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道狂之诗07 夜战庐陵》 第一章 波龙术王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 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论语·泰伯第八》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宏愿,四出征伐各门派。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途中巧遇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与崆峒派前掌门练飞虹,五人结成同伴,一起踏上武道修练和江湖历险的旅程。 西安大战之后,武当掌门姚莲舟立下五年“不战之约”,荆裂等五人只得继续游历练武,为寻找著名磨刀师寒石子远赴江西庐陵。甫入江西省境,就得南昌宁王府参谋李君元接待,游说他们加盟王府,背后似有不简单的政治图谋;南下途中又喜与少林寺武僧圆性重逢,并相约在庐陵再聚。 荆裂等人到达庐陵县城,发现当地民不聊生,白天犹如鬼域,转眼即遇上大队凶狠马贼来犯,对方竟自称为“武当派波龙术王”座下弟子。双方展开恶斗,五人各展神技杀贼,两名术王头目为求脱身,不惜牺牲部众大放剧毒,城内一时尸横遍地。 荆裂与燕横于城郊穷追两名恶徒不果,却又碰上另一支前赴庐陵的人马,为首者正是赫赫有名的当代大儒“阳明先生”王守仁…… ================= 距此千年前的汉朝,道教天师张道陵敕封天下名山三百六十五座,其中一座正是位处当今庐陵县城东南之外的青原山。 青原山胜景殊异,处处皆是幽溪飞泉,奇峰险峡,灵气逼人,自唐朝开始已为佛家重镇,其中最气派恢宏的“净居寺”,更为江西第一名刹。 这刻正有两条身影,于青原山北麓的路上急登。 二人身穿层层五色杂布怪袍,随身长剑随着奔跑而摇晃,鞘尾不时敲在山路石阶之上,发出的声响在山林间回荡。 他们所走的并非登往“净居寺”之路,而是往山上另一座佛寺。此寺规模远较“净居寺”为小,所处之地势甚为险要,隐于山峡之间深处,只得这西面一条狭道能够通往。山路两旁与四周山谷尽是参天古木,在这午间时分仍是幽阴一片,再加山雾围绕,别有一股空灵神秘的气氛。 这两个波龙术王座下头领,刚在庐陵县城逃过荆裂等人的追击,先前极恶的气势早丢了大半,跑时姿态颇如丧家之犬。 “等……等一等!”那年轻的白脸男韩思道停下来,倒在石阶上坐下。 为了逃避追击,他们放弃了马儿,到此已走了好几里路。韩思道喘着气,脸色比原来还要苍白,好像生病一样。 一脸黄须的鄂儿罕停下来,那双死鱼般的眼睛冷冷俯视着同伴。鄂儿罕呼吸只略为急促,体力明显比年轻他十多年的韩思道还要好。 韩思道在五色袍子的众多口袋之间翻找,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是一小堆白色药末,正是先前在庐陵县城的比斗中,他用以暗算燕横的“仿仙散”。 韩思道伸出特别留长的左手尾指甲,挑了一点白末伸到鼻底,深深将“仿仙散”吸进去,随即闭起眼睛,身子猛抖了几抖,脸上才恢复些许血色。 鄂儿罕趁着这时,整理一下插在腰间那双古剑——是两年前他率领术王部众,残酷围杀一名长沙府湘龙派剑侠夺来的。 “早劝你,别吃那么多。再这样下去,身体都搞垮了。”鄂儿罕摇摇头叹气。 韩思道眯着一双阴险的细眼,表情甚享受那“仿仙散”,只是不屑地一笑:“术王也没有管我,你凭什么?”他冷哼一声,抹抹流下的鼻水,又说:“你还不是给敌人一刀劈了下马么?”鄂儿罕那双无生命般的眼睛,刹那透出杀意,双手握住两腰的剑柄。 韩思道悚然弹起身子戒备,带点心虚地说:“还有气力的话,不如先想想怎样向术王请罪吧!”韩思道握住剑柄的手心正在冒汗——他深知鄂儿罕远比自己强。 一听到对方这句话,想到在县城折损了五十个术王弟子之多,鄂儿罕带有西域血统的深刻脸孔一震,杀性顿被恐惧压了下来。他眼睛回复没有生气的模样,双手放开剑柄。 “别以为我是‘正护旗’,你这当副的就可以把事情都推到我头上来。”鄂儿罕说着迈开脚步,继续登上山路石阶。“别忘了,那‘云磷杀’,是你亲手撒的。”两人深入山峡,林间的空气好像越来越沉重。路旁树干上,到处有用钉子吊挂的小物,有的是刻着符文的竹牌,有的是写着咒语的布条,也有人形或鸟兽状的粗糙木雕,似乎都是施法下咒用的物事,四周气氛更显得诡异。 终于到达一座山门,门顶上本来刻着的“清莲禅寺”四个大字早就被人挖掉,两条门柱上的木刻对联也被刀斧削去,改挂上一对写满弯曲符文、已因雨打褪色的赤红幡旗。 过了山门后,“清莲寺”已然在望。两层高的殿宇半隐在山峡深处,乍看竟有点像山寨要塞,寺后三面都是峭壁,前方横着一条溪流,只有一条木桥可渡。 本应予人安详与庄严感觉的佛寺,不知何故却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氛。 过了那“因果桥”之后,是寺门前一片空地,此刻甚为冷清。 空地旁边搁着一物,骤眼还错觉是地藏菩萨石像,细看才知竟是一具僧人尸身,成打坐圆寂之姿,身上皮肉和袈裟已因山雾湿气而腐烂,露出灰色的骨头来,虫儿在空洞的眼眶间钻进钻出。 ——正是“清莲寺”原有的住持师父觉恩和尚。 “清莲寺”正门顶上牌匾已经不知丢到哪儿去。只见不管寺门、柱子和墙壁,全部密密麻麻绘满了咒文和贴满纸符,所用的都是鲜艳如血的红漆。那咒语的笔触急激潦草,漆迹散乱,似乎书写之人,正处于某种狂喜或失常状态之中。 如海的血红咒文,仿佛把整座佛寺都淹没、吞噬了。 鄂儿罕和韩思道在寺门前停下来,互相看了一眼。韩思道伸手凝在半空,犹疑着要不要推门。鄂儿罕不安地抓着黄须,神色沉重。 无法压抑的恐惧。 他们害怕,当然不是因为这一切阴森可怖的景貌。 而是在失去如此多人马之后,要进去面对寺里那个人。 ——一个你每次看见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呼吸多少口气的人。 ◇◇◇◇ 山洞的深处难分日夜,但两边石壁上却插满了十来个火把,将洞内照得有如恒常白昼。 火焰再加上凝重不动的空气,令洞里异常闷热。一个男人精赤着身子,正在埋头苦干。 要不是头发和胡须都已花白,他定然让人错觉是个年轻人,那裸露的胸背肌肉结实得有如钢条,肌理深刻分明。老人左右两边身子,粗细颇不对称,身体有些部分异样地发达。这身肌肉形态,显然是因为长期做某种单调的操作劳动而产生。 在老人跟前的地上,整齐排列了一行三十多件石头,各有不同颜色和纹理,都不是这山洞自有之物。 ——要是行家摸到这些石头,更可分辨得出每块的石质,不论粗细软硬皆有分别。 老人手里正拿着其中一块石头,沾了沾木桶里的水,压到一柄单刀的刃面上,以极精确的角度,一下一下地运劲磨着。 每磨一阵子,老人就将刀抽起来,刃尖对准石壁的火光,闭着一只眼睛细细检视,一会儿后又再继续磨刀。 老人极之专注,一直都保持着半跪地上的姿势,完全忘记了腿酸。只见他两腿脚腕处都被铁镣锁着,锁链连到了山洞石壁。 他始终专心地在磨刀,仿佛完全无视如家畜般被锁禁的现实。 在他眼里和心里,就只余下那刀刃的线条。 老人换到第五块磨刀石时,一个黑影在洞壁出现。 影子一动不动,似乎一直在观看老人磨刀。老人再换下一块石头时,才察觉影子的存在。他停下来。 “这柄刀子好吗?”影子说。声音因为洞壁的回响变得模糊。 “不错。”老人抹抹额上的汗,将石头放下,举起单刀从各个角度视察:“材质和铸工都属中上。平衡也好。只有几处瑕疵。”他指一指刀刃中段:“其中这里是个弱处,要是碰上重兵器或者铁甲,会有折断之险。但还不算严重。”老人垂下刀,叹了口气又说:“不过比起你的剑,还差得多。”那影子耸耸肩。“差在哪儿?”老人一想到那柄剑,收紧了脸容,闭目不语。 大半年前被抓到这里时,老人本来决心,死也不会为这些人磨刀剑——正是因为自己,这伙比盗贼还要可怕的家伙才会给引到庐陵来。 ——是我害了这地方的人……可是当这影子的主人将佩剑递到他面前时,老人忍耐不住了。那清冷的钢铁,是他生命的意义。眼看着好剑而不拿起磨石,等于要他拒绝当自己。那比死更难受。 那柄剑,他足足用了三个月时间去磨。 老人还没有回答问题。那个高大而光头的影子在等着。 “是‘气’。” “剑气?”影子笑了:“我不相信有这回事。”“只是我的叫法而已。你唤它什么都可以。”老人说:“总之是不容易看得见的东西。”  “从何而来?” “最初是从铸炼师的心。他在冶铸时,心里想着要诞生怎样的刀剑,那念头就必然会贯注在钢铁里。”老人伸出手指,抚摸那刀子的刃口。虽然还没有完全磨好,这刀刃已极锋利,但他指头轻轻滑过,丝毫无损,只因具有极细致敏锐的触感。 “然后就是用刀剑的人,日积月累的意念,同样会加持在兵刃之上,改变它的气貌。”老人沉默一轮,又补充:“当然,杀的人多,这意念就更强烈。”  影子微微点头同意。 老人当天第一眼看见这影子主人的佩剑,就看出死在剑下的人绝不少。整柄剑隐隐散着一股邪气。 可是那剑本身铸炼的形貌,又显现出一种极单纯而真诚的追求,纯粹有如冰雪。 老人知道这股精纯的锐感从何而来——他一眼就从造型分辨出,是武当剑。 正是这两种极端的结合,深深吸引着老人,无法抑止为它磨拭的冲动。 ——透过剑,他更深刻感受到主人的可怕。 影子听了老人的解释,很是满意。 “你有什么缺的吗?随便开口。吃喝什么的,或者要女人都可以。还是要我找个活人给你试刀?”老人摇头拒绝。为这种人磨剑他已经深感罪疚。如此在山洞里如苦行般劳动,也有点自我惩罚的意味。 ——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这人得意的玩具,到死都不会再自由。 那影子转身,缓缓往洞口退去了。 老人这时却又开口:“有件事情我一直没说。”  “是什么?” “那柄剑。”老人知道可能会被杀,但他无法按捺:“我感受得出来。你不是它真正的主人吧?”  影子的背项抖了一下。 “是的。”沉默良久后,那影子点头承认:“我是为了一个最尊敬的人保管着。”“难怪。”老人果敢地说:“即使是你,还没有足够驾驭那柄剑的度量。”他说完后闭起眼,已经有脑袋随时掉下的准备。 那影子却似乎未有动怒,只是沉默站了一阵子,才从洞壁上消失。 老人微微有阵胜利的快感,拿起石头,又再埋头磨起刀来。 ◇◇◇◇ 一尊被砍掉了头颅的佛像。在灯火烛光掩映之下,更形凄惨。 佛堂内四处的供桌杯盘狼藉,都是大盘吃不完的肉食,还有十几种酒。桌子之间还散着许多丹药丸子。 一只满是青黑纹身的修长手掌,拈起一条鸡腿,放到红润的嘴唇之间啮咬。 是个看来年约三十的女人,身材颇是高大。她穿着跟鄂儿罕等人同模样的五色杂布袍,不同的是各处收束得甚贴身,尽显丰胸细腰的曲线,左边更从肩头就开了口,露出一整条臂胳,从肩到手背都纹满了咒文刺青。 女人尖瘦的脸充满媚惑力,长长的眼睛很美丽,却透着一种肉食动物的残忍。肤色雪白中带着丝丝不健康的感觉。 她后腰处横带着一柄大刀,看不见刀刃形貌,但那皮革刀鞘非常宽阔;柄首处挂着一绺红缨,细看原来乃是人发所造,鲜血所染。 女人吃完鸡腿,随手就把骨头抛去,露出兔子般的大板门牙笑了,眼睛盯着站在佛堂里的鄂儿罕和韩思道。 “五十人,全丢了?”她冷笑:“还有五十匹马!你道那值多少钱?哼,你们这次完了。”鄂儿罕如常地木无表情,但头巾已经被额头汗水湿透了。韩思道则恨恨地盯着这幸灾乐祸的女人,切齿说:“婆娘,这儿不到你来说话……”可是声音明显比平时小了。 韩思道虽然狠辣心毒,但这女人可半点不怕他,半掩樱唇呵呵笑着,头上串着宝珠的金钗在乱颤。 ——她当然不怕。纵横荆、湘之间的女剧盗霍瑶花第一次杀人成名时,这小子还在尿床。 佛堂一角阴暗处,另一条身影则一动不动地站着。 是个身材魁壮的中年男子,脸上交错好几处伤疤,尤其右边额头切至眼角那一条最让人惊心,这一记创伤几乎就废掉他右眼。那盖着疤痕的眼皮低垂着,令人错觉他好像没有睡醒,但底下瞳仁锐光四射。 这男人并未穿五色彩衣,而是一身黑色衣袍。腰带处挂着一双又弯又尖、形状如兽牙的短刃,柄头有铁环,上面连着一根长长链子,围绕在腰身。 黑衣男人一直倚在角落不语,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 霍瑶花在桌上的杯盘之间找到一堆丹丸,捡起两颗来,就像孩子吃糖果般抛进嘴里,再喝一口酒吞服。她脸颊顿时现出红晕,眉目间有一股野性的亢奋,掀开了五色袍子的下摆,把一边雪白撩人的大腿架在椅上,不怀好意地继续瞧着鄂儿罕和韩思道,似在等着看好戏。 鄂儿罕两人正自焦躁惶惑之时,那个人已经在佛堂出现了。 通常一个身材这么高大的人,行动总会欠了点灵活,无论走到哪儿都很容易让人察觉;可是当众人看见那硕大而光秃秃的头颅时,他已经位于佛堂中央,站在那无头佛像的底下。要不是后堂门帘在摇晃,人们会以为他是用什么妖法平空现身。 波龙术王比室内任何一人都要高了一个头以上。但他散发那股压迫感,并不完全来自身高。 他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俯视鄂儿罕和韩思道,眼神完全不像看着与自己平等的同类。 鄂儿罕无法直视术王,淌汗的脸垂得低低。韩思道则一直瞧着术王五色袍子的宽阔衣袖,害怕那异常长大的手掌随时出现。 ——假如今天就得死,至少让我看清楚你怎样杀我……“你们……”波龙术王的外表怪异,声音却出奇地温柔好听:“……带去的‘旗队’,全部失去了?”鄂儿罕张开嘴巴试图回答,却好像有刀片哽在喉间无法出声。努力一阵子后他放弃了,只用力点点头。 波龙术王走到霍瑶花身边,伸出大手掌抚摸她的头发,好像主人抚着猫儿一样。霍瑶花被术王的手触摸瞬间,一阵紧张受惊,然后颈项才放松下来。 ——虽然已经给术王这样抚摸过无数次,她仍是无法完全消除那股恐惧。 术王的大眼睛仍未离鄂儿罕两人。 “你们是为了自己活命,而牺牲我五十几个弟子的吗?”这刹那,韩思道动了一丝念头:是否要趁着术王的杀意未显现之前先拔剑? 这轻微的念头很快就消失。右手跟腰间剑柄的实际距离不过尺许,但对此刻的他来说,却是远远不可触摸之物。 但是韩思道的指头还是微微动了那么一点儿。这微细的动作,马上被站在角落的黑衣男人察觉。男人皱皱眉。 ——笨蛋。 “啪”的一声,旁边的鄂儿罕已然狠狠在韩思道脸上抽了一记耳光。韩思道右边脸马上发红肿起,嘴角破裂。但他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波龙术王却完全不以为意,长长的手指还在霍瑶花的乌发之间滑过。 “花,告诉我,五十人占了我弟子的多少?”他问着时,指头捏了捏霍瑶花右边的金耳环。 霍瑶花无法从术王那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他是否愤怒。不可知才是最大的恐怖。 “差不多是……四成。”霍瑶花谨慎地回答,想了一想,又多加一句:“另外那五十匹马,占了我们所有的大半。”后加这一句,令鄂儿罕和韩思道对这魔女更加痛恨,但脸上绝不敢表露半点。 波龙术王放开霍瑶花,把手掌拢进袍袖里,瞧着无头佛像喃喃说:“这些年里,我们好不容易招集的弟子……”然后沉默下来。 佛堂里其他四人自然也不说话。鄂儿罕二人只觉现在每一刻都比一年还难过。 良久术王才再次开口。 “你们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吗?”鄂儿罕心里在祈求:好运的话,只需要自废一边眼睛,或是一只手掌。 “马上下山,再带几个人去。”波龙术王的决定出乎他们意料:“三天之内,去杀一百五十个人,而且在首级上贴‘化物符’。我们有五十个弟子已经去了真界,得替每个人找三个‘幽奴’在那边服侍。不,还有余数。你们干脆杀够一百七十个吧。”波龙术王下这样的命令,就只像在谈一件很琐碎的事务,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是,术王猊下①!”鄂儿罕和韩思道马上答应,声音响亮得在佛堂回荡。两人带着剑飞快奔往寺门。 ‘注①:“猊下”本为佛教语,对高僧的敬称。在物移教是指“行事合乎神意的智者”。’波龙术王没看二人一眼,只随手拿起一瓶酒,浅酌了一口。 这时站在角落的黑衣男人却动容了。 “你……不是认真的吧?” 波龙术王这时第一次生起表情来,眉梢往上扬起。 “你不高兴?” “杀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有必要吗?”黑衣男人是佛堂里唯一敢跟术王四目对视的人。他只是皱着眉头,并未有动怒,与其说他反对术王的命令,不如说是对这没有意义的杀生感到无聊。 “梅师弟,你还记得当初决定跟我离开武当山时,为的是什么吗?”波龙术王面对黑衣男人的态度,明显跟对其他三个部下不一样。 黑衣男人梅心树当然记得。曾是武当精锐的他,毅然抛弃身份地位,与这“叛徒”逃离武当山,为的是追求力量——不是武当派那空虚的“武道极峰”,而是在俗世上切切实实能运用的力量。 ——现在波龙术王一句话,即判定了百多人生死,这不正是那种力量的体现吗? 梅心树沉默同意。 波龙术王这时却闪身,一把擒住了霍瑶花的左手掌,那身法出手之快令她目眩。 术王把她的手掌伸向自己齿间,咬破了无名指头皮肤。霍瑶花强忍着痛不发一声。 术王用那指头流出的血,点在自己眉心处,这才放开了霍瑶花的手,然后合什高声念着咒文。 ——这是物移教的“安魂经”,以抚慰五十个已渡真界的术王弟子死魂魄。 霍瑶花吮着流血的指头,瞧着闭目念经的术王。只见他脸上各处肌肉紧皱着,神态确是异常虔诚。 霍瑶花心里在疑惑着。她已经跟随波龙术王三年多,可是到今天仍不清楚:波龙术王是真的虔信物移教吗? 就像今天,下令屠杀百多人作“幽奴”,的确合于物移教的残酷习俗;但术王决定这样做,真的只是对教义深信不移吗?②还是折损了大批部众之后,要用恐怖手段维持自己的绝对威严?是诚实的疯狂?或只是权术的计算?……‘注②:关于物移教义,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五》。’只见正在念咒的波龙术王,竟激动得流下眼泪来,那哀伤完全不似虚假。 ——这迷雾,正是波龙术王最令人畏惧之处。 波龙术王念诵完后,用衣袖拭去眼泪,然后再次抚摸霍瑶花的头发。 “花,不用妒忌。你去了真界,我也一样替你念经,还会为你找几个最壮的男‘幽奴’。”霍瑶花表情感激地点点头。她心里可对死后什么“真界”没有兴趣,也半点儿不相信。不过物移教主张在现世求取最大的愉悦,不顾一切地满足所有欲望,这方面她倒是非常认同,也是她一直甘心跟随术王的理由。 “那两个家伙,折了这么多弟子,术王猊下不惩罚他们吗?”霍瑶花略显不满。 “思道那小子不说,但鄂儿罕的信念很深。”术王说:“如非必要,他不会随便牺牲信众弟子。情势必定十分危险,是强敌。”另一边的梅心树点点头。他深知鄂儿罕的武功份量,那“太极双剑”虽不成熟,但要是一般武林人物,绝非他双剑对手。 “我要进去更衣。”波龙术王这时又说:“梅师弟,你去点山脚的弟子上来,守着这儿。”“术王猊下……你要下山?”霍瑶花大奇。 “去县城。”波龙术王诡异地微笑:“对方今天以为杀败了我们,必然自满,心情也放松。今夜是回头反杀一仗的最好时机。”“能够令我两条猎犬夹着尾巴逃跑的敌人,我当然要亲自去看一眼。”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五 物移教,全称“大欢喜物移归神教”,确实起缘历史并无记载,相信是元朝时传入的西域诸番教,与中土道教方术及民间信仰合流形成。根据教内相传,立道教祖为一名叫“九九无上师”的人物,当是虚构假托。 物移教本来并无严密组织,元末时期乘着乱世,各地教徒曾一度大增,因而跟起义抗元的白莲教有所冲突。大明开国初期受到禁制扑灭,只有少量的忠实信徒隐居于南阳一带,行事教仪越趋诡秘;到了正统年间,物移教团在当地再兴,并结聚成武力。因教徒狠不畏死,又多奇毒秘法,地方官府也无法讨伐,直到百年后才被武当派掌门“铁青子”公孙清率弟子一举消灭。 根据物移教义的宇宙观,众人生存并肉眼可见的世间称为“现界”,只是一片暂时寄居之地;“现界”的上下四方外头,被没有止尽的“真界”团团包围,那是神明和众生魂魄的永恒居所,方是真实的存在。 在“真界”游荡的魂魄,积累了对享乐肉欲的向往,即会凝之为物,成了在“现界”出生的凡人;凡人命终后肉体消灭,又化作魂魄返回“真界”,轮回不息。因此人在世时,死亡并不足畏,残害肉体亦不足惜。 物移教徒相信,这轮回乃是一个修练过程,目的是最后升格为神。众生皆可成神,但路途漫长,须在“现界”努力行三大事功:供奉、修教、牺牲。供奉是向神明奉献,包括杀人作祭礼;修教是以各种方式壮大教团,宣扬教威(包括研究武术药物,还有广招信徒);牺牲是自残肉体甚至性命。三大事功都是为取悦神明,换取其赐下福德眷顾。直到一天累世功德圆满,死灭后再返“真界”时即与神明同体(物移教并非多神信仰,认为神明是历来所有成神的魂魄结合为一)。同时为了加快修练,物移教徒在人间都尽力享乐,扩张欲望,好使死后魂魄快快再凝物降生。 物移教团因为要实行这种极端教义,开始研究武力,其武功路数其实颇粗浅,但教徒性情乖戾狠辣又不畏死伤,并有药物催谷身体机能,兼且经常下毒和使用机关暗器,战力大增。物移教精研有数百种药物,源起于中土炼丹方术和西域传来的炼金术,其研究方法极残酷,包括掳劫孩童作“试药童子”,及迫使孕妇服药以产生特异体质的胎儿等。 第二章 阳明先生 荆裂与燕横,跟童静、虎玲兰、练飞虹等三骑在郊外重新会合,五匹马并行于官道之上,正折返回庐陵县城。 经过先前在城里与术王部众的凶险恶斗,紧接又进行急激的追捕,五人都消耗了不少体力。此刻心情放松下来,身体的疲倦感渐现,因此五骑都放慢行走。 未能追到那两个逃逸的恶人,他们心里都很不忿,途上没有心情交谈。就连最多说话的童静,此刻亦沉默下来。 之前的战斗,童静几乎就中了波龙术王弟子的机簧袖箭,箭上更淬了剧毒。对方明明武功不如自己,却险被其所害——一想及此,童静又惊又愤怒,对这等暗算手段深痛恶绝。 她看看就在旁边策骑的练飞虹。他已经是第二次用飞刀救了她。回想刚才练飞虹大展崆峒“八大绝”时那股无匹威势,童静顿时对这个举止古怪的老头改观,多添了几分敬意。 “谢谢你。”童静很小声地向练飞虹道谢。 飞虹先生第一次得童静好言相向,心里其实甚是兴奋,但此际却只微笑点点头。只见他脸容有些皱紧,眼睛不如平日有神,表情似颇疲倦。 荆裂也留意到练飞虹这模样,想到这位崆峒前掌门刚才连环击杀八人,接着又带头策马追踪敌首,体力实在消耗不少。毕竟练飞虹已经六十出头,之前他自己也承认因为年纪而日渐退步,看来最大的弱点正是在气力上不能久战。 练飞虹毕竟久住关西,自小在马背上驰骋,虽然疲累,骑马仍非常轻松。他连缰绳也不拿,趁这时候拿出腰带上的铁扇,抹拭杀敌后沾上的血渍。 另一边的岛津虎玲兰也一样,用纸擦拭野太刀——之前她斩杀了五人,刀刃上沾的鲜血也半点不少。她将抹过刀的纸抛掉,那染红的纸随风在道上飘去。 虎玲兰把长刀归还挂在鞍旁的刀鞘,顺道回后看看后面,向同伴说:“你们看看。”只见后面那辆只有一匹瘦马拉动的车子,正缓缓跟随在荆裂后头几十步之外。六个随行的儒生带剑策骑,前后左右密切拱卫着马车。 六人时刻都紧盯着前方荆裂等人,目中不无警戒神色,左手更不时按在腰间佩剑上。车子一直与五骑保持着距离。 “真是的……”童静失笑:“要是真的动手,我一个人都杀光他们啦!这些书呆子,真不晓得他们想什么……”“不要乱说。”燕横驳斥她。 这些书生也许确学过几套剑法,但如此按剑戒备的姿态,看在货真价实的武术行家眼里,确实是有些好笑;然而燕横也没有忘记,先前在郊道之上,这六个儒生守卫马车的时候,显露出一股毫不畏死的眼神与气势。那绝对不是强装出来的。 他们都称呼马车里的人为“先生”。 ——能够教出这样的门生,这“先生”又是个怎样的人? 庐陵城门已在望。这时荆裂他们看见,城门前聚集着很大群人,骤看怕不上百。先前整个县城还像鬼域一样,此刻却是如此闹哄。 那群人远远看见荆裂等人马回来了,顿时激烈骚动起来,手舞足蹈地大声疾呼。距离仍远,听不清楚他们在叫什么。 “难道……敌人的后援再次攻进城来?”练飞虹一说,其他四人也都互望一眼,马上进入战斗戒备。 五骑同时拔出刀剑,在下午的太阳底下反射白芒。二十只马蹄一起加速,泥土飞扬,迎着城门方向疾奔过去。 只见聚在门外的人群,全部是普通百姓,男女老小都有,荆裂五骑在他们前头急急止住了。 “发生什么事?”燕横急忙问:“贼人又再杀来吗?”那百余人一起朝着五人跪下。 “太好了!几位侠士回来了!”其中有个县民流泪高呼。 另外一人像哀哭般说:“我们还怕几位就这样走掉,我们庐陵可就惨了!”其他百姓也都高兴交谈,无不为荆裂等人回来而庆幸。 燕横缓缓收起“静物剑”。他联想起从前那天在灌县“五里望亭”试剑,两百人向他投以崇敬目光的情景。 他跃下马鞍向众人说:“都起来!不要跪!”说着还亲手将一个年老县民扶起。 荆裂、虎玲兰跟练飞虹各自将刀收回鞘里。他们却只冷冷扫视这些百姓,神情凝重,不发一言。 “哼,你以为他们真的感谢我们吗?”童静从马鞍上伸出“静物左剑”,指向人群:“他们不过害怕,这笔血账要算到自己头上罢了!”“静!不许你这么说!”燕横皱眉斥责她。 “我不过说实话啦!”童静挥一挥剑,说得更大声:“你忘记挂在旗杆上那两条尸体吗?他们不也是为这县城出头吗?这些人却任由尸体挂着,谁都不敢拿下来!”众县民一听极是惭愧,红着脸垂下头来。 燕横想到那两具“赣南七侠”的凄惨干尸,知道童静半点没错,再也说不出话来。 城门前双方一时都静了下来。众多县民此际连直视荆裂五人都不敢,更何况说话。 后面那辆马车,这时才在六骑儒生陪同下赶到来。人群看见这么一辆寒酸的车子,还有那几个虽带着剑但文质彬彬的儒士,心里甚是奇怪,悄悄交头接耳起来,猜想到底是什么人。 “呼,坐车子也真累人。” 车厢的门帘拨开来。高瘦的王守仁低着头扶着冠从车里跨出,朝天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王县令?” 人群里响起叫声。许多双不敢置信的眼睛瞪大了,全瞧向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儒者。 “真……真的是王大人!”县民之间好像炸开一锅沸油,百来人轰然争相呼叫。 “王大人回来了!” 他们竟没再理会燕横等,只是拥过去把王守仁包围。几个儒生吃了一惊,却已来不及制止。其中好些县民更跪拜在王守仁脚前。 “天可怜见,让王大人回来救我们庐陵县!”“我没有作梦吧?王大人回来,什么都好办了!”“原来那几位侠士,都是王大人派来的吗?”众人七嘴八舌争相叫喊,情绪很是激动。 荆裂他们看见这一幕,甚是惊奇。尤其燕横,对这位“阳明先生”就更好奇了。 “怎么啦?”练飞虹不忿气给错当作别人的部下,怪叫说:“他是活菩萨吗?”更多人因为听闻这些叫喊,从城里蜂拥而出迎接王守仁,转眼之间城门里外已经增至二、三百人,塞得城门水泄不通。 原来王守仁当年任兵部主事之时,因直言上疏得罪了权倾朝野的大奸宦刘瑾,被贬谪贵州龙场,险死还生;直至四年前刘瑾因谋反伏诛,王守仁得以结束流放生涯,获朝廷重新起用,首个任命正是来江西庐陵当县令。 王守仁此后屡次升官调任,去年被升为南京太仆寺少卿。此官职名义上虽主理马政,但实际上是有职无权的虚衔。王守仁心中不快,于是一直拖延上任,这年来抽空四出游历讲学。因为路过江西,也就顺道重回庐陵,欲察看一下故地情状。 “好了,好了。”王守仁不慌不忙地安抚县民,一面已在暗中观察人群。他留意到县民里年青力壮的只占少数,许多人衣衫颇为褴褛,已隐隐知道不妥。 六个门生声嘶力竭地呼叫了许久,才令人群冷静下来。 “我听说今天县城里死了许多人。带我去看看吧。”王守仁不徐不疾地说。 众人连声答应,也就簇拥着王大人往城门走去。 “不行!”这时一声猛呼,只见荆裂仍高坐在马鞍上,挥动闪闪寒光的倭刀,县民见了他这威势,一时都吓得呆住。 王守仁的门生也都吃一惊,以为这个穿着蛮夷之服、容貌姿态凶狠野性的怪人果然要发难了,一一握着剑柄。 其中年纪最大那个门生朱衡怒叱:“先生要入城,你这山野村夫竟敢阻挠?”说时腰间剑已拔出寸许。 “笨蛋!”另一边的练飞虹将马儿催得踢起一双前蹄,唬得众人后退。他接着怒笑:“我们是要阻止更多人送命呀!”荆裂将倭刀回鞘,冷静地说:“刚才交战之地,此际剧毒满布。想要命的,就别随便走近。”  众人这才恍然。 王守仁拱拳说:“荆侠士,我看阁下江湖经验丰富,必有处置之法。有劳。”荆裂下了马来,朝王守仁点个头:“先生不要客气。”——荆裂就连对着宁王的亲信也一样倨傲狂妄,可这位王大人,却令他不由自主礼貌起来,他自己也不知是何原因。 荆裂这就率着燕横等四人,牵着马儿入城。王守仁与群众在后跟随。 进了大街,王守仁看见沿途两旁许多丢空破败的店铺和屋子,不禁叹息摇头。 ——唉,才走了一年许,又变成这个模样……真个是人去政息……到了先前激战那小广场,只见旗杆底下横七竖八堆着数十具尸体,触目惊心。 之前被练飞虹所伤那个生还的波龙术王弟子,中了一记铁拳,仍然昏卧在地上。练飞虹上前察看他,确定他身上衣衫未沾毒粉,就将这俘虏拉出来,吩咐县民将之缚起,又为他小腿拔出飞刀止血。 荆裂看了好一会儿,向王守仁说:“这干人大都是死在毒性极烈的药粉之下,现在那边四周,不管尸体和地面也都散着毒,皮肤稍沾上,随时性命不保。”“那得如何处置?”王守仁看着堆叠的死尸,眼中泛出悲悯之色。 “先着人尽量多打水来,冲洒到死尸和地上去,以防毒粉飘散,并且把毒性冲淡。”荆裂说:“洗得差不多了,就赶快将死尸用厚布包裹,运出城去下葬,墓穴挖得越深越好。”荆裂瞧瞧那广场四周,叹息着又说:“即使如此,毒药还是会吸进土里,恐怕再过一年半载都未必完全化去。得把这地方围起来,严禁人畜接近。”王守仁这就吩咐县民去照办,更叮嘱他们要用粗布包裹双手及口鼻,以策安全。 这时荆裂绕过那广场有毒之地,回到先前激战过的饭馆,取回遗在内里的兵器。一个波龙术王弟子的尸身躺在饭桌上,荆裂从死者身上拔出鸳鸯钺镖刀,用那尸体穿着的五色衣袍抹拭血渍。 王守仁在门生和几个县民陪同下跟随进来。他看见那些打扮奇怪的尸体,不禁摇摇头:“杀敌逃生,竟要用上这样毒辣的手段,而且遗祸如此之巨,这些人显然并非一般山贼马匪。到底是什么人呢?”“我也想知道。”荆裂耸了耸肩:“我们不过比你早到一、两个时辰而已,什么都不清楚,已经跟他们打起来了。我只知道他们自称是武当派,什么波龙术王座下弟子。”“波龙术王”四字一出口,旁边几名县民都身子僵直,惶恐地瞪着眼睛。 王守仁和荆裂都留意到这表情变化,县民对这波龙术王似乎怀有极强烈的恐惧,知道事不寻常。尤其是荆裂,想起早前从城里各处冒出来那群有如活死尸的疯人,就更觉事情非常诡异。 “你们在干什么?”这时外头有人大声呼喝:“何以这许多人走出来聚集?造反吗?”只见远远一个胖子排开人群出现,身边前后带着十来个保甲与刀笔吏,不耐烦地叱喝着,县民都低头避开。 这胖子正是庐陵当任县令徐洪德,此刻虽然未穿官服,众人只听那大嗓子就认得。 徐洪德左右瞧着县民,不住斥骂:“这般多人无故聚起来生事,知否本官可治你们一条聚众作乱之罪?……”他说着走到最前头,赫见广场上的大堆死尸,一时说不出话来。 站在旁边的童静不屑冷笑一声:“呸,什么官,之前贼人入城,却不见你出头。”这话传到了徐洪德耳里,他怒然一瞪童大小姐,只见她面目甚生,看打扮是个外地来的旅人,腰上更带着长剑,一时不确定她底细,也就未敢发作。 徐洪德仔细瞧瞧那些尸体,看见大半都是穿着五色袍的波龙术王弟子,惊得退了几步,要由保甲扶住。 “这……这……这是谁干的……”他说着再次瞧向童静,还有她身边的虎玲兰、练飞虹与燕横,只见一个个都是古怪的江湖人打扮,更肆无忌惮地带着各种凶厉兵刃。 ——这……糟糕了……大祸临头了……王守仁带着门生来到徐洪德跟前。徐洪德正疑惑是什么人,身边一名保甲已经认出他来,急忙禀告。 “徐大人好。”王守仁拱手行礼。他官阶虽远高过这徐县令,但语气并无半点倨傲。施礼之际,王守仁眼睛不忘仔细打量对方。 徐洪德慌忙也叙礼。王守仁号称“阳明先生”,乃是当代大儒,自从龙场悟道并复出后,积极各处开坛讲授心性之学,学生颇众,已是甚有名气;他在官场上升迁又是甚速,徐洪德哪里没听过这大名? 王守仁升任正四品少卿之职,徐洪德不过七品县令一名,行礼时弯腰低得几乎让头碰地。王守仁轻轻扶住,徐洪德却还是不敢直视。 ——这等大人物竟突然在自己的辖地里出现,徐洪德甚是惶恐,心里想:难道有人在上面参我一本,因此特地派这王阳明来寻我的过失? 王守仁为官已久,一看徐洪德脸色就知晓他想什么,于是淡然解释:“我此行乃是赴南京就任,不过顺道来访,看望一下从前的旧识而已。”他虽已晋升南京大官,但终非这庐陵县令的直辖上级,说话仍是保持客气。 “难得王大人到本县作客,不巧却遇上土匪到来生事杀人,真是失礼……”徐洪德一边说,眼睛一边在转,心里想着如何将此事搪塞过去:“唉,王大人有所不知,庐陵一带近来又闹疫病,农田歉收,因此越来越多不法之徒聚众为贼……”“农田歉收,你倒吃得很胖。”童静在一边再次揶揄说:“你这身衣服质料很上乘啊。还有腰间这块玉佩也不小。”“大胆!”徐洪德手下一名文吏怒斥:“看你等打扮,也不是良民,竟敢对县大人无礼?”“他们……”王守仁想了一想:“……是我朋友。”童静与王守仁素不相识,王守仁却一开口就自认是朋友,平日若是有人如此攀关系,童静必然不悦;但这时她看看王守仁,却没有感到不高兴,反而隐隐觉得,被这位先生认作朋友,也是不赖的事。 那文吏一听噤声。徐洪德则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尴尬在笑。 童静说这些事情,王守仁早已察觉,只是没说破而已。王守仁相貌仪表普通,样子瘦瘦像个耕田农汉一般,常被人低估他的敏锐精明。 王守仁猜知这徐县令多半跟贼人有点关系,意欲从他口中套出口风来。但同时他又希望有人能跟县民交谈,问清楚关于那波龙术王的事情。 “荆侠士。”王守仁把握机会,回头向荆裂说:“王某先去府衙,跟徐大人谈一谈,劳烦你们帮助徐大人的下属,指挥大家清理尸首。”他又朝最年轻的一名门生黄璇说:“你也留下来帮忙。”荆裂从王守仁眼神中了解他心思:王守仁是要主动缠着这徐县令,荆裂他们就有机会向县里百姓问个究竟了。 荆裂当下向王守仁拱拱手:“这些好办。”同时嘴角微微一笑。王守仁见荆裂这笑容,两人心意相通,也报以微笑回应。 王守仁当下就牵着徐洪德的手:“大人,请。”徐洪德来不及吩咐下属监视荆裂等人,就给王守仁拉着走往县衙的方向。 燕横这时看见,在场的大群百姓,全都以极崇敬而满带希望的眼光,目送二人背影。 这目光,自然不是投给现任那位县令。 ◇◇◇◇ 整个庐陵县城,到了午后才渐渐出现生气,再不似早上荆裂等人初入城时那一片清冷死寂的模样。 城内的人越聚越多,原来不止城里居民冒了出来,也有邻近乡村的农民,风闻王守仁大人重临庐陵,都入城来打听,希望可见王大人一眼。有不少还拿着农作水果,要亲手送给大人。 荆裂五人跟那少年儒生黄璇,一起走在街道上,看见四处都有人三五成群围聚交谈。有几家茶馆更乘机开门给人聚脚。 几辆手推车在街上到来,车上盖着好几层布,正是从广场那头收集的尸体,要运出城去下葬。县民看见那些口鼻包着布的壮丁,正吃力地推着木头车接近,纷纷惶恐走避。 荆裂他们站在街道一旁,目送那几辆木头车经过,不发一言。 另一辆尸车又推来了,只见这次只覆了一层薄布,可见几个死者衣饰。童静认出来了,正是被术王部众杀死的那饭馆四人。童静走上前去,掀开布看看。 只见饭馆的老板娘卧在最上面,身上有一道惨烈的血口。她眼睛虽已给阖上,但脸容扭曲紧皱,仍然残留死前的惊惧。童静不禁掉下泪来。 推着车子的三人,其中一个是名农民打扮的少年,跟童静年纪相若。他看见这位带剑的小女侠,竟因为几个不相识的死者哭泣,感到十分意外,不解地搔了搔头发。 “他们……叫什么名字?……”童静问的时候,手指牢牢紧握腰间“静物剑”的剑柄。 “是曾老板,全名叫曾季;他的老婆,娘家姓李……”那少年结结巴巴地回答:“两个店伙计,一个是李氏的弟弟阿三,一个是陈二……你问来干什么呢?……”童静反复喃喃念着这些名字好一会儿,等到记牢了,才回答那少年:“我要知道为谁报仇呀。”他说着就走回伙伴身边。 那少年惊讶地瞪着眼睛,呆站着看童静等几个侠士在街上走去。少年向两个同伴说:“你们先推,我有事情。”就丢下了车子,跟在那些人的后头。 荆裂他们六人继续在街上四处察看。每到一处,原本聚集交谈的人就急忙分散避开,无人敢接近这几个来历不明、全身都带着刀剑凶器的外来怪客。 黄璇察觉到荆裂等五人的气势,心里也不甘示弱,走在路上时高高挺起胸膛,左手把住腰带上的剑鞘。童静见他这个样子,不禁摇头失笑。 “你们看。”虎玲兰指一指街角。 只见一人呆呆倚坐在墙边的水沟旁,脸容瘦陷,眼神茫然,一身衣衫已不知穿了多久,又脏又破,正是之前出现的那些“活尸”。 六人沿街又走了一段路,偶尔就看见这么一个“活尸”躺卧或者坐在街边,无人理会。 黄璇吃惊的掩着口鼻:“难道徐大人所说不假,城里真有疫病?”“不,这些人不是病。”燕横回答。他想起之前被白脸男韩思道暗算,吸了微量“仿仙散”后的感觉;后来又看见这些“活尸”拼死抢夺药包的情景,猜想他们变成这种情态,必然是长期服用了类似的迷药所致。 “他们是吃了波龙术王的药。”黄璇听了更心惊:“此人不单名号诡异,更有如此高深的用毒使药学问,显然并非一般的流寇匪盗!”他说着打量荆裂等,心里又想:他们才五个人,却能杀败对方数十个恶贼,也一样不简单……“燕兄弟……”黄璇看看燕横一身打扮,特别留意那双“雌雄龙虎剑”的外形,一看就知道不是凡物。“……你是武林中人?”“小弟师承四川青城剑派。”燕横拱了拱手,恭敬地回答。这黄璇才二十出头,其实大不了燕横多少岁。 “青城派,我有听过啊。”黄璇想了一想:“好像去年末就……”燕横脸容收紧,神色沉重地点点头。想不到师门的祸事,已经传遍天下,就连这些文人都听闻了。 黄璇叹息着又说:“你们这些习武的,终日就是互相打杀,争强斗胜,如此浪掷性命,真搞不懂你们拼命修练是为了什么……”这话听在燕横和友伴耳里,甚是不悦。尤其童静更是怒容满面。 燕横很不服气,未想自己献身追求武道,却被这么一个文弱书生说得一钱不值,于是反问他:“黄兄你呢?你跟着王大人,又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学习圣人之道!”黄璇抬头挺胸回答,那表情好像在怪燕横,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立天地心,传仁义理,辨善恶别,开太平世!”黄璇这等说话口号,其实不管哪个应考科举的腐儒都会念一堆;然而他吐出时语气极是诚挚,脸上毫无半点矫饰,那身姿与神态,果真散发出一股肩负天下的气概。 燕横看了,一时也给他慑住。他想,这黄璇如此年轻,这种气度决不是自发的,必然从一个极亲近的人感染而来——就如他自己被师父何自圣影响一样。 ——那位阳明先生,果真不是普通人。普通人是不会立志当圣人的。 这时黄璇身边却有个影子一闪,就将黄璇腰间剑拔了出来。黄璇还呆在当场,那剑锋又迅速准确地收回鞘里,一拔一插,手法之疾,以黄璇这个外行,完全作不出任何防备反应。 黄璇先看见佩剑已归位,这才抬头,见到拔剑者就是荆裂。 黄璇按住剑柄,怒瞪荆裂:“干什么?”“没什么……”荆裂微笑:“我只是想知道,万一那波龙术王的几十人马,几十口刀子,此刻就在你面前,你又要怎么‘开太平之世’?靠你说的‘圣人之道’?还是你腰上这柄剑?”黄璇涨红了脸:“你们的勇力,不过逞强于一时。真正去恶存善,是要从人心下工夫!”“黄兄,我确是没有学过你那些学问道理,但有一件事情不明白……”燕横说:“恶人就在你眼前,你说的管用吗?要用你那套圣学教化他,等他改过行善吗?在他变成好人之前,不知又会有多少人的性命被他害了,这些人命又要怎样算?”黄璇一时为之语塞。他从学于王守仁门下不久,平日虽然都爱好辩论这等治世的道理,但对着这些武人却好像不管用。 他再看看街上那些中了“仿仙散”药瘾的人,个个有如行尸走肉,仿佛随时都要呼吸最后一口气,他们也都是被那波龙术王所害。直面如此极恶的罪行,黄璇感到自己日常熟悉的那些大道理,已经不能说得那么有力了……但他还是不服气,指了一指街上的百姓:“好啊,要是如你所说,你们的刀剑能够迎来真太平,那么请看一看:为什么所有人都这般害怕你们呢?”燕横瞧过去,果然目光所及处,县民一个个都马上闪开了视线。 “哼……”童静皱着眉头:“之前还在城门外盼我们回来;可真的回来了,又躲开我们!明明是我们打跑了恶人的呀!”燕横再次回想“五里望亭”那儿的两百人。他们的眼神也是一样害怕……——“这些凡人,跟我们不是对等的。”他蓦然明白了:百姓们害怕,因为在他们眼中,我们是异类。 “刚才先生嘱咐我们,要找个机会问问这些县民。”黄璇瞧着荆裂,眼中有挑战的意味:“那你现在问呀。”荆裂抓了抓下巴的胡须,想了一阵子,再次笑起来,悄悄在虎玲兰跟练飞虹耳边说了几句话。 练飞虹听后显得雀跃,笑笑点头,还不住在摩拳擦掌;虎玲兰则皱了皱眉,然后不情不愿地取下背上的长弓,又从箭囊抽出一根羽箭来。 她这一动作,吓得街上众人更退后了一点。黄璇则大感好奇。 “来了啊。”练飞虹笑着,突然手掌从腰后抽出,臂膀扬起运腕一抖,一柄带着红巾的飞刀,呼啸着回旋向空中飞出! 飞刀所去之处,众人纷纷惊惶低头闪躲。 练飞虹这手“送魂飞刃”实在用了巧劲,跟平日强劲的直飞攻击不同,而是循着弧线平飞。虎玲兰看准那飞行的红影,弯弓放弦,劲箭“嗖”地越空而出,后发先至,命中了红色的刀巾! 簇尖刺入刀巾,带着刀继续飞行,“夺”地将刀子钉在数丈外一家房屋的柱子上! 当众人仍看得目瞪口呆之际,练飞虹左手也挥出,另一柄红巾飞刀,又循不同的弧线旋射而去! 没有人看见虎玲兰什么时候已经搭上了第二箭。她那高大的身躯,拉弓仰射的姿态美丽极了,指头轻放,另一箭又化黑影,射入空中的红巾,将这刀钉在更远的另一家房屋上! 这等空中截射飞刀的神技,引得街上众人都伸长脖子,开始围聚起来。特别是小孩子,都极好奇地挤到人群前头来。 先前跟童静交谈过那少年,也站到最前列,看得十分兴奋,双手紧紧握着拳头。 ——假如,我也有这样的本事……“好!”练飞虹玩得兴奋,这次左右手各拔一把飞刀,却未发出,先在手上抛玩了一会儿,以吸引人们的期待。 虎玲兰这次也抽了两根箭,一根搭上长弓,另一根用右手尾指和无名指挟着,然后拉了个半弓。 练飞虹轻叱一声,右手先掷一刀,顿了一顿左手刀也马上飞射。 两柄刀先后分左右不同路线旋飞。 只见虎玲兰好像瞄也不用瞄就快射了一箭,紧接迅速搭上另一箭,运一口劲拉个满弓放弦! 两柄刀的刀巾,各被箭矢钉在两旁屋子的墙壁上,前后相隔不过一眨眼。 这次观看的百姓再也忍不住,发出喝彩声来。前面的小孩更是高声大笑。 “这次难一些了!”练飞虹叫着,第五柄飞刀毫无预备动作,就从腰后的刀鞘拔掷而去,而且这次再非弧线回旋,而是向前直线激射,速度远比先前的都快! 虎玲兰从皮囊抽箭的手法,快得有如影子一晃。这瞬间她柳眉紧皱,咬着下唇,精神异常贯注。 ——死老头,有心考校我! 那飞刀正要钉入远处一家米店高悬的木招牌上。可就在刀尖到达木头前方一尺之际,红布巾被一股锐力猛扯,将刀子带高! 羽箭串着刀巾,不偏不倚穿进了用来悬挂招牌的铁环,箭杆在环中兀自旋转不止! 这种准绳远超众人想象之外,人们轰然叫好。黄璇则看得张大了嘴巴。童静和燕横也忍不住喝彩。 虎玲兰却半点不以为意,只轻轻垂着长弓。 ——她苦练多年箭术,是为了射人的,不是为了玩这种杂耍。 这时众人目光又落在练飞虹身上。可是飞虹先生转过身子,拍拍腰后空空如也的刀鞘,摊开双手摇摇头说:“都用光啦。”荆裂见众县民眉飞色舞,于是拍拍手说:“把式都看过了。那么各位乡亲父老,有谁来告诉我们县里发生的事情?那波龙术王到底是什么人?”众县民一听“波龙术王”,又从看热闹的高涨情绪中返回现实,再次缩起脖子无言散开。荆裂还是无法打开他们的嘴巴,不禁有些失望。 “大家不要害怕!”黄璇这时却高举双臂大声说:“我乃是王阳明先生的门下弟子!是先生命我来问大家的,有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会如实禀告先生,让他为本县解困!”一听“王阳明”三字,本来就要走开的人群同时停下步来回头,开始聚拢到黄璇身周。但是他们你眼看我眼,谁也没敢先开口。 “哼,我们这卖艺把式,可白玩了。”练飞虹不服气地说:“那王大人又不是神仙,怎么这些人一听他名号就回来?”站在附近的一个乡村老伯听了练飞虹这话,咧开已经缺去大半的牙齿,猛力拄一拄手上的拐杖。他也不理会面对的是谁,壮着胆子就向练飞虹大吼:“这个当然了!王大人虽然只在我们这儿当了十个月县令,为我们做的事情可多了!他教导百姓互助,止住了瘟疫;又重招保甲防治盗贼;更连自己的乌纱都押上,顶着上边压下来的苛捐暴税,对我们百姓却不取一介!他简直就是个活圣人,我们庐陵一县的大恩人!我们不信他信谁?”老头一说完,其他县民也站到一起支持他,原本怯懦的眼睛,都变得果敢起来。 燕横看见他们这变化,再次感受到这位阳明先生的不凡。 荆裂沉默了一阵子。他看见黄璇身边都聚满信任的县民,叹息摇了摇头,不情不愿地向这个年轻的文弱儒生说:  “是你胜了。” ◇◇◇◇ 薛九牛用力地把沉重的门闩提起来抛到一旁,双手将关闭已久的庙门推开来。 一阵霉气自门内扑鼻而至。 荆裂和众同伴踏进庙去。阳光自门口照入,赫见这庙里前后皆乱成一片,香炉和桌子全被破坏打翻,内里墙壁和地上泼满污水,四处又有红漆写满弯弯曲曲的符咒,看那些符文形状正是物移教文。 庙门两旁原本供奉着十八般兵器的架子,刀枪戟棒都遭折毁,弃了一地。 荆裂抬头,只见高坐正中的关王爷神像,被人砍去了头颅,改为塞上一个猪头,那猪头已不知放了多少时日,腐坏成灰黑色,被虫鼠啃得几乎只剩头骨。神像身上到处都是刀斧凿痕,原本提着“青龙偃月刀”的手臂也被斩掉了,还被泼上有如鲜血的红漆。侍奉左右的关平和周仓雕像,亦一样被砍得面目破烂。 庙里一阵便溺臭气,老鼠在四处乱窜。 童静和虎玲兰都忍不住掩着鼻子走出去。燕横跟练飞虹看见此等景象,不禁切齿握着拳头——身为武人,目睹武圣的供奉地被人如此污损折辱,自然愤怒。 “这……也是那波龙术王干的?”黄璇问。 薛九牛点点头回答:“城里大小的寺庙都这样遭殃。”他正是先前跟童静交谈过那少年。 荆裂上前俯下身子。原来关王爷被砍下的头像仍遗在地上,他小心捡了起来,抹去上面的污渍灰尘,抱在怀里,这才带着众人步出关王庙去。 数十个县民都围在庙外。这儿在县城东部,庙前是一片空地,长着一棵大槐树,风景甚佳。荆裂他们就坐到树底下,以几块石头权充凳子。 县民带来了好些糕点包饼,虽然粗糙,但五个武者经历一轮战斗与来回劳顿,早就饿透了,也就当场大嚼起来。 尤其是童静,自来了江西省,吃的都是干粮,许久没有碰过甜点,现在竟有红豆包子,那馅儿虽然只一点点,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这个波龙术王,大概在大半年前来了庐陵,一来就带着上百人,光天白日之下公然就杀入县城来。他们第一天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住在这儿的磨刀师寒石子先生掳走了。他到现在还是生死不知。”说话的薛九牛,本来是城外村子的农家子弟,但常常出入县城打粗工帮闲,故此对这事情知之甚详。 县民最初还以为,这伙剧盗只为找寒石子磨兵刃,得了他之后就不会停留在这穷地方;哪料波龙术王却从此盘踞庐陵不去,更强占了县城外青原山上的“清莲寺”作巢穴。 “他们把寺里的住持觉恩禅师跟二十几个僧人尽都杀光,听说还掳掠了附近村镇许多民女,囚在寺里奸淫,真是罪孽深重!”一名老乡民说得激动,闭目双手合什。 波龙术王一伙部众,初来时就已有过百人,这大半年来又招聚了不少信徒弟子,县民猜想已经增加了一倍。 一个在酒馆当店小二的县民说:“那些混蛋,平日来城里喝酒时,我偷听他们交谈,口音都不相同,看来是在外省不同地方结伙,再流窜来江西。”波龙术王座下如果真的有二百人以上,今天虽然折了几十人,仍是势力极众。黄璇听了,脸容不免紧张。 练飞虹却似乎半点没把人数放在心上:“今天逃走那两个,是他们的头目吧?像他们这样的人物,还有多少个?”那店小二想了一想:“我招呼过的共有四个。早上来那两个,我听过他们互相称呼,年轻的姓韩,年长那个是外族人,叫鄂儿罕。这两人最常带着人来县城抢掠敲诈。另外两个是一男一女,却很少来。”“我记得!”薛九牛插口:“那男的不多说话,也没在城里杀过人。他不穿术王弟子的古怪衣服,乍看还以为不是一伙的呢。但是我看见其他人都很怕他。”薛九牛这时瞧一瞧虎玲兰,又说:“至于那女匪人,跟这位女侠几乎一般的高壮,带的也是大刀子。有次她在城里骑马乱冲,把个孩子给撞死了,竟然还在呵呵大笑,心肠端的狠毒!”他说时拳头都握紧了。 “连小孩也杀?”童静又惊又怒:“这还算是女人——不,还算是人吗?”县民都沉痛地低下头来。燕横看见他们这样子,渐渐体谅百姓何以对武人如此恐惧。 荆裂则在盘算:假如另外这两人的武功都不在那懂“太极剑”的鄂儿罕之下,眼前是四名高手头目与二百人马,再加上不知底蕴的波龙术王,非常不容易对付……“那波龙术王本人呢?你们有见过吗?”荆裂又问。 一提到这名字,县民的身体总禁不住一阵哆嗦,让荆裂他们都感到了那深深的恐惧。 “只有……第一天来掳走寒石子先生时,我们才看见他亲自来了一次。”薛九牛比较胆大,率先开口描述。他伸高手掌,在自己头上方比一比:“他身子高大得吓人,可是有点瘦削……头颅光秃秃像颗鸟蛋,但他那副样子,半点儿不会让你想起和尚。尤其是那对眼睛……不知怎么说,总之就……不像人……”他身边的同乡也都点头同意。 这一句“不像人”,加上县民的神情,令童静脸色有些发白。 ——他们就好像在说着鬼怪一样……“还有。”那店小二伸出三根指头,划过自己的左边脸颊:“他这儿有刺花,是三行小字,就跟庙里的鬼符咒一个模样。”这特征跟叶辰渊和桂丹雷都相似。荆裂和燕横心里就更肯定,这波龙术王极可能真是武当派的人。 ——那句“武当派波龙术王”不是假的……波龙术王一众人马声势如此浩大,就连原来集结在吉安府各处的山贼也都要避开,不敢再在县城一带作买卖,只敢打庐陵县以外乡镇的主意。由于术王部众肆虐,县里越来越难维生,许多庐陵的青壮也就索性上山落草,又令贼祸更深。这是为何像横溪村那等穷地方也有山贼之患,全都是波龙术王逼出来的。 “哼,要不是我年纪小,家里老妈又哭着求我,我也……”薛九牛说时看一看荆裂他们,才醒觉起来住口。 荆裂打量这小子,虽然只十四、五岁年纪,一脸稚气,但长得身高手长,身体颇是扎实,要说上山入伙当匪盗,也不嫌早。 其他县民听薛九牛这么说也无责怪,似乎对县里年轻小伙子抛弃农具落草而去,早就见怪不怪。 先前合什念佛那个老乡民,这时又向黄璇诉苦:“王大人在时,得他挡住了各种无理摊派杂税,又治好了瘟疫,我县才有了口生气,年轻人都安份着,盗贼少了许多;自从他调官之后,这两年再无人为我们百姓出力,上边的横征暴敛又再压下来,我们这些耕田的,吃也吃不饱,日子本就苦得不得了;如今竟来了这等恶煞,三朝两天就进出村子城镇,爱抢就抢,爱杀就杀,县令官府全不过问,再这样子下去,真不晓得我们还能活多久了!”老乡民说时眼眶含着泪,其他县民许多亦已哭了出来。 “官府也不过问?”练飞虹听到这里,疑惑地搔搔白发:“这些波龙术王弟子,并非寻常山贼可比,那徐县令自然不敢妄想靠县里的民兵保甲去讨伐;可是这么大伙人集结横行民间,杀人如麻,强占山寺,如此大的事情,小小一个县令也不可能瞒得过去啊。他却没有上报府里,请求调官兵来征剿,这着实有点奇怪……”“有什么奇怪?你没看那徐县令的样子吗?”童静不齿地说:“九成是收受了波龙术王的好处!”  县民听了猛地点头。 “老先生的意思是,单凭姓徐这小官,包庇不下这等狂徒。”黄璇在一旁解释。他常听老师说官场之事,对这等贪污勾当也有所知:“没有更上边的人点头,这种血钱,徐县令是不敢收的。”“城里那许多活死人呢?又是怎么回事?”荆裂问。 “他们都吃了术王弟子卖的‘仿仙散’。”老乡民沉痛地说,果然与燕横猜想的一样。 原来术王弟子到来不久,就在县城里派“仿仙散”,说是仙药圣品,能让人忘忧,兼能提神强身。最初都是城里的浮滑浪子和妓女服用,后来一些富家子弟也染上了此恶习。这“仿仙散”效用确能令人亢奋愉快,但渐渐就要越吃越多,药瘾一发作就痛苦莫名,吃久了又因份量太多而心神伤损,整个人痴呆迟钝。 术王弟子后来把“仿仙散”的价钱抬得高高,那些上了药瘾的人,什么家财都变卖,甚至抢劫偷盗,都是为了求取服药后飘飘欲仙的快感。最后家当卖光了,又被药搞坏身体,连偷抢也无力,就只有躺在街上慢慢等死。 “那些术王弟子一进城,他们就像蚂蚁般全爬过去求药。”老乡民说:“有时术王弟子就抛几包‘仿仙散’出去,看他们争夺厮打取乐,甚至赌博哪一个抢得到手……这毒药,把人们从里到外榨得干干净净,已不知道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荆裂他们听了,才恍然明白之前发生的事情。比起用剧毒杀人,这迷药“仿仙散”又是波龙术王另一样厉害玩意儿,更且害人于无形,祸连更广。 童静虽出身帮会之家,这样恶毒的榨取方法也是首次听闻,甚是惊讶。 “可是我不明白……”她问:“以波龙术王的武力,在这县里本来就予取予携,要拿些什么,晃一晃刀子就有了,还用得着这种方法敲诈钱财吗?”  “这位姑娘可真聪慧。” 一把声音在人群后头响起来,一看原来正是王守仁,带着五个门生出现在这关王庙之外。 众县民纷纷让开一条道路,又兴奋地大呼王大人之名。王守仁立时着令他们噤声,指了一指空地外。只见远远站着几个保甲,正在街上看着这边,显然是徐县令派来监视的。 “不打紧。他们毕竟也是本县的子弟。”王守仁微笑安抚县民。那几名保甲朝这边的王大人略一点头,也没过来干涉。 王守仁从人丛里走过来大树下,坐在黄璇让出的石头上。 荆裂看着他微笑说:“我还以为你在县衙脱不了身呢。”王守仁耸耸肩:“我官阶好歹也比他高几级,我要自己出来城里走走看,他阻不了。”黄璇正要向老师复述刚才所听,但王守仁挥手止住:“我听那徐洪德的辩解,就已经猜得出个大概。刚才有个保甲也跟我说了一点关于那术王的事。详细的之后再告诉我。”童静得到王守仁称赞很是欢喜,笑着问他:“大人,波龙术王卖那‘仿仙散’,你想是为了什么呢?”“我还不敢肯定。”王守仁想到那迷药对庐陵百姓造成了多大的戕害,就把笑容收起来:“但我猜想,这事情必然关连其他人物。”荆裂听了马上就明白:“大人是说,官府无人出手讨伐这术王,就是跟此事有关?”王守仁毕竟是朝廷命官,这种事当着众多百姓不能宣之于口,只有沉默不语。但所有人都看得出这正合他所想。 围在大树四周的县民此刻都不说话了,一个个低下头来,神色沮丧。 “大家怎么了?”黄璇不禁问。 先前最多说话那个老乡民,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想鼓起勇气说什么,但欲言又止,最后把话吞回肚子里。 黄璇又看着薛九牛。这个小伙子想了一想,终于还是开口:“王大人,我们都知道你爱民如子,可是你在这儿,手里没有一兵一卒,那波龙术王一伙人又厉害又疯癫……我们是怕,任王大人的才干,也帮不了我们吧?”他所说确实切中要害。面对如此凶残无道的大群恶徒,非有实在的力量不行。王守仁即使上奏朝廷,也不知能否调动官军到来——本朝对军权控制甚严,官军出动都非有朝廷指派的太监作监军不可。即能调兵来,已不知是何月何日。这波龙术王刚丧失大队弟子,日内必定前来报复,远水又如何救得近火? 黄璇想起先前与荆裂和燕横的辩论。他看一看挂在自己腰上那柄剑,一时皱眉无语。 这时众多县民又把目光投落在荆裂五人身上。他们的眼神中既有所盼望,但又充满了不安恐惧。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荆裂这时用船桨撑着站了起来,左手臂弯仍然抱着关王爷的头像。“可是有一件事得说清楚在先:今天我们初来乍到,不知就里就跟波龙术王的弟子打起来,杀了他们许多人,假如我们就此离去,你们还可以推诿说我们是不认识的外来人。不错,他们仍是会非常愤怒。也许会杀一把人来泄愤。但也仅此而已,对方只会忙着追击我们。”荆裂伸出船桨,指一指在场的百姓。 “可是如果我们留下来帮你们抵抗,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这一战必然激烈,最后假如我们败了,波龙术王的报复将更激烈十倍。说不定会来个大屠城——我说的是把你们一个一个,男女老少,全部杀光。这样的事情,那些疯子完全做得出来,这一点大家也很清楚。你们心里有这样的觉悟吗?”荆裂的话有如尖针,刺进每一个县民的心里。虽是盛夏的午后,人人感到一阵寒意。即使当中有的县民早被波龙术王杀害了亲眷,极欲有人代为出头报仇,但一想到要将同乡邻里的性命都押上去,也就不敢开口。 百姓同时瞧着王大人——此刻就只有对王守仁的信任,能够将他们团结起来。 王守仁看着那一双双期盼的无助眼睛。他明白放在面前的,是一个多么艰险困难的责任。 可是王守仁一生,面对艰难,从没有躲避过一次。 “伯安誓与庐陵百姓共生死,同抗妖邪。”荆裂五人看见王守仁说时眼目散发的凛然正气,不禁动容。 六个门生为能拜得这样的老师而自豪。 许多县民激动得流泪。薛九牛与一群年轻的同伴,更是感到血气翻腾。 王守仁此时瞧向荆裂五人。 “几位愿将性命,暂借我王阳明一用吗?”——他这次不以名字自称,而用讲学的外号,意思是并非以朝廷大官的地位去征用他们。 ——而是以一个“士”的身份,向荆裂五人平坐相求。 练飞虹抚摸着左手上的铁片拳套,笑嘻嘻地回答:“才打了一半的架,我习惯一定要打完它。”虎玲兰则把野太刀架在肩上:“我早说了,这是跟‘物丹’的因缘,躲不了的。”童静带点激动地握住“静物剑”剑柄:“曾老板四口人命,我……”说着就有些哽咽。 燕横热血上涌,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向王守仁拱拱手,有力地点了点头。 荆裂直视王守仁的眼睛良久。 ——一个将要去南京赴任的大官,将在朝廷有一番大作为,却为曾经管过不够一年的一个小县,甘愿将生命跟仕途都押上去,跟一群杀人狂魔对抗?荆裂从没听过,世上有这样的官。 “荆某这生人,从没想过要把性命交到谁手上。”他再次展露那轻风般的微笑:“不过将我的刀暂借给你,还是可以的。”  王守仁也笑了。 ——他看得出荆裂此人野性难驯;但一旦他对你信任,就会是最可靠的盟友。 王守仁这时招招手,把那几名一直监视他的保甲召过来。 “你们已经听到我要干什么吧?”王守仁问。 保甲本身也不过是庐陵县的乡村壮丁子弟,在更替服役之外,平日也是务农。这几个人互相看着,想了一想,就朝王守仁拱手说:“我们愿供王大人驱策。”王守仁点点头,马上肃然下令:“你们去集合一些壮丁,去县衙带徐洪德回家,日夜看守,不得让徐家上下主仆任何一人离开半步,以防范他向贼匪通风报信。”几个保甲一听瞪大了眼睛——软禁县令大人,可落得谋反的大罪。 “不用担心,万事有我扛着。”王守仁知道他们的顾虑,马上说:“就算最后有人问罪,也不会算到你们头上。”他随即命三个门生,陪同保甲去指挥队伍,拘禁县令徐洪德。 王守仁并非江西省府的直辖命官,如此私捕县令,将来如无徐洪德的确实罪证,随时会被问罪,非只乌纱不保那么简单。他此举显然就把自己前途安危都押上了,全没把名位放在心上。 荆裂看见王大人一旦下了决心,办起事来决断利落,手段霹雳,非一般文官可比,更知道对他信任绝对没错。 ——此人要是生逢乱世,必成名将。 王守仁又马上安排人手,往县城外四方的道路上作戒哨,如波龙术王的队伍再来袭,也可预早防范。 县民知道要与凶恶妖人对抗,既兴奋又是慌张,只有王大人那镇定如止水的脸容,能让他们心神稍宁。 “还有一个条件。”荆裂这时却又说。 众人紧张地皱眉看着他。 荆裂走上前,将怀中的关王头像,塞到薛九牛手里。 “你们要把这关王庙修好。否则他不保佑我们打胜仗的啊。”庐陵县民听了恍然,心头一宽,发出平日难得听见的笑声。 “你刚才说,王大人手上没有一兵一卒吗?”荆裂对薛九牛说:“你错了。”他露出每次面对挑战时都会挂上的笑容。 “现在,有五个了。” 第三章 夜袭 火把上的光焰猎猎晃动,在这黑夜郊野内,是月亮以外的唯一光华。 荆裂左手高举着火把映照前路,右手握缰,猛地催着马向前奔驰。如此夜骑急奔,身手骑功还在其次,非得有过人胆识不可,也要拥有优良的坐骑。荆裂胯下马儿是那伙波龙术王弟子遗下的,看步姿就知道乃是经过精挑训练的好马,在夜路上如此急驰,也无恐惧。 荆裂回头,看看后面另一骑。 那少年薛九牛上身俯贴着马背,紧紧抓着马缰,虽用布包住了嘴巴,但那露出的双目透着紧张的神色。 “害怕吗?”荆裂笑着大呼问。 薛九牛只摇了摇头,但可见动作甚僵硬。 两骑在黄昏出发离开了庐陵县城,走在这南面郊道上直赴青原山,未到半途已经天黑。这是荆裂的计算:黑夜,正是最好的掩护。 “就趁今夜,我要去敌阵探一探。”在县城里时,荆裂如此向王守仁说。 “这么早?”童静问:“有必要吗?”“敌人刚丧失了许多兵力,必然有调动,正好看看。”荆裂解释:“也观察一下他们士气受了多大的打击。今天才刚开战,他们反而不会预料我们行动这么快。”王守仁点头同意。他知道荆裂要探查的,不只是对方的人数兵力,还有那大本营“清莲寺”的地形。 敌人擅用毒药,一举手就能杀害数十人,防守庐陵县城不单困难,而且百姓死伤必众,倒不如将战场主动搬到敌阵那边——王守仁跟荆裂都是同一想法。 “我跟你一起去。”虎玲兰说着时已经拿起长弓。燕横也欲加入。但荆裂摇摇头。 “这般乘夜潜入,一个人独行比较方便。”他说:“我早在南蛮的丛林里就习惯夜行。多人行事反而容易被发现。我只要一个熟悉那地点、骑马又快的本地人带路。”县民都推举薛九牛。前年冬季“净居寺”修葺时,薛九牛就去过打工,对青原山一带很熟;他又是邻近村子里少数懂骑马的农民。 ——薛九牛自小爱马,期望将来可以到驿站谋一个小差事,不用再困在村子;可是波龙术王一到,把庐陵一地的马儿都抢光了,他只感这小小的梦想已然破灭。 当荆裂离开县城时,童静有点忧心地看着他。 “傻丫头。”荆裂拍拍她的头顶:“明天的早点要留给我,别吃光了……”这时在黑夜郊道上,薛九牛挥手大呼:“差不多了!”已到了青原山外约一里处。荆裂跟他止了坐骑,两人把马拉到道路外,用预先准备的布带包了八只马蹄和两张马嘴,防止它们发出声响,然后弄熄火把,牵着马走树林野地,继续朝青原山接近去。 此刻他们只靠月光行进,野林内更是漆黑,四周偶尔就传来虫鸟的怪叫。薛九牛比先前夜奔更要害怕,但没有荆裂准许,他又不敢开口说话。 “你果然很会骑啊。”倒是荆裂走着时先开口:“难怪之前说,想去上山入伙了。”薛九牛的脸在黑夜里涨红:“我……我不是真的想当贼……可是……”“我明白。”荆裂的语声里充满了谅解:“没有人甘心任人践踏。谁不想把命掌握在自己手上?尤其是男人。”薛九牛靠着月光审视荆裂的背影。为了方便行走,荆裂把长兵器都留在城里,只带腰间双刀、飞镖刀和铁链枪头。他其实比薛九牛高不了多少,但那身体的宽度和厚度,给人一股极坚实可靠的感觉。然而这样壮的身体,走路时却又有一种猫般的轻盈。那气质,跟薛九牛以往在县里见过的强者完全不同。 “你们……”薛九牛问:“真的只凭五人,就能打败波龙术王那百多两百人吗?”“不行呀。”荆裂回答:“那个就要靠王大人去解决了。”“我还是不明白。”薛九牛又说:“你们为什么要帮我们庐陵县呢?大家又不相识,我们也不会给你多少钱——而且我看你们也不像是为钱。什么都没有,还要拿性命开玩笑,更可能得罪后面有权有势的人……我想不透……”“我只是喜欢打。”荆裂说着,摸一摸腰间的雁翎刀柄:“而且喜欢跟厉害的人打。放在眼前就有这么一群人——而且是一群邪恶得打死了也不会可惜、自己心里也没有内疚的人。世上没有更好玩的事情。”荆裂回过头来,微笑看着薛九牛:“怎么样?觉得我是疯子吗?”薛九牛摇摇头:“懂武功真好,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是不错的呀。”荆裂耸耸肩,回过头去:“直至你遇到比自己厉害的人。想一想挂在旗杆上那两个‘赣南七侠’。”薛九牛想到那两具干尸,明白荆裂所身处的是一个如何暴烈的世界。 他们已渐渐接近青原山脚。一想到自己正走往波龙术王一干妖邪的巢穴,犹如走近虎口,薛九牛心里不禁发毛。 他们到达一片小坡,从树丛间望过去,正好遥对上青原山的北面路口。 夜里看去,山头漆黑一片,但见山路之旁,透出来几座房屋的窗户灯光。 “那就是登龙村。”薛九牛悄声说。“听说已被术王弟子占了。”荆裂看见这村子正扼守北麓的要道口上,心想术王部众数以百计,又有大量马匹,假如全布置在深山寺院里,给养和出入都非常不便,停驻在这山脚村子则可攻可守,是很自然的选择。 先前在县城里,他们已经盘问过那名被擒的术王弟子,欲从他口中探出更多关于敌阵的情报来。可是那人受过物移教经文和药物日积月累的影响,再加上对波龙术王的信奉与恐惧,死也不肯吐露半点。 “杀掉我吧……”那术王弟子甚至说。“我这身躯,不过是寄居俗界之物,死灭之后就去‘真界’。我为术王而牺牲,很快又会回来……”荆裂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更决定要亲自走一趟,用自己眼睛去看看。 “你留在这儿看守马儿。”荆裂用黑布巾包起辫子头。“天亮我还没有回来,你就留下一匹马,自己回去。”“让我跟着你。”薛九牛取下脸巾恳切地要求。他从腰间拿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柄宰牛用的解腕尖刀,是他向县里屠户借来傍身的:“我知道这地方的路径,绝对不会碍着你的。”荆裂看着他,正有点犹疑,薛九牛又说:“你不是说过吗?男人要把命掌握在自己手里。现在我是为自己的地方打仗啊,不想只是站在一旁看别人打。”荆裂笑着拍拍这个自认已是男人的小子。 “行。不过先收起你的刀子,没有我命令不许拔出来。你走在我后面,我怕你紧张起来砍到我的屁股。”薛九牛笑着包起刀子,拿出早准备好的一包炭灰。两人把灰涂在脸上和手臂,再将马匹拴好,就在闷热的黑夜里缓缓潜行,开始向那登龙村接近。 荆裂早年流浪到南蛮占城国,曾被当地的土人追杀围捕,在不见天日的险恶丛林里隐匿逃亡,就靠着那经验练就野外潜行的本领,像此刻的地形自然难不倒他。 他不时往后看看。薛九牛干惯了各种粗活,身手很是矫健,只因为兴奋和畏惧,前进的动作都太急太用力了。荆裂向他比了几次手势,示意他放缓下来,薛九牛才渐渐懂得放松,活动的声音也更小了,开始真正能够融入那黑夜里。动作甚至有点儿模仿起荆裂来。 ——这小子学得挺快的。 两人在村下山坡观察了好一阵子,确定并没有敌人的巡哨,这才攀了上去,倚在一座屋子的墙边。 这登龙村也不大,大大小小依山而建的房屋只有四、五十户,此刻亮着灯光的则只有三、四座。 “都睡了吗?”薛九牛压着声线问。 荆裂示意薛九牛噤声。一条人影在转角的巷道走过,个子很瘦小,手上捧着盘子。原来是被术王弟子抓了作奴仆的村妇,正拿着酒菜,走往其中一座透出灯光的房子。 荆裂和薛九牛分头在村里行进,逐一从窗户窥视那些没有亮灯的村屋。不少屋子已然荒废破败,但亦有些放满了家具杂物,到处挂着男人衣服,桌上堆满酒杯赌具,显然正是波龙术王弟子的居所,然而此刻都已空无一人。 荆裂这时看见,薛九牛在巷子对面一座屋子窗前,不断焦急地向他招手。荆裂踏着无声的脚步过去。 薛九牛示意他从窗口往内看。那窗横竖钉着牢固的木条,就好像监牢一样。荆裂从窗格子瞧进去,月光照映下,只见屋内或坐或卧,大概有二十几条身影。 再仔细看清楚,这些人都是女子,一个个衣衫不整,头发蓬乱,足腕都被人用铁链锁住。屋内实在太暗,看不见她们的神情,但偶尔的动作都很迟缓,好像生了病一般。有的间断在呻吟,或是无意识地喃喃自语,状似痴呆。 荆裂知道这些必定是术王弟子抓来的民女,看来长期被喂服物移教的药物,好供他们淫乐。 “为什么她们都给锁在这屋里?”薛九牛问。 荆裂想了想,明白是怎样一回事。 “术王弟子的主力已经不在了。”他说:“要不是调动到别处去,就是上了‘清莲寺’,所以把女人锁到这里来。”他指一指有灯光的那几家房屋:“他们就只留下一些部下看守着村子。我想大概有十几人吧。”“我刚才摸过了这屋子的锁,很容易敲开。”薛九牛说:“我们可以救她们出去。”“不行。”荆裂断然摇头:“今夜之行,就连一丝一点迹象都不可给对方察觉。我们还没有准备好跟他们正面交锋。”——目前波龙术王仍未知道荆裂等人底细及有否后援,看来仍未会轻率大举进攻庐陵县城;但要是他得知荆裂竟来深入刺探,感到危险大增,可能就会马上开战。 “可是她们——”薛九牛焦急的说。 “你说过,绝对不会碍着我的。”荆裂冷冷打断他。 薛九牛为之语塞,低下头来,手掌却紧抓着腰带上那包着布的尖刀。 “打仗就是这样。”荆裂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里面压抑了许多过去的痛苦:“为了最后的胜利。我们会再回来的。”荆裂迈开脚步,正要绕过村子往山上去。薛九牛却又说:“她们都是人家的妻子和女儿啊。”荆裂回头,瞧着身子激动得微颤的薛九牛。 “我不明白啊。”薛九牛说:“为了打胜,就得放着眼前的人不救吗?”“我说过了,这一战关系整个县城百姓的性命。”荆裂说:“你想那是多少口人啊。”“就因为里面的人少吗?”薛九牛问:“假如里面有五十人呢?一百人呢?两百人呢?多少人我们就放着不管?多少人才该出手去救?”薛九牛这说话,令荆裂停下脚步来了。 “有一次,这班妖人到我的村子来……”薛九牛又继续说:“他们杀掉了我邻家的小虎——我们从小就一起长大。妖人走了之后,村里的其他人没有为小虎流过一滴眼泪,只是说:‘幸好没有多杀人啦。’”  荆裂默默听着薛九牛的话。 “他们就好像在说:小虎死得真值。”薛九牛的眼眶里湿润了。 荆裂听着这个历练远比自己少的乡村小子,却似乎被他提醒了一件事:  ——这不只是打仗啊。 薛九牛强压着声音,拭去眼里的泪水,抬头却见荆裂已然静静地拔出雁翎刀来。那斑驳而哑色的刀刃,只淡淡反映着月光。 “一个都不可让他们上山报信。”荆裂斜挽着刀走出去。 走往那亮着灯光的方向。 薛九牛胸膛热血急涌。目送荆裂的雄壮背影隐入屋檐底下的黑暗后,他才四处找能够敲开那门锁的石头。 这时在荆裂所去那个方向,忽然传来了一记闷响,打破宁静的黑夜。接着是杯盘摔破的声音。几个人急跑的脚步声。愤怒的叱喝。 然后是死亡的惨叫。 薛九牛举起石头,正要砸向那门锁时,却看见前面暗巷有个黑影急促地走动。 他追过去看。月光洒落在村子的空地上,只见是个波龙术王弟子,一边跑一边还在束着裤子的腰带。原来此人正巧在村子另一边解手,被那头的厮杀声惊动了,却没有跑过去助战,反而逃往上山的道路。 ——这就更肯定,对方的大军都在山中寺院里! 薛九牛想也不想,就拼命跑过去追,顺着跑势把石头猛向那术王弟子扔出! 那术王弟子听见风声惶然低头躲避,石头打不中他,落到一边屋子墙壁上。 薛九牛颤抖的手急忙摸出腰间的布包解开,亮出宰牛尖刀来,足下不停冲向对方。 ——一个都不可让他们上山! 那术王弟子躲开石头,方才看见追过来的不过是个农家少年,手上得一柄两尺不够刀子;再听屋子那边厮杀未止,他杀性顿起。 薛九牛强忍着强烈的恐惧。心里一直想着死去的挚友小虎。 他冲到术王弟子跟前,已经到了刀子能够砍及的距离,却因为太过紧张而出不了手。 术王弟子像疯子般嚎叫,一记右拳就击出,打在薛九牛左眼,薛九牛只觉脑袋像炸开了一蓬强光,痛得滚倒,双手双膝撑地俯跪着。 薛九牛正想举起握刀的右手,又是一阵剧痛,对方已经一脚将他手背踩住。薛九牛没来得及呼叫,术王弟子另一腿又招呼到他脸上。 幸好薛九牛还有自保的本能,及时把左臂护在脸前。但这术王弟子原是练过武术的山贼,腿力不小,狠狠将薛九牛的手臂踢得撞在鼻子上,薛九牛鼻孔涌出血来,手臂也因这踢击而软了。 眼看薛九牛已无抵抗能力,那术王弟子左足仍踩住那握刀的手,右脚着地再次发力,这次从上往他头颅狠狠踏下去。随时能致命的一腿。 一种奇异的风声。 那术王弟子看不见是什么飞过来,只感到左颈肩侧有一股火灼的剧痛。血水迅速染湿那身五色彩衣。 鸳鸯钺镖刀钉在他身后屋子的土墙上,反射着淡青的月光。 术王弟子的身躯瞬间失却力气,捂着左肩呆站在当场。 薛九牛感到右手背上的脚松开了,多处伤痛反倒令他全身麻木。唯一的感觉,就是五指握着刀柄的触感。 他身体从地上爬起来,冲入那术王弟子的怀中。眼泪和鼻血同时流着。牙齿紧咬。 术王弟子崩倒了。胸口处突出一个刀柄。 薛九牛凝视平生第一个死在自己手里的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体每个关节都在发软。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发现站在他身后的人影。 是荆裂。身上已经染了九个术王弟子的鲜血。雁翎刀回鞘。 他走过去,把那尖刀从尸身上拔出,抹去血渍后,塞回薛九牛的手上。 “想想他曾经杀过的人。还有他将要杀的人。”荆裂直视薛九牛的眼睛。那眼神让他镇定下来。“其他的都不要多想。”薛九牛又看见后面透来了亮光,而且多了两个人。她们是被术王弟子奴役的村妇,其中一个拿着灯笼。她们看着地上的尸体,流下激动但无声的泪。 “醒醒啊。”荆裂拍拍薛九牛的头:“不是发呆的时候。你要在天亮之前,将她们全都带回去。”想到这么多人的安危就在自己手中,薛九牛从初次杀人的冲击中醒过来。 “这责任是你自己要求的。”荆裂伸手搭着他的肩:“是男人的话便努力完成它。”薛九牛有力地点头。被眼前这个厉害的刀客承认为“男人”,他心头不无一股豪快之气。 荆裂从地上拾起一物。一件还没有染血的物移教五色袍,是他先前从屋里其中一人身上剥下来的。他将袍子穿上,掩盖了一身血污,再走到那土墙处取回鸳鸯钺,随即拔足朝登上青原山的路奔去,很快就在黑暗里消失。 ◇◇◇◇ 王守仁由两个门生提灯笼领路,走过庐陵县城的黑夜街道。 为了防范夜袭,城里多处都要彻夜点灯。王守仁一眼看过去灯光下的成排房屋,不免怀念在此当政之时。他虽然只在此当过十个月县令,但毕竟是他悟道复出之后首个能一伸抱负的地方,讲学传道也是从在庐陵县开始,对这地方格外有一股感情。 他先前去检视过各处城门和城墙,只见有多处失修崩塌,对防守极是不利。王守仁在任时曾动员百姓修葺城墙以防盗匪,但没修完就给调走。预留作修葺用的钱粮都被他的继任人亏空了,工事自然也停顿。 王守仁虽是文官,但自年少时已好读兵书,对行军攻防之法甚有研究,十五岁时更曾一度立志为将。他深知即使城墙无缺,要守城布防仍是非常困难。可供招集的壮丁实在不多,城里百姓虽有几千人,可是据他观察,众人对那波龙术王的恐惧已然根深蒂固,一旦对方来犯,恐怕不战自溃。 随行的还有几个县民。他们看见王大人那忧心忡忡的样子,也甚担心。 ——需要更多强悍的人…… 王守仁想到这里,忽然念及一个名字。 他问身旁的老县民:“日间看不见孟七河的踪影……是否他听了我说话,去应武科?”“不……孟七河……他在大人调职大半年后,又带着一班兄弟去落草了……”老县民难为情地说:“如今在北面麻陂岭那一头做买卖,听说集结的人不少。”  王守仁叹息摇头。 这时他看见前方一所房子,屋顶的一角有个人影。 原来是燕横,正盘膝坐在瓦面之上,身旁放了一个灯笼。他将“静物剑”解下放于左侧,长剑“龙棘”则横卧在腿膝之上。 王守仁走到屋子下方,燕横急忙起立作个礼。 “我们几个决定今夜轮流看守。”燕横解释说:“我是第一个。”“燕少侠辛劳了。”王守仁朝上拱拱手。燕横想要从屋顶跃下。 “别下来。”王守仁却挥手止住他,就掠起衣袍,从屋子侧面的窗槛往上爬。跟从他的两个门生,一个是年纪较长的余焕,另一个正是黄璇,他们急急把灯笼塞给后面的县民,上前去帮助王守仁爬墙。 王守仁是个全才,年轻时也曾苦习射箭击剑,体力不弱,否则也捱不过在贵州龙场那几年的艰苦岁月。虽然年逾四十,他三两个动作就已爬上了屋顶。倒是后面的余焕和黄璇比他还要吃力。 三人都上来后,小心踏在瓦面上。燕横又对两个王门弟子打了招呼。 “这里确是不错。”王守仁看过去,屋子正在县城正中央,四面的房屋仿佛都在黑夜中沉睡。人在高处,任何一面传来异动声响,都能马上辨别出方向。 王守仁和燕横在屋瓦上并肩而坐。燕横此刻近距离与王守仁面对,又想起日间初次见他踏出马车时的那股气势,还有庐陵县百姓对他的崇敬信任。灯笼映照出王守仁那透出睿智的眼睛。 “少侠年纪多大?”王守仁微笑问。 “刚满十八。”燕横略带叹息地回答。在来江西的旅途上他过了生辰。回头一想,十七岁在青城山的无忧日子似已很遥远。 “这个年纪闯荡江湖,也不算早啦。”王守仁说:“我呢,十一岁就离了家,跟爷爷上京读书去。到你这年纪已经成家了。”“我听说过啦。”旁边黄璇笑着插口:“先生洞房那一晚,竟然跑了去道观,跟道士彻夜谈养生之道。”王守仁和弟子都哈哈大笑。王守仁摸摸胡须:“年轻时我确是有点痴啦。还想过要修佛参禅呢。”“为什么后来没有呢?”燕横问。 “佛家出世之道,终不合我的性情。”王守仁说时,脸上又现出那股刚直的气概。 燕横深深感受到,眼前是一个立志为天下苍生做事的人。 “我听弟子说了。”王守仁又说:“燕少侠乃师承青城剑派。”  燕横点头,脸容沉重起来。 “武当派近年之事,我也有所闻。”王守仁看着天上明月:“刚则易折,武当派如此追求极至,恐怕终必招损。听说他们以刚柔相济的‘太极’武功扬名于世,却竟不明此理,实在可叹。”燕横听王守仁此语,却并不同意。武当虽是杀师仇敌,但其行事目的,却又不能说乖离武道——身为武者,不求终极之强大,更有何作为? ——我的目标,正是要比武当更强! 王守仁见燕横沉默,以为他不欲提及师门惨事,于是转了话题:“几位来庐陵,就是因为要对付这个妖人波龙术王的吗?”“不,最初我们其实是为了找那位寒石子前辈,为我们打磨修整兵器。”“寒石子,哼,想起这家伙就有气了。”王守仁说时,脸上却露出怀念的笑容:“他死也不肯为我磨剑呢。”“有这样的事?”燕横好奇问。 “那家伙脾气古怪得很,对我说:‘我只磨会用的刀剑。切菜的刀,我磨;宰猪的刀,我也磨;杀人的刀,我更加磨。你这剑,只是个装饰,再求我多少次都不磨。’你说,气不气人?”王守仁虽然语气像说笑话,但脸上同时露出一丝不安。燕横察觉到了。 “大人别忧心。寒石子前辈,我们必定尽力把他救出来。”  王守仁欣慰地点点头。 这时燕横眉头一动,警戒地摸着膝上剑柄。下方街道一方传来动静。 四人往下俯看,却见来者原来是练飞虹。他一手提着个小酒瓶,向这屋顶挥挥手,快步上前,一跃就上了墙,伸臂一攀,身子倒翻,眨眼就轻巧着落在瓦面。 黄璇虽然一心学习圣贤之道,毕竟是血气方刚的青年,看见这等身手,不免有点羡慕。 “小子,你先去睡吧,换我来看着。”飞虹先生一屁股就坐在燕横身边:“我老了,睡不多。”他说着将腰间刀剑取下来放在身边。 “不,先生今天打得累了,我看得见的。”燕横却说:“你还是多休息。”“你这是说我老了,气力不够?”练飞虹怪叫,只因燕横说中他的弱点,尤其这话又给旁边的王守仁等人听见。“要不要现在就跟我比赛?就跑去那边城门再回来,看谁快?”燕横看着这不服输的老头,摇了摇头。 练飞虹这才消了气,拔开瓶塞,就从酒瓶呷了一口。 “你还说要看守?还喝酒?”燕横忍不住又说。 “傻瓜,里面是水啦!”练飞虹把瓶口往燕横鼻前扬了扬:“我才不是那种喝了酒才有精神打架的笨蛋!”燕横看见练飞虹狡猾地一笑,知道这又是他刻意开的无聊玩笑,不禁摇头。如此爱闹的老头,真不知他当初是怎样当上堂堂崆峒派掌门的。 这时练飞虹看一看王守仁,只略抬一抬下巴招呼,也没行礼,显然不把对方的官位放在眼里。王守仁却毫不介意,反而向这个比自己大了二十年的老人拱了拱手,颇是敬重。 王守仁只觉得,今天遇上荆裂和练飞虹这些武者,虽然是与他道不相同的狂狷之士,但为人率性真诚,远胜从前在文人间与官场上所见的许多伪君子。 ——后来王守仁曾在文章中这样写:“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举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矣。”“小子。”练飞虹又向燕横说:“我听静儿说过,你在西安跟武当派对抗时留手的事情。”他说时语气神情都严肃起来。 燕横扬一扬眉头。练飞虹所说的,是他在“盈花馆”屋顶不愿向手脚被封锁的樊宗加以致命一击,继而又在房间里未向中毒的姚莲舟下手一事。 “在这里,你要把那种想法抛掉。”练飞虹神色凝重地说:“现在不是武人之间的决斗比试,而是打仗。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那些敌人杀个清光。就算十人、二十人、三十人围攻对方一个都好,也没有什么卑鄙不卑鄙的。只要想一想,让他们活着,还会有多少百姓给他们害死,你就不会下不了手。”——在不同地点的几乎同时,练飞虹跟荆裂说出很相近的话来。 燕横想到从前成都马牌帮一役,又回想今早的战斗,咬着下唇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瞧着飞虹先生点点头。 练飞虹提及西安的事情,也令燕横想起心里藏着许久的一个疑问。趁着有王守仁这样的智者在眼前,这是求取答案的机会。 “王大人,我听说你很有学问,有一件事情我到现在都搞不清楚,自己做得是对是错,希望大人给我一些提点。”燕横说着,就讲述自己当天在“盈花馆”里,面对姚莲舟身中毒药无从抵抗,却并未把握那千载良机,一剑手刃仇人。 “王大人已知道武当与我的仇怨。”燕横切齿说:“此人是派遣门人来灭我青城派上下、杀我恩师的元凶;他的副手叶辰渊,亦是趁我师父何自圣患有眼疾才能胜他。可是当天那一刻,我却下不了手……”他说着往事时激动得微微颤抖:“我是傻瓜吗?是不忠不孝吗?”  王守仁听完沉默了一轮。 旁边的门生黄璇插口:“我早说过,你们武人这般争强仇杀,在我们眼中根本就无理可言!先生他又如何……”燕横听了正要抱歉,王守仁却举手止住黄璇的话。 他直盯燕横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要透视燕横的灵魂。 燕横因这目光收起先前的激动,整个人不自觉挺直起来。 “你先想想。”王守仁说:“要是那样的境遇,今天再一次发生,你此刻又会否选择一剑刺穿那武当掌门的胸膛?还是会作同样的决定?要诚实回答自己。”燕横听了心弦震动。王守仁的话,教他再次回想青城派从前的牌匾:  “至诚” ——他说的难道正与我师门教诲相通吗? 王守仁坐于屋顶之上,仰望那无尽的黑夜穹苍。月光洒落他身,散发出一股超然的气质。 “从前我因为直言上疏,得罪了权倾天下的大太监刘瑾,遭廷杖下狱,继而发配到贵州龙场,途上还要装作自尽,才躲得过刘瑾派人追杀加害,可谓九死一生;可正是在龙场那毒蛇遍地的穷山恶水里,一无所有之时,我得到了毕生最重要的开悟。”王守仁伸手指一指自己的心胸。 “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天地万物之理,就存于人心中,别无他处可求。”王守仁瞧着燕横:“这些考验,就是要让你看清内里的‘真己’。在重要关头的决定,正是映照一个人的本心。有人心里明白大道理,行事时却为私欲所惑,那终究是假义;只有立正心的同时能行正道、做正事,表里豁然一致,那才是知行合一。”“可是……”燕横问:“如果行自己觉得正确的事,却只让你失败呢?”“世上有谁无死?但能在阖眼时心中无愧的,千古又有几人?”王守仁说着时,眼睛看着远方,仿佛要用这两点细微的光华,照亮整个黑夜。 “行天下正道者,死无挂碍。”燕横看着那双细小但正气充盈的眼睛,好像顿然明白了些什么,但又形容不出来。 “好了。”练飞虹这时用力拍拍燕横的背项:“回客店去,一边睡一边想。你今早才中过那‘仿仙散’迷药,要多休息。”燕横本想留下来再多向王守仁请教,但练飞虹连番催促,他只好背起剑来,提着灯笼与屋顶上众人道别,也就跃了下去。 “多谢你啊。”练飞虹呷了口清水,看着离开的燕横,忽然说。 王守仁微笑。 练飞虹继续看着燕横的背影,还有他身后的“雌雄龙虎剑”。 “这小子……”练飞虹喃喃说:“只要他再多相信自己……” 第四章 女武者 那传来的虽只是极细的声音,但还是令岛津虎玲兰醒过来了。 从前她是萨摩国岛津家的女儿,身为领主诸侯之后,虽然非常刻苦修习刀剑骑射,但日常起居锦衣玉食,又有众多下人服侍;然而一年多前偷渡中土以后,为寻找荆裂穿州过省,路途颇苦,孤身一人更要时刻提防恶徒,很快就磨练出敏锐的警觉心,尤如家猫变成了野猫一样。 ——上次在成都被人跟踪而不能察觉,只因对方是武当派的“首蛇道”一流轻功好手。 此刻在静夜里,那异声虽轻,虎玲兰还是辨出来:是人喉咙发出的声响。 ——而且一定是在极端痛苦中。 虎玲兰高大的身子在床上跪起,将床边野太刀抄在手中。 “什么事?”睡在同房的童静被她的举动惊醒,也抱着“静物左剑”坐起来。 虎玲兰将袍子快快穿在身上,同时说:“东面有事。快去找飞虹先生。”她说完也不理会,赤着双足就从二楼的窗口跃出,往东边发出异声的黑暗处跑过去,留下童静在窗前焦急地看。 虎玲兰奔跑时只用前脚掌着地,减少脚步发出的声响,左手提着刀鞘紧贴腰身,右手已然把着刀柄。 她同时想起来:前面那发出声音的地方,正是县衙所在。 ——那个姓王的大官,会有危险吗?……虎玲兰飞快跑到县衙的西侧。那儿点着灯笼,映照一座细小的石屋,正是衙门旁的牢房。 房外有两个保甲壮丁倒卧的身影。地上黑沉沉染了一团。 虎玲兰取出一块布巾蒙住口鼻。敌人的毒药何等厉害,今早就见识过了,她不得不提防。 虎玲兰尽量隐藏在黑暗之中——她没有忘记日间那些术王部众的机关暗器。 这时却有一个身影,大摇大摆地在灯笼的光华下出现,正从石牢的正门走出来。那人全身上下都穿着黑色的夜行紧身服,从身体曲线一看就知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极诱人的女人。脸上蒙了黑色的面巾。 只见黑衣女人走出牢房,后面腰间横挂着一柄很宽的长刀,左手提着一个仍在滴血的人头,正是那被囚禁在牢房的波龙术王弟子。 ——她来这里并非要袭击县衙,而竟是专程诛杀这失手被擒的同伙! 虎玲兰又看见,黑衣女人腰间还挂着两个布囊,同样的湿淋淋。 “出来吧。早听到你啦。”女人拉下黑面巾狞笑:“老娘要不是有这双贼耳朵,早在荆州时就不知道要给官府抓去斩多少个头了!”虎玲兰看对方身材修长,跟自己略有些相似,只是脸容肤色相反,在灯光下白得像绢帛。她想起日间薛九牛的形容,知道此人就是波龙术王座下那女头目。 ——荆裂趁着初次交战后不久、敌人惊魂未定时就去夜探对方阵营;可是对手也是一般想法,同时夜袭到来! 霍瑶花抛去那个术王弟子的头颅,又解下腰间两个装着人头的布囊——正是另外两名逃逸的术王弟子。他们遇敌逃亡,又不回“清莲寺”领罪,霍瑶花受命在进县城前,先将躲在城郊的二人猎杀;接着才再进来处决这个被擒的弟子。 ——他们只要还呼吸一口气,即是对术王猊下的侮辱。 虎玲兰瞧瞧地上被杀的两名保甲,身上都有极重手法的裂伤,创口非常可怕。 霍瑶花则盯着虎玲兰手上的野太刀。她没想过世上竟有女人使用比她更长的刀。 ——单是这一点就不可原谅! 霍瑶花黑色的身影猛晃踏前,右手已搭在腰后长长的布包刀柄上。她身子如猫般弓起,反手把刀从皮鞘拔出,顺势就水平斩向虎玲兰的颈项! 银光极盛,夹带森寒的刀气卷至! 霍瑶花发动之前,虎玲兰就已感受到其杀气,迅速回应。她沉膝坐步,右腕猛抖,野太刀自左腰处出鞘,同样横斩而出,正好迎向那袭来的银光! 两刃迎面交击,锐音响彻庐陵县城的夜空。 霍瑶花这招以反手握刀,劲力上本就略吃亏,她也低估了虎玲兰的臂力,手上刀被猛烈反弹开去,她要转身一圈才把刀柄控制住。 这时静止下来,才看清霍瑶花的佩刀,刃身又宽又直好像一块钢板,份量颇不轻,刀尖成斜角,除了柄头那绺人发红缨之外,简朴得没有任何修饰可言;刀锋中段有七、八寸竟是成锯齿状,此刻尚沾着血渍——难怪被她所杀的人,身上刀口如此惨烈。 霍瑶花长长的媚眼此刻暴瞪。与敌人一交手如此失利,这可是跟随波龙术王以来从未发生之事。 ——难怪鄂儿罕都如此狼狈……她将刀改成双手正握,摆出一个举刀过头的架式。 虎玲兰看见这架式,眉梢扬起:对方这姿势的味道,跟她之前遇过用斩马朴刀的武当“兵鸦道”弟子李山阳,颇有相近之处。 ——她也学过“物丹”的武功……但又有些不同……虎玲兰则抛去刀鞘,双手将野太刀柄拿在右腰,刀尖斜斜指往侧后方,以“胁”架式迎对霍瑶花。 霍瑶花杀人比斗经验甚丰富,已感受到虎玲兰这架式,自中下路向自己透来巨大的威胁。 ——从上而下压制,我有优势! 霍瑶花从齿间吐出裂帛似的叱叫,头顶的大锯刀未发动,居前的右足率先平平踢起! 薄底快靴蹴起一股沙土,直袭虎玲兰面门! 虎玲兰知道面对的是波龙术王一干妖邪,心里早就在戒备阴谋诡计,她尽量保持身姿架式不动摇半分,只是闭目低头,迎那阵沙土不避。 霍瑶花吃准了虎玲兰目不能见这瞬间,借踢腿之势趋前,腰肢和双臂运劲,锯刀如破柴般迎头直砍虎玲兰的脑门! 虎玲兰虽闭目,心神未乱,凭经验已知霍瑶花出击的来势方位,原地坐步转腰,野太刀长刃闪耀,所使乃是“阴流太刀技”里“山阴”一式的变奏,将本来水平的胴斩,变为斜向上撩的“逆袈裟斩”①! ‘注①:日本武道将斜线向下斩击敌人的刀招称为“袈裟斩”,因其轨迹有如和尚身上斜披的袈裟。“逆袈裟”则为反方向,从下向上斜击。’——这变招是她大半年来与荆裂练习时悟出的。虎玲兰在萨摩国所学的一支阴流,本来是战场用刀法,设想对手是穿着盔甲的武将,讲求破盔透甲的猛力,变化却较少;到了中土与不穿护甲的武者对战,就要改变技法适应。好像这一记要将“山阴”改为下而上“逆袈裟”撩斩,劲力当不如横斩般足以破甲,角度却变得更难闪避防守。 霍瑶花的锯刀还未抵虎玲兰头顶五寸范围,野太刀刃尖已先至,正好截杀霍瑶花挥下的右前臂! 霍瑶花反应极快,右手放开刀柄,双臂一张,把这撩击躲开了! 但虎玲兰这刀招角度经过计算,即使砍不中手臂,刀刃仍然中宫直进,袭向霍瑶花下巴! 刹那间霍瑶花脸容如化野兽。 她身体不知从何生来一股突发的力量,好像被雷殛一样全身高速后仰,野太刀刃尖本来已贴在她下巴和喉颈间的皮肤上,她却在最短的距离躲过刀招的轨迹。 虎玲兰眼虽不见,但手中刀传来的触感告诉她,并未砍入。 霍瑶花顺这仰势转身,左手挥锯刀倒砍一刀,以防虎玲兰来势追进,身子再转过来时,又立定恢复架式。 只见她下巴处,有一条丝线般幼的血痕,证明刚才一刀躲得有多险。 霍瑶花眼目充血,脸容极是愤怒。 虎玲兰收刀在左耳侧,刃尖直指敌人。她看着霍瑶花这模样,神情有三分不似人,颇是讶异。 更令她意外的,是霍瑶花刚才那动物般的超人反应。 ——霍瑶花这等反应速度,其实是长期服用波龙术王调配的一种药物“昭灵丹”,催谷了身体机能和感官所致。 她将刀交到右手举前戒备,左手两指伸入腰带内侧一个小暗袋,又拈出另一颗“昭灵丹”来,迅速扔进嘴巴里吞咽,视线一刻没有离开过虎玲兰,眼里充满了恨意。 两招交手就险死对方刀下,身为楚狼刀派传人,又兼修术王传授的武当武技,霍瑶花没想过世上会有比自己更强的女人。 虎玲兰布巾掩脸,虽然只露出一双眼睛来,霍瑶花看见还是无法接受。 ——她似乎比我还要美! 霍瑶花出身于荆州江陵,自小从学于当地的楚狼刀派。楚狼派武艺人材虽不及“九大门派”,跟同在湖北的武当派相比,名声更是差天共地,但在地方上也算赫赫有名。江陵一地是水陆要冲,楚狼派凭其雄厚武力,保照当地多名豪商的生意货运,黑白两道皆要给几分情面。 楚狼派虽说门户开放,兼收男女弟子,但因刀法武功走刚猛一路,骨子里都是重男轻女。霍瑶花就算天生体格不输男儿,始终不获传授高深武艺。 霍瑶花为了得到本派真传,不惜利用美色交换。先是两个师兄抵不住引诱,最后竟连师父楚狼派掌门苏岐山也与她有染,亲自秘授她刀法要诀。 后来此事被同门揭发,苏岐山为免家丑外传,竟先安造罪名逐她出门墙,还要废她一条手臂。 这时苏岐山才真正知道,自己多年来养了一条怎样的“狼女”:执行家法之际,霍瑶花竟然只靠一柄贴肉暗藏的匕首,当场就弑师夺刀,还杀出一条血路逃逸! 之后楚狼派门人多次追杀霍瑶花,这才证实她武功造诣早就远胜同门,几次交手反为被她所诛。霍瑶花又招集到荆州一带几个好色贪财的剧盗,结成了匪团,横行于荆、湘一时,直至遇上波龙术王并被其收服为止。 成为波龙术王的“宠物”,霍瑶花却很甘心——不只因为那压倒的武力,也因为相比她那伪君子师父,赤裸地追求欲望的术王,更让她由衷折服。 波龙术王不用刀,但他把刚猛的“武当势剑”招法要诀传了给霍瑶花,她自行将之融合本身武功,修练下来,一手楚狼派刀法强化了一倍不止,跟随波龙术王以来更是未逢敌手——先前“赣南七侠”里最强的八卦门弟子成德勇,交手六招就被霍瑶花的刀砍破头骨。 但现在眼前,却出现了这么一个每寸都教她恨之入骨的女武者! 那颗“昭灵丹”才吞下不久,药力没有这么快散发效用。但这服药之举,已然对霍瑶花产生自我激励之功,仿佛正在吸收药效,她感受到身体每一条血管都在膨胀,双眼瞳孔扩张,脑袋如水晶般透晰。 “杀你之前,我会先让你的脸烂掉。”霍瑶花说这话,一半是为了动摇对方的心魄:“烂到没有一个男人敢看你一眼。”  虎玲兰却丝毫不为所动。 她当然知道自己长得美,但跟霍瑶花相反,她从来都不愿意用这美貌去换取任何东西。 自小在武家长大,这张漂亮脸蛋早就被身边的人视为家族的资产。她心里却拒绝了这一条路。这正是她第一次握刀的理由:她要以自己真正的能力,取得他人的重视。 看见虎玲兰毫不介意的眼神,霍瑶花更恨了——因为这眼神,仿佛正在嘲笑曾经用美貌换取武功秘诀的她。 霍瑶花再次双手握刀,举过头顶。跟刚才同样的架式。 虎玲兰仍举着刀,只把刃身略摆斜,准备迎对敌人的斩击。 她却没看见霍瑶花一个极细的举动:双手握刀时,霍瑶花的右手食指,勾住了左腕处拉出来的一根黑色丝线。 霍瑶花鼓一口气,再次以相同的招式:楚狼刀派的“破竹刀”,并贯足“武当势剑”的劲力,双臂将锯刀垂直劈下! 虎玲兰的野太刀随之上架迎接,已准备弹开对方的锯刀后,就施以致命的反击。 霍瑶花的“破竹刀”落到半途时,左手却突然离了柄,快一步降下来,手腕对准虎玲兰面门。 黑丝线拉紧。 左腕上附着一枚漆成黑色的长铁针,因机簧发动弹射而出! 强劲的刃风掩护下,黑色飞针无声,亦无形。 ◇◇◇◇ 回客店的路上,燕横发觉不对劲。 这条路,比他先前出来时暗得多了。 前头有数处原本点着灯笼,如今都熄灭了。 燕横将灯笼交在左手,右手握着腰间“静物剑”柄,放轻了脚步,缓缓向街旁那灭了灯的暗角走过去。 举起灯笼映照,燕横发现前方一面土墙,好像染了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微微反射他手上灯火光芒。 再踏前两步,燕横才看得清是什么。 墙上一个长宽都几及人身的凄厉大字。 “死” 写字用的颜料,鲜红。 他很快确定那是什么。首先就是因为迎风吹来的腥气;然后是看见遗在地上那写字用的“笔”:一条齐肩而断的手臂。 燕横将灰黑色的“静物右剑”拔出鞘,同时用灯笼照看地上血路。眼目和耳朵的官能提升到最高。 淡淡黄光之下,沙土地上的深沉血迹更令人惊心。 燕横看得出那地上的血量,远多过一条断臂能流泻出来的。受害者绝不止一人。 他更焦急了,沿着血路去找那源头。握剑的手心满是汗。 ——直觉告诉他,此刻的入侵者,跟上午遇见的敌人,完全是不同的层级。 终于到达一座房屋前。那血迹就是从屋门开始出现的。 燕横只走近门口,不用进去,就已经嗅到内里强烈的血腥气味。一股像要呕吐的冲动。他强忍着。 忽尔一股如尖针的无形锐感,自上方头顶迫近——从前在青城山,燕横绝无如此感应力,全是这些日子以来的生死搏斗里磨炼出的。 燕横记起荆裂教他的夜战之法:别让光源近身。一瞬间他抛去灯笼、后跃、振剑护身。 然而未有敌人杀近。燕横恢复戒备的架式,抬头望向那杀气射来之处。 只见屋顶之上,无声出现一条高得吓人的身影。月光洒落那人身体,夜行黑衣到处是湿润的反光。 灯笼落在地上,着火燃烧起来。突盛的火光映照下,燕横看见那人面容:黑色头巾下方是一张极瘦长的脸,奇大的圆眼睛透着疯狂的欲望。左脸颊是三道咒文刺青,其余脸部沾满血污,血水正从下巴滴落下来。 那双大眼睛正在直视燕横。他咧开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齿,似乎非常快乐地朝燕横笑着说:  “你好。” 第四章 女武者 那传来的虽只是极细的声音,但还是令岛津虎玲兰醒过来了。 从前她是萨摩国岛津家的女儿,身为领主诸侯之后,虽然非常刻苦修习刀剑骑射,但日常起居锦衣玉食,又有众多下人服侍;然而一年多前偷渡中土以后,为寻找荆裂穿州过省,路途颇苦,孤身一人更要时刻提防恶徒,很快就磨练出敏锐的警觉心,尤如家猫变成了野猫一样。 ——上次在成都被人跟踪而不能察觉,只因对方是武当派的“首蛇道”一流轻功好手。 此刻在静夜里,那异声虽轻,虎玲兰还是辨出来:是人喉咙发出的声响。 ——而且一定是在极端痛苦中。 虎玲兰高大的身子在床上跪起,将床边野太刀抄在手中。 “什么事?”睡在同房的童静被她的举动惊醒,也抱着“静物左剑”坐起来。 虎玲兰将袍子快快穿在身上,同时说:“东面有事。快去找飞虹先生。”她说完也不理会,赤着双足就从二楼的窗口跃出,往东边发出异声的黑暗处跑过去,留下童静在窗前焦急地看。 虎玲兰奔跑时只用前脚掌着地,减少脚步发出的声响,左手提着刀鞘紧贴腰身,右手已然把着刀柄。 她同时想起来:前面那发出声音的地方,正是县衙所在。 ——那个姓王的大官,会有危险吗?……虎玲兰飞快跑到县衙的西侧。那儿点着灯笼,映照一座细小的石屋,正是衙门旁的牢房。 房外有两个保甲壮丁倒卧的身影。地上黑沉沉染了一团。 虎玲兰取出一块布巾蒙住口鼻。敌人的毒药何等厉害,今早就见识过了,她不得不提防。 虎玲兰尽量隐藏在黑暗之中——她没有忘记日间那些术王部众的机关暗器。 这时却有一个身影,大摇大摆地在灯笼的光华下出现,正从石牢的正门走出来。那人全身上下都穿着黑色的夜行紧身服,从身体曲线一看就知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极诱人的女人。脸上蒙了黑色的面巾。 只见黑衣女人走出牢房,后面腰间横挂着一柄很宽的长刀,左手提着一个仍在滴血的人头,正是那被囚禁在牢房的波龙术王弟子。 ——她来这里并非要袭击县衙,而竟是专程诛杀这失手被擒的同伙! 虎玲兰又看见,黑衣女人腰间还挂着两个布囊,同样的湿淋淋。 “出来吧。早听到你啦。”女人拉下黑面巾狞笑:“老娘要不是有这双贼耳朵,早在荆州时就不知道要给官府抓去斩多少个头了!”虎玲兰看对方身材修长,跟自己略有些相似,只是脸容肤色相反,在灯光下白得像绢帛。她想起日间薛九牛的形容,知道此人就是波龙术王座下那女头目。 ——荆裂趁着初次交战后不久、敌人惊魂未定时就去夜探对方阵营;可是对手也是一般想法,同时夜袭到来! 霍瑶花抛去那个术王弟子的头颅,又解下腰间两个装着人头的布囊——正是另外两名逃逸的术王弟子。他们遇敌逃亡,又不回“清莲寺”领罪,霍瑶花受命在进县城前,先将躲在城郊的二人猎杀;接着才再进来处决这个被擒的弟子。 ——他们只要还呼吸一口气,即是对术王猊下的侮辱。 虎玲兰瞧瞧地上被杀的两名保甲,身上都有极重手法的裂伤,创口非常可怕。 霍瑶花则盯着虎玲兰手上的野太刀。她没想过世上竟有女人使用比她更长的刀。 ——单是这一点就不可原谅! 霍瑶花黑色的身影猛晃踏前,右手已搭在腰后长长的布包刀柄上。她身子如猫般弓起,反手把刀从皮鞘拔出,顺势就水平斩向虎玲兰的颈项! 银光极盛,夹带森寒的刀气卷至! 霍瑶花发动之前,虎玲兰就已感受到其杀气,迅速回应。她沉膝坐步,右腕猛抖,野太刀自左腰处出鞘,同样横斩而出,正好迎向那袭来的银光! 两刃迎面交击,锐音响彻庐陵县城的夜空。 霍瑶花这招以反手握刀,劲力上本就略吃亏,她也低估了虎玲兰的臂力,手上刀被猛烈反弹开去,她要转身一圈才把刀柄控制住。 这时静止下来,才看清霍瑶花的佩刀,刃身又宽又直好像一块钢板,份量颇不轻,刀尖成斜角,除了柄头那绺人发红缨之外,简朴得没有任何修饰可言;刀锋中段有七、八寸竟是成锯齿状,此刻尚沾着血渍——难怪被她所杀的人,身上刀口如此惨烈。 霍瑶花长长的媚眼此刻暴瞪。与敌人一交手如此失利,这可是跟随波龙术王以来从未发生之事。 ——难怪鄂儿罕都如此狼狈……她将刀改成双手正握,摆出一个举刀过头的架式。 虎玲兰看见这架式,眉梢扬起:对方这姿势的味道,跟她之前遇过用斩马朴刀的武当“兵鸦道”弟子李山阳,颇有相近之处。 ——她也学过“物丹”的武功……但又有些不同……虎玲兰则抛去刀鞘,双手将野太刀柄拿在右腰,刀尖斜斜指往侧后方,以“胁”架式迎对霍瑶花。 霍瑶花杀人比斗经验甚丰富,已感受到虎玲兰这架式,自中下路向自己透来巨大的威胁。 ——从上而下压制,我有优势! 霍瑶花从齿间吐出裂帛似的叱叫,头顶的大锯刀未发动,居前的右足率先平平踢起! 薄底快靴蹴起一股沙土,直袭虎玲兰面门! 虎玲兰知道面对的是波龙术王一干妖邪,心里早就在戒备阴谋诡计,她尽量保持身姿架式不动摇半分,只是闭目低头,迎那阵沙土不避。 霍瑶花吃准了虎玲兰目不能见这瞬间,借踢腿之势趋前,腰肢和双臂运劲,锯刀如破柴般迎头直砍虎玲兰的脑门! 虎玲兰虽闭目,心神未乱,凭经验已知霍瑶花出击的来势方位,原地坐步转腰,野太刀长刃闪耀,所使乃是“阴流太刀技”里“山阴”一式的变奏,将本来水平的胴斩,变为斜向上撩的“逆袈裟斩”①! ‘注①:日本武道将斜线向下斩击敌人的刀招称为“袈裟斩”,因其轨迹有如和尚身上斜披的袈裟。“逆袈裟”则为反方向,从下向上斜击。’——这变招是她大半年来与荆裂练习时悟出的。虎玲兰在萨摩国所学的一支阴流,本来是战场用刀法,设想对手是穿着盔甲的武将,讲求破盔透甲的猛力,变化却较少;到了中土与不穿护甲的武者对战,就要改变技法适应。好像这一记要将“山阴”改为下而上“逆袈裟”撩斩,劲力当不如横斩般足以破甲,角度却变得更难闪避防守。 霍瑶花的锯刀还未抵虎玲兰头顶五寸范围,野太刀刃尖已先至,正好截杀霍瑶花挥下的右前臂! 霍瑶花反应极快,右手放开刀柄,双臂一张,把这撩击躲开了! 但虎玲兰这刀招角度经过计算,即使砍不中手臂,刀刃仍然中宫直进,袭向霍瑶花下巴! 刹那间霍瑶花脸容如化野兽。 她身体不知从何生来一股突发的力量,好像被雷殛一样全身高速后仰,野太刀刃尖本来已贴在她下巴和喉颈间的皮肤上,她却在最短的距离躲过刀招的轨迹。 虎玲兰眼虽不见,但手中刀传来的触感告诉她,并未砍入。 霍瑶花顺这仰势转身,左手挥锯刀倒砍一刀,以防虎玲兰来势追进,身子再转过来时,又立定恢复架式。 只见她下巴处,有一条丝线般幼的血痕,证明刚才一刀躲得有多险。 霍瑶花眼目充血,脸容极是愤怒。 虎玲兰收刀在左耳侧,刃尖直指敌人。她看着霍瑶花这模样,神情有三分不似人,颇是讶异。 更令她意外的,是霍瑶花刚才那动物般的超人反应。 ——霍瑶花这等反应速度,其实是长期服用波龙术王调配的一种药物“昭灵丹”,催谷了身体机能和感官所致。 她将刀交到右手举前戒备,左手两指伸入腰带内侧一个小暗袋,又拈出另一颗“昭灵丹”来,迅速扔进嘴巴里吞咽,视线一刻没有离开过虎玲兰,眼里充满了恨意。 两招交手就险死对方刀下,身为楚狼刀派传人,又兼修术王传授的武当武技,霍瑶花没想过世上会有比自己更强的女人。 虎玲兰布巾掩脸,虽然只露出一双眼睛来,霍瑶花看见还是无法接受。 ——她似乎比我还要美! 霍瑶花出身于荆州江陵,自小从学于当地的楚狼刀派。楚狼派武艺人材虽不及“九大门派”,跟同在湖北的武当派相比,名声更是差天共地,但在地方上也算赫赫有名。江陵一地是水陆要冲,楚狼派凭其雄厚武力,保照当地多名豪商的生意货运,黑白两道皆要给几分情面。 楚狼派虽说门户开放,兼收男女弟子,但因刀法武功走刚猛一路,骨子里都是重男轻女。霍瑶花就算天生体格不输男儿,始终不获传授高深武艺。 霍瑶花为了得到本派真传,不惜利用美色交换。先是两个师兄抵不住引诱,最后竟连师父楚狼派掌门苏岐山也与她有染,亲自秘授她刀法要诀。 后来此事被同门揭发,苏岐山为免家丑外传,竟先安造罪名逐她出门墙,还要废她一条手臂。 这时苏岐山才真正知道,自己多年来养了一条怎样的“狼女”:执行家法之际,霍瑶花竟然只靠一柄贴肉暗藏的匕首,当场就弑师夺刀,还杀出一条血路逃逸! 之后楚狼派门人多次追杀霍瑶花,这才证实她武功造诣早就远胜同门,几次交手反为被她所诛。霍瑶花又招集到荆州一带几个好色贪财的剧盗,结成了匪团,横行于荆、湘一时,直至遇上波龙术王并被其收服为止。 成为波龙术王的“宠物”,霍瑶花却很甘心——不只因为那压倒的武力,也因为相比她那伪君子师父,赤裸地追求欲望的术王,更让她由衷折服。 波龙术王不用刀,但他把刚猛的“武当势剑”招法要诀传了给霍瑶花,她自行将之融合本身武功,修练下来,一手楚狼派刀法强化了一倍不止,跟随波龙术王以来更是未逢敌手——先前“赣南七侠”里最强的八卦门弟子成德勇,交手六招就被霍瑶花的刀砍破头骨。 但现在眼前,却出现了这么一个每寸都教她恨之入骨的女武者! 那颗“昭灵丹”才吞下不久,药力没有这么快散发效用。但这服药之举,已然对霍瑶花产生自我激励之功,仿佛正在吸收药效,她感受到身体每一条血管都在膨胀,双眼瞳孔扩张,脑袋如水晶般透晰。 “杀你之前,我会先让你的脸烂掉。”霍瑶花说这话,一半是为了动摇对方的心魄:“烂到没有一个男人敢看你一眼。”  虎玲兰却丝毫不为所动。 她当然知道自己长得美,但跟霍瑶花相反,她从来都不愿意用这美貌去换取任何东西。 自小在武家长大,这张漂亮脸蛋早就被身边的人视为家族的资产。她心里却拒绝了这一条路。这正是她第一次握刀的理由:她要以自己真正的能力,取得他人的重视。 看见虎玲兰毫不介意的眼神,霍瑶花更恨了——因为这眼神,仿佛正在嘲笑曾经用美貌换取武功秘诀的她。 霍瑶花再次双手握刀,举过头顶。跟刚才同样的架式。 虎玲兰仍举着刀,只把刃身略摆斜,准备迎对敌人的斩击。 她却没看见霍瑶花一个极细的举动:双手握刀时,霍瑶花的右手食指,勾住了左腕处拉出来的一根黑色丝线。 霍瑶花鼓一口气,再次以相同的招式:楚狼刀派的“破竹刀”,并贯足“武当势剑”的劲力,双臂将锯刀垂直劈下! 虎玲兰的野太刀随之上架迎接,已准备弹开对方的锯刀后,就施以致命的反击。 霍瑶花的“破竹刀”落到半途时,左手却突然离了柄,快一步降下来,手腕对准虎玲兰面门。 黑丝线拉紧。 左腕上附着一枚漆成黑色的长铁针,因机簧发动弹射而出! 强劲的刃风掩护下,黑色飞针无声,亦无形。 ◇◇◇◇ 回客店的路上,燕横发觉不对劲。 这条路,比他先前出来时暗得多了。 前头有数处原本点着灯笼,如今都熄灭了。 燕横将灯笼交在左手,右手握着腰间“静物剑”柄,放轻了脚步,缓缓向街旁那灭了灯的暗角走过去。 举起灯笼映照,燕横发现前方一面土墙,好像染了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微微反射他手上灯火光芒。 再踏前两步,燕横才看得清是什么。 墙上一个长宽都几及人身的凄厉大字。 “死” 写字用的颜料,鲜红。 他很快确定那是什么。首先就是因为迎风吹来的腥气;然后是看见遗在地上那写字用的“笔”:一条齐肩而断的手臂。 燕横将灰黑色的“静物右剑”拔出鞘,同时用灯笼照看地上血路。眼目和耳朵的官能提升到最高。 淡淡黄光之下,沙土地上的深沉血迹更令人惊心。 燕横看得出那地上的血量,远多过一条断臂能流泻出来的。受害者绝不止一人。 他更焦急了,沿着血路去找那源头。握剑的手心满是汗。 ——直觉告诉他,此刻的入侵者,跟上午遇见的敌人,完全是不同的层级。 终于到达一座房屋前。那血迹就是从屋门开始出现的。 燕横只走近门口,不用进去,就已经嗅到内里强烈的血腥气味。一股像要呕吐的冲动。他强忍着。 忽尔一股如尖针的无形锐感,自上方头顶迫近——从前在青城山,燕横绝无如此感应力,全是这些日子以来的生死搏斗里磨炼出的。 燕横记起荆裂教他的夜战之法:别让光源近身。一瞬间他抛去灯笼、后跃、振剑护身。 然而未有敌人杀近。燕横恢复戒备的架式,抬头望向那杀气射来之处。 只见屋顶之上,无声出现一条高得吓人的身影。月光洒落那人身体,夜行黑衣到处是湿润的反光。 灯笼落在地上,着火燃烧起来。突盛的火光映照下,燕横看见那人面容:黑色头巾下方是一张极瘦长的脸,奇大的圆眼睛透着疯狂的欲望。左脸颊是三道咒文刺青,其余脸部沾满血污,血水正从下巴滴落下来。 那双大眼睛正在直视燕横。他咧开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齿,似乎非常快乐地朝燕横笑着说:  “你好。” 第五章 夜战八方 荆裂隐身在一棵钉满了邪恶符布和人偶的大树之后,悄悄远望数十尺外那“清莲禅寺”山门。 早在山路更远之处,荆裂已察觉前方燃着明亮的火光,如今近距离更看得清楚:那座惨被污毁的木柱山门,里外的空地上燃烧着几堆猛烈柴火。众多波龙术王弟子密密麻麻地围聚在火堆旁,正在黑夜里喧闹叫嚷,声音响彻了谷口。 术王众围在火焰四周,一个个状貌有如陷入狂喜之中。 荆裂细看,他们有的在轮流服药喝酒;有的则脱掉了五色怪袍,露出汗水淋漓的上身,一手提着反射火光的刀子,疯狂似地跳舞,状如鬼魅上身。 围坐的人不断合唱着一首歌谣:  人生此间 凝之为物 灭化无常 死何足畏 尽我百欲 物灭灵归 事神以诚 宣教大威 千世功成 日月同辉 这首物移教的《物灭还真歌》,波龙术王弟子在黑暗里唱来,凄如夜鬼叫号,教人心寒。 赤着上身的那些术王众,跳舞动作越来越快,有的用刀尖划在自己胸膛上,破开一条条血痕,他们面上却无痛苦之色,还用手指沾血在脸颊上画符,神情兴奋。 荆裂一眼看去,聚在山门的术王众,怕不有六、七十人。 “竟然这么多……”他低声咒骂着,再藉火光仔细看那山门四周的地势。 左边门柱外十数尺处,就是深谷的北崖,右边则是甚陡斜的峭壁,两者皆难爬越。如此险隘的半山中,术王众却能聚集这许多人,皆因山门内正好有一片开阔的大空地,可是一到门前,山路就极狭窄,成瓶颈之势。 如此地形,别说要隐匿潜行过去,就算是强攻也不易,恐怕非得有数倍甚至十倍兵力不可,并要有前仆后继地牺牲人命破关的觉悟。 ——难怪那妖人会选这地方结寨,确实是易守难攻……这山门扼住入“清莲寺”的唯一要口,荆裂眺望门内远处,只见一片漆黑,夜雾围绕,没能看得见禅寺的灯火。 面对这关卡,荆裂心想就更有必要潜入去,仔细侦察“清莲寺”的地貌形势,否则难言向敌阵主动进攻。 荆裂已经没有太多时间:来到此地之前,他已沿途暗杀了三个术王的戒哨。虽然他已将尸首抛下山去,但对方随时换班看守,一旦发现同伴不见,必然生疑。 本来荆裂今夜没有开杀戒的打算,只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清莲寺”侦察;但登龙村杀敌救人后,他改变了计划,用上这手段快速强闯。 他的盘算是:薛九牛跟那些女人,此刻恐怕还未逃远,假如术王众马上下山,随时可能追及。荆裂杀了几个山路上的戒哨,如给对方发现,就认定来者是要入侵“清莲寺”,只会在山上搜捕,不会去追薛九牛他们。 ——荆裂甚至已想到,必要时自己要故意现身,引开术王众的注意,以掩护那些虚弱的女人逃得更远。 可是这个策略,同时亦令他黑夜侦察的时间更紧迫。 眼前这座严密防守的山门,如何潜得过去? 荆裂其实已经想到一个从前用过的方法,只是有些冒险。此刻他下定决心进行。 他将头顶的其中几条辫子割开,散到脸上遮掩,又将草鞋脱了塞在腰带上,借着夜色和山雾,在树间向前潜行。 直到山门前的人群外不足两丈处,荆裂眼看已再难走得更近,开始往左去,轻轻爬到北面的山崖边上。 荆裂极谨慎地用双手和足尖探索着,逐点逐点地沿崖面向下爬去。爬到大概六、七尺深处,确定脚下有突出的石头,能够站稳之后,他将缠在腰间的长铁链连着乌铁枪头取下来。 本来要慢慢在这崖壁上横爬,越过敌人关口,也是可行的方法,但最少得花大半个时辰。荆裂没有这样的时间,他只能用另一个更快的方法。 荆裂先竖起耳朵仔细听上方。歌声和各种叫闹声仍然鼎沸。他确定不会给发现后,就猛力将铁枪头朝着前方的山崖掷出! 枪头在黑暗中似命中了物事。荆裂先静下来一阵子。上面的人歌声依然,没有听见枪头插进泥土的声音。他用力拉了拉铁链,确定枪头插得够深后,就将铁链末端绕在右腕,左手则反拔出狩猎小刀。 ——这样的事情,他在占城国的丛林里也试过一次。但那时拿的是树藤,而且是在白天。 荆裂不去多想。他闭目深深吸一口气,也就从石上跃下。 以深入泥土的枪头为轴,荆裂拉着铁链,身体贴着崖壁往前摆荡过去! 黑暗中不见一物。急风迎耳目扫来,荆裂在这短暂的瞬间,只祈求途中没有横生的树木。 荡过那半圆轨迹的一半时,枪头因为角度和受力而松脱,离开壁面的泥土,但荆裂的身体仍乘着荡力向前冲。 在这样的黑暗里,向着目不能见之处凌空飞荡,那巨大的恐怖感实在难以想象。但对荆裂来说,这不过像是另一次游戏。 当感觉荡飞的力量减退时,荆裂在空中挺腰往右靠,乘势将小刀反手往前刺出! 刀刃深深吃进土里。荆裂的左手从指到肩,整条绷紧如钢铁,牢牢抓着刀柄;右手和双足却放柔附上山壁,卸去那撞击的反向力度。身体四肢能够如此各自软硬自如,全靠平日严格武道修练得来的超凡协调能力。 荆裂如蜘蛛般附在崖壁上,确定全身都定住后,才吁出一口气来。 他一边把小刀轻轻上下撬动拔出来,一边倾听上方。人声还很吵。这一荡只到了对方阵营的下面。还得再“飞”一次。 如此可怕的黑夜飞荡,刚刚才平安完成,松过一口气后却又马上要来第二次,需要钢铁似的神经。 ——但是对于十五岁就独自在黑夜泛舟出海、航向未知前途的荆裂而言,早就习惯这种极端的刺激。 他将垂在深谷下的铁链枪头拉回来,想也不想就再次向前方山壁掷出去。 他心里只有一个信念: ——老天才不会让我死在这种事情上。 第二次飞荡比第一次还要轻松些,到最后那枪头还半插着山壁。荆裂松去绕在右腕的铁链,将左手小刀回鞘,开始沿崖壁往上爬去,这倒比刚才向下爬容易得多。 荆裂先在崖边探头看看,确定已经到了敌人营地的最后头。似乎没有人向这边瞧过来,才从崖边攀上去。 这时却有一条身影在左前方的暗处移动。荆裂身体一时僵住。原来是一名术王弟子,正在树底下解完手,刚好转过脸来。虽然四周很暗,但可见他的眼睛视线,明显正停留在荆裂身上。 “你爬到地上干什么?……”那术王弟子喃喃说着走来,显然喝了酒,脚步有些轻浮。 荆裂故意垂着头,让头发掩着脸,身体缩在那袭五色彩袍里,尽量扮成神志不清的样子。 对方却没有就此离开,还是走过来:“你怎么睡在这儿啊?小心滚下山崖啦……我好像没见过你——”就在接近到只有七尺时,荆裂身体突然弹起冲前,右手一记“五雷虎拳”,指节自下向上勾击在这术王弟子的胸腹之间气门处,那术王弟子马上无法呼吸发声! 趁对方呼叫不出,荆裂左臂一绞,将术王弟子的头颈挟在腋下,腰身往后力仰,全身力量和重量都落在对方颈骨上。只听见那后颈处发出沉沉一记断骨声,术王弟子即时气绝。 荆裂顺势一转腰,就把那尸体朝左横摔出去,瞬间飞堕入深谷。 荆裂紧张地回头看看最接近自己那火堆。人群并没有往这边看过来。 他这才宽心,赤脚踏着甚轻的快步,朝山谷的黑暗深处进入。 荆裂走着时,想到刚杀掉那人说了句“好像没见过你”。看来这伙术王众颇为紧密,互相都认得样子,单靠这套五色袍不足以骗过敌人。荆裂遂窜入山路边的树木间,宁可依靠夜色作掩护。 另方面荆裂又感到庆幸:术王众的守备并不严谨,甚至竟然在喝酒吃药,唱歌跳舞,意态非常轻率。 荆裂知道原因:长年都在欺负别人的家伙,渐渐就相信自己永远不会被人欺到头上来。这些家伙已经横行无忌多时,警戒心自也低下。 ——也许他们还不知道今天折损了数十人的事情吧?……波龙术王说不定隐瞒着,以免影响军心。 刚才听术王弟子唱的歌谣,虽然没有完全听明白,但内容说什么“宣教大威”的,荆裂断定必是物移教的歌。 那歌词里又说“尽我百欲”,荆裂猜想:他们这等纵欲行径,当是物移教义的基本,也必然是波龙术王用以控制弟子的手段,长期下来已成为他们的习性,因此即使有守卫任务在身,也是无法克制。 荆裂将这点牢记在心——日后的战斗说不定有用。 他乘夜前进了好一段路,那“清莲寺”终于在望。只见前头横着河溪,独有一条木桥可越过,再隔一片空地后就是两层高的寺院。此刻寺院四周全都插满了火把,照得禅寺前后亮如白昼。荆裂远远都看得见寺院外涂满了红漆符咒,妖气逼人。 这寺前的河溪桥梁,又是继那山门后另一个关卡;再看寺院所在,位于山谷最深处,后方和左右都是峭壁,高得连寺院的火光也照不见顶。 荆裂不禁皱眉:这“清莲寺”地势,果真有如难攻不落的城堡。 寺院外四周虽然也有术王众巡视守备,但并不密集,要潜过去倒比刚才山门前容易得多。 可是荆裂也未忘记后面那山门的关卡。现在自己已经有如偷偷走进瓶子里的老鼠,一旦敌人警觉,无路可逃。 ——被一百人围攻,这可不是好玩的……荆裂自己也奇怪,今夜为何甘愿如此履险。 像这样讨伐匪贼,他以往不是没有参加过。在吕宋岛和满剌加时,荆裂就曾经好几次帮助当地土著跟海盗打仗。他那时目的不外是为了测试自己的武功,累积实战经验,有时甚至为赚钱吃饭,并没有想过是否行侠仗义。 可是这次很不一样。就像在登龙村冒进救人,或者刚才在黑夜山壁飞荡,这等事情,换在从前的战场里,他才不会做。 是因为这次的敌人波龙术王,是仇敌武当派的吗?多少也有一点。是因为给王守仁的不凡气魄感动吗?也是。 可荆裂一直想着的,是在九江城的时候,宁王亲信李君元说过的那句话。 ——就算练得天下无敌,却自绝于天下世事,又有何益? 这么一个只懂鼓如簧口舌的谋士,在荆裂心中的价值其实比一条狗还不如,本来不应该把这句话放在心里。但他却到今天都记着。 他不服气。只因心底里感觉给李君元说中了些什么。 ——这就是我如此投入打这场仗的原因吗?……——现在不是多想的时候,等待胜利之后再说吧。也许以后可以请教王大人……荆裂总觉得,这个王守仁既有智慧,为人行事看来又值得信任,相信能带他了解更多道理,定然也有助武道上的修行。 荆裂尽量往那“因果桥”接近去,同时小心隐藏着身影,不被寺院的亮光照到。他将“清莲寺”前后左右的地形,默默记成心里一幅图画,同时也在思考有什么弱点漏洞能够攻进来。他并数算寺院外可见的守备人数,加上之前在山门那些人,兵力果然甚众,跟庐陵百姓所说的数字大概相符。 “清莲寺”的地势和守备情形,荆裂已经探查得差不多了;要再接近那满是火把的寺院,亦似乎不可能。可是他还未想离去。 荆裂一直走到这禅寺前,别说是那波龙术王本人,就连其座下头目,仍是一个未见。 这亦是荆裂前来打探的重要目标。部众多寡还在次要,敌方主将是何人物才更关键。日间他曾跟那鄂儿罕交手,对方竟然一出手就是“太极双剑”,令他非常好奇,更想看看其他两个头目是什么货色。 能够亲眼看看波龙术王的真面目,当然更好。 在寺前空地上,大群术王众就像在山门处的同伴一样地喧闹,围着火堆尽情吃喝歌舞。他们更把那“清莲寺”住持觉恩大师的尸体搬到中央来,轮流在上面撒尿取乐。 “阿弥陀……你的佛!”一个术王弟子在腐尸上撒完尿后高声狂叫,不穿回裤子,就在那死去已久的和尚面前跳起舞来,光秃秃的屁股左摇右摆。同伴也都哄笑。 此时“清莲寺”的大门打开,一人踏出门槛,冷冽的目光盯视空地上众人。术王众登时噤声,停止了歌舞。 荆裂仔细看过去,只见那是个身材宽壮不下于他的中年男子,右额一道大大的伤疤几乎盖住眼睛,显得两目一大一小。男子全身都穿黑衣,散发着其他术王座下所无的克制与精悍。 ——此人远比这里任何一个危险。如果这些人是狼,这家伙就是老虎。 荆裂心中判断。虽然根本没有看见对方出手,但他估计这男子比鄂儿罕更强。 身穿黑衣的梅心树,就只是这样站在佛寺门前,一句话都不用说,术王众即从迹近疯狂的状态下清醒过来,没有一个敢张声。 ——只因他们都深知,此人在术王跟前拥有何等特殊的地位。就算梅心树就地把他们全都杀光,术王亦不会皱一皱眉头。 “一半给我去睡觉。另一半静静看着。”梅心树的号令毋须大声叫出,术王众就慌忙执行,将觉恩的尸体和四周狼藉的杯瓶都收拾好。 梅心树似要回寺院内,却又突然止步,朝着寺外前方的黑暗处远眺过去。 ——正就是荆裂所在的方向。 荆裂一动不动。他半跪隐身在树林暗处,相信对方不可能看得见自己。 但梅心树的视线却凝止不动。 术王众也都停下来,瞧着梅心树这举动。有人随着他视线看过去。 在这极静的环境下,梅心树更清楚捉摸到自己的直觉。 他的眼睛确实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感觉不对劲。 ——苦练武当派武功多年来,每天都在拼命提升磨练自己的反应和感觉,他对自己的直觉,无由地信任。 “把‘人犬’带出来。”梅心树吩咐说。 两名术王弟子马上领命,奔入寺内。 荆裂开始感到不妥。梅心树的大小眼睛,似乎真的正在遥遥看着自己。 他的身体缓缓逐寸向后退——就是这种危险的时刻,更加不可以心急妄动。 荆裂退到黑暗更深处,猜算应该可以加快速度了,就把双腿渐渐站直。 却在此时,他看见刚才进寺的两个术王弟子,合力拖着一头大狗走出来。 仔细看清,那条并非狗,而是一个手足着地爬行的人! 那“人犬”穿着的同样是五色彩袍,袍上碎布条层层扬起,果真好像一块兽皮。他毛发异常旺盛,头发跟腮上的胡须连成一大片,两眼通红,闪着不似人的光芒,喉头发出呜呜怪叫声,张开的上下两排牙齿,被人用锉子磨得尖利。 “人犬”鼻子嗡动,在空气中嗅了几下,就开始向着前方怪叫。正是梅心树凝视的方向。 梅心树示意部下放开“人犬”颈上的缰绳。 “人犬”四肢并用,往前狂奔起来,竟是迅疾不输野兽,边跑边发出杀气凌厉的叫声! ——这“人犬”是用物移教的好几种药物,施于人身上“调养”而成,将人的感官和身体机能大大提升,尤其气味嗅觉比狗还要灵敏,但智能就下降到走兽一样,只余下生存和侵略的本能。由于药物对身心摧残极重,一般调养不过五年就会死亡。 波龙术王畜养这“人犬”,本来只是当作玩物——他跟部众一向只有出动屠村劫掠的份儿,从来没有防守的必要。 荆裂未想到敌人竟养着如此怪物,眼见那“人犬”已直向这边奔来,他再无犹疑,拔足回身逃走! “出来啦!”梅心树远远看见黑暗林中跑动的身影,微笑带同部下跟随“人犬”穷追过去! 荆裂跑出路边的树林来,这时前面正有一个术王弟子在路上巡逻,看见一个同样穿五色袍的同门如此狼狈奔出,不免惊愕地问:“你干什么——”荆裂乘着奔势,左手已然拔出鸟首短刀,微斜横斩而出,那术王弟子还未知道什么回事,喉头已炸出一丛血雨! 荆裂跃过他尸身,足下不停,往唯一的出路奔过去。他附近还有两三个术王弟子,这刻却都呆站着。 后头已有足音接近。 荆裂略回头,瞥见正是那“人犬”,用双手双足奔行极快,已及荆裂身后不够五尺! ——这是什么怪物?……这么快! “人犬”的两排利齿,在月亮下仿佛发光。 ◇◇◇◇ 霍瑶花用袖间机簧发射的黑针,挟着“破竹刀”之劲风,已射到虎玲兰面门前。 虎玲兰只管架起刀去挡霍瑶花的锯刀,似未看见那暗器到来。霍瑶花已能想象虎玲兰一只眼睛被射瞎的痛悔模样。 针头钉进物事的声音。一抹东西自虎玲兰脸旁飞射出。 霍瑶花更狂喜,右手的劈刀进一步加劲,要顺势将虎玲兰左臂齐肩砍断! 然而星火大溅。 霍瑶花再次感受到强大的冲击,一直震到握刀的手掌虎口之上。锯刀被弹开。 野太刀从横变直,袭取霍瑶花右耳! 霍瑶花受到“昭灵丹”的药力刺激,反应和速度都极快,再次仰头扳身闪过劈下的刀光。几丝断发飘飞。 野太刀劈过后,降到了腰身的高度,突然又一震停顿,瞬间再变为向前突刺! 霍瑶花没想过对方这一柄又重又大的刀子,变招竟是如此急快,充分展现出控刀的无匹臂力。她腰身迅速弓起半转侧闪,再次仅仅避过刺向腹部的刀尖,同时她已把锯刀重新控制,架在身前,往后跳了两步,脱出野太刀的攻击圈。 虎玲兰也收回刀来,成攻守兼具的中路“青眼”架式,刀尖遥指霍瑶花眉心。 霍瑶花这时看见,虎玲兰的脸巾已然不见——原来刚才中了黑针,从她脸上飞出的不是血肉,而是那块布巾。 刚才那射来的飞针,虎玲兰虽然看不见,但她察觉了霍瑶花劈击时,左手离开刀柄的细小动作,还有左腕降下来对准她面门这一点——跟早上术王弟子发射袖箭时的举动如出一辙。 于是虎玲兰本能地将野太刀的长柄,朝着对方手腕指来方向迎挡过去。结果飞针被刀镡撞偏了射线,只钉中她的脸巾飞去。 虎玲兰挡过这一针,其实极险,但她此刻神情宁静,一双杏目全心贯注地监视霍瑶花每一举动,架式定如止水。 ——面对恶毒奇诡的敌人,首要是守持无怒无畏的“不动心”。 霍瑶花此刻看见了虎玲兰的脸相全貌,比她想象中还要美丽,心中妒恨更增。她的白脸此刻红起来,眼目满布血丝。 ——既是因为那激烈的情绪,也因刚才服下的“昭灵丹”,药力加深发挥。 霍瑶花左手抚抚锯刀柄头上系的那绺血染人发,然后也握到柄上,双手举刀横在身侧。 虎玲兰眉头一动。她看出此刻霍瑶花变了。 虎玲兰先前几招交手虽然都略占上风,但她并未有感受到真正的优势。 其实霍瑶花一直顾着在招式中夹上暗算,反倒将自己的刀招削弱了。她也还未将药物催激出的惊人反应与速度,完全应用在那柄锯刀之上。如今看她架式神态,已然摒弃诡计,全心贯注用刀,绝对要比刚才还难对付。 其实不只霍瑶花,虎玲兰同样因为遇上一个此等厉害的女刀手而大感讶异。 ——她的刀跟我一样,是在实战中磨炼出来的。不,恐怕她经历比我多。 要不是已经听过霍瑶花在庐陵的暴行,虎玲兰或许会对这个跟自己相似的敌人生起敬重。 霍瑶花下巴的刀口开始渗血。但她半点没想过退。除了臣服波龙术王那一次例外,她一生都没退过一次——不管是被师父迫害,给同门追杀,还是遭官兵围捕。死在她路途上那一大堆尸体,就是她存在的证明。退了,她的价值就跟此刻地上那三颗废物首级没有分别。 霍瑶花这股犹胜男儿的血气,虎玲兰清楚感受得到。 ——决不能给她的气势压着! 野太刀比对方的锯刀长了一截,更应采取主动进攻,以尽用此优势。 虎玲兰的刀尖仍直指向敌人,居前的右足探出了半步,同时握刀的双臂肘弯却轻轻微缩。 她这前进同时收缩兵刃的动作,实乃萨摩岛津家传兵法①的长枪术妙技,名曰“云染”:当双方对峙时,敌人往往依靠目测己方的刃尖,以判断自己是否身处安全距离;“云染”的原理正是手臂以微小的动作,将兵刃往后稍收,同时下面的脚步抢占同等的距离。两者互相抵消之下,刃尖所处的位置未变,己方其实却已经暗中拉近了发动杀招的距离。 ‘注①:日本“兵法”一词并非专指行军战术,也指武术。’——虽然当中所说的距离之差,不过是一寸半寸,但在电光石火的刀剑对决中,已是生与死的分别! 虎玲兰一踏定了,腰背瞬间发挥强烈的挤压之力,收在腹前的双腕猛地提起,刃口转右变平,锋尖如枪直取霍瑶花喉咙! 霍瑶花被虎玲兰的“云染”所骗,这迎面突刺已逼在眼前,但她反应奇速,锯刀挥举而起,及时格住野太刀! 虎玲兰这招“阴流太刀技·虎龙”的突刺,在最后一刹那被锯刀挡偏,只仅仅擦伤霍瑶花左颈侧! 使用野太刀这种重兵,一招不中,即是破隙。霍瑶花哪会放过这机会?锯刀保持贴压着野太刀,猛力正前推削! 锯刀与野太刀背的接触处,正好是刀刃的锯齿部位,那锯齿贴着金属向前推挤,散射出灿烂星火,声音教人牙酸! 虎玲兰通晓阴流刀法,怎会不知自己招式的弱处?手腕一感到敌刀贴压过来,她已将双肘沉下,腰肢马步左转,刀身化为斜架身前,全力抵住霍瑶花的压刀。 两柄份量皆不轻的大刀互相抗衡。四条手臂鼓足了劲力。 ——假如有外人在,看见两个如此美丽的女人,拿着重兵猛烈互砍,必然叹为观止。 霍瑶花靠着刚才险险闪过刺击,占着率先压迫对方的优势。她乘这力道飞起一条腿,一记楚狼派的“偷心脚”,足跟狠狠蹬向虎玲兰胸口! 这一腿来势甚急,虎玲兰虽与精通暹罗武艺的荆裂练习日久,熟习了应付这等刀中夹腿的招式,但眼看已来不及提腿挡架。 她吐气充实胸腹,身体略向上挺高,以腹肌硬受这“偷心脚”,自己同时也把左腿低踢而出,足尖蹴向霍瑶花支撑着身体的一条右腿膝盖! 霍瑶花的左足结结实实蹬在虎玲兰肚腹,虎玲兰因运气硬受,腹肌收紧结实如铁,但感到那腿劲仍贯透到后腰,虎玲兰腰肢一震,甚是难受。 虎玲兰的左足亦几乎同时踢至,霍瑶花却能在最后一刻单足屈沉,虎玲兰的脚只蹴在大腿上,未能命中最脆弱的膝关节。 二人各中一腿,两柄刀抗衡的力量顿时消失,原本紧紧抵着的刀刃分离了。 虽是只被踢中大腿肌肉,霍瑶花还是足下一软,整个人失去平衡后跌。她却仿佛全身每寸都贯注了战斗的意识,即使身体跌开时,还能乘着跌势把锯刀往后拉拖,锐角的刃尖削向虎玲兰左肩! 虎玲兰受了那“偷心脚”腿劲,瞬间气息窒碍,反应略为缓慢。但她硬是气力了得,闭着呼吸也能将沉重的野太刀平推出去,刃口印往霍瑶花的左腰! 霍瑶花被药力催起自保闪避的意识,那记削刀去势未尽即收回,只划过虎玲兰肩头;虎玲兰的印刀也因对方及时退避,只在霍瑶花侧腹处开了一道浅浅口子。 霍瑶花借着后跌滚开去,单膝跪地,将锯刀支在地上。她伸手摸摸染血的腰侧,瞧着虎玲兰不怒反笑。 虎玲兰则在暗中运气调息,尽快从刚才一腿中恢复,无暇理会流血的肩头。 两个女刀客,一个凭着野性的力量,一个靠不类凡人的反应速度,尤如两头雌兽激斗,势均力敌,两三招交手间就互伤数处。因为是黑夜作战的关系,闪避和防守的尺寸皆不如白昼,彼此已逼到两度捱招互拼。 如此斗下去,不论谁胜谁负,必然是一场浴血战。 霍瑶花和虎玲兰二人身虽痛楚,心里却隐然有一股从前未有的兴奋:以前战斗总是要证明自己不输须眉,如今没有了这包袱,自觉打得更加爽快。 霍瑶花将染着血的左手伸到额际,用指头在眉心间划了一道血印。 她盯视虎玲兰的眼神越见疯狂。“昭灵丹”的药力正在血管里奔腾。 虎玲兰几次长呼吸,胸腹间气息已无碍。 霍瑶花站起来,舒展一下右腿。肌肉也都重新放松。 二人在这黑夜街中,有如心灵相通,同时再次举刀冲前进攻! 娇叱被刀身的连续猛撞声所掩盖。 灯笼照映下,刃光翻飞。 血花滴落沙土中,化为黑色。 转眼二人又再交手九刀。 虎玲兰身上多三道创口:右大腿、左前臂、左边肩背间。霍瑶花则是两道:左上臂,右小腿。 这每一道刀口都甚凶险,任何一刀只要再砍深几分,早就废掉了战力,中止这场决斗;可是两人的战斗意念仿佛已经练到深入骨血,每次都能在最后一刹那,把中刀的部位收缩起来,将重创化为轻伤,绝非因为侥幸。 虎玲兰中刀多一次,只因霍瑶花的刀比她快了一些;但同时虎玲兰的刀势又较霍瑶花强猛,因而霍瑶花身上两处刀口,都比虎玲兰中的那三刀略深。 霍瑶花吃了“昭灵丹”催谷官能,身体比平日敏感,因此每一记受伤带来的痛楚亦倍为强烈,她痛得把下唇都咬破了。这是用药提升机能的代价。 可是剧痛亦令她更有决心,将面前的敌人砍成碎片! 她立定马步,发出一记结合“武当势剑”劲道的楚狼派刀招“开山斩”,运全身腰力迎头斜斩下去! 虎玲兰自恃腕力较胜,只用七成力量使一式“青岸”,把霍瑶花斩下来的锯刀荡开,蓄下来的力量正要加快变招反击。 却在此刻,西面的县城中央,传来了一记令人毛骨耸然的年轻女子凄叫。 那短促但尖厉的叫声里,充满了痛苦与绝望。还有强烈的恐惧。 虎玲兰这瞬间无从判断,叫声是否童静所发出,但已足以令她心神一荡,延迟了变招反击。 同时霍瑶花却是精神与战意大振。 因为这叫声告诉了她一件事:她的主子,已经开始在庐陵县城里扬起恐怖的血风了。 这振奋的心情,令她更迅速有力地抓住虎玲兰瞬间停顿的空隙。 锯刀的锐尖,有如一根大兽爪,自侧面弧形刺过去。 血花激溅。 ◇◇◇◇ 不过是大约八次呼吸之后,燕横已经在喘气。 因为那异常的压力。 “静物右剑”早已被击飞脱手。燕横身上多了两道创口。 但敌人的攻击还是一刻未停。 堕地燃烧的灯笼已熄灭。敌人化为一条不住左右飞纵的黑影,掌中长剑反射月光,在黑暗街里透出一股令人心寒的淡蓝。 燕横只能凭直觉,用左手快拔出鞘的短剑“虎辟”顽抗。 蓝色的刃光在他前方和两侧飞腾。燕横以青城派“上密剑”的短剑格斗法,急激舞着剑花抵御,同时好几次欲伸右手往背后拔取“龙棘”,却都被对方刃光逼得无暇。 燕横靠着那剑光的轨迹,隐约辨出对方身形位置。每一剑他都挡得极吃力——敌人剑招固然不慢,但真正快的,是他的移步和身法。 这等身法速度与轻巧程度,燕横曾经见过:——武当“首蛇道”的樊宗。即连移动的方式都有相似之处。 ——是武当派的轻功无疑。 可是由一个这般身高腿长的人使出来,覆盖的距离大大增长,威胁也就更可怕! 相形之下,只用两尺余“虎辟”的燕横更形凶险。他已退了整整半条街之距,敌人始终就压迫在跟前。 果然他第三度中剑,左耳垂炸开一丛血花来。这一剑他闪躲再慢半点,整只耳朵都要给削去。 虽然无法看见对方样子,但燕横想象得到,那张披血的瘦脸,正在展露着残忍的微笑。 ——在他眼中,我不过是另一头羔羊。 流血与痛楚,反而教燕横冷静下来,心中默想这大半年来的所学与体悟。 先前第一记交手,燕横的“静物剑”即被对方自屋顶跃下一击打飞,正是因为太过心急紧张,刺出右手“静物剑”的同时,左手就去拔腰后的“虎辟”,但又没有做到平日练习时“一心二用”的要诀,以至右手的攻击被左手动作削弱,一交锋就失剑。 ——要镇定。把心打开来。就像练先生所教。 “虎辟”与敌人蓝色刃光猛击同时,燕横右手五指终于也摸到背上的长剑柄,“龙棘”金色长刃离鞘射出,紧接削向敌人的黑影! 黑影终于首次后退,静止。 燕横以“雌雄龙虎剑”顺势舞出护身的连环剑花,确定对方已经退开,这才把双剑交叉身前,化成防御架式。 他的眼睛这时完全习惯黑暗,看得清敌人身姿和兵器。 对方只是很随便地站着,剑尖在身侧斜指向地,那长剑的造型很熟悉,与先前遇过几个武当派剑士的佩剑形制相若。 波龙术王圆滚滚的大眼睛里略带意外之色,不住审视燕横手中长短双剑。 “你以前就跟武当剑法打过。”波龙术王伸出长舌,舐舐嘴唇边的血,以满带兴趣的语气说:“否则刚才五剑之内你已经死了。”月光之下,波龙术王脸上的血显得像黑色。他张开两条长臂,泛蓝的剑锋指天,那极高大的黑衣身影,仿佛将燕横眼前的天空都覆盖了。 那形貌与邪气,尤如从冥界地府爬出来的魔神。 燕横知道,面前的绝对是货真价实的武当高手,武功属于上次在西安遇过的“兵鸦道”和“镇龟道”级数,再加上这异形的长大身体,战力更强。 燕横身上三处流血伤口传来火辣的感觉,但他不敢偷空看一眼。他相信对方刚才的快剑,仍然只是试探。 骤遇如此强敌,其相貌外形和杀人狂态又这样可怖,一股恐惧感渐渐泛上燕横心头。 逃逸是不可能的事——刚才已经见识过敌人的轻功,逃走只会被那长剑洞穿背项。 生起了这激烈对剑声,燕横知道同伴一定会来。 ——问题是,他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波龙术王笑了。对于旁人的恐怖情绪,他有一种像狗一般的直觉。他甚至嗅到燕横身体气味的变化。 因此他还没有出手——予人强烈的恐惧,是他最享受的事情,那快感尤胜于杀人。 在黑暗里呈现淡金色的“龙棘”刃尖,开始微微颤震。 燕横看见了,才察觉自己的手在抖。 握着“雌雄龙虎剑”在发抖。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事,是对青城派和师尊的侮辱。 ——师父……我很想知道,你一生有害怕过吗? 第五章 夜战八方 荆裂隐身在一棵钉满了邪恶符布和人偶的大树之后,悄悄远望数十尺外那“清莲禅寺”山门。 早在山路更远之处,荆裂已察觉前方燃着明亮的火光,如今近距离更看得清楚:那座惨被污毁的木柱山门,里外的空地上燃烧着几堆猛烈柴火。众多波龙术王弟子密密麻麻地围聚在火堆旁,正在黑夜里喧闹叫嚷,声音响彻了谷口。 术王众围在火焰四周,一个个状貌有如陷入狂喜之中。 荆裂细看,他们有的在轮流服药喝酒;有的则脱掉了五色怪袍,露出汗水淋漓的上身,一手提着反射火光的刀子,疯狂似地跳舞,状如鬼魅上身。 围坐的人不断合唱着一首歌谣:  人生此间 凝之为物 灭化无常 死何足畏 尽我百欲 物灭灵归 事神以诚 宣教大威 千世功成 日月同辉 这首物移教的《物灭还真歌》,波龙术王弟子在黑暗里唱来,凄如夜鬼叫号,教人心寒。 赤着上身的那些术王众,跳舞动作越来越快,有的用刀尖划在自己胸膛上,破开一条条血痕,他们面上却无痛苦之色,还用手指沾血在脸颊上画符,神情兴奋。 荆裂一眼看去,聚在山门的术王众,怕不有六、七十人。 “竟然这么多……”他低声咒骂着,再藉火光仔细看那山门四周的地势。 左边门柱外十数尺处,就是深谷的北崖,右边则是甚陡斜的峭壁,两者皆难爬越。如此险隘的半山中,术王众却能聚集这许多人,皆因山门内正好有一片开阔的大空地,可是一到门前,山路就极狭窄,成瓶颈之势。 如此地形,别说要隐匿潜行过去,就算是强攻也不易,恐怕非得有数倍甚至十倍兵力不可,并要有前仆后继地牺牲人命破关的觉悟。 ——难怪那妖人会选这地方结寨,确实是易守难攻……这山门扼住入“清莲寺”的唯一要口,荆裂眺望门内远处,只见一片漆黑,夜雾围绕,没能看得见禅寺的灯火。 面对这关卡,荆裂心想就更有必要潜入去,仔细侦察“清莲寺”的地貌形势,否则难言向敌阵主动进攻。 荆裂已经没有太多时间:来到此地之前,他已沿途暗杀了三个术王的戒哨。虽然他已将尸首抛下山去,但对方随时换班看守,一旦发现同伴不见,必然生疑。 本来荆裂今夜没有开杀戒的打算,只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清莲寺”侦察;但登龙村杀敌救人后,他改变了计划,用上这手段快速强闯。 他的盘算是:薛九牛跟那些女人,此刻恐怕还未逃远,假如术王众马上下山,随时可能追及。荆裂杀了几个山路上的戒哨,如给对方发现,就认定来者是要入侵“清莲寺”,只会在山上搜捕,不会去追薛九牛他们。 ——荆裂甚至已想到,必要时自己要故意现身,引开术王众的注意,以掩护那些虚弱的女人逃得更远。 可是这个策略,同时亦令他黑夜侦察的时间更紧迫。 眼前这座严密防守的山门,如何潜得过去? 荆裂其实已经想到一个从前用过的方法,只是有些冒险。此刻他下定决心进行。 他将头顶的其中几条辫子割开,散到脸上遮掩,又将草鞋脱了塞在腰带上,借着夜色和山雾,在树间向前潜行。 直到山门前的人群外不足两丈处,荆裂眼看已再难走得更近,开始往左去,轻轻爬到北面的山崖边上。 荆裂极谨慎地用双手和足尖探索着,逐点逐点地沿崖面向下爬去。爬到大概六、七尺深处,确定脚下有突出的石头,能够站稳之后,他将缠在腰间的长铁链连着乌铁枪头取下来。 本来要慢慢在这崖壁上横爬,越过敌人关口,也是可行的方法,但最少得花大半个时辰。荆裂没有这样的时间,他只能用另一个更快的方法。 荆裂先竖起耳朵仔细听上方。歌声和各种叫闹声仍然鼎沸。他确定不会给发现后,就猛力将铁枪头朝着前方的山崖掷出! 枪头在黑暗中似命中了物事。荆裂先静下来一阵子。上面的人歌声依然,没有听见枪头插进泥土的声音。他用力拉了拉铁链,确定枪头插得够深后,就将铁链末端绕在右腕,左手则反拔出狩猎小刀。 ——这样的事情,他在占城国的丛林里也试过一次。但那时拿的是树藤,而且是在白天。 荆裂不去多想。他闭目深深吸一口气,也就从石上跃下。 以深入泥土的枪头为轴,荆裂拉着铁链,身体贴着崖壁往前摆荡过去! 黑暗中不见一物。急风迎耳目扫来,荆裂在这短暂的瞬间,只祈求途中没有横生的树木。 荡过那半圆轨迹的一半时,枪头因为角度和受力而松脱,离开壁面的泥土,但荆裂的身体仍乘着荡力向前冲。 在这样的黑暗里,向着目不能见之处凌空飞荡,那巨大的恐怖感实在难以想象。但对荆裂来说,这不过像是另一次游戏。 当感觉荡飞的力量减退时,荆裂在空中挺腰往右靠,乘势将小刀反手往前刺出! 刀刃深深吃进土里。荆裂的左手从指到肩,整条绷紧如钢铁,牢牢抓着刀柄;右手和双足却放柔附上山壁,卸去那撞击的反向力度。身体四肢能够如此各自软硬自如,全靠平日严格武道修练得来的超凡协调能力。 荆裂如蜘蛛般附在崖壁上,确定全身都定住后,才吁出一口气来。 他一边把小刀轻轻上下撬动拔出来,一边倾听上方。人声还很吵。这一荡只到了对方阵营的下面。还得再“飞”一次。 如此可怕的黑夜飞荡,刚刚才平安完成,松过一口气后却又马上要来第二次,需要钢铁似的神经。 ——但是对于十五岁就独自在黑夜泛舟出海、航向未知前途的荆裂而言,早就习惯这种极端的刺激。 他将垂在深谷下的铁链枪头拉回来,想也不想就再次向前方山壁掷出去。 他心里只有一个信念: ——老天才不会让我死在这种事情上。 第二次飞荡比第一次还要轻松些,到最后那枪头还半插着山壁。荆裂松去绕在右腕的铁链,将左手小刀回鞘,开始沿崖壁往上爬去,这倒比刚才向下爬容易得多。 荆裂先在崖边探头看看,确定已经到了敌人营地的最后头。似乎没有人向这边瞧过来,才从崖边攀上去。 这时却有一条身影在左前方的暗处移动。荆裂身体一时僵住。原来是一名术王弟子,正在树底下解完手,刚好转过脸来。虽然四周很暗,但可见他的眼睛视线,明显正停留在荆裂身上。 “你爬到地上干什么?……”那术王弟子喃喃说着走来,显然喝了酒,脚步有些轻浮。 荆裂故意垂着头,让头发掩着脸,身体缩在那袭五色彩袍里,尽量扮成神志不清的样子。 对方却没有就此离开,还是走过来:“你怎么睡在这儿啊?小心滚下山崖啦……我好像没见过你——”就在接近到只有七尺时,荆裂身体突然弹起冲前,右手一记“五雷虎拳”,指节自下向上勾击在这术王弟子的胸腹之间气门处,那术王弟子马上无法呼吸发声! 趁对方呼叫不出,荆裂左臂一绞,将术王弟子的头颈挟在腋下,腰身往后力仰,全身力量和重量都落在对方颈骨上。只听见那后颈处发出沉沉一记断骨声,术王弟子即时气绝。 荆裂顺势一转腰,就把那尸体朝左横摔出去,瞬间飞堕入深谷。 荆裂紧张地回头看看最接近自己那火堆。人群并没有往这边看过来。 他这才宽心,赤脚踏着甚轻的快步,朝山谷的黑暗深处进入。 荆裂走着时,想到刚杀掉那人说了句“好像没见过你”。看来这伙术王众颇为紧密,互相都认得样子,单靠这套五色袍不足以骗过敌人。荆裂遂窜入山路边的树木间,宁可依靠夜色作掩护。 另方面荆裂又感到庆幸:术王众的守备并不严谨,甚至竟然在喝酒吃药,唱歌跳舞,意态非常轻率。 荆裂知道原因:长年都在欺负别人的家伙,渐渐就相信自己永远不会被人欺到头上来。这些家伙已经横行无忌多时,警戒心自也低下。 ——也许他们还不知道今天折损了数十人的事情吧?……波龙术王说不定隐瞒着,以免影响军心。 刚才听术王弟子唱的歌谣,虽然没有完全听明白,但内容说什么“宣教大威”的,荆裂断定必是物移教的歌。 那歌词里又说“尽我百欲”,荆裂猜想:他们这等纵欲行径,当是物移教义的基本,也必然是波龙术王用以控制弟子的手段,长期下来已成为他们的习性,因此即使有守卫任务在身,也是无法克制。 荆裂将这点牢记在心——日后的战斗说不定有用。 他乘夜前进了好一段路,那“清莲寺”终于在望。只见前头横着河溪,独有一条木桥可越过,再隔一片空地后就是两层高的寺院。此刻寺院四周全都插满了火把,照得禅寺前后亮如白昼。荆裂远远都看得见寺院外涂满了红漆符咒,妖气逼人。 这寺前的河溪桥梁,又是继那山门后另一个关卡;再看寺院所在,位于山谷最深处,后方和左右都是峭壁,高得连寺院的火光也照不见顶。 荆裂不禁皱眉:这“清莲寺”地势,果真有如难攻不落的城堡。 寺院外四周虽然也有术王众巡视守备,但并不密集,要潜过去倒比刚才山门前容易得多。 可是荆裂也未忘记后面那山门的关卡。现在自己已经有如偷偷走进瓶子里的老鼠,一旦敌人警觉,无路可逃。 ——被一百人围攻,这可不是好玩的……荆裂自己也奇怪,今夜为何甘愿如此履险。 像这样讨伐匪贼,他以往不是没有参加过。在吕宋岛和满剌加时,荆裂就曾经好几次帮助当地土著跟海盗打仗。他那时目的不外是为了测试自己的武功,累积实战经验,有时甚至为赚钱吃饭,并没有想过是否行侠仗义。 可是这次很不一样。就像在登龙村冒进救人,或者刚才在黑夜山壁飞荡,这等事情,换在从前的战场里,他才不会做。 是因为这次的敌人波龙术王,是仇敌武当派的吗?多少也有一点。是因为给王守仁的不凡气魄感动吗?也是。 可荆裂一直想着的,是在九江城的时候,宁王亲信李君元说过的那句话。 ——就算练得天下无敌,却自绝于天下世事,又有何益? 这么一个只懂鼓如簧口舌的谋士,在荆裂心中的价值其实比一条狗还不如,本来不应该把这句话放在心里。但他却到今天都记着。 他不服气。只因心底里感觉给李君元说中了些什么。 ——这就是我如此投入打这场仗的原因吗?……——现在不是多想的时候,等待胜利之后再说吧。也许以后可以请教王大人……荆裂总觉得,这个王守仁既有智慧,为人行事看来又值得信任,相信能带他了解更多道理,定然也有助武道上的修行。 荆裂尽量往那“因果桥”接近去,同时小心隐藏着身影,不被寺院的亮光照到。他将“清莲寺”前后左右的地形,默默记成心里一幅图画,同时也在思考有什么弱点漏洞能够攻进来。他并数算寺院外可见的守备人数,加上之前在山门那些人,兵力果然甚众,跟庐陵百姓所说的数字大概相符。 “清莲寺”的地势和守备情形,荆裂已经探查得差不多了;要再接近那满是火把的寺院,亦似乎不可能。可是他还未想离去。 荆裂一直走到这禅寺前,别说是那波龙术王本人,就连其座下头目,仍是一个未见。 这亦是荆裂前来打探的重要目标。部众多寡还在次要,敌方主将是何人物才更关键。日间他曾跟那鄂儿罕交手,对方竟然一出手就是“太极双剑”,令他非常好奇,更想看看其他两个头目是什么货色。 能够亲眼看看波龙术王的真面目,当然更好。 在寺前空地上,大群术王众就像在山门处的同伴一样地喧闹,围着火堆尽情吃喝歌舞。他们更把那“清莲寺”住持觉恩大师的尸体搬到中央来,轮流在上面撒尿取乐。 “阿弥陀……你的佛!”一个术王弟子在腐尸上撒完尿后高声狂叫,不穿回裤子,就在那死去已久的和尚面前跳起舞来,光秃秃的屁股左摇右摆。同伴也都哄笑。 此时“清莲寺”的大门打开,一人踏出门槛,冷冽的目光盯视空地上众人。术王众登时噤声,停止了歌舞。 荆裂仔细看过去,只见那是个身材宽壮不下于他的中年男子,右额一道大大的伤疤几乎盖住眼睛,显得两目一大一小。男子全身都穿黑衣,散发着其他术王座下所无的克制与精悍。 ——此人远比这里任何一个危险。如果这些人是狼,这家伙就是老虎。 荆裂心中判断。虽然根本没有看见对方出手,但他估计这男子比鄂儿罕更强。 身穿黑衣的梅心树,就只是这样站在佛寺门前,一句话都不用说,术王众即从迹近疯狂的状态下清醒过来,没有一个敢张声。 ——只因他们都深知,此人在术王跟前拥有何等特殊的地位。就算梅心树就地把他们全都杀光,术王亦不会皱一皱眉头。 “一半给我去睡觉。另一半静静看着。”梅心树的号令毋须大声叫出,术王众就慌忙执行,将觉恩的尸体和四周狼藉的杯瓶都收拾好。 梅心树似要回寺院内,却又突然止步,朝着寺外前方的黑暗处远眺过去。 ——正就是荆裂所在的方向。 荆裂一动不动。他半跪隐身在树林暗处,相信对方不可能看得见自己。 但梅心树的视线却凝止不动。 术王众也都停下来,瞧着梅心树这举动。有人随着他视线看过去。 在这极静的环境下,梅心树更清楚捉摸到自己的直觉。 他的眼睛确实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感觉不对劲。 ——苦练武当派武功多年来,每天都在拼命提升磨练自己的反应和感觉,他对自己的直觉,无由地信任。 “把‘人犬’带出来。”梅心树吩咐说。 两名术王弟子马上领命,奔入寺内。 荆裂开始感到不妥。梅心树的大小眼睛,似乎真的正在遥遥看着自己。 他的身体缓缓逐寸向后退——就是这种危险的时刻,更加不可以心急妄动。 荆裂退到黑暗更深处,猜算应该可以加快速度了,就把双腿渐渐站直。 却在此时,他看见刚才进寺的两个术王弟子,合力拖着一头大狗走出来。 仔细看清,那条并非狗,而是一个手足着地爬行的人! 那“人犬”穿着的同样是五色彩袍,袍上碎布条层层扬起,果真好像一块兽皮。他毛发异常旺盛,头发跟腮上的胡须连成一大片,两眼通红,闪着不似人的光芒,喉头发出呜呜怪叫声,张开的上下两排牙齿,被人用锉子磨得尖利。 “人犬”鼻子嗡动,在空气中嗅了几下,就开始向着前方怪叫。正是梅心树凝视的方向。 梅心树示意部下放开“人犬”颈上的缰绳。 “人犬”四肢并用,往前狂奔起来,竟是迅疾不输野兽,边跑边发出杀气凌厉的叫声! ——这“人犬”是用物移教的好几种药物,施于人身上“调养”而成,将人的感官和身体机能大大提升,尤其气味嗅觉比狗还要灵敏,但智能就下降到走兽一样,只余下生存和侵略的本能。由于药物对身心摧残极重,一般调养不过五年就会死亡。 波龙术王畜养这“人犬”,本来只是当作玩物——他跟部众一向只有出动屠村劫掠的份儿,从来没有防守的必要。 荆裂未想到敌人竟养着如此怪物,眼见那“人犬”已直向这边奔来,他再无犹疑,拔足回身逃走! “出来啦!”梅心树远远看见黑暗林中跑动的身影,微笑带同部下跟随“人犬”穷追过去! 荆裂跑出路边的树林来,这时前面正有一个术王弟子在路上巡逻,看见一个同样穿五色袍的同门如此狼狈奔出,不免惊愕地问:“你干什么——”荆裂乘着奔势,左手已然拔出鸟首短刀,微斜横斩而出,那术王弟子还未知道什么回事,喉头已炸出一丛血雨! 荆裂跃过他尸身,足下不停,往唯一的出路奔过去。他附近还有两三个术王弟子,这刻却都呆站着。 后头已有足音接近。 荆裂略回头,瞥见正是那“人犬”,用双手双足奔行极快,已及荆裂身后不够五尺! ——这是什么怪物?……这么快! “人犬”的两排利齿,在月亮下仿佛发光。 ◇◇◇◇ 霍瑶花用袖间机簧发射的黑针,挟着“破竹刀”之劲风,已射到虎玲兰面门前。 虎玲兰只管架起刀去挡霍瑶花的锯刀,似未看见那暗器到来。霍瑶花已能想象虎玲兰一只眼睛被射瞎的痛悔模样。 针头钉进物事的声音。一抹东西自虎玲兰脸旁飞射出。 霍瑶花更狂喜,右手的劈刀进一步加劲,要顺势将虎玲兰左臂齐肩砍断! 然而星火大溅。 霍瑶花再次感受到强大的冲击,一直震到握刀的手掌虎口之上。锯刀被弹开。 野太刀从横变直,袭取霍瑶花右耳! 霍瑶花受到“昭灵丹”的药力刺激,反应和速度都极快,再次仰头扳身闪过劈下的刀光。几丝断发飘飞。 野太刀劈过后,降到了腰身的高度,突然又一震停顿,瞬间再变为向前突刺! 霍瑶花没想过对方这一柄又重又大的刀子,变招竟是如此急快,充分展现出控刀的无匹臂力。她腰身迅速弓起半转侧闪,再次仅仅避过刺向腹部的刀尖,同时她已把锯刀重新控制,架在身前,往后跳了两步,脱出野太刀的攻击圈。 虎玲兰也收回刀来,成攻守兼具的中路“青眼”架式,刀尖遥指霍瑶花眉心。 霍瑶花这时看见,虎玲兰的脸巾已然不见——原来刚才中了黑针,从她脸上飞出的不是血肉,而是那块布巾。 刚才那射来的飞针,虎玲兰虽然看不见,但她察觉了霍瑶花劈击时,左手离开刀柄的细小动作,还有左腕降下来对准她面门这一点——跟早上术王弟子发射袖箭时的举动如出一辙。 于是虎玲兰本能地将野太刀的长柄,朝着对方手腕指来方向迎挡过去。结果飞针被刀镡撞偏了射线,只钉中她的脸巾飞去。 虎玲兰挡过这一针,其实极险,但她此刻神情宁静,一双杏目全心贯注地监视霍瑶花每一举动,架式定如止水。 ——面对恶毒奇诡的敌人,首要是守持无怒无畏的“不动心”。 霍瑶花此刻看见了虎玲兰的脸相全貌,比她想象中还要美丽,心中妒恨更增。她的白脸此刻红起来,眼目满布血丝。 ——既是因为那激烈的情绪,也因刚才服下的“昭灵丹”,药力加深发挥。 霍瑶花左手抚抚锯刀柄头上系的那绺血染人发,然后也握到柄上,双手举刀横在身侧。 虎玲兰眉头一动。她看出此刻霍瑶花变了。 虎玲兰先前几招交手虽然都略占上风,但她并未有感受到真正的优势。 其实霍瑶花一直顾着在招式中夹上暗算,反倒将自己的刀招削弱了。她也还未将药物催激出的惊人反应与速度,完全应用在那柄锯刀之上。如今看她架式神态,已然摒弃诡计,全心贯注用刀,绝对要比刚才还难对付。 其实不只霍瑶花,虎玲兰同样因为遇上一个此等厉害的女刀手而大感讶异。 ——她的刀跟我一样,是在实战中磨炼出来的。不,恐怕她经历比我多。 要不是已经听过霍瑶花在庐陵的暴行,虎玲兰或许会对这个跟自己相似的敌人生起敬重。 霍瑶花下巴的刀口开始渗血。但她半点没想过退。除了臣服波龙术王那一次例外,她一生都没退过一次——不管是被师父迫害,给同门追杀,还是遭官兵围捕。死在她路途上那一大堆尸体,就是她存在的证明。退了,她的价值就跟此刻地上那三颗废物首级没有分别。 霍瑶花这股犹胜男儿的血气,虎玲兰清楚感受得到。 ——决不能给她的气势压着! 野太刀比对方的锯刀长了一截,更应采取主动进攻,以尽用此优势。 虎玲兰的刀尖仍直指向敌人,居前的右足探出了半步,同时握刀的双臂肘弯却轻轻微缩。 她这前进同时收缩兵刃的动作,实乃萨摩岛津家传兵法①的长枪术妙技,名曰“云染”:当双方对峙时,敌人往往依靠目测己方的刃尖,以判断自己是否身处安全距离;“云染”的原理正是手臂以微小的动作,将兵刃往后稍收,同时下面的脚步抢占同等的距离。两者互相抵消之下,刃尖所处的位置未变,己方其实却已经暗中拉近了发动杀招的距离。 ‘注①:日本“兵法”一词并非专指行军战术,也指武术。’——虽然当中所说的距离之差,不过是一寸半寸,但在电光石火的刀剑对决中,已是生与死的分别! 虎玲兰一踏定了,腰背瞬间发挥强烈的挤压之力,收在腹前的双腕猛地提起,刃口转右变平,锋尖如枪直取霍瑶花喉咙! 霍瑶花被虎玲兰的“云染”所骗,这迎面突刺已逼在眼前,但她反应奇速,锯刀挥举而起,及时格住野太刀! 虎玲兰这招“阴流太刀技·虎龙”的突刺,在最后一刹那被锯刀挡偏,只仅仅擦伤霍瑶花左颈侧! 使用野太刀这种重兵,一招不中,即是破隙。霍瑶花哪会放过这机会?锯刀保持贴压着野太刀,猛力正前推削! 锯刀与野太刀背的接触处,正好是刀刃的锯齿部位,那锯齿贴着金属向前推挤,散射出灿烂星火,声音教人牙酸! 虎玲兰通晓阴流刀法,怎会不知自己招式的弱处?手腕一感到敌刀贴压过来,她已将双肘沉下,腰肢马步左转,刀身化为斜架身前,全力抵住霍瑶花的压刀。 两柄份量皆不轻的大刀互相抗衡。四条手臂鼓足了劲力。 ——假如有外人在,看见两个如此美丽的女人,拿着重兵猛烈互砍,必然叹为观止。 霍瑶花靠着刚才险险闪过刺击,占着率先压迫对方的优势。她乘这力道飞起一条腿,一记楚狼派的“偷心脚”,足跟狠狠蹬向虎玲兰胸口! 这一腿来势甚急,虎玲兰虽与精通暹罗武艺的荆裂练习日久,熟习了应付这等刀中夹腿的招式,但眼看已来不及提腿挡架。 她吐气充实胸腹,身体略向上挺高,以腹肌硬受这“偷心脚”,自己同时也把左腿低踢而出,足尖蹴向霍瑶花支撑着身体的一条右腿膝盖! 霍瑶花的左足结结实实蹬在虎玲兰肚腹,虎玲兰因运气硬受,腹肌收紧结实如铁,但感到那腿劲仍贯透到后腰,虎玲兰腰肢一震,甚是难受。 虎玲兰的左足亦几乎同时踢至,霍瑶花却能在最后一刻单足屈沉,虎玲兰的脚只蹴在大腿上,未能命中最脆弱的膝关节。 二人各中一腿,两柄刀抗衡的力量顿时消失,原本紧紧抵着的刀刃分离了。 虽是只被踢中大腿肌肉,霍瑶花还是足下一软,整个人失去平衡后跌。她却仿佛全身每寸都贯注了战斗的意识,即使身体跌开时,还能乘着跌势把锯刀往后拉拖,锐角的刃尖削向虎玲兰左肩! 虎玲兰受了那“偷心脚”腿劲,瞬间气息窒碍,反应略为缓慢。但她硬是气力了得,闭着呼吸也能将沉重的野太刀平推出去,刃口印往霍瑶花的左腰! 霍瑶花被药力催起自保闪避的意识,那记削刀去势未尽即收回,只划过虎玲兰肩头;虎玲兰的印刀也因对方及时退避,只在霍瑶花侧腹处开了一道浅浅口子。 霍瑶花借着后跌滚开去,单膝跪地,将锯刀支在地上。她伸手摸摸染血的腰侧,瞧着虎玲兰不怒反笑。 虎玲兰则在暗中运气调息,尽快从刚才一腿中恢复,无暇理会流血的肩头。 两个女刀客,一个凭着野性的力量,一个靠不类凡人的反应速度,尤如两头雌兽激斗,势均力敌,两三招交手间就互伤数处。因为是黑夜作战的关系,闪避和防守的尺寸皆不如白昼,彼此已逼到两度捱招互拼。 如此斗下去,不论谁胜谁负,必然是一场浴血战。 霍瑶花和虎玲兰二人身虽痛楚,心里却隐然有一股从前未有的兴奋:以前战斗总是要证明自己不输须眉,如今没有了这包袱,自觉打得更加爽快。 霍瑶花将染着血的左手伸到额际,用指头在眉心间划了一道血印。 她盯视虎玲兰的眼神越见疯狂。“昭灵丹”的药力正在血管里奔腾。 虎玲兰几次长呼吸,胸腹间气息已无碍。 霍瑶花站起来,舒展一下右腿。肌肉也都重新放松。 二人在这黑夜街中,有如心灵相通,同时再次举刀冲前进攻! 娇叱被刀身的连续猛撞声所掩盖。 灯笼照映下,刃光翻飞。 血花滴落沙土中,化为黑色。 转眼二人又再交手九刀。 虎玲兰身上多三道创口:右大腿、左前臂、左边肩背间。霍瑶花则是两道:左上臂,右小腿。 这每一道刀口都甚凶险,任何一刀只要再砍深几分,早就废掉了战力,中止这场决斗;可是两人的战斗意念仿佛已经练到深入骨血,每次都能在最后一刹那,把中刀的部位收缩起来,将重创化为轻伤,绝非因为侥幸。 虎玲兰中刀多一次,只因霍瑶花的刀比她快了一些;但同时虎玲兰的刀势又较霍瑶花强猛,因而霍瑶花身上两处刀口,都比虎玲兰中的那三刀略深。 霍瑶花吃了“昭灵丹”催谷官能,身体比平日敏感,因此每一记受伤带来的痛楚亦倍为强烈,她痛得把下唇都咬破了。这是用药提升机能的代价。 可是剧痛亦令她更有决心,将面前的敌人砍成碎片! 她立定马步,发出一记结合“武当势剑”劲道的楚狼派刀招“开山斩”,运全身腰力迎头斜斩下去! 虎玲兰自恃腕力较胜,只用七成力量使一式“青岸”,把霍瑶花斩下来的锯刀荡开,蓄下来的力量正要加快变招反击。 却在此刻,西面的县城中央,传来了一记令人毛骨耸然的年轻女子凄叫。 那短促但尖厉的叫声里,充满了痛苦与绝望。还有强烈的恐惧。 虎玲兰这瞬间无从判断,叫声是否童静所发出,但已足以令她心神一荡,延迟了变招反击。 同时霍瑶花却是精神与战意大振。 因为这叫声告诉了她一件事:她的主子,已经开始在庐陵县城里扬起恐怖的血风了。 这振奋的心情,令她更迅速有力地抓住虎玲兰瞬间停顿的空隙。 锯刀的锐尖,有如一根大兽爪,自侧面弧形刺过去。 血花激溅。 ◇◇◇◇ 不过是大约八次呼吸之后,燕横已经在喘气。 因为那异常的压力。 “静物右剑”早已被击飞脱手。燕横身上多了两道创口。 但敌人的攻击还是一刻未停。 堕地燃烧的灯笼已熄灭。敌人化为一条不住左右飞纵的黑影,掌中长剑反射月光,在黑暗街里透出一股令人心寒的淡蓝。 燕横只能凭直觉,用左手快拔出鞘的短剑“虎辟”顽抗。 蓝色的刃光在他前方和两侧飞腾。燕横以青城派“上密剑”的短剑格斗法,急激舞着剑花抵御,同时好几次欲伸右手往背后拔取“龙棘”,却都被对方刃光逼得无暇。 燕横靠着那剑光的轨迹,隐约辨出对方身形位置。每一剑他都挡得极吃力——敌人剑招固然不慢,但真正快的,是他的移步和身法。 这等身法速度与轻巧程度,燕横曾经见过:——武当“首蛇道”的樊宗。即连移动的方式都有相似之处。 ——是武当派的轻功无疑。 可是由一个这般身高腿长的人使出来,覆盖的距离大大增长,威胁也就更可怕! 相形之下,只用两尺余“虎辟”的燕横更形凶险。他已退了整整半条街之距,敌人始终就压迫在跟前。 果然他第三度中剑,左耳垂炸开一丛血花来。这一剑他闪躲再慢半点,整只耳朵都要给削去。 虽然无法看见对方样子,但燕横想象得到,那张披血的瘦脸,正在展露着残忍的微笑。 ——在他眼中,我不过是另一头羔羊。 流血与痛楚,反而教燕横冷静下来,心中默想这大半年来的所学与体悟。 先前第一记交手,燕横的“静物剑”即被对方自屋顶跃下一击打飞,正是因为太过心急紧张,刺出右手“静物剑”的同时,左手就去拔腰后的“虎辟”,但又没有做到平日练习时“一心二用”的要诀,以至右手的攻击被左手动作削弱,一交锋就失剑。 ——要镇定。把心打开来。就像练先生所教。 “虎辟”与敌人蓝色刃光猛击同时,燕横右手五指终于也摸到背上的长剑柄,“龙棘”金色长刃离鞘射出,紧接削向敌人的黑影! 黑影终于首次后退,静止。 燕横以“雌雄龙虎剑”顺势舞出护身的连环剑花,确定对方已经退开,这才把双剑交叉身前,化成防御架式。 他的眼睛这时完全习惯黑暗,看得清敌人身姿和兵器。 对方只是很随便地站着,剑尖在身侧斜指向地,那长剑的造型很熟悉,与先前遇过几个武当派剑士的佩剑形制相若。 波龙术王圆滚滚的大眼睛里略带意外之色,不住审视燕横手中长短双剑。 “你以前就跟武当剑法打过。”波龙术王伸出长舌,舐舐嘴唇边的血,以满带兴趣的语气说:“否则刚才五剑之内你已经死了。”月光之下,波龙术王脸上的血显得像黑色。他张开两条长臂,泛蓝的剑锋指天,那极高大的黑衣身影,仿佛将燕横眼前的天空都覆盖了。 那形貌与邪气,尤如从冥界地府爬出来的魔神。 燕横知道,面前的绝对是货真价实的武当高手,武功属于上次在西安遇过的“兵鸦道”和“镇龟道”级数,再加上这异形的长大身体,战力更强。 燕横身上三处流血伤口传来火辣的感觉,但他不敢偷空看一眼。他相信对方刚才的快剑,仍然只是试探。 骤遇如此强敌,其相貌外形和杀人狂态又这样可怖,一股恐惧感渐渐泛上燕横心头。 逃逸是不可能的事——刚才已经见识过敌人的轻功,逃走只会被那长剑洞穿背项。 生起了这激烈对剑声,燕横知道同伴一定会来。 ——问题是,他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波龙术王笑了。对于旁人的恐怖情绪,他有一种像狗一般的直觉。他甚至嗅到燕横身体气味的变化。 因此他还没有出手——予人强烈的恐惧,是他最享受的事情,那快感尤胜于杀人。 在黑暗里呈现淡金色的“龙棘”刃尖,开始微微颤震。 燕横看见了,才察觉自己的手在抖。 握着“雌雄龙虎剑”在发抖。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事,是对青城派和师尊的侮辱。 ——师父……我很想知道,你一生有害怕过吗? 第六章 青城剑道 三年前。 青城山,“玄门舍”,青城剑派宗祠。 那一天正好轮到燕小六跟另一个“研修弟子”许世勇负责作“拭镜”。 所谓“拭镜”,是每天两次往宗祠里去,向青城派列祖的牌位进香,并抹拭祠里供奉的十多样器物古剑。祠堂一般的打扫都有“玄门舍”的工人去干(青城弟子平日刻苦修练,各种打扫起居的干活都不用做),唯有宗祠内摆放了历史悠久的本派珍物,只有青城弟子才许碰触。这“拭镜”的工作就由“研修弟子”以上轮流进行。 那天一清早,燕小六跟许世勇就要沐浴洁净,换上两套纯白道服,带着贵重的锦布和檀香,踏进挂着“至诚”牌匾的宗祠去。 仍是一片幽暗的祠堂里,竟然有个身影。 两人都吓了一跳——“玄门舍”弟子之间流传着“剑鬼”的传闻,说宗祠这边常有本派先祖的阴灵不散出来练剑。同门还言之凿凿地互相告诫,绝不要看着那死人的剑招来学,否则会入魔。 许世勇比燕小六大上五岁,却还要更胆小,手上的锦布吓得掉了下来。 这是“拭镜”专用的织锦,上面绣了青城派的字号,不可让它掉落地上。燕小六不知哪儿生来的神速反应,低身坐马一把就将布接住。 两人定睛一看,才知道站在祠内的原来就是师父何自圣。几乎就在师父眼前出了事,许世勇冒出一身冷汗来。 何自圣却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他只是默默垂着头,缺去中指的右手摸着祠堂里供奉的一个细小木盒,似乎陷于沉思。燕小六和许世勇向他行礼,他也只略微点了个头。 两人都知道,师父摸着的那木盒里收藏了什么:正是何自圣失去的手指。暂时存在这祠堂内,将来寿终后要跟他一起下葬。 师父孤剑诛杀“川西群鬼”的事迹,他们在青城派这些年来已经不知听了多少遍。 “川西群鬼”乃是多年前一干走了邪道的四川武人,因为经常流窜,兼习蛮族的武艺,在西南一带肆虐,烧杀奸淫无所不为。偏远的地方官府固然奈其不何,到了州府派出官军讨伐时,则逃遁入异族聚居的山区,军队连他们的影子都摸不着。 当年的何自圣以破天荒二十三岁之龄,已经开始修练“雌雄龙虎剑法”。掌门吕存忠知道他必将光耀门楣,对他宠爱有加。狂傲的何自圣向师父说,青城山上已乏练习对手,请求出外修行,吕存忠也一口答应。 就连他师父也没想到:他口中的“修行”,竟是这样的暴举。 那一战成为日后颂扬天下的传说。“巴蜀无双”的剑名再次得以证实。 而代价,就装在这小小的简拙木盒里。 燕小六无法从师父那白浊的眼睛里判断,他瞧着木盒的眼神到底是伤痛还是怀念。 在这一辈年轻的“研修弟子”里,许世勇跟麦大杰是最开朗健谈的两人。许世勇此刻已忘记刚才的惊险,他看着师父这出神的样子,竟然禁不住开口问:“师父……你那时候丢了这根手指……觉得值得吗?”燕小六吃了一惊。虽然从来没有人公开说过是禁忌,但青城山上下都不会提掌门失去这只手指的事情。更遑论就在师父本人面前。 只见何自圣一听此言,竟然嘴角弯起来微笑。那笑容牵动下,脸上的皱纹全都变深,样子比不笑时还要令弟子惧怕。 他转过脸来,终于直视着燕小六二人。手掌却还是不离那木盒。 他患病的眼睛,仍然带着令人不敢逼视的锐利目光。 看见师父这可怕的表情,燕小六不禁想:那个所谓“剑鬼”,说不定其实就是师父晚上独自出来练剑——他现在的样子确实有点像鬼……更令燕小六吃惊的是,师父竟然真的回答他们。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每一战,你心里都得准备丢失一些重要的东西。”何自圣徐徐说:“没有这种心,从第一天起就别学剑。”何自圣这句话,听在两人耳里反应迥异:许世勇有点忐忑不安;燕小六却是热血上涌。 自入门以来,燕小六都没有多少机会跟师父谈话——平日修练都由各师兄代授。这是难得的相处。他也鼓起勇气问起师父来:“师父是为了什么跟‘川西群鬼’打起来的?”这问题其实在小六心里憋了许久。青城派内时常谈论此事,但说的都是那干妖人如何厉害;这一战杀得怎样血流成河;掌门怎样在这战后剑法大成……却从来没听过为什么会有这场战斗发生。 ——也许因为师父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 听到小六的提问,何自圣的脸庞竟罕有地松驰下来,透现出一股仁慈祥和的气息。小六看见有点不敢相信。 “因为他们该死。既然是这样,就让他们给我试剑吧。”何自圣的辛辣答案,跟他和善的表情毫不搭调,但不知怎的小六却丝毫不觉得矛盾。 他看得出来:那时候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或者看见了些什么,激发了二十三岁的何自圣,不惜犯险仗剑策马入山,取那三十一人的命。 “师父……”小六问:“你那个时候……怕死吗?”何自圣的右手放开了木盒,垂下来的袍袖掩盖四根手指。他不徐不疾的就步离了宗祠。 仿佛燕小六的问题根本不值得回答。 ◇◇◇◇ 面对强敌的短促一刻,这往事就在燕横心头涌现。 如今燕横开始明白,师父经历过些什么,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他又回想刚才王守仁说的话,并与记忆中师父的脸重叠了。 变成好像是师父何自圣对着他说。 ——行天下正道者,死无挂碍。 “龙棘”的颤震停止了。 波龙术王感到很意外。所有面对着他的人,只要一生起恐惧,只会越陷越深,从来没有一人能从那泥沼中逃出来。 这是第一个。 燕横的眼神恢复了坚定澄澈。那“雌雄龙虎剑”的架式重新贯注了能量。克服了巨大的恐惧后,他终于进入作战的态势。 从皮肉到骨头,燕横感受到身体有一股灼热能量。眼目和耳朵异常敏锐。甚至连皮肤都能捕捉空气的动向。 生死无念。除了全力破敌外,别无他想。 燕横其实已非第一次进入这种状态:在成都马牌帮身陷重围、因中毒而意识模糊之间;在“盈花馆”为了救童静跃身虎穴,与姚莲舟快剑比拼之时……他都曾经短暂跨入这个境地——而且每一次他的身心战力都有了突破的进步,只是他自己不察觉而已。 如今一切将要豁然贯通——就如当年何自圣独挑川西群鬼的时候。 波龙术王感受到燕横的突然变化,还有这强烈的意志——燕横已经蓦然从“猎物”升格为“敌人”。 他笑了。他最喜欢就是这种积极坚强的敌人。只有这样,待会儿把对方践踏脚下、将其希望摔破时,才最好玩。 “好。”波龙术王说:“你可以去死了。”他说到“死”字时,手上的武当长剑即如发光的游鱼疾冲而出! 燕横略偏身子,以左边“虎辟”的宽厚剑刃迎挡对方剑光,同时右手“龙棘”就向波龙术王面门反击猛刺,这正是荆裂和练飞虹授他一心二用、攻守同时的心法! 波龙术王未等剑身相碰已变招,左腿斜向踏出,低身闪过“龙棘”同时反刺燕横右肋,正是“武当行剑”的“避青入红”击法! ——同是“行剑”的蛇步,由波龙术王那既轻又长的足腿踏出,幅度距离远远超过一般的武当剑士,威胁倍增! 那长剑疾刺而至,燕横“虎辟”及时向里侧横挥将之挡住,右手将“龙棘”从直刺变为外抹,刃锋追击波龙术王的右颈,又是另一次左守右攻同时发动! 波龙术王眉梢一扬:刚才那高速身法带动的“行剑”刺击,竟被燕横完全封挡住了——同样的快攻,先前他是必然要挂彩的。燕横的反应和剑速,竟在极短时间内提升不少。 ——再快一点,看你如何? 波龙术王同样又以“行剑”蛇步闪过燕横的抹剑,并且回剑反削其右膝,这次的削剑速度又再比上一招刺剑更快! 燕横却一样反应得及,右腿朝后缩开,只被波龙术王的剑尖划伤了皮肤。他单足站立同时,借那缩腿摆荡之力上身前倾,左手“虎辟”像刀般,反手猛砍波龙术王伸出的握剑右腕! 这次燕横不只闪过,还有余力反击。波龙术王真的皱眉了:对方已经不再是能任意玩弄的对手。 曾经身为武当派“首蛇道”里为数甚少的精锐“褐蛇”,波龙术王对自己的轻功步法配合快剑异常自豪,并不肯就此改变战法。他缩臂闪开燕横的劈剑后,这次连走两步,二度变化方向迷惑对手,又再施快剑,一口气连续三记攻击。 燕横心头却是一片清明,加上他曾有跟擅长“燕青迷步”的“秘宗门”高手对战的经验,并未被波龙术王的变化步所惑,双手“雌雄龙虎剑”打出一阵连环剑花,长短双剑交织身前成盾,把波龙术王的三记快剑都一一挡去! 这一轮交手,燕横越打越是顺畅。他在这极度专注的时刻,所用每一式左右剑,都自然而然是从前修练已久的青城派剑技:两次以“虎辟”挥挡,皆是“上密剑”的贴身近架;右手“龙辟”的第一记刺剑,剑势是入门“风火剑”的“星追月”,第二招抹剑则为“水云剑”的“寒流染空”;紧接一记“虎辟”反手劈腕则来自“伏降剑”招式“阴破”,只是变奏配合了摆腿俯身的姿势使出;其后的左右剑花更完全是青城双剑“圆梭剑”的舞法……每式明明从不同的青城剑法中信手拈来,连接起来竟是畅顺无缝,尤如行云流水。 ——燕横在青城山苦修六年有余,这几套青城派基本剑法,早就练到睡梦中都会打的地步;同时燕横又似乎从中领悟到一件事情,但此时还未马上想通……他连挡三剑后,战志更是高扬,直冲波龙术王正中线,“龙棘”垂直猛劈下去! 几招武当快剑始终未能得手,波龙术王的眼神变了。 浓得化不开的杀气。 ——跟这样的小子缠斗超过十招,是绝大的侮辱! 波龙术王立定一双大脚板,成前弓马步,长臂将手中剑往燕横劈下的“龙棘”横迎上去,那挥臂发劲之法,跟锡晓岩的“阳极刀”有三分相近! 两剑相交,燕横只觉“龙棘”剑柄传来极大震荡力,几欲脱手! 波龙术王这次改以“武当势剑”硬挡迎击,劲力远比燕横想象中更沉雄,他急把“虎辟”的刃背也压到“龙棘”上,两剑交叉,方顶得住这横扫而来的威力! ——波龙术王人虽瘦削,但因高大异常,本身骨架体重其实很沉,发出的劲道自然亦份量十足。 波龙术王的圆眼瞪得更大,仿佛爬虫的眼目一样滚转。他伸着舌头舐舐上唇,左手搭在右腕上,加强抵着燕横双剑的压迫力,意欲正面直接将三柄利剑,全都印到燕横脸上和胸口上! 燕横左腿后伸,沉下马步力抗这压击。但他身高大概只及波龙术王胸口,二人身材重量本已悬殊,波龙术王兼有“武当势剑”的发劲,燕横就如跟一头猛熊相抵,双脚被推得在沙土地上向后滑去。 燕横转眼就给推压到一幢屋子的土墙前,他索性把左腿向后提起踩着墙面,身子运剑前俯,欲全力挤回去,但仍是抵抗不了,“雌雄龙虎剑”已越渐迫近身前! 波龙术王此刻与燕横面对面不足三尺,他牢牢盯着燕横的脸,那舐着上唇的舌头越伸越长,几乎到了鼻尖。 ——来吧……给我看看你绝望挣扎的表情……然而“绝望”这念头,绝对不会在今夜的燕横心里出现。 于这利刃及身的危险时刻,他感到有点东西好像在他脑袋里突然打开了。 一条脉络在心中清晰呈现。他终于明白,何以刚才能连贯打出各种青城剑招了:青城派所有剑法,本来就是一体。 “雌雄龙虎剑法”,实为青城派“众剑之母”,其招式要诀,衍生出青城各套基本剑法。所有“雌雄龙虎剑”的剑技,其实都分散隐藏在它们之中——又或者反过来说:学每套青城剑法的最终目的,就是修练“雌雄龙虎剑”! ——这个剑理脉络,本来在“道传弟子”的阶段就会逐步得到传授,只是燕横并未有那个机会①。 ‘注①:青城派不将此理向较初阶弟子说明,是防止他们好高骛远,因而忘乎根本。关于青城剑法大要,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六》。’——可是有些道理,由他人口授,永远不如自行体会般深刻通透。 ——尤其是在实战的生死关头上。 燕横心头狂喜。原本充满疑虑的剑士前途,那重迷雾被一气吹散了。 他连右足也离地,同样踏上了土墙,整个人横身悬空。 刹那间,他回想荆裂跟他说过的话。 ——假如这样也死不了,我就会成为高手。 ——真正的天才,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 现在,是相信自己的时候了。挤身“高手”的行列。 燕横踩着墙的双足,还有后腰背项,突然同时爆发一股剧烈的速劲,并且异常集中。就如人体受剧痛弹开时一样。 “借相·火烧身”! 这突来之刚速劲力,非常尖锐集中,竟一口气将波龙术王的长剑弹开了! ——将精气凝缩于一瞬,以强剑一击破敌,本就是青城剑法的真髓。燕横以“星追月”挫鬼刀陈如是;何自圣以“穹苍破”力压叶辰渊亦如是。 得意的“武当势剑”竟然被打出缺口,波龙术王大感意外。 把握敌人剑压被逼开这瞬间空隙,燕横抽出左剑“虎辟”,乘“火烧身”的强势猛砍出去,其招形就是曾目睹师父使过的“雌雄龙虎剑”招式“虎扑”! ——燕横三次进击,有两次都用左手剑,可见他的左手经一段时日苦练,火候已是大进。 这“虎扑”虽不如何自圣般挟以“借相”猛虎之势,那带有血槽的威猛刃锋,仍是贯劲十足。 剑未至,波龙术王已感受到剑风卷来右脸! 从波龙术王第一记屋顶跃下,击飞“静物剑”;到现在燕横这一招“虎扑”,其中所过的时间其实连喝一杯茶也不够。波龙术王从未遇过一个对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有如此判若两人的转变。 ——然而对燕横来说,这一突破其实酝酿了七年。从他踏进青城山门那一天开始。 “虎扑”其势之猛,真的把波龙术王惹怒了。他挥剑去接。 武当剑迎上“虎辟”,却竟没有发出意料中的激响。 燕横只感左臂挥砍之劲,如入虚空。 波龙术王长剑借了“虎扑”砍下的力量带引成圈,两剑纠缠着猛绞。 燕横虽然从没有遇上过这剑技,但他看过叶辰渊使出。他瞬间知道是什么。 波龙术王眼目收紧,两边鱼尾纹深刻得像裂开来。 自逃离武当山以来,燕横是首个逼得他使出“太极剑”的人! 剑圈越绞越窄,波龙术王开声吐气,从圆弧变直线发劲,燕横的“虎辟”顿时脱手,飞射到旁边一座房屋的门顶上! 一剑既失,燕横出于本能自保,右手“龙棘”又再发出“星追月”,剑尖急取波龙术王肩颈之间! 但波龙术王的“梯云纵”轻功步法实太快,“星追月”还是落空。波龙术王更乘势将长剑往内抹,柔柔地又搭上“龙棘”的刃身! 燕横知道对方的“太极剑”借力化劲又来了,“龙棘”随时也要失去。 他想起师父何自圣对叶辰渊时,曾用一招“抖鳞”将剑如钻子般旋转,破解“太极剑”的黏搭听劲;而这“抖鳞”运指转柄之法,跟青城派基本剑术之一“泷涡剑”里经常练的一种“钳指劲”,那手指运力的方式颇有相通之处。如今危急之际,燕横别无选择,就以那“钳指劲”尝试模仿师父的“抖鳞”来。 燕横突使怪招,波龙术王只见他的剑奇特地抖起,反而有些迟疑好奇。 武学毕竟不可能现炒现卖,燕横这“抖鳞”连何自圣的三分都没有,根本发不出足够的钻劲,无法将波龙术王的搭剑弹开。 波龙术王讪笑着,索性不用“太极剑”,硬地一抖就把“龙棘”震开,再施“武当行剑”疾进,剑尖眨眼已及燕横左胸! 燕横正处于身灵高度集中的状态,最后一刻及时偏身一缩,那武当长剑仅入胸肩间半分就被他“龙棘”回剑格走,可也带出一大丛血雨来! 血洒到波龙术王脸上,让他更兴奋了,连环快剑紧接抢击。 ——这“武当行剑”的速度和密度,绝对不下于“兵鸦道”高手江云澜。 燕横边退边勉力抵挡。但波龙术王这刻已经认真起来,那实力的差距真正显现,连环七剑攻来,燕横只挡得其中四剑,左腰、右下颚、右肩都被割开不浅的口子。一身衣衫因为血与汗,在黑暗中已然湿透。 波龙术王又回复那诡异的笑容。 ——流吧!把最后一滴血都挤出来! 燕横背项已贴到墙壁上。又中两剑,血花绘画壁面。 很可能就要死在这小城的暗街中了。向武当复仇、重建青城派的壮志皆未酬,心里充满了悲哀和憾恨——要是以前的燕横一定会这样想。 但今夜的他没有,心神全都集中在抗敌之上。 ——只因如此,他还能呼吸到这一刻。 但不可能再拖得更久了。泛蓝的武当剑光,在他身周织起一道刃网,已经不断在收窄。燕横脸上的血跟敌人一样多——不同的只是,那是他自己的血。 蓝色刃光这刹那却离开了燕横。波龙术王在黑暗中疾退。 他原本站着的地方,钉着一物。月光反映出那飞刀的刃形。 波龙术王再退,另一柄带着刀巾的飞刀,又钉在他先前的位置上。 波龙术王一仰身,第三柄飞刀越过他身侧,没入后面的木门。 燕横咧开染血的牙齿笑了。 ——荆大哥没有说错:拥有同伴的感觉,非常快乐。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六 青城派的“雌雄龙虎剑法”,相传由千年前祖天师张道陵所创,虽是假托,但也可见这套剑法由来甚古。其实“雌雄龙虎剑法”乃是青城派的“剑母”,每套青城剑法皆从它衍生,各取其一精华编成,令弟子更容易入门掌握。 青城派基本剑法共有六套,供“山门弟子”及“研修弟子”修练。 入门剑法“风火剑”,主力锻炼本门最基本的运剑、身法、步法、发劲、速度和准绳,七成都是攻招,属于直线的外放攻击形剑法。青城剑法本身崇尚直接主攻,弟子往后修为再高,最常用的剑招通常仍是基本的“风火剑”。 继而是“泷涡剑”,进一步修习发劲力量的法门,尤其一些动作姿势的微细窍要,小至手指的握紧时机、腰胯的旋转角度、踏步的方位尺寸等。这过程在武学上称为“整劲”,练得正确与否,随时会决定一名剑士往后的成败。因为要求仔细,也极考验弟子耐性。 “水云剑”,专走弧线的防守形剑法,招式柔韧圆转,随时蓄劲待发。它与“风火剑”一刚一柔,一主攻一主守,互为表里。“水云剑”亦有助训练弟子收敛和平衡心性,不致过于暴烈。 “伏降剑”又称“慢剑”,并非指动作缓慢,而是剑路的每一招势间断逐一发出,要求每一剑都贯注全神。这是锻炼出剑的精神意念,弟子在这时开始初步掌握“借相”之法。另外有一套“伏降剑桩”,双手提着重剑以各种姿势作定式静立,可加强凝聚意念的功夫和呼吸血气的机能。 “圆梭剑”是最基本的双剑法,主力学习双手各自运剑,左右配合变化和同时攻防;而且双兵器要求走位转向灵活,亦是锻炼身步的一套重要剑法。因为使用双剑体力消耗甚大,“圆梭剑”也具有培养久战耐力的效果。 “上密剑”用短剑,修练近身搏斗之法,甚至手中无剑时亦能以拳掌肢体代替。短剑搏击也让弟子习惯更急密的攻防节奏,提升反应速度。因为是近战,“上密剑”要学习使用空出的另一手辅助,用以牵制对方,其实已经是“雌雄龙虎剑”里使用左手“虎剑”的基础。 之后到了“道传弟子”的阶段,尚有三套高级剑法:“迅兆剑”、“八音剑”和“甲壁双剑”,内容其实都是将上述六套剑法的精髓互相结合运用,另外加入各种不同实战情况的应变心法(如以寡敌众、对抗不同种类兵器、夜间战斗等)。 当然,即使精熟上面所有剑法,不等于就懂得“雌雄龙虎剑”,还再有一套密传的剑诀。 第六章 青城剑道 三年前。 青城山,“玄门舍”,青城剑派宗祠。 那一天正好轮到燕小六跟另一个“研修弟子”许世勇负责作“拭镜”。 所谓“拭镜”,是每天两次往宗祠里去,向青城派列祖的牌位进香,并抹拭祠里供奉的十多样器物古剑。祠堂一般的打扫都有“玄门舍”的工人去干(青城弟子平日刻苦修练,各种打扫起居的干活都不用做),唯有宗祠内摆放了历史悠久的本派珍物,只有青城弟子才许碰触。这“拭镜”的工作就由“研修弟子”以上轮流进行。 那天一清早,燕小六跟许世勇就要沐浴洁净,换上两套纯白道服,带着贵重的锦布和檀香,踏进挂着“至诚”牌匾的宗祠去。 仍是一片幽暗的祠堂里,竟然有个身影。 两人都吓了一跳——“玄门舍”弟子之间流传着“剑鬼”的传闻,说宗祠这边常有本派先祖的阴灵不散出来练剑。同门还言之凿凿地互相告诫,绝不要看着那死人的剑招来学,否则会入魔。 许世勇比燕小六大上五岁,却还要更胆小,手上的锦布吓得掉了下来。 这是“拭镜”专用的织锦,上面绣了青城派的字号,不可让它掉落地上。燕小六不知哪儿生来的神速反应,低身坐马一把就将布接住。 两人定睛一看,才知道站在祠内的原来就是师父何自圣。几乎就在师父眼前出了事,许世勇冒出一身冷汗来。 何自圣却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他只是默默垂着头,缺去中指的右手摸着祠堂里供奉的一个细小木盒,似乎陷于沉思。燕小六和许世勇向他行礼,他也只略微点了个头。 两人都知道,师父摸着的那木盒里收藏了什么:正是何自圣失去的手指。暂时存在这祠堂内,将来寿终后要跟他一起下葬。 师父孤剑诛杀“川西群鬼”的事迹,他们在青城派这些年来已经不知听了多少遍。 “川西群鬼”乃是多年前一干走了邪道的四川武人,因为经常流窜,兼习蛮族的武艺,在西南一带肆虐,烧杀奸淫无所不为。偏远的地方官府固然奈其不何,到了州府派出官军讨伐时,则逃遁入异族聚居的山区,军队连他们的影子都摸不着。 当年的何自圣以破天荒二十三岁之龄,已经开始修练“雌雄龙虎剑法”。掌门吕存忠知道他必将光耀门楣,对他宠爱有加。狂傲的何自圣向师父说,青城山上已乏练习对手,请求出外修行,吕存忠也一口答应。 就连他师父也没想到:他口中的“修行”,竟是这样的暴举。 那一战成为日后颂扬天下的传说。“巴蜀无双”的剑名再次得以证实。 而代价,就装在这小小的简拙木盒里。 燕小六无法从师父那白浊的眼睛里判断,他瞧着木盒的眼神到底是伤痛还是怀念。 在这一辈年轻的“研修弟子”里,许世勇跟麦大杰是最开朗健谈的两人。许世勇此刻已忘记刚才的惊险,他看着师父这出神的样子,竟然禁不住开口问:“师父……你那时候丢了这根手指……觉得值得吗?”燕小六吃了一惊。虽然从来没有人公开说过是禁忌,但青城山上下都不会提掌门失去这只手指的事情。更遑论就在师父本人面前。 只见何自圣一听此言,竟然嘴角弯起来微笑。那笑容牵动下,脸上的皱纹全都变深,样子比不笑时还要令弟子惧怕。 他转过脸来,终于直视着燕小六二人。手掌却还是不离那木盒。 他患病的眼睛,仍然带着令人不敢逼视的锐利目光。 看见师父这可怕的表情,燕小六不禁想:那个所谓“剑鬼”,说不定其实就是师父晚上独自出来练剑——他现在的样子确实有点像鬼……更令燕小六吃惊的是,师父竟然真的回答他们。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每一战,你心里都得准备丢失一些重要的东西。”何自圣徐徐说:“没有这种心,从第一天起就别学剑。”何自圣这句话,听在两人耳里反应迥异:许世勇有点忐忑不安;燕小六却是热血上涌。 自入门以来,燕小六都没有多少机会跟师父谈话——平日修练都由各师兄代授。这是难得的相处。他也鼓起勇气问起师父来:“师父是为了什么跟‘川西群鬼’打起来的?”这问题其实在小六心里憋了许久。青城派内时常谈论此事,但说的都是那干妖人如何厉害;这一战杀得怎样血流成河;掌门怎样在这战后剑法大成……却从来没听过为什么会有这场战斗发生。 ——也许因为师父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 听到小六的提问,何自圣的脸庞竟罕有地松驰下来,透现出一股仁慈祥和的气息。小六看见有点不敢相信。 “因为他们该死。既然是这样,就让他们给我试剑吧。”何自圣的辛辣答案,跟他和善的表情毫不搭调,但不知怎的小六却丝毫不觉得矛盾。 他看得出来:那时候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或者看见了些什么,激发了二十三岁的何自圣,不惜犯险仗剑策马入山,取那三十一人的命。 “师父……”小六问:“你那个时候……怕死吗?”何自圣的右手放开了木盒,垂下来的袍袖掩盖四根手指。他不徐不疾的就步离了宗祠。 仿佛燕小六的问题根本不值得回答。 ◇◇◇◇ 面对强敌的短促一刻,这往事就在燕横心头涌现。 如今燕横开始明白,师父经历过些什么,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他又回想刚才王守仁说的话,并与记忆中师父的脸重叠了。 变成好像是师父何自圣对着他说。 ——行天下正道者,死无挂碍。 “龙棘”的颤震停止了。 波龙术王感到很意外。所有面对着他的人,只要一生起恐惧,只会越陷越深,从来没有一人能从那泥沼中逃出来。 这是第一个。 燕横的眼神恢复了坚定澄澈。那“雌雄龙虎剑”的架式重新贯注了能量。克服了巨大的恐惧后,他终于进入作战的态势。 从皮肉到骨头,燕横感受到身体有一股灼热能量。眼目和耳朵异常敏锐。甚至连皮肤都能捕捉空气的动向。 生死无念。除了全力破敌外,别无他想。 燕横其实已非第一次进入这种状态:在成都马牌帮身陷重围、因中毒而意识模糊之间;在“盈花馆”为了救童静跃身虎穴,与姚莲舟快剑比拼之时……他都曾经短暂跨入这个境地——而且每一次他的身心战力都有了突破的进步,只是他自己不察觉而已。 如今一切将要豁然贯通——就如当年何自圣独挑川西群鬼的时候。 波龙术王感受到燕横的突然变化,还有这强烈的意志——燕横已经蓦然从“猎物”升格为“敌人”。 他笑了。他最喜欢就是这种积极坚强的敌人。只有这样,待会儿把对方践踏脚下、将其希望摔破时,才最好玩。 “好。”波龙术王说:“你可以去死了。”他说到“死”字时,手上的武当长剑即如发光的游鱼疾冲而出! 燕横略偏身子,以左边“虎辟”的宽厚剑刃迎挡对方剑光,同时右手“龙棘”就向波龙术王面门反击猛刺,这正是荆裂和练飞虹授他一心二用、攻守同时的心法! 波龙术王未等剑身相碰已变招,左腿斜向踏出,低身闪过“龙棘”同时反刺燕横右肋,正是“武当行剑”的“避青入红”击法! ——同是“行剑”的蛇步,由波龙术王那既轻又长的足腿踏出,幅度距离远远超过一般的武当剑士,威胁倍增! 那长剑疾刺而至,燕横“虎辟”及时向里侧横挥将之挡住,右手将“龙棘”从直刺变为外抹,刃锋追击波龙术王的右颈,又是另一次左守右攻同时发动! 波龙术王眉梢一扬:刚才那高速身法带动的“行剑”刺击,竟被燕横完全封挡住了——同样的快攻,先前他是必然要挂彩的。燕横的反应和剑速,竟在极短时间内提升不少。 ——再快一点,看你如何? 波龙术王同样又以“行剑”蛇步闪过燕横的抹剑,并且回剑反削其右膝,这次的削剑速度又再比上一招刺剑更快! 燕横却一样反应得及,右腿朝后缩开,只被波龙术王的剑尖划伤了皮肤。他单足站立同时,借那缩腿摆荡之力上身前倾,左手“虎辟”像刀般,反手猛砍波龙术王伸出的握剑右腕! 这次燕横不只闪过,还有余力反击。波龙术王真的皱眉了:对方已经不再是能任意玩弄的对手。 曾经身为武当派“首蛇道”里为数甚少的精锐“褐蛇”,波龙术王对自己的轻功步法配合快剑异常自豪,并不肯就此改变战法。他缩臂闪开燕横的劈剑后,这次连走两步,二度变化方向迷惑对手,又再施快剑,一口气连续三记攻击。 燕横心头却是一片清明,加上他曾有跟擅长“燕青迷步”的“秘宗门”高手对战的经验,并未被波龙术王的变化步所惑,双手“雌雄龙虎剑”打出一阵连环剑花,长短双剑交织身前成盾,把波龙术王的三记快剑都一一挡去! 这一轮交手,燕横越打越是顺畅。他在这极度专注的时刻,所用每一式左右剑,都自然而然是从前修练已久的青城派剑技:两次以“虎辟”挥挡,皆是“上密剑”的贴身近架;右手“龙辟”的第一记刺剑,剑势是入门“风火剑”的“星追月”,第二招抹剑则为“水云剑”的“寒流染空”;紧接一记“虎辟”反手劈腕则来自“伏降剑”招式“阴破”,只是变奏配合了摆腿俯身的姿势使出;其后的左右剑花更完全是青城双剑“圆梭剑”的舞法……每式明明从不同的青城剑法中信手拈来,连接起来竟是畅顺无缝,尤如行云流水。 ——燕横在青城山苦修六年有余,这几套青城派基本剑法,早就练到睡梦中都会打的地步;同时燕横又似乎从中领悟到一件事情,但此时还未马上想通……他连挡三剑后,战志更是高扬,直冲波龙术王正中线,“龙棘”垂直猛劈下去! 几招武当快剑始终未能得手,波龙术王的眼神变了。 浓得化不开的杀气。 ——跟这样的小子缠斗超过十招,是绝大的侮辱! 波龙术王立定一双大脚板,成前弓马步,长臂将手中剑往燕横劈下的“龙棘”横迎上去,那挥臂发劲之法,跟锡晓岩的“阳极刀”有三分相近! 两剑相交,燕横只觉“龙棘”剑柄传来极大震荡力,几欲脱手! 波龙术王这次改以“武当势剑”硬挡迎击,劲力远比燕横想象中更沉雄,他急把“虎辟”的刃背也压到“龙棘”上,两剑交叉,方顶得住这横扫而来的威力! ——波龙术王人虽瘦削,但因高大异常,本身骨架体重其实很沉,发出的劲道自然亦份量十足。 波龙术王的圆眼瞪得更大,仿佛爬虫的眼目一样滚转。他伸着舌头舐舐上唇,左手搭在右腕上,加强抵着燕横双剑的压迫力,意欲正面直接将三柄利剑,全都印到燕横脸上和胸口上! 燕横左腿后伸,沉下马步力抗这压击。但他身高大概只及波龙术王胸口,二人身材重量本已悬殊,波龙术王兼有“武当势剑”的发劲,燕横就如跟一头猛熊相抵,双脚被推得在沙土地上向后滑去。 燕横转眼就给推压到一幢屋子的土墙前,他索性把左腿向后提起踩着墙面,身子运剑前俯,欲全力挤回去,但仍是抵抗不了,“雌雄龙虎剑”已越渐迫近身前! 波龙术王此刻与燕横面对面不足三尺,他牢牢盯着燕横的脸,那舐着上唇的舌头越伸越长,几乎到了鼻尖。 ——来吧……给我看看你绝望挣扎的表情……然而“绝望”这念头,绝对不会在今夜的燕横心里出现。 于这利刃及身的危险时刻,他感到有点东西好像在他脑袋里突然打开了。 一条脉络在心中清晰呈现。他终于明白,何以刚才能连贯打出各种青城剑招了:青城派所有剑法,本来就是一体。 “雌雄龙虎剑法”,实为青城派“众剑之母”,其招式要诀,衍生出青城各套基本剑法。所有“雌雄龙虎剑”的剑技,其实都分散隐藏在它们之中——又或者反过来说:学每套青城剑法的最终目的,就是修练“雌雄龙虎剑”! ——这个剑理脉络,本来在“道传弟子”的阶段就会逐步得到传授,只是燕横并未有那个机会①。 ‘注①:青城派不将此理向较初阶弟子说明,是防止他们好高骛远,因而忘乎根本。关于青城剑法大要,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六》。’——可是有些道理,由他人口授,永远不如自行体会般深刻通透。 ——尤其是在实战的生死关头上。 燕横心头狂喜。原本充满疑虑的剑士前途,那重迷雾被一气吹散了。 他连右足也离地,同样踏上了土墙,整个人横身悬空。 刹那间,他回想荆裂跟他说过的话。 ——假如这样也死不了,我就会成为高手。 ——真正的天才,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 现在,是相信自己的时候了。挤身“高手”的行列。 燕横踩着墙的双足,还有后腰背项,突然同时爆发一股剧烈的速劲,并且异常集中。就如人体受剧痛弹开时一样。 “借相·火烧身”! 这突来之刚速劲力,非常尖锐集中,竟一口气将波龙术王的长剑弹开了! ——将精气凝缩于一瞬,以强剑一击破敌,本就是青城剑法的真髓。燕横以“星追月”挫鬼刀陈如是;何自圣以“穹苍破”力压叶辰渊亦如是。 得意的“武当势剑”竟然被打出缺口,波龙术王大感意外。 把握敌人剑压被逼开这瞬间空隙,燕横抽出左剑“虎辟”,乘“火烧身”的强势猛砍出去,其招形就是曾目睹师父使过的“雌雄龙虎剑”招式“虎扑”! ——燕横三次进击,有两次都用左手剑,可见他的左手经一段时日苦练,火候已是大进。 这“虎扑”虽不如何自圣般挟以“借相”猛虎之势,那带有血槽的威猛刃锋,仍是贯劲十足。 剑未至,波龙术王已感受到剑风卷来右脸! 从波龙术王第一记屋顶跃下,击飞“静物剑”;到现在燕横这一招“虎扑”,其中所过的时间其实连喝一杯茶也不够。波龙术王从未遇过一个对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有如此判若两人的转变。 ——然而对燕横来说,这一突破其实酝酿了七年。从他踏进青城山门那一天开始。 “虎扑”其势之猛,真的把波龙术王惹怒了。他挥剑去接。 武当剑迎上“虎辟”,却竟没有发出意料中的激响。 燕横只感左臂挥砍之劲,如入虚空。 波龙术王长剑借了“虎扑”砍下的力量带引成圈,两剑纠缠着猛绞。 燕横虽然从没有遇上过这剑技,但他看过叶辰渊使出。他瞬间知道是什么。 波龙术王眼目收紧,两边鱼尾纹深刻得像裂开来。 自逃离武当山以来,燕横是首个逼得他使出“太极剑”的人! 剑圈越绞越窄,波龙术王开声吐气,从圆弧变直线发劲,燕横的“虎辟”顿时脱手,飞射到旁边一座房屋的门顶上! 一剑既失,燕横出于本能自保,右手“龙棘”又再发出“星追月”,剑尖急取波龙术王肩颈之间! 但波龙术王的“梯云纵”轻功步法实太快,“星追月”还是落空。波龙术王更乘势将长剑往内抹,柔柔地又搭上“龙棘”的刃身! 燕横知道对方的“太极剑”借力化劲又来了,“龙棘”随时也要失去。 他想起师父何自圣对叶辰渊时,曾用一招“抖鳞”将剑如钻子般旋转,破解“太极剑”的黏搭听劲;而这“抖鳞”运指转柄之法,跟青城派基本剑术之一“泷涡剑”里经常练的一种“钳指劲”,那手指运力的方式颇有相通之处。如今危急之际,燕横别无选择,就以那“钳指劲”尝试模仿师父的“抖鳞”来。 燕横突使怪招,波龙术王只见他的剑奇特地抖起,反而有些迟疑好奇。 武学毕竟不可能现炒现卖,燕横这“抖鳞”连何自圣的三分都没有,根本发不出足够的钻劲,无法将波龙术王的搭剑弹开。 波龙术王讪笑着,索性不用“太极剑”,硬地一抖就把“龙棘”震开,再施“武当行剑”疾进,剑尖眨眼已及燕横左胸! 燕横正处于身灵高度集中的状态,最后一刻及时偏身一缩,那武当长剑仅入胸肩间半分就被他“龙棘”回剑格走,可也带出一大丛血雨来! 血洒到波龙术王脸上,让他更兴奋了,连环快剑紧接抢击。 ——这“武当行剑”的速度和密度,绝对不下于“兵鸦道”高手江云澜。 燕横边退边勉力抵挡。但波龙术王这刻已经认真起来,那实力的差距真正显现,连环七剑攻来,燕横只挡得其中四剑,左腰、右下颚、右肩都被割开不浅的口子。一身衣衫因为血与汗,在黑暗中已然湿透。 波龙术王又回复那诡异的笑容。 ——流吧!把最后一滴血都挤出来! 燕横背项已贴到墙壁上。又中两剑,血花绘画壁面。 很可能就要死在这小城的暗街中了。向武当复仇、重建青城派的壮志皆未酬,心里充满了悲哀和憾恨——要是以前的燕横一定会这样想。 但今夜的他没有,心神全都集中在抗敌之上。 ——只因如此,他还能呼吸到这一刻。 但不可能再拖得更久了。泛蓝的武当剑光,在他身周织起一道刃网,已经不断在收窄。燕横脸上的血跟敌人一样多——不同的只是,那是他自己的血。 蓝色刃光这刹那却离开了燕横。波龙术王在黑暗中疾退。 他原本站着的地方,钉着一物。月光反映出那飞刀的刃形。 波龙术王再退,另一柄带着刀巾的飞刀,又钉在他先前的位置上。 波龙术王一仰身,第三柄飞刀越过他身侧,没入后面的木门。 燕横咧开染血的牙齿笑了。 ——荆大哥没有说错:拥有同伴的感觉,非常快乐。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六 青城派的“雌雄龙虎剑法”,相传由千年前祖天师张道陵所创,虽是假托,但也可见这套剑法由来甚古。其实“雌雄龙虎剑法”乃是青城派的“剑母”,每套青城剑法皆从它衍生,各取其一精华编成,令弟子更容易入门掌握。 青城派基本剑法共有六套,供“山门弟子”及“研修弟子”修练。 入门剑法“风火剑”,主力锻炼本门最基本的运剑、身法、步法、发劲、速度和准绳,七成都是攻招,属于直线的外放攻击形剑法。青城剑法本身崇尚直接主攻,弟子往后修为再高,最常用的剑招通常仍是基本的“风火剑”。 继而是“泷涡剑”,进一步修习发劲力量的法门,尤其一些动作姿势的微细窍要,小至手指的握紧时机、腰胯的旋转角度、踏步的方位尺寸等。这过程在武学上称为“整劲”,练得正确与否,随时会决定一名剑士往后的成败。因为要求仔细,也极考验弟子耐性。 “水云剑”,专走弧线的防守形剑法,招式柔韧圆转,随时蓄劲待发。它与“风火剑”一刚一柔,一主攻一主守,互为表里。“水云剑”亦有助训练弟子收敛和平衡心性,不致过于暴烈。 “伏降剑”又称“慢剑”,并非指动作缓慢,而是剑路的每一招势间断逐一发出,要求每一剑都贯注全神。这是锻炼出剑的精神意念,弟子在这时开始初步掌握“借相”之法。另外有一套“伏降剑桩”,双手提着重剑以各种姿势作定式静立,可加强凝聚意念的功夫和呼吸血气的机能。 “圆梭剑”是最基本的双剑法,主力学习双手各自运剑,左右配合变化和同时攻防;而且双兵器要求走位转向灵活,亦是锻炼身步的一套重要剑法。因为使用双剑体力消耗甚大,“圆梭剑”也具有培养久战耐力的效果。 “上密剑”用短剑,修练近身搏斗之法,甚至手中无剑时亦能以拳掌肢体代替。短剑搏击也让弟子习惯更急密的攻防节奏,提升反应速度。因为是近战,“上密剑”要学习使用空出的另一手辅助,用以牵制对方,其实已经是“雌雄龙虎剑”里使用左手“虎剑”的基础。 之后到了“道传弟子”的阶段,尚有三套高级剑法:“迅兆剑”、“八音剑”和“甲壁双剑”,内容其实都是将上述六套剑法的精髓互相结合运用,另外加入各种不同实战情况的应变心法(如以寡敌众、对抗不同种类兵器、夜间战斗等)。 当然,即使精熟上面所有剑法,不等于就懂得“雌雄龙虎剑”,还再有一套密传的剑诀。 第七章 血斗 夜空中传来铁链拉动的声音。 一条黑影高速飞至,着落在燕横背后的屋顶上,形如大鸟蹲踞。只是一双翅膀,换成了左弯刀与右长剑。 黑夜里也可辨出那头花白的发髻。 飞虹先生。 他以飞爪的铁链荡来,一蹲上屋顶也不停留,利用屈膝所蓄之力朝下跃跳,双刃直取波龙术王! ——平日这种情形下,练飞虹必然忍不住说一、两句笑话,但此刻毫不浪费时间就乘势追击,只因他从身形动作就断定,眼前敌人非同寻常,没有轻忽的余地。 练飞虹左手“日轮刀”、右手“通臂剑”,挟全身飞纵之力,分别劈斩波龙术王头颈与胸肩! 波龙术王的高大身体却出乎意料的柔软,扭身侧首闪过横斩颈项的一刀,同时长剑挥掠,抵抗中路劈来的剑招。只见他身姿歪斜扭曲着,单臂出剑却非常轻松,身手协调和灵活程度全未被身高所碍,那奇长的手腿,反而有助他在困难的姿势中发力。 波龙术王一挡架之下,已知练飞虹功力远较燕横深湛。他并未反击,却施起步法横走,那走姿非常独特,但横移的速度竟不逊一般人向前疾奔。 这走姿本甚趣怪,但练飞虹哪里笑得出来,只管往波龙术王身侧追击过去,“日轮刀”垂直朝他砍劈! 刀降至半途时,练飞虹左手却一抖,并且松开五指,下劈的弯刀变成向前轮转飞射,正是崆峒派著名的秘技“飞法”! 波龙术王也是第一次遇上这种奇技突袭,旋飞的刀锋已在面前,他猛叱一声,长剑挥过,极准确地击在弯刀上,更将那刀反打回练飞虹的方向! 练飞虹侧身闪过,心头一凛。 ——此人武功,在我平生交战的对手里,绝对在五名之内! 弯刀阻截了练飞虹的追击,波龙术王再横踏两步拉远距离。 这时燕横稍缓得一口气,身上的伤痛都袭来。许多处像裂开来,下颚的鲜血流渗满颈。他用力吐纳镇住那痛楚。 ——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敌人还在眼前。 燕横拔足,却感到双腿仿佛千斤般重。他以绝大的意志起动,奔到旁边的房屋,一跃将钉在门顶上的“虎辟”拔回来,回头瞧向正在一追一退的练飞虹与波龙术王。 他想起不久前飞虹先生的话。 ——现在是打仗。想一想让他活着,会有多少人给他害死。 墙壁上那个鲜血涂成的凄厉“死”字,仿佛闪现眼前。 燕横咬牙奔上前助战。 练飞虹一边以“通臂剑”向波龙术王追击,一边又使“花法”的快拔技巧,左手两指从后腰拈出另一柄飞刀掷出。但在波龙术王眼中,这“送魂飞刃”早已用老,他轻松地又再闪躲过,步法也未受阻,练飞虹始终没能追到伸剑可及的距离。 波龙术王面容甚奋亢。自从成了武当派叛徒,流落江湖这些日子,虽说在江湖上纵欲放肆甚是快意,却再没如在武当山时一样,天天有强手对剑磨练,像这般份量的敌人,五年以来从未遇过;今夜一遇就是两个,那沉寂多年的武者之血又再沸腾起来。 ——难怪鄂儿罕和韩思道,要牺牲五十个弟子才走得脱……这时他竟还有余暇,朝练飞虹勾一勾指头。 “来呀!” 波龙术王说时不再横移,身子突然后转,连挥两剑,将一家房屋的紧闭木门劈破,继而纵身低头闪进了屋里。 练飞虹焦急地向门里追进,只见波龙术王已不在屋子前院,前方的另一进大门也给劈开了,内里传来男女的惊恐叫声。 练飞虹马上再追入去,左手同时拔出腰间的乌黑铁扇,张开护在面门前,以防对方黑暗中偷袭。 只见屋子厅里只有一盏孤灯,昏昏黄黄地照出挤在里头的二、三十张淌汗脸孔。 波龙术王就在人丛中央,手里银剑这时也随着灯光映成金黄色,另一手抓着一个年轻妇人的头发。 ——原来这晚为了戒备照应,王守仁吩咐县城里的居民尽量聚集在一起过夜,因此这所较大的屋子里,挤了附近居住的共四户男女老少。 这些围在波龙术王四周的人质,现在都不再喊叫——当惊恐到了极点时,反倒叫不出声来。 练飞虹握着铁扇和长剑,直盯以人丛为掩护的强敌,一时不敢贸然进攻。 另一条身影紧接就在厅子后门处出现,正是燕横。他架着“雌雄龙虎剑”守在门前,同样地投鼠忌器。受伤加上紧张焦急,燕横胸膛在不住起伏喘息。 “这里不好玩。”练飞虹这时再次露出平日玩世不恭的神态,对着波龙术王笑嘻嘻地说:“地方太小,碍手碍脚的。我们出去再痛痛快快地打。”  “不。这里才好玩。” 波龙术王露出跟练飞虹同样不正经的笑脸。 他二话不说,就将剑锋架到手上那少妇的颈前。少妇发出极端凄厉的恐惧尖叫——就是在城东虎玲兰听到的叫声。 波龙术王左手拉着她的头发,右手握剑就像宰鸡般一拖。尖叫中止了。 练飞虹强装出来的笑脸,瞬间皱成一团。他本来不忍看,但强迫自己去看。 愤怒如猛火燃烧。 热血洒到众多人质的脸上和身上。几个孩子在哭号,其他人惊得不住在擦血。那死去少妇的婆婆立时昏倒。 练飞虹和燕横一前一后怒瞪着这邪恶的敌人,心里再次认定了一件事:——必定要把这伙妖怪统统杀死。一个都不能留。 波龙术王提起仍在流血的女尸,仍然咧嘴大笑,双眼瞪着练飞虹。 “你看!不是很好玩吗?” 他说着,一把将尸体往练飞虹面前猛力抛出! ◇◇◇◇ 那头“人犬”受过物移教的药物长期调制,体质特异,此刻虽已身首异处,利齿仍然紧咬着荆裂的袍袖不放。 荆裂一边疾跑,一边再次挥动已染满鲜血的南国鸟首短刀,将右手衣袖割去一大片,那“人犬”的头颅方才甩脱。他右前臂险险被那“人犬”利牙刮破,幸而并未被噬中筋骨。 荆裂右手随即亦拔出袍底下的雁翎刀来,垂着双刀往出谷的山路全速奔去。 路上又有两个术王众,他们醒觉有敌人来犯,已然在荆裂面前举起兵器。 荆裂踏跳向右,先避过左面杀来那人,右面的术王弟子赫见荆裂疾扑过来,急忙中还未发动手上铁棍,荆裂的左手刀已斜下挥落,削中他膝弯后的筋腱,那术王弟子惨呼仆倒。荆裂也没空再补一刀,继续向前奔逃。 他无暇回头,却听见后面由梅心树带领追赶的术王众,响起一股奇异的尖音。 荆裂想起早上在县城时,韩思道吹过那木哨。 ——是召集同伴,并且催激众人进入作战状态的警号! 前方那片山门空地,果然马上人声鼎沸。 前后追夹围攻,超过百人。 荆裂唯一逃出的机会,就是趁前方这些人还未确定状况,抢先杀出那山门! 一踏出空地,可见熊熊火堆映照之下,那六、七十人皆已站立。有少数还没有从狂欢中完全清醒,但大部分都已经提起兵刃,朝着哨音所发的方向望过来。 荆裂心念一动,奔跑时尽量低垂着头,让散发掩盖面目,又把左右双刀都降下,贴着身上的五色衣袍下摆,好使不太显眼。 “有敌人!”荆裂一边跑一边呼叫,声音装作很害怕:“在里面!在寺里!”守山门的术王众骤然听闻警号,本就心乱,看见荆裂穿着同门的五色衣袍,身上又有血渍,好些人信以为真,提着刀斧兵刃朝禅寺的方向跑去,与荆裂擦身而过。 荆裂以此骗过了十几个人,都已跑到他后头。他正要找机会混入最密集那人丛时,跟前却有一个术王弟子生疑,仔细看荆裂的面目。 “你是……谁?”他以刀尖指向荆裂问。 附近几个术王众都注意起来,也随之往荆裂看过去。 荆裂知道已到极限,蓦然加速前冲,雁翎刀与鸟首短刀左右开弓,乘奔势一掠而过,已经将那用刀指他的人,连同另一名术王弟子砍倒! 惨叫与怒喝同时如潮响起。空地所有人都瞧向荆裂所在。 荆裂奔跑时乱发飞扬,状如猛狮,双刀在前交舞开路,近在前头的术王众纷纷走避,有一人躲不及手部中刀,兵刃跟三根手指同时飞脱! 荆裂不顾一切,双目紧紧盯住前方只有不足二十尺远的山门。 术王众虽然人多,但仍未合成防守堵塞之阵,他看见还有一条可以杀出去的路线,只是已经越收越狭窄。 ——只要过得这关卡,外面就是无尽黑暗的山麓树林,敌人难再追捕。 然而就在这时,后头传来一记中气充沛且极有威严的暴喝:  “封住山门!” 荆裂知道,必然是那头身穿黑衣的“老虎”梅心树无疑! 这喝令一响起,荆裂即见眼前唯一的脱出路线,已经迅速被移动的人群掩盖消失。 荆裂紧紧咬着牙。山门如今就在前头十尺之内。他高举双刀,意欲强攻硬闯。 但密集排列在前头的二十几名术王众,即时将手上刀枪刺出,迎击冲来的荆裂。 任荆裂如何勇猛,一人之力亦难以抵抗这许多兵刃结集攻击。他能在无数的凶险旅程中活到现在,靠的是对情势冷静判断,这瞬间已知道硬闯不行,在刀枪及身之前及时煞步转身,往右边闪躲开去! 那右侧正有一个术王弟子,想趁这机会挥刀截击荆裂,但荆裂的转身之势不停,双刀挥舞,身子有如一个围着利刃的陀螺,那术王弟子腰身立时破裂喷血! 紧接再有术王众从后追击而来,荆裂知道一刻不可停下,以步法左旋右转,两柄刀卷起血风,又有三人接连惨叫倒地! 可是这无法改变眼前的劣势。梅心树带着“清莲寺”那头五十多人,此刻也都赶到了,与原本守在空地的术王众合流,成包围之势,不断向荆裂收窄逼迫! 术王众见荆裂的刀势厉害,有些拿着长枪、朴刀、棍棒之类长兵器的,就聚合排列在一起,同时向他作远距离刺击! 荆裂用厚重的雁翎刀猛力横扫,给架开的两柄长兵,跟其他兵刃撞成一团。 但他始终无法将所有敌人刀枪都一一抵回去,身体只好再退几步,渐渐朝北面深谷的崖边接近。 逾百人分成三面,在荆裂跟前包围了好几层人丛,已经没有半点空隙。 如此巨大优势之下,加上早就受到药物和烈酒的催谷,拥在前头最凶悍的多个术王弟子一拥而上,要把荆裂砍成肉泥! 荆裂在那刀丛之间一刻不停地走动穿插,身体继续两边旋转闪腾出刀! 两条断肢飞到空中,四人向后仰倒。荆裂的五色彩袍腰身处多了道破口,鲜血涔涔! 第二浪攻势紧接又至,从左右两边各有四、五人向荆裂进击。他们见荆裂终于中刀流血,那举着兵刃冲杀的神态,更见奋亢。 荆裂正好转到一个火堆旁,立时低身沉腰,使一招“南海虎尊派”的“铁盘脚”,猛扫在那燃烧的柴堆上,木柴纷飞向左边攻来那伙人! 他们见火焰飞袭面前,皆愕然止步,惊呼着闪躲抵挡。其中一人被柴枝击中眼目,眉毛都烧着了! 荆裂顺着踢击的转势回身,面向右边攻来四人。最前头是个身材魁梧、手上举着利斧的大汉,荆裂先一步冲到他面前,沉下马步,同时把雁翎刀向上竖直抱在身前,左手短刀压住雁翎刀背辅助,全身加双臂发劲,将刀刃如波浪推出,正是跟戴魁所学的心意门“五行母刀”之首:“崩刀”! 雁翎刀猛撞在大汉的斧柄上,威力之强,竟直接就把斧刃的后头撞入他胸口,大汉登时骨裂吐血! 这心意门“崩刀”的要诀,就是用上全身整体之劲而发,招式甚是刚强,再加上荆裂本来就一身横练怪力,那股余劲将大汉身体撞得飞起,跌往后面其他三名术王弟子,四人倒成一团。 荆裂自“清莲寺”外头一直逃到此地,眨眼已经在沿途杀伤超过十人,其过人勇猛,就连吃了迷幻药的术王众也感心惊,一时再未敢发动第三浪进攻。 荆裂背向黑暗的山崖深渊,双刀左右大张举起,凛然面对三面的百倍敌众,那轮廓深刻的脸孔,坚定犹如铁石。 这是否平生遇过最恶劣的战况?他忘记了。 荆裂只知道,每一次活下去,靠的都是绝对不移的信念。 他凭着感觉知道,腰间所中那一刀伤得不算深,无碍战斗。 ——就踏过一百条尸体,活着回去吧。 这时他面前的人丛间,却响起一种奇异的锐音。 只见那头的人都分开来。一人举着右手,在头上呼呼旋转着一条铁链,那声音有如寒冬的烈风般令人战栗。 正是梅心树。他左手提着其余的铁链,掌间反握着弯弯像兽牙的匕首。那匕首的柄头圆环,与铁链相连接。 在他头上挥转的铁链,末端也同样扣着一模一样的弯匕首。那风声正是刃锋高速切割空气而产生。 ——这种长链配合两头弯刃的奇门兵器,荆裂前所未遇。 他瞧着梅心树准备发招出击的专注样子,还有他那一身黑衣。 他蓦然明白,为何这家伙予他特殊的感觉。 “武当派‘兵鸦道’?”荆裂从齿缝间吐出提问。 梅心树只露出浅笑作回答。 铁链在毫无先兆下脱手。 那弯刃挟着梅心树不断高速挥动铁链所储存的能量,飞击而来这疾势,比弩箭还要惊人! 荆裂难撄其锋,矮身向旁翻滚,才躲得过这越空而来的遥距攻击。 ——此人比那一百人还要难应付! 梅心树这招链直射一击不中,右手猛将之拉扯回来,同时左手已经释放出铁链另一头的弯刃,双腿划个弧步,身体急转一圈,左手过头如掷石般挥出,第二柄弯刃又带着链子,这次不是直射,而是像鞭般垂直劈落九尺外荆裂的脑门! 这一记荆裂来不及闪躲,只得横举雁翎刀去迎挡! 相碰之下,铁链如蛇,绕缠着刀身。 荆裂猛拉欲取回雁翎刀,但梅心树熟用这铁链劫夺兵器之法,早就沉下马步,双臂运劲,全力拉扯铁链! 梅心树身材不输荆裂,荆裂又只用单手握柄,一时抵抗不住,整个人被他拉动了一大步。 ——这家伙好强! 假如正常一对一决斗,荆裂这时应该不与梅心树角力互拉,反倒要顺势冲前作近身搏斗,抵消梅心树远距离铁链攻击的优势。 可惜这战法此刻行不通——两人之间,还夹着无数术王众。他如乘势前冲,只是将自己送入包围的敌丛里。 术王众见荆裂一边兵刃被封,又被梅心树拉得失去平衡,怎忍得住不冲上去占这现成便宜?转眼就有七柄刀剑向他招呼。 荆裂知道,多了梅心树这强敌,要正面冲破敌阵,已经完全不可能。 ——有另一条路的。只要他下定决心。 荆裂蓦然抛出雁翎刀,加上梅心树的拉力,刀刃水平急飞,迅速没入冲来其中一人的肚腹! 荆裂放弃兵刃,又可脱身。他一边挥舞着左手的鸟首短刀拒敌,一边向后退却,不一会儿已站在山崖边上。 梅心树只感意外,收回铁链同时,也跑向前看荆裂在玩什么把戏。 荆裂站到最边缘,术王众都已迫近,到达踏一步就伸刀可及的距离。他们一个个眼睛在黑夜中发亮,有如盛大的狼群。 隔着人丛,荆裂与梅心树对视了一眼。 梅心树露出可惜的表情。 ——即使是从前在武当山,这样的对手也不多……却没有跟他单挑决斗的机会……他瞧着荆裂已经贴近到后方的悬崖边缘。 ——难道他不想被擒,宁愿……? 可是直觉告诉梅心树:眼前这个斗胆孤身探敌的男人,是无论何等恶劣景况都不会放弃求生的人。 荆裂展示出每次冒险时热血沸腾的灿烂笑容。 他足底向后轻轻滑移。身躯立时从黑暗虚空中消失。 梅心树愣住了。 ——真的跳下去了? 术王众同时发出低呼,呆站当场。 “拿火把!”梅心树奔上前的同时发出命令。 三个术王众捡起地上燃烧着一端的木柴,赶到梅心树处,伸出上半身向下照看——只见荆裂滑下之处,下面七、八尺深的崖壁正牢牢插着一个乌黑的铁枪头,连着一根长铁链。那铁链正紧紧扯着,但看不清更深处吊着些什么。 一个术王弟子将木柴扔下去。 火光掉落十数尺深时,终于照见一个身影:齿间咬着短刀的荆裂,双手紧紧拉住铁链,两条腿踏在壁上! ——好家伙! 火把掠过落下,荆裂的身影再次消失。但梅心树已把握刚才短暂一刻,牢记了荆裂的位置所在,马上放出手中铁链,蓄劲要把弯刃向下挥击。 同时下方的黑暗里,却有一物挟着破风声逆射而上! 梅心树的发招被打断,向旁移步闪躲。 他身边一个术王弟子胸口霍然多了一枚鸳鸯钺镖刀,他惨呼带着血泉朝后倒在崖顶。 梅心树一声怒喝,这才朝下发出铁链弯刃! 却感觉只击中虚空。 其他人也拼命向着下方的黑暗处轮番发射毒袖箭,但都不确定有没有命中。 更多的火把聚来。这时终于照得见了:钉在崖壁上那条铁链,空空如也地轻轻左右摆荡,已然不见人影。 ◇◇◇◇ 虎玲兰左手五指,抓住插在她左腰眼的刀尖。 她挥舞那柄沉重的野太刀已多年,锻炼出掌指过人的握力,在这极危急时刻,发挥了保命的作用。 霍瑶花的锯刀刃尖,仅刺入她腰身三分,未能再进一毫伤及内脏。 腰间和指掌都割伤,虎玲兰的衣衫被血湿透了。 霍瑶花这记楚狼派致命刀招“牙勾刺”,竟在最后关头被虎玲兰以肉掌拿住锋刃,略呆了一呆,继而双手握着刀柄扭动,欲将虎玲兰手指统统绞断,再乘势把刀送入她身体! 虎玲兰忍着伤痛,受伤的五指全力紧握,那刀刃竟未能在她掌中转动半分! 霍瑶花把力量都押在这一刀上,瞬间竟没察觉,双方已经到了能够近接肉搏的距离。 虎玲兰右手单握野太刀,以柄头当作凿子般狠狠击打霍瑶花! 这变故甚快,霍瑶花的刀被虎玲兰五指封住,走动不得,那柄头猛撞在她头颅左侧! 霍瑶花眼前世界一切,像在瞬间燃烧起来,全化为一团强烈的白光。 她如野兽嚎叫,捂着头飞退,并把锯刀拉离了虎玲兰身体。 虎玲兰按着腰间伤口,单手握刀戒备,但见对面的霍瑶花眼珠跳动,神情非常古怪。 野太刀份量虽重,但虎玲兰在受伤之后匆匆自保出手,劲力并未贯足,也打不中太阳穴,霍瑶花理应不致受重创。 然而她不断后退的脚步跄踉摇摆,仿佛她站着的地面,变成了风浪中的小船甲板一样。 无数幻像在她脑海生起:眼前的虎玲兰好像变成足十尺高;那野太刀燃着蓝色的火焰;四周的暗街中亮着种种旋转的色彩……原来她服了“昭灵丹”才战斗,激烈的动作带动血气,那药力运行得又急又猛,效果就等如她平日服药的两倍般强烈。这“昭灵丹”刺激和提升服药者的感官反应,当然有利于打斗,但同时也令人脑袋比日常敏感,突然受到撞击震荡,头脑被过度刺激,立时产生出无数幻觉来。 ——当年武当派攻灭物移教后,夺得了许多珍奇的药方,“昭灵丹”也是其一。好些物移教的奇药都有提升人体机能、帮助战斗的强大功效,但是武当派经过一段时间试验后,大部分都放弃使用,原因之一就是产生了太多这类不可预期的恶果和弱点,在分毫失误都可能致命的高手对决中,往往得不偿失。 霍瑶花陷入疯狂状态,比日间那些被催眠的术王众更甚。她时而表情惊恐地胡乱挥刀,时而怪叫大笑,嘴角流涎,双目游移不定。 这看来是将她当堂诛杀的大好机会。但虎玲兰自己也失血不少,左手指掌更受伤无法握刀。霍瑶花虽疯,那走动和乱舞大刀的动作仍然甚猛,虎玲兰一时未决定是否该乘机进击。 这时霍瑶花戟刀指向虎玲兰,嘴巴颤抖地说:“你……你……”不知道她眼中的虎玲兰又幻变成了什么怪物。 她突然就咬着唇回身,一口气全力奔逃,消失在黑夜街道之中。 霍瑶花身手快疾,虎玲兰即使未受伤也难于追截,只好作罢。她这时稍稍解除了战斗戒备,腰眼的剧痛马上袭来,身体其他各处刀伤也都像在燃烧。 她首先检查血淋淋的左手,被那刀尖割得很深,已经无力紧握,幸好还能活动手指,大概未伤及筋腱,可说幸运。 虎玲兰拖着沉重的野太刀,仍然举起艰难的步伐,向着刚才发出惨叫声的城中央走过去。 她每次想加速奔跑,就感觉腰部的刀伤有一种撕裂的痛,始终提不上气力来。 虎玲兰仰着冷汗满布的脸,瞧向前方黑夜远处,心里为每个看不见的同伴心焦如焚。 ◇◇◇◇ 那被杀的妇人年纪不大,身子轻盈,但少说也有几十斤,波龙术王却只用一条长臂就把她抛掷出去,力量甚是惊人,尸体的黑影疾向练飞虹面前笼罩! 换作飞来是别的物事,练飞虹可以随时一击将其扫开,或是闪身避过,让它自行飞撞到墙壁上。但此刻飞来的是一具无辜死者的尸身,练飞虹一时不忍,就用握着铁扇的左边手臂和肩膊,以巧力将之接抱入怀。 这正是波龙术王的计算——他知道这些“侠者”,就爱做此等无聊的事。 波龙术王用尸体的黑影作掩护,以最轻的脚步迈进,手中剑平平低刺正抱着尸体的练飞虹腰腹! 练飞虹是何等老江湖,自然知道对方这一手用意。他向来不拘小节,没有迂腐到宁愿捱剑也要保住一条死尸的地步,心里喊一句“得罪了”,移步侧转,用怀中尸身的腰背吃了那刺剑。同时练飞虹右手轻舒,一记崆峒派“通臂剑”刺出,反击波龙术王咽喉! 波龙术王本来就无心与他近战,一剑不中已迅速倒退,又回到那群人质之间,露出“你奈得我何吗?”的笑容…… 练飞虹左臂将尸体轻轻卸到一旁,盯视这个外形和行事作风皆诡奇的妖匪之首。 像波龙术王这种人物,非常罕见。飞虹先生过去在甘肃剿灭过不少马匪,其中就算是武功最强、恶名昭著的匪盗,其造诣都绝难与名门大派的武者相较,更遑论到这个层次。 武道修行本来就要求习者极端专注,而且一心追求高深武功的人,对于物欲都会变淡,反倒着紧自己的名声与尊严,又怎会沦为盗寇①? ‘注①: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七》。’然而这个波龙术王,却完全陶醉于自己的肆意恶行之中。 波龙术王瞧着练飞虹,眼神充满挑战意味。 “你不过来吗?那我来了!”他说着时腿却未前进,只是随手一挥剑,身边一个男子的颈项就被割了一记。波龙术王这剑顺势挥前,剑尖将那划出的一滩血带出,遥遥射向练飞虹眼睛! 练飞虹侧首闪过,心里却甚焦急:波龙术王随手又杀一人,若再不果断动手,不用很久屋子里的人质就要死光! 他大步踏出,崆峒剑极准确地伸入人丛之间,直取波龙术王胸膛! 波龙术王闪身避开,练飞虹本可以马上将剑变横抹继续逼迫对方,但却被人质身体所阻,剑法的连招被迫中断。 相反波龙术王完全不用顾虑这些,一剑斜挑反攻,又割过一个人质的肩头而来,直袭练飞虹颈侧。练飞虹因附近都是人,不敢大动作挥架,只能谨慎地以最小幅度的招式架挡这挑剑,无法乘机反击回去。 在这狭窄人多的屋里,练飞虹的武功无法发挥,因他最擅长的崆峒派“花法”换接兵刃和“飞法”投掷兵刃,都需要较开阔的地方才能施展。 波龙术王则以强硬的“武当势剑”接连出击,每剑都带着无辜者痛苦的惨叫和飞溅的鲜血而来。 练飞虹本来就没有战胜这人的绝对把握,此刻更是心神大受干扰,只能一味防御;有时更要兼顾人质安危,分神将挡在剑招前的无辜者推拨开去。 两人此消彼长,波龙术王一记劈剑,练飞虹险险躲开,却仍被锋刃削中右上臂,马上见红。他们在这场景下的战力差距,此刻变得甚明显。 要是换作别的武者,当下必然先抽身退走,顾不得这些不相识的人死活;甚或认为这干人质反正迟早要牺牲,不如索性放手一搏。 但他是“火狻猊”飞虹先生,不是别人。 ——如果见死不救的话,那我们干脆不打这场仗好了! 练飞虹心意坚决,竟放弃了长剑,将铁扇交到右手上,同时架起穿戴着铁片拳套的左掌。他低身窜入人丛中,以张开的铁扇保护上路头脸,准备近身用崆峒“八大绝”的“花战捶”拳法制服对手! ——假如能够进入短打缠斗,波及人质的机会必然大降。 波龙术王的武当轻功身法却比他更快,马上转到一名男子身后,一把将他推向练飞虹面前,堵塞了他出拳的所有门路;术王继而把长剑从男子腋下刺过,暗袭练飞虹左心胸! 波龙术王剑法本就快,这剑尖更从人身后而来,练飞虹发现时只余极少时间反应。他举起左拳,拳套上的铁片将刺剑仅仅架高了一点点,让心脏要害躲开了,但剑尖还是没入了他左边锁骨上方的肌肉! 波龙术王一刺即收,剑尖带血拉出。这剑只入了肉三分。 本来可以刺得更深,甚至一举废掉练飞虹的半边战力。 只因这一刻他要回剑向后方防守。 “雌雄龙虎剑”那形貌相异的一双刃锋,从后平排直刺而来,以急攻解除练飞虹的困境! 波龙术王微笑着回身,横剑一气把两柄剑都架住了,同时伸出右足一踢,一个男孩肚腹被他蹴中,吐着血整个人飞往燕横! 燕横怕误伤男孩,急忙收剑,左臂横伸接住了他! 波龙术王的剑再割伤另一名人质,带血的锋芒直袭无法防避的燕横! 另一头练飞虹也不顾左肩的伤,挥手以“乌叶扇”削向波龙术王那长腿的膝后弯,欲以此救助燕横! ——铁扇的边缘锋利如刀,如准确削中关节筋肌,即废去波龙术王的身步法。 但波龙术王再次回身的速度,比他想象中更快。 ——他攻击燕横那剑根本是虚击,心里早就在等练飞虹过来——波龙术王深知道这前后两个敌人,武功深湛多变的练飞虹才是难缠的一个。 波龙术王的长剑,以最直接但巧妙的角度,朝着练飞虹挥出的手刺过去。 练飞虹的“乌叶扇”动作,等于自行撞向波龙术王的剑尖! “武当形剑·追形截脉”。 练飞虹不愧是“九大门派”前掌门,几十年修练的战斗反应没有白费,在剑尖触及腕脉前一分处还能扭腕避开,没让剑刃命中致残的要害。但剑尖仍然沿他右前臂割开一道几近尺长的深刻破口,热血如雨激射! 练飞虹这最后的扭动并非仅仅防守,同时也是蓄劲——在右臂不听使唤之前刹那,他腕关节剧烈一抖,沉重的乌黑铁扇以崆峒派“飞法”平平旋射而出! 波龙术王收步闪身,扇刃还是在他左大腿割开了一道浅浅伤口。 今夜连番战斗以来,他首次流血。 ——亦是五年前离开武当山,成为“波龙术王”之后的第一次。 波龙术王眼睛瞪得极大。燕横再次从背后攻来时,他仿佛看也不看,长臂挥剑往后,就再次挡去“雌雄龙虎剑”的攻势。 他明明满身都沾了他人的血,可是当看见自己流血时,神情激动得颇是夸张。 ——因为在弟子眼中,他形同这现界地上的魔神。 ——神,是不可以流血的。 练飞虹捂着伤口深可见骨的右臂,不得已退开去,左手捡回地上长剑,仍然指向敌人。 就算这条右臂给砍去了,他也没想过要逃避这场战斗。 ——这是支撑练飞虹六十二年人生的武魂。 另一边燕横身上创口虽未如练飞虹般深,但受伤之处更多,一身血污的他,仿佛从地狱打滚过回来一样。 但他架起“雌雄龙虎剑”的锐气,并未折损半分。 波龙术王看着这两人。已经很久没有遇过具有这种意志的敌人。 其实即使正常情况下比斗,波龙术王以一对二也未必会输;此刻利用这屋子和人质之利,就更立不败之地。可是现在竟然挂彩了,他不禁想:  ——难道今夜对我不吉利? 他本来就笃信物移教,虽然自信受到神明的眷顾,但这天接连遇到出乎意料的强烈抵抗,不禁也怀疑起自己的运势来。 波龙术王想着,竟就大声念诵起物移教经文来。他声音本来很好听,但念经时整张脸夸张地扭动,语声怪异。 燕横和练飞虹虽一句未听懂,却也听出其中那扭曲的意志。 ——这家伙似乎真的信那什么物移教,而且确以为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按神明的意旨行事。 练飞虹不禁想:这种疯子,比一般只为财帛女人的匪盗要可怕十倍……波龙术王念着经,突然又再挥剑,砍得一个县民身首异处,作为向神明的献祭。 燕横和练飞虹互看一眼,知道不可再等下去,两人心意相通,一同朝波龙术王挥剑进击! “找机会就逃出去!”练飞虹同时向人质呼喊。 练飞虹的“八大绝”本来就左右手皆要求练得精纯,此刻以左手使“通臂剑”,剑势一点不输右手。 然而练飞虹听到燕横的打斗声后飞赶而来,紧接就是连续的追逐打斗,对手又是波龙术王这样的高手;加上受伤失血实在不少,他因年老而气力衰退的弱点,此刻渐渐呈现,出剑速度显然比初交手时慢了一些。 波龙术王前后转来转去,以“武当形剑”的截脉法,将两人的来剑都逼开去。这“形剑”本来主要是单打独斗才奏效,但他身负“首蛇道”级数的轻功步法,两边应付裕余。 “走?”波龙术王怒叫一声,竟能再抽空一剑,将一个正要拔腿逃生的妇人后心刺穿,马上又回剑来挡住练飞虹的攻势。 ——若非如此残暴,他的剑招身法足堪以“潇洒”形容。 练飞虹鼓尽余勇,左手剑激起炫目的剑花来! 正是崆峒派擅长虚实互变的“花法”。 练飞虹出剑同时发出呼叫: “穹苍破!” 燕横一听那刚猛中却带沧桑的喊声,瞬间感觉有如是已逝的恩师何自圣向他发令。 师父生前最后使出那华丽剑招的影象,顿时闪现脑海。 身体有如反射般自然模仿。 波龙术王正被练飞虹“花剑”所惑,一时使不出“追形截脉”来,眼角却瞥见阴暗的背后,敌人的身影跃起空中。 还感受到一股出乎意料的气势。 灯火反映那迅疾而灿烂的金光。 燕横全身腾空的力量,完全贯注于“龙棘”之上,那劲力的传达何等顺畅,身剑合一,发出了今夜最猛烈的一剑。 波龙术王首次感到生命受威胁。他断然不顾练飞虹,转身迎对燕横。 燕横气息吐尽。 担负着屋内二十多条性命的“穹苍破”,剑势如游龙卷浪,已及波龙术王跟前两尺! 波龙术王挥剑迎上那束金光。 假如他是叶辰渊的话,这刻毫无疑问会像对抗何自圣时一样,以“太极剑”的“引进落空”去接这式“穹苍破”。 但他不是。虽然在武当派时,他已具有佩戴胸口“太极”标记的资格,其实只在山上修练了一年,他的“太极”造诣还未到那个精纯的地步。 因此面对如此猛招时,他还是没有完全信任自己的“太极”,最后选择以更有把握的“武当势剑”挡架这一剑。 先前的战斗,他的力量一直远远凌驾燕横,故此对正面硬接很有自信。 但他低估了燕横的意志所产生的能量。 金属相交一刻,波龙术王为那强劲的压力而讶异。 “武当势剑”的挡架崩溃了。握剑手掌虎口处因为那冲击而破裂出血。 他侧身欲以步法卸去那“穹苍破”之劲,但“龙棘”上的劲力极急,先一步破坏了他的平衡,左膝受不住那压力,屈曲跪地! ——膝头落在地上的瞬间,波龙术王脸色大变。 身在空中的燕横,仍以剑招余势压住他。 练飞虹眼见波龙术王首次失势,实是反胜的千载良机,无奈之前为了替燕横制造出招机会,那“花剑”已经耗去残余气力,这时欲乘机追击,动作却已太慢。 眼看燕横剑势将尽,波龙术王只要捱过,又可恢复平衡站起来——一条细小的身影,穿破屋子东侧的纸窗而入。 哑黑色的剑锋无光,却夹带凌厉破风的锐音刺出! 波龙术王突见第三个敌人出现,危急中已无暇分辨来者有多强,果断地放弃与燕横相抵,借被压的跌势倒地往旁翻滚开去! “静物剑”的尖锋,仅仅刺中波龙术王的头顶,黑色头巾脱落激飞! 波龙术王圆滚滚的光头右侧,现出一道血痕。 今夜二度受伤,他无法看清此刻形势,也不理会了,接连就以轻功地蹚法再滚两圈,逃出屋门去! 他出道以来从未如此狼狈逃走,滚出屋门之后,才在月光下的前院空地跪定。他以长剑斜举头顶,摆出朝四方戒备的夜战架式,以防再有其他敌人夹击。 定下神来,波龙术王赫然看见,守在院子大门外有六、七条身影,一字排开挺立,个个手里提着已然出鞘的三尺青锋,月色下寒芒闪耀。 ——还有这么多个剑士?……刚才从纸窗杀入屋相助的,自然就是童静,她与燕横双双抢出屋门来,练飞虹也随后出现。三人四剑,包围在波龙术王的另一边。 燕横和童静刚刚剑招得手,气势正盛。尤其童静,本来就不知天高地厚,又没见过波龙术王先前的身手,只知自己只出一剑就伤了对手,逼使其狼狈滚逃。她牢牢盯着波龙术王,神情充满信心。 波龙术王看在眼里,却以为她是因为来了大批强援,才会如此得意。他不禁在前后两边的敌人之间瞧来瞧去。 大门前那七人,都只是很随便地垂剑而立,并没有摆任何架式。其中有个四十出头、文士打扮的男人,更是连剑也未拔出,只轻轻将手掌搭在腰间剑柄,脸上一副老神在在的表情。 波龙术王一时看不出底蕴来。他再打量童静,只是个十几岁的娇滴滴姑娘,刚才突袭一剑,速度功力却都不弱。 然而此刻波龙术王心头最大的阴影,不是别人,而是燕横。 这年轻剑士,短短交战间,竟一再发挥出令他失算的实力——燕横的“穹苍破”,不只击溃了他的有利形势,也动摇了他的绝对信心。 ——假如连新来的这七个人,全都有这般剑法……一共十个……——还有阿花,去办那么一点小事,却迟迟不过来……必有变故……今夜果然诸事不顺,神明不佑吗?……波龙术王站起来,摸摸头上的伤口。一夜间连伤两处,许多年没有如此。 他眼睛紧紧盯着燕横。刚才硬接那猛烈的“穹苍破”,手掌被撞得破裂,他伸出舌头,舐舐虎口处流出的鲜血。 “我会回来的。”波龙术王又再恢复疯狂的笑容:“并且把庐陵的人都杀光,供奉给真界神明。”语声刚落,他那高瘦黑衣身影即晃动,两步就跑到院子侧的围墙,左手轻轻一伸攀到墙顶上,借力一跃已然越墙不见。 童静欲上前去追,但后面的练飞虹伸出血淋淋的右手,搭着她肩头阻止。童静这时才看清,飞虹先生原来竟受了这样的伤,立时明白为何不要去追。 院子里十人都伫立了好一会儿,确定波龙术王再无返回的迹象,这才松了口气。 那七名“剑士”,自然正是王守仁和他的六个门生。 王守仁放开腰间剑柄,脸容仍旧镇定——虽然他深知,刚才敌人要是向这方发难,他们七人皆极可能瞬息间就被杀。 黄璇等六个儒生,这时衣服底下都是冷汗,他们把剑还鞘时双手发抖。 ——但是他们刚才表现的勇气,却救了这里许多人。 先前童静去寻练飞虹协助虎玲兰,但练飞虹已经出动去救燕横,结果只遇见王守仁。王守仁因知城内有变,已急召众门生聚集,继而听到打斗声,也就一起来相助。 “待会儿什么姿势都不要摆。只是拔剑站着。”王守仁预先如此吩咐门生。因他听荆裂说过,高手只要看一眼对方动作姿态,就能分辨其武功高低,要装胸作势就得什么都不做。结果这一着“空城计”,在这极凶险情形之下奏效了,真得捏一把汗。 燕横瞧着王守仁,微微点头致意。王守仁在这情形下,竟敢如此挺身虚张阵势拒敌,胆气和智慧都教人佩服。 燕横接着又垂头看一看手中的“龙棘”。刚才发出了那记甚具火候的“穹苍破”——虽然还没有师父“借相”的功力——他心里甚是兴奋,一身的伤痛也都忘却。 屋子里的生还者都哭嚎起来,既因受惊,也为了死伤的家人。院子众人听了都是黯然。王守仁命门生快快进内帮忙救治伤者。 童静正用布巾为练飞虹右臂包扎止血。看见她关切的神情,练飞虹身虽痛,却展颜大笑起来。 这时童静才省起:“兰姐她那边也有敌人!”高叫着就再次拔剑奔出大门去。 燕横和练飞虹顾不得一身是伤,也都随同追出街上。 三人在街中往东只走了一小段,远远已经看见,灯笼照映处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虎玲兰单手把野太刀搁在肩头,微拐着步伐,也正在向这头跑过来。 世上没有事情,比生死激战之后看见生还的战友,还要让人宽慰。 四人不禁同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响彻这血腥气味飘扬的黑夜。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七 一名经过专精修练的真正高手,其力量远远凌驾于世人,假如将武功用于民间作恶,甚至沦为匪盗,是极为可怕的事。但事实上这样的例子却甚少,一般有武功底子的盗贼修为都不高,背后有多个原因。 武道修练虽然并非宗教信仰,但也有相似之处,同样是对个人境界的追求。因为心灵极端集中在这追求的过程,长年的修行多数会令人对物欲变淡。在专注的高手眼中,金银财宝,往往比不上武功进步更令其兴奋。 武者和武林门派不是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当然也并非全无世俗的欲望。世间的名利权位,最令武人关心的一样倒是名声,绝不会轻率让门派的牌匾污损,尤其武功高强的名门大派,更不会容忍有弟子走上歪路,累及本门。而且武林门派本身不事生产,收入是靠着地方上的民间奉献,还有拜师的束修礼金,用以支撑营运一门一派所需,这些都直接与门派的名誉好坏有关。 还有一个武林中人不会宣之于口的原因:门派本身就是武力集团,在朝廷眼中始终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只是因为武林的活动往往局限在自己的圈子内,为政者才默许其存在。为免惹起朝廷不满,各门派有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尽量不涉世事,即使出手也多是主持正义、讨伐匪盗或者调停民间纠纷。假如利用武力去敛财行恶,甚有可能自取灭亡,甚至连累其他门派,绝为武林所不容。 因此像霍瑶花这样修为的武者,成为了大逆不道的弑师剧盗,已经是极为罕有的例子;而像波龙术王这种等级的邪道高手,更加是凤毛麟角。 第七章 血斗 夜空中传来铁链拉动的声音。 一条黑影高速飞至,着落在燕横背后的屋顶上,形如大鸟蹲踞。只是一双翅膀,换成了左弯刀与右长剑。 黑夜里也可辨出那头花白的发髻。 飞虹先生。 他以飞爪的铁链荡来,一蹲上屋顶也不停留,利用屈膝所蓄之力朝下跃跳,双刃直取波龙术王! ——平日这种情形下,练飞虹必然忍不住说一、两句笑话,但此刻毫不浪费时间就乘势追击,只因他从身形动作就断定,眼前敌人非同寻常,没有轻忽的余地。 练飞虹左手“日轮刀”、右手“通臂剑”,挟全身飞纵之力,分别劈斩波龙术王头颈与胸肩! 波龙术王的高大身体却出乎意料的柔软,扭身侧首闪过横斩颈项的一刀,同时长剑挥掠,抵抗中路劈来的剑招。只见他身姿歪斜扭曲着,单臂出剑却非常轻松,身手协调和灵活程度全未被身高所碍,那奇长的手腿,反而有助他在困难的姿势中发力。 波龙术王一挡架之下,已知练飞虹功力远较燕横深湛。他并未反击,却施起步法横走,那走姿非常独特,但横移的速度竟不逊一般人向前疾奔。 这走姿本甚趣怪,但练飞虹哪里笑得出来,只管往波龙术王身侧追击过去,“日轮刀”垂直朝他砍劈! 刀降至半途时,练飞虹左手却一抖,并且松开五指,下劈的弯刀变成向前轮转飞射,正是崆峒派著名的秘技“飞法”! 波龙术王也是第一次遇上这种奇技突袭,旋飞的刀锋已在面前,他猛叱一声,长剑挥过,极准确地击在弯刀上,更将那刀反打回练飞虹的方向! 练飞虹侧身闪过,心头一凛。 ——此人武功,在我平生交战的对手里,绝对在五名之内! 弯刀阻截了练飞虹的追击,波龙术王再横踏两步拉远距离。 这时燕横稍缓得一口气,身上的伤痛都袭来。许多处像裂开来,下颚的鲜血流渗满颈。他用力吐纳镇住那痛楚。 ——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敌人还在眼前。 燕横拔足,却感到双腿仿佛千斤般重。他以绝大的意志起动,奔到旁边的房屋,一跃将钉在门顶上的“虎辟”拔回来,回头瞧向正在一追一退的练飞虹与波龙术王。 他想起不久前飞虹先生的话。 ——现在是打仗。想一想让他活着,会有多少人给他害死。 墙壁上那个鲜血涂成的凄厉“死”字,仿佛闪现眼前。 燕横咬牙奔上前助战。 练飞虹一边以“通臂剑”向波龙术王追击,一边又使“花法”的快拔技巧,左手两指从后腰拈出另一柄飞刀掷出。但在波龙术王眼中,这“送魂飞刃”早已用老,他轻松地又再闪躲过,步法也未受阻,练飞虹始终没能追到伸剑可及的距离。 波龙术王面容甚奋亢。自从成了武当派叛徒,流落江湖这些日子,虽说在江湖上纵欲放肆甚是快意,却再没如在武当山时一样,天天有强手对剑磨练,像这般份量的敌人,五年以来从未遇过;今夜一遇就是两个,那沉寂多年的武者之血又再沸腾起来。 ——难怪鄂儿罕和韩思道,要牺牲五十个弟子才走得脱……这时他竟还有余暇,朝练飞虹勾一勾指头。 “来呀!” 波龙术王说时不再横移,身子突然后转,连挥两剑,将一家房屋的紧闭木门劈破,继而纵身低头闪进了屋里。 练飞虹焦急地向门里追进,只见波龙术王已不在屋子前院,前方的另一进大门也给劈开了,内里传来男女的惊恐叫声。 练飞虹马上再追入去,左手同时拔出腰间的乌黑铁扇,张开护在面门前,以防对方黑暗中偷袭。 只见屋子厅里只有一盏孤灯,昏昏黄黄地照出挤在里头的二、三十张淌汗脸孔。 波龙术王就在人丛中央,手里银剑这时也随着灯光映成金黄色,另一手抓着一个年轻妇人的头发。 ——原来这晚为了戒备照应,王守仁吩咐县城里的居民尽量聚集在一起过夜,因此这所较大的屋子里,挤了附近居住的共四户男女老少。 这些围在波龙术王四周的人质,现在都不再喊叫——当惊恐到了极点时,反倒叫不出声来。 练飞虹握着铁扇和长剑,直盯以人丛为掩护的强敌,一时不敢贸然进攻。 另一条身影紧接就在厅子后门处出现,正是燕横。他架着“雌雄龙虎剑”守在门前,同样地投鼠忌器。受伤加上紧张焦急,燕横胸膛在不住起伏喘息。 “这里不好玩。”练飞虹这时再次露出平日玩世不恭的神态,对着波龙术王笑嘻嘻地说:“地方太小,碍手碍脚的。我们出去再痛痛快快地打。”  “不。这里才好玩。” 波龙术王露出跟练飞虹同样不正经的笑脸。 他二话不说,就将剑锋架到手上那少妇的颈前。少妇发出极端凄厉的恐惧尖叫——就是在城东虎玲兰听到的叫声。 波龙术王左手拉着她的头发,右手握剑就像宰鸡般一拖。尖叫中止了。 练飞虹强装出来的笑脸,瞬间皱成一团。他本来不忍看,但强迫自己去看。 愤怒如猛火燃烧。 热血洒到众多人质的脸上和身上。几个孩子在哭号,其他人惊得不住在擦血。那死去少妇的婆婆立时昏倒。 练飞虹和燕横一前一后怒瞪着这邪恶的敌人,心里再次认定了一件事:——必定要把这伙妖怪统统杀死。一个都不能留。 波龙术王提起仍在流血的女尸,仍然咧嘴大笑,双眼瞪着练飞虹。 “你看!不是很好玩吗?” 他说着,一把将尸体往练飞虹面前猛力抛出! ◇◇◇◇ 那头“人犬”受过物移教的药物长期调制,体质特异,此刻虽已身首异处,利齿仍然紧咬着荆裂的袍袖不放。 荆裂一边疾跑,一边再次挥动已染满鲜血的南国鸟首短刀,将右手衣袖割去一大片,那“人犬”的头颅方才甩脱。他右前臂险险被那“人犬”利牙刮破,幸而并未被噬中筋骨。 荆裂右手随即亦拔出袍底下的雁翎刀来,垂着双刀往出谷的山路全速奔去。 路上又有两个术王众,他们醒觉有敌人来犯,已然在荆裂面前举起兵器。 荆裂踏跳向右,先避过左面杀来那人,右面的术王弟子赫见荆裂疾扑过来,急忙中还未发动手上铁棍,荆裂的左手刀已斜下挥落,削中他膝弯后的筋腱,那术王弟子惨呼仆倒。荆裂也没空再补一刀,继续向前奔逃。 他无暇回头,却听见后面由梅心树带领追赶的术王众,响起一股奇异的尖音。 荆裂想起早上在县城时,韩思道吹过那木哨。 ——是召集同伴,并且催激众人进入作战状态的警号! 前方那片山门空地,果然马上人声鼎沸。 前后追夹围攻,超过百人。 荆裂唯一逃出的机会,就是趁前方这些人还未确定状况,抢先杀出那山门! 一踏出空地,可见熊熊火堆映照之下,那六、七十人皆已站立。有少数还没有从狂欢中完全清醒,但大部分都已经提起兵刃,朝着哨音所发的方向望过来。 荆裂心念一动,奔跑时尽量低垂着头,让散发掩盖面目,又把左右双刀都降下,贴着身上的五色衣袍下摆,好使不太显眼。 “有敌人!”荆裂一边跑一边呼叫,声音装作很害怕:“在里面!在寺里!”守山门的术王众骤然听闻警号,本就心乱,看见荆裂穿着同门的五色衣袍,身上又有血渍,好些人信以为真,提着刀斧兵刃朝禅寺的方向跑去,与荆裂擦身而过。 荆裂以此骗过了十几个人,都已跑到他后头。他正要找机会混入最密集那人丛时,跟前却有一个术王弟子生疑,仔细看荆裂的面目。 “你是……谁?”他以刀尖指向荆裂问。 附近几个术王众都注意起来,也随之往荆裂看过去。 荆裂知道已到极限,蓦然加速前冲,雁翎刀与鸟首短刀左右开弓,乘奔势一掠而过,已经将那用刀指他的人,连同另一名术王弟子砍倒! 惨叫与怒喝同时如潮响起。空地所有人都瞧向荆裂所在。 荆裂奔跑时乱发飞扬,状如猛狮,双刀在前交舞开路,近在前头的术王众纷纷走避,有一人躲不及手部中刀,兵刃跟三根手指同时飞脱! 荆裂不顾一切,双目紧紧盯住前方只有不足二十尺远的山门。 术王众虽然人多,但仍未合成防守堵塞之阵,他看见还有一条可以杀出去的路线,只是已经越收越狭窄。 ——只要过得这关卡,外面就是无尽黑暗的山麓树林,敌人难再追捕。 然而就在这时,后头传来一记中气充沛且极有威严的暴喝:  “封住山门!” 荆裂知道,必然是那头身穿黑衣的“老虎”梅心树无疑! 这喝令一响起,荆裂即见眼前唯一的脱出路线,已经迅速被移动的人群掩盖消失。 荆裂紧紧咬着牙。山门如今就在前头十尺之内。他高举双刀,意欲强攻硬闯。 但密集排列在前头的二十几名术王众,即时将手上刀枪刺出,迎击冲来的荆裂。 任荆裂如何勇猛,一人之力亦难以抵抗这许多兵刃结集攻击。他能在无数的凶险旅程中活到现在,靠的是对情势冷静判断,这瞬间已知道硬闯不行,在刀枪及身之前及时煞步转身,往右边闪躲开去! 那右侧正有一个术王弟子,想趁这机会挥刀截击荆裂,但荆裂的转身之势不停,双刀挥舞,身子有如一个围着利刃的陀螺,那术王弟子腰身立时破裂喷血! 紧接再有术王众从后追击而来,荆裂知道一刻不可停下,以步法左旋右转,两柄刀卷起血风,又有三人接连惨叫倒地! 可是这无法改变眼前的劣势。梅心树带着“清莲寺”那头五十多人,此刻也都赶到了,与原本守在空地的术王众合流,成包围之势,不断向荆裂收窄逼迫! 术王众见荆裂的刀势厉害,有些拿着长枪、朴刀、棍棒之类长兵器的,就聚合排列在一起,同时向他作远距离刺击! 荆裂用厚重的雁翎刀猛力横扫,给架开的两柄长兵,跟其他兵刃撞成一团。 但他始终无法将所有敌人刀枪都一一抵回去,身体只好再退几步,渐渐朝北面深谷的崖边接近。 逾百人分成三面,在荆裂跟前包围了好几层人丛,已经没有半点空隙。 如此巨大优势之下,加上早就受到药物和烈酒的催谷,拥在前头最凶悍的多个术王弟子一拥而上,要把荆裂砍成肉泥! 荆裂在那刀丛之间一刻不停地走动穿插,身体继续两边旋转闪腾出刀! 两条断肢飞到空中,四人向后仰倒。荆裂的五色彩袍腰身处多了道破口,鲜血涔涔! 第二浪攻势紧接又至,从左右两边各有四、五人向荆裂进击。他们见荆裂终于中刀流血,那举着兵刃冲杀的神态,更见奋亢。 荆裂正好转到一个火堆旁,立时低身沉腰,使一招“南海虎尊派”的“铁盘脚”,猛扫在那燃烧的柴堆上,木柴纷飞向左边攻来那伙人! 他们见火焰飞袭面前,皆愕然止步,惊呼着闪躲抵挡。其中一人被柴枝击中眼目,眉毛都烧着了! 荆裂顺着踢击的转势回身,面向右边攻来四人。最前头是个身材魁梧、手上举着利斧的大汉,荆裂先一步冲到他面前,沉下马步,同时把雁翎刀向上竖直抱在身前,左手短刀压住雁翎刀背辅助,全身加双臂发劲,将刀刃如波浪推出,正是跟戴魁所学的心意门“五行母刀”之首:“崩刀”! 雁翎刀猛撞在大汉的斧柄上,威力之强,竟直接就把斧刃的后头撞入他胸口,大汉登时骨裂吐血! 这心意门“崩刀”的要诀,就是用上全身整体之劲而发,招式甚是刚强,再加上荆裂本来就一身横练怪力,那股余劲将大汉身体撞得飞起,跌往后面其他三名术王弟子,四人倒成一团。 荆裂自“清莲寺”外头一直逃到此地,眨眼已经在沿途杀伤超过十人,其过人勇猛,就连吃了迷幻药的术王众也感心惊,一时再未敢发动第三浪进攻。 荆裂背向黑暗的山崖深渊,双刀左右大张举起,凛然面对三面的百倍敌众,那轮廓深刻的脸孔,坚定犹如铁石。 这是否平生遇过最恶劣的战况?他忘记了。 荆裂只知道,每一次活下去,靠的都是绝对不移的信念。 他凭着感觉知道,腰间所中那一刀伤得不算深,无碍战斗。 ——就踏过一百条尸体,活着回去吧。 这时他面前的人丛间,却响起一种奇异的锐音。 只见那头的人都分开来。一人举着右手,在头上呼呼旋转着一条铁链,那声音有如寒冬的烈风般令人战栗。 正是梅心树。他左手提着其余的铁链,掌间反握着弯弯像兽牙的匕首。那匕首的柄头圆环,与铁链相连接。 在他头上挥转的铁链,末端也同样扣着一模一样的弯匕首。那风声正是刃锋高速切割空气而产生。 ——这种长链配合两头弯刃的奇门兵器,荆裂前所未遇。 他瞧着梅心树准备发招出击的专注样子,还有他那一身黑衣。 他蓦然明白,为何这家伙予他特殊的感觉。 “武当派‘兵鸦道’?”荆裂从齿缝间吐出提问。 梅心树只露出浅笑作回答。 铁链在毫无先兆下脱手。 那弯刃挟着梅心树不断高速挥动铁链所储存的能量,飞击而来这疾势,比弩箭还要惊人! 荆裂难撄其锋,矮身向旁翻滚,才躲得过这越空而来的遥距攻击。 ——此人比那一百人还要难应付! 梅心树这招链直射一击不中,右手猛将之拉扯回来,同时左手已经释放出铁链另一头的弯刃,双腿划个弧步,身体急转一圈,左手过头如掷石般挥出,第二柄弯刃又带着链子,这次不是直射,而是像鞭般垂直劈落九尺外荆裂的脑门! 这一记荆裂来不及闪躲,只得横举雁翎刀去迎挡! 相碰之下,铁链如蛇,绕缠着刀身。 荆裂猛拉欲取回雁翎刀,但梅心树熟用这铁链劫夺兵器之法,早就沉下马步,双臂运劲,全力拉扯铁链! 梅心树身材不输荆裂,荆裂又只用单手握柄,一时抵抗不住,整个人被他拉动了一大步。 ——这家伙好强! 假如正常一对一决斗,荆裂这时应该不与梅心树角力互拉,反倒要顺势冲前作近身搏斗,抵消梅心树远距离铁链攻击的优势。 可惜这战法此刻行不通——两人之间,还夹着无数术王众。他如乘势前冲,只是将自己送入包围的敌丛里。 术王众见荆裂一边兵刃被封,又被梅心树拉得失去平衡,怎忍得住不冲上去占这现成便宜?转眼就有七柄刀剑向他招呼。 荆裂知道,多了梅心树这强敌,要正面冲破敌阵,已经完全不可能。 ——有另一条路的。只要他下定决心。 荆裂蓦然抛出雁翎刀,加上梅心树的拉力,刀刃水平急飞,迅速没入冲来其中一人的肚腹! 荆裂放弃兵刃,又可脱身。他一边挥舞着左手的鸟首短刀拒敌,一边向后退却,不一会儿已站在山崖边上。 梅心树只感意外,收回铁链同时,也跑向前看荆裂在玩什么把戏。 荆裂站到最边缘,术王众都已迫近,到达踏一步就伸刀可及的距离。他们一个个眼睛在黑夜中发亮,有如盛大的狼群。 隔着人丛,荆裂与梅心树对视了一眼。 梅心树露出可惜的表情。 ——即使是从前在武当山,这样的对手也不多……却没有跟他单挑决斗的机会……他瞧着荆裂已经贴近到后方的悬崖边缘。 ——难道他不想被擒,宁愿……? 可是直觉告诉梅心树:眼前这个斗胆孤身探敌的男人,是无论何等恶劣景况都不会放弃求生的人。 荆裂展示出每次冒险时热血沸腾的灿烂笑容。 他足底向后轻轻滑移。身躯立时从黑暗虚空中消失。 梅心树愣住了。 ——真的跳下去了? 术王众同时发出低呼,呆站当场。 “拿火把!”梅心树奔上前的同时发出命令。 三个术王众捡起地上燃烧着一端的木柴,赶到梅心树处,伸出上半身向下照看——只见荆裂滑下之处,下面七、八尺深的崖壁正牢牢插着一个乌黑的铁枪头,连着一根长铁链。那铁链正紧紧扯着,但看不清更深处吊着些什么。 一个术王弟子将木柴扔下去。 火光掉落十数尺深时,终于照见一个身影:齿间咬着短刀的荆裂,双手紧紧拉住铁链,两条腿踏在壁上! ——好家伙! 火把掠过落下,荆裂的身影再次消失。但梅心树已把握刚才短暂一刻,牢记了荆裂的位置所在,马上放出手中铁链,蓄劲要把弯刃向下挥击。 同时下方的黑暗里,却有一物挟着破风声逆射而上! 梅心树的发招被打断,向旁移步闪躲。 他身边一个术王弟子胸口霍然多了一枚鸳鸯钺镖刀,他惨呼带着血泉朝后倒在崖顶。 梅心树一声怒喝,这才朝下发出铁链弯刃! 却感觉只击中虚空。 其他人也拼命向着下方的黑暗处轮番发射毒袖箭,但都不确定有没有命中。 更多的火把聚来。这时终于照得见了:钉在崖壁上那条铁链,空空如也地轻轻左右摆荡,已然不见人影。 ◇◇◇◇ 虎玲兰左手五指,抓住插在她左腰眼的刀尖。 她挥舞那柄沉重的野太刀已多年,锻炼出掌指过人的握力,在这极危急时刻,发挥了保命的作用。 霍瑶花的锯刀刃尖,仅刺入她腰身三分,未能再进一毫伤及内脏。 腰间和指掌都割伤,虎玲兰的衣衫被血湿透了。 霍瑶花这记楚狼派致命刀招“牙勾刺”,竟在最后关头被虎玲兰以肉掌拿住锋刃,略呆了一呆,继而双手握着刀柄扭动,欲将虎玲兰手指统统绞断,再乘势把刀送入她身体! 虎玲兰忍着伤痛,受伤的五指全力紧握,那刀刃竟未能在她掌中转动半分! 霍瑶花把力量都押在这一刀上,瞬间竟没察觉,双方已经到了能够近接肉搏的距离。 虎玲兰右手单握野太刀,以柄头当作凿子般狠狠击打霍瑶花! 这变故甚快,霍瑶花的刀被虎玲兰五指封住,走动不得,那柄头猛撞在她头颅左侧! 霍瑶花眼前世界一切,像在瞬间燃烧起来,全化为一团强烈的白光。 她如野兽嚎叫,捂着头飞退,并把锯刀拉离了虎玲兰身体。 虎玲兰按着腰间伤口,单手握刀戒备,但见对面的霍瑶花眼珠跳动,神情非常古怪。 野太刀份量虽重,但虎玲兰在受伤之后匆匆自保出手,劲力并未贯足,也打不中太阳穴,霍瑶花理应不致受重创。 然而她不断后退的脚步跄踉摇摆,仿佛她站着的地面,变成了风浪中的小船甲板一样。 无数幻像在她脑海生起:眼前的虎玲兰好像变成足十尺高;那野太刀燃着蓝色的火焰;四周的暗街中亮着种种旋转的色彩……原来她服了“昭灵丹”才战斗,激烈的动作带动血气,那药力运行得又急又猛,效果就等如她平日服药的两倍般强烈。这“昭灵丹”刺激和提升服药者的感官反应,当然有利于打斗,但同时也令人脑袋比日常敏感,突然受到撞击震荡,头脑被过度刺激,立时产生出无数幻觉来。 ——当年武当派攻灭物移教后,夺得了许多珍奇的药方,“昭灵丹”也是其一。好些物移教的奇药都有提升人体机能、帮助战斗的强大功效,但是武当派经过一段时间试验后,大部分都放弃使用,原因之一就是产生了太多这类不可预期的恶果和弱点,在分毫失误都可能致命的高手对决中,往往得不偿失。 霍瑶花陷入疯狂状态,比日间那些被催眠的术王众更甚。她时而表情惊恐地胡乱挥刀,时而怪叫大笑,嘴角流涎,双目游移不定。 这看来是将她当堂诛杀的大好机会。但虎玲兰自己也失血不少,左手指掌更受伤无法握刀。霍瑶花虽疯,那走动和乱舞大刀的动作仍然甚猛,虎玲兰一时未决定是否该乘机进击。 这时霍瑶花戟刀指向虎玲兰,嘴巴颤抖地说:“你……你……”不知道她眼中的虎玲兰又幻变成了什么怪物。 她突然就咬着唇回身,一口气全力奔逃,消失在黑夜街道之中。 霍瑶花身手快疾,虎玲兰即使未受伤也难于追截,只好作罢。她这时稍稍解除了战斗戒备,腰眼的剧痛马上袭来,身体其他各处刀伤也都像在燃烧。 她首先检查血淋淋的左手,被那刀尖割得很深,已经无力紧握,幸好还能活动手指,大概未伤及筋腱,可说幸运。 虎玲兰拖着沉重的野太刀,仍然举起艰难的步伐,向着刚才发出惨叫声的城中央走过去。 她每次想加速奔跑,就感觉腰部的刀伤有一种撕裂的痛,始终提不上气力来。 虎玲兰仰着冷汗满布的脸,瞧向前方黑夜远处,心里为每个看不见的同伴心焦如焚。 ◇◇◇◇ 那被杀的妇人年纪不大,身子轻盈,但少说也有几十斤,波龙术王却只用一条长臂就把她抛掷出去,力量甚是惊人,尸体的黑影疾向练飞虹面前笼罩! 换作飞来是别的物事,练飞虹可以随时一击将其扫开,或是闪身避过,让它自行飞撞到墙壁上。但此刻飞来的是一具无辜死者的尸身,练飞虹一时不忍,就用握着铁扇的左边手臂和肩膊,以巧力将之接抱入怀。 这正是波龙术王的计算——他知道这些“侠者”,就爱做此等无聊的事。 波龙术王用尸体的黑影作掩护,以最轻的脚步迈进,手中剑平平低刺正抱着尸体的练飞虹腰腹! 练飞虹是何等老江湖,自然知道对方这一手用意。他向来不拘小节,没有迂腐到宁愿捱剑也要保住一条死尸的地步,心里喊一句“得罪了”,移步侧转,用怀中尸身的腰背吃了那刺剑。同时练飞虹右手轻舒,一记崆峒派“通臂剑”刺出,反击波龙术王咽喉! 波龙术王本来就无心与他近战,一剑不中已迅速倒退,又回到那群人质之间,露出“你奈得我何吗?”的笑容…… 练飞虹左臂将尸体轻轻卸到一旁,盯视这个外形和行事作风皆诡奇的妖匪之首。 像波龙术王这种人物,非常罕见。飞虹先生过去在甘肃剿灭过不少马匪,其中就算是武功最强、恶名昭著的匪盗,其造诣都绝难与名门大派的武者相较,更遑论到这个层次。 武道修行本来就要求习者极端专注,而且一心追求高深武功的人,对于物欲都会变淡,反倒着紧自己的名声与尊严,又怎会沦为盗寇①? ‘注①: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七》。’然而这个波龙术王,却完全陶醉于自己的肆意恶行之中。 波龙术王瞧着练飞虹,眼神充满挑战意味。 “你不过来吗?那我来了!”他说着时腿却未前进,只是随手一挥剑,身边一个男子的颈项就被割了一记。波龙术王这剑顺势挥前,剑尖将那划出的一滩血带出,遥遥射向练飞虹眼睛! 练飞虹侧首闪过,心里却甚焦急:波龙术王随手又杀一人,若再不果断动手,不用很久屋子里的人质就要死光! 他大步踏出,崆峒剑极准确地伸入人丛之间,直取波龙术王胸膛! 波龙术王闪身避开,练飞虹本可以马上将剑变横抹继续逼迫对方,但却被人质身体所阻,剑法的连招被迫中断。 相反波龙术王完全不用顾虑这些,一剑斜挑反攻,又割过一个人质的肩头而来,直袭练飞虹颈侧。练飞虹因附近都是人,不敢大动作挥架,只能谨慎地以最小幅度的招式架挡这挑剑,无法乘机反击回去。 在这狭窄人多的屋里,练飞虹的武功无法发挥,因他最擅长的崆峒派“花法”换接兵刃和“飞法”投掷兵刃,都需要较开阔的地方才能施展。 波龙术王则以强硬的“武当势剑”接连出击,每剑都带着无辜者痛苦的惨叫和飞溅的鲜血而来。 练飞虹本来就没有战胜这人的绝对把握,此刻更是心神大受干扰,只能一味防御;有时更要兼顾人质安危,分神将挡在剑招前的无辜者推拨开去。 两人此消彼长,波龙术王一记劈剑,练飞虹险险躲开,却仍被锋刃削中右上臂,马上见红。他们在这场景下的战力差距,此刻变得甚明显。 要是换作别的武者,当下必然先抽身退走,顾不得这些不相识的人死活;甚或认为这干人质反正迟早要牺牲,不如索性放手一搏。 但他是“火狻猊”飞虹先生,不是别人。 ——如果见死不救的话,那我们干脆不打这场仗好了! 练飞虹心意坚决,竟放弃了长剑,将铁扇交到右手上,同时架起穿戴着铁片拳套的左掌。他低身窜入人丛中,以张开的铁扇保护上路头脸,准备近身用崆峒“八大绝”的“花战捶”拳法制服对手! ——假如能够进入短打缠斗,波及人质的机会必然大降。 波龙术王的武当轻功身法却比他更快,马上转到一名男子身后,一把将他推向练飞虹面前,堵塞了他出拳的所有门路;术王继而把长剑从男子腋下刺过,暗袭练飞虹左心胸! 波龙术王剑法本就快,这剑尖更从人身后而来,练飞虹发现时只余极少时间反应。他举起左拳,拳套上的铁片将刺剑仅仅架高了一点点,让心脏要害躲开了,但剑尖还是没入了他左边锁骨上方的肌肉! 波龙术王一刺即收,剑尖带血拉出。这剑只入了肉三分。 本来可以刺得更深,甚至一举废掉练飞虹的半边战力。 只因这一刻他要回剑向后方防守。 “雌雄龙虎剑”那形貌相异的一双刃锋,从后平排直刺而来,以急攻解除练飞虹的困境! 波龙术王微笑着回身,横剑一气把两柄剑都架住了,同时伸出右足一踢,一个男孩肚腹被他蹴中,吐着血整个人飞往燕横! 燕横怕误伤男孩,急忙收剑,左臂横伸接住了他! 波龙术王的剑再割伤另一名人质,带血的锋芒直袭无法防避的燕横! 另一头练飞虹也不顾左肩的伤,挥手以“乌叶扇”削向波龙术王那长腿的膝后弯,欲以此救助燕横! ——铁扇的边缘锋利如刀,如准确削中关节筋肌,即废去波龙术王的身步法。 但波龙术王再次回身的速度,比他想象中更快。 ——他攻击燕横那剑根本是虚击,心里早就在等练飞虹过来——波龙术王深知道这前后两个敌人,武功深湛多变的练飞虹才是难缠的一个。 波龙术王的长剑,以最直接但巧妙的角度,朝着练飞虹挥出的手刺过去。 练飞虹的“乌叶扇”动作,等于自行撞向波龙术王的剑尖! “武当形剑·追形截脉”。 练飞虹不愧是“九大门派”前掌门,几十年修练的战斗反应没有白费,在剑尖触及腕脉前一分处还能扭腕避开,没让剑刃命中致残的要害。但剑尖仍然沿他右前臂割开一道几近尺长的深刻破口,热血如雨激射! 练飞虹这最后的扭动并非仅仅防守,同时也是蓄劲——在右臂不听使唤之前刹那,他腕关节剧烈一抖,沉重的乌黑铁扇以崆峒派“飞法”平平旋射而出! 波龙术王收步闪身,扇刃还是在他左大腿割开了一道浅浅伤口。 今夜连番战斗以来,他首次流血。 ——亦是五年前离开武当山,成为“波龙术王”之后的第一次。 波龙术王眼睛瞪得极大。燕横再次从背后攻来时,他仿佛看也不看,长臂挥剑往后,就再次挡去“雌雄龙虎剑”的攻势。 他明明满身都沾了他人的血,可是当看见自己流血时,神情激动得颇是夸张。 ——因为在弟子眼中,他形同这现界地上的魔神。 ——神,是不可以流血的。 练飞虹捂着伤口深可见骨的右臂,不得已退开去,左手捡回地上长剑,仍然指向敌人。 就算这条右臂给砍去了,他也没想过要逃避这场战斗。 ——这是支撑练飞虹六十二年人生的武魂。 另一边燕横身上创口虽未如练飞虹般深,但受伤之处更多,一身血污的他,仿佛从地狱打滚过回来一样。 但他架起“雌雄龙虎剑”的锐气,并未折损半分。 波龙术王看着这两人。已经很久没有遇过具有这种意志的敌人。 其实即使正常情况下比斗,波龙术王以一对二也未必会输;此刻利用这屋子和人质之利,就更立不败之地。可是现在竟然挂彩了,他不禁想:  ——难道今夜对我不吉利? 他本来就笃信物移教,虽然自信受到神明的眷顾,但这天接连遇到出乎意料的强烈抵抗,不禁也怀疑起自己的运势来。 波龙术王想着,竟就大声念诵起物移教经文来。他声音本来很好听,但念经时整张脸夸张地扭动,语声怪异。 燕横和练飞虹虽一句未听懂,却也听出其中那扭曲的意志。 ——这家伙似乎真的信那什么物移教,而且确以为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按神明的意旨行事。 练飞虹不禁想:这种疯子,比一般只为财帛女人的匪盗要可怕十倍……波龙术王念着经,突然又再挥剑,砍得一个县民身首异处,作为向神明的献祭。 燕横和练飞虹互看一眼,知道不可再等下去,两人心意相通,一同朝波龙术王挥剑进击! “找机会就逃出去!”练飞虹同时向人质呼喊。 练飞虹的“八大绝”本来就左右手皆要求练得精纯,此刻以左手使“通臂剑”,剑势一点不输右手。 然而练飞虹听到燕横的打斗声后飞赶而来,紧接就是连续的追逐打斗,对手又是波龙术王这样的高手;加上受伤失血实在不少,他因年老而气力衰退的弱点,此刻渐渐呈现,出剑速度显然比初交手时慢了一些。 波龙术王前后转来转去,以“武当形剑”的截脉法,将两人的来剑都逼开去。这“形剑”本来主要是单打独斗才奏效,但他身负“首蛇道”级数的轻功步法,两边应付裕余。 “走?”波龙术王怒叫一声,竟能再抽空一剑,将一个正要拔腿逃生的妇人后心刺穿,马上又回剑来挡住练飞虹的攻势。 ——若非如此残暴,他的剑招身法足堪以“潇洒”形容。 练飞虹鼓尽余勇,左手剑激起炫目的剑花来! 正是崆峒派擅长虚实互变的“花法”。 练飞虹出剑同时发出呼叫: “穹苍破!” 燕横一听那刚猛中却带沧桑的喊声,瞬间感觉有如是已逝的恩师何自圣向他发令。 师父生前最后使出那华丽剑招的影象,顿时闪现脑海。 身体有如反射般自然模仿。 波龙术王正被练飞虹“花剑”所惑,一时使不出“追形截脉”来,眼角却瞥见阴暗的背后,敌人的身影跃起空中。 还感受到一股出乎意料的气势。 灯火反映那迅疾而灿烂的金光。 燕横全身腾空的力量,完全贯注于“龙棘”之上,那劲力的传达何等顺畅,身剑合一,发出了今夜最猛烈的一剑。 波龙术王首次感到生命受威胁。他断然不顾练飞虹,转身迎对燕横。 燕横气息吐尽。 担负着屋内二十多条性命的“穹苍破”,剑势如游龙卷浪,已及波龙术王跟前两尺! 波龙术王挥剑迎上那束金光。 假如他是叶辰渊的话,这刻毫无疑问会像对抗何自圣时一样,以“太极剑”的“引进落空”去接这式“穹苍破”。 但他不是。虽然在武当派时,他已具有佩戴胸口“太极”标记的资格,其实只在山上修练了一年,他的“太极”造诣还未到那个精纯的地步。 因此面对如此猛招时,他还是没有完全信任自己的“太极”,最后选择以更有把握的“武当势剑”挡架这一剑。 先前的战斗,他的力量一直远远凌驾燕横,故此对正面硬接很有自信。 但他低估了燕横的意志所产生的能量。 金属相交一刻,波龙术王为那强劲的压力而讶异。 “武当势剑”的挡架崩溃了。握剑手掌虎口处因为那冲击而破裂出血。 他侧身欲以步法卸去那“穹苍破”之劲,但“龙棘”上的劲力极急,先一步破坏了他的平衡,左膝受不住那压力,屈曲跪地! ——膝头落在地上的瞬间,波龙术王脸色大变。 身在空中的燕横,仍以剑招余势压住他。 练飞虹眼见波龙术王首次失势,实是反胜的千载良机,无奈之前为了替燕横制造出招机会,那“花剑”已经耗去残余气力,这时欲乘机追击,动作却已太慢。 眼看燕横剑势将尽,波龙术王只要捱过,又可恢复平衡站起来——一条细小的身影,穿破屋子东侧的纸窗而入。 哑黑色的剑锋无光,却夹带凌厉破风的锐音刺出! 波龙术王突见第三个敌人出现,危急中已无暇分辨来者有多强,果断地放弃与燕横相抵,借被压的跌势倒地往旁翻滚开去! “静物剑”的尖锋,仅仅刺中波龙术王的头顶,黑色头巾脱落激飞! 波龙术王圆滚滚的光头右侧,现出一道血痕。 今夜二度受伤,他无法看清此刻形势,也不理会了,接连就以轻功地蹚法再滚两圈,逃出屋门去! 他出道以来从未如此狼狈逃走,滚出屋门之后,才在月光下的前院空地跪定。他以长剑斜举头顶,摆出朝四方戒备的夜战架式,以防再有其他敌人夹击。 定下神来,波龙术王赫然看见,守在院子大门外有六、七条身影,一字排开挺立,个个手里提着已然出鞘的三尺青锋,月色下寒芒闪耀。 ——还有这么多个剑士?……刚才从纸窗杀入屋相助的,自然就是童静,她与燕横双双抢出屋门来,练飞虹也随后出现。三人四剑,包围在波龙术王的另一边。 燕横和童静刚刚剑招得手,气势正盛。尤其童静,本来就不知天高地厚,又没见过波龙术王先前的身手,只知自己只出一剑就伤了对手,逼使其狼狈滚逃。她牢牢盯着波龙术王,神情充满信心。 波龙术王看在眼里,却以为她是因为来了大批强援,才会如此得意。他不禁在前后两边的敌人之间瞧来瞧去。 大门前那七人,都只是很随便地垂剑而立,并没有摆任何架式。其中有个四十出头、文士打扮的男人,更是连剑也未拔出,只轻轻将手掌搭在腰间剑柄,脸上一副老神在在的表情。 波龙术王一时看不出底蕴来。他再打量童静,只是个十几岁的娇滴滴姑娘,刚才突袭一剑,速度功力却都不弱。 然而此刻波龙术王心头最大的阴影,不是别人,而是燕横。 这年轻剑士,短短交战间,竟一再发挥出令他失算的实力——燕横的“穹苍破”,不只击溃了他的有利形势,也动摇了他的绝对信心。 ——假如连新来的这七个人,全都有这般剑法……一共十个……——还有阿花,去办那么一点小事,却迟迟不过来……必有变故……今夜果然诸事不顺,神明不佑吗?……波龙术王站起来,摸摸头上的伤口。一夜间连伤两处,许多年没有如此。 他眼睛紧紧盯着燕横。刚才硬接那猛烈的“穹苍破”,手掌被撞得破裂,他伸出舌头,舐舐虎口处流出的鲜血。 “我会回来的。”波龙术王又再恢复疯狂的笑容:“并且把庐陵的人都杀光,供奉给真界神明。”语声刚落,他那高瘦黑衣身影即晃动,两步就跑到院子侧的围墙,左手轻轻一伸攀到墙顶上,借力一跃已然越墙不见。 童静欲上前去追,但后面的练飞虹伸出血淋淋的右手,搭着她肩头阻止。童静这时才看清,飞虹先生原来竟受了这样的伤,立时明白为何不要去追。 院子里十人都伫立了好一会儿,确定波龙术王再无返回的迹象,这才松了口气。 那七名“剑士”,自然正是王守仁和他的六个门生。 王守仁放开腰间剑柄,脸容仍旧镇定——虽然他深知,刚才敌人要是向这方发难,他们七人皆极可能瞬息间就被杀。 黄璇等六个儒生,这时衣服底下都是冷汗,他们把剑还鞘时双手发抖。 ——但是他们刚才表现的勇气,却救了这里许多人。 先前童静去寻练飞虹协助虎玲兰,但练飞虹已经出动去救燕横,结果只遇见王守仁。王守仁因知城内有变,已急召众门生聚集,继而听到打斗声,也就一起来相助。 “待会儿什么姿势都不要摆。只是拔剑站着。”王守仁预先如此吩咐门生。因他听荆裂说过,高手只要看一眼对方动作姿态,就能分辨其武功高低,要装胸作势就得什么都不做。结果这一着“空城计”,在这极凶险情形之下奏效了,真得捏一把汗。 燕横瞧着王守仁,微微点头致意。王守仁在这情形下,竟敢如此挺身虚张阵势拒敌,胆气和智慧都教人佩服。 燕横接着又垂头看一看手中的“龙棘”。刚才发出了那记甚具火候的“穹苍破”——虽然还没有师父“借相”的功力——他心里甚是兴奋,一身的伤痛也都忘却。 屋子里的生还者都哭嚎起来,既因受惊,也为了死伤的家人。院子众人听了都是黯然。王守仁命门生快快进内帮忙救治伤者。 童静正用布巾为练飞虹右臂包扎止血。看见她关切的神情,练飞虹身虽痛,却展颜大笑起来。 这时童静才省起:“兰姐她那边也有敌人!”高叫着就再次拔剑奔出大门去。 燕横和练飞虹顾不得一身是伤,也都随同追出街上。 三人在街中往东只走了一小段,远远已经看见,灯笼照映处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虎玲兰单手把野太刀搁在肩头,微拐着步伐,也正在向这头跑过来。 世上没有事情,比生死激战之后看见生还的战友,还要让人宽慰。 四人不禁同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响彻这血腥气味飘扬的黑夜。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七 一名经过专精修练的真正高手,其力量远远凌驾于世人,假如将武功用于民间作恶,甚至沦为匪盗,是极为可怕的事。但事实上这样的例子却甚少,一般有武功底子的盗贼修为都不高,背后有多个原因。 武道修练虽然并非宗教信仰,但也有相似之处,同样是对个人境界的追求。因为心灵极端集中在这追求的过程,长年的修行多数会令人对物欲变淡。在专注的高手眼中,金银财宝,往往比不上武功进步更令其兴奋。 武者和武林门派不是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当然也并非全无世俗的欲望。世间的名利权位,最令武人关心的一样倒是名声,绝不会轻率让门派的牌匾污损,尤其武功高强的名门大派,更不会容忍有弟子走上歪路,累及本门。而且武林门派本身不事生产,收入是靠着地方上的民间奉献,还有拜师的束修礼金,用以支撑营运一门一派所需,这些都直接与门派的名誉好坏有关。 还有一个武林中人不会宣之于口的原因:门派本身就是武力集团,在朝廷眼中始终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只是因为武林的活动往往局限在自己的圈子内,为政者才默许其存在。为免惹起朝廷不满,各门派有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尽量不涉世事,即使出手也多是主持正义、讨伐匪盗或者调停民间纠纷。假如利用武力去敛财行恶,甚有可能自取灭亡,甚至连累其他门派,绝为武林所不容。 因此像霍瑶花这样修为的武者,成为了大逆不道的弑师剧盗,已经是极为罕有的例子;而像波龙术王这种等级的邪道高手,更加是凤毛麟角。 第八章 济世 仲夏之夜甚短,天空早早已泛白。 可是韩思道还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 他踏出车前村村长的屋子大门,灿烂阳光照在白晰的胸膛。韩思道裸着上身,只把五色袍搭在肩上,那又白又瘦的身躯线条很美,令人难以想象内里装着这么一颗丑恶的心。 他用力伸了伸懒腰,回头看看屋门里。那个整晚被他蹂躏的村女,仍然虚脱般躺在床上,轻轻发出无力的哀吟。 韩思道笑了笑。 ——你再忍一忍吧……很快就不用再受这痛苦的了……他嫌恶地瞧瞧已高升的太阳,从袍子的口袋找出装着“仿仙散”的纸包,挑了一点吸服,精神方才一振。今天热得很,他将袍子披上头顶挡着阳光,左手把住腰上剑柄,走到村子的道上。 村子里空无一人,村民都躲在屋里,人人提心吊胆彻夜未眠。他们不敢去猜,这群野兽到车前村来是要干什么。 韩思道走到旁边的村子祠堂。鄂儿罕早就坐在里面,还有同行的八个术王部众。他们跟前的桌上摆开了十几碟菜肴,有牛有鸡,还有农家自酿的米酒,已是吃得杯盘狼藉。 早饭就吃这些,对村民来说奢侈得不敢想象。他们还被逼把一条仍年轻的耕牛宰了,只为满足这伙人的肚皮。 韩思道爱女色,鄂儿罕则爱吃。他仍拿着一条鸡腿在啃,那把黄须上都沾满了油。有两个村姑在旁侍酒,他们拿着酒坛的手都在发抖。 那几个术王弟子本正在吃喝嬉闹,一看见韩思道就静下来。毕竟他是术王亲自册封的“副护旗”,而且从昨天午后出发开始,就显得心情极差——听说是被术王猊下责罚过——因此他们都比平日还要恭敬。 韩思道摸摸昨天被鄂儿罕打肿的脸,只朝他点点头招呼。 “终于醒过来啦?”鄂儿罕说话时仍嚼着鸡肉,口齿不清。 “你们还不出去准备一下?”韩思道对那八人说。他们马上点头,拿起搁在一边的兵刃出了祠堂。 看见这韩思道出现,那两个村姑就更惊慌了,替他斟酒时倒得满桌子都是。韩思道大怒,一巴掌把那村姑打翻。酒坛跌个粉碎,村姑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嘴唇紫胀,但她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这十人昨日傍晚时分骑马到来车前村,却什么也不说,村民惶恐地以好酒好食供奉,又拿出钱粮来送上,但两个头领只看了一眼,也未数算,就叫手下收起放在一边。十人就此在村里过夜,似乎并非单纯来洗劫,令车前村民非常不安。 更教他们担心的,是术王众骑来的马匹,鞍旁挂着许多口空空的大麻布袋,不知是何用途。 鄂儿罕啃完鸡腿后将骨头抛去,又呷了一口米酒,这才满足地吁了一口气。他拿出一块干净的布巾来,沾一沾水,先是仔细地抹拭双手十指,继而才去抹胡须和嘴巴。 ——一个下过苦功的剑客,对双手洁净格外重视。 “差不多了。”鄂儿罕拍拍肚皮,然后站起来,拿起平放桌上的双剑挂回腰带上。 “够人吗?”韩思道一边穿上五色袍子一边问。 “昨晚叫他们点算过了。还多了三十几个呢。”鄂儿罕用手指梳理着胡子。 “全都带走吗?”韩思道问时,转一转手腕:“这收集‘幽奴’的工作很累人……”“别这么说。术王猊下让我们赎罪,已经是幸运。”鄂儿罕提及波龙术王时,眼睛里充满了崇敬:“这是报他的大恩。”鄂儿罕祖先为前朝色目人大官,蒙古大汗败退撤回老家时并未跟随,留在中土顺服于汉人的统治,到他这代却已沦落到民间。他因这长相受尽白眼,更别说要学习名门正派的武功了。波龙术王却给他这个殊遇,又传授他最高级的武功“太极剑”,鄂儿罕对术王甚是感恩。 韩思道耸肩笑了笑。他自少年时就是混迹街头的孤儿,与人合谋以男色诱劫为生,十五岁起跟着波龙术王——他本名韩四,“思道”这名字也是术王为他起的。他因心思歹毒,格外得到术王的宠爱,一向骄傲轻慢——因此在“清莲寺”才会生起向术王下手的妄念。 韩思道和鄂儿罕学剑的日子,其实比起燕横还要短,却有如此功力,全靠物移教的奇药辅助催激,反应和力量都能在短短岁月内提升,但近来已觉得遇上进步的障碍。鄂儿罕比较成熟,知道长此依赖药物只会反害了身体,得来不易的武功也会逐渐退步,于是开始逐步减少服药,改为靠苦练弥补;韩思道自小就惯走捷径,只是不断加重药份,又设计各种小计,例如在剑身上涂“仿仙散”来帮助战斗。 “好吧。”韩思道不怀好意地瞧瞧那两个村姑:“就全都带走吧。”她们虽未完全听得明白两人对话,但隐隐感到当中谈着非常可怕的事情。 韩思道催促村姑都出外去,他跟鄂儿罕才施然步出。韩思道手里还提着一坛未开的米酒。 术王众早就在外头,四处凶神恶煞般呼叫,把躲在屋子里的村民都赶了出来,聚集在祠堂外头的空地上。男女老少诚惶诚恐地站着,太阳映照一张张因为刻苦劳作而皱纹深刻的脸孔,差不多两百人竟是静得不作一声。 韩思道走到众人跟前,把酒坛放在身边地上,一条腿踏了上去,两肘搁在那膝上,状甚悠闲。 这车前村在庐陵县城的东北方三里之外。他们特意从青原山拐了一个大弯到这边来,因青原山在县城的东南;城里那几个多管闲事的武者,此刻应已知道波龙术王的根据地就在山上,断没估计到他们又会绕去北面的村子作恶。韩思道和鄂儿罕丝毫不担心会再遇上那干人。 ——更何况有术王猊下出手,那些家伙必然忙得不可开交,也许已经挂掉两、三个了! “我们在这里过了一晚,吃喝饱了,睡也睡足了,总算消了昨天的一身霉气。”韩思道朝村民微笑着说:“是时候要走了。”村民听了马上松一口气,心里在感谢老天爷保佑,却仍都不敢声张,怕露出高兴表情来,又会惹怒这些恶魔。 “不过呢,走之前我们要带走一些东西……”韩思道挥挥手,示意手下将他们的马匹拉出来。村民看见马鞍旁那些布袋,大惑不解。 其中一个术王弟子,手里拿着一大叠写有咒文的纸符,更令人感觉不祥。 “我们要带走的,是你们。每一个人。”韩思道轻佻地说,有如在说一个不甚好笑的笑话。 村民心中一惊,又听不明白。这十来口布袋虽然又宽又大,怎可能装得下百多二百人呢? 可是再细想之下,他们终于懂了:要带走的不是整个人。是人体的一部分。脑袋。 恐惧的叫声似浪潮响起。 韩思道“呛”地拔出腰间长剑,那银芒在阳光下照得人眼目不能直视。 八个术王众亦一一拔出兵刃,在外头守住各条道路。 鄂儿罕则双臂交叠胸前,一动不动。那双死鱼般的眼睛却更令人震栗。 “住口!”韩思道凶厉的叫声,遏止了村民的惊呼。人们紧凑在一起,有的还怕得互相拥抱。 “不要让我们多费工夫。”韩思道继而命令:“乖乖的话,每个人都有个干脆。只要有一个人想逃走,哼哼……那么所有人都不会太干脆了……总之死之前都得先失掉身上一些东西……”村民看着他手上剑光,惊得全身都是冷汗。近二百人发出的体臭,夏风亦吹之不散。恐惧的气味。 明明有接近二十倍的人数,但车前村的村民半点儿没有打倒这干妖人的把握。他们早听过波龙术王弟子是何等可怕,就连县城都来去杀人自如。 众人之间有的壮丁,心里燃烧着怒火,但一想到要是反抗,会连累所有村民受到不敢想象的折磨,胆子先就缩了一半。 ——难道就要这样甘心就戮吗?我们岂非就像家畜? 韩思道看着他们,一双细目闪出恶毒的光芒。他就是想他们来点反抗。虽然会比较花气力,但看看羔羊的垂死挣扎,比单纯处决要好玩得多。 他正要想怎样开始动手时,一个术王弟子突然说:“有人进村来……”韩思道稀疏的眉毛一扬,朝着手下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北面的村口远处有个影子,似是牛或驴子拉着的木头车子,正缓缓向村里驶来。 “我去看看。”他回头朝鄂儿罕说,又着手下镇住众村民,然后一人朝来者的方向跑过去。 韩思道走近才看得清,确是一辆车子,可拉车的不是牛马。 而是人。 只见四个身材颇壮的男人,手腕全都给缚在一起,用绳子牵着后面破旧的木头板车,状甚吃力,似乎已经拉了好一段路程。拉车的男人衣衫破烂,蓬头垢面,还要一个个给打得鼻青目肿,非常狼狈,而且表情很不甘心,但又似乎被某种恐惧驱策着继续上前。 板车上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个人盘膝坐着。 韩思道看见车上那男人身材甚是宽壮,一头邋遢的浓密短发,腮上胡须乱生。身上盖着已经破烂的斗篷,遮掩了大半身子,膝上横搁着一条两头包镶铁片的粗壮六角棍棒。看来像是个野和尚。 和尚右手从破斗篷下伸出来,正拿着个馒头在吃。 “走快一点啊。”和尚催促拉车的男人:“到了村里就让你们休息吧。”不是别人,正是少林武僧圆性。 这些拉车的,是昨天午后到横溪村打劫的马贼,本来有七个人,三个受不住圆性的重手毙命,余下这些圆性正要押去庐陵县城由官府发落,他也可顺道去跟荆裂五人会合。 他旁边放着一个布包,是横溪村民送他的谢礼:一大包馒头。一路出来,至今只吃剩两个。 圆性看见前方走来这个打扮古怪的小子,手上提着明晃晃的长剑。圆性没有露出任何神情,只是唤前面四人停下车子来。 那四个马贼,一个个累得想就地躺在道上,但见韩思道走来,身上穿那五色怪袍,四人都露出不下于村民的惊惶之色,再也顾不得后面那和尚,拼命就想逃跑。 ——是术王的人! 无奈他们颈项都用粗绳套住连到车子上,四人之间又各有绳子绑在一起。可他们都像失去常性,发疯似地去拉颈上的绳索,磨得颈项都出血了。 圆性昨天在横溪村已经打得他们像狗般贴服,此际却见他们害怕这拿剑的小子尤甚于他,更是感到奇怪,也就从板车上踏了下来。 韩思道走到圆性面前七尺处停下,双手都收在背后,半点不似要发难。 ——但其实左手早就从袍子暗袋,掏出一包特制带有黏质的“仿仙散”,正在背后悄悄撒到剑刃上。他早就做惯这动作,前面的人半点看不出来。 圆性将齐眉棍拄在右侧,立姿挺拔,身体要比韩思道壮硕得多。那气势没有半点儿出家人的和善模样。 韩思道瞧着他笑了笑。自从霸占“清莲寺”那次,他就格外喜欢杀和尚,最爱听这些自称四大皆空的出家僧人,在酷刑凌辱下所发出的叫声。 圆性看看远处空地上聚集的人群,便说:“挺热闹的嘛。”“和尚来村里化缘吗?”韩思道问时,背后正用左手食指摸摸剑脊,确定上面已沾了足够的“仿仙散”。 “我要去县城,路过这儿,想来讨口清水喝。这天气,热得紧啦。”圆性说着伸出舌头,舐舐干巴巴的嘴唇:“你们聚在外面干什么?”“我们到这村子里来,要办一场盛宴。”“哦?真不巧。我碍着你们吗?”“没这回事。”韩思道说话的语气非常客气。“这场宴会好大,添你一个不嫌多。”他说着时脸色丝毫不变,长剑却无声无息地从背后闪现! 韩思道出剑之际,下盘配合斜踏一步向左,正是“武当行剑”,刃锋猛力砍往圆性的左肩颈间! ——挡它吧。 韩思道心里早盘算,这剑也许会被对方拨棍挡格,已准备兵器一相交后,就再用蛇步退却。这是昨天对燕横时的相同战法,目的也是要圆性去吸剑刃上震出的“仿仙散”,等他中了药之后才慢慢对付。 他密切注视着圆性右手上那根六角齐眉棍。 然而棍未动分毫。 倒是圆性的左边身子猛烈动了。 只见圆性左身上的斗篷,有如飓风卷云般旋转鼓起,底下爆发出一股甚猛的能量! 圆性左足大大踏个箭步冲前,左拳从斗篷下迅疾击出,直迎向砍来的剑锋! ——要用赤手去接这剑吗? 韩思道甚是错愕。 圆性的拳头与剑刃交接。拳劲完全吃正了韩思道砍剑的力量。 奇异而清脆的声响。 拳头赫然将那剑身从中击断! 韩思道一心用计谋暗算对手,反而轻忽了招式上的反应,这剑断的刹那稍一呆滞,原来准备的后退脚步慢了发动——圆性这招少林派“五形拳”的“单龙出海”,拳头打断剑身后余劲仍然未消,结实地轰在韩思道右边脸上! 韩思道那瘦削的身子整个飞起,朝后仰倒摔落地上,扬起一股烟尘。余下半截断剑也都脱手了。 远处看着的术王众及村民,一个个目瞪口呆。 鄂儿罕放开交叠胸前的双臂,那原本无神的双眼亦瞪大着。 韩思道武功如何,鄂儿罕非常清楚。这小子就算是轻敌,但被这么简单一拳即时击倒——这野和尚可半点也不简单! 此时众人才看见,圆性那击出的左臂,从拳头到肩都穿戴着包镶铜片的铁甲,难怪能够硬碰锋利的长剑。 ——那拳劲能击断精钢的剑身,更是非常惊人! 韩思道欲挣扎站起来,但手腿好像都不听使唤。鼻子流出的鲜血沾满胸膛衣衫,一只右眼因血丝爆裂而通红,右边脸肿胀得有如长了个大瘤,脸容非常吓人。他神志不清,嘴巴流出带血的唾液。 ——如非剑身已经抵去了部分的拳劲,他头脸此刻都被打得凹陷了。 鄂儿罕快步上前,双手已交叉搭着左右腰间剑柄。 但圆性比他更快一步,一条同样穿戴着铜甲的左腿,踏住重创的韩思道胸膛。 他看也没看地上的败者,浓眉大眼只是直盯已到了跟前十尺内的鄂儿罕。鄂儿罕马上止步。 圆性左手将斗篷拉了下来,露出全副“半身铜人甲”,灿烂阳光照耀满是斑驳战痕的甲面,发出金红光华。 “你们就是我听说过的那些‘武当弟子’吗?”圆性说着时,从腰带上取出半边形如夜叉恶神的面罩,穿戴上去。 “太好了。” 圆性左半边面罩上的夜叉神态凶猛,五官怒张;露出的另半边脸,却绽放出豪迈的笑容。 ◇◇◇◇ 王守仁踏进庐陵县城最大的客店“富昌客栈”里。因为近来匪贼肆虐,客栈已丢空多时,现在充当医治伤者之地。 楼下的厅子里充溢着血腥和草药的气味,到处传来伤者的痛楚呻吟。 只有三个伤者没哼一声。虎玲兰半躺在木板床上,正在小口小口地喝水。她腰间围绕着厚厚的布帛,另外身上多处都有包扎。长长的野太刀和弓箭就放在床边,她神情也是一副随时站起来再战的模样——虽然此刻的她每走一步,腰上刀伤都会传来尖锥刺入般的痛楚。 练飞虹包裹着的右臂吊在胸前,正盘坐闭目调息。他手臂所受剑伤很深,而且年纪的关系不易复原,看来有好一段日子都不能使用右手了。 燕横身上包扎的数目最多,但相较两人反而都伤得最浅。他头脸从左耳到下颚围着一整条布带,但面容仍很精神,只是失血不少,皮肤略显苍白。燕横此刻正站在客栈的一角,眼望远方,双手轻轻移动比划着,显然在回想自己昨夜使过的剑招。 其他受伤的人,都是那屋子里在波龙术王剑下生还的人质。有两个伤得较重的,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来;也有的恐怕要终身残废。 童静跟王守仁的门生也都在场,帮忙城里仅有的两个大夫医治伤者。童静跑来跑去张罗各种东西,已是满头大汗,一张脸红透了。童大小姐从前在成都岷江帮家里,何曾干过这种苦差?现在她却很是热心,只觉得能够帮助这儿的人,心里很是踏实欣慰。 “看不出啊。”旁边的虎玲兰忍不住说:“你将来会是个好妻子呢。”童静一听脸更红了,对兰姐作了个愠怒的表情,也不理她,继续帮大夫捣烂草药。 “荆大侠……还没有回来。”说话的是薛九牛。他手里也拿着药,却呆站在客栈大门前,看看外头已经升得很高的太阳。 薛九牛也是刚刚回来县城,还带着那群被术王众囚禁在登龙村的女子。他们彻夜逃走,一直没停地跑了很长的路。早上看见县城时,那些女人都哭起来了。 薛九牛把一匹马留了在青原山脚的原地,给荆裂回程时用,自己则牵走另一匹,给那些女子轮流坐上去休息。他还以为荆裂必然比自己更快回城,可是直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童静听了他这话便说:“你放心吧。荆大哥是我们里面,最不必担心的一个。”童静嘴里这么说,但心中确实有些担忧。昨夜见识过那波龙术王的歹毒心肠后,她实在不敢太过放心。 其他同伴也是一般心思。假如纯论武力,术王与他的手下,当然不可能跟以前的敌人——货真价实的武当派相比;但武当派又没有术王众的狡狯恶毒,荆裂要是给发现了,能否全身而退也是未知之数……薛九牛不知荆裂有否出事,但心里已经开始自责,怀疑是自己的固执坏了大事。 王守仁明白他所想,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我与荆侠士认识虽然不久,但看出他不是这么好对付的。”王守仁鼓励说。他特意放高声音,让客栈的人都听得见。这种时候,城里的所有人都需要提振士气。 可是不由他们不沮丧。王守仁才刚从义庄过来,那边停放了三十几条尸体。昨夜波龙术王在给燕横发现之前,就已潜入民居,无声屠杀了一屋二十多人。 死了这么多人当然悲伤,但更令王守仁忧心的,是眼前三个满身带伤的侠士。这波龙术王的力量,比估算中还要可怕。 虽然抵拒了波龙术王于一时,但王守仁深知对方日内必然再犯,而且这次定会带足人马。 波龙术王更已明言:下次再见,必将屠城。 他看着受伤的练飞虹等人。 ——这重担,不能只交给他们五个承担。 王守仁走到燕横跟前来,仔细看着他。 燕横还沉湎在剑招中,他担心昨夜自己的进步只是昙花一现,趁记忆仍然鲜活之时,不断在重温对敌的情形,还有自己用剑时那感觉——尤其是最后使出的那式“穹苍破”。 ——啊,假如那时候我这样子出剑……这般踏步……也许那家伙更难抵挡。待会儿要好好问问飞虹先生的看法……就如荆裂教过他:武功不只用身体去练,还得用心。重新检视自己的技法,从中寻找缺失,是进步的一大途径。 此时燕横才醒觉,王大人就在自己跟前,已经看着他好一会儿。他急忙抱拳施礼。 王守仁看着这个满身带伤的少年剑士,感觉他跟昨夜在屋顶畅谈时有所变化。 ——是多了一股自信的气质。 “你的伤没大碍吧?”王守仁关心地问。 燕横摸一摸下颚:“没什么的……就是多了几道疤痕。”“一个像样的男人,身上怎没几道伤疤?”王守仁说:“我当年得罪刘瑾,给打了四十廷杖,屁股到现在都很难看呢!”  两人相视一笑。 “很感谢王大人昨晚跟我说话。”燕横正色说:“听了之后,让我回想起家师生前的言行。再加上昨夜这一战的亲身体会,我好像想通了一些事。”王守仁捋捋长须:“是什么呢?”燕横目中露出火热的眼神。但他一时无法开口。 “不用犹疑。”王守仁鼓励说:“只要是从心里直说的话,定然有价值。”燕横深深吸进一口气,便朗声说:“我是想:一个人只有做自己真心相信的事情,没有半点牵绊和畏惧,才会变得强大。就算被人看作执着的傻子,就算明知会走一条最远的路,都没有关系。 “向武当派报仇,为师门讨回公义,这悲愿死也不会变。可是我的剑不能只有仇恨。复仇只是一半,另一半是要肩负复兴青城派的重任。一个有价值的青城派。 “这次庐陵的事情,骤看好像跟我的志愿无关,但其实都是同一件事:既然拥有强于世人的力量,就得思考怎样用于世上。否则就跟我痛恨的武当派没有分别了。 “我相信,这才是真正的青城剑道。”王守仁捋须的手停下来了。他无言瞧着燕横良久。 ——此子历经试炼,必成大器。 他看看其他三个侠士。童静显然还没能独当一面;练飞虹和虎玲兰受伤较重,需要休养;荆裂又不在。眼前燕横是最好的人选。 “我有一事,必要马上出城去办。”王守仁说:“燕少侠如无大碍,可以陪我走一趟吗?”燕横二话不说,马上抄起放在身旁桌上的“雌雄龙虎剑”。 这就是答案。 王守仁再次笑了。 燕横随同王守仁步出了客栈。 童静等三个同伴和王门的学生看见,都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儿,只是感觉到两人走路的背影,散发着一股相近的凛凛气势。 二人走到县城的大街上。阳光洒落行人寥寥的街道。他们有如一对已经认识很久的朋友,并肩而行。 燕横一边把双剑背到身上,一边问:“王大人,我们要去哪儿?干什么?”王守仁那满是皱纹的瘦脸神情肃穆,泛着对黎民百姓的忧虑;但同时一双有神的眼睛,又闪出谋略家的智慧光芒。 “去借兵。” 第八章 济世 仲夏之夜甚短,天空早早已泛白。 可是韩思道还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 他踏出车前村村长的屋子大门,灿烂阳光照在白晰的胸膛。韩思道裸着上身,只把五色袍搭在肩上,那又白又瘦的身躯线条很美,令人难以想象内里装着这么一颗丑恶的心。 他用力伸了伸懒腰,回头看看屋门里。那个整晚被他蹂躏的村女,仍然虚脱般躺在床上,轻轻发出无力的哀吟。 韩思道笑了笑。 ——你再忍一忍吧……很快就不用再受这痛苦的了……他嫌恶地瞧瞧已高升的太阳,从袍子的口袋找出装着“仿仙散”的纸包,挑了一点吸服,精神方才一振。今天热得很,他将袍子披上头顶挡着阳光,左手把住腰上剑柄,走到村子的道上。 村子里空无一人,村民都躲在屋里,人人提心吊胆彻夜未眠。他们不敢去猜,这群野兽到车前村来是要干什么。 韩思道走到旁边的村子祠堂。鄂儿罕早就坐在里面,还有同行的八个术王部众。他们跟前的桌上摆开了十几碟菜肴,有牛有鸡,还有农家自酿的米酒,已是吃得杯盘狼藉。 早饭就吃这些,对村民来说奢侈得不敢想象。他们还被逼把一条仍年轻的耕牛宰了,只为满足这伙人的肚皮。 韩思道爱女色,鄂儿罕则爱吃。他仍拿着一条鸡腿在啃,那把黄须上都沾满了油。有两个村姑在旁侍酒,他们拿着酒坛的手都在发抖。 那几个术王弟子本正在吃喝嬉闹,一看见韩思道就静下来。毕竟他是术王亲自册封的“副护旗”,而且从昨天午后出发开始,就显得心情极差——听说是被术王猊下责罚过——因此他们都比平日还要恭敬。 韩思道摸摸昨天被鄂儿罕打肿的脸,只朝他点点头招呼。 “终于醒过来啦?”鄂儿罕说话时仍嚼着鸡肉,口齿不清。 “你们还不出去准备一下?”韩思道对那八人说。他们马上点头,拿起搁在一边的兵刃出了祠堂。 看见这韩思道出现,那两个村姑就更惊慌了,替他斟酒时倒得满桌子都是。韩思道大怒,一巴掌把那村姑打翻。酒坛跌个粉碎,村姑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嘴唇紫胀,但她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这十人昨日傍晚时分骑马到来车前村,却什么也不说,村民惶恐地以好酒好食供奉,又拿出钱粮来送上,但两个头领只看了一眼,也未数算,就叫手下收起放在一边。十人就此在村里过夜,似乎并非单纯来洗劫,令车前村民非常不安。 更教他们担心的,是术王众骑来的马匹,鞍旁挂着许多口空空的大麻布袋,不知是何用途。 鄂儿罕啃完鸡腿后将骨头抛去,又呷了一口米酒,这才满足地吁了一口气。他拿出一块干净的布巾来,沾一沾水,先是仔细地抹拭双手十指,继而才去抹胡须和嘴巴。 ——一个下过苦功的剑客,对双手洁净格外重视。 “差不多了。”鄂儿罕拍拍肚皮,然后站起来,拿起平放桌上的双剑挂回腰带上。 “够人吗?”韩思道一边穿上五色袍子一边问。 “昨晚叫他们点算过了。还多了三十几个呢。”鄂儿罕用手指梳理着胡子。 “全都带走吗?”韩思道问时,转一转手腕:“这收集‘幽奴’的工作很累人……”“别这么说。术王猊下让我们赎罪,已经是幸运。”鄂儿罕提及波龙术王时,眼睛里充满了崇敬:“这是报他的大恩。”鄂儿罕祖先为前朝色目人大官,蒙古大汗败退撤回老家时并未跟随,留在中土顺服于汉人的统治,到他这代却已沦落到民间。他因这长相受尽白眼,更别说要学习名门正派的武功了。波龙术王却给他这个殊遇,又传授他最高级的武功“太极剑”,鄂儿罕对术王甚是感恩。 韩思道耸肩笑了笑。他自少年时就是混迹街头的孤儿,与人合谋以男色诱劫为生,十五岁起跟着波龙术王——他本名韩四,“思道”这名字也是术王为他起的。他因心思歹毒,格外得到术王的宠爱,一向骄傲轻慢——因此在“清莲寺”才会生起向术王下手的妄念。 韩思道和鄂儿罕学剑的日子,其实比起燕横还要短,却有如此功力,全靠物移教的奇药辅助催激,反应和力量都能在短短岁月内提升,但近来已觉得遇上进步的障碍。鄂儿罕比较成熟,知道长此依赖药物只会反害了身体,得来不易的武功也会逐渐退步,于是开始逐步减少服药,改为靠苦练弥补;韩思道自小就惯走捷径,只是不断加重药份,又设计各种小计,例如在剑身上涂“仿仙散”来帮助战斗。 “好吧。”韩思道不怀好意地瞧瞧那两个村姑:“就全都带走吧。”她们虽未完全听得明白两人对话,但隐隐感到当中谈着非常可怕的事情。 韩思道催促村姑都出外去,他跟鄂儿罕才施然步出。韩思道手里还提着一坛未开的米酒。 术王众早就在外头,四处凶神恶煞般呼叫,把躲在屋子里的村民都赶了出来,聚集在祠堂外头的空地上。男女老少诚惶诚恐地站着,太阳映照一张张因为刻苦劳作而皱纹深刻的脸孔,差不多两百人竟是静得不作一声。 韩思道走到众人跟前,把酒坛放在身边地上,一条腿踏了上去,两肘搁在那膝上,状甚悠闲。 这车前村在庐陵县城的东北方三里之外。他们特意从青原山拐了一个大弯到这边来,因青原山在县城的东南;城里那几个多管闲事的武者,此刻应已知道波龙术王的根据地就在山上,断没估计到他们又会绕去北面的村子作恶。韩思道和鄂儿罕丝毫不担心会再遇上那干人。 ——更何况有术王猊下出手,那些家伙必然忙得不可开交,也许已经挂掉两、三个了! “我们在这里过了一晚,吃喝饱了,睡也睡足了,总算消了昨天的一身霉气。”韩思道朝村民微笑着说:“是时候要走了。”村民听了马上松一口气,心里在感谢老天爷保佑,却仍都不敢声张,怕露出高兴表情来,又会惹怒这些恶魔。 “不过呢,走之前我们要带走一些东西……”韩思道挥挥手,示意手下将他们的马匹拉出来。村民看见马鞍旁那些布袋,大惑不解。 其中一个术王弟子,手里拿着一大叠写有咒文的纸符,更令人感觉不祥。 “我们要带走的,是你们。每一个人。”韩思道轻佻地说,有如在说一个不甚好笑的笑话。 村民心中一惊,又听不明白。这十来口布袋虽然又宽又大,怎可能装得下百多二百人呢? 可是再细想之下,他们终于懂了:要带走的不是整个人。是人体的一部分。脑袋。 恐惧的叫声似浪潮响起。 韩思道“呛”地拔出腰间长剑,那银芒在阳光下照得人眼目不能直视。 八个术王众亦一一拔出兵刃,在外头守住各条道路。 鄂儿罕则双臂交叠胸前,一动不动。那双死鱼般的眼睛却更令人震栗。 “住口!”韩思道凶厉的叫声,遏止了村民的惊呼。人们紧凑在一起,有的还怕得互相拥抱。 “不要让我们多费工夫。”韩思道继而命令:“乖乖的话,每个人都有个干脆。只要有一个人想逃走,哼哼……那么所有人都不会太干脆了……总之死之前都得先失掉身上一些东西……”村民看着他手上剑光,惊得全身都是冷汗。近二百人发出的体臭,夏风亦吹之不散。恐惧的气味。 明明有接近二十倍的人数,但车前村的村民半点儿没有打倒这干妖人的把握。他们早听过波龙术王弟子是何等可怕,就连县城都来去杀人自如。 众人之间有的壮丁,心里燃烧着怒火,但一想到要是反抗,会连累所有村民受到不敢想象的折磨,胆子先就缩了一半。 ——难道就要这样甘心就戮吗?我们岂非就像家畜? 韩思道看着他们,一双细目闪出恶毒的光芒。他就是想他们来点反抗。虽然会比较花气力,但看看羔羊的垂死挣扎,比单纯处决要好玩得多。 他正要想怎样开始动手时,一个术王弟子突然说:“有人进村来……”韩思道稀疏的眉毛一扬,朝着手下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北面的村口远处有个影子,似是牛或驴子拉着的木头车子,正缓缓向村里驶来。 “我去看看。”他回头朝鄂儿罕说,又着手下镇住众村民,然后一人朝来者的方向跑过去。 韩思道走近才看得清,确是一辆车子,可拉车的不是牛马。 而是人。 只见四个身材颇壮的男人,手腕全都给缚在一起,用绳子牵着后面破旧的木头板车,状甚吃力,似乎已经拉了好一段路程。拉车的男人衣衫破烂,蓬头垢面,还要一个个给打得鼻青目肿,非常狼狈,而且表情很不甘心,但又似乎被某种恐惧驱策着继续上前。 板车上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个人盘膝坐着。 韩思道看见车上那男人身材甚是宽壮,一头邋遢的浓密短发,腮上胡须乱生。身上盖着已经破烂的斗篷,遮掩了大半身子,膝上横搁着一条两头包镶铁片的粗壮六角棍棒。看来像是个野和尚。 和尚右手从破斗篷下伸出来,正拿着个馒头在吃。 “走快一点啊。”和尚催促拉车的男人:“到了村里就让你们休息吧。”不是别人,正是少林武僧圆性。 这些拉车的,是昨天午后到横溪村打劫的马贼,本来有七个人,三个受不住圆性的重手毙命,余下这些圆性正要押去庐陵县城由官府发落,他也可顺道去跟荆裂五人会合。 他旁边放着一个布包,是横溪村民送他的谢礼:一大包馒头。一路出来,至今只吃剩两个。 圆性看见前方走来这个打扮古怪的小子,手上提着明晃晃的长剑。圆性没有露出任何神情,只是唤前面四人停下车子来。 那四个马贼,一个个累得想就地躺在道上,但见韩思道走来,身上穿那五色怪袍,四人都露出不下于村民的惊惶之色,再也顾不得后面那和尚,拼命就想逃跑。 ——是术王的人! 无奈他们颈项都用粗绳套住连到车子上,四人之间又各有绳子绑在一起。可他们都像失去常性,发疯似地去拉颈上的绳索,磨得颈项都出血了。 圆性昨天在横溪村已经打得他们像狗般贴服,此际却见他们害怕这拿剑的小子尤甚于他,更是感到奇怪,也就从板车上踏了下来。 韩思道走到圆性面前七尺处停下,双手都收在背后,半点不似要发难。 ——但其实左手早就从袍子暗袋,掏出一包特制带有黏质的“仿仙散”,正在背后悄悄撒到剑刃上。他早就做惯这动作,前面的人半点看不出来。 圆性将齐眉棍拄在右侧,立姿挺拔,身体要比韩思道壮硕得多。那气势没有半点儿出家人的和善模样。 韩思道瞧着他笑了笑。自从霸占“清莲寺”那次,他就格外喜欢杀和尚,最爱听这些自称四大皆空的出家僧人,在酷刑凌辱下所发出的叫声。 圆性看看远处空地上聚集的人群,便说:“挺热闹的嘛。”“和尚来村里化缘吗?”韩思道问时,背后正用左手食指摸摸剑脊,确定上面已沾了足够的“仿仙散”。 “我要去县城,路过这儿,想来讨口清水喝。这天气,热得紧啦。”圆性说着伸出舌头,舐舐干巴巴的嘴唇:“你们聚在外面干什么?”“我们到这村子里来,要办一场盛宴。”“哦?真不巧。我碍着你们吗?”“没这回事。”韩思道说话的语气非常客气。“这场宴会好大,添你一个不嫌多。”他说着时脸色丝毫不变,长剑却无声无息地从背后闪现! 韩思道出剑之际,下盘配合斜踏一步向左,正是“武当行剑”,刃锋猛力砍往圆性的左肩颈间! ——挡它吧。 韩思道心里早盘算,这剑也许会被对方拨棍挡格,已准备兵器一相交后,就再用蛇步退却。这是昨天对燕横时的相同战法,目的也是要圆性去吸剑刃上震出的“仿仙散”,等他中了药之后才慢慢对付。 他密切注视着圆性右手上那根六角齐眉棍。 然而棍未动分毫。 倒是圆性的左边身子猛烈动了。 只见圆性左身上的斗篷,有如飓风卷云般旋转鼓起,底下爆发出一股甚猛的能量! 圆性左足大大踏个箭步冲前,左拳从斗篷下迅疾击出,直迎向砍来的剑锋! ——要用赤手去接这剑吗? 韩思道甚是错愕。 圆性的拳头与剑刃交接。拳劲完全吃正了韩思道砍剑的力量。 奇异而清脆的声响。 拳头赫然将那剑身从中击断! 韩思道一心用计谋暗算对手,反而轻忽了招式上的反应,这剑断的刹那稍一呆滞,原来准备的后退脚步慢了发动——圆性这招少林派“五形拳”的“单龙出海”,拳头打断剑身后余劲仍然未消,结实地轰在韩思道右边脸上! 韩思道那瘦削的身子整个飞起,朝后仰倒摔落地上,扬起一股烟尘。余下半截断剑也都脱手了。 远处看着的术王众及村民,一个个目瞪口呆。 鄂儿罕放开交叠胸前的双臂,那原本无神的双眼亦瞪大着。 韩思道武功如何,鄂儿罕非常清楚。这小子就算是轻敌,但被这么简单一拳即时击倒——这野和尚可半点也不简单! 此时众人才看见,圆性那击出的左臂,从拳头到肩都穿戴着包镶铜片的铁甲,难怪能够硬碰锋利的长剑。 ——那拳劲能击断精钢的剑身,更是非常惊人! 韩思道欲挣扎站起来,但手腿好像都不听使唤。鼻子流出的鲜血沾满胸膛衣衫,一只右眼因血丝爆裂而通红,右边脸肿胀得有如长了个大瘤,脸容非常吓人。他神志不清,嘴巴流出带血的唾液。 ——如非剑身已经抵去了部分的拳劲,他头脸此刻都被打得凹陷了。 鄂儿罕快步上前,双手已交叉搭着左右腰间剑柄。 但圆性比他更快一步,一条同样穿戴着铜甲的左腿,踏住重创的韩思道胸膛。 他看也没看地上的败者,浓眉大眼只是直盯已到了跟前十尺内的鄂儿罕。鄂儿罕马上止步。 圆性左手将斗篷拉了下来,露出全副“半身铜人甲”,灿烂阳光照耀满是斑驳战痕的甲面,发出金红光华。 “你们就是我听说过的那些‘武当弟子’吗?”圆性说着时,从腰带上取出半边形如夜叉恶神的面罩,穿戴上去。 “太好了。” 圆性左半边面罩上的夜叉神态凶猛,五官怒张;露出的另半边脸,却绽放出豪迈的笑容。 ◇◇◇◇ 王守仁踏进庐陵县城最大的客店“富昌客栈”里。因为近来匪贼肆虐,客栈已丢空多时,现在充当医治伤者之地。 楼下的厅子里充溢着血腥和草药的气味,到处传来伤者的痛楚呻吟。 只有三个伤者没哼一声。虎玲兰半躺在木板床上,正在小口小口地喝水。她腰间围绕着厚厚的布帛,另外身上多处都有包扎。长长的野太刀和弓箭就放在床边,她神情也是一副随时站起来再战的模样——虽然此刻的她每走一步,腰上刀伤都会传来尖锥刺入般的痛楚。 练飞虹包裹着的右臂吊在胸前,正盘坐闭目调息。他手臂所受剑伤很深,而且年纪的关系不易复原,看来有好一段日子都不能使用右手了。 燕横身上包扎的数目最多,但相较两人反而都伤得最浅。他头脸从左耳到下颚围着一整条布带,但面容仍很精神,只是失血不少,皮肤略显苍白。燕横此刻正站在客栈的一角,眼望远方,双手轻轻移动比划着,显然在回想自己昨夜使过的剑招。 其他受伤的人,都是那屋子里在波龙术王剑下生还的人质。有两个伤得较重的,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来;也有的恐怕要终身残废。 童静跟王守仁的门生也都在场,帮忙城里仅有的两个大夫医治伤者。童静跑来跑去张罗各种东西,已是满头大汗,一张脸红透了。童大小姐从前在成都岷江帮家里,何曾干过这种苦差?现在她却很是热心,只觉得能够帮助这儿的人,心里很是踏实欣慰。 “看不出啊。”旁边的虎玲兰忍不住说:“你将来会是个好妻子呢。”童静一听脸更红了,对兰姐作了个愠怒的表情,也不理她,继续帮大夫捣烂草药。 “荆大侠……还没有回来。”说话的是薛九牛。他手里也拿着药,却呆站在客栈大门前,看看外头已经升得很高的太阳。 薛九牛也是刚刚回来县城,还带着那群被术王众囚禁在登龙村的女子。他们彻夜逃走,一直没停地跑了很长的路。早上看见县城时,那些女人都哭起来了。 薛九牛把一匹马留了在青原山脚的原地,给荆裂回程时用,自己则牵走另一匹,给那些女子轮流坐上去休息。他还以为荆裂必然比自己更快回城,可是直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童静听了他这话便说:“你放心吧。荆大哥是我们里面,最不必担心的一个。”童静嘴里这么说,但心中确实有些担忧。昨夜见识过那波龙术王的歹毒心肠后,她实在不敢太过放心。 其他同伴也是一般心思。假如纯论武力,术王与他的手下,当然不可能跟以前的敌人——货真价实的武当派相比;但武当派又没有术王众的狡狯恶毒,荆裂要是给发现了,能否全身而退也是未知之数……薛九牛不知荆裂有否出事,但心里已经开始自责,怀疑是自己的固执坏了大事。 王守仁明白他所想,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我与荆侠士认识虽然不久,但看出他不是这么好对付的。”王守仁鼓励说。他特意放高声音,让客栈的人都听得见。这种时候,城里的所有人都需要提振士气。 可是不由他们不沮丧。王守仁才刚从义庄过来,那边停放了三十几条尸体。昨夜波龙术王在给燕横发现之前,就已潜入民居,无声屠杀了一屋二十多人。 死了这么多人当然悲伤,但更令王守仁忧心的,是眼前三个满身带伤的侠士。这波龙术王的力量,比估算中还要可怕。 虽然抵拒了波龙术王于一时,但王守仁深知对方日内必然再犯,而且这次定会带足人马。 波龙术王更已明言:下次再见,必将屠城。 他看着受伤的练飞虹等人。 ——这重担,不能只交给他们五个承担。 王守仁走到燕横跟前来,仔细看着他。 燕横还沉湎在剑招中,他担心昨夜自己的进步只是昙花一现,趁记忆仍然鲜活之时,不断在重温对敌的情形,还有自己用剑时那感觉——尤其是最后使出的那式“穹苍破”。 ——啊,假如那时候我这样子出剑……这般踏步……也许那家伙更难抵挡。待会儿要好好问问飞虹先生的看法……就如荆裂教过他:武功不只用身体去练,还得用心。重新检视自己的技法,从中寻找缺失,是进步的一大途径。 此时燕横才醒觉,王大人就在自己跟前,已经看着他好一会儿。他急忙抱拳施礼。 王守仁看着这个满身带伤的少年剑士,感觉他跟昨夜在屋顶畅谈时有所变化。 ——是多了一股自信的气质。 “你的伤没大碍吧?”王守仁关心地问。 燕横摸一摸下颚:“没什么的……就是多了几道疤痕。”“一个像样的男人,身上怎没几道伤疤?”王守仁说:“我当年得罪刘瑾,给打了四十廷杖,屁股到现在都很难看呢!”  两人相视一笑。 “很感谢王大人昨晚跟我说话。”燕横正色说:“听了之后,让我回想起家师生前的言行。再加上昨夜这一战的亲身体会,我好像想通了一些事。”王守仁捋捋长须:“是什么呢?”燕横目中露出火热的眼神。但他一时无法开口。 “不用犹疑。”王守仁鼓励说:“只要是从心里直说的话,定然有价值。”燕横深深吸进一口气,便朗声说:“我是想:一个人只有做自己真心相信的事情,没有半点牵绊和畏惧,才会变得强大。就算被人看作执着的傻子,就算明知会走一条最远的路,都没有关系。 “向武当派报仇,为师门讨回公义,这悲愿死也不会变。可是我的剑不能只有仇恨。复仇只是一半,另一半是要肩负复兴青城派的重任。一个有价值的青城派。 “这次庐陵的事情,骤看好像跟我的志愿无关,但其实都是同一件事:既然拥有强于世人的力量,就得思考怎样用于世上。否则就跟我痛恨的武当派没有分别了。 “我相信,这才是真正的青城剑道。”王守仁捋须的手停下来了。他无言瞧着燕横良久。 ——此子历经试炼,必成大器。 他看看其他三个侠士。童静显然还没能独当一面;练飞虹和虎玲兰受伤较重,需要休养;荆裂又不在。眼前燕横是最好的人选。 “我有一事,必要马上出城去办。”王守仁说:“燕少侠如无大碍,可以陪我走一趟吗?”燕横二话不说,马上抄起放在身旁桌上的“雌雄龙虎剑”。 这就是答案。 王守仁再次笑了。 燕横随同王守仁步出了客栈。 童静等三个同伴和王门的学生看见,都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儿,只是感觉到两人走路的背影,散发着一股相近的凛凛气势。 二人走到县城的大街上。阳光洒落行人寥寥的街道。他们有如一对已经认识很久的朋友,并肩而行。 燕横一边把双剑背到身上,一边问:“王大人,我们要去哪儿?干什么?”王守仁那满是皱纹的瘦脸神情肃穆,泛着对黎民百姓的忧虑;但同时一双有神的眼睛,又闪出谋略家的智慧光芒。 “去借兵。” 后记 一个“侠”字,在中国由来已久。 “武”与“侠”本就分不开,几千年前韩非子为“侠”定性,写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武力本身是最直接的力量,朝廷和统治者拥有唯一合法武力,相对来说古代侠客的定义,就是私下以武力行事者。 法家韩非此语,对法度以外的侠者深痛恶绝。《汉书》虽也欣赏侠者“温良泛爱,振穷周急,谦退不伐”,但同时指控他们私下了事,窃夺了国家的生杀大权,“罪已不容于诛矣”。可见在制度森严的古代社会,属于草根又不顺服法制的“侠”,多为读书人所不齿。 当谈到中国武侠时,常有人以之跟欧洲骑士精神或日本武士道相提并论。它们固然有相近之处:都拥有武力,并存在一套严格的行事标准(所谓“Warrior#039;s Code”)。但根本性分别正是在于其政治身份:欧洲骑士和日本武士都是统治阶层,属于制度以内甚至本身就是制度;中国的侠者最大特征则是身处制度外,并往往在制度不足或不公时,发挥出一种制衡的力量。 《史记》司马迁为一位豪迈的史家与文学家,他应是古代对布衣侠客正式予以赞扬的第一人。《游侠列传》虽然提及侠者不合于正轨,但同时亦为他们的侠行辩解,认为世事往往有缓急,侠者确实起着维持社会正义的作用。司马迁更借豪侠,讽刺世上成王败寇式的虚假“仁义”。 《游侠列传》里的名句:“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亦成了后世千百年来,民间对“侠”的评价标准。 古代真实的“侠”,其实并非现在我们武侠小说里看得多那种独来独往、潇然一剑的侠客,而多是家里有点钱财,养一堆三教九流食客结成江湖势力,私下对地方事务作仲裁或干预的豪杰人物,跟帮会的分界颇有些模糊。日本黑社会到今天还常以“任侠”自居,当为这中国文化的余绪。 今日武侠小说和电影里为大众熟悉的“侠客”形象,实是经过历代虚构文艺(包括说书、戏曲和小说)的演变才慢慢成形,到近代更是受到外国作品的影响。武侠作品虽然虚构,但它受欢迎之广之久,却真实反映了群众对正义力量的单纯盼望。 一个时代假如需要英雄侠客,从法度之外拨乱反正,固然并非好事;但如果在需要英雄的时代里没有英雄,则更为可哀。维持社会运作需要冷静;但改变一个社会的,永远是热血之人。 乔靖夫 二零一零年十一月十六日 后记 一个“侠”字,在中国由来已久。 “武”与“侠”本就分不开,几千年前韩非子为“侠”定性,写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武力本身是最直接的力量,朝廷和统治者拥有唯一合法武力,相对来说古代侠客的定义,就是私下以武力行事者。 法家韩非此语,对法度以外的侠者深痛恶绝。《汉书》虽也欣赏侠者“温良泛爱,振穷周急,谦退不伐”,但同时指控他们私下了事,窃夺了国家的生杀大权,“罪已不容于诛矣”。可见在制度森严的古代社会,属于草根又不顺服法制的“侠”,多为读书人所不齿。 当谈到中国武侠时,常有人以之跟欧洲骑士精神或日本武士道相提并论。它们固然有相近之处:都拥有武力,并存在一套严格的行事标准(所谓“Warrior#039;s Code”)。但根本性分别正是在于其政治身份:欧洲骑士和日本武士都是统治阶层,属于制度以内甚至本身就是制度;中国的侠者最大特征则是身处制度外,并往往在制度不足或不公时,发挥出一种制衡的力量。 《史记》司马迁为一位豪迈的史家与文学家,他应是古代对布衣侠客正式予以赞扬的第一人。《游侠列传》虽然提及侠者不合于正轨,但同时亦为他们的侠行辩解,认为世事往往有缓急,侠者确实起着维持社会正义的作用。司马迁更借豪侠,讽刺世上成王败寇式的虚假“仁义”。 《游侠列传》里的名句:“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亦成了后世千百年来,民间对“侠”的评价标准。 古代真实的“侠”,其实并非现在我们武侠小说里看得多那种独来独往、潇然一剑的侠客,而多是家里有点钱财,养一堆三教九流食客结成江湖势力,私下对地方事务作仲裁或干预的豪杰人物,跟帮会的分界颇有些模糊。日本黑社会到今天还常以“任侠”自居,当为这中国文化的余绪。 今日武侠小说和电影里为大众熟悉的“侠客”形象,实是经过历代虚构文艺(包括说书、戏曲和小说)的演变才慢慢成形,到近代更是受到外国作品的影响。武侠作品虽然虚构,但它受欢迎之广之久,却真实反映了群众对正义力量的单纯盼望。 一个时代假如需要英雄侠客,从法度之外拨乱反正,固然并非好事;但如果在需要英雄的时代里没有英雄,则更为可哀。维持社会运作需要冷静;但改变一个社会的,永远是热血之人。 乔靖夫 二零一零年十一月十六日