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道狂之诗08 破门六剑》 第一章 野和尚 那凄烈的哭喊声音,响彻少室山少林寺的山门前。 是某个婴孩正在放声大哭。然而那声音中隐隐有一股深沉的震荡,听来不似是因饥饿或恐惧而哭泣,更像在吼叫。 哭声已经持续许久,但那婴孩还半点没有疲累收歇的迹象。站在山门前的几个和尚与小沙弥,显得手足无措。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婴孩的母亲把自己仅有的冬衣包裹着儿子,自己只穿一件单薄衣裳,虽是个壮健的农妇,仍不禁在打颤。 和尚两手捂着耳朵,仔细看那包在薄棉衣里的男婴,他虽是出家人,一看之下还是忍不住皱眉。这婴儿才刚满三个月不久,身子瘦瘦小小,奇的是全身都长满了又黑又密的毛发,就连耳鬓和腮子都像盖了大把胡须,乍见还看不出是人,让人误以为是初生的狗儿。 这怪婴仍然哭叫着,一只毛茸茸的小手,一直死命抓着母亲胸口衣裳不放。母亲一边流着泪,一边想用力去挣,但孩子的指掌出奇地有力,还是挣他不脱。 和尚也尝试帮忙去拉婴孩的手臂,始终拉不开来,太用力又怕伤了孩子,一时都束手无策。 山下一带的贫农因无力抚养孩儿,将之送上少林寺乃是常有的事;孩子跟父母分离,哭得死去活来亦是必然,和尚早就见怪不怪。可是如今这般情状却是头一遭。 那哭声甚为洪亮,在山间回荡不止,恐已传到上方的寺院殿宇了。看门和尚害怕哭声打扰了寺里众僧的功课,自己会给长老怪罪,就跟那母亲说:“檀越,不如你还是先带他下山……等再大一点才送上来……”农妇急得几乎跪下去,自己也泣不成声。她丈夫上个月刚病死,家里七个孩子许多都还小,实在养不了。有三个女的跟一个男的已经送人家收养,就只余这生来吓人的老么,说什么都没人要,除了送上寺院来,她再想不出什么办法。 “请大师拿剪刀来。”她勉强收起泪水说:“我就把这衣服割开吧。”此等非礼之事在少林山门前发生,要是误传了出去,可是大大有损寺院的清誉。 和尚正在犹疑间,却见后面已有人从石阶信步下来。他们定睛一看那身穿袈裟、手提禅杖的身影,不是别人,居然正是少林寺方丈本渡禅师。 几个和尚连忙合十低首,心里很是害怕——方丈竟为这等小事亲自下来察看,必然是要责怪那烦人的哭声了。 本渡禅师踏下来的步履甚是稳重,禅杖只是轻轻点地,并未需要用它借力;未满五十岁的魁梧身躯挺得笔直,宽厚的胸肩将僧衣袈裟撑得胀满;有如岩石的头脸,除了戒疤之外还有两、三道深刻的伤痕,都是年轻时在寺内练武比试留下的。 虽是如此长相身材和堂堂步姿,但本渡并没有予人半点盛气凌人的压迫感,反倒像一棵会行走的大树:坚实壮硕,却能包容庇荫一切。 众和尚再看主持身后,下来的还有数人。原来是文僧长老了澄大师,身边左右有两个弟子搀扶着。了澄是本渡的师叔,当今少林寺里除了已退任的前方丈了恒大师以外,就数他辈分最高。众和尚见了更惊得身子缩作一团。 本渡趋前看看那周身是毛的婴孩,半白的眉毛扬了一扬。 “可怜的孩子……”本渡伸出曾经苦练少林“铁沙掌”、五个指头都磨平了的手掌,轻轻抚摸婴孩的头顶。 那手掌虽是骨节突露又满布厚茧,但抚摸的触感异常轻细,隐隐显示了本渡武功已达“从刚臻柔”的境地。 在这温暖的手掌抚慰下,婴孩却仍是哭泣不止,揪着母亲胸口衣襟的小拳头,似又抓得更紧。 了澄大师也到孩儿跟前,一双慈祥的眼睛俯视其哭相。 “缘尽了,就放开吧。” 了澄这般轻轻说了一句。 婴孩的哭声顿时收歇,围着毛的嘴巴好不容易合起来。抓着衣服的五指也松开了。 了澄伸出一双枯瘦得像鸟爪的手。那农妇看着他清澈的眼睛一会儿后,也收起悲伤,把男婴交到他怀里。 已不再哭的男婴,这时竟与抱着自己的了澄对视,眼神里没有半丝对陌生人的惊惧,定睛不移有如成年人。 了澄将男婴交到师侄的手上。 “本渡,这孩子过了蓄髫①之后,就由你亲手剃度。”‘注①:少林寺所收幼儿,都交在山脚下为寺院耕作的农家寄养,直至约五、六岁方带回寺出家学佛,这称为“蓄髫”。’本渡恭敬地接过孩子,心里甚感奇怪。 了澄说完就让两个弟子扶着,拾级往山上回去。他离开前又说了一句:“此子虽顽鲁,但生就一颗见性之心,他日果证不凡。”半年以后,男孩身上的奇异胎毛渐渐自行脱落,再与一般婴儿无异。 五岁回归少林寺,方丈本渡亲收为徒剃度,按少林七十二字辈分排行,为“圆”字辈。 七岁正式诵经礼佛,同时开始修习少林武艺。少林寺强调“禅武不二”,即使是武僧也不可偏废了禅修功课,若有怠惰则禁止练武,以防他们一味斗胜争强。这孩子过了整整两年,都没能把最入门的经文念诵,坐禅听讲时又常常打瞌睡;但每到武课就马上生龙活虎,而且好胜心甚强,不论各样锻炼,都爱好跟同辈甚至前辈较量比试,许多同门也都怕了他。 师父本渡多次罚他禁足练武场,后来总是了澄太师叔出口为他开脱:“且由得他。这孩子,不可当作其他人般教。”孩子听过太师叔的话后,倒有时自动自觉拿起经书来念。虽然到了最后还是读不懂多少经文。 二十二岁之年,他通过少林武学最高试炼“木人巷”,以双臂夹开放在巷道出口的灼热鼎炉,臂内侧因而烙上“左青龙·右白虎”之印,是为少林高手之标记。少林数百年来得此烙记最年轻者,他是第四名。 烙记还未痊愈,他同日就长跪于“金刚堂”不起,请求方丈师父批准他修习少林镇山之宝“十八铜人大阵”②。三天之后又是了澄为他说项,获赐铜甲一副,六角镶铁齐眉棍一杆。 ‘注②:关于少林寺“木人巷”与“十八铜人大阵”,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八》。’二十四岁,从上山参拜的武人口中,得知近年武林掀起的暴烈风波。 一个月后独自出走少室山,为的只有两个字:  武当。 ◇◇◇◇ 那半张铜铸的夜叉恶神脸孔,造型异常凶暴慑人;每片包镶着铜片的护身铁甲,也满是教人触目惊心的磨蚀与凿痕。 然而这一刻,看在江西车前村两百名村民的眼里,这个在阳光中反射出金红光芒的身影,无异于下凡的菩萨活佛,众人心里有一股要下跪膜拜的冲动。 圆性和尚穿戴着全副“半身铜人甲”,右手倒提齐眉棍斜垂身侧,眼睛牢牢盯着十尺之外的鄂儿罕。 阳光照射之下,鄂儿罕那张轮廓深刻的脸孔却显得神色阴沉,眼神再不像平日死鱼般冷漠,激动瞪着被圆性踩在脚下的同伴韩思道。 鄂儿罕双臂迅速在身前交错,左右握着腰间双剑柄,严阵戒备这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野僧。 韩思道仰卧在地,本来白晰的半边脸,被圆性那一拳打得高高肿起,颜色由紫入黑,一双细眼反白,嘴角冒出白沫来。他呼吸很浅,似已没了半条人命。 站在鄂儿罕身后那十名术王众,先前凶狠跋扈的神情自然早就消失,一个个目瞪口呆,神情不可置信。 ——在他们心目中,不只是波龙术王本尊,就是术王敕封的几位“护旗”大人,都俨如凡人不可碰触的地煞魔星;其中之一的韩思道,却竟然在他们看也看不清的瞬间,就被人打得倒地半死! 其中一个拿着大叠“化物符”的术王弟子,惊呆间手指不自觉松开来,纸符脱手,如落叶随风飘飞。 好几片纸符吹到鄂儿罕身上。他一动不动,仍然保持随时拔剑的姿势,内心却在暗暗叫苦:——到底交上了什么霉运?竟然连续两天遇上这样的事情? 圆性戒备着鄂儿罕等人同时,也在观察四周状况。他看见众多哭泣流涕的村民,再见到术王众牵着的马匹鞍旁,挂着许多个大布袋,就知道眼前绝不是什么好事——韩思道突然出手暗算更是明证。 ——带这么多袋子,是抢劫吗?……被圆性所擒并逼着拉车的四个马贼,已经停止了疯狂挣扎。原先他们赫见令人闻风丧胆的波龙术王部众,想要拼命逃生;怎料这恶和尚一拳,就把对方一名头儿连人带剑都击垮,这等武功,他们从前连想都没有想象过。 ——我们竟然在他手底活了下来……简直是祖上三代积的福! 当中一名马贼,顺手抓住飘来的一片“化物符”看看,口里忍不住喃喃说:“我听说过……抓‘幽奴’,原来是真的……”圆性的心思远远不似他那憨厚的外表,这句话没有逃过他耳朵。 “快说。”他扬扬浓眉。 那马贼懊悔不已,惶恐地左右瞧瞧双方,心想还是这和尚比较不好得罪,吞吞喉结便说:“那些布袋……是用来装人头的,好像是他们什么仪式,得用人命祭死者……”圆性看一眼布袋大小和数量,又瞧瞧村民的人数。 ——不是抢劫。是屠村。 他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瞬间收紧目光。 ——这一趟,没有来错! 圆性最初因为跟踪颜清桐,误打误撞到来江西;然后又意外听闻有“武当弟子”在此地,纯因好奇方才一直南下找寻,并没有想过找到的所谓“武当弟子”,竟然是如此邪恶之徒。 圆性一眼看去就断定:对面虽有十一人之众,唯一堪称敌人的就只得这个带着双剑、容貌不似汉人的黄须男子。 鄂儿罕虽因韩思道被击倒而大感惊讶,但他毕竟由波龙术王亲授数年,身姿架式未因情绪而动摇,交错的两臂肌肉,处于一种既不紧张却也没松弛的微妙状态,能够高速拔剑出击;双腿膝盖略蹲,势如随时扑击的豹子。 圆性看出此人确实不弱。这等功夫,要非历经无数生死搏斗,就定然是名门所传。 “收集人头?……”圆性朝鄂儿罕冷笑:“你知道吗?我曾经见识过真正的武当弟子……我肯定你们是假货。”他说着扬起棍头,直指鄂儿罕的脸。 “武当弟子,才不会干这种无聊事。”鄂儿罕听了,双目又恢复往日那死寂无神、仿佛无视一切生命的眼神。 极度的冷酷,其实表现出心里的熊熊怒火。 ——你这是说,术王猊下教给我的武当派绝学是假的? 对鄂儿罕来说,这就等于否定了他的人生。 这时传来一记闷呼。是地上的韩思道。 原来圆性踏在他胸膛上的脚,不自觉地加重了力度。与其说是韩思道呼叫,不如说是那压力硬把他胸膛里的气挤了出来。 圆性的愤怒,绝不下于鄂儿罕。尤其在看出了鄂儿罕的武功水平之后。 这等武功,却用以威逼残害寻常百姓——在圆性的世界里,这是难以想象的卑污之事! 韩思道胸口肋骨发出破裂声。 鄂儿罕听了怒意更增:他跟韩思道关系虽不好,但对方好歹是术王亲挑的“副护旗”,如此被人像只蟑螂般踩在脚下,就等于对术王猊下的直接侮辱! 昨天早上在庐陵县城,他毫不羞愧地选择逃跑,因为对方有五个。 然而今天眼前对手,只有一人。 ——要是今天不能把这些“幽奴”带回去,我还算是物移教的“护旗”吗? 灭化无常,死何足畏。 事神以诚,宣教大威。 鄂儿罕的眼神又再变化,这次透出了一种疯狂之色。 圆性再次扬眉。他清楚感受到,鄂儿罕的架式散发出更强烈的气势。 相似的眼神,圆性曾经见过:那个死在他怀里,犹如行尸走肉的男人。 ——鄂儿罕并非服了“仿仙散”,而是靠着对波龙术王的信念自我催激。效果就如昨天他在县城向部众念诵咒文一样。 鄂儿罕咧开两排牙齿。黄须扬动。 圆性感受到敌人散射的战气,马上也作出相对的反应。 两人几乎是在同一刹那发动。 鄂儿罕腰带上一对湘龙派古剑,先左后右交错出鞘。他的身体俯前,几乎成一直线,全力扑出! 圆性则以韩思道身体为踏板,穿着铜甲的左腿猛踩他胸口前跃。随着韩思道痛苦吐血,圆性硕厚的身子如炮弹射出,同时已架起齐眉棍,借着这股冲力,使出少林“紧那罗王棍·穿袖势”,镶着铁皮圆钉的六角棍头,激取鄂儿罕面门! 鄂儿罕的双剑亦已成招,运使波龙术王所授“武当势剑”,左手剑斜架在头顶上方,右手剑横向反砍圆性颈项! 二人跃扑之势都甚猛,那十尺距离在一眨眼间已缩短,剑棍火速交接! 鄂儿罕这招“势剑”是要正面硬破,靠头上的左手剑将圆性刺棍架去,同时右剑砍斩,连消带打取胜;怎料左剑一碰上那齐眉棍,就已感受到非常强横的力量,如排山倒海传至,左剑非但无法将棍拨去,棍力反倒压过来,影响了他全身的架势与协调,连右手剑都一时窒碍砍不出去。 只是兵器交锋,圆性的刚劲就足以透到对方的身体骨架里,仿佛将鄂儿罕钉在原地! ——这种力量…… 鄂儿罕还来不及惊愕,已感到左剑被反压下去,六角棍吃着剑身,仍然从中线刺入! 鄂儿罕果断地变化右剑去向,也将之架往齐眉棍,合双剑交叉之力猛举,这才抵住了浑厚的棍势。 圆性这招“穿袖势”乃跃在空中发出,为了拿捏最强的攻击距离,右手右足皆居前。这时刺棍之力已尽,他身子一着地,左脚又紧接踏上前去,左手同时像划桨般猛拨出,将另一端的包铁棍头横扫出去,“跨剑势”挥击鄂儿罕右肩! ——从刚才远距离如标枪般的直刺,再瞬间变换成近接横扫,左右两端发招自如,正是这根双头齐眉棍的妙处。 鄂儿罕面临对方横向扫击,本可将双剑化为直刺反攻,用“以直破横”之策,把圆性逼开。 可是眼前一片光芒,原来圆性此刻变成左足在前,整个左半边身都有铜甲保护,鄂儿罕的剑尖无从下手;圆性这“跨剑势”不只手中棍,全身上下有如整面会移动的铜墙铁壁,朝鄂儿罕迎头压来! 先前接招时已见识了圆性的刚劲,鄂儿罕更加不敢硬碰,上身后仰闪躲之余,下面双脚施展出术王所授的武当轻功步法,以巧妙角度退去,避开了这拦身扫棍! 鄂儿罕后退,圆性却不上步去追,只顺着扫击之势将齐眉棍抡过半圈,同时双掌在棍身上滑过,瞬间从双手握棍中段,改变成持着棍尾一端,尽用了棍长五尺有余的优势,再次大幅扫出,这次改攻下路,“乌龙翻江势”劈杀鄂儿罕后退中的两膝! ——长兵器之利,是不用改换架式高低,兵锋已可覆盖敌方从头到脚全身! 鄂儿罕赫然感到下路有威胁袭来,惊异于敌人变招之猛之速,再也顾不了面子,拔腿跃后闪过这低扫棍,着地时又再急跌了数步,握剑的双手大大摊开保持平衡,状甚狼狈。 长棍夹沙尘贴地扫过,如镰割草。 旁观村民的眼目视力不足以捕捉那快棍,只见一抹残影在地面刮过,带有一种极为锐利的声音,他们一时还错觉,圆性手上那条木棍,不知何时化成利刃。 圆性趁机奔前追击,双手再次化为近身短打的两头握式,一个弓步朝鄂儿罕中路直进,两拳有如推出般猛力冲前,以棍身中央直压鄂儿罕喉颈! 鄂儿罕毕竟苦练剑术日久,很快就回复马步平衡,见这压棍攻来,他及时竖立双剑,成二字架在胸前,仅仅将棍身抵住! 两人变成近接以硬力相抗,三柄兵器紧紧互挤,他们的头脸也顿时相距不足两尺。 鄂儿罕感觉圆性那山崩般的劲力,一刻不放松地涌来。他吃力紧锁双臂关节,才勉强抵抗得了。 鄂儿罕近距看了圆性一眼,发现圆性虽一脸乱生的胡须,但其实面容甚年轻。 这等拳棒功夫。还要是个和尚。鄂儿罕心里再无疑问。 “少林?” 圆性听了微笑,回了一句: “武当?” 圆性那笑容里充满了轻蔑。 意思是说:你这样也算是武当? 这越过了鄂儿罕心里的尊严最底线。 圆性突然感到棍上的抗力消失。代之是一种有如胶着的牵引之力。 鄂儿罕双剑已变势,从向前力推化为往斜下方带下去。 “引进落空”之技。“太极剑”。 圆性的齐眉棍猝然被双剑黏带向鄂儿罕身侧,失去了攻击的准头! 鄂儿罕接连再变,右剑仍搭着长棍中央往下带,左剑却已离开,遁最短的直线,以最小幅的动作,平平刺向圆性右目! 在近身缠战中突起这变化,古剑尖锋又在甚近的距离里急刺而来,圆性似已无闪躲的余地——在这刹那,圆性心里感激一个人:武当“兵鸦道”高手,尚四郎。 全因为在西安与尚四郎的一战,圆性早已对“太极”不陌生。鄂儿罕一发动双剑化劲,他就知道是什么一回事。 ——任何一个高手都会告诉你:在他们那种层次的对决里,“知道”有多么重要。 电光石火之间,鄂儿罕心头狂喜。因为他刺出一剑的左手,从剑柄传来了得手的触感。 ——我打败了少林武僧! 那喜悦令他忽略了那触感的微小差别:剑尖刺中的,是比人体任何部位都要坚硬的东西。 原来圆性早就捕捉这刺剑来势,他略一侧头,用左半边的夜叉铜面具额处,将这剑挡了下来! 鄂儿罕刹那间无法控制的喜悦,成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要能充分发挥“太极”那微妙得“一羽不能加”的功夫,必要具有在刀山血海、千军万马中也丝毫不动之心,一旦为惊惧、迟疑、骄傲、轻慢等情绪所滞碍,就无法完全放开敏锐的官能,以感应敌人力量流向。 ——就如西安一战,桂丹雷迎尹英川八卦大刀劈下而色不变,正是他取胜关键。 单这一点,足见鄂儿罕的“太极”仍欠火候。 鄂儿罕赫然发现并未得手,右手剑急忙继续化引圆性的长棍向下,以防他抽棍反击。 可是已经没有用。刚才那一刻的窒碍,已削弱了他的化劲;更何况他不是姚莲舟这等“一心二用”的绝顶高手,左手的刺剑也影响了右剑的运行。 那化劲的弧线,已经不再圆。 齐眉棍脱离“太极”的控制。 用“太极”的人失却了控制,就等于败了。 鄂儿罕的化劲不靠眼目,只靠剑上触感去确定对方齐眉棍所在;如今棍已经“消失”到不知哪儿去,他恐惧中只能做一件事:把全身肌肉紧缩,准备迎受那棍击。 一股像被鞭打的火辣痛楚袭击左肋,鄂儿罕如遭电殛,吐出一口苦水! 他幸有物移教的自我催激法将那痛楚减低,强呼一口气全速飞退,同时在身前乱舞双剑花,欲阻圆性追击——圆性却不必起步去追,原地屈膝化为低沉的前弓步,右手握棍尾猛冲,棍身从左手的铜拳甲里疾吐而出! 六角铁棍穿越那双剑花之间的微细空隙,就像毒蛇腾身噬击般准确,鄂儿罕胸骨应手破裂,黄须随着“哇”一声染红! 这一击同时也打破了鄂儿罕身为武者的自信。 圆性一招一式拳棍皆至简至朴,却尽显少林正宗那纯厚刚健的上乘风格,完全是凭正面的速度、力量、气势与精神凌驾对手。 心正,拳则正。 此刻正在吐血倒退的鄂儿罕眼中,这少林武僧,有如一块看不见弱点的坚刚岩石。 假如纯是武者间的比试,这时已经分出胜负。但圆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想到那几口大布袋,想到那两百个村民惊恐的脸庞,他没有任何要尊重这个敌人的理由。 半边铜面具底下的眼睛,冷酷如冰霜。 这冷酷,却同时表现出最单纯的慈悲。 为众生去恶。 圆性乘着刺棍跨上右步,继而猛跃起来,双手合握棍末举过头顶,以“紧那罗王棍”的“顺步劈山势”,集全身之力,并且尽用齐眉棍全长,朝鄂儿罕顶门挥下去! 鄂儿罕把一双古剑迎往头顶上方,其势又是想再施“引进落空”。 到了最危险的关头,他本能地倚凭向来最信赖的“太极剑”。 ——可是圆性已经有跟武当正宗“太极”决斗的经验。在他眼中,鄂儿罕这双剑不过是半吊子的“伪太极”。 昨天鄂儿罕状态完好之际,尚且无法安然将荆裂的倭刀斩击化去,何况此刻面对也是实力相当的圆性。 这“太极剑”的“小乱环”弧形虽能接上齐眉棍,但棍的劈势实在太猛太强,剑招只能勉强将它往旁移卸两分——鄂儿罕头上的卷状布巾,刹那遭齐眉棍狠狠劈陷! 他一双本来就没有什么生气的眼睛同时翻白,舌头长长伸出,双剑脱手,身体有如穿破的布袋塌了下去! 圆性倒拖着染血的齐眉棍,矗立在只剩最后一丝气的鄂儿罕身前。 他一身形貌杀气充盈,村民无法抑制地纷纷下跪,以敬仰的眼神凝视他。 余下那十个术王众则吃惊得无法呼吸,他们视为魔星般的两位“护旗大人”,相隔不够一盏茶时间,就相继倒在这野和尚脚下。 圆性俯视双眼失神、手脚仍在缓缓挣扎的鄂儿罕。 “真可怜。你学的这‘太极’,是骗人的啦。”圆性瞧着他不断从头上流下鲜血的脸,忍不住说,也不管他是否还听得到。 “我没猜错的话,教你的那个人自己还在练,只是拿你来测试功力。你学的这套,打不了真好汉。”鄂儿罕露出痛苦的神色,不知道是因为重伤,还是知悉自己苦练多年的“武当绝学”只是假货而感到憾恨。 他眼目视线游移,似乎已无法看见圆性,只凭声音辨别他所在,伸出左手似要摸索他。 鄂儿罕身体已经甚虚弱,但他还有力量做一件事情。 用手指拉动藏在腕脉处的机关。 一物从他五色怪袍的宽袖里弹射而出! 圆性站得甚近,赫见异物已飞到面前,他迅疾举起没拿棍的左手! 他本来可以一拳就把那东西击飞,但这刹那感到不妥。 ——圆性自小在少林寺长大,涉足江湖日子甚短,他这时并非凭什么经验判断,反而是因心思纯真,对邪恶有一股甚敏锐的直觉。 他左拳半途化为龙爪手,一把将那飞来之物准确抓在掌心! 鄂儿罕仿佛用完最后一丝气力,那条左臂软软跌下来,就此一动不动。 他永远也不能再吃强抢来的鸡腿。也永远不能再杀人了。 在空地另一头仍在吐着白沫的韩思道,结果倒还比鄂儿罕活久了一点点。 圆性摊开左手,看看自己抓到了什么。 那是一颗青色的小小蜡丸,外表看那蜡皮并不太厚,随便一撞就要破裂,只有其中一面贴着好几层纸,造得较厚硬,是在机关弹射时受力用的。 圆性以一只穿着笨重铜甲之手,却能以“少林五拳”里的“龙形”探爪擒拿手法,将这蜡丸接下而分毫无损,可见他除了刚猛拳棍之外,手底里也有柔细的功夫。 ——圆性自与尚四郎的“太极”拳刀比拼之后,这半年来于途上刻意苦练擒拿技,就是要补当时近身缠斗的不足。 看见圆性手里这蜡丸,围观的术王众惊呼起来:这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昨日在庐陵县城里,一口气杀害数十人的物移教可怕秘毒“云磷杀”! 假如刚才圆性稍向它挥击,又或闪躲开去让它跌破,剧毒的粉雾四散,此刻车前村里敌我双方所有人都没救。 圆性瞧见那些术王众凝视“云磷杀”时露出的恐惧脸色,就知道这东西绝不简单;再回想刚才韩思道曾在剑刃上沾药试图暗算他,圆性更猜到这东西是药物。 “是剧毒吗?”圆性用两根指头轻轻夹着那蜡丸,走前一步往那些术王众问。 术王众见他拿着“云磷杀”如此轻率,纷纷倒抽着凉气。其中一个忍不住轻呼:“别弄破……”圆性点点头,从僧袍内侧取出一方汗巾,把蜡丸包覆,放进怀中。 术王众这时略松了一口气,再看看地上的鄂儿罕与韩思道,突然醒觉自己身在何种处境。圆性手中的齐眉棍,镶铁棍头还在滴着血。他们不禁心寒后退。 “出家人,说这样的话似乎有点奇怪……”圆性搔一搔没有盖着面具的那边眼眉:“可是我真的找不到不把你们杀光的理由。”十个术王众一听之下腿都在颤抖,平日横行庐陵、肆意劫杀的威风不知已经丢到哪儿去。有两个还当场失禁尿出来了。 刚才他们已经见过圆性有如猛兽的疾速。逃走不是选择。 ——也许十人一起四散奔逃的话,会有几个人活得下来。可是谁又愿意冒险去当让别人逃生的诱饵呢? 就像先前的车前村民一样,他们十人也被恐怖镇锁在原地不敢逃走,只不过现在身份换过来了。平日大唱“死何足畏”的物移教歌词,祭典宴会时顺着大伙儿高喊口号,一旦死亡真的临头,不是个个都能奉行这神启圣训。术王势力过去一直无往不利,众多信徒弟子都沐浴在狂喜与欲望之中;但如今形势逆转,在这正气充盈的少林僧人威慑下,他们的信仰都崩溃了。 圆性的指头不断轻敲半边面具的额角,状甚苦恼。 “怎么办呢?……要我杀不敢反抗的人,又很难下手;要我放过你们么?又对不起这儿的百姓。我怎么晓得,你们过两天会不会又带着那几口大布袋回来?”术王众慌忙挥手摇头,有的结结巴巴地辩说:“不……不!绝不会……”“这样吧……”圆性说着,突然一手将齐眉棍抛向他们,其中一个术王弟子双手将棍接牢了。 ——竟然毫无顾忌就把兵器扔给敌人,那份自信和豪气令在场的人都咋舌。 “你们每个人把一条手臂跟一条腿都打折,留下兵刃便滚吧。”圆性说完就不理会他们,转头朝着那四个被他在横溪村擒下的马贼走过去。 四人看着那些愣在当场的术王众,心里不禁庆幸。他们虽然因为生活艰困,豁了出去落草为寇,但始终因为一点良知,没有去投那丧心病狂的波龙术王,否则今天就不只被逼着拉木头车这么简单。 圆性走过来,取下了半边夜叉面罩塞到护甲的腰带里,一张粗眉大眼的胡须脸这时消去了杀气。他伸手为四人颈上的绳索松缚。 “比起那些家伙,你们好像变得没那么可恶了。”圆性将绳抛到一旁:“不用去衙门了。你们走吧。以后如何,是自己的造化。”四人吃惊地看着这古怪和尚好一会儿。这时圆性身后传来惨痛的叫声。术王众开始用棍互相殴打手腿关节了。 这一刻四人异常激动,就跟村民一样同时朝着圆性下跪,深深叩了个响头,然后无言奔跑而去。 ——他们此后没再作贼。一个回家守着父母那块瘦田;一人当了行脚医的徒弟;另外两个结伴去了广东,十几年后做生意发迹了。 圆性转而又看着那些车前村民。他们仍一个个跪着。圆性皱眉,搔搔那头浓密如杂草的短发。 “怎么了?……先前又是这样。你们吉安人有这样的习俗,看见和尚便得跪的吗?”他说着上前扶起一个老农妇。 “我倒想问问:你们这村子里,有人会剃头吗?”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八 “木人巷”为少林寺武道的最高试炼,只有通过者才算是正式的少林“护寺僧兵”,得以配给个人兵器,并获许进修更高的少林绝艺。“木人巷”本身就是少林奥地,秘不向寺外人公开,因此产生了许多幻想不实的传说,甚至指“木人”是两大排以机关驱动的厉害人偶,会对进入巷内的人自动攻击云云。 真正的“木人巷”乃是一条全长十二丈、平均宽一丈的山洞走廊,开凿于少林寺“金刚堂”后山壁,进行试炼之时极大阵仗,沿巷两侧共有一百零八个武僧把守,逐一与进入的受验者以拳法对战。为了避免严重伤害,受验和把守双方,都会在心胸背项要害处穿戴着木板与厚棉布的护甲,因此才称“木人”。 受考验的武僧虽然不必要把一百零八个“木人”都击倒,但要一一闯过逾百对手的拦截仍极为艰辛,短短十二丈的路程,平均通过时间却要一个时辰(两小时),进行连续不断的战斗与体力消耗,每一个的对手都精力新鲜充沛,除了是武功造诣的测试,更是体能意志的绝对考验。 受验武僧到达“木人巷”尽头时,巷口有一座烧热了的大鼎炉拦阻,炉的左右两侧铸有龙虎图案,武僧须用双臂夹起鼎炉移开方可出关,因此会在前臂内侧烙下“左青龙·右白虎”印记,是为体得少林武学精髓之证明。 少林武僧除了通过武道修练参悟佛法,也肩负保护少林寺的重任,而“护寺僧兵”里以“十八铜人”为最高级别。“十八铜人大阵”乃少林武学至宝,其创编以“罗汉十八手”、“铁布衫金刚功”及“紧那罗王棍”为经纬,阵法以九人或十八人施展,拳棍互相无间配合,以发挥极强大的加乘威力。每名“铜人”按照其武功专长,得以配备不同形制的镶铜铁甲,如有的是半边身子,有的只装备双手双腿,都是为了发挥不同武僧的擅长功夫。 少林寺内武僧弟子几达八百人,“十八铜人”当然亦不只十八个,事实上寺里常备的“十八铜人大阵”共有三队,可互相替补阵员。 第二章 温柔的缠斗 荆烈瘦小的身体,蜷缩在狭窄的岩洞里,紧紧抱着一柄满是凹痕的木刀,澄亮的眼睛凝视洞外漆黑的天空。 雨声淅沥。太黑了,无法看见雨点。但他依旧出神地眺视,仿佛能够看见些什么。 他知道,在这海岸对面的远方,就是自己的出生地烈屿——应该说,是父亲发现他的地方。 他的亲生父母成谜;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被抛弃在那海岸上。他跟这世界一无连系。 他只有继续紧抱着木刀。 “小鬼!给我滚出来!” 雄浑的怒喝,透过雨声传来。可辨出是父亲的声音。 他探头出去看。 正好逢着闪电。荆照赤裸上身的壮硕身影,在那一瞬间闪现。雨水打在他肩背上,被体温化成雾气。他右手提着一条藤杖,左手却拿着一壶酒。 荆照举壶喝了一口,然后又高叫:“我知道你躲在这儿!滚出来!”那粗哑的声音中充塞着暴怒。 荆烈当然知道父亲盛怒的原因:傍晚在“虎山堂”练武时,荆烈因为太过兴奋,用木刀打伤了没有血缘的兄长荆越的一根食指。那只不过是在练定招对拆,胡乱出招的荆烈当然有不对;但拳龄远远长于义弟的荆越,竟然避不过那一刀,结结实实地在众同门跟前丢脸了——他可不是别人,而是南海虎尊派将来的掌门人选啊。 荆照一边叫喊,一边在黑暗的岩岸之间奔跳自如。虽然近年溺于杯中物,他的身手还没有受到大影响——“滚雷虎”这外号,可不是因为当上虎尊派掌门才得到的抬举,而是年轻时就在福建武林打响的名号。 在滂沱夜雨里难以视物,荆照遍寻不获,心情更恶劣了,将酒一口喝干,一把摔去酒壶,仰天如猛兽似的嚎叫。 荆烈却在这时自行从洞里爬出来了。 另一次闪电。 荆照远远看见这全身湿淋淋的小子,马上全速跑跃过去。 荆烈没有走避。 荆照一到了他跟前,二话不说,就把藤杖横挥向他左肩。 荆烈双手分握木刀两头,举到身侧挡那藤杖。他体重连父亲的一半也没有,强烈的冲击之下,身体往另一边跪倒,几乎就滚跌下岩石去。 ——但他确实把这一击挡下来了。 荆照更愤怒,另一只手伸出,一把捏着义子的喉颈,把他整个人揪起到半空。 荆烈被扼得窒息,脑袋和胸口都像快要爆开来。可是他没有挣扎。手上的木刀也没有放开。他瞪着已经充血的眼睛,无惧地直视父亲。 那眼神里,甚至没有憎恨。反而有一股期待。 虽然痛苦得快要昏迷,荆烈心里却有一股异常的快慰:每次就只有触怒父亲时,父亲方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这是荆烈自懂性以后就明白的事情。平日他在父亲眼中,仿佛还不如家里养的看门狗。不管跌伤也好,生病也好,饿着肚子也好……父亲从来不屑一顾。唯一的例外,就只有当他干了什么让父亲生气的事情时。 经过好几年,荆烈又渐渐知道,有什么事情最能够惹得父亲不快:当他在外头太过顽皮闯了祸时;当他从高树上跳下、跃到海里抓鱼、爬上祠堂屋顶,或者作其他大胆玩意时;当他把邻村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时……也就是,当他每次展现出强悍本色的时候。 虽然每次最后都会给打得很惨,但隔一段时候他又会故意去干这些事情。因为唯有被打骂之际,他才能悄悄感到跟父亲接近。 荆烈决心:要吸引父亲,自己就要不断变得更强。 ——比哥哥更强……不,有一天,比爹更强! 快失去意识的荆烈这么想着,眼睛依然凝视荆照。 荆照蓦然从义子的眼神里,感受到一股异样的情感。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扼着义子喉咙的手掌不自觉放松开来。 荆烈的身体发软,无法控制地崩倒在岩石上。 荆照俯视没有动静的义子好一会儿。狂雨继续滴打他头顶。然后他弯下身子,将荆烈抱起来,回头循来路离海岸而去。 这时荆照并不知道:短暂昏迷的荆烈其实早就给雨打醒。 荆烈闭着眼,缩在父亲的怀里。 在雨中,他感到那宽厚的胸膛,格外温暖。 荆裂从短暂的回忆梦境里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皮。树洞外透进的灿烂晨光很刺眼。 荆裂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竖起耳朵倾听,外面是否还有追捕者的声音。 天还未亮,那黑衣高手梅心树,就已经亲自带着术王众下来青原山脚,拿火把搜索堕下山崖的荆裂。荆裂这两个时辰以来,不断在逃亡和转移匿藏地。 梅心树看来指挥能力甚强,术王众的搜捕网非常紧密,荆裂一度几乎被包围网困死了,要非他懂得在身上涂泥和黏上树叶作保护掩饰,断不可能从术王弟子的眼皮底下潜过去。 确定了没再听到人声之后,荆裂才稍稍放松一点,接着就开始检查身体的状况。他尝试用力深深吸气,仍然感到那口气无法完全提上来,脑袋一阵昏眩,视线略变得模糊。 他的左肋因为跌下时碰到突出的岩石而受伤,现在每次呼吸都像被人用膝盖撞击一下。然而他气息窒碍,并非因为有这伤。 荆裂摸一摸右边颈侧,那儿有一道划破的伤口,呈着淡淡的紫色。昨晚在山壁上,他虽然果断地放开铁链往下逃走,人在半空时还是被术王众从壁顶射下的一枚淬毒袖箭擦伤了。 荆裂深知术王众毒药厉害,一着陆后就马上用力挤出伤口的血,又服了藏在腰带里的两颗急救药,可是那淬在箭簇的毒实在凶猛,虽然只浅浅划过,毒性还是入了血;再加上荆裂一直不断逃走,催动血气加速,那微量的毒很快就干扰到经络,荆裂此际还没有昏死,已是仗赖超乎常人的强健体魄。 ——刚才做梦,也是因为中毒吧?……中毒还不是他唯一的危机。荆裂躺在树洞里,尝试轮番收紧全身各处肌肉,看看其他伤势如何。当运用到左肩和右膝两处时他感到剧痛,关节就像被又长又粗的尖针深深插入似的,一阵发软酸麻,几乎完全无法运力。 荆裂皱眉了。这两处挫伤是从山壁高处堕下,落到山脚时所承受的。下堕途中他虽然好几次借助树枝减速,但着地时的冲击力还是甚猛——荆裂武功再高,也只是人。 修练武道,伤患本来就是途上必然的“伴侣”,荆裂半点儿不陌生。碰撞割破,肉绽骨折,都不是最害怕,最害怕的第一是内伤影响脏腑功能,气虚血弱,以致无法运劲;第二则是重要关节受损,发力无从或者失去移动冲跃的能力。多少杰出的武者,就只因为一个膝盖或者髋胯关节损伤,从此终结武道生涯。 荆裂再试试运劲,痛楚仍然甚尖锐。他想,自身的痛觉已经因为中毒迟钝了不少,也就是说这肩头和膝盖的实际损伤,比现在感受的还要严重……荆裂就是如此,在伤了一足一手、意识受毒药干扰、全身只剩下一柄狩猎小刀的状况下,于崎岖的山林里隐伏潜行,逃避逾百人的包围搜捕。连他自己都忘记了怎么能走到这儿来。 ——这绝不是侥幸,而是长年在海外蛮荒之地历险,刻印到骨头里的求生本能。 虽然已暂时摆脱追踪者,荆裂知道自己绝不可以停下来。 ——那家伙……不是这么轻易放弃的。 荆裂想起昨夜在“清莲寺”遇到的那头全身黑衣、使链子飞刃的“老虎”。他那时候还曾经猜想,这家伙是否正是波龙术王本尊?可是跟庐陵县民形容的外观不吻合。他应该是术王座下四名高手的其中一人。 ——这样的家伙也只是手下;那波龙术王,深不可测! 荆裂无法否认,昨天因为率先对上鄂儿罕和韩思道两人,自己对术王一干妖邪的实力确是略有低估,由是付出了代价。 他在心里一再告诫自己:以后绝对不要低估任何与“武当”二字有关的人和事! 荆裂再次深吸一口气,忍着痛楚换成半跪姿势,半个头探出那大树根处的洞穴外。 阳光教他眼前一片浮影,要聚精会神才可集中焦点视物。体内的余毒令他有如害着大病,干裂的嘴唇泛白,背项流着冷汗。 徒步逃走似乎不大可能。即使逃得出这山脚,一到空旷之地,就很容易被敌人发现和追上。何况他拖着一条受伤的右腿,不知还能走多远。 荆裂想,要是有马骑就好办。不管逃走还是战斗,在鞍上他都有把握得多。 薛九牛必定在树林那边留着一匹马给他。然而此刻说不定已经被下山搜索的术王众发现,荆裂再去取马随时自投罗网。 可是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荆裂一则忧虑梅心树又找到来;二是自己久久未归庐陵县城,虎玲兰他们一众同伴必然担心,很可能轻率过来青原山寻他……他决定还是得赌一赌。他看看天上太阳,辨别了方向,也就瘸着腿在山林间行走,往昨夜留下马儿那密林小坡走去。 荆裂每走一步,手腿关节和腰肋间都传来激痛,这反倒让他清醒,好抗衡那令头脑昏沉的毒药。他沿途摘下数片树叶咬在嘴里,让苦涩的叶汁流入喉间,既稍解干渴,又能清醒头脑。 荆裂走着时看看四周。这青原山下一片苍翠,阳光在高树的枝叶间投下来,景色甚是静恬幽深。要非处在这样的状况,独自一人来散步,倒真是心旷神怡。荆裂不禁苦笑。 ——许久没试过这么狼狈了……好不容易出了那片密林,荆裂只感头昏气喘,浑身都是大汗。术王众袖箭上淬的毕竟是致命剧毒,荆裂被轻轻划过而只沾上一点,已是非常幸运。 林外有一条幽静的小道。荆裂当然没笨得马上跳出去,而是伏在路旁的树丛里观察。 一路以来荆裂无时无刻不细心倾听四方动静,暂时都未发现异状;直到此刻在路旁,他隐隐约约听到北面路口的远处,响着一阵声音。 是马蹄声。 荆裂伏在枝叶底下,一动不动,右手紧紧反握小刀的木柄。身体间歇发出一阵阵的寒颤,他用意志强压着。 他专心听着。那蹄音不甚急响,只是缓缓踱步,而且听出来只有一骑。 ——是落了单的敌人吗?……不管如何,这是一个绝佳的逃生机会。被追捕了一整个清早,荆裂已经憋够了这口霉气;一举夺马脱走,才合他的脾性。 有了战斗的目标,荆裂顿时恢复了不少生气,呼吸更深沉稳定。 他等待着骑者到来,身体一动不动地半蹲在树丛间,无事的左腿已经在蓄着弹跳的力量;右边的反手刀略举起在胸腹高度,随时准备刺出。 荆裂此刻的姿势,有如一条具有保护色的毒蛇,凝静地盘踞在树底,准备任何一刹那伸展噬击。 路口处渐渐出现那人马的细小身影,穿越林间一束束的阳光,往这儿接近来。 荆裂的眼睛还是有点聚焦不清,那骑士走来时,他依稀感到有点眼熟:鞍上的身影很高大;迎风吹拂着发丝,看得出是个女人;手里斜斜提着一柄长刃……  ——是……虎玲兰?! 荆裂心头一阵狂喜激动。但他还是强忍着没马上跃出路去,而是静候那身影走得更接近。 当看得更真切时,荆裂的心冷却下来了,庆幸刚才没有过度兴奋。 那个一身黑衣的女骑士虽也身材丰盈,但骑马的动作姿态没有虎玲兰那种闲适气度;反射着阳光的脸庞很白晰,不是鹿儿岛女儿的麦色;拿着的长刀也不一样。 霍瑶花弯身坐在鞍上一晃一晃,与其说是她骑马,不如说是马在驮着她走。她眼神失焦犹疑,似乎未知自己身在何地,神智还没有从昨晚的“昭灵丹”药力,还有虎玲兰那记刀柄猛撞中清醒过来。 霍瑶花昨夜发狂似地逃出庐陵县城,二话不说上了马鞍离去,却完全不知方向,只管猛催马儿,不久之后更在马鞍上坐着陷入昏睡,全靠马儿认得路,才把她带回来青原山。她刚醒来未久,只觉头痛欲裂,浑不知道自己所在,就连昨夜的记忆都十分模糊,只是任由马儿驮着她信步而行。她身上所受的刀伤都已干结止血,并没有性命危险,但被药力影响,感觉身体四肢好像随时都要断开掉下来似的。 突然一物从旁边树丛冲出,打破了林间的宁静。 披头散发、一身黏满泥巴树叶的荆裂,如野兽般弹跃而起,朝鞍上的霍瑶花扑击! ——他手腿受伤,这一扑已经是毫无保留,将所有气力聚在一条左腿跃地跳起,右手小刀乘势往前插去! 霍瑶花毕竟也是无数次出入生死修罗场的女刀客,刹那间被激起了战斗反应,举起锯刀当作盾牌般把荆裂的小刀格住,另一手猛抓向他的头发! 荆裂身材健硕,飞扑力度亦猛,虽被霍瑶花格住刀尖,扑势却未止,与霍瑶花抱缠在一起,二人从马鞍另一边滚跌落地! 荆裂这潜伏一扑实在太迅速也太突然,马儿这时才来得及惊嘶,跳开数步。霍瑶花手中锯刀因为与荆裂撞击而脱手,摔落到路旁草地。 两人在地上激烈地扭抱缠斗,翻来滚去,他们分别受着毒和药物的影响,头脑都非完全清醒,全凭身体感觉和原始本能,互相意图以蛮力压制对方。 荆裂并不知道霍瑶花是谁,一时也没能联想起昨天县民形容过术王座下的那女魔头,只知这女子骑马带刀在青原山脚出现,九成都是敌人,一出手就不容情。 躺在地上扭斗不必站立,荆裂右膝的伤患较不碍事,可是左肩难以运力,靠一只右手持刀与对方相搏,左手只能以肘弯勉强紧抱住霍瑶花腰背;霍瑶花虽有两手可用,然而荆裂握有利刃,在这贴身肉搏里非常危险,她死命用双手擒抵着荆裂的右臂,二人一时变得势均力敌。 他们本来就已负伤不轻,纠缠格斗好一阵子后,双方都感到气喘疲倦,动作停滞扭成一团,谁也赢不了谁,意识因为倦怠变得更模糊了。要是有不知就里的第三者在场,会错觉这对健美的男女正在亲热拥抱……被荆裂沾满汗水的刺青壮躯压过来紧抱着,霍瑶花脑海里生起熟悉的感觉。 ——师兄…… 已经许久以前的回忆,在瞬间如潮袭来。 拜入楚狼刀派的霍瑶花非常早熟,从少女时代就仰慕门派里那些比自己强悍的男人。其中予她最强烈感觉的,当数三师兄翁承天。翁承天其时武艺冠绝同侪,人长得高大硕壮,左肩头还有一幅很漂亮的野狼刺青,霍瑶花无可救药地被他吸引。 翁承天也感受到这小师妹的爱慕之情,两人瞒着师长同门,秘密结成情侣,不久后霍瑶花更失身于他。 霍瑶花永远忘不了那些日子:在黑暗无灯的草料场里,翁师兄散发着雄性体味、汗水淋漓的火热身躯,用力地拥抱着她;她的手指头滑过他那坚实如岩石的肩头与胸膛……可是他们一起才不够一年,翁承天就奉师尊之命,为了巩固楚狼刀派的地位与财源,迎娶当地一名豪商的女儿。他连跟她说一句再见也没有,生怕她缠着自己。霍瑶花看清了:那壮硕的躯壳里,藏着的是一颗如此窝囊胆怯的心。 霍瑶花自此就对自己的身体自暴自弃。她心里面只想着一件事:——我要比这些卑劣的男人都更强! 她开始用美色去引诱其他师兄,套取自己还没有学过的楚狼刀派武技;甚至最后连师父苏岐山都抗拒不了她,在床笫间将本门奥妙倾囊相授。 那时候她心里的信念就更根深蒂固了:——世上每一个人,都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活。 数年后一次门内比试,霍瑶花把翁承天打得爬不起来。俯视着他受伤、痛苦、羞惭的脸,她心里并没有涌起预期中的复仇快感,反而为过去的自己感到悲哀。 ——我竟然曾经爱上一个这么弱的男人。 她对身边所有男性都感到厌恶。此后十年,霍瑶花从来没有遇上比她强的汉子——除了波龙术王一人。术王是个太可怕的人物,霍瑶花对他与其说是敬仰,不如说是被他那强烈的恐怖感臣服。霍瑶花虽被术王收为了宠妾,但她对他没有生过半点爱慕之情。 她偶尔还是无法压抑,十五岁时初次拥抱男性身体那火热的回忆……此刻意识不清的霍瑶花,缠着跟师兄同样肩膀刺花的荆裂,怀念之情如决堤般倾泻,翁承天的身影与荆裂隐隐交叠。 霍瑶花放软了手臂,轻轻抱着荆裂。 同时一股冷意向荆裂脊骨袭至。是那毒药,他打了一个寒颤,顿感霍瑶花的拥抱无比温暖。 ——就像那天在雨里,父亲抱着他时一样。 短暂的瞬间,二人安然互相拥抱着。 风吹树叶,一束阳光透射来,映在荆裂手中刀刃上。 强光反射进霍瑶花的眼睛。 她蓦然自那极短暂的梦里惊醒。 霍瑶花轻叱,双手牢握荆裂右腕,两只拇指紧按他手背,将那腕关节扭转! 荆裂拥有再强的臂力,也无法抵抗霍瑶花这双手施展的关节擒拿,迫不得已五指松开刀柄,旋臂扭肘,猛力将右臂收回来。 小刀一脱手,霍瑶花不再理会荆裂的手臂,伸手往半空,一把将跌下的小刀接住! 荆裂趁着她接刀这刹那空隙,一个右肘横打霍瑶花脸侧! 这肘距离太近,霍瑶花避之不及,只能高高耸起左肩头硬接这一肘;一碰之下,她身体摇晃向后跌倒,但野兽似的杀伤本能仍在,右手拿着小刀就往荆裂面门挥割出去! 荆裂却已不在原地。他这一肘并非真的要伤敌,也估计霍瑶花必然挡得着;他只是要借这肘击的反撞力往后急退。 ——打倒敌人,毕竟并非他眼前最重要的事。 刀锋在荆裂面前数寸处空气划过。 他身体在地上顺势一个后滚,蹲在地上转身,右手按着土地,姿态有如青蛙一般,用尽一手一足的推蹬之力,朝着停在小路旁那匹马跳过去! 马儿还没来得及吃惊挣扎,荆裂半空已伸出右手抓牢它鬃毛,单臂借力翻身,一下子就坐落在马鞍上! 霍瑶花被打那一肘只是让荆裂借力,力劲像挤按多于渗透,她并没有受伤。一刀不中,对方转眼却已抢了她坐骑,霍瑶花媚眼怒瞪,咬着牙抢上前去,要把荆裂拉下马鞍! 可荆裂一上了马就好像活了过来,立时把马首拨转过去,驱使后蹄朝霍瑶花飞踢,将她逼了开去! 霍瑶花这刻清醒不少,仔细看这个一头辫子、满身血汗污垢的野汉子。 ——这个人是……? 霍瑶花举起夺过来的刀子,朝荆裂扬一扬,示意:  ——有种就拿回去啊。 荆裂却看着她微笑。他已经一整个早上没笑过了。 “我得赶路。这刀暂时寄在你那儿,日后再还我。”他说着便骑着马儿沿路疾奔而去。 霍瑶花疲倦地跪了下来,恨恨地盯着荆裂远去。然而等到他消失之后,她又怀想起刚才与这男人紧拥的温热触感。她眉头渐渐松了开来。 她垂头瞧瞧手里这柄来自远方异国的小刀,指头轻抚那奇特弯曲的刀柄。要不是手上确确实实地拿着这个证据,实在无法肯定刚才的一切是幻境还是现实。 她一时无法形容自己此刻是何种心情。这种迷惘,已经许多年没有尝过了。 隔了不知多久,许多脚步声渐渐自她身后的山林深处响起,马上又把她拉回刀剑无情的现世。 霍瑶花取下绕在颈项处的黑色蒙面巾,将那狩猎小刀包裹起来,轻轻藏进腰腹的衣服底下。 第三章 破心贼难 烈日当空,照得野地如火烧,王守仁与燕横两骑共驰于郊道之上,扬起一阵阵暴烈的烟尘。 他们从庐陵县城往西北直走,一路不停已经策骑了大半个时辰,由王守仁带着方向,燕横紧随在后头。 燕横不时瞧向王大人鞍上的背影,只见他骑姿甚是娴熟,马儿疾驰间步履轻灵。燕横曾听那些儒生说,王大人少年时就勤习骑射,文武双全,可见所言非虚。 昨夜一战之后,波龙术王随时可能再次向县城攻袭,此行借兵刻不容缓,二人虽已挥汗如雨,也未慢下半点。 直至走到一条浅溪前,两骑要渡水过对面,也就暂在溪边停歇,让马儿饮水休息。王守仁顺道为燕横脸上的伤口清洗,并且更换金创药和布带。 “伤口已经开始合起来了……”王守仁用溪水轻轻抹净燕横下颚,仔细检视了一会儿:“年纪轻,真好。”“谢谢。”脸上的布带重新包扎好之后,燕横受宠若惊地答谢。他怎也没想过,有天会让一位朝廷四品大官亲手为自己换药。 王守仁微笑,俯身在溪畔洗手,一边瞧着前方的水光山色,似乎想到了什么,顿时皱起眉来。 燕横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去。日光把秀丽山峦的颜色清晰倒影在水面上,燕横看着时心里有一股安详宁静的感觉。 ——如此福地,竟是盗贼如毛,甚至包藏了像波龙术王这等巨恶……这么好的山水,真是可惜……王守仁此刻也是同样思想。他一手搭着腰间长剑,站在粼光闪闪的溪流前,轻风吹动他的五绺长须。看在燕横眼里,那凝静不动的高瘦身姿,宛如一株立在水边的坚刚树木。 王守仁喟然叹息。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燕横听了不禁动容。 两人上了马,踱步渡往浅溪对岸。走到溪流中央时,燕横忍不住问:“王大人,治理天下,是很难的事情吗?”  王守仁苦笑。 “朝纲不振,宠佞当道,前有太监刘瑾等弄权,残害官吏百姓;今又有钱宁、江斌之辈乱政,侵蚀朝廷的根基,致使民怨日深,各地时有哗变民乱。你是四川人,也知道数年前当地人刘烈聚众叛乱之事吧?”燕横点点头。青城派虽隐居深山,超然世俗之外,但那年川北保宁府民变规模甚大,直打到邻省陕西去,燕横也从山脚味江镇的百姓口中听闻了一点点。后来他又听师兄说,在那场平叛的战事中,有曾是青城弟子的地方军官牺牲了。 王守仁又续说:“这等形势,同时也诱使怀有异心的皇亲权贵,意欲乘着国政虚弱而夺权。此前就有安化王起兵谋反①,幸好给忠臣迅速平定了,才没有酿成天下大乱,否则不知要残害多少生灵。”‘注①:正德五年五月,西北宁夏安化王朱置鐇以清君侧(讨伐刘瑾)名义造反,仅十八天兵败被擒,入京伏诛。平叛将领杨一清与太监张永,乘献俘时密奏告发刘瑾,刘瑾旋遭抄家,凌迟处死。’燕横听着,不禁又联想到波龙术王:这么穷凶极恶的妖人,竟然可在一地横行许久而无人过问,可见官府的管治已经腐朽到何等地步。 “可是……”王守仁这时眼目里却闪出光芒来:“事情难不难,跟该不该去干,是两回事。”王守仁这句话,正与燕横决意挑战武当的悲愿相合,燕横听了不觉重重地点头。 “荆大哥曾经跟我说过。”他说:“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两人相视,同时展出豪迈的笑容。他们一盛年一少壮,年纪相差了二十多载,更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但那不屈的意志却是共通的。 “荆侠士……真是难得的人才。”王守仁说着却沉默了。荆裂迟迟未归,教他颇是忧心,只是不好在燕横面前表现出来。 王大人提及数年前安化王之乱,也令燕横记起宁王府。他遂将宁王亲信李君元亲自延揽,还有西安武林大战可能有锦衣卫插手促成的事,一一都告知王守仁。哪料王大人听到,竟没半点意外之色。 王守仁自从复出到任江西庐陵县,就已经在留意宁王府的不法动向。宁王府经常借着无人敢阻的威权,肆意大量侵吞良民的田产,这等贪婪之举本也不奇怪,几乎所有皇亲国戚都以各样方式弄权自肥。但同时宁王又藉这扩张的财力,在地方上大加招纳好斗的亡命之徒,完全不问品行身世,王府中庇护供养的江洋大盗在所多有;宁王这些年来更多次向朝廷请求,准许重建其王府护卫军,为此不惜大洒金钱贿赂京城众多高官,这亦不是秘密。如今他又开始向身怀超凡绝技的武者招手……王守仁深知宁王朱宸濠图谋甚大,然而自己今日官职权力仍然不高,对方是不易撼动的朱姓亲王,王守仁只能静观其变。 ——但是他日若有人为了一己私欲而燃起天下战火,我就算用这血肉之躯,也会把他拦下来! “你们几位……果然没有让王某看走眼。”王守仁得知荆裂他们并未受宁王府的权势名利所诱,甚是敬重,朝燕横拱了拱手。燕横急忙回礼。 “王大人,你说我们此行要‘借兵’,借的是……?”燕横问时,两骑不觉已渡到溪流对岸。 “到麻陂岭后,你自然会知道。”王守仁回答。“燕少侠,待会儿你什么都别说,只要听我的。行吗?”  燕横拍拍腰后“虎辟”。 “我这剑,不是早就借王大人你了吗?不用再问吧?”燕横说这话的神态有点点模仿荆裂,整个人感觉比从前成熟了许多。 两人又再大笑起来,然后继续朝北面的山岭疾驰。 ◇◇◇◇ 一进到麻陂岭的范围,燕横就已经察觉那些闪现在树丛间的眼睛。 ——林子里有人监视。 燕横正想开口,但想起王大人先前的嘱咐,也就忍住了。 王守仁却已知道燕横想说什么,微微一笑说:“不用介意那些人。”他们牵着马,正徒步走在一条上坡的小路之上。那路径弯弯曲曲,两边都是看不见深处的密林,可供埋伏之处甚多。燕横全身都进入了戒备状态,空出来的左手表面看好像只是自然垂着,但其实沉肩坠肘,腕指处于一种介乎放松与贯劲之间的适切状态,任何一瞬都随时能够快手反拔出横挂在后腰的“虎辟”。 林荫虽遮挡了阳光,但树木密得透不出风来,他们走在坡道上只觉闷热,燕横身上和脸上伤处包裹的布带,全都被汗湿透了。 燕横一双长年修习青城派“观雨功”的锐利眼睛左右扫视,再加上耳朵倾听,察知两旁林间聚集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并且一直紧随着他们移动。 他瞥见树林之间闪过一道快影,是个包着肮脏头巾的高瘦年轻人,穿着一件由竹片编成的简陋胸甲,腰带斜斜插了一柄镰刀,手里提着竹枪,踏着快要破烂的草鞋奔过。这年轻人身手甚灵活,跑步几近无声,但始终逃不过燕横的眼睛。 燕横看见对方就想到:这两天在庐陵县城里,看见的青、壮年男子特别少,现在知道他们都去了哪儿了。 他终于明白,王大人要借的不是什么“兵”。是贼。 “没有办法。”王守仁悄声说:“这个时势,要找最现成的武力,就只有这些家伙。”登上坡顶,燕横突感眼前豁然开朗,从这顶处可俯瞰前方下面一大段下坡道,蜿蜒通往对面远方的山林。在那对面半山之间,隐现几座很巨大的草棚房屋。 王守仁和燕横一抵坡顶,就如越过了什么警戒线。他们前后两方的林木里,像有大群的野兽骚动,散发一股危险的气氛。 一物夹着呼啸的异声,旋转着急激从他们身后飞来! 燕横以剑士的过人视力,只需稍为一瞥,就确定那暗器的飞行路线并没有瞄准他和王大人。他没有作任何过度的反应,只是伸手拦在王守仁胸前防止他乱动,让那暗器自身侧半尺外掠过。 那物插入坡道旁一棵树干,是一柄粗糙又微微发锈的小斧头。 一直监视跟踪着来的山贼,一下子从林间全跳出来,二、三十人将前后道路都封死了。 燕横打量包围着自己的这伙人,邋遢的打扮与刚才看见过的年轻人相差不远,各佩着粗糙简陋的武器护甲,其中许多拿的兵刃,不过是柴刀、镰刀等现成的农具,又或者简单地把竹竿削尖成长枪,没有多少柄是真正为上阵战斗打造的兵器。他们一个个透出凶狠如饿狼的眼神,直盯着王守仁与燕横,又特别注视两人身上的佩剑。 燕横留意到,这伙山贼大都很年轻,其中只有三、四个是中年人。先前在林间看见跑过的那名高瘦青年也在其中,此刻让人看得更清楚,一张脏脸其实很嫩,大概只比燕横大上两、三年。 另一个比较年长的男人步前,他瞎了一只右目,却不用布带或眼罩遮掩,任由那像个“米”字的凄惨伤疤展示人前。男人双手拿着一对斧头,右手那柄不住在空中抛接把玩。刚才的飞斧当然就是他扔出的。 “王县令,又要来抓我们吗?”中年男人用旧官职称呼王守仁,他的独眼瞄一瞄旁边这个全身都是伤、带着长短双剑的小子,咧开焦黄的牙齿讪笑:“怎么这次没带人来呀?”——刚才独眼男人以飞斧测试燕横,结果燕横似乎全无反应,男人对他很是轻蔑。 王守仁过目不忘,记得这个他从前曾经镇压招抚的贼匪,名字叫梁福通。王守仁一手拉着马缰,另一手搭在剑柄上,瘦削的脸铁青着无一丝笑容,盯着梁福通的眼神极是严厉。 燕横这两天以来看见的王大人,不管面对他们几个武者、随行的门生还是县城百姓,都总是一脸轻松亲和;与波龙术王对峙之际则正气凛然。像此刻这副盛怒的脸容却是第一次露出来,燕横看了,不禁大感意外。 果然连梁福通见了王守仁的样子亦心中一栗,右手抛玩着的斧头更几乎掉下来。可是这么多兄弟就站在身后,梁福通只能强装不为所动。 他正要再说几句话壮壮气势,王守仁却开口打断他。 “我没空跟你闲扯。带我去找孟七河。”山贼里比较年轻的那几个根本就不认得王守仁,一听之下心中动气。那戴头巾的年轻高瘦男子踏前一步,挺起了竹枪,却被梁福通伸出斧头拦住。 “要见他可以。”梁福通说:“可是我们寨里规矩,刀剑得留在这儿。”王守仁一听笑了——但不同他往日的笑容,这时掀起嘴角的脸比刚才还要更可怕。 “只两个人,一个还要是我,你们也害怕吗?这等胆量,还在山中称好汉?”众人只感到,王守仁身上散发一股难以阻挡的气势。他继续笑着睥睨众山贼,半点儿没有被拦截包围的窘态,倒像是这几十人要出来恭迎他。 梁福通被王守仁讥嘲,一时满脸通红,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被王守仁这气势压过了。他把双斧插回腰带上,往前头的下坡道伸手,示意让王守仁和燕横进山里去。 ◇◇◇◇ 这座建筑与其说是山寨,不如说像仓库。墙壁梁柱用的半是木头半是竹竿,屋顶只铺着干草,说穿了不过就是座比较大的草棚而已。 寨内四处除了横七竖八的床铺及各种起居物事之外,堆满了大包小包的布袋,大多都装着粗粮,也有少量的干肉果子,还有几只鸡鸭随处乱走,全是山贼们从附近村镇劫掠得来之物。数量虽多,但不算甚丰盛,勉强可填饱肚子。 寨里四周塞满了几十个贼人,有的坐在干草堆上,有的倚着粮袋,包围成一个大圆圈,数十双眼睛全部不怀好意地紧紧盯着站在中间的王、燕二人。 此外还有几十个山贼挤不进来,围在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这些人能抛弃家园远来山野中居住,过刀口舔血的生活,自然一个个都比常人强悍,杀人越货不过家常便饭。王守仁和燕横竟然就这么两个闯来麻陂岭大寨里,在他们眼中已是半条腿踏进棺材的死人。 在两人跟前空着一把竹造的大椅子,上面铺了块已经破损多处的毛皮,看不出是从什么野兽身上剥下的。这椅子一直空着,两人就这样不发一言地等,没理会四周的窃窃私语与讪笑声。 自从上次在成都马牌帮中伏之后,燕横就对这样深入陌生而封闭之地甚有戒心,早就在暗中视察退路,又密切留意有没有人藏着箭矢之类的暗算器具。 ——必要时,我定然死命护着王大人杀出去……众贼见燕横这小子如此年轻生嫩,又一身都是刚包扎不久的新伤,却带着一双看来甚贵重的长短宝剑,充起江湖剑客来,他们只瞧了他几眼,便把注意力都投到王守仁那边。 ——听说他已经升任了朝廷大官,怎么又来了?……等了好一阵子,大门那头人群起哄,并让出了一条通道。 燕横回头,只见一名头发乱得像蓬鸟巢、身材矮小的男人,排开众人走进寨来,所经之处,个个山贼都露出恭谨的神色,可见这寨里纪律还算严明。 山贼之首孟七河,年纪只是二十七、八,一张古铜色的脸长着个鹰勾鼻,给人非常英挺精悍的印象。他身高比燕横要矮了些,却大剌剌地赤着上半身,展露一身纹理深刻得像钢条般的肌肉。双手前臂束着竹编的护甲,竹皮上还钉了薄薄一层铜片,单是这副装备,就显得地位突出于众贼之上。 孟七河走入寨来的步履甚快,却有一种异常稳实的感觉。他虽然筋骨结实,其实不算很横壮,但每踏出一步,却仿佛呈现出超过体形的重量,好像身体里贯了铅一样。 燕横注意到孟七河的步伐,显示出非常坚实的下盘马步功夫,可知此人并非寻常的乡野武人,武功较这寨里众贼都高了一大截。 另有一名部下紧随着孟七河进来,不离他身后半尺。这名光头山贼比孟七河要高壮得多——孟七河的眼睛大概只到他胸口——肩上扛着一柄近五尺长的大单刀。他神色非常严肃,没有其他山贼拿着兵器时那副耀武扬威的姿态,可知这口大刀并不是属于他自己。 而是为首领孟七河而抬。 燕横一见,猛地想起从前也曾经见过这样的阵仗:在西安,那位由弟子扛着大刀的“水中斩月”尹英川前辈。眼前孟七河这一柄大刀,虽比尹前辈那柄小了一圈,但式样却有些相近。 燕横再细看孟七河步行的习惯,难怪似曾相识。 ——他是正宗的八卦门人! 孟七河进来后,瞧也不瞧王守仁与燕横一眼,直走往那兽皮竹椅坐下来,抓抓乱发,揉了揉眼皮,伸个大大的懒腰,再着手下递来烟杆子,点燃后深深抽了一口,仰天呼出一股白烟,这才跟王守仁第一次四目对视。 王守仁瞧着孟七河时,就跟先前在山坡看梁福通一样,展露出一张愤怒严厉的铁脸,就像眼前这个孟七河是令他极度憎厌的人物。燕横见了有些担心。 ——王大人明明说来借兵,可他半点儿没有要请求别人的模样,反倒像来讨债……这样真的行吗?……之前梁福通好歹也唤一句“王县令”,孟七河则连称呼都没有,直接就说:“你不是去了升官发财的么?怎么又跑回这穷乡僻壤来啦?还要到我这儿送死!”孟七河劈头第一句就是“死”字,燕横大为紧张,几乎马上就要拔剑。但他想起跟王大人的约定,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妄自出手,也就强忍着不发。 王守仁未被孟七河的话动摇分毫,只冷静地回以一句:  “好不要脸的家伙。” “你说什么?”孟七河一听,乱发都好像竖了起来,身子离开椅背,双手紧握着竹竿造的椅把,怒瞪双眼。 围在四周的山贼也都群起喝骂:“放什么狗屁?”“当个豆大的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敢侮辱我们头领,看我不把你砍了!”一时寨里人声沸腾。 “住口!这儿轮不到你们说话!”王守仁朝四面怒喝,那猛烈的气势,竟真的把大干亡命之徒的声音都压了下去,没有人敢再骂。 站在他们眼前的,明明只是个年过四十、身体瘦得像竹的儒官,但那威仪却予人绝不想与他为敌的强大感觉。 王守仁继而再对孟七河厉声说:“我有说错吗?当天是谁答应了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做贼的?你说话算话吗?看你现在这副德性,这还不算不要脸?”孟七河脸上一阵青白,手掌用力捏着椅把,夹在指间的烟杆断掉了。但他半句也反驳不来。 两年前王守仁任庐陵县令,其中一大棘手的难题就是本地如毛的盗贼。王守仁先从根本处下手,助县民防治疫病和减少苛捐杂税,令当地村镇恢复了生计。庐陵的山贼马匪大多本是寻常农民,迫于生计才铤而走险,王守仁的政策一下子就让大半贼人放下刀子,重新拾起耕具来。然而还有几股比较勇悍的匪盗,已经习惯了草莽中的威风日子,不受招安而仍旧顽抗,其中一股正是孟七河领导的四十余众。 王守仁组织民兵保甲前往讨伐,他深知保甲虽人数众多,但论战力远不及贼匪勇悍,正面交锋死伤必然惨烈,于是巧用声东击西之计,先诱孟七河带人出击,再另使一支主力偷袭他们收藏钱粮的地方。孟七河一众失去了粮食,再勇猛也敌不过饥饿,王守仁更一直紧迫,不让他们在逃窜间有再行劫掠的空闲,孟七河大半手下都不支投降,只余下他跟梁福通等几名亲信被困在山里头。 孟七河以为自己是贼首,先前又不肯受抚,王县令这次定然严惩不赦,以杀鸡儆猴;怎料王守仁竟放回其中一名被生擒的山贼,由他传话给孟七河:王县令仍愿意招安,他们只要弃械出山,答应从此当良民,既往不咎。 孟七河把自己跟手下的兵刃都用藤蔓束起来,背着下山徒步往县城,向王守仁下拜投降。王守仁把他扶起之余,还从那束兵器里,抽出属于孟七河的这柄八卦门大单刀,交回到他手中。 原来王守仁早就听说过,县城出身的孟七河自小习武,更是武林名门的传人,曾拜入抚州一家八卦门支系的拳馆苦学六年。 “你是个人才。”王守仁当时对孟七河说:“男儿生在世上,不可贪图一时快活,当寻个出身路途。就算不为显扬祖宗父母,也为了对得起自己。”孟七河当场流泪叩头。王守仁又答应举荐他去应考武举,后来王守仁虽已离任,对此事还是念念不忘,着人把保荐的信函带到吉安府来。 可是信函最后却没有交到孟七河手中。因为他已经再次上山落草去了。 此际重逢,王守仁的失望愤怒溢于言表。孟七河半句话不答,皆因他那天确曾向王守仁许下承诺。何况年前他被王守仁结结实实在战场上打败,这事情更不欲在众多手下面前重提。 王守仁环顾四周,冷哼一声又说:“你今天又比从前更势大了——我刚才所见,你手下的人,没一百也有八十吧?真威风呀。你这个贼头,当得很自豪吧?”孟七河被王守仁数落得气血上涌,连呼吸也急促起来。这时他摸一摸颈项,上面戴着一条绳子,穿挂了一只又弯又长的虎牙。孟七河五指握着那虎牙项饰,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情绪方才稍稍平复。 “还有什么好说的?”孟七河压抑着心情淡淡地说:“我们为了吃一口饭,落草为寇,早就把祖宗都丢到身后了。你再说什么道理也是枉然。”“吃饭?”王守仁又笑了:“对呢。我看你这寨子的破落模样,看来真的就只能填饱肚子,有一天过一天。豁出性命当了贼也只是如此,真够寒酸。”王守仁左一句是“贼”,右一句也是“贼”,众人早就心头有气,这时听了这句,梁福通忍不住高声说:“你道我们想这般赖活的吗?要不是那——”他突然欲言又止。 “你是说波龙术王那伙妖人吧?”王守仁替他接下去。 一听见波龙术王,众山贼都脸色一沉。他们当中许多人都是因为波龙术王肆虐,弄至庐陵一带生计断绝,这才上山入伙;然而即使当了山贼,仍要避忌厉害的术王众横行,只能在边缘的穷村打劫或者勒收粮食,根本仅能糊口。 至于孟七河本人,则在波龙术王出现之前就已经落草作贼。原来王守仁离任后只几个月,县府里的贪官又重开各种苛征,不愿耕田的孟七河只能在县城里打打零工,经常有一顿没一顿的,还因为有前科而常受官爷们的气;有次农民想集合起来拒绝缴粮,县令徐洪德怕他这强人带头闹事,不问情由就将他抓到牢里关了三天。后来梁福通跟十几个旧部不停劝诱,孟七河再也忍耐不住,提起那柄八卦大刀,带着手下洗劫一批官粮,没等到武举乡试开科的试期,就再次上山去了。 孟七河虽不是因为波龙术王而当贼,但他知道术王众武功和毒药厉害,一直不敢招惹他们。他听见王守仁也知道术王的事情,不禁脸红耳热。 “你来这儿到底想要什么?”孟七河瞧着王守仁说。之前他已着手下仔细眺望视察麻陂岭山下四处,确定王守仁并没有带士兵来讨伐。 王守仁捋着长须,徐徐的说:“我来,是要再给你们一次机会,重新活得像个男人。”先前在坡道旁一直跟踪的那个戴头巾的精悍青年,一下子像只猿猴跳出来,手上已经握着弯长的镰刀。 “你知不知道……”青年目中凶光四射,举起镰刀指向王守仁切齿说:“我们随时哪一刻都可以砍了你?”“你可以试试。”王守仁回视这高瘦青年,目中充满挑战的意味。 这青年名叫唐拔,是孟七河手底下最勇猛矫捷的一人,每次打劫都是探路先锋,又负责山寨的警备巡戒。他自小在乡间就跟武师学艺,入伙后又得孟七河指点,传授了不少八卦门的功法,这年来打架都没有输过,已视孟七河等同兄长。 唐拔见头领连番受辱,早就暴怒,此刻听见王守仁如此说,更加按捺不住,不等孟七河命令,就跃前朝王守仁挥刀! 他只瞥见面前闪现一抹银光,手上传来一阵冲击——止步定下神来,发现手里的镰刀已剩下半截! 除了孟七河,没有人看见事情怎样发生。 只能看见那钉在上方横梁的半截弯形断刃。 还有左手反握着“虎辟”的燕横,保护在王守仁身前。 唐拔的年纪与经验,俱远比四川灌县那鬼刀陈都要轻,面对燕横的超凡快剑,浑然没有感受到对方跟自己的巨大差距。初生之犊的他被怒气冲昏了头,仍架起只剩半截的镰刀,转往燕横冲杀过去! “别杀他!”一招之间,孟七河已经看出燕横凌驾世俗的速度和力量,手上那柄宽刃短剑更非凡品,他却来不及制止唐拔送死,情急之下向燕横大呼。 “割掉他衣裳!”在燕横身后不足一尺的王守仁则同时高叫。 燕横听见王大人如此下令,心头愕然。 他从小苦练的青城派剑法都是以对决杀敌为目标,每战必赴全力,出手不容情,绝非用来玩这种把戏——就正如在西安“麟门客栈”时,荆大哥曾揶揄心意门人以掷酒杯显功力,根本不是武术。 但燕横早就答应把剑借给王大人。不管他要怎么用。 ——就当是练练左手剑的准绳吧……他腕指一摔,已将“虎辟”在掌心中旋转,化为正握。 唐拔狠命把仍然尖利的断刃,往燕横面门刺去! ——但对于拥有“先天真力”反应速度的燕横而言,唐拔跟一个木头人偶差别不大。 燕横左手拳背向天,“虎辟”自右向左反手水平一挥,掠过唐拔胸颈之间,紧接顺着挥势,左前臂就把唐拔刺来的前臂格开。 这一挥剑,骤看似乎没有击中任何东西,但唐拔两边锁骨上都发出异声,原来“虎辟”剑尖已将他那副竹片胸甲的两条肩带削断,胸甲翻倒下来,悬在腰间! 唐拔还没知道发生什么事,燕横左手用剑柄末端勾住他握镰刀的右腕,划个半圈往下带去。燕横接着拍出右掌,封锁那手腕,左手剑则顺势向前一送,“虎辟”的剑刃已经贴在唐拔的右腰侧。 唐拔感觉短剑那冰凉的金属贴上了腰间皮肤,这刹那以为自己死定了。 燕横只要顺势拖一剑,要将唐拔割个腹破肠流实在易如反掌。他却把剑刃一转,变成剑脊贴着唐拔的腰身,剑刃只朝下短短一削! 这一削,把唐拔用来缚胸甲的腰绳跟裤头带子,一起都割断了。 ——看似是无聊儿戏,但燕横这两剑,完全展现出毫厘不差的精准出手。 唐拔一身翻开的竹甲,跟下面那条缝补过无数次的破旧裤子,一同向地上掉落。 他出于本能,将手中断刃抛去,双手急急抓着裤子往上拉回去。 同时燕横早已退回原位,反手把“虎辟”还入身后剑鞘,又恢复两手空空自然站立的体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正是围观那些山贼的感觉:完全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燕横身影闪了两闪,唐拔的上下衣衫,就统统像被剥皮般掉了下来。 孟七河本已站起来,伸手握住身旁的八卦大刀柄子,此刻见唐拔安然无恙,松了口气,也没有了出手的念头。 “我忘了向你介绍。”王守仁这时朝孟七河狡猾地一笑:“这位是青城派剑士,燕横燕少侠。”众人皆惊讶得嘴巴塞得下拳头。 眼前这个一身受伤、看来异常狼狈的小子,竟就是名震天下的“巴蜀无双”青城派弟子! 没有人比孟七河更吃惊:一众江西吉安府的流贼,虽听过青城派的名字,但毕竟既非四川人,也不是武林人士,并不真正知道青城剑士的可怕;只有孟七河曾经从学八卦门拳馆,早就从师长口中听说过许多逸闻,深知“九大门派·六山三门”里“六山”的隐世武者是如何厉害。 ——王伯安这老狐狸……难怪这般大胆,只带一个人就上麻陂岭来……他怎么会跟青城派剑士结成同伴?听说他们都不轻易下山,而且这里可是江西啊……——孟七河这一年多来都藏在山里,并没有听到青城派被武当歼灭的消息。 王守仁继续说:“燕少侠,还有另外几位侠士,都已经允诺拔刀相助,为庐陵百姓除去波龙术王那伙妖孽!”此语一出,众贼又是一阵哄动。 “要杀那些怪物……行吗?……”“可是看他刚才的武功,说不定……”“你没见他全身都是伤吗?这样的家伙,信不过……”“假如真的把波龙术王打跑了,我们就有好日子过……”孟七河伸出手掌,阻止众人交谈。 “姓王的。”他说:“你这次上来,是要我也带着这伙弟兄,加入你们去打波龙术王吧?”  王守仁点点头。 “这就是我说的机会。重新当个人。”王守仁先前的怒容已经消失,那凛然的神色里多了一股宽容:“只要你们答应加盟,一战功成之后,我王伯安保证,让你们再当良民,一如上一回,既往不咎。”“你能保证?”孟七河冷笑。 “我如今官拜南京太仆寺少卿,乃正四品之职。这点小事大概还办得来。”“那可真太感谢了。”孟七河放开刀柄,重新坐回椅上,脸上笑容却充满不屑:“可是啊王大人,请你四处看看我这些手下的脸色。你要我带他们去送死吗?为了什么?”王守仁和燕横往四周一看,只见原本一直扬威耀武的这大伙山贼,一听见要他们去攻打波龙术王,马上鸦雀无声,每张脸都缺了血色。 “我不是这地方的人。燕少侠他们也不是。”王守仁说:“可是我们都一样把性命豁了出来。你们呢?全都是吉安府的子弟吧?这一仗,本来就该你们去打。要外面的人代替你们去冒险,不惭愧吗?”听到王守仁这话,唐拔、梁福通跟其中好些山贼都动容了。 孟七河收起笑容。王守仁的话同样震动了他的心弦。但同时他深知,号称武当弟子的术王一伙是如何恐怖。他是这麻陂岭山寨百人的领袖,也就是说一百条性命都握在他手里。他绝不愿为了一时冲动,而危害这些同生共死的兄弟。 “那么你们……是为了什么而打呢?”孟七河瞧着王守仁问。 “燕少侠,不如你来回答他吧。”王守仁却看看燕横。 王守仁一直吩咐燕横,在山里半句话也别说,燕横心中不无轻松,毕竟说话非他所长;怎料在这么关键时刻,王大人又突然交给他发言,燕横的脸红透了,与刚才潇洒的击剑姿态,半点儿不搭调。 他张口结舌地瞧着王守仁,却看见对方鼓励的眼神。 ——只要是从心里直说的话,定然有价值。 燕横吸一口气,挺起胸膛,朝孟七河说:“是为了正义。还有良知。”燕横一出口,山寨里立时哄堂大笑。 孟七河也失笑捧腹。 “那么你们又何苦来找我?我先前不就说过了?我们当贼的,早就连祖宗都丢了,什么礼义廉耻也统统忘掉!你们还来跟我们说什么‘良知’?王大人,你是不是书读得太多,读疯了?”王守仁却对四周笑声充耳不闻,只是朗声说:“不。我相信你们还有良知。”他伸手指向唐拔的腰身。唐拔仍然紧紧提着裤头不放。 “看。那就是你们良知所在。”讥笑声顿时止住了。山贼一个个默然,无从反驳王守仁所说。 孟七河却跳出中央,将自己双臂的镶铜竹甲脱下,踢去一双草鞋,解开腰带将裤子褪下,一眨眼就将全身衣衫脱得精光,坦露出那没有一丝赘肉的裸体。 孟七河摊开双臂,无半点愧色地面对王守仁和燕横,脸上满是不服气的表情,像挑战般问:“这又如何?”“把那个也脱掉。”王守仁直指孟七河的颈项。 孟七河脸色变了。他伸手抓着那虎牙项绳,但久久无法把它扯下来。 这虎牙是他十五岁时,当猎户的父亲送给他的信物。全靠卖掉了那块虎皮,孟七河才有钱远渡去东北面的抚州城学艺,改变了他的一生。 “小七,打死这头老虎,已经是我这生人最自豪的事情。”父亲把项绳挂上孟七河颈项时这样说:“可是你不同。你还可以干更大的事。”孟七河躲开了眼睛,没能再跟王守仁对视。 ——就好像王守仁变成了他已过世的父亲。 梁福通看见首领气势消失了,心中不忍,上前取下椅子上那块兽皮,披到孟七河的肩上。 “我等你。” 王守仁说完这句,就转身朝大门走去。燕横也戒备着跟随。 两人出了大门,再走往外头用竹搭建的围墙闸口。他们在空地上,沿途无人拦阻,山贼们只是默默目送这两条带剑的背影。 出了闸门外,他们解开拴在树上的缰绳,牵着马儿朝下山的路走去。沿途燕横一直在想:那孟七河属八卦门,总算是“九大门派”的名门子弟,怎么竟会沦为贼寇? ——他不知道的是:孟七河拜入的八卦门抚州支系,本身是从浙江的旁支传来,至江西已相隔了好几代,与徽州八卦门总馆已经无甚关系;即便学成后出外谋生,也没有名门的人脉帮助,虽然武艺还是正宗,出路却差得远了。 “王大人……”燕横迟疑地问:“你真的相信他吗?”王守仁稍一回头,看看已半隐在树林中的那竹围与草棚。他苦笑。 “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了吧?”  燕横搔搔头:“也对……” “可是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王守仁的眼神收起了苦涩,代之以热切的光芒。 “我希望相信他。” 第四章 学剑 童静沉默地蹲在街道前,拿着一根树枝,于沙土地上不知正在画什么,突然发现有个阴影从后面头上投下来。 她慌忙把沙上画的东西一手抹去,吃惊站起来转身,看见出现在身后的正是练飞虹。 “你偷看什么?”童静红着脸,急急又伸脚往沙土上再抹了几抹,恼怒地怪叫。 “不就是看你在干什么。”练飞虹嬉皮笑脸的说。他身上到处都包裹着被波龙术王武当剑法所伤的创口,但脸上轻松的神情浑未被伤疲影响。飞虹先生虽年迈,但毕竟也有日夕苦练数十年的体能功力,经过一个早上的休息,已经从新恢复精神。 练飞虹指一指那乱成一堆的沙地:“我看见你好像在写字。写些什么?”“要你管!”童静把树枝折断抛掉,叉着腰怒瞪飞虹先生,视线却落在他那层层包裹的右臂上。一想到他这两天展示的崆峒派超群绝艺,还有他为救护无辜而受此重创,童静就无法再恼下去,眼神迅即软化。 她拍拍手上泥尘,把住腰间的“静物剑”,迈步走在庐陵县城的大街上,要去察看巡视四处有何异状。 练飞虹戴上斗笠,左手拄着四尺鞭杆,也跟着童静走。 “你有看见薛九牛那小子吗?”童静摇摇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从前她这般被练飞虹亦步亦趋,总是很不快;可是现在荆大哥未回来,燕横又跟着王大人出城去办事,童静感到颇是寂寞,有个同伴在身旁还是比较好。 ——特别是燕横,他一走了,她就觉得心里有点不自在……他们沿途遇见几群县民,他们都在按着王守仁的吩咐干活:有的忙于把仓库或大屋的窗户侧门用木板或家具封死,当成给妇孺和老人避难之地;有的正在收集竹竿,一根根地削尖成枪;有的把什么可用的武器也都搬出来,哪管是几代前打过仗、已经长满锈的刀枪甲器,还是家里日用的斧头柴刀。 昨夜一战,庐陵县民很是振奋——他们从没梦想过,世上有人能把波龙术王本尊打得夹着尾巴逃跑——但同时也知道这等于正式开战。 波龙术王走前留下的屠城预告,王守仁和练飞虹他们都没有告诉县民,以免造成恐慌,可是县民也都明白眼下形势。一如荆裂所说,他们要有赌上性命的觉悟。 不少人看见昨夜那三十几具尸体之后,就索性执拾仅有的财物,带着家眷,天一亮就逃离了庐陵。 逃跑其实也不一定平安——外头郊道上随时有游弋的术王众马队出现,荒野里亦有其他贼匪肆虐。但他们宁可冒险:“总胜过在城里等死!给别的山贼杀掉还好;给术王杀的人,死后也得当他们的‘幽奴’!”邻里曾经苦劝这些人留下来:“到了外地你们要怎么吃饭?”可是他们反驳:“全家当叫化——不,就算连子孙都是叫化,至少也活着!”结果本来已经减少了许多的县城人家,一个早上又走了三成以上。 但还是有人留下来。 他们遇见童静和练飞虹,都停下手上工作,恭敬地朝两人行礼,害得童静很不好意思地叫他们继续干活。 这些留下来的县民,都被王守仁和五位武者唤醒了。尤其看见了燕横、虎玲兰和练飞虹昨夜所受的创伤。 ——面对暴虐,为什么挺身保护我们家园的,是这些不相干的人?为什么不是我们自己?瞧瞧这些侠士的血。难道我们的血,比他们的还要贵重吗? 童静走着,观看县民在努力修整城门,他们还自发地唱起歌来,激励士气。 “他们……行吗?”童静忧心地问。 练飞虹沉默一轮,最后还是摇摇头。 庐陵县民虽然多,但占了不少是没有战斗力的童叟;青壮跑掉了许多,能打的不是太年轻就是太老。就当连妇人都上阵去,战力也是不够。相比如饿狼的术王众,县民就如一群羊。 ——术王弟子一般虽不是高手,但有奇诡的暗器和毒药之助,更重要是杀惯了人。而昨夜来袭的波龙术王、霍瑶花这等头领,更加是狼中之狼。 “即使杀得光术王弟子,也很可能是惨胜,令这县城从此荒废……”童静知道练飞虹在这种事情上从不开玩笑,她忧虑地沉默下来了。 ——那么只能靠王大人带回来奇迹……二人走到南面的城门附近,远远瞧见城墙顶上有一个身影。 那是岛津虎玲兰。她坐在城墙的一个石垛上,面朝着城外,支起了一边腿,把长长的野太刀抱在怀中,好像是靠着它支撑上半身。 童静看不清楚,兰姐到底是坐在那儿睡着了,还是在监视敌人来犯。 虎玲兰那阳光下红衣灿烂的背影很是美丽。童静出神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后,不知是在对自己还是对练飞虹叹息说:“假如我也有她那么强就好了。”练飞虹听了,心里虽对童静有这样的目标而暗喜,嘴巴却说:“真正要成为高手的人,不会成天把‘假如……就好了’这种话挂在嘴边。”童静本想抗议,但却没作声。一来练飞虹的话确实对;二来她心里有事情想求他。 “你的崆峒派武功……很厉害吧?”她说时没有看着他。 “当然。”飞虹先生取下斗笠。夏风吹动他飘飘的白须,神情傲然,对自己毫无怀疑。 ——本身很强的人,假如还要否认,那就是矫饰了。 “你的崆峒剑法,比青城派剑法更强吗?”练飞虹微笑:“这个我无法回答你。”  “你又不认真了……” “不是的。”练飞虹眼睛里散射出一股狂热来:“不错,世上确实有的武功,比别的武功更强更厉害。什么‘门派无分高低’,简直是狗屁废话!要是这样,世上又怎会有门派存在呢?‘门派’这东西,说穿了就是一套套比别人更强的打架方法呀! “可是当武功精研到某个层次之上后,那就不是靠你练哪种武功去争夺胜利了。因为到了那个境地,不同门派的武功剑法,差距已经很小。到时候胜负的分野就要看‘人’。每个人的天分和努力。还有运气。”  “运气?” “世上没有什么不讲运气的。比如说燕横那小子,他学的正好就是跟他单纯心性很切合的青城剑法。假如他很不巧生在平凉,拜入我崆峒派,我想他的武功造诣连现在的一半也没有。那是他的幸运。”练飞虹想了想,又说:“也是青城派的幸运。”童静听到这儿不禁回想:自己在成都遇上燕横,并因此再结识其他几个同伴,学到这等名门大派的顶尖武艺;继而去了西安,得以目睹武当掌门姚莲舟的惊人绝学,又罕有地跟武当精英高手交锋……这些全部都是不得了的际遇。 童静沉思良久,然后垂头朝着地上说:“你……可以教我……你的剑法吗?”练飞虹兴奋得想要手舞足蹈跳起来。但他跟童静相处好一段日子,已经知道她脾性,于是强自压抑着狂喜的心情,故意淡然地问:“为什么呢?”“什么‘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很想把武功教给我的吗?”童静急得跺脚。 “我是问:为什么现在要我教你?”童静的手指在“静物剑”那乌沉剑柄上来回抚过,低头想了一会儿,这才回答:“看着你们几个,都为了保卫庐陵受伤流血,我觉得自己很没用。眼下强敌随时再来临,到时那些可怜的百姓,又不知道有多少个会牺牲!我是想,就算多练一天半天也好,也要给大家多添一点战力。”童静话中自然流露着一股英气,练飞虹听着已忍不住咧齿而笑。他伸出左手,把腰间的崆峒掌门佩剑“奋狮剑”轻轻拔出鞘。 “我平时虽然右手用剑,但其实两只手都行——这是崆峒派‘八大绝’的最基础要求。”练飞虹旋腕,舞起一丛剑花,从那圆浑自然的轨迹,可见他左手剑的灵活程度跟右手差不了多少。 这时他举举受伤的右臂又说:“你是用右手的吧?要你跟着我的左手去学,也许会有些困难……不过没办法了,我这只手恐怕没半个月以上不能再握剑。”童静点点头,也将自己的“静物剑”拔了出来。 “既然难学,而且时候也不多,我就不教你复杂的招式……”练飞虹一边想一边说:“怎么办呢?……对了,应该教你一个心法剑诀,就算运用在最简单的招式里,也可以万试万灵,一用再用的……”练飞虹来回踱了几步,精神完全陷入其中,不一会儿突然高叫一声“好!”,吓得附近的县民也都侧目。 “就教你这个!”练飞虹跃开两尺,擎剑指向童静。 童静正不知就里,突然看见练飞虹身体移动,长剑蓄势爆发,直指自己的眉心,她急忙横剑上举去挡架! 可是练飞虹这深具气势的一剑并未真的发出来,只是剑尖轻微一动;他延缓了半拍之后,却又再次发招,这次来真的,剑刃犹如长虹,以最简单的直刺射出! 这刺剑练飞虹并未贯以真劲,其实不是特别快,但是吃正了童静横剑防守的拍子空隙,她才举起剑身,也未完成防御的动作,他的刺剑就到了,先前虚招制造的时机恰到好处,童静哪来得及变招,“奋狮剑”的尖锋已停在她胸前三寸之处。 练飞虹使这剑明明未尽全力,童静不忿气,高呼:“再来!”就算童静不说,练飞虹已经准备好再给她看一次。他还是照办煮碗地把剑指向童静眉心,施以一记佯攻。 童静心里明知这第一剑必是虚招,但练飞虹那假装出剑的姿势和动作实在是太逼真,更散发着一股似乎确实要全力全速刺剑的气势,童静压抑不住身体的自然反应,又再架起剑去挡。然后练飞虹那延迟了半拍的一刺,亦再次精准地探到她心胸前。 “这是崆峒派的‘花法’之一,剑诀名字叫‘半手一心’。”练飞虹解释:“所谓‘花法’,说穿了就是虚招——骗人的技巧。”他再次作势去刺,但这一回动作非常慢,让童静看清楚:“要成功使这‘半手一心’,不外是两大要诀:一是佯击要像样,要真的把将要出手的气势贯注下去,对方才会受骗去防备;第二是接着的真正击刺,得准确地掌握那微妙的半拍,太早的话人家的防守招式还没有发出,仍有变招的余裕,太迟则他那守招已完成,可以再接第二式了。这‘半手一心’说来虽简单,但要是练得精深,就算面对最强的高手也用得上! “眼下你当然没有时间深研,但只要学得够纯熟,再加上你天生就具有掌握微细时机的才能,单这一招就足以横扫一般寻常武人——比如那群术王弟子。怎么样?要学吗?”童静听明白了这“半手一心”的要旨,跟她在西安时模仿过的“武当形剑”截击之道有点异曲同工,分别只在于“半手一心”更加主动去制造时机。童静跃跃欲试,连忙朝练飞虹点头,突然却又说:“可是我……”“知道了。”练飞虹打个哈欠:“你不会叫我师父,是吧?这句话,我早就听厌了。别浪费光阴,开始吧!”  ◇◇◇◇ 三十几名术王众急步越过了“因果桥”,返回那满布红漆符咒的“清莲禅寺”门前。 他们当中八个人拱抬着一个用树枝扎成、上面铺满几件五色杂布袍的担架,其他人等则在前后左右严密地保卫着。 一人躺卧在那担架之上,正是霍瑶花。只见她浑身乏力软躺着,长长的媚目出神地仰视晴朗的天空。她一只右手放在胸口上,五指仍紧紧握着荆裂的小刀。那柄大锯刀则由跟在后头的一名术王弟子捧着。 这伙术王弟子在山脚搜捕荆裂时遇上霍瑶花,当时看见她神色迷糊,独自走在林间小路上,一身贴身的夜行黑衣沾满泥巴,满身是昨夜所受的刀伤,步履左摇右摆,似乎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 术王众从未见过这女魔头沦落成这等狼狈模样,很是惊讶。就连梅心树见了也大感意外:在师兄波龙术王所收的三个“护旗”里,唯有这个楚狼派出身的女刀客最受梅心树看重,并且看出霍瑶花近年武功进步甚大。他虽然曾经是武当“兵鸦道”高手,但他也没有打败她的十足把握。 ——假如梅心树知道,昨夜击退霍瑶花的是另一个女人,必然更加讶异。 霍瑶花昨晚跟波龙术王一同夜袭庐陵,却竟落得如此情状。梅心树不禁对师兄忧虑起来。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一个能够位列武当山“首蛇道”精锐之最“褐蛇”的男人,从不用别人为他忧虑。 可是见过昨晚入侵“清莲寺”而来的荆裂后,梅心树就不敢太肯定了。这次敌人的实力,远超他们过去任何一次遇过的。 ——这般高手,江西一省里不可能有……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梅心树更决心,不能轻易放过荆裂。他只分出一支小队护送霍瑶花回大本营,自己则带人继续搜捕那家伙。 霍瑶花的身体虽摇摇欲坠,没有一个术王众有胆量去扶她——过去就曾有两人,因为摸了她一下而给砍掉了手掌。他们只好扎成这个像睡床的树枝担架,等霍瑶花累了自己睡上去,然后才抬着她起行。 在架子上休息了一会儿后,霍瑶花半途就醒过来。意识虽然还带点模糊,但比先前恢复了不少。 她呆呆看着一摇一晃的天空,满脑子却都是不久前的回忆。 那强壮的怀抱;浓浓的男体气味;肌肤的热力;仿佛会跃动的刺青……霍瑶花的脑海给这些鲜烈的感官记忆充塞着,挥之不去,还感到身体有一股让人酥软的暖流。 她不自觉就把那柄狩猎小刀贴在心胸前。 术王众将“清莲寺”大门推开,诚惶诚恐地把霍瑶花抬入去,匆匆走过前庭,再进了佛堂。 一入佛堂,当先的术王弟子吓得呆住了。其中一人更即时失禁。 只见身材高瘦的波龙术王已然回来,盘膝高坐在那无头佛像跟前,仍然穿着一身夜行黑衣,却通体都是血污——有的是昨夜入城屠杀时所染,有的却刚给溅上不久,正沿着他长长的下巴滴落。 ——血污也把他头侧和大腿所受的割伤遮掩了。 波龙术王右手支着出了鞘的银白武当长剑,左手抱着昨晚被荆裂砍下来那“人犬”的头颅,身体定定一动不动,鸽蛋般大的眼睛俯视进来的弟子,形貌恍如一尊令众生惊怖的魔神。 术王众又看见佛堂地上倒着三具尸体,皆是梅心树下令留守“清莲寺”的弟子,全都刚刚死去不久。 ——三人皆是波龙术王亲手所杀。一是为了宣泄从县城逃走的不快;二是他感到昨夜诸事不顺,神明不肯保佑,于是杀人献祭。 波龙术王伸出奇长的五指,扫抚“人犬”头颅上的毛发。 “我看见……外面停着尸体。死了不少人呢。是什么回事?”“回术王猊下……昨夜有个探子潜入来,被梅护法发现,赶得对方堕下山崖……梅护法还在山下搜捕。”“一个人。”波龙术王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就杀伤你们十几人……还包括我这头珍贵的‘人犬’……”术王弟子脸色青白。但他们知道对术王说谎,后果将更严重。 “还有山脚登龙村,死了十几个留守的兄弟……另外有三个负责山路哨戒的弟子也不见了……”  一记奇怪的异响。 波龙术王的左掌包着那“人犬”头颅运劲,头骨在指头下发出裂音。 “那你们又回来干么?”波龙术王原本很动听的声音,此刻因为喉咙收紧而变尖了,听得出他压抑着极盛的怒气。 术王众慌忙将那担架抬进来。 波龙术王看见受伤躺卧、神色迷惘的霍瑶花,又再回想起夜袭失败的耻辱。 他掌下的头颅在格格颤抖,让人错觉那“人犬”正短暂复活过来。 波龙术王本想马上就组织部众,派师弟梅心树或者三名“护旗”带兵去攻打庐陵城,怎料他们一个都不在,唯一回来的霍瑶花竟又变成这等模样;得知折损了不少部众,术王的眼目更愤怒得充血。 术王众感觉到,首领又要再杀人泄愤了。但他们没有一人敢动一动双脚。谁都知道术王具有武当派的顶尖轻功,再加那种身高腿长,他们就算每人多生两条腿,也不可能逃得了。 可是波龙术王的眼神慢慢收细起来。 ——要冷静……已经死伤太多,不能再减少部下了……他嘴巴噏动,无声地吟诵咒语。心脏的跳动渐渐缓慢下来了。掌底的人头也不再颤动。 已快过午。但鄂儿罕和韩思道仍没有回来。波龙术王很清楚这两人的脾性,知道他们为了避免再跟县城的高手碰头,必定绕远路去找“幽奴”,迟了回来也不奇怪。 ——可是实在有太多不顺利的事情接连发生,就连一向睥视苍生的波龙术王,也不得不疑虑起来。 他从佛座跳了下来,走到霍瑶花身边,俯身摸摸她的头发。 怎料霍瑶花竟把脸转过缩开,还挥出握着小刀的手,把术王的大手掌拨去。 波龙术王从未受她如此拂逆,面目瞬间如怒兽,反手一巴掌就往霍瑶花的脸刮了下去! 霍瑶花右边脸顿时肿起,雪白的肌肤上多了四道有如鞭打的赤红印记,嘴角流出血来。 她却还是眼神呆滞,瞧着佛堂顶上绘画的莲花。 波龙术王愣住。霍瑶花一向对他顺服如猫,怎么竟有这样的反应?他检视她的头颅侧,发现那儿有一片头发被血痂结住,摸下去高高肿起,显是受了撞击。 波龙术王往自己身上衣服的口袋翻找,寻出一个小小铁盒子,打开来是一排短小的纸卷。他抽了一根来燃点了,放在嘴巴里深深吸了一口,再俯下脸庞,贴近霍瑶花的口鼻,轻轻吐出那燃烧草药的烟雾。 霍瑶花吸进了烟,辛苦地咳嗽好一阵子,脸容才显得放松些,闭上眼睛似要入睡。 “这是什么……”波龙术王留意到霍瑶花手里握着那不明来历的小刀。他先前从没见过她用这兵刃,刀子的形状更不似中土之物。 如今也无法分心去管这等小事了。他抚摸霍瑶花额头,检视她的状况,看来短时间内她也不可能再站起来战斗。 正要发兵攻击时,身边却连一个大将都没有,波龙术王甚是懊恼。 当然他随时都可以亲自带兵去攻击县城。但想到昨夜站在大屋外那七条带剑的黑影,他就不想冒这个险。 从前在武当山接受“首蛇道”的训练,其中一个铁则就是:永远不要把自己置于没有退路的境地里。这教导一直铭刻他心中。 波龙术王忧虑:要是那七个人,都具有跟燕横和练飞虹相近的实力,自己可真的会吃不了兜着走。因此他宁可先派亲信或师弟梅心树去领军,试探出敌方真正有多少名高手,自己则从旁估量到底要进还是要退。 ——既疯狂,也计算。这是波龙术王能够聚结如此势力为自己卖命的原因。 “把死尸收拾一下。”波龙术王下令。他一旦冷静下来,脸容又回复深不可测的模样。他扶起一张椅子坐下,轻轻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一边浅酌,一边等待着梅师弟、鄂儿罕和韩思道三人回来。 等力量完全集结,就要展开屠杀之旅。 ——他却并不知道:他等待的这三个人里,有两个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九 在所有对抗性的运动竞技里,包括足球、篮球、排球等,假动作(fake)都是最基本而常用的对策。武术当然也不例外,通常都是以虚招/佯动(feint)的方式呈现。 虚招顾名思义,是以一个似真实假的攻防动作,诈骗对手做出错误的反应,或者短暂陷入迷惑,从而制造出可乘的空隙,并施以真正的攻击。 虚招的作用有两方面,分别是肢体上和心理上。肢体上的,就是指用虚招诱使对手做出某个错误的动作反应(不论攻击或防守),当对方已经完全投入(commit)这个动作,无法半途收回,身体自然暴露可供侵略的虚位。最简单的例子比如,向对方上路面门佯作挥拳,引诱对手高举双臂抵挡,其中、下路就变成不设防。 心理上的作用则包括了扰乱敌人的节奏拍子。因为虚招不是一个真正的攻防动作,它所耗费的时间比真实招式少,而且因为没有投入劲力,随时可以半途变招,因此就能够造成所谓“半拍”(fraction)的效果——“楔入”对方动作的拍子之间,令对方陷于错乱,无法作出正确反应。这种现象其实在我们日常生活都经常遇到,例如在街上两个人迎面走上,往往出现大家连续两、三次互相闪避,结果却变成互相阻挡,这就是彼此都“楔入”了对方的拍子造成的现象。 当然以上只是解释了最简单的虚招用法。真正的虚招好手,其策略往往更加复杂,一个攻势里包含了复数和多层的欺骗。虚招也不一定是攻击或防御,有时一个故意的停顿、假装呆滞甚至无意义的奇怪动作,同样可以达到效果。武道高手,许多时也是诈骗的高手。 但要注意的是,虚招也不一定是越高深复杂越好,因为骗敌乃是一种心理互动,要看对手是否适合。有时太高明的虚招,对着武功低的敌人,可能全无作用,因为他根本看不见或者没有反应,反而很粗疏的佯动又能让他上当。评估对手技能高低并施以最正确的战法,又是武道上另一层学问。 第四章 学剑 童静沉默地蹲在街道前,拿着一根树枝,于沙土地上不知正在画什么,突然发现有个阴影从后面头上投下来。 她慌忙把沙上画的东西一手抹去,吃惊站起来转身,看见出现在身后的正是练飞虹。 “你偷看什么?”童静红着脸,急急又伸脚往沙土上再抹了几抹,恼怒地怪叫。 “不就是看你在干什么。”练飞虹嬉皮笑脸的说。他身上到处都包裹着被波龙术王武当剑法所伤的创口,但脸上轻松的神情浑未被伤疲影响。飞虹先生虽年迈,但毕竟也有日夕苦练数十年的体能功力,经过一个早上的休息,已经从新恢复精神。 练飞虹指一指那乱成一堆的沙地:“我看见你好像在写字。写些什么?”“要你管!”童静把树枝折断抛掉,叉着腰怒瞪飞虹先生,视线却落在他那层层包裹的右臂上。一想到他这两天展示的崆峒派超群绝艺,还有他为救护无辜而受此重创,童静就无法再恼下去,眼神迅即软化。 她拍拍手上泥尘,把住腰间的“静物剑”,迈步走在庐陵县城的大街上,要去察看巡视四处有何异状。 练飞虹戴上斗笠,左手拄着四尺鞭杆,也跟着童静走。 “你有看见薛九牛那小子吗?”童静摇摇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从前她这般被练飞虹亦步亦趋,总是很不快;可是现在荆大哥未回来,燕横又跟着王大人出城去办事,童静感到颇是寂寞,有个同伴在身旁还是比较好。 ——特别是燕横,他一走了,她就觉得心里有点不自在……他们沿途遇见几群县民,他们都在按着王守仁的吩咐干活:有的忙于把仓库或大屋的窗户侧门用木板或家具封死,当成给妇孺和老人避难之地;有的正在收集竹竿,一根根地削尖成枪;有的把什么可用的武器也都搬出来,哪管是几代前打过仗、已经长满锈的刀枪甲器,还是家里日用的斧头柴刀。 昨夜一战,庐陵县民很是振奋——他们从没梦想过,世上有人能把波龙术王本尊打得夹着尾巴逃跑——但同时也知道这等于正式开战。 波龙术王走前留下的屠城预告,王守仁和练飞虹他们都没有告诉县民,以免造成恐慌,可是县民也都明白眼下形势。一如荆裂所说,他们要有赌上性命的觉悟。 不少人看见昨夜那三十几具尸体之后,就索性执拾仅有的财物,带着家眷,天一亮就逃离了庐陵。 逃跑其实也不一定平安——外头郊道上随时有游弋的术王众马队出现,荒野里亦有其他贼匪肆虐。但他们宁可冒险:“总胜过在城里等死!给别的山贼杀掉还好;给术王杀的人,死后也得当他们的‘幽奴’!”邻里曾经苦劝这些人留下来:“到了外地你们要怎么吃饭?”可是他们反驳:“全家当叫化——不,就算连子孙都是叫化,至少也活着!”结果本来已经减少了许多的县城人家,一个早上又走了三成以上。 但还是有人留下来。 他们遇见童静和练飞虹,都停下手上工作,恭敬地朝两人行礼,害得童静很不好意思地叫他们继续干活。 这些留下来的县民,都被王守仁和五位武者唤醒了。尤其看见了燕横、虎玲兰和练飞虹昨夜所受的创伤。 ——面对暴虐,为什么挺身保护我们家园的,是这些不相干的人?为什么不是我们自己?瞧瞧这些侠士的血。难道我们的血,比他们的还要贵重吗? 童静走着,观看县民在努力修整城门,他们还自发地唱起歌来,激励士气。 “他们……行吗?”童静忧心地问。 练飞虹沉默一轮,最后还是摇摇头。 庐陵县民虽然多,但占了不少是没有战斗力的童叟;青壮跑掉了许多,能打的不是太年轻就是太老。就当连妇人都上阵去,战力也是不够。相比如饿狼的术王众,县民就如一群羊。 ——术王弟子一般虽不是高手,但有奇诡的暗器和毒药之助,更重要是杀惯了人。而昨夜来袭的波龙术王、霍瑶花这等头领,更加是狼中之狼。 “即使杀得光术王弟子,也很可能是惨胜,令这县城从此荒废……”童静知道练飞虹在这种事情上从不开玩笑,她忧虑地沉默下来了。 ——那么只能靠王大人带回来奇迹……二人走到南面的城门附近,远远瞧见城墙顶上有一个身影。 那是岛津虎玲兰。她坐在城墙的一个石垛上,面朝着城外,支起了一边腿,把长长的野太刀抱在怀中,好像是靠着它支撑上半身。 童静看不清楚,兰姐到底是坐在那儿睡着了,还是在监视敌人来犯。 虎玲兰那阳光下红衣灿烂的背影很是美丽。童静出神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后,不知是在对自己还是对练飞虹叹息说:“假如我也有她那么强就好了。”练飞虹听了,心里虽对童静有这样的目标而暗喜,嘴巴却说:“真正要成为高手的人,不会成天把‘假如……就好了’这种话挂在嘴边。”童静本想抗议,但却没作声。一来练飞虹的话确实对;二来她心里有事情想求他。 “你的崆峒派武功……很厉害吧?”她说时没有看着他。 “当然。”飞虹先生取下斗笠。夏风吹动他飘飘的白须,神情傲然,对自己毫无怀疑。 ——本身很强的人,假如还要否认,那就是矫饰了。 “你的崆峒剑法,比青城派剑法更强吗?”练飞虹微笑:“这个我无法回答你。”  “你又不认真了……” “不是的。”练飞虹眼睛里散射出一股狂热来:“不错,世上确实有的武功,比别的武功更强更厉害。什么‘门派无分高低’,简直是狗屁废话!要是这样,世上又怎会有门派存在呢?‘门派’这东西,说穿了就是一套套比别人更强的打架方法呀! “可是当武功精研到某个层次之上后,那就不是靠你练哪种武功去争夺胜利了。因为到了那个境地,不同门派的武功剑法,差距已经很小。到时候胜负的分野就要看‘人’。每个人的天分和努力。还有运气。”  “运气?” “世上没有什么不讲运气的。比如说燕横那小子,他学的正好就是跟他单纯心性很切合的青城剑法。假如他很不巧生在平凉,拜入我崆峒派,我想他的武功造诣连现在的一半也没有。那是他的幸运。”练飞虹想了想,又说:“也是青城派的幸运。”童静听到这儿不禁回想:自己在成都遇上燕横,并因此再结识其他几个同伴,学到这等名门大派的顶尖武艺;继而去了西安,得以目睹武当掌门姚莲舟的惊人绝学,又罕有地跟武当精英高手交锋……这些全部都是不得了的际遇。 童静沉思良久,然后垂头朝着地上说:“你……可以教我……你的剑法吗?”练飞虹兴奋得想要手舞足蹈跳起来。但他跟童静相处好一段日子,已经知道她脾性,于是强自压抑着狂喜的心情,故意淡然地问:“为什么呢?”“什么‘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很想把武功教给我的吗?”童静急得跺脚。 “我是问:为什么现在要我教你?”童静的手指在“静物剑”那乌沉剑柄上来回抚过,低头想了一会儿,这才回答:“看着你们几个,都为了保卫庐陵受伤流血,我觉得自己很没用。眼下强敌随时再来临,到时那些可怜的百姓,又不知道有多少个会牺牲!我是想,就算多练一天半天也好,也要给大家多添一点战力。”童静话中自然流露着一股英气,练飞虹听着已忍不住咧齿而笑。他伸出左手,把腰间的崆峒掌门佩剑“奋狮剑”轻轻拔出鞘。 “我平时虽然右手用剑,但其实两只手都行——这是崆峒派‘八大绝’的最基础要求。”练飞虹旋腕,舞起一丛剑花,从那圆浑自然的轨迹,可见他左手剑的灵活程度跟右手差不了多少。 这时他举举受伤的右臂又说:“你是用右手的吧?要你跟着我的左手去学,也许会有些困难……不过没办法了,我这只手恐怕没半个月以上不能再握剑。”童静点点头,也将自己的“静物剑”拔了出来。 “既然难学,而且时候也不多,我就不教你复杂的招式……”练飞虹一边想一边说:“怎么办呢?……对了,应该教你一个心法剑诀,就算运用在最简单的招式里,也可以万试万灵,一用再用的……”练飞虹来回踱了几步,精神完全陷入其中,不一会儿突然高叫一声“好!”,吓得附近的县民也都侧目。 “就教你这个!”练飞虹跃开两尺,擎剑指向童静。 童静正不知就里,突然看见练飞虹身体移动,长剑蓄势爆发,直指自己的眉心,她急忙横剑上举去挡架! 可是练飞虹这深具气势的一剑并未真的发出来,只是剑尖轻微一动;他延缓了半拍之后,却又再次发招,这次来真的,剑刃犹如长虹,以最简单的直刺射出! 这刺剑练飞虹并未贯以真劲,其实不是特别快,但是吃正了童静横剑防守的拍子空隙,她才举起剑身,也未完成防御的动作,他的刺剑就到了,先前虚招制造的时机恰到好处,童静哪来得及变招,“奋狮剑”的尖锋已停在她胸前三寸之处。 练飞虹使这剑明明未尽全力,童静不忿气,高呼:“再来!”就算童静不说,练飞虹已经准备好再给她看一次。他还是照办煮碗地把剑指向童静眉心,施以一记佯攻。 童静心里明知这第一剑必是虚招,但练飞虹那假装出剑的姿势和动作实在是太逼真,更散发着一股似乎确实要全力全速刺剑的气势,童静压抑不住身体的自然反应,又再架起剑去挡。然后练飞虹那延迟了半拍的一刺,亦再次精准地探到她心胸前。 “这是崆峒派的‘花法’之一,剑诀名字叫‘半手一心’。”练飞虹解释:“所谓‘花法’,说穿了就是虚招——骗人的技巧。”他再次作势去刺,但这一回动作非常慢,让童静看清楚:“要成功使这‘半手一心’,不外是两大要诀:一是佯击要像样,要真的把将要出手的气势贯注下去,对方才会受骗去防备;第二是接着的真正击刺,得准确地掌握那微妙的半拍,太早的话人家的防守招式还没有发出,仍有变招的余裕,太迟则他那守招已完成,可以再接第二式了。这‘半手一心’说来虽简单,但要是练得精深,就算面对最强的高手也用得上! “眼下你当然没有时间深研,但只要学得够纯熟,再加上你天生就具有掌握微细时机的才能,单这一招就足以横扫一般寻常武人——比如那群术王弟子。怎么样?要学吗?”童静听明白了这“半手一心”的要旨,跟她在西安时模仿过的“武当形剑”截击之道有点异曲同工,分别只在于“半手一心”更加主动去制造时机。童静跃跃欲试,连忙朝练飞虹点头,突然却又说:“可是我……”“知道了。”练飞虹打个哈欠:“你不会叫我师父,是吧?这句话,我早就听厌了。别浪费光阴,开始吧!”  ◇◇◇◇ 三十几名术王众急步越过了“因果桥”,返回那满布红漆符咒的“清莲禅寺”门前。 他们当中八个人拱抬着一个用树枝扎成、上面铺满几件五色杂布袍的担架,其他人等则在前后左右严密地保卫着。 一人躺卧在那担架之上,正是霍瑶花。只见她浑身乏力软躺着,长长的媚目出神地仰视晴朗的天空。她一只右手放在胸口上,五指仍紧紧握着荆裂的小刀。那柄大锯刀则由跟在后头的一名术王弟子捧着。 这伙术王弟子在山脚搜捕荆裂时遇上霍瑶花,当时看见她神色迷糊,独自走在林间小路上,一身贴身的夜行黑衣沾满泥巴,满身是昨夜所受的刀伤,步履左摇右摆,似乎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 术王众从未见过这女魔头沦落成这等狼狈模样,很是惊讶。就连梅心树见了也大感意外:在师兄波龙术王所收的三个“护旗”里,唯有这个楚狼派出身的女刀客最受梅心树看重,并且看出霍瑶花近年武功进步甚大。他虽然曾经是武当“兵鸦道”高手,但他也没有打败她的十足把握。 ——假如梅心树知道,昨夜击退霍瑶花的是另一个女人,必然更加讶异。 霍瑶花昨晚跟波龙术王一同夜袭庐陵,却竟落得如此情状。梅心树不禁对师兄忧虑起来。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一个能够位列武当山“首蛇道”精锐之最“褐蛇”的男人,从不用别人为他忧虑。 可是见过昨晚入侵“清莲寺”而来的荆裂后,梅心树就不敢太肯定了。这次敌人的实力,远超他们过去任何一次遇过的。 ——这般高手,江西一省里不可能有……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梅心树更决心,不能轻易放过荆裂。他只分出一支小队护送霍瑶花回大本营,自己则带人继续搜捕那家伙。 霍瑶花的身体虽摇摇欲坠,没有一个术王众有胆量去扶她——过去就曾有两人,因为摸了她一下而给砍掉了手掌。他们只好扎成这个像睡床的树枝担架,等霍瑶花累了自己睡上去,然后才抬着她起行。 在架子上休息了一会儿后,霍瑶花半途就醒过来。意识虽然还带点模糊,但比先前恢复了不少。 她呆呆看着一摇一晃的天空,满脑子却都是不久前的回忆。 那强壮的怀抱;浓浓的男体气味;肌肤的热力;仿佛会跃动的刺青……霍瑶花的脑海给这些鲜烈的感官记忆充塞着,挥之不去,还感到身体有一股让人酥软的暖流。 她不自觉就把那柄狩猎小刀贴在心胸前。 术王众将“清莲寺”大门推开,诚惶诚恐地把霍瑶花抬入去,匆匆走过前庭,再进了佛堂。 一入佛堂,当先的术王弟子吓得呆住了。其中一人更即时失禁。 只见身材高瘦的波龙术王已然回来,盘膝高坐在那无头佛像跟前,仍然穿着一身夜行黑衣,却通体都是血污——有的是昨夜入城屠杀时所染,有的却刚给溅上不久,正沿着他长长的下巴滴落。 ——血污也把他头侧和大腿所受的割伤遮掩了。 波龙术王右手支着出了鞘的银白武当长剑,左手抱着昨晚被荆裂砍下来那“人犬”的头颅,身体定定一动不动,鸽蛋般大的眼睛俯视进来的弟子,形貌恍如一尊令众生惊怖的魔神。 术王众又看见佛堂地上倒着三具尸体,皆是梅心树下令留守“清莲寺”的弟子,全都刚刚死去不久。 ——三人皆是波龙术王亲手所杀。一是为了宣泄从县城逃走的不快;二是他感到昨夜诸事不顺,神明不肯保佑,于是杀人献祭。 波龙术王伸出奇长的五指,扫抚“人犬”头颅上的毛发。 “我看见……外面停着尸体。死了不少人呢。是什么回事?”“回术王猊下……昨夜有个探子潜入来,被梅护法发现,赶得对方堕下山崖……梅护法还在山下搜捕。”“一个人。”波龙术王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就杀伤你们十几人……还包括我这头珍贵的‘人犬’……”术王弟子脸色青白。但他们知道对术王说谎,后果将更严重。 “还有山脚登龙村,死了十几个留守的兄弟……另外有三个负责山路哨戒的弟子也不见了……”  一记奇怪的异响。 波龙术王的左掌包着那“人犬”头颅运劲,头骨在指头下发出裂音。 “那你们又回来干么?”波龙术王原本很动听的声音,此刻因为喉咙收紧而变尖了,听得出他压抑着极盛的怒气。 术王众慌忙将那担架抬进来。 波龙术王看见受伤躺卧、神色迷惘的霍瑶花,又再回想起夜袭失败的耻辱。 他掌下的头颅在格格颤抖,让人错觉那“人犬”正短暂复活过来。 波龙术王本想马上就组织部众,派师弟梅心树或者三名“护旗”带兵去攻打庐陵城,怎料他们一个都不在,唯一回来的霍瑶花竟又变成这等模样;得知折损了不少部众,术王的眼目更愤怒得充血。 术王众感觉到,首领又要再杀人泄愤了。但他们没有一人敢动一动双脚。谁都知道术王具有武当派的顶尖轻功,再加那种身高腿长,他们就算每人多生两条腿,也不可能逃得了。 可是波龙术王的眼神慢慢收细起来。 ——要冷静……已经死伤太多,不能再减少部下了……他嘴巴噏动,无声地吟诵咒语。心脏的跳动渐渐缓慢下来了。掌底的人头也不再颤动。 已快过午。但鄂儿罕和韩思道仍没有回来。波龙术王很清楚这两人的脾性,知道他们为了避免再跟县城的高手碰头,必定绕远路去找“幽奴”,迟了回来也不奇怪。 ——可是实在有太多不顺利的事情接连发生,就连一向睥视苍生的波龙术王,也不得不疑虑起来。 他从佛座跳了下来,走到霍瑶花身边,俯身摸摸她的头发。 怎料霍瑶花竟把脸转过缩开,还挥出握着小刀的手,把术王的大手掌拨去。 波龙术王从未受她如此拂逆,面目瞬间如怒兽,反手一巴掌就往霍瑶花的脸刮了下去! 霍瑶花右边脸顿时肿起,雪白的肌肤上多了四道有如鞭打的赤红印记,嘴角流出血来。 她却还是眼神呆滞,瞧着佛堂顶上绘画的莲花。 波龙术王愣住。霍瑶花一向对他顺服如猫,怎么竟有这样的反应?他检视她的头颅侧,发现那儿有一片头发被血痂结住,摸下去高高肿起,显是受了撞击。 波龙术王往自己身上衣服的口袋翻找,寻出一个小小铁盒子,打开来是一排短小的纸卷。他抽了一根来燃点了,放在嘴巴里深深吸了一口,再俯下脸庞,贴近霍瑶花的口鼻,轻轻吐出那燃烧草药的烟雾。 霍瑶花吸进了烟,辛苦地咳嗽好一阵子,脸容才显得放松些,闭上眼睛似要入睡。 “这是什么……”波龙术王留意到霍瑶花手里握着那不明来历的小刀。他先前从没见过她用这兵刃,刀子的形状更不似中土之物。 如今也无法分心去管这等小事了。他抚摸霍瑶花额头,检视她的状况,看来短时间内她也不可能再站起来战斗。 正要发兵攻击时,身边却连一个大将都没有,波龙术王甚是懊恼。 当然他随时都可以亲自带兵去攻击县城。但想到昨夜站在大屋外那七条带剑的黑影,他就不想冒这个险。 从前在武当山接受“首蛇道”的训练,其中一个铁则就是:永远不要把自己置于没有退路的境地里。这教导一直铭刻他心中。 波龙术王忧虑:要是那七个人,都具有跟燕横和练飞虹相近的实力,自己可真的会吃不了兜着走。因此他宁可先派亲信或师弟梅心树去领军,试探出敌方真正有多少名高手,自己则从旁估量到底要进还是要退。 ——既疯狂,也计算。这是波龙术王能够聚结如此势力为自己卖命的原因。 “把死尸收拾一下。”波龙术王下令。他一旦冷静下来,脸容又回复深不可测的模样。他扶起一张椅子坐下,轻轻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一边浅酌,一边等待着梅师弟、鄂儿罕和韩思道三人回来。 等力量完全集结,就要展开屠杀之旅。 ——他却并不知道:他等待的这三个人里,有两个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九 在所有对抗性的运动竞技里,包括足球、篮球、排球等,假动作(fake)都是最基本而常用的对策。武术当然也不例外,通常都是以虚招/佯动(feint)的方式呈现。 虚招顾名思义,是以一个似真实假的攻防动作,诈骗对手做出错误的反应,或者短暂陷入迷惑,从而制造出可乘的空隙,并施以真正的攻击。 虚招的作用有两方面,分别是肢体上和心理上。肢体上的,就是指用虚招诱使对手做出某个错误的动作反应(不论攻击或防守),当对方已经完全投入(commit)这个动作,无法半途收回,身体自然暴露可供侵略的虚位。最简单的例子比如,向对方上路面门佯作挥拳,引诱对手高举双臂抵挡,其中、下路就变成不设防。 心理上的作用则包括了扰乱敌人的节奏拍子。因为虚招不是一个真正的攻防动作,它所耗费的时间比真实招式少,而且因为没有投入劲力,随时可以半途变招,因此就能够造成所谓“半拍”(fraction)的效果——“楔入”对方动作的拍子之间,令对方陷于错乱,无法作出正确反应。这种现象其实在我们日常生活都经常遇到,例如在街上两个人迎面走上,往往出现大家连续两、三次互相闪避,结果却变成互相阻挡,这就是彼此都“楔入”了对方的拍子造成的现象。 当然以上只是解释了最简单的虚招用法。真正的虚招好手,其策略往往更加复杂,一个攻势里包含了复数和多层的欺骗。虚招也不一定是攻击或防御,有时一个故意的停顿、假装呆滞甚至无意义的奇怪动作,同样可以达到效果。武道高手,许多时也是诈骗的高手。 但要注意的是,虚招也不一定是越高深复杂越好,因为骗敌乃是一种心理互动,要看对手是否适合。有时太高明的虚招,对着武功低的敌人,可能全无作用,因为他根本看不见或者没有反应,反而很粗疏的佯动又能让他上当。评估对手技能高低并施以最正确的战法,又是武道上另一层学问。 第五章 舍身刀 荆裂把脸完全泡在水里,好一阵子才抬起来,扬起一头湿透的辫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呼吸了好几回之后,他又把嘴巴凑下去,尽情地再喝几口溪水,然后才满足地坐在岸边。 在荆裂身旁只有数尺之处,另一条身影也把头伸往小溪喝水,是他骑来的马儿。 “哈哈……”荆裂侧头看看它:“你也渴了吧?……”荆裂从昨夜到现在,没喝水其实才不过大半天,但那毒药却令他渴得异常可怕,仿佛滴水未进已经三、四天,喉咙里像被刀割一样。因此荆裂一看见这条溪河,还是忍不住要停下来,也顾不得后头还有敌人在搜捕自己。 经过一轮急激的策骑后,荆裂出了很多汗,帮助他把身体内余毒发散出来;再经这冷水洗涤身心,他此刻已经完全清醒,那股好像害伤寒病似的忽冷忽热感觉也都消失了。看来那箭毒终于已完全克服,荆裂松了一口气。 此时他才有空去回想这匹马的主人。跟那个女武者相遇,其实不过是大半个时辰前的事情,荆裂的记忆却很模糊。只有跟她相拥那一瞬的身体感觉,最是鲜明留存。 ——为什么会这样的?……她也是……他很清楚知道,那温存的感觉并不是幻想。在那个短暂的时刻,他们确实曾经通过身体,发生了一股很奇异的交流。 这种感觉,就像他跟虎玲兰激烈练习刀法时的心情一样。一想到此,荆裂不禁心跳起来。 他又再看看那匹马。它是荆裂骑过少有的良驹。霍瑶花的坐骑,乃是术王众近百匹劫得的马儿里精挑的。 从这匹马,还有那等武功与佩刀,荆裂此际已然猜知,霍瑶花是波龙术王的座下头目——也就是目前的死敌。 荆裂心里不禁喟叹。非到必要时,他绝不想跟女子交手——不是因为他小看女人的能耐,而是要他全心全意地朝一个女人挥刀斩杀,始终是一件很难受的事。这跟与虎玲兰平日练刀比试完全不一样。 仗着这匹快马,荆裂知道敌人大概不容易追击到来,因此才敢歇息。可是这儿距离庐陵县城还远着,他知道自己还不安全,一喝够了水也就马上准备起行。 荆裂站起来,再次检查身上的伤。腰间那刀伤已经止血,现在传来一股接一股火烧似的痛楚,可还不算碍事;手腿关节的挫伤却没有半点缓减的迹象,荆裂拉起裤子,看见右膝盖已经肿胀得比平时大了一圈,关节无法完全伸直或屈曲,左边肩头也是酸软得提不起手臂来。先前他骑马只能靠单一只右手握缰,马儿每跑一步,他都感到肩关节像被锤子击打了一记。 荆裂不禁开始担心:正在关键的时候却伤成这副模样,接下来的仗还要怎么打?……  但这要等活下来以后再说。 他跛着腿去牵马儿,忽然感到一丝异样。 荆裂长年在南蛮丛林与海岛练就的敏锐直觉,此时又再向他响起警号。 他二话不说,一手抓着马鞍,单足发力,一跃就翻上了马背,叱喝着急催马儿渡溪奔行。 几乎同时,他听见了别人的马蹄声。 来自后面远处的林子里。 ——追兵! 荆裂提起腰臀,身体俯伏向前,驱策马儿加速。四蹄在浅溪上炸起激烈的水花。 正走在浅溪中央之际,后方有三骑成“品”字形,从那林间猛然冲出来! 当先一骑上面,正是一身黑衣、满脸伤疤的梅心树。彻夜未眠的他仍精气威猛,人马冲杀而来之势犹如饿虎。他只用左手控缰,右手提着绕成一小圈的铁链飞刃,在阳光下闪射着金属的光芒。 在他后面左右,各有一骑身穿五色彩衣的术王众紧紧跟随,同样都已把长近四尺的宽刃砍刀拔出皮鞘,准备马战砍杀。 ——荆裂骑着霍瑶花的马,脚程确实甚快,梅心树要全速追他,已顾不得大部分的术王部众。结果参与追捕的数十人里,就只有这两骑好手能够跟着来。 ——但是对着一个受了重伤、兵刃全失、饥疲交迫的荆裂,三人已经足够! 三骑驰过浅溪。宁静的山野顿化为杀气奔腾的猎场。 荆裂手腿不便,人与马儿的协调不免有些影响;梅心树则势猛力雄,在这短途爆发的追逐下,两匹马的距离渐渐拉近。 他们追逐到一片空旷野地之上,淡黄色的沙雾扬起阵阵烟尘。这时正刮着西风,四匹马都迎逆风而行,对体力大耗的荆裂就更不利。 荆裂专心策骑,尽力与马儿的跑动契合,希望能保持速度。他此刻只能寄望,这匹马拥有比对手更强的持久后劲,挺过这一段之后就能再次拉开……可是却听见后方传来奇特的呼啸声。 只见梅心树仍保持着冲刺的骑姿,右手却已挥起铁链,在头顶上方旋转蓄劲。他腿下马儿没有因此稍为减慢,仍紧紧盯着荆裂的马后。 ——一看即知,梅心树与这座骑,早就曾经练习过这种马战招术。 荆裂以眼角瞥见梅心树的动作,已然心知不妙,连忙拨马往右斜走闪避! 梅心树的铁链脱手。 这铁链经过转圈蓄劲,加上梅心树挥出的强猛臂力与骑马奔跑的惯性,前端的兽牙状弯刃满带能量,向前迅疾飞射! ——这样的骑马飞刃攻击,要是以停在地上的人体为目标,绝对具有穿透骨头的杀伤力! 荆裂的马儿已是非常矫捷,在全速急奔中还能横移。可是梅心树的铁链实在太猛,荆裂虽然避过了这袭向他背项的攻击,但那弯刃顺势坠落,还是打中了马儿的左后腿! 马腿经受不起这飞刃攻击而倒折,马儿朝左猛地倾翻,荆裂的身体被颠离了马鞍,向左前方空中飞出去! 荆裂左肋被岩石撞伤了,腰间也中了一刀,再加上左肩重伤,整个左上半身都经受不起撞击;他人在空中,自然反应是要顺势翻身,改用右边身子着地,好保护这些伤处。 但他半途改变了念头。 ——要是着地时连右臂也挫伤,再无任何反击之力,那就真的完了! 最后他还是强压着身体的本能,勉力缩起左臂,承受那落地的冲击! 沙尘炸起。三处伤患同时猛袭来的剧痛,也如爆炸。要是一般人早就当场昏厥。 后面三骑因为追得太急,瞬间越过了落地的荆裂,方才收慢回过头来。 梅心树右手运劲一抖,那拖在地上的铁链就倒飞回去,他灵巧地伸手接住铁链,链子在他手腕绕了三圈才停下来,染满马血的弯刃垂在臂侧。这兵器听话得就如他身体的一部分。 荆裂用绝大的意志,顺着落势滚成半跪姿态,右手吃力地撑着地,不让自己倒下。从散乱的辫发间,他双眼紧盯着三丈之外那三骑敌人。 因为那撞击的强烈痛楚余波,荆裂呼息变得浅而急促,只能用上平日三、四成的深度吸气。这又令他体力血气削弱,本来黝黑的脸容显得苍白。 前所未遇的劣势。 但“放弃”这两个字,从来没有在荆裂心里出现过。一次也没有。 在梅心树眼中,这个伤得几乎连站也站不起来、身上没有任何兵器的男人,却仍然散发出一股野兽般的危险味道。梅心树被伤疤半掩的眼睛,不禁透出敬佩之意。 ——不能跟这样的家伙决斗,真可惜。 但这念头只在他脑海里飘过一阵子。梅心树随即提醒自己:自从离开武当山那一夜开始,你已经放弃了那种虚幻的追求了……荆裂瞧着梅心树,眼里同样没有痛恨的神色:此人能死咬不放追捕他到这里,那意志能耐也实在教他欣赏。 “你……”荆裂要再吸一口气,才能继续问:“是怎么找到来的?”  “你只能怪自己倒霉。” 梅心树说着,从马鞍侧的革囊里掏出一枚短箭,抛到地上去。 那正是术王众所用的毒袖箭,箭镞的锋口上有一丝很小的血渍。 它是梅心树的部下在青原山脚意外拾到的。梅心树看了,断定荆裂为它所伤。他深知淬在这箭上的“锁血杀”药性,中者若不毒发身亡,亦会异常缺水干渴,因此他就赌上一赌,全速赶到最近的溪流去搜索,结果给他押中了,果然找到有人骑马逃离的蹄迹。 “不到最后,还不知道是谁倒霉呢。”荆裂说,展露出他一贯面对挑战时的笑容。 ——这家伙还能笑! 梅心树见了亦微笑起来。但这微笑不代表半丝的仁慈。 “砍了他。” 梅心树往两名部下一挥手。 两个术王骑士早就等得急了,一得到梅护法的命令,立刻催马扬刀,往半跪着的荆裂冲杀过去! 因为先前县城鄂儿罕和韩思道败走一役,术王众失了近五十匹良马,余下能配给的马儿已经不多;这两名骑士获授足可跟上梅心树的快马,自然因为是术王弟子当中的顶尖好手。只见他们的骑功果然非常了得,在马鞍上挺身举刀,身姿平衡十分自然,马战甚为娴熟。 这两人里,右边那骑是个身材矮横、一脸虎须的黝黑汉子,骑在马上时全身都像贯满了能量;左边的骑士则细目锐利,身材比梅心树还要高壮,人在马鞍上举刀向天,高高的刀尖带来极大的威胁感。 他们都争着要取荆裂的头颅。这家伙敢孤身夜探“清莲寺”,一夜间杀了他们许多同伴,定然是敌方阵营里的重要人物,若诛杀得他,波龙术王必然重赏;昨天鄂儿罕和韩思道才犯了大错,术王要是高兴起来,甚至可能提拔功臣取代他们“护旗”之职。这激起了两名骑士争功之心。 两柄砍刀的宽厚银刃在阳光下闪耀,朝荆裂快速接近。 荆裂不再笑,专注地测算着与对方距离,还有交接一刻的时机。 他的右掌紧抓在地。 右边那黝黑骑士先一步到来,砍刀已经举过头顶,将要乘着马匹的冲势挥下——荆裂挥臂,往上撒出一大把泥沙! 那骑士突被不明物事迎面袭来,一时忙着闭目挥刀去挡——他昨夜已经目睹过荆裂在崖下朝上发出强劲的镖刀,暗器功夫令人忌惮,骑士不敢用身体去冒险,砍杀之势顿时崩溃。 荆裂一撒了沙就已朝右方翻滚,避开冲来的马儿。 后面另外那个高大骑士因为也急于砍杀荆裂,跟前面那骑贴得太近;荆裂滚到前一骑的右侧,就等于用它来挡住后面一骑,这骑士无法下手之余,还因前面那骑突然收慢,他也要狼狈勒马。两骑都没能出刀,就从荆裂身边奔过去了。 全因这两个骑士争功,没有好好配合攻击,给了荆裂从中脱出的机会,暂时避过第一轮攻击。 这一记翻滚闪避,也让荆裂乘机检测自己的身体状态:右臂和左腿的活动都正常有力;腰肋虽痛楚,但腰胯发力运劲还没有问题。 ——我还能够战斗! 荆裂心里已经在快速盘算着,要怎样迎对下一浪的攻击。 他同时瞥一瞥梅心树。那黑衣男人的坐骑仍停在原地,似乎真的无意加入。荆裂心里一时未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看着那已经回转马首的两名骑士。第二次攻势,两人必定不会再如此鲁莽,将互相配合着进击。 荆裂剩下的战法已不多了。要脱出困境,就得赌在这一次之上。 两名术王骑士相视一眼,都知道眼前这家伙不容易对付。要是再拖延下去仍然砍不倒他,梅护法可能就不耐烦了。他要是出手,他们俩都将失去立大功的机会。 “平分吧。”那高大的骑士说。 另一人点头:“不管谁杀的,之后你我都在他身上再砍几刀。”两人心意一决,即以刀背拍打马臀,这次分一前一后,相隔约三个马身的距离冲来! ——这种分隔距离之下,荆裂即使躲得过第一刀,第二刀马上就在他来不及重整时砍至! 梅心树倒是一副满怀兴味的表情,远远看着三人,很想知道这次荆裂又以什么方式挣扎求生。 荆裂见两骑起步杀来,马上用一条左腿,单脚向旁跳跃转移方位,动作颇是狼狈。 当先那名黝黑的胡须骑士不禁笑了:这家伙疯了吗?用一条腿去跳,就想逃避四条马腿冲过来? 他随着荆裂移动,调整马儿冲刺的方向,同时已经举起砍刀。他的高大同伴也在他左后方,同样作出预备斩杀的架式。 荆裂勉力站立着,膝盖受伤的右腿只能轻轻点地。 可是那姿势眼神,却半点不似被追杀的猎物。 算准了距离方位后,他突然把手伸向胸前,在那挂在颈项的大串不同护身饰物里,抓住了一个小小的佛牌。这鎏金的五角状佛牌,是他在暹罗大城王国修行之时,当地一位高僧相赠之物。 荆裂指头拿住佛牌,并非要祈求运气或安慰。他从不仰赖神佛,只相信自己的力量。 荆裂将金色佛牌往前一举,像要用它辟邪挡煞一样。 佛牌正好反射迎面的阳光,照到前头那骑士的眼睛里! ——他先前不断横跳移动,原来要寻找映射阳光的方位最佳! 荆裂这一着本来没有很大把握——要用这样细小的佛牌,把阳光准确映向对方眼睛,对方还是全速乘马奔来的骑者,这本就非常困难,却幸而一击即中! 但这着并没能解除危机。那胡须骑士虽然闭上了眼,但之前出击的态势早成,他靠着一瞬间之前记忆中的方位,依旧往荆裂的头颅挥砍下去! 荆裂向左一跳,这次竟主动迎向那斩下的砍刀,顺势把右臂往上伸,指掌如虎爪,朝着那握刀的手腕划出去! “空手入白刃”! ——武林中的“空手入白刃”功夫,常被人渲染为神技,其实是一种迫不得已时才使用的招式。要以徒手劫夺利刃,即使武功比对手高了许多级,也非常不易为,根本就是凶险之举。只有像武当“镇龟道”桂丹雷这样的奇人,拥有极度微妙的“太极拳”功力,才可能反将“空手入白刃”这种险招,化为自己的得意绝技。 现在的荆裂并无其他选择。他自己也深知这招成功不易,而且敌人刀子从马上砍来,速度快了一倍,得手的机会就更低。因此他才要用尽一切方法,去拼命提高成功的机会。 ——包括借助阳光扰敌。 荆裂这“空手入白刃”,揉合了南海虎尊派的“六基虎拿”和在毗舍耶诸岛所学的“生手法”①,极尽精微。 ‘注①:毗舍耶(Visayas)今译“米沙鄢”,即现在菲律宾中部宿雾等一系列群岛。当地武风甚盛,至今都是菲律宾刀棍术重镇,当地门派的兵器武术擅长贴身近战,特别精研运用空出另一手阻截擒拿对方武器之法,称呼此为“生手”(alive hand)。’就在刀锋临及荆裂手臂前的一刹那,他的虎爪尾指碰上了那骑士的手腕! 虎爪运个半圈向外拨开,将刀势卸到旁边,荆裂继而极敏锐地翻转指爪,拇、中、无名三指捏成圈状,擒住了那只手腕,朝上一提,腕关节屈折,那斩刀的劲力顿时断绝消失! 这短短瞬间,荆裂其实有两个选择。一是借这擒拿手臂的势道,翻身抢上对方马背,从后钳制着这名骑士,并且乘马再次逃走。 可是荆裂想到,这样做不过又回到最初的追逐状态,这名术王弟子的坐骑,比先前荆裂所骑霍瑶花的骏马还不如,结果还是不可能逃得出梅心树那可怕的铁链飞刃。 ——要回去,就只能在这里决出胜负。 因此他选了第二招。 荆裂沉身、坐腿、转腰,带动右臂猛地拉动,把那胡须骑士从鞍旁扯了下来! 随后的另一骑转眼已奔至,那名高大骑士眼见同伴被擒下,心想这功劳正好我来占了,将马稍拨向左,身体倾出马鞍右侧,举刀成水平,猛地横斩向全无防备的荆裂头颅! 千钧一发之际,荆裂扭转那被他所擒的腕关节,将其手上砍刀垂直指天,挡架在自己面前——  惨叫声和撞击声。 发出惨叫的是那被擒的胡须骑士。他的手腕在遭扭转关节的状态下,手中刀却要承受强烈的骑马斩击,筋骨顿时折断,刀柄也脱手了。 脱离掌握的刀子没能完全挡去那斩击的力量,刀背飞撞在荆裂额头,击得他仰倒滚去,那撞击声正是由此而来。 那高大骑士一斩之下又掠过去了。荆裂未有因此庆幸,他虽被那刀背撞得眼前金星四冒,还是努力在沙地上挣扎跪起来,四处去寻跌到地上的砍刀。 相反那名折了手腕的胡须骑士,仍然抱着受伤的手臂在嚎叫,完全忘记了危险的敌人仍在面前。 这种意志的差别,就是判断生死的关键。 荆裂在地上像条狗般猛爬。他不在乎有多难看。 重要的是,他的手掌先一步握在那砍刀的刀柄上。 梅心树和另一名骑士赫然发现这事,想要干预却再也来不及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荆裂一记左膝跪压在那术王众的胸口,紧接将刃尖狠狠向下刺去。 荆裂拖着染血的砍刀,用单膝之力再次站起来。 他额头上的鲜血直流过眉心,沿鼻子泻到嘴巴,回头瞧向梅心树,咧开染红的牙齿,又再露出刚才那笑容。 “我早说了。到底是谁倒霉,还不知道。”梅心树这次不笑了。他那双骤看犹如未睡醒的眼睛,这刻目光冷冽如冰。 当他想要策马上前夹击时,那剩下的高大骑士却急呼:“梅护法!请再给我一次机会!”这术王弟子叫着时已经跨下马背,把手中砍刀旋了几圈刀花,然后迈步缓缓往荆裂接近过去。 这人名叫孙逵,本来是大盗出身,自小也练过拳腿刀法,最初跟着霍瑶花在湘阳一带作案,后来随她加入了波龙术王麾下。正因当过马贼,才有这么好的骑功,刀法上也得霍瑶花指点,在术王众中实是第一线的好手,论实力其实跟韩思道相差不远。 孙逵眼见血流披面的荆裂,身子已是摇摇欲坠,实在不想放弃这立大功的良机,因此才这样向梅心树请求。 经过两次交锋,孙逵已经判断出来:荆裂因为右膝严重受伤,此刻只能用一条腿跳动,也就是每次都只能集中力量于一招之上;己方用一击即离的马战,反倒对他有利,只需要专注应付交手那一瞬间。 孙逵于是毅然下马,改用步战。 梅心树当然亦观察出荆裂的情况来,又看见孙逵作出了正确的策略,心里很想看看结果如何,于是向孙逵点头同意,身姿再次放松下来,预备静观这第三次交锋。 荆裂眼见孙逵徒步接近,笑着说:“终于不用仰着头去看你了。”——他虽还在谈笑,但其实心知不妙。孙逵的判断很正确:对方要是骑马,荆裂仍可以逸待劳,步战对他更为难打。 像孙逵这样的货色,换作平日,荆裂三数招之内就能了结他;但如今手腿不便,荆裂要是第一击不中,接着连站不站得稳都不知道,随时就陷入万劫不复的险地。 ——要想办法。 孙逵一边前进,一边伸手往五色袍的口袋里掏出一颗“昭灵丹”来。他把丹丸伸到鼻前,指头运力将之捏碎,内里药粉散出,孙逵深深吸进了一口。 他这样用鼻子去吸“昭灵丹”,因为药粉飘散,份量远比口服为少,作用虽然较弱,但药效却更快出现。那药粉被鼻孔里的毛管吸收,迅速就刺激神志,只见他一双眼睛都透红,狞笑的表情恍如恶鬼。 荆裂并不知晓那是什么药,但肯定不是好东西。眼见孙逵渐渐接近的身影杀气更盛,他更焦急要去想应对的方法。 可就在这时,荆裂的眼睛出现了笑意。 因为他看见了一些东西。 这时他正面朝东边。在那方向野地的尽头处,可见有一个影子,似在扬起烟尘。 是人。有人在向这边骑马接近。 “看见了吗?”荆裂眼睛仍不离正走近来的孙逵,却高声朝远处的梅心树叫着:“运气开始倒向我这边了!”梅心树也发现那单骑驰来的细小孤影。从这距离还没能分辨是敌是友——东面也是术王众的搜索范围——但荆裂的语气却显得非常自信而肯定,梅心树不禁心里生疑:难道他真的看见了?……——其实荆裂并不能确定,那赶来的孤影到底是不是同伴。他只是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影响敌人心神的机会。 服了“昭灵丹”的孙逵则根本对此充耳不闻。这一刻他眼里就只有荆裂那颗结满辫子的首级。 对梅心树而言,目前最稳当的战术,本应该是由他亲自出手,快速了结荆裂,同时派孙逵去探查那远方来者的身份。然而现在的孙逵已经完全进入杀人的狂热状态,梅心树无法再叫得动他。 梅心树叹息一声,轻叱策马起步,朝那接近而来的单骑奔去。 孙逵已经到达荆裂跟前十五步的距离。 荆裂心神再次集中。挡在他生存之路前头的,此刻就只有这个人和这口刀。 ——越过他的尸体。 荆裂已经再想不到任何增加胜算的奇策。 当没有策略时,你唯一还可以依靠的,就是你平日最信赖的东西。 对荆裂来说,他的人生从来也只有它。 武道。 ——既然一击不中就会陷入危险,我就拼命令这第一击命中吧。 十二步了。孙逵双手斜举砍刀。他的身材本来就比荆裂高,这时的气势更像从山顶压下来。 荆裂全心感受自己身上每一条肌肉——包括仍然可用,或已经受伤不可用的,从中试图贯串出一条脉络,找出这副重伤身躯可能作出的最猛烈动作。 十步。 荆裂的脑袋飞快运转。十五年来学过的一切武功在心头一一闪现:南海虎尊派的“飞砣刀”;麻剌朗国的绵密快刀术;暹罗国武士的峻烈劈法;琉球人的刚猛发力功夫;萨摩国学到的简朴战场刀法与精妙阴流剑术……甚至是这年多以来目睹的武当功夫、指点燕横时吸收到的青城剑技、戴魁所授的“心意三合刀”发劲门道、飞虹先生为了传艺给童静而教授他的崆峒武艺……这许多武功,一一在荆裂脑海里交叠、累积、沉淀;同时又按着他目前肢体有限的活动力,削除去大量枝节,只余下可用又最有效果的动作。 ——这样的武道思考方式,荆裂从小就在裴仕英师叔指导下学会,但平日仍然需要花许多精力和时间,才可能将不同的东西汰选或揉合;此刻在绝大的困境催迫之下,他的脑筋仿佛比日常活跃加速了好多倍,潜能全开。 一记刀招,开始在心灵中成形。 九步。 荆裂的身体很自然地蹲得更低,居后的左膝如被压迫的弹簧般深深屈曲;上身完全前倾,背项高高弓起来;右臂自然地放松下垂,砍刀斜斜架在膝盖以下。 荆裂过去从来没有摆出过像这样的战斗架式。这甚至不能称为什么“架式”——他只是听任身体的呼唤,自然而然地作出这般的体势。 同时在另一边,梅心树往那来骑更接近。擅长遥距发射飞链的他,视力自然不凡,远远就看出来,那名骑者一身飘扬的衣袍,背后斜背着一件长东西,看来是兵刃。梅心树立时放出绕在右腕的一段铁链,作出随时迎击的准备。 八步。孙逵开始加速成向前奔跑,他的刀子以至整个身体架式,拔得更高。 迎他蹲踞前倾的荆裂,仿佛把头伸出来给孙逵去砍一样。 “将你所学的东西,贯通为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一套武技。”飞虹先生那天曾这样告诉荆裂:“这是跻身往更高境地的唯一法门。”刀招在荆裂心里变得更清晰:身体每一寸要如何伸缩松紧;最佳的杀伤距离;刀锋出击的角度……一切细节,全部渐渐了然于胸。 余下的,就是等待出刀的时机。 然后把心灵放开。 将人生一切投进瞬间。 七步。 孙逵仍在奔前。刀锋将发未发。 ——就是这个时候了。 荆裂屈沉的左腿爆发出力量。草鞋带着沙烟离地。 他的身体成水平向前弹射而出,却并非以右手刀居前刺杀,反而是用受伤的左边身子开路,整个人投向敌方。 荆裂这投身一跃,精神上“借相”于暴风猛卷的浪涛,身体如挟着潮势冲前! 孙逵突然察觉,荆裂竟然从如此远的距离发难,而且全身高速飞扑过来,他想也不想,提早就把蓄势已久的砍刀垂直劈下,要将荆裂在半空中斩成两边! 然而荆裂这记跳跃,不只包含向前方之力。 还有旋转。 他的躯体空中转了半圈,像是失去平衡朝右跌下,还把背项完全暴露在敌人面前。 孙逵的砍刀越过头顶,将要斩落荆裂的后脑! 荆裂尽把飞跃、旋身、跌堕的三层力量结合,身体在空中又再转过来,砍刀以反手招式横斩而出! 浪卷。 孙逵看不见那刀光。 ——当刀招太快的时候,就连刀光都隐没在速度里! 孙逵劈下的刀只能再前进四寸。 荆裂的砍刀以完美的角度,斩进了孙逵的一双前臂! 荆裂毕竟体力大大减弱,这危急中想出的新刀招也未成熟,舍身一斩命中时的冲击力比他预期中还要大,手掌无法抵受而脱离了刀柄。 他只有一条腿用力,并且都已全盘贯注入那一击中,根本完全不考虑着地平衡,身子飞越过孙逵身侧,重重摔在地上! 要是孙逵在这时接续再攻一刀,荆裂必死无疑。 可是,不会有了。 孙逵迎面倒下去。从断臂喷涌的鲜血,流泻一地,连沙土也来不及吸收。 这时梅心树正好看得清,前方那来骑之上,坐在马鞍上的是个穿五色袍的术王弟子。他一辨出是部下,急忙勒马转过头去再看,却已经错失了荆裂刚才的刀招,只见荆裂与孙逵双双倒下,孙逵身体下不断扩张着大摊鲜血。 ——这家伙,变了什么妖法? 梅心树瞪着眼,瞧着地上的荆裂。 只见荆裂躺了一会儿,又慢慢以单臂撑起上半身来,大口大口地透着气。刚才舍身一刀,耗去他不少残存的体力。 他遥遥看着马鞍上的梅心树,吐出跌落地上时进了嘴巴的沙,不禁快意地笑起来。 那一斩之快之猛,荆裂平生都没有试过,却竟然在一手一腿不能活动的危急状况下催生,连他自己也甚感意外。 虽是这么远的距离,梅心树却似乎看见了荆裂的得意笑容。他心里不禁想:——这男人,真的这么难杀死的吗? 荆裂这时亦看清了,从东方骑马而来那人并非同伴,而是穿五色袍的术王弟子。好不容易干掉两个强手,现在又突然多了一个敌人,荆裂并未感到气馁。 ——再来多少个,就杀多少个。 他急忙爬起身,又要去拿孙逵的砍刀。 这时那术王弟子已经到达梅心树马前,却竟毫不停留,马儿越过了他,仍朝着荆裂的所在狂奔。 经过的瞬间,梅心树看见那弟子背着那柄长武器:一把柄子很长、形貌不太像中土兵刃的窄刃大刀。 这瞬间梅心树知道不妥:术王弟子到来,没理由不向他这位“护法”敬礼和请示……他又忽然回想:昨夜的荆裂,不也一样穿着术王众的五色袍?……  ——是假货! 梅心树踢踢马肚,催逼马儿从后追赶这名假扮术王弟子的来者,他同时把垂在鞍侧的铁链扬起,在右边身侧如车轮似地垂直旋转。弯刃高速刮过空气,发出令人心惊的尖锐啸音。 那骑者直奔向荆裂,同时伸手往胸前一扯,解下背后那柄长长的倭刀。 他已察觉后面梅心树发力追来,也顾不得回头看,只一味加紧朝荆裂奔驰。 荆裂感到奇怪,注视着这来者,发现他手上兵刃甚是熟悉。再看对方的身形和骑姿,荆裂恍然。 他昨夜才跟此人一同骑马夜奔! 薛九牛始终不放心荆裂,忧心自己的任性害了这位大侠士,于是瞒着县城众人出来,在城外到青原山一路之上寻找。他心想可能要为荆裂助阵,也就将荆裂留在城里的倭刀也带出来了。 至于那件术王弟子的五色袍,则是昨夜在登龙村里从死尸身上剥下的,本来只是因为其中几名获救的妇人衣不蔽体,才取来给她们保暖用;薛九牛后来想到,昨夜荆裂曾假扮术王弟子潜上青原山,他也就有样学样,果然在青原山脚附近,他两度靠这件袍子,逃过了一干正在搜索的术王众耳目。 看见术王众空群而出大举搜捕,薛九牛更确定荆裂身陷危险,于是冒险四处查探,结果正好给他在附近听见激烈的跑马声音,赶到溪边时又发现那三对一的追逐蹄印,因而才寻到这片野地来。 薛九牛看见荆裂一身是伤,走路站立又一跛一跛,只感心焦如焚。先前他已尽用平生的胆气,迎面向梅心树那凶星接近,此刻更不犹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这柄长刀送到荆侠士手里! 可是后方的蹄音已急急接近。他知道快到极限。 “荆侠士,接着!” 薛九牛尽力挥臂,从马上把倭刀往前掷出去。 刀才脱手的一刻,强烈的刃风已从他背后卷至。 没有武功的薛九牛无法作出任何逃避反应。他的背项炸开一团血雨。还没完全成熟的矫健身躯顿时失去能量,软软从马背上跌下来。 薛九牛抛刀时跟荆裂距离仍远,虽然借助了马儿奔驰的势道,倭刀只能落在荆裂前方一丈外。 荆裂的眼目收紧。他急忙一手一足并用,连跳带跑地赶往倭刀落下之处。 梅心树一击后马儿仍不停顿,他右臂将带血的铁链弯刃扯回来,顺势向后挥转半圈,又再以下手的掷法②挥出去,直袭向荆裂! ‘注②:一般飞行暗器的投掷手法,分“上手”与“下手”两种。“上手”是正常手臂自上而下挥掷;“下手”则相反,臂腕从下往上扬。’荆裂左足再次一蹬,几乎身体成一横线般跳出,右手伸尽,抓到了地上的倭刀柄,并朝面前举起。 带着铁链的弯刃直取荆裂面门,却被倭刀的刀鞘挡住,铁链卷在鞘上紧缠。 梅心树发力猛扯铁链。荆裂同时跪着转动腰身,右手拉动刀柄。 那带着无数战痕的四尺多刀锋,霍然出鞘。 荆裂侧身半跪地上,右臂举起刀柄横架胸前,倭刀的刃尖遥遥直指梅心树。 在两人之间,倒地的薛九牛浑身浴血,一动不动。 荆裂不再笑了。 “现在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了。”他冷酷的眼睛盯着这黑衣强敌:“这也是你所希望的吧?”梅心树未有回答他,只是将缠在铁链上的刀鞘抖去,双手缓缓把铁链收回来,然后跨下了马鞍。 依旧猛烈的太阳,照射在两人各自的兵刃上。 夏风吹过这野地,一片空寂。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 我们不时看到一些高水平的身体跳跃运动与表演,比如职业篮球的飞跃灌篮、体操和舞蹈的翻腾,常会错觉某些活动仿佛能够违反物理引力似的,比如能够延长滞空的时间、在空中二度加速发力等等。其实这些动作效果都是身体高度协调所产生,特别是将动作里所有用不上的肌肉,置于完全放松脱力的状态,因此才能将力量的传达推到更贯彻的层次。 荆裂在危急中所领悟的舍身一刀,基本原理也是如此。所谓“舍身技”就是完全不考虑出招后的体势后果,或者任何接续下来的后着,将所有都投入在出招的一瞬间。 由于荆裂四肢里一手一腿都已受伤无从发力,他索性就将这半数的关节肌肉全部放松脱力,因此完好的右臂和左腿所爆发的力量,就更能毫无保留地传导到刀招上。例如大家常见到职业篮球员的飞身猛力灌篮,动作是何等快速强劲,但篮球员始终还要顾虑灌篮之后的着陆平衡;试想象假如他连着地都不顾,把预备着地用的肌肉都彻底放松,那空中动作的威力和速度又将推往更高点——当然在现实中,要克服那重重摔下的恐怖感,非常人所能办到。此所谓真正的“舍身”。 荆裂这刀招另一重点,是在于不平衡。因为只用一边手腿,他这飞跃动作的肌肉运动,本身就处于一种左右不平衡的状态,身体在空中时自然往一个方向自转,只要擅用这旋力,又能够把多一层力量加诸于斩击之上。这情形就好像飞刀或者飞斧,因为前后重量不平均,投掷出去时就能产生非常高速的旋转,命中目标的劲力,比重量平均的飞旋物要猛烈和集中得多,这是刀招运行得如此快疾的秘密。 当然这样的舍身刀招也有它难处:因为是空中全身旋转挥刀,没法看准着敌人出手,已经不能像正常招式般靠眼睛瞄准目标和判断时机距离,往往需要其他感官、直觉、经验甚至运气去填补,是一种高风险的“一击必杀”赌博,也是对武者胆气的严峻考验。 第五章 舍身刀 荆裂把脸完全泡在水里,好一阵子才抬起来,扬起一头湿透的辫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呼吸了好几回之后,他又把嘴巴凑下去,尽情地再喝几口溪水,然后才满足地坐在岸边。 在荆裂身旁只有数尺之处,另一条身影也把头伸往小溪喝水,是他骑来的马儿。 “哈哈……”荆裂侧头看看它:“你也渴了吧?……”荆裂从昨夜到现在,没喝水其实才不过大半天,但那毒药却令他渴得异常可怕,仿佛滴水未进已经三、四天,喉咙里像被刀割一样。因此荆裂一看见这条溪河,还是忍不住要停下来,也顾不得后头还有敌人在搜捕自己。 经过一轮急激的策骑后,荆裂出了很多汗,帮助他把身体内余毒发散出来;再经这冷水洗涤身心,他此刻已经完全清醒,那股好像害伤寒病似的忽冷忽热感觉也都消失了。看来那箭毒终于已完全克服,荆裂松了一口气。 此时他才有空去回想这匹马的主人。跟那个女武者相遇,其实不过是大半个时辰前的事情,荆裂的记忆却很模糊。只有跟她相拥那一瞬的身体感觉,最是鲜明留存。 ——为什么会这样的?……她也是……他很清楚知道,那温存的感觉并不是幻想。在那个短暂的时刻,他们确实曾经通过身体,发生了一股很奇异的交流。 这种感觉,就像他跟虎玲兰激烈练习刀法时的心情一样。一想到此,荆裂不禁心跳起来。 他又再看看那匹马。它是荆裂骑过少有的良驹。霍瑶花的坐骑,乃是术王众近百匹劫得的马儿里精挑的。 从这匹马,还有那等武功与佩刀,荆裂此际已然猜知,霍瑶花是波龙术王的座下头目——也就是目前的死敌。 荆裂心里不禁喟叹。非到必要时,他绝不想跟女子交手——不是因为他小看女人的能耐,而是要他全心全意地朝一个女人挥刀斩杀,始终是一件很难受的事。这跟与虎玲兰平日练刀比试完全不一样。 仗着这匹快马,荆裂知道敌人大概不容易追击到来,因此才敢歇息。可是这儿距离庐陵县城还远着,他知道自己还不安全,一喝够了水也就马上准备起行。 荆裂站起来,再次检查身上的伤。腰间那刀伤已经止血,现在传来一股接一股火烧似的痛楚,可还不算碍事;手腿关节的挫伤却没有半点缓减的迹象,荆裂拉起裤子,看见右膝盖已经肿胀得比平时大了一圈,关节无法完全伸直或屈曲,左边肩头也是酸软得提不起手臂来。先前他骑马只能靠单一只右手握缰,马儿每跑一步,他都感到肩关节像被锤子击打了一记。 荆裂不禁开始担心:正在关键的时候却伤成这副模样,接下来的仗还要怎么打?……  但这要等活下来以后再说。 他跛着腿去牵马儿,忽然感到一丝异样。 荆裂长年在南蛮丛林与海岛练就的敏锐直觉,此时又再向他响起警号。 他二话不说,一手抓着马鞍,单足发力,一跃就翻上了马背,叱喝着急催马儿渡溪奔行。 几乎同时,他听见了别人的马蹄声。 来自后面远处的林子里。 ——追兵! 荆裂提起腰臀,身体俯伏向前,驱策马儿加速。四蹄在浅溪上炸起激烈的水花。 正走在浅溪中央之际,后方有三骑成“品”字形,从那林间猛然冲出来! 当先一骑上面,正是一身黑衣、满脸伤疤的梅心树。彻夜未眠的他仍精气威猛,人马冲杀而来之势犹如饿虎。他只用左手控缰,右手提着绕成一小圈的铁链飞刃,在阳光下闪射着金属的光芒。 在他后面左右,各有一骑身穿五色彩衣的术王众紧紧跟随,同样都已把长近四尺的宽刃砍刀拔出皮鞘,准备马战砍杀。 ——荆裂骑着霍瑶花的马,脚程确实甚快,梅心树要全速追他,已顾不得大部分的术王部众。结果参与追捕的数十人里,就只有这两骑好手能够跟着来。 ——但是对着一个受了重伤、兵刃全失、饥疲交迫的荆裂,三人已经足够! 三骑驰过浅溪。宁静的山野顿化为杀气奔腾的猎场。 荆裂手腿不便,人与马儿的协调不免有些影响;梅心树则势猛力雄,在这短途爆发的追逐下,两匹马的距离渐渐拉近。 他们追逐到一片空旷野地之上,淡黄色的沙雾扬起阵阵烟尘。这时正刮着西风,四匹马都迎逆风而行,对体力大耗的荆裂就更不利。 荆裂专心策骑,尽力与马儿的跑动契合,希望能保持速度。他此刻只能寄望,这匹马拥有比对手更强的持久后劲,挺过这一段之后就能再次拉开……可是却听见后方传来奇特的呼啸声。 只见梅心树仍保持着冲刺的骑姿,右手却已挥起铁链,在头顶上方旋转蓄劲。他腿下马儿没有因此稍为减慢,仍紧紧盯着荆裂的马后。 ——一看即知,梅心树与这座骑,早就曾经练习过这种马战招术。 荆裂以眼角瞥见梅心树的动作,已然心知不妙,连忙拨马往右斜走闪避! 梅心树的铁链脱手。 这铁链经过转圈蓄劲,加上梅心树挥出的强猛臂力与骑马奔跑的惯性,前端的兽牙状弯刃满带能量,向前迅疾飞射! ——这样的骑马飞刃攻击,要是以停在地上的人体为目标,绝对具有穿透骨头的杀伤力! 荆裂的马儿已是非常矫捷,在全速急奔中还能横移。可是梅心树的铁链实在太猛,荆裂虽然避过了这袭向他背项的攻击,但那弯刃顺势坠落,还是打中了马儿的左后腿! 马腿经受不起这飞刃攻击而倒折,马儿朝左猛地倾翻,荆裂的身体被颠离了马鞍,向左前方空中飞出去! 荆裂左肋被岩石撞伤了,腰间也中了一刀,再加上左肩重伤,整个左上半身都经受不起撞击;他人在空中,自然反应是要顺势翻身,改用右边身子着地,好保护这些伤处。 但他半途改变了念头。 ——要是着地时连右臂也挫伤,再无任何反击之力,那就真的完了! 最后他还是强压着身体的本能,勉力缩起左臂,承受那落地的冲击! 沙尘炸起。三处伤患同时猛袭来的剧痛,也如爆炸。要是一般人早就当场昏厥。 后面三骑因为追得太急,瞬间越过了落地的荆裂,方才收慢回过头来。 梅心树右手运劲一抖,那拖在地上的铁链就倒飞回去,他灵巧地伸手接住铁链,链子在他手腕绕了三圈才停下来,染满马血的弯刃垂在臂侧。这兵器听话得就如他身体的一部分。 荆裂用绝大的意志,顺着落势滚成半跪姿态,右手吃力地撑着地,不让自己倒下。从散乱的辫发间,他双眼紧盯着三丈之外那三骑敌人。 因为那撞击的强烈痛楚余波,荆裂呼息变得浅而急促,只能用上平日三、四成的深度吸气。这又令他体力血气削弱,本来黝黑的脸容显得苍白。 前所未遇的劣势。 但“放弃”这两个字,从来没有在荆裂心里出现过。一次也没有。 在梅心树眼中,这个伤得几乎连站也站不起来、身上没有任何兵器的男人,却仍然散发出一股野兽般的危险味道。梅心树被伤疤半掩的眼睛,不禁透出敬佩之意。 ——不能跟这样的家伙决斗,真可惜。 但这念头只在他脑海里飘过一阵子。梅心树随即提醒自己:自从离开武当山那一夜开始,你已经放弃了那种虚幻的追求了……荆裂瞧着梅心树,眼里同样没有痛恨的神色:此人能死咬不放追捕他到这里,那意志能耐也实在教他欣赏。 “你……”荆裂要再吸一口气,才能继续问:“是怎么找到来的?”  “你只能怪自己倒霉。” 梅心树说着,从马鞍侧的革囊里掏出一枚短箭,抛到地上去。 那正是术王众所用的毒袖箭,箭镞的锋口上有一丝很小的血渍。 它是梅心树的部下在青原山脚意外拾到的。梅心树看了,断定荆裂为它所伤。他深知淬在这箭上的“锁血杀”药性,中者若不毒发身亡,亦会异常缺水干渴,因此他就赌上一赌,全速赶到最近的溪流去搜索,结果给他押中了,果然找到有人骑马逃离的蹄迹。 “不到最后,还不知道是谁倒霉呢。”荆裂说,展露出他一贯面对挑战时的笑容。 ——这家伙还能笑! 梅心树见了亦微笑起来。但这微笑不代表半丝的仁慈。 “砍了他。” 梅心树往两名部下一挥手。 两个术王骑士早就等得急了,一得到梅护法的命令,立刻催马扬刀,往半跪着的荆裂冲杀过去! 因为先前县城鄂儿罕和韩思道败走一役,术王众失了近五十匹良马,余下能配给的马儿已经不多;这两名骑士获授足可跟上梅心树的快马,自然因为是术王弟子当中的顶尖好手。只见他们的骑功果然非常了得,在马鞍上挺身举刀,身姿平衡十分自然,马战甚为娴熟。 这两人里,右边那骑是个身材矮横、一脸虎须的黝黑汉子,骑在马上时全身都像贯满了能量;左边的骑士则细目锐利,身材比梅心树还要高壮,人在马鞍上举刀向天,高高的刀尖带来极大的威胁感。 他们都争着要取荆裂的头颅。这家伙敢孤身夜探“清莲寺”,一夜间杀了他们许多同伴,定然是敌方阵营里的重要人物,若诛杀得他,波龙术王必然重赏;昨天鄂儿罕和韩思道才犯了大错,术王要是高兴起来,甚至可能提拔功臣取代他们“护旗”之职。这激起了两名骑士争功之心。 两柄砍刀的宽厚银刃在阳光下闪耀,朝荆裂快速接近。 荆裂不再笑,专注地测算着与对方距离,还有交接一刻的时机。 他的右掌紧抓在地。 右边那黝黑骑士先一步到来,砍刀已经举过头顶,将要乘着马匹的冲势挥下——荆裂挥臂,往上撒出一大把泥沙! 那骑士突被不明物事迎面袭来,一时忙着闭目挥刀去挡——他昨夜已经目睹过荆裂在崖下朝上发出强劲的镖刀,暗器功夫令人忌惮,骑士不敢用身体去冒险,砍杀之势顿时崩溃。 荆裂一撒了沙就已朝右方翻滚,避开冲来的马儿。 后面另外那个高大骑士因为也急于砍杀荆裂,跟前面那骑贴得太近;荆裂滚到前一骑的右侧,就等于用它来挡住后面一骑,这骑士无法下手之余,还因前面那骑突然收慢,他也要狼狈勒马。两骑都没能出刀,就从荆裂身边奔过去了。 全因这两个骑士争功,没有好好配合攻击,给了荆裂从中脱出的机会,暂时避过第一轮攻击。 这一记翻滚闪避,也让荆裂乘机检测自己的身体状态:右臂和左腿的活动都正常有力;腰肋虽痛楚,但腰胯发力运劲还没有问题。 ——我还能够战斗! 荆裂心里已经在快速盘算着,要怎样迎对下一浪的攻击。 他同时瞥一瞥梅心树。那黑衣男人的坐骑仍停在原地,似乎真的无意加入。荆裂心里一时未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看着那已经回转马首的两名骑士。第二次攻势,两人必定不会再如此鲁莽,将互相配合着进击。 荆裂剩下的战法已不多了。要脱出困境,就得赌在这一次之上。 两名术王骑士相视一眼,都知道眼前这家伙不容易对付。要是再拖延下去仍然砍不倒他,梅护法可能就不耐烦了。他要是出手,他们俩都将失去立大功的机会。 “平分吧。”那高大的骑士说。 另一人点头:“不管谁杀的,之后你我都在他身上再砍几刀。”两人心意一决,即以刀背拍打马臀,这次分一前一后,相隔约三个马身的距离冲来! ——这种分隔距离之下,荆裂即使躲得过第一刀,第二刀马上就在他来不及重整时砍至! 梅心树倒是一副满怀兴味的表情,远远看着三人,很想知道这次荆裂又以什么方式挣扎求生。 荆裂见两骑起步杀来,马上用一条左腿,单脚向旁跳跃转移方位,动作颇是狼狈。 当先那名黝黑的胡须骑士不禁笑了:这家伙疯了吗?用一条腿去跳,就想逃避四条马腿冲过来? 他随着荆裂移动,调整马儿冲刺的方向,同时已经举起砍刀。他的高大同伴也在他左后方,同样作出预备斩杀的架式。 荆裂勉力站立着,膝盖受伤的右腿只能轻轻点地。 可是那姿势眼神,却半点不似被追杀的猎物。 算准了距离方位后,他突然把手伸向胸前,在那挂在颈项的大串不同护身饰物里,抓住了一个小小的佛牌。这鎏金的五角状佛牌,是他在暹罗大城王国修行之时,当地一位高僧相赠之物。 荆裂指头拿住佛牌,并非要祈求运气或安慰。他从不仰赖神佛,只相信自己的力量。 荆裂将金色佛牌往前一举,像要用它辟邪挡煞一样。 佛牌正好反射迎面的阳光,照到前头那骑士的眼睛里! ——他先前不断横跳移动,原来要寻找映射阳光的方位最佳! 荆裂这一着本来没有很大把握——要用这样细小的佛牌,把阳光准确映向对方眼睛,对方还是全速乘马奔来的骑者,这本就非常困难,却幸而一击即中! 但这着并没能解除危机。那胡须骑士虽然闭上了眼,但之前出击的态势早成,他靠着一瞬间之前记忆中的方位,依旧往荆裂的头颅挥砍下去! 荆裂向左一跳,这次竟主动迎向那斩下的砍刀,顺势把右臂往上伸,指掌如虎爪,朝着那握刀的手腕划出去! “空手入白刃”! ——武林中的“空手入白刃”功夫,常被人渲染为神技,其实是一种迫不得已时才使用的招式。要以徒手劫夺利刃,即使武功比对手高了许多级,也非常不易为,根本就是凶险之举。只有像武当“镇龟道”桂丹雷这样的奇人,拥有极度微妙的“太极拳”功力,才可能反将“空手入白刃”这种险招,化为自己的得意绝技。 现在的荆裂并无其他选择。他自己也深知这招成功不易,而且敌人刀子从马上砍来,速度快了一倍,得手的机会就更低。因此他才要用尽一切方法,去拼命提高成功的机会。 ——包括借助阳光扰敌。 荆裂这“空手入白刃”,揉合了南海虎尊派的“六基虎拿”和在毗舍耶诸岛所学的“生手法”①,极尽精微。 ‘注①:毗舍耶(Visayas)今译“米沙鄢”,即现在菲律宾中部宿雾等一系列群岛。当地武风甚盛,至今都是菲律宾刀棍术重镇,当地门派的兵器武术擅长贴身近战,特别精研运用空出另一手阻截擒拿对方武器之法,称呼此为“生手”(alive hand)。’就在刀锋临及荆裂手臂前的一刹那,他的虎爪尾指碰上了那骑士的手腕! 虎爪运个半圈向外拨开,将刀势卸到旁边,荆裂继而极敏锐地翻转指爪,拇、中、无名三指捏成圈状,擒住了那只手腕,朝上一提,腕关节屈折,那斩刀的劲力顿时断绝消失! 这短短瞬间,荆裂其实有两个选择。一是借这擒拿手臂的势道,翻身抢上对方马背,从后钳制着这名骑士,并且乘马再次逃走。 可是荆裂想到,这样做不过又回到最初的追逐状态,这名术王弟子的坐骑,比先前荆裂所骑霍瑶花的骏马还不如,结果还是不可能逃得出梅心树那可怕的铁链飞刃。 ——要回去,就只能在这里决出胜负。 因此他选了第二招。 荆裂沉身、坐腿、转腰,带动右臂猛地拉动,把那胡须骑士从鞍旁扯了下来! 随后的另一骑转眼已奔至,那名高大骑士眼见同伴被擒下,心想这功劳正好我来占了,将马稍拨向左,身体倾出马鞍右侧,举刀成水平,猛地横斩向全无防备的荆裂头颅! 千钧一发之际,荆裂扭转那被他所擒的腕关节,将其手上砍刀垂直指天,挡架在自己面前——  惨叫声和撞击声。 发出惨叫的是那被擒的胡须骑士。他的手腕在遭扭转关节的状态下,手中刀却要承受强烈的骑马斩击,筋骨顿时折断,刀柄也脱手了。 脱离掌握的刀子没能完全挡去那斩击的力量,刀背飞撞在荆裂额头,击得他仰倒滚去,那撞击声正是由此而来。 那高大骑士一斩之下又掠过去了。荆裂未有因此庆幸,他虽被那刀背撞得眼前金星四冒,还是努力在沙地上挣扎跪起来,四处去寻跌到地上的砍刀。 相反那名折了手腕的胡须骑士,仍然抱着受伤的手臂在嚎叫,完全忘记了危险的敌人仍在面前。 这种意志的差别,就是判断生死的关键。 荆裂在地上像条狗般猛爬。他不在乎有多难看。 重要的是,他的手掌先一步握在那砍刀的刀柄上。 梅心树和另一名骑士赫然发现这事,想要干预却再也来不及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荆裂一记左膝跪压在那术王众的胸口,紧接将刃尖狠狠向下刺去。 荆裂拖着染血的砍刀,用单膝之力再次站起来。 他额头上的鲜血直流过眉心,沿鼻子泻到嘴巴,回头瞧向梅心树,咧开染红的牙齿,又再露出刚才那笑容。 “我早说了。到底是谁倒霉,还不知道。”梅心树这次不笑了。他那双骤看犹如未睡醒的眼睛,这刻目光冷冽如冰。 当他想要策马上前夹击时,那剩下的高大骑士却急呼:“梅护法!请再给我一次机会!”这术王弟子叫着时已经跨下马背,把手中砍刀旋了几圈刀花,然后迈步缓缓往荆裂接近过去。 这人名叫孙逵,本来是大盗出身,自小也练过拳腿刀法,最初跟着霍瑶花在湘阳一带作案,后来随她加入了波龙术王麾下。正因当过马贼,才有这么好的骑功,刀法上也得霍瑶花指点,在术王众中实是第一线的好手,论实力其实跟韩思道相差不远。 孙逵眼见血流披面的荆裂,身子已是摇摇欲坠,实在不想放弃这立大功的良机,因此才这样向梅心树请求。 经过两次交锋,孙逵已经判断出来:荆裂因为右膝严重受伤,此刻只能用一条腿跳动,也就是每次都只能集中力量于一招之上;己方用一击即离的马战,反倒对他有利,只需要专注应付交手那一瞬间。 孙逵于是毅然下马,改用步战。 梅心树当然亦观察出荆裂的情况来,又看见孙逵作出了正确的策略,心里很想看看结果如何,于是向孙逵点头同意,身姿再次放松下来,预备静观这第三次交锋。 荆裂眼见孙逵徒步接近,笑着说:“终于不用仰着头去看你了。”——他虽还在谈笑,但其实心知不妙。孙逵的判断很正确:对方要是骑马,荆裂仍可以逸待劳,步战对他更为难打。 像孙逵这样的货色,换作平日,荆裂三数招之内就能了结他;但如今手腿不便,荆裂要是第一击不中,接着连站不站得稳都不知道,随时就陷入万劫不复的险地。 ——要想办法。 孙逵一边前进,一边伸手往五色袍的口袋里掏出一颗“昭灵丹”来。他把丹丸伸到鼻前,指头运力将之捏碎,内里药粉散出,孙逵深深吸进了一口。 他这样用鼻子去吸“昭灵丹”,因为药粉飘散,份量远比口服为少,作用虽然较弱,但药效却更快出现。那药粉被鼻孔里的毛管吸收,迅速就刺激神志,只见他一双眼睛都透红,狞笑的表情恍如恶鬼。 荆裂并不知晓那是什么药,但肯定不是好东西。眼见孙逵渐渐接近的身影杀气更盛,他更焦急要去想应对的方法。 可就在这时,荆裂的眼睛出现了笑意。 因为他看见了一些东西。 这时他正面朝东边。在那方向野地的尽头处,可见有一个影子,似在扬起烟尘。 是人。有人在向这边骑马接近。 “看见了吗?”荆裂眼睛仍不离正走近来的孙逵,却高声朝远处的梅心树叫着:“运气开始倒向我这边了!”梅心树也发现那单骑驰来的细小孤影。从这距离还没能分辨是敌是友——东面也是术王众的搜索范围——但荆裂的语气却显得非常自信而肯定,梅心树不禁心里生疑:难道他真的看见了?……——其实荆裂并不能确定,那赶来的孤影到底是不是同伴。他只是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影响敌人心神的机会。 服了“昭灵丹”的孙逵则根本对此充耳不闻。这一刻他眼里就只有荆裂那颗结满辫子的首级。 对梅心树而言,目前最稳当的战术,本应该是由他亲自出手,快速了结荆裂,同时派孙逵去探查那远方来者的身份。然而现在的孙逵已经完全进入杀人的狂热状态,梅心树无法再叫得动他。 梅心树叹息一声,轻叱策马起步,朝那接近而来的单骑奔去。 孙逵已经到达荆裂跟前十五步的距离。 荆裂心神再次集中。挡在他生存之路前头的,此刻就只有这个人和这口刀。 ——越过他的尸体。 荆裂已经再想不到任何增加胜算的奇策。 当没有策略时,你唯一还可以依靠的,就是你平日最信赖的东西。 对荆裂来说,他的人生从来也只有它。 武道。 ——既然一击不中就会陷入危险,我就拼命令这第一击命中吧。 十二步了。孙逵双手斜举砍刀。他的身材本来就比荆裂高,这时的气势更像从山顶压下来。 荆裂全心感受自己身上每一条肌肉——包括仍然可用,或已经受伤不可用的,从中试图贯串出一条脉络,找出这副重伤身躯可能作出的最猛烈动作。 十步。 荆裂的脑袋飞快运转。十五年来学过的一切武功在心头一一闪现:南海虎尊派的“飞砣刀”;麻剌朗国的绵密快刀术;暹罗国武士的峻烈劈法;琉球人的刚猛发力功夫;萨摩国学到的简朴战场刀法与精妙阴流剑术……甚至是这年多以来目睹的武当功夫、指点燕横时吸收到的青城剑技、戴魁所授的“心意三合刀”发劲门道、飞虹先生为了传艺给童静而教授他的崆峒武艺……这许多武功,一一在荆裂脑海里交叠、累积、沉淀;同时又按着他目前肢体有限的活动力,削除去大量枝节,只余下可用又最有效果的动作。 ——这样的武道思考方式,荆裂从小就在裴仕英师叔指导下学会,但平日仍然需要花许多精力和时间,才可能将不同的东西汰选或揉合;此刻在绝大的困境催迫之下,他的脑筋仿佛比日常活跃加速了好多倍,潜能全开。 一记刀招,开始在心灵中成形。 九步。 荆裂的身体很自然地蹲得更低,居后的左膝如被压迫的弹簧般深深屈曲;上身完全前倾,背项高高弓起来;右臂自然地放松下垂,砍刀斜斜架在膝盖以下。 荆裂过去从来没有摆出过像这样的战斗架式。这甚至不能称为什么“架式”——他只是听任身体的呼唤,自然而然地作出这般的体势。 同时在另一边,梅心树往那来骑更接近。擅长遥距发射飞链的他,视力自然不凡,远远就看出来,那名骑者一身飘扬的衣袍,背后斜背着一件长东西,看来是兵刃。梅心树立时放出绕在右腕的一段铁链,作出随时迎击的准备。 八步。孙逵开始加速成向前奔跑,他的刀子以至整个身体架式,拔得更高。 迎他蹲踞前倾的荆裂,仿佛把头伸出来给孙逵去砍一样。 “将你所学的东西,贯通为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一套武技。”飞虹先生那天曾这样告诉荆裂:“这是跻身往更高境地的唯一法门。”刀招在荆裂心里变得更清晰:身体每一寸要如何伸缩松紧;最佳的杀伤距离;刀锋出击的角度……一切细节,全部渐渐了然于胸。 余下的,就是等待出刀的时机。 然后把心灵放开。 将人生一切投进瞬间。 七步。 孙逵仍在奔前。刀锋将发未发。 ——就是这个时候了。 荆裂屈沉的左腿爆发出力量。草鞋带着沙烟离地。 他的身体成水平向前弹射而出,却并非以右手刀居前刺杀,反而是用受伤的左边身子开路,整个人投向敌方。 荆裂这投身一跃,精神上“借相”于暴风猛卷的浪涛,身体如挟着潮势冲前! 孙逵突然察觉,荆裂竟然从如此远的距离发难,而且全身高速飞扑过来,他想也不想,提早就把蓄势已久的砍刀垂直劈下,要将荆裂在半空中斩成两边! 然而荆裂这记跳跃,不只包含向前方之力。 还有旋转。 他的躯体空中转了半圈,像是失去平衡朝右跌下,还把背项完全暴露在敌人面前。 孙逵的砍刀越过头顶,将要斩落荆裂的后脑! 荆裂尽把飞跃、旋身、跌堕的三层力量结合,身体在空中又再转过来,砍刀以反手招式横斩而出! 浪卷。 孙逵看不见那刀光。 ——当刀招太快的时候,就连刀光都隐没在速度里! 孙逵劈下的刀只能再前进四寸。 荆裂的砍刀以完美的角度,斩进了孙逵的一双前臂! 荆裂毕竟体力大大减弱,这危急中想出的新刀招也未成熟,舍身一斩命中时的冲击力比他预期中还要大,手掌无法抵受而脱离了刀柄。 他只有一条腿用力,并且都已全盘贯注入那一击中,根本完全不考虑着地平衡,身子飞越过孙逵身侧,重重摔在地上! 要是孙逵在这时接续再攻一刀,荆裂必死无疑。 可是,不会有了。 孙逵迎面倒下去。从断臂喷涌的鲜血,流泻一地,连沙土也来不及吸收。 这时梅心树正好看得清,前方那来骑之上,坐在马鞍上的是个穿五色袍的术王弟子。他一辨出是部下,急忙勒马转过头去再看,却已经错失了荆裂刚才的刀招,只见荆裂与孙逵双双倒下,孙逵身体下不断扩张着大摊鲜血。 ——这家伙,变了什么妖法? 梅心树瞪着眼,瞧着地上的荆裂。 只见荆裂躺了一会儿,又慢慢以单臂撑起上半身来,大口大口地透着气。刚才舍身一刀,耗去他不少残存的体力。 他遥遥看着马鞍上的梅心树,吐出跌落地上时进了嘴巴的沙,不禁快意地笑起来。 那一斩之快之猛,荆裂平生都没有试过,却竟然在一手一腿不能活动的危急状况下催生,连他自己也甚感意外。 虽是这么远的距离,梅心树却似乎看见了荆裂的得意笑容。他心里不禁想:——这男人,真的这么难杀死的吗? 荆裂这时亦看清了,从东方骑马而来那人并非同伴,而是穿五色袍的术王弟子。好不容易干掉两个强手,现在又突然多了一个敌人,荆裂并未感到气馁。 ——再来多少个,就杀多少个。 他急忙爬起身,又要去拿孙逵的砍刀。 这时那术王弟子已经到达梅心树马前,却竟毫不停留,马儿越过了他,仍朝着荆裂的所在狂奔。 经过的瞬间,梅心树看见那弟子背着那柄长武器:一把柄子很长、形貌不太像中土兵刃的窄刃大刀。 这瞬间梅心树知道不妥:术王弟子到来,没理由不向他这位“护法”敬礼和请示……他又忽然回想:昨夜的荆裂,不也一样穿着术王众的五色袍?……  ——是假货! 梅心树踢踢马肚,催逼马儿从后追赶这名假扮术王弟子的来者,他同时把垂在鞍侧的铁链扬起,在右边身侧如车轮似地垂直旋转。弯刃高速刮过空气,发出令人心惊的尖锐啸音。 那骑者直奔向荆裂,同时伸手往胸前一扯,解下背后那柄长长的倭刀。 他已察觉后面梅心树发力追来,也顾不得回头看,只一味加紧朝荆裂奔驰。 荆裂感到奇怪,注视着这来者,发现他手上兵刃甚是熟悉。再看对方的身形和骑姿,荆裂恍然。 他昨夜才跟此人一同骑马夜奔! 薛九牛始终不放心荆裂,忧心自己的任性害了这位大侠士,于是瞒着县城众人出来,在城外到青原山一路之上寻找。他心想可能要为荆裂助阵,也就将荆裂留在城里的倭刀也带出来了。 至于那件术王弟子的五色袍,则是昨夜在登龙村里从死尸身上剥下的,本来只是因为其中几名获救的妇人衣不蔽体,才取来给她们保暖用;薛九牛后来想到,昨夜荆裂曾假扮术王弟子潜上青原山,他也就有样学样,果然在青原山脚附近,他两度靠这件袍子,逃过了一干正在搜索的术王众耳目。 看见术王众空群而出大举搜捕,薛九牛更确定荆裂身陷危险,于是冒险四处查探,结果正好给他在附近听见激烈的跑马声音,赶到溪边时又发现那三对一的追逐蹄印,因而才寻到这片野地来。 薛九牛看见荆裂一身是伤,走路站立又一跛一跛,只感心焦如焚。先前他已尽用平生的胆气,迎面向梅心树那凶星接近,此刻更不犹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这柄长刀送到荆侠士手里! 可是后方的蹄音已急急接近。他知道快到极限。 “荆侠士,接着!” 薛九牛尽力挥臂,从马上把倭刀往前掷出去。 刀才脱手的一刻,强烈的刃风已从他背后卷至。 没有武功的薛九牛无法作出任何逃避反应。他的背项炸开一团血雨。还没完全成熟的矫健身躯顿时失去能量,软软从马背上跌下来。 薛九牛抛刀时跟荆裂距离仍远,虽然借助了马儿奔驰的势道,倭刀只能落在荆裂前方一丈外。 荆裂的眼目收紧。他急忙一手一足并用,连跳带跑地赶往倭刀落下之处。 梅心树一击后马儿仍不停顿,他右臂将带血的铁链弯刃扯回来,顺势向后挥转半圈,又再以下手的掷法②挥出去,直袭向荆裂! ‘注②:一般飞行暗器的投掷手法,分“上手”与“下手”两种。“上手”是正常手臂自上而下挥掷;“下手”则相反,臂腕从下往上扬。’荆裂左足再次一蹬,几乎身体成一横线般跳出,右手伸尽,抓到了地上的倭刀柄,并朝面前举起。 带着铁链的弯刃直取荆裂面门,却被倭刀的刀鞘挡住,铁链卷在鞘上紧缠。 梅心树发力猛扯铁链。荆裂同时跪着转动腰身,右手拉动刀柄。 那带着无数战痕的四尺多刀锋,霍然出鞘。 荆裂侧身半跪地上,右臂举起刀柄横架胸前,倭刀的刃尖遥遥直指梅心树。 在两人之间,倒地的薛九牛浑身浴血,一动不动。 荆裂不再笑了。 “现在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了。”他冷酷的眼睛盯着这黑衣强敌:“这也是你所希望的吧?”梅心树未有回答他,只是将缠在铁链上的刀鞘抖去,双手缓缓把铁链收回来,然后跨下了马鞍。 依旧猛烈的太阳,照射在两人各自的兵刃上。 夏风吹过这野地,一片空寂。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 我们不时看到一些高水平的身体跳跃运动与表演,比如职业篮球的飞跃灌篮、体操和舞蹈的翻腾,常会错觉某些活动仿佛能够违反物理引力似的,比如能够延长滞空的时间、在空中二度加速发力等等。其实这些动作效果都是身体高度协调所产生,特别是将动作里所有用不上的肌肉,置于完全放松脱力的状态,因此才能将力量的传达推到更贯彻的层次。 荆裂在危急中所领悟的舍身一刀,基本原理也是如此。所谓“舍身技”就是完全不考虑出招后的体势后果,或者任何接续下来的后着,将所有都投入在出招的一瞬间。 由于荆裂四肢里一手一腿都已受伤无从发力,他索性就将这半数的关节肌肉全部放松脱力,因此完好的右臂和左腿所爆发的力量,就更能毫无保留地传导到刀招上。例如大家常见到职业篮球员的飞身猛力灌篮,动作是何等快速强劲,但篮球员始终还要顾虑灌篮之后的着陆平衡;试想象假如他连着地都不顾,把预备着地用的肌肉都彻底放松,那空中动作的威力和速度又将推往更高点——当然在现实中,要克服那重重摔下的恐怖感,非常人所能办到。此所谓真正的“舍身”。 荆裂这刀招另一重点,是在于不平衡。因为只用一边手腿,他这飞跃动作的肌肉运动,本身就处于一种左右不平衡的状态,身体在空中时自然往一个方向自转,只要擅用这旋力,又能够把多一层力量加诸于斩击之上。这情形就好像飞刀或者飞斧,因为前后重量不平均,投掷出去时就能产生非常高速的旋转,命中目标的劲力,比重量平均的飞旋物要猛烈和集中得多,这是刀招运行得如此快疾的秘密。 当然这样的舍身刀招也有它难处:因为是空中全身旋转挥刀,没法看准着敌人出手,已经不能像正常招式般靠眼睛瞄准目标和判断时机距离,往往需要其他感官、直觉、经验甚至运气去填补,是一种高风险的“一击必杀”赌博,也是对武者胆气的严峻考验。 第六章 刃风·梦想 梅心树本名叫梅新。那名字是后来在武当山时,师父为他改的。 前任武当掌门铁青子/公孙清,是他名义上的师父。但他心里真正视为师匠的,是另一个人。 他很清楚记得那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日子:十六年前,三月初八日。 当时的梅新,只不过是襄阳城里一个年轻的流氓。没有今日的气势,也没有脸上那交错的伤疤。 梅新只有一点比较特别的地方:他跟人打架,喜欢用绳子和石头。 很简单,就在一根长长的绳索两头,各绑着一块鸡蛋般大的石头。在街头,很多比他还要高大力猛的家伙,都给他这又简单又罕见的玩意儿,打得头破血流,倒地不起。 当然他也有失手的时候。有时对手靠着强壮的体格,捱过了飞击而来的石头,又或者成功避开了第一击,一进到近身的距离,梅新的绳子就不管用了,接着就只有被人揍得鼻青目肿的份儿。近身捱打的时候,他总是从不还手,俯伏成一只乌龟般模样,任人拳打脚踢。 然后到了下次打架,梅新又忘记了上次的失败,照样掏出这副绑着石头的绳索来。襄阳城里的坊众都知道,他在流氓群中是个怪人。 只有几个跟梅新一起长大的朋友,知道这飞索的由来:它是梅新的老爹生前教给他的唯一事情。 听说他梅家祖上曾是武家望族,出过边疆上的武将与江湖上颇有名气的镖师,擅长好几样武艺绝活;可是到后来渐渐失传,到梅老爹那一代,只学得这一手飞索术。这功夫练成也打不了人,梅老爹最后只有一种方法谋生:用这飞索去爬墙当小偷。 结果在梅新十五岁那一年,梅老爹失手被官差擒住,再被诬告为采花贼,逼供时给活活打死在公堂上。 失去父亲的梅新,从此流落街头。但他没有走上老爹的旧路。他决心要将这家传的飞索术,练成能够打人的真功夫;要恢复祖上的威风;要让世人都知道,姓梅的,不是只有作贼的孬种。 虽然打架有胜有败,几年下来,已经二十岁的梅新,总算在街头有了一些名气。因为这飞索术巧妙漂亮得有点像杂耍戏,梅新每次约人打架,都吸引不少人围聚观看。 三月初八那一天,他又收了二十文钱,代人出头去跟城里有名的赌徒麦家三兄弟打架。这一仗吸引城里近百人集合在街道两边,准备看好戏。 结果却让很多人失望,因为这场架打得很短。梅新虽然一出手,飞石就极漂亮地把麦老二的鼻梁打歪了,但麦老三乘机冲上前去,他早知梅新用这兵器出了名,就准备了一张板凳,举在面前去挡。梅新只能看准麦老三下方暴露的双腿去打,结果要挥出两次飞索才能打中,接着麦老大已经将他扑倒在地。 麦家三兄弟一拥而上,向伏在地上的梅新拳打脚踢。梅新照样不躲避反击,只是龟缩着,将双手都藏在身体底下。三兄弟打得累了,向他吐了几口唾涎就走了。其他旁观者兴味索然,也都很快散去。 梅新缓缓站起来,伸展一下被打伤的腰背,抹去身上的泥巴和唾涎,拾回跌到街边的石头飞索,正要回家去时,却发现仍然有个人蹲在街边瞧着他。 梅新看这个人,年纪大概只比他大几年,穿着一身好像道士的褐色袍服。这人一头散发连髻也不结,那发丝竟是鬈曲的,如层层波浪般乱成一团,前面的长发更半掩着眼睛。 这个道人背后斜斜挂着一件布包的长东西,一看就知道是兵刃,而且九成是长剑。光天化日,竟有人在这城里大街带着利刃行走,梅新甚感奇怪。 “你那绳子,好有趣啊。”这人微笑向梅新说:“打得真漂亮。可惜,打不死人。”梅新愕然瞧着他:“打死人?”他从来只是打架,没有想过要杀人。但眼前这个道人将夺人性命之事,说得极为稀松平常。 “不错。”那年轻的道人抓着鬈发,姿态显得懒洋洋:“因为打不死人,后面那两个家伙才敢冲过来。要是第一击就把那人脑袋打穿,你就不会败了。因为他们都会害怕你。”梅新站着,仔细打量这道人,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震撼了。 ——这个人说得对。 “之后为什么缩成一团不还手呢?”那道人把双掌拢在衣袖里问。 梅新向他展示没有一点伤疤的双手。 “因为要保护这双手。要是跟他们扭打,也许会赢;但伤了手,以后就用不到这飞索了。我宁可输。”道人听见梅新的答案,高兴得跳起来拍掌。 “这个人,好玩极了!”他朝后面高叫:“师父,我很想把他带回去,行吗?”梅新这时才发觉,这人所蹲的地方,是一家小茶馆的门前。 一条身影自门内拨开布帘出现。 一身的白衣。胸口处绣着黑白分明的太极标记。 ◇◇◇◇ 就是这么简单的几句话,那道人就成了他的师兄。梅新变成了梅心树,当今武当派掌门公孙清的徒弟。整件事情仿佛非常随便,纯粹就是“师兄”觉得他的飞索很“有趣”而已。梅心树意想不到,公孙清当时竟然半句不问,就这样一口答应了“师兄”的要求,带着他回武当山上去。 二十岁的梅心树,在所有同期初入门的武当弟子里,是年纪最大的一个。“先天真力”的资质通常在少年时期就显现,像武当这般位列“九大门派·六山”的名门大派,甚少收录成年人入门,因太迟入门的人,通常进境有限,徒浪费师长投入的苦心和精力。 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师兄”把梅心树带回武当山,并不是因为好玩。 梅心树竟能跟上武当的严酷训练,并且很快就掌握了武当武道的基本功法,这种事情世上只有少数人能达成——“师兄”从梅心树发出一次飞索,已经看出他的练武潜质。而师父公孙清更完全信任“师兄”的判断眼光。 ——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师兄”真正有多厉害,梅心树也要在入门一年之后才第一次亲眼见识到:那次“师兄”兴之所至,亲身到“玄石武场”指点同门后辈,还未有资格在该武场锻炼的梅心树,与一群同期弟子在外头观看。结果他们全都看得一身冷汗。 那样的剑法,已经不能用“厉害”去形容——因为他根本连看都看不明白,只知道武场上的所有人之于他,一个个就有如木偶一样。 梅心树当时就想:将来的武当派掌门,必然是这位“师兄”。 两年后,梅心树完成基本功的训练,就要开始选择自己的专长钻研。武当立派将近二百年,兵器传统虽以剑为尊,刀枪次之,但收入的各种大小外门兵器也不少,诸如长兵钩镰枪和燕子镋;双短兵如子午鸳鸯钺、风火轮、坚木拐和双匕首;重兵器如狼牙棒和铜锏;暗器如飞剑与月牙镖;以至软兵器像九节钢鞭、绳镖、长鞭……等等。 梅心树当然毫不考虑,一心一意就是要完成他心目中的飞索术。他为此分别苦练武当派的多种功夫:鞭术的挥击发劲法门;绳镖的收放变化;暗器的投掷手法与距离测算……并且努力将这些技能,都融合到他的家传飞索里。 因为“师兄”那句“你的飞索打不死人”,梅心树亦恍悟:真正的武道,不是街头打架玩意儿,是要玩命的。于是他用的兵器不管份量和杀伤力都大大提升了,绳索变成铁链,石头换作一双形如兽牙的镖刃。 ——那双柄带铁环的弯刃短刀,据同门说是十几年前一位在锻炼里失手身亡的前辈遗留下来的,梅心树挑选兵器时,第一眼看见就选定了它们。 可是梅心树的修练路途却遇到了瓶颈。武当派虽然人多势众,毕竟练这类投掷软兵的人仍属少数。练的人少,练得专精的人自然也少,能够指点梅心树和跟他一起磨炼技术的同门并不多,这成了其中一个障碍。 可是梅心树面对最大的难题还不是这一点,而是他自己的心。 从前许多年,他习惯练的都是轻巧而不会致命的石头飞索;一下子换成铁链和钢刃,他在练习收放控制时,始终还是无法摆脱深刻的恐惧。每次把练习的力度和速度提升到最高,并且锻炼比较凶险的招式时,面对那朝着自己飞回来的锋利钢铁,他都压抑不了短暂闭目闪避的本能反应,常常就此无法完成招术。 梅心树为此苦恼不已。但他不愿意放弃。他已经把太多的人生投注在这武功上了。可是就差这一步……——要是不能以这武功成为高手,我就干脆不做高手也罢! 上武当山的第六年。某天夜里,梅心树又独自一人在空寂的练武场内,修练这件一直无法征服的兵刃。 这一晚“师兄”却也路过出现。他身边还跟着四个同门,梅心树认得这几个师兄,这伙人总是常常跟“师兄”走在一块,就像结党一样。当中有个身材高瘦得惊人、一颗头光秃秃、脸上刺了几道咒文的巫纪洪,外形很是显眼。梅心树知道,他跟“师兄”一样也是属于“首蛇道”。 不过无论“师兄”跟谁走在一起,看过去第一眼最注目的人,始终也是他。 梅心树点头向前辈们行了礼,又自行流着汗去练这铁链飞刃。“师兄”却停了下来站着看他。梅心树心里很焦急,不愿让“师兄”看见他害怕飞刃回卷时的丑态——要是世上只有一个人梅心树不想让他失望,这个人就是“师兄”。 看了一阵子,“师兄”带着同伴走近过来。 “巫师弟,给他一包药。” 他身边的巫纪洪答应,伸出大手掌,从腰带底下掏出一个小小的红色纸包,诡异地微笑着,将之交给梅心树。 “吃了它,就不会怕。”“师兄”说完就带着同门离去。 梅心树打开纸包。里面有十来颗小小的丹丸。 他用手指拈起一颗。想到刚才“师兄”那勉励的眼神,他毫不犹疑,就将这不明的丹丸放进嘴巴里。 ◇◇◇◇ 此后三年,梅心树脸上越来越多新伤疤,有一道削过眼皮的伤更几乎把他弄瞎。武当山以外的人看了,会以为这些伤疤都是在比试锻炼里给对手造成,其实全部是他自己的兵刃遗下的记录。 再过两年,梅心树脸上的伤疤没有再增加。他并且穿上了武当“兵鸦道”的黑色道服。 这些日子里,梅心树也开始跟“师兄”一伙人聚在一起。他很少说话,只是在听“师兄”说。“师兄”私底下却常常都嘲弄武当派和师父公孙清。梅心树觉得很奇怪。 “我们这样,其实跟山里一群猴子有什么分别?”“师兄”说得最多的是这句话:“明明拥有比别人强大的力量,却不去夺取天下的荣耀,又有什么意义?”每次“师兄”说这样的话,跟在他身边那些同门也就很兴奋。他们这伙人不时都悄悄聚集在后山的树林里,一起吃那些来历不明的药,因此情绪总是很高涨。后来梅心树才知道:这些药,来自“师兄”从“真仙殿”的禁库里偷取出来的物移教药方,并且交给巫纪洪往丹药房偷偷调制。 梅心树听了“师兄”的话,心里不大明白:“师父不是说过,我们武当派再多准备几年,就会向整个武林下战书,宣告我们‘天下无敌’的吗?”“师兄”伸出他纹有奇异三角形刺青的手掌,拨一拨像丛云般的波浪乱发,神情似乎对这嗤之以鼻。 “师父是个老糊涂。这个世界,比武林要大得多。”梅心树听见“师兄”竟如此毫不避讳地骂师父公孙清,不禁吃了一惊。 “梅师弟,我们是要追求成为最强的人吧?”“师兄”继续说:“那么你认为,有天你要杀人,是自己动手去杀;或是只要说一句话,就有人把他头颅送来给你,哪一个比较强?哪一种才是真正的力量?”梅心树耸一耸眉毛。他从前混过街头,当然听得明白这话。他自己就曾经多次为了钱帮人出头打架。他又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些官差和土豪,论单打独斗,没有一个能打得过他爹,但他爹却无法反抗地给这些人屈打而死……  权力。 “可是……”梅心树又问:“这岂非违背了我们武当的戒律吗?”“武当三戒”之第三条,“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自求道于天地间”,禁止武当弟子以武道换取世俗的权位富贵。 “狗屁。”“师兄”站起来断然说:“到我当了掌门,第一件事就是废了这条戒律。”“师兄”这话简直大逆不道,但他说时那气度,令梅心树无法不折服。 “不是说好要做到‘天下无敌’的吗?假如天下间有一个你杀不了;有一件东西你不能拿到手;有一个地方你无法去,这算什么真正的‘天下无敌’?”梅心树看见站在山岩上“师兄”的身影,正散发出一股睥睨世人的王者之气。 “师兄,你不是要……当皇帝吧?……”“皇帝算什么?”“师兄”朝天举起拳头:“我要当神。”在他旁边的巫纪洪,兴奋地拍一拍光头。这时的他已经跟“师兄”一样,穿着“褐蛇”的制服。 “尽我百欲。”他扬一扬手里那卷同样从禁库偷出来的物移教经书:“日月同辉!”“师兄”却摇摇头:“我才不要等死了之后,等什么‘千世功成’。要当神,我就要在这一生。”“师兄”简直是个疯子,梅心树想。却是一个令人不得不相信的疯子。 ——跟着这个人,我就会得到我想要的光荣。 那一刻,梅心树下定了决心。 ◇◇◇◇ 两年多后,师父公孙清仙逝。可是结果“师兄”只成了副掌门。 然后便发生了“那件事情”。梅心树跟那伙同伴,都无法再见到被囚禁的“师兄”了。 就在事情发生的同一夜,巫纪洪来了找梅心树——当时梅心树吓了一跳,因为巫纪洪以“褐蛇”级数的轻功,能够潜近到梅心树背后攻击可及的距离,方才被梅心树察觉。 “其他人都已走了。”巫纪洪冷冷说。他那张用炭灰涂黑了的脸,半隐在黑暗之中,一双怪物似的大眼睛在夜里反射着月光。 一身冷汗的梅心树,拿着几乎就要发射出的铁链飞刃,打量着巫纪洪。只见他背后和腰间都带着要远行的包袱,身后还挂着一个长布包。 “我只问一次:你要跟我走吗?”巫纪洪问的时候凝视着梅心树。平日行径带点疯狂的他,此刻眼神非常热切,确实很渴望梅心树答应。 “有意义吗?”梅心树垂着带有伤疤的眼睛。 巫纪洪取下背后长布包,褪去那布套。梅心树认出来,是“师兄”的佩剑。 “到了外面,我们就去实践他所说的事。”巫纪洪坚定的说:“去夺取世间的力量。”“假如他都不行,就凭我们两个……”“你认为像他这样的男人,被人囚禁一生会是他的命运吗?”巫纪洪抚摸着那柄武当长剑说:“我希望在他出山的那一天,我已经为他作了最好的准备,让他追回这些失去的日子。”梅心树听得动容。他回想起第一次跟“师兄”在襄阳的相遇。也想起当天那个站在山岩上、举拳向天的狂傲身影。 梅心树伸出手来,跟巫纪洪——也就是后来的波龙术王——坚实地相握。 “你要带些什么走吗?”巫纪洪问。“我可以等你收拾。”  “带这个便够了。” 梅心树扬一扬手上的铁链。 “反正我来武当山的时候,也只带着这么一件东西。”  ◇◇◇◇ 此刻梅心树就拿着这唯一从武当山带出来的东西,一步一步朝着荆裂走过去,直到前方大约两丈余之处就停下来。 荆裂仍然半跪着,把沉重的倭刀垂到地上,争取让已经负荷太多的左腿多休息一刻。他同时调整呼吸,尽量恢复刚才舍身一击所消耗的气力。 荆裂密切注视着接近中的梅心树,同时用眼目的余光留意躺在二人之间的薛九牛。他瞥见这小子的身影在地上挣扎得很慢,连坐都坐不起来。痛苦的咳嗽里带着像呕吐的声音,听得出正在吐血。 荆裂先前已见识过梅心树在马上发出的飞击,知道有多猛多重。薛九牛即使没被打中要害,身体也不可能撑得太久。 ——在这儿拖得越久,他活着回县城的机会就越渺茫。 可是正因为紧急,才更不可以把焦虑写在脸上。荆裂不正眼瞧一瞧薛九牛,正是这原因。 “你刚才说这是我希望的,是什么意思?”梅心树隔远冷冷地问。 “从昨晚开始,你就想跟我单挑。”荆裂回答:“否则刚才你不会只叫那两个家伙动手。”“我不是想跟你单挑。只是觉得不值得加入出手而已。”梅心树说到这儿不禁沉默下来。事实证明他判断错误了:以为眼前只是一个只剩半条人命的敌人,结果却是两个部下变成死人,而对手却还好端端地呼吸着。 “这是差不多的事情吧?”荆裂咧着牙齿:“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你心里的自己,始终是武当弟子。”这句话说中了梅心树深藏的心事,他无法否认。已经很久没有人用“武当弟子”来称呼他了。他心里有一股异样的怀念感觉。 梅心树离开武当山后,偶尔也听闻武当“兵鸦道”四出远征的消息。没能跟随着他们与天下武者交锋,他心内不无遗憾。 “可是我不明白。”荆裂又说:“你不像是会跟着这伙人作恶的人。为了什么?钱吗?女人?”这深深刺激了梅心树。他帮助师兄波龙术王扩张势力,虽然从来没有亲身参予烧杀抢掠、以“仿仙散”榨取钱财、收集“幽奴”人头等勾当,但他没有天真得以为自己一双手就很干净。他不否认自己堕落了,但心里一直念着一个无愧的理由。 ——这一切,是为了准备让那个人再兴。只要是为他,我被人视作恶魔都不在乎。 ——可是别用那些细小的欲望来量度我干的事。这侮辱了我,也侮辱了他。 “有些事情,我不打算让人明白。”梅心树说着,右手舞起铁链弯刃,在身侧转着小圈,渐渐加快。 荆裂知道对话已经结束了。他拖着倭刀,缓缓伸直腿站起来。 挥着铁链的梅心树,又再踏前来。 铁链飞刃的最压倒优势,自是在长距离上。荆裂曾迎受他两次攻击,知道他都是选在大约一丈半之距发动,应该就是这兵器最长的杀伤距离——即使一击不中,敌人直冲过来,他也有较充裕的时间距离作第二度攻击。 ——荆裂这个估计非常接近事实:梅心树这条铁链共长十七尺,预留约三尺在双手间操作,加上弯刃本身的长度,也就有大约十五尺的攻击范围。 荆裂本身也有使用近似的兵器,但远未如梅心树般厉害,那铁链枪头主要是作扰敌之用。他想此人必然长期专注地锻炼这兵刃,才有这般造诣,就算是飞虹先生“八大绝”里的“摧心飞挝”,也不知能否跟这飞刃一拼。 而此刻他手上只有一柄倭刀。虽然在长度上已经比先前的砍刀增加了一截,但跟眼前敌人的长长铁链还差了大段距离。 假如荆裂有双兵刃的话,还可以牺牲一柄去缠住铁链,再冲近以另一柄取胜,可是现在的荆裂只剩一条手臂可用;闪避就更加不可行,他只有一边腿,无法在移动中平衡,躲避只会死得更快。 荆裂仔细看梅心树两手之间那束铁链,其实比小指头还细一圈——十七尺之长,当然不能造得太粗,否则太沉重根本飞不远,那长度就失去意义了。 荆裂想,这样的粗幼,假如以刚才那舍身一刀的威力,要凌空斩断它并非不可能……可是不行。那赌上一切的舍身技,并没有接续的后着。要么不用,一用就一定是用在杀敌决胜。不可用来斩铁链,只可斩在敌人身上。 要如何对抗梅心树的长距第一击,成了荆裂的大难题。 而这攻击已经快要来了。梅心树又再多踏前一步。 他身周就如存在一个无影无形的一丈半杀伤圈,这圈子的边缘正逐步朝荆裂接近。 梅心树没半点儿急躁。他知道形势站在自己这边。只要好好地调适步伐和距离,确切地发出他从小磨炼的绝技,一切就会结束。 ——你没有从山崖跌死,捱到这儿才死在我手上,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已经接近到十八尺。荆裂又再低蹲前倾,垂臂架刀下方,摆出与先前一样的准备姿势。 梅心树看了,没有动一动眉头。 ——对方摆什么架式也是一样。 荆裂迅速地看了薛九牛一眼。只见他背项的呼吸起伏很弱。身下散出大滩鲜血。 此刻荆裂能称作“优势”的只有两点:一是拿回了自己熟用而又更长的兵刃;二是之前梅心树分了心,没有看到他那飞身旋体的刀招是怎样发出的。 这两点,都是薛九牛用鲜血换回来。 ——为了他,要必胜。 这是荆裂的人生里,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因为另一个人,产生求胜的欲望。 明明是极凶险的劣势,荆裂却感到心里一股前所未有的宁静安然。 因为这一次,他不是只为了自己而战斗。 梅心树再走近。十七尺。他手上旋转的铁链再加速。 荆裂垂刀蹲踞的体姿,有如山野间一头蓄势全力扑杀的猛兽,全无平日苦练招术架式的痕迹,似是完全出于野性本能。 一种与天地自然融和的刀势。 但这并不代表荆裂心里一无所想。他从来的最强武器,不是在手脚上,而是藏在那伙长满辫子的脑壳之内。智慧与经验。 他一刻不停地思考和估计梅心树的战斗方式,从中寻找一条迈向胜利的狭隘通路。 这一条通路,没有人保证一定存在。但你不去找,就更加永远找不到。 荆裂的眼睛,在这瞬间突然亮起来。 ——就如在深渊的最底看见一线光芒。 同时梅心树加快脚步,拔腿奔前,完成那余下的两尺距离。 他利用这助跑的奔势,仰身、转腰、拉臂。 十五尺。正好。 荆裂已经置身那无形的杀伤圈里。 他却保持姿势不变。 ——来吧! 旋转蓄劲已久的铁链,脱出梅心树的右掌,几乎以完美的直线射出! 凶暴的弯刃,因那速度已经看不见形貌,仿佛化成了纯能量。 荆裂同时举起倭刀去迎接! 但他这举刀动作甚奇怪,并不像平时全身连动地去挡,而只有一条右臂的肩、肘、腕关节移动,腿足、腰身、颈项等都凝在原位,纹丝不动。 ——一般武学上要全个身体连动协调,做到“气劲贯发”,自然不容易;但像他这样能够独立一条肢体发动,而全身其他部分纹丝不受影响,同样是极高深锻炼的表现。 荆裂极力保持原有的体势,自是为了能够随时发动那招舍身刀法。 急激的铁链迎面飞至! 金属交错的锐音。 倭刀以近着刀柄的刃身根部,从下而上,抵住飞来铁链的前端五寸! 假如这是一根刺来的枪棒,这挡格足可将之向头上消去;但遇着的是这铁链软兵器,这一格不可能抵去所有的能量。前头的牙形弯刃,仍然越过倭刀,朝荆裂的脸割下! 荆裂为了保持姿势,前倾的上身和头部仍在原位,以不动如山的胆气去迎受这一击! ——巨大的赌博。 弯刃狠狠削下,在荆裂眉心鼻梁斜线刮过,几根辫子也被凌空割断,他的脸庞正中央,自左眉上方至右眼肚下,爆发出一条血的轨迹! 因为倭刀格住了铁链,弯刃的尖锋仅仅破肉半分。只要再深少许,必然致命! 荆裂以脸面接受这冷刃的割斩,头颈竟是全无一分畏缩,眼睛仍然直视向前。如此钢铁般的精神意志,世上无几人。 带血弯刃继续落下,绕缠着倭刀两圈,余势方才止住。 梅心树用的是软兵器,无法从着手触感知道命中目标的深浅,只看见荆裂面门溅血,继而铁链卷上了对方兵刃,他也不理对方生死,沉下马步双手发力猛拉,要以昨夜同样的方法劫夺荆裂的刀子。 而荆裂等的,正是这个。 发动了。 荆裂的左腿三大关节,爆出极大的瞬发力,向上传导,他身体随即弹射向前! 这次跟先前更有一点不同:荆裂的跳跃,还配合了梅心树猛拉铁链的力量! ——借助敌人之力,乃是荆裂从武当“太极拳”中汲取的灵感。技巧不同,但道理相通。 荆裂昨夜就尝过梅心树这拉力,并因此不得不放弃雁翎刀,知道他臂劲非常沉雄;此刻他尽借这股力量,配合着发动向前跳跃,速度与势度果又比第一次更迅猛许多! 可是再迅猛,这力量还不足以把荆裂硕壮的身体,一口气送到丈半外的梅心树那头。 梅心树未见过荆裂这跳跃,对这一记大感意外。但他异常冷静——他这套制敌于先的铁链飞刃,自有它的战法。 荆裂飞过来,同时等于带回了梅心树放出去的大段铁链。 也就是说,他可以再投出另一边了。 荆裂这次跳跃,身体同样带着旋转。不同的是,上次是左右平旋;这次却变成了上下翻转! 只见他的身体在空中缩成球状,已然前翻至头下足上,整个背项暴露在梅心树眼前。从任何一种武学的角度看,都没有更差的恶劣姿态。 敌人以最虚弱的体势示己,梅心树出于武者千锤百炼的反应,毫无犹疑就将左手的弯刃也发射出去,击往接近到七尺内的荆裂后心! 这并不是临急的应变,而是梅心树早已准备的第二击。虽然没有最长那第一击的威力,但此刻距离缩减了一半,这第二击却可以更精确,发射的动作也更少预兆。 强势的第一击压制,与精准的第二击取命。这是他梅家所传飞索术的真髓,亦是梅心树必胜的完美招术组合。 然而他低估了荆裂这舍身刀招的能量。 这飞跃之力,虽不能将荆裂送到刀子足以斩及梅心树的距离,但全身翻滚的速度却非常惊人。 其势如旋卷的怒涛。 荆裂虽身处没有一滴水的野地,但这短促刹那他的眼中,仿佛身周一切都化为深蓝。 他“借相”于千顷巨浪,躯体恍如置身无重,乘着浪势袭来。 ——其气势之猛,竟然连梅心树都隐隐感受到他的海潮幻像! 第二柄弯刃飞射到荆裂身前两尺时,他已经完全翻转回来。弯刃变成向他迎面飞至。 荆裂早就借着那翻卷之势,把右手倭刀高举到左肩后的出手位置。 荆裂的身体与梅心树的飞刃,两者高速交接! 如此短促的刹那,不是任何人的眼睛能够捕捉——即使拥有“曜炫之剑”境界的人都不可能。 就算荆裂能,他此刻也看不见。眉心的血渗进了眼睛。 但他不必看。因为他信任梅心树。 信任他的武者本色。还有准绳。 荆裂深信梅心树这第二柄弯刃,飞射的目标必然是他背项的正中央——人体最难防卫的地方①。没有武者能抵抗这样的引诱。 ‘注①:人的背项中心,是自己最难摸到的部位,因此也最难于防御。’于是荆裂只做了一件很简单的事:在不看一眼之下,向着自己刚才露出的背心方位,斩下去! 非常大的赌博。却也是经过计算的赌博。 这二次的舍身刀,比第一次又更成熟:劲力的传导更充分,不使用的肌肉更加放松——简要说,人刀合一。 朴拙无华的一刀里,荆裂舍弃了一切技巧。但同时也是他一切所学技巧的总和。 倭刀的刃芒,又再一次因极高速而消失。 轰然炸起的星火,即使在下午的晴日底下,依然灿烂清晰。尤如太阳底下另一个一闪即逝的太阳。 梅心树射出的弯刃被倭刀准确无误地斩中,猛然往反方向飞回去! 梅心树习练这铁链飞刃,迎受过无数次刃锋向自己回弹之险,遗下脸上一道接一道的伤疤。可是他经验再丰富,这刻都不可能作出任何反应。 太快。 梅心树那盖着疤痕的眼皮,连眨一眨的时间都没有,带着链子的弯刃已经没入他心胸! 荆裂比梅心树先一步倒在地上。他这次翻飞得更猛烈,摔得也更狠,刚刚才被斜斜割了一刀、鲜血淋漓的脸撞在沙土上,几欲昏迷。 他的倭刀也如上次,不堪猛击而脱手飞去。仍然缠着铁链的长刀跌落地上,刃锋上有一处卷缺,可见刚才那凌空相击是如何刚猛。 败在自己兵刃下的梅心树,身体僵直地仰倒。那弯刃深入他黑衣胸口心肺,直没至柄。嘴巴如泉涌出鲜血。 荆裂吃力地爬起来,却看也不看这个艰辛打倒的强敌一眼,拐着腿半走半跳地到了薛九牛身前。 他跪在旁边,用单臂谨慎地翻起薛九牛的身体。 荆裂感到这小子的身躯已经完全软瘫,没有一点反应,要不是仍有微弱的呼吸起伏,还以为已成一具尸体。 薛九牛微微张开眼。嘴巴缓慢地噏动。 荆裂把耳朵附在他嘴边。 “赢……了吗?……” 荆裂听了猛地点头。 薛九牛微笑,疲倦地闭起眼睛。 “别睡!我们回家!”荆裂激动地叫喊。薛九牛听到又再微张开眼,却没有点头的气力,只能再次微掀嘴角。 荆裂想了一阵子,找到带薛九牛骑马回城的方法。他拾回遗在地上的倭刀与刀鞘,又去拿梅心树那条长铁链。 荆裂这时才俯视仍未断气的梅心树。梅心树的眼神已失焦点,似乎没有看见他。 荆裂本要把弯刃从梅心树胸口拔出来,但这时细看,发现铁链与弯刃的刀柄连接处,是一个活扣铁环。看来这弯刃也可随时取下作短刀之用,是梅心树最后的手段。 ——要不是他对飞链太有信心,留着这弯刃作短兵,此刻倒在地上的,会是我。 荆裂将那扣环解开取去铁链,让弯刃仍留在梅心树体内,给他多活一阵子。 ——要是真有来生的话,别再做这种糊涂虫了。 荆裂把倭刀贴在薛九牛的背项,用铁链把人与刀紧绕着,这就支撑固定了他的身体。把他抬上梅心树的坐骑后,荆裂也跨上他背后,再用余下的铁链,将薛九牛和自己不能发力的左臂缠在一起,把他紧抱在怀里。 “不要死啊。”荆裂说着,将夺来的一柄砍刀插在鞍侧的革绳之间,就催马往西北全速离去。 梅心树仍旧躺在旷野上,等着呼出最后一口气。夏风带着细细的沙土,吹拂在他脸上。他仰视晴明的天空,弥留的意识却回到了离开武当那个晚上。 下了山后已是黎明。梅心树回头,最后一次看见武当山那泛着曙光的崚线,想到被囚禁在山里的那个人,想象将来有一天迎接他复出的光荣。 将来有一天。再踏武当山。 梅心树安慰地合上了眼皮。 第六章 刃风·梦想 梅心树本名叫梅新。那名字是后来在武当山时,师父为他改的。 前任武当掌门铁青子/公孙清,是他名义上的师父。但他心里真正视为师匠的,是另一个人。 他很清楚记得那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日子:十六年前,三月初八日。 当时的梅新,只不过是襄阳城里一个年轻的流氓。没有今日的气势,也没有脸上那交错的伤疤。 梅新只有一点比较特别的地方:他跟人打架,喜欢用绳子和石头。 很简单,就在一根长长的绳索两头,各绑着一块鸡蛋般大的石头。在街头,很多比他还要高大力猛的家伙,都给他这又简单又罕见的玩意儿,打得头破血流,倒地不起。 当然他也有失手的时候。有时对手靠着强壮的体格,捱过了飞击而来的石头,又或者成功避开了第一击,一进到近身的距离,梅新的绳子就不管用了,接着就只有被人揍得鼻青目肿的份儿。近身捱打的时候,他总是从不还手,俯伏成一只乌龟般模样,任人拳打脚踢。 然后到了下次打架,梅新又忘记了上次的失败,照样掏出这副绑着石头的绳索来。襄阳城里的坊众都知道,他在流氓群中是个怪人。 只有几个跟梅新一起长大的朋友,知道这飞索的由来:它是梅新的老爹生前教给他的唯一事情。 听说他梅家祖上曾是武家望族,出过边疆上的武将与江湖上颇有名气的镖师,擅长好几样武艺绝活;可是到后来渐渐失传,到梅老爹那一代,只学得这一手飞索术。这功夫练成也打不了人,梅老爹最后只有一种方法谋生:用这飞索去爬墙当小偷。 结果在梅新十五岁那一年,梅老爹失手被官差擒住,再被诬告为采花贼,逼供时给活活打死在公堂上。 失去父亲的梅新,从此流落街头。但他没有走上老爹的旧路。他决心要将这家传的飞索术,练成能够打人的真功夫;要恢复祖上的威风;要让世人都知道,姓梅的,不是只有作贼的孬种。 虽然打架有胜有败,几年下来,已经二十岁的梅新,总算在街头有了一些名气。因为这飞索术巧妙漂亮得有点像杂耍戏,梅新每次约人打架,都吸引不少人围聚观看。 三月初八那一天,他又收了二十文钱,代人出头去跟城里有名的赌徒麦家三兄弟打架。这一仗吸引城里近百人集合在街道两边,准备看好戏。 结果却让很多人失望,因为这场架打得很短。梅新虽然一出手,飞石就极漂亮地把麦老二的鼻梁打歪了,但麦老三乘机冲上前去,他早知梅新用这兵器出了名,就准备了一张板凳,举在面前去挡。梅新只能看准麦老三下方暴露的双腿去打,结果要挥出两次飞索才能打中,接着麦老大已经将他扑倒在地。 麦家三兄弟一拥而上,向伏在地上的梅新拳打脚踢。梅新照样不躲避反击,只是龟缩着,将双手都藏在身体底下。三兄弟打得累了,向他吐了几口唾涎就走了。其他旁观者兴味索然,也都很快散去。 梅新缓缓站起来,伸展一下被打伤的腰背,抹去身上的泥巴和唾涎,拾回跌到街边的石头飞索,正要回家去时,却发现仍然有个人蹲在街边瞧着他。 梅新看这个人,年纪大概只比他大几年,穿着一身好像道士的褐色袍服。这人一头散发连髻也不结,那发丝竟是鬈曲的,如层层波浪般乱成一团,前面的长发更半掩着眼睛。 这个道人背后斜斜挂着一件布包的长东西,一看就知道是兵刃,而且九成是长剑。光天化日,竟有人在这城里大街带着利刃行走,梅新甚感奇怪。 “你那绳子,好有趣啊。”这人微笑向梅新说:“打得真漂亮。可惜,打不死人。”梅新愕然瞧着他:“打死人?”他从来只是打架,没有想过要杀人。但眼前这个道人将夺人性命之事,说得极为稀松平常。 “不错。”那年轻的道人抓着鬈发,姿态显得懒洋洋:“因为打不死人,后面那两个家伙才敢冲过来。要是第一击就把那人脑袋打穿,你就不会败了。因为他们都会害怕你。”梅新站着,仔细打量这道人,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震撼了。 ——这个人说得对。 “之后为什么缩成一团不还手呢?”那道人把双掌拢在衣袖里问。 梅新向他展示没有一点伤疤的双手。 “因为要保护这双手。要是跟他们扭打,也许会赢;但伤了手,以后就用不到这飞索了。我宁可输。”道人听见梅新的答案,高兴得跳起来拍掌。 “这个人,好玩极了!”他朝后面高叫:“师父,我很想把他带回去,行吗?”梅新这时才发觉,这人所蹲的地方,是一家小茶馆的门前。 一条身影自门内拨开布帘出现。 一身的白衣。胸口处绣着黑白分明的太极标记。 ◇◇◇◇ 就是这么简单的几句话,那道人就成了他的师兄。梅新变成了梅心树,当今武当派掌门公孙清的徒弟。整件事情仿佛非常随便,纯粹就是“师兄”觉得他的飞索很“有趣”而已。梅心树意想不到,公孙清当时竟然半句不问,就这样一口答应了“师兄”的要求,带着他回武当山上去。 二十岁的梅心树,在所有同期初入门的武当弟子里,是年纪最大的一个。“先天真力”的资质通常在少年时期就显现,像武当这般位列“九大门派·六山”的名门大派,甚少收录成年人入门,因太迟入门的人,通常进境有限,徒浪费师长投入的苦心和精力。 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师兄”把梅心树带回武当山,并不是因为好玩。 梅心树竟能跟上武当的严酷训练,并且很快就掌握了武当武道的基本功法,这种事情世上只有少数人能达成——“师兄”从梅心树发出一次飞索,已经看出他的练武潜质。而师父公孙清更完全信任“师兄”的判断眼光。 ——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师兄”真正有多厉害,梅心树也要在入门一年之后才第一次亲眼见识到:那次“师兄”兴之所至,亲身到“玄石武场”指点同门后辈,还未有资格在该武场锻炼的梅心树,与一群同期弟子在外头观看。结果他们全都看得一身冷汗。 那样的剑法,已经不能用“厉害”去形容——因为他根本连看都看不明白,只知道武场上的所有人之于他,一个个就有如木偶一样。 梅心树当时就想:将来的武当派掌门,必然是这位“师兄”。 两年后,梅心树完成基本功的训练,就要开始选择自己的专长钻研。武当立派将近二百年,兵器传统虽以剑为尊,刀枪次之,但收入的各种大小外门兵器也不少,诸如长兵钩镰枪和燕子镋;双短兵如子午鸳鸯钺、风火轮、坚木拐和双匕首;重兵器如狼牙棒和铜锏;暗器如飞剑与月牙镖;以至软兵器像九节钢鞭、绳镖、长鞭……等等。 梅心树当然毫不考虑,一心一意就是要完成他心目中的飞索术。他为此分别苦练武当派的多种功夫:鞭术的挥击发劲法门;绳镖的收放变化;暗器的投掷手法与距离测算……并且努力将这些技能,都融合到他的家传飞索里。 因为“师兄”那句“你的飞索打不死人”,梅心树亦恍悟:真正的武道,不是街头打架玩意儿,是要玩命的。于是他用的兵器不管份量和杀伤力都大大提升了,绳索变成铁链,石头换作一双形如兽牙的镖刃。 ——那双柄带铁环的弯刃短刀,据同门说是十几年前一位在锻炼里失手身亡的前辈遗留下来的,梅心树挑选兵器时,第一眼看见就选定了它们。 可是梅心树的修练路途却遇到了瓶颈。武当派虽然人多势众,毕竟练这类投掷软兵的人仍属少数。练的人少,练得专精的人自然也少,能够指点梅心树和跟他一起磨炼技术的同门并不多,这成了其中一个障碍。 可是梅心树面对最大的难题还不是这一点,而是他自己的心。 从前许多年,他习惯练的都是轻巧而不会致命的石头飞索;一下子换成铁链和钢刃,他在练习收放控制时,始终还是无法摆脱深刻的恐惧。每次把练习的力度和速度提升到最高,并且锻炼比较凶险的招式时,面对那朝着自己飞回来的锋利钢铁,他都压抑不了短暂闭目闪避的本能反应,常常就此无法完成招术。 梅心树为此苦恼不已。但他不愿意放弃。他已经把太多的人生投注在这武功上了。可是就差这一步……——要是不能以这武功成为高手,我就干脆不做高手也罢! 上武当山的第六年。某天夜里,梅心树又独自一人在空寂的练武场内,修练这件一直无法征服的兵刃。 这一晚“师兄”却也路过出现。他身边还跟着四个同门,梅心树认得这几个师兄,这伙人总是常常跟“师兄”走在一块,就像结党一样。当中有个身材高瘦得惊人、一颗头光秃秃、脸上刺了几道咒文的巫纪洪,外形很是显眼。梅心树知道,他跟“师兄”一样也是属于“首蛇道”。 不过无论“师兄”跟谁走在一起,看过去第一眼最注目的人,始终也是他。 梅心树点头向前辈们行了礼,又自行流着汗去练这铁链飞刃。“师兄”却停了下来站着看他。梅心树心里很焦急,不愿让“师兄”看见他害怕飞刃回卷时的丑态——要是世上只有一个人梅心树不想让他失望,这个人就是“师兄”。 看了一阵子,“师兄”带着同伴走近过来。 “巫师弟,给他一包药。” 他身边的巫纪洪答应,伸出大手掌,从腰带底下掏出一个小小的红色纸包,诡异地微笑着,将之交给梅心树。 “吃了它,就不会怕。”“师兄”说完就带着同门离去。 梅心树打开纸包。里面有十来颗小小的丹丸。 他用手指拈起一颗。想到刚才“师兄”那勉励的眼神,他毫不犹疑,就将这不明的丹丸放进嘴巴里。 ◇◇◇◇ 此后三年,梅心树脸上越来越多新伤疤,有一道削过眼皮的伤更几乎把他弄瞎。武当山以外的人看了,会以为这些伤疤都是在比试锻炼里给对手造成,其实全部是他自己的兵刃遗下的记录。 再过两年,梅心树脸上的伤疤没有再增加。他并且穿上了武当“兵鸦道”的黑色道服。 这些日子里,梅心树也开始跟“师兄”一伙人聚在一起。他很少说话,只是在听“师兄”说。“师兄”私底下却常常都嘲弄武当派和师父公孙清。梅心树觉得很奇怪。 “我们这样,其实跟山里一群猴子有什么分别?”“师兄”说得最多的是这句话:“明明拥有比别人强大的力量,却不去夺取天下的荣耀,又有什么意义?”每次“师兄”说这样的话,跟在他身边那些同门也就很兴奋。他们这伙人不时都悄悄聚集在后山的树林里,一起吃那些来历不明的药,因此情绪总是很高涨。后来梅心树才知道:这些药,来自“师兄”从“真仙殿”的禁库里偷取出来的物移教药方,并且交给巫纪洪往丹药房偷偷调制。 梅心树听了“师兄”的话,心里不大明白:“师父不是说过,我们武当派再多准备几年,就会向整个武林下战书,宣告我们‘天下无敌’的吗?”“师兄”伸出他纹有奇异三角形刺青的手掌,拨一拨像丛云般的波浪乱发,神情似乎对这嗤之以鼻。 “师父是个老糊涂。这个世界,比武林要大得多。”梅心树听见“师兄”竟如此毫不避讳地骂师父公孙清,不禁吃了一惊。 “梅师弟,我们是要追求成为最强的人吧?”“师兄”继续说:“那么你认为,有天你要杀人,是自己动手去杀;或是只要说一句话,就有人把他头颅送来给你,哪一个比较强?哪一种才是真正的力量?”梅心树耸一耸眉毛。他从前混过街头,当然听得明白这话。他自己就曾经多次为了钱帮人出头打架。他又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些官差和土豪,论单打独斗,没有一个能打得过他爹,但他爹却无法反抗地给这些人屈打而死……  权力。 “可是……”梅心树又问:“这岂非违背了我们武当的戒律吗?”“武当三戒”之第三条,“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自求道于天地间”,禁止武当弟子以武道换取世俗的权位富贵。 “狗屁。”“师兄”站起来断然说:“到我当了掌门,第一件事就是废了这条戒律。”“师兄”这话简直大逆不道,但他说时那气度,令梅心树无法不折服。 “不是说好要做到‘天下无敌’的吗?假如天下间有一个你杀不了;有一件东西你不能拿到手;有一个地方你无法去,这算什么真正的‘天下无敌’?”梅心树看见站在山岩上“师兄”的身影,正散发出一股睥睨世人的王者之气。 “师兄,你不是要……当皇帝吧?……”“皇帝算什么?”“师兄”朝天举起拳头:“我要当神。”在他旁边的巫纪洪,兴奋地拍一拍光头。这时的他已经跟“师兄”一样,穿着“褐蛇”的制服。 “尽我百欲。”他扬一扬手里那卷同样从禁库偷出来的物移教经书:“日月同辉!”“师兄”却摇摇头:“我才不要等死了之后,等什么‘千世功成’。要当神,我就要在这一生。”“师兄”简直是个疯子,梅心树想。却是一个令人不得不相信的疯子。 ——跟着这个人,我就会得到我想要的光荣。 那一刻,梅心树下定了决心。 ◇◇◇◇ 两年多后,师父公孙清仙逝。可是结果“师兄”只成了副掌门。 然后便发生了“那件事情”。梅心树跟那伙同伴,都无法再见到被囚禁的“师兄”了。 就在事情发生的同一夜,巫纪洪来了找梅心树——当时梅心树吓了一跳,因为巫纪洪以“褐蛇”级数的轻功,能够潜近到梅心树背后攻击可及的距离,方才被梅心树察觉。 “其他人都已走了。”巫纪洪冷冷说。他那张用炭灰涂黑了的脸,半隐在黑暗之中,一双怪物似的大眼睛在夜里反射着月光。 一身冷汗的梅心树,拿着几乎就要发射出的铁链飞刃,打量着巫纪洪。只见他背后和腰间都带着要远行的包袱,身后还挂着一个长布包。 “我只问一次:你要跟我走吗?”巫纪洪问的时候凝视着梅心树。平日行径带点疯狂的他,此刻眼神非常热切,确实很渴望梅心树答应。 “有意义吗?”梅心树垂着带有伤疤的眼睛。 巫纪洪取下背后长布包,褪去那布套。梅心树认出来,是“师兄”的佩剑。 “到了外面,我们就去实践他所说的事。”巫纪洪坚定的说:“去夺取世间的力量。”“假如他都不行,就凭我们两个……”“你认为像他这样的男人,被人囚禁一生会是他的命运吗?”巫纪洪抚摸着那柄武当长剑说:“我希望在他出山的那一天,我已经为他作了最好的准备,让他追回这些失去的日子。”梅心树听得动容。他回想起第一次跟“师兄”在襄阳的相遇。也想起当天那个站在山岩上、举拳向天的狂傲身影。 梅心树伸出手来,跟巫纪洪——也就是后来的波龙术王——坚实地相握。 “你要带些什么走吗?”巫纪洪问。“我可以等你收拾。”  “带这个便够了。” 梅心树扬一扬手上的铁链。 “反正我来武当山的时候,也只带着这么一件东西。”  ◇◇◇◇ 此刻梅心树就拿着这唯一从武当山带出来的东西,一步一步朝着荆裂走过去,直到前方大约两丈余之处就停下来。 荆裂仍然半跪着,把沉重的倭刀垂到地上,争取让已经负荷太多的左腿多休息一刻。他同时调整呼吸,尽量恢复刚才舍身一击所消耗的气力。 荆裂密切注视着接近中的梅心树,同时用眼目的余光留意躺在二人之间的薛九牛。他瞥见这小子的身影在地上挣扎得很慢,连坐都坐不起来。痛苦的咳嗽里带着像呕吐的声音,听得出正在吐血。 荆裂先前已见识过梅心树在马上发出的飞击,知道有多猛多重。薛九牛即使没被打中要害,身体也不可能撑得太久。 ——在这儿拖得越久,他活着回县城的机会就越渺茫。 可是正因为紧急,才更不可以把焦虑写在脸上。荆裂不正眼瞧一瞧薛九牛,正是这原因。 “你刚才说这是我希望的,是什么意思?”梅心树隔远冷冷地问。 “从昨晚开始,你就想跟我单挑。”荆裂回答:“否则刚才你不会只叫那两个家伙动手。”“我不是想跟你单挑。只是觉得不值得加入出手而已。”梅心树说到这儿不禁沉默下来。事实证明他判断错误了:以为眼前只是一个只剩半条人命的敌人,结果却是两个部下变成死人,而对手却还好端端地呼吸着。 “这是差不多的事情吧?”荆裂咧着牙齿:“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你心里的自己,始终是武当弟子。”这句话说中了梅心树深藏的心事,他无法否认。已经很久没有人用“武当弟子”来称呼他了。他心里有一股异样的怀念感觉。 梅心树离开武当山后,偶尔也听闻武当“兵鸦道”四出远征的消息。没能跟随着他们与天下武者交锋,他心内不无遗憾。 “可是我不明白。”荆裂又说:“你不像是会跟着这伙人作恶的人。为了什么?钱吗?女人?”这深深刺激了梅心树。他帮助师兄波龙术王扩张势力,虽然从来没有亲身参予烧杀抢掠、以“仿仙散”榨取钱财、收集“幽奴”人头等勾当,但他没有天真得以为自己一双手就很干净。他不否认自己堕落了,但心里一直念着一个无愧的理由。 ——这一切,是为了准备让那个人再兴。只要是为他,我被人视作恶魔都不在乎。 ——可是别用那些细小的欲望来量度我干的事。这侮辱了我,也侮辱了他。 “有些事情,我不打算让人明白。”梅心树说着,右手舞起铁链弯刃,在身侧转着小圈,渐渐加快。 荆裂知道对话已经结束了。他拖着倭刀,缓缓伸直腿站起来。 挥着铁链的梅心树,又再踏前来。 铁链飞刃的最压倒优势,自是在长距离上。荆裂曾迎受他两次攻击,知道他都是选在大约一丈半之距发动,应该就是这兵器最长的杀伤距离——即使一击不中,敌人直冲过来,他也有较充裕的时间距离作第二度攻击。 ——荆裂这个估计非常接近事实:梅心树这条铁链共长十七尺,预留约三尺在双手间操作,加上弯刃本身的长度,也就有大约十五尺的攻击范围。 荆裂本身也有使用近似的兵器,但远未如梅心树般厉害,那铁链枪头主要是作扰敌之用。他想此人必然长期专注地锻炼这兵刃,才有这般造诣,就算是飞虹先生“八大绝”里的“摧心飞挝”,也不知能否跟这飞刃一拼。 而此刻他手上只有一柄倭刀。虽然在长度上已经比先前的砍刀增加了一截,但跟眼前敌人的长长铁链还差了大段距离。 假如荆裂有双兵刃的话,还可以牺牲一柄去缠住铁链,再冲近以另一柄取胜,可是现在的荆裂只剩一条手臂可用;闪避就更加不可行,他只有一边腿,无法在移动中平衡,躲避只会死得更快。 荆裂仔细看梅心树两手之间那束铁链,其实比小指头还细一圈——十七尺之长,当然不能造得太粗,否则太沉重根本飞不远,那长度就失去意义了。 荆裂想,这样的粗幼,假如以刚才那舍身一刀的威力,要凌空斩断它并非不可能……可是不行。那赌上一切的舍身技,并没有接续的后着。要么不用,一用就一定是用在杀敌决胜。不可用来斩铁链,只可斩在敌人身上。 要如何对抗梅心树的长距第一击,成了荆裂的大难题。 而这攻击已经快要来了。梅心树又再多踏前一步。 他身周就如存在一个无影无形的一丈半杀伤圈,这圈子的边缘正逐步朝荆裂接近。 梅心树没半点儿急躁。他知道形势站在自己这边。只要好好地调适步伐和距离,确切地发出他从小磨炼的绝技,一切就会结束。 ——你没有从山崖跌死,捱到这儿才死在我手上,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已经接近到十八尺。荆裂又再低蹲前倾,垂臂架刀下方,摆出与先前一样的准备姿势。 梅心树看了,没有动一动眉头。 ——对方摆什么架式也是一样。 荆裂迅速地看了薛九牛一眼。只见他背项的呼吸起伏很弱。身下散出大滩鲜血。 此刻荆裂能称作“优势”的只有两点:一是拿回了自己熟用而又更长的兵刃;二是之前梅心树分了心,没有看到他那飞身旋体的刀招是怎样发出的。 这两点,都是薛九牛用鲜血换回来。 ——为了他,要必胜。 这是荆裂的人生里,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因为另一个人,产生求胜的欲望。 明明是极凶险的劣势,荆裂却感到心里一股前所未有的宁静安然。 因为这一次,他不是只为了自己而战斗。 梅心树再走近。十七尺。他手上旋转的铁链再加速。 荆裂垂刀蹲踞的体姿,有如山野间一头蓄势全力扑杀的猛兽,全无平日苦练招术架式的痕迹,似是完全出于野性本能。 一种与天地自然融和的刀势。 但这并不代表荆裂心里一无所想。他从来的最强武器,不是在手脚上,而是藏在那伙长满辫子的脑壳之内。智慧与经验。 他一刻不停地思考和估计梅心树的战斗方式,从中寻找一条迈向胜利的狭隘通路。 这一条通路,没有人保证一定存在。但你不去找,就更加永远找不到。 荆裂的眼睛,在这瞬间突然亮起来。 ——就如在深渊的最底看见一线光芒。 同时梅心树加快脚步,拔腿奔前,完成那余下的两尺距离。 他利用这助跑的奔势,仰身、转腰、拉臂。 十五尺。正好。 荆裂已经置身那无形的杀伤圈里。 他却保持姿势不变。 ——来吧! 旋转蓄劲已久的铁链,脱出梅心树的右掌,几乎以完美的直线射出! 凶暴的弯刃,因那速度已经看不见形貌,仿佛化成了纯能量。 荆裂同时举起倭刀去迎接! 但他这举刀动作甚奇怪,并不像平时全身连动地去挡,而只有一条右臂的肩、肘、腕关节移动,腿足、腰身、颈项等都凝在原位,纹丝不动。 ——一般武学上要全个身体连动协调,做到“气劲贯发”,自然不容易;但像他这样能够独立一条肢体发动,而全身其他部分纹丝不受影响,同样是极高深锻炼的表现。 荆裂极力保持原有的体势,自是为了能够随时发动那招舍身刀法。 急激的铁链迎面飞至! 金属交错的锐音。 倭刀以近着刀柄的刃身根部,从下而上,抵住飞来铁链的前端五寸! 假如这是一根刺来的枪棒,这挡格足可将之向头上消去;但遇着的是这铁链软兵器,这一格不可能抵去所有的能量。前头的牙形弯刃,仍然越过倭刀,朝荆裂的脸割下! 荆裂为了保持姿势,前倾的上身和头部仍在原位,以不动如山的胆气去迎受这一击! ——巨大的赌博。 弯刃狠狠削下,在荆裂眉心鼻梁斜线刮过,几根辫子也被凌空割断,他的脸庞正中央,自左眉上方至右眼肚下,爆发出一条血的轨迹! 因为倭刀格住了铁链,弯刃的尖锋仅仅破肉半分。只要再深少许,必然致命! 荆裂以脸面接受这冷刃的割斩,头颈竟是全无一分畏缩,眼睛仍然直视向前。如此钢铁般的精神意志,世上无几人。 带血弯刃继续落下,绕缠着倭刀两圈,余势方才止住。 梅心树用的是软兵器,无法从着手触感知道命中目标的深浅,只看见荆裂面门溅血,继而铁链卷上了对方兵刃,他也不理对方生死,沉下马步双手发力猛拉,要以昨夜同样的方法劫夺荆裂的刀子。 而荆裂等的,正是这个。 发动了。 荆裂的左腿三大关节,爆出极大的瞬发力,向上传导,他身体随即弹射向前! 这次跟先前更有一点不同:荆裂的跳跃,还配合了梅心树猛拉铁链的力量! ——借助敌人之力,乃是荆裂从武当“太极拳”中汲取的灵感。技巧不同,但道理相通。 荆裂昨夜就尝过梅心树这拉力,并因此不得不放弃雁翎刀,知道他臂劲非常沉雄;此刻他尽借这股力量,配合着发动向前跳跃,速度与势度果又比第一次更迅猛许多! 可是再迅猛,这力量还不足以把荆裂硕壮的身体,一口气送到丈半外的梅心树那头。 梅心树未见过荆裂这跳跃,对这一记大感意外。但他异常冷静——他这套制敌于先的铁链飞刃,自有它的战法。 荆裂飞过来,同时等于带回了梅心树放出去的大段铁链。 也就是说,他可以再投出另一边了。 荆裂这次跳跃,身体同样带着旋转。不同的是,上次是左右平旋;这次却变成了上下翻转! 只见他的身体在空中缩成球状,已然前翻至头下足上,整个背项暴露在梅心树眼前。从任何一种武学的角度看,都没有更差的恶劣姿态。 敌人以最虚弱的体势示己,梅心树出于武者千锤百炼的反应,毫无犹疑就将左手的弯刃也发射出去,击往接近到七尺内的荆裂后心! 这并不是临急的应变,而是梅心树早已准备的第二击。虽然没有最长那第一击的威力,但此刻距离缩减了一半,这第二击却可以更精确,发射的动作也更少预兆。 强势的第一击压制,与精准的第二击取命。这是他梅家所传飞索术的真髓,亦是梅心树必胜的完美招术组合。 然而他低估了荆裂这舍身刀招的能量。 这飞跃之力,虽不能将荆裂送到刀子足以斩及梅心树的距离,但全身翻滚的速度却非常惊人。 其势如旋卷的怒涛。 荆裂虽身处没有一滴水的野地,但这短促刹那他的眼中,仿佛身周一切都化为深蓝。 他“借相”于千顷巨浪,躯体恍如置身无重,乘着浪势袭来。 ——其气势之猛,竟然连梅心树都隐隐感受到他的海潮幻像! 第二柄弯刃飞射到荆裂身前两尺时,他已经完全翻转回来。弯刃变成向他迎面飞至。 荆裂早就借着那翻卷之势,把右手倭刀高举到左肩后的出手位置。 荆裂的身体与梅心树的飞刃,两者高速交接! 如此短促的刹那,不是任何人的眼睛能够捕捉——即使拥有“曜炫之剑”境界的人都不可能。 就算荆裂能,他此刻也看不见。眉心的血渗进了眼睛。 但他不必看。因为他信任梅心树。 信任他的武者本色。还有准绳。 荆裂深信梅心树这第二柄弯刃,飞射的目标必然是他背项的正中央——人体最难防卫的地方①。没有武者能抵抗这样的引诱。 ‘注①:人的背项中心,是自己最难摸到的部位,因此也最难于防御。’于是荆裂只做了一件很简单的事:在不看一眼之下,向着自己刚才露出的背心方位,斩下去! 非常大的赌博。却也是经过计算的赌博。 这二次的舍身刀,比第一次又更成熟:劲力的传导更充分,不使用的肌肉更加放松——简要说,人刀合一。 朴拙无华的一刀里,荆裂舍弃了一切技巧。但同时也是他一切所学技巧的总和。 倭刀的刃芒,又再一次因极高速而消失。 轰然炸起的星火,即使在下午的晴日底下,依然灿烂清晰。尤如太阳底下另一个一闪即逝的太阳。 梅心树射出的弯刃被倭刀准确无误地斩中,猛然往反方向飞回去! 梅心树习练这铁链飞刃,迎受过无数次刃锋向自己回弹之险,遗下脸上一道接一道的伤疤。可是他经验再丰富,这刻都不可能作出任何反应。 太快。 梅心树那盖着疤痕的眼皮,连眨一眨的时间都没有,带着链子的弯刃已经没入他心胸! 荆裂比梅心树先一步倒在地上。他这次翻飞得更猛烈,摔得也更狠,刚刚才被斜斜割了一刀、鲜血淋漓的脸撞在沙土上,几欲昏迷。 他的倭刀也如上次,不堪猛击而脱手飞去。仍然缠着铁链的长刀跌落地上,刃锋上有一处卷缺,可见刚才那凌空相击是如何刚猛。 败在自己兵刃下的梅心树,身体僵直地仰倒。那弯刃深入他黑衣胸口心肺,直没至柄。嘴巴如泉涌出鲜血。 荆裂吃力地爬起来,却看也不看这个艰辛打倒的强敌一眼,拐着腿半走半跳地到了薛九牛身前。 他跪在旁边,用单臂谨慎地翻起薛九牛的身体。 荆裂感到这小子的身躯已经完全软瘫,没有一点反应,要不是仍有微弱的呼吸起伏,还以为已成一具尸体。 薛九牛微微张开眼。嘴巴缓慢地噏动。 荆裂把耳朵附在他嘴边。 “赢……了吗?……” 荆裂听了猛地点头。 薛九牛微笑,疲倦地闭起眼睛。 “别睡!我们回家!”荆裂激动地叫喊。薛九牛听到又再微张开眼,却没有点头的气力,只能再次微掀嘴角。 荆裂想了一阵子,找到带薛九牛骑马回城的方法。他拾回遗在地上的倭刀与刀鞘,又去拿梅心树那条长铁链。 荆裂这时才俯视仍未断气的梅心树。梅心树的眼神已失焦点,似乎没有看见他。 荆裂本要把弯刃从梅心树胸口拔出来,但这时细看,发现铁链与弯刃的刀柄连接处,是一个活扣铁环。看来这弯刃也可随时取下作短刀之用,是梅心树最后的手段。 ——要不是他对飞链太有信心,留着这弯刃作短兵,此刻倒在地上的,会是我。 荆裂将那扣环解开取去铁链,让弯刃仍留在梅心树体内,给他多活一阵子。 ——要是真有来生的话,别再做这种糊涂虫了。 荆裂把倭刀贴在薛九牛的背项,用铁链把人与刀紧绕着,这就支撑固定了他的身体。把他抬上梅心树的坐骑后,荆裂也跨上他背后,再用余下的铁链,将薛九牛和自己不能发力的左臂缠在一起,把他紧抱在怀里。 “不要死啊。”荆裂说着,将夺来的一柄砍刀插在鞍侧的革绳之间,就催马往西北全速离去。 梅心树仍旧躺在旷野上,等着呼出最后一口气。夏风带着细细的沙土,吹拂在他脸上。他仰视晴明的天空,弥留的意识却回到了离开武当那个晚上。 下了山后已是黎明。梅心树回头,最后一次看见武当山那泛着曙光的崚线,想到被囚禁在山里的那个人,想象将来有一天迎接他复出的光荣。 将来有一天。再踏武当山。 梅心树安慰地合上了眼皮。 第七章 群侠聚义 日渐西斜,投落在庐陵县城南面的青色城壁上。 在紧闭的城门顶上,一个身影凝静地盘膝打坐,左手支着杖棒,半身泛出金铜光华。远远看去,令人错觉这城墙顶上摆着一尊镇守门户的铜铸佛像。 正是圆性。他的头发胡子俱已重新剃得干净,虽然从车前村走到这儿来的途中,又再长出薄薄的一层胡渣,但总算回复了几分出家人模样。他也换过了一身干净僧衣,穿戴着全副“半身铜人甲”,盘坐眺视着城外远方,半边脸容充满正义的威严。 当他来到县城后,从童静口中真正得知,那伙术王众的妖人是如何邪恶,他有点后悔不把车前村那十个术王弟子干脆除掉。 ——我不会再心软。慈悲,不是留给这种恶人的。就让他们轮回为畜牲饿鬼之后再慢慢忏悔吧。 此时圆性望见东南面远方,有一孤影往这城接近。 ——只一骑……是探子?……圆性站立起来。在他身后墙头,蹲伏着二十几个县民,手里都拿着竹枪柴刀,一个个神色紧张。为免被敌人看出县城已作抵抗的准备,他们都低着身子,从城外看不见。 “大师,我们……该怎么办……”一个四十余岁、满口牙齿都崩缺的农夫,声音颤抖地问。 “不用害怕。一切听我的。”圆性侧过头向他们说。 这和尚说的并非佛偈经文,但县民听了他声音,心里无由生出一股安祥感;然而圆性每次侧过脸来,展示出半边夜叉恶相时,却又教他们看得心寒。 少林武僧。对这小地方的寻常百姓来说,就等于神话里的人物一样。 圆性把手掌压在浓眉上遮挡阳光,监视那越来越接近的骑影。马上似乎坐着二人。当奔得更近时,圆性终于辨出了马上人是谁。 “快开城门!”圆性向墙后的下方叫喊,随即将一条固定在墙头的长索抛下前面去,一手提着齐眉棍,一手拉着绳索,就从丈许高的城墙跃下。 圆性身躯虽雄健,但游绳而下的动作很是迅捷,一踏墙接着一放绳,就已着落在城门前的空地矗立。他身后的城门也已打开一线。 “我们到了,看看!” 马鞍上,荆裂用尽气力向薛九牛的耳朵呼喊,却得不到回答。他感觉到怀里这少年的身躯已经渐渐变冷。 荆裂努力催马加快,梅心树这坐骑确是百中选一的良驹,驮着两人脚程仍甚速,但焦急的荆裂恨不得它再多生四条腿。 经过连番恶斗与一身伤疲,继而又要长途抱着薛九牛全速策骑,荆裂的体力已快到极限,马儿快奔到门前时,他身体已摇摇欲坠。 圆性看出他不能再支持,立时抛去齐眉棍奔跑上前。那马儿受过霍瑶花麾下马贼的调练,有人迎面冲来不但不惊慌收慢,还低着头斜向冲过来。 圆性一让身向左,及时张开双臂,就把从马鞍跌出来的荆裂和薛九牛都接住,紧接轻轻卸放在地上。 “救他……”荆裂跟圆性重聚,并没有露出惯常的笑容,而是呻吟似的向他请求。 圆性看见荆裂一脸鲜血的样子,知道事不寻常,就将绑着二人的铁链解开,检视薛九牛的状况,发觉他已然出气多入气少。圆性摸摸他染满血的后背,一双浓眉皱成一线。 圆性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内里除了他的少林寺度牒,还有一个木造的小瓶。他打开瓶塞,倒出一颗比小指头还细的乌黑泥丸,以指力将之捏成更小的三片,喂进薛九牛的嘴巴里,然后在他喉咙和胸间运劲推拿,助他把药吞进去。 十几个提着武器的县民已经从城门跑出来,惊见荆侠士竟是这副模样,急忙拿来盛水的竹筒喂他喝。 圆性单臂抱着薛九牛,另一手在他心脉上搓揉。只见服了药的薛九牛,苍白脸上竟迅速恢复了一些血色。 圆性喂给他的,乃是少林寺续命灵药“阿难陀丹”,因炼制困难,等闲不施送外人,只给寺里武僧弟子紧急傍身之用。这么一颗小小像泥巴的丸子,在外间可说千金难求,圆性这个随身的木瓶里也只有两颗。他跟薛九牛素不相识,但看见荆裂求助的神色甚切,圆性不问一句就施用了这珍贵的丹药。 “是荆大哥回来了吗?”城门那边传来童静欢喜的声音:“荆大哥,你看见了吧?连和尚也赶来了,我们又多一个强援!还有王大人他们——”她说到一半,跑到来看见荆裂的惨状,马上吃惊掩着嘴巴。 燕横与练飞虹也赶到。两人双双上前,左右扶着荆裂坐起身子。 荆裂喝光了三个竹筒的清水,精神稍稍恢复。他看见燕横跟飞虹先生,一样满身包扎的创伤,尤其飞虹先生的右手伤得严重,已知道昨夜他不在的期间,城里也发生了恶斗。但荆裂却没问一句,只是默然看着旁边仍闭着眼的薛九牛。 众同伴里以燕横跟荆裂相处最久,平日即使遇着这样的情况,荆大哥总还能说几句笑或是一些激励的话,但此刻却如此沉默,燕横也感黯然。 “还是先把他移入客栈再治理。”圆性说着,就吩咐众县民拿来充作盾牌的木板,七手八脚把薛九牛抬起来。 荆裂也在燕横和练飞虹搀扶下,跟着走进城门。他这一活动,左肩和右膝的挫伤顿时显现。燕横不禁皱眉。 ——他骑着马时,必定每跑一步都剧痛难当,却一直走回来了……童静把荆裂的倭刀拾起来,牵着马儿也跟在众人后头。 只见城门内原有的大路,左右两旁都筑起了高高的竹排,将道路收窄了,中段又营造出曲折的弯角来。它们是王守仁下令建造的,并由他的儒生弟子监督。这窄道的作用是引入敌人,再从两边施以伏击,尤其弯角处更难躲避,是最容易建造又有现成材料的廉价防御工事。 众人走入城内,又见多处街巷都堆塞了杂物,目的也是把原来四通八达的道路改变成迷宫,令入侵者的伙团走失分散,再逐一埋伏击破。 他们到了“富昌客栈”,马上将薛九牛放在大厅一张木板床上。 跌打救急乃少林武僧必修,圆性虽只醉心武道,对医术没甚兴趣,但被逼着也学得一些皮毛——这“皮毛”已较民间寻常的接骨救伤之术高明了许多。 圆性又再查验薛九牛的背项伤势,老江湖练飞虹亦加入来,帮忙治理那被弯刃斩得裂开的皮肉之创。 荆裂坐在旁边另一张床上,却拒绝躺下来。 童静打来一盆水,内里浸着布巾,正要去洗荆大哥脸上的伤口,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她后面出现。 “让我来。” 虎玲兰接过童静手上的水盆,拐着腿走到荆裂面前。 她那因为练刀太多而变得粗糙的指掌,掏起布巾来扭了两下,轻轻去擦荆裂眉间的伤口。 虎玲兰自昨夜抗敌后一直没有睡过,直至午后圆性到来,接替她看守城门的岗位,她才在客栈楼上的房间养伤休息,因此到现在才知道荆裂回来。 虎玲兰仔细为荆裂抹拭已经胶结的血痂,那道被梅心树的飞刃割开的轨迹渐渐呈现。目睹他受到这么凶险的创伤,虎珍兰身子一震,闭目吸了一口气,才再继续为他清洁。 “我应该跟你一起去的。” 虎玲兰说着,又换了一片干布,将荆裂那创口印干。 她期望荆裂会回答她:“别说傻话,你跟我一起去了,这城就缺了人防守。”也期望他看一眼她身上的伤。但他没有回答,眼睛也没有离开薛九牛。 虎玲兰无言为他涂上金创草药,并用一片布条斜斜包裹在他脸上。 这时圆性也走过来,抬起荆裂的左臂:“好了,现在轮到你了。”“不用管我,先治他!”荆裂进城以后,这才第一次说话。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圆性略一回头看薛九牛:“再等一阵子才知道如何。”说完他就去按荆裂那肿得发紫的肩关节。荆裂皱着眉不哼一声。 “我有点儿担心荆大哥。”童静悄悄向燕横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子。”燕横心里也有同感,但没有表露出来。 ——他对荆大哥那钢铁意志,有绝对的信心。 当王守仁带着弟子到来“富昌客栈”时,荆裂身上各处的伤已差不多全都上药包扎好了。王守仁因为指示县民布防,一直都在城北,直至有人通报才匆匆赶来。 他跟荆裂对视着。 “辛苦了。”王守仁说。 荆裂微微点头作答。 王守仁没再多说什么慰问的话。没有这种必要。这两个男人都很明白,在一场战争里,随时都得预备作出大大小小的牺牲。 可是有些牺牲,你还是不愿意看见。 王守仁见到年轻的薛九牛那惨状,忍不住抚须叹息。 圆性替荆裂治理好后,又回头去再次把探薛九牛的气息血脉。 “怎么样?”荆裂着急地问。 圆性看着他,摇了摇头。 “他的脊骨差不多打断了,能活到这一刻已很不容易。即使活过来,以后恐怕就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圆性沉默了一阵子,又说:“大概过不了今夜。”荆裂神情冰冷地拐着腿站起来,走到薛九牛跟前。薛九牛那张陷入深沉昏睡的脸,神情犹如婴孩,比平日显得更稚嫩。 ——太早了。 荆裂伸手轻轻在薛九牛的额头上抚摸了一下,也就转过头不再看他,走往大厅的饭桌。 为了方便让众侠士补充体力,饭桌上堆着馒头、干饼、玉米等食粮,还有茶水跟大锅冷饭。 荆裂抓起饼来就大嚼,一边又盛了一大碗冷饭,用热茶泡了,呼噜呼噜大吃起来,不时又挟一筷子的青菜塞进嘴巴。 王守仁和众人都默默瞧着他吃。不一阵子,荆裂已经连尽四大碗泡饭,馒头和干饼也吃了好一堆,那胃口食量令县民侧目。 荆裂再喝了一大壶水,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往楼梯。 “敌人要是来了,唤醒我。”荆裂回头朝虎玲兰说了一句,就步上楼梯进了房间,把房门关上。 童静不明所以,却见王大人、飞虹先生跟和尚都松了一口气。虎玲兰则仰着头,瞧着荆裂的房间,眼睛里露出欣慰之色。 童静瞧向燕横。 “他是要尽量让身体恢复,好迎接随时再开的战斗。”燕横向她解释说。 练飞虹也点点头,看看生命已经在倒数的薛九牛。 “眼前还有一场未打完的仗。没有空沉溺在悲伤之中。只有这样,才真正对得起这个孩子。”  ◇◇◇◇ 如血的夕阳,即将西沉于山后。 野地上滚起一阵尘暴。 波龙术王骑着一头异常高大的骏马,领着廿余骑疾奔而来,他那双异样的大眼睛因迎着阳光而眯成细线,内里的瞳仁透着比平日更强烈的肃杀之气。他已然换回物移教的五色宽袍,在奔驰中迎风扬动,夕日洒照下,尤如全身猛燃着火焰的地狱恶鬼。 霍瑶花也骑马跟从在他后面,挂在腰后的大刀随着蹄步晃荡。她的白脸没有了平常那冷傲的表情,身心似乎还未完全恢复过来。 早有十来个术王众等待在野地中央,围站在梅心树的尸身四周。他们已经收拾其他两名同伴的尸首,但绝不敢动梅心树半分。 波龙术王远远就看见人丛中间那躺卧的黑衣身躯。他的马如箭离群而出,跑到人丛外还有十来丈时,波龙术王的高大身体突然就离鞍跃下,乘着马儿的奔势再前跑了七、八步,过程顺畅得如履平地,整个人就如没有重量的纸扎人儿般。这么惊人的轻功身法,术王众也是首次见他公开施展,吃惊得好像看见什么妖法一样。 术王放慢了脚步,继续朝梅心树的尸身走过来。术王众都惶恐地分开避退得远远——他们知道术王猊下愤怒时,有多么可怕疯狂。 波龙术王的脚步越来越慢,也越来越沉重,再无平日如猫般轻盈的足势。斜阳将他本就异常高瘦的影子拉得更长。 他终于走到了梅心树跟前,缓缓半跪下来,伸出一双大手,把梅心树上身抱在怀中。 术王那张瘦削的脸变得更凹陷。嘴唇颤抖不已。两行泪水从大眼睛流泻而下。他闭目。 霍瑶花也到来了,跨下马鞍,按着身后刀柄,远远瞧着波龙术王这副模样。 她从来都摸不透波龙术王的情绪什么时候是真心,什么时候是假意。可是这一刻,看见他静静流泪的样子,霍瑶花非常肯定的知道,这是真情。 波龙术王唯一视作同伴的,始终就只有一同离开武当山的师弟梅心树一人。 “梅师弟……”波龙术王凄楚地低唤,当中透出那真切的悲伤情感,就连一向畏惧他如魔神的弟子听了都动容。 这一刻,术王仿佛变回了凡人。 术王五只长长的指头,颤震着摸向插在梅心树胸膛上的弯刃。梅师弟最后竟是死在自己的兵器之下,术王眼睛里充满惊疑。 “多少敌人?”他冷冷地问身后的弟子。 “我们来的时候仔细看过地上的蹄印……”那弟子战战兢兢地说:“除了梅护法一直追杀的那人外,另有一骑到来……也就是两个!”“那边地上还有一摊血迹,可是人都走了。”另一名弟子补充说:“也就是说那两人其中一个受了重创。他们同骑一匹马离去,可见那受伤的家伙已无法独力骑马。”霍瑶花听着时,又看一眼停在另一边的两条尸首。其中一人正是跟随她已久的孙逵,双手自前臂处被斩断,乃是失血过多致死。她深知道孙逵的武功斤两,那双臂的伤口都十分整齐,可见是一击之下造成。这么猛烈的斩击,她自问也做不到。 这时霍瑶花不禁又回想起那个肩头带着刺花的强壮男人……“花……”波龙术王就在这时唤醒了她:“你今天也遇过那家伙。很强的吗?”霍瑶花脸容紧张,想了一阵子,摇摇头:“我当时不太清醒……记不起来了。”她这样子回答,心里已经预备要承受术王猊下的愤怒。可是术王并未再责难或追问她,只是呆呆地瞧着梅心树的脸,再次陷入沉默。 这时有一名术王弟子走近霍瑶花,悄声地说:“霍护旗,我们还得到一个消息……”霍瑶花的柳眉扬了一下:“是那两个家伙?”这弟子点点头,吞了吞喉结又说:“有同伴报信回来,他们在北面的一条村子里……挂掉了……”鄂儿罕和韩思道迟迟未归,霍瑶花心里其实已有估计,但还是压抑不住心底的惧意。 ——这么强的敌人,前所未遇。 她看那弟子面有难色,知道他没有勇气在这种时候又向术王报告两个护旗的死讯。她叹了口气,扬一扬手。 “由我来告诉他。” 那弟子松一口气之余,却也面露惊讶。平日遇着这种情况,倨傲的霍瑶花才懒理他们死活,怎料她竟主动把这事扛下来,说话时甚至露出少许体谅的神色。 ——这女人吃错了什么药?怎么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 霍瑶花走上前去,也半跪到波龙术王身旁,垂头低声说:“猊下,鄂儿罕和韩思道,也都……归去真界了。”波龙术王听了这消息,却没有半点儿反应,仍在轻抚梅心树冰冷的脸,把沾在上面的沙土抹去。 霍瑶花只能默默地等待他。 好一会儿后,波龙术王才擦去脸上的两行泪水,神态也回复平日的样子。 “花,你看我们要如何应付?”波龙术王从来只有下命令的份儿,没有这样向部下问意见,霍瑶花很是讶异。 她抬头瞧着术王。术王虽已恢复冷静,但霍瑶花看出来,他的脸容比从前略显得柔和了。是因为梅心树之死吗? 霍瑶花想了一想,回头示意四周的手下退得远一些。摒退众人后,她低声向术王说:“猊下,我们如今剩下的弟子只有百人,马三十来匹,更且折了梅护法等三个将领,不管攻城还是野战,都没有很大把握。敌方更有几个顶尖高手……”说到这里,霍瑶花顿了一顿,看看波龙术王的面色,才再说下去:“我记得猊下早前已说过,这吉安府庐陵县已经被我们取得干净,不久就要再去找另一个地方:别说天下之大,就单是这一个江西省,可给占据的地方多得很,其实我们何必——”一瞬间,霍瑶花察觉术王的眼神变化。 但她绝不敢躲他这巴掌。 波龙术王手掌奇大,这一巴比先前更猛,不单刮得霍瑶花半边脸赤红,手指还打到她耳珠上,一只小小像雀鸟状的金耳环飞脱,她破裂的左耳珠涌出鲜血来。 “我自己要走是一回事;被人家赶跑,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堂堂物移教术王身上!”波龙术王说时站了起来,高大的影子把霍瑶花整个人都覆盖了。 霍瑶花捂着耳朵,身子在地上蹲缩着不住颤抖。 ——她知道自己已是术王如今唯一可依赖的头目。但这并不足以保证术王不会杀她。 “那些‘高手’,你想他们会有什么结果?死?不只如此!他们每一个被斩下的头颅都会贴上‘化物符’,都会成为梅师弟在真界的‘幽奴’!庐陵县城将要变成连老鼠都活不下去的废墟!我会用一整个城的风干尸骨,筑成梅师弟的墓碑!”波龙术王说完后,疯狂激动的神情却又迅速变回先前那带点温柔的样子。他从五色袍的小口袋里掏出一方布巾,给霍瑶花按住伤口。 霍瑶花惊慌地接过,慢慢站了起来。 “花,你没说错。将领和兵力我们都已耗损太多,不能贸然跟他们正面交锋。”波龙术王那好听的声音里充满了理智,很难令人相信跟先前是同一人:“人和已失,我们就得争取地利。”霍瑶花不明白术王所说的“地利”是什么,却随即看见他伸长臂,指往南方远处。 青原山的方向。 ◇◇◇◇ 已经到了入夜前的一刻,朗朗天空只剩微明,星星也都现身了。 就在关王庙前的空地上,童静于晦暗之中,一遍接一遍把乌哑的“静物剑”刺出去。金属擦破空气,发出有如尖哨似的鸣音。 练飞虹左手反提着佩剑“奋狮剑”,站在她剑尖正前方,童静的刺剑伸尽之时,剑尖仅距练飞虹的身体数寸。他既是要作童静的目标,也是要从敌人的角度去观察她的整个动作。 盖着半白眉毛的双目,密切地注视童静身体四肢的每分移动。练飞虹再无平日顽童似的神情,他一旦认真教起来,苍老的脸就有如庙里天王神像般严肃。 童静一次又一次作势虚攻,然后贯劲实刺。同一组动作,自上午至今她已经反复练了超过一千次,开始掌握练飞虹教授他这招“半手一心”的虚实互变之道。 ——从前童静学武时贪多务得,总爱追求新鲜的招法,绝无这般单调苦练的耐性;自从跟着燕横学剑这大半年来,才终于明白武学的道路,就是如此铺筑,别无他法。就如人走千里的远路,也没有什么花巧,只是重复地一步一步踏出去。 “不行!”练飞虹吼叫:“那节律太单一!错过时机了!”童静咬咬唇,全神贯注于虚实转换的拍子之上。那佯击的虚招,要何时变成实击才最致命,当中有着甚微妙的界线,却又难以真正量度,只能用心感受。 这次童静的拍子打对了,可是练飞虹又摇摇头:“这次佯攻的姿势不够像样!骗不了敌人!”童静强憋着闷气,只好又继续练下去。这招“半手一心”之难,在于既要令敌人深信最先的虚攻是真,又要精确掌握对方被骗时最脆弱的一刹那攻击,除非已经极为熟习,很容易就顾此失彼。然而童静才不过练了半天。 ——可是没办法。所有真正能够投入实战的招式,都要在同一瞬里面面俱到。任何一方面弱了,就等如一条铁链其中一环有了裂痕,不管其他环节多么强,一拉之下还是会断掉。 童静全神贯注地再使一次“半手一心”。 “这次左臂太夸张了!”练飞虹又叫起来:“敌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童静的一张头巾已经渗满香汗,脸蛋在晦暗里红透了。她忍不住反唇相讥:“老头子,天这么黑了,你那对昏花老眼怎么看得真?诳我的吧?”练飞虹露齿而笑,指一指空地旁那株大树上方:“我现在就用飞刀把上面一个青果子射下来,怎么样?”童静无言。她知道练飞虹绝对做得到。 这时有灯光接近过来。原来是一名负责守城的中年县民,一手扛着竹枪,一手提着灯笼。 “两位侠士,这灯笼给你们用……”他说着就将灯笼挂在大树干上,照映到两人练剑之处。 “谢谢。”童静微笑向他说。 “别废话!再来!”练飞虹却看也不看那县民,他一专注于练武上时,对不相关的旁人简直不瞧一眼。 童静擦一擦手掌上的汗,再次振起“静物剑”。 那县民很好奇,既然飞虹先生又不赶他走,就在旁边看童静的剑法。只见这个女孩一晃身子手臂,县民已经被虚攻气势吓得后退了一步;下一刻再定神时,童静已收剑。 ——那刺击的速度,在这平凡人眼里,看也看不见。 这简直就如难得一见的神奇戏法一样。中年县民入迷似的一遍一遍看着。虽然半点没有看懂。 童静又练了几十回,手上的剑开始在颤抖了。练飞虹看见就让她休息。这“半手一心”是巧招,要锻炼的是细技协调,负着疲劳去练只会令她感觉变钝,适得其反。 童静把剑收入鞘里,坐在树底的石上,取出手帕来抹抹脸,一边在叹息:“总是练得不好……这样真的能够拿来上阵吗?我不要成为大家的负累。”练飞虹本来正低头检视自己受伤的右手指掌,听见童静这句话,就伸出“奋狮剑”,指往东面的街道。 “看见他吗?” 童静看过去,只见那远处大街已经陆续挂上灯笼照明。其中一座房屋的瓦顶上,有条身影提着两件长物,凝静不动地站在边缘。 虽是这么黑又这么远,童静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燕横。 “你有没有留意,自从昨晚之后他就变了?多了一种从前没有的气质?”练飞虹又说。 童静当然有留意。她想起当天在成都马牌帮,她就是被燕横那气势与热血吸引,才会跟着他们一直走到现在。然而今天的燕横又比那时候不同了。 ——变得更让人信赖。 一想到这儿。童静在灯笼下的脸发烫了。只是她本来就因为练剑热得脸蛋红红,也就没被练飞虹发现。 “他能够改变,你也一样可以。”练飞虹说:“一个差劲的家伙,不会变成别人的负累。对自己没有信心的人才会。 “你还记得在西安那妓院屋顶上,当你的剑刺中那名武当派剑士的手腕时,心里是什么感觉吗?”童静回想那一天,自己自然而然地模仿姚莲舟,以“追形截脉”废去武当“兵鸦道”高手焦红叶右腕的时刻。那完美的时机与角度。那一击取胜的宏大快感。 她心胸似燃起了一团火,朝着练飞虹猛地点头。 “记着那感觉。”练飞虹说:“也记着你练的是崆峒派和青城派的剑法。天下最强‘九大门派’的顶尖武功。”童静捏捏右手掌腕,感觉已不如先前酸软。她英气的双眉皱着,再次拔出“静物剑”站起来。 “继续练。”她说着,自行走到空地中央。 练飞虹看着她,心里在笑。 有一件事情他一直没有告诉童静:他是以一个修习了崆峒派“花法”三年以上的武者为基准,去检视童静这招“半手一心”的程度。她这半天的进境,其实已经十分惊人。 ——教一个这样的徒弟,实在太快乐了。 “来吧!”练飞虹又板起脸吼叫起来:“这次干得好一点给我看!”  ◇◇◇◇ 屋顶上的燕横,赤着汗水淋漓的上半身,继续静静不动地站着。 他双手拿的并非“雌雄龙虎剑”,而是两柄长长的锄头。他两只手掌都拿到锄柄最末端,摆出青城派“伏降剑桩”的姿势。脚下是不平的瓦片,他更要时刻保持重心正中与体干正直,默默调节着绵长的呼吸。 这“伏降剑桩”除了强化身体机能,更重要的是具有锻炼意念集中的功效,连同“伏降剑”的慢剑法,是青城派训练意念“借相”的不二法门。 昨夜一战后,燕横虽然领会了“雌雄龙虎剑法”的窍要,也知道了剑法的奥秘脉络全都在青城派的各套剑术里;但他同时也明白,自己的“雌雄龙虎剑”只是入了门径而已,虽然偶然能发挥出神髓,但并未能随心控制。 更何况这未成熟的“雌雄龙虎剑”,还欠缺了“借相”。师尊何自圣当天使出这剑法时,其“借相”飞龙与猛虎的功力,强得足以令旁人都感受得到。燕横知道,这才是令剑法的气势与威力更上层楼的关键。 师父的“借相”如此强烈的奥秘,燕横还没有半点头绪。“借相”要拟想一般的实物如火焰或岩石比较容易,可是他连老虎也没有见过。 燕横却相信,师父的功力跟有没有见过实物无关。世上无龙,但师父的“穹苍破”却有龙势。他猜想,这秘要还是藏在青城派的武学里,他需要重新再复习自己在青城山上学过的每一点滴。 燕横一双肌肉如钢条的手臂缓缓移动,又转换了另一个剑桩的架式。他清晰感受到身体里血液的流动与气息的进出。 不。他知道不能只把意念放在肉体上。要进入更深的层次。要将自我也消弭。 如王守仁所说,让自己与天地万物之理,同化为一。 在毫无桎梏之处,一道全新的大门,将会打开。 ◇◇◇◇ 成排的灯笼之下,六十多人同时叱喝的声音,在夜空中响亮。 一丛丛竹枪、锄头、棍棒,举起又落下。 “就是这样!一定要发声吐气!”圆性扬起齐眉棍,又再向众多守城的县民展示少林“紧那罗王棍”里最简朴的两式:他低呼一声,迈上左足,长棍从头顶朝身前中央击下,正是“顺步劈山势”;紧接二段吐气,那弓步再往前一沉,以“穿袖势”刺出六角状的包铁棍首。 “记着,劈打的时候,两腿要大大张开,头和上身却不要前倾,否则打空了,自己向对方跌去,那可大大的糟糕!”圆性又示范了一回,为了让众人看清楚动作,只用了平日两成的力量与速度,但因为身姿正确,仍然令人感受到极强的威势。 “这一劈容易得很,就跟你们平时耕田差不多。可是别打到地上去!敌人又不是地里的瓜,没长那么矮!”县民听了都不禁哄笑。他们今午最初见这和尚入城时,只觉他容貌威猛粗野,半点儿没有出家人的气质,心里有些害怕;但接触久了,发觉他跟荆裂等人同样的不拘小节,说话语气也跟他们这些市井百姓无异,感到很是亲切。 有个只得十四岁、胡子都没开始长的小子,大着胆子向圆性问:“大师……你真的是少林寺出来的吗?”“什么大师,叫我和尚!”圆性摸摸那颗已经长出一层薄发的光头:“不过是个不大会念经、只会耍棍棒的和尚。也吃肉呢,你家里藏着些什么好吃的东西,尽管拿来!”又是一阵大笑。千年武学泰斗少林寺,远至这江西的小县也都知道。如今有少林武僧加盟,还亲自教他们习武,令士气提振不少。 “那干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圆性又振振棍棒高声说:“对方两个魔头,我打个呵欠就收拾了!你们好好练我教这两招,保准每人也打几个回去投胎!”众县民兴奋起来,就捉对练习这两式“紧那罗王棍”,打得竹木交响。 圆性在一旁看着他们,却无法完全掩饰忧心的神色。 他没有忘记早上在车前村接下的那颗毒物“云磷杀”。在来县城的途中,他已经找一片无人野地,挖了个深洞,把那蜡丸埋了。 敌人有这般可怕的屠杀兵器,要是在县城街巷展开攻防,恐怕伤亡必重;即使得胜,整个城也可能化为不可再居住的死城。 ——他们当中,会有多少人牺牲呢?……圆性下定决心,要尽自己一切所能,让最多的人存活。 即使身入地狱。 ◇◇◇◇ 在“富昌客栈”大厅里,虎玲兰将那新造的三十二枚箭矢排在灯火下的地上,逐一检视。 她带来的劲箭只用剩十来枝,因此拜托了庐陵城内的妇孺为她造箭,并指点他们造法。本来造出了五十枝,但有的手工实在太差劲,虎玲兰最后只挑选了这一堆来。 时间紧绌之下,县民自然不可能铸冶金属的箭镞,眼前这些都只是用骨头磨尖而成。箭杆倒是削得不错,大部分都很毕直,粗幼也适中。箭羽有的找到大鹅毛来造,有的却只用杂等羽毛拼凑贴成,良莠不齐。 虎玲兰再逐一仔细检看每一枝的手工。她心里估算,这等粗糙的箭,只能在大约二十步之内才有足够的穿透杀伤力和准绳。但有总比没有好。 虎玲兰被霍瑶花砍伤腰眼,直到现在还是每走一步都痛。虽说武者长期锻炼,身体的血气和复原力远超常人,但这种伤不是一天半天就能痊愈。没法子大步奔走发力,她那阴流刀法就难以发挥。日内一战,虎玲兰估算将要倚仗弓箭。 她左掌曾经在危急中抓过霍瑶花锯刀的尖刃,同样是伤得厉害,虽能勉强握牢弓把,但仍会影响拉弓瞄准的能力。她要想办法用其他东西,把弓和手掌固定起来。 虎玲兰挽起长弓,轻轻弹动那弓弦,发出一记记很好听的低鸣。她蓦然想起从前在萨摩国,当自己还是童静这年纪的时候,跟几个兄长和弟弟又五郎去狩猎的情景。 她其实不喜欢打猎,每次最后都只有她一个没有猎获。其实兄弟们不知道,她每次放箭都刻意射偏,让箭矢在猎物旁擦身而过。为了吃饱而猎食是一回事;用没有反抗能力的猎物去证明自己的武勇,她则认为很无聊。 虎玲兰只是喜欢跟兄弟们一起出外;喜欢那山林的草木芳香;喜欢他们和家臣把她视作武士里的一员。 可是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了。 她看看仍躺在大厅另一边的薛九牛。那年轻的身体已经盖上草席,把没有气息的脸都掩藏,冰冷地一动不动。 这让她想起同样冰冷的弟弟遗体。 ——又五郎……我已经不再管你是否原谅我了。现在我的生命里,就只有他,还有这些同伴。岛津家不用我来守护。我已经找到自己真正要守护的东西……她再次抬头,望向荆裂正睡在里面的房间。 看见荆裂所受的伤,她只感心痛。比自己身上的痛更难受。 虎玲兰感觉心胸热起来。她多么想马上就奔上去那房间,拥抱荆裂那受伤的身躯。 可是不行。她很清楚,现在他需要的不是慰藉,而是继续保持奔腾的战志;她能够支持他的,也不是靠拥抱,而是刀和弓箭。 这些,她都绝对能够给他。 ——任何人要再伤害他,都得先越过我。 ◇◇◇◇ 他又再次梦见那个岩岸。 在冷冽的暴雨之下,面向着涛音不息的黑夜,荆裂一次又一次地在岩石上,使出他今天两度杀敌的舍身刀法,不断地复习每条肌肉运动的感觉,要把整个过程都烙印到神经里,好使身体永远不会忘掉。 ——即使现实中的他,只是大汗淋漓地躺在睡床上,精神与意念却自然被修练的强烈欲望驱使着,要趁那刀招的记忆仍然鲜明时,在梦中拼命练习。 荆裂每一次出刀,身体就掉落在湿滑的岩石上,好几次几乎摔出崖岸的边缘。但他没有被恐惧打倒,仍然爬起来,提着那柄意义深重的厚背雁翎刀,又再摆起野兽似的预备架式。 深陷在修练的挫折与狂喜之中,荆裂并没有察觉,一团火光是何时来到自己的身后。 他回头。火把上的烈焰猎猎跃动。雨水打在火上化为蒸气,却怎也无法把它浇熄。 拿着火把站在他跟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师叔裴仕英。 “师叔,你看见了吗?”荆裂极兴奋地振刀向裴仕英说:“你教我的,我做到了!就像你说过:去学所有值得学的东西,然后把它们变成我自己的东西!你为我高兴吗?”裴仕英半隐在火光后的脸却僵硬,没有回答他。 荆裂想起来了:跟裴师叔分别的时候,自己只有十五岁。裴师叔根本认不出他现在这个模样。 “是我!”荆裂把湿透的辫子拨向后头,朝裴仕英尽量露出脸孔:“认得吗?是烈儿啊!”这时荆裂仔细瞧裴师叔,才知道他为何不答话。 裴仕英的左边喉颈处,破裂开一个又深又长的干瘪伤口。 是武当派的剑砍下的。 荆裂哀伤流泪,与脸上的雨水混成一体。他欲上前去拥抱师叔的残躯。但裴仕英伸出手掌止住他。 裴仕英指一指颈上的剑伤。 裴师叔虽然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但荆裂听得出他心里的声音。 ——要记着,你追赶武当的路途还很遥远。你什么都还没有完成。包括这个刀招。它还要继续成长下去。 这多么令人怀念的声音。荆裂不能自已地跪了下来,低首痛哭。 连雨声和涛音,也无法掩盖那悲恸的哭泣。 裴仕英冰冷的手掌,按在荆裂的头上。 ——可是这不代表你不可以笑。你的生命里还有其他东西。 荆裂止住了哭泣,仰起头来看师叔。 ——让我看看你从小就露出的笑容。它也是你贵重的兵器。就像这浇不熄的火一样。不要忘记了它。 裴仕英将火把交到荆裂手上,身体就慢慢后退,隐入黑暗的雨幕之中……荆裂从睡床上缓缓坐起来,伸手抹去满面的泪与汗。 他朝着洒入月光的窗户,再度掀起了嘴角。 第七章 群侠聚义 日渐西斜,投落在庐陵县城南面的青色城壁上。 在紧闭的城门顶上,一个身影凝静地盘膝打坐,左手支着杖棒,半身泛出金铜光华。远远看去,令人错觉这城墙顶上摆着一尊镇守门户的铜铸佛像。 正是圆性。他的头发胡子俱已重新剃得干净,虽然从车前村走到这儿来的途中,又再长出薄薄的一层胡渣,但总算回复了几分出家人模样。他也换过了一身干净僧衣,穿戴着全副“半身铜人甲”,盘坐眺视着城外远方,半边脸容充满正义的威严。 当他来到县城后,从童静口中真正得知,那伙术王众的妖人是如何邪恶,他有点后悔不把车前村那十个术王弟子干脆除掉。 ——我不会再心软。慈悲,不是留给这种恶人的。就让他们轮回为畜牲饿鬼之后再慢慢忏悔吧。 此时圆性望见东南面远方,有一孤影往这城接近。 ——只一骑……是探子?……圆性站立起来。在他身后墙头,蹲伏着二十几个县民,手里都拿着竹枪柴刀,一个个神色紧张。为免被敌人看出县城已作抵抗的准备,他们都低着身子,从城外看不见。 “大师,我们……该怎么办……”一个四十余岁、满口牙齿都崩缺的农夫,声音颤抖地问。 “不用害怕。一切听我的。”圆性侧过头向他们说。 这和尚说的并非佛偈经文,但县民听了他声音,心里无由生出一股安祥感;然而圆性每次侧过脸来,展示出半边夜叉恶相时,却又教他们看得心寒。 少林武僧。对这小地方的寻常百姓来说,就等于神话里的人物一样。 圆性把手掌压在浓眉上遮挡阳光,监视那越来越接近的骑影。马上似乎坐着二人。当奔得更近时,圆性终于辨出了马上人是谁。 “快开城门!”圆性向墙后的下方叫喊,随即将一条固定在墙头的长索抛下前面去,一手提着齐眉棍,一手拉着绳索,就从丈许高的城墙跃下。 圆性身躯虽雄健,但游绳而下的动作很是迅捷,一踏墙接着一放绳,就已着落在城门前的空地矗立。他身后的城门也已打开一线。 “我们到了,看看!” 马鞍上,荆裂用尽气力向薛九牛的耳朵呼喊,却得不到回答。他感觉到怀里这少年的身躯已经渐渐变冷。 荆裂努力催马加快,梅心树这坐骑确是百中选一的良驹,驮着两人脚程仍甚速,但焦急的荆裂恨不得它再多生四条腿。 经过连番恶斗与一身伤疲,继而又要长途抱着薛九牛全速策骑,荆裂的体力已快到极限,马儿快奔到门前时,他身体已摇摇欲坠。 圆性看出他不能再支持,立时抛去齐眉棍奔跑上前。那马儿受过霍瑶花麾下马贼的调练,有人迎面冲来不但不惊慌收慢,还低着头斜向冲过来。 圆性一让身向左,及时张开双臂,就把从马鞍跌出来的荆裂和薛九牛都接住,紧接轻轻卸放在地上。 “救他……”荆裂跟圆性重聚,并没有露出惯常的笑容,而是呻吟似的向他请求。 圆性看见荆裂一脸鲜血的样子,知道事不寻常,就将绑着二人的铁链解开,检视薛九牛的状况,发觉他已然出气多入气少。圆性摸摸他染满血的后背,一双浓眉皱成一线。 圆性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内里除了他的少林寺度牒,还有一个木造的小瓶。他打开瓶塞,倒出一颗比小指头还细的乌黑泥丸,以指力将之捏成更小的三片,喂进薛九牛的嘴巴里,然后在他喉咙和胸间运劲推拿,助他把药吞进去。 十几个提着武器的县民已经从城门跑出来,惊见荆侠士竟是这副模样,急忙拿来盛水的竹筒喂他喝。 圆性单臂抱着薛九牛,另一手在他心脉上搓揉。只见服了药的薛九牛,苍白脸上竟迅速恢复了一些血色。 圆性喂给他的,乃是少林寺续命灵药“阿难陀丹”,因炼制困难,等闲不施送外人,只给寺里武僧弟子紧急傍身之用。这么一颗小小像泥巴的丸子,在外间可说千金难求,圆性这个随身的木瓶里也只有两颗。他跟薛九牛素不相识,但看见荆裂求助的神色甚切,圆性不问一句就施用了这珍贵的丹药。 “是荆大哥回来了吗?”城门那边传来童静欢喜的声音:“荆大哥,你看见了吧?连和尚也赶来了,我们又多一个强援!还有王大人他们——”她说到一半,跑到来看见荆裂的惨状,马上吃惊掩着嘴巴。 燕横与练飞虹也赶到。两人双双上前,左右扶着荆裂坐起身子。 荆裂喝光了三个竹筒的清水,精神稍稍恢复。他看见燕横跟飞虹先生,一样满身包扎的创伤,尤其飞虹先生的右手伤得严重,已知道昨夜他不在的期间,城里也发生了恶斗。但荆裂却没问一句,只是默然看着旁边仍闭着眼的薛九牛。 众同伴里以燕横跟荆裂相处最久,平日即使遇着这样的情况,荆大哥总还能说几句笑或是一些激励的话,但此刻却如此沉默,燕横也感黯然。 “还是先把他移入客栈再治理。”圆性说着,就吩咐众县民拿来充作盾牌的木板,七手八脚把薛九牛抬起来。 荆裂也在燕横和练飞虹搀扶下,跟着走进城门。他这一活动,左肩和右膝的挫伤顿时显现。燕横不禁皱眉。 ——他骑着马时,必定每跑一步都剧痛难当,却一直走回来了……童静把荆裂的倭刀拾起来,牵着马儿也跟在众人后头。 只见城门内原有的大路,左右两旁都筑起了高高的竹排,将道路收窄了,中段又营造出曲折的弯角来。它们是王守仁下令建造的,并由他的儒生弟子监督。这窄道的作用是引入敌人,再从两边施以伏击,尤其弯角处更难躲避,是最容易建造又有现成材料的廉价防御工事。 众人走入城内,又见多处街巷都堆塞了杂物,目的也是把原来四通八达的道路改变成迷宫,令入侵者的伙团走失分散,再逐一埋伏击破。 他们到了“富昌客栈”,马上将薛九牛放在大厅一张木板床上。 跌打救急乃少林武僧必修,圆性虽只醉心武道,对医术没甚兴趣,但被逼着也学得一些皮毛——这“皮毛”已较民间寻常的接骨救伤之术高明了许多。 圆性又再查验薛九牛的背项伤势,老江湖练飞虹亦加入来,帮忙治理那被弯刃斩得裂开的皮肉之创。 荆裂坐在旁边另一张床上,却拒绝躺下来。 童静打来一盆水,内里浸着布巾,正要去洗荆大哥脸上的伤口,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她后面出现。 “让我来。” 虎玲兰接过童静手上的水盆,拐着腿走到荆裂面前。 她那因为练刀太多而变得粗糙的指掌,掏起布巾来扭了两下,轻轻去擦荆裂眉间的伤口。 虎玲兰自昨夜抗敌后一直没有睡过,直至午后圆性到来,接替她看守城门的岗位,她才在客栈楼上的房间养伤休息,因此到现在才知道荆裂回来。 虎玲兰仔细为荆裂抹拭已经胶结的血痂,那道被梅心树的飞刃割开的轨迹渐渐呈现。目睹他受到这么凶险的创伤,虎珍兰身子一震,闭目吸了一口气,才再继续为他清洁。 “我应该跟你一起去的。” 虎玲兰说着,又换了一片干布,将荆裂那创口印干。 她期望荆裂会回答她:“别说傻话,你跟我一起去了,这城就缺了人防守。”也期望他看一眼她身上的伤。但他没有回答,眼睛也没有离开薛九牛。 虎玲兰无言为他涂上金创草药,并用一片布条斜斜包裹在他脸上。 这时圆性也走过来,抬起荆裂的左臂:“好了,现在轮到你了。”“不用管我,先治他!”荆裂进城以后,这才第一次说话。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圆性略一回头看薛九牛:“再等一阵子才知道如何。”说完他就去按荆裂那肿得发紫的肩关节。荆裂皱着眉不哼一声。 “我有点儿担心荆大哥。”童静悄悄向燕横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子。”燕横心里也有同感,但没有表露出来。 ——他对荆大哥那钢铁意志,有绝对的信心。 当王守仁带着弟子到来“富昌客栈”时,荆裂身上各处的伤已差不多全都上药包扎好了。王守仁因为指示县民布防,一直都在城北,直至有人通报才匆匆赶来。 他跟荆裂对视着。 “辛苦了。”王守仁说。 荆裂微微点头作答。 王守仁没再多说什么慰问的话。没有这种必要。这两个男人都很明白,在一场战争里,随时都得预备作出大大小小的牺牲。 可是有些牺牲,你还是不愿意看见。 王守仁见到年轻的薛九牛那惨状,忍不住抚须叹息。 圆性替荆裂治理好后,又回头去再次把探薛九牛的气息血脉。 “怎么样?”荆裂着急地问。 圆性看着他,摇了摇头。 “他的脊骨差不多打断了,能活到这一刻已很不容易。即使活过来,以后恐怕就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圆性沉默了一阵子,又说:“大概过不了今夜。”荆裂神情冰冷地拐着腿站起来,走到薛九牛跟前。薛九牛那张陷入深沉昏睡的脸,神情犹如婴孩,比平日显得更稚嫩。 ——太早了。 荆裂伸手轻轻在薛九牛的额头上抚摸了一下,也就转过头不再看他,走往大厅的饭桌。 为了方便让众侠士补充体力,饭桌上堆着馒头、干饼、玉米等食粮,还有茶水跟大锅冷饭。 荆裂抓起饼来就大嚼,一边又盛了一大碗冷饭,用热茶泡了,呼噜呼噜大吃起来,不时又挟一筷子的青菜塞进嘴巴。 王守仁和众人都默默瞧着他吃。不一阵子,荆裂已经连尽四大碗泡饭,馒头和干饼也吃了好一堆,那胃口食量令县民侧目。 荆裂再喝了一大壶水,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往楼梯。 “敌人要是来了,唤醒我。”荆裂回头朝虎玲兰说了一句,就步上楼梯进了房间,把房门关上。 童静不明所以,却见王大人、飞虹先生跟和尚都松了一口气。虎玲兰则仰着头,瞧着荆裂的房间,眼睛里露出欣慰之色。 童静瞧向燕横。 “他是要尽量让身体恢复,好迎接随时再开的战斗。”燕横向她解释说。 练飞虹也点点头,看看生命已经在倒数的薛九牛。 “眼前还有一场未打完的仗。没有空沉溺在悲伤之中。只有这样,才真正对得起这个孩子。”  ◇◇◇◇ 如血的夕阳,即将西沉于山后。 野地上滚起一阵尘暴。 波龙术王骑着一头异常高大的骏马,领着廿余骑疾奔而来,他那双异样的大眼睛因迎着阳光而眯成细线,内里的瞳仁透着比平日更强烈的肃杀之气。他已然换回物移教的五色宽袍,在奔驰中迎风扬动,夕日洒照下,尤如全身猛燃着火焰的地狱恶鬼。 霍瑶花也骑马跟从在他后面,挂在腰后的大刀随着蹄步晃荡。她的白脸没有了平常那冷傲的表情,身心似乎还未完全恢复过来。 早有十来个术王众等待在野地中央,围站在梅心树的尸身四周。他们已经收拾其他两名同伴的尸首,但绝不敢动梅心树半分。 波龙术王远远就看见人丛中间那躺卧的黑衣身躯。他的马如箭离群而出,跑到人丛外还有十来丈时,波龙术王的高大身体突然就离鞍跃下,乘着马儿的奔势再前跑了七、八步,过程顺畅得如履平地,整个人就如没有重量的纸扎人儿般。这么惊人的轻功身法,术王众也是首次见他公开施展,吃惊得好像看见什么妖法一样。 术王放慢了脚步,继续朝梅心树的尸身走过来。术王众都惶恐地分开避退得远远——他们知道术王猊下愤怒时,有多么可怕疯狂。 波龙术王的脚步越来越慢,也越来越沉重,再无平日如猫般轻盈的足势。斜阳将他本就异常高瘦的影子拉得更长。 他终于走到了梅心树跟前,缓缓半跪下来,伸出一双大手,把梅心树上身抱在怀中。 术王那张瘦削的脸变得更凹陷。嘴唇颤抖不已。两行泪水从大眼睛流泻而下。他闭目。 霍瑶花也到来了,跨下马鞍,按着身后刀柄,远远瞧着波龙术王这副模样。 她从来都摸不透波龙术王的情绪什么时候是真心,什么时候是假意。可是这一刻,看见他静静流泪的样子,霍瑶花非常肯定的知道,这是真情。 波龙术王唯一视作同伴的,始终就只有一同离开武当山的师弟梅心树一人。 “梅师弟……”波龙术王凄楚地低唤,当中透出那真切的悲伤情感,就连一向畏惧他如魔神的弟子听了都动容。 这一刻,术王仿佛变回了凡人。 术王五只长长的指头,颤震着摸向插在梅心树胸膛上的弯刃。梅师弟最后竟是死在自己的兵器之下,术王眼睛里充满惊疑。 “多少敌人?”他冷冷地问身后的弟子。 “我们来的时候仔细看过地上的蹄印……”那弟子战战兢兢地说:“除了梅护法一直追杀的那人外,另有一骑到来……也就是两个!”“那边地上还有一摊血迹,可是人都走了。”另一名弟子补充说:“也就是说那两人其中一个受了重创。他们同骑一匹马离去,可见那受伤的家伙已无法独力骑马。”霍瑶花听着时,又看一眼停在另一边的两条尸首。其中一人正是跟随她已久的孙逵,双手自前臂处被斩断,乃是失血过多致死。她深知道孙逵的武功斤两,那双臂的伤口都十分整齐,可见是一击之下造成。这么猛烈的斩击,她自问也做不到。 这时霍瑶花不禁又回想起那个肩头带着刺花的强壮男人……“花……”波龙术王就在这时唤醒了她:“你今天也遇过那家伙。很强的吗?”霍瑶花脸容紧张,想了一阵子,摇摇头:“我当时不太清醒……记不起来了。”她这样子回答,心里已经预备要承受术王猊下的愤怒。可是术王并未再责难或追问她,只是呆呆地瞧着梅心树的脸,再次陷入沉默。 这时有一名术王弟子走近霍瑶花,悄声地说:“霍护旗,我们还得到一个消息……”霍瑶花的柳眉扬了一下:“是那两个家伙?”这弟子点点头,吞了吞喉结又说:“有同伴报信回来,他们在北面的一条村子里……挂掉了……”鄂儿罕和韩思道迟迟未归,霍瑶花心里其实已有估计,但还是压抑不住心底的惧意。 ——这么强的敌人,前所未遇。 她看那弟子面有难色,知道他没有勇气在这种时候又向术王报告两个护旗的死讯。她叹了口气,扬一扬手。 “由我来告诉他。” 那弟子松一口气之余,却也面露惊讶。平日遇着这种情况,倨傲的霍瑶花才懒理他们死活,怎料她竟主动把这事扛下来,说话时甚至露出少许体谅的神色。 ——这女人吃错了什么药?怎么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 霍瑶花走上前去,也半跪到波龙术王身旁,垂头低声说:“猊下,鄂儿罕和韩思道,也都……归去真界了。”波龙术王听了这消息,却没有半点儿反应,仍在轻抚梅心树冰冷的脸,把沾在上面的沙土抹去。 霍瑶花只能默默地等待他。 好一会儿后,波龙术王才擦去脸上的两行泪水,神态也回复平日的样子。 “花,你看我们要如何应付?”波龙术王从来只有下命令的份儿,没有这样向部下问意见,霍瑶花很是讶异。 她抬头瞧着术王。术王虽已恢复冷静,但霍瑶花看出来,他的脸容比从前略显得柔和了。是因为梅心树之死吗? 霍瑶花想了一想,回头示意四周的手下退得远一些。摒退众人后,她低声向术王说:“猊下,我们如今剩下的弟子只有百人,马三十来匹,更且折了梅护法等三个将领,不管攻城还是野战,都没有很大把握。敌方更有几个顶尖高手……”说到这里,霍瑶花顿了一顿,看看波龙术王的面色,才再说下去:“我记得猊下早前已说过,这吉安府庐陵县已经被我们取得干净,不久就要再去找另一个地方:别说天下之大,就单是这一个江西省,可给占据的地方多得很,其实我们何必——”一瞬间,霍瑶花察觉术王的眼神变化。 但她绝不敢躲他这巴掌。 波龙术王手掌奇大,这一巴比先前更猛,不单刮得霍瑶花半边脸赤红,手指还打到她耳珠上,一只小小像雀鸟状的金耳环飞脱,她破裂的左耳珠涌出鲜血来。 “我自己要走是一回事;被人家赶跑,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堂堂物移教术王身上!”波龙术王说时站了起来,高大的影子把霍瑶花整个人都覆盖了。 霍瑶花捂着耳朵,身子在地上蹲缩着不住颤抖。 ——她知道自己已是术王如今唯一可依赖的头目。但这并不足以保证术王不会杀她。 “那些‘高手’,你想他们会有什么结果?死?不只如此!他们每一个被斩下的头颅都会贴上‘化物符’,都会成为梅师弟在真界的‘幽奴’!庐陵县城将要变成连老鼠都活不下去的废墟!我会用一整个城的风干尸骨,筑成梅师弟的墓碑!”波龙术王说完后,疯狂激动的神情却又迅速变回先前那带点温柔的样子。他从五色袍的小口袋里掏出一方布巾,给霍瑶花按住伤口。 霍瑶花惊慌地接过,慢慢站了起来。 “花,你没说错。将领和兵力我们都已耗损太多,不能贸然跟他们正面交锋。”波龙术王那好听的声音里充满了理智,很难令人相信跟先前是同一人:“人和已失,我们就得争取地利。”霍瑶花不明白术王所说的“地利”是什么,却随即看见他伸长臂,指往南方远处。 青原山的方向。 ◇◇◇◇ 已经到了入夜前的一刻,朗朗天空只剩微明,星星也都现身了。 就在关王庙前的空地上,童静于晦暗之中,一遍接一遍把乌哑的“静物剑”刺出去。金属擦破空气,发出有如尖哨似的鸣音。 练飞虹左手反提着佩剑“奋狮剑”,站在她剑尖正前方,童静的刺剑伸尽之时,剑尖仅距练飞虹的身体数寸。他既是要作童静的目标,也是要从敌人的角度去观察她的整个动作。 盖着半白眉毛的双目,密切地注视童静身体四肢的每分移动。练飞虹再无平日顽童似的神情,他一旦认真教起来,苍老的脸就有如庙里天王神像般严肃。 童静一次又一次作势虚攻,然后贯劲实刺。同一组动作,自上午至今她已经反复练了超过一千次,开始掌握练飞虹教授他这招“半手一心”的虚实互变之道。 ——从前童静学武时贪多务得,总爱追求新鲜的招法,绝无这般单调苦练的耐性;自从跟着燕横学剑这大半年来,才终于明白武学的道路,就是如此铺筑,别无他法。就如人走千里的远路,也没有什么花巧,只是重复地一步一步踏出去。 “不行!”练飞虹吼叫:“那节律太单一!错过时机了!”童静咬咬唇,全神贯注于虚实转换的拍子之上。那佯击的虚招,要何时变成实击才最致命,当中有着甚微妙的界线,却又难以真正量度,只能用心感受。 这次童静的拍子打对了,可是练飞虹又摇摇头:“这次佯攻的姿势不够像样!骗不了敌人!”童静强憋着闷气,只好又继续练下去。这招“半手一心”之难,在于既要令敌人深信最先的虚攻是真,又要精确掌握对方被骗时最脆弱的一刹那攻击,除非已经极为熟习,很容易就顾此失彼。然而童静才不过练了半天。 ——可是没办法。所有真正能够投入实战的招式,都要在同一瞬里面面俱到。任何一方面弱了,就等如一条铁链其中一环有了裂痕,不管其他环节多么强,一拉之下还是会断掉。 童静全神贯注地再使一次“半手一心”。 “这次左臂太夸张了!”练飞虹又叫起来:“敌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童静的一张头巾已经渗满香汗,脸蛋在晦暗里红透了。她忍不住反唇相讥:“老头子,天这么黑了,你那对昏花老眼怎么看得真?诳我的吧?”练飞虹露齿而笑,指一指空地旁那株大树上方:“我现在就用飞刀把上面一个青果子射下来,怎么样?”童静无言。她知道练飞虹绝对做得到。 这时有灯光接近过来。原来是一名负责守城的中年县民,一手扛着竹枪,一手提着灯笼。 “两位侠士,这灯笼给你们用……”他说着就将灯笼挂在大树干上,照映到两人练剑之处。 “谢谢。”童静微笑向他说。 “别废话!再来!”练飞虹却看也不看那县民,他一专注于练武上时,对不相关的旁人简直不瞧一眼。 童静擦一擦手掌上的汗,再次振起“静物剑”。 那县民很好奇,既然飞虹先生又不赶他走,就在旁边看童静的剑法。只见这个女孩一晃身子手臂,县民已经被虚攻气势吓得后退了一步;下一刻再定神时,童静已收剑。 ——那刺击的速度,在这平凡人眼里,看也看不见。 这简直就如难得一见的神奇戏法一样。中年县民入迷似的一遍一遍看着。虽然半点没有看懂。 童静又练了几十回,手上的剑开始在颤抖了。练飞虹看见就让她休息。这“半手一心”是巧招,要锻炼的是细技协调,负着疲劳去练只会令她感觉变钝,适得其反。 童静把剑收入鞘里,坐在树底的石上,取出手帕来抹抹脸,一边在叹息:“总是练得不好……这样真的能够拿来上阵吗?我不要成为大家的负累。”练飞虹本来正低头检视自己受伤的右手指掌,听见童静这句话,就伸出“奋狮剑”,指往东面的街道。 “看见他吗?” 童静看过去,只见那远处大街已经陆续挂上灯笼照明。其中一座房屋的瓦顶上,有条身影提着两件长物,凝静不动地站在边缘。 虽是这么黑又这么远,童静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燕横。 “你有没有留意,自从昨晚之后他就变了?多了一种从前没有的气质?”练飞虹又说。 童静当然有留意。她想起当天在成都马牌帮,她就是被燕横那气势与热血吸引,才会跟着他们一直走到现在。然而今天的燕横又比那时候不同了。 ——变得更让人信赖。 一想到这儿。童静在灯笼下的脸发烫了。只是她本来就因为练剑热得脸蛋红红,也就没被练飞虹发现。 “他能够改变,你也一样可以。”练飞虹说:“一个差劲的家伙,不会变成别人的负累。对自己没有信心的人才会。 “你还记得在西安那妓院屋顶上,当你的剑刺中那名武当派剑士的手腕时,心里是什么感觉吗?”童静回想那一天,自己自然而然地模仿姚莲舟,以“追形截脉”废去武当“兵鸦道”高手焦红叶右腕的时刻。那完美的时机与角度。那一击取胜的宏大快感。 她心胸似燃起了一团火,朝着练飞虹猛地点头。 “记着那感觉。”练飞虹说:“也记着你练的是崆峒派和青城派的剑法。天下最强‘九大门派’的顶尖武功。”童静捏捏右手掌腕,感觉已不如先前酸软。她英气的双眉皱着,再次拔出“静物剑”站起来。 “继续练。”她说着,自行走到空地中央。 练飞虹看着她,心里在笑。 有一件事情他一直没有告诉童静:他是以一个修习了崆峒派“花法”三年以上的武者为基准,去检视童静这招“半手一心”的程度。她这半天的进境,其实已经十分惊人。 ——教一个这样的徒弟,实在太快乐了。 “来吧!”练飞虹又板起脸吼叫起来:“这次干得好一点给我看!”  ◇◇◇◇ 屋顶上的燕横,赤着汗水淋漓的上半身,继续静静不动地站着。 他双手拿的并非“雌雄龙虎剑”,而是两柄长长的锄头。他两只手掌都拿到锄柄最末端,摆出青城派“伏降剑桩”的姿势。脚下是不平的瓦片,他更要时刻保持重心正中与体干正直,默默调节着绵长的呼吸。 这“伏降剑桩”除了强化身体机能,更重要的是具有锻炼意念集中的功效,连同“伏降剑”的慢剑法,是青城派训练意念“借相”的不二法门。 昨夜一战后,燕横虽然领会了“雌雄龙虎剑法”的窍要,也知道了剑法的奥秘脉络全都在青城派的各套剑术里;但他同时也明白,自己的“雌雄龙虎剑”只是入了门径而已,虽然偶然能发挥出神髓,但并未能随心控制。 更何况这未成熟的“雌雄龙虎剑”,还欠缺了“借相”。师尊何自圣当天使出这剑法时,其“借相”飞龙与猛虎的功力,强得足以令旁人都感受得到。燕横知道,这才是令剑法的气势与威力更上层楼的关键。 师父的“借相”如此强烈的奥秘,燕横还没有半点头绪。“借相”要拟想一般的实物如火焰或岩石比较容易,可是他连老虎也没有见过。 燕横却相信,师父的功力跟有没有见过实物无关。世上无龙,但师父的“穹苍破”却有龙势。他猜想,这秘要还是藏在青城派的武学里,他需要重新再复习自己在青城山上学过的每一点滴。 燕横一双肌肉如钢条的手臂缓缓移动,又转换了另一个剑桩的架式。他清晰感受到身体里血液的流动与气息的进出。 不。他知道不能只把意念放在肉体上。要进入更深的层次。要将自我也消弭。 如王守仁所说,让自己与天地万物之理,同化为一。 在毫无桎梏之处,一道全新的大门,将会打开。 ◇◇◇◇ 成排的灯笼之下,六十多人同时叱喝的声音,在夜空中响亮。 一丛丛竹枪、锄头、棍棒,举起又落下。 “就是这样!一定要发声吐气!”圆性扬起齐眉棍,又再向众多守城的县民展示少林“紧那罗王棍”里最简朴的两式:他低呼一声,迈上左足,长棍从头顶朝身前中央击下,正是“顺步劈山势”;紧接二段吐气,那弓步再往前一沉,以“穿袖势”刺出六角状的包铁棍首。 “记着,劈打的时候,两腿要大大张开,头和上身却不要前倾,否则打空了,自己向对方跌去,那可大大的糟糕!”圆性又示范了一回,为了让众人看清楚动作,只用了平日两成的力量与速度,但因为身姿正确,仍然令人感受到极强的威势。 “这一劈容易得很,就跟你们平时耕田差不多。可是别打到地上去!敌人又不是地里的瓜,没长那么矮!”县民听了都不禁哄笑。他们今午最初见这和尚入城时,只觉他容貌威猛粗野,半点儿没有出家人的气质,心里有些害怕;但接触久了,发觉他跟荆裂等人同样的不拘小节,说话语气也跟他们这些市井百姓无异,感到很是亲切。 有个只得十四岁、胡子都没开始长的小子,大着胆子向圆性问:“大师……你真的是少林寺出来的吗?”“什么大师,叫我和尚!”圆性摸摸那颗已经长出一层薄发的光头:“不过是个不大会念经、只会耍棍棒的和尚。也吃肉呢,你家里藏着些什么好吃的东西,尽管拿来!”又是一阵大笑。千年武学泰斗少林寺,远至这江西的小县也都知道。如今有少林武僧加盟,还亲自教他们习武,令士气提振不少。 “那干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圆性又振振棍棒高声说:“对方两个魔头,我打个呵欠就收拾了!你们好好练我教这两招,保准每人也打几个回去投胎!”众县民兴奋起来,就捉对练习这两式“紧那罗王棍”,打得竹木交响。 圆性在一旁看着他们,却无法完全掩饰忧心的神色。 他没有忘记早上在车前村接下的那颗毒物“云磷杀”。在来县城的途中,他已经找一片无人野地,挖了个深洞,把那蜡丸埋了。 敌人有这般可怕的屠杀兵器,要是在县城街巷展开攻防,恐怕伤亡必重;即使得胜,整个城也可能化为不可再居住的死城。 ——他们当中,会有多少人牺牲呢?……圆性下定决心,要尽自己一切所能,让最多的人存活。 即使身入地狱。 ◇◇◇◇ 在“富昌客栈”大厅里,虎玲兰将那新造的三十二枚箭矢排在灯火下的地上,逐一检视。 她带来的劲箭只用剩十来枝,因此拜托了庐陵城内的妇孺为她造箭,并指点他们造法。本来造出了五十枝,但有的手工实在太差劲,虎玲兰最后只挑选了这一堆来。 时间紧绌之下,县民自然不可能铸冶金属的箭镞,眼前这些都只是用骨头磨尖而成。箭杆倒是削得不错,大部分都很毕直,粗幼也适中。箭羽有的找到大鹅毛来造,有的却只用杂等羽毛拼凑贴成,良莠不齐。 虎玲兰再逐一仔细检看每一枝的手工。她心里估算,这等粗糙的箭,只能在大约二十步之内才有足够的穿透杀伤力和准绳。但有总比没有好。 虎玲兰被霍瑶花砍伤腰眼,直到现在还是每走一步都痛。虽说武者长期锻炼,身体的血气和复原力远超常人,但这种伤不是一天半天就能痊愈。没法子大步奔走发力,她那阴流刀法就难以发挥。日内一战,虎玲兰估算将要倚仗弓箭。 她左掌曾经在危急中抓过霍瑶花锯刀的尖刃,同样是伤得厉害,虽能勉强握牢弓把,但仍会影响拉弓瞄准的能力。她要想办法用其他东西,把弓和手掌固定起来。 虎玲兰挽起长弓,轻轻弹动那弓弦,发出一记记很好听的低鸣。她蓦然想起从前在萨摩国,当自己还是童静这年纪的时候,跟几个兄长和弟弟又五郎去狩猎的情景。 她其实不喜欢打猎,每次最后都只有她一个没有猎获。其实兄弟们不知道,她每次放箭都刻意射偏,让箭矢在猎物旁擦身而过。为了吃饱而猎食是一回事;用没有反抗能力的猎物去证明自己的武勇,她则认为很无聊。 虎玲兰只是喜欢跟兄弟们一起出外;喜欢那山林的草木芳香;喜欢他们和家臣把她视作武士里的一员。 可是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了。 她看看仍躺在大厅另一边的薛九牛。那年轻的身体已经盖上草席,把没有气息的脸都掩藏,冰冷地一动不动。 这让她想起同样冰冷的弟弟遗体。 ——又五郎……我已经不再管你是否原谅我了。现在我的生命里,就只有他,还有这些同伴。岛津家不用我来守护。我已经找到自己真正要守护的东西……她再次抬头,望向荆裂正睡在里面的房间。 看见荆裂所受的伤,她只感心痛。比自己身上的痛更难受。 虎玲兰感觉心胸热起来。她多么想马上就奔上去那房间,拥抱荆裂那受伤的身躯。 可是不行。她很清楚,现在他需要的不是慰藉,而是继续保持奔腾的战志;她能够支持他的,也不是靠拥抱,而是刀和弓箭。 这些,她都绝对能够给他。 ——任何人要再伤害他,都得先越过我。 ◇◇◇◇ 他又再次梦见那个岩岸。 在冷冽的暴雨之下,面向着涛音不息的黑夜,荆裂一次又一次地在岩石上,使出他今天两度杀敌的舍身刀法,不断地复习每条肌肉运动的感觉,要把整个过程都烙印到神经里,好使身体永远不会忘掉。 ——即使现实中的他,只是大汗淋漓地躺在睡床上,精神与意念却自然被修练的强烈欲望驱使着,要趁那刀招的记忆仍然鲜明时,在梦中拼命练习。 荆裂每一次出刀,身体就掉落在湿滑的岩石上,好几次几乎摔出崖岸的边缘。但他没有被恐惧打倒,仍然爬起来,提着那柄意义深重的厚背雁翎刀,又再摆起野兽似的预备架式。 深陷在修练的挫折与狂喜之中,荆裂并没有察觉,一团火光是何时来到自己的身后。 他回头。火把上的烈焰猎猎跃动。雨水打在火上化为蒸气,却怎也无法把它浇熄。 拿着火把站在他跟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师叔裴仕英。 “师叔,你看见了吗?”荆裂极兴奋地振刀向裴仕英说:“你教我的,我做到了!就像你说过:去学所有值得学的东西,然后把它们变成我自己的东西!你为我高兴吗?”裴仕英半隐在火光后的脸却僵硬,没有回答他。 荆裂想起来了:跟裴师叔分别的时候,自己只有十五岁。裴师叔根本认不出他现在这个模样。 “是我!”荆裂把湿透的辫子拨向后头,朝裴仕英尽量露出脸孔:“认得吗?是烈儿啊!”这时荆裂仔细瞧裴师叔,才知道他为何不答话。 裴仕英的左边喉颈处,破裂开一个又深又长的干瘪伤口。 是武当派的剑砍下的。 荆裂哀伤流泪,与脸上的雨水混成一体。他欲上前去拥抱师叔的残躯。但裴仕英伸出手掌止住他。 裴仕英指一指颈上的剑伤。 裴师叔虽然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但荆裂听得出他心里的声音。 ——要记着,你追赶武当的路途还很遥远。你什么都还没有完成。包括这个刀招。它还要继续成长下去。 这多么令人怀念的声音。荆裂不能自已地跪了下来,低首痛哭。 连雨声和涛音,也无法掩盖那悲恸的哭泣。 裴仕英冰冷的手掌,按在荆裂的头上。 ——可是这不代表你不可以笑。你的生命里还有其他东西。 荆裂止住了哭泣,仰起头来看师叔。 ——让我看看你从小就露出的笑容。它也是你贵重的兵器。就像这浇不熄的火一样。不要忘记了它。 裴仕英将火把交到荆裂手上,身体就慢慢后退,隐入黑暗的雨幕之中……荆裂从睡床上缓缓坐起来,伸手抹去满面的泪与汗。 他朝着洒入月光的窗户,再度掀起了嘴角。 第八章 大旗 王守仁习惯黎明即起,梳洗和穿戴了整齐衣冠后,就在房间闭目静坐养气。 不管是处理官务、传授讲学、读书和思考学理,都必需有充足的精神。王守仁思想虽不拘泥,做事处世随心性而行,但对自己绝对严谨。 清早的阳光已从窗外照进,映在他瘦脸上。那五官平凡但镇定如坚岩的容貌,泛着一股凛然不可犯的充盈正气。 他睁开眼来,站起整一整衣衫,往腰间挂上长剑,也就推开房门出外去。 年轻的门生黄璇早等候在门外,恭敬地行礼:“先生早安。”王守仁微笑,带着黄璇往这借住房屋的大门走去。在走廊上,黄璇瞧着老师的背影,每一天早上他看见恩师这仪表姿态,都不禁心里庆幸。 ——得以跟随一个这样的老师,不枉此生。 “你很有精神啊。”王守仁这时说。 黄璇答句:“是!”不免得意地把一把佩剑。他彻夜与其他五名同窗都在轮流指挥县民防守,只小睡了一个多时辰,但毕竟年纪仍轻、脸上未有倦容。 这一趟跟着先生到来庐陵,竟有这番遭遇,黄璇感到就如投身千军万马的战事中,一颗年少的心灵很是兴奋,就连前一夜面对魔头波龙术王的恐惧都忘却了。 王守仁虽没有教过这些弟子兵书战法,但平时悉心开导之下,他们已训练出条理清晰的心思,王守仁下达讲解的防守之策,六人一点即通,并懂得如何向县民传达。假如没有他们,要靠王守仁一个在城里四处奔走,守城的准备恐怕到现在还没有完成。 这正是王守仁理想中的“士”:一理贯通,万物之理皆可明了。 “先生要先吃个早点吗?”黄璇问。 “先在城里走一圈再说。”王守仁想再视察一遍,也好看看还有什么良策可以想出来。 他们走了两个城门的防守点之后,正准备朝西门而去,在街上却见有四人匆匆迎面奔来。 “王大人,找到你太好了!”其中两人带着武器,是负责守城的保甲,既高兴又有点紧张地带着另两人前来。 只见那两人农民打扮,一身衣衫都已被汗湿,看来跑过不少路。其中一人比较高瘦,仍戴着草笠遮住脸容。 那没戴帽的农民先说话:“小的是西面罗门村人,名唤罗贵,带来了这位……兄弟……”说着就指一指身旁那人。 那人取下草笠,露出一张年轻的脏脸,恭敬地拱手垂头:“王大人,认得小人吗?”王守仁一见,双眼亮了起来。这人正是昨天被燕横的“虎辟”脱光了衣服那个唐拔,孟七河的亲信部下。 “小人与二十几个兄弟,昨晚已乘夜到达城西那村子,先行探路和张罗准备。我们孟头领与全体伙伴,这天午时前陆续也会到来。”王守仁听见唐拔这话,胸膛间升起一股热力来,正要开口答谢,唐拔却止住了他。 “孟头领着我传话说,王大人千万别要感谢。他说:‘是我有负对王大人的承诺在先,王大人竟然不舍弃我。这恩德怎么还也还不完。’”唐拔说时紧捏双拳,眼眶已然红了:“‘应王大人的呼召,这一次,我们要重新活得像个男人!’”王守仁知道这时不用再多说什么,只是用力拍一拍唐拔的肩膀:“我期待再跟他见面。”旁边的黄璇知道,这年轻小子就是老师提过那伙山贼。他们竟真的受到王守仁的感召,赶来庐陵拼上性命!黄璇身为他的弟子,更感无比自豪。 唐拔又向王守仁解释:孟七河那一百人分开小批到来,并且不直接入城,是顾虑到县城可能有敌人的探子暗中监视,最好还是让对方尽量低估这边的实力。罗门村只在县城西面三里多外,随时能够发动支援;万一敌人来攻城,他们更可从旁突击,里应外合。 孟七河心思如此慎密,王守仁心里不免嘉许。 ——当初劝他去应武科从军,果然没有看错。 那个农民罗贵听了王守仁和唐拔的对答,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真是王大人的朋友……昨晚吓煞我们一村子的人了,这么一伙凶巴巴的汉子,突然就入了村,还说要借我们地方住……”王守仁他们听了都大笑起来。 唐拔这时说:“小人得先回去,为其他兄弟到来作准备。我们另派了两人在城外察看,如果有什么危急事情,请在西门上面的城墙生一堆烟火,他们看见就会通知我们。”他说完再朝王守仁敬个礼,戴上草笠,跟着罗贵往来路走去。 一天之内就增加了一百人的战力,更是一群惯于刀口求存、活在山野间的强悍汉子,并且多了孟七河这个八卦门好手,王守仁脸上洋溢兴奋之色。 ——更让人高兴的是:我没有信错这个人! “快去将这好消息告知荆侠士……不,他正在休息,还是先去找燕少侠,他知道了一定很高兴……”王守仁正在吩咐黄璇,这时却听到一阵极急密的敲钟声。 是敌袭的信号! “在南门那头!”黄璇惊呼。 “你快赶上去叫住唐拔那两人,吩咐他们先别出城,以免给敌人发现!”王守仁向他下令,自己则带着两名保甲朝南奔去。 王守仁走这街道,正好路过“富昌客栈”,只见虎玲兰的高大身影从大门跃出,背上带着野太刀,腰悬箭囊,手提长弓,向王守仁一点头,一起也往南门走去。 他们到了城门,看见门后那些防御用的竹排,窄道两边都满布紧张的县民,一个个神色惊慌地拿着武器和投掷用的石块。城门上方墙头亦是排满了人。 “不用慌!”王守仁大呼:“只要按着我跟各位侠士的指令去做,绝对不会给他们攻破!”虎玲兰和王守仁一前一后登上墙头去。王守仁留意到,这位东瀛女侠的步姿还是很不自然,看来是忍着尖锐的痛楚奔跑,那腰肢用了许多层布条紧紧包裹着。 上了城门顶,只见圆性和王守仁的门生朱衡正在向东南远处眺望。他们今天一起负责守备这道南门。 ——燕横、练飞虹和童静则仍留守东面与北面的城门。他们此刻亦已听见信号,并进入备战状态,密切注视其他方位是否也有敌人袭来。 王守仁站在圆性身边,也朝东南面看过去,只见远处大道上扬起来一股烟尘,绝对是马队。 “可是看来太少了。”圆性说。 “也许只是声东击西。”王守仁点头同意:“朱衡,叫下面的人备马,随时让圆性大师和岛津女侠赶去别的方向支援。”“我不会骑马。”圆性搔搔光头,朝王守仁笑了笑:“不过倒跑得很快。”王守仁瞧瞧圆性。昨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他也没什么机会跟这位少林和尚谈话,但只见了几面已经感到,圆性跟荆裂他们都是一般豪迈的性情中人。 圆性其实不大清楚,身边这位姓王的大官是什么人。他只知道:既然荆裂他们能信任他,我也能信任他。 “大师跟荆裂侠士他们是如何认识的?”王守仁眼睛仍盯着远方的马队,同时好奇地问。 圆性搔了搔胡渣子:“大概是因缘吧?我太师叔是这么教我的。”王守仁微笑点头:“对。是缘份。”那马队接近了,看得出只有七、八骑,晨光映出那一件件飘扬的五色怪袍,是术王众没错。其中一人更举着一面旗帜,上面有用人血涂画的物移教红色符文。 在城门顶上,虎玲兰掏出一根布带来,将长弓的把柄跟左手绕圈缠紧,自箭囊掏出一枚长长的乌羽箭。 墙上防守的保甲和县民全都躲在突出的垛子后面,偷眼看远方的来敌。他们这里大概有五十人,远比对方多出数倍,可是心里始终对于肆虐已久的术王众甚是恐惧,不少人的腿都在发抖。 “王大人也请站在垛子后。”其中一个保甲急忙说:“那些妖贼,我听说他们的箭矢暗器很厉害……”王守仁却毫无惧色地站在原位。他知道,要减除县民的恐惧,唯有自己走在最前。 那八骑到了城门外四、五十丈就停下来,只有一骑继续缓缓踱步走近,直到约二十丈处才止步。 这名术王弟子年纪较长,看去样子已经四十出头,面相很是古怪,一双眼睛一大一小,嘴巴歪斜,露出两排不整齐的黄黑牙齿。 ——他这副歪脸,是有次服物移教的药物过了量,令脸庞一边肌肉紧缩所致,没死掉已是幸运。 “城里的人听着!”这术王弟子朝城门上高叫,那声音响亮得很,一张歪嘴咬字还是十分清晰:“我来是为波龙术王猊下传话的!”城上众人听见只是使者,却没有半点松懈。他们都深知波龙术王如何邪恶狡诈。 “猊下圣言:你们这干不知来历的家伙,胆敢冒犯教威,损我弟子,盗我马匹!猊下与众弟子如今坐镇青原山‘清莲寺’里,等候你等众人上山,献出头颅来!”王守仁听了很是意外。他跟荆裂一直都在思量,要怎么把战场转移去对方的本阵,以免敌人毒物危害县城百姓。怎料现在对方竟主动邀请他们进攻。 圆性却哈哈大笑:“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呀?你们没有腿脚吗?自己不会过来?”他心里也希望反守为攻,故意这样说,是避免被对方看出已方的意欲。 “你们当然可以不来。”那张歪嘴狞笑着说:“不过我们昨夜已经到过青原山以东的泗塘村,将那村子里四百一十三口人都赶上了‘清莲寺’旁边空地。每半个时辰不见你们上山门来,我们就随意挑一个来杀。呵呵,有这么多个,你们大可等十几天才上山,到时候大概还有些剩下来。”王守仁愤怒得须发戟张,目中有如冒出火焰。 ——这干禽兽的心灵,已然被欲念吞噬,无可救药。 虎玲兰怒然搭箭拉弓,瞄准了那术王弟子的眉心! “别乱来!”那术王弟子伸出手掌挡在脸前:“我们这八人,要是有任何一个回不了去,或是回去时身上少了一点点东西,术王猊下在午时后就会先处决一百人!”虎玲兰挟着箭尾的手在发抖。最后她还是慢慢将弓垂下来。 圆性也是愤怒得胸膛起伏。他自小出家,不懂世情,但自从下山之后,一次又一次遇上更歹毒阴险的恶行,蓦然教他想起从前在少林寺里,师长们向他讲过的佛法。 ——要渡众生,果真是千难万难。 城垛后有人发出悲鸣。原来其中一个县民,他的妻子娘家就在泗塘村。 “我还忘了说……”那术王弟子垂下手来,又得意笑着说:“杀人是在今天黎明时分开始的。我们来这里的路程上,大概已经有三个人去了真界当‘幽奴’了……嘻嘻,你们要什么时候上来‘清莲寺’,自己打算吧!”他说完就拨转马首,与同伴策马离去。 “得马上去找荆侠士他们。”王守仁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着心头的焦急与暴怒。“必得出城了。”  ◇◇◇◇ 虎玲兰赶回“富昌客栈”,却发现荆裂那楼上房间的门早已开着。 “荆侠士在警号响了不久后就醒来了。”客栈里的大夫说:“马上又大吃大喝了一顿。他在薛九牛跟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唤人把马拉来。他说要去衙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虎玲兰听了立刻出门上马,往县城衙门的方向奔去。 同时,圆性、燕横、童静、练飞虹,还有王守仁与他的六个门生,都已紧急齐聚在关王庙前那片空地上。众多保甲县民则在空地外头观望。 “我已经吩咐唐拔,马上去催促孟七河跟部众全速赶来。形势已经变了。”王守仁说时,手掌紧捏着剑柄,掌心都是汗水。 ——四百多条人命,悬于一线。 燕横和童静听到波龙术王挟持人质的事情,少年的心也都涌起热血来。每一刻过去,就意味着有更多人死去,他们恨不得现在就跨上马去青原山。 飞虹先生清楚知道他们的心情,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但老练的他平静地告诫二人:“不要焦躁。急就会乱。这正是那魔头希望我们犯的最大错误。”“会不会是计策?”朱衡在王守仁几名学生里年纪最大,思虑也最周详:“那魔头想把几位侠士都引诱过去,再来偷袭这城?”“不。”练飞虹断然回答:“他因为折了三个好手,知道主动进攻占不了便宜,就想请君入瓮,利用地形去抢回优势。到了这种时候,他眼中最重要的事情必然就是杀死我们几个。一旦我们不在,他要屠城就轻易得很,没必要先来强行攻城,消耗自己的战力。”“正好!”圆性猛力把齐眉棍拄在地上:“在他们那边决战,就不用顾忌毒物会伤及城内妇孺。而且我们几个人本来就不适合防守。进攻才是我们最拿手的事情!”童静听了不禁猛点头。她这两天一直呆在这围城里,早就失了耐性。 “没错。”王守仁捋须说:“最初我跟荆侠士也是如此想,而且我们多了一百名有侵攻之力的生力军,主动进击更有把握。可是还需要对策……”就在此时,外头的人群往两边排开来,两骑踱步而出。 当先一骑之上正是荆裂。只见他整副打扮装备都改变了:头顶一片黑巾,把辫发包束起来;脸上斜绕着一块黑色的长布条,将刀伤裹住;受伤的左肩和右膝都用皮革和铜片造的护甲紧束固定着,减少移动时生痛,又可抵受一定的冲击;肩背披着一件全黑的长披风,为的是要掩藏挂在胸前的受伤左臂;身体其余各处也都穿上或绑缚着黑布,为的是防范敌人的带毒暗器。他骑着本属梅心树那匹黑马,人与马儿仿佛一体,如非白天,会让人错觉是个极高大的黑影。 他背后挂着长长倭刀,更长的船桨则像枪矛般提在右手里;其余腰间和马鞍旁共挂着三柄不同的刀,还有梅心树的那串铁链飞刃。 荆裂刚才去衙门后的仓库,是为了翻找里面收藏的保甲用兵械,选出这些兵刃、护甲和衣饰,并由虎玲兰为他穿上。 带着刀弓的虎玲兰骑马紧随其后,一身红衣的她与荆裂成强烈对比。这一对英挺精悍的男女侠士,令县民看了都不禁赞叹。 二人前来空地下马。荆裂的步伐虽然还是一拐一拐,但因为膝盖关节用护甲固定着,走路比昨天轻松多了。 “昨天的事,还没有感谢你。”荆裂朝圆性点头:“痛楚减少了。少林果然不简单。”圆性好像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但其实心里很高兴得到荆裂的赞赏。 “不错,我们确是得到了反守为攻的契机。”荆裂向众人说:“可是你们先得知道,那‘清莲寺’的地形是怎么样,摆在面前是个如何的难关。”他把船桨交给黄璇拿着,坐在石头上,伸指于沙土地画出前夜冒死探得的“清莲寺”地势;那狭隘的山门与门后的广阔空地;寺前的溪河与“因果桥”;还有寺后三面无法通行的峭壁。 只有正面唯一的通道,却又极为易守难攻。就好像硬要将手伸入狭窄的瓶口取物一样。 荆裂讲解完了,众人都沉默下来。术王的人马虽然只剩大概一半,但守着这般地形,战力将会变成像平日的四、五倍。 ——而且不要忘了,里面还有一个可怕的波龙术王。 一次接一次,更严峻的挑战。但没有退避的理由。 最先打破沉默的人,是燕横。 “比起姚莲舟和武当派,这也不算什么。”此语一出,六人眼睛一亮,相视而笑。 尤其荆裂,再次展露出那灿烂的笑容。众人见了都宽下心来。 这时有几个妇人,抬着一卷长布走过来空地里。 “造好了吗?”童静高兴地大叫:“太好了,快把它挂起来!”那布卷展开,原来是一面用粗布缝拼而成的大旗帜。关王庙前就有根旗杆,几个县民在童静指挥下爬了上去,七手八脚将那旗帜挂上。 “是什么东西?”燕横问童静。 “是城里的妇人要送给我们的,也是为了壮壮防守的声势。那波龙术王有个这么吓人的外号,我们也不能输。”旗帜在晨风中飘动,可见上面以黑炭涂了四个歪歪斜斜的大字:  破门六剑 “是你想的?”练飞虹问,回想起昨天偷偷看见童静在沙地上写字,恍然大悟。“什么意思?”“我们几个不是失掉了门派,就是离家出走。”童静挤挤眼睛笑起来:“所以我就想到这么叫了。很贴切吧?”“为什么是‘剑’?”圆性皱起浓眉:“我又不用剑。荆裂跟岛津小姐也不用。”“没有关系啊。”虎玲兰微笑说:“在我家乡,刀也就是剑。”“本来是‘破门五剑’的,因为我们五个里面有四个都是剑士!不过既然和尚你也来了帮忙,才姑且让你凑进去,应该多谢我啊!”童静故意气圆性说:“而且,‘剑’比较好听嘛!”荆裂看着旗帜,那“破门”二字,对一般人来说好像不太吉利,但他天生就离经叛道,也不信邪,这么豁出去一无牵挂的形容,正合他的心意。 他跟燕横对望了一眼,回想当天联袂下青城山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人;现在六个同伴齐聚,还能为这般有意思的一战生死与共,实在快意。他们不禁相视而笑。 六人虽然好像嬉闹成一团,但其实看见这四个在风中飘动的大字时,心里都顿生豪气。他们确是离开了家园或门派的孤客;如今在这名号之下,紧紧连结在一起,身心溢满了同伴互相扶持的温暖感。 ——你的生命里还有其他东西。 荆裂回想梦中师叔的话,默默朝着那旗帜点头。 “王大人,你看这旗帜怎么样?”童静问王守仁:“我……没有做多余的事情吧?”王守仁瞧瞧关王庙四周的庐陵百姓,他们也都正在仰望这面旗帜。 那神情仿佛看见了希望。 “童小姐,干得好。”王守仁笑着回答。 “每时每刻都有人要死。我们准备随时出发。”荆裂收起笑容说,立时又把众人带回严苛的现实。空地上的气氛回复先前的凝重。 荆裂从黄璇手上取回船桨。 “王大人,今次作战的策略,全靠你了。我们都是你调度的棋子。”王守仁那双包含智慧与气魄的眼睛,与荆裂对视。 “我看见荆侠士刚才所画的地形图,已经想出几个方略。”他说:“一城生死,就在此一战。”“不管王大人决定了什么战策……”荆裂说着,与五个同伴在“破门六剑”的大旗底下并排而立,一齐朝王守仁躬身。 “请把当中最危险的使命,交给我们。” 第八章 大旗 王守仁习惯黎明即起,梳洗和穿戴了整齐衣冠后,就在房间闭目静坐养气。 不管是处理官务、传授讲学、读书和思考学理,都必需有充足的精神。王守仁思想虽不拘泥,做事处世随心性而行,但对自己绝对严谨。 清早的阳光已从窗外照进,映在他瘦脸上。那五官平凡但镇定如坚岩的容貌,泛着一股凛然不可犯的充盈正气。 他睁开眼来,站起整一整衣衫,往腰间挂上长剑,也就推开房门出外去。 年轻的门生黄璇早等候在门外,恭敬地行礼:“先生早安。”王守仁微笑,带着黄璇往这借住房屋的大门走去。在走廊上,黄璇瞧着老师的背影,每一天早上他看见恩师这仪表姿态,都不禁心里庆幸。 ——得以跟随一个这样的老师,不枉此生。 “你很有精神啊。”王守仁这时说。 黄璇答句:“是!”不免得意地把一把佩剑。他彻夜与其他五名同窗都在轮流指挥县民防守,只小睡了一个多时辰,但毕竟年纪仍轻、脸上未有倦容。 这一趟跟着先生到来庐陵,竟有这番遭遇,黄璇感到就如投身千军万马的战事中,一颗年少的心灵很是兴奋,就连前一夜面对魔头波龙术王的恐惧都忘却了。 王守仁虽没有教过这些弟子兵书战法,但平时悉心开导之下,他们已训练出条理清晰的心思,王守仁下达讲解的防守之策,六人一点即通,并懂得如何向县民传达。假如没有他们,要靠王守仁一个在城里四处奔走,守城的准备恐怕到现在还没有完成。 这正是王守仁理想中的“士”:一理贯通,万物之理皆可明了。 “先生要先吃个早点吗?”黄璇问。 “先在城里走一圈再说。”王守仁想再视察一遍,也好看看还有什么良策可以想出来。 他们走了两个城门的防守点之后,正准备朝西门而去,在街上却见有四人匆匆迎面奔来。 “王大人,找到你太好了!”其中两人带着武器,是负责守城的保甲,既高兴又有点紧张地带着另两人前来。 只见那两人农民打扮,一身衣衫都已被汗湿,看来跑过不少路。其中一人比较高瘦,仍戴着草笠遮住脸容。 那没戴帽的农民先说话:“小的是西面罗门村人,名唤罗贵,带来了这位……兄弟……”说着就指一指身旁那人。 那人取下草笠,露出一张年轻的脏脸,恭敬地拱手垂头:“王大人,认得小人吗?”王守仁一见,双眼亮了起来。这人正是昨天被燕横的“虎辟”脱光了衣服那个唐拔,孟七河的亲信部下。 “小人与二十几个兄弟,昨晚已乘夜到达城西那村子,先行探路和张罗准备。我们孟头领与全体伙伴,这天午时前陆续也会到来。”王守仁听见唐拔这话,胸膛间升起一股热力来,正要开口答谢,唐拔却止住了他。 “孟头领着我传话说,王大人千万别要感谢。他说:‘是我有负对王大人的承诺在先,王大人竟然不舍弃我。这恩德怎么还也还不完。’”唐拔说时紧捏双拳,眼眶已然红了:“‘应王大人的呼召,这一次,我们要重新活得像个男人!’”王守仁知道这时不用再多说什么,只是用力拍一拍唐拔的肩膀:“我期待再跟他见面。”旁边的黄璇知道,这年轻小子就是老师提过那伙山贼。他们竟真的受到王守仁的感召,赶来庐陵拼上性命!黄璇身为他的弟子,更感无比自豪。 唐拔又向王守仁解释:孟七河那一百人分开小批到来,并且不直接入城,是顾虑到县城可能有敌人的探子暗中监视,最好还是让对方尽量低估这边的实力。罗门村只在县城西面三里多外,随时能够发动支援;万一敌人来攻城,他们更可从旁突击,里应外合。 孟七河心思如此慎密,王守仁心里不免嘉许。 ——当初劝他去应武科从军,果然没有看错。 那个农民罗贵听了王守仁和唐拔的对答,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真是王大人的朋友……昨晚吓煞我们一村子的人了,这么一伙凶巴巴的汉子,突然就入了村,还说要借我们地方住……”王守仁他们听了都大笑起来。 唐拔这时说:“小人得先回去,为其他兄弟到来作准备。我们另派了两人在城外察看,如果有什么危急事情,请在西门上面的城墙生一堆烟火,他们看见就会通知我们。”他说完再朝王守仁敬个礼,戴上草笠,跟着罗贵往来路走去。 一天之内就增加了一百人的战力,更是一群惯于刀口求存、活在山野间的强悍汉子,并且多了孟七河这个八卦门好手,王守仁脸上洋溢兴奋之色。 ——更让人高兴的是:我没有信错这个人! “快去将这好消息告知荆侠士……不,他正在休息,还是先去找燕少侠,他知道了一定很高兴……”王守仁正在吩咐黄璇,这时却听到一阵极急密的敲钟声。 是敌袭的信号! “在南门那头!”黄璇惊呼。 “你快赶上去叫住唐拔那两人,吩咐他们先别出城,以免给敌人发现!”王守仁向他下令,自己则带着两名保甲朝南奔去。 王守仁走这街道,正好路过“富昌客栈”,只见虎玲兰的高大身影从大门跃出,背上带着野太刀,腰悬箭囊,手提长弓,向王守仁一点头,一起也往南门走去。 他们到了城门,看见门后那些防御用的竹排,窄道两边都满布紧张的县民,一个个神色惊慌地拿着武器和投掷用的石块。城门上方墙头亦是排满了人。 “不用慌!”王守仁大呼:“只要按着我跟各位侠士的指令去做,绝对不会给他们攻破!”虎玲兰和王守仁一前一后登上墙头去。王守仁留意到,这位东瀛女侠的步姿还是很不自然,看来是忍着尖锐的痛楚奔跑,那腰肢用了许多层布条紧紧包裹着。 上了城门顶,只见圆性和王守仁的门生朱衡正在向东南远处眺望。他们今天一起负责守备这道南门。 ——燕横、练飞虹和童静则仍留守东面与北面的城门。他们此刻亦已听见信号,并进入备战状态,密切注视其他方位是否也有敌人袭来。 王守仁站在圆性身边,也朝东南面看过去,只见远处大道上扬起来一股烟尘,绝对是马队。 “可是看来太少了。”圆性说。 “也许只是声东击西。”王守仁点头同意:“朱衡,叫下面的人备马,随时让圆性大师和岛津女侠赶去别的方向支援。”“我不会骑马。”圆性搔搔光头,朝王守仁笑了笑:“不过倒跑得很快。”王守仁瞧瞧圆性。昨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他也没什么机会跟这位少林和尚谈话,但只见了几面已经感到,圆性跟荆裂他们都是一般豪迈的性情中人。 圆性其实不大清楚,身边这位姓王的大官是什么人。他只知道:既然荆裂他们能信任他,我也能信任他。 “大师跟荆裂侠士他们是如何认识的?”王守仁眼睛仍盯着远方的马队,同时好奇地问。 圆性搔了搔胡渣子:“大概是因缘吧?我太师叔是这么教我的。”王守仁微笑点头:“对。是缘份。”那马队接近了,看得出只有七、八骑,晨光映出那一件件飘扬的五色怪袍,是术王众没错。其中一人更举着一面旗帜,上面有用人血涂画的物移教红色符文。 在城门顶上,虎玲兰掏出一根布带来,将长弓的把柄跟左手绕圈缠紧,自箭囊掏出一枚长长的乌羽箭。 墙上防守的保甲和县民全都躲在突出的垛子后面,偷眼看远方的来敌。他们这里大概有五十人,远比对方多出数倍,可是心里始终对于肆虐已久的术王众甚是恐惧,不少人的腿都在发抖。 “王大人也请站在垛子后。”其中一个保甲急忙说:“那些妖贼,我听说他们的箭矢暗器很厉害……”王守仁却毫无惧色地站在原位。他知道,要减除县民的恐惧,唯有自己走在最前。 那八骑到了城门外四、五十丈就停下来,只有一骑继续缓缓踱步走近,直到约二十丈处才止步。 这名术王弟子年纪较长,看去样子已经四十出头,面相很是古怪,一双眼睛一大一小,嘴巴歪斜,露出两排不整齐的黄黑牙齿。 ——他这副歪脸,是有次服物移教的药物过了量,令脸庞一边肌肉紧缩所致,没死掉已是幸运。 “城里的人听着!”这术王弟子朝城门上高叫,那声音响亮得很,一张歪嘴咬字还是十分清晰:“我来是为波龙术王猊下传话的!”城上众人听见只是使者,却没有半点松懈。他们都深知波龙术王如何邪恶狡诈。 “猊下圣言:你们这干不知来历的家伙,胆敢冒犯教威,损我弟子,盗我马匹!猊下与众弟子如今坐镇青原山‘清莲寺’里,等候你等众人上山,献出头颅来!”王守仁听了很是意外。他跟荆裂一直都在思量,要怎么把战场转移去对方的本阵,以免敌人毒物危害县城百姓。怎料现在对方竟主动邀请他们进攻。 圆性却哈哈大笑:“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呀?你们没有腿脚吗?自己不会过来?”他心里也希望反守为攻,故意这样说,是避免被对方看出已方的意欲。 “你们当然可以不来。”那张歪嘴狞笑着说:“不过我们昨夜已经到过青原山以东的泗塘村,将那村子里四百一十三口人都赶上了‘清莲寺’旁边空地。每半个时辰不见你们上山门来,我们就随意挑一个来杀。呵呵,有这么多个,你们大可等十几天才上山,到时候大概还有些剩下来。”王守仁愤怒得须发戟张,目中有如冒出火焰。 ——这干禽兽的心灵,已然被欲念吞噬,无可救药。 虎玲兰怒然搭箭拉弓,瞄准了那术王弟子的眉心! “别乱来!”那术王弟子伸出手掌挡在脸前:“我们这八人,要是有任何一个回不了去,或是回去时身上少了一点点东西,术王猊下在午时后就会先处决一百人!”虎玲兰挟着箭尾的手在发抖。最后她还是慢慢将弓垂下来。 圆性也是愤怒得胸膛起伏。他自小出家,不懂世情,但自从下山之后,一次又一次遇上更歹毒阴险的恶行,蓦然教他想起从前在少林寺里,师长们向他讲过的佛法。 ——要渡众生,果真是千难万难。 城垛后有人发出悲鸣。原来其中一个县民,他的妻子娘家就在泗塘村。 “我还忘了说……”那术王弟子垂下手来,又得意笑着说:“杀人是在今天黎明时分开始的。我们来这里的路程上,大概已经有三个人去了真界当‘幽奴’了……嘻嘻,你们要什么时候上来‘清莲寺’,自己打算吧!”他说完就拨转马首,与同伴策马离去。 “得马上去找荆侠士他们。”王守仁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着心头的焦急与暴怒。“必得出城了。”  ◇◇◇◇ 虎玲兰赶回“富昌客栈”,却发现荆裂那楼上房间的门早已开着。 “荆侠士在警号响了不久后就醒来了。”客栈里的大夫说:“马上又大吃大喝了一顿。他在薛九牛跟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唤人把马拉来。他说要去衙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虎玲兰听了立刻出门上马,往县城衙门的方向奔去。 同时,圆性、燕横、童静、练飞虹,还有王守仁与他的六个门生,都已紧急齐聚在关王庙前那片空地上。众多保甲县民则在空地外头观望。 “我已经吩咐唐拔,马上去催促孟七河跟部众全速赶来。形势已经变了。”王守仁说时,手掌紧捏着剑柄,掌心都是汗水。 ——四百多条人命,悬于一线。 燕横和童静听到波龙术王挟持人质的事情,少年的心也都涌起热血来。每一刻过去,就意味着有更多人死去,他们恨不得现在就跨上马去青原山。 飞虹先生清楚知道他们的心情,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但老练的他平静地告诫二人:“不要焦躁。急就会乱。这正是那魔头希望我们犯的最大错误。”“会不会是计策?”朱衡在王守仁几名学生里年纪最大,思虑也最周详:“那魔头想把几位侠士都引诱过去,再来偷袭这城?”“不。”练飞虹断然回答:“他因为折了三个好手,知道主动进攻占不了便宜,就想请君入瓮,利用地形去抢回优势。到了这种时候,他眼中最重要的事情必然就是杀死我们几个。一旦我们不在,他要屠城就轻易得很,没必要先来强行攻城,消耗自己的战力。”“正好!”圆性猛力把齐眉棍拄在地上:“在他们那边决战,就不用顾忌毒物会伤及城内妇孺。而且我们几个人本来就不适合防守。进攻才是我们最拿手的事情!”童静听了不禁猛点头。她这两天一直呆在这围城里,早就失了耐性。 “没错。”王守仁捋须说:“最初我跟荆侠士也是如此想,而且我们多了一百名有侵攻之力的生力军,主动进击更有把握。可是还需要对策……”就在此时,外头的人群往两边排开来,两骑踱步而出。 当先一骑之上正是荆裂。只见他整副打扮装备都改变了:头顶一片黑巾,把辫发包束起来;脸上斜绕着一块黑色的长布条,将刀伤裹住;受伤的左肩和右膝都用皮革和铜片造的护甲紧束固定着,减少移动时生痛,又可抵受一定的冲击;肩背披着一件全黑的长披风,为的是要掩藏挂在胸前的受伤左臂;身体其余各处也都穿上或绑缚着黑布,为的是防范敌人的带毒暗器。他骑着本属梅心树那匹黑马,人与马儿仿佛一体,如非白天,会让人错觉是个极高大的黑影。 他背后挂着长长倭刀,更长的船桨则像枪矛般提在右手里;其余腰间和马鞍旁共挂着三柄不同的刀,还有梅心树的那串铁链飞刃。 荆裂刚才去衙门后的仓库,是为了翻找里面收藏的保甲用兵械,选出这些兵刃、护甲和衣饰,并由虎玲兰为他穿上。 带着刀弓的虎玲兰骑马紧随其后,一身红衣的她与荆裂成强烈对比。这一对英挺精悍的男女侠士,令县民看了都不禁赞叹。 二人前来空地下马。荆裂的步伐虽然还是一拐一拐,但因为膝盖关节用护甲固定着,走路比昨天轻松多了。 “昨天的事,还没有感谢你。”荆裂朝圆性点头:“痛楚减少了。少林果然不简单。”圆性好像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但其实心里很高兴得到荆裂的赞赏。 “不错,我们确是得到了反守为攻的契机。”荆裂向众人说:“可是你们先得知道,那‘清莲寺’的地形是怎么样,摆在面前是个如何的难关。”他把船桨交给黄璇拿着,坐在石头上,伸指于沙土地画出前夜冒死探得的“清莲寺”地势;那狭隘的山门与门后的广阔空地;寺前的溪河与“因果桥”;还有寺后三面无法通行的峭壁。 只有正面唯一的通道,却又极为易守难攻。就好像硬要将手伸入狭窄的瓶口取物一样。 荆裂讲解完了,众人都沉默下来。术王的人马虽然只剩大概一半,但守着这般地形,战力将会变成像平日的四、五倍。 ——而且不要忘了,里面还有一个可怕的波龙术王。 一次接一次,更严峻的挑战。但没有退避的理由。 最先打破沉默的人,是燕横。 “比起姚莲舟和武当派,这也不算什么。”此语一出,六人眼睛一亮,相视而笑。 尤其荆裂,再次展露出那灿烂的笑容。众人见了都宽下心来。 这时有几个妇人,抬着一卷长布走过来空地里。 “造好了吗?”童静高兴地大叫:“太好了,快把它挂起来!”那布卷展开,原来是一面用粗布缝拼而成的大旗帜。关王庙前就有根旗杆,几个县民在童静指挥下爬了上去,七手八脚将那旗帜挂上。 “是什么东西?”燕横问童静。 “是城里的妇人要送给我们的,也是为了壮壮防守的声势。那波龙术王有个这么吓人的外号,我们也不能输。”旗帜在晨风中飘动,可见上面以黑炭涂了四个歪歪斜斜的大字:  破门六剑 “是你想的?”练飞虹问,回想起昨天偷偷看见童静在沙地上写字,恍然大悟。“什么意思?”“我们几个不是失掉了门派,就是离家出走。”童静挤挤眼睛笑起来:“所以我就想到这么叫了。很贴切吧?”“为什么是‘剑’?”圆性皱起浓眉:“我又不用剑。荆裂跟岛津小姐也不用。”“没有关系啊。”虎玲兰微笑说:“在我家乡,刀也就是剑。”“本来是‘破门五剑’的,因为我们五个里面有四个都是剑士!不过既然和尚你也来了帮忙,才姑且让你凑进去,应该多谢我啊!”童静故意气圆性说:“而且,‘剑’比较好听嘛!”荆裂看着旗帜,那“破门”二字,对一般人来说好像不太吉利,但他天生就离经叛道,也不信邪,这么豁出去一无牵挂的形容,正合他的心意。 他跟燕横对望了一眼,回想当天联袂下青城山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人;现在六个同伴齐聚,还能为这般有意思的一战生死与共,实在快意。他们不禁相视而笑。 六人虽然好像嬉闹成一团,但其实看见这四个在风中飘动的大字时,心里都顿生豪气。他们确是离开了家园或门派的孤客;如今在这名号之下,紧紧连结在一起,身心溢满了同伴互相扶持的温暖感。 ——你的生命里还有其他东西。 荆裂回想梦中师叔的话,默默朝着那旗帜点头。 “王大人,你看这旗帜怎么样?”童静问王守仁:“我……没有做多余的事情吧?”王守仁瞧瞧关王庙四周的庐陵百姓,他们也都正在仰望这面旗帜。 那神情仿佛看见了希望。 “童小姐,干得好。”王守仁笑着回答。 “每时每刻都有人要死。我们准备随时出发。”荆裂收起笑容说,立时又把众人带回严苛的现实。空地上的气氛回复先前的凝重。 荆裂从黄璇手上取回船桨。 “王大人,今次作战的策略,全靠你了。我们都是你调度的棋子。”王守仁那双包含智慧与气魄的眼睛,与荆裂对视。 “我看见荆侠士刚才所画的地形图,已经想出几个方略。”他说:“一城生死,就在此一战。”“不管王大人决定了什么战策……”荆裂说着,与五个同伴在“破门六剑”的大旗底下并排而立,一齐朝王守仁躬身。 “请把当中最危险的使命,交给我们。” 后记 《武道狂之诗》写到这第八卷,以字数计算已经成为我历来写得最长的一个小说系列,超过了之前的《杀禅》。相比一些前辈名家可能不算什么,但对我个人来说却是一个颇有意思的纪念。 从前八卷《杀禅》,我花了十多年时间去构思和写作;今天的《武道狂》,从二零零八年十月到现在,同样是八本,写了两年多。这两年多,仿佛比先前十几年的写作生涯加起来都要充实。老套点形容,好像坐上了另一个档次的跑车。 回想《武道狂》面世的几个月前,零八年夏季香港书展,我连新书都没有推出,好像彻底变成了局外人,陷于职业生涯的一次低谷。 不过这也让我看清了一个事实:写小说,是我唯一能够掌握、并以之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东西。就像剑,之于剑客。 如今回忆当时的心情,好像相隔很远。这部卷八出版的时候,《武道狂之诗》的漫画版已推出了,整个多媒体的改编计划开始启动。诚实的说,确是朝着梦想踏近了一步。但同时也是新战斗的起点。 就像荆裂的师叔说:什么都还没有完成啊。 将来的成败,无人能够预知;但正因为有过以前那十几年,未来不管是大起,还是大落,我想大概还是能够以平常心面对吧?就如先前的后记已经引用过一次的说话:人生的所有事情,没有一件是没用的。 然后,努力保持平稳的步调,继续去做忠于自己的事。 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 故事里力求波澜壮阔,跌宕起伏;但故事外的笔耕人生刚好相反,保持一颗安稳平衡的心,才容易挺得过写作的持久战斗。 因此得感谢一个人。 我的太太。 在杂志里读到著名英籍印裔作家鲁西迪的访问,当人家问他有没有后悔写《魔鬼诗篇》时,他的一句回答很有意思:“Books,in the end,are not defined by the people Who don#039;t like them.”——书这种东西,说到底,还是由喜欢它的人赋予它意义的。 乔靖夫 二零一一年四月八日 后记 《武道狂之诗》写到这第八卷,以字数计算已经成为我历来写得最长的一个小说系列,超过了之前的《杀禅》。相比一些前辈名家可能不算什么,但对我个人来说却是一个颇有意思的纪念。 从前八卷《杀禅》,我花了十多年时间去构思和写作;今天的《武道狂》,从二零零八年十月到现在,同样是八本,写了两年多。这两年多,仿佛比先前十几年的写作生涯加起来都要充实。老套点形容,好像坐上了另一个档次的跑车。 回想《武道狂》面世的几个月前,零八年夏季香港书展,我连新书都没有推出,好像彻底变成了局外人,陷于职业生涯的一次低谷。 不过这也让我看清了一个事实:写小说,是我唯一能够掌握、并以之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东西。就像剑,之于剑客。 如今回忆当时的心情,好像相隔很远。这部卷八出版的时候,《武道狂之诗》的漫画版已推出了,整个多媒体的改编计划开始启动。诚实的说,确是朝着梦想踏近了一步。但同时也是新战斗的起点。 就像荆裂的师叔说:什么都还没有完成啊。 将来的成败,无人能够预知;但正因为有过以前那十几年,未来不管是大起,还是大落,我想大概还是能够以平常心面对吧?就如先前的后记已经引用过一次的说话:人生的所有事情,没有一件是没用的。 然后,努力保持平稳的步调,继续去做忠于自己的事。 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 故事里力求波澜壮阔,跌宕起伏;但故事外的笔耕人生刚好相反,保持一颗安稳平衡的心,才容易挺得过写作的持久战斗。 因此得感谢一个人。 我的太太。 在杂志里读到著名英籍印裔作家鲁西迪的访问,当人家问他有没有后悔写《魔鬼诗篇》时,他的一句回答很有意思:“Books,in the end,are not defined by the people Who don#039;t like them.”——书这种东西,说到底,还是由喜欢它的人赋予它意义的。 乔靖夫 二零一一年四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