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面人生》 蔷薇別墅 女中豪杰与女秘书 “三枝子小姐,今晚的宴会准备工作,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吧?” “是的,夫人。” “客人一共有多少?” “十一位。” “那么,每位客人的回执都收到了吗?” “收到了。今天早晨已经全部收齐了。” “哦,这样啊。这么说,把你也算进去就是十二个了。” “哎呀!”三枝子惊恐地看着女主人吉村鹤子,“夫人,难道我也参加今夜的晚宴?” “你当然要参加。不仅如此,你还是晚宴的主角呢。今晚你非出席不可。” “可是,夫人……” “可是?你不愿意吗?”鹤子的唇边浮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三枝子每每看见女主人这么笑,心里就发休。只要这位臭名昭著的夫人,脸上浮现出这种笑容,那就意味着,某项恶毒的计划,已经在她的心中酝酿成形了。 “可是,今夜是您的家庭聚会啊。我一个外人掺和进来,恐怕不好吧?” “恰恰相反,正因为是家庭聚会,才让你参加的。” “夫人,您为什么这么说呢?” “到时你就明白了。总之,这是我的命令,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待会儿你把前几天新做的新礼服换上。” 三枝子用试探的目光注视着鹤子的脸。一会儿之后,她忽然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夫人,您自己不可能不参加吧?” “这还用问吗!” “要是这样,宾主相加就是十三个人了。您觉得这个数字合适吗?” “哎呀,嗯,哈哈……”鹤子响亮地笑了起来,“三枝子小姐,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却有如此多的忌讳。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吧?” “嗯……”三枝子不好正面回答,她腼腆地踌躇着。 “你不用担心什么,总之,就照我的话去做就是了。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身体不好,我只不过是想请你替我当一回女主人。” “可是,夫人,我怎么能代替您呢……”三枝子始终无法猜透女主人的真实意图。 据三枝子平素的感觉,女主人鹤子并没有把自己当亲人看。现在,女主人突然以命令式的语气,叫她出席今夜这个家庭聚会,三枝子不知女主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因此,她的内心里感到惴惴不安;何况,自己面对的又是一个多么不同凡响的女人,认识她的人和不认识她的人,都称她为战后派女中豪杰,她最擅长玩弄权术。三枝子一想到这点,心中的不安更是有增无减。 不过,三枝子对女主人吉村鹤子的戒心,并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 堀口三枝子已经来镰仓的这个“蔷薇别墅”快一年了。起初,她只是别墅的女主人吉村鹤子的陪护,因为女主人体弱多病,行动不方便。但是,不知从哪天起,鹤子渐渐对这位任劳任怨、美丽善良的姑娘有了好感,于是,又让她兼任了自己的私人秘书。 三枝子刚来别墅时,做梦都没有想到,女主人竟然会这么信赖她。她就这样平步青云,一跃而成了女主人跟前的红人。然而,她至今都还没有摸透这位女主人的脾气性情,惟有这件事,使她牵肠挂肚,念念不忘。 “噢,你不说我倒忘了,哈哈。” 半躺在轮椅里的鹤子,陷人了沉思之中。她凝视着满脸困惑的三枝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想逗一逗三枝子。 “三枝子小姐,你若是真的认为十三这个数字不吉利,我倒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三枝子心事重重、眼珠一貶不眨地盯着鹤子,真希望从女主人的脸上,能读出点什么名堂来。 “你不相信?说不定晚宴时会出现一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 “行了,我能告诉你的也就这些。说不定,那位不速之客,还与你的将来息息相关呢。从我个人来说,我倒是希望,事情可以朝那方面发展……” 鹤子说话时,唇边一直挂着一丝浅浅的笑容,那笑容让她显得高深莫测。 “嗯,那究竟是一位什么样的客人呢?” “哈哈,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时候未到呀。你就高高兴兴地等着吧。” “可是……”三枝子的嘴唇还在嗫嚅着。 “行啦,你什么也别说了。”鹤子不想三枝子继续问下去,说话的语气又恢复了平日里发号施令时的威严。她深深地舒躺在轮椅中说,“走,推我到起居室去。有些事情我还得仔细地合计合计。” 吉村鹤子女士 堀口三枝子的身世堪称可怜。姑娘生于昭和八年,按虚岁来算,今年她已经芳舲二十六岁了,但实际上她还未满二十五周岁。 她是堳口一义和节子夫妇的独生女儿。父亲一义留给她的印象十分淡漠,这倒不是父亲去世过早的缘故。 一义是在昭和二十年春天发生的东京大空袭中罹难身亡时,三枝子都快十三岁了。按说,小姑娘当时应该对父亲已经有了比较深刻的印象,但是,由于一义长期不在家中居住,三枝子一年四季都难得和父亲见一回面,所以,她不记得自己的父亲,也就不奇怪了。 原来,一义除了正妻节子之外,尚有几位包养的妾妇。一义每年在她们几个那儿轮流居住,几乎忘记了夫人节子。 父亲一义妻妾众多,照理说,应当非常富有吧,可是,在枝子的记忆中,自己的母亲如果一日不踩缝纫机,母女俩的衣食就无着落。自己就是听着缝纫机的“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的声音长大的。幼小的三枝子望着因长年累月的劳作,而瘦削不堪的母亲,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能停下手中的活计歇一会儿。 家里的房子又破又窄,甚至还是借来的。况且,父亲即使偶尔踏进家门,对母女俩也没有好脾气。他动辄就殴打母亲。幼小的三枝子自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们。 姨母告诉她说,是父亲想和母亲离婚。因为母亲执意不肯,所以恼羞成怒的父亲,就发疯舣地摧残母亲。 就这样,三枝子那稚嫩的童心里,灌满了对父亲由衷的憎恨。她学姨母的话,称父亲为“流氓”,她甚至诅咒过父亲将来不得好死。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母亲节子却深深爱着这个淫荡无耻的流氓,甚至到了哪怕要她殉情,她也无怨无悔的地步。母亲的痴情,连三枝子都洞若观火,当时年仅十岁的她,为母亲那愚不可及的牺牲精神大为叫屈。至今回想起这些往事来,三枝子每每都是热泪盈眶,她想,“逆来顺受”这个词,大概是专为母亲这种人准备的吧。 父亲一义可说是一位美男子吧。 但是,他生性堕落,在他的心中,正义与邪恶的比例,应该是前者远远小于后者,所以,甚至连他自己一脉相承的女儿三枝子都痛恨他,对他不能产生一星半点的好感。 母亲节子与他截然相反,她彻头彻尾就是个温柔敦厚的美妇。在三枝子的记忆中,母亲从未说过父亲一句坏话;并且,每当姨母数落父亲不是的时候,母亲总会深深地叹气,那样子显得很难过。母亲其实比父亲年轻十多岁。 据姨母说,母亲当年是受父亲甜言蜜语的诱惑,才和他结婚的。新婚燕尔时,父亲当然是情意绵绵,对母亲呵护有加的。但日子一久,父亲那堕落的本性就渐渐露出来了,他很快就对母亲看不顺眼了。但是,当时母亲已有孕在身,为了即将出世的孩子,母亲忍住了父亲对她的种种迫害,而没有和他离婚。以后,随着三枝子的问世,母亲就更不想离婚了。因为,小小的三枝子是那么美丽可爱,母亲无论如何都不愿让她失去父亲。 啊,母亲真是个苦命的人啊。 尽管母亲那么善良宽厚,但父亲还是在昭和二十年的东京大空袭中,在他一个宠爱的妾室家中,被美国的飞机炸得尸骨无存。节子终于积劳成疾,再也无力照管亲爱的女儿三枝子。父亲死后的第三年,母亲节子也病故了。 母亲被安葬之后,姨母领走了三枝子。但不幸的是,姨母也于昭和二十八年病故。在姨父家举目无亲的三枝子只得离开那个家,小小年纪便过起了自食其力的生活。 昭和三十年以后,三枝子一直在吉村鹤子拥有的“蔷薇酒店”里当迎宾小姐。她的长相和性格,正好继承了双亲的优点。论美貌,她在“蔷薇酒店”的服务小姐群中数一数二,但是,她从来不卖弄姿色,或在人前大出风头。她继承了母亲腼腆、羞怯的性格,有点畏首畏尾。她缺少迎宾小姐应有的那种大胆、奔放的个性。 进入“蔷薇酒店”以后不久,三枝子便有了人生的第一次恋爱。初恋的男朋友怎么样呢,这点因为与故事无关,笔者只好在此将它舍去。总之,三枝子重蹈了她母亲的覆辙。当她有一天终于发现自己倾心相爱的男人,竞然是一个玩弄女性的家伙时,她绝望得真想死去。她在公寓内打开煤气自杀,幸好有人及时发现后,把她送进医院,经抢救方才脱离危险。 “蔷薇酒店”的老板吉村鹤子有一天读报时,无意中从报纸的一角,看到了有关三枝子这次自杀事件的小篇报道,她才知道自己经营的“蔷薇酒店”里面,还有一个叫堀口三枝子的迎宾小姐。于是,她征得三枝子同意后,把三枝子带回了她在北镰仓的别墅。 吉村鹤子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女中豪杰。从前,浅草有一位名闻遐迩的吉村洋酒批发商,鹤子就是这位批发商三个女儿中的老大。她的丈夫吉村兼次是她家的倒插门女婿,已在二战中死亡。 倒插门女婿中,多数都是既不能干也不好强的人,兼次就属于这种类型。他凡事都要依赖鹤子的智慧。曾经有一段时期,鹤子鞭策着他重振衰落的家业,自己则在幕后出谋划策。战争一结束,鹤子大显身手的时机也到了。失去了丈夫兼次,悲痛之余倒好像是老天爷为她搬掉了成功路上的绊脚石。成熟、果敢、充满智慧的吉村鹤子,战争结束时已年过不惑,可是,由于她保养有方,身段玲珑曼妙的她,总给人那种青春依旧的感觉。她相貌姣好,气度非凡,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她还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英语。 记不清哪年哪月,她和美国的批发商开始接触。战后,她在数年之内,便在商界重新树立了吉村家的地位。并且,在驻军总部撤走的时候,她已经心满意足地在银座,拥有了一家综合型的大酒店——蔷薇酒店。据说,她成功的秘诀是走私洋酒,甚至有知情人士透露,说现在银座的酒吧、酒店里流动着的黑市洋酒,有一半以上是经鹤子之手走私进来的。 但是,事业上的成功,并没有和鹤子的健康状况成正比,昭和三十年以后,她的健康每况愈下。她不仅患有严重的糖尿病,而且由于风湿痛,她的左腿常常抽筋,甚至连步行都做不到了。日趋严重的风湿病症,后来又渐渐地扩散到了上半身,到最近,她的左手也失去了行为的能力。关于她的糖尿病,人家倒也没有说三道四;但她的风湿症,就有人私下里评论,说她那所谓的风湿痛,病根可能是美国人手上的污垢积得太多所致。也不知说这话的人是别有用心,还是鹤子本身的事实如此,总之,在战争中失去丈夫的鹤子,战后好像的确过着相当糜烂的性生活。 然而,糖尿病和风湿痛使她给过去的生活方式画上了句号。昭和三十年秋天以来,鹤子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北镰仓的别墅里,很少到外面去。偶尔上一次东京,她总要在路上晕倒好几次。据说,那是她血液中的糖分突然增加所致。 吉村家的老宅,坐落在上野池畔。现在由鹤子两个妹妹的遗孤——加藤朝彦和浅井美雪表兄妹俩住着。在事业方面,有鹤子的心腹杉本隆吉代她监管,鹤子在北镰仓的别墅一一发出指令,进行遥控。 她的亡夫兼次,一共有四个兄弟姐妹。兼次最小,上面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长兄叫户田辰藏,下面依次是古河达吉之妻幸子,川边良介之妻千代子。不用说,这些亲戚们战后都是仰仗弟媳鹤子来维持生活的,就连今夜的宴会,也是为招待他们而准备的。 顺便说一句,鹤子没有儿女。 可是,女主人鹤子为什么要三枝子参加她的家庭聚会呢?这就是三枝子不安的原因。 主客十三人 事业上志得意满的鹤子,因为一时兴起,下令花匠在北镰仓别墅里,种植五彩缤纷的蔷薇花。此后,附近的人干脆就叫起“蔷薇别墅”来了。 昭和三十三年五月二十五日傍晚,古河达吉偕夫人幸子最先来到“蔷薇别墅”。古河达吉年过花甲,他又高又胖,一副刻板、保守的样子。他那斑白的头发剪得很短,下嘴唇又肥又厚。这位老齡男子,战前曾当过陆军大尉,还做过中学体育老师,战后在内弟媳鹤子的公司任专职顾问,帮着鹤子投机,做黑市生意。他的夫人幸子,胖得十分难看,一看便知是那种贪婪的女人。 “阿峰,今夜的聚会到底是为了什么啊?”达吉看见小森峰子经过会客室门前,开门见山地问道。 “嗯,我也不太清楚……”小森峰子面无表情地回答。 峰子是鹤子战前的贴身侍女,战后鹤子买下这所“蔷薇别墅”以后,峰子当起了大管家。 “那么,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哪些客人呢?” “嗯,这一点我也不知道。因为,近来关于宴会方面的事务,都由堀口三枝子小姐打理。” 峰子的声音依然没有任何感情色彩。自从三枝子来到别墅之后,女主人的宠爱,完全转移到了她身上,这件事大大地伤了峰子的自尊心。 “那么,阿鹤最近身体好吗?” “哦,好像刚才还不舒服呢。已经请龙医生看过了。为她注射了胰岛素,像是好多了……” “那么,现在是三枝子小姐陪着她吗?”幸子眉头拧成了结。 这时,户田辰藏和川边良介两对夫妇同时到了。 “啊,姐夫、姐姐,今晚到底有什么事啊?” 走进来打招呼的是辰藏和幸子的妹夫川边良介。他年近六十,身体胖得如同一尊大肚罗汉。他红光满面,一看就知他是那种性欲旺盛的男人。他剃着光头,眉毛也像罗汉那般又浓又粗。战后有个时期,曾谣传他与内弟媳鹤子关系暧昧。眼下,他已离开鹤子的公司,自己另起炉灶,做洋酒黑市生意。除了夫人千代子外,他还有个亲戚,替他经营着一间酒吧。千代子夫人的肥胖程度,虽然不亚于她的姐姐,但人缘却远比幸子要好。 幸子和千代子的兄长辰藏,原是在横山町做日本纸批发生意的,但因为战后生意冷清,所以,他一直靠鹤子的照顾,才勉强把店铺维持下来。他和两个妹夫不同,家族中惟有他穿和服时还系,十足一副市民阶层的小老板模样。乍一见,让人觉得他是一位生存能力低下的老人。 他已经年逾古稀。与两个肥胖的妹妹相反,辰藏老人精瘦精瘦的,看上去好像只剩下一副骨架。这方面夫人易子也不相上下。她慈眉善目,倒像一个吃斋念佛的老太太。 “这事啊,别说是我,良弟。”古河达吉的眉毛拧成了一股绳,“好像连阿峰都没办法回答你,近来别墅这边的事务,都由―个叫三枝子的小姑娘总管呢。” “噢,就是那位叫做堳口三枝子的小姑娘吗?”户田辰藏漫不经心地说道。 “那是一个相当伶俐的小姑娘,怪不得阿鹤喜欢她。” “大哥,现在不是你说这种无关痛痒的话的时候。那姑娘,我总觉得……” 达吉夫人幸子正要往下说的时候…… “哎呀,伯父伯母们,你们都比我先到啊。今晚究竞是什么事呀?” 声若洪钟的加藤朝彦走进会客室后,和各位长辈打招呼。他是鹤子二妹的遗孤,年纪二十六、七岁的样子。 加藤朝彦的长相酷似姨母鹤子,是个俊美的青年。在性格方面,朝彦给人的感觉,就像一条滑溜的水蛇一般。 “哎呀,嗯,看样子,是要开家庭会议啊。”和朝彦并肩进来的,是鹤子小妹的遗孤浅井美雪。美雪也仿照加藤,扫了一眼客厅里的人后,紧接着轻蔑地噘起了下唇。 美雪历来就瞧不起做了吉村家倒插门女婿的姨父娘家人。她现在梦寐以求的事,就是当歌星,所以,时下正在跟老师练习声乐,但是,因为她在声乐方面毫无基础,所以,将来能不能成还是个未知数。 “朝彦,美雪,你们也不知道今晚的议题吗?” “不知道。因为接到姨妈的请柬,所以就来了……哦,对了,今天我顺便去银座的酒店转了一下,听经理杉本先生说,他今晚也会来。” “杉本……”古河达吉不禁瞥了一眼连襟川边良介。风传杉本经理也和鹤子有一手,这么说来,他和良介倒可算是情敌。 但胖罗汉良介却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 “噢,就是他。可是杉本先生看来也蒙在鼓里。” “哼,这么说……”正歪着脖子思考的户田辰藏接过了话茬。 “我们三对夫妇,加你们两位晚辈,再加杉本先生,今晚的客人一共是九个人?” 他话音刚落,三枝子又领着两位男客进来了。众客一见之下,不约而同地吃了一惊。 一位是鹤子的顾问律师锅井贤藏,客厅里的八个客人都曾见过他。另一位从未见过。他上身穿着一件斜纹哔矶布的和服衬衣,腰间绑着一条皱皱巴巴的和服夏裙,头发像麻雀窝一般蓬乱。他身材矮小,模样显得很寒酸。 “锅井先生,您也是来参加晚宴的?”处变不惊的胖罗汉川边良介一看律师都来了,又把一对蜻蜓眉皱得紧紧的。 “哦,我就不能来吗?哈哈!”老练的锅井律师斜眼觑着面前这群惊讶的亲戚们。 “哎呀,先生们、女士们,不要这样看着我。意想不到的人物还在后头呢。” “意想不到的人物?”古河达吉马上接过了话茬。 “哎呀,就是刚在门口的那位先生啊。他叫金田一耕助,是一位赫赫有名的私人侦探。据说他也是今晚的客人之一。” “私人侦探?”户田辰藏惊愕地小声嘀咕起来,“阿鹤究竞在搞什么……” “喂,堳口小姐!”曾当过陆军大尉的古河达吉,用满腹狐疑的目光打量身着鲜艳会客礼服的三枝子。 “小姐,你今天晚上打扮得这么漂亮,难道你也参加晚宴?” “噢,嗯,这是……”众目睽睽之下的三枝子,吓得身体缩成了一团。 “是夫人叫我一定要参加的。” “堀口小姐。”鹤子的姨侄女浅井美雪插进来问道,“你穿的礼服是哪来的?是姨妈给你做的吗?” “哈哈,美雪,这种有失身份的话,你就别问了。三枝姑娘,我倒要问你。”胖罗汉川边良介语气狎昵地说,“听说,‘蔷薇酒店’的杉本经理也要来,小姐你算算,主客共有多少人呀?” “噢,总共十三人。” 金田一耕助站在会客室的一个角落里,刚才一直都在观察着各位谈话者的表情。听了三枝子的回答后,他不免吃了一惊。但他没有来得及多想,杉本隆吉就到了。 一个爱你的人 儿玉健在北镰仓车站下车后,一出检票口就停下脚步,将腕上的手表和车站的电子挂钟核对了时间。 电子挂钟上,正显示着七点十五分,儿玉健的表慢了五分钟。他把表拨对时间后,无意中环视了一下周围,但是,他发现没有任何人注意他。 儿玉健混在人流中,向站外走去。他脸上的神色犹犹豫豫,一副举棋不定的样子,因为他对自己的下一步行动,完全没有自信。恐怕这种事,不管碰到谁的身上,都会觉得难以取舍吧。 儿玉健走出车站后,伫立了一会儿。他眺望着蒙蒙夜色下的镰仓山,那黑色的山峦,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又折回站里,在候车室的长凳上坐了下来。他悄悄地看了看周围之后,从上衣口袋中拿出了一封信。 信封是横着封口的那种,看起来相当讲究。上面的收信人姓名地址,都是用日文打字机打出来的。上有“涩谷某公寓,儿玉健收”等字,寄信人姓名地址不详。 儿玉健打开了信封,抽出了里面的信笺,信笺看起来也十分讲究。信上那些奇怪的话语,也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内容如下: 贵君读毕此信,不可对信中之事有半点怀疑,因为贵君将照此信上的命令行事。如若贵君依信上所计而行,或许会令贵君喜从天降。 即,贵君自今日始,必须和身边那群狐朋狗友一刀两断。倘若其中还有关系暧昧的女人,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痛下决心,毅然决然与之断绝关系。为此若有必要,贵君还得变更住所。 贵君在收到此信后一、两天之内,还将收到一笔现金。贵君收款之后,必须立刻、或者得最少十日之内,购置整套髙级服装,即那种就算出席任何挡次的宴会,也不至于让人蒙羞的衣装,同时,还必须购置相应的服饰用品等等。那么,下一步…… 那么,关于贵君下一步的行动,容鄙人改日再用书信指示。此信内容确凿,不许你对它的真实性抱半点怀疑。 儿玉健将信纸叠起来,并收进信封,放进了上衣的内口袋。这回,他的手上拿的已是另一封信。 这封信从外表看,和上封一模一样,但是,内容当然不同。 贵君还没有更换住所吗?这么说来,贵君还没有和那群不良伙伴中止来往?抑或是因为考虑到变换住所之后,第二道指令就收不到呢?若是后者,根本不用你担心,可惜…… 这事暂且搁下,现在,我向你下达第二道指令。即,贵君必须在五月二十五日晚上七点,前往拜访北镰仓一个叫吉村鹤子的女人。在北镰仓车站下车后,你一问“蔷薇别墅”,即刻便知所在。 倘若贵君的服装都已经准备停当,就走别墅大门,堂堂正正地进来;倘若贵君辜负了信中人的期望,将上次收到的现金浪费了的话,就从后门悄悄溜进来,拜访吉村鹤子。 不管哪一种情况,贵君都必须相信此信的其实性,且必须按照信上的指令行动。惟有这样,才有可能使贵君过上幸福生活,这一点请贵君铭记在心。 儿玉健看完这两封信后,眼睛又慌慌张张地在四下里扫视了一遍。在确定了周围的确没有人注意他之后,才把信收入上衣的口袋里。最后,他又把腕上的手表核对了一遍时间。钟表两方面都指向七点三十分。 儿玉健獗起下唇,像是和谁赌气似的,并且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从他的态度来看,他对此行单方面前来拜会那个陌生的女人,是多么不服气啊。 他的衣着打扮,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有那种“准备停当”的迹象。腰下是一条葛巴丁的哔叽裤,膝盖处已穿得松弛走了样;脚上是一双鞋尖开裂的旧皮鞋;对襟衬衫的领子上,可见一层厚厚的污垢。和裤子一起搭配穿的葛巴丁哔叽上衣,也已经破旧不堪。 儿玉健靠在侯车室的长椅子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的目光停留在脚上那双可怜的皮鞋的裂口处。此时,他的心情十分复杂,既有对未来幸福生活的一层淡淡的希望,又有对过去那荒唐岁月的深深内疚和悔恨。他期待爱的降临,使他能过上一种正常人的生活,但他自己本人,却毫无回天之力。 昭和二十年春天,美国飞机轰炸东京江户川东岸时,儿玉健的父母,双双在火海中丧生。当时他还不满十五岁。父亲儿玉浜吉是位木匠师傅,是那种一辈子也没有出息的蹩脚木匠。而母亲浅江,据说曾是某富人家的女佣。 记不清什么时候,儿玉健隐约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原来,自己并不是这对浜吉浅江夫妇所生的孩子,而是他们从某个地方捡回来的。那么,自己的亲生父母又是谁呢?他还没有来得及问明双亲,他们就一齐在战灾中双双去世了。 于是,他成了流落街头的战灾孤儿。 从烧焦的废墟中爬起来后,他开始与一批和他同命运的青少年一起浪迹江湖。渐渐地,他们拉帮结伙,偷鸡摸狗,完全不务正业。当他收到“一个爱你的人”寄来的第一封信时,正好刚从拘留所里放出来。翌日,他又收到一封沉甸甸的现金挂号信,里面装着二十张五千日元的纸币,“一个爱你的人”希望他从此改邪归正。 儿玉健的心情,宛如一条狐狸被人捉住了尾巴。但是,不消说,他并没有按照信中人的意愿,支出那笔十万日元的现金。和他同住一幢公寓的不法之徒,很快便知道了有人给他寄现金挂号倌的消息。于是,这笔十万日元的巨款,一星期内就被挥霍得分文不剩。 也许是鬼使神差吧,惟独这一次,儿玉健没有把自己的所有事情,都向同伴们公开,最少他保留了“一个爱你的人”还写了信给他的事,没有说出来。所以,那群不法之徒,只是追问他寄现金挂号信来的人是谁,如果让他们逮着了机会,他们就要迫使那人拿出更多的钱来。可是,“一个爱你的人”好像早有防备,因为从西银座邮政分局寄来的现金挂号信,信封上既没有填写寄信人的详细地址,也没有写姓名。 儿玉健就这样满腹疑云地挨过了十天。今天,他又收到了同一个寄信人寄自五月二十三日的第二封信。 但是,邮差把信送到公寓的时侯,他恰巧出门去了。当他傍晚回来,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抽出信纸匆匆浏览一遍之后,―看腕上的手表,都快六点啦!再晚一会就来不及了。 他决定赌一赌运气,按信中人的命令,去拜访那位名叫吉村鹤子的女人,这才出现了他在北镰仓车站下车的那一幕。可是,总算已经接近了目的地,他这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烂仔,却忽然胆怯起来了。 车站的电子挂钟,指向了七点四十五分。儿玉健好容易挨过这段令他忐忑不安的时间。他朝车站的小卖部走去。 “请问,‘蔷薇别墅’在哪里?就是吉村鹤子女士的住宅……” 其实,据他掌握的情况,他仅仅知道吉村鹤子是个女人。他既没有见过她的音容笑貌,也不了解她的处世为人。 法律上的问题 “夫人怎么还不露面啊?她究竟要让我们等到什么时候呢?” 蔷薇酒店的杉本隆吉经理,焦躁不安地瞥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已经快八点了,客人们还在会客室里等候女主人鹤子的大驾光临,难怪他有些不悦。 “哈哈,会不会是阿鹤那反复无常的脾气又发作了呢,我的肚子已经唱起空城计来啦。”和服上系着角带的户田辰藏老人,双手摸弄着扶手椅的两边,心中不安地小声嘀咕着。 “老头子,别说这种无聊的话……”试图阻止丈夫再往下说的户田夫人易子,经丈夫这么一提,自己也有了饥肠辘辘的感觉。 吉村鹤子是糖尿病患者中常见的那种美食家,所以,易子也空着肚皮,忍着饥饿,期盼着今夜这顿丰盛的美餐。 “杉本先生。”胖罗汉川边良介回首望着杉本隆吉,“今夜为什么要开这个宴会,你是真不知道呢,还是在故意装糊涂?谁都淸楚,最近除了堀口三枝子小姐以外,就数你和阿鹤最亲近了……” “你说的倒也是事实。不过,我对这件事实在不知情……”面对昔日情敌那讥讽的目光,“蔷薇酒店”的杉本隆吉经理索性一口承认下来。他约莫四十二、三岁,身高总在一米八五之上吧。他生得一副宽阔的胸膛,身躯高大而伟岸,浑身洋溢着男性的魅力。他脸上的胡子刮得精光,使他的胡须根处显出一层青色。 无论是胖罗汉川边良介,还是这位杉本隆吉经理,他们都曾因为与鹤子特殊的男女关系,而遭到人们的非议,他们都属于那种性能力极强的男性。无论是他们的肉体或精神,都总给予人一种颓废的印象。在这方面,川边良介的连襟古河达吉,那种刻板保守型的男人,就有些落伍了。据说他也对内弟媳鹤子相当有意,并因此而惹得夫人幸子暗生醋意。 “在看到各位之前,我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今夜惟一的客人呢。” “哼!你又瞎吹什么呀!”面对川边的奚落,杉本依然不愠不火地说。 “不,你误会了。我以为夫人是有什么事要交给我办。” “这事你是听谁说的?难道是在你的请柬上,额外说明了吗?”古河达吉不安地问道。 “不是。今天下午,我接到了一个这样的电话:‘今夜您一定要来,因为有件事情务必要拜托您。’……对了,堀口小姐,这个电话是你打的吧?” “是的,的确是我给您挂的电话。”三枝子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唤一般。 在这群贪婪的亲戚面前,甚至连人称“战后派女中豪杰”的吉村鹤子,有时候都不免有要被他们鲸吞蚕食的感觉,何况堀口三枝子这么一个弱女子!现在,她被困在他们中间,那情形简直像一群老鹰在围攻一只小鸡。她面色惨白,神情严峻,再加上和服的腰带又系得太高,眼看就要透不过气来了。 “三枝子姑娘,阿鹤究竞在打什么主意?把亲戚们囫囵召集到这里,就这么干耗下去?而且,不但叫你参加宴会,甚至连律师、私人侦探一类的人物都来了,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哟?” 一向以处变不惊而著称的胖罗汉川边良介,此时也流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他皱起了一对粗粗的眉毛。 “嗳,我也不知道……因为,首先,我也是今天才被告知,必须出席这个晚宴的……并且……”她翻起上眼珠,斜觑着双目炯炯有神的金田一耕助。 “我虽然早就知道,会有一位叫金田一耕助的先生会来,但要不是刚才锅井律师说起,恐怕我到现在都还不晓得,金田一先生竟然会是一位私人侦探……” “锅井先生,锅井先生。”昔日的陆军大尉古河达吉,忙不迭地和律师套近乎,“今天这场晚宴的主题,想必您是知道的吧……” “嗯,略知一二。” 锅井律师五十开外,他的脸被太阳晒成了健康的肤色,这与他那白发苍苍的头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的眼角不时堆起―团和善的笑容,待人接物总是和颜悦色。这位律师在法律界一向以机敏著称。 “律师先生,你就别卖关子了吧。”坐在扶手椅中的达吉夫人幸子,摇晃着她那圆滚滚的双膝问道。 “噢,此事在征得吉村鹤子夫人许可之前,恕我不能向各位奉告。请再忍耐一会吧。” “律师先生,难道今晚的事与法律有关?”提问的是古河达吉。 “差不多吧。因为事情涉及了我的职责。” “顺便问一句,您今晚的职责,与堀口三枝子小姐有什么关系吗?” “哈哈,川边先生,不可诱导提问啊。可是,夫人怎么到现在还不出来啊?今天迟到得不正常……堀口小姐。” “哈依!” “你去请夫人出来怎么样?” “好。不过,夫人已经吩咐过,在她自己传唤外人之前,绝对不许任何人打扰她……” “这话是几点钟说的?” “刚好六点钟的时候说的。因为,当时各位客人都陆续到了会客室,夫人只让我来这里招待客人……” “伹是已经过了两个小时……”锅井律师也掏出怀表看了看。 “这样耗下去,不管怎么样,对客人们都是一种失礼的做法。小森君,唉呀,小森君不在?” “噢,若是阿峰,您就不必找了。”答话的是川边良介的夫人千代子。 “因为她听说自己没有资格出席这场晚宴,刚刚还在这儿嘟嘟囔囔地抱怨呢,说什么‘堳口小姐这种初来乍到的人都能参加,我在这儿守了这么多年,倒没有资格……’” “什么‘资格’不‘资格’的!美雪妹妹,你和我一起,去请大姨妈出来好吗?” 鹤子的外甥加藤朝彦,第一个从扶手椅中站了起来。但是,表妹美雪却没有打算离开椅子的意思。 “我的行动准则是:决不忤逆大姨妈的意愿行事。你要有勇气,自己去吧。” “原来如此。你的出发点还是不错的,好吧。” 说归说,可朝彦的心里,对姨母历年来的积威,仍然不免有几分畏惧,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立在会客室门口进退两难。 “那么,我陪你去吧。”三枝子这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锁眼之中 从客人们坐着等候的会客室,到达鹤子的起居室,要走一段长长的甬道。 这所别墅,原是战前某位贵族的府邸,战后经过两、三次转手,最后为吉村鹤子购得。 因为历任主人都根据自己的爱好,对别墅进行了修葺,所以说得夸张一点,现在这所建筑,给人的感觉,简直就是一座迷宫一般。女主人鹤子的起居室,就设在迷宫的最深处。 “真香啊!这是……” 朝彦和三枝子并肩漫步在走廊上。朝彦好像突然闻见了什么香味似的耸了耸鼻子。虽然走廊上的玻璃窗全都关闭得紧紧的,但是无孔不人的风儿,还是把蔷薇的芳香,带进了走廊。芳香弥漫在走廊里,沁人心脾。 “啊,不久蔷薇就该怒放了……”透过走廊墙上明净的玻璃窗,三枝子漫无目标地朝庭院那边眺望着。 “哎呀!”她突然惊叫一声,停下了脚步。但是,随即她又疾步跑到走廊的窗户边,将额头往擦得一尘不染的窗玻璃上使劲蹭。 “你是怎、怎么回事?”跟过来的朝彦,有点结巴地问道。 “不是,嗯,我好像觉得,那里似乎躺着个人……” “哦……躺着个人?……在哪儿?” “噢、嗯,在夫人起居室的窗根下……” 朝彦顺着三枝子所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斜对面,有一排欧式风格的馆舍。那就是吉村鹤子夫人单独使用的住房,里面从起居室、卧室、浴室到洗手间等等,一应俱全。 “在姨妈起居室的窗根下……”朝彦闻言也顿时大吃一惊,“你看清了那个人吗?是男人还是女人?” “没有,嗯,我只是模模糊棚有这种感觉……或许是我神经过敏吧。说不定是莫苦卫老爹呢。” 莫苦卫老爹是鹤子雇来照管蔷薇花的花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八九不离十,就是这老头。你也太神经质了吧。”朝彦心里发笑。 “喂,走吧。”朝彦说着,领先从走廊上的窗户边离开了。 不久,他们拐过走廊角,踏上了连接两座建筑物的空间走廊。空间走廊那一头的建筑物,就是鹤子夫人日常单独使用的住处。 三枝子一只脚刚踏上夫人房前的走廊,突然又是一声惊叫。 “咬呀!” “怎……怎么啦?堀口小姐。” “你看,夫人这儿的大门打开了……我记得我离开的时候,是随手带上了大门的,可是……” 三枝子的确有点神经质。她的声音微微地颤抖着。朝彦默默地推开半掩的院门,走进鹤子单独使用的庭院里,看遍了庭院里的每一个角落。随后,他又把院门合上,小心翼翼地把碰锁套了进去。 “你离开这儿时,真的关上了院门?” “是的,在我去会客室的途中……” “你刚才在走廊上说,看见了一个人影,那个人影当时是在这院门外面吗?” “噢,嗯,这么说……” 朝彦默畎地注视着三枝子的脸,随即又嗤地一笑。 “哈哈,你可不要吓我呀。因为,就算是别墅里进了小偷,那也不可能从外面打开这扇院门吧!一定是你把门碰关之后,姨妈自己又把门打开了。今天晚上,你怎么这么神经兮兮的啊?” “对不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喂,我们进去吧。” 一会儿之后,他们经过鹤子的内院,来到了她的起居室前。 “姨妈,姨妈。”朝彦一边呼唤,一边轻轻地叩击门扉。 “是我,朝彦。您该出来了吧?客人们都饿着肚子,等得不耐烦了。” 但是,不管朝彦怎么敲,也不见里面的鹤子回答。 “咦,真怪啊!姨妈,您在不在屋里啊?” “不,那不可能。只要屋里亮着灯……” 吉村鹤子是一位女中豪杰。但是,也正因为她是一位女性,所以,她把浪费用电这类事情看得相当严重。像那种人走不关灯的事情,她是一次也没有发生过的。 “那倒也是。那么,也许……” “你说什么?也许怎么啦?” “姨妈会不会因突发疾病,而晕倒在里面?” “啊,那不可能……” “姨妈,姨妈,开门哪。您怎么啦?” 起居室的房门,好像从里面锁上了,因为朝彦把门摇得嘎吱嘎吱响也推不开。 朝彦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在门边跪下来,透过锁眼向房里窥视。看了一会之后,他站起身来,脸色十分难看。 “三枝子小姐,你快过来看看吧。” “夫人怎么啦?” 三枝子用颤抖的声音,小声地自语着,照朝彦刚才的样子,把身体跪在门边,将眼睛贴在锁眼上,向里窥视。 刚看一眼,她就大声地尖叫起来。 从锁眼窥探到的视野里,有一张翻倒在地的轮椅。轮椅旁,像倒在地上的人,的确是吉村鹤子夫人。 暴露在视野里的,是鹤子的背影。只见她身上穿着华丽的睡衣,后脑勺上包着一条薄薄的丝巾,这和刚才三枝子去会客室前看见的鹤子夫人,毫无分别。 “啊,夫人,喂,太太。” “出事了,肯定出事了,门敲得这么响,还没有反应。这张门只有一把钥匙吧?” “啊,请等一等……我房间里还有一把副钥匙。” 三分钟后,三枝子从自己的房间里,取来了起居室的副钥匙。这时,朝彦还在起居室前等着。 钥匙 “抓贼啊!抓贼!这个该死的畜生……” 莫苦卫老爹的高声叫喊,从鹤子的内院外面传了过来。 “哎呀,那边在喊什么?”三枝子惊得呆立在起居室门前,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好像是在喊……‘抓贼’呢。”朝彦也大惊失色。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他一动不动地,侧耳倾听着周围的动静,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就像暗夜里的猫头鹰一样,十分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抓贼啊!抓贼啊!这个该死的……快来人啊!”伴随着莫苦卫老爹的叫喊,好像还有一个男人,正和他发生争吵的声音。 “堀口先生,还是你说对了,这儿真的进来了贼呢。” “朝彦先生,我们怎么办啊?”三枝子虽然还没有到那种胆小如鼠的地步,但遇到这种场合,膝盖早已抖个不停。 “少了我们两个,也不碍事的。你看,对面有一大群人呢。” 的确,莫苦卫老爹这么一喊,会客室里的客人们,全都赶过来了。他们吵吵嚷嚷,你一言我一语,骂声不绝于耳。 “啊,你看,小偷像是被逮着了呢。他是瞅准了,今晚别墅里人多吧,这龟儿子,真是愚蠢到家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朝彦的心里乐开了花。但是,他的脸上却一直保持着略显畏惧的神色。好像紧张和不安始终都伴随着他那样。 “不管怎么样,三枝子小姐,姨妈的身体,却是一万个小偷也比不上的。钥匙呢……” “哦,在这里。” “你来开门吧。” 三枝子将手中的副钥匙“咔嚓”一声插入了锁眼。这时,朝彦又连呼了两、三声“姨妈”,但里面依旧没人回应。 开门后,就是鹤子的起居室,里面那间是卧室。鹤子的轮椅,翻倒在起居室的地板上,鹤子本人则倒在轮椅旁。 “姨妈,您怎……怎么啦?啊……”朝彦一个箭步奔到鹤子身边,从地板上抱起了鹤子。但是,他马上又像遭受了突如其来的惊吓那般,大叫一声:“啊!……姨妈被人杀、杀了。” 朝彦吓得大叫大喊的,双手不禁一松。鹤子的身体“啪!”地摔在地板上。三枝子朝地板上的鹤子看了一眼,随即“啊!”地一声惊叫,直立在房中,呆若木鸡。 地板上的鹤子,看上去十分富态,皮肤像小孩一样,又白又软,显得胖乎乎的。她的咽喉处,有一对男人的大拇指印,印痕很深很新,看后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终身难忘。还有她的面孔,又是多么可怖哟。 她双目圆睁,好像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天花板的一角。虽然这双眼睛已经像玻璃珠一样,彻底失去了生命,但是,它们却好像执意地要看透什么似的,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虚空的世界。她的半张脸歪着,从微张的嘴唇中,露出了一点点舌尖,鲜血淋淋的,大概是咬破了舌头吧。 “姨妈,姨妈,您醒醒!醒醒啊!……这……这是谁……谁干的?啊!……” “疯狂”这个词,大概就是在这种场合使用的吧。朝彦跪在地板上,再次将失手摔落的鹤子,抱在怀里,拼命地摇晃着。鹤子的尸体被摇得东倒西歪,对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真不该这么作践啊。 “堀口君,你愣着干什么!我的姨妈,你的女主人被人谋杀了,你怎么还不去叫人来?” “噢、噢……”三枝子听了朝彦的当头棒喝,宛如从梦中惊醒一般回过神来。她的眼中涌出了泪珠,声音中透着沉痛,“对……对不起,那……那么,夫人还有救吗?” “有没有救,看看她的脸色就知道了。无论如何,我想把她抱到床上去,你来帮帮我。” “是……”三枝子正要靠近鹤子的尸体。 “呔!你干什么?!”朝彦又满怀敌意地大喝一声。 “啊?”三枝子战战兢兢地回看着朝彦的脸色。 “哎呀,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因为姨妈也不是你杀死的啊。”朝彦总算从疯狂中平静下来了。他环视了周围一眼,解释说,“发生了凶杀案件的时候,是不能随便破坏犯罪现场的。刚才的事我向你道歉。姨妈的尸体,暂时就这样放着吧,你看呢?” “噢……”三枝子无意识地回答着。但是,她在无意中又看了看周围。 “堀口君,我们进起居室前,起居室的门确实是锁着的吧?” “是的。” “嗨,你的回答就这么简单?因为我一直都像在做梦一般,所以,我怀疑自己弄错了,你还清醒吧?门是你打开的……” “你没有记错,嗯,这扇门的确是锁着的。因为我把钥匙插在锁眼里转动的时候,我听见‘咔嚓’一声,门就开了。” “哦,是这样啊。但是,还是有点怪啊。” “是什么事呢?” “因为,你看,房门钥匙不是在那儿吗?那把钥匙一定是这间房门的吧?” 的确,在朝彦手指的地方,翻倒在地的轮椅旁有一把钥匙。 “噢,这把钥匙好像是这扇门的。”三技子正想弯身拾起它。 “呔!别去碰!堀口君,你不如去对面,将这儿发生的不幸通知各位,怎么样?你转告他们,叫他们火速报警,并把医生叫来……” “是!” 总算从起居室脱身的三枝子,简直像一个烂醉如泥的醉汉一样迈不动步子。她脚步蹒跚、摇摇晃晃地朝会客室那边走去。 胰岛素 赫赫有名的“战后派女中豪杰”吉村鹤子,就这样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后路程。她的一生未免太过于短促,就像偶尔划过天际的流星,身后给他人留下了颇多的疑问。 听到三枝子带来的噩耗以后,“蔷薇别墅”的客人们,霎时间个个大惊失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那般团团转。 几分钟后,辖区警察署的侦查主任藤尾警部补,率领大批警员,风风火火地开进了别墅。待到侦査组的准备工作大体布置完毕,时间已近九点了。 首先由法医作了尸检。尸检报告说,鹤子是被扼死的……说得更详细些,她是被某个男人,用粗壮的大手掐死的。凶杀时间为八点前后,也就是朝彦和三枝子去起居室的那段时间。 然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就算鹤子的起居室与会客室之间距离比较远,那么,那些为数众多、分散在别墅各个角落的佣人们,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发现凶手吗?难道,鹤子临死前没有挣扎和叫喊吗? 正当大家深感困惑时,鹤子的主治医生龙博士,得知噩耗后赶到了别墅。听了他的解释后,大家才恍然大悟。 据龙医生说,因为鹤子患有严重的糖尿病,所以,必须经常注射胰岛素。今天傍晚时分,鹤子又感到身体不适,龙医生接到电话后,立即来别墅为她诊治,并注射了这种药物。可是,因为鹤子的症状近来特别严重,胰岛素的注射次数,比从前频繁得多,所以,龙医生应患者的再三要求,回家之前给患者留下了一安瓶备用的胰岛素。 自然,龙医生临走之前,免不了向患者反复叮嘱,这种药物如何如何不可滥用。但是,龙医生走后,想必鹤子又把那一安瓶备用的胰岛素,也注射进了体内吧。 患者如果超量注射胰岛素,就有导致昏厥的可能。龙医生留下的那支备用药品,当然不可能超量。可是,因为鹤子刚由龙医生注射过,在时间间隔不长的情况下,又注射一针,那她肯定要昏过去。凶手会不会就是趁鹤子昏迷时下的毒手呢?的确,在这种情况下,凶手杀害鹤子,实在是易如反掌,没有人发现,也就毫不奇怪了。 此案侦査组组长藤尾警部补一声令下,警员们开始对别墅里已被禁止外出的全体人员,依次录口供。三枝子被首当其冲地叫到了侦查组的临时办公室。 临时办公室离刚才招待亲戚们的那间会客室不远,这是一间有十张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 三枝子一走进临时办公室,马上就感受到了室内那森严的气氛,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但是,当她瞅见锅井律师和一身和服打扮、满脸微笑的金田一耕助,也坐在警员们的中间时,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情安定了许多。三枝子第一次发现,面前这位身材矮小、模样寒酸的私人侦探金田一耕助,在职业警察当中似乎备受尊敬。 警官在问过三枝子的身份、年龄、姓名以及与吉村鹤子的关系等之后说:“那么,你最后一次看见你的女主人是几点钟?” “噢,是六点三十分。” “那就是说,是在龙医生回去之后?” “是的。龙医生是五点半离开别墅的。” “当时,你的女主人身边有哪些人?” “只有小森阿姨和我两人。” “小森阿姨?” “就是小森峰子阿姨。很久以前,夫人……不,我的意思是说,她是女主人多年的贴身佣人。” “嗯,明白了。可是,你当时知道龙医生留下胰岛素的事情吗?” “知道。” “嗯,清楚了。那么,你把龙医生走后发生的事情,为我们逐一地详细说一说吧。” “是!”三枝子像要理顺思路似的,歪着头想了一、两分钟,“龙医生回去时,差不多快六点了。小森阿姨送走龙医生后,顺便去了会客室,因为算时间的话,客人们差不多也快到了。我在女主人的帮助下,穿好了这身礼服。礼服穿妥之后,已经是六点半了。于是,夫人叫我先去会客室。” “你的女主人好像连衣服都还没有换,为什么当时,她没有和你一起,去会客室的打算呢?” “噢,她没有把原因告诉我。而且,她还下了一道严格的命令,说在她自己叫人之前,绝对不许任何人打扰她。但是……” “但是?” “噢,我当时觉得,女主人可能是在等待某一位……” “哦……‘某一位’到底是指谁?” “不,我只是有那种感觉。具体是谁,我也说不清楚……” “哦,是这样啊……”藤尾警部补正要继续提问。 “哎,主任先生,请你等一等。”金田一耕助忽然急不可耐地打断了他的话。 “堀口小姐,我想提一个问题。你离开夫人的起居室前,她已自行注射了胰岛素吗?” “没有,那不可能。因为夫人在龙医生治疗后,气色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 “但是,夫人有时也自己注射吧?” “是的。在身边没有人的情况下,她自己也会注射,但是,近来一般都是我替她打。以前是小森阿姨替她打。” “那么,我还要提一个问题。当夫人独自待在房中时,有用钥匙锁门的习惯吗?” “没有,那不可能……当然,夜里睡觉时,又另当别论……” “哦,明白了。谢谢你。那么,主任先生请接着问吧。” “嗯,好吧。那么,堀口小姐我再问你,你知道一个名叫儿玉健的男人吗?” 遗产继承人 三枝子一声不响地看着藤尾警部补的脸:“不,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人。不过……” “不过?” “噢,会不会是他呢?我在想,或许,夫人等的人就是儿玉健先生吧。” 藤尾警部补立即与锅井律师、金田一耕助交流了一下眼神。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不,你知道儿玉健是个什么人吗?” “不,我不知道。我刚才也说过,我既没有见过他,也不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 “但是?你想说什么?” “啊,儿玉健先生和这次凶杀事件有关系吗?” “哎呀,你不要多问,现在是我们在问你呢。我们希望你把你所知道的有关儿玉健的情况,全部都说出来……” “噢,我会的。”三枝子令人奇怪地皱了皱眉,看起来,她极不情愿回答这个问题。但是,面对威严的警官先生们,她不得不痛下决心,以那种相当坚定的语气说道,“根据夫人的安排,我每隔一星期,就要上东京一次。两周之前,我上东京时,夫人委托我顺便办两件事。其中之一,就是将夫人的信,从东京的某个邮局,寄给这位儿玉健先生;另一件事,则是用现金挂号信,将十万日元同样寄给他。这两件事情,我都准确无误地照办了。” “原来如此。”藤尾警部补又与金田一耕助和锅井互望了一眼,“可是,你知道信上写的是什么吗?” “那怎么可能呢,因为信封已经封好了。但是,信封上已用日文打好了收信人的姓名、地址。还有……”三枝子欲言又止,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哎呀!” “怎么啦?” “没……没什么,嗯,因为我曾答应夫人,暂时不对任何人提及这件事情的……” “别说了,堀口小姐。”旁边的金田一耕助插进来说,“你既然有承诺在先,那就算了吧,因为夫人已经不在人世……此外……” “是。嗯……刚才我说到了‘现金挂号信’,夫人希望我也像第一封信那样,随便在东京某个邮局寄出去。只是,寄信人地址姓名,不能如实填写,我也一一照办了。” “啊,原来如此。”藤尾警部补点了点头,说:“还有吗?还有关于儿玉健这个人……” “噢,这还是前天的事情。这一天,夫人又打发我上东京去,同时,托我再给儿玉健先生寄一封信。这封信也和第一封一样,信封上的地址、姓名,都是用日文打印的。我是在新桥邮局投递的。” “是夫人自己打印的吗?” “是的。您只要去她房间看看就知道,那里搁着一台日文打字机……当然,一般的信件都是我打,惟有给儿玉健先生的信,两封都是夫人亲手打印的。” “那么,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个叫做儿玉健的人物,和夫人是一种什么关系?” “不,我不知道……夫人既然不提,我也不好开口问……” “哦,是这样。金田一先生,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噢……那么,堀口小姐,下面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好的吧,请您问吧。” “刚才听朝彦先生说,你们——你和朝彦先生,一起去起居室请夫人出来的时候,发现起居室的门用钥匙锁上了,对吗?” “对,的确如此。” “你不会记错吧?” “不会,绝对没有错。” 金田一耕助和藤尾警部补交换了一下眼色。 “但是,三枝子小姐,你难道不知道,这句话对你自己相当不利吗?” “啊,为什么呢?” “你真糊涂啊。你想想,夫人自己那把钥匙,当时就掉在她的尸体旁,对不对?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掐死夫人的凶手,是从什么地方逃出起居室的呢?因为凶手杀死夫人之后,马上就溜出了起居室。现在假设一下,凶手是用副钥匙,从外面把门锁上的,那么,副钥匙当然就不可能留在房间内,因为起居室的窗户,每一个都关得很严,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你们分析得很有道理。不过,您说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你还不明白啊?所以,我认为这种假设可能成立。夫人的起居室,只配有一把副钥匙,而且,这把钥匙由你保管。所以,假设你有一名同伙,那名同伙杀害夫人之后,从外面把门锁上,然后,带着钥匙逃回了你的房间……” “可是……不过……我并没有什么同伙……” “不,这只是一种假设。刚才在别墅里抓了一名小偷,你知道吗?” “噢,抓小偷时我还听见了……” “你知道那个小偷是谁吗?” “啊,难道是我的熟人……” “是的,他就是你刚才还提到的儿玉健先生啊。” “啊!……”三枝子瞪着金田一耕助,仿佛心如刀绞那般,难过地辩解道,“可是,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位儿玉健先生,何况,最关键的是,我怎么可能谋害夫人……” “你是说:你不具备谋杀的动机咯?” “是的。” “堀口三枝子小姐!”坐在金田一耕助身边的藤尾警部补,突然声色俱厉地吼道,“你不要再狡辩了!” “狡辩?” “你还想演戏吗?若是夫人死了,她的全部财产,不就归你了吗!锅井律师刚才告诉我们,说你作为夫人——即吉村鹤子的养女,已经正式人了夫人的户籍,是不是?你甚至还知道,今夜的晚宴,就是为了公布这件事,对不对?” 堀口三枝子被弄得满头雾水,她不停地在藤尾警部补和锅井律师两人的脸上,看过来看过去…… 三枝子的父亲 “养女……?我?夫人的……” 堀口三枝子觉得:眼前这帮身着警服的警官大人们,实在太会想像了,她来来回回地扫视着周围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忽然疯了似的放声大笑。 “真滑稽!我三枝子竟然是夫人的养女!是哪一位又在嚼舌根呢?” “堀口小姐!”藤尾警部补呵斥道,“你敢说锅井律师是嚼舌根?” “啊!”三枝子怒视着锅井律师,“律师先生,这种事,千万不能瞎编……夫人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女中豪杰,她不可能随随便便地收什么养女吧?对法律,我虽然懂得不多,但你们这么做,无异于践踏人权!” “堀口小姐。”锅并先生不傀为一位颇具职业涵养的资深律师,他不动声色地说,“可是,你不是在养女过继同意书上签过名、盖过章吗?所以,从法律上来说,你已是吉村鹤子的养女,也就是夫人的遗产继承人。” 在三技子的心目中,锅井律师的话,离谱得更厉害了。她目瞪口呆,死死地盯着锅井律师的脸,忽然浑身哆嗦起来。 “你撒谎!你撒谎!这件事纯属捏造!我根本没有在那种文件上签过名。你们合起来欺负我,你们设好圈套让我钻……” 尚在襁褓中就被父亲抛弃,在不幸中长大的三枝子,常常想像周围的人,在玩什么阴谋诡计,为的是把自己打入不幸的深渊。可怜这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年纪轻轻便患有这种被害妄想与自虐的综合症状。幸运的是,在“蔷薇别墅”中生活了一年的她,好不容易已经慢慢地恢复了一点点正常,可是,如今又要面对如此恐怖的凶杀事件,并且,自己还被人诬陷成凶手,这一刻,她的被害妄想症,又开始猛烈地发作起来。 “啊,请等等!”三枝子一声声凄厉的叫喊,震撼着金田一耕助的内心,他老练地阻止了她再继续叫下去,“我请问锅并律师,吉村鹤子女士是在什么时候,把堀口三枝子的养女过继同意书交给您的?” “噢,那是在两星期之前。对了,就是本月十一号。夫人当时把过继养女的有关文件交给我,托我办手续。那些文件中,就有堀口小姐签名盖章的同意书。” “当时堀口小姐也在场吗?” “没有,当时只有我和夫人两个人在场。对了,夫人还说过,即使手续全部办妥,在她自己向外界宣布之前,让我绝对保密的话。但是,在我的想像中,我一直都以为,作为当事者的堀口小姐,应该理所当然地知道这件事。” 锅井律师终于渐渐明白,这件事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他双眉紧锁,咬住了下嘴唇。 “堀口小姐。”金田一耕助回头看着抽泣中的三枝子,“现在,还不是你哭的时候啊。哎,夫人曾要求你在哪些东西上签过名盖过章,你有印象吗?” 三枝子边抽泣边深深地点了一下头,以示对金田一耕助的感谢。 “那是什么文件呢?你曾签过名盖过章的……” “小森阿姨……我作为小森阿姨的保证人,在她的悔过书上签过名盖过章。” “小森峰子的悔过书?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嗯,因为小森阿姨伤害了夫人的感情,所以,夫人想要辞掉她。于是,小森阿姨再三地向夫人求饶,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并且还写了一份悔过书。夫人说:为了防止她下次再犯,让我为她的悔过书作担保人……” “那你有没有注意到,悔过书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噢,我现在才想起来,小森阿姨的悔过书,当时摊在一叠厚厚的纸张上。悔过书上还粘着两段窄窄的胶带纸。一段竖粘在小森阿姨签名的左手边,我就在这段胶带纸的左边签了名、盖了章。” 对养女一事已明就里的三枝子,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了。但是,她依旧显得有些惊慌失措。 “原来如此。那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兰枝子歪着头想了一会,说:“对了,是五月八日。我对这一天的印象比较深。” “主任先生,那份悔过书一定还在夫人房里,我建议立即去找。” 藤尾警部补转头吩咐部下,部下得令而去。藤尾转过身来对金田一耕助说:“这么说,金田一先生,那段胶带纸的右边——即小森峰子签名的部分,和左边——即堀口小姐签名的部分,它们分属两张不同的纸吗?” “嗯,看来是这样。小森峰子悔过书的下面,还有一张纸质相同的白纸,大概,那就是在取得堀口小姐的签名盖章后,拟作养女过继同意书的吧。” “但是,用得着费这么多心思吗?如果鹤子夫人想过继她作养女,直接办手续不就行了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正是三枝子想知道的。三枝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锅井律师,眼神中满是畏惧和恐怖。 “哎呀,想不到堀口君至今都完全蒙在鼓里,实在令人惊讶。堀口君,你可还记得令尊?” “噢,那个,家父怎么啦……” “令尊堀口一义,就是吉村鹤子的第一任丈夫,也就是吉村家的第一位倒插门女婿。” 我的爱子 锅井律师揭开的这个秘密,不仅对三枝子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而且,也使在座的各位大吃一惊。连金田一耕助都觉得,嗓子眼里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般。 “能请您把当时的情况讲得更详细些吗?”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锅井律师正襟危坐,缓缓地说起往事来,“虽然,鹤子女士是一位足智多谋的女性,但是,我认为这件事情,还是具有相当的真实性。” 锅并律师说完了这段开场白后,直接进入了正题—— 昔年,浅草曾有一家闻名遐迩的洋酒批发店。店主有三个女儿,鹤子就是他的长女。在奶娘的呵护下,长大成人的鹤子,自然不谙世故。她二十岁刚过,店老板就为她招赘了一位倒插门女婿,这就是堀口一义。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位堀口一义,居然是一个玩弄两面派的家伙。鹤子的父母在世时,他还勉强收敛得住体内的劣根性,待到双亲相继亡故,他的本来面目,便日渐显露出来了。他把吉村家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转人了自己的名下,然后,向鹤子提出离婚。 离婚之后,鹤子才发现自己姐妹三人,已被一义害得几乎一无所有。从那一天起,鹤子便走上了人生的奋斗之路。 奋斗的艰辛,使鹤子对堀口一义这个男人的憎恨和敌意与日俱增。她监视了他一辈子。所以,一义后来与节子结婚,并生下三枝子的事情,鹤子自然都知道。 倘若堀口一义在战后还活着,想必会道到这位战后派女中豪杰的残酷报复吧。然而,一义死于空袭,他的妻子节子,不久之后也穷死陋巷,这些事情,鹤子不可能不知道。 此后,堀口一义和他的家庭,渐渐地从鹤子的记忆中消失了。可是,没有料到去年的某一天,鹤子无意中又在报上,看到了堀口三枝子的名字,一查,她果然就是那个曾害得自己吃尽人世间千辛万苦的男人,和自己的情敌生的女儿!于是,鹤子二话不说,就把堀口三枝子领回了“蔷薇别墅”。 “鹤子曾经明确地对我说,把堀口小姐领回家来,就是为了报复。她要把多年来埋在心底的仇恨,一古脑儿地加在三枝子的身上,欺负她,凌辱她,让她生不如死。她要他堀口一义的女儿,也尝一尝什么是被欺骗,什么又是屈辱与辛酸。” 听着锅井律师的娓娓叙述,三枝子浑身哆嗦起来。她倒不是因为对鹤子的报复感到恐惧,而是思及将鹤子逼入那种绝境的父亲,实在罪孽深重。 “但是……”锅井律师继续说道,“据鹤子女士说,那姑娘……也就是堀口小姐这一年来,使她的性格发生了转变。姑娘是那么温顺、单纯,只要别人对她略施恩惠……尽管那恩惠是假的……她就会对你千恩万谢,这样的姑娘,在鹤子的有生之年,还是头一次遇到。当然,在苦水中泡大的姑娘,也懂得防备别人。但是,姑娘的戒心与她的优点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她是那么的值得信赖,历尽人世沧喿的鹤子,还从来没有像对堀口三枝子一样,这样信赖过任何人。鹤子说,这一年来,是三枝子的行为。深深地打动了自己,并且把长在自己心头的那些仇恨的刺。一根一根地拔掉了……” 说到这儿,锅井律师略微停顿了一下,他歇了口气后继续说道:“鹤子女士还说,将姑娘领回来后,在朝夕相处中,陆陆续续地知道了她的身世,这才发现,自己昔日的想像大错特错。原来,自己一直把姑娘的母亲视作情敌,认为就是她夺走了自己的丈夫。因此,自己一直都在心里憎恨她。可是,事实上却不然,原来她也和自己一样不幸,不,与自己相比,她算是一位更大的受害者。然而,怪就怪在姑娘的母亲,她既不抱怨那个弃她如敝屣的负心郎,对贫困的生活,也没有任何不满,她甚至至死都还在爱着那个堀口一义。当鹤子女士从姑娘嘴中听说这一切后,她的心灵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冲击……” 锅井律师一口气说得太多,他停下来,静静地环视着在场的每一张面孔。 律师刚说到一半时,三枝子就已经泣不成声。她用手帕捂着脸,无声地啜泣着。 金田一耕助和在座的全体警员,都被这个故事深深地打动了。 “哎,总而言之,或许是她上了年纪吧,不知为什么,她变得越来越胆小了。还有,她对两位姨侄,和亡夫的亲戚们,都一概不信任。于是,为了老来有靠,她就动起了过继堀口三枝子小姐,作为自己养女的念头。但我也没有料到的是,她竞然会瞒着堀口小姐。但是,只要略加思考就会知道,按她的性格,她是不可能做出那种既伤害别人,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来的,她的责任心不允许她这么做。” 锅井律师感慨万千地结束了他说的故事。正好,刚才被打发去找悔过书的那名警员,匆匆地回来了。 “主任先生,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您看,就是它!” 警员手上递过来的,是小森峰子的侮过书——上面当然没有三枝子的签名——此外,还有几张奇怪的照片。 这些照片上的人,全都是现在被看押在对面房里的儿玉健。事后想来,也许拍摄这些照片时,连儿玉健本人也不知道吧。每一帧照片的背面,都留下了一行娟秀的字迹: 小健啊!请你原谅妈妈的过错。 看了照片背面的字迹,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得面面相觑。 一道数学题 “我刚才已经说过,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写信的人叫我今天晚上,悄悄地从‘蔷薇别墅’的后门进来,拜访一个叫吉村鹤子的女人。没有想到,这是你们预先设下的圈套,我刚进别墅不久,就被你们当贼抓了。” 儿玉健满脸怨气地说。他凭经验知道,像自己这样,过去不光彩的男子,任他说破了嘴皮,也不会有人相信他。更何况,面对的还是一群警察,那就更别抱什么幻想了。想到这里,他的态度顿时强硬起来。 “我们别无他意,儿玉先生。”金田一耕助主动地担起了讯问他的任务。他尽可能地避免刺激儿玉健的自尊心,说道,“我们现在要问你的,并不是你说的那件事。你看,那座建筑物的正房旁边,还有两间连着的西式房间,是不是?有人看见,你在那两个房间的窗下溜达过,这是真的吗?” “那又怎么啦?你的意思是,我在那儿偷了东西?” 因为健还不知道这所别墅里发生了凶杀案,所以,他对警察为这么点事就大惊小怪,煞是恼火。 “不,你误会了。如果你连意思都没弄清,就贸然回答我,我就不好往下问了。我是说,你当时没有朝房里看一看吗?” “噢,看了看了。因为每个房间的窗帘,都卷起了一点点。但是,我可不是偷偷摸摸地看的。因为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女人在里面。” “你说什么?”藤尾警部补吓了一跳。金田一耕助也大吃一惊,他睁大眼睛看着健的脸。 “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女人?” “啊,就是嘛。她们是两姐妹吧?可是,她们两人的脸,我都没有看见,我只瞅见她们穿着同样的睡衣,后脑上都包着同一颜色的头巾。” “穿着同样的睡衣,戴着同样的头巾,有两个女人……”就连老练的金田一耕助,也为健这种意想不到的陈述惊呆了,他觉得这件事简直乱了套。 “儿玉先生,你能把当时的情形,再详细地说明一下吗?那两个女人,究竞都长得什么样子呢?” “什么样子……”健用粗鲁的目光,将金田一耕助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就是两个平常的女人嘛。一个躺在里面那间卧室的床上,另一个站在起居室的椅子或是轮椅旁。” “一个躺在床上,一个站在轮椅旁……后者不是坐着,而是站着,对不对?” “啊,是这样。她当时好像正在沉思的样子,不过,我没有看见她的脸长得什么样……” “后来呢……” “哼,没有啦。我随便看了一下,就从窗前走开了。因为我认为那两个女人,都不可能是吉村鹤子。”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 “因为,我或许有点天真吧,那位叫吉村鹤子的女人,不是在信上说,要救我吗!况且,她知道我今晚会来,她一定会穿上会客的衣服等候我……哈哈,我的想法实在天真啊。可是,大叔,吉村鹤子在哪儿呢?我是专为问她,为什么要给我写那封奇怪的信才来的。” “噢,对不起,这事待会儿再说吧。反正,你已经得救了。吉村鹤子女士还为你选定了一位容貌俊俏、心地善良的姑娘作妻子呢。” “大叔,你在拿我开心吗?” “哈哈,哪里,你马上就会知道的。刑警先生,请把他领到鹤子女士那儿去……” 警员将儿玉健带走之后,金田一耕助挠着满头乱发,陷入了沉思之中。想着想着,他的脸上渐渐露出了和蔼可亲的笑容。 他侧过身子对锅井律师说:“锅井律师,其实,这是一道非常简单的数学题啊。” “简单的数学题?……”锅井律师略一沉吟,随即恍然大悟。他知道,眼前这位大名鼎鼎的私人侦探,已经从错综复杂的案情中,找到了推理的答案,于是,他向金田一耕助报以会心的一笑。 “金田一先生,能请您解说一下,您那髙明的推理过程吗?” “哪里,其实只是我个人的一点浅见。首先,发生凶杀案的起居室有两把钥匙,换言之,即只有两把钥匙。这两把钥匙之中,一把由三枝子君保管,另一把在房主人吉村鹤子女士身上。且说,青年朝彦和三枝子小姐,一起去起居室,请鹤子出来会客的时候,起居室的门,是用钥匙锁上了的。而且,三枝子小姐从自己的房间取来副钥匙,开门进去以后,吉村女士已经被杀害了,吉村女士的钥匙掉在地板上。这么说,可以打开和锁上起居室的,就只有三枝子小姐手中保管的那把副钥匙。于是,我们就理所当然地把三枝子小姐,当成了犯罪嫌疑人了……” “对,这既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常识问题,又是一道简单的数学题。二减一等于一……” “啊,您的理解对极了。可是,这回,换一个角度来考虑,假如,三枝子小姐手中的那把钥匙,绝对没有发生异常,那么,仍然没有脱离‘二减一等于一’这个算式,也就是说,问题出在吉村鹤子女士手上的那把钥匙上。可是,朝彦先生和三枝子小姐最初到达起居室时,门的确是锁着的;而且,当三枝子小姐取来了钥匙,返回起居室门前时,门还是锁着的。于是,三枝子小姐用自己的钥匙开门进去,却发现吉村女士已被另一个人掐死,而且,另一个人巳经逃走,而吉村女士的钥匙,又掉落在了地板上……这个不可思议的‘密室’之谜,又该如何去进行解释呢?” “哎呀,嗯,我的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呢,拜托拜托,让我听听您的高见吧。” “啊,谢谢。”金田一耕助礼节性地点了点头,说道,“也就是说,吉村女士是被另一个人掐死的,所以,另一个人肯定曾经在起居室里待过。但是,事实上,谁也没有看见过那个人,而那个人也不可能从锁眼里逃出去,所以,那个人要想从起居室里脱身,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用吉村鹤子女±的钥匙开门出去,又再从外面把门锁上……” “但是,那把钥匙不是掉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吗!” “这是因为,和三枝子小姐一起进起居室的人,趁三枝子没有注意的时候,把手中的钥匙,偷偷地放在地板上了……” “啊,那、那不就是加藤朝彦……”藤尾警部补拳头攥得紧紧的,仿佛能听见他的指关节发出的响声。 “是的。除此之外,无法作其他解释。可是,那个朝彦来到别墅之后,不是一直都和我们在一起吗?也就是说,这个案件的凶手……啊,这正是凶手狡猾的地方。凶手的计划是这样进行的:首先,让某个人为吉村女士注射胰岛素,使之昏厥过去。这时,如果那个人立即就去杀害吉村女士的话,我们就会对那位注射药物的人——即那所谓的‘某个人’产生怀疑。所以,某个人没有自己动手,亲自杀死吉村女士,而是穿着与吉村女士同样的睡衣,包着同样的头巾,背部朝门,侧身躺在地上。这样,若从锁眼里窥视,外面的人就看不见那个人的面部。三枝子小姐从锁眼里窥视之后,大吃一惊,她想也没有来得及想,就认定:倒地的一定是她的女主人。当她跑到自己房间,去取钥匙的时候,那个人就从地上爬起来,用吉村女士的钥匙,从里面打开门,把朝彦先生给放了进去。朝彦先生于是就用自己的手,掐死了已经昏厥过去的吉村夫人。然后,他又将夫人的尸体,从床上移到起居室里,刚才那个人躺过的地方,并且,把尸体躺卧的姿势,摆放得和刚才那个人躺倒在那儿时候的姿势一模一样。接着,那个人便逃离了现场,朝彦先生于是就用从那个人手中接过来的钥匙,从外面再把起居室的门锁上,这就再次形成了‘密室’的状态。恰好做完这一切时,三枝子小姐回来了。这样一来,朝彦先生不在现场的证据就成立了,而那个家伙自然也不担干系。因为,假如那个人是个女人的话,从留在被害人吉村女士咽喉部的痕迹来看,杀死吉村女士的,绝不可能是一个女人……” “畜生!小森峰子是个畜生!”藤尾警部补“嗖”地站了起来。 然而,加藤朝彦处心积虑地杀害自己的亲姨妈,实在毫无意义。假使他事先知道,姨妈已将三枝子过继为养女的话,他肯定会另谋他法的。 吉村鹤子曾经抛弃了她的私生子儿玉健,多年来,良心上深感愧疚。现在,当她暗中得知自己的爱子,已堕落为一名不法之徒之时,她的心灵一刻也没有安宁过。也许,她是将三枝子的爱情,当做儿子的救世主那般期待着吧。健现在在鹤子昔日的情夫、鹤子事业的总管杉本隆吉的手下,从头接受锻炼。但愿不远的将来,鹤子的殷殷期望,能化作美满的现实。且让我就此搁笔。 <hr /> 注释: 日晷里面的女人 <er top">01 “啊!多么气派的宅院。这么好的房子,还要扩建吗?” “买的是旧房子嘛,怎么说都不方便。虽然我也劝田代节省一些,可他哪里肯听!他还说要单独为我盖一间起居室呢。” “哼,你是在吹嘘自己跟丈夫的风流韵事吧?” “哪里,哪里,你就别取笑我了吧。不过这所房子啊,一般的人住起来,恐怕会不方便。因为里面惟一还算讲究的房间,就是那间画室。” “这所宅院本来是一位画家修建的吧?待会儿我想去参观参观画室。裕三表弟打算怎么布置那个房间?” “噢,说起来,他好像对画室情有独钟。他说要在角落里增加一个小酒吧,尽管他并不是很能喝。” “嗯!” “从前,我们一直都住在狭小的公寓里,所以,他对宽敞的房间,特别有好感哟。” “熬了十年哪!” “哎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我是说,你也算是一个能吃苦的人啊。和他结婚快十年了吧?” “连今年也算上,正好是十年。十年来,我就像一个上紧了发条的运动员,天天围着他转。要是当个棒球运动员,奋斗这么多年,要捞一大笔奖金吧。” 启子说毕,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这种笑声听在人的耳朵里,总有种虚伪和做作的感觉。可南子惊讶地回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似乎要看透启子的内心世界。但是,她马上又调转视线,无意识地朝客厅外面望去。 正因为这曾是一所长期闲置的宅院,所以,庭院中杂草丛生。听说,宅院单占地,就足足有三百张榻塔米大小,但厅前的草坪、草坪对面的花草树木,都呈现出一派荒凉的景象,要拾掇好这一切,恐怕要花费大量的人力吧。 兴许是在做扩建的准备吧,庭院里除了花匠之外,还有四、五个建筑工人,正在草坪对面施工。 “那些建筑工人在干什么呢?该不会是在那个地方新建房屋吧?” “你是说那边?那边有个日晷。若是新建房屋,就会影响日晷,使日晷的测量出现误差,所以,田代打算将日晷往右边移一点。他要是讲究起来,还真拿他没辙。” “真够戗啊!”可南子的话语中夹杂着叹息声。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启子尖声追问可南子叹气的原因。 “不。”可南子善意地微笑起来,“我认为,等房子一切都弄妥之后,再搬进来也不迟。像现在这样,你就够戗了。也许裕三表弟出去旅行,避开这些麻烦,倒是件聪明的好事。” “他出去旅行是为了工作。不过,本来嘛,你也没有说错。而且,你不觉得这里的气氛,太过寂静了吗?几乎连个邻居都没有,这样子,简直就像是‘原野中的孤独一家’啊。一到夜里,就只剩下一位陌生的、年迈的女佣人和我作伴,我好害怕哟!” 启子总算吐露了几句真话。 “如果只有一位年老的女佣,人手恐怕是不够的吧?应该找个更加得力的帮手哩。” “噢,那倒是。你大概还记得晶子吧,就是我最小的妹妹……” “哦,晶子小姐现在在哪儿?” “这姑娘,今年春天从富士山高中毕业了。现在正在村委会工作呢。” “哎呀,都已经参加工作了哟?……”可南子故作惊讶地说。 “因为我都三十三岁了嘛。” 虽说才三十三岁,启子那憔悴的脸庞,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可南子岔开视线,又再看启子的脸,问道:“后来呢……” “这姑娘和我不同,她脑子好,还想上大学呢。田代也曾和我商量过,说要把她领回家里来,但住公寓就力不从心啊,哪里顾得上她!这次,买了这所房子之后,田代又和我商量,要起把晶子接回家里来住的事,他的意思是,让晶子顶一个女佣的活,当然,还是得让她上学。” “那好哇!”可南子也似乎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我还是哪一年见过晶子小姐呢……我记得,她小的时候就很聪明能干,长得也很漂亮,是不是?” “可终究是个乡巴佬啊。要是她来了,请你多教教她。依我看,这种姑娘就是领回家里来,又能干什么呢?” “她很快就会习惯这里的。晶子小姐几时来呀?” “她说这个月底,就向村委会辞职,大约在下月五号之前上东京来。” “哎呀,那不快了吗!她来时,裕三表弟也该回来了吧?” “哎呀,要是旅行那么久的话……”启子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可南子的脸,似乎想问什么,但随即又念头一转,“所以说,我很快就要与寂寞挥手拜拜啦。可是,你不觉得这儿交通不方便吗?到车站足足要走二十分钟!连买个东西,都不方便。” “可是,有流动推销员啊。还可以电话购物,就算是以前从未来过东京的晶子小姐,自行车总会骑吧。” “不过。”启子将下巴埋在胸前,一副装模作样的神情,“说起来的确容易,但我想,有时候,非得我自己亲自出马不可呢。” “那么,你可以买辆汽车啊。对了,这比你当十年棒球运动员,奖金要丰厚吧?你有驾照吧?” 可南子话一出口,不禁哑然失笑。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话,正中对方下怀。 “有、有。”启子将身体向前移动了一下,“田代也是这么说呢,他说:二手车很便宜就能买到。要是这样,那事事都可以占到便宜啰。” 启子说完,放肆地哈哈大笑。 可南子惊讶地望着她,但是,她立即又把那惊讶的目光转向了窗外。窗外盛开着娇艳的紫阳花。 启子学开车,并不是因为生活奢侈。当裕三还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的时候,启子为了挣到夫妇俩的生活费,曾在一家大型的副食品商店打工。这家商店的员工,劳动强度极大,当那些干重体力活的男职员,忙不过来的时候,启子就必须代替他们去送货。于是,启子利用业余时间,学习开车并考取了驾照。作家裕三成名的前几年,几乎都是由启子打工,来维持夫妇俩的生活。 “裕三表弟现在为几家报纸杂志撰稿呢?” “三家周刊,还有两家报社。最近又新增了一家周刊。就是报社方面,只要他愿意写,也是写多少要多少。” “真了不起啊!前一段出版的那本书,一直都在畅销吧?” “可是,他反而不开心,真伤脑筋啊!弄得我整天提心吊胆的。” “唉,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哟。作家好像个个都是那副德性。啊,你真行,换了别人,还当不好这个贤内助哩。” “哎呀,你是什么意思?” 启子的话中,颇有不满的意思。可南子当然听出来了,但她依旧笑吟吟地说:“还是领我去看看你家的画室吧,你刚才说,裕三表弟最满意的,就是那个房间……” “噢,行啊。那么,请吧。” 启子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最讨厌别人把她的话岔开。不过,她还是立即从位子上跳起来,朝客厅外面走去。她的举止,总让人觉得有几分粗鲁。 这是一间陈设考究的客厅,桌椅都是精挑细选的上等家具。可是,或许是刚搬家的原因吧,家具的摆放、装饰品的颜色和相互搭配,看上去都是那么的不协调,那么的俗气。可南子的内心这么评价着,却尽量不在目光中流露,因为,她知道启子十分在意别人对她的评价。可南子目不斜视,假装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一切,因为要她违心地说“趣味真高雅啊”之类的奉承话,她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 <er h3">02 除了客厅和画室,其他房间全部都是典型的日本建筑风格。宅院里甚至还配有正规的茶室。院外的围墙,虽然破损了相当的一部分,但却是那种京都风格的瓦顶板心泥墙,它造型精巧,如果现在新建这样的围墙,恐怕耗资不菲吧。 连地皮在内,田代裕三花了三千万日元,才把这所宅院买了下来。因为这一带的地价,很快就要上涨到每一叠十万日元,买下它很划算。田代还打算再花几百万日元,对房屋进行改造。这难道就是那位四、五年前还要靠老婆养活的男人吗?难怪可南子想到此处,要感叹一声“造化弄人”了。 画室的面积为十二张榻榻米大小,这和其他画室毫无分别,但室内的木板,镶嵌得细密无缝。虽是一间画室,但宽敞得像一间大厅。长方形的大厅一头,是向外凸出的夹层,一道狭窄的楼梯通到上面,夹层边缘安有一溜木栏杆。 可南子打量着画室,对房主人的奢侈,惊得目瞪口呆。 “裕三表弟打算怎么布置这个房间呢?” “他说,要把这儿改成乒乓球室。这屋子经得起蹦,乒乓球又是一个人可以玩的运动。” “噢,我记得裕三表弟乒乓球打得不错。也许,这是最恰当的安排吧,毕竟,他的工作性质,很容易导致运动不足。那么,酒吧设在哪儿呢?” “夹层下面。” “夹层到底是派什么用场呢?” “上去看看吧?”启子率先登上通往夹层的楼梯。可南子走在后面。 夹层的用途一分为二:一半是一间四个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另一半是壁柜。那间四个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面铺着地板,里面空无一物。 “据说设计这个夹层的画家先生,曾在这个小房间里,兀自铺了―张床,当他不愿意见外人的时候,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早晚田代也会仿效他的。” “不会吧。” “不,是真的。”启子认真地说,“他说,要是我再和他吵架,他就要搬到画室里来住,还要把画室的门锁上,一个人在这里,过神仙般的日子。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一副暗自得意的样子!” “那是开玩笑吧?” “喂,你认为这里怎么样啊?”启子突然神秘兮兮的说,语气也变得严峻起来,“哎,不说这个了吧,可南子姐姐,对于修建这所宅院的画家先生,你该听说过什么吧?” “没有。他怎么啦?” “哎呀,田代买房子之前,不是和你商量过吗?” “不,他并未和我商量。他只是事后告诉我说:‘我在成城的一个怎样怎样的地方,买下了一所房子,希望你过几天来看看。’你说说,那位画家先生,他到底怎么啦?” “都是些讨厌的传闻。可南子姐届真的没有听说过?”启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可南子的脸,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真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哦?那么,你算准了我会告诉你?” “哎,随你爱说不说……”可南子冷冷地回答,但马上又后悔起来,“不,你还是说吧。心里难受时,找个人诉说一下,或许心情会痛快一些。” “说的也是。”轮到启子开口了,她的态度也是不冷不热。但是,她的内心里却又惟恐可南子真的不听她说下去。 “既然如此,你我又不是外人,我就告诉你吧。这些事情,都是附近那位年迈的女佣人——井出阿婆说起的……井出阿婆是成城本地人,她对画家一家的情况,知道的一清二楚。这所宅院,是画家神保晴久先生修建的。先生的本职并不是绘画,画画只是他的业余爱好。当然,宅院是战前盖起来的,神保晴久先生好像是这一带某个大地主的次子。” “哦,那后来呢……” “听说,他曾毕业于美术学校,但他并不需要卖画来维持生活。啊,他大概属于那种酷爱美术的人吧。他结过婚,但没有儿女。他们夫妻相安无事,一直维持到战后,突然有一天,做丈夫的变得玩世不恭啦。听说,他把许多女人都带回这间画室里鬼混过。” 启子说到这儿,从夹层的木栏杆边探出身子,指着夹层下面靠北的那一头说:“瞧,那里有扇门吧?听说,宅院刚刚落成的时候,并没有这扇门。战后那位丈夫堕落为酒色之徒以后,新开了这扇门。为了让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们,隐秘而方便地出人这所宅院,他在院外的围墙上,又开了一道木门。他长期地这么胡作非为,他的夫人……一位名叫鹤代的女士,被他长年累月地幽禁在上房,而他自己,则将画室的门拴得紧紧的,隔不了两、三天,就要换一个新的女人,在这间画室里寻欢作乐。” “真不像话!”可南子假装听不懂启子说这番话的用意似的,皱起了眉头。 “那么,鹤代夫人怎么办呢?她就一直逆来顺受吗?” “当然,她愤怒了。据说,她也是这一带一个大地主的女儿,她逃回了娘家。她走后,宅院里又来了一个名叫珠子的女人。井出阿婆说,她好像在酒馆干过,真难为她了。” “真难为她了……” “就是说……”启子耸了耸鼻子,脸上浮起诡异的笑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可南子的脸说,“那位画家神保先生,好像是个性变态狂。” “啊!……”可南子看着启子,雪白的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根处。启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他是天生的性变态呢,还是战后突然变态,以至于鹤子夫人再也满足不了他,这就不得而知了。据说,后面来的那位珠子,好像能使他的变态欲得到满足。因此,他们宁肯让那套奢华的卧室闲置着,夜夜蜷缩在这块巴掌大的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地方,拳打脚踢声,鞭笞声,女人‘啊!……啊!……’的惨叫声,简直令人心惊肉跳。那些淫乱之事,实在让人说不出口。” “就是说,画家神保先生是性虐待狂?” “差不多吧。” “可是,这样的事情,住在附近的井出阿婆,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就算是当地人,难道,连这种房帏秘事她都能够知道?” “不,她和神保晴久家的女佣,是无话不谈的老姐妹。这些事情,全都是神保家的女佣告诉她的。” “耶么,神保晴久和珠子,最后怎么样了呢?” “珠子这个女人,反正一开始就是冲着他家的财产来的,所以,她在这所宅院里苦熬了三个月之后,就把神保家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卷跑了。听说神保先生发现后,要和她拼命,他四处追査珠子的下落,可让人遗憾的是,珠子出逃后一个月,他就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丧生了。于是,万事皆休啦。” “那么,后来这宅院归谁了呢?” “自然是归鹤代夫人了。” “哦,是这样。那她和神保晴久并未离婚?” “嗯,不错。所以,她在丈夫亡故之后,又回这里住了一年多,后来又去了娘家。她似乎在静候地皮上涨升值,我家田代被这女人骗了。” “可是……”可南子欲言又止,“听了这种污秽之事,确实令人十分不快。可是,房子本身的质量,还是相当不错的吧?你不也很喜欢吗?” “那只是在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之前。”启子不怀好意地,再度将目光牢牢地盯在可南子的脸上。蓦地,她嘎——嘎——地大笑起来。 “但是,已经无法挽回啰!已经买下来了嘛。对了,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与他们那段淫秽历史有关的东西。我想,它是不是那个变态画家神保先生的大作呢?” 启子从夹层的木栏杆边转过身去,忽然打开壁柜,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是一幅尺寸如六号的油画。 “这幅画是怎么回事?” “这幅画夹在废报纸中,被丢弃在壁柜的角落里,我想,珠子便是这幅画中的模特吧,所以,鹤代女士故意将画和废报纸胡乱搅在一起。” 画上的裸体女人,双臂护膝,蹲坐在地上,她侧转身体,将脸孔深埋在手臂和膝盖之间,裸露着她那丰满匀称、极富女性特征的身段。在棕黑色的背景衬托下,朱红色画就的女性裸体,显得格外性感,大画家雷诺阿晚年就最爱用这种颜色。 乍一见,这是一幅缺少创意的小作品,但不知为什么,它却又给人一种十分奇特的印象。是裸女那一头乱发的曲线所致呢,还是裸女左手腕上戴着金手镯的缘故?手镯的造型,如同一条毒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如此看来,作者的构思,实在可说是低级庸俗。 “喂,可南子姐姐。”启子的目光中充满了神秘的味道,“我想,这幅画的模特,肯定是珠子。神保这个性变态画家,叫珠子用这个姿势蹲下,然后,他就挥起鞭子抽她,以此来满足他那变态的性欲。” “启子妹妹,请你积积口德吧。” “好,好。神保这家伙在珠子逃跑后,最少还可以看看这幅画,来宣泄性欲。不知为什么,这幅画总让人觉得有那种性的冲动。” “启子妹妹。”可南子不无责备地盯着启子,“你给我住嘴!你是搬家搬出毛病来了吧?裕三表弟回来以后,你告诉他,就说我说的,要他让我们的启子妹妹,稍稍休息几天,免得太劳神了。” 可南子从启子手中夺过油画,扔进了壁柜的角落,又“啪嗒”一声,关紧了壁柜的板门。 <er h3">03 当红作家田代裕三和松井可南子,是一对同年出生的表姐弟。他们的故乡在富山县。 战后,他俩同年从富山高中毕业,又在同一年先后进京。田代立志攻文学,他选择了一所私立大学,但由于家道衰落,断了学费和生活费的来源,他不到一年就辍学了。 可南子则进了一家有名的西服裁剪店当学徒。或许是她的悟性高吧,学徒生涯结束之后,她不久便在时装界崭露头角,她甚至还看得懂法语版的时装杂志。近来,时装界的人,一提起时装设计师松井可南子,几乎无人不知这位后起之秀。 自初中至髙中,堀启子一直都和可南子同校,但比可南子低二届。作为富山中学的校友,可南子曾经像大姐姐一般照顾启子。 启子高中一毕业,便迫不及待地追随可南子,来到了东京。她长相出众,一家化妆品公司的广告部门录用了她,让她在公司设在各百货大楼的化妆品专柜前,巡回当模特。刚上京时,她寄住在可南子那儿。可南子的表弟裕三时常来玩,渐渐地,两人便谈起了恋爱,并且最终迈向了婚姻的殿堂。 当时,裕三还在一位商业设计师的事务所工作。 虽说婚后数年光景,这对夫妇的生活,过得十分清苦,但可南子还是为他们的结合感到高兴。裕三虽然是一个文学天才,但性情多变,喜怒无常。要说还有什么值得庆幸的地方,那就是,哪怕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使他垂头丧气,一蹶不振,今天还干劲十足,也许,明天就会绝望得要挠破头。 上天没有赋予启子这种特异的才华,她是一位性情沉稳的姑娘。她不拘小节,大大咧咧,在裕三的眼中,她缺少那种作为一位作家的妻子,所应该拥有的敏感、细腻,他常说她是个感觉迟钝的女人。而可南子的看法则不一致,她认为,启子的性格无伤大雅,她一直都在维护这对夫妇的婚姻。启子长得那么漂亮,对―个男人来说,难道不是至关重要的一点吗! 没有想到的是,裕三在一夜之间,就飞黄腾达起来。昭和三十三年,他发表了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出版之后,立即引起了社会的轰动。人们争相购买,很短的时间内,发行量就突破了三十万册。许多报纸杂志,纷纷向他约稿。只要是他的作品,不论何种题材,一旦成书上市,总能销出十万册以上。有的小说还被拍成电影,而且好评如潮。也曾有在成名之后,又继续发表了一二十部长篇的作家,但那种作家多产是多产,拙作却也不少。 可南子不打算乘出租车回家。她在成城站前坐上了开往涩谷的公共汽车。她心里像有一个硬块似的堵得慌。 表弟裕三好容易才出人头地,做他妻子的应该高兴吧,可结果却适得其反。从启子的话语中,可南子感到她句句都在顶撞自己,这一点也令人恼火。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可南子当然知道。并且,可南子也曾扪心自问,造成启子今天的状态,自己和裕三是不是有责任…… 可是,关于那所宅院的前任主人,启子刚才说的那些事情,实在令人堪忧。裕三是不是早已听说了那些传闻,才有意地买下那所宅院呢?不可能……可南子马上否定了这一猜测。虽然裕三自己,创作内容充满血腥气味的推理小说,其实他却胆小如鼠,而且还是个迷信的人。他不可能斥下巨资,购买那么一所不吉利的宅子。 看样子,启子是完全误会了裕三,才认定他购买宅院,是冲着它过去那段淫秽的历史,并且有仿效前任主人的意思。不,不仅仅是误解了裕三,她甚至认为自己是同谋,后者才是问题的关键。 “这样下去,她迟早会成为裕三表弟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决不可对她听之任之。趁现在还来得及,必须想办法,来一次大手术……” 可南子坐在行驶中的公共汽车上,一边想着,面部表情逐渐变得严峻起来,只是她自己看不到罢了。 再过三天就是七月了。天气预报说,今年的梅雨期很长,可是,老天爷在今天,难得地开了一回恩,湿漉漉的大地上,天空中高悬着一轮火红的太阳。日照的时间一长,地面的水汽蒸发到空气中,一阵阵地热气逼人。更何况,处身于拥挤的公共汽车车厢内,乘客们那个热呀,就好比是待在烘烤着的蒸笼里一般。 兴许是闷热带来的不快,起了催化作用吧,可南子内心那个硬块,迅速膨胀开来,堵得她几乎要窒息了。她的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可南子在上通街口下了车。下车后往左拐,就是通往松涛高砂馆公寓的道路。可南子住在这栋中档公寓里,过着单身生活。 去年,可南子在道玄坂后面的小巷里,开了一家小小的时装店,店名叫做“含羞草”。店子开张以来,生意越做越红火。这店是在裕三的资助下开起来的,启子知不知道这件事情呢? 可南子一路想着,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进了髙砂馆的大门。这时,公寓女管理员从传达室的小窗口,探头叫住了她。 “哎呀,松井小姐,您回来啦。您家来客人了,他现在正在您的屋里。” 女管理员扔出这句话,一缩脖子就在窗口消失了。可南子呆呆地立在原地,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在她的授意下,她外出时女管理员,有权打开她的房门,让进去的客人只有一人。 果然,当可南子走进自己住的套间时,只见二居室靠里的那间卧室里,门窗洞开,裕三正横卧在她的床上。他裸露着肌肉发达的上半身,床头柜上的电风扇,正对着他狠命地吹。 “不行!裕弟!”可南子站在卧室门口,一副非常生气的样子。 “什么事呀?”裕三躺在床上不动,只把头转过来。 可南子这才注意到,他那原本白净的脸膛,因为一个星期的旅行,被太阳晒黑了。晒黑了的皮肤,使他的身体显得更加健壮。 “趁别人不在家,就溜到人家床上……以后我不在的时候,请你不要随便进来了。回头我会对女管理员交待清楚。” “喂喂喂,你怎么突然间对我如此冷言冷语?我可是长途跋涉、疲惫归来的旅人啊。” “我当然知道。”可南子走进旁边的洗脸间,开始卸妆。 “我在东京站一下车,一路马不停蹄就赶到你这里。太累了,才借用了一下你的床铺。”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回成城自己的家呢?启子妹妹正盼着你呢,你却……” “我知道,我马上就回去嘛。我不过是想在回家之前,先看到你么。喂,我还得听听你的意见呢。” “算了吧,我再也想不出来了。” “喂,你开什么玩笑?!”裕三从床上一跃而起,眨眼间,他就已经站在了正坐在三面镜前涂抹护肤品的可南子身后。 “今夜我得敖夜,非写他个六十页不罢休。对了,这次我去了金泽。” “啊?你去了金泽?” “是的。对于《X周刊〉的撰稿,我打算写写金泽。金泽你也很熟吧?” “你既然去了金泽,那有没有回富山?” “没有。想是想,但没有时间。不过这一回,我和晶子见了面。” “哎呀,你看到晶子了?” “嗯。我给晶子拍了封电报,晶子就赶过来了。对了,我还没有告诉你,我打算把晶子接回家。家里有事时,她可以帮个忙什么的。” “啊,那太好啦。”可南子从镜子中打量着裕三,她的眼睛里突然涌起一股柔情。 “晶子小姐很高兴吧?” “嗯,差不多。我说,要把金泽写进小说,她就陪着我四处奔波,征集素材。对了,关于小说的取材,我必须听一听你的意见……” 裕三走到圆桌边,拿起顺手扔在上面的公文包,正要打开。 可这时电话铃响了,裕三拿起听筒: “什么?是我老婆打来的……”裕三脱口而出,可南子一听,立刻将话筒夺过来。 “你好,阿姨,请接过来吧。” 电话那头传来了启子异常兴奋的声音。她说话有些语无伦次。 “发生了什么事?启子妹妹,你镇静点,珠子……珠子是谁?噢,你刚对我说的那个……什么?那个珠子的尸体……?启子妹妹,你胡说什么……?嗯,好,那么,你快叫阿婆来说吧。” 可南子满腹狐疑,她用手捂着话筒,回头看着裕三。 “她说,在你家院子的角落里,发掘出了一具女尸。” “女尸?!……” “啊,因为启子妹妹不太清楚,所以,她正在叫阿婆来……啊,井出阿婆,刚才对不起。什么?你是说是建筑工人挖出来的?嗯,嗯,那么,启子妹妹刚刚说的是真的?行了,请你转告启子小妹,说我立刻赶过来。” <er h3">04 田代裕三宅院里的这个日晷,上面的文字盘,直径有一米多。 文字盘安放在正五角形的底座上。底座侧面的五个部分,分别都刻着裸体女子的浮雕。 这几位裸女浮雕,姿态大同小异,一个个都双手抱膝,蹲在地上,左手腕上都戴着手镯。这些浮雕的构图,与启子在画室壁柜中发现的那幅油画,完全一致,也许,那幅画就是浮雕的原稿吧。 裕三对这个日晷钟爱有加。但是,由于扩建房屋的原因,不得不将日晷的位置,稍许移动一下。裕三要求建筑工人秋毫无损地将日晷按原样,移放到指定的位置,否则后果自负。 建筑工人首先从底座上成功地卸下了文字盘。五角形的底座中央,是一个圆柱形的洞穴。不知为什么,洞穴里塞满了沙砾、小石子什么的。这些砂石上面,还细心地抹着一层水泥。 如果不将里面的砂石掏出来,根本就无法移动这么重的底座。 建筑工人们开始轻手轻脚地除去里面的砂石。因为必须尽量避免损坏侧面的浮雕,所以,这是一件相当麻烦累人的工作。建筑工人们光着手,将里面的砂石,一点一点地拿到外面。忽然,一个年轻的建筑工人“啊!”地一声惊叫,身子也跟着连连倒退。 大伙儿抬头一看,原来是年轻人的手指上,缠绕着一团毛发,毛发上还粘连着一大块茶褐色的头皮。 啊,真不吉利啊! 五个建筑工人,分别站在底座的五个方向,围着底座,将里面的砂石,一点一点地往外掏。最后,他们对眼前的发现,想也没想就下了结论:埋在这个日晷里面的,是一具化为了木乃伊的女尸。 当裕三随着可南子,一道回到成城家中的时候,启子已经躺在床上,医生为她注射了镇定剂。当启子终于明白裕三是和可南子一起回来的事实后,她恨得牙根痒痒,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一般。 “我刚从东京车站下火车,回来时顺便去了松涛,在路上,正好碰到可南姐姐,所以,就和她一道回来了。大致情况我在汽车内,已经听她说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启子没有理睬裕三,她默默地侧转身子,用背对着裕三。她的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毛毯,她把毛毯裹紧,小声地抽泣起来。 可南子虽然知道启子为什么哭泣,但她并不想徒劳地为自己辩解。就算是辩解了,启子也不见得会相信。 “吓着了吧?可是,现在好了,裕三表弟也回来了。裕三表弟,警官还在门外候着呢。” 警官们正在宅院里等着。报社的一班记者们,好像也闻风而至。从当红推理作家的宅院里,发掘出了一具女尸,或许这更有报道价值吧。 由于从自己家的宅院里,竟然发现了这种不祥之物,裕三对那个日晷已不再留恋。在他的许可下,日晷当场就被毁掉了。 经法医鉴定,被埋在日晷底座里的,果然是一具风干了的女尸。 女尸全身一丝不挂,临死时的姿势,与刻在底座侧面的浮雕,一模一样。 不,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化成了木乃伊的女尸,左手腕上并没有手镯,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er h3">05 五天之后就是十月份了,可天气还像盛夏一般炎热。今年的梅雨期长,夏季也长。 在绿之丘町绿之丘山庄,金田一耕助的家里,由于今年夏天,安装了冷气空调,室内感觉凉丝丝的。可是,从刚才起,金田一耕助的内心,就已经开始躁动不安了。这会儿,他在书房兼会客室中来回踱着步。 此时是下午三点十五分。 金田一耕助正在等人。对方名叫田代启子,不用说,他对这个名字是完全陌生的。她一点钟打来电话,说有要事相求,无论如何,希望与金田一先生见一面。因为金田一耕助今天下午五点还有约会,所以,和田代启子说定,三点在这儿见面的。 可是,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十五分钟,那个打电话来的女人,却还始终未曾露面。怪不得金田一耕助会产生焦虑不安的情绪。 三点二十分,公寓传达室转来了电话。 “金田一先生:有一位叫田代启子的客人来了……” “啊,是这样,快请她进来。” 三分钟后,一位陌生的女子,来到了金田一耕助的面前,金田―耕助不免大吃一惊。在他的想像中,来人应该更加成熟才是,可是面前的女子,看上去刚够一个高中生的年龄。 “刚才打电话来的田代启子小姐,就是你吗?” “哎呀,真对不起!我是堀晶子,是启子的妹妹。” “噢,是这样。你是替你姐姐来的?”金田一耕助的内心,隐隐感到一丝不快。 刚才来电话的女人,电话中那语气,好像马上就会有杀人事件发生似的,一个劲地说有人要加害她。由于她说得活灵活现,最后,连金田一耕助都信以为真,于是决定从繁忙的事务中,挤出时间来会她。不料,她却派这么一个年轻的姑娘代她来,就凭这点,决不会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 但是,一脸稚气、刚才还笑容满面的晶子,转瞬之间就换了一副严肃而紧张的面孔。 “不是,金田一先生。”晶子惴惴不安,话说得极快,“我姐姐马上就要到了。我想赶在姐姐之前,先见先生一面。” “为什么?” “我姐姐到达之前,先生,还得先麻烦您,给传达室去个电话,告诉管理员阿姨,如果我姐姐来了,不要对她说,有个自称田代启子的女人,在她之前已和您见过面。” 金田一耕助目瞪口呆,他开始重新审视起对方来。 这是一位身段苗条、姿态优美的姑娘。她皮肤白嫩,容貌俊俏。但是,她的胸脯并未完全发育,虽然看她的年龄,勉强还够得上一个成年人,但作为女性而言,总觉得她缺少魅力。 “金田一先生。” “哦,这样啊……好吧。” 金田一耕助照晶子的话,给传达室打了电话。不用说,面前这位卖弄小聪明的姑娘,让金田一耕助觉得有趣。 “小姐,到里面来谈谈吧。” “嗳,我就不进去麻烦您了,我得尽快离开这儿。要是我姐姐发现我就糟了,先生。” “啊!” “请您不要相信我姐姐的话,她患了严重的神经官能症。因为姐夫突然发达了,姐姐就变得疑神疑鬼的,已经到了那种歇斯底里的地步。” “对不起,请问你姐夫是谁?” “哎呀,姐姐在电话中,没有跟您老说吗?” 显然,这位姑娘偷听了她姐姐的电话。 “没有。” “哦,是这样。不过,先生也许知道,当红作家田代裕三吧?我姐姐就是他的妻子。” 提起田代裕三,金田一耕助是不可能不知道的。目前,报纸上披露的那桩关于女木乃伊的杀人案,还是在他家的宅院里发现的。金田一耕助突然来了兴致。 “后来……?” “不知道为什么,姐姐似乎患了被害妄想症,她成天提心吊胆的,惟恐姐夫被别的女人勾去。我想,要是姐姐更理解姐夫的事业……” “晶子小姐似乎能理解令兄的事业?” “啊,或多或少……”伶牙俐齿的晶子,也有口吃的时候,她红着脸说,“最少,我比姐姐……所以,姐姐连我都嫉妒。” 金田一耕助觉得,这个晶子太不像话。他瞪大眼睛看着晶子,苦笑着说:“那么,令姊最嫉恨的女人是谁呢?除了晶子消极以外……” 晶子正要开口时,电话铃响了。 “不好,先生,是我姐姐来了。我该走了,我不愿意被她发现我在这儿。” 金田一耕助拿起听筒,果然是传达室打来的,通知他,田代启子来访。 “啊,知道了。那么,麻烦你让她在那儿等三分钟。” 金田一耕助挂断了电话。 “晶子小姐,走廊尽头有条备用楼梯,你从那儿走吧。” 晶子快步走向门外,在门口深深鞠了一躬:“先生,恳请您不要相信我姐姐说的话。” “哦,好吧,你放心地回去吧。” 晶子的身影,在走廊尽头消失的一刹那,田代启子已经出现在金田一耕助的门前了。 自日晷中发掘出那具令人恐怖的女尸之后,还只是过去了短短三个月的时光。然而,启子的变化真大啊。她和可南子不同,正因为她的脸蛋,精致得如同一件精美的工艺品,所以,她更容易早衰。现在,这种迹象,已经明显地在她脸上显示出来了。 田代启子瑟缩地耸了耸肩,隔着一张桌子,在金田一耕助对面坐了下来。她再度自报了姓名。金田一耕助展颜一笑,老练地静候着对方先说来意。 “我想您一定还记得,今年六月底,在我家庭院里,发掘出了一具女尸的事情吧?” “啊,当然。那件事真是个意外啊!怎么,那件案子有结果了吗?” “是的。听说案件已经侦破。死者叫须藤珠子,凶手则是她的情夫、画家神保晴久。就是说神保把他的情妇杀害之后,藏尸于日晷之中,而自己却在一个月之后,因车祸或自杀身亡……结果大致就是这样。” “噢,这些报上也登了。” “可是,事实上并非如此。最近,我一直都有一种感觉,凶手会不会另有其人呢?” “哦?您凭什么这么说?” “说出来也许会让先生见笑。近来,我的身边怪事接二连三地发生,比如……” “比如?……” “就说今天吧,有人知道我要出门,就在我的汽车发动机上做了手脚。我迟到了半个钟头,就是因为出了这件事。” 金田一耕助想,在汽车发动机上做手脚的,可能是晶子吧。但他选择了沉默。 “其他种种怪事,实在令人难以尽述。我的直感强烈地告诉我,马上就有人会对我下毒手啊!” “你是说,那些怪事与‘日晷杀人案件’有关?” 新闻界就是用“日晷杀人案件”这个词,报道那个女木乃伊事件的。 “是这样的。” “可是,假如那宗案子确实另有凶手,凶手为什么要选择您下手呢?” “请您看看它。”启子从地板上,拾起一个四方形的包袱皮儿。她解开包袱,里面是一副油画,画布上是一个蹲着的女人。 “这是怎么回事……” “女木乃伊被发现时,那个正五角形底座的日晷,还没有毁掉。那个埋藏女尸的日晷底座,它的侧面五个部分,分别都刻有―个蹲着的裸女浮雕,不知道先生有没有从报上看过这则报道?” 经启子这么一提,金田一耕助马上就记起来了。他向画上眄了一眼。 “莫非,这就是……” “不错。我认为,这就是浮雕的原稿。木乃伊刚刚被发现的那阵,我因为惊吓过度,忘记把此事告诉警方了。” “这画是在哪儿发现的?” “在我家画室夹层的壁柜里,它搅在一捆废报纸中间。” “还有什么发现吗?” “请您仔细看看它吧。您看,画上的女人左手腕上,戴着手镯不是?这和日晷底座侧面的浮雕一模一样。报纸上登的照片,照到了侧面三个部分,也就是说,有三个浮雕,可以看清左手腕。您还记得那帧照片吧?那三个浮雕,和这幅画上的女人一样,左手腕上都戴着手镯。可是,被发掘出来的木乃伊……我当时由于胆小,错过了看一眼的机会,然而,后来我看报纸时,才知道:女木乃伊的左手腕上,并没有什么手镯。” “啊,这一点我没有印象。” “如此看来,会不会是女木乃伊的左手腕上,根本就没有手镯呢?可是,您看……” 启子从手提包中,拿出了一个用日本纸包着的小纸包。金田一耕助接过纸包打开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这是一只造型为蛇衔尾的黄金手镯。与油画上的手镯相比,造型大致相符,但明眼的人依然看得,出二者之间一些细微的差别。 “这只手镯,怎么到了您的手上呢?” “那个藏尸体的日晷旁边,栽着一株百日红。移动日晷的时候,百日红的根部,被挖掉了一小部分。一个星期前的一天早晨,我散步时,无意中经过那儿,猛然发现百日红根部的泥土中,有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我急忙走过去,扒开泥土,拾起来的就是这只手镯。” 启子说到这儿,浑身哆嗦着,耸了耸肩膀。也许不仅仅是室内开着冷气的原因吧。 “原来如此。就是说,您拾到这只手镯后,身边开始出现怪事?” “不,嗯,远在拾到手镯之前,我身边就已经怪事连连了……” “所谓‘怪事’,具体是一些什么事呢?” “噢,就像……汽车的制动器遭到破坏啦,食物味道反常,连狗吃了都又吐又拉啦……多着呢,就像今天汽车发动机遭破坏那样。” 的确,启子的这些言行,也可以说是被害妄想症的表现。金田一耕助再度审视着启子的面容。 “也就是说,夫人担心的是,那个日晷杀人案件的凶手,不是神保晴久,而是另有其人……” “是的。所以,我认为,神保先生的死,既不是自杀,也不是偶然的交通事故,而是被真凶蓄意杀人灭口的……” “有道理。”真不愧是推理作家的妻子啊!金田一耕助笑了起来,“而且,对真凶来说,在某种意义上看,这只手镯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于是,真凶开始千方百计地寻找,向夫人下手的机会……夫人的意思,不外乎于此吧?” “不错!”启子重重地点了点头说。 金田一耕助侧眼打量着启子,随口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顺便问一句,夫人把这些事情,告诉过尊夫吗?” “没有,暂时还没有……您这么一问,我倒是有一个请求,拙夫虽然写的是那一类侦探推理小说,其实,他本人却特别地神经质,这就是我不愿惊动他的原因。我只希望他能一心一意地搞创作。所以,先生,假如您答应接受我的委托,还要请您对拙夫保密……” 启子凝视着金田一耕助,眸子里泪光闪烁,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 不管怎么说,田代启子这个女人,的确患有相当严重的精神分裂症,金田一耕助现在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但是,晶子说她的病根,在于丈夫一夜之间飞黄腾达,而他认为与此相反,从启子的话来判断,她的病似乎祸起于日晷杀人案件。 她们俩姐妹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分歧呢? <er h3">06 前面已经交代过,田代启子拜访金田一耕助的日期,是离十月份只差寥蓼三天的九月二十七日。 事后想来,金田一耕助真后悔,当时没有毅然采取行动。不,最少应该把启子陷入恐怖中、无法自拔这一点,告诉她的丈夫田代裕三,唤起他的注意。 金田一耕助之所以疏忽了这件事,一是因为他当时事务繁忙,无暇他顾。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过于相信了启子的妹妹,晶子的事前通告。 由于丈夫一夜之间成了社会的宠儿,妻子一时无法适应,渐渐地,引出了神经衰弱症,这种说法,有它站得住脚的地方。并且,这种神经衰弱一旦升级,就会招致患者胡思乱想…… 金田一耕助对启子的求助,想得太简单了! 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金田一耕助的思考,一直都囿于启子神经衰弱的原因,却不料一项犯罪计划,正在稳步地准备和进行当中。这一回,金田一耕助可说是大意失荆州,颜面扫地呀。 十月一日。 金田一耕助好不容易有了一点放松身体的闲暇,于是,前往探视久违了的朋友——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等等力警部。或许,在那儿还可以详细地了解一下日晷杀人案件吧。 警部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而且,好像又出了案子似的,正做着出发前的准备。金田一耕助正想知趣地回避,对方已先开了口。 “金田一先生,你来得正好。现在有空吗?” “唉呀,昨天刚结了一个案子,今天是想来你这儿散散心的……怎么,又出了案子……” “不错。其实是……对了,你该知道推理作家田代裕三吧?” 金田一耕助闻言悚然一惊。 “田代裕三?我当然知道。他现在正红得发紫,况且,那桩日晷杀人事件……” “对,对,就是他。昨夜他家又出了一件杀人案。” “杀人案……”金田一耕助木立在当地,感到身子都僵住了。 “被害者是谁?……” “是田代裕三的小姨子晶子姑娘。我今天早晨得到急报后,立刻就赶去了。现在还得再去一趙,怎么样,金田一先生,你也一起去一趟吧?” 金田一耕助只好接受警部的邀请,坐上了警察署的汽车。 “我说,警部先生,本次杀人案件,和六月底发现的那桩日晷杀人案件,有什么联系吗?” 面对金田一耕助拼助的提问,等等力警部简直觉得这位大名鼎鼎的私人侦探,不应该这么孤陋寡闻。他苦笑一声:“所谓的‘日晷杀人事件’,其实是在昭和二十八年发生的。已经过去七年啦。并且,那个案子当时就基本结案了。” “那么,就是说那具木乃伊的主人名叫珠子,而凶手是叫神保晴久的男人?” “不错。当时就有人怀疑,神保晴久不是死于交通事故,还有人提出了自杀的假设:神保晴久杀害珠子之后,把尸体藏在某个地方,最后,自己畏罪自杀。自杀一说曾一度成立,只是因为没有找到尸体,案件才一直悬而未结,此案已经毋庸置疑。” “如此说来,在同一所房子里,两次发生杀人事件,完全属于偶然现象?” “嗯,差不多。” “田代裕三说了什么?” “不,他此刻还在旅途中。他随文艺年代社主办的演讲旅行团去了九州。今天早晨,我们已和他取得电话联系,他答应马上赶回来。” “这么说,他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 “对,是那样。” “那么,他妻子怎么说呢?” “啊,他妻子不折不扣是个疯子。她一副歇斯底里的状态,又哭又闹,说话疯疯癲癲。” “疯疯癲癫?” “她说:‘我妹妹今年七月才来东京,凶手不可能是要杀她,肯定是妹妹做了我的替死鬼……’等等。” “原来如此。那就是说,有人要加害裕三的妻子?”金田一耕助佯装不知地问道。 “就是这个意思。于是,我们追问她为什么要那么说,然而,她只是一个劲地嚎啕大哭,不肯告诉我们。不过,听说这位启子夫人,自从日晷中发现尸体以来,她的神经分裂症,就一天比一天厉害,从这一点看来,或许是她的被害妄想狂在作怪吧。” 尽管如此,可是启子似乎依然没有把那只手镯的事情,在警官们的面前说出来,这是为什么呢? 说话间,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部的汽车,已经驶进了成城的田代公馆。因为警部事先已有电话交代,所以,尸体还保存如初。晶子是在画室夹层那间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小房间里被勒死的。那里正如启子刚搬进这所宅院时,对可南子说的那样,已经布置成了一间整洁的卧室。晶子在这间卧室的床上,穿着长睡衣被勒死了。她那雪白的脖颈处,有一道披细绳残忍勒过还不久的、深深的勒痕。 <er h3">07 这件轰动一时的杀人案,简简单单地就得到解决。因为一星期后启子自杀了。启子自杀前留下了遗书。她在遗书中说,是她杀了晶子。但是,为什么姐姐要杀妹妹,她却没有交代。 于是,关于她杀害胞妹的动机问题,引出了人们各种各样的猜测。晶子会不会和裕三有……那种……关系呢?还有,做姐姐的会不会嫉妒妹妹呢?大家认为这一说的可能性最大。 这种推測的根据是,晶子是穿着长睡衣,躺在画室夹层小房间的床上被杀害的。 但是,道理虽然如此,当时裕三却是在旅途之中。晶子肯定也清楚这一点。问题是,她怎么会躺在画室夹层的床上呢?于是,“裕三肯定和他的小姨子有肉体关系”这一说,又遭到了强烈的否定。另外,晶子为什么会躺在那张床上,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有人坚持这么说。 最后,虽然案件留下了颇多疑点,警方还是决定,大体结束侦查。 又过了一个月。十一月三日夜,金田一耕助坐在涩谷一家中国餐馆最里边的日本式包厢里,像是在等候已经约好的某位客人。 七点整,女招待把客人领进了金田一耕助的包厢。客人叫田代裕三,令金田一耕助感到意外的是,可南子也一起来了。金田一耕助和田代裕三今天并不是初次见面。晶子被杀案件发生之后,他们已经见过一次。松井可南子也一样。 “金田一先生。”寒暄过后,裕三主动地拉开了话匣子,“您的信我已读过,我真感到惊讶。老实说,她也看了您的信。而且,我还以为,让她一起来,就是多一个人交流意见,这会更加有助于查明案件的真相。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把她也带来了……” “哪儿的话,可南子小姐当然可以来。那么,我们今夜,就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怎么样?为了慎重起见,不管我们今夜的谈话,得出了何种结论,我本人保证,绝不透露给其他人,这一点请放心。” “谢谢您。”裕三轻轻点头致谢,“顺便问一句,您带着启子托您保管的那只手镯了吗?” “噢,是这个吧?” 裕三接过金田一耕助递过来的黄金手镯,看了看,说:“据您的调査,这个手镯,是今年九月份启子在天银堂订做的?” “是的。”金田一耕助微笑着说,“这一点千真万确。有必要的话,请您自己去走一趟吧。” “先生。”可南子将身体向前移了一下,“既然是启子妹妹自己订做的手镯,为什么她还要编造那通谎话呢……我想,她应该对先生说过,‘日晷杀人事件’的所谓真凶,要对她下毒手之类的话吧?” “哎呀,其实我想先听一听二位的意见……” “可是,先生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吧?” “啊,一点浅见罢了。” “那么,还是您先请吧。我们想先听听您的髙见……” “好吧。那么,我就先谈谈吧。在启子女士的心中,会不会一直都在企图杀死某一个人?而且,可以肯定的是,她要杀的人,是一位女性。按照她的计划,先把某个人杀死,再误导人们认为,凶手本来是要杀她,不料,她却误杀了某个人……为了让那个罪恶的计划得逞,她会不会预先在我的心中埋下伏笔?但是,启子女士要杀的人不是晶子。启子导演了一场杀错人的惨剧,结果,却阴差阳错地把自己的妹妹给杀了……以上只是我个人的推测。” 裕三和可南子两人都愣住了。他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惊讶的是,自己的意见竞然与金田一耕助不谋而合。 “金田一先生,谢谢。”裕三再次轻轻颔首致礼,“大概,先生也知道,启子要杀的女人是谁吧?对这次的事件,我和可南姐姐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可推卸的责任?” “事已至此,我再也不想隐瞒下去了。您就是向社会公开又何妨?老实说,我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可南姐姐的创意之下完成的。” 金田一耕助实在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自白。他原先以为他们之间应该是……那种……关系,他为自己的凭空臆测而羞愧,他不禁面红耳赤。 “这件事实在……” 从进来开始,一直都闷闷不乐的裕三,这会儿猛然昂起头来。 “其实,作为一个作家来说,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害臊的。固然作品的原初构思是她,但加工润色、充实内容,却件件都是由我捉刀完成的。可是,由于我那狭隘的自尊心,我无论如何也不愿将此事,在社会上公开,甚至连我的妻子启子,也不例外。在这一点上,我和可南小姐之间,已经形成了一个秘密。现在想来,启子误以为我们是通常的那种男女关系,或恋爱关系,或许也是情理之中。我想,启子害怕的,大概就是可南小姐对她取而代之,丧失她作妻子的位置吧。” “或许更有甚者,在她的妄想中,你们二人是同谋,正一步步地要置她于死地?” 可南子吓了一跳,她紧紧攥住搁在膝盖上的手帕。 “您说得对,金田一先生。”她沮丧地说,“现在想来,启子妹妹好像确实有那种强迫意识。有件事情,我对裕三表弟也没有说过……” “顺便问一下,启子女士对你做了什么……” “金田一先生,这件事就请您别问了吧。晶子被杀的那天晚上,启子妹曾打算把我叫到她家去,用的还是裕三兄弟的名义。这是一种极其幼稚的手段。我知道在她心里,我是一个危险的女人,所以,我不会上她的当。当然,还有一个理由,就是裕三弟弟当时正在旅行,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她竞然会干出那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可南子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她的眼神是那么茫然。 “如此说来,晶子小姐是作了替死鬼,关于这一点怎么解释……” “也就是这一点,我和裕三弟弟讨论了大半天,也弄不明白。从您信上的意思看,晶子妹妹好像在某种程度上,知道她姐姐的杀人计划,她不可能自告奋勇去当一个替死鬼吧……” 只有这一点,至今还是一个谜。 或者,是不是晶子幻想着,要夺取姐姐的位置,在那间小小的房间之中,梦想着有朝一日,裕三将会伸出他那刚劲有力的臂膀,将自己紧紧地拥在怀中的那个幸福时刻会到来? 猎奇的桧讨书 白浜海岸 “哎呀,三井先生,大热天的还酗酒吗?”为寻三井而来的金田一耕助,信步登上瞭望台。不料上来一看,眼前的三井,竟是完全一副醉醺醮的样子。 在老同学面前失态的三井,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满脸酒色地说:“哈哈哈哈,金田一先生,我真丢人哪。你心里肯定在想:这家伙白活了一大把年纪……” “总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这么说,你还有药可救?” “呀一你这家伙得理不饶人。” “如果你老是这么下去,一味地沉溺于酒色之中,人家就会以为,你是个欲壑难填的男人。” “但是,从事实来说,我目前的烦恼,就是来自于欲望得不到满足,但愿你这个老同学能够理解我。” “我说,你还真是脸皮厚。既然如此,那就赶快找个女人再婚吧。结了婚,就再也不用从胸墙上的望远镜里,偷看穿三点式的女人啦。” “唉,我又何尝不想再当一回新郎呢?可惜,就像俗话常说的,髙不成低不就……” “哪里,其实也不能完全怪你。因为已过世的嫂夫人,她是一位多么好的太太哟。” 金田一耕助对着三井伲伲而谈。出于一种职业方面的本能,他漫步走向了瞭望台上的胸墙。胸墙上架着一副望远镜。金田一耕助站在望远镜前,将双眼紧贴在望远镜的镜片上,果然,一眼就望见了当地人所说的人鱼洞。 白浜海岸的尽头,是一个新近才突然发展起来的海滨浴场。一堵险峻而突兀的悬崖,从环绕着浅海的数百米长的沙滩上,向海面悄悄地伸了出去,它静静地伫立在白浜海岸的终端,为白浜海岸画上了句号。 三井参吾的别墅,就坐落在这堵悬崖上面。他在此地兴建别墅的时候,白浜海岸几乎还不为外界所知。从前,这块地方被划为战略要地。因为这个重要的原因,造成了这里长期以来与世隔绝、交通极为落后的状况。除非是三井参吾这号与众不同的业余美术家,否则,是不会有人青睐这种地方的。 可是,不久之前,这里不但通了私营铁路,甚至还建起了白浜海岸电车站。接下来的发展速度,简直令三井这种孤僻成性的男人苦不堪言。 今天的海风,风速怕有五米吧。海风越过胸墙吹过来,胡乱地梳理着金田一耕助头上那如麻雀窝一般的乱发。他的装束一如往日,上身是一件洗得发旧的白底蓝花和服衬衣,腰间绑着一条皱皱巴巴的和服夏裙,脚上趿着一双塑料拖鞋,原本是白色的日本布袜子,已经脏得接近深灰色。海风扑面,宽大的衣袖在风中劈啪作响。 人鱼洞里现在空无一人。洞底那蔚蓝色的海水幽静如谷。这是一个无顶的洞窟,站在悬崖上海拔二十多米高的三井别墅,向下斜望,可以看到洞内。如果把望远镜的镜头对准洞内,则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里面的一切。 洞里的面积,若是按榻榻米的大小来计算的话,大概有八张榻榻米的面积那么大吧。悬崖在那里纵向裂开,形成了这个洞窟。洞壁一面是悬岩突兀,一面却又低矮如丘,海拔尚不足五米的高度。无形中,三井别墅的瞭望台,反倒成了俯瞰人鱼洞的最佳位置。 太平洋汹涌的海浪,把洞口的岩石冲击得如同锯齿一般。这些锯齿状的岩石,犹如一道天然的屏障,挡住了来自洞口外面的视野。此时此刻,洞外波涛翻滚,海浪拍打着那些锯齿形状的岩石群,卷起千万朵如雪一般的浪花。而与此相反,洞内一片风平浪静。这正是因为洞口的岩石,对海浪起到了抵挡的作用。 常常有一对对年轻的情侣,划着小船,偷偷地溜进洞里幽会。由于洞口外面的视野被完全隔断,所以,情侣们可以放心大胆地在幽暗的洞窟内,享受男欢女爱的快乐。尤其是,置身于随波摇动的小船中做爱,那感觉该是别有一番滋味吧,那该是一种充满了浪漫情调的情感宣泄吧。情侣们只顾在那儿进行花样繁多的大胆表演,他们完全不知道,洞顶的悬崖上,有一双猎奇的眼睛,正借助于望远镜,在悄悄地注视着他们。他们不知道猎奇者偷看了他们出色的表演后,每每兴奋得双眼发亮。 金田一耕助调转望远镜镜头,视线越过像屏风一样,拥抱着人鱼洞的悬崖,向远处的白浜眺望。 白浜美如其名,海岸上,白色的沙滩泛着银光。沙滩上,那一把把巨大的遮阳伞,像森林里的蘑菇一样,密密麻麻。远远望去,离此百米开外的沙滩上,那伞、那人,简直密集得如同砂糖上的蚂蚁一般。越靠近人鱼洞,隐藏在海面下面的礁石越多,对游泳的人来说,离人鱼洞越近就越危险。 极目远眺,远海上的快艇、摩托艇,宛如一个个在天边飞速游动的小黑点。火红的太阳在海面上洒下万道金光,映着火焰番熊熊翻滚的海浪。 “哈哈,三井先生,看来我的运气不佳啊。”金田一耕助从望远镜镜头前回头看着三井。三井正仰靠在帆布躺椅上,用麦杆吸管吸着果汁。 “怎么啦?” “因为猎奇的目标——那个洞窟里面,现在竟空无一人。” “空无一人?”三井略略欠起身体,“那不可能。应该有一条小船溜进去了。” “一条小船?……”金田一耕助又将望远镜镜头,对准洞内搜索,依然没有发现什么小船的影子。 “咳,那怎么可能呢……我刚才明明看见,有个女人仰卧在小船中,好像是在等人的样子……” 三井从帆布躺椅中直起身来,踱到望远镜跟前。三井看上去有四十五、六岁,因为和金田一耕助是同学,所以他们的年舲,应该大致相仿吧。虽然他的两鬓已经生出了稀疏的白发,但此时只穿一条游泳裤的他,看上去体格健壮,胸宽体胖。他的肌肤白净而细腻,仿佛永远晒不黑似的。不知有多少女人,都悄悄羡慕他这一身白皮肤。所谓“冰肌”,大概莫过于此吧。他天生具有一种男性的魅力。 三井将双眼紧贴在胸墙上的望远镜上,上下左右搜索了一会子。 “快看,还在那儿哩。悬崖的阴影把它遮住了,只看得见些许船边。你来看看吧。” 三井从望远镜前让开,金田一耕助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将眼睛贴了上去。 的确,悬崖的阴影外面,有一条小船的船头,正在浪尖上轻轻摇动。船头上,露着一双赤裸的女人脚。以此推断,可能是一个穿泳装的女人,正仰卧在船上。因为小船被悬崖的暗影给遮住了,所以,船身和船尾通通看不到。 “船上只有一个女人吗?” “嗯,有可能。好像她要等的人没有来。对了,你看,又有一条载着情侣的小船划过来了,你看不看?” “算了,还是你看吧。那对情侣干什么啦?” “哎呀,瞧我这记性。”三井回到刚才坐的帆布躺椅边,打开旁边的冰箱门,拿了一瓶冰凉的碳酸饮料出来。他启开瓶盖,把还冒着泡沫的汽水放在圆桌上,向着金田一耕助。 “怎么样,来一瓶吧?”三井把刚启开的冰镇汽水递到金田一耕助的手上,又继续扑向自己心爱的望远镜。 圆桌的上方是一把太阳伞,它把夏日里射向它的毒太阳光,毫不留情地挡了回去。 “哎呀,刚才那条载着情侣、划向洞口的小船,正要到洞里去呢。可是,他们想不到早有人捷足先登了,于是,他们只好装出了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将小船悄悄划开。不,他们的小船现在还在洞口,看他们的神情,好像是依依不舍呢。哎呀,到洞里来做客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就算他们的表演,个个都足够精彩,可若是一天到晚不停地看,我的眼睛也会造反喽,哈哈哈哈!” 金田一耕助的嘴巴用麦秆吸管吸着饮料,耳朵听着三井参吾那心里美滋滋的解说,目光却被圆桌面下方架子上一件奇特的东西吸引住了。 奇特的弓 作为一位油画家的三井参吾,曾经名动一时。但是,因为他天生就是个富翁,所以,他不需要靠买卖画作来维持生活。他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一笔巨额财产,不由他愿不愿意,就被并人了业余美术家的行列。 他自去年痛失爱侣以来,精神和意志一直都在低谷中徘徊,迄今为止,他还没有静下心来,干过一件正儿八经的工作。虽然有个女儿,但远在美国留学。他生活得随意、懒散,就像一个真正的鳏夫那样。他好像常常在茶楼酒肆、夜总会,还有花街柳巷等风月场所出没,从那些堕落风尘的女人身上找快乐,但是,别人又很难抓到他的什么把柄,他猾得如同一条狐狸的尾巴。 尽管亡妻的周年忌日,已在渐渐地从记忆中淡化,但他至今都没有再婚的打算。金田一耕助他们担心的,正是这一点。上初中的时候,三井曾是金田一耕助高一年的学长。 “顺便问一下,三井先生,我总觉得桌底下,有一件怪怪的东西,那是什么啊?” “哈哈,到底还是没有瞒过你这位大侦探啊。它是……” 三井从圆桌底下的架子上,抽出了一件东西,金田一耕助一见,不禁大吃一惊。 “你看,这就叫——弯弓搭箭……飕!……”三井一副弯了弓的姿势,瞄准金田一耕助的胸脯,开起了玩笑。 这是一套欧式弓箭,就是最近出现的银幕人物罗宾汉手持的那种弓箭。它和日本式的弓有些区别,它要求将箭搭好之后,再呈水平姿势发射出去。这大概就是常说的所谓“西洋箭术”吧。 金田一耕助立刻将身一偏:“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哪里,这是一个外国朋友送给我的。那位朋友逛古董店的时候发现了它,刚好想起我对这种小玩意儿感兴趣,就买来送给了我。” “可是……”金田一耕助从三井手中接过弓箭,仔细地观察着。 “我还是头一回看见这种弓箭。你不觉得它太巧妙了吗?” 金田一耕助说得对。的确,它比罗宾汉的弓箭要小得多。那支弓背且不说,整个箭身大约比铅笔杆长不了多少。 “所以,你认为它是个玩具,或者是少年人的玩意儿?” 如果说是个玩具的话,那它制造得未免太坚固了,而且,箭头也太锐利。 不过,由于长期搁置的缘故,箭身上长满了红色的铁锈。即便这样,若是瞄准某人的心脏,突然射出一箭的话,完全有可能将他置之于死地。 “可是……”金田一耕助严肃地盯着三井问,“你把它拿到这儿来,究竟是要干什么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三井抚摸着自己光滑的前额,半开玩笑似地得意洋洋地炫耀道,“昨天,我和人鱼洞里的‘客人’们,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玩笑?” “哎呀,说真的,当时那洞里简直一幅肉欲横流、春光诱人的场面。就算我不上瞭望台,从望远镜里看,你瞧,站在楼下那间画室的窗户边,也可以看清楚洞里发生的事情。你也许会说‘眼不见心不烦’,但是,我还年轻……我是说,我在生理上还很年轻。” “不错,你的确还很年轻。”金田一耕助认真地说。 在金田一耕助的眼里,面前这个皮肤又嫩又白的男人,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十岁。比较自己一副天生孱弱的体格,金田一耕助差不多要羡慕起三井参吾来了。 “哪里,多谢你的夸奖。” “那么,后来呢?……” “噢,后来啊,洞口周围又划来了好几条载着年轻情侣的小船。它们令人讨厌地在那儿转来转去,终于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况且,如果我看见它们也划进洞里去的话,那我肯定要上瞭望台来,从望远镜里看个仔细。哎呀,让你见笑了。” “后来呢……”金田一耕助的面孔越来越严肃了。因为他已经悟出了这个男人所说的“玩笑”的真正含意。 “嗅,后来嘛,请你想像一下,昨天也像往常一样,又有一条情人的小船,偷偷摸摸地从洞口溜了进来。我看着那条船,心中再次涌起一股好奇心。于是,我将眼睛紧紧贴在望远镜的镜片上,一看……哈哈!……” 三井参吾的声音,流露出他内心有多么空虚。 “虽然那些做爱的细技末节,不可能看得很清楚,但是,我完全可以想像得出,他们正在做什么动作。所以,当那对情侣的表演达到最髙潮的时候,我认为慰劳他们的大好时机到了,于是,我拿起弓箭,瞄准他们头顶上方的洞壁,‘嗖’地射了出去。哎呀,让你见笑了。” 三井就像一个搞恶作剧的孩童,突然被大人抓住了似的,不好意思地缩了一下脖子。 “你不可能……”金田一耕助正言厉色地盯着他,“你不可能瞄准那对情人中的任何一个放箭吧?” “那怎么可能!虽说他们的行为可恶之极,但我还不至于要杀他们呀。再说,我也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男人。况且,我也不是罗宾汉那样的名弓箭手,可以做到百发百中。我是朝他们头顶上的悬崖射的。”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啦?” “哎呀,我看见那支箭,在他们头顶上方的悬崖上碰了一下后,缓缓地坠入了海水中。这时,小舟中的那对情侣,也惊得双双坐起身来,抬头仰视着别墅这边。我吓得急忙往下一蹲,躲在胸墙后面。几分钟后,我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来,俯视洞内,看见那条小船,已经从洞口迅速离开了。哈哈,啊,那一男一女的狼狈相呀,真有趣。” 三井参吾开怀大笑起来。金田一耕助目光严厉地盯着他,丝毫都没有放松。 “那么,你打算用这支箭干什么?” “哎呀,其实……”三井又孩子气似的缩一下脖子说,“因为昨天那对跑掉的男女,实在是太有意思了,所以,我今天还想再玩一次。” 金田一耕助觉得这个三井参吾,真的是太不像话了。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三井的脸,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既可怜,又可恶,甚至还可悲。但是,突然他的目光落到了箭头上。眼前这支箭,通体湿漉漉的,箭头好像曾和什么坚硬物体碰撞过,可见一丝擦痕。 “你用过这支箭吗?” “没有,一次也没用过。不,练习时用过几次。” “箭头有擦痕。你用它射击过什么坚硬物体吗?” “擦痕?”三井看了看箭头,依旧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哈哈!这大概是本来就有的吧?” “但是,擦痕还很新。” “我想想。那么,也许是在我不曾注意的情况下,用它碰过某个坚硬物体吧。” “就算是吧。可是,这支箭为什么是湿的呢?” “噢,那是因为它掉在花瓶里。平时,弓和箭都是挂在墙壁上的……可是,嗯,这样行吧,这种玩笑我一定下不为例。” “三井先生,”金田一耕助忧心仲忡地说,“你必须尽快结婚。像你现在这样,心身两方面都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你才会和别人开这种无聊透顶的玩笑。” “哎呀,我明白你的意思,谢谢你的好意。金田一先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啊,有人上来了,快帮我把弓箭藏起来吧……” 三井参吾慌忙从金田一耕助手中夺过弓箭,用浴衣一卷,塞到了帆布躺椅的下面。 上来的是一男二女。一个男青年后面跟着两位漂亮的小姐,他们好像刚刚从水里钻出来。两位美丽的女性,分别都在湿漉漉的泳装上面披着浴衣,而男青年身上,除了泳裤之外,还围着一块浴巾。 “啊,先生,您躲在这儿呀。讨厌,还做人家的先生呢。” 两位美貌女子的其中之一,看着胸墙上的望远镜,娇滴滴地冲三井参吾嚷开了:“又在偷看女人吧?真没出息。” “哼!” “今天有什么收获吗?”那位漂亮地小姐,站在胸墙边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突然说道,“啊,那边围着一大群人,发生了什么事呢?” 那位小姐这么一叫,金田一耕助也站起来,走向胸墙。只见人鱼洞那边,一个身上只穿泳裤的男子,正慌慌张张地从洞口向外游。男子的双臂,在水面上拼命地划动,让人一看就知道,他要远离洞窟的心情是多么的急迫。但是,好像效果适得其反,他的动作越激烈,反而越游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还在原地白费劲。在金田一耕助他们看来,这个男子不是在游泳,而是在水中漫步。 游啊,游啊,总算游出了锯齿状的岩石外面。洞外有一条小船,船上有个女人正在等他。女人的样子,也显得很惊慌。男子想要跃上小船,但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有办到。最后总算上来了。于是,他操起双桨,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划了起来。由于心里紧张,他手中挥舞的双桨,有好多次都落了空,只从海面上轻轻擦过。 金田一耕助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不再看那个男子,而将视线移到了人鱼洞内。开头大部分隐在岩影里的那条小船,现在完全暴露在视野之中。它正在海水中顛簸着。船中静静地躺着一个木偶似的女人。金田一耕助若有所悟,他三步并做两步跨到望远镜前,将眼睛紧紧地贴在它的镜片上。 看着看着,金田一耕助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不一会儿,便满头大汗了。 女人与箭 “啊,这不是玉树小姐吗?” “玉树是谁?” “是我在夜总会的姐妹。而且,她是三井先生的……” 半身浸在海水中的坂卷润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害怕什么,她躲到了金田一耕助的身后。 “那么,这个堀口玉树小姐,应该昨天就到别墅来了吧?”金田一耕助问道。 “是啊。因为我和她住在同一栋公寓,所以昨天她在我房里留了一张便条,大意是:‘我现在就去白浜三井先生的别墅。他也邀请你在那儿住一夜,见条后速来。’” “三井先生。”金田一耕助瞪了三井一眼。 “不不不,我不知道。我没有看见玉树,至少这几天之内……而且,我也没有邀请过玉树的印象。” 小船上的三井参吾,额头上渗满了一颗颗豆大的汗珠。被太阳晒得浅黑的脸铁青着,魁伟而肥胖的身体里,好像每一根神经,都在因恐惧而发抖。那种与生俱来的乐天派风采荡然无存。看他的表情,眼看就要哭起来似的。 “但是,你认识她。” “啊,她是……” “你们是什么关系?” “要说是什么关系……”他似乎对同船的小坂一枝有所顾忌,“嗯,就是那种玩的朋友……” “玩的朋友……总之,三井先生,请你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因为警察早晚都会来的,那时你想瞒也瞒不住啊。” “嗯。我和她……偶尔也曾去旅馆开过房……但是,那种事情,只限于那种时候的那种场合……我刚才也说了,因为我的生理年齡还很年轻嘛。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三井参吾说完以后,沉着脸干笑了几声,显得十分尴尬。大概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罢,因而马上止住了笑。 “小坂先生,”金田一耕助询问的是小船对面的男人,“你认识这个被害的女人吗?听说她叫堀口玉树,是夜总会的小姐……” “噢,有过一面之交。” “什么时候?” “我记得是上周末来着。” “在哪儿?” “这儿。” “这儿?” “噢,我指的是别墅。” “那么,你上周也来了?” “因为三并先生邀请了我。你也知道,像我这么个穷教书匠,什么避暑,连想都不敢想啊。所幸还有三井先生这样富有同情心的人,经常招待我。” “三郎,你不要这么说……”小船中,他的妻子一枝责备地说。 “哈哈,我并没有讽刺谁。我是在深深地感谢三井先生呢。” “你上周见过这个女人吗?” “见过。她,还有你后面的坂卷润子小姐,另外,还有两个人,就是刚去游泳,现在还没有回来的一对年轻情侣,这四个人我都在这儿见过。他们都是三井先生介绍我认识的。” 小坂达三一副妄自尊大的样子。因为他也是金田一耕助的校友且比他年长,他们和三井是初中同学。他现在就职于一所私立大学,在文学部任副教授。 “当时您是和夫人一起吗?” “那当然啦。因为我们没有孩子,三井每次都邀请我们夫妇同来。” 这位初中时的高才生说话的语气,总让人有那种目中无人的感觉。他瘦高瘦髙的,目光炯炯有神。因为身上只穿了一条泳裤,所以,看得见他胸前那一片浓密的胸毛。 “那么,夫人也见过被害者堀口玉树了?” “噢,有一点印象……”一枝朝玉树的尸体瞥了一眼,随之便本能地将身上的浴衣紧紧裹住,厌恶地侧过身去。 一枝与被害的堀口玉树,还有坂卷润子,就像两个世界里的人。一枝的性格,往好里说叫谨慎,说白了其实就是呆板、木讷。瞧她穿起泳装时,那羞羞答答的样子,好像她最不齿的,就是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肌肤。而事实上,她的肌肤又细又嫩,美丽得如同上好的瓷器,玉树和润子根本无法与之相比。她比丈夫达三年轻十来岁。因为金田一耕助是她的同乡,所以相当了解她。 金田一耕助很久以前,曾来三井别墅作过一回客。那年,他从别墅离开时,那位贤惠的三井夫人再三叮咛他,叫也不要忘了下次再来。现在,夫人已经故去,但金田一耕助依然记得,自己当年的口头诺言,于是,趁着今天有空,造访了久违的三井别墅。可是,却意外地撞上了这件凶杀案。由此看来,金田一耕助或许是个天生的劳碌命吧。 金田一耕助重新开始验看船中的女尸。 被害者与坂卷润子年纪不相上下,她五官端正,身段苗条,比润子更加漂亮几分。她身上穿着一款艳丽的比基尼泳装,身下垫着一件宽大的浴衣。浴衣在舱板上铺展开来,她仰面倒在浴衣上。 紧窄的泳装,似乎包不住她高耸的双乳,她的酥胸有一半露在外面。左乳下的心脏上,不偏不倚地插着一支短箭。这支短箭和刚刚在三井别墅的瞭望台上见过的、那种形制奇特的箭一模一样。箭是从右下方刺进她左胸的,大概她就是因为这一箭而殒命的。 从她的脸部表情来看,这位受害者临死之前,丝毫没有恐惧之心。 “金田一耕助老兄,老这么耗下去也不管用。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尽快报警……” 站在海水中的小坂达三,冷得上牙打下牙。原来,潮水正在不断地涌进洞内,已经漫过了小坂达三、金田一耕助和润子三人的胸际。而且,因为洞内本身就很阴凉,潮水一来,洞中的海水,冷得剌人肌肤。 “不,再等一会儿……小坂先生,你要是觉得冷的话,可以上岸回别墅去。对了,能请你给警察署挂个电话吗?” 小坂达三略一沉吟,说:“算了,我还是待在这儿吧。” “三井先生,”金田一耕助回头时,发现小坂夫人正注视着和她同船的三井。 金田一耕助问道:“三井先生,你说:装着被害者的那条小船,原来是你们家的?” “噢,不错。但是,想不到玉树会在我的船上被人杀害……因为这两三天,我一直都把船泊在船坞里,连动都没有动过它。” 三并的船坞,在人鱼洞的不远处。从崖上的别墅出后门,下一个陡坡就是船坞。 刚才在瞭望台上,金田一耕助他们发现人鱼洞内的女尸之后,就是从别墅后的陡坡跑下来的。大家跑到船坞边一看,发现里面没有船。于是,金田一耕助、小坂、润子三人,跳入海水中游到了人鱼洞。而三井和一枝则绕远路,从租船屋借了一条船,随后也赶了过来。 “无论如何!”三井参吾疯癫般地叫喊道,“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被害者身上的箭,的确是我射出的,被害的女人也的确是我的相好。可是……可是……”他的喉结颤动着。 “我做梦也想不到,昨天在这个洞里,和男人做爱的女人,竟然会是玉树。而且,而且……”三井用颤抖的手指指着与别墅相对的那一面洞壁,接着说,“但是我发誓,我的箭绝对是朝那边的洞壁射的。箭碰在洞壁的崖石上,落入了海水中,这一点,我看得清清楚楚。你们看,那块岩石上,还有箭尖碰撞过的痕迹哩!” “三并!那么你……”小坂大喝一声,大概他想驳斥三并吧。但是,他又突然间缄默了。 其实,小坂不说他,他也够难受的了。三井好像得了疯病一般,脸上的肌肉在轻微地抽动着,全身开始痉挛起来。 丢失的箭 “金田一先生,人鱼洞里出什么事啦?” 金田一耕助穿着泳装,回到了三井别墅的瞭望台上。这时,台上正有一对泳装情侣,双双仰靠在帆布躺椅里,将两支麦秆吸管,插在同一瓶饮料中对饮着。饮料是他们擅自从冰箱中拿出来的。 男青年是跟随三井参吾学习美术的山本新一,小姐叫恭子,像是新一的女朋友。 别墅内外,各有一道楼梯通瞭望台。 “金田一先生。”恭子边吸饮料,边向上翻弄着眼珠。吸完一口,她笑了起来,“不会是我们家先生,用这张弓朝那个洞里放了一箭吧?” “什么?”金田一耕助一脸严肃地看着恭子的脸,“你怎么会知道的?你是说,人鱼洞里的杀人事件,可能是三井先生干的?” “可是……”一男一女从麦秆吸管上抬起头来,惊得面面相觑。 “金田一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这你们就别问了。山本先生,你们是怎么知道,那件事可能是三井先生干的?” “那是因为前几天,三井先生自己那样说过。下面的人鱼洞,被那些偷情的男男女女弄得乱七八糟,三井先生实在受不了,于是他说,如果他下次再看见,洞里有那种不知羞耻的男女,他就要拉开这张弓,对准他们来一箭。” 那张弓现在就扔在圆桌上。 “啊,山本先生,这张弓是怎么回事?” “您别误会。我们刚才上来的时候,发现它就丢在这张帆布躺椅下面,您来看,还是用这件浴衣包着呢。我还在对恭子妹妹说,先生是不是把他的玩笑开大了,正好您就上来了。” “那么,箭呢?” “是的。包在浴衣里的,还有一支箭。” “没有,我们没看见什么箭。恭子妹妹,你把浴衣拿出来抖一抖好吗?” 恭子从桌底的架子上,取出了浴衣。但是,里外翻遍了,也不见有箭。 先前,金田一耕助他们五个人,从这儿一起下去的时候,弓箭还和浴衣一起,塞在帆布躺椅的下面。 “新一哥哥,我们上来以后,你站在胸墙前拉了一下弓,箭是不是你射出去了?” “那怎么可能。我只是做了一个弯弓搭箭的姿势而已。当时哪里有箭呀。” 他们找遍了瞭望台上的每一个角落,但是,竟连箭的影子也没看到。 “金田一先生,洞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件事回头再说吧。重要的是,山本先生你上来时,台上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一个人也没有。” “那你们有没有看见,什么人从台上下去?两道楼梯你们都看清了吗?” “啊,您不说我还真忘了。我们从外面的楼梯上过来时,御喜美小姐正从里面的楼梯……”山本新一指着内楼梯口说,“她正好从那儿下去。” 御喜美是三井家的保姆。 “金田一先生,”恭子担心地说,“我们家先生射伤了人吧?人鱼洞里的小船上,好像躺着个女人。” “山本先生。”金田一耕助没有回答恭子,他小心地把弓包在浴衣中,“这张弓暂时由你保管。待会儿警官来了,你把它交给他们。啊,现在我还要去一趟人鱼洞,所以,请你们在这里监视洞口。如果有人向洞口靠近,你们就大声警告,阻止那人进去。” “金田一先生!”新一和恭子声音发顫地叫着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没有时间理会他们,他疾步跑下了外楼梯。冲下别墅后面的陡坡之后,他跃上停在岸边的一条小船,划动双桨,再返回了人鱼洞。 还好,金田一耕助他们刚才离开这儿以后,好像没有人到过这个洞窟。女尸躺在小船中,姿势还和刚才一模一样。 金田一耕助检査了一下悬岸上三井参吾示意过的箭痕。那确实是箭头碰撞出来的痕迹。箭痕在小船上方,一人多高的洞壁上…… 难道,是箭从悬崖上反弹回来,剌中了女人的胸部?但是,从箭深深插入女人心脏这点来看,又很难让人信服。而且,若是那样,那个和女人做爱的男人,首先就不会放过放箭的人。 难道三并参吾在撒谎吗? 金田一耕助的目光再度回到女尸身上。正如前面交待的那样,箭是从女人左乳的右下方刺进去的。假如这个女人当时坐在船中,那从洞顶上面的瞭望台射来的箭,绝对不可能从这个角度刺中她。 金田一耕助推动载着女尸的小船,尽可能地让她的面部对着瞭望台的方向。若是这样,箭倒是有可能从乳房下面刺进去,但是,角度又不够。 金田一耕助反复地变换小船的位置,从各个角度,对女尸进行观察,结果是,只要是从瞭望台上射来的箭,都绝不可能从这个角度,深深地刺中女人的心脏。因为瞭望台太高,而箭刺入女人朐部的角度却过低。 尽管如此,可是另一支箭到哪儿去了呢?金田一耕助在望远镜中发现尸体后,是第一个从外楼梯飞步跑下瞭望台的。另外四个人,三井参吾和小坂夫妻,以及坂卷润子慌作一团,也挨挨挤挤地在他后面下来了。冲下悬崖跑到船坞的第一人是三并参吾。当他看到船坞里没有船后,就从陡坡返回别墅,去了租船屋。金田一耕助因为等不及,和小坂、润子一起跃入海水中,游泳到了人鱼洞。小坂一枝则在沙滩上等着,过了一会儿才坐着三井租的小船赶过来。 这四个人当中,是谁又返回了瞭望台,并将另一支箭藏到什么地方了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非把箭藏起来不可呢? 这时,洞外闹哄哄的声音,打断了金田一耕助的思路。原来,是洞外开来了两、三艘巡逻艇,三井参吾引着警官们赶来了。 别墅的客人们 “这套弓箭平时放在什么地方呢?”询问的警官是年轻的小矶警部补。 白浜海岸开发之后,虽然那一类溺死事件、打架斗殴事件在所难免,但是,像今天这样奇怪的凶杀案,在这里还是首次,难怪年轻的小矶警部补那么兴奋。 “噢,挂在那面墙壁上……” 这里是暸望台下面的画室。画室里长久没有整理过,显得杂乱无章,三井参吾的随意和懒散,在此可见一斑。 画室的一面墙壁上,钉着一个挂弓箭的装饰钉,钉下好像还挂着两支交叉成十字形的箭。箭的正下方,放着一个陈列架,架上有花瓶、黑人娃娃,好像还有打高尔夫球赢的奖品等。这些装饰,也被弄得乱七八糟。花瓶中插着一束鲜艳的大丽花,大概只有这只花瓶,还有人照管吧。 “三井先生。”旁边的金田一耕助插话道,“那种箭一共有几支?” “只有两支。” “你说过,有一支掉在花瓶里,是吗?” “是的,我说过。对了,昨天,我因为想和人鱼洞里的情人开个玩笑,就到画室里来拿弓箭。不料,走进画室一看,墙壁上却只挂着一支箭。我当时也有点纳闷,但由于心里想着别的事,从而忽略了它。可是,刚才游泳归来后,我站在那个窗子前面,朝人鱼洞里一看……” 三井参吾指着画室的窗户。透过窗户朝外望去,果然从这儿也可以看见人鱼洞。此时此刻,只见洞前聚满了一条条看热闹的小船。 “因为情人舟令人讨厌地在洞口荡来荡去,所以,我想再和他们开一次玩笑。我在画室中到处寻找另一支箭,最后,在花瓶里找到了。” 这时,只有金田一耕助一个人注意到,站在角落里等候差遣的保姆御喜美,好像欲言又止。 小坂夫妇、坂卷润子、山本新一和女友恭子,全都齐集在画室里。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恐惧的神色,煞有介事地围在金田一耕助的身边。当然,此前他们都已换下了泳装。 “顺便问一下,坂卷小姐,玉树小姐留在你房内的便条,你带来了吗?” “噢,在这里。” 润子从手提包中拿出了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便笺。金田一耕助接过来后,首先自己浏览了一遍,然后交给了小矶警部补。便笺的内容如下: 因为三井先生叫我上别墅去,所以,我今晚不回来了。见字条后,你也来吧,我会在四点之前去。回头见。 “便条上的笔迹,确实是玉树小姐的吗?” “这一点毫无疑问。” “三井先生,你这个周末,邀请玉树小姐了吗?” “没有,我只在以前邀请过她一次。大概是因为上个周末,和她分手的时候,我顺口说了句‘下次来玩啊’的客套话吧。” “那么,从昨天到今天,你一直都没有见过玉树小姐,对吗?” “是的,没有。所以我看到洞内那个……不,当我看见四的竟然是她时,简直吓了一大跳。” “但是……”刚进画室的一位刑警,对三井参吾的话提出了疑问,“那么,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被害者的衣物吗?” “哎呀,是在哪儿找到的?” “在客厅的角落里找到的。她穿着这身衣服来别墅,游泳前,在这儿换上了泳装对不对?” 刑警手上拿的,是一套连内衣都不缺的年轻女人穿的衣服。此外还有一个旅行包,好像是用来装手提包和泳装的那种小包。 润子飞快地接过衣服,看了看说:“这几件衣服,确实是玉树妹妹的。这么说,玉树妹妹在昨天夜里,到底还是到这儿来了……” 润子正想继续说下去,但突然注意到三井参吾,正在以严厉的目光瞪着她,于是赶紧闭上了嘴巴。 “御喜美小姐,你当时在别墅吗?” “噢,嗯,因为小坂先生和夫人要来,我上街采购晚宴用的食物去了……” “三并先生,你的司机呢?” “噢,司机吉井前天晚上上东京去了。他是请小坂把车开回来的。” “啊,原来如此。小坂先生,你把车开回别墅时,是几点钟?” “傍晚六点……不,是六点半吧?当然,我老婆也在车内。” 从东京把车开到这儿需要二小时。 “坂卷小姐,你到达别墅时是几点?” “八点。当时客人们刚用完晚餐。” “山本先生和恭子小姐是今天早晨来的吧?” “是的。我们比您早到一个半小时。” 金田一耕助到达别墅时,已近晌午。和客人们一道吃完午餐后,他睡了个午觉。午睡醒来后,就发生了这件事。 “三井先生,你昨天开玩笑射箭时,是几点钟?” “正好是下午四点。但是,我对天发誓,那支箭的确是被悬崖挡落到海水中去了。不,也有可能是掉在洞内的小船上了。所以,当时在那条船上的家伙,捡起了那支箭……” “金田一先生。”旁边的小矶警部补毕恭毕敬地说,“也许,有必要调査一下,当时是谁在那条船上吧?假如三井先生说的是真的……” 但是,就算三井没有撒谎,那一对可疑的男女,就真的那么好找吗?因为三井没有看清那两人的脸,警方将租船屋有关客人的姓名身份一一调査过后,也没有发现可疑人物。而冀希望于对方主动投案自首的可能性,似乎也不大。 这时又有一位刑警进了画室。他的手中,拿着那支曾用来杀害堀口玉树的箭。 “据验尸报告说,作案时间是昨天下午四点。” 这么说,玉树一到别墅就惨遭杀害了。另外,作案时间和三井昨天开玩笑,射出那一箭的时间,正好吻合。 金田一耕助审视着这支从尸身上拔出来的箭。箭头锋利而尖细,如果用它剌进某个人的心脏,恐怕那个人马上就会一命呜呼。金田一耕助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谋杀的真相 “啊,三井先生,那条船上的人,不是小坂先生和他的夫人吗?” “嗯,是吗?” 仰靠在帆布躺椅的三井参吾,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那天生的乐天派的性格,此时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他就像一只瘪了的气球一样,提不起精神。恐怕他昨夜一个晚上,就瘦了两公斤吧。 别墅内的所有客人,都被禁止外出。 “小坂先生要干什么呢?他带着夫人,正飞快地朝远海划去呢。” 金田一耕助已从胸墙上的望远镜中,饶有兴致地现察了好一会儿了。 但是,三井仍然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淡淡地说:“不碍事的。反正,他们俩都是穿的泳衣,不怕他们跑掉。” 话刚落音,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又说:“但是,他们实在没有逃跑的理由啊。其实小坂上船之前,也曾邀请我一起去,我拒绝了他,并且提醒他,绝对不能走远。” 三井扭过身子仰脸看着金田一耕助:“金田一先生,你今天对望远镜太感兴趣了吧?小坂夫妇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吗?” 三并说话的当儿,已从帆布躺椅中坐直了身子。这时,御喜美上来了,她朝三井走过来。她的手中有一封信。 “御喜美,谁来的信?” “喚,不是给您的。这是小坂先生吩咐我,交给金田一耕助先生的信,他说,这是给金田一先生的回信,因为金田一先生刚才写了一封信给他。” “金田一耕助先生,你给小坂写了信?” 但是,金田一耕助没有回答三井。他从御喜美手中接过信后,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一口气看了下去。 与其说它是信,倒不如说它是凶手的自白书。内容如下: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会介入此案的侦破。如果我早知道这一点,我也许会另谋他法。 没错,正如你的推理那样,玉树不是在这里被杀的。她在东京时就巳命赴黄泉,被人塞在汽车后备箱里。运到了别墅。前天晚上,我趁大家都在熟睡之际,偷偷地从后备箱中把她拖了出来……结果,她就躺到了你们从望远镜里发现的那条船上。 肴到这里,你肯定已经明白,这一切都是我干的。 那么,动机呢?告诉你吧,这是一个戴绿帽子的丈夫的复仇行动。 三井在可奈女士故去之后(可奈是三井之妻,这一点你也知道),便偷偷摸摸地与一枝开始私通。不,或者可奈女士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就勾搭上了。三井为了不在人前暴露这层关系,便利用堀口玉树做幌子,企图蒙骗别人。 不用说,三井和玉树之间,也有肉体上的关系。但是,对三井来说,玉树充其量不过是个玩物而已。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三井这个男人,若是身边没有一个固定的女人,他是绝对混不了一年多的。这家伙真正迷恋的是一枝。 上个周末,我来到别墅做客时,初次见到玉树。不,说得更准确些,是头一回经人介绍而认识,因为我早就听说过,有关她的流言蜚语。当时,三井无意间聊到了人鱼洞的话题,他在客人面前大放厥词,拍着胸脯说:他下次要给人鱼洞里的狗男女送上一箭。这话启发了我,我便从他们画室里,偷了一支箭回家。因为画室里又脏又乱,所以,我自以为在那间屋里丢失一支小小的箭,不会被人发现。 我就是用那支箭,刺向了玉树的心脏…… 还有,昨天清展,我把尸体拖上小船,送到了人鱼洞内。当时正值退潮时间,洞内的海水还没有漫过膝盖。我把小船安置好后,正要返回别墅的时候,不料,脚底下触到了另一支箭。我知道这是三井开玩笑射到这儿来的。于是,我从水底捞起它,悄悄地带回了别墅,并且,偷偷地洗去了箭身上的海水气味,把它放入了花瓶内。但是,我不知道御喜美才换过花瓶里的水。 因为三井仅有的两支箭中,只丢失了一支,那么,人们发现玉树的尸体后,一定会毫不怀疑地认为,是三井射杀了玉树。 若是我事先知道,你也来到了别墅,也许,我就不会玩这种雕虫小技了。我知道,我放在花瓶里的那支箭,已经被你检出了海水的盐分,从而你更加证实了玉树胸口上的那支箭,并不是三井前天射出去的那支箭的推理,你肯定已经知道了,花瓶里的箭,就是三井射出去的那支箭的事实。而花瓶里原来的那支箭,现在就在我的手中。我马上就要和一枝划船出海了。我打算用这支曾经陷害过三井的箭,在我们夫妇之间,作个了断。 但愿你从睞望台上的望远镜中,目送我们夫妇在这人世间的最后旅程。 小坂达三拜 呜呼!金田一耕助的内心,为小坂夫妇感到无限痛惜。他脚步沉重地走向胸墙。 他将双眼贴在望远镜的镜片上,向海面搜索,但为时已晚。载着小坂夫妇尸体的小船,正在随波逐流。火红的太阳,在海面上洒下了万道金光。 蝙蝠男人 恐怖的影子 桌上的台钟,指着午夜一点过五分。这种早春时节,午夜一过,气温就急剧下降。由纪子刚才已把煤气烤火炉,开到了最大档,可是,背部依然一阵阵发冷。裹紧身上披着的毛毯,寒气又从脚底升起来,连膝盖都冻木了。 身上惟一发热的部分,就只有大脑。大脑中如有一团熊熊烈火,正在噼噼啪啪地燃烧,把由纪子的睡意全赶跑了。 桌上的台钟不慌不忙地走着,嘀嘀嗒嗒地,颇有节奏。它仿佛在对由纪子说:加油啊!再不加油就来不及了。 离高考只剩十天了。除了社会学科,让由纪子感到力不从心之外,她的其他科目门门优秀,就连各科的任课老师,都对她很有把握。为了攻破社会学方面的难关,她最近每天都熬夜。 刚才就遇到了一道难题。由纪子嘴里咬着铅笔帽,歪着头左思右想,老也想不出正确的答案。焦躁不安的由纪子,忽然觉得台钟的嘀嗒声,此刻竟是那么的剌耳。 “唉!真烦。” 由纪子恨恨地瞪了台钟一眼,真想把它使劲朝门外一摔,心里才痛快。此时此刻的由纪子,若是冲动起来,恐怕连多么鲁莽的事情也干得出来。 由纪子每每被难题困住的时候,因为丧失自信,内心总会产生一种巨大的空虚感。 然而,由纪子控制住了自己。她没有真的去摔台钟,而是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了一面小镜子。镜中的由纪子两眼通红,眼球上布满了一道道血丝。脸颊红彤彤的,觉得像火烧一般。嘴唇干燥得已经裂开了口子。 但是另一方面,脊背和膝盖以下,却像浸在冰水中一般,冷彻骨髄。 由纪子的卧室兼书房,是二楼一间朝北的房间。炎热的夏日,房间里阴凉阴凉的,待在里面的确舒服。但数九寒冬就惨了,靠一只小小的煤气炉,丝毫抵御不了严寒的侵袭。 由纪子对镜自盼,连自己都不相信,镜中的脸蛋,居然是一个妙龄姑娘的容颜。 (你这是一副什么尊容哟,丑八怪!瞧你,满脸皱纹,眼窝深陷。不仅如此,你还一无所长。初次髙考,就想考国立大学,别做梦啦。考三流大学如何?哎呀,真是一张讨厌的脸!) 但是,以上不过是由纪子心境不佳时的自嘲罢了。其实,她是一个相当聪颖、漂亮的姑娘。 楼下传来了母亲关切的询问声:“由纪子,还没睡哪?” 由纪子没有理睬母亲。 “由纪子,你睡着啦?”听声音,母亲似乎要上楼。 由纪子这才赶紧说:“没有啊,妈妈。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呢。” “我就知道你。这么晚了,也该歇了。已经一点多了吧?” 桌上的台钟指着一点过五分。 “哎,我知道,我马上就睡。妈妈,你放心吧。” “那好吧,晚安。” 楼下传来拉隔扇的声音,接着,就听见父母低声地交谈起来。事后想来,如果由纪子听母亲的话,当时睡觉就好了。 沙发床上已经铺好了被褥,热水袋也已把被筒温得暖乎乎的。可是,当由纪子再次注视那道难题时,一丝灵感倏地在脑中闪现。 (怎么,原来是从这个角度理解啊?〉 原来,是由纪子的思考太片面了。现在,当她换一个角度分析那道题时,聪明的由纪子立刻便破解了它。 由纪子的心情豁然开朗起来。攻克难关令她快意顿生。还有另外两道被绊住了的题,因为内容与这道难题有关,即刻也相应地解答出来了。做完三道题目,由纪子仅花了七分钟。 总算松了一口气。她抬起头来,目光清澈而明亮,刚才那副破罐破摔的神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由纪子把习题检查了一遍,看起来每道题都答对了。她的唇上带着满足的微笑,若不是在这深更半夜,她肯定会恣意地笑出声来的。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终于攻破它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由纪子啪地合上作业本,开始收拾书桌。她这才发现,刚才自己只顾着破解难题,没有注意房间里,满屋都是难闻的油烟气味。因为由纪子使用的煤气炉太旧了,稍稍发生故障,煤气就不能完全燃烧,从而泄漏到空气之中。 由纪子从书桌边探出身子,拉开窗帘,推开桌前的玻璃窗。窗户敞开的一刹那,对面房间窗户中奇怪的一幕,迅速映入了她的眼帘。 由纪子家的房子,建在一座朝南的山坡脚下。山坡上原是一片杂树林,杂树林曾为由纪子的童年,带来了数不清的欢乐。可是,就在五年前,那片杂树林被无情地砍伐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三层高的中档公寓。公寓离由纪子的窗前只有十来米,它极煞风景地挡住了由纪子的视野,令这个童稚少女深感无奈。 这天晚上,由纪子正想给房间换换空气。当她推开窗户后,发现前方公寓的所有窗户,都黑漆漆的,惟有与自己窗户相对的那个二楼的房间除外。 说起那个房间的窗户,对由纪子这样一个稚气未脱的女学生来说,平日里,它就是一个不宜的、神秘的所在。 公寓名叫日月庄,里面的住户身份很杂。那个神秘的窗户里的主人,就时常变更。 它现在的女主人,是去年夏天搬来的。由纪子一直都不知道,她到底是干什么的。 有时看见她在前庭散步。从外貌来看,那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不过,令由纪子感到奇怪的是,小姐好像过着单身生活。 由纪子也是要参加髙考的姑娘了,以她的年龄,已经无法不对成年人的世界产生好奇。 也许她是某个男人在外面包养的“二奶”吧?要是这样,却又没见过那位包养她的男人。不知道她是想长期住在这儿呢,还是只在这儿小住一段时间就走?来找她的男人络绎不绝。而且,那些男人们个个都肆无忌惮,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个年轻女人刚搬来的时候,正是东京街头热得喘不过气来的季节。虽然窗户洞开的,不只是她一家,但她的窗户却格外地与众不同。由纪子注意到,她的窗边经常探出男人的头颅,而每一颗头颅都属于不同的男人。日月庄的南庭,装有耀眼的路灯,所以,对面的窗户即使处在背光之中,由纪子照样可以对窗边的一切,看得相当淸楚。 还是那位小姐搬来半月之后的事情。记得是九月初吧,因为当时秋老虎还很厉害,所以,家家户户的窗户都打开了。由纪子也不例外。 晚上十一点,由纪子使劲睁了几下因用功过度,而感到疲惫的眼睛,无意识地朝对面望去。这时,她发现,对面小姐的房间里,有个男人正倚在窗前向外张望。 这种中档公寓,窗户一般都开得很大。窗根齐腰那么高,窗框上装有髙度不足一米的铁窗栏。男人低头俯瞰着楼下,他的上半身裸露着,只在腰间扎着一条毛巾。他虎背熊腰,肌肉发达,胸前还有一大丛胸毛,胸毛看上去湿漉漉的。 由纪子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时,好像对面房间里有人叫他,男人拿开放在铁窗栏上的双手,转身向着房内。男人赤裸的脊背,对着由纪子这边,真像一堵墙壁啊(在由纪子的眼中,的确如此〉! 紧接着,由纪子清楚地看见:男人那又短又粗的脖子上,绕着一双女人的手臂。但是眨眼间,男人的脊背和后脑,以及那双围绕在男人脖颈间的女人手臂,都向窗户内扑地一倒,在由纪子的视野中消失了。 由纪子轻轻地关紧窗户,又把窗帘拉上。好一会儿,她才调匀呼吸,脑海中回味着刚才见到的那一幕。从那种剧烈的动作来看,肯定是男人压着女人,倒在榻榻米上…… 从那以后,与此类似的事情,由纪子又目击过两、三次。一个陌生的男人,和那位小姐并肩站在窗前,双双俯瞰着楼下。突然,男人闪到小姐身后,掰开她握着铁窗栏的手,把小姐抱了起来,但也是一眨眼就不见了。当时,那个陌生的男人,也没有穿上衣,所以由纪子看出,他也是那种肌肉发达的男人。不过,他的胸前没有浓密的胸毛,他不是前面见过的那个人。 这以后,由纪子的学习成绩开始下降。虽然她尽量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对面的窗口,但是,体内沉睡的好奇心,有如一个邪恶的活体,动不动就把由纪子的视线,朝那个窗口拉了过去。 所幸的是,秋风渐起,终于到了必须使用取暖用具的季节。家家户户都关严了窗户,对面房间当然也不例外。好不容易,由纪子才从那种有碍学习成绩的“活剧”中解放出来。 不过,对面房间虽然窗户紧闭,但映在窗帘上的影子,也还是那么令人奇怪,有时还会勾起由纪子的想像。当然,它远不如夏日里那毫不遮掩的“活剧”来得剌激。由纪子很快就对窗帘上的影子看腻了,她开始训练自己不去理会那股龌龊的好奇心。自然,她的学习成绩又开始上升了。 但是,故事开头的那个晚上,二月十八日凌晨一点钟,由纪子开窗后的一刹那,对面窗户上的影子,深深吸引住了她的视线,使她欲罢不能。影子映在那个神秘窗户的窗帘上,是那么奇怪,那么惊心动魄。 窗帘上的影子,像蝙蝠一样张开翅膀。由纪子观察了一会儿,发现那不是真正的蝙蝠,因为蝙蝠不可能有那么大。它倒像是一个站着的男人的投影,因为它的头上,戴着一顶大礼帽。这种帽子由纪子很熟。但是,她却没有听说过男式长披风。 由纪子当时看见的影子,大概就是披着长披风吧,可是由纪子竟异想天开地认为,她看见的是一个身躯庞大的蝙蝠男人。因为其他窗口,全都是黑漆漆的一片,所以,对面窗户的灯光,就显得格外耀眼,因而,它更加紧紧地吸住了由纪子的视线。 蝙蝠巨人展翅欲飞啦!它扇动翅膀,发出啪啪的响声,传进了由纪子的耳膜里。在由纪子的眼里,那个蝙蝠巨人,好像正愤怒得发抖,她吓得连目光都被定住了。但是,慌忙中她没有忘记关掉桌上的台灯,身子一闪,躲在窗帘背后,凝神细看。 蝙蝠巨人好像正要去抓什么东西。它刚展开一面翅膀,马上就不见了。刹那间,窗帘上的影子,换成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女人好像穿着短袖长睡衣。她裸露的双臂向前伸出,脖子忽左忽右地转动,她是在拒绝蝙蝠男人的要求呢,还是在向他诉说着什么? 女人的双手,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她一个趔趄,扑地一倒。刹那间,窗帘上又映出了蝙蝠男人的影子,男人的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女人。由纪子看到这里,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蝙蝠男人一只手抱着女人,另一只手往空中一挥,挥动的手臂中,好像握着一把短刀。但见那蝙蝠男人啪地一声,展翅而起,将短刀一下子刺进了女人的心脏。就在这一刹那,只见血沫飞溅,粉红色的窗帘上,唰地溅了一大片。 由纪子的内心翻江倒海,她想尖叫,但嘴里发不出声来。她只好紧紧地攥住窗帘角。 由纪子的心里在激烈地打鼓。她全身冷汗直流。她那几近崩溃的身体,因为倚在书桌角上,才总算没有倒下去。她已经吓得魂不附体。 女人身体倒地以后,蝙蝠男人的影子,也随之从窗帘上消失了。但一会儿之后,又有了他的影子,然而,这个影子比先前的小多了,大概是他的实体,离光源远一些的缘故吧。蝙蝠男人走近窗前,透过窗帘的缝隙,侦察了一下窗外的动静。由纪子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上来了。 “幸亏关掉了台灯。可是,蝙蝠男人会不会发现,这个窗户是开着的呢?” 想到这里,由纪子又冷汗直冒。 蝙蝠男人只向窗外侦察了三十秒钟。之后,他的影子从窗前离开,渐渐扩大,当最后投射在天花板上时,室内的电灯“啪!”地一声灭了,只把一个黑黝黝的窗户,留在了由纪子的视线里。 但是,由纪子不敢立即就关窗户。或许,蝙蝠男人还躲在暗中,注视着这边呢。如果关窗,他一听声音,不就知道自己目击了他的杀人行为吗! 幸好由纪子的台钟是夜光钟。钟上显示出时间:一点二十分。 由纪子在黑暗中,隐在窗帘后面,悄悄地等待了十五分钟。这期间,她的视线,一分一秒都没离开对面的窗户。寒冷和恐怖,使她浑身哆嗦起来。她小心又小心地等待了十五分钟。 并且,在确定这十五分钟,什么也没有发生之后,由纪子才轻轻地把窗户关上。 金田一耕助 当晚,由纪子做了一整夜的噩梦。迷迷棚糊地,刚合上眼睛,马上就有一个蝙蝠男人出现在梦里,来惊吓她。它披着一件长披风,没有躯干,翅膀长在脖子上。它的脸,一会儿是胸毛浓密的男人,一会儿又是另一个男人,或者是第三个男人,第四个男人……因为由纪子在对面的窗户边,看见过无数男人的面孔,所以,那些男人的面孔,就一一出现在她的梦中,像走马灯似的,在蝙蝠男人的脖子上,不停地变换着。 黎明时分,蝙蝠男人的脸,最后定格为胸毛浓密的男人。胸毛男人一脸坏笑,它轻轻地拍打着翅膀,好像戏弄由纪子似的,擦着她的脸,飞来飞去。由纪子想别过脸去躲开它,但脖子又酸又硬,犹如被骨胶粘住了似的,一点也不能动弹。 它飞够了,最后居然停在由纪子的脸上。但此时怪物的脖子上,已经是另一个男人的头。 由纪子的鼻孔和嘴巴,都被蝙蝠的翅膀堵得严严实实,她几乎要窒息了。她想转动脖子也办不到。她想大声叫喊,咽喉也被卡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由纪子痛苦地折腾起来。 “由纪子,怎么啦?快醒醒,由纪子,由纪子……”母亲慈爱地呼唤着,摇醒了由纪子。 从噩梦中醒来的由纪子,身上的衣衫被汗水湿透了。 “哦,妈妈……”由纪子心有余悸地环视着室内,但是,已经没有什么蝙蝠男人了。 “太累了吧,孩子?你整夜都在说梦话呢。妈妈已经上楼叫了你两次了。” “对不起,妈妈?现在几点啦?” “七点啦。该起床去上学了……要不,今天在家里休息吧?哎呀,瞧这身汗!” 由纪子真想休息一天。 但是,当她对微明天色中的窗户投去一瞥的时候,那刚刚才消失的恐惧,就立刻卷土重来,像一块黑沉沉的幕布,将她全身紧紧裹住。 “不能让人家看出,我由纪子今天有什么反常的地方。今天必须照常上学,任何有可能招致蝙蝠男人怀疑的行动,都必须避免……” “不用啦,妈妈,我的身体不碍事。”由纪子为了让母亲相信她,故意从沙发床上翻身而起,“爸爸呢……” “爸爸上班去了。因为你说了一晚的胡话,爸爸也劝你在家休息一天。” 由纪子的父亲原田裕吉,在丸之内的证券交易所工作。近来交通堵塞越来越严重,对上班族来说,早晨和傍晚,简直就是“交通地狱”。由纪子的家在目黑的绿之丘,离丸之内距离很远。为了上班不迟到,由纪子的父亲,最近每天早晨,都挤出一个小时的时间,用在路上。 “不必啦,我没事。昨夜做课外作业时,被一道难题绊住了,所以,睡着以后就梦见自己还在做那道题,可老也想不出来,便说起了梦话吧。其实,就寝前题目已解答出来了。”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现在正是髙考前的紧要关头……那么,妈妈先下去啦。” 母亲下楼以后,由纪子开始动作麻利地整理房间,打点学习用品。完事后,她站在书桌前,朝窗帘看了一会儿。 要不要再次打开窗户,看一看对面的窗户呢?如果昨夜真的在那儿杀了人,那么,粉红色窗帘上的血迹,应该还在…… “由纪子,该上学了。快下来吧,牛奶都要凉啦。” “来……了。” 这个早晨,由纪子终于错过了开窗确认有无血迹的机会。 其实由纪子今天想去上学,还有另外一个理由。那就是:家住对面日月庄的少女小川丰子,现在和她同校。因为小川丰子低一学年,所以,由纪子和她之间,不存在同窗之谊,并且,双方的家长也不来往。尽管如此,若是在电车上或途中碰上了,双方不免都要互相打招呼。 由纪子以前就想向小川丰子打听,自己卧房正对面房间主人的情况,但一想到那位小姐行为不端,马上又打住了。 那样一来,小川丰子会怎么看待自己呢?由纪子竞然关心一个那样的女人! 因为有这层顾虑,她终于没有开口。 今天出门时,她又在心里盘算着,若是在电车中遇到丰子的话……但是,今天出门比平日要晚得多,有可能碰不到小川丰子。 这天,由纪子在校园内四处寻找小川丰子,但没有看见她。或者说,虽然看见了她,却因为有其他同学在场,由纪子没有打听那事的机会。 近来,由纪子每天放学以后,都要留校补习,所以,今天回家时也是六点多。她一进自己的房间,就径直走到窗前,轻手轻脚地把窗户开了一条缝,向对面窥探。窗外一片黑暗,路灯也还没亮,对面房间又是黑灯瞎火的,那个窗帘上是否有血迹,完全看不清楚。 一小时之后,路灯亮了。由纪子依然轻手轻脚地打开一道窗缝,向对面的窗户望去。但是,因为光线不足,目标依然隐在黑暗里。 要是那个房间开着灯就好了,但是很可惜,当晚,那里竟然一夜都没有开过灯。 由纪子又一次被打入了恐怖的十八层地狱。 由纪子想像着,离自己的房间,仅有十几米之遥的对面房间里,穿着长睡衣的女尸,横卧在血泊之中。蝙蝠男人临走时,肯定是锁了门的,因而,任何人都不会发现,那间房内的秘密,知道这个杀人事件的人,恐怕就只有她由纪子了。难道可以一直沉默下去吗? 晚上,由纪子复习功课时总走神。这一夜,她又说了一连串的梦话。 “由纪子,你是不是太疲劳了?”第二天早晨,当由纪子和父母一块用早餐的时候,父亲裕吉忧心忡忡地观察着由纪子的脸色说,“昨夜你又喊了三次。你记得妈妈夜里上楼,叫醒你的事吗?” “噢,对不起。不过,我很快就会没事的。” “唉,怪不得很多人都说‘高考是地狱’。话虽如此,可也不要太勉强自己了,毕宽人最首要的还是身体嘛。” “爸爸妈妈都是过来人吧?” “哪里。爸妈年轻的时候,学校的制度和现在不一样。我们上学时,正赶上全国打仗。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讲,我们都够可怜的……” “就说妈妈吧,那时候的上学,仅仅是徒有其名,每天都是义务劳动,哪里能坐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现在,你们这一代多么幸运。离高考只差八天了,再坚持一下吧。” “不过,切记不要勉强。”每每这种场合,父亲似乎比母亲更疼她。 饭后,由纪子和母亲一起,把父亲送到门外。回到自己的房间,脚步轻轻地走近窗边。今天的由纪子,心中的恐惧,已经烟消云散,她想弄清对面房间的窗帘上,到底有没有血迹。 她悄悄地把窗户开了一条缝。但是,她立刻就失望了。 当晚,“蝙蝠男人”为了便于向窗外窥视,已经将窗帘卷起了一点点,不,也许是故惫卷起来的。因为,好像正好就是溅了血的那一块,被卷成了皱褶。那些皱褶,把上面的血迹掩藏起来了。不过,如果房内开着灯的话,即使有那些皱摺,也一样可以看清上面的黑色污点,因为窗帘的质地很薄。可惜的是,房内不可能会开灯。现在,凶手将那些黑色污点,巧妙地遮起来了。 就这样,由纪子心中的问号,依然如故。 当天,由纪子特意提早出门,在电车站等候小川丰子。但是,实在等得不能再等了,丰子还连个影儿也没有。丰子平时是个爱偷懒的姑娘,看样子,还真不能指望她。后经证实,果然,丰子这天没有上学。 由纪子下午照例也是六点多才到家。母亲美枝子从家门口迎出来。 “由纪子。”母亲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由纪子的脸上,她脸色凝重,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要对由纪子说。但是,忽然她又改变了主意,“不,没什么。快上楼换衣服吧。爸爸也该回来了。” 由纪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母亲的脸,她感觉到母亲的神色不对。母亲的面孔是那么严肃,这与往日大不相同。 由纪子的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子。她正想向母亲询问,母亲却已经别过了脸去,不再看她。所以,她只好一声不响地上楼,到自己的房间去。由纪子放下书包,走到窗前,轻轻地把窗户开了一条缝,朝对面的房间窥视。 “啊!”由纪子的心脏因紧张而猛烈地跳动起来。刚刚从母亲的神色中,她就猜到可能是这件事,果然猜中了。 对面那个神秘的窗户里,不仅灯火通明,而且窗户洞开,窗帘已经拉到了两边。房中还有几个走来走去的警官。 啊,尸体总算被发现啦…… 由纪子这么一想,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气。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但是,放松的心情只保持了一刹那。一想到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竟然发生了那么可怕的杀人案件,由纪子又陷入了深深的恐怖之中,她的身体禁不住一阵簌簌发抖。 这么说,自己在那一夜,目击到的杀人行为,既不是幻觉,也不是对面的人为戏弄自己,而上演的一出“活剧”(由纪子就曾有过这种想法,这种想法曾数度驱走她的恐怖),而是在真正地杀人。并且,那么残忍的杀人行为,居然就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发生的。 由纪子凝神屏气,继续从窗缝中窥视着对面的房间。忽然,她“哎呀”一声,目光牢牢地盯着对面。 有两个男子朝对面的窗口走来。他们走到窗前,在铁窗栏前站定,看样子像是在讨论着什么。其中一位身材颀长,穿着一身合体的西装。另一位身着和服,和服上还披着一件怪怪的、袖子翩翩飘舞、类似外套一般的衣裳。这件奇怪的外套,此刻深深地吸引了由纪子,由纪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一时居然没有注意那穿外套的男子的脸。 等由纪子回过神来,这才开始注意那个穿外套的男子。因为亮着街灯,所以那人的面部很容易看清楚。男子的头上顶着一头乱发,他住在附近的绿之丘庄公寓。好像他的名字叫金田一耕助,是个私人侦探…… 这时,从楼下传来母亲美枝子的呼唤,打断了由纪子的思路。 “由纪子,快下来。爸爸回来了,该吃晚饭啦。” 星期一的客人 由纪子猜中了,对面房间的女主人,果然被人给杀害了。但是,案件远不止由纪子想像的那么简单,而且,尸体并不是在对面房间里发现的。 二月十九日下午三点,金田一耕助像往常一样,穿着一件领子已见污垢的和服冬衣,腰间绑着一条皱皱巴巴的和服裙,胸腹间是二层兜裆布,突然出现在东京警视厅第五侦查室等等力警部的办公室。警部带着新井和服部两位刑警,正在匆忙做着外出前的准备。 “哎呀,金田一先生。”新井刑警颇感意外地看着金田一耕助。 “先生,您听说这件案子啦?……” “什么?……什……什么案子?……” 看着因意外而惊得直眨眼的金田一耕助,等等力警部觉得好笑,他想逗一逗老朋友耕助。 “先生,您是假装呢,还是凑巧……” “算……算是后者吧。我找你有点事儿……” “哈哈,看来我们的金田一先生有特异功能啊。他连案件都闻得出来,不是特异功能又是什么?!……” “出……出了什……什么事情啊?……”金田一耕助满心惊讶。 “啊,行了行了,您就不要装了,一起去吧。也许这个案子,还是在先生的眼皮底下发生的呢。” “你说的是什么案子?” “皮箱里塞着一个死美人……死美人好像也是你们绿之丘町的住户,看样子,凶手真是胆大包天啊。” “什么?……”金田一耕助登时睁大了眼睛。 “您别发愣,总之,案子你已经听到了,就别想一走了之。走吧,一起出发。” 警部不由分说,把老朋友耕助强拉硬扯般地推上了汽车。四十分钟后,警车停在赤坂的一家夜总会,一个叫“迷迭香”的舞厅前。 因为这家夜总会,还附带着举办夜间表演秀,加上“迷迭香”又是东京一流的舞厅,所以,连外国艺人也常来这里表演。舞厅里的设备,可以与一流的剧场相媲美。 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部,被请进了舞厅的一个包厢里。 “哎呀,警部先生,欢迎光临。啊,这边请。”先到的田畑警部补,在舞厅门口迎接警部一行。他是表町警察署的侦查主任,“迷迭香”就在他的辖区范围之内。包厢的设计,和外国电视电影中出现的舞厅一般无二,它小巧而舒适,洋味十足。 “这就是藏匿尸体的皮箱。因为您说立刻就来,所以,我们还保留着尸体的原貌。” 与其说那是一只皮箱,倒不如说它更像一个巨大的箱包。它又深又大,恐怕只有这样,才容纳得下一具尸体吧。箱中塞满了艳丽的时装,一个年轻女人的头颅,撂在这堆时装外面。 女尸的面部,看上去有二十六、七岁,临死前因惊吓过度,而变得僵硬的表情,好像已在她的脸上凝固,皮肤已成土色。虽然警部随口抛出了“死美人”那个词,但从死者这副面容来看,实在不美。 “把尸体拉出来看看吧。” “拍照了吗?” “噢,刚才从各个角度都拍了。法医也验过了。” “哦,这样。可是,再等会儿吧,我还有话要问你。尸体是谁发现的?” “是这里的淸洁女工。她两点钟来这间包厢打扫。可是,您看,这只皮箱的底部,破了一点吧,里面的血,从破损处流到了地板上。女工发现后,当然立刻向这儿的总管报告。总管现在正在对面,他的办公室里等着我们……” “哦,这样啊。那么,待会儿再问总管吧。这只皮箱什么时候开始放到这儿的呢?” “据说是昨天傍晚时,由运输公司的人送来的。总管收下后,派人拿进了这间包厢。死去的女人名叫梅本百合子,生前是跳脱衣舞的。这只皮箱好像就是她本人的。” 打开箱盖后,发现箱角里有一个名片夹,夹子里装着梅本百合子的名片。 “哦,是这样啊。那么,请把尸体拉出来吧。” 从皮箱中拉出来的梅本百合子,身上只有一件贴肉穿的粉红色长睡衣。她的左胸部已经被鲜血渗透,令人目不忍睹。看情形,她的左胸好像被一把锋利的尖刀剜过。 “她被杀害的时间是?……” “根据法医的鉴定,她已经死去了三十多个小时。也就是说,她是在昨天午夜,零点到三点这段时闾被杀害的……” “这么说,她是在其他地方披杀害后,装进这个箱子里,再运到这儿来的?”插话的是金田一耕助。 “您说得对。请您看看这个。” 田畑警部补的手指,指着一块宽大的塑料布。就是这块塑料布,曾把尸体连同尸身上的睡衣,囫囵地包在一起。塑料布上有一滩黏黏糊糊的血液。 “可是,田畑先生,从尸体的着装来看,这位小姐似乎,是在床上被人杀害的。你有没有想过,当时,她的床上可能还有一个男人……” “想过,可是结果出乎意料。这儿的总管也苦笑着说,这位半夜被人杀害的小姐身上,居然没有留下和男人做爱的痕迹,对她来说,实在稀罕。” “这位小姐,她的性欲有那么强烈吗?”新井刑警苦笑着瞥了地上的女尸一眼。虽然长睡衣包裹着她的身体,但女人优美的身段,依然隐约可见。 “听说,总管以前也和她有过肉体关系。但是,因为她当时是个红得发紫的舞女,所以,总管只好抽身引退,放手由她自便。” “好。那就会一会这个总管吧。” 总管的办公室,离舞厅不远,在办公室等候警官们的总管坂崎卓造,若是被由纪子看见,恐怕一眼就会认定,他就是那个胸毛浓密的男人。他约莫四十五、六岁,一副虎背熊腰的身板。 “啊,实在对不起。在我的地盘,居然出了这种意外的事情。” 与警官们面对面的坂崎卓造,看上去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他皱起一对蜻蜓似的眉毛,脸上好像刚刚刮过胡子。因为胡子刮得太干净,反倒使他的脸色显得发青。 “听说您和死去的小姐,曾有过男女关系……” “我是她星期一的客人。” “星期一的客人?” “就是说……”坂畸卓造咧着他那刮得溜光溜光的嘴唇,苦笑着说,“梅本百合子曾是位一流的舞女,她那百里挑一的身段,是那样的婀娜多姿,跳舞的技巧,又让人神魂颠倒,所以,我从前常请她上‘迷迭香’来表演。但是,从性格方面来说,她却是个十足的悍妇。去年夏天,她突然讨厌起当脱衣舞女来了,于是,辞去了舞厅的工作。她对我说,我今后不再是她的雇主,但可以做她星期一的情人。那么,她另外六天干什么呢?当然,另外的日子还有另外的情人。我曾有过犹豫,所以没有一下子答应她。她见我这样,就反复地劝诱我,说:‘放心吧,不会多要你一个子儿的,而且,我在星期一包你满意。’我见她的想法独特,这不争气的身体,又实在经不住她的诱惑,于是只好答应了她。” “那么,她另外还有几个情人呢?” “好像还有两个。也就是说星期一、三、五是属于情人的日子,而二、四、六和星期天则是她自己的休息日。其实,她的所谓‘休息日’是纯粹扯淡的,换句话说,休息日即是她随意和男人交媾的日子。她长期地过着这种放荡的生活,有一天,我开玩笑地对她说:‘你们公寓里的人,难道没有投诉你吗?’谁知她听后大发雷霆,发誓说,以后再不许情人们在她那儿过夜。于是,一到夜里十一点,我们都要被她从房里撵了出来。” “那么,你每月出多少费用呢?” “三万日元。” “这么说,三个人就是九万?” “是的。不过据她说,光房租一项,每月就要耗去四万日元。所以,想必她在二、四、六和星期天,自己享受男人的同时,也捎带着要赚一些外快吧。” “那么,另外两个情人是……” “这个……”总管说到这儿支吾起来。 于是,田畑警部补警告他说:“这些事情,我们日后自会调査清楚。你要是知道的话,不妨趁早说出来。” “哎呀,其实,百合子小姐在开始那种独特的生活之前,就已经有三个男人在包养她。除了我之外,一位是银座‘波野’珠宝店的老板波野圭市,他是我们夜总会的常客,我认识他是在百合子小姐之先。另一位,是上原产业的董事,名叫吉野隆吉。为了互不侵犯,百合子小姐曾说,希望我们三人之间,订立一个君子协定。我们三人的年纪都差不多。”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和她分手的呢?” “我和她的关系维持了八、九、十共三个月。日子一长,刚开始的那种新鲜感渐渐消失了,我腻了,就想退出来。并且虽然说好只给三万日元,但实际支出的,却不止于此。” 如果这个肌肉发达、一看就知道他性欲旺盛的坂崎卓造都想退出来的话,那么,百合子小姐的体质,恐怕大异于常人吧。 “那么,另外两个情人的情况,又怎么样呢?你退出来后,他们还继续和她保持关系吗?” “不,好像他们也陆续跟着退出来了。所以,梅本百合子这个小骚货,因为生意做不下去了,就又跑到‘迷迭香’来,求我重新雇用她。” “哦,是这样。那么,请你谈谈,你认为与本案有直接关系的事情吧。你最后一次见到梅本小姐,是在什么时候?” “据说梅本百合子是在昨天,即二月十八日上午零时到三时,这段时间内被杀害的吧,那么,我应该是在她被害之前的数小时,在这儿最后一次看见她。” “是她来这儿的吗?” “是的。她来和我商量夜间表演的事。当时她说,她已经委托好了运输公司,明天将她的衣箱送到这里来,要我替她签收,说完,她就回去了。” “当时是几点钟?” “十一点。” “对不起,她走了以后,你又干了什么呢?” “在这儿熬夜,因为新表演秀要进行彩排。彩排直到黎明五点才结束。彩排结束后,我在这儿打了个盹,因为这间办公室的隔壁,有一张简易床。其实,我们已经决定,在新表演秀中,插入梅本百合子的脱衣舞,我曾劝她留下来,可是她说:‘有点感冒,头痛,而且衣服也没有,等明天衣服到了再说吧。’扔下这句话,就离开了这儿。昨天傍晚时分,她的衣箱果然运到了。我收到衣箱时,还苦笑着说了一句:‘梅本百合子这家伙,在捣什么鬼,叫人送―个这么大的箱子来。’……” 说到这里,就连看上去铁石心肠的坂崎总管,脸上也显出了一副悲不自胜的表情。 “可是,你当时是否对衣箱的重量有过怀疑?” “不,衣箱不是我拿进来的……不过,我看见运输公司的两位工人,抬着箱子时累得直哼哼的样子,我当时心里还责怪他们:‘拿个箱子,还这么小题大作……’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 “运输公司的名称是……” “大概是绿之丘附近的运输公司吧。我记得在收货单上签宇时,上面写的是‘丸见屋’运输公司。” “金田一先生?”警部想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个运输公司。 “噢,确实有这么一家运输公司。”金田一耕助点头首肯。 “如此说来,凶杀现场应该在绿之丘的日月庄。可是,凶手为什么要大费周折地,把尸体运送到这儿来呢?” 这也是金田一耕助正在思考的问题。 女设计师的证词 梅本百合子的住所,是“日月庄”二楼的十二号套间。因为预先已经进行了电话联系,所以,管辖“日月庄”的碑文谷警察署侦査主任波川警部补,已经率领着辖区警员先行赶到十二号套间。 当等等力警部进门的时候,套间里已经灯火通明。在波川警部补的陪同下,警部经过侦查,初步断定,十二号套间即为凶杀现场。 朝南那个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卧房里,榻榻米上铺着一副锦绣般华美的被褥。被褥显得凌乱不堪,好像昨夜有人在上面睡过。另外,窗帘和窗根下,都溅上了斑斑点点的血污。 “警部先生,您的见解是正确的。凶杀现场肯定就是在这里。” “那么,运输公司那边调查得怎么样了?” “这事我也刚派人查过了。”波川翮看着随身记事本,“据说,昨天下午,有人给丸见屋运输公司打了个电话,说日月庄二楼十二号房的门口,放着一个大衣箱,希望运输公司把它送到赤坂表町的‘迷迭香’夜总会去。因为衣箱稍微有些沉重,所以大概需要两名人手。委托人在电话中许诺,付给运输公司两千日元的酬金。” “打电话的人是男还是女?” “据说是男性的声音。但是,据收听电话的主管说,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是某个人用假嗓在说话。后来对方又说,只要丸见屋答应下来,他马上就去走廊上开门。因为日月庄公寓安全方面做得好,即使开了走廊门,只要各个套间的门上了锁,就不会影响到旁人的安全。另外,他在衣箱上已预先放置了两千日元,今天傍晚以前,希望‘丸见屋’准确无误地将箱子送达目的地。最后这句话,对方再三叮嘱了好几遍。” “‘丸见屋’都一一照办了吧?” “是的。‘丸见屋’的人说,当时,他们就感觉出了委托的反常,但同时又觉得,并没有什么特别离谱的。” “波川先生,”旁边的金田一耕助插进来问道,“根据案情分析,被害者应该在十一点半回到这里,有人看见她回来了吗?” “没有。截止到现在收集到的情报,还没有发现这么个人。但是,她肯定是回这儿来了。请您到这边来一下。” 卧室的隔壁,是一间四张半榻榻米大的西式房间。在这间房里,大衣、西装、袜子、内衣扔得到处都是。 “有两个目击证人可以证实,前天傍晚六点左右,被害者从这儿离开。证人说,她出门的时候,穿的就是这套西装,还有这件大衣,而脚上穿的鞋子,现在正躺在套间门口的木屐架上。” “但是,有人明目张胆地在这儿杀人,就没有一个人发现吗?” “可是,金田一先生,凶手应该是瞅准了机会,才会下手的啊。这里,隔两个套间都无人住,只有公寓南面,有一户人家。” “而且,很有可能,凶手是趁被害人熟睡的时候,举刀剌进她的心脏的。”等等力警部小声补充道。 “的确如此。这么分析,有道理。” 金田一耕助踱到窗前,俯视着山坡下那一排排的房屋〈前面已经交代,公寓建在一座朝南的山坡上〉。除了十二号套间对面的房屋,有个窗户正对着这边的之外,家家户户都是坐北朝南,所有的房子,都背对着公寓。对面那个窗户,倒是开得很大,但那间房里有人住吗? 这时,碑文谷警察署的一名警员走了进来。 “啊,主任先生,来了一位妇女,她说前天晚上快到午夜的时候,她还在走廊上,看见过梅本百合子……” 刑警背后,跟着一个小心恭谨的妇人。乍看之下,她是位身材高挑、苗条娉婷的美人,年纪大约三十岁的光景。 “我叫白井克子,独身,靠缝纫维持生活……”她彬彬有礼地自报了姓名和职业。但据后来了解的情况,这个白井克子,其实是一位相当有名的时装设计师。 “哦,是这样啊。”接待她的是波川警部补,“那么……” “我现在受雇于六本木,一家名叫‘蓟’的服装店,每隔三天,我就会去这家店子,领取设计新式服装所需的原材料。前天晚上,我从店里回来的时候,我在公寓门口看了一下表,好像是十一点四十分的样子。我的房间是二楼的第一间。我上楼以后,看见梅本小姐站在她的门前,手上拿着钥匙,正要开门进屋。” “你能确定她就是梅本小姐吗?”在一旁听的金田一耕助忍不住问道。 白井克子上下打量着金田一耕助的装扮,觉得他不可思议。 “能。毋赓置疑……当时她好像听见了我的脚步声,还回头冲我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然后,她就进自己房里去了。” “小姐和梅本之间,是什么程度的交情?” “不,谈不上什么交情……不过是在走廊啊、大门口啊等地方碰上时,互相打个招呼而已……我刚从外面回来,听隔壁的太太说,辖区的警官先生,正在到处打听前天晚上,有没有谁见过梅本小姐,于是,我才过来,把我亲眼所见的事实,报告给警官先生。” “啊,实在谢谢您……那么,您了解梅本小姐的私生活,或者别的情况吗?”等等力警部提了另一个问题。 “不,那些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一位交际相当广泛的小姐,虽说她的客人近来少了些,但从前好像每晚都有客人。” “你说的客人都是男人?” “是的。因为客人们都要从我的房门前通过……”白井克子的脸上羞涩地泛起了红云——到底是未婚小姐啊。 “那么,公寓里的其他人,对那位男人们趋之若鹜,夜夜客人络绎不绝的梅本小姐,都是怎么评价的呢?” “噢,也没听见邻居们有什么怨言。公寓的设计还不错,隔音效果也挺好,而且,每套房间都自成一体,邻里之间互不干涉,彼此都抱着漠不关心的态度。就像我吧,踩缝纫机还忙不过来呢……” “哦,是这样。那么,您知不知道她的其他情况?” “啊,很抱歉。我只是来向警官先生报告,前天晚上看到过梅本小姐的事情……” “哎呀,谢谢您。谢谢您对警察署工作的支持。以后如果有什么发现,请务必和我们联系。” “好,我会的。” 白井克子出去后,波川干劲十足地说:“这就证明,梅本百合子在前天晚上十一点四十分之前,还没有被害。这么说,凶杀现场应该就是这里了。剩下的工作,只要查淸梅本百合子那些男客人的身份就行了。” 听口气,好像案情马上就会水落石出似的。但是,事实上,真正的调査工作,才刚刚开始,要玻案还远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梅本百合子的三个情人当中,“迷迭香”的总管坂崎卓造,不在凶杀现场的证明,警方最先了解。经过调查,波野圭市和吉野隆吉也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 另外,梅本百合子的生活极其放荡,好像,她还和其他许多男人有肉体关系。可是,警方经过地毯式的侦査之后,居然没有发现任何对她怀有杀机的男人。 只有一件事情,令专案组的组员们,个个都想破了脑袋。那就是:梅本百合子生前挥金如土的一面。每月从三个情人那里得到的补贴,不过九万日元,而根据警官们保守的估计,梅本百合子的生活开支,月月都在十几万日元之上。虽然梅本百合子还有其他男人,但又没有发现,从那些男人身上,勒索金钱的凭证。这件事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么说,梅本百合子也许还有其他方面的收入?梅本百合子有没有可能敲诈了某个人呢? 专案组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那么,梅本百合子如果敲诈了别人,又究竞是在敲诈谁呢?敲诈与被敲诈的两方,好像都曾小心巧妙地把自己藏起来了。侦査工作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僵局。 影子的意思 二月二十三日,也就是凶杀案发生后的第五天,金田一耕助接待了两位不速之客。客人和金田一耕助一样,也是住在绿之丘町,他们就是原田裕吉父女俩。 原田裕吉一番自我介绍之后说道:“听小女由纪子说,您正在调査舞女被杀一案?” “不错。您的意思是……”金田一耕助突然明白了父女俩的来意。他轮番打量着眼前的两位客人,“您的意思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喚,是这样的。我家的房子,与日月庄的南面相邻。而且,小女书房的窗户,正对着发生凶杀案的那个房间,二者之间仅有十几米的距离……” “那、那么,您家小姐,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您猜对了,事情就有这么巧。不过,事先我对先生有一事相求,小女一星期之内,就要参加高考。” “啊,原来如此。” “所以,若是她因此事,而遭到警察部门的再三传唤,或者被报社的记者们围追堵截,就很可能会对小女高考,造成不利。” “啊,您的话对极了。” “但是,另一方面,如果一个小姑娘,把自己目击的凶杀行为,苦苦闷在心里,对这个女孩子来说,同样会妨碍她的学习。” “您说得很对,的确如此。您的话我全明白了。” “所以,小女下面要说的话,烦请先生听后,不要随便告诉别人。万一她说的那些事情,对先生破案能提供一点点帮助,也诚恳地希望先生,不要将小女的名字公之于众……” “您不要说了,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金田一耕助爱怜地瞥了由纪子一眼。这个小姑娘因为连日来的过度紧张、焦虑、担惊受怕,再加上学习上的疲劳,她的脸部看上去瘦削不堪。 “哎呀,小姑娘,我完全赞同你父亲刚才的说法。叔叔保证,绝不把今天的事情对别人说,你就放心吧。现在,把你看到的事情告诉我吧。” 金田一耕助那其貌不扬的外表,在这种场合,反而更容易让对方的情绪稳定下来。由纪子踌躇了一会儿,终于断断续续地,开始回忆起二月十八日午夜发生的凶杀事件。 由纪子的记忆力相当好。再加上那夜目击的影子惨剧,实在令她终身难忘,因此,她十分准确地在金田一耕助面前,再现了那天晚上影子的全部动作。 金田一耕助听完她的详细叙述之后,又催促她把关键的部分,重复叙述了一遍。由纪子的话,前后两遍内容和情节,都没有丝毫出人,金田一耕助这才相信,她说的故事是真的。 “这么说,小姐第一眼看见那个窗户时,窗帘上只有一个蝙蝠男人的影子?” “对。” “可是,蝙蝠男人的影子一消失,马上就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取而代之。并且那个女人伸着双手,好像在向蝙蝠男人哀求什么。因为蝙蝠男人抓住她的手一拉,女人的影子就看不见了,对吗?” “对。” “当时,蝙蝠男人的手臂和手腕等,都有影子吗?” “没有。嗯,因为女人伸着手臂的影子,投射在窗帘边上,她的手腕以下,都没有影子……” “原来如此。而且,紧接着,窗帘上又出现了蝙蝠男人抱着女人的影子,对吗?” “对。” “女人的影子在窗帘上消失之后,很快又出现了男女二人的影子是吗?” “不是很快。嗯,有一会儿……” “当时,女人有什么反应?她在男人的手臂中,有没有挣扎,或是大声叫喊……” “没有,一点都没有……她简直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娃娃,一动也不动。所以,我当时就想,那个女人是不是已经死了呢?” 但是,梅本百合子是被一把锋利的尖刀捅死的,尸检为一刀毙命。 “接下来,蝙蝠男人把怀中的女尸放下来,走到窗前,透过窗户,向外窥视了一会儿。然后,他掉头朝房门口走去。并且,当他的影子投影射在天花坂上的时候,电灯‘啪!’地灭了,对吗?” “对。” “蝙蝠男人朝房门口走去的时候,怀中抱着女人的尸体吗?” “没有,看起来只有他一个人。” “后来,小姐等了十五分钟的时间,没有关窗,那十五分钟里,对面房间有什么响声吗?” “没有。”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沉思起来。想着想着,一个舒心的微笑,在他的脸上迅速绽开。 他笑着对由纪子说:“哎呀,小姑娘,多谢你啊。你提供的情报,实在太有价值了。那么,和叔叔拉个勾吧。叔叔发誓:绝不把你的名宇告诉别人。与此相应的,你也要答应,把这件事情彻底忘记,并且全力以赴,准备高考。叔叔预祝你考上一流的大学。” 两天以后,即二月二十五日的晚报上,头版头条报道了杀害舞女的凶手落入法网的消息。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凶手竟然是迷迭香夜总会的总管坂崎卓造,和时装设计师白井克子。是他们合谋杀害了梅本百合子。 坂崎做了梅本百合子的星斯一情人之后,每星期一,都必去日月庄梅本百合子的住处。一来二去的,他与白井克子又勾搭上了。 梅本百合子并不是在自己的住所被杀的。她是在“迷迭香”的总管办公室隔壁房间的简易床上,被坂崎杀死的。由纪子在那天夜里看见的影子,是白井克子用服装模特儿,充当梅本百合子而演给别人看的戏。由纪子不幸当了一回倒霉的观众,这也是他们早就计算好了的。 白井克子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迷迭香”夜总会拿回了梅本百合子的衣服、鞋子等随身物品。她还从凶杀现场,采集了梅本百合子的若干血液,用塑料袋装着,携回了梅本的住处。 “道具”备妥之后,为了逃避法律的制裁,她和坂崎合演了一出杀人戏。坂崎选择戴大礼帽,是为了掩盖发型;使用长披风,则是因为它穿起来很方便。 “迷迭香”夜总会是个販卖毒品的中转站。这个秘密有一天被梅本百合子发现了,于是,她敲起了坂崎总管的竹杠。可是,金田一耕助怎么会怀疑到坂崎和白井两人的身上去呢,这个秘密,恐怕就只有金田一耕助自己知道了。 由纪子顺利地考上了她理想中的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三天,她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礼物。撕开包装纸一看,原来是一只精美的手表。赠礼人的落款处,只有首写字母“K·K”。 猫公馆 (注:本文后来被作者横沟正史扩充、改写为长篇推理小说,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照两作,对比阅读) 浜子大夫 被人们称做“猫公馆”的这座古宅,坐落在上野髙地的最北端,与日暮里车站的距离,近在咫尺。因为隐秘的地理位置,使得古宅从城市的喧嚣声中,完全隔离开来,处在一种寂静、荒凉的环境之中。古宅附近寺院林立,寺院中那巨大的墓地,占据着宽广的空间,四围总是静悄悄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神秘的气氛。 “猫公馆”所在的那一小片,正好处于上野高地自南向北,急剧下陷形成的一道斜坡上。兴许是南边背靠着一座陡峭悬崖的缘故吧,这里古树参天,郁郁葱葱,空气中散发着潮湿的泥土气息。作为城市的中间地带,大树数量之多,实属难得。这些盘根错节的大树,使被称为“猫公馆”的建筑周围一带的空气显得十分潮湿。 故事发生在初夏之末的一个下午,这正是橡树啦、山毛榉啦、松柏之类的常绿树,在墨绿色的老树枝上,一齐吐放新绿的时候。 今年的梅雨来得真早啊。五月中旬开始,就很少见到晴天那灿烂的笑脸。各地都遭到了局部暴雨的袭击,不断有受灾的消息在报上出现。到了六月份,天气更是一天比一天潮湿。故事发生的那天——六月五日的下午,天空中乌云翻滚,眼见就有一场倾盆大雨,就要啪嗒啪嗒落将下来的样子。 当金田一耕助站在被称做“猫公馆”的那座古宅的门前时,马上就感受到了空气的沉闷,宛如心上压着一块石头似的,使人感到心情沉重。 古宅后面,高高耸立着一堵裸露出棕红色粘土层的悬崖峭壁,它居髙临下地俯瞰着古宅的屋顶。几天的暴风雨过去了,刀砍斧削般的悬崖,依然傲然挺立着,崖上的参天大树,也巍然不动。 崖上那株山毛榉树粗壮的树根,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根系,从粘土层的地表中显露出来。或许就是它们在保护悬崖,使之免于崩塌吧。而从崖上向前突出的那株大树,却像一把巨大的绿伞,在天空中伸展开来,它那茂密的、墨绿色的枝叶,延伸到了古宅的上方,似乎使古宅更加增添了一种阴暗的气氛。 十几只长尾鸟,结伴栖息在古宅周围、那茂密的枝叶之中。这种鸟很适合于这种阴湿的天气。它们在茂密的枝叶深处,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寻找着食物。它们的羽毛柔美,声音却很难听,“嘎!”、“嘎!”的叫声此起彼伏,使人们对称为“猫公馆”的这座年久失修的古宅的印象,更增添了一种不吉祥的神秘感觉。 据说,这座古宅曾经被作为一家照相馆,一直维持到战后数年。这么说,屋顶看上去像有二层楼高的那一部分房屋,似乎就是照相馆吧。 古宅原本是一座安装着旧式套窗的廉价建筑。现在,它的一面外墙上,为一层厚厚的常春藤叶所覆盖,形成一道幽雅的风景。但是,另一方面,它又使这座建筑给人的印象,越发地阴郁和不祥,那也是不容否定的事实啊。 据说,在这座古宅充当照相馆的年代,曾传出过许多有伤风化的流言蜚语。 诸如“战前有人在这里偷偷地拍摄黄色照片,被人举报后,连警察都介入过。”“战后就不同啦,在照相器材不足,生意无以为继的年代,这里开过淫乱的地下派对啊……”等等的流言蜚语,不一而足,它们四处传播着,为这座古老的朝邸更是平添了几分神秘、恐怖的不祥色彩。 这些谣言的流传,大概也与古宅的“风水”有很大的关系吧。那是因为古宅的建筑位置隐秘,而古宅本身,又透着一股神秘的色彩。 从日暮里那边走过来,穿过一条垃圾遍地的街道,走上一道漫长的斜坡。在斜坡上七拐八绕地穿行一会儿,就到了那道斜坡的尽头——这正是古宅的建筑位置。斜坡的右边,延伸着一堵长长的土墙,那是山阳寺那座古老寺院的院墙,院墙的里面是一片墓地。踮起脚尖从院墙上望过去,看得见墓地旁边,那因为被雨水无情地侵蚀,而略显陈旧变色的。斜坡的左边,是一溜夯建的地基,地基上堆着一层土,土里栽着一排修剪得十分整齐的黄杨。这些黄杨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院墙,院墙高过成年人的头顶,里面是一所幼儿园。这所幼儿园建于战后,是山阳寺的产业。 山阳寺的土墙与幼儿园的黄杨木院墙之间,夹着一条长长的斜坡道,这是一条铺装漂亮的柏油马路。斜坡的前面,一堵裸露着棕红色粘土层的悬崖,髙高耸立着。在崖下一处,呈三面合抱的位置,孤零零地建着一座房屋,它就是曾经闹得沸沸扬扬的神秘建筑——猫公馆。 走上斜坡的尽头,迎面是一张方格子铁门。方格铁门上镶着一块金属板。也许昔日这块金属板上,曾经镌刻着照相馆的名宇吧,但是,大约三年以前,这上面就只有“浜子大夫”四个字了。 门柱上安有球形的壁灯,那紫色的灯罩,大概是为了更加衬托出女主人职业的神秘性吧。 且说,六月五日晌午刚过,金田一耕助依约,来到了东京警视厅侦査一课第五侦査室,访问等等力。可是,警部不在,他的部下远藤刑警,正好刚从外面回来。 “啊,金田一先生,您来得正好。您现在就一起干吗?” “警部不在吗?” “是。他正在案发现场。” “案发现场?……怎么,是一桩命案吗?” “是的。这是一桩离奇古怪的杀人案件啊!我知道,破译这种案子,一定符合您的嗜好。我现在正要重返现场,您就一起去好不好?真是一桩离奇古怪的案件呀!”远藤刑警一边观察金田一耕助的反应,嘴里一边不停地咕哝着“离奇古怪呀,离奇古怪呀”之类的诱惑性字眼。 金田一耕助的装束依然如故。一件素净的青绿色和服衬衣,外加一条和服夏裙,裙子看起来皱巴巴的,白色的日本式布袜子上,溅着少许泥浆。像鸟雀窝一样的乱发,也一如往日,没有半点修饰。 远藤刑警之所以总是咕哝着“离奇古怪呀”,是因为面前这位叫做“金田一耕助”的男子,只须动一动小指尖,就能破获那些普通的杀人案件。 金田一耕助眼睛不无狡黠地闪了一闪,说:“现场在哪儿?” “日暮里那边。” “被害人是谁?” “浜子大夫。” “浜子大夫……是一位女医生吗?” “不,是一个女巫。您不是知道这个人吗?” “女巫?”金田一耕助不禁瞪大了眼睛。这么说,自己应该是在哪儿见到过,有关浜子大夫的文字介绍。只是,因为金田一耕助对占卜啦、八卦啦之类的事情兴趣不大,所以,现在即使远藤刑警提起这个名宇,他也一下子想不起来。 “是那个女巫被杀了吗?” “可不是!昨夜……哎!……现场真是稀奇古怪啊。” “什么……现场稀奇古怪?” “唉,您就别问了,您去看了就会知道,百闻不如一见……现场应该还是原样吧,因为尸体刚刚发现不久。” “警部也在那里吗?” “是,是。所以您要是去了,我们头儿一定会很高兴的。凭直觉又是一件棘手的案子呢。” 金田一耕助在一头乱发上搔来搔去,脸上泛起一层羞涩的笑意。 面前这家伙太了解自己的弱点了,他巧妙地利用了这个弱点——我即便知道又如何呢,还不是得乖乖地钻入他的圈套,真无奈啊。 金田一耕助满面羞色,不好意思地开了口:“那么,我可以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热烈欢迎!那,请吧,我陪着您去。” 就这样,六月五日下午三点左右,金田一耕助在远藤刑警的陪同下,一头扎进了那座不祥的古宅的方格铁门之中。 这时,雨刚好停了。但直到今天早晨,还在下的暴雨,在古宅前后左右,都留下了明显的痕迹。警员们在古宅的屋里屋外,忙来忙去,那种煞有介事的样子,让人觉得,这座古宅发生了一起神秘的凶杀事件。 壁柜之中 在这所古宅曾是照相馆的年代,这一部分一定是摄影棚了。浜子大夫将从前的摄影棚,简单地改造一番之后,将它布置成了一间客厅和一间卧室,客厅与卧室之间,有一道门相通。 犯罪现场是靠里面的那间卧室。卧室的地板上,铺着整张厚厚的腥红色绒毛地毯,房间一角,陈设着一张与女主人的身份极为相称的、富丽堂皇的床铺,这张床,占据了房内的大半空间。床铺对面的墙根下,砌着一个与这座廉价建筑物极不协调的、巨大的大理石壁炉,壁炉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庸俗的裸女油画。 被害人——也就是自称浜子大夫的女巫,她并没有陈尸于床榻之上。她披头散发地仰卧在腥红色的地毯上。金田一耕助的目光一接触到她的尸体,不禁扬起了眉毛,瞪大了一双惊惧的眼睛。 这个女人显然是被勒死的。她的咽喉部位,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像是细绳勒过的痕迹,这无疑是最有力的证明。可是,她的服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只有裙子还完好无损地裹着她的下半身。裙子的质地很薄,像手感滑溜的天鹅绒那样,闪闪发亮。它长及脚尖,上面的小圆点花纹,就像一个个耀眼的光斑。 然而,上半身是怎么回事呢?上半身一丝不挂!这个女人大概有不穿内衣的习惯吧?她那紧绷而丰满的双乳,高高隆起,乳头犹如两颗红宝石般地美丽,真是一对性感十足的尤物。 或许眼前这美得令人窒息的肉体,使金田一耕助产生了性的幻觉吧,那高耸而性感的酥胸,那如红宝石般美丽的乳头,竟是那么的令他怦然心动。 这个女人的年龄,大约是在三十五、六岁吧,生前相貌姣好,是个罕见的美人。而现在,她脸上的皮肤呈紫色,难看地歪斜在一边…… 尽管如此,可是这个女人或许是在床上,被人勒住了脖子,在临死前的痛苦中,滚到地板上去的吧?不,要是那样,,床铺上面应该一丝不乱,并且,看不到身体横卧过的痕迹。 这时,房间中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吸引了金田一耕助的视线。啊,不,是那些东西瞪大的那圆圆的眼睛,正以机警的目光,紧紧盯住金田一耕助这位不速之客。 这是一群多么灵巧而又神秘的猫啊。一只、二只、三只、四只、五只、六只……金田一耕助默数了一下,总共有六只猫,默默地蜷曲在尸首旁。 它们有的缩成一团,浑身顗抖着;有的伸出柔软湿润的舌头,舔着自己的嘴唇和鼻子,似乎是在“洗睑”;有的用狐疑的目光,盯着那些警员们的面孔,惶恐不安地在尸首旁边,东张西望,转来转去。 “还有几只呢。”等等力警部在金田一耕助的耳旁轻声说,“我们赶到这里的时候,死者周围有十二只猫。”等等力警部又加了一句。 “据说,这座宅子叫做……猫公馆。这房子……” 尽管如此,那又是什么呢? 女尸丰满的胸脯上,印着许多紫红色的斑点是……从斑点的形状来看,像是小猫的脚印,可那红色的染根,究竞是什么? 金田一耕助突然双手交叉,用力一握,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直到现在,自己的目光一直为这些猫所吸引,并且被腥红色地毯的保护色所蒙骗,所以,一直没有发觉离女尸头部大约半米远的地板上,还有一只黑猫。 那不是活蹦乱跳的猫,而是一只死猫! 哎呀,这只猫是被人杀死的。它似乎被人用锋利的刀子剜过,一幅身首分离的惨景,令人目不忍睹。金田一耕助的内心,不禁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惧。 腥红色的绒毛地毯,吸满了黑猫身上流出来的血液,使黑猫周围的地毯,看上去湿漉漉的。怪不得这些猫们,一只只都摆动着红髭须,原来,是吸食了同类的血液啊。 一种莫名的恐惧,再次袭上金田一耕助的心头。 “我们来这儿时,经过的那道斜坡,它的左边,大概是一所幼儿园。”等等力警部又在金田一耕助的耳旁低语。 金田一耕助回过头来,用探询的目光看着警部的脸。 “是那所幼儿园的孩子们,发现了这具尸体。” “孩子们……这具尸体?……”金田一耕助顿时吃了一惊。 “是的。是猫把孩子们引来的。” “猫?……” “是这样的。这座宅子里的一只猫,忽然偷偷溜进了幼儿园去玩,一个孩子把猫抱了起来,无意中发现衣服上沾了一些血迹。仔细一看,发现猫浑身是血。孩子也觉得很奇怪,于是就和另外两位天真无邪的伙伴,一起跑到这里察看,不料,竟是这么一幅骇人的惨景……听说,当时正好是午休时间。” 金田一耕助一想到这样凄惨的现场,竞然为几个纯真无邪的孩童所发现,直觉一股寒气穿透脊梁。 “那是幼儿园……山阳幼儿园的园长先生……不过,他同时也是前边山阳寺的住持。” 金田一耕助不禁莞尔。的确,近来寺院里的僧侣,竟然也穿起了西装哩。 “还有,听说他还是这座古宅的房东。” “噢,是吗?这里是那个女巫租借的房屋吗?” “是的。听说,她是在战后,才住进这座宅子的。房子本身的条件,都摆在这里,除了浜子大夫女士这号人物,恐怕,谁也住不惯吧。” “对了,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这一家的家人呢……” “对、对。听说,她还有一个年迈的女佣,一名入室弟子。入室弟子还是位年轻的小姐呢。加上浜子大夫,一共有三个人住在这里。” “那女佣和女弟子呢?” “听说她们两人都不见了。据孩子们的报告说,至少是在松崎喜美子小姐赶到现场的时候,就没有见过这两个人。” “那位松崎喜美子小姐是?……” “她是山阳幼儿园的保育员,是个相当出众的美人儿。” 话一出口,等等力警部难为情地苦笑了一声,大概是他意识到,自己的话太多余了吧。 “尽管如此,女佣和女弟子两人同时失踪,是不是有点反常呢?” “听说,女佣时常去的侄女家住宿,这话可是既当住持又任园长的糟谷天民先生说的呀。” “但是,女弟子呢?” “女弟子叫佐藤阿津子。”糟谷天民先生苦笑着说,“她昨夜不知被浜子大夫撵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撵到什么地方去了……” “糟谷天民先生说:大概是因为女弟子那么年轻漂亮,身段又那么好,总使男人们想入非非……”等等力警部朝尸体的上半身漂了一眼,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噢,对了,金田一先生,还有一件怪事呢。” 等等力警部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印有警视厅标志的牛皮纸信封,从中抽出一张被火烧掉了一部分的照片。 “这……这照片,怎……怎么啦?”金田一耕助瞪大了惊奇的眼睛,喘着气问道。 “不,这是刚刚从壁炉中捡到的。这到底是被害者被杀之前,正要烧掉的东西呢,还是凶手在杀人之后,为了销毁证据而干的?总之,关键是人物的脸部被烧掉了,照片上的人是谁,已经无法辨认了……” 这张照片的大小有如明信片。的确,照片的主人脸部已被烧成灰烬,烧剩下的部分,也转成了茶褐色,其中一块,眼看就要在金田一耕助的手掌中散成碎片。然而,即使这样,仍然可以想像出这张照片的内容。 这是一张女性的裸体照片。 照片大概是以床铺或沙发为背景,上面有一个一丝不挂、仰面朝天躺着的女人。或许对照片中的女人来说,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因为,现在金田一耕助手中拿着的这张照片,女人的下腹部,已被烧成了茶褐色,所以,女人的隐秘部位,已经显得模糊不清了。但是,照片在烧焦之前,这个女人的隐私之处,是不是被拍摄得相当清楚呢? 仅凭这张照片,无法估算照片中女人的准确年龄。但是,从张开的一双大腿的丰满程度来看,照片中的女人,一定还很年轻漂亮呢。 金田一耕助出于某种本能,瞥了地板上那半裸的女人一眼。 照片上的女人,是不是被害者本人呢?金田一耕助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时,响起了慌乱的脚步声。 “哎呀,警、警部先生,主任先生……”一位年轻的刑警,面色苍白地跑进了死者的卧室。 “出……出什么事了,浜中先生?又发现什么……什么了?” 此地的辖区侦査主任日比野,大概为对方的情绪所感染,不禁有点口吃起来。 “请您来一下。有样东西想请您看、看看。”日比野警部补、等等力警部、金田一耕助三人,迅速交流了一下会意的眼神之后,急忙跟在浜中刑警身后,离开了死者的卧室。 一分钟之后,金田一耕助看到的是,在三叠大小的壁柜中,薄薄的坐垫之间,塞着一具老妇人的尸体。老妇人似乎也是被勒死的。她细瘦的脖颈上,有一道明显的被细绳勒过的痕迹。 “町本笑子!”金田一耕助回头一看,原来是山阳寺住持兼山阳幼儿园园长糟谷天民先生。他惊得眼珠几乎要暴出来一般,气喘吁吁地叫了一声。 就这样,猫公馆的两件杀人案,落下了令人恐怖的帷幕。 流氓摄影师 “不,其实,我也不太了解这个女人。” 在今天这么闷热的天气里,糟谷天民先生虽然连上衣都被汗水湿透了,但衬衣的衣领上。仍然一丝不苟地打着领带。只是衬衫和领带都是皱巴巴的,真不敢恭维,他是个会修饰的人。 特别是他裤管的膝盖处,被他那双罗圈腿,弄得松弛走了样,似乎在告诉人们,它的主人是个不怎么修边幅的人。他那长衬衫的领子,卡在又短又粗的脖子与下巴之间,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的年纪约莫有五十五、六岁。 “那已是前年春天的事情啦。看了报上的租赁广告之后,那个女人——就是那个自称为‘浜子大夫’的女人,便找上门来了。总之,您瞧,地方这么偏僻,房子又这么旧,要租给普通的住户,人家肯定是住不惯的。何况,浜子大夫也不是什么怪物嘛。” “所以,您就这么想当然地,把房子租给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本案的侦査主任、谷中警察署的日比野警部补,提出了强烈的追问,他的语气中充满了疑惑。 “不,我把房子租给她,是因为她交了一笔可观的押金,并且,预付了部分租金,况且,她的身份担保人,又是一位大人物。” “身份担保人?……他……是哪位大人物呢?” “他就是佐伯幸造先生。喂,就是去年年底过世了的……” “佐伯幸造先生……啊,您说的是那位保守党领袖……” 等等力警部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与金田一耕助对视了一眼。 “这是真的吗?” “您要不信,喏,请看这个。” 糟谷天民先生从身旁的皮包中,取出了一只茶褐色的大信封。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部、日比野警部补等,看了看从信封中抽出的“租赁合同书”,三人不禁面面相觑。 合同上不仅有佐伯幸造的亲笔签名,就连住址和手印,都是依例行事。 “浜中先生,”日比野警部补回过头来,对身旁的年轻刑警说,“你去核实一下,合同上的住址,是否与佐伯先生的住址相符。佐伯先生是几时过世的?” “应该是去年十二月。” “很好。那么,去年的公用电话簿上,应该有佐伯先生的名字吧。可是,糟谷先生。”日比野警部补目光焖炯地看着对方,“您确信:这是佐伯先生的亲笔签名吗?” “我也曾调查过此事。总之,因为对方是大人物啊,所以我很谨镇。” “您见过佐伯先生吗?” “见过。我去议会拜访他,不想,他竟然愉快地接见了我。” “佐伯先生和贺川波满子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从合同上的签名来看,浜子大夫的本名,似乎叫做贺川波满子。 “佐伯先生说,他是浜子大夫的信徒:‘那么,就拜托了……’他说,仅此而已。不管怎么说,佐伯先生是个大忙人呐,所以,他只给了我三分钟的会面时间。但是,三分钟对我而言也够了,因为我已经弄清了合同上的签名,的确就是佐伯先生的亲笔。” “我总觉得,这两人之间好像有……那种……肉体关系。”日比野警部补的好奇心,偏向于色情方面,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去年死去的佐伯幸造,是位年过七旬的老翁,而陈尸对面的浜子大夫,却拥有那么丰满妖艳的肉体。若是这么两相对比,就会觉得,日比野警部补的考虑,虽然有失周全,但也不是任意揣测。 “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他本人可是说:只是信徒呀。出乎意料的是,那种骗小孩的符咒呀什么的,有时上当受骗的,会不会偏偏是这号大人物呢?” “佐伯先生来过这里吗?” “哎呀呀,我只是个房东,我不可能成天盯着她吧?话又说回来,真要是那位大人物登了门,那我一定会有所察觉的。好像他没有来过啊。” “糟谷先生……”等等力警部目光严厉地说,“佐伯先生逝世之后,您没有想过要重签一份合同吗?” “这事,当时我也提过。但是,贺川小姐那边一再拖延时间,总说:‘再等等,再等等’,结果,就这样一直拖下来了。但她从没有拖欠过房租,总是分文不少地交给我,我也没有听到过什么风花雪月的谣言……至于她的买卖,即使是警局方面,也是正式许可的吧。” 这样一阵抢白,作为辖区的一名警官,日比野警部补也无话可说了。 “可是,糟谷先生。”金田一耕助从旁打破了沉默,说道,“她的买卖,好像曾旺极一时吧?您的住处离她这么近,又是她的房东,我想,您应该知道,她那些买卖上的事情……” 糟谷天民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老实说,我并不认为,她的买卖有那么兴隆。要说来这儿的客人,都不过是中小企业……说得更明白些,就是那些小商店老板啦,小市民阶层的老板娘啦,好像是这种类型的客人比较多。不过……” 金田一耕助尽量按捺着自己想说话的冲动,继续默然地听着。 糟谷天民接着说:“我记得:她好像时常外出,她去的地方,应该有一位关系亲密的大主顾吧。总而言之,她是那种能把政界那么大的人物都请来,当身份担保人的女人呐。不过这些事情,要是她的女弟子佐藤阿津子回来了,她应该最清楚。” “顺便问一句,她的两性关系……您刚才好像话中有话哟……” “哪里,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糟谷天民先生好像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他掩饰性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伸出厚厚的手掌,来回地抚摸着自己光滑的面颊,解释说:“刚才,我说的可能有那么个意思。那么漂亮又那么年轻的一个女人嘛!老实说,俺老汉就曾对她动过心哩。” “您……” “没错。那是出于一种好奇心嘛。但是,被她委婉地拒绝之后,我很快就死了心。因为,一想到她的背后,竟然还有那么厉害的家伙,心里就发怵啊。再加上我家老太婆又对我看得紧紧的。” “除了您以外还有哪个男人?” “有哇。外面的我不清楚,附近的嘛,住在后面的一位先生,好像就常常在她那儿出出进进。他们的交往究竟到了什么程度,这就不是俺老汉能知道的了。” “住在后面的先生?……” “瞧,这宅子后面的悬崖上,有一座红屋顶的房子吧,那就是画家工作室。上条先生……好像是叫上条恒树的画家先生,就是他时常来这个屋子。悬崖之上,有一条崎岖的羊肠小道,直通到崖下,他就是顺着那条小道常来这儿……但是,刚才我也说过,我并不清楚,他们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 由于话说得太多,糟谷天民先生脸上,流露出些许后悔的神色。 “对了,这座宅子是您修建的吗?”这个问题出自金田一耕助之口。 可是,当时的金田一耕助,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么平常的提问,竟然包含着那么隐秘的意思。 糟谷天民先生闻之一惊,回头看着日比野警部补说:“日比野先生,您不知道这座宅子的历史吗?” “不,不知道……这房子有什么?……” “这么说,您还很年轻呢。对了,您那儿应该有一位名叫‘一柳’的刑警吧?” “我们替署是有个叫做一柳的先生。他上了年纪,最近时常闹病,居家的日子多。可是,关于这房子,一柳先生知道些……” “那么,您回去之后,再详细了解一下这座宅子的历史吧。这座宅子,原是一个叫古谷矶吉的男人修建的,当时,这里表面上是家照相馆,但那家伙是个十足的流氓,战前因偷拍黄色照片什么的,曾多次被人举报过。” 黄色照片……金田一耕助听后,不觉与等等力警部对视了一下目光。今天从壁炉中发现的那张照片,会不会和古谷矶吉,有某种联系呢?可是,今年是昭和三十五年。提到战前,那至少已经是十五年以前的事情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张照片,是不是古谷矶吉事件的尾声呢? “嗯,那后来……” “不,哪里,哪里,古谷矶吉从上野一带,骗来了一名离家出走的少女,强迫她脱光衣服拍裸体照片,牟取暴利,好像他干的就是这种缺德事。但是,战后就不同了,好像他秘密创办了一个叫做‘桃色俱乐部’的淫秽犯罪组织,引得一群‘绅士淑女’老往这儿跑,在这儿看黄色电影、跳裸体舞……不过,这些都是道听途说,确切的情况,您那儿的一柳先生,应该知道得很清楚。总之,这个古谷矶吉,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流氓。” “那么,那个叫古谷矶吉的家伙,后来怎么样了呢?”等等力警部严厉地问道。 “死了。” “什么时候?” “那是昭和二十六年的事情,距今已有九年啦。地下派对……也就是在裸体舞的最高潮时,那家伙乐极生悲,突然倒在地上,一命呜呼。这家伙猝死之后,外面的人也逐渐知晓了,秘密俱乐部这些事情,一时闹得满城风雨,莫非你们这几位先生不记得了吗?” 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部四目相对,沉默不语。糟谷天民这么一说,使他们想起了,报上的确曾大书特书地报道过此事。据报道说,俱乐部会员中,大都是上流社会的人物,为此,警方的调査,在中途就被迫中断了。 “啊,那个俱乐部就是这里吗?”等等力警部再次将房间审视了一遍。 从那以后,虽然那个使古谷矶吉毙命的房间,被女巫改造成了占卜算命的场所,但那种神秘的气氛,会不会依然存在? “那么,什么时候开始,这座房子成了您的产业呢?” “昭和三十年。因为古谷矶吉没有正式的妻子,所以,情妇换了一个又一个。古谷矾吉死后,他最后的那个女人,与他的弟弟之间,就房子的产权发生了纠纷。最后,由我买下这座房子,他们两人平分了那笔卖房子的钱,这才平息了一场纠纷。” “那个女人,还有古谷矶吉弟弟的姓名,住址……” 日比野警部补将这两人的姓名记在笔记本上,但是后来他査明,这两个人与案件毫无关系。 “可是,为什么会有那些猫呢?”问话的是金田一耕助,“养那么多猫,和浜子大夫的职业,有什么关系吗?” “不会吧……”糟谷天民先生苦笑了一下,接着说道,“不过,或许又是那样。因为浜子大夫占卜的时候,双膝上总是蜷缩着一只黑色的猫,她大概是为了渲染一种更加神秘的色彩吧。但是,她有许多猫,却是邻舍们投其所好,送给她的。大家见她收下猫后,千恩万谢的,来送猫的人就越来越多。她对猫真是痴情呀!她若不痴情,成天与那么多猫生活在一起,恐怕一个时辰都受不住吧。于是,人们开始称这里为‘猫公馆’……不管怎么样,这所宅子却从此变得不吉利了。” 糟谷天民先生叹了一口气,也许他正为将来怎么处理这座房子担着心吧。 “尽管如此,那只身首分离的黑猫,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应了某种咒语?”日比野警部补提出了质疑。 “哎呀,您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呢?”糟谷天民先生用一种暗淡的口吻说,“实际上,我也不明白啊,因为那是多么的惨无人道!……” 糟谷天民先生浑身筛槺似的颤抖起来,这恐怕是想起了那流血的情景了吧?仅仅如此吗?抑或还有其他重要的意义? “对了,有位名叫松崎喜美子的小姐呢,听说她在您的幼儿园里,当保育员……” “啊?她在哪儿?……”糟谷天民先生尽可能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姿态,但是,当听到松崎喜美子的名字后,就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怖。 “您和那位小姐是什么关系呢?我刚才已经说过,这次给您添了不少的麻烦……” “啊,这……这没什么。那位小姐,是二战后留下的孤儿,我妻子收养她,大约是在昭和二十年的秋天。她当时不满十二岁,那以后,一直由我妻子抚养,供她上学念书。她从短期大学毕业之后,我让她留在幼儿园做保育员,我们的关系就这些了。但是,因为她在这世上无亲无故,所以,她一直当我们夫妻为亲生父母……就这些了。” “啊,那是当然。那么,您现在能不能,把那位小姐叫到这里来?” 槽谷天民先生有点不安地扫视了一下众人的面孔,他轻轻地点了下头,走出了这间神秘的、曾经用来占卜的房间。 穿红毛衣的男人 今年是昭和三十五年。如果宫崎喜美子在昭和二十年虚岁是十二岁的话,那么,她今年应该是二十七岁。但是,或许是她长得娇小玲珑,丰满而又美丽的缘故吧,乍一见她,觉得顶多只有二十四、五岁。也许是环境所致吧,她的眉宇之间,有一种在她这个年舲不应该有的淡淡的忧郁。但是,当她露齿一笑的时候,脸上有―对非常好看的酒窝。 糟谷天民先生刚一出门,她就进来了。她用一种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请问找我有什么事?” “哎呀,请多多关照……我们想彻底弄清楚,今天发生的事情。请问,对面的尸体是你发现的吧?” “是的……不过,严格地说,应该是我们幼儿园的孩子们发现的……” “对,对,是受了伤的猫跑进了幼儿园……于是,孩子们结伴而来,发现了这具尸体……” “啊!后来孩子们回到幼儿园,吓得发抖,又哭又叫,说是对面的阿姨被杀死了,猫也死了。所以,我跑出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喜美子一面说着,苗条的身体受惊似的,猛然打了一个颤。 “所以,你马上就换了班,是吧?” “啊,是。为此我还挨了糟谷先生的批评,他责备我,为什么不在换班之前向他报告……” “当时,你没有动过案情现场吧?” “没有,没有呀!”喜美子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说,“当时我吓坏了……怎么会去动现场,不可能啊!” “你认识浜子大夫吗?” “认识,她的住处离这儿不远。” “你住在哪里?” “我就住在幼儿园,不过……” “不过什么?” “啊,是这样的。我觉得,阿津子比老板娘更好相处,因为,我们的年龄比较接近。” “你说的阿津子,是浜子大夫的女弟子——佐藤阿津子吧?” “是的。” “这位阿津子已经失踪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啊,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因为我们还没有那么深的交情。” “谢谢你。我的话问完了。” 官崎喜美子走后,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部,开始在“猫公馆”的周围仔细侦查。 昨夜的暴风雨,在地面上到处都留下了冲刷过的痕迹,那从悬崖上流下来的泥沙土石,堆积起了一座座赤褐色的小山丘。在这悬崖的脚下,“猫公馆”孤零零地立在那儿。“猫公馆”的右边,通向悬崖的崎岖小道,被这暴风雨冲刷得七扭八歪,像一根巨大的麻花。 抬头仰望,看得见崖上一座铺着红色石板瓦的建筑物。这座猫公馆和山阳寺之间,只有一堵破院墙,从猫公馆一直连到山阳寺的墓地。放眼望去,被雨水浸黑的墓石,和林立的墓地塔形木牌,显得那么荒凉和破败。墓地上那高大的梧桐树,枝叶茂密。 的确,人们总是对这种地方敬而远之。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这个下午,一丝风也没有,如果是在阴冷的冬天,满地枯黄的落叶,恐怕会更添一层令人忧郁和荒凉的气氛吧。墓地的一角,有一个巨大的落叶坑,坑里的落叶,由于昨夜雨水的浸泡,而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霉臭气味。 金田一耕助为了寻找脚印,查遍了这块地方。若是有可疑的脚印,侦査人员应该不会漏掉。凶手即使留下了脚印,恐怕也被昨夜的雨水冲刷掉了吧。 通往崖上的崎岖小道又陡又滑,一夜的暴风雨,使得悬崖壁上的粘土层翻露了出来。对金田一耕助这种身穿和服的人来说,要一步一步地爬到悬崖上面去,那是难上加难的苦差事啊! “哎呀,二位辛苦了!是警察先生吗?” 等等力警部和金田一耕助一步一步地踏着泥泞的道路,好不容易攀上悬崖的时候,发现头顶上有个男人,冲着他们大声喊叫。 他们吃惊地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红毛衣、趿着凉鞋的男人,正以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从上面俯视着他们二人。 “您是……” “鄙人叫上条恒树,警察先生是专为我的事情,特意前来登门拜访的吧?” “啊,是的。麻烦您……” “哎呀,其实我刚想下去呢。我刚从外面回来,大致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啊,这边请……” 两人被引到红屋顶画室的对面,一间典雅的会客室。这是一间充满着东西方文化情调的客厅,榻榻米上铺着地毯,地毯上摆放着桌椅。 “您的住处真舒适,您一个人住吗?”警部审视着周围问道。 “啊,那么,您还不知道?” “什么事?” “我妻子……叫冴子,她去年秋天亡故了。” “实在对不起……” “我的老婆常常说哇,不要得罪崖下的老板娘。所以,老婆死后,我也常去看她。” 金田一耕助盯着对方的脸,说道:“夫人患的是什么病?是不是曾久病在床?” “不,是安眠药吃多了。她长时期地为神经衰弱所困扰,终于有一天,她信起崖下的老板娘来了。”上条恒树的声音中透着沉痛。 “所以,昨夜您去了崖下?” “没有,谁会冒那么大的暴雨呢。不过,我听说,发生了意外的事情。”上条的语气显得很镇定。 落叶坑 三天以后,金田一耕助来到东京警视厅侦查一课的第五调査室。 “哎呀,金田一先生,前几天的那个案子,总算有了点眉目了。”看得出,等等力警部的精神很好。 “啊,是吗?那太好了。那么,凶手是谁?” “就是那个画画的上条恒树呀。他说,当晚他没有去猫公馆,我们被那家伙骗了。” “什么……被骗?……” “嗯,是这样,应该说,这是案件査询后,得到的胜利吧。六月四日那天晚上,也就是浜子大夫被杀的那个晚上吧?” “是的。那天晚上,怎么啦?” “据一位住在悬崖上的目击者证实,当晚,上条恒树曾经从那条畸岖小道攀上悬崖。据证人说,当时是暴风雨来临之前。” “的确如此。那么,上条先生对此作何解释呢?” “他前言不搭后语。” “前言不搭后语?……” “不,他承认:当晚他的确曾去过猫公馆,并且,还进过浜子大夫的卧室。但是他说,他进门的时候,老板娘已经被杀死了……就算是吧;可他还说,他见到的老板娘尸体,上身并未裸体,也未见到什么死猫之类的东西。” 金田一耕助以惊愕的眼神,仔细观察着等等力警部的脸色说:“就这些吗?” “这种说法,是令人难以相信的。如果上条说的是真话,那就是说,凶手在勒死老板娘之后,竟然就在现场藏起来了。并且,凶手等到上条离去之后,又把猫杀掉,再剥下老板娘的上衣,逃之夭夭……然而,这种作案程序,从推理上说,是不符合常识的。” “可是,上条先生如果是凶手,那么,杀人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哦,关于这一点,我们正在侦査。” 金田一耕助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继续说:“可是,那位叫作佐藤阿津子的女弟子,又是怎么回事呢?报上说,她现在下落不明……” “噢,对了,有两位目击证人证实说,阿津子小姐在当晚的暴风雨之初,曾经冒着风雨,跑过坡下的幼儿园门前,朝日暮里那个方向去了。但那以后再也也没人见过她。” “这两位目击证人,看清楚了阿津子的面部吗?” “没有……因为当时暴风雨很大……不过,目击证人说,阿津子和老板娘一样,穿着曳地长裙,所以,雨中的人肯定是阿津子。因为这位阿津子,是在老板娘被杀之后出走的,所以,我们现在正在侦查她和上条恒树的关系。”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在第五调查室室内,来回地踱着步。蓦然,他猛地想起什么似的说:“警部先生,现场的血迹已经鉴定了吗?” “当然啦。结果毫无疑问,是猫血。” “现场全部血迹都鉴定了吗?或许,你们没有从渗入地毯的血液中,采集一部分进行鉴定吧?” “金田一先生,你这……这是……这是什么意思呀?” “不,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测。现场的血迹,会不会是若干人所流呢?并且,凶手为了掩盖罪行,又故意把猫杀掉,使现场的血看起来,就像是猫流出来的……” “这么说,凶手也受伤了?” “不,凶手本人毛发未损。我想,现场是不是还有一位被害者?” “金田一先生……!”等等力警部顿时惊讶得下巴都掉了。 “不不不,要问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奇特的想法,其实是山阳寺墓地上的落叶坑告诉我的。那个落叶坑里,有相当一部分腐烂得发黑的落叶,被翻到了坑的上面,我就想,这个落叶坑,最近是不是有人动过呢?为了慎重起见,我去查了一遍,不料……” 金田一耕助讲到这里,猛然打住,低下他那长着一头乱发的脑袋,沉思着走出去了。 未完成的休止符 这个案子,留下了许多不解之谜。 从落叶坑里,果然发掘出一具尸体,那就是应该在大雨滂沱中,逃走了的女弟子佐藤阿津子。掀开阿津子的上衣,只见她的心脏,已被利刀扎透。而且,令人奇怪的是,阿津子的下半身是赤裸裸的。 于是,我们可以这样推理:上条先生逃离之后,阿津子从外面回来了。这时,藏在卧室里的凶手袭击了她。凶手用锋利的尖刀,捅向了她的心脏,而凶手也因身上溅满了阿津子的血液,而感到惶恐。 于是,凶手将阿津子的裙子,和浜子大夫的上衣,套在了自己的身上,扮成阿津子的样子,顶着暴风雨向外逃去。 那这么说,凶手应该是个女人…… 答案很快见了分晓:当阿津子的尸体被发掘后不久,山阳幼儿园保育员松崎喜美子的尸体,又被人发现了。她是服毒自杀的。但是,由于她生前没有留下任何遗言,所以,犯罪动机不明。 可是,根据画家上条恒树先生的自白,昭和二十五年前后,他还被扣留在西伯利亚。其时,他家独守空房的妻子冴子,因为受外界开放思想的蛊惑,曾经频繁出入于“猫公馆”的前任主人——古谷矶吉的地下派对。可巧的是,上条先生复员不久,古谷就暴毙了,所以,这个秘密就随之被暂时埋葬起来。 可是,流氓古谷偷偷地拍下了俱乐部会员寻欢作乐时的丑态,似乎打算日后以此为把柄,进行敲诈勒索。浜子大夫在某一天,偶然发现了那个收藏照片的秘密场所,于是,他就拿着上条先生妻子的淫秽照片,向她敲诈,逼得上条冴子自杀身亡。 古谷死于昭和二十六年,那一年,喜美子虚岁也有十八了。或许,她曾一次或两次地被古谷骗进那个淫乱的地下派对,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偷拍了黄色照片。而且,当照片后来落入浜子大夫手中之后,又遭到了他无情的敲诈。 尽管如此,可是,要把阿津子的尸体运到落叶坑里埋葬,以一个女人的体力来说,实在值得怀疑。糟谷天民先生虽然知情,但又动了惻隐之心,多年的父女之情,会不会使他产生一种保护她的心理,而…… 但是,当糟谷先生后来知道,连年迈的女佣町本笑子,也惨遭杀害的时候,他或许不再可怜喜美子了吧。 对了,差点忘了,据说,在服毒自杀身亡的喜美子房间的火盆里,有一堆厚厚的焚烧照片的灰烬。如果,这次喜美子作案没有败露,她下一步是不是打算,拿它们去威胁其主人呢? <hr /> 注释: 七面人生 <er top">01 直到今天,人们还说:我看上去就像一位纯洁的圣女。若是这样,那么,一个人不光彩的历史,似乎是无关紧要的。不,其实我对这种赞誉,既不感到骄傲,更谈不上特别高兴。 像我这样放荡之极,暗地里出卖肉体的女人,却有着如同圣女一般的外表,这或许是上帝对我的恩賜吧。 我是一个双手沾满鲜血、令人诅咒的女杀人犯……我的身上烙着令人恐怖的杀人犯的印痕,而这样的我,居然被人们亲切地称为“圣女”,真乃令人笑掉大牙。啊,其实,我不过是个操皮肉生涯的女人呀! 但是,人们却执意地说:我像一位纯洁的圣女,也并非毫无缘故。的确,人们这么说,自有它的道理。 记得许久以前,我也曾拥有一段犹如圣女那么纯洁美好的时光。可事到如今,重提旧事似乎有些浪费笔墨,因为,即便是多么放荡的女人,当她赤条条地来到这世上的时候,也是冰清玉洁、奄无瑕疵的呀。 也许,我的情况多少要复杂一些。提起令人骄傲的往事,我也不怕您见笑,我实实在在曾拥有过一段被誉称为“圣女”的幸福时光。 在说到那段充满恐怖和血腥的故事之前,我先约略地向您介绍一下,我的成长过程吧。 我生于横滨,不过不是横滨市,而是一个与横滨市接壤的地方。对了,与其说是横滨,倒不如说神奈川县更准确。 我家里有一个牧场,牧场上放养着二十多头毛色黑白相间的荷兰乳牛。各位尊敬的读者,想必你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通过电影、小说,来了解牧场生活的吧,那么,请允许我在此,向您奉上一段牧场的亲身经历。 啊!至今回想起来,牧场的生活,该是多么的幸福、美好啊。新鲜的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牧草香味。慵懒而壮硕的乳牛,一声声“哞哞”的叫唤,像是在打着美餐后的饱嗝,又像是在炫耀它的生活,过得多么轻松、随意和舒适。…… 我生于斯,长于斯。虽然我现在已经堕落到放荡、无耻的地步,可一闭上眼睛,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往事,就会像放映电影画面一样,一一在眼前闪过…… 曾记得我家门旁,有一座幽静的小山岗。山坡上的牧草,一年四季都是绿油油的。黑白相间的荷兰乳牛,在斜坡上静静地咀嚼着牧草。 我们一我和父亲每天清晨的第一件事,就是提着洋铁桶,去为乳牛挤奶。一夜过去,乳牛的乳房已经胀得如同冰袋一般。在我们的帮助下,新鲜乳液带着乳牛的体温,缓缓注入洋铁桶。当乳液泛着泡沫,渐渐漫过桶边的时候,我和父亲都高兴得手舞足蹈。 幼年丧母的孩子,应该是寂寞和可怜的,我就是一个自小失去母爱的人。正因为这样,父亲对我的呵护简直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而我对父亲也十分孝顺、体贴。那是一种永不使人厌倦的亲情,有时候,我们似乎不像父女,而倒像是两个亲密无间的朋友。有父亲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光。 小学毕业之后,我考上了横滨市内的一所女子学校。这是一所教会学校,是法国人创办的。我在这里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度过了十分幸福的少女时代。 老师们都很喜欢我。当我还是低年级学生的时候,就有许多高年级的大姐姐们十分关心我;我升人髙年级以后,低年级的小妹妹们,又争着抢着来亲近我,一张张稚气的小脸蛋,流露出对我的仰慕之情。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因为我长得非常漂亮。不,不仅如此,我更有一种如圣女般纯洁的气质。因此,自那时起,我被称大家为“圣女”…… 也许有人会笑我:哎呀,美纱子你这个娼妇,你现在还说这种无聊的话,到底有什么意义!可是,恰恰是现在的我——堕落风尘中的我,多么希望可以自柰地谈一谈过去啊。因为我比谁都清楚,我是怎么从过去,堕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况且,如果我不向读者交待清楚,恐怕读者将不好理解,我下面就要讲述的——我与山内林子的关系。 哦!林子。可怜的山内林子! 在女子学校里,我那些为数众多的崇拜者中,山内林子的态度,却比任何人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子比我大三岁,因此,当我上髙年级时,她已经毕业了。她自幼失去双亲,是个孤儿,是这个教会学校的法国修女收养了她。她在这里接受的是免费教育。所以,她虽然已经毕业,校方却不允许她自由离校。在校方的安排下,她在继续接受修女们特殊教育的同时,也为低年级的学生授课。 哎呀,假如校方当时给了林子自由,那么,林子也许直到今天,都还在这个学校工作吧。为什么呢,因为林子固然聪明绝顶,但若论相貌,她却是个丑八怪。 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林子,有着一头棕红色的卷发,似乎在告诉人们,她的祖先是印度尼西亚人。光凭这两点,林子就不愿到这所学校以外的地方去工作。何况,她身无曲线之美,作为女性而言,林子实在是缺乏魅力。我常想,这所陈腐而因循守旧的教会学校,会不会是上帝特意为她这种长相和体型的女孩子,安排的栖身之处呢? 可是,我虽然这样描述她,却并不表示我个人对她的丑陋,不堪忍受。实在是她那卷曲的红褐色头发,和高度近视的眼镜,给人的印象过于强烈,所以,不管谁乍一见她,都会给她下个丑女的结论。然而你一细看,却又发现她丑陋的外表下,还有几许可爱之处。 首先一点,就是她的皮肤白。正所谓“一俊遮百丑”,她那白里透红的肌肤,又细又嫩,正好弥补了她五官方面的丑陋:大而扁平的鼻子,像金鱼眼一样鼓凸的眼珠……抛开那一头卷发不论,林子的五官实在长得难看。可是,她那雪白的肌肤,却使人生出一种不见其丑,反而见其可爱的感觉。 然而,林子的丑与那种无知的丑,是截然不同的。那与生俱来的睿智,使她的神采飞扬,几乎把她的丑陋都遮盖住了。那女性中少有的宽阔前额,以及如羊羔般温驯的性情,还有那闪耀着热情的瞳人,都无不给予人一种来自智慧方面的、不可抗拒的美感。 当我还是低年级学生的时候,山内林子就已经对我崇拜得五体投地,并且,全心全意地为我服务。那种既强迫又露骨的情爱,刚开始时每每令我不知所措。 林子不断地写信给我,她在信中赤裸裸地向我示爱。当时,年纪尚幼的我,直觉得心中发怵。因为,她对我的言谈举止,已经越过了女子学校屡禁不止的那种S关系——啊,就是说,仅仅是书信和礼物的交往,已经不能使她满足。不知为什么,我从她的身上,感应到了一种类似肉欲的冲动。 然而,最后的结局,却是她的霸道占了上风。林子终于击败了我周围成群的、数不清的赞美者和崇拜者,征服了我。这一方面是因为她具有坚持不懈的毅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自己也渐渐地、为她那聪明的大脑所折服的缘故。 当时,山内林子被大家异口同声地赞誉为“学校有史以来的第一位才女”。她每一门学科都很精通,成绩出类拔萃。不仅如此,她还擅长文学,会作诗歌与俳句。 她的热情洋溢的来信,每一封都精彩纷呈,这一点,其他高年级学生只能望洋兴叹。那些华丽的词藻、流畅的语句,完全揽乱了一颗多愁善感的少女之心。 这些文章的字里行间,不时地流露出一种对性欲的渴望,它们使我的内心感到一阵阵躁动。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信里的那些甜言蜜语,渐渐转变成了对我的诱惑,我的心被她深深地吸引住了,根本无力自拔。 可是,我们就读的女子学校,原本是一所清规戒律极严的教会学校。平时,我们在课外时间,基本上都采取统一行动。长期以来,同学们一直都循规蹈矩,没有什么人做出越轨的举动。但是,我和山内林子之间的那件事,最终还是发生了。 我现在就把那个令人诅咒的夜晚发生的事情袓露给您。 这件事发生之前,也就是说,从毕业典礼的前几天开始,山内林子的态度,已经逐渐起了变化。那以前的山内林子,一直满足于像奴仆或奴隶一样,低三下四地为我服务,可是,随着毕业典礼的迫近,林子对我的态度和言行,总有一种强加于人的感觉。 “美纱子,你必须留校。外面的世界虽然广阔,但绝对不会让你幸福的!”林子为了我留校的事,无数次苦口婆心地劝说我。 “啊!为什么?大姐,外面的世界为什么不能让我幸福呢?” 我明知故问。因为我知道,一旦我离开这个封闭式的教会学校,步入广阔的社会天地,我就能结识许多人,和他们来往交际,而林子正是嫉妒这一点,因为她自己办不到。 “你问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有这样的预感。” “讨厌啊,大姐。预感什么的,您就凭这种站不住脚的东西说话!这是我一辈子的大事,您若用这种暧昧的词来劝导我,我可就要提抗议了。” “对不起,美纱子。那么,我再把话说清楚一些,美纱子,你太漂亮了,品格又太髙尚,并且太脆弱。像你这样脆弱的女孩子,即使走上了社会,也会不适应于与人交往。因为社会上的人,都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 “大姐!……”我故意在她的面前撒骄,“大姐说的话太深奥,我有点听不懂,所谓‘勾心斗角、尔虡我诈’,指的应该是男人?” 林子犹豫了一下:“嗯,对。”她简单而生硬地答道。 这以前,我们从未为男性的话题起过争执。这时,我的好奇心上来了,我想了解丑陋的山内林子心里,对男人是怎么看待的。 “那么,大姐的意思是说,男人会给我带来不幸?” 山内林子沉默不语。我把这种沉默看做是默认。 “这么说,大姐很了解男人?” 我本无意嘲弄林子,但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一瞬间,林子的身体一阵痉挛。我假装没有看见,接着说: “难道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是坏人吗?我爸爸也是男人,令尊也是男人,对不对?” 尽管我说的话幼稚可笑,但是,我察觉到林子白里透红的面孔,明显地苍白起来。 山内林子是个弃儿,所以,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一阵短暂而不愉快的沉默之后,林子透过深度近视眼镜,用那双鼓突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以一种坚决而强迫的语气对我说:“美纱子,你还是必须留校。像你这样又漂亮……并且像你这样……” 她说话有些吞吞吐吐的,之后,她接着说:“像你这么天真幼稚的人,到社会上去,那是吃不消的。我并不是说:世上的男人全是坏人,但是,像你这样又漂亮,又……又,那个……任谁遇上你这么个纯洁无瑕的美人,都有可能不由自主地往坏人那条岔路上走。美纱子,我求求你,留校吧。还有……还有,让我们一辈子都永不分离,亲亲密密地生活在一起吧。” 尽管林子热情似火,但我还是冷冷地回绝了她:“大姐,那或许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我爸爸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吧,一等我毕业,爸爸或许就会为我找个婆家。” 此时此刻,可以想像得出,林子的内心是如何的震怒。她的面孔突然扭曲,使人感到恐怖。这一幕令我毕生难忘。 “美纱子!”林子的喉结,像男人一样鼓动着,双手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我轻轻地推开她的手:“喂,你怎么啦?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和大姐这种促膝而谈的机会,实在已经不多了。” 事后回想起来,我当时的言行,无异于一把刀子,它令人绝望地剌向了林子那不正常的恋情。 也许林子认为,只要我爸爸活着,我就不可能自由——啊,她一定有意无意地诅咒过爸爸的存在……可是,尽管如此,山内林子并没有下手杀害爸爸。 因为我爸爸是患肠伤寒后,在医脘的病房里去世的。但是,不知为何我一直以为,是林子在暗中恶毒地诅咒爸爸早死,爸爸便患上了肠伤寒,并且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是我在女子学校的最后一个秋天。霪雨连绵的天气,再加上台风袭击,使横滨一带洪水泛滥。倒霉的爸爸外出办事,艰难地在洪水中跋涉了数小时,回家后便发起烧来。当时,我和爸爸都认为,那只是平常的感冒,不会有什么事的。于是爸爸随便服了些感冒药丸之后,就再也没有把那点小病放在心上。 后来,爸爸高烧不退,面孔也越来越憔悴。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医生,谁知诊断的结果,却是肠伤寒,并且已经病入膏肓。他被强制性地送进了医院的隔离病室。终于,爸爸在那间令人诅咒的房间里,咽完了他最后的一口气。 父亲的去世,对我来说,该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在此就毋庸赘述啦。总之在这个世上啊,我失去了最后一个可以依赖的亲人。虽然家中还有两个牧夫,一个女佣;但爸爸的后事,都是山内林子帮我操办的。这样一来,我自然就对山内林子……对林子一个人,不由得产生了一种依赖心理,尽管她的用心,我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就这样,那个不祥之夜终于来到了。那是父亲去世后的第七天晚上。 由于我家再没有别的亲人,所以,虽说是父亲的头七,法事也办得极其简单。林子和我,再加上两个牧夫,一个女佣,我们请来作法事的僧人,为父亲超度,就这样,法事算是办完了。 不料,这天傍晚开始,又刮起了猛烈的台风。一想到父亲是因为台风,而染上伤寒的事实,当时,我对暴风雨这个怪兽,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恐惧。 “大姐,请你留下来吧。我一个人好怕呀……” 牧夫们为了保护奶牛等牲畜,免遭台风袭击,而匆忙赶往牧舍去了。并且,他们的宿舍,离我住的正房也比较远。父亲活着的时候,我从不曾考虑过这些事情。父亲一去世,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和女佣两人住,就不免有那种格外空旷的感觉。一阵穿堂风吹来,那寂寞、凄凉的心情,真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更何况,又是这种风雨交加的夜晚,我真想紧紧地依偎在一个男人温暖宽阔的肩头。 “真的,林子小姐,请您为了小姐留下来吧。有您在这儿,小姐就不怕了。” 年老的女佣,对突然失去父亲、又涉世未深的我,十分疼爱,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山内林子正虎视眈眈地寻找机会,企图宣泄她那淫邪的恋情。 对于女佣的恳求,可谓正中山内林子的下怀。 “好吧,我就留下来陪你吧。婆婆,请你准备几支蜡烛,这样的夜晚,说不定会停电哟。” 不出林子所料,八点半时果然停电了。我们在客房点上蜡烛说话儿。呼呼的冷风穿窗而人,把蜡烛吹灭了好几次。 对了,我差点忘了告诉您,我家的房子,是由父亲亲手设计的,那是一栋典雅的欧式建筑。 那晚的暴风雨真猛烈啊,啪啪的雨点,还有发着怪吼的狂风,似乎要把门窗击碎。 “两位小姐,该睡觉了吧?今晚不会来电啦。” “是啊!”林子像是不经意地说,“那么,能否借用你爸爸的卧室呢?” “讨厌,讨厌啊,你这个坏姐姐!你想扔下我,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睡……瞧,我的眼泪都要吓出来了。” “林子小姐,真抱歉,您能不能和小姐住在一个房间呢?这样的夜晚,就算是我这样有些年纪的老太婆,心里也不免……” “那也是啊。美纱子妹妹,你愿意吗?”林子满是关切地问。 “大姐,跟我上楼吧。”我用一只手护着被风吹得若隐若现的烛焰,站了起来。 我的卧室在二楼,因为卧室背风,所以,待在卧室中,感受不到楼下客房那样强的风势。 “我还是头一回进你的卧室呢,想不到有这么漂亮、雅致。” 林子透过深度近视眼镜,贪婪地打量着房内的一切。她用大海一般深情的目光,注视着我。她那男人般粗哑的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是吗?哎呀,小木偶滚得满床都是……” 我把蜡烛放在落地三面镜前的柜台上,捡拾着滚倒在床上的小木偶娃娃。 突然,仿佛伴随着一种异样的声音,电光透过窗户,在房中闪现。 “啊!……真可怕! ……”我不由自主地紧靠在林子身上,林子就势在床沿坐下来。 闪电的光芒犹如剃刀的刀刃一般锋利,它穿透窗户,瞬息之间把房间照得如同白昼。那种异样的声响,也接二连三不断地传入耳膜。 “大姐,这是什么声音?是雷……声吗?”我惶恐地将脸紧靠在林子的胸前,气喘吁吁地向林子问道。 “好像不是雷声呢。暴风雨这般猛烈,这种现象,会不会是空气摩擦的缘故呢?”林子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虽然那奇怪的声响,后来再也听不见了,但我却并不打算将脸孔从林子的朐前移开。 我们就这样互相拥抱着,我淸楚地听见林子的心脏,在突突地跳动,犹如一只小鹿在乱撞。我们两人都大汗淋漓。 忽然,我感觉到有一条虫子似的东西,正在身上爬动,我一下子淸醒了,原来林子的手指,不知何时,开始已经摸遍了我的全身,这时,她正要解我胸罩背后的挂扣,我猛地一把推开她,从床边站起身来。 “美纱子!”林子绝望、悲痛,又像是在向谁控诉似的尖叫了一声。 “够了,够了,大姐。大姐想要什么,我心中有数。大姐是想看我的身体吧?好啊!我让你看。我的身体可漂亮啦!……别说你想看,就连我自己,每天早晨,都少不了要光着身子,在落地三面镜前转它一圈,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欣赏欣赏呢……来吧,大姐,我让你看个够,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我一件件地剥下衣服,又一件件地将它们随手抛掉,最后,一丝不挂地站在林子面前。 “哦,美纱子!……哦,我的美纱子! ……” 在迎风摇曳的烛光中,我的裸体一定神韵倍增,它使林子为之陶醉。林子匍匐在地板上,疯狂地吻着我的脚趾尖。 “大姐,站起来,站起来……把我抱到床上去……” 林子听话地站起身来,伸出男人般强壮的手臂,把我抱起来,放倒在床上。这时,我突然注意到,林子的鼻梁上,已经没有了眼镜,此时此刻的林子,已经不需要视觉了,惟有触觉,才能使她的器官,得到充分的满足。 “大姐也……大姐也……” 林子的身体向我压过来,她撕扯着自己身上的西服,颤抖个不停。 房子外面疯狂的暴雨,越下越大,暴风越刮越猛,烛光不知何时,已经被冷风寂然吹灭。 <er h3">02 啊,我对林子的介绍,不知不觉间已拉拉杂杂地写了这么多,一定让您厌烦了吧。 但是,我的故事才刚刚开了个头,所以,为了缩短篇幅,我不得不尽量简明扼要地向您叙述那以后的经过。 暴风雨的那一夜过去之后,我和山内林子之间,结成了一种不正常的同性恋爱关系。尽管这样,我仍然顶着“圣女”或者“圣处女”的赞誉,继续着我的学生生涯,这种事想一想,都觉得十分的滑稽。不错,我当时也许的确是一个处女,因为我还没有和男人有过肌肤之亲呀。 我和林子极其隐秘地幽会,并且相约绝对保守秘密。所以,学校里的老师、同学,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们之间的这层关系。 这种讨厌的关系,大约持续了半年多的光景。渐渐地,我不再满足于与林子的这种同性恋关系了。 林子的爱抚,确实曾带给我强烈的快乐。那是一种令我身心两方面,都感到战栗的快感。在林子那如男人般粗壮有力的大手揉搓下,我曾数次几近昏厥。 但是,我越来越觉得:我们之间,并不是那种真正的做爱。我开始认识到,女人的满足感,应该建立在与异性的交往之中。同样是女性的林子,尚且能使我产生那么多的快感,要是枕在一个强壮的男人臂弯里,又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为此,我常常魂不守舍。 然而,林子却无法了解我内心的这些变化。不仅如此,她还越来越干涉我的自由,强迫我做一些不愿意做的事情。这也是我开始讨厌她的原因。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也应该留校工作,为此,她主动与校方交涉,还做了不少的准备工作。可是,她丝毫不了解我在想什么,鬼才愿意留在那个阴森森的教会学校呢。 我终于背叛了林子的爱情,林子完全没有料到,我竟然会选择那么做…… 在赞美上帝的歌声中,校方为我颁发了毕业证书。毕业典礼的第二天晚上,我已摇身一变,成了情人咖啡屋,一名对客人大献殷勤的女招待。 而且,横滨家中的事务,也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半年之内,我为牧场找好了一位管理人,他承包了我的牧场。我们签订了合同,这份合同迄今还在生效,所以,我即使不干这种出卖肉体的营生,也一样可以过上优裕的物质生活。 这么说,难道是我的本性,在驱使我毫不珍惜地,把自己如花似玉的肉体,奉献给那些饿狼般的男人们吗? 应该说,我是一个人悄悄离开横滨的。动身的那天,我没有去向林子做最后的道别。可以想像,林子在得知我出走以后,应该是如何地感到震惊、恐慌、嫉妒乃至疯狂啊,在此,我就不必多费笔墨了。 林子很快就追到情人咖啡屋来了,照她的打算,先把我说服,再带我回横滨……大概她还梦想着,把我带回那所无聊透顶的教会学校吧。但是,当她走进豪华的情人咖啡屋后,当时便有了自惭形秽的感觉。于是,她半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 “情人”咖啡屋在银座堪称为“一流中之一流”,光顾它的客人不是富商巨贾,便是名流显要。正因为这样,所以,在这里工作的女招待们,个个都是百里挑一,她们是一群相貌美丽、超凡脱俗的淑女。 “美纱子妹妹,那个总把大阳伞当命根子一样抱着的女人,究竞是谁呀?” 真不愧为超凡脱俗的淑女啊,她们拋开林子的卷发和近视眼(林子身上最显眼的特征)不提,却以林子的大阳伞,扯出了奇怪的话题。提起林子的太阳伞,有必要交待一句,那伞的伞柄是乌木制的,握在手里感觉粗大,看起来简直像一根护身棒。 “她怎么回回都带着伞呢?也不管是天晴还是下雨!她是个小心得过了头的女人吧?” 对此,我骗她们说,从前我家埦况好的时候,家里雇了个保姆,便是这个喜欢带太阳伞出门的女人。大家听后深信不疑。因为林子虽然实际上只比我大三岁,但她的外表,怎么看都像三十岁以上的人,所以,还真被店里的同伴们看做了保姆。 这且不提,与林子在“情人”咖啡屋坐立不安的情形正好相反,我在咖啡屋里,实在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因为不久以后,我就被捧为“情人”咖啡屋的皇后,整天被众多的赞美者包围着。 这情形与我在教会学校念书时何其相似,但却存在本质上的差别。那就是我的崇拜者,已经由同性转成了异性,所以,他们人人都对我产生了欲望。 尽管如此,我还是巧妙地逃离了那些诱惑,不,与其说是有意逃避,倒不如说,我是要保持一份女人的矜持吧。 总之,我就这样无视林子的百般规劝,在“情人”咖啡屋工作了半年的时光。不,不止半年。我是说,我在工作半年的时候,认识了我的“他”。 他叫江口万藏,是一位著名的雕塑家。他约莫有五十多岁的光景吧,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心里便滋生出了一种恐惧和不安,这或许就是我日后要除掉他的预兆吧,尽管我不是一位预言家。 万藏先生长着一副长长的蛇腰,走起路来,总是伛偻着身子,看起来就像是得了伛偻病一样。我见到他的那一刻,便感到十分惊讶。 但是,和他交往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发觉:他像一位大叔一样,坦率可亲。据他自己说,由于夫人离世得早,又没有留下一男半女,所以,现在他正和一个年迈的女佣一起,过着寂寞的单身生活。基于这种情况,他成了“情人”咖啡屋的常客,在这里一呆,往往就是几个钟头。他常给咖啡屋的女孩子们说笑话,逗得她们哈哈大笑,又时常给她们些小费。 来东京以后,第一个说我像圣女的人,便是这位万藏先生。我记得万藏先生第一次说这话的时候,山内林子正抱着她的阳伞,坐在“情人”咖啡屋的角落里,当时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不过,受到他的称赞,我的内心依旧漫过一丝喜悦。 “喂,美纱子小姐,我想请你当模特,雕塑一个圣女的头像。不过,你千万别误会,不是让你当那种裸体模特。让你这么纯洁的女孩子赤身裸体,我还怕遭到天谴呢。我只打算塑胸部以上的部分,塑一个胸像而已。……总之,我觉得你的脸上,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圣洁,这活脱脱就是一位圣女啊。我希望以你的头像为原型,创作一幅作品。” 听说不必当裸体模特,不知为什么,我的内心反而生出一种美中不足的感觉,当然,我一点都没有把这种心思从脸上表露出来。 “好啊。假使是为了先生的艺术……”我装模作样、一板一眼地答道。但是,内心却是美滋滋的。 我早就看透了万藏的用心。不知万藏在哪儿听说了,我在女子学校时的事情,就以此来博取我的欢心。他让我去工作室,究竟是想要干什么呢?……我一开始心里就很明白。 有个把月的光景,我每天都去万藏的工作室。不到一星期,我就看清了万藏的真面目。 我摆好姿势,坐在模特台上,万藏凝视着我的脸,煞有介事地捏着泥团。突然,他说出了一串令人奇怪的话: “美纱子小姐,我说出那句话来,你也许会误解我。但是,即使我说了,却并不等于说,我就是一个好色的男人。我要说的、就是、那个那个……”万藏装模作样地干咳了一声,“人的美貌,不可能脱离身体的其他部分而存在,因为,它和身体的其他部分,是密不可分的。为了更深入地了解一个人面部的完美,就必须观察这个人身体的其他部分,也就是这个人的全身曲线。美纱子小姐,出于一个艺术家的良心,我恳求你这么做,你愿意吗?我能不能看一下你的身体?” 我在内心感到发笑,虽然表面上,我还在保持着圣女的尊严,但我却不声不响地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剥了下来。当我把最后一件内衣扔到地板上的时候,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就不必多说了吧。 当我重整衣裳,外表又恢复成一个圣女的形象之后,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只有万藏的口水,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万藏的口水真多啊,那些黏糊糊的东西,濡湿了我的乳房。 <er h3">03 您如果还记得去年秋天的展览会,那么,您一定对“圣女头像”这件作品,还有印象吧。尽管它是一件小作品,不是那种压场之大作,但它却深受与会者的好评。 然而,作品展出以后,就连我这个充当模特的人,也开始引人注目了。那以前,来“情人”咖啡屋的客人,有一大半都是冲着我来的,但圣女头像得到好评之后,这种现象变得更加明朗化了。 艺术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东西啊!和他相处的每一天,万藏总是像野兽似的咆哮着,拥着赤裸的我,在屋中转圈,他口水又多又长,不断地滴在我的肌肤上。他就这样从我身上提取了《圣女之首》的塑像。 我就是我,我好玩似的,抚弄着万藏那如龟甲般弓起的背部异形,从这老年男子的身体里,挤榨着快乐最后的残渣。高潮过后,我又会给筋疲力尽的万藏,再来一些鼓舞和激励,而自己则装成一个圣女的样子,矜持地站立在模特台上。 说我是圣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让人笑破肚皮……但是,这些终归只是我内心的想法,我丝毫都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并且,我和万藏拉钩盟誓说,好绝不把我们的关系,泄露给任何人。 展览会闭幕之后,万藏又成了咖啡屋的常客。他对女招待们的态度,彻头彻尾就是一派坦率可亲、慷慨大方的大叔形象。我时常忆起,面前这个谈笑风生的男人,曾把赤裸的我,驮在他那弯弓似的背上,在工作室的地板上,手脚并用地爬来爬去,口中的涎水,滴得满地都是的滑稽场面。即使现在想起来,有时我也忍俊不禁。 可是,我并没有笑出声来。我想永远扮演圣女的形象。从学生时代开始,我就已经习惯于被成群的崇拜者包围,一旦远离了这些赞美我、趋奉于我的人群,我就会寂寞难熬。为此,最好的办法,就是戴上圣女的假面具。 但是,这样的我却有一块心病,那就是每隔不到三天,山内林子就会来“情人”咖啡屋一次。她坐在咖啡屋的角落里,默默地啜着茶汁,已经不再开口和我说话,甚至不看我一眼。 她总是一身黑色的打扮。那肥胖的身体,看上去有如一堵黑色的墙壁。一头卷发,再加上深度近视眼镜,我一见她,心里便发抖。 在东京,只有她知道我的过去,只有她知道我和万藏之间,那种糜烂的肉体关系……当我沉湎于与万藏玩的那些下流游戏中时,总觉得林子灼热的目光,正在无情地射向我。那好像不是因为我内心有愧,而产生的心理作用。 在万藏的工作室附近,我曾经不止一次地瞥见过,林子紧紧地握着那把护身用的阳伞,和那土里土气的身影。 那么,我对与万藏之间的关系,是不是感到满足呢?不,不会的。 记得我刚陷入与林子的那种讨厌的关系之中时,我感觉到:那不是真正的做爱。现在同样地,当我沉湎于与万藏的下流游戏中时,又总觉得:万藏这个老家伙,分明缺少男性的孔武有力。 于是,我开始在“情人”咖啡屋的崇拜者中,物色年轻的性伙伴。我看中了中林良吉和伊东慎策。 中林良吉有着浅黑的皮肤,他体格健壮,衣着考究。我为中林良吉所打动,是因为他那与体格不相称的傻乎乎的性格。 中林这个男子,在与别人说话的时候,眼睛根本不接触对方的视线。他的右手中,永远都握着一支自动铅笔,在一张现成的纸上,不得要领地、不停地画着某种奇怪的图形。他把几个三角形重叠着画在一起,不知怎么一来,它们就变成了鳞形的花纹。 “哎呀,中林先生的习惯,真是好古怪啊。您画的是一种符咒吧?您不可能是在讽刺我,把我比做美女蛇吧?” 我开了个玩笑。中林良吉一听,仿佛如梦初醒一般,慌得将鳞形花纹揉做一团。 “哪、哪儿的话,你这张小嘴,真个太厉害了吧。”他红着脸。用湿润的眼睛,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我。这时,我感到良吉的呼吸加快了,他那男人的气息,差一点喷到了我的脸上,我只觉得面孔发烫,情不自禁地垂下了头。我对我的长睫毛充满了自信,我的经验告诉我,我那眼帘低垂时的神态,会使我看上去无比纯洁。 现在再介绍一下伊东慎策。和中林良吉相比,他的身量要小得多。他长着女人般苗条的身材,是他的美貌,深深地吸引住了我。并且,虽说身材苗条,但纤弱啦、脆弱啦,这些词对他来说,却一概都用不上。他的身体柔韧自如,富有弹性,使人联想到弹簧。 伊东慎策和中林良吉不同,他最讨厌人家说他瘦。因此,他尽可能地在别人面前,展示他坏的一面。但是,因为我自己就是个伪装成圣女的人,所以,不管看什么人,我都会透过他的假面具,一下子看到他的本质。 哼,自以为是坏人的公子哥,你就多多地使坏吧。你难道不知道,你越觉得自己坏,你幼稚的原形,就越容易暴露吗? 现在回想起来,我与伊东和中林两个男人相处的那一段相爱的时光,无论如何,可以说是我人生中作为一个女人而言,最觉得甜蜜的日子吧。他们两人轮流带我出去看电影,或者拉我一起去郊外散步。 中林因为父母健在,兄弟妹妹又多,所以,他从来也没有邀请我去过他家;而伊东慎策,则因为一个人住在公寓里,所以,我有时去他的公寓玩。但是,这两位青年,都是真正的良家子弟。不管周围的环境多么适合男女关系的进一步发展,他们都不会做出我期待中的那些越轨举动。如自以为是坏人的伊东,只要他发现,陈设着床榻的卧室门开着,他就会立即走过去,将它关上。 一方面,我对他们这种君子态度深感失望;但另一方面,正因为这样,我的心中,升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占有欲。我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让自己看起来更符合一位圣女的标准。他们两人中,哪一位将先成为我的美食呢,我的心中蠢蠢欲动,然而我却不露声色。 当那年秋天的展览会,缓缓地落下帷幕之后,我们之间的这种三角恋爱关系,怕是持续了三个多月的光景吧。尽管中林和伊东都老在原地踏步,一步也不敢往前走,但我知道,该是瓜熟蒂落的时候了。我只须守株待兔,便可以大功告成啦。 事后想来,正因为我当时对他们期望太高,并且过于自信,所以,后来当我发现自己遭到了背叛的时候,失望与愤怒,使我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年关过后,中林和伊东两个青年,却只到“情人”咖啡屋来过两、三次,此后,好像不约而同似的,他们再也没在咖啡屋露过面。这种情況,以前从未发生过。从前,不论他们中的哪一个,只要三天没有看见我,就会坐立不安,那位傻乎乎的中林,就曾对我实话实说过。 一个星期、十天、两个星期过去了,他们再也没有来找过我。我的直感告诉我,肯定是出事了。我隐隐感到有些不妙,那种难以名状的不安,瞬间笼罩在了我的心头。也许有人暗中中伤我……这个人是谁呢?我的脑海中,迅速浮现出山内林子——那如黑色幽灵般的不祥身影。 这会不会是林子在暗中捣鬼呢?林子时常来“情人”咖啡屋,进门以后,每每都是一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里喝茶,她不可能知道我对中林和伊东的心态。林子会不会把我与万藏的事,泄露出来呢?巧的是,最近林子也没来咖啡屋…… 不久之后,一位来咖啡屋的客人,彻底地赶走了我心中的困惑。 那天晚上,我接待了一位曾和中林一起来过咖啡屋的客人。我婉转地向他打探了一下中林的消息,谁知他听后大吃一惊,睁大眼睛看着我说:“哎呀,难道你还不知道,中林结婚了吗?他度蜜月去了。听说,那位老兄也曾有一个意中人,我以为他还在追她呢,不料,他却突然变了卦,和父母亲选定的姑娘结了婚。说到底,这位老兄也没什么与众不同呀。” 男人的声音钻进我的耳膜里,仿佛一声炸雷,在头顶突然爆响。一时之间,我的心好似从悬崖上,突然坠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它是那么的空虚、痛苦,但是,接下来的一瞬间,我的心头燃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 “啊,美纱子小姐,你要去哪儿?” 我连招呼也不打,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衣帽间走去。我在衣帽间披上大衣,冲出了“情人”咖啡屋的后门。 就因为过于自负,所以,现在我所受到的屈辱,才更让人感到揪心般的痛苦。而屈辱的感觉越强烈,便越是按捺不住心中那团燃烧的怒火。 满腔怒火将把我抛向何处? 我像着了魔似的,招手叫住了一辆正要驶过面前的计程车。当我淸醒过来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已经站在伊东慎策的公寓前。伊东住的公寓,和最近新修的那些廉价公寓不同,那是一栋五层高的、牢固的钢筋水泥建筑。伊东住的套间,是在公寓的最高一层——五楼。 我在公寓前踌躇起来。我见伊东究竞是要干什么呢?伊东和中林也只是泛泛之交啊。 就算是中林突然变卦而结了婚,伊东也不可能知道他那么做的理由。 但是,从他们两人,几乎同时不再去“情人”咖啡屋这点来看,他们之间,会不会有某个共同的理由呢?如果不把这件事的真相弄清楚,我实在受不了。 ―进公寓大厅,公寓的管理人员便从传达室的小窗口里探出头来,笑容可掬地和我打了个招呼。因为以前我跟伊东来玩过两、三次,管理人员还记得我的长相。 “请问……伊东先生,在不在?” “不淸楚。要不要我给他的房间去个电话?” “不用了。我自己上楼去看一下。” 我说着登上五楼,站在伊东的套房前敲了一下门:“谁呀……” 我听出是慎策的声音。听声音他像是喝醉了。 “是我……美纱子。” “啊!”他略感惊讶地为我打开了门。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他用一种十分陌生的眼光,打量着我,又飞快地扫了一眼走廊的角落,开口问道:“美纱子……你,一个人?……” 他对我说话的口气也完全变了。从前,慎策虽然自贬为坏人,但每次面对我时,他都是彬彬有礼的。难道,这也是因为喝醉了酒? “是的。我今天有空,到外面走一走。因为有一阵子,没有见到您了,我心里想,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行了,进来吧。” 慎策又看了看走廊的角落,然后,倒背着手关紧房门,最后又“咔嚓”一声,用钥匙将门锁上了。啊,这个男人还对我一往情深。 但是,他的嘴唇好像和谁怄气似的,歪斜在一边,两道下流的眼神,瞬间舔遍了我的周身。这又是为何? “对不起,打扰您休息了。” 慎策穿着睡衣睡裤,外面披着一件白得耀眼的长袍,我不好意思地,从他身上移开了视线。慎策又歪起嘴唇,轻蔑地一笑。 “我该告辞了。知道您健康无恙,我已放心了。” “美纱子,别装模作样了吧。” “什么?” “你过去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了。你是圣女?……呸!你把我和中林骗得好苦。” “您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呀?” “美纱子,摘下你的假面具吧。你因为不明白中林为什么突然结婚,所以,今晚才会来我这儿刺探情况,对不对?……啊,我真羡慕中林呀,因为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摆脱了你的感情控制。可是,你该怎样补偿我?我对你这个纯洁的处女深信不疑,被你弄得神魂颠倒,你是不是该为我做点什么?” “是有人在背后中伤我吧?” “中伤?……哼!……美纱子,你还要继续装下去吗?” “对不起,伊东先生,请你让开好不好?我该回去了。” “你这不要脸的臭婊子!” 突然,伊东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拖向他的怀中。因为事起仓促,我步履踉跄,身子已经被牢牢地卡在慎策的双臂之中。 “放开我……放开我……再不放开……再不放开我,我可要喊了!” “随你的便。臭娘们,烂娼根,你喜欢男人操对不对?我跟你说,你别以为,我现在抱着你,就是还喜欢你,迷恋你。我要报仇!我要恣意地玩弄你,我要向你报复!……来,和我到卧室里去。” 啊,慎策的指责是对的。我的内心虽然愤怒得发狂,但身体却乖乖地让他拽着,向前走去。 就这样,我被拽进了他的卧室。慎策好像疯了一般,他用颤抖的双手,把我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剥去,扭住我的胳膊,把我按倒在床上。 <er h3">04 我遭到伊东慎策强暴之后,这个故事便突然间染上了血腥的色彩。 我在那个伊东慎策的卧室里,经历了那憎恨与欢乐相互交织的一小时之后,便离开了他的房间,当我拖着极度疲劳的身体,正好走到管理人员所在的传达室的门前时,不知哪儿传来了“嘭”地一声巨响。我惊愕地停下了脚步,这时,只见管理员的嘴里叫喊着什么,从传达室中飞快地跑了出来。 “啊,出事了!”管理人看到一脸煞白的我,声音颤抖得很厉害: “有人跳楼了!” “啊?……” 管理人撇下呆若木鸡的我,正要去看个究竟。但是,或许是他的胆量还不够大吧。 “对不起,小姐,你能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可是……”我的脸上显出了犹豫的神色。 “求求你,请你和我一起去吧。真不凑巧,因为内人出门去了。” 我无奈地跟在管理人身后,向着公寓的大厅外跑去。刚跑出大厅,就见一个奇怪的男人,正从大门外走进来。 “啊,宮崎先生,发生了什么事?瞧您这么慌慌张张的。” “哎呀,原来是金田一先生,您来得正是时候……有人跳楼了。请您和我一起去看看吧。” “什……什么……谁跳楼了?……” 这位金田一先生,身量矮小,头发乱得像个麻雀窝,一身时下很少有人穿的和服,看起来还算合体。 他发现我在看他后,便对我投过一瞥,并伴以一个和善的微笑。看见管理人正要拐过公寓楼,他急忙跟了上去。我似乎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着,也跟在他们身后,朝后院走去。 拐过大楼数米远,就是一块长方形的露天空地,这就是公寓的后院。后院的尽头,躺着一个白色的物体,那个物体似乎摔得很厉害。管理人员趋近白色物体一看,立刻惊叫起来:“啊,是五楼的伊东先生!” 我听到“伊东”二字的一刹那,恐怖得全身毛发直竖。 出于一种本能,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仰望五楼的窗户。可是,就在这一刹那,只见五楼的窗户边,有个人影往里一缩,室内的电灯随后便“啪!”地熄灭了,窗户那儿顿时显得漆黑一片。 “小姐,小姐,你不是刚从伊东先生的房间里出来的吗?”管理人员朝我问道。 “噢,嗯,我在那里呆了个把钟头……” “当时,房间里除了你和伊东先生,还有别人吗?” “没……没有,至少在我离开房间的时候,只有伊东先生……” 我看着数步之外,伊东慎策的尸体。慎策的装束和我分别时毫无二致,只是白色的睡衣睡裤上,这时都渗满了血污。看着他,那种令人毛发直竖的恐怖感,再次穿透我的脊梁,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扩散。 “宫崎先生……”头发蓬乱的金田一先生严肃地说,“刚刚在五楼的窗户边,往里缩的人……是男还是女?” “呀,我什么都……因为对方的行动实在太快了。” “小姐,你说呢?” “我也什么都……” “这就奇怪了。如果躺在地上的这个人,从那个窗户里跳下来,那和他在同一个房间里的人,至少应该大声喊叫几声吧……” 金田一耕助为了避免和服沾上血迹,撩起和服下摆,蹲在露天的地上,检视着慎策的尸体。 “宫崎先生,不管怎样,您得报警呀,另外顺便也把医生……” “这么说,金田一先生,您认为他是被人谋杀的……” “宫崎先生,您听见有人大声喊的声音了吗?” “没有。我当时正在传达室翻阅账本。因为突然听到一声巨响,我便站起身来,从窗户往外一看,这具尸体……不,那时还没有发现尸体……我感觉到,好像有人从楼上掉下来了,所以,急忙从传达室里跑出来,恰好撞见了这位小姐。” “那么,你没有听到叫喊声,对不对?” “对。” “我想,不管他是自己跳下来的,还是被人推下来的,总之,他从楼上掉下来的那一瞬间,只要是一个活人,就应该会发出声音来。其次,尸体头部的伤口也颇为蹊跷。无论如何,宫崎先生,请您火速拨打110报警。” “那么,您认为他是被人杀害后,再推下楼的?” “哎呀,如果不进行详细调查就……可是,小姐你是被害者的朋友吗?” “是的。” “你刚刚还和他在一起吧?” “是的。” “那么,很抱歉,能否请你和我一起,再去那个房间看一看?反正待会儿警察署的人到了,作为参考证人,也会向你问这问那的呀。” “这个……” 我本来还有所犹豫。可是,当我抬头一看,发现楼上所有的窗户,这时全都打开了,倚在窗口的人们,正俯视着我们站着的地方,露天地上也聚满了围观的人群。 我最讨厌被人围观了,于是,我就对金田一先生轻轻点了点头说:“好吧,我愿意!” 我和金田一先生登上五楼时,看见伊东慎策的房门前,围着五、六个人。 “啊,刚才有个人,从这个房间跑出去了,请问有哪一位注意到了吗?” “噢,您这么一问,好像刚才的确有个人,从这儿慌慌张张地逃走了。但是,我只听见了脚步声,真后悔没有出来看看那个人的模样……” 答话的像是隔壁的邻居。其他几个人都异口同声地说:他们没有注意到有人从这儿出去。 金田一耕助小心翼翼地开了房门,既没有在门把上留下自己的指纹,又没有擦掉别人的指纹。我跟着他进了房间。他打开电灯后,对我说:“小姐,你仔细看看,室内的情形,和你离开时是不是一致?” 我缩起身子,将房内飞快地扫视了一遍。伊东住的这个套间,位置正好对着一楼大厅的正门上方。它分起居室和卧室两个房间,起居室靠正门这边,卧室靠内院那边。 “刚才卧室的窗户是关着的,还有……” 我正要往下说时,地板上的一件东西,使我惊得目瞪口呆。那是一截黑檀木的短棒。 “啊,刚才好像没有这个东西……” 金田一耕助撩起和服下摆,蹲在地板上,凝视着黑檀木短棒说:“啊,是用这东西打的吧?上面还粘着血和头发。但是,这是什么东西呢?”金田一耕助继续看着它。 “这是什么东西的柄吧?或许就是阳伞柄。”我克制着自己总算没有叫出声来。 我说,我没有看淸,从五楼的窗户边,往里缩的是什么人,其实,我是在说谎。因为我分明瞥见了,那头格外与众不同的、卷发的轮麻。 <er h3">05 可怜的山内林子哟。 伊东慎策死后的第二天下午,有人在横滨的一所公寓里,发现她服毒自杀了。 并且,发现她尸体的人,一个是公寓管理员,另一个就是我。警方似乎还没有发现,伊东房内的那段黑檀木,就是林子的阳伞柄,但是我为她深感不安。为了商量这件事,我特意从东京赶到了横滨。 管理公寓的阿姨一见到我,就说:“哎呀,小姐,你来得正好。山内小姐今天有点反常啊。” 管理员阿姨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语气中流露出对林子的关怀。 “大姐今天反常?” “噢,我知道山内小姐有早起的习惯,可是,今天到现在还没起床。刚才我去叫了她好几次……总之,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吧。” 山内林子的房间,在这所公寓的最北端,房间里,终年都很难见到阳光。我们站在她的门前,叫着她的名字,但里面无人应答。我试着旋了旋门把手,门也纹丝不动,不用说,是从里面锁上了。突然,我发现了门框上方的换气窗。 “阿……阿姨,你有……有脚凳吗?我从换气窗瞅瞅吧。” 阿姨很快就搬来了脚凳。我踩在上面,朝房内张望。但是,因为里面窗户紧闭,又没有开灯,所以,室内显得幽暗,我根本无法看清里面的一切。不过,我还是依稀瞅见了躺在床上的林子。 “大姐!大姐!……”我连呼两、三声后,声音开始发颤了,“阿姨,好像情況不对啊。大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呢?” “小姐,那就把门撬开,进去看看吧?” “撬门?……我不敢。” 阿姨立刻把木工叫来了。木工弄开门后,开灯一看,大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从林子的脸色来看,那已经不像一个活着的人,我们马上明白出事了。林子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台盘秤天平,还有盛着粉状安眠药的药瓶。此外,天平和药瓶旁边,摆着一把房门钥匙。林子有个习惯,她服安眠药时,总是自己称好了分量再服。床铺下面,还有一张药物包装纸。 “啊,山内小姐!”阿姨哭喊着,正要在床铺边坐下来,木工抬起手阻止了她。 “老板娘,不能碰她。出了这种事,应该拨打110啊。” 阿姨和我被木工半推着,朝门外走去,我最后回头瞥了林子一眼。她的深度近视眼镜,搁在粗制滥造的梳妆台上,镜片已经破碎了。 唉,多么可怜的林子啊!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永别了,我的爱人!…… 这天晚上,我十分痛快地除掉了江口万藏。在此之前,我一直都没有弄清楚,是谁向中林良吉和伊东慎策告密,出卖了我。这个人是林子吗?或者,会不会是那个江口万藏呢? 一日不弄淸这件事,我就一日都寝食难安。于是,这天晚上,我从横滨回到东京以后,就直接去了万藏的工作室。不巧万藏出门了,也没有看到那个年迈的女佣人。 工作室里亮堂堂的,房门也没上锁。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因为老不见他回来,便自顾自地进了他的工作室。我精神恍惚地在写字台前的旋转椅上坐下之后,无意地摆弄着桌上的东西。突然,我惊得头顶如同被人用烙铁猛击了一下。 原来写宇台上,摊着一张大大的吸墨纸,纸的一角,用黑色铅笔画着许多重叠在一起的三角形,一看便知,那是一些鳞形花纹。啊,这正是中林良吉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为掩饰他手里没有抓着东西就发窘,而养成的习愤。 这么说,中林良吉已经来过这间工作室了!…… 我的心中燃起了愤怒的火焰。正当我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的时候,我一眼看到了放在对面模特台上的《圣女之首》。 对了,我差点忘了告诉您,展览会上,曾有许多观众都想收购这幅作品,但万藏执意不肯,并在展览会闭幕的那天,将它悄悄地携回了工作室,所以,这幅作品现在才会摆在他的模特台上。这时,我注意到《圣女之首》的左右两边,分别还有三个模特架,每个模特架上,都有一个胸像,只是那六个胸像上面,都蒙着黑色的绒布。我的直感告诉我,这一组胸像,包含着某种寓意。 我不由自主地向它们靠近。我走到那些胸像旁边,一一地揭开了它们身上的黑布……啊,我当时的惊讶之情,真是无法形容!因为这些胸像,实际上就是我的物化。并且,它们还个个都有了名字,分别是:《圣女之吻》《拥抱圣女》《美妙圣女》《阴险圣女》《血腥圣女》《圣女之春》等等。 我“啊!”地惊叫了一声。不,其实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惊叫过。因为,我当时已经愤怒得,就像一座在沉默中等待爆发的火山那样。 啊,眼前这七副假面孔,毫无疑问,它们个个都是我的再现。我凝视着正中央的那个《圣女之首》,忆起了万藏创作它时的情录,胸中直想作呕。 多么无耻,多么下流啊! 我明白了,一段时期以来。困扰在我心中的疑团。终于解开了。 江口万藏在和我玩那些下流游戏时。从来都没有忘记观察我的表情。并且,还将一个个活生生的我。刻在粘土上面,然后。在我的恋人们面前炫耀。我完全可以想像出。当时的情景,他一定会说,这就是“圣女”美纱子的真面目…… 愤怒和屈辱,啃噬着我的周身。世上竞有这等背信弃义之人!并且,谁又能料到,如此残酷的背叛行为呢? 这时,我听见工作室外面,响起了像醉汉那般步履蹒珊的脚步声。我不顾一切地抓起身旁的调色刀,一下子捅进了醉醮醺的万藏的心脏。 <er h3">06 我终于沦落成为了娼妓! 审判结果出来了。出乎意料的是,我的罪行判得很轻。巧舌如簧的律师,在法庭上振振有词地为我开脱,大意是说:因为江口万藏居心不良地想占有我,他痛恨我和其他男人交往,所以,就制作出那些可恶的胸像,给我的恋人们看,目的是为了吓退他们…… 此外,中林良吉作为证人,被传唤到法庭。他的证词,也证实了律师的上述推论。就这样,由于万藏的奸计曝了光,所以,法庭宣判:对我酌情量刑,缓期执行。 因此,我只在狱中呆了很短的时日,不久就回到了高墙之外的蓝天下。但是,不管我出于多么正当的理由,这个世上啊,再不会有一个男人,会真心实意地爱上我这个有过杀人史的女人啦。况且,先是山内林子,其次是江口万藏,再加上伊东慎策,是他们手把手地教会了我性的启蒙游戏,那些龌龊的记忆,在我的肉体上,烙下了永远抹不掉的印痕。 出狱后的日子里,我的情人换了一个又一个,结果只要一个晚上没有男人,我就无法入睡。最后,不知何时开始,我也加入了妓女的行列之中。 可是,由于淫乱过度,就连我也感到了力不从心。真累啊,我在这个世上,真的活得太累了。我已厌倦了人生。 尽管这样,可我为什么还要坚持把这篇无聊的手记写完呢?事情是这样的: 昨天晚上,我把客人送出门外时,看见我的门口,站着一个奇怪的男人。他不是来求欢的,他说,有重要的话要对我说,一问姓名,才知他叫金田一耕助。 虽然我对金田一耕助这个名字,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当我把他让进简陋的客厅一看,还是立刻想起了在哪儿见过他,原来,他就是在伊东慎策被杀之夜,出现在那个公寓院子里的、那个头发蓬乱的小个子男人。 “哎呀,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金田一耕助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对我会意地一笑。 “噢,您找我有什么事?”我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面前这个奇怪的小个子男人,这也是我近来才养成的习惯。 “你别误会。我只是想就某个问题,和美纱子小姐交流一下意见。” “某个问题?” “就是山内林子小姐服毒的那件事。”金田一耕助微笑着说。 我实在没有料到,他根本不提伊东慎策被杀之事,反而提起了山内林子。我的心里有一种不祥之兆。 “大姐……不,在山内林子小姐的服毒事件中,难道有什么疑点吗?” “是的,被你猜中了。也正因为如此,我今晚才会专门来这里,和你交流意见。” “哪一点可疑?” “啊,这就不用我来说了,因为你比我更清楚。山内林子小姐那么厉害的近视眼,若是不戴眼镜,恐怕和一个盲人,没有什么分别吧。可是,林子小姐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她放在梳妆台上的眼镜,已经破碎成烂啪片片了。林子小姐不戴眼镜,又怎么能那么准确地用天平,秤出安眠药粉的重量呢?你知道吗?如果人体过量摄取安眠药,应引起呕吐,反之若是分量不足,当然就不会导致死亡了。”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克制着内心的慌乱,尽可能平静地说道,“如果大姐……不,如果林子小姐是在称好药粉之后,才摔破眼镜的呢?” “你想说,林子小姐在称好药粉——也就是做好自杀的准备工作之后,眼镜突然‘啪’地一下掉在地上,于是,她便像盲人一样,摸索着把摔破的眼镜捡起来,再送去梳妆台上,对吗?……可是,她为什么不把捡起来的眼镜,顺手放在床头柜上呢?” 我被这个小个子男人缜密的推理弄得理屈词穷。 “那么,您的意思是?……” “是的,这就是一个非常可疑的地方,于是我想到:林子小姐服毒的时候,她的身边可能还有一个人,并且,是这个人劝说林子小姐,服下那些安眠药的……” “可是,她的房门当时是用钥匙锁上了的。而房门钥匙,又在林子的床头柜上。”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上帝啊,我完了! 金田一耕助似乎在等着我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的脸上挂满了轻蔑的笑。 “美纱子小姐,话不能说得太绝对呀。依我看,一串小小的钥匙,对一个长于奸计的人来说,随便就能巧妙地处理。就说林子小姐这件事吧,在床头柜上放钥匙的地方,发现了别针扎过的痕迹。于是,我想到,凶手有可能是将别针结在一根细绳的尖端,预先扎在床头柜上,然后,将细绳通过换气窗,拉到走廊上。且说,凶手杀害林子小姐之后,就用林子小姐的房门钥匙,从外面把门锁上,接着,将钥匙穿在刚说的那根细绳上。这样,钥匙便顺着细绳,慢慢地滑到了床头柜上。此时,凶手只须用力扯动细绳,别针就会脱离床头柜,通过换气窗,回到凶手的手中……哎呀,这种作案手段,在外国的侦探小说中,常常用于‘密室杀人’的制作中,这是一种连小学生都会玩的把戏。或许本案的凶手,也曾经读过那一类侦探小说吧。” 内心的愤怒,使我浑身哆嗦起来。半晌,我才克制住自己,语气平静地反问他:“那么,您的意思是说……是有人下毒谋杀了林子小姐?” “是的,不错。”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林子小姐死后的面容,看上去是那么安详、幸福呢?” 金田一耕助又是一脸讥笑。上帝啊!我彻底完了,我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不错,美纱子小姐。那大概是因为,你的大姐至死都相信,她深爱的同性恋人,也就是你,会跟她一起奔赴天国吧。也可以说,是那个黑心的同性恋人,要她这么做的。‘大姐,我不能活了,我要死了,但是,我不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去死!大姐跟我作个伴吧……’顺便说一句,身为大姐的林子小姐,心里非常清楚:她的同性恋人,为什么不能活下去,所以,她至死都不知道,自己让人给骗了……而且,恐怕她在服毒之前,还和她的同性恋人,做了最后一次爱吧。” “可是,那位同性恋人,为什么不能活下去呢?” “那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她杀害了一个叫伊东慎策的人。的确,当那个慎策被人从窗口扔下去的时候,你已经到了公寓一楼的大厅。但是,认为凶手就是把被害者从楼上推下去的人,这种想法未免有些轻率。特别是伊东这件案子,还必须考虑到:世上还有像山内林子这种,为了自己的同性恋人,奋不顾身、即使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的痴情者存在。林子小姐为了保护你,她算准你已经到了一楼的大厅,才把伊东的尸体从五楼的窗口抛下来。可是,后来你和我一起返回五楼,并在伊东的房内发现了林子小姐的阳伞柄,你这才知道,林子小姐是在保护你。换做一个普通人,对林子小姐的这种牺牲行为,应该感激涕零,可是你却恰恰相反。你认为林子小姐既然发现了你杀人的秘密,就不能再让她活在世上。你真可怕啊,你……是一个令人恐怖的女人,你……” 啊,有什么必要再往下说呢?昨天晚上,金田一耕助离去之后,我就开始续写这篇手记。写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又接着写,整整一天一晚,我都埋首于这篇手记之中。 我真佩服江口万藏这个男人,他对我的性格,把握得何其准确!我在他的工作室,把他除掉的时候,若无其事地照了照工作室中的镜子。当时对镜自盼的我,发觉自己的脸,与《血腥圣女》的面部表情非常神似。恐怕阴谋杀害山内林子的时候,我的脸也与《阴险圣女》该是一模一样的吧。先前我故意隐瞒了第七个胸像的名称,现在我要告诉您,这就是《自缢圣女》。 现在我的头上,正有一个结好的绳套,等着我钻进去。明天早晨,将会有人发现,我吊死在这个房间的天花板上。到那时,我的遗容与江口万藏制作的第七副假面孔,想必会十分吻合吧。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hr /> 注释: 雌蛭 金田一耕助化装 金田一耕助放下写字台上的座机话筒,瞅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时针正指向晚上十点。 金田一耕助的右手,轻轻覆盖在话筒上,他的脑海中,正在不断地回味着,刚才那通奇怪的电话内容。想着想着,他像是茅塞顿开。他几步跨到矮桌旁,从桌下抽出了一本电话号码簿。 他把厚厚的电话簿,迅即拿到写字台上,翻开它,开始寻找聚乐庄公寓的电话号码。 “啊,找到了。”金田一耕助等不及合上电话簿,一把抓起电话听筒,用左手开始拨号。 电话一拨就通了。 “您好,这里是聚乐庄公寓……”从电话那头,传来了公寓总机小姐那甜美的嗓音。 “你好。麻烦你一下,能不能接四楼八号套间?” “您是要四楼八号套间吧?” “是的。” “请您稍等一下。” 金田一耕助将话筒贴在耳边,等着聚乐庄四楼八号套间的住户听电话。其实,金田一耕助并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是男是女。 正因为如此,金田一耕助才会对,这位即将接听自己电话的人物,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但是,前提是:对方必须听电话。而对方不听电话的可能性也很大。 果然,足足等了三分钟之后,又传来了总机小姐的声音:“先生,您好……” “啊,小姐好……” “您要接的四楼八号套间,我叩了半天也没人接。会不会是出门去了呢?” “噢,是这样。小姐,多谢了。” 金田一耕助很想向总台小姐打听一下,四楼八号套间住户的情况,但又担心会招致她的怀疑。而且,聚乐庄好像是一个相当大的公寓,总台小姐是不是认识公寓的每一位住户,也必须打个问号。 金田一耕助放下话筒。他目光散漫,若有所思。他的脑海中,还在回味着先头那通奇怪的电话内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顺手拿起电话听简,给一家熟悉的出租车公司挂了电话,要了一辆出租汽车。 他又看了看表,十点过八分。 金田一耕助好像忽然醒悟过来似的,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墙壁上的椭圆形镜子前。 镜中的金田一耕助,依旧一身和服打扮。一头不知几时梳理过的乱发,像麻雀窝一样顶在头上。一件洗得发旧的小千谷绉绸衬衣,外面绑着一条皱皱巴巴的和服夏裙。金田一耕助瞅着镜中的自己,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他从镜前转过身去,进了里面的房间。里间是他的卧室。 两分钟后,从卧室中走出来的金田一耕助,已经是西装革履,一副绅士装扮。深灰色的西裤以上,是一件华丽的夏威夷方格布衬衫。在镜子前再戴上一顶贝蕾式的鸭舌帽,总算将一头鸟窝般的乱发,也给遮盖住了。 只要瞅一眼西装革屐的金田一耕助,我们就会知道,这个男子,为什么平日一定要穿和服。穿和服尚且其貌不扬,显出一副寒酸的模样,如今穿上西装,就更让人产生那种印象了。 原来如此。若是这样,这位男子忌讳穿西装,就不无道理了。 金田一耕助的化装,就此简单地告一段落。他从书架上抽出东京都行政区划地图,将涩谷区那一张摊开在桌面上。因为聚乐庄公寓,就在涩谷区的S町。 金田一耕助用手指,在地图上寻找聚乐庄。他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它的大致方位。这时,从公寓门口,传来了汽车熄火的声音,紧接着,汽车喇叭连响了三次。 在旁人的眼中,这位金田一耕助,在绿之丘町的高级公寓——绿之丘庄二楼三号套间,过的是寂寞而可怜的鳏夫生活。可是,他本人既不觉得寂寞,也没有感到有什么不便之处。 金田一耕助将涩谷区的地图,重新查看一遍之后,折起来放回了原书架。此时,电话铃响了,是公寓的管理人员山崎打来的,他通知金田一先生,包租的出租汽车到了。 “好,知道了。我立刻就来。” 金田一耕助放下话筒,拉开写字台的抽屉,取出了眼镜盒。盒子里面有一副玳瑁腿的透明眼镜。有色眼镜容易引人注目,于化装是不利的。 戴上眼镜对镜自盼,确实和平日里的金田一耕助,风格大不相同。人们对装扮成这副模样的金田一耕助,究竞会怎么评价呢? 金田一耕助冲着镜中的自己,露齿一笑,摘下眼镜放回盒内,连同盒子一起插入夏威夷衬衫的口袋中。略一运神,又从头上取下贝蕾式的鸭舌帽,塞入西裤后面的口袋里。他不愿公寓管理人员山崎先生,和出租汽车公司的那个熟识的司机,看出他化过装。 金田一耕助走出套间,锁门后他又看了一次表。手表上显示着十时十五分。他就像马上要去冒一个极大的风险似的,挺起胸膛,深深地吸了一口室外的新鲜空气。 事后想来,他当时要去的地方,确实有一次冒险,在那里悄悄地等候着金田一耕助。 去公寓 自称运筹推理侦探的金田一耕助,在他过去的大半生中,无论是上述程度的化装,还是其他形式的化装,于他都极为罕见。 所谓运筹推理侦探,是专指那些极爱偷懒的侦探先生。他们自己仰靠在安乐椅里,凭借别人辛辛苦苦搜集来的情报,来推断案件的真相。这对对腕力缺乏自信,又不喜欢运动,如金田一耕助这号人物来说,也许是最恰当的工作。 金田一耕助这个人,偶尔心血来潮,也会随便换换装,到外面蹯跶蹓跶,所以,今晚他才会这副打扮。他的这种行为,该不是与侦探小说的主人公唱对台戏吧,公寓管理人山崎目送着今晚西装革履的金田一先生,钻入出租车内离去,禁不住这么想到。 事情是这样的:快十点钟的时侯,金田一耕助接到了一个陌生女子打来的电话。从她的声音来判断,金田一耕助知道,对方还是个年轻女子,不,至少可以断定,她不是一位老太太。 “您是金田一先生吗?我要找金田一先生。”女子一副叮问的语气。不知为什么,金田一耕助从她的话中,感受到了一种紧张的气氛。 “是的,我就是金田一耕助,您是哪位?”金田一耕助周到地与她应酬起来。 “我是……啊,对不起,从目前来说,我还难以向您奉告。” 如果从事的是私人侦探,这种与众不同的职业,接到这一类异乎寻常的电话,本身就不足为怪。而且,少不得还要忍气吞声。 “哦,哦,原来如此。……那么,您想委托我的是?……” “噢,噢……我没有通报姓名,却要有求于您,真是失礼之至。不过,这也是出于万不得已,希望您能谅解我的苦衷……” “好说,好说。不,其实像您这样的情况,也是常有的。那么,我能为您效劳的是……” “噢,就是……万分冒昧,因为我现在时间紧急,没法子去拜访您。” “是,是,您说得对。那么……” “喚,嗯,就是……” 干私人侦探这一行,但凡忍耐力不够强的人,或许都不能胜任。因为委托人要办的事情,一般都不愿公之于众,因此,他们在说出那件事之前,一般都要耗费相当的时间。今晚打电话给金田一耕助的女子,也属于这种类型。 “嗯,喂喂,金田一先生,您在听我说吗?” “噢,我耳朵正贴着话筒,洗耳恭听着哩。您就慢慢想吧,考虑好了再告诉我。我会耐心地等着您……” “谢谢。嗯,实在抱歉,我说出来,少不得要冒犯您……” “哪里,哪里,我的职业如此,请别客气。” “那么,嗯……那么,嗯……”电话里那“嗯啊”的声音,让金田一耕助心急如焚。最后,她终于说出了她要办的事情。 “我现在在涩谷区S町的都营电车站附近,在一间公用电话亭,给您打电话……” “噢,原来如此。那么……” “是这样的,嗯,这附近有一个叫做‘聚乐庄’的公寓,不知您知道不知道?这是一所相当髙级的公寓。” “噢,名字听起来倒很熟,但是我还没有去过这所高级公寓……那么……” “是这样,嗯,我把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忘在‘聚乐庄’公寓里了,从公寓出来后我才发现……” “哦,原来如此。那么……” “噢……那么,实在对不起,我能不能请先生……金田一先生您,去帮我把那件东西取回来?” “啊,原来是这样……您的东西忘在‘聚乐庄’公寓的哪个套间?” “是四楼的八号套间。门牌上写着‘梅本’的……” “请您等等。我要记一下……嗯……是‘聚乐庄’公寓的四楼八号套间,门上写着梅本对吗?” “是的,是的,正是那样。” “您是说,您有东西忘在那个套间了,希望我去帮您取回来,对吗?” “对!对!……” “您忘在那儿的东西是什么呢?” “是一只女用手提包。手提包由红、黑两色皮革拼制而成,式样如同蛙嘴小钱包。它的背带,也是用皮革拼成的,但颜色和包体不一样。总之,您到那儿一看就知道了。” “原来如此。您刚才说,把这只手提包忘在‘聚乐庄’公寓四楼八号套间了,您还记得,它放在套间里的哪个位置吗?” “嗯,它在……那是一个二居室的套间。从走廊的外门进去后,便是套间的正门,正门进去是起居室,起居室后面是卧室。我记不清,把手提包放在那两个房间中的哪一间了……” “原来如此。那么,八号套间的门开着吗?” “不,走廊上的外门已经锁上了。” “那我怎么进去呢?” “您问得好。所以,我已经把钥匙预先藏在这间公用电话亭的门框上面……如果您马上就来拿的话,我想,没有人会发现的……” “哦,哦,那当然……那么,我把手提包取回来之后,该送到哪儿去呢?” “不,这件事待会儿我再通知您。今晚,只要您替我把手提包取出来就行了,所以……” “啊,原来是这样……那么,嗳,我可以提两、三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嗯,您的意思是……”听声音女子像是十分痛苦似的。 “我想,就算您提出来,我也未必能回答您。我无比自私地请求您,我只希望您按我说的那样去做。啊,对了……” 接下来,女子含糊其辞…… “酬金和费用方面,我想,等您把手提包交付给我时,我再一并付给你,您看怎么样?啊,请您等等……” 女子又强调性地说:“我还有一个十分无理的请求,请您不要查看手提包内的东西……先生,喂,金田一先生……” 女子的声音,总让人觉得是那种不顾一切的语气。 “哎,哎,请讲。” “先生,您救救我……您救救我这个可伶的女人吧。请您照我的话去做!求求您,先生,我是真的在求您哪……” 女子一声声地呜咽,震撼着金田一耕助的内心。金田一耕助想了想,说:“那么,夫人……啊,不对,我失礼了。” 金田一耕助想,或许对方还是位小姐呢,于是像是要收回刚才的错误称呼似的,紧接着说:“请让我简单地复述一下您刚交待的事情。” “好,好,请您开始吧……” “那么,我马上就去涩谷区S町都营电车站旁的公用电话亭。在公用电话亭的门框上面,您已经预先藏好了钥匙,对吗?” “对,对,对,完全正确。” “我拿到那把钥匙以后,就去聚乐庄公寓的四楼八号套间。聚乐庄公寓有电梯吗?” “有。不过,请您尽可能不要乘电梯。” “您的意思是,要我避开旁人的耳目?” “是,嗯……”女子略一迟疑,“这一点随便您怎么想吧。” “哦,这样啊。那么,然后,我开门进入四楼八号,那个门牌上写着‘梅本’的套间。进去以后,就会在起居室或者卧室,看见一只用红黑两色皮革,拼制成的女用手提包,我把它取回来,暂时代管。下一步,等候夫人……对不起,等候您的下一道指令……您的意思大致如上吧?” “您记性真好。嗯……我还要唠叨一句,请您不要查看手提包内的东西……” “遵命!……不……不过,夫……夫人?……啊……对不起,嗯……如果我拒绝您的委托,您打算怎么办呢?” “先生!”话筒里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把金田一耕助的耳膜都快震破了。 “不要,不要啊!……您不要说得那么残酷,先生,求求您,金田一先生!” “啊,您要这么激动,总之,我答应您就是了。” “拜托,拜托啦,先生,求求您,一个可怜的女人,在恳求您啊!”电话那头的女子像是带着哭音。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那么,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按照夫人……啊,对不起,照您吩咐的那样,开始行动,请您放心吧。” “先生!”女子哽咽着说,“谢谢您。” 接下来,“吧嗒”一声轻响,女子轻轻地切断了电话。 哎呀呀!多么惨无人道哟。 昭和三十七年八月五日晚上十一点左右,金田一耕助俨然一副公寓住者的姿态,从聚乐庄公寓的正门,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之前,他慢悠悠地踱进S町都营电车站附近的公用电话亭,假装漫不经心地在门框上面摸了几下,金田一耕助发现,门框上厚厚的一层尘埃中,确实放着一把钥匙。 这不会是某人的恶作剧吧,金田一耕助的心中,有一刹那曾怀疑过打电话来的女子,但是,很快又否定了它。不,不会的,金田一从对方那不顾一切的语气中,判断出那不可能是一个恶作剧。 在走出公用电话亭之前,金田一耕助从西裤后面的口袋中,拿出贝蕾式的鸭舌帽,在头上戴好,又把玳瑁腿的眼镜,架到了鼻梁上。至此,金田一耕助今晚的化装,就算彻底完成了。 从公用电话亭到聚乐庄公寓,步行只有五分钟的路程。公寓离都营电车的车轨距离很近。因为靠近涩谷车站,所以交通便利,并且,难能可贵的是,它还是闹市中的一个幽静的处所呢。 金田一耕助走进公寓大门之前,没有忘记从公寓外部,端详一下它的全貌。 眼前的聚乐庄公寓,并不是那种时下流行的摩天公寓。这是一栋八层楼的建筑,每一层看上去,最少都有二十个套间。由于大面积使用玻璃,使整个房子看起来,犹如童话中的水晶宫一般。现在,它的大部分窗口,都灯火辉煌,似乎在告诉人们,窗内的住户,都还没有就寝。 这也难怪。半个月来滴雨未降的东京,这几天,每天都是持续三十度以上的高温。即使时过午夜,气温也不如人们想像中的那样,有所降低。虽说这儿是高级公寓,但室内的冷气设备却不完善,所以,住户们都热得晚上睡不好觉,尤其是今夜,可以说是半个月来最热的一天。 公寓一楼的大厅内,备用楼梯的左边,安有三部电梯。电梯挤占了楼梯的空间,使楼梯看上去很狭窄。金田一耕助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楼梯。 金田一耕助不慌不忙地,一步一步地踏着楼梯往上爬。他还不知道,前方有什么东西在等着自己。并且,他也不愿去想它。因为有的时候,那种多余的先入为主,会妨碍一个人正确地判断事物,金田一耕助绝不会犯这种错误。 已经攀爬到了三楼了,还没有遇见一个人。其实遇上了也不打紧。公寓这么大,住户这么多,来访的客人,应该也相当多,这里的人,不可能对每一位来访者,都加以注意的。更何况,金田一耕助身上的招牌打扮——那一身皱巴巴的和服,加一头鸟窝般的乱发,早已为一套西装和一顶帽子代替和遮盖了,所以,即使有人看到,也不会联想到,他就是金田一耕助。 总算是上四楼了,金田一耕助还是没有碰见任何人。只看见从电梯里出来的人,正头也不回地走向走廊深处。在这样的夜晚,被酷暑煎熬的人们,似乎无心去注意旁人。 这幢公寓的房间编号,每层都由一号开始,依次往后数。同号的房间,每层都是同一个位置,只有上下之分。金田一耕助在上四楼之前,就已经确认过这一点了,八号套间就是一出电梯门第一眼看到的那一间。 四楼八号…… 门旁果然有一块上写“梅本”的门牌。因为有姓无名,所以,不知道房主是男是女。 金田一耕助警惕地察看了一下周围的情况,此时正好没有人。他的右手戴着一只薄薄的手套,左手插在夏威夷衬衫的衣兜里。他用右手试着旋了一下门把手,门的确是锁着的。 金田一耕助再次环视周围之后,这才把钥匙插进钥匙孔。咔的―声,锁弹开了。然而,就在这时,金田一耕助听见电梯上楼的声音。金田一耕助沉着地、小心翼翼地拔出钥匙。他将双手插在衬衫口袋中,装作若无其事地,从八号房门前离开,向着走廊深处,一边走,一边挨个地看那些门牌。 电梯停在四楼,里面走出一个男青年。之后,电梯继续上升。 男青年出电梯后,一眼就瞅见了金田一耕助,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略一迟疑,又迈开步子,越过金田一耕助,向走廊深处走去。 男青年经过金田一耕助旁边时,金田一耕助像是无意地自言自语:“噫!不会是五楼吧?” 说完,他转过身来,折回楼梯旁边,一只脚踏在五楼的楼梯上,装作出于慎重起见,而想再度确认的样子,又向周围扫了一眼。这时,他发现男青年正回头朝这边看,他已走到了走廊的拐角处。 一只脚踏在楼梯上的金田一耕助,再次巡视周围之后,摇摇头又上了二、三级楼梯,当他调头再看时,男青年也从走廊拐角消失了。于是金田一耕助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跑进了电梯旁边的八号套间的房门。 哇……好险!…… 在尚不清楚打电话来的女子,与八号房主梅本是什么关系的前提下,一个闪失,就有可能被反诬成擅闯私宅罪。 果然,从走廊的外门进来后,便是一张窄窄的正门,正门里才是一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欧式起居室。站在起居室内的金田一耕助,已看出了房主梅本是一位女性。因为室内的家具、摆设,样样都是年轻女性用的东西,而且,看得出来,这些东西都极其昂贵。 由于房主是一个年轻的小姐,所以,金田一耕助意识到,自己必须更加提高警惕。一等到自己目的达到了,最好是尽快离开这里。 金田一耕助的目光,在室内迅速地扫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手提包。难道,是在里面的卧室吗? 卧室门关得严严实实。金田一耕助依然将左手插在衬衫口袋中,用戴着薄手套的右手,拧了一下门把手,门没有上锁。他刚把门拧开,一种身体的本能,使他禁不住连连倒退。 因为卧室里一股浓烈的酸味,迎面袭向了金田一耕助。狭小的房间里,酸气弥溲,刺得金田一耕助眼泪直流。酸味直冲鼻孔,金田一耕助忍不住拼命地咳嗽起来。 尽管如此,金田一耕助在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依然目睹了床上有人躺着的事实。 金田一耕助退到卧室门外,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他用左手掏出手帕,摘下眼镜,轻轻地擦拭着满眼的泪花,再次睁开眼睛时,他感觉到酸气的刺激,已经不如刚才那么猛烈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打算寻找那只手提包。因为预先弄清了窗户的位置,金田一耕助直接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夏夜的热空气扑面而来,多少减轻了室内的浓酸,造成的窒息感。 金田一耕助回头注视着床铺上躺着的人,忍不住痛苦地呻吟起来。 啊,床上的人真惨!…… 床上一男一女拥抱在一起。女人身上穿着一件长睡衣,男人则穿着睡衣睡裤。女人仰面朝上,男人的身体在女人上面。问题出在两人的脸上。两张脸都被硫酸烧得惨不忍睹。好像他们脸上的皮肤,已被整张地剥掉了一样,看上去只有一些鲜红的、绽裂的、黏糊糊的肉块。那血肉模糊的样子,分不清哪是眼睛哪是鼻子……并且,还伴着浓烈的酸味、烧焦的人肉气味…… 可是,对这两人脸部的惨相,我必须控制自己,再做更加具体生动的描写。因为我不愿给读者带来不快。 金田一耕助迅速地观察了一下床上的两具尸体。从男人的肌肉和皮肤光泽来看,他的年龄大约在三十五、六岁之间,而他身下的女人,可能要年轻一些吧。 宽大的双人床下,躺着一只红黑相间的女用手提包。手提包的铜卡口,已经被人打开了,里面有两、三样东西掉在地板上。 金田一耕助至此方才明白,打电话来的女子,为什么要选中自己来取包。 毋庸置疑,打电话来的女子,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重返这个杀人现场的。可是,她又不能随随便便地委托一个人来办这件事,因为那样的话,取包人就会沾上杀人的嫌疑。 她或许认为,像金田一耕助这样大名鼎鼎的私人侦探,背后还有警视厅等等力警部那样的知己,即使沾上杀人嫌疑,也大致可以开脱吧。 金田一耕助弓着身子,拾起床下的手提包,又把散落在地板上的口红和小本子拾起来,收进手提包中。 金田一耕助今晚的使命,就是把这个提包带走。带走它,也许将会妨碍案件的侦査。但是,因为金田一耕助已和委托人有约在先,所以,他有屜行约定的义务。 “我姑且先将这个手提包带走,余下的事情,就交给警方吧,看破案的情形,到时再从其他角度,协助侦查……”金田一耕助的脑海中,迅即转着念头。 思考归思考,金田一耕助又细心地,在床铺下面查看了一遍,看看是否还有其他从手提包内掉出来的物品。突然,走廊的外门上,响起了敲门声。 “昌子小姐,昌子小姐……”敲门声过后,一个男声在门外呼唤着。他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这引起了金田一耕助的怀疑。 金田一耕助想起自己进门时没有反锁外门,急忙环视室内,想寻找一个藏身之处。但是,卧室里没有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说得勉强一点,床底下或许还行,但万一被他发现就完了。 还好,卧室和起居室之间的门是开着的,金田一耕助蹑手蹑脚地溜进了起居室。 “昌子小姐,昌子小姐,梅本小姐,是我,我是河野。我是健太郎,你在不在啊?” 门外的男人压低声音呼唤着。见无人答应,又开始轻轻地敲门。显然,这个男人是想避开旁人。 金田一耕助还在寻找藏身处。这个梅本小姐,肯定是一个生性懒惰的人。起居室的角落里,随便地竖着一个衣架,衣架上挂满了那些久未清洗的内衣、袜子等等。 金田一耕助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到衣架后面,刹那间,房门“吱呀!”的一声被拧开了。 “怎么?原来你在屋里啊,昌妹。”男人的声音中,带有那种狎昵的味道,他开门进来了。听声音,他似乎已反手轻轻地带上了外门。 “昌妹,是我呀,河野健太郎,你的健宝来啦。阿昌,你在哪儿?” 金田一耕助从衣架后面,偷偷地看了这个男子一眼后,心里委实吃了一惊。原来,他就是刚才从电梯中出来的那个男青年。 当时,为了尽量不让对方看清自己的面孔,自己也只好尽可能地,不去观察对方的脸。 眼前的那个家伙,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青年。他有着修长的身躯,美国兵式的发型,上身穿着一件华丽的夏威夷衬衫,举止之间虽不免矫揉造作,但不失为一位美男子。 自称为河野健太郎的男青年,瞪大眼睛环视着起居室。 “昌子小姐,你怎么啦?睡觉连门也不关,看来你也是个随便的女人呀。起来吧,或者上我那儿去……哎呀! ……”河野长出了一口粗气,看着半掩的卧室门,“这……这到底是什么气味?” 河野将门敞开,只向卧室里瞅了一眼,便禁不住浑身哆嗦起来。这一点,躲在衣架后的金田一耕助,也看得清清楚楚。 河野直挺挺地立在原地,呆呆地瞧着床上的惨状。一会儿后,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迅速地看了看周围,溜进了卧室中。 三分钟……四分钟……五分钟…… 当河野再次进入金田一耕助的视线中时,他的手里拿着一件东西。他手中是什么东西呢?当金田一耕助明白过来的时候,不禁在内心喊了一句:“完了!” 那是一个精致的化妆盒。也许,它从手提包内掉出来的时候,随便滑到了床底下。河野如获至宝似的端详着它,那是一种邪恶的眼神。一会儿他又嗤地一笑,金田一耕助看得出,他的内心是多么得意啊。 河野将化妆盒装进了自己的西裤口袋,走出了公寓的正门。他警惕地窥探了一会儿走廊的动静之后,快步出了套间的外门。 金田一耕助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之后,又进卧室查看了一番。因为河野在卧室中足足呆了五分钟,他到底干了什么呢? 金田一耕助马上就明白了河野在卧室中干过了什么。 原来,床上的尸体依然是男上女下,但两人拥抱的姿势,和尸体的位置,却和先前略有不同。也就是说,河野将这两具恐怖的尸身翻动过,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几分钟后,金田一耕助一路小跑,来到S町都营电车站旁的公用电话亭,他拨通了110报警电话号码。 闺房的残暴 身穿一件洗得发旧的白底蓝花和服衬衣,腰间绑着一条皱皱巴巴的和服夏裙,脚上趿着一双破木屐,这就是金田一耕助。事发的第二天,金田一耕助踩着木屐,迈着蹒跚的步伐,造访了本案设在涩谷区警察署的专案组。这一天是八月七日。一个热得人头昏眼花、四肢无力的午后时刻。 看起来,记者招待会刚刚结束。记者们三三两两地步出了警察署,后面跟着好像忙得不亦乐乎的新井刑警。 “啊,金田一先生,您来得正好。”新井的额头上渗满了汗珠。 “呀,新井先生。我刚去了警视厅,听说警部先生上这儿来了……” “啊,大热天的,请您快进屋去。请您快进屋去。先生也是看了最新的报道么?” “是的。好像受害人死得特别惨吧?”佯装不知情的金田一耕助,在良心上多少有些内疚。 “是啊,再没有比它……”新井刑警沉痛地说。突然,他下意识地探头朝向门里。 “警部先生,警部先生,金田一先生来了。” “哦!”里面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啊哈哈哈哈!……金田一先生,请进。” 三伏天的下午,正是署热的高峰时刻。等等力警部热得满脸绯红,双颊上汗水直流。他一见金田一耕助进来,连忙从椅子上弯腰站起。 “啊,你坐。大热天的,还要调査这么意外的案子,真难为你啦。” 因为记者招待会已经结束,所以,专案组的组员们,也大部分都执行任务去了,办公室里只有等等力警部,和年轻的警部补两人。 “金田一先生,我来介绍一下吧。这位是唐泽先生,也是本案的负赍人。” “啊,金田一先生,请多关照。哎呀,本案简直就是盛夏的一场噩梦啊。” 怪不得唐泽警部补有这种沉痈的喟叹。验尸报告上说,不仅受害者的面部被硫酸烧烂,甚至,从他们两人的下腹部到大腿肚,整个下身,全被泼得血肉模糊。从他们的受害部位来看,似乎是一场情杀。 “听说受害者之一,是当红作家立花慎二?” “是的,一点没错。他的身份已经得到了确认。金田一先生也看了报纸吧,受害人的脸部,被硫酸腐蚀得完全不成样子。幸好那一年,我们在作协登记指纹的时候,立花的指纹没有漏掉。现在,只要核对指纹,身份就一清二楚了。” “受害的女方是……” “不,女方的身份,还不能像立花先生那样肯定下来。不过,她好像是房主梅本昌子,说得更准确一些,该叫立花昌子才对呀。” “啊?”金田一耕助不无惊讶地说,“那么,他们两人结婚了吗?” “是的,这一点,我们也是刚知道的。昌子于上月二十八日,以立花妻子的名义,入了立花慎二的户籍。” “听说立花先生还有一位前妻,对吗?” “是的。他们的关系有点复杂啊。据立花的作家朋友说:梅本昌子的母亲,曾带着昌子和繁子两个女儿,嫁给了立花先生的父亲,所以,立花先生和昌子、繁子两姐妹,从幼年时起,就像亲兄妹一般。是的山水养育了他们。听说,立花先生的前妻,名叫田边泰子,她原是昌子的校友。立花先生是因为继妹昌子的关系,才和泰子有了接触,并逐渐产生感情而结婚的。” “啊,原来如此。这种例子见得多啦。” “是的。可是立花先生原是一位药剂师呢。听说二战时,他曾作为药剂师,被应征入伍。战后回到故乡静冈,在一家医院工作。作为一位药剂师,他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然而,三年前,他以自己的战争经历为题材,发表了一部长篇小说,不料,处女作问世之后,一夜之间就成了畅销书,他也摇身一变,成了当红作家。于是,他夫妻二人理所当然地上东京来了。紧接着,昌子也尾追而来。” “把继兄让给朋友,她开始后海了吧。”唐泽警部补从旁注解道。 “可不是么。” “而且……”等等力警部接着说,“这也是听他的作家朋友说的。据说,他的前妻田边泰子,是个极为平常的家庭妇女。与此相反,昌子却擅长文学,所以,对立花来说,昌子当然比泰子更合适。立花创作小说时,常常请昌子协作,于是渐渐地,两人之间就萌生了爱情。” “那么,他的前妻泰子……” “哎呀,我们现在正在调查她的下落。他们是在今年五月份离的婚,所以,五月底,她的户籍就从立花家迁出来了。据立花的作家朋友说,她目前的生活,还不至于发生困难,嗯,好像是法院判了一笔赡养费给她。离婚后,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那位作家朋友还说,她也许回故乡静冈去了……” 等等力警部说到这儿,支吾起来,他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可是,听说,使受害者致死的,是剧毒药品氰酸钾……” “是的。时至今日,氰酸钾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啦。” “可是,警部先生……”金田一耕助不解地问道,“凶手用氰酸钾,完全可以杀死被害者,为什么还要用硫酸毁容……要局部伤害被害人呢?” “先生,那是因为……”唐泽警部补也厌恶地皱起了眉头,“那或许是女性特有的一种残忍报复方式吧。” “您是说,这是立花先生的前妻,对他二人的报复?” “不!……不不! ……不不不!……”唐泽警部补连连摇手,“这样下结论还为时尚早。不管怎么说,现在必须查明她的下落。” “顺便问一句,昌子的妹妹繁子……” “噢,我们现在正在和静冈方面联系。无论怎么说,作家朋友这一层关系,只是一种面子上的来往,它不可能像家庭人员那样,相知甚深。在这种关键时刻,若是找不到曾与他们关系亲近的人,就很伤脑筋。就是静冈方面,也是大海捞针啊。” “可是,金田一先生……”等等力警部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立花好像是个性虐待狂。昌子的尸体上,到处都是新伤。” “啊,新伤?……”金田一耕助大吃一惊。他发现尸体比警方早,但由于女尸当时穿着长睡衣,他没有注意到她身上的伤口。 “哦,是这样的。立花到底还算是个名人,他也害怕自己的阴暗面被人知道,所以,昌子穿和服和西装时,露在外面的肢体,倒像是没有什么伤痕。可是她的背上、屁股蛋上、大腿上……啊,特别是那两片鼓鼓腾腾的圆屁股蛋上,看上去简直是体无完肤,上面布满了深深的鞭伤。” “鞭子找到了吗?” “找到了。是在昌子的寓所里找到的,好像是赛马的骑手,用的那种鞭子。” “如果伤得最厉害的是屁股上,那就证明:立花的施虐,是在昌子的同意下进行的?” “也可能昌子本身就是个被虐狂。对了,立花是不是在这一方面,也不满意泰子呢?” 金田一耕助将自己埋在椅子里,馱默地陷人了沉思。 五号那天晚上,往自己的住处打电话的女子,会不会是立花慎二的前妻——田边泰子呢?她是不是田边泰子暂且不论,那个电话以后,这个女子发生了什么事情呢?这两天,她一直都没有和金田一耕助联系,金田一耕助对此深感不安。 金田一耕助的第六感觉告诉他,这个案子还有隐情。 多门修 傍晚五点时分,金田一耕助离开了涩谷警察署,在离警察署最近的公用电话亭,他给绿之丘庄公寓管理人员挂了个电话。但是,那位身份不明的委托人,依然没有任何联系。 “噢,没有女客人来的电话。不过,金田一先生……”山崎先生报告道,“多门先生给您来过电话。” “啊,多门先生……他留了什么话?” “今晚八点,他希望和您在有乐町的老地方会面。他说,您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 “哦,是这样啊。哎呀,谢谢。” 多门修是个曾有数次前科的男子。几年前,他被卷进一件杀人案之中,险些被误认做凶手。当时,多亏了金田一耕助的智慧,才使他得以开脱。自那以后,他对金田一耕助崇拜得五体投地,近年来,又以金田一耕助的心腹自居。 多门修的本性并不坏,他干坏事,好像是出于一种冒险心理。这种喜欢冒险的毛病,有一天终于使他无法自控,以至行为出轨。金田一耕助正是了解了他的弱点,这才适当地为他提供一些,可以体验到冒险的工作。所以,他自从崇拜金田一耕助之后,再也没有干过任何不法之事。 平时,他在酒店里当保安。当金田一耕助接手的案件,有需要的时候,他就会招之即来,为案件的侦査效犬马之劳。 金田一耕助现在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因为他从杀人现场,取走了相当重要的证物。尽管他恪守委托人的约定,还没有查看手提包内的物品,但他可以断定,手提包的主人曾去过现场。而且,这位手提包的主人,自从在现场附近的公用电话亭,给他打了那次电话以后,就再也没有露面。 她就是田边泰子?如果查看手提包内的物品,或许会找到答案,伹金田一耕助决定再等一等。 金田一耕助在银座的餐馆,独自用了晚饭,扭头一看表,已经是八点了。他离开餐馆,在有乐町的街道上,信步而行,看看快到人行天桥下。 “先生。”随着一声响亮的招呼,眼前闪出了一个矫健的人影。 这是一个三十岁上下、体格魁梧的男青年,被太阳晒得浅黑的脸上,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看着眼前这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多门修,实在让人想不到他曾数次服刑。 “谢谢您前天给我挂电话……” “噢,别客气。”金田一耕助噗地一笑,“行动这么快?消息可靠吗?” “请您放心。俗话说得好,干哪行的通哪行,至少,我已经弄清了他的姓名、长相。” “哦,是这样啊,谢谢。” 金田一耕助这次委托他调查的,是河野健太郎的住所。但他怎么这么快就査出来了呢?金田一耕助对这种事情,向来是不去干预的。因为若是问起来,也许会触及眼前这个男子阴暗的过去。 “那么,他的职业是……” “酒吧领班。酒吧名叫做‘奥迪赛斯’。” 啊,原来如此。金田一耕助回忆着五号那天晚上,自己躲在衣架后面,看到的那个男青年的身段相貌。经多门修这么一说,金田一耕助觉得,他身上的确是那种酒吧领班的气质。 “顺便问一句,先生您的安全不要紧吧?” “有什么……” “不是,对方当时是不是认出了您?” “没有。他不可能知道是我。” 虽然,金田一耕助曾在“聚乐庄”四楼的走廊上,和河野健太郎擦肩而过,但那时的金田一耕助,完全是另一种不同的装扮。而且,由于对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八号套间的“客人”,所以,金田一耕助相信,那个和他打过照面的河野,不可能会记住他。 “奥迪赛斯”酒吧在西银座深处,一条狭窄的小巷里。朱红色的屋檐下,有一排翠绿色的街灯。金田一耕助和多门修进门时,已有四五位客人,坐在了立席前的栖木上品酒。由此看来,酒吧的生意相当红火。 多门修绕过栖木,将金田一耕助引进了里面的包厢。 “先生,您要点什么?” “啤酒,你请自便吧。” “那我也要啤酒。此外再来几碟小吃。” 店内有四、五个漂亮的女招待,穿来穿去。金田一耕助和多门修坐定之后,又有一位客人,带着四、五个随从,一拥而入。 “喂,他不在店里?” “那不可能!……”多门修不安地朝长长的立席后面张望。这时,女招待上啤酒来了,她好像误解了多门修。 “哎呀,您在看谁呢?” “噢,不是……”多门修立刻否认,免得女招待再问下去。 金田一耕助拿起杯子,让女招待替他斟酒。 “是这样,我们听说这家酒吧里,有一位十分美貌的昌子小姐……” 金田一耕助灵机一动,想出了这个借口。因为他记起,河野那天晚上,是唤着“阿昌,你在哪儿”走进聚乐庄公寓四楼八号套间的。 不料,女招待一听,立刻大吃一惊:“哎呀,不好,您是来找前天被杀的昌子小姐的?” “什么?”金田一耕助瞠目而视,“前天被杀……?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您看看,现在报纸上,不是在大登特登,一桩硫酸杀人案么?被害者的名字,就叫梅本昌子,她惟一的身份,就是在我们这个酒吧干过。不过,我们酒吧的人都叫她玉美。” 女招待以一种“对现今轰动一时的案件被害者,再熟悉不过”的语气,夸耀似地说。 “啊!”双目画瞪的金田一耕助,那吃惊的样子,表现得惟妙惟肖。 “这种事,实在让人想不到啊!我们要找的昌子,不会是她……尽管如此,那位小姐,什么时候在这儿工作过呢?” “她大约是去年春天三月间来的。可是,唉!……” “唉?……” “唉,就是说,昌子小姐刚来不久,就被立花先生包养起来,而我们的领班健哥,后来好像也和昌子小姐拨到了一块。所以,健哥刚被警察当做参考人带走了。” 金田一耕助深有感慨地说:“啊,酒吧里竟然出了这种事,反而顾客盈门。城市里的人,大概就喜欢看热闹吧。” “不过,像立花先生那样的客人,我们躲还来不及呢。店里的客人,大都是有身份的,少了那种人也无所谓。” 金田一耕助觉得,女招待的话相当刺耳,但他知道,她并不是冲着自己说的。金田一耕助察言观色,发觉她对自己,并不是完全没有好感。 半夜干活的“苦力” 河野健太郎不是关键证人。警方只向他询问了立花慎二与梅本昌子,以及前妻田边泰子之间的三角关系。 田边泰子的事,河野不清楚。所以,专案组并没有从河野的证词中,取得什么重大进展。 与立花慎二离婚之后的田边泰子,终于有了下落。原来,她并没有回故乡静冈,她在浅草一家名叫“大和钟点女工”的家政服务公司上班,住在下谷的公寓里。八月五日傍晚开始,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看来,田边泰子的确是一个值得怀疑的人。 梅本昌子的妹妹繁子,从静冈上东京来了。她出现在涩谷警察署专案组办公室的时候,已是八月九日的事情。 当时,正好金田一耕助也在专案组的办公室。从照片上看,姐姐昌子才华横溢,面容姣美。而眼前的繁子,似乎适得其反,给人的印象是呆扳。棕红色卷发以下,是一副高度近视的眼镜,透过眼镜,可以看见一双金鱼眼般鼓突的眼珠。还有满脸的小疙瘩。她的年龄,看上去有三十岁,不知她自己对这样一副相貌,是不是产生过自卑。 “是的。嗯……”繁子面对唐泽警部补的质问,战战兢兢,说话也结结巴巴。 “立花哥没有其他亲人了。他的父母都在二战中亡故。不,嗯,哥哥的母亲去世得更早些……” “这么说,你就是立花先生的遗产继承人?” “遗产……什么遗产?……”繁子的面部表情,犹如一尊石像,语气也冷冰冰的。 唐泽警部补略显惊讶:“遗产,就是指某人遗留下来的財产。就是说,立花先生的财产,将全部归你所有。” “哎呀!”透过深度近视的眼镜,繁子用那双金鱼眼,凝视着唐泽警部补。但她一会儿又低下头去。 “不可能!不可能……因为,立花哥和我并没有血缘关系诶。” “不,可是……”唐泽警部补试图说服对方,“因为令姐是立花夫人,所以,立花先生去世以后,他的遗产,即他生前的所有财产,都应该由令姐继承。可是,令姐也被谋害了,所以,按照法律的规定,你就成了他们的财产继承人了。” “哎呀,那不可能……” “你认为不可能的事,却是法律上的规定。你还有其他亲人吗?” “没有了。” “没有了?……真的一个也没有?” “噢,对了,我还有一个堂姑,她是先父的堂妹……” “那么,那位堂姑现在在哪儿?” “当年先母带着我们两姐妹,改嫁立花爸爸的时候,堂姑也很反对,她和先母大吵了一场之后,就再也没有和我家来往过……现在,就算在路上碰到她,怕也认不出来了。” “可是,嗯,这种关键时刻,你最好还是请你堂姑帮帮你。顺便问一下,你在东京的住宿问题……” “噢,从前,我吵着姐姐带我上京玩过一次。姐姐说,像你这样呆头呆脑的人,尽给人添麻烦,于是不到半个月,就把我送回了乡下。当时,姐姐还住在五反田的若竹馆公寓,我这次还想重游旧地……” “哦,是这样。那么你暂时就住若竹馆吧。说不定还会有事找你。” “哎呀,可是,我住不起……” “哈哈哈哈!……你在说什么呀?你不是立花先生的遗产继承人吗!还不至于住不起一间普通的公寓吧。” 唐泽警部补知道,立花慎二的小说,迄今都很畅销,光版税一项就相当可现。 梅本繁子在专案组露面的当晚,多门修给绿之丘庄的金田一耕助挂了个电话。 “先生,我已经调査了田边泰子在下谷的住处,以及泰子所属的‘大和钟点女工’家政服务公司。” “啊,我知道了。辛苦了。那么,结果如何?” “和您了解的差不多。听说,泰子有一只红黑相间的手提包,手提包的铜卡口,像蛙嘴似的,包上还有一根长长的背带。” “哦,这样啊。谢谢。” 那只手提包,现在就在金田一耕助的手中。但是,除非得到田边泰子许可,否则,不能打开这只手提包。 “对了,河野健太郎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暂时没有。” “啊,明白了。不过,为了慎重起见,你还得对他加强监视。依我看,这个人把握着案件的关键。” “是,我一定照办。我会严密地监视他,只要稍有不对,我就会马上向您报告。” “好,就看你的了。” 金田一耕助认为,要破解这件案子,惟一还可以指望的,就是河野健太郎。因为他从现场带走了化妆盒。 只要一闭上眼睛,金田一耕助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手捧化妆盒的河野健太郎那邪恶的笑脸。 河野健太郎肯定知道,那个化妆盒是谁的。也许,他正盘算着,以它为把柄,去要挟化妆盒的主人吧。若是这样,他也许知道田边泰子现在在哪儿。 然而,事件的结果往往出乎意料。这桩令人恐怖的硫酸杀人案件,在案发后的第十天,也就是八月十五日深夜,以一幅更加恐怖的惨景收了场。 而且,协助破案的功臣,既不是金田一耕助,也不是等等力警部,而是曾服刑过数次的多门修。 多门修的发现是在h町,那里离聚乐庄不远。准确地说,它离金田一耕助曾去取过钥匙的那个公用电话亭,步行只有短短三分钟的路程。 虽然,战争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但这里,至今依然瓦砾成堆。金田一耕助后悔的是,事先怎么没有把这块数百张榻榻米大小的废墟考虑进去呢? 废墟一角,伫立着一棵从战火中残存下来的黑松。松枝向四方伸展,像是立在废墟上的一把大黑伞。它的周围杂草茂密,怕有齐腰那么深吧。 八月十五日午夜一点。 在距离黑松数米远的杂萆中,有一个黑影,在轻手轻脚地干着什么。不,虽然他本人极不愿弄出声响,但由于工作的性质,他还是弄出了相当大的响声。 听声音,那个黑影好像正在把沙砾铲起来,送到什么里面去。他一锹锹地铲着,又一锹锹地送入深深的洞穴之中。 铲沙砾的响声过后,从遥远的地底,传来了“咚!”的一声,好像是一个重物掉进了洞里。 这个深更半夜,还在偷偷摸摸地干活的“苦力”,自刚才起,就一直都在不停地干着这种奇怪的活计。当然,干活的同时,他也没有忘记,偶尔停下手中的铁锹,察看周围的动静。 而且,这个奇怪的“苦力”,好像还有一个同伙。那同伙隐身在废墟入口处的萆丛中。如果有过路人靠近草丛,这同伙就会掷一颗小石子,向那位辛苦干活的“苦力”悄悄发出警告。 “啪!”地一声,一颗小石子落在草丛里,“苦力”迅速地停下手中的活计,紧握铁锹,在草丛中伏下来。 可是…… 另一个黑影竞然躲过了同伙的严密监视,闪电般地、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那个神秘兮兮的“苦力”。 这个黑影蹑手蹑脚地,突然扑向了拿铁锹的“苦力”。 “啊……”“苦力”低声地叫喊起来,但是因为被黑影从背后卡住了脖子,他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苦力”痛苦地挣扎着,他扔下铁锹,想将手伸进口袋。因为他的口袋中,藏着一把手枪。 但是,黑影没有让他得逞。他一把便钳住了“苦力”的手,朝后面反扭着。 “苦力”用脚踢黑影。他想从对方的手腕中逃脱,就拼命挣扎。 自始至终,打斗中的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无言中,一场殊死的格斗,在齐腰深的草丛中继续着。 那个放哨的同伙,自然发现了这边的情況。是去帮“苦力”呢,还是撒腿就跑?同伙略加思索,决定还是选择前者。 同伙从口袋中掏出一把斜形宽刃小刀,拨开草丛,疾步向前,但是依然晚了一步。 “啊!……”寂静的午夜里响起了一声惨叫,伴随着惨叫声,好像有一个男人,掉进了深深的洞穴之中。 当同伙明白,掉进洞穴里去的,竟然是自己这边的人以后,便倏地转过身去,向着废墟外逃跑。她跳上一辆停在僻静处的汽车,方向莫辨地猛踩油门,方向盘一打,一阵风似的开走了。 二十分钟之后,金田一耕助被多门修的电话声,从梦中唤醒。他连忙起床,朝h町的废墟奔去。 “啊,先生。”多门修兴奋得双眼放光,“河野健太郎正在这口井里折腾呢。井底好像还有一具尸体。因为河野在里面,不停地说‘恶心,快拉我上去’之类的话。” “你在电话中说,他还有个同伙,可……” “那个同伙已经驾车逃走了,看样子,像是个女人。” “干得好!但是,我们还得把等等力警部叫来。” 午夜两点。 硫酸杀人案件专案组成员,全体出动,风风火火地朝废墟处赶了过来。 警员们把河野健太郎弄上来后,在井底发现了一具腐烂得面目全非、散发着恶臭的裸体女尸。 “她到底……是谁?”等等力警部用手电照着女尸的脸想辨认,但只是徒劳。 “警部先生,请您看看这个女尸的身体。她浑身都是旧伤,她肯定是立花的前妻田边泰子。” 此时,一个刑警也对河野健太郎搜完了身。 “啊,警部先生,这个王八蛋,身上居然带着女人用的化妆盒。” “啊?化妆盒……”金田一耕助从刑警手中,一把夺过化妆盒,只见盒上刻着字母——S·U。金田一耕助如遭五雷轰顶,惊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果这是田边泰子的化妆盒,首写宇母应该是V·t。若是梅本昌子的,那就应该是M·U,或者因为已与立花结婚的关系,也应该是M·t。 “警部先生,案件已经真相大白。请逮捕梅本繁子。” “什么?那、那么,繁子是凶手?” “不。请你把繁子逮捕后,检査一下她的身体。如果她的身上有无数新伤,那她就不是真正的繁子,而是其姐昌子。我们一直误以为,与立花死在一起的是昌子,而事实上,那是她妹妹繁子。现在,为什么要用硫酸毁容,答案也找到了。昌子这个外表柔软、嗜血成性的女人……这家伙真像一条雌蛭。” 三天以后,梅本昌子被捕了。 她完全不是什么性被虐狂。从她令人发指的犯罪手段来看,倒不如说,她是一个性施虐狂更恰当吧。 昌子在和立花正式注册登记结婚的同时,就已考虑好,如何从丈夫的迫害中逃脱。不仅如此,她还打算,将立花的财产据为己有。于是,她不惜拿自己的妹妹当替身,非常残忍地将丈夫与妹妹一齐杀害,自己再装成繁子来继承遗产。 打开泰子的手提包后,大伙儿才明白,她八月五号晚上,为什么会去梅本昌子的住处,也就是那个硫酸杀人现场。 泰子是接到前夫立花的信后才来的。但是,立花将泰子叫来,究竞想干什么呢?信上没有说。大家分析,也许是立花发现了昌子那如雌蛭一般,嗜血成性的性格,想商量和昌子离婚后,再与泰子复婚? 从那个令人恐怖的杀人现场,逃出来的泰子,给金田一耕助打过电话以后,就被昌子杀害了。拾到化妆盒的河野,一看就知道,化妆盒是繁子的,为了确认,他又检查了尸体,发现床上的女尸不是昌子。因为那具尸体身上,没有那种他熟悉的特征。那是一种惟有与昌子发生过两性关系的人,才知晓的特征。 “埋掉泰子以后,下一个目标,就轮到河野了。真可惜!”听说被捕后的梅本昌子,若无其事地说了这么一句。 顺便说一句,梅本昌子曾对某种油质粉膏有过敏经验。该种膏体一涂到脸上,皮肤就起斑疹,并且,还满脸长出像粉刺一样的小疙瘩。至于这种油质粉膏的名字,就请允许我保密吧。如果说出来,恐怕这种粉膏不好卖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