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犯罪》 译者序 标准大不同 欣赏本书的五篇小说,须用不同的标准。 笔者昔年号称“推理魔”(后来破功,变成什么都不是),欣赏推理相关作品的标准,自然稍稍与众不同,现不惜作野人,在此提出当年采用的标准,供各位同好参考或嘲笑(纯系笔者个人言论,与出版社编辑无关): (1)字数愈多的愈严,愈少的愈宽。 (2)发表年代愈晚的愈严,愈早的愈宽。 (3)宣传广告词愈夸张的愈严,反之愈宽。 (4)型式、风格、气氛愈接近柯南道·尔、狄克逊·卡尔、横沟正史的愈宽,反之愈严。(笔者承认这纯粹是“个人偏见”。) (5)男性作家写的较严,女性作家写的较宽。(这到底叫歧视女性还是崇拜女性?) (6)先进国作家写的较严,台湾国人写的较宽,敌国的人写的不看(不资助敌国)。 (7)帮别人宣传时较宽,私下和同好讨论时较严。(人格分裂?) (8)心情不佳时较严,反之较宽。 下列五篇作品,也请自订不同标准来监赏。 ★加田伶太郎〈完全犯罪〉: 发表于一九五六年,为作者的推理处女作。同系列作品仅有八篇,都是经典名作。故事中有位天才型的神探,叫做伊丹英典,这个名字是将“名探侦”三字的日语发音字母重新排列组合而拼成的。此人年约三十五岁,外表稳重大方,眼镜度数很深,常眯着双眼,职业是文化大学古典文学科的副教授,精通希腊文与拉丁文,嗜读侦探小说,在日本的古典浪漫派名探群中占有崇高的地位。 本书五作中,“推理成份”最重的是本篇,“逻辑的严密”与“侦探的魅力”恐怕也是本篇独占鳖头,因此可以说,本篇比较适合一些头脑较复杂、想像力较丰富的人欣赏。提到“古典、浪漫、本格、解谜、神探”等字眼,有些人是爱不释手,如痴如狂,但也有人会认为“不切实际、无聊、幼稚”。笔者虽已油尽灯枯不久人世,但心理年龄却停留在十五岁,毫无长进,所以是属于前者。 说也奇怪,笔者个人较喜欢的“古典神探”中,好像绝大多数都是“部份个性极其古怪、有些方面其笨无比”的男子,而且“美女绝对不会爱上他”。笔者苦思数十年,还是想不出为什么。 ★关口房枝〈杀意之花〉: 一九九一年的作品,是一篇“心理型”的犯罪悬疑小说。 发表当时,据说甚受女性读者欢迎,佳评如潮,有口皆碑。 为何特别受女性读者喜爱呢?笔者天生就无法了解女子的心理,因此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仅如此,对故事中那女主角的反应,还会感到莫名其妙、百思不解。姿色撩人、慧中秀外的远上朱子“从小就很讨厌英寿(男主角之一)”、“当她的身体暴露在英寿的目光下时,那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就只有恐怖二字能形容”,但在惨遭此畜牲奸淫蹂躏之后却又好像很爽的样子,“每天一入夜就变得精神奕奕,彷佛和英寿渡过的春宵就是她生命的泉源”、“需要英寿,已经不能没有他了,一定要跟他在一起才行”。 这样的剧情为何会让众多女性读者“颇有同感”呢?什么好处都让英蹲这类畜牲占尽了,那些对女性缺乏魅力的男子干脆集体去自宫算了。 总之,笔者因负有“不懂女性心理”的原罪,所以还是少说为妙。 ★小杉健治〈无言的法庭〉: 原名〈手语法庭〉,属于“有社会派味道的法庭悬疑小说”,发表于一九八九年。主角水木邦夫律师是作者笔下两大“系列主角”之一,初期作品中仅三十多岁,后来成长为四十多岁。女助理户田佑子好像在暗恋他,不过后来似乎一直没有结合。 “济弱扶倾,悲天悯人”就是此系列最重要的主题,也是最让读者推崇赞赏的部份。一般而言,这类作品虽有“意外性”,但重点并不在“推理、逻辑、诡计、公平”,而是在其他方面,譬如说人情味、正义感、社会问题等。在监赏评价时,必须注意这一点。 本书姊妹作《死亡交易》中有一篇〈黄昏时的报案电话〉,也是法庭悬疑小说,但滋味不同,各擅胜场,有心的同好可加以比较。 故事中提到的残障者问题是日本的情形,我们台湾国内的情况不知如何,可能值得探讨观察。 ★石井敏弘〈北风的复活〉: 一九八七年的作品,有人称为“机车推理”。作者就是这一年以《劲风下的弯道》夺得江户川乱步赏。 有人说:“作者很年轻,作品也以年轻读者对象,尤其是男性的飞车党(飙车族)。”笔者生性爱静,又胆小如鼠,实在无法理解飙车有何乐趣,只觉得那是缺乏公德心的行为(噪音扰人,震耳欲聋,蛇行飞窜,自寻死路),那些年轻人若真有那么大的勇气,何不去对付中国共产党及其走狗? 虽说是“机车推理”,可别误会,本篇并非“本格解谜推理”,而是一种“带有悬疑味的青春小说”。笔者并且认为本篇的“漫画味”相当浓厚,年轻朋友想必会喜欢。 ★伴野朗〈噩梦谋杀案〉: 发表于一九九〇年,原名〈恶梦杀人〉,是一篇悬疑小说。 本书除第一篇之外,均为悬疑小说,分别以“心理、残障、机车、噩梦”为重点,但本篇中的“噩梦”稍微特殊了一些,因为牵涉到“心神耗弱、精神状态”等医学问题,属于比较专业的学问,也不知作者如此设定是否合乎事实与科学,但愿学有专精的读者(如精神科医师、法律专家等)能够拨冗给予指教批评。 另外还有“诡计实现的机率问题”,也欢迎各位先进贤达向出版社提出高见。 参考资料:笔者本身作噩梦时,只会握拳学李小龙打人,不会勒死人。 本篇比较特殊,再谈下去怕会泄漏秘密,所以就此打住。 (本文文责作者自负) ·加田伶太郎 ★加田伶太郎 本名福永武彦,一九一八年生于福冈县二日町,东京大学法国文学科毕业。以本名写诗及纯文学,以加田伶太郎名义写推理小说,以船田学名义写科幻小说。 笔下神探伊丹英典虽仅有八个短篇探案,却已在推理文坛留下不朽的功名。 其余杰作有〈幽灵事件〉、〈温室事件〉、〈失踪事件〉、〈电话事件〉、〈睡眠的诱惑〉、〈湖畔事件〉、〈红鞋子〉等。一九七九年八月十三日去世。 《死亡岛》:一九七三年第四届“日本文学大赏”(福永武彦名义) 译者简介: 黄钧浩: 一九五九年出生,南投县人,台湾大学毕业。曾任出版社主编、策划、翻译。对于漫画、布袋戏、推理小说的研究孜孜不倦。现居南投乡间,专事日本文学作品翻译。主要译着有、《来自天国的枪弹》、《白痴》(坂口安吾着)、(与游綉月合译)、《恋爱诈欺师》(与赖樱英等合译)、(与江荷偬等合译)、(与林芳儿等合译)(后面五书由新雨出版社出版)等。 完全犯罪 货轮大洋号从法国马赛港出航,打算返回日本,沿途停靠亚洲各大港口。 这天,大洋号航行至印度洋,船上四位习惯晚餐后聊天的特殊人物,船长、事务长、船医,以及一位在法兰西游学三年搭此船回国的古典文学学者,又围坐在一起,喝着咖啡。 这晚,四人的话题集中到了一桩不久前轰动巴黎的杀人疑案。 “巴黎的警察实在太无能了!”事务长首先开腔,“苏格兰场和日本警视厅一定不会犯这种错误。” “不对!那是因为凶手棋高一着的关系。”船长说,“一点线索也没有留下来,真是一个犯罪天才。” “我看,就算留下线索,警方也找不到。”事务长抢白。 “哪有这种事!一定是凶手没有留下破绽,所以警方才抓不到凶手。”船长的白发已多过黑发,此时他露出愉快的表情,仿彿凶手就是他的好友。 “也许根本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案子吧?”船医插嘴道,“只是很多巧合加在一起,才造成不知道谁是凶手……” 这位船医的年龄还不到三十岁,是在座的四人中年纪最轻的。他自愿当货轮的随船医生,上船已经有半年了,每天花很多时间在写博士论文。 “那么,伊丹教授的看法如何?”事务长问,“你怎么都不发表意见呀?” 被事务长称为伊丹教授的儒雅男士,年约三十五岁,正坐在沙发上不停地抽烟,厚厚的眼镜下面,双眼眯成丝线一般。伊丹英典听来颇像普通汉医的名字,据说他虽年轻,却已是古代语文的权威专家。白天他关在客舱中读一些宛如暗号的古文书,晚餐后的闲聊时间会变得很健谈,他的博学多闻令大家不敢忽视。此刻他不慌不忙地睁开眼睛,低沉有力地说:“我的看法和你相同。凶手也许很厉害,但这种程度的案件都不能破,应该算是警方的办案能力太差吧!” “你说‘这种程度的案件’是什么意思?”年轻的船医语带讽刺。 “我只大略看了一下报纸,所以资料还不齐全。就像你在写论文,如果资料不够,大概也难以作出完整的结论?倘若资料齐全了,我一定能求出解答的。” 众人听了,皆哑口无语,船长摇头轻哼了一声。 “我敢夸口,是有原因的。我的工作之一,就是阅读古希腊诗词和碑文。由于年代久远,那些古文多已残缺不全,也有很多写错的字,这时候我就必须运用直觉与推理来填补那些缺漏错误的部份。所谓的‘原典批判’,就等于是逻辑推理。只要资料齐全,肯花时间,绝大多数不清楚的地方都可以弄懂。古代文字就像所谓的暗号,既然是人类创造的,就一定可以解开。现在这个时代,几乎已经没有解不出来的暗号了。” “可是,现在的无头公案不是愈来愈多了吗?”船长好像等不及似地插嘴说。 “要顺利破案的话,刚开始最重要。睿智的人,在一开始会将必要的线索全找出来。如果有这种资料齐全的案件,那么只要使用直觉与推理,就算窝在这条船上,也能够顺利解谜破案。” “既然已成为悬案,那不是就成了‘完全犯罪’了吗?”事务长问。 “宝尔雷·瑞德曼在短篇小说中,曾提到完全犯罪的定义,那是指‘凶手经过冷静计划后犯下的谋杀案’。也就是说,有四个条件:第一,必须是杀人案;第二,必须有动机,而非变态的杀人狂;第三,必须有冷静的计划。不能依赖偶然,也不可以是一时冲动而杀人,像因争风吃醋而勃然大怒杀死对方之类的都不算;第四,必须是绝对破不了的案子,换句话说,完全犯罪必须是一件艺术作品。” “这倒有趣。”船长说。 “不错,我们还不晓得凶手是否有意做到完全犯罪。头脑简单的家伙,只要运气够好、偶然够多,也会使案件侦破困难。不过这案子单纯、普通,破案大概只是个迟早的问题。” 船医本来在沉默中,听了这话,突然双眼发亮,兴奋地问伊丹英典:“教授,你是说,那件案子并非完全犯罪,所以一定可以破案?那么,我给大家出个问题,怎么样?”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都看向这位青年。他的脸微微发红,仿彿下定决心一般:“这是我亲身经历的案件,发生在大战刚爆发那年,算来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初中生。那个杀人案,到今天还不知道凶手是谁。我自己曾经设法多方调查,也向刑警探听过。当然,我那时只是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称不上头脑敏锐,观察力也不够,但因案发时我刚好在现场,所以很想知道真相。不过毕竟时间隔得太久了,如果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那其中必要的线索资料很可能会说错或者说漏。我想今晚还是先整理一下,先用小说形式写下来,明天晚上再念给大家听。” “就当作明天的余兴节目吧!”事务长笑着说。 其他人都赞成明天再说。 2之一·英文恐吓信 安原清来到雁金家寄宿。已经快满一年了。去年春假期间,他从乡下的初中转学到东京一家私立中学就读。雁金家肯让阿清寄宿,大概因为家中老奶奶和阿清的祖父是姻亲。 阿清自从住进雁金家之后,看到了很多新鲜事物。在这个少年眼中,那些事物简直是不可思议。 雁金家的宅邸位于郊外电车的一条铁轨旁,那一带是有名的“文化住宅区”,属于高级住宅区。那是一幢建于明治时期的洋房,四周有宽阔的庭院,三层楼的建筑庄严稳重、古色古香。这是已故的雁金有一郎亲自设计的,他曾经是有名的船长。一楼有客厅、餐厅、起居室和其他房间;二楼有卧室和客房,都并排在走廊两侧,和普通洋房的隔间并无不同:三楼——与其说三楼,不如说是顶楼小屋,建得十分简陋——只有两个小房间,是模仿船上客舱建造的,像一对孪生子般面对着走廊并排。那是有一郎夫妻分别住的房间,也是这位名船长精心设计的。有一郎常说要过简单朴素的生活,当他不出海时,就住在这个小房间,他喜欢从那圆形小窗俯瞰外面的风景。自从他为独生女招了一个入赘女婿并且宣布退休之后,更是喜欢整天窝在这个小房间里了。 赘婿雁金玄吉原本也是一位船长,五年前突然辞职,目前担任一家贸易公司的社长。他的元配夫人,也就是有一郎的独生女,在玄吉辞职前不久去世,他直到两年前才又再娶了现在的这位年轻妻子。 阿清刚搬来雁金家时,住在这幢大而无当的建筑物里的,只有主人雁金玄吉、其妻弓子、老奶奶和女佣共四个人。 三楼的两个房间中,靠近楼梯那个本来是老奶奶的房间,现在已腾出来给阿清住。老奶奶因风湿痛,不方便上下楼梯,已搬到一楼最靠近大门口的房间,餐厅就在隔壁。当然,二楼还有许多空房间,但因阿清非常喜欢那个有固定弹簧床以及仅有一个圆形窗户、很像船舱的小房间,所以主动要求住那里。隔壁那间房,在老主人死后就由玄吉使用。 阿清的房间光线很暗,铁制的窗框在厚厚的墙上向内外两侧各凸出一点五公分,框上有一面可往内侧拉开的玻璃。房里只有这个小窗户,并无他处可采光。阿清时常打开窗户,探出头去呼吸新鲜空气。 三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口旁边,有一个直立的铁制梯子可供爬上屋顶。夏天一到,房里很热,阿清就常常爬上屋顶,扶著烟囱环顾四周景色。他在乡下长大,所以很会爬树。 然而,阿清观察到的,并不仅仅只是附近的风景。 阿清总觉得,屋主雁金玄吉身上似乎还残留著水手的粗犷,他的笑声,听起来有些假惺惺的。当朋友还可以安心,若成为敌人,就很可怕。雁金玄吉的心事似乎很不容易被看穿。更明白地说,阿清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人,暗地里很同情弓子夫人。或许这也是他不喜欢雁金玄吉的原因之一。 弓子夫人长得如花似玉,穿起和服来简直貌若天仙。但她平时沉默寡言,在夫婿面前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一般,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她的脸上总有一团寂寞的阴影,仿彿有什么秘密似的,阿清有几次看到夫人在偷偷饮泣,后来他渐渐搞明白:夫人在婚前有个名叫本山太郎的爱人,而她至今都还无法忘怀他。 老奶奶,总是坐在自己房间的摇椅上织毛线或阅读英文书。兴许是年轻时和丈夫在外国住过的关系,所以见多识广懂得很多事情。阿清碰到不懂的英文,喜欢跑去问她。在这个家中,和阿清比较亲近的,就只有老奶奶一人。她行动不方便,也总是喜欢找阿清,还讲些年轻时的故事给他听。让阿清在此寄宿,似乎就是老奶奶的主意。 案子的起因是十二月中旬送到雁金家的一封信。刚放学回家的阿清发现雁金玄吉叔叔当天没上班而关在三楼的小房间里。据女佣说,雁金玄吉正要出门时,接到一封信,看完信之后,就突然不去上班了。 晚餐时,玄吉的脸色很难看。饭后老奶奶问:“你到底怎么了?” 玄吉沉默了半天,然后一边拿出一封信,一边说:“有一封怪信。” 信封和信纸都很粗糙,信纸上的字是从别处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剪下来贴上去的英文。老奶奶边读边翻译给大家听。 最初的警告:你罪恶滔天,可别忘了! “无聊!”老奶奶以不屑的口气说,“大概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吧!”到了翌年一月,当阿清快忘掉这件事时,类似的信又出现了。 第二次警告;要以死谢罪,千万记住! 这次,老奶奶仍然说:“这玩笑真不好笑。”她似乎并未放在心上,但玄吉的脸色已愈来愈坏,一副非常焦躁不安的样子。 在阿清看来,一个大男人浑身发抖的模样实在有点滑稽。不过,这时他也感觉到有一种将要发生可怕事情的前兆。 “叔叔,你知道这是谁干的吗?”他问。 但玄吉只是以锐利的眼神瞪了他一眼,并未回答。 “干脆报警吧!”弓子夫人说。 玄吉对着她猛摇头。 二月,新的恐吓信又来了。 第三次警告:你死期将到,坐以待毙吧! 信纸很普通,上面的英文字都是剪贴的。 玄吉脸色惨白,靠坐椅上,瞪着天花板。 “到底想干什么?”老奶奶似乎也开始有点担心了,“你一点线索也没有吗?” “倒不是没有。”玄吉以十分勉强的口气说,然后看著阿清。 接下来阿清就回到三楼房间去了,没有听到下文。第二天,他向老奶奶探询此事。 “真是无聊,他说,他曾在法国马赛港和人大打出手,因为喝醉了,所以当时对方有没有死也不知道……但我想,如果只是这种事,应该不会……”老奶奶说著,稍微侧一下头,又说,“也许还有其他原因吧!” 然而,从雁金玄吉的行为看来,事情显然非比寻常。他已很少到公司去,几乎每天都将自己关在三楼的“船舱”中,并且将门上锁。 三月十三日早上,恐吓信又出现了。 最后一次警告:十三日晚上,一了百了! 2之二·准备应战 这天,雁金玄吉却到公司上班去了。他还命令老奶奶和夫人不得报警,坚称要用自己的力量对付恐吓者。 “放心好了,我雁金玄吉是何等人物,会被这些小小的恐吓信吓到吗?”从他的样子看起来,似乎已下定决心勇敢面对,已经无所畏惧了。 晚餐时,玄吉带回一位客人,和大家一同进餐。这位客人叫别府,是玄吉公司的秘书,阿清以前也见过两、三次。他年约二十七、八岁,眼神锐利,看来似乎很有才干;据说他语言能力极强,一个人就可以将全公司的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当天晚上对餐桌上的食物还能表现出兴趣的,大概就只有阿清和别府两人了。 “放心吧!有我在。别看我这样斯文,我可是柔道二段哩!”别府说。 “信里使用英文,那对方要是有枪,该怎么办?”老奶奶说,“不过,我总觉得这大概是恶作剧。” “报警处理不是比较妥当吗?”弓子夫人以战战兢兢地问。 “但要是什么事也没发生,那岂不是糗大了?”老奶奶说。 “放心好了,有我在呀!阿清也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的。”别府说。 “那当然,我也正在练柔道呢!” “我曾经在艾德嘉·华雷斯和柯南道尔的小说中看过这种情节,想不到日本也会出现这类恐吓信。” “的确是有点西洋味。”秘书接着老奶奶的话说,“大概是我们公司多半和外国人做生意,所以对方才故意用这种方式的恶作剧吧!” 吃过晚饭,等女佣收拾完毕后众人又继续交谈。不过,主要都是老奶奶和别府在说话,玄吉和夫人很少开口。将近九点时,玄吉才以沉重的语气说: “恐吓信上说是晚上,那我们就来演练一下对策。门窗当然要关紧锁好,我会待在三楼的房间里,就在阿清的隔壁。阿清,你大概很困了,但我希望你别睡,将你的房门打开,小心监视着楼梯,因为走廊很亮,所以房里不要开灯,知道吗?” “没问题,我不睡。” “弓子就睡二楼寝室好了。一个人睡也许会害怕,不过对方是冲着我来的,应该不会害你。你的房间不要熄灯,好让人家知道你在里面。窗户绝对不要打开,房门也要记得上锁,明白吗?” “好的。” “别府先生就请待在二楼寝室对面的客房,也要留心楼梯的方向。因为走廊很亮,所以你要将房门打开,房里的电灯则熄掉。” “这是要将敌人诱至二楼的策略吧!” “妈妈就照平常一样在一楼房间睡觉好了,请不用操心。” “我又不会柔道,要是歹徒找上我就糟了。”老奶奶说。 “现在已经九点十分了,请大家检查好门窗,然后各就各位。” “慢着,先让我四处巡视一遍吧!我一个人去,你们不用担心。” 别府说着,拿了手电筒,从大门快步走入外面的黑暗中。二十分钟后,他回到餐厅里说:“一切正常。” 接著,别府又和玄吉、阿清等人一同巡视屋子内部。从大门玄关开始检查,然后来到走廊。走廊右边依次是客厅、起居室、浴室;左边则是老奶奶的房间、餐厅、厨房、女佣的房间;走廊尽头就是后门。玄关旁边有楼梯可上二楼,二楼走廊的右边有三间客房:左边依次是图书室、寝室、弓子夫人的私室。他们又爬上三楼,最先看到的是通往屋顶的铁梯,然后是走廊。两间卧房都在走廊的同一侧,首先是阿清的房间,其次是玄吉的卧室,最里面则是堆放杂物用的小房间。 九点五十五分,该锁的门窗都已确定锁好,于是阿清进入自己那间狭窄的“船舱”,准备应战。 2之三·不可能的事件 由于是春天,所以夜晚的天气略带暖意。安原清待在黑漆漆的房里,坐在椅子上静静等候,但坐了不久,他就觉得有股寒气自脚底升起,让他双膝开始颤抖。他将椅子斜放在房门旁边,面对楼梯的最上面一级。他不断地看手表以确定时间。整幢房子寂静无声,叔叔应该在隔壁房间,但那里也是静悄悄的。敌人到底会从哪里进来呢?前门后门都已锁好,所有窗户也都紧紧锁住,但他还是全身直打哆嗦。他想,对方如果会忍术,就可以来去自如,或许他们会浮在半空中,变成白烟从窗缝溜进来也说不定! 阿清回头望向小圆窗,那是房门以外唯一的入口。窗子左边的金属栓子已经扣上,四周依旧一点声音也没有。时钟指向十点半,阿清心想,对方一定不会这么早来,大概会等到大家都快睡着的黎明时分才来吧? 时间慢慢消逝,突然间,阿清感到有点异样,好像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产生。但是,楼梯口的电灯依旧很明亮,并没有看到有人上来。他起身环顾四周,终于明白了,原来是房里变得愈来愈亮,他望向窗外,看到庭院角落有一团红色火焰,就像焚烧落叶时的火一般。火焰的光线让房间稍微明亮起来。那到底是什么呢? 阿清走到窗户前面,将鼻子靠在玻璃上观察窗外。 在暗夜中,虽然远方到处闪烁着灯火,但庭院中的火焰和那些灯光完全不同。现在这个时刻在那里生火是要干什么呢?对了,会不会是火灾?或者是敌人的调虎离山计?可是,那团火焰距离屋子尚远,火势也很小,应该不会怎样才对。想到这里,阿清稍微放下心来,又回到椅子上坐下。他看看手表,十一点零五分。 就在此时,他听到隔壁叔叔的房间传来一阵重物倒地的声响。发生什么事了?他吓了一跳,立刻跑到走廊上,但未见到任何人。 他来到隔壁房门前,小声呼叫:“叔叔!叔叔!” 没有回音。他转动门把,但门锁住了。于是他高声大叫:“别府先生!老奶奶,快来呀!”同时拚命摇晃著门把。 最先赶到的是别府。接著,脸色惨白的弓子夫人也跑过来了。 “门打不开呀!”阿清以快哭出来的声音大喊。 “好,把门撞坏,” “慢着!”夫人说,“我婆婆那边应该有钥匙。阿清,你去拿!” 于是阿清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去,来到老奶奶房门前,随便敲了两下门就冲进去。 “老奶奶,不得了了!叔叔好像出事了!您有他房间的钥匙吗?” 老奶奶正手持棒针,坐在床上织毛线。她听了阿清的话,霎时脸色大变。 “家里所有房间的钥匙都放在那个衣橱右边的抽屉里,你先拿去,我随后就到。” 阿清抓着一大串钥匙,一口气跑上三楼。夫人和别府都露出焦急的神情在楼梯口等候。 门一打开,走廊的光线照入黑暗的“船舱”里,雁金玄吉倒在地上。别府立刻将吊在天花板下的电灯弄亮。 玄吉的脚正对着小呈窗,身体呈扭曲状态,已经气绝身亡。他右手紧握着一条鲜红的上衣带,带子的一部分在扭曲着。 “别碰!他是被人勒死的!”别府伸出双手大声道。然后他从尸体旁边站起来,嘴裹喃喃念着:“可是……” 别府脸色苍白,很快地环视了一下四周。然而,站在这房间里的,只有吓得说不出话来的阿清和快要昏倒的弓子夫人,还有他自己。他跑到开了一半的小圆窗前面观看。但阿清知道,凶手是不可能从那么小的窗子逃出去的。 “真是不可思议!”别府说。 2之四·坂田刑警的调查 管区警局接获电话报案后,立即派遣老练的坂田刑警和小岛刑警前往雁金家;东京警视厅的鉴识课员也迅速赶到。 第二天下午,坂田刑警呈报了一份调查报告,并和搜查主任商量对策。报告内容如下: ⑴死因显然为勒杀而窒息死亡。死亡推定时间为晚上十一点左右。头部后方有扑打外伤,可能是受一表面平坦的器物殴打所致,也可能是死者倒地时自己撞到的。 ⑵脚部朝向开了一半的小圆窗,左半身向下侧躺于地,身体扭曲。 ⑶右手抓著一条长约四公尺的红色腰带,或类似腰带的带子。中间打了结,形成一个圈圈,显然很适合用来勒死对方。但是,这条带子并未套在死者脖子上。如果是被这条带子勒死的,那么在断气后是不可能再用右手解下带子的。 ⑷房门由内上锁,钥匙在尸体所穿长裤的口袋里。 ⑸所有房间的备用钥匙都放在一楼雁金梅子老夫人房间衣橱的小抽屉中。案发后,弓子夫人想起此事,而以备用钥匙打开房门。 ⑹被害者的房间只有一个圆形玻璃窗,大小仅容一个成年男子将头部和一只手伸出去(少年安原清或许全身都能通过,此点尚须调查)。还有,这面窗玻璃是往右拉开的,案发时呈半开状态。 ⑺尸体脚边发现一把长约一尺(三十公分)的银质拆信刀。 ⑻房里的摆设整齐不乱,并无遭窃迹象。 ⑼房内除被害者的指纹外,并未检出其他特别明显的指纹。拆信刀的刀柄上因有花纹,故无法验出指纹。 ⑽尸体由弓子夫人、别府正夫(秘书)、安原清(寄宿的初中生)三个人同时发现。 ⑾屋子四周的所有足迹中,只有别府正夫的鞋印特别明显。据此人所言,那是他在当晚九点半左右巡视四周时所留下的。 ⑿庭院角落有燃烧过的痕迹,已检验出该处有汽油和英文报纸的灰烬及碎片。 ⒀屋外仓库后面有一座梯子,但梯子的高度仅能到达二楼寝室。 ⒁估计不可能沿著墙壁爬上三楼。 ⒂被害者房间正上方的屋顶,有一根砖块砌成的烟囱。那烟囱直通一楼餐厅的壁炉,中间贯穿二楼寝室的墙壁以及三楼被害者房间的墙壁。但烟囱周围并未发现人爬过的痕迹。 “目前只发现这些。”坂田刑警以失望的语气说。 “是侦探小说中常见的密室吧?”长山主任话中带刺,“房门钥匙真的没问题吗?” “我们彻底调查过了,钥匙就在被害者口袋里,而且门上合叶和门把都没有被动过手脚的痕迹,所以不可能是将合叶拆下再装回去,也不可能是在门把上加工再从外面锁上。” “不是有备用的总钥匙吗?” “有,就放在老奶奶衣橱的抽屉里,这事他们家每个人都知道。不只弓子夫人,连那个初中生也晓得,不过他说,当时因为太慌张,所以一时没想到。女佣当然也知道有备用钥匙。可是,就算有备用钥匙,因被害者房间隔壁有那名初中生看守着,二楼走廊上也有别府秘书在监视,所以大概不可能避过他们的耳目偷偷溜进被害者的房间吧?如果在门上动手脚,一定会发出声响而被察觉的。” “你说这话,是假定他们都不是凶手。这点以后再谈。如果不能从门口出入的话,那问题就在小圆窗了,不能从那里进去吗?” “不能。不过,因为这个玻璃窗并未关紧,所以也有可能从那里做手脚。” “死者究竟是被什么东西勒死的?依你的看法,是认为那条红色腰带不是凶器啰?” “是的。如果那是凶器,那一定是在被害者遭勒毙后,才被栘到尸体手上,这只有凶手能做到,因为死人不可能用自己的力量移动腰带,所以我想,凶手也许是用一条和这带子很相似的柔软物体勒死了他。也就是说,如果凶器是这条红色腰带,那凶手必定在那房间里;但话说回来,如果凶器是别的物体,那凶手究竟是如何使它消失的呢?这点我也想不通。” “有没有可能是发现尸体的那三人当中,有一个趁隙很快地做了手脚?” “应该不会吧?无论如何,他们三人是一起进入房间的。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不要说这么没志气的话。对了,不是有一把拆信刀吗?是不是拿来做手脚用的?” “那是银制的,刀柄上还镶了红宝石,似乎很贵重。弓子夫人说那是她的。夫人还说,被害者手中那条带子,可能是她的腰带。她可真老实呀!” “唔。反正死者又不是被那把拆信刀刺死的。对了,关于本案,夫人怎么说?” “这里有一份讯问报告。我念给你听。弓子夫人是这样说的: “——当时我怕得要命,就照外子的吩咐回到寝室,关门上锁。开着灯,坐在床边椅子上,本来想看书,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不久就听到沙沙的怪声,我吓得半死,因为那很像蛇在爬的声音,太恐怖了,我正想逃到婆婆房裹,那阵沙沙声却又消失了。 “——看过窗外吗? “——没有。不过,窗上的栓子已经扣上了。又过了很久,好不容易心情镇静下来后,又听到阿清的呼叫声,于是急忙开门跑上三楼,看到别府先生和阿清站在外子房间门前。 “——你进房后,是否立刻发现那把拆信刀就在那里? “——是的。 “——是你先生的吗? “——不是。那把刀是以前的朋友送我的,我平时都珍藏得好好的,为什么会掉在那里,我也觉得很奇怪。 “——你说的朋友是谁? “——是一位姓本山的人。 “——接下来呢? “——事件发生后,我很害怕,就跑到婆婆房间去。婆婆叫我睡她的床,但我一直睡不着,于是就和正在编织袜子的婆婆谈话…… “以上就是弓子夫人的口供。” “像蛇在爬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我看夫人八成是神经过敏。那个姓本山的人又是什么来历?” “叫本山太郎,是一家英文报纸的记者。小岛刑警找他问过话了,他昨晚没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他说,他八点左右出门,在新宿看了一场电影,其余的时间都在逛街散步,十二点多才回到家里。” “唔,那么,其他那几个人怎么说?” “秘书别府正夫是这么说的: “——一开始我并不太担心,因为我想,什么英文恐吓信的,实在滑稽,社长大概稍微有点被害妄想症;而且我巡视过庭院四周,并未发现异常。不过那天我看到夫人似乎很担心的样子……哦,梯子?仓库后面有没有,我没注意到。我只是去确定仓库的门是否锁好而已,并未绕到后面去看。我在客房正襟危坐,注视着走廊,心想这任务真无聊,因而闷闷不乐。后来我听到阿清的叫声……” “接下来的不用念了。”长山警部抬起头来,说道,“这个人在公司里大概也是个不好惹的家伙,你去调查看看。其余的人呢?” “初中生说得比较简单。他说,他一直监视着楼梯口,确定没有任何人上三楼。” “等一等!那名初中生不是看到窗外有火焰吗?他在看窗外的时候,并没有注意楼梯口吧?” “不错,这是一段空档,但被害者的房门确实是锁着的。” “先不管房门的事。屋顶不是有一根烟囱吗?如果烟囱就在小圆窗的上方,那凶手也可能在那边做手脚吧!你刚才说,凶器如果不是那条红色腰带的话,那一定是从现场消失了;所以我想,会不会是丢进烟囱里去了?烟囱下面就是餐厅的壁炉吧?” “这一点我再详细调查看看。” “其他人呢?大概没什么有用的证词吧?” “都很简单明了。梅子老夫人说,她一直在自己房里织毛线,连那初中生的喊叫声也没听见;那初中生来拿走钥匙后,她也随后跟去,但只走到二楼,就因脚痛而又回到房里;然后就一直和弓子夫人在一起。” “关于弓子夫人说的像蛇在爬的怪声,她怎么说?” “她说没听到。这位老太太大概有点重听,不过看来似乎意志很坚强。” “原来如此。案发后,好像没看到有人在悲伤,这一点也很奇怪,要好好调查一下杀人动机。内部的人就只有这些吗?” “还有一个女佣,不过据说当时已睡着,什么也不知道。我们赶到后,她才醒来。” “反正是女佣,大概也问不出什么来。三楼的命案被发现后,那些人都在做什么?” “弓子夫人跑到老奶奶的房间去;秘书和初中生将房门锁上,跑到楼下餐厅等警察来。这是他们自己说的。打电话报警的是那个秘书。正如主任你说的,似乎没有人感到悲伤,因为案发后,没有任何一个人留在被害者身边。” “这案子的凶手动作倒很快。现在来看看外部的情形。你调查过那封恐吓信了吗?” “上面的英文单字贴得很整齐,大概是从英文报纸上剪下来贴上去的,都是些很简单、常见的字。但若要从日文报纸上剪,可能就会比较费工夫。信封和信纸都很普通,随处可买到。收信人姓名地址是用手写的,字迹好像故意写得歪歪扭扭,让人认不出是谁的笔迹,每封都一样,总共只写了两行,收信人是‘雁金’,邮戳是东京市内的新宿或新桥邮局……” “且慢!只写‘雁金收’吗?这么一来,到底是不是寄给主人雁金玄吉的,不就不能确定了吗?” “不错,可是,其他人并没有招惹是非,应该不会遭人恐吓才对。” “那个没有不在场证明的本山,真的是英文报纸的记者吗?” “是的。不只是怪信,连那团火焰烧的也是英文报纸。但不能因此就认定本山最可疑,因为被害者是贸易公司社长,当然会看英文报纸,而且秘书别府的英语也讲得很好。此外,雁金家也有订阅英文报纸,老奶奶和那初中生每天都看。” “外国人方面也要好好调查。信上故意不过文单字剪贴,大概只是想要隐藏笔迹吧!不过因为收信人姓名地址用日文写,所以我总觉得有点矛盾。关于这一点,你去详细调查一下被害者雁金玄吉行船时期的言行事迹,也许有助于案情发展。看来这件案子颇为复杂。” 长山主任说完,露出一种略带嘲讽的笑容,好像在对坂田刑警使用激将法。 2之五·本山太郎的告白 随着调查的进展,坂田刑警的报告更详尽了: ⒃雁金夫妻在结婚的同时,就互相以对方为受益人投保了寿险。 ⒄雁金玄吉素行恶劣,履历中不明之处甚多(尚在调查中)。所有家人都说,他时常对弓子夫人拳打脚踢。 ⒅弓子夫人和本山太郎曾是一对情投意合的爱侣,银质拆信刀为当时本山送给夫人之礼物。 ⒆梅子老夫人对赘婿玄吉毫无好感,甚至怀疑其已故独生女(被害者的前任妻子)之死因与玄吉有关。然其独生女经查乃因心脏病致死。 ⒇别府正夫(秘书)有瞒著社长挪用公款的嫌疑。 (21)安原清(初中学生)极可能是梅子老夫人打算将来收为养子而从乡下接来的远亲。这个少年对弓子夫人的处境遭遇非常同情。 (22)多位证人证实,本山太郎满心憎恨那夺走其爱人的雁金玄吉。 (23)外国人方面,目前还查不出线索。 “好像每个人都有谋杀动机哩!”长山搜查主任说著笑了,“抱歉,因为我觉得很好笑。弓子夫人、旧情人本山、老奶奶、秘书,甚至初中生安原,都有杀人动机。对了,那个烟囱调查结果如何?” “那是主任你多虑了。”坂田刑警也跟着笑,“因为当天晚上天气很暖和,所以餐厅壁炉没生火。我们也找不到烧过任何东西的痕迹。” “是吗?那个烟囱到底能不能让一个人通过?” “好像不行。无论是烟囱还是小圆窗,我们都查过了,连那初中生安原都没办法通过。看来我们已经走入死胡同,无计可施了。” 主任好像又要讲讽刺的话,但就在此时,负责调查外部关系的小岛刑警神色慌张地跑进来说:“主任,本山终于打算坦白招供!我已经把他带来了。” “招供?”主任叫道。 “应该没错。那团火焰附近有一些鞋印,和他的完全相同,而且当晚十一点多,有人看到他出现在电车的车站,所以一定是他干的没有错!” 坂田刑警露出遗憾的表情。不久,本山太郎被带进来,他脸色不佳,但步伐显得很有生气。 “请你坦白说出所有真相吧!”主任以和蔼的口气说。 “好,我说。其实我一直都在怀疑是弓子干的,担心得不得了,但刚才听了刑警先生的一番话,知道弓子应该没有嫌疑,所以才安下心来。你们大概都知道,我以前和她很要好,她嫁给别人,令我伤心欲绝。我恨她,却又无法对她死心,爱恨交加之下,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就在十三日那天的傍晚,我收到了弓子寄给我的一封限时信。那是她结婚以后第一次写信给我。” “你说什么?”小岛刑警问。“那封信你带了吗?” “信上的内容大意是这样的: “——我对不起你。如今我遭受百般虐待,求救无门,逃生无路。你若还记得今天这个日子,就请于今夜十一点来我住处。仓库后面有个梯子,你用梯子爬到二楼我的卧室窗外,再敲敲窗子即可。我的房里点着灯。我丈夫在三楼,所以不必担心会被他看到。” “那封信呢?”刑警伸出手来催促他。 “信上最后又补充说,看完信务必烧掉,以免成为证据。所以我就照做了。” “可恶,”刑警大嚷。 “笔迹你认得吗?”坂田刑警从旁问道。 “当时我认为是弓子的没错。我考虑了很久,最后终于决定去见她,于是出门。到达车站时大约是十点半。我偷偷溜进她家大门,正往那个小仓库走去时,看到庭院角落有一团火在烧,我吓了一跳,跑过去看,但周围却没有人。” “真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吗?” “是的,除了那团火之外,四下黑漆漆的。二楼有个看来像寝室的房间,透过窗帘可以看到有灯光,四周围一片寂静,我开始感到害怕……” “然后呢?”急性子的小岛刑警追问道。 “我突然想到那可能是陷阱。我开始思考,那封信真的是弓子写的吗?那未免太超乎常理了吧?听说雁金玄吉是个嫉妒心极强的人,会不会是他设下陷阱要害我?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危机四伏,于是决定先回家再说。” “回家?真的立刻回去了吗?” “是的,一步也没有再往前踏。我说的全是实话。” 小岛刑警哼了一声。主任接下去问道:“刚才你说,信上写著‘若还记得今天这个日子’,那是什么意思?” “三月十三日是当年我和弓子海誓山盟的日子。”本山抬头挺胸,昂然说道。 “那么,利用这个日子就可以引诱你去了。知道此事的还有谁?” “弓子以外的人吗?唔,不晓得雁金玄吉知不知道,不过,像他这种恶魔般的男人,一旦知道的话……” 2之六·恶魔的计划 然而,本山太郎的告白对案情并无帮助。弓子夫人坚称从未写过那封限时信,案发当晚也绝未打算和本山在窗口相会。小岛刑警虽扬言一定要找出反证给她看,但就算证明了本山真的曾以梯子爬到二楼寝室窗口和她见面,也无法找到上三楼杀掉雁金玄吉的方法。 “问题在于凶器。”长山搜查主任说,“假定凶手潜入房间后,并不是用那条腰带杀人的,那么凶器是什么?又消失到哪里去了?还有杀人的方法究竟为何?就是这些问题。我看还要再度彻底搜索一次雁金家。如果凶手是内部的人,那凶器应该还在里面才对。” “虽说是凶器,也只不过是一条带子而已嘛!”坂田刑警好像很泄气似地发牢骚。 “不错!但是,凶器一定和杀人方法有密切关联。眼睛睁亮点,快去搜查吧!” 这次主任亲自督军上阵,将雁金家所有场所以及家人的全部物口叩全都再度调查一遍,结果却找出了一件令人万分意外的东西,导致整个案情完全陷入五里雾中! 雁金玄吉所住的那间三楼“船舱”中有巧妙设置的机关,墙内有个秘密橱柜,从里面找出了一张纸,上面写著: 三月十三日。知道这个日期的应该只有弓子一人。英文恐吓信其实是针对弓子而来的,但直到案发为止,谁也不知道此事。 也就是说,恐吓弓子的一定是M。 前一天将最后一封恐吓信寄出去。 看完信后,中午以前出门。寄限时信给M。带B回家。 弓子在寝室,B在其对面房间,阿清在我隔壁的房间监视。 十一点,M来到寝室窗口。弓子很吃惊,她什么也不知道,立刻叫M回去。 但是,不管她讲得多小声,事后B大概还是会作证说有人来过吧! 打开小圆窗(正下方就是寝室的窗户),确定M不在后,将事先准备好的带子放下去。带子是弓子的,结了一个绳圈,再将弓子的拆信刀固定在绳结上面,让绳圈保持圆形。 垂下带子后,用刀子的部份去敲寝室玻璃窗。弓子会以为M又回来了,于是打开窗户。此时要将带子拉上来。弓子应该不会往上看,只会探出头找M。此时放下带子,套住弓子的脖子,用力拉紧,一直勒到她死掉再放手。弓子会倒在寝室中,刀子会掉在她脚边,或者掉在外面地上。 凶手是谁?就是M。拆信刀是M送给弓子当纪念品的,而且弓子的脖子上缠着自己的腰带。 动机是:因对方变心。故由爱生恨。恐吓信可证明此点。弓子的限时信就变成是M编造的,不过,他大概也已经烧掉了。 此乃是‘完全犯罪’! (译注:“本山”的日语拼音第一个字母是M;“别府”的第一个字母则是B。) 2之七·几个疑问 “我本来以为弄明白了,现在又完全搞不清楚了。” 坂田刑警对主任说。 “是呀!就算被害者变成加害者,然后完全依计行事,我还是想不通,而且这样反而更难解释。本山口中的‘恶魔’居然就这样被人将计就计打倒了!” “不过,根据这份备忘录,总算明白杀人的方法了。” “什么?请你说明一下!” “也是利用了那个圆形窗户,趁玄吉伸出头来时套住脖子拉紧。如果凶手没有进入房里行凶的话,就只有这个可能性了。所以我想,凶手大概是站在屋顶上行凶的,可以藉烟囱支撑身体。” “支撑?那种场合,若不将自己的身体紧紧绑在烟囱上,是很容易掉下来的,根本无法行凶。那么,绑住身体的绳子和勒死人的凶器究竟到哪里去了?备忘录中提到用拆信刀使绳圈保持圆形,真是妙计,但这些道具在事后要如何安置呢?” “别这么吹毛求疵嘛!” “能爬上屋顶的,只有那初中生和秘书。当初中生被那火焰吸引住而从椅子上站起时,椅子会发出声响来,于是秘书就赶紧爬上屋顶。当初中生大声喊叫时,他就从屋顶上直接下来,而不是从二楼爬上去。如果凶手是那初中生,那他要爬上屋顶就更简单了,但还是不知道凶器在哪里,而且那团火是谁烧的?这一切到底要怎么解释?” “我再慢慢想一想好了。”刑警搔着头赔罪。 “我有预感,这个案子恐怕会成为破不了的悬案。” 搜查主任看着部下,以安慰的口吻说。 不久,本山太郎因罪证不足而获释,命案果然如主任所言成了悬案。这年冬天,战争开始,所有调查工作都中止。两年后的春天,已成为寡妇的弓子和转任情报局工作的本山太郎结婚。别府正夫被征召从军,战死于菲律宾。当安原清升上高中,搬进学校宿舍后,老奶奶搬到阿清的故乡躲避战火,大战刚结束时就去世了。托人看守的雁金家宅邸则因遭受空袭而完全烧毁。 于是,这件陈年旧案的真相就永远成了一个迷。 3之一·船长的推理 “写得不好,词不达意,不过关于线索资料的部份,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部写出来了。”船医朗读完毕后,抬起头来看着其余三人说,“当然,因为我不晓得凶手是谁——虽然我多少有点头绪——所以也可能将真正重要的线索遗漏掉:不过我后来结识了那位坂田刑警,所以又从他口中听到了很多原本不知道的事。” 船医说话的态度似乎很轻松,其余三人在聆听时也都一直保持同样的姿势。船长靠坐在沙发上吸雪茄;事务长双手抱头看着地上;古典学者则紧闭双眼,身子一动不动,连香烟快燃到手指都没发觉。 “喂,大家说说自己的看法吧!”船医说。 首先发言的是船长。 “根据我的推理,凶手是……”船长说到这里,弹掉雪茄的烟灰,停了一下。 “别装模作样了。”船医笑着说。 “……就是你!也就是那名初中生!” “别吓唬我了。” “听我说。因为你算是他们家里的人,知道老奶奶那里有备用钥匙,因此在傍晚时就去偷拿到手。” “然后就偷偷打开雁金玄吉的房门,潜入房间内,是吗?” “不是。我的推理可不是这么简单。你并没有使用钥匙,而是先敲门,说有怪事发生:因为你只是一名初中学生,所以雁金玄吉并未放在心上,就让你入内。然后你向他说,庭院中有火焰,还有个可疑的家伙在院子里徘徊。雁金玄吉便走到小圆窗旁向外眺望,于是你趁他不注意时用一块木板从后面向他猛敲下去。” “那块木板是哪里来的?” “就是案发后警方再怎么查也查不到的地方——根据我的想法,那块木板其实就是桌子的抽屉!” “真是与众不同的卓见呀!”船医嘲弄道。 “喂,别笑我。桌子抽屉拉出来的话,就是一块硬实厚重的木板了。有桌子的地方必定有抽屉。当时你很快地拉出抽屉,用力一击,他应声倒地,然后你以红色腰带将他勒死,再将腰带放到他的右手,让他的手指握住。然后你将抽屉归回原位。如此一来,警方就弄不清楚凶器到底是什么了。因为头部的伤绝对不是致命伤。接著,你跑到走廊上,用事先准备好的钥匙将门锁住,再大声喊叫。楼下的人来了之后,大不开门本来应该将门撞破,但恰巧弓子夫人想起还有备用钥匙,于是叫你去拿。你跑到老奶奶房间,装出从那里拿出钥匙的样子,再拿着本来就藏在身上的钥匙跑回三楼。就这样骗过了所有的人。” 船长说完,仰头露出愉快的笑容。 “原来我就是凶手吗?”船医说得好像很可怜的样子。 此时,事务长和古典学者同时抬起头来。 “这种推理太幼稚了!”事务长大声道。“伊丹教授,请等一等,让我先来反驳他。请问船长,你要如何解释那团火焰?火焰一定要确实存在,雁金玄吉才会望向窗外吧?而且,因为二楼有秘书在监视,所以要从三楼跑到楼下庭院烧报纸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火焰是另一回事。”船长以平静的态度回答,“火是那个叫本山的人引燃的。他被那封限时信诱来,但他来到庭院时,想到用梯于爬上去实在不妥当,于是就在院子里烧报纸,想用火焰引出弓子夫人,让她去庭院和他相会。也就是说,那火焰只是偶然的巧合么。” “哦,真是牵强附会呀!照你这么说,那他哪里来的那么多报纸可烧?还有汽油呢?所以说呀,船长,那绝对不是偶然的巧合。伊丹教授,你的看法如何?” “火焰是另有玄机的。”古典学者简洁地回答。 “还有,照那种杀人方式看来,实在不是一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所能做到的。”事务长以兴奋的语气说,“雁金玄吉是水手出身的,也就是说,像我们一样,是个健壮的男人,就算被人从后面敲了一记,也不会就那样立刻晕倒。他头部的伤显然是被勒死后倒地时撞出来的。不是先殴打再勒死,而是先勒死才撞到,所以你应该是清白的。” 事务长说著,向船医点点头。 船医露出欣慰的表情说:“那么,就请事务长来说说你的推理吧!” 3之二·事务长的推理 “不管是勒死还是敲昏,都不是女人或小孩能做到的。虽然我未曾经验过,但我想,要勒死一个大汉,需要很大的力气。”事务长说,“因此,初中生、弓子夫人、老奶奶都不可能。其余两人当中,因为本山没有办法接近被害者,所以就只剩下秘书别府一人。他就是凶手!” 船长抬起头来,他的表情好像很遗憾,似乎想要插嘴,但事务长立刻接下去说:“只有他才能烧出那团火焰来。因为他在二楼,弓子夫人的寝室房门已关上,而且一楼的老奶奶耳朵重听。他不但占了地利之便,对那些脚印也有很好的借口。他烧报纸的目的就是要引起初中生的注意,让楼梯口暂时无人看守。他趁隙很快地爬上屋顶,将事先准备好的绳子绑在烟囱和自己身上,然后下降到三楼那个小圆窗的正上方。” “且慢!”船长似乎已按捺不住,插嘴道,“那条绳子是哪里来的?” “那还不简单。”事务长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继续说明,“我在想,这个别府既然是柔道二段,那就一定是个爱好运动的人,所以一定有丰富的登山经验,既然是登山专家,那么就一定能将很长的绳索巧妙地捆成一束,放在皮箱中。因为他是秘书,所以随身携带一个皮箱也是不足为奇的。当天他大概也带了一个皮箱前往吧?” “但是,警方应该会查看那个皮箱里装了什么东西的。”船长说。 “这一点,他还有一个妙计。刚才说到:他让自己悬垂在三楼窗户的正上方,等待雁金玄吉伸出头来,然后将那条绳子的一端套在他脖子上拉紧。事后,他用攀登岩壁的方式爬到烟囱旁,再解下绳子——他的妙计就是:将绳子一圈圈缠绕在自己的腰部和胸部,再用衬衫和长裤掩盖,如此一来,凶器就不会被任何人看到了。然后等那个初中生!啊,抱歉,也就是你——的喊叫声传来,再从梯子上爬下来,假装是从二楼跑上来的样子,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我可不知道别府先生是不是登山专家呀!”船医说。 “他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绳子缠绕在自己身上吗?”船长露出十分怀疑的表情说道。 “伊丹教授,你的看法如何?”事务长好像有点担心似地问道。 “这个说法的确有点勉强。”古典学者回答,“那位少年被窗外火焰吸引注意力,此事纯属偶然。因为就算这是秘书有意设计的,而且火焰真的如他所愿吸引了少年,当他从烟囱上垂降在半空中时,少年也很可能还注意著窗外。虽然少年应该不会将头伸出窗外,但如果稍微留意一下的话,很可能就会发觉有个大汉悬垂在屋外墙上,或者正在邻房窗外勒紧雁金玄吉的脖子。如此一来,秘书所冒的危险未免也太大了些吧?” “如果他要谋杀一个人,当然要冒险了。” “杀人之后,自己也被判死刑,这样他也甘心吗?既然连绳子都准备好了,难道不会更谨慎行事吗?” “当时我除了那团火焰外,并未看到窗外有任何异样。”船医说。 “我认为,所有的杀人凶手都愿意冒很大的危险去行动。”事务长说。他看来好像还不死心的样子。 “其实,我自己也有一些想法。”船医向著伊丹英典说。“不过,我也认为冒险对凶手而言是必要的。” “愿闻其详。”古典学者说道。 3之三·船医的推理 “我认为我婶婶,也就是弓子夫人,老早就已发觉将有大祸临头。因为那封寄给‘雁金’的恐吓信虽是用英文拼成的,但语意暧昧模糊。她一定认为恐吓信的目标很可能就是她自己。那么,有可能恐吓她的。不是本山就是她丈夫雁金玄吉。可是,本山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另一方面,雁金玄吉是个可怕的人物,两人结婚,也非出于真心相爱。她愈想愈害怕,整天提心吊胆。当三月十三日那封最后的恐吓信寄来时,她已完全确定就是丈夫想要杀掉自己——虽然她还不知道会用什么方法。” “哦,是有这种可能性没错。”伊丹英典说。 “于是弓子夫人就寄限时信给本山。那一定是一封恳切无比的紧急求救信。因此,本山必定接到了两封信,一封是弓子夫人的亲笔函,另一封是雁金玄吉伪造的信。本山看完信后,必定认为事态严重。伪造的信上说是十一点,本山就提早到达,大概是在秘书巡视庭院完毕后就到了,然后他利用梯子爬到二楼夫人的寝室。这样的话,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本山的不在场证明会不明确了。虽然他曾作证说他在八点出门,而在十点半左右,也就是电影散场后才去雁金家,但我认为这些很不可靠,看电影的那段时间必有蹊跷,我想那时他必定已动身前往雁金家了。” “你这么在意不在场证明,一定对侦探小说颇有研究吧!”伊丹英典笑着说,“那么,这对才子佳人相见后又如何?” “我想是这样的:首先,本山在二楼寝室窗外将梯子举高一点,然后弓子夫人用腰带将梯子绑在窗户上。这工作要大费手脚,也就是要冒很大的危险,但因此时庭院中尚未燃起火焰,所以不会被我发觉。无论如何,屋外当时是一片黑暗。梯子的中段被固定在二楼寝室窗上后,上段就可到达三楼的小圆窗下面。于是本山拿着腰带的一端爬上三楼,趁雁金玄吉从窗户伸出头来时,用腰带勒住他的脖子。这条腰带和后来在雁金玄吉右手上面发现的腰带并不是同一条。接著,雁金玄吉就靠在小圆窗上断气了。然后本山将那段腰带留在死者脖子上,再从梯子下到二楼来。他们两人合力解开梯子,放到一楼地面上。接着本山再爬下梯子,然后将梯子放回仓库后面。” “那火焰呢?”船长问。 “那是有用意的,是将弓子夫人的信和雁金玄吉的假信一起烧掉时产生的火焰。虽然假信不必烧掉也没关系,但大概是因为太匆忙,所以干脆一起烧了。本山将旧报纸和信一起点火后,就立刻逃走。等不久后我发觉有火焰时,他已逃远了。然后,弓子夫人在二楼用力拉那条腰带,将原来还缠在雁金玄吉脖上的另一端扯下来。于是雁金玄吉的身体就顺势倒在地上。弓子夫人将带子全抽回二楼,然后收起来。此时我听到重物倒地声,跔到邻房门前——所以,后来在雁金玄吉脖子上并没有看到凶器。” “这么说来,”船长说。“就是有共犯了。” “不过,这些都是我现在才想到的,以前我没有这种想法。” “我认为,关于火焰的部份,你的说法有漏洞。”事务长批判道,“应该没有必要在杀人后就立即将那信当场烧掉吧?” “如果他被抓到时身上带有那信,那事情就严重了。因为他不想连累弓子夫人……” “那梯子真的可以顺利绑在二楼和三楼之间吗?”船长说,“伊丹先生看法如何?” “嗯,岩壁攀登术也好,梯子也好,虽然都有可能做到,但要如何保证雁金玄吉到时候一定会将头伸出窗外呢?”伊丹英典说。 “那大概是因为,”船医答道,“雁金玄吉随时在注意弓子夫人的动静,所以当然会常常探出头去看。” “可是,你怎么知道他打算从窗户袭击弓子夫人呢?” “因为他那份杀人计划书……” “但是夫人应该不知道他的计划吧?问题就在这里。夫人很害怕没错,但她不知道凶手会用什么方法来杀她,如果知道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当她看到腰带从上面垂下来时,只要大喊救命就行了;或者事先请秘书当证人也可以:要不然干脆向警方告密,请警察预先埋伏在现场也行。但事实上,夫人显然不知道凶手会用何种方式来杀她,因此一定也不知道雁金玄吉是否会在适当时机从窗户伸出头来。所以说,不管是从上面屋顶下来,还是从二楼上去,只要接近三楼窗户,对凶手来说都是十分危险的。” “我真是不明白!”事务长以兴奋的语气喊道,“让我们来听听压轴主角的意见吧!名侦探伊丹英典教授,你认为凶手究竟是谁呢?”此时,在座几个人的目光全集中到了那位古典学者的身上。 3之四·伊丹英典的推理 戴著眼镜的伊丹英典睁大眼睛,徐徐——在这种场合下似乎很适合用徐徐来形容——开口道: “资料都齐了,尤其是连雁金玄吉的杀人计划书都有了,所以凶手是谁,也已经很清楚了。也就是说,除了这个人之外,其他人都不可能是凶手。” “那么,凶手只有一个人吗?”船医插嘴道。他的声音听来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 “刚才事务长的结论是说,女人和小孩没办法杀死一个大汉,而且也没有人能从外部侵入,所以凶手一定是秘书。这种‘消去法’是以肉体的力量作为判断标准,但却弄错了关键重点。用消去法是很好,但最重要的是抓住关键。” “那关键是什么?”事务长追问道。 “是钥匙、火焰和杀人计划书。不过钥匙和那秘密橱柜以及杀人计划书也有关联,所以也可以说只有火焰和计划书两项是关键。首先来看火焰。火焰的秘密,你们大家都想错了。我们来用消去法试试看:不可能到庭院中烧报纸的,首先是弓子夫人,因为秘书在走廊上看守着;其次是那初中生,理由相同。就是这两个人不行,但如果弓子夫人从窗户垂下带子,再沿着带子爬下来;或者初中生从屋顶上用同样的方式爬下来,那他们两人也是可以在庭院中烧报纸的。可是我想,这两个人并没有这样做的必要;何况点火后还要爬回原来的地方,需要大费工夫,因此我将这两人排除在外。这样一来,就剩下本山、秘书和老奶奶三个人了。虽然老奶奶有风湿痛,行动不方便,但也不是不能走路。因此仍必须视为嫌犯。其次来看雁金玄吉的‘杀人备忘录’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被害者本来应该是弓子夫人,但事实上却不是。换句话说,凶手事先看到了那份备忘录,知道了雁金玄吉的杀人计划。当天晚上分配各人工作和位置的,就是雁金玄吉本人;像秘书待在二楼、弓子夫人待在寝室裹等,都是他分派的,而且那时候大概已经是九点左右了。假定秘书和初中生都被派在餐厅看守,那他们两人就别想溜去做什么事了。如果他们两人分别被派在不同的地方,那船长和事务长的推理才可能成立。但是,他们是否会被派在不同的地方,在九点以前应该无法知道。虽然雁金玄吉很可能会到三楼的‘船舱’中去,但也可能说要和夫人一起待在二楼寝室。不过实际上,雁金玄吉是按照自己的计划分配了各人的位置。因此,只有在当晚九点以前就已确知这件事情的人物,才能拟定谋杀雁金玄吉的计划。这里就牵涉到备用钥匙的问题。外部的人不知道备用钥匙的存在,知道的只有弓子夫人、老奶奶以及初中生三人。火焰问题中有三名嫌犯,钥匙问题中也有三名嫌犯,其中相同的人物就是——” “是老奶奶!”船医大叫道。 “她的确很可疑!”船长和事务长几乎同时喊道。 “光说可疑是不行的呀!”伊丹英典说著,一边微笑一边按熄香烟。“这三个人都能趁雁金玄吉不在家时以备用钥匙进入他的‘船舱’中。但是,最重要的杀人计划书是放在秘密橱柜中,连警方都不容易找出来。知道那里有秘密橱柜的,恐怕只有这幢建筑物的设计者吧?或者是和设计者最亲近的人,也就是老奶奶!” “难道雁金玄吉不知道那个地方不太安全吗?”船长问。 “因为雁金玄吉是自己发现这个秘密的,所以大概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别人,认为别人都很笨,一定不知道有这个秘密橱柜。而且老奶奶的存在对他而言,可能是个盲点。大概是犯罪者特有的虚荣心或自负心理使他产生这个盲点!不过我们退一步来看,假定任何能够使用那些备用钥匙的人都可以找到那份杀人计划书,那事情将会如何演变呢?如果初中生发现了,一定会去找弓子夫人商量?因为他好像很喜欢夫人。”伊丹英典说到这里,斜眼看着船医,“而且,这位初中生无论再怎么有侠义心肠,大概也无法单独想出杀死雁金玄吉的计策吧?再来假设是弓子夫人发现了杀人计划书,就如我刚才说的,因为她已能够事先知道丈夫动手的地点,也就是可以让丈夫以杀人未遂的罪名当场被捕,所以根本没有必要将他杀死。另一方面,从心理上来说,也只有老奶奶有杀人动机。她一直相信自己的独生女是被女婿谋害致死的;她很疼爱弓子夫人;而且也很同情夫人和本山这对昔日的情侣。也许她认为,自己对不起他们两人,所以就替他们杀掉雁金玄吉?她可能认为这是正当防卫。不必和任何人商量就能动手杀人的,也就只有老奶奶了。” “我实在不敢相信。”船医说,“那她是用什么方法杀人的呢?” “第一封英文恐吓信是一切事情的开端,老奶奶最初置之不理。但三月十三日那封恐吓信出现后,她大概就已发觉的确事有蹊跷了。雁金玄吉的态度令她感到纳闷,因此她趁着那天中午玄吉外出不在时,用备用钥匙进入他的房间,找到了那份杀人计划书。大吃一惊之下,她开始思索对策,然后很快下了决定。唔,你们猜她当时做了什么?” “猜不出来呀!”船医认输了。 “老奶奶不是时常在织毛线吗?还有,那个‘船舱’的小圆窗不是有向内外两侧各凸出一点五公分的铁框吗?老奶奶所做的,就是用手上的毛线在圆框向外凸出的部份捆了一圈,然后在毛线两端绑上稍重的物体使之下垂。两条下垂的毛线,从外面望向墙壁时大概也看不出来?接着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将那条从上面垂下来的毛线绑在房间窗户上。由于老奶奶的房间是在餐厅隔壁,所以毛线会呈斜斜的状态。然后她开始拚命织毛线,一直织到晚餐时间为止,终于织成了一条宽约零点六到一点五公分的带子。到了晚上十点左右,大家都已回房后,老奶奶就将织好的带子两端分别和窗上毛线的两端绑在一起,再慢慢拉毛线,让织好的带子上升到三楼圆窗上。这就是弓子夫人听到的、像蛇在爬似的声音的来源,这种手法和罪犯逃狱时常用的‘绳梯脱狱法’极相似。于是,这条一点五公分宽的柔软带子就成为非常便利的杀人武器。到了十点半——因为雁金玄吉的杀人计划书上写著:十一点,M来到寝室窗口气所以要提早动手——老奶奶来到玄关,穿上秘书的鞋子,走到庭院中,拿出一叠英文报纸,淋上汽油,点燃火焰,然后回到房里熄了灯。本山的证词说,除了二楼寝室外,其余的地方一片黑暗。但实际上,因为老奶奶一直在织毛线,所以她的房间本来应该是亮的。为什么她回房后要关掉电灯呢?因为她必须打开窗子,站在窗户旁边偷偷观看三楼的动静,所以她害怕此时自己的影子会映照在庭院中。接下来是火焰的用意。火焰的第一个作用,就是要向本山警告有危险。本山如果来了,一定会掉入陷阱,如今只有这个方法可以通知他。因为每个人都会害怕火焰,所以这个方法也真是妙计。第二个作用就是要让雁金玄吉坐立不安。当时雁金玄吉一定一边看着时钟,一边拿着那条绑了拆信刀的红色腰带在等候。可是他左等右等,也不见本山来,下面寝室的窗户也一直没打开,然后又见庭院有火在烧,于是他就把头伸出窗外打算看个仔细。从心理上来看,他大概会将头部‘完全’伸出窗子外吧?第三个作用是,火焰的亮光可以让老奶奶看清雁金玄吉是否已经伸出头来。接下来,老奶奶开始拉动织好的带子。她在这里也事先做了手脚。因为三楼和一楼虽然都在同一平面上,但却不一定可以将挂在窗框上的毛线带子顺利拉下来,因此老奶奶就先把那条毛线带子的一端固定在窗上,然后将另一端穿过一个水壶的把手,再绑在窗户上。就算没有水壶,只要有一个稍重的东西,上面有把手的就行了,像花瓶也可以。她拿著水壶,望著三楼。当雁金玄吉的头部完全伸出窗外时。她就将水壶用力抛出去——尽管往远的离墙壁的方向抛去,同时用力拉扯那条毛线织成的带子。这样一来,因为那条带子会从靠墙壁的方向被稍微拉往靠庭院的方向,所以就会从小圆窗的窗框上方滑落下来,于是正好套在雁金玄吉的脖子上。雁金玄吉虽然伸出头去看,但手上还拿着那条红色腰带,身体和手都还在窗户的内侧,因此当他被毛线带子套住脖子后,就想立刻转过头去,同时用手去抓带子,想将带子从脖子上扯下来。似这样一来脖子正好被带子紧紧绞住。老奶奶只需用力握住毛线带子的一端就行了,虽然她没什么力气,但被害者最后会被他自己的力量勒死。不久,老奶奶松开双手,水壶此时也已沿著带子滑回手边。然后她将带子的两端从窗上解上来,将水壶放在地板上,再用力拉扯带子的一端,将带子抽回一楼,此时雁金玄吉就往‘船舱’的地上倒下去。老奶奶将毛线带子全部抽回来后,就从其中一端开始拆解,然后还原成原来的毛线团。如此一来,谁会想到那些柔细的毛线竟然是凶暴的谋杀工具呢?最后,老奶奶又花了一整夜,将那些毛线织成袜子送给弓子夫人。 “——以上就是我的推理。我想这位老奶奶的做法是很公正的,因为她并没有嫁祸给任何人,而且她有很多机会可以做到完全犯罪,但她却不做。她只要将雁金玄吉那份杀人计划书毁掉,就可以达到完美无缺的完全犯罪,但她并没有。这大概不是出自犯罪者的虚荣心,而是为了帮助本山吧!因为本山既没有不在场证明,又将那封假冒的信烧掉了,处境可说是十分危险:但如果让雁金玄吉的杀人计划被警方查到,那么本山显然就可以摆脱嫌疑了。老奶奶甘愿自己冒极大的危险,也要让本山能够和他所爱的弓子夫人生活在一起,因此我认为,她真是一位足以令人尊敬的凶手。” 伊丹英典说完,以十分同情的眼光望着船医那张茫然若失的脸。 杀意之花 关口芙沙惠,本名房枝,一九四四年生于群马县。埼玉县立本庄高中毕业后,在会计事务所上班。 笔下的侦探为警视厅捜查一课的森本恭太刑事。 《蜜蜂的杀意》:一九九〇年第八届“三得利推理小说大赏读者赏” <er h3">1 玉井警部补站在调查室窗边眺望着暮色中的秩父盆地。阴晴不定的天气总算稳定下来了,群山显得更加翠绿,西边那座山则被满山遍野的杜鹃花染成一片血红色。 玉井背后的桌上有一份文件,那是杀人嫌犯远上朱子的供状。玉井眯起眼睛,对着夕空吐出一口烟,此时远上朱子那张略显紧张的脸孔浮现在他眼前。 回想当初,远上朱子坐在侦讯室的桌子前面,她有一头及肩的秀发,身材玲珑有致,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和一条柠檬色的裙子,面色苍白,未施脂粉,虽已二十二岁,脸上却仍有一股少女般的清纯与孤寂。当她抬起头来望着玉井时,双眼皮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情感几乎使玉井成为她的俘虏。 她并不是一个艳若桃李的大美人,但却具有一种危险的魅力,可以让周遭男性在不知不觉中为她如痴如狂,深陷情网而不能自拔。即将步人中年的玉井已经练就一种可以嗅出危险的本领,在面对朱子时,他就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那种危险的味道。 五月十三日,二十七岁的野田真人从自家后山的悬崖坠落谷底身亡。那处悬崖附近有许多美丽的野花,因此被称“花舞台”。当天真人与其兄野田英寿以及朱子等三人一起去后山观赏野生的杜鹃,真人突出手欲将站在崖边的英寿推落谷底,朱子想要阻止他,却失手把他推下去了。假如事情的经过真的是这样,那么与其说是一件谋杀案,不如说这是为了阻止谋杀而发生的不幸意外。 但是,玉井总觉得此案没有这么单纯。真人为何要将其兄推落崖下呢?他的动机不太寻常,或许是因为这样才让玉井觉得可疑吧? 根据玉井和朱子谈过的话以及朱子的供述书内容,事件的经过是这样的…… 从奥秩父再稍往西行,就可到达,那里有一幢古老的建筑物,叫做楢风馆。楢风馆又名楢风塾,在古代是一家私塾。据说在江户末期,地主野田源次郎(号楢风)为让附近有志求学的子弟能够念书,便建了这座楢风馆,主要教授经史诗文之类。这位楢风先生也是有名的画家,擅山水画,属南派画风,其画作即使在现代也享有很高的评价。 昔日的野田家号称万贯财主,但现在已没落。虽然如此,其家族仍秉承梢风那种执著于绘画的作风,代代相传。英寿和真人兄弟俩也是一样。英寿目前是当代日本画巨匠泷川骤雨的得意门生,是公认最有前途的年轻画家之一;真人则留在故乡老家,以绘装饰画为生。他擅长用淡淡的笔触描绘山水画和美女图,日本传统的料理店和旅馆最喜欢用他的画来作装饰品,像挂轴和字画之类自不待言,就连屏风、隔扇、拉门之类也都会请他作画,因此他的订单非常多。 楢风馆现在只有真人和老女佣富代两个人住。虽然房子已残破不堪,但真人并未请人整修,就这样任其腐朽。 四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远上朱子到楢风馆造访真人。朱子往他的画室走去,经过一道面向庭院的走廊时,她停下脚步望向庭院。午后的阳光洒满了整个院子,池塘四周用石头围住,池水极为混浊,约有一半的水面已被绿色水藻覆盖了。从树丛的缝隙中可见到耀眼夺目的白色花朵,那是雪柳的花,又名真珠花。 走廊尽头有个采光良好的房间,占了庭院的一角,那是真人的画室。 朱子望着庭院发呆,眩目的光线使她眯眼颦眉。就在此时,画室的木门开了,身穿旧工作服的真人走了出来。他的脸孔细长,五官清秀,但眉宇之间仿彿有一片阴影,好像心情不佳的样子。他看到朱子之后,似乎吓了一跳,立刻站住。 “打扰你了。”朱子对他说。 “哪里,我正想找你谈谈。”真人板着脸孔回答。 他用手势指示朱子进去画室等候,然后就往洗手间走去。 八席大的画室里铺着深蓝色毛毯,调色盘等画具和各式画笔整整齐齐摆在一边,中央部份放着一块摊开的画布,上面什么也没画。 富代曾说,真人的工作进展不很顺利,好像一直都处于焦虑状态。她似乎很担心真人的老毛病会复发。 可能是绘画工仵遭遇瓶颈的关系,真人常常露出十分忧郁的样子。他忧郁症一发作,就会把自己关在房里,好几天都不开门,终日闷闷不乐,有一次还暍下大量的酒和安眠药,差点一命归阴。富代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朱子打开面向庭院的纸门,望着外面。 真人回房后,迅速收起画布,然后背对着朱子坐在墙角的书桌前面,说道: “家兄就要回来了……” (……英寿要回来……) 朱子花了一点时间才了解这句话的意义,她在心中反覆念着这句话。英寿要回来…… “何时呢?” “五月初。他说要来这里画杜鹃。” 朱子眼前浮起一片火红的色彩,她深吸一口气,再悄悄呼出来。房里的空气仿彿突然间增加了密度…… 野田英寿在升高中的同时就被泷川骤雨带走,从此离开楢风馆。泷川骤雨是一代巨匠,画风独特,号称泷川派,在日本画坛建立了不可撼动的地位,据说他那新颖而有力的挥毫手法已在画坛带动一股新风潮。他和英寿兄弟的亡父是好友,年轻时曾一起拜师学画。成为名画家之后,他也曾几次造访楢风馆,因此发掘了英寿的绘画天份,便将他带回东京成城的家里,收为入室弟子。 英寿兄弟的双亲相继过世之后,英寿就很少回到故里,这次要回乡也是五年来第一次。五年……五年绝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但…… “我要告辞了。”朱子以僵硬的语气说。 她当场就决定,短期间内绝不再踏进楢风馆一步。 真人仿彿已看穿了她的心意,他说:“你还在介意吗?”此时他微微转头,但仍未看着朱子,“你从孩童时期起就一直讨厌家兄,到底是为什么?” “……” “小时候,你跟我玩在一起,毫无拘束,但只要家兄一出现,你就会开始抽泣……我的意思是说,在那件事情发生以前,你就已经很讨厌家兄了,这究竟是什么原因?” 朱子从真人脸上栘开视线,望向植在木板架上的铁线莲。她自己也想不出这问题的答案,只好说: “因为他的眼神很可怕。” 朱子穿过院子,走出后门。楢风馆的后山有一条小径,直通长光寺后院。长光寺是朱子出生的地方。 再过去有一条小溪,她走过溪上的木桥,爬上后山的石阶。微风飘来一股淡淡的芬芳,那是杜鹃花蕾的香甜味。含苞待放的杜鹃为后山抹上色彩。远远望去,整座山谷像是被一层淡橙红色覆住,仿彿逐渐膨胀而即将燃烧起来似的;但靠近一看,每个花蕾却又像鲜血般殷红。将来有一天,它们会突然变成火红色。 朱子走到山腰时,离开小径往左边的高台爬上去。石阶上面是一处台地,叫做花舞台。站在台地上往下望,可看到一大片楢树林。台地下方的小溪旁边有一栋用篱笆围住的小屋,名为赤水亭。据说是每逢杜鹃花开时,溪水就会变成红色,因而取名的。英寿每次回乡都会住在这里,他好像很喜欢这栋屋子。 赤水亭四周现在静悄悄的,但面向山崖这边——也就是北边——的纸门却开着,这使朱子觉得自己仿佛又看到了英寿。他的脸形很长,五官很大,好像正朝这边仰望……朱子心中一阵战栗。 英寿在四月三十日回到故乡。朱子从大嫂妙子口中得知此事后,就再也不去楢风馆了。她知道妙子在怀疑,但却无法解释。 朱子之兄叫一德,他们的父母已亡故,一德现在是长光寺的住持,同时经营一家幼稚园,朱子则担任幼稚园的老师。一德夫妻育有一子,朱子和他们同住,一家人和乐融融。朱子并无姊妹,因此对妙子就像对亲姊姊一般,感到无比亲切。不过另一方面,朱子也觉得自己有些地方和兄嫂格格不入,只是表面上看不出来而已,因此她有时会感觉住在长光寺里非常苦闷。 连下了两天的雨,这天总算放晴了。艳阳高挂天空,宛如夏日。在阳光的照射下,野生杜鹃的花蕾急速胀大起来。这天下午,朱子目送幼稚园学童坐娃娃车离开后,就往后山走去。山路还湿湿的,走起来很滑,两旁的杜鹃花蕾已胀到极限,仿彿一碰就会开花似的。 脚趿拖鞋的朱子小心翼翼地朝着视野良好的高台爬上去,爬着爬着,汗水从额头上冒出来。来到山腰时,她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山上的空气很冰凉,她觉得体内似乎有一朵坚硬的蓓蕾正在徐徐膨胀,不久后,她的生命将从那里绽放出来……这个突然涌现的预感使她胸中一凛。 朱子再度迈步往前行。不久,她发觉有个男子从对面走来。是英寿!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棉质衬衫和一条浅褐色的西裤,手上拿着一本写生簿。 朱子感觉心跳声加大,接着脉搏开始狂跳。恐怖!当她的身体暴露在英寿的目光下时,那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就只有恐怖二字能形容。 英寿边观赏杜鹃,边朝这边走来,他的目光倏地停在朱子身上。 他睁大了原本就已经很大的双眼,视线扫过朱子全身上下。他们隔着二十公尺左右的距离注视着对方。 英寿那张晒黑的脸孔和五年前那一天大不相同,看来充满了无比的自信,仿彿在述说着五年来的成就。然而,他的眼中好像一丝感慨也没有,甚至比在看路旁野花时更加漠不关心…… 英寿忽然栘开视线,继续往前迈步。前面有条野兽出没的小径,他转入小径,朝着村子的方向下山而去。很快地,他的身影就消失在树林与花丛后面。 良久,朱子才回过神来。解除紧张之后的虚脱感和悲哀的徒劳感同时袭向她……对她面言,毫无表情比任何讨厌的表情更加无法忍受。英寿已经忘了那件事!这五年来,他很可能连想都没想过! 五年前——同样也是花季,十七岁的朱子站在花舞台的崖边,望着脚下的山谷。那里有一株很大的杜鹃花丛,上面的花开得又大又漂亮。朱子凝视着那些鲜艳的朱红色花办,不久,她感觉背后有人,便转身望去,原来是英寿。 她曾听说,英寿是因疲劳致病而回乡静养;但她也听真人说过,真正的原因似乎是创作上遭逢瓶颈,陷入低潮而苦恼不堪才回来的。 英寿当时的眼神,朱子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对眼眸中泛着幽暗的火焰,好似要烧尽一切…… 当朱子转身而接触到他的眼神时,只觉得心中一震,不知不觉往后退了一步。她的脚跟踢到腐朽的栏杆,顿时失去平衡,眼看就要往崖下摔落。这一刹那,英寿及时抓住她的手臂,用力将她拉回草地上。 他们倒在草丛中。英寿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他的体温穿透深褐色衬衫传到朱子胸部。朱子已经无法将视线从英寿眼中栘开了,那些幽暗的火焰仿彿要将她的身子也烧尽……或许那就是在他们背后山上熊熊燃烧的杜鹃花之火吧……接着,英寿紧紧搂住她,她有生以来首次体验到男人的臂力之强…… 朱子不记得自己是否曾挣扎抵抗。到事情结束为止,他们都没有说话。一会儿之后,英寿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朱子茫然坐在草丛中,等她回过神时,才发觉真人就站在数公尺远的草地上。他脸色惨白、表情僵硬,不知已在那边站了多久。 朱子立刻陷入极度恐慌的状态,她面对真人,以沙哑声音尖叫道:“杀死他吧!” ——朱子从小就很讨厌英寿。真人曾问过原因,但朱子也无法回答。她只是隐约觉得,自己的体内根植着一种很深的恐惧感,讨厌英寿的原因可能和这种恐惧感有关,这大概就是所谓“性的恐惧”吧!这种恐惧使朱子产生了某种预感。英寿的存在会令朱子感到害怕,或许就是源自这种预感!假如朱子说自己那幼小的心灵能察知将来有一天会和英寿做出那种事来,那一定会被人讥笑的——虽然这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属于本能范围内的事,但朱子还是能感觉出来。 真人一直盼望将来能和朱子共结连理,朱子也是从小就爱慕真人。她认为真人虽然器量狭小,却很天真纯朴,而且性情温和,因此很喜欢他。那件事发生之后,朱子一直告诉自己:真人一定会装作没事的!他一定会说他不在乎这种事,然后总有一天,他们两人都会真的忘了这件事……然而,朱子现在终于发现,只要有英寿的存在,潜藏在她体内的“恐惧”就永远不会消失。 阴暗的>谷底传来流水声,随着时间的经过,声音似乎愈来愈大。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寂静。潮湿的风吹过长满青苔的院子。朱子站在赤水亭的小庭院中,不知过了多久。 (一定要跟他好好谈谈!) 朱子是下定这种决心之后才来的,但她知道,就算找他谈也不能解开自己心中的结。一旦和他见面,事情反而会更难解决。 眼前的纸门刚换上新纸,台灯的柔和光线照在纸门上。屋内偶尔传来轻轻咳嗽的声音。后山野鸟长鸣数声,然后振翅飞起,消失在楢风馆那些茂密的树丛中。 (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还是回到真人身边去吧!) 脑海中有个声音如此说,但另一个朱子粗暴地赶走这声音。 有个冷冷的东西掉在她脸上。下雨了。雨水敲打树叶的声音逐渐扩散开来,最后覆盖了整个后山。 朱子觉得自己已变成一朵杜鹃,在此庭院中生根了。 雨愈下愈大,冰冷的雨滴无情地打在朱子身上。头发黏住脖子。湿衬衫则紧贴皮肤。虽已冷得全身发抖,心里却期盼雨水能够浇熄体内的欲火。 “你要在此地站到何时?” 朱子被这句话吓了一大跳。身穿和服的英寿站在她背后说话,同时递出手中的雨伞。 昏暗的灯光下,英寿以锐利的眼神俯视着朱子,并且指着楢风馆说: “真人的房间是在那边,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该不该来,由我自己作主……”朱子说。 英寿的目光更加锐利,贯穿了朱子全身。一眨眼之间,他已抓住了朱子濡湿的手臂,用力将她拉过去。 黑暗中玉体横陈,一个黑影过来覆盖在上面,然后融为一体,溶入黑暗中。摩擦床单的沙沙声和激烈的喘息声混在一起,声音逐渐提高,回荡在整个房间里。不久,朱子的喉咙发出类似痛苦的呻吟声。 呻吟声的间隔愈来愈密,最后变成尖叫声。那没有间断的尖叫声却被巨大的雨声掩盖了。 朱子醒来时,晨光已照在白色纸门的一隅。英寿睡得很熟,裸露的胸膛很有规律地上下起伏。即使在睡眠中,他也让朱子感到胸部有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或许朱子就是被这种压迫感吸引而无法脱身也未可知。 朱子穿上湿衣服,走出房间,穿过茶具间来到屋外。黎明时雨已停,雨水将周围林木涂上一层鲜绿。朝阳的光线穿透树丛间隙,化成无数碎片射入朱子眼中。 接着,朱子为眼前的景色低呼出声。花全开了!娇艳欲滴的杜鹃花已将整座山染红。所有的花都是在她不知不觉中同时绽放的,但她却觉得,自己昨夜躺在英寿的臂膀上时,好像听到了百花齐放的声音。 这是个多雨之春,晴天顶多持续两,三天,接着就会下雨昏白蒙蒙的冷雨使群山犹如笼罩在烟雾中,也使杜鹃花滴下鲜血。 一天早晨,英寿还在睡,朱子走到外面,尚在发烫的双颊立刻被蒙蒙细雨淋湿。白雾充塞在树林中,偶尔可见到翠绿的树叶,但很快又会消失不见。 浓雾中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朱子心跳加速,怔立原地。真人站在通往后山的石阶下方,他的头发和衬衫都已湿透,紧紧贴在瘦削的身体上面。不知他已在那里站了多久,他的脸色有如死人般苍白,雨滴从他脸上滴落下来。 “你在那里做什么?”朱子问道。她勉强让声音不颤抖。 其实,她不用问也知道答案。 “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不知是什么原因,真人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不很在乎的样子,“你一直在欺骗自己,也一直在欺瞒我……” “不错!”朱子低声道,“那样做是最安全的,不过我也明白,今后我不能再欺骗自己,也不能再欺骗你了!” 朱子心中突然火冒三丈。真人为何要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她面前呢?这也是他的自虐行为之一吗?他不仅要为难朱子和英寿,就连他自己也不放过,朱子生气的就是这一点。 真人似乎已看穿了她的心情,他说道:“我在这里等你,看你何时才要对我说真话。”他那张惨白的脸逐渐红润起来。“等你说出实情后,我就……”他已满脸通红。“我就能保护你,让你免受那废物的蹂躏。” 保护我?是打算把跑出牛圈的牛再拉回去吗?朱子愤然摇头,说道: “我需要英寿,我已经不能没有他了,我一定要跟他在一起才行,我不需要你保护!” 啪的一声,一棵梢树开始晃动。那是被真人握紧的拳头打在树干上所致。 无数的雨滴落在他们头上。真人不停地猛击坚硬的树干,鲜血飞溅在濡湿的树皮上。朱子觉得他每一拳仿彿都击中她的心口。她忍着痛苦,继续看着真人那双血肉模糊的手。真人也在无声地哭泣。 那种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的感觉,朱子认为是从此时开始产生的。他们的事已被真人知悉,因此心中的危机感更加强烈,而这危机感已将他们拉进更深层的情欲世界中。真人一直凝视着这一切,他的视线里仿彿充满了一种类似杀意的强光,而这种光正愈积愈多。朱子觉得自己好像可以感觉到这些。他们三人都已陷入进退两难的状态。 一时怒放的杜鹃不久就变成糜烂的红褐色,眼看就要到了凋零的下场。朱子的身体积存了太多劳累,苍白的脸上已出现淡淡的黑眼圈。但是,和肉体的疲劳正好相反,她的神经愈来愈敏锐,精神愈来愈好。她觉得自己好像逐渐变成一只夜行性的动物。事实上,每天一入夜,她就变得精神奕奕,仿彿和英寿度过的春宵就是她生命的泉源,那残酷无比的朝阳则像要夺去她全身的活力般…… 一天晚上,朱子走出闺房,来到院子里。主屋的走廊上有黯淡的灯光,一扇遮雨窗开着,她哥哥一德站在走廊上。虽然他背光而立,看不见脸,但从肩膀的样子也可以想像出他的表情,他一定是在怒视朱子。 “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一德低声说。 他的年龄整整大了朱子十二岁,对朱子而言,他等于是父亲。 朱子怔了怔,然后慢吞吞地走到兄长面前。一德粗暴地抓住她的臂膀,用力将她拉到走廊上面。朱子在挣扎时,脚上的拖鞋掉到阴暗处去了。 妙子站在走廊角落,双手按在脸颊上,好像很害怕的样子,可见一德气到什么程度。 一德将朱子拉到正殿中央的佛坛前,强迫她跪坐在地上,然后自己也跪坐在她面前。 “你打算上哪儿去?”他的口气稍见和缓。 “真讨厌,哥哥是明知故问吧?要不然怎会在那边监视?”朱子以僵硬的声音回答。 “我真不敢相信你会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脏事,” “既然哥哥这么认为,那我多说也无济于事。”朱子顽固地把头转向一边。 “那我要怎么认为才对?你一边跟真人来往,一边又跟他大哥……英寿马上就要回东京去了,你却每晚都跑去他那边过夜……这种事要如何解释,我实在不懂!”说着说着,一德的语气再度激烈起来,“我不是说为了我的面子,而是说你所做的事实在是天理难容。你想想看真人的心情吧!他为你付出多少心意……” “是他向你告状的吧?” “这种事,所有的人都察觉得出来,而且,你有什么资格埋怨他?”一德瞪着朱子,以极其痛心的口吻说,“真人很痛苦,但他不顾自己,还在为你担忧,他怕刺伤了你的心。” “……” “他们兄弟俩现在似乎已很少碰面,真人也无计可施,只好对我说出真相……不过,是我先打电话过去的。我听你大嫂说你的样子有点奇怪,心想真人也许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打电话问他,谁知竟然是这种事!”一德长叹一声,然后又以低沉有力的声音说,“你把英寿忘了吧,毕竟,他所处的世界和你相距太远了!” “我们俩的事情,你和真人都不了解……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朱子!”一德的吼声钻入朱子的耳膜。“什么叫做‘我们俩’?对他而言,你只不过是暂时的玩物罢了。就算他现在对你很认真,也不会为了你而放弃大好的前途,” “这话是什么意思?”朱子的声音很不平静。一种不安的感觉在她心中急速扩散开来。 “他并不想永远跟你在一起,这件事我可以确定。”一德断然说道。 朱子体内的血管开始疯狂悸动,耳里甚至可听到脉搏跳动声。 “哥哥,告诉我!你究竟知道什么?” 一德双臂抱胸,凝视着朱子背后的墙壁,仿佛突然忘了该说的话。朱子倏地站起来。 “不准离开!” “哥哥不告诉我,我只好去问英寿!”朱子说着,伸手去拉纸门。 “英寿就要和泷川骤雨的女儿结婚了。” 朱子当场愣住。英寿要和泷川骤雨的女儿结婚…… “骗人!”朱子大叫,“是真人说的吧?他用这种卑鄙的谎言来欺骗哥哥你……” “你以为我会未经求证就说出这件事来吗?我已经问过英寿了,是他自己亲口承认的。只要娶到老师的独生女,他迟早会成为泷川派的第二代掌门人。” 朱子呆立不动。蜡烛燃烧的声音听起来就像金龟子的鸣叫声。兄妹两人就这样保持原来的姿势,良久良久。 翌日下午,朱子前往赤水亭。自从和兄长谈过话后,她就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里。她彻夜未眠,但却觉得仿彿一直在作梦。 英寿所在的房间纸门全开着,他正在整理这些天来画过的草图。发觉朱子站在窗外窄廊上后,他就将草图收起来,扎成一捆放在桌上,然后面对朱子正襟而坐。 “我明天就要回东京去了。”他好像已有所准备似的。 朱子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自己只要一开口,心就会碎掉。她的头颅里仿彿有个灌满了执着、憎恨和悲哀的气球在飘来飘去。而且,她发觉静坐在面前的英寿似乎用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推她,好像拚命要把她推回去。他们俩现在正站在断崖边,下面就是万丈绝谷。英寿一定也知道,只要朱子踏出一步,他们两人必定会一起掉到疯狂之渊底下…… 就在朱子正要往前踏一步时,英寿双手按在榻榻米上,像是欲阻挡她似的,以激动的语气说: “我对不起你!” 仿彿是要将心中的疯狂之气一吐而尽的声音。这一刹那,朱子觉得掉到崖下地狱的只有自己一人。 朱子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赤水亭的,等她回过神时,她已在小溪旁那片树林中了。她坐在堆满枯叶的地上,望着潮湿的地面。脑海中宛如有一架可连续拍摄的照相机正在不停地拍照,空白的底片上出现各种不同的情景。 “朱子!” 呼唤的声音在朱子听来就像幻听一般。唤了几声之后,她才抬起头来。真人站在幽暗的树林里注视着她。 “你还好吧?” “滚开,”朱子望着他的眼睛说,“懦弱的人!” 真人睑上血色尽失。 “你是在说我吗?” 对了,朱子不是在骂他,而是在骂英寿,还有她自己。此刻她忽然同情起真人来,因为真人必定也和她一样痛苦。真人那张充满苦恼的脸就等于是她自己的脸。 朱子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要抓住他的手一起大哭,就像两只斗败的野兽互舔伤口般——为何不这么做呢?这么做就能解救真人,也能拯救她自己,这是最后的机会……然而,朱子立刻赶走这瞬间的犹豫,对着真人那张满是挫折感的脸孔说:“我要到东京去。” 五月十三日那天,太阳并未露脸,天空为薄云所覆盖,但天色并不阴暗,整个盆地的早晨依然很亮。一大早,朱子不理会妙子的阻止,直奔赤水亭。她想见英寿最后一面,有件事,她非当面对他说不可…… 英寿身着和服,站在庭院中遥望楢风馆四周的森林。或许是在作最后的回顾,他的侧脸有一抹落寞的阴影。等到他发觉伫立在竹门旁的朱子后,神情又转为严肃。 那个门窗全部开着的房间如今已收拾得干干净净,这表示他再过一会儿就要永远离开此地。 “请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朱子正视英寿那双严厉的眼睛,说道。 英寿露出犹豫的表情,然后默默点头。朱子走在前面,往后山而去。 杜鹃花季已过,满地都是凋零的花。鲜绿的嫩叶和那些枯萎的花办形成残酷的对比。途中,朱子发觉真人跟在他们后面。他的脚踝缠着绷带,手上拄着拐杖,因为昨天在森林里绊到树根而摔了一跤的缘故。他跛着一只脚,露出不顾一切的表情从他们背后追赶而来。 英寿看到他之后,就停下脚步,以眼神示意朱子先走,自己留下来等他。朱子便先行爬上台地。 朱子的心脏跳得很厉害,这不只是因为爬石阶的关系。现在,他们三个终于在此地碰面了,扭曲的三角形如今终于清楚现形。她走到崖边,身体因紧张而颤抖。 崖边有栅栏,视野辽阔。朱子站在栏杆旁,俯视着下面的树丛。那里有梧桐树,桐花正盛开着,那淡紫色的清新花朵仿佛在镇压杜鹃花的放肆之姿般。朱子以求救的心情望着那些花。 “你在看什么?” 回过神来时,英寿已在她身边。她默默地指着那些浮在绿海中的桐花。 “这道栅栏已经腐朽了。”英寿边说边走向崖边。 朱子到现在才看见真人紧跟在英寿背后。一眨眼之间,真人已举起手中拐杖,往英寿的背部捣去。 “住手!” 朱子大叫,并以身体撞向真人。栏杆发出断裂声,真人的身体在空中挣扎,他发出悲痛的惨叫声,往崖下的岩石堆滚落下去。 不知不觉中,黑暗笼罩了整个盆地。玉井觉得自己仿彿听到野田真人临终前的惨叫声从黑暗深处传来。他停止抽烟的动作。 案发当时的情况应如朱子所供述的那样,目击案发经过的远上妙子已证实这点。她一直依照丈夫的吩咐监视着小姑的行动,当天早晨她也跟踪朱子去到现场,因此目睹了一切经过。 朱子的行为是在仓卒间为救英寿而不得不采取的,这点谁都明白。玉井判断朱子不久即可获释。 由于野田英寿被视为泷川骤雨的接班人,传播媒体大幅报导了此案的经过。结果,英寿和泷川之女的婚约被取消,而他也被逐出师门,据说他目前住在楢风馆等待审判结果。 前途幻灭的英寿是否会选择跟迟早可获释的朱子共同度过此生呢?玉井也不知道答案,但他隐约觉得,既然朱子奋不顾身救了英寿一命,英寿应会深受感动、永铭于心的。野田真人的行为最后促使他们两人结合,他的死……这件事,玉井总觉得不能释怀。表面上看来,这是一件毫无疑点的单纯命案,但玉井却一直觉得背后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操纵。他想,事件的真相一定隐藏在远上朱子、野田英寿及野田真人的心中。 玉井遥望着暮色中的西山,深吸一口气。 <er h3">2 远上朱子坐在囚车里的坚硬座位上,透过装了铁丝网的车窗望着流逝的风景。在地检署里被问过所有细节后,她已经浑身无力了。现在她虽然望着窗外,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的供词和在警局里说过的毫无两样,如今连她自己都相信那就是全部的实情…… 其实,她有个地方说了谎,或者说,有一部份她没有说出来。 案发前一天,她去找英寿,离开赤水亭后,在树林里遇见真人,当时她向真人说:“我要到东京去。”那时候,真人的表情真是言语难以形容,那是冲击、愤怒、绝望…… 真人一定认为:只要英寿回东京和泷川骤雨的女儿拜堂完婚,朱子就会对他死心而回到我身边,朱子知道英寿即将结婚后,居然还想追到东京去,这大概是真人始料未及的吧?他的自制心就因为朱子这句话而全面崩溃了。 “你还不明白,对我大哥来说,你究竟是什么吗?或者你明明知道,却仍投怀送抱、自甘作贱?要跟泷川之女竞争,简直是自不量力,你会一败涂地的……你只是个绊脚石!”真人用各种言词来促使朱子改变心意,“朱子,醒醒吧……真正需要你的人不是我大哥。而足我!” (我知道,)朱子心中喃喃自语。 要如何是好,她自有分寸。 “不行呀!”朱子摇头道,“我已经不能没有他了!” 真人暴躁地往地面一踢,结果脚勾到树根,整个人摔倒在地。他一边呻吟,一边在潮湿的地上打滚…… 想到这里,朱子咬咬嘴唇。她忽然忆起半个月前那些平稳的日子,如果能像倒卷胶卷般回到过去就好了…… “把他杀了吧!”朱子自言自语似地说。 真人本来抱着脚踝在叫痛,听到这句话后,身体抖了一下,就不再呻吟了。 朱子又对着面无血色的真人说:“把英寿除掉吧!这次是说真的!” 五年前她也曾叫真人杀掉英寿。 “这次是真的……”真人喃喃念道。 此时他眼中充满了不安与恐惧,但后来他仍信守承诺,不。是打算信守承诺,只是失败了。令他功亏一篑的人,竟是唆使他动手的朱子!而他也赔上一命。 囚车发出轧吱的声音,摇来晃去地前进。夕阳的光线锐利地贯穿车窗,照在朱子身上。阳光和体内的火焰里应外合,如同地狱之火般烧遍她全身。 <er h3">3 朱子,每当我在走廊上坐下来,都可以听到刺耳的虫叫声。炎热的夏季已过,后山那些龙胆草的花全开了。今天我见过小川律师,他说他对判决很有自信。我想,你应该很快就可获释。 在法庭上看到你,你好像瘦了,不过看来精神还好,让我安心不少。我一直都没去探望你,请你原谅。因为我想,在我拿定主意以前,还是不要去见你比较好。现在我已决定不去见你,我要离开此地。 你知道我已脱离泷川门下了吧?事实上,那是我自己提出的要求。不过这件事也没什么好谈的。我现在很后悔,为何不早点脱离泷川派呢?我老早以前就发觉自己不适合待在那里,但我的野心比别人大,我想要在中央画坛扬名立万。自从我和冬美!也就是泷川骤雨的女儿——订婚后,泷川派第二代掌门的位子就等于到手了,我终于成为野心的俘虏。 我十六岁就被带到泷川家,在那里学到了日本画的基础,然后被视为泷川的得意门生,过了十年,我开始感到迷惑。我总觉得,自己所追求的和泷川派的东西不相同。这虽然称不上是发现了自己的本质,但我真的开始感到苦恼,我想要找出自己的风格。 我曾经向一些前辈倾诉这个苦恼,结果每个人都说,那只是暂时的迷惘,任何人都会有这种经验的。没有人能体会我的心情,我只好单独回到这里,打算冷静一下,好好想一想,这是五年前的事。 (当时我对你做出那种事来,并不是因这个苦恼而引起的。我绝对不是因为想发泄苦闷的心情才做出那种事。我每天都过得很苦闷没错,但那是两回事……) 然而,我还是想不通。空有疑问,却没有解答——当然了,那并非思考一个月就能得到答案的简单问题。其实,关键在于我能否放弃这个疑问。最后我决定回东京去了,也就是说,我决定抛开这个疑问,选择我的前途……此后我不再迷惘,我开始专心走向泷川派接班人之路。 这次发生的事件让我不得不放弃这条路,我感到惊慌失措,好像到手的名利被抢走一般,但同时也有一种强烈的解放戚(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套用你说过的话,就是有那种“脱出牢笼外,虽危险却自由”的感觉。五年前,我因害怕挫折而选择了安全,但现在我可以不用害怕了。 今后我将云游四方,找出自己的绘画风格。我不是在装模作样,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在漂泊的生活中可以找到一些东西,就算没有找到也不要紧……简单地说,就是我想到处流浪。 对了,朱子,我在这里还是必须谈谈你和我之间的事,还有真人丧命的事…… 你从小就很怕我,原因可能是我引起的。 我在看你的时候,眼神和真人那童稚的目光显然大不相同。那时你还小,我并未意识到你是个女人,但在我内心深处,我还是以男性的眼光在注视你。幼小的你虽然无法理解这些,但我想你还是感觉到了,所以才会那么怕我。 可是,朱子,我必须说,其实是我在怕你。因为那时你就已在无意识之中吸引了我。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已被你深深迷住,我很想得到你。 五年前,我终于在花舞台完成了多年的心愿。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潜藏在我内心深处的思慕之情一下于全涌上来,我实在克制不住自己,于是搂住你……当时你或许认为那是强暴,但是我要说,其实你心中是在期盼我那么做,不,你是使出浑身解数在诱惑我,只是你自己没有发觉……这一点,你可能不会承认。 得到你之后,过了不久,我就回东京去了,事已至此,无论你怎么责怪我,我都没有话说。 我在逃避你,唯一的原因就是恐惧。刚才也说过,我很怕你,因为你一心一意想夺走我所有的一切……如果我留下来,我就无法保有自己独特的世界,不,就算那样也不要紧,最怕的是,我会把所有的心力全都献给你,那样我就不能绘画了,所以我必须逃离你身边……假使我跟你结婚,过着普通人的生活,那么你和我之间那些热情的火花也会消失殆尽。 也许你会问,既然我已和泷川冬美订了婚,为何还要回到这里来呢?这都要怪我自己,我太任性妄为了。因为我一时的糊涂,害得真人枉送一命,也害得你受尽折磨,而且还深深伤害了泷川老师和冬美,这全都是我的错。 那时候,我忽然很想描绘山上的野杜鹃,因此就回到这里来。早在很久以前我就为那些花的颜色所倾倒,将那些缤纷的色彩表现出来,是身为画家的我最大的愿望——表面上是这样,其实另有原因。在我的心底,你就是那些花的化身。当我和冬美订婚时,我忽然很想见你,想得不得了——因为我内心深处仍在彷徨不已。 那个雨夜,当我再度拥抱你时,我竞忘了现实的存在。那十天中,你带给了我什么,我想你大概无法了解。我几乎拿不起画笔,有那么多时间画画,我却都浪费掉了。我已完全为你痴迷。 后来令兄打电话来问我近况如何,并且说:“听说你订婚了,是吗?”这句话将我拉回现实,我知道我必须回东京去,除非我想舍弃绘画这条路。然而,我已经不相信自己能够恢复十天前的生活方式了。因为我跟你相同,都已经变得跟十天前不一样了。 说起来很痛苦,但是,朱子,我还是必须将命案的真相说清楚。审判已经终结,却还有部份真相不为世人所知。我想,这样是不行的。朱子,我知道命案的真相。真人想杀我,并非出自他自己的意志,而是受你唆使、催逼的,对不对? 案发前一天晚上,我正在收拾行李时,真人来找我。他露出为难的表情对我说: “你现在马上回东京去吧!” 我吃了一惊,说:“明天一早再走,不是一样吗?” 那时已九点多了,如果等我整装完毕再出发,到达成城不就已经深夜了? “总之,你一定要在今晚离开此地!”真人坚持道。 “我留到明天早上,会妨碍你什么吗?”我问。 他变了脸色,以哀求的口吻说:“我不要让你再见到朱子。” 那种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他何必三更半夜跑来赶我走呢?无论如何也要我即刻动身,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她说要跟着你到东京去。”真人以含糊的口吻说。 刹那间,我说不出话来。老实讲,这实在出乎我意料之外。 “那我更要见见她了,既然她要跟,我会劝阻她。” “不行!你绝不能再见到她!” 我总觉得真人的态度很奇怪,但一问原因,他就顾左右而言他。我突然生起气来,不,那不是生气,是嫉妒。 (这小子想把我赶走,然后跟朱子……) 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一股冲动,想把他勒死。说起来我很不讲理,但那时我真的恨他入骨,所以忍不住对他说: “如果朱子想跟我,你也无权阻止她吧?” 真人瞪着我,憎恨之火在他眼中燃烧。那时候我能感觉到,他和我之间已经一刀两断了。 第二天早上,当我见到你那对着魔般的眼眸时,我就已经隐隐约约地察觉了即将要发生的事,也就是真人极力想避开的事。我仿彿能感觉出你打算在花舞台上做些什么。 那时候,我决定尽快逃离此地,不,是要逃离你身边。然而我的心已无法离开你,尤其在前一天晚上和真人争执过后,更是为你神魂颠倒。我想一走了之,却又抛不下你……当时我感觉得到,我们三个都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状态,三人互相牵制,以致动弹不得,接下去一定会发生什么事的…… 朱子,我相信那天早上你和真人的确想谋杀我。因为你的神色不对……还有突然现身的真人以及那断崖,如果将这些和前一晚真人说过的话对照来看,就可以很容易察知你们的企图,但是我按兵不动。我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是注定要被杀的,不,不对,我觉得自己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 我们三人都已被逼入绝境,如果我们一起站在崖边,就会形成一个危险的三角形,这个三角形会发出非常巨大的力量驱动我们,引导我们走向毁灭之路。于是真人死了,他是三个角之中最脆弱——或许该说是最柔和——的一角。你唆使真人来杀我,但到了最后一刻却又偏向我这边,反过来害死了他。这些事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知道对你而言,假如我和真人之间必须死一个的话,你一定希望死的是他,而不是我。 倘若我前一天晚上就离开这里,或者当天早上听从真人的劝告——他在爬石阶时警告过我——立刻下山离去,也许就不会发生这出悲剧了。但是,朱子,我不但不听真人的劝告,甚至还自动跑去站在崖边。 还有,朱子,我认为,其实你的内心早已知道会有那样的结局。因为若要斩断真人的执着,同时让我永远留在你身边,除了这种手段以外已经别无他法了。只是这些都未浮上你的意识表层,而是沉淀在意识底下,你故意将想要谋害我的意识置于这种意识的上层。 这出默剧中最重要的部份就是真人的个性。他连一只老鼠也不敢杀,遑论杀人。要他伤害别人,他宁可自己默默受苦。这种被虐待狂般的性格正是关键所在。他绝对不敢杀我,即使会做出扑过来的动作,也绝不敢……这件事,你和我其实都一清二楚,不是吗?否则的话,我们是绝不敢下这着险棋的。 另一方面,朱子,我想真人也明白这种情况。虽然明白,但他别无选择。你真正的愿望是什么,我相信他知道得比我更清楚。他能够比我更强烈地感受到你的心愿,因此他死了……是我和你共谋而夺去他一条命的,然后他……他也杀死了自己。这就是全案的真相。 明天我将离开此地。我不见你一面就走,并非自觉对不起真人,也不是为了安慰他在天之灵。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人。事到如今,我何必说些虚情假义的话来自欺欺人?害死真人,我心中十分难过,但我不会因此就改变自己的作风,何况我也认为,今后在你和我之间,已经没有真人这个人存在了。 我勉强压抑见你一面的欲望,是为了保有我自己,我总觉得,假如再度拥你入怀,我一定会再也无法离开此地。虽然我如此需要你,但我更怕失去自由。我觉得我体内有某种别人没有的东西,我害怕失去这种东西。因为你和这种东西在我心中是不相容的,所以我必须逃离你身边。 我现在很兴奋,心中犹如一个少年要去旅行般雀跃不已,因为我即将浪迹天涯,就快要能够自由自在地画出拥有自己风格的画了……朱子,或许男人天生就是有这种无可救药的脾气吧? 所以,朱子,今后我会想尽办法逃避你,只是,能否成功,我并没有自信。 <hr /> 注释: 无言的法庭 小杉健治,一九四七年生于东京向岛,电脑专门学校毕业后,边上班边写作,一九八五年辞职,专心创作。 笔下有两位系列主角较出名,一位是原岛保律师,另一位是水木邦夫律师。 以法庭小说和人情小说见长,作品风评甚佳。 (1)〈原岛律师的处理〉:一九八三年第二十二届“ALL读物推理小说新人赏”。该作后来改名为〈原岛律师的爱与悲〉。 (2)《绊》:一九八八年第四十一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 (3)《相扑台上的杀意》:一九九〇年第十一届“吉川英治文学新人赏”。 <er h3">1 户田佑子一走进办公室,水木邦夫便抬起头来。他本来正埋首于桌上的诉讼文件。 这间办公室位于新桥车站附近一幢不起眼的大楼中,现在这幢大楼已沐浴在明亮的日光下,从办公室窗户照进来的光线显得很柔和。 五官细致的佑子穿着一套淡粉红色洋装,看来春意盎然。她皱着眉头走到黑檀木的大桌子前,小声说道: “老板,您现在有空吗?有位不速之客,是第一次来,他这里跟这里……” 她边说边指着自己的嘴巴和耳朵,然后轻轻摇手,好像在表示此人又聋又哑。 水木在新桥乌森口开设这家律师事务所已有好几年了,生意越来越好,不过他从不接受临时找上门来的客户委托。对于这种客人,他总是劝他们去区公所或律师公会的法律谘商服务处。然而今天这位客人似乎是个聋哑人士,他实在不好意思断然拒绝。 他一边收拾文件,一边说: “请他进来吧。” 不久,佑子领着一名年轻人走进来。他穿着一件破旧的西装,领结上全是绉痕,长得骨瘦如柴,留着短发,乍见之下似乎很虚弱。 水木拿着一叠便条纸站起来,并请这位青年就座。等他坐妥后,水木才坐到他正对面的椅子上。 这位青年似乎很紧张,水木一直望着他的脸。 水木的额头很宽,眼睛又细又长,整个脸孔给人一种十分理智的印象。青年看着他的脸,好像安下心来的样子,表情也较缓和,然后把食指伸到自己的胸前,再用右掌按住耳朵,接着又按住嘴巴。 “你是位聋哑人吧?” 水木虽不懂手语,却可以想像得到。青年用力点头。 “能够明白我讲的话吗?”水木问。 青年将两根食指并拢,然后往下画圆圈,接着右手按住胸部,再放下来。 “真是抱歉,我看不懂手语,所以……”水木说着,将便条纸交给他。 青年在纸上写下“可以从嘴唇形状的变化约略明白您的意思”。他的字迹工整有力。 接着他又写:“我叫高岛初男,二十六岁,以前曾在报上看过您的名字,在电话簿上查到您的地址,所以跑来,突然造访,真对不起。” 水木对他这种态度很有好感,决定和他谈下去。并非看他是聋哑人士才特别破例,而是因为喜欢他这种能为对方着想的个性。 高岛继续写道:“我在幼儿时期因罹患中耳炎而导致重听,目前已完全听不见,也无法说话。不过我在聋哑学校学得车床和焊接等技术,两年前开始在品川区的山手工业股份有限公司上班,担任机械工。那是一家大型机械制造厂的子公司。可是这家公司在上个月底把我解雇了。” 接着他从褐色手提包中取出一本笔记簿交给水木看。里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许多细小的字。 水木边读里面的文章,边向他发问,结果得知以下这些事。 两年前,高岛原先任职的工厂倒闭了,正当他走投无路时,汤川胜一来找他,并介绍他进入山手工业。 当时汤川三十一岁,是该公司工会的执行委员长,素来颇孚人望,公司方面也很信赖他,可能是因为这样才同意他介绍高岛进去。 汤川从高中时期就一直担任辅导残障人士的义工,所以很早就与高岛结识。 高岛因又双又哑,无法跟别人做良好的意见沟通,所以偶尔会把工作上的指示弄错,此时汤川就居中协调,传达双方的意思。另外,有些同事会瞧不起高岛并欺负他,此时汤川就会立刻斥责那些同事。 汤川个性豪爽,很爱帮助朋友,除了高岛外,还照顾过很多人。他常邀同事到家中,招待他们吃他妻子亲手做的料理。 去年的七月底,也就是高岛进入山手工业的一年半之后,一件意外事故发生了,这件事让高岛这些日子来的快乐生活彻底遭到破坏。 当天早上天气本来很好,到了下午却突然刮起强风。 高岛抱着一个装满螺栓的纸箱走向工厂旁边的仓库,他眼角瞥见一辆起重机,但并不在意,因为箱子很重,所以他的注意力都放在箱子上面。 走到半途时,他突然觉得气氛不太对劲,又看到前面有个男人在喊叫,从嘴唇的形状看来,好像在喊“快逃呀”。紧接着,有人从背后猛推他一把,使他跌倒在水泥地上。 高岛看到很多人跑过来,但没人理他,都往另一个方向跑去。此时高岛才发觉事态异常。 他站起来后,看到有个男人被压在钢筋下面,另外几个人正在设法搬开钢筋。一辆起重机倒在旁边。 他上前窥探,倒在地上的人竟是汤川。看来是起重机被强风吹倒,使上面的钢筋掉下来所致。 汤川很快被救护车送走。他生命垂危,一周后才脱离险境,整整住院半年。由于脊髓受伤,双腿的机能严重受损,因此以后必须一辈子都在轮椅上生活。 高岛到汤川家慰问,但汤川一看到他,就立刻发疯似地大嚷大叫、猛扯头发,令他惊愕不已。 高岛从未因自己身体残障而感到羞耻,他已习惯自己有些地方比不上正常人,但从未认为这是不幸。然而现在,他开始怨恨自己的残障;如果他耳朵没聋,就能听到背后汤川的喊叫声,然后自行逃开,不必靠汤川推他了。就是因为他耳朵听不见,才害汤川变成这个样子。他如此责怪自己。 高岛每天下班就往汤川家跑,但汤川不肯见他。星期天他也去,然而汤川可能是晚上失眠的缘故,白天都在睡觉。 汤川的生活曰夜颠倒。他的面容毫无生气,表情阴沉苦闷,就像在绝望的深渊中挣扎般,从前的稳重豪爽全都消失了。他看着高岛时,眼睛里充满了憎恨。高岛想用手语跟他交谈,他却总是别过脸去,不理不睬。 以前汤川对残障者非常好,自从坐了轮椅后,态度就完全改变了。高岛暗想:或许他以前只是用一个正常人的优越眼光在看待我吧! 到了一月底,工厂的厂长告诉高岛: “工厂里有很多起重机,对你来说很危险,因为你耳朵听不见,为了安全起见,你最好到别家公司去。” 这些话从厂长那厚厚的嘴唇中说出来,彷佛一记重拳打来般,令高岛大为震惊。 高岛立刻从工作服口袋中掏出记事本,用发抖的手写下“我希望留在这里工作”,然后交给厂长看。 然而厂长只瞥了一眼就说:“这件事已经决定了,这是为了你好。” 不管高岛接下来如何恳求,厂长都置之不理。第二天,总务部长把他叫过去,说:“你就做到二月底吧!” 高岛马上拿出笔记本想写字,但因太过激动,双手颤抖不止而写不出来。 “离职手续我们会帮你办好的。”总务部长以公事公办的口气说道。 高岛向工会执行部投诉。接替汤川担任委员长的横尾康司在午休时间把他叫到工会办公室。 因为用笔谈的关系,高岛无法将意思完全传达给横尾。他边写边想:要是汤川在就好了。 “这件事很麻烦,你先别抗拒,就交给我们处理好了。”横尾好像有点不耐烦地说。 他的表情令高岛感到不安,但高岛也别无他法,只好相信他,先照他的吩咐做。 离职的日子终于到了,横尾却始终没跟他联络。 高岛跑去找横尾,横尾却说: “我跟公司方面谈过了,听说你是主动提出辞呈的,而且公司也是为了你好才批准的,那还有什么话好说?” 高岛只觉得一阵晕眩。 有个同情高岛的总务部职员教他去向投诉,于是他在被赶出公司的第二天就跑去职安所,然而却得到冷淡的答覆:“那是你私人的问题,我们没有插手的余地,你还是自己去找公司解决吧!” 接下来他又跑去劳动基准监督署(相当于劳工署),但也是三言两语就被赶出来了。对方说: “你们公司不是有工会吗?怎么不先去找工会谈?” 高岛投诉无门,最后只好找律师商量。 <er h3">2 水木和高岛谈了将近两个小时。本来和一位客户约好要在三点会谈,现在那位客户已在沙发上枯坐了很久。 水木向那位客户道歉之后,又继续询问高岛: “山手工业的员工中还有其他残障者吗?” 高岛立刻在便条纸上写字回答。 ——没有。 “以前他们曾经叫你辞职吗?这次是否第一次?” ——是的,是第一次。 “你认为自己为什么会被革职?” ——因为我是聋哑人,他们歧视残障者。 “我再确认一遍,你是否真的有意要继续在山手工业工作?” 水木接着又问了几个问题,结果他认为,公司方面并没有理由解雇高岛,或许只是觉得聋哑人士碍手碍脚,就将他解雇吧? “你现在的生活怎样?” ——原本住在大哥家里,但现在他们叫我搬走。 他的双亲早已亡故,他一直寄居在兄嫂家。本来二楼有个房间可供他住,但现在大嫂要他搬出去,理由是孩子渐渐长大了,想让孩子睡那个房间。 高岛虽然每天被他大嫂冷嘲热讽,觉得很没面子,却仍百般忍耐,继续住下去。 “你是否付住宿费给他们?” ——是的,一直都有付,现在也是。 “你的财务状况如何?” ——有一点点存款,另外我想,应该可以拿到雇用保险(预防雇主任意解雇员工的保险)的给付。 “雇用保险?这不行!”水木立刻说。“这在诉讼上非常不利,因为你只要领了给付,就等于同意自己已被解雇。我们应该先中止解雇手续,等提出诉讼之后,再声请假给付比较好。” 水木后来又和高岛会谈了好几次,有时是叫他到事务所来谈,有时则在他家附近的咖啡厅见面。 水木每次和他交谈,总是特地将说话速度放慢,嘴形也开得很大。 “所谓工作很危险,是指对残障者而言很危险吗?如果是危险的工作,应该不管是否残障都很危险吧?譬如说,起重机上的货物掉下来时,就算耳朵听得见,也不一定能逃掉;另一方面,就算耳朵听不见,也不一定会被压到。问题不在于是否耳聋,而是在于货物是否会掉下来,以及公司的安全措施是否完备。在你看来,公司方面曾经给你足够的安全教育吗?” ——没有。 高岛拿着铅笔写道。 会谈过几次之后,水木遇到了一个难题。他发现高岛对于同一件事的描述有时并不一致,甚至互相矛盾。或许这是有一方误解了另一方的意思所致。由于使用笔谈,这个弊病似乎在所难免。很多事情高岛都尽可能用最简短的句子表达,所以无法传达真意。 水木后来才晓得,听觉正常的人在日常生活中能随意听取各种资讯,但聋子却只能从一些必要的语言中获得部份资讯。因此,有些事实际上高岛并不知道,水木却以为他必然知道。这种状况经常发生。尤其是有关诉讼的特殊用语,有很多是高岛第一次接触到的,根本无法马上理解。 水木想,这样的话太浪费时间了,于是说:“高岛先生,你认识会手语翻译的人吗?” 高岛歪着脖子沉思。 “汤川先生如何?”水木又问。 ——汤川先生?他不可能答应的。 高岛露出寂寞的表情。 “为什么不可能?他不是已经出院了吗?以前他当过辅导残障人士的义工,对你又那么好。” 水木决定走访汤川。 <er h3">3 水木前往位于大森的汤川家。 为了方便轮椅出入,汤川家已经改建过了,然而汤川却一天到晚关在房里,也不出门走走。 水木在客厅里和汤川之妻伸子相对而坐。伸子的穿着很随便,头发是男童式的,剪得很短,也没烫,脸上好像也没化妆,但水木仍然觉她很有女人味,这大概是因为她肌肤雪白而且姿容秀美的缘故。 意外事故发生后,公司已经向劳动基准监督署申请了劳灾给付(劳动者灾害补偿保险给付的简称),汤川可以领得相当于一级劳灾年金的残障年金,另外还可支领公司投保的厚生年金(福利保健年金),因此在经济上似乎不虞匮乏。 “你知道高岛初男先生已被公司解雇了吗?”水木问。 伸子露出意外的表情说: “解雇?我还以为他是因自责而自动辞职的呢!他不是因为自己害得外子残废,才不想继续在公司待下去的吗?” “他是相当自责没错,但这件意外事故的责任并不在于他。” “可是,外子是因为救他才……”伸子说着,咬住下唇。 “高岛先生希望公司取消解雇命令,即使提出诉讼也在所不惜,因此想请汤川先生帮忙。” “帮忙?”伸子表情讶异。 “想请他担任手语翻译。” “我看不行。”伸子皱眉道。“他和以前判若两人,一天到晚只会喝酒……不给他酒,他就大发脾气,已经醉得没力气了还要喝,这样怎会有精神帮忙?” 她看着墙上的照片。照片上的汤川穿着工作服,露出爽朗的笑容和同事站在一起。可能是在公司的庭院照的。 “最近公司方面好像也已同意让他回去上班,但他却……”伸子以苦恼的语气说。“以前他个性豪爽磊落,如今却好像变了一个人。” “这也难怪,人是很脆弱的。” “他常在半夜哭泣,听了就教人心酸。”伸子望着榻榻米说。此时里面的房间传来物体碰撞的巨响,水木一惊,正想站起来,伸子却低着头以冷漠的语气说: “他常常这样乱摔东西,可能是心情不好吧……” “看来我必须另找他人了。”水木对汤川的现况大感意外。 当他正要走出玄关时,伸子突然说:“请等一等。” 水木望着她的脸。 “或许我可以帮得上忙。” “你?” “是的。我是在参加社会服务工作时和外子认识并结婚的,所以也学过手语。而且高岛先生来我家玩时,我也常用手语跟他交谈。”伸子说。 此时里面又传来吼叫声。 <er h3">4 水木在山手工业公司附近的咖啡厅和工会执行委员长横尾见面。 横尾年约三十,脸部轮廓鲜明,鼻梁特别高。 “高岛先生说他希望留在山手工业工作,工会为何不声援他呢?”水木说。 横尾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之后答道:“这件事他曾找我谈过,我也质问过公司,但公司说,是他自己要求辞职的,所以我也没办法。” “那是公司方面的奸计呀!”水木对于横尾完全相信公司的说词一事感到很惊讶。 “但是公司的说法也很有道理,那些工作的确很危险,要用起重机搬动货物,还有各式各样的机器。如果耳朵听不见,就无法确定机器是否正常运转……” “且慢!假使工作环境如此危险,你们不是也很容易受伤吗?” “我们遇到危险时可以迅速逃开。”横尾说话时并未注视着水木的眼睛。 “那次钢筋掉落的事故是人为疏失吗?” “那天风很大,是因为强风吹倒起重机所致。” “如果强风会导致危险,不是应该特别小心吗?公司方面若能做好安全管理,这种事故就不会发生了。如果说对高岛先生有危险,那么对其他人应该也有危险!” 水木不知不觉中加重语气,横尾则变了脸色。 “问题不在于事故发生时能否逃开,而是在于事故的发生,不是吗?工会应该追究公司的安全措施不完备才对!”水木又说。 “我们也不认为公司有做好安全教育,而且也一再要求公司改善工作环境,但是安全教育做得再好也没用,既然是人类做的事,失误就在所难免。” 横尾说话时态度冷静,水木觉得自己彷佛在跟资方的人谈话。 “总之,这工作对高岛来说,实在太危险了。” “我认为这话不对,这是对残障者的歧视。难道你也歧视残障者吗?”水木说。 横尾睁大眼睛说:“这半年来,我们一直在跟公司交涉,希望能让汤川先生回来上班。公司方面好不容易才同意,说要把他调到内勤做些事务性的工作。由此可见,我绝对没有歧视残障者。” 结果,水木并未得到山手公司工会的支援,但他仍然向东京地方法院声请“地位保全假处分”的命令。有了这个命令,就可暂时保有解雇前的地位,这样才能在本次诉讼中要求资方取消解雇。 法院经过书面审查而发给地位保全假处分之后,水木又提出一份诉讼状,以高岛初男为原告、山手工业社长为被告,主旨是“确认原告对被告拥有劳动契约上的权利”,这是为了要使高岛的劳动者地位得以确保。 内容有两点,第一点指出,以原告耳聋易招致工作危险为由而将之解雇,乃是歧视残障者。第二点是,原告当时同意离职,乃是因被告耍诈所致。 举行口头辩论那天,水木站在民事法庭上陈述诉讼状的内容,然后由被告代理人陈述答辩书内容,过程仅五分钟就结束了。 公司在答辩书中针对诉讼状内容提出反驳。第一点是说,工厂内有许多起重机,对耳聋的劳动者非常危险。第二点表示,被告已同意原告辞职,且手续已办妥。 接下来双方又各自提出了一些证明文件,公司并在其中附了一份社刊作为证据资料,上面有一张高岛在社长室和社长握手的相片,以此主张离职一事显然已获得圆满的解决。 为了商讨对策,水木通知高岛和伸子到事务所来。等他们一到,水木立刻把社刊交给高岛,说:“你看。” 高岛看到那张相片后,脸部一阵抽搐。 伸子把高岛的手语翻译出来,意思是:“那是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被拍摄的。” 高岛表示,离职那天下午,他被叫到社长室去,一个年轻的总务部职员也跟在他后面进去。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社长说着,伸出手来。高岛呆望着那只粗壮的手。此时总务部长插嘴道:“快和社长握手吧!” 高岛只好勉强和社长握手。刹那间,镁光灯一闪,原来那个总务部职员正在拍照。高岛大吃一惊。 “这是在拍照留念。”总务部长对他说。 “他们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拍照……”高岛好像快哭出来的样子。 “别担心,水木律师会设法帮你的。”伸子说。 高岛似乎很沮丧,彷佛这是他的重大过失。伸子从旁安慰他。 对高岛而言,伸子一定很重要。她不仅能将高岛的心意传达给水木知道,还能鼓舞、激励他。在水木看来,高岛原先显得非常消极、容易沮丧,现在却似乎比较乐观进取了。刚才的情形也一样,伸子的一番话好像让高岛安心不少。 前些日子伸子说要帮高岛翻译时,高岛脸上立刻露出高兴的表情,因此水木心中猜想,高岛也许暗恋着伸子。 “如果你有前几期的社刊,下次记得全部带来。”水木向高岛说。 法庭上的口头辩论大约每月举行一次,同时要提出各种书面资料。双方交锋了三次之后,终于到了传讯证人出庭的阶段。 从提起诉讼到现在,已经将近半年了。 在传讯证人之前,水木以原告为聋哑者为由,向法院要求配置一名手语翻译者,并且希望由原告这边推荐人选;但法院以公司方面不同意为由拒绝,并且决定由聋人学校指派一名翻译员到场。 <er h3">5 天气炎热,不少在法院附近公司上班的人都跑到日比谷公园的树荫下乘凉。 水木和高岛在下午一点进入法庭。 首先由原告代理人水木邦夫向其委托人高岛初男进行讯问。水木打算先让法官确实认清高岛是个聋哑人,同时也要显示出高岛的人品。 “你的耳朵是否完全听不见?” 高岛看着水木嘴唇的动作,然后用手语回答。担任手语翻译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他将手语翻译出来。 “是的,完全听不见。” “那么,你如何接受工作上的指示?” “我会读唇术,如果不明白就用笔谈。” “你在山手工业公司做何种工作?” 高岛用手语回答,翻译员却歪着脖子,露出困惑的表情。高岛好像很着急,又将手势比大了一些,然而翻译员还是看不懂,最后终于说:“很抱歉,刚才的手语我不解其意。” 审判长以讶异的表情询问原因。 “手语翻译是有界限的。”翻译员回答。“和声音语言相比,手语的单字数量较少。而且现在谈到的是有关工作的术语,像我这种非专业人士就不太能理解了。” 接着他又说,手语的表现也有地区、年龄和个人的差别,有时候,如果仅将声音、语言和手语单字替换,并不能解决问题。 他解释说,手语是一种以手、指、身体及脸部表情的复合动作来表达意思的方法。由于手语翻译者无法通晓所有领域的专业知识,所以对于不能理解的词语就无法完整地翻译过来。 即使是聋人学校的老师也无法完全精通手语,这是水木第一次听到的。 翻译员说,日本的聋人学校上课时并不使用手语,原因是怕学生将来出社会后无法适应,因为听觉正常的人通常不用手语。对听障者而言,练习用嘴巴讲话才是上策,使用手语反而会妨碍这种练习,使讲话能力退步。 迅问过程在兼用笔谈的情况下继续进行。 “再问一遍,你做何种工作?” “操作车床的机器,以及驾驶起重机。” “你认为这种工作危险吗?” “是的,但并不是说因为我又聋又哑才危险,而是说公司在安全管理上……” 手语翻译员的说话声中断时,高岛就在便条纸上写下自己的意思。 “在安全管理上若能做好,就能避免危险。”翻译员看着便条说明。 “你进公司后曾因工作而受伤或遭遇危险吗?” “只有一次。”翻译员说话时望着高岛。 “是怎么一回事?” “在操作压力机时,不慎磨到手指而流血。” “为何会发生这种事?” “因为当时我不太清楚机器的操作方式。” “公司没教你吗?” “他们说,操作一段时间后自然就会了。” “除了你以外,还有没有别人因操作压力机而受伤?” “有。” “那么,并不是因为你耳朵听不见才产生危险,而是因为公司没有确实做好安全管理教育所致,是吗?” “是的。” “当公司叫你辞职时,你作何感想?” “我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我非辞职不可。” “你问过原因吗?” “是的,因为我实在不明白。” “总务部长如何回答?” “他说,因为耳声会很危险,所以必须辞职。” “你如何回答?” “我说,我已经工作了将近两年,如果安全管理做得好,就不会有危险。” “依你现在的想法,你认为当初他们为何要解雇你?”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是个聋哑人,在工作指示上要花很多时间沟通,他们觉得很麻烦,才叫我走的。以前有一位汤川先生,他会帮我用手语翻译,但后来他受了伤在家休养,没有人帮我翻译,所以他们才会觉得很厌烦。” 被告代理人接在水木后面进行反讯问。这位律师以不甘示弱的口气问道:“去年七月,是否发生了一件货物从起重机上掉落的意外事故?” “是的。” “在这个事故中,刚才你提到的那位汤川胜一先生为了救你而身受重伤。如果你耳朵听得见,就会因听到别人大叫危险而及早闪开,用不着他救你,对不对?” “对……” “山手工业有好几辆起重机,用以装卸货物,另外工厂内也有很多车床和焊接用的机器,而你耳朵听不见,工作时不是十分危险吗?” “无论耳朵能否听见,都一样危险。” 不久后又有一次口头辩论。这天,被告律师向山手工业的总务部长讯问道: “你们公司在安全管理上有何措施?” “我们已切实做好社员教育,并要求所有员工,要开动起重机前一定要先大声警示,在提醒周围的人注意之后才可开动。还有,工作疲劳也是很危险的,因此每天下午三点开始都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至于机器的保养,则每天都进行。” “去年七月不是发生了一件货物从起重机上掉落的事故吗?” “安全管理上,我们已经尽了一切努力,但既然是人类,就无法完全防止意外事故的发生。万一发生了,我们也要让损害减到最低程度。” “要如何减到最低程度?” “我们已特别注意不让起重机上的货物掉落,但还是先假设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在此情形下来进行安全管理。譬如说,不要让货物吊得太高,还有派人随时监督,注意不让人靠近起重机周围等。” “但那次不是有人受了重伤吗?” “事实上,再怎么注意安全管理,也无法让事故发生率降低到零。那次事故会造成有人重伤,全是因为高岛先生是聋哑人所致,否则他就能听到别人大喊危险的声音而自行避开。” “也就是说,山手工业并不适合聋哑人士就业,对吗?” “对!他自己也明白这点,所以才乖乖地答应辞职……不,应该说是他自己希望辞掉工作的。” 被告律师拿出那张高岛和社长握手的照片,问: “这是他离职那天在社长室拍摄的吗?” “是的,高岛先生在上班的最后一天去向社长打声招呼,就是那时拍的。两人握手后,社长勉励他说,以后要好好干。” “既然他当初是自动辞职的,为何事后又宣称是被公司革职的?” “我想事实真相是这样的:当初他认为,在我们公司工作很危险,所以辞掉也好,打算再去别处找工作。但因为一直找不到工作,想再回到本公司来,所以才四处扬言,说他是被本公司强迫辞职的。” 总务部长陈述时频频用手去扶眼镜的边框。 接下来由水木进行反讯问。 “既然说贵公司不适合聋哑人士,为何当初要录用他?” “因为他的车床和焊接技术颇佳,人品也很好,再加上汤川胜一先生的强力推荐,所以才录用他,但条件是汤川先生必须照顾他。” “当时没有考虑到危险性的问题吗?” “是有点担心……” “贵公司从何时开始,才希望高岛先生离职?” “从那次事故发生之后。” “那么你是否认为,只要高岛先生仍留在公司,类似事故迟早还是会发生?” “是的,因为负责照顾他的汤川先生已经不在公司了。” “关于引进新机器时的操作说明,以及其他安全管理教育,公司方面是如何做的?” “引进新机器时,厂商会派人来说明,并且实际操作示范。” “像这种情形,如果高岛先生想以笔谈来发问,你们是否会受理?” “就我记忆所及,他从未发问。” “高岛先生说,他每次想用笔谈发问时,都没有人理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正在忙的时候也没办法呀!总之,要向他这种人说清楚,花的时间是平常人的三倍以上。” 水木瞪着总务部长说:“这才是你们的本意吧?” 总务部长眼镜后的双眼露出不安的神色。 “贵公司逼迫高岛先生离职,并非因为他工作时有危险,而是因为他耳朵听不见,意思难以沟通,你们觉得麻烦透顶,才这么做的,不是吗?” “不是!我们是因为担心他的身体状况……” 总务部长说到这里,拿出手帕开始擦拭额头和脖子。 “总之,贵公司从来不为聋哑员工着想,从未让其他员工学习手语或改变工作方式,以便和聋哑员工沟通,对不对?” “因为没有这个必要嘛!” “还有,刚才你说,高岛先生是因为找不到其他工作才宣称是被贵公司强迫解雇的,但这不合情理,一般的情形是先找到别的工作才会辞职,不是吗?由此也可看出,高岛先生根本就无意辞职,对不对?” “没有这回事。” “还有一件事也很奇怪,社刊上有一张高岛先生和社长握手的照片,难道每期的社刊上都会刊登离职者的照片吗?” “是的,都会刊登。” “这里有过去一年来的所有社刊,但刊登离职者照片的却只有这一期。请问,为什么只有原告和社长握手的照片会刊登在社刊上?” “这……”总务部长开始吞吞吐吐了。 水木觉得这次诉讼愈来愈有把握,但高岛却似乎愈来愈沮丧,尤其是最近,水木觉得他好像非常苦闷。 开庭审理的第二天,水木到高岛寄居的地方,也就是其兄家里去。 高岛的大嫂带着水木来到二楼高岛的房间。这个房间有六蓆大,水木走进去时,高岛坐在房间正中央位置,脸色阴沉可怕。 “好像很没精神,怎么啦?”水木问道。 高岛只是摇头,也不回答,任凭水木再怎么说也没用。 水木问不出所以然来,只好打道回府。 数日后,汤川伸子来到水木的事务所。她很客气地鞠躬行礼,但似乎有点疏远见外的样子。 水木请她到办公室内坐。佑子端饮料进来,又走出去。然而她只是静静坐着,也不说出来意,表情很僵硬。水木很担心,便催促道:“有什么事吗?” “事情是……”她欲言又止。 水木默不作声,打算让她自己说下去。 “我不想再帮他翻译了。” 这真是令水木意想不到。 “慢着!你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水木吃惊地问。 “我不能常常外出……” “是汤川先生希望你这么做的吗?” “不是。”伸子低着头说。 水木看到她颈部的雪白肌肤,突然觉得她更加美艳了。她原本不是一个风骚娇媚的女人,最近却好像开始浓妆艳抹起来了。 “可以说说原因吗?”水木说着,忽然想到一件事,便接着说:“你和高岛先生之间有什么吗?” “没有啊!”她立刻说。她那慌张的样子让水木感到格外可疑。 “我看得出来,高岛先生对你不只是有好感而已。”水木说。 伸子好像很狼狈似地说:“不会的,哪有这种事……” “那么,是为什么?” “总之我很抱歉,水木先生,请另找别人当翻译吧!”伸子只说了这些话就回去了。 是夜,水木再访高岛时,其兄刚好下班回到家里。 “对不起,我跟初男出去一下。” 水木向其兄招呼一声,就将高岛强拉到外面去。 他们在车站前面一家小吃店的长椅上坐下来。这里的招牌菜是黑轮。夜风穿过布帘吹进来,水木为高岛斟酒。 高岛一直没有表示什么,好像都在沉思。 “诉讼对我们愈来愈有利了,你一定可以再回到山手工业工作的。”水木为他打气道。 高岛的反应是低下头来。 水木抓住他的手腕问道:“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然后水木把便条纸递给他,他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在上面写字。 ——下次开庭,会传讯横尾当证人吧? 下次的口头辩论日,工会委员长横尾将以证人身份出庭,万一他说出对公司有利的证词,那事情就不妙了。高岛可能在担心这一点。 “原来你在烦恼这件事,放心吧,我会在法庭上让大家明白他只是资方的走狗,是个对公司唯命是从的人。” 但高岛只是点点头而已,表情依旧很忧郁。今晚他喝酒喝得很凶。他又在纸上写道: ——我已经厌倦出庭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水木责备他,同时心里想:他如此愁闷,原因大概跟伸子不肯再帮他翻译有关吧? “你跟伸子之间有什么吗?”水木下定决心问道。 ——没有。 他的字迹已不似先前那般工整有力,好像在发抖似的。 <er h3">6 两天后的早晨,水木一走进事务所,佑子就把电话听筒往前一伸,说: “高岛先生打来的。” 水木走到自己的桌前拿起听筒。对方是高岛之兄,声音颤抖。 “昨晚初男用刀刺伤了一个叫横尾的人。” 水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的心情很复杂,这可说是因冲击太大造成的,也可以说这根本是意料中之事。 据说昨晚九点左右,初男造访横尾公寓,两人争吵起来,初男拿起餐桌上的水果刀刺进横尾腹部。 水木听说横尾大概没有生命危险,才稍微安下心来。他想起那天在小吃店里的情景,高岛那忧郁的脸孔突然掠过他的脑海。 水木放下听筒,向佑子说要赶去警局,便奔出事务所。 他在品川南区警局的接见室等了两个小时才见到高岛初男。高岛的脸色很差,双颊消瘦,头发蓬乱,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像个病人。 高岛在警方的笔录中如此供述: 由于下次开庭时横尾将以公司证人的身份出庭作证,他身为工会委员长,若说出偏袒公司的证词,对高岛将十分不利,因此高岛便去拜托他,请他作证时要说实情,但他相应不理,于是高岛在勃然大怒之下以水果刀刺进他的腹部。 警方将此案视为杀人未遂,认为高岛一定是打算在劝说失败时就要杀掉对方。 水木觉得很纳闷的是:行凶时间据称是在九点半。高岛是在九点到达横尾家的,他怎能和不懂手语的横尾连续交谈三十分钟呢? 地检署完全采信警方的笔录,将高岛以杀人未遂罪起诉。 水木好几次前往拘留所探视高岛。高岛已经理了光头,而且眼窝塌陷,简直像变了一个人。每次会面,水木都带一个手语翻译者同行,但高岛很少表示意见,只是一再强调自己并无杀人意图,拿起水果刀只是为了吓唬对方而已。 每次去探视,手语翻译者都闲得发慌。为什么高岛不肯多表示一点意见呢? 水木开始考虑:为使高岛打开心扉,恐怕必须去请汤川伸子来担任手语翻译了。 于是他立刻去见伸子。伸子似乎也因这次的事件而受到冲击的样子。 “很抱歉,能不能请你去找别人?” 措词很委婉,表情却显露出坚拒的意志。 “你和高岛先生之间有什么吗?” “绝对没有!”伸子以激烈的语气说。 为何如此激动呢?水木觉得很奇怪。 此时里面的房间传来物体碰撞的声音。水木心里突然兴起一种想法。 “好吧,我不勉强你,不过,可否请你帮另一个忙?”水木以强迫般的语气说。 伸子露出不安的眼神。 “让我去拜托胜一兄帮高岛翻译手语,好吗?” “我先生?”伸子望着水木,许久之后,才以颤抖的声音说:“那是不可能的!” “这次可不是民事案,他现在已被视为杀人未遂的凶手收押,这是关系到他一生的事。我认为他绝对不会因那种理由而犯案,但是能够帮他清楚说出心情的人,除了你以外就只有胜一兄了……抱歉。” 水木说着,不理会伸子的制止,就迳自往里面的房间大步走去。 汤川背向门口坐着,双肩正微微颤抖。 水木和伸子的谈话,他应该都听到了。水木绕过轮椅,走到他面前说: “能够将高岛先生的意思正确传达给法官知悉的,就只有你了。” 汤川没有反应。 水木忽然看到他右手手腕上包着绷带,他认为那可能是曾经企图自杀的痕迹。 “这样下去会对高岛先生非常不利的,请你帮帮忙吧!”水木重复说了好几遍。 “不关我的事!” 汤川突然拿起桌上的录音带丢到水木脚边,他铁青着脸,剧烈地喘气,然后瞪着水木说: “你要让我在大庭广众面前丢人现眼吗?” “不像话!”水木突然往他脸上揍了一拳。“你这个卑鄙的小人!表面上好像一直在帮助残障人士,其实全是在骗人!学生时代担任社会服务的义工,接近残障人士,只是为了要满足你的优越感而已!” 水木大声怒喝,汤川脸部肌肉开始痉挛。 “你曾说:‘现在的社会都是以正常人为中心,这是错的。’你说得很对,但你并不真的这么认为,你内心深处充满了歧视残障者的意识!你是一个诈善伪君子!” “你说我是诈善伪君子?” 汤川大叫道,他的五官扭曲,表情很焦急,似乎想从轮椅上站起来。 “不错!如果你心里真的没有歧视残障者,即使现在自己残废了,也会处之泰然的,但现在你却在发抖,还说不关你的事,可见你根本无法坦然面对!” 水木很了解汤川那种难受的心情,但仍然忍不住要斥责他。其实,一旦自己也残废而不能再做律师时,他也没有自信能够保持平常心。不!换作是他,恐怕会更惨吧?他很可能会因绝望而浑身发抖、大吼大叫,什么事也没办法做。他完全没有东山再起的自信心。 但是这样下去,汤川自己也会成为废人,所以水木不能放着不管,于是他继续说: “你曾经在起重机事件时救过高岛先生,如今他已被视为杀人凶手,能够救他脱离苦海的只有你,为什么你现在又不肯救他了呢?” “水木先生!” 声音从背后传来,水木回头一看,伸子正走过来,她的表情阴沉可怕。 “你太过份了,请你想想外子的心情,他要重新站起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汤川依旧低着头,双手抖个不停。 “你错了!是他太懦弱,不是我太过份。我还会再来的。” 水木说完,大步往门外走去。 翌日,水木到医院拜访汤川的主治医师。 “有些脊椎受伤的病患会失去工作的意愿,一心只想靠救济金生活,汤川先生就有这种倾向。公司方面好不容易才答应安排合适的工作给他做,好让他慢慢恢复正常的生活,他却这样……”主治医师说。 水木边听边点头。 主治医师板着脸孔又说: “不过,刚才你说的那种精神上的焦虑症状,或许是别的原因造成的。” “别的原因是指什么?” “一个正常人若因意外事故而必须终生坐轮椅,那么一般来说,性生活方面的苦恼会比工作上的问题还要大得多。” “性生活的苦恼?” “是的,有些人会认为自己在性生活方面已经完全不行了。他们有一种成见,以为脊椎损伤就会变成性无能。我们必须让他们了解这种观念是错误的,要是能让他们从工作中培养自信心就好了……” 水木想,看来非把汤川拉到外面活动活动不行了。他相信,汤川若能帮高岛翻译,受益的不只是高岛,对汤川自己也大有好处。 水木再度来到汤川家时,伸子的脸色很难看。 “让我见汤川先生吧!”水木向伸子说。 “见了也没用。” “为什么?请你去跟他说一声,就说我来了。” “他绝对不肯见你的。” “哪有这回事?对他而言,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面对现实,认清自己,然后鼓起勇气,到外面走一走!” 水木故意说得很大声,好让里面的汤川听到。接着他又朝向里面的房间大喊: “汤川兄!是我呀!我是水木,你听见了吗?” “不要这样!”伸子大叫,彷佛要掩盖过水木的声音。 里面静悄悄的。水木想,汤川一定在屛息倾听吧? 然而他还是失望了,只好往门外走去。 当他拐个弯走到围墙旁边时,却看到汤川正透过窗户望着他,然后很快地躲到窗帘后面去。 第二天,水木再度硬闯汤川家,伸子依然百般阻止,不让他见到汤川。 “我还会再来的,直到见着他为止!” 水木说着,转身就要走出去,此时背后传来说话声: “等一等!我答应你,为了救高岛,我愿意帮他翻译!” 是汤川,他的脸色发红。 “老公!你……”伸子的声音彷佛在尖叫。 过完年,东京地方法院在刑事庭第七庭举行高岛初男杀人未遂案的审判。 也就是说,审判场所已从民事庭变为刑事庭。 首先对被告进行个别讯问。和普通审判不同的是,被告旁边多了一位坐轮椅的手语翻译者,他就是汤川胜一。水木事先已提出申请,法院同意让汤川担任手语翻译。 个别讯问完毕后,矮小的检察官大声宣读起诉害: “……右手持前述之水果刀刺进被害人腹部一次,企图杀死被害人未果,使其左腹受伤而须安静治疗大约一个月,因此被告的杀人目的并未达成。” 在是否承认罪状的问题中,高岛只否认一项,说自己并无杀人意图。 检察官在起诉书的开头陈述中说,高岛因气愤工会委员长横尾偏袒公司,便夜闯其公寓,意欲杀害而拿起水果刀刺向他。 高岛在警局接受侦讯时曾经承认自己有杀人意图。当时负责做笔录的警员站上了证人台。 “警方如何得知本案发生?” “是经由品川消防队员的通报。” “是谁叫救护车的?” “据说有一位保险公司的女推销员当时刚好路过,听到惨叫声,便上前窥看,然后立刻打一一九电话通报。” “当时被害人和被告都在场吗?” “是的。” “你在侦讯被告时,知道他又聋又哑吗?” “知道。” “你如何告知他有缄默权?” “他会读唇术,可以从我说话时的嘴型得知我在说什么,再加上笔谈,意思就很清楚了。” “为何不请人做手语翻译?” “如刚才所说,被告会读唇术,再加上笔谈就够了。如果要请聋人学校派翻译来,不知要等多久,还是用笔谈较快。最主要的是,被告一开始就认罪了。” “审判开始后,被告就一直否认有杀意,但他在侦讯时承认有杀意,是吗?” “是的。” 至此,检察官已证明侦讯行动本身并无问题。 接下来由水木进行反讯问。 “被告是否一开始就供认所有罪状?” “是的,很老实。” “是被告自己用笔写出全部的行凶过程吗?或者是由警方发问,采一问一答的方式?” “由我发问,他再用笔回答。因为我想尽量减轻他写字的负担。” “那么,被告就没有机会充份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了,不是吗?” “不是,关于犯案动机,他已经很积极地写在纸上了。” “当时他立刻就承认有杀意吗?” “没有,起初他一直否认,经我再三逼问后,他才承认。” “光用笔谈是无法清楚传达心意的,而且写久了手也会酸,如果你一再斥骂他,也许他就会感到灰心,照你的意思写下言不由衷的供述,即使你叫他招认,他也照写不误。” “绝对没有这回事!” “一个怀着杀意闯进房里的人会跟被害人交谈三十分钟之久吗?何况被害人又不会手语,应该无法跟被告交谈。难道被告心怀杀意而来,却在房里待上三十分钟,而且都不跟对方交谈吗?” “他们可以用笔谈。” “那么,应该写了很多字在纸上吧?那些纸呢?” “被告处理掉了。” “被告行凶后并未逃逸,他要把那些纸丢到哪里去?是何时丢的?” 警员没有回答。 “算了。”水木提下一个问题:“被告以水果刀刺进被害人腹部,但只刺一刀,如果他真要杀人,为何不刺向心臓或者多刺几刀呢?” “那是因为有个女人听到被害人的惨叫声,立刻跑进去,所以他不敢再多刺几刀。” “据说这个女人是保险公司的推销员,知道她的姓名吗?” “不知道。” “那么,你们为何知道她的职业是保险公司推销员?” “因为被害人说,她好像是个保险公司的推销员……”警员开始含糊其词。 “警方为何不详细调查这个女人?” “因为被告已从实招供,所以没有这个必要……”警员回答时猛擦汗。 翌日,水木搭乘伸子驾驶的轻型客货两用汽车前往拘留所。汤川坐在后座同行。 水木让伸子在休息室等候,然后推着轮椅和汤川一起前往接见室。 不久,高岛走进来。他形容憔悴,脸色苍白。 “打一一九电话通报的女人是谁?”水木问高岛。 “不知道,她是偶然路过的。”汤川为他翻译。 “偶然路过?这就奇怪了。当时已是晚上九点多,若非那幢公寓的住户,为何会在那里出现?可是住户之中并无此人。那么,她一定是拜访过那里的住户,正要离开时撞见的,或者正要去拜访其中一家住户。但是,所有的住户都说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女人。因此我想,这个女人很可能一开始就在横尾家里!” 高岛露出恐惧的眼神拚命摇头。 “高岛兄,我始终无法理解你刺伤横尾的动机,因为我们根本没有必要央求他说出对我们有利的证词。但你却说,你是去拜托他。你一定隐瞒了什么事!” 高岛低着头,双肩微微颤抖。或许是经不起水木一再逼问的关系,不久他抬起头来,开始比手划脚。 “我想,即使民事诉讼获胜,我也不能再去山手工业上班了。因为我跟工会委员长起了冲突,回去工作的话,一定会被处处刁难的。因此,我索性把可恨的横尾杀伤,然后接受审判。我希望藉着刑事审判来凸显他们歧视我的心态,让大家了解实际的状况……” 走出抱留所大门时,伸子刚好把车子开过来。 “刚才他说的,你认为怎样?”水木坐在助手席上问后座的汤川。 “我认为怎样?” 汤川说话的声音有点惊惧,这使水木觉得很奇怪。 “虽然他说是要凸显遭受歧视的状况,但我总觉得他一定隐瞒了什么。像他这样的人居然会杀伤横尾,原因一定非比寻常。何况民事诉讼方面,情况已经对我们愈来愈有利,在即将胜诉时,他犯不着去做这种事。”水木说。 汤川没有回答,开车的伸子也一言不发。 水木开始对汤川的态度产生怀疑,就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一般,但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也不明白。 接下来的审判,轮由水木讯问被告。 高岛站在陈述台上,身边是坐着轮椅的汤川。 判决之日就快到了,水木还是无法问出高岛内心的秘密。他想,事到如今,只好照高岛希望的,利用讯问被告的时间让他在法庭上吐露心声。高岛曾经表示,希望藉着刑事审判将歧视残障者的状况公诸世间,因此才刺伤了和资方勾结串通的工会执行委员长横尾。 “你到达被害人家里时,是晚上九点吗?” “是的。”汤川翻译道。 “你曾经表示,是为了拜托被害人在法庭上说出对你有利的证词,才去找他的。但是,你真正的目的不在于此,对吗?” 这个问题是水木和高岛事先商量好的。 “对!我去横尾的公寓,其实是别有目的。” 汤川只翻译到这里,接下来就不说话了。高岛仍继续比着手语,但汤川似乎在犹豫。 水木纳闷地望着汤川。 不久,汤川又开口了。水木原本以为,高岛是以手语说明他想提出歧视残障者的问题,然而汤川说出来的话却让水木大吃一惊。 “我去横尾家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要劝阻他和汤川伸子女士的通奸行为。” 汤川脸色铁青,因为他在法庭上亲口说出自己的妻子和横尾有肉体关系。 旁听席上的伸子杏眼圆睁,双颊肌肉抽搐。 高岛面红耳赤,双唇颤抖。他凝视着轮椅上的汤川,彷佛在后悔自己说出来的证词伤害到汤川似的。 水木茫然望着他们三人。 “辩护律师,你怎么了?请继续讯问!” 审判长的声音让水木回过神来。 “审判长,我是想继续讯问,不过刚才的证词中提到的汤川伸子女士,正是目前在此担任翻译的汤川胜一先生之妻,情况变得十分微妙,因此可否请庭上考虑一下汤川先生的立场,将接下来的讯问延到下次开庭?” 水木说完后,汤川立刻接着说:“我的事请大家毋须顾虑。” 然后他又转向高岛说:“内人和横尾有暧昧关系,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高岛睁大眼睛望着汤川,不久低下头来。 “被告的供词内容事关重大,本庭想要及早得知下文,而且翻译员也已表示同意,辩方律师不妨继续讯问。” 水木看着汤川和高岛的脸,汤川以眼神表示愿意继续下去。 “好,那就继续进行。”水木说着,再度望向高岛。“你如何得知汤川伸子女士和被害人有婚外情?” 高岛浑身发抖,汤川对着他比手划脚,两人好像以手语在争论什么,水木也看不懂。 不久,汤川开始翻译道:“有一次,我偶然看到他们两人走进旅馆。后来又有一次,我去横尾的公寓时,看到汤川夫人从他家走出来。”汤川的声音有点沙哑。“我很同情汤川先生,他为了我而导致残废,终生都必须在轮椅上生活,妻子又给他戴上绿帽,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了,这都是因我而起的,因此我想,我必须设法阻止他们。” 汤川以哀伤沉痛的表情继续翻译:“案发当晚,我直接去找横尾谈判,希望他和汤川夫人分手。当时夫人恰好也在他房里,于是就帮忙翻译。三个人交谈了一阵子,横尾最后仍坚持说,绝对不和夫人分手,而且要找个适当时机叫汤川先生把夫人让给他。我想:这样下去还得了?于是拿起桌上的水果刀……” 高岛满头大汗,继续以手语告白。 公审的日子又到了,这次由汤川伸子站上证人台。汤川胜一依然坐在被告身边,他板着脸孔面对自己的妻子。 “你认识横尾先生吗?”水木问伸子。 “认识,他是外子公司里的工会干部。” “你和他有亲密的交往吗?” “有。”伸子抬头挺胸,老实回答。 “是从何时开始的?” “外子出院不久的时候。” “为何会变成这种关系?” “起初我是去找横尾先生商量让外子回去工作一事,因为他担任工会委员长,可以向公司施压。但外子自从出院后就自暴自弃,完全失去了工作的意愿。身边的人都在努力设法让他能够回去工作,他自己却一点兴趣也没有!因此我渐渐对他感到失望,最后终于经不起横尾先生的诱惑而……” “案发当晚,被告到达横尾家时,你是否也在房里?” “是的。” “被告去那里的目的何在?” “逼迫横尾先生和我分手。” “双方交谈了三十分钟之久吗?” “是的,我用手语参与对谈。后来横尾说他绝不和我分手,高岛便拿起水果刀指着他,逼他答应。我吓了一跳,大喊住手,并且上前抱住高岛。此时横尾飞身扑向高岛,想要夺下水果刀,三个人缠在一起,最后刀子戳进横尾的肚子……” 或许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吧?伸子的五官扭曲起来。 “我大吃一惊,立刻打一一九电话叫救护车。” “你为何逃离现场?” “因为高岛先生叫我快逃。” 水木想了一下后问道:“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否打算和汤川先生离婚?” 他看了轮椅上的汤川一眼。汤川正以不安的表情望着伸子。 “没有。外遇只是我一时糊涂,如果汤川能原谅我,我想和他重新来过。”伸子以清晰的声音回答。 汤川脸上泛起红潮。 <er h3">8 判决的结果终于下来了,高岛被判处六个月的有期徒刑,缓刑一年。 第二天,高岛和汤川伸子来找水木。 “水木律师,多谢你了。” 高岛以右手小指敲左手手背,敲了两、三下后又将右手举到面前。水木现在已能理解简单手语,所以知道这是在表示感谢之意。 “你能回山手工业上班,真是太好了。” 民事诉讼案最后是以和解收场。横尾已经坦承他和公司有暗盘交易,公司曾以解雇高岛为条件而同意让汤川回去上班。如今资方已经完全承认错误,因此解雇高岛一事就不成为事实,高岛的劳工地位得以确保,而汤川也能回去工作了。从今以后,汤川和高岛就能像以前一样,在同一家公司上班了。 “不过,有件事我不明白。”水木说。“在讯问被告时,你供出了真相。在此之前你曾表示,你是为了要凸显残障者受歧视之事才犯案的,为什么又临时改变主意而当庭说出真正的目的呢?” 高岛歪着头,好像很为难的样子。 “我也觉得很奇怪,是为什么?”伸子催他快回答。 高岛似乎下了决心,开始比手划脚起来。 “哦……”伸子没有再往下说。 “他说什么?”水木问道。 “他说,当时他是这么表示没错,但汤川却擅自更改他的手语内容,照自己的意思说了那些话。”伸子解释给水木听。 “我猜得没错。” “你早就知道了吗?” “我从汤川先生的个性想到也许是这样……他把高岛先生当作亲弟弟照顾,所以大概很早就看出了高岛先生内心的秘密。” 水木看看高岛,又转向伸子说: “在他担任高岛先生的手语翻译后,就慢慢恢复了以前的个性。当他在法庭上说出真相时,大概已经有了失去你的心理准备。” “水木先生,我在法庭上也说过了,我不会和外子离婚的。” 横尾已经离开山手工业,到别家公司上班去了。虽然和伸子的关系曝光并非他辞职的主因,但经过这次的事件,他大概也没有脸再待下去了。 “据说脊椎损伤并不一定会导致性无能,尤其是汤川先生的情况,绝对没问题!医生也一再保证哩!如果你肯帮忙,将来一定子孙满堂……” 水木突然发觉伸子已经羞得满脸通红,急忙住口。高岛好像觉得很滑稽似的,在旁边笑个不停。 <hr /> 注释: 北风的复活 石井敏弘,一九六二年生于冈山县,冈山商科大学毕业。 得到江户川乱步赏时才二十四岁,被称为“史上最年轻的乱步赏得奖人”(当时)。 作品涵盖多种类型,以青春、爱情、悬疑、冷酷派为主,拥有极多年轻读者。 笔下名探为寺泽克彦,其助手是狭山元和及关山康子。 《劲风下的弯道》:一九八七年第三十三届“江户川乱步赏” 千藤良平拿起挂在后视镜上的安全帽时,发觉停车场内观众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这些人都是特地到山上来观赏飙车族竞赛的,不知为什么竟一直看着他。 “?”他虽感狐疑,却仍跨上FX机车的车座,发动引擎疾驰而去。 三辆机车从停车场驶出,往他后面追去,同时用车灯照他,显然在挑衅。 千藤打开节流阀,FX的前轮倏地离地而起,所有动力都传到后轮。 后面三辆机车分别是:VFR400R、RZ250R、tZR250,全都比落伍的FX高出数倍战斗力,所以虽慢了一些才发动,却很快地便追到后方不远处。 千藤握住制动器,慢慢开启油门,让引擎高速回转,同时换档。速度计的指针在回转七、八千次时开始微微震动。然后他在踏板上一用力,瞬间整辆机车倾斜到一边。 两旁的景色斜斜地往后飞去。他把弯曲的左脚伸向车道内侧,以右腿向车身施压,同时右手再加大油门以驱动后轮。 左弯之后接着是右烤,距离很短。他全速前进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减速,手指轻握煞车杆,保持二档,身体重心向右移。机车在柏油路面上画了个漂亮的S字形,骑术高明至极。 后面三辆机车由于急转弯而慌忙减速,因功夫不到家而使车身摇来晃去。 千藤已遥遥领先,像一阵旋风般离去。 等他的英姿完全从视野中消失后,三辆死心的机车才陆续回到停车场。三名骑士停好车,摘下安全帽,露出三张惊愕万分的脸孔。 “是‘北风阿机龙’……” 他们面面相觑。 “‘北风’又回到这座山岭上来了!” <er h3">1 风吹过高岭上,卷起热沙。灭咅器的尖啸声撞击在周围的树干上。 千藤良平将倾斜的机车扶正,慢慢开启油门。走直线的机车以更快的速度往下一个转角狂驰而去,从安全帽两旁飞逝的景物令人目不暇给。 突然间,他握紧煞车杆。前轮因紧急煞车而差点滑向一边。他透过柔软的牛皮手套感受车身的震动,用心操纵着机车。充份减速之后,他将重心往左移,车身随之倾斜,同时向后回转。 状况良好。虽然是首次以这辆机车进攻这座山岭,却很顺利。这辆Z400X推出至今已有九年,老早就停止生产了,但他将引擎改装成为533cc,驱动力绝不比最新型的400cc差。前后轮也装了上好的弹簧装置及减震器,虽已跑过一段很长的距离,弹性仍佳。 这辆FX是千藤上个月才买下来的中古车。他很早以前就想买一辆川崎牌的这种名车,曾到各家机车行探询。上个月有一家机车行打电话通知他,说有一辆他想要的。 ——“有没有兴趣看看?”机车行老板吉冈秀夫说。 这辆机车停放在店面的中央,千藤看到时,眼睛立刻一亮。车灯是圆的,现在已经很少见了;没有盖子的引擎和汽缸的形状都极富阳刚气息,是他梦寐以求的样式。他蹲下来抚摸油箱和座垫,详看车身各部位。 中古车这么多,他也不知道为何特别喜欢这辆FX。这辆车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已被彻底改装成追求最高速的机器。另外像灭音器、前后轮的弹簧、制动器、手把、踏板等也都是特制品。 “改造得不错,没有大毛病,框架也很牢固。”吉冈说。“只是,今年八月就要验车了。” “八月?那不是还不到一个月吗?” “像这样是不合格的——怎么样?有兴趣吗?” “好,买了。”千藤站起来,他心意已决。“只要有原来的零件就行了,你帮我列一张清单吧!” “验车时也可以用‘黑市交易’。” “那要花很多钱,还不如去找废铁商设法。” “嗯,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吉冈的语气像个小流氓,眼睛里却闪过一丝奇妙的光芒。 之后,千藤到处奔走,蒐集这种Z400FX原来的零件。在验车日期截止前,总算买齐了。他自己装配了一下,顺利通过车检。实际上引擎内部不是400型的,而是Z550FX的。由于验车通常不会打开汽缸盖,所以只要把内燃机的汽化器调节好就可蒙混过去。 接着,千藤立刻将机车装配回买下时的状态——也就是经过改装后的状态。前任车主使用的零件就很好,根本不必换。 他想:前任车主对于机车构造一定有相当丰富的知识和经验,才能将这辆车改造得这么好,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像踏板和引擎等,都调整得无懈可击。 穿过闹街后,FX的引擎发出怪音,开大油门也未见好转。 (没油了吗?) 千藤边骑边用左手扭开预备油箱的开关,然后骑到十字路口的加油站。有一辆白色的CBR400R双人座串联式机车正在加油,车主是一对年轻男女。千藤的FX排在他们后面。 前面的机车加完油后,加油站人员跑过来。千藤脱下安全帽,将钥匙交给他。 “咦——?” 背后传来好像是惊呼的声音,回头一看,牵着那辆CBR的男子正睁大眼睛注视着FX的车牌。他和千藤四目相遇后,脸上浮出尴尬的微笑。 “什么事?”千藤感到纳闷,便问道。 “啊,没什么……” 这人皮肤晒得很黑,相貌堂堂,身高约一百八十公分,比千藤还高;年纪约在二十五至三十之间,像个运动员。旁边的女性戴着红色安全帽,看来比他更年轻,眼神锐利而骄傲。 “喂,你怎么啦?”女的说。 “唔,没事、没事。”男的似乎有点狼狈。 “这辆FX有什么问题吗?”千藤对他的态度无法释怀,便再问一遍。 这人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也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这辆车居然还能跑。” “这么说来,你以前就看过这辆车喽?” “岂止看过,还骑过呢!” “什么?”千藤吃了一惊。他迷上机车已有八年,从未遇过如此巧合的事。“是你将车子改造成这样的吗?” “不是、不是。”那男子否认道。“是在我之后的车主,他叫武内勋,在大垂水岭是出了名的飙车高手。他最喜欢的就是FX。” “哦,那么,这个人现在呢?”千藤很想跟这位前任车主见个面。 “死了。” “啊?” “前年夏天,车祸死了。” <er h3">2 千藤和这对男女到附近的咖啡厅谈话。那男的叫饭田俊一,女的叫佐佐木昭子。据饭田说,今年秋天他们就要结婚了,所以常在晴朗的周日骑着串联式机车到处游玩。 “武内是个机车迷。”饭田边说边以吸管喝冰咖啡。“他是本田机车连锁店的修车员,常自行改装各型机车,像飞鹰二代之类。我的机车出毛病时,也常请他修理。” 看来比千藤年长两、三岁的饭田开始描述这位以前的好友。 “他对特别狂热,还常抱怨说,由于工作的关系,只能骑本田牌的车,实在可恨。因此他看我买了这部FX后,就常要求我借他骑,或转卖给他,真是烦死了。” 千藤露出苦笑的表情,他能理解武内的心情。 “其实我会买下这辆FX,也是受武内影响的,不过我在前年四月就决定卖掉了。” “为什么?” “因为……不晓得能否告诉你,你好像很喜欢这部机车……” “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吗?”千藤笑着揶揄他。 “唔,这个,是这样……还是告诉你好了,何况武内已死去两年了。” “到底是什么原因?” “除了我之外,所有骑过这辆FX的人都死了,而且不是普通的死法,全都是死于非命……” “嗄?”千藤的脸孔扭曲了一下。 饭田以吓唬人般的口吻说:“这部机车叫‘北风阿机龙的FX’,在飙车族中很有名,尤其是大垂水岭一带。传说中,它是‘不祥之物’。” 大垂水岭就是千藤刚才去过的那座山岭。 “这外号的由来,是因为最初的车主名叫北风浩二。” “北风浩二?” “名字有点可笑吧?不过,那是他的真名。‘阿机龙’是法语‘北风’之意。听说他是一所一流大学的法文系学生,对机车极为痴迷,在大垂水岭那些飙车族中是有名的高手。” “哦!” “你没听过吗?” “我本来就不是东京人。” “你是哪里人?” “福井。我来东京才两年。” “因为工作吗?” “是的,我从事电脑软体方面的工作。” “难怪你不知道‘北风’的事迹,我就说给你听吧——以前我常去大垂水岭飙车,当时的‘北风FX’真是无人不知。他每次都是一大早就去狂飙,大约飙个一小时左右,不少人向他挑战,但没有人能赢他。毕竟实力差距太大了,他的速度和他的名字一样,简直就像一阵风。 “那些挑战者中有个姓安部的家伙,骑的是一部XJ400E的机车,只有他一人对‘北风’穷追不舍、奋战不懈。起先他和别人一样,不但追不上‘北风’,还摔得七荤八素。那辆XJ也因而每次都摔坏,像方向杆摔歪、踏板摔断等,每次都得换新,引擎的曲柄箱和灭音器等也都凹陷……但是到了后来,他渐渐接近了‘北风’的速度,摔倒的次数也减少了。 “安部就这样苦练了三个月,可是就在快要能跟‘北风’并驾齐驱时……”饭田喝了一口冰咖啡。“北风浩二突然去世了。当时有帮派流氓在火并,他在现场中了流弹,一命归阴。” “…………”千藤无话可说。 “从此以后,北风浩二骑着FX的那种英姿就不再出现在山上了。” “原来如此,后来呢?”千藤边点烟边催促他继续讲下去。 “就在北风浩二死后两个月,”饭田双膝往前移,说道。“那辆FX又开始在山上出没了。你猜上面的骑士是谁?”“唔……” “是安部,他已成为第二代的‘北风阿机龙’。他曾对我说,他就是打算这样才向北风浩二的遗族买下这部机车的。” “打算怎样?” “就是打算成为‘北风阿机龙’的第二代。” “哦!”千藤终于了解了。 “安部似乎是因对北风浩二的尊敬心及友情才这么做的。” “我能理解。”千藤边点头边吐烟。 “后来安部果然成为大垂水岭的飙车族中速度最快的骑士,不过前来挑战的对手也愈来愈强。因为‘北风的FX’毕竟只是一辆普通的旧型机车,而且把手和踏板也都该换了。” “嗯,其他新型机车的性能也都愈来愈好。” “不错。FX只有四十三马力,那时的新型机车就不止于此,像400cc的就有五十五马力;即使是250cc的,如果有二冲程循环发动机,也可以达到四十五马力。当时RG250伽玛型和第二代的RZ又刚好上市,不但马力强,车身架构和操纵方面也远比FX优秀,到了最后,连安部都保不住王座。” “他被打败了吗?” “FX早就该被淘汰了。打败安部的是一辆CBX400F,装有550cc六十马力的引擎——由武内勋驾驶。” “哦!”千藤喊了一声。 “我和武内从初中时代就是好友。他常跟我去山上挑战安部,速度也愈来愈快,但在技术方面,他始终比不上安部。若是骑同等性能的机车,那安部绝对比他快。不过武内在机械方面很有天份,当时他骑的那辆CBX,不仅换上了550cc的引擎,连煞车等其他部份他都改装过了。” “武内曾说‘车体的改造与维修也是技术的一种’。总之,他是大垂水岭上第一个打败安部的骑士。然而,安部的名声并未下降,因为大家都认为‘骑能跑那么快的人才是真正的高手’。就在那时候,安部突然暴毙了。” “暴毙?是怎么一回事?” “我亲眼看到他死亡,太突然了,实在忘不了。那是四年前的八月二十一日,我还记得那天早上很燠热。我像平常一样去大垂水岭飙车,累了之后到停车场休息。刚好安部骑着进来。我和他谈了大约二十分钟,决定一起再去飙一次。正在戴安全帽时,我忽然听到他发出奇怪的呻吟声,转头一看,他正跨坐在FX上面,身体往前倾,趴在油箱上方——就像这样……” 饭田像要重现当时状况般,上身往桌面上趴下去。 “他的安全帽咚地一声掉到地上,他就一动也不动了。我大吃一惊,上前观看时,他已经……” 千藤吞吞口水,问道:“死因呢?” “好像是心脏麻痹。据医生说,可能是因飙车紧张过度,导致心脏负荷过重……但是我很怀疑,他去那边飙车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怎么会……” “是不是被人谋杀的?” “警方调查过后,好像判断不是。他们也曾怀疑过我,说我可能是在停车场贩卖部买了易开罐果汁,然后在里面下毒。但后来调查结果,又说确实是心臓麻痹。不过,最恐怖的是他死亡的日期,八月二十一日刚好就是北风浩二死亡的日子,北风就是在两年前的那一天死的!” “…………” “我并不认为那是鬼魂索命,”饭田说。“而且我知道那辆机车的过去,所以就买了下来。但我也明白自己的实力,我绝对无法成为第三代的‘北风阿机龙’。最重要的是,昭子很讨厌乘坐那辆机车,所以……” 说到这里,他望向昭子。 昭子一直在搅咖啡杯里的冰块,好像丝毫不关心的样子,现在见话题转到她身上,便露出很不自然的笑容说:“因为那辆机车太可怕了,而且我很不喜欢那种类型的……” 千藤想,饭田这个人似乎很容易受别人影飨,起先是受武内喜欢FX的影响而买下了那部机车,后来又因昭子的关系而将车卖掉。 “因为这样,再加上武内一直要求,我就将FX转卖给他了。如今回想起来,这么做的确是对的,因为四个月后,武内还是一命呜呼了!就在八月二十一曰……” “武内也是?” “不错。武内买下FX后,立刻加以彻底改造,大概是想提高其战斗力。他本来就在本田机车连锁店工作,也曾拼装过比赛用的,所以这方面的本领十分高强——啊,对了,那时他已辞掉机车行的工作,去担任一支赛车队伍的机械师了。” “因此,这辆就变得厉害无比了,是吗?” “总之,改造过的FX在速度上已经不逊于GSXR或FZ400R了,而且武内的骑术也胜过安部,所以他后来也在大垂水岭上称王,让‘北风的FX’第三度成为山上最快的机车。” “那么,后来是不是又被人打败了?”千藤边苦笑边问。 饭田表情严肃地点头说:“我不晓得他是败给哪位骑士,但据说对方骑的是一辆CBR400F,而且是正式赛车用的标准型。这是武内亲口告诉我的,应该不会错。他还说:‘看来不久我也要魂归西天了。’” “两年前的夏天,我刚到东京来时,骑的也是一辆正规比赛用的F3。” “咦,那么,难道打败武内的人就是你吗?” “不是我。那时我对大垂水岭还不熟,也很少到那边去。我较常去的是奥多摩。” “如果是你的话,你就跟那三人一样了。你打败‘北风阿机龙’,又骑上了那辆FX。”饭田好像觉得很有趣似地说。 “怎么可能……”千藤笑道。 事实上,此刻他已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一辆大有来头的机车如今竟到了他手里,他觉得很不可思议;而且前后三代的“北风阿机龙”居然都在八月二十一曰死亡,这实在是太巧合了,他开始起疑。 <er h3">3 同样的偶然一再发生,天下会有这种事吗?相同的事连续发生三次,这已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了。也许背后有人为因素吧…… 至少,以千藤良平的个性,是不会老老实实接受这种离奇诡异的怪谈的。何况若依照这个怪谈的法则,下一个牺牲者将是他自己。距离上次的事件虽已两年,但今年的八月二十一日他必须赔上一命。当然,前提是必须有人打败他这个新的“北风阿机龙”…… 他开始着手调查有关“北风的FX”的一连串事件。 星期三这天,他前往位于南荻洼的咖啡厅“真珠伙伴”。那是一栋造型优雅的白色建筑物,他以前来过两、三次。十年来,这一带的景观建筑已改变了不少。 千藤将停在店前的人行道上,打开门走进去。柜枱内侧有一个绑着辫子的女郎正在用高压蒸汽咖啡壶煮咖啡,见他进来,脸上立刻浮出亲切的笑容说:“欢迎光临。” 女服务生共有两人。千藤在柜枱前坐下,点了冰咖啡。片刻后,咖啡就端到他面前。 “先生,你以前来过吧?”辫子女郎笑咪咪地问。她长得娇艳迷人,有一张可爱的圆脸,眼睛细长,笑起来显得很温柔。 “你的记性真不错,我上次来是在一年前哩!” “因为我对你的印象很深。” “你一直在这里工作吗?” “是的,已经三年了。” “我想探听一件事。” “好的,什么事?” 千藤要问的是关于武内勋车祸死亡之事。饭田说,武内就是在这家咖啡厅门前被车撞死的。 辫子女郎叫中村真沙子,是受雇在这家店当店长的。“车祸”发生的当天,她也在店里,因此目睹了事件的经过。 “武内先生那天是傍晚快六点时来的。像平常那样,他将机车停在店门口,坐在柜枱前,我端咖啡给他。不久他忽然大叫一声‘啊’,然后站起来。我吓了一跳,往外一看,原来有人正在门口骑他那辆机车。” 中村真沙子边说边望向玻璃窗外面,然后皱起眉头。千藤的FX刚好就停在那里。不知她是否已发觉那是同一辆机车,假如是的话,或许能让她更清楚地亿起当时的状况吧! “武内先生急忙冲到外面,但机车已经被人骑走了,于是他追到大马路上,结果……” “被一辆轿车撞死了,是吗?” 真沙子点点头,表情极为沉痛。 警方后来查出那辆肇事的轿车是一部赃车,驾驶人早已不知去向。偷走FX的贼人是谁也查不出来,最后以“交通事故”结案。原本警方也有人怀疑那是一件谋杀案,但因查出那是一部赃车,所以就不再起疑了。至于那辆FX,却很快就被找到了,而且完好无损。 “偷骑机车的人长得怎样?” “嗯……我们跑到外面时,小偷已转过十字路口,不见踪影了,只知道那人戴着一顶‘烟盾式’安全帽,脸孔完全看不见……” 千藤有点惊讶,原以为她对机车一点也不了解,不料竟能说出“烟盾式”这种专有名词来。假如是一般的外行人,一定只会说“有黑色护面罩的安全帽”,或“安全帽上附有太阳眼镜”之类。 “那顶安全帽是武内先生放在机车上的吗?或者是小偷事先就准备好的?” “唔……这个嘛……”真沙子的手指在围裙前面忙乱地动着。“我想,一定是武内先生的。因为他有将安全帽挂在后视镜上的习惯,而且同样都是红色的。” “你是否看见小偷戴上那顶安全帽时的动作?” “没有。” “武内先生是否将钥匙插在FX上忘了拿下来?” “我想大概是的。” “那么,偷车贼的服装和身材……” “上身是红色夹克,下面是牛仔裤,身材好像不太高。因为是一瞬间的事,所以我并没有自信。” 中村真沙子用词谨慎客气,但语气颇为坚定。 “当天武内先生把机车停放在哪个地方?” “唔……好像是那边……” 真沙子指着橱窗外面的一个角落,那里位于这家咖啡厅与隔壁大楼的邻接处。由于橱窗正面向着大马路,旁边就是墙壁,所以从店里很难看见停在那边的机车。 “对了,先生……” “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调查武内先生的事呢?”现在换真沙子问了。 “嗯,这个——” “你骑的那辆机车和武内先生骑的是同一型的吧?” “岂止同一型,根本就是同一辆哩!” “啊,果然……你刚才在那里停车时,我还以为是武内先生而吓了一跳呢!但马上就想到那是不可能的。对了,你是他的兄弟吗?” “不是。” “我想起来了,武内先生曾说,他一个亲人也没有。” “我和他长得很像吗?” “一点也不像,不过,气质倒有点相似。” 真沙子说起话来娇滴滴的,声音有如黄莺出谷,悦耳动听,表情和姿态也极为天真可爱,笑容则宛如一个清纯少女般楚楚可怜,这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了十岁。 “武内先生是否常到这里来?”千藤问。“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几乎每天都光临敝店。”真沙子说。“他为人豪爽坦率,心地善良,不会跟人计较,又有幽默感,常说笑话逗我笑。” “听说他曾在高圆寺一家机车行上班,也曾担任过一支有名的赛车队伍的机械师。” “是的,突然在那一年的六月换了工作,看他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那时他大约几岁?” “你是说武内先生吗?唔……大概是二十六岁吧。” “他是否很爱谈有关机车的事?” “是呀!每次来,聊的都是机车,什么新型车如何啦、引擎怎样啦等等。不过有很多机器细部构造的名词,我都听不懂。对了,他谈到那辆FX时,总是显得特别快乐。他曾说,那时他简直高兴死了;又说他换了什么弹簧,还要改造引擎什么的。” “哦!” 千藤不由得浮出笑容,他能充份体会到武内那种天真无邪的喜悦心情。虽然他还不会自行改造引擎,但已有能力选购一些好零件,并尝试换装到机车上。做这些工作时,他总是感到非常愉快。 “不错!我了解他的心情。”千藤说。 “是吗?我可一点也不了解……” “就像迷上某种玩具或塑胶模型的小孩子一样。” “男人都是这样子的吗?” “也许是吧……” “不过我想,武内先生或许是比较特别的一个,他好像只要有机车就好了。那时候他有一个很要好的女朋友,但他居然可以为了改装新的零件而将自己关在车库中长达两个月之久,完全不理会他的女朋友……” “他的女友叫什么名字?” “叫佐佐木昭子,也常来这里喝咖啡……咦?” “…………” “你怎么了?” “唔,没什么……原来武内先生是这样的人。不过他为什么要说这么多自己的事给你听呢?” “嗯,大概是因为把我当成姊姊吧!可能我看起来笨笨的,所以他觉得能够放心地说出来。” 原本笑咪咪的真沙子说到这里,忽然歪着脖子沉默下来。那僵硬的笑容中夹带着一丝悲伤的表情,细长的美目中似乎闪着泪光。 “对不起,我……”她用手中的湿毛巾擦拭夺眶而出的珠泪。 千藤吃惊地注视着她,然后问道:“你爱上他了?” “……怎么会呢?都一大把年纪了……”她又露出僵硬的笑容,但眼眶仍是湿的。 “你看来还很年轻呢!不过我想,我能理解武内为何老爱往这里跑。” “…………” “这里很舒适,可以让他放松心情,安心休息。” “谢谢……” 千藤想,真沙子一定是深爱着武内,而且是一种无比真心的爱情——然而她比武内年长六岁,武内又已经有了女友,所以她只好秘而不宣,彻底隐藏自己的感情。 据真沙子说,佐佐木昭子和武内勋是在这家咖啡厅认识的,后来两人常在假日相偕骑车出游。昭子一直没有考取机车驾驶执照,好像都是和武内共骑串联式机车。 经由武内的介绍,昭子认识了饭田俊一,后来更爱上了饭田。真沙子并未指责昭子的移情别恋,反而以同情的口吻述说这件事,言下之意彷佛认为:武内因为太迷机车而失去爱人,这是他自作自受。 真沙子说,饭田是个好青年,在一家一流的公司上班,前途非常光明;武内则是个机车维修员,双手经常沾满油渍,是俗称的“黑手”,外表也不修边幅。两人一比较,胜负立判,优劣犹如天渊之别。不过昭子起先还对武内相当执着,这件事真沙子知道得很详细。 昭子和武内是在三年前认识的,那时是三月;饭田和昭子结识则是在同年八月。年底时,饭田正式对昭子展开追求。昭子对武内完全死心是在两年前的四月,和饭田把FX卖给武内的时间大致相同。 (应该不会是用FX去换女友吧?) “昭子曾经找我商量过这件事。”真沙子说。“那时她正为情所苦恼。她深爱武内先生,但武内先生眼中似乎没有‘女性’……总而言之,他并不太关心爱人的心情,反而比较在意机车引擎的状况,他就是这种人。” “原来如此……” “而且连我也……”真沙子脸红起来。 “你也怎样?” “就是说……不只昭子,连我都对武内先生感到很不耐烦,觉得他愈来愈可恨。不过当他谈到机车时,就会显得非常快乐,这时我又觉得他不可恨了。我憎恨的是那些独占他整个心灵的机车,尤其是那辆……”她用幽怨的眼神望着外面的FX。“尤其是那辆FX,我恨不得将它砸烂哩!”她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然后轻笑一声。 千藤发觉这位乍见之下颇为单纯的女性竟有其激烈的另一面,同时也想到,也许昭子的感情和真沙子是十分相似的…… 假如是这样的话,偷走FX的人会不会是佐佐木昭子?虽然她没有驾驶执照,但因时常骑串联式机车,对驾驶普通机车应该也不陌生吧? 还有,花言巧语唆使饭田放弃那辆来历不凡的的,很可能也是昭子。也许她从一开始就打算在八月二十一日杀掉武内,布置成“传说杀人”的样子,所以才叫饭田把卖给武内。到了那一天,她就埋伏在咖啡厅外面,等武内进去后,再把FX偷走。当然,那部撞死武内的轿车不太可能只是偶然路过的赃车。 那么,饭田是共犯吗? 仅仅一瞬间,千藤就想了这么多。 他认为,有必要对佐佐木昭子彻底调查一番。 <er h3">4 千藤是在环七路的陆桥附近一家机车行买下FX的。 十五日星期六,他走访这家有如小型机车展示场的机车行。一进店门,柜枱内的女孩子就露出亲切的笑容向他说:“欢迎光临!” 吉冈秀夫就坐在那女孩背后的沙发上,正在阅读一本机车杂志。他身上穿着肮脏的工作服,满嘴都是久未修剪的黑胡子,看来和这间半年前才装潢过的漂亮店面颇不搭调。 千藤在前方的沙发上坐下后,吉冈才抬起头来。 “想问一些有关的问题。”千藤说。 “什么问题?” 吉冈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一定是因为本田牌在今年的“铃鹿八小时耐久赛”中未能获胜的关系。比赛结束至今已半个月了,想不到他还在呕气。 “我买的那辆竟是鼎鼎大名的‘北风阿机龙的FX’,这件事你知道吧?” “嘿嘿!”吉冈笑了。“你听谁说的?” “一个姓饭田的。” “哦,是他呀!” “你明知那辆机车曾夺走三条人命,还敢卖给我?” “就算我一开头就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吧?” “不错,但是……”千藤无法反驳。假如当初真的听到有这种事,说不定反而会故意买下来以表示不信邪。 “那辆最初是卖给北风,后来他的家人又卖给我,我再卖给安部。”吉冈以骄傲的口吻说。“武内的事,我也知道得很清楚,教他学会玩机车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他死后,我就决定物色一位本领可以媲美北风的人,再将这辆FX卖给他。” “原来如此。” “结果找上你。当我听说你正在蒐购FX时,真是欣喜若狂。” “光荣之至。”千藤叹了一口气。“对了,饭田有个女人,你知道吗?” “女人?是说佐佐木昭子吗?”吉冈果然是个消息灵通人士。“这个女人非常固执,我不太欣赏她。” “我又不是在问你的喜好。听说她以前曾和武内交往过,你知道这件事吗?” “武内?嗯,她选饭田是正确的。” “为什么?” “因为饭田善于对女人察言观色、曲意逢迎,正好适合这个自尊自大的女人。而武内却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人。” 吉冈的理论很简单,但也很可能是正确的。 最近这几天,千藤都在蒐集有关“北风”的情报。大垂水岭上的飙车族他不熟,因此转向一些常和他去奥多摩一带飙车的骑士探听消息。其中有一项是关于佐佐木昭子的,她的个性引起了千藤的注意。 昭子念高中时曾和一名年轻老师发生肉体关系。这位老师在校内极受女生爱慕,是众多女生心目中排名第一的偶像,但已三十多岁了,而且有妻有子。昭子升上二年级后,就由他担任导师。据说当时昭子的态度非常积极,经常主动制造许多机会,因此很快便遂了心愿。 不过,这段师生恋并未维持多久。昭子的热情不久就渐渐平息下来,正当她想自动要求结束恋情时,这位老师又搭上了一个姓吉川的女生。吉川是昭子的同班同学,也是她最要好的朋友,一直都在帮她穿针引线和保守秘密,想不到竟…… 这个时候,昭子采取了什么手段呢? 她首先要求那位老师和她恢复关系,遭到拒绝后,便开始暗中散布吉川和老师有恋情的传言。 结果,那位老师突然接到一份校方要将他调往别校的命令。 “吉川无论面貌、身材都远比不上佐佐木昭子,却能横刀夺爱,这使昭子觉得面子扫地,自尊心严重受损,说不定因此才……”千藤那位朋友如此说。 那么,昭子会不会因为同样的事情而对武内产生恨意?武内的表现是否又伤了她的自尊心? 她是爱情至上的,她要那位老师视她为天下第一美人,绝不能输给吉川。同样的,她也要武内将她摆在第一位,她要在武内心中占最重要的位置;然而武内的最爱却是那辆FX,“机车”才是他生活的全部。 昭子一定无法容忍这件事吧?因此,她便开始向饭田示好,但那仅是摆摆姿态而已,原本不是真心的,只是想让武内多关心她……可是,武内依然故我,对她的变心视而不假如这件事伤害了昭子那傲慢的自尊心,那么……千藤愈来愈相信自己的推理是对的。 “——你认为怎样?”吉冈说。 “什么怎样?” “你不是调查过武内、北风、安部等人了吗?结果呢?” “这三人都因同一辆机车而死,同样都是在山上被人打败之后于八月二十一日死亡,每隔一年死一个。世上会有如此巧合的事吗?” “的确令人难以置信。”吉冈说着,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 “北风和安部之死,我想大概是偶然没错。北风中了流弹而丧命,安部则已被诊断是心脏麻痹。但是武内勋之死,我实在无法同意又是偶然。因为偶然而在八月二十一日——又因为偶然而被偷走机车,当他跑到马路上追赶时,被偶然路过的轿车撞死,而那辆轿车又恰巧是被偷走的赃车……” “是很不可思议没错,但有一件事和前面两人之死不同。” “哦?” “你刚才也说过,‘北风阿机龙’在山上被人打败后,就会死于非命……” “不错,有什么不一样吗?” “武内并未被任何人打败。” “咦?可是饭田说,武内曾亲口告诉他,说曾被一辆CBR400F标准型机车打败……” “那就奇怪了。前年的话,是一九八五年,CBR400R标准型机车是在那年八月三十一曰才上市的;但武内死于八月二十一日,也就是那种机车上市的前十天。” “……”千藤说不出话来。 “虽然说新型机车也可能在正式推出前就流入市面,但数量应该很少;而且要马上在大垂水岭上风驰电掣,并打败‘北风阿机龙’武内,实在是不太可能。” “那也就是说……”千藤兴奋得全身发抖。 “饭田说谎……” “现在回想起来,‘北风阿机龙被CBR击败’这个谣言是在武内死后才出现的。CBR新型机车的上市日期,我也是事后很久才想起的。啊!喂——” 此时千藤已猛然站起,飞奔出去。他冲到店外,跨上FX,发动引擎,目的地是“真珠伙伴”咖啡厅。 千藤很快就抵达目的地,他踏着大步走进去,长统靴发出刺耳的脚步声。中村真沙子像平常一样待在柜枱内。 “欢迎光——怎么啦?千藤先生,脸色好难看哩!”她满面笑容,神情依旧十分悠哉。 千藤简略说明一番,然后问道:“武内先生是否曾在山上被人打败?时间大概在八月。假如他真的被人击败,应该会对你说的。” “呃?被打败?你是说飙车吗?” “当然呀!请你好好回想一下。” “唔,这件事……武内先生过世后,有一次昭子和饭田先生在这边谈话时曾提到这件事,那时我听到了……” “那不算。我是说,武内先生是否曾经亲口告诉你这件事?”千藤的语气极为激动。 真沙子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好像在沉思的样子,一会儿之后才以坚决的口吻说: “……没有。武内先生从未亲口对我提过此事。” “……” 已经毫无疑问了。武内被CBR新型车撃败这件事,一定是有人故意捏造出来的,是毫无根据的谣言。 为什么要编造这种传闻呢? 他定是要将武内之死伪装成与“北风传说”有关,让人以为他是因失去王座后受到诅咒而死的。 <er h3">5 饭田与昭子一定是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个计策的吧?让武内死于非命而他们本身不受怀疑的方法——他们想到的方法,就是利用“北风传说”,然而这个计策如今已露出破绽了。 千藤以前也骑过CBR标准型机车,但他并非机车目录迷,所以没有去记各种新型机车的发售日。他原本在一家叫福井的电脑软体公司服务,那年夏天因工作表现优异而从分公司调到总公司。由于平常工作很忙,所以没有时间飙车,调到总公司后才买了一辆CBR新型车,也才有时间飙车。 但是机车行老板吉冈就不同了,他对本田机车非常熟悉,而且曾劝千藤买下那辆CBR,所以还记得上市日期。当初他没有发觉那是在武内死后十天才上市的,大概是因为先前的CBR400F极为畅销,以致掩盖了新推出机种的印象之故。虽说那是第三代的标准型CBR,但其实是由原先的CBR400F变化改良而来的。 千藤离开咖啡厅,骑着FX打算回家。街道上暮色已深,放眼望去尽是霓虹灯和各种车灯。 当他往东骑到井之头路时,突然有水滴落到安全帽上。下雨了,而且愈下愈大,视线都变模糊了。 (唉!要是晚五分钟再下就好了。) 只穿着X恤和牛仔裤的千藤一下子就淋成了落汤鸡。除了视线不清楚之外,车灯的光线也胡乱反射,十分刺眼;路面变得又湿又滑,就像溜冰场一样。前方的轿车溅起水沫,喷到他身上。 对于一名只操控两个车轮的机车骑士来说,这种状态是最危险的,所以他骑得特别小心。 就在此时,原本紧跟在他后面的一辆深蓝色新星牌轿车突然加速驶到他旁边来,并以猛烈的冲力朝他侧面撞击,好像故意要撞倒他似的。 “!”仓卒之间,千藤并未煞车,反而开大油门,往左边逃去。 后轮被新星车的防撞杆轻轻擦过,差点就醸成意外。他感到有危险,便加速往前驶去,从左边超越了前面那部轿车。 他看看后视镜。深蓝色轿车也绕了个大弯超车朝他追来。 (对了!可能是饭田!) 这一瞬间的思考让千藤再度加速行驶。他已感觉到对方有明显的杀意,不只是要制造车祸而已,更要置他于死地。 接着,千藤的FX和深蓝色轿车开始在道路上进行追逐赛,在周围车辆抗议的喇叭声中演出一出惊险万分的飙车剧。能够在其余车辆的缝隙中穿梭前进,新星牌轿车却做不到,只好越线行驶,拚命追赶,使得对向车道的来车也险象环生。 要是平常,千藤的大概可以轻易甩开那辆新星车,但今天情况特殊,有点力不从心。虽说他能在车流缝隙中穿梭而行,但视野不良及天雨路滑却是两辆机车最大的致命伤,而且若是碰到红灯或其他车辆挡路时,想快也快不了。 遇到红灯时若强行左转,还会被十字路口的车辆驾驶人破口大骂。 千藤使出浑身解数驾驶,他从未这么拚命过。要是不慎摔倒,一切就都完了。直线行験时,他可以加速而拉开与新星车的距离,但在转弯时又会被逐渐赶上,因此他必须设法拉大双方的距离。 好不容易,前方车子较少了。千藤猛催油门,加速远离新星车。 新星车的涡轮也发出怒吼声,企图追上来,但其加速力显然比不上机车,眼看着距离愈来愈大。最初那一击没有达到目的,对轿车驾驶人而言实在是最大的失误。 焦躁的心情使轿车驾驶人采取了鲁莽的行动。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时,信号灯刚好转为红灯,新星车为了追上FX,居然不顾两边车辆已经开动而硬闯红灯,结果左边车门被一辆左方来车的车头撞个正着! 金属破裂声和轮胎擦地声响彻了整个街角,新星车在湿淋淋的路面上溅起大片水花,如陀螺般转了几圈。 喇叭齐鸣。 千藤煞住车,回头望去。雨水从安全帽面罩上流下来,使眼前的新星牌轿车看来像在摇晃似的。 新星车已停在人行道上不动,周围开始聚集人群。千藤下车,走回十字路口。新星车的左侧玻璃窗已经整个粉碎,前方的挡风玻璃也有许多裂痕,坐在里面的人是佐佐木昭子。 她睁着双眼呆望前方,眼神空虚,一道鲜血正从额头流下来。 数日后,千藤良平在X大附设医院的大厅内偶遇饭田俊一。此处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候诊病患的嘈杂声使整个大厅显得扰攘不安。 “啊……”饭田张开嘴巴,表情毫无生气。 千藤一只手捧着花束,正要前往昭子的病房探视。说到花束,实在是有点讽刺,因为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差点死于昭子之手的受害人。 “你不是千藤兄吗?”饭田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精神状态似乎因这个事件的刺激而显得极不稳定。 这个“事故”已被警方当作单纯的“交通事故”处理,警方说肇事原因是那名女性驾驶人不小心所致,然后就结束调查。千藤因马上就离开车祸现场,所以警方并未怀疑此次车祸与他有关,况且昭子也不可能对警方说出“真相”。 令千藤大感意外的是:驾驶那辆新星车的人竟然是昭子而不是饭田。本来千藤以为武内之死是两名凶手造成的——由昭子偷走FX,再由饭田开着偷来的轿车撞死他——然而如今仔细一想,又好像不是这样。对饭田来说,虽然昭子是心爱的女友,但只因这个理由就帮她杀人,未免也太奇怪了。如果是一时冲动之下失手杀人,还说得过去,但武内之死显然是有计划的谋杀。 “刚才我听昭子说了。”钣田以绝望的口气小声说道。 “她说什么?” “你明知故问。她说,你已查出她杀死武内之事,所以她想杀你灭口……” “再见了……”饭田说完,蹒跚地走出医院。 (饭田果然和谋杀案无关……)千藤在电梯内如此想。 他觉得饭田那副模样不像是装出来的,那是一种刚刚听爱人说出秘密后大感震撼的表情。 千藤敲敲昭子病房的门,里面传来一声虚弱无力的“请进”。他开门入内,看到昭子正躺在病床上。 昭子见到他后,眼中浮现动摇之色。 “你……果然来了!”她的声音有点沙哑。 头上的绷带使她看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不过她应该还有其他伤处,像锁骨骨折、打扑伤等。 千藤把花束放在她枕边,拉过椅子坐下。 “大致的情形,我已经可以猜想出来……”他说。 昭子双目充血,彷佛在掩饰刚才向爱人吐露实情时的模样。反过来说,既然她已说出真相,那也就表示她的意志已经崩溃了。长期以来她一直背负着杀死武内的罪恶感,但都忍着不说出来,如今那种意志大概已因这次的事件而完全崩溃了。 “对不起……”昭子说。“我听‘真珠伙伴’的真沙子说了你调查的经过,心想这下一切都完了……本来警方已将阿勋的死当作交通事故处理,俊一也以为阿勋是因‘北风阿机龙’的诅咒而死的,想不到你却……” “你果然是杀死武内的凶手,而且事后又利用‘北风传说’来脱罪!” “我不能原谅他!”昭子咬着嘴唇,泪水又涌出来。“但我很后悔……阿勋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我这么爱他,为他夜不成眠,他却老是在谈什么机车、什么FX怎样……于是我开始跟俊一交往,想引起他的关心,谁知他竟一点也不吃醋,还说‘只要你喜欢就好’……把我的尊严践踏在地,我的心都碎了!” 她的言词听来有点夸张,像个正在自我陶醉的自恋狂,不过动机的部份和千藤料想的大致相同。 “所以你就杀了他?” “原本我打算在八月二十一日开车把他撞倒,不是要置他于死地,只是想吓唬他、惊醒他而已……我要趁他骑着那辆他最心爱的FX时,开车撞倒他……不那样做,就无法消我心头之恨。可是,谁知道那时候……” 昭子说,当时她开着偷来的车,在“真珠伙伴”咖啡厅附近等待时机,准备等武内出来并发动FX后,就从侧面开过去撞倒他,不料却临时发生了一件预想不到的事。 有一个人将那辆骑到马路上,由于事出突然,坐在车上的昭子一时竟来不及反应,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前方。接着武内跑出咖啡厅,拚命追赶那辆FX。 这一瞬间,昭子动了杀机。 (为了FX,居然可以不顾一切狂奔……) 这个想法使她犯下了凶恶的罪行。等她回过神时,她发觉自己正坐在车上颤抖不止。她已开车撞死了武内勋。 “你知道那个骑走FX的人是谁吗?”千藤问。 昭子轻轻点头。 “是谁?” “……就是中村真沙子。” 千藤惊愕不已。 <er h3">6 八月二十一日,千藤良平到“真珠伙伴”咖啡厅找中村真沙子。 刚好是中午的大批客人喝完咖啡离去的时候,店里比较清闲,真沙子正在柜枱内洗一大堆碗盘。看见千藤进来,她便露出一种彷佛发自心底的微笑,然后说:“欢迎光临。” “我要一杯热咖啡。” “好的。” 千藤坐在柜枱前面,看着真沙子煮咖啡的动作。 “千藤先生,今天怎么没上班呀?”她笑咪咪地问。 “因为患了夏季感冒,今天请假。” “夏季感冒?”她边笑边将咖啡倒在杯中。“请慢用。” “谢谢。” “调查成果如何?” “什么?啊,也没什么,简直像电视上的警匪片那样……” “哦!” 他们暂时沉默下来,店里只有流行歌曲的音乐声。两名女工读生进入柜枱内,开始擦拭碗盘。 “我想——”千藤说。 “嗯?”真沙子以纯真的表情回应。 “唔,没什么——请给我一杯水。” “好的。” 她立刻收走千藤的杯子,换了一个较大的,里面有冰块和水。 千藤喝完咖啡和冰水之后,依然找不出适当的词句,不得已只好放弃。 “谢了。” “哪里,别客气,谢谢你的光临。” 他把钱放在柜枱上,站起来。 “下次再来喔!”真沙子说。 千藤走到门口时,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嘴边浮出懦弱的笑容说道:“我会再来的……” 他说完就走到耀眼的夏日阳光下。FX正在那里等待它主人的归来。 他还是无法对中村真沙子说出心中的话。两年前的八月二十一曰,她为什么要偷骑那辆FX? 千藤猜测的原因是:她有一种近似于佐佐木昭子的感情,也就是对FX的嫉妒…… 他已从当时在咖啡厅打工的女学生口中问出两件事:一是武内死亡那天,真沙子比武内先走出店外;二是真沙子早已取得机车驾驶执照。因此,他对自己的推测颇具信心。 然而,他无法对真沙子说出这些推测来。其实事到如今,就算他能说出来也无济于事了。何况对真沙子而言,武内之死绝对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 对于武内之死最感愧疚的,恐怕是真沙子自己吧?因为她骑走FX的行为而导致武内死亡,她的罪恶感一定比任何人都深。 (到山山去飙一飙吧!) 千藤戴上安全帽,骑着FX沿着大马路前进。 这天他在山上向其他人宣示自己就是第四代的“北风阿机龙”,并且打败了在场所有的飙车族,然后平安无事地骑回市内去了…… 噩梦谋杀案 伴野朗,一九三六年生于爱媛县松山市,东京外语大学中国语科毕业,曾任报社记者。擅长写冒险、历史、间谍小说。笔下名探叫陈展望,推理方面的代表作有《杀意的复合》(短篇集)、《来自香港的男子》等。 (1)《五十万年的死角》:一九七六年第二十二届“江户川乱步赏”。 (2)〈受伤的野兽〉:一九八四年第三十七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短篇部门)。 <er h3">1 当时我坐在地方法院第一法庭的旁听席上。 那是一件杀人案的公审庭,石田审判长即将宣布审判结果。蓬头散发的西垣纯夫站在被告席上,从旁听席这边看不见他的脸,不过我想,他的脸一定和以前一样苍白无血色。 我环顾四周,旁听席上约有五十人,西垣的小姨子真田素惠子也在场。素惠子是其妻富子之妹,富子即本案的被害人。此外,矢岛贤三和宇山信一郎也来了,前者是西垣以前的上司,后者为富子之父。 我是一家二流报社的分社记者,专跑犯罪新闻,警局、地检署和法院等司法机构是我最常去的地方。这家报纸是地方性的,因此面向日本海的东北某县政府所在地就成了我的工作岗位。 我已年过三十,却仍保持单身,并非因为特别讨厌女人,而是我觉得“结婚”这种仪式实在麻烦透顶,所以至今未娶。分社长和记者同仁对我的评价都不太好。“缺乏协调性”——学校的通讯录上或许会这么写。我之所以当记者,不是对高人一等的大众传播事业有什么憧憬,只是不想一辈子做违背自己的事,我希望竭尽所能去追求属于自己的生活。 石田审判长宣布开庭。这位法官身材臃肿肥胖,脸孔浑圆,就像中秋时的月亮,但他的声音异常高亢尖锐,和其容貌颇不相配。 酒卷检察官侧着半身坐在检察官席上。据说他是地检署内最厉害的人物,但我认为他是个爱装腔作势的权力主义者。他一向视我为眼中钉。 坐在辩护人席上的是身穿浅褐色洋装的松浦千绘律师。她今年三十五岁,不过外表看来只有三十二、三岁,脸上似乎脂粉未施,头发往后绾起,这使她那张洋溢着智慧的面孔显得格外醒目。 “现在宣布判决。被告上前——”石田审判长高亢的声音听来十分刺耳。 跛脚的西垣被法警扶着,蹒跚地走向前。 “宣判!判被告西垣纯夫……” 这件杀人案的开端非常离奇古怪。案子是在半年前,也就是去年年底发生的。最近几年都是暖冬,但到了岁暮时分仍然相当冷,雪还是照常下,市内交通壅塞不堪。 十二月十七日深夜两点半过后,中央警局接获住在市内板仓区的建设公司职员西垣纯夫打来的报案电话,说其妻遇害身亡。 接电话的是边见武四郎巡查,他是搜查课的刑警,从东京一所私立大学毕业后,就到本县来当探员,是个与众不同的怪人。 “遇害身亡?是怎样的情形?” “被勒住脖子而……” “是抢匪干的吗?” “不是,好像是我在作梦时将她勒死了……” 西垣说出很不寻常的话来。边见及其他警员急忙赶往西垣家,将他以现行犯逮捕。不,或许应该说“自首后将之逮捕”比较适切,因为他说“好像是我将她勒死”。 三十七岁的西垣有吸食迷幻药的前科,而且是惯犯。八年前,当他还担任计程车司机时,就已经是个慢性中毒患者了。 他每天都为幻视、幻听和被害妄想所苦。夏季的某一天,他突然出手勒住正在熟睡的妻子多美子(二十七岁)的颈部。多美子因大声叫嚷而逃过一劫,他则遭到逮捕并进行精神鉴定。医生诊断结果,认为他是因重度迷幻药中毒而导致严重的被害妄想症,犯案时乃处于心神丧失状态。因此,地检署以其无行为能力而予以不起诉处分。 西垣重获自由之身后,与多美子离了婚,并进入一家疗养院戒毒。他的苦心没有白费,三年后,他终于戒掉毒瘾。出院后三个月,他就和小他两岁的疗养院护士富子步入结婚礼堂。 他在上田建设公司谋得一个职位,担任卡车司机。他发愤图强,颇得上司矢岛贤三的赏识,夫妻生活也很美满甜蜜,一切都极称心如意,直到去年九月发生了一件交通事故…… 事故发生在九月二十六日,西垣驾着卡车在公路上行驶时,与一辆越过中线而来的轿车迎面相撞。出事的原因是轿车驾驶人打瞌睡,并非西垣的过失。这次车祸造成对方死亡,西垣则身受重伤,左腿骨折,必须住院三个月。 由于他是因公受伤,当然适用劳工灾害补偿保险,但医生说他即使痊愈也会因左脚无法伸直而造成行走困难,公司方面衡量了一下,最后通知他,说要付给他两百万元资遣费,条件是请他离职。 他犹豫不决,出院后仍为此事感到苦恼万分。窘迫的家计使他渴望得到那两百万元,但他一旦离职,恐怕就再也找不到工作了。一个跛着左脚、拄着拐杖走路的中年男子怎能轻易找到工作呢? 富子希望他继续留在上田公司,请公司方面安排一些瘸子也能做的事给他。西垣知道这也是一个办法,但他仍对那两百万元恋恋不舍。 公司方面要他两者择一,并且订下期限。到了期限的前一天,他仍不能做出抉择,因而焦虑不安,夜夜无法成眠。 西垣说,正当他迷迷糊糊快入睡时,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个似曾相识的大汉突然扑向他,他拚命抵抗。大汉以手勒其颈部,他也还以颜色,使尽浑身力气紧勒对方的脖子不放,虽是作梦,却有温温的触感,其间还仿彿听到了女人闷哼的声音。 他终于获胜,对方已经断气了。他很清楚地听到喉节碎裂的声音。 ——死掉最好!以后再也不会被这家伙纠缠了。 想到这里,他醒了过来,发觉自己是在家里的被窝中,妻子富子躺在旁边,他的双手正紧紧勒住富子的脖子。他呆望着这幕情景,心想:富子死了,是谁杀死她的? ——也许是我杀的! 他想松手,却感觉十指僵硬,松也松不开,好不容易才将手指一根一根扳开。妻子颈部留着紫黑色的勒痕,鲜血正从鼻孔流出来。 ——我真的杀了富子吗…… 西垣看着自己的双手,十指依然僵硬,而且正在微微发抖。他只能望着两手发呆。 <er h3">2 情况是很明显的。 西垣的精神状态极端不稳定,他显然是因为做了一个噩梦,误把睡在身边的妻子富子当作梦中的袭击者而勒死了她。当时富子已怀有五个月的身孕。 这种事,他八年前就做过一次。那时他因被害妄想症而勒住前妻的脖子,虽未闹出人命,而且又因长期吸食迷幻药导致心神丧失而获不起诉,但…… 中央警局将他以杀人现行犯逮捕后,循一般办案程序送交地检署。地检署慎重考虑后,决定对他进行精神鉴定,其结果是——“无精神障碍”。 亦即,当时他虽呈极度的神经紧张状态并有轻度的迷幻药中毒后遗症,但并未达到心神丧失阶段。另外,他对梦中的情景都还记得一清二楚,因此医生断定他当时是有意识的。 地检署根据这份鉴定报告将西垣以杀人罪起诉,这是今年年初的事。 我对此案产生兴趣,是因为“噩梦中的杀人”具有强烈的特异性。在西垣自首到被起诉这段期间,我对他进行了采访调查。 西垣出生于一个紧邻县府所在地的农村,从当地的中学毕业后,以集体就业的方式至东京谋生,在家电工厂待了三年,又到运输公司当整修工人,最后当了司机,不久就染上吸食迷幻药的恶习。他是受其他司机引诱,基于好奇心才开始吸毒的。 此时他在闹区一家酒吧认识了女侍多美子,两人先同居后结婚,并未生育子女。 他的迷幻药中毒症状愈来愈严重,终致无法再开车,全靠多美子每天出去打零工赚的钱以及支领生活补助金来过日子。 事件就是发生在这种状况之下,他突然因被害妄想而勒住多美子的脖子。发生了这种事,多美子弃他而去是理所当然的。不管是不是被害妄想,睡觉时被丈夫无缘无故勒住脖子,差点丢掉性命,这种事岂可忍受?西垣也知道这是自己的错,他深切反省,决心戒掉此恶习。 西垣回到故乡。他的双亲都已亡故,但还有个嫁到市区内一家自行车店的姐姐。在其姐的帮助下,他住进了该县南区的一所疗养院。整整三年,他吃了不少苦头,但都咬紧牙关忍耐过去。 富子是这家疗养院的护士,她尽心尽力照顾拚命挣扎想重新做人的西垣。一段时间后,同情变成了爱,将他们结合在一起。西垣出院后三个月,两人就正式结为连理。西垣是再婚,富子则是首次嫁人。 西垣再去找工作,结果被上田建设公司录用为货车司机。他能找到工作,得力于富子。富子是该县北区一位虔诚牧师的女儿,学生时代曾参加社会服务活动,因而立志当护士。她在当义工时认识了矢岛贤三,矢岛后来当了上田公司的常务董事。上田公司是该县数一数二的大建设公司,矢岛就是董事长上田卓的女婿。 富子去拜托矢岛,于是西垣便进入上田公司就职。车祸发生后,矢岛曾极力为他争取劳工灾害保险的适用。西垣本来穷得只能请公设辩护律师,矢岛也出钱出力,帮他请到了名噪一时的优秀女律师松浦千绘,可能花了不少费用。 富子死后,她的家人受到很大的打击。父亲宇山信一郎牧师病倒在床,妹妹真田素惠子因刺激过大,肚里的第二胎竟然流产了。素惠子之夫叫真田辰夫,真田是当地一位大财主的独子,在县府所在地的一所女子教会大学担任英文讲师。 我现在还清清楚楚记得当时去采访宇山牧师和素惠子的情形。 宇山牧师的家位于该县北区的市郊,我是在年关将近时去拜访的,路上大雪纷飞,狂风将地上的雪块卷上空中,变成冰片向我袭来。 宇山牧师信仰虔诚,人格高尚,声誉极佳。我曾在县府所在地向一位同教派的牧师问起他,结果那位牧师说:“他完全遵照上帝的旨意在做事,大公至正,毫无私心,高风亮节,如神似圣。不幸的是,去年他的夫人因乳癌过世,今年女儿又惨遭杀身之祸,真是可悲可怜……” 高高瘦瘦的宇山牧师请我到客厅。他满头白发,慈眉善目,胸前的十字架闪着光芒。 “小女也真不幸,居然连腹中胎儿也一起丧命,或许这都是天意吧……” 他的眼睛很湿润。依我看,要让他不再流泪,恐怕还要一段很长的日子。 “富子是否投保过?” 对于我这个不礼貌的询问,他老实回答道: “她要出嫁时,我老婆曾劝她投保,后来不知有没有投。我想,即使有投保,保险金大概也不多。” “富子也信教吗?”我说完立刻后悔这样问。 “是的,她是个虔诚的基督徒,非常重视伦理道德,就连我这个从事圣职工作的父亲都觉得她太过讲究了。她也时常向妹妹说教。” “伦理道德?” “嗯,尤其是关于男女之间的伦理,她极度敏感,简直到了病态的程度。像是电视剧中演的男女乱搞关系!用现在的话说,叫什么?” “是说外遇吗?” “对了,就是外遇。她每次看到电视剧演出那种情节,就立刻把电视机关掉。” 我有一种快窒息的感觉。如果这种女人在我身边待上一天,我一定会窒息而死。 “你会认为她嫁错了人吗?” 这也是个极其不礼貌的问题,就算是新闻记者,也没有漠视被害者遗族心情而出口伤人的权利,但他仍旧亲切和蔼地回答: “我不能说我没有这种想法,但我并未责怪西垣君。” “西垣辩称是因作梦产生自卫意识,才勒死富子的。你相信他的话吗?”这也是个残酷的质问。 “我相信。富子婚前曾带他来见我,我们深入交谈过。那时他淡淡地说,他觉得迷幻药中毒很可怕,但要戒除也很困难。我能感到他有无比的诚意,对富子也是真心相待,因此我愿意相信他。” 宇山牧师自始至终都说相信西垣。 <er h3">3 第二天,我去访问真田素惠子。真田家位于古城遗址附近,那里有一处幽静的住宅区,是市内地价最高的区域。 素惠子长得眉清目秀,假使单纯比较姿色,显然远胜其姐;但若论“女人味”,则富子犹胜一筹。虽然我只看过富子的相片,却能感觉到她有一种贤慧优雅的女性气质,这是貌美如花的素惠子所比不上的。当然以五官来说,姐妹俩倒是有点相像。 “没什么好说的,你请回吧!” 她的态度冷淡至极,一开始就拒我于千里之外。 “我只问一个问题。你对西垣有何看法?” “我恨他!他不但杀了我姐姐腹中的胎儿,连我的小孩也一起杀了。我希望他被判死刑!”激烈的言词从她的红唇中吐露出来,“我姐姐选错了对象!西垣那畜生,简直禽兽不如!他以前在东京不也曾勒过前妻的脖子吗?任由这种禽兽逍遥法外,危害社会,这是警方的责任!检方也难辞其咎!甚至是整个国家的责任!” 素惠子说完后,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我没办法,正想打道回府时,一名戴眼镜的男士从后门那边快步走过来。他身高大概有一百八十五公分,我想他可能就是素惠子之夫真田辰夫。 “内人刚才很激动,得罪之处,敬请原谅……” 辰夫身材高大,但好像很神经质:他的双颊肌肉正在颤抖。 “算了,不必介意,我又不是在做什么清高伟大的事。”我说。 辰夫终于面露微笑道:“这个事件也让我大受打击……我是说,胎儿流产之事……” 他说着,低头望着地面。 三天之后的上午十点四十五分,我走进县府大楼六楼县警总局的记者室。这天我一大早就去中央警局和火车站附近走动,想找些新闻题材,无奈找不到,只好到这里来。 报社的采访主任——我称他为“狱囚首领”——正在向一些新人说教。他是个讲求体制的人,但非常精明干练,全身都充满了记者味。 担任打杂工作的小姐过来向我说,松浦律师打电话来找过我。 姓松浦的律师?那一定是目前最著名的美丽女律师松浦千绘了。我大喜之下,忙打电话给她。 “我想和你见面谈谈,不用花多少时间的……”美艳女律师说。 我立刻赶往她那间位于地方法院和地检署之间的律师事务所。比起在记者室内边喝茶边呆望“狱囚首领”的脸,去和美丽女律师交谈要快乐多了。当然,那时我还不知她要和我谈些什么…… 她的事务所在一幢大厦的五楼,可以俯瞰护城河和古城遗迹。 “你认为西垣的话可信吗?”松浦律师一开口就这么问。这正是我问过宇山牧师和真田素惠子的问题。 “老实说,我也不清楚。为了知道答案,我曾试着调查过,但愈调查就愈糊涂……” “你去采访的事,我听宇山牧师说过了。他还说,你是个十分热心的记者。” 她长得很漂亮,全身上下给人一种清纯干净的感觉,脸上好像没有化妆,白色衬衫外面是浅蓝色洋装,看来很搭配:秀发往后绾成一个发髻,使她的五官显得格外端正秀丽:她的肤色略黑,但身上洋溢着一股凛然正气。最令我开心的是,她说我是个“热心的记者”,尽管那是引述宇山牧师的话。 “宇山牧师是个了不起的人,换作我,花一生的时间也无法修得那种心胸意境。”我说。 “西垣虽未至心神丧失的地步,但已处于心神耗弱的状态,而且他对妻子并无杀意——我打算以这两点作为基础来进行辩护。” “有获判无罪的可能吗?”我边问边想像着酒卷检察官脸色大变的模样。 实际上,检察官起诉的案子若最后判无罪,对该检察官而言就是大失败。我见过不少这种情形,当法官宣判无罪的那一刹那,有些检察官立刻脸色惨白如死灰。不过酒卷向来慎谋能断,有十足把握时才会起诉,对于本案,他一定也是有绝对的自信之后才将西垣以杀人罪起诉的。 “很难获判无罪,但还是有可能。对了,有件事要拜托你……” 她以修长纤细的手指拿出一根香烟,用火柴点燃,再以优美无比的姿势叼在嘴上。 “什么事?” “找出他做那场噩梦的实证。” “噩梦的实证?” “不错,说得具体些,就是要请你找出那名袭击西垣的大汉。” “这可不容易……” “办不到吗?”她似乎在用激将法引诱我。 “你的意思是说,你是女,要请我扮演保罗·德瑞克来帮助你,对吗?” 佩利·梅森的律师事务所里有女秘书戴拉·史翠特及私家侦探保罗·德瑞克担任助手,但松浦的事务所里却只有一名中年男性秘书,俨然是她的保镖,但整天都无精打彩、要死不活的。 “……”她微笑不语。 此时我已下定决心要当她的保罗·德瑞克,原因有二:一是我对这件奇特的“噩梦杀人案”非常有兴趣;二来我很想看看酒卷检察官那张欲哭无泪的脸孔……不,这些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松浦千绘的女性魅力吸引了我。 “好吧,我愿意试试看……” “多谢你了。我会把有关西垣的消息优先提供给你,作为小小的报酬,不过你可不能任意发表。” “我晓得。对了,在他周遭可称为大汉的有哪些人?” “如你所知,他的岳父宇山牧师长得很高,但还不能称作大汉。称得上大汉的,只有真田辰夫一人,但他看来是个多愁善感的书生型人物。据西垣说,梦中那名男子是个像职业摔角赛中扮演坏蛋角色的壮汉,面目狰狞、孔武有力。” “会不会是公司里的人?” “公司里没有那种人,矢岛先生也不像反派摔角选手。” “总之,我去找找看就是了。” “如果你有话要问西垣,可以尽量问。” “OK。” “还有……”她从桌上拿起一本书,“这是西垣的日记本。他戒毒后,每天都写曰记,写得很简短。你参考一下,或许有帮助。” “对你有帮助吗?” 她摇头笑道:“没有,但换个人看,说不定会有所发现……” 她说完又露出淘气的笑容。我把西垣的日记收进我那肩挂式的百宝囊中。 <er h3">4 首先我前往上田建设公司。 我向西垣的司机同事探听一些事。他们对西垣的观感并不坏,对他发生车祸也都甚表同情。其中有个叫髯大汉,据说毕业于一所以橄榄球队闻名的县立工业高中,以前曾在橄榄球队里担任边锋,但我详问之下,得知他和西垣毫无关联。除了此人之外,我再也找不到长得像反派摔角家的人物,但我毫不失望,因为这场比赛才刚刚开始。 接着我要求会见上田董事长。 上田卓年约七十,不过看来仍然矍铄康健。 “西垣君的事,矢岛君向我报告过了。矢岛君十分同情他,替他办了一切劳灾保险的手续。他的脚已跛,自然不能再聘他为司机。是我指示下面给他资遣费,并要求他离职的……”不愧是一手创立县内数一数二建设公司的大人物,言谈之间充满自信与自负,我只有在旁静听的份,“矢岛君还有点天真。我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所以他迟早要继承这家公司,但他到现在还不太懂人情世故……” 上田越扯越远了。我向他要求会见矢岛。 于是上田叫来了矢岛,自己离开,就好像双打的摔角比赛中换人上场一样。 矢岛年约四十一、二岁,身材结实,像个运动员,肤色很黑,似乎是打高尔夫球晒出来的,表情很严肃,衣着相当体面。 “你和富子是在当义工时认识的吗?” “我在仙台念大学时,有位参加基督教的朋友半强迫性地邀我去当义工,于是我在回乡省亲时便去参加社会服务活动,就是这样认识富子的。那时她已将全部心力投入社会服务工作了。” “你大学念什么系?” “心理系,不过我很少去上课,都在练习拍电影。” “哦,电影?” “是的,那时我担任电影研究社的社长。” 我对他的嗜好不感兴趣,便改变话题道:“听说你帮了西垣很多忙。” “无论如何,是我介绍他进公司的,帮人帮到底嘛!不过我没想到竟会发生那种事……” “出面聘请松浦律师的,也是你吗?” “不错,我希望西垣能得到公正的审判。” “你这人也真怪……” 常言道,不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然而我不信这一套,我不相信世上有所谓真正的善意,说来很悲哀,但我就是无法天真纯朴地相信别人的好意。 他并未反驳我这句讽刺的话,但眉宇之间仍闪过一丝厌恶的表情,这点并未逃过我的眼睛。 “要将西垣解雇一事,你的看法如何?” “我觉得他太可怜了,但既然是公司的决定,也没办法,我也是团体的一份子……” 矢岛将董事长的裁示说成公司的决定,充份显露出薪水阶级对上司屈意承欢的奴性。 他继续说:“我会用最大的诚意去向他说明的,资遣费两百万是非常优渥的待遇,已经超出公司的规定,西垣的意愿也在增强当中……” “但是富子反对——” “哦,那是妇人之见,她很聪明没错,但终究只是个女人。” “她希望你们怎么做?” “要我们公司继续雇用西垣。她说她知道西垣已不能再当司机,因此希望我们安排一份事务性的工作给他做。我回答说爱莫能助,因为西垣只有高中毕业,连记账都不会,怎么可以……” “如今富子已死,对你和贵公司而言都省事多了,不是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既然如此……”我站起来,模仿神探的口气说:“我就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认识的人当中,有没有一位高大壮硕、长得像反派摔角家的大汉?” 矢岛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但我无法看出那代表什么。 “高壮的大汉?没有!”他以不屑的口吻说。 两天后,我开始翻阅西垣的日记。这天我比平常早回家,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加入冰块当作睡前酒。这种酒比普通酒还烈,我边喝边看日记。 如松浦律师所说,他写得十分简短,例如下列这则: △月△日阴 一早起来心情就不好,若告诉富子,怕她会操心,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上班。整天都很郁闷,开朗不起来,幸好没出车祸。听富子说辰夫得了腮腺炎,差点病死,吓了一跳,明天不去慰问一下不行。 △月△日晴 五点半准时下班,正要回家时遇见矢岛先生,他邀我到“美纱”酒吧喝了个痛快。回到家才知道,富子还没吃饭,在等我回来。她告诉我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明年夏天,我就要当爸爸了!儿子万岁! △月△日雪 往返M町时路上积雪很深,真头痛。途中链条断裂,停车更换。开得特别小心,因此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让富子担心了。 从日记中可清楚看出他是多么喜爱这份工作、多么疼爱妻子,但也只能看出这些而已,完全没有提到松浦律师说的那个大汉,也没有任何能使人联想到“噩梦杀人”的相关记述。 我斟了第四杯烈酒,把日记从头到尾再读一遍,但依旧毫无所获。我放下酒杯,打算就寝。 就在此时,我忽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仿彿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无法用言语形容。可能是即将被酒精麻醉的脑细胞感觉有点不舒服吧?对了,那是十二月十六日的记述,也就是案发前一天的日记,问题好像出在那里。 十二月十六日小雪 每天到医院复健,脚伤却全无起色。主治大夫齐藤医师说我以后不能再开车了。走出医院时遇见矢岛先生,他安慰我,并邀我到他家里观赏电影,真是太感谢他了。 已经重读两遍了,看来毫无异状,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呢?我边喝酒边思索。 ——矢岛邀他去家里看电影…… 我发现潜意识里牵挂的就是这件事。 矢岛确曾对西垣多方照顾,但他为何要邀请这位即将被公司炒鱿鱼的司机到家里观赏电影呢? 杀妻案是在十七日深夜两点发生的,去矢岛家看电影则大约在案发的十二小时前。 我的潜意识注意到这一点,便向我发出警告。然而,看电影和杀人案究竟有何关联呢?或者说,究竟要如何解释才会有关联?我仍然一无所知。 除了这点以外,我再也无法从西垣的日记中看出什么来。松浦律师的期待显然要落空了。 徒劳无功的感受使我顿觉疲倦,我喝光杯中物,不知不觉中已进入梦乡。 <er h3">5 第二天起床时,我又发现了日记上的另一处矛盾。睡眠让我的头脑变得清晰。 去年夏天的记述中,有一天曾提到真田辰夫患了腮腺炎,病得很重。腮腺炎俗称猪头肥,病况严重时会影响男人制造精子的功能,可能会丧失生育能力。 虽不能断定真田真的病重至此,但案发后其妻素惠子流产却是事实。当时素惠子已怀有三个月的身孕。我认为应该当面向真田提出这个疑问,于是火速赶往真田任教的大学。 “并非无精子,只是精子极稀薄而已,本来以为再也无法生育了,不料还有让老婆怀孕的能力。” “你知道尊夫人怀了身孕吗?” “直到发生那件案子,内人受到惊吓而流产才晓得。她好像也是那时才知道自己有孕在身,因为她一向月经不顺,有无怀孕也不晓得……” “你喜欢看职业摔角赛吗?”我仿彿把他当成那个噩梦中的大汉了。 “没兴趣,不过我喜欢看相扑比赛,先父尚在世时,就常带我去看……” 看来我的期待落空了,他是个文质彬彬的大汉。 一月底,我去会见了西垣纯夫。松浦律师在第一次公审结束后立刻安排让他跟我见面。当然,她也在旁作陪。 从西垣受伤住院到目前被关在牢里,大约已过了四个月,这期间他一直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因此他脸色苍白,形容憔悴。 “关于那个在你噩梦中出现的大汉,请你再详细说一遍好吗?任何细节都可以,请尽量回忆一下……”我说。 “好,可是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西垣那毫无血色的脸上渗出油腻的汗水,看来他是在拚命地回想。他在噩梦中杀死了心爱的妻子以及期待已久的腹中胎儿,想必非常自责,说不定这世上最想知道真相的人就是他自己……为了要找出解答,他全神贯注地思考,最后他说:“那人戴着面具……” “就像所戴的那种吗?” “是的,但颜色好像是黑的,而且……” “而且怎样?” “全身都长着金黄色的毛……” 西垣两眼发直,宛如作梦般望着虚空。我忍不住想:我该相信他的话吗?虽说毒瘾已戒,但迷幻药中毒的后遗症还残留着,而且有勒杀前妻未遂的前科,虽然最后获不起诉,但这种人的话能信赖吗?或许我错了,一切都是他胡诌的…… 然而,最后我还是决定要相信他。因为若不相信他,事情就一步也无法进展。 不过,这“头戴黑色面罩、全身长满金毛”的大汉究竟是谁呢?日本有这么一位蒙面摔角家吗? “以前你曾看过那个人吗?” “好像看过,又好像没看过……” 这真是一句最不切实际的话。 “跟那些你曾经见过的人相比,最像谁?” “像一位高大的反派摔角选手……” “你是何时看到那位摔角选手的?” “记不得了……” 我决定改变问题的方向。 “你很钟爱尊夫人吗?” “是的。对我来说,富子是世上最好的妻子,美丽又贤慧,我简直配不上她,但是……但是,我却用这双手……”西垣呜咽饮泣。 “案发前一天,你是否曾去矢岛家看电影?”我想起日记上那段话,便问道。 “是的。他说,有部电影很精彩,看一看可以缓缓心情,一直邀我去,我就去了。” “是哪部片子?” “叫‘星际大战’确实很好看。” “是用录放影机看的吗?” “不是,那是真的电影。他家里有电影放映室,有一片很大的白色银幕,是用电影放映机放映的。” “哦,是十六厘米的放映机吗?” “几厘米我不知道,总之,就像在电影院看电影一样。除了放映机外,还有一些机器,好像是接底片用的。” “原来如此……” 我想起来了,矢岛曾说过,他念大学时拍过不少电影,还曾担任电影研究社的社长。现在他对电影大概还保持高度的兴趣吧! 和西垣见面,我所获得的成果并不多。 审判顺利进行,但我的工作毫无进展。我的任务就是要解开西垣的噩梦之谜。 酒卷检察官以案发时西垣无精神障碍并且能记得梦到什么,因此乃处于有意识状态为由,认定他有行为能力,要求追究其刑事责任。 松浦律师针对此点展开辩护,她说: “被告当时已陷入心神耗弱状态,而且精神极度不稳定,因此无法清楚辨识周围状况,亦即不具有能够辨别周遭状况之意识;再加上梦见一名男于要杀他,因而产生极度的恐惧感,为自卫而慌了手脚,才在无暇认清枕边人是谁的情况下出手勒死人。被告深爱其妻富子,毫无杀她的动机,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论告求刑公审在四月中旬开庭,酒卷检察官向法院求刑十年,他说: “既然西垣并无精神障碍,即是处于有意识状态,因此具有十足之行为能力,必须追究其刑事责任!” 根据我采访调查得来的资料显示,地检署内部多数检察官都认为:从诸多状况看来,西垣应被视为处于心神耗弱状态才妥当,因此应依刑法第三十九条第二项“对心神耗弱者之行为,应减轻其刑”,处以有期徒刑四年。但酒卷仍坚持己见,不听别人的建议,非要求刑十年不可。 宣判预定在六月上旬举行,我看到法院的公告后感到心焦不已。假如我在法院宣判前不能解开那噩梦之谜,西垣就很可能被判有罪。 松浦律师的心境大概和我相同。她在法庭上表现极佳,我想,换了别人,绝不会表现得比她好。但是,我身为她的保罗·德瑞克,却无法找出丝毫有效益的证据来,真是没有面子。当然,佩利·梅森并不会因为这样就责骂德瑞克,这对德瑞克面言,更是一件羞愧无比的事。 到来的前一天晚上,我和泰江幽会。她在雪国长大,因此皮肤特别白皙滑嫩、吹弹可破,而且身材丰腴,柔若无骨。目前她在县警局的秘书课上班。 办事之前,我俯卧床上,抽着香烟。她会喝酒,但不吸烟。我是个老烟枪,可说已经尼古丁中毒了,但却不喜欢会吸烟的女人。男人真是一种自私任性的动物。 “头戴黑色面罩、全身长满金毛的壮汉,你猜是什么人?” 我把心中的疑问当作猜谜游戏,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出来。这么做并无特殊用意,只是想诱发泰江的“魔力”而已。她经常在巫山云雨之后提供我一些难解之谜的线索,助我查明奇案的真相,此次我也想要如法炮制。这可说是我的劣根性。 “什么意思?”她问道。 “你知道那是什么人吗?” “是摔角选手吧?” “也许是,有个男子作噩梦时梦见了这名大汉。” “真是的,这教人从何猜起……” “就是这样才令人头痛呀!全身长金毛的,不知是指谁?” “对于职业摔角,我比一般人熟悉得多哩……” “哦,你知道得很多吗?” “我弟弟是狂热的摔角迷,每次我回县南的家乡,他就和我大谈摔角经,还曾用虾式固定法把我制伏在地呢!” “原来你对摔角这么有研究……我也来试试虾式固定法!这种体位以前倒没试过……” 我把她抱起来,她发出尖叫声,我不予理会,让她双肩着地,开始办事。不久,她认输投降,同时我也达到高潮。 “你好坏……”她喘着气说,“不过感觉很好。” 她用手轻抚我的头发。我却累得说不出话来,可能是年龄差距太大了吧! “好吧,我告诉你答案,作为奖励……” “什、什么!” “你想知道那人的名字吧?”她的声音毫无倦意。 “你知道他是谁吗?” “是的,此人乃是罗马尼亚出身的摔角家,外号叫吸血鬼。” “吸血鬼……” “不错,戴着黑色面具、全身都是金黄色的毛。” “哦,原来是罗马尼亚出身的吸血鬼……” 据说吸血鬼的故乡就是罗马尼亚传西巴尼亚地区的古堡。 “他目前正在日本比赛,非常受欢迎。我记得他的绝招就是咬破对手的额头,然后猛吸其血,观众最爱看了……” 她话未说完,嘴唇就被我用力吸住了。我的深吻里包含了感激之情,不过我可不喜欢血。 翌日,我设法弄到一张蒙面摔角家“吸血鬼”的相片,透过松浦律师交给西垣看。西垣说此人很像梦中的大汉,但其余的事就不知道了。 保罗·德瑞克已完成了佩利·梅森交代的任务,查出了梦中大汉的身份,但真实世界和贾德纳的小说不一样,现实中的梅森没有办法将这项新事实应用到法庭辩护上。 <er h3">6 五月连续假期过后的第一天,我躺在记者室的沙发上看晚报。没有什么大新闻,我看着看着竟睡着了。最近我常饮酒过量,这对身体不太好。很多记者都以为,愈是摧残身体就愈能显示自己是个优秀的人才。我虽然知道这是错误观念,实际上却常常这样做。 迷迷糊糊睡了三十分钟左右,突然被两名新进记者的谈话声吵醒。我没有起身,就那样躺着听他们交谈。其中一个较年轻,但资历较深;另一个较年长的才刚进报社。他们谈的是昨晚观赏的一部外国电影录影带。 “凶手打算谋杀一名男子,要趁他口渴想喝水而跑到饮水处时,躲在暗处射杀他。那名男子是电影制片人,凶手则是导演。猜猜看,凶手要用何种手段才能达到目的?” “大概是给他吃些辛辣的食物吧?” “那不行,必须让他在无意识中感到口渴才可以。要是你,你会怎么做?” “讲些有关辛辣食物的话给他听,譬如极辣的咖哩饭,或是腌制的咸鱼等。口渴时,只要想起青梅,就会流口水,利用这原理就行了。” “你真是一点想象力也没有。我不是说过吗?凶手是导演,被害者是制片人,所以凶手利用的是影片的胶卷!”较年轻的以焦急的语气说。 “用胶卷?怎么办得到呢?”新进记者似乎不明白。 “当然办得到了……”说到关键处,年轻记者的口气变得很得意,“用剪接的方式,在胶卷中加入一些有咸辣食物的画面就行了,这是诉诸视觉的方法。在这部电影中,凶手用的是俄国鱼子酱。被害者观赏影片后并未留下看过鱼子酱的记忆或意识,但视觉神经确实已将此种讯息传至脑细胞,脑细胞发出口渴指令,于是被害者就在无意识之中产生口渴的感觉……”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新进记者以怀疑的语气说。 “有呀!据说虽然不能长久停留在记忆里,但在短时间内是有效的。要是精神上刚好处于不安定的状态,效果就会更加显著……” 我倏地跳起来。接下去他说了什么,我都没听到,因为我的后脑此时就像被一道闪电击中般。两名记者以惊讶的神情看着我,但我没有理他们。 我踩动机车的引擎,赶往松浦律师事务所。 ——终于揭开噩梦的秘密了! 我高唱凯歌。制造噩梦的人是谁,我已经知道了。尚未明白的是此人的动机,但只要对这家伙周遭的人详加探问,一定可以查明的。想到这里,我赶紧加快车子的速度。 松浦千绘喝了一口冰啤酒,以兴奋的口吻道:“接下来就是要查明动机,并且设法取得物证!”噩梦的制造者显然是矢岛贤三。他在大学时代就已对电影颇有研究,家里甚至有电影放映机和剪接底片的设备。 对一个剪接底片的高手来说,要在“星际大战”的底片中加入几段“吸血鬼”朝着镜头扑来的画面,是轻而易举的。 况且矢岛念的是心理系,精通心理学,对于如何让潜意识发挥作用,他很可能了若指掌。 他将经过剪接的“星际大战”放映给西垣纯夫看,于是西垣在潜意识里便留下了蒙面摔角家“吸血鬼”扑击过来的印象。 精神状况极端不稳定的西垣就寝后,并未立即进入熟睡阶段,而是处于浅睡状态,此时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白天见过的那个“吸血鬼”向他袭击,于是他的自卫意识发挥作用,不久就将睡在身旁的妻子富子勒死了。 我尚未了解的是矢岛的动机。他的目的是要杀死富子吗?或是要将西垣塑造成一名杀人凶手?抑或两者都有?难道他用的是一石二鸟之计,以借刀杀人的方式欲同时除去富子和西垣? 我和松浦律师都无法推理出这问题的答案,因此我答应她,接下来要去调查矢岛及其周遭的人。这是保罗·德瑞克最后一次的出击。 每天除了要完成例行工作,还要进行侦探活动,是非常累人的。 <er h3">7 五月已过一半。 当地的樱花和杜鹃都在这段时期开花,漫长而黑暗的冬天终于过去,四周景色焕然新,但我的心情却未能开朗起来。 找出矢岛动机的工作迟迟没有进展。原本我已确信噩梦的制造者必是矢岛无疑,如今我的信心也开始动摇了。 六月到了,再过四天就是宣判日。这天我在县警局六楼的交通课翻查一大堆车祸报告的文件。前一天我已查出一项事实,就是矢岛曾于去年九月底将自己的车子送进修理厂,那辆车因擦撞而受损,必须重新烤漆。 这个时候,我还不能确定这桩车祸是否跟此案有关,我还以为会跟以前一样徒劳无功。 交通事故真是何其多,我从九月二十日开始翻起,过了整整两个小时,居然才翻到二十七日的报告而已。 “有了……”我不禁喊了一声。 我将必要事项抄下来,即刻赶往松浦律师事务所。已经下午四点了,艳阳依然高挂天空。 “西垣出车祸的隔一天,矢岛就发生了擦撞事故。”我把刚刚查到的资料告诉她。 “地点呢?” “在高见川旁那条公路上……” 那一带有很多幽会用的宾馆,所以我有一种预感,觉得很可能会找到线索。 “看来值得一查。”松浦律师一边以纤纤玉指抚弄着香烟,一边说道。 “我也这么想。车祸本身很单纯,那家伙开着宾士车,和对面来车交错而过时发生擦撞。双方都不小心,所以都有责任,但因对方的车是新车,所以才报警处理。” “这对我们而言,也许是一件幸运的事。” “但愿如此……” 和矢岛发生擦撞事故的人叫木村澄子,我骑车前往她家。 澄子是个三十岁的家庭主妇,在丈夫开的洗染店帮忙。去年九月二十七日,她开着刚买来的小货车出去送件。高见川边的公路两旁有很多幽会宾馆,其中有不少家是她的客户,那天她就是要把洗好的床单和浴衣等送过去。她有五年的驾驶经验,从未出过车祸。 进入分岔路后,跟迎面而来的宾士车擦撞。对方似乎有急事要办,递过名片后就打算离去,但澄子以车子是刚买的为由,要求警方前去处理勘验,对方也只好勉强同意。 澄子喋喋不休、比手划脚地说了二十分钟才说完。 “矢岛的车子里只有他一人吗?”我小心翼翼地问了这个重要的问题。 “才刚从宾馆出来,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人?”她的口气有点愤怒。 “是什么样的女人?” “三十岁左右,长得很标致。” “是不是这位?”我拿出一张相片给她看。 “很像,不过不是这位……” “很像,却又不是?”我重复一遍。 “对!年纪比较轻。” 至此我的假设已被推翻了,因为我出示的是富子的照片。 我的假设是这样的:矢岛和富子有通奸行为,西垣受伤后,富子对自己的将来深感下安,于是心理上更加依赖矢岛。矢岛受不了她的纠缠,便想出了一个应用心理学与潜意识作用的完全犯罪计划,利用有杀人未遂前科并且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的西垣,让他在噩梦之中除掉富子。 但若矢岛的情妇不是富子,这个假设就不成立了。 此时一名女子从里面探出头来,她长得很像澄子。 “阿澄!大竹先生打电话来找你……” 澄子尚未答话,那名女子就又缩回去了。 “我的电话……”她站起来。 “咦,刚才那位是?” “是我姐姐,从东京赶来参加丧礼的……” 我蓦地发觉自己的错误所在。矢岛的情妇应该不是富子,而是其妹素惠子。 我想起其父宇山牧师的话:富子非常重视伦理道德,尤其是对外遇通奸,比一般人更加排斥…… 其实我一开始就不该怀疑富子。她厌恶男女之间乱搞外遇,自己当然不会红杏出墙。不过,自己的妹妹跟人通奸,她能够容许吗? 矢岛谋杀富子的动机,我现在总算明白了。 真田素惠子才是矢岛的情妇,而且她怀了矢岛的孩子。这件事如果让富子知道的话…… 对男女关系有洁癖的富子一定曾去威胁他们,要他们分手,否则就要公开这件丑闻。 对矢岛而言,这件丑事一公开,必会惹怒太座,然后被赶出公司。这样一来,他那登上上田公司下任董事长宝座的美梦就会破碎。 对素惠子来说,要是让人知道腹中胎儿是矢岛的种,丈夫真田辰夫一定会跟她离婚。辰夫在去年八月罹患腮腺炎,已处于近乎无精子状态,素惠子一怀孕,他定会起疑,因此素惠子趁着富子死后大家慌成一团时,宣称“流产”而将腹中胎儿处理掉了。 矢岛和素惠子都有谋杀富子的动机,但要上法庭指证,还需查明一件事,那就是富子如何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 我打电话到真田任教的大学,问出了为素惠子施行流产手术的医院名称,那是城北医院的妇产科。我认为富子和此事的接触点很可能就在医院的妇产科。我再去问西垣,他答说富子最常去的医院就是城北医院。 能够证明他们两人罪行的唯一物证,就是在西垣的潜意识中植入强迫观念的那卷“星际大战”的十六厘米胶卷。我必须设法弄到手。 松浦律师想出一个妙计。她认识一位姓月田的男子,想拜托此人去取得影片胶卷。月田是市内一家影评杂志的发行人,松浦律师请他以采访为由去找矢岛,并向矢岛商借几部著名影片的胶卷作为参考,其中当然包含“星际大战”在内。 不过,松浦律师并未将真正的目的告诉月田,她还说,月田本领高强,答应的事一定办到,一切交给他就行了。 假如矢岛已将胶卷毁弃,或是已把剪接上去的“吸血鬼”画面除掉,那我们就只好投降了,但我认为,他有一种狂热者的个性,很可能会将这卷达成完全犯罪的胶卷保存下来作纪念;而且他相当自负,大概会认为这么做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而不致将那些画面消除掉。我愿意下这赌注。 结果我估算对了,月田借回来的那卷“星际大战”的十六厘米胶卷里面有五处被动过手脚,每一处都被插接三个“吸血鬼”的画面。我复制下来后,将原来的胶卷交还月田。 不过,这份拷贝在法庭上却不能使用,因为这是“用不正当的方法取得”的证物,而且还会让月田惹上麻烦。 此外,在调查病历方面,新闻记者也插不上手,因为医生有维护病患隐私的义务。 事已至此,除了交给警方侦办之外,也别无他法了。离宣判仅剩两天,我心急如焚。 我打电话到中央警局找边见。他是局里极少数的共产主义拥护者之一,刚认识时就跟我很谈得来,因此可说和我一样是个怪人。 我们在一家咖啡厅碰了面,我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和松浦律师的合作关系,并没有隐瞒的必要。 “为什么不早说!”边见大嚷道。 其实,我们要是不先做那些调查工作,恐怕真相早已如石沉大海,永远不见天日了。 “因为当初还不晓得他们的动机……怎么样?肯不肯帮帮忙继续办这件案子?” 我瞪着他的眼睛,他也毫不回避我的视线,两人就这样互瞪了一分钟。 首先栘开视线的人是他。 “帮帮忙吧!”我把互瞪前的台词再说一遍。 “真没办法。”简单的一句话,表示勉强答应的意思。 警方的秘密侦查尚未结束,宣判日就已来临。这是史无前例的犯罪手法,警方处心积虑想找出证据来证明那两人的罪行,然而时间上已来不及了,法院马上就要对杀人现行犯西垣进行宣判。边见犹豫不决的原因就在这里。 松浦律师说,要是法院判决有罪,她就要在二审时抖出那些新发现的事实来赢得无罪判决。看来她似乎已下定决心要背水一战了。 <er h3">8 法庭内一片寂静,旁听席上所有人的眼光全都集中在石田审判长脸上。 “……判被告西垣纯夫……”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因为石田根本就不知道阴谋者的诡计。 “判被告西垣纯夫无罪!” 这一刹那,我全身松弛下来。喊叫声传遍了整个旁听席;酒卷那惊慌失措、六神无主的表情终于留在我的视网膜上;石田审判长那刺耳难听的嗓音如今听起来却觉得非常悦耳。 判决理由与众不同——被告西垣纯夫勒死其妻富子时虽有意识,但已无法分辨周遭情况,对本身行为亦不具判断是非善恶之能力。虽在行动中杀死其妻,但对其妻并无杀意,因此问题不在于被告有无刑事责任能力,而在于犯罪之构成要件。杀意乃是构成谋杀罪的必要条件之一,既无杀意,就不构成蓄意谋杀罪。另外由于被告当时意识并未完全清醒,并无过失致死罪中之过失可言。综合以上所述,被告所杀者并非其妻,而是在梦中出现的那名大汉。 判决书上居然认为是“噩梦杀人”。 宣判无罪后,警方的行动变得非常迅速,他们逮捕了矢岛和素惠子,并且搜索了矢岛的住宅,将“星际大战”的十六厘米胶卷、电影放映机和剪接用的机器等全部扣押起来。 当然了,我的采访稿是各报中最翔实正确的,分社长对我私底下的调查行为也不敢发半句牢骚。 两名阴谋者被移送法办那天,我邀了边见到闹区的一家酒吧喝酒。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以后可不许你再瞒着我们偷偷行动了!”他说。 “富子和素惠子果真在城北医院的妇产科碰了面吗?”我说。 “不错,富子知道辰夫因罹患腮腺炎而丧失生育能力,于是再三质问素惠子,不久就套出了矢岛的姓名。然后她去见矢岛,威胁他跟素惠子永远分手,否则就要向其妻公开一切。她也对素惠子说,若是再继续跟矢岛来往,就要将这件事告诉辰夫。于是他们两人便对富子产生了杀意……” 看来人的洁癖还是适可而止为妙。 “对了,昨天西垣到分社找我,说由于松浦律师的帮忙,本市律师公会的庶务股已经决定雇用他了。” 我说着,将那杯加了太多水而变得太淡的威士忌一口喝光。 梅雨季就要开始了。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