。” “后来发生了好多事哪。” 阿德像鼓励阿露一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不止你啊。” 阿露默默垂着头,然后小声地说:“阿德姨都瘦了。” “是吗?我自己倒不觉得。” “因为,袖带——系在之前的地方都太松了,瞧。” 阿露伸手为阿德调整袖带。是啊,又松了。 “真是。”阿德笑了。“以前我的手臂可是粗得都系不上呢!这也是因为上了年纪吧。” “阿德姨真是的,说什么上了年纪!” 阿德以明亮的眼睛凝视阿露,嘴角自然地露出笑意。 “你正年轻,真教人羡慕。” 阿露垂下视线。 “富平兄有你为他送终,走得很幸福。你这个女儿,能做的都做了。所以,往后你可要好好寻找自己的幸福,不必再顾虑别人了。” 阿德以为阿露会点头说是,却见她只是低着头。富平走了才十天,要抚平寂寞,也许还需要一些时日。 ——大概还忘不了哥哥的事吧。 那不是阿露的错。换作是我,处在那种境况下,一定也会做出同样的事。在那个寒冷的夜里曾经想过的事,又在阿德心底浮现。但如今说出来,非但无法安慰阿露,反而只是把那段阿露无法忘却的痛苦往事,再次诉诸言语罢了,因此阿德什么都没说。 回想起来,那件事正是一切的开端。久兵卫如今在哪里做些什么呢?那么一个老实能干的人,一定过得很好,照顾着另一座杂院吧。但想到恐怕再也见不到面,还是感到寂寞。 “久兵卫爷真是个好管理人。” 阿德不禁喃喃说道。阿露点了一下头。接着,望着下方以耳语般的声音说: “阿德姨……” “什么事?” “对不起。” 阿德笑了,往阿露的背上一拍。 “这姑娘是怎么了,这时候道什么歉呀!” <hr /> 注释: 第二节 有人来喊道,说是在门卫友兵卫那儿,已为阿德与帮忙的人备好了饭团。阿德道了谢,让阿露先过去。算算时候,先将瓶封的卤汁运到新家并打扫的佐吉,差不多该回来了。 阿德往架高的进门处一坐,呆呆地望着生活了十年的屋内时,佐吉匆匆回来了,手上提着一个大大的陶制茶壶。 “啊,阿德姐。”他一见阿德就笑了。“这是幸兵卫爷送的,说是甜汤。” “那个管理人是把我们当成孩子了吗?” “这是心意嘛。”佐吉将茶壶交给阿德,走近大板车。 “这个也可以推过去了吧?” “那个我自己来就好。” “阿德姐在说什么啊!那,我先送过去。” “可是,友兵卫爷那里饭已经煮好了。” “我把这推过去放着就回来。” 阿德连忙出来,伸手拉住车子。“怎么好一直劳烦你,你自己也才刚搬家吧?” “我东西少,那算不上搬家。” 听说佐吉要回头当花木匠。新家在大岛那边,确实是片适合花木匠的土地,却比这里偏僻得多。 “哪,听说你要成家啦?” 佐吉硬是要独自推车走,阿德便祭出传家宝刀。 “井筒大爷昨儿个悄悄告诉我了。不错嘛,恭禧!” 佐吉面红耳赤。阿德心想,哟,这人还真清纯,真是老实到了家。 “凑屋那近视千金小姐的事,倒是传遍江户城了。听说她的婚事也已经定了,要嫁到大名家去?虽说是侧室,也真是了不起。” “是……” “凑屋老爷一定很得意吧!那个总右卫门老爷,我倒是想好好说他几句,不过那小姐着实可爱,连我都想祝福她了。” 阿德接着又说出让佐吉更加脸红的话。 “那个小姐来过这里几次?一定是很喜欢你吧。不过,人家是千金大小姐出身,没办法跟我们这种人一起过日子的。对你呢,可惜是有点可惜,但对那小姐来说,这倒是门好亲事。” 佐吉仍红着脸,嗯嗯有声地点头。“我也这么想。不过,阿德姐你这样说会让人误会,好像我错失了美铃小姐,我可不敢当。” “真的吗?你对那小姐没有那么一点神魂颠倒吗?” 阿德笑了,但看佐吉那局促的样子,便决定收起她的矛头。 “成家是件好事呢!当然也有辛苦的地方。我也一样——跟我那口子在一起,过得挺开心的。” 说着,边向加吉的牌位挥了挥手。佐吉手还抓着大板车的拉杆,看看阿德又看看牌位,微微一笑。 “不知道我能不能像阿德姐那样,好好成个家……” “你在说什么啊!当然能。你心里有那个姑娘吧?那就没问题了,因为你是个刻苦耐劳的人。要是好吃懒作,还敢说什么情啊爱的,我早就一脚往你屁股上踹下去了。” “阿德姐确实像是会这么做。”佐吉笑了。“不过,第一次听阿德姐称赞我,好高兴哪。” 听他这么一说,才发现真的是这样。阿德不免内疚。 “对你倒真是有些过意不去。” “哪里,怎么会!”佐吉张大了眼睛。“我从阿德姐身上学到好多东西。” “包括坏心眼在内?” “这倒是没有。”佐吉失笑。“再说,像我这种小辈毕竟当不来管理人。这点我十分清楚。” “姜还是老的辣呀。”阿德灿然一笑。“不过,凑屋老爷要你来,你也不能不来。” “那么,这件事我们就别再提了吧。” “是啊。”阿德点点头。“对了,阿律呀……” “木桶匠权吉的女儿?” “对对对。” 阿律差点被她爹卖掉抵赌债,因而离家出走,但半个月前回来把权吉接走了。现在在日本桥通町的点心铺工作。 “她说,要我们到她店里去,说是那里的金锷馅饼很好吃,她会算我们便宜喔。我上次到幸兵卫爷那儿打招呼的时候去买过,真的很好吃呢!” “那真是太好了。” “阿律也提到,当面告诉你,你一定会不好意思,所以一直没开口。其实那时候你说的那些话,真像给了她当头一棒。” 佐吉困惑地搔搔头。“那真是不好意思。” “你这是助人,很了不起。” 佐吉缩起脖子,拉起大板车的拉杆。“那么,我先把这送过去。” “啊,我就说我也一起……” “不用、不用,请先到友兵卫爷那里!” 佐吉拉着车走了。阿德也笑了,这回没有当真去追。待佐吉和车都没了影子,才双手合十,微微一拜。 阿德确定没遗漏东西,便将包了两个牌位的包袱小心地挂在脖子上。手里提着幸兵卫送的甜汤,缓缓走向杂院大门。 每一步,都勾起种种回忆。豆腐铺的豆崽子们追逐嬉戏的声音,鱼铺箕吉夫妇做起生意满腹牢骚的模样,零嘴店热呼呼的红豆馅衣饼,轿夫家夫妻俩吵起架来的惊天动地。久兵卫指挥大伙儿修屋顶时,顶门棍挥过了头,之后的四、五天手都举不起来。天花较往年都厉害的那一年,大伙儿聚在管理人家拜天花神。 一回神,只见大门底下站着一个人。还以为说人人到,是阿律回来了,赶过去一看,却完全猜错。那是个陌生女子。 整头头发由深紫色的御高祖头巾身上穿着金茶色底白菊碎花的和服,脚下是崭新的白袜套。年纪——应该过了四十吧。一张引人侧目的美丽脸孔,胭脂花粉却施得很重。一靠近,便感觉到白檀般的香味扑鼻。 “请问你是哪位?” 阿德出声问女子。女子像是在找人般,一个劲儿地朝巷子底望,没有立时注意到阿德。她的眼里,有种足以令人悸动的强烈光芒。 “喂,这位太太。” 阿德上前半步,再次发话。女子一脸被泼了水般,猛眨着眼看阿德。 “哎呀,对不起。” “你找这杂院的人有事吗?” 对于阿德的问题,女子不知为何笑了,视线又望向巷子深处。 “不,不是的,我不是来找人。” “既然不是找人,那要做什么?” 那女子的模样令阿德很不顺眼。偷偷摸摸的在干什么? “喏,这里叫铁瓶杂院吧?” 听她这么一问,阿德冷冷答道:“附近的人都这么叫。” “听说是从井里挖出铁瓶,所以才这么叫的,是不是?” 还真清楚。这女人是谁啊?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井跟阴世相通,而且死人又怕铜呀铁的。” 女人鲜红的嘴唇张开便滔滔不绝,没人问却说个不停。 “大概是叫久兵卫爷弄的吧。一定是很怕谁从阴世跑来,干脆扔把刀下去不就好了,真好笑。” 阿德光火了。脑子还来不及想,天生的大嗓门便出声了。 “你是谁?” 女子俏丽地将头一偏,以娇媚的眼神看着阿德。 “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又是白檀的味道。看她这一身穿着打扮,想必相当昂贵。虽不知她是打哪儿来的,瞧那白袜套没沾上半点尘土,就知道是坐轿子来的。 凑近一瞧,越看越美。这张脸好像跟谁有点像——这想法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但一定是记错了。阿德的生活与这种女人无缘。 这女子的年纪,可能较第一眼看时来得大些,但却显得更美。肌肤底下流动着水嫩嫩的女人味,浑身都散发出这种气息。年纪要如何增长,才能长成这个模样?那种美,对阿德这种人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之美。 但是,却很讨人厌。 “你是谁?” 阿德又问了一次。女子似乎对阿德尖锐的语气微感恐惧,稍稍向后退。 “我什么人都不是。” “你在这杂院有亲戚?” “不,没有的事。”女人挥挥春葱般白皙的手。“我是不能踏进这里一步的人。可是,我好想来看一眼。听说这里要拆了,便偷偷跑来。” 女子第三次望向小巷深处,不知为何,像看到什么刺眼的东西似地眯起眼睛。 “这里要没了呀。啊,总算。” 虽是怀念的语调,但她眼里却没有半点阿德等人般的依依不舍。总算没了?听到这话怎能不追问下去。 而且——那种说法,听起来很像是幸灾乐祸。 阿德再一次以拿刀抵住脖子般的锐气问道:“你是谁?” 女子没有看阿德,形状优美的嘴唇绽出笑意,接着说道: “我是,对了——我是幽灵。” 心里一阵发毛与肚里一阵光火,一股脑儿地冒了出来,阿德不禁挥手想赶走女子。然而不巧的是,那只手里正提着装了甜汤的茶壶。说时迟那时快,女子华丽的碎菊花纹和服上,已被阿德泼了一身甜汤。 “啊,怎么这样!”女人低头瞧着湿黏的和服与衣袖,脸色都变了。 “太过分了,你要怎么赔我?” “谁要赔你!” 阿德一下子激动起来,话也脱口而出。这一身甜汤的奢侈女! “你这老妖精还不快给我滚,铁瓶杂院不是随便给人看的!” “凶什么!我可是……” 女子美丽的眼睛盛满怒气地面对着阿德,但阿德以茶壶为盾,不甘示弱。 “甜汤还不够,要我拿茶壶砸你吗?像你这种不要脸的女人就要这样修理!这样、这样、这样!” 阿德拿着茶壶猛挥,女子尖叫着逃走,逃跑时踩了空,膝盖着地,使甜汤濡湿的和服沾上尘土而黑了一大片,她却毫不顾惜地一味窜逃。 阿德朝女子逃走的方向扮了一个大大的鬼脸。这下,心情整个清爽起来,就像今天的天空一样。 “好了,老头子、久米,我们走吧。” 阿德迈开脚步。哎呀,我好像也被泼到甜汤了,身上有甜甜的味道。不知道会不会引虫子过来? 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东西肯靠过来,那也不错嘛。阿德想着,独自哈哈大笑。 到了门卫小屋前,只见井筒大爷还是老样子,闲闲地将双手拢在怀里等着。中间小平次也照样规规矩矩地跟在一旁。 “哦,怎么这么慢?我听说有大锅饭可吃,当然不能错过。可你没到又不能动筷子,大伙儿都等着呢。” 大爷说着,看向阿德的模样。 “阿德,你泼到水啦?咦,不对,这是什么味道?” “是甜汤啦。”阿德得意地挺起胸膛。“幸兵卫爷送的。” “大爷爱喝甜汤。”小平次插嘴。 “想也知道,大爷爱吃的东西就跟孩子一样。不过很不巧,我把人家送的东西给泼了。” 井筒平四郎瞪大了眼睛。“多可惜啊,干嘛泼掉?” 阿德又将胸膛往前一挺。“用来赶跑吓人的幽灵呀,真想让大爷也瞧瞧。” “哦——”大爷沉吟一声。“看来,你已经恢复元气啦。” “大爷不也一样。来,大伙儿一块吃饭吧。等等佐吉就会回来了。” 进门卫小屋之前,阿德说着“拿去”,将茶壶递给小平次。茶壶被泼出来的甜汤沾得黏黏的,小平次“呜嘿”了一声。 “大爷,里面还剩一点呢。” 井筒平四郎没听见小平次的话,而望着阿德来时的方向。 “幽灵……是吗。” 他搔着长长的下巴,喃喃说道。接着,满意地笑了。 “也罢。喂,我来打扰了。” 他喀啦一声打开格子门。大锅饭美味的香气与蒸气阵阵飘来。 (全文完)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