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中的袋鼠·日本当代女性作家杰作选》 八卦骚动 《八卦骚动》的作者黑崎绿,本姓三轮。一九五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出生于兵库县。同志社大学文学部英文科毕业。在学中参加该校之将棋研究会与推理小说研究会两社团活动。是一个推理小说迷出身的推理作家。 一九八九年以《红酒杯充满杀意》获得第七届三得利推理小说大赏之读者赏,登龙文坛。本篇具有很时髦的小创意,非推理小说迷是写不出来的玩意,获得读者投票之第一名,是悬疑推理的佳作。 其第二长篇《神圣的死塔》的风格与前作不同,是一篇混合恐怖小说要素的解谜推理小说。十年来黑崎绿所发表的长篇虽然不足十篇,但其风格都不同,有心理悬疑小说,有心理恐怖小说,有幽默推理小说等,黑崎绿虽是寡产,也可说是一位多方位的作家。 《八卦骚动》是属于1980年末,由东京创元社出身的一群年轻的解谜派推理作家所创新的“日常之谜推理小说”。 这类小说的内容特征是,主角或是周围的关系者,从不同的角度去解析、推理,日常生活中发生在主角身边的奇妙小事件。原则上与以往的杀人事件为题材的解谜推说不同。 小说的重点是作者要让读者欣赏事件的推理逻辑,读者参与推理的机会不多。 日语的“八卦”是相命之意。本篇分为两部,第一部是大学生的女主角久子,在东淀川大学大学祭的“希腊式木占卜”模拟店向两名占卜师,质询其哥哥的婚姻问题进行。第二部是久子回去后,两名占卜师推理久子之哥哥与结婚对象以及周围的复杂关系。 <er h3">第一部 这是一间奇怪的店。组合式的白色帐棚,仅容一人进出的狭窄入口两旁,随便地竖立两根表面贴上道林纸的厚纸板圆柱。柱上漆着浅灰色的底漆,画上深灰色的细直条纹。从远处看或许看不出来,但可以感觉得出是仿希腊神殿的圆柱。圆柱的中间略微鼓起……是哥林多式柱?还是历亚式柱?圆柱上挂着一块木板,上面潦草地写着“希腊式棺卜?每次五百圆”几个斗大的字。 “真奇怪!这哪是什么希腊式嘛?” 美香扣扣扣地敲打圆柱说。 我也这么认为,却莫名地被它吸引住。 “算命……” “这所大学怪人还真不少,啊,对不起,我当然不是指久子的哥哥。你看特别是这个模拟商店,真的很奇怪。大概是哪个社团搞出来的吧!” “或许是同好会也说不定,大概是开不起像样一点的店吧!” 其他的模拟商店都做得有模有样。只有这家商店是仅把钱花在租帐棚的便宜造型。我望着漆黑的人,心不在焉地和美香答腔。 “不管怎么说,实在太没品味!一定是一群没有美术细胞的家伙做出来的。走吧!久子,那边有比较好玩的商店。” 美香拉着我的手,我却一动也不动。 “只要五百圆,太便宜啦!” “是啊!假如去给正牌的命相师算命的话,会贵很多,这是业余的,所以才这么便宜。咦?你有兴趣?” 美香吃惊地说。 我稍微犹豫地微微点头。 “进去看看吧!” “不要啦!简直就是在浪费钱!反正一定是没什么知识的学生冒牌的。” “嗯,说得也是!可是……” “大学校庆的算命,不准的啦!” 心中虽然十分明白,然而……。 一问充满疑问的店,里面一位客人也没有。里面不知是否有人在,静悄悄地半点声音也没有。然而在垂挂着黑色天鹅绒布幕的入口处,在此时,对我来说有如一扇通往神秘世界的大门。 “倒不如去那边的‘休憩茶馆’看看吧!说不定有好男人在那里呢!走吧!久子!” 美香抓住我的手,再次说。我轻轻地挣开她的手。 “你先去,我想要走去看一下!” “当真?” “你先到那间‘休憩茶馆’等等,我稍后就到。” 向吃惊得目瞪口呆的美香挥挥手,留下她,我掀起入口处的布帘,往里面踏进一步。 帐棚内又窄又暗,满是烟雾。之所以看起来比在外面看还来得狭窄,是因为方形的屋子被一块黑色布帘分割成两个区域。尽头和入口处一样挂着一块向左右两面开的布帘,布帘的后方还有些许空间。 放置在屋内四角的四根蜡烛是唯一的照明,因为屋内显得有些暗。蜡烛是结婚喜宴上所使用的大型白色蜡烛,直径约二十公分,长约我身高的一半。仔细一看,侧面标着小小的刻度。一年、三年、五年……?着实令人吃惊,果真是喜宴上摆设用的蜡烛。这些蜡烛燃烧所产生的黑烟使得屋内烟雾弥漫。 屋内正中央的地板,在黑色布帘的前面,放着一具无盖的大型方形木箱。大小仅容一人躺下,和棺材差不多大。原来这是所谓的“希腊式棺木”。只不过是用五块木板钉成的粗糙木箱,根本谈不上是“希腊式”。 正如美香所说的,是间不像样的店。我开始后悔走进这里。 心想大概没人在,正想离开时,忽然一阵巨响,木箱中探出半截人,猛然转身面向我。 没想到棺木中真的有人,我差一点大叫起来。 “啊,对不起!吓到你了,很抱歉!很抱歉!” 是一个普通的男子,一个真人。手持手电筒,头发因横卧而蓬乱不堪,长相端正的年轻男子。当他看到我,薄薄的唇绽放出笑容。 我放下心的同时,也对自己被吓一跳的事感到过意不去。怎么了?久子,里面又不会放木乃伊,而且希腊并没有木乃伊。 “哪里,没关系!我以为没人在。” 我答。 “有!有人在。” “是的!” “这……要算命吗?” “是的!” 奇怪的对话。除了算命外还能做什么,门口不是写得很清楚? “好的,请稍等。我去叫尼古拉斯?亚历山大?克里姆那斯?哈鲁斯斯算命师。请坐在那张椅子上稍等一下。” 他话说完便起身,跨过棺木。 由于人在箱内所以没注意到,他长得十分高大,格纹衬衫配牛仔裤的装扮,手上拿着套有书套的文库本,应该是这所大学的学生。大概是利用手电筒,躺在棺木中看书。从他的样子看来,一定没有顾客上门来。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后,皱起两道好看的眉毛,露出略显沉重的表情,然后消失在黑色布帘后方。 我坐在他所指示的那张放在棺木前的小黑色折叠椅上。 约莫等待两、三分钟后,一名男子出现。 黑色的布帘被掀开,出现另一名年轻男子,叫什么来着?方才那名男子呢?……好像是叫尼克拉斯?某某的算命师吧!这号人物和方才的那名男子一般高,体型比他略壮,却算不上胖。身上和古希腊人一样,用白布任意缠绕着身体,戴着用绿叶编织而成的头冠。可是不论怎么看,都不像希腊人。黑鬈的头发,微黑的肌肤,东南亚裔脸孔的男子。 “我是尼古拉斯?安多里亚斯?克烈姆林?哈鲁基斯。” 他脸上表情十分严肃,却以十分温和的口气说。 骗人!分明是日本人!而且和刚才那名男子所说的名字略有不同…… “你为感情问题在烦恼,对不对?” “嗯,是的!” 一点都没错!我吓了一跳! “对吧!对吧!我就知道。你只要坐着不用开口,我就能算出来。而且你想说想问的并不是本身的问题,对不对?” “是啊!” 哇噻!又答对了。 “我知道,我知道,是你朋友的问题,是不是?” “不是,是我哥哥。” “哥哥?哥哥?是令兄吗?” 哥哥难道还有别的意思吗?他却一脸疑惑。 “这个嘛,请稍等一下!” 他又再次消失在布帘的另一端。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次只隔了数秒,那名男子便马上出现。 “我知道了。请说吧!我会一针见血地解决你的烦恼。” 他说完,卷起缠在身上的布,咻地跨过棺木,进入棺木中。他坐进棺木,无邪的大眼睛望着我。 “请说!” “说什么?” “你的烦恼与令兄的烦恼,所有一切的事。是感情的问题对吧?” “不用告诉你,哥哥的出生年月日、血型或是星座吗?” 我不安地问。既然是算命,应该需要些什么吧? 可是他会却摇摇头。 “希腊式棺木占卜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完全是依据宙斯神所赐与的棺木……” 他扣扣扣地敲着黑色的棺木。 “此棺木会替你解决,请随便地说。” 未免太草率了吧! 不过这是走进这里的我的错。我叹了一口气。 “我刚才也说过,请你算我哥哥的事。他今年二十二岁,是大学生。” 我开始叙述。 “是这所大学吗?” “嗯,是东淀川大学的学生。” 他怎么会知道的呢?或许这点小事,胡乱猜也猜得到。我半吃惊地改变想法,怎么可以如此轻易被唬住呢? “他是读……唉?需要说吗?” “和你想问的有关吗?” 我侧着头沉思片刻,然后否定说: “我想没有!” “那么,如果我认为有必要时再问你,请继续说。” “哥哥是大四生,原本预计明年春<strike>http://wrike>天毕业,可是现在却有点令人担心。” “嗯,大家都一样。” “什么?” 男子的喃喃自语停在耳边。 “啊,没有,没什么。请继续说下去。” 他慌张地说。 我想这名男子大概也是大四生,同样也在为毕业的事烦心。嗯,一定是这样没错。只有草包才会想出这种算命的点子。这么说,就连想来这里算命的我……。 一面自嘲地想着,一面继续说。 “哥哥连工作都还没着落,可是最近大概是因为沉迷某种奇怪新兴宗教的关系吧!突然说要结婚。” “结婚?你就是在烦恼这个啊?——嗯,有关新兴宗教的事,我是不太清楚啦!可是他想结婚的话,只要明年春天能毕业的话,就可以去工作了,这反倒可以变成鼓励他努力读书顺利毕业的动力,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果真如此何必问你! 我摇摇头,打断他的话。 “不是明年春天,哥哥说要在今年冬天年底前结婚,只剩下不到三个月。” “要在今年冬天结婚?学生结婚吗?” “对方不是学生,可是不管怎么说,未免太急了吧!” 我以征求他认同的口吻说。 他沉思片刻,又开口说: “会不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呢?也就是说……” 接下去的话便含混不清。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便明白地说出来。 “你是说对方已经怀孕了是吗?” 我一针见血说了出来,他睁大眼睛露出惊讶的表情,点点头。 我摇摇头。 “这点,父母和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也问过哥哥,但哥哥说绝对没那回事。” “你相信令兄说的话?” 他质问我。我点点头。 “我想他应该没有说谎。因为一说谎,很快就会穿帮了不是吗?” “说的也是!马上就会穿帮。” “加上我想哥哥和那名要结婚女子,应该还没亲密到那种地步。” “怎么说?” “也就是说,看起来不像有那种关系。” 含糊不清的说法。话说出口,脸颊一阵热。他似乎也察觉到了。 “原来如此!没有那种关系,也就是还在柏拉图式爱情阶段罗?” “爱?谁晓得有没有爱?” 我嘀咕着。 他抓住我的话柄,皱起两道浓眉,噘着厚厚的嘴唇。 “噢——这是形而上的问题。和灵界是否真的存在的问题相同,所谓的‘爱’……” 我连忙插嘴。 “并不是一般人,我是指哥哥和那名女子的关系。” 灵界与爱究竟有何关连,我并不清楚,我并不是来讨论哲学问题的。 “你是说令兄与那名女子,两人并没有爱情吗?” 他的眼睛骨碌碌地打转,似乎想反驳我奇怪的说法。 “看起来似乎是这样。” “可是今年冬天令兄不是说要和那名女子结婚吗?” “那名女子和哥哥只见过二、三次而已。不,或许更少。” 我斩钉截铁地说。 “只见过二、三次就决定要结婚?” 他无法置信地提高嗓门说。 “老实说,那名女子也加入了和哥哥同样的新兴宗教。” “啊,是吗?那我知道了。” 他砰地一声敲打棺木。 “原来如此!是当今很流行的宗教。由教祖决定信徒结婚对象的那种……” “不是那个有争议的宗教。大概是和它类似的新兴宗教。” “是什么宗教团体呢?” “不知道!名称和内容,哥哥全都没说。” 我叹气说。 “完全都没说?” 我点点头。 “哥哥虽然有说不是那个有争议的宗教,可是细节却完全没说。” “这就伤脑筋喽!……咦?什么?啊!请稍等一下!” 布帘后方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是谁的声音?大概是方才退至布帘后方的男子吧?他转身向后,交谈了两三句。 不久,从布帘的缝隙中,突然伸出一只手,递给他一张白色小纸条。他急忙收下,脸转向我。 “令兄曾经参加那个宗教聚会吗?他们一定有举办聚会之类的活动吧?” 他不时一面偷瞄手心,一面问我。右手手心握着方才拿到的那张纸条。是一张小抄,上面写着要发问的问题。 我一面凝视他的手,一面回答。 “有啊!偶尔有去。不过好像不怎么虔诚。” “平均每星期去一、二次吗?” 我的视线从他的手移到他的脸。遗憾的是看不见纸条上究竟写些什么。 “没有。哥哥说到目前为止,只去过二、三次。他入教不过二个月左右。” “的确,如此根本算不上虔诚。” “他是在朋友的鼓吹之下入教的,所以只跟那位朋友一起去,一个人是不会去的。” “并不是虔诚的信徒,却说要和教徒结婚吗?” “是的。” “对象也是由教祖决定吗?” “好像是。” “那个宗教团体有没有来向你及家人传教呢?有没有邀你们一起去参加聚会呢?” 他又再次瞄了一眼手中的纸条,然后问。 我摇摇头。 “有没有一直不厌其烦地来传教呢?” “没有,完全没有。” “令兄也没有对你家人传教吗?” “完全没有!反而是我曾经向他说觉得很有趣想去参加,但当时哥哥却极力反对。甚至唯恐我偷偷跑去,连聚会的时间和地点都不告诉我。” “聚会不都在固定日子举行吗?” “不是。是鼓吹他去的朋友打电话来,才去的。” “与其说是宗教团体,倒不如说是秘密结社!” 他有感而发说完后,又瞄了一眼手心,然后问: “鼓吹令兄信教的那个朋友,是怎样的人呢?” 我努力地回忆着。他是…… “是哥哥高中时代的朋友。曾经到家里来玩过二、三次。高中毕业后,有一段时间没见面,最近才又再联络上。大概就在这时候向哥哥传教的吧!他向来都是一个相当正经的人,如今在大学就读。” “东淀川大学?” “是别所私立大学,但我忘了是哪一所。” “说的也是,这所大学没有一个家伙是正经的!” 真是败给他了!竟然自己这么说!不过倒也是事实。 “那位朋友和哥哥不同,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他是不动产公司社长的儿子,可是因为父亲公司破产,就学发生困难,但据哥哥说还半工半读。” 我说明。 “泡沫经济爆发后,不动产公司就一蹶不振。也就是说他变成打工族了吗?” 他很佩服地说。 “也许他是因为这些遭遇才入教的。哥哥信教也是在发生那件意外之后……” 我不经意地将突然闪过的念头说出来。他竖起眉毛问: “意外?发生过什么事吗?” “啊,没有,没什么……” 布帘后方又再度传出细微的声音。 “咦?什么?……请稍等一下!马上回来!” 本以为他只是转身向后,交谈几句,不料却先向我报备后,消失在布帘后方。我又被独自留下。 我实在不太愿意提起那件意外,刚好被打断,这才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场算命究竟是怎么回事?总觉得是由隐身在幕后的男子所指使。脑海中浮现出我刚进入帐棚时,躺在棺木中的年轻男子的脸。是他隐身在幕后算命的吗? 不管如何,搭配穿奇装异服的男子说话,与其说是算命倒不如说是人生谘询。不问血型、出生年月日及姓名的算命很畸型。这算哪门子的“希腊式”!唉!搞不好希腊人是很健谈又好辩的呢! 约过五分钟后,男子掀开布帘现身。他又再度跨过棺木边缘,进入里面,坐下。 “现在,宙斯神有所指示。” 我一定是露出怀疑的表情,因为他脸上略带尴尬。他干咳一声,马上又回复严肃的模样,继续说话。 “总之所有问题的事,我全都会问,首先要问的是有关令兄结婚对象的事。” 我皱起眉头。哥哥说要跟她结婚的女子,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即使问我,我也无法清楚回答。 “怎么了?” 他看着我的表情问道。 “我想即使你问我,我也无法回答。” 我很老实说。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对于她几乎一无所知。” “因为是新兴宗教的教祖擅自决定的关系吗?令兄难道没有介绍她给家人认识吗?” “曾经带她回家来一次,可是……” 我吞吞吐吐地说。 “可是什么?” “她是个十分乖巧的女孩,不论问她什么,都只回答是或不是,其它唯一说过的话,就只有‘没错!’而已。她究竟是什么性格的人,根本无从得知。” “你不是已经知道她十分乖巧了吗?” 他侧着头,似乎不了解我所说的话。 我摇摇头。 “总觉得她好像佯装什么都不知道似地,故意一句话也不说……” 我一面回想哥哥带她回家时的情景,一面说明。 “不管爸妈问她什么事,几乎都是由哥哥替她回答。她只是低着头,像人偶般摇头而已。一副完全依赖哥哥的模样,但总觉得她是矫揉造作。假如她不是佯装不知的话,那她一定是个非常不可靠的人。” 说她不可靠有点太过平常,应该用更严厉的言词来形容,然而却说不出口。要是被人认为在嫉妒哥哥的女友,就太令人气结了。 “她几岁呢?” “二十一,比哥哥小一岁。虽说看起来大概是那个岁数,可是起初感觉并不怎么可靠,所以还以为更年轻。” “你说她并不是学生,对吧?” “是上班女郎。据说在大坂市内一家小型纤维公司上班。这些也是哥哥说的。” “她叫什么名字呢?” “山本……和子。名字非常普通。连名字都毫无个性。” “容貌长得如何?” “容貌嘛……长得相当漂亮!” 那就没错!也许因为如此,哥哥才会想要和她结婚。 “是个五官端正、容貌出众的美人。细长的双眼、柳眉杏唇、雪白的肌肤……中等身高、瘦瘦的。” “噢……这么说来,令兄应该很喜欢她才对。连像你这样的女生都觉得是美女了,当然可以娶来当老婆喽!” 他的语气中略带羡慕。 “可是当时的谈话一点也不起劲。哥哥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 “但却也并不讨厌结婚吧。” “与其说是讨厌,倒不如说是认命。” 当我回答时,脑中浮现哥哥板着脸的模样。 “还显得有些困惑和迷惘……” “这样的话,只要暂时不去管他,宗教狂热也会冷却下来,到时候就会说不想结婚了。” “不会,绝对不会。哥哥的意志十分坚定。” “你反对令兄结婚?” “当然!” “假如令兄是大学毕业,上班之后才结婚,你就不反对了吗?” “即使这样,我还是反对这种违反常理的婚姻。” “嗯!” 他一边抚摸四角形下巴,一面说。 “如果算命的结果是俩人八字十分吻合,应该让他们结婚的话,你该怎么办?会不再反对吗?” 我无言以对。牛头不对马嘴地说: “这……仅供参考。” “哈哈哈!反正不管如何,你就是反对。” 他张开大嘴,大声笑。然后以锐利的目光瞪着我。 “来算命只不过想找出不利于这场婚姻的因素,以便用它来说服令兄罢了!” “是的!” 正如他所言。我希望他能说出一些坏处,例如希望他能说哥哥和那女子八字不合、这场婚姻将以悲剧收场,最好停止等之类的话。我会走进这个奇怪的算命场所,就是想求助于神明。 “你的心情我了解。这场婚姻的确不太合乎常理。” 他侧头深思,不久开口说: “我帮你想办法说服令兄好吗?” “务必请您帮忙!” 我坚定地说。 “对了,希望你能将所有发生过的事全盘说出来。刚才你提到什么‘意外’?” 他盯着我问。 “嗯——这个嘛——” 我避开他的视线。 “是啊!你不是说就是因为那件事,令兄才加入宗教的吗?到底是什么意外呢?” “实在有点难以启齿。” 我有点犹豫,他有如给我勇气般露出笑容。 “在这里说的话,当然不会泄露出去,请你放心。我们有义务替委讬人保守秘密。” “委讬人?” 好奇怪的说法。 “没什么,只是美其名而已。况且我们连你和令兄的姓名都不知道。” 他说的确实没错。在这里说,根本就无法四处张扬。而且既然已经谈了么多,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他一副认真替我们想办法的样子,或许真能想出什么好主意,应该要信任他才对,我心想。 “三个月前,哥哥出了一场车祸。可是我们是在大约二星期前才得知这件事。” “车祸?” 他想都没想到会是这种事,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赶紧补充说: “虽然是出车祸,却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故。并不是撞人事故,只是他向友人借车去兜风,结果却撞上护栏。” “有人因此受伤吗?” “没有。车上只有哥哥一个人。幸好哥哥并没有受伤,也因此家人才完全不知情。虽然幸运的是没有任何人受伤,可是汽车保险杆却凹陷,车体严重受损。” “他是向朋友借车的吗?” 他皱起眉头。 “是的。而且还是刚买不久的车。” 我语带叹息地说。 “新车吗?” “不是,是中古车,可是和新车差不多。修理费用相当昂贵。” “不是用保险费修理的吗?” 他问道。我摇摇头。 “倒霉的是那位朋友还没投保。” “这么说,令兄不就要全额负担修车费用了吗?” “是的。这件事也是在他付完钱修好车后才知道的。” “也就是在二星期前。” “是的。仔细回想,车祸发生的时间和哥哥加入宗教的时间,大约一致。大约是在车祸发生一周后左右才信教的。” “大概是对引起车祸感到后悔而信教的吧!可是又没有撞到人。” “哥哥说当他在撞上护栏的瞬间,心想准死无疑,内心恐惧万分。或许是这次的经验导致哥哥走入宗教的吧!” “原来如此!到鬼门关走一回后,人总是会产生宗教意识。” 他喃喃自语。 此时,布帘后传来窃窃私语。又来了!一定是隐身幕后的男子下达指示。既然如此,打从一开始就由他在前面负责算命不就得了,我心想。 他小声地商量后,转向我。 “话题再回到车祸,你知道修车花了多少钱吗?” “不知道?” 我摇摇头。 “哥哥并没有详细告诉我,只说已经解决了。我想大概花了不少钱,十万,二十万……” 听到金额后,他竖起了眉头。 “令兄已经全部付清了吗?难道完全没有和父母商量?” “大概是认为会挨骂,所以不敢说。” “可是事迹还是败露了。” “是啊!那位车主来到家中通知说已经修好并道谢,恰好当时哥哥不在,妈妈问他才明白真相。” “一定吓了一跳!” “引起一阵小骚动!” “这么说,令兄是独自一人张罗那些钱喽?” “是的!” “令兄有那么多钱吗?” “没有,虽然他有去打工,但是我想他手上应该没有那么多钱。因为他花钱相当没有节制,老是喊没钱、没钱的。” “东淀川大学的学生都是这样!我很清楚。” 他感慨地说完后,又问: “那么他是怎么筹到钱的呢?” “我们担心他是先支借薪资,可是哥哥说不是,好像真的不是。” “那钱是如何筹到的呢?” “据说是向有钱的朋友借来的。哥哥告诉我们那位朋友说只要分期摊还就好了。” “好贴心的朋友!” 他怀疑似地皱着眉头。 “你知道那位朋友是吗?” “哥哥没说。只说是我们不认识的大学友人。” “大学?东淀川大学吗?” “是的。”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这里的学生哪有人有闲钱可以借给朋友。” 他真的一面在粗眉上沾口水,一面说。 “哥哥还说向那位朋友借的钱,大约两个月就可以还清。” “也就是说在家人知道发生车祸的事时,已经没有欠债了吗?” “是的,他是这么说。” “未免太过顺利了吧?” 我一面侧头想,一面说。 “其实借钱给哥哥的朋友是谁,我心里有数。” “是谁?” “当然不是东淀川大学的学生。事实上在哥哥信教前,曾有一名正在交往女子。” “正在交往的女子?女朋友吗?” “是的。我想他应该是向她借的钱。并因此而吵架,最后才分手。和她分手也是促使哥哥加入宗教,甚至说出要结婚的原因之一。” “要她出修车费用,才导致和她分手。” 他一面不断摇头,一面重复我的话。 “不但发生车祸,甚至还向她借钱,她大概很讨厌哥哥吧!” “一旦牵扯上金钱问题,不论爱情或友情都会立刻产生裂痕。她可以借钱给令兄,表示她很有钱喽?” “既然是上班女郎,我想多少有存点钱吧!而且她是住在家里的通勤族。” “通勤的上班女郎是最有钱的人。真令人羡慕!我要是有这样的女朋友的话……” 他喃喃自语后,歪着头。 “可是从你的话听来,也可以解释成令兄从那名女子那里骗走钱后,抛弃她。” 我用力地摇头。 “我不认为是哥哥抛弃她。尽管现在说要和别人结婚,可是对她依旧恋恋不舍。定期票中仍放着她的照片,是我亲眼所见。钱,只是借一下而已,已经分期摊还给她了。哥哥不是那种骗人钱财的坏人,也不是擅于行骗的骗徒。” 他困惑地皱起眉头。 “我了解你替令兄辩护的心情……” 此时,布帘后又再度传来细微的声音,他回过头去。 “咦?什么……。啊、嗯、嗯!” 交谈停止,他转回头。 “话题再回到新兴宗教。鼓吹令兄加入宗教的朋友也和同一宗教的对象结婚吗?” “正式的对象尚未决定,不过好像也是如此。所以哥哥才会也想结婚。” “我知道了。请稍等一下!” 他话一说完便起身,走出棺木,隐入布帘里。 究竟怎么一回事?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我茫然望着黑色布帘,心想。 “常常这样,实在很抱歉!让你久等了!现在,宙斯神有所指示。” 他又一面说着奇怪的话,一面走出来。大概是已经习惯了吧!脸上不再有羞涩的表情。 “你有多少钱?” 我从皮包中取出钱包。 “算命的费用不是五百圆吗?” “不是,不是算命的费用。是指你的存款。” “做什么?” “我的意思是问你,为了令兄,你能出多少钱?” “可是哥哥并不需要用钱呀!债务已经全部还清……” 我不明白他的用意。 “要阻止这门婚事,需要钱。假如你无法出钱,就请你父母出。” 他根本不理会我说的话,继续说。 “没错!父母亲也反对这门婚事……” 我回答。 “或许需要三十万或五十万。先准备好,然后交给令兄,请他还给她。” “你是说哥哥还没将钱还给她吗?” “不是分手的那名女子,是现在要结婚的那名女子。” “咦?你是说哥哥向现在要结婚的那名女子借钱?” 话说出口,我心里也认为搞不好真是如此。向新女友借钱,所以不得不和她结婚的可能性,比起向分手的女友借钱来得高。然而…… “单方面悔婚时,就必须支付赔偿金。可是现在既然是不合乎常理的事,我不认为非得如此不可。假如对方纠缠不清时,或许就要有某种程度的觉悟比较好。也就是加倍奉还聘金。” 他说。我侧头思索着他的话。 “聘金一般不都由男方准备的吗?哥哥又不是要入赘,这些已经说得很清楚。婚后,对方要冠哥哥,也就是我们家的姓,怎么可以说哥哥拿了聘金呢?” 好奇怪的话。况且要和哥哥结婚婚的那名女子,不像是必须利用金钱迫使哥哥和她结婚那种没人要的样子。虽然她不太可靠,但长得十分漂亮,而且相当年轻。或许个性有缺陷,但应该有不少男人被她骗过感情。总之,若单纯想结婚的话,不选哥哥也无所谓。 “这回不同。应该是令兄拿钱没错。如果把那些钱还清,应该就可以解除婚约。令兄应该也不想结婚,很容易解决。” 我吃惊地张大双眼。 “是吗?哥哥十分笃信宗教,怎么也不听人劝。” “令兄打算结婚后马上离婚。可是我认为并没有那么简单,所以才说要你们还钱来解除婚约。假如对方仍旧罗嗦不停的话,就告诉她要去报警。虽说是婚约,却并未订下合约书,应该可以解除的。” “警察吗?” 我眼睛瞪得圆圆的问道。 “不是找律师或家庭裁判所吗?” “这种情况找警察比较好,这是宙斯神说的。” 为何宙斯神会抬出警察来!他莞尔一笑。 “没问题!用钱就可以解决。就这样了,来,五百圆。” 他伸出又厚又大的手。 “五百圆?” “算命的费用!” “这样就结束了吗?” 上当了!美香说对了。问题哪有解决?未免太随便了吧?什么宙斯神嘛! 我瞪他一眼,他只是微笑。虽然生气,但仍从紧握的钱包内取出五百圆硬币,塞到他手中。 “谢谢!请替我们向亲朋好友多多宣传!” 谁要替你宣传!我满腹怒气,起身走出帐棚。 未料竟然出奇顺利。 并非真的相信算命,不过在那之后,我试着问哥哥解除约婚是否需要用钱。哥哥一脸惊讶,起初并不承认。由于他的样子十分不自然,于是再问及是否打算结婚后立刻要离婚,虽然他迟迟不肯回答,最后还是承认了。我同样告诉他希腊式算命男子说过的话:离婚并不那么简单。哥哥也了解这一点,不久他便说或许有三十万就可以解除婚约。 接着轮到双亲上场。用三十万就能阻止儿子这门愚蠢的婚姻,实在太便宜了。于是父母便拿钱给哥哥。哥哥答应取消结婚并退出宗教团体。 我对于将三十万交给挥霍成性的哥哥一事,有些不安。不过这回哥哥似乎已经老实地反省,并无滥用那三十万,而是真的拿去解除婚约了。 至于解除婚约是否引起纠纷,我并不清楚,父母亲也不清楚,完全由哥哥自行处理。我将那名希腊式算命男子的建议——假如有问题,就去报警——告诉哥哥,他有些惊讶地点头。然而似乎并未报警,事情便解决了。或许当中有些纠葛,但总算顺利解除婚约了。 哥哥如释重负,突然开朗起来。没有再去参与宗教活动,又一如往常,沉溺于玩乐,把精力全花在打工上面,完全不念书。这个样子想毕业挺困难吧!然而我家却恢复平静,这倒是好事一桩。 可是实际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哥哥事到如今仍然什么也不肯说,其中原委不得而知。说不定再过些时日,他就会告诉我们。等平静下来,再告诉你们原委,哥哥说。什么平静下来?真是奇怪的说法。 那名希腊式算命的男子是否知道真相?不,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那俩名男子。在布帘后一定还有另外一个人……在那黑色布帘后。 <er h3">第二部 “喂!保住,可以脱掉这身奇怪装扮了吗?” “继续穿着好了,挺适合你的,只有和户穿起来适合!” “笨蛋!哪门子适合了!” “说不定还会有顾客上门!” “不会有人来了。今天来了几个人?不到十个人吧!” “一个一个来,太花时间了。必须缩短时间,提升回转率,替客户铁口直断。就像回转寿司一样的回转算命……” “笨蛋!哪有什么需要铁口直断的客人会来!只不过是一些寻找失踪的猫咪、指点如何决定考试学校以及传授如何交到年长男女朋友的方法……诸如此类。来的人也不多。” “还是去年的‘荷兰式木鞋占卜’比较有人气。” “那个太夸张了。只凭丢木鞋,看正反面来算命,虽然来的人不少,却也因此被人说太过随便而数度遭人殴打。” “又不会痛!” “白痴!被打的人是我耶!” “今年稍加改良,不是没有那些顾虑了吗?” “哪有什么改良?” “一旦被揍的危险发生时,可以赶紧躲进棺木中。” “棺木又没有盖子!” “啊,倒没想到这一点。” “真是靠不住的家伙!……不过倒有一个奇怪的女孩来算命。” “是那个每天早上九点都会带着酷斯拉怪兽布偶散步的女子吗?” “那个女人与其说是奇怪,倒不如说是令人作呕。不是她,是来谈她哥哥结婚的事的那名女子。大概是高中或大学一年级左右的女孩。总算有了一件像是人生谘询的案件。” “啊,那个女孩啊!假宗教团体的事呀!” “假宗教团体?到底怎么回事?你好像全都知道!” “很简单!哥哥结婚对象的那名女子叫山本和子,人十分乖巧又不多话……单凭这点就马上可以知道了。” “知道什么?” “那名女子不是日本人。” “咦?你是说她是外国人吗?” “没错!起初我以为是东南亚方面的女人,但一问过她的长相后,似乎不是。大概是中国大陆或是香港、韩国等地区的人,搞不好也有可能是俄罗斯、中亚细亚的人。” “你在说什么呀?这可不是在看地图!究竟怎么回事?” “山本和子,根本就没有这个名字。正如那女孩所说的,是很平凡的姓配上平凡的名字。是模糊焦点?还是并非故意的?……就算不是故意的,反而取了一个引人注目的名字。就像叫约翰?史密斯啦!爱德?布朗啦!铃木一郎啦!乔爱欧克丘鲁?马基之类的名字。” “乔爱欧克丘鲁?马基哪里平凡?再说,正确的拼法是乔怀约?克丘鲁?马基,中间有黑点分开。” “这些无所谓啦!” “你是说山本和子是假名吗?” “说不定是哥哥突然想到而取的名字。毕竟要和外国人结婚一事,是很难向父母开口的。” “为什么这么说呢?” “那名女子不是只说‘是、不是、没错!’而已吗?大概是还不太会说日语。真该听一听NhK的实用日语讲座,那个挺有趣的。” “少说废话!总之,哥哥是打算和外国人结婚是吗?” “是啊!是透过那个有问题的宗教团体仲介的。” “你说那是一个假宗教团体,为什么会如此想呢?” “那个宗教团体不也没有积极招募会员吗?哥哥也并不想向家人传教。一般而言,新兴宗教团体不都很积极传教?但是他们完全没有,不是很奇怪吗?” “嗯!我想与其说是宗教团体,倒不如说是秘密结社来得贴切。” “况且哥哥是在发生车祸后才在朋友的鼓吹下加入。一位和哥哥同样有金钱困扰的朋友。” “有金钱困扰的朋友……” “那位已经破产的不动产公司董事长的儿子。不是说靠自己赚学费念大学吗?” “是啊!就是受那位朋友鼓吹才加入宗教的。” “他也同样需要钱,和需要修车费用的哥哥一样。” “你是说他们是因为需要钱才加入宗教团体?你不是叫他们用钱解决问题吗?……一般而言,宗教都会以香油钱的名义要求捐钱,怎么会有宗教团体反而拿钱给信徒,这不正好相反了吗?” “如果是慈善团体,又另当别论。这种状况,一般而言应该不属于慈善的施予对象。如果是我,还有可能成立。” “为什么你会是慈善的施予对象?究竟为何反而给他钱呢?” “所以才说是假宗教团体。他们假借宗教名目,仲介外国女人给日本男人。以教祖的谕令作为隐身蓑衣。最近挺流行这样的婚姻。” “很流行?隐身蓑衣?是指婚姻介绍所的隐身蓑衣?” “不是婚姻介绍所,是专门替想要拥有日本国籍的外国人设法取得日本国籍。” “也就是过结婚取得国籍吗?” “或者是日本永久居留权。” “原来如此,我懂了!与其说是宗教团体,不如说是仲介业者!” “我想是吧!不是有业者专门仲介外籍新娘给欠缺新娘的农村吗?有些农村虽是由农协负责主导,但其中有些则与不良业者挂勾。” “嗯,听说过。收取钜款,介绍菲律宾或斯里兰卡的女子给农村的男人。事实上该女人只是来日本工作,并非真的打算结婚。所以经常发生结婚不到一年便行踪不明的事件。” “哥哥所加入的团体就是假借宗教名目,仲介那种新娘集团。就是仲介给有钱却讨不到老婆的农村男人而收取费用。或是拿钱给像来算命女孩的哥哥和哥哥的朋友那样缺钱的男人,要他们暂时先结婚,并且向他们说马上就可以离婚之类好听的话。” “拿钱和缺钱的男人,让他结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和嫁到农村的女人们正好相反,有些是有钱却想要拥有日本国籍或永久居留权……。例如即将还给中国大陆的香港。那里目前有许多人都想移民到外国。” “原来如此!用钱买日本国籍。” “那些人当中,有些人即使是形式而已,也不愿意和连听都没听过的农村男人结婚。既然要来,当然大都市比较好。” “……嗯,有道理!和东京相同,大坂也是大都市,是世界知名城市。从香港来,大坂当然比较近,而且比没听过的农村来得好。哥哥的女人大概就是这类的吧!” “我想是吧!哥哥发生车祸,欠缺修车费用,这时刚好和同样也因需要钱而打算结婚的友人相遇,听了他的话后,自己也决定做同样的事。” “所以你才说用钱解决。你认为只要还钱就可以解除婚约是吗?” “是,假如不行的话,只要去报警就可以了。” “这样构成犯罪吗?” “详细情形,我也不懂。不过,那个假宗教团体一旦公开就麻烦了,所以他们不会把事情闹大。” “原来如此!那女孩的哥哥若是能顺利解决就好了。” “嗯,一旦结了婚,不管怎么说,离婚总是很麻烦。” “我还是有二、三个地方不懂。” “什么?” “那女孩一进来时,你就说她是来谈感情问题,你从何知道?” “那是瞎猜的。一般年轻女子来算命,百分之七十二是为了感情问题。” “这个数字正确吗?” “反正是你担任解说的,即使不对,我也不会怎样。” “好卑鄙的家伙!接着又指示说不是她的问题,是何原因?” “女人来算命,一开始大部份都是问朋友的事。当然也有问自己的事,这些只要读过培利?梅逊?席利斯律师的着作就知道了。” “真过份!我知道你为何躲在后面,叫我在前面说的原因了。丢掉信用的是我,不是你!” “不了!我也有沾到边啊!总之就是‘沾’卜嘛!” “无可救药!随便你啦!” “明年,我们一起穿上同样的衣服算命,来个‘暹罗双生子占卜’……” “太危险了!我才不和你一起搞咧!” ——八卦骚动完—— 给家人的信 《给家人的信》作者若竹七海,本名小山瞳。一九六三年七月出生于东京国立市。立教大学文学部史学科毕业。在学时也参与立教推理小说俱乐部的社团活动。与前述黑崎绿一样是推理小说迷。 若竹七海在学中,就以木智美春的笔名,在东京创元社发行的《创元推理文库》之小海报上撰写推理小说的评介文章。 因此关系,于一九九一年,由东京创元社出版连作短篇集《我的神秘性日常》。一九九三年,《封闭的夏天》入围第三十八届江户川乱步赏。 若竹七海十年来已出版过二十本作品,泰半是短篇集。在日本,每年须要生产一本以上的作品,才能被称为职业作家,若竹七海的这种生产量是常识,还不能称为多产作家。 若竹七海的作品虽也多方位,如有以自然灾害为题材的恐慌小说《火天风种》,有历史推理小说《海神的晚餐》等超越领域的混合小说,她的作品本质是日常之谜推理小说。 《给家人的信》虽然是孩子被杀与妻子自杀未遂的故事,其故事展开方式完全是“日常之谜”的写作形式。 故事开头是两个神秘兮兮的女人之会话。然后故事转入与这两个女人的会话完全无关的场面,男主角野中保与义妹京子在咖啡馆会面,谈起保之妻悦子因神经衰弱症,在浴缸溺毙孩子弘后跳楼自杀未遂的经过,京子对这两事件推理出意外的真相。 <er h3">01 浑身流满黏腻不快的汗水起身时已日上三竿,阳光刺得让双眼睁不开。我眨了几次眼,望向屋内。 “小姐,睡醒了吗?” 我唯一的室友陈秀虹亮出金牙笑着。她紧捏着苹果,汁液滴在床单上。 “太阳公公都出来了还睡,这样不太好喔。而且晚上也会睡不着呢。” “无所谓啊。” 我含糊地回应,从枕下掏出坏掉的骆驼牌菸盒,她又说了一句。 “你不是说从那个帅哥医生那里拿了安眠药吗?老是这样做的话皮肤会变差哩。你还年轻啊,要放弃人生还早呢。” 我在鼻腔里闷笑一声,为了拿打火机而在床边小圆桌上摸索着。手指在碰到打火机前先碰到了信,我想也没多想地马上坐起身来。 “是那封信啊。” 秀虹一脸得意的样子。 “你反复读了好多次呢。每次一读心情就会变差。没关系,就算再不好的消息也会有好的一面嘛,拿出精神来。看看我吧,心脏跟肝脏都坏光了,枉费医生治疗我的一片苦心,如果我死了那他就得负责任了,而且也能让这些令人恨之入骨的医生族群尝点苦头。我丈夫就是因为医生的误诊而死的。第三个孩子得了肺炎,因为没钱治疗被医生赶出来。能够一雪这些年来所累积的怨恨,也是死去的两人默默引导吧。” 我这次真的忍不住笑了出来。放下信,点了菸。秀虹皱起眉头。 “你还真是明目张胆耶。你以为这里是哪啊?” “如果你想去告密的话,请便,那是你的自由。” 看到我露出笑容,秀虹又再次出现了金牙。 “那你不觉得该给点堵口费吗?” 因为我较灵活的那只手被绑在床上,因此仅仅丢一支菸的动作就费了我好大功夫。秀虹俐落地接下了菸跟打火机,接着是一串咳嗽声。 “你还好吧,阿姨。” “嗯,一时半刻死不了的。尽管如此,那封信写了些什么?” “像阿姨这种人不在意人种,倒是很喜欢追根究底啊。” “如果你不想说也无所谓。不过你一作恶梦就会鬼叫鬼叫的,睡不着的可是我啊。被关在这种地方,不管是谁都会作恶梦吧。但我可不想理会那些事,年纪大只希望能安静地睡觉。” “又不是我想作恶梦才作恶梦的。” 我答道。秀虹惊讶得不能自己,不说话耸了耸肩头。 “就是这样。现在年轻人连该怎么跟长辈说话都不懂。如果我身体自由一点,我就展露一下身手,你才知道厉害啊。” “那么,就让我瞧瞧你的本事吧。” 我将剩下的骆驼菸头塞进藏在床下的空罐子里。秀虹则像鲸鱼喷水般,将烟圈吐向天花板。 “你可不要小看人唷。我从丈夫死去后就一人独自扶养五个孩子长大。因为光靠模仿中国画无法果腹才又学了日文。曾经还有书法大师看了我模仿字帖的手法后说我是天才呢。” “那为什么这么了不起的母亲都没有人来探望呢?” “你真烦耶。你不也是都没有人来探望吗?我那些儿子们每个都忙着工作啊。有的从事贸易,有的自创事业,也有当社长的。你们这种小毛头不要自以为了不得。” 我接住秀虹丢回来的菸又吸了一口。信,信,信啊,信啊。 “我说的太过分了,阿姨,对不起。” “我可不想听你那种发音差劲的中国话。” “不好意思。心烦意乱,又热又睡不着,再加上不好的消息。” “是律师寄来的吗?” 秀虹转向我这边,我学着她,将烟圈喷向天花板。 “哪来的律师?” “坏消息从以前就由律师带来的。” “家人帮你请的吧。” 秀虹皱着脸,用中国话咒骂着。 “说了些什么?” “律师的话还可好转,家族带来的坏消息是没希望的。” 我耸了耸肩。 “每个中国人都会说些哲理的话呢。不好的事就是事实啊。” 秀虹笑着,摆了摆手。 “小姐,如果烦恼的话我可以帮你唷。” “那有件事要拜讬你。” “如果是帮你挖坟我可不答应啊。” “坟?” “报复就等于是同归于尽呐,中国的谚语。” “我想写封信。” 我看着窗户。阳光无情地照在脸上,太阳是那么亮得过火,完全看不清天空的色彩。 “信?给家人的吗?” 我背着她回答。 “是啊,给家人的。” <er h3">02 远远的柏油路冒着热气,海市蜃楼般映出了车影。野中保点着菸,一口气吸了半截就丢在脚下踩熄。笨蛋,他想着,紧张个什么劲。保一边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努力板着脸孔。真棘手,从以前开始就对自己那个小姨子感到头痛。 “喂,野中,该走了。” 沢村雄次将手放在店门上,看了一眼无事可做的保,不禁呆住。 “什么嘛。真的有那么可怕吗?她是你太太的妹妹耶。” “已经不是了。” 雄次耸了耸肩。 “也是啦。野中,如果你真的那么讨厌见到那个女人,干脆就让我代替你去跟她谈吧。” “谈什么……?” “那种连自己外甥的丧礼都没出席,一直在外旅行不回来的女人,到了现在才说想跟你见面。还不就是为了争取应得的那份遗产吗?” “不。她可不是那种女人。” “这么说来是很明事理罗。” “是自尊心高。” 保深呼吸着,推开了雄次,以多余的力量,自行推开了咖啡厅的门。 咖啡厅内低声地流动着爵士乐声,从以前用到现在的收银机打开时发出极大声响,身着肮脏围裙的女人用毫无感谢之意的口吻,轻声地送客。微微倾斜的大制圆桌上,满是尘埃的干燥花任意插放在容器中。而在另一边,浮现出保的小姨,京子小小的脸庞。这个女人从不曾迟到过。 她注意到保而站起身来。均匀地涂着粉红色口红的唇做出微笑形状,点点头。 “好久不见了,姐夫。” “是有一阵子了。” 保点了两杯冰咖啡,然后坐了下来。 “这一位是我的朋友沢村,在律师事务所上班,这次的事情承蒙他不少照顾。” “是这样啊。” 雄次扬了下巴算是招呼,理所当然地坐在保旁边的位置。京子眉毛动也不动地点头,右手像是要保护般地抚摸着左手,从容不迫地坐在椅子上。 “好漫长的旅行啊。” 一阵沉默之后,保开口说。 “是啊。” “为什么没有早点回来?” “因为有很多事要处理。刚刚,我到弘的墓前参拜过了。” “这样啊。” 再度沉默。服务生送上冰咖啡离去后,京子唉地叹了一口气。 “真惨。” “真惨?” 保严肃地看着他的小姨子。 “你彷佛在说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一样。这的确很悲惨。” “我是去图书馆看报纸才知道的。姊姊因为带孩子而精神衰弱,将弘压到浴缸里活活淹死,然后还打算从自家公寓跳楼自杀,但却没有死成。报上是这样写的。” 保很快地看了雄次一眼,雄次用像看着怪物般的眼神看着京子。而她避开了雄次的视线,注视着被耀眼阳光所照射的街道。真是个像冰一样冷的女人啊,保想着。她的亲人就只有我们一家人而已,其中一个只不过五岁就死了,而且还是被她亲姊姊所害,听到这点她为什么还能如此冷静镇定呢? 从第一次儿面就对这个女人没什么好印象。保的妻子悦子,是个明朗的女人。每件事都适逢其度,既抽菸也喝酒,不把规则当规则看,是很有大姊头风范的年长女性。保因为自己没有这种强烈的个性而被吸引,爱上了她。 小姨子就不同了。拘谨古板到一切皆以常识论。若说悦子是对任何事都感到有趣、享乐派的太阳的话,京子就是凡事都要求有秩序的土星了。以理性来领会世界,不太常有什么特殊表情,也不太常露出笑容。而悦子只要一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总会笑得整张脸皱在一块。而京子只是微微动一下嘴角。以前悦子寄过充满个人风格、零乱而混杂的信件,而京子的字就像习字帖上的一样,毫无个性的整齐。 想起悦子第一次把京子介绍给自己时,京子那彷佛端正人偶般的脸庞低垂着,一开口就直截了当地问。 “野中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完全没有“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的客套话,突然间就是身家调查。之后听闻京子和悦子是双胞胎,他心中一惊,能够不相似到这种程度的双胞胎应该是少见的吧。垂着一头不刻意整理的长发的悦子,跟一根杂乱头发都没有、然后将发高高挽起的端正京子,不论长相或性格,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人。但悦子很相信京子,不论发生什么都会和京子联络。什么都能坦承相告的只有妹妹,悦子这么说着,让人感到一丝丝忌妒。保突然之间,毫无理由也无根据地感到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家才变得这样支离破碎。失去悦子的困境或是其他的什么,都是因为这个像瘟疫般的小姨子。 “姊姊怎么样了?” “在医院里。” “状况如何?” 状况如何?像是别人家的事一样。的确,对这女人而言就是如此。 “关于病况我什么也没问。没被准许会面,而我也不打算去看她。” “不打算去看她?” “悦子在病床上被人家用手铐铐起来,我一点也不想看到她那种样子。” “这样啊。” 京子静静地啜着红茶。远处的座位上情侣们正兴高采烈地谈着昨晚看的电影。我跟悦子也曾有过啊,保涩涩地想着。我们也曾那样交换看法,虽然后来几乎变成了口角与争吵,也没约定要再见面就大声争吵地出了店门。之后是悦子打了电话要求和好,在深夜中坐计程车飞奔至她家。 为什么不能再像当时一样呢。随着时间过去,悦子不再是恋人成了妻子,不久又成了母亲。若是她不继续坚持要当个母亲的话……或许,结果就不会这么悲惨了。 “姐夫。” 京子将视线转开,缓缓地说着。 “你是怎样发现的呢?” “我因为有点感冒头痛所以提早回家。” 彷佛要压抑自己的烦躁,保刻意冷静地回答。 “按了电铃也没有人回答,所以就用钥匙打开了门。因为有风吹过来,马上就去检查阳台。那时悦子已经半个人都超出栏杆外了,我想阻止……却没有赶上。” 京子微微地歪着颈子。 “报纸上写的是你先往浴室去,发现了弘的尸体唷。” 保握紧双拳。 “是这样的吗?我已经忘记前后次序了。” “这样吗?” “因为我想忘记啊。” 保咬紧了牙,从唇间迸出话来。 “我想全部忘光。不管是从栏杆消失的悦子,还是浮在浴缸中的弘。你或许不能理解吧,自己的家庭就在那一瞬间整个崩坏的心情。就这样消失掉了。一个恶梦,完完全全的。那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家庭啊。” “弘最先会说的话就是爸爸呢。姊姊为此还感到很不甘心。” 京子像是死背台词般说着。保紧闭双眼,想起弘软软的小手,或是假日早晨轻轻压到他身上的小小身躯,那些都已经不再属于我的东西了呀。 “不过,真是不可思议。” 京子又啜了口红茶。 “什么事不可思议?” “姊姊从公寓跳下去是下午五点十九分的这件事。” 保抬起头来。 “报纸上连这个都写了。” “我去问过警察,还和负责的刑警谈过话。” “跟刑警谈话?” “很奇怪吗?” 保刺探地看着京子。这女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是姊姊跟外甥的事情,就算是我也会想一探究竟啊。” “但是没想到你会在跟我见面之前先和警察会面。” “我预想到姐夫会说这句话。我忘掉了,不想去回忆。” “那么不来见面不是也无所谓吗?” 一直沉默着的雄次,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话,京子有点不高兴地吊起了唇。 “再怎么样你还是无法忘怀吧。” “说什么再怎么样的,你这个人。” 雄次身体往前倾,保制止他。雄次的脖颈子痉挛着。保在雄次的耳边私语。 “别激动。哪有仲介人吵架的。” 雄次绷着脸甩开了保的手,大喇喇地跷起脚来,故意露出牙齿咬着菸点上火。简直就是一副流氓样。保压抑着不笑出来。这家伙从以前到现在还是一点没变,单纯而天性纯良,却也因此很容易遭人误解。若是没有雄次的话,要从这事件脱身应该会更不容易。想到之前被警察数次不愉快地盘问与听取情况,保摇了摇头。现在应该专心在京子的言谈举动上才对。 “那,有什么难以想像的呢?” 京子毫不理睬雄次这种炫耀的态度,直直地望向保。 “在将近五点时,还有住同一栋公寓的人看到姊姊跟弘要好地手牵手走进电梯。在那后不过二十分之间,姊姊杀了弘还跳楼自杀。你不认为这令人难以理解吗?” “我不觉得有什么难以理解的。” “这样吗。刑警也说这样的案件很少见唷。虽说是突发性,但也不过二十分钟而已。” “所谓少见的事不一定就是不可能的事。” 雄次突然用满是恶意的眼神射向京子。 “姊姊不过才刚买了东西回来。而购物袋里除了青菜跟鸡肉外,好像还装有弘的衣服。姊姊还是一如往常,购物袋里面的东西就是证明。” “要从一如往常转到异常,简单得出人意料之外。就算在别人看来就像平常一般,在本人内心难道就一定是正常吗?” “说的也是。不过,其中不寻常的事还有着呢。” 雄次和保很快地交换了眼神。 “比如?” “像姊夫跟姊姊的夫妻关系之类的又如何呢?” 保站起身来,再次将雄次拉回座位去。 “看来你似乎是从邻居那边听到什么了吧。” 京子耸耸肩,打开手提包时铜扣发出了声响,取出了维吉妮亚的凉菸点起火来。 “我就是那种不懂的事非要追根究底的个性。” “你抽菸啊?” “偶尔。” 保拼命地调整呼吸。想起刑警怀疑的目光,还有公司及公寓里的他人窃窃私语。 “的确,我们俩人的婚姻关系,在别人眼中看来或许称不上圆满。一直以来都有过争吵,但那也不过是一般的争吵。你也知道的,悦子是那种好胜的人,气到不行就盘子花瓶三四个这样丢过来。而我生气起来也曾打过悦子,但,那是结婚前的事了。现在懂得人情世故也变得比较成熟了,以前没办法压抑自己的情感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地过日子。” 保将前额的头发往上拨。京子吐出细细的烟圈。 “似乎在邻居们的传言中我也被说得很难听。说什么是我粗暴的行为逼得悦子自杀的。甚至还被那个一脸高傲的刑警噱了一顿。” 他对我说,你的孩子在幼稚园里好像被评为问题儿童,有些轻微自闭之类的。最近身上更是异常不干净,但又不要老师照顾他,正当老师在担心他时就发生了这件事。真可怜,看到他浮在温水上时我也哭了出来。他想必很痛苦吧。孩子是很容易被父母精神状态所左右的。而会导致尊夫人自杀的精神状态,身为先生的你难道一点都没注意到吗? “的确,这或许是我的错吧。” “野中。” 雄次将手放在保的手腕上,保将它挥开。 “或许错在我吧。我打了悦子。就为了一点点小事我跟她起了争执,她是这样被逼得走投无路,我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而那只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点小误会,我为此一直后悔不已。” 保用手背擦去涌出来的泪水。雄次忍不住地大声咆哮起来。 “你啊,到底是打算把他逼到什么程度啊。的确,这是关于你姊姊的事情,你想责怪这个最接近你姊姊的人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你这样责怪他也于事无补啊。这家伙在精神上也快累垮了。如果是为了悦子遗产的话就算了吧。” “遗产?” 京子将菸拿开了嘴巴。 “你今天把这家伙叫出来严厉责备不就是为了遗产吗?悦子从你父亲那里继承了宝石跟证券,如果她死了,这些就变成野中的了。你大概为此感到不平吧。” “真不好意思。” 京子将菸塞进烟灰缸里。 “姊姊可还活着呢。” 雄次意外地沉默了。 “姊姊还活着。虽然被绑在警察医院的病床上,不过还活着。请不要随便把她抹杀掉啊。” “不过,她这样不是会变成禁治产吗?” “就算变成那样她也还是活着啊。真遗憾。” “你这女人说话真狠毒。简直像是说野中希望悦子死掉一样。” “不是这样吗?” “注意你的用字!” 雄次怒吼着。惹来店里客人回头的好奇眼光。雄次也回瞪他们。 “我们又不是展览品,盯着我们看干嘛!” 女服务生和客人们缩了缩脖子。京子不小心笑了出来。 “你真的是法律事务所的人吗?简直像是狂吠的狗一样。” “你说什么!” “该注意用字的人是你吧。人家还没死就说什么遗产的,不是太缺德了吗?这样不对吧。” 视线从上头已经冒出青筋的雄次身上移开,京子注视着保。然后以温柔得诡异的口吻说。 “姊夫,你该还记得吧。那孩子最喜欢你了,只和当爸爸的你一起洗澡。他最喜欢赛璐璐制的玩具鸭,有一次还走到我身边来,卷起袖子让我看。阿姨,你看这个痣,这是我本来就有的痣唷,很像鸭子吧。而那只玩具鸭就是姊夫你买的。” “你想说什么?” 保用嘶哑的声音问着。 “你最后一次帮弘洗澡是什么时候?” 保停住了呼吸。京子脸上则浮起微笑,盯着保看。 “你问什么最后的,我怎么可能记得。” “在我出发去旅行前,总之就是两个月之前,姊夫你每天都跟弘一起洗澡不是吗?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吧。” “是这样没错。” “就算和姊姊吵架,但那毕竟算是家庭的一种休闲活动吧。所以你应该不会因此就停止跟弘一起洗澡吧。” “那个,” “有停止吗?” “没有……” “弘是不可能跟姊夫以外的人一起洗澡的,就算是身为母亲的姊姊也一样,对吧?” “是的。” “洗澡。” “一起洗,每天都是。” “那为什么弘最近都脏脏的样子呢?” 雄次张大了口,怀疑地看着保。保的目光钻向店内的墙壁上。因烟垢而变得薄黄色的蚀刻画映入眼帘。小男孩坐在一个大胡子男人的肩上,小男孩高兴地挥动着玩具飞机。 “事实上有一阵子没有那样一起洗澡了。” “嗯。” 京子又点燃另一支菸。 “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那孩子也大了,我想该让他养成一个人洗澡的习惯了。” “弘不是才五岁吗?” “好习惯要愈早养成愈好啊,悦子也赞成的。” “那就是说你的儿子看起来肮脏也无所谓吗?” “那也没办法啊。因为弘是个爱撒娇的孩子,我认为早点让他成长是父母亲的义务。” “那把他从溜滑梯推下去也是父母亲的义务?” 保吃了一惊。京子则面无表情地徐徐喷出烟,同时两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保看。 “我可没有什么理由将他推下去。那只不过是手滑而已。” “当时在场的另一个人可不是这样说的。” “你的意思是?” “你是故意把弘推下去的。” “我没有理由要做那种事啊。” 保忘记了冷静,不知不觉提高了音调。 “是谁说这种话的?” “姊夫你应该很清楚才对呀。” “……是柿坂吗?” 事件发生在一个月前,四月一个少见的热天。柿坂三郎和悦子是老朋友,陪着妻子来这里玩。当时悦子和柿坂的妻子一起去买晚餐要用的材料,柿坂和保就把弘带到附近的公园去。弘央求想玩溜滑梯,所以,就带弘去玩了。 “那是一个大热天,我们流了好多汗。手会滑也是因为热的关系,并不是我的错。” “柿坂可不是这样说喔。你才一回头,弘就从溜滑梯上掉了下来。” “他说谎。” 保大叫着。 “他对我一直怀有敌意。那家伙以前就对悦子有好感,说不定还迷恋过她,但半路却杀出我这个程咬金来,所以他一直恨着我。” “但是把弘抬到医生那儿的却不是姊夫你,而是柿坂。护士记得很清楚,抱着脸色发青的弘进医院的,不是身为父亲的你,而是柿坂。” “我那时已是惊慌失措,柿坂比较冷静。那时的事我一直都很感谢他。” “喔。” 京子将发夹取下,毫不做作地甩了甩头。头发在娇小的脸颊边飘舞着。半张着口、比较着这两人的雄次,抓着保的手腕在他耳边低声说着。 “那些事我怎么都没听说。” “忘了跟你说。反正跟这件事又没关系。” “这样啊,算了。” 雄次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地沉默着。京子拨乱了自己的头发,脱了上衣。 “言归正传吧。姊夫,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弘的尸体的?” “我……” “你应该不会记不得吧。不过,算了,没关系。在警察的调查里,你一回去最先就是去看浴室,所以才看到弘的尸体。大吃一惊想去问姊姊又折回起居室,那时姊姊已经半个人都在阳台栏杆外了。你虽然想阻止却没有赶上。” “就是这样。” “真的?” “我没有说谎。” 保像是吐露一切地回答。这个女人究竟要把我逼到什么地步才甘心。接着,突然又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披散着头发,抽着菸。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小姨子。简直……就像看到悦子一样。那坦率而开放的悦子。 “刑警说的。他说当他看到浮在浴缸里的弘的尸体时流下泪来了。” 说话的方式也是,不像平常的小姨子。因为被那种违和感占据了心思,所以没能听到接下来的话。保楞楞地盯着京子雪白的脸,雄次感到全身躯僵硬。 “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问你为什么没有把弘从浴缸里拉起来。” “……呃?” “发现弘的尸体时,为什么就那样让他维持原状呢?一般不都会先把身体从水中拉出来做人工呼吸吗?然后再去找姊姊才是正常的吧。而你却没有把弘从水中救出来,就这样让他维持原状,这是一个父亲做的事吗?” “我记不得了。” “发现弘之后接着找姊姊。而姊姊已经半身在栏杆外,你想出声阻止却没赶上。那么,你回去时没有先喊姊姊一声就先往浴室去了。” “我只是想洗个澡。” “有点感冒的人会想到要洗澡吗?” “真难以想像,你不觉得吗?” 京子转向雄次歪着头看他。雄次的眼睛转向其他地方,认真思索了一阵。 “的确,照你的话来看,野中的行动不能说是没有矛盾之处。但是照刚刚说的来看的话,这家伙很慌张失措呢。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吧,儿子死在浴缸里,妻子又从阳台跳下去,这不是寻常事件啊。我想你没遭遇过这样的事情吧,这是非常事态啊,所以不管这家伙采取什么样的行动都难以想像吧。” “是,这确实是非常事态。也正因此我才觉得难以想像。为什么在事件发生的一个月前姊夫就不帮弘洗澡了呢?为什么在溜滑梯意外发生时姊夫没有帮助弘呢?又为什么姊夫不把弘从浴缸里救起来呢?为什么跟弘感情那么好的姊姊才刚回来,会在仅仅二十分钟内杀了弘,然后还非寻死不可呢?还有还有,在这仅仅二十分钟内洗澡盆里的冷水就变成了烧开的热水。当刑警赶到时,弘的尸体是泡在温水里呢?” 雄次第一次以充满不信任感的眼神看着保。保沉默着,雄次突然开口说:对了。 “也许在你姊姊去买东西前就在烧洗澡水了。” “你会满意这样的答案?” “啊,嗯,可以啊。而且,除此之外也找不到答案吧。” “你能接受?因为孩子的教育,因为会惊慌失措,人心的复杂程度可不是其他人用这样的理由就可以看出来的。” “那什么样的理由你才能接受呢?” 雄次烦躁地问。京子在椅子上动了动。 “这个嘛,如果是这样的理由我就能接受了。比如说姐夫在浴缸里杀了弘,然后把姊姊从阳台推下去这样的理由。” 一阵沉默后,雄次僵硬地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会说什么呢,结果居然是这么愚蠢的话。够了吧?这个事件老早就是这样了,不好意思,你姊姊就是带小孩而精神衰弱,杀了弘之后自杀,这就是事实。” “那姊姊精神衰弱的证据呢?” “看了弘的样子的幼稚园老师都认为他家有问题。” “家庭问题。会不会不是姊姊的问题,而是姊夫的问题呢?” “你够了没啊。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野中杀了弘呢?” “没有。不过我是这样认为。姐夫假装感冒以便早点回家,烧了洗澡水,等着两人回来。然后就跟弘说,好久没有一起洗澡了。而兴高采烈的弘被姐夫淹死在浴缸里,姊姊从阳台被推下去。” “闭嘴!”雄次大声叫嚷。 “野中没有理由那么做。年轻母亲因为疲于育儿而杀死孩子也是常有的事。但父亲有什么理由杀妻子跟孩子呢?嗯?野中根本没有理由要杀死他们嘛。” “鸭形痣。” 京子小声地说着。此刻保再次完全屏息。无视于感到怪异的雄次,京子像是结冻了似地向保说着。 “那一天,虽是四月却很炎热。你带着弘去玩溜滑梯。因为热,柿坂卷起衬衫袖子,你看到了柿坂的手腕。” 保的双唇紧紧闭着。是啊,我看到了。柿坂的手上,有着跟弘一样的鸭形痣。 从以前就一直怀疑的事如今看来不无可能。柿坂果然爱过悦子。悦子是那种面对任何事都很率直的女人,男女关系也是如此。一直觉得柿坂跟悦子两人之间不可能没有发生过什么。但就算结婚前有过什么,也不打算去在意。毕竟最后得到悦子的是我啊。 但,看到那颗痣的瞬间,感觉所有的东西都在瞬间崩坏了。眼前一片晕眩,回过神来,弘已经被自己从溜滑梯上丢了下去。 弘和悦子就是自己的全部。弘,那小而柔软的手滑进自己的手,爸爸、爸爸地恋慕着自己的弘。什么时候我也能像爸爸一样呢,弘曾说过这样的话,那种充满喜悦而仰望着我的眼神,如果不是跟爸爸一起我就不洗澡了。儿子是我的骄傲啊。 但,他不是我儿子。我被骗了。我以为他是自己的孩子,竭尽所能地疼爱他,为了和他一起洗澡总是赶快回家。但那却不是自己的孩子。是别人的,是那个像狗般跟在悦子后面的可耻男人的孩子。 毫不知情地,一脸得意将悦子娶进门的自己,事实上是个被悦子和柿坂玩弄于股掌之间度过了六年,天真而愚蠢的男人。这样的事可以原谅吗?绝对不行。 但是,我也给过悦子机会。如果悦子能舍弃弘,那我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生活下去,我曾这样跟悦子说过。她只是一笑置之。你在说什么啊,你觉得母亲可以抛弃孩子?为了什么非抛弃弘不可呢?当我提出痣的事情她的脸色果然变了,但却强烈否认。你别说傻话,那是你的孩子啊。 一个月后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全部都像京子说的,我因为有点感冒提早回家,等着那两个人。这阵子被最喜欢的爸爸忽视,因而精神状态有点不寻常的弘高高兴兴地进了澡盆,一番挣扎后淹死了。然后将悦子从阳台推下去后,在原本回家时穿的衣服外加了件外套,从房间奔出去跑向悦子倒地的地方。不料她没有当场死亡,不过那已经都无所谓了。 “如何呢,姊夫。你确信柿坂才是弘真正的父亲,所以杀了她们两人。弘死了,是你杀了他,而姊姊也因此躺在警察医院的病床上。就为了一个只是单纯朋友的人,妻子和孩子一下子就变成可怜的受害者。是不是呢?” “你说话啊,野中。” 雄次焦急地用手肘撞了一下保。保却只是呆呆地看着京子。 “今天的你简直就跟悦子一模一样。” “我跟姊姊本来就一模一样,个性也很相似。我也抽菸呐,不过我比较草率一点。让姊夫看到的我也是依照姊姊的希望啊。只要一做出双胞胎相似的动作,大家都会把我们看成一体,明明是双胞胎看起来也像只有一个人。姊姊她呢,被你当作是独立的一个人看待,而不是我的另一半。所以我成为姊姊的影子,为了姊姊,也为了姊夫你。能了解吧?” 努力盯着京子看,感觉变得很奇怪。一向冷静的动作,理性而一丝不苟……这些原来全都是演技。究竟要骗我骗到什么程度才甘心呢,悦子是,这个女人也是。保突然又清晰地想起了自己的心情。 “是的。我知道。弘不是我的孩子,而是柿坂的。” “喂,野中。” 惊慌失措的雄次斜眼看着保,这三个月以来保第一次如此轻松。 “悦子一直欺骗我,使我一直深信弘是我的孩子,但很遗憾,我还是发现了。可我又能怎么办呢?而悦子因为我知道这件事变得自暴自弃,然后突然发狂杀了弘,然后自杀。看,就是这样。” 保摊了摊手。 “什么都没有改变。悦子为自己的罪感到恐惧,清算了她自身的罪行。就只是这样啊。说我杀了弘?哪里有证据呢?没有的啊。” “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说出来呢?” 保挥开雄次的手。 “因为悦子她也很可怜啊。我不想她不检点的事在死后还被宣扬出来,那样就太可悲了不是吗?因为精神衰弱所以像魔鬼般杀了亲生孩子,而那孩子居然还是别人的种。这些还是让它成为秘密吧,这是我的温柔啊。” 保在心里偷偷笑着。看我扯啊,看我编吧,悦子。全都是你的错。要继续当个母亲就是你的罪,为了弘而舍弃我也是你的错误。真遗憾呐,你妹妹的努力值得赞许,但没有证据也不能有什么作为,是吧? 心情真棒。保抱着头敲着雄次的肩。店外的天气真好。 微微地啊了一声,京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姊夫,你不觉得不可思议吗?” “什么?” 保满脸笑容地问。 “你认为我为什么要去拜访柿坂先生呢。我从姊姊那边听到柿坂先生的事,但你觉得为什么会跟这次事件扯上关系呢?我呢,收到了一封姊姊寄来的信。” “信?” “我刚刚就说过了吧。关于我在事情发生时没有从旅行返回的原因。我因为受伤而住院,这封就从我住的旅馆转寄到医院去。而到我手上时,已经是事件发生后了。” 京子从手提包里拿出信。展开了薄薄的信笺,缓缓地念了出来。 “亲爱的京子。寄这样的信到你旅行的地方去虽然有点对不起,但因为发生了严重的事,所以无论如何都想告诉你。我的丈夫似乎有了很大的误解。他对弘有着极为离谱的错误想法。他以为弘是柿坂的孩子,只因柿坂手上的痣和弘手上的痣相似的这个理由。但正如你知道的,柿坂的痣是十年前才有的东西,所以那不可能是遗传。我丈夫现在太钻牛角尖了,跟他说什么都没用。对你我什么都能坦白说。弘确实是保的孩子。若你看到这封信,请无论如何都要跟我联络。悦子。” 保的那个微笑依旧留在脸上,看着京子和她手里的那封信。 “说了些什么?” 京子将信纸塞给了保。手颤抖着,保反复读着里面的文字。那恰如悦子其人般潦乱文字满满跃然纸上。 “……弘,是我的孩子?” “姊姊对我不管什么都会坦白的。” 京子静静地回答着,也就是说,保一直知道事实。 “她说弘是我的孩子?” 京子轻轻地点着头。保像是求救般地看着周围,墙上的蚀刻版画映入眼廉。那高兴的孩子,高兴的弘。我……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吗?被根本不存在的妄想所驱使。 “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保狂叫着,挥舞着手。桌上的水杯掉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 “怎么会,不可能,不可能!” “够了,野中。” 雄次压制住狂乱的保。咖啡店老板也冲出来帮忙雄次。 “你冷静点。” 保叫着毫无义的言语,终于像是断了线般瘫坐在椅子上。双眼却持续凝视着蚀铜版画。雄次擦掉额头的汗,看着京子。 “那么,野中他真的把那两个人……?” 京子很轻很轻地点头。看起来像点头又像是否定。接着往外走出了店里。雄次目送她的身影,闷闷不乐地从唇边垂着唾液啜泣的保身上转开视线。 我以右手抚摸着左手,大步地走着。左手的复杂骨折虽然才刚治好,还没改掉习惯性的保护动作。 我一直都知道是姊夫杀了姊姊。 但却没有办法告上法庭或报告警察。我们是双胞胎,所以我们的一切都是相通的。甚至我们当事者也不能说明理由,就能知道彼此的事情。我时常能感受到姊姊的思想波动。 那一天,姊夫把姊姊推下楼去的五点十九分,我正在离姊姊极远的港边。距离天色全黑还有一点时间,我爬上没有人的天桥楼梯。突然我的胸口感觉像是被谁用力撞了一把,摇摇晃晃地稳不住身子就从楼梯摔了下去。左手因此复杂性骨折。躺在医院病床上,为了矫正骨头位置还被一层又一层地绑着。惯用的手受伤虽然相当不便而难受,但那时我的痛苦远胜于受伤。那一刻我已经知道姊姊一定是遭遇了什么危险。 第二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了这件事,然后姊姊的信就从下榻的旅馆转寄过来。反复思索,却想到怎样都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姊夫是真凶。姊姊变成了植物人,被绑在警察医院的病床上。我感受不到姊姊的波动,就像她已经死了一样。我想她不可能复原了。 思考,努力地思考。思考能给姊夫最大程度的惩罚,让他穷其一生后悔不已的惩罚。隔壁床睡的是秀虹,真是上天的安排啊。是死去那两人的默默指引吧。她说她是模仿字的天才,此言不假。 我在铁路护栏边坐了下来,从手提包里拿出记事本。记事本夹着薄薄的信笺。那是姊姊寄给我的,真正的那封信。 “亲爱的京子。寄这样的信到你旅行的地方去实在有点对不起你,但因为发生了严重的事,所以无论如何都想告诉你。我丈夫注意到弘的父亲的事了。弘是柿坂的孩子。他似乎是看到柿坂手上的痣跟弘的相似才明了的。说真的我正为该怎么做而困扰。对你我什么都能坦白地说,弘确实是柿坂的孩子,但更重要的是他是我的孩子。至于父亲怎样我觉得都无所谓。总之,若你看到这封信请无论如何都要和我联络。悦子。” 我用力捏紧了信。右手笨拙地点起了火,薄薄的信笺迅速地开始燃烧。我又用火点了菸,将信纸踢落路边的下水道里,叼着菸又开始向前走去。 ——完—— 大抽屉 《大抽屉》作者思田陆,本名熊谷奈曲。一九六四年十月二十五日出生于宫城县仙台市。早稻田大学毕业。在学中也一时参与早稻田推理小说俱乐部。也是推理小说迷出身的推理作家。推理小说迷出身的作家之作品中的推理要素的密度与解谜过程的描写,比较能被读者接受。 一九九一年以《第六的小夜子》入围第三届日本幻想小说大赏,两年后,又以《球形的季节》再度入围同赏。这两书都是超自然现象为题材,写十岁代的少年少女的心理幻想与恐怖的青春小说。 恩田陆迄今已出版十余本作品,虽不能算是多产作家。其内容是多姿多彩的多方位作家。如: 第三长篇的《不安的童诂》是写一个具有前世记忆的女画家之轮回转生的复仇小说。 第四长篇的《三月需要红色的深渊》是在小说的整个结构焦点,放在书籍与故事的框框里,让框框里面的故事如何去接近“超小说”的实验小说。一九九七年出版后,被评论家称赞为超小说的杰作,由于这部作品恩田陆确立了作家地位。 所谓的“超小说”是英语metafiction之日译。好像没有正确的定义,凡是创作技巧超越固有的写作形式就是超小说。 第五作品是《光的帝国——常野物语》。是一本连作短篇集。所谓的“连作”是搜集同一个主题,或是同一主角的故事在一起的作品之意。本书写日本东北的架空地域“常野”的住民,每家族都具有不同的超能力之故事。有的能够知道在远方发生的事件,有的能够知道最近未来会发生什么事件。 《大抽屉》就是《光的帝国》之连作的第一篇。故事是写春田一家四人——父亲贵世志、母亲里子、姐姐纪实子与男主角小学生光纪的超人之记忆力与如何运用记忆的故事。 除了上述作品以外,恩田陆仍然继续发表不同风格的作品,是当今最受注目的作家之一。 <er h3">01 少女很得意似地宣称,她已经将百人一首全部背起来了,周围的学生都不禁发出惊叹声,连连说着真了不起。不可能吧!光纪看到这情形,感到很不可思议,一脸错愕。 因为他刚上小学四年级下学期,就已经把江户时代之前的日本古典文学都背起来了。在他们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也一直以为周围的人都是这样。但是,当他搬到这里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父母交代他,坚持要他小心,不可以将这件事情告诉四周的人。 “为什么不可以说呢?” 回到家,他冲进玄关,背着书包,对着房子里面不满地叫起来。 “干什么突然大叫啊?” 已经先回来的姊姊纪实子,正坐在“茜”的前面。她打开拉门,上半身探到走廊上,瞪着光纪。看到姊姊可怕的视线,有那么一刹那,光纪有点胆怯,不过,他还是结结巴巴说出学校发生的事情。 “你这傻瓜!会被杀死的。” 纪实子用冷漠的眼神,俯视着光纪。 “咦?为什么?可是那女生受到大家的称赞耶!” 光纪的脑海里,浮现出在大家的奉承下,少女潮红的脸色,他反驳说。 “可是,你最好别在学校,表示你已经把平家物语全部背起来了喔!日本是民主主义的国家,所谓的民主主义,也就是说,你所拥有的东西,不可以比别人多,懂吗?” 光纪听得一头雾水。 “爸爸跟妈妈交代过,绝对要保密的!你忘了吗?这里可不是常野喔!好了,我买了奶油泡芙,放在那个房间里面,快去吃吧!我预定这个礼拜,要把这个收藏起来。” 长长的黑色头发一飘,转过身去,纪实子啪当一声就关上拉门了。姊姊就读国一,正在迷莎士比亚。一开始是看日文译本,一本本“收藏”起来,后来觉得这样还不够,最近开始“收藏”原作了。 光纪依旧一脸搞不懂的表情,不过,他还是进到房子里,脱掉帽子洗了手,咬着泡芙一屁股坐在“广志”的前面。 “广志”是用樱树制成的美丽书桌。在春田家,小孩一出生,就先帮他准备好书桌。因为书桌会陪伴孩子们过一辈子,所以书桌的每个细微地方,都经过仔细设计,耗费心神去做。位于常野春田家的仓库里,就慎重保存着已历经好几代,祖先们制作设计的美丽书桌。 光纪舔着沾了奶油的手指,埋头看着放在书桌上的乐谱。 <er h3">02 当光纪顺利把日本古典文学“收藏”起来的时候,有一天,父亲贵世志悄悄地拿了一本乐谱来,并且对他说:“那么这个如何?能够‘收藏’起来吗?”看到光纪疑惑的模样,父亲教导光纪看乐谱的方法,弹着钢琴让他了解音符。然后,还让他听录音带,教他和弦,带他参加好几次音乐会,当父亲问“现在如何?”时,光纪第一次点了头。 当他很快就学会看交响乐的总谱时,看到他一转眼间就把这些乐谱“收藏”起来,父亲非常高兴。 “这么一来,光纪也可以当指挥家了。” 父亲谈到在几十年前去欧洲的时候,有一位日本青年一边骑着摩托车横渡大陆,一边想当指挥家的事情。压轴好戏是,当他面对世界级的音乐大赛,在有限的时间内,拼命要把指定曲的交响乐总谱背下来的画面。他必须指挥着才背好不久的曲子,而且,还要在指挥完之后,指出他指挥时,团员故意弄错的地方。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青年非常专注地背着谱。 到了比赛当天,这个画面,父亲跟他说了好几次了。当时父亲的眼睛发热,闪闪发亮,就连正在听这故事的光纪,也好像听到了会场的欢呼声一样。青年以很美的曲子指挥着,也把错误全部都找出来了,大家都认为他是个很有前途的指挥家,比赛也得到优胜。那个人的名字,就叫做小泽征尔。 指挥家也不错耶!光纪一边这么想,一边在吃早餐的时候,哼着孟德尔颂。母亲里子看到光纪这样子,就定定地瞪着父亲,拿着蛋站着不动。 “老公,请你别把光纪拉到你的嗜好去。” “同好越多越好啊!” 父亲继续埋首在报纸里,毫不在乎的样子。 <er h3">03 光纪正专注地“收藏”霍尔斯特的“行星”时,父亲与母亲回来了。 “啊!好累。” 他们今天也筋疲力尽了,每天总是热切的谈论着,今天出门遇到谁?或是谁来我们家之类的。来到这里之后,他发现好像几乎没跟父母说话了。在常野的时候,就不是这样。两个人会轮流来看他正在“收藏”的故事,并热心地教导他。光纪觉得现在这样很无趣,每天都想着,今天一定要跟他们提自己的不满,但是,父母实在太憔悴了,一看到他们的脸,就讲不出来了。 “回来啦!我已经烧好热水了。” “谢谢,纪实。你帮了我不少忙,我马上就去做饭。” 听到姊姊用老成的声音与妈妈对话,光纪更是觉得无趣。 “光纪,做饭罗!” 听到父亲的声音,光纪才不情愿地走出房间。 “怎么样?光纪,习惯现在的学校吗?” 父亲快速地穿上围裙,一边对他说话。 平常他会飞奔而去,跟父亲说很多话,可是,今天看到瘦长的爸爸,穿着长围裙的样子,就觉得很可恨。爸爸不喜欢大家称赞我吗? “怎么了?被谁欺负了吗?” 看到光纪表情僵硬,父亲弯下身体,想看清楚他的脸,但是,光纪别过脸去。 “我去‘收藏’一下就来。” 目送着光纪啪哒啪哒跑进房间,关上拉门的背影,三个人面面相觑。 “光纪怎么回事?” 贵世志看着纪实子的脸,纪实子耸耸肩膀,转述光纪的话。 “这样啊!也许他已经到了想炫耀自己的年纪了。” “最近光纪有点怪怪的。” 里子一边磨着芝麻,一边小声喃喃说着。 纪实子抬头瞥了母亲一眼,用双手压着磨钵,好像把磨钵包起来那样。 “我想他现在是痛苦的时候,是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产生怀疑的时期。虽然‘收藏’的速度变快了,但是,还是没有‘回响’。” “好像真的是这样喔!我本来以为还要再等一段时间。” 母亲一直注视着磨钵的底部,手还是不停的动着。 父亲沉默着,用非常快的速度,切着小黄瓜。 “记得吗?我六年级的时候啊!远足回来,生理期刚好开始,我吓了一跳。就在那一刹那,万叶集一首接着一首,以很大的回响,在我脑子里面浮现出来,让我更加惊讶,整整两天我什么话都没办法说。” “那时候很慌张喔!爸爸还从田里,背着光纪跑回来。” 里子小声地笑了。 “光纪他啊!‘回响’会比我还大。因为他拥有一个比我跟爸妈还大的抽屉。等到他意识到抽屉之后,就会越来越在意要在自己的抽屉里装些什么东西。在发现抽屉以前,他每天只是按照吩咐,把东西丢进抽屉而已。现在光纪已经进入等待抽屉里面的东西,发出‘回响’那瞬间的状态了。” 贵世志与里子惊讶看着用老成的表情说话的纪实子。 “也该带着纪实子一起去,请纪实子帮忙了吧?” 两个人对望着,用一种好像很高兴,又好像很寂寞的复杂表情笑着。 这时,里子打了一个大哈欠。 “咦?” 纪实子发出声音。 “是吗?我好像快‘晒干’了,这两天好想睡觉喔!” 里子啪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脸颊。 “咦?你也是吗?我也是耶!” 贵世志惊慌地睁圆了眼睛。 “你平常不是该再过一段时间吗?” “好像是因为太久没有长期旅行的关系,周期乱掉了。我最近也有强烈的困顿感。” “啊?伤脑筋了。如果两个人一起进入‘晒干’的话,我们该怎么办啊?” 纪实子一脸认真地叫了起来。 “你没问题啦!反正也才一个礼拜,只要小心火烛,关好门窗就可以了。” “既然这样,那可没心情吃饭了,必须快点准备。”突然之间,家里的气氛变得慌乱起来了。 <er h3">04 “春田,急着走吗?” 下课后,忙着准备回家的光纪,听到导师今枝喊他的声音。 光纪低着头,紧张地说,不急。 今枝是位年近五十经验老道的老师,他觉得这个中途临时转学进来的学生,有点奇怪。 来跟老师打招呼的父母,看起来是一对普通而诚实的夫妻。 游记作家。父亲递给他的名片上,是这么写的。 他说,他走遍全国各处写书,为了找资料,经常跟妻子一起出门,可能会给老师带来一些麻烦,还请多多帮忙。 春田光纪是个没有问题的学生,应该说太过没问题了。 据说他以前曾在东京待过,是从都市来的学生,却很稳重大方,很快就跟乡下的学生们打成一片。更贴切的说法应该是把自己埋没在他们之中。不管叫他做什么,成绩都是普普通通,不好也不坏。他的姊姊在隔壁中学就读,在中学里的评价也跟光纪完全一样。协调性非常好,非常温和的一个学生。 可是,学校一放学,他就立刻回家。是否因为父母常常不在,所以他也必须做点家事呢?明明班上的学生们也都喜欢他,可是,他却不跟同学一起玩,一下课就回家。 “春田,你有上补习班吗?” 今枝自然而然提出的问题,令光纪感到困惑。他不能说他要回家“收藏”“行星”,因为他想起父母交代过,要像他们对自己的工作绝对保持沉默那样,这是不可以说出来的事情。 但是,另一方面,他对自己的“工作”又抱持着疑问,也无法在这里说出来。他对今枝很有好感,这位老师虽然不会多说什么,或者说什么好听话,不过他觉得今枝老师的内心,有些纯真的部分。“老师,你觉得把百人一首全部背起来,是很了不起的吗?” 光纪下定决心想问问看。 今枝吃了一惊,他所说的好像是前几天上课的事。光纪的表情很认真,今枝试着思考他提问的意思,看来这件事情对他而书,似乎很重要。 今枝谨慎选择词句回答。 “也许背起来会比较方便吧!不过,也不见得是背起来就好了,不懂意思,只是死背的话,我不觉得有什么意义。我觉得还不如记住最低限度必要的东西,然后加以组合,而且可以拿来应用,这样反而更有意思,也更重要。” 光纪很失望。“不懂意思,只是死背,我不觉得有什么意义”这个部分,让他受到不少打击,他觉得这根本就是他正在做的事情。 看到光纪失望的表情,今枝突然觉得有点疑问,难道这孩子正在父母的要求下,接受资优教育吗? 有时候,有的家庭里,父母如果是老师或学者的话,就会在家里面,独自进行彻底的教育。这样的父母们,因为对自己教育有自信,都有瞧不起学校的倾向。这样的倾向也会传染给小孩,小孩就会对学校的功课,用敷衍的态度应付。难道这孩子的家里,也是这样吗? “我下次可以到你家去看看吗?因为我还没到你家访问过。可以帮我问问你爸爸他们什么时候有空吗?老师可以配合他们。” 光纪轻轻地点头,逃也似地回家了。今枝看着他的背影,用拳头敲着桌子,心想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父母就错了。 <er h3">05 “光纪,怎么了?怎么在这里?” 放学回来的姊姊,发现到不想回家,在田边小路游荡的光纪,喊住光纪。光纪无聊地把石头往水洼里丢。 “没什么。” “回家吧!爸爸他们已经进入‘晒干’了,我们必须帮忙准备。” “老师说,不了解意义,只是死背的话,是一点意义也没有的。” 光纪用赌气似的口气喃喃说着,纪实子惊讶地看着光纪的脸。 “你该不会把我们家的事情说出去了吧!” “没有,我没说,我只是问他,背会东西,是不是很了不起。” 纪实子似乎很了解光纪的疑惑,但是就算现在解释,她想光纪也是不会懂的,于是保持沉默走着。 小路的前方,走来一位老人,光纪抬起头。 啊!百日红树那一家的老爷爷。 上学途中,会经过一间有百日红树的房子,这位老人就是一个人住在那房子里,每天早上他经过的时间,老人都在打扫家门口,因此,不知不觉间,每天早上两人就开始打招呼了。那个老人似乎不太好相处,不过,一对老人说“早安”,老人也会大声地回一句“早安”。 那位老人突然身体一个踉跄,崩垮下来似的,当场倒下。 “啊!” 纪实子与光纪喊着,跑到老人身边,老人脸色发白,流着汗。 “糟糕!是心脏病发作。我去叫人来,你留在这里。” 纪实子一看老人的脸,立刻就冲出去了。 “老爷爷!老爷爷!” 光纪抓着老人的肩膀叫着,粗糙的脸上,凹陷的眼睛微微地动着,捕捉着光纪的视线。 就在那一瞬间,有某种激烈的,蕴含强大质量的东西,涌向他体内。 那种东西,具有各种不同的颜色,还充满了声音。 老人一生中所有的声音,都在光纪的脑中、整个身体里面回荡。 在大火过后的野地里迷路,寻找双亲的他、靠在粗糙木制墓碑的他、以及到处都是残酷的黑烟,渐渐消失在天空的黄昏。 半工半读的他、拿着便当奔走的女孩、彼此羞涩的笑容。 第一次开店的那一天,忐忑不安的求婚,女孩眼里涌现的泪水、泪水。 第一个出生的小孩、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妻子灿烂的笑容。小孩一个接着一个出生,店面扩张、增加员工、忙碌而充实的每一天。 冰冷的病房一角。垂着头的他,白色的布盖在妻子的脸上。家里一片黑暗,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儿子,跟自己不断地争吵、谩骂着,在儿子房间摔照相机的他。镜头的碎片,散落在塌塌米上,儿子用充满杀气的眼神注视着他,一言不发地冲出家门。哭泣的长女与愤恨不平的次男。 长女嫁人、次男当了医生,他一个人被遗留在家里,空荡荡的家。 看电影的他、搭上电车去电影院的他、一直在黑暗中,看着最后的字幕。导演,猪狩悠介。 在书房的灯光中,剪报纸的他。用发抖的手,从床下拿起剪贴簿贴上去的他。看着孩子们还小的时候,全家五个人合拍照片的他……老人突然静静地闭上眼睛,光纪这时候才回过神来。 那时候,震撼他的东西,一直没有离开他。光纪眼神涣散,看着姊姊与大人们,从远处跑来。 <er h3">06 “还是没有来参加丧礼吗?” “这几年都没见过他了,不过,至少自己父亲的丧礼也该来一下啊!” 他听着邻居们七嘴八舌蜚短流长的声音。 百日红的红花,也凋落了。 总是一个人打扫院子的老人,已经不在了。一直低着头,穿着黑衣服的人们,使宽广的房子变得热闹。 “去世老爷爷的儿子,听说就是电影导演猪狩悠介,真是令人惊讶啊!就是上次坎城影展,得到评审特别奖的人。” 也是电影迷的纪实子小声对光纪说。 电影导演……光纪想起从老人身上传递过来的影像。那是老人看的电影,他想对我说什么呢? 光纪抬头看着百日红树,现在就算早上经过,也没有人可以打招呼了。 <er h3">07 每年一到这个时期,春田贵世志与里子都会进入“晒干”。因为平常总不停吸收别人的资讯,现在已经到了资讯在他们体内,呈现饱和状态的时候了。将这些资讯重新排放,整理成容易拿取的这段期间就是“晒干”。 他们会进入很深的睡眠,时间约一个礼拜到十天之间。家人必须守护着,小心不要让蜡烛的火与香灭掉。平常都是里子先“晒干”,过一个月左右之后,才换贵世志,这次因为很久没离开常野了,又到处跑来跑去,似乎太过疲倦了,两个人相继进入“晒干”。 纪实子与光纪感到非常害怕。他们紧张地开了好几个闹钟叫他们早上起床,夜晚两个人花很多时间做晚餐。做好的东西,则跟平常与父母做的差很多。二个人弄了三天之后,累得筋疲力尽。 有一天,光纪抱着装满了罐子、微波食品之后,变得很重的超市袋子,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听到激烈的叫骂声,他停下脚步。那声音来自那座百日红树的房子。 “你现在来干什么?你根本不知道有多麻烦。” “爸爸说,不准优哥踏进这个家一步。” 五十出头的男子,紧绷着脸、快步走出房子。他穿着卡其色的衬衫,配上皱皱的牛仔裤。粗粗的胡子里面,掺杂很多白色的东西。 他抬起头往光纪这边看的刹那间,光纪好像被什么东西打到似地站住了。 那是一张在老人的影像中看过的脸,男人看到光纪的脸,似乎很尴尬地别过脸离去。 光纪连超市袋子的沉重都忘了,随后追去。 “叔叔!叔叔!” 男人停下脚步回头,脸上浮现惊讶的表情。 “叔叔,你是不久前去世的老爷爷的小孩吧?” “你认识我父亲吗?” 男人用温柔而好听的声音回答。虽然邻居们说了很多他的坏话,可是他看起来不像那么坏的人。更何况一跟他面对面,就更确信老爷爷最后想见的,就是这个人。 “老爷爷倒下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 “咦?你就是去叫救护车的那个孩子?” 男人膝盖跪地,手搭在光纪的肩膀上。 “叫救护车的人是我姊姊,叔叔,你为什么要回去呢?” 男人苦笑着。 “叔叔跟大家都处不好,一直没回这个家。我是被叔叔的父亲赶出来的,他到最后都不肯接受叔叔的工作,我一直对老爷爷置之不理,叔叔的兄弟、亲戚,都在气叔叔。” 男人简要回答之后,光纪用力摇头。 “你错了啦!” “咦?” 男人心意动摇了。 “你不可以回去。老爷爷想见你啦!” “你怎么会知道呢?” 光纪认真的表情,似乎使男人感到很有兴趣。 “我就是知道。” 光纪抓住男人的手,开始从刚才走过的路往回走。 <er h3">08 “打扰一下。” 纪实子正在把微波食品烤奶油菜放进微波炉里,玄关那边传来声音。啊!受够了!这种味道。 “来了。” 纪实子一走到玄关,玄关处站着一位看似耿直的男人。 “你是光纪的姊姊吧?我是他的导师,我叫今枝。请问你爸爸妈妈在家吗?” 纪实子慌了,这才想起光纪说过导师会来的事情,但是,忙着“晒干”的事情,就把老师要来的事都忘了。更不能提父母要在里面的房间,睡上一个星期左右了。 “喔……因为……是这样的,他们突然要去旅行搜集资讯,所以两人都不在。” 纪实子吞吞吐吐地说着。 “咦?没听说他们有这项计画啊!那么姊姊也可以,可以请问你一些问题吗?” “好的,请喝点茶……” 纪实子很不情愿地抬头看着。 “姊姊有参加哪些社团活动吗?在东京的时候,是否补习补得很辛苦呢?” 今枝的问题令纪实子感到危险,这个人似乎对纪实子家很有兴趣。 “因为经常转学,也就没参加社团活动。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搬家。所以,我还是在家看书比较好。” “嗯,你都看什么书呢?” “很多啦!” “看书一定是受到父母的影响吧?要是能够看看你爸爸写的书就好了,作家是个令人很感兴趣的工作。” 纪实子慌了。父亲写的书是有。但都是关于常野的。让他看到就糟了,光纪到底跑哪里摸鱼去了? “老师,光纪回来的时间,比平常晚,我有点担心,我们可不可以一起去找他呢?” 纪实子突然合掌拜讬。这有一半是真心话,虽然他最近有点偷懒,不过,今天却晚了太久了。 看到纪实子非比寻常的表情,今枝也站起身,微波炉却在这时不巧地发出“叮”的一声。 <er h3">09 看到一个小孩快步走进家里来,猎狩康介与美千代吃了一惊。 又看到一脸茫然的哥哥,就站在小孩后面,俩人的表情更加不愉快了。 “优哥,你还在?这孩子是谁?” “其实,我也是在那边第一次遇到他。” 悠介举起双手解释。 光纪张望着房间内部。 全部跟老爷爷影像中的一样,这里是老爷爷的房间,有他整理过的整齐家具,散发着怀念的香气。不是这里,那个房间铺着红色的东西,是木质地板。 “喂!你是谁家的孩子?你认识我们家的老爷爷吗?” 康介不耐烦地问,光纪却好像完全没听到。 悠介虽然跟着光纪走来,但是却强烈怀疑这个小孩,是否只是个爱讲谎话的小孩而已,不禁感叹着自己真是不中用。 “不是这里,是有铺红色的毯子,毯子下面是木板的房间。” 光纪回头看着三个人说。 “啊?为什么你会知道我们家的房间结构?你叫什么名字?” “等一下!是偏屋,父亲常常使用那间后院的偏屋。那边是洋式的房间啊!” “够了,谢谢你。父亲会很高兴你还记得他的!” 悠介想把少年带出去,光纪发觉他的用意,快速跑开。 “请带我到那边去,拜讬,因为那边的地毯下面,有很重要的东西。” 光纪拼命要求着,如果被赶出这里的话就无法再与这个人见面了! 三个人对望着,觉得气氛变的有点诡异,而且,少年这么拼命要求,简直就好像他们在欺负他似的。 美千代叹了口气,下定决心似地说: “好吧!反正那里也必须整理,就去看看吧!” 四个人走入围绕在茂密树丛中的偏屋。 这里好像经常使用,毫无灰尘的房间整理得很整齐。 “咦?那是录放影机。父亲竟然也会用这种东西啊!” 康介毫不在意地掀开复盖的布,小声叫了起来。 悠介不可置信地看着大录放影机,父亲以前很讨厌电视或电影这些东西的。 难道! 小小的书架上,排放着几卷录影带,悠介心惊胆跳地拿起来看。 上面用端整的字体,写着录影带的名字。 “冬季假期”“有如小小的可古里可”“鸠笛”……。 全都是他初期作品的名字。 “优哥。” 妹妹似乎也发现那是哥哥的作品。 “在这里。” 光纪掀开铺在地板下,已经褪色的地毯。上面盖着小小的掀开式盖子,让地板下面可以放东西。 “这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 光纪抬头看着悠介,悠介一脸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情似的表情,跪在地板上。 掀开盖子,里面放着好几本老旧的剪贴簿。 悠介慢慢伸手去拿。 上面点着许多小小的剪报,有电影院的时间表、皱皱的宣传单、入场卷的票根、电影杂志的评论等等。 悠介惊讶于日期的久远,从他一边工作,一边独立上映时开始的剪报,都整齐地贴着。电影票根的旁边,一定都会写下二、三行的感想。 没哭。没有传达出最棒的心情。 悠介现在更是面红耳赤,因为父亲的评论,正中核心,他所有的电影,父亲都在第一天上映就去看了。父亲似乎也来过东京很多次,他感到很惊讶。他实在无法相信,父亲竟然也来看他在新宿、涩谷等电影院单独放映的影片。父亲的评论很短却都切中要点。 一股温热涌上心头,眼前似乎可以看见,父亲谨慎剪贴的模样,他拿起最新的那本剪贴本。 他的最新作品,在坎城得奖的作品,父亲也在第一天就看了。 他又看了新的票根旁边。 无话可说。 父亲的评价,只有这样。他突然想到,这是父亲最大的夸奖。从小他就是这样。 剪贴簿的最后面,以他的作品在坎城国际电影节中,得到评审特别奖的剪报作结束。 旁边也用小字写着什么,悠介把脸凑近看。 恭禧。 就这么一句话。恭禧。 下一瞬间,男人激动地用头去撞地板,光纪吓了一跳。他发出如野兽般的叫声,男人用头去磨地板,大声哭了起来。他抱紧褪色的剪贴簿,声嘶力竭嚎啕大哭。 他的弟弟与妹妹,站在他的两边,低着头泪流满面。 光纪叹了口气,信步走到院子里。 他看到了那棵百日红。 老爷爷,我已经把你的想法传递出去了吧? “光纪,你在那里做什么?” 今枝老师与纪实子惨白着脸,从围墙的另一边,往他这里看。 <er h3">10 “这样啊!我们睡觉的时候,发生了那么多事啊!” “晒干”结束,带着恍惚的神情,贵世志一边喝茶一边说着。 醒来的时候,看到光纪的表情改变了,使他很惊讶。听了光纪说的话,让他又吃了一惊。 这个家伙竟然突然越过语言,从人类本身,直接“发出回响”。 “还有,常野那边来信了。” 拆开纪实子递出的那封信,贵世志睡眼惺忪看着信,他突然挺直了腰杆。 “又要搬家了。” <er h3">11 “保重喔!春田。” 今枝在校门口与光纪握手。 相处时间虽然短暂,但是位令人印象深刻的学生。 在这几个礼拜里面,他的表情显得更加稳重,更加成熟。 “偶尔寄封信来喔!” 今枝发现自己感到难得的伤感,似乎有种光纪即将弃他而去的感觉。 “好的,我不会忘的。” 光纪微笑着回答。 <er h3">12 电车以单调的节奏摇晃着,光纪开始想睡了,他紧靠着纪实子。 贵世志与里子坐在对面的位置上,膝上摊开文件,专心确认在下个地方,要见的人的名册。 “我喜欢今枝老师,喜欢却不得不说再见。” 纪实子看着光纪。 “是啊!以后一定还会发生很多这类的事情。” “姊姊不觉得寂寞吗?” “是会寂寞,可是,一想到到处都有很多喜欢的人,那不是很开心吗?” “是吗?” “是啊,一想到今后还可以遇到很多喜欢的人的话……” 我今后还会跟多少人相遇呢?会遇到更多更棒的人吧? 光纪朦朦胧胧地闭上眼睛。不过,放心,我不会忘的。 他在梦里面,对着今枝老师说话。 我会把大家好好的“收藏”。在我心中,大家会永远跟我一直“发出回响”的,所以,老师,没问题的,对吧? ——完—— 掌中的小鸟 作者加纳朋子,一九六六年十月十九日出生于福冈县北九州市。立教大学女子短期大学部毕业后,在化学公司上班。一九九二年以《七岁的孩子》获得第三届鲇川哲也赏而登龙文坛。 鲇川哲也是战后派推理作家。战后五十余年来,一直坚持解谜推理小说的写作立场,在一九五〇年代后半期兴起的社会派推理小说全盛时代,他独往独来撰写自己想要写的解谜推理小说,这种不因时流变节,坚守自我的创作路线态度,到了七〇年代后半期推理小说之多样化后,再度被评价,获得推崇。 一九八八年,东京创元社新创刊的推理小说丛书,就冠上鲇川哲也四字,称为《鲇川哲也与十三个谜》。其目的不外是标明本丛书是“解谜推理小说”,第二是称赞鲇川哲也对解谜推理小说的功劳。 鲇川哲也现年八十余岁,偶而会发表评论性文章。 东京创元社于翌年,创设鲇川哲也赏,每年公募解谜推理小说一次。加纳朋子就是该赏的获奖者。如果知道上述的鲇川哲也作品世界的人,就不难了解鲇川哲也赏,也不难理解加纳朋子的作品倾向了。 加纳朋子基本上是日常之谜派的短篇推理作家。《七岁的孩子》与第二作品集《魔法飞行》都是女主角入江驹子的连作短篇集。 第三作品也是连作短篇集。但是主题的连作集。本书中的〈掌中的小鸟〉就是其中的一篇。本篇由两篇互不相关的小说构成,第一幕是写男主角“我”,大学毕业后在路上遇到大学时代的S学长,两人到咖啡馆闲谈,回忆美术社团时,容子所绘的画被毁事件。我们推理,解谜。结果是…… 第二幕是女主角“我”,独自在酒吧喝酒,向偶然坐在邻席的男生谈起高中时,因讨厌学校的服装检查而旷课不上学,暑假到祖母家渡假,与祖母玩猜黑白棋石游戏,暑假过后,又再去上学了。为何呢? 这两篇都是日常之谜推理小说,作者提出的共同主题是“由一个无聊的偶然机会,解明了过去的谜题”。 一九九五年加纳朋子以短篇集《玻瑞的麒麟》,获得第四十八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短篇部门赏,而确立了作家地位。 加纳朋子虽然也出版过《最初的海》等长篇。而其作家本领在于短篇。 <er h3">第一幕 要说我最讨厌的事是什么的话,莫过于在拥挤的时刻突然被人从背后拍肩膀了。 那时的我就像深海鱼般优游自在,在人群中游着。人们的窃语声,笑声,以及不知从谁的随身听里漏出来的音乐的碎片。嘈杂的广告词,淡淡的香水和烫发液的臭味。泛滥的色彩,交错的光线,及堆得像头那么高的吐气。 盘旋在这些之中,我的思考缓缓地流动着。 虽然那只手不过是很轻很轻地放在我右肩上,但已足以使我惊惶。那一瞬间,我想必是一脸惊惶,就像上钩的提灯鮟鱇鱼。 一回头,S学长站在那里。 “……好久不见了。” 小心谨慎地传递像被遗忘在数公尺之外的“日常”,我简短地打了招呼。S学长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微微苦笑着。 “好久不见了,嗯?你这家伙还是一点没变的那样冷淡啊。我早在对面就看见你了,拼了命跑过来的。” 阳光照着马路的另一边。拐进步行者天国的银座,满满的都是人,人,人。在这么多人中居然可以找出认识的人的脸我实在是佩服不已。 “今天一个人吗?” 越过他的肩头,我的眼神询问着他。想必他一定也察觉了我的言外之意。他暧昧地点了点头。 “只是想去银座瞎逛看看。你呢?” 反问回来的这种感觉,有点性急得不像他。 “我嘛,也差不多。” “真的吗?” 他以很怀疑的神情盯着我的衣服瞧。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穿成套的西装呢。” “请别把现在的我跟学生时代的我混为一谈。现在的我可也是有模有样的精英白领阶级。” “说什么精英分子的就太多余了吧。不就是人要衣装吗?” 这样不正经开着玩笑的他,穿的是和我相反的简陋,洗到褪色的牛仔裤配着运动衫,然后苔绿色的毛衣随便地披在肩上。跟他大学时一样没变的打扮。 四年,这样的岁月究竟算长还是短呢?至少在外表上看来,他跟我最后一次见到的他完全没有什么差别。不仅是服装,还有端正的相貌,结实的体态,和微带讽刺却无一丝邪气的笑容。 而在同样的四年内,我究竟受了外界多少影响我并不清楚。但内心的变化是最近的事,所以到现在还能清清楚楚地意识到。 若要具体举例说明的话,大学那时我会认为把自己的想法百分之一百表现出来是最好的。但现在知道,十分最多说三分,其他都留在心中比较好。 总之就是这类的改变。 我们理所当然地同行,结伴进了一间咖啡厅。然后在近到简直像奇迹的地方,马上找到了空位。 点完咖啡之后,我们的对话又热烈地开始。暌违四年才得以再叙,可说是大学的学长学弟间才得以有的对话——大多是每个朋友们的近况——之类的。而且(恐怕对我们两人都是),全部都是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对话。 在话题转到朋友婚礼上的意外,两人笑了一阵后,我以有点客气的语气问着。“对了,说到这里,容子她……令夫人还好吗?” “马马虎虎呀。” S学长草率地回答,将打火机弄出咯叽咯叽的声音,点起了一支烟。 “戒过一阵子烟,结果还是由开始抽了。” 像是为自己找理由地说着,然后暧昧地笑了起来。 “咦?戒烟?” 像笨蛋般呆愣着,我应着声。一缕紫色的烟,摆动在我们之间。虽然对自己提出这种愚蠢的问题有所不满,但我的自我嫌恶更在此之上。 坦白说,光是这个月我就曾三次接到容子打来的电话。全都是录在答录机里,只有一方自言自语声音的电话。 不知为何沉默流动着,我将容子那奇妙的流言,悄悄的在心中反复推敲。 “……我现在不在家。若您有事找我的话,请在哔声后留言。” 我在答录机里录下的,就是这么极其平凡的话。再进一步说,既不讨人喜欢也不惹人讨厌,是有点草率的口吻。既然不可能随自己高兴去做,会自然而然地变成这样也是莫可奈何的事。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一听完录音马上就挂电话的家伙相当多。虽然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但这样电话答录机就无用武之地了。 一开始以为这是无伤大雅的无声电话中的一通。正想切掉时,突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缩回了手。接着,在长而犹豫不定般的沉默之后,我听见了“声音”。 “……是我。知道吗?已经忘记我是谁了吧。” 是柔柔的女中音,却又是像少女般的声音。忘不掉的。我怎么可能会忘得掉呢? 又是短暂的沉默。微微的呼吸声。 “你还好吗?我……是啊,我已经死了啊。我……被杀……了。” 没有声音。唐突地被切断的,只有一个人自言自语的电话。那天惟一记录到的,是这通奇妙的流言。 “我……被杀……了。” “我……被杀……了。” “我……被杀……了。” 反复按了好几次重听键,都是一样的言词。像是冰冷的墙反弹回来的,冰冷的回声。 被杀了?她?被谁? 这么说来,这是幽灵的留言吗?来自被杀害,寒冷而苍白的倒卧着的容子幽灵的讯息…… 真像笨蛋。我摇了摇头。这一定是她的小小恶作剧,她的一时兴起。她一流的,有点恶作剧的游戏。我决定这么想。 但,宣告游戏结束的权限并不在我这边,她的游戏,第二天仍在持续着。 “……我,被杀了。每天,每天,一点一点,慢慢地。” 机器里出现容子的声音。那是她现在为何存在,和思考着什么完全都无法推量的无表情的声音。 然后昨天,第三通电话。 “我,不能变成云雀呢。” 短短的笑声。那绝非快乐,而是带着自嘲的虚无声响。这个最后的讯息是当中最短的一个,确是最令我动摇的。因为那是一个关键字。 云雀。在云中,自在宛转啼叫的小鸟。 那些渐渐忘怀,不,是相悖忘怀的记忆,就因为这样小小一个鸟名,竟又鲜明地被唤醒过来。 那是学生时代的事,那时S学长是大四,而她和我都才刚升上三年级。 “青春”这样的字眼,在那时完全没有想过那是为我们而准备的词汇。说来不好意思,虚掷青春,我们的情况比较像这样。那就是从字面上来看的“青色的春天”,到了现在更加能体会。 苦涩的春天。 不安定的,青绿色。 “可以吗?钴蓝色,蔚蓝色,群青色。” “裙绿色,裙金色,裙轻色。” 她在我眼前一次又一次排列展示着银色颜料管,我信口开河地瞎扯。容子略带斥责的眼神看着我。 “绿蓝色,浅蓝色,靛蓝色,标准蓝,怎么样?虽说都是蓝色,可也分很多种哦。” “原来如此。” “那,接下来换绿色咯。深绿色,翠绿色,钴绿色,镉绿色,铬绿色。很可惜,这里放的只有这些。” “那么,还有其他的了?” “绿色很壮观的。听说多到美术用品店都得特别开一间储藏室来放呢。还有铬氧绿色,绿土色,暗绿色,橄榄绿,合成绿,然后还有……” 像是在替自己喜欢的食物排名一样,容子高兴地罗列着。听在我耳里是那样令人舒畅的女中音的声音。 “白色呢?” 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白色颜料管的数目明显很少,但每一管却都很大。她有点遗憾似地拿起了经常使用的颜料管。 “白色就没有什么了,银白,粉白,这里就只有这两种而已。但其他还是有的。” “白色就是白色吧?我看来都一样。” 我比较着那两管颜料上的标签,蓝或绿都有各种不同的色调这还可以了解,但为什么连白也有种类之分呢?这一点我到今天还是不能理解。 “银色不太适合初学者呢。” “唉?油彩也有专家、生手之别吗?” “用不着这么惊讶呀。虽然有许多理由,但最重要的理由是粉白比起银白要便宜多了。” “原来如此,还真是实际呢。”我煞有介事地点头。 “那黄色又如何呢?”她高兴地拿起贴有柠檬色标签的颜料管。 “你现在拿着的该是柠檬黄吗?” “是呀,你很清楚嘛,也有人称它做橙黄。接下来还有黄褐色,镉黄色,钴黄色……” “好了,好了。”我苦笑着挥手。“光是记话剧的名称就很累人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呢?” 我知道的颜色种类,完全就跟小学生的画具箱内容一样,十二色左右而已。 “这样啊。可是,”容子微笑着。“世界不正是由色彩构成的吗?我画图时常常这样想,这个世界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能用色彩表达出来呢。是不是不管是什么,都可说有表达基本质的形象色彩呢?” 这一刻,她的口吻就像闪亮的云母发着光辉。我一边觉得很耀眼一边看着她,问:“人也是这样吗?” “当然。对了,你是深黑色呢。这是从桃子或杏所碳化的种子做的颜色哦。也称蓝黑色,是微带点青,极漂亮的黑。” “那你呢?” 我仅是随口一问,她却着实烦恼了好一会。过了一会,她有点落寞的答着,“群青色吧。” “啊,那个嘛,真的很适合你呢。”我点点头。从颜料管挤出的,是微泛点紫,美丽的深蓝色。 事实上,不要说是油画,只要是和美术相关的知识及鉴赏力我都没有。但,她的确是有才能的,我敢自信的断言。 她的画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在线与面构成的某处,存在着一种可爱的韵律;而她独特的用色也有一种不安的美感。 “你很有才能呢,真的。虽然我对艺术可说是个门外汉。但能有连外行人都被吸引的力量,那是了不得的。” 不太常当面赞美人的我,面对她的画时却毫无犹豫的献上赞美之词。 那一刻,她一定是以有点困惑又羞怯的笑颜面对我。 在我参加的同好会,S学长进来。校庆时,他为了些什么芝麻绿豆大的事在找我。而他找到我的地方正是美术社。但S学长到底为了什么事找我,我到最后还是不知道。 但是,他第一次看到容子时,一切琐事一定就从他脑海中漂亮而干脆地消失。虽然说起来讽刺,但不知为什么,我却无法怨恨事情这样的演变。大概是因为S学长对容子的爱慕是那样直接而纯粹吧。 他对容子的画看都不看一眼。他只是直直地,望定她。从一而终,一直这样。 “这家伙一定都搞不清楚自己的本分。” 他环着我的肩膀笑道。“没想到美术社有这么可爱的女孩。” 对于我或是其他一些什么,浮出困惑般的笑容。我用肩膀承受着学长的重量,确实感受到有些什么即将发生的预感。 结果,可说是没有缘分吧。 不用多久,就听到两人交往的传闻。 但那不过是不负责任的马路消息。事实上,S学长总是向我抱怨她。 “喂,要怎么做才能把那女孩从油画架前拉开啊?” 我只能笑着摇摇头。尽管他是个脑筋很好的男人,偶尔也会有令人难以置信无邪而迟钝的一面。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去讨厌S学长,对于他这样的单纯,我也感到欣羡不已。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 在学长抱怨容子的同时,容子正一心专注在她的新作品上。 她对盯着她作品而不感厌倦的我,或是专注热情地看着她的S学长,完全是视若无睹。她已将思绪沉浸于某处的神情,专心埋首于眼前作品世界。而她这样带着紧张神情的侧面,是足以令人叹息的美丽。但她作品的美丽却更在她之上。 那时她的作品,毫无疑问是一幅杰作。 虽然那只不过是一淡灰色绘出的线条,我却这样深信着。 铅笔稿明确轻快,洋溢着速度感的线条,整体构图充满趣味。我充满期待的想着,一边看着她进行。容子在画布里添上一笔又一笔,就能使作品接近完成,更进一步使其接近完美。 频繁使用的笔尖吸满了画用油,敲到好处的混合了数种色彩。缓缓溶化的颜料,具令人意外的表情彩绘画布。随着时间一天一天经过,这些表情也一刻一刻在改变。最初是一片鲜红的部分,到了第二个礼拜却变成了闪耀光芒的白色。 “这样子重叠色彩,画出来的画才会深刻。” 容子这样的说明多少有点不着边际。被裁成矩形的画布,就是那时容子世界的全部。 容子的世界,容子的画最大魅力,大概是那独特的用色。尤其是当时那幅画般的不可思议色调,前所未见。尽管使用的是她喜爱的蓝绿寒色系,却可以感受到轻柔温暖的色彩。精妙之美,色彩的泛滥。那些微妙的色彩,在织细的构成中复杂地结合,维持着危险的均衡。 若是在这之上再添任一笔,这画就会毁掉而死去。就是在这样危殆的一瞬间,她静静的搁笔。 尽管我从铅笔稿的构成一直看到现在,我还是忍不住赞叹,以新的眼光欣赏完成的作品。 目光刚触及这幅画,就是没得令人赞叹的蓝。容子幻想中的天空。世界上所没有的天空撞击胸口的色彩,鲜明带有忧郁。在那片蓝色之中,有着鲜烈的绿,眩目的黄,闪亮的白,像是渗出泪的风景般舞动着。 整体的印象不知那里让人联想到夏卡尔。在这样一张画布中,天空,森林,街道混沌成一片。可爱的韵律及一定的秩序皆像魔法般维持着。而浮在全体之上的,是一只鸟的形状。那体型虽小,却飞翔于天空,有着强而有力的双翼及美妙歌声的一只小鸟。 “标题是云雀。” 容子以从完成后的虚脱中挤出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我不出声地点头,过滤好一会才说,“太棒了,真的。” 没几个字的简短言词,却是最高热情地赞美,她露出往常的笑容。容子在聚乙烯制成的吸笔罐里以不必要的时间洗着笔。然后呆望着沾在笔上鲜亮的蓝色,沉淀成灰色的沉渣。 容子说他打算将完成的作品拿去参加明年要举办的一个比赛。那是个规模小却极具权威的美术展。 “这作品了不得,可是幅杰作呢。一定会入选的,倒是容子就可一跃成名,那可不是梦想呦。”我对S学长这样说着。但却不能确定自己之所以这样说是不是有什么意图。但,当我看到对方端正的脸庞皱成一块时,心中确实想着果然二字。 他绝对不希望容子被称为年轻有为的女性画家,被大家所示好。他期望的是文静,平凡的容子。 看着露出嫌恶表情的S学长,我内心窃笑着。他到头来还是一点也不了解容子。他只是通过自己希望的观景窗来看她。 以这种苦涩的优越感,我到底是想要蒙蔽什么呢? 完成作品的容子,有好一阵子都没再踏进美术社。她的“云雀”在画面的内侧四边都弄上了夹子,最后收进了社团教室的某一角里。被关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小鸟想必觉得很拘束吧。我那时怀抱着这样多愁善感的想法。 然后,事情发生来。 那是春暖花开时节的事,樱花露出暧昧微笑般盛开的时刻。在一片春霞之中,混入了奇怪的腥臭味。记忆之中的,腐臭。 事情的经过是从我跟容子一同去美术社开始的。容子的老旧钥匙喀嚓一声地开了门,先行进了教室。跟在后面进去的我,随即被令人不快的恶臭包围着。那是微积的灰尘的臭味,亚麻仁油的臭味及松节油的臭味。这些油刺激的臭味我是绝不会讨厌的。这是容子世界的臭味,和容子住的宫殿一样的臭味。 “让我看看那张画吧。”我拜托着她。“好久没看到了。” 容子默默地点着头,将银色的夹子一个一个拆开。当最后一个夹子被拿掉时,云雀又再次飞跃到外面的世界来。 我首先看见容子娇小的身躯异常僵硬。接着越过她精致的背影,我看见了那幅作品。 那时让人不由自主想转过身去,不忍目睹的情况。 容子的“云雀”被残忍地玷污了。黑褐色,深灰色及暗灰色,皆是难以表现的丑陋色彩。而那些污浊的色彩交织的模样,就像一张网复满在容子的画上。 若说只是单纯的恶作剧,那未免又太过精细且周到了。浮在鲜明蓝天里的纯白云朵,本来该是这幅画灵魂所在的地方,现在化成了浮于海上令人厌恶的粉红色水母。我看着那彷佛快要渗出般随便草率的色彩,感觉几欲呕吐。 究竟是谁,以这种昏了头的热情毁坏容子的画?为了什么? 我不出一语畏缩地站着,惊恐地看着容子。那一刻她的表情,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看着那样原本鲜活的人的色彩完全改变,前后只在顷刻。 容子的脸瞬间苍白起来。织细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恐惧的双眸乞求般看着我。才这样想的同时,她随即转身,跑出美术社去。 为什么那时我没有追上去呢?事后我曾不知多少次这样问过自己。如果我抓住她,将她抱进怀中,紧盯着她的脸庞的话,是不是就能改变什么呢? 不,或许什么都不会改变吧。容子快速地跑着,往S学长的方向奔去。我一定是有这样的预感,所以才没有追她。 而在那次之后,容子突然不再画画了。 “我抓到了青鸟哦,是幸福的青鸟哪。”在樱花谢尽的那一刻,S学长这样跟我说着。那时,我心中就暗暗的怀疑起来。 (喂,要怎么做才能把那女孩从油画架前拉开啊?) 他曾有过的爽朗感叹,在我脑海中回荡着。要怎么做好?该怎么做? 而这不就是最具效果的手段吗?有效而决定性的手段吗?然后就这样实行……? 我用力地摇头。没有证据,这样只不过是卑鄙的中伤罢了。但一旦心中生出疑惑,要把她除去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就像污染容子作品的画笔,我的心中也筑起了灰暗的蜘蛛巢穴。 被诬蔑的蓝色。被捕在手中的小鸟。若是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的话——。 “怎么啦?呆呆的样子……” 点着第二支烟,S学长说着。但是说这种话的他自己,大概也发了好一阵子呆。我们两人相视对笑,把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 “喂,你呀。” 他用跟以前一样的口气说着。“关于容子的事,我刚刚骗了你不好意思。她在最近是有点不太好。” 我惊讶得张大了眼:“她生病了吗?” “不,不能这么说……”S学长欲言又止了一会。“我们的一个孩子流掉了,差不多才一个月前的事。身体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但精神上该怎么说……那家伙这一阵子一直很不安定。” “那……” 我没有把话说完。一个月前,跟她打电话给我的时间刚刚好一致。 (我……被杀了……) 她这样说着。但死去的,是肚子里的孩子。 “一开始就看不下去了。她一味责怪自己。都是因为自己,是自己不注意的关系。不晓得跟她说过几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都没用。死掉的孩子就让她受到这么大的打击,我已经受不了看她再这样可怜下去了。”他像是要一吐心中苦闷般地说着,彷佛看着别人般地看着我。 “现在还是那个样子吗?” 若真是如此,也没有道理让容子就这样孤独下去。但对方以阴郁的眼神注视着我,摇了摇头。 “更糟了。故意要表现很有精神,但不过是昙花一现。看着她这样勉强自己心里都会痛起来。今天也是这样,实在待不下去了,所以就冲出来。”然后他又说为了她好,现在还是不要待在她身边比较好。烟蒂徒然的变成了灰。曾经为了孩子戒过的烟…… “喂。”对遁入茫然之境的我,他又以跟之前相同的话语叫唤了一遍。 “我们说点心里话。我一直很想知道。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嗯?” “你该知道的吧?我们现在想的应该是同一件事啊。容子的画。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曾经评价过她的画的人正是你吧?” 虽然能理解话的内容,但我还是呆了一会。然后,我愕然地看着对方。他认为我是毁掉那张画的犯人。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唔的一声,从我的齿缝间泄露出来奇妙的声音。事实上那或许是想哭也说不定。但我不知道如何哭泣,从肚子里往上通过食道涌出来的是带着颤抖的笑声。 对方有点不舒服地注视着我。在笑声间歇的空隙我说:“容子这么说吗?” “不,那家伙才不会说这种话,这只是我的胡乱猜测而以。” “那我就放心了”。我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你弄错了,那并不是我,我可以发誓。我呢,还一直以为是你做的呢。” 这是对方的脸色真的值得一看,他怪异的张大眼睛,接着愤怒的说:“那容子这么说过吗?” “不,这只是我的胡乱猜测而已。” 我们两人呆呆的对望了好一阵,然后几乎同时大笑起来。 “你可以想想为什么我会怀疑你。是因为那把钥匙的关系。”对方不好意思地说着,“那时候美术社的人除了容子与另一个社员,然后就只剩你了吧?” “啊。”我意会过来,“因为她说她常弄丢钥匙,所以有一阵子我帮她保管。但到事情发生那时我已经没有钥匙了。” “在那之前容子已弄丢钥匙了。” 像是想起什么关键般又彷佛没有的语气。 “就是这么一回事。对了,学长,这样坦白说开之后,我怀疑你的理由显得更加薄弱了。” “那你一定要说给我听看看。” 对着吃惊的他,我轻轻地笑着说,“那时我那一文不值的自尊心作祟。”毫无拘束的,我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真奇怪。”S学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然后露出了微笑。“但还是变成了个不错的男人。” 不知该如何反应,我只送了耸肩。 “到了现在,才来探索那些或许有点无意义吧……” “你指真凶的事?” “嗯,对我而言能遇到学长就不错了。” 这也是完完全全的真心话,S学长却苦笑着,“此刻及是过往,时钟的针是不会逆转的。” 我点点头。“尽管如此,她因为那件事就停止了画画实在很可惜。她真的有才能,还拥有独特的感性。世界的全部都是由色彩构成的,人也是一样。我好像是深黑色呢。” “啊,不知如何她这样说过呢。我好像是一种淡绿色呢,一种氧化铬制造出来的颜料。” “咿,真有趣。她说深黑色是从桃子或杏所碳化的种子的颜色呢。” 这么说的同时,我脑海的一角感到一种奇妙的刺激感。像是看不见的小刺不断地扎着戳着,在那里主张自我般。我看漏了最重要的事。有什么不太对劲,但究竟是什么? 突然间我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突然想起我有急事,我先告辞了。”我强行将发票夺过来。S学长惊讶地看着我,随即疲惫地笑了。 “这样啊,那真遗憾。隔了这么久再见真高兴。” 那我还要再待一会,他这样说着的同时又点起了另一只烟。我匆匆忙忙地付了帐,奔出了店外。有非弄清楚不可的事情,现在,马上。 我奔进附近的书店,朝着美术书的专柜走去。和美术年鉴,画集并列着的还有数种指南书与绘画技法书。我找到了一本书马上拿起来忙乱地翻阅,终于,找到了我要找的记述。 二十分钟后,我无力靠着公共电话,手紧握着话筒。 响了一声……两声……还是没有人接,数到十五的时候终于接通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我啊。已经忘记了吗?” 我屏住呼吸,接着而来的不是机器的录音,我听见了她的“声音”。 “记得呀。” “你不要老是趁我不在的时候打电话来呀。” 对方轻轻地笑了。 “我是趁你打电话时打,而不是你不在的时候哦。” “那个啊,认真的上班族一般来说大白天是不会在家的,这你知道吧?” 容子浅浅地笑着。我以同样的调子继续说。“为什么,你要做那种事?” 短暂的沉默。 “什么事?” “你该明白的吧?云雀为什么无法飞翔。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容子这样说着。 “哪,我就来说明吧。若不是我和S学长对油画是那么无知的话,那时就会理所当然地注意到了。虽然我到现在还是不完全清楚,但油画有所谓的禁忌色吧?一些绝对不能混在一起组合的颜色?” 我略停了会,对方沉默着。 “某一天,你告诉我深黑色是桃及杏所碳化的种子作出来的,那时或许我应该要请你多教我一点。现在我知道得比较清楚了,但只是临阵磨枪罢了。举例来说,镉黄是从硫化镉做出来的,而翠绿是醋酸亚比酸铜,铬绿时铬酸铅及亚铁氰化铁,银白是盐机性碳酸铅,而钴紫是砒酸钴。简直就像化学课,不是吗?” “够了。” “不向你问个清楚是不行的哦。朱红色是什么跟硫化水银?还有,群青色呢?” “硅酸铝钠。” 淡淡地,容子插了嘴。我畏怯了下。 “对,你果然知道得很清楚呢。我想都没想到,那银色小管里装着的东西,在油里居然也掺杂着化学式。而在这些化学物质中,混得的话会导致化学变化。所以油彩有一些绝对不能组合的颜色,那就是禁忌色。” 对方再次缄默无语。 “我现在列举的这些颜色全都是禁忌色,化学上极不安定,尤其是翠绿色跟群青色。还有银白色,那时你告诉我它之所以不适合初学者的理由是价位,但最重要的理由是它的禁忌色极多。以白色来说,比纯白色更纯白美丽呢!” “那时你画出的色彩真的相当美丽。那暧昧而微妙的色彩。即使是到了现在看过的画中也没有那样的色彩,但,那是当然的。你选了绝对不能混合使用的的色彩来画那幅画。群青和翠绿,铬绿和镉黄的构成。这禁忌色混色的结果,或许可以得到片刻之美,但却还是逃不开化学变化,因而变成那样丑陋的色彩……” 那时的画还清晰地浮在脑海中。那像蜘蛛巢般交错而污秽,令人几欲呕吐的肮脏色彩。但那样织细的笔触居然就是容子本身画上去的。 “你这临阵磨的枪倒还挺光的。” 突然间容子又插了口。她以有点看不起人的口吻说着,但我觉得那只是竭尽全力虚张声势而已。容子又继续说着。 “你对画还是什么都不懂啊。虽说是禁忌色,但也未必就一定会变色。像银白色与朱红色混在一起虽说会变成黑色,而从以前就一直被用来当皮肤的基本色,有无数的使用例子,但真正变色的例子却几乎没有。即使要变化,也需要极长的时间。在那样短的时间内是不会起变化的。” 像是孩子回答父母般的口吻。这样的她令人感到可怜。但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实情。为了这个目的,无论如何都得狠下心来。 “的确,就像你说的那样。颜料是一粒一粒被油膜包住的,用药钵仔细的摩擦,不使其产生化学变化。但,使用大量的挥发性油,使颜料外漏的话就不一样了。那时你用了相当多的松节油呢。” 缓缓溶掉的颜料。像大理石般描绘混同的色彩与色彩。慢慢的进行着化学反应。 “还有一点,被称为茜素胭脂红的红色上反复涂上白色,过不久浅红色就会渗到表面上来。这是一种被称为”哭泣“的现象。”我厌恶地想着,在脑海中描绘出那令人讨厌的粉红色云。“你在那一幅画中,将油画技法的禁忌反复涂了又涂。想完全打破规则,则自己一定要熟知规则。你是故意那么做的。故意地,糟蹋那幅画。” 我深叹了一声。然后,再次向陷入沉默的对方提出我最想问的事情。 “……为了什么要那么做?” 有微弱的回答声。听不清楚的我又重新问了一次。 “机会啊。我想要一个机会。” “什么的机会?” “停止画画的机会。” “为了什么呢。你有那么棒的才能。” “因为你这样,我……”她的尾音听起来近乎悲鸣。“我的才能,任何人……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只有你,相信我有那样的东西。那确实激励了我,我很高兴,真的,但是,在那之后是怎么样的痛苦你知道吗?我没有才能,我最清楚不过了。而你是那样无条件地相信着,因为你那个样子,所以我……” 我听见她呜咽的声音。搔动我胸怀的声音。 把容子逼到走投无路的人,是我……?我在容子身上加了太多期望。在赞美的同时,容子却受着苦…… “真的除那之外没有别的方法?” 在短暂的沉寂后,我终于说了句。 结果到头来一点也不理解容子的人是我才对。容子自己只想过得平平凡凡的。我边听着她的啜泣声,边思索了一阵。 S学长是个好人,你要好好珍惜他。这样的台词眼看就要脱口而出,好不容易才留在嘴里。乱七八糟的,说了那样的话又能怎么样呢? “让你承受这样的痛苦真对不起。请你……好好照顾身体。” 这样说着的同时,我准备要切断电话。容子察觉到我的意思,大声喊了出来。 “你不要道歉的,不是你的错。是我能力不够,我没有与你的期待相称的能力。如果我有你所相信的才能的话……如果能像你一样强的话,我……” “如果?” “……没什么。” 电话柔和却唐突地切断了。 她接下来究竟打算说什么呢? 我耸耸肩。再想又有何用? 走出建筑物,外面已经笼罩着暮色。在路上行走的人们步伐变得慌乱,汽车的尾灯一盏接着一盏。街上的霓虹灯亮了起来,银座开始改以夜的面貌示人。 我想之前的咖啡厅里头窥视。那里已经没有S学长的身影,只有幸福的情侣们,贴近了脸快乐地笑着。 如果再次遇到他,我又打算说什么呢?说你抓到的那只欢欣的青鸟,早在之前就已死去了吗?变成了冰冷,灰暗的尸体吗? 灰色——燃烧的化学变化的最后残存。毫无色彩。然后。 毫无边际的混色滴落的,浑沌。 我往回走,走出了混杂的人群。人,人,人,被霓虹灯管彩饰的街道,带着不安的繁荣…… 我快步走着。已经够了。不论是抓住在高空飞翔的小鸟的男人,还是自投罗网飞进笼去的女人,以及没神经的,践踏着人最脆弱部分的我自己。 容子是蓝色的,过于不安定的蓝。而我连支撑它的力量都没有,就是这样。 我转过几个结交,走进地下道的楼梯。那个知名的咖啡酒吧,今晚已经被租下来了。 在人群中被S学长拍住肩膀前,我原本不太想去参加这个宴会的。因为公司同事的人情才决定参加的。但现在,我真想回到人群中去,非常眷恋人众。 推开沉重的门,就可听见那过于甜美的音乐及人群的嘈杂声。虽然我迟到了许久,宴会还没到高潮。 从经过身边的服务生手里接过了鸡尾酒,我漫步在会场中。统一的黑白色调格纹,是相当摩登的装潢。 突然在视线的一角,我瞥见极为鲜明的东西。 我叹了一声,伫立在原地。我的目光留在一个靠着酒吧柜台而立的女子身上。格子图样的皮包和鲜红色的连身裙相互映照。我像是被吸住般地接近,它像是燃烧旺盛的火焰般,充满生命力的女性。 或许是我变了吧。正如S学长说过的。四年前我还不怎么能做得到的事,现在做得到了。我一定要和她搭上线,一定会有什么机会的。我就这样观察了对方好一阵子。 她对着身边看起来没什么男子气概的男人以带点挑衅的表情说着什么。随即,我就听到了这样洋洋得意的宣言。 “机会那些的,大抵不过是无聊的偶然罢了。” 原来如此。这一切都是无聊的偶然。若是S学长在这样的人潮中认出我来是偶然的话,那我和容子的相遇,容子和S学长的邂逅,和最后可说是苦涩回忆的结局,都可说是偶然的产物。 我一个人低低的举起酒杯。 为满脸通红的天使的侧脸,干杯。 <er h3">第二幕 “机会那些的,大抵不过是无聊的偶然罢了。” 当身边的男人开始说这种话时,全然的心烦意乱。为何脑中会突然浮现这种事自己也搞不清楚。突然之间,这间店超级摩登的装潢令我联想到别的。地板和柜台全部都是统一的格纹,被有条不紊的黑白方块所包围,不知为何竟让人莫名其妙地无法冷静。 但之所以无法冷静下来似乎也不是店的责任。不管是这个不知为何而办的聚会,无止尽的无趣,事实上是个无聊的宴会。相对地这样的奢侈也实在称不上盛况。只有时间,缓缓地在流逝着。如何让场面更热闹而想些值得赞赏的事的人似乎一个也没有。只是一些彼此认识的三五人小团体,说些无碍的话题。 那个暂时算是我男友的男孩,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以名人出头的契机为主题,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反正一定又是什么杂志里的特辑吧。他的话题如果可以不从流行杂志的编号找到出处的话就好了。他提了一个极富名气的服装设计师名字: “那家伙以前也是一穷二白的呢。想要衣服却没办法买,就在那时看到电视上的服装秀,想说,好,下次我就自己来做这样的衣服看看,这就成了他的契机。听我这样说,你该懂了些什么吧?” 都出社会了还跟父母拿零用钱,这个人到底懂什么呢?我突然觉得不舒服起来。看着全场,如果帮忙反驳这种淡茶色的高尚气氛的话,我大概会提出不适合这个场合的话题吧。 举例来说,极私人的话题,或是一提出就阴暗忧郁的话题。 我舔着涂在玻璃杯缘半透明的盐粒。那甜甜的鸡尾酒使我脸颊潮红,但还不足以使我醉。 “是这样吗?” 我说。 “那些机会,大抵不过是无聊的偶然罢了。我是这样想的。” 他虽露出诧异的神情,却还是不在意地继续说下去。 在说的时候连我自己也感到惊讶,但在那一瞬间,原本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的旧时回忆竟又浮现出来。 那是我高中时代的事。 有一段时间,我突然不去学校上课。 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拒绝上学。我不记得那时候是否已经有那种名词了。或许有,但若我对自己的行动随便冠上这种名词的话,我一定会感到反感。就像对学校这样极为特殊的世界引发的强烈反感一样。 一这样说,每个人都一定抱有先入为主的观念。认为我就是所谓的“不良”。(我讨厌这个字眼。“坏”比起来还要干脆多了。)我被认为是个脑袋很好的学生,而且跟大家相处也极融洽。客观的来看算是受欢迎的一类。而基本上拥有这些特质的学生多少免不了骄傲自大。说得好听点,就是自尊心超高。 但所谓自尊心这样的东西,视场面不同而抛弃的话应该会活得比较快乐吧。我念的那所高中,就是以打破学生自尊心为最高目标。 在稍后听到的风声中,在我入学的前一年似乎有什么不祥的事发生过,新上任的校长则热衷地筹画着什么。而那最重要的骨干就是数不清的校规。 都是无意义的芝麻小事、执拗的拘束条文。 从开学典礼那一天,就开始有什么事不对劲了。 交杂着期待不安的复杂心情穿进校门的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奇异的景象。一看就令人心生畏惧的五六位老师,双手抱胸地睥睨着走在路上的新生。 “喂,你。” 低沉富威胁性的声音响起。虽然那是对着我说的话,但一下子我还没反应过来。 “你啦,你。这什么包包,这不是违反校规吗?” 他继续斥责茫然站立惊惧不已的我。 那个相貌特别凶狠的老师所说的“袋子”,我朦朦胧胧地知道他是指我所提的那个布制的手提袋。印着可爱图样的包包,是入学时祖母特地做给我的礼物。 “服装跟携带品在说明会时就详细说明过了吧。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体内一边承受着责骂声,一边楞楞地想起所谓“说明会”的事。从麦克风传出散得七零八落的声音,再加上站不住的学生们吱吱喳喳声,几乎什么都没听到。那个说明会好像是校规的说明会,可却又好像不是。 在脑筋可以自由运作、破口大骂之前,手提包就被没收了。那段时间里,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一事即如万事。 校规即是拘束。恐怕这些被用旧的那种无聊笑话常常掠过脑海。“不行这么做”或“不这么做不行”之类的,校规、校规,被约束的一切愚蠢地不停膨胀。 话说,女生的头发就不能留到肩膀,而浏海也一定要在眉毛之上。男生的头发则不能留到耳际。烫发、褪发色或染色理所当然禁止。袜子要穿白色三折的,还有一点,上面不可以有条纹。男生的翻领短袖衬衫仅能穿着学校规定的,当然开襟衬衫和不扣钮扣都是被禁止的。裙子的长度要到膝盖一半,不可过长也不可过短。伞只能拿黑或深蓝色,有花纹的不行。漫画、杂志、CD等跟学业无关的东西都不准带来。如果带到学校当然就是没收一途。 全校集会时生活指导教师最爱说的话当中,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烂掉的橘子”的字眼。就算只有一个橘子烂掉,也会害得整箱橘子都坏掉,因此不尽早除去不行……。 在塞满全校学生的体育馆中,我不过只是那深蓝色团块中的一部份。但那个无个性的团块只要一听到“烂掉的橘子”这样的字眼,就会对学校燃起激烈的敌意与反感。 虽然这样说,因为我终究只是个认真却又胆怯的学生,可说是为了不打破校规而费尽心思。看到那一大堆违反校规而被揍、被校规惩戒学生的光景,因为不希望自己也在其中,只能继续闷不吭聋。 但是,布下天罗地网的校规可说是卑劣的细丝线网。完全没有违反校规,甚至连反抗的胆量也没有的学生,也会轻而易举地被捕获。 简单地说,前面的浏海一下子就碰到了眉毛,制服从干洗店拿回来,忘了别上名牌跟校章,这类的事。或是为了庆祝同学生日而带来的CD,也被搜了出来。 我感到最无法忍受的,是因为身为女人而感受到的屈辱。突袭检查时毫不留余地被打开的东西中还放有女性的生理用品。而上体育课时,身体不舒服而在旁观课的人也得换体育服。还有就是女生最厌恶的游泳课。在生理期还得换泳衣是多丢脸的事,那些男老师根本就不会了解。 “女生总说什么生理期的,不过就是想翘体育课吧。” 他们总是这样说。 “用卫生棉条不就好了吗。” 说着这类的话。 而我拒绝上学的原因也源于此。 新的决议说女学生一定要穿衬裙。要说为什么会有这么愚蠢的决定的话,就只能说是因为女生制服是水手服的关系。因为夏天天气炎热,不穿衬裙的学生相当多,因此一旦做抬手等动作时,一不小心就会让人看到腰或背,这是相当不好的。 不知何时,对于颜色,就只限定学校喜欢的白色。 一旦学校做出了什么决定后,接下来就是执行该决策是否有被遵守的检查。 一个闷热的夏日,生活指导老师告诉我们要检查内衣。而那种有女老师陪伴才有的细心体贴显然跟他无缘。 “把上衣的下摆稍微掀起来点。” 他这样说着。然后走到排在走廊上最前一排的我面前。 我默默地瞪视着老师。将到那时为止,一直不停累积数不尽的愤怒聚集在身体里,烦闷地开始运作。 “快一点,不然太阳要下山了。” 傲慢地说着,唇边还带着得意的笑。看到那两片薄唇的动作时,体内像是有什么爆发了出来。 “我不要。” 一片鸦雀无声,我说着。 “没什么要不要的,照做就是了。” 对方露出了怒气,大声吼着。但不知为什么,平常感觉到的恐怖今天却一点也没感觉。 “我绝对不要。老师没有管我们内衣的权利。” 平日乖巧、认真的学生出乎意料地反抗自己,老师也大感惊讶。 “用这么了不起的吻跟我说话啊。如果说你没听到我说的话,那现在马上就从这里滚出去。” 这应该算是他的最后通牒。只要一暗示停学或退学,学生就会哭泣而为自己的过错道歉。他以认真考虑的语气说着。 “来啊,怎么样呢?快点出去啊。” 坏心地,他又加上一句。 “好,就这样吧。” 我这样回答。视线轻蔑地扫过看好戏的同学们跟彷佛虚脱的教官身上,将课本及其他物品全收进书包里。然后走出教室,就这样回家。 第二天,第三天,我没有再去学校。 那时的我绝对是正确的。无论之后的我多少有过不正直的地方,但那时的我确实是正确的。我这样确信,也因此敢断言。 但,不论正确与否,那都是愚蠢的行为。我那样的行为,可说是把自己逼进死胡同里去。 父母的反应没有我想像中的激烈。看到过早回到家的我,母亲第一个反应是问我哪里不舒服。在辛苦有条理地说明事情经过后,她叹了口气: “那,是老师不对呀。” 自言自语般地说着。 父亲的反应也很类似。“你是正确的。” 关于愤怒的话语,他们一句也没有说。 父母们这样的反应让我稍觉安心。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似乎也无法再这样下去了。一个礼拜左右,妈妈就开始说未来出路的问题;而到了第十天父亲苦口婆心地说。 “再这样下去,你就变成丧家之犬了。虽然你是正确的,但这样却什么也不能改变不是吗?” 我答不上来。 再过一星期就是暑假了,妈妈这样说着。 “对了对了,你怎么不去美崎的祖母那边玩呢?马上就暑假了,何不去她那边拜访一下呢?” 母亲装得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却知道她常和祖母用电话交谈。所以这种以为改变环境就可以改变人的个性,想说服我的这种意图,我早就看透了。 尽管如此还是想去看看,因为我早已厌烦那些老师及同学。只要一放暑假,虽然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去学校,但也不必非关在家里不可了。 不,不想留在家里的原因既不是父母也非老师更非同学,而是我体内的什么东西,我自己明了。也更因为如此,要把这些全部甩开,所以想去一些不一样的地方看看。 住在美崎的祖母自从九年前丈夫亡故之后就一个人生活着。礼仪端庄高雅,旁人的印象完全就像个女孩般。但有点扫兴的是,祖母连一次也没说过要来学校。结果虽然我在美崎跟祖母共度了一个夏天,她对学校仍是只字片语皆无。一心只有今天要吃什么好吃的,要做什么好玩的,要去什么有趣的地方这些事,像小鸟般喋喋不休地说着。那时我才知道在这里既无停顿也无胜负,与过着这种平淡生活的祖母生活在一起一段时间是会感到厌烦的。 祖母享受生活的方式却又是无人能出其右。廉价叫卖的青菜和便宜的肉类,甚至野生植物跟山味,在她手中都能变成令人惊艳的美味佳肴。将广告传单裁成四方形,做成复杂的摺纸,缠上绵线,上面缝上色彩鲜艳的丝线就可以做成极精美的挂毯。一和祖母漫步山间,就可以知道路边那些摘之不尽的花花草草,全部都拥有柔美的日本名称,了不起的药效,和朴素的传闻。走在川原上,那些鹅卵石,像是动物的脸,又像是远方的群山。即使是在家里,祖母也有办法知道现在听到的是些什么东西的声音。 就拿汽车来说。“现在是对面的木村家的车。”“卡车啊,现在是在搬家吧。”“啊,快递的车呢。”之类数不清的例子。 “喔,蝉的叫声变了呢。那是寒蝉吧。” 每当祖母这么说。那一刻,我的胸口就会感到一阵郁闷。啊,夏天要结束了。温柔的梦将醒了,那没有边际的不安,还有焦躁。 但我的心中还有一部份,是祖母坚持到底的稳重,及那无邪气的微笑。 那一晚,吃完饭后祖母抱着对折式的棋盘进了起居室。上面有两个棋罐,像一对雏娃娃般地镇坐在那里。 “刚刚在找蚊香,结果却找出了这个来。” “爷爷的吗?” “就是啊,你爷爷很喜欢下棋呢,总是抱着这个到附近的围棋会所去。去到最后就没再回来了。” 祖母爽朗的笑着,我也被引得笑了起来。 “奶奶如果能当上对手就好了,可惜我对围棋一窍不通。如果是奥赛罗棋我跟你们比赛过好几次了,还可了解一些。那比赛很有趣唷。一个接一个吃掉对方的子,再怎么说都是最高境界。” 祖母打开了棋盘。开始交互排列白子跟黑子。然后同样地以唱歌般的声调,高兴地滔滔不绝。 “要说这是什么的话,有一点诀窍就是吃愈多的人赢愈多。即使对手强而无法胜利,至少也不会惨败。简单来说,要如何尽早掌握重点呢?” “这么嘛,只要先顾住四个角落就输不了。” 我点点头排着棋子。啪叽、啪叽的声音愉快地响着。 “在比赛中,一直以对方的步调走,即使棋盘已经变成对方的地盘了,只要守住四个角,到最后还是有可能逆转过来的。要有一种逆转打出满叠全叠打,将棋盘颜色全数逆转的胜利心理建设。” 我对祖母开玩笑的动作感到好笑。不知何时棋盘上黑子跟白子已经排成了美丽的格状图案。 “喂,要玩看看吗?” “但是奶奶,我不会围棋啊。” “不是围棋,也不是奥赛罗。是更简单的游戏。你在我面向另一边时选一个棋子。黑的白的都不要紧。都由你决定。然后换你面向另一边,由我来挑一个棋子。如果两个人挑的棋子颜色不一样的话你就赢了。一样的话就是我赢,怎样?” “好像很有趣。” 这样的回答几乎是应酬性的,但祖母还是天真地欣喜,且摩拳擦掌。 “要赌点什么吗?这样的话比赛会更有趣。” 这次我是真的有点兴趣了。 “如果你胜了就听听你的愿望。如果奶奶我胜了的话,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要听。可以吗?” 祖母似乎有什么意图渐渐明白。但自己未必定会输,这种毫无考量的天真思考,让我感到有点可爱又悲哀。 “那若是我胜了的话……” 那一刻我一定是一脸钻牛角尖的表情。大口呼吸着,继续说。“我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吗?”这是第二次我不想回学校也不想回家的表示。 “当然罗,如果你赢了的话。” 祖母完全不考虑会输的问题,漫不经心地保证着。 祖母面向着另一边,而我将井然有序的棋子完全打乱,然后在棋盘上弄出无秩序可言黑白掺杂的小团块。 我选了一颗棋子。 “我选好了。接下来轮到奶奶你了。” 这次换我面向背后。右手紧握着一颗棋石。 祖母的选择意外地花了不少时间,而我紧握在右手中的棋石渐渐地沾上了汗。这样单纯的游戏,那时对我而言却是决定性的赌注。 “久等了。你可以转过来了。该选哪个好,我真是犹豫了好久呢。” 祖母吐了一下舌头。这样的动作实在像极了少女,纾解了僵固的紧张感。 “那,我选的棋子就放在这里面。” 祖母用右手押着和服的袖子。我一直盯着祖母的左袖。我认为可以透过布料看到袖子里面因而努力地盯着瞧。而浮现出来的棋石颜色,看起来既像白色也像黑色。 “那么,让我看看你选的棋子吧。” 在祖母的催促之下,我摊开满是汗水的手掌。那是白色的棋石,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祖母将右手插入袖口里,露出令人焦急的笑容来。然后削瘦的手迅速伸了出来,将握住的手伸到我面前。然后慢慢地,展开了手指。 白色的棋子。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又一次,祖母微笑了起来。 “我赢了,嗯?” 祖母愉快地宣布着。 突然间,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输在这种极天真单纯的游戏中,从内心真正地叹息起来。 “那,你就该做点什么罗?” 祖母像是歌唱般地说着,我激烈地摇着头。 “奶奶,拜讬你,什么都不要说。我会去上学的,新学期开始就去,所以请你什么都不要跟别人说。” 泪水流满双颊。我像是年幼的孩子般靠在祖母膝下,我会去上学的,一定会去的,反复地说着。祖母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摸着我的头。 第二学期开始,我按照约定开始上学。第二年,祖母因为肺炎去世了。 我想,若是那个时候我或者祖母哪一边选了黑色的话,那机率是二分之一。若是那时的打赌赢了的话,我将永远失去回到学校的机会。那么一定会变得很悲惨。这一点我现在很能体会。 那样单纯的骗小孩的游戏。选择黑子或白子,那样无聊的事竟然能够决定一切。二分之一的机率,说能将我的人生分向两条不同的道路是一点也不夸张的。 根本,机会那些的,大抵不过是无聊的偶然罢了。而这,也不过只是我毫无根据的主张罢了。 “……内衣检查不知什么时候就没有了呢。这是我对母校的学弟妹唯一的贡献吧。” 说完话的我,将杯底仅剩的玛格丽特慢慢地喝尽。而眼尖的侍者马上就端来了其他的饮料。是不知名,很美丽的红色鸡尾酒。 “莫非是检查时你没有穿内衣吗?” 脸上始终浮着暧昧的笑意,专注倾听的男友,问着足以令人发火的无聊问题。事实上我已怒火中烧,正打算将玻璃杯中的东西往他身上泼去。但在我还没来得及实行之时,手肘撞到了身边的人的背,而那红色的鸡尾酒就像自己有了生命般飞到男友的西装上。 “真对不起。居然做了这种事……” 从背后突然前进的男性,看起来像是极度惶恐,却又沉着地令人觉得奇怪。 “真的是非常抱歉。交给干洗店就好了。” 这样彬彬有礼说着话的脸庞竟是出乎意料地年轻。 “你也太不注意了吧。到底怎么搞的嘛,这可是……” 我制止住要大声念出西装名牌的他,我不在意地说: “但是我刚刚也在发呆啊。我看你还是赶快去洗手间洗一洗比较重要。” 我催促着。他似乎相当无可奈何的样子,但最后还是迅速地离开了现场。 “实在是非常抱歉……” 他的愉快语气和他的话完全不搭轧,我想也没想地转了回来。接收到我的视线后,对方轻轻地耸了耸肩。那是虽然称不上英俊,却让人有好感的长相。 “你的男友大概五分钟以内就会回来了吧?” 他一边说一边微笑着,那是令人无法厌恶的笑容。 “大概吧。真可怜,那是他最喜爱的西装呢。” 我学着对方的动作,耸耸肩。一边想着自己真是个薄情的女人。 “若是那样就不错了。” 他以从容不迫的语气说着奇妙的话。 “我也赞成你的看法。机会就是无聊的偶然,大抵都是。” “你听到了?” 我用责备的眼神注视,对方却处之泰然地点头。 “嗯,还蛮有趣的啊。” “你也对我穿不穿衬裙感到兴趣?” “虽然不能说是毫无兴趣,但对我而言你刚刚的意见应该要再加上一点。” “那是?” “所谓机会呢,除了无聊的偶然外,还要加上一点点的作为才行。你知道这个故事吗?从前,在某个地方有位伟大的贤者。这世上没有贤者不懂的事,因此他深得人们的景仰。但有一天,一个小孩子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我想我有一个贤者绝对解不出来的问题。’他说。” “那个问题是?” “将一只小鸟藏在双手之中带去问贤者。‘我手中的小鸟是活的呢?还是死的?’如果贤者回答‘是活的。’,小孩就会将小鸟捏死。如果贤者回答‘死的。’,小鸟就会在下一秒钟振翅高飞。” “可是将活生生的小鸟捏死不是太残忍了吗?” 我愤慨地喊着。对方轻轻地笑了。 “只要是人,都可能做出更残忍的事呢。不过嘛,这个问题还是留待有机会再谈吧,现在先回到你的问题上。你和奶奶玩的游戏,事实上有诡计存在的。” “什么嘛,你说得好像你看过一样。” “我想说的是,你的奶奶是位头脑很好的女性。她明白你的焦躁不安,也很清楚你正在找一个机会。为了从一开始就为你制造机会,她巧妙而周到地布局。你想想看,那么重视你的奶奶,会跟你赌那只有百分之五十机率的危险赌博吗?她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啊。” “你是指祖母作弊?” “有点这个意思。最初她将棋石排成格状就是为了数棋石的数目。记住了数目,要知道棋盘上少了黑子还是白子就简单了。” “虽然你说简单,但棋石的数目很多啊。不可能那样马上数出来的,没那样顺利的。” 我以抗议的口吻插着嘴。那样短暂时间的俐落手法及计算,似乎不是祖母办得到的。 “要算的话算一边也就可以了。那样一来数目较少,也不用花太多时间计算。不过就像你说的没那样顺利。你把棋石全部混在一起虽然在她的预料之中,但因为所有棋子堆成一堆,要一下子算出数目来变得极困难。奶奶想必伤了好一阵子脑筋。你转向背面等待的时间正是奶奶变更作战计划所需的时间,然后奶奶要选棋子了。白色、黑色她都选了。如果你出白色她就拿白色出来,若你出的是黑色她就拿出黑色。这是魔术里初级的骗术啊。” “那么,你是打算告诉我她的另一片袖子里放的是黑棋?不好意思,当奶奶一说她把棋石放在袖子里的时候,她碰的是左边的袖子。而白棋也是从那边出来的。” “是啊。白棋被放在那里面,跟黑棋一起。” “你是指?” “两颗棋石都放在左边的袖子里。” “祖母只有将手探进袖子,却没有注意手。她怎么能够选得到白色?” “你或许不知道,棋石的黑棋跟白棋是用不同材料做成的。白棋是用蛤蛎的壳做成的,黑棋则是用一种叫做那智黑的石头做成的。当然触感上有些微差异,小心分辨的话就分得出来。” 啊,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没能再说第二句话。 这绝对不是什么无聊的偶然。这是祖母的人生培养出来的智慧、灵敏反应,及对我满溢的爱。 我讶异得无法自己地想着,看着对方的脸。他究竟是谁?他跟我至今为止认识的那些人完全不一样。 “嗯……” 至此他改变态度,不太有自信地开了口。“要换个地方去喝一杯吗?当然,看你方不方便。” “……可以啊。” 干脆地,我点头答应。 在即将走出店门之前,我瞥见抱着湿透的上衣东张西望的那个男人的模样。那时,我终于想了起来。 “无聊的偶然是要加上一点行动的,嗯?” 我稍微看了旁边的男人一眼。 “原来如此,就是这么一回事呢。” 他不好意思地笑着。 “我的说法很奇妙吧?” 我没有回答,只是更加靠近了他。 “那,贤者到底怎么回答?” “嗯?” “那个啊,‘手中的小鸟究竟是活的还是死的?’” “啊,那个啊。他是这么样说的。‘孩子啊,答案就在你手中。’” 我们停下脚步,相视而笑。 ——完—— 袋中的袋鼠 《袋中的袋鼠》作者沢村凛,一九六三年出生于广岛县。鸟取大学农学部毕业。一九九一年以《折回》入围第三届日本幻想小说大赏。八年后的一九九八年以《YAN住过的岛》获得第十届日本幻想小说大赏之优秀赏才受到文坛注目。 《YAN住过的岛》是借幻想小说形式,记述破坏自然环境所引起的种种问题。评选委员认为作者对这篇作品,充分表达了诚意爱心。 沢村凛的作品不多,至今可能只出版过上述两书与发表过一些短篇。 《袋中的袋鼠》是第一人称单视点形式小说。主角高盛启是上班族。他有一个双胞胎妹妹亚子,性格任性,而且是恋爱狂,因此启很疼爱亚子。启的女友内田英惠知道启牺牲一切照顾亚子后,讲了在动物园要向气质粗暴的袋鼠注射时,必须准备袋子,把袋鼠盖住,然后对露出在袋子外面的尾巴打针的故事。结果呢? <er h3">01 离家尚有三十公尺处,从窗口发现灯是亮的。看来似乎有不速不之客。虽说仅是一厅厨的出租公寓,但对我而言却是令人感到舒适无比的“我的家”,受到骚扰是再困扰不过的事。 瞧了一下信箱,里面有电话缴费通知单和电器行寄来的DM。这名不速之客并没有一颗顺便替我带回去的贴体之心。或因为来的比邮差送信的时间早?又请假没上班! 一转动门把,门毫无抵抗的被打开了。 出乎意料,亚子并不在厨房,也不在里面的和室。一面脱鞋子、一面竖起耳朵,从浴室传来冲澡的水声。无可救药的家伙!居然大门没锁就跑去洗澡! 我观察了一会儿浴室门的动静,似乎并没有马上要出来的迹象。于是我便一如平日独处的黄昏,做着惯有的动作,将西装挂在衣架上,扭开收音机的FM频道。打开冰箱,确认里面的食物时,背后传来一阵声响。 回头一看,罩着一件长t恤、湿答答的头发上包着浴巾的亚子站在那里。t恤底下显然有穿内衣,但之所以可以很清楚的看见,是因为她并未彻底将身体拭干便穿上衣服所致。亚子总是如此。因此一年到头都在感冒。她究竟认为浴巾是用来做什么的呢?不管,首先应该说的不是这件事。 “要洗澡,也该先锁门吧?” 亚子茫然地略微侧头思索。 “可是之前阿启不是才生气地说不要把你关在外面吗?” 我也明白那次自己确实相当不高兴。 “当然生气喽!谁叫你锁上门链!” 那是一次惨痛的经验。 “只要锁上一般的门锁就好了。” “啊,说得也对!” 亚子如大梦初醒般满面生辉。 “阿启也有钥匙嘛!” “不是阿启也有,我的钥匙才是正牌的,你的是……” 此时只见亚子从嘴里伸出三寸长的舌头,舔了舔上嘴唇。我又恢复平静,作出应有的指责。 “之前我叫你把备份钥匙还我时,你不是说已经丢掉了吗?” 亚子不断飘动视线,装糊涂。 “啊,是啊!后来又找到了嘛!” 睁眼说瞎话!推讬之词!这些已经是老套了。我坚决地要求说: “那么,现在马上还我!” 亚子忽然取下包头发的毛巾。长至胸前仍湿答答的直发一面往下放,飞溅的水珠一面往下滴,镶在她又小又白皙的脸及肩上。似有若无的水气彷若晴朗的五月天中随微风飞舞的喷泉,掠过我的脸颊。 “头发弄干后再给你,可以吗?” 这种情况亚子总是装出一副确有苦衷的表情。我向前迈三步,站在亚子的面前。第一步充满了焦躁不安,第二步有些感伤,第三步就死心不再坚持了。 取过垂在亚子右手上的白色毛巾,用它裹住亚子的头发,如抚摸般来回擦拭,湿气逐渐扩散至我的手心。 亚子闭上双眼,任凭我的手在她的头上游移。接着又断断续续嘟哝着。 “我——被抛弃了!” 这种事,在看见窗户的灯光时,便心里有数了。 “嗯!” 亚子对这个回答似乎并不满意。她僵直脖子。 “被抛弃这个说法不太好,好像在说什么物品。” “那么该怎么说才好呢?” “面临离别啦!尝到失恋的苦果啦!……或是再见!” “被迫再见!” 亚子纠正为被动式后,哭了起来。一如往常,她哭得毫不设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不想看她那张脸,连同毛巾一把抱住亚子的头。 我将她那不断抽动摇晃的脑袋抱在胸前站着,足足四十五分钟。很不幸的,在视线所及之处,刚好有一个座钟,可以一秒一秒地正确告诉我这段不知所措的时间,究竟已经过了多久。倘若受不了一不留神说出任何安慰的话,亚子肯定会像疯了似地大闹一场。 所以我便不发一语着时钟。 这回的男子,我全然不知。从认识、喜欢(或是被喜欢)到开始正式交往期间,亚子都会打电话来喋喋不休报告。可是这回并没有,一定是认识后立即进展至下个阶段。换言之,这对亚子而言是蜜月期,但依我看来却是悲惨结局的开始。终日泡在对方家中,百分之百的独占对方的私生活,一天要对方说三十遍“我爱你”。据我观察,亚子之所以不与有妇之夫交往,并非基于道德问题,而是因为有家庭的人无法如此交往。当然亚子本身也会百分之百奉献她的私生活。一旦进入这阶段,便完全忘了我的存在,根本不跟我联络。 一段时日后,倘若对方对这种紧迫盯人的爱情产生一丁点厌恶,而被亚子敏感地察觉到而不安,她就会不断地打电话到对方的公司问:“会不会寂寞?”。这种情节不断重复,有哪个男人不逃走才怪! 如此明白的道理,亚子却无法理解。凡是看不过去,老实给她忠告的朋友,全都被当作找碴而大吵一顿。就连我,起初为了让亚子能谈一场正经的恋爱,也吃足苦头。这种情形至今仍未改变,而且依我的感觉,似乎更变本加厉。当她愈是使尽全身心力和对方周旋,跌倒时所受的伤就愈严重。就像是一个跌倒时不知用双手扶地来保护身体的幼儿。 亚子停止抽噎,肩膀也不再抽动,呼吸恢复平顺之后,我开始觉得困惑。通常这时我会鼓励说:“分手是正确的,那种人根本配不上亚子,往后一定会遇到更好的对象!”可是,连对方的名字、年龄、职业都不知道,说出这种话未免太过睁眼说瞎话了吧!亚子虽然是这种人,但却不是呆瓜,应该没忘记我并不清楚那名男子的事。 我想到的勉励之词,仅剩下另外一个。 “想不想去吃烤肉?” 噗哧一声笑出来,亚子总算松开了我。她用那种倘若是不认识她的陌生人,必定会为之痴迷的幻梦般悲喜交错的表情问道。 “为什么要去吃烤肉?” “没什么,只是觉得吃了会有精神点!” “人家才洗过澡呢!” “再洗一次不就得了?” “头发湿湿的出门吗?我才不咧!阿启家又没有吹风机!” “那我去买些亚子喜欢吃的回来吧!想吃什么?” 亚子一脸沉思的模样。 太好了!这回所受的伤害似乎不深。一定是交往的时间尚短,并不十分在乎。只要胃里装些热腾腾的食物,就能恢复精神。 “烩饭!” “便利商店卖的可以吧?” 亚子点点头。 从便利商店回来后,发现亚子背靠着和室的墙壁,双脚伸得长长地坐在地上。她发觉我回来,猛然转过身。那模样活像是酒已喝磬的女酒鬼。 “有人打电话来哦!是一个姓内田的小姐!” “呃?!” 我脸色发白。 “你随便替我接电话?” 亚子面带倦容地摇摇头,指着电话传真机。来电显示灯正一闪一灭地亮着。我心中感到些许内疚(为何内疚?听取自己家中的电话留言,为何非得感到内疚不可?),按下放音键。 “我是内田。后天星期五我有事要到东京,傍晚时就能腾出时间,可以的话,一起吃晚饭好吗?就这样喽!晚安!” 我战战兢兢地回过头,亚子正在翻看购物袋。 “怎么是虾仁烩饭,讨厌!” 她像发生什么重大事件似地大叫。看来她似乎是不直接了当的追究而将气出在食物上面。 “你不是很喜欢吃虾子吗?” “我是喜欢吃虾,可是我讨厌把它加到烩饭里!” “真拿你没办法!其它还有鱼和鸡肉的,要哪一种?” “蘑菇烩饭!” “知道了啦!我去别家超商找找看!” 我变身为甘心忍受公主殿下无理取闹的骑士,走向门口。我小心翼翼地避免被她察觉出,其实到外面自己就可松一口气的那种心情。 在公共电话亭,我按下早已暗记于心的号码。只响了三声,内田英惠就接起电话。 “哦,你回来了呀!” “没有啦!我人还在外面。你的留书我听到了。后天想去吃什么?” 知道我没有行动电话,所以经常有从外面打电话听取留言习惯的英惠,丝毫没有怀疑。 决定好去英惠早就想去的那家位于御茶水的墨西哥餐厅,并且约好见面时间及地点,我说了声:“就这样喽!”英惠也答说:“好!”接着便一阵静默。公共电话特有的远处传来浪涛般的杂音,充斥耳畔。 “可以和你多聊一会儿吗?” 远方海面上有海豚跃出水面。不,应该是在我心中吧!英惠想和我聊聊。光是听到这样的讯息,我的内心就有一只海豚在跳舞。可是我却如此回答: “五分钟的话就没关系!” 事实上哪怕是五十分钟或是五小时,我都很想听她说话。特别是在那令人无法忍受的四十五分钟之后。然而又不能让亚子等太久,最好是现在立即回去比较妥当,所以五分钟已经是极限了。 希望英惠千万不要误会我的心意才好。 “那么就来说件八卦吧!” 她的声音丝毫不带半点别扭。 “好啊!在这样的夜晚八卦一下也不错呀!” 英惠并未追问“这样的夜晚”的含意,直接切入话题。 “今天从一位在动物园工作的熟人那里听到一件有关袋鼠的事。” 英惠极少抱怨职场上的事或道人长短。这是英惠的许多长处之一。 “据说袋鼠的性情相当暴躁。” 心中那些因工作疲惫、亚子牵扯不清的人际关系和海豚跳跃的海面等全都消失了。继而出现的是如螃蟹大将般的袋鼠战斗姿态。 “经你这么一说,的确是有袋鼠打扮成拳击手的造型。” “是啊!只要戴上手套,站上拳击台,就可以开始比赛。实际上,据说当雄性互相争夺时,真的会像拳击赛一样互相刺拳攻击。” “雄性争夺是指争夺雌袋鼠吗?” “对呀!正因为它具战斗性格,所以动物园内在面对袋鼠时,相当棘手。特别是必须替袋鼠注射时,真是天翻地复。” “它又很有力气,想要压制住它必须大费周章。干脆请一位真正的拳击选手来,从下颚给它一击,当它失去知觉后再注射好了。” 英惠一阵笑后,又再继续说。 “不过也有比较温和的方法。就是准备一个袋子,套在暴动的袋鼠头上。” “袋子?很坚固的吗?” “不,是普通的布袋。袋鼠不都是在妈妈的腹袋中长大的吗?从相当于人类的胎儿时期就开始了。所以假如被放入袋中,就会唤起它的记忆,变得十分温驯,简直令人无法置信。这时候就可以从它露出袋外的大尾巴内的血管注射。” “噢!” 试着想像那个场景。暴动不安的袋鼠、不断挥拳不让人类靠近的袋鼠,竟然只因被一只布袋套在头上,便彷如睡着般安静。尽管宝贝尾巴被针扎进去也无所谓,兀自神游于昔日母亲哺育袋中的安逸时光。 “以上就是我想说的关于袋鼠的八卦。那么就后天见喽!晚安!” 或许她是在意时间,不过道别似乎过早些。通话结束后,仍不想挂回话筒,浪涛般的杂音在耳中回荡。英惠的声音真是不可思议,口齿清晰、沉稳又温暖。我沉浸在既是不知人间黑暗面的单纯少年,同时又是已确立安定人格的大人氛围中。然而这种极度满足的感觉,随即便破灭了。 亚子! 不能让那家伙等太久! 在原本就很容易令人感到孤独的这种夜晚,想到孤单一人等待我回去的亚子,便觉得自己如此幸福实在十分过意不去,于是便在夜路中跑了起来。一面奔跑,一面想起对英惠所撒的小谎,胸口不禁隐隐作痛。 不能一直瞒骗下去。下次见面时,非得说清楚不可。说我有一位麻烦的妹妹。 <er h3">02 翌晨,我去上班时,亚子还在睡。因此又没能取回备份钥匙。 搭上有些拥挤的总武线,虽然会和别人摩肩接踵却没有压迫感,在水道桥站下车,走进巷道,转过六叉路,来到印刷店仓库和咖啡店间,一栋门面不大的大楼。 据行政人员荒木小姐说,这栋大楼被施了魔法。初次来访的人绝对找不到入口,必须有人指引说:“在这里!”才勉强能看到。同事新户虽笑称那是因为相邻的仓库和墙壁的颜色相同,很容易漏看所致。有许多客户手持地图却依然无法找到而打电话来求助,确是事实。 以我来说,每当经过那道被施了看不见的魔法或因保护色而不怎么醒目的狭窄建筑物入口时,总会想起初次面试时,社长所说的话——“我们公司是单品市场”。这句话对在两个月前仍是一间稍负盛名的公司员工的我而言,听来不免为之发抖并感到一阵悲凉。然而不仅是职别,连办公室都镶在壁龛中的“白野顾问企划社”出乎意料地却是相当完备的公司。不仅有工作守则,连法定福利卫生也没遗漏,收入方面只要不去考虑分红及将来的退休金,保证和一般水准相同。虽然也有条件较差的部份,如:上下班不打卡所以没有加班费、隔周六必须上班等。但却不需像上一家公司那样晚上去应酬,因此受限时间大幅减少。不管是森林中以蓝天为目标,笔直生长的山毛榉大树,或扎根于柏油裂缝的杂草,对一片叶片而言,根本就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早啊!高盛先生!本来预约两点的门野太太打电话来,希望改为两点半。” 荒木小姐看也不看便条纸,直接告诉我。 “真是的!这个客户直到现身前,不改个两、三回时间似乎很不爽!” 同事新户说着,眼睛却一秒也不曾离开过电脑萤幕,依旧操控着在绝海孤岛上奋战的魔剑师。新户最拍案叫绝的一招就是在社长出现的瞬间,立刻能将游戏画面切换回工作画面。 我一坐下,马上将刚才的行程变更写在行程表中,按下开关,开始工作。 “高盛先生,假如要去社长室,顺便把这个也一起拿进去!” 荒木小姐经过我的身旁,将寄给社长的邮件放在我的桌上,正好是我顺利完成工作,想要好好喘口气的时候。又刚好有事必须让社长裁决不可,于是抓起邮件,站起来。 一面朝内部的门走去,一面不经意地看着信封套,终于明白荒木小姐为何不亲自送去的理由。最上面的邮件信封上写着:“白野顾问企画白野社长钧启”。这是经常发生的错误。本公司的社长只要一逮住眼前的人,就会跟他大聊特聊自己的生平事迹,欲罢不能,而这个错误便是一个绝佳的引爆剂。 没办法!幸好门野太太将时间延后了,最糟的状况还不至于无法吃午餐吧! 把听社长的长篇大论当做工作之一。敲敲门,打开门,平野社长坐在铁桌的对面,挺胸用痒耙搔着后背。 “喂,高盛君!现在刚好想到一篇上乘佳作,你听!” 拜听社长的上乘佳作也算是工作之一,所以我并无异议。即使是边用痒耙搔着边想出来的。 “光阴是如何地残酷,我亦刻骨铭心般清楚明了。要恨,您就请恨即使古代帝王拥有现在科技亦无法享受丝毫片刻自由的这个时代。在我先生尚未结婚时,至少在小孩尚未出生前,我一直操控着您尚未与我先生邂逅前的那段时光。” 话就此打住,社长闭上双眼。 “从内容听来,是妻子写给丈夫的外遇对象吗?” “没错!听她用好像从头顶垂直往下劈开般的歇斯底里声音,破口大骂那名女子后,却要我把她所说的,用冷静口吻写成一封训诫信。” “好可怜哦!” “啊?” 社长用痒耙咯吱咯吱地搔着头,头皮屑飘落在桌上。 “但这不是反而把她逼进死胡同了吗?至少在心理上会想占优势,一定会拼死抵抗。” 社长一面嗯——嗯地点头,总算放下竹棒。他并未伸手拿笔,大概是放弃将刚才的那篇“上乘佳作”付诸笔墨了。 “我终于明白为何找你面谈的客户会那么多了。” 我一递上邮件,社长立刻发现名字写错的事,嘴角微扬笑说: “真没办法!谁叫我是江户人!” 故意将尾音用卷舌音发给我听。 若非住了三代就无法算是江户人的话,社长根本就不够资格(这是他本人在酒席上招出来的)。可是很了不起的是他能把厂丫行的音发成听起来像ㄙ丫行的音,或许说他是江户语言的原创者也不为过。 因此每当他自我介绍是“平野”,却被反问“是白野先生吗?”时,社长便会开始述说当初思考手中所持有的资金该拿来从事何种事业时,灵感突然如天启般闪过脑际。 所谓的白野指的是——白野?杜?贝鲁乔拉克。 意在仿效十七世纪一位专替人代笔写情书,替人牵红线的法国才子。 一听说白野顾问企划社所提供的服务,就是从事代客写信收取等值报酬,以维持整间公司从房租乃至于员工的薪资等费用,我不禁想要起身离开面试座位,回家去。可是正当我想如是做时,社长接着脱口说出:“我们公司是单品市场哦!”,原本要站起来的双脚却软了,结果一直待到面试结束。并且依指示——“写一封信给因骨折而住院的六十岁叔母,表达慰问之意,同时对已五年多未曾请安,表达歉意”。信写完五钟后,得到这样一番话: “及格!你被录用了!明天开始来公司上班吧!” 现今还有客人愿意出钱请人代笔写信吗?我相当不安。书店里多得是垂手可得的范本,连文书处理机和个人电脑的软体也有设计好的书信固定格式及季节问候语。一般而言,由于电话及电子邮件已相当普及,邮寄的机会随之减少。不管从任何角度思考,根本无法当成工作。 然而从结论来说,却仍有客源,而且还多到足以使白野顾问企划社赚钱的营运程度。 开始工作之后才知道,对书信日渐生疏的现代人十分恐惧书信。虽说非得写信不可的情况极少,一旦遇上,就必须写出一封文情并茂的书信不可。可是当自己无法做到时,因而完全陷入混乱中也大有人在。再加上手册世代并无应用能力,无法将范例中的文章改编成适合自己状况的书信。甚至有客户因为要回信感谢馈赠,却因范例中只有食物相关的范例,而他所收到的礼品是装饰品,因此发愁得哭了起来。 当然若是从全国人口看,委讬代笔写信的人比例上确实是麟角凤毛。但是这正是“单品市场”之所以称为“单品市场”的地方。且在几无其他同业的现在,这也是导致仅有数名员工的零星企业能一枝独秀获利丰厚的原因。 “对了,高盛君!这个星期日你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没什么事!” 心想搞不好星期日会被强迫与尚未振作起来的亚子作伴,可是又百般不愿把这件事当作“安排”事项。 “事实上这封写给丈夫外遇对象的信,对方希望能亲送。” “亲送?谁去?” “我!” 我虽放心,却仍想不透。 “这超出业务范围吧!这么一来,不就变成便利超商了?界限不分清楚不行,以前社长不也这么说过吗?” “是这样没错啦!可是这次例外。谈话中,不知不觉就跟她这么约定。她说这个星期天是那女人的生日,希望能连同菊花花束,务必在当天直接送过去。” 这未免太令人厌恶了吧!假如要社长亲自去,也不会因此而作罢,为何要向我说明这件事呢? “可是我答应之后才发现,这个星期天我侄女要结婚。” “恭禧您了!能够穿日式礼服去送信吗?” “侄女住在北海道,新郎也是北海道人。理所当然结婚典礼就在北海道举行。” “信怎么办?” “怎么办才好?” “回绝掉,如何?” “我以亲戚代表的身份,上台吟诗呢?” “不是结婚典礼,我是指送信的事。” “你打电话给那位太太看看!你就知道这是多么鲁莽的尝试。” 能够让社长害怕到这种地步,究竟是何方女中豪杰? “委讬机车快递服务如何啊?或者也可以委讬花店代送。” “我答应要由我们公司的人亲自送去!” “即使是其他人送去,那位太太也不知道呀!” 社长突然挺直背脊,怒视着我。 “你是个不诚实的人!” 我哑然失声。 “这份工作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诚意。汇整客户的心情,将其愿望化为真诚的语言,这就我们的工作及使命不是吗?你尚年轻,或许还不了解语言的厉害之处,敷衍了事或偷工减料必定会在文章上表露无遗。我知道了!算了!让你说出如此不诚实的话,是我的错。答应的人是我,没办法,只好放弃参加侄女的结婚典礼。虽然想到无法见到从小便视如己出般疼爱的侄女穿新娘礼服的模样,就肝肠寸断,但是倘若在工作方面做出不诚实的事,更会觉得肝肠爆裂。在急救医疗如此发达的现代社会,大概也没什么生死攸关的事吧!” 我说出了唯一能停止这场演说的一句话。 “知道了啦!请您出席结婚典礼吧!我去送信。” 社长脸上僵硬的表情立刻缓和下来,变成一位好好先生。可是嘴里却吐出可怕的忠告。 “那就拜讬了!千万小心别被那个女人刺伤!” 回到办公室,新户拼命地工作。大概是游戏碰到瓶颈了吧!他曾说过当游戏无法顺利过关,屯积太多压力,就会用工作来发泄。新户的工作主要是替男性代笔。与纸上作业的书信不同,甚少有任何约定事项,主要以感性抒发为诉求,注意哪一阶段须用哪种程度的谦逊语气,以及玩笑话的比重和虚字的用法。大多数的客户都是想与交友中心认识的对象约会的男性,除了一封信代笔费用外,若能成功地约见对方,另外还须多付达成金。当然此后的发展,本公司一概不负责。 新户脸上发红,一面流着汗一面打字。他是个十分专注的人,虽然专门混水摸鱼,可是该做事时还是会做。然而今天他汗水淋漓的样子,似乎不光是因为专心工作的关系。 “喂,你是不是发烧了?” 新户回过头,露出疲惫的笑容。 “好像是!觉得一直热起来。” 把手贴在额头上,感觉烫烫的。 “洗完澡,身体有没有完全擦干?” 新户用疑惑的眼神,抬头看我。 “没有啦!我认识一个人就是因为这样,所以经常感冒。” 新户吸了吸鼻子,又再度咔嚓咔嚓地敲打键盘。 “没什么大不了的,睡一晚就好了。” 接着又用力吸了吸鼻子。 在我办公桌的抽屉中,备有感冒药和胃肠药。我立刻取出,可是新户根本不理睬。 “不要麻烦了!吃了药,就会想睡觉而影响工作。” 双眼闪闪发光,并非因为使命感所使然,而是因为发烧的关系吧! “放在这里,很不舒服的话再吃吧!这是饭后服用的,吃药前先吃点东西。” 新户连话都懒得说,以快到几乎打结的速度,一面动着手指,一面敷衍地点头。 委讬人门野太太身穿一袭下摆往外膨的花色洋装来到这里。门野太太今年二十九岁。和亚子同年,但眼尾却有明显的鱼尾纹,粉底下的肌肤也苍老许多。可是却常穿着少女似的服装,因此经常成为荒木小姐嘲笑的对象。不过我个人倒认为背地里将委讬人当成笑柄是很不好的习惯。 本公司为了和一般客户有所区别,故将先行预约再进行面谈的客户统称为“委讬人”。为了要写信,必须听客户讲述有关人际关系的细节。有些客人一开始谈起便没完没了,滔滔不绝叙述对收信人的回忆(多半是痛苦的回忆)或对方的为人(多半是指责批评)及自己不得不写信给对方的为难立场等。被吓坏了的社长于是规定凡三十分钟以上的面谈皆须收费,收费标准以每小时计算。收费绝不便宜,但令人惊讶的是,饶舌的客户们反倒喜欢这项新规定。并且把它当成让自己尽兴地大吐苦水的权利,打电话来预约,这便成为列车进站前的警报器,频频前来的结果,成了本公司求之不得的收入来源之一。 “一定是连个肯免费听他诉苦的朋友都没有!” 如同荒木小姐的轻蔑批评,他们是孤独的。我没有理由看轻这件事。 “虽然知道信应该自己写比较好,可是……” 门野太太一脸尴尬打住话。 “对方虽是先生的伯母,但是我对她实在很头痛。真的已经到了生理性头痛的地步。光想到要写信给那位伯母,头就痛起来。原本我们的事根本就不需要她操心,可是却为了祝贺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送来一个花瓶。而且是一个像摆放在乡下礼品店内,满是灰尘的低俗花瓶。我先生说只要打电话去道谢就好了,可是我没有自信在电话中对她和言悦色。一旦被问到:‘喜欢吗?’,内心那份很想用铁槌敲碎它的情绪,大概就会表现在言词上了。” 门野太太习惯性用一只拇指按压另一只拇指,并且不断互相交替地重复这一动作,同时再三说明必须写信及自己不亲自写信的理由。 “我实在不太会说交际应酬的话,甚至暗地里被中伤成一个冷淡无情的媳妇呢!” “亲戚一多,总是很伤脑筋!” “真的是这样!我先生的父母为人相当不错,所以我才放心和他结婚。” 门野太太的话追溯至往昔,停留在那里,也迸出不少痛苦的回忆。 四点半送头痛发作的门野太太至水道桥车站,顺便试着打电话回家。结果听到电话答录机中自己的声音。 “喂,亚子!是我啦!在家的话,就接电话!” 亚子似乎不在家。放心又感到有些失望。或许已经恢复过来,又或许只是暂时出去一下。再试着打亚子的手机,结果是语音信箱,于是未留只字片语便直接挂断。 返回公司途中,买了肉包准备送给有点感冒的新户。回到办公室,新户的座位上空无一人。 “新户先生已经早回家了。他听了高盛先生的劝告,吃完药之后,困得受不了,说这样根本无法工作。” 我将那袋肉包交给荒木小姐。 “这是给你的礼物!” “人家正在减肥呢!” 她略带埋怨地看了我一眼,开始吃起来。我替自己泡了一杯咖啡,顺便也倒了一杯茶给荒木小姐。 “谢谢!实在很难开口,新户先生明天早上之前必须完成的工作,还有几件尚未完成哦!” “啊?” 新鲜度是信的命根子。任何佳作倘若失去时效,意义将减半。必须严格遵守截稿期限,这是本公司比“诚实”更须优先遵守的准则。 我的桌面上,留有新户所写的便笺:“烧得更厉害了,头昏脑胀得要命,拜讬你了!”,下面堆着一叠代笔所需的资料。 “说了一大堆,总之新户先生就是想逃避纸上作业的写信工作。” 将最后一口肉包塞进口中,荒木小姐鼓着腮帮子说。 “发烧了,没办法!” 荒木小姐耸耸肩说:“谁晓得!” 因为担心亚子,原本想早点回家,可是当写完向配偶自杀的友人哀悼的信、向堂兄催讨一年前所借的二十万圆的信、斩钉截铁拒绝却不带怨恨地告诉纠缠不清强迫交往的对象,今后谢绝一切联络的信、写给甚至连性别都不公开的孤僻诗人的支持信、离家出走后初次告知双亲近况的信,已经超过七点了。打电话到家中及亚子的手机,皆无人应答。搞不好已经喝得烂醉,睡着了。多赚了些饭钱才回家,一到家满屋子都是亚子散落一地的寝具、杂志及餐具,却不见她的人影。 收拾完后,房内一片寂静,彷佛传染了亚子的孤寂:心情变得十分沉重。再度拨打亚子的手机,终于接通了。 “啊,是阿启啊!” 背后异常热闹。流行爵士音乐的尖锐声音和女性的笑声。 “现在,我正和朋友一起参加酒会派对呢!” “太好了!你还有这样的朋友啊!” 或许我的声音听来有些讽刺。 “亚子可是超人气的哦!” 亚子咯咯地笑。大概是酒精正在作祟吧!这样看来,今晚不用担心了。然而,欢乐过度的反作用,很可能会在周末左右出现。 本周不仅星期六须上班,而且受社长之讬,连星期日也有事要办。早知道拒绝就好了,算了!只是送一封信而已,马上就可以结束。接下来就别再有任何安排,形影不离地陪伴亚子吧! 打开电视后,演员们高分贝说话声,实在太刺耳了,立刻又关掉。明明是平常收看的节目! 或许是疲倦了吧! 难道是被新户传染上感冒?或者是传染了门野太太的头痛? 电话铃声。我的倦意全消,不想被认为早就等在那里,待铃声响了两声后才拿起话筒。 “是高盛先生家吗?” 不是英惠。战战兢兢似地拉长声音的说话方式,是门野太太! “很抱歉!打到家里。” “哪里,没关系!怎么了?” 声音变得像口是心非般僵硬。 “对不起!没什么事,我挂断了!” 我赶忙阻止。 “没关系,真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是有关写给贵伯母的信的事吗?有什么漏了说吗?” 明知道事情并非如此,这么说,对方会比较好开口。 门野太太的先生经常出差,当孩子们入睡后,夜深人静一人独处时,简直寂寞得快死掉——每回面谈她都如此叹息。因此便告诉她我家电话。此后,门野太太偶尔会打电话到家里来。打来的次数,每个月不超过两次。“寂寞得快死掉的夜晚”或许更多,但对于一位只不过是因工作而认识的人,门野太太大概也会谨守分寸。倘若真是如此,我也能较无负担和她长聊。可是今晚却一点也提不起劲。 门野太太娓娓阐述不仅是亲戚,连和邻居相处也筋疲力竭,还说大概是自己哪里不对劲,别人可以轻松办到的事,自己却一件也做不好。我只好鼓励她说:没那回事,你把家庭维持得非常好。一个半小时之后,稍微恢复生气的门野太太才一再地为她的打扰说抱歉,挂断电话。我的头又一个劲地沉重起来。 <er h3">03 从靠近天花板处的扩音喇叭,传出一阵以卷舌音发ㄌㄚ音的歌声。应该不是江户人唱的,不知是哪国的语言,大概是西班牙语。在涂满灰泥的正面墙壁上,画着一座巨大的阿兹特克金字塔。四周还加画了昔日的阿兹特克首城的热闹市集景象。坐在墙角的现代人有如该店的入侵者。右壁上,悬挂着绿白红三色的墨西哥国旗。每个餐桌上均放置一只雕刻着细小几何图形的银制小花瓶,以及一只装着有色蜡烛的玻璃杯。英惠愉悦地吃着点心。 我一面用汤匙一口接一口地吃掺有豆子的料理,一面不禁想着不知词曲的异国音乐,哼唱起来。曲调似乎是叙事曲,但唯有甜美的声音留在我的耳中。亚子遭遇到的不顺遂感情、被新户传染的微微发烧以及被门野太太感染的头痛,全都消失不见,通体舒畅无比。眼前的这名女子,无论是微披额前的柔发或细而有形的双眉、眉下大又黑的眼珠、不太高却讨喜的鼻梁全都和阿兹特克的金字塔同样属于非现实的东西。 和彩绘在墙壁上的平面绘画不同,她是立体的、有生命的、会呼吸、会吃喝、甚至会对我微笑。这些对我而言,如同奇迹。为何会是我?她看上我哪一点?她究竟需要我什么东西? 半年前,一位叫做矢本知也的男子结婚。他是我大学时代以来的损友。当时新娘的友人内田英惠就站在喜宴的招待处。一袭橘红色的装扮十分搭调,但我并不认为她和自己有缘,因此并没有特别留意。再次聚会,坐在同一桌,同窗友人提起我的代笔者职业,她表示有兴趣,因此递了一张名片给她。隔周,她打电话至公司,约我一起吃饭。心想铁定是要叫我免费替她代笔写信,或是修改之类的才会邀请我。结果并非如此,我便慌了起来。 她与我身边的任何女性完全不同。爽朗、脸上经常挂着笑容,生气不高兴时也像盛夏的天气般清楚分明,绝不罗嗦拖泥带水。总挺直背脊,相常矜持,可是搂进怀抱却异常柔软。 初次尝到这滋味是三个月前,在城市宾馆。经过此事,总算坦然相信奇迹这回事。她是爱我的。结婚的念头在我心中与日俱增,可是却一直尚未带她到我那间一厅厨的公寓。一想到如果亚子刚好来,就很害怕。亚子对除了自己友人以外的同性,相当敌视。尤其是跟我很亲密的女性,更是严重。同时她还是捉弄人大王。拜此之赐,我历经了两次失恋。英惠或许不致于软弱到败给亚子的冷嘲热讽和刁难,但她是我的奇迹,绝对不能冒险。 英惠豪爽地咬着点心,鳄梨色的酱汁从上面滴落下来,弄湿她的右手。我从陶制的餐巾盒中,抽了一张纸巾,递到英惠面前。 英惠的表情有些僵硬。用左手伸进口袋,取出一条葡萄色的手帕擦拭右手。我取回已无用武之地的纸巾,摺好放入菸灰缸。 音乐中断了。 英惠和我身边的任何女性大不相同,经常让我感到无可奈何且无容身之处。扩音喇叭传出热闹的萨鲁沙音乐。英惠紧闭的双唇,微微张开。 “昨天,我去市立游泳池。一反常态,人很少,于是我就不用游的,试着让身体浮在水面。我放松身体,浮在水面上,感觉十分舒服。心想或许袋子的袋鼠就是这种感受。” “袋子的袋鼠?” 英惠的眼睛又再度暗沉下来。 “不记得了吗?前天在电话中的闲聊啊!” 我赶紧解释。 “当然记得!只是听到‘袋子’一词,一时转不过来,联想到箱根的接力赛跑。” “箱根的接力赛跑?” 英惠嗤嗤地笑起来。 “回途的袋鼠?” 英惠的笑容恰似墨西哥的蓝天般晴朗。 “好奇怪哦!脑中浮现出袋鼠斜肩披挂彩带,一路从箱根山上咚咚跳下来的景象。” “能夺得区域赛奖吗?” “平地的话,当然没问题,可是下坡,搞不好比较不行,会一直往前倾。” 英惠痛快喝下圆锥形酒杯中的可乐那啤酒。 “澳洲有山坡吗?印象中只有一望无际的平地。” “是啊!没去过,不晓得!” “我也没去过!” 一起去吧!——差点脱口说出这句话。可是,不可以轻举妄动。我想好好维护这段感情,因此必须确定后慢慢来。 “你在游泳池里想到袋鼠什么事?” “对呀!浮在水面上,心中变得十分平静。或许是身体感受到出生前在母亲子宫内被羊水包围的感觉,当时的感受又再度重现。被套入袋中的袋鼠,心情或许正是如此。” “认识外在世界之前,静谧且知足的心情。” “没错!静谧无声、平和无纷争,除此之外却一无所有的记忆。尚不知悲伤及愤怒,也不须为生存而战斗。偶而这样做,唤起内心寂静的记忆也不错呀!可是不论再怎么和平,我也不想重回那个时期,因为那是只有一个人的孤单世界。” 英惠以挑逗性的眼神,暗示言外之意。我点头表示同意。 英惠最后的这番话,同时成了今天想说却难以启齿的话题的最佳开场白。 “我并不是一个人。” “什么?怎么回事?” “我是双胞胎!” “唔,我都不晓得耶!我还是第一次认识双胞胎呢!” “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啦!是异卵双胞胎,所以除了年龄相同以外,和一般的兄妹没两样。” “在母亲的肚子里时,并非一个人,还有一位伙伴,所以还是很特别。那是什么感觉呢?” 我苦笑着。 “不记得了啦!连幼稚园时期的事都记不太清楚。” “说得也是。” “家父生性不喜欢长幼不分,所以不太喜欢所谓的双胞胎。另一个是女孩子,户籍上登记的是妹妹,父亲为了使上下关系分明,而将我的名字取为‘启’,妹妹则取汉字中‘次女’之意的‘亚子’为名。拜此之赐,并没有双胞胎的感觉。还经常被提醒‘你可是哥哥哦!’。当妹妹叫我‘阿一’时也会被叱责,‘叫哥哥!’。” 即使被再三叱责,故意要反抗父亲而叫我“阿一”的亚子,在离开父母身边,独自生活后,就改口叫我“阿启”。至于是取“启”的音读,或者是为了表示对父亲的尊敬及反抗而采取折衷方案,取“兄”的音读,我就没问她了。 “其他的兄弟姊妹呢?” “没有了,只有我们兄妹俩而已。” 此时一位留有胡须的服务生恰巧经过,英惠向他再点了一瓶啤酒。 “喝太快了吧?脸上已经有点泛红了,喝慢一点比较……” 这番话,并未多加思索,不经意且几乎是反射性脱口而出,发誓绝非恶意。 英惠的眉宇间突然皱起来。 “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三岁小孩。” “我没那个意思,只是担心你。” “就是这样喽!” 我真想躲进悬挂在墙壁上的巨大墨西哥热狗里面。 “对不起!” 凶恶的眼神虽已消失,但却不再有笑容。 “前几天,遇见了矢本夫妻。” 口中说使我们俩结缘的那一对新婚夫妇的名字。 “知道我们正在交往,矢本先生十分吃惊。他这样评论你:那小子很鸡婆,很罗嗦,简直就像家乡的老妈子。” 矢本那家伙,下回遇见了,准会杀了他。 “我笑了出来。事实就是如此,可是这也是你的优点呀!” 啊,我的女神究竟想要把话题引到什么方向? “目前这个充满自私自利的人世间,肯替别人想的人是相当难得的。你总是替周围的人着想,只要自己能做到的一定帮忙,且不求回报。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比起刚才,我更加无地自容,一直凝视着小碟子中的石灰。 “只是……” 你看,截至目前为止的话都是前言。 “唯恐若是无法帮助别人,自己会变得毫无价值,所以才会无止境替人操心,请你别再这样了!” 听了这番话会有何反应,似乎已经忠实地表露在脸上。英惠低下头。 “对不起!我无意这样说你。” “上一下洗手间!” 我离开座位。还是让头脑冷静一下比较好,不论是对我还是英惠。 并不想上厕所,但看见便器却起了尿意。或许是所谓的生理反射动作吧!我一面解开裤裆,掏出那话儿,一面想。今晚,若是和英惠上宾馆,是否也能引起生理反射动作,完成那话儿的另一项机能呢? 我有预感,只有今晚不能。我经常对英惠感到惧怕,怕到身体几乎快缩成一团。或许并不是惧怕英惠本人,而是害怕和她在一起。人类对于所谓的奇迹,总是拙于应付。究竟是依循何种法则而存在?又何时会消失? 一出厕所,立刻看见旁边有公共电话,心想亚子不知如何了?从英惠打来的电话,应该知道我今晚有约会,却毫无阻挠,实在太不像亚子了。搞不好正在我的房间等我。蹲坐在地,双手抱膝。 从皮夹取出电话卡,拿到一半又缩手。 这大概就是英惠所说的鸡婆吧! 难道不行吗?亚子是我的妹妹,前天才因失恋而哽咽地哭泣。担心是理所当然的事。 就在此时,从厕所里走出一位妆化得像鹦鹉的女子,推开我,拿起话筒。于是我便回到座位。 英惠望着蜡烛的小火焰。一坐在她的对面,立刻直盯我的眼睛瞧。既无愤怒,也不闹别扭,却毫无笑容,略带悲伤。新开的可乐那啤酒,还原封未动,尚未倒入酒杯中。 “要不要去看袋鼠?” “去澳洲?” “怎么可能?” 她笑了。笑得似乎有些勉强。 “去上野的动物园看就好了。” “带个袋子去好了!” 这回她笑出声了。 “会被误以为想偷动物噢!” “那么就带佩戴于肩上的彩带去好了!” 笑得太过火,眼角略渗出泪水。不知何时,音乐也换成了哀伤的南美民俗乐曲。 “这个星期天一起去吧!” “这个星期天……” “有什么安排吗?” 英惠仅有嘴角挂着笑意,眼神相当认真。 “没什么,只是社长拜讬我一件事。” “不能拒绝吗?” “下星期不行吗?” 届时亚子大概也已经恢复了。 英惠伸手拿起杯子,才发现已经空了。望了一眼可乐那酒瓶,又将手缩回桌底下。接着,摇摇头。 “非后天去不可。” 英惠还是第一次如此任性。若是其它的事,那将多么令人高兴呀! “也得考虑我的状况嘛!” “你的状况?” “怎么了?英惠今天很奇怪哦!” “或许吧!” 究竟有什么不对劲?明明该是很快乐的夜晚,为何平白被糟蹋呢?我们当晚吃完晚餐就分手了。 亚子并没有到家里逗留过的迹象。 晚上十一点。没想到这么早就会回来。话虽如此,却已不是打电话到别人家的适当时间。更何况对方是新婚家庭。 不对,才十点五十八分,应该无所谓吧!都是那家伙不好! 矢本立刻接起电话。 “是你啊!怎么了?无精打采的声音。这么快就被她甩了吗?” 明知道是玩笑话,但还是很生气。 “你跟内田小姐说了什么?” “什么?” 矢本的声音,不再带有戏谑的语气。 “只是拜讬她照顾你这个不成材的家伙而已。你尽管放心,我知道你也可以和那种人交往的。” “什么意思?” “喂!喂!你自己都没发现吗?你一直都只和同一类的女性交往。” “才没那回事!” “不是,绝对没错!脸蛋、服装和兴趣嗜好虽然不同,但大致上感觉都相同。在你的面前,都会一味地撒娇,假如你不牵她的手,就连斑马线也不敢过。不仅是女性,在你身边总是有这种人。我心中一直存在一个疑问。是你吸引那些人呢?还是在你四周的人,都会逐渐变成依赖你这个好好先生的样子呢?” 矢本说得太过夸张了。他向来就是一个言过其实,凡事都会夸大其词的家伙。 “可是见过内田小姐之后,我放心了。你终于以脱离褓母的行业,和自己可以独立而行的人交往了。内田小姐不太会撒娇吧。”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究竟跟她说了什么?” “就是现在说的这些呀!” 真是多嘴! “只有这些?亚子的事,都没提吗?” “只说了一些必要的话。” “根本没什么必要的话!” “是吗?隐瞒亚子的事,继续和她深交,简直就是诈欺!” “不要把别人的妹妹说成分手的毒药好吗?” “难道不是吗?” “你有一段时间似乎有点爱慕亚子,虽然亚子并没有把你看在眼里。” 矢本不承认也不否认。 “她会变成那样,都是你造成的。我只有告诉内田小姐,你替亚子还清她为了男人先预支的薪资,因此你自己虽然毫无浪费,存款却也空空如也;以及圣诞节前夕,被亚子叫去而爽约,被从高中时代就交往的女友抛弃之类的事。” 每一件事的背后,都有某些无可奈何的原因。矢本绝对不会仔细说明,所以英惠才会变得如此神经质。然而,为何我提起亚子的事时,她什么也没说呢? “你是不是家庭不幸福,才如此嫉妒别人的幸福?” “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好好听我的劝告。也该是对亚子放手的时候了。这是为了你们彼此着想。亚子即使没有你替她百般操心,也可以一个人过得很好。事实上,自从短大毕业之后,不是一直都在工作吗?由于你出手代劳,所以亚子才会依赖你。又因为她依赖你,所以你又再出手代劳,一再恶性循环。倘若不从某处切断的话,很可能连内田小姐也会失去。” “矢本你的个性改变了,变得爱说教,似乎很了不起,简直就像家乡的老爸爸一样。” “哼——”矢本从鼻孔笑出一声,透过电话线传了过来。 <er h3">04 电车内空荡荡的,甚至很幸运地中途还有座位可坐。昨晚根本就没睡好,实在太感激了。对平常的通勤族而言,今天是休假日,一想到此事,便觉得星期六还非得去上班不可的遭遇,实在太可恨了。 抵达办公室时,新户已经到了,依旧在玩着电玩。 “早安!感冒好了吗?” “差不多了!” 荒木小姐正在涂指甲油。 “早——安!委讬人越谷先生打电话来预约。” 她眼睛盯着指甲,并未看便笺就直接告诉我。 越谷先生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性,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每当他来到这里时,空气中彷若飘着一股像被安全带紧紧扣住般令人窒息的气息。他认为大半天不和别人说话也不会死。甚至还说过和别人说话如同面对死亡般恐怖之类的话。这里可不是那种场所,倒不如去找协谈中心。 “星期一已经排满了,他什么时候来?” “这个很难说!明天。” “明天不是星期日吗?” “是啊!可是他说无论如何都要明天。社长也说高盛先生星期日应该有空才对。” “接受预约了吗?” “不方便吗?” “当然喽!请回绝他!” 不由得口气强硬起来,荒木小姐茫然地和新户互相看了一眼。 “可是对方是越谷先生,而且我想高盛先生一定会答应,所以……” “不行!还是拒绝吧!改在星期二以后。” 荒木一脸无辜,低头翻白眼瞪着我。 “回绝的电话,高盛先生能不能替我打?我拿那个人没办法啦!” 确实,越谷先生讲电话时异常紧张,使得和他对谈的人也跟着神经紧绷起来。但是对象是我的话,似乎情况比较好,或许由我打电话会比较恰当。 翻开顾客名册,找到越谷先生的电话,按了一下电话上的挂断键,听到话筒传出嗡——的声音,又改变心意。 “荒木小姐,你自己打!不问我一声,擅自接受预约的可是荒木小姐呢!” 我想我的声音大概在发抖,但还是镇静地把话说完。荒木小姐呆望了我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开始拨电话。 我缓缓深呼吸。有如从街头募款者的面前经过却不捐钱的那种滋味逐渐在内心扩散。扩散开来之后,逐渐变淡,突然转化成一种痛快的感觉。 什么嘛!太简单了! “高盛!给我感冒药好吗?又变严重起来了。” 新户刻意地咳了几声。 “药局还有营业啊!自己去买吧!” 新户嘴巴半开。 “还有昨天代替你写的五封信,等感冒好了,请你一起补偿我。” “你真的是高盛吗?” 我当然是高盛启,如假包换。说不定从昨天开始,一直都是。 ——你的状况吗? 英惠这么问道。乍听之下,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问话,仔细一想,并非如此,我在意的是社长的状况、亚子的状况。至于我本身的状况则是想要和英惠一起去看袋鼠。 下定决心后,朝社长室走去。 社长正小声地在练习吟诗。 “喂,高盛君!上次提的那封信已经准备好了。我下午就要搭机出发到札幌,一切拜讬你了!” 我双手紧贴着身体两侧,敬了一个三十度的礼。 “社长,很抱歉!这件事我还是没办法答应。” “现在才说,很伤脑筋耶!” 此刻绝不能退缩。即使不拒绝社长的请讬,或许也能找出和英惠一起去动物园的时间。可是,这样就退缩,我一定无法拒绝亚子。 “社长的侄女明天结婚,可是明天是关系到我是否能和这一生或许再也遇不到的女子结婚的成败关键。” 原本只想说得夸张一点,听了自己说的话,也觉得的确如此没错。 ——非后天去不可。 英惠被逼急了的表情。 社长并不像新户和荒木小姐那样露出诧异的神情。反而露出比我答应去送信时还高兴的表情。 “这样啊!这样的话,就没办法了。送信的事,我就委讬花店代送吧!反正对客户来说,谁送都一样。” 实在太过容易解决了,我感到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五点整,走出公司,用公共电话拨英惠的手机。 “明天,去动物园吧!” 英惠一接起电话,我没有任何开场白,直接说。 “可以吗?” “嗯。十点在上野车站,浅草出口处的大猫熊雕像前碰面。” “一定要来哦!” 英惠再次叮咛。 “一定会!我约会从来不曾迟到过,不是吗?” 没有回应。大概是因为收讯不良,所以听不清楚吧! “喂,喂!” “那个……” “怎么了呢?” 接着,英惠又再度沉默。 “那个……有件事我不得不说……可是……好吧!有人硬要我遵守某项约定。” 究竟所指为何? “令妹要求我跟她打赌!” “什么?什么时候?为什么?” “星期四我接到她的电话。有关令妹的事,早已听矢本先生提过,所以并不感到意外。” “她说什么?” 表面上闷不吭声,暗地里却做出这种事。 “令妹说我在高盛启的心目中,绝对成不了第一,如果不愿屈居第二的话,就放弃吧!” “英惠,我发誓我……” “嗯,我明白!可是亚子小姐自信满满说她绝对是第一,还说要证明给我看。她要我和她一起不说明原因,同时在星期日约你,看你到底会选择陪谁,根据结果就可以判定胜负了。” “有关星期天的事,亚子只字未提呀!” “假使说了,你会赴她的约吗?” 在不知道原由的情况下,很可能会这样做。 “不会去!” 英惠叹了一口气。 “虽然违反约定,可是我希望让你先知道打赌这件事。” “嗯,我知道了!” “十点在上野车站等你。” “我一定到!” 幸好回绝了社长的请求。我俩之间果真处于成败与否的紧要关头。不顾违反约定,向我说明一切,英惠的心情十分悲凉。 当天晚上,亚子来了,问说可不可以留下来过夜。我回答:“好是好,可是我明天要出去。”翌晨,当我正准备出门时,亚子一屁股朝厨房的地板坐下,露出像被人遗弃如小狗般的可怜相,盯着我。装出这种惹人怜的眼神也无法得逞。我不再管你了,这也是为你好。 “阿启!” “有话下次再说,我要出去了!” “我想去那家伙那里拿回行李。” “那家伙”大概指的就是亚子最近一次失恋的对象吧! “很多吗?” “是啊!可是我不想自己一个人去。” 我才不会上当呢! “今天不行!改天的话,我可以陪你去。” “他只有今天在家嘛!钥匙已经还给他了。” “请货运公司帮忙好了。” “那家伙没那么好心。” 亚子的双眼盈满泪水。由于她的眼睛往上看,所以并未直接流下来,等到变成大颗泪滴后才缓缓地滑至颧骨,再由颧骨转而流向耳际。 我移开视线。 “你从哪里弄到内田小姐的电话号码?” 亚子的神色并未改变。 “阿启的电话里有储存呀!” 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 “你应该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不能陪你去吧!刚才说的,全部属实吗?” 出乎意料,亚子并未指责英惠违反约定的事。 “全都是事实!我一个人去的话,他一定会毛手毛脚。” “不是分手了吗?” “他就是那种人!明明想和我分手,可是只要出现在他眼前,一定会再毛手毛脚。等发泄完后,就会叫我尽快带着行李滚出去。他就是这种人!” “你为什么会喜欢这种人呢?” “可是……” 亚子的脸部表情终于崩溃了。歪着嘴,像幼儿般皱着脸开始哭泣。 我紧握拳头,连指甲都陷进手心。此刻倘若认输的话,便前功尽弃了。 “要是你没对内田小姐说那番莫名的话,或许我会陪你也说不定!” 走向门口的这几步,有如在泥淖中行走般举步艰难。背向亚子,弯下腰,系好鞋带。非去不可!为了不错过英惠这个奇迹,也为了改变人生,不再听人使唤。 “阿启!” 亚子停止哭泣。她慢慢地踱近,把背倚在我的背上。 我感觉到亚子的体重、亚子的体温和亚子的存在。 力气从指尖溜走。 亚子保持那样的姿势一动也不动,慢慢地慢慢地用既未张嘴也无喘息却仍能听见,彷佛心电感应般的声音低语: “别走!” 我的力气尽失,从手腕、从全身溜走了。亚子就存在于背后的意识,沁入心中。包围我们的空气,浓烈混重,将我们隔绝于世界之外。 非去不可!非战斗不可!我心如止水。亚子和我,只有我们两人相互依偎。这是何时的记忆? 啊,我是袋中的袋鼠,无处可逃。 <er h3">05 “然后呢?” 女子问道。 “是彩带呀!” 男子回答。 接着俩人倚着栅栏沉默好一会儿。 上野动物园里并没有大袋鼠。在标示着“袋鼠”的铁丝网中,有二只即使不装进布袋中也可以应付的小袋鼠,像小狗一样在地面上乱爬。此刻传来一阵尖锐的笑声,年约四、五岁的孩童从俩人的身后跑过去。后面紧跟着一对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夫妇,徐徐而行。 终于男子开口道: “当时我感觉肩上好像挂着彩带。如此一来,虽然相当薄弱,可是‘非去不可’的意念才因而转强。” “所以才挣开布袋,来这里喽!” 男子心想:她的笑容恰如澳洲的蓝空般晴朗。虽然他不曾去过澳洲。 男子的心情虽然也晴朗,却像今天东京的天空,复着一层极薄极薄的白云。 肩上挂着无形的彩带:心怀接力赛选手的荣誉感,跑到了这里,却觉得抵达终点的,并不是完整的他。 “或许我的一部份至今仍在那里。在租来的一厅厨公寓的玄关口,和亚子互相依偎,就像在母亲子宫里的大海中。” 他在心中的呢喃,并没有传达给女子知道,她的笑容依旧璀璨。 接近正午的太阳下,女子的影子清晰可见。映在身旁的男子的影子,却似乎有些模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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